《奇物异志》 源 我是一个道士,修了四天道的道士。 准确来说是老道人也就是我师傅,他在把我捡回来的四天前我还不是个道士。那时候,我应该算是个……嗯,通俗点来说那是叫乞丐。 他捡我的原因我一直都觉得有点扯淡,因为他很不礼貌的指着当时跪地行乞的我说我命格不凡,但又仔细查看了我的面相之后遥遥叹息了一声说了句可惜是早夭之数。 就在我心中暗自腹诽这闲的蛋疼的老家伙快点离开别耽误我讨生活的时候,那老道似乎很是纠结,然后蹲下身子一脸认真的看着我,问道“但你与我有师徒缘分,要不要跟我去山上做道士?” 我当时犹豫着,并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因为我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起先被几个胡广佬骗到山上去,说是一起做那什么替天行道的义士,结果进了土匪窝。 我寻思,这天天饿肚子的鸟日子倒还不如落草为寇,从此吃香喝辣快意恩仇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但显然,我被他们严重低估了。每天被安排和一帮子不知哪拐来的低智流民在山上给人洗衣拖地,狗都不如。 后来,有人把咱这个窝给点了,官府上山剿匪,那些平日里吆五喝六的英雄人物,一个个跑的贼快。 我看形势不对,也跟着偷溜了去,路上,那些人在各个当家的房间院子里乱成一团,都想捡点漏子。 我则不然,逆着人群偷溜去厨房,心说你们这帮二货仔子,不想着拿两窝头,天天惦记着金银珠宝,小心有命拿没命花奥。 揣着一口袋窝头,扛着两袋米面的我,从山后小道装成被捉来的肉票。可那帮天杀的官兵非要说我这抗的是赃物,得充公去。他姥姥的,欺人太甚! 自山上下来,我讨要说法未果,既离了那贼窝,那寻思着找个正经活计吧。 时年南海货运航道开通,一时间不少内陆的水运也迎来了新一春。那段时间码头上缺人的紧,我站在大批和我同样褴褛的流民中间,最后一批名额了。那管事的手愣是被我抓着不放,无奈之下只能选了我去。 码头上的日子并不好过,体力活干的人头昏,尤其是我这种长期没怎么好好吃过饭的。大概是真怕我死在了码头里不好听,老板差工头给我多结了两天活钱,让我另寻他处。 站在街道上,望着人来人往,牵手带娃的一个个平常人,我把那辛苦赚来的十几个钱揣在兜里,想着,自己这么个无用人还能做什么呢? 思绪百转间,我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他“那个能…能吃饱不?” 仙气飘飘的老道人一抚下巴上的羊角须,点点头,但随即又反问了我一句“你很能吃?” 我赶忙摇了摇头,回道“不能吃不能吃”但想着这样骗他也不太好,就又小声的补充了一句“但也吃的不算太少!” 老道人像是没听到后半句,他伸出手在我脸上摸了摸,我不太懂这些,只是感觉那老家伙的手很硬,几根手指在脸上骨头那边捏着像是铁钳子一样。他一只手捏着我的脸,另一只手慢悠悠的掐着手诀,真像天桥下算命的。 过程持续的不长,老道人收回了手,他从怀中取出手帕擦了擦,看着我满意的点了点头。我被他看的心里有些发毛,然后见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喊道“张嘴!” 我愣了一下,就在我疑惑的同时,老道人先前那只手又伸了过来,卡住我脸那么轻轻一捏,顿时我嘴角遏制不住的被他弄开。 那铁钳按的人生疼,老道人探头将我嘴里看了个干净,随即不咸不淡的说了句“你肝火挺足啊,心肾不交,想来平日里也没得什么清闲,跟着我好生调养调养。” 我一听这位颇有几分架子,于是斗胆问了句“老道,你再帮我看看还有啥毛病呗?” 老道人白了我一眼,他没好气的伸手在我头上一敲,说“没大没小,怎么和为师说话的?” 我被这一下打的脑壳胀疼,整个脑子都晕晕乎乎的,只下意识的说了句“是,徒儿错了!” “听你口音,北边来的?”老道人捡起我后,他让我把那些随身带的都给丢了,说什么出世之人,何须俗物傍身。 “嗯,我老家在河州,逃荒来的。”我跟在他身后,人群里,老道人闲庭信步,我则腿上跟戴了块枷锁一样,行动艰难。 “师傅,咱这是要去哪啊?”我有些茫然,行走在人群里,却莫名有种恍惚,好似我要去的不是道馆而是轮回。 听到我的话,老道人轻轻哼了一声,他半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下巴上的羊角胡子也同样。老道人衣衫翩翩,他将手腕上搭着的一截红绳慢慢放下。那细绳没有拖地,往来人却似看不见般,那红绳拖拽着系在我手腕上,带着我往前。 以前我老听别人说起什么往生路往生路的,路上多险阻,路上故人渡。 迷迷糊糊间,我好似睡了个大觉,一睁眼,自己正趴在一个人的背上。 夜晚山路多崎岖,老道人背着我一步一步行走在山野里,往来萤火寥寥。 “醒了?”老道人没有回头,我轻轻嗯了一声。 一路上,就跟做梦一样。老道人脚步轻快在山间行踏,一路上路过山村,走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最终来到山顶。 望着面前不大但错落有致的一间间茅草屋,我有些呆愣的歪倒在地。 赶路回家后,老道人脱了外衣,一边往里走,一边随意吩咐道“里间左手边第三间是你的,去打水洗个澡,冲冲你身上的晦气。” 见我还傻愣愣的坐在地上,老道人从一间屋子里出来,随手丢了个玩意砸我头上。 我吃疼的喊了句“嘛呢?”见是个窝头,顿时脸上笑嘻嘻的搁哪嘿嘿嘿。 “吃完赶紧打水去,山上水缸空了。即入了我道门,便要讲究个衣行得体。”说着,他指了指旁边小池子处两个空着的木桶。 我一边咀嚼着窝头,一边嘟囔道“这都走一天了,徒儿两腿累的不行,要不明天吧?” “你那是走一天吗?”那道人在里屋就开骂了起来,显然脾气暴躁。我见他换了身不那么严肃的衣服出来,手里捏了个瓷瓶,从里面倒了倒,滚出几粒斗大的药丸出来,他手一伸说“来,尝尝。” 我看着这黑不溜秋的丸子,心说这玩意不会是啥街头卖艺吃的那种大力丸吧?我可听说了,这东西就一堆发霉的玩意炒出来的,吃多了能吃死人的。 没想到这老头看着挺正派,私底下竟然卖这种缺德烂裤裆的玩意。 老道见我神情越发古怪,二话没说,就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边嚼还边说“诶,这好东西,活血化瘀生筋补气,你要不吃以后可就吃不到咯!” 我看他不像演的,也拿了几颗丢嘴里尝尝,那药丸味道甘甜,如嘴里倒似糖豆,吃着还有股地瓜味。 老道人嘿嘿一笑“好吃吧,这叫精力丸,可是祖传配方了,不过这地瓜味可是为师在原有的方子上改良出的,在不破坏药性的情况下,还能……” “师傅,你这地瓜烤糊了。”我嚼吧嚼吧就把药丸咽下去,伸手再问老道要。 老道哼的一声,收起小瓶子指着门口的水桶说“赶紧去,打水地方在山脚下。” 我暗骂这老道真抠门,但一想到来时上山那截路有多长,心里就一阵发苦。 山路并不好走,我磨磨蹭蹭的拿着那两桶水下去,走到一半本来精疲力竭但突然腹中一暖似有无穷精力正缓缓酝酿。 我挥了挥肩膀,感觉到身上轻飘飘的心说“还真是仙丹妙药!” 从山下打水回来,老道已经点起了炉子。 夜晚,清风摇曳,我躺在硕大木盆里,闭着眼。老道人手里则拿着块麻布,他每擦一遍便开口默念起一句咒语。 老道人说,这是洗身,我们修行之人入门乃是大事,需要清洗凡俗身,抹去不净事。 一边享受着搓澡带来的快乐,一边忍不住的开玩笑道“师傅,您以前做过搓澡师傅?手法这么老练!” 说完脑袋又挨了一下,老道人笑骂道“嘴里没个把门的,要不是白天算到你和我有缘,怎么也不会收你这泼皮回来。也不知道是遭了什么罪,让我老人家在这把年岁了还要替你收拾。” 我一边假意附和着,却仍是满脸悠哉的望着草屋棚顶。 “怎么流落到这儿的?”老道人摘去我身上的一片叶子,他从旁舀了勺清水,浇灌在我头顶。 “逃荒呗,家道中落又赶上仇家上门,不就只能往外地去嘛?”我无所谓的说着。 “我看你命里是富贵命,但不知被谁给改了一道,如今多灾多难,却也命硬。”老道人坐在我身后。 “改命之后有道天坎,需渡过才行。”老道人说着这些,我却是无所谓的摇了摇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问他“你都看出来了?那为什么还要收我做徒弟?” 老道人只是板板严严的回道“我与你有师徒缘”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听到他继续碎碎念道“也不知怎么就是与你小子有眼缘,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奥。” 听到这些话的我心里其实还是蛮开心的,尤其是经过这些年的磨难。 我打了个哈欠,像是自暴自弃了一般,说道“反正这么些年也就这样过来了,再说了,在这世道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老道人在我开口说出那个死字后又敲了我头一下。我有些怒道“老家伙,你再敲一个试试!” 他瞪了我一眼,恶狠狠道“叫师傅!” 等我洗完搓干净,已经入夜极深了,老道人给了我床被子后指着旁边一间屋子让我住下,明日再去见师祖。 末了提醒了又提,说“明早你可千万不能睡懒觉奥!” 我满口答应下来,在回到那屋棚里后,抱着被子直接躺床上了,累了一天,脑袋在沾着床板的同时,眼皮已经先行一步的合上。 那一觉我睡的很香,脑子里就像突然空了一块,再没有那些阴森恐怖的梦,似乎时间都可以过的十分缓慢。 这一觉就睡到了大清早,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我,就感觉被子已经被人扯开,当时还嚷嚷着别闹让我睡会儿,接下来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彻底清醒过来。 “诶!疼疼疼!”被老道人扯着耳朵从床上拉起来的我,在彻底清醒过来后,被老道人气呼呼的骂道“都日上三竿了,你还没起来,昨晚为师怎么和你说的!” 我揉着耳朵看了眼外面的日头,确实太阳高升起了,只是敲了眼还没系腰带的老道人,嘟囔了句“您不也是刚才起…” 这一句似乎戳到了老道人的羞处,就见他老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似乎在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老道又扯了扯我的耳朵,语气似是辩驳一般,他假模假式的吼着“为师都给你气上头了!孺子不可教也。” 接下来,等到快要正午了,我这才收拾妥当,在老道人那气的发紫的脸庞的注视下,走到正殿屋外。 站在门外,朝里张望,那尊持剑天人旁边那挂在房间里阴影处的祖师爷画像,蓦然回首是问了句“师傅,祖师爷叫啥啊?” 老道人骂了句“那关你啥事!记住步骤了没?赶紧做,完了还得去做饭去!快正午了。” 我哦了一声,只是当我刚要郑重其事的做起昨晚教的道家拜门礼。 双手交叠,分别两手的拇指和中指捏住敬香的一截,面朝祭坛目光只盯着那香炉,朝前拜去。 清风吹拂,我睁着眼,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那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在我身上滴溜溜打了个转,随即便来到那手中香烛上,烟雾很快散开。 二拜时,树枝摇曳,头顶的树荫缝隙间有光斑照在我头顶,我感觉头顶一股热流,但在老道人的注视下也不好动。 三拜之时,在老道人咬牙切齿的目光下我才记起来,要念诵咒语的。 这敬神有敬神咒,拜山门也有拜山门的说法,我这一着急忙慌的就给忘了。 在看向祖师爷画像的时候,我开始念诵咒语。屋子里没有动静,倒是烛台动了。 我惊呼一声“祖师爷显灵了!”但见一只松鼠从桌上跳了下来,吱溜一下就蹿上旁边的树上,消失不见。 “三拜之后去敬香,麻溜点!”老道人见怪不怪的提醒我。 我屁颠颠的跑去旁边拿香。恭恭敬敬的在一旁的火炉里借火,给祖师爷上香。 烟雾渺渺,道人凑过来盯着那烟上升腾起的样子,表情很认真的说了句“祖师爷很高兴!” 我当即大惊,心想着难不成还真有神显灵,于是扯了扯老道人的衣角,问他“帮我问问祖师爷,我以后可能发大财?” 老道人想也没想的就回了我一句“滚你的” 我疑惑不解的问“祖师爷咋还骂人呢?” 老道人气的在我脑袋上敲了三下,他没好气道“是我说的!” 完了,他让我旁边等着,然后老道人自己取了三支香,在点着后恭恭敬敬的也敬上,同时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 我现在倒是闲下来了,毕竟只要做了那一套后剩下的就没什么了。 等过了好一会儿,念叨完了的老道人这才笑意温和的转过头来,摸了摸我脑袋。 其实我还是很抵触他这样的,一个看上去就不是那么让人很信服的老人,摸着你脑袋跟看媳妇一样盯着你笑,这换谁谁不瘆得慌。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栖云宗第四代弟子!对了,你俗家名字叫什么?”老道人一脸正经严肃的问我。 我下意识的回了句“童盂” “童盂…铜盂,载水载物,有容乃大。名字不错,那你的道名就叫一盂吧!”老道人说着,自己又念叨了几下,似乎很是满意。 “一盂?这啥破名字啊!”我小声嘀咕着,但看到老道人那满脸微笑,似乎想改已经不可能了。 于是顶着个一盂名字的我,就好像要在这道观住下,而且要住很多年的那种打算。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其实只算是我的一厢情愿,因为后面的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想象。 劫 日头赶紧,借着忙活一顿饭的功夫,我里里外外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屋子是老房子了,沥青铺满土屋,房梁上盖的红布也都掉了颜色看上去灰蓬蓬的。灶台旁的米缸面缸留有不少存货,看样子确实不愁吃喝。 老道人作为十里八乡唯一的道士,受乡亲们爱戴,莫说有事求上门来,便是平日里无事发生的节庆,也都有好些念恩的村民来此送些东西。 道士不比那些赤脚医生,也可以说是婚丧嫁娶的重要话事人。每逢谁家有事,都得请先生,道人去那边瞧瞧,地位不比村长低上半截。 日上竿头,这总算是吃了顿像模像样的饭菜,我这正美着呢,老道人早早吃完让我收拾了便领我前去馆里唯一的祠堂里。 烛火摇曳,那里摆放着一些牌位。 闻着空气中阵阵熏香,似有清铃在耳边响起。我想起小时候太爷过世,家里请了那么几个老法师来,黄烟阵阵,我抹了抹眼睛里的沙,见老道人已经率先拜过一遍,这才拉着我轻声说“早上见得那是祖师爷,待会儿我领你认认你师爷师公他们。” 我点点头,随即在众多牌位上扫过,状似随意的问道“师傅,咱这门派叫什么?” 屋檐上站着着麻雀,它凑着脑袋张望向屋内,外面风和日丽。 老道人将手里点燃的供香递给我,他教我敬香的手势姿势,慢慢道“栖云宗,记住了,咱们是栖云宗的人,这天上天下虽然不似从前,但你可不能给咱们师傅师祖他们丢脸。” 我嗯了一声,莫名觉得心里暖暖的,好似有了些牵挂。 说起大劫,老道人带我来到一间屋子里,他一把老骨头此时弯腰蹲在一个柜子前,伸手扒拉开一堆黄布,从那堆杂物里翻出一个大黑坛子。 “来,接着,小心点啊,别给我磕着了。”道人歪着脑袋将坛子递了过来,我在接之前就预感那坛子不对劲,如今受到上面的重量心里叫苦不迭。 开小差的功夫,手上差点没抱住,这吓的老道人脸色煞白,他赶忙上手扶稳,同时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让你稳着点稳着点,毛手毛脚的。” 我讪讪一笑,看着老道人如此稀罕,我也不由得好奇道“这里面是啥玩意啊?”委实是这一大罐子真的不轻,以我的智慧自然是猜不出里面是啥,难不成是个封印几千年的大妖怪? 老道人自顾自的摇了摇头,一副江湖老骗子的口吻,说道“百年前,天下道法式微,世间妖魔横行。然而,一位惊才绝艳之大家横空出世,其人丰神玉朗,其才法冠绝无双,正是我派立教祖师,李天一!” 我咂摸着嘴,但很不合时宜的问了句“那,这和这坛子有什么关系呢?” 老道人一副怅然神情,他娓娓道“祖师爷立教之后,便升仙而去,肉身被业火焚烧,留下这蕴含真人气运的道法神灰!此物,有祖师爷灵性庇佑,便是凶残恶鬼也断不敢沾染。” 我听的眉头一挑,眼神冒光。 老道人命我将坛子放在阳光底下晒伤一会儿,自己去屋子里拿了支毛笔出来。 他双手将笔横着架在手中,诚心诵念。我站在一旁虽然看不明白,但也没出声打扰。 片刻,老道人双手一翻,他睁眼之后,将笔在坛子封盖上比划着写了起来。 我是见过人家道士画符的,据说绘制符箓极耗心神,说用的是道行,何为道行咱也不懂,只是看着老道人画的是行云流水,脸上神色极为认真,不消片刻已是面色涨红像极了之前在学堂念书面对着圣人古卷时拿笔四顾心茫然的我。 随着他动手越来越快,那坛子上盖着的地方被他写了一圈后,表面掺水的地方竟然渗出了金色? 我望着这一幕脑子有些发木,待看见老道人手腕一转,将笔侧着顺着坛子扫上一圈,把露出来的金色液体全裹在笔上。做完这一切后,他长舒了口气,颇为疲倦的将笔递给了我,吩咐道“去山下把笔洗了。记得念送神咒。” 我点点头,接过笔一溜烟小跑去了山下。 “真是神仙啊!”我心中大定,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少许。来到小溪边,掏出怀里的小本本看了几眼默念几遍上面的咒语。 老道人说,我今日之劫并非死结,可解。 我一边回想着他教我用什么手法擦拭,一边回忆起之前的事情。 河州离此甚远,我一路漂泊,也曾求助于无数人,可最终,那追赶二来的怪物不可避免的将一切都碾成齑粉。 “要想活命,你得往南,再往南去!” 我盯着手中慢慢浸泡在水中的那支毛笔,发了会儿呆。但看见笔尖沾水不化,想到上面是否为金粉,于是又拿了起来,在手里捻了捻。“真硬。” 是的,那鼻尖液体凝固不化,好似金器打造,我伸手想着要不掰一点下来,以后跑路了也好当盘缠。 就在我摆弄的时候,手上一阵刺痛,莫名其妙的被拉出个小口来,那我一阵气的。看着手里冒出来的小血泡,似乎才想起老道人的叮嘱。 “用,送神咒来。”我忙念着,三遍之后,用黄纸擦拭,果真,上面凝固不化的金水变做细软,慢慢流下。 我心觉神奇,将毛笔在水里洗了洗后又捻起一点金色水沫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香?”我有些好奇,这看起来古怪的东西竟然散发出一阵淡淡香气。只是一晃神的功夫,水里便多了个不速之客。 一条通体泛红的大鲤鱼不知何时游了过来,这山下小溪联通着附近一条大河,常有村民来此看到有大鱼因为体肥给搁置在浅滩上。 望着那条红鲤,见它身上是肉色夹杂着一节一节的大红,看起来喜庆的紧。 我两眼直勾勾的看着那鱼,鱼也一眨不眨的瞪着两只浑圆眼珠望向我。也许是刚刚吃的太饱,要换作平日,这么一条傻不拉几的大鱼在我面前,那可不得捞上来吃了,但如今见着它,却全然没了那方面的想法,只嘴里嚷嚷道“算你运气好,再不跑小爷就拿你回去下酒了。” 我如此吓唬着,却也知道那蠢鱼怎么能听懂人言,何况我还没有酒呢。只见小鱼缩了缩身子似是害怕,它尾巴和两侧的小翅扑腾着,嘴巴一张一张吐着气泡。我见它有趣又看了会儿,发觉这厮是在小口小口吞咽着我手中毛笔上的金水。 这一幕让我觉得新奇。 我没急着拿将笔拿走,而是让笔尖轻点着水面。就见那大鲤呼呦一下游到我笔前,张着嘴巴,那笔尖流出来的金色顺着水淌进了这鱼嘴里。 我惊愕的无以复加。成精了!这鱼成精了! 那鲤鱼努了努嘴,开始往肚子里吸水。随着第一口的吸入,鲤鱼尾巴一摆,转而身子肉眼可见的涨大了一圈,我瞅见那鱼身上的红痕越变越小且极为规整,两红相间的肉色越发明亮。 两口之后,接着那鱼的已经比来时大了一圈,而嘴边鱼开始长长的鱼须已经拖拽着像是小胡子般头升肉芽,粉嫩无比。 我呆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该不该跑。心说,我这蹲在岸上的,这鱼哪怕再妖孽,总不能长出两条腿来爬上岸吧? 很快,那支有不少年头的毛笔上头金色已经全化,金水被大鲤吞个干干净净,接着笔肚上的墨迹还夹杂着貌似朱砂的赤红也尽数化为绯红落入鱼腹。 受到我款待的鲤鱼嘴巴一张吐出个大大气泡,像是在感谢我的款待,它身子滴溜溜一转,整条鱼变得极小。 我揉着眼睛,好像刚才一切都跟做梦似的,可在那水中的鲤鱼还在,只是不再如小猪大小,反而浑身上下闪着金光,如片柳叶。那小鱼缩小到小拇指大小的时候,突然从水里一蹿飞出水面。 直到这一刻,我心里那颗大石终于是压在了身上,我心如死灰,想起了已经死去爹娘,哥嫂等等。这鱼真成精了。 我哆嗦着,抬起手中的毛笔对着它,却见那鲤鱼悬浮着绕在我手腕上极为灵性。我深吸了口气,想到之前也算是我喂养它的,如今应该不至于害我。于是道“鱼兄?” 那鲤鱼成精的家伙,长不过寸余,头有肉角,身长四爪,这是…化蛟了? “记得用送神的法子,完事吹三下。”脑子里莫名想到老道人临行前说的话。 我心一横,这时候有什么法子就用什么吧。于是,我鼓起腮帮子狠命吹了三下,呼声里,面前大鲤化作的小蛟消失不见,手上的毛笔则金光熠熠,上头刻画有一条蛟龙栩栩如生。 我拿着笔,手上颤抖不已。 … 山上老道人估摸着时间我也该回来了,可山道上空唠唠的,只有只松鼠抱着个果子在那四下张望。 “怎么去了那么久,笔没弄丢吧,那笔可是祖师爷他…”老道人见我跑来,他没好气的就要开始教训。 我顶着他的训斥,赶忙把手里的笔亮给他看。老道人当即脸色大变,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嘴巴这这这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花了半晌功夫,我这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一通。 老道人一边笑一边叹,他望了望我,又看向那支笔,笑道“此物与你有缘呐!说起这化蛟,倒让我想起师祖当年游历凡尘,曾在大江潮头拦下一恶蛟,恍惚间,已有百余年了。” 我看向手中毛笔,发现笔上蛟龙图案头顶却似缺了一角,尾巴也好像被刀砍断,模样甚是怪异。 “师傅,既然祖师爷那么厉害,那为什么咱们这混的这么差?”听多了老道人的絮叨,我不免开始在想,他是不是挂羊头买狗肉的老骗子这回事。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老道人回身望了眼正殿,殿内,阴影下,祖师爷的画像微微浮动,好似在回应老道人的注视。 “那得从五十年前说…” 我正襟危坐,准备听一听这关于我门中一段兴衰的往事,就见老道人张了张口,半晌他才道“主要当时我不在,具体的细节也讲不上来。” “得!”我不屑的啧了一声,老道人见落了面子,连忙拉我回来。 “先别急着走,为师还是可以说一些其他的嘛。”老道人给我拽回来,我一脸无奈的听他继续道。 “当年道门繁荣,门中弟子无数,我是其中一位记名后生,正巧轮值下山去为一户人家办理法事。我还记得是去给人家举行超度,人死以后,有风水先生给看了墓地,我过去也就是打个照面。耽误了有小半个月,再回山上时已是满目狼藉。” “我在山道下碰到其他师兄,然后得知了事情内情。当我下山后不久,一位疑似妖族的大修找上门来。当时山上几位师伯都在,可还是发生了冲突,最终,宗门覆灭。” 我听的有些唏嘘,老道士双眼泛红,似是回忆起他的往事。 他说“我活这么大已经没机会再去找什么真相了,只是想到昔日道宗昌盛…” 老道人泫然若泣,我看的难受,只能在旁默默候着。见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物件。 看着老道人手心握着的那截玉印,我疑惑的目光投来,他把那东西摊开在我面前,道“为了找回我派掌教玉印,我足足花了三十年的时间。以后,等你继承了为师衣钵,这就得由你来守。” 老道人掌心温热,这个白头发的老人像是将整个栖云宗最后的气运都摆放在了我面前。 我自认是一个无用之人,可在老道人的注视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认真的点头道“好!” 但我其实还有一个疑问,就算宗门覆灭,那按老道人的说法,我派在道门中威望甚高,不应该就他这么一个独苗吧? “那其他弟子呢?”我询问着。 老道人摇了摇头,一脸的意兴阑珊,他说“事变之后,其他侥幸存活下来的师兄弟们,有心气的自去南国寻那妖王的麻烦,而其余人为了避祸,纷纷转投他门,闭口不谈我栖云宗之事。为师自幼便是宗门养大,如今,宗中再无他人,只有我继承衣钵,想要传承下去。” 往事如苦酒,饮者知其痛。 我拍了拍他肩膀,老道人唏嘘一阵,反而安慰我道“总之,先把你的事情处理掉吧。关于你的命劫,我需要知道一些细节。” 他起身,将已经准备好的一盘熟朱砂端起,接过我手里的毛笔把我领着走进屋去。 我观察到今日门中与往常不同,门框柱子上贴了不少黄纸符箓。屋子里四角上摆放有神位,且每个神位前都立着尊小人在那。 屋子东北角有个水盆,上面罕见的没有虫子飘着,老道人弯腰从缸里捞出一面铜镜来,背刻有阴阳鱼。 我瞅了一眼问“阴阳镜?” 老道人撇了我一眼,呵呵笑道“认识?” “早年家里也曾请过些大师来,和他们攀谈知道的。”我接过老道人递来的铜镜,把它郑重放在门框上,用木楔给它固定。 老道人去准备其他的道具时,给我简单普及了点修行界里的知识。 “铜镜之物有善恶,分阴邪。一般,市面上卖的那种铜镜,摆放位置得当也能算是一件镇物。而这面镜子是玄门底下卖的,算是被加持过有灵性。” “玄门?”我好像听过,但一般这都像是街头巷尾里传的那种异志类话本里的东西,骗骗小老百姓还行。 “嗯,衣服脱了”老道人布置的差不多了,端着朱砂,掐着笔走到我面前来。 我麻溜的将上半身衣服解了,随即在脱裤子前我问了句“这裤子也要吗?” 老道人把我肩膀一抓,伸手拿那铁钳似的手指在我背后捋了一圈后,点点头道“不用,趴床上去,待会儿给你画符你别乱动。” 先前,老道人说想知道些细节,于是我问道“从哪开始说呢?” 我双手叠在面前,拿着毛笔的老道人无所谓道“想到什么说什么呗,就从你家起怪事说起。” 灭 ?早年,有过这样一桩秘事,说是前朝皇帝做了个怪梦,梦到自己皇位上坐着位道士。 那道士衣冠楚楚,半截脸上不似活人而是兽皮,他两眼竖瞳夜能放光,嘴里还念叨着“篡兄夺帝,非天命也。”然后就把皇帝给吓醒了。 特下旨,在民间搜查类似的道士,一经发现就地处决。 后来这命令就变成了曲杀,各种冤假错案,民不聊生。这事天上看不下去,于是连连天灾加上底下民众起义最终推翻了王朝改了新历。而为了安抚那些冤死的道士,专设了野神孤仙之职。 这些因遭不公横死的道士中,有那不愿去投胎的,便可领了供奉牌位当一位野仙,等攒够功德便可转正。 世间很多事情都讲究一个名分,有了天上认可,那些野仙便借此进入寻常人家,成了供桌案上的家仙。 家仙存在便有更多不便,比如地方上供养家仙的和不供养家仙的天壤之别。而后面促使新皇动刀的则是因为家仙存在实实在在动摇了国之根本的赋税。由此,天子震怒遂,得上苍首肯后,统一收缴所有野仙安置在天子城外近郊。而不受管的,丝毫情面不给就地捣毁祭坛,轰烧神位。 而在这些人里,有个童姓的庄稼汉子偷摸藏起了一个,并立下血誓,以后代首生子嗣性命供养,以求荣华富贵。 … 屋外山风渐起,树枝被吹得晃动但迟迟不见大雨。 下午还晴着的天,这乌云说来就来,到了夜晚,那积攒不得的阴云终于是开始沸腾,似乎是有什么妖魔借风声雨势要兴风作浪了。 躺在床上,左右也不得安生,我辗转着起身看了眼手上系着的红绳,心说这老道士到底靠不靠谱啊? 门口的老树不知何时被推倒了一截树枝,那枝干砸在屋顶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条,屋子里,用以计时的水冕正滴答滴答的落着水。 压抑的氛围又让我不可避免的回想起了那天夜晚。 屋外黑风肆掠,屋内一块块神像轰然倒地,其面孔碎裂纷纷流出黑血。 …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焦躁着,背上的水渍尚未干涸,我趴着的身子很是僵硬,但想着老道人就在隔壁,他提前激发我体内咒怨,就等着那东西自投罗网,如今只要我稳住,不要慌,只等事情平息就好。 “冷静,冷静…”我一点点小口呼吸着,回忆起白天学到的内容。 家仙生前多为散修,受香火供奉后本身也具备灵性,故而不似寻常鬼物,是以神通广大,需以雷霆手段震慑。 又念了遍静心咒,感觉身子都暖和了些许,屋外杂音渐弱。 突的我心情慌乱,好似预感到了什么,转头望去,听到屋外,老道人呔了一声,继而喊道“妖孽,我乃栖云宗弟子李本缘,识相的赶紧走我不伤你,若是纠缠不清,还当我将你神魂奸灭,杀你个魂飞魄散!” 随即,脚步声起,无数枝丫乱颤,院子里有狂风席卷树叶的声音,听的人耳根子发酸。 嘭的一下,房间内的大门被人狠命一撞,那房檐上挂着的阴阳镜亮了些许。本来如此大多声响,这脆弱木门应该当即被撞个粉碎,可在我看去时,那木门晃都没晃,好像之前不曾有人动过它似的。 与此同时,屋角里,那些黄符纸人一个又一个的发出些光热,我揉了揉眼睛,方才好像看到有个纸人动了下身子,但再看去时,又觉得刚才一切都是幻觉。 “冷静,冷静…”我自我安慰着,原本,背后一直没什么动静的符号突然变得滚烫,就像烙铁灼烧在皮肤,这莫名疼痛,使我疼得在床上打滚,眼泪都险些流出。 而这时,老道人的声音像是飘渺仙音般,于四面八方传入我的耳中,他喊道“抱元守一,不要胡思乱想!” 屋外,狂风大作。 一席道袍随风飘荡发出猎猎声响。已是花甲之龄的老道人单手持握那截桃花木剑,但见他另一只手上捏着个古铜青绿三清铃,随着他手腕高抬。铃声响起,十数张黄符从他口袋飞出,那些赤黄之物贴着桃木剑身,游走于老道人身侧,这位衣袖飘摇的老人眉眼如电,他喊道“休逃!” 随着他怒目而视,屋檐上,那攀爬在屋脊位置的怪物尖声嘶吼,它面目可怖的样子像是受了极刑之后的产物。 轰的一声,黄符飞出,触及怪物周身黑暗其上雷霆窜出,犹如爆竹声响,噼里啪啦是乱做一片。 那团不知什么的秽物身形矫健,见雷霆落下,身子一起一落竟跳去其他房檐。 老道人眉头一挑,他脚踩道门羽步,手里铃铛不停,右手拿剑开始在空中挥舞,口中念念有词,是曰“风雨雷电,听我号令!济渡夜魂,慑服邪精!”铃铛声里,道人右手食指叠放在中指第一指节后,拇指内侧贴着桃木剑剑柄,指尖与食指相对,他口中咒语声毕,周围狂风骤然加剧。 屋檐之上,那怪物捶打下,屋檐上的茅草尽数下落,露出里面的夯实泥板。 “找到你了!”那片阴影里,一双幽绿的眼眸透过泥板上的缝隙,似乎能看到藏在屋中之人。 一股飓风将它拉扯下,老道人一步跃起,他单手提剑做个向下劈砍的动作。 “诛!”一字念出,道士眉眼染上金色,好像一瞬间变成了尊裹甲天神。 那怪气包裹着的阴物尖叫着却避无可避,硬是被老道人一分两段后留下凄厉身子远遁出逃。 一击之下,桃木剑虽已被侵染,但比斗中,心气更甚。 “老东西,死!”那怪物咆哮着,嗓子里似乎有一千只虫子在尖声鸣叫。 老道人果断弃剑,手中丢出三道黄符,分别为风神,水师,火君的祝词。 怪物嘶吼着,一溜烟跑开。 趁这个空挡,没了武器的老道人一溜烟跑到我这屋子里。见是老道人进来,我赶忙要起身,问“怎么样了师傅?” 老道人进来太快,脚下没看清踩到一截木棍被绊了一跤,这下他诶呦一声,骂道“让你好好收拾,什么玩意乱扔地上?” “出来!”门外那货嘶吼着。 老道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他问了句“你家供的这什么玩意,还挺猛。” 听到老道人的话,我也无奈的撇了撇嘴,见我一脸委屈,老道人也懒得再训我,他四下找了找,见屋子里忘了准备,随拍了下脑袋,一脸的“大意了!” 我看屋内不少纸人符箓,就问“咱这不是有不少法器吗?不能用?” 老道人本来因为疏忽正没出撒气,见我搭话,于是直接骂我道“你能拿擀面杖擦屁股吗?这符箓法器他用途都不一样,屋子里的是法阵,阵上请的,里间供的都是守岁的福神。诶,算了,回头在给你好好上一课。现在,我得去隔壁屋拿点东西,你去拖它一阵。” “啊?我去?”我眼睛瞪的老大,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这是老道人能讲出来的话。 似乎早就考虑好了,他一指桌上的毛笔,道“这蛟龙乃神物,如今你既已与它结缘自当有它护着你。没事,你只消拖片刻,我拿了东西就能稳压它。”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老道人转头给我屁股来了一脚,他没好气的骂道“你这没出息的,为师一把岁数了还得替你打生打死,让你冒这点险都不干。” 我心里委屈,但料想老道人说的没错,于是心一横道“师傅,我去!” 老道人还没高兴,就见我又问“要不,咱再商量一下!” 似乎是没想到我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老道人嫌弃的踢了我一脚,他骂骂咧咧道“丢人玩意。” 我也委屈,但看见他招了招手,让我过去,就见他在我手心上贴了两张黄符,是为保命。 “待会儿你出去,往前跑,见着就反向,不见就向前,总之能绕圆绕圆。”老道人提点着,我点点头,看着手心里的黄符,问“这怎么用?” 老道人珍重道“它必然要来抓你,你只需要把黄符贴在对方身上,能拖一时。”后看了下我后背,满意的点点头说“机灵点。” … 屋外阴风大震,房门打开的同时,老道人一股脑的窜了出去。 那阴物本欲去追他,可随着我出现,连忙调转头来。 我在那埋头狂奔,心脏打鼓般。 “你是最后一个!”那怪物嘴巴哼哼,连吃十数人后,如今早已今非昔比。 从一个屋子飞快奔向另一个房间后,老道人在床头柜前翻了翻,最终,他找到一张书写有特殊花纹的符箓。 “弟子李本缘奉请玉符真人助阵!”他双手交握,一只手在案台上的朱砂盆前蘸了蘸,于眉心处用朱砂画了个天眼。 而就在所有人都没察觉的地方,正殿内,一道牌位前的供香猛地短了一截。 “徒儿莫怕,为师来救你!”老道人将那张符箓贴在自己的胸前随即,眼眸锃亮。 跑了不到几步,我便被那大鬼从后抓住,可那家伙在一碰到我身子时竟然似抓着炭火一样双手冒烟。 即便手上刺痛,那怪物也不肯撒手。 “靠他个老道人坑我!”我辈抓得手臂吃疼,一股脑将手里黄符拍了过去,但被对方反抓着双手那么一抖都掉落低上。得亏那怪物是虚的一团气体,不然我受这一下,指不定就得断胳膊瘸腿了。 绕是如此,我也不好受。大鬼身上的寒气夹杂着恶臭。 就是死,我也得先让你灰飞烟灭。我被激起血气,怀中毛笔射出金光。 身后狂风烈烈,不知从哪冒出来几十号纸人飞在半空,那些或拿刀枪棍棒,或披甲覆剑,纷纷招呼着手里兵器朝那怪物抡去。 纸片做的刀剑,竟然对这鬼物有奇效。 老道于身后踏步二来,他一只手提着那怪物脑袋,一只手则负于身后,尽显宗师风范。 “徒儿,莫怕!”老道人眼眸里露出明亮的光来,他脸上挂着一抹随意的笑。 随着他的到来,那鬼物身上阴气飘散,似乎被一股巨力压碎,怪物嘶吼着身子不可遏制的被丢掷到了半空。 话音落下,老道人从怀里摸出三根香来,手指在香头一撮,上面顿时烧了起来,老道人看也不看,就朝身后一扔,那三支供香如同飞针一样钉在一旁的泥地里。 半空中的鬼物撕碎的脑袋瞬间就长了回来,阴森面容下,一双碧幽幽的眼珠子凸出,上面布满血丝看的人心惊肉跳。 已是换了一副宗师气度的老道人将我护在身后,他抖了抖手腕,周围那些赶来的纸人纷纷列队在旁,他语调生冷好似一瞬间变了个人似的,他说“你若识趣我便不杀你个魂飞魄散,如若再敢为祸人间,贫道自当替天行道!” 大鬼眼里满是暴戾,只见他身子蠕动一下,无数墨汁喷洒,纸人避之不及皆被污染纷纷失去灵性,跌落在地。 老道人眼神一凌,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脚踩道门罡步,手中符箓笔直似长剑,他朝天喝道“灵官请下盖宝塔!” 周围疾风起,鬼物周身不知何时起了一层稀薄雾气,随即便见一座五方无色玲珑塔盖在大鬼身边。 那鬼物身上蠕动,塔中,那厮疯狂挥动手腕却撼不动那轻薄如蚕丝的宝塔。意识到蛮力不可取,那鬼物身子蠕动化作烟气。 老道人双手轻叩,似在敲门。随即宝塔收缩成绳将那试图逃窜的家伙牢牢捆在地上。 接着两张黄符朝天上一甩,嘴里念叨着咒语。我听不太清他到底说了些啥,耳听得最后一声喊的很响,他道“奉请五雷真君降妖魔!”话必,天上两道黄符雷霆交加,老道人手指一点,一道雷霆劈下,他连连点了十几下,地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那大鬼避无可避,被一道雷霆给硬生生炸出原型,原是个瘦消秃噜皮的胖鬼。 老道人不屑的嗤笑一声,手碾符箓,他朝那鬼物走去,只听得嘭的一声,老道人所在的脚下猛地出现一只脑袋,朝着老道人一只脚就是狠咬。 异变突起,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着老人被拽到了地下,突见那原先示软的鬼物此时露出狰狞笑来。 “徒儿!”这时候有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回荡。那声音如同炸雷一般出现在我脑中,我猛然惊醒。 老道人面色如金纸,下巴上的山羊胡也被自己吐出来的鲜血染成红色,我望向他所在的方向,看见老人半边身子都烂了,手中捏着块碎裂的玉简,心中不由得一怔。 明明不久之前,这老家伙才向我夸下海口,说什么从今往后,这道馆就是你的家,你以后跟着我好好修道念经,以后呢给咱们道门传承下去,就好… “师傅!”我连忙从门口赶着过去。看着老人的同时,那两团鬼物却是合二为一,原是一身两头,一公一母的双子煞星。 我拖着老道人的身子就往屋里跑,等退到墙角,我四下找着拿了一堆符箓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使用。 屋外大鬼慢悠悠的一步一步走来,我急切着在屋子里翻来覆去,将桃木剑,黄符,罗盘,八卦镜什么的一股脑的揣身上,可那些无灵之器终究只是死物。 老道人约莫还剩下一口气,他指了指旁边,说了句“道…神…灰…” 说着,老道人身子萎靡下去。 我赶忙去往老道人身旁,看着他已经垂下去的眼帘心中无限悲悯。 “别死别死,求你了!”我抱着老人,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望着老人那惨白没有血色的脸,我心里涌生出无限悔意。 大鬼在撞碎了大门后终于是进了屋子。在看见角落的我时,眼睛眯成一条缝,似是在笑。它一步一步的走来,就像猛兽小心的走向自己的猎物。 我大口喘息着,脑子却是愤怒到了极点。 屋外,那三节香烛还未燃尽。屋子里老道人的眼眸未曾彻底闭上,而就在那鬼物扑上来之际,我将身旁的罐子砸碎,里面铺洒出来的灰烬飘在空中。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定格了般。 老道人似乎又抬起了手,他身子挡在我的面前,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就在这一刻,我好像看见他又消失不见,就仿佛刚刚出现的一切都是幻觉。 大鬼愕然,随即身子滞留在了空中,它瞪大了双眼,嘴里好像在骂着“老家伙”这三个字。 突然,这团大鬼身上燃气了虚白火焰,那大火如同一场雨,大鬼躲闪不急,只能在火中被烧的吱吱作响。 灰白雾气中,我冲了过去,握着那支奇怪毛笔的手狠狠抵在那鬼物的心脏上。 直面它的脸庞,在那具满是扭曲到可怖的面孔中,泛白的眼珠瞪大了死命盯着你。我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它没有常人所拥有的漆黑瞳孔,布满血丝的眼眶里充斥着鲜血和愤怒。 “你欠我的,这是你欠我的,我都要一个一个讨回来!”那厉鬼转动着脸,一张张人脸狰狞的看向我,纷纷发出惊人的咆哮。 我直视着他眼底里的疯狂,回以怒吼道“结束了!早就结束了!你吃了我家几代人,杀光了所有姓童的,你还不够还不满足还要杀我!” 那大鬼嘶吼着,想要挣扎,可他越是如此,我没入他的心脏便越深。 那些涂抹在我背后的符箓仿佛滚烫的血一样,灼烧着我的躯体,也在灼烧面前罪恶的灵魂。 “你答应过我,要世代供奉!”大鬼两颗脑袋一起嘶吼,我看着它眼底里的疯狂渐渐消散,那萎靡的身躯开始化作一滩污浊的臭水。 “我可以…保你…世代…富…贵…”透过它的眼睛,我似乎看见了百年之前,那个曾经和我有着几乎相同面容的先辈。 “结束了!”我闭上了眼,从淤泥里滚出,仰面对着房檐。 天空一道惊雷劈下,我猛地一惊,似乎是想起什么来,连滚带爬的朝老道长跑去。 “师傅!师傅!”我跑回到那老道长身边。 我握着他的手,感受着来自老人身上的痛苦。他的意识已经陷入弥留之际,嘴里却一直念叨着一个名字。 模模糊糊,含糊不清。 “师傅,你别死,求你了别死,徒儿一定好好跟你,师傅…”我挣扎着的心脏在这一刻变作一块破漏的窗花,仍由雨水浸灌。 老人抬起的手终究还是放了下去,他似乎想再指向某处,可已无能为力。 屋外风雨依旧,破烂的木门吱呀着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抱着老人花白的头,久久直不起身子。 次日清晨,山下鸡犬还未诉鸣,我便已早早漱洗完,穿上得体的服饰,对着镜子正一正衣冠。 昨晚大风把屋外的落叶吹进来不少,而正殿内,除了祖师爷的画像,其余牌位都东倒西歪的。我将它们一一扶正后,拿布轻轻擦拭起供台。 东南角的一块牌位不知何时碎成两块,上面写有玉符真人字样的断痕倒是新鲜。 “师傅,后院的水打满了,昨晚大雨,刮进来的妖风不知怎么竟带了两条鱼进了咱的水缸,以后就能自己养鱼吃了。” “师傅,你说这避风咒只能掐手诀嘛?要是能画几张符贴房顶上,不就不用再补瓦片了嘛。” “师傅,徒弟今天起了个早,给祖师爷烧了柱香,你还没教我怎么看香,所以我也不清楚祖师爷今个心情到底咋样。” 我恭恭敬敬站在后山一块地势平坦的草地,旁边有颗大杨树。我看着坑里的老道人,好似睡着了一般,只是表情仍是有些放心不下我的担忧。 “师傅,徒儿来送你最后一程…”说着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 清风阵阵,绿茵底下,我念诵着往生咒,那经文如风,丝丝入耳。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每念一句,便铲下一抔土撒在老道人身上。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殊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最后一声念罢,我站在这座新坟前,久久凝望。 梦 我有一座道馆,依山傍水,春暖花开。 从今天起,做个真正的道士。 劈柴,念经,好好修道。 今天是正式当道士的第四天,我一边给正殿里各号前辈师祖上香,同时还要兼顾写字画符,修行,养生。 经过几天前的那件事,我感觉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焕发出新的自我。那是一种从内而外的改变。我觉得以前的我太糟糕了,得过且过,自私自利又好吃懒做。这样不好。 “师傅,早啊!”我一边给供位上新添的老道人的牌位上着供香,一边开始收拾着道馆里大大小小的角落。 老道人这些年虽然勤俭,但很多地方也是懒得去动,导致有些房子拐角的木头被腐蚀掉屋里总是漏风。 “师傅您老人家慢点。”我这刚干完,就见供桌上,那点着的三支香已经烧了一半了。那牌位前一阵清风拂过,我爬上屋顶把天窗打开,一缕阳光从顶上照下,屋子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几日点数过后,我列了个明细清单来,依次将要准备的事物写下,今日便是要去库房清点古籍。 翻开一本旧历包裹的书籍,上头纸张损毁严重,里面不少页数都粘连在了一起让人看不真切。 “丁亥年孟夏二十日。”翻开其中一页,发现上面记录有日期,后面写有,“王炳生师兄自外面归来,带少许奇珍,散与师兄弟们,师傅见着喜。” 感情这是日记本啊。我摸着那光秃秃的封皮,又翻动几页继续看道。 “丁亥年寒月初。二师兄与我同去后山采药,让我记得带调料,我忘了,二师兄很生气,烧鸡我只分到个屁股。” 我看的有趣,想到这两人怕是借口采药,偷摸去山里打野鸡吃去。又往后翻阅。 “二师兄差我去借书,被师傅发现,罚我去守斋堂扫半个月地。那本书是禁书,二师兄去看我能理解,他本身就有点坏,但师傅怎么知道的,莫不是也看过?” “庚寅年仲春十三。早课毕,师傅带我下山做法事,老宅阴气重,两只小鬼也不听话,不过饭菜可口,善!” “庚寅年仲春十五。启程回宗门,师傅临行前去了一栋私院,让我在外面等着。外面风大,一只狗骑在一只猫上,半个时辰后,师傅出来了。” 我默默翻看着一页页的日记,里面以一个小人物的视角,记载了一个有关栖云宗的真实世界。 在我脑海里,那座终日藏在白云深处里的高大宫楼缓缓浮现,里面有穿长袖道袍面如冠玉的道士,但也有那些心思纯良懵懂的小小儿郎。 我想,师傅用尽一生去坚守的地方,肯定是因为它很美好吧。 又从仓库里翻了翻,一些捆绑好堆在一起的道教典籍不少已经发烂,而藏在最底下的一块残缺的符箓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上面画着的图案我感觉在哪见过。可是不论我怎么翻找记载符箓画法的手册,也没找到相同的图案。 我左手拿着那符,稍微一搓那符纸上的颜色便开始脱落,看起来就像刚刚才写上去似的。 我闻了闻手上的灰迹,闻出只是寻常材料的气味,再看上头模糊不清的字迹,没有符头,主事符神名字也被掩去,只有几行看不清的模糊小字,符箓的下半截被人拦腰撕断。一般而言,符箓只要有破损基本也就不起作用了。 我看着这张好像是鬼画符,最终还被不小心撕烂的符箓,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回原位。 抱着一摞书回到屋子里,打算先试着修复这些古籍,用时也好重头梳理一下道学经义。 老道人之前和我说过,栖云宗并无具体所属,故而历史不长,专以解构他处经典。 或许是年少时不觉读书之好,如今就着红木长桌,我啃着字里行间的艰晦词句竟是不知不觉间,看至夜深。 揉了揉眉心,脑子里还在思考刚刚在书上看到却无法解释的问题。果然道门中知识颇杂,其中山医命卜相,分门别类皆需要有个师傅带着才好。 想到之前,老道人在院子里给我讲解经文摘要,那时屋外杏树花开,满脑子都是山野苍云,倒真是没心没肺,开心快活。 “过几天给他叠点纸钱吧”,道家是信轮回,有来生的。所谓前世今生,轮回果报。 像是老道人这种一生修道,不沾染什么因果,没事还能乐于助一下人,功德福报肯定是有的,指不定还不用投胎,在地下混个官当当也挺好。 一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的开始想,要是老道人当上了阴差,那自己是不是也算是和地府有点关系,以后下去了是不是也能照拂一二? 不吉利不吉利,我连忙呸了几声,脑子里确实天马行空,又想到了白天看到的那些道门趣事,如此不着边际的想着,却是慢慢入眠。 … 半梦半醒,似是在云遮雾绕间,仿若此身如坠云端,如在梦境。 许是了结一桩心事,行经梦深处,我的脚步亦是轻松自在,耳边有空山鸟语,回望间天地清明,绛青一气。 行有百步,忽见前方有一石门。门高百尺,其上蜿蜒,不似人力浑然天成。 立至石门前,方觉有人在叫我,我忙回了下头,但见四下无人只伸手推了推近前那石门,见门纹丝不动,遂又往回退了两步,忽抬头看见门上挂着一块匾,上书有“浮云藏洞,栖云祸根”八个大字。 我望着大门,愣愣出神。 但见周遭有如水波嶙峋,忽转头,就见着一座古朴的道观落在我身后,又听闻一声低喝,遂眼前一花。 似明似暗中,但听得周围人声鼎沸,我眼前,长亭不再,一尊石刻雕像,持剑耸立,那目光如炬的看向我。 我心一惊,忽听的有人在我耳边说了句“终于找到你了!” 云雾层叠,山峦石柱有高台楼阁立于其中。山下白云翻涌,似有一女子撑着鲜红纸伞,站在山路入口,注视着山顶。 女子一身黑红色大氅拖地却不沾半点泥渍。头戴冠玉,其上濯濯,而面覆半边金甲英气逼人。她双手随意搭在身前,各色珠光混在一起,不增分毫俗气。 我果然是在做梦。 平日里这样的人物莫说见过,想也不敢想的,如今却于睡梦里见着了。 在我心思百转想要回应一句时,天上乌云乱窜有狂风吹来肆掠山野女子背后那山门倾踏,上头道门冠宇碎了一地。 “何方妖孽,胆敢擅闯我仙家地界!”我身后的广场上,仿若有雷霆响动。在我回望之际,眼睛突的瞪大,那朱红楼阁上挂着副金边玄木牌匾,上书有“栖云宗”三个大字。 山脚下的女子闻言只是抬手理了理头发,她目色柔和的望向山顶,嘴唇微动,那声音不大,却能清晰传递到在场的每一个道士耳中。 “叫你家师祖出来。” 道门雷音以道法激出,声似洪钟大吕,足以喝破人心声。然此法竟然全是无用。于门中走出一位白衣道士,他面色冷峻气态似高山巍峨,只冷声回了句“若非家师熟人,且回吧!” 《栖云道宗》有记载,祖师爷李天一下有收七名弟子,也是后来俗称的浮云山七仙,也是我道门的七位师叔祖。 “乖乖,祖师爷的亲传弟子。”我躲到之前那石像旁边,却突然闻到到一阵清香。 我心说哪来的花香?定睛一看,原本在山下的那个奇怪女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身边。 这把我吓了个激灵,饶是在梦里,这也很吓人了。但随即见那女人抬头望着面前石像,嘴里喃喃,却无声音。 女子不说话,那真人可就有话要说。然而天空上怒云呼啸着化作一只漆黑乌鸦落在女子肩头,那乌鸦瞪大眼睛瞧着那山头,猛地一扇翅膀狂风散落不见广场上诸多人影。 “孽畜!”那白衣真人手掐印诀乃是动了真火。 我只觉得地动山摇间,身旁女子宛如神明,她依旧是一动不动,直到我寻思着转身离开时这是非之地时,听闻她轻轻的一声叹息。 原来不知何时起,她腰间有一朵墨色的花无风盛开了。 我回望向她的同时,头顶上的闷雷滚滚,那劈天盖地的电光火烛般被熄灭,连带着像是一头扎根于黑暗中的怪物。 墨色的花荡起层层涟漪,分明我和她隔着一层永远无法触及到的梦境,可偏偏就有种与她近在咫尺,只如帘布般的错觉。 周围黯淡无光,那黑色深处似有野兽嘶吼,从漆黑的水幕中传来一声怪叫,凄厉且极具穿透力。 一股浓浓的不详笼罩在整个道宗的头顶。 宗门内,七仙中另外六位相继而出。有一农家汉模样的黑脸男人站在屋顶,他挥舞着长棍,于额头眉心处张开一目,其上光华大盛,似洞开的天眼。 石像前的女子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她肩头上的乌鸦已经消失,而腰间那朵漆黑的花也一片片枯萎。在她比墨还要浓的黑发中,我看到了一片片碎裂的宫楼,大地被分割成了数块,而站在犹如地狱景象中的那些道士好像都变成了妖魔,面庞发青,双目赤红。 “紫薇剑!起!”一位头带花簇锦冠的男人于先手锁定了该女子,他提起手中长剑,人随剑至,那清亮身影如落地长虹,亦是飒沓宛若流星。 来访女子还是未动,她好像看了许久都看不腻歪,只等到那快至极点的剑斩到眼前,她才轻轻扶了下额角的头发。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但又好像有许多场景近乎是慢放,我能记清楚每一处细节。然而,我只能去看。我离她很近,近到能闻见她身上的幽香,近到能看清她白皙手腕上的隐隐露出来的青筋以及那根系有三颗翠玉珠子的红绳。 下一刻,持紫薇剑的真人,落至此处,那森白剑尖没有任何阻力的直接没入女子脖颈,埋进她的心脏。时间仿佛变得更慢了,我看见那女子脸上挂着的清淡笑容,就好像一场终年不散的大雪里,寻不到的那么一点朱红。 她的视线在紫薇的剑锋中偏转,我看着那透亮剑身上反射着的倒影,看见那双正注视着我的眼眸,那一刻,我像是遇见了兵荒马乱。 正如一切都是梦幻泡影般,她如一个气泡,在被人狠狠扎过之后,竟然破碎并消失不见了。 七人中唯一的女冠沉声道“朱师兄,先将她困住。” 一头发花白的老道士拿着一沓符纸,他似是早有准备,闭着眼,手中符箓却似天女散花被他一股脑的抛飞到了空中。 层层叠叠的虚幻人影在大殿,宫楼,以及每个人的身边出现,好像她从所有人身旁都一一经过般,不做任何停留。 那从始至终都闭着眼的老道士皱眉抬眼,随即,两抹白光从他的眼眸里放射出来,与此同时,整个广场,整座山峰,都开始倾斜。 那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子手里撑起了一把纸伞,伞身内里花白,上面绘有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而外则是鲜红一片似有无尽哀愁凝结出的满腔血液,伞柄处的红木上镶嵌有一枚琥珀玉石,其中似有两色气旋在轻微流转。 女子打着那柄伞,站在大殿门槛前,抬眼望着桌上供着的画像,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随着她的现身,周围,空气暴虐,无数可怖的身影落位,那是只在传说里才能见到过的妖怪。 突如其来的可怕妖怪们占据了整个广场,以至于哪怕是位于道门顶端,早已是真人境的众人也不由得心里发怵。 持七星剑的道长神情庄严肃穆,他沉声道“诸位师弟师妹,今日道门恐十不存一,但欲证大道,便不吝己身。师祖尚且发宏愿,普渡世人不愿飞升,我等自当为天地正道立身立命!” “师兄何必多言,我修的便是除魔卫道,怕什么长生不长生。”一胖道士拿着柄大锤,锤上紫电横绕,其气态僧然,宛若天上雷君。 “承蒙诸位师兄关照,这第一战便由师妹来接下吧!”藏于人群末尾的女冠向前一步,她风姿卓绝头戴有翠玉玲珑冠冕,现见其手中持有一枚玉笏,双手交握,朝天一拜,她朗声道“弟子余卿霖,拜请玄天真武大将军,神兵火急如律令!” 远处,听闻此言后我悚然一惊,要知道,这道门中请神一事是有说法的,非是你想请谁便能请谁,有道是神君无意,请死容易。 只见得天空之上,阴云密布,撑伞的女子头也不回,倒是她身旁的乌鸦见状叫唤了一声,数位妖怪眨眼便消失在了原地。 乌鸦可是知道事情轻重,要是真让那女冠把真武请下来,就有些棘手了。 “护法!”一声雷鸣,八方金门大开,更有无数甲胄小人齐登场。 到这儿,我只觉得眼前花团锦簇,纷乱错杂的光影密布,直教我睁不开眼。 眼睛胀痛之余,但听得远处,天空之上似有流星破空而来,那原本无太多表情的女人猛地朝天长啸。 我脑子在这一刻轰的了一下炸开。我被吓的睁开了眼,见头顶悬掉的红绳依旧在那悬停不动,外面天色已是大亮。 我做了一宿的梦,梦里光怪陆离,好似有头有尾但又透露出一股子的离谱。 难道,我真梦见了栖云宗几十年前的灭门惨案?还要那个女人?不对,应该是妖女。 我忙着起身,顾不得洗漱,就要找个东西把这些先记录下来。梦境并不都是毫不相关的,在道教中,梦境可以算是玄门中的玄门,有懂行的甚至借此看到过去和未来。 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看着桌子上写满的纸张,脑子里一个疑惑接着一个疑惑。栖云宗的灭门惨案一定是有说法的,本来是不关我啥事,但现在作为栖云宗的独苗兼宗主,这件事有必要好好调查一二。 嗯…还是先去洗漱,清醒清醒! 水鬼 我在屋里正练习着画符,突听门外有人喊话。于是起身往外行去,但见门口树桩旁站着一对夫妻。男人身后背着个竹篓,见我出来忙往前一瘸一拐的走着,农家妇人打扮的妻子跟在后面,她用手托着竹篓,我看二人面色蜡黄,身上衣服补丁甚多,料想也是清贫人家。 赶忙迎了过去,就见那农妇几步小跑着,一边喊到“道长,道长救救我家小孩吧!” 那男人将身上竹篓掀开,露出里面一个窝在里面,昏睡着的孩童。 “道长,咱家娃前些日子乱跑不知搁哪惹了老爷,前着晚上发高烧送去镇里看医生也没个好,您发发慈悲,救一救咱家孩子吧!”妇人语速极快,第一次遇着这种情况,我其实还有些措手不及,总之先将二人带回观里。 路上,我询问妇人具体发生了什么。 这民间中邪虽然比较常见,但解决的办法却要区分对待。如果是一般过路的小鬼捣蛋,你哪怕是在家门口抽根木条在那装腔作势的喝骂一通多半也就给人家吓跑。 要是冲撞了什么山神土地,那事情确实麻烦点,不说连着大病几天,事后还要补上香烛贡品,好好赔礼道个歉这事也就过去了。 就怕是惹上什么山里野仙恶鬼的,处理起来不光耗时耗力,更主要的是我这还没正儿八经学过啥本事,连半吊子都算不上的道士。 妇人说了半天也没讲明白,旁边老实庄稼汉模样的男人让妇人闭嘴,自己上前来一字一句的说与我听。 通过男人的描述,知道孩子是三日前跟着同村一帮小屁孩一起去深山里的一条野河玩水,不料出了事。 那天本该无风无雨,结果临晚刮起了大风,几个娃衣服给吹到河里,河水流淌,那小娃儿便追着衣服来到水流湍急的地方,然后出了大事。 得亏附近有捣衣的大人,这才呼和着下水捞上来几个孩子,可人当时已经昏迷,有的也没了呼吸。 这家农户还算走运,小孩呛多了水,睡了一夜这才醒转过来,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小孩醒了却跟丢了魂一样,赤赤愣愣,问他也不说也不答,然后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听到这儿,我心下有了点眉目。伸手去翻小孩脖子,只看到几个淡淡的印子,随即我将孩子抱起,找了个椅子,把孩子平趴着放在上面,手从旁边供桌上取了点香灰,把它和在水里,手指蘸着灰水在孩子脖子上那么一抹。 当即一个漆黑的手掌印便露了出来,旁边的大人被吓了一跳,我盯着那手印心里了然,说道“你家孩子是被人勾了魂去,这事看来不简单啊!” 妇人当即泫然若泣,那庄家汉子模样的男人连忙说道“我家就这一根独苗,还请道长施恩救救我家小孩吧!” 我叹了口气,心里也泛着嘀咕,心说这也不是喊魂那么简单,我这一没道行二没阅历的。 但瞧见那两人可怜模样,心中又升起一股怜悯。“罢了!”我将那跪地磕头的二人拉起,心下却是有了盘算。 我让他们把孩子留在道馆,各自去山下帮我求些个所需物件。在吩咐着二人行动之后,我先去了趟老道人房间,在书架上找了找,看见一本写有道术医方的书拿来翻找。 先得祛除孩子身上手印,这东西阴鬼留下,寻常大人生气旺盛倒是一旬半旬便可自愈,但这丢了魂的小孩若是不除恐怕高烧不退,还有性命之危。 查了半天,我才找到感觉将这第一味药配出来。 我把一旁热盆里泡了半天的草药包往孩子脖子上擦去。再,喂他喝下煎服好的药汤。 一开始还没什么用处,但来回擦了几遍之后果然就看见那黑色手印淡了不少。 果然有用! 一边暗自得意,一边又在想,这外面天色已黑,孩子生魂离体太久,但我也不能随便出去,这个节骨眼在知道外面可能有只倒霉的野鬼,这要是碰上,我也打不过啊。 鬼这东西,道家有记载,说这人呐有三魂七魄,死后三魂升天,七魄入地,而生前寄居在人体内的三尸却会变化为生前的模样。 但有些横死鬼三魂七魄不入天地,所以三尸占据生机这人死后能借着魂魄吸收天地阴气,这也就是为什么有的横死的,带有怨念的年岁越长也越危险。 我询问过那庄稼汉,小孩出事的那条河以前有没有死过人。 结果不出我意外,那河以前还真死过,而且死的还不少。 琢磨了一下,最终我还是披上道袍,身上揣着挂满了符箓,那杆神奇的毛笔被我揣兜里带上。 夜里,我来到那农户家门口,看着他将装满黑狗血的陶罐放在我面前,我拍了拍他肩膀,笑着道“很好,带着这些跟我一起去那河边走一遭。” 那农户大义凛然的说没问题,然后又问我道“道长,你让我带这黑狗血是?” 我不以为然,“当然是防身,那河边估计有凶鬼,咱俩到时候就靠这玩意来防它!” 庄稼汉腿一软,险些把手里的陶罐打翻。 夜晚,河面上波涛粼粼,坐在河堤旁,我从怀里取出一杆长香给它插放在地上。 因为,鬼物没有身躯,只能以云雾水气为食,而我手里这杆从农户家里顺出来的长香,虽然不是什么特别高级的供品,但对于这种山野里压根就不可能有人祭拜供奉的孤魂野鬼来说,简直就跟一渴了许久的大老爷们面前叫来位婀娜的女人,还不得麻溜着出来。 我选了个好位置,站在上风口,地处西北,摆上法器黄符。 深吸了口起,左手又从怀中摸出一面八卦镜,同时心里默念,祖师爷保佑,这才点燃了长香。 香被点燃的一瞬间,一阵呲呲啦啦的火光闪现,我吹灭上面的火焰,接着一股浓烈而且呛鼻的烟味弥漫,顺着风,那雾渐渐往河面上吹。 四周一片安静,被我吩咐站在不远处的庄稼汉子全身绷紧,他瞪大眼睛看着四周,不自觉的就要往我这边靠。 突的,水面上涌现起了一层薄雾,那水雾阴冷。 摆在正南方向的一小个铜铃开始滴铃铃的作响,我知道,它来了! 四下打量着,面前五步外的墨斗线突然被人动了一下,上头刺啦啦一阵响。 一旁的农家汉子只听到一声凄厉的响,随即便看见我飞快起身,左手攥着支毛笔,右手拿起一柄桃木剑,起身直扑前方,同时口中叽里呱啦在那念着什么咒语。 河堤上那碰到我墨斗线的家伙慌忙要跑,可随即却被一个东西给绊倒,一两个小人搁那死死拽住它的脚踝。那鬼物凄厉惨叫,随即身子化作烟雾,显然是要逃。 那我能放它走? 当即我手里桃木剑就扎了下去,桃木克厉鬼,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剑身没入那烟雾,只感觉手上似乎扎在了一团棉花上,而耳边突的产生了嗡鸣。 那鬼物被我一扎,浑身都在颤抖,它尖啸着全然没了反抗的力气,仍由我一张黄符照着它身上盖下。 “喂,别装死啊。”一阵收拾后,那鬼物被我用一个纸人给压着,震在了黄符下面。 不得不说,老道人的宝贝可真多,虽说我没半点道行,但就这一股脑的拿出来用,对付这一个小鬼可谓是绰绰有余。 那纸人下压着的鬼被我整的是浑浑噩噩,它刚有意识要逃,却身子一动不能动的,只能连连叫饶道“法师饶命,法师饶命啊!” “前几日,这里有一群孩子下水游泳,但尽数死绝,留有几个还有人气的,这生魂被人扒走,你可知晓?” “小人不知,小人不…啊,我知我知。”那鬼物还要辩解,我直接沾着墨的黑狗血就往它身上洒,随即看它老实了点,我冷笑道“擅杀生灵,我便是顺手灭了你那也是替天行道,你事到如今还在抵赖,看来是不知好歹。” 我摊开手掌,露出里面抄录好的咒文,随即照着朗诵起来。随着咒文起效,那被黄符纸人镇压下的鬼物身子越发难受,它浑身冒着烟气,次啦声像是热水被放进油锅,他尖声尖啸道“人不是我杀的!人都是被那鬼老四害的。” 我停下念诵声,开口道“你继续说。” 黄符下的鬼东西在那喘息着,像是刚受了一场酷刑,随即便听它虚弱道 “这河里死了个极其凶猛的恶鬼,人以前是山上的恶匪,被仇家杀死丢在这河里。可是他被丢河里之前身上被钉了十根穿魂钩,这辈子没法投胎只能在死后化作游魂终日受世间阳气和罡风侵蚀,直至灰飞烟灭。” “后来不知怎的,这里死了个女人,那女人怨气极重,被那恶匪盯上给吞吃了去,此后恶匪变作能拉人下水的水鬼,我就是被他拉下来的一个。可是他生前作恶多端,身上被钉了穿魂勾,地府鬼差也不管,幸亏在几十年前来了个道士,将这水中格局重新摆布,这才镇住那恶匪,只要风吹日晒,不过甲子此河将被净化干净,我等也能重入轮回。” 黄符下的鬼物娓娓道来后,我寻思也没什么问题,于是说“若你所言非虚,那我自可放你,倘若你敢骗我” 那鬼物立马谄媚道“小人就在这河里哪也去不了,岂敢骗您啊?” 我一想也是,遂收了神通,但见那鬼物倏的一下飞走,遁入河流中,寻他不见。 不远处的庄稼汉子见我坐那嘀咕了半天,连忙问“道长?你…没事吧?” “我没事,不过事情好像比之前预想的要麻烦一些。”我说着,脑中开始思索起来。 如果说这淹死鬼所说属实,河里不只有他一个淹死鬼,还有一个至少是厉鬼的鬼老四。但农家汉子说这里死了好些人,看来这鬼物的话不可全信。今日先回去,待我翻看翻看有什么用得上的法诀,再来一探究竟。 我如此思索着,眉头却也迟迟放不下来,一方面是因为道行太浅,一方面也是担忧孩童能不能撑过今晚。 见我起身,那庄稼汉子犹豫着还是小心走了过来。我看了眼河面,小心收拾着法器黄符,我对那汉子说“你直接回去,问问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问清楚这河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庄稼汉子都懵了,本来今晚只要收了那鬼,再把他孩子魂找回来就算结束,可是被我这么一说,他也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太对劲。于是开口问我“是那鬼太厉害没抓到?” “不急,这事得等明天。”说着我又似想到了什么,提了句“对了,去镇上抓两幅补气的药来,明日一过差不多就能接你家小孩回家。” 庄稼汉闻言感谢的话有说了几遍。 我打发他走了,又回头看了眼小河,不大的地方,有些浅的地方都能看见河道裸露出来的岩石,想到当年也是条水流湍急的大河,现如今跟条小溪差不多。 “师傅当年怎么没给这事处理好?算了,还得我这个做徒弟的给你收拾烂摊子。”如此想着,却也感慨万分。 超度 天上明月高悬,照射下来的光芒打在四周浓郁的雾气上,只能看见一团团明晃晃的光晕。 石门又立在我的面前,眼前这一幕让我熟悉不过。又是那个梦,我想着却是站立在那一动不动。 门上藤蔓依旧,抬头再看,上面匾额已经消失,而旁边墙壁则写下,“前朝空空,作古寻梦” 思索着这八个字的含义,整个人就站在原地发呆。这里没有风,却闻得见花香鸟语,我仿佛一株老树,扎根天地间,又似一株随风飘零的野草,寂寥着游荡着。 渐渐,耳边有人声鼎沸,恍惚间,我似来到了闹市里。周遭人员往来,各色商贩模样质朴,但身上花纹服饰我却是没见过。 看着这座闹市,品评着细微处的不同,里面孩童妇孺都面容富态,汉子们大腹便便,街上推车的小厮们吆五喝六。 忽忆古文里,曾有记载,潇湘渚清客流生往,富贵不言。 我好奇的走在这样的街道上,看着蒙童稚子手里拿着风车从我身旁跑过。 结伴买菜的妇人,腰里抵着菜篮,身段款款从旁经过时还有那皮脸厚实的抬眼忘了下我,复又笑着快步离开。 我就像个乡巴佬,看着这个世界,即惊讶,又沉溺。 而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在说“王生。”那声音很是轻柔,好似落入人间的一点烟火。我寻声望去,身后人群里,有个戴着面具的少女正笑意盈盈的望向我。 女子一身青绿薄衫,好似田间绿野里的苍翠精灵。在她明眸皓齿的眼眸中,我看见了世间点滴落下的礼花,看见了一颗悄然绽放但悄无声息的纯净花朵。 “诶,姑娘!”我下意识的喊了出声,随着我向前迈步,那女子却是歪了歪脑袋,随即身子如一尾游鱼般跻身进了茫茫人潮里。 路边卖镜子的老板娘眯着眼哼着小曲,她脸上涂抹着各色油脂,显得十分艳俗,在看见我跑了没几步时,突然噗呲一笑,她手撑着脸颊,肥肉从手指缝里挤出,她似叹息又像羡慕的说了句“好俊俏的小少爷。” 我闻言望了过去,随即从她身下压着的那面铜镜里看见一位面如冠玉,红带束发,稚嫩非常的白皙小公子。 “这…”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在摸到那柔嫩的仿佛深闺女子的稚嫩皮肤时,终于是忍不住的苦笑道“看样子,还真是做了个了不起的梦。” 街边拱桥旁,我唆着根糖棒,表情有些哀愁,最终我还是没找到那个戴着面具的姑娘。 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一边感叹这个城市的硕大繁华,一边又在想,这小姑娘到底是谁?这次的梦境又有什么意义?还有,那句王生是在喊我吗? “王生。”我嘴里念着这个名字,心下却是一片茫然。连着两天晚上做着怪梦,梦境里的女子还都戴着面具。 就在我还茫然不知所措之时,手掌心的糖开始变得模糊。 “要醒了吗?”随着我起身,身边的街道开始逐渐消失,人声减弱,我观察着四周渐渐如墨色褪去时的场景,没由来的想到,庄周梦蝶的典故。 但我还没来认真去思考,就听见极远处有人又喊了一句“王生!我在这儿。”循着那声音我回头望去,眼见无穷尽的黑暗里,并没有那人的声音。我失落的久久凝视,随后便彻底清醒。 睁开眼时,天才微微亮。 坐在床上,反复回味着刚才的梦境,不由得咂巴了嘴这才起床去。 门口,汉子早就来了。农家人本就起的早,加上昨晚也没怎么睡好,于是早早便过来。 我看他在门口等着,遂给他迎了进去,倒了杯热水。汉子却是紧张万分,他几口把水喝掉,对着我语气严重道“道长,事情我问清楚了,原先那条河里是死了山贼,有十多个全被丢河里活生生给淹死的。” 这还得是老一辈人才知晓的事了,早年,这村子旁边的山上有个匪窝,里面养着几十号子山贼,倒是不怎么与周边为难,许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在的时候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有天,山上几个新加入的土匪不懂规矩,竟然下山掳了村里一家妇人,事后还把妇人杀了,尸体就丢在山沟子里。 按照规矩,山里人不懂事违反禁令是得断手割腿以儆效尤。谁知道这几个犯了事的土匪知道坏事了,竟然直接跑了。 村里要个交代,那山寨毕竟是山寨,干的就不是好人干的勾当,犯事的自己都畏罪跑了,还怎么给你个交代。可怜村里那媳妇被糟蹋之后还弃尸山野,那妇人家的汉子可就坐不住了,想着要去报仇,可那几个泼皮早跑没影了,左思右想之下只得去城里报官。 谁曾想这事还是败露,原是一个藏在村里的内奸一直监视着村子,寨主在知道这件事后当即决定,把这汉子也给杀了,于是就计划着在汉子去城里的路上动手。 也许是老天有眼,恰逢巡抚南下巡察各郡县。各地兵部府衙也都为了巡抚大人的安全通力合作,保证巡察能安全顺利。 这山寨衙门里早就有过备案,可是苦于山寨势大,虽有心杀贼奈何人手不足,谁也不想白白送了性命。这次借着巡抚南下这件事,县令与兵部合作,慢慢的在山贼那所山头附近形成合围之势。 此事事关重大,县令提前数月开始谋划,安插人手在各地小路要道设伏,早就已经摸清楚山寨里头所有的情况。 此次山寨派人去劫杀那汉子,在路上几人就已被官府的人给全抓了去。 后来的事也就简单了,兵部直接把这次行动当做一场练兵,出动百来号人,于一天深夜奇袭山寨。 那一夜寨子里喊杀声响成一片,平日里为恶乡里的土匪们此刻在宛如神兵天降的官兵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不过仍有几个土匪从小道溜了出去,可是没跑多远就被围困在山脚下的河道前。那一夜过后,县令和兵部的一位校尉坐于马背上,召集起来附近所有村的村民。 就在这条河边,十几个人并排跪在河道旁的泥地上,除了中间几个土匪,其余十人皆是附近村里的村民。 原来,村子里有内奸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内奸有几个,大伙却不清楚。这十人中,有被村民直接指认的,也有在山寨里官兵的严刑拷打下招出来的几个名字。 随着正午时分将至,那马背上的县令看了看旁边的校尉,校尉朝他扬扬头示意他先说话,那县令笑了笑,也不推脱上前掏出一张白纸上书有一段慷慨激昂的讨贼檄文,县令朗声念诵着。 一篇读罢,伴随着校尉一声“下河!” 十几号身上绑着石块,浑身被捆成粽子的土匪便在众人的围观下纷纷投入河中。县令把白纸一烧,此文通天达地,所有在今日淹死在河中的匪寇,既不能上天,也不得入地,而是落入河中魂飞魄散以正人心。 村里的还有个内奸没揪出来,后来牵扯出的事就大概和那水鬼说的能对的上。 “幸亏得你师傅他老人家照拂,多年来这里一直相安无事。”农家汉子诚心说着。 我摸了摸鼻子,看了眼正殿上,一块新立上的牌位,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对于老道人的突然去世,村里陆续已经有了点动静,但眼下还是先摆平这农家汉子的事。 “道长,你们心善,等这件事后,我让我家娃来给观里当学徒,以后啊,你就是俺家孩子他干爹。” 我听罢,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不是吧,我自己还没搞明白修道一途是怎么个回事,平白就要多个干儿子?哪怕是当师傅我都不是不能接受。 “既然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那么,还是今晚,再陪我去一趟河边。”我说着,看向庄稼汉子。他见我有信心,自然也是不会推诿。 决定了之后,就是要开始准备今晚的事情了。考虑到可能会有一场大战,我提前去仓库里找一找有什么好用的东西。 落满灰的房间一看就没怎么打扫,我拧着一沓捆的结实的黄符,一张张掀开来看,检查它们有没有发霉。 对照着符箓大全,才发现,这一匝全是雷法,我寻思,这老道人画这么多雷符干嘛?炸鱼吗? 从里面抽了些揣身上,同时从那装道神灰的小坛子里又小心捻了一小撮道神灰,用黄纸包好放进兜里。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祖师爷骨灰是真好用,一想到之前那气血上头在那挥霍我就心疼的无以复加。好在还剩一点,以后可得省着点用,不到万不得已。 准备好这些不过半个时辰,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打开几本修炼道法的书,一边钻研一边对着一些师傅的笔记做起了研究。 “五雷五雷,急会黄宁,氤氲变化,吼电迅霆…” 在练习了一下午,终于在手里的黄符上感觉到了一丝灵性。 道家所有法术中,威力最为霸道的就属这雷法了。所谓上有九天惊雷,下有八方赤火,修至大成,可引下九天惊雷饶是大罗金仙挨上一下也得魂飞魄散,可谓霸道至极。 只不过,现在这一张雷符的威力估计打人身上也就一麻,我开始有些后悔,要是下午修炼些困敌的法门,这打不过还能跑不是。 眼见着天快要黑了下来,那庄稼汉子如约而来。 夜晚,河堤上阴风阵阵。这次不同于昨天,我看见雾气弥漫,心说昨晚放回去的那货铁定是个二五仔,这不刚回去就给我卖了。 庄稼汉子在后面问道“道长,这大雾看不清河面的情况,是不是有古怪。” 我也知道这雾不对劲,可具体是为什么会出现大雾的,也不好和他解释,只说了句“待会儿看我眼色行事。” 来的路上,我给咱二人身上都贴了金光神符,这符贴在身上,能抵挡邪祟近身。 雾气随着走进河面是越来越重,隐约间,我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庄稼汉子在后面说“这不像鱼腥味,我以前老屋后面有只兔子腐烂死了,那味道闻着跟这一样。” 我点点头,手上黄符和毛笔都准备着,待会儿要是出来个什么,我先手甩上一张雷符再说。 又走了几步,突然听到有水声,我知道快到河边了。这时候刮起了一阵阴风,我听见有数个鬼影在远处的江面上。 庄稼汉显然也看到了,他身子一抖,差点没忍住要往后跑,我提醒了一声“别怕,你一怕这些鬼东西就敢上来欺负你了。” 这鬼是三尸所化,但本质上还是一股精气神,只不过很多是一种负面的情绪在里面。体弱多病的人容易招鬼,因为这类人生魂比较虚弱容易被欺负。心有愧疚恐惧之类的人,也就是所谓心里有鬼的人也容易被鬼盯上。但很多有煞气或者一身正气的人,不光人见了要敬畏三分,这鬼见了其实也怕。 我出声提醒着庄稼汉,同时也是给自己提个醒。人壮三分胆,鬼怕人七分。 我在离着江面还有四五步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摆上了法阵。 香烛点上,把五谷也端上来,纸钱黄符烧酒一一摆好。我现在摆出来的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让庄稼汉子去借来的。 作为第一次正式开坛做法,说不紧张那是虚的。 孩子生魂离体已经三天,要是今天再不能解决掉,孩子就算救回来也会是个傻子。 “待会儿我要做法,你且帮我护着,看到哪里不对劲就拿黑狗血泼它!记住,别出咱脚下的阵。”我把注意事项都和庄稼汉子说了,然后开始专心念着咒语。 “天灵灵,地灵灵,拜请仙佛菩萨众神明。弟子栖云宗童盂今夜以三柱清香,化做百千万亿香云,朵朵五彩祥云,叩请师傅李本缘,脚踏祥云到此坐镇。十方世界,上下虚空,无所不在,无虚不现身,恭请束束降临来也。”我一遍又一遍的念诵着咒语。 耳听得前方河道上,突然有一声凄厉怒嚎,旁边几道鬼影疯狂逃窜开来。突见水面咕噜噜开始冒泡,接着那腐烂的臭味越来越重。 身旁的庄稼汉子看着目瞪口呆,就见水里出来个青皮绿眼的怪物,样貌极为丑陋。脸长的像夜叉,一张血盆大口,墨绿色的液体从嘴角滴落,恐怖异常。 我嘴里念诵的声音加快,额头上冷汗直冒。 那夜叉模样的怪物见着岸上一身道袍的我,突然眼睛放出了光来,他先是猛地后退缩回了水中,可过了会儿见不似他认识的那人,随即起身,见它在水里游得飞快,庄稼汉在浓雾里摸不清对方位置,手里狗血倒是洒个不停。 我怕他全给泼完了,但现在有不好开口提醒,只能是加快念咒速度,同时听到河堤上不断有鬼哭狼嚎的声音想起。 看样子,对方那些手下都来了。 “师傅,你老人家显显灵啊!”我急得脑门上全是汗,也正是在这时,似乎有阵清风落在我的头顶,身旁的时间都慢了下来。 恍惚间,感觉有个人摸了摸我的脑袋,就在我抬头要看的一瞬间,手臂却是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 “去!”一声不属于我的声音确实经我之口而出,随即便看见法坛上,一张雷符激射而去。 农家汉子的黑狗血泼了个空,那怪物滴溜溜的围着我们绕弯,就在它即将冲过几道墨斗线时,而听的一声雷鸣。咔嚓一声,黄符带着雷霆威势击中那怪物。 “画地为牢”六根竹签也在这时插在四周泥地上,不少借此扑来的怪物们纷纷撞在一堵透明墙前,进不得分寸。 我蹭的一下站起,手上捏了个剑诀,快步走向那怪物,但见它还要挣扎,随即便开口道“黑狗血!” 农家汉子往前把桶里剩下的全泼了出去,这次准头不错,尽数落在那怪物身上。刺啦声里,我将手上桃木剑抵在它心口,噗嗤一下,剑尖没入身体,绿色的血浆飞溅,恶心异常。 “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有越章。”这是杀鬼咒,但听得我口诵经文,随即面前油滑之物身上涌出污泥,似游鱼般,从我胯下游走。 可它还没走远,便被我以墨斗牵住。 我手里拽着根黑线,心里冷哼道“来之前早布置好了,这里都是我的陷阱,你往哪跑去?” 手掌一拉,那墨斗勒在怪物身上,拉的它皮开肉绽。 不知是吃了多少孤魂,寻常鬼物此时早该乖乖就范,但这货却能一直顽强,甚至还崩断了道法朱砂加持下的墨斗线。 “冥顽不宁!”这句话确实是我说的,随即我便感觉到身上那不受控制的手自己挥了过去,耳边响起老道人曾经念过的“奉请五雷真君降妖魔!” 电光顺着手中黄符,贴在那怪物后心处,身上那股老道人的气息开始消散。 庄稼汉遭受惊吓,但见我如此看的是叹为观止,奉若神明。 见事情已经要尘埃落定,其余孤鬼也四散逃去。 也正是这时,我怀中那支毛笔突然自己飘了起来,随即,我似明悟般,手指在笔尖轻轻一戳,原本柔顺的笔头上不知怎么竟多了一滴血液。 蛟龙初显! 不去理会那些散兵,放任小蛟自行处理的我,踢了踢脚旁那浑身焦黄的家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碗来,这是一直摆在供台前的那只。 我直接倒扣在那怪物头上,便看见它浑身抽动,继而身子缩小,变成一条刚好能被碗容纳下的小怪鱼。 我看着碗里这扭曲可怕的东西,胃里翻涌,将它丢到一旁,随即口中念诵咒语,开始招魂。 那庄稼汉子见我制服了那怪物,连忙走了过来,他看着地上的东西,也和我一样犯嘀咕,他问道“道长,就是这玩意祸害我家孩子的?” 我点了点头,随即看见周遭水里飘飘荡荡许多亡魂走出。 小小一方天地,竟然生出如此恶端,我看了眼手中的碗呢喃道“善恶终有报,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说吧,手中解开装有道神灰的袋子。 白烟四起。 师傅,做人做事总该是个有始有终。徒儿这次就帮你收个尾,也请你多多保佑徒儿。 河上鬼哭狼嚎,雾气却是一点点的消散。 渐渐的,有念诵经文的声音传来,回荡在河岸上,如闻雷音。 一梦 孩童总算是救回来了,不过还是生了场大病。庄稼汉执意要把孩子送上山来学道术,我严词拒绝,还是让他去私塾里读书好。 孩童一听到要读书,连哭带求的要我收他做徒弟,这下倒好,搞得我很为难。不过最终还是让孩子去了镇上一家武馆里,跟着个老师傅学拳法。 “还是学拳好啊,身体健康,气血足也不容易撞邪。”我在练习着画符,手中攒着水在桌子上很认真的画着,一遍遍的练习下已经能一笔画成功了,只不过还是太慢。 我给那条小蛟取了个名字叫大鲤,因为初见它时,就是一条肉色的大红鲤。缘分二字怎么说来着,妙不可言呗。 许是前世果报,如今大鲤与我极为亲昵,突有所感于是问它,要不要跟我一起修行? 大鲤似能听懂人语,当即摇曳着尾巴,身子在我手指上转了几圈。 后来,我用道门中封正的法子,给大鲤赐名,此后,它便是我栖云宗的正牌灵尊了。 摸着手里师傅遗留下的那截玉印,想到栖云宗门派凋敝,如今我这个不入流的小人物成了当世唯一传人。 手握掌教玉印,最终把那印铅一头盖在了大鲤额上。 修行一途,除去本身功法,也可以由灵兽辅佐。本门功法师傅并没有收藏,而作为平替,我在仓库里找到了一本太上内观经,除时修行找不到窍门,但有次被小蛟胡乱搅和反而感受到掌心额头生出一股暖流。 道家有气升丹田而游走于周身之说,气足血旺之人身上阳气充沛,精气神也比较常人好上太多,我本身气血较差,幸得大鲤之灵气做底。 闲暇之余,我总会去老道人房间里,除了时常帮他打扫房间外,还找到了不少有助修行的东西。 老道人很喜欢写些诗词歌赋,而以我那浅薄的学识只觉得写的是仄韵平平,也看不出有啥好的。 而一边他平时常看的道经典籍里则时不时会有一旁的批注,这爱做笔记的习惯倒是不错。 一边找着,对于没发现老道人的日记有些遗憾,其实我还蛮想知道,他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的。 在那些或隐藏于时间,或被落灰书柜封存,那些静静躺在岁月里的古籍中,记载着一个名为栖云宗的道门传说。 其创立于前朝,距今百载辉煌一时。 然而就像昙花一现,栖云宗因开派祖师李天一而闻名天下,一时风头无两,曾与当今天下道宗之称的神皇派齐名。百载历程,顷刻间不过是过眼云烟。 唏嘘之余,我也通过那些书册知晓凡人以外,另一个焕丽多彩的世界。 昌平盛世下,天下芸芸皆醉心问道。仙山洞府,凡人欲有所求,势必要依门派而入。 当今道宗,其名神皇,是以剑道精深,道义抚正,弟子门人多被邀请为四方州城之做客,实为官家之道门,供奉尊上为九天御雷真君。 然而,神皇派这类官家性质为主的道派实为少数,其中,凡间游走最多,弟子门人最广,乃是玄门。 上至羽衣真人,下有游方散仙,其门派不以约束,唯从心二字,是以弟子众多但门客松散,难成气候。其宗门上下,信奉道祖之言,供太上,自称座前生客。 而我栖云宗,鼎盛百年,弟子廖廖,如那藏身云雾中的仙鹤。相传祖师爷李天一乃是吕祖转世,故而大殿内外,只供吕祖一人。 “杂糅百家,独具一格”我望着栖云宗教义,笑着摇了摇头。也确实,山医命卜相无一不通,各家道门秘法也都能耍个七七八八。真要是对敌,也确实是什么好用使什么。但,祖师爷他老人家,完全就是看别人什么好用就自己拿过来使,忒有些不厚道了吧。 调侃之余,随手开了本有关解梦之法的书籍。书中阐述有梦境之中,是神游物外,常能见所不能见之事。具体怎么个解释也没有,但文中好心提醒了句,要是怕做梦影响第二天干活,那么可以在睡觉前念几遍安魂咒,再点上一支安魂香,保你睡到大天亮。 要是中途还是不甚魂游万里,那么也简单,手上再系个锁魂扣,把屋子里布下符阵,让这生魂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关照,就算梦魔来了估计都得含泪离开。 看至这此处,我是心神激荡,感觉浑身又有了干劲,事不宜迟,我立马就起身按照书上所写,去准备去了。 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手上系着的红绳,门窗处也放了纸人守着。屋子里安魂香的气味隐隐绰绰直钻进我脑门里,闻着这味儿不自觉就有了困意。这下准备充分了,我心里是一阵满意,随即小声念诵起安魂咒,将那黄符往脑门上一拍,开始入睡。 迷迷糊糊间,我又来到了那座古怪石门前,好嘛,我合着忙活了半天全是白瞎。我是气急败坏啊,不禁有些暗恼。在四下打量着,这被我踏了几次的山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我没急着进去,而是抬头去找,看有没有什么文字,这次,看见石门上头有个大洞,外面似乎直通天空。我看见光和日丽下,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正站在那洞上,眼睛滴溜溜的盯着我。 见着这乌鸦,我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具体是为什么我还没想起来。就见这乌鸦挥挥翅膀飞走了。 我看着它从头顶的洞口飞走一时半会儿也没啥动静,便站在门前伸着脑袋朝里望去,见洞内山峦叠翠,郁郁葱葱。 在里面,有一颗老树,其冠华绝,地上诺大阴影里坐着一个小老头,胡子花白。 老头面前放着个石桌上面摆放有一盒棋盘。老头面容枯槁,双目却精神,两颗眼珠子眨也不眨的盯着那面前摆好的棋盘,手中悬臂在半空一动不动。 我抬眼望了下大树正上方的太阳,又转过头看了眼门这边头顶的空洞,啧啧称奇,一步踏入门内。 许是我的出现惊扰了这方世界,树头上的鸟儿三两成群的叽叽喳喳乱叫,山间有风吹动起云雾,那正午阳光柔柔的照在人身上,好似暖冬里的第一口热气,直教人往心里暖和。 沿着石子小径,一路走向那颗老树底下,胡子头发皆是花白的老翁打眼一瞧了我一下,笑道“你来了。” 我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他对面,瞧了瞧棋盘上的局势,老人持白,久久未落子,而棋面上黑子已成大势,饶是我这只陪长辈杀过些许盘的新手也能看出来,白子危矣。 老翁从旁边茶壶给我倒了杯茶,茶水清香扑鼻,轻嗅之下能闻到泥土嫩芽的芳香。 “老先生,认识我?”我接过茶盏闻了闻,不急着喝,而是朝老翁轻轻拱手,试探着问了这么一句。 “那是自然。”老翁笑呵呵道,他手上黑子轻轻放下,落在棋盘上的一处。微不足道却悄然改变了那周边棋子的境遇。老翁朝我问道“要不,下两手。” 我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只得推脱道“小道对这棋术不甚研究,就不献丑了。老先生,怎么称呼?” 老翁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难题,他皱着眉头低着脑袋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对啊,我叫什么?我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来做什么?我…” 随着老翁的焦躁,我脸上笑容开始尴尬,身后似乎起了大风,头顶大树开始摇晃,树杈交错,内里阳光透过树叶照在我的脸上的斑点忽明忽暗让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老人依旧在那自顾自的发着愁,我心里感觉奇怪,想着先去别处逛逛,但在我开口说了句“不打搅老先生”时,那老翁突然抬起脑袋,盯着我哈哈大笑道“你看!” 我被他说的一愣,下意识的要走,可随着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周遭一切似乎开始模糊,但又开始变得真切。 面子杯子上,一窜古旧花纹上,刻着一盂两个字,我看那大树底下,似有墓碑立着。 我站在树下发愣的当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极为老迈布满皱纹的手掌。我再去看那茶盏,杯中晶莹剔透,汩汩青绿茶水中倒映出来的是一张与先前老人一般无二的苍老面孔。 我是谁?这个问题萦绕在我的耳边。 山崖旁,树冠下,一个老翁坐在一副棋盘前。 我捻起先前老先生落下的那枚黑子,手感质地温润如玉石。 我想起来一个故事,说是从前有个叫卢生的书生,进京赶考却功名不就。同行的一人劝他不要挂怀,不如趁此机会出去游历一番,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卢生应允,在一次旅途中,客店内遇到一位老道。那老道见卢生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便上去询问,得知卢生渴望荣华富贵,虽多番劝解但卢生仍难以释怀。于是老道拿了个枕头递给卢生,说这个枕头可以让他荣华富贵。卢生听罢,迫不及待的要枕着它入睡。 梦中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过了几个月,他娶了美丽温柔、出身富有的妻子。第二年,他参加全国进士考试,一举得中,担任专管代皇帝撰似制诏诰令的知制诰。 过了三年,他出任同州知州,又改任陕州知州。后被朝廷征召入京,任京兆尹,即管理京城的地方行政官。不久,爆发了边境战争,皇帝便派卢生去镇守边防。卢生到任后,开拓疆土九百里,又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功大位高,满朝文武官员深为折服。 卢生的功成名就,招致了官僚们的妒忌。于是,各种各样的谣言都向他飞来,指责他沽名钓誉,结党营私,交结边将,图谋不轨。很快,皇帝下诏将他逮捕入狱。与他一同被诬的人都被处死了,只有他因为有皇帝宠幸的太监作保,才被减免死罪,流放到偏远蛮荒的地方。 又过了好几年,皇帝知道他是被人诬陷的,所以,又重新起用他为中书令,封为燕国公。他一共生了五个儿子,他享尽荣华富贵。八十岁时,生病久治不愈,终于死亡。 咽气之时,卢生方觉大梦初醒。他猛地坐起,发现自己的身子正仰卧在旅店的塌上,老道坐在他的身旁,店主人蒸的黄梁米饭还没有熟。 “黄粱一梦,黄粱一梦啊!”我嘿然笑了笑,手去捋那下巴上的胡须,却是什么也没有。 面前的老翁笑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那个问题,他道“你可记得你是谁?” 我捻起棋盒内的一枚白字,朝棋盘边角落下,顿时白子成围杀之势,黑子再无可落子的地方。棋已终了,我却混不在意,挥了挥袖子将棋局扰乱,朝老翁一作揖道“不如,我陪老先生再下一局。” 老翁笑着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他眼冒精光道“好啊!好!” “贫道已于此处一甲子了,都说山中无岁月,转眼间便是满头华发。道,浮生若梦。小兄弟,你可明白?”老翁一边捡回自己的黑子,一边和我唠着些有玄机的话。 我已知老翁便是我,也不和他多客气,随口问道“你又因何被困在这儿?出去不得?” 老翁摇了摇头,他说“记不清记不得了”随即他看向我,道“你大可随意进出,甚好甚好啊。” 许是太久没有人来,老道谈性颇浓,和我聊起了他儿时的过往。我听着面前一个说不上来是不是我的老人,聊起关于我的从前,感觉总是十分奇妙。 时间匆匆,老人望着我笑着说了句“本该你会是我,可你却又不能是我。” 我不解,看着他将我带来到崖边,眺望向夕阳下的远方。远处群山环绕,落日余晖撒在山峦雾霭之间,好似仙人挥笔泼墨,大开大阖气势连绵。 我看着眼前景象,心里感慨万千之余,老翁朝前一指道“此去,便要万般小心,莫失初衷。” 前方脚下便是万丈深渊,我刚想回头,却左右不见老翁的身影。老树底下,只有茶盏而再无棋盘。 “山中修道一甲子,甲子以后解尘惑。”我朝老树方向深深作了一揖,而后径直朝前迈了一步。 一步之后,我便醒了。 天色尚早,躺在床上的我左右寻思着倒不如坐起,闭着眼的同时心里却在回想之前老人教授的一套经文,讲的是以前吕祖尚未成道,而在外游历时遇见一痴傻老儿于山间蹦跳,嘴里唱着不知名的歌曲。 老儿神色自若,虽衣衫褴褛,身上脓疮遍布,但飘飘然浑若不觉。 吕祖停下赶路的身子,漆了壶茶,与老儿对坐闲谈。老儿笑道“世人都言长生好,惟有功名忘不了。自古将相功名就,哪管人间枯坟塚。” 吕祖与他对谈半日,是故心有所感,便写下一篇经文记之,其名曰观醒帖。常念此帖,心神浩荡,是以诵此经文,常洗心神。 经文诵罢,再睁眼时,已是清晨。 我瞧着屋内,起身的同时,把手腕上的系魂扣给解了。起来洗漱一番,忽又想起老翁打起的那套拳法,柔和绵长,身上各处似乎聚拢起一股真气,随着心意流转,手中拳掌推出便是一股清风吹拂。 院外,我闭上眼睛回忆起老翁的身形,身子开始站立,随着一口气深吸入腹,缓缓吐出身子也开始慢慢放松下沉。 “天地初分化阴阳。阴阳二气是为圆,怀中双手呈抱圆,气从丹田升五脏。” 老道说着,单手化画出一个太极的圆图,而后另一只手翻转着从之前的圆旁边擦过。 “力从脚下起,气从掌心出。吸气似大鲸,吐气作长虹。” 我沉着身形,缓慢吐纳,感受着体内气的流转。 “阴阳本是浑圆物,转阳化阴复又阳。” 接着,拳法越推越顺,拳势越打越生猛。到了后来,心意所至便是拳已打出,收提自如。 “老先生,这拳法叫什么名字?”山崖前,我看着老翁气态绵长的打完这套拳法,其中道法韵味,源远流长。 老翁笑着指了指天,又跺了跺脚。我一时没明白,他说“就叫它,太极吧。” 一拳挥出,已是拳风烈烈。我闭着眼,混然物外,浑然忘我。招式间,再无章法可循,一时兴起,便是所学尽用,脚踩道家羽步,踏的是七星北斗,手拨太极,身似五禽。一时间,院子里带起一阵旋风。 无数落叶随着我的身形起伏,怀中小蛟也钻了出来,看着我打拳,它身子一跳一跳,在我周身旋转,不多时枯枝落叶卷成一条粗壮龙卷,盘旋在院中,似有人在舞龙。 隐约感觉到,体内有灵气蓬勃生长,似有无穷灵性迸发,那一刻,我闭着眼却看见有一道白光从我头顶灵台中涌出。 拳停的瞬间,我睁开了双眼,就见满天落叶飘飘洒洒,地上已是一尘不染。 突然间,我心意所至,手中拳势一喝,伴随着我这个动作,所有落叶都好似被一张大网捕捉,突然就有了灵性,纷纷卷在一起汇成一颗大的圆球,落在院子的一角。 我收势之后,身子疲倦,但精神头十足,再看世界已然大不一样。 “这就是所谓,灵台有悟,洞察分毫?我难道是开窍了?”我走到一旁的水缸前,看着水中自己,觉得好像是比之前帅了一点。 山脚下,青山绿水石阶上,有个素衣女子头戴斗笠,腰佩长剑,站在山道前。 那女子气质阴冷,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干练的气。她抬眼看了看天空,但见一只白鸟从头顶掠过,女子轻轻吐了一口气,开始顺着石阶往山上走去。 师姐 时至正午,水缸里的清水已经见底。我想着先生起火来,再快点去山下打水,跑快些煮的药汤就不至于太糊。 如此便抄起旁边的木桶,快步往山下走去。 时值夏末初秋,山上树叶仍是翠绿,偶有几处枯黄,叶子落在山道上,倒显得有些清冷。 我来到半山腰上,附近有个小小的瀑布。连着几日没有雨水,瀑布水流也似寻常小溪一般。 我探着身子拿木桶去接那水,忽闻山下有脚步声正一步一踏的往山上走。好奇是谁又往山上跑,莫不又是来找我办事的? 老道人常年久居于此,声名在外,不少四里八乡出了点事就喜欢往山上跑。 我本着能者多劳也愿意帮忙去解决那些村民碰到的邪乎事。随着道法精深,渐渐从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现在处理起来的得心应手。 当然,我也并非都是白出工的,这些村民家境一般,都是给些米面吃食,我自然是不挑,有什么要什么,回想曾经潦倒落魄不得已沿街乞讨,真真是恍若隔世啊。 我这歪过头去看,就见山阴小道下上来位戴黑色斗笠的年轻女子。 我朝她笑了笑,说“这山上还没到时节,再过个半旬漫山遍野的枫叶就熟了。姑娘若是有心,不如那时节再来看吧。” 那戴斗笠的女子充耳不闻,她朝我走了几步,我把接满了水的木桶放在身边,也转向她,问“姑娘来上山有事?” 女子见我一身道袍,上前问我“你是这山上道士?” 我点点头,她又问“你师傅是李本缘?” 这下轮到我问她了,我说“你认得我师傅?” 她听到我的回答,冷笑一声并不做解释,而是反问我“他现在可在山上?” 我听她语气不像是熟人,倒像是来要债的,索性答道“师傅他老人家已逝,姑娘,若是有什么恩怨,也请看在人已作古的份上,放下吧。” 我语气诚恳,那女子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便看见她挂在腰上的长剑被她一甩,剑鞘直往我脸上砸。 我吓的一个踉跄,身子往后退了两步,那剑鞘没来得及砸中我。不待我反应,便见着那原本还横扫的长剑突然在半空中直着飞了过来,那剑鞘啪的一下就从剑身上飞弹出,直砸我的心窝。 乖乖,这娘们好不讲道理。突发之下,我一时也来不及做什么,只感觉胸口被大钟撞了,疼得火辣。而眼角余光瞥见那女子抓来的手掌。 “我与你素无瓜葛,何必这番动手?”打不过了,我开始大声询问,可心里仍是憋屈的紧。 那剑鞘在我身上一撞又弹了回去收在她剑上,她一个快步上前,手掌抵在我脖颈处,我被她逼得身子撞在后面的崖壁上,脑袋刚好碰到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当场便听到嘭的一声,我脑瓜子嗡嗡作响。 “你骗我!”女子声音有些沉哑,一嗓子满满都是江湖气。 许是被她这么一吓,恼怒之余又不敢反抗,只能怒气冲冲的喊道“我与你无亲无故,骗你做甚?” 那女子遮在斗笠下的那张若隐若现的脸似乎隐约在压抑着什么,她松开抓我的手,冷冷道“带我去见他。” 我被她丢下,心里还气闷,小声在心里道“带你去哪?送你下去见她老人家啊?” 提起一旁木桶,只让女子跟着便是,一步一瘸的走回山上。我看年龄这女子不似师傅在外惹的露水,难不成是师傅的女儿? 偷偷侧着脑袋往后瞄了一眼,这越看越觉着像,只不过师傅怎么从来没和我提起这件事?也有可能是老道人还没来得及提,诶,也罢。 走过山上草屋,直到将女子带到那枯塚坟前,我才听见一阵不大不小的吸气声。 “师傅前段时间才走的,也没什么交代,这观里上下都是由我在主持着,你要是有什么事大可来找我,当然,咱们可得先说好了,不能动手奥。”我简单交代了两句,转身就要走。那女子开口问道“你是他新收的徒弟?” 我点了点头,回道“是啊,就我一个。”谁知女子突然冷笑了起来,我心觉不好,接着就听到她说“那,我这个大师姐你也是不知道咯?”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空档,就见她双指并拢朝我一指。 千斤扎? 道门法术中,这算是有点烂大街的玩意,但还能不借助符咒和任何道具,凭空施展的? 女子随手一指,我感觉身子那么一滞,随即整个人被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道门千斤扎的法门,有符法,有指法两种,符法最简单,就是画个千斤扎的符纸,配合相应的咒语,无论是恶搞整人还是驱邪避灾都随使用者心意。 但指法,这可就需要道行了。指法中又分点扎和虚扎两种,前者就像江湖客用的点穴,碰到你人就动不了,而后者不客气的说就是隔空点穴了。 但千斤扎和点穴不同的是,千斤扎是法术,是能治病驱邪,而很难通过外力去化解。 来路不明的女子蹲下身子,她从怀里掏出一截短香来,手指在香头轻轻一撮,当即火光摇曳。这一手,我也见老道人使过。 女子手臂轻摇,将火焰晃灭,她用敬香的手法上香,不一会儿烟雾缭绕,四散开去。 我闻着香味,心中感慨,是根好香,同时也听见她说。 “我比你早入门中,在我五岁时便被他带了回来,你称呼我一声师姐不为过。” 师姐?对于这凭空冒出来的,我心里大大的震惊,可看着她身上有几分老道人年轻时候的影子,心里有些揣揣,心说难道我这掌门之位还没坐热,就得让位? “过去发生的事,想来你也不想了解,此番恩师已故,我且给你两个选择。”她手指头一动,我身上法术便解了。 我身子被扎这一小会儿,只感觉气血不通,浑身酸软,放下来的时候差点没站稳。 “一,你自行离去,此后再不要说自己是栖云宗门下,你与我道门再无瓜葛。”我能感受到女子说这话时,是板着张脸的。 对于这个要求,我的反应则要简单的多。 “你神经病啊?” 女人眼神微凝,我赶忙改口,“我有神经病,我脑子不好,你见谅见谅。” “二,你即刻起,与我一同启程,赶往浮云山。” 你神经病啊! 这句话我是放在心里呐喊出来的。不知道眼前这个疯子般的女人吃错啥药了,满嘴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只让我去拿些个纸钱来,也没解释原因。 山风徐徐吹过,老道人坟堆旁,笔直挺立的白杨树叶哗哗作响,我回望了一眼女子背影,身影萧条如一截枯柳。 等我拿了些自己折的黄纸供钱来时,女子已经把旁边杨树连根挖出。我急忙上前,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女子斜瞟了我一眼,道“谁教你在坟旁边种树的?树木离坟至少要三丈远,不然根系缠棺你以后就等着倒霉吧。”说着,一把将树提起。我惊呼出口,却眼尖的看见她在双手双脚上各贴了一张黄符,看符头及供值应该都是大力神符。 女子把杨树挪到地上,腾出一只手来,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口念一声“去!”只听嘭的一声,地上似被惊雷击中,猛地炸出一个坑来。 雷法! 符之所以管用,一是寄托于物体也就是黄纸,那纸张是供奉于神位前,本身带有灵性,再取朱砂纸笔,由有道术的高人将道法凝练在纸上,辅以口诀密法方可有所威力。 但这凌空画符,纯粹凭借的就是自身道行了。说白了,这就和神仙没啥区别。 女子将树移了过去,而后处理完,这才正眼看我。我被她盯的有些发慌,生怕这女的脑子一抽再给自己一闪电。 这女的可比老道人厉害多了,起码他还做不到能凌空画符这种手段。 刚刚细想起浮云山这三个字,脑子突然醒悟过来,这栖云宗旧址可就在这浮云山上。于是,借着女子种树的空档,我开口问道“师姐,咱这去浮云山干嘛?” 听我问起,女子解释说“查清门派大灾乃是师傅毕生心愿,此番我下山寻到了一丝眉目,你既是我门中弟子,自当肩负起这个责任。” 她说的大义凛然,我竟无法反驳,但见她起身,拍了拍手绕到我身后,我还没明白她要干嘛,就看见她一脚踢在我后腿膝盖弯上。 我身子一个踉跄之余,女子伸手抓住我的肩膀,她另一只手做勾,手指压在我的天灵盖上,我感觉头顶一阵酥麻,体内灵气控制不住的紊乱起来。 “不错,还开了灵窍!”女子擦着手,语气中有些欣慰。 对于她的举动,我是半分好感没有,于是我问“什么意思?” 这个自称我师姐的像是没听懂我话里的怒意,反而解释道“万物皆有灵,人为万物之首乃是灵长。额上三寸是为灵台,初生孩童,额上灵窍未合,极为灵性却也极为脆弱。此时最易被邪魔入侵,占据灵窍从而把生魂挤走,夺得肉身。年长之后,虽生魂稳定,但灵窍已关,灵台闭合,此时便错过了修道最佳的时期,难成大道。修道最关键的便是灵窍有没有开,所谓开窍便是指这里。” 女子说着手掌在自己额头上一摸,陡然间,就见额上三寸有一束白光闪过。接着,就见那白光幻化成一缕缕青气渐渐绘成一个道教莲花的形状。 我被她这一手又给震惊到了,眼前女子境界俨然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道教弟子修行,有分根骨悟性,初涉道法一段时间后,渐渐就会有人融会贯通,这种需要花功夫和时间,甚至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天资都行。但越往后,能达到道法自然的便屈指可数。像女子这般,随手掐决便可使动法术,显然已经到了这一层。 许是我才入门不久,她继续为我讲解道“你现在十八岁才开灵窍,虽不算晚但也绝对算不得早的。接下来,你就跟着我修行。我代替师傅来教导你。” 我皱着眉头,倒不是对她说的内容有什么不懂,而是问道“你要我跟着你修行?” 女子点点头,随即又踢了我一脚,我被她踹翻在地,刚想说你是不是打我打上瘾了,就听她说道“叫师姐!” “我…”我被这女人狠狠瞪了一眼,要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想着不要和女人一般见识,毕竟都是同门,要和气,不要暴力。然后对她甜甜一笑道“师姐!” 女子也不觉得我那副咬牙切齿的微笑难看,她点了点头,依旧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 我严重怀疑她这在外面这些年里是不是被人毒打的心理产生了扭曲。 女子将手一招,地上纸钱纷纷自行飘到她手上,但见其手腕一扬,纸钱迎风自燃了起来。女子把纸钱一张张放在面前的火盆里,嘴里轻声呢喃着什么。 我看见那纸钱烧的很慢,香也几乎就没怎么动过,我知道老道人并没有来,女子继续一张张烧着面容依旧沉着如水。 良久,那女子才从坟前回来,她看了眼蒙头不语一心在桌子上蘸水练习画符的我说了句“他就这么教你画符的?” 我头也不抬的回道“他没教,我自学的。” 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但她笑得声音怎么说呢,并不好听。 我用袖子挥了挥把桌上水渍擦干净,道“你那么厉害,那你教我怎么画呗。” 女子眼睛眯起,她看着我,却是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先多识点字吧!画符不是画,而是写。”说着提着佩剑朝师傅房间走去。 我刚要提醒她那是师傅房间,却又怕她回过头来打我,于是就只能暗自祈祷“师傅,你老人家自己造的孽,您就多担待吧!” 当天夜里,师姐便拉着准备洗漱上床的我道。 “我们即刻启程。” “啊?现在?我这刚换完衣服准备睡…” 最终,在师姐的注视下,我还是毅然决然的选择了跟随。 路上,女子从怀里掏出半截黄布,我一看那残破不堪的符箓心中咯噔一下。自从我上次翻出这玩意,连着几天都在做奇怪的梦。昨天晚上更是奇怪到家了,往常我都是梦到那个石门,然后石门附近起了变化,在然后我应该是看到一个个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是昨天晚上,我再见到那个石门,竟然是在石门那坐了一晚上。 是的,我做梦梦到我在石门门口坐了一晚上,直到我都快坐睡着了,也没转换场景,反倒是一个喷嚏打出来,我直接醒了。 于是就在中午,我还在打水呢,这个奇怪的家伙就过来了。 “我做了个梦!”她说着,我却是眼睛一亮,我问道“是不是看到个石门?门还很奇怪,里面有一个个小人,还有个戴面具的姑凉,长的特别漂亮的那种。” 她皱了皱眉头,说“我梦到师傅了。” 我一听顿时没了兴致,好嘛,老道人这是托梦呗,为你守孝下葬的爱徒你都没托过一次梦,人家关门女弟子刚来,直接就迫不及待要见见了。 我叹息了一声,她却是开口问道“怎么了?” 我摆摆手,示意她继续。 然后她就不说了。 “……” “咱们为什么要去浮云山?” “我收到消息,那里有祖师爷的转世者。” 我一愣,祖师爷的转世?祖师爷不是吕祖转世吗?那多少也算是神童? 我茫茫然的看面前女子,女子解释道“仙人转世必不同凡响,尤其还是我门派中的先人。或许,这与当年的事件有关。” 我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但见她语气坚定,也不好推诿。 “这也太急了,要不,咱再商量商量,明天吃个早饭再走也……”我见她目光不善的盯着我,当即就不吱声了。 简单打包了点东西道具,我们就匆匆出发了。 谁曾想,这一走再回来便已物是人非。 前路难 自山野中走出已是夜晚。 我累的满头大汗,寻思着,至少得准备马匹吧,女人觉得有理,于是我们就改成走山路。 女子脸上也是发红,她摘下绑在双腿上的甲马,也伸手替我解开。从怀中掏出个瓷瓶,倒出两粒黑咕隆咚的丸子来,递给我。 我接过精力丸丢嘴里,嚼吧嚼吧的吃下去。随口问道“咱这要去干嘛?” “找马”女子说,眺望向不远处躲藏在阴影里窜动的人头。 “你这是要劫劫道的?”我看着丢落在身旁的两块甲马神符,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当初和老道人光是走山道就走了快一天。但现如今,贴上这甲马,念诵几遍咒语,双脚就跟起了一阵风似的,拖着我往前跑。当然,真要跑长途,那还得是真马。 没有带上我这刚累赘,女子趁夜摸黑过去,随即我便听到一声声哀嚎,随即,便看见女子骑着匹矮脚山地马过来。 “厉害啊!”我看着师姐仿若见着了沙场上厮杀的猛将,心里大觉这女人恐怖如斯。 “怎么就一匹?”我看了看她空荡荡的身后。 女人依旧那副冷傲的脸孔,她说“就这一匹,走吧。”她骑着马往前走去。 “诶,不是?我还没上马呢?”我愣在原地,看着女人渐渐走远。心下一万个不情愿,最终在女人渐远的呼和声里,我还是含泪捡起地上那两片甲马。 山峦叠嶂,我坐在后面,感受着前面女人往后飘来的秀发,那一刻,我觉得,有个师姐也挺好。 “要到祈福镇了。” 这意味着我们即将进入浮云山地界。 本身,老道人也没离家太远,基本两天的路程就能赶到。 入镇之后,发现这里人员往来密切,虽感觉并不怎么繁华,但确实有很多来往商贾,做着些奇怪生意。 “来来来,瞧一瞧咯,上好的朱砂,黄纸,更有那福地里产的桃木,槐树根。”有个摆摊的老头在那吆喝着,嘴却是不动。我看见,他面前有只黄鸟,那声音竟然都是这鸟发出来的。 里面,有来客坐在一摊子前,阴影里光线黯淡,但那摊主前摆放的白布上隐有金光流出,我定睛一看,白布上金文字符,闪烁光辉。 “金光咒,这里多是修行者聚集,但有些是专门的骗子,所以很多摊主为了证明自己的道行,大多用这种费时费力的方式写出摊文。”身旁,师姐的目光从一边扫过,状似不经意的给我解释道。 我像个乡巴佬一样,瞪大眼睛就见布匹上的字浮在空中,像是灯打上去的一样,上面写有“晓五行八卦,测祸吉福凶”那摊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大我不了几岁,但就往后面靠椅上那么一躺,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符水,符水!上好的符水卖咯!取自灵泉泉眼,道家玄门福缘道长亲笔画就的灵光贴烧成,喝一口灵台清明,喝两口遍体通泰,喝这整整一壶嘞,祛病化灾,道法天成。符水咯,有现货,可免费试尝,不灵不要钱!”一个穿着粗布麻衣,身上全是口袋的胖子,挂着揣着各色法器黄符,站在路中央吆喝着。只是他往哪走,哪里的人就自动绕开他,好似躲瘟神一样。 那胖子却不气馁,眼见着我和女子前来,赶忙一溜烟小跑过来,他先是凑到那女子面前,从胸口的口袋摸了摸,掏出块黄脂美玉,他笑眉展开,露出个纯洁无害的大大微笑道“仙子,仙子请留步!在下看仙子气态,飘飘然似山野古松,凝烈乎又如冬日暖阳,实在是……” “借过!”女子一点面子不给,直接掏出腰间宝剑,横在身前。那胖子见他这副模样,也不觉得尴尬,笑道“仙子这剑好生俊俏,要是再配上一束红绫,简直是英姿飒爽,如那天上月婵。”说着又掏出一条由红绳编制成的长绫。女子头也不回,打定主意无视掉他。 我跟在后面,朝胖子歉意一笑。 胖子见着我却大喝一声“哎呀呀!小兄弟,你这气色不足,看样子是身有亏余,让我来给你看一看。” 我被他这吼的一愣,却见胖子突然抓起我的手,右手就搭在我的手腕上,搁那眯起眼睛,嘴里神叨叨的开始念诵着什么东西。 “不是,兄弟,我这,赶路呢!”我被他拽的一愣,刚要脱手,却感觉手上被一股大力死死拽着,面前胖子还搁那算着,女子却是一个健步赶来,她手中剑鞘打来,就在即将打中那胖子的瞬间,胖子眼睛一睁,突然放开我的手。 我被这突然放手,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刚好撞进师姐奔过来的怀中。师姐眉头一皱,倒没放开我。我却是浑身震颤,委实是没和女子这般亲近过。 我撞进师姐怀中的同时,胖子身形往后一掠,敏捷的仿佛不像是个胖子。他看着我,竟像我施施然行了个祈手礼,道“是在下唐突了!小道方知有,与道友有缘。今日之事就当结交一二,日后有需要,可凭此来寻小道。”说着,丢了张黄符叠成的纸角丢给了我。 我伸手接下,就见那胖子转身,朝着镇外走去。茫然中,师姐一把将我推开。我这才恍然道“刚刚,多有得罪。” “不要与人乱搭话。”她倒没怪我的意思,反而耐心和我解释道“今时不同往日,浮云山现已山中多是妖鬼,来此之人多是寻些不得人道之事。” 我接过话茬,问了句“可是五十年前的那场大战?” 她点了点头,但补充道“也不全是,祖师爷显灵后,以一身道行化尽了附近的凶煞之气。虽然浮云山仙气不复,但也不该落得个妖域的地步。那些大妖,尸骨不化,尸身上灵气浓郁,一些山间野兽吃了,立马化为精怪,便是寻常人得到一块也能裨益自身延年益寿。这些天材地宝引来无数人争抢,于是杀戮不止。” “后来官家介入后,这片地划给了神皇派管辖,但毕竟与妖族有关,此地又被允许妖族进入,于是这里开始充斥着混乱与疯狂。” 听完她的讲述,我也大概清楚了,这浮云山目前的概况。想到昔日祖庭如今落得这般地步,难怪师傅及一些栖云宗弟子选择出走而不是继续留下主持栖云宗局势,委实是怕被报复。 想到这儿,我不禁有些唏嘘。 “师姐,你说,这浮云山这么凶险,咱这过去,岂不是找死嘛?”我道行低微,于是脸不红心不跳的表示认怂。 不出所料,她甚是轻蔑的瞥了我一眼,我倒无所谓,反正被人歧视惯了。 “你跟着我就行,这次我们主要是去调查祖师爷转世,没必要节外生枝。” 随着我们往前走,沿街店铺也开始趋于正常,有卖小食的铺子,但大部分还是卖干粮的多。 家家户户门头挂着面八卦镜,便是偶有一些个稚童手里也都拿着柄桃木剑,看起来都比我专业。 我们在一家名为“来客”的客栈门口停下。掌柜的亲自跑出来迎接我们,想必是看我们一男一女,不似那些衣服都缝缝补补多少遍的穷修士。 “二位道友是打尖呢还是住店?”老板客客气气眼神在女子身上瞟了瞟又朝我脸上瞧了瞧,于是笑意更浓。 我被他看的不舒服,刚要开口,女子便道“一间屋子,餐食先送上去,其余时间不要打扰,这是定金。”说着,从兜里摸出锭银子。掌柜依旧笑意盈盈,他接过银子,先是看了看,然后从怀里拿了块石头,把银子放上去,如此又看了会儿,这才把银子揣进兜里,他笑道,“二位,楼上请!” 我跟在身后,小声问道“师姐,那掌柜的拿出的石头是啥?” “没必要的就别问。”我看是她也不知道。 前面带路的老板呵呵笑着“二位来此,是寻物还是找人?”老板让开身子,但见是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屋子。 “这与你有何干?”师姐冷冷的回道。 那老板脸上却是不恼,仍替我们开门,迎进去。 我还在想这师姐人脾气也太差了吧,便见眼前厅堂,一张小的四方桌摆在正当,旁边有各色软椅,后面整个屏风挡住后面的窗户,但仍能透过屏风那若隐若现的透光看到外面的景色。 “客官,后面便是整条街的夜景,从这望去,能看见村外的远山溪流。饭食还需要稍等会儿,桌上放有一些点心,我待会儿差人来给你们送些热水。”老板的盛情款待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委实是太久没有住过这样的房间了。 我跑到卧室就见一张老大的床上,被褥毯子都摸上去极软,让人忍不住的想滚进去歇息。 “今晚,咱不睡这儿。”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下意识的回了一句“为什么?” 就见她手中捉着一只小虫子,我不解道“这是?” 她环视四周,突然手指掐了个法决,朝自己眼睛上一抹。但见她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之后,她便冷笑一声,道“不过如此。” 客栈一楼,门口走进来一个脸色铁青的汉子,老板走了过来,脸上谄媚道“黄老爷,人都在楼上了。” 那个面色如铁的男人点点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他径直往楼上走去。 但到了楼梯口,他似乎想起什么,开口问道“那女人没看出什么吧?” 老板想了想,摇摇头道“她们哪能想到,这一条街都是由您老人家罩着的,您黄老爷看上的姑凉,指定跑不了。” 听完老板的马屁,这个姓黄的男人摆了摆手,他道“你且去忙你的。” 老板应声退下。男人一步一步,走向二楼走道的尽头。 在门被推开的瞬间,屋子里静悄悄的。我趴在桌子上,嘴巴长大,口水流了出来。 黄老爷看也不看我,就四下寻找,待走到客厅,这才目光如炬的盯着屋内床上,女子侧身睡觉的身影。他喉结微动,双脚往床前迈去。 屋子里冷风吹来,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那黄姓男人突然停下脚步,眉头一皱。 但见床上女子猛地一抬胳膊,手臂下一道黄符急射向男人面颊。 男人一个侧身躲了过去,就听得苍啷一声,屋内寒光一闪,师姐宝剑出鞘,剑光直指男人心脏。 我也不装了,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大声喊道“我一道惊雷劈死你。”手里却是捏了张千斤扎的符朝男人甩了过去。 男人也不托大,袖口一抖,一块黑色腰牌落在他的手心,上面阴气森森。 师姐眼睛一凌,手腕一抖,剑却是被她抖了个剑花出来。她口中念诵咒语,随后手指屈指一弹,一颗雷球被她射出。 男人手中黑牌子一抖,里面蹦出个大鬼朝他身前一站,那鬼东西吃了师姐一记雷球身上噼里啪啦一阵响,硬是受住了。 那剑砍在大鬼身上也是半点用没有,我的黄符倒是落在男人身上,可是也是半点用没有。 “怎么不管用啊?”这种时候,黄符就是我唯一的攻击手段,可是黄符不管用了,那可就…… “你道行太低,直接动手就是。”师姐提醒了我一声,就见她左手持剑,右手捏了个梅花决,手指在剑身上快速一抹,剑上金光一闪,隐约间就见有雷霆缠绕,霹雳声不绝于耳。 男人见女子道行如此,赶忙道“道友,在下来此不过是为结交,何必生死相搏。” 师姐冷笑一声,手中长剑将那大鬼一分为二,随即便看见鬼物身上黑气如丝缕彼此勾连,却难再回去。 “散!”师姐一声喝出,顿时大鬼身上那断口处冒出火光来,火焰噗嗤一声笼罩了鬼物。 我先是用几张金光符贴自己身上,又在脚下布了个五行符阵,等到一切完工了,这才口中念诵咒语,是请神咒。 男子手中牌子一挥,无数小鬼朝我奔来,看样子是打定先挑软柿子捏。 我口中咒语急促,那小鬼刚要扑向我,却被五行符阵给挡在外面,龇牙咧嘴着,照着阵法上的光就要啃。 那边师姐见我不算傻,也不焦急,而是一剑一剑递出,将那大鬼三下五除二的给砍个稀烂。眼见着女子要杀到面前,那男人一咬手指,指头鲜血涌出,他往手中黑牌子上一抹,嘴里念道“五鬼老爷快显灵!”说着,手中牌子上黑气升腾,不一会儿就见一个长着五个脑袋的小鬼站在那男人肩膀上,每一张脸都狰狞异常。 我却是看的心惊,那五个鬼头狰狞可怖,尤其是那流着脓的眼睛,死死盯着你看,委实让人头皮发麻。 吓是被吓到了,但我念诵声没停,只听得最后一句“奉请师傅李本缘来此助我降妖魔!”一声念罢,周围寂静无声。 我心里一阵酸涩,好家伙,老道人压根就不搭理我。 这请神一事,就跟找人托关系办事一样,你请来的得是你经常打交道的吧,就像老道人请他师傅玉符真人一样,那得打的着关系搭的上边。 我这刚修道没多久,香火还没供奉几根,哪来的情分让你去请呢。 我这急得直跺脚,那五头大鬼却不等我,它啪的一下,一颗脑袋飞来撞在我这脆如薄纸的法阵上,当即便如戳窗户纸般,将我那精心布置的法阵一举攻破。 突听的一声龙吟! 我怀中大鲤猛地窜出,一下咬住那飞来鬼头,将它带偏。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那个陌生闯入的男人懵了,当然,师姐也有些懵圈。从她还没缓过来的表情来看,刚刚她确实是在担心我的安危。 我在被吓退的空荡突然脑子一抽,想道“我可以请大鲤上身啊!” 于是在那鬼头被大鲤驱逐后,红白小蛟盘旋着飞回我掌心时,我将它捧住,同时说道“此番危难之际,我需要你来配合我。” 大鲤有些茫然的点了点头,随即我将它脑袋抵在我额头上,口中念诵道“天清清,地明明,请神降此照天清,蛟龙速速来显灵,留到身前身化神,神化身,化起日月照分明,我等诚心请蛟龙!速速上吾身,急急如律令!” 那边男人避之不及,被一剑刺在肩头,他想也不想的就要跳窗离开,但随即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 师姐看着站在窗边,一只手擒住对方,身子快速往前那么一突,手里剑直接没入对方身子。 噗嗤一声,剑尖划破衣服,刺入血肉。 无数黑色怨气从男人身上涌出,随即我双目泛白,同时浑身上下一股磅礴凶意涌起,我对着男人猛地咆哮一声。 那似凶恶野兽般的叫喊声里,男人身上鬼气顿时消散,连带着男人的身子也萎靡下去。 师姐将我身子往后一拉,她眉头皱起,但见我双目睁的老大,浑身滚烫冒着热气,而身形开始不受控制的扭曲变形,似乎就要化作一只爬地的猛兽。 “你该送走它了。”师姐探头看了眼窗外,显然刚才的动静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在浮云山地界,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引来一些非善意的人来。 我努力调整着姿势,心里有些苦闷,这请神容易送神难。 虽然大鲤跟了我有些日子,但这第一次让它上我身,它显得比我预料的要兴奋多了。 我被它搅的头疼,但一想到刚刚在我眼皮子底下死了个人,顿时情绪又有些控制不住。 师姐见状在我头顶贴了道镇符,随即屋外有响动声传来。 师姐目光一凝,她拖着我直接往外跳窗而去。 多情客 又是一个入梦的夜晚。 华灯初上,万千灯盏齐齐飞向天空,五色斑斓间,我悠闲懒散的靠在石桥上,嘴里叼着根竹签子。 望着往来人群,桥下一艘花车楼船缓缓驶过,甲板上客人们三三两两相对而坐,楼船里有那戏子唱曲。 桥头处,一位捕头正抓着个吊角眼的男人不放,远处楼宇上,有女人隔栏远眺神色忧愁。 一个酒槽鼻的老头抱着个空碗,晃晃悠悠的走向我。身旁有个二八妇人路过,一看见那老头满脸嫌弃的躲远了来。那老头走到我面前,伸了伸手中碗,嬉皮笑脸道“这位公子,小老儿几天没尝过酒水了,多少赏点。” 对于老头这个行当,我也算是半个同行,本着都不容易的心思,从兜里摸了摸,却半文钱也没有。 我想了想,解下手上的红扣,那上面是一串色泽亮丽的玉石。“老先生,我没带银钱,你拿这个去换些酒吧。”说着,把玉石放进他的碗里。 酒槽鼻的老头,眼神一亮,也不客气,收了碗就走,连声谢谢也不打。 对此,我倒是笑着摇了摇头,并不在意这些。身后有女子声音传来,嗓音轻柔,她说“你倒是好手笔。” 声音慵懒中带着些随意,我再次回头看去,却还是空无一物。 想来我都魔怔了,每次入梦都在找着姑娘。“姑娘姑娘”我不禁低声笑着,自言自语道“钱财身外物,及时且行乐。莫让青春愁,岁月长还悠。” 然后便听到一声清脆的笑,我想又是那什么癔病犯了,但就在我抬头时,却感觉眼前一黑。 一张面具压在我的脸上,我没去躲,下意识的去往前抓,掌心触之温润,似握住了一柄玉糕。 “你们看,烟花,金鱼龙船上开始放烟花了!”桥上,有人喊着,远处一座点满灯火的巨大楼船中,射出一发耀眼的火石,那火光拖拽着长长尾巴,似长蛇曳空,随着嘭的一声巨响,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半空中绽放,从桥上看,天空被无数华彩笼罩,每一颗烟尘都拖着长长的尾翼,它们彼此碰撞,又毫无逻辑般相约盛放,亦如无数朵在春天里绽放开的花。 少女的脸上流光溢彩,连带着那半块面具也好像是有特别的魔力。 我静静注视着她,透过那面留有两颗孤零零眼眶的洞,屏蔽了四周嘈杂的喧闹,此刻,我的眼里只有无数道落下的金色大雨,只有面前被我抓着不愿松开的那个身影。 少女嘴唇轻动,我望向她的唇角,只觉得心脏碰碰在跳,那鼓起热血的身体明明炽烈却好似被冻上般僵硬。我看着她越来越近的脸孔,大脑开始眩晕,整个世界都黑了下来。 嘭!又一颗烟花在空中爆裂,有舞娘在船头迎着天空随性舞蹈,齐整的乐队站在舞台的边缘,将热情洋溢着包裹住场内外的所有人。 少女眯起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她缩了缩身子,随即又轻轻吐了下舌头,眼神委屈的看着我。 我的面前一阵恍惚,随即便听到一声,“公子,公子?” 酒槽鼻的老头,站在我的面前,他挥了挥手。 我盯着他手中空碗,猛然间吓了一跳。心下一紧环顾四周时,却再无少女的身影。心下有些怅然。 酒槽鼻老头见我模样,忍不住的哈哈大笑了起来,他道“公子模样,可是在想那佳人?” 我还回味着方才甘甜,如此听完,忍不住摸了摸脸颊,温度高的都烫手。只是干咳了两声,遂转开话题问道“老先生是喝完酒回来了吗?” 酒槽鼻老头摇了摇头,他指着空碗道“小老儿运气不好,酒是一滴也没打成。不过,承公子人情,某家给公子指条明路。来日再见时,希望还能请公子喝酒!”说罢,酒槽鼻老头朝我身后一指。 就见灯红酒绿处,一座歌舞升平的宴台上,有女子起舞,身段婀罗仿若天仙。 “这是?”我回头看见酒槽鼻老头递给我一封信件,那上面是一张邀请信伐。 “这是老儿从一位老爷身上捡到的,公子,何不去看看,一睹美人风光。”说罢,就自顾自的,往桥那边走去。 待到酒槽鼻老头身影消失的无影无踪,低头,看那手中信伐本想着随意丢了去,但脑子里却想的是另一个身影。 深吸一口气。 “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我在人群中跻身向前,耳边听着远处宴台上琴师奏乐已经开始渐入佳境。 远处的金鱼龙船上,烟火依旧,整座城的人都在今晚陷入到一种迷醉的情绪里。 穿过拥挤的人群,在一众烟火气中找到了宴台的入口。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刚要迎来,就见我举着手上的信纸连忙道“这位爷,您慢点,小心路!” 我却是不看他们,耳听得琴师已经演奏到了高潮,舞曲马上就会结束,心情却不知为何开始变得焦急。 楼梯旋转着向上,从两侧空出的楼台不难看到,又一束火花升上天空,整个江面都被点亮。 我看见满座冠盖,无数豪客纷纷举杯喝彩。 也许是奔跑太快,也许是情绪紧张,也许还有很多的也许。 当我站在舞台的入口处,看到那背对我的身影,在锦绣衣裙下,那人面朝江畔维持着双手撑天的动作。 那很像是来自西域,来自古老的一条被风沙掩埋的世界里走出来的画。 我走上前去,摇晃着的身子随着登台而愈发坚定。 无数夜晚里,我都在这样的场景里重复又重复,像是一场不愿醒也不肯停的梦。 眼前之人究竟是谁?你与那曾踏破我山门的女人又是什么关联,前世今生,今生来世,我与你又为何冥冥中会再相见? 就在她即将转身的那一刻,音乐戛然而止。 我眼眶湿润,看着头顶枝丫上枯老的藤蔓,抹了抹眼角起身却见师姐早已起了个大早,现在正在那煮着东西。 我看着她,又看了眼头顶太阳,笑着问了句“昨晚我还好吧?” 师姐摇了摇头,她似乎话很少,只是说了句“昨晚,我把你怀里的东西给封印了。你不必向我解释它的来历,我不感兴趣。” 或许,这就是女人吧。 我如此想着。 从祈福镇出发,沿着官道一直往前,走上不多时就算彻底进山。 已是初秋时节,山道上不见红黄之色,反而如那夏天般郁郁葱葱。 师姐解释说是,山中灵气阴郁,凡植物者,受其裨益。 在路过一个隘口的时候,面前突然多了个小屋,里面有两守门的士卒。 “这地方还能有官兵?”我抬头,却明白自己好像问了个不该问的蠢问题。 “干嘛的?”那官兵询问道。 师姐答道“我二人乃青城派弟子,师傅令我二人来此处寻灵草,还望二位通融一下。”说着,就递过去一张纸令和二两银子。 我看着那士卒只瞅了那纸令两眼,随即掂量了下塞过去的银子直接揣兜里,摆摆手示意我们进去。 “这么随意的吗?”我和师姐走远后,这才回头看了眼那形同虚设的隘口。 师姐却指着不远处的方位对我道“那些不过是防止凡人进入,而那些才是这个地方真正的关口。” 我循着师姐手指,看见不远处的小土坡上插着面旗子。 我在书上见过,此旗乃是镇魂幡,所需工艺不算复杂,但需要放在极阴处晾晒许久,攒够阴气才算成功。 “这些是防止山里阴魂往外出的,一面面镇魂幡连成片,围起整座浮云山。” “你打算怎么去找那转世之人?”我问道。 师姐摇了摇头,她说“先去主殿吧,那里有座推星阵,用那座图阵来卜算,应该就能找到。师傅给你的掌门玉印你带了吗?” 我嗯了一声,随即和师姐往山间小道里走去。 山道荒凉了许久,道上杂草丛生,只能隐约看到有路的痕迹。 上山之前,师姐给我贴了张遁符,用以藏匿气息。 沿途的小径上有颗参天古树倒在路上。树身长满了菌菇,有的枝桠竟直着往上长,根系缠着大树,一直向着天穹。 我看见古树倒塌的位置有道锐利的切口,想到百载古树也不过被人一刀切毁,心中不免哀叹。 前方不远处,有一只蓝雀立在枝头,眨巴着眼睛四下张望,似乎是在寻找吃食。它站立的地方,是座石刻的大碑,上面缠着藤蔓,只是依稀可以从缝隙中看到,浮云山的字样。 接着往里,再看不见道路。杂草密布,师姐来到碑前,她脚旁有一个已经风干了的枯骨靠在石碑旁,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一株不知名的小花开在尸骨的腹部,两个空荡荡的眼眶望着天空。微风吹来,花儿在尸骨身上摇曳,也许这么些年来,他就这样孤独的坐在这里。 我看见尸骨半个脑袋瘪下去了,想来估计是被钝器给砸死的。但看着看着我的身子就开始微微僵住,目光所在的前方。无数的尸骨残骸,落在地上。有的被杂草掩盖,有的就裸露在外面。上面有刀剑的砍痕,也有野兽撕咬导致的残骸碎骨。 落在他们身上的是一把把断剑,长刀,就像是一面面旗帜,它们立在那里,作为曾经拥有着它们的人的墓碑。 栖云宗灭亡之后,许多人来此开始寻宝。他们怀揣着对财宝的渴望,彼此却又戒备非常,于是,流淌在这里的河里便多了许多不知名的亡魂。 我压抑着胸中激荡起伏,默默念起了往生咒。许是我的声音传来,四周树林里开始刮起了阵阵阴风,甚是吓人。 要说浮云山至今到底死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在其中得到了多少天材地宝,至今也没有人能说的清。 但又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浮云山没人比有人的时候更加危险。 “走了这一路,山里孤鬼是被人清理过一遍了?”我皱着眉头,看向师姐的眼睛,此刻,多希望她刚刚说的那些是玩笑话。 师姐则是一脸平静,她淡然道“这里凶魂恶灵甚多,一些阴修最喜好这些东西拿来祭炼也不为过。” 我听的牙根都酸,却看她面无表情,似乎见怪不怪。 “那,那些个妖精,咱要是碰上了岂不得倒大霉?”我小声嘀咕着。 这妖和鬼区分很大,前者就像修道的道士一样,有法力能用法术,而后者充其量就是一团了不起的气,你当它是个屁都行。 此地,既然是被妖族惦记上,那么肯定有它特别之处,但不管我们的事。我们只是来此调查祖师爷转世,希望不会跟任何东西扯上麻烦。 “妖族不停来此,想必是有什么遗落的重要目的,这也是无数人来此的目的。”师姐向我讲述一些她的了解。 “有没有可能只是来找咱祖师爷的?”我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师姐听罢却没什么其它意味,只是她眉头微微缩在一起,小声道。“不管是不是祖师爷的事,咱们得加快了,我这闭息符,在外围还算好用,但越往里去,越容易被那些个神识出众者发现。”说着手指上又捏了几个法决,几个小人从她袖口飞出,朝着四面八方飞掠而去。 看着她操纵手里纸人探路,心里委实是非常馋这一手招数,奈何我本身神识还不够格,先老老实实修炼个几年再说吧。 林子上方,遮阴蔽日的树荫把周围都拉进了黑暗里。恍惚间我又有些发困,脑子里想到昨晚做梦,梦到吕祖雕像碎裂,祖师爷的画像也在大火焚烧下变成飞灰。 联系到我栖云宗门厅衰落,想必这些年,门中供奉的这帮仙人也不好过。 就在一晃神的功夫,师姐突然停下了身形。我下意识的就往怀里摸去,只听见师姐低喝一声“闪!” 天上,三发弓箭成衔尾之势,朝着我二人激射而来。 师姐就地一滚,弓箭落空。而我往后那么一缩,一枚弓箭擦着我的脸颊就那么过去,气浪掀的我脸上生疼,我也不管到底有没有被擦中,而是玩了命的往旁边树林里跑。 师姐伏着身子,在草丛里快速移动,绷弦之声这才从林子里回荡,传到我们耳中,奇怪的是竟然只有一声弓响。 我喘着粗气,掏黄符的手不自觉的抖个不停。我靠着大树,往刚刚射箭的方向看去,却是什么也没有。 林子里光影斑驳着,四周各种动物和风吹树叶,鸟儿鸣叫之声。 我调整好呼吸,手里把那黄符叠了个角,我给含在嘴里,手上又摸出两张马甲来,嘴里含糊着小声念诵咒语,贴在腿上。 那边,朝我们袭击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一直没露破绽。师姐那边却是动了。 只听得窸窸窣窣一堆声响,四面八方顿时阴风阵阵。我知道,这是纸人附灵了。师姐散出去二三十张纸人,对这附近进行天罗地网式的搜捕。 先前出声提醒我,估计也是派出去的纸人觉察到不对劲。 我抬眼看了看四周,就见纸人们四散开来,有上树有钻草丛,总之把一切能藏人或者动物的地方都给搜查一边。就在我以为那人必定要躲在离我们远一些的地方,突然,身边不远处,一块地皮下面,一个人突然窜了起来,那人朝着我奔来,手中银光一闪,我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下意识的要往后躲,那人已经快我一步,手掌一抓,我就被一股大力给提溜过去。 再看我,已经是被人抱在怀中,那银光我也知道是啥了,一把狰狞的侧面还带有血槽的鬼头大刀。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到脖子一紧,挟持我的壮汉把鬼头刀架在我脖子上,一只手勒住我脖子,光是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就已经顶的我够呛,壮汉对着师姐所在的草丛嗓音低沉的喊道“你的同伴已经被我挟持,阁下要是再不现身,我便砍下他的头颅!” 我被勒的够呛,脖子简直是不能呼吸,我憋的脸通红,挣扎着却又徒劳。 “你再不松手,我就要被你勒死了。”我拼了命的挤出这几句话,壮汉估计是没料到我还能说出话来,他又加紧了一些,防止我逃跑。 这下我是真的一点不能呼吸了,我手掌控制不住的往后拍打,却感觉身后靠着的是一块铁板。 这时,师姐走了出来,她举起手中宝剑直指壮汉,眉宇间冷冽道“你敢杀他试试?” 我已经没有力气捶打了,眼睛开始泛白,但听到师姐这一声,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你是多见不得我,想我死就直说。 壮汉冷笑着,挥起手中刀就要砍下我的脑袋。 师姐眼角抽动,她服软道“不如,我们谈谈。” 那壮汉停手,他饶有兴致的看向师姐,问道“怎么个谈法。” 师姐见我已经口吐白沫了,显然真的要死的样子,终于替我说了句“你再不放手他就真死了。” 壮汉这才低头看了下我,见我这副模样,也是稍微松了下手。我这时已是浑身无力,实际上,早在他俩对话的过程中,我就快昏过去了。 壮汉在感受到我心脏跳动时,沉声道“拿着刀剑,可不像是要谈的架势。” 师姐走近几步,小心戒备着,手中宝剑却先收了起来,壮汉倒也懂规矩,大刀插在一旁的树干上,双手抱胸,神色沉稳。 “阁下出手却并未下死手,在下承您的情,但我二人此行所去乃是浮云山顶寻一座推星图,想必与阁下并无冲突。”师姐直接说出自己的所行目的,确实,一般用推星图找人这种事,很难会和别人起纠纷。 壮汉沉思了片刻,他道“我为找一件东西,不过不能告诉你们。这样,你们帮我杀一个人,事成之后我护送你们去栖云宗主殿。” 师姐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想拒绝,但见我还在他手中,她问道“杀谁?” “一个用毒的方士”壮汉说着语气凝重道“他叫贺本华。” 南疆十万大山里,有好毒蛊巫术之人,其中,有培育出那百虫王,万毒之首得则可称其为蛊王。 而在江湖流传里,有这么一个臭名昭着的家伙便是那贺本华了,相传此人乃是蛊王的弟子,其人心狠手辣,有过为试蛊,残害一城人的恶迹,是为正邪所不耻,如今竟然藏在这浮云山中。 师姐显然是知道这个人的名号,但见她回了句“我杀不了他。” 那壮汉道“我要你与我联手,那人有一身毒功,我乃是练家子,通天本领也都得靠近身,但你为道家子弟,自有那法术助阵。只需在下次碰到他时,你帮我困他一下,我自有办法杀他!”壮汉语气笃定,似乎在看到师姐加入后,更加的胸有成竹一般。 师姐却道“如此,你又如何保证,事后不杀我们灭口,毕竟一位蛊王的徒弟折损在你手中,泄露出去难免不会被找上门去。” 壮汉看着师姐,他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你应该知道自己是没得选的。虽然我不知道这小子是你的谁,但他的命显然也不是不值钱。或许你听过我仲游的名声,江湖上,我仲某说话还算管用。” 师姐看着壮汉,又看了看我,她道“成交!” 仲游,山南道人氏,父亲是点卯官,后将其送入行伍里,历练出来成了一名将营教头。 但因为与一高衙子弟发生冲突,舒尔被发配边疆,再回来时,见家中凄惨,遂发怒杀得人家门庭若干,连夜逃去深山。 江湖里又传,仲游好饮仇人血,凡不义者见之必杀也。故名血夫。 方知有 浮云山地界极广,覆盖下有十余座山峰,连绵下来能有两个郡城那么大。主峰浮云山,高达一千多丈,栖云宗主殿就在峰顶,因为常年被云雾遮蔽,故而名曰栖云。 跟着那血夫在山里逛了两三日,期间,我和师姐主要还是搜集关于祖师爷的线索。 毒士之名我也是第一次有所耳闻。师姐对我解释道“此人臭名昭着,当年为了炼制毒傀,转找炼外加拳武人麻烦,以至于后来被江湖通缉,稽查司也出了悬赏,拿他人头可换取黄金百两。” 百两黄金!我心里大呼厉害,同时也在想,难道是这血夫想拿他人头,也对,这百两黄金确实很诱人。 关于如何寻那毒士下落,依据仲游的说法,那毒士身边跟着位铜甲尸,纵使毒士小心翼翼,铜尸却是智力低下,必然会留下些痕迹,而且,贺本华因为常年与毒物接触,其本身便是一种毒,他常待的地方必然草木凋敝,所以,我们只要按照这些特征去找,总是没错。 而依次我们也在山里寻了良久,最终一路跟到这儿西南角的一处小洼处。 “应该就在这儿附近了。”捏着一枚枯黄的黑色藤蔓,仲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肃杀的狠厉。 师姐四下看了看,对我说“护法。”接着,便见她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从怀里取出一些个物件。 道门中有请灵的法术,这里的灵可以是山间鬼魅,也可以是四方游神。用老道人记录在书本上的一句话就是,道家修行,说白了就是喊人帮忙。 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翻译成通俗易懂的人话就是,打不过你叫人过来一起帮你打。由此也可以得出,为什么道教极其注重门派之别,就是因为大门大派人家上面有关系的大人物更多。 见师姐开始动手,我在一边好好琢磨着,这种学习的机会自然得好好把握。 师姐,一边念着咒语,一边拿起一枚毛笔,在上面沾了点朱砂后,开始为纸人点睛。 这是开眼,纸人开眼后,最后一步就是给它们渡气。师姐给每个纸人身上留了自己的灵气便觉着头晕目眩,知晓是自己有些力竭遂开始打坐歇息。 我知道,这一步做完极其耗费精神,于是递过去一枚精力丸。 师姐睁眼看了我下,也没说什么,默默拿走药丸付下。 血夫一直盯着这边,他看见那些纸人刷刷飞走,像是一个个幽灵散布林中,也不免有些啧啧称奇。 纸人的灵性因为直接连接着师姐,所以,只要不超过一定范围,那么她都能感应到纸人身上传来的讯息。 约莫是过了有一柱香的功夫,师姐突然吐了口气,她抬眼看着仲游道“找到了。” 仲游蹲下身子,他表情沉凝,似狩猎开始前的野兽,问道“在哪?” “东南,山脚,有行尸,三,四…五,这是…”师姐眉头一皱,我从她瞪大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副移动着的画面,那上面描绘的大概就是师姐说的那个地方。 我看到师姐眼中的画面上出现了几具尸体,那些诡异站在一起的家伙纷纷扭头看向这边,而随即,画面开始变得模糊,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正缓缓爬了过来。 那威慑力,似乎透过纸人直接传达到我面前。 师姐身子一颤,随即她摇了摇头,无奈道“我们被发现了。” 但仲游似乎忽略了这句话,他眼露凶光,整个人有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气势,他摩拳擦掌道“可算找到你了!” 纸人被破,师姐倒没有什么大碍。刚刚休息了会儿,现在精力补齐,她出声询问道“现在就去?” 仲游不以为然道“既然找到他了,也不急于动手。”他转过身,看向我,询问了句“小兄弟,待会儿我们厮杀,你可有能力自保?” 我被他问的一愣,可联想到他一招便把我擒住,便失了胆气,刚要回句我躲远点,师姐冷冷道“他是对战经验不足,但若是有所准备,自保是无妨的。” 仲游又看了我两眼,我尴尬的一笑。他也不管我,脚在地上扫了扫,拨开一片空地,他撇了根树杈,在地上画了起来。 “我在此地待了有月余,这周边地形大概都清楚,他所在的地方旁边应该还有个山洞,那里附近有一条小河。如果我们从这两个位置包过去,那么他能选的路不多,走对岸从水路过是一种。过了那片树林,后面就有几条山道,我们必须在他进入山路并消失前击杀他。”仲游在地上画着,还标记了各自的距离和一些险要的地势。 我看了几眼,出声询问“就不能继续往南嘛?那里有一条最近的小道,顺着小道走不也快嘛?” 仲游摇了摇头,他说“那边我去过,顺着小道过去就是个山的陡坡,那里的路不好走,而且上下不得,一旦到了那,基本也就等死。” “对方身边至少有五具行尸,还有一只很古怪的蜘蛛,我的建议是不要分兵,否则可能中了对方圈套。”师姐提出建议来。 仲游靠在树干上,皱眉思索着。 我看向师姐,又看了眼仲游,想了想,道“不如我们先请五鬼过去,探探对方底细。” 得罪谁都最好不要得罪道士这一点来说,是因为,道士害人往往不需要亲自动手,只需晓得你的方位,或生辰八字,就能隔着百八丈远的地方做法害你。 仲游看向师姐,眼里大概是询问的意思。 师姐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她说“我可以一试。” 仲游也不废话,于是我们开始了狩猎计划。 在我给师姐布置法场的空档,师姐小声提醒我道“千万不能让自己暴露在那毒士的视野里,也不能让他知晓是我们在对付他。” 我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准备着需要的法器,师姐看了我脖子一眼,她轻声问道“脖子还疼吗?” 我摇了摇头,笑着调侃了句“那家伙也不知道吃什么长的,我感觉他好像也没怎么用力,但就是掰不动他的手。” 师姐解释说“江湖武夫体魄大抵都是如此,尤其是一些练过外家功的,身能力抗刀剑而不伤。” 我听的有些深以为然,可又不解问道“那这么危险,咱为啥不找机会走啊?” 师姐摇了摇头,她向我介绍起了仲游生平“早年他在进入行伍之前听说拜了一位刀法大家做了个不记名的徒弟,后来犯事被贬后,回来那夜杀光了人家候府上下满门。在一众城门士卒的围剿下逃出,其武功之高难以想象。” “而出逃后的血夫,据说收养了个女婴,可惜那女婴天生有缺,仲游便四处为她寻药,此番,入山恐怕也是为此而来。只不过,不知道他和那毒士又有何恩怨。” 我唏嘘了好半晌,看见她折了个千纸鹤,好奇问道“这是干嘛?” 师姐小声念诵了段咒语,那千纸鹤便飞了起来。她向我解释,说“既然到了我栖云宗地界,自然要向家里知会一声。”就见,她对着那千纸鹤嘀咕了几句,千纸鹤呼扇着翅膀,往浮云山方向飞去。 望了眼纸鹤飞去,师姐对我道“你来请五鬼。”我沉吟了半晌,小声问道“那咒语怎么念来着?” 仲游攀爬于树枝上,常年来在刀口上舔血的他,对这种危机感受极为敏锐。 他盯着东南方向,那里隐约有一股黑气缭绕。 就听见咚咚咚的声响。仲游眼睛眯成一条缝,前方树林草木纷飞,一具铜甲尸正朝我们方向飞来。 仲游不怒反喜,他喃喃道“自己送上门来了。”说罢,他看了眼我们这个位置,见我在阵法中,而师姐则退居一旁似乎也察觉到了动静。 铜甲尸一步一步的踩在地上烂泥中,所过之处,鸟雀纷飞。 仲游背后的弓箭被他握在手中,他目光如电,像一位极为有耐心的猎人,在等待着猎物出现。 铜甲尸从他所在的树下走过,并没有半点停留。仲游屏住呼吸,目光在四下扫着,森林里暗淡无光,枝叶把月光也挡了个七七八八。 仲游轻声呼吸着,四周渐渐静了下来。可是很奇怪,原本应该是有虫子鸟儿的叫声,可现在周围好似死一样的寂静。 仲游感觉到不对劲,可视野里分明什么异常都没有。 又等了片刻,仲游听见自己四周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像是虫子触角相互碰撞,又好似在啃食着什么,落在耳中极其不舒服。 仲游往下方一看,顿时感觉头皮发麻,就见数以千计的虫子组成的大网,向他所在的树上汇聚。 仲游纵身一跃,就在另一颗树上,他回望一眼,就见无数虫子如蚁附一样,把他原先所在的树给裹了一圈,不消片刻,那树突然倒下,树干被啃断,树皮也被吃了个干净,仲游看在眼中,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 四周还是死一样的寂静,唯有虫子默默啃食的声响。 咚咚咚,铜甲尸不知何时出现的,就见那铜尸似仲游一样,站在树枝上,一个猛踏,树干被他蹬的直晃,铜尸借着这股力跳到另一颗树上,如此几下,速度竟然不比仲游要慢。 仲游收起弓箭,几个纵越到了地上。他就地一滚,突然看见地上土块翻动,他暗骂一声,手中刀柄拍打着那地面。一个即将破土而出的地尸被他硬生生的拍碎头颅。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传来破土的声响,仲游手中握着的长刀苍啷一声出了鞘,刀光一闪,竟是寒气四溢。 身边呼呼啦啦,传来五道阴风,仲游朝天空看去,就见五只大鬼飞掠在天上,个个面色狰狞,手中提溜起从地上拽起来的僵尸,手掌一探一抓,僵尸身上一丝黑气被握在手中而后便像失去牵绳的玩偶,再没有一丝生气,软绵绵的跌在地上,动弹不得。 道家请神中,五鬼是最好请的一种。五鬼作为阴神,又无具体官身向来都是靠体力劳动挣点香火钱。有时候也不光是人,就有些妖也能请来五鬼,说白了就是给钱办事。 五鬼很快的清了场,这让对这些鬼东西显得有些束手无策的仲游松了口气。 但见那铜甲尸往仲游方向冲来,仲游眼疾手快,一脚踹断身旁一颗等腰宽的大树,铜甲尸扑来的手插在树上,就在这一顿的当口,仲游手中刀化作一束寒芒,当头劈下,只听哐当一声,金铁交鸣之声响起。仲游低喝了一声,刀身顺着铜甲尸脸上斜斜一切,半个脑袋就被他给砍了下来。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震撼,要知道铜甲尸成之后,刀枪不入剑戟不伤,竟被这仲游以一己之力给削去头颅,实在是叹为观止。 仲游一刀力道用老,刀势不减,他在尸身上蹬了一脚,身子接着刀势在半空中转了一圈,手臂抡圆了又一刀劈在那铜尸胸口,哗啦啦一声,铜尸被他一刀深深砍了进去,差点就被砍成两半。 长刀嵌在尸身上,仲游抽刀不出,便索性一脚踹出,把那铜尸踹飞出去。 目光冷冽,他环视四周道“贺本华,可敢出来与我一战。” 四周并无回应,仲游放声大笑,树林里五鬼四下寻觅,却见不到半个人影。 躲在角落里的我和师姐布置起了符阵,师姐手上串着红绳,绳子在周围草丛中隐蔽的藏着,但凡有蛛丝马迹都能第一时间被我们感知到。 我焦急中,目光四下巡视,却是不解“这毒士为何一直不现身,是已经逃走了吗?” 师姐摇了摇头,她说“因为我们俩没有现身,他吃不准我们藏在何处,要是贸然动手,指不定会在背后被我俩偷袭。” 就在我俩谈话的当口,一阵黑烟升腾,蔓延开来。 “北面!”师姐轻念了一声,仲游也第一时间觉察到,但他没有过去,而是捡起旁边一只虫子,朝那黑烟升腾的地方丢去。就见半空中,那虫子身上冒起了呲呲啦啦的声响,这黑烟竟然毒气甚烈。附近,树木草丛也都开始渐渐凋零,想必东南角的那片空地便是拜它所赐。 仲游疾掠向一旁,画了个弧往那黑烟升腾的地方跑去。 我偷偷探出脑袋,看着仲游速度极快,几个呼吸间,就到了那地方。 并没有人,一只蛤蟆对着空中吐着滚滚黑烟,那蛤蟆肚子鼓成一个圆球,躺在地上,嘴巴长着一动不动的在那。 仲游用脚挑起个石子打在蛤蟆身上,蛤蟆如同一滩烂泥啪的炸开,里面黑色的水流出,如同硫酸呲呲啦啦一阵响,石头也被腐蚀出一个大洞来。 仲游皱着眉头,但身旁没有半分痕迹,毒士依旧藏在暗处。 师姐嘴中念诵着咒语,五鬼和无数纸人散在四周探查着异样,这片方圆几里的地界到处是鬼气森森。 就当我以为对方见情况不妙,已经先行撤退之际,异变突起。 无数虫蛊朝我们而来,师姐眉头一皱,手中捏了几张雷符,往地上打去,效果不大。 道家法术向来是以降妖伏魔为己任,治人治鬼也成效颇丰,但对于昆虫瀛羽则作用不大。 既然行踪被发现,五行符阵也挡不住昆虫,师姐说了声撤,便往脚上贴了两张甲马身形疾掠出去。 我有样学样,也念诵了几句咒语,脚底下虎虎生风,把身前的法器黄符等东西拢了拢,抱着就跑,几步便是跨出三四丈远。 仲游拿回那柄长刀,他朝我们赶来,问道“找到那人位置了没有?” 师姐摇了摇头,道“毒士使了藏身的法门,而且驱使毒虫和僵尸不像我们道家,会留下点蛛丝马迹。” 仲游看了眼四下,说了句“往西南边撤,那里有三颗相聚很近的树,树旁不远处有个小山洞,你们在那等我。”言罢,提着刀往树上跑去。 师姐也不废话,说了句“跟紧我”手中雷符开道。 我在她身后跟着,就见无数虫子组成了虫潮,从四面八方涌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落在我的耳中,格外瘆人。 前方森林中,隐约闻到一股药草的香味,我惊呼道“他在这!” 师姐率先一道赤雷符丢出,雷符劈在树上,火光乍现,就见树林中,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眼神阴郁的望向我们。 他的肩头上铺着一块白布,上面蹲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蜘蛛总体有巴掌那么大,六对碧幽幽的眼珠正盯着我们。 那一幕诡异至极,就在我们即将错开之时,那蜘蛛突然八只节足弯起,露出腹部的恐怖花纹。 我没敢看台仔细,但听得嗖的一声,蜘蛛腹部射出一条白色丝线,威势仿若羽箭。 师姐反应的比我要快,她抬手挥剑格挡了下,那蛛丝啪的一声射在剑上,力度之大,饶是见识过师姐拔刀的我嗖能明显感受到那股大力顷刻间便压盖住了师姐。 手里宝剑被一击打的脱手,师姐踉跄两步便拽着我直往前冲,也不去管那蜘蛛不蜘蛛了。 完了,这是碰上妖怪了。 只有勉强跟上师姐的节奏,在这危机四伏的丛林里,师姐生拉硬拽下,我勉强躲过了几轮袭击。 而就在这时,对方也快要追上,情急之下,我将手上雷符一甩,嘴中念诵道“奉请五雷真君降妖魔” 黄符飘荡,随即化作怒雷。 道法管用! 我心里大喜,随即看见师姐捏了个千斤扎,那追来的毒士躲闪不及被她定住,可坐在他肩头上的大蜘蛛灵活的一跃,爬上树枝。 也是由此,我才再次看清那蜘蛛腹部底下的花纹拼凑在一起,俨然是一副人脸的模样。 仲游落在我们身后不远处,他手里弓弦绷鸣,三发连珠箭朝着毒士后心射去,意在取其性命。 师姐松开拉着我的手,她身子一转,面朝那跃上树枝的蜘蛛,手里多了一面铜镜,只见她将手中镜子对准上方蜘蛛,大喝一声“急!” 那蜘蛛身子映照在铜镜里,突的开始扭曲,随即便听见一声咔嚓咔嚓声。 蜘蛛身子陡然涨大,其中妖气森森显然是等不及了要变化模样来。 “大鲤,出来帮忙了!”情急之下,我探手去抓怀中毛笔,眼见着那笔头上游走的蛟龙开始凝炼成形,就等出来。 那已经等人高的蜘蛛腹部的人脸突然诡异的笑了起来,就听见师姐大喊一声“小心!” 不知何时一只不大的灿白小蜘蛛就已经落在我的肩膀,师姐来不及找其他物件只能下意识的伸手去扫。却见那蜘蛛似有灵性般翻了个身子。 大鲤一冲而上,那等人高的蜘蛛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手,避之不及被大鲤撕扯着带飞出去。 “走!”我拉着师姐卯足了劲狂奔出去。仲游在身后他手中刀罡劈的四周草叶纷飞。 原本是我拉拽着师姐,突然感觉到手上黏糊糊的,等我回头看时,发现师姐脸上已经浮现出一股浓浓的黑气。 她整个人有些浑浑噩噩,看见我停下,一个躲避不急反倒栽在我身上。 此刻,偷袭完的大鲤已经趁乱飞了回来。 我看着怀里已经昏睡过去的师姐,脑子一片空白。 “不是吧!别玩我啊,师姐!”我将师姐扶起,看到她手背上皮肉腐烂,而我刚刚握着她的那只手上也是落下了一堆粘稠的汁液。 难道是刚刚? 我回想起师姐之前帮我去掸肩膀上的毒虫,莫非那时候就被咬了? 可眼下师姐中毒已深,我把她袖子撸开,看见那毒气已经蔓延上去,随即她脖颈处也开始蔓延出了黑红色的经络,恐怖异常。 “妈的!”我咬牙切齿,在看见师姐手臂开始慢慢腐化流出恶臭的腥味时,我深刻的意识到自己是他妈一个废物。 我深呼吸着,一遍遍重复不要死不要死,我将身上衣服扯烂撕成条,将师姐的胳膊给扎起来。 可随着我用力,布条紧紧勒在师姐已经被腐化的皮肉上,轻易的就没入脆弱的血肉中。 我满手的血污,耳边听得师姐噗嗤一声开始咳血。 片片血花冒着泡,从师姐的口中涌出,她艰难的似乎是要呼吸,可口腔里已经堵满了鲜血,只能浑身战栗着,却无力挣扎。 “我能救你,我能救你,别死别死别死!”我手忙脚乱的扒开师姐的嘴巴,将她头往后仰起,看着血液流出的少了,师姐还能勉强大口的费力吸气。 将包裹里的药丸都拿出来,挨个挨个碾碎了磨成粉,一点点倒入师姐口中。 “咽下去就好了,咽下去啊!”我看着师姐依旧往外吐着血泡,她眼神已经涣散,整个人脸上,身上都是血。 树林深处,一声绝望的哀嚎,很快又被窸窣的枝叶掩盖。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我坐在山洞里的一处石凳旁,望着面前摇曳的篝火,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发了很久的呆。 大约半天前,我将身上那张黄符掏出,想到那个胖子似乎还有点本事,于是我手指捻起纸角,掐了个火诀,纸角呼的一下自燃了起来,不一会儿烧成灰烬。 半日之后,就当我以为他不会来了的时候,西边,一个手里摇着个铃铛,走路还一晃一晃的胖道士正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那家伙背着个竹笼,头戴道冠,身上不伦不类穿着个缝满口袋的衣裳,嘴里神神叨叨念诵着咒语。 走了能有好一会儿,看见前面有一山洞,洞中火光彻亮,他心中一喜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 见我蹲在地上,那胖子笑着招了招手,朝我喊道“道友,我们又见面了。” 我神情麻木的盯着面前火堆,直到方知有走近这才转头看向他。 方知有似乎是被我的表情吓到了,但随即他看见我的身旁,一个漆黑的人形血浆躺在那,他震惊之中,脑子里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有些唏嘘,我看着他想要安慰我几句,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摇了摇头,我语气尽量平静道“不好意思,让你看到了这一幕。” 方知有仍是苦笑,他手掌轻轻放在我的肩头,也只是拍了拍没说什么。 我深吸了口气,而后狠狠的揉了把脸,我看向他,问道“小道能否拜托你一件事。” 方知有看着我的眼睛,他能来便是决定帮我,此刻我望向他眼中不是期许而是一直沉默的冷静,这让他有些想不明白,但还是点点头道“在下自当尽力而为。”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用尽量简短的话,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他复述了一遍。方知有随着我的讲述,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表情很是丰富。 “所以,你是想把那毒士连同那蜘蛛一起收拾咯?”方知有听罢,望向我。 我点点头,而后补充了句“还有仲游。” 方知有听得一愣,问道“仲游可没有动手,而是……”也是话一出口,他才想通其中关键。 “若是没有他,我师姐也不会死,所以,仲游我不可能放过他的。”很罕见的,我这次语气里没有丝毫波动,但方知有却看出我已怒极了。 他问“需要我做什么?” 我朝他道“请帮我算出他们所在的位置。” 听完我的请求,方知有没说什么,而是从身上口袋里掏出六枚铜钱来,他摇头晃脑,手里铜钱哗啦啦的响个不停“一算方知,一算方知。” 说着,一枚枚铜钱落地,他闭着的双眼猛地睁开。 “有了!” 绝处生 丛林间,窸窸窣窣,无数毒虫撒开天罗地网,而在密林深处,贺本华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胸前的紫色长袍被割开一个口子,里面骨肉分明。脸色本就苍白的毒士,这下更是面容枯槁。 趴着树上一张大网中的五彩蜘蛛,人脸的那一面对着他,那脸上七扭八歪的一阵蠕动,竟然拼出个极为美艳的女子面容。更为诡异的是,那女子嘴唇动起,竟然发出女人的声音,她说“那女冠被我的从属咬了一口现在约莫已经死了,那男人中了我的毒液,当机立断砍了条胳膊下来,不然现在也死了。至于那跑走的小道士,道行太低,能不能在这片大山里活过三天都未必。” 紫袍的贺本华止住伤势后,一直在运功治疗着伤口,他把药膏贴在胸膛,脸色痛苦道“蛛魁大人,那神皇派的小儿如今被困在山中已有一旬,为何娘娘还不出手?” 被称作蛛魁的那只大蜘蛛,女子面容突然变得肃穆起来,她冷眼望着贺本华,语气不善道“娘娘之事,岂是你有资格言论的?” 贺本华当即脸色一变,他连忙讨饶道“是小人无礼了,请蛛魁大人赎罪。” 说着,忍着伤痛,跪在地上给那只大蜘蛛磕头认错。 这时,一只蜜蜂飞了过来,蛛魁看向那蜜蜂,就见蜜蜂在空中飞舞了几下然后便飞走。蛛魁对着地上的贺本华道“你去把那男人杀了,然后去浮云山主峰找我。”说着又朝旁边嘱咐了几句,几只巴掌大的蜘蛛爬了过来。 贺本华见着那几只毒物,眼中露出狂喜。作为以练毒出生的他,自当认得出面前几只乃是毒性极为刚猛的罕见毒蛛。 贺本华恭恭敬敬的朝几位拜了拜,从袖口掏出个盒子来,几只蜘蛛便相继爬了进去。 山坡西南面,有个极为隐蔽的洞穴。仲游跌跌撞撞闯进洞府,一头栽倒在地上,他的左手被直接砍断,碗大的伤口处,鲜血已经先被止住。 仲游迷迷糊糊间,就看见有两个人朝他走来。他眼睛顿时亮起,在看见是我,这才松了口气,但身旁那人却让他眉头皱起,随即问道“他是谁?” 我沉默着走到近前,先是给他来了一张千斤扎,而后就在仲游惊愕的目光中,我平静道“我师姐死了,是中了蜘蛛的毒,全身腐烂没有一块好肉。”仲游脸色阴冷,他似乎有什么话想问我,但他没说,我也懒得问,而是继续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念叨着。 “你这只手怕是中了毒才砍掉的吧,真好。我当时就没忍心下手,不然师姐也不会死的那么凄惨。你中过毒,应该知道是什么滋味吧,那种钻心的疼痛,肌肤一寸一寸的崩裂然后融化掉。” “我师姐她中途醒过来一次,那是她最后一次开口却是要我去杀她…”我说着不自觉的竟笑了出来。 一旁的方知有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那仲游只是冷哼一声,他问“所以,你是要杀我泄愤?” 我站在他的面前,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我冷眼望着他,“如果不是你,我师姐他根本不会死!你说,你是不是该死啊?” 仲游吃了我一巴掌,他嘴角动了动却是朝我脸上啐了口吐沫,他不屑的笑着,丝毫不去掩饰脸上的讥讽意味。 “就凭你?老子若不是有伤在身,我一只手就能捏死你。今日之事,但凡你能有点作用,那贺本华早就已经死在我的刀下。要怪只能怪你是个孬种,只晓得躲在女人背后,一辈子都只能当个懦夫!” 我被他骂的一愣,旁边方知有只是站在门口,看样子似乎并不打算介入我和那刀客之间的恩怨。 我抹了抹脸上的口水,看着仲游一脸的怒容,我平静的问道“你要杀贺本华干什么?” 仲游想也不想,他回了句“关你屁事?” 我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而是用一种陈述的口吻说“贺本华必然会死在你前头,还有那只蜘蛛。” “就凭你?”仲游似乎被我的话逗乐了,他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只不过,我是一拳打在他的脸上,随后,用手抓着他杂乱的头发,一边看着他怒视我的样子笑了出声。 我替他擦了擦嘴边的血水,这一刻仲游仿佛一个无能狂怒的普通人,千斤扎对于一个受了伤的凡人来说,效果奇佳。 方知有悠悠道“有人来了。” 我擦了擦手上的血,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赶来?甚至在听完我的描述之后,还是选择继续帮我。”我看着方知有如此一问。 靠在门框上神情自若的胖子,似乎料到我会这么问他,他神秘兮兮的小声道“实不相瞒,贫道乃是卜算出身,家里世世代代就是干这个的,因此也是人丁稀疏,到我这都第八代单传了。” 我看着他,似乎谈性甚浓,我连忙催促道“说重点!” 方知有诶了一声,继而说道“贫道深知,泄露天机乃会有祸事上门,故而一直谨言慎行。但上次见你甚是投缘,这不顺手给你摸骨算了一卦。” “说重点!”我不耐烦的催他,胖子连忙说“就是,你非凡人,乃是天人转世,故而想和你套套近乎,沾点福缘。”方知有那张胖脸嘿嘿笑着,我却是被他说的一愣。 “天人转世…”我喃喃道,其实哪来的福缘,我自小家境殷实但偏偏出来个什么讨债邪神,家破人亡不说,自己在外流亡这么多年,其中辛酸又有几人知。 好不容易有个心善的老道人愿意收留,还在帮忙化解那段孽缘时不甚身死道消。自己这继承衣钵还没多久,找上门来的师姐又因为要寻那祖师爷转世,莫名其妙的死在了这里。 至此,我终于又是回到了无依无靠,孤家寡人的境地。 “我哪是有什么天大的福缘。”我忍不住的苦笑着,方知有却语气笃定道“有,贫道卜算乃是一绝,自然不会出错。要不,我再给你算算。” 我摇了摇头,脸上表情开始认真严肃道“还记得之前我在的那个山洞吧。” 方知有点点头,我继续道“那里还藏着一样东西,就算是给你的报酬。事成之后,你且自行去取。” 屋里,被定住的仲游冷笑道“两个无知小儿,今日老子便要看着你们在我眼前化作血水,方能解气。” 我都懒得理他,方知有却眼睛一亮,他道“要不,我们把他制成傀儡,先挡那毒士一阵。” 仲游听罢骂的更凶了,我朝方知有一伸手,问道“带红绳了没有?” 他闻言掏出一把,我取了几只根,而后用锁魂扣的手法系在手腕脚踝上。方知有好奇我要干什么,我对着他催促道“你先挡他一阵,我马上好。” 方知有不情不愿的从怀里取出个八卦镜来,他说“贫道不怎么修杀伐之术,会的也就那两手,至多只能拖延他一柱香的功夫。” “半柱香!”我催促道“半柱香后,我打的他跪地上喊你爹。”言罢,方知有提着八卦镜就出去了。 屋里,我系好了锁魂扣,一旁的仲游道“你让他先去送死,然后你好逃命?” 我并不理睬他,而是盘腿坐在地上,我从怀中取出那支毛笔,大鲤从笔杆上游了出来。我低着脑袋,看着它的眼睛,有史以来也是第一次如此正式的想要了解它,认识它。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悲伤,大鲤伸着舌头在我鼻子上舔了舔。 就在仲游以为我是在故弄玄虚之时,屋子里陡然传来一声龙吟。 我双目睁开,眼眸冒着金光,而瞳孔处则化作兽性般的两点深红。 周身一圈白色雾气从我皮肤上渗出,隐约裹挟着我的身躯,使我更加轻便。 我盘腿坐在地上,可全身肌肉紧绷,五指成勾,似野兽的手掌,而一阵仿若狮子雷鸣的喘息声从我嗓子里发出,犹如爆发之前的洪涛。 仲游浑身上下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作为一位顶级的武人,他本身能对危险有一种预警。因为看不到身后,仲游并不清楚刚刚做了什么。 洞外,远处的方知有大喊一声“道友!”霎那间,洞中爆发出一道声浪。 那毒士夹杂在数具僵尸之间,身侧密林里无数毒虫为他驱使。 方知有左手拿八卦镜,右手握青铜剑,身披着一张太极宝图,腰挂三清铃铛,脚下云靴是个十足的好宝贝,此时他踏着羽步,舞的是虎虎生风。但被人围攻之下,方知有只能节节败退,往洞府方向逃去。 一尊铜甲尸飞扑过来,它速度极快,显然又有了灵物加持,如今势猛威不可当! 而就在方知有即将被追上之际,他不得已大声呼救,而话音刚落,洞中一道白光飞出。 铜甲尸来不及避让,或者说它本身也没有避让的意思。铜甲所制成的僵尸,其身坚硬凡铁不可伤之,其力无穷能举千斤大鼎。 然而,这样一尊无匹的大家伙,在与那白光相触下,竟轰的一声,四分五裂开来。 毒士贺本华脸色大变,他忙打开手里锦盒,里面露出几只庞大毒蛛。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功夫里,围绕在他身边的飞尸已经尽数被斩,僵硬的尸身被撕成碎片,血肉飞溅,却没有半点鲜血。 贺本华被眼前一幕给吓的一愣,就在他拔腿要跑的时候,脚下土地一阵震颤。 贺本华所在的土地突然炸开两个缺口。他还没来得及叫疼,整个人天旋地转,原是被人给拎了起来。 方知有眯着眼,他一边收着手里的雷符,一边小声叹道“让你走路不看路,踩着雷了吧。” 不清楚为什么突然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士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贺本华心里甚至来不及去想,整个人猛地被摔到地上,他身上多处骨头断裂,五脏因为受到冲击而错位严重。 那被召出来的几只大蜘蛛刚一落地就被一只大脚给吧唧踩个稀烂。 方知有在远处给我捧场道“精彩!” 我缓缓吐息着,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这便是请上蛟龙的副作用。 屋内,仲游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但他见着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贺本华,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抓了一把精力丸塞在嘴里,方知有却是在翻找着贺本华的衣服,他看向我,道“只有一些毒蛊和解药。” 我把嘴里的药渣子全咽下去,抄起旁边一块石头,走到贺本华身边,看着他还算完好的手臂,我耸了耸鼻子,随即一石头砸下去。 贺本华像是突然惊醒,当然,手被这么一砸,想不清醒也难。 他一脸惊恐的看向我们,我上去就是一拳,只打的他口腔飙出血来,犹不解气,我揪起他的衣领,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拿雷符摁在他的脑门上,声嘶力竭道“蜘蛛呢?趴在你肩膀上的那个大蜘蛛呢?它在哪?” 贺本华被我这么一弄,脑子顿时有些不够正常了,像是突破了心里极限,他整个人有些疯疯癫癫的,嘴里嘟囔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打了,别打我了!” 我一听到他说别打我就来气,手握住他的一个指头接着往后那么狠狠一撇。 咔吧一声,贺本华疼得眼泪混着鼻涕直流,也唯有这时,一向面色苍白的他,此时脸上也有了几分像是人的表情。 我的模样近乎癫狂,方知有心有戚戚的走到洞外,任由我发泄。 仲游忍不住的开口道“你能不能帮我问问,那株尸地血花被他藏在哪了。” 我狰狞的脸抬起,贺本华面容扭曲,他一直重复着我不知道,你别打我这两句话。 “你要那东西干嘛?”我声音沙哑,脑子却格外清醒。 仲游似乎是想明白了,他说“我不会逃,欠你师姐的命你可以随时来取,但我想请你帮我拿到那株尸地血花,我要靠那东西,救我女儿一命。” “你女儿?”我小声说着,似乎是记起师姐曾跟我提过关于血夫仲游的过往。 “我女儿今年七岁,自我救出她那日起,便得知她已经被人下了蛊毒。这些年里,我四处询问,知道下毒者正是这毒士贺本华,也知晓他手里有一朵奇珍名曰尸地血花,这东西能活死人肉白骨,我女儿这种蛊毒,只需要一片花瓣就能就回来。”仲游絮絮叨叨的说起他的过往,我愣愣的听着,也不说一句话。 门外,方知有悠悠道“尸地血花,开于极阴极寒之地的至刚至阳之物。本着阴阳转换,生生相克的道理。花开则不败,叶似嫩芽而花如皇冠,常人闻上一口则延年益寿,尸体沾上一缕则当场尸变。” 仲游看向我,眼神中有了些许哀求。 我抹了抹脸上血渍,却因为手上打的皮开肉绽,反倒是越抹血迹越多。 “我改主意了,我不杀你。”我转过身去,脸上露出些许疲惫。也许是近距离接触了贺本华,他身上的毒素很快便侵染了我的身子,对此,我本人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或许当下唯有复仇才能让我有所感觉了吧。 “接下来,我会在你身上请下蛟龙来助阵,当然,为了能更好的发挥出效果,我会提前把你生魂给挤走。在你生魂被挤出去的瞬间,你会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冷静异常的看着他,仲游好似全然不在意,他道“只要你能让我救回我女儿,做什么我都愿意。” 方知有补充道“其实也没他说的那么可怕。”我回眸看了他一眼,后者也不再插话。 我将先前贴在贺本华脑门上的雷符引爆,冲击声里,贺本华浑身又是抽搐,我走过去,踩着他脑袋对着他一边耳朵轻声道“别演了,这点小伎俩对我半点作用也不起。这样吧,我提一个条件,我问你老实回答,我给你个痛快。” 贺本华还是那副痴傻的模样,我嘴角抽了抽,脸色平淡的捡起旁边一根树枝,把它放在贺本华的一只眼睛上。 贺本华的眼珠子就贴着那根木叉,只要我愿意,下一秒他将永远缺少光明。 “我说我说!蛛魁大人她们去了浮云山!”贺本华忍受不住,他浑身颤抖,不仅仅是因为疼痛。 “她们?除了她还有谁?” “娘娘!妖族来了位妖帅,只知道是十方妖帅之一,其余的我真不知道了。”贺本华似乎已经来到了极限,他下半身已经失禁,整个人发出一股腐烂般的恶臭。 仲游吼道“尸地血花呢?你藏在哪了?” “我放在,小西山下的一处山洞里,顺着河道往西走,就能找到。”贺本华有气无力,最后几声似乎是在呢喃着,“让我死…让我死…” 方知有朝我道“那我这就去小西山找找。”我点了点头,而后把仲游的千斤扎解了。 仲游撒腿就往外面跑去,我却坐在地上久久沉默不语。 一位妖帅亲至,这十方妖帅的名号,便是凡人的我也有所耳闻,传闻南方十万大山中有那数以万记的妖怪,成立了一个妖国。其中,统帅妖族的是一位赤发金冠的上人。也被称为盖世妖王。其手下有十方妖帅,各各都有大神通,只不过一向甚少干预凡人的事情。 我如此思索着,地上的贺本华猛地起身,朝着我脑袋就是一掌。那力道势大力沉,挨上一下绝对脑袋稀烂。 只不过就在他起身动手的一瞬间,我捏在手中的千斤扎可没松过,就见着贺本华像是木头一样定在原地,眼眶欲裂,两个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我,似乎是不可置信。 我起身,捻起一张黄符,往他的后脑勺上一贴,口中念诵着拘魂的口诀。而后黄符一揭,一个灵体的贺本华就被我给勾了出来。 我将黄符贴在墙上,贺本华的生魂也随之钉在墙上。只不过,他眼中恐惧更甚。 “知道这是什么嘛?”我抖了抖手腕,一张黄符凭空烧了起来,我把那烧着的黄符往贺本华的魂魄下放了放。顿时,火焰挨着贺本华的生魂,一阵残嚎。 “这是阴火,烧你就跟烧纸一样。”我冷笑着,却抖了抖手腕,把那截黄符丢在地上。贺本华连连告饶,可我连搭理都懒得搭理他。 我想到了一个好的折磨他的办法,手从兜里摸了摸,还剩最后几张黄符了。我把它们叠成一艘纸船,用了困的法门把贺本华的生魂放在纸船上。 屋外的天空上,开始下起了小雨。我拎着纸船,往山下的溪流旁走去。 贺本华不停的咒骂我,我却充耳不闻。待到河边,我念诵了几句往生的咒语,将纸船轻轻放入河中,不一会儿纸船便顺河飘走,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要说我做了什么,无非是做了个阴船,送他去地府呗。只不过,这条小溪河的前头是通往忘川的,所谓忘川河,河中无数怨鬼恶灵,终身不得上岸,在水中受寒气侵扰,被无数恶鬼撕咬,无尽折磨。 贺本华死后肯定是下十八层地狱的,只不过这次是由他亲手送去,倒也差不离了。 我回到洞中的时候,仲游和方知有也刚好赶到,方知有打着把伞,真不知道他随身还带了啥。 仲游脸色狂喜,可见他也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但也信守承诺的回来。 我见人到齐了,也不啰嗦,直接千斤扎把仲游扎住,这是防止他因为痛苦暴走失控。 一张黄纸盖在他的天灵盖上,我念诵着咒语,就见仲游神色痛苦,在我起手掀开黄符之际,他脸色一滞,生魂依然被我剥离出来。 我把他生魂收在黄符里,把黄符叠成一个纸角塞在怀中,同时掏出毛笔,对着上面念诵请神的咒语。啥时间毛笔上蛟龙腾飞,一条龙魂就那么直直钻入仲游的眉心。 方知有看的是啧啧称奇,他道“这条蛟龙已经化形了,我观其是五爪,想必是能成角龙的上品。” 随着一声闷响,仲游脸上一阵青白,他眼珠泛白,身形匍匐,嘴角张开,口吐白气,仲游比之我先前更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更为奇异的是,随着蛟龙入体,仲游断手的那一块竟然幻化出一条龙爪来。 我眼神灼灼,轻唤了一声“大鲤。”仲游抬头望向我,似乎是在回应。我心下有了定数,便招呼方知有道“成了,现在去浮云山吧。” 方知有有些犹豫,他道“我刚刚算了一卦,胜算不到三成。要不,还是算了。” 我想了想,朝他笑道“这一路以来多亏有你,老实说你能帮我到这一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接下来万不得让你再冒险。这样,若是这次我能活着回来,日后倘有我能帮上忙的,知会一声。”说着我拍了拍方知有道肩膀,大鲤附身的仲游跟着我出了大门。 直到我和他都消失在了远方,方知有这才轻轻吐了口气,他自顾自道“我去了胜算才不到一成,但我若不去,你可是有十成十的胜算啊!”说着似乎是觉得晦气,他打着伞,瞧也不瞧身后那毒士贺本华的尸体,径直往山下走去。 浮云山巅,一众妖怪将一座废墟团团包围着,其中有那身形壮似小山的甲虫,有那人形但却有三四丈高的猛虎,有那等人大小的蜘蛛皆是目光凶狠的盯着那站立在众人身前的持枪老者。 老人须发皆白,但就那立于众人前的身影,手中长枪直着天际,他朗声道“尔等谁欲与我一战?” 老人面前,一堆精怪的尸骨,或被一枪扎死,或是被一抡砸扁在地。几招之内竟无一位妖怪能活着站在老人面前。 三位大妖的身后一名白衣白裙的妇人坐着轿子,缓缓出现。 等人大的蜘蛛率先侧身,但见她低眉顺目,而后一众妖怪也都颔首。 老人捻着胡须,眯眼望去,待到妇人来到阵前,他朗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号!” 那白衣白裙的妇人却是冷笑,她说“区区一介凡人,有何资格询问本座名号?” 妇人身侧,杀出个一丈高的猛虎,那猛虎身形矫健,一身铁皮铜骨是嘎吱作响,他身子一跃三丈,落地有如山石塌陷,朝着老人扑杀而去。 见猛虎扑来,老人腰身一拧,手中长枪斜向上那么一挑一刺,枪尖在虎皮上呲啦一声,猛虎一扑,老人闪身躲去,二者交错间换了个位置。 众人身后的一名年轻道士出声提醒道“前辈小心,此虎妖修为至少有五百年,一身钢筋铁骨非是等闲妖怪可比。” 用枪的老人哈哈笑道“倒是一副好的虎骨,用来做枪杆子正是不错。” 猛虎似乎听得懂人言,它狰狞的脸上竟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 所谓人有杀虎意,虎有害人心。 老人与虎妖拼杀之际,妇人身侧一等人高的大蜘蛛正和一位小山般的壮硕铁甲朝人群中杀去。 先去出声的年轻道士出手拦下二妖,他手中一柄三尺青锋被他耍的是虎虎生威,隐约间,剑上有雷霆作响。 但见那小道士剑舞的是密不透风,蜘蛛精的毒液蛛网不起作用,那铁甲虫妖头上巨角如战锤,猛地就往小道士身上冲去。 这时天空中惊雷滚滚,白衣服的妇人似乎眉头皱了皱,身后众人有那懂行的道士惊喜道“是法阵,是道家的法阵,有法阵运转了!” 此时天空上雷霆落下,竟与周边废墟交织,形成一座雷霆大阵。 当空一道电弧击在那甲虫身上,呲呲啦啦,甲虫被电的一麻,蜘蛛吐出蛛丝把它拖拽了出去。 虎妖在雷电的威吓下,杀意更浓。他双目通红,咆哮着继续往老人身前冲杀过去。老人脚尖一点,一道惊雷落在了他刚刚的位置,而现在是刚巧击中那虎妖。 “小王道长,这是?”老人看着周围法阵,啧啧称奇。 被称为小王道长的年轻道士,笑望向老人,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千纸鹤,笑道“小道有幸,在山道上捡到一只传音的纸鹤,也是通过它才得知,栖云宗上还有座推星阵可以使用。倒是关键时刻能派上来用场。” 老人点了点头,再看那虎妖,已经离开阵中,他咦了一下,道“山腰处那是?” 本名王正清的道士,顺着老人的话往山下望去,就见一个身材高大且壮硕的汉子双手双脚匍匐在地,身形似猛兽一般往山上跑来。而那人的背上,坐着个年轻消瘦的小道士。 注意到山腰处的不止是老人,一众妖怪也转过头望去。蛛魁咦了一声,惊呼道“这小子没死?还有,他身下的那是?” 白裙子的妇人看着奇异的上山二人组,眼睛从我身上扫过,只在仲游身上停了停,她挑了挑眉头,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王正清也有些不解,他半开玩笑道“估计是援兵来了!” 我骑着大鲤,一路往上,在感觉到山上有一股股巨大妖气的同时,胸口剧烈起伏着,我对着身下的大鲤轻声道“待会儿你只管往死里揍那蜘蛛,不用管我。” 仲游嘴巴里哼了一声,眼神望向山顶,瞅了眼蜘蛛所在的方位,却又忍不住的看了眼白衣妇人的位置,眼神中似有忌惮。 “他娘的,除了第一次请你有用之外,哪一次你徒弟碰到事你都不在。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做师傅的?”我骂骂咧咧,身子坐直了却是恭恭敬敬的用请神的手势朝天一拜。 “这次我也不麻烦你,况且你来了也摆不平。还是,谁弄出来的,让谁来收拾吧。”我手指轻轻叩在眉心,嘴中念诵着“奉请祖师爷李天一,神兵火急如律令!” 身下大鲤似乎回了一下头,我却俯下身子,好似昏昏欲睡。 天雷滚滚 那一梦便像是睡了有足足半生,我看见一位白衣道士背着手站在我的面前,他笑意盈盈,好似冬日暖阳,剑眉星目中眼神温柔。 他伸出一只手来,手掌摊开,我上前握住他的手,却是一只稚嫩的小手掌。 那一刻,好像天上在下着大雪,道士牵着我的手,往山上走去,他悠悠的哼唱着歌曲,四周雪花飘散,落在道士肩上落在我的手心。 呼! 我轻轻吐了口气,大鲤浑身打了个哆嗦。我的手掌慢慢抚摸过他的脑袋,眯着眼,笑意盈盈道“好久不见了小蛟。” 身下大鲤口中闷哼了一声,而后我抬起头来,望向山巅,脸色有些苦恼道“怎么也该有个几十上百年了吧,还没打够?”说着,身子往后一仰,就好似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轻轻的落在地上。 我拢了拢衣袖,脚下轻轻一点,一步踏出便已至山巅。 众人,包括那白衣妇人也是一阵错愕。 我落在阵前,望着天上奔雷,笑道“诸位何不坐下来,喝上一杯,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 面前猛虎,大虫乃至蜘蛛都是一愣,随即面容狰狞的朝着我发出怒吼。 身后老人却先开口,他出声问道“阁下好身法,敢问法号上下。” 我回头,朝老人行了一礼,轻笑道“俗名就不污了先生的耳,先生若不嫌弃,便以道友相称吧。”说着,我又看了看那边站着的年轻道士,眼神上下打量着,道“这位小友倒是好资质,来日必可成大道。”王正清笑着也还了一礼。 至今为止只说过一句话的白衣妇人面色不善道“阁下是?” 我转过身来,笑着又向白衣妇人作了一揖,我说“想必,这边便是人称石姬妖帅的白蝎娘娘吧,久仰大名。” 白衣妇人瞳孔微缩,但脸上依旧是那副从容模样,她道“今日,阁下是来做说客的?” 我点点头,两边皆是沉默不语。 白衣妇人眯起眼来,似酝酿着恶意“若是我不肯呢?” 我无奈的耸了耸肩道“那在下也没有办法了,只能请诸位离开浮云山地界。”这句话说完,突听闻天上雷霆翻涌,整座大阵似在变动。 王正清小声道“陈前辈,请退后几步。” 那持枪老人也识趣的往后退了退,只不过眼神中仍是饶有兴致的看着我的背影。 白蝎娘娘脸色阴沉,她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赶紧摇了摇头,语气诚恳道“怎么能叫威胁呢?我只是给娘娘一个可取的建议。”说着脸上笑容不减,白蝎突然发难,身后一只巨型尾针,速度奇快的朝我刺来。 就在众人反应始料未及之时,我左手往前轻轻画了个圆,而后那枚尾针便好似变戏法似的凭空出现在了另一侧。我顺势手掌往前一推,白蝎娘娘座下轿子四分五裂。 也就在这时,众人才发现,那位被称为白蝎娘娘的妇人已然消失不见。 也只有那三位大妖和王正清与持枪老人同时看向天空,我单手向前,另一只手负在身后,歪着脑袋,抬眼看了下天际,眉头挑起。 就见一只遮天蔽日的巨大黑影把整座山都覆盖在下面。 “天黑了?”有人惊呼,但马上就有人喊道“那?那是?” 天空之上,黑影倾轧,遮天蔽日,从地上看去就好似天空中塌陷了一部分。 我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为什么不能讲点道理呢?还是女人都是如此?” 说着一只手呈托举状,一只手按在地上,双脚分开扎了个马步。 昔日与三两好友共饮,喝至兴起,一敞衣醉汉手持托举状,肩抗大山填江海。然山有无穷高,海有无尽深。醉汉抗山行至一半昏昏睡矣。 “虽不如倾奇山重,但无量老兄,小弟这也效仿一二。”说着,对着天上那白蝎轻诵了声“起!” 身如山岳般的白蝎下降之势猛然骤停,而后就见我似醉酒状,身子晃晃悠悠意态阑珊,抬起来的那只手往后背上轻轻一放,向下按的手绕到后面呈拖举式。 耳听得一声不大不小的“走你!” 天上黑影顿消。同时间,我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云层之上,闷雷滚滚,似有天人交战。 持枪老者眼巴巴望着天空,他喃喃道“今个真是遇见仙人了。” 王正清想着摇了摇头,他望向身后的栖云宗大殿,那尊天人雕像依旧屹立在废墟之中,他小声呢喃着“一身飘渺气,不似仙人,倒似那位栖云宗的先人。” 穹顶之上,日华闪耀,白云如川流,无边无际。 我浮空落坐,低头俯视人间,做那观想状。 云海之中,翻腾而起的巨大妖兽,一晃之间又化作妇人模样,她手中骨针挥出,掀起云雾无数,数千利刃如游鱼般海水涌来。 我大袖一挥,面前凭空多出个棋盘来,随手在身旁流云上扯出一缕,手做捻子,眼眸露出一抹柔光,笑意温婉道“不如,我陪娘娘下上一局如何?”却不待她回话,自顾自的落子于盘上。 轰隆一声,一位流云巨人,挡在我的身前,身披云甲,手持宝剑,须发皆张。 白蝎娘娘面色不善道“破!” 数万利刃化作一条银色长龙冲杀而去。 我挽袖抬手,复又落下一子,从旁拔地而起又一巨人,手持长枪胯下云履骏马飞扑而来,一冲之下,银龙四分五裂化作无数晶莹雨滴坠向人间。 白蝎娘娘手掐法决,云层之下,银水逆流而上。 我不慌不忙,一子落下复又一子。 风卷残云,似有巨人从天而降,那裹挟着无匹力量的大锤当空砸下,却被利刃贯穿,而一条银龙从巨人胸腹间破出,一声嘶啸,贯彻天地。 华光万丈间,轰的一声巨响,云枪去势快若惊雷,那银龙躲闪不急,被砸的头崩甲碎,而它尾巴一扫,那云巨人被一挥既散,果真如那云烟所聚。 “旧时有书生修儒道,后国破城灭时方成大道。儒生一人,持一盒棋盘落坐于城外。王侯见他一人,耻笑道世间最无用,无用是书生。”我的面前,虚虚幻幻有一位儒生的影子正襟危坐,手中捏有一枚黑子。 白蝎娘娘眼眶恶毒,她手臂舞做虚影,霎时间四周起了一座通天法阵,阵中,白蝎娘娘须发上扬,额头上又浮现出两对恐怖的虫眼。 一只白蝎虚影从她背后显现,八目同时向我投来,猩红眼眸中,滔天恶意。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高声念诵道,面前的影子,啪的一声,棋子摁在棋盘上。 天空中百里之内,出现了大大小小近百名云巨人,皆是怒发冲冠,衣着模样似古秦人的装束。 我笑看向儒生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手里捻着枚白云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轰隆隆,一阵阵电闪雷鸣。斗大的雷霆化作一把斧头,凝在空中,巍然不动。 白蝎疯了一般,那虚影元神四处冲击,不断有巨人在她面前溃散,但随着一位位披甲巨人从云幕中站起,白蝎离我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昔年曾见识过秦军风姿,遥想八方四合皆被一枪扫过。 我捏着枚浑圆白子,眼神带有一种炽烈的情绪,放子之时,我看向极远处,口中低诉了句“杀!” 无数巨人须发皆张,他们抬起手中刀剑,向着已如困兽般的白蝎发出无声的咆哮着,而代替他们发声的是那一道贯穿天际,声势浩大如飞星撞地的九天惊雷。 在被惊雷锁定的那一刻,白蝎娘娘脸上惊愕交加,可雷斧去势甚猛,她来不及躲闪,而在这雷霆之下,万物可能都只会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嗯?韩兄,你不下了?”我面前的虚影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无数巨人。白蝎面前的雷符也在即将劈在她头上的一瞬间当空消散。 天地间重归寂静。 我起身,抚了抚衣袖,脸上重新挂满了微笑,朝白蝎娘娘走去,轻声道“娘娘,这局结束了。” 白蝎愣愣的看着我,眼神中似有深深忌惮,她道“是我输了!” 我站至她的面前,双手抱拳,躬身道“娘娘,请回吧!” 白蝎身子僵硬,许久,才消失在了原地。 浮云山巅,一众妖兵等到白蝎归来时,脸上都是狂喜,但听到她说出“撤兵”之时,皆是目瞪口呆。 “等一下!”我从天上赶来,落在白蝎面前十步外,白蝎皱着眉看向我,问道“你还想怎样?” 我朝她拱了拱手,道“娘娘深明大义,在下自当崇敬有加,不过,在下与这位有些纠葛,娘娘不如卖我个面子,将她交与我。”我眼睛撇向一旁的蛛魁,她当即脸色大变,连忙看向白蝎。 白蝎眉头皱的更紧,在打量了我又看了眼蛛魁,她冷哼道“不知下属如何得罪阁下了?” 我笑了笑,说“这位不小心杀了在下的朋友,好在魂魄并未受损,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地府之中。娘娘,以为何?” 白蝎想了想,挥手道“一命偿一命,你自行解决吧。” 蛛魁面如死灰,旁边的大甲虫也露出震惊的神色。 “谢娘娘!”我笑意盈盈,眼中却满含杀意。大鲤一把扑上去,抓住蛛魁就是一顿撕咬。 没有任何人敢上去阻挠,妖兵们在那位妖帅的带领下尽皆散去。我身上的气息逐渐消散,身子跪倒在地。 “道友?你可还好。”王正清走了过来,他用安魂的手法在我背后点了几下,而后从怀里掏出个玉瓶来,里面倒出几颗晶莹剔透的小药丸。 “道友,这是我神皇派秘制的丹药,可助你快速恢复。”他说着,我将那些药丸尽皆吞如腹中。而后目光阴冷的望向那一人一妖的战场。 大鲤终究是人身,在被蜘蛛精啃咬了两下之后,身上伤口便成溃烂状,模样惨烈。 持枪老人大喝一声“我来助你!”便提着枪往前冲去。 我恢复着气力,眼神有些涣散。一时间分不太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感觉浑身上下的感官都在旋转。 王正清轻声念诵着咒语,咒语声中,眩晕的感觉不似那么强烈了。我挣扎着爬了起来,手上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来,我朝着那蜘蛛跌跌撞撞的走去。 王正清却赶忙拦下我,他道“道友现在神魂不稳,过去恐会出事。” “你闪开!”我一把推过去,却是自己差点跌个踉跄。 王正清苦笑不已,只得又给我贴了张昏睡符。 我迷迷糊糊间,就听见有人在叫我。 我努力的瞪大眼睛,可天空中飘着的雨水一点一滴的落在我的脸上,我却看不见。 这次,我没有再做梦了。我躺在黑暗中,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嘴唇微动,呢喃道“师傅,师姐…” 前尘往事 醒来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浮云山上,终年被大雾遮蔽,好似一团挥之不去的阴霾。 连着几日我意志消沉的坐在那座废墟之中,抬头望着那尊天人雕塑。 没人敢上前来找我搭话,唯有王正清和持枪老人来到我身边送些吃食。 我就在那雕塑前坐了一天一夜。 仲游的事情也处理好了,只不过在生魂回归肉体的那一刻,原本高大魁梧的汉子身体萎缩的不成样子,仿佛老了几十岁,眼睛还瞎了一只。浑身上下附满草药,模样凄惨无比。 有好心的散修愿意将仲游带回去找他的女儿,我则处理完这件事后,便一直待在山顶,望着那雕塑。 远处笛声悠扬,似飘渺,似云端,似乎从前尘吹来的一阵夜风。 王正清坐在一处大碑前,山风呼啸着坠入身旁的幽谷。这位道宗里辈分极高的小真人,似乎想起了一些伤心事。 “曲子吹的老夫也有些神伤了。来来来,小道长,老夫觅得一壶佳酿,正愁无人对饮,不若陪老夫喝上几杯。”阵外,一位老者缓步走来,这位昔年曾在蜀地留有掌中八尺是惊雷称号的老人提了壶酒,背后长枪被一块灰布包裹着。 老人走来,见我仍是一动不动的痴呆模样,倒也不在意,他把三只碗放下,自顾自斟满,仰头一口饮尽,抹了抹嘴意态阑珊的就着曲子,唱起了蜀地的歌谣。 老人的歌声似乎把我带回了一个年代,一个还没有现在,还是很早很早以前的过去。 那年春,城门内外站满了大大小小来看热闹的人。官府方面更是早早的出门迎接,人人脸上都挂满了艳羡的模样。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站在门口,在穿县令官补的男人搀扶下泣不成声。 我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敲锣打鼓,漫漫长的路上,马队以一种并不快的速度缓慢行驶在官道上。 路旁桃花开了,身边的书童下去摘了一朵,他递给我的时候满脸掩饰不住的欣喜,他道“少爷,咱们快到家了。” 谁能想到,坐落在整个王朝版图西南端的一座小小的县城里,竟然能出一位状元郎。 那一天,我回到家中,除了接家眷去举世闻名的王都,也是为了再看这家乡最后一眼。 也许此生都不一定能再回来了吧。如此想着,心中无法挂怀的却是一位早已病逝的女子。 那时我家里是穷,我爹是个教书匠,教了一辈子书,读了那么多圣贤道理,最终也还是没读出个理所当然来。 爹一直叫我要好好读书,等考上功名,当上了官,以后就能改变这个国家,让每个人都过上能吃饱饭的日子。 随着慢慢长大,我开始在想读圣贤书真的有用吗?我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 在那些五脊六兽百无聊赖的岁月里,她的出现就像一道照亮黑夜的光,实在是过于美好。 我和她站一起的时候总有些自卑,她个子比我高些,长的也不似我瘦瘦弱弱,而是有些男孩气的大姑娘。 她很好看,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当然,她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就像山野里的清泉总让瞧不厌。 可是女孩总归是要长大嫁人的,记得我十三岁那年,她就被许了出去,听说是城里的一座大户人家。 我读了这么多的书,自然知道所谓世俗无非如此,可我无法理解。 她出嫁那天,我坐在院子里,没有看书,而是发了一天的呆。 从那之后,我便甚少再见她了。不过我学业还算不错,顺利过了童试,四里八方也小有名气,旁人见了免不了喊我一声小秀才。 腹有诗书,可我依旧不快乐。 我仍喜欢去小时候捉虾的河边待着,听着山上潺潺流动的清泉,闭上眼,吹着那来自童年时淋过的风,只是偶尔感慨身边再无那位可以让我安心不做它想的人了。 风铃滴溜转个不停,我从州府回来时,满街张灯结彩,无数豪客士绅来此道贺。我只道,不过是过了个乡试,离京城还有个十万八千里远呢。 可他们依旧狂热,那年我才十七,人生风华正盛。 自发为我说媒的人几乎是快踏破我的家门,我那个终年郁郁不得志的父亲在那时节脸上也松动了不少,他私下曾问过我的意见,在得知我尚未有婚娶念头,他倒也没急着催我,嘴上说着学业为重,默默替我掩上了屋门,将来访者一一回绝。 其实,我也不喜欢读书,只不过除了读书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难道和父亲一样去当个教书先生? 坐在砚台前,望着窗外碧蓝天空,我在想,她约莫也该知道我回来了吧。 她嫁人后倒是经常回家,我大概知晓她在那边过得其实并不怎么好。 成年之后的我们再相见时是那么的拘谨,我们聊了很多,从省城趣闻聊到家长里短。渐渐的我发现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笑,小时候脸上的浅浅红晕也化作朵朵红粉,青青瓦黛。 她问我怎么不娶个姑娘时,我笑着说世上诗书已让我烦不胜烦,娶妻更是无暇顾及。其实,更主要是这世上再无如你这般的女子。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城里的龙灯集会上遇见的。 那时节,临近冬月,来往参加集会的人都穿着厚实衣服。 当时她穿了件雪白小袄,站在人群里,怀中还抱了个粉嘟嘟的婴儿,很是显眼。 我站在离她好些远的屋檐下,看着她身影隐没在人潮中,直到灯会结束。 恍惚间,我已到了中年,坐在案台前,耳边似回想起当年女子轻笑,她问“今日又读了哪些书?” “夫子,如今国已不国,叛军将至,我等却在这处避风躲事,大谈什么学问之道。”座下,无数学子群情激愤,看着这群面容稚嫩的少年,我似乎才记起如今已经学宫里的讲师,而今日便是受降之日。 面对学生质疑,我清了清嗓子,语气不见波澜依旧温和笑道“你们都是些有热血的大好儿郎,但若上阵杀敌能割去几颗头颅啊?书生建功乃是沙场之外…”我在讲桌上,屋外天色阴暗,黑云压城,大雨将至。 那年,胡人南下,马蹄阵阵,踏碎了关外雄城,踏在了王朝最中坚的心脏上。 最终,还是没能挽回王朝的倾倒。 数百名儒生向我的背影送别,我回头望向他们,忽而想起若干年前,骑在马背上也是这般回头望去的那一幕。 还记得第一次来时,那位天子带着满朝文武,城门大开。 眼眶略微有些湿润,我含笑摇头,轻轻拭去眼角泪水,看清面前城楼尽皆甲胄,而迎接我的则是一道道闪着银光的锋锐寒芒。 我拿起棋盘,背起竹篓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座昔日王都底下。 就在众名士卒的注视中,年近不惑的我,那棋盘放在面前的地上,我放下竹篓,盘腿坐好,两盒棋子呈对角放置,我轻轻吸了口气,看向棋盘对面笑意温柔。 记起那年隆冬大雪,我与她被困山上。她靠着我瑟瑟发抖,我则照着书上所写,用那古旧的法子生火,可眼瞅着半天过去了,手心都要撮破,但火光却不见半点。 那大概是我最肆意的时光吧,将棋盘放好后,我朝前方轻声一笑,道“与我下一盘如何?” 面前明明空无一人,却见那放置白子的棋盒里,一枚棋子自己个飞了起来,那白子摇晃着似在犹豫,最终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上。 望着棋子落下的位置,我摇了摇头,笑意温柔的把那棋子摆正道“要下在两线相交的位置上才对。” 对面好似果真有人在听,突然又一枚白子飞起,与先前一样,落在棋盘上。 我开始伸手,从旁边盒子里捻起一枚棋子来。 远处有城门里有一队骑兵正驭马赶来。 就在黑子落下时,周围狂风大作。城外的土地上,疾风骤起,那骑马赶来的一队骑兵竟然被黄沙裹挟的飓风吹的是人仰马翻。 “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在盛夏时节吃梅子,白瓷汤碗用井水泡上一坛,便够吃一整个酷暑。”我从旁边棋盒里又拿起一枚黑子来,落在棋盘的一角上。对面复又下了几枚,好似全然不懂规矩,但我只是笑意盈盈,慢慢帮她把棋盘上落乱了的子给拨正。 天上乌云汇聚,似有暴雨将至。面对这天地异象,城中士卒无不大惊失色。 “还记得那条河吗?你走之后,那里河水日复一日却再没有一位愿意在旁修剪树丛的姑娘了。我去京城的最后一晚,在那儿躺了一夜,当时我就在想,要是你没去省城,该有多好。”我语气中带着一丝哽咽,随即便听到我小声说“我念诗给你听可好。”对面棋盘上白子一枚接一枚无规则的落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每念诵一句,便落下一字,天空中闷雷炸响,城外风声大作,平底上似又有行伍士卒冲锋怒号之声,不绝于耳。 棋盘上,白子下落的毫无章法,即便黑子下的极为有章法,也架不住对方全然不按规矩来。不一会儿,数量和重要位置都占据绝对优势的白字已成必胜之势,我却笑着摇了摇头。 但见天空中,无数箭矢飞来,密如雨点,我轻轻挥去棋盘上的棋子,无奈道“不下了,下不过你。”就在站起身,面对着即将到来的箭雨时,我的身边,隐约站着一名女子,正笑意温婉的望向我。 思绪从那千年以前慢慢飘回。 面前,王正清抚了抚衣袖,他把笛子收在腰间,看向老者面前的酒碗时,笑骂道“有此美酒,为何不叫我?” 老人嘿嘿笑着,也不多言而是盛满一碗,递了过去。王正清接过也是仰头一碗干尽,他咂摸着嘴叹了一声,道“好烈的酒啊!” 老人捋了捋胡须,脸上自得道“蜀地的名酒,三步倒。老夫特意带在身边的,这要是没有好酒,日子可怎么过哦。” “老先生,能给我一碗嘛?” 听到背后传来的那声音,老人和王正清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很默契的转头看向我。 老人把面前的大碗递给我,他有些好奇道“这些天,你终于是舍得开口了,来,酒有的是,尽管喝。” 我笑着,接过酒碗,却没喝,而是端着来到那雕像前。 王正清有些奇怪,但也没问,老人也不出声。 我把那碗酒倒了一点在雕像前,又在东方和西方各洒了一点,最后,剩下小半碗这才一口喝尽。 “道友,可是想明白了什么?”王正清思量着,出声道。 “嗯,我想明白了。”我点了点头,回头看着二人,语气诚恳道“这段时日多谢二位照料,小道感激不尽。不过小道这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二位回避下,我有一点私事要处理。”我说着,二人眼中都是疑虑。 我笑道“自是不会做那寻短见的蠢事,二位不必担心。” 王正清还欲说些什么,老者摇摇头,他提着枪,转身便走,说道“小王道长,老夫那还有几坛子好酒,不如来一起尝尝。” 王正清在随老人走之前,对我道“不论何事,道友若有烦恼可来神皇派找我,小道定会鼎力相助。”说着,丢给我一块令牌,说罢人便往山下去了。 我接过王正清给的神皇派令牌,把玩了两下就揣到怀里。 我走去把老人留下来的那坛子酒抱起来,猛地灌了一口,酒水辛辣,我满脸的酒水却是畅快无比。 真想让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啊! 我打了个酒嗝,醉眼惺忪的望向那雕像,想也不想,手把酒坛一抛,砸像那雕像。 去他娘的天人,去他娘的祖师爷。 我骂着,手上掐诀,一道雷霆顺着我的手指劈向雕像,就听得轰的一声,雕像被我炸出个口子,而后,咔咔声直冒,一座巨大的天人雕塑,身子竟然断做两截,上半身直挺挺的甩向前面。 就在这时,废墟之上,一副画像突然飘在我的面前,那是一位丰神俊朗气度非凡的年轻道士。 似乎有人在问“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我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头晕目眩之际,我大笑不止。 那画像忽的一下自己点着了,天空中黑漆漆的,但好像有什么样的斑驳落在我的眼中。 下雪了。 我躺在地上,周围的废墟空旷,那雪花从厚厚的云海中翻涌而出,历经无数的沉沦,最终落在我的眼底里,慢慢化作一滴热泪。 有女子撑着伞,缓步行来,站在我的面前。 我抬起那双有些朦胧的双眼,望向她时却什么也看不清。 女子俯下身子,她伸手将我的脑袋拥入怀中,嘴里轻轻哼唱着歌谣。 像是一片再也无法承受的雪花在山间崩碎,我在她的怀中恸哭,泪水不断涌出。 死吧,死了这一世就解脱了。 女人的声音落在我的耳中,我身子一怔,随后感觉到意识渐渐模糊了下来。 我努力想要挣扎,可女人的怀抱似有无穷的魅力,我的双臂无力推开她,身子陷入到一片泥沼中,只想一直永远的拥抱住她。 那一日,浮云山终年不散的云烟随着一场大雪,消失的一干二净。随之便是整座山的灵气枯竭,那一日天空中两颗猩红的飞星划过天穹。 次年,原本位于极寒之地的塞外蛮族,突然囤积了大军在国境处。 同年,妖族大肆在人间边境肆意活动,南国妖王并没有出面制止。 天地间,似乎要有一场,大变革。 祸事纷扰 时值寒冬腊月,山野之中皆是一片白茫茫。 群山藏在雾霭之间,连绵数里都是一片死寂。相传群山中有片大泽是那仙家府邸,仙人远游,留下困阵保护着大泽,唯有穿过迷雾之人方能看见。 马队停靠在路边的一处天然洞穴中,人们把马儿拉近堵住洞口,自己则围在一起烤火取暖。 这是一支从北边来的商队,运送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货物。连绵大雪堵住了原本的山路,无奈商队只能选择绕远。可是就在进入这片山区的时候,路上渐渐起了大雾,接着又是大雪。商队派出去探路的人说往西走有人家,可是连着走了半天也没找到探路说的村落。无奈中只得原路返回,又走了半天回去的路竟然与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夜幕很快就降了下来,寒风从每个角落渗透进洞里。 众人抱作一团,围在篝火前,每个人脸上都带有一丝愁容,可是此刻谁也不敢明着表现出来。 夜晚的山中,因为大雪的缘故,故而洞外很是明亮。大雪停了,月华的光清澈中带有无边的寂寥。 有人辗转难眠,于是就在不约而同间,两个人轻轻起身,离开了篝火,离开了洞穴,走到外面。 清冷的风吹散天地间的晦暗,就像月光一样。 面对着同样心事满满,睡不着觉的女子,这位脸上憨厚但稚气未脱的少年意外的鼓起勇气,他说“不如,我们去前面走走吧。” 女子脸颊上带有红晕,不知是烤火烤的还是怎么,她点了点头。二人便一前一后,缓步走向林中。 二人都是自幼相识,父辈们也都是生死与共的结拜兄弟,在他们还没出生时就订下来娃娃亲。只是女子父亲早年在帮派征战中死去,之后便一直寄养在男孩家,家里也把她当女儿来养。可能是因为太过熟悉了,二人虽以后会成亲,但一直以来都是以兄妹的身份自居。 直到某次,女子被同乡的一男子轻薄,少年气愤之下撸起袖子就找上门去。待到女子赶来时,鼻青脸肿的少年蹲在外面,一个同样鼻青脸肿的家伙坐在他旁边,门牙也被打掉一颗,样子甚是狼狈。 女子本想动怒,却看见二人在看见她时,不约而同的都转过身,这才没忍住,捧腹大笑了起来。 打那以后,女子便开始随少年一起习武,二人也开始有些不同以往的感觉了。 二人走到树林深处,少年感觉牵着的手微微拽了他一下,便回过头来。 女子装作不经意的打量起四周来,她小声道“好像走的挺远了,要不,咱们坐这说会儿话吧。” 少年拉着她的手,身子慢慢靠近,两个人面对着面,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耳听得一阵狼嚎,道路的两旁竟然出现了几只眼冒绿光的灰狼。 女子惊呼出声,但见少年把她护在身后,眼睛四下瞟了瞟,快速的捡起地上的一截树枝,他佯装镇定道“别怕别怕,遇到饿狼千万不能转身就跑。一定要保持镇定,要面对着他们做出凶狠的样子。” 少年把女子护在身后,手中树枝被他攥紧,另一只手在怀里摸了摸,只找到一把匕首。少年开始懊恼怎么没把随身的那把长刀带来。眼瞅得自己走了老远,同伴们的洞穴在至少百步开外。心底里也在默默祈祷,同伴能在听到狼嚎之后发现他俩不见了。 女子在经过短暂的惊慌后,反而很快镇定下来,她手中拿着一块肉干,小声道“我待会儿把肉干甩出去,它们应该会有往肉干那抢的动作,这段空档,咱们往洞穴那跑,应该来得及。” 少年额头上冷汗直冒,虽然这个计划听上去很荒唐,但至少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待会儿,你跑我前面,我断后。”少年说着,语气中透露着一股决绝。 灰狼们三三两两往二人处逼近,隐约间七八匹灰狼竟成了一个包围的趋势。 少年手中匕首握着更紧,没由来的,他对着身后的女子道“王英,我喜欢你,下辈子,我还要娶你。”女子一愣,随即心头涌上一股不可遏制的喜悦,那一刻甚至忘记了生死。 “散!”突听得一声大吼,一个赤着上半身子的男子从远处奔来,身形迅猛如疾风。 狼群在他的呼喝声中,竟然四散而去。 “你们在这干嘛?”那男子说着上下打量起二人来。 不待二人开口询问,男子便开口道“这段时间不要再往这里来了,明早天一亮,跟着太阳的方向,走上二三十里就能出去。”说着,男子便转身,深吸了口气,一步跨出已是三丈开外。他光着双脚,每踩一步地上便留有一个脚印。 二人纷纷侧目望去,但见男子身形消失在了远处,还没缓过神来,忽而感受到一股大风从身后刮来。 二人抬眼望去,但见一条巨大的鱼从头顶掠过,身有百十丈长,宽也有三十丈余,遮天蔽日。那大鱼如同游曳在水中,鱼鳍悠悠然摆动着,身子开始旋转。 一晃之间,已达百丈开外。 “阿一!” 身后的大鱼开口,声音却似婴儿。 我闻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但见大鱼消失,迷雾中走出一只通体雪白的麋鹿。 那鹿浑身上下冒着点点寒光,身上有淡蓝色花纹,头上无角,但两颗蔚蓝色眼眸直直的盯着我,仿若有灵性。 “阿一,你为何阻止我的幻境?”这次的声音却如一位尊严有加的妇人,她浑身上下散发着威吓有如那君王。 我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说道“上苍有好生之德,不过是群迷路的人罢了,何止于取他们的性命。”我说着,缓步往前走去。 待穿过迷雾,眼前一座大湖呈现在眼前。 湖水清凉,深不见底。我蹲在湖前,用手捧起水来狠狠洗了把脸。水冰凉刺骨,麋鹿走到我的身边,她望向湖中心,一颗悬浮在水面之上的巨大榕树,根系垂下,如同瀑布。树上缠满了藤蔓,上面开着一种能发出淡淡黄白色光芒的花朵。 麋鹿踏出蹄子落在水面上引起一阵涟漪。然而当它把第二只蹄子放在水面上时,原先的那只竟然是稳稳的站在水上。 对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的我看见麋鹿朝那颗大榕树走去。阵阵涟漪不断,水面上有无数银白色的小虫飞舞起来,好似流火。 随着麋鹿一步步的踏出,轻盈的水面上,不断有发着光亮的飞虫往空旷的黑暗中飞去,一时间竟把湖泊点亮。 大泽之中,水下有大鱼游曳。我看着麋鹿渐行渐远,忽而念诵了几声,身上出现了一层光幕。而后我站起身来,深吸了口气面朝大泽,跳了进去。 水下光芒暗淡,头顶上月光明亮,我看着前方那颗发光的大榕树,快速游了过去。 顺着根系,我爬上这颗大树。树离岸边至少有个十几里远,我顺着粗如城墙土石的坚实树系一路往上。 一路上,身旁那一片花瓣便如一扇大门那么宽,散发着淡淡光芒的奇异大花,手掌在细嫩如女子肌肤的花瓣上一一摸过,心情也随着一股莫名香味渐渐沉浸下来。 沿着藤蔓做成的路,一直往上攀爬大约有座小山那么高时,便看见一座宽阔的厅堂。 里面,除了有跟着我来的雪白麋鹿之外,便只有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正站在一截树枝上,似乎只在等我。 我进去之后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身旁木质的茶几连着地面,那自带杯子底部慢慢的有水从杯底渗出,而后自己涨到七分满便停了下来。 杯中的水不似茶水,而是一种更为淡雅香甜的液体,味道清新有种奇特的木香,有点像是用沉香木泡过,但喝起来道多了些花蜜的清甜。 继续等着那未到之人,我是日常发呆,胡思乱想中却快忘了来此几年了,只记得山上枫叶红过七八回,洞府所在的这片大泽之中鲜少有旁人来。 我的发呆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在杯子清水又自己满了两次之后,门外才传来动静。 那时一个全身穿着盔甲,腰配长刀,身材健硕的男人。他进来前便已先环顾一周,接着拱手对着屋里所有人依次行了一礼,当然我是被他放在最后一位的。 先开口的是麋鹿,只见她语气正常,当然,情绪上既不高涨也不低落,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相比之下,那来人表情则显得有些局促,他目光滴溜溜的在周围人身上转,但又不敢表现的太明显,那副偷偷摸摸反而有些畏畏缩缩的。 “山神来此地有何事要见娘娘?” 听到麋鹿说完,我诧异于来人的身份,也好奇堂堂山神,那至少是官家的职位,虽然比不得天上但也是个没啥大事的闲差,怎么还能有求于我们? 显然已经是下了很大一部分决心的山神,脸色凄苦,他道“缘由是这样的。” “在下本是在西极天供职的天兵,但因为一些事,现如今被迫沦落凡尘,现就职于苍茫山脉,也就是与妖国接壤的那部分土地。与我一同下来的还有几人以及带我的那位将军。” 我闻言,眉头却是挑了挑,天兵天将啊!那可是不得了的人物,同时也越发好奇到底是犯了啥事,才能被贬下凡来做山神的。 “妖界和人界交往的地段你们也知道,都是一摊子糊涂账,掰扯个几千上万年也掰扯不清的。这段时间妖族一直侵扰边境,但上头却不派兵,我们与那些妖怪相互间你来我往已经好一阵子了。但前段时间一位妖帅不遵守盟约擅自出手,我将军与她缠斗一时不甚被擒了去,现求娘娘能想办法帮忙救出我家将军。” 说着,那山神竟然眼眶一红,语气中也带有几分哽咽。 我虽然能理解,但同时忍不住的问道“你们这边出了事,不应该去找天庭要兵嘛?干嘛来找我们呢?” 那山神见我问他,这才不甘道“就是因为我们得罪的是现在天上管这事的那位,不然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我不说话了,心想得罪啥也不能得罪上头正管着自己的官啊,要么怎么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呢。 麋鹿开口道“你们希望以什么方式来解决这件事?” 那山神见有的谈,赶忙表态,道“只要救回我家将军,放过那些弟兄,我们便当无事发生就好。” 这下没等麋鹿开口,乌鸦便朝那山神点了点头,而后山神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随即从身后掏出一个小盒,里面放有一根通体粉红如幼童的东西。他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待到时候,必有重谢。若是无事,在下便先行告退。”说着把盒子放在桌上,在得到麋鹿许可后,这才兴高采烈的小跑出去。 乌鸦没有任何表情的站在那,似乎是在思索。麋鹿走到那盒子旁,瞅了两眼,便又退了回去,一脸的意态阑珊。 我走上近前,却闻到一股扑鼻的浑厚香气,想来盒子里放着的也该是一件天材地宝吧。 就在我细细打量盒子里的东西时,乌鸦飞至麋鹿旁,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便飞了出去。 麋鹿看着我,张口道“阿一,跟我走。” 我随口问道“去哪?” 她说“先去苍茫山脉看看,二爷已经去召集人手了,咱俩先去探探底。”说着,身形一跃,化作一只大鸟。 我却见怪不怪,倒是想起了还留在水底的大鲤。于是开口道“你等我一下。” 说着,我捏了个法决,而后一个助跑,冲出屋子,朝着无尽大泽深处一跃而去。 噗通一声,我的身子似一柄长箭钻入水中,一直往下游着,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强大压力,心里在想,这水下修行的大鲤时常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它不难受吗? 在幽深黑暗深处,我感受到有庞然大物从我身边经过,却并不停留。 深不见底的大泽下面,仿佛一个深渊,这里照不进光亮,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所吞没,只剩死寂。 下潜至一半,我已十分困难,再向下恐怕就不容易,估算着距离应该差不多了,我从怀里取出一张黄符,上面金光熠熠。 借着深渊里的这点萤火,默默漂浮于水中。我像一颗浮萍,摇晃着等待着,随着水流开始变化,来自更深的水下,暗流往上涌动着。黑暗之中,一条硕大的生物正无声无息间靠拢。 河岸上的麋鹿又化作原型站在水面上,她抬起脚尖,轻轻点数着脚下荡起的水圈。下一刻,水面猛地破开。巨浪掀起层层涟漪,无数萤火夹杂在滔天大的水势中向四面八方散去。 一条红白相间的蛟龙从水中跃出,它身段修长,头有一角,尾部短了一截,上面留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疤痕,此蛟自水下飞出,它目光如电,身上鳞甲反射着月华的光芒,晶莹剔透。 蛟龙背上,我一只手抓住它头上一角,手中拧着的一张黄符往它脑袋上一贴。瞬间,蛟龙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我从高空中稳稳落地,身上是滴水未沾,左手指尖一条细长小蛟盘旋着绕着手臂钻入袖口。右手则掸了掸额头上的清凉水渍,模样潇洒又从容。 麋鹿飘至我身边,因为她是足不沾地的灵兽,所以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但我总能感觉到她的靠近,或者说是她愿意让我知道她来了。 大泽旁,光膀子的男人和一头鹿消失在了大雾中。 大雪下个不停,我四肢着地,如同一头猛兽,奔跑在山林田野之间。 偶有过路被困在风雪中的旅人,我便帮着他们把被积雪堵住的道路清空,再寻得一处可以安然藏身一晚的去处。 看见那路上有冻死的野兽,也会停下脚步为它们诵唱一段往生咒,尸骨埋在雪下,也许来年便会在埋下的地方长出一颗树或一朵花。 麋鹿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时而变幻成风,时而藏匿于雪,时而又成了狼群,时而与我一同奔跑在空旷寂寥的世界上。 我像是个不知道疲倦的家伙,但一直以来作为人的我都很想躺着。 “成了妖之后,就应该放下过去,好好享受当下。”麋鹿的声音回荡在四周,我却笑而不语。 她好似是没见过比我还奇怪的家伙,她说“你为什么总做一些没用的事情?” 我倒不觉得随手帮助别人是一件没用的事情,总不能说因为我纯真善良吧。 我很用心的想了想,麋鹿却摇了摇头,她说“反正你每一世都一样,都是个很奇怪很奇怪的人,所以娘娘才这么喜欢你吗?” 我反问道“娘娘不喜欢你?” 她哼了一下,突然一阵黄沙刮来,呛到我嗓子了。 她好似个顽皮的少女,在那咯咯直笑,我无奈摇了摇头,只是这样时间也似过的快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苍茫山脉的地界。 远处高山俯览,似乎一道天然屏障,阻隔了人妖的界限。 我站在不远处的小坡顶上,目光盯着山峦辗转之处,轻轻吐息了一下。远处,有烟火气,我往着一处黑烟缭缭,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沉声道“跟我来。” 说着身子便朝山下狂奔而去。 趋吉避凶 林间积雪尤为深厚,虽少有人走,但林间野兽的脚印可都清晰的印在雪地里。这些山禽一般很少会换路径,故而都是顺着来时的路再走回去。这就让不少猎人盯上,因此,每到冬天,都会来好些打猎的。 靠近苍茫山脉的地界就鲜少有人住了,也只有这个时节,山里才热闹些。 这些跋山涉水的人们,会在山中逗留个把月的功夫,冬季寒冷,猎人们会把捕获到的尸骨藏在附近的雪地里。 会有鼻子比较尖的动物能隔着几里远,闻着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跟来,往往也都被困在猎人们惊心设计好的陷阱中。 所以,就算是外出一天都没有收获的猎人,在回到住宿处往往也能有额外的惊喜。 当我走近这处已经被火焚烧的只剩下余烬的废墟中时,空气中那股浓烈是血腥气仍是无法散去。 我皱着眉头,厚实的积雪仍未能掩埋住那排宽大的脚印。 就在思绪电转之际,突然,地面上的雪花飘起,竟笔直的往天上飞去。 我抬起头,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目视着那影子从我身上穿过顺着脚印一只往前。 原本坍塌的楼房也诡异的被复原,透过窗户我甚至能闻到里面炭火烘烤的刺鼻气味。 那黑影迅速撞了过去,楼房里不断有其他小的人形影子从窗口越出,四散逃去。 楼宇倾塌,地面上墨渍四溅,景象也开始慢慢崩塌。 我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某人交谈,站在原地,出声询问道“幻化不出那怪物的模样嘛?” 四周传来麋鹿空灵的声音,她说“信息太少了,可以确定对方不是毛类和羽类的妖怪。” 我点了点头,四下张望着,看见脚印顺着密林往东边去了。我道“要不咱们抓个活的问一下?” 麋鹿却道“你是想去救人吧?” 我摸了摸鼻子,嘿嘿笑道“一回事。”说着,身子便顺着那脚印往东边追去。 我看着地上渐渐清晰的脚印,心想看样子离这怪物越来越近了,同时也在想,妖族此举有何意义?难道单纯的就是为了报复? 这时,天上忽而飘起了飞雪。为了不让脚印这条线索丢掉,我脚步不停,同时间又捏了个顺风疾行咒,咒语声中,漫天飞雪被一股气浪掀开,一个人影飞速在雪地里裸足狂奔。 风雪渐大,两旁视野极差。我听着心跳砰砰声犹如战鼓,全身的血液都如滚热的开水,皮肤上温度高的吓人,雪花触之即化。 风暴之中,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轻喝了声小心。下一秒,眼前雪地里,似有爆竹声响,就在我即将落脚的地方,一道模糊的苍白身影朝我冲杀而来。 因为我去势太快,身形止不住,于是索性脚步不停,只是以更快的速度略做调整与那物错开。 急促的风啸声里,我和它彼此擦身而过,雪天地滑,我四肢着地,滑了十几丈这才勉强停稳身形,再回头时却已经不见对方身影了。 我手按在地上,抓了把雪塞进嘴里,嘎吱嘎吱的嚼着,同时目光打量起四周地形。 我刚刚冲下来的地方刚好是个小的下坡,而那东西体型不大,眨眼从土里蹦了出来,速度却是奇快,推测应该不是羽类,而是更喜欢潜伏狩猎的虫豸精怪。 咽下那化做雪水的液体后,我手指在地上简单的画着,一座阵法很快成型。陷地阵,类似于困敌的辅助类陷阱,对付这种速度奇快的敌人,往往能有奇效。 看四周还没有动静,索性,我又拿出些符箓和纸人来。悠哉游哉的布置着。 “点兵点将,骑马打仗。五行为列,列阵在东。三才为将,坐镇西北。奉请地府阎罗借我阴兵降妖魔,神兵火急如律令!”不消片刻,地上躺着的纸人一个个都立了起来,这片山野里孤魂极多,所幸倒也省去我聚集的时间。 手从怀里掏了个小令旗,就跟发号施令的将军似的,小旗子一扬,纸人哗啦啦站成一个队列。再一扬手,纸人们如同军纪严明的军伍,朝四面八方而去。 做完这一切,那东西还没出来,那我就更不着急了。接着在自己身边,四面八方画上陷地阵法。我正画的起劲就听麋鹿说了句“别忙活了,人家早钻地跑了。” “那你不提醒我?”我这画的兴起,想着待会儿怎么擒那妖怪,结果人家一击不成早已远遁。 “本来它是想对你下手,但你这又是阵法又是阴兵的,人家不跑等你来杀它?”四周,麋鹿的声音像风一样轻薄。 我却没好气道“那你不早点提醒我,还有,干嘛不拦住它?” “区区一只虫子,怎值得我出手,再说了,它回去就会有更多妖赶来,你不想多抓几只问问话吗?”麋鹿的声音似乎带有一种诱惑力。 我摆了摆手道“来两只妖将都未必打的过,要是引来那闲得蛋疼的妖帅,咱哭都没地方哭去。”我一边收着黄符,同时送阴兵回去。 前方的道路已经被掩埋在积雪之下,我四下扫了扫,也没找到那脚印,无奈中只得再次求助道“能不能帮忙找一下脚印。” 这次却没人再回应我了。 轻叹了口气,我只得重新琢磨一下,要不要去试着勾引一下。 妖兵来此作乱,后有妖帅亲至,想必应该是有组织有目的的。既然如此,那么不如来个请君入瓮。 我想着,脑子里却是灵光一闪。我道“咱们要不来个请君入瓮。” 这时,四周传来麋鹿的声音,她道“怎么个请法?” “妖兵肆掠,喜好杀人,这是为何?”我笑着问道。 “野兽觅食的本能。” 妖怪修行和凡人不同,它们动辄几百上千年,而人族只要短短几十载,其根本在于灵根的多寡。 所以,妖怪吃人便是为了获求人体内那或多或少的那么一点灵根,只要吸收了去,那么修行速度多少都会加快一些。 那么,我倒很是好奇,我这身半人半妖的奇怪体质,会不会吸引来一大群想要狩猎我的家伙。 于是,我便在附近甚至更远些的地方留下与自身血肉相关的气味和物件,藏在一个阴影里静静等着猎物上钩。 洞中晃朗乾坤,我盘腿坐在地上,双目微闭而不闭,于身体里默默运转着一套功法。 自从那日在浮云山巅被她带回来后,我便迎来了新生。 三界中,恐怕像我这般以人身修妖道的不多见,况且在那被记载于道家蕴藏经里记为天灵地宝的太清泉里泡了数年,浑身筋骨被重新洗涤,而神魂则被抽出重新凝炼了番。此之谓脱胎换骨。 可我想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何? 一团火焰随着我的呼吸也一起一落,运动的极为有规律。怀中的大鲤也从睡梦中醒来,变成一尾小蛟在我周身外一圈又圈的盘绕。 我的赤果着的背后,一条红色的纹路,从天灵处顺着脊椎一直往下延伸,好似身体被一条红线给分成了两半。 洞内温度陡然升高,气温炎热好似夏天。 麋鹿躺在她幻化出的一片青青草地上,她半闭着眼眸,只有胸口起伏,好似熟睡。对她而言,春夏秋冬并无异常,寒冬酷暑只不过是人间体感,她则早已超脱不再凡俗之列。 大鲤张大了嘴巴,它大口吞吐着那些从我身上飘散出来的热气,小肚子一鼓一鼓,似在喝着浓汤。 我缓缓睁开双眼,那双原本与常人无异的眼眸化作漆黑,而有两点诡异的红光则代替了瞳孔落在黑暗的正中间处,恐怖狰狞。 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大鲤倏的一下钻入怀中。 麋鹿早就在我睁眼之前,化作一团轻烟裹在我身上,此刻我气息内敛全身上下恢复成之前模样。 “终于来了!”我笑着起身,手里捏着一打符箓。 洞口外,雪花吞没了一切声音,但仍有躁动的情绪在四周蔓延。 我从洞口看向洞外,远处天空上,一只背后长有透明羽翼的巨大怪物正朝我这个方向飞来。 目光扫了眼其他位置,安静的丛林里,似乎只听得到雪花飘落的声音。 “看样子,倒是我中了它们的圈套了。”我在心底里摸摸估算,那放出去的神识只能到达周围百步距离,这个范围内,存在着至少三位修为在百年以上的妖兵。 我摸了摸下巴,脸上笑意盈盈道“那要是放跑一个岂不是丢人丢大了。”说着手掌一招,插在旁边的令旗蹭的就飞入掌心。 我念诵起请阴兵的咒语,而怀中大鲤已然悄悄飞了出去。 洞口外的雪地上,一声长啸,从林中树上,跃下来一头手臂通长,身有四尺的棕毛猴子。 那猴妖手里拿着柄鬼头大刀,速度极快,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残影,快速奔杀而来。 无数纸人从洞口飞出,阴兵列阵! 先前那在空中的妖怪不急着落下,而是口中大嘴张开,露出一截吸管样的口器,它身子停顿,接着砰砰砰几声,一团团腥臭液体从它口中喷出,直飞向洞口。 我手里捏着张雷符,本想等它离得近了再给他来一下,没成想对方压根就没打算近身肉搏。 我无奈叹道,“你这白长那么大个儿了!”身子蹭蹭蹭,从洞口往上,一路攀爬至山崖上。 一声雷霆咆哮,一头潜藏在山顶巨熊猛然下落,那怪物一直躲在山顶处,身如巨石,气势如虹。 我脚步不停,眼神微眯,手上雷符抖出,口诵经文,但见半空中电光一闪。 我与那妖怪错身之际,它伸手要来拍我,却被我接着山崖上的乱石躲开。 几步之间,我身子腾挪来到它背后,手掌捏火诀,掌心处贴着的黄符摁在那巨熊后心,诵念道“奉请天火焚妖灵!” 噗的一下,一团赤红火焰升腾而起,那巨熊后背被大火覆盖,我看着它跌落,心里却在想,这厮应该就是先前在山脚下杀人的那个,但麋鹿不是说应该不是毛类吗? 天上那只,迅速调整了身形,它口器里的毒液如箭雨般落下。 腾挪之际,我也找机会操纵着手里令旗,一些阴兵也纷纷飘上了天。我看着缠斗在一起的妖鬼们,心中有所感,猛地那么一扭身体。 但见地上嘭的一声,一只银色大虫,头上长了根尖刺,朝我飞射而来,就像把自己当成了射出去的弓箭一样。 还好我反应及时,将身子弓成一团,就地滚了下去。那虫子一击之下又要远遁,从旁大鲤飞出,精准的咬住那虫子。 我叫了声好,突听得大地震颤,森林里,一头巨大的甲虫冲击而来。它头上巨大的角如大锤,沿途树木皆被撞烂。 我大喝一声“大鲤!” 那裹挟着白色虫子飞身天际的蛟龙听到我的呼唤后,于云层之中,飞速下降。 身上红白二色的蛟龙张大了嘴巴,它周身上下云雾成了战袍,从九天之上,扯下半边天的黑云,直扑向地面。 我抬头看了眼那威风凛凛的大鲤,心中暗骂一声,让你低调点,咱是过来搞调查的。 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配合它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拾掉残局。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麋鹿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她嗓音催促道“我们被发现了,快点收拾。”说完,便感觉四周,麋鹿的气息消失。 “知道了!”我双眸一睁一闭,陡然间两抹红光好似夜空里的星星般落在了那双漆黑眼眸里。 大鲤的气势震慑住了群妖,而我则暴雨般迅速将场上所有残留的妖怪收拾了。 就在天空中那大虫要飞走之际,我捡起身旁那猴妖的大刀,拉臂如满月,朝着天上大虫飞去的方向,猛地掷出。 大刀破空而至,刀身切割着空气,拉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随着那催命般的疾驰声里,大刀毫无疑问的精准命中那大虫脖子。 我已经能清晰感受到,来自远处的强大妖气。 大鲤一冲之下,那只大甲虫被撞裂在地上,撞出一个大洞。 四周土石迸溅,我轻喝了一声,大鲤化作遁光飞来。 “走!”麋鹿的身影突然出现,而就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天空中传来一道恐怖的尖啸,那声音似乎能穿透人的耳膜。 我们的身影被一团雾气所包裹,眨眼间便已消失在了原地。 顷刻间,一位白衣妇人出现在了这片狼藉的战场上,望了眼四周断肢残骸,这位石姬妖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怒容。 随着她转身望向天空,口中喃喃道“是那条蛟龙的气息,难道是那小子?” 她自言自语着,不一会儿,身后有十多名体型大小不一的妖将赶来。这些人中,上次出现在浮云山中的虎妖和那大角甲虫也赫然在列。 众妖看着脸色阴沉的白蝎,皆是默不作声。而那大角甲虫则隐晦的瞥了眼身旁大坑,其中,那被碾做一团的甲虫身上,残留着的妖气还没开始消散。 半晌,白蝎娘娘才道“去请,碧幽大人。” 话音刚落,一只褐色的大鸟转身飞走。 已身处百里之外的我还是不由得感觉耳边嗡鸣,委实是那股子气息太过霸道和不安。 上次在浮云山时,他也没怎么和这石姬妖帅打过交道,等到他醒来事情已经被他祖师爷或者说是他的前世给摆平了。 自始至终,我也只知道白蝎娘娘作为妖帅很强,但我实在是没想到,她能强到这么离谱。 麋鹿还是往常的那副模样,我当然也不知道这家伙的深浅,但这次她额外的多说了一句,她提醒我说“你最好还是别让你怀里的小家伙出来,白蝎记得它的气息,所以一旦它出现,白蝎自然就会被吸引过来。” 我点了点头,这倒是我考虑不周,只不过,既然知道了,那么不再犯就是了。 如此倒也不放在心上,我朝怀里一摸,一只被黄符包裹的结实的虫子妖兵出现在我手掌里。 大鲤先前只咬了它没杀它,如今落在我们手里,此番也不能算是没有收获。 我上前拍了拍,将它弄醒,道“抓你来也不是为了杀你,来,把你们目前的计划说来听听,我保证,只要你交代的有价值,我饶你一命不成问题。” 那虫子吱吱呀呀的一通扭曲,身上还散发着强烈刺鼻的气味。 我眉头皱成了个八字,却听到麋鹿哈哈大笑,她在半空中笑得发颤,开心的滚了几圈,说“这家伙连人形都不曾化过,怎么能听得懂人话?” 我重重叹息了一声,却很是挫败道“失策啊!” 麋鹿却是化作一股轻烟,钻进那虫子嘴中,顿时,虫子安静了,可模样呆滞的很,仿佛死了一样。 过了能有片刻功夫,麋鹿又出现了,她说“我们的任务完成了,现在先向二爷汇报。”说着,她化做一律风飘走。 留我一个人傻站在原地,我摸了摸下巴,表情严肃的自言自语“那你是知道了,可是我呢?我现在要干嘛?” 身边只有那傻虫子还时不时搁那抽搐一下,并没有人来理我。 山河令 等了能有半晌的功夫,就见不远处,走来一个小老头。 那老头身形佝偻,须发皆白,拄着个小拐杖,脚步却快几乎可以用跑来形容。离着有三四十步就朝我招手喊道“大仙!小老儿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我上下打量着他,就见,老头身上浮现有淡淡白光,眉宇间也是慈眉善目,身上气息倒像是精怪却没有什么凶煞气,想来便是这方的土地了。 我上前几步,问道“你是土地?” 小老头嗯了一声,他解释道“小老儿是这片小竹山的土地,知晓前面苍茫山脉的事情后,听闻那边的兵爷请来了大仙帮忙化解,这才一有感觉就连忙赶来,大仙不如去小老儿的府邸一坐。” 我听他说的真诚,话语中也没什么漏洞,倒也放心。想来那麋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先跟着土地去,也免得在外面受冻。说着双手抱圆,行了个抱拳礼道“劳烦土地带路。” 小老头眼神一亮,他小心问道“大仙是道门真人?” 我知道他是看我行的道家礼数,而且举止也和寻常人无二,这才多此一问。 “早年是在道观里跟过一位师傅。” 小老头听罢也不多问,而是向我简单介绍着附近的一些事情,包括苍茫山脉。 关于苍茫山脉的故事多的就不介绍了,只说最近,妖族为何频繁在附近搞小动作。 据小老头分析,多半是因为天下格局的变化导致的。就在八年前,两颗妖星从天而降。相传,古时每有天下大乱,就会有一颗赤红色的妖星降下,预示着灾祸和天劫。 目前只有五颗妖星降世,其中,四次被天庭镇压下来,而唯有一次是个例外。 小老头说到这,便眼眶深邃,他看着南边,无尽的苍穹之下是数不清的大山和密林。 我被他勾起了兴趣,问道“那还有一次为什么没被镇压?” “那一战,是天庭败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赢家,妖星降临之后一位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妖王诞生了,那位妖王赤发红眸,手上拎着根通天棍,横扫妖族诸多势力之后,下地府寻自己的身世,上天庭讨要一个公道。一时间,天上地下各处都是战场。三界被他一人搅的不得安宁,最终妖王还是惜败于诸方大修。然而妖王乃是不死不灭之身,无奈之下,天庭选择和妖王郑重的谈一次。自那以后,人间和地府各划分出一部分的地盘给妖族,并且妖族可以升仙。而那位妖王在重新整合了妖族剩余的人员之后,于地界内成立了一个妖国。” “这便是那盖世妖王的称号由来。他头顶上的金冠便是太上亲手所赠,意为天上天下,独一无二。”小老头唏嘘道,“此番两颗妖星降世,除了天庭,更是人,妖,鬼三方都极为重视。保不齐,又要出现一名或两名盖世妖王。” 我却疑惑的问道“那这和妖族在边界搞小动作有什么关系?” 小老头回过头看向我,他脸色紧张,小心道“妖王答应不再起任何争端,此番作为,肯定不是他所为,但妖星降世,即便是他也不可能毫无动作。所以,借边境闹事是吸引天上注意力估计也是他默认,指不定,那位已经亲自去人间寻找那两颗妖星的转世了。” 听到这儿,我也不好说到底是不是这小老头的臆想过重,但确实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关于妖星,好像我的前世里没有一次碰到过,难不成是走运,或者说是倒霉。因为这次刚好就让我给碰到了。 小老头的府邸可以说是简陋至极,和寻常人家差不多,还是在地下。不过奇怪的是这里能看见天空和四周的景色,有种别有洞天的感觉。 小老头见我好奇,他也解释道“小老儿我也就是个普通的山精成了怪之后被天庭册封的山神,这府邸也不是我的,而是天庭给的。” 我对于这些个神仙手段倒是蛮好奇的,于是问他“天庭还给房子?是喊人过来帮你造的吗?” 小老头笑着从怀中取出一物,他道“你看。” 我定睛一瞧,乃是一块铜铁做的牌子,上面古朴的刻着一座山的样貌,反面则篆有三个字,山河令。 “这是?”我有些好奇,小老头把那山河令摇了摇,顿时我们身边场景一变,人已在了山巅。 这一手委实是把我给惊讶到了,道门中有那缩地成寸的法门,修习道法至今,也是知晓能随意施展这一手的便不似真人更甚真人。 小老头在一株小树上晃了晃,那树猛地拔高数尺,上头枝叶嫩绿,完全不似寒冬中的树木。 “枯叶逢春,拔苗助长”我忍不住的赞了一声,一晃的功夫,我和小老头又来到了府邸里。 小老儿把山河令又塞到怀里,他笑道“这便是天庭册封之后给予的山神凭证,有此方才有诸多的神通可以施展,能保一方平安。” 我点了点头,心下也是了然。若非有山河令,普通山神又怎么会是那群妖怪们的对手,但一想到饶是天兵天将下凡,但也仍敌不过白蝎。果然,妖帅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以后还是不要和这些家伙打交道的好。 如此想着,外面有人在叫门。 小老头道“我去看看。” 说着,一溜烟他便跑没影了。不多时老头领着个汉子走了进来,正是之前去大泽找过我们的那位天兵。 我好奇打量了他两眼,问“你这来挺快啊,不过我们已经有眉目了。” 那位苦哈着脸,见我如见亲人,他哭诉道“你不知道啊,那妖怪已经公然违约,直打上门来,如今我也是好生才逃出来。” 我皱了皱眉头示意他往下说。 “就在我去请你们来的时候,那边的妖将已经开始在扫山了。刚刚,就在彭沟山,石姬妖帅亲自来了,不过不知道是为什么。而且下令诛杀方圆里一切事物,鬼晓得这尊邪神是犯了什么毛病。” 我摸了摸鼻子,那山神见我脸色有些不对,他问道“仙长?您这是?” 我摆了摆手,含糊道“没事,鼻子有点不舒服,你继续。” “石姬妖帅来了之后那山神大阵也抵挡不住,我在几名同袍的掩护下这才逃了出来。此事已经不单单是矛盾与冲突了,这种情况下必须得往上头反应。”说着,那穿盔甲的山神竟然要哭出声来。 我左右思量着,但现在麋鹿不在,我也甚是忌惮那石姬妖帅,只能一边安慰着他,一边道“没事没事,已经派人去找帮手了,过不多时就会有回应,你也别着急,妖族也不敢轻易杀山神。”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这样劝他,可妖族之事我还真就不清楚。白蝎娘娘犯不着要把这头得罪死了,难道真是因为我?不可能不可能,这背后怎么看也都是那位妖王指使才对。 隐约间,我感觉事情背后会有不小的麻烦。 也就在我们焦急的等待中,麋鹿那熟悉的声音才又从周围传来。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身材魁梧但眉宇间透露着一股儒雅气息的男人。 我观其气度不凡,料想应该是什么高人之类,没想到我身旁坐着的那个披甲的山神,见到男子时刷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嘴角颤抖。 那站在我面前的男人看了眼他,语气平静道“你是哪个营的?” 听到男人问他,那披甲山神立定道“天阙营甲等上兵,洪文武。参见上将军!” 我闻言一愣,合着又是个天将。就在那名披甲山神话音刚落的同时,男人摇了摇头,他面色如常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了。” 名为洪文武的天将眼角一红,他刚开口喊了句“将军…”就听见那男人对着身后的麋鹿,恭敬道“还请道友直言此番诉求。” 麋鹿化作一团轻烟落在男人身前,而后轻烟之中麋鹿的身影出现,她说道“二爷请了不止你一个帮手,再等等吧。” 男人点了点头,道“也好。”便自顾自的往旁边的椅子上坐去。 屋子里,小老头也只敢靠着我和那披甲的山神,委实是那位麋鹿的气场太强,而那男人的身份又过于尊贵。 在听得还有贵客要来时,小老头一边薅着头发,一边摇头叹息道“早知道把洞府再修整的大些就好了。让这些个大人物挤在我这小小洞府里,实在是失礼,失礼啊!” 我却是笑着安慰道“此番也不是做客,咱们主要是商量事情,有个去处就好。” 小老头朝我一笑,旁边的披甲天将望着那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孤寂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泪痕。 我就纳闷了,这天上的天兵是都这样还是就你一个这么感情用事?动不动还就泪眼婆娑的。 可是这些话我也不好当这么多人面说,于是只能咳嗽了两声。 倒是我这一咳嗽,那男人转过脸来看向我。约莫盯了我有半盏茶的功夫,那男人突然问道“敢问,道友修的是何道?” 我被他问的一愣,想来我这一半妖气一半道家仙气的,属实让他是猜不透。 当然,我也不打算解释给他听,而是打了个哈哈,随口说了句“早年修过道,后来在山野里待了段时间,野路子一个,没什么门道。” 那男人也不多问,而是朝我微微一笑,他说“你倒和我以前认识的一人有几分相似。不过,他早已兵解,再见也非他了。” 男人说着,又回到先前那副清冷的模样。 我却是会心一笑,旁边的麋鹿早就不见了踪影,想来她也是闲不住的性子,估摸着就在四周转悠吧。 等了不多时,又进来一个人,却是个面色阴冷,眉宇间一股阴毒煞气的年轻男子。 他一出场整间屋子的温度都降下去不少。 我感受着那股来自男子身上的阴冷气息,默默念诵着金光神咒。淡淡金光在我身上浮现,可也只是略微缓和了一下阴寒。 旁边的小老头面上已经慌乱到没有人样,而那披甲山神也是如临大敌。唯有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转过头看向来人,他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没必要搞的这么剑拔弩张。” 那面色阴毒的男子在看见椅子上的那位时,突然一笑,随着他的笑容,周围的寒气也顿时消褪了不少。 就见那男子往前走了两步,坐在椅子上男人的怀中,神情如女子般,他搂着男人脖子,语气与中透露出一股娇柔道“好久不见,还以为你都已经忘了奴家。” 就当我们以为那男人会一把推开坐在他身上的男子时,惊掉我们下巴的一幕发生了。 男人只是轻轻撇过头去,他抓住男子伸过来要摸他脸的手,脸上有些不悦道“胡闹,这还有外人在呢?成何体统!” 那做女人样貌的男子却是动也不动,就见他趴在男人身上,一眨眼却变成了一副女人的模样。同时我们也看到,她的双脚变成了一条青绿色的尾巴,正缠在男人腰上。 原来是条蛇精。 我如此想着,却见那蛇精看向我,脸上有些好奇道“这位倒是有意思,三分人气,三分仙气…”一晃得功夫,她便来到我的面前,鼻子在我身上闻了闻。我看见她的眼睛如同鬼火一样,盯久了竟然会有种心潮澎湃的错觉。 “还有三分妖气夹杂着一丝的…”她来到我的身后,可我几乎没能有任何动作,身子就跟被人定住一样僵直的不能动。我能感觉到有什么顺着我的脸颊落在脖颈之上。她吐出的气息喷在我的后背,却把我全身的汗毛都激的竖立起来。那一刻我分明觉察到,站在我背后的是一只龇牙咧嘴的猛兽。 “危险”这句话是麋鹿说的。 那位露出本来面目的蛇精女子顺着声音瞧了过去,但见麋鹿眼神不善的盯着她,道“我劝你离他远点,不是什么肉都能到你嘴里吃掉的。” 女子闻言,眯起了眼眸,她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而后望向我的后背,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路向上,移到了我的脖颈。 我深吸了口气,心下在想麋鹿这是在摆明坑我呢,或者说这家伙就是故意的。 椅子上的男人开口道“要是没人再来的话,那我们就开始吧。” 那女子却突然出现在了麋鹿身旁,她笑着要去抚摸麋鹿的身子。但手掌落下,却拍在一团空气上。 这时空中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二人隔开。 凭空出现了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而就在这时,女子已经站在角落里,她靠在一面墙壁上,手里摆弄着一根银白色的毛发,脸上满是自得。 麋鹿面色阴冷,我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生气。 乌鸦转头看了她一下,麋鹿便化作一团青烟,消散于空中。 代替乌鸦说话的,是一个矮墩墩的胖老头。 乌鸦站在胖老头的肩膀上,就听胖老头说“本次由我出面,请来了二位,是想就妖族越境并且虏获一众山神之事,做个谈判。” 胖老头看向那女子,开口道“清幽,此事本是你们妖族所为,若不解决清楚了,怕是你家尊上那边也不好交代。” 被唤做清幽的女子脸上无所谓道“反正此事与我无关,只不过是我姐姐和白蝎那家伙擅自做主罢了。况且,我来也只是因为见他。”说着往椅子上的那位抛了个媚眼。 胖老头转向男人,还不待他说,那男人便先开口道“白蝎的事就交给我吧,清幽,还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让碧幽大人不再参与此事。” 清幽妩媚一笑,她走到男人身边,神色爱怜道“既然你都开口了,那我自然得为了你去试一试啊。不过…”她眼神冰冷的看向乌鸦,嘴里却道“白蝎那边,我不许你去见她。那个贱女人骨子里透着个坏样,我怕你又着了她的道。”清幽说着眼神顿时变作凶狠,一瞬间屋子里又开始阴冷起来。 男人却是把她轻轻拉到身旁,柔声道“此事,不光光是为了我,主要也是为了了结一段宿怨。你姐姐那边有你就足够了,事成之后,你想去哪我都依你如何?” 我在一旁看的直迷糊,一边的披甲山神更是眼泪汪汪,他喃喃道“将军啊。”可是这话,也只限于喃喃自语。 倒是那小老头眼珠子瞪的老圆,他道“清…清幽妖帅!” 我听到老头的话,心下也是明悟,又一位妖帅,难怪能让麋鹿也吃个暗亏。 同时也对那男人的身份越发好奇,为什么明明以前是天将,却和妖帅扯上关系。 女子一听,脸上又温柔了不少,她跌坐在男子怀里,脸上却挂着一种甜甜的微笑,那一刻她流露出的感情和寻常人家的女子也无甚区别。只是这种感觉一晃而过,乌鸦身下的胖老头说“二位便先依照原先说好的来吧,事成之后…” 男人抬眼望着乌鸦,嘴里一字一句道“两不相欠。”继而又微笑道“代我向娘娘问好。” 这次是乌鸦点了点头。 清幽反而是最容易处理的,本来也就是借着男人来请她帮忙。等到会结束,清幽和男人又缠绵了会儿,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乌鸦倒是没再走,而是飞到男人肩膀上,朝他低声说了几句,男人便告辞离开。 这时,麋鹿才重新来到乌鸦身旁。 她朝乌鸦不满道“刚刚都被人家欺负到头上来,你也不帮我。” 乌鸦只是看着她,表情似乎有些无奈。 麋鹿又抱怨了几句,便消失在空中。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我,披甲山神,小老头和站在胖老头身上的乌鸦。 只见那胖老头面朝向我们,他说“苍茫山脉一事,还需要各位多配合。” 披甲山神上去道“但凭仙长吩咐。” 对于乌鸦能把那位旧时天将和一位妖帅大人同时喊来,山神自然是不会怀疑它的能力,况且眼下也只有它可以解决这燃眉之急。 胖老头看向山神,而后郑重道“我需要苍茫山脉所有镇守的山河令。” 此言一出,披甲山神倒是面露难色,倒不是他不愿意,而是提醒道“在下随身的只有一块,其余的都在同僚那边。但大多数都被擒,如今可能多半都在妖族手里。” 胖老头笑呵呵的看向我道“现在有你的那块就够了,其余的让我的这位小后生去给偷出来。”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朝乌鸦抱了抱拳道“您还真是看得起我。”说罢,手朝那披甲山神一伸。 那位倒也麻溜,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我手中,还不忘道了声谢。 乌鸦之后又布置了几个任务,我由披甲山神带着于天黑时赶去苍茫山脉。 麋鹿则在暗中监视着各方的动向,乌鸦负责调度。先走掉的清幽应该是去找她姐姐碧幽妖帅去了,而对付白蝎的便是那自始至终只坐在椅子上气态儒雅的男人。 两大妖帅被拖延住,只要我小心行事,自然不会轻易惊动妖族。 心里盘算着,却看见天边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山神在我身边轻声道“还请仙长随我一同出发吧。” 我嗯了一声,回望向身后,那拄着拐的小老头望向我们,眼神坚毅道“小老儿在这,祝各位旗开得胜,武运昌隆。” 我回了一礼,随后便与那山神往苍茫山脉疾步而去。 遇故人 在简单熟悉了下山河令的使用方法之后,由披甲山神带领我快速前往苍茫山脉的山神府邸。 临近山中,一股妖气已经浓郁的宛如实质,灰白色的雾气弥漫在森林里。前方不时传来野兽的嘶鸣,似乎是在争强食物亦或是在划分领地。 披甲山神显然对这一幕比我感触更深,一路上默默无语,山河令的用处显然比我想的还要夸张。 几乎在来到苍茫山脉地界的同时,一股无形的巨力便裹挟着我们来到山中的一处静谧的地方。 山神解释道“古时山川河流皆是有灵性,有些自然而然演化出灵智来,这些随山川河流相生的原始神灵能随心所欲的指挥境内的一切事物俨然成了一方小世界。直到后来人皇定九州,划分天地,给各个地方的大小神灵都封正为山神河神,而有些在战争中消失或是自己不愿拘束在一地的神灵,则主动放弃这一权利,于是天地之间关于土地河流的掌控,便衍生出了这一山河令来。而我这块不过只是苍茫山脉中一个小的碎片罢了。不过掩护我们是绰绰有余。” 我听他解释,心下也了然。同时也在想,山河令这样的东西天庭竟然能随意颁发,想来也是大手笔。不过要是万一落在有心人的手里,岂不是对付起来很麻烦。 我把这一疑虑说了出来,因为眼下我们的局势也正如此。 山神却让我放心,他道“至于为什么要得是天庭册封的才作数,就是因为,这下发到我们手中的山河令其实不是原本那块,而是个仿品。包括现在人间皇帝宫殿前那尊象征天下九州的气运大鼎也不过是个低劣的仿品罢了。真货都在天上呢。”说着,他指了指头顶。 我想也是,倒是自己多虑了。 在请来的二位动手之前,我和山神肯定是继续潜伏着等待时机的。在这过程中,我好奇的问道“先前在屋子里的那位,也是天上的将军吗?怎么和你们一样下凡来了?” 聊到那位,山神神色有些骄傲同时很快又黯淡下去,他看向我,先是问道“仙长可曾听过白虹上将?” 我想了想,似乎有所耳闻,问道“是天宫中奉值西极天的那位?” 山神点了点头,他眉宇间有些沧桑,“屋中那位大人便是白虹上将玉泽将军。我等本是供职于将军麾下,负责西极天以及相邻地上的凡事。本来西边就多是蛮族与精怪,土地贫瘠,故而一直不受天庭那边某些人的待见。” “事情起因就发生在某年的春天,将军出行去给西方主事元君祝寿,路经一处山谷,见两只妖怪互斗,本无意干涉,但突然心生所感。念到众生皆有灵,故而出手,救下精怪一命。那妖精刚幻化成人形,便被另一妖怪盯上,浑身上下血肉模糊,险些要丧命。” “将军念其修为不易,便帮它疗伤,走前留下丹药让其好生修养,以后一心向善。” 说到这儿,我忍不住的插了句嘴,多问一句“民间有传闻,是白虹上将军心生魔念最终自废仙根,绝了仙途重新转世轮回去了?当然,在看到将军本人,这种说法不攻自破,但我好奇的是将军真的只是因为一介女妖才沦落邪道? 山神摇了摇头,他继续道“西极天那边的情况和中原这边确实不太一样,那位将军于法会上结识了一位魔修不假,那魔修非恶人而是想以心入魔道,身修善业,想着以逆推的方法去彻底解决魔心的恶。” 我听罢不禁咋舌道“是个狠人啊!”魔道之所以为人所不耻,便是以疯狂,无节制为己心。比如,最简单的杀心过重,看见什么东西在眼前都想要去破坏毁灭,便是杀心入魔。 不少修行者在过程中被自身强大的力量所带偏,本心有了动摇,魔心一起,若不加以控制便很快就会入了魔道。 很多时候,散修这个称谓不那么好听便是因为魔修大多出于此。 不过接下来我才理解为什么山神那么唏嘘了。 那位白虹上将玉泽将军因为在天上与人斗闷而有了心结,想那位以魔身证善道的散修能帮忙化解。便有了后来几次会晤,而后就连那位魔修自己也没想到,那被他控制的很好的一丝魔性,怎么就跑到白虹上将的心中。 而未曾想的是,当年因为善心而救下的女妖后来成为了一段孽缘。 本来,西极天的军政两级分化,后来白虹上将弃神位落入凡尘,因内心深处的魔种未除最后又入魔道,最终酿成了一场大悲剧。 这位是要送入地府,打入轮回的大人物,最终被人悄悄保下重修了人身,如今再见已然改头换面。 只不过,这些本该是秘闻的,但白虹上将的旧部却有幸在被贬落此地后听到那位曾经与白虹上将并称的玉昭将军,蒙离所说,人家早已翻身重新为人了。 我听罢,扬了扬眉头,有些不确定道“那与将军纠缠不清的不会是之前的那位清幽吧?” 山神摇了摇头,我松了口气,但听山神道“将军和那位妖帅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具体,只不过这次来寻我们麻烦的白蝎便是将军当年救的那妖怪。” 好嘛,我心说这么狗血?但仔细一想,不然也解释不清为什么提到白蝎那名为清幽的蛇精那么大反应,感情是碰到原配了。 如此想着,又看向山神,有些好笑道“那你们和那白蝎也算是自己人啊?怎么关系弄的这么僵?” 山神呸了一口,他道“那蛇蝎妇人不过是利用我家将军,现在又委身于南边这位妖王。我老大实在是气不过就去找她理论,结果打了起来,结下梁子。这不,我们来这里之后,她三天两头就派人来找我们麻烦,这次更是派人越境不说,还出手擒了我们不少弟兄。若不是天上那厮,我早就带人把那贼人窝都给她烧了。” 山神显然是憋住了委屈,我见他骂的兴起,但感觉到身旁一股强大的妖气出现,顿时把他嘴给捂上。 就感觉那妖气猛然出现,又裹挟着无数劲风朝天边飞去,来去的速度极快。 等到四周大大小小不少的妖怪也都跟着去了,这才对山神道“人都走了,咱们可以干活了。” 山神,显然是被刚刚那股妖气给吓到了,只见他满头大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个,模样甚是小心,他道“要不,再观察一下。” 我有些哭笑不得,心想他这天兵当的,成天不是扒些个小道消息就是遇事哭哭啼啼的。不过我倒也随意,手上随意画了两道符竖着就放出去,那两张黄符立马就跟两盏孔明灯一样,飘在空中。 我对着他说“分头行动,这样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人救出来。” 那山神也不磨叽,把山河令丢给我,他道“这里我比较熟,这东西给你用吧,口诀就是我路上念的那些。” 我接过他扔过来的牌子,朝他竖了个拇指,高声道“咱们外面见。”而后跟着前面的符纸往前奔去。 符是阳气挑灯符,道门中引路符有很多种,但一般而言,阳气挑灯符是使用最常见也是相对来说比较好用的一种。 一路上,避开了不少妖卒守卫,靠着山河令,我一路来到了一间山凹处,此地四面环山,下头有个深不见底的深潭。符纸落在潭上便不动了。 我站在潭水前,望着对面盘腿坐着的一个满脸胡渣的壮汉,眼睛盯着他手中也握着的一块翠绿山河令,有些尴尬道“阁下,怎么称呼?” 那壮汉却是抬头认真看了看我,他道“我得你!” 那声音很是粗犷,但我能清楚的听到他在说什么,于是不待我问,就见他自顾自的站了起来,同时身上肌肉虬结,他重重喘息道“几年前,就在浮云山上。” 壮汉身高一寸寸暴涨,转眼间已经有两丈高了,而且还在持续增长中。 我看见他脸上,身上毛发渐渐茂密,遮盖身形的同时,额头上一个大大的王字赫然醒目。陡然想起,好像那年在山上是有一只虎妖在。 “倒是遇见故人了啊!”我无奈的摇了摇头,眼眸低敛,脸上微笑也在那一瞬凝固了下来。 那壮汉突然朝我猛地扑来,下一秒,一声呼喝的狂啸声中体型硕大的猛虎呈扑杀之势直冲我面门而来。 虎妖来势凶猛,我一个闪身躲开之际,但听闻风中有那长鞭破空的爆裂,见一条虎尾似钢鞭挥来,做势又躲。 在往后一个跳起,地上烟尘肆掠,那虎妖一扑一甩两下皆空,却不见我人,于是要转身,却见着我我挥拳如满月,那一拳重重砸在虎妖眼眶上。 我从空中落下,骑在这虎妖身上,双目漆黑,眼眸中那两点红芒死死盯着被我一拳之下砸的怒火中烧的家伙。 它扑腾的手掌往后伸去,我却一把把它虎爪扣住,同时身上青筋暴起,一圈圈黑气从我额头,面孔,身上肌肤深处,层层涌出,此刻化身妖魔的我,对着那可怖的大脸也回以一记咆哮。 深潭旁,似有两头野兽在厮杀。山野里,林间雪花崩溅。 “是虎猖?”有一匹灰蓝色的巨狼回头,身后一众狼妖也随着他把头转了过去。 就见那灰蓝色的头狼嘶嚎了一声,几十匹狼妖跟着它往回赶。与此同时,更多的妖怪在往那争斗处汇聚。 虎妖被我骑在脖子上,他不断的扭曲身子虎尾如鞭抽在我的背上,一下又一下我被他抽打出的嘴巴咳血也不放手,我用双脚死死夹住他的脖子,双手不断做大鼓抡锤,一拳拳轰击着他的脑瓜,饶是铜头铁骨也在我拳头下被一层层锤扁锤烂。 虎妖跃起拿后背撞山,在地上翻滚,一阵灰尘四溢,但我就是不撒手,嘴里鲜血肆意,我抱着他的脖子狠狠咬下,身上无数煞气一瞬间顺着伤口灌入他体内。 只听的,无数骨头寸寸碎裂,滚烫的热血似火焰般在燃烧着。终于,我扬起手臂挥拳狠砸之下彻底击碎了虎妖的头盖骨。 那猛虎七窍流血,已然死的不能再死。我手臂酸软,但全凭一股子意气强撑着将双手伸进刚刚捶碎的头颅,然后一用力。 就听见一声咔吧一声,那虎妖整个头颅被我掰开。 我喘着气,从他身上挪了下来,看到肩膀那块有一道狰狞疤痕从脖子直接划拉到肚子那,还好没拉到重要部位。 我是如此安慰着自己的。随着战斗结束,浑身上下的气力都在一瞬间被抽干。 我眼眸里黑色正在迅速退散,整个人因为流血不止而有些晕晕沉沉。 我将虎妖身上的那块山河令拿着,趁还有意识之前,在跳进深潭时将大鲤唤了出来,之后身子往前一软,就感觉潭水冰凉,而后整个人快速的往下降着。 意识短暂的空白了一阵,随即猛的睁眼,就见身下的大鲤正带着我往一处洞穴里飞去。 面前不少妖兵,在大鲤一冲之下也化作死物。 在道路尽头,我看见一座水牢,里面关着有十来个不同样貌,但都身上散有淡淡金光的人,想来便是那群被困的山神了。 也不用过多解释,在解开水牢禁制后,我将大鲤收了回来。又从怀里取出两块山河令,道“妖帅认得这蛟龙,若想安然离去,还得靠遁法。”只是,说完这两句便额头冒有金星,眼前一黑差点没昏过去。 身旁嘈杂声不断,这一刻,我在想,麋鹿她们应该在干什么…… 远处天空中阴云密布,似压抑着某种情绪。 就在之前争斗外的潭水前,一只狼妖赶来,它看了眼地上沟壑,又上前去探查那已经死透了的虎妖,随即眼神微凉,道“我们来晚了,那人连神魂都不放过,做事极为小心。” 同时,他鼻子嗅了嗅,道“他没逃远,追!” 山中禁制颇多,即便是有山河令也很难直接逃出去,在感受到来自身后那越来越紧迫的追击时。 就见一位年迈的山神停下脚步,反身向着来敌位置奔去。 对于他的选择,其余人皆是沉默,行军之前,他们已经有过心里准备。 等回到了营地,我的营救计划基本就已告终,接应我们的也是最开始遇见的那位小老头。 他见着我伤势惨重,还好被一群披甲山神围着给带了出来,他脸上喜出望外,忙不迭的朝前带路道“可算是出来了,现在就差你们了。” 我被转移到了原先的那间山神府邸,乌鸦早就不在这里,它带着收集上来的山河令往外飞去,同时让小老头把剩下来了的山河令收上去也给它。 洞中光线昏暗,一群人围坐在一旁,却都很沉默。我脑子还是晕的,同时,胸口那处撕裂伤传来的剧痛又无法让我真的安心入睡。 他们七手八脚的弄来一堆药材给我敷上,其中有一昧是麻醉的。只不过他们弄错了剂量,现在我整个身子都无法动弹,只能瞪着个眼珠子,双目涣散的看着穹顶。 也可能是我那股劲力用完,本就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的地方,这下子也算是彻底解脱了。 不过,怎么没见着洪文武?那小子呢? 我意识还没有涣散,只不过是身子不能动,有些疲惫至极。就听见身旁有个声音在说着“将军还没下落,洪文武还在山里寻找。” “会不会是在老乌山那边。” “石姬生性狡诈,估摸着可能是送回妖国押去她的领地了。” “这次的事情上面再不管,老子也不当这什么狗屁山神了。” …… 随着声音渐渐小去,我听到天空中一声霹雳响起,众人纷纷起身外出看去。 就在屋子里都走光了时,我却感觉到有一人坐在了我的床脚。 她的手掌落在我的伤口上,随着她的抚摸,伤口一寸寸开始愈合,我听到她有些心疼道“还疼吗?” 可惜我现在说不了话,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也没有。 她的手掌游走在我的身上,来自她指尖若有若无的触碰好似昆虫的小须,在我的心底里轻轻的抓挠。 “这边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白蝎会死,不过不是死在我们的手里。苍茫山脉中一直有一个秘密,年岁太久了你要是不来我都差点忘了。” “那伤你的虎妖在你走后还活着,不过现在已经魂飞魄散了,你呀总是不舍得下死手,所以因果才这么重。” “先闭眼睡一会儿吧,马上就带你回家了。”话音刚落,眼前一黑,在意识尚未完全消散之际,便看见我的神识被接纳进一个女人的身体里,那是一个闭着眼的小姑娘,我没见过,但她身上穿的衣服,图案却是我见过的。那是女人常常打着的那把伞? 女子默默的把伞收了起来,在她身后,乌鸦和麋鹿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那位被许多人尊称一声娘娘的女子只是回头,笑望向那二位灵兽,她道“该是收尾的时候了。” 凡心乱 一块飞起的土石从高空中坠下,落在深坑之中,久久也没有传来回音。 坑的面积不大?只有个小池塘那么大小,但里面深不见底,似乎像个巨兽的大嘴,落进去的一切都不再出来。 “除了白蝎身上的那块主令,其余的都在这了。”一个锦衣仆从双手端着一个玉盒,里面摆满了从山神们那里收集来的山河令。 身子缩在躺椅里的女子随手抄起一块,那上面娟秀着绮丽的花纹仿佛映照着一整个山川,随意把玩了两下,她道“那就等他们打完吧,差不多流苏身上的魔种也攒够了邪念。”说着手上令牌又放回盒子里,身旁的麋鹿悄然消失在了原地。 女子百无聊赖的撑着手,她望向天上,突然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挂着一抹玩味的笑容,她问道“你猜天上那位会不会生气?” 一向沉默少与人言的乌鸦破天荒的竟然开口了,声音轻灵是女子的声线,她不冷不热道“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被众人尊称为娘娘的女子笑了,她伸出一根手指,顺着乌鸦的后背轻轻抚过,两枚幽绿的眼眸里露出柔和来,她笑意温婉道“天下大乱,好不好玩啊?” “娘娘开心就好。”乌鸦说着,目光却是看向后方的苍茫山脉。 深坑之中,满身黑红色煞气的男人身上破败不堪,他双目通红,但神色平静,只不过男人额头上的天眼位置丝丝黑气映在上面形成一团生动的烈焰。 “你有什么资格来找我?”深坑之中,六只泛着红光的眼睛从无尽深的黑暗中浮现。 耳边风声大作,从地下倒灌向天际的风吹的人发丝向上不停摇晃。一股紫红的风袭来,那蔓延开的瑰丽,藏在空中,就连气味也散发着果实般的香甜。 流苏从眉心处捻了簇黑色的火气,继而那松软的火苗仿佛被工匠锤炼般,突的直楞起,变成了一根漆黑的针。 流苏向下丢出,任凭紫雾将他包裹,毒气慢慢侵蚀。突听得,地下传来一声悲鸣,那好似巨兽的哭喊,下一秒,流苏便似一束光,直坠向下。 坑底,一只浑身雪白的巨蝎被黑色火焰焚烧,火舌缠绕在她的身上,像无数双手去剥她的课,又如一万柄刀,试图刺穿她的大脑。 而这一切,都比不上被焚烧时的痛苦,那像是灵魂也被一齐毁灭。 流苏突然觉得很是落寞,他手里握着一柄长刀,那是很多年前,曾陪伴他见证过无数朝代迭起,但最终都会黯淡的老朋友了。 “你曾在我堕落之初将我拉回,但也确确实实的伤害到了我,如今是非对错已无需再辨,你我今日便做个了断,来世做个好人吧。”流苏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凉,就好像他曾经那颗鲜活跳动着的心脏一样。 面前的巨大怪物仍做那垂死挣扎,它那能敲碎山石的巨钳将坑洞底下砸的稀烂,似乎是试图让土石倾塌将彼此掩埋。 流苏不再有任何犹豫,他手里长刀被他抡圆了一圈,继而自漆黑中迸发出神性般的金色光华。 而附着在白蝎身上的黑炎更像是一条条锁链,禁锢住她的自由,也捆绑了她的灵魂。 相传天地初分,阴阳二气散落八方,有四阴火四阳火之说。 最常见的凡间阳火便是烧柴火的那种,而乡间坟头上冒得那种幽蓝色虚火便是阴火的一种。但这些火焰里,有两种极其难以驾驭。 其一是太阳之火,其二便是眼前这心中魔焰。 魔焰一词众说纷纭,有人说它是一切的源头,善恶纷扰的起点。 自天生万物,众生开窍能与天地相勾连之际,便生出了一团细小的火苗在心底。正如人身上的阳火是保护己身不受邪魔外侵,那黑色的火苗便是用来吸收人过多的凡心杂念,但凡事有度,多了,心火成灾诞生出魔焰,于是人便入了魔。 流苏看着火焰中渐渐萎缩的身影,他犹豫着还是迈步缓缓靠近。 恍惚间他仿若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曾经初见她时的那年。 流苏空洞的眼眶看向那团火焰中渐渐缩小化为人形的模糊身影。 他还记得,那时节满山开着红枫,而有个刚刚化形的小妖则浑身是伤的泡在冰冷的泉水里。 明明连尾巴都藏不住,却仿佛天生灵性,对着天上路过的流苏招手大喊着“仙人仙人,请收我做徒弟吧!” 一滴滚烫的热焰包裹着浓郁的紫,从流苏的手心脱落,而他脸上斑驳掉的皮肤重新焕发光彩。 黑漆漆的洞里,只有头顶上方不知多深的坑顶上,有月光的明亮。 那自天顶打下来的光,照在了一身孑然的白蝎身上,也照亮了她美艳的脸孔和空洞的心。 她成了一具空壳,不会再有欲望,情感,甚至是记忆。 四周静谧极了,小片小片碎裂的土石声里,他好像能听见星空在闪烁的声音。 “结束了。”流苏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他伸出手时,脸上的笑意又开始扭曲,在手指轻触到脸颊上时,一股辛辣的风似倒灌的河水,直将他淹没在了悲寂中。 曾经的一切都即将变为飞灰,流苏站在原地显得有些怅然若失。 而就在这时,他却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师傅。” 那句轻柔的话,仿佛一瞬间将他拉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山上。 面前,如若人偶般的白蝎脸上突的涌出一滴泪来。流苏的目光顺着那滴晶莹的泪光,直看见一道带着数不清意味的复杂眼眸,而在那双眼睛的深处,他却看见自己的胸膛不知何时已经被一双洁白的手给刺穿。 一瞬间,流苏明白了一切,他胸口燃烧的火焰蹭的一下冒出,包裹住自身,也包裹住了对方,他怒不可遏,眼里满是愤怒,他咆哮道“寻白!” 站在流苏对面的白蝎,突然弯了弯嘴角,她歪着脑袋,似笑非笑的望着流苏,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朦胧。 月华清冷,微风徐徐。 坑外,全身漆黑的乌鸦蹲在女子肩头,它似一个侍卫,又如同女子唯一的伙伴,大抵是待得有些久了,女子感觉到有些无聊,她说“你觉得我刚刚说的那些,哪一种比较适合?” 乌鸦似乎很认真的思考过,她回复道“都不错,除了猫类。” 女子有些无奈,她刚想要一只灵猫来着,但身旁这位鸦师爷向来不怎么对猫有好感。女子想了想,说“那得是肉肉的,摸起来舒服。” 乌鸦倒是不反对,她提议“不如要只食铁兽。” 女子眼睛一亮,她道“那就要九黎的那只吧,我第一次见就想去摸的。” 乌鸦想了想,她问道“人家给嘛?” 女子哼了一声,她语气中带有一丝威严,但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流氓,她道“敢不给?” 洞中,光影摇曳中,流苏的心脏仿佛被人狠命揪住,他动弹不得,一身的本事无从施展。 而占据了白蝎身子的寻白毫无顾忌的,舒展开来。 她五指成勾,对着流苏的心脏轻轻一抓,顿时那神勇无双的前天界将军便一口鲜血喷出,而眼睛里的火苗也变得黯淡。 接着,一根骨刺从白蝎身后飞快生出,而那漆黑的尖端将流苏的腹部洞穿,整个人被勾起顶在了墙上。 流苏无力的挣扎,他手掌抱住蝎尾,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白蝎尾部的针头上,不断有光华闪过,那是白蝎娘娘的天赋神通,可以抽取别人的生命作为己用。 没打算做任何解释的寻白,操纵着白蝎的身子,快速榨取着流苏的生命力。 也就在这时,陷入昏迷的流苏全身上下开始涌现出一股恐怖的压迫感。 几乎是同一时间,白蝎的身上浮现出漆黑色的火苗,也就在这一瞬间,火焰膨胀,继而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里,彻底入魔的流苏踩着无数瓦砾从睡梦中苏醒。 洞口上方,终于,不堪重负的坑洞,被最后一股力量冲击的,崩塌下来。无数土石成块成块般坠落,好似山峰倾塌。 洞口处,一道幽蓝光影一闪而出,等待着的女子面露喜意,她将飞来的蓝光拥入怀中,宠溺的笑道“辛苦小白了。” 其实麋鹿一直都有一个叫寻白的名字,不过我向来懒得喊,鸦师爷,也被寻白喊做二爷的那位,名字就叫渡鸦。 寻白心意一转,凭空出现了一块碧绿色的玉牌,上面晶莹剔透不似凡品。 女子笑着捏起那玉牌,放在一众收集来的山河令中,手指轻点似在排序。 空中陈列着的令牌,每被她点中,那枚山河令便好似萤火一样化作一阵流光,绕着女子手腕两圈,消失在半空中。 随着女子点的次数变多,空中一块块山河令也都纷纷消失。 乌鸦望向山脉的方向,她轻声道“有人来了。” 寻白身子消失,女子却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她将最后一块点完,轻轻挥了挥衣袖。 随着她的动作,整条山脉仿佛活了过来,就见大地上,无数山峰拔地而起,又轰然倒塌,继而再向上攀升。一时间竟有无数山岳大小的地刺,直指天穹。 乌鸦飞到半空中,女子招了招手,她轻声道“回来吧,小白。” 随着她的话音刚落,寻白的身影已经落在原地,而就在乌鸦的面前,一道清影也不请自来。 来人一身青白色衣裙,身披丝绸重锦,唇色如墨,眼如星辰,一头灰白色的秀发上面插着几枚或碧绿或金黄的钗子,面容娇嫩,气度不凡。 不请自来的那人没有直接抬头,而是半侧身子低着个脑袋,微微一躬身行礼,道“碧幽,见过娘娘。” 女子只是笑望向她,状似随口道“你家大王可好?” 碧幽声音不卑不亢,只是语气里难免还得保留着恭敬,回答道“王上已外出数载,这妖国北境之事多是我在负责,敢问因何事劳烦娘娘大驾光临。还亲自动手,处置了一贱婢。”说着,余光却是往旁边的深坑看去。 女子手上捏有一枚拇指大小的玉印,质地柔顺,此刻她揉搓着那枚玉印,表情却有些苦恼道“那我做什么是不是还要先和你打声招呼?” 一句轻飘飘的话,却让碧幽如临大敌。 这时,乌鸦开口道“今日事,其实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如今雇主也没了,但损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总要拿些东西来补偿。不如,碧幽大人卖我们个面子,就当结份香火情。” 碧幽看了乌鸦一眼,却不敢侧过身子再去看那女子,她只是一言不发,前往深坑中,不一会儿已是一身血污的流苏被她拽了出来,化作一道流光飞向天际。 女子把那玉印放在手心,就在眨眼间,三人已经来到地下一座泉眼中。 虽说是叫泉眼,可几乎没有一滴水流,唯有一丝一缕的莹白起雾从中流出。 寻白忍不住的俯下身子狠吸了一口,身上汗毛倒立,随即身子一抖一抖就跟不受控制一样。她往后退了两步,啪的一下四肢瘫软坐倒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尤为享受。 乌鸦看着女子微微眯起的眼眸,轻声询问道“这灵脉至少是上品了吧。” 女子摇摇头,她说“还不止,这种品质的,就算和最肥沃的那几块地上比也差不离了。这下我的食铁兽有着落了。” 寻白脑子还是晕乎乎的,她傻笑着问道“什么食铁兽啊?那种胖胖凶凶的吗?” 女子在寻白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寻白这才脑子清醒了些,就见女子手中多出一把伞来。伞身红白二色,柄上刻有密密麻麻的符合。 但见女子对着伞身轻念了些什么,而后把伞一撑,伞上灵光一闪,女子手掌如刀直接切在那冒灵气的灵脉旁。 而后整座泉眼似乎是被她撼动,头顶上的山脉纷纷开始松动,地下也渐渐有些不安的燥热。 女子聚精会神,全然不顾周遭的变化,一点一点的把灵脉给剥离开。 乌鸦张开翅膀,把女子和寻白一同护在其中。伞上传来的吸力,将灵脉上的一切都拢了进去,包括周遭一切灵气。 女子在剥离到一半的时候,地底下的火焰便涌了上来,乌鸦振翅,在如水的炙热洪流中单独开辟出一道壁垒。 女子依旧在那分割着灵脉,随着她的剥离,慢慢的一切都开始瘫软。 寻白闭上眼睛,饶是见惯了世面,此刻也不由得叹道“整座山脉都塌了!” 乌鸦的身上沾染着浓郁的灰黑,这只全身上下通体一色的家伙只一声不吭的维持着张开翅膀的动作。 天空之上隐约有闷雷响起,不必说,地上山脉崩塌这事已经被天上察觉到了。 就在半柱香不到的功夫里,女子剥离完整座灵脉,她看了眼四周,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漫不经心的笑容,她手上玉印已碎,点点荧光中,她撑着伞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下一刻,岩壁坍塌,火焰四起。 天空之上,云潮汹涌,似有天人来此查探。 但见连绵百里的山脉出,浓烟阵阵,而后突然一道火光从地底之下涌了上来,随后更多的火焰如潮水向四面八方喷射而出。炙热的高温,裹挟着浓烟,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火海。 天空上撒下一片片的云雨,但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焰潮流,似乎这点雨水太过于微不足道。 求道心 迷蒙之间,周遭有如在宫廷,在宴席,在闹市,在人间。我似其中千万人,千万人又只是我心意中的一瞬。 内心悲苦便乌云密布腊月寒冬。悲壮之中有壮志,恰有海水倒灌击礁石。若是热烈昂扬,便似清风拂过大山岗,一轮红日出海上。 凡此种种,皆是心意流转间。 我又如那年梦到的老道般,坐在大树底下,望向棋盘,亦是在思考一生。 人生在世须臾间,所求功名利禄也不过是为外人看来如此。自己方知,求的乃是一个执念。 其实不论世人还是仙人,真正困扰他们的还是执念的问题。 莫道仙人未尝忧,长生自有长生劫。 就在我想要痛饮一大碗酒,手上便突然出现一只大碗,不待我看清仰头便灌时,酸涩的味道顺着口腔往喉咙里钻去。 我被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低头看去,就见碗里还剩小半的黝黑液体,口腔之中犹有那酸腻的味道,却是不禁哑然。 就见头顶一道阳光直射在我的身上,我看见端碗的那只手开始变得透明。不待我细想,下一刻整个人仿佛如梦初醒,眼前又浮现出那片朦胧的雾气,和如幻似影的荧光。 在我面前的是麋鹿,她身上似披了层乳白色的流光,朦朦胧胧间一双蔚蓝色的眼眸直盯着我,空灵中带有一种莫大的神性。 饶是和她相处的时间最久,也免不了有些恍然,但转头看向四周,却不见那人,心下有些怅然。 麋鹿似乎一眼看穿我的心思,悠悠道“娘娘把你丢下后就走了,似乎很开心奥。” 也不知道是故意说给我听还是怎么的,我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道“苍茫山脉那边后来怎么样了?” 麋鹿略感有些无趣,她身子隐没在雾气中,一双蔚蓝的眼膜却如两盏明灯,一晃之间,我的周遭雾气开始翻涌,不消片刻便重新置身在了先前的苍茫山脉那处战场。 寻白的真身到底是不是麋鹿估计除了娘娘也没人知道,但麋鹿的能力便是幻境和造梦。并非是完全虚幻,而是攻心的一种。对待凡人,这种幻境与真实无异,但对付一些有道行的,这种攻心远比斗法要来的凶险。 我顺着麋鹿还原的幻境里,去寻找到洪文武的身影,时间上来看,应该是我刚从昏迷中苏醒,一行人在往外逃。洪文武把人救出来后,只身一人说要去接应我,实际上是往敌后跑去。 我的视角锁定在他身上,看见他一路上十分鸡贼的绕过一众追赶我们的妖怪,直到来到一处山洞前。 他将山河令直接击碎,周遭的一切也随着凝固。就在我诧异不已的时候,却见洪文武已经搀着一个满身是伤的男人,往另一处跑去。而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道幽影。 “这里停一下!”我大声喊着。 随着我的叫喊,周遭一切果真都定格下来了。 我指着那幽影问道“这是什么?能还原清楚吗?” 空中,麋鹿的声音传来,她道“对方用的遁法比较高级,还原起来很麻烦的,你凑合看吧!”说完又不理会我了。 画面继续,我眼看着洪文武带着那受伤男人逃到一处山涧,正准备休息,就见那幽影悄咪咪的来到二人身侧,而后化为一股轻烟钻进男人身体里。 之后的一幕便似我最不愿见到的,我站在那个男人身前,盯着他沾满鲜血的手,眼中直透过身体看向那身体里的那道幽影,神色沉凝道“能追查到这个人吗?” 空中,她的声音轻灵的像风一样,她说“我至多只能模拟到这儿,不过他身上的因果很重,想必就算逃出去也活不太久。” 我听出她话语里的意思,但洪文武多少与我有些纠葛,本来我也不算是个薄情之人,如今目睹了他的死,怎么着也不能坐视不管。 我轻呼吸了口气,语气柔和道“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麋鹿听到后,咯咯的怪笑,我神色平静默默等着她的回应。大约有个半柱香的功夫,她开口了。 “道家不是有卜卦的法门嘛,以你的天资,一甲子肯定能有所小成,不过就是有点晚。” 麋鹿的调侃我倒没放在心上,但她话语中却点拨到我了。 “嗯,既然如此,我倒是想到有个朋友能帮到我。这边我出走的事情,就拜托你说一声吧。”我说着,手捏了个金光诀往身后的大泽里一指。那光有如实质,凝成了个小球缓缓往大泽底部落去。 麋鹿现身了,她站在我面前,倒不惊讶我的回答,她问道“你预计要花多久?” “这个我也不确定,快的话个把月半载的,慢的话也许要很久。”关于时间上的长短只能看事情能不能顺利的完成下去。“况且,以我现在的本事,还不知道能不能斗得过那家伙。” 我看见麋鹿眼中有所犹豫,知道这家伙虽然平日里再怎么坑我,关键时候却也靠得住。关于我的拜托,她也没回答,只见面前凭空出现一根拐杖,就寻常的粗大树根,握手处一团不知道被盘了多久的圆疙瘩,刚好一手握的住。 就见那拐杖飘到我面前,我伸手接过,长短大小倒也合适,就是没想到这家伙还能送我礼物。 麋鹿丢下一句“你多保重”然后人就消失不见了。 我还在想,我借故外出可能会受到阻拦,没成想麋鹿压根就不管我。 随着我心意转动,身后的大泽里,水波动荡,大鲤跃出水面,张牙舞爪携带着水势冲天而起。 巨浪惊起一滩萤光,将近三四丈的大浪打下来,饶是我有一层避水的金光,也难免被那股冲击的巨力给打的身子一晃,差点跌坐在地上。 红白相间的蛟龙身长比先前又增长了些许,此刻盘踞在我身边,目光灼灼,俨然快到了要真正化龙的门槛。 我拿拐杖敲了敲它的脑袋,眨眼间一条手指长的小蛟顺着我周身转了两圈变成一杆毛笔落在掌中。 于是一手握着拐杖,一手拿着根毛笔,偏偏身上只穿着裤子的我很诡异的站在大泽前。 入世吗? 我望了眼远处层层雾霭,年岁增长,算起来我应该已经二十有六,若是还在人间,这时多少该是有些作为。 是待在道观里勤勤恳恳参悟道法,当个四里八乡受人尊敬的道长。亦或是下山还俗,没了灾祸但修得几手本事找个糊口饭食如今差不多也该娶妻生子。 一切的开始都是因为当初遇见了老道人。不过谁能想到,一个看起来像个老骗子的家伙,还真有几手过硬的本事。可以老道人的道法,也没料到晚年能在我身上阴沟里翻船。 我重重呼出一口气,莫名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意义,可又不清楚那是什么。 我提了提手中拐杖,而后轻轻落在地上,身上穿着件破破烂烂还有些发霉的道袍,正是八年前的那件。 道袍显然有些不合身了,老道人以前穿身上的,饶是以他老迈佝偻的身形,穿在那时我的身上都显得宽大如长袍。现如今完全被撑起来,足可见我这些年里身形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我如苦行老道,一步步走在山野里,向着人世走去。修道者,摒弃凡尘,方能浑然物外。而我却想寻找点什么,不想仅仅只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风雨里,我在路上偶遇一披斗笠的老翁,老翁一身破败倒与我一般无二,交谈之后志趣相投便相约同行。 一路上,风餐露宿,老翁见我食野果喝山涧混不似人,便教我识山草,烹野菜。老翁是个烹煮的好手,听闻他早些年在军伍里就是个颠勺的大厨,后来军队给打没了,他捡了条命回家,到家才发现一出三年五载,家中长辈都相继过世,妻子早就改嫁,唯独留下个早已不认识他的女娃来,由奶奶一人带着,整天就守在家中等他回来。 后来奶奶死了,女娃慢慢长大嫁出去,一个寻常人家里,了无牵挂的老翁自觉时日无多,一生都为别人活的他打算最后为自己活一次。 我望着身旁烛火下枯瘦脸庞的老人,他眼神中满含沧桑,但盯着火焰的目光里包涵坚毅与温柔。 我有些好奇,老人到底想去什么地方,就问道“老哑,你有想过去哪吗?” 那个被我喊做老哑,其实能说话的老人嗓音嘶哑的像是两台破鼓被人同时擂起来一样,就见他看了眼北边,语气平和但有种令人信服的坚毅,他说“去雪山下面,给我兄弟烧点纸钱。” 老人说着,我从他眼中看到了对过往的一种缅怀。他无疑是经历了无数征战,当然也得益于只是一名厨子,这才能苟活到现在。 我不清楚雪山到底有多远,但我很高兴,他能有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 我和老人分别在春末,听他说,我们已经出了南边的连绵大山,再往东边走就到了全是平原和河流的江南地界。 老人继续往北边前行,我则选择往人多且富饶的江南走去。 顺着山道走了好远,这才看见前面一队队的马匹和人,那是运送货物的商队。江南这边历来兴商贾,闻名天下的徽商便是指的这里商行。 马匹后面,四个身材壮实的汉子在那插科打诨,但一听到后面有动静,赶忙四下查看,显然都是些经验老道的主,不然也不可能压后坐镇。 有率先发现我的,见是一破烂衣服的道士也松了口气,但见我健步如飞,手里还抓着根拐杖,倒是好奇的狠。 我在众人目光中走近,大老远的,就见两三骑朝我走来,其中一位胡子有些发白,显然是很有话语权的人物亲自来接见我。 待到我走近,那人双手抱拳,脸上客气的挤出几分笑容道“这位道长不知有何贵干啊?” 我走到近前行了一礼,倒也爽利的问了句“各位可是入城去?”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可能是个山野间落难的道士,但身材魁梧的道士确实少见。 他眉头皱了皱,似乎吃不准我的来历,因为以前也经常发生有匪寇装作落难的百姓人家,寻那商队,待到夜里再来个里应外合把商队给连人带货黑掉。 我知他的难处,率先开口“我不是要蹭各位的马坐,只是问路。” 老者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他递给我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既然道长无意与我等一起同行,那在下便赠与道长一纸地图,也当结份善缘。” 我接过那地图,心想这老者确实是个老江湖了,话里话外滴水不漏,事情也给做绝了。面子里子都过得去,不过我此行也确实是为了了解一下方位,倒也正合心意。 谢过众人,身形一掠,便又往前急赶。 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喝道“好身法!” 路过商队之后,其实我还有一事没和他们提的,便是路上我确实看到有沿途的土匪在山边伺机而动。不过我顺手帮他们把这些东西给解决掉了,在一个匪徒的口中得知,前方有个关隘,是由匪头亲自把守的,一共有三十来号人。 我想这些家伙其实也不敢杀人,不过过路费肯定是要掏的。 我掏出地图来,在上面认了认,确定那关隘就在前面不远处这才动身过去。 太阳当头,就坐在树荫下三五成群躺成一片的土匪们突然听到一声声急促的脚步声。以为是什么快马来了,连忙站起来。 有个睡懵了,起来摸了半天也没想起刀放哪的土匪在同伴的提醒下这才在屁股底下摸到了刀把。 三十多个目光呆滞的土匪,就听见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即表情也开始紧张起来。 为首的头是个一字眉的大胡子,他神色肃穆,但一直抱着把大刀站在众人身前,脸上一道疤痕,模样确实骇人。 就在我的身影从拐角处冒了出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感情是个道士。但同时,不少人也皱起眉头,有个嘴快的当即就叫了起来,他说“那道士怎么跑那么快?” 所有人就见我拎着根拐杖,跟头野马一样在地上狂奔,也不穿鞋子,或者说鞋早被我磨坏了随手丢路边。 我就在众人面前缓缓停下,几乎一阵风也同时吹到他们面前,掀起的枯枝落叶无数。 匪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就见他眦着牙皱眉,本来干这行就是为了钱,但见我上上下下破衣烂衫,就算绑了去也不像是个有能出的起赎金的家。 正犯难呢,身边一个小弟,麻溜的提把刀上来,他恶狠狠道“小子,知道这是什么地儿吗?这里是你家山老爷的地盘,识相点就把钱交出来,否则得罪了老爷,今个你也甭走了。” 我听他念完,想都不带想的就开口道“没钱。”并且就在我打算说出一段大义凛然的讨贼檄文时,那匪首摆了摆手,他一脸不耐烦道“滚滚滚!今天老子放你一马,过了这地滚远点。”说着就让旁边的手下放行。 我倒是一愣,这下动手倒成了我不体面,但左右过去了也觉着心有不爽。于是,我侧过脑袋,看着那匪首问道“你就不打算给我搜个身什么的?” 先前那多嘴的小弟又憋不住的破口骂道“你这贼道士,我们大王有意放你一马,你还不跪地磕头感激涕零,谢过我家大王不杀之恩?” 那匪首被这家伙说的不耐烦了,他突然把抱着的手摊开,其中一把半人高的大刀重重磕在地上,他一只手拄着,另一只手抓住那多嘴的小弟往旁边一推。就见那嚣张的家伙像个小鸡仔一样,很配合的应声就往地上躺去,嘴里还念叨着“诶呦,诶呦,大王太厉害了,大王神力啊!我肋骨都快断了,谢大王手下留情。” 我有些想笑,又觉得人家这么卖力表演至少不能真笑出来驳了他面子。 匪首这一手展示完,突然把地上长刀一抬一杵,耳听得咚的一声,他脸上阴沉沉的,那条刀疤的脸上像是一头猛兽在默默盯着你看。 这下我终于是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众人哗然,匪首阴恻恻的说道“死前爱笑的,我倒是头一次见。” 我赶忙打住他的话,怕忍不住又笑起来。我把拐杖也杵在地上,扫了一圈众人,见他们都拿着家伙围了过来,心下收起那玩笑话,转而问那匪首一个问题,我说“你们是怎么上山落草为寇的?” 匪首脸色抽搐了一下,手中大刀猛地朝我脸上拍来,就听到他怒喝一声“关你屁……”那个事还没出口,耳听得风声大振。 片刻后,坐在地上的我悠悠的吐了口气,叹道“原来你们是因为这个才不得已上山的啊。” 眼前坐在地上的匪首脸上鼻青脸肿,但他依旧抱着个手坐在地上,只是偶尔看向我的眼神里复杂中又很是忌惮。 身旁倒了十来个土匪,皆是鼻歪眼斜,倒不是被我打的,只不过被我用道术扎了一会儿,过段时间就能恢复正常了。 “算算时间,我也该走了。你们这档子生意我是懒得再管了,不过今天之类过路的商队就别拦着了。我这边出手也是受了人家一点恩惠,往后能不对普通人出手就尽量别越这个界限。”说着,我给那匪首丢了枚药丸。 那匪首一愣,看着手心的药丸,眼神炙热无比。 我也不解释,就是普通的精力丸,打了人家一顿,让他在众多小弟面前出了丑总得弥补一下吧。 不过,就在我即将走出众人视野之际,听得后方那匪首问道“敢问道长尊姓大名?” “栖云宗!”我摆了摆手,只报了这三个字,随后身形如野兽一闪而逝。 老人 江南三月,红瘦绿肥,草长莺飞。有清溪雨露,采蜜花蝶,穿林打叶淅淅小雨。 沿途的道路上泥土松软夹杂着芳草嫩绿着的清香,和总是雾蒙蒙的大泽不同,这的空气总有一种湿腻的寒意。 我并不反感这种湿冷,清晨凉爽的空气总让人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俯下身子的同时,随手抄起水来往脸上糊了糊,冰凉的水花打湿胸前的衣服,我却直感到痛快。 对面河边有捣衣的妇人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附近几位结伴一同捣衣的也朝我这打趣道“诶,道士。你打哪来啊?” 我抹了把脸,笑意温和道“小道自南边来。” 那边妇人们叽叽喳喳娇笑不停,又一人问道“那要往哪边去?” 我坦言道“往去处去。” 妇人们听我这仿若绕口令的话,一时间七嘴八舌的问个不停。有问我年龄几许,家事如何?有问我哪地方修行,师傅哪位?唯有一个问我会不会治病驱邪的,我才答道“小道略知一二,略懂略懂。” 于是,那妇人便让我等她,待到她把衣服洗好,便让我顺着旁边的石板子走到对岸。 我跨过那间距不算大,便是几岁孩童也能来去自如的青石叠放的路,来到河对岸。那妇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她先是问我可能帮忙,似乎又怕我要她什么银两之类。我倒是坦然管餐饭食便好,她见我不似开玩笑的模样,这才有些认真道“我妹妹家老丈人几天前上山去砍柴把眼睛给伤着了。本来做好了要瞎一只眼的打算,可没成想这包起来的眼睛自己个给长好了。但是,全家还没高兴起来,这老丈人就不对劲。” 她说到这儿,身旁也有个洗好的妇人,见我们站一旁聊天,也凑了过来,听到这儿她大咧咧的说了句“你家那老丈人一准是中邪了,赶紧先领这道士前去看看吧。” 说话被打断的妇人瞪了那前来掺和的女人一眼,而后对我不好意思道“其实也不应该是中邪,老丈他整天念叨个一些人名字,眼睛刚好久又要往山上跑,我妹夫一路跟着,就见他老人家蹲在一块大石头前,不停的用手去挖下面的土。后来,我妹夫也一起跟着挖,还喊人来帮忙。可硬是挖了大半天,石头下面什么也没有。” 我听到这儿,其实心里隐约有些猜想,不过还不能完全确认,只能跟她说“那你先带我去看看吧。” 她抱着箩筐,里面装满了衣服。见我直接答应下来也没多说什么,而是先让我跟她回家,把衣服放下再去看看那老人。 一路上,我听她又补充了一些,其实也没什么太多实用的东西,大部分一听就知道是这些人故意夸大了的说法。 因为不管是被附身了还是被缠上,归根结底都得到了晚上才能行动。白日里阳气太重,什么邪魅敢在白天露头,况且百日里执勤的神灵也比晚上要多,这要是一不小心撞上一个等于小偷大马路上往捕快怀里撞,这不找麻烦吗。 路上白墙青瓦,早晨水雾还没散去,隐隐落在屋檐墙下。 倒是个住家的好地方。 我默默跟在妇人身后,待到跟着她进了家门,家里一老人坐在小板凳上剥着菜,眼睛朝我这张望,许是年老看不清,张口问道“二子?怎么今个回来这么早?” 妇人把洗衣的盆放下,朝老人道“不是二娃,是我在路上求来的神仙。” 老人一听,哦了一声,把手上菜放到盆里,起身朝我这走来,嘴里还问道“哪路来的神仙啊?” 我见老人家走路有些瘸腿,双目混浊不堪,再看面相依然一副颓然模样,想必寿辰将近。两步走上前,到老人身前,笑容和煦,道“老人家,小道不是什么神仙,就是寻常道士罢了。” 老人头上灰白一片,牙齿也掉了不少,整个人其实也没什么精气神。但一见着我,倒好似孩子看见什么新奇物件。她咧嘴笑着,朝我招了招手,唤来我后摸了摸我瘦长的头发,似追忆般叹道“老身早年有过一场大病,当时家里穷苦,幸得一位道长搭救。一晃过去几十年了,像,像啊!” 我不禁有些哑然,似我这般穿的破破烂烂的道士估计还真不多。 妇人却道“这不巧了嘛,阿妹家老丈人也中了邪,请道长前去看看不正好。” 也许是我的出现,让老人又想到了过往那些岁月。她的脸上有些滞色,我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纸,折了几下,念诵了段保安咒,放在老人手心,笑道“老人家,送你个平安符,平平安安。” 老人接过那平安符,放在眼前瞅了瞅,突然她笑了起来,接着就从怀里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 老人把那老旧的平安符放在我手心里,虽然天下的符箓叠的手法都一样,可请的神仙因为门派之别都是有讲究的。 我把那旧符拆开,看见上面的符字,忍不住也是笑了起来。 先前带我来的妇人看我和老人家在那磨叽,也催促道“道长,咱们先去吧,晚了指不定那老丈就又去山上了。” 叹一句缘分使然,告别了老人,我随妇人穿街走巷,来到一处看起来要更富饶些的人家。 这家门庭倒是造的挺大气,雕梁画栋,罕见的是还有个牌匾上写有张府二字,倒是个有些讲究的人。 妇人让我在一旁等候,她敲了敲屋门,便开始喊道“有人在没?快来人!” 不多时,门便开了。一个孩童模样的人打开门瞧见妇人,眉头一皱道“你来做甚?” 妇人见门开了,便推门而入,同时招呼我也进去,全然不顾那小孩。我在后面默默跟着,妇人走的是轻车熟路,没一会儿就把我们甩到身后。孩子跟在我旁边,见到我时眉头皱的更紧,他张口问道“喂,你也是来骗钱的吗?” 我闻言朝他看去,反问道“先前有人来过了?” 小孩点点头,他说“我父亲请了两个大师过来,除了要了一堆东西之外,什么也没干,爷爷还是那副模样。”说着,他问我道“你是和那女人一起来我家骗我爹的吗?” 我对这出言不逊的小孩,观感不错,又问道“你不应该喊她一声舅妈嘛?怎么一点礼数不讲?” 小孩却道“那女人每次来只知道问我娘要这要那的,有次被奶奶看见了,直接把我娘给骂哭了。” 大概是离着人世太久,自己也漂泊了太长时间,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小事,对我而言好像前尘往事般,亲切而又遥远。 我朝他扬了扬手,他一脸疑惑的看着我。我咧嘴笑了笑,随即掏出一张黄纸折了起来,口中小声念诵着咒语。就在孩子看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我食指中指并拢成剑,直指手掌心的一张纸鹤,念道“起!” 纸鹤在孩子惊愕的目光中,扑棱着翅膀,而后振翅而起。 看着孩子去抓纸鹤,我笑了笑,随即跟上妇人。 其实过了前厅,穿过一个小的走廊就到了后院。院子里有个大水缸,旁边一蹲一站两个人,妇人和站着的那个中年汉子打了声招呼,然后说了起来。 我却径自走向蹲在水缸前,目光宛若稚童盯着水面愣愣出神的老人。 我站在老人身前,看见缸中养了几尾草鱼,懒洋洋的沉在水底里,也不怎么动弹。 老人却看的很认真,我和身旁妇人以及那中年男人打了个招呼,院子里就留下我和老人两个。 “老先生,你在看什么呢?”我忍不住的开口问道。 老人头也不抬的说“过往。”然后又觉得不妥,随即补充道“前生。” 缸中水面流转,倒映着天空白云悠悠,老人家似乎很是执着,又似乎是真的看见了什么。我透过水面倒映着的老人眼中,看见一个孤苦而又倔犟的身影。 “老先生不是本地人吧?”我把手搭在缸边,似乎是站久了有些乏,继而看着老人蹲着的身影,悠悠然道“离家几许可曾想过,回去?” 老人只是摇了摇头,他似乎是笃定了什么,继而叹道“你帮不了我,在这儿也挺好。” 我手指轻轻点了水面一下,水缸里鱼似乎是睡醒了,张大了嘴巴吐出好大个泡泡。那气泡上升至水面,啪的一下绽开。 老人身子一抖,也是这时,才终于抬起头来,郑重的看了我一眼。 而我则满脸微笑道“怎么称呼?” 白云悠悠,云卷云舒。 老人这一说就是一下午的时光,期间,中年男人来看了几次,见我撑着个脑袋在那听书一样听老人说着,也没来打扰。 直到暮色将至,老人这才把最后一段给讲完。看着老人口干舌燥,我把手边的水杯递了过去。老人咕嘟嘟大口喝着,脸上罕见有痛快神意。 “也就是说,地府答应让你再续半个月的命,但因为鬼差的疏忽,导致你还魂的时候去错了地方,甚至连时间和对象也弄错了,这才再几十年后来到了这老人家的身上。”我做了个总结,老人听罢点了点头,这才对我说“小伙子,你也是有点道术的人,和之前那几个坑蒙拐骗的不一样。但这件事情啊,你帮不了我。” 确实,如果真是按照老人的话,这件事属于地府的纰漏,那只有等老人阳寿尽了,再回地府如实禀报就行了。只不过,时光荏苒,老人在得知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又在与家乡极远的异地,如今依然没了那份心境。 老人早些明白的时候他想着回到山上,回到那个出来的地方,再回到地府里去。可任凭他怎么往下挖,地府又岂是能靠人力挖通的。 于是老人开始准备寻死,可当他真要这么做的时候,又忽而想到自己上身的这个老头是否寿辰未尽,自己这一死固然是能回到地府中去,可这老头又做了什么孽啊?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头也不言语。就一个人上山待着,家里人又怕他上山寻短见,于是他便坐在家门口。门口有外人总是来对他指指点点或是假装一副很关心的模样实际上还是看他是不是真跟几天前一样举止怪异。索性他便挪到院子里,待在大水缸前,一待就是一天。 我眼眸里闪过一抹红光,老头有些不明就里的看着我。我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收了心神,皱眉道“奇了怪哉,你体内并没有其他魂魄的迹象。这些时日你可曾感觉到身子里有其他人在?” 老头听到我话,他皱着眉细细思索了会儿,道“没有,这身子自打我进来便一直是我一人管控。”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我伸出手去,在他身上几处大穴上摁了摁,然而随着我的出手,老人身上果真只有他一缕魂魄。 “若是你借他身还阳半月,那么他魂魄要么处于休眠状态,要么便是被挤了出去。但地府出手向来都是有规矩的,难道……”我沉吟了会儿,脑子里闪现一个让人惊愕的念头。 “可能是鬼差弄错了。”老人顺着我的思路往下想,随即他恍然道“他在知道弄错投胎地点和对象之后,错把这老头的魂魄拘了去,却把我留了下来。” 我想了想也觉得甚是荒唐,什么样的鬼差能拘错对象。不过,既然连老人这还阳都能耽误几十年,甚至地点也不对,料想最后关头勾魂的时候错抓了对象倒也合理。 如此想着,却忍不住是想笑。 老人这时候问道“小道长,要是鬼差拘错了魂,会怎样?” 我看着老人,老人也求助似的看向了我。我道“地府鬼差抓错了人,自然是一件大事情,想必不多时便又会有新的鬼差前来把你带走。” 老人听到我的话,似乎也松了口气。我却好奇的问他“老人家,你既已生死之间走了几遭,又时过境迁心愿难成,为何总纠结于过往,不如放下心来,好好经历这来之不易的短短人生。” 老人在听到我的话时,没有反驳也不做评价,他只是目光沉凝的看着身下的泥土,他道“我是个种了半辈子地的庄家人,一直以来除了一对儿女,最宝贝的也就是家里那头能下地的牛了。” “我老伴是个嗓门特别大的娘们,一直以来我都很讨厌她说话的样子。可直到有一天,我听不见她说话了,这心里才觉得不是个滋味。以前,总听我老伴说,她以后要是再投胎,一定要去村上最好的一户人家里当大小姐。我总笑话她,平日里给观里神仙的香火钱都扣扣搜搜,还想投个村里的好人家。” 老人说着说着,突然不说话了。 “其实,投胎也不一定就在自己的村子里。”这句话,我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老人的心愿,也许就是回去再见他老伴一面吧。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道长,老丈!来吃饭吧!”厅堂里,妇人喊着,饭菜的香味已经飘延到了这儿。 我刚准备起身,却感觉到四周阴气森森。但当我要出手,忽见两个穿着官补,脸上青白色,面目狰狞的官差走来,官差身旁站着个个头不大,但模样倒是和我身旁坐着老头一模一样的鬼魂。 鬼差来了! 我身旁的老人倒是没动,他手把我抓住,我看向他,却见他对我笑了笑道“其实,我已经见过我老伴了。” 说着,就见那两鬼差把锁链往老人脖子上一架,随即一个身材同样佝偻的老人被鬼差的锁链带了出来。而后,身旁那带枷锁的老人,身上枷锁消失,呼的化作一阵风飘进地上坐着的老人身体里。 鬼差压着那老人,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往外走去。 我看着身旁那个昏迷之间似乎刚睡醒的老人,只从怀中摸出枚药丸来,塞进他口中,便起身,脚步一踏,朝屋外跃去。 玲珑 我在人间行走,过万重山,踏千条河。一路,遇见美景无数,遇见奇人甚多。 曾记否,年少骑竹马,披袍挂甲。后尝遍世间冷暖,百死其身尤未悔。 前尘往事,今世前生。一壶烈酒,皆作罢! “莫使金樽空对月!”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拄着根拐杖,摇头晃脑的亦步亦趋。 来往的人皆是绕开这道士,道士却也不感觉到奇怪,依然我行我素。 “诶诶,要饭的,让开点!”直到有个刺耳的声音响起。 我没理睬身后那人的话,但随后就感觉到身后劲风袭来。 我歪了歪身子,刚好那一脚直接落空,踢到我身旁去了。我装作不知道的看着身后那衣着打扮甚是考究的公子哥,问道“你刚刚是在叫我?” 那公子哥一脚落空脸上有些恼怒,他似乎想拿手中扇子打我,但想了想又怕脏了扇子。但见我身上脏兮兮的还臭,想必许久没洗过澡,他一脸厌恶道“滚远点,别挡了我的道!” 本来我是不想惹事的,但听到这位火气这么大,没由来的想捉弄他一番。 我脸上盯着他瞅了瞅,手上掐个不停,同时眉头紧缩。 那公子本想绕开我,但见我就跟着他转,他朝左我朝左,他向右我向右。前后退不开我,这下终于是又没忍住的起身要再给我一脚。 可惜我身子往后那么一退,他这一脚又落了空。 “臭乞丐,本公子今天非要教训你一顿,让你知道知道规矩怎么写!”那公子哥气急之下竟然要抽出腰上的长剑。 我却赶忙抬手叫道“你有大灾啊!” 这一嗓子嚎出去,不光公子哥一愣,身边不少路人也停下脚步看向我来。 我趁公子哥发愣的功夫,手上掐了个千斤扎的法决,指着公子哥道“你最近是不是总是容易上火,而且浑身上下还虚冷冒汗?” 公子哥一句“放屁!”可话刚出口,突然,脸色一变,额头上斗大的汗水低落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随之便是身子虚乏无力,好像真有什么寒气往他体内冒。 “公子啊!今个碰到我算你走运,你这是撞邪了你!这邪祟古怪,平日里倒没什么,就怕怒火上来,导致邪气暴涨,届时控制不住便会爆体而亡。现在是不是感觉到丹田处有酸涩的感觉,一股气在那郁结不动?”我继续说着,但见那公子哥果真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随即神色有些恐慌。 “你……是不是你!是你做的手脚对不对?”那公子哥拿剑指着我,脸上已经完全没了先前的那股气势凌人。 我做委屈状道“我与你素昧相识,况且,从始至终我们也没有过任何的肢体接触,怎么能有机会对你做手脚呢?况且,我是看见你身上有股煞气这才出言提醒,要是你不信我,那也当我白说!告辞。” 我转身要走,却听那公子哥哀求道“唉!别…别走!刚才是在下不对,给道长赔个不是。恳请道长出手搭救在下吧!”那公子哥感觉肚子里那股气是实打实的存在,这才有些不敢不当回事。 当然,这也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摆了摆手,犹自往前走道“算了算了,你心不诚,便是救怕也救不回来!” 公子哥一听救不回来,当场就急了,这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往我这走。他道“道长道长!今日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就当交个朋友。诶,道长莫走!不如今个去我家,在下好好招待一下道长,如何?” 我被他拦下,见他脸上汗水直冒,我忍住没笑,脸上强装镇定,还做那苦恼状道“你这,我现在看了却是没法子救啊!” 在我说出没法救的时候,似乎是在回应我的话,那公子哥的肚子里那股气又变大了一圈,隐隐伴随着疼痛感。公子哥受到此变故连连道“能救能救!道长,你既说出我的根由,那便有手段救下我,求求道长发发善心,救在下一命吧!” 我见他确实被我吓怕了,倒也达到了目的。这才对着他,正色道“要解此劫倒也简单。你且去家中取个空碗来,去挨家挨户要一粒黄豆,一定要要够一碗三百六十五颗。然后凑齐一碗再吃下去,就好了。” 公子哥听后愣了一下,他脸上有些犯难道“就…这样?” “嗯哼!”我说着,拍了下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不知道你干了啥能冲撞到这位太岁爷头上,但这位太岁爷爷虽然不是什么恶神但也绝不是那么好伺候的,你这是集百家之谷来供奉这位爷爷。爷爷吃饱了自然就走了,不再寻你的晦气。当然,信不信就看你的了。”说着我便几步走了出去,再一转眼便已消失不见。 公子哥似乎是觉得有了点希望,他看着不一会儿便撑大的肚皮,心一横道“我去要便是!”说着,便往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待我走到城门处,忽听得身后有稚童喊道“你会法术嘛?” 我歪了歪脑袋,见是个七岁大的孩子,顶着个四四方方的帽子,生的倒是挺俊秀的模样。 “你家大人呢?”我四下看了看,发现孩子身边并没有大人看管。 “你是神仙嘛?”孩子没有回答我的话,反而问了个更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我还真是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不是!” “那你手指头上怎么会冒光啊?”小孩的话让我有些惊讶,我手上又很隐晦的掐了个法决,小孩眼睛果然看了过去,他指着我的手道“你看!在发光!” 对于孩子的话,我却是有些好奇,我问道“你还见过有人会用这种会发光的东西吗?” 孩子点了点头,随即他又摇了摇头。 我这下更是看不懂了,就听得那孩子说“我答应了那个人,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 面对孩子的天真无邪,我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摸他,可也就是这一瞬间,意识到不应该这样。我站起身来,对他道“小朋友,随便和别人搭话可是很危险的,快回家去吧,等你再长大些就好了。” 孩子却主动的拉了拉我的衣角,他笑道“可我知道叔叔不是坏人啊!” 我被这小家伙拉住,倒也走不了了。索性蹲下来,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叔叔就不是坏人了?” 孩子似乎是在炫耀什么宝贝,他说“因为我能看见,叔叔的心脏是彩色的!像是城西的肉铺老板,他心就是黑的。城门口的几位啊伯心都是粉嘟嘟的。一般人心都是黑黄相间的还有……” 我望着孩子,不知不觉间隐约看见,孩子天灵上又一根若隐若见的线。又像是一缕烟雾一样,那根线像是天地间的一抹灵识。 传闻中,有着七窍玲珑心的人,能一眼识别善恶,亦能从对方话语中听出真伪。 眼前的孩子,竟然便拥有那世间罕见的七窍玲珑心。 此刻我的手掌已经抚在孩子头顶,那一缕灵息也随着我这一掌,彻底被收敛起来。 “孩子,以后不要碰到像我这样的人就说出自己的秘密,也不要和别人说起我的存在。”我将孩子头顶那道有些松动的封印又加固了一遍,这才放下手来。 孩童脸上有些奇怪,但又觉得好玩,他说“你和先前那位大哥哥说的话一样。” 我也只是一笑,随即起身,说“我把你送回家吧!” 可还没等到我起身,孩子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秦麟!” 孩子回头,脸上挂着欣喜的微笑道“姐!” 我应声望去,见从路上,走来一素衣麻裙的年轻女子。 女子年岁不大,约莫有个十七八,姿容俊丽,不似富贵人家的柔嫩,更有种清淡茉莉的朴素大方。 名为秦麟的小孩拉着我的手,往那女子处走去,我被这小子拖着,也不好撒手,只能尴尬的走了过去。 那女子先看了看秦麟,继而看了看我,倒是先开口道“这位是道长?” 我一身破烂,身上也脏不拉几,委实有些跌份。便也不咸不淡的回来句“小道路上与你家弟偶遇,正在想办法联系家人,索性姑娘来了,倒也简单。” 我把孩子递给女子,孩子却拽着我的手道“姐,这位道长可是有大本事的,咱请回家吃顿饭呗!”说着还冲我眨巴眼。 我心说这小家伙到底要干啥?谁曾想小孩求着那女子说“姐姐,今天多亏道长,不然我就要被人拐跑了。”我听他说的好笑,那女子也是温柔应了声好,转而对我笑道“今日得亏道长,但家中只有粗茶淡饭,还望道长不要嫌弃。” 孩子听到姐姐也搭话了,连忙冲我嘟嘴卖萌。看样子今天是走不掉了。 “那便,叨扰一二了。”说着,那小孩才嘿嘿一笑,满脸奸计得逞的表情。我突然觉得,这七窍玲珑心还真不简单,或者这小屁孩干脆就是另有所图。 我跟在身上,看着前面女子曼妙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小家伙,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他姐,心说“总不会是你小子要撮合我和你姐吧?” 这时,却见,那小孩突然回头冲我一笑。我听见他说“我姐姐也是彩色的心奥!” 这时他姐回头冲我尴尬一笑道“道长,你别见怪,我弟从小就喜欢说这些个奇怪的话。” 我摇了摇头,只不过,却是好奇,这彩色的心是什么意思。随即我问他“诶,这彩色的心是什么意思呢?” 他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才说“不知道,一般黑色的让人感觉很可怕。红色的则是特别热。黄色的很痒。灰色的呛人,粉红色的就很暖和。彩色的嘛…特别特别舒服,里面还有香味不是花香反正就很好闻。” 我倒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好闻,而且还是在若干天不洗澡的情况下。 “那你自己是什么颜色的?”我问道。 他低头看了看,道“也是彩色的,不过是有七种颜色。” 我对他道“以后旁人问起你也不要随便告诉人家。” 孩子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人家会觉得,你很奇特,可能有的人就会把你抓去卖钱。”我想说的很凶狠,但似乎好像完全吓不到他。但见孩子挥了挥拳头道“谁敢卖我,那我就打他。” 女子却回头,在孩子头上轻轻敲了下道“不许打人。” 孩子立马委屈巴巴,我却有些无奈。同时也在想,时值乱世,这南方又能安稳几年。希望孩子能安全长大,不会碰到什么灾祸就好。 跟着走了有小半刻功夫,从熙熙攘攘的街道慢慢走进狭窄蔽塞的窄巷,路上行人渐少,旁人所穿的华服也变作简陋衣衫。 女子牵着孩子杏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旁边巷口门外,有那相识的也都打上一声招呼,也有些年岁相仿的后生,瞧见女子纷纷上前热络皆被女子一一搪塞过去。 有个方脸的汉子,瞧见身后的我,他一脸不悦道“小雨,你身后是谁啊?” 原名秦雨的女子还没开口,身下的小孩出口道“那是我从路上捡来的神仙,可厉害了!” 方脸汉子一脸不解,女子只是笑着说了句借过。我跟在后面,看着这个汉子还傻愣愣的站在原地。 临近家门,我才忍不住开口问道“秦姑娘还未婚嫁?” 小孩眨巴着眼睛,嘴里念道“我姐这般聪慧美丽得找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才能配得上她。” 我笑着打趣道“那得是个大将军吧!” 小孩摇了摇头,故作老成道“那也配不上。” 秦雨倒是没搭理我俩,似乎她向来如此,不与旁人过多言语,也很少离开这间屋子一样。 秦雨和秦麟住的屋子是间破败的小楼,门直接开着,料想门口这样一副惨淡光景,门内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物件吧。 我在走进门槛时,瞧见里屋有个坐在靠椅上的人,直勾勾的盯着我。 我有些好奇,因为从我还未进门就察觉到我的到来的男人,身上既无半点真气,也不像是个有道法的人,至于妖邪气息更是不可能有。 就在我走进去的同时,也看清了那人,不禁心下有些唏嘘。 原是个残疾人。 秦雨轻声道“道长,家里蔽塞,劳烦去里屋一坐吧。” 我笑着点了点头,小孩倒是牵着我的手往里走道“跟我来,给你看个好玩的。” 于是,我就这样被他牵着,穿过客厅,走过那个椅子上双腿已断只有上半身靠在椅子上的男人身边。 男人有些痴傻,除了刚进门盯着我看,到我走过来的过程中,男人一直都是一副痴呆的模样。 我心下诵了声道号,也是有些哀默。 孩子带我来到后面床上,他把床单掀开,下面一个被几层棉布遮盖的暗格被他打开。就见孩子轻车熟路的钻了下去,同时还向我招了招手道“快下来,里面有好玩的。” 我被这小家伙的神神秘秘给吊起来心趣,索性也跟着钻了下去。 下面一股灰霉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修了多少年的地窖了,只不过放在这个位置更像是藏身的暗室。 孩子从兜里掏出火石,捣鼓了半天也没打着火来。 我从怀里摸了张黄符出来,念诵了几句咒语,顿时黄符放光,俨然便是那金光神符。 小孩笑道“你果然是神仙。”说着,问我要来了那张符纸,把玩了几下,他走到一个柜子前,拉开一道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样物件来。 明亮璀璨的光芒下,孩子手心里的是一个胖乎乎看起来极为滑稽的泥偶。 我瞧着孩子手里是泥偶,有些年岁,漆面也有些斑驳,而且整体造型下大上小,只有半截身子,做什么的我倒是看不出来,于是问道“这是什么?” 孩子眨巴着眼睛,从身后拿了块木板来,把泥偶放上去,就见下半身肥大的家伙摇摇晃晃的立在木板上,来回晃荡几下竟是越来越稳,最终一动不动的定在原地。 我被这等奇物吸引,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泥偶,就见孩子又拨弄了一下泥偶,那模样滑稽的蠢物忽又前后摇晃起来,下盘却稳的很。 隐约间我好似是被摄住,脑子里却止不住的在转,同时间心底里默默思考着。 孩子见我忘神,也是得意的说起这宝贝的来历,以及他是如何发现这玩意的妙用的。我没有搭话,仍是看着泥偶。 也许过了有片刻吧,外面的秦雨开口喊着孩子的名字,孩子回了声,我这才收敛心神,目光从泥偶上挪开。 恍惚间,记起昔年曾习过一门拳法,名曰太极。只可惜,一直以来,练得都是神意,虽有气象但拳法不足,如今观这不倒泥偶却隐约间得悟。 行至屋内,看见秦雨已经把饭菜端上桌子,远远望去,桌上不过是一盆土豆,一碟青菜,一盆清汤。 孩子满脸笑意的坐上椅子,那双腿都没了,一副痴愣模样的男人也在桌上,秦雨拿起个碗,把土豆捣烂,喂给他。 饭桌上,皆是没什么言语,一直都是小孩在说,而我和秦雨只是寥寥应付几句。 收餐期间,孩子去照看那残疾的男人,我则帮着秦雨去收拾桌子。本来是不该问的,但见秦雨却先开了口,她道“道长是哪的人?” “小道祖籍是河州人,如今四处为家。”我说着,听得秦雨唏嘘道“河州?倒是个苦地方,听得你家那边临近的关内已经打的不可开交,北方蛮子这次大军压境怕不是那么好退的。” 我端起碗碟,跟着秦雨走到后院的井旁,她蹲在一旁,我则替她打水。 看着井水涓涓涌出,我有些感慨的说“这世道不差,但总有些人不想咱们过点好日子。” 秦雨洗着碗筷,她似寻常农家女,兢兢业业过着一天又一天,只不过,因为一个年幼的弟弟,和一个残疾的男人,注定了她也无法像一个寻常女子般,寻一门好亲事便可安稳一生。 我舀完了水,看着女子,思索了片刻道“不若小道给你算一算吧。” 女子抬头,疑惑的问道“算什么?” 我想了想,问“姻缘?” 她却好像听到什么臭不可闻的话来,直摆手道“换一个。” 我又想了想,说“那便算算你的福报吧!” 女子点头,复又摇头,她说“我就算了,不如帮我算算我弟将来能不能幸福安稳的过下去。” 我盯着女子的眼眸,她的眼中确实藏有不小的秘密与坚毅,其实我早看出她和她弟弟以及那个残疾的男人,都是来历不凡之辈。 “你们未来会很坎坷,但大体上来说都是相安无事的,一路上会遇到很多贵人,你弟弟日后必能成就一番大事。”我说着,女子笑意腼腆,她把洗好的碗筷收起来。 她说“成不成大事都不打紧,只要人没事就好。早年父母死的早,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主,这个年岁了换成别人家的孩子早该懂事了,可他倒好,整天不着家的。年前有个先生夸他聪明,想让他跟着去读书,他也不去。” 女子碎碎念着,转身的时候,见我在那叠着张黄纸,她好奇的问了声“道长?” 我手指叠的飞快,对于折平安符这种东西,已是熟的不能再熟了。三张平安符递给女子,我笑道“小道也没什么好送的,这三张平安符便赠与姑娘吧。” 女子开口问“道长接下来作何打算?” 我沉吟了半晌,问道“你知道神皇派在哪吗?” 怪城 告别秦家三人,我又踏上前行的道路。 神皇派,本来便是天底下有名的大宗门,寻常人便是不知晓具体方位当也听过这个名字。 时值动荡年间,各地妖邪四起,各派弟子也纷纷下山,维持人间安稳。 我只知神皇派在江南道这边,不曾想,却已经临近。也难怪,早就听闻天下动荡不安,沿途一路走来却安稳异常,想也知道是道门庇佑。 一路上,因为过于随性洒脱,惹出来不少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也许是早已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是啊,谁能想到,一个破落的地主家的傻小子,历经鬼怪邪神,做过土匪,乞丐,道士,甚至还死而复生了一次。 于是,为了能更好的融入当下,特意买了件新的道袍穿在身上。 路上远远的便有所感,觉得前方城镇可能有些不好的事情在酝酿着。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蹲了半天坑没一点便意,而就在你想着要不擦擦屁股算了吧的时候,却突然噗嗤一下。 当然,这种比喻确实有点恶心了,但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 不远处,有马队经过,一个道长坐在马上,他一身青衣黄冠,腰上还背个包裹,模样倒还方正,一缕长须美髯,端的是仙风道骨。 我看着也不清楚是不是神皇派的道袍,于是打算先跟进去再说。 临近城门,原本萦绕心头的那股郁结反而消散了,这倒让我有些奇怪。因为麋鹿她们厮混久了,故而知晓一些有关天理命数方面的事。据说,有些修士能遮盖命理修改命数,极为隐晦和可怕。 到了门口,我还想着那事儿呢,门口的守卫给我拦了下来,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问“有官方证书吗?” 我一愣,“啥?” 那士卒又上下看了我一眼,问“假道士?” 这话说的,我当场就要去掏一些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可这新衣服里空空荡荡,于是我又尴尬一笑,道“这出门走的急忘带了。” 那士兵看我也好笑,他说“不是道士那你穿这身衣服干嘛?我可警告你啊,这城里近日来来往往了不少货真价实的真神仙,你小子别猪鼻子插大葱,在人家那里装象。” 那一刻,我很想给他来一闪电,但随即,我舔着个脸笑着问道“那我能进去不?” 那士卒摆了摆手,示意我赶紧滚。 一边暗叹世风日下,一边灰溜溜的进了城。 看了眼街上,冷冷清清,那一刻我还以为是自己走错路了,又偏头看了眼其他路,发现也都差不多。 这人呢?我心里奇怪着,先是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眸中红光一闪,可饶是如此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奇了怪哉。”我收起神识,不论是何鬼妖的邪法道术,没理由会一点端倪不露。 我四下又看了看,还是没半点动静。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之际,突听闻身后有人喊道“道友!” 我回过头去,见也是一道士,不过面色蜡黄,显得很没精神。那道士见我回望他,赶忙跑了过来,他问“道友也是听闻此间秘事特意前来?” 眼前道士,身上腰上都带有不少的法器符箓,显然是为此准备充裕。 我摇了摇头,坦然道“小道不过是云游路过此地,不曾听闻,还望道友言明一二。” 那道士哦了一声,似乎觉得我这半点都不知请也敢前来属实是有些不知好歹,他道“这件事道上已经传开了,说是城内府衙有妖魔作祟,这方圆百里有名的道士都想趁此来攒些名声。而我还知道个更隐秘的消息…” 我眉头一皱,那道士伸手,手指撮着,表情猥琐,看样子还真是想骗我钱来! 我坦言道“我并不想知道”于是转身要走。 “诶,道友难道对此不感兴趣?可是有大机缘啊!”那瘦消道士还是不依不饶,我不理他,要往门外而去。 正在这时,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正在被人注视着。我随即扭头去看,却又抓不住那霎那间溜走的气息。 “谁在看我?”我心里有些疑惑,回忆起那目光的感觉,似乎并没有敌意。 “你且说说是什么内容,我再考虑考虑…”我回头对那穷追不舍的家伙,语气中透着一股子商量的意味。 于是直接抛出一个有极强吸引力的话题“地府要在地上来判所!” 道士说的笃定,而我则是把目光放在了不远处,是方才在外面见着的那黄冠道人。那道人也看见了我,对我遥遥施礼,我也依样还礼。 旁边道士见我和那位隔着一条长街对望,好奇的问“那位是何许人也?” 我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之后,他举了三根手指道“这个数” 我眉头一皱,突然大叫“不好,我肚子疼,憋不住了憋不住了!诶呦!”说完,一溜烟跑了。 我去寻那先前见过的黄冠道人,记得先前有听人说,神皇派有朝廷认可,身上衣服也成制式。 派里不少道士与官场上的一众老爷有交往,一些大真人受封受禄实谓黄紫公卿。而为人处世的态度自然不差,我寻思那黄冠道士应该差不离了。 天下道士也分三六九等,像他这种有礼貌的就算不是神皇派,那多少也得是个大门大户出来的。 听说那些进大门派里做道士没点关系还进不去,一些个官家还就喜欢往这清净场里去凑,也不知道图啥? 说起来,我也算是个名门正派出生的,甚至我还有掌教玉印。可这又能怎么样呢? 脱离了宗门,甚至只是因为没有一纸凭书,我就连道士都做不成,这该死的世道啊! 我还在愤愤不平,突然又感受到了先前的那股注视我的目光。 “不对劲,很不对劲!”我警惕的环顾了一圈。 仅从五感上来说,凡人终究是比不过妖类的,而我这被强化过如同妖族般的感官,不存在与我同境我却觉察不出来的,对方看样子是比我高出一个大境来。 道教修行里,除去一些无法开启灵窍的,但凡开窍都会有个粗略的计算,当然,因为各门各派所耗不同,实际施展出来的效果也孑然不一,这里只是笼统的概括一下。 道门境界有分散仙真人,其中,散仙多是对无门五派的杂修们的统称,而实力不同依次分为一至九品,其中数字越高,则代表着实力越强劲。 比较尴尬的是,我因为一直没和别人比斗过,所以,我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能算是哪一步,只知道,真人境界尚在那九品之上,而是否能跨出那一步,则需要莫大的天资以及,机缘。 无奈,我打算先找个地方呆着,一方面是为了避开那可能存在的高人,另一方面,这个地方着实古怪,而这也验证了我先前的预感。 至于,那先前想坑我钱财的那位说了句,地府,判所? 我暗地里揣摩起这两句话的含义,要说地府我可不算陌生,但能将地府判所开到人间那可了不得了。 且不说阴寒之气会使这整块地方冻成个冰疙瘩,单就是出现一到两位阴神,那恐怕这方圆十里都得化作荒地。 冥司阴神,可不是那种性情还算温和的阴兵鬼差,那可是一尊货真价实摆在祭台上受万民敬仰的真神。 “如果是真的有地府审判,那么这里一定会被某个大宗接管,也不知道是哪一门哪一派来的人。”我隐约觉得这可能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但同时,我又忍不住的好奇,想着要不,晚上等等看。 考虑到先前那个注视着我却又没动手的那位,我想,也许这里会有一位真人坐镇也说不定。 我找了家旅馆,索性人家还开门营业。只是我好奇的问,怎么街上没什么人都时候,老板说这条街因为经常闹怪事,后来道士们来就把这里暂时清场,而城府里不也是要举办一场大的法会嘛,所幸都用来接待来此的道士们了。 我点了点头,问他“那你怎么在这儿开着不关门搬走呢?” 那老板只撇了撇嘴,就差说出那句“管你屁事”的话了。 夜晚,我悄咪咪的出了门,抬头看了下天,发现云雾遮绕,仔细一瞧,也并非是有人刻意而为。 道门中,有善奇门遁甲,八卦布阵一术。 我四下打量着,顺着一个矮墙,几步上了屋顶。在相对较高的一处屋脊上,俯身向下看去,街道路面并无变化。 当我把视线投向较远的地方时,看着一栋栋屋子,或连在一起,或三三两两散开,就像…就像一座棋盘。 与此同时,城内某处,一个靠在灰墙上正愣愣发呆的道士,目光陡然移向城中某处,旁边两个在聊天的道士正说着,突然感觉什么一阵风吹过,再一回头,皆是轻咦出声。 “大师兄?大师兄?”那二人四处张望着。 此时,一个悄然坠下城头的身影在即将落地时,身子猛然弹起,他一跃上了房顶,顺着屋檐,一路快速往前跃进。 同时,他双眸似有所动,嘴里念着“不是道门中的?” 远在几条街外的我,奔走在屋脊上。 老实说,飞檐走壁这种事我其实一直很是神往。不过现实却是,大半夜的上屋顶,多半得被值夜的给抓去。 不过,这城诡异的很,自打进来之后,几乎就没怎么见着过人,询问过旅店老板,接管这里的负责人是那什么紫府道宗的。 对于这个宗门我其实没啥印象,但一般而言,敢叫自己道宗多半都是顶厉害的那种。 里面的掌教叫紫虚真人,乖乖,看来还真是有一位真人坐镇呐! 我在屋檐上行走,看着城里布局,觉得大有问题。 首先,这街道确实是被人有意布置过的,一些小的细节改动确实能把人绕个七荤八素。不过当有人能上屋顶,那这阵用处倒也不大。 随即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脸上有点尴尬又似懊恼。 我还没急着下来,四周同样有黑影晃动。忽而耳旁响起炸雷,那声音如雷,却只传入我一人二中二,若我所料不差,此人施展的乃是道教神通天雷传音。 我身子顿在原地,脑子里还在晕厥,只见数人围了上来,手里黄符,法器捏着对准我。 我是一头雾水,见来人上来把个黄符贴在手心,他做了个捏诀的手势,朝我问道“你是哪的道士?怎么擅自上楼顶?” 来的十数个道士,有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有个脸上长了个痦子的丑道士见我一脸懵,于是站出来,解释道“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不像是特意邀来的,但你可以不知道,近日我等来此是为了处理邪教妖孽,还望你配合。” “我只是路过,不是那什么邪教,更不是妖孽!”我解释道。 那站我面前捏诀的道士显然便是最先用那道法呵斥我的那位,他瞪大眼睛,问我“你不是邪教干嘛半夜三更上楼顶啊?” 我被他看的有些无奈,行了个抱拳礼说“小道栖云宗门下修士,路过此地,望城楼上有晦气,特来查看。既然诸位皆是留此守候,想必也是小道多虑了,这便不打扰诸位,在下自行离去。”说着转身便要走。 却有人先一步开口问道“你是栖云宗的?” 我点了点头,虽然我是对栖云宗没什么概念,但架不住这么多人跟看什么珍奇物件一样。 “不对,栖云宗散派多年,门下剩余弟子也都投身云野,你这小小年纪,怎敢妄言?”那捏诀的老道有些蹬鼻子上脸。 我也懒得多解释,丢了句“信不信由你,再会!”便折身向外。 谁曾想,那道士却出手拦下我道“你休走!” 那人使得是一张定身符,此符乃是最难学的一种,若非是跟着符箓大宗里进修过,寻常道士便是连一丝威力也发挥不出来。 那符急射而来,却在半空中被一股力量挡开。我转身手上捏着个千斤扎的手决,嘴里默念着,眼睛盯着那对我出手的道士。 下一秒,天空中两条雷霆对撞在一起。 其余人也纷纷停了下来。不过,不同于争斗的我和那老道,那位道士,一个个的都看热闹不嫌事大,在那喊着“嘿,五雷咒哈,这小子有两下子。” 先前那脸上长痦子的丑道士,眉头一皱,他欲出手,身旁有个扎两麻花辫的道士拦下,丑道士一拧眉头,道“这好端端的打什么?在这城里出手,真要坏了阵法,地府老爷们怪罪不说,咱这也白忙活了。” 谁知旁边一道士抱着个胳膊,眼睛眯着,贼嘻嘻的笑着,他道“没事的,那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看这都留着手呢?我估摸着那小子应该有个二品散仙的实力。” “二品?”扎麻花辫的那位,摇了摇头,他素来以眼光狠辣着称,此刻,盯着争斗二人的身影,他悠悠然道“我看最少有个四品。” 其余人纷纷侧目。 四品散仙是个什么概念? 首先,道门一脉所求的乃是仙途。 其中,道门中人千千万,大部分也就是学个两三手皮毛,连术法都算不得。 而其中能学全山医命卜相的,便可称之为三流道人。 有能驱鬼辟邪的,善卜算的可入二流之列。 其中,术法者能绘道教五神术者升一流天师,而卜算之术可窥天机者也在此列。 天师便是寻常道人所修的极限,而是否有仙根,能否有缘去往更高一层看看的,便是这至关重要的灵窍了。 有了灵窍,其实修行就已经和别人不再是一个路数了。灵窍开了之后,便可称为散仙。而散仙分为一至九品,其中一品最次,九品最高。划分品阶也简单,就是看道法和灵力的强弱。 其实散仙一词也是褒奖,真要论修仙证道非得到真人境界才行。 那么何为真人呢? 想来,最客观的便是形神俱妙,与道合真这八字评价了。 周围这些人,显然都是开了灵窍的,眼下却没一个人出声干扰,而是都目不暇接的看着我和那老道的斗法。 眼见着我已落了下风,可就在其余人在想那麻花辫道士是不是看走眼了时。 我手中已经快人一步,将一枚铜钱抵在那人抡过来的青铜剑上。只听得我闷哼一声,那是一种有些低沉的闷音,因为太像是某种动物的唔鸣,第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注意到那声音发出后铜钱上发生的变化。 与我对峙的道士全然放下小觑的心思,但见我落了下风,他倒笑了起来,语气有些轻松道“小小年纪竟能有如此修为。不错不错,不过还是有些不懂规矩了些。不论资历,我虚长你这么些岁,怎么,问你两句都不行?”他话音刚落,就见我神色古怪。 他刚要收起铜剑,只感觉手臂上一阵酸麻,眼前的铜剑竟然寸寸崩裂。 而我只吐出一个字“去!” 下一秒,那道士身形如离弦的箭,非也似的倒滑出去。 我手中的那枚铜钱却是完好无损。 在众人一张张吃惊面孔下,几个掠步就要走去,不曾想一个插着个发髻头发却还是乱糟糟的瘦高道士摇摇晃晃的站在我要前行的路上。 那道士拍了拍手,嘴唇带有一抹和善的微笑,他道“道友好本事啊,一击之下,能破了我师弟的金光咒。” 我不好意思的回了个礼道“承让承让,今日看样子是由诸多误会,不如咱改日再聊。” 说着就要从他身边走去,那道士又一飘,我却看不清是什么身法,只见他站在离我还是五丈左右的位置,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他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道友能体谅。” 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原本身后看热闹的道士们是越来越多。 我回过头去,脸上有些苦笑道“咱修道的,就不能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嘛?” 那瘦高道士向我抱拳,并深深作了一揖,道“在下生平最好与高人切磋,今日属实有些唐突,还望道友见谅。” 我深吸了口气,心想“我当初就不该进这个城,怎么里面一个正常人都没有。” 吞吐间,我的双眼慢慢睁开,眼前的道士正笑望向我。 他眉心处白色流云飘动渐渐绘成一朵七瓣莲花。道教之中,莲花乃圣物,其中七瓣金莲更甚。 “道友,请先吧!”那道士眼中倒是清澈如许,隐约间,只见他衣袖飘摇,人却如同虚影依然不再了原地。 我双手抱拢,双膝弯下,只是默念一声“起!” 而后身虽口动,手虽心动。身旁气流隐约被我带动,如同平地起龙卷。 下一秒那道士手掌在我头顶三寸处,其中劲道十足,但见手掌也只是一直停在那,直到道士也忍不住“诶?”了一声。 我面不改色,手往上推。那道士与我之间好似一阵大风,给他刮到天上。 可不待他施展身法,我左手拦怀,右手从下推上去,那道士身子止不住的在天上打转。 旁人见了无不称奇。 其中,那丑道士问“这?这是什么道术?” 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回他,所有人都在看着眼前怪异的一幕。 只见那一身崭新道袍的年轻人,只是自顾自的打着拳,拳法绵柔,也无甚劲道。可偏偏,在天上的那位号称紫府真人之下,武无敌的小张道士,就没下来过。 哼哈 曾有道人于霞光万丈之高山上,行一套拳法。拳劲绵柔,如清风拂过大山岗,如日照云升起波澜。 如今,城内,有一小道站在屋舍上,也风轻云淡的打起同样一套拳法来。 天空之上,瘦高道士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竟然依葫芦画瓢,在半空中身子随着风势和地上的我,如出一辙的画着圆来。 我睁眼向上望去,但见他已然闭上双目,身上散发出的乳白流光似云雾裹挟着他的身子,又被气流不断的冲击,在我看来,就好似他是从天而降,身后带着一圈圈白云,仿若仙人。 似乎,那位瘦高道士觉察到我停了下来,他微微睁眼,眼眸中纯白的光晕如两盏明灯,在黑暗里格外瞩目。 他问“这是什么拳法?” 我看着他落在我的面前,头发散乱,那根本来好像就没什么太大作用的发髻也不知道被风吹去了哪里。 但听得他问我,我便随口说出“太极”二字。 道士凝眉,思索。 我等了他片刻,方见他摇了摇头复又点头道“甚是奇妙!” 随着他眉心的白莲消散,周围那股隐约可见的流云场也随之一起化风而去。 道士朝我行抱拳礼道“在下紫府道宗门下,张福生。” 我还礼道“栖云宗门下,一盂。” 那道士眉头挑了挑,却没有似其他人那样,而是语气诚恳道“道友如此本领,想必重振门派也指日可待。” 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其实,继承栖云宗倒不如说是继承我师傅的衣钵。就算这位早些在道教威名赫赫的大宗门如何如何,但现在,道上都知道当年栖云宗是招惹了不得了的家伙才导致的灭门一事。这也是大多幸存下来的门人大多闭口不称自己是栖云宗门人的原因。 所以,我也清楚,自己算是这些年来少数敢以栖云宗弟子自居的道士之一。但看现在这些人的反应,估计这个之一恐怕要变成唯一了。 张福生的地位显然与其他道士不同,甚至于仅就我与张福生对过几次手,便足以改变其他人对我的印象。 而与他的交谈中,我是直接问出了我的疑问。 张福生想了想,他道“道友不若跟我前去看看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座府衙。 “在去之前,不如在下先给道友答疑解惑。”张福生随手把头发拢了拢,而后扎了个丸子在后面。 我跟着他,其余人等也相继告辞。 路上,张福生缓缓道。 “原先此处疆域划分乃是江南道,后被借给岭南,这上任划地也是有讲究的,需要先向天上地下发告公文,再然后由道宗出面主持山川河流神明易位。可这些年你应该也清楚,时局是不一样了。朝廷要忙着北边的战事,而南边妖国则一直让人不安心。如今道宗人士多半都去了南疆在那里布置第一道防线。如今内部疆域空虚,也才有我们这些除一流外的宗门接手。” “扯远了,咱们回归到正题上来吧。”张福生有些不好意思,我却摇摇头示意他随意即好。 “此处前两年爆发疫病,原知府因处置不当被革职,后由兵部的一位实权校尉带兵管控住了疫病,故而陛下破格让这位校尉升任府尹,暂带府衙之职。” 一直到这儿,我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兵权,官权俱在手中,这恐怕不妥。 张福生继续道“这校尉原本秉性不差,但突得一怪病,寻医无果后这才求助道法。可惜也正是如此被邪道盯上。道友可曾听过黑莲。” 我摇了摇头,老实说,我应该算是那种一门心思钻研修行的,对于道上很多诡事秘闻都不甚了解。 张福生倒也不奇怪,他悠悠然道“道友应当了解,凡我道门中人,所修乃是正阳之气,其气外化显为黄白。而后根据人所修功法,或成白莲,或为五行,或为祥云。” 我点点头,这个自是知晓。当年,初见师姐,也是第一次见到人灵台方寸间竟有如此神妙。 犹记得她说过“若非天生五行有灵根,则大多修成状若白莲。其中又分三瓣五瓣七瓣之数,花瓣越多,则天资道法更甚。” “那黑莲,难道是所习功法不对?”我提出疑问来。但这么长时间以来,还真没有碰见过开神识后灵窍是黑色的。 “非也,人的体质属外阴内阳,故而功法一途只能修成正阳之气。而有些人则可以是外阳内阴。”张福生如是说着,我被他这么一点顿时想到了一个词。 “活死人?”我不太确定的问道。 “差不多吧,有在阳辰寿命未尽去往阴间的,也有那些天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早夭之命的。这些人或因外力,或是先天,导致体内滋阴升寒,故而这类人修炼出来的不是正阳而是正阴之气。” 这一番话,倒是让我对道教不少的修习常识有了不小的理解。只不过我还有个疑惑“修道不在道法高低,而在乎本心。若是本心为恶,即便修正阳之道,所行的也是腌臜恶事。但若本心为善,纵然修正阴之道,又如何?” 张福生对于我的话,倒是表示赞同,但显然我还是没有听他说完。 他继续道“道友所言即是,不过却忽略了一点,像我们寻常开窍之后的道士,其实对于饮食早已不再依赖,反倒是天地间的秀丽灵气最是喜爱。但修正阴之气的人,开窍后,喜食的乃是五蕴之晦气。常人沾染,便倒霉短命,而修行者沾染则道心有碍,易坠入魔道。” 我良久无言,而张福生则继续说“黑莲不仅仅是正阴之气修行者们的代表,同样也是真实存在的人。” 也许是张福生突然的严肃,让我也感觉到有些不安,对于那些黑莲,或者说是那位黑莲,显然便是身旁这位在道门中也是小有名气的人也是谨而慎之。 “大修士?”我开口问道。 张福生摇了摇头,他语气不确定道“没人知道他具体的修为,也许是谪仙转折,也许比那还要夸张。但黑莲每次行动都意味着至少有成千上万的人受他牵连。” 我深吸了口气,环顾四周,脸色有些哀愁,但看着张福生的眼睛,总希望他能给我个不是我所想的那种回答,我问道“难道这次也是他捣的鬼?” 张福生点点头,继而看向我,他道“先前说到这校尉被邪道盯上,而盯上他的正是黑莲座下十三月坛之一的胧月坛主。” 当然,这个新冒出来的十三月坛又是什么人物,先按下不表,且让张福生说完。 “那坛主许诺能医好校尉,不过需要他膝下子女认他做个便宜师傅即可。校尉本也觉得没什么大事,索性应允了。胧月坛与其他坛不一样,胧月本人最擅长的便是控人心神,所以从校尉与他接见那一刻起,其人已经受到蛊惑。后面便是不断的发生冤假错案,继而有那百十人的士卒被炼制成蛊,附近的一些村落渐渐被拿来做那试炼场。” “几十上百,同族同村的同胞,被施以邪法蛊惑,自相残杀。他们的邪念被用以滋养黑莲,他们的血肉被拿来祭炼法器,他们的精魄被用以炼制术蛊。”张福生说着,脸上怒不可遏。 我也微微皱起眉头,心想以凡人为目标,这样的修行者难怪会让人所不耻。 “那这次行动,是已经抓获那个坛主了吗?”我想到这次是审判,而且还是由地府主导的,想来应该也是抓到什么重量级的家伙才会如此大张旗鼓吧。 张福生摇摇头道“只不过是黑莲的一具分身,胧月早就跑走了。但我们手里有黑莲劳时费力才得到的东西,有把握能逼她回来。” 我和他故意慢走,闲聊,也已来到了府邸门前。 对于具体是什么,张福生肯定是不能告诉我,但他已经算是对我足够信任,这才透露出这么多消息。 不过对于这个消息,我忍不住道“可这地府判所既出,纵使黑莲亲至恐怕也没办法?” 张福生耸了耸肩膀,他无所谓道“如此,她若识趣也还好,判所降临是要将那物移交地府,现身与否倒在其次。” 确实,到这个阶段,一两位大修士反而没那么重要。 不过,对于张福生的这种信任,我打趣道“你这第一次见面就知无不言,就不怕我是黑莲的人?” 张福生却是咧咧嘴,他笑望向我,反问道“那,你是吗?” 我对这瘦高道士又增加了不少的好感。跟随他身后,我们很顺利的进入了府衙之内。 不同寻常的是,门内俨然已经布下了法阵。 刚一推开门,一股莫名的阴风扑面而来。那风极为阴寒,便是寻常凶鬼靠近才能有的寒气。 张福生念起了金光咒,而后与我相视一笑,率先走进院中。 我跟在后面,身上也渡起一层金光。 这道教五大神咒之一的金光咒,着实是好用。隔绝了那层阴气,但在这里,我甚至连神识也不敢开。原因无他,光凭我那两双血红赤眸,估计开了今晚就走不了了。 我倒不是修的什么正阴之气,当然正阳之气更算不上。准确来说我这副身子是妖身人修。寻常人当然看不透,便是一些个道法大家在我不主动暴露的情况下也是无法判别出我的根底。 也亏的是张福生如此信任我,但想到和他交往片刻,心下不由得有些发虚。 既然搞清楚了,还是早走为妙。 我心下盘算着,就见门内,一紫袍长须的老者走了出来。其实,喊他老者是有些不厚道的。那人虽然头发花白,但脸上一点皱纹没有,不过就是衣着行为老气了些。想必,便是那个道法已臻自然的紫虚真人。 张福生略一施礼,想来他这松散性格也是这位不怎么约束出来的吧。 我朝那老者弓腰,行了一礼道“晚辈一盂,见过紫虚真人。” 那老者摆了摆手,道“无须多礼。小友是福生的朋友嘛?” 我看老者像是一副别人家小孩来找自家小孩玩的关心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张福生摇摇头道“路上碰见的。”但转头又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回答的有些不妥,他补充了句“确实与我很是投缘。” 我撇了一眼他,倒也认同他的话。 紫虚真人简单问了问我的来意,便很是热情的邀请我去后面,看看那座很快就要连接起两界的大阵。 我其实一直在推辞,但二人以为我是谦让,便很豪迈的硬拉着我前去。 一路上,我都小心谨慎,这紫虚真人的道行显然是极高的,我真怕一个不小心被他看出点什么,到时候也不好解释,只想着赶紧看完赶紧走。 随着深入府衙,越来越多道行高深的道士出现与我等打了招呼,我也只得一一回应。 直到来到主院,在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回过头来,见是我,他笑了笑道“果真是与你有缘呐。” 我笑着行礼,那人也是回礼。同样一幕,也正好发生在不久之前。 眼前人,正是入城前的那位青衣黄冠的道人,在入城后隔着几条街巷与我遥遥施礼的。 “在下栖云宗,一盂。敢问道友法号?” “栖云宗…”那道士愣了愣,继而他回道“在下神皇派,黎正心。” 我眼前一亮,继而脱口而出道“那道友认识王正清吗?” 这王正清三个字一出口,周围道士皆是看了过来。 黎正心笑问我,有些意外道“你认识我派掌教?” 这次倒是我呆了一下,掌教?王正清是掌教? 不对啊,我记得八九年前,他好像还不是掌门?这不过才几年光景,就混的这么好了? 不过,人家这么一问,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嗯,算是吧。我找他有点事。” 旁边倒有那洒脱的直接笑了出来,神皇派在道教里的名头可不小,也许是我这说话的内容前后差别太大,那位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 紫虚真人倒是过来打个圆场,他小声道“想来人家也许不得空,小友若是有什么难事,我紫府道宗也可出面帮着调解。” 黎正心也要开口宽慰我两句,但见我在身上翻找,摸了好一会儿,才如释重负道“还好没丢。”说着把那令牌递了过去。 那黎正心接过牌子,反复看了看。周围人也都沉默不语,原本古朴用老树做的木牌,在他手上竟然熠熠生辉。上面篆有“悠悠天地浩荡,长使心存正气。”令牌的另一面则是道门中雷法的符箓。这雷法不同于其他宗门的雷法,乃是神皇派的绝学之一,九天御雷真诀。 黎正心将牌子双手递还给我,他眯眼笑道“道友,打算何时见我派掌教?” 不问缘由,不论身份。 当初王正清还是弟子身份的时候,掌教便将随身的真君雷令给了他,在掌教不在之时代行掌教权益。 如今,这雷令在我这儿,意味不言而明。 我看了看手里的木牌子,心说这玩意这么好使?还好当初没弄丢。 又是闲聊几句,最终我的视线停留在他们围着的那副阵图上。 原本我以为既然是判所降临,那诸多阴帅,甚至可能会来一两位冥司大王。就算没有什么泥塑金身,不搞法会,至少也该整出个什么七星大阵之类的阵仗吧。 没想到的是,就一副简简单单的阵图,上面是那地狱绘图,刀山火海,油锅剑林。而随着阵图的不断演化,画面上开始起云雾,模糊中隐约可见有高楼屋脊。 张福生见我看的出奇,顺嘴提了句“这地狱百景图一共三份,这是其中末卷的一部分,也是为数不多能直通地府的法宝。” 其实本来,就没有特别相熟的人,诸多道士也都自持身份闭目养神去了。张福生见我瞅了那画几眼也没太多心趣,反而越发对我感到好奇。 “听你的叙述,之前门口主动招呼你的那个五斗道士有问题?”他似乎有些没话找话,不过也确实沉默了有好一会儿了。 我点点头,当然其实也有可能只是我多虑了,再加上这边散布消息也不可能把全部实情都说出去。 倒是对于那个涉事校尉,我很好奇,他的下场。 张福生对此知道的也不多,只说“这因果他肯定是要背的,具体是怎么个偿还,就不是我们能管的。” 对于我的唏嘘,张福生只摇了摇头,他道“凡人若是一念之差最多坑害数人,而权高位重之人一念错判,则数以万计的黎民要为之受罪。也许他之前是做过不少善事,但就这一件大恶,再多的善也弥补不来。” 张福生的话,像极了那些道门里修了一辈子的老学究们,纯粹也有些偏激。 否定一个人的善恶,这件事情本身就很难去衡量。若是为了救人而杀人,杀的还是该死之人又如何?无心之举,至人损害又当如何? “因果”这也是我第二次去仔细思考这个词。 细细算来,好似我的前生都沾染了极重的因果,故而少有能善终的。 张福生点点头,似乎语气有些沉重,他道“因果循环,轮回往生。” 我回望向他,那一瞬间有一刻短暂的错愕,上一世也和某个人如此讨论过。 回过神来,我半开玩笑道“小张道友不会也有段解不开的孽缘吧?” 张福生没有看我,而是嘴角微微瘪了瘪,也不说话,自顾自的走了。 我见他背影萧索,好一会儿这才摸摸下巴,咂么嘴道“还真有故事?” 只可惜,那位却不愿意细聊下去,我又不惮以最大的好奇心想到,该不会是风月旧事吧?我倒是见过不少因为这事挂怀了几辈子的人呢。 嗯…好像我也是…… 城内,月明星稀的某个角落里,一块泥土像是刚被人翻开,地下黑漆漆的有个巴掌大的洞,深不见底。 而就在不多时,城内又一处地面上,一块石头突然裂开,随着一阵唏嗦的声响,石头下面悄然传来一声哼的响声。 那声音不大,但石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啪的一下弹飞出去,而地面一个巴掌大的洞,洞窟深不见底。 石头直冲上天,在达到最高点的时候,开始缓缓下降,继而速度飞快。 那石头好巧不巧,砸在一个冲瞌睡的道士头上。啪的一下,砸碎了道士头上的瓦片,也砸醒了道士的梦。 这位奉命来守夜的道士,打了个激灵,抓起旁边的黄伞立马摆出迎敌的姿势。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个动静,这道士看了眼脚下的石头,不解的摸了摸脑袋,骂咧咧道“哪个不长眼的,拿石头丢我,要是让道爷知道了,非咒的你倒足三年大血霉。”说着,又摸了摸脑袋,躺了回去。 城内,又一处不起眼的小角落里,飞起一块木噱,地上也留下来一个洞,同时,里面传来一声很小声的哈。 这一切小小的变故,全然没人在意,所有道士的目光都集中在不久之后的判所和即将来犯的黑莲众人身上。 一阵清风,原本昏沉的月色变得清澈,云雾似水在半空中化去,树木华冠落在月辉下竟然不比日光逊色太多。 只是这夜已接近尾声,又或许此刻才刚刚开始。 白月光 阁楼小榭,凉风瑟瑟。 躺在两把宽大摇椅上的二人,一个双手垫在脑后,翘着个二郎腿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而另一个,则姿势更端正,嘴里倒是叼着根不知哪捡来的草,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夜空。 天上繁星众多,虽在月华的照耀下有些黯淡,但仍是难掩那条壮丽星河在如墨纸般夜空下的璀璨。 “你说,这真的有漫天星宿?诸多龙象?”夜空下,终是有人发出这样一句疑问。 身旁衣袖飘摇的道士晃着二郎腿,嘴里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而后又是短暂的沉默。 “嫦娥仙子真的住在月宫里?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那地方像是能住人。” 张姓小道士也打眼瞧了瞧,不过只睁开半只眼,斜撇了下上空那如明日般皎洁的月亮,他似摇头更像晃脑,道“也许人家只是说说,压根就不住那。” 摇椅吱呀吱呀的随着晃动发出一阵阵声响,总有种让人觉得它很卖力的假象。 看着星斗慢慢移动的轨迹,我算着大约出来了有多久,又有多久没见过她了。 真说起来,我与她的缘分朝生暮死犹如露水,几次相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福生莫名的哼起一首小调,像是戏也似唱曲,他用的是家乡话,我听不太懂,却感觉很是亲昵和柔和,有种温水炖茶,又如躺在漫天大的飞雪里,就想着闭上眼,就此老去。 院中静悄悄的,阴冷的空气似乎连声音也一块冻住。此刻,所有人围在屋中那块阵图前,屏息凝神。 黎正心摩挲着下巴上的长须,脸色凝重,盯着阵图前的空地,像是在思索什么。 一位嘴上两撇胡须垂下来的道士皱着眉头,他道“现在让我们找出胧月的位置,这不强人所难吗。”对于他的话,其余人并没有回应。 见众人都不说话,作为此次行动的发起人,紫虚真人出声道“判所时间不可能更改,这次行动下面也是知道轻重,我等尽力便是。” 紫虚真人的话其实也起不到什么安抚的作用,众道士中也有那气不顺的,道“我等前来,所谓又不是图那阴德利禄,阎王殿此举甚是恼人。” 也有旁人宽慰,说“文道友,既来之则安之。且息怒。” 好一阵后,大殿内走了个七七八八,唯有紫虚真人和先前那第一位开口的道士留了下来。 紫虚真人回望向那昔日老友,他苦笑了一声,道“只我一人在的时候还真是忙不过来,你来了我可就轻松了。” 那老道笑着摇了摇头,他说话的时候,嘴旁的两撇胡子一动一动的,好似两条长虫。老道走到那阵图前,手往前一拨,那映有地狱百景的画面开始起了阵阵云雾。 老道念叨着“师兄,你小时候总让我替你做功课,现在阵法一途上,落下我不少了吧。” 紫虚真人不以为意,他哈哈笑着,拍了拍这位师弟的后背,语气唏嘘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记得啊?” 老道没有吱声,而是轻轻把紫虚真人的手拿开。 紫虚真人疑惑的看着身旁的师弟,就见那驼背的老道缓缓直起身子,原本略显老态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红晕。 紫虚真人正感到不对,还没来得及收手,就见那握着他手腕的道人手掌化作一团青紫色的火焰,瞬间将紫虚真人的手臂包裹住。 那火焰一胀突的又缩进紫虚真人的身体里,而原先被火焰包裹住的地方却是一点也没受损。 出手的道士眼中浮现出同样的青紫色火焰,他身子佝偻,口中确实诵念有元始天尊的名号,手里结成的法印一掌打在了紫虚真人的脑门上。 那位紫府道宗的大真人的脖子顿时一仰。紧接着,一团青紫火焰猛地升腾起来,从内而外将紫虚真人整个包裹在里面。 那道士目光如炬的望着面前的火焰,嘴里小声数着。 “十” “九” “八” “七” …… 身后的阵图开始运转,阴风阵阵。 庭院里,吹来的风越发开始冷了起来。 张福生说,那是判所降临的前兆,届时一众阴神出现在阳间,若没有这座大阵打底,周围百十里怕是得积雪十丈。 我以为他在和我说笑,但福生很认真的向我解释道“你听过旱魃一出,赤地千里的事吧。” 我点点头,他继续道“旱魃也就是僵尸王,和道教里奉为旱神的那位不一样。但僵尸王的一项特性也和旱神如出一辙,便是干旱。每逢有僵尸成王,汇聚起来的怨气煞气常常会使得附近阴阳失和,自然也就不存在云水。但僵尸王最可怕的还要属他身上的尸毒,除了极具感染性之外,沾染上的人,畜哪怕是花草树木也会变成僵尸。” “花也能变成僵尸?”我诧异的问道 张福生脸色很认真,他一说这些事的时候脸上表情就很严肃,有时候因为过度认真的表情,总让我有点出神。 “能,而且尸花比起寻常花来要更加妖艳。尸花曾经作为重要的药材一直被很多人惦记,也有过拿活人去种尸花的。” 我听到张福生说这个,突然想起来,于是我问道“那个尸花是不是叫尸地血花?” 福生点点头,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他继续道“区区僵尸王尚且如此,若是来的是一尊阴神,哪怕刻意收敛了身上气息恐怕也得是生人勿近。” 福生眼色有些惆怅,我见他这般模样倒有些好奇的问“你这又在想什么?”我见他装模作样,本想笑话两句,忽而脚下一颤。 福生身子晃了晃,就在他抬头满脸疑惑的望向城中方向的时候,漆黑的城内,道士们纷纷点起了灯火,而后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 空中出现一团团黑色的影子,在空中漂浮着,继而整齐划一的飞向府邸。 那一团团影子,在火光的照耀下显露出骇人的模样。 那是一颗颗漆黑的头骨,宛如黑炭,唯有空洞的眼眶里跳动着幽蓝色的火焰,诡异十足。 我在事情发生的前一瞬便产生了警觉,和福生不同的是,那之后我什么也没看到,唯有耳边不断有风声响起,似在风谷口岸。 身旁的福生则显得呆滞,甚至于他脸上还保留着原先和我聊天时的那副表情。 我伸手在他额头上拍了两下,可他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于是,当我开启神识,双眸漆黑如夜,唯有眼眸中两点红芒似夜空中的明星,这才透过神识看见了外界的模样。 月华下,城上漂浮着一颗巨大的古树,树冠上花白一片,其中落下的不是花瓣而是一朵朵青紫色的流火。 微风一吹,便似流萤落满城,城中人皆醉。 我轻轻拍落身上的火花,身子略做低俯,就见城内有几人飞向那树冠。 其中一人很眼熟,正是那神皇派的黎正心。 可还没等几人靠近,几道雷符激射而出,目标不是那怪异的古树,而是天空上的黎正心几人。 我身旁的张福生喘着粗气,表情很是痛苦,他嘴里念诵着驱邪咒,身子自顾自的跳起来羽步。 我赶忙伸手,捏了个镇的手决按在他眉心,同时口诵醒魂咒。 张福生这才如那大梦初醒般,猛地一激灵,身上已然是出了一身冷汗。 不待与他解释,天空上雷霆大作。我回望去见无数雷霆法术劈下。 那雷霆乃是无数道雷法赤符汇聚而成,交织在空中,宛如一张大网将古树护住,也将整座城池笼罩在其下。 单靠个人之力断然是无法形成如此局面,那奇怪大树上散发出来的奇怪东西能控制住低修为的修士。 被控制的那些人自然而然的就将目标转换成了我们派。 张福生脸色煞白,他想也不想的拉着我就要往城楼下跳去。 我无奈道“现在跑也来不及啊!” 抬头看向天空,就见黎正心等人手掐法器,五人站了个五行法阵,手上比划着,脚步统一,虽然彼此之间可能并不相识,但却都相对比较默契的互相查缺补漏。就见这五位迎着天上的赤火雷网,那五行法阵范围陡然增大,朝上撞去。 “我们不去帮忙?”我忙问道,却见张福生表情严肃,他脚步不停的向我解释说“师傅没出来,这个时间段,判所出来已成定势,就算黑莲亲至也不一定能关的上。而他没有出面想必是遇到了麻烦。不,肯定是碰到了棘手的事情。我们得过去帮忙!” 其实福生现在已经乱了,从他被入侵心神,到分析出这些来时,一刻也没有停歇。我都能注意到他的气息是紊乱的,甚至在这种状态下,自己可以轻易的将他擒拿住,这样的状态真的能帮得上忙嘛? “你先调整好气息!”我将他一把拉住,可这小子有些不识好歹,非要挣脱我的手,不得已我只能用千斤扎给他扎住。 没有理会张福生的呼和,我将一颗药丸塞在他嘴里,同时念诵起净心神咒。 张福生缓和下来,只见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其中一股青烟也随着他的呼吸被一齐吐出。 “我没事了。”张福生说着,看向他的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不好意思道“别太勉强。” 张福生耸了耸肩,我在他吐完气的时候就解了千斤扎,他身子松动下来的同时,眼中重现镇定。 他冷静分析道“这是胧月坛主的紫灼青焰,除了能控制人心之外,还会蚕食人的生气灵力。” 说着他看了眼不远处一众失去自我的同门师兄弟,眼中满是愤怒道“先去府衙。” 府衙所在离我们并不远。 此刻,府邸内阴风阵阵,整座内院嫣然已经成了鬼域。而站在门口的两人则分别是紫虚真人和先前见过一面的那老道。 张福生盯着那熟悉的身影,本欲开口,却突然看到紫虚真人眼神凶恶,料想事情可能有些不对,遂明白了什么,他沉声道“胧月!不多时判所便至,届时一众阴差缉你,安能逃脱?” 面对质问,回答他的,则是紫虚真人的一击雷霆。 张福生面色阴沉,他紧咬嘴唇,手中挥舞起一把铜剑,而后就见那道雷霆在空中一分为二,而后为三,同时间三道雷电宛若游龙激射向张福生。 三生一气,乃是紫府道宗里,紫虚真人的成名之技,没想到现如今是以这样的方式呈现。 我轻叹了口气,就在张福生锵锵躲过紫虚真人的雷霆时,身旁那老道人也出手了。 只不过,就在半空中,我站在那老道人面前,看着那双泛起青紫色火焰的双眸,我轻声念诵了句“退!” 而后,我手中一道黄符贴在掌心。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及时,那老道竟然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给掀翻飞了出去。 见状,那紫虚真人转而攻向我,面对一位道教大真人的进攻,我自然不可能毫无压力。 一旁的张福生是愣了愣,他是先前和我交过手,虽然当时我没有出全力,但猜测我也至多和他差不多的水平。 现在,看到我能和他师傅缠斗在一起,显然更为吃惊。 就在刚刚,用先前同样的招数,击退他师弟和击退一名接近真人实力的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从交手中我大概感觉的到,紫虚真人这个真人实力怕是得狠狠打个折扣,不过想来也能明白,江湖上大家相互吹嘘,便是有三分气力也要吹出十分来。 紫府道宗若是真能出一位真人,恐怕也不会仅屈居二三流了。 更为主要的是,在争斗中,我发现,紫虚真人的一些动作和思维有着明显的滞塞,想必也是他还未完全被控制的一部分原因。 但即便如此,我在开足马力也只能勉强跟上紫虚真人动作的同时,压根没法留意身后。 一道金光射来,不偏不倚正好是砸向我后退时的头部。 同样,一缕金光也砸了过来,不过是砸在原先攻向我头部的那道金光上面。 张福生关键时候出手了。也幸亏他及时,不然我挨这一下就不是简简单单被撞个神魂不稳,而是同时被两位比我高出一大截境界的修士围殴了。 “一盂,你来看住我师傅,剩下那位让我来对付!”张福生的声音很清楚的传到我的耳中,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打谁都麻烦。倒是他,竟然什么也没问,让我有些意外。 本来这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局,但其实我还是有底牌没亮出来,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当着福生面施展那套神通的时候。 我望向那双眸空空的紫虚真人,手中捏着的一枚铜钱如离弦之箭激射出去。 那紫虚真人侧身避开的同时,手中虚划两下,一道无形的大力将我困住。同时间他手上五指虚捏,隐约间一道雷霆被他抓在手中。 这时候我也没法藏了,就听得怀中一阵龙吟。 大鲤盘绕在我身上,几乎眨眼间涨大到把我遮蔽。 紫虚真人手中雷霆射出,宛如利剑。 下一刻却见先前飞出去的那枚铜钱又飞了回来,刚好贴在紫虚真人背后。一股大力把他往前推。 雷霆一击被大鲤裹挟下的我躲过,而就在紫虚真人身子往前的同时,一阵猛兽嘶吼如炸雷般响起。 我双眸中的红光流出宛如实质的云烟流淌在面颊上,身上的道袍被一股无形的气流冲击的鼓荡起来。 红白相间的蛟龙有十多丈长,身子粗如大缸,盘在我身后,口中吐出一道无形的气浪。 那枚铜钱所能做的也就是将紫虚真人往前推了一截,但很快就被强行止住。 我看着那枚铜钱碎成八段散落在空中,心说,足够了! 周围阴风骤起,吹荡着紫虚真人的宽大道袍,他眼中流火似乎变弱了几分。 不远处的张福生那边,显然是不如我乐观的。 我招呼大鲤去帮他,而妖化后的我,面对着逐渐恢复控制权的紫虚真人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但见对面开始走起羽步来,想必幕后操纵者正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大鲤身上的鳞甲越发油亮,我听着它喉咙里发出的如同闷雷般的响声,知道大鲤这是战意上涌,我招呼福生道“周围还有一个,要小心。” 但看见大鲤嗖一下飞了出去,风中夹杂着无匹的威势。 我伸出双手皆是两指并拢,分别在地上画起来真君神咒,真武神咒,四圣都咒。 望向对面也在积极备战的紫虚真人,我心里其实一直以来都有种奇怪感受的,大抵像是挪用公家财务的样子。毕竟,我作为妖修,其人身部分固然算得上是名门正派,但如今我化身妖怪,再用道法岂不奇怪? 面前空地上,三张神符凌空画成,其上金光灼灼,显然是起了效果,只不过效用如何只有用了才知晓。 “得罪了!”我轻吐出一口气,手指一划,三张凭空出现的神符立马飞了过去。 符咒之所以管用,一是以自身道法为引子,将天地灵气尽数纳入其中,二则是请下上天神力来注入符咒里增加其威能。 刚刚那三张便是请神帮忙的符咒,能不能请来,和能请来多少除了看个人之外别无他法。 我见着那三张神符在空中相互旋转并直直飞向那紫虚真人所在,心中却是越发感觉到奇怪。 这时,那紫虚真人抬头望向我,手中动作已停。不知何时,他已恢复了灵智,但就在我出手的瞬间,他毫无防备的打算让那攻击直接奏效。我心中大动,想到紫虚真人如此行径确实不愧真人之名。 就在神符即将起作用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 三张符咒如落叶坠入湖泊,瞬间便停止不动。 “还是来了。”我暗自吸了口气,却看见不远处被击倒在地的福生,于是把目光转回看向面前来者。 面前之人是位面戴薄纱的女子,其身姿婉约,紧俏着勾勒出其身上曲线,让人不免想入非非。 我却没心思想这些,依靠着嗅觉灵敏,我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清冷柔和的香味,那味道有点熟悉,像是高山神阁里的千年古檀,又有种流落市井的凄凄残花。 恍惚间我似在哪里见过她,那一瞬间思绪百转千回,脑子里飘过了无数记忆中的女子的脸,可是无一个能与她对上。 只听得女子身上玉石相罄,好似洪钟大吕,将人一下子拉回了现实中来。她伸手捋了捋鬓角发丝,眉眼望向我,笑意温纯,问“官人好生面善,可曾见过?” 我坦然一笑,道“不曾” 女子眼睛微微眯了眯,倒是弯成了两个小月牙,我深知眼下情势不妙,于是故作轻松的问了句“你赢了,我可以走了吗?” 女子有些意外的哦了一声,她走近了两步,站在离我三丈外的距离停下。露出一副很诧异的目光,她说“官人不打算再等等?毕竟好戏才刚要开始。” 我眼神清凉,深知面前女子比那洪水猛兽还要凶猛,我道“你我本无恩怨,况且姑娘目的已然达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日后或许还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女子似乎真的是在思索我的话,不过很显然,她并没有采纳,而是将左手拿着的那把玉骨折扇轻轻敲在自己脑袋上,表情有些苦恼道“可是官人这一走,奴家倒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若官人就留下,陪一陪奴家可好?” 面前女人咬字极轻,她的话语里似乎带着些天生的媚惑,就和她那双眼睛一样。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身子有些酥麻,可就在那一刻,紫虚真人身上迸发出无匹的气势来。 一道紫气电光化作长虹轰击在女子背后。 女子面色不改,只是身后羽衣鼓荡,鲜红色的大衣在空中宛若大潮,那紫电落在潮水中激起一阵波浪。 我手心攥出汗来的一枚铜钱终于是被我用上了,我将那铜钱丢了出去,见那女子避过后续雷霆后直奔向我,那面上薄纱一摇一晃,好似云雾中即将破开世俗即将入世的清露,我低喝了声“大鲤!” 红白相间的蛟龙从远而来,它身上散发着金光,远远看去,倒仿佛是一束光打在了我身上。 就在女子伸出手即将抓住我的那一刹那,我整个人被大鲤拽着倒飞出去。 女子那伸出来的右手终究是抓了个空,而望着天空上趁龙而过的我,她手腕一抖,上面一串红绳飞了起来,同时间,城里的那颗大树开始轻微摇晃,无数青紫色的火焰升空盘旋。 身后,短暂恢复了些意识的紫虚真人粗喘着气,他望着女子的背影,嗓音有些嘶哑道“胧月” 女子望着我即将远遁的背影,她脸上不见半点失落,反而是笑望着天空,轻声念了句“禁!” 月光中,那件鲜红色的长袍又轻轻飘回她的身上,长袍下,女子的身影婀娜且朦胧,就像面纱下的脸庞一样。 女子手腕上的红绳复又回归原位,而后女子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觅前因 夜空下,女子轻踩着步伐,像蝴蝶穿行在花丛中,闲庭信步,一点点靠近那朝远掠去的身影。 月光中,流火照亮了前方的路,但也将我的踪迹彻底暴露在她的眼中。 一路上,我用尽了各种办法,在逃出这座城之前,都没能甩掉她。 空中那座巨大的古树依然继续传播着一朵一朵的青紫火苗,那些火焰灼伤了大鲤,为此我只能下来躲闪。 想去和黎正心等人汇合,却发现,那里,他们的处境还不如我。无数道士涌入那片交战区域,因为顾及都是道门之人也不敢下死手,所以哪怕他们已经知道府邸的变故以及这个一直在猫抓耗子闲得蛋疼的胧月坛主,也没法行动。 现在唯一办法是等判所降临,只要拖到地府插手,那么管你黑莲不黑莲的,通通打入地府大牢,关你个几百上千年的,看你还老不老实。 如此想着,却又走回之前藏身的屋子,在里面找到了麋鹿送我的拐杖。 虽然知道这东西大概是派不上用场,但好歹手里多了件称手兵器了不是。 我在空中挥舞了几下,觉得手感依旧,心下莫名有些安定了下来。 也不知道屋外什么情况了,那女人的身法很是诡异,且不说能跟上自己,但就那不声不响甚至也不怎么流露出道法的痕迹,着实让人有些难办。 “怪不得紫虚真人都没办法揪出你来。”眼下,躲在屋子里一刻不停换着气的我,浑身有些酸软,委实之前紫虚真人的手段太狠,但凡我要是个普通人,恐怕这一下就交待在这儿了。 摸了摸手里的瓶子,里面药丸早被他吃空,身上又无符箓傍身,此处离城门还有一里多的路程,就算到了城门,能不能出去还得两说。能整出这么大阵仗,要说城门没点防守,鬼也不信啊。 看样子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轻轻摸索着手中的毛笔,大鲤细润的肌理如丝丝缕缕缠绕在我掌心,一点一点修复和填补体内空缺的精气神。 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一阵莫名的心慌,周遭瞬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视野所及之处,荧绿色的光斑充斥在四周。这些光斑微微扩张又缓缓缩小,仿佛是无数虫子在呼吸。与之而来的便是那种冷到骨子里的寒,仿若一瞬间,置身回到了那所院落里。 判所降临了! 随着整座整座城池被荧绿色的光斑覆盖,预示着这片土地短暂的成为了幽冥界的领域。 无数多的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城中各处。那些穿着黑衣,手拿刀叉剑戟,身上背着拘魂索链,长着青面獠牙的黑影便是阴司鬼差了。 黎正心松了口气,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准备去向一个鬼差搭话的时候,就听得身旁文恭明喊道“不对劲,阴司鬼差向来只抓厉鬼凶鬼,活人即便罪劣深重也断不会出手。这帮鬼差出现,一个个拿刀剑斧戟对着人灵台三寸就劈,肯定不是为了拘魂。” 文恭明一席话,把几个相依靠的道士给惊醒。但见一个鬼差拿着把鬼头刀,朝着一个被青焰迷了心窍的道士脑瓜上那么一砍,顿时,那道士脑袋滚落在地,不见鲜血,但见得体内魂魄被这一刀一分为二,还未听见惨叫,便又挨了一刀,烟消云散。 “鬼差杀人!”所有人心中大颤,紧接着,就见几个戴高帽手持哭丧棒的鬼差缓缓朝他们围了过来。 黎正心忍着心下的惊惧,他率先开口道“在下黎正心,乃神皇派玉史宫门下首席大弟子,诸位道友来此协助实是感激,还望知会上…” 这话还没说完,那几个鬼差手中黑链一牵,一张大网就被几人拉了出来,朝着黎正心五人就是一围。 文恭明率先动手,他手中捏有一散铜钱,本来是想以傀儡术摆阵法迎拒失魂道士们的。可现在,面对数名高阶鬼差的围攻,若是不先出手,等人再多些,怕是再没机会逃脱。 那铜钱朝天一撒,文恭明手指上鲜血溢出,他凌空画起符来。 身旁有那反应快的道士也是在文恭明出手的同时跟着薅了一撮头发下来。来不及吃疼,慌忙在手里编织着,同时又有两人结阵拒敌。 黎正心也知道,对方就是奔着灭口来的,顾不得多想,只能抄起法器,口中念诵着驱鬼咒。 几位道士的联手不是没有成效的,虽然被成群疯魔了的道士围攻,但好在境界差距过大。散仙之间品级之差便常被人拿来调侃,虽然品不品的也没专人测量,但品阶越高便意味着自身实力道术的高妙。 这五位道士联手之势,还真有种鬼神不侵的气度。 “都让开!”一个老气横秋的嗓音响起,周围鬼差纷纷避让。 就见一浑身漆黑,身着官衣,头顶黑帽,帽檐上一只大红牡丹,显得霸气十足。 黎正心瞳孔微缩,他眼看着来人大步走来,嘴角抽动,刚欲出口,便见那黑衣大汉手中大刀一出,哗的一声,一道剑气劈来。 原本铜钱悬浮在空中形成一个半径三丈的大圆,而后就这一刀之下,挡在前面的铜钱纷纷崩碎,一道道黄符法器皆毁在这一刀的威势里。 一位道士不巧落在那一刀的范围里,躲闪不及,一只手臂被当空劈下,鲜血迸射惨烈无比。 文恭明手捻一把小扇,他猛地朝心脏一锤,一口血水喷到扇面,顿时黑气直冒,扇面出现一道奇异猛兽。 同时间,那用头发编织小人的道士也是一锤胸口,心头血喷在小人身上,小人卡吧卡吧一阵响动,而后动了起来。 大汉不为所动,身后披着的铁链拖在地板上,随着他往前走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黎正心目眦欲裂,他怒道“范无救!你此行所为当真不怕天道降罪?” 那大汉呦了一声,停了下来,抬眼,目光如鹰盯着出口的黎正心,他脸上有些玩味道“认识你家八爷?” 不待他说完,文恭明和那执小人的道士一同出手。但见一猛兽恶鬼呼啸着冲向面前黑衣大汉。 被识破身份的汉子也不恼怒,反手一刀便是剁下那猛兽头颅,又探出一只手来,揪着那大鬼的脖子,狠狠的给摁在地上。 那汉子把刀插在恶鬼脑袋上,又慢慢拔了出来,那恶鬼顿时消散在原地。 众人,只有那先前手被砍断的道士还在原地哀嚎,其余人都纷纷噤声了。 黎正心愣愣看着这一幕已然丧失了斗志,嘴中喃喃道“怎么,地府会和黑莲勾结…” 唯有文恭明嘴角流着血,手持一张雷符,他冲向那巨大的身影,眼中满是决绝。 城中某处,我还未反应过来,便瞧见胧月的身影如梦幻泡影朝我扑来。 荧绿色的光斑下,那抹代表她的残影却好似一抹流光尤其是在这鬼域之中,让人有种鬼怪异志里的妖娆鬼姬的错觉。 我晃了晃脑袋,挥起拐杖往身后的墙上一砸。砰的一声巨响,我翻过破洞往外狂奔。 也就在出去的那一瞬间,面前被一张大网给网住。 胧月的脸就贴着那网边,一眨不眨的笑望着我我被她吊在空中,仍由她摆布,她手指掐着一点小火苗,直直的往我心口上戳。 我被她戳中心房,一瞬间脑海里记忆翻涌着浪潮,又好似狂风暴雨里,我乘着一叶小舟,只身一人落在那江河湖泊中。 遗憾的是幻境似乎已经对我不起作用了。 在经历了麋鹿日常对我的骚扰,以及无数多梦境里体会过的轮回转世。胧月施展的幻术实际上并没有过多的影响到我。 只不过,看着她近在咫尺且眼神迷幻朦胧的样子,我似乎又回忆起前世记忆里遇见的那个女孩。 想来也是好笑,无论是王生还是祖师爷,是韩姓圣人亦或是某个不知名的小子。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生本该销声匿迹却最后在我这里悄悄交织成一张大网。 而我随着网渐渐铺开,仍由那一根根线串联起的人将我牢牢绑在上面派。 很多时候,麋鹿口中的娘娘,和我眼里的她都像是存在于记忆力里,但又总是和某个人对不上。她们不断的重合却又分离正如眼前胧月面纱下那张不断变换却总没有一张能完完全全定格下来的脸一样。 我总想起那天,在浮云山大雪之下和李天一的对话。 那家伙拄着把剑,气宇不凡但眉眼间总有股欠揍的调笑意味。他就蹲在我身边,拿着那壶酒,摇了又晃,晃了又摇的在那玩着。 我不耐烦的问他“你有完没完?” 李天一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却不是看我,而是看着酒壶道“这好好一壶酒,你浪费了一大半,我看着都心疼。” 我懒得理会,而是郑重道“这可都是你惹出来的,你得想办法摆平。” 李天一悠悠然的喝了一口,他看着我,笑盈盈道“也不是我惹的,要怪还得怪他。”说着,朝地上那被我一道雷霆劈两半的雕像一指。 我看着那摔地上,脸都碎烂了的雕像,没好气道“那喊他出来!” 李天一却是一摇头,他指了指天上道“人家现在不得空,再说了,你要麻烦他,指不定人家嫌你麻烦顺手给你解决了。” 我一听就不乐意了,心说他娘的,这老瘪犊子,让我们来擦屁股。 可是心里想归想,万一骂出来真被他听见给咱降一道天雷,这也不好。于是我忍住,道“那现在怎么办,她马上就要来了,总不能让我去送死吧。” 听到这话,这位昔日的道教第一天才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要不,我去和她谈谈。” 我本想答应,但见他神色寂寥,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些同情他道“你这是想见还是不想见啊?” 李天一大概没料到我会问他这个,犹豫着,他却说“总之,你想好了,我可以帮你断掉所有的前尘往事,往后你不必再受以前的约束。但相应的,我和历任积攒下来的功德你也享受不到半分好处。也就是说,再往后出了什么事都得是你自己来扛,我们不会插手。” 我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李天一没在多说什么,而是拍了我肩膀一下。 雪,顺着灰茫茫的天际,从川流不息的天穹一直落在了我的眼底里。 一滴滚烫的热泪从心底里流淌出来,女子撑着伞,站在我的身前。 现实中,胧月的脸靠的越发的近,面纱下,她的唇角吐着些丝青烟,双颊翘红,嘴唇如若羊脂,粉嫩的掐指可破。 这位最善以蛊惑人心的女子,曾经也是作为一介凡人而流离人间,她曾进入无边地狱,在饱受折磨的世界里探知到了一个真相。前世今生,她都在等一个人,一个能真正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人。 黑莲是救了她,但他不是胧月要等的那位。但今日于城门口的随意一撇,就好似命理常说的因缘,她瞧着那愣头愣脑的小子站在空旷的大街上,像极了曾在梦里遇见过的那一幕。 茫茫大的飞雪里,那个孤身一人,救她于危难之际的寂寥身影。 一瞬间的心思激荡,起伏间,胧月好像自己个入了梦。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和面前之人的今生今世,看见那身大红喜衣,看见自己能真正摆脱一切,毫无顾忌的活成自己。 胧月望着眼前男子,只要最终将她调制好的唇间蜜喂进那人嘴里,心蛊立即发作,这一世他都无法离开。想到这儿,胧月便心情大好。眉眼间更是升腾起一层雾气,朦胧间青紫二色的火焰隐隐跳动。 而就在胧月心醉神迷之际,我双手往前一伸,将她拥入怀中。 胧月在错愕间也没有反抗,只是身子有些僵硬。我在抱住她的同时,口中默默念叨着“日出东方、赫赫大光、灵神卫我、庆门立章……” 咒语是七星束身咒,而胧月短时间内并没有挣扎,这反而让我有些意外。 随着最后一声咒语落下,我起身的同时,就见胧月目光死死盯着我,身子半点也动弹不得。 此时看着她,我显得有些尴尬,一方面是刚刚我能感受到她气息紊乱心绪不宁,一方面也是因为计划能实施的如此顺利而感到意外。 外面鬼差们的事情我显然是不曾知晓。 只是此刻,站在破洞外面,望着无尽荧光组成的疆域,心想这鬼域竟然是这番场景,啧啧称奇的同时心里始终堤防着那胧月的动势。 能将紫虚真人变成傀儡的胧月坛坛主,实力想必不可能弱于他,而自己和那还没有完全被胧月控制住的紫虚真人动手都得使出全部看家本领来,现在更不可能大意。 只不过一般这个时候,制住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断手断脚,但刚刚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对胧月也说不上来讨厌,甚至他这个没怎么喝女人打过交道的人来说,要是没有事先那些糟糕的境遇,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又能怎样呢? 沉默了好一会儿,在身旁有不少阴风赶来,我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鬼差马上就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不过放你走是不可能的。”我对着胧月说道。尽管这七星束身咒困不了她多久,但短时间内想要挣脱也无疑是痴人说梦。 胧月只冷冷看着我,不发一言。 随着阴差到场,我正打算说两句,就见两黑影手上拿着两把大刀朝我脖子上砍。 我顿时往后退了退,还没等我站稳,那原先靠过来的一个鬼差堵住我后路,一道寒芒在我背后炸开。 在后退之际,躲闪不及就势往地上那么一躺,而后,胸口的大鲤飞出,朝着那站我背后偷袭的鬼差就是一扑。 我没来得及思考鬼差的突然出手,就见越来越多的黑影朝这边汇聚。 一击之下未能得手,反而有蛟龙凭空出现,那鬼差也明显愣住了。接着就见那大蛟撕咬之下,黑烟窜起,而后,鬼差化作烟雾四散掉。 大鲤一击之威甚是出奇,以至于这位昔日江河里的霸主,胸中也突发豪意,它仰天长啸,一阵龙吟。天空中激荡开层层涟漪,就连周围的绿色荧光也随着这一声,自内而外的如水花溅射开。 我一巴掌敲在大鲤脑袋上,同时将它收了回来。 “真是要被你给气死,还嫌来的人不够多。”一时没忍住,心说在哪捡回来这么个傻子。可眼下也顾不上许多了。 朝那胧月的方向看去,也就是这下意识的一眼,心中暗骂一声“妇人之仁”接着嘴里快速念叨了几声,一个解字出口,胧月身上的禁制顿时消失。 不待胧月发问,我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身旁无数多的黑影汇聚而来,其中还有一道强悍无匹。 一路跑来,眼中看到的景象皆是让我震颤不已。 地府为什么会滥杀无辜? 这一想法在我脑子宛若晴天霹雳,那一具具死尸,显然不是斗法所伤。 需知,地府向来不掺和人间事务,而作为天庭封正的冥司,是公平公正,惩恶扬善的代表。 “想活命就跟我来。”胧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与此同时,一道劲风袭来。 一个身穿黑色官补的大汉大步流星的走来,腰间一把鬼头大刀,背后拖着根大黑链子,身上气势霸气无匹,端的是一副活阎罗的模样。 被这位目光锁定的同时,我浑身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那汉子低喝了一声“哪里跑!” 我便感觉身子一僵,再然后,就见一团青烟升起包裹住我全身。 “别出声”胧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与此同时在我头顶,四面八方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那像是一千头牛在嘶鸣,一万匹马在奔腾,以至于我差点没守住心神。 不过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再听到胧月的声音时,她已经把我放了出来。 我看着站在面前的她,最终还是决定“不逃了”我往地上那么一坐,一副你爱咋咋地的模样。 倒是胧月有些意外,她也蹲下来,一副好奇的模样道“怎么?舍不得奴家?” 我看也没看她,而是闭着眼睛,大口喘着气,道“你们这和地府还有关系,我玩不过你们,要打要杀随意。” 听到我这样一说,胧月意外的哦了一声,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我身上轻轻划着,一边说“就不怕我让他们用酷刑,先从你这里拉一刀,然后切开心肝看看里面是好还是坏?” 我有些受不了这个女人,拿手把她手指拍开,不耐烦道“别闹,痒。” 胧月哼哼了两声,也不多说,而是用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我道“你就不好奇?” “好奇又怎么样?问你和地府达成什么交易?问了我还能走吗?”我没好气的说道。 胧月托着下巴,一脸温柔的看着我,她道“你还想走?” 我嗯了一声,睁开眼看她道“既然救了我,自然也会放了我,对也不对?” 胧月眯起眼睛,我知道,女人一旦做出这种表情,估摸着下一句就是“我偏不” 可胧月似乎和其他女人不太一样,她看着我,只是轻声道“要是官人想走,奴家自是不会阻拦。” 面对她的话,我很意外,但看见她眼睛的那一刻,又仿佛没有那么的意外。 良久,我才缓缓道“我还得带一个人走。” 胧月毫不犹豫的嗯了一声。 “张福生,就是院子里和我一起并肩作战的那个?你没害他吧?” 胧月想了想,她摇摇头道“打晕过去后就没怎么了,你想要那就带走好了。” 我点点头,而后起身。 胧月依旧蹲着,只是我没看她,她也在盯着地面。 “胧月,真的是你的名字吗?” 也许是没想到我问问她的名字,就见她笑着,站起身来,将手上一串红绳解下,继而又自顾自的系到我的手腕上,她小声道“奴家姓姬,名胧月。官人,莫要忘了奴家姓名。” 姬胧月笑意温婉,似乎全然没有一丝防备。我看着手腕上的那串红绳,没多说什么,转身朝着城外跑去。 而不久之后,城外蹲着的我,果真看见张福生从门里走了出来。 被紫灼青焰俯身的张福生,在操控下一直往城外走去。 我则在后面小心跟着,等张福生走到城外小树林里时,那火又自己飘了出来,继而消失于空中。 胧月还好没有骗我。 我在上前抱起张福生就要往外跑去时,看着不断咯血的他,心中忍不住有些焦急,不由得埋怨道“这出手也太重了吧!但愿能救的回来。” 一直跑了有十多里地,我把张福生放在地上,先给他渡了口气保住性命,继而开始将他身上衣物脱掉,开始一寸寸寻找破损的地方。 张福生伤的实在是太重了,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骨头是好的。 我这边一块块拼着,怀里大鲤顺着我的指示去找药材来。大约过了一天一夜,一直高烧不退的张福生已经能自己喘气了。 这段时间里,光是渡气就几乎把我给榨干了两三回。好在大鲤与我本命同枝,我能直接借用它的气来续上。也得亏张福生一直是昏迷不醒,不然光是接骨就能给他疼死十次。 听着福生的呼吸声,我也由衷的叹了口气。坐在一栋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屋里,身旁升起的火苗噼里啪啦响做一片。 最后几天我还不能睡去,张福生能不能脱离危险就看这几天了。 我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于是调整成打坐的姿势开始练习起吐纳功法来。 诸事惑 阴风细雨中,往日里飘摇着的长幡被浸湿后萎靡不振的搭在旗杆上,像是只垂垂老矣的壁虎。 天顶那颗大树继续生长着,如今已经盖满整座城池,如一顶大伞,将一切遮盖在树荫下。 府邸中,一身黑衣的汉子坐在主座上,他身旁的副座则坐着个一身白衣,身子瘦弱,脸色也苍白,一副病怏怏模样的儒生。 一众拿着哭丧棒的阴差战列两旁,府衙外,身披红装的胧月缓步走进门内。 只是,在入门之前,有鬼差道“老爷面前,得显出真面目。” 面对好心提醒的鬼差,女子只是莞尔一笑,她手按在面纱上,似乎想到了什么,继而小声说道“奴家脸有丑疾,还望老爷赎罪。” 说着,便也不犹豫,一把将那薄纱扯掉。 轻薄的面纱被揭露的那一刻,一阵寒风掠过。女子右半边脸上斑痕沟壑,像是被人拿刀一笔一笔的划过,好似稚童用树杈在泥地里乱划,残忍异常。 面对如此恐怖怪异的一幕,几位鬼差脸色如常,甚至连多看一眼也没有,只是往前走着。 来到正殿前,那出手的黑衣汉子打眼瞧了瞧女子,嘴里啧啧道“难怪你这娃娃总拿着块布遮脸。” 胧月只是笑意盈盈的行礼道“拜见七爷,八爷。” 白衣男子点了点头,他面无表情道“直接开始吧。” 胧月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块翡翠玉阙,朝地上一淬。 玉石四溅的同时,一团浓墨的影子也飘散而出。 白衣男子目光如炬的盯着,黑衣男子抱着个胳膊正襟危坐,显然二人正是为此而来。 站在城墙下,望着那高耸石壁,默默叹了口气的我,有些懊恼。 为什么没有直接拒绝那小子的要求,这再进城去拿回他师傅的遗体这种话,他也能说的出口。 可能是上辈子欠他的,我万分不情愿的情况下还是回过头来,重新审视着这座化为鬼域的城池。 料想,这一时半会不一定完工,也许胧月还没走,也许城里还有其他幸存者之类的。 蹲在地上,细细思索的我,其实一直在想,胧月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潜入到城里,而且神不知鬼不觉的种出那么大一颗树来的。 我看着天上那漂浮着的巨树,根系粗短根本触及不到地面,便是屋顶也碰不到。顺着二者空着的间隙,我陷入沉思。 无根木,这种东西太离谱了。世间万物皆是依靠土地生根发芽,厚泽万物。若非神木,怎么可能凭空生长。 “神木?”我盯着那巨树看了半天,就在这当口,一朵青紫火焰悠悠然飘下落在屋檐,然而就在这时我看见一缕青烟从先前落下火焰的地方升上了当空。 那青烟极为稀薄,风一吹便散,但上升的方向又着实是朝着大树。烟雾虽薄,但上升的方向总归不会有太大改变,若是此树是以火焰为根,青烟为脉或许能解释的通。 但就算知道是怎么一种生长的方式,也解释不了它是如何被种上去的。 此刻,我脑海里不断的思索,想到张福生和我说话的种种,联想到原先遇见的那个道士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回忆起我在屋檐上看到的棋盘位置,生门一边是位于街道中的巽位。 巽位木卦,我将左手拇指食指捏在一起,而后开始第一次的指诀定挂。 老实说,起卦这方面我是真没研究过,山医命卜相也没个人仔细教过,大部分都是自学。跟着看看书,后来随师姐学过一阵子。 随着口诀的最后一声落下,我盯着左手无名指上指节的坤位,陷入了思考。 还是土! 也就是,最终还是回到了那火焰或者说是青烟的问题上了。 只是这种结果对我而言还是有近乎于无。要能理解这种算出来的东西,就需要看懂外应。 外应,把这两个字拆开。外,是外面的意思,是指卦象、盘符、之外的东西,一般是指人世间的你若能看到的感知所有东西。应,是对应的意思,是指,外面的物象对应什么样的卦象或者盘符。 合在一起就是指世间万物对应的卦象或者盘符,这个是卜算一法中最吃经验,也是最难的。 叹了口气的我,又把目光放回到了城墙之上,寻思着,要不还是找胧月试试。 殿内,气氛一度十分凝重。 黑衣服的大汉正招呼手下,看样子是打算亲自带队。而白衣服的儒生则面无表情,他朝站立良久的胧月招了招手,道“说的都已经很详细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说着他两眼看向眼前女子,露出一副不解的神色道“生死簿上无仙凡,但也有些例外。比如,你为何不在其上?” 胧月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她愣了下,随即回过味来,但那白衣服的儒生却没有再多说,只是起身。站在门口已经吩咐妥当,此刻有些迫不及待的黑衣大汉见白衣起身,忙道“都安排妥当了,咱们马上动身。” 白衣儒生点点头,手上一翻,一块纱布赫然出现在掌心。 他朝胧月递了过去,道“冒昧了。” 胧月也不客气,朝着白衣儒生莞尔一笑,接过面纱往脸上戴去。 城内,所有阴差皆是散去,那诺大的巨树也开始崩塌。 城中阴气退散,天空复又清明。 好不容易进来的我,瞧着眼前一幕,委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街上空无一人,没有阴差和道士,城内也没有丝毫打斗过的痕迹。 就在这一片安静中,突然,我听到一声呼噜声。 我朝脚下的屋顶,俯身下去,侧着耳朵听。 那呼噜声又起,而且还很有节奏。 心中想着,该不会是错觉,随即开启神识,扫查着四周,竟然发现屋子里全是活人的气息。 有的悠长,有的急促,但无一例外都是人的气在活动。 我翻下屋檐,朝一户人家径直闯了进去,谁料惊醒了人家。 在面对眼前男人的质问,我的大脑却有些停转。 气息很足,也没有虚弱,甚至连一丝受了阴风洗涤的不适也没有。 我冲出屋子,渐渐感受到更多人醒来,而抬头看了眼天空,阳光渐渐要升起,此刻是将至天明。 行走在热闹的街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俗世里的情感。有被店家宰了叫嚣着的小伙,有那三两妇人为了根菜互相挖苦爆料的。街头,孩子们穿梭在人群里,嬉皮中,有那手拿糖串的摔了一跤,糖果碎在泥地里,孩子脸皱成个八字,眉头一颤一颤,仿佛下一秒就得嚎啕大哭。 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但也衬托的前不久的生死越发的虚幻。 我站在一家卖早点的小铺前,面对一笼包子,陷入了思考。 “诶,你说这府衙将军他…”我试图去找人搭话,看看到底有没有人意识到自己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将军?将军怎么了?”一个小哥满脸疑惑的回头看向我。 “将军的病…这得有人来治吧,那那些道士啊,人呢?怎么一个都没见着了?”我装作不经意间的追问,那小哥摇摇头,似乎看到我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好生安慰道“兄弟,看你这一身道袍打扮,看样子是也打算去府衙里试试运气的。我告诉你,晚了。将军的病,前几天好了。你呀,来晚一步咯。” 小哥说着还拍了拍我肩膀,我只是默不作声。在离了那摊位,独自一人去府衙的位置。我打算先从事情的中心点开始调查。 这个世界上,存在很多能人异士,其中不乏有会幻术之类的。 但,经历过多重梦境轮回以及麋鹿的幻境。我自认为,自己对于幻术的分辨力还是很高的。 可眼下,这诸多事宜,要是不用中了幻术一词,还真无法轻易解释。 府衙门口,已经有士卒在那站岗了。和寻常府邸门口的布置并无区别,若非我先前来过定要觉得是我自己眼花糊涂了。 我站在不远处,透过神识观测到,里外除了明哨之外,还有几处暗哨,位置大都把府衙封死了,绝无偷溜进去的可能。 对府衙用道术,这种事情一直在我考虑之外。 道术一途,其中多以正阳之气为引。而府衙处,且不说是正气最多而且其中煞气也重,天然就是一处小结界,道术在其中很受影响。 这也是,在府衙里,很少有人会做法阵,更多的也只是调整风水这些。 更要命的是府衙门上挂着的门神以及门口蹲着的石狮,怕不是一照面,就得现出法身来。 从上面走的话,又会被那几只狻猊盯上。学道也就这点不好,但凡有点道术就能激活这些镇宅兽。 硬闯是不行了。 我盯着旁边的一个打瞌睡的门卫,心中想到,那蒙混进去试试咯。 府衙门口,两个士卒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这大白天的站岗就这点不好,不好偷懒。 早先有个新来的,大早上蹲门口睡着了,被督察看见,直接围着城,跑了三圈,据说跑下来,腿都肿的老大。 而聪明点的,都懂得跑旁边亭里歇会儿,要有人来查,只说去茅房了,便也相安无事。 这不,起了大早的门卫甲,张大了嘴巴,他实在有些熬不住了,便请辞去旁边歇会儿。 大约过了半柱香,乙打着哈欠,看着甲晃荡着步子走了过来,随交接道“你这睡不着啊?也好,让我去歇歇,昨晚也不知怎的,困的要命,一晃就睡过去了,连我家那母老虎打呼都听不见。” 甲也不做声,只是在乙路过时,拿手揉了揉脸,似乎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就在乙消失在路上之后,穿着甲的衣服的我来到门口。 先看了看两旁的石狮子,又瞅了眼门上刻着的门神。 果然,都是守规矩的,正好井水不犯河水。 我对着门神恭敬的行了一礼,而后念起了请神咒来。 不消片刻,门上两尊门神落地,其中一位大喝一声“尔等何人?” 我报上自己的出身,这才开口说道“小道来此,特问尊神一件事。前些日子袁城有将军犯事,故而在此开判所,然今日判所离除,城中却无半分变故,特来询问尊神是否知情。” 此番话,让两位门神也一愣。 他们彼此相视一眼,道“不曾听闻。” 我眼神微微眯了眯,心说不对劲,很不对劲啊!念起送神咒后,随着二位门神消失,我这心里越发有些后怕。 这府邸,看样子也没必要进去了。 望着大门,我将头盔按了按,心下想到“大鲤此刻在张福生身边替我照顾着他,而城中一事,显然是地府的手笔,不然以黑莲的手段,能在不影响满城人的情况下布下如此大局,这手段着实是有点离谱了。” “这里面水太深,不是我能趟的了的。”我暗自琢磨着。想起麋鹿总和鸦师爷说起天下大乱,可实际上,人间只有西北那一片有传在进行战争。 而妖族在人间的活动也仅仅是妖星降世那几年,后来被道教镇压下去不少。明面上妖族破坏合约,可那仅仅是一些低修为的。妖族中至少没有妖帅级别的明着发出声明来,所以诸天之盟还是有效的。 至于说,什么魔教,黑莲之流,算起来,可能最多也就是个一流大宗门这种势力,而道教中,只要神皇派和玄门还在,那么注定只能是邪不压正。 至于东海遗族和南海的散仙会盟,一直是游离在人世之外的。 然而此番,地府暗地里做出这事来已经很不寻常,可一整座门派都消失,这风声他怎敢保证不传播出去? 而且,能驱使地府如此的行径是? 我深吸了口气,脑子里却只有一个词“妖星…” 先不急着走,而是回到最开始的那间屋子。 我回忆着寻平带我来时做的每一个动作,走的每一步路。但都没有问题,我顺着记忆里那棵树的根系所在,在附近开始寻找起来。 如果是普通的黑莲奸细,那么必然不敢大张旗鼓,只能偷偷摸摸的。 我望着地上,嘴里念着,“土?土…土”眼瞅着旁边道路上,寻思有可能是挖东西,需要的时间不多,也不会吸引什么注意力。 而且不能在人多的地方,那么屋舍后面巷子拐角这些… 顺着这个思路,我在附近仔仔细细的找了个遍,最终发现地上的一个洞。 蹲在那洞前面,观察了下,刚好一个巴掌大小深不见底。不像是动物打出来的,那么,这么小的洞能干什么? 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似乎我闻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 意识到可能有什么不对的同时,爬下来,在洞口仔细的闻了闻,果然空气中有那么一丝淡淡的烟火气,那味道是紫灼青焰焚烧后留下来的。 联想到火焰聚起来的烟才是树的根系,那无根木也许就是从这小小洞里长出来的。 但短时间内不可能长这么大,也就是,这洞也不一定只有一个。 顺着这种想法,我在附近又找了找,然后果然不出我所料,在不到二十丈的距离,便又出现了一个洞,这次还是同样的味道。 “看来,黑莲的信徒,所做的事情便是这个。”提前布置好仪式,只需要等待启动的时机。 我拍了拍手,所有道士估计都是被地府给处理了,而紫虚真人那边不可能不察觉,但能悄无声息控制住一位道门掌教,多半是有一位内鬼,而且职位还不低。 联想起之前院子里,那个猥琐的道士,看样子就是他了。而据福生描述,胧月坛主似乎能通过火焰操控并抹除一段时间的记忆。 失忆… 想到这儿,我望着洞口,同时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 说着,身子飞也似地朝城外跑去,一路上,我脑子飞速旋转着,地府既然敢办这事,自然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纰漏。 而胧月能放他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轻易放走张福生,怎么想都不符合常理。 随着我来到小屋,大鲤飞回到我的身边。 看着还在昏迷的张福生,我小心上前,将他晃醒,道“福生,福生,你醒醒,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张福生虚弱的睁开了双眼,但见他瞳孔灰白,两眼涣散,一副垂死之人的模样。看着一脸关切的我,表情有些僵硬,许久,他才道“这是…哪儿?” 至此,我心里冒出了一阵怒意。 “原来,这就是你为何如此放心的原因了。”望着床榻上又陷入昏迷的张福生,我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波动。 知是祸 接连过了好几日,一直守在床榻前没怎么合过眼的我,望着篝火燃尽的灰,面无表情。期间,下过几次雨。前不久刚停的雨势,在这破旧的老屋中淌成一条小河,又顺着门前的破损流了出去。 水珠啪嗒啪嗒落在地上,屋子里昏暗一片。床榻上的张福生也一直睁着眼,只是表情比我还呆滞。 随着一声重重的呼吸声,我抖了抖袖口沾惹上的落灰,起身看向张福生。 他也望向我,只是眼中满是陌生,像是从来不曾见过我。 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张福生失忆,而且比所有人的都要严重,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 虽然大概率不是失了魂这种,但我还是尝试为他叫魂,效果当然是不理想。期间我也做了其他功夫,道门中能用的上的也都一并试了一番。 考虑到他肉体凡胎,受此重伤至少要躺个一年半载。且不论我能不能陪他在这上面耗,就目前而言,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根本不可能独自存活下去。 一想到,胧月答应的那么干脆,可最终还是摆了我一道,面对这个女人,我是又气又恼。 几天的功夫,我好好思考了地府在得到妖星的信息之后会有什么谋划。 其实,这事情有个很大的疑问,那就是,黑莲和地府交易原本应该更隐秘些,何至于弄出如此大的动静。 但转念一想,若是将此当做一件投名状,让地府落下个确实的把柄在黑莲手里,到时候也不怕地府翻脸不认人。 具体的事由,在没有得到切实消息面前都显得不够有说服力。 而且,这次事件真的是和妖星有关吗? 以上都是我的个人推测,但除了这个,貌似也没什么能值得地府背叛天道了。 心底莫名升起一股烦躁,在回看了眼张福生,却见他也望向我,那一瞬间,我有些愧疚。 不说师傅兄长已是祸多吉少,单就是自己这一身重伤外加失忆,治不治的好都两说。 而我虽是前不久认识的,但相处这段时间已算莫逆,断然不该生出弃他而去的念头。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童盂啊童盂,你这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收拾好心情,也拟定好下一步的计划,先让张福生修养几日,之后火速前往神皇派。 地府也好,黑莲也罢,都不是我一个人能解决的。安顿好张福生,首要任务还是得找到杀死洪文武的那个凶手。 定好计划,于是乎就开始行动。 红白相间的蛟龙化身三寸长,攀附在屋檐上,双目如炬端的是不怒自威。自古以来,龙便是房檐屋脊上的守护神。 叮嘱完大鲤几句,我便匆匆动身。 很多时候,这条看起来不甚起眼的小家伙却帮我处理了不少麻烦。但我还是觉得它更像个蒙童稚子,也许是上辈子被祖师爷打懵了吧。 一想到这家伙曾经不可一世的样子,我忍不住的就有点想笑。明明也不聪明,多数时候还傻里傻气的。 恍惚间,我又想到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山上还有个等他的老道士。 悠悠岁月,匆匆而过。 远在百里之外,发生了一件怪事。 本是偏西南方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城市之一的梧州,有不少人看见了阴兵借道,浩浩荡荡,长达百八十米。 很快,这件事情就传开了,寻常人至多当个可有可无的噱头听一听,但这件事落在了不少道门中人的耳中,反响可就大了。 扬州,位于江南东道与淮南道交界处,往东百十里可入东海,往西有一条宽阔水道可沿水路至达王国在西部的版图,四周多平原,更是由某位皇帝斥巨资砸了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 此乃文坛巨儒笔下繁华靡丽的江南重彩,由无数多商贾巨鳄构建起了一座足以影响王朝经济文化的雄关大城。 而就在这座城的不远处,无数多善男信女总在日出前便相拥着拾阶而上,哪怕是天空中飘着绵绵细雨,总有无数多慕名而来的信徒朝着拥挤的山道艰难前行。 要说这山野不高,江南这边是没什么高山的,尤其还是靠近东海岸,但这座山可不一样。 山顶之上,有一座恢宏大殿,若龙虎盘踞,气态巍峨。 殿前偌大广场,分三部分,错落十数米,由三九二十七阶相连。 常人来此,先要爬过漫长山路,再由前正门,经星、宫二门方可到大殿前最底部的长台上。 经由正门上来的,正前方摆着的便是一个浑身黝黑的香炉高有二三丈,鼎上纂有烟云又似道门法决。站在香炉前敬香,抬头便可看见大殿。 殿前牌匾刻有神皇祖庭,再其上还有块纯黑的牌匾,上有鎏金写就三个大字,真君殿。 其旁边两座偏殿,一曰日精,一曰月华。 殿前常有华服锦衣的贵人走动,迎来送往的也都是些黄紫衣冠的道人。 “楚师兄!”刚送走一位高官的家眷,此刻正闭眼小憩的楚清河闻声嗯了句。 但见个年岁不过及冠的道士小跑而来,远远施礼道“朱长老要你去行司殿见他。” 楚清河微微抬了抬眉梢,他转过身来,看着那道士,询问道“可有说明何事?” 气喘吁吁,一路跑了有两三个小山头才找到这位楚师兄的道士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道“不曾,只让你快些过去。” 要说这朱长老算是神皇派除掌教外,在门中威望是最高的了,因其主掌司礼行赏,凡是被召见的,多半是有什么好的差事或者被选中去参加奖品丰厚的历练,故又有个神皇派财神爷的称号。 但这位财神爷见人,向来是在功德殿内,这行司殿倒是头一次。 楚清河也不多想,在告谢了那道士,连忙动身去那位于主峰西北角的行司殿。 待到楚清河赶至,发现,来的人不止他一个。 诸位羽冠道士挤在这偏锋上的一处小广场上,楚清河一边和相熟的道友打着招呼,一边相互观察。 来的大多是清字辈的弟子,要知道,神皇派弟子论资排辈以恒道,上善,玄一,正清,长载来论。而至今留存最为年长的乃是善字辈的一位老人。赡养在长桓峰那边,老人活了有快两百年了,至今精气神仍是很好。新来的小道士,最小的也刚好是载字辈的,足足相隔了有两百余年。 而上一任掌教张玄真没有从一字辈的师徒师侄里选,反而挑中了算是他徒孙的王正清。 楚清河摸了摸下巴,他来到神皇派也有快三十年了,这里大部分的清字辈道士比他还要大上一轮。 而第一次见到王掌教的时候,却是惊讶于此人真如传闻般的年轻。 虽偶有耳闻,早先听到自己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师叔,年少时便惊才绝艳,不光在门派内,便是在整个修行道,甚至是平民百姓都知道有这么号小真人。 收回神思,楚清河寻了处人少的角落,继续闭目养神。这段时间,被师傅从剑州召回后,就一直负责处理道门新晋弟子的术法课。前段时间的三月三刚过,马上就要筹备夏祭之礼。 届时,不光是平民百姓,江南道上要来不少达官显贵,便是外地的怕也是不少。 分门别类的安顿这些人,光靠礼房的那些个小道童肯定是不够,这不,又把他调来做些接引的活计。 只是这次,朱长老召来的这些人中,可大多是武职,这就不得不让人有其他的想法了。难不成,是有人要犯我神皇派? 随着大门被推开,广场上的哗然声也一并消失。 门内,两位穿着考究的老道士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 先出来的一个山羊胡老道双手负后眉头紧缩,浑身上下一股精炼之气。广场上不少人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脸色变了变。哪怕是那些在门中有不低身份的道士,也脸上带着些许揣揣。 委实是这位确实不太一样,此乃神皇派戒律长老李一灵。而他的身后,脸上不复往日何旭笑容的胖道人便是那神皇派财神爷朱长老了。 这二位长老现身之后,广场上不少人也从归元调息的状态调整到认真聆听。 先开口的是李一灵,老道人用一种直接干练的声音,道“闲话就不多讲,我先说事情。其一,明翠峰玉史宫门下黎正心道长的命灯熄灭,出事地点是江南道与岭南道接壤处。” 广场上一众哗然,黎正心道长在正字辈中虽不算天资卓绝,但一身修为也难有人与之为敌。而其性格事故,速来不喜争斗,好广交朋友,故而常年在各地寻善事善举,为神皇派积攒声望。 可就是这样一位道术高深的前辈,命灯突然熄灭委实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若是因故身亡,死后,魂魄自然会回到命灯所在处。但场上无人出口询问,因为,既然李一灵长老在此说出这件事情,那么很显然,黎正心道长的魂魄并没有回来,而对方的手段远在黎道长之上。 “其二,便是紫府道宗掌门亲传皆无故消失,而黎正心道长最后传来的消息也是说是去紫府道宗。”李一灵说出的这第二句话,便让很多人心下有了琢磨。 广场人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不乏有见识广的,对于紫府道宗甚至还有些是由过交情,故而一边给旁人解惑,一边也是在唏嘘,难道这紫府道宗和黎正心的身死有莫大联系。 这时,有人问道“长老,何不用出占星阵,去寻黎正心师叔的前因。” 一直在旁边没有开口的朱长老站出来,他嗓音柔和,但却极有穿透力,他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以上这些都是占星阵推算之后的结果。还有一个,可能是有关的线索,便是紫府道宗的大弟子,张福生仍存活着,目前所在,应该是江南南道附近。所以…” 朱长老加重了语气,他用一种很沉稳且严肃的声音说道“诸位的任务,便是找到黎正心道长的死因或者相关线索。” 随着李朱二人和盘托出,楚清河也不由得深吸了口气。 神皇派一位正字辈的道士的非正常陨落以及整座宗门上下精锐折损,是魔人?妖族?还是邪教的一次算计… 楚清河皱着眉头思索的同时,李一灵说了最后一点,他看着所有人,语气很严肃,也伴随着一丝无奈,道“在此次行动中务必要保护好自己,你们是我神皇派最中坚的力量,未来,人间的和平是要靠你们去扞卫!” 李一灵的话有些好像带有某种深意。所有人朝着二位长老行抱拳礼,长老们也回礼。 这场无太多人知晓的会议便就此结束。 在神皇派乃至整个江南道都在热闹着准备过夏日大祭的时候,一共有三十四人,从神皇派出发,向着西南方向悄然前进。 大殿内,站在一众牌位前,低头思索的年轻道士双手负后,他的身后,一座蔚蓝色的光团笼罩了大半个屋子,其上斑斑点点,每一个对应着的便是一颗星辰。 随着屋子拐角处,一个老人的咳嗦,那座缓缓移动,宛若一个巨大梦幻光影的星阵转动的速度才稍微快上一些。 而年轻道士只是看着那牌位上已经消失的荧光,他喃喃道“应当是拘魂的法门,可能拘住数位法术高深的修士,此间应当也没有几人。” 身后,那如梦幻影的星阵再一次慢了下来。那操作星阵的老人手上动笔如飞,他双目翻白,额头上冷汗直冒,但若不是身上那股精气神尚算完好,只怕年轻道士早就出手了。 随着老人笔墨如飞,很快,那张纸的内容传到年轻道士面前。 那道士顺着老人潦草的笔画,一字一句的翻译解释。 时间很快过去了,随着两页纸被年轻道士放在桌子上,这才悠悠的听到老人的声音。 “没办法继续往下看了,除非能找到新的线索。”老人的话语中带有一丝疲惫。 “辛苦师公了。”年轻道士朝老人行礼。 那半跪在地上,模样看上去有些邋遢的老人摆了摆手,他脸上的疲惫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关切,他道“此事已近乎天机,再往下去,只怕要招来祸端。” 年轻道士走上前去,他扶起老人,替他拍了拍身上的衣服,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他语气没有太多的起伏,反而有种让人信服的力度,他道“时值动荡之际,诸多想要以此明里暗里寻事的必然不会少,但正如我派立教之根本,严律法,正浩气。吾辈需以己身扞卫正道,虽百死其犹未悔。” 老人没有说什么,而是拍了拍年轻道士的肩膀。正如上一任掌教,在卸任之后,也是拍了拍这位年轻后生的肩膀,一样。 江城夜宴 阔别人间四月天后,便隐约得见暑气。 江南暑气尤为严重,在正式进入到夏季之后更是有一段绵长的雨季。每逢梅雨时节,江南东道常刮起一股股摧山拔楼的飓风,南岸则洪水涛涛淹没几许人家,但江南中部或西南却是垂柳含烟薄雾纱的景象。 因此,江南好,但也有些人觉得没什么好的,一到这时节光是吸口气中都能解渴。 从岭南翻过一座连贯东西的天然山脉,便可进入江南道南部的一处要地,江城。 到了江城,基本就离神皇派不远了。 与其他行省不同,江南陆路水路极为发达,宽大的平原可以仍由马匹驰骋,丰富且充裕的水系也是行商货运的重要渠道。更为主要的是,在江南,每个地级城市都配有专门的道教所,而在那里,除了能补充所需的符箓法器之外,也是能最快联系上神皇派的好去处。 山道崎岖,一辆牛车载着三人,艰难行进在小路上。 车旁架着个遮盖,上头的破布一看就有些年头。牛车上躺着两个年轻人,一个身形健硕,一个弱不禁风。 赶车的倒是个面相老实巴交的黑汉子,在赶山的路上碰到个黄皮铜骨吊睛眼的大猫,吓得那跟着自己好些年的老牛直接挣开了绳子,撒丫子就往林子里跑。 一车东西就不说了,汉子手里攥着把柴刀,对着那大猫故作凶狠的比划着,心下也虚的紧。 好在那大猫目标好像只是那头受了惊的老牛,看了汉子两眼,后退着朝那老牛的位置挪了过去。 等到大猫蹿进树丛,良久,汉子这才一屁股坐地上,脸上,身上都已是大汗淋漓。 只是少了老牛,坐在石头上看着地上好些从山里挖的些杂七杂八的如今散落一地的汉子,竟是没出息的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山道上,有人远远的喊道“喂,这是你的牛吗?” 汉子寻声抬起了头,就在道路的尽头。原先走散的那头老黑牛正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 老黑牛身上坐着个瘦高道士,而前面,一个壮硕的男人正牵着牛向他走来。 …… “一盂道长,前面再走个七八里路就是方家坞,过了方家坞往后面就到我家了。今天的事还真是亏的有你啊!今晚可得好好招待一下。”黑汉子说着,也因为是快到家了,脸上喜不自胜。 我笑了笑,随便搭了两句,而后问道“詹大哥,江城离这远吗?” “江城啊,远,要是走那还得有个几十里路呢。你们去江城啊?”黑汉子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躺着表情木讷的张福生,他叹了口气道“江城里面有个叫贾神医的,医术很高明,不少有人钱的老爷都找他看呢。” “贾神医……”这个称呼,总有种让人忍俊不禁的违和感。 “而且,这几天正好是薛家娶亲,整个江城热闹非凡,道长此时过去,正是好时候。”黑汉子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闲聊着,说起他土生土长的家乡来就没个完。 我望着北方,有些若有所思。 …… 从城门往里走,过了条宽马路便是人多热闹的地方。 流光燕影间,都市的一角落在灯烛星火中,随着一枝爆竹声响,呲啦一下照亮穹顶。 货郎的叫喊声随着马蹄阵阵远去,女子们提着流行许久的黄纸灯笼,手挽着手一齐走在河边小道上。那里也聚拢着一堆卖胭脂小彩的摊贩。 黑漆漆的河面上倒映着流光溢彩,有个赤条条的汉子似游鱼一般,在两岸间游荡。时而做那鱼跃之势,时而沉入河底好半晌这才浮出水面。 曾有个落魄文人,落榜之后来到江城在见着了如此繁华美景之后,竟是坐在河边一边哭一直唱,由此留下了一首,江城赋。 烟雨薄雾月朦纱,夜宿临江秋心茫。曾惜古月不似今,今惜何又诉无常。 “福生,别乱动。”我一只手勾着张福生的胳膊,一只手提溜着拐杖,像个带孩子的仆人,但此时两眼和张福生一样,对着周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因而四下张望,周围人纷纷露出鄙夷的眼神,也许这是对待乡下人特有的方式吧。 一位俏娘子捧着把扇子,身姿翩翩从我们身边走去,张福生眼尖,一眼瞧中那姑娘头上嵌着亮晶晶珠宝的钗子,伸手便要去摘。 还好我及时拦下,这才避免一场悲剧的发生。 福生被我拦下,眼睛还瞅着那姑凉的脑袋,露出让人看了就下意识握紧拳头的微笑。 我却明白这傻小子,应该只是对那姑凉头上的那钗子感兴趣,毕竟,那钗子材料特殊,用的应当是紫金檀木,不论是辟邪还是养颜都有奇效。 福生被我一把拽了回来,傻小子直愣愣的又看向我,眼中满是迷茫。 我叹了口气,跟他说“咱这进城了不能再像外面似的,不要碰到人就上去薅两下,尤其是姑娘。” 也不知道福生听懂了没有,这小子自从失忆了之后,整个人就完全不一样了,一天里,除了发呆的时候,剩下来的时间就跟个顽童一样,什么都想薅两把。 一开始他身子还没恢复好,自己动作大了一疼就老实待那不动。但也不知道是他骨骼惊奇还是吃了啥灵丹妙药,搁正常人身上那都得躺半年的伤,竟是三两天就好的差不多了。然后,他就成了我的噩梦。 望着自己搁那把两眼斗在一起,俨然一副傻子模样的福生,我又是无奈的叹息一声。继而抓着他的胳膊,往前走着。 在打听到道教所的位置之后,我便马不停蹄的拉着张福生往那赶。周遭发生的一切虽如梦似幻,但却比梦中经历过的更加真实。 在路过一座长桥前,一对璧人正携手同游,恰好与我面对面。男人身边有那乞讨的老者正伸手过去要钱,男人不耐烦放摆摆手示意老者离开,女子却是解下腰间的小袋子,从里面取出几枚铜钱递到老者手中。 老者却看见女子钱囊里银钱不少,仍是不愿走去。那男人怒了,转而对老者辱骂,要不是女子拦着,差点就动起手来。 我带着福生在一旁瞧着,眼见一个小孩跑来,显然是和那老者一起的。 男人被女子拉着,老者半躺在地上哀嚎不已,小孩则抱着男人大腿嘶吼道“不要打我爷爷!” 场面乱作一团,围观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但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也只是围观。 最终,以男人给老者十文钱为代价,这件事被平息了。可我眼瞅着那小孩一边哭着,一边伸手摸向那女子腰间钱囊。 叹息一声,我施了个千斤扎,小孩突然手一抽搐,脸上表情一变,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扎了一下,连忙缩回了手。 在那一对璧人离开之后,福生却是拉着我往那对乞讨的爷孙走去。 老者还在埋怨小孩没能得手,但见两个汉子走来,当下警惕道“二位这是?” 福生从脖子上扯下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系着一枚铜币。 就在老者错愕之下,他把那枚铜币塞到孩子的手中,转而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孩子脑袋。 那一刻,我有些动容了。犹记得福生说,他当年被师傅捡回来之前,也是这般大小,当时他在街上行乞,一连几日都没吃过什么正经食物,整个人虚弱的马上就要死掉。 就在这时,一个好心人丢给他一枚铜钱,也正是那枚铜钱,让他吃上了一口馒头,继而才有命活到遇见他师傅的那一天。 或许是刚刚那一幕触动到了福生,他从身上不知道哪儿摸出来一枚铜钱,笑着递了过去。 就在福生起身之际,悠悠听到远处有念诵声响起,一个叮铃咣啷的胖道人,背着个大大小小的行囊,两撇小胡子精致的一丝不苟。那胖道士脸上笑意盈盈,越发衬托出一股油光满面的福润。 只是,在看见那道士之后,我却有些抑制不住的大笑了起来。 那道士闻声看了过来,眼睛一亮,他抬手行了个抱拳礼,同样也是笑呵呵道“许久不见,道友倒是越发的…嗯…壮硕!” 来人正是那祈福镇里送黄角,浮云山上行逍遥的卜算方士方知有。 福生歪了歪脑袋,也跟着我们一起傻笑起来,这傻小子嘿嘿笑着,我揉了揉他脑袋,随即三步并两步,大步流星上前去到那方知有面前。 “往事历历,如今能遇上故友,果真是缘分不浅。” 方知有脸上笑意盈盈,他看了看我,伸手又在几年前同样的位置捏了捏。 我知道这小子当年肯定是知道些什么,于是诈他一诈道“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就说什么。” 他却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脸上流露出遗憾之色,他道“小道也是侥幸,当日恰好算对了一些事,也有些没能算到。” 我知他说的是什么,但也已过去许久,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无所谓道“咱们边走边聊吧。” 方知有点点头,他这时才看向我身边的张福生,有些奇怪道“这是?” 张福生此刻愣神盯着一个小孩手上的风车,目光中流露出神往的色彩。 于是,我便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与他听。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一所客栈内,在听完我的叙述,方知有也叹息了一声。他悠悠然吐了口气,唏嘘道“也是个可怜人。” 转而他望向我,询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处理福生道友的事呢?紫府道宗一事牵扯过大,如果让有心人知道他还活着,恐怕麻烦将不小。” 我有些犹豫,问道“神皇派也管不了?” 方知有摇了摇头,他语气有些犹豫道“管是能管,但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北境那边打的火热,而且有妖族助阵,这边不少道家势力被抽调去了那边。神皇派作为道门大宗,派了不少门中弟子过去,而且最近各地也不安生。” “妖族?”我有些惊讶。 方知有显然是知道更多,他解释道“不是隶属南方妖国的,而是北边,由煌国供奉的武皇一派手下的妖兵。” 我知道,北边过了一众沙漠荒原就到了一直有被称为蛮夷之地的煌国境内。但武皇又是什么? 我投去好奇的目光,方知有继续道“煌国不同于我们,他们供奉的武皇是一名实打实的妖王,国内也分皇帐,武皇和地司三种。皇帐自然是只属于煌国君王的势力,地司有些类似我们这边的地方藩王,但权力要更大,不过都是皇室宗亲倒也算是听话。而武皇一派则只属于那位被称为武皇帝的妖王所管。” 供奉妖王,这种事情确实是我第一次听闻。历来妖便是被冠以邪魔的名称,而道家更是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所以,我难以理解煌国供奉妖王所图为何? 不过很显然,方知有所知也不多,粗略介绍了一遍,他继续说为什么神皇派无力管地府这件事。 “一直以来武皇一派都不会直接参与到煌国对我们启国的战事里,但这次出奇的古怪。也是由此我们在开战后半年里便丢了关内,陇右。接连死了十几位将军,就连大将军所在嫡系,全皆阵亡。” 不知为何,我在听闻这些的时候,脑子里总会想到当初那个和我一起游历山水的老人。也许,他在听到这些的时候,可能会痛哭流涕吧。 收拾着情绪,我随即问道“那天庭不管吗?” 一两个妖怪作祟,天庭放任不管还情有可原,但一整个妖国一样的势力对着人间虎视眈眈,那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方知有表情严肃,他道“这才是事情的关键。” 原来,早在许久之前,就有人往上禀报了这件事,可迟迟没见着回应。 于是,便有人猜测,可能是这天上出了什么事情。 神皇派也许是知道了点什么内情,所以这才鼓动全天下的道门去守国境,同时也在布局防着南方的妖国。 关于这些,我竟然没怎么听那麋鹿和鸦师爷说起,还是这件事连我也没资格接触。 于是,方知有的消息又让我陷入了长久的思考,一时间,身旁的张福生,竟然像是烫手山芋一样,让我不住的烦起神来。 方知有也知道事关重大,也不好替我做决定,他想了想道“这些烦心事倒也急不来,不若先去看看宴会吧,你来时也应当瞧见,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红灯笼,这江城首富可是每家都发了例银,就为了这连挂三天的红灯笼。” 薛家的出手阔绰其实也并不止于此,湖上游船,戏台上到处都是在演那薛家公子与那被娶女子的故事。虽然我没怎么看,但从唱段中可知,这是段才子佳人的好戏。 我点点头,屋外,无数炮仗窜上天际,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照应着底下千万张面孔,都一齐享受着这盛况。 阁楼上,披红装的女子正坐在镜子前,手上沾着胭脂,一点一点的往嘴唇上抹去,一边涂抹,一边哼着歌。那是一首南方的小曲,因而曲调柔怯,悠久绵长。 她身后,一位年老的嬷嬷正帮着她梳头,一边梳一边话家常。老妪是薛公子的奶妈,从服侍大夫人到喂养小少爷,再到如今给小少奶奶梳红妆。 等到老妪告退,只剩女子一个人留在屋中,她抬头,望着窗外升起的一丛丛烟火,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异样的光彩。 锦绣年华 夜空下的萃月楼,灯火通明。哪怕是几里之外都能隐约听见歌舞奏鸣之声响。 坐在主阁中,打眼便能瞅见楼下高朋满座,而此席上无不是州郡内的名家豪绅,便是城主知府也在其中。 一位年轻女俾为主座的老爷斟满一杯佳酿便小心退到后面。酒桌上,人人皆是面红耳赤,脸上挂满了笑意。酒酣之间,有个穿红衣裳的少年郎举起酒壶快步走来。 有眼尖的率先起身,似是与那少年很是熟络,他打趣道“新郎官这健步如飞,看样子新娘今晚可得叫苦不迭咯!” 在座的自是人精,话一出口还没转个一圈,众人皆是会心一笑。 那端着金壶手握玉盏的年轻人来到桌前,先是望了眼那站着开口的男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田叔,你就甭打趣我了!” 被称为田叔的几步走来,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一脸坏笑道“小薛公子,待会儿叔给你传授几手不二法门,包管那…” 还不待那油腻的胖老头说完,位于主座上的薛老爷便开口道“今个是你大喜日子,也是咱薛家终于要有一位能担得起大任,让我也能安心把这祖宗之任转接下去的日子。这在座的都是从小看你长大的叔伯,未来你少不得要他们帮衬你一把,来,先挨个敬一杯。” 在薛老爷说完之后,那年轻人也不多说什么,给自己斟满一杯,对着最近的一位,恭谨道“魏伯父,打小您就疼我,这杯我敬您!”说着一饮而尽。 先不论那边推杯换盏,让我们目光转接到楼外,也就是萃月楼下,百步开外的街道上。 也许是因为要参加宴席,方知有竟没有穿那一身如百宝囊般的口袋大褂,只着一席便服,戴着顶圆帽,双手插袖。配合着脸上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活像个土财主。 我拉着那又在犯傻的福生,跟在方知有身边,看着那两列侍从整齐划一排成两列守着的宽大通道,顺着灯火瞅见里面宾朋满座,而且无一不是那种锦衣华服的有钱主。 又看了眼方知有,心下没底道“这,估计也不让咱进吧。” 方知有却是不慌,他从怀里不知怎的摸出个橘子,边剥便安慰我道“放心,小道算无遗策,妥妥的。”说着递给我一半。 接过那剥好的橘子,疑惑这家伙从哪摸出来的,一边塞给福生两瓣,一边把剩下的丢自己嘴里,在咀嚼着那酸甜的嫩橘在干涸的口腔中肆意迸溅的滋味同时,也对方知有的话半信半疑。 毕竟我也算是知道这家伙的本事的,可眼下还能有什么情况能让咱进去?难不成是宴席的主人有请? 就在我还在揣摩方知有能有什么办法的时候,街道外,一辆马车驶来。 那马夫可凶恶了,见着我们仨站马路上,一点速度也没减,笔直朝我们撞开,嘴里还恶狠狠的骂道“让开让开!不想死的赶紧给老子滚!” 就连傻福生都没理他,还搁那拿手指着头上的花灯,在那数数呢。 我则斜撇了一眼,手上已经做起捏诀的架势,只要那马夫真敢撞来,我倒不介意让他飞着进楼。 唯有方知有眉头一挑,他道“你看,这不有人来带我们进去了吗。”说完,拉着我和福生就往一旁退去。 我还没摸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见那马车飞驰而过,直奔那高楼的正门而去。 “乖乖,这是闹哪样?”一时间,我也被这变故整的有些懵,却见方知有嘿嘿一笑道“今个中午远远瞧见那薛家的新郎官,抽空给他算了一卦,这才有了晚上这一出。待会儿你只管跟我进去吃喝便是。” 我听着方知有在那说着,眼睛眨也不眨的望向那去势不减的马车。 果然,不等马车靠近,门口那两排便衣轻甲的侍从率先拦在门前,不似一般的看家护院。 那驾马而来的汉子,手握有一柄蓝花紫鞘的长刀,他驾马前冲时身上衣袍亦是被掀开,露出一身明亮的甲胄,看制式不似军中所用,应该是请人打造的。 马夫一跃而起,他身姿魁梧如那山间猛虎。 周围的路人也被这一幕惊着了,可鲜有人离去,反而是围观的越来越多。 那汉子身法武功相当了得,只用刀鞘三两下便把门口那一众受过专门训练的侍从给解决了,端的是轻松干练。 而那门房见有人闯来,早早提前关了大门,但马车来不及停下,只听那马匹嘶吼一声,身后车厢便迅猛前倾,整栋楼的大门被硬生生撞开。 这时候,方知有掸了掸衣袖,他站在我面前,甚是郑重道“故友远来,招待不周,今晚这顿就当接风洗尘了,请!”说着,还做了个请的手势。 望着楼内,侍从们一边护送着里面四散而逃的宾客,一边去阻挡那汉子身影,我忍不住的倒吸一口气,“这顿饭,还真是长见识了。” 身旁的福生还在那傻愣愣的盯着花灯,好像尘嚣一切都与他无关。 楼内,那持刀的汉子闯进去,一句话也不说,两只眼睛狼一样的环视了下四周,最终,他的目光绕过那大厅正中央的高台,目光笔直的望向二楼那薛家众人的方向。 被惊扰到的不只是楼下,但二楼所在除了一群见惯了各种场面的老家伙外,更是有不少被圈养的鹰犬门客。 其中就有不少在门外有躁动的时候,几个抱臂站在一旁显得有些百无聊赖的男人已经移步过去。 十几道锐利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但随着汉子入内,却没人第一时间动手。 脸上已经没有半分神情的薛老爷,听着楼内从热闹喜庆的喧哗声变成充斥着刺耳叫喊的喧闹,这让他丢足了脸面。 “抓活的!”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楼内十多人纷纷出手。 一旁有个喝的酩酊的家伙抬起头来,看了眼一脸局促不安的薛家少爷,他好似还不知晓现在发生了什么,抬手往前一探,摸了个酒壶,还搁那继续倒着,嘴里念叨着“小斌啊,别嫌二叔唠叨,你呀还是得多吃点,练了这么些年的武,怎么身子还是不够壮实……” 薛老爷深吸了口气,他语气歉意道“是我没做好防范措施,让这等贼子扰了诸位的兴致。念堂啊,你也去,务必尽快拿下”随着薛老爷这一声,身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面容铁青的男人。男人身材并不高大,甚至那一脸铁青的神色让他看起来还有些瘦小。 那被称为念堂的男人嗯了一下,随即几步一跃直接从二楼窜了下去。 其余门客都在井然有序中,被护送从另外的门走了出去。 楼下,持刀汉子以一敌多,他身法矫健,眨眼间躲过暗器无数,手里长刀尚未出鞘便已拍晕击飞了好些人,可见双方实力差距不在一个层次上。 一个方脸汉子手里也是一柄大刀,他见那人刀法了得,遂也起了比较心思,于是以家学刀法与之对战。 先前破门而入的那厮只觉得身旁这方脸家伙刀法尚可,但技巧不足,气力有余,在躲过一击侧劈后,捏着对方的刀背,讥笑道“就你这三两劲,还想玩刀?早点滚回家喝奶去吧!” 方脸汉子被他激怒正要发作,只听的手腕咔吧一声,原是那汉子夺刀太快,竟然扭着自己手腕。 也就是这个当口,二楼上猛地跃下来一人,是个面容铁青的瘦小男人。 男人还没落地,便在空中射出一排毒针,那针是从他袖口甩出去的,针身小且细长,寻常人很难发现。 夺刀之后,那闯进来的贼厮手里刀舞的呼呼作响,空中射来的毒针如鞭炮般在空中是噼里啪啦但没一根能打中目标的。 那被教训一通的方脸汉子气急败坏,在江湖上他也是有名的好手。可饶是这般,在交手不到一个照面便落了下风。而此刻出手的那位,更是薛老爷的首席门客名为吴念堂。 关于吴念堂,几乎没人知道他的过去,只知道这个人修习的武功路数很歹毒。每次出手,对方多半都会生不如死。 面对着两位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武人,这贸然闯进来的贼厮到底是什么来历? 长呼出一口气,持刀闯入的那人抖了抖手腕,随着他起身,身上那重达几十斤的链甲哗啦啦一阵响动。 周围还能站着的已经不到五人,他们离着那汉子老远,既想逃又不能逃,在那犹犹豫豫。 站在原地的汉子咧着嘴,他扯动着的嘴角上胡子拉碴显得很是粗鄙,也只有他真正停下,才有人看清他右眼眼角到耳朵那里有一条很长的伤疤,看伤口不像是刀伤。 那几十公斤重的甲胄编排在一起,像是一件会说话的雕塑,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一声来自地狱般的呼喊,那声音雀跃中透露着无法言喻的渴望,它说道“让我们玩的更刺激些,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 那野兽般的汉子目光在场上众人身上一扫,竟直接朝二楼奔去。 受到无视的方脸汉子,顿时有一股无名怒火涌了出来,而身旁那个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吴念堂只是挑了挑眉毛,似乎打定主意不在出手。 “老子会怕你不成?”那方脸汉子手腕一拧,抓着地上的一柄断刀就冲向那人背影。 呛啷一声,无数火花迸溅,先前那要上二楼的汉子大步流星,身后却又劲传来,他头也不回的只凭手中刀势而随手这么一挥。 那一瞬间,好似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刀之上崩塌倾碎,刀未至,意先发。 方脸汉子在那摧枯拉朽的一刀里感觉到了自身的渺小,也深刻认识到了自己与对方境界上的不足。 也许是汉子仍留有余地,也许是对于刀客间的惺惺相惜,汉子那一刀去势虽快,但临到末了却已经呈收刀的姿势,只是以势头喝退来者。 抓住这一线机会的是始终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吴念堂。在武学中,一口气起,方有气盛气衰才能再有气盛复衰,而眼下那厮不论收与不收这手,招式用了,气已全出正是衰时,也正是他出手的最好时机。 无数黑色的墨点如雨水般倾出,那汉子脸上真正流露出杀意,他手上长刀猛地一撇,就在吴念堂惊愕道睁大的双眼中,看见那刀身上携带着无匹的气势正朝着自己猛地劈来。 那是一道刀罡! 吴念堂避无可避,可刀罡极宽,眼瞅着要飞来削去他的脑袋,门外有一纸令符悄无声息的飞来,打偏了一点那刀罡。 即便如此,那刀势也掀去吴念堂半个胳膊,他倒在地上流血不止。 挥出那一刀的刀客并没回头,而是直接走了。 昔年南诏有刀客,以武证道,所创意气,刀罡所过皆是琳琅一片。 门口,伸着个脑袋往里小心瞅了眼,方知有却埋怨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好鸟,你何苦给咱惹这个麻烦?” 我嘿嘿一笑,也没去解释。 但身旁的福生眼里去盯着那桌上的半只烤乳猪。我看着一堆还没怎么动过的饭菜,心说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些个好东西呀。 二楼,早已去的七七八八,早先在那汉子出现之际,薛宋斌的脸色就不太对,他嘴唇发紫,若是有人注意到他恐怕还会发觉这小子浑身战栗似在哆嗦。 “很快,这里就会有官府的人介入,那人再厉害,能抵得过一整座城的官兵?”马车里,薛老爷回看了眼宴宾客的大楼,眼里流露出狠厉的凶光。 二楼上已经空无一人,刀客在一楼耽误了太多时间,目标都已经走光,他看了眼外面被堵的水泄不通,想了想一跃而下逃去不远处的江水里。 坐在一楼的我,望了望四周,也就我和福生还有方知有躲在个犄角旮旯的角落里吃着别人剩下来的饭菜。 “别客气啊,想吃什么拿什么。”方知有从怀里掏出一堆裁剪好的布匹,一看大小正适合打包饭菜。 我一边搜刮上面的饭菜,又有些不解的问道“你既然算中这刀客来捣乱,为什么不提前告诉这薛家一声呢?” 方知有左手捏着只鸡爪在那啃右手则有条不紊的打扫残局,听到我的问话,他抓起旁边一块别人还未用过的白布,随意抹了抹嘴道“天机不可泄露,再说了,他来寻仇关我什么事?今天能蹭这一顿是我自己的本事。不过,你要想知道更多我可以帮你再算算。” 说着,只见他掀起桌上一块炖烂的甲鱼盖,拿到自己面前,轻念了句“得罪了。”两手似铁钳,咔吧几下就把这龟甲给掰断。好巧不巧,刚好六片。 接着就见他用手沾了点汤,在桌上画着什么,然后龟甲被他拢起来丢桌上。然后,他又开始算了起来。 我反正是看不懂这些的,只是,不论是请卦还是定卦,至少也该整的正式一点吧。 看着桌上那油腻的一片,我心下不由得有些咋舌,寻思这家伙怎么还是看着不太靠谱的样子。接着就听见他一声“有了!” 随即,这胖子一边瞅着那已经打上二楼的刀客,一边用手在胸前比划着什么。 我见这货眉头缩成了个八字,好奇道“有了什么?” 方知有舔了舔嘴唇,他语气有些不确定道“好像是情劫。” 和他一样,我也是一头雾水。 城中,幽暗湖水底下,汉子身上升腾起的热气迅速蒸发起体内寒意。 “真是浪费时间!”一个声音,从汉子的嗓子里响起,那声音冰冷刺骨,好似寒冬腊月里的幽灵,冰冷的全然不像一个人的声音。 “闭嘴!” 坐落在城中一角。 阁楼上,女子将盒子里的一张白布叠好揣进怀里。 在她的家乡,那里的女孩总要在新婚之夜将一张白布垫在身下。倒不全是因为要验什么处子之身之类的,而是她自小身上便下了一种蛊,这蛊无害,但若是有人破去女孩的身子,便会有蛊虫从下体落出。当然,若是女孩不愿意,那么这蛊便是杀死那人最好的武器。 因此,这种蛊一直充当着守护神的用处,久而久之,女孩们也会在新婚之后将守护了她们前半生的蛊虫给好好保存有的埋葬在地里,有的被纳入锦盒里一直珍藏。 女子瞧着那镜盒上刻有的一个玉字,愣愣出神。 她回想起在南疆时的生活,父亲作为一名铁匠,从来也不去管她,只闷头不语的终日待在他那间铁器室里。 不怎么认识字,也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一直以来住在那小小村落里,守着热乎乎的灶炉,等待着父亲从旁边的屋子里出来。 那时候,他还没来,所以日子尽管无聊却也不显得那么难熬。 女子单手撑着脸颊,在满是香薰的房间里,她感觉,这里有点太腻了,就连空气都是那种糯糯的甜。 这间阁楼离市集很远,也没什么人会在此往来,没有森林也没有虫子,没有春天的声音也没有秋天的气味。 如果,父亲还在的话,她也许最终还是会选择留在山里。 某一刻,她看着天空中飞过的流星,就好像看见了十三岁那年的自己。 除魔卫道 “我还是分不清这样的是与非。”灰白的世界里,屋檐下,坐在桌前的男人一脸的颓然,外面风雨依旧。 “一直以来我们侍奉的主上不也是靠阴谋才篡夺的权位,现在国已不复存在,靠我们再难维持这样的境地。” 桌后,那位一直照顾着酒盏的魁梧壮士将酒杯递到男人面前。望着面前那杯温过了的热酒,男人没有伸出手去接。 那年冬天,寒风凛冽,被俘的皇帝望着那趾高气昂全然没有尊卑礼仪的将军,没由来的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不似往昔,作为一个被推上断头台的皇帝,他寥落至此也想到了,昔年他也曾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了自己的亲侄子。 如今历史重演,他笑声悲凉,倒不曾想过自己也会落得个如此下场。 那场中大雪还未铺满一层,无数多的甲士站在烈烈旗帜下,直愣愣的盯着他看。 鲜红的启字大旗在风中飘扬着,他眼眶湿润,嘴唇颤抖着,却是哭不得,笑不出。 屋内,女人收起酒碗,只是在看向自家男人的时候,女人还是忍不住的多嘴了句“没留下他?” “我们总要为了某样东西,甘愿赴死。”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个魁梧的壮汉自顾自的又斟满一杯。他望着面前,先前那男人坐的位置,久久陷入沉默。 一片雪花滴落在男人掌中,孤身一人站在万千军阵面前,他手里的长刀拖着地,从极远处而来,血迹都干涸着只剩苍白。 “国君都已经死了,你来又有什么意义?”军伍里,策马走出来一位将军。他望向那身形萧索的野兽,寄希望于让他不再有任何念想的就此离去。 对此,那提着刀的男人,不发一言,只是提着的刀又握了握。 也许很多年后,还是会有不少人能记起这个故事。 那位南诏国的刀客,在国破君死的那一天,一个人带着把刀杀进了昔日皇城,杀入千军万马的军阵中,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公主远去。 … 暮色下,本该热闹退去的江城意外的变得热闹非凡。 面对着满城甲胄,那位敢于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公然挑衅江城里最为权势滔天的薛家,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能耐。 此时,身上早已精疲力竭的汉子,凭借着一口不愿就此停留的意气,强撑着他坚持下去。 沥青挂满了井壁,细小的蚊虫在水面上盘旋。 外面传来呼喝声,一瞬间天空被炙热的火焰铺满,但也就短短的几息间,火焰消散。 在光芒敛去黑暗重归,井中又回到之前的寂寥,此时似乎有人在笑。 短暂的沉默后,无数水花飞溅,一个人头从井水下探出来,他大口喘着粗气,面色通红,眼睛也充满了血丝。 在逃避了大部分官兵的追杀,不得已才选择躲藏在这小小的井中。 也正是在水下的这段时间里,这个看起来有些疯癫的汉子回忆起二十年前的往事。 “真令人怀念~”一个声音在汉子的脑海中响起。 汉子收了收心神,他用一种厌恶的语气低声喝道“还有什么是我可以拿去交换的?” 他也许是真的疯了。从选择拿起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疯了。 就在不久之前,亲眼目睹到那持刀汉子闯进来的那一刻,薛宋斌的脑子嗡的一下停止了思考,一直到现在,他都不停的在哆嗦,同时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他怎么可能活着回来?” 坐在他对面,赫然便是薛家主事的薛老爷,此刻这位年岁刚过大衍的老人面容古板,他盯着那从事发以来便似丢了魂一样的薛家长子,突然伸出手去朝薛宋斌脸上来了一巴掌。 一声清脆的巨响,不光让车里另外一个警戒的男子愣了一下,同时也让薛宋斌回到了现实。 “清醒了没有?”薛老爷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询问道。 “回…回父亲,清醒了!”薛宋斌战战兢兢忙不迭的回了句。 唉。 薛老爷叹息了一声,继而眼神露出些许柔和,他摸了摸薛宋斌那被扇的赤红的脸,语气中带着些许温柔道“那人是寻你来的?不过,此事已经由府衙接手,来的还有守城的士卒,你先去城南那处静宅避避,我已经差人去接明玉去了。” 薛宋斌沉了吃心神,他语气中还是带着局促和不安,但他说的话,却是让薛老爷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道“只靠守城士卒怕是奈何不得,那人可能是个魔人!” 魔人这个词向来很隐晦,主要还是传播的少,一般就是中了邪,撞了鬼,最多碰到个什么妖精就了不起了。可魔这个东西,罕见的狠。 道教中魔往往是指心中邪念,在难以控制之后就成了魔性,而将这种魔性实现便成了魔人。 魔人之所以可怕,不仅仅是他们拥有做恶的魔性,更可怕的是他们还可以源源不断的从那颗堕落的魔心中榨取能量。 正如道家取天地正阳之气为力量,黑莲能利用正阴之气为自己使用,魔人们可以通过使用自身的魔力来达到一种惊人的效果,故而一个魔人的出现,往往意味着那是一个不可控的强大邪魔。 马车内沉默了有片刻,薛老爷开口道“立刻通知道教所,让他们派人过来,不,现在就去道教所。” 车夫拉动着缰绳,车头调转。 眼瞅着饭桌上打包的吃的差不多了,方知有舒服的打了个饱嗝,躺在靠背椅上,福生也摸了摸肚子,躺在靠椅上腿还极不老实的架我身上,眼睛一闭就要睡去。 我瞅着外面,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起身,一边开口问“那照你说,这玩意算是因果轮回,那下辈子呢?难不成再这样杀回去,那还有完没完了?” 方知有摸着肚子,这胖子的肚子也不知道什么做的,我光看着他吃就觉得撑的慌,他和福生两个人几乎扫了一桌子的菜,还有汤。 如今他打着饱嗝,不急不忙的起身,拧着东西走向一边的窗户,一副老神在在的语气,道“其实也好破解,就是加个变数呗。” 他手里把玩着一串不知道是谁跑时忘拿的玉提子,上面光是些松石,玛瑙的配饰看起来就价值不菲,此刻这方知有更是恬不知耻的套到自己手腕上。 我其实很是鄙夷他这种做法的,但转念一想一直以来也没银子带傻福生吃点好吃的,买件相应的衣服,羞愧之余,眼下也是四处打量着。 见我一副在找什么的方知有,挥了挥手,他语气诚恳道“一盂道友,在找什么呢?” 我挠了挠头,“奇了怪了,怎么看了许多地方也没瞧见别人落下点银钱啥的。” 方知有下意识撇了眼自己腰间鼓鼓的钱囊,随即他回道“这种事情也得看缘分的嘛,随缘随缘。” 想来还是我运气差了,一边有些无奈,一边跟着方知有从个不起眼的角落偷偷溜出去。 路上我问道“你可觉得那刀客有些不对劲?” 方知有不知我所问为何,我只得补充道“感觉他身上气息不对劲,有种灰蒙蒙的感觉?还邪性!” 闻言,方知有却是皱了皱眉头,他语气有些凝重,道“总该不会是碰上入魔的吧?” … 城市的另一头,漆黑的夜幕下,一驾马车正在驶向道教所的路上,薛宋斌望着车内昏暗的灯光下,父亲那老态尽显的面容,没由来的心中有些凄凄。 自他七岁丧母,父亲虽然又娶,可向来还是照顾他的。也曾在母亲忌日里,拉着他一起在母亲的房间里上香,说些家长里短琐碎旧事。 印象中的父亲,唯有在母亲死的那天有哭过。要强了一辈子的父亲,撑起了这个家,却不幸在五年前得了怪病,寻遍名医无用,得贾神医指点,去往那南疆寻到神木心做药引,方可药到病除。 于是年岁不过才弱冠的薛家少爷便亲自领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从江城出发,历时三年之久,这才带着神木心回来,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个少女。 心思百转间,马车突然骤停。 薛宋斌心里咯噔一下,还未来得及细想,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恐怖杀气的汉子一脚将一位扈从踹翻,那身子狠狠砸在了车壁上,砸的车身一晃,马匹惊慌。 身旁四五个家仆掏出随身家伙,谁料穿甲胄的汉子连躲都不带躲一下,厚实的链甲上一阵火花刚擦起便弹飞出去。 汉子双目血红,他脸上表情仿若地狱阎罗,脚下每踩一步都似莽荒野兽,泥土飞溅的同时,隐约有种地动山摇的感觉。 那汉子大口喘着粗气,声如洪雷炸响般,就听他猛地吼道“薛宋斌!” 每吼一字,气势便状足一分,只待最后一声,“你该死!” 那刀客手中长刀便携卷无匹之势,刀身在那一刻化作风暴,又好似群鬼聚拢,风声呼啸而过,似鬼哭狼嚎。 那辆造价不菲的马车便被这一刀之势劈的是四分五裂,化为粉尘。 车厢里,提前被人保护下破窗而出的薛宋斌,摔倒在地目眦欲裂。就在那一刻,他差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救下薛家父子的那个男人也是薛府上的门客之一,不过与吴念堂那个更像是杀手身份不同,男人本身的职责却是薛老爷的幕僚,绰号夜猫儿。 刀客一击之下,虽未击杀薛宋斌,但那驾马车上的车夫以及两名未来得及跳车的家仆可就被这股霸气无比的力道给绞成碎片了。 薛老爷终究还是年岁已高,这一摔之下,身子骨有些受不了的,在那哀嚎了起来。 薛宋斌顾不得自身,连忙要起来去看,但见那夜猫子拎着他便起身就跑。 刀客见目标被人扛走,也是收刀去追。 “你放下我,去救我爹!”薛宋斌说着,身子被夜猫儿死死卡住。 “我奉老爷的命,务必要将少爷送至安全处。还望少爷见谅!”夜猫儿的声音其实听起来很温文尔雅,可见若不是这一身极好的轻功,估计也没几个人会把他往习武的武林高手上去想。 “你!”薛宋斌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当他望向那追赶自己的刀客,以及倒在地上,疼痛之余仍是不忘看向自己的父亲,薛宋斌这个七尺男儿,竟是忍不住的哭了出来。 马车其实已经行驶到离道教所很近的位置了,加上刀客一击不得手,夜猫儿拎着薛宋斌跑的飞快。 刀客浑身上下的甲胄被他一扯,全都崩碎,脱去这负重,刀客速度暴涨。 那几十斤重的链甲如同巨石一般,落在地上便是一阵闷响。 随着上半身衣物在拉扯下被崩碎,刀客身上的肌肉骨骼迸发出愉悦的脆响。这位入了魔道的疯子,像是一条撒了欢的野兽,他奔涌的身姿健壮的好似不像人类。 眼瞅着身后那人如狂风般袭来,自知已经无法改变被追赶命运的夜猫儿,哀叹了一声,他对着薛宋斌,即是期许,也是交代道“不要停,用尽全力,跑到道教所里,让灵波法师来处理此事。” 言罢,夜猫儿将薛宋斌放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就在那一刻,这个自他记事起便一直跟在父亲身边,从小被他喊做“猫叔”的男人,轻念了句“快跑!”说着,便背转过去,面向那呼啸而来的刀客。 薛宋斌没有停留,他调整着呼吸,身子跟着那个男人的动作也开始动了起来。 夜猫儿直视那扑杀而来的刀客,手搭在腰身剑柄上,只听闻苍啷一声,一抹剑光在黑夜里闪动似天上流火。 自幼习武的薛宋斌,体能方面其实一直不弱,尤其是在南疆那三年的游历下,武功确实长进了不少。 就在他越过一间屋檐,转眼便看见一堵高墙。急转直下,随即顺着记忆匆忙寻找着。 朱红大门被拍击下缓缓打开,穿着简便衣袍的道士不耐烦的吼道“谁啊?这大半夜的来敲门?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在见到来人是薛宋斌后,那开口的道士立马嘘声,随即脸上表情有些局促道“薛…薛少爷!” 已经顾不得自己形象的薛宋斌,连忙闯了进去,他朝着后院就要跑,边跑边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灵波法师,济德道长!” 那几个道童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能半簇在薛宋斌身旁,连连问道“出什么事了。” 本来这事发突然,而且间隔又短,目前只有宴会楼那边有动静,风声尚不及传到此处。 就在这时,墙的一侧,刀客从天而降。 只见其身上鲜血淋漓,同时间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从他左胸口一直拉到小腹,白骨都可见,但诡异的一幕就在于,那伤口处的肉又似活物一般,不断的在蠕动,仔细看是在一点点的融合。 这一幕看的旁人心惊肉跳,也都不知道这浑身浴血的持刀汉子是谁。 薛宋斌吓得节节后退,一股极大的怆然在他心底里绽开,那刀客落地之后也不停留,身子轻盈的不似人类,在一具魁梧的体格上,能有种身轻如燕迅捷如豹的观感,本身就极为矛盾。 周围护院的道士一时间也纷纷让开,毕竟这大半夜的,见这人和见恶鬼也没什么区别,纷纷避之不及。 那刀客手脚利索,他手中刀尖寒芒直指向薛宋斌,但在这时,一声道号,宛如平地起惊雷。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一位白须老道士走来,随着他的念诵,薛宋斌周身起了一层淡淡金光,所谓道教五神咒之一的金光神咒。 恢宏刀气被阻挡。 刀客眼神中露出一丝狂躁,不待他动作,又一声道诀念出,一张黄符从天飘落。隐约听见有闷雷之声响起。 刀客心说不好,随即闪身一避,黄符也跟着他身子滴溜溜的旋转,飘忽几下又要朝刀客方向袭来。 那符上雷芒闪动,明眼人都知道这玩意不好惹,刀客虽入了狂,但人却不傻。但见他身法转动,手里长刀挥舞着,一阵阵劲风裹挟刀势向着四面八方劈去。 “孽障!”那施法的道士,此刻现身于场上,周围道士皆是纷纷行礼道“灵波法师!”接着又朝那快步走来的白须老者行礼一礼“济德道长!” 灵波法师直接和那刀客动起手来,反倒是年岁更大,但看起来明显要和颜悦色的多的济德道长很有礼貌的回了下礼道“诸位,晚上好啊!” 随即,便把目光看向那处于心神不宁的薛宋斌,他微笑着问候了声“薛公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是这时候,在看见济德道长和灵波法师之后,才感觉到安心的薛宋斌,连忙起身,他看向济德道长,情绪实在难以控制。济德安慰道“无妨,慢慢说。” 薛宋斌缓了缓,这才把刀客来到这儿的经过,一五一十的都给他说了。 而在场上与刀客对战的灵波法师便要辛苦的多。也拥有许多除妖伏魔经验的灵波法师,其实一直都是以试探性的方式去找这刀客的特性,终于在来回了有将近七招之后,灵波才敢确定,眼前这人确确实实是一位魔人。 “我观你入魔未深,现在若是停手,我可帮你驱除体内业障,若是等心魔彻底占据了你的身体,到时候,贫道也只能替天行道将你铲除人间!”灵波在一次换气的功夫中与面前的刀客交涉着。 此时的刀客,双眼已经彻底化作血色,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好似活体,战直现在,胸口到腰腹的那块伤已经愈合。 面对一头与狰狞野兽无异的家伙,灵波法师其实也很是头痛。与寻常魔人不同,这次的刀客,其一未完全入魔,还残留大量人的意识,其二则是他作为人的部分,在战斗方便拥有极强的经验与能力。 便是这几次交手中,若不是因为自身有金光护体,早在第四招时他便已被对面抓住机会一刀斩成两截。 对于灵波法师的善意劝解,刀客并不做理会,他只想杀薛宋斌,但倘若眼前这个一脸假惺惺的家伙铁了心要阻止,他也不介意将他一同绞杀。 于是四招过后,一招比一招歹毒阴狠,从一开始和灵波法师互相躲闪,见招拆招,变成了单方面的碾着灵波法师,甚至于有些道士看不下去前来插手也被他顺手一刀连人带符的给送走。 “福生无量!”又一句道号,一直在旁听前因后果的济德道长此刻也一挥袖袍。两名在江南道都算赫赫有名的道教真人,此刻联袂出手,刀客也开始不敌,随着几招过后,终于在灵波的一张镇符贴在刀客腰眼处,刀客这才如卸了力的气球,半边身子都僵直住了。 济德道长刚要上前再补一张,忽然他眉头一挑,下意识的喊了一声“不好!” 离刀客最近的灵波法师手上又填了一张正欲盖在刀客天灵盖上,突见刀客后背处出现了一只眼睛。 那是从刀客后背裸露的肌肤上猛地出现的一只眼睛,在滚烫汗水和鲜血混杂中,一只眼睛孤零零的突然睁开,露出狡黠但满是恶意的笑意。 紧接着,刀客身上血气凝炼成了一个虚幻人形。 灵波法师来不及收手,他一咬牙,口中法决念起,手上速度不减,手掌直接按下去,黄符狠狠贴紧刀客脑袋。 刀客脸上表情呆滞,浑身的气息一凝。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凝滞住了。 唯有那虚幻人形飞出,突然身子朝上一转,他手里拧着的一截骨头似的长刀直插向灵波法师腹部。 一只同样虚幻的手掌正抵住那血色人影的攻击,数步外,济德道长身子瘫软坐在地上,而在另一边,则有个虚幻透明的另一个济德道长正站在灵波与那血气中间。 “镇!”济德虚幻的双眸睁开,白色的雾霭冒出,仿佛那灵体贯彻天地。 在济德的帮助下,灵波法师最后一句念完。刀客砰的一声跪倒在地,同时间身上那血气开始溃散,那鬼东西咒骂着,嘶吼着却又退回刀客身躯上。 济德道长回神后连忙脱下身上道袍,他将道袍反过来,上面画有八卦图案。将衣服盖在那刀客身上,同时将衣带解开,这才咬破手指在上面画起符来。 灵波也缓过神来,配合着济德道长开始为收付这魔人做准备。 谁曾想,这阵符布置完毕,那地上裹的严严实实的刀客身上魔气不减,反而越发暴烈。 “我早说了,你呀,太优柔寡断!”道袍里传来一阵冰冷的笑声,继而有人似疯癫似张扬的说道“不像我,杀人就杀人,谁拦我,我杀谁!” 薛宋斌双目圆睁,他几乎不敢想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漫天金光散被一股巨力裹挟着崩塌瓦解,而无数道袍纷飞的布屑下,一个浑身长满暗红色荆棘的怪物显现在众人眼前。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灵波法师和济德道长,而随着一声“入魔了!” 那怪物歪了下脑袋,突然眯起眼睛,似乎是在笑。 浩气长存 一扇扇门窗被打开,随着被吵醒的道士越来越多,广场周围开始汇聚起大量的道士。 其中不乏有那些拿着法器又赶回来的,只是,在场的无一人胆敢上前。 乌云遮蔽住整座夜空,依靠着周围火把的光亮,所有人都看清了场中央那个浑身上下披挂有暗红色荆棘的人形怪物。有道士被吓得不清,连连念诵着无量尊者的道号,寄此来获得一种安慰。 灵波法师退至济德道长身边,二人搭档这么些年,已然是熟络的不能再熟了。这一刻,望着场中那似乎是故意要让所有人都仔细认真看清楚它这副尊容的怪物,灵波法师深吸了口气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他语气中显得有些决绝道“济德,且替我护法。” 而年岁比之还要大上不少的济德道长却罕见的拒绝了他的请求,就在灵波法师准备直接动手的时候,身旁那温文尔雅了一辈子的老道人,猛地骂出了一声脏话。 接着,眼前一阵风一样,那怪物提着一把看起来像刀的物件朝自己狂奔而来。 灵波心里咯噔一下,还未来得及有反应,身旁的济德道长已然越步向前。他手持一柄刻满符箓的短剑,剑身上绑有的红色细绳此时大放异彩。 场外围着的弟子们也纷纷念诵起了道教法决,一时间,竟有种魔民落困的错觉。 济德道长手握符剑,口诵经文,周身上下荡起一圈圈黄红色涟漪。眉心处一道明黄色的光芒闪过,下一秒,那衣袖飘摇似仙人的老道气势陡然一变。 灵波也微愣一下,随即也加快念咒的口诀。 “杀!”那双眼猩红如血月的怪物离着老道不过三丈处,陡然挥刀。 只见济德道长亦是抬手,符剑上光芒大放,恢宏剑气迸射而出与那迎面而来的刀罡迎头相撞。 一阵无声的闷响,仿若周身都滞缓下来。 躲在人群后伸头张望的薛宋斌,只觉胸口一闷,随即头颅便似被一股大力使劲摇晃了几下,头晕目眩之际,但见那明亮光芒一闪而逝。 一击之下,济德道长身子倒退了有七八步远,连带着地面上被拉出两道长长的沟壑。略微调整了呼吸,济德道长双目微睁两眼竟是白光一片,而在他的眉心处一团黄白云雾晕散开来,露出一柄剑纹。 同样后退的持刀怪物则只是略微往后走了三四步,但见他手中长刀布满裂痕,刀身处散发着的汹涌魔气也消散了不少,显然那一击之下,他损失的比济德道长更为惨重。 随着最后一声咒语念完,灵波感觉天灵盖上滴溜溜的一阵清风打旋随即一种冰凉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整个身子都打了下摆子。 今晚这场变故来的太快,不过索性道教所里并没有人员伤亡。作为隶属于神皇派门下的道教所,其职能更多的是祭祀大典之类的礼法。虽然也会留有少量的武职道士,但都很不巧离城去了,如今也就他和济德道长两人堪堪有些道行。 若是寻常妖魔,便是以阵法捕杀了也就算了,可偏偏这次来的是位能纵横的主。不得已,这才用了请神的法子。 “我来助你!”灵波低喝一声,他浑身上下气势一变,凌厉且有股凶猛的杀意。一脚踏出,身子腾飞出去,双手拉开做那猛虎扑食之势,显然他请的是位精通拳法体术的高人。 怪物身子一退,手腕一甩,那长刀朝着扑杀而来的灵波就是一记狠甩,刀势之猛,恐怕挨着便是化为两半。 济德道长心意一动,手中符剑被他丢掷出去,而就在这一瞬间,长刀挥至,灵波身子在半空中不好变换姿势,正要被砍。那符剑后发先至,灵波一脚踩在那剑身上,随着济德道长手捏剑诀,右手朝上一转,灵波脚下踩着的符剑也猛地一转,随即就见灵波接着这股力,身子在空中转了起来,几乎是擦着那刀势而过,两人相隔咫尺。 灵波双目表面似乎镀了一层薄薄黄金,上面明晃晃的倒映着怪物狰狞的面孔,两人在这千分之一秒内短暂对视下,几乎同一时间酣然出拳。 砰砰两声,灵波倒飞出去,胸口处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整个人气势一塌,脸色赤红一片,整个人跌落在地上。 济德道长没有去管那负伤严重的灵波,抓住那怪物跌倒在地的空挡,身子火速飞掠前去。手上剑诀一指,那符剑在空中拐了个弯狠狠的刺向怪物的脑袋。 魔念越甚,魔人则越强。那地上的怪物身子扭曲着就那么往前一滚,一柄符剑刷的一下从原有的位置飞开。 见一击未曾得手,灵波在自己身上贴了张护身符,接着身子一扑,抱住那要起身的魔人。 只见那怪物左右甩不开灵波于是在地上翻动折腾,济德不好下剑怕伤着老友。 左右人群避退,留出中间空地给三人施展。跟着人群惊慌四散的还有那薛宋斌。 那怪物在被困之余仍不忘去人群里寻他。可怜的薛家少爷,在逃跑时跌落在一处坑洼的水池前,全身上下浑浊不堪,尤其是那样貌更是疯癫无比。 身后的济德道长飞快布阵,他招呼道“薛家小子,往这儿来!” 经历了短暂慌神,薛宋斌听见济德喊自己,连忙跑了过去。 济德道长心下焦急,他至多只能再坚持十息时间,如果十息过后,还没能解决掉怪物,那么他就将陷入送神之后浑身虚弱的绝死之境。 胜负也就在这短暂的十息之中,灵波道长那边苦苦支撑,只会比自己更加艰难,望着眼前法阵,成败在此一举。 水池里,薛宋斌突的抄起腰间的短刀,那是一把苗刀,刀身修长,看模样似乎更像是女子使用的。 也就在这一刻,那双目赤红浑身沾满鲜血,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突的身子一滞。 济德见情况大好,而身后灵波见状一脚将其踢入坑洞中,法阵既触。 那怪物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其声凄厉又有莫大悲怆。 苟活之余,薛宋斌突然将怀里苗刀扒开,他对着法阵里已经是那困兽之争的怪物狠狠劈去。 一只不计代价的血淋淋手掌狠狠抓住了他,那一掌直接透过法阵约束,像一柄利剑就要刺入薛宋斌身体里。 而这时,薛宋斌喊道“你不想知道玉儿她在哪吗?” “她在哪里?”这一掌终究是没抓下去,而伴随着那凄厉的怒吼,似无数巨石挡在洞口,声音如狂风从石缝中穿行,尖锐到能刺痛人的耳膜。 济德道长见情况危急,顾不得太多将薛宋斌一把抓回,在空中,薛宋斌眼见那火中怪物眼睛化作血红一片,仍渴望着看向自己。 “告诉我!”怪物竭力嘶吼,但伴随着咔嚓一声,雷霆如雨落。 济德道长手中黄符啪的一下按在地上。 “火铃交换,灭鬼除凶,上愿神仙,常生无穷,律令!摄!”一条赤火红蛇如箭矢般,眨眼间便顺着地面游向那怪物背脊。 此时已经缓过来的灵波道长看见老友那已经萎靡下去的身影,只愤愤掷出一剑,其上有无边法力,势要诛杀邪魔。 周围受到惊吓的众人,在看见那怪物没能再起,好一会儿这才松了口气。 结束了! 望向那薛家公子,后者脸上犹残存着惊愕,就在所有人都放松下来时,火光中,一股阴暗的气息猛地飞出扑向那薛家公子。 已经是一脸疲惫神色的济德道长略感无奈,此番那厮由人入魔,由由妖魔化做厉鬼,只为寻这薛少爷的命。 薛宋斌脑子一懵,身体僵硬犹是不敢置信。 回天乏力! 灵波轻闭上眼睛,他无奈的看着这一幕,周围人群也大多感觉到匪夷所思。 … 马车匆匆驶过,车厢内,一身红装的怀明玉心里总是惴惴不安。 今日本该是她的大喜之日,可也就在刚刚,一位管事突然通知她要去城南,但一路上,马车行驶飞快,车夫和那位管事都显得心神不宁。 只不过,再怎么问,管事也都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说,就在将近府邸。突然天空中有一阵闷雷响起,暴雨将至。 怀明玉望着车厢内,坐对面默默低着头,紧盯自己双手的管事,突然间,升起了一个念头。 “刘管事,你看那里。” 被喊的那个管事听了有些愣,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突然脖子一疼,眼前顿时黑了过去,随即整个人晕倒着靠在车厢内。 “怀小姐?什么情况?”车夫显然也听到了这个动静,出于安全,他提了这么一句。 “没事,刘管事磕到头了,你忙你的。”怀明玉如此说着,手上却是小心把那昏死过去的刘管事给放好。 马夫听到如此回答也不多想,只是继续行驶在路上。 怀明玉巡视四周,发现,除了窗户,其他地方都是木头封死的,想要不被察觉的逃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盯着那不大的窗户,怀明玉想了想将头上身上的金银首饰一件一件的取下,少了发簪束缚,怀明玉一头秀发垂落在地上如挂瀑布让人见了好生羡慕。 将东西都拆的差不多了,怀明玉一边将头发再绑好,一边掀起帘子,仔细观察着天空。 五月份便算是到了雨季,在江城这儿,暴雨总归是来的比较的勤,而今天刚好可能是雷雨天气。 怀明玉等了又等,终于,在看见天空中那一道惊人的蓝色电弧之后,心里默数了两秒,随即一撑窗帘。 雷电之声回荡在方圆百十里,那天空中的怒龙仿若在向世间宣泄它的怒火。 平稳落地后的怀明玉回望了眼远去的马车,也就在那一刻,她才心里有些放松的意味。 毫无疑问,她确实是喜欢薛宋斌的,只不过,相比较和他在一起,她更喜欢的是自由。 也许,我并非是你真正的良配,就像我可以离开我爹,离开家乡,去寻找这世间的喜欢。想必你也能离开我,去寻找真正适合你的新娘。怀明玉如此想着,眼神里不再是迷茫。 她踏着轻松的步子,每一步都踩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乐此不疲。 时间已经将近后半夜,但离着城东越近,反而路上有越来越多的人。 怀明玉远远望去,发现那是一群举着火把提着灯笼的官差。他们挨家挨户的去敲门,去询问。整条街都活了过来,无数灯盏点亮,人们被拉出来,被询问。 只是,在官兵走后,那些点起灯火的家庭却没有熄灭,好似一股不详的气息笼罩在人们的头顶。 对此表示好奇的怀明玉却不敢直接过去询问,毕竟穿着如此衣服的她,甚至不用开口就已经把自己身份暴露出来了。 “办酒的地方?”怀明玉在暗中观察着,随着她视的方向,那些官差搜索的面积以及事情发生点也大致被她推测出来。 “宴会上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怀明玉不由得思索起来,从她被匆匆叫走,以及路上管事和车夫的表情,肯定不是什么小事。 如今官府出动,这么大规模的搜查,怕不是城外土匪进城搜刮刚好碰上薛家办酒,这不撞上了,要是不劫个百八十万的,也忒对不起这缘分了。 这么狗屁的推测,当然怀明玉连自己都不可能相信,但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人能没眼力见的来薛家地盘上捣乱呢? “难道是那小子的姘头?!好哇,我就知道,这家伙在外面还有女人,当初说好的要把自己身边相好的姑娘都一五一十的给我交代清楚,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个薛宋斌竟然还背着我惹上这么一位辣妹子。简直是岂有此理!”怀明玉越想越觉得火大,虽然以上结论都在她的猜测中。 不过,随着好奇心加重,怀明玉的前进方向越发的靠近事发地点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三个同样偷偷摸摸,甚至其中一个还又胖又猥琐的家伙,正一边侃大山一边很没品的解下裤腰带,找了个漆黑拐角,就要行方便。 然后,进去没多久,就听见一声尖叫,之后,那胖子倒飞出巷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紧抓着裤裆以及那条脱一半的裤子。 我则快步上前,欲探究竟。 就听见福生指着漆黑巷子,大声喊道“啊,女,女鬼!” 巷子里一个女子很没形象的大骂道“哪里来的臭流氓对着本姑娘就开始脱裤子,还有,你个傻不拉几的臭乞丐,骂谁女鬼呢?” 我望着眼前这个穿红衣服性子也跟衣服一样泼辣的女子,在看清真的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介凡人之后,歉意一笑道“抱歉,我这兄弟内急,无意叨扰姑娘,还望赎罪。”说着,又作了一揖。 那性子泼辣的女子倒也没和我们计较,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又瞪了方知有两眼,无视我旁边的傻福生,也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倒是我身边平白无故被打了一顿的方知有哀嚎声不绝。 我其实觉得这家伙的卜算挺迷的,准确实准,但有事呢又算不到接下来要倒霉的事。于是我调侃道“你咋不替自己算算,今明两天啥时候走霉运呢?” 方知有揉了揉涨青的脸颊,他嘴角抽了抽,满脸愤懑道“算不了,但凡涉及到自己的财运气数,一律算不了。” 我想了想道“也是”如果善于卜算的连自己发财倒霉都清楚的一干二净,那么这样的人早成首富了。可现实是,善于卜算的这些家伙,往往都过得格外清贫,甚至于时常让人有种他们是江湖骗子的冲动。 想到这儿,我拍了拍方知有的肩膀,随即转移话题的说了句“那姑娘倒是长的挺漂亮,就是这大晚上的穿这一身红,不吉利。” 方知有本想附和两句,可随即,他愣住了,停了大概有一会儿,手上突然开始了指诀。 随着方知有着突然的变化,我也一愣,但身旁的福生却先我一步,这傻子搁那呢喃道“那是新娘子吗?不是女鬼啊!” “新娘!”我脑子里突然一动,随着方知有停下手中的卦,这个一向很是潇洒自负的家伙,语气很是沉重道“坏事了。” 七夕特别篇(渡鸦) 远桥之上,雾气迷蒙间似有女子撑伞立于桥上,如青松绿柳窈窕生曳。 水波流转,一滴莹莹玉珠落在湖中,啪嗒一声,溅起层层涟漪。湖面倒映着长桥,桥外是烟雨的山峦,似有古塔,似有人家。 忽听闻远处有呼声,女子转过身去,见桥那头跑来个隐隐绰绰的人来。在奔像桥中的那一瞬,突又消失不见。 “浮生若梦”靠在一张柔软大蒲团上的女子将身子蜷缩在一起,身边,靠在她身侧的渡鸦两只暗褐色眼眸始终没有半点情感流露,旁观着众生。 “人间爱恨长不过百载,多不过三世。”那只浑身漆黑的乌鸦如是说着。 女子无所谓的笑了笑,她把手放在渡鸦的下巴处,两根青葱玉指轻轻捻起渡鸦的毛发,这位受多方敬畏的娘娘此刻颇有些乏味。 安静了好一会儿,周遭云雾消散,远桥,江水,山峦,古寺通通化作一阵清风。 侧身躺在那宽大的圆团上,右手支着脑袋的女子微眯着眼,她笑望向渡鸦,问道“我们有多少岁了,墨。” “很多岁了,比那些足迹都消失了的人们还要年长。”身旁的渡鸦轻声回应道。 “可我还记得,每一岁的时光。” 白云千载,山峦如旧。念天地之悠悠然,叹浮生于须臾。 空悲切… 在许多年前,渡鸦还只是一抹颜色的时候,天地间唯有一位笔者终日与她相伴。 无数多昏暗的日子里,她听着那人的呢喃。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一直有位无法开口的人在注视着他。看着他从蒙童稚子长大,再到去私塾念书,后意气风发立志从政,再往后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却丢失了本心,最终浑噩度日。 她想,大抵人的一生便是如此,从一颗清澈透明的本心慢慢被世俗所浸染,老死之际,忽又为了年少时已经奄奄的赤诚而感到悲伤。 作为一抹颜色,她看着老人将自己包藏好,放在盒中。她想,自己应该还会继续陪着他,在终日不见阳光的地下,只是老人不会再开口呢喃着什么了。 不久之后,当她再次睁眼,却看见老人面色晦暗铁青,手拿着把捣锤。 那锤子一点一点将自己敲碎,随即有清水浸染,仿若间记起这些年来从不曾沾过水渍,如今落在这清幽的水中,全身心已然化为一体溶在那墨色之中。 “墨啊,最后我还是舍不得把你交付给别人。”老人说着,眼神中留有无限的惆怅。 在看着老人的时候,渡鸦突然觉得,如若有来世,便也不错。 老人抬手,取了杆狼毫,在他思量着如何落笔之际,突然猛地咳嗽了起来。 渡鸦至今也无法想象,那一天,老人咳出的鲜血落在纸上,滴在墨里那一刻望着自己的他,心情该是如何。 待到屋外,有人发现老人晕倒在屋内时,桌上那摆放的纸张上还是空白一片。 渐明渐暗天空下,穿着黑白服饰的鬼差们提着锁链押解着老人的魂魄走在一处宽道上。 身后,一只乌鸦飞速赶来,而就在这时,一名鬼差回头瞪了那乌鸦一眼。随即莫大的俱意头一次出现在这初生的新灵心中。 鬼差们继续行走着,渐渐隐没在阴绿色的光雾里,路两旁开着绚烂的花朵,每一只都似娇艳的红日,花瓣像天穹下绽开的烟火。而那只浑身漆黑的乌鸦从头到尾也只是直愣愣的站在路中央。 过往无数多的人鬼行走,他们皆是侧身避过,来去匆匆的行人中有老有少。有叫嚣着不服管的恶霸,也有恳求再延长一些寿命的老者。 一滴滴雨水落在乌鸦的身上,她的眼里。那是一种被烟熏被火烤的感觉,可她不明白这到底算不算是痛。 她沉默不语的站在雨里,站在路中央。 “二位老爷,能否稍等一下。”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 两旁的鬼差自然是不耐烦的催促道“赶紧走,误了时辰可有你好受的。” “诶,不会不会,就两句话的时间,让我和它说两句。”那老人祈求着。 “它?它在这待了快一百年了,行行行,你有什么快说吧。”一个鬼差愕然。 在那老人来到渡鸦面前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感觉打破了沉寂已久的寂静。 老人只是看了看渡鸦那浑身上下灰白的毛发,然后,一句话也没说,转身随着那两位鬼差走了。 再一次目送老人的背影离开,渡鸦那斑驳的眼球中突的渗出一滴墨来,那墨色之浓厚,像是挤压在心底许多年的旧疾,随着墨滴坠地,一切都通通消散。 又是雨珠坠地,落在路上啪嗒啪嗒。 雨幕下的渡鸦已经斑驳成灰白色的一块雕像,一柄长伞遮在她的头上。面金甲的女子,蹲下身子,望着也已奄奄一息的她,忽而叹道“你又在等什么呢?” 渡鸦没有抬头,那女子却继续道“你凡尘已了,不需要再留这儿了。我带你走吧。” 女子伸出了手,自那以后,中阴界路上,便少了一只站了快三百年的乌鸦。 思绪飘渺间,突听的一声轻咦。 踏轻盈步伐的寻白不知何时现身屋内,那浑身透着晶莹光泽的神物,此刻正一脸不可思议的打量起渡鸦来,嘴里喃喃道“不得了不得了,二爷竟然会做梦了!” 身子倚着厚实靠枕的娘娘,抬手捏起一把折扇,轻敲在寻白头上,语气有些护短道“扰了人清梦,该打。” 寻白嘿嘿笑了笑,就在她轻抬蹄子的瞬间,各色玲珑物件,美食佳肴陡然出现。 这个在人间游玩一圈的灵物,周身一转,化成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只可惜身姿俏丽但那耳朵还没变完,头上顶着两瓣鹿耳,模样有些娇俏。 “江南那边可好玩了,一到晚上那烟花漫天就跟不要钱似的,还有楼船,赛艇,我还看见两帮子神仙跟那争香火,到后面打起来了。”寻白手舞足蹈的说着,也学着人类用筷子夹着食物吃起来。 “这筷子真难用,娘娘,你说人的手那么适合抓取东西,为什么要用筷子啊?” 躺在床上,只拿起一壶烈酒的女子想也不想的回了句“好看。” 寻白被筷子折磨的不行了,最终还是选择大手抓取。 一旁的渡鸦只是默默站着,只是眼眸中罕见的流有一抹温意。 “七夕了。”娘娘靠在床沿,脚上系着红绳上串有大小三颗珠子,晶莹剔透。 烟雨中,似有一人背着根长笛,游走在山野。 那人剑眉星目,面对青山绿野笑容灿烂如暖冬旭日。 画面远去,只听得山中有歌曰“落魄红尘四十春,无为无事信天真。生涯只在乾坤鼎,活计惟凭日月轮。” 歌声远去,山野复静。 贾神医 天上闷雷声不绝,似有天人在云上击鼓。随着一阵狂风,顷刻间大雨滂沱而至。 急匆匆的脚步声穿过街道顺着蜿蜒下来的溪流一直往一处巷口中钻去。 顾不得擦去脸上水渍,方知有取出怀中一截小玉瓶,从中倒出两滴液体直接就往眼上抹。 “先找魂吧,既然是刚死,想必魂魄还未被收拢去地府,而且那薛家公子不像是早夭的命数。”缓了缓,方知有这才睁开眼,我看他眼睛微睁但还有种不太适应光亮的样子,想来他应该是用旁的法子开了阴眼。 “你要吗?”方知有把那小瓷瓶递过来,我却是摇了摇头,道“没事,我能看得见。” 方知有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点点头,自顾自说“也是,你如今道行不浅,又是天人转世,寻常妖怪也都能一眼辩识。”说着把那小瓶又塞了回去。 站在一条灯火稀疏的长廊前,方知有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我知他还在为今晚的事懊恼,只得宽慰道“也许这就是他的命数呢,咱们今晚所举也并非恶意。” 方知有却摇了摇头,他道“本该能避免的,今晚死了不少人,虽然不是我们所为但确实沾了些因果。此番,也只是尽人事。” 我点点头,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方知有确实更能称得上是一位品德高尚的得道之士。不因家学而厚利,不因贫富而侍人,不因已所而不为。 对此,我却甚少在意。或者说,一直以来我作为人的部分是更为自私的。这一点上不论是当初对师姐,还是后来不甘愿而选择了了结前尘。往事历历。 “走吧。”方知有说着,率先迈步出去。 广场上聚拢了不少人,有官府的,也有道士。随着广场往前大约二十来步,便是大殿。此时的大殿灯火通明,聚集在这里的人不多,但明眼人却都能一眼瞧见,能站在这的都是江城里赫赫有名的人物。 昏黄灯光下,薛老爷轻喘着气,身子微颤着,许久也未能说出一句话。 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小胡子胖子和几个人吩咐着什么,位于殿内正面朝着大门的济德道长则脸色稍微有些泛白,显然还未完全恢复过来,难掩疲倦的同时,也对薛家遭遇如此事故感到惋惜。 “薛兄,令郎他…”门外,有个穿黄褐色锦衣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此人正是先前在宴席上,坐在薛老爷左手边的江城知府大人。 薛老爷没有回应,仍是坐在地上,抱着那脸上血痕已经被洗拭过的薛公子尸体,久久未能缓过神来。 代替薛老爷回应的是那小胡子胖子,他摘下帽子朝知府大人行礼道“大人,老爷他还未缓过来,望大人见谅。” 那知府也不是不知轻重的愚人,就见他摆了摆手,语气低沉道“薛家遭此一难,薛兄心情,余某恨不能感其万一啊。”知府语气诚恳,周围人也是眼脸下垂。 “薛兄,虽然不知是否有用,但贾神医已到,不若让他前来试一试,万一侄儿命中福源深厚,此番倒不失为良策。”身后应声走出来一名矮个子的老人,也是宴会上不过是坐二楼次席上的一位貌不惊人的老者。 薛老爷听到也许有救这几个字,脸上也多了些神采,他赶忙抬头开口问道“神医,快!快救吾儿!” 那贾神医走近前来,也不客气,先是伸手摸了摸薛宋斌的颈脉,而后有不甘心的按了按他的胸膛。 就在众人都以为薛宋斌铁定是没救了的时候,这个贾神医却忽而开口道“还有气。” 众人皆是一愣,薛老爷面露喜色,他赶紧起身,把位置让与那贾神医,嘴中忙道“神医妙术高深,此番若是能救下吾儿,便是有何不得我薛家也都尽力办到。” 听到这话的贾神医脸色如常,他在薛宋斌身上其他地方也摸了摸,随即脸色有些郑重道“身上多处断裂,不宜移动。”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个药瓶来,他将那盖子一掀,又差人去扶那薛宋斌的脑袋。 随着一口药剂灌进去,贾神医又拿出随身的工具包,从中取了十数枚银针,长短粗细不一。 “先给他衣服解开,记住要轻,有刀的拿刀去割开,不要再碰到伤处了。”贾神医忙吩咐着,一上来三四个人七手八脚的拿刀给薛宋斌衣服割开,很快,浑身上下衣不蔽体的薛宋斌就躺在大殿内的地板上。 济德道长看着这一幕,略感好奇的问“贫道观其神魂已经离体,就算是有生气怕也只是有出无进。” 面对济德道长的疑问,贾神医只是摆了摆手,他说“寻常人,若是没死透,便都有救。我不懂那些个什么玄术,但救人还是略知一二。烦请各位,退避。” 济德道长看了眼地上的薛宋斌,又看了眼满目苍白的薛老爷,终是叹了口气,离开了大殿。 随着他和一众人走开,只有薛老爷及小胡子管家还有知府三人留在这儿。 “灯火,再多一些,明亮些。”贾神医一丝不苟的扎着针,他脸上表情严肃,显然每动一针都要耗费他极大的精力。 薛老爷等人把殿内各处的灯火都找来,一时间,门窗禁闭的屋内,竟有些闷热。 不敢出声打扰的薛老爷,看着那针头一根一根的刺入爱子身体里,心痛如刀绞的他脑海里突然想到一个人。 知府小声询问起小胡子管家事情缘由,而至今也不太清楚前因后果的管家,也只能将自己知道的和这位知府大人汇报。 “不清楚是哪来的武人,除了宴会上展露不俗的武艺之后,便是一路追杀少爷到此,幸得济德道长和灵波法师出手才得以将那厮击杀,可惜,少爷也在这一场袭杀中受创。据济德道长所言,那人乃是入魔之人,魔心太重,想来可能是怨恨魔,不然不可能有这么重的杀心。”管家一五一十的都说出来,知府摸索着下巴。 魔人本就不多见,究竟是什么样的恨意能让这位不惜如此。 知府看着那薛宋斌的身子,良久不发一言。 … 在来到道教所门前,便有士卒拦下我们。 “你们什么人?”有侍卫先开口道。 方知有急说“救人的。”说着要往里走,但那几个侍从很显然不容易被这么打发,他们道“救人?救什么人?里面有贾神医在,轮得到你们这两个臭鱼烂虾,赶紧滚,不然我可对你们不客气了。”说着,便蹭的一下拔出刀来。 我见那嚣张跋扈的侍卫,一时硬闯不得,只能贴脸笑道“我们是贾神医的徒弟,师傅他有东西没拿,我们是给他送东西的。” 那侍卫瞅了我俩一眼,眼神中明显的不信任,他道“贾神医的徒弟?我怎么没听过有这么两徒弟啊?”但他话语里已然少了些警告的意味。 方知有这人精嗅到这一丝味道之后,直接蹬鼻子上脸,他面露不悦道“耽误了时辰,薛老爷怪罪你可担得起?” 本来还在考量的侍卫,顿时一惊,身旁同伴拉住他,让开道来说了句“二位快去吧,免得误了大事。” 我朝方知有瞄了一眼,这小子装的煞有介事,俨然拿着贾神医这张牌,横眉竖眼的好一个狐假虎威。 穿过广场,在看见外面沟壑嶙峋,地上血迹斑斑,心中有些咋舌,不免小声道“闹到这地步,那厮却也算有些本事了。” 方知有板着脸,一本正经道“这还算他尚未泯灭人性,若是真的入魔,恐怕这整个观的人都得死这儿。” 迈过一道约有半人宽的深壑,周围石板几乎是被掀翻,夯实的泥土被整齐的剔除出去,委实让人是叹为观止。 再来到那大殿门前,望着禁闭的门窗,这时又有人前来询问。 虽未开神识,但多少也能看清楚些旁人不易觉察之处。此刻,在我眼中,整座大殿已经被一股晦暗不明的浊气包裹,此气非魔性的暗红,也不是正阴之气的浓黑。空气中混杂着灰雾朦胧的腐败,倒是有点幽冥界那味道了。 方知有和我一齐望着那殿上的灰雾,只不过,相比较我而言,他则有种震颤的情绪回荡在胸前。 那问话的见我和方知有也不回他,恼怒之余要上手来推搡我们。方知有手上掐了掐,为了不打断他的卜算,我出手拦下那人,道“在下所行是为救人,耽误各位片刻时间还请见谅。”说着,手指掐诀,千斤扎顺势点在那人伸过来的手上。 随即就见那来者整个人僵在原地,嗓子里额额的,连声音也不得发出。 “不能让他继续下去。”方知有一睁眼,眸子里闪过一缕精光,他率先迈步朝前,推开那扇大门。 而我则面无表情的将所有试图阻拦我们的人全给定住。 就在方知有推门的那一刻,贾神医身下,薛宋斌已经能开始张口呼吸,只是那声音轻微,好似真就活了过来。 薛老爷脸上露出大喜之色,今日变故之多,若不是早年恶疾痊愈,恐怕早就支撑不住。 “住手!”方知有大声呼和着,脚下率先迈过一步朝那贾神医的方向走去。 站在一边神色显得有些木然的知府见有人来闯,也有些慌乱,他叫道“你是谁?来人快来人,有人闯进来了!来人啊!” 贾神医面色如常,他抬了抬眼,望着那大步走来的胖子,冷哼一声“老夫在救人,你若有事,还请稍候。” 方知有见屋中几人都围了过来,薛老爷更是从腰上抽出一把长刀,他恶狠狠道“休伤吾儿!” 被围困正中的方知有不显半点慌乱,他眼神中含有一丝鄙夷,道“五年前你毒害薛老爷后忽悠薛宋斌给你弄来这神木心,后解了咒术。早料到神木心会带来灾祸,想着一石二鸟,果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是吧,贾懿甄。” 众人闻言一愣,当中的薛老爷更是脸色微变,虽不至于完全信了来历不明的方知有的话,但随着他偏头看向贾神医,一切尽在不言中。 被薛老爷的目光扫视,贾神医面不改色,他目光不善道“薛老爷之病乃是旧疾累积,难不成我能提前二三十年下手?也不知你是哪来的浑子,怕不是也和那行凶的贼人是一伙,要加害薛老爷。” “不必多说,阁下既能来此处,想必也颇有些本领,在下江城知府,若是阁下看的上,不如了了这番与我去府邸一叙。” 方知有斜撇了眼知府,啧了啧嘴,脸上带有几分嘲讽道“知府大人,薛家久居江城,豪横几世这江城名分上是朝廷的可要论谁说话最管用没人会第一时间想起您吧,您作为这委任的地方官,难道就不心生怨念?”方知有话还未说尽,就见那薛宋斌突然咳嗽了起来。 薛老爷眼下哪顾得上知府的妒忌还是贾神医的算计,他只是踱步要去他儿子身边。 但见方知有大喝一声“我让你住手!” 贾神医手法不停,身下,薛宋斌咳嗽不断,但脸色由青白变得越发的红润。 薛老爷只顾得口中呢喃着“吾儿。” 方知有见那知府已经伸手,他脸上依旧不温不火的笑道“阁下,不若等贾神医医治完你们再去争论。” 方知有呵呵冷笑了两声,接着就见他双手掐起道诀,脚踩羽步,口中念念有词,一时间知府也愣住了。 而屋子里还有那小胡子的管家,此刻眼神滴溜溜转了一圈,却是往方知有这儿扑来。嘴里还喊道“诶,壮士!” 方知有嘴唇微微勾起,搏杀本就不是他的强项,如今出门法器什么的也都没带,临到此处,也只是虚张声势,这又是念经又是比划手势的,其实也只是在做那唬人的把事。 在看见小胡子管家以及那知府同时出手的瞬间,方知有停下念经的嘴,他高喊了声“道友!” 也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句“你继续说啊,我还在等你推论完呢。” 身如燕雀,飞掠屋中,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但一个个的身子已经僵硬的如同石块,接着就是噗通噗通两声,那知府和管家已然趴在方知有脚下。 贾神医目瞪口呆,而就在他面前,我歪着脑袋,将他要提针的手摁住,我脸上笑容不假,语气诚恳道“你应当知道,拔出这根针,他就只能当活死人了。” 而面对我善意的提醒,贾神医则是更为猛烈的要抽手,只可惜,死死摁住他手的是我。 “早在多年前,你余知府便和贾懿甄达成协议,这些年薛家枝叶凋零,诺大家产不日便无人可继,但偏偏冒出来个薛宋斌,这小子命还贼硬,你们多方奈何不得,便动起了其他心思。让薛老爷得病,再忽悠这傻小子跑南疆那边替你们寻什么神木心。什么狗屁神木心…”方知有面露怒意,但语气仍是保持着克制。 “那南疆被当做神木的乃是极阴处的鬼木,鬼木白天为木晚上则是怪物,你让这傻子跑那去帮你挖鬼木的心脏没死,那算他命大。况且,挖了鬼木也就中了诅咒,寻常人活不了多久,在中术之后会先后经历长达个把月的幻觉,很多人也都死在了这一步。” 我认真听着,有些诧异于方知有为何能知道的这么详细。但身旁的贾神医已经有些按耐不住的开始咒骂起我们来了,受不得这种委屈的我只好让他暂时闭嘴。 “鬼木被薛宋斌带回来后,并没有用在薛老爷身上,薛老爷的病只要没有管家搀的其他药在里面自然很快就好了。而那鬼木,想必便是被你用来制成阴傀了。”方知有指了指贾神医的袖口。 我顺手一掏,一个木制的娃娃被我摸了出来,上面灰雾朦胧,不详的气息也是由此而来。 贾神医目眦欲裂,他只是眼中惊骇的望着我们,下一秒,薛老爷便要拔刀砍向他。 “还没结束了,息怒息怒。”并非是我要充当好人,只是,在这种情况下,要是这一刀劈中,那血溅到这娃娃身上,恐怕真就有大事要发生了。 而就在这时,屋子外面无数多的声音响起。 方知有咦了一声,他回头看了眼,脸上带着些许疑惑的望向我。 我知道他想问啥,也是无奈一摊手道“一次扎这么多人,难免扎的松了点。” 但见人群涌了进来,方知有往我这跑了几步,我一手抓着娃娃一手捏着贾神医,但见那老小子不老实,抓起一把银针就要往我腰上扎。 我足下扎稳马步,腰身带动肩膀,手臂一甩,将这老东西直接甩飞了出去,直撞向门口。 “先救人!”方知有走到薛公子身边,而我在外面也已经把薛宋斌游荡的魂魄找来。 我将包着他生魂的黄角打开,也是因为方知有笃定的说,薛宋斌阳寿未尽,我这才陪他走这一遭。 随着薛宋斌生魂入体,那险些被贾神医治成活死人的薛家公子,这才真真是有了呼吸脉搏。 薛老爷望着自家儿子,脸上满是愧疚,但见薛宋斌脸色不复红润反而渐渐有些涨的酱紫,方知有也有些纳闷。 难不成是被堵住了咽喉? 不知为什么冒出这么个想法出来,但手已经出了,一拳捶在薛宋斌的胸口,只听噗的一声,一口鲜血自躺着的薛家公子口中迸出。而后,便隐约看着这厮渐渐醒转过来。 方知有张大了嘴巴的同时,缓缓朝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挠了挠脑袋,憨厚笑道“碰巧碰巧。” 但包围我们的人越来越多,看着倒在地上的知府,不少官府的人围聚过来。 外面吵吵嚷嚷,就在这时,又被吵醒的济德道长也带人走了进来。 面色疲惫的济德道长望着躺在地上的知府,又望了眼我身边的方知有,脸上神色越发的难看。 方知有撇了撇嘴,神色有些尴尬。 我觉察到眼前这一幕,心说“方知有啊方知有,你不至于在道教所里惹了麻烦吧?” 不等济德道长再多想些什么,我先开口说“小道栖云宗弟子,道号一盂,今路过此地是为匡扶正义。” “栖云宗?”济德道长眉头皱了皱,眼神中更是一抹不信。 我尴尬一笑,也确实没有可以自证身份的物件,但寻到道教所,肯定是有说法的。 我往前一步,递交了随身带着的那块神皇派的真君雷令。 这真君雷令自然是造不得假,而走南闯北这些年的济德道长就算不认识也知道,这块牌子并非假货,而上面写着的两行道教真言,已然揭示了其中身份。 “我虽不知阁下是否为栖云宗传人,但这令牌确实是神皇派轻易不外传的宝贝。阁下既然有神皇派做保,那贫道自然卖阁下一个面子。”说着,他又瞟了眼方知有,后者着厚着张脸皮,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既然误会能解释清楚,那我自然乐的当和事佬。只是眼下,知府大人手下官兵却不肯做罢,而那一摔之下,本以为至少要晕一段时间,没想到醒的很不是时候的贾神医见周围都是官兵,这家伙嗷的一嗓子,吼道“他他他袭击知府大人!快杀了他!” 随着他这一嗓子,济德道长脸上又开始表现出对我们的不善,而周围几十个官兵迅速挤满大殿,外面更有搭弓射箭的。剑拔弩张之际,抱着自家儿子的薛老爷狠狠的咳嗽了一声。 这个老人坐在那和刚回过神来的儿子呜咽了会儿,这位风吹雨打了几十年如今早已不愁权不愁利的薛家话事人,此刻坐在地上,但他嗓音沙哑,整座大殿都随着他的开口而安静。 “今日事,全因贾神医密谋陷害老夫子嗣,还妄图嫁祸给知府大人。二位小友乃是老夫之故交,今日,不得已而出手,实则是为救我以及知府大人一命。”薛老爷这番话,说的贾神医脸色越变越差,紧接着,随着薛老爷沉声一句“谁先毙杀贾神医,我许诺他黄金万两!” 随着这句话落下,大殿内已经无人再将目光放在我和方知有的身上。 我不去理会那贾神医的绝望脸色,而是转头看了眼那个抱着自家孩儿的老人,不由得我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畏惧。 方知有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们先出去。 大殿外,我在等济德道长的过程中,方知有深吸了口气,他表情有些淡漠道“你知道的,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就这样,哪怕已经是明着的仇家,但就是不撕破脸皮。” 我无奈笑道“这事,我以前就见过了。”看了眼方知有,想起之前想问的话,于是问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你怎么知道的那么详细?” 方知有也懒得藏私,他如实说道“小道来这江城是受人之托,本来也只是小事,替人跑跑腿,然后……”方知有顿了顿,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继而开口道“我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与这薛家有关,所以留了个心眼去查了下他家,不然你以为今晚这饭怎么能这么容易吃上的。” 我时常觉得这胖子是在装傻,装作没听懂的样子,问道“那你也没交代这贾神医的事啊?” 方知有却不以为意道“你着什么急啊,我这不得给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你捋清楚咯。”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 “贾神医的事情我确实是刚刚知晓,原因也很简单,在吃饭的时候我刚好捡到一件药包,那上面刺着个贾字,想必就是……” “诶,等会儿?吃饭的时候你怎么捡的?”我忍不住的好奇一问。 方知有眉头一拧,嘬着嘴神色有些不好意思道“小道不是去上了个厕所嘛,顺路去二楼又逛了逛,看见别人留了些东西下来,这才……嘿嘿。” “好嘛。”我就说我怎么一个没捡到,感情这老小子拼命给我和福生安排酒菜,自己个跑去捡宝贝去了。 “这不,有了贾神医的贴身物件,我这还不是一算一个准。”方知有说着,颇有些自得。 这小子卜算世家估计不假,但就这么个贪小便宜的性子,怎么混到今天还是个无业游民的身份,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济德道长这时也走了出来,今晚变故颇多这位老道人神色已然有些难堪,想他修道大半生,如今却也只能对这些个世代炎凉感到凄凄。 我上前几步,客套着说“前辈道法真挚,晚辈敬佩。此行,虽是为处理这薛家事端,实则也是想向前辈求助。” 济德道长正了正神色,他望向我,语气和缓道“道友所谓何事?” “不知此处能不能与神皇派有直接的联系?” 怀明玉 “自是有的。”济德道长很笃定的点点头,听闻此言我才算是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 想我出走半年,从当初的毫无目的居无定所,到如今新交故友,眼瞅着马上就能去往目的地,不得不说有种春风得意的恍惚感。 “每个季度都有专人来往,算起来这夏季开初,来人估计也快到了。” 还未等我缅怀,手上的阴傀突然嗡嗡开始作响。 济德道长脸色一变,他手掐镇诀,语气疑惑道“道友这手中阴物?” 握在我手中的那冰凉木偶,此刻上面震颤不已,一股股灰烟从娃娃的口鼻喷出,上面寒风凌厉,隐隐有幽冥阴风那味了。 方知有皱着眉头,他瞅我面不改色的模样,询问道“你这没事吧?” 我晃了晃手中木偶,也没感觉到有什么不舒服的,回了句“还行。”在尝试用道法对付这阴傀的时候才明白,这东西绝不简单。 济德道长手中镇诀念诵一遍又一遍,可阴傀还是颤鸣不已,仿佛马上要活了过来。 我被它整的心烦意乱,心生一股想要折断它的念头,可就在我双手抓住娃娃的头脚之际,方知有突然开口,提醒我道“守住本心!” 我被他这一喝,脑子突然就醒转过来。 望着那娃娃丑陋不堪的粗鄙脸孔,刚刚一不小心竟然被它影响了心神。 只是,娃娃不可能无端自己醒转过来,但确实没有施术的迹象,娃娃本身邪性可以理解,但凡事都会有个源头。 而就在我们身后,大殿内突然传来躁动。 倒在一旁血肉模糊的贾神医早已咽了气,而那解了扎术的胖管家一脸呆滞的蹲在身旁正被几名士卒搀扶,目色冷冽的知府身旁。 众人的目光一齐放在那从屋顶破天窗而入,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身上。 被刀挟持着的薛老爷自是看不见身后的红衣女子,但我们却能看个真真的。 就见女子身着的凤霞红裙被雨水浸透,粘连在身上,她头发丝上隐约缠绕着根根猩红气息,原本俏丽的面庞上眉宇间竟有莫大怒意。 被她用刀挟持着的薛老爷,面不改色,他用尽量柔和的语气,似是在询问家族顽徒,他道“玉儿,发生了什么事了,怎么不在静水别院待着?” 女子冷笑着,啐了一口在那薛老爷的脸上,知府面色阴沉但眉目似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明玉!”刚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的薛宋斌,此刻望着面前女子,眼眶中隐隐有泪水在流。 女子看也不看他,只一脚将其踩在脚下,她身子微颤,不是害怕而是愤怒。 怀明玉眼眸中流露出无限杀意,“我爹,就是被你带进的毒瘴谷。”她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可闻,但落在薛宋斌的耳中却宛若惊雷。 “你,你怎么知道?” 不去看薛宋斌的慌张神态,怀明玉深吸了口气,她眼眸深红,全身上下被一团无形的煞气笼罩,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可怕的情绪里。 “我原以为他不过是失足,落入山崖,从此再了无音讯。没想到啊,薛宋斌!”怀明玉手握的刀柄上面掐的指甲发白,已是入木三分。 我在压制着手中木偶,因而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其他地方的异常。此刻赶来,望着那少女手里提着的血淋淋脑袋,红衣如血当真是恶鬼在世。 糟糕的是我手中的木偶颤抖的愈发剧烈,上面的灰雾如丝如缕的涌向那少女口角,我心说“倒霉催的。” 知府大人面露喜色,可当着众人面又不能表现出来,如今见到那女子将薛老爷头颅提在手上,模样已是非人,当即下令道“射箭!” 身后十多名弓箭手纷纷搭弓上弦,几乎同时间,一声声砰响,箭矢如雨落。 提刀的女子将那人头丢向已经满脸痛苦的薛宋斌,她身姿摇曳,脚尖一点双手握起一长一短两把刀,衣袖飘摇随着她周身旋转,隐约有如梦幻泡影。 女子双臂舞出个圆,那些弓矢飞掠触及便纷纷折断碎成渣沫。 而就在第一轮箭势停歇第二轮还未开始之际,女子骤然身子一拧,随着她停身,手中刀势却随着那身子往前急冲而去,赫然便是两道锋锐刀罡。 我向前两步,站在那刀罡前列,双臂交叉护住前胸,默然念诵着金光神咒。 乓的一声,如洪钟撞击,那无匹刀势在我身前寸寸崩裂,我则巍然不动如若一尊神像。 女子双目猩红如血,只听闻一阵嘶吼,但见她额头上青筋暴起,身影如旋风眨眼落在我面前,随之而来的则是无边无际的猛烈刀势。 我面前升起一面金色幕布,幕布外则是那女子的痛苦嘶嚎。 手中娃娃还在不断的颤抖,似乎也受这女子的影响,某一瞬间我突然在想,如若是我吸取了这灰朦雾气又会怎样。 于是,就在方知有和济德道长的惊骇目光下,我将那木偶捏碎,而后塞如口中。 在木屑入口的一瞬间,仿若有无数多的哀嚎声响起,有动物的有人的,一股辛辣顺着口腔直达头颅。 那是一种瞬间的刺痛,仿佛有火在脑子里燃烧,又似乎觉得整个身子都是冰凉一片。我被这股冲击给整的不行,甚至已经开始在后悔,我干嘛失心疯了要吞这劳什子木偶。 怨念横升,女子刀罡在那一瞬间突破了我的禁制,森白还染着血腥气的刀刃顺着缝隙直直向我劈来,与之相对的,是根植在她眼底里的仇恨与痛苦。 我望向她眼眸的同时,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身影,如迷雾般虚幻。 那是一个身材不算高大但很魁梧的男人,头上绑着根红带,手上握着一柄刀,一柄破损的断刀。 雾气迷蒙间,我注意到那个男人拢在胸前的是一个孩子,那刚从襁褓里出来的婴儿眉目清秀,只是此刻紧锁着眉目,一只手叼在嘴里,好像才哭过不久。 一阵凉风吹过,我看见,男人踏过无数的尸体,怀抱着婴儿往大山深处里走去。 男人寻遍山里刚诞下子嗣的野兽为她补奶,直到,他们寻到一处村落,村里的人都是因为战争而逃难至此的,男人带着孩子留在了这样的村落里,终日与山上土木,屋中铁器相伴。 婴儿一天天长大,很快便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自小生活在山野里的女孩性子也和这片山川一样,内敛又奔放。 男人没什么太多可以给予的,只能教她习武,教她射箭,教她如何如何让自己像刺猬一样对抗着这个冷漠而又危险的世界。可女孩坚定不移的相信男人口中的危险世界都被一个人给彻底打破了。 那是一个充斥着绵绵阴雨的下午,山里来了一群外地人,为首的是个相貌俊朗的少年郎。 他们住在山里,似乎是在寻找某样东西。而好奇外面的少女则每天都变着花样的去找那模样俊俏的少年郎,于是一些美好的回忆便诞生在二人身上。 男人知晓这一切后曾严厉的警告过那个少年,可这只会加剧女孩对他越来越少的耐心。 至此,我看见少女眼眶中的那一行热泪,随着那泪水涌下,每一滴上面都映照着一个画面。男人与少年远去山谷的背影以及最终少年独自一人回来时的萧条。 我看到那个拿着刀的男人渐渐落寞的身影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随着烟雾消散,我嘴巴里的木屑早已被我全部吞咽下去,那浑浊的灰雾弥散。 再看眼前女子,望着那血红中流淌的热泪,我轻声念诵起往生咒来。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面露慈悲的我,声音却好似洪钟大吕,一声声敲击在女子的心中。她眼眸中的愤恨似乎有些迷茫,可随着那一声“滚开!” 女子手上长短刀从碎落的点点金幕中,刀身却也在寸寸崩断。 六甲护身! 我低眉,已不愿再与她比斗。 女子红眸看也不看我的朝我身后落去,原来不知何时我已站在了薛宋斌的身前。 侧身避让间,那漫天碎片下,红衣女子身上怨恨煞气浓烈到汇聚于眉心上的一点。薛宋斌双目空洞,也不躲闪。 方知有眉头一皱,他嘴唇微颤道“完了呀。” 可也就是在那碎裂的短刀上,那残存的半截刀片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薛宋斌的脖颈处,再不进半分。 大殿里安静极了,济德道长轻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便走到那女子身后。 恍惚间,我看见女子挥刀的手腕上,有个男人的手握住了她。 随即黑雾消散。 女子脸上扭曲着,她额头位置的深红朱砂正一点点散去。 “女娃儿,你魔性未深,不若随贫道修行,往后也不必再寻那痛苦之事。” 我有些漠然无语这老头子,究竟是见色起意还是看准了时机,等完事了再出来装和事佬。 不过,我看着女子的背影,随即叹了一声,招呼了方知有过来。 那家伙也是一头雾水的走来,我望向知府,后者在见到我的手段自然也是不敢轻易怠慢,我淡然道“此间事了,你好歹也是一城知府,且好自为之吧。” “你随我来一趟。”我将目光偏移向那女子,随即一手一个,抓起方知有和怀明玉,朝着天上一跃,翻出天窗朝外掠去。 福生叹 清晨薄雾中,落在耳里的虫鸣也显得格外悦耳。溪水哗啦,珠珠滴落。 一双宽大的胖手探进清溪的河流中,抄起一把河水就往脸上猛的搓起来。 我的视线从方知有的身上挪开,穿过那一长串的溪水,途径河滩,一直到对面始终痴愣坐在石头上的红衣女子。 经历了昨晚的事,怀明玉至今仍未缓过神来,或者说从我将她带出来之后,她就一直是这副表情。也不说话,就那么坐在石头上,临近天明。 “你还没想明白?”方知有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渍,手在肚子上摸了摸,想必是忙碌一晚有些饿了。 但见到那红衣女子仍是一脸无所动容的表情,没奈何,他叹道“事情都过去了,再追究也没什么好的。这样,我兄弟俩也不富裕,只能匀你这些个盘缠,你拾掇拾掇回老家得了,外面也没什么好的。” 说着,方知有在身上摸了摸,脸上有些肉疼的摸出好些个碎银铜币,他把袋子里的钱掏了大半出来,而后想了想又摸了几块大的回去。 对于这家伙的小动作,我是笑着撇过头去。 “道士…嗯…是这么叫你们吧?”怀明玉的突然开口,倒是将沉默的气氛打破。 我点了点头,望向她的方向,认真道“姑凉怎么方便就好。” 怀明玉的眼睛很是明亮,与山里的夜莺,傍晚时分深藏林里的野禽相似。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今日之事…有劳你们,但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不过就算有,估计你们也看不太上。”她嗓音还是有些暗哑的,语气里依旧满怀着悲伤,那种感情我从零散的碎片中感受过。 但相仿的气息,更多是来自于那个男人身上的。 我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无需如此。方知有也知道这是个苦命的娃儿,宽慰一声“不打紧,出门在外本就是相互提携,此番也是与姑娘有缘,在此结个善缘倒也不错。” 怀明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心中也随之放松了些,祈祷这个姑凉今后也能像现在这般,能微笑着度过。 正欲告辞,突闻怀明玉道“两位道长,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方知有有些紧张的抓了抓胸口,我从他小小的肢体动作大概就能分析出,他现在估计是在心疼对方是不是还打算问他借点盘缠,这肯定是要借的,但这借估计也就和白给差不多。以方知有的性子,这无异于拿刀刮他心头肉,现在还能保持如此姿势,已然不易。 我有些可怜的望着他,而后随即把目光投向那女子。 怀明玉脸上有些抱歉的笑意,而眼中却是明亮如许,她语气肯定道“我想了解我的身世。” 方知有眉头松了松,怀明玉看着方知有,后者想了想道“可以,不过会比较麻烦,而且…” 方知有看着我,我对此事向来是不懂,于是投去疑惑的表情。 方知有眼珠子转了转,表情有些奇怪。 我知道他是想给我传达一些信息,但奈何我压根就没看懂,于是只能无奈摇头。 方知有深吸了口气,朝我露出一个鄙夷的神色。 而一旁怀明玉却是安静等待,再次转过身时,方知有轻叹了一声,他道“看过去算未来,皆是以窥天机,不可多算,我今日卜卦太多需要调养,恐怕你得等些时日。” 怀明玉不假思索道“没事,我愿意等。” 方知有表情不做任何变化,但语气有些诚恳道“小道这时日恐怕尚久,姑娘若是心急不若去寻其他,其实,这些不光是我,便是有些道行懂点术数的人也能算的出来。” 方知有循序善诱着,但那铁了心的姑娘似乎脑子一根筋的,只是憨憨一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其实现在的我也不知道要去哪,我是从小山村里出来了,想着去见见外面世界,再说了,我现在回去了也没人等我。” 说着,怀明玉眼神中隐隐有些泪光,方知有似乎有些犹豫,我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方知有望向我,似乎下了个很大的决定,他道“罢了,小道也还有些积蓄,权当行善积德了。” 我笑着对那姑凉招了招手,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怀明玉!怀是怀念的怀,明是明天的明,玉是玉石的玉。” “小道,栖云宗弟子,道号一盂。”我双手行抱拳礼,微微朝她弓腰。 怀明玉见状也有样学样朝我行礼道“一盂道长!” 方知有闻言,大袖一摆,双手朝前抱拳道“方知有,无门无派,算是个…”他顿了顿,随后补了句“游方术士。” 怀明玉朝方知有抱拳行礼,而后喊了声“方道长。” 阳光从云层深处里爬了出来,一滴晶莹露珠滴落在一颗绿色的石头上,而后见那斑驳的石头表面,火红棱角抖了抖,突的一条裂缝猛地张开,露出一只眼睛。 原是一条被晨露惊醒的虫儿,这四脚着地的爬虫,抖了抖身上的水渍,而后迅捷快速的穿行到一处低矮的树丛中。 这的人都喊它石龙子,当然更广为人知的是它还有的一个名号,叫四脚蛇。 蹲在屋棚下的张福生,头发上的雨滴啪嗒啪嗒的砸在地板上。 清晨时分,冷清的街道上已经开始有行人在游走,路两旁的店铺也开张了,热腾腾的雾气弥漫,隔着老远便能闻到这香味。 有过路的人闲聊起昨晚的事来,说起这薛家宴席上有人来搅。还有的聊起昨晚官府的出行,于是有人猜测是山上的土匪进了城。 还有位坐路边,点了份汤水的大胡子说着昨晚又是刮风又是下雨,怕不是妖孽作祟。 这些个市井小民,就好听一手奇物异志,但凡是能扯上神鬼牛马的,无一不是听者众多。 也有人注意到那个一直蹲在屋檐下,但却把脑袋伸外面的福生。 但人们也只是路过时多看那么两眼,而一直蹲在地上的福生也从不抬头,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地面,那模样倒像是在认真研读着一本古籍。 行路匆匆的三人很快便从街角转过,在几番寻觅过后,便直往这来。 “福生!”率先跑过来的我,望着地上的瘦弱身影,没由来的感到有些愧疚。 昨晚变故太多,一时间竟让我把他忘在这儿。 本想着,由大鲤看着,福生也乖不会乱跑应当出不了什么事情。 但见着满头是水,头发披散的福生蹲在地上的样子,还是让我不由得有些难过。 福生闻言,抬头看了我一眼,一瞬间,这家伙的眼神中好似流露出了某些情感,不再是空洞和迷茫,而是确确实实的又了一份复杂而热烈的情感。 就在我以为他难道恢复了记忆的时候,福生突然嘿嘿傻笑了起来,他嘴里有些含糊不清的说了句“嘿嘿,它们在盖大房子。” 我望着他指向的地上,一条黑色长线正在缓慢移动着,细看之下那是一群蚂蚁,三三两两身上都背着些许东西,在那负重前行着。 方知有从怀中摸出手帕,他帮福生擦了擦头上的雨水,又好气又好笑的说了句“亏的你能静下心来,还好没出什么岔子。饿了吧,咱们吃好吃的去。” 福生脸上笑得更是开心,方知有拉着他,去找早点铺去。 我则朝天上吹了声口哨,顿时一条赤影如飞虫掠过般钻入我的怀中。 怀明玉看的有些疑惑,一时间也不知是该问哪些,但见我笑着对她道“你别见怪,福生是因为一些事故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怀明玉摇了摇头,“福生…道长确实和那些得了痴病的人不一样。”她说着,自顾自的补充道“在我老家,因为得了病还是出了事摔傻的人太多了,但那些人都是口斜鼻歪,有些连路都走不了。而且分不清谁是谁,常常连照顾了自己几十年的亲生父母也都不认识。” 我听她说的这些,心中有些唏嘘。怀明玉继续道“但福生道长,似乎不光记得你们是谁,而且这痴傻症状也不深,我想,过不多时便能痊愈。” 我口上附和着她的话,可心里想的却是“福生是被人洗去全部记忆,自然不是得病痴傻那般。其实,相比较恢复记忆的福生,如今虽然行为与孩童无异,但至少天真烂漫的他是快乐的。” 福生招呼我和怀明玉坐下,不见方知有,我却知道这家伙定是在后面与老板讨价还价呢,比较以他的性格,出门在外,自然是有价还价,丝毫不能吃亏。 福生望着隔壁热腾腾的包子,眼睛盯得发直。 旁边那被福生看着的汉子,脸上有些疑惑的回看着福生,而后似乎是被福生看的心里发毛,最终几口吞下,而后赶紧走人。 热腾的汤水上来了,方知有从后面走了上来,当店家看着座上的女子,突的表情一边,他有些迟疑道“怀…怀小姐?” 被认出来的怀明玉脸色不无尴尬,薛家事情还未传遍全城,这也是我和方知有敢带怀明玉进城吃早饭的根由,其二则是怀明玉自己说的,她虽来江城有两年,但薛家规矩甚多,更不允许她这个尚未过门的媳妇抛头露面。所以,这城里,能认出她来的人不多。 但很显然,这个老板不光认识,而且这一嗓子还吸引来更多人的目光。 怀明玉一时间是不知该作何答复,只能尴尬的喝着面前的汤。 “别乱说,你认错人了。”方知有反应极快,他把手中钱囊里的一把铜板塞到店家手里。 店家也挠了挠头,他歉意一笑道“不好意思,认错人了,不过,您和那位怀小姐长的可真像啊,都是顶好看的美人。” 对于店家的奉承,怀明玉也只是客气点了点头,她不发一言,并且打算以后也如此。 我四下扫了扫,看着众人只是在怀明玉身上多打量了几眼,暂且没有那多事之人,便也放下心来,同时也做好决定,打算先和道教所的济德道长联系好,先去神皇派为妙。 福生喝着汤的同时,拿筷子夹了块碎皮,然后轻轻放在了地上。 观察着福生如此行径的我没有多言,方知有啧啧道“福生有颗独一无二的心,是为善。” 怀明玉望着福生认真的模样,心中却是另一番感悟,她说“福生道长似乎并不是出于简单的善意。” 我寻着她的思路去看福生,方知有疑惑道“此话怎讲?” 怀明玉说“福生道长是在很认真的去做一件事,但他的认真是出于一种……”说到关键处,突然卡壳的她有些懊恼自己读书少。 “尊重。”我替她补上。福生所做之事,旁人看来不过是把吃食放在地上,也许会有虫蚁来享用,只不过,目之所及旁人不可能在意。 但福生还是做了,他在不同区域各放了一点,大小均匀,份量相当。这些细小的食块像是一个个信号,彼此相隔,而体积大小又决定了这一块只能由那么些个数量的食客来取,从根源上避免了不同的两伙人相撞从而产生摩擦。 有考量的善,有不同于懵懂的孩童,经历过大是大非的智者,而是独属于福生的一种奇妙心境。 “他不仅是心怀慈悲,而是平等的看待它们。”说这话的时候,福生也忙活完了。 见我们都在看他,也不奇怪,抱着桌上的汤,一扬脑袋咕嘟嘟全喝下去。 怀明玉笑着递过一张手帕。 当然,接过手帕的是坐在福生右手边的方知有,他先道了声谢,而后对着福生道“你小子可有福了,大美女的随身香物。”说着,在福生脸上擦了擦。 那手帕自然不是直接还给怀明玉,而是方知有考虑到傻子的口水,于是提议洗干净了送还。 怀明玉自是豪爽,并不在意这些。 匆匆食过早饭,怀明玉这一身红装还是太过碍眼,眼下又不确定府衙那边最快什么时候会发榜通告,于是乎,我做了决定,由方知有带着怀明玉去置办衣物,我则带着福生去道教所一趟。约定一个时辰后,在城东外集合。 于是,兵分两路的我们,在早点摊前分散。 带着福生的我,步伐不快。一晚上过去了,我不知道福生是否有休息。 于是,我问道“福生,你昨晚有睡觉吗?累不累。” 福生摇了摇头,他道“不睡,不累。” 我也没多说什么,当然,我是没什么,以我现在的体魄,休息对我而言并非必须的,但方知有还是肉体凡胎,陪我折腾这一宿,我看见他途中偷偷抹了几次眼睛。 想着赶紧把事情办妥了,先找个地方让他睡一觉。 一路上走的很是顺利,我寻着昨晚的印象,一路找了过去。 偌大的门庭闭着的,没了昨晚值守的士卒,我带着福生来到门口,在兽头门环上用力叩了叩。 声音回荡,福生把脑袋贴在门上,他感受着那仿若远古洪荒般的轰鸣,双目竟然缓缓闭上。 站在一旁的我自是无法觉察到他内心的想法,只是觉得,福生这种对万事万物都甚感兴趣的心态,让我很是羡慕。 里面脚步声临近,门房被吱呀推开。 里头的小道士看见是我们二人站在门口,他轻咦了句“你不是昨晚的” 我点点头,双手捏在一起,右手拇指按在左手指腹,行了一礼道“在下栖云宗弟子一盂,这位是我的师弟,烦请求见济德道长。” 眼下,福生的紫府道宗身份自是不能暴露,而说起我这个栖云宗的弟子,昨晚也和济德道长有过数面之缘,想来应当没有太多的麻烦。 那小道士上下打量了福生一眼,倒没多说什么,而是将我们迎了进去,他道“济德道长说了,若是有二位前来可直接去见他。” 我拉着福生,迈步跟在小道士的后面。 昨晚争斗的地方,已经有人在铲土填平,但就像伤口过后留有疤痕一样,地面上那沟壑分明,支离破碎处仍是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身后的福生身体微颤。我回头望向他时,看见这家伙不知怎的竟然哭了。 呜咽声将周围人的目光吸引而来,就连那带路的小道士也一样。 福生眼含泪水,望着四周的一切,没由来的,这家伙长长叹息一声。 “福生?”我关切的询问道,自月余前的变故,除了福生刚被我搭救回来还留有一些正常人的疑虑之外,便持续昏迷了很久,再次醒来时,变成了个没任何记忆的傻子。 可就在刚刚,我看见福生眼眸中流露出的是悲伤怜悯的情感,那情绪流露之大,以至于连我都深受触动。 福生望向天空,而后久久不发一言。 我拉着他,一路走到了济德道长的屋前,门外蹲着条懒猫,橘黄色的皮毛也遮不住那滚胖肥润的身材。 福生还陷在刚刚的情绪里无法自拔,我则耐心等待小道士的进门汇报。 房门再被打开,出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 那男子身材高大,约莫有八九尺,体格健硕。我观察着他的脸上没有伤痕但眉宇间有一股常年累月争斗下的刚毅,他的左手按在腰间,看样子是习惯性动作,右手虎口处则有层厚厚的老茧。 以上的观察只是一瞬间,我大概判断出来,这个人是个常用右手剑的,至于身份,我想这并不难猜。 “在下栖云宗弟子一盂,见过神皇派道友。” 那被我看穿身份的男人眉头挑了下,他右手单掌竖起,朝我行了一礼道“神皇派,楚清河。” “三位,进屋一叙吧。”济德道长迎了出来,他在我和楚清河的身上扫了一眼,而后目光温和的望向福生。 我赶忙道“这位,是我的…师弟。”我顿了顿,本来想把福生的事说与楚清河听,但见周围人多耳杂,想了想还是算了。 楚清河看了福生两眼,便不多理会,他倒是对我颇有些兴趣道“你修为不低。而且,自称栖云宗门下,且有我派令牌?” 我当然明白他是没有恶意,但随着楚清河走来,我却更明显的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盛气凌人的压迫感。 只是,脸上表情自若的我,从怀中摸出那块巴掌大小的东西递交了过去,楚清河接过,打眼瞧了几下便又递还了过来,他语气郑重道“确是真品无疑。” 我拉着福生,随济德道长进屋,楚清河站在我们身后,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放在福生身上,而且是在我转过身去之后。 随着屋内烛火闪动,以我和福生在内的一共四人,相继都走了进来。 济德道长说到“道友一直在寻神皇派的联系,如今楚道长也来了,不若你二人好好聊聊。” 我望向楚清河,后者面无表情,只是气态内敛,仿若一尊雕像。 “我想寻贵派掌教,有要事和他商议。” 也许是因为直接谈到掌教的事情,楚清河很明显的眉头紧了紧,而后他道“那你得去山门面见掌教才行,我这边有要事在身,不太方便陪同。” 楚清河嗓音低沉,给人一种冷漠的既视感。 “无妨,这边能知道贵派掌教的行踪也是有益。”我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想着,能直接跟着神皇派的人就方便了。 楚清河接着道“但我可以送各位去神皇派的驿站,在那里可以省去沿途阻饶,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扬州。” 听闻此事,我眼眸一亮,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问了句“那,有马车嘛?我这边还有两位,其中一个身体不太方便。” 楚清河摇了摇头,他道“并无马车供应,但马匹数量应是够数的。道友的随行伙伴中可有不会骑马之人?” 我想了想,福生这个状态只能和我共乘一匹,方知有不知道会不会,那怀小姐在山间长大,又来到这繁华都市里,出入也都是马车,断然不会骑在马上抛头露面。 于是,思索了片刻,我有些尴尬道“可能,都不太会。” 沉默了好一会儿,楚清河轻叹了句“我可以替你们拜托一下驿站的工人,替你们送行一段路程,但接下来的路还是得你们自己去走。” “实在是太感谢了。”想着如此麻烦也委实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过一向是走路赶路的我,在有了福生随行之后,确实不能再像以前一样。 拜别了济德道长,我带着福生往城东走去,楚清河跟在身后。路上,这位神皇派的道士一直都没有开口,只是默默跟在我们身后。 我能感觉到他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他的耐心可远比我想的要好。 一直来到了,城东门,附近还没有看见方知有和怀明玉的身影。料想他们估计还在路上,我停下脚步,福生晃着脑袋,傻头傻脑的样子。 楚清河开口道“你师弟,一直就这样?” “原先不是,途中发生了些变故。”我回应着他的话,目光在四周游历,寻找着方知有他们的身影。 “前段时间,岭南可不太平。”楚清河说着,我下意识的回了句“怎么说?” “梧州那边有传言,阴兵借道,城中当晚一整户人家失踪,怀疑是被地府抓走。”楚清河的声音平平淡淡,语气起伏也不大,似乎只是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梧州?”我语气有些疑惑,继而问道“那地方前不久我才去过,怎么,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楚清河望向我,他眼眸是天然的淡褐色,故而望向我的同时,似乎眼眸中透着些许光亮,他道“也是前不久。大约一个月前左右。”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月前左右,那岂不正是袁城事情发生之后。 “而且,除此之外,岭南道的一座宗门也发生了怪事,全门上下,宗主及一些个亲传等宗门内的高层,相继失踪,我怀疑这两件事可能有联系。”楚清河目光不再望向我,转而是看往福生的方向。 随着他脚步靠近,傻福生还搁那摇晃着脑袋,楚清河低声道“那座宗门颇有些名气在岭南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名为紫府道宗。” 楚清河 一只黑斑长腿的鸟儿扑哧着翅膀,一脸疲态的落在一杆横着的长杆上。微风拂过,那黑褐色的木杆下,挂着的赤红色旗帜似酒足饭饱后的懒虫,微不可查的轻轻摇晃。 福生的表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而楚清河只是盯了一会儿,之后很快的转移开了视线。 “所以,楚道长前来是为了这两件事?”我看着楚清河的脸,这家伙从始至终都冷着张脸,旁人很难从他脸上能得到些什么信息。 “只是顺口一提。”楚清河对视着我的眼眸,我能很明显的感受到,这个人有种与生俱来的自信。 只是,通过他的叙述,我也才越发感受到这件事的麻烦程度,方知有所说的各路人马可能都已经盯上了这里,而且里面鱼龙混杂指不定就有谁谁谁的奸细。 短暂的思考之后,我对楚清河笑了笑,道“确实,如果这件事真的和某些东西或者说组织有关,那可能预示着有更大的灾难要发生啊。” 楚清河眸子跳动了下,他语气却平淡道“道友何解?” 我摆了摆手,自嘲道“我就一信口胡言,切莫当真。” 楚清河撇了撇嘴,他眉毛向下压了压,语气诚恳道“好些年前,我听闻一位老前辈对我们说过这样一句话。无心之言,最合天意。” “是有几分道理。”我点点头,眼眸清亮的望向远处,道“那二位来了。” 楚清河闻言,也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就见不远处,抱着大小背包行囊的方知有和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朝我们这儿走来。 我眉头抽了抽,但见斗笠下的怀明玉一身黑衣黑裤黑靴子,这一路赶来不少人都侧目而视,简直比她一身红装还吸引人眼球。 方知有走来的路上,没少承我白眼,不过这家伙只得解释道“都没合适的衣裳,也就剩下这件,也不知道哪个订的,这订金都付了也没人来取,店家便宜卖了,还送了块边角料,咱这不要也不合适。”说着他打眼瞧了瞧旁边的楚清河,拱手问道“这位是?” 楚清河望向他又看了眼身后那斗笠下的怀明玉,眼眸停顿许久,他嘴里说道“神皇派,楚清河。见过姑娘。” 方知有眉头一皱,他看向我表情有些疑惑。而身后的怀明玉有些不好意思的把眼睛挪开,不再看那身材魁梧的楚清河,她嗓音轻甜道“我叫怀明玉,叫我明玉就好了。” 方知有闻言更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合着他这忙前忙后的还不如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汉子的那张并不算英俊但确实硬朗的脸。 我安慰着有些愤懑的方知有,向着楚清河道“楚道长,我们人齐了,可以出发了吗?” 楚清河收回视线。 神皇派作为朝廷亲命的国教,除了给予实打实的官爵土地外,还额外享有一些类似行政方面的特殊待遇。比如这驿站。 一般而言,驿站只有加急信件和官家才能享用,而民间组织哪怕你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巨亨,被发现私用驿站也是砍头的大罪。 但神皇派弟子不仅不会被官道阻碍,而且,可以自行建立驿站,享有朝廷的一切权利,并且是由朝廷补发银钱用于维护,地方府衙一律不得干涉。 虽有如此厚恩,但神皇派一直也不敢任意妄为,时至今日也只在部分地区设立驿所,但整个江南还是基本有保证。 一方面了解到神皇派不仅仅是道教里所谓的大门大派,而且,在国家层面上,神皇派也充当了相当一部分的职能。虽然主要是管宗族祭祀之类,但作为举国无一的大宗门,神皇派的地位至今无法被人轻易撼动。 一直沿着城外走了好远,这才来到一间二层的小楼前。 这里与其说是驿站,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客栈。 门口迎来送往的活计打眼便瞧见了楚清河,他麻溜的小跑过来,赔笑道“楚道长,怎么又折返回来了?难道是落了什么东西?” 楚清河摇了摇头,只让他带我们去找这儿的负责人。 随着走近,那客栈在我们眼前放大,我观察着,说了句“这儿占了不小的地儿。得有个七八亩吧。” 方知有见多识广,他回答道“反正这儿是郊外,占再大的地儿也无妨。况且有朝廷撑腰,要是我是这儿的负责人,先要个二十亩再说,咱盖一半放一半出去,挣点改装费。” 怀明玉插了句嘴道“不是朝廷拨款嘛?怎么还要自己去挣钱?” 方知有笑了笑,他道“真以为朝廷是做善事呢?实际上,那些许诺的大多都是空口白话,只有批的地才是实打实能落手里的。除了这儿,所有驿站其实都是从神皇派那里拿钱来维持正常的运转。不然,咱们也就不会看见这改成小客栈的样子咯。” 对于方知有的话,楚清河以及前面一直竖起耳朵听的那位活计,也没反驳。 只是听闻,还是忍不住的调笑起方知有来,我道“要是你来,估计第一时间就被以权谋私的罪名给抓进牢里。” 怀明玉却是先一步笑了出来,福生也跟着乐呵。一时间,方知有左右望了望,他面露委屈道“诶,可惜了,我这聪明绝顶的商业头脑。” 在步入驿站内,楚清河让我们稍等,他则去了后院。那伙计给我们一行四人倒茶,我也打量起了四周。 虽说是道教开的,但屋内布置并无道馆那种古朴映像。屋内布局装饰与寻常旅店无疑,门外摆放几个桌子,不一会儿便有人叫着小二。 那给我们装茶的伙计只得抱歉笑道“几位不好意思,外面来生意了见谅见谅。” 方知有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去忙。 怀明玉的斗笠一直没摘下来,不过虽然那黑纱如雾,但我还是能依稀透过那若有似无的纱布看到她的脸。 “怎么了?”怀明玉见我在望她,疑惑问道。 “我在想,这身衣服,是不是该叫夜行衣?”我打趣说着,方知有愤愤道“真就这一件合身的了,还花了我好些银子。” 福生呵呵笑着,方知有瞪了福生一眼,傻子也不管,还伸手摸了摸方知有的脑袋,嘴里喊着“不气不气。” 方知有被他给整懵了,我也觉得福生最近好像变聪明了不少。 方知有拨开福生的手,他看向我,小声嘀咕了句“那楚道长什么情况啊?先前大老远的看他在福生身上瞅了半天。” 我明白方知有的顾虑,回答他说“他确实是为了紫府道宗这件事来的,而且神皇派不也损失了一位正字辈的道长吗。这件事想不惊动神皇派都难,可我怕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反而越不好,于是就给搪塞过去了。眼下,尽快前往扬州,找到那神皇派掌教才是要事。” 方知有点点头,他看了眼福生,道“你早上吃饱了没,要不再给你买些干粮带着路上吃?” 福生摇了摇头,而后想了想又连忙点头。 方知有看了看我,眼神里似乎有种“这家伙不傻啊”的意思。 怀明玉甚是温柔的说了句“要不带些草饼吧,这的草饼做的不错,福生道长也更喜欢吃些素食。” 方知有耸了耸肩,他起身去问店家可有草饼卖。 楚清河这时走了出来,他眉宇间隐有些怒火,我见状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后院追出来个带方士头巾的男人,约莫五十来岁的男人拦住了楚清河,他好言劝道“楚师兄,这供应的商户毕竟还是官家的人,以后也得与他做生意,切莫伤了和气。” 楚清河挣开他的手,怒道“那我神皇派的面子便不是面子了?你与我讲真话,那商屠是否每月都来此寻你晦气?” 带头巾的应该便是这家店的负责人,只见他面露难色,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楚清河深吸了口气,而后左手朝腰间一按,刷的转身而去。在行至门前,忽又停了下来,他道“几位道友,在下处理些私事,稍候便回。” 怀明玉望着这一幕,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福生嘴里呢喃着“打架,吵架。” 我则悠哉游哉的等着方知有,正好楚清河走了,我们借故告辞离开,这样也省的再与他牵扯。 如此想着,便见方知有从后厨回来,拎了包土黄土黄的袋子,他见我们都搁那看门口,好奇的问了句“门口有啥好看的?来你们瞧我这草饼,诶呦,真香。”说着拿起一个给了福生。 方知有见我自顾自的笑着,他问道“怎么了?” “没,就等你了。”说着,让众人检查一下随身物品,便和店家交代了几句。 原先楚清河已经把手续办好,店家将那包裹递交给我后,带着牵了三匹马,便目送着我们骑行而去。 我有些意外的看着怀明玉,同时又飘了眼马上熟练操纵的方知有。 “你们这,深藏不露啊!”我带着福生,搁那马背上一晃一晃,好不悠闲。 怀明玉在马背上游刃有余,她双手搭在缰绳上,戴斗笠,身黑衣颇有些女侠气,此刻她回眸望向我道“你忘了我是在山里长大的,别说马了,便是老虎也曾骑过。” 方知有拍手叫好道“确实豪气,巾帼不让须眉!” 我抬头望着头上斑驳的光影,感受着美好的时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充斥在我的心间。 随着道路,慢慢远去。 在走出江城范围后,由于方知有实在是困的不行,加上怀明玉也一晚上没休息,我们最终选了个阴凉的地方,进行休息。 方知有落地翻了个身便开始打呼,我笑着把包里的外衣给他披上,怀明玉则双手环抱,靠在一颗大树上,闭目小憩。 福生在和马交谈,我在四周看了看,见没什么人往来,索性直接爬上树干,靠在上面,一边休息,一边警惕周围。 其实真要有什么威胁,怀中大鲤肯定会发出预警,这世道,老实讲还真没有多少是需要大鲤出手消除的危害,要是在野外过夜,单就是大鲤流露出一丝龙气,周围十里怕也是生灵勿进。 所以,我是很放心的靠在树干上,只是脑子里不由得在想,神皇派既然发现了变故,那么除了楚清河是否会派出更多更有实力的人去调查。 不过,在经历过一次面对阴神的追捕之后,我是放弃了直接对抗地府的打算。 单就一个阴帅,表现出的实力便是十个自己也怕不是对手。 不行,依靠神皇派,完全没有办法去和地府对抗,况且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黑莲。 一想到黑莲,我脑海里就不断闪过胧月戴着面纱的那张脸。在前世记忆里,相似的画面,相同的女子,难道胧月也是那女子的转世? 我闭着眼睛,试图从脑海中搜刮那些记忆。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晌午。 睡懵了的方知有被我叫醒,怀明玉也从睡眠中退了出来,她脸上气色比之前要好些,因为底子好又练过武,故而熬了一夜补了个觉已经恢复的和平常差不多。 福生依旧在那和马聊天,我拍了拍方知有身上的枝叶,后者打了个哈欠后狠狠伸了下懒腰。 望着几人,我简明扼要道“我们离下一个驿站还有约三百里路程,但是在这条路上,我们还能路过一个镇,距离我们只有八十里路。也就是说,今天下午能不能跑到就要看它们了。”说着,我把目光放在了不远处那三匹悠哉游哉的马儿身上。 方知有笑了笑道“养马千日,用马一时,咱们上马吧!” 怀明玉眉头撇起,她不解的问道“是这么用的吗?” 方知有翻身上了一匹黝黑矮马,他语气轻快道“一回事。” 马蹄声阵阵。 路上,怀明玉简单说了下她以前的事儿,自幼待在山野里,从记事起偶有几次出山的经历还都是跟着父亲一起去最近的一些小镇上赶集,第一次见到大城市,就连小桥流水都能让她乐个半晌。 方知有闻言,从口袋里摸出一堆小玩意。怀明玉哪见过这个?于是,这小胖子嘿嘿笑着,把马凑近了些道“我教你怎么玩” 却不料,最先凑过来的是福生,这傻小子一个劲的伸脑袋过去说“给我也玩玩!” 我被这小子烦的不行,最后三匹马,紧挨着,被众人环绕着的方知有想必应该是很幸福吧。 行至傍晚,最终我们还是赶到了镇子。方知有身下的黝黑神骏可累的不轻,同样,我坐下的那匹因为是驮着两个人,险些腿打颤的站不直来。 在牵马找到镇上唯一一家有马槽的旅店时,方知有习惯性的和那店家讨价还价,我则带着福生和怀明玉寻了处坐下,点些吃食。 也就在这时,楼上有人在争吵。 “你横什么横啊?在这集南,还没有哪个敢不长眼顶撞老子的。”然后,就听见一句“滚!” 之后,一个汉子从二楼楼梯口滚了下来。 我愣了一下,怀明玉却开口说了声“这声音好耳熟。” 福生撅着个嘴,他自顾自说着“耳熟耳熟。”然后看了看楼上。 顺着他的目光,楼上乒呤乓啷一阵躁动,先是几个人喊道“大哥!”而后就听“啊!”“呀!”和“我跟你拼啦!”声音一片,随后,楼梯口便一阵阵咕噜声响起,接着一个个汉子像是滚西瓜一样,纷纷从二楼滚下来。 店家脸上犯了难,他双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恨恨的拍着自己大腿,他道“别打了别打了!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啊!楼上那位爷,您收手吧!” “教训些狡诈恶徒而已。”说着,从二楼楼梯上走下来一位身材高大,剑眉星目,脸上英气逼人的男人。此人正是那楚清河。 手上拿着钱袋的楚清河将钱抛给了店家后,站在那些个地痞流氓面前,他道“我给你们叫人的机会,明早之前我都会在这儿,不怕死的你尽管喊来。”说着他丢了十几颗铜钱在地上,道“拿着这些铜钱买点跌打药膏敷上,快滚!” 那些青皮哪敢再逞强,一个个的纷纷逃窜出去。 一手负后的楚清河,甩头将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甩到旁边,也是这时,我才出声,喊了声“楚兄,好巧啊!” 也不知道是早就知道我们来了,还是真的偶然,楚清河寻声望来时,见着我们几人并没有太过惊讶,而是歪了歪嘴,单掌竖起,略微躬身。他道“真是有缘。” 说着,已抬步向我们走来。 “一盂道友,福生道友还有…”他侧过头去,望向将斗笠面纱分开,露出姣好容颜的怀明玉,他轻声道“玉姑娘。” 刚走回来的方知有,在看见坐在众人面前的楚清河,他诶了一声,而后赶忙将楚清河掰过来,他仔细瞧了瞧,确认是楚清河无疑后他道“楚道友,你怎么在这?” 楚清河有些嫌弃的挣脱开方知有的手掌,他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而后脸色复又清冷道“有要事,需得回神皇派一趟。刚好,你们也要去,那便同路。” 方知有听闻,只是呵呵笑着,挺好。而后偷摸朝我挤眉弄眼了几下。 我瘪了瘪嘴,也很是无奈,但心里想的却是“楚道长还是信不过我们啊,看样子,他这次是铁了心的要追查我们到底。” 不过路上有这样一位强有力的剑客护送,老实说我也觉得放心了不少。 可楚清河的出现,显然让方知有存了不少疑虑。 倒是怀明玉笑着为楚清河添茶,道“楚道长刚刚为何与那帮人发生冲突,今晚若他们真来了…” 楚清河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他道“不过是些腌臜杂碎,今晚若是能叫来些帮手,也好让我来一并铲除了,还这地儿一份清净。” 方知有翻了个白眼,但怀明玉却是两眼直冒光来,她望着楚清河,后者双手环胸,一脸的正气凛然。 我却忍不住开始怀疑,楚道友的真实目的,而一旁的福生又从包里摸了块草饼出来,他吃着嘎嘣脆的草饼,认真的态度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 真是幸福啊! 如此想着,我将目光放在客栈内,那几桌不断把视线投来的客人身上。 中元节特辑(师傅师姐) 悠悠荡荡的三清铃声响起,回荡在山野,林间,树冠,河流里。 摇一摇轻轻晃晃,来回孤鬼喜哭喜笑,勿念无常。 道人嘴里念叨着经文,他手上夹着一张黄纸,在火光面前,那薄而透明的纸张上面用朱砂扭扭歪歪写着一行行让人看不懂的符号。 但见那枯黄的手指猛地一抖,黄纸嗤的一声,迎风自燃了起来,明晃晃的火光照亮着周围。也映照在门后,那个小巧身影的眼眸里,明亮且跳跃着生动的光芒。 道士面前摆放的清水盆里,隐约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那影子模糊不清,但随着道人手上黄符寸寸燃烧,符灰落入水中,那女人的面庞开始变得清晰可见。 旁边有那汉子见状,连连跪下,他匍匐在道士面前,嘴里呜咽道“求求道长,让我和我家莲儿说几句吧。” “最多半柱香。”那道士空出的一只手,用三指分开架住一只供香来,道士对着长香念了一段咒语,而后三指一竖将那香立在面前香炉前,手指在香头一搓,那香竟然被搓着了。 那汉子连连告谢,他开口说了些思恋之类的话,盆中女鬼张口,但传出声音的确是道士的口。 如此过了大半柱香的功夫,道士连烧了一沓又一沓的黄纸,这才送走了那女鬼。 事后,拿着报酬,提着吃饭家伙的道士,牵起女孩的手,悠哉悠哉的往山上的家回去。 “那么多黄纸,在下面真的能派的上用场嘛?”女孩稚嫩的嗓音,如同空灵的噪鹃。 “不知道,但下面确实是需要这些东西。”道士一边说着一边比划道“可能就像文明需要穿衣需要吃饭,地下的那些人啊,他们用这些黄纸做衣服,吃我们供的烟火。其实他们也是在很好的生活。”道士因为手里拿着不少东西,所以在比划的时候,总是免不了叮铃哐啷一阵乱响。 女孩望着道士如此模样,忍不住的笑了起来,可没笑几下便开始猛烈的咳嗽。 道士赶忙放下手里的家伙,从腰上兜袋里摸出一个黑陶瓶来。 女孩在道士的抚慰下,咕嘟嘟的将陶瓶里的水全喝下去。又过了好久,这才止住咳嗽。 道士摸了摸女孩额头上的汗水,心疼道“夜里山中湿冷,娃儿,还是我来背你走吧,咱快些到家就暖和了。” 女孩倔强的摇了摇不大的小脑袋,她牵着道士的手,一边弯下身子把地上那些铃铛啊,木剑啊什么的都一一捡起来。 道士捏着她细嫩的小手,笑着把东西接过,两个人又一摇一晃的走在上山的路上。 “师父~你说,我爹娘他们也会在下面生活的很好吗?”女孩奶声奶气的却问了个让人心疼的问题。 “嗯,我们每个月都给他们烧纸钱烧元宝,他们呀,过的可比我们要幸福的多。”道士笑着回答了女孩的话。 女孩想了想,她道“我觉得,和师傅在一起,就已经很幸福了。” 道士摸着女孩不大的脑袋,只是呵呵笑着。山路再崎岖,也终究是有尽头的。 过了有好些年后,女孩一岁岁长大,道士一年年老去。 女孩渐渐的从跟着道士一起做法事,到后面能自己单独的主持一些仪式,以至于后来道士身体欠佳的日子里,除了照顾道士外,女孩已经承担起道馆里的大小事务。 年岁增长,恍惚间,道士鬓角有些发白。女孩也已出落的亭亭玉立,成了十里八乡都有名望的女道长。 这年,道馆东南角的那株紫丁香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开放。 挂满枝丫的紫色花蕊,夹着芳香,布满庭院。 女孩每天都来这儿拾掇,除了欣赏美景之外,每天她都会摘下一朵,放在道士的房门上。 只是对于这些一向有些刻板的道士,不甚喜欢。他每天早上坐在大殿前念诵经文,女孩便在他身旁扫地浇花。 道士每天中午擦拭着泥塑,灵牌,女孩便在隔壁的厨房里洗菜做饭。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期间,女孩也不再咳嗽,身体随着年龄越发的像个成熟的大姑娘,而道士却日渐消瘦,身子萎靡下去,不复年轻时候的健壮阳刚。 道士其实一直都有个心结,那便是道馆的传承。 尽管女孩一日复一日的在道馆里辛勤劳作,但道士知道有些时候规矩比人重要,道馆的未来必然不能是由一个女弟子来继承。 “你又在说这些!我说过了,我能挑的起这道馆,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怒火中,汤汁锅碗散落一地。 老道人沉默着,弯腰拾起地上一块块碎裂的瓷碗碎片。 “你别弄。”女子弯下腰去,刚要拾起一块,手指却被锋利的边缘划破,一条长长的口子,顿时鲜血流淌出来。 “娃儿!”老道人率先将女子手捧住,他捏住女子伤口前,而后从腰间撕了截布将其捆住不让血流出来,接着翻箱倒柜的去找药来。 女子却是红着眼,她看着面前老人双腿跪在地上久久无言。 “我当了一辈子道士,很多时候并不是我不想而是规矩在那儿,娃儿,你做不来为师也不愿你做,这外面的世界你还没见过,何必…”老道人一边说着,一边也是泣不成声。 一袭青衣下山而去,自那日起,这馆里,复又只剩下老道人一个。 东南角的那株紫丁香终又是没人打理,没几日便枯死了去。 若干年后,当女子回到山上时,不知何时观里冒出个讨人厌的臭小鬼,也不知何时,山头多了块碍人眼的土坟堆。 半蹲在坟前的女子,望着面前零星几个破瓶烂罐里面盛放着不知什么时候的馊饭酸菜,坟上墓碑也只是块旧木板歪七扭八写着几个奇丑无比的大字。 一股莫名的憎恨感冲上心头,她一脚踢在身旁白杨树上,树身咚的被她这一脚踢的晃了又晃。 她望着山下阳光依旧,而老道人的坟头在白杨的遮盖下显得越发凄清孤寂。像极了无数夜晚里,只身一人的他守着的这座残破道馆。 终究是一声凝噎,女子从袖口摸出四张黄符,贴在双手双脚上,见她轻呼了口气,把手放在遮盖了老人头顶的白杨上。 那一刻,她想到了若干年前,在雨中,老人挡在她头顶上的手,那时候她咳嗽的要命,可偏偏就是那样一双手让她觉得,自己没死真好。 “起!”随着女人一声低吼,轰隆隆一颗白杨被她倒拔起来,泥土翻动,连带着老道人头顶的阴霾也随之散去。 火光 富贵江南,但也因此生出不少事端。 都知晓江南好,地饶人富,便是大灾年份也少有饿殍落在路边。 于是,就有了一份这样的行业,他们专门针对来往的行商走卒,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收取一笔不菲的金额。这群人也被称为黑混。 而黑混并不只是那些看起来凶恶,脸上有各色各样刀疤伤痕,一副大恶人的模样。黑混是个统称,那些动手的叫棍儿,敢杀人的叫刀子,而还有一些不以武力,专职打探和混在人群里搅混局势的,这类被称作猫儿,因为他们足够机灵。 我打眼瞧了会儿,忽又收回视线,笑道“楚道长,若我所料不差,恐怕你早已被人盯上。” 我的眼睛在楚清河手腕上的那串品相上乘的墨绿珠子上瞅了瞅,而后直视他的眼眸,后者显然是老江湖了,眉头只挑了下,他与我对视,却是一种轻松的语气,他说道“一群鼠辈而已,轮不到我出手。” 道门中人,本就不是以武艺见长,讲究的便是以术服人。但神皇派与其他门派不同,他们的弟子,除了要通晓卜算,术数之外,还有书,剑,射,御这四门。 而看得出来,楚清河的剑术应该是一绝。 饭菜端了上来,小二还是有些忌惮这位一人掀翻五六个汉子的楚清河,他放下碗筷后连句客套话都没敢讲,匆忙便跑开了。 对此,我以及方知有怀明玉却是没什么其他感觉。 方知有随口问道“楚道友回神皇派有何要事?方便透露一二?” 看似无心之话,可内里藏着不少门道。 楚清河自然然而的接了句“近期有夏祭,门里差我回去,让我看着点下面的弟子。” 方知有点点头,他动筷子的手没有停,但接着节奏很快的又问“你来这边不是还有要事,怎么,有人替你接了?” “也不是很重要,长老们自当有所考量。”楚清河流畅的回应着,他目光放在福生身上,傻福生只是那在拿筷子戳着碗,自娱自乐着。 楚清河想了想,忽然,他开口问了句“道友是栖云宗的?” 我点点头,他继续道“素闻栖云宗内有吕祖修行时的法门,其中观想帖一录记载有道法行修,我观福生道友的气机流转,倒是与你不太相似。” 楚清河的视线又腾移到我身上,至此我只是心里感叹了声“果然还是冲这个来的。” 我也不故作高深姿态,而是开门见山的说道“楚道长,此事非是我不愿,而是只得由你派掌门能定夺。莫要再探根源了。” 见我已经摊牌了,楚清河只点了点头,他留下一句话道“我会护送你们回扬州,这件事,我不在多问。” 说着,起身走向了二楼。 怀明玉望了望楚清河,又看了看我,她无奈叹了口气道“你们身上还挺多秘密的。” 我瘪了瘪嘴示意无可奈何,方知有凑过脑袋,他说“其实早把话说开了也就没这么多事,咱们这一路也挺安稳的,毕竟知晓的人并不多,现在都在观望状态。” 我看他马后炮一样的建议,只是摆了摆手,嘴里嫌弃道“吃你饭去。” 目光又望向福生,心中却在思索着,到底该不该将他再卷进来。 夜幕很快便笼罩在小镇的上空,蚕食着仅有的光明。 在潮湿的夜晚里,空气中充满了粘稠的湿气,仿佛脚下踩着的泥土都浸透了水滴,变得松软。 十几号人,乘着夜色悄然行进在街道上。 那些哼哧着嘴里发出喘息的家伙,各各面目狰狞,手上拿着各色家伙什,为首一人额头上光着一块,细看之下竟是脑袋被削去一截,拿皮肉重新补上的。 在黑混里,像他这种的叫虎。 虎为兽王,号令群兽。此刻被簇拥下的男人,宛如猛虎,身边跟着伥鬼无算,一行人正朝着镇上那仅有的一家客栈奔去。 黝黑的街道上,不时传来几句呜咽,但那声音极低,但就像熟睡时脑边飞过的蚊虫,那种轻微的轰鸣反反复复在大脑里哼哧作响。 于是,有人在第一声开始的时候,便已经胆怯,人心浮动下。还没走出十步,便有几人忍不住的说道“大…大哥,怎么,你们有没有听到一些,一些奇怪的声音。” 随着他的话,这种恐慌在人群里席卷开了。 铛的一声,那黑混的首领将手中大刀剁在地上,而后他双目一瞪那个最先开口的手下,道“我没听见什么声音不声音的,我只知道,今晚那厮打了我们兄弟,还扬言让我们尽管来。如此在这地头上不给我黑三面子的…”说着,他扫视一周,所有人身子一震,而后都面露凶光。 黑三望着这帮手下,满意的笑了笑,他冷酷道“今晚,若是不能从他身上拿到三十两银子,那便缺多少,剐下他多少的肉。” 说着,一行人又浩浩荡荡的往那客栈方向走去。 而屋檐上,坐在房顶,一脚踩在屋脊,左手搭在腿上,姿势分外潇洒的楚清河,只是冷眼望着不远处的那群人。 他沉默不语,只是面前长香只烧了一小截,他复又从怀中取出两三张黄纸,折成黄角,依次在香上点着,他默默念诵着咒语。 街道上,不知何时刮起了一阵阴风。 黑三感受到这风冰凉刺骨,但见前方道路上影影绰绰站着好些个人来。那些人,都是身子僵直,脸色煞白,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好似一尊尊雕像。 “撞鬼了!”有小弟叫了起来,黑三朝手上大刀啐了口吐沫,他也有些心里打鼓,但在小弟面前不能失了面子。 就见他低喝了声“他奶奶的。老子怕你不成。”说着,胸中升起一股无畏的凶意,而后长刀一抬,人便朝前急走几步,一刀朝那僵直不动的鬼物劈下,顿时劈了个烟消云散。 而旁人见了,也惊呼不已,反倒是让这黑三胆气更壮,又是几刀下去,道路上一条朝前的通道畅通无阻。 楚清河微微挑了挑眉头,他不动声色,嘴皮子快速念着,手抓五张黄符,却不是驱使鬼魂,而是用的请神手势。 五道阴风袭来,但见周围冷气骤降,隐约中听到四面八方传来或阴森或怒骂或平静或讥讽的声音。 我要是在场,估摸着得给楚清河叫声好,原因无他,这请五鬼老爷的招数,我可是内行啊。 但见周围鬼影重重,有被吓得不清的拔腿就跑,当然也有如黑三那般心智坚毅的,也是挥刀,不过毫无目的并无方向,只是胡乱挥舞着。 黑三手中大刀攥的死死的,他突然有些懊恼今晚的行动,看来是招惹上什么不得了的人。 “你是什么鬼东西,也敢来惹你黑三爷爷,还不快给我滚!”黑三怒骂着,身子飞快往一处巷口里跑。 原计划是跑过这个巷口避开这街道,到时候再回去也好说是和邪祟缠斗,最终击败自己也受了些伤只好回去。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原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巷口,此刻转进去却是条死胡同。 黑三胸口猛地大起大落,他回身想要原路返回,却跑了半天连原先的路也找不着了。 这一刻,黑三跌撞着靠在身后的墙上,他猛地拿刀柄砸着身旁的墙,一声懊恼的喊叫回荡在幽深的巷子里。 解决了黑三,再看其他群龙无首的小弟,楚清河眉眼一扫,看见了一个已经疯魔了的,开始拿刀瞎比划,眼瞅着就要朝一个人砍了过去。 楚清河手指一挑,一道细若游丝的细线从他手指肚上浮现,而线的那端,一只大鬼猛地调转身子,朝那挥刀的疯子扑了过去。 只一下,那疯了的家伙便朝后猛地摔倒,随即昏了过去。 很快这场闹剧便接近了尾声,望着复又重归寂静的街道,没来由的,楚清河觉得有些乏味。 他准备起身,却听闻楼下有动静。于是就在他探头的同时,看见怀明玉正几步飞踏,踩着墙壁直上屋顶。 “功夫不错。”楚清河如是评价道。 怀明玉笑了笑,她来到楚清河身边,离着有三四步远,坐下。 怀明玉想到白天的事,她先开口道“在等白天那群人?” 楚清河想着,微不可查的笑了笑,他说“他们不会来了。” “因为,道门术法?”怀明玉想着,问道。 楚清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偏过脑袋,目色悠远的望向远处的天空问道“你功夫和谁学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怀明玉才有些默然道“和我爹。” 楚清河点点头,他道“不错,你爹肯定是个高手。” 二人进行着如此枯燥平淡的对话,好一会儿,便都陷入了沉默。 微风吹散了楚清河面前烧焦的纸张,熏香味道散去。 天空上斑驳的雨云,遮盖住了星月,让夜晚拉的更长。几滴细小的水珠落在怀明玉的眉心,落在楚清河的手背。 她将手掌摊开,试图接住那颗粒大小的雨水,试图用掌心留住那一丝丝初夏的时光。 嗤的一声,火光照亮了四周。 楚清河手上两指夹着的一张黄符正缓缓燃烧着,借着这点微弱的光芒,怀明玉望向他手腕上系着的黑色珠子,她开口问道“你腕上的是什么?挺好看的。” 楚清河看了她一眼,解释道“墨翠,我母亲在我八岁的时候给我的。”而后看着火光中,怀明玉那双明亮的眼眸,没由来的,楚清河用一只手将那绳结解开,而后递给了怀明玉。 望着手中的透亮玉石,握在手心里有种奇异的温润玉泽,她借着火光,透着玉石望着对面的楚清河。 “还你!”一眼过后,怀明玉便将玉串递还过去。 楚清河手指上的那截黄符很快便燃到了尽头,嗤的一声,他又点燃了一张。 火星肆意,头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两个人坐在屋顶,久久无言。 “你为什么要当道士?”怀明玉问道,她觉得,道士好像就是那种出世的仙人,已经放下了凡尘往事一样。 “因为家世”楚清河不轻不重的说着,而后在怀明玉疑惑的眼里,他补充道“因为我是庶子出生。” “庶子?”怀明玉有些不解,虽然她听过类似的话语,可到底还是不甚了解的。 “我的母亲是妾室,老家也不甚富贵,我一个庶出的身份得不到赏识一辈子也就是个看家跑腿的命,可机缘之下,我年幼时被选中去了神皇派,也是那一年,母亲把她随身的这个手串送给了我。” “才八岁啊。”怀明玉说着,语气很是唏嘘。 “你呢?”楚清河问道。 怀明玉双手往后那么一撑,仰着脑袋,她望着天空,看见雨水顺着天际一滴一滴拉成一条长线,落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眼里。 一瞬间,好像回到了那个幽深寂静的山谷,回到了过去。 “我从小就和父亲住在一起,我没有母亲。父亲总是板着一张脸,他不喜欢笑,时常会与别人发生争执。他身材不高,但发起火来可凶了,周围村落里没人不怕他的。” 怀明玉两脚摇摇晃晃,身子往后靠去,落在冰凉的屋脊上,她抹了抹眼角的水渍,笑了笑道“我本来以为他在我十七岁那年就不要我了,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找我。” 楚清河望着那身子微微颤抖的女子,在渐渐被雨淹没的黑夜里,一束小火苗重新点起,那灰白的火苗瓢向天际,飞进无尽的夜里,飞进某些人的梦中。 躺在床上的我望着天花板,久久无法入眠。 福生安静的窝在一角,这家伙跟了我这么久了,确实没睡过什么像样的床。所以,刚躺上去,整个人异常兴奋,可现在身子蜷缩,躲在一角,沉沉睡去。 我还是在想,要不要带着福生继续去神皇派这件事。 福生不傻,他只是丢失了记忆,随着与我们相处,慢慢的他也比刚开始更能适应生活。比起恢复记忆,重新背负起宗门使命,就这样无忧无虑的重新开始不也挺好嘛。 天下大乱,天下何曾安稳过? 我记起那个女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她似乎从来就不担心这个,也对,那家伙不知道活了多久,也许历史兴衰她早就看腻了。 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家伙。 窗外,风吹着门户作那吱呀摇晃。很快便是雨季了,整片整片的云雨以旬为数,长时间的集结在整座江南道的上空。若是有那运气好的,便能瞧见云朵之上,有那蛟龙蜿蜒,霎是壮丽。 映象里,好像大鲤原先就是江南东道海河里的一尾大蛟,算起来,这次倒像是回家。 我怀中的大鲤心生所敢,它悠悠然的钻了出来,手指长短的红白似小蛇般,缠绕在我手上。 我抬起手,看着周身散发有羸弱光芒的灵物,轻声问道“你要回家了吗?” 眼前的红白小蛟似乎很认真的想了想这个问题,但随即便摇了摇头,身子收紧捆在我的手上,脑袋在我的指肚上蹭啊蹭。 它大概也没什么家的概念,从当初机缘之下侥幸开了灵智,到后面踏上修炼一途。随着体型的增长,他早已离开了故乡,经年之后更不甚记得。其实修仙问道也大抵如此。 我手指摩挲着大鲤,想到远在河州的老家,当年我还是巴掌大的少年郎时,便有种看破世俗红尘的通透。 在大夏天的太阳里,带着只烧鸡和一壶烧酒,靠在背阴的院墙下,和一只黄鼠狼谈人生谈理想。 谁能想到,十几年后,我在江南,成了一名道士,而且还要参与一场和地府的阴谋中。真是,现实比想象要扯淡。 心猿意马间,身旁的福生翻了个身,我刚看向他,就见他双手双脚直接伸过来,给我整个人抱住,嘴里还呢喃着些什么。 我有些懵圈,心说两个大男的这样不合适,可当我挣脱的时候,福生抱得更紧了,这下,我被彻底锁住动弹不得。 又不忍心吵醒福生的我,只能勉强凑合着保持这个姿势睡一晚吧,但愿他晚上别磨牙。 艺人 天刚蒙蒙亮,一行五人便从小镇出发,向着扬州城的方向前进。 路上,怀明玉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她的马不近不远的跟在楚清河的身后,而旁边的方知有则抱着个地图在那煞有介事的研究起各地的商品以及来回的路程。看得出来,这几日他没少问这些个商品的来路以及销量,至于目的,我想肯定和钱拖不了干系。 福生依旧是那副模样,他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就是面无表情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为了让旅途不显得那么枯燥,一路上,大家都相互的没话找话聊,怀明玉说起她在南疆的老家,说到她还会兽语。方知有一副稀奇的模样让她说两句,于是怀明玉就真的扯着嗓子嗷嗷叫了两声。 我在后面看的乐呵,实际上,兽语这玩意,我也会些。毕竟,比起怀明玉与野兽的接触,我可能更接近于野兽的范畴。 楚清河始终话很少,偶尔搭两句嘴,多数时候他只是在一旁听着,像是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 从他身上冷冽的气息不难看出,他应该是杀过人的。这种感觉骗不了别人,就和狼与狗的区别那么大。 当然,对于他的经历,好奇归好奇,交情没好到那份上,问了人家大概也不理你。 于是,我也在一旁安安心心当个听客,直到方知有插嘴一句“一盂道友,当年你去浮云山巅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光整个浮云山气脉都断了,而且,好像牵扯出了妖族。” 怀明玉没什么反应,只不过在听见妖这个词时,好奇的目光投向我来。楚清河作为神皇派的中层弟子,对此必然不会陌生,但其中细节想必他是没那个权限,因此也把注意力往我这边放来。 略做思量,我才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说起来,我和王正清…哦,也就是神皇派的现任掌教就是在那认识的。”方知有点了点头,他小声叹了句“确实是缘分。” “我记得当时除了我,王掌教之外,还有一位持枪老者以及一些道士和官兵。”我努力回忆着,仿佛思绪也跟着飘回到了那天。 天空上灰白二气夹杂着紫电雷霆,萦绕在山顶方寸大小的土地上,恢宏无比。 持枪老人在望向面前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后,颇有些好奇,想要走上前去攀谈。而身后的王正清却出口提醒道“陈前辈,请退后几步。” 老人闻言往后挪了挪,却见那男人与对方攀谈,可话不投机,便见那妇人悍然出手,随即火光四溅连带着空气中的风都是一股辛辣的甜。 “毒?”王正清喊道“大家运功,将毒气隔绝体外。” 话音刚落,老人便和王正清一齐抬头,望向顿时暗下来的天空,这活了有一甲子的老人,破天荒的骂了句脏话,语气中却有种无可奈何。 实际上,到了这一步,他们早已无关紧要了。 或许,只有王正清还尚且有实力能逃的出去,但其他人,连同他在内都是必死无疑。 而面前突然出现的男人,只是身子弓着,双手一托一抬,做那背负状。可也就是这么个古怪至极的男人,硬生生的搬离开他们头顶上的那座大山,也彻底让这位修习枪术半生以来皆是心境无碍的枪仙,第一次有了挂碍。 我所叙述的视角,便是一个客观的看客,也是众多参与这件事并深感无力的,众生中的一个。 祖师爷的事我并没有说,而其后的种种遭遇,也只当是不值一提的玩笑话。 怀明玉听得认真,方知有啧啧称奇,唯有楚清河抓住我话语中的一个点不放,他道“你说的那个神秘道人是谁?还有,掌教就算是为了感谢但绝计不会轻易将真君雷令交于他人。最后,那位妖族中的大妖撤走,你说你昏迷了,是因为什么?体力不济还是中毒受伤?” 我听的头疼,心中无力去腹诽这楚道长的斤斤计较,但他问的那些,我确实是遗漏了或者说不太好解释。 反而是方知有给我打了个圆场,他道“毕竟年岁已久,想必其中不少细节遗漏也是情有可原,贵派掌教之前不是收到传音纸鹤嘛,既是栖云宗弟子手笔,想必生死关头,那一座推星阵带来的意义非凡。” 怀明玉若有所思的说“就像话本里演的,每到危急关头,就会有个神奇的人物突然出现,帮助正义去扭转局势。” 我有些怀疑这丫头是不是戏看多了,不过见楚清河没有继续追问,我也松了口气。 关于后面的事,我确实不太好说,从浮云山后,我便昏迷了许久,期间一直在各种梦境里来回挣扎,最后,当我醒来的第一时间,便是那位身份显赫但却藏在雾里的女人坐在我的身边。 经她之口,我得知,世间已过去了三年。而我经历了轮回,如今得到重生,只不过记忆保留,但我已非我。 之后,我又花了足足五年的时间才彻底的想明白这件事情,也完全接受了她给我的这个新的身份。只是,当我问她,需要我做什么的时候,她只是笑着对我说“活下去。” 只是,活下去吗? 我又陷入了迷茫,以前的我,为了一口吃的不惜干尽窝囊事,后又连累师傅师姐,最终引得上辈子的人来帮我擦屁股,废物至极。 如今,我莫名其妙的超脱世间,可以不入轮回,免除生死,但也仿佛失去了一切。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坐在山顶,日复一日的看日出日落。躺在大泽里,听着远古洪荒时的潮水涌动。我记得远处山茶开了八回,也目睹大雁来回了八次。 可我不知道,我究竟是谁,我要做什么? 是栖云宗的道士,一盂。还是从河州来的那个小乞丐,童盂。亦或是娘娘手底下,一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阿一。 我走神了一会儿,回过味时,却已经听见方知有和怀明玉说起他在河东那边见过一种土偶,那是拿真人做的,用于陪葬。 那年,他去河东游历,路上碰到倒爷急着出一件价值不菲的金器。虽然接不起,但方知有一向是能鼓捣两句也算有缘,于是和人家熟络的攀谈了起来。 之后,就听说了,他们那伙人在下墓的时候,不小心拉破了手,结果好死不死,那布穴的主人设置的禁术,整个地下的土偶全活过来了。他们废了老大劲才逃出来他这一个,这不,赶紧出手唯一一件,以后就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 怀明玉听的入迷,我却觉得有点扯淡。八成是人家编的。什么样的禁术能一下存放这么多活死人在里面,而且还不失效。 方知有那马直接和怀明玉齐头并进,两人,一个说的天花乱坠,一个听的目眩神迷。唯有福生上下眼皮在打架,显然,他也对此不感兴趣。 我感觉到福生额头靠在我身上,他打着瞌睡,而我则架着马,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听见身后一句轻微的“别杀我师傅。” 我整个人一愣,随即猛地勒住马缰绳,我回头拍了拍福生脸,心跳猛地加剧,我声音也跟着有些颤抖道“你,你说什么?福生,你刚刚说了什么?” 其他人也被我这一幕给吓到了,随即,傻福生还那个傻样,他嘿嘿笑着,问“开饭了吗?我好饿啊!” 就在我失望的眼神中,先前那一句话,越发的飘渺但深深烙印在了我心中。 福生的记忆能恢复。 一行人灰头土脸,终究是翻过重重险隘,成功抵达了光州城。 该城虽然已过了山区,往北不远是颖川,往东是庐州。但也恰好是被众多实力出众且更广为人知的大城挤兑,所以,光州城,实际上也就比一般县城好不到哪去,还不如那些个大城边上的附属。 虽说如此,但大小是个城镇,落脚点肯定是没问题的,至少不用在外面风餐露宿的好。 从江城出去之后,往东便都是大片平原,光州城便是建立在这大片平原之上。依托地形便利,整个城池依河而建,城区南北排列,中间有三条宽道供来往商队通过。 站在城外,一座城池的气象便浮现其上。不同于初见袁城时那头顶上云遮雾绕的不详晦气。这光州城头上笼罩着薄薄雾纱,好似女子面庞,面纱之下,巧笑嫣兮。 方知有敲着手指关节,他嗒了一下嘴,笑道“有财运。”说着,先行一步朝城内走去。 “这卜算真有这么神奇?”怀明玉问向楚清河,后者轻轻点头,而后补充道“术数中,算术最难,其中牵扯明理玄机,需抽丝剥茧,从中寻觅一点真相。” 怀明玉听了若有所思道“那方道长岂不是很厉害。” 楚清河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他默然道“我们先进城吧。”随后看了我一眼。 我朝他微笑示意,跟着也一起进了城去。 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有人喧哗。凑近了看,才知是一行街头玩杂耍的,与一位黑脸男人发生争执。 一位拿双刀的短衣汉子怒目而视,他身旁同样站着几个或拿棍棒,或拿大锤的男人,皆是怒发冲冠,望着那双手抱胸,只仰着脑袋一脸不屑的望着他们的黑脸男人。 “你有种再说一遍。”那拿双刀的身子颤抖,连带着手上双刀也颤巍巍的作响。 黑脸男人撇了眼那刀,脸上表情更似讥讽,他一字一句道“我说,你们卖的这狗屁武艺都是花架子,老子一根手指头就能戳翻你们。” “你…”那双刀汉子气的脸涨红,一旁耍大锤的则一把推了上来,他将那黑脸男人推的往后退了两步,脸上不怒反笑,他道“爷爷是不是花拳绣腿,等下你就知道了。呔!那贼厮,可敢站着与爷爷对轰三拳,谁先倒地谁便是孙子。” 面对那耍大锤的壮汉如此挑衅,黑脸男人只是扭了扭脖子,他一副意态阑珊的模样,道“我怕一拳打死你,到时候要去官府吃牢饭。” 耍大锤的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周围看客越来越多,不知不觉间,我们也加入其中。 “来就来,怕你做甚,来来来,让你先开始,莫说我欺负了你。”那耍大锤的把锤子放地上,咚的一声巨响,旁人心一惊,都在想这等憨物,怕是得有个百十来斤,如此看着那相比而言显得有些瘦小的黑脸男人,心中也生出了一丝同情。 只见那黑脸男人环视四周,嘴角歪了歪,很是轻蔑的表情,而后抱着胸的手松开,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黑脸男人从盒子里取出一粒晶莹剔透的小药丸来,随即放在嘴中。 怀明玉不明就里的问道“他吃的那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把目光投向方知有,后者从刚才就一直在瞅那人手上的盒子,看了约莫几眼,他很是笃定道“神力丸,这小子,能搞来这个,有点门道啊。” 说罢,就见那吃了药丸的黑脸男人,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在消化,他脚步虚浮的前后蹦了蹦,又活动着肩膀手腕。 那壮汉等的不耐烦道“你打还是不打?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一样。” 黑脸男人只冷笑一声,他道“接好了。” 言罢,脚下双脚一踏,足似老木生根,腰身带动手臂的力量,一记炮轰酣然出拳。 而此刻,壮汉提气在肚子上,但随着那一拳迸发出,周围在场的都听见一声巨大的砰的声音,就像冬天里烧的爆竹只不过这一声格外响亮,可就是这么诡异的一声巨响,伴随着所有人的目光,那先前挥舞大锤一副力大无穷的壮汉以一种近乎冲天而起的姿态飞上两三丈的高空,而后又似被丢掷下来的铁皮铜球,狠狠的砸在地面上。大地为之颤抖。 至此,那黑脸男人才轻笑出声,只是周围人都忘了鼓掌,眼睛一眨不炸的望着他。 怀明玉惊呼出声,她习武这么些年,深知能做到这一拳威力的,得使多大的劲。 我的目光撇向那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壮汉,隐约间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 方知有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他道“原来是这个路数。”说着他朝地上的壮汉指了指,让怀明玉看过去,他小声道“演戏呢,刚刚那壮汉自己跳起来的,虽然这些寻常人看不出来,不过,你瞧,他肚子上是不是没什么凹痕,我估计最多也就青一块。” 说着,便见那几位拿刀枪棍棒的也不说话了,一个劲的在那哆嗦。 而那位黑脸男人则一改之前轻蔑冷漠的范儿,转而开始介绍起他的家学渊源。这些都是套话场面话,而真正的重点则是他随身带的那盒小药丸。这由高人炼制的神力丸,一颗下肚强身健体,两颗下肚力能扛鼎,三颗下肚一拳打死一头牛都不在话下。 于是,周围见识过那男人宛如神迹的现场,还真就有人掏银子买了。 怀明玉本来也想去买,但方知有的一席话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都是假的,本来他拿出来的那颗是真的,但品质太低,真要说也有些作用,但现在卖给那些听之信之的则是十成十的假货。咱走吧,没啥好看的了。”方知有说着,拉着我们就要走。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于是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也卖过?” 方知有顿了顿,他一脸正直道“我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呢?”继而在他诚挚的眼眸的注视下,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揣测,内心开始觉得,我不应该这样怀疑方知有,尽管他市侩贪财,可作为一名有高尚品德的道士,他不可能也不应该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于是就在我反思还未结束,那方知有继而道“就算干了,我也肯定不会用这么低劣的技法。这简直是在侮辱这个行业。”方知有说的义愤填膺,而我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本来我们是已经走了出去,结果这时就看见不远处走来几个人,他们气势汹汹,领头的一个男人大步流星,身后几人扛着个奄奄一息的瘦小汉子穿过人群走进那表演的场地内。 怀明玉见状好奇道“咱再看看呗。” 方知有看了看我,我倒是无所谓,询问的目光望向楚清河,他只双手抱臂,一副你们随意的模样。 怀明玉骑在高头大马上,伸着脖子去看,我见那几人闯进去后直找到那黑脸男人,看模样八成是先前就有的矛盾,再联想到这人干的勾当。于是,出声给怀明玉解释道“我猜是卖假药,给那小个子吃出问题来了。” 怀明玉随着方知有的话语,视线挪移到那被架在木床上的弱小男人身上,她脸上有些厌恶道“卖假的也就算了,还给人吃出毛病来,该死。” 方知有闻言却摇摇头,他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像是老练的很,他说“两伙骗子,黑吃黑。先前那卖神力丸的只是耍些小把事,但没成想被人盯上了,于是这才有了眼下这出。” 从小在山里长大的怀明玉自是没见过这等事情,她惊诧道“还能有这种事情?” 不待方知有说起他那饱经风霜的青葱岁月,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两伙人已经打了起来。 为首的男人掏出腰上的短刀,脸上凶恶的仿若看见生死不共的仇敌。 周围人都害怕惹上祸端,纷纷避让,可火拼在所难免。原本那些拿着刀枪棍棒的艺人,此刻都是挥舞着彼此的武器,随黑脸男人站在同一阵列。 我看着情况不对,眼前棍棒相交的场景更像是黑混火并。 只不过,我本想出手,但方知有却拦住了我,他说“这种事不应该由我们来管,最好的办法还是尽快通知府衙。” 可就在我们谈话的功夫,那黑脸男人许是斗出火气来,猛地一刀捅在一人的腰上,鲜血顿时喷溅出来。 楚清河看不下去了,他驾马从人群中穿过,马匹在他手中如若战车,他手上马缰绳一拉,灰黑大马纵身一跃,踏入场中。 原本几个缠斗在一块的人,见有巨物奔袭而来,吓得纷纷后退。 楚清河纵马冲开他们的阵型,同时也暂时平息了两伙人的争斗。 不待双方开口,楚清河腰上长剑剑鞘拍开那出手的黑脸男人,而后他一个侧身下马,将受伤汉子腹部按住。 “不要动。”楚清河说着,手法老练的在那汉子身上几处穴位重重点了下去,顿时,那受伤汉子鲜血不再流淌,人却也疼晕了过去。 “你这厮又是谁?”那黑脸男人率先开口,只不过,楚清河那几下动作实在太快,深知两人差距过大,黑脸男人也只是动嘴,脚步却不由自主的往后推了推。 “这是我和他的事,壮士,你莫要插手。”面对救了自家兄弟的陌生人,那领头的壮汉也是闲的客气一些,但也仅此而已。 怀明玉骑马跟了进来,方知有紧随其后,面对这突入其来的三人三马,两伙打架的人都不约而同的互相打量起这出场的三人。 面对这种情况,方知有这老江湖先声夺人,他说“国有国法,行有行规。你们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相互大打出手,且不论有没有伤着附近的百姓,但既然已经见了红,那便是坏了规矩。” 随着方知有这一套说辞,本有几个愣头小伙要直接开骂,但那壮汉拦住手下,他面带疑虑的问道“阁下是稽查司的人?” 当今朝廷,分门别类设有诸多部门,其中以对江湖武夫的约束,专设有稽查司一部,负责监管天下武夫。 方知有点点头一脸的傲气,显然,这家伙就是仗着对方不知底细,在那鱼目混珠。 黑脸男人心思活络,他转动着眼珠很快便想了套说辞,他道“大人明鉴,小的在这做些买卖上的活计,这帮人突然闯进来砸了我招牌不说还要打我。” “放你娘的屁!”那壮汉开口,不待他说完,楚清河擦着手上的血,他冷眼望着黑脸男人,脚步走近。 被楚清河盯上的黑脸男人脸上立马流露出一种委屈的表情,可随着楚清河的话,你男人渐渐表情僵硬,他道“道教所售出的丹药都是有份额的,像一些尚未完成的更是不可能流落在外,你是怎么拥有这类药丸的。” 而身后,那壮汉兄弟们抬着的瘦小汉子猛烈的咳嗽起来,壮汉语气愤慨道“这家伙坑骗我弟弟,说是这药吃了大病可愈,如今过了才半天光景,人俨然要撑不住了。你这遭了瘟的骗子,我让你给我弟弟赔命。” 黑脸男人退到一处退无可退,但见他脚尖往下一碾,随即猛地抬脚,撒起沙尘无算。 怀明玉见他要逃,身子也动了起来。这妮子自幼学武,身法诡谲多变,见她从马背上起来,脚不沾地,蹭蹭几下来到那人身后。 楚清河却快她一步,但见其如一抹幽影,手中剑鞘已经戳在那要逃走的黑脸男人腰上。只一下,那男人便倒在地上,身子扭曲,脸上痛苦不堪。 怀明玉倒是恼了,本该是自己出手,但楚清河将那厮扣在后心的手掌翻开,露出那盒丹药。 见此一幕,壮汉练练道谢,可不待他高兴,便听见楚清河冷声道“有什么,去衙门里说去吧。” 随着他话语落下,不远处,人头攒动,府衙的官兵从街道出赶来,人群中,我骑着马带着福生跟在后头。 见此情况,不少人要跑,可有个不走运的,刚踏出几步便被一刀鞘砸腿上,当即歪倒在地上,痛苦不堪。 出手的怀明玉却不过瘾,但当她将目光撇向楚清河时,见后者眉头紧缩似在忧心什么,遂走了过去问“怎么了?” 方知有依旧在那狐假虎威的装着架势,这家伙虽然动手不行,但摆谱一向都很到位。 当官兵的人把他们收服押回县衙的时候,那黑脸男人只看着楚清河,眼神冰凉,他嘴上挂着一种可怕的狰狞笑容,朝我们喊道“多管闲事,早晚会有人来收拾你们的。” 楚清河自是不会理他,只是回头看向关心自己的怀明玉,这个万年冰山好似出现一抹太阳似的脸上竟然露出一抹笑容。他朝怀明玉摇了摇头,将那丹药收在自己怀中,羁押着那黑脸男人走向官兵。 方知有则主动去找那知府攀谈,看他满脸春风的表情想必又是捞到了什么好处。怀明玉好奇的向楚清河讨论他出手的那几招是怎么个路数,只有我注意到,黑脸男人眉心处的那一抹黑气。 “死气?”我偏了偏脑袋,在看见周围未被带走的道具,这所临时搭建起来的戏台上杂物众多。身旁的福生好奇的把玩着那边的刀枪剑戟,我朝他手上捡起的一块蓝布望去,上面印着个黑色的符号,模样很是奇怪,不是祥瑞兽头,也不似道家符号,反倒像是个家徽。 只是那图案,我隐约觉得在哪见过,一时想不起来的我,让福生把那蓝布给我。 方知有春风得意的走了回来,他见我和福生在那嘀咕,忍不住的喊了声“道友,可知我刚才与知府攀谈,商议了何事?” 我举起手中的蓝布,把它递给了方知有,询问道“你可认识这个?” 方知有被我的举动也引的有些好奇,他双手接过那蓝布,在仔细研究了上面的图案之后,良久才回我道“没见过。” 我有些失望,不过方知有安慰道“也许是什么宗族标记之类吧,他们这种黑混,大多都会有类似的身份标识,用以识别成员身份。不过大部分的都只是徒有其表,也有不少人以此为荣,觉得拥有这样的身份标识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当然,仁者见仁,反正我是觉得没什么必要。” 方知有的话不无道理,可每当我想到那男人眉心的那股死气,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楚清河在看见那蓝布上的图案时,脸上的表情都不对劲了。 “你从哪拿到的?”楚清河问道。 “就在刚刚那伙艺人的道具旁,这个图案你认识?”我见楚清河好像有些眉目,于是开口询问。 沉吟片刻,楚清河才缓缓开口,他说出了一个词“玄门” 黑暗 天下道统以神皇为首,其以国教之名而受天下人所敬重,除了肩抗司礼之重任以外,还担当教化之责。 然而,神皇道统毕竟只涵盖了主要的城邦,天下之大,道统又何以广布。所以,另一种道学广而流传,它不受礼乐宗族所约束,不受人伦道德之捆绑,不受善恶心性之分辨。因为从不曾有过体系,所以,本身并不具备成为神皇派这样的特大宗门的潜力,但其本身的随性又使得它门徒众多。 虽衍生出众多门派,但追根随缘还是能寻到这个道派最根本的一个源头,那是由少数几个宗族或散修们组建的一个隐秘且松散的道门,旁人或多或少都听过它的名号,其名曰——玄门。 当然,被人提的多了自然也就神秘不起来,可当所有人都自称玄门弟子,但真要说玄门的本事却都只学了一招半式,故而玄门又被称作天下第一大宗,可水份极多。 如今楚清河简简单单两个字,让我对这个秘密道派的记忆清晰了起来。 “你确定?”这句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人家好歹也是神皇派的,看样子混的也不赖,玄门这种同级别的宗门指不定就真接触过,他说是那不就是嘛。 楚清河点点头,可他眉宇间紧缩,语气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态,他道“玄门中人,派系分明,其中有善道也有恶道。而我们手上的这个图案,则象征着七杀。” 我听的眉头直皱,楚清河继而解释道“玄门重术,弟子门人多以参修太上十字真诀,而这十字对应的正是十神之位。你手上的图案是偏官七杀,一位实打实的恶道。”楚清河最后一段话,语气都不自觉的加重了几分。 “我还是不太懂。”对于十神这个问题,第一次听闻的我,还是分不清它和五行八卦的区别。 方知有若有所思的微微颌首,他开口道“听闻玄门奇书太上十字真诀中蕴藏有真正的大道,而众生只能选其一参悟,其中修得最高境界便可自摘其名,而这一代,修成的不过寥寥数人。” 也就是说,十神是指十个称谓,只是刚好化用了十神的名字,也或者,名字本身就是关键。 “恶道…既是修道,难不成他们会和那些邪魔歪道一样,专爱杀人放火?”我接着追问。 方知有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清楚。而楚清河目光沉凝,他只是望着我手中的蓝布,思索了片刻,才低声道“玄门之事,不要掺和。” 这确实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可就连方知有也没有表示反对,反而一脸的愁容道“还是少惹事生非,休息一晚便抓紧上路吧。” 对于他们的谨小慎微,其实我是完全能理解,正如当初在面对黑莲和地府,那时的我深刻的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是难以应对仿若山峦般的宏伟力量的。 不远处,怀明玉正带着福生去买吃食,福生总是这个抓一下,那个摸一摸的。怀明玉跟在旁边,像是个大姐姐一样,牵着他。而头顶上,晴空万里,真真是个大好天气。 方知有拎着个大布袋子,随着他走动里面叮铃咣啷一阵碎响。看他样子就知道,那袋子里装的都是些碎银铜板。 客栈里只有大堂点着灯来,小二正靠在一旁的廊柱上,神情显得颇有些懒散。这店生意并不景气,接连好几日也没几个人来吃饭,这盼了许久,眼看都小半年没怎么开过张的客房,终于是迎来了几位客人。 怀明玉的到来引发了一小波的热潮,对于这么一个行走的美人,这位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妮子委实是有些吸引人。 再说,又有谁不喜欢特立独行的美人不是?说到底,还是光州这座小城寂寥太久了。 “他们都看着我干嘛?”怀明玉从楼上下来,路上,方知有又给她置办了件替换的衣服,本来想着,要不换套女儿家常穿的那种秀气衣衫,结果怀明玉这丫头鄙夷的将方知有拿来的那件绸缎丢开,自己又选了套小一码的行者服。 老板当时呵呵笑着,说什么“没想到这衣服倒是合了姑娘身。”可不是新奇嘛,我看到那身小一号的行者虎纹补,有些担心以后怀明玉的夫家受不受得了这丫头咯。 “姐姐好看!”福生这家伙嘿嘿笑着,怀明玉看着这么个傻小子,落落大方的坐了过去。 这些天里,除了我之外,福生也就和她最亲近了,有时候我真觉得她俩像是亲姐弟。 晚饭后,从官府刚回来的方知有极为得意的把那钱囊踮在手头,今天抓的那批人中,有一位是先前通缉的逃犯,加上举报有功,知府政绩上狠狠的添了一笔,百姓口碑也有了,索性一高兴,把先前的赏金连带着此次的奖励一并从库房里提给了方知有,这下真就是皆大欢喜。 方知有美滋滋的拿着这笔钱,我跟在后头保驾护航。 虽然方知表面上很是一副精明市侩的样儿,但对朋友还是相当慷慨,就好比答应了帮我这件事后,到如今的开销其实全都是他一个人去出的。 也确实因为我身无黄白物的缘故。 怀明玉见方知有得意的样子,便打趣道“你这得钱也太容易了,要不方大师也教教我怎么算财运呗。” 受着怀明玉的方大师这个称呼,此刻飘飘然的方知有捏了捏小胡子,他嘿嘿然笑道“不常有不常有,这捡来的财,纯属运气。” 他四下看了看,却发现少一人,于是道“楚道长呢?” “他说有事,就出门去了。”我回他。 方知有点点头,随即他招呼小二道“诶,小二,让后厨再整两个菜来。” 旁边意态阑珊的小二很懒散的回了句“厨子回家了,做不了。” “岂有此理!”骤得富贵的方知有,突然有种力无处使的挫败感。一旁的福生打着哈欠,他望了望方知有,伸手就去摸他的胖肚子。 方知有看见福生关切自己,只是笑了笑,他道“走,晚上带你们吃点好的。”说着,就要先上楼去换个衣服出门。 我暂时没那胃口就给推了,而怀明玉觉得人不齐也就没去,最后方知有带着福生屁颠颠的出门去。 很快,楼下只剩下我和怀明玉坐在大堂里。 我习惯一只脚盘坐在椅子上,而面前的怀明玉则一手撑着个脑袋,她看着面前油灯里的烛火,安静的气氛布满四周。 怀明玉有着不错的相貌,柳眉星眸,一颗萤火般的红痣落在她右眼眼角处,微不可查。她的面相很是清冷,这和她性格倒是蛮冲突的,熟悉她的人都能感受到她内心的一股澎湃生气。也许是早年习武的缘故,怀明玉身上没有什么脂粉气,加之骨相俊朗,有种阴柔的美。 望久了,目光突然与她对视上,这才略显尴尬的偏移过视线。 但觉得她一直在盯着我,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就很奇怪,于是我把视线又移了过去,看见她望着我的眼睛,神情很是认真。 “怎么了?”我开口问她,怀明玉道“道长眼眸里藏着一个姑娘。” “啊?”我有些摸不清楚这丫头话里的意思,就见她笑着眨巴了两下眼睛,她用那双璀璨星眸望向我,直好像要看到我的心底。 我有些心虚的回避着她的眼神,听到她说“道长的眼里时常是睿智的,在有疑惑的时候,眼眸也会发出困惑,在高兴的时候,眼角都会透着笑意,而只有在安静的想着什么的时候,道长的目光才会变得深邃,又悠远宁静。我猜是因为一位姑娘吧。” 一口气说完这么一长串,怀明玉也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看动物学来了的,动物不会说话,所以它们的眼睛最是会表露真心,其实人也一样。” 对于她的评价,我整理好内心的思绪,而后轻声笑了笑,道“受教了。” 怀明玉露出一些不好意思的笑,虽然这些天里发生了不少事情,但这位漂亮的姑娘却能很快振作起来,这让我和方知有也放心不少。 其实,关于她的身世,方知有已经提前算过了,只不过结果他连我也没说,只让我切莫提起,他来想如何说辞。 怀明玉果真就一直在等,短短几日的接触,即是在治疗这位姑凉,同样也是在将我重新拉回到人世来。 在小二的哈欠声中,烛火似乎也隐隐卓卓的有了睡意开始变得虚弱,而门外暮色渐浓。 … 热闹的人群终究还是被黑暗驱散,夜幕下的街道上只有零星的几个行人走动。 从晚饭过后,楚清河借故离开,穿行了几个街巷,一直走到了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这才止住脚步。 他蹲在巷子深处,手上拿出一张油纸放在面前,而后从怀里摸出几张黄纸,他小声念诵着咒语。 不一会儿,阴风阵阵,楚清河面无表情的点燃了黄纸,那风古怪,面前的黄纸很快便被一股旋风卷着,快速烧完。而楚清河又从怀中摸出几张黄纸来,这次他不着急全点上,而是一张一张慢慢的烧,他开口问道“近日城里可来了些会道法的人。” 面前摆放的油纸上出现一行烧焦的图案,仔细看去是几个歪七扭八的字,上面写着,有的,在城东。 楚清河继续烧着,他嘴里问道“多少人?” 那油纸继续烧着,上面又出现两个字,一人。 一人?楚清河眉头挑了挑,他继而问“那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油纸上没有字显露,看样子是它也不知道。 楚清河继续问了几个问题,随后将手上的黄纸全烧了,这才起身。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身子后转,目光沉凝的望向不远处的监牢。 … 牢房里,晦暗的空气中,夹杂着污浊的晦气。就连监牢的官兵也不愿意到里面的牢房里去,那里实在是不像能住人的地儿。 这里,不论白天黑夜,总是乌黑一片,而时常会有人惨嚎痛苦,不是因为受到什么严酷的刑法,但是因为这里密不透风的空气,还有不断有人在那呜咽的痛苦呻吟,正常人待不到片刻便会感觉浑身难受。而这里,时常会有人被关久了导致发疯。 躺在一撮还算干净的新草堆里,已经适应了这里闷臭的恶心口气,躺在地上的黑脸男人,只是闭着眼睛想着赶紧入睡,能暂时逃避一下这种悲惨境地。 渐渐的,他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可是什么人能出现在这里,这可是监牢。当他睁开眼睛疑惑的想要看向四周的时候,面前黑暗里站立着的那个人影率先开口了,他说“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可以救你出去。” 黑脸男人满是震惊的望着面前浓浓的黑色,他双眼明明已经适应了里面的环境,可仍是无法看清面前男人的身影,甚至就连附近的环境也开始变得模糊暗淡。 可不论他怎么叫喊,周围也没有一个人回应他,而就在这时,他才意识到,四周已然没了一点声音,他就好像被黑雾笼罩,落进了一个无人的区域。 一种莫大的惶恐覆盖在了他的心头,几乎毫无抵抗,这个男人便开口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请您一定不要伤害我。” 面前的黑影巍然不动,他嗓音低沉道“给你药丸的人是谁?” 眼看戌时将尽,门外还没有楚清河的身影,怀明玉一个人百无聊赖的一杯接一杯喝着茶水。 小二早早的回去歇息去了,半夜里,老板娘倒是起来上夜,看见小姑娘一个人坐在门口,模样倒让人心疼,这年过半百的老板娘拾步走来,她关心道“还在等你家那位回来?” 怀明玉本是想要起身去迎那妇人,在听到这话,不由得连忙摇头,她一脸认真道“不是,我还未婚配,夫人莫要笑我。” 那妇人却是张嘴做那吃惊状,她满脸的可惜,拉起怀明玉的手,关切道“姑娘应是不愁婆家啊,怎么这么大了还……”说着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继而脸上笑意更浓,她道“莫不是…呵呵,这我可就要多说你两句了,这男人啊…” 怀明玉听的眼睛直往上翻,她连连告罪道“夫人休再提了,我这便回去睡觉,您也早些歇息吧。”说罢,她感觉脸上滚烫,赶紧起身逃也似的溜到了楼上。 看着身姿矫健的怀明玉,老板娘只是有些感慨道“这年轻人啊,就是玩的野。” … 长街口,位于光州城东区的闹市旁,这里以卖各种杂货的小商贩居多,沿街一路过去全是摆摊的,里面种类繁多,让人看了目不暇接。 时至日沉戌尾,此时的长街口冷冷清清,唯有一个个摊位整齐摆放,有那零星的布伞上挂着些布娃娃,此刻迎风吹拂,显得越发凄清。 楚清河缓步走在这条路上,他眼神清冷,目色如炬,左手始终搭在腰间剑鞘上,身子绷紧如同一头随时能暴走的野兽。 厚实鞋底踏在泥沙夯实的地板上,那嗒嗒嗒的脚步没过多久便停了下来。 街对岸,一个头上套着块白色布袋的男人站在道路一边,楚清河在望见他的时候,身子也随之停下,对面先他开口,问“你是在找我?” 将搭在腰间长剑剑柄处的右手缓缓紧了紧,楚清河调整着呼吸,他语气尽量平缓道“你是玄门中的七杀?数字是几?” 对面那个白色布袋套着脑袋的男人挠了挠头,他语气有些不善道“你知道挺多啊。” 不待他说完,借道这头是楚清河先发制人。他身子猛地前踏,手腕一拧,腰间长剑顺势拔出,而后银光乍现。 站对面的那个套白色布袋的男人离着他还有好些距离,却险些没反应过来,只身子往后一跃,跳到一个木桌后头。 一道剑光藏在空中,剑势顺着前进的方向猛然劈在了那桌子上,木屑纷飞。 楚清河一击未建功,遂又补了几下,那木桌承受不住四分五裂的瓦解,但后面空空荡荡,却无一人。 “神皇剑意,原来你是神皇派的啊。”那家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清河看都没看抬手又是一剑。 那剑气远去落在空中,显然是劈空了。身侧传来那人有些促狭的笑声“差点就被劈中了,小子,你是清字辈还是长字辈的?” 街巷一角,蹲在一把破旧伞上的白布男人望着那转身面朝他的楚清河,没有气急败坏,反而颇有些兴趣的问了这么一句。 “天守宫门下,楚清河。” 听到来者自报身份后,那白布男人摩挲着下巴,他语气有些迟疑,道“清字辈啊,有些难搞了。”说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白布,讥讽道“我的数字就写在脸上,想知道就自己来看啊。” 他话音未落,楚清河一抹剑光已至。那男人脚下一点,身子从那破伞上跃过,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整个人在空中突然被一团黑雾笼罩,继而消失不见。 “幻术?”楚清河紧跟着一剑刺出,可还是慢了一步。望着空中连一丝烟尘都不曾有,眉头紧锁的他,有些不确定的自言自语道。 而就在他身后,一杆银弩已经满弓上膛,对准了他的后心,躲在黑影中的那人,无声的低语,而他的手,也扣动了弩器的开关。 奇门 羽箭破空袭来,银白箭头似飞鸟入云,转瞬即至。 楚清河听到身后砰砰砰三发清脆的声响,手上长剑背负身后,而后身子滴溜溜的翻转,没奈何看不见射箭方向,背心大腿各中了一箭,闷哼一声,朝旁滚去。 见偷袭得手,白布男子鼻子里发出一声得意的哼嗤,他手上弩机一开一合,又是三发白银弩箭被填充在内。 对着楚清河滚落的方向,瞄了瞄,却见那中箭的身影稀薄如纸,等他看仔细了却发现,那只是一件衣物。 望着被两根弩箭钉穿在地板上的灰褐外套,白布男子下意识的要再使出之前脱身的方法,也就在这时,一双鬼手突的从地底下冒出,正死死拽住他的双腿。 不远处,只着一件单薄衬衣的楚清河眉眼处散发着淡淡白光,他单手持剑,脚踏羽步,口中诵念道“煌煌天雷,以诛妖邪!” 此刻他手中握着的那柄长剑剑身上,肉眼可见有雷蛇缠绕,噼里啪啦火光四溢。 白布男人身上金光乍现,可他还来不及将那拖拽的鬼手彻底清除,雷霆落下。 楚清河眼眸向右转动,身子也在施咒后急掠而去。 白布男子身上焦黑,显然没完全躲掉那一道雷霆。他望向再一次冲杀而来的楚清河,眼神再不复之前的轻慢,他身子后撤,双手快速比划着手诀,同时周围气场一转。 阴冷的风灌进长街上,无数多阴魂恶鬼在楚清河耳畔低语。 望着被一道道虚幻身影阻隔住的白布男子,楚清河讥讽道“七杀弟子也就这点伎俩了?” 白布男子没有作答,而是继续后撤。 楚清河眉眼闪过一丝焦躁,刚刚没能一举击溃,现如今再去捉他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心念急转,他手指在剑身一抹,一条雷蛇被他扯出,蓝白电弧似长鞭,横着扫一圈周围碰到的鬼物,身上呲呲啦啦一阵焦糊,而后鬼哭狼嚎间消散于天地。 “八门守得中宫乾,金锁为鼎镇于坤。”白布男子手诀掐完,他脚步一顿,而后双手中指无名握在掌心,双手叠在一起,呈三角塔状。 “起!”随着他一声令下,原本长街上,破伞,布偶,乃至摆放的长桌,短椅皆运动起来。 楚清河手中长剑一扫,而落点是一杆大旗的位置。 白布男子手指一掀,一只大鬼横身挡在剑气前,最终那灰白剑意仍是偏了一寸,没扫到那杆旗帜。 一剑落空之后,楚清河并不纠结,他果断将剑抵在地上,一只手伸进怀中取出黄符无数,一只手持剑在地上飞速画着。空中黄纸纷纷沓沓,却随着楚清河的手势,一齐凝在空中,如老木旧枝巍然不动。 “一阵出兵离火丁”白布男子站在街侧,不知何时,他手中多出几杆旗子来。随着一声即出,他将一面红旗往前一插。 顿时,南面出现一尊火焰巨人,那身有一丈三的火人手中握有一杆长枪,枪尖直指向楚清河。 热浪席卷而来,楚清河念诵声不断,火枪如巨木撞钟,寻常人避之不及,而到此关头,楚清河俨然没有停下画阵的手。身旁一张黄符无风自燃了起来,半空中隐约浮现一面绿植组建的墙壁。 火人被阻隔在外,暂且无法近前。 白布男人又道“三才四象挂震巽” 东侧白光闪现,一道雷霆迅捷而下,东南风声大作,似无数剑刃龙卷而来。 楚清河身边依次又有几张黄符燃烧,随之便是水蛇,土瓮具皆由虚化实阻隔下雷霆龙卷。 “五甲神将落庚生,六丑寅艮靠山门。” 西面东北,各又出现异象,那五位金甲神人皆面色狰狞,或持方剑,持杖鞭,持铜镜,持双戟,持斧钺。另一侧,青铜巨门上,盘旋黑白二虎,皆虚发须长,怒目而望。 八门金锁,乃玄门奇阵中最是以怪奇诡秘所出众,其中有五行符像,有神鬼天兵,有福凶兽意,可谓攻守兼备。 早些时分突有所感,遂起了一卦,上面显示近日会有大劫将至,遂细心藏匿可如今还是被寻上门来。 为此他特意布下此阵为了就是防止意外,见来的是一人,遂又放下心来,此番便是敌不过也可速速逃了去。 不过,白布男人见那神皇派弟子是如何寻到自己的?这心下也免不了懊恼在想“难不成是前几日收的那便宜徒弟?” 若此番真是因为他,事后必然不能轻饶了去。 阵中陷入困局里的楚清河身旁黄符烧尽,终于是完成了那剑阵。 顾不得擦脸上的汗,面对着火人,雷霆,龙卷,金甲和猛虎。 这位神皇派清字辈中的翘楚,轻吐了口气,他朗声诵道“太玄三一守其真,驱邪避魅护命辰。内有霹雳雷神隐,天符通现真君形。弟子楚清河,奉请九天御雷真君,诛邪祟!” 天空中一道闷雷炸响,随着楚清河眉心处一柄浓白剑纹浮现,那雷霆似乎像是找到了源头,滚滚而来的是一条条长串的惊雷。 白布男人见势不妙转身便跑,而八门金锁架住漫天雷霆,喧嚣中仍是巍然不动。 破不了阵! 楚清河见那天雷也撬不开的阵法,心中焦急之下,脑海里却是灵光一闪。 “阴葵多逢已字伤,杀星多用木来降。”眼瞅着那白布男子即将消失在慢慢夜色中,楚清河迅速辩识方位,乙木朝向上,是那闪烁不断的雷霆。 口念金光咒,周身起涟漪。手持天雷的楚清河一剑荡开身旁阻碍,他目色坚定,望着炫目的蓝白电光,嘴唇紧抿着,而身子撞击在了上面。 一旁,快速逃离开那激烈交战着的战场,头上套着白布的男人大口喘着气,可也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雨点密集的敲打在地面上。 措不及防之下,一道夹杂着雷霆的剑气劈在白布男人的身旁,炸起的土石,碎片砸在白布男人的身上,一阵火辣的刺痛。很难想象,要是这样一抹剑气落在人身上会是怎么样。 望向那眉目皆白,步步紧追的家伙,白布男人双眼也翻出一阵虚白,他身上的气息沉凝,一股浑黄之气萦绕于身。 白布男人袖口摸出三张黄符,依次丢掷出去,那黄符还在空中便猛地炸开,其中粉尘无数,皆化形为砖墙。 楚清河一步踏在那出现的砖墙上,看往前看是一面更高的墙面。 “奇巧淫术,看我破你!”楚清河冷哼一声,剑刃一挑却莫如墙壁内,似砍在了烂泥中,而当他要拔剑却感到剑身如被巨石压住,难以动弹分毫。 这时,他脚下踩着的砖墙也好似步入泥坑,双腿下陷之际,他将鞋子抽出,而身子落在自己剑上。 头顶几道光影,有那纸做的兵甲拿刀枪棍戟围困住了楚清河。后者身上的金光护住,这等弱小的道术也难伤他分毫。 可这一拖的功夫,白布男人又跑出去二三十丈。 无奈之下,楚清河弃剑前去追赶。 玄门之玄,便在于其术数玄妙,而有奇门遁甲之法。 仰仗着身法优势,但也险些追丢了这七杀的弟子。几次交手,楚清河大致清楚了对方的实力,若是一对一,恐怕对方连在他手下撑过两招的机会都没有。可面对街头巷尾,对方诡异莫辨的道术,几次把他骗得是晕头转向。 甚至于,他感觉对方并不是全力在逃,相反,而是自己一直被对面牵着走。 又是一轮羽箭从刁钻的角度射来,楚清河脾气本就不好,现在更是被激得暴跳如雷。 下个转角,楚清河本能的顿了顿身子,他停在巷口前,记忆里,这个路口他来过一次,在追逐中和对方交手,也是差一点就能抓到他的一次。 为何又会回到这个地方。 克制住盲目的追逐,单纯消耗体力的话,自己肯定是在他之上的。正常来说,他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摆脱我,而不是无意义的绕着圈。难道…… 想清楚关键的楚清河又一次的看见那人的身影出现在前方的细小黑影之中。 落寞的街道上,冷风摇摆着帆旗,而隔着老远的两人,皆是站在阴影里,对视着彼此喘着粗气。 白布男人摇着手,似乎在宣告他的胜利。而楚清河则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 当他站在路中央时,对面街道阴影里的正弯腰趴在一个木架子上的白布男子激动的喊道“我赢了!” 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困阵的声音一齐启动。 楚清河身子滞缓,他偏过头去,看见一排排烟花的长管正对着自己,那里面红星燃烧,一股明亮的火焰似流水般喷涌而出。 这一刻时间都变得慢了下来。 他的灵力即将耗尽,这让他不由得回想起师兄说过的一句话。 “修道本身便是明证心的存在,而这心是世间万物,是真理,也是未来。你能看到多少,便能改变多少。” 黑漆漆的长管还未点燃,他身子也才刚刚踏出巷口一步。 街道对面的白布男子神色紧张,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街道中央的困阵,手中掐着的手诀正等着猎物上钩才会落下。 这一刻,原本眸中白光即将熄灭,也正是这一秒通透的看见事物即将发生的时刻,楚清河踏出去的身子猛地一转,他将街旁的烟火炮管一脚勾了上来。 在白布男人震惊的眼神下,楚清河揭掉火星处的一张黄符,他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微笑,炮管对准巷子里的白布男人。 砰! 火光明亮的照耀在了街道上,一颗明黄色的火球拖着长长的尾焰,钻进了不远处的漆黑街道,然后炸出一大串绚烂烟花。 躲过了几道致命的伤痕,白布男人跌跌撞撞的逃向巷口的另一端。也就在这时,又一道白虹射来。 楚清河扔下被改造成火铳般的滚烫烟管,走进烟雾缭绕的巷子里。在看到那个家伙正趴在地上,他全身上下被无数多细小刀片割伤,鲜血从一个个小孔里流淌出来,此时只能无声的痛苦挣扎。 将几张镇符甩在他身上,身上衣服被汗水湿透的楚清河,从旁边随手抽了截木板,垫着坐在上面。 男人仇恨的目光透过白布上的两孔,死死盯着楚清河的脸,那眼神里有不甘,有怨恨。 这是这些他都混不在意,楚清河伸过手去,将那男人头上已经染红的白布扯下。 没了百布伪装,脸上沟壑纵横的男人睚眦欲裂的瞪着楚清河,其模样可憎仿佛要生啖其血肉。 楚清河面无表情的伸手捏着他遍布刀痕的脸,转了一下看见左边脸上上刻着个伍字,而后又有一道刀疤将五给划烂,翻转一下,看见他右边脸上用刀挖出一个陆字,用力之猛,甚至能透过那洞看得见嘴里的舌头。 旁人见了怕是都得牙冠酸软,但楚清河从头到尾都没任何反应,放下了手后他在地上擦了擦,总结道“原来是七杀中的六。你们老大在哪?” 那被揭下白布的男人只冷笑道“莫说我不知道,但就算知道了,就凭你,又能怎样?” 楚清河没有回话,他将手放在怀中,从里面掏出个玉葫芦。 白布男人知道今天自己是逃不过的,他嘲笑道“怎么,就没有更刺激的方式了?你们神皇派就这点本事?来啊?让我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名门正派!” 楚清河无视他的挑衅,只是默默将手头上的玉葫芦封盖起开。不过拇指大小的玉葫芦,幽深的葫芦口里传来一股莫名的吸力。 将葫芦盖在那人脑袋上,只见男人浑身抖动似筛子,而后便没了动静。 冷静做完这一切的楚清河将葫芦口封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全身也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放松下来。 喘着粗气的他望着那葫芦里收纳的灵魂,只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怅然。 随即,他将白布男人的尸体扛起,又撒了些纸人帮忙去整理一路以来破坏的街道和地面。 最后,翻过城头,焚尸于荒野之中,天已然蒙蒙亮了。 卷珠帘 楚清河回来了。 经过一整晚的忙碌,当他再此踏进客栈里时,等候已久的我舒展着身子,只是四目相对间,他眉头微皱,从我身边错开,要去往后院。 “你受了伤,需要帮助吗?”我看着漠然无语的他从我身边走过,浓浓的血腥气让人很难不去在意。 “不用。”楚清河简单明了的两个字,倒是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我看着他的身影没入后院,想通了些什么,又有些东西没想明白。一整晚未归,回来身上伤痕累累,且有浓重腥味。除了这些,我还闻到泥土和杂草的气息,应该是城外,他至少是出过城的。 地板上残留有泥土的印痕,漆黑松软的土质和城中的黄土显然不同,这也印证了我的猜想。 坐在椅子上,听着后院打水的声响,我闭上眼,开始思考,楚清河今晚是去杀谁去了? 昨天白天里,只有那个黑脸男人说了挑衅的话,而后从那个艺人团队里翻到的布匹上印有玄门中七杀的图案。 “七杀”我缓缓睁眼。楚清河的实力我不清楚,但若是以寻常修士的说法,我猜四品散仙应该是有的。 因为真正见过有道行的修士不多,目前能在他这里拍的上号的,也就袁城里在将军府的那几位,实力肯定是比四品要高不少,其中正字辈的神皇派道士,给他的感觉和那位号称紫虚道长的很是相像。 而同辈中,他和尚未失忆的张福生交过手,福生的实力便是四五之间,寻常达到这个高度的,便已然难逢对手。 能把楚清河逼到这个份上的,那人应当也是个高手。只是…我望着那后院里拿冷水冲洗身上污渍的楚清河,回味着白日里他说的话。 玄门十神对应着太上十字真言,这听起来像是十种不同的修炼方法。方法不同,对人心性的影响也会不同,所以玄门作为和神皇派齐名的大宗,内里不可能都是如七杀这样的恶道,大多应该都是善的。 如果七杀是恶道,那么玄门为什么不自己清理门户。又或者,玄门实际上是和神皇派有间隙。 不远处,传来鸡鸣之声。 一夜过去了。 院子里,一桶冷水从上而下浇灌,冰凉的井水将身上的困意击退。站在院子里的楚清河,沉默着不发一言。 一条毛巾被递了过来。 透过湿答答的头发,楚清河的眼充斥着血丝,他望向递毛巾的我,停顿了片刻,伸手接过了毛巾。 “衣服我给你放旁边了,大概还有一个半时辰他们才会醒,你要不回屋先躺一会儿。”我斟酌着语句。 浑身湿透的楚清河,落在我的眼里其实很是萧索虚弱。他身上的气息低到谷底,腿上,手上肌肉还在抽搐,腰背上的伤口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了,但那些破损的地方,红紫的撞痕依旧让人触目惊心。 始终沉默的楚清河将衣服一件件褪下,我很自觉的转过身去,听着他轻声道了句“谢谢”我眉头松了松,而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我还是没有开口问他到底干什么去了,就像他也不曾再问过我福生的事一样。这种默契,有些让人觉得微妙。我会觉得和方知有无话不说,我会觉得与福生能彼此信任,但对于楚清河,却是一种相互理解的关系。 目送他上楼,那换洗下来的衣物也被点燃烧了。某种程度上来说,楚清河做事确实很可靠,即便是虚弱到一推就倒的程度,他也坚持着自己去动手并眼睁睁看着火焰将衣服烧成灰烬。 独坐长门外,看着银白光亮渐渐占据天空,四周的漆黑越发明显也越见稀薄。 空荡荡的街区开始有行人走动,似乎有一把大手在将新的一天缓缓给推到台前。 不知看了有多久,方知有的身影将我拉回到了现实,他呼吸着新鲜的口气,语气轻快道“早上好啊!” “早”我嘴角微微上扬,也被这一声早上好给带的心情愉悦了起来。 方知有跨过门槛,他站在我的身边,笑了笑问道“你怎么每天都起的这么早,有练早功的习惯?” “我觉少,天生的。” 方知有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也不管我说的真假,他起身迈步就要走到街上,他问我“吃点什么?” 于是我很认真的想了想,眉头紧锁,片刻后我道“随便吧,我什么都行。” 怀明玉起的晚,她一睁眼便觉日上三竿,这才赶忙起身,简单拾掇了几下,出了房门,看见楼下就我和方知有在门栏上坐着晒太阳,福生则坐在桌上玩着碗碟。 于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早,各位。” 福生拿起桌上的包子递了过去,他嘴里念道“吃早饭。” 怀明玉接过包子,她摸了摸福生脑袋,笑意温和道“谢谢福生道长。”说着四下瞅了几眼,随口问了句“楚道长呢?出去了吗?” 她话音未落,楼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怀明玉抬头看去,却见那楚清河正拾步走了下来,衣冠还算完整,可头发却乱糟糟的。 见到怀明玉望他,楚清河先是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随即也觉察到自己目前形象不佳,这有些羞愧的偏过头去,一边下楼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形象。 “早啊,楚道长。”怀明玉打着招呼。 我和方知有也都转身,看见楚清河脸上有些尴尬的僵硬一笑,他点点头说“早。”而后匆匆走进后院。 方知有看了看仓皇逃窜的楚清河,有看了眼脸上带着些许俏皮微笑的怀明玉,他脸上皱巴巴的,有些不可置信道“难道昨晚,他俩…” 我闻言打断了他的猜想,道“楚兄昨晚回来的晚,今晨让他多睡会儿也好。” 方知有闻言却是斜眼打量起我来,他眉头一挑,语气似调侃的问了句“你怎知他回来的晚?” 白了方知有一眼,我没搭理他,转而向怀明玉道“今天得赶点路,天黑前得到万松岭。” 怀明玉点点头,身旁的福生却突然开口,他说“万松岭是什么地方啊?” 我一愣,方知有也不知所措,怀明玉却是喜上眉梢,她开口问道“福生道长,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福生眨巴着眼睛,他用一种小孩子般的语气,回应道“玉姐姐,福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被称呼玉姐姐的怀明玉倒是有些错愕,不过看她的表情,似乎也并不反对就是了。 “福生的心智似乎恢复到了四五岁的孩童模样。”方知有摸了摸嘴上的小胡子,他皱着眉头望向我。 我点了点头,这些时日与福生相处最为密切的自当是我了。要说福生的变化,确确实实我能感受到他不复之前的痴傻呆愣,从像个婴儿般大闹再到如今似孩童般好奇,这些都是福生心智在不断成熟的表现。 结合福生先前偶然冒出来的那句话,也许,福生的记忆并非完全消失,也有可能只是被暂时洗去。又或者,福生一直在凭借自身顽强的意志,去对抗这种妖法上的入侵。 想到这儿,我克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我上前走到福生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头,语气尽可能的平静道“福生,你…你可还记得我?” 福生望着我,他眼中仍是有些疑惑,道“你是一盂。” 我心中狂喜,但脸上没有表现的那么明显,我继续道“诶,是我,我是一盂,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袁城见的,你可还记得?” “袁城…”福生的眼神涣散,似乎在努力寻找着类似的记忆。 我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不记得了。”福生眨巴着眼睛,随即他摇了摇头。 我重重洗了口气,而后还是面带微笑道“没事,不急,不急的。咱慢慢来。” 我回过头,朝方知有摇了摇头,后者缓步走进前来,道“福生的记忆恐怕还是呈碎片化,需借神皇派的灵尊梦貘来帮忙修复。” 灵尊?我投向询问的目光,而率先替我发问的则是怀明玉,她先声一步,开口道“灵尊?梦貘这是什么?” “先说灵尊吧,一般而言门派中都会有个长老之类的职位,有本门弟子晋升上去的也有特聘的外籍人士担任长老之职。”方知有看向怀明玉,后者点点头,方知有这才继续道“而道教中,长老一般都是人类担任,而灵尊这类则是由一些珍奇异兽担当,二者在职位上并无差别。” “道教体系中,本就有妖仙,所以这并不难理解。而妖族兽类想要获得人族的认可,便得接受封正。封神榜都知道吧?”方知有环视四周,见我和怀明玉,甚至就连福生都点点头,他才继续道“封神榜里,除了人类,还有不少妖族的,那就是一次大封,天地间都不见得能有第二次。” “而类似于神皇派灵尊的这种,都叫小封。硬要做比喻的话,则类似于,朝廷授权给地方官任免底下的职位。灵尊即是道教宗门对于妖类的封正。” 怀明玉听完后,总结道“也就是说,梦貘是神皇派的长老灵尊咯。” 方知有点点头道“可以这么理解。” 继而,他又解释起来,这梦貘是何物。 “早在炎黄始祖时期,天地间便有各色生灵,其中在西边也就是如今的蜀地那一块,有一种似熊似豹的黄黑之兽,以梦为食,也可使被吞噬的梦境重现。梦是记忆的延伸,如若能让梦貘来,想必福生的记忆也能靠这一场场大梦来唤醒。”方知有说着,怀明玉听的入迷,而我则觉得这家伙倒是靠谱了一回。 做梦忆往昔这种事情,我可以算得上是行家了。 我偏头看向福生,福生目光转了转,他好奇的问道“那梦貘是公的还是母的?” 这个问题,方知有也没答的上来,他咂了半天嘴,想来还是很耐心的解释了句“想必即是兽类,那么必然有公有母,神皇派的这只,我倒是不清楚,回头你自己去看吧。” 福生点点头,继而又问“那他靠吃人梦为生,还需要拉粑粑嘛?拉出来的是梦还是什么?” 方知有眉头皱的更紧,我见状把福生拉了回来,道“一切都等你自己去见了便知。” 福生乖巧的奥了一声。 此时,楚清河从后院走了出来,重新梳洗一下的他,除了脸上还是惨白一片没有神采之外,其余的倒是和之前一样。 “楚道长,怎么脸色这么差?”率先注意到的是怀明玉,而对于她的关心,楚清河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草草吃过早饭,一行人便离了客栈,出城东去。 路上,不发一言的楚清河,只骑在马背上跟在我们身后,似眯眼假寐。 福生和怀明玉围在方知有身旁,听这个江湖老游客说起一些个奇闻异事来。我在前领路。 官道两旁白杨青葱,花蝶争奇斗艳。来往行商驮着货物,从我们身旁经过,也有那男子斜眼撇向怀明玉。 有风流公子朝怀明玉吹了个口哨,后者则扬了扬手中弯刀,旁人见了无不竖起拇指笑着称赞。马背上的怀明玉俏丽身段,容貌被斗笠遮盖,面纱下的美人反倒更勾起人们的幻想。 马背上摇摇晃晃的楚清河恍惚间做了个梦,他梦到十二岁那年在山间游水,许久不见的师兄从山道上下来寻他。 二人骑马一齐回山上去,那时节,满山的山楂红透了半片山丘,他背靠着师兄,仰头望向天空,望着纷飞的鸟雀,一口一个吃着红火火的山楂。 下午的天很快就变了,阴云密布下,不一会儿雨点便啪嗒啪嗒打在众人的脑袋上。 方知有从身后的行囊里掏出几把纸伞,我其实一直很好奇,这家伙身后背的书箱是和哪个负笈游学的书生换的,里面总能掏出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 方知有递过来一把伞,于是我开口道“你这箱子里都有些啥?” 谁料这家伙神秘一笑道“这可都是贫道的宝贝,你忘了,我本质是干啥的?” 我想了想,记起第一次见面,他就背着个大箱子,身上衣服口袋里揣着的都是些骗人玩意。“你是二手贩子?” 怀明玉噗嗤一笑,方知有白了我一眼,他说“俗!我这都是小道精心寻络的,哪个不是个顶个的精品行货。” 说着摸了摸口袋,里面取出一张黄符来,他郑重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定睛看了看上面的符字,脱口道“大力神符?” “这可是梧桐山韩修院里的崔长机道长亲笔所画,你看看,这上面的笔迹这纹路。不说实际功用,就这书法我卖他二两银子过分吗?”方知有说着又掏出只玉盒来,里面沉放有一枚玉扳指。 我好奇这东西他从哪弄来的,于是问道“你这还卖玉器?” “外行了吧,这东西是法器。”方知有挑了挑眉毛,而我和怀明玉纷纷把脑袋凑近了看,就见那玉扳指上,翠绿花纹有些不同寻常,似乎上面刻着些密密麻麻的字。 “昔年龙虎山老天师力降妖兽,当地一位玉石巨匠更是出于敬佩要为其打造一块玉像。老天师尤拒不得,只好让其为自己铸成两枚玉扳指,其上刻有伏妖宝录,各为一半,拼在一起便是一块完整的心法口诀。”方知有说的是舌灿金莲,但我紧接着感觉到有些不对劲,道“伏妖宝录不是后人杜撰的嘛?况且,龙虎山的老天师那么多,你这是哪一位真人?” 方知有额了半天,一个字也没额出来,怀明玉疑惑的看了看我,我则一脸鄙夷的看着方知有道“诶,且莫妄言。” 雨水串珠,一层层叠压,数条长串连在一起恰似一张卷帘。 而这时,尤听得一阵琵琶声响起。 方知有还在那无力的辩解,怀明玉则笑着打趣,身后的楚清河眼皮子微动,我浑身一颤,目视前方,而在我身后的福生,则出声道“有杀气。” 道路前方,有人撑起一杆大红纸伞,身披紫色长袍的女子坐在伞下。 她身侧,那个撑伞的黑衣男人面容古朴正睁眼望向我们,而让人觉得可怕的是,他睁开的双眼处竟然是灰白一片。 女子身后,坐着一位弹着琵琶的老人,老人一身灰蓝长袍,头发胡子花白,手上抚着琵琶,手指轻勾,一声声,透人心扉。 “是他们了。”开口的是站着撑伞的白瞳男人。 紫袍女子的左手习惯性的搭在嘴唇旁,但见她开口笑了笑,道“动手吧。” 身前,弹琵琶的老人猛地一摆手,琵琶声猛地一震,而后在雨幕中,那一串串水珠,像是被什么东西割破,颗颗晶莹的水球被挤压的变了形。 而落在我眼中,看见的却是雨幕里,无数朝我们狂奔而来的刀客,身姿穿过雨幕,身体透明轻薄似蝉翼。 楚清河与我几乎是同时间出手。 一层金光挡在我们面前,而楚清河的剑气已经迎了上去。 砰的一声,林中水花迸溅,方知有被吓得一激灵,怀明玉也感觉到来自前方的敌意,她转过身去,手中弯刀不知何时被她握在手心里。 单手持剑的楚清河孤零零的站在雨幕下,而我则撑着伞驭马走到他的身边。 远处,琵琶声又响,这一次,整座林子都开始动了起来。 落雨盘 阴沉沉的天气下,树林里风声渐小,唯有琴音不绝如缕,如泣如诉。 楚清河望着那朝自己奔来的身影,他扬剑一挥道“这个交给我。”说着,人也冲进了雨幕中。 身后福生拉了拉我的衣服,他语气认真道“危险。” 怀明玉先纵马过来,她手上一柄弯刀被她反握在手心。问道“怎么了?” 方知有替我答道“摊上事了呗。我早就觉得,这楚道长不靠谱,脾气古怪,还喜欢单干,昨晚肯定是惹了不小的麻烦,今天这不找上门来了。” 我把伞递给身后的福生,而后将怀中的毛笔取出,交给方知有,嘱咐道“你们先走,有大鲤护着你们,一时半会肯定没事。” 方知有接过大鲤,他深吸了口气,而后对我说“打不过就跑,我们在万松岭集合。” 怀明玉不肯走,这小妮子一身的暴脾气,为了让她听话,我只能假意道,“方知有一个人带着福生我不放心,有你在,多少也能安全些。” 怀明玉还想再说,可她身后,福生轻念了句“姐姐。” 怀明玉挣扎着看向我,又看了眼楚清河的方向,一咬牙,牵马带着他们二人走了。 等到方知有几人的身影渐渐被雨水遮掩,变得模糊。我才转身看向比斗的方向。 楚清河与那位黑衣男人在雨中捉对厮杀的身影越发清晰。 就见一道五雷赤令落在楚清河身侧,那险些被击中的黑衣男人则不远不近的往后让了半步。 他那双骇人的灰白眸子撇向了我,表情有些狰狞的笑了笑。 楚清河拦住了我前行的方向,他沉声道“你去解决那个。” 我望着正前方撑着伞的女子,以及那缓缓弹琴的老人,抽了抽鼻子,笑道“欺负女人和老人可不是我的强项。”却看见楚清河那异常严肃的脸,心里想着说句你小子未免也太没趣味了吧,但已经侧身绕开这边。 那黑衣男人伸手要拦住我,楚清河一剑挑开那人的手鲜血顿时便从伤口处涌出。那黑衣男人眉头抽搐,只见楚清河抖了个剑花,他冷冷道“分心是会要了你的命。” 闻听此言的黑衣男人,嘴角咧了咧,他无声的笑着,身上气势暴涨几许。但见其眉心处一道浑白裂缝,突的张开,其上赫然又是一只眼睛。 望着面前三目皆白的黑衣男人,楚清河眉头皱了皱,道“天眼?道家的…你是玄门七杀?” 那人并没有打算回答楚清河的话,只双手结印,他身后,虚幻的雨幕里,一轮金光源源不断的荡开四周的雨水,而在楚清河震撼的目光中,一尊两丈高的金色法相庄严肃穆,正低头凝视着他。 就在法相出现的瞬间,楚清河心中猛然生出预警,而下一刻,一只大手对着他的位置酣然出拳。 速度之快,楚清河也反应不急。 我身上的避水咒形成的光幕将雨水隔绝在外。老人的音波攻击对其他人可能管用,但对我而言却连那层金光都击不破,至此我已经走至那名女子的面前。 身后传来的巨大响声迫使我回头,可也就在这个空挡,那女人很不讲武德的对我发动了偷袭。 她身形快若闪电,只在我偏过头的一霎那,便已经来至我的面前,纤葱玉手中握着的一根三尺长的黑鞘银边的瘦剑抵在了我的胸口,却再难近一步。 我伸出双指捏着那瘦长软剑,剑身已经弯成一个可怕的弧度,女子眉目间似有惊讶,但随即便觉得手指上酥麻一片。 雷霆顺着剑身击打在我的手指上,饶是我的体魄已堪称妖孽,但挨了这一下,疼是肯定的。 一击得手后,女子眼中疑惑更甚,她手上长剑借势一转,那猛然弹开的剑身,在雨幕中抖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直刺向我的眉眼。 我身子后撤,同时口念金光咒,脚下踩着道门羽步,可刚一步踏出,那女子朝下一指,一道闷雷在我脚心炸响。刺痛感令我险些连身形都维持不住。 而后,女子身影飘忽,那剑飞掠向我面门,我抬手去防。这时感觉到左腿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拽住。不待我去看,那女子一个滑铲去踢我的左腿。 这要是被她踢到,身子翻倒,再想起来估计就难了。 可左脚被制住,也只能顺势半跪下,她一脚朝着我大腿踢去,我浑身一颤,身子往后倒划出去三四步远,才将将止住。 没继续进攻的女子,疑惑的问了句“你练的什么体术?身子硬的像石头。” 被她这几下折腾,浑身酸痛不说,主要是憋屈。 从头到尾,我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要不是她的兵刃拳脚皆对我无效,恐怕,第一回合我就已经被砍翻在地了。 见我调整好气息又站了起来,那紫袍女子眼神闪过一丝银光,她冷笑着将身上的紫袍解下,露出里面无袖的衬衣。 我看的发愣,只见她活动着手腕,而后双目微闭,再睁眼时周身起了一层雾白色的紫气,而她的双眸俨然已经化作斑白。 好似浑然变了一个人的她,就连脸上的笑都开始有些夸张而狰狞。 雨林中的另一边,楚清河清晰感受到一股汹涌的巨力正撕裂着自己的身体,而他对此只觉得仿若蝼蚁撼大树般,渺小。 那巨力又一拳砸下,咔巴一声,楚清河的右手被击中,毫无疑问的是整个断裂开来。 面目涨红的楚清河,愣是忍住没叫出声。而那黑衣男人背后的金光巨手将楚清河捏住,丢到空中,在即将落地的一刹那一拳轰出。楚清河整个人就跟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老远,砸在树干上生死不知。 “结束了。”黑衣男人望着不远处已经一动不动的楚清河,他抬步走去,可就在这时,身后,穿出来的蓬勃灵气让他不由得转过身望去。 周围雨幕皆是一顿,就像突然间被一股怪力拖拽着升上了天,随即猛地又砸向地面。 紫衣女子开了灵窍之后,仿若与之前判若两人。她手中长剑舞出十余朵漂亮剑花来,每一朵剑花落在我身上,那便是数十道细小的剑痕。 一味的使用护身法术根本抵挡不住她的进攻,而自身凭借皮糙肉厚的身体去进攻也跟不上她的速度,到头来还是拳头打在棉花上,白出力。 女子剑法舞的水泄不通的同时,还不时的使用各种符咒道术,甚至是暗器毒物。 玄门的奇门遁甲里,虽然有说道无定道,行无章法。但,面对这种几乎是完全没有逻辑的出招,我根本就没法还手。 我整个身子已经被她牵的铜绳捆住,这绳子说来也奇怪,我越使力它系的越紧,甚至于我挣脱开了手,但一抬脚,有发现下半身被绊住,而当我下半身挣开,又被捆了上上面。 而这只是她施展的奇巧淫计中的一个。 女子一脚踢在我后背上,我嘴里发出一阵咆哮,身子一个鲤鱼打挺,准备翻起,却被她劈头一脚给踩在地上,脸死死的被摁进泥土里。她从头上解了枚钗子,手握紧了,一把扎进我的脖颈。 钗子顺着天柱穴,一直往里钻,刺破我的脖颈,直扎进里面,压迫到我的喉咙,而仰面倒在地上的我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呃呃的在地上挣扎。 “还不开灵窍,莫非你只是个学了些道术的江湖武夫?”女子踩着我的脑袋,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 那边黑衣男人收了法相,面目恢复之前的模样,他缓步走来沉声道“解决了,跑的那几个我现在去追。” 女人双目恢复正常,她捡起先前丢在树枝上的紫袍,重新披回身上,脸上犹留着红晕,似乎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生死之战而是人间极为美妙的事物,她打了个哈欠,懒散道“不急,让他们多跑一会儿也无妨。” 黑衣男人闻言也不多说什么,而当他准备将地上那被捆成粽子的我彻底击杀的时候,忽闻天空上雷鸣大作。 女人双目流露出精光来,她目光转向远处,脸色嗔怒道“没死?” 黑衣男人亦是望向那躺倒在地的楚清河,远隔百步之外的他,颤巍巍的撑起身子来,一道雷霆劈落。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那身子被闪电击中的楚清河,上半身的衣物碎成灰烬,但他却屹立于落雷造成的火海中,浑身上下散发着白紫雷霆。原本那断裂的右手,此刻上面雷霆缠绕,细看之下,有纤细的电流似鲜血流淌在他的身体里。 楚清河额头上的图案,不知何时变成了一道裂痕,那纹路,恰似天空中奔涌而来的闪电。 “何方妖孽,见吾不跪?”恍若炸雷般在脑海中响起,那声如九天惊雷,惶惶中有股震人心魄的威能。 黑衣男人完全呆愣在了当场,而女子亦是压抑住心中的激荡,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逃!” 身形极速挪移着,但随着楚清河抬手,一道声势速度快过惊鸿的雷霆咔的一下,击中那奋力逃跑的紫袍女子。 只一下,女子被击落在地,身上焦糊一片,而黑衣男人回过神来,他手结印记,身后一尊金光神像浮现,而楚清河面朝他,又是一抬手,同样的雷霆飞来,只是这一次,那黑衣男人连人带神像一齐被击穿,身子酥麻的跪倒在地。 楚清河两次抬手,身体却是撑到了极限,他脸颊控制不住的张大了嘴巴,仰头咆哮却是无声,而后就见其身上雷霆消散,整个人似被抽干了般,向后仰去。 弹琵琶的老人见两位同伴皆是被一击之下给击伤,顾不得其他,赶忙收起琵琶欲要离去。 而这时,先前被击中的女子却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她眉眼闪过一丝怒意,她整个前胸被雷霆击中,衣服早已被烧干净了,皮肤也是焦黑一片,甚至连伤口都因为重度烧伤而连一滴鲜血都不曾流淌。 在她还不曾被烧着的腰上,一个被刀片刻的格外秀丽的叁字毫无遮掩的露了出来。 女子脸上表情扭曲,剧痛让她遏制不住的尖叫了起来。 雨幕下的我,感受着喉咙被鲜血灌满,身子被捆的结实一点力都使不上来。 刚刚那两道天雷我确实的感受到了,可惜的是,那天雷并没有让那个女人丧失战力。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女人负了伤,但身上的灵气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越发的紊乱以至于近乎癫狂。 楚清河的处境很不妙,我几乎感受不到他的气息,现在,我被捆在这儿,动弹不得,要破局的话只有一个办法了。 女人尖叫着,周围的树木被她挥舞的剑光给劈成碎片,草木混在雨中,变成女人怒火中的一部分,成了风暴不断的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那弹琵琶的老人见状已经跑走,可还未等他离远,突然感觉双腿一凉,而后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前倒去。 摔在地上的老人,这时才感受到下半身传来的剧痛,他惨嚎着,声音却在女子的狂笑中戛然而止。 “死,都给我死!”女人近乎疯狂的咆哮着,而他的同伴,也就是那个老人已经被她手中软剑给碎成许多段。 黑衣男人还能轻微的呼吸着,可当他转过头,看见那个疯了一般砍着自己同伴的女人,眼神里也不可遏的流露出惊恐。 女人感觉到黑衣男人在看她,她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却发觉那人只是面露恐惧,就像在看一个极丑陋的恶鬼。 女人挥剑的手顿了顿,她脸上挂着阴森而又凄厉的笑容,她问道“我美吗?” 回答她的则是黑衣男人遏制不住的惶恐与眼神里的厌恶,下一刻女人面无表情的朝他挥下了手里长剑。 万籁俱寂中,红色的水,随着雨水汇成的河流,流淌向不知名的地点。 握着剑的女人,抬头仰望着大雨倾盆,她胸前的焦黑被雨水冲刷的淡了些,可里面交错狰狞的电纹则给她的身体带来无可逆转的烙印。 女人似乎是疯了般,她时而大笑时而痛哭,她张开双臂,迎着暴雨站在林中。 一直趴伏在地上的我,突然像是充了气的面团,整个身子鼓胀起来,而后就听砰的一声,那枚插在我脖子上的钗子被弹飞了出去。 女人眼神恶毒的望向我这边,她几个踏步,一剑劈了下来,我则身子一滚,她的剑刚好劈断我腿上的铜绳。 就势一滚的我,身子膨胀到一丈多高,而捆绑的链条也早已尽数被我崩断。 女人持剑要再刺,这下却被我先手抓住。 我一用力,将她手中瘦剑折断,而也就是这事,她才看见,双目漆黑唯有瞳孔留有两点赤星,额心处一股黑色气浪翻涌着包裹在全身,仿若一头不知名的怪物。 在见到她那具可怖身材的同时,我轻吐了口气,在她的脸上,我望着她没由来的觉得她很可悲。原本姿容俏丽的脸庞,脖子以下全是焦黑一片,只剩个人形。 女人看到我,她笑的肆意,笑得开怀,她道“你果真是个怪物!”而下一秒,她被我一拳摁在地上,我用手摁着她的脑袋的同时,也感受到来自她身上的大力。 “乾坤有道,一曰力!”随着她的一声吼,我的脚下,泥土翻溅,一股庞然大力似地下巨石隆起,我被一举掀翻在地。 女人朝着我的腿抬起一脚猛地踹下去。 咔的一声脆响,我被踹进土里,而她则断了一条右腿。 我双手撑着地,身子猛地向上爬起,又被她一拳轰在头顶,我目眦欲裂下,看见她手臂一寸寸断裂,可那女人笑得更欢,活脱脱一个疯子。 就在我身子重新撞回泥土中的时候,天空上飘起了黄纸雨。 一张张雷符仿若不要钱似的,飘飘洒洒坠下。而后道道蓝白紫电交织着,如乱雷轰击在我的身上。 我被打的皮开肉绽,哀嚎着,似野兽似孩提。 我从泥坑里一次次爬起,她便一次次将我又重新踹了回去。 那发了疯的女人,精疲力竭,就在最后我反扑上来,扯着她的脖子将她整个头颅拧断,我看着她瘫软的身子倒进了她给我挖的坟中,倒在了我身上。 随着她身上最后一点气息消散下去,我这才浑身颤抖着将她推开,从坑中一点点爬了上来。 “楚清河”我努力支撑着身体,朝楚清河的方位一点一点挪过去。 那里焦黑一片,漆黑的树枝,雨水冲刷下,焦石的泥地里一个人样的影子跪在地上,脑袋低垂。 “喂。”我连滚带爬的赶了过去,拿手轻轻拍了拍他的皮肤,却见他被遮住的那一侧已是焦糊一片,他的右手被雷霆烧成了灰烬,左半边脸上全是血丝,眼睛瞳孔已经涣散,嫣然是一副死了的模样。 “喂,你别…”我还在拍他的脸,可浑身焦糊的楚清河显然已经不可能再回应我的话了。 “喂!醒醒再睡…”我眼皮子已经控制不住的开始打颤,随着沉重的呼吸声里,整片雨林都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哽咽低语。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滴落在楚清河的脸上。 我颤巍巍将手伸进兜里,从里面掏出所有的药丸来,一股脑的全塞进了嘴里。 在药物的刺激下,我感觉到身体里的灵力开始缓慢恢复。 楚清河已然保持着跪倒在地的姿势,他已经死了。但他的生魂应当还没有离开这里,只要把他的生魂给找回来…… 我再次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眸扫荡着周围的一切。天雷落下来的地方,断绝了一切生灵活着的希望。 不甘心就这样放弃的我,将目光放在了楚清河身边的物体上。也许他会把魂魄寄宿在相近的物体上,这种寄魂的方式并不罕见,很多供人收藏的老物件里可能就藏着原主人的一丝一缕魂魄,这种完全无意识的,凡人尚且都能做到,更何况修炼之人。 我在他身上摸了摸,可目所能及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正当我急得脑门直冒汗的时候,突然想到,他的剑。 楚清河是一名剑客,向来是剑不离手,而这次雷击之下,手边罕见的没有他的佩剑。 想通这一关键的我又去寻找他的佩剑,终于是在一处老树底下,寻得了。 剑身森然,其中若不仔细,断然无法发觉内里竟然有一缕残魂所在。 小心的把残魂收纳,我将楚清河的身子放好,而后把那残魂放回他的体中。 约莫等了好一会儿,楚清河仍是没有半点动静,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生的迹象。 为什么会这样? 暴雨里,冰凉的水花从我的头顶浇落在我的心底,我望着那气息全无的身体,一股乏力感自心头涌出,楚清河大抵真的是死了。 涅盘生 乌鸦站立在枝头,似庄严的使者,似小憩的旅人。 马匹停在一旁吃草,而那场急至而来的暴雨下了没一会儿便停了。倒是天空中闷雷不断,似乎是老天爷在发怒。 站在树荫下的怀明玉在那来回踱步,方知有面前堆着各种道具,从来到现在,他至少算了有七八回了,但每回都是凶兆,这让他焦急万分,可又无可奈何。 “不行,我得赶回去,这样下去我非得急死。”怀明玉说着,翻身便要上马。 方知有赶忙拦下她道“不能去不能去啊!那边雷声多大你不是没听见,就算你去了那又能怎么样,咱们只能给他们添麻烦,当务之急自然是离得越远愈好。” “逃逃逃,你就知道逃!”怀明玉一把挣开他的手,平日里脾气还算不错的女子,突然仿佛炸了毛的母老虎一般,方知有也不知所措,但见怀明玉已经骑上马匹,她调转马头,方知有上前阻拦道“他们有修为的神仙打架,你我一介凡人干预不了的,你别去添乱子了,我的姑奶奶诶!” “我不知道那些个天高地厚,我只知道,我的朋友现在有难,而我却在这儿躲着,我怀明玉不是怕死的人,方道长,我知你难处,况且你还要带福生道长去神皇派,今日咱们在此别过,他日若有缘,咱们再相聚。”怀明玉调转马头,双脚一夹马腹,马儿便身子一缩,而后全身似开了关的机器,快速活动了起来。 望着骑马远去的怀明玉,方知有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气。 福生拍了拍方知有的后背,此时,只剩下他和方知有还守着这片小树荫了。 “福生,咱们是回去还是继续往前啊?”活了半辈子,从来都是别人诚心诚意的来问他,而他去问别人的倒实属罕见了。 福生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道“我想一盂了。” 方知有回头摸了摸福生的脑袋,这个嘴上长有两撇小胡子的胖道士,罕见的硬气了回,他道“那咱回去找他们去。” 福生点点头,而后,方知有将地上那滩东西都拾掇着放回自己的箱子里。 … 马匹驰骋在树林里,林中寂静无声,只剩下马蹄踩踏地面的声响。 潮湿的泥土,马儿踩进去的声音是沉闷的,伴随着吧嗒吧嗒的水声,怀明玉那颗沉重的心终于是释放了出来。 从她离开到现在,心里一直是揪着的,总觉得一股气堵着,挤在胸口不得出来。她感觉糟透了,这种感觉和五年前她爹出门时一模一样。 天空的亮度渐渐变弱,灰白的云层慢慢开始暗淡,林子里的路本就黑,如今下了雨过后又显得湿滑,马儿几次奔驰都险些踩滑。 “楚道长!一盂道长!”怀明玉开始大声的喊着。 周围万籁俱寂,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响,她的声音伴随着马蹄声,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里回响,却得不到回应。 怀明玉觉得,那一刻,自己又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那个孤独的夜晚。 一阵嘶鸣声响起,马儿一脚踏进泥坑而身子没能拔出来。几百斤重的马儿惨叫着摔倒在地,而怀明玉被甩飞出去。泥土打湿了她的身上,她整个人在地上滚了几圈,而后爬了起来。 怀明玉擦着手上的泥土,她望着周围黑漆漆的世界,耳边似有嗡鸣声。 没由来的,她又回忆起那时的场景,看着高大骏马在泥泞中挣扎,受惊吓的巨兽嘶吼着,仿佛那一刻被这个世界上的冷漠所倾倒。 怀明玉擦了擦脸上泥水,她起身走了过去,百多斤重的马匹随着她用力,也在极力支撑着自己的庞大身躯,她低声喝着,随着马蹄重新踩踏回大地,那高头大马也重新站稳脚跟。 摸了摸马背,安抚着陪伴她几日的坐骑,怀明玉从怀中点起一只火折,那火星燃烧在黑暗中,仿若流萤。 怀明玉将火折子藏好,重新上马,握着手中灯火,继续行进在漆黑的夜路上。 我将竹藤编制好,做了个简易背笼,将楚清河放在里面。 他脑袋湿答答的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把藤蔓的两头系在我的腰上胸前。 将他放稳后,轻念了声“我们走。” 我拄着楚清河的佩剑,在昏暗的泥泞中,背着他,一步一步的寻找回去的路。 楚清河比我想象中要轻,以前一直觉得他这九尺男儿至少得有个半头牛那么重吧,可实际上,在我背着他起身的时候,比之更重的是我的心。 他身材比较匀称,四肢比我长一些,所以我背着他的时候,他的双脚总是会拖在地上。 我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到原先他手上戴着的那个串,我想那对他一定很重要吧,可惜我没能帮他全部找回来。 也许那对他而言是什么重要之人的物件,也许,他母亲现在还在想着,他在哪,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之类。 真好啊,还有人惦记着。 “不像我,命苦,家里亲戚都走完了,孤家寡人一个。”我自顾自说着,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妥。 至少,我知道我还是有个地方可以回去。 想到大泽里的那个她,其实,这种糊涂账,早八辈子就该算清楚的。我暗自摇了摇头,心中满是怅然。 周围的视野越发的黑暗,但好在我的视力并不受黑暗的影响。 我又开始碎碎念着“一开始见你的时候,感觉你这个人像是话本里走出来的人物,出身名门,话少,本事还强。不过现在话也不多,为人处世倒更像个侠客。” “我觉得怀姑娘对你有意思,而且你看怀姑娘那眼神也忒愣了点,现在不都讲究一个郎情妾意嘛,我感觉你们俩啊,就缺那临门一脚了。”我自顾自说着,身后的楚清河身子随我的摇晃,一摆一摆的,好似真的只是睡着了一般。 “其实,你想知道的那些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告诉你也没好处。诶,咱们都是有秘密的人,有点秘密也挺好。” 背着楚清河,路过一个转角,我看见一只松鼠从我眼前跳过。 那小巧的家伙,灰褐色的大尾巴一摇一摇的,仿佛一杆小旗。 夜里凉风瑟瑟,我把楚清河放下了,将身上的衣服脱了给他,帮他穿上后,又好好整理了下衣襟这才又背上,再启程。 路上无数游荡的孤魂似陌生的行人从我身旁经过,我装作看不见他们,只背着楚清河默然无语的在林间行走。 在这里的多是些横死鬼,天不管地不收,终日游荡在这片林子里,直至魂魄渐渐稀薄,最终在某一日里彻底的消失在了人世间。 楚清河的尸身引来了其他魂魄的注视,而我很合时宜的念起了驱鬼咒。 听说,在山南道那边,有种职业就是专门替人收尸的,往往那些药走上个百八十里,翻山越岭的。 我背起楚清河后,有注意,念咒前先用锁魂的手印扣在楚清河仅剩的左手上,好让他体内的残魄不至于受到影响。 冷风从天空倒灌向地面,经由泥土杂草的过滤,呼吸到我口中的是含有奇怪异味的冷香。 我不讨厌这种气味,像头不知疲倦只闷头前进的老牛。 渐渐的我感觉到了身后传来的一种异样的味道,那是一种灰雾下浓郁的悲伤。 楚清河的身上散发出这样的气味,让我有些错愕,不过,也许是因为贴合的太近,我又用锁魂的方式使他的魂魄更贴合着我,所以我才能觉察到那股残存生命里的莫大悲怆。 我仍是在一步一步的走着,背上的楚清河却好似越发的轻盈,耳旁无数鬼魅的低语声变的弱小,唯有一阵冷到骨髓里的哆嗦声,在我身后轻轻的颤鸣。 那是楚清河的声音,准确来说是那缕残魂的苏醒。 旁人无法听见一个死人说的话,但我可以。 “师兄…师…兄…”楚清河重复着念着这个词,从他的话语中,我似乎闻到了寒冬腊月时的大雪,闻到了那抹带有血腥气味的剑痕。 “回家吧”似在漫天大的飞雪里,少年的身影萧索着背负着一个人,艰难前行。 楚清河轻轻的嗯了一声,而后再无声息。 不知走了多久,远远的,我听到有人在叫我。 然后,马蹄声由远及近,点着火折子的怀明玉下马跑了过来,她满身的泥斑,漂亮脸蛋上也沾染了许多污渍。可那一刻,面对着他的我,竟有些愧疚。 “一盂道长,楚…”怀明玉在看见我身后背着的楚清河时,表情明显呆住。 我将楚清河放倒在地上,破旧的道衣早已被撕扯的看不清原来的模样。透过大大小小破布的缝隙,楚清河身上焦糊的四肢,以及苍白的脸上完全没有了生人的迹象。 怀明玉已经知道他的死亡,但还是将手放在楚清河的胸口,那里并无搏动,唯有寂静。 大约过了有半柱香的功夫,方知有带着福生从远处赶来,在看见我和楚清河的凄惨模样时,福生忍不住的哭了出声。 方知有沉默着不发一言,我见到他时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但觉浑身上下再生不出一丝气力。 怀里,一股清凉似有游蛇奔走。之后,我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无边落木此刻狼藉一片,无数冤魂精鬼围绕在这圈战斗后的场地外,不敢靠近。 有那瘦弱的幽魂,吸了口地上流淌的血痕,只片刻便身子凝实了不少,双目泛着绿油油的光,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不远处躺着的那几具碎尸。 女人从嘈杂声中被惊醒,她身躯从灰土中爬起。灰黑色的焦土从她的身上剥落,好似蛇蜕。 林子里安静极了,没有风,没有鸟,没有虫。世间万物落在女子琥珀色的眼眸中皆是一动不动的静物。 饿鬼们饱食着血肉,他们的喉咙不断吞吐,身躯越发膨胀,眼眸中有的猩红,有的湛蓝,有的碧绿,模样已经快要成煞。 女子从起身之后,便一直在打量着自己,她胸前的伤已经痊愈,皮肤水嫩的如若新生的黄芽,光洁的身子落在林中恶鬼的眼中便又是一餐美味的宵食。 她摸着胸前的圆润,感受着那里强而有力的生命脉搏,短暂时间里经历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而今获取新生的她终于是明悟了太上十字真言中的恕。 恶鬼们围绕在她身边眼神里充满渴望,女子瞧了瞧它们,忽然一招手。 那些鬼物竟然真的就扑了过来,她并未阻止恶鬼们的侵犯,只是,抬头望着天际。 她的身躯很快在邪魔的入侵下扭曲不堪,细嫩的皮肤被撕扯出道道血痕,疼痛,瘙痒伴随着阵阵冰凉沁入她的心肺,在深刻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之后,反而她有种难言的痛快感。 一瞬间的悲怆化作无垠的雪,铺在血红色的视线里。 而后,随着她的怒号,周遭的一切土崩瓦解。 那一刻,一团来自人世间那心底里最深层的怒,如若一团火焰,痛的要将世间的一切都给焚烧殆尽。 官鬼或被论言凶,而令喜忌为已恕。 赤色薄雾化作清烟袅袅散去,又是一身纯净瑕白的女子,她身上不着一丝,却毫无挂碍的一步一步走出坑中。 但见其眉心处一道图案行成,颜色似胭脂抹成,图案上赫然便是那七杀的符号。 女子手臂微抬,先前在树枝上挂着的那件紫色长袍述而飞回女子手边。她哼着一首小曲,心情似乎很是不错的样子。望着天上众多星辰,眼眸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女子嘴唇微动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见她嘴角勾起,脸上似乎又流露出一丝癫狂的笑意,那笑容回荡在林中,惊落了一片叶子。泛黄的树叶从枝上落下,在坠地之前被一阵风打的飘忽忽旋转个不停,而当叶子真正落地的时候,女子已然不见了踪影。 … 我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了。 当我再次睁眼,面前是黑漆漆的顶,摇晃的频率让我反应了好久才想到这应该是马车之类的。而怀中大鲤率先跑了出来,他在我脸颊上蹭了蹭,口中龙息轻吐,一阵温凉的湿气打在脸上。 而当我准备起身,却发现被什么东西给捆住阻碍我的动作。 车帘外,方知有的声音响起,随着车帘被掀起一角,在刺眼的阳光下,我看见方知有那张大饼脸伸了进来,他一双眼睛在我脸上望了望,随即面带欣喜道“谢天谢地,你终于是醒了。” 我挣扎着把身上那些绷带木板给拆掉,身子活动着,除了感觉有些软弱无力之外,并没有太多的不适。 “我们这是在哪?”我活动着已经僵硬的身体,听着卡巴卡巴的声音不断响起,身子才算舒服了些。 “你这一口气睡了三天了,还好,人没啥事吧?咱们这是在去往扬州的车队里,先前走到庐州,刚好那有来往扬州的车队。我们把马匹还到附近的道教所,里面有人安排我们坐上这批,再有个半天就能到了。”方知有在一旁碎碎念着,也许是耳根子清净久了,再听到他的话,我心里莫名有些感动。 但随即我想到了楚清河,于是干嘛问“楚道长呢?他怎么样了?” 方知有原本笑着的脸僵住了,一时间我也想起在不久之前,雨林里发生的那件事。 良久的沉默之后,方知有道“正好有神皇派的弟子在附近,现在楚道长的…身体在后面那辆马车上,附近有两名长字辈的神皇派弟子正看着。”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难受,道“我出去透个气。” 方知有要来扶我,被我笑着摆手错开了。 掀开帘子之后,眼前的并不是笔直的官道和两旁茂密的树林。 我们似乎是在一座镇子上,来往商贩络绎不绝。旁边孩童相互打闹,妇人提着篮子周边有那光膀子搬货的农家汉子,也有黄狗趴在地上眯眼小憩。 我们过了一座亭台,再往前便是一条平铺在水面上的大桥。 方知有见我似有疑惑,他解释道“庐州扬州本就是江南的重心,而整个国家版图又以江南最富,莫说是这两城想通的官道繁华如此,待你到了那真正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城城头,便知道熙来襄往,人似潮水车马如龙的壮丽景象。” 方知有的话,倒是让我记起某一世身处在太平盛世里的繁华都会中,在红街绿巷醉卧美人膝前。 看着曾经的自己,想到我也曾和他一样,抬头仰望若有所思,我既身在其中,又在其外,对这千变万化的人生既心醉神迷又厌恶不已。 “一盂道长?”怀明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看向她,怀明玉满脸的惊喜,而她身边的福生已经几个健步跳了过来,他面露悲伤道“一盂,我还以为你也要躺一辈子呢。” 望着面前这个明显成熟了不少的家伙,颇有种孩子渐渐长大的喜悦,可转念想到了楚清河终是叹了口气,我回过身去,轻声道“让我去见见他吧。” 车窗外的我始终还是不敢再掀起帘子,对于楚清河我是有愧的。 如果那天我没有犹豫,而是在一开始就没想着掩藏身份,是不是他就不会躺在这儿了。 身旁,神皇派的弟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进去吧。” 犹豫再三,车帘掀开,楚清河安静的躺在里面,似乎是睡着了。 我蹑手蹑脚的钻了进去,车帘放下。 车里的温度不高,似乎是设了特别的阵法。 楚清河身上已经换了一件新的衣服,看起来和先前差不多,一样的帅气。 只是,他面色铁青,我想到这家伙平常也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倒是亲切了不少,只是在看见他右边空空荡荡的袖子时,心中一股抑制不住的悲伤涌了出来。 我蹲坐在他的身边,虽然我与他相识不久,但至少还算愉快的度过了一些时日。 身旁,香炉里安魂香的味道凝聚在空气中,让人闻了有种昏昏欲睡的安宁感。 如今他的一缕残魂留在这里,另外两缕,一是归入地府,一则被神皇派的命灯牵引回到了神皇派内,等收集其了,再一同送去地府。 算起来,这也是入了大门派的一个好处,神皇派历史由来已久,地下肯定也有不少的同门在里头,照顾在所难免。 如此宽慰着自己,我从腰间把一枚墨绿色的珠子放到楚清河的怀中。 这是我在那找他魂魄的时候顺手捡到的,不过只剩下这一颗了。 望着楚清河清冷的面庞,许久,我走出了车外。 方知有等人皆在外面,见我出来,他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能感觉到他们和我一样,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在。 我吐了口气,望向扬州的方向,开口道“这件事不能这样算了呀。” 方知有点点头,他说“事分轻重缓急,福生道友的记忆得先恢复了再说。” 旁边的福生也认真道“福生也要加油。”我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而后看了眼方知有问他“我那事你到底能不能算啊?” 方知有无奈一笑,他说“本来我是偷偷给你占过一卦。” 我饶有兴致的看向他,但见方知有手心手背翻了几下,我看不明白,直接问他“何解?” “春木更新之象艰难险阻之意。”方知有说着,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道“万事开头难嘛,我懂。”但随即,眼神凝实了,我望向远方,胸中似有不得不吐之言,直欲抒发胸臆。 本想着至多一年半载,找到杀洪文武的那人便回大泽去,但半年时光过去了,别说杀洪文武的神秘人,自己这万般小心也惹了一堆因果在身上。 地府,黑莲,七杀。 轻吐了口浊气的我,不发一言。 二选一 云海之上,峰峦叠翠。主峰也是唯一一座常年被云雾遮蔽,其中纵有亭台楼阁,但鲜少有人真正见过。 相传,那云雾之上有座直通仙界的玉梯高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令人望而生却。 然,千百年前,有位游遍山川大河的名客,来此处,寻那神仙楼宇,欲踏那登天长阶,然则来此却被泥流困在山腰半旬。 半旬过后,有位鹤发老人拄拐行于山上,名客大惊,忙要拦住,然,老人孤身入山洪而去,随即不久,雨过天晴,山洪亦不复。 名客终是未能登顶,但这座仙山的名号也渐渐传开,直到后来,一位姓张的道士在此地开宗立派。 顶阁上,正在看着书的王正清突然听闻楼下有动静。 这位神皇派最年轻的掌教于是偏了偏脑袋,他听到楼下童子在说,山下来了一帮人,是从江城赶来的,说是要见掌教。旁边听的一脸的无奈道,咱掌教好些日子都没怎么休息了,再说了掌教什么身份,哪能事事都去烦他。 旁边又一名童子说,我听旁人讲,好像这件事闹得挺严重的,一位清字辈的师兄死了。 楼阁之上,原本待在旁边纪录一些资料的道士们,这一个转身的功夫,突然发现身旁的掌教不见了。 山腰处的一所歇脚庙门外,怀明玉在那和执意要带走楚清河尸身的道士们发生了争执,方知有充当和事佬去和那帮颐气指使的道士们调停,而我则带着福生,蹲在旁边的石柱子前。周围来往的都是些百姓,而他们大多也只能到这儿,再往上就是道士们居住的场所。 要说我身上的真君雷令,早在比斗中不知掉哪去了,就连麋鹿给的拐杖我也忘在一旁。很多时候我都在为这个不怎么好使的脑子犯愁,不然,现如今也不至于蹲在这里等调停。 “再说一遍,没有预约的话,掌教恕不接待。”那火气十足的黑脸道士丝毫没有给我们任何面子。 方知有被他呛得脸都气红了,怀明玉已经拔刀,要不是方知有拦着,估计现在已经干起来了。 福生蹲在我身边一言不发,我则默默算着时间。 算起来我们来这儿也差不多快两个时辰了,他应该也知道我来了吧。 我眯起眼抬头看了看天色,见霞光万丈间,一道长虹携云雾而来。 “楚师兄的尸身自当由我们神皇派处置,各位送行之义我派当附上相应报酬。”那人说着,语气中有些强硬。 怀明玉气上心头,她怒道“这件事由我们亲身经历,楚道长就算是你们神皇派的人,那我陪同处理他的后事也不是不行吧?” 那道长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道“本门事物,外人还请回避。各位若是有事,尽请去会客殿,稍候有专人与你们接触。”只是不待他话说完,身旁便传来一声“不必如此麻烦。” 见自己话语被旁人打断,那道长颇不耐烦道“出了事你能担当的…” 还未完全转身,但余光已经瞟见那站在道路旁的年轻男人,嘴里的话已经咽了回去,他以及周围的人皆是低头,抱手行礼道“参见掌教。” 我望着面前那刚落云梯身形款款,似儒生打扮但却穿着身青绿道袍的年轻道士,笑了笑道“许久不见,你还和那时没什么两样。” 眼前的王正清一席青衫,虽额前飘着的碎发略显不整但难掩其眉宇间的勃勃雄气。 他朝我抱拳行了一礼,而后温和笑道“一别数年,阁下可还安好。” 周围人见我和王正清谈笑自若,似乎真的是许久不见的老友,各各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 方知有见状,一副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他讥讽道“早说了我们与你家掌教是旧相识,真是宰相门前九品官,看门的比人还横。” 那低着头的道士只脸上抽搐着,但他却丝毫不敢造次。 简单寒暄几句,王正清看了眼躺在一旁的楚清河,便吩咐道“先将其送至宝象殿,让这位姑娘也一齐陪同。” 而后朝方知有伸手问道“这位道友,是随我等一起还是…” 方知有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他连忙把手伸过来,握住那位天底下有名的年轻掌教的手,颇有种轻易不肯松手的冲动,他道“一起一起,我与那一盂道友乃是过命交情,今日又得见王掌教的风采,实在是平生一大幸事。王掌教,小道对您那可是仰慕许久啊,我还……” 见王正清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我无奈上前,止住方知有,小声提醒道“方道长,还是先随王掌教一同,正经事要紧。” 方知有闻言立马松手,王正清倒是和蔼的很,也没半点被冒犯的意思。他看向我,而我则小声道“此来却有事要麻烦于你,不过这里人多眼杂,还是去个安静处吧。” 王正清笑着点了点头,他道“想必几位也不曾来过,不若在下当个向导,先领几位简单游览一下。”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既然已经到了神皇派,那颗不安的心也渐渐开始舒缓。方知有很是兴奋,福生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在与怀明玉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暂时分开。 随王正清登山的过程里免不了被各色各样的人围观,而据他本人解释说,因为每次下山都会造成堵塞,所以,他基本几年都走不了一次山道。 想到这家伙刚刚是乘虹赶来,我心下想着,这家伙不会是到了真人境界了吧。不过想来,当年他的实力便足够出众,而如今又成了掌教,道行肯定是今非昔比。 越往山上,游客越少,而往来更多的则是道士。其中也不乏衣黄紫,戴冠冕的。王正清道“因为受皇家推崇,门中不少修客也是在朝堂中任职,所以不免要衣特制的官袍。” 这点上我是早有耳闻,像是江南道的副经略使李颂文便自幼习道,后来因为天资出众在功名场上混的飞起,不消几年功夫爬上了这个位置,如今不忙的时候也时常来山上道馆里修习。 爬升至小柱峰峰顶的时候,望着眼前云雾遮蔽,人间已经虚幻如泡沫残影,一边感叹着山神皇派的选地颇为考究的同时也为凡人们终其一生也不过操劳,比不得这天生地长的灵巧山石,比不得山头飞鸟,云间野狐。 这里人烟稀少,方知有一路上被一些个灵物奇巧给吸引住了,跟我们落下一截距离。 福生一路上默然跟着,王正清大概也觉察出什么来,他回首望向福生,询问道“这位,好似云游梦里,神魂虽在但灵智不复。” 我望了眼福生,随即叹了一声,道“此事也只能与你说来,是有关紫府道宗的。” 王正清似乎早有预料,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的模样,而是认真的点了下头。 我便将从梧州到袁城,再从袁城到这里的所有事情一一讲述给王正清听。 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是一种认真的沉思状,脸上没有因为黑莲,地府,玄门而有任何的变化。直至我说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我本以为诸多势力还要再晚一会儿才会选择动手。” 随着他的话,我大致能猜出一点眉目来,于是我问道“是因为妖星吗?” 王正清有些意外的看了我一眼没有直接肯定而是好奇的问我“道友在外游历的这些年,也听闻了不少隐秘见闻。” 对于他的抬举,自知只是从麋鹿那边随意听到些的只言片语,便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略有耳闻,详情还请明示。” 王正清顿了顿,他说“只能说较大程度上是有这方面的因素在,在历史记载的诸多灾难中,皆属妖星降临最为严重。甚至其中一次没得到及时控制,便铸就了一个南方妖国。而这回同时降下的两颗妖星不论是谁先发现,怎么使用都是一笔不小的筹码。” “暂且不论黑莲能不能分到一个,以当下他们的实力显然无法完全把控的住,而像地府这种体量的,倒是足以消化掉妖星的全部价值。所以,黑莲选择与地府联手,情理上是说的通的。” 王正清的话确实给了我一种眼前一清的新思路,可随即我又不解道“地府不是天上的势力范围吗?这件事天上为什么不直接出手?” 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有的疑惑,而王正清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道“准确来说,地府其实是单独的一方,它与天上的关系更像是国与附庸。而天上现在正出了些乱子,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地府是独立的一方?”这句话我斟酌了许久,猛然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受,我问道“要是地府得到了妖星会怎么样?” 王正清摇了摇头,他说“我也不清楚,毕竟我只是一个道士。但,合理的推测的话,地府应当不愿只是受制于人,或许他也在寻求一定的突破。但,不论怎样,战火蔓延不到天上,只会落在人间。”说这话的时候,王正清的眼眸里罕见的有些萧索。 期间,我询问了他,如何处理福生受损的灵智,王正清则表示门派中却有方法可医,让我宽心。 到了山顶,在宝象殿前,院中四尊铜制的高大神兽屹立四方。 我目光从眼前殿上的振翅大鸟挪到左边盘在长柱上的雄壮巨龙,又转过头去看它对面的凛冽猛虎,最终忘了眼身边静静蹲坐宛如山岳的灵龟。 道家四象,皆阵列在此。等在门口的怀明玉只身坐在门槛上,这些天她憔悴了许多,也失了先前灵动的模样。 王正清领我们穿过门前空地,直去往大殿内。躺在一张长桌上的楚清河,他的身旁也多了一些道士,其中一位老者坐在离他头颅最近的位置,低垂眼帘目色神伤,在那轻轻念诵着往生经。 “何道长是楚清河的师傅,此来吊唁,送行了都是同门的师兄弟们。”王正清向我们解释着,身子走上前,和何道长相互行礼致意后,一齐在旁默默等候。 殿内焚烧的香味很浓,味道却不腻。 等了片刻,从外走进来一些穿玄色衣服的道士,领头的朝王正清行了一礼,而后招呼起身后的同伴,围着楚清河开始进行布置。 我有些不太明白,于是问向一旁的方知有道“这是要做什么?” 方知有不太肯定道“也许是回魂之类的。” 就见那群黑衣服的道士,从衣兜内拿出法器,手中黄纸铜铃开始摇晃。而随着念经声响起,屋内顿时充满了一股浓厚的肃穆。 我看见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从楚清河的体内坐了起来,他环视四周,目光扫到了何道人,当即双腿便跪了下去,头在地上磕了三次。何道人泪眼婆娑,只是用手掩去脸上鼻泪,脸上甚是悲伤。 怀明玉看见楚清河的身影,也是眼眶泛红,而后者望着她,则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又看向我们。 当我和他对视的瞬间,楚清河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但我脑海里却听见了他的话,他对我说“谢谢。” 一想到这家伙第一次和我说谢谢还是在那天的清晨,蹲在后院里的地上,一盆一盆的朝自己身上浇凉水。那时候,也没想到,如今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面。 我双手抱拳,朝他行了一礼,当我再抬头时,楚清河已然消失不见。 “楚清河走了。”方知有唏嘘着说了这么一句。 我点点头,王正清起身去和那何道人说着什么。 一直伫立在旁的怀明玉靠着廊柱,只是愣愣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你带着福生道长随我去楼上吧,方道长和怀姑娘就先安排在就近的道场里。”王正清说着,我侧过头去看向方知有,他轻轻颔首,迈步朝怀明玉的方向走去。 看了眼依旧在那愣愣出神的玉姑娘,我心里其实也不好受。楚清河的死,我有一半的责任,哪怕当时能果断点,兴许事情便不会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事已至此,已是回天乏术。我拉着福生跟在王正清身后去往二楼。 楼阁间有清香袅袅,似青山古庙里的松柏,细闻下又有种绵柔暖日下小憩的茶摊。踏入此间便有种心神安宁的作用,这让我心里好受了些。 随便找了处坐,盘腿靠在窗边的王正清洗着茶盏,又从一处竹制的茶件里取出少许茶叶放入壶中,他娴熟的冲泡开茶水,闻着沁人心脾的茶香,王正清开口道“胧月坛主的紫灼青焰是地府阴火的一支变种,其功能除了消减道行外,还可强行抹去部分记忆。原是火山地狱中的刑火,旨在不断抹去受刑者受刑后产生的适应性记忆。” 王正清将茶水分别倒入我与福生面前的茶盏前,那被冲淡许多的热水冒着升腾而起的热气,夹带着清香,让人闻了便口齿生津。 “解救之法倒也不难。常规来说以福生道长的灵性,自身也是在努力寻找过去的记忆,他心智被封,行为举止宛若孩童,但随着时间的冲刷,福生道长灵性越发纯粹,丢失的种种记忆也随着自身道行的恢复而开始有了复苏的迹象。”王正清轻抿了一口,我则斟酌着思考,随即点点头,继而又问“那更快一些的呢?” 王正清望着我,眼神认真道“刺激,也能加速他的恢复,不过有利有弊。” “还请详谈。” “先说说好的吧,福生道长有较大概率能一举恢复之前种种,重新变回你认识他时候的那段模样,而弊端则是…”王正清神色郑重,他一字一句道“他也有可能会忘了这段时间的一切过往。” 是最开始的张福生还是一点一滴慢慢恢复但不知道具体要多久的傻福生。这一刻,选择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选,虽然王正清说这件事的风险不大,但毕竟还是有赌的成分在里面,万一赌输了,虽然福生是回来了,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不复存在,这于我来说也是不愿意去接受的。 王正清并没有再给我任何的建议,他只是默默的品着茶,望着窗外的景色,眼神悠远。 也是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福生突然开口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一点也不像个傻子,他认真道“我接受。” 王正清看了看他,正欲开口,而我却打断道“福生,其实慢慢来也没什么,咱们又不急于一时?” 福生却用力的点点头,他望着我眼神里满是坚毅道“让我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福生不再瞎跑不再乱叫,不再对任何事物都像个孩子一样保持着无限的好奇。 也许从他开始皱眉思考,从他开始尝试着去理解我们的那一刻起,福生便已经不需要我们再替他做决定了。 王正清着手安排的时候,我坐在福生身边,望着这家伙的脸,突然我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你知道你之前其实很不讨喜的吗?” 福生傻呵呵的笑着,我望着他眼神里满是无奈,却又有些欣慰道“你以前啊,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为人也不知道谦虚,还老是装着一副我很厉害的样子,也没个朋友的。” 对此,那个傻里傻气的家伙只是嘿嘿傻笑,随着王正清将他带走,我便心里涌生出一种后怕。我不敢去想,只是坐在外面,默默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等到方知有他们赶来,我在外面不知道坐了有多久。 望着紧缩的大门以及孤零零的我,怀明玉有些怨我道“怎么没等我们来就开始了。” 我讪讪道“福生怕,你们一来他就忍不住不想进去了。” 方知有安慰着怀明玉,这段时日,怀明玉的脾气变得极差,虽不至于对我们发脾气,但多少也有些怒意在里面。 “需要多久?”方知有开口问道。 我摇了摇头,只说“不清楚具体时间,但估摸着得要个两三天吧。” 在这等着也不是个事儿,神皇派的山上风景很好,又逢佳节,整座仙山处处是喜气洋洋的。我们三人的背影落在这处倒显得十分突兀。 沉默的气氛里,方知有打破了沉默,他说“北境失守了,一个月前蛮子们已经彻底攻破涵关。” 虽说对战事并不敏感,但靠着一些知识,我知道,如果关内失守,那么仅靠一条狭长的都厥府道肯定是无法大规模救援临近的陇右道。 “又起战火了?现在局势怎么样了?” 方知有继续道“现在都厥那一片战火四起,要是再守不住等逼近河州,受到威胁下的京畿肯定得迁,咱们南边恐怕也不得安宁。” 因为战乱,北边那里很多人都选择了南迁,很难想象要是陇右失守,半个河山拱手送人,届时流民四起,整个天下都得乱套。 想到时局动荡,天上天下亦是不得太平。我沉默着,许久也没什么能说的。 大幕渐起 雾气沼沼下,人们身着白衣,排成两列长队,隔着有三四米远,朝着前方缓慢而有序的前进着。 前方黑乎乎的一片,总让人想起些不好的事情,于是我望着那无止境的长队,回身又看着我来时的路,那里也是黑漆漆的。 我坠入在梦境里,这种感觉让我熟悉。 身旁走过的人们不发一点声音,如同一群游魂,在追赶着葬礼。 一辆轿子由远及近,缓慢的走到我的面前。七八个被灰雾遮蔽了面庞的男人缓缓将轿子放下,而在那与周围的灰格格不入的鲜红帘布后面,探出了一只雪白的人手。 我替她将帘布拉开,里面的新娘子踏着轻盈的步伐跳了出来。她将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原来不知何时我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一席红袍,胸前的大花也如鲜血染就的一样。 身旁绫罗绸缎的俏丽美人,头钗朱玉,玫瑰伴身,面容藏在红布之下,只露出一小截雪白的下巴,模样甚是动人。 确实是她会想到的风格,我心里默默补了这么一句,只是有些好奇于她为何选了这么一个场景,在我还未来的急开口,她拉住我的手便下了轿子往人群那走去。 我有许多的问题想问她,我想知道地府,想知道玄门,想知道妖星到底是什么。可眼前的女子只是哼着曲子,她拉着我的胳膊纤弱的好似柳絮,感受到她手心里的温润,倒让我有些不忍打破这种安静。 “我们这是去哪?”随着我们脚步渐渐加快,包裹着她的面纱开始一起一跃好似跳动的柳絮。她轻快的说“去参加葬礼,也是去出席一场浓重的庆典。” 我被她说的有点懵,于是又问道“谁的葬礼?谁死了?” “秩序,令人厌恶的秩序终于死了,他压在所有人头上整整两个纪元,而如今我们要去见证混乱与变革的新生。”她笑得格外开心,随着我们的前行,云雾中的人们早已消散,而落在我眼中的是血污与恶鬼弥漫的地狱。 无数多畸形的人躺在地上,他们肢体残缺,趴在地上哀嚎不已。他们似乎已经陷入了某种癫狂,有的自戳双目,有的拿头敲击着地面,鲜血混杂着疯狂,泥地里长出一个个鲜红的代表着欲望的奇怪眼睛。 一股无法言明的恐惧冲荡着我的心神,那是急于干呕的生理现象,又仿若有人拿着绳子狠狠勒紧了我的脖子。我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段完整的声音。 身旁的女子还穿着那件喜庆的吉服,只是,在这地狱绘图前,女人的身影更像是为这一切不美好而奉献自我的祭礼。。 她手掌摊开似在拥抱,嘴角噙着戏谑的笑,她仰起头来,对着天空,轻声念道“你又能如何?” 黄沙裹着泥土,掩埋了一位亡者的尸骸。长着尖牙的黑鸟们乌泱泱一片,它们彼此争夺着血肉,黑色的鸟羽落了一地。 我们站在高台上,远处一位浑身污浊的女人站在土堆之上,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而那看着才不过一两月大的婴儿安静的躺在灰布中。 女人眼神空洞,她缓缓举起双手,那抱着孩子的布也随之散开。 彼此争斗不休的群兽们纷纷抬起了头颅,他们望向头顶上的那双手,眼神中带有无尽的蚕食欲望。 站在离她无穷尽远的地方,我瞪大了双眼,直直看到那婴儿从手掌上脱落,似要朝天翱翔的大鸟,可在脱手的那一刻,被无尽欲望拉拽着,堕入深渊。 那婴儿似伸展着身躯,小小的手掌揉了揉眼睛,他微微睁开那闭着的眼睛,努力抬头仰望向天空,那是无垠的灰色。 就在婴儿即将坠地的一霎那,我的身影从极远处赶来。 漆黑色的流光从眉心处,从我的眼眸里流淌出来。婴儿看着我,它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到我的脸。一滴滚烫的红色,落在它的眉心,落在我的眼里。 周围的一切都如梦幻泡影般散去,唯有孩子静静躺在我的怀中。 天空之上,一声闷重的吼声,似熊似虎,世界也在这一声中被震颤的好似水波起了阵阵涟漪。 女子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不知何时,她已站在我的身侧,低下头来,摸了摸我的脸颊,轻声道“杀死洪文武的人,就在神皇派里,你还有不足一月的时间,入伏之前务必前去广陵江头。” 我望着她的身影如一阵烟,消散在我面前,而周遭一切也随着一声声兽吼,逐渐崩溃瓦解。 我怀中的婴儿,额头上的血渍也深深没入面皮下,唯有那双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盯着我。 从梦中醒来,却还是天黑。王正清坐在我的身边,他看着浑身湿透的我,关切道“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环顾四周但见一只浑身漆黑的怪兽站在茶几上,那怪兽冲我露出一抹人性化的微笑,我观其外形似黑熊,而口鼻如猛虎,双耳长如狐而明眸似鹿,想必便是神皇派的灵尊,梦貘。 王正清见我看着那梦貘,解释道“灵尊感应到有邪气入侵,于是赶来,想必是道友平日操劳顿生了心魔,现已无碍。” 相传,梦貘以梦为食,越是噩梦邪梦便越是欢喜,我估计是被我这梦给馋过来的。 我目光转向王正清,后者则陪同梦貘在给福生闭关,估计也是见梦貘突然消失,这才急忙跟过来。想着,我朝那梦貘方向抱拳行礼道“有劳了。” 那梦貘显然已经是有不低的灵智,他点点头,而后朝王正清低吼了一声,身子一跃,跑出门外。 见灵尊走了,王正清也起身相随,他道“便不打搅你休息了,若是有事直接移步去真君殿找我。” 我朝他点点头,也没起身送他。 在王正清走后,我脸上的笑慢慢凝固下来。靠在床头,我开始想着女人说的那几句话,“杀死洪文武的人在神皇派里,我还有不足一月的时间。”而后皱眉,思索着。 这么巧,我赶来了神皇派,而那人也刚好在这此,是因缘际会?我走之前,麋鹿曾说过,那人身上因果极重,逃出去估计也活不太久。或许有其他人也要去杀他,亦或者是被牵引至此,好让我和他有个了断。 对于因果,我了解的还是不够多,但能肯定的是,杀人这种算果报的,就算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 暂时没去想广陵江头,我的思绪重新飘回到梦境刚开始,那灰蒙蒙的天,以及后来看见到的地狱般的景象。 我轻声念诵起女子说过的话,“秩序,令人厌恶的秩序终于死了,他压在所有人头上整整两个纪元,而如今我们要去见证混乱与变革的新生。” 没由来的,我想到最近听到的有关北境失守的消息,但脑子里蹦出来的关于野兽,关于恶鬼的画面,地府肯定与此事拖不了干系。 而人群中的那个婴儿… 我记起那个孩子的眼眸,那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眼底里流淌着生命的力量,这个婴儿并不哭闹,甚至于它在望着我的时候,竟然让我有种它在思考的错觉。 只是,那短短的一瞬也随之被我忽略掉,我决定地府的事情还是得再提醒一下王正清,也许能挽回一些。 大战一触即发,她大概是知道了什么,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内,天地间将迎来一次大地动荡,可我连是什么都不知道又能做些什么呢? 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我起身,打算还是先告知王正清,商量一下梦境里的这些事。 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泽内,躺在地上的寻白显得有些疲倦,她恶狠狠的道“那只灰皮熊实在是太可恨了,我要是见到他,非给他皮扒了去。” 一旁的鸦师爷冷静道“娘娘,需要我去把他接回来吗?” 而在她视线中,躺在薄纱绫罗,雍容绸缎上的女子则轻摆了摆手,她语气慵懒道“他自然会回来的。” 鸦师爷便不再多说,只是目视前方,像一尊由来已久的雕像。 寻白闭上了眼睛,她像是睡前呓语,喃喃道“天下又要大乱了。” 暗拉蛛网 长亭外,云雾稀薄,天上月亮斗大如碗,旁边星河点缀,让人见了不禁有些目眩神迷。 年轻掌教一脸认真的听完我的讲话,待到我说完,他才斟酌着缓缓开口“也就是说,你梦见那杀你朋友之人,此时正藏身于神皇派内?” 我点点头,随即想起王正清曾说,这几天便是夏祭大礼,于是我道“想必是冲着这夏祭来的。” 除此之外,我也无其他的线索了。 王正清略做沉吟,他说“早些时日,我收到消息,会有一些邪教势力将于夏祭前后策划一起大的事件。而届时,整个江南道甚至临近一些地方的高官要员都将聚集在此。” 我有了个大胆的猜想,道“他们的目的是灭杀整个江南道的官场?” 王正清没有肯定我的话,他似轻笑又似有十足的把握,他说“也有可能是冲着我神皇派而来。” 见王正清如此笃定的语气,我也没多追问,而是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取消这次夏祭,免得出了什么差池。” 对于我的担忧,王正清解释道“正因为不清楚他们的目的,所以才需要引蛇出洞,我们好将计就计。” 他望着我明显有些忧心的神色,似是鼓励般,说道“道友前来提醒,也说明天佑我正道,此番无论如何,定然要查出些跟脚来。” 我自然是明白放长线钓大鱼这种道理了,不过王正清身上确实有股让人信服的气质,我大概明白为什么老掌教会选他当这个继任者了。 回去的路上,清风徐来。望向我居住的地方,却见旁边方知有的客房内灯火通明。 屋子里,怀明玉耐心等待着,而方知有将测算过的卦象写录下来,而后一边皱着眉头破解,一边手指不停的掐算着。 我在屋外想着要不要敲门,但又觉得不妥,于是放在门上的手又缩了回来。 回到屋中,躺了许久也未能睡着。 大鲤最近一直睡得很熟,醒来的次数也少。 熬到了天蒙蒙亮,太阳还未升起,霞光从地平线以下照亮半个天空。 因为夏日大祭,神皇派上下都洋溢在一股热闹的喜庆中。 山上山下人来人往。 正午之前,我吃过早饭,在山上游走了一会儿,看着云卷云舒,心中还是躁动不已。坐在福生闭关的门前,倚着门栏,心中默诵吕祖观醒帖,渐渐感到内心的一种平和,似乎身体各处都在呼吸,与这天地万物一齐生长着。 想来,许久不曾练习过这功法了,还记得第一次在老道人的书库里瞧见,这短短三四页薄纸的东西,被小心珍藏在盒子里。其中语句繁杂词汇艰深,又有不少意会的诗句,这让文化水平本就不高的我,很是头疼。 不过好在,随着一场场大梦,自身忽而懂得明白了许多,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从对自己有史以来所作所为的一切,开始了不同的看法。 思绪纷杂间,我听到,有人正迈步走向我。 方知有顶着个黑眼圈,显然他昨晚也没睡好。 我睁眼看着这位故交老友坐到了我的身旁,他神色有些黯然,情绪说不上来,看起来比较低落。 我没有去询问什么,周身的功法汇聚在丹田,隐约有个小旋风,卷着周身灵气往身体里灌着。 沉默了片刻,方知有才缓缓道“怀明玉于今早走了。她让我转达,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顾,若是日后去南疆,定要好好拜谢。” 怀明玉的离开,我是有预料的,只是嗯了一声。 方知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也学我仰头靠在门上,望着头顶的流云,那似伸手便能摸着的天,他悠悠然的问了句“你有去找王掌教帮你算那仇敌的动向吗?” 我点点头,语气平静道“我已经知道他在哪了。” 方知有微不可查的点点头,他抿嘴表情似乎有些萧索,问“何时动身?” “时机未到。”我回答着,方知有却是有些迷惑,他问“怎么?有何说法?” “这段时日,神皇派不算安宁,明后日的夏祭之礼,期间会有不少人涌进来企图不明。”我把昨晚的信息,略做处理说给方知有听。 后者也是眉头紧锁,他靠在门上的脑袋似有节奏的在摇摆,幅度很小,他缓缓开口道“也就是说,这件事神皇派其实也是知道的?” 我嗯了一声,方知有继续道“你要杀的那人也在其中。” 不得不说,方知有确实聪明,仅靠我的只言片语便把不少我未阐明的信息给推导出来。随着他眉眼低垂,我知道他在仔细盘算着其中门道。 这件事出于私心,我并不想把他卷进来。修为上来说,方知有并没有太多能自保和迎敌的手段,况且,敢于袭击神皇派的,恐怕也都不是善茬。 “今日之后,我送你去山下,远离这儿。”我开口,方知有没有动静。 他双眼向上翻去,手指不停的掐着,同时嘴里微不可查的念念有词。 大概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他脸色急转直下,突的站起身子来,他急道“晚了。” 没弄明白,方知有说什么晚了的我,只见他神色匆忙的问道“王掌教在哪?” “早晨碰见他,问道今日的行程,他此时应是在大珠峰上的环宇殿内审批文书。怎么?你刚刚算到了什么?”我随他起身,但见方知有脸色变得很难看,他道“时间不是夏祭前后,而是早就开始了。”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大概停顿了有一两息的时间,述的,我让方知有在此等我。随即身子不做停留,直往山下飞奔而去。 确实,我也犯了个常识性错误。即是当对方还未曾表露出敌意之前,误以为对方是在等待时机,可如果对方是早已开始了行动,只不过在那之前并未被发现,如今留下个疑似的蛛丝马迹误导我们把全部布置放在他们预设好的地方上。 可是,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呢? 从山上下来后,我又沿着去大珠峰的路快速上山中。 路上无数多道士三三两两,模样上看,甚至根本不清楚已经或者未来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这件事只会在神皇派上层传播,也是由此我心中生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果是神皇派上层出现了叛徒呢? 在匆忙赶至环宇殿前,正巧看见王正清从里走出。 我连忙上前,道“事出有变,不是今明两天。” 王正清见我匆忙而来,快步走来,他伸手搀了下我,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来,问道“什么意思?” 我把方知有和我的推测转述给了王正清,而后者在听到我的话时,脸上的从容也逐渐被击碎,他怔怔看着前方,手上也如方知有般掐起了卜算的法决,随即,我见他面色越发的沉重,而后身形一闪而逝。 山脚下宾客络绎不绝,有蜂拥而来的百姓们,其中扬州城的反倒不是最多,各地慕名而来的操着各色各样的口音,由南坡大道上山。 官府要员们上山皆是从东侧沿着被清理出来的特殊通道上山。本来东侧山势险峻,但经由道士们修整出一条结实的挂壁天路,反倒是别有一番刺激。当然有那恐高之人也有从内侧修建的宽路走,和平常的山路比起来倒也略有不同。 其余门派中人,也都由神皇派的大小道士引着从北面的蜿蜒小路登山,此处山路崎岖但趣味十足,其中有那云雾三仙,乃是三根高达二三十丈的奇石,天地雕琢出的,拔地而起甚是壮丽。 东侧山峦上,副经略使李颂文双手负后正口若悬河的给众人讲解这登阶之景。他身后,跟着经略使王崇安,江南道知州宋见民,以及几位京都来的大人,其中官衔最高的是那稽查司副长江千鹤。 望着身旁不远处,云海静默而其下则是万丈深渊,忽有种登高不觉天愈近的壮怀感。 旁有那宋见民道“江大人,前方就是那神皇八奇之一的观沧海了。” 江千鹤转目,问道“何为观沧海?” 宋见民笑道“此去不远,便是那广陵大潮,江水东去,流入大海。” 江千鹤点点头,身前的李颂文笑呵呵道“江大人从京都来,想必高山大河所见甚多,不过这神皇派到底还是道教首善之地,其上层层叠叠,峰山如矩,倒是这南方不可多得的好山。” 江千鹤附和着笑了笑也不多言,他与那经略使王崇安对视笑了笑,伸手道“请。”一行人便又复上山头。 位于神皇派主峰北侧的诸多山峰中,沿途设有不少茶水摊位的铺子开在山道中各个歇脚的地方上。 从此处走的,多是江湖门派中人,于是便又不少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有那结交同游的,自然也有那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 只不过,在神皇派的地界上,至少没人敢明着动手,这不,不少人红着眼约去旁边的小树林里,对于此事,大多维持秩序的道士们也都默认,毕竟江湖嘛,有些血雨腥风才算正常。 此时,两伙人相约进了一处密林里。 可还没套完前面的话,就有人发现,这片林子里除了他们,还有三个人,竟然是一女两男。 “你们这是?”有个胖脸大胡子扛着把大斧,他看着那面容娇俏的女子,顿时心起歹念。 见有人找过来的三人,其中一位男子眼神冰凉,他冷声道“要打去别处,别来寻不痛快。” 他的话倒是激着了那汉子,只是不等他们回话,那三人中的女子面露不悦,她环视一圈,轻声道“都杀了吧,省的麻烦。” 她话音刚落,身边的男人已经率先冲了出去。 而在南坡,由于人流量实在过于庞大,来此维持的道士道童也是最多。 南坡之所以如此热闹,一方面是因为来此的百姓多,百姓一多,旁边的摊贩消费也就直线往上飙升,因此,山上的这些摊位早在半年前,就被销售一空。 而除了摊贩,沿途的道馆庙宇也是最多,一连七八座小峰,宛如层层登高,沿途还有不少江湖艺人来此杂耍。当然,也有不少人是对神皇派慕名而来,也只有这一天,山上大开方便之门,不少观里的老道士也出山,在自家庙宇里帮别人排忧解难。 人群中,有孩童奔走,不一会儿便和家里人走散了。 那孩童在人群里叫喊着,可渐渐,他感觉自己离人群越来越远。 周围行人无数,他甚至已经望见了父母的身影,可不论他怎么叫喊,也没有人在应他。 刹那间,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伴随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他的意识逐渐开始了模糊。 孩子的身体只在原地顿了一下,很快,又能继续行走了。只是,无论旁边的大人再怎么叫喊孩子的名字,他也没有回头去望一眼。 人潮翻涌,顺着热闹的山道,一直涌上山顶。 正午之前,眼瞅着要吃中饭,几位提前做好交接班的道士准备先行一步,可就在这时,门外匆忙走进来的一个人,让几位刚想翘班的道士不由得浑身一震。 “参见掌教!” 那急匆匆的来人,正是王正清。 随意点头应付了下,这位王掌教快步走进正门,到了门口,他突的停顿了下,问道“李长老他还在里面吧?” 一位机灵点的,连忙回答道“在的在的,还有朱长老也在里头,就在楼上问道房。” 王正清点了点头,道“你们去忙你们的吧。”说完便赶上二楼。 其余几人皆是面面相觑,原因无他,这位年轻的王掌教据说性情温婉,像是今日如此形色匆忙,恐怕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二楼问道房,其实也就是会客厅之类的,里面精瘦干练,留着山羊胡的李一灵正和胖乎乎的朱长老商量着晚些时候的武行表演。 见王正清从门外赶来,这二人皆是起身,问道“掌教有何要事?” 王正清简单拜过二位师伯之后,神色正凝道“必须尽快散去百姓。” 李一灵闻言一愣,朱长老却先出声,他问“难道是他们已经动手了?” “事有疏忽,对方可能极早便潜入我派内部开始了布置,此先我去往莲花台,确认大阵正常运转无碍,但查到点蛛丝马迹,事不宜迟要马上行动起来。” 李一灵思索着,他眼神如炬,沉声道“现在疏散势必会造成恐慌,到时候场面失控反而对我们极其不利。既然目前为止还未起兵戈那么咱们先不急于做应对,让一意那边去放迷烟,这边我通知下面去封山,有事先准备好的安魂阵,那些小鱼小虾让灵尊去处理就好了。” 朱长老补充道“清字辈的那些弟子已经奉命布守住了各处要道,官府那边有颂文和正义在。” 王正清略做思量,而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率步向外,同时道“玄门那几位烦请师伯去带个话,我这边先去法华殿。” 李一灵和朱长老各自行礼,而后王正清拜别二位踏门而出。 方知有见着我走了回来,赶忙迎了上来道“如何了?” 我却见他没走,有些急道“你怎么还在这儿,走,我赶紧送你下山去。” 方知有却是把我手给甩开,他神色正经道“这时候怕不是已经开始封山了,再说了,能有比这儿更安全的地儿?” 见我神色复杂,方知有也安慰道“在下虽然实力不济,但一手趋吉避凶的手段还是有的。既然小道在此,那便已是有了定数,此番必然是有惊无险。” 我是又挠头又咂嘴的,想了半天,从怀里掏出大鲤把他塞进方知有的袖口,我道“待会儿我让王正清寻个安全处,大鲤跟了我许久,你们两个一定要给我好好保护好自己。” 方知有见我说的越发情真意切,他鼻子一酸,忽而皱了皱眉头道“又不是生离死别,说的怎么这么丧气。” 我闻言,笑着给了这家伙一拳,随即让他在屋里等我,我先下山去。 当我的身影没过山道尽头,一颗许久不曾安放的心,猛地开始了跳动。 我目视前方,感受着浑身上下一种兴奋的冲劲。我知道,那是我等待了半年终于要有结果的一种激动。 也或者是压抑在内心深处,想要撕碎毁灭的情绪。 如果不是那天,也许现在的我还是会和之前一样。脑海中不断闪过那天雨幕中,手持瘦剑的女子,似疯魔般的身影,她在狂风中怒号,在大雨里狂笑,她倾泄着自身的愤怒,那与暴雨相当的怒火终于也点燃了自己身为一名野兽的狂热。 不知何时起,我的身子越发的迅捷,好似比之前轻盈了不少,于是在下一个转角,我身姿灵敏好似水中游鱼,脚尖只一点,便如那铃羊高跃,转眼便是跳进了万丈深渊。 星罗棋布 极目远眺,晴空蓝兮。 飞鸟似盆中游鱼,城池如桌前墨宝,其中车水马龙,小巧且精致。 山间不复早晨云雾缭绕,这日头甚有些毒人。登至半山处,久坐桌椅的几位老爷已经来回歇了几次,至前头领路的那位副经略使大人也只得无奈摇了摇头,一行人就这样悠哉游哉的闲逛向山顶。 休息过程中,暂且拜别几位的李颂文跟着一位须发皆张的老道士走到一旁。这位在仙阁宝地的神皇派也算的上是风云人物,而整个江南道都知道这位能算得上是给皇上排忧解难的了不得人物,如今却客客气气对着面前一副农家汉模样的老道长毕恭毕敬,他问道“师叔有何事?” 那眼睛瞪大似铜铃般吓人的老道士只神色郑重道“要提前收网了,这边嘱咐我们速速将这几位官家人送去安寿宫。” 李颂文闻言也没多说什么,而是恭敬行了一礼,随后起身,他走向那几位同样是显赫身份的官人,语气轻松道“再往上倒是没什么稀奇了,倒是我门中有几样奇物,颇有些门道,但天黑便不方便示人,几位大人不若乘辇先行,以免误了雅兴。” 本来几位养尊处优的大人便已是累的肌肉酸乏,听到这位副经略使都给台阶下,这也都顺杆子往上,各自坐上了手下准备好的木辇,一副安然自在的模样。 唯有那稽查司的副长江千鹤以及他身旁的两位随行官员没有上辇。 江千鹤看着李颂文,后者笑了笑伸手向前,一个请字。 官员们的随行家眷走的是另一条上山的路线,不过会比这边要安全很多。 李颂文和那江千鹤并排走着,他闲聊道“素闻稽查司收纳有江湖无数好手,其中以四部督察功绩最为雄厚。” 江千鹤一笑道“四子确有些本事,不过玩心甚重,不堪大任啊。” 李颂文眼睛微眯,他突然偏头俯身江千鹤。后者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那在皇帝面前落得个良才美玉之称的儒道李颂文,此刻却是小声询问道“四督察中的叶姑娘尚未有心仪之人吧?” 这句话委实是把江千鹤问的一愣,他有些没太明白的回话道“倒是未曾听闻寻丫头有什么异样,李大人这是?” 李颂文闻言眉脚流露出喜色,再望向江千鹤语气已然多了几分诚恳,他道“小道有幸在京都城内锦绣大道上见过叶姑娘,只是惊鸿一瞥,便是此生难忘。” 随着李颂文滔滔不绝声中,江千鹤算是明白了这厮的企图,但他作为几位督察名义上的上司,实际代行的却是宛如严父一样的形象。这时只得无奈道“此事,还需你自去与她说,我却也帮不了你。” 江千鹤的婉拒只是让李颂文耸了耸眉头,不一会儿,这位誉满京都的年轻人又如先前一样。 临近山顶,却感觉到人声鼎沸。 知州宋见民好奇询问“这山上出了何事?” 一旁躺靠在椅背上,还有个小厮伺候着捶腿的王崇安打趣道“也许是走回了山下,这么热闹,怕是来的游客不少。” 面对几位的调侃,李颂文只得附和几句,他望向远处,看着几位先行的道士,看着那位正字辈的师叔走上前的背影,这位官场还是道教里都混的如鱼得水的年轻人,此刻却有些惴惴。 一朵烟火升腾在空中,随后火星处一声清脆的嘭响,明黄的烟火一闪而逝。 人们闻声纷纷抬头去看,那团明黄色的火焰从山上烧到了山下,随着一声声炮竹崩碎时的巨响,无数多的火星升空,笼罩了整座神皇派。而大家都在想,哪有大白天放烟花的。 可随着火焰褪去,燃烧后的烟雾化作一场薄雨,与寻常黄烟不同,那是被晚霞浸染后的橘红,昏暗的色泽被风稀释,烟雾落在枝头,滴在泥里,流淌在所有人的头上,手心。 一场瑰丽的玫瑰色的雨撒下,人们的情绪也被拉进这仿若奇物异景的世界里,有些人开始了高呼。 随着烟雾的弥漫,突然,人们耳畔似乎不约而同的都听到了一声低语。 那是一种奇异的不像是任何语言的声音,似乎能让人记忆起刚出生的模样,记忆起尚在混沌迷蒙之间,周身仿若置身宇宙,随着天地一齐起伏的原生之境。 人们低垂下眼睑,就那么站着,而四周,无数拿布遮住口鼻的人走了出来,衣服制式皆是神皇派弟子。 空中,烟雾里,似乎有一阵风飘过,而虚幻中,有人看见,一个巨兽模样的东西,身姿轻盈的越过所有人头顶。那是他们派的灵尊,梦貘。 已将各峰各宫都游了个遍的王正清,听到此起彼伏的炮仗声响,也是不由得回头看了眼山下。 瑰丽的颜色如同蔓延出笼的水,很快将各大干线蔓延开来。但其中位于北侧中段却很明显的断开,显然那里可能是出了什么事。 身旁几位清字辈的见状,直接一吹口哨,天空中几只灵鸟飞来,那弟子掏出纸笔简短写了几句,塞到鸟雀下面的信筏里,而后其中一人道“我先行一步。”随即人带上宝剑,向着那处奔去。 … 王正清身后,一名面相姣好的女冠正款款走来。 其余弟子见着来人皆是行礼道一声,师公。 而王正清转过身来,他望向不远处行向他的那位女冠,轻念了声“师傅。” 来人正是神皇派玉守宫总持监院唐一师。 面对一门之长,理应也要敬上三分的女冠只是拿眼瞪了下王正清,王正清自然是知晓这自家师傅的恶趣味,他本想拒绝的,但奈何这位师傅瞪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才只得无奈的弯腰抱拳,用附近方圆半里都能听得见的声音,重重喊了句“神皇派掌教王正清,在此参见唐长老。” 见自己徒儿如此乖巧懂事,这位新晋升至长老一席的一字辈女冠,装作一脸的无所谓,她表情庄重的走到王正清身前,伸手将那乖徒儿扶起,而后又在其并未落灰的肩膀上轻轻掸了两下,嗓音清甜道“不必每次见到为师都需行此大礼,毕竟,你也贵为一派掌教,不妥不妥。” 王正清心中纵有无数多想要腹诽的话,但在看见那眼里闪着小星星的师傅,无时无刻不在显摆着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这力排众议给她捞了个长老的席位是不是确实不妥。 “乖徒儿,怎么想起来看为师了?”唐一师习惯性的要去捏王正清的脸,但想到还有旁人在于是又讪讪然的缩回了手。 王正清看着好似还和从前没多大区别的女冠,只是认真道“前些日子才说过,这段时日不安生。我特来此提醒你。” 唐一师很认真的想了想,她皱眉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难怪正南那小子今天拦着不让我出门。我还以为是我这个月预算又超标了,还好还好。” 望了眼自己这不着调的师傅,王正清也只得语气和缓,他说“李师叔那边可一直盯着你啊,要是再闹出点啥事来,我也保不住你这实习长老的身份。” 一提到这长老的席位,唐一师那可就来脾气了,她面露嫌弃道“就那老犟驴,你让他当我面说,别整天在背后诋毁我的清白。” 王正清心里补了句,师傅,清白可不是你这么用的。 听着女冠唠唠叨叨啰嗦了一阵,而后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她道“我忘了,今天你还有事,先去忙吧,等不忙了再来看我。” 王正清点了点头,转身之际,忽的看见唐一师关切的眼神,这位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神皇派掌教,笑着说了声“徒儿晚些时候再来拜见。” 女冠点点头,她挥手道“快去快去。” 王正清诶了一声,而转身向山下行去。 … 红色的烟雾很快弥漫开,唯有树林深处还尚未被侵扰。 而藏身在密林深处的一行人,则小心躲避着烟雾,不让自身与其有任何接触。 枝头上的鸟雀纷纷下坠身子轻飘飘的好似在睡梦中,而头顶上不断回响着那来自洪荒的低语,众人心中难免有些心悸。其中一位女子沉不住气,她道“还没接到通知吗?神皇派已经先动手了,我们不能再等下去。” 可她的话并没有获得其他人的回应,女子转身望向那一众仍是不为所动的同伴,她语气严肃道“很快,我们的藏身点就会被找到,现在启动至少短时间内能干扰到对方,这会让坛主她们更方便行动。” 离她不远处,一位身材模样都很普通的男人用低沉且沙哑的声音回道“我们需要等待信号,耐心点,慈姑。”而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那名女子身上,似乎这也是他们的选择。 被注视下的女子,只深吸了口气,而后在身旁同伴的安抚下,重新回到了之前的位置上。 等待中,忽的,一声野兽的嘶嚎,随即而来的是一圈肉眼可见的金黄色涟漪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如同一枚石子投入水中,层层荡开。 “起阵!” 随着一声喊,这一行十六人,各自站立好自己的位置,彼此兼顾,从上看似一个五角,其中女子和那先前开口男人分别站在中间的两个阵眼处,而后就在男人注视的目光下,女子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不做犹豫狠狠的扎进那男人的胸口,鲜血顿时涌出。 而鲜血随着那男人的胸口蔓延,至地上划出来的沟壑。所有人在这一刻低声诵念,而在那被女子扶着的勉强支撑起身子的男人,语气虚弱但眼神依旧热烈,他轻声诵念道“无上黑莲天尊!” 女子眼神低敛,也跟着诵念了一声,随后她将男人坐放在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玉瓶来,里面浑白的液体随着瓶口的倾泄,滴落在男人胸前的血液里。 噗的一声,似热油浇在火上,那团白色液体化作白雾,随即又完全覆盖在了男人伤口上。 仪式还在继续,所有人目光盯着那地上男人的尸体,诵念声不断,而那地板上刻画的沟槽,才被男人鲜血灌了一半。 而这时,阵法上,又一人走了上来,是女子的同伴。 女子没有转身,而是自觉的坐在地上男人的面前,她双手平放在膝上,表情庄重且肃穆。 一把尖刀刺下,鲜血继而填满地上的沟壑,很快地上的血液似乎被什么东西所牵引,躺在阵中的一男一女并未直接死去,而是在短暂的痛苦过后,胸前浊白液体蒸腾起雾气将他们包裹住。 … 从林里的另一角,身着青衣腰配短剑,穿着统一制式的神皇派弟子们在道路两旁竖着的长杆上各贴了一张黄符,同时默念了声咒语。 随着黄符发力,无数道荧光覆盖山上所有街道,覆盖住人群,变作一张大幕,一层层叠盖下。 而跟在那些青衣弟子身边的,则是另一群灰衣服的道士,他们手上都握有一柄三尺青锋,面色如炬,有老有少,浑身上下皆是英气勃发。 很不巧的是这一幕被我撞上了,我从密林里钻出,身上衣服被糟践的已是不能再看。 在我钻出来的地方恰好又是被一群灰衣服的道士给围在中间,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你是何人?”那群道士见我只一人,而且浑身上下没什么兵器,但又吃不准我的身份,没先声夺人已经是很给我面子了。 我这双手摊开,以示没有敌意,坦言道“在下栖云宗弟子一盂,昨日来送楚道长回的神皇派,与你们王掌教打过照面了。” 随着我的解释,倒是有个记性好的,他道“我想起来了,昨日确实看见你了。”随着他的话,其余人也将手上的宝剑放下,而有人唏嘘道“多有得罪。” 我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那人走来,问我道“难道掌教不曾提醒阁下,今日门中有要事发生?” “说过了,不过此事贫道想来也该助各位一臂之力。”我没把真实缘由告诉他们,不过看着这帮人并没有多问的打算,也松了口气。 “你们现在要去干嘛?”我好奇问道。 那与我并肩同行的道士回道“大小珠峰以及沿途山道已经被封锁,其余山岭地带需要我等前去探查,现在我们在赶往北坡。” … 此时,神皇派主峰天机阁内,负责控制大阵运行的明长老感受到护山大阵运转有些滞涩,这位研究术法快两甲子的老人,笑着撸起了袖子,他将手中几块玉简分别落在面前平放着的阵图北侧几角,他喃喃道“有些门道啊” 而随着他这几块玉简落下,原本天空上那层被激荡的掀起阵阵涟漪的大阵,继而又缓缓平静下来。 一边,从山上下来的王正清在走到大珠峰转小柱峰的山道前,突有所感,随即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明亮的眼眸沉凝,望向面前诸多道士匆忙行走的过道,忽而手在前面一撩,随着空气似流水般滑动,手指像是触碰到一层水幕。 收回手,王正清左手掐了几下,眉头皱起,忽而,迈步朝前踏去。 一步入内,在那幕布下的世界,天空灰白,大地黝黑,旁边不再有行人树木,甚至于土石山峦也不复存在。 仿若恍惚间来到了另一片天地,王正清只抬眼望向前方,他朗声询问道“还请报上尊名。” 而空空荡荡的世界里,站在灰白天空与黝黑大地交界的远方,一个黑点由远及近快速朝他袭来。 几乎是眨眼间,王正清便身子后仰,那来势迅猛的是一块巨石,而随着王正清的躲避,越来越多的巨石仿若奔袭而来的牛群,疯狂的朝着前方奔跑。 对方藏头露尾施展的手段也算不得多高明,王正清手腕一抖,腰间长剑出鞘,也是这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仿若有一声惊雷炸响。 王正清何许人也,他早于蒙童稚子时便被称作小真人,其道术之高,直追百十年前吕祖转世的李天一。其剑术之最,更是神皇中无出其右。 但见,天地间一道苍茫茫的光亮起,无数奔走而来的巨石消散。 身子直直坠入空中的王正清,低头看了眼正在朝自己不断远去的黝黑大地。 他将身子翻转过来,此刻,天在脚下,地在头顶。他在朝天极速下坠。 耳畔轰隆隆的巨响声中,头顶漆黑的大地崩裂,万钧土石落下,似千军万马在咆哮。 王正清眉头微皱,他望着头顶如雨落的巨石,突的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他双手撑开,身子陡然加快下坠的速度,在颠倒的天地间,一道靓丽的白光似流星,朝着无穷尽的天空极速落去。而他的身后,土石化作灰飞,化作卷尘,化作一张咆哮着的恐怖嘴脸。 而就在这一刻,王正清忽的清醒过来,他站在山道前,面前还是人潮涌动的山道,唯一不同的是,一名白发白衣白眉的俏丽女子,站在山道的那头,她双目泛着诡异的红色,而行人从她身旁走过却半点没有察觉。 王正清眯起眼,他抱拳行礼道“神皇派王正清。” 而对面那女子只是声音冰冷,她说“冷琉璃。” 天雷地火 女子的话语似乎勾起王正清的回忆,他记起早年看过的一则档案,里面有记载一桩怪谈。 在滨海地界素来有那下水摸临礁海蚌的渔民,海下除了鱼蚌之外更是有数不尽的财宝。 若干年前,一艘远洋岛国的船只靠岸,不幸触礁,除了货物丢失之外,还损失了有七八名船员。幸存下来的人在当地渔民的帮助下也有了安身之处。 那些存活下来的异乡人,在得知村里有专门的捕捞队,于是恳求他们出手。 在后来的打捞里,货物早被浸泡的不能看,唯有一些金币和宝石得以保留。其中,有一尊闪着七彩光泽的玉娃娃出现在众人眼里。 据说那东西叫琉璃,非是天生,而是后天人为加工出来的。 面对这等奇物,一些村民起了歹意,于是从那天起,异乡人们再也没有一个能从海岸回来。 玉像几经辗转,最终被一个商人买走,不知下落。 过了有好几十年,当它再出现时,已经伴随着浓浓血案,以及那个染血琉璃的传说。 王正清慌神的功夫,也只是短短一瞬,对面女子自然与那染血琉璃是不相干的。观对方的气态,灵气汇集周身,浓而不散是为道法醇厚。但其生气不显,死气沉沉若非天生阴体,便是有生辰将尽垂死之兆。 沉静了大约有两三息的时间,眼前女子身影似流水起了涟漪,王正清突的向前迈步。 原本离着有二三十步远的距离,此刻一步踏出,王正清身形已经随着神意来到那女子身前,他左手扣住腰间剑柄,右手虚按在那女子肩头,目色如炬,口中念诵了声“急!” 轰隆一声,女子原本要遁去的身子好似被一股大力往下按了按,突的就见女子身子一僵,忽听的一声长而急促的嘶嚎,淡见面前模样秀嫩的女子,如泡沫炸裂。 王正清躲闪不急,只往后退了退,但见面前一大团白色的不知名浊物浑身散发着热浪,那一刻切实感受到的似滚烫油锅被打翻,热油扑面袭来。 借着后退的空档,王正清右手收回,在半空中划了个回收的圆,灵气从手掌心散出,一股小的龙卷包裹着那浊白液体,牵拉着往一旁裹去。 而左手剑被他横着朝左一甩,剑鞘飞出,正巧砸在那突的出现于左侧的白面女子腹部。 本想着趁空档偷袭的冷琉璃,确反被对方借势一击。那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质朴剑鞘,上头好似有万钧气力,这让修为已是不低的冷琉璃在贸然吃了一击重击后,竟然没能压住那股余劲,身子轰的砸进身后的山壁里。 王正清将那滩似乎有生命和灵性的白浊液体困在右手掌心,偏过头来,他左手持剑,朝女子方向一指,一道雷霆顺着剑的落点,咔的一声劈下。 烟雾中,白发白衣的女子狼狈朝外奔出,只是,此刻女子额头上突的出现了一丝裂缝,那漆黑的缝隙眨眼间便撑开,成了一只眼睛的形状,黑雾从眼睛里涌出,女子周身上起了一层涟漪,连带着眼白化作纯黑,那原本泛红的瞳孔,此刻却是金黄一片。 王正清细眯了下眼睛,他大约猜到了女子的身份,只是手中剑势不停,他口中念道“学我神皇意,诵我真君名。吾奉九天五雷真君令,降火雷神术!” 随着他一声念完,突的手上长剑身上燃起了红蓝二色的火焰。 冷琉璃身形比之前快了有十数倍不止,她在离着王正清有百十米之远时,突的转身,双眸紧盯着王正清,她口中急切的念诵着什么。 但觉有一股怪力从王正清右手上挣脱,那浊白液体似燃油被火灼烧,噼里啪啦的爆响中,将王正清的身形都吞噬在了火海里。 浊浪焚烧间,一道光华从里向外,朝着冷琉璃当头劈来。 侧身避让之际,那火海中的男子已经不见了身影,冷琉璃心头突的浮现出不详预感,她没有停留,而是朝前一个闪身,可那股不详依旧没有松懈,反而越发的焦躁起来。 她周身上下,白色的液体从皮肤下渗出,而后向着四周迸射出去。 直到这时,王正清也没有出现。 站在一座孤零零山岗上的冷琉璃粗喘着气。本就苍白消瘦的身子,此刻近乎枯槁。 而就在她警惕着四周的时候,一柄长剑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从她的背后刺出。 冒着红蓝二色火焰的剑尖从女子身前冒出的时候,王正清正站在她身后,但见其目光沉凝,口诵一句“散!” 红蓝二色火焰似爆竹碎裂,噗的一声将女子整个溶在了火焰中,而伴随着一阵凄厉的惨嚎,那女子浑身化为一滩白浊液体,渐渐被烧成虚无。 望着眼前化作飞灰的身影,王正清轻吐了口气,他眼眸中的白光散去,右手将剑朝旁一甩,剑身上的火焰如烟散去,而后收剑入鞘。 此刻,他身下的山中,似乎有野兽搏斗的嘶嚎。 王正清身子不停,朝下急掠而去。 身形膨胀有近乎一座大殿般高大威武的梦貘,身上灰黑色的皮毛被燃烧了大半,露出底下肉白的骨肉。 而它面前,始终是一副冷淡面孔的白衣白发女子,只手持一柄拇指粗细的长针,那上面丝丝缕缕的白色火苗跳动着。 … 森林深处。 梦貘那大的如同两扇圆门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子,继而愤怒中带有一股深沉的恐惧。 女子身侧,十数位白袍人摆成一座源源不断的供给大阵,而阵头则直指那白衣女子。 与先前在王正清处露面的白面女子一般无二,自称冷琉璃的她,抬起苍白面孔,眼中金色瞳孔似烛火燃烧。 梦貘身旁,另外七个方位,也都站着一位,白衣白发面容与他面前女子一般无二的人。 有着一双能勘破虚妄眼睛的梦貘自然毫不费力的就能认出,哪一尊才是女子真身。 可与一般幻术不同,身旁浮现的那些分身,确确实实也都和女子本身实力相差不大。 梦貘双爪扣着地面,伴随着女子抬手,满天的白浊火焰形成了一张大网,将它牢牢困在网中。 那网中猛兽,朝天空嘶吼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火网落下,白色火焰如同万只小蛇,在狠命朝他身体里钻,又好像中一瞬间化为无数条鞭子,不停的抽打在他身上。 梦貘奋力挣扎着,火网却将它的一切行为都限制住了,只有焦糊的毛发与呲呲啦啦的声响。 女子瞅准时机,身形前掠,手中长针猛地刺进那巨兽眼珠上。 那巨物死命的抽动着,连带着火网都被牵扯住,而站在巨兽眼前的女子则巍然不动,她望着巨兽眼中化为血红一片,她直视这位能为万物带来噩梦的上古尊神,她只是将手一点点的摁进巨兽眼眸中,伴随着一种血肉被撕裂的可怕声响,那女子已经伸进半只手掌,而后就听见远处,一道闷雷炸响。 白衣女子下意识的要抽身,可也就是这个抽身不急的档口,一抹剑光,后发先至。 炫白的光,一闪之下,女子只觉手腕一凉,而后,整个人倒着飞了出去。 王正清站在那被困的梦貘身前,一剑挑开女子,一剑又将周围火网击散。 面对诸多扑来,实力与先前所见女子别无二致的傀儡,王正清只是一剑剑递出,身形由远及近,好似翩若飞鸿。 被切断一掌的冷琉璃,只扫了眼赶来的年轻道士,她语气不快不慢,道“你还是来晚了。” 而已知晓女子身份的王正清,语气则生冷了许多,他质问道“残月,若干年前,家师曾有意饶你一命,尔敢再扰我神皇!” 这一声,他动用了些雷霆术数,声若惊雷,只一声,便好似雷公震怒。除女子外,那一众黑袍从属,此刻多半被震的晕厥过去。 被牵出往事的冷琉璃,只是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望向那年轻道士,只说了句“小心!” 王正清身后,那显然已是气急了的梦貘,抖落身上最后一点火苗,它被捣烂的那只眼里血红一片,而留下的那只也是布满血丝。它将目光死死锁定在了王正清的背后,突的手掌探出,巨爪携带万钧气力,狠命砸下。 被这突如起来的攻击,显然有些懵的年轻道士朝旁一个侧掠,而就在他动身的一瞬间,那白衣女子也来到了他的面前,女子离他及近,几乎是身子贴着,脸对着脸,她眼眸中的金光,似明灯,似火烛,照在王正清的眼中,照进他的心底里。 意识突然的模糊,王正清只觉得浑身一软,待他清醒过来时,面前女子已经将左手摁在他的胸前。 “不好!” 王正清下意识要动起来,左胸上被猛地灌入一股颇杂的灵气,似无数蛟龙在体内游窜,而身子被这一击之下给击退了数十丈之远。不待王正清镇压,身侧一声急促的风声,梦貘的巨爪落下。 望着狼狈不堪的年轻道士,心情格外美好的冷琉璃走到被震晕的一名黑袍女子面前,她将对方的右手牵起。浊白的液体从冷琉璃的手指间流出,霎那间变成了一把坚韧的刀子,割开女子皮肉,割下那只纯净的玉手。 而后,冷琉璃将那只流淌着滚烫鲜血的手,按在自己被王正清隔断的右手上。 白火嗤的一声将那女子的手烧透,但随着火焰消散,女子右手已经和冷琉璃接上并融为一体。 轻松摆弄着新的手掌,冷琉璃面露和煦,她道“无上黑莲天尊!”话毕,额头浮现一朵纯黑的莲花印记,而冷琉璃眼眸也染上黑色雾气,两点金光似夜空下的火苗,啪嗒啪嗒的跳动着。 … 临近小珠峰,李颂文快步迎了上前,他走到那位正字辈的师叔身侧,其实隔着老远他便听见这位说话声音堪比敲锣的道人,询问道“不是说好等我的吗?” 回他话的那小道士战战兢兢,显然是被这满脸凶相且辈分极高的道人给吓到了。 大概知晓事情缘由的李颂文前来打了个圆场,他小声道“可能事出有变,既然这周天大阵已起,想必布置的安魂阵也动了,山上山下皆无大碍,只等鱼儿落网。” 那小道士战战兢兢的点头,在看见李颂文朝他使了个眼色,这才反应过来,连连告辞。 “颂文,我先去趟行司殿,你带他们安置好也不必再去大珠峰。”那道人说着,起身便往山上几个健步飞掠而去。 “恭送师叔。”李颂文行礼道。 身后,江千鹤闲步走来,他望着那道人远去的身影,不由得赞了句“真是好身法啊!” 李颂文转身,笑道“我这位师叔不喜术数道法,自小习的是那拳脚功夫。” 江千鹤习惯性的摩挲着手掌上的铁扳指,他颇有些真挚道“若是能与之决一生死,倒是痛快。” 李颂文自然是当成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或是玩笑话,唯有江千鹤身后那几位,知道自家大人这确实是动了杀心。但,相互间皆是沉默,不发一言。 坐摇椅上的宋见民晃悠着来到二人身边,他问道“可要到了?” “便在前方不远。”李颂文笑着指向前处的小楼。 宋见民闻言,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他喜道“如此,那便快些吧。” 李颂文笑着应了声,而他的视线越过江千鹤,看着他身后,正差人去寻家眷的经略使王崇安。 … 在北坡附近,于几次岔路分开之后,我相继又遇到其他一些神皇派的弟子,其中大部分是些穿灰衣道袍的。 神皇派中,青衣表示的多是门中普通弟子,而灰衣则是主武职的。 人群中,有几位道袍上绣着补子的清字辈在做着调配,而我则被安排跟着他们,一方面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当然我猜更多也是在警惕我。不过我并不在乎这些。 随着他们的步伐越发逼近南北坡交接的密林时,我们先后发现了一些身穿黑袍的神秘人。 那些穿黑衣的人们,大多神情木讷,除了悍不畏死之外,眼神里尽是狂热。他们中,多数人有着粗浅的道法,显有能真正搬得上台面的,唯有几位领头的似乎实力不低。 即便如此,身旁的清字辈道士们也没被拖沓多少速度。在娴熟的配合,以及阵法道术的合理调配下,由其中几位专职体术的负责查缺补漏。我全程几乎就是跟在后面袖手旁观或者做点扫尾之类的活。 神皇派中极重辈分,这点上和宗族就很接近,而在门派倾力培养下,如今作为中流砥柱的清字辈门人中不乏天才之辈。他们中有些是各自所属宫门下的首席,有些则已经提到了监院管事之职,可谓前途无量。 而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又想到那位已故的楚清河,想起那日衣冠送回,头发半白的老人号啕大哭的场景。 思绪飘散间,又一伙人被降伏。 一位清字辈的道士,将随身携带的钩索拆开,用困法布阵,而身旁一人则从怀中掏出一枚不打的竹筒,他将筒口对着天空,后指一搓,一点火苗出现,点燃了竹筒下面的燃芯。随即一道急促的长鸣,天空中一道黄白色的烟雾渐渐弥散。 做完这一切,我们又继续前往排查下一片区域。 很快,收到信号负责善后的道士就会前来。对于这座堪比庞大机器而言,能做到如此的高效运转,其背后意味着历史和传承所带来的雄厚底蕴。 想到诡异莫测的玄门,以及宛如一个小国度的神皇派,我越发好奇当年的祖师爷是怎么能把栖云宗给抬上去的。 好像记忆里,祖师爷并不是很上心栖云宗的事情,他每天也就吃吃喝喝,和一些个看起来不怎么正经的人侃天侃地的。 在淌过一条不怎么宽的小溪时,突听见一阵阵弓弦崩响之声。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清字辈的道士皆是翻身避让。 “快散开!”躲在石后的一位道士高呼道。 而其他一些反应不及的则很不幸的没有躲闪开来,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有两个被箭矢贯穿胸口,如今硬撑着爬了过来,但胸口处的血痕乌黑,看来箭上还特意涂了毒。 “别动,抓紧运功!”我身边的那位清字辈的道士,将一人拖了回来,他和我一样在第一时间察觉到那箭矢上是带着毒的,很果断的拔了出来。惨嚎声中,一团明晃晃的火焰朝伤口就烧了过去。 我撇过头去,那声音撕心裂肺,其余人也开始纷纷效仿,一时间呜咽声此起彼伏。 现在敌在暗我在明,这样原地治疗并非善计。而且是在神皇派地界,公然带器械过来埋伏,这倒是有些异常了。 我抽神思考的同时,看向身旁一位专职拳脚的道士。相互对视一眼,他偏了偏脑袋,我心领神会的点了下头,而后同时间从石块后翻身出去。 又一轮箭雨落下。 眼中余光,扫到那射箭的方向,也在同一时间,我手中捻着的几枚石子,啪的一下甩出,而后身子借着惯性朝后落在身后的河床上。 那批人并非身穿黑袍,而是一个个带着白布面具的人。不同势力的吗?我大脑急转。 “神威浩荡,除妖伏魔。九曲金刚镯,去!”身侧不远处,那体术精湛的道士此刻双眸化作纯白,他眉心处一道金光圆符,似那丢出手心的金镯。 金光一闪而逝,河对岸的几位戴白布的纷纷避让开来。我急追上去,手中黄符丢出,一张张赤雷凭空出现。 火光一闪,击的土石飞溅,而那群人周身起了一层烟雾,吞没了火光。 眼尖的我立马分辨出哪些雾气里有人,哪些是假象。于是脚步不停,身子似一杆长枪,直刺入烟雾中。 朦胧雾气,凝而不散。这烟雾含有致幻的作用,只是如此剂量还奈何我不得。 突的就听见脚下一阵嘎嘎嘎的怪响,不待我一脚踢出去,脚掌刚抬起便有只大手刷的一下将我腿按住。 我一用力,一只大鬼从身下没了出来。 神皇派仙山宝地,寻常鬼物自是不得存活,而我面前这鬼青面獠牙,双眼碧绿泛着凶光,显然是被喂养出来的。 一瞬间,眼前黑雾猛地钻入我的口腔肺部,似乎变成了一个活的怪物。 随着我手上用力,那大鬼噗的化作一团黑气,来不及去处理它。我手指勾着喉咙,用催吐的手法,对着地上干呕着。 滚滚黑烟从我的口中吐出,我作为被侵入的对象,本身的体验自然是好不到哪去。那黑烟中,腐败破旧的酸味,就和刚刚喝了一口泡着浮尸的水一样,我差点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而那位身披金光,手持金镯的道士向我跑来,他先是一掌覆在我额头,一股暖流顺着头顶蔓延向下。而后便听到他的询问“还好吗?” 我咳嗽着,直起身子,眼角都呛出泪水来,我道“没事。”抬眼望时,烟雾散去。 那些人的身影已经没入林中,而身侧的那位开口道“穷寇莫追。” 我四下打量见再无其他踪迹,想到身后还有不少受伤弟子于是点点头,折身返回。 但见道士们神色枯槁,有些已经眼泛泪光。细看之下,便也惊觉那些个中箭之人,全然没了气息。 “五绝生门。”一个低着头的道士,擦了擦嘴上的黑血,他嗓音沙哑。 而我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便已经有人替我解释了。 “玄门,又是玄门,我早说过,这帮子邪性的家伙就应该被彻底铲除。”说这话的是一位长字辈的道士,也是为数不多未被伤到而得以保命的。 最后一个只是手臂被擦伤,但如今也是一口气吐完,整个人全无生机的躺在地上,面目狰狞。 长久的沉默声中,几位清字辈的纷纷站了起来。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但同时也纳闷,这毒怎么会如此生猛,寻常毒药即便入体且不论段时间内会不会发作,但凡去其伤处,至少也是能保下来性命。 只是当我细看那些人的伤口,这才惊觉,道士身上的生气不是自发消散而是被吸取干净,以至于整个人呈现出病态般的干瘪。而这五绝生门可能并不是一种确切的毒,毒药是做不到这一步的,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一种咒。 据我了解,确实是有术士能够将咒术以刻录的方式存录在器物上,但刻录的咒物大多无法长期保存,所以这种做法费时费力,远不如一张能借天地灵气的黄符来的省事。 但,又或者是有一种我不知道的能完美保存咒术的方式,只是这种方式知晓的人极少,但作用隐蔽,效果也不亚于符箓。 如果真是如我这等猜想一样,那玄门之术简直是过于可怕。 难怪,能与神皇派齐名,背后没点底蕴还真不好说。 玄门中派系林立,但敢这样闯到另一位大宗手底下惹事,真就不怕自己被组织内清除出去?我想不明白这些。 而躺在地上的那些清字辈的道士简单交代了一些事情后,便有几人起身往先前那伙头戴白布疑似玄门中人的位置追去。 我既没有选择跟上,也没有留下来防备着那伙人杀个回马枪。 留在原地的一共有六人,其中有一位清字辈的道士坐镇加上他们依托地形布好防御,只要耐心等救援便是。 此行我的目的是要找出那个杀死洪文武的家伙,现在,除了弄清楚袭击的有黑莲教之外,还有玄门的人。虽然此地被封锁,但就连我都能感受到头顶上的那座护山大阵正被人干扰,不然怎么山上藏了多少人都探查不出。 说起来,我其实一直都是束手束脚的,既不能暴露身份,又得与多方强手相互拉扯,还真是累啊。 不免自嘲一笑的我,缓缓闭上了眼睛。靠着那份所谓的直觉,大步向前走着。 … 位于南坡的林子里,血迹顺着道路一直往两边蔓延。 捂着脑袋,满脸汗水的男人脸上一时青,一时紫的。他嚎啕着,望向天空,发出一声恼怒的嘶吼。 自天上的大阵开启之后,他便不得不与体内的那人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而这种影响,以至于让他短暂的陷入到无意识的疯狂,而在这段时间里,他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有无辜的百姓,也有神皇派的道士。 而随着他杀人行径暴露,越来越多的道士过来,现在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位神皇派正字辈的道士。 “别吵了!”男人疯狂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可脑子里的那个声音一直就没停过,他摇晃着身子跌落一旁,顺着泥土一直往前翻滚,而后重重撞在一颗大树上,这才止住了身形。 而身后不远处,一位灰白道袍的年长道士,手持一柄木剑,此刻他定睛望去,在寻到了男人的线索后,脚步急踏,顺着树林追了过来。 “墨浊!”男人低吼了声,而随着他的吼声,胸前突的燃烧起黑色的火焰,那火焰外围纯黑,反倒是靠近内侧的地方越发的光亮。 黑色火焰似乎没有温度,甚至连一片衣角也无法点燃。但见这火似烟雾,顺着男人的口鼻钻了进去,而后沉寂了约莫有三息功夫,一道雷霆击来,那男人方才猛地睁开了眼。 世界的光 破空声呼啸而至。 那抹剑气并未像设想的那样,能准确命中目标。 男人急忙翻转身子,身侧耳畔木屑纷飞,同时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如木柱袭来凶猛的撞击在大钟上,劲风夹带着音波一层层将脑海中的意识思绪全部搅乱,让他在那一刻产生了些许恍惚,仿佛身子也有随之滞缓。 着灰蓝袍的道士嘴唇微微张开,口中似有吸气的嘶声,但见其眉间一柄浓白剑纹,神识洞开下,五通被极大的提升,名为杨正霖的神皇派老道人,手中长剑似云中飞鸟,挑剑刺剑,如若浑然天成。 男人躲闪不及,终究还是硬生生吃了几剑。血渍染在身后青木,地下沟壑,斑斑点点血迹浸染。 老道人迅猛来势下,男人低喝一声,浓墨从口鼻眼耳处渗出,几乎一瞬便如一张面甲,覆盖完他整张面孔。 墨色的流水,似火熊熊燃烧,又如烟雾般飘散至全身,随着男人双目化为猩红,那流淌着的火苗才猛地一下升腾开来,将周身上下全部没进黑色的漩涡里。 杨正霖眼中有些惊骇,他一路追杀至此,每每将那厮逼入绝境,可总能被他发现漏洞给逃了出去。如今已经脱离了主峰区域,再往旁便进了后辈们的扫荡圈,眼下若不能在这里将他彻底拦下,那后果不堪设想。 几乎是同一时间,道人口诵咒语,而那一直被撵的男人身子在前方绕了个大圆,而后在穿过一片密林中时,猝不及防的化作一团黑影突的直扑向老道人所在的方位。 也就是在这一刻,老道人口中咒语诵念完毕,他眉心处的浓白剑纹突的光华一绽,璀璨耀目的光,射的人睁不开眼。 黑影逆着光芒直冲向道人,而就在浓白的云雾中,一柄长剑如落日惊鸿,从天而降,直刺入那黑影的天灵。 与此同时,轰隆隆的一道惊雷声才缓缓而至。 远远的便听到山那头传来的巨响,比斗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瞬间,有种明悟般的欣喜,似乎命理都在向我报喜。 顺着视线,我狂奔而去。 终于,找到你了! 脑海里不断浮现那天所见到的一切,洪文武扶着受伤的男人避开沿途的视线,而他们身后,躲藏在黑夜帷幕下的漆黑影子。 我仍能记得洪文武那有些娘们兮兮的家伙在妖气森森的山脉地下时,冲我挥手时的样子。明明前一刻还怕得要死,真到了要分开却还是把最能保命的东西丢给了我。 目色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狼藉。 焦黑的木头上还燃着火焰,连带着周围七八步内的湿黄泥土也成了干瘪的黑色硬块。而这样的场景比比皆是。 静默坐在一处地上的男人,披头散发,模样有些狰狞,他转过头来看向我,在惨白的面庞下嘴巴一圈沾满了血迹,那目光凶恶的男人盯着我恶狠狠道“你也是来多管闲事的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目光扫过他的身影,看向他身下,手中正死死抓着的那个老道士。 道士已经断了气,周身上下似乎是被野兽啃咬过,手脚,心肺全是一团糟,散落一地。 一柄闪着白光的长剑落在一旁,那上面,隐约还有一个类似手掌的东西包裹在剑柄上,只是焦黑中已经看不太真实了。 茹毛饮血的男人正靠着那道士的血肉恢复着自身的伤势。同时,贪婪的目光在我身上不断的打量着,显然我也成了他狩猎的目标之一。 第一时间并没有急于动手的我,一是觉得如此富有意义的死斗,自然不能显得过于仓促,二则是要考虑附近是否有其他人,不然我这层身份一旦暴露也是极为麻烦的。 就在那男人准备要动手的一刻,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 漆黑如墨的眼眸中两朵红芒似夜空中的烛火,而在我抬眼望向他的时候,却听到那茹毛饮血的家伙朝我喊道“你是什么怪物?” 被这样一个已经丧失人性的家伙称作怪物的我,只是咧了咧嘴,而后身子化作一道残影激射出去。 而那家伙也是在一瞬间准备起身躲开,却不曾想,我速度快到如此惊人的程度,一拳已经撞到他的腰腹,而后就听到一声咔吧的碎响,那男人甚至来不及开启神识,身子已经狠狠撞在一旁的粗树上。 砰的一声闷响,大树险些被拦腰撞断。 男人哇的一口血从口中喷出,甚至不待他脑子反应过来,呼喝的风化作一个个铁拳,如暴雨倾盆,迅猛砸在他的身上。 地面上的石子落叶抖动如筛子,而不一会儿,一座小坑已经形成。 我看着坑中血肉模糊的那个身影,想到这家伙恶行劣劣,举起被血污包裹住的拳头,狠命砸向他的头颅。 至此,我跪在血坑中,望着那具被我砸烂的尸体,心中的火已经逐渐消散而去。 四周浓浓的血腥气味,经久不散。 我从血污里站起,环视四周,最终还是抬步走到了那老道人的残骸处,帮他收拾起遗骸来。 老道人双目圆睁,脖颈处已经被撕咬的不成样子,我看着老人的双眼,看着这位眼中满是愤懑的老人,双手将他眼睛合上。 看着这位年岁和我那位师傅很是接近的老人,也许是年代关系,我总觉得他们身上有种相通的气味。 默默念诵起往生咒的我,眼睑低垂,似虔诚的教徒,又似深山古庙中对着苍老的大树认真打扫的老翁。 一片肃穆下,突的一股钻心的痛从我的后心口传来。 我浑身颤抖,那一瞬间好像有团炙火在灼烧我的心脏,在烘烤我的灵魂。 不停的上下翻滚着,视线扫过四周,却并没有任何人任何施法的痕迹。 但火焰还是在燃烧,并且随之一步步扩散到我的身躯四周,进入肺腑,灼烧着我的五脏,烘烤我的骨骼,试图钻进控制全身的大脑,试图让我失去意识。 不知所措的慌乱让我没能第一时间做出正确的选择来,我忍着强烈的不适,第一时间竟然是顺着那剧痛的指引下,用手掌从背后狠命的往里挖去,试图从最开始的地方揪扯出那在我身体里蔓延的巨大苦楚。 可随着血肉模糊,我的手掌几乎扣进了皮肤以下,摸到光洁的脊骨,也没能找到那似魔咒般的痛苦来源。 鲜血的气味混杂在让人焦躁不安的炎热里,而全身在火焰的炙烤下,没有一处可以幸免。我痛苦在地,任凭血肉剥离,任凭泥沙泼洒,甚至就连我试图用撞晕的方法也无法让自己从苦难中脱离。 又一片血肉从我的脸颊上撕扯下来,鲜红的泪水滚滚淌下,我拿脑袋撞着地面,喉咙里如同藏着十数头野兽,但此刻我的情绪更似一只崩溃的婴儿。 那一刻,仿若周身挤满了人,他们都是恶鬼,他们都是野兽,他们拿着刀剑,他们在割我身上的血肉。 我见过地狱,早在袁城的时候,对着地狱百景图的匆匆一瞥,画像上的凌迟火油即便再真实,也是让我觉得,离之甚远。 可现如今,我所遭遇的这一切不在地狱却又胜似地狱。 望着眼前如同末日般的血红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如烟雾模糊散去,唯有那些狰狞的恶鬼们在我身边影影绰绰越聚越多。 我陷入到一种昏昏沉沉的险要境地里,周身的一切都仿佛和我隔离开来,我只能听见轰隆隆似火烧的声音,眼前的世界也越发的黑暗。 “撑下去!” 突入起来的一个声音,让我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些,可也仅是如此。 四周仍然是轰隆隆的一片,只要我清醒一点,那痛苦便也清晰一分。我感觉自己被放置在一口大锅里,不断有人加热点火。 我没有等到说那句话的人出现,或许那本身也就是我的一个幻觉。 我要死了吗? 可笑的是我连自己怎么死的死在谁手里的都不知道,但好在最终还是替洪文武报了仇不是。 晦暗不分的世界里,蜷缩成一团的我在蒸炉般的世界中思考起了自己这一生来。 没能继承老道人的衣钵,没有告诉师姐真相,没胆子挑起祖师爷的重担,没来得及救下楚清河,没看到傻子福生恢复记忆… 回忆着种种遗憾的我,似乎正在吐出最后一口生气。吐完,也许我就该结束了。 世界彻底变暗之际,一道白色光从世界的尽头,从一个点突的绽放开来。 … 位于小珠峰北侧的坡道上,全身灰黑的巨兽状若癫狂,丛林里,无数多的树木折断。 赶来的神皇道徒一个个面面相觑。 “这…”一位清字辈的道士面露难色,而他身旁的一人开口道“先帮掌教。” 其余人也纷纷出手。 冷琉璃在梦貘拖住王正清的空挡,手中白色液体分散出去,又化十数个分身,围攻向这位有些狼狈的神皇掌教。 王正清被围攻之下,身形自是顾不上潇洒,眼下虽然被众人围殴,可仗着身法利落,硬是几次从人群中钻出,长剑雷鸣下,又顺带击碎几具假身,可谓是万夫莫敌。 梦貘一声嘶吼,周遭一切都开始了扭转,天昏地暗下,王正清守住心神。 梦貘定是被那残月坛主用秘术控住,短时间内错将他当做那残月。虽然从实力上出发,梦貘并非骁勇善战的凶兽,但其能控制人心神的特点委实是让人无从防御。 只一慌神的空挡,身后女子一剑刺来。 王正清意识都算不上清醒,只能竭力偏开身子,那白色流体凝成的剑,一时间竟然刺不穿王正清周身上的那层金光,可那阴狠的女子显然意不在此。 白液顺着趋势直接粘附在金光上,只听得呲啦一声,如热油泼洒在碳堆上。烟雾升腾下,王正清手中剑一转,剑尖直刺向那顺着金光空挡伸进来的手掌上。 电光火石间,噗的一声,王正清的剑刺穿的手掌,直又抵在那女子的前胸。 甚至没抬眼去望那面容姣好的女子一眼,王正清挥剑的同时口中轻斥了声“去!” 手上雷芒乍现,那女子便被雷霆包裹着,朝外呈水雾般爆炸开来。 也和先前一样,炸开的是一团白浊液体。 冷琉璃那对金色的眼珠死死盯着王正清的胸口,她突的将手掌握紧。 梦貘一掌挥向王正清,后者刚要躲闪,只看见眼前一抹白色的流光闪过,他心中大叫不好。 而那白光赫然便是一滴白色流火,是先前女子伸进来的剑上洒下的不起眼的一滴,而此刻,那火焰如同一根针,正直刺入王正清的胸口。 巨掌狠命砸下,王正清在那之前已经被白火做的针刺入胸口,此刻全身僵直在原地,任由那一掌拍下。 而不远处,闻讯赶来的那些神皇派道士,纷纷加入战场策应掌教的撤退。 对此,冷琉璃连扫都不愿意去扫一下那边的几个道士,只让两个分身朝那边移了过去。 而她望着巨兽脚下的大坑,那里王正清的气已经微弱到了极点。 一代天骄,最终也不过如此吗? 冷琉璃手掌抬起,而就在这时,突的面前梦貘甩了甩脑袋,而后那双血红的眼眸一瞬间消散,重新化作清明。 冷琉璃不由得皱了下眉头,这比她预计的要快太多了。 梦貘虽然瞎了一只眼,但本身就不甚依赖肉体的他,短短环视了一圈便大致了解了情况。 但听得一声嘶吼。 那是一种来自蛮荒的声音,在苍茫大地上,日月与山河一体,天地尚未分明。那是最遥远的一声呼和。 随着梦貘的嘶吼,周遭一切都彻底暗淡了下来。 冷琉璃抬起头颅,她眼眸中的金光成了这抹黑色世界里唯一的光,但此刻,哪怕是她也觉得颇为棘手。 天昏地暗下,并非是什么恐怖的天地崩塌,日月倾倒,而是那一声声闷响如婴儿的呼吸。 她望向天空中那影影绰绰的两抹虚幻的圆影,突然,世界猛地一亮。 冷琉璃只觉得周身冷汗直冒。 她看清,天上那两个虚影是什么了。 那是两只比日月还要大的多的眼睛,一只血红腥黄,一只苍白幽兰。但两只眼睛毫无例外正死死盯着她看。 王正清吐着血,他浑身上下的骨骼全被梦貘这一脚踩断,所幸他先前已于周身布下金光,如今内脏受损短时间内需要调理。 虽说道法神通上,当今天下已算得上数一数二,但终究也只是肉体凡胎,只一个疏忽,恐怕性命就堪忧了。 好在他留了后手,关键时刻唤醒了梦貘,这才扭转了局势,只不过,梦貘终究只是梦境中的神兽,一旦让她脱离了梦境,恐怕处境依旧不算乐观。 梦境中,冷琉璃被无数恶念邪祟侵入着神魂,几经兜转也找不到离开的办法。 “贱人!”漆黑的雨幕下,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一巴掌狠狠的打在她的脸上。 望着那满身酒气,一脸丑陋皱斑的凶恶汉子,冷琉璃下意识的就要挥腿去踢他。可随着身子转动,那男人直接一把抓住了她的脚,往上一拎,随着身子陡然一轻。 冷琉璃直往那后方倒去,她满脸痛苦的叫道“不!” 瓢泼大雨下的昏暗柴房里,火光闪动中,男人咒骂着扯着女人的头发,随着他手上青筋暴起,而后竟然扯下一撮灰黑色的长发来。 上半身的衣服早被撕扯的宛如破布,而青筋暴起下,俯身面朝地面的她,眼眶欲裂,她颤抖着的脖子上红色的抓痕渗出一点点的细小血珠,而她想要扭过头去,可随之而来的粗糙大手,将她的脑袋死死摁在地上。 红热的脸隔在灰尘扑扑的地面上,冷琉璃狠咬着牙齿,她嘴唇干裂流出来的口水混杂着血流淌在面前汇成一摊血污。 身后男人嘴里骂着脏话。 此等的不甘和愤恨,让这位一辈子倍受欺凌的女人第一次真正拿起来刀。 几乎就在男人转身,混不在意的提起裤子的时候,女子颤巍巍的手,直将刀对准他的裆下狠狠挥去。 天空似乎一直都笼罩在灰雾下,从不见它泛白,死气沉沉的,一直都是。 被围困在笼子里,周遭数不清的蚊虫叮咬着她的皮囊,虽然她早已浑不在意了。 窗外的飞鸟,成双成对,自由自在。 冷琉璃眼神依旧是阴郁着,她被关在这里有多久了? 时间似乎根本不重要,每天睁眼就是污浊,就是痛苦。闭上眼睛,只不过是一遍遍重复之前人生里,被殴打,被欺凌,被辱骂,被践踏的软弱场景。 她觉得这一生都极为无趣,正如此刻,被关在死牢里,终日泡在恶臭的泥潭里,腐烂的皮肤被各种蚊虫叮咬,生不如死。 也许,那一刀来的太迟了。 她早就该结束这样的一生,早就该让这个世界变得安静。 世界开始崩塌,冷琉璃目色苍凉的望着天空,似乎是在嘲笑,在讥讽。 而世界在风云变幻中,并没有给她任何的答复,一如以往。 最终,她望向那人群之外的女子,也正是这一眼,让她那颗不再安于死寂的心,真正的开始了跳动。 “琉璃,你不论做了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你,所以,你先放下手中的玉壶行吗?”女子苦苦哀求着。 无数道剑光直指向她,唯有那女子双手摊开,就这样毫不设防的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不,我没有退路了,师师你别逼我!”冷琉璃如此说着,手中玉壶被她抱得更紧了。 被称呼为师师的女子见她情绪又要失控,连忙停下,她脸上堆起一种善意的微笑,她哀求道“别这样琉璃,师尊已经答应你了,肯定会出手救夜清。你现在放下玉壶,咱们好好去师尊面前受罚,我会陪你一起的,好嘛?” 女子的循循循善诱并没有让冷琉璃冷静下来,随着那一句“对不起,我知道你和夜清都在骗我。” 随即,猛地将那玉壶上的封印揭开,随即一团白色的液体顺着壶口直涌入她的口中。 “琉璃!”女子瞪大了双眼。 旁边有人喊道“一师,快躲开!” 数以万计的雷霆从四面八方纷沓而来,雷光中,名为唐一师的女子,冲上前去,抱住了冷琉璃,而后者只是冷眼瞧着这一切,没有丝毫的动容。 光芒终究会消散开来,而本身已经被无数道铁索栓的死死的冷琉璃从梦境中出来。 望着身旁无数道阵法,而在他面前,站着的几位一字辈老道士,这位黑莲中向来以冷血出名的残月坛主,却是笑着打了声招呼,她望向几位面对自己的长老轻声道“朱师兄,李师兄还有霍师弟,近来可好啊?” 一向脾气甚好的朱长老此刻面色肃穆,而一旁负责门派修撰事物的霍一齐则怒目而视,恨不得用各类刑法加施其身,而神皇派戒律长老李一灵目色阴冷的望向冷琉璃的方向,他嘴角抽动,面容本就凶狠,此刻更是宛如阎罗,只听他冷笑道“好,好的狠!” 冷琉璃闻言笑的更欢,只是她目光移向一旁,看见那被人抬着的王正清,眸中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她轻蹙眉嘴里惋惜了句“倒是可惜了。” 李一灵冷哼一声,随着他手一动,加施在冷琉璃身上的禁术突然收紧,而随着咔咔的骨骼收束声,令听着无不胆寒,而冷琉璃依旧笑魇如花,她含笑道“怎么舍不得弄疼奴家吗?”随之便是肆意的狂笑。 树林里,回荡着这位疯了一般,魔女的笑声。 福生 门口焦急等待的方知有来回踱步。 山下打的不可开交,各色烟雾笼罩下,即便是肉眼也可见那一队队神皇弟子或押解或运送,忙的热火朝天。 觉察到事情可能真没有他想的那么乐观,忙又卜了几卦,但卦象上都是凶多吉少,这下可把方知有给急坏了。 但他也不能直接去找神皇派的长老直接出面,可眼下王正清也不知去向,思来想去,方知有踱步到福生闭关的门前,现如今只有那福生恢复记忆,才有可能帮得上忙。 可福生这一进去,已经许久没动静传出来。 一直以来都是王正清在里面看守,现在他不在,里面什么个情况也没人知道,这到底是能进还是不能进啊? 方知有越想越着急,他试过卜算,但结果也都是能与不能参半,这说明,卜算也无用。 “真要不行,那我只能动用我这不传之秘术了。”方知有望着山下,他眉头缩成了个八字,表情极其的痛苦,似乎在刚刚做出个了不得的壮举。 也就是在这时,身后的门,嘎巴一下,被轻轻推开。 一身干净整洁衣衫的张福生站在门前,不同于往日那副痴愣傻样,此刻的他,眼神目光皆是炯炯,以至于让方知有短暂的错愕下不太认识这位相处多日的朋友。 “福生?”反应过来的方知有大喜之际,仍有些不敢置信的试探一问。 阳光从厚实的云层里露出一边,那光打在福生的前胸上,使其胸口暖洋洋的一片,而从阴影里逐渐走出来的福生,笑着打了声招呼,他道“怎么,不认识我了?”说着,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他脸色有些古怪,小声补了句“嗯…前些日子有劳照顾在下了。” 方知有大喜,上前抱住已然恢复了全部记忆的张福生,而后,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赶紧道“一盂有难,现在只能靠我们去救他。” 张福生也收回了喜悦的神情,他肃穆道“边走边说吧,我虽然保留有这段时间的记忆,但遗漏之处太多。” 二人一齐动身前往山下,而路途上,方知有也把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些事情简单说与他听。 只是显得木讷的张福生并不笨,很快便想清楚其中关键,他道“夏祭大礼有人来袭击神皇派不能算明智之举但也荒唐不到哪去。” “夏祭每四年一次,其中内因我听师傅说,是因为神皇派一直负责镇守着某样事物,每四年需要加固一次封印。当然,这件事实际上知道的人并不少,之所以如此大张旗鼓且完全不避讳其他人,是因为就算封印解除,那件事物也无法对世间造成任何的影响。” 方知有闻言属实是有些迷糊,他问道“此话怎讲?” 而张福生摇了摇头,他无奈道“内情我也不知道,这些都是我师傅和我说的,必然十分可靠。”而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当然也不排除还有其他可能,但目前大祭期间,各宫各殿人手紧张,又有部分人去山下参与围剿,而对方费尽心思肯定不只是过来搅和一下这么简单。” 方知有明白他话里意思,但又觉得自己考虑的到的,神皇派没理由想不到,他说“而神皇派肯定布守了至少一半以上的主力在主峰守着,对面没可能偷家啊。” “所以,还剩一种可能,对方要么有绝对的把握掀翻神皇派,要么,内奸里应外合先灭掉所有散在外面的,再去对付山头上。”毕竟是经历过袁城事变,福生对于所谓拥有绝对优势这种说法是根本不信的。 “真的有这种可能?”在方知有的认知中,有本事掀翻神皇派,怕不是大罗金仙下凡才能办到的事。 而就在二人即将跨到小珠峰通往山下的路口时,突的听到一声巨吼。 那声音如鸿蒙时的巨响,震颤着天地,同时也让方知有一阵的恍惚。 “梦貘?”张福生率先反应过来,他看着身旁神情恍惚的方知有,突的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 被打醒的方知有也反应过来,张福生说“接下来你指个大概方向就可以了,跟去太危险,你还是去大珠峰待着好。” 也只有在这时,才暗自后悔没学点本事的方知有无奈干着急道“也唯有如此了。”他将手中一串用红绳系着的铜钱递给福生,道“你把绳子尾端捏住,往前走,每十息停一次,铜钱正着旋转就是左,逆着旋转就是右,不动就是向前。” 这最简单的卜算,张福生也略知一二,握着方知有送的器物,就在福生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方知有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把短剑。 剑身纂刻有各色铭文,通体碧幽,似古早时期的礼器。 “你好歹有把利器傍身,注意安全。”方知有抛出那把剑的同时,二人目光交互,看着这位友人,福生笑了笑。 也唯有这时,这位恢复从前记忆的道士,才有了几分傻子的憨味。 拜别方知有,福生一手攥着铜钱,一手反握着短剑,疾步往山下冲去。 方知有目送他的背影,过了好久,这才一步步往山上走去。 越靠近山下,越多的道士汇集。 他们中清,灰二色道袍的道士混杂在一起,不断的有伤者从山下运上来,嘈杂一片中,福生听到了不少信息。 “那怪物靠近中门台了。” …… “不能再让他上小珠峰来,长思,你快去主峰找衡长老他们。” …… “又来一批伤员,是清字辈的师兄们的,快点,让开道来。” …… “大家不要惊慌,李长老,霍长老他们已经赶了过去。” …… 人群中,张福生匆匆瞥过那些或背着,或被几人架着,或躺在一张简易木板上的一重伤员,几乎都是被钝器砸伤。 很难想象,什么样的怪物,能在同时面对如此之多的道士的情况下,还能反伤这么多人。 也许只有速度拉开到了超越凡人的程度,才有这般可能。 “一盂道友,希望你能没事。”福生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忐忑,而在十息间,他身形停顿,手中铜钱朝前一放,那通体铜黄色泽,上面遍布细小墨绿花纹的铜钱正一动不动的停在半空。 神皇派位于江南东道这片大平原上,唯一一块,地势连绵的起伏不断的残断余脉上,虽只有寥寥两座山峰,但其周围夹杂有四五处矮山,呈众星拱月之势。 次峰小珠峰与偏峰处有一衔接的细长廊道,名为中门, 此处,两边皆是纷纷向下的密林,又因最合观赏,故此处修建有一观客平台,故又被称为中门台。 而眼下,站在这里的道士,不下三十人,其中光是灰衣便占了一半,剩下的各色衣衫都有,而位于正前方的一人,脸上是从鬓角一直连到下巴上的短须,方脸圆眼,手持一把方形长剑,赫然便是那先前密林里出现的霍长老。 霍长老身侧一共站有一十八人,皆是灰衣布袍,而其中大部分人年龄不超过四十,且各各身上气势雄壮,显然都是清字辈武职人员中的中坚力量。 另一边,一头浑身上下,被浓黑色雾气包裹着,身形有一丈高的怪物被一位山羊胡老头正死死摁压在地上。 那怪物脑袋凹进地面,脖子处被长剑贯穿,其中雷霆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怪物周身又被十数名灰衣道士用特制的红绳捆住,完全无法动弹分毫。 那山羊胡的李一灵手中剑如同嵌进巨石中,竟然无法再移动分毫。 这让脾气本就火爆的他更是难言脸上怒容,他弃剑从那怪物身上跳了下来,招呼那十多名弟子拉稳了。 但见其双目闭上,眉心处云雾翻涌,突的迸发出一道璀璨光芒,一条苍茫纹路顺着他的额头往两边蔓延,如同木刻。 而此时,周身气势浑然一边的他,反倒不如先前那般给人一种随时会爆炸的观感。 霍长老带着那十八人在周围护法,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其他人。 而在李一灵开启灵窍之后,他手掌翻飞,几乎眨眼间一组法印结成,随即,便见其右手呈三山,左手摊开掌心对着三山悬于上方后,缓慢按下。 也几乎是同一时间,那怪物身上骨骼啪啪啪一阵脆响,其身子肉眼可见的似乎要被压扁。 一阵呜咽,那十数位给李一灵打下手的道士皆是目光中带有神往。此为神皇派密法中的覆三山,相传取自一位道家先祖移山镇妖的事例。 眼看着那怪物周身浓郁的黑气被压的消散开来,一丈大小的身材节节崩溃,慢慢露出里面的人形来。 也就是这时,李一灵等离得近的人,才能看清楚,那露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护送清字辈道士楚清河尸身回山,又被王正清掌教接走的那位不知名道士。正是一盂。 风中,那铜钱滴溜溜的旋转,似有人在一旁拨弄。 一路披荆斩棘,最终还是赶来的张福生一眼便从人群中把我给认了出来。 “且留他一命。”福生高呼出声。 持剑而立的霍长老回头看了福生一眼,在他身后,李一灵等一众神皇弟子皆是面色如霜,双眸中似乎含有莫大怒火,而也正是因为那剑即将劈下,福生才顾不得身份,他高呼出来。 李一灵没有理睬,仍是一剑劈下,而在地上,被无数红绳死死捆住动弹不得的我,则如同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眼眸漆黑,张牙舞爪的似要择人而噬。 眼瞅着李一灵完全不打算留手,张福生情急之下只能选择硬闯。 他双眸一瞬间发白,身边的事物仿若落在他的眼眸中皆化为静止一般,而随着一声长而有力的呼吸,福生身子化作一团光雾,几乎眨眼间便从百十米外赶到。 也正是此刻,那站立不动的霍长老突的出手,刚巧拦在了张福生前行的道路上。 福生眼睛盯着那同样开启灵窍的神皇派道藏长老霍一齐,后者只覆手站在原地,似一块顽石。 李一灵的剑已经斩下,而伴随着那一声低呜,仿若一切都在那一刻结束了。 福生并没有止步,他眉心处的七朵白莲隐约透着点点金光,璀璨摇曳着的花瓣,每一朵都随着福生的动作,而缓缓摇晃,好似真的成了活物。 眼神毒辣的霍一齐岂会认不出来,只不过,他身后的李一灵不打算停手,那么这位做师弟的,自当要为同门护法到最后一刻。 但见其手掌在空中划了个半圆,而后掌心处有金光闪过。 似这活了一甲子以上的老道人,福生断然不存在轻慢之态。其五指成勾,口中诵念有紫薇显君诀。 紫府道宗虽为二流道宗,但其祖上有传闻或是紫薇圣上临凡,飞升之际留下二十八字真言,若能参悟必得真意。 而这首真言显然也成了紫府道宗的不传之密,只是过了有好几百年,至今也无人能参悟的了其中道理。 福生手掌猛地挥了过去,想要率先一步击散霍一齐的攻势,也就在这几近是极限的攻击时差下,霍一齐身后那挥剑的李一灵突的出声道“小辈,安敢无礼。” 此刻已然无法收手的福生,在突破霍一齐的攻势下,目光重新看向那地上躺着生死不明的我时,眸子里的白光才一点点散去。 霍一齐并没有直接动手,而此刻他只是拍了拍手心的酥麻,自嘲的摇了摇头。身旁无数多的清字辈弟子纷纷露出惊骇的目光。 原是先前还在百十米开外的福生,眨眼间便已经突破他们来到了李一灵长老的面前,这不由得让这帮自觉同龄人中无出其右的天才们,大受震撼的。 挥了挥酸软的胳膊,李一灵朝地上那昏死过去的家伙踢了两脚,这山羊胡的老头才好奇打量着这位与自己师弟过过手的年轻道士,他语气中欣赏意味颇浓,道“身手不错,紫虚真人本事不咋滴,教出来的徒弟却是上乘的好苗子。” 福生并未理会他的话语,只是快步来到李一灵面前,他扶起地上的我,看见在我背脊处的那条深深剑痕,也猜想到是刚刚李一灵强行将我的背脊上的灵根给斩断。这样,便是在不杀我的前提下也让我无法再继续重复之前的暴行,可问题是斩断了灵根,日后恐怕我也只能是个废人了。 “一盂!”福生眼眸中流露出的心疼,即是为自己的姗姗来迟也是为这一路上护行的老友哀痛不已。 他在我身上各处都检查了一遍,脸色越发的古怪。 身旁,持剑而立的李一灵开口道“一路行来,你们竟然没一人发觉他是妖?” 福生并不打算纠结于此,只是询问道“一盂道友先前可与人有过缠斗?” 李一灵冷冷道“我的弟子发现他的踪迹时,身旁只有一位正字辈道士的残骸,之后便如你所见,他已经丧失了理智,沦为一头可怕的怪物。” 对于这位处处流露出敌意的神皇派长老,福生并未与他有任何的正面交谈,只是冷静道“事有蹊跷,我朋友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此番变故想来可是另有缘由。” 不待李一灵开口,十几步外的霍一齐先口道“此事我们必然会调查,但你朋友毕竟是涉及到我门派弟子的死因。” 福生也知事情轻重,一位正字辈的弟子陨落,这可不是小事情,先前紫府道宗一事牵车出来的便是一位正字辈道士下落不明,现在一盂道长疯癫之后,身旁又有一位正字辈道士的尸骸。 “还请贵派准许在下能一同协助调查。”福生恭敬的行了一礼。 而出人意料的是李一灵竟然同意了。这位神皇派有名的铁面判官,似乎对张福生观感甚好,他轻轻颔首,语气归复平静,道“可以。” 见这位点头,那么旁人自然也无话可说。 得到首肯的福生也开始正式打量起我的处境来。 躺在地上的我,口齿间流出混黑色的液体,面目扭曲到几乎难以辨认的程度。 望着昔日好友如今弄到如此田地,福生俯下身子,用尽可能和缓的语气,轻声说道“一盂,一盂,我是福生啊,你能听到我的话吗?” 面前那眼神混浊,浑不似人的家伙并未有任何的回应。 福生深深望着好友,突的将手在眉心一绕了个圆,而后从中牵扯出一条细如发丝的金线。 霍一齐看明白这小子要干嘛,准备出声提醒,但李一灵只是摇了摇头,他眼神冷冽道“让他自己去吧。” “可是,这样通魂,很难不伤及自身。”霍一齐的担忧不无道理,一般来说,这种通魂法子和民间的请神颇有几分相似。区别在于,民间请的是些孤魂野鬼,本身灵力甚至还不如一些个灵能高的巫师强。 而因为被附身从而导致失控的,占极少数,这一点是由于本源之火,也就是俗称的人身上的三朵阳火,起了决定性作用。 同样的,如果自身实力不够,贸然出动神魂去其他人身体里,一旦出现什么损伤,必然会导致一些不可逆的伤害。 “此番缘由,且让他自己去处理。”李一灵说完,静静立在一旁,霍一齐也不再阻拦。身旁一众弟子也只是不发一言,彼此却都默默注视着福生,想看看这位外来的道士,还有哪些手段。 在神识穿过灰雾,落在一片血红的深渊中,身下是无尽的火海,热浪席卷而来,差点将福生卷跑。 也是立于如此恐怖之下,福生靠着本体不断输送的灵力,开始在漫天大的识海里,寻找着一盂的灵性。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福生一边忍受着火海时不时打上来的浪花,一边竭力嘶吼着,试图在这片早已被蚕食的空间,寻到一丝有关我的踪迹。 在灰蒙蒙的世界里,孤身躺在地上的我,像是浪潮下的一叶孤舟。 也许,在下一次浪头打来时,这片孤岛也会随之被彻底摧毁。 “福生…”意识迷蒙间,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念谁的名字了,人生已经如走马灯般,在我眼前一晃而过,遗憾伴随着苦痛,似乎即将要被一个浪头彻底击溃。 也正是在这时,焦急之下显得已经没了章法的福生,猛地转过头来,几乎是一瞬,那金光庇佑下的神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赶来。 “一盂!”化作一团光雾的他停在我的身上,一瞬间,呲呲啦啦仿若被无数泥浆包裹住的我,痛苦的哀嚎着。 “你忍一下!”福生刚一触碰到我,身子便如被雷击一般,整个身上的金光都消散了些。 他望向我身上那滩如烂泥般的乌黑液体,眼眸里白光一闪,他口诵经文,手上捏着个镇的手诀,而后轰在我的头顶。 整个世界随着这一下忽的暗了下来。 几乎也是同时间,一道道闷响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那仿若世界被击溃,崩塌声中,福生出掌的那只手几乎被腐蚀一空,但其仍是往前压着,随着他的出手,我身上的污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后褪去。 但同样的,我内里被腐蚀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皮囊,就连仅存的关于生的意念也十分微薄。 福生目光自始至终都是沉稳的,他在将我彻底拉出来之后,头也不回的,身子化作顿光远去。 随着我的生魂被他扯出来,那具肉体算是彻底化为一滩怪物的烂肉。 腐化的身躯变为黑色的泥块,那蠕动着的黑水成了火焰般的东西,此时,李一灵脸色骤然一变,他大喝道“所有人退后!”而率先将福生的身躯往后一拉。 几乎同时间,霍一齐出手,他右手持剑,左手画了个镇符,直往那泥肉怪物脑袋上打去。 嘭的一下,那滩肉泥炸开,似盛满火药而后爆裂的竹桶。 黑色的火光溅射的漫天都是。 而李一灵神色凝重,他望着那在最后关头,回归本体的福生,看着他手心死死攥着,料想也是将我的生魂拉扯出来,便不再多言,而是持剑一步越出,他朗声道“四方五斗之阵!” 身后,一众神皇弟子,皆是闻声而动。 那漫天黑炎,并未消散,甚至也不聚拢,而是那么飘飘呼呼的立在半空,里面火焰升腾,隐约成了一个人脸的模样,那是一张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辨的面庞。 李一灵眼神先是一愣,随即猛然出剑,那去势极凶,全然没了先前气定神闲的模样。 为什么,神皇派自上任掌教张玄真后,未按照传统转交给一字辈的弟子,反而给了位年岁不大的正字辈徒孙。 为什么,从始至终,皆是长,清二字的弟子为多,而正字辈及以上人丁稀薄。 这一切的一切,皆是缘由面前的这个男人。或者,此刻称呼其为怪物更为合适。 “师兄,小心!”与那李一灵前后站立,呈两面包夹之势的霍一齐出声提醒。 刚回过神来的福生,只见,面前那火焰行成的巨大人脸,突的化作飞灰消散,而就在此时,地面上无数细小的火光成了一颗颗黑色的尖刺,直插云霄。 而李一灵显然便在其中。 来人究竟是谁? 福生来不及多想,他刚要起身,却感觉身子虚浮,险些要跌倒。 而就在那一刻,面前火光顺着地面,已经蔓延到他面前来。 恶道 当那抹黑色似蜿蜒小溪奔来时,浓郁的墨色早已不再是伪装,那升腾的火上,虚幻着冒出来的烟雾扭曲着视觉,甚至能顺着心意燃烧进身体里。 福生不敢再看,他已经很虚弱了,此刻站在那里也很勉强。 “道友,且退出阵来。”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待福生回话,便感到左肩被一只大手抓住,而随着一股大力从左肩处传来,整个身子如同被人拽起。 艰难控制着身形的福生,头晕目眩之际,望见了天空。 不知何时,那终日被云雾包裹的苍穹,如今已不见云雾,不见日光。 他看见天上群星闪耀在墨蓝色的阴影里,一颗颗明亮如宝石的璀璨星辰似被人拿烛火照耀着。 视线恍惚间来到了天穹的尽头,落在山头的一角上,那是一颗明晃晃的灿金星辰,像是太阳般耀眼,却只如一颗流萤般渺小。而其身旁,依次有六颗大小不一的璀璨光芒亮起。 “北斗” 福生落在阵外,突的感觉眼前一晃,亮白色的光充斥在他的眼前。 在狠狠闭眼复又睁开后,天上白云依旧,阳光也从云层缝隙里隐约透出,而这一切都与先前一般无二。 阵法竟然可以影响视觉? 福生在退到阵外才看清,原来只不过是方寸间,自己起身和落身之地在外界看来并无不同,可刚从两界往来的他,可最清楚其中的变化之大。 “上请天官解天厄,本命降除精邪乱。四圣五帝济世人,万邪诸恶自归正。弟子徐正英,奉请丹元廉贞星君。”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道士朗声念诵道。他左手呈天纲诀,似以天地为笔,右手持剑负于身后。 “北极武曲星君。”一位年岁老矣的道士,虚发微张,他此刻双手按剑,而身子微弓,似猛兽假寐,待时而发。 “阴精巨门星君。”又一位道士念诵出口,随着他这一声,瘦削的身影突的有微风拂来,也是那一瞬间,福生觉着眼前似有一堵高山立于面前。 …… 这四方五斗阵,规模极大,且要命格相合。但就目前局势而言,摆出个粗略的阵型即可,只取其中困敌和杀敌的西斗与北斗,而大魁的位置由霍一齐顶替。阵法成型之前,戒律长老李一灵负责拖延,这几乎行云流水般的应对策略,不可为不妙啊。 随着最后一声“天关破军。”一位身形萧条的道士,朝前迈出了一步,而以他为中心,一道气浪似剑刃,直指向那阵中的黑色火堆。 直到这时,福生死死攥着的手才略微放松下来,他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纸来,颤巍巍的手勉强折着,同时嘴里念起了收魂咒。 再小心翼翼将我的生魂放入其中后,这才敢大口喘着气,他眼前一阵白晕在闪,这是先前神识外放,而后又在我的识海里被那股黑火灼烧后的症状。 我肉身已毁,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我都已经是个死人了,而张福生拼着自己也极有可能再变回一个傻子的份上也要从那滩危险至极的黑焰中把我救出来,如今,虽还剩下一丝残魄,但显然也几近溃散。 福生低下身子,显然再怎么自责也于事无补。 他不明白怎么短短数日,事情变演变成了这样。“一盂…”福生痛苦的攥紧拳头。 他身前似有一张大幕,将诺大一片区域笼罩其中。以福生来看,所有人都直直的站于原地,似风吹日晒的雕塑。但从灵视的角度,那张浑厚且透明如梦幻泡影的幕布后方,正迸发着激烈的斗争。 那是真正的仙术斗法。 僵持的局面下,守在外面的还有几人,看服饰打扮,应该只是长字辈的道士。 在他们的搀扶下,福生被挪到一个看似更安全些的位置,其中有那擅长医术的,先后检查了福生身体,而后有些犯难道“谁带了养魂丹?” 身边众人皆是摇头,有个年岁稍长的问了句“有引魂香,能用吗?” 那道士想了想,也只道“先拿来试试吧。”随即便看见那位留胡子的道士从怀里摸出几根不长但一闻便觉上品的香烛来。 接过了通体圆融,红黄相间的香烛,那道士一边引火,一边吩咐道“把他放躺下,长余,长终你们俩扣住他左右手的阴脉。”而后那点燃了的香烛被他放在福生的身侧,那位擅于医术的道士拿手轻轻引着燃起来的香烟,扇到福生的脸上,同时嘴里念着咒。 “天地同生,扫秽除愆;炼化九道,还形太真……”咒语声中,福生脸上的苍白渐渐被正常的黄色取代,嘴唇上的紫色肉眼可见的消退,而心律也比之前要平缓不少。 见法子有效,其余人也不免心情一舒。 除了这边救人的,还有在一旁时刻注意阵内情况的道士。 虽然这些大多是道术不够,但作为能跟随长老来此的,必然不是庸人。其中不乏有灵感极其敏锐的,在观察到内里争斗逐渐焦躁,显然已经死斗上了,想必很快便能见分晓。 不远处的山头上,一颗炮竹升空,蓝色的烟雾瞬间弥漫,在天空上呈现一个小圆。 看见的人心中顿时一松,援军来了。 … 南坡人群已经被撤走。 望着空荡荡的山道,原先还人满为患,无数贩夫走卒奔相互告,如今只剩下灰蒙蒙的雾气。 “乾坤挪移之法,啧啧,相比较而言,我们奇门遁甲终究还是小家子气了。”站在树荫下面色苍白,给人一种病怏怏不好观感的男人望向身后那从一地神皇派弟子中走来的一身玄衣的男人,语气中倒有几分真挚。 他们接到消息提前躲藏于此,在借助秘法隐去气息,为的就是这一刻。 迎面走来的男人,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身后,两团黑影从地上一跃而起,随即落入他腰间挂着的葫芦中。 对于同伴的话,这位性格有些阴沉,不善与人言的男人,只是点了点头。 二人所在之处树荫遮蔽,让人看不真切,而看到两人装般也与一般道士不同。 其服饰更像是江湖中人,而那阴郁者,手背上赫然用烙铁烙上了一个肆字。 “忙完了这边,接下来干什么,老大有说吗?” “杀正官。”只是简短的三个字。 面无表情的说完之后,那位便不再多言,只是望了眼山顶的方向,而后,一步一步的往路的尽头走去。 看着同伴走远,那病怏怏的男人才轻吐了口气,他脸色越发的惨白,也许是和阴物打了太多交道,这位似人似鬼的家伙两个眼珠急溜溜的打转,而后,嘴角突的勾起,露出一个骇人的笑。 “正官…”这位神色有些不太正常的男人突然双手使劲搓着脸颊,而他手背上一个个深可见骨的刀痕狰狞而又恐怖的露了出来,那是一个叁字。 作为玄门中赫赫有名的恶道,偏官一系曾几度被赶尽杀绝,至这一代,只剩下他们几位,不过也赶巧,死的只剩下七人。 山穷水尽之际,几人内部又矛盾不断,每个人都有成为偏官的机会,只要成为真正的偏官,那便拥有足以颠覆天下的力量。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头戴白布的人找上门来。他也是玄门中的人,但属于哪一派系没人知晓,除了完整的偏官诀外,他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那便是,恶道想要翻身,唯有杀死相生相克的善。 并且,谁杀都可以! … 院子里,躺在简易床板上的王正清,只能勉强挪动一下脑袋,当然,代价是会带来剧烈的疼痛。 而坐在身旁,一直耐心听完的白发老人笑着摆了摆手,他说“此事也是我门下管制不严,自当由我派出手。王掌教,还请多担待身子吧。明理,咱们也动身。”这位花白头发的老人身形极为魁梧。 他起身的同时,王正清感觉眼前像是有座山在移动。 这让他这位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也不由得感叹一句,果然不愧为辽东来的汉子,可真是壮啊。 被喊做明理的是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当然只是看着年轻,实际年龄恐怕不比那位满头华发的老人要小。 显然平日里便是一位极其注重保养和养生的儒雅文士。 王正清朝那位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而原名宋明理的男人笑着行了一礼,随即二人与身后一众道徒一齐出门。 门外清净了没多久,就有传来吵闹声,而后,方知有不顾众多道士阻拦,硬是闯了进来。 王正清看见是他,便出声屏退了左右,待到方知有迈步上前,他问道“道友何事?” 方知有见王正清也落得这般地步,心里一番唏嘘,当然更多的是焦躁,他忙不迭道“出事了,北面离这大约二三十里远,那里必然发生了些大事,还请王掌教速速派人前去。” 王正清自然是知道面前这人卜算水平,他开口道“那里已经由我派李长老和霍长老前去,想必应该也无其他大事,道友大可放心。” 当然,这番话,终究也只是客套,眼下敌人已经一步步落入圈套,要是这时候擅自调动使得原本不应该有的地方产生漏洞,那才是不能承受的损失。 方知有虽然知道要以大局为重,但卦象上噩耗连连,他这位没办法出力的方士,也只能厚着脸皮来求这位神皇派掌教出面。 可眼下,王正清虽没有直接推诿,但言语中流露出的态度已然十分明确。 早已想好应对的方知有道“我能帮你们找到藏在内部的奸细,但恳请王掌教即刻让增援赶赴那里。” 他的话,落在寂静无声的大厅里,却没有激起轩然大波,反而让所有人都更加沉默。 思考了约莫有小半柱香的时间,方知有额头上开始出现了一滴滴细小汗珠,但他依旧是死死盯着王正清的脸,希望能从上面看到有那么一丝丝的希望。 终于,王正清开口道“让戒备玉守宫的司正南协同大小珠峰中转事物的独孤正傲一齐前往协助李长老他们。”说完这句话,王正清又补充道“通知附近所有暂无紧要任务的武职,全力配合。” 说完这些,王正清看向方知有,而后者脸上终于是松了口气,他点点头道“在下这就准备仪式。” 天珠 烟云撩拨着青荷,朵朵粉嫩的荷苞似稚子懵童,那垂下的青叶荡漾进水波里,根系深埋在河床下。 一整片的莲花池塘里,一站一卧两位灰黑色的身影。 眉宇间满是落寞的福生,低眉瞧着那荷叶上蜷缩起身子的一盂,周身无数荷叶轻摇身姿,但青蒙蒙的天,墨幽幽的水,仿若天地都满怀寂寥。 这是福生的识海,一座莲花池塘,一片人间静土。 一直以来,他都在旁默默观察着他们,像是一尊雕像,一个无法开口的人。 对于方知有的贪,怀明玉的执,楚清河的痴他都一一从那个傻子的眼中看到。而唯有一盂在的时候,体现在他身上的只剩下仿徨。 福生轻轻蹲下身子,抄起池塘里的清水,给一盂清洗脸上的污垢。 一盂的这缕残魂轻轻吸纳着水气,一滴滴水珠落在他的脸颊,落进他的肌肤。 只是如此,福生却也知晓他不可能再醒来了。 没了肉身,残魂再无去处,失了本源火,莫说天地阴阳二气,便是这世间凛冽的罡风也能吹散这魂魄,让他再无投胎转世的可能。 哀叹之余,福生望了眼荷叶上躺着始终无法睁眼的可怜人,心说“你我兄弟二人自那夜凉亭小榭后如竟再无缘相见,此番便是寻仙求药也必为你讨来一个生字。” 说着,那天地间刮起了喋喋清风,莲叶圈圈绕绕,终究还是归于平静。 再看湖心处,唯有一侧卧的黑影,如未开的莲藕,孤零零的隐没水里。 中门台上,屹立在四周的道士们依旧站着不动,已经过去一柱香的时间,纵使外人看不出有什么端倪,在场不乏有那灵感通达的妙人,借着灵性窥探内里局势。 在他的视野里,浓墨似的天盖遮蔽住了一切,如一张大碗,以道士们站着的边界为端,直直的将内里的一切都尽装其下。 阵法一途中,有示神请命一说。 但位格越高,请命的代价也就越大。这就好比凡间庶子去上告天恩,不但行文措辞要考究,便是经过谁人之手,最终能传到哪,能不能给个回话这都得看自己这命数够不够。 所以,一般而言,示神请命往往都是选本家飞升的,或是一直供奉的尊上。 请命还有一点不好之处就在于繁文缛节,规矩甚多。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急事,也顾不得得罪个一二。故而,这才有了礼阵之术。 便是采用更为快捷,但相对应也有效的阵法来请命,而这也大大加强了请命的成功率。如此,自然也是提前和上面沟通好了的。 所以,这场阵法一出,局势应当是以一种压倒性的优势快速结束,可让人没想到的是,那莫名从我体内崩裂出的黑火竟然顽强抵抗到了现在,以至于就连修为高深莫测的李一灵也不得不让手下正字辈的弟子们摆阵应对。 那黑火到底是什么来历? 迷蒙间,福生感觉到鼻尖似有萦萦绕绕的丝线,顺着鼻腔从眼角经过,直冲进额头钻如脑中,似一根鱼线,不断的牵拉着他的神经,让他一点点慢慢清醒了起来。 也就在他适应着动了动眼皮,旁边有人叫道“他醒了。” 深吸了口气,在甩掉脑子里那股还有些沉闷不够清醒的感觉前,福生睁开了眼睛,第一时间便看向了那处还未停止的法阵上,随即皱眉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旁边有那先前见过福生出手的道士,也知道他比在座的各位都有本事,于是也不拖沓道“快一柱香的功夫。” 已经一柱香了? 福生略感吃惊,他自然是清楚这样一座大阵的威力,且不论里面至少有十多位修为不低于四五品散仙的正字辈弟子,光是两名神皇派的长老,这便足以掀翻整个二流大宗门了。 而那团从我体内迸发出的黑火,或许便是这次神皇派危机的真正所在。 在环视一圈之后,福生眼尖,瞧见天枢,玉衡皆出现气滞,而大魁位虽有霍一齐这位道藏长老顶上,但缺了二宫一时间调度不及才是硬伤。阵法里,李一灵其实是最为尴尬的,先手留敌,导致自己不能第一时间撤出阵去,北斗杀势未能尽显。二则西四宫命格相合的太少,属于强凑的队伍,帮助霍一齐维持阵法已是不易,困敌已是极限。 而那边,黑火已经隐没了踪迹,渐渐只剩下一个虚幻的人影,而那影子还在和各各星宿抗衡着,显然他也到了强弩之末。 在快速而又冷静的停下来思索的这段时间里,福生脑子飞速转着,他想着一个个方案,有填补漏缺,但显然两个星宿的位置哪怕他可以强行顶一下天枢,但玉衡不齐还是支持不了多久。 在阵法之外设立一个新的阵法? 眼下有什么能快速准备的。八门金锁?可这时候,哪来那么多镇物给他用。 请神。六丁六甲神将?这星君都奈何不得,难不成请真君。 这个大胆的念头从福生脑子里一晃而过,就连他也觉得太扯了。请神已经有种引火烧身的风险,除非你不想活了,否则真君还未请来,自己极有可能被一道天雷顺着脑门从头劈到尾,连渣都不带剩的。 眼下,大阵有随时崩溃的可能,而焦急中,福生也想到了他目前能做出的最佳决策。 只见其从怀中摸出方知有送的那柄青铜古剑,剑身上纂刻有古早时期的文字,似花纹也似祷告的颂词,这柄应该是礼器的东西,似乎天生带有一种独特的灵性,也正如此,才让福生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将礼剑反握,而后右手手掌握在刀尖处,他慢慢用力。 “待会儿我会用这柄剑将那团黑火封印住,剑和我融为一体,所以,只要剑不崩,我不死,便能一直困住那团黑火。”福生一字一句的把这个大胆的想法给说了出来。 而他周围,安静异常,显然其他人都在思考,当然也有一些是表示惊骇。 “你需要我们做什么。”有人开口了。 福生手中的鲜血浸透了剑身,那上面的花纹开始充盈,剑刃也因为许久没染血而感到些许兴奋。 望着手中似乎有灵性的短剑,福生眼眸中的白光缓缓浮现,他额头上的七朵金莲中一道若隐若现的剑纹缓缓浮现。 “我需要掌控他出现的位置。”福生面无表情的说着,随着他的手抹遍剑身,那原本通体晶莹的短剑如同渡了一层金漆,其上闪耀着璀璨光华。 一位胡子被梳理的极为讲究的道士走到前来,他目光有些艳羡的看了眼福生手里的宝剑,开口道“贫道有隔空传话的本领,可以代劳。” 福生对着那道士点点头,说“有劳了。” 随即那道士用手在胸前划了划,而后一张黄符贴自家脑门上,随即双目翻白,显然已经进入状态。 福生感觉到里面的气有了变化,当即说道“往东挪十丈,尽量拖住不让他出这个范围。” 随即便感觉到阵法中的气确确实实往东偏移了大约十丈左右的距离,也是这个时候,福生手指在剑尖轻弹了一下,铛的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 福生剑尖对准了那阵中,只见他开口道“两息之后,开阵!” 周围道士闻言皆是一震,而那传话的道士犹豫了一下,也还是轻声重复了一遍。 随着话音落下,福生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剑尖的一点上,集中在了那正前方,等待着那一刻的出现。 时间似乎都慢了下来,周遭的一切都缓慢的好似静止住了,唯有眼前的剑尖,那上面闪着关于灵性的光,似乎是这片静止天地中唯一不受影响的因素。 而也就在他轻微的呼吸,复又吐气之后,周遭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而就在下一刻,福生猛地出剑。 他双手握剑,以一种刺的方式,凶猛递出,身子前倾的那一刻,他的面前似乎有涟漪在波动。 而伴随着如同镜片般,支离破碎的空中突的出现有一张虚幻而狰狞的人脸。 那是由纯黑的火焰勾勒出的名为人脸的轮廓,而在他的身侧,无数多似漫天星辰的青黛星空化作点点云雾悄然散去。 也就在那人脸看到他的那一刻,福生的剑已经抵在他的脸上,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触感。似乎自己握着的是一摊软泥,而同样松软的那滩黑色的火则像是一盘散沙一样,被短剑轻易的刺过,而就在恍惚间,那黑火离着他越来越近,甚至就在福生以为对方已经要打定主意扑在自身身上,那金光咒还未念出口的空挡,黑火嘭的一下消散了。 周围十数多的道士猛地开始粗喘着气,那些如同雕像站了足足一柱香时间的道士们个个都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就连霍一齐和李一灵也是如此。 而当福生握剑刺向那突然出现继而又如一团烟尘般四散的黑火时,其余人已经将他团团围住,有手捏镇诀的,打算在福生失控的时候率先出手制止住他。 但这一切随着福生刺剑而出的动作都消失的一干二净,仿佛从来便不曾出现过一样。 在里面受尽屈辱的李一灵,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吐沫,他拍了拍焦黑的衣服,那一席华贵的黄紫道袍,眼下已经被烧的破烂不堪,再加上他满头散发,浑身是汗的模样,这让身为戒律长老的李一灵几乎是要把牙齿都给咬碎了。顾不得理头发李一灵率先踉跄着走来,在斗法中,受了些不大不小的伤,但更为主要的是灵力已经耗尽,眼下唯有靠着意志力才勉强支撑起来。 李一灵在走到那呆滞原地的福生面前时,眉头皱了起来。 霍一齐在弟子的搀扶下,也走了过来,他问“怎么了?” “这小子在用神念和它斗法。”李一灵说,而后看了看身后众多精疲力竭的正字辈弟子,他又望了眼山顶方向,问道“还没人来嘛?” 有弟子回了句“刚山上回了消息,应该最多不到小半柱香就有援军赶来。” 说话间,几位道士身影已然出现在了山道尽头。 那领头的两人身着青衣黛袍,其中一位腰佩冠玉带,而另一人则持一杆笔。 二人见着李一灵和霍一齐便连忙行礼道“拜见李师叔,霍师叔。” 霍一齐点点头,他望向领头的道士,问道“正南?你怎么也来了?” 那腰配冠玉带的司正南开口道“是掌教师兄差我前来辅助二位的。”说着,从腰上将一道道崭新符箓递交给霍一齐。 李一灵没多扫他们一眼,只是吩咐着“先给大家分发一些凝气丸,你和正傲带人围住这小子,用…守身的阵法。”说着,李一灵又补充了句。 司正南点点头,随同他一起的那位持玉杆毛笔的男子则率先吩咐着身后的那些弟子们。 从怀里摸了摸,司正南将一个通体清幽的小瓶子递给了李一灵,后者只是接过,而后开了瓶塞,一股脑的仰头灌下。 对此,其余道士也相顾无言,此番确实是窝囊了点,而眼下这些正字辈的也大都清楚了,那黑焰的身份。 一位与司正南相交甚好的提醒道“是混元阴火,你且要小心些。” 闻听此言的司正南一愣,他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宝剑,而身旁的独孤正傲则率先让几位长字辈的弟子往后退去,而他本人更是如临大敌。 在看到福生仍是不为所动,甚至脸上的表情还维持着刺剑之后,黑火扑上来的那一刻错愕。 关于混元阴火,最早要追溯到神皇派立教之初,那时天下还处于一位妖王的阴影之中。 自那鸿蒙初分的妖王被彻底降伏,散落世间的十件混沌邪物,可依附在上面的邪性难以根除,于是只能用做镇物封存在各地,且由各个不同教派的道宗保管。而保留有混元天珠的则是刚兴起不久名声远未大噪的神皇派了。 期间,神皇派找了各种办法,但除了短暂压制之外并不能彻底排除隐患,而在机缘巧合之下,一位神皇派的道士意外发现,龙气能有效中和混元天珠的邪性。 于是,那时节神皇派弟子游历各处捕捉那些天生地长的蛟龙。随着混元天珠的邪性逐渐剥离,神皇派意外的发现,混元天珠蕴藏其身的一个秘密。 正是这个发现,让神皇派渐渐的以一种无可阻挡的趋势,碾压了其他道宗,最终在诸王逐鹿中被启国君主选中,后一举拿下整座中原,而神皇派也水涨船高成了天下大一统之后的国教。 说回到了这混元阴火,听名字也需晓得那和混元天珠是密切相关的。 自龙气被证实能中和掉混沌邪物上的邪性时,也暗中打响了神龙一系和道士们的纷争,这场隐秘的争斗最终在天庭和王朝的介入下和解了。 可有关混沌邪物的秘密已经挖掘到了最后关头,眼下,神皇派在各方面禁制下,又发掘到了另一种比龙气更有效的东西,那便是气运。 这里的气运,可不是指一个人微小的命运,而是一个家族,一个国家,一个王朝,数以万计人身上散发而凝聚成的运势。 某种程度上来说,即是阴阳,也是道的一种。 而这种气运本来是无法被捕捉和利用的,可怕的是,当一个诺大的家族因为意外而泯灭之时,汇聚其上的巨大气运柱会轰然崩塌,而那些若烟尘,似云雾的运势以百川东流的姿势向着最近的气运柱流淌去,而残余下来的一些则会自主散发到一些运势强的人身上,其余的,尚组不起具象的气势,但仍具规模的散气,则极易受到外力的裹挟,而也是因此,那股残余的气运可以被混元天珠吸纳,同时,从那颗宝珠上,会分别溢出两滴晶莹似火焰的液体。 一滴晶莹浊白,似白霜牛乳,其上有层层热气,旁人靠近一分便不自觉的皮肤骨血渐渐融化,可分明自己并不觉得有何异常。 一滴浑厚漆黑,像浓墨黑烟,其身有云雾遮掩,旁人离着甚远便觉得燥热无比,心似火烧,而离着近了,更是神魂颠倒,双目犹如痴儿。 这两粒本是混元天珠的阴阳二气,白色的为阳火,阻断五感,能化骨融血,亦能重塑肉身。 黑色的为阴火,灼神灭智,能除人神魄,亦能淬炼精神。 随着这两滴火苗的诞生,神皇派付出了几十条人命的代价,同时也让其中不少道士获得了巨大的收益。 或许人心总归是贪婪的,最终在仙途上的渴望,让神皇派成了推动启国发起对周边小国进行一次彻底清扫的重要推手,而借此,也获得了大量的亡国气运。 可惜,这些终究也是引来了祸端。 司正南收回了心思,他再次将目光放在了那僵直的福生身上,身旁的独孤正傲眼中满是愤恨的情绪。 叹息了一声,司正南将一块玉笏摸了出来,那洁白美玉上雕刻有繁文字符。 司正南整了整衣冠,他双手持笏,面色严肃道“请起五功德,奉召传君令。一令火德归元中,守住心猿意。”随着他一声诵念,周遭起了一阵清风。 李一灵始终沉着一张脸注视着场中,他目光深邃,眼眶里布满阴郁。他额头上烧出来的乌黑犹是传来阵阵疼痛,似乎在提醒他,若干年前的那场事故一样。 这位年岁花甲的老人,身形萧索,仿若一颗老迈的劲松。 善恶 苍劲的风裹挟着衰败的晦暗,如同一颗枯寂的心,在这一刻,一齐涌进这片小小世界中。 对此,等待许久的福生只是慢慢睁开了眼。 火种不复先前的躁动,比起福生来,倒是显得更为沉寂,或许它在燃尽了数多人生命的同时,也即将燃尽自己的。 深吸了口气复又缓缓吐出,碧幽幽的冷光从四面八方渗出,不时还能听到一声声青铜颤鸣,这件礼器,寂寞了太多岁月,如今偶有人访问,便不自觉的想要诉说起发生在它身上的那些事故。 “你自愿与我进来这里,若是有话要说,便趁早。”福生说着,目光从始至终也没从那颗火种上挪开哪怕一分一毫。 很难想象,一团火飘在你的面前并开口说话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那黑色的火种沉吟了片刻,而后用一种并不熟练的发声方式,他道“你们给过我名字,叫混元阴火。” 那声音似烧柴的发出的噼里啪啦般的碎响,可让人奇怪的是竟然能模拟出人发音时的那种奇怪韵律。 当然,这般天生地长的灵物有灵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既然如此,这东西不去想着如何安生,反而做起这般为恶的勾当,属实是有些天理难容。 福生便开口问道“你既已有了灵智,为何又要做此间事?” 那混元阴火又道“不是我要做,是旁人要我做。” 福生有些疑惑的皱了皱眉,但随即那阴火解释道“我不能单独存在,需要身体。” “你与神皇派有何瓜葛?如今为何要害我兄弟?”福生调整着神意。周围的寒光一凛,一道明晃晃的光在那黑火身前迸发开来,此刻似神明般的福生手指轻扣一个剑诀,而这方寸天地间杀意已然攀至顶点。 只消他轻轻一动指头,不到片刻,便有无数把锋利的剑刃将要此方世界崩碎,福生会受重创而被牵引至此的阴火则可能会死。 那混元阴火忙道“不要杀我,你的朋友没有死。” “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福生怒从心起,只眨眼,便看见他出现在那黑火面前,手指虚按,做那出剑的动作。 也随着他这一手,混元阴火被一分为二,同时间,凛冽的风将两团羸羸弱火牢牢钉在原地,其身上的火苗顿时弱了不少,世界摇晃。 “他没有死”混元阴火复又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原本,我被困于一颗天珠之内,是神皇派的道士将我强行分离,这才有了自主意识。而早先被人盗走后我一直被胁迫附身于一位邪修体内,后来重回神皇派不料那邪修被发现,这时你朋友来将他击杀我只得附于他身,但他体内着实古怪,我被激起邪性,后来又出现一条蛟龙抢走了他的生魂。你朋友他不是人,没有肉身也能活。” 随着那混元阴火略带疯狂和混乱的描述,福生渐渐熄灭了心中怒意,他开始安静的思考。 方知有来找他一是因为大鲤突然遁走,二则是他算到一盂有难。而大鲤向来待在一盂身边,彼此间肯定是建立了很深的联系。 至于大鲤能不能拖拽出一盂的生魂,这一点只有在找到大鲤后才能知晓。而一盂身体里的那点残魂却是货真价实的,混元阴火没理由不烧干净。 抓着这点漏洞,福生出口问道“那一盂体内被你烧掉只剩部分的残魂是什么?” 关于人名,混元阴火自然是分不太清,而他之所以能把握住和福生谈判的资格,则要归功于他能看见更本质的东西,也就是情感。 “那是三个灵魂,一个神,一个妖,一个魔,融在一起,很难消融。” 这句话的信息量就非常的大了,福生问道“什么意思?”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突的发现自己周身上聚集起的能量越发的强大,似乎外界在源源不断给他灌输力量。而眼前的黑火在风云变幻中开始像大海里的一叶小舟变得摇摇欲坠。 福生还来不及控制,便感觉那力量不受控制的自发去排除那阴火。 “救我!”混元阴火开口呼救,福生还来不及动作,一道威吓声响起,黑色的火苗噗的一下彻底熄灭。 四周的空间不断涨大,而福生身上聚集的力量还在蓬勃中爆发,很快,他感觉到额上的灵窍开始急剧收束,仿若风卷残云般吸纳着周围的无数气流。 “道友!”随着上空一道声响,福生这才从惊骇中恢复思考。 想必是外面为我助阵,只可惜他们没算到我并非是和这晦物死斗,奈何没听完它说什么。 犹自懊恼的福生整理了下心神,他收纳起心意,随着他一吸一呼间,周遭镜像的空间突的变淡,而意识飞速的回到阳间,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道友可还好!”司正南率先开口道,福生眉眼睁开之际,这位便攥紧了手中符箓,想着若是福生身上流露出一丝邪性,便毫不犹豫的给他贴一张镇符。 稍微有些恍惚的福生,只是短暂顿了下,他道“混元阴火已灭,各位尽可安心。” 他的话确实鼓舞了周围不少人,李一灵走了上来,匆忙间只恢复了三四成灵力的他上来先手一步就要扣住福生的手腕。 而他这个动作,落在福生眼中却是极慢,而理所当然被福生轻声绕开。 李一灵眼神毒辣,看出这小子境界恐怕又攀升了一步,当即开口道“先让我检查一下。” 福生只眼神和他对视,而后伸出手去,李一灵当即出手摁住,在用神识扫过,对方体内并无异常之后,这才松手。 一旁的霍一齐在看见福生和李一灵的交手,眉头轻轻皱起,但他未多说什么,只是目送福生告退的身影。 南坡上,一队神皇派弟子刚赶到,便看见一地的尸体。 这里离着小柱峰仅隔着五里远,标志物则是一颗挂在崖壁上的巨大古树,所以又被称做转五里古松崖。 “来晚了一步。”一位青衣弟子颓然的往后退了退,身旁有那眼眶泛红的青年道士死死咬住嘴唇,他语气中满是不甘的愤恨“这帮畜牲,我要替长志他们报仇!” 也是说话的功夫,身旁的古树下突的跳上来一个黑衣男子。 他腰间系着的葫芦口是开着的,而就在众人刚把目光转向那面色古朴的男人时,突然两道阴风吹过。 一个两个道士纷纷落地,他们的尸体似被野兽扑倒,身上被撕扯出一道深而重的大口子。 而就在众人慌乱之际,那一直没怎么开口的男人,突的念出了一个字。 “惊!”而就在他念出这个字的同时,那两团阴物好似猛然间涨大的水幕,化作一张大网,将所有人笼罩其中,而后这大网回缩,刷刷两声,化作虚影回到了男人葫芦里。 “玄门的人在哪?”男人站在一位道士的身后。 他的手掌捏在那道士的脖子上,三根手指已经深深嵌进道士的皮肉下,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捏碎他的骨头。 而那被掐住后脖的道士,浑身颤抖着,他眼睛一直往后翻,脸色涨的通红,手里拿着的剑还未来的及出鞘,他用吐字不清的嘴说道“雷法…” 还未等他念完,男人咔的一声,手将其脖颈捏断。 道士啪的倒在地上,嘴巴里还不停的冒出血泡,可气息已然十分微弱。 又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男人有些伤脑筋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随即,他将身子隐没在了林中的阴影里,如同一个幽灵。 … 落地如疾风的辽东汉子大步流星般走在山道上。 过往道士纷纷侧目望向这个身材魁梧的不像话的老人,当然,也只是略做感慨。 天下奇人异事数不胜数,况且是在这道家首善的神皇派内。而跟在那白发老人身后的中年儒士则要气态潇洒的多。 “西南九十五”本名宋明理的儒生右手上一直端着块巴掌大小的罗盘,上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一圈圈文字,光是看一眼都让人有些头皮发麻。 随着他出声,那满头白发的壮硕老人调整了下行进方向。 这位老人从先前能出现在神皇派掌教身侧,而其身份又是作为玄门中出席的贵客,身份不可为不尊贵。当然,更鲜为人知的则是他还是玄门中为数不多能真正修成的十神之一,其名曰正官。 山道一转眼便到了尽头,而在那转角处,有两条下山的路。 白发老人略微停住了身子,他身后的宋明理也止住,并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老人苍劲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四周,他道“你们且去帮助神皇派的人,这剩下一段路不用你们跟着。” 随着他这一声,身后跟着的一众徒孙纷纷领命四散。 宋明理扫了眼左边的山道,他说“咱们一人一路?” 老人摇了摇头,他迈步往左边,语气满是傲慢道“你猜,他们的目标是你还是我?” 对于老人的这句讥讽,宋明理不着一字,他跟在老人身后,貌似爷孙俩的二人缓步迈入前方的密林中。 步行不远,路两旁的艾草戚戚,似被风霜雨打过的,蔫巴成一排。 宋明理一眼扫过,他默不作声的拨了拨手中罗盘,而其上不停的打旋,似乎受到了强烈的干扰。 老人笑道“都到地方了,还摆弄他做甚。” 宋明理收回手中罗盘,他环视一圈,脸上没什么太大表情的说“天枢直日。” 老人四下望了望,而后抬头笑骂了句“什么狗屁护山大阵,苍蝇蚊子都防不住。” 对于老人的骂声,宋明理置之不理,他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依次在周围几个点弹出去,口中念道“乙奇同九地、芮星临休门。” 说着手指向上一划,一道黄符从袖口飞出,而后突的看见那铜板飞出的位置杀出一个个孩童大小的小兵。 那小兵衣冠工整,手上用的身上披的无不是金银之器,其中灵光宝气乍现。 宋明理黄符飞出,一道火焰凶兽腾空跃起,直扑向小兵们。 老人出声打断道“且慢。” 宋明理闻言,操纵着火兽收手,只是余威仍是将前排那些个小兵扫的往后一个踉跄。 望着这些弱不禁风的小小士卒,宋明理似乎也有些犹豫,他问“怎么了?” 眼下,四周不断涌出的披甲小兵,纷纷围拢过来,老人眼神毒辣道“这些是货真价实的小孩。” 宋明理皱了皱眉头,他开启神识,洁白的光透过那薄雾般的盔甲,直看到孩童头顶上那不曾愈合的灵窍处这才恍然,继而宋明理的脸上露出一丝愤恨,他低骂道“这帮畜牲,竟然拿孩子来…”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那群孩童各各面目狰狞,头上一道绿光闪过,只见这群孩子兵头顶上的那道灵光刷的一下聚拢起来,似有一张大手在捞取,而就在同时,老人悍然出手,一道人影闪过,而那人正巧挡在了老人的面前。 那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年轻姑娘。 老人一掌击打在前方,而那出现的俏丽女子身子被这一掌击的后退好一段距离,这才止住。 “来的正好!”老人似乎早有预料般, 而那与他对掌的女子只是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右手,她抬眼扫过急射而来的符箓,脚下要走,身子却滞留在了原地。 不远处的宋明理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女子身后,那儒生模样的男人一手虚点在女子的腿上,而后似乎真的有如老树生根,女子双腿完全木住无法动弹丝毫。 而也就在这时,老人的符箓已至。 那些明明看上去就是一张张黄纸的东西,在临近之后赫然变成了一把把锋锐的刀子,每一刀的刀尖都漆黑无比,上面肯定蘸满了致命毒液。 一出手就是绝杀。 女子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惊愕,但下一秒,那表情呆滞,随即整个人似乎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而后,刀剑割破纸人。 哪怕是这么近的距离,宋明理也未能把握住女子在何时替换了自己。 不远处,女子的身影突的浮现,而就在这时,老人的脸也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奇门遁甲里,不乏有纸人替身和隔空取物这等神妙的法术。 而能否快速且频繁的施展则要看施术双方的功力和熟练程度。 “你去解救那些孩子,我来对付她。” 老人的话传到了宋明理的耳中,而望着两人时而出现在树上,时而挪移到了路边。宋明理知道自己的术法一途肯定是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只能往孩子那边快步跑去。 也是这时,那群孩子呆立原地,像极了一群没人操控而只得站着不动的木偶。 宋明理望了眼孩子们头顶上那聚拢的灵雾,其中庞大的灵力正在酝酿,显然是有人要抽这些孩子们的灵性去制作一个怪物出来。 灵性被抽干的危害是什么,宋明理再清楚不过,那是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是彻底变成一个没有灵智的痴愣傻子的可怕后果。 当然,在宋明理前行的路上,一人也挡在了他的面前,那是一具晦气十足的铜甲巨人。 其身上散发着剧烈的寒意,使之附近的花草树木都为之戚戚然。 宋明理脸色有些恍然,先前那些草木蔫巴,看样子就是这家伙干的。 只是… 宋明理手腕一抖,一柄袖珍短剑被他握在手心,同时,一根红线缠绕其上,随着一阵口诀,他将手一放一提,那红绳似有灵性,扯着那短剑在空中纷飞旋转,最终竟然定在半空。 “去!”宋明理一声念出,而后短剑刷的一下飞刺向那铜甲巨人。 嘭的一声,短剑从铜甲上弹开,那巨人身子晃了晃,依旧站在原地不动。 一下受挫的宋明理也来了脾气,他手从怀里取出个不大的盒子,随着他扭动几下,那盒子咔咔咔各个位置转动又都探出一个个小棍,不一会儿便在宋明理手上拼成了个拿剑带盾的半米高小人。 这小木头人身材矮小,但极其精密,看起来和工艺品一样,但你可别小巧了这家伙。 相传,鲁班书里的机关术,便是取材自玄门中的取木成兵,这其中的奥妙颇深。 宋明理朝那木头小人上吹了一口气,随即,一拍脑袋,那木头人咔吧一下,整个身子突的动了起来。 与此同时,铜甲巨人也动了。 宋明理对那屁大点的小人似乎抱有绝对的自信,只见其绕过那铜甲换了个方向,突然,地下一阵骚动,就在宋明理的脚下,一个个深坑炸出泥土无数,十多个面色铁青的尸体飞掠而上,一看,竟然是神皇派道士服饰。 宋明理眼神微微眯起,而就在那些僵尸身后,一个面色隐没在黑暗中的瘦小男人轻轻咳嗽了几声。 也正是这时,那些飞僵一齐跃起,直扑向那长衫儒士。 比斗的另一边,老人和女子已经来到了一处光秃秃的石板路上。 随着他们的比斗,沿途不少神皇派弟子也纷纷赶来帮忙,可这些并没有成为阻挡女子的力量,相反,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老人在出手中不得不考虑留手以免误伤到其他人。 对于这种憋屈,女子似乎很是有些乐享其成。 她在一次躲闪的间隙,笑道“怎么,不舍得下死手?这些不都是外人吗?还是说,在你眼里,我的命还不值得这些外人重要?” 老人拳势如山洪,倾泄间草木被摧毁,山石也都尽碎。 正官一系的法门其实并不擅长搏杀。在太上十字中,给予正官的密法是镇。即是镇摄他人,也是克制自己。而与正官对应的偏官则恰好相反。 对此,了如指掌的女子更是不会给予老人贴近自己的机会。 她知道,在境界仍有差距的情况下,自己只要被他捉中一次就再无机会可言。 面对连连躲闪的女子,老人终究是没忍住,他咆哮道“既已现身,又何故一直不肯一战!” 女子又一次绕过老人轰下的铁拳,她身子犹如一条毒蛇,在与全力扑出的猛兽面前,时刻紧绷着神经,只等对方露出破绽来。 随着他们的深入,神皇派已经有人不少盯上了这边,这几轮下来,只是一些个长字辈的在外面,等到正字辈的腾出来几个人恐怕局势就有些不太乐观。 而老人从始至终却没有打算利用这一点,当然,这也是他身为玄门大家长的傲气。 僵局并未如人们想的那般会拖累很久,伴随着第三个人的登场,局势陡然发生了变化。 一身黑衣的冷面男子从一旁穿出,他身后两条幽影似链条似长杖似孤鬼似野犬,那碧幽幽的东西身段极其坚韧,裹挟着劲风袭来,威势骇人。 老人身前突然浮现一道龟甲,那是一整张通体青绿的甲壳,总体呈现九块,上三中三下三的九宫格式样。 “伤合,惊合!” 位于老人中间左右两侧的龟甲应声往老人身侧贴去,随着他这一声落下,那两道凶悍至极的长鞭啪的击在空中,迸发出电光石火,然而也仅此而已了。 暂且得空的女子,也来不及多言,她双眸化作斑白,口中念念有词。 而那赶来的男子则顺势站在了老人面前。 巍峨的老者身前玄甲又分开两块,而后天空中似乎隐约出现一座高塔。 “天景落地休!” 玄门密法中有那划方寸天地为指尖阵盘的神通,如神仙施法,移山填海不在话下。 面对头顶压下的玲珑塔,那黑衣男子第一次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他很清楚,如果真被压住,自己可能在一瞬间便没有还手之力。 而那老人甚至只是轻蔑的一瞥,似乎觉得因为要腾手收拾这样一个小角色而浪费了一次出手机会,有些可惜。 这便是玄门正官之威吗? 塔身极速下坠之际,周遭突然一凝,随即黑雾攀附其上,浓郁的灰黑色气息一瞬间似被点燃的沼气。嘭的一声,整座塔都被炸飞出去。 这突如起来的一幕,除了让老人身形一滞之外,连带着胸前的玄甲上,也出现了一些裂纹。 “傅君尧…你!”面对男人突然的自爆,女子也是一愣,甚至就在她刚结束仪式正打算出手去救他时,对方已然选择了这种决然的态度。 随着那一声火焰的咆哮,老人不得已收了神通,而也只有这个空挡,在老人与女子之间真正空留出来一个绝佳的时机。 时至今日,她已然停留在这个境界许多年,未曾有过半点长进。 诗诀的最后一句“官鬼或被论言凶,而令喜忌为已恕。”她一直无法参透。 从她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开始,就是为了成为真正的偏官而努力,从能吃上一口热饭,到不再受旁人欺辱,到带领其他人走出玄门的阴影。 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一个成员的背叛而导致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最终迎来了灭亡。 从出身起便背负着不详的可怜虫们,在那个躲避追踪的夜晚,戴着白布的人第一次出现,也是为他们带来最后一项选择。 “在这个世界上,善于恶并不对等,甚至也不绝对。你们是他们世人眼中的恶,并非是因为你们可恶。他们害怕你们的强大,害怕无法掌控你们这些拥有能颠覆秩序力量的人,所以,你们被定义为了恶。” 月光下,那位隐藏在黑色中的信使,将两只手摊开,他的左手上是一把锋利的短剑,而右手上则是一张折叠好的白纸。 “我并不鼓励你们选择生,那意味着要遭受着比死还要可怕的磨难。现在做出你们最后的选择吧。” 或许是她受够了这种生活,她最终成了唯一一个活下去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偏官所有秘密的人。 她将手中的剑对准自己,而隔着几十步外,老人似乎也预料到她要做什么,但那场爆炸导致的影响让他仍无法正常运转自身。只能吃力的用手往身前那么一放,而他手中的镇字诀光芒还未绽开,噗的一口鲜血从喉咙里喷出。 也几乎是同时间,女子将那剑插在自己的喉咙上,鲜血溅了四周到处都是。 那场诅咒仪式中,女子将自己与对方进行捆绑,也就是说,这一刻开始,他们将共同使用同样的身体。 这种诅咒仪式脱胎于厌胜术,而施罚者通常是带有对方身体物件的傀儡娃娃。 但,玄门中却可以短暂的改变命格将彼此牵连,只不过这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邪术,一般也不会有人使用。 她在赌,老人的生命无法耗过自己,她也在赌,当正官死去的那一刻,自己能晋升成为真正的偏官。 只可惜,傅君尧死了。 老人身子颤抖,而后瞧见自己脖子上的裂缝寸寸撕裂,而后向着心脏蔓延。 她想要同归于尽?疯子! 老人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将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滚滚灵力奋力阻挡着那来自命理中的伤痕。 然而,她的目的还是达到了。老人终究只是肉身,哪怕境界上已是纯粹无暇的真人。 就让正官的死,为我加冕吧! 女子狠下心来,手中剑割破心脏,也在恍惚间思绪陡然停止。 那一刻,她望见另外的一个人。那是一位身着紫衣的美丽姑娘。 几乎是一眼,女子猛地惊呼出声来,她道“韩梦琦?” 而被称呼为韩梦琦的,正是那日雨林里杀楚清河的紫衣女子。 此刻,韩梦琦转过身来,她额头上的朱砂印记如同一道耀眼夺目的璀璨星光,而这一幕,也深深震撼到了那女子的心。 “你成了偏官,不,这不可能!”在歇斯底里的呼和声里,女子的世界越来越虚幻。 玄门中,十神之位是有定数的,一旦有人成功晋升,后继者将再无可能,只能等到前者飞升或者圆寂。 而韩梦琦只是笑着摆了摆手,目送这位一直以来压在所有人头上的一号,逐渐消失在了视野里。 道路的那一头,孩童们汇聚的巨人高耸如云,他双脚踏在厚实的地面上,伸手便可触及云巅。 而在他面前,宋明理则显得有些狼狈。 这位儒士打扮的玄门道士有些心不在焉的应付着这边的战斗,在听到不远处的那声轰鸣,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 抬手的空挡,又一枚土炮丢掷了出去。 火焰在空中喷洒出一个巨大的圆圈,而后便是浓浓的烟雾笼罩了小半个区域。 这种倒是江湖中人最近特别流行的烟雾遁术。常用于比斗双方,一方吃力要跑。 于是率先在脚下丢出,而后趁机逃遁。缺点也很明显,在烟雾触发之后,敌人是看不见自己了,但自己也看不见对方。故而,又有些人研究出来克制这种的打法,那就是无差别的火力覆盖。 通俗点来说,就是手头上有什么就用什么,别管好的孬的,往烟雾里死丢就完事,总归是能砸中一两块的不是。 而这只是江湖中人的粗陋用法,在道术对决中,特别是这种有一整套体系研究下,这一枚小小的火烟弹往往能引发奇效。 也就在火焰爆炸的瞬间,数十枚羽箭齐射而出。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那黑影里的男子瞪的眼睛都快出来,可他还是无法确定宋明理的位置。 玄门之中,术法几乎都是相通的,但在各门各派中都因修习方法的不同而导致各有差异。 其中,玄门正官以克制为纲要,走的大多是阵法。而偏官七杀所修恕字诀,招招以狠辣阴毒着称,故而奇门更适合。 宋明理的修为不低,但明显不擅长比斗。很多时候,他都以一种偏向辅助的形式来回拉扯。 战局不利的情况下更是难以应对。 这些也是让他急于快速击败宋明理好赶去有正官的战场。 并非是他多么关心同伴的生死安危。想到他这种以杀人为乐,常年伴于幽魂阴鬼身边,性子早就被磨砺的冷酷无情,他所图的,无非是那偏官之位。 只有成了真正的偏官,他才算有能实现自己野心的实力。 一想到平日里在他们面前吆五喝六的一号也有服软的那天,他心里就有一团燥热的火在燃烧,以至于,现在,宋明理的消失让他也有些放松警惕,他想的是,以宋明理目前的实力,极有可能是远遁出去伺机寻找攻击的机会。 没用的,只要他足够谨慎,对方几乎是没有任何的机会可趁。 呼! 一道风声从他的背后响起。 那种来自心底里的战栗让他不禁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直立起来。 而就在他毫不犹豫的对着后方酣然出手的时候,眼角却瞥见一抹虚幻的人影。 在哪? 男人心中的震撼变得更大。 他目光中,那虚幻的人影一直出现在他的右侧,而且无论他转到哪,那人影都一直跟着。 就像,就像是贴在他的眼睛上。 贴在…他的眼睛上! 呼! 那风声又从他的背后响起,而且离他越来越近。 这种无法看见,无法感知,无法察觉的方式,正一步一步击垮他的内心。 宋明理此刻,消失在天地间,但又好似无处不在。 他的声音回荡在男人的耳边,他连说三声“急,急,急。” 这三下,乃是起诀,且一下比一下快,预示着法决将以一种骇人的速度迅速启动。 而就在男人还在陷入思考的过程中,一道惊雷从天而降,正确无误的集中男人的头颅。 宋明理的身影早已越过众人,直面那云下巨人。 他手中一张雷符化作飞黑,但其额头上,一道独特的标志则预示着他乃是玄门中十神之一,其名为正财。 巨人猛地挥下拳头,迅猛的劲道连带着整座山都在颤抖。 而开了神识的宋明理只是默然的将右手放在额前,他右手食指朝中,做了个推的手势。 他的脚下,无数木甲纸人早已排列整齐,一座周天大阵悄然运作起来。 而巨人挥拳的身姿则被他直接拔地而起,而后整个身子悬浮在空中,似有一张大手在下面将其托起。 宋明理只用手往下一按,整个巨人顿时被捏碎,无数多灵性光辉迸射四溢。 而这一切都在这座周天大阵下,被保存的完好无损。 眼下也就是整个计划里最让人头疼的一环了。 宋明理挨个挨个的将对应的灵性分还给孩童,过程并不算困难但极其考验耐心。 此刻,老人的气息越发微弱,在感受到故友的变故下,宋明理并未及时抽身赶去,摆在他面前的这堆孩子不能不管,而故友那边,他相信以好友的实力,应当能拖到自己赶到。 … 离着此地有着四五十里的一处不起眼的小坡下,藏着个矮水瀑布。 周围灌木丛深,若是无人到访,恐怕也就当是个野外不多见的小池塘。 可临近傍晚,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身旁的密林里缓步走来。 显然这二人并不是散步到此的游客,甚至可以说是有意来此。 “江大人,再往前便是你想要的去处,某,便不再多陪。”一身便衣的李颂文眼含微笑的将手往前一指。 身旁江千鹤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果真瞧见了那一处矮脚瀑布。 “此番有劳李大人了。”江千鹤略做拱手,李颂文侧过身去,并未受礼,他眼神有些忧郁道“此番还望大人速归,毕竟,陛下并不想让道宗与朝廷有所间隙。” 江千鹤笑着点了点头,他道“了然。” 而后,李颂文便径直往回走去,独留江千鹤一人,望着那矮脚瀑布下的湖泊。 那清幽潭水下,似乎有什么在熟睡着。 不灭 月牙儿巧立枝头,除去白日里那些寂寥的比斗,此刻,月下潭水中的寂静,则美的像一首诗。 目送李颂文的身影远去,谁曾想那潇洒儒道竟然是受当今圣上指使,而所取之物,乃是神皇派中一则不能轻易放与他人的气运之物。 其名曰,混元天珠。 想到蛮族入侵,国家衰亡之际,君主竟然还想着靠这颗据说是由无数龙气以及各国亡国气运喂养下的宝珠,来改变本国的气数,不可为不荒谬。 念头转到这儿便悄然止住,江千鹤不由得撇了撇嘴,他孤身一人,来到这清池潭边,望了眼池水碧幽,想必深也有好些尺。 片片枝叶在池塘上铺了有一层,唯有瀑布落水下的那一块附近因为流水的缘故,很少有漂浮在上面的腐叶。 江千鹤四下看了看,望着晴蓝夜空,没由来的他想起来前朝一位文客,好饮酒。路过江南某处,被岸旁歌声吸引,又闻有酒香寻了过去。看见一年老的村夫坐于河畔,饮酒唱诗,好不快活。 文客听那老村夫唱的乃是自己编纂的诗歌,于是询问,那村夫见是原作来了,心中欢喜不得,遂又从家中取出美酒无数。二人坐于河边畅饮。 文客走前,留下诗歌一首,道闻曲寻意,良朋挚友,终如池水潺潺,故人惜别。 将稍有些闲散的思绪收了回来,江千鹤终于是瞧见那瀑布下面的玄机。 但见其从身下踢出一块木头,那身子烂了半截的朽木滴溜溜旋转着砸进了湍急的瀑布下。 而果不其然,一声空悠悠的回响虽被瀑布的声音掩盖大半,但残留的部分仍是很好的传回到了那位武林中有数的好手耳中。 江千鹤脸上一副老神在在的得意笑容,谁能想得到,堂堂天下第一道宗的神皇派,他的禁地竟然会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上。 而且,这里似乎没有所谓的禁制,也感应不到有什么人在秘密看守。 虽然还是有所犹豫,但对于自身实力极度自信的江千鹤不做过多的迟疑,直接探身进入那片水帘之下。 一层冰凉水幕似被什么东西挑开,江千鹤的身形迅捷的从那片空隙下钻入,身上滴水未沾。 水帘后面是由一块块干燥石板铺成的地面。 以为进到里面肯定先要一脚踩到湿滑石头的江千鹤还提前做了点准备,但进来后那甚至还带着些许暖意的洞风倒是让他也安心了不少。 他先是四下看了看,见墙壁上没有凹槽也没有绑上蜡烛之类的照明工具,不过想也知道这种秘密地方,也不太可能住人。 一想到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的神皇派禁地,江千鹤不由得有些好笑的喃喃道“总不可能是找错地方了吧?” 当然,这么荒唐的消息他肯定是首先排除掉,且不论那位在皇帝面前正红的发紫的羽衣贵人花费多大的代价才弄到这么一条重要消息,单就是这让人想破脑袋都找不着的地儿,就已经印证了他得到的消息。 或许,真正的障碍就在前面。 不知不觉间,江千鹤身上已经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红光,这种并非是邪魔歪道的不正之气,也非魔种的猩红霸道。 踏着石板,向着那深不见底的洞穴深处走时,江千鹤的左手始终放在腰间,那里搁置着一把长刀。 随着,脚步声不断的传递,回荡再传递。 洞中漆黑,少有人来此故而崖壁两段的灯也许久没人添油。阴戚戚的洞里不时有风从外渗过,显得异常清冷。 始终保持着高度戒备的江千鹤脚步放慢,他锐利的眼眸中,发觉十好几步远的地方,一面竖立着的墙正挡住他的去路。 没有慌乱,而是定睛仔细察看,那墙壁上凿了无数坑洞,且每一处都摆放有一件物品,是为镇物。 如此一来,江千鹤那冷着的脸孔终于是露出些许笑容,终于到了。 寻常人面对这堵高墙或许还没有办法,但身怀密宝的他而言,只要不是那位小真人亲至,这里能被他掀个底朝天。 但见这位稽查司副长左手五指成勾,他浑身上下真气汇聚于掌心,一颗赤红的珠子浮现于手掌上。 随着他嘴角轻喝出声,那红球猛地飞出,砸在墙壁上,巨大的吸力陡然将洞内外所有空气抽离。 江千鹤伸手捂住口鼻,那刺鼻的劲风裹挟着洞中积攒许久的灰尘,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一股脑的往外喷涌。 随之而来的是整个洞窟的剧烈颤抖。 他并不担心坍塌的问题,借着微弱的光亮,他看见面前的墙壁巍然不动的立在原地,而就在刚刚,风弹击出的瞬间,那一整面墙上的物品都好似活了过来,阻隔在他面前的早已不是一面墙那么简单。 果然,一座神皇派的禁地,就算不设防,但寻常人又怎能破的了一座山门积攒数代的镇物呢? 江千鹤脸上露出一丝苦恼的神色,其身上散发出的红色光芒渐渐变的浓厚,那似鲜血般的红雾从他的皮囊下渗透而出,如同一只只蚂蚁,很快充满整座洞穴。 也就在这时,他的眼眸突的一翻,露出里面暗红的颜色,那颜色变得极为浓厚,不一会儿,化作比周围还要深的黑,他轻诵了声“无上黑莲天尊。” 而后,那周围的红雾猛然向四周扩散,摧枯拉朽般摧毁着整座洞穴。 远在大珠峰的天机阁内,那位年岁已经快两甲子的老人眼角猛地一跳。 “葬花潭?不好!”这位年岁能当人太祖宗的老人,刚想要起身,突然感觉头晕目眩。 而身旁不少协同的道士纷纷涌来。 “师傅,您操劳多时,还请歇息由弟子们来守着。”一位头发也是花白的道士颇为心疼眼前老人。 作为门中为数不多的玄字辈老人,也是前任掌教张玄真的师兄,其名为明玄梓的老道士微微摇了摇脑袋,他眼睛已是混浊不堪,整个人仿佛就靠一口气吊着。 “一念,你快去告诉正清,让他带着子午正印去葬花潭。”老人说着,似乎是缓了很大一口气。 身旁被喊做一念的白发道士闻言吩咐道“正德,正美,你们盯着道盘。”这位一字辈中也不算低的道士起身匆忙离去。 也就在他走后没多久,那位躺地上许久没缓过气的明玄梓突然噗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这一下子彻底惊到了周围所有道士。 “别怕,我呀,还有的活。诶,这口老血喷出来,可算是舒坦咯。”明玄梓有些调皮又有些唏嘘的自嘲一笑。 他望了眼身旁的道孙,眉头微微舒缓,“大阵暂时被人凿出来一个口子,也不知道是他们要跑还是有人要进来。诶,还是我神皇派命里该有此劫啊?” 几十年前,便经历过一次,几十年后,这位老人再一次的忍不住发问。 可同那时一样,没有人能回答他。 而在那坍塌的洞穴里,废墟之中,草木下,一根红色的触手从地底下伸出。 紧随其后的则是一只又一只,或粗或细,大小不一的深红色触手。 地底下,那块墙壁被彻底掩埋在了下面,而就在他的四周,似有一把把铲子在凿。 江千鹤身子融在那片红色之中,似乎与那团深红融为一体。 从他周身蔓延出去,犹如鲜血。而身旁无数土石迸溅,木屑纷飞,在坍塌下去的那个墙壁身后,似乎是一座牢笼般的正方形石盒。 月华照耀下的红色怪物将那团不知有几千几百担重的正方形石盒举起,而后朝着天空狠狠一抛。 就在石盒落在最高处,那红色怪物身下所有触手一齐用力,大地猛地一缩,而怪物突消散,露出江千鹤的身影,而他手中握有一柄红的发亮的长刀。 足足有半个屋子那么大的石盒从天空中缓缓下落,而方向正是江千鹤向上突袭的位置。 很难想象,面对如同一座房屋般大小的石墩,人渺小的就像一只随时都会被碾死的虫子,而就在这般不可思议间,江千鹤拔刀而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那石盒的底下。 伴随着仓啷一声,长刀出鞘了。 红色的刀光如满月般,一瞬间磅礴的气从那具小小的身下迸发出,出刀的一瞬间,似乎有千万头猛虎在嘶吼。 江千鹤脸上带有绝对的自信,为了这一刀,他整整养了有二十年的意,其威势哪怕是真人前来也未敢硬接。 那恢宏刀光在接触到石壁的一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江千鹤的身子在空中停顿了几秒,而后,猛地一踩那飞速下坠的石壁一脚,身子如离弦之箭般向一旁飞掠而去。 随着江千鹤滚落到一边的草地上。 那偌大石盒才轰隆隆摔在地上,摔得是四分五裂,接着月华的光亮,才让人看清,上面密密麻麻刻着繁多咒文。 当然,现在上面的道法已经是彻底失效。 揉了揉仍有些酥麻的左手,一口气长长呼出的江千鹤多少有些遗憾,那一刀未能劈在一位绝世高手身上。 而就在他目光锁向那片因为巨石撞击而导致地面彻底塌陷下去的那块地时。 一个身影,从底下爬了上来。 江千鹤眯起眼睛,他仔细打量起那从大坑中爬出来的人。但见那是一个满头白发,身材健硕,面容也很年轻的男人。 只是,从攀爬出泥坑,到江千鹤打量他的这段时间里,男人拍了拍身上的灰之后就再没有了动作,只是傻愣愣的站在那儿。 “喂,你是谁?”江千鹤见对方似乎不像是看守的,不然没理由忽视自己,难不成是被神皇派封印的邪魔? 但看见那人一动不动,想必也没有动手的意思,这位江副长也没了争斗的心,他迈步走了过去,提防着那个一声不吭的男人同时,身子拨开一块块巨石,他此行的目的只为那混元天珠。 大概找了有小半柱香,别说混元天珠,就连个盒子也没看着,于是江千鹤不得不重新把目光放回到了那男人身上,他目色冷冽道“封印于此处的天珠呢?你藏在哪了?” 男人无动于衷,江千鹤顿时感觉到了恼火,他手掌聚起红色风弹,嘴里恶狠狠道“不回话是吧?” 于是在短暂的沉默中,风弹被推向男人。 也就在这时,一向沉默的男人,嘴里突的有吸气声。 就像一个停滞了许久的木偶,男人身子很是僵硬的扭动了一下,那奇异的动作,身子不协调的幅度,却刚巧躲过江千鹤的风弹。 “装神弄鬼!”江千鹤手里刀快若惊雷,连番几下势大力沉的劈砍,让人看了不由得心生惧意。 从始至终,那个浑身散发着诡异气息的男人不协调的扭动着身体,以一种搞笑的姿势,爬在了地上而后刀锋从他头顶扫过,他身子往后一蹦,又躲过迎头一刀。 江千鹤哪见过这种奇怪路数,一时间,也摸不出对方底细。于是不断的进攻,而那男人都一一躲开。 双方僵持间,江千鹤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直觉告诉他,面前这个人不似活人更像是巫蛊中记载的尸妖。而随着自己一刀落在对方伸出来的手指间,竟再不得进寸毫,这种恐惧感猛地加强。 望着那个男人空洞的双眼,这位杀伐狠厉的稽查司副长没由来的倒吸了一口气。 怪物! 这句话于心里迸发,他双手别刀一用力,终于是从那个男人夹着的双指间抽出。 而几乎是在江千鹤后退的同时,那个男人第一次主动向前,一拳轰出。 这卡在他换气的间隙,故而没时间腾挪。随着一道蛮力从自己正前方传来,似乎胸口被一头狂奔而来的疯牛正面撞中,那力道之大让他握刀的手直接松开。随即整条手臂产生一种发力过度的冰凉感。 再顾不得其他,周身不断涌出红色的烟雾,将他包裹,而随即一条猩红触手如鞭子挥来。 酣然出手的男人面无表情的将双手一高一低的抬起,而就在长鞭击到面前的一瞬间,男人高抬的那只手猛地朝鞭子拍下。 啪的一声,那比钢铁还硬上三分的红色长鞭应声而断。 随着男人一掌落下,迎面而来的则是四面八方无数多刀叉剑戟。 忍受着被吞噬的痛苦,连带着江千鹤的表情以及内心都被狂躁给占据,他想要撕毁一切,尤其是在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的时候。 而那人只是抬头,目光空洞。没有任何的征兆,双方就在沉默中猛烈的回应着彼此。 无数根器刃被摧枯拉朽般轻易折断,那个无言的男人踩着诡异的步伐,手臂起落间便是残肢断臂的崩碎。如此强大的力量,令人恐惧的战力。 在压迫与疯狂间喘息着的江千鹤,新潮止不住的开始澎湃,他心脏跳动如同擂鼓,在泥土纷飞的地面上,在枯木与新旧交织的丛林间。 江千鹤挥起拳头,他猛吸了口气,浑身上下一股莫名的酸涩并没有让他感觉到任何不适。随着胸中那口气全然进了腹中,憋足了这一下的红色触手,宛如一颗烟囱,他对准了那个男人前行的身姿,猛地一连串红色气弹喷射而出。 那一个个大如钟摆的红色气弹似烟花般喷射而出。 男人的身子在地面上腾挪,在半空中旋转,灵活的像一只燕子,而身姿优雅的又似运动着的舞者。 伴随着烟管里最后一发射出,二人之间不过三四步的距离。 江千鹤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神采,他眼光灼灼,全身上下沸腾着的热血让他时刻保持着高度的活力。 那个男人始终是面无表情的,他不断的挥拳,哪怕上面已经皮肉翻开,一截金灿灿的骨头在血肉间露出,炫耀夺目。 嘭的一声,男人击中那颗飞弹,而不出所料,巨大的爆炸让男人身形也被炸的往后一顿。 江千鹤抓住这短暂的时刻,挥出自己的左手,他一拳击中男人的脸颊。顿时,那具仿佛是被命运牵扯着的身躯,伴随着这一拳结结实实的命中,整个人从半空中飞快跌落。 噗通一下,男人摔进湖里。 而紧随其后的鲜红怪物也应声钻入水中。 冰凉刺骨的河水让这具燃烧着热血的身体归于冷静。 在水下,尤其是夜晚这种视线极差的情况里,很难第一时间就能准确找到目标。 而就在江千鹤还在调整自己的视觉时,身后,突然出现的一双手将他的脖子死死勒住。 一时间因为窒息和水下的滞涩,江千鹤身上的红雾因为缺少氧气而被迫收缩入体内,至此双方的争斗有些陷入僵局。 他反复挣扎,可脖子上越来越紧的收缩让他意识到如果再不能挣脱自己马上就会死。 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开始以一切手段来回击身后那人。 可无论他怎么攻击,那人依旧是纹丝不动,紧紧收缩着手臂。 江千鹤已经开始头晕目眩,他脸框已经开始扭曲,不断有鲜血从他的嘴巴里流出。 或许再有几息,他今晚就能交代在这儿。 但也正是这些血腥气,惊醒了卧在此处的另外一样东西。 来自水底深处的巨大身影,将水流冲散。 江千鹤与身后那人被一齐冲向天上,可来不及侥幸,他便感觉一股巨力裹挟着自己,连带着他身后那人也一起被包着。 那巨力猛地收缩,身上骨头来不及反抗便开始寸寸碎裂。 他感觉自家脖子上的胳膊力量也松了不少,可坏消息是他自己的腰好像被勒断了。 借着水光退散,他抬眼,看见面前一道透亮的玻璃似的东西将自己团团包裹住,而顺着那墙壁,一直往上,在无穷尽的红白间,水滴顺着苍白的毛鬓形成了雨幕般的水帘,而一只象征着无上威严的长角直挺挺的蜿蜒在月光下。 那两只黄金光泽的眼眸似天上的明月,又好像一对碧幽幽的兽瞳,此时,他终于是意识到自己是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 一条长达三四十丈的蛟龙正盘着身子将他们团团围住。 化龙 河水从高处坠落,在光滑的鳞甲上来回迸溅,水珠倒映着月华,红白二色在黑幕下被简化成了灰黑,而属于那道身躯的巨大阴影正直起身子,威严着,注视他手中的猎物。 有那么一瞬间,江千鹤几乎要觉得面前这快要化龙的大蛟才是真正的镇物。但眼下,自己被那双爪子死死叩住,而身后那一只蛮横反抗的男人却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动不动的躺在他身上。 这让江千鹤不免有些暗自恼火,明明之前动起手来还那么生猛。 若是福生在此,必然是能认得出这红白大蛟的。可眼下,除了这二位,周围再无一人。 至于大鲤是如何来的,眼下恐怕也没谁问的出口。 江千鹤见此等修炼成这般的灵物必然是开了灵智的,故而调整了下气息,他语气缓和道“尊下可是神皇派的灵尊?” 大鲤只瞪着眼睛望着他,好似全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江千鹤见状,心下也有些发急,他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身子,可大鲤很快便收紧了手,而后江千鹤感觉五脏就要被挤爆,连忙又开口道“尊下饶命,尊下饶命。在下京城督查司副长,来此贵地无意惊扰尊下,还望赎罪。” 那大鲤摇晃着脑袋,似乎有些昏沉沉的,而就在大鲤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捏死,自己好继续躲在这里睡觉的时候,那江千鹤突然从腰间摸出个玉盒,而后捏碎。 一阵烟雾弥漫,大鲤爪心已然空空荡荡。 而就在它四下张望之际,不远处,逃遁开来的江千鹤躺在地上,他大口喘着粗气,小心的抬眼看着前方那背对他的蛟龙,嘴里骂咧咧道“见鬼,这神皇派禁地果然不是好闯的。还好有那道士给的遁物,不然今天必然要死在这里。” 说这话的时候,江千鹤摸了摸自己后背,他吃疼的表情以及伸手之后的结果告诉他,自己后背的骨头几乎没可能靠自己长好。 只是眼下,得先逃离这个地方。 如此想着,江千鹤从怀里又摸出一小瓶药丸来,他服下几颗,赶忙调理起内力。 而就在他消失之后,那四顾茫然的大鲤扭转着身子,盘旋于地上,在望了眼周围确定找不到的时候,目光又放在了那手上一动不动像死了般的男人身上。 呜咽了一声,大鲤丢下男人,身子陡然缩小,直到化成一条指寸粗细的小蛇这才又重新游回到了那潭中。 天地复又重归寂静。 天黑的很快,从山顶上往外望去,大批的灯火点亮,可那方向并非是不远处的扬州城,而是神皇派所在的地界之外。 凄冷的监牢内,被用十多条铁链死死卡住周身几处大穴,而后被倒挂在半空,不接触地面,甚至就连四周也只剩下几根带有禁制的铜柱。那上面源源不断施展着能阻隔天地灵气的禁咒,由此可见,宗门上下对于这位黑莲的残月坛主是多么重视。 看守她的是戒律长老李一灵的弟子金正松,这位矮胖子面相憨厚老实,可要说他的称谓,素有笑阎罗一说。秉公持正,完全不输自己的尊师。若有弟子有把柄落在他手里,怕也轻易讨不得好来。 此刻,望着挂在天上的冷冰冰女子,坐在一把判官椅上手里还把玩起一对核桃的金正松只一直趁着个胳膊,似看戏一般盯着那女子。 身旁一名弟子小声报告道“秉师傅,丁火,乙雷均已施完,接下来是寅兵巳骨。” 金正松摆了摆手,他看着那女子,女子却连望也不望向他这边,只是始终冰凉凉的一张脸。 不多时,数千根细小的针出现,那些如米点般的金器开始依附在冷琉璃的身上,上面的针头一点点的挤进她的身体,像是一群蝗虫在啃食。 金正松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最开始的疼痛是很让人奇怪的,因为出现的地方太多,但当它们钻入皮下,顿时就会感觉到一股瘙痒。 你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皮肤下,如有千万只虫子在疯狂的进食那是一种怎样的可怕。 在那段时间里,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去看。 但皮肤下的刺痛,骚乱下带来的痒,以及那密密麻麻让人不得不去听的吱吱吱的声音。真正折磨你的,是一种肉体渐渐死去的无力感。 当一道刮骨的烈风吹过,冷琉璃的双眼变得干涸,她的皮肤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铁索上挂着的枯瘦皮囊也印证了这一点。 金正松望着那具尸骨,风吹过后,那干涸的眼眸重新湿润了起来,身上的皮囊似被吹的鼓胀的气球,晶莹圆融的宛如之前的少女。 面对如此神奇的复生,金正松又喃喃自语道“你还能再活几次呢?” 忍受了一轮又一轮的折磨,冷琉璃其实早就已经崩溃了。 她在第一次,针头从眼睛里刺入,望着鲜红感受着针头上的倒勾搅动着果冻般的血肉,拉扯着自己的神思,在无尽蔓延的世界里,被一桶热水彻底淹没在了黑暗里。 而当她意识稍微恢复,又有一种新的刑法施加在她的身上。 那些灌注着天地正气的道具大口大口的舔舐着她的生命,每当她睁开眼,看见的只有身躯被一次次破坏,像极了她曾亲眼见过的那些尸体。 她也会成为其中一具吗? 金正松手中的核桃依旧稳稳的被他捏在手心。“换刑”他依旧冷静的吩咐着,而外面却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响动。 不待这位大佬问话,身后门外已经有人小跑进来,禀报道“不好了,外面全是这妖女的分身!” 闻言,金正松愣了一下,转头,他狠狠的扫视了那被困阵围住的女子。 不可能啊,按照掌教的说法,妖女冷琉璃是融合了混元阳火这才能用血肉制作分身,可分身只能离她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她没理由能在这儿施展邪术。 “你们看好她,我去外面看看。”说完,又在地上留下几道遁符,这是神皇派特制的,能够确保在第一时间赶回这里。 随着金正松的离开,整座刑房顿时轻松了不少。 那进来禀告的道士,只瞧了一眼那受刑的女子方向,当场差点没吐出来。 在大珠峰顶的真君殿内,一个下午过去,王正清的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 此刻他正在看一份刚呈上来的文书,而身旁的方知有正帮他拆下身上的绷带。 虽说早有了心理预期,但在看到那份结果摆在面前的时候,王正清还是不免有些唏嘘。 方知有在解下这位神皇派现任掌教伤口上最后一圈时,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光亮整洁,而在几个时辰前,王正清甚至差点就要仙逝。 不得不说,随还未真正成仙,单就这被道行淬炼过的身体已经离圣不远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身居帝王侧,伴君如伴虎啊。”王正清呢喃了句,一旁的道童在他身旁提醒道“是否要将李颂文捉来?” 王正清摆了摆手,他苦笑道“此番,他也是迫于无奈,且给他一封无字信,随他去吧。” 道童表情有些凝重,但随即还是告退。 方知有表情凝重,他道“此番神皇派大伤,皇帝如此行径着实是有些不耻。” 王正清摇着脑袋,他站起身,随手抄起身旁崭新的衣物穿上,走出房门前他道“此番有劳先生了,福生道友那边的情况我已了解,如不出所料,那带着一盂道友神魂的蛟龙应当躲藏在葬花潭那里。” “葬花潭?”方知有有些茫然,他行走江湖多年,消息格外灵通,莫说是没来过神皇派,但大小事物殿门却比本地的道士还熟稔,但这葬花潭确实没听过。 见方知有疑惑,王正清也不好解释,毕竟涉及本门秘密,还没等他想出个合适的推辞,门外一位白发白须的老道走了进来,他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想必一路上已然是飞驰而过。 不等这位老神仙开口,王正清便喊道“一念师伯?怎么,有何急事?” 王正清见是一念来了,心中突感不妙。 这一直守在明长老身边的一念只是急从口中蹦出几个词,他道“葬花潭,子午正印,快去!” 而就在方知有还在反应,这葬花潭不就是王正清刚刚提到过的那个地方时,眼前人影一晃。 神皇派的年轻掌教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碧幽幽的潭水深处,大鲤化做的小蛇依旧安静的躺在池底。 在水的深处,一颗璀璨而又夺目的明珠在他身下,正闪着光彩。 相传,蛇过五百年于山中成走蛟,身似长蛇而生四脚。 走蛟修炼五百年化江河蛟龙,身披钢鳞,头冒双角。 而蛟过千年,方有机缘化为真龙,其身长百尺,凌然怒目,头冠华角而身下利爪无数。 三爪为猛,四爪为王,五爪为霸。 其龙犹可孕藏灵珠,其受天地之眷,而蕴含有莫大气运,人得之长生不死,兽得之魔化成妖,国得之国祚延长,仙得之百载功量。 但,大鲤身下的这颗尚未成型,也正如它一般,离成为真龙只差一步。 不知是有何人在呼唤,一直沉睡的大鲤,突又睁开了眼睛。 而这一次,它的目光不再如野兽般狂躁,反而露出一丝人性化的落寞哀伤。 “我…”大鲤张开了嘴巴,可从喉咙里呜咽声中,却冒出来一个我字。 许久,再无声音传出。 两相疑 扬州,天底下首屈一指的钱财宝地,位于这座东南大城西北方向上的仙山,自然免不得沾上些许烟火气。 平日里山上的伙食也是附近农户供应,莫说那贩夫走卒在延道山路售卖,孩童们翻山越岭更是玩的不亦乐乎。 而今个,山上仙宗罕见的发了条禁令,说是祭典时期,避免人流带来的负面影响,将依次封禁部分山道,而流客将随其他山路返回。 神皇派前山门处,门庭若市,行客旅人纷纷走出。看着那些临出山门依旧感慨万千的访客,不少弟子皆是松了口气。 “还好有太虚秘境在,这才得以保护好这些民众。”一位道教弟子如是叹道。 身旁同样年岁不大的小道童则老气横秋的皱起眉头,担忧道“不知道师兄那边怎么样了,这帮挨千刀的邪祟,幸得掌教他们早有提防。不然,真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人命来。” 对于两位弟子的忧伤,一旁领班的长字辈道士语气温和道“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咱们快去接下一批从秘境中出来的人吧。” 在这位道士的带领下,不多时,又一批民众晃晃悠悠的从一间屋子里走出,他们大多神情有些恍惚,似做着一场大梦,而就在一声急促的哨声响起,所有人都猛地惊醒。 “真像做梦一样,我刚刚看见了白鹤仙子,从云彩里来,还对着我笑呢!”一位年轻的后生兴奋的对着自己的同伴说着。 而他的同伴却道“白云殿的老道士给我算了一卦,说是上上签,太好了,这次科举我必要考取状元!” 有妇人埋怨自家先生道“你怎么刚刚不见了?我在那给咱家儿子求了个平安福,诶,福呢?哪去了?”而身旁的男人神情古怪,或者说有些羞愧。 众生百态,又或者说是百种思绪,皆在一梦之间。 山道南侧,一片火光中,有位女子踏着点点火星,从山外走了进来。 此人外搭的一件轻薄紫衣被她嫌弃太长,裙摆直接斜系在腰上,而内里搭了件艳丽的红衣,不过款式怎么看都显得有些轻浮,下半身更是不伦不类的扯了匹棕褐色长布围着腰肢绕了个圈。 这名娇俏的女子,面上化着很浓的妆,既有最近流行的杏靥,也有很早之前曾火爆北朝的黛青短眉,而让人影响尤为深刻的是她那双灵动的眼睛,而眼尾似鱼鳞般有两朵极为妖异的豆蔻红妆。 若是一盂在此,恐怕便会一眼认出,此人正是那日雨林中的女子,也是七杀中唯一一位幸存下来,并成功跻身十神之一的偏官。 韩梦琦这个名字,很多年没有人喊过了。 她在那日经历了生死之后,意识一直都处在半疯半癫之间,似乎梦到了许多东西,那些碎片最终都被一条无尽的斑斓长河裹挟着离她远去,而顺着命理般,她感应到了来自七杀中的一号,也就是那位即将晋升的女子的讯息。 一直以来,这位一号便以坚韧而又决绝的手段,切割了七杀中所有人的关系。面对与自己年岁相仿,但手段果决的一号,韩梦琦其实很是仰慕,从被选中成为七杀的那一刻起,一号便是其余所有人心目中的偏官了。 可这个梦终究是随着一次行动的失败而告终。 生来便是恶道,这就是错吗? 名为韩梦琦的女子看着月光下自己白皙嫩滑的手掌,突然笑着说了句“真热闹。” 月华的光亮,伴随着点点火星消融于天际。清风掠过,火势渐缓,但此地已空无一人。 位于小柱峰顶端,作为一处偏门待客屋子的楼宇,玄门一系的到访者都安排在了这里。 与忙碌了一整天的神皇派不同,玄门正宫一系的弟子皆是沉凝神思,除了房屋里的灯火还燃着外,整间楼里没有多少杂音。 灯烛下的宋明理熬制完药汤递给了满身是伤的老人。 那位白日里险些落命的玄门掌事,更是十神位善道魁首的正官,此刻无奈的仰面躺在一张大床之上。 身边除了宋明理,并没有留其他人在,所以,两人交谈也就无所顾忌。宋明理舀起一勺药汤来,吹了吹送到老人嘴边。 似赌气般,老人嘴一瞥道“不喝。” 见怪不怪的宋明理语气则冷淡许多,这位平日里素来喜好经史子集的儒士平静道“平日里你使小性子也就罢了,这大晚上的你要我去哪给你找糖罐来?” 原来是老人素来不喜汤药苦涩,独爱甜食。 老人可不管这老友头疼不头疼,打定主意般,没糖就是不喝。 宋明理执拗不过,于是起身要去吩咐门外,忽心有所感,抬眼一瞧时,发觉周身一切俨然都笼罩在一片灰朦薄雾之下。 “偏官将至,祸福无依。” 黑雾中,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在宋明理还未动手之前便已传出。 偏官,这个词如一把利刃,狠狠的击中宋明理那不安的预感。 灰蒙中的世界里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当然,也有可能他在不知不觉中被人拉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只有玄门中人才知道如何创造的影子世界。 “你不害怕吗?”光着脚的女子踏足在灰黑的地面上,她周身闪耀着灵性的光辉,如同一盏灯,一束独属于这个世界,不一样的色彩。 宋明理扬了扬下巴,他已经确认,对方修为不在他之下,而在她的额头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图案。 “七杀…偏官”宋明理喃喃自语了句。 而眯起眼眸的韩梦琦,一步步走来,她穿过屋子,踏出墙壁,直到站在宋明理的面前,双方都不曾有过一点将要交手的痕迹。 对于韩梦琦的挑衅,宋明理显得极为有理,他朝对面女子轻轻拱手,而后者只是含笑望着他,宋明理道“若是姑娘要动手,恐怕也轮不到在下说个不字。” 韩梦琦略微挑了下眉头,而宋明理这时追问道“阁下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你就不好奇?一直被你们追杀还险些覆灭的七杀,为什么能出一位偏官来?” 对于这危险的信号,宋明理表现的则有些不慌不忙,他坦然笑道“玄门各派中误会已是由来已久,我等并不愿继续这因果旧怨,方才若是姑娘先要动手,恐怕也不会同在下说这么多废话了。姑娘此番到访可是有事来寻我等,或许我们能借此机会冰释前嫌也未尝不可。” 韩梦琦一直笑着,她眉眼在这位满身儒雅气质的中年男人身上扫了扫,而后突的一道劲风直冲了过去。 宋明理反应很快,身子一个翻转,直接落在十步之外的某处,但他目光中犹有些惊愕,因为,他委实是想不明白,这谈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动起手来了? 而落地还没稳住身形,突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咯咯轻笑,似鸟雀欢腾,宋明理几乎下意识的就要朝另一旁躲闪,可就在这档口,身子似被一只手给擒住,不光动弹不得,甚至就连气息运转也为之一滞。 韩梦琦的身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而就在宋明理想着怎么逃的时候,韩梦琦啪的一下,把宋明理的身子往后狠狠一拉,而身下那棕色长布下半掩着的青葱玉腿此时狠命撞在了宋明理的后腰上。 咔吧一声脆响。 这位儒道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来自背后的酥麻,几乎一瞬间传遍整个身体,而就在那个诡异的女子出腿之后,她的话也落在了宋明理的耳中,她说“十四年前,有个叫水乡的地方,还记得吗?没想到还有一个回家晚了的小女孩吧。” 韩梦琦的手抓着宋明理的后脖颈,而这位不善战斗的正财,此时被人如小鸡一般捏着后颈,完全不复之前的优雅。 “不…不是…我…”宋明理在痛苦挣扎着,可全身气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封死,而自己的脊背除了疼痛竟然一点力量感受不到,对方竟然在一个照面下就将自己击溃,简直是不可思议。 “策划这些事情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般谦让啊?”韩梦琦的手越来越紧,渐渐的,宋明理感觉自己的脖子被勒的一点空气都进不来。 鲜血被肌肤压在皮脂之下,而那些鲜红拥堵在脖颈处,只待一把刀,好让那股滚烫的热流尽早铺满这片晦暗的深灰。 “够了!” 一道惊雷般的声音响起。 宋明理突的觉得自己的神魂坠入深渊,而就在这种急速下坠的错觉中,如梦初醒般,身子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而他面前只有昏暗但有着明确颜色的灯光,地板潮湿且泛着一丝棕黄。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神魂被人拉走,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一名女子正捧着之前他放下的药碗,手里勺子从那位老人嘴边收回,而那老人一脸怒意,他不满的擦了擦嘴唇,那药看来是女子喂的。 “你是…偏官?”宋明理被吓得不轻,而那背对着宋明理的女子侧了侧脑袋,她好看的眉眼扫了下宋明理,而后笑望向老人,又舀了勺汤药道“不吃药怎么行,你这个做朋友的就当是为了他,受些委屈又何妨。” 宋明理看着那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张嘴去喝那莫名出现的女人递过来的药汤的老人,突的心里起了一层恶寒。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缓慢流逝,待到女子舀出最后一勺汤药,老人把头一偏,嘴里噗的吹了一声,他没好气道“有什么直接说吧,时间越拖,你被发现的几率就越大。” 当然,这可不是关心这位突如其来的闯入者。 韩梦琦笑着放下了手中碗勺,她手腕一抖,腰间的玉壶顿时飞入手中。 她将那壶打开,一道道凄厉的惨嚎声响起,随即有无数黑影跃出。 宋明理一直沉默不语,当她看见女子打开玉壶的动作,心里还是不由得紧张起来,但见飞出的只是寻常鬼物,倒也不免松了口气。 老人看了眼这些出不得屋子的幽魂,他皱眉问道“这些是?” “这些是伤官的门徒,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们。”韩梦琦直截了当,老人看着她,却陷入了沉默。 宋明理在这时却开口了,他问“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韩梦琦转过身去,她目光阴沉,似有一头头苏醒的野兽在她的心中。 “我要知道玄门的各派过往,包括十神以及他们各自的诅咒。” 天机乱 屋子里,烛火啪嗒啪嗒跳动的火星在远离焰心身子即将融入空气中时,身上的光悄然消逝,随即化作一缕黯淡的烟雾,随风跌落。 满头华发的老人看着眼前的女子,似是思量,他沉默了会儿,缓缓撑起上半身。 女子从旁边的座椅上抽出一块垫子递了过去。 老人也未说谢谢,接过布垫靠在身上,待他将身子缓缓靠下,脑袋也终于抵在了坚实的墙壁上,这才长舒出一口气,道“你还不知道玄门由来的源头吧。” 女子面无表情的坐在椅子上,她的脸藏在昏暗的烛光下,藏在阴影里。 身后的宋明理起身,女子头偏了偏,而前者只是没好气的解释道“我去外面帮你们把风,放心,天恒的伤还未好,我不会做那种无用的蠢事。” 女子微微扬了扬精致的嘴角,随着宋明理关门的声音,整个屋子顿时被一股肃穆的静谧所笼罩。 “最早并没有道这一说法,在那个人神共生的时代,天地万物并没有任何的区别,人非灵长,而草木土石亦可以成仙。那样的时代被称为鸿蒙纪”老人说着,似学堂的老生在说着一类神志怪异的故事。 韩梦琦眯起眼睛,她笑了笑道“这我知道,后来人族崛起,以人族不同部落的统领演化而来的神河盟约。而贯穿这一切奠定人族兴旺的则是天道的诞生。” 似因学生的回答而颇为满意的老人,脸上也多了些笑意,他继续说“神河盟约终究还只是契约精神,想要真正的稳定则需要一套完整而强大的制度体系。这也就是后来,必然会出现一个可以整合各部,融汇所有道的伟大人物出现。而他,便是我们的道祖。” “道祖的伟大并未只体现在统合上,无数人为他留下的道理所感悟,由此,原本的伦理被取代,制度发生了改变,人族从分散的部落一步步聚拢,最终形成了一个个具有各方面强大意义的国度,而这正是道祖理念中王道的体现。” “结束了混乱与孤立,人们开始崇拜,可这也促生了许多误解,尤其是对道的误解,开始有了异端邪说。” 韩梦琦听的认真,同样对于老人话语里的部分问题表达了质疑,她问“你我所在的这层境界已经能窥探到不少秘密,而道祖当年必然早已能超凡入圣,那有他在,为何不直接出面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阻止不了!因为,这也是道的一部分。”老人呢喃着,他的目光似乎从那种没有聚焦而又重新聚拢在了女子脸上。 看着明亮光烛下老人那张沧桑而斑驳的脸,女子似乎有些恍然,她问道“十神中的善恶之分,是道祖所为?” “是,也不是。” 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韩梦琦忍不住冷笑出声。 对于她的大不敬,老人并不意外。只是继续补充道“我派的开派祖师确实是太上天尊轮回的一个缩影所化,但他却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宝藏,那便是太上十字真言。” “此十字中各有诗诀,其能参透十字者便可得道。”说着,老人望向韩梦琦,舔了舔有些干瘪的嘴唇。后者则从旁边的壶里又舀了勺药汤,递了过去。 虽然不喜喝药,但嘴唇确实说的有些干涩的老人滋着牙吞下汤汁,心里也缓了一缓,他继续说“十字便是十神的奥秘,而由此演化出来十种不同的修行门路。” “因为年代久远,不少冷门的派系凋零,我也不知晓全部,其中十神想要晋升分为生,克,同三类。而正官和偏官应该是属于相克的,我并不清楚你为何能成功继位?” 说到这儿,老人顿了下,他语气严肃道“古往今来对于太上十字真言的研究一直没办法触及真正的核心,这包括十神各对的一条天道。成为十神者方才踏出第一步,而伴随着夺得封号,相应继位者将背负一则罪孽,随着正视己身之罪,最终踏过命劫方可得道。正官之罪,乃是节制。而偏官对应的则是克我。” 韩梦琦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迷茫“克我?” 十神中,皆是两两对应,一阴一阳。按理来说,罪罚也因是如此。这里说的节制和克我本质意思上不都是压抑自身嘛? “何解?”韩梦琦脱口而出,老人则摇了摇头,他语气唏嘘道“我花了几十年,也未能明白节制到底是要我做什么。而我也不曾等来那个命劫。” 说到这儿,老人看了看女子,眼中露出些许微妙的变化,他道“也许克我是一种驯化本心的过程。” 韩梦琦却嗤的一下,毫不客气的笑出声来“你这是劝我从善?” 老人也不装模作样,他道“十神本身便是领悟道的过程,而天道不分善恶,何来从善一说。” “那么,伤官呢?”韩梦琦不打算继续绕圈子,她直截了当的问道。 “我不清楚,伤官或许已经有人继位,或许又没有。”老人似乎是回答了一个看似没什么意义的问题,而韩梦琦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言。 烛火噗的一声爆燃开来,火焰迅猛如飓风。 老人眉头皱了皱,但随即看见那火绕过周围的一切,将那些躲藏在阴影里的孤魂揪出,泯灭,随即女子的身子也伴随着那团火焰消失在了原地。 门外,宋明理推门而入。 他挥手摆开扑向自己烟尘,而后目光在四周扫了扫,但犹是不敢放下心来,从怀中取出罗盘对着四面八方的角落里寸寸排查。 坐靠在床上的老人没有阻止好友的行为,他低眉细细思量着刚才的一切。 口中喃喃自语道“同时存在的正偏官,还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宋明理此时也清扫完一遍,他将几张符箓贴在门窗四周,重新坐回之前的位置上,脸上表情依旧凝重道“怎么可能,在你还活着的情况下,出现偏官?” 老人没好气的白了自己这老友一眼,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微笑道“至少,她没有再对我出手的理由了。不过,伤官是怎么知晓我们的动作?” 屋子里的气氛不像之前那样紧绷,宋明理捏了捏眉心,似乎是极为伤神的样子,他皱着眉头低语一声“不如好好想想他的目的是什么?” 而话分两头,之前在中门台一役中耗费颇多精力的福生也在护送下回了大珠峰。 屏退了左右后,福生先去方知有的房门,见他还未回来才又退到自己屋里。可就在调息的过程中,始终心里不算踏实,犹是焦躁的出门,寻了一些看门的道士询问起方知有的动向来。 “方道长下午回来过一次,拿了些东西就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但我看见他是往那个方向去的,也许是去真君殿找掌教了吧。”一旁的小道童如是说着。 “有劳了。”福生抱拳行礼道。 在前往大珠峰峰顶那座九天御雷真君神殿前,福生脑子里也在整合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从俘获的敌人来看,对方很显然是属于黑莲教的人,就算在外界看来这个邪教里大部分人都不算正常人,但至少没有几个是真的傻子。 他们大肆入侵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和神皇派的恩怨? 黑莲教十二位坛主,每一位都拥有着一种怪异的火焰能力。毫无疑问,在中门台处入侵一盂身体的那团黑火很可能就是一位坛主。而神皇派的表现则透露出他们知道甚至曾经还拥有过这种火焰。 月光下的树影在福生的面庞上留下一层层忽明忽暗的印记,而随着海拔的不断拔高,山顶上的风越来越大。 那呼啸而来的山风从天穹落下,直把人要往谷底里带去。 而衣袖此刻被吹得打在身上啪啪啪直响,福生一步步踏向那立在山巅的高大建筑,步履坚毅。 位于后山处,一不起眼的小潭旁边,无数坍塌的大树以及泥土翻飞导致地下的土石无端端暴露在外。 寻常人一眼看罢估计都要惊呼一声噫吁嚱。而这些落在乘虹而至的王正清眼中,则有了许多信息可闻。 王正清身子轻落在潭水旁的一处干地上,他目光清澈,望向那正前方呆呆站在湖水前的一个赤着上半身子的男人。 男人发白如许,但面容极为年轻,身上的肌肉分明,但身形看起来却又那么的消瘦。 “快入夏了,每年这个时候好些人都盼着后山这些个梅子树能快些熟。一碗甜丝丝的梅子汤,确实让人觉得很幸福吧。”王正清笑着说起一些个趣事,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男人,手中握着的一张正方形的翡翠玉印其周身缓慢散发有淡金色的光。 背对王正清的男人始终是在望着湖面,明明他的眼睛里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光亮存在。 在外人看来始终安静的如同一尊雕像的男人,唯有王正清才真正知晓他的可怕。 透过那具躯壳,无数灰黑色的光雾似支离破碎的线将他包裹,在男人的心脏处,一颗不断膨胀复又收缩的浑圆珠子正肆无忌惮的吸收着天地间的灵气。 而这股力量,如果失控,恐怕顷刻间,整座神皇派都会化作飞灰。 就在王正清走到离他还剩三步距离的时候,一直安静的男人突然微不可查的动了下。 只这一下便让王正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那个男人只是晃了晃脑袋,而后再无后续其他的动作。 在迈出最后那一步的时候,王正清手中的子午正印终于是贴在了那个男人赤裸的后背上,硕大的印底正对着的,是后心处。 “一心师叔。”王正清小声念诵着,伴随这一声落下。法印嗡的一下发动,道道涟漪从那座大印的顶端不断往下蔓延直到涟漪覆盖住男人的身体,那心脏位置上的浑圆珠子也渐渐停止了跳动。 恍惚间,男人空洞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光彩,在极短的一瞬间,幽兰静谧的湖泊上流光溢彩,似有无数闪着蓝光的萤火随风舞动。 呼!一声短促的呼吸声中,男人身子重重的摔向身后。 他的眼眸重新变得黯淡无神,那空落落的球体里倒映着一个渐渐远去的身影。 王正清伸手扶住男人坠后的身体,又像在抱着一个浑身干瘪的老人。 山顶上,高耸入云的楼阁在大风里宛如一顶永不伏底的大旗。 或明或暗的灯光下,门外的人影变得缓慢,似犹疑着。最终,那双脚还是踏在了殿阁前的青砖上。 方知有坐在火炉前,他身上只披了件薄大衣,虽说是临近夏日,但晚上的大珠峰顶历来气温要低许多。寻常人要是在山顶迷了路,极有可能晚上会冻死在外头。 望着炉子里啪嗒啪嗒的火星,方知有双眼有些倦乏的打着颤。 已经一天一夜没怎么合过眼了,除去一直不间断的卜算外,焦虑占据了他绝大多数时间,以至于,整个人的气色看起来很是糟糕。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方知有有些发愣的慢了半拍。 有道童率先去了大门处,晚上的真君殿很少会有人来,一方面是山顶实在是有些危险,一方面这里也默认是掌教的住所,除了有什么紧急的要事,大部分时候待在这儿的都是固定下来负责内务的道士。 而今天情况特殊,从山下特意调了一位正字辈的道士来坐镇。 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面的寒风倒灌进来,那些尖啸着的气流如厉鬼般将寒意扑进整个屋子。 开门的道童不禁打了个哆嗦,催促着门外那个人赶紧进来。 当方知有凝目望向那边,福生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朝方知有迈步走来,脸上带了些许微笑。 “福生!你回来了?”方知有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仿若刚才的寒意转瞬被炉火吞噬。 福生笑着摆了摆手,他环视四周,出声问道“你还好吧?” 方知有喜出望外,他看着福生,脸上堆满了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对了,一盂那边,王掌教已经去处理了,只要找到大鲤,那么就能拿回一盂的神魂。” 方知有说着,福生脸上也带着些后悔,但事已至此,他还是安慰了朋友一句“总之还是有机会的。”说着他凑近了些,声音放小道“找个没人的地方,我同你说些话。” 说着的同时,还用手在方知有肩膀上拍了拍,似乎是在帮他担灰。 老谋精算的方知有自然是明白福生的意思,他笑着眯起了眼睛,不多说,而是和福生站着攀谈了几句,继而借口带他去茅房,顺着往侧门走去。 门外,喧哗依旧,随着夜已深,月光的柔和的安抚着大地,就连风声也悄然变低,很快就要归于平静。 事无常 萧瑟的风吹动着窗台上的灰布,发出啪啪啪的猎猎响声。 透过月光,往外看去,蓝白的黑幕随着视线往远处逃逸,浓郁的黑色笼罩在万事万物头上,让人不由得心生惧意。 在确认外面真的没人注意他们这边后,方知有颇有些嫌弃的捂着口鼻,望向有话要说的福生道“怎么了?” 一路行来,福生的脸色其实很是阴郁,当然,一方面是福生并不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另一方面经历了今天这一系列事情,难免人心有些惶惶,不安也是正常。 思量片刻,福生从怀里摸出一颗浑圆的黑色珠子。那通体漆黑的墨色圆球,上面流光溢彩似乎藏着一个小小世界。 “这是?”方知有眼睛一亮,他虽不知这珠子的来历,但光是品相亮出来就知不是凡物。 但见福生将珠子收回袖口,他一脸严肃道“这是从一盂的神魂里凝聚出来的,如果不是你给我的那柄剑,恐怕我也没觉察到。” 提到我的事,方知有明显的有些犹豫,他抿着嘴看了看福生收起珠子的手,道“一盂真的是妖吗?”不过话说出口后,他连忙又补了一句“不重要了,现在有办法救他吗?” “这也真是我要和你说的。”福生轻声道“我曾进入过一盂的识海,里面已经被烧的空无一物,只剩下一抹残影。而这就是那抹残影中蕴藏的带有一盂神魂特性的凝结。” 外面的脚步声打断了福生的话。透过门缝,方知有朝外张望了会儿,见两个道童交谈着越走越远,这才听见福生继续道“我与那导致一盂失控的异火交过手,差不多可以肯定对方是和神皇派有很深的联系。你有没有印象,早年神皇派捕蛟一事闹的沸沸扬扬,甚至朝廷都不得不出面。” 始终皱着眉头的方知有思索道“听说过,好像是为了一件镇物吧,难道这和你手中的珠子有关?” 福生点点头,随后二人开始了推测。 “神皇派的镇物需要蛟龙或者说龙族的某些特性来镇压,作为妖族里的异种,一条蛟龙的价值都远远不可估量,而神皇派为了那件镇物手中的蛟龙定然不再少数。这样一股财富恐怕任谁也会心动。”方知有顺势往下推测。 福生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看法,他继续先前的思路道“异火是某件东西的变体,而我手中的这个严格来说只是一部分的阴火。这件事情甚至和几十年前神皇派的衰败有关。” 而说到这里,方知有疑惑的看了福生一眼。福生一时间竟有些发愣,过了几秒,他才抱歉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方知有摇了摇脑袋,他自嘲道“我就是一游方术士,哪比得了你们这些宗门子弟。快说说,都发生了些什么。” 福生顿了顿,似在整理思绪,片刻他开口道“几十年前,神皇派山上发生了一次规模空前的爆炸,据传整个大珠峰的峰顶都毁于这次余波中,现在这个已经比之前要矮许多了。那场事故下,神皇派元气大伤,老掌教张玄真身负重伤,整个一字辈几乎全员覆灭,而参与其中的正字辈弟子也死伤大半。其中内情没人知晓,据推测可能和那条天阶或镇物有关。” 福生话毕,方知有神情破有些严肃道“也就是说,神皇派真有一条天阶?” 扬州城外,仙山上有玉石天阶这件事早成了南北都知晓的神话传说,当然也有人尝试去验证一下,其结果也总是因为各种阴差阳错而不被人所得知。 方知有当然也是听过这个传言,此刻再从一位有名望的道宗弟子口中听说,越发的觉得,这件事真实可信。 当然,对于方知有的奇怪思路,福生并没有顺着往下走,而是继续自己的话衍生下去。 “那场爆炸的根源有可能就是这个珠子的本体导致的,这个叫混元阴火,而对应的自然是混元阳火。我在史册里见过,千年以前,纵横天下的盖世妖王手里就曾有过一串,名为混元天珠的法宝。” 这等秘闻听的方知有是一头雾水,但随着福生的深入,勉强跟上节奏的他,顺着思路往下去想。 “那混元阴火应当被他人所盗取,这从那枚珠子上的气息来看,其中还裹藏有其他二人,一个混乱狂躁,一个虚幻安静。”福生闭起眼仔细回想着自己得到这枚珠子时的感觉。 风声在这一刻也变得静止了下来。 “黑莲”福生抬起沉重的眉头,而望向他的方知有则早有预感道“这次来的肯定不止一位坛主。” … 位于大珠峰后侧的一处偏僻小径,那里交通闭塞,道路支离破碎,似一处天然的孤岛。而只身出监房的金正松满脸凝重的望向散布于四周那近二十个模样相同的诡异女子。 冷琉璃,或者说她的分身们从四面八方包夹而至,在这过程中神皇派的预警机制完全是不起作用。 面对人数众多且实力高强的傀儡,一位退守到正门前的青衣道士强压住心头惧意,对着身后的正衣道长说“师傅,阵法支持不了太久,您先带着那妖女的本体走,不能让她再重新活过来。” 劲风凛冽,而落在金正松耳里则是一阵阵刺骨的破碎声响。 这座秘密监牢外布防有整个神皇派最坚实的防护,那比之护山大阵也不堪多让的九宫方寸阵眼下正在围殴中一点点的支离破碎。 浊白的浪潮一点一点腐蚀至天顶,至此,金正松这才从恍惚中醒转。 没做犹豫,只一眨眼的功夫,屋舍前再无这位行司殿监院金道长的身影。 随着他身影消失在原地,无数冷眼望着碧波内的冷琉璃们身影也随之化成了浊白,那气浪冲碎阵法将面前的一切冲刷而过。 屋子里,火光噗的一下亮起,众人先是一惊,随即看见金正松那略显狼狈的身影,顾不得礼仪,他从先前地面上丢掷下的黄符中借着火光一跃而出。 没做任何解释,迈开大步朝着那被铁索贯穿的女人跑去。 “开锁!”金正松一边喊着,手里掐诀解开周围禁制。 “监院,外面怎么…”他话还未说完,就见金正松踏过那刚除封的空间,不顾悬浮在空中尚未消散的庚金之气,强行走了进去。 那灿金色的光落在金正松的身上,只这一下的功夫,数道细小的血槽出现,滴滴晶莹的红色血珠从中渗出。 眼下,他也不计较这点疼痛,只打眼瞧着那双目空洞的女子,她身上的骨头酥软好似全然没了支撑,任凭谁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似的。 在接触到女子身体的同时,他猛地将那妖女从铁索上扯下,点点浊白的液体从女人身上几处孔洞里流出,瘫软的落在地上,上头浊白气焰已消再不复先前那般生气盎然。 而做完这些,也仅仅只是两息功夫。 金正松一只手提溜着瘫软无力的冷琉璃,他回过身来,望了眼屋子里的同胞们,深吸了口气,吩咐道“这妖女的目标是她的本体,你们拼命护住自身即可。”说完,再无停顿,身子一闪而逝钻出屋外。 而就在他话音刚落,一股滔天的白浪从外涌了进来。 突破了屋檐后,金正松的身子灵活的在那群有着自主意识的白焰的包围下左突右撞。 虽然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分身能自由存在如此长的时间,但很显然,没了主体操纵,分身们只能靠本能的驱使下,完成一些个可笑的阻击。 也就是这个瞬间,金正松心里猛地一惊。 回顾起整件事情,既然没有了本体的控制,那么这些蠢笨的分身是怎么躲过神皇派弟子们的搜索,而且还能悄无声息的包围这里? 伴随着不远处一个人影出现在,金正松眼皮子猛地一跳。 下一刻,一道银白色的剑气飞驰而来。 神皇剑意! 噗的一声,金正松堪堪躲过那道剑光,而就在他以为自己暂且躲过一击时,那剑光猛地返回,直直砍下他的头颅。 画面定格在了他翻滚的世界里。远处,那个不断靠近的人影从黑暗里走出,他满头白发,面容年轻甚至算得上俊秀,其面庞上留有少许胡须,正缓缓的收起手里的剑。 金正松无头的身体在抽搐中缓缓倒向前方。 而随着啪嗒一声,那颗飞旋的头颅终究还是跌落在泥泞中,鲜血流淌。 满头白发但面容年轻的神秘男人跨过无头的尸体,他伸手将那具通体雪白的女子扶起。 那双因为束缚而有了皱纹的晶莹手腕上,被铁索穿透的血肉正在一点点恢复。 男人上下打量着衣衫破损,全身近似光洁的女人,似乎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你做的很好。”说着,男人扶起冷琉璃那已然空洞无神的脸颊,在上面亲了一口。 “希望,血月也能给我同样的惊喜。”男人轻声笑着,笑容里那些浊白的液体迅速飞至冷琉璃的体内,就像一条江河开始了倒灌。 … “你是说,黑莲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那件镇物?”方知有总结道。 福生不确定的补充了句“可能也有私人恩怨在里头。”说着,方知有道“可他们是怎么说动玄门恶道的呢?今天一同出现并且死了的可是七杀里的前三个。” 这种事情,福生只能有限的猜想“或许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就比如黑莲和地府。”说到这儿,福生的情绪就变得有些异常。 方知有知道他的事,也明白至今为止,神皇派都还一直藏着掖着的,想必内因也不可能由外人随便探寻。但眼下,局势并非安稳,这样两边都不老实,很难让他们彻底交付自己的信任。 想到这儿,方知有不由得叹了口气,早知这大宗门里一堆鸡飞狗跳的事情,没想到这赶巧让他们给碰上了。 “刚刚王掌教去了葬花潭,估计那镇物就在那里。”方知有回想起之前的细节,不由分说的讲了出来。 “果然。”福生说,对方沉稳了一整天,谋划下终于是掩盖不住的动手去了。 “只是”方知有有些犹豫,他脸上表情颇有些丰富道“这件事恐怕还与朝廷有关。” “我有不详的预感,咱们还是赶紧找到大鲤吧,你能算到大鲤的位置吗?”福生思量着,还是决定不再掺和起这件事了。 方知有复又吸了口气,他望向福生,语气肯定道“也在葬花潭,咱们现在就动身吧。” … 江千鹤废了好大劲才来到了一处较为安全的地方。 他调整着呼吸,身上猩红的雾笼罩在腰身上,勉强维持住伤势。而拖着受伤躯体赶了好几公里路的他,颤巍巍的从怀里摸出一个铜制的哨子。 哨子全身暗黄,没有一点花哨的雕刻,全身只一根小指大小,尾部有两个小孔,一根红绳从中穿过。 江千鹤将哨子含在嘴里,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用尽全身气力,猛地吹响这支铜哨。 凄厉的声音很快在丛林中传递出去。 江千鹤做完这之后,便安静的躺倒在了原地。他左眼是血红一片,下半身都木掉了,完全没一点知觉。 在缓慢的呼吸声中,江千鹤脑子里不断的重复着先前和那白发男子的搏斗,一招一式都在脑子里过着一遍又一遍。 直到眼前有人影晃动,几个身穿夜行服的人找了过来,在黑夜中,这些身手灵敏的像是丛林里来回跳跃的大猫,一个个周身散发着清淡的薄薄凉意。若是有那久经沙场的将士必然会惊呼出一声“有杀气!” “统领!”齐刷刷的喊声中,有人递出几枚丹药塞入江千鹤口中。 此时的他,眼神涣散,一口吊着的真气还坚挺着,只怕再拖个一时半会就真得嗝屁。 随着一道道真气入体,其余人也围绕着江千鹤那伤痕累累的身躯开始了修复。伴随着一口沉重的呼吸声,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的江千鹤猛地从假死中惊醒。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以及那刺痛每一根神经的苦楚。 浑身颤抖下的江千鹤终于是从口中蹦出来一个字“撤!” … 而位于葬花潭边,直视着那硕大无比的眼眸,王正清犹豫着开口道“一盂道友?” 水幕之下,闪着黄金色泽眼眸的蛟龙喉咙里咕噜噜的冒着好一会儿声响,在听到王正清的询问时,这才发出一阵金属颤鸣的低语“我是…”那声音只说了一半,似乎是陷入到了一种痛苦的回忆中。 王正清望着望着眼前的湖水,不知何时,水面上阵阵涟漪里,有蔚蓝色的光透过湖面直射向天穹。 那躲藏在湖面之下的蛟龙蜷缩成一团,眼神里似痛苦似麻木。 王正清抬头看了眼转瞬便乌云密布的天空,心下有些犯难道“选这个时候渡劫,可真是不赶巧。”说着,身子往后退了退。 … 从山上偷溜出来的福生二人,正朝着山下狂奔。 方知有手里攥着那串铜钱,嘴里念念有词着。 福生背着脚力稍弱的他,耳朵听着方知有喊道“左!对对,现在往右一点,再向左修正一步,对的就是这个位置。” 二人合力之下,离着葬花潭越来越近。 … 大珠峰上,看着门下弟子汇报来的伤亡,朱长老一半是哀叹一半是惋惜。 一边正写着一封书信的李一灵则始终是面无表情。 待到信写好,李一灵检查完一遍后,将信件的一角放在面前烛火上,火很快就将纸制的书信点燃。 望着手中逐渐化作灰烬的信件,李一灵的脸上才算有了些释然的神色。 朱长老打眼瞧了下老友,这位从小便和他一齐玩到大的同伴,虽然不是一个师傅教的,但彼此间关系莫逆。如今,已经走过快六十个年头了,望着老友如心愿即了的样子,朱长老脸上挤出一抹微笑道“老李,这一桩事了,以后可不许再乱发脾气了啊。” 李一灵没有回他,而是怔怔盯着那火焰燃烧掉最后一片,灰黑色的灰烬落在香炉上,清烟一直往上,似乎直通往幽冥。 沉默声里,李一灵木然道“我刚刚想到了一心师兄。” 屋子里的小虫围着灯罩啪啪的撞着,不知疲倦。 朱长老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还记得大师兄当年教我们的剑术,其中有一招燕返,我怎么都学不会。”李一灵揉了揉眉心,脸上神色感伤。 森白骨 浓白的雾气遮天蔽日,那似尘土般飞扬的颗颗白珠,在流动的风势下,自下而上,向着无穷尽的天空奔涌。 一双淡亮的玫瑰色成了这方世界唯一的色彩,那眼眸里倒映着的天地,那些洁白的沙砾变成了火,尽情燃烧在旷野里,燃尽这个世界的每一寸土壤。 某一个瞬间,冷琉璃觉得自己好冷,孤零零的站在天地间,围绕她的只剩下那自顾自旋转着的白珠。 … 寻了块大石头坐下的王正清,始终没有离开一心身边七步的范围。 天空上的劫云愈发厚实,风雷声厉,隐约可见有电弧交击下,怒龙在嘶鸣。 “上天劫?”王正清眉头已经皱起。 需知过了封正时期,往后若是凡间有物欲要超脱天地束缚,需得经过三灾四厄,能坚持着到渡天劫这一关的都实属罕见。 而天劫亦是分个三六九等,其中上天五雷,最为凶悍。有雷斧刀兵,天柱跪伏,风神沐衣,残像引渡,九宵真雷。单说任意一种,便是大罗金仙来了,怕也得吃不得好。 渡这种天劫无意于自寻死路。 王正清出声道“道友,且不可鲁莽行事。有道是生死易勘破,轮回需醒转。道友眼下不必急于一时之功,在下愿以神皇之名为道友封正,等来日再行渡劫也不迟啊。” 道教封正素来是有说法的,比如精怪修行天地间需要有个说的过去的身份凭证,而渡劫尤为如此。 比方说,你是神皇派的灵尊,那么神皇派又是雷君的部下,等于说你渡天劫的时候,算是自家人了,这雷刑自然也就放放水让你过去。但若是没有这层关系在,那天雷面前可不管你是谁谁谁,一道猛的劈下,运气好半死不活渡劫成功,运气不好,灰飞烟灭连轮回都去不了,你说冤不冤。 深潭之下,水幕中的蛟龙双目时而紧闭,时而怒睁,浑身上下的气息不断来回往复的波动。 王正清知晓,这是入魔的前兆,尽管如此但他还是没打算轻易出手。早先他便知晓,一盂身边养有一条方寸蛟龙,时至今日或许得了什么造化将将要化龙破镜。 但好巧不巧摊上今天,那蛟龙恐怕是将一盂神魂拉进自身,如今一体两魂,这天劫必不同寻常。 天空中怒云滚滚,雷霆舞动,轰隆隆的巨响声里,似隐约看见有数多长蛇般的巨物在云里游荡。 抬眼看着这一幕的王正清,心下也是有了定论,看来,来的是残像引渡。 “如此,倒也还好。”王正清如是叹了一声,随即,见他往旁边地面圈了一圈,而后几张黄符刷刷插在地上。 这小五行阵主要是防止有人趁乱掳走一心的身体,而另一张遁符作为触发,能第一时间让王正清赶回来。 决策也就是短短一瞬间的事,还未待他赶去那潭前,周遭突的起了一层涟漪。 变故横生间,一声炸雷惊响。 轰隆隆,天地沦为玄白二色。 一手持剑立于胸前的王正清抬眼朝身下那漆黑的深渊,口中念诵一声“起!” 霎那间,雷霆雨落,如那万军齐射,纷沓而来。 早在正午时分,明长老已拖人找过他一次,提醒到幕后可能不止一位参与进来。 今时不同往日,神皇派明面上的势力不断扩张,可随着妖星降世,边陲战乱,不少门中力量被迫四散开来。而这次,他在得知有人意图入侵神皇派时很是不解。 门中值得被惦记的东西就那么几件,有这个实力的掰着手指头也能数的过来,而就算能成功,为此付出的代价也绝对不值这个数。 那他们到底是为的什么? 就在一道道狭长的光将无尽黑暗全部驱散的时候,不知何时一柄全身清幽,剑端发黄,似乎颇有些年头的古剑突的出现在了王正清的面前。 古剑来的迅猛,却又悄无声息,仿佛一个幽影。 反应慢了半拍的王正清胸前剑一个格挡,朝着那剑来的位置递了过去。 古剑悄无声息的落在王正清的面前,又好似一颗永不停留的飞星。 那一瞬间,王正清浑身上下毛发都竖立了起来。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那剑穿过一切,直奔向自己。 太快了,无可阻挡的快! 王正清全身僵硬在了原地,那一剑不过是虚影。却在出手的一瞬间便击溃了这位在剑道上有着卓越天赋的奇才。 轰隆隆的雷霆声不断,身下,无边长的深坑里,光芒渐渐远去,前往不知深的远方。 就在昏暗慢慢重新落回这个世界,在黑与白分割开的地平线尽头,一个人立在那里。 这一幕,似曾相识。 就在今天早上,从大珠峰下来的王正清在大道上便遇见了那名浑身雪白的女子。 而此刻,这方世界亦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记得你叫王正清是吧?当然,你没见过我。”开口的是一个男人。 黑白世界里的光很奇妙,并没有因为整个天空都是惨白的而显现出周遭也是白色。大地的黑,吞没了一切,很多时候,让人分不清究竟白的是天还是黑的是天。 远处之外,王正清此刻浑身上下的紧迫感并没有随着男人似善意的交谈而减缓。在对方毫无顾忌的走出之时,王正清便已经看清楚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有着颇为俊俏面容的男性面庞。此刻,他双目沉凝,深邃的褐色眼眸倒映着天地,也倒映着王正清那略微有些紧张的神情。 “本来今天不该是我出手的,但你处理的确实不错。”那个男人笑了笑,语气颇有些欣慰。只是当他靠近王正清七步左右的时候便不再走了。 神皇派剑术中有一种极快之剑,练至极致,可迅过闪电。 站在王正清面前的男人罕见的拥有着一头雪白的长发。此时,飘飘荡荡,那高高发髻晃悠着在身后,似一尾狼鬃。 王正清调整着呼吸,他眼神朝左瞟了瞟,望见站在不远处,地平线上的冷琉璃。 此时双目空洞无神的她,如同木偶般立在原地。 而透过神念,在这种状态下可以看到,浑身上下白的不似人的女子胸口处,一颗浑身散发着金光的珠子,隐约与这方天地相互呼应。 男人从身上抽出一柄色泽清幽的长剑,这正是先前出现在他眼前破了自己心境的古剑真身。 男人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来吧,让我看看这一代的剑冠是否真的有资格执掌天诛剑!” 王正清手中素白长剑忽的被他握紧。 紧抿嘴唇的他,情绪反而因此开始真正平复了下来。 面前男人,是一位传奇。 从他来到神皇派开始,无处不听闻关于他的传说。 昔时少年衣杖马,春风无动起惊蛰。 背负着一心之名的他,以剑证道,将神皇剑术推演至了巅峰,毫无疑问的当世剑仙。 如此人物,最终却因为一场大事故而身死道消,其中原委除了已经升任至神皇派掌教的王正清外也只有寥寥数人能够知晓。 在王正清的眼中,一心师叔不仅仅是一位绝无仅有的天才,更是一位能在危难关头毅然决然的选择牺牲自我保全天下的英豪。而就在他得知,一心师叔死因的真相时,一切的一切都想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原来,那个被神化了的男人,从来就不是自己所设想的那样。 等待了许久,一心也没有等到王正清的出手。有些不耐烦的他,终于是没忍住的讥讽道“怎么?得知我的身份之后,连出手的想法都没有了?还是说,需要我来教你怎么用剑!” 呼! 一声悠长的呼吸声里,王正清变换成了双手握剑的姿势,他眼神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有些犀利,似乎那里面蕴藏着某种暴烈的情绪。 见王正清终于要有所动作的一心,只是嘴角略微扯了扯。他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 太愚蠢了。 一心心里暗自想着,在他眼中,王正清双手握剑的姿势已经把要进攻的方式全部告诉了对方。 双手剑固然在力量和爆发上要远远大过单手剑,可剑招剑势的范围都太小,远不及单手剑的灵活。 只讲究一招制敌的话,那么双手剑无疑是最优的选择,可站在他面前的是曾经屹立于这个世界上,剑术巅峰的那个人。 “来!”一心说着,只立在那儿,动也不动似木桩子,他在等王正清动手。 王正清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就像他也想不明白,当年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放弃生他养他的神皇派,放弃铲奸除恶和守护天下人的信念。 此刻,剑意蓄至顶点的他,已经来不及再去想其他的了。 神皇剑意中,有一招名曰森白骨。意为时光匆匆,红粉化枯。没有人能追的上时光,而这一剑便是以人力务求追赶光阴。所以,剑未发,而意已至。 七步,乃是森白骨的极限。 七步之内,天下莫能有事物能快过这一剑。 周遭的所有,好似定格在了王正清的面前,他望着停立在空中的一心,那个男人消瘦的面庞上,两条交叉的伤疤从他被遮掩的小半边脸颊上清晰的印在王正清的眼里。 他清楚的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不应该是真正的一心师叔。 早在二十年前,一心就已经死了。 他的肉身成了混元天珠的密匣,灵魂则被铸成天阶的台基,而逃出去的只是一心的心魔。 许多年过去了,当人们不再谈论那个男人,当人们开始淡忘那些逝去的人和事。王正清从厚厚的文献里,从老人们的口中,逐渐拼凑出这样一个伟岸的身影。 一心,是他年少时的梦啊。 一个仗剑走天涯的少年侠客,一个天资卓绝的剑道之星,一个多次在江湖内外声名鹊起的证道之人,一个真正意义上推动整个神皇派自内而外改革章程的奇人。他是王正清所景仰的一种精神。 双手挥动着的剑意划破层层虚妄,似第一缕光,绽放在了苍茫茫的大地上。 天诛剑的剑身变成了流火。 就在静止的世界里,那去势直指一心脖颈的流光啪的一下咂在了一道坚硬的铁上。 铛的一声巨响,天诛剑的剑身没过那柄清幽长剑,直切向一心,可就是这一挡的功夫,一心身子已经侧开。 王正清目光灼灼,他脚步未停,身子笔直向前,而一心也因为向前出剑的力量朝侧前方掠去。就在二人错开身子的一瞬间,就见王正清脚步一拧,整个身子旋转了起来,而双手握剑变成了右手整个甩开,那朝向,显然是奔着一心后面颈背奔去。 错开身子还背对着王正清的一心,并没有停步或回身。他脚未停,身子又往前冲了几步,躲过王正清一剑未成之后的后续攻击。 森白骨被破解了,这还是第一次发生。 一招落空的王正清并未急着追击,而是停稳身子,很有风度的等对方也站好,转身面对自己。 似乎是猜到王正清的疑惑,一心并未做任何隐瞒,而是耐心解释道“要破解森白骨,唯一的办法就是和对方同时出招。” 只有在同一时间,判断出对方的攻击意图,才有可能防住,确实,这在理论上是行得通的。 王正清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回了句“受教了!” 一心不置可否,他手中剑已经只剩半截,显然在第一波的对剑中,天珠凭借举世无双的锋利直接将它切断。如此神兵,确实不愧为天底下有数的名剑。 “请!”王正清说着,摆好了防守的架势。 一心并未显得有任何怠慢,即是对刚刚王正清那一剑的认可,同时,也是他作为一名剑客内心里的骄傲。 只单手握着断剑的一心,忽的闭上了眼睛。 王正清不敢有丝毫放松,但就在对方闭眼的同时,他身上好似被风霜吹过接连起了一层细密的寒意,而就在这时,一股滂沱的剑意如龙卷般袭来。 他甚至没办法准确判断对方的位置。 而伴随着心中极大的不安升起,一抹光突兀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便如同先前第一个照面时一模一样,那柄剑的影子倒映在王正清的眼中,连带着一张消瘦的脸也是。 森白骨最初并没有如此绚烂的招式,它是由拔刀术演变而来的,独属于剑客们的一种出剑方式。 而这一切在由一心出现之后,得到了本质上的提升。 剑的术与道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术是技法是方式,而道则是一种理念,一种可以无限延伸演变出无数可能的理念。 一心正是通过自己的天资和阅历将一种思路融入到了出剑术里,才最终完成了这招森白骨。 无数剑客一生中在追寻的极致速度,到头来都比不过时光。 从一心曾经的笔记中记载着这样一件事,他最后悔学剑的一次是没能挽救回一条年轻的生命。 他明明有无数多的方式可以打败那个怪物,但偏偏没有一种办法能在那时救下那个孩子。 这件事最终成了他不可磨灭的心病,也是历经沉浮,最终才悟出了这招。 时光面前,无论是谁都是徒劳的。 无可奈何便是王正清从这一剑中得到的第一印象。 呛啷一声。 在一心略有些异样的眼神里,短剑几乎是贴着天诛剑的剑身,笔直朝前滑了过去。 王正清的眼眸中流露出的神采,和当年的一心一模一样。 在断剑刺啦拖出一条长长的火星前,一心将手朝下一按,天诛被压下,露出王正清空荡荡的胸口。 随即,明白一心意图的王正清也果断出拳。 两个人,朝着对方的胸膛互相就是一拳。 砰砰两声里,双方身子皆是朝后飞了出去。 王正清面色涨红,他本来就是才恢复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又遭了记狠的,一时没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而一心同样没好到哪去,他胸前明显凹进去了一块,想必是直接被锤烂了不少骨头。 一直站在远处的冷琉璃目光扫过一心的身上,也只是短暂停留了会儿,并未多做什么。 一心平复着心跳起伏,他站起身子,嘴边不知不觉已经有鲜血渗出,一心伸手随手抹去,他眼眸中透露出一种难掩的兴奋连带着语气也有些急促,道“在这里,怎么打都不够痛快,我们出去再重新比过。” 王正清深知,这地方说白了只是一个小的结界,强行将各自神念拉了进来,真要是神念受损也不过是昏迷一段时间。 “如此也好,不过,我还有一个疑惑…”王正清说着,突然他有些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对他而言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不过,并不纠结的他很快便追问道“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大概猜到王正清会想问什么,一心道“很快,这个世界会迎来一个充满杀戮且绝望的时代,我需要混元天珠来帮我完成成神的最后一步。”说着,他看向王正清,下巴轻轻扬起,似总结般反问了句“对于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 深吸了口气的王正清也不废话,他将目光投向天空,而后身子笔直的朝下坠落。 只一瞬间,再次回过神来的王正清站在赤着上半身的一心师叔身边,而他面前,同样站着一个和一心一模一样的高大男人。 那个男人气息内敛让人看不出深浅,而他手中握着一枚通体雪白的珠子,上面传来阵阵灼人心神的炽烈气息,隐约间,似乎能听到珠子里有一个女人的哭泣。 一心 当第一道闪电从酝酿许久的高耸云层落向人间时,光芒短暂的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唯有山间偏僻处的这一抹小潭周围安稳静谧,似一处与世隔绝的孤岛。 通体白皙无暇的天诛剑上倒映着头顶那片穹窿上交错的电弧,也倒映出王正清那张略显沧桑的脸。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口浊气吐出,而后深吸了一大口气的他,眉间猛地绽放出华彩来,一柄淡金色泽的剑纹浮现。 极意剑胎! 道门中人,素来有开窍一说,而开窍者,通灵识,修神念。自身境界与天资也蕴藏在这小小灵台方寸之间。 其中,浊白为正气,金紫为仙气,青为鬼魅,赤则入魔,玄即为阴。 随着王正清彻底放开手脚,打算全力以赴应对的同时,天空中那交错的九条龙蛇从云层深处里露出它们狰狞的爪牙。 天劫将至! 一心,或者说已经彻底依存于心中欲望的那个一心则将背后的古剑拔出。他眼眸里的漆黑,连光也无法照进。裸露在他额头上的,是一柄模样相近但造型更为夸张的赤色剑纹。 来吧,让我看看,在我之后,是否还有人能越过那个境界。 呛啷一声,两道光交织在了一起,随即又好似两朵撞在墙上的烟火,迅速弹开。 后退了三步的王正清轻吐出一口气来,他抖了抖挥剑的那只手腕,目光从对方手中的剑上缺口移至对方的脸上。 一心的脚在地上划出两道深坑,距离大概只有一步左右的程度。他全身肌肉紧绷,双目瞪大,似一头全身心投入在狩猎中的猛兽。 来吧,来吧,让我再感受更多。 一心将剑侧立在身前,而自己的心脏则完全暴露给了对方。 呼! 王正清还了口气的同时,时间凝结了。 又是一声金石交击的声响。 天空中怒雷咆哮。 深潭中的蛟龙再也忍受不了,它仰天咆哮着,潭水倒灌直逼苍穹。 天诛剑深深没入那柄通体清幽的古剑之中,好似又要重演一遍幻境中的发生的那一幕。 近在咫尺距离的一心轻呼出一口浊气,他漆黑的瞳孔,满脸难掩的兴奋。而几寸外,压上全身气力的王正清怒目下,金光从手中剑上绽放,那哗的一下,天诛切过古剑直劈向一心的脖子。 早有预料的一心,出剑的那只手顺势朝上一撞,坚实的手肘击打在天诛剑侧身上。 二人的身形在这一刻重叠。 王正清的膝盖撞进一心的小腹,而一心的手掌也敲击在了王正清的腋下。 两口鲜血喷涌而出。 反应始终是快一截的一心将王正清朝自己的方向拉来,同时欲要抽身把被别开但握着剑的那只手要重新挪回来。 而被迫贴身的王正清也理智的用身子死死抱住了一心。 近身贴战,一心那把断了的短剑此刻却比他这把长度有个三尺三的长剑好用太多了。 双方就在这几乎是脸贴着脸的对抗中,相互勒着,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打的很没有剑士风度。 又是一拳捶在王正清的后背。 一心欣赏着对方脸上表情的同时,自己其实也并不好受。 大口喘息着的王正清,咧嘴笑了笑道“不是比剑吗?我还不太擅长近身搏杀。” 对于王正清的调侃,吃了不少暗亏的一心更是有些欣赏这个后辈了。他很自然的松开了手,二人都没有使任何手段便分开。 退到七步外的王正清浑身颤巍巍的在抖,他握着剑的那只手从一点反应也没有到现在勉强恢复了些知觉。就在刚刚,他开口前,自己这只手几乎要被对方借着身体逆位给硬生生掰断。 当然,这并不代表对方让着自己,而就在自己一只握剑的手被限制住的同时,自己手掌已经扣在那人的脖颈上,谁优谁劣其实已经一目了然。 一道惊雷在二人身边炸开,土石迸溅中,双方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就在光芒炸亮四周很快又将消失的瞬间,地面上再次出现两道光柱。 早在天劫将出,福生便已带着方知有赶到。 此刻,隐藏在暗处的福生,抬眼看了看天上腾起的蛟龙,脸上满是担忧道“不能去啊!” 方知有看着空无一人的地面,内心已经震撼到无以复加。 哪怕是知晓自己与对方境界差距过大,但也没曾想,在那个层次的对决中,凡人在近距离甚至连看都无法做到。 福生眼里的焦急溢于言表,可奈何以他的境界还是差上许多。 眼下,神皇派能参与其中的战力寥寥无几,而且还都是在经历过一番大战正休养生息的时候。 方知有想到了,白日里去看望王正清的那两个人。神华内敛,气息不显,应当是境界不低的高人。 福生感受着散落于四周,狂躁的剑意。 比起境界,更让他有直观可怕的便是这些恐怖的剑意。 受惠于缔结了那柄古剑,他此刻能从四周残存的汹涌里大致判断出交战二人的位置。但有一点让他颇为费解,明明只是两个人的战斗,可有很多时候,场上却出现十几二十个人的身影,又或者,纯粹是因为他们二人在剑道和剑术上已经领先别人太多。 “一心。”福生小声念诵着这个已经逝去很多年的名字了。 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带来的辉煌过重,总让人有种他与自己相隔甚远的年代感。 方知有虽然不清楚内因,但从他网罗的各种消息里,有一条倒是挺符合现在他所看见的。 即是二十多年前,神皇派的剑道支柱宗政一心,心病成魔,屠戮无数,最终被合力击溃。但因为没有人能堂堂正正与他一绝生死,故而一心魔心未灭,散于世间,不知去向。 “如此看来,传闻倒也未必全是假的。”方知有将所知原委告诉了福生,而后者只是紧抿嘴唇,不发一言。 比起传说人物的黑暗过往,他更在乎怎样通过那片区域去帮助到一盂。 不知不觉中,福生的视线便落在一旁,静静坐在大石头上,望着水波微荡的湖面,沉默的那个男人。 当今天下,风云人物众多,可要说用剑的高手,那可就屈指可数了。 无论是名誉京师的君子剑师呈礼还是大雪山上苦修剑心的花如意,这二者都只算得上宗师之名。向来被人以莽夫看待的刀客们,却是一连出了两位大家,像是驻守西北的大将军便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武圣,而南疆有名消失已久的刀客,据传曾孤身一人破城,力降千军,最终杀的围堵将士们心惊胆寒。 自古蜀地出英豪,而有那年过百载浑身精气神却全然不输年轻人的枪仙陈白驹坐镇,天下使枪之人皆是心神往矣。 剑道在这个诺大的世界里沉寂了太久,以至于几十年前道门出了一位剑道天才,竟致使整座江湖都不免回想起百兵之中曾有剑客登顶的武林。 又是一记悄无声息的冷剑刺出。 算准了王正清格挡的方向,剑尖故意偏移开一寸,也就是这一寸的距离,颤鸣的古剑从锐不可当的天诛身旁划过,带起一声刺耳的拉响。 一心眼神可怕至极,漆黑的竖瞳燃烧起赤色的火焰,五官狰狞如那冥司下面镇压着的恶鬼。 王正清只冷眼望向对面那个失去人的模样的家伙,他早已不再是一心了。它只是魔念,是属于宗政一心的魔念。 “太慢,太慢”眼看见王正清的肩头被自己那出奇的一剑击中,一心的心脏便抽搐着跳动的越发剧烈。 鲜红的血花,似定格在了空中,一寸寸,一点点,从刺破的伤口,从利刃的剑尖,从破碎的衣物,向着外面的世界生长蔓延。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会对这抹血花有着迷恋般的情愫。也许,是在第一次比试中失手伤人的那次。 往事历历,一心在挥出那一剑的瞬间,腹部如遭重击。 眼眸流转着浓白色泽似云雾般从额头上的灿金剑纹处悠悠垂落。王正清面容清冷,像传闻中记载着的人间天人。只见他口齿轻启,低低喝了一声,那落在一心腹部的拳头上的劲道才猛地炸开,似火炮长鸣。 以一拳换一剑的王正清,深呼吸了一口,而后肩膀上那肉眼可见的伤口竟缓缓合拢上了。 一心被一击之下倒飞出去十多丈,砸倒两颗三人和抱粗的大树,砸进了一处塌陷的山崖,砸的土石四溅,灰雾飞舞。 一口气尚未吸完,王正清目光盯着那塌陷的坑洞,手起剑落,一道汹涌龙卷裹挟着飞沙走石直扑而去。 风起之时,一颗参天古树拔地而起。 剑气纵横在古树上,这颗不知活了有几百岁的巨木被瓦解在了半空,支离破碎间,一道人影从龙卷里钻出。 一心身上的衣衫破碎,无数伤疤似烙铁般刻在他健硕的身体上,这位昔日让无数剑客仰慕的天才,此刻手握一柄断剑,但浑身上下气势犹为鼎盛。 神皇剑意中唯一一招是以人来命名的招式,一剑一心。 身上伤痕已尽数痊愈。 在一心凌空的那一刻,遥远的天空上,那说不上是一盂还是大鲤的蛟龙被摁在云层深处,只能听见嘶嚎。 一场场漆黑的雨落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那是足以让生灵沸腾的甜美。 王正清的神意从那些发散的四周迅速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早在幻境之中遇见一心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做出了预料,自己至多能与他打个平手,当然,还得是他没祭出那一剑的杀招之前。 所以,在离开幻境的第一时间里,他将神意分离出去,寄希望于能寻到一丝胜机。虽然最终的结果也还是差强人意,不过,也不能说是完全一无所获吧。 一心的眼眸里多了一抹清亮,那是不同于自身甚至不同于这个时代的一抹缩影。 下一秒,风暴来临。 汹涌的剑势裹挟着周围所存在的一切,与初悟时的不同,由夹杂着纯粹魔念的一心施展出来,剑意中蕴含着只有疯狂与毁灭,那是对这个世界深深的敌意。 王正清身形突的荡起一层涟漪,风暴模糊了他的身影,似镜中月水中花般,噗的一下,整个风暴被一张大网笼罩在了其中。 也正是这时,远处躲藏许久的福生猛地窜了出来。 他身形若闪电,眨眼间便来到那坐在风暴边缘,始终古井无波的男人身旁。 掏出一颗大印的福生,气也不敢喘的,念诵了一遍咒语,而后猛地盖在了那人的后背上。 嗡的一声。 福生只觉自己身体似过电了般,全身酥了一下,而在他的神识里,从面前男人身上,似一瞬间无数金光肆意奔走,那辉煌的光芒,如同一颗太阳正立在眼前。 而惊讶归惊讶,在神皇派掌教王正清的神念授意下,将这最后的机会赌在了一心本体身上。 虽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但连王正清都拦不住,其他人恐怕也没辙。 也就在福生思绪飘散的空挡,那令人窒息的剑意又起。 王正清制造的牢笼终究也只能困他一时。 而当牢笼撕碎,王正清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大地上,只不过,这位神皇派的小真人,面色枯槁,七窍流血,简直是惨不忍睹。 一心狂怒之下,揪着已经没了气力反抗的王正清的一只手臂,猛地捏紧。 咔吧脆响声里,王正清的手臂应声而断。 “你怎么不用剑啊!丧失一切,这样的剑还有什么意义?”一心嘶吼着,完全疯魔了的他,对于王正清在最后关头没有选择用剑客的方式一决生死,反而以道术来试图垂死挣扎,这简直就是对整个神皇派剑道的侮辱。 说话声中,福生一剑挥来。 一心连躲都不躲,拉着王正清的身体,朝着福生挥剑的方向猛地撞去。 一心的速度快到来去无踪,福生根本没办法反应,身子已经被撞飞出去老远,手上的剑早丢到不知哪去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拖拽着王正清的一心身子猛然一僵。 勉强睁开一只眼,模糊的看见一个身材同样健硕的男人,立在身侧,王正清突的咳出一口血来,他笑着摇了摇头道“神皇派的剑道,小道可肩挑不起。” 在彻底沦为妖魔的一心面前,那白发如雪的男人直愣愣的望着他,眼眸深处,似有无数星辰在闪耀,那是神皇派的一字辈大师兄,宗政一心。 赤星 狂风从云层中跌落,就像一群不断前奔的牛群,汹涌着砸向地面。 而这一切,落在那位顶着无数荣耀的传奇之人身上,亦不能动他分毫。 扭曲着面庞的一心看着站在面前那个熟悉的自己,突的笑出声来。他掩面而泣,浑身上下颤抖个不停。 被搁置一旁的王正清在地上摔了一跤,整条右手被硬生生捏断,而那柄天诛剑仍死死的被他的右手握住,牢不可分。 刺啦一声,赤红的火蛇将王正清的右手整个切割开,那一节节晶莹剔透的骨骼在烈火焚烧下仍是顽固不化。 面无表情地做到这一步,王正清没半点犹豫,咬牙扯下那截断臂,而后抛掷给了站在他身后的一心。 那赤裸着上半身的木讷男子,眼眸突的明亮起来,就在他要伸手去接王正清抛过来的天诛剑时,一道气浪狠狠的击飞了半空中的名剑,同时,魔化一心的拳头也狠狠砸向那明显反应迟钝不少的男子身上。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个被所有人堵上性命和时间的男人,被这一拳打飞出去上百丈远,远到刚爬起来准备应对接下来变化的福生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他飞上天际,慢慢开始遥不可及。 天诛剑并不仅仅是一把利刃那么简单。 用了全力挥出这一拳的一心手骨上的血肉蠕动着,开始修复刚刚因为过猛而导致骨肉崩断的右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天诛剑的威力。 在一心还要往前走,想顺手拿回那柄属于自己的剑时,王正清猛地将一截玉石击出,那方向直指向一心的后背。 一心没挥刀,而是任由那玉石击穿自己的身子, 神皇派终究还是道术大于剑术,如果刚刚自己没忍住,一击破开那袭来的玉石,恐怕现在已经被什么奇怪的东西给缠上。而之所以不躲,则是早些拿到天诛剑更为妥当。 之前无论怎么和王正清比试,实际上一心都是有必胜的把握的,而随着另一个自己的出现,这种必胜已经出现了动摇。 回想起自己的目的,一心不打算再重蹈覆辙一次让愚蠢的骄傲成为失败的原因。 只要拿回天诛剑,那么,一切都将结束了。 眼看着一心的身影离那柄剑越来越近,福生几乎已经绝望,而王正清在最后一口气卸完,身子已经朝后倒去,他目光柔和,与当初刚见他时一般无二。 王正清仰面躺在地上,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他目光昏沉望向天空,没由来的想到了许多年前,在浮云山上看见那个同样无力瘫软倒地的身影。 “真是…”王正清笑着,眼睛慢慢开始变模糊,天空上的怒龙也不再嘶吼,一切都变得沉静。 拿起天诛剑的一心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沉寂了几十年之久,这是来自天诛的回馈。 已躲在极远处的一处山顶上的方知有朝天大喊,他用尽全身气力嘶吼道“一盂!” 而他的头顶,一盏孔明灯朝上方缓缓飞去。那灯的下面拴着一颗漆黑的珠子,上面流光溢彩。 就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的地方,方知有手中握着一盏青铜制成的灯盏,里面火星廖廖。 剧烈嘶喊过后,方知有猛地咳嗽了起来,他脸上不知不觉中多了许多细小的皱纹,那些裂缝般的纹路从他的手指,脸颊,眉脚一直向上延伸,一点点莹绿色的光顺着风,朝无穷尽的天空飞去。 “老实说,我是想要长命百岁的。为此,特意从许湾老家逃了出来。整整有十一年了吧。”方知有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而被他罩在身下的灯则源源不断,一点点在燃烧。 “真是做了个亏本买卖,亏大发了。”方知有呢喃着,短短片刻功夫,脸上布满皱纹,而眉间头顶已经落上一层灰白。无数多象征生命的光正离他而去,在方知有带有希冀的眼眸里,化作泡沫,飞升向厚实云层中那红白相间的巨大阴影。 萧瑟声中,方知有似乎重重的叹息了一声,他混浊的双眼里沾满了泪水,似乎这个透支了半数阳寿的方士,在那一刻回想起了一些过往,他憋着嘴,身子有些不支的瘫坐在了地上。 轰隆一道惊雷击中了向上飞升的孔明灯,无数细小的电蛇肉眼可见的缠绕在其下栓着的那颗漆黑珠子。 原本色泽就诡谲的混元天珠好似被一杆大锤猛地砸了一下,嘭的一声炸裂开来。 漆黑的尘烟述的化成一团火,三道大小不一的光从火焰中迸发出来,但未来得及逃开,又被一股无形的束缚拉扯着靠拢在一起。 “不!不!”红色的那团,幻化出一张人脸,正是之前在山中杀人,而后被一盂一举击碎成了一滩烂泥的那个黑火原本的主人——照夜清。 此时的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魔化的怨念,这股神魂在面对浩瀚天雷的一瞬间,浑身魔气汹涌,想要逃离。 一抹金黄色的光将他包裹着,拖拽了回来。 金光里,是一位身着黄金盔甲的男人,他手持一根白银腊杆方尖头的红缨枪,身后长袍舞动肆意挥洒成烈焰。细看之下,一道竖瞳立在此人额前,是为天眼。此时,三目齐开,红袍金甲的神人一手擒住那厮,突的一枪将那照夜清顶死在了半空。 凄厉哀嚎被雷霆掩盖,而躲藏在黑焰深处的我,也是第一次真正睁开了眼。 “速去寻你神意,这里就让与我。”那金甲神人暼了身侧的我一眼。 “那便有劳离兄!”说着,我坦然施了一礼。目光上移到了那大鲤所在的位置,天劫来临,而大鲤拖着羸弱身子,内里还要保护好我的神魂,想必很是艰难吧。 心念急转,在去往天劫所在区域的同时,那金甲神人突的将一枚漆黑碎片丢了过来。 “带上这个!”神人的声音随之传来。 我伸手接下那块碎片,同时也明白他的意思。 来不及答谢了,我转身奔赴大鲤的时候,出声高喊道“有劳您这段时间的照顾,希望,日后还能有机会再相见!” 那声音穿过云雾,从厚实的风里透出,直到那忙着压制照夜清的神人耳边。 神人笑了笑,不置可否的说了声“你怎知,前世没与我见过?” 大鲤的气息已经十分虚弱,而缠绕在他身旁的九条蛟龙已经撕扯掉他大半血肉。 森森白骨浮现眼前,滴滴血肉被雷霆击碎,化为雾气,而腥香中,又被劲风冻结成了雨水,洒满人间。 呜咽声里,大鲤垂着脑袋,最终还是张开了嘴,一颗明晃晃的珠子出现在了天地间。 那是一颗即将成型的龙珠。 “我…”蛟龙空荡荡的眼眶突的湿润了起来。 而他面前的空气突的一阵晃荡,颤悠悠的,一只手伸了出来,透过肉眼可见的电网,透过世间一切牢笼,就那么轻轻的落在粉嫩的皮肉上,落在一截露出大半白骨的头颅上。 “委屈你了!”在人影浮现的一瞬间,蛟龙口中的龙珠猛地一黯,随即那颗蕴藏着万千灵气的奇物从万米高空直坠地面。 那盘踞的九条虚幻蛟龙惊叫一声,一齐扑向那颗珠子。 只有半口气的大鲤,从额头中散出一抹虚白的气,那气体兜兜转转环绕在面前的空白中,然后一个人的身影出现了。 做完这一切的大鲤身子眨眼间缩小,成了巴掌大的小蛇。 我伸手接住大鲤的身子,稳稳的把他放进怀里。 深吸了一口气,风起云涌间,一个空洞的身躯正朝我飞来。 被解开封印的一心,只有短短几息清醒的空挡,又或者说那只是残存在一心身体里的一点神念。 只有这个是无法和手持天诛剑的魔念一心战斗的。 凭借着最后的理智,他找到了我。 在尽力来到我面前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的交流,我成功钻入他的身体。 手中握有的那枚混元阴火的碎片正是契机。 长久以来,被混元阴火包裹着却一直无法被吞噬的我,在那个名为蒙离的神将庇佑下,开始逐渐与混元阴火同化。 正如神皇派开发出混元阴火和混元阳火两种帮助门人弟子锻炼神魂和肉身的火焰。 阴火本身的吞噬是可以被避免的。 从蒙离的口中,我也清楚的得知了,照夜清为什么会失控以及曾经以神魂的状态下还能长时间支配着混元阴火。从根本上来说,这是对于心神意念的抵抗。 有种说法是说,十件混沌邪物本质上来说都是那位妖王的邪念所化,而要么彻底压制这种邪念要么彻底被这种邪念所驯化最终成为邪念本身,这便是混元阴火带有的秘密。 不过以上这些,都只是蒙离的推测,很多时候,他依靠自我也无法完全摆脱困境。尤其是照夜清彻底失控后,在争抢主导权的过程里,反而被混元阴火自身的意识操控,这一点犹为让他不解。 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事情了。 没有任何阻碍,一心的身体长时间没有任何意识主导,以至于在我进入之后,甚至就和操控自己原来的身体没有任何区别。 呼! 强烈的风压从我身体里流通,天地间很多事物并不需要我开启神识便能分明 我望了眼胸口,那里,一颗发光的珠子代替了原本的心脏,永不停歇的转动着,好似一颗太阳。 呼! 久违的感受着呼吸带来的畅快! 身体里每一寸骨骼肌肉皮囊由缓慢变得开始激动,围绕在我身上的灵气越来越多越来越厚。 我试着闭上了眼,从心的视角去看脚底下的这座世界。 方知有的气息十分虚弱,他苍老了许多,在我出来的一瞬间,似乎感受到了源源不断来自他身体里的命在往大鲤身上灌输,虽然那样一点的生命力对于蛟龙来说微不足道。 福生的气息很不稳定,他受了重伤,短时间里无法再经历战斗需要调理。 王正清已经力竭了。他透支了自己的天赋,已经尽力做到了最好,他身上的伤和消耗的神意都能补足,可,这一生都难以再有所提升。 …… 随着一个个查看了所有,最终,那抬头仰望天穹的怪物似乎很有耐心的站在原地等待着我。 气息攀升至无可阻挡的巅峰,一心此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寻找到更强之人,作为他重新寻回天诛剑的祭礼,也是他成神之路的最后一步。 “来吧,来吧!”一心的脸庞张开,灿烂的微笑下,森森白骨露出钢铁的色泽。 手持天诛剑的他,毫无疑问有着天下第一这样的心气。 遥远的天穹之上,雷霆渐渐消散,九条蛟龙因为相互争夺那枚龙珠而开始大打出手。一时间,竟少有人注意到,一颗似流火般的东西快速的下降。 拖着赤红火焰的星星啊! 福生望着头顶上的这一幕,下意识的就知道,得赶紧逃。 已经昏迷的王正清被福生拖着快速离开了战场。放任这两人离开的一心眼眸流露出兴奋的光,他眨也不眨的盯着天空中的流星,双脚踩着的大地不知何时正慢慢凹陷下去。 方知有抬起老迈的脸颊,睁眼望着这一幕,像极了八年前那个下着雪的夜晚。 天空中亦有两颗赤红的流星划下。 天诛 从远处看,一颗通体赤红的流火从天之涯坠落。赤星拖拽着长长的尾翼,让人不经联想到一只永不停歇的神鸟。 光芒照耀大地,驱散黑夜的同时也为万物带来了温暖。 只是,这一抹光亮终究还是太短,短的让人以为黑夜就这样被掀翻过去,短的让人以为已经迎来了黎明。 一心脚下的深坑完全将他浸没,周围的潭水倒灌进来,头顶三丈处的火球猛然炸开,裹挟九天直坠威势,所经之处无不避让。 只有一心,不为所动。 “我仿徨了许多岁月,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一心如是说着,他的手皮表面腾起的火苗将皮肉燃烧殆尽。而唯有钢铁的骨头依旧死死握着那柄长剑。 天诛周身流转,不同于王正清握着时的苍白,此时的天诛剑身赤色如血,分不清是火焰染上的光彩还是它本来就是如此。 一剑祭出! 苍茫天地间似乎回荡起一声呼和,那是寂静之地传出的声响。 炸雷惊起,明亮而又洁白的世界里,白色的流光与赤红交织成画。 一心的剑劈在同样白色盛雪的一心拳头上。 剑尖深深没入皮肉汇成的躯壳下,而这并不能阻挡那一拳的劲势。 被一切为二的拳头,轰击在魔念一心的脸庞上,捶打着这个一直以来都在追寻更快更强的可怜之人的自尊上。 被一拳击倒的一心头颅碎裂,身子嘭的撞到更深层的地面里。 天诛剑势劲道顺着身躯一直往更远的天穹激荡。 而在混元天珠的加持下,肉身转瞬即愈,于是又一拳狠命砸下。 相似的一幕,只不过我的内心毫无波澜,只任由拳势如雨点纷沓而去。 突然一瞬间,我浑身上下的气息随之一凝,似乎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威胁着我。 猛地一下,我往后一退,而就在这当口,一抹剑光凭空出现在我面前,目标直指双眼。 好快! 这是第一时间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词。 对方是一名顶尖的剑客,而一开始能被我压制纯粹是没料到我全然不去防他的进攻,这种有悖逻辑的方式也使得他在第一次交锋时陷入困境,而就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他寻到了一丝机会,并迫使我退让。 这些是在我退后的空挡时间里,脑子飞转想出来的一种可能。 对方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天才,而巧的是,站在他对面的我,是集几千上万年,数位大才的转世之人,更是那曾经名震天下的栖云宗当世唯一传人兼家主,还是某西南深处一位隐秘组织的核心成员。同时拥有这三重身份的我,也只是好好生活,积极乐观。 当然,这些戏谑的想法也只是想想。 一心的实力是货真价实摆在那儿的,哪怕是拥有一颗混元天珠的力量,技巧上人家就能完爆我几条街。 意识到这些的我颇有些后悔刚刚退让的那一步,就算是硬抗这一剑又能怎么样。 大概确实是有点太怂了。 向来如此的我,想到了楚清河。如果是那家伙的话,哪怕挨上一剑会死,也必不可能后退。 呼! 一心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在我的视野里,一心并非是消失不见,而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奔向我。 森白骨归根结底也只是试图去追平时光,但只要是追,那么永远也达不到真正的时光。 眼睁睁看着一心奔来的方向,我手臂抬起,捏了个雷诀,道“去!” 轰隆一道雷霆从我手指间射出。森白剑意在这雷霆面前细如长针,一心眉头一皱,身子擦着雷霆避了过去。 而也在同时,活动自如的身体突的僵直在了空中。 作为一名道士,我实在是没有义务和他比拼剑术,拳脚的话还有点戏。 千斤扎对这个层面的战斗影响其实不大,但奈何混元天珠过于霸道,上面调动起的力量轻轻松松就能压制住一心,果然不愧是曾经盖世妖王的法宝。 被各种低劣的道术压制的近不得身,一心恼怒道“你就只会这些小伎俩吗?” 刚施完画地为牢的我,理所当然的回了句“昂,我就会这些啊!”然后,手心搓了搓,三山压顶。 巨压之下,一心全然没了招架之力。 一向以剑法破一切的一心还是第一次被人以碾压的程度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需知,道术比拼的是境界,你高他一截那对方便很难有机会赢过你。但身为神皇派剑道天才的一心,道术上其实早已是形神俱妙的真人境。真人之上,则是天人。 即便是半只脚踏进天人境界的王正清也知道自己依靠境界也没法击败一心。 但面前这个人,莫非真的是达到了人间天人的境界? 这种想法由一开始的荒缪渐渐有些恐怖。 肉身已毁,凭借神魂在混元阴火和天雷的锤炼下,却是有可能踏足天人境。 可这种几率,也只能是想想。 “混元天珠!”一心的视线放在了我的胸口,透过身躯,璀璨夺目的光华在神识里宛如明星。 只有可能是混元天珠,靠这小子根本不可能短时间内达到这种程度。 一剑一心! 肃穆的世界突然起了一股焦躁的热流,而令所有人感到不安的则是以一心为中心,不断扭曲着撕碎一切的剑意将一切道与术的联系斩断。 纯粹的剑意,以破坏一切为目的。 一心所处的地方,成了暴风的中心,而他的天诛剑则成了风暴本身。 没有人敢于直面这一剑。 毫不客气的说,作为能登顶剑道的传奇,他在创造出这一剑后便直接封剑再不出手。 宗政一心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寻不到敌手了,也许过个几千几百年会再出现一位,可他等不了。 “哪怕是一心也无法解开,更何况,你还不是。”看破一切的魔念一心早早的为那人宣判了死刑。 是啊,这个世间又有谁能阻挡这一剑呢? 浓白雾气随着手掌挥动逐渐变成一种流体状的云雾,在外人看来,像是拉扯起一圈圈缠绕着的云海,不停做跌宕运动的我闭着双眼在打一套不知名的拳。 那是一种绵柔的劲道,随着我的动作,带动着整个云层都在均匀有序的呼吸。 没人知道这是什么,只是在一心的静与我的动之间隐约有种平衡在其中。 昔日在梦中遨游,遇见百载之后的我,曾以心论心,以忆回忆。道天地造化之本质,道术之玄妙,然终不得悟。遂以此拳法纪之。 悄无声息间,天诛剑已经逼近身前,恢宏之中,剑意圆融似生而有灵,一挑一刺皆有万般变化,不可为不绝。 而当剑头从流云深处缓缓划入,最终刺入那颗炽烈的心脏时,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天诛剑威势必不可挡,而一心的剑招同样。 霎那间,时光匆匆倒流。 风暴向后退去,流云复回身体,翻飞的泥土回到地面,炽烈的混元天珠也一点点的愈合,一切都在诡异的朝着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逆向运转。 这就是未来吗? 在一霎那,周遭一切的运转似乎都了然于心。我能听见百十里外熟睡之人的呓语,也能看见风流动的痕迹。我知晓泥土下植物漫长生长所迸发出的惊人力量,也能明白对面一心所谓的魔念。 浮生若梦。 随着心意流转,天珠预演下的一切都开始缓慢加速,我目色沉凝的望向不可避免的命运,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在一心的剑复又刺入云层,穿透灵与力的结界,划破皮囊,准确且猛烈的撞向那颗珠子的时候,有一声苍老的诵念。 “有物混成天地生。” 随着混元天珠的破碎,一心赤红的眼眸里,映射出一寸寸支离破碎的画面,那是虚白的火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扭曲成了无数大小不一的碎片,而随着风势,虚火燃烧起来,每一片都变成了一块火球,在风中舞动飘散。 “寂兮寥兮…” 然而那声音并未停止,苍老的语调回荡在四周,回荡在一心的耳边,回荡在他脑海里。 “出来!”一心咬牙切齿道,他肆意向着周围的虚火挥砍,赤红的光如长鞭鞭笞着大地,露出漆黑的焦土,裸色的岩石,照应着满是伤痕却毫不在乎的大地。 “周行不殆…” 一场暴雪无端而至。 这初夏时节本不该有的场景,可偏偏出现在了这块小小山头上。 一心突的跪倒在地上,他发嚎嘶吼,身子一寸寸被巨力按压,使他跪伏地面,而那是一座高山。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有清朗的童声响起,那声音逐渐变大,最后宛如少年。 清泉流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那些潮水聚拢在一起淹没了一心,从他身体上的每一个孔洞,每一根毛发往里渗透。 无声且无力的一心,连抗争都做不到。 啪嗒一声,周遭有如泡沫破碎。 一心浑身一抖,他发现自己仍站在原地,而对面那个始终离着有十多步远的家伙正满脸微笑的看向自己。 是幻境?一心的手微微颤抖,他试图继续向我攻击,可无论如何,自己竟然无法再挥出之前的那一剑。 望着剑心已破的魔念一心,我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 就在刚刚,一瞬间的心如明镜且洞察分毫,似乎隐约间触碰到关于道的真意。而接着这股劲头,顺藤摸瓜的找出一条阻止魔念一心的办法。 只有在他攻击前先坏去他的剑心,才有可能真正击溃他。 现在的一心,只需要最后一击。 “你…该死!”第一次竟然害怕出剑,这份耻辱让一心陷入莫大的惶恐里。 而这也是我的目的。 当一心再次聚拢剑意向我压近时,我知道成败在此一举。随着我将手按压在额头上,凭借着短暂体悟到的那份明悟,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让那被混元天珠赋予额外生命,属于宗政一心身体里那还残留着的一心战斗本能苏醒。 “宗政一心,让我来为你解脱吧。”默默低语了一句,在垂落的手臂前,指尖捏着的剑诀上猛的燃起了一簇明晃晃的火焰。 那细长的火舌抖动了两下,天地忽明忽暗,似乎也随着两下呼吸般的节奏,开始滞缓。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如流水般在运动,似被风裹挟的树叶般,那是一种怎样的安静。 宗政一心,想必很是寂寞吧。 毫无任何的征兆,当我回过神来时,我的手已经提着一心的脑袋了。 天诛剑碎了一小块。 魔念一心的眼睛瞪的通圆,到死,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输给了一心哪?明明都是同一个人,明明自己比他更渴望力量。 可他还是输了。 随着魔念逐渐散去,啪嗒,一颗圆白珠子从一心身上落了下来。 我眯起眼眸,伸手招了招,那珠子飘忽着飞到我的面前来,混元阳火。 “难怪没有天人体魄,这家伙伤势也能好的这么快。”我握住那枚珠子,在混元天珠的作用下,那颗阳火凝成的结晶变作一团气体,飘忽着四散开来。 可让我眉头一挑的,则是那其中,有一则神念。 白衣白发的女子如活死人般躺在寂寥的世界里,周围只有灰白的雾气。 随着我心意的流转,雾气升腾,女子的身影飘忽不见,而面前出现了一幕幕似真似幻的画面。 画卷中,有病榻上的女人,有豺狼虎豹,也有富贵人家的景象。 错乱的画卷慢慢开始靠近我,而当我手指轻触在一则上时,脑海里轰的一下挤进了一段画面。 “你走,你赶紧走!为了你,你弟弟被人活活打死,你现在还想过来气死我们不成?你走啊!”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着,而她的身边,一副棺材里,静静躺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只是一瞬,我从那梦境般的迷雾里醒来,周遭无数碎片般的气泡不断涌出,而我大概明白了,这应该就是她的记忆。 于是悄无声息的,我从里面抽身出来。 人在死前是会走马灯般,过往经历都像是一盏盏明灯被点燃。这是命魂即将消散,依附在上面的记忆也会逐渐消失。而唯有能往生的生魂会游散天地,进入地府。 换句话说,这混元阳火一消失,该女子也会随着一同消散。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我默默诵念着,低头默哀的同时,意外的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张带有一心背影的记忆碎片忽的飘向外面。而在我接触到的一瞬间,画面陡然一暗。 那时还是黑发的一心瘫坐在地上,他手里握着的天诛剑赤红一片。 “一心师兄?”我明白,在以她的视角重新回顾人生的时候难免会听到自己口中发出她的声音。 然而,宗政一心并没有任何反应。 周围安静极了。 越来越多神皇派的弟子赶了过来,其中有那还未留起胡子的李一灵,有仍代理宗门事务的朱长老,更多的是一些年轻的生面孔。 “掌门有令,命你速去行司殿。一心,别执拗了,她是要利用你,魔民根本不可信。”说话的是一位两撇小胡子的道士。他与一心关系莫逆,面对如此情况,实在也不好劝什么。 宗政一心没有说话,而地上的天诛剑剑身则微妙的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敏锐觉察到这一点的朱长老出口道“大师兄!宗门需要你,师傅他何尝不是放不下面子,这次就当小六子求你了!” 坐在地上的一心,在这一刻才缓缓开口了,他嗓音沙哑道“他从不会觉得自己有错,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他并不在意我的想法,他只是需要一个能完美实现他梦想的傀儡。可是,阿黎已经死了。”而就在他话还没说完,地上的天诛剑已经颤鸣不已。 宗政一心入魔了。 记忆在这里突然被中断,而后出现的画面便是无边无际的黑色天空,红色的流火像血一样染在云层中间。 不远处,一个全身被黑袍包裹的人握着一支枯败的莲花,那花通体漆黑,好似被墨浸染。 而在男人脚下,全身血淋淋的一心正散发着红色的煞气,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 不知为何,在看见黑袍人的那一刻,我莫名感觉到了恐慌,要知道很长时间以来,这种惶恐对我来说几乎是不会有的,那是一种动物的本能,最原始的恐惧。 然而黑袍里的人只偏了下脑袋,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莫名从这段记忆里退出的我,回过神来,面前的灰雾已经散的七七八八。 “黑莲?”我无声长了张嘴,在切实感受到一种新境界带来的震撼时,也明白,在这之上,那个名为黑莲的存在究竟是有多可怕。 福生跑了过来,当然,这是在大战过后,且只有我还站在原地的情况下。 面对靠着一心身体重新复生的我,福生一时间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我愣是看着这么个大老爷们,硬生生把眼睛憋的通红,然后颤巍巍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之后狠命抱住了我。 他说“一盂!你还活着,真好!” 我手掌抚在他的后背,也直到这一刻,终于是能好好放松下来,我笑道“能再见到你们才是…”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 “一盂!”远处,方知有磕磕绊绊的从坑洼处赶来。他透支了大部分阳寿,现在整个人干瘦的跟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一样。 我和福生赶紧跑过去,搀扶他,在仔细看清方知有的模样时,我忍不住有些想笑,这家伙以前就一副老奸巨猾的模样,我时常在想他要是能活到古稀那得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可这样想着,在我张了张嘴,却不自觉的呜咽着哭了出来,抱着方知有的脑袋,泪水啪嗒啪嗒的往下落。我一边哭一边骂道“你傻不傻啊?借命有这么借的吗?老子再不济也不会就这么完蛋,你小子…要是死了,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方知有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推了推我,在我松开手后,他捋了下自己霜白的头发,一脸欠笑的说“小道可不做亏本买卖,借你二三十年的,你可得还双倍来。”说着方知有浑身一抽,眼睛朝上一翻,整个人往前倒了下来。 我和福生都吓的一惊。 “精气损耗过度,脱力了。”福生仔细检查完,得出这么个结论。 “先送他回去休息。”我提议道,而就在我们转身的时候,王正清也已经苏醒过来。 小王掌教如今神色衰败,显然他的境界大跌,而半只身子入天人的体魄也被挥洒的七七八八。 只不过,在彻底除掉一心这个祸患之后,王正清倒也释怀一笑道“如今黑莲也折的七零八落,小道这一身修为似乎也不足挂齿。” “想必,这便是黑莲本尊了吧。”福生望了眼躺在地上的魔念一心,那把天诛剑已经被他递交给了王正清。 重掌宝剑的王正清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天诛剑是的缺口,他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而是说出了自己之前的猜想“黑莲尊者的真相没人见过,但我推测应该是在半步天人境上下。” 福生也略做思量,确实,这场神仙打架,他其实是获益最多的。同时也真正理解了,为什么师傅他们总说,几品散仙终究只是一句戏称,真正能踏入真人境的,才算超脱凡俗。 “他不是黑莲。”我笃定的开口道。 王正清和福生一齐看向我,福生若有疑惑的问“此话怎讲?” “我刚刚看见了一个人的回忆,应该是黑莲里的一个坛主吧,在回忆里我看见了一个黑袍人。”我说着,目光却是移向了王正清,我道“那个人在二十多年前救下了一心和这个女人,并且我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恐惧。” 此话一出,福生乃至于王正清皆是陷入了沉默。 番外篇 小草 叮铃铃,叮铃铃。 两条流浪的野狗被一群拿着破铜木棍的男孩从巷子里撵的往外慌张出逃,孩子们哄笑着从一旁慢悠悠拿着本书的少年身旁窜过,而有个小胖墩身子不太灵活,没绕过去,反而直接撞到了那身子瘦消的少年,顿时两个人一个朝前一个朝后,摔坐在地上。 随着书本一齐丢到天上的还有一只铜雀儿般,发出一阵叮铃铃声响的铃铛。 “诶呦,你走路看着点啊?没摔哪吧?”胖墩小心揉了揉跌破的手背,他上下打量了那瘦消少年一眼,在后者没什么事,捡起书爬了起来后,也就没多说什么,一溜烟小跑走了。 少年检查了身上,发现手上少了件物件,忙又四下看去。 “这是你的吗?”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将一颗核桃大小的铃铛递了过来。 少年似乎眼神不太好,他凑近了去看,少女不好意思的缩了缩手,那少年也觉得唐突,忙补了句“啊,不好意思,我眼睛不太好,需要凑的很近才能看见。” “没关系,你拿近些。”那女孩说着,又将手递了过去,少年小心拿起铃铛,凑在眼前瞧了瞧,复又放在耳边晃了晃,直到那清脆悦耳的叮铃铃声响起,少年才如释重负道“真是有劳姑娘了。额…小生许茂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那瞧着不过十来岁出头的女孩有些怯懦的摇了摇头,她小声道“一个铃铛而已,我…我还有事,告辞。”话还未说完,人已经跑出去了。 那眼神不太好的许茂只能瞪大了眼睛伸长脖子也没能看清那好心帮忙的姑娘长什么样。 “还是我太唐突了,怎么也不能如此鲁莽,实是有辱斯文。”自顾自说着,凭借大概模糊的印象,复又继续往前一边走一边看着手中的书来。 那顺手做着好事的女孩沿着街道七扭八拐进了一条小道,路上有熟悉的小伙伴向她打着招呼,但更多的是一些脸色消瘦,眼中满是凄苦的老人。 这是当地穷人扎堆居住的地方,能来这里的,除了四处流浪的乞儿,最多的也就是被坑蒙拐骗来的外乡人。 “你小心点,阿妈现在在气头上。”楼下,坐在一条小凳子上的男孩提醒了一句。 一路小跑回来,有些气喘吁吁的女孩点了点头,随即,她那双赤脚跨过破败的门槛,踩在一处灰蓬蓬的破布上,她在上面擦了擦自己的脚底板,然后蹑手蹑脚的往屋里走。 “你死哪去了?”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到屋里的怒骂。 女孩浑身一抖,几乎是一瞬间,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块布鞋飞了出来,狠狠的砸在女孩额头上。 “偷到钱了吗?又没有?这个月你有七八天没摸到一分钱了吧?我养你干什么?”里面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老女人,也许是因为劣质的脂粉涂多了,女人的脸上满是坑坑洼洼,整个人又生的是五大三粗,此时横眉竖眼更显得凶煞。 额头泛红的女孩低着个脑袋,对于女人的怒骂她早已习惯,只是一言不发的将地上刚刚才摔在她额头上的鞋子小心拾起递还给那越说越上瘾的老女人。 从那双小手上接过鞋子的女人并没有因此消气,她看着那一声不吭的女孩,瞧得越发心烦,嘴里骂着突的给了女孩一巴掌。 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抽了下去,女孩下意识的想躲,但想到躲了老女人只会更气,索性一闭眼硬挨了这一下。 见女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老女人深吸了口气,平复一下情绪后她骂道“滚,看着你就来气。” 如蒙大赦的女孩一溜烟小跑上了二楼。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摆了有三四张褥子,大多破破烂烂。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西边一扇窗户,还是因为贴不起窗纸才一直开着。 女孩来到窗前,那个属于自己的床褥上。 望着窗外黄昏,小小的破烂屋舍里也燃起了烟火,待得野犬奔走穿过弄巷回到家中,那飘扬许久的香气才得空落到女孩的屋子前。 闻着不知哪家的饭菜香味,女孩饿着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唤。 也只有这时,一直面无表情的女孩脸上才流露出一些幸福的神采来,她努力抿着嘴唇,咽下一口又一口的口水。在她的想象里,那是一碗又一碗的饭菜摆在面前,就和那道夕阳一样美好。 在她只有十三岁的年纪,周遭的苦难也不曾将她淹没。就像泥土下顽强的小草一样,她想自己就是那株注定要与命运抗争的野草。 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官府下达了一道通知,让所有外籍无业的流民限时三天自动离开城市回到各自的地方。 据说是因为有位大人物不期将至,亦或者只是那些平日里总把安全礼法挂在嘴边的商人终于是忍受不了糟糕的治安,终于联合向官府献上一笔不小的税金,这才让衙门里坐老爷椅的那位打算做些实事。 总之不管怎么说,带着刀枪棍棒的衙役确实出动了。 在这些比无赖还蛮横的官老爷面前,小城里的穷人被驱散的七七八八,不少仗着和官府有勾结的黑混大佬也不得幸免。而女孩所在的那个窝点自然也是被清除。 重新站在街头,身旁老女人哭诉的声音中,越来越多的行人围了过来。 因为闹了灾荒,娘俩从山南寻来,没成想这里的亲戚早就搬走,身上没了盘缠,可又无处可去,不得以这才卖女,以求好心人收留。 这套说辞女孩都听腻了。 前几日她的几个兄弟,当然,也就是另外几个被拐来的孩子早被这妇人寻了个地方卖了。而她因为是女孩,而且长的瘦不拉几卖相不好,一直拖到现在也没人肯要。 妇人不是没想过把她带去窑子之类的地方,可那地方的人无不是看了这小女孩身子骨弱,又一副痴愣模样,指不定是个早夭的病娃子,就拒绝了。之后,她便蹲在街头,低着个脑袋一声不吭的坐在地上,任人打量。 也许是饿的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女孩时常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在她有限的时光里,几乎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活着,以及过去的很多岁月。 好像有一个人的存在,迫使她要努力活下去。 她快要忘记为什么自己要记得他,也彻底忘记他姓什么叫什么,只记得他死了,好像是死在了一个寒冬,一个凄冷的深夜。 “要努力活下去…” 不知不觉间女孩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她下意识的要抬眼去看,可是四周只有潦草走过的路人,身旁女人的哭泣声越发的微小,卖各种东西的货郎穿插在街头巷尾。那些或大或小的声音层层叠叠,像一个滞留在狭长盒子里的回音,而有一个声音越过这一切的嘈杂,直接穿透时间来到她的脑海里。 “一定要活下去啊!”那个男人的脸似乎模糊的像是一张被水浸透的画,只有声音透过那层水幕般的薄膜进入到女孩的世界。 而女孩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你这女娃怎么卖的?有病没病啊?不会是个傻子吧?”一个粗大的嗓门响起,而意识到来客人的老女人立马站起身子来,这些天难得碰到个问价的主,自然是想赶紧脱手。 而就在两人攀谈声中,女孩抬眼看着那个出声询问自己价格的人。是一个个子不高,穿着很常见棉服的中年男人。 “要好好活下去!”女孩脑子里不停闪动着这句话,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开始有了变化。 “救救我!救救我!”女孩嘴里说着,身体有些麻木的想要起来,却啪的一下向前摔倒,却竭力挣扎着要往那问价男人那边爬去。 男人显然被吓了一跳,尤其是看见女孩瘦的削尖下去的脸颊,以及那双瞪的老大的眼睛。 “这…这该不会有问题吧?你这中了邪什么我可不买啊!”男人莫名感觉到了慌张。 老女人眼见能谈成的生意差点给搅和了,这赶忙上前道“没事的,小孩子受了累,难免脑子有些不够灵光,中邪更是扯淡。咱先前说的六钱银子也不是不行。” 女孩不断往前爬着,男人却吓的往外要走,老女人死命拉着不让他跑。 这一幕不少人看的都有些发怵。 而就在女孩哭喊着救救我的时候,一个慌张的声音突的出现,是一位少年人。 “许安,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那个少年是这样说的。 人群里,一个穿着考究的小厮钻了出来,一眼就看到那趴在地上的女孩,他又朝前望了望,看见那个老女人和被她拉扯着衣服都快被扯下的男人心下也了然了。于是名为许安的小厮朝后喊了声“少爷,是个插标卖女的。” 那个因为读书把眼睛读坏了的年轻少爷穿过人群,径直向女孩走来。 在女孩的世界里,那逆着光前来的身影,像是朦胧雾气下的一块石头。 “倒是个可怜人啊!”少年如是叹着,他凑近了些,因为近视,想要看清只能凑的近些。 名为许安的小厮靠前拦在年轻少爷的身前,他一脸嫌弃道“少爷,天底下可怜人太多了,咱们要是见一个救一个,怕是十个许府也装不下。再说,老爷还交待了,让我们去了二老爷家取上东西赶快回去呢。” “救我!”女孩模糊的视线里,只有少年温润的气息在流淌。 少年犹豫着没有开口,只是那么一瞬间,似乎回到了数日之前。 在那个向来少人行经的巷子,叮铃铃的铜铃声中,像只怕生的小猫在还完物件便抽身离开的女孩。 此刻,少年脱口而出道“姑娘是你!” 于是,命运悄然在那一刻发生了些许变化。 一个在历史长河里,注定不会有人记得的小小插曲,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隐没。 回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其实一直都不算真正理解做出这些事情和选择的人,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非要将一切给理清楚,那么,还是回到那个改变前夕的夜晚吧。 六月夏夜里原本是没有那么冷的,但出奇的是雷雨交加后的夜晚,空气中的潮湿混杂着山风,有种凄厉的幽影,在拉拽人们衣服。当然,这种说法很大程度上只是我对于曾经某段记忆的一些投影。 在如何安置好方知有一事上,福生和王正清各有看法,福生并不信任神皇派,也确实是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让很多疑点和缺漏都暴露出来,对此,王正清并不多加解释。 于是,只能我出来当个和事佬,在安慰了福生之后,王正清向我们承诺,方知有的事情他必会亲力亲为,绝不有任何差错。 在和即将赶到的神皇派弟子汇合前,王正清向我抱歉道“今日的事情实是我派有愧于你,若有任何补偿,也绝不推脱。” 我心下并不觉得有何亏欠一说,只是王正清的心情我懂,想着此间事了,我差不多该抽身世间了,于是我借这个机会和他提了我的疑惑。 福生站在不远处,即是充当我们天然的一个防护,也是出于我的私心,不想让他过多掺和进这些事情里。 在用隔绝的阵法布置完,王正清也收拾了思绪,开始专心致志准备回复我的问题。 望着脸上仍是有许多难掩的颓唐之色,我心下还是有些对这位年轻掌教报有敬佩的。 “时间问题,我就不多说客套话了。我想知道,今天有哪些人哪些势力入侵,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出于对我的信任,虽然不合乎规矩,王正清还是坦言道“根据一些情报以及实际上交手后所知,黑莲派出了至少三位坛主以及三百余教众秘密潜藏进这次祭礼。玄门的不少恶道势力也有所干涉,你也知道的,我们神皇派与玄门关系其实有些复杂,多的我也不便透露,这次探寻到的除了七杀,还有伤官的踪迹。” “伤官?”我投以好奇的目光。 王正清不急不慢的解释道“相传,玄门乃是太上临凡所创,其门修阴阳五行,你也知道,都是些占凶测吉的命理。而以五行生克演化出来十个代表各种类型不同的核心词语,那就是十神了。” “玄门十神准确来说是依托于太上所留十字真言进行习修。而道分阴阳,于是十神就渐渐演变出了自然存在的善恶。诸如七杀便是一种有目的得狂乱,而类似的有代表偏印的是一种彻底的疯魔。也是由于偏印的状态和魔人过于接近,所以,近些年来,几乎没有任何关于它的消息。” “老实说,在恶道里我认为伤官是最危险的那个。”王正清神色颇为郑重。 “我们几乎没有关于它的多少消息,也不清楚它是否有什么目的,只知道伤官成员皆是以白布覆面。” 听起来倒是很神秘。不过并不打算细究的我继续听着。 “因为涉及到玄门的内务,所以最终还是由玄门那边派人来处理,暂且按下不表。其余的,譬如朝廷等其他一些门派成员左右不了时局,更多的也就是记录详细情况以便上报给本家。”说到这儿,我脸上表情有些古怪,王正清知道我不清楚内应,所以多提了句“神皇派是天下人的道教,可朝廷只是某一姓的朝廷。” “懂了,不问。”我干脆利落的回答道。 王正清无奈一笑,他思索了下,道“其他势力的目的尚未明确,不过究其根本也只是想浑水摸鱼,都未出什么中坚力量。至于策划此事的黑莲…”他把目光重新放回了我的脸上,一瞬间,王正清眼神似乎有些古怪。 我有些莫名感觉到不自在,但只是短暂的目光交汇,他偏移开视线,继续回答我的疑问,他说“黑莲的目的应该只是为了那颗混元天珠。” 循着他的话,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那颗明晃晃的珠子仍自迸发着旺盛的生命力。 “这东西是你们神皇派的,我这样占着确实不妥。” 王正清听罢,发自内心的说了句“道友不必介意,本该是我们的责任。”只是他话头一转,朝我恳切的说着“我会立即着手,让门人去搜集灵宝,务求帮助道友重塑肉身。” 我礼貌的点了点头,虽然王正清的本意也有让我归还混元天珠的意思,但总归是给了我承诺,这一点上不用多疑。 “最后一个,算了,我直接说吧。”本来我还想问黑莲得到混元天珠能干什么,但看见不远处有火光开始闪烁。 时间也差不多了。 王正清仍是很有礼节的侧耳倾听。我开口了“还有不足三旬的时间,天地会有一场浩瀚劫难。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当然,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并重视我说的话。除此之外,再没任何能透露的。” 这次算是把我沉吟许久的话一口气给说了出来。 不需要隐藏自己的来历,不需要解释为什么以及不需要顾虑任何因素。 当我说完,并主动解除阵法时,王正清的表情比我想象中要…没有什么变化一点。 不远处的福生等我走近,他关切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笑着拍了拍这位好友的胳膊,望着他身后背着的方知有,眼神温柔道“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其实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的福生只是摇了摇头,他说“人各有志,况且,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但说到这时,他望向我的眼神里满是坚毅和释怀,他道“希望,咱们三兄弟日后还有机会一起吃茶饮酒。” 话毕,我跟在福生身后,手牵着方知有那布满皱纹的圆润胖手,一直到回山上。 入伏前后,广陵发生了一件奇事。 先是连绵起了几天的大雾,在然后浓雾不散,许多人声称看见了江上飘着一座仙岛。 岛屿不大,约莫也就十二三里方圆,但其上似有亭台楼阁,奇珍异兽。 有渔家耐不住好奇,遂驶船前去,但迷雾深重,少有人归。 不日,一场暴雨来袭。狂风怒号了一整晚,有雷霆交加,鱼龙怒啸。自那日之后,云雾散去,江边再无异常。 旅行者 贫瘠的土壤上,干瘦的枝条笔直的向四周蔓延。这里常年累月都处在缺水,高晒的环境下,仅存的一些植物也把自己包裹的像是一攒瘦细的钢条,野蛮而不屈的艰难生长。 这里是王国最远的西北侧,这里被狂风与沙丘主宰,这里是被外人称之为死之地的赫穆西。而在当地的语言里,赫穆西的意思是生命诞生之初的土壤。 黄沙满天,淅淅沥沥的沙子和在风里,砸进崎岖不平的浅沟,砸在枝叶枯败的地荆上,不停地砸向一杆竖起的破布红旗。 在光辉的照耀下,黑色的影子投射在或黑或黄的土壤上,被一个土坡给斜斜拉长了些许。 驼铃声不断,驮着重重货物的高大畜牲们嘴里喘着粗气。在烈阳顶着的大地上,干冷的风让人不得不裹紧衣服好与四周的恶劣相抗衡。 一口口白气从骆驼的嘴里吐出,四周只有铃铛声被风撕扯,虚幻飘渺,但又清楚刺耳。 吊在货队最尾端的我,百无聊赖之下,一直抬眼看着天空。 身下的骆驼从一开始紧绷的身子到现在渐渐缓和了不少。当然,它还是怕我的。 一般这种远行的车队里很少会有女人的身影,且不论极度恶劣的环境,单就是周围围着这么一圈粗犷野蛮的男人,恐怕就不是一般女人所能忍受的。 但,不幸的是,这帮远行的货队遇到的是我们。 就坐在我前面一位,全身包裹着纱布,但更显身材婀娜的女人回望了眼我,从那块月白色的围巾露出的细长眼眸中我可以看出,她的心情着实不错。 于是,我大起胆子开口问道“咱们为什么来这儿?”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带着一种期许的语气,她回问我道“喜欢这里吗?” 我幻视了一圈,这里少有人烟,植物和动物也都稀少,除去生命的痕迹不谈,这里气温差异很大,但也只有这样才能造就连绵不绝的黄黑色土壤,以及永不停歇的沙丘。 “我不讨厌这儿,但,也算不上喜欢吧。”如实的回答了她的问题。 女人裹着纱布的手露出一截来,她指了指天空,说道“我喜欢这个颜色,干净好看。” 顺着女人的手,我的目光放在了她指向的那朵云。 一颗孤独且悠远恒静的云。 望着那抹洁白,似乎就在头顶不远处的高度,我笑着问了句“这里是离天更近一些吗?” 女人手腕上绑着的铜黄色铃铛摇了摇却没有声音,在阳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像是铜制的手环反射着金黄的光,而由银制成的铃铛则倒映着明亮的白。 “很多人都喜欢这么说,但其实,这里是离天最远的地方。” 我不解的追问道“为什么呢?” 女人悠长且清脆的声音顺着风声传来“因为,我更喜欢大地。” 那悠扬的声音,顺着风儿飘向天空,然后笔直的坠入地面,散落在地下,成了每一片被深埋于此的河流。 关于赫穆西的神话有很多,最早的已经流失,而经过后人不断修改编纂,如今的版本是。曾经这里水土丰茂,诞生过一个强大的文明。可惜,文明被外来的战争摧毁,当地的物资被掠夺,土地被侵占,人民成了奴隶,而神明,信仰也都不断被岁月侵蚀,最终,失去庇佑的土壤渐渐没了生气,而赫穆西也从繁茂的生命诞生之初的土壤,变成了一块死之地。 这里居住的最原始的族群叫赫兰,而有记载的这个消息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时光荏苒,哪怕是最伟大的国度,从兴盛至衰落可能也就两三百年的事,更何况这个只在历史遗留的文字里被只言片语提及到的衰落民族。 背靠着粗大的驼峰,听着耳边不停喧嚣着的风声,听着那些最原始的最无奈的声音,我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前方,女人随着骆驼不断摇晃着的身姿,仿佛一张在风中舞动的纱巾,一点一点,悠然的摇曳。 她半回了下头,额前一缕长发顺着领口未塞进衣服里的薄纱一齐飘荡在风中,霎是好看。女人笑着说道“去找一样东西,去见一个讨厌的人。” 多余的话,她也是不会再告诉我的。 对此,我只点了下头,慢慢的,让脑袋仰起,我面朝着天空,享受着这个世界带给我的安宁,可随即,我便开心不起来了。 漫长的黑云从视野里的尽头一点点聚集,不到片刻,那遮蔽了小半个天空的黑色,如同海上的裹挟着风暴的巨浪,汹涌袭来。 货队的领头率先发现了这种异常,在荒漠里很少会碰到雷暴,这等夹杂了雨水雷霆的风暴,破坏程度虽说比不上单纯的龙卷,但也是一种不小的灾难。 当务之急是要寻找能挡风的掩体。 “带着货物往土堆的背面走!不要进沟!不要进沟!” 如果是面对沙尘暴,那么躺在沟里还是直接找个能栓东西且牢固的大石头都是可行的。 而雷暴是不能这样。除了会有能把人卷上天的暴风,躲在深坑里的人会被沙土覆盖,并有雨水浸灌,人被沙土埋着短时间还死不了,可要是被水淹没,那不到片刻人就得被活活憋死。而且湿土的重量很大,简单来说,如果你在雷暴里不幸跳进了一个坑里,那么大概率这儿就是你为自己选的墓地。 相比较货队的慌乱,女人和我似乎浑不在意。 我安抚着身下已经躁动不安的骆驼,这种在荒漠里生存了许久的生灵,本能的会对危险有一种预知和急促。 “要不,你出手给它解决了。”我向女人投去询问的目光。 女人却是一脸的饶有兴致道“我喜欢看人们在面对无法抗衡的灾难时,是怎样痛苦挣扎的。” 对此,我在心里默默腹诽了她几句,但也没多说什么。 灾难前大概一柱香的功夫,风从之前还算调皮的轻抚已经变成了彻底的狂躁。 那裹挟着巨大恶意的风暴降临,厚实云层下,不断闪动着的雷霆里,似乎是以一种蔑视的态度,俯瞰众生。 至此,我才大概看明白了,于是再次望向身旁的女人,见她依旧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我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这是冲我们来的啊。” 女人身下的骆驼巍然不动,比起我那只已经开始腿打哆嗦的实在是要强太多了。 她瞧也不瞧上面的摆了摆手随意道“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来我座前放肆。阿一,去教教他礼数。” 听到这句话,我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受到侮辱般摸了摸鼻子,颇有些不情愿的应了声。 穹窿之下,大地之上。 风暴于世界,肆意挥洒着它的权柄,好像一个暴虐无算的君王,它的威势,它的愤怒,它的张扬,都在一声声雷霆里,不断的咆哮。 也就在无人注意到的风声里,一抹漆黑的身影,逆着世界,笔直的刺向天空。 浑身漆黑如墨的光,刺透云层,在霎那间迎上的一道闪电。 粗壮的雷霆像是击打在坚硬的顽石上,本该四分五裂的石头毅然决然的迎着风暴,直抵达了天的顶端。 望向这一幕的女人,只眯眼笑着。雨水风沙被隔绝在她周围十丈内。 灰黑填充下的云雾世界里,没有了参照,很容易就丢失方向。在不断跌宕的波涛里,充斥着压抑且粘稠的雾气。 某一刻,我甚至有种自己跌进深海的错觉,但云雾易散,逐渐适应了这种环境下的我默默数到第三十下。 时间刚好过去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也是我刚好铺垫完所有的步骤,开始收尾的阶段。 毫不犹豫的,将左手五指并拢,而右手捏了个阵诀,同时口中念诵有“惶惶惊雷,以正天音。”随即捏着的一枚铜钱似炮竹的火线般,嘭的往前弹飞了出去。 蛰伏在四面八方的残余雷霆于此刻一股脑的涌向那枚铜钱的位置。 一条条或大或小的银色长线从我身后奔涌而来,如万千箭矢,向着那枚铜钱的方向极速掠去。 风暴在这一刻停顿下来,紧接着闷雷不停,爆竹般啪啪炸响。而在风暴的对面,一个焦黑的身影发了疯似的向外逃窜。 眼看着那人即将脱离云雾的遮蔽,一条笼罩大半地面的巨影浮在更高的云层中。 见雷法起了作用,我朝天上猛地一窜,而后大喊一声“抓活的!” 轰隆隆!飓风冲破了云层,一条红白相间的巨龙向下俯冲,夹杂的雨水形成一条泼天大的洪流。 而在那条直线上,赫然便是刚被雷劈,现在仓促逃离的焦糊身影。 眼瞅着巨浪拍击而来,那焦糊身影连忙告饶道“上仙饶命!上仙饶命啊!” 大鲤眼眸中金光一闪,刷的一下,百十丈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而巨力冲击下,去势不减,待到那人跟前时,大鲤缩的只剩七尺,而就是这七尺长的小蛇,尾巴一甩,砸在那人脸上,硬是把他砸入地面,埋进深坑。周围土石迸溅。 “让你留他一命嘛,这一下别给弄死了。”落地的同时,裹挟在我身上的黑气快速消散,而露出正常人类相貌的我半蹲在地上。周围的雨水哗哗的直坠而下但都纷纷绕开我所在的区域。沉闷的落雨声,响的如同一柄柄大锤砸在地面上。而大鲤则悠悠然缩成了指头大小,钻入怀中。 稍稍说了大鲤两句,便两步上前来到那坑的位置,大约打量了下,直接伸手从那大坑里去把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给捞上来。 待得看清了,才发现,这厮是个尖嘴猴腮的胡狼脸,化做人形穿上人衣倒也像模像样的。 “诶,死了没?别装啊,问你什么答什么,不老实的话就大嘴巴抽你嗷。”对于这种一上来就找打的,我自然是不会手软。 啪啪两巴掌,给他打醒,于是就听见这厮搁那哭喊道“上仙上仙,小的有眼无珠,不是有意要冒犯二位还请原谅。” 还无意冒犯? 我将他提溜起来,气不打一出来的,伸手捏住他那细长的鼻子,脸上有些贱兮兮的笑道“那你这看准了就要往我头上踩,怎么?也是无意的咯?” 那胡狼成的精怪连忙摇头,解释道“小的是受黄衣仙长差遣,让我来这边巡猎人族的道士。仙长看在咱们同族的份上,就饶了小妖一次吧。” 女人这时走了过来,她听见那小怪求饶,只是挥了挥手,那胡狼精便自动飞到她的面前。 既然女人插手了,那我自然乐的清闲。 女人眯起那双好看的眸子,她轻吐了口气,就见胡狼本来还惊恐的眼眸霎时间就黯淡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枚黄黑色的铜牌从它的身上掉落。 我看着那牌子坠入地面之前就以一种奇妙的角度荡了一圈飞到女人手中,她看了看随即丢给了我。 当我接手的时候,那熟悉的感觉,周围似乎隐约和我有了一种奇妙联系。 山河令啊。 我把玩着,好奇问道“这家伙哪来的山河令,看着不像土地之类的神差。” 女人给我简单科普了下道“如果一个地方长时间缺乏管理,那么原先有的那么一点联系也会慢慢断掉。” 得到这么个回答的同时,我有了个大胆的猜想,于是说道“所以,山河令是可以重新凝炼出来的咯?” 女人笑着点了下脑袋,随即便见她手一摆,那胡狼精便倒在了地上。气息尚在。 “走吧,不过是些无聊的小事。”女人轻飘飘的丢了这么一句,我也没再理睬得以苟活的胡狼精,只是有些感慨的小声道“到底是心情好啊。” 女人微微侧了下头,我装作无事发生,将后半句咽进肚子里。 不过是转眼的功夫,满天雷雨已化作云雾散去。阳光再次出现在了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上。 祈光 赫穆西所占的面积不大,大致只相当于半个江南道大小。但残酷的环境,常常使得走进这里的人再也无法走出去。 还有一种说法,是说,赫穆西是一片能吞噬生灵的魔域,它会经常变换自己的位置,让人失去方向,进而将他的生命永远奉献给这片大地。 凡此种种,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外人对它的恶意杜撰。 从女人口中,我得知这个地方之前是划分给了西极天的,关于这个小天庭回头有空再给各位详细说说。 这里不是由天庭派遣的神差管理,故而很多地方没有山神土地,又是由于这儿常年没有降水,导致整个地方干涸。其实原先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改变一下地形,从其他地方引水过来。但,经过验证,这里缺少的不仅仅是水源,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就是地脉灵气。 也就是女人在苍莽山脉那里,割走的东西。 地脉灵气是两个部分,地脉是一条山脉的筋骨,而灵气则是血肉。 没了筋骨支撑,山脉就会塌陷,而没了灵气,整座山或者相勾连的土壤就会失去活力,渐渐成了一块死土。 于是,正当我去骂那个不要脸偷地脉灵气的贼时,女人眼皮微怜,她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那一刻,我似乎明悟了般,立马改口道“其实,这地方现在的情况也不错,至少风和日丽,而且我很喜欢这里的空气,每一口都是自由而又甜美的芳香。真好!” 不去理会我的矫揉造作,女人轻轻挥了挥手中的丝巾,那由焦黄的绢丝制成的纱,上面由精巧的匠人绣着花纹秀丽的图案,一看就价值不菲。 女人的丝巾飘荡到身下骆驼的头上,那本来就走的雄赳赳气昂昂的骆驼眼下恨不得健步如飞。 被她这么一闹,拴着绳子连在一起的我的骆驼也被迫加快了脚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我坐的这个家伙,整天就一副很懒散的模样,稍微走快一点就呼哧呼哧的喘个没完。 眼下,黄沙满天。 有奇异的风,卷着一幕幕沙子飞上半空,而后像一张铺织开的大网,再缓慢的飘了下来。 骆驼的铃铛声里,两匹高大的骆驼在沙地上快步如同奔跑。坐在骆驼背上的一男一女,在相互追赶着,渐渐他们隐没在黄沙里,隐没在阳光照不进的阴影里。 位于沙漠中心处,有一块绿地。 这里是位于一座山的背面,平日里很少能照到太阳。 这个绿地面积大约只有半个城大小,但在这儿生活的东西可一点儿也不少。 除了沙漠里常见的蝎子和蛇外,意外的,这里还有鸟生存。 那些白头,褐毛的灵巧生物在不大的林子里来回腾挪跳跃,数量不多的它们成了这片小世界里唯一的歌者。 这片绿地背靠着大山,而山的下面是一条悠长的深谷,像是直通地底。而所有的生物,都依靠着那条深谷里流上来的河过活。 一只不幸从树上掉落下来的雏鸟落进河里,冰凉的河水瞬间将这只小可怜给淹没。而这个已有月余大小的小家伙努力让自己回到水面之上,在它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是扒到了一根断枝。 而就在小可怜庆幸自己暂时死不了的时候,不知不觉它们已经顺着水流来到了山的里面,那位于深谷的地方。 巨大的阴影将周围的光一点点吞噬,而在肉眼可见的范围里,身后属于外面世界的光正快速远离自己。 河水的流速变了。 小可怜惊恐的嘶鸣,可它还是顺着河流不断向下,一直好像要到山的里面,地下的心脏。 无边无际的旷野里,黑成了这个世界的主旋律。 除了河流的哗哗声,唯一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便是水流了。 弱小的生灵是很难在纯粹的黑暗里生存的。 就在一切都好像要陷入永恒的死寂中时,来自河的底下,一道道若隐若现的莹蓝色光点打破了永恒的寂静。 这个从出生下来,就只见过黄沙黑土以及狂暴自然的鸟儿,怎么能见过,开在水底下的星空。 它眼睛看的有些呆了,随着它的身子还在不断向前,越来越多嶙峋的石头,发光的星星,出现在它的眼前。 那宛如行走在灿烂星河里的景象,仿若天上的星辰尽在眼前。 小可怜慢慢停止了嘶吼,它沉浸在了对未知的美的赞赏中,可冰凉的河水最终还是一点点将它的生命带走,就和它体内的温度一样。 最终,一双大手将它僵硬的身体托起。 那是一个匍匐在地上的,人形的东西。 它长的和人很接近,但浑身上下没有毛发,位于眼睛的地方已经斑驳的只剩下灰白的眼球,它的四肢很短,指甲不似人类,更像是某种野兽那般粗壮。 它小心的捧着那只意外闯进这片世界的小小生灵,哪怕它现在已经死了。 就像任何一个对未知世界抱有好奇和幻想的孩子,这个生物将小鸟捧在眼前,他用已经退化的差不多失效的眼睛努力的去看它,用鼻子去闻它身上的每一处气味,用舌头,用手掌去抚摸着这个浑身都是羽毛和它截然不同的小巧家伙。 它望着远处,河流的尽头,露出羡慕的表情。 距离上一次见到人还是在两天前,而在上一次看见活的动物则要往前推大约个把时辰。 虽然已经成了妖怪,但并不意味着我对水和食物就一点欲望都没有。 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前方的道路,因为高温而在视线中变得扭曲起来。金黄色的风,在感官上与火焰相似,最为可怕的是,视野所及的范围里,一切都并无二致。 女人身下的那头骆驼,突然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它的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位于厚实皮囊下的硕大心脏,快速跳动着仿佛燃烧的炉火。 其实,早就察觉到这些的我,在看着那只饱受苦难的生灵,努力榨取着最后一丝生命力时,也想过,女人是不是过于残忍了。 随着,那头巨兽双膝跪地,身子无法抑制的往前匍匐,但它仍是用自己的颈椎抵在地上,不让身子歪倒,好让背上的女人能以一种相对舒服且优雅的姿态,从它的背上落下。 那头巨兽颤抖的身体伴随着女人走下最终安静了下来。 金黄的日光落在它已经晦暗下去的眼眸里,枯黄的毛发,甚至它的脚掌也已经被磨的少了半截,绕是如此,它依旧以一种朝圣的姿态,迎接着属于自己的终结。 女人低垂下眼睑,俯身将手中焦黄的薄纱放在那只死去骆驼的头上。燥热的风将着枯黄毛发上的薄纱吹动,那布飘荡着最终盖住了它的眼睛。 我是第一次看见,女人会为一个生命流露出悲伤的神情,在我的印象里,她始终是一位神秘莫测的存在,和天上那些可闻不可见的诸神一样,对人间疾苦,对万物生灵,以一种游玩,取乐的无谓心态。 这样的人,其实多多少少会让人感到畏惧。 焦黑的脚掌,踏着地上的沙砾向前而去。 我从身下的骆驼身上下来,陪着它一起走向已经倒下的同伴身边,我能感受到它的悲伤,愤懑,可这些就像存在这里许久的风和土,除了宣泄,最终也只能是化作尘埃。 女人双手并拢,她将手抵在自己的额头,而后,眼眸化作一片青绿的色泽,她将一只手抵在骆驼的脑袋上,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那头倒下的骆驼身躯渐渐变得高耸,它的四肢变成根系,脚掌深深刺入大地,它的头颅向上延生,脸颊变成一块幽静的古木,从眼眶,鼻孔,耳朵以及嘴巴里生长出枝桠,它的背脊成了一座岩石,随着树枝生长,岩石不断变大围成了小半个圆,将头颅化作的树给保护起来,它的尾巴变成了河,蜿蜒在树的下面,身上的毛发成了绿叶和藤蔓,环绕着四周。 我望向这一切,感受到那不是幻境而是真实存在的,一种散发着蓬勃生命力的伟大生命。 重新赋予已死去者新的生命。 我望向这一切,眼中满是惊骇。 在我所知的世界里,凡有生灵者,无一例外皆是要过地府,入幽冥,最终从轮回里洗涤灵魂,才能再投轮回。 可眼下,女人展现的乃是打破生死轮回的运转规律,而拥有这样的能力,或许才可称得上是神明。 照在我们头顶上的日光依旧毒辣,就和这片天地一样,并不会因为一份小小的改变而有任何动容。 女人的一根头发变成了白色,很快从她的头顶脱落,飘散在空中的时候便化作飞灰消散于世间。 做完这一切,她回望了我一眼,眼中的光消散,变为平常时的悠悠青褐。 在她背后,一颗茂盛的树枕着岩石,被溪水环抱。附近的地凹陷进一块,成了个小小的盆地。 骆驼小步走向了那片茂密的生命之地,它望向大树,似乎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事物。 女人几步行来,她将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我看见她赤着脚,于是便蹲下身子。 她轻轻一笑,扶着我的肩膀,骑了上来。 我的脸颊变得厚实,骨骼开始膨胀。背脊涨大的时候身上的衣物一起被撕扯开来,随着毛孔变粗,一根根粗壮野性的白毛从皮肤下钻出,它们野蛮生长,随着我的脊椎不断向后蔓延,直到一根长长的尾巴生出,女人一伸手轻轻拽住,我当即浑身一酸,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女人呵呵笑着,她松开抓我尾巴的那只手,有些顽皮的说了声“驾!” 于是,在黄沙满天中,一位身披五彩的神女裹着面纱,她身下是一具浑身雪白的老虎,而老虎匍匐在地,背上两只硕大羽翼哗的张开,足足有七八丈宽。 神女趁着白虎,在沙漠中狂奔,最终于一抹璀璨的光束下,消失不见。 这里是赫穆西的中央,传闻,曾有过路的旅人在这里发现了疑似赫兰一族的痕迹。 作为被历史忽略了太久的古老文明,很多人都对赫兰是否真的存在而抱有疑虑。毕竟,从未被世人发现过有关他们的文物,那只在野史记载里的话,更像是一段诡异而扭曲的神话。 其中,有记载,赫兰一族,天生身材矮小,以土为食,且不似人样。 一直在沙漠中游荡了许久,最终,在一场奇妙的空中幻境中,女人指引着我,来到一片被人所遗忘的绿地上。 我还惦记着那所谓海市蜃楼的东西,除去麋鹿施展的幻境,上一次见到这东西还是在广陵。 而我一直以为,海市蜃楼是有人故意施展的,没想到女人告诉我,这东西其实是一种自然现象。 “那,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呢?它的目的是什么?还是说是因为有什么其他因素间接影响的?”我不停的追问,显然这些问题女人并不想回答我,她只是捏了捏我的脸颊,眯眼笑着说道“不如,我把你丢在这儿,让你好好研究个几百年,等你研究透了再说,如何?” 来自女人的威胁我还是不能不理会的,至少她是真敢这么做。 我闭上嘴,默默跟在她的后面。 从我们出现的那一刻,整片绿洲的生命都好似被一把火点燃,他们围绕在我们周围,始终不敢靠近。 我四下打量了起来,发现,在这里生活的,多半都是些草食性动物和荒漠里的一些节肢类昆虫。 鸟,是这个小世界里,不可多得的珍贵事物。 女人目含柔光,很自然的悠然闲逛了起来。 我猜测,她曾经也应该是一位执掌地界的神灵,可能权利还不小。但,我不知道到底哪片疆域才能算得上是她的家。 直到现在,女人也没告诉我她到底要干什么。而我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即是好奇这个充满各种秘密的神奇天地,也好奇她眼中看到的所谓世界。 在绿洲里,越是靠近山的背阴,则植被越是茂密。而往里走,毒蛇猛兽也开始多了起来,不乏有孩童大小的野狗,和极为少见的猎豹。 随着深入,里面隐约已经能闻到水源的气息。 毕竟在荒漠里,只有强大的生命才能占据最富饶的区域,而水则是最宝贵的资源。 走着走着,我似乎感觉到了一双不算友善的眼神正注视着我们。对此,我只能期望那双眼睛的主人最好不要有任何不友善的举动。 只是,我的祈祷毕竟只是对我本身而言,那位看起来并不能很好的理解我的想法。于是,就在它小心靠近,并试图给予我致命一击的时候,我的手已经率先甩了出去。 嘭的一声闷响,一头痩长身材的巨狼被我一拳砸在脸上,旋转着倒飞了出去。 之所以没砸他的腰,一是怕给对方直接弄死了,二则也是想让他清醒清醒。 女人并不在意这边的事情,她只是自顾自的欣赏着这个新鲜世界里的点点滴滴。而我就是给她干脏活累活的。 迈步走到那还打算挣扎着起身的巨狼身边,我一只脚踩在它脸上,而后面目狰狞的朝他发出一声兽吼。 这是野兽间一种打招呼的方式,尤其是在这种偷袭不成反被干翻的情况下。 一声吼完,那巨狼立马就怂了,浑身打着哆嗦,眸子里的凶恶也化作了惊恐。我看见它这个模样,把踩在它脸上的脚放了下来,顺便还拍了拍它的脑袋。“看样子,是个很懂规矩的家伙嘛。” 解决掉它这个麻烦后,女人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边,她嗓音清澈,似乎天生就带着一丝清冷,那句冷光般的话是“跟我来。” 从密林中穿过,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大的水潭,但里面颇深,似乎直连着大山地下。 一座荒漠深处的地下河。 我第一反应是得到这么个结论,而女人那边只是低头看了看潭水,她将一只脚踏进水里,而后,整个人突然往前一踏。瞬间,潭水淹没了她的身体。 从岸上,看到的画面是,她像一条七彩斑斓的珍珠,从光明的世界里下坠,直落进潭水的深处,被黑暗所笼罩,隐没在未知里。 只是短暂欣赏了下,我念了个避水咒,深吸了口气,笔直的跳进深潭中,溅起水花无数。 在落入水里的时候,直观的感觉是,没有大泽的水凉。 眼睛微眯了下,再睁开时,猩红的红点化作两颗奇异的星辰,在仿若太虚之境的潭水中,明亮且微弱。 女人沉没的太快,一时间我也有些找不到她,只能寻着灵性,不断向下蔓延。 大约沉到了底,脚下是硌人的尖刺石头,由此我可以判断出,这潭水的底下大约是没有鱼的。 但在下落的过程里,我却能感受到,来自这条地下河的灵性。 这是一条充斥着灵气的河流,相比较周围贫瘠的土壤,这里甚至可以称之为修炼者的洞天福地。 也得亏是没有鱼,不然以这条河的灵气丰腴程度,恐怕百十年间就能出一堆精怪。 看来,赫穆西也并非完全是一块死之地嘛。 如此想着,耳边又传来女人的声音。 “往前走。” 那声音飘渺,好似空谷里的幽灵。我寻着她的话语,一直向前,直到看见远处星星点点,不断闪烁的荧光。 在这样一座不知何时诞生的地下河流中,还真藏着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往前游着,出现在我视野里的东西越来越多。那是一座由无数多宝石般的发光石头组成的星河,在那里,女人如同站在沙滩上,她伸手随意捡起一枚石头,那莹蓝色光彩的宝石明亮如许,就像一盏套着蓝纸的提灯。 女人扬起脑袋,她脸上的纱布一层层落下,露出满是鳞片的另一半脸颊,她眼睛深邃,碧幽幽的绿光里,她的瞳孔呈现出一道竖着的淡褐色缝隙,似乎在这一刻,她变成了有生命的动物。 我大概猜到,这里可能就是她原本的家。只是我很好奇,这里的衰落是她有意所为的还是因为别人。 天选 深埋在地下的世界,在这一刻,黯淡了他们身上的光,仿佛要将世界上的一切都深藏在这位美丽的女性脚下。 我试着想过她总是被遮挡的另一半脸孔是怎么样,在鎏金色面具下,染着玫瑰花般的漂亮面庞上,倒映着的,是我对于好奇,幻想和未知疑惑的促狭失意。 女人眯起那双好看的眼眸,她故意用那半张狰狞着张开一寸寸细密鳞片的脸对着我,笑问道“如何?” 其实,已经见惯了怪物,很早便脱离了一般人所拥有的常识的我,只是故意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我单膝跪地,诚恳道“在我心中,您永远都是那么美丽。” 女人很是优雅的点了点头,她仰起脑袋,享受着仿佛信徒们最虔诚的膜拜后,周围那些被按压下去的光又重新亮了起来。 仿若大风刮过,无数可黯淡的火星猛地一下亮起结成排连成片。与之相伴的则是来自上方无数声噗通噗通如若重物落水的声响。 因为是跟在女人身后,没特别关照周围环境以至于此刻出现的仿若千军万马般的生物齐聚过来,我有些意外道“还有其他生命?”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保持着那个姿势,活像一尊雕像。 不知从何开始,四周水波的阻力开始变小近乎于无。 我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一直往上,从斑斓的湖底望向上方,望见无数身体白皙,面容古怪,身材不似人样的怪物从上而来,围在我们四周。 似乎是畏惧于陌生的生命,那些口鼻外翻的奇特生物,面部似乎像是一团皮球,它们脸上最醒目的是两颗渐渐往两侧生长的灰白眼球,而鼻子的位置只剩两个小孔大小的洞,嘴巴则全然没了嘴唇只有干瘪的挂在前方的深色沉积,显得很是恶心。 老实说,这些东西长的并不讨喜。但我并不是歧视,只不过发自内心的感觉到了好奇。 我观察到,他们的手似乎为了适应这种环境变得怪异,手指成蹼状前有细长的尖爪,而双腿似乎有合在一起长成尾巴的趋势。 从他们的身上我感受到的气息和外界的不太一样,既不像人也不似妖,完完全全是一种另类的生命。 哪怕是彻底隔绝在了此处,这帮家伙似乎还保留着一定的智慧。它们在看见女人的那一刻,似乎都本能的感觉到了害怕,但随即又开始小范围的,由每一个个体的开始了抖动。 这很诡异,在水下,一个奇怪生物的抖动影响不了什么,但一群这样的生物在同时以一种极为快速的频率进行着颤动,连带着周围的水流都形成了这种统一的波。 我虽已今非昔比,但架不住摇的我人都晕啊。 还好女人以前降低了周围河流的阻力,这让我没把昨晚的隔夜饭给吐出来。同时,我也在想,它们到底是谁。 “在古老年代里,神灵并不止一处居所,只是大多随着年代的消亡,一起被湮灭在了无法探究的角落。” 我被她拉着,身子如在天空上起舞。那感觉很是梦幻,周围的怪物们的声音似乎都减弱了不少。 随着女人牵引的方向,我们跨过了河水与黑暗所笼罩的区域,在那里,似乎有一团无形的漩涡静静流转。 女人拉着我踏着轻快的步伐,我向后看去,见无数多造型奇特的怪物潮水般跟在身后。 于我而言,这不过是一次体会独特的冒险,但于它们而言,那是荒唐了不知多少岁月后,终于叩响的神国殿堂。 那些情绪汹涌,组成了一股人世的洪流,然而在我和女人抵达那虚幻的漩涡入口前,那些洪流只能溃散于无形的壁垒前,仿若无力。 前方,有飘渺的话向我介绍道“大约两个纪元以前,这里生活着一支信仰母河的部族,叫赫兰。从外貌上看,他们与现在的人类已无太大差异。唯一的区别可能就在于,男性赫兰族人拥有被神灵祝福的一对眼睛,白色的瞳孔用于直视白昼,而黑色的眼睛则用来看见黑夜。女性赫兰族人性格温婉,她们不善于争端,以编制和搭建闻名于其他部族,她们是母河繁衍的体现,智慧且包容万物。” “而当第一场天灾来临的时候,战火并未波及这里。许多家园被摧毁的遗民逃亡赫穆西,他们在灾难中失去了家园,部落。他们被某些灭亡了的自然所遗弃,最终带着绝望不甘等怨恨以及仅存的一点希冀来到了这片土地。” “赫穆西,曾经的生命起源之地,在接受了外族的弃子之后,也迎来了它灭亡的祸因。” 我从飘渺着听到了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它们平静的就像一张泛黄的纸,而我的身后们则跟着那些本该丢进历史的角落,不被任何人窥探的所谓真实。 深吸了口气,我问道“他们就是赫兰人遗留下来的血脉?” 前方,模糊的身影进入到一个高耸的空洞内。 借由女人手中的那颗莹蓝色的宝石,我看见,那是一个空荡的大洞,四周只有黑暗里一个个蠕动前行的怪物,离了河岸,光也不复存在。 “不,他们是罪人,是要永生永世替各自族群背负罪孽并忏悔的罪人。”前方,女人摩挲着手中的宝石,那莹蓝光芒随着女人摆弄,越发的明亮,宛如一颗闪着异色光芒的小太阳。 “真正的赫兰族人,已经灭亡,而带来灾祸的异族人们,将赫穆西的一切都偷盗走,甚至连同他过往的一切荣耀。可恨吧。” 我小心走近,在离着她还有十余步外,看见她隐没在光芒下蔑视的嘴角往下直坠,而同时间,她将手一抛。 那颗耀眼的宝石飞升到天际,那光芒直线上升,光亮越来越大,伴随着一块块区域被点亮,我才看见,整个空洞巨大无比。 那像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内部被包裹在无尽高的土石内。许多人形的雕像伫立在土石的坑洼中,各色各样的都有。而最让人惊骇的则是一根根向上的洁白玉柱分立两旁,那一根有着几十人合抱才能够的粗大柱子的尽头,是一块虚幻朦胧的倒影。 女人站在路的前端,她望着我,背对着她口中的宫殿,就像一个无法回家的流浪者。 在某个瞬间,我似乎很是心疼她,不明白她做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但又觉得她总归是有什么非要不可的理由。而这些都让我羡慕。 “你又是谁呢?”我不由得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而女人眯起眼眸,她竭力抬高脑袋,扬起那张好看的下巴,她用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傲慢,反问道“你相信,太荒之初有一位拥有原始意志的神明区分了天地?划开了阴阳?塑造了我们脚下的这个世界?你认为这世间的一切是先有道才有的万物?而非生来如此?你想过,所谓因果不过是一种无法超脱的轮回?凡三界者无一幸免?” 说着,她毫不在意我无法理解的眼光,径直走向那片倒影。 而我细细思索她话语里的意思时,突然,听到来自头顶上,似乎有怒雷咆哮。 被惊出一声冷汗的我,下意识的将目光看向前方的女人身上。 但她只是脚步不快不慢,似乎浑不在意这些,我看见有最前端的两根玉柱坍塌,高耸的柱子以一种恐怖的声势撞向一旁的另一根柱子。 我的身后,无数多的怪物们站在洞外,他们低着脑袋,不敢直视头顶上的光,唯有谦卑的将脑袋埋的更低。 那种紧迫感越发的强烈,随着玉柱一根根倒去,很快,就要追上女人慢走的身影。 而我也在这个时候才下定决心,朝着女人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种大厦将倾的感觉始终在头顶挥之不去,这是比在面对天劫时的惊雷还要窒息的预感。 理智的说,如果我掉头就跑,相信女人也不会过于责怪我,但就在看见她背影的时候,无数粉尘即将淹没,似命运激荡起的厚实尘埃,一切都有可能在这个瞬间被终止,然而,我终究还是做出了一个看起来很酷的选择。 一声咆哮。 烟尘中,挥舞着巨大羽翼的猛虎抱起一团虚影,从无数激荡的粉尘中脱身,直冲向那面虚幻如同幕布的倒影。 也就在我抱起她的一霎那,我才反应过来,我捧起的根本就不是她的本体,而是一张带有清甜气味的丝巾。 可惜后悔是来不及了,我身子已经来到那倒影的近前。 而水幕般的涟漪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眼睛,就那么直愣愣的盯着我。 在身子感到那块水幕前,我就做好了拔腿就跑的打算,可真等我停稳了身子,整个人却已经止不住的往前贴近。 不能再往前了! 我是这么想的。可是身子他已经不停我的指挥了。 “回去吧!”有这么一个声音出现在了我的脑海,而我离着镜面只剩一寸左右的距离。 也就在这时,我的双眸对上了水幕镜面中的那双眼睛。 在深邃幽蓝里,我似乎看见了无数多的雾气,迷茫着,嘶吼着,不甘着,绝望着。 那些影子最终汇聚在一个点上,那是一个背对着我的身影。 “回去吧!”那个声音又传来我的耳边,这一次,我听见了,那是我自己的嘴里发出的。 我全身上下战栗着,一种无边无际的绝望驱使着我想要逃离。我感觉全世界都在这一刻对我产生了深深的敌意,我无法相信我的头顶,不敢踩在坚实的大地上,就连空气中似乎都蕴藏着对我的恨。 “回去吧!”我几乎是嘶吼着对自己说道。 可眼前,那双眸子依旧是那样平静,它寂寥的双眸里倒映着的那个人缓缓转过了身子,他的半张脸露了出来,那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的侧脸,他有着深蓝色的眼眸,那双眼睛蓝的就像深渊,似乎要将一切给吞噬进去。 而我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 在所有玉柱都倒塌的瞬间,一道光影从水幕中射出,将我彻底吞没。 望着弥漫的烟雾,不远处的女人重新戴上了那副黄金面具。 她清冷的嗓音,用一种毫无波澜的声音,轻颂道“又一个纪元将被彻底终结,而世界也将迎来新的变革。” 世界 云雾遮蔽下的世界,在一道清风庇佑中显现出它真实的模样。 “是梦?”沉睡许久的我,缓慢睁开双眼。 四周空空荡荡,只看见莹绿色的草顺着大地四处蔓延。那些闪着光点的草尖结成了一个个不大的圆球,光正是从这些圆球上发出的。 “我睡了多久?”短暂的停顿中,我脑子里慢慢有了时间匆匆流逝的概念。而我好像知道自己昏睡了许久。 似乎有许多碎石盖在我的身上,起身的时候哗啦啦一大片,烟尘伴随着石块,如同下雨般落在身下的水里。 正诧异于我为什么会躺在水中时,那匆匆的一撇让我郁闷了半天。 倒映在水中的我,只有浮空的两只眼睛,瞪的老大,碧蓝色的瞳孔四下转了转,于脑海中勾勒出我现在的模样。这是一条浑身漆黑的大蛇。 虽然我本身早已经变成了妖怪,但一想到自己从双手双脚的四足动物又变成了条滑不溜秋的黑蛇还是本能的觉得很不舒服。 就不能是龙之类的吗?没有手脚,只能感觉到一条粗壮的尾巴正高高翘起。那感觉更奇怪了,因为,那里原来应该是屁股的位置。 “您怎么了?”一个声音从我耳边响起。 还有其他人?我惊讶的四下张望,可无论我怎么看,却无法第一时间看见,难道对方特意隐藏了身形? “尊敬的冥神,我在您巍峨的身躯前方。” 而顺着她的指引,我好像确实感受到了一股很微小,甚至是难以察觉的气息。 那是一个几乎与尘埃等大的小巧人类,那是一个浑身涂抹着绮丽颜色的女子,她黝黑的身躯虔诚的跪伏在地上。 当我凝视着她的时候,那身影便极速放大好似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将她剥离开,直直的投射进我的脑海里。 哪怕隔着如此悬殊的距离,我也能轻易感觉到她的心跳,呼吸,甚至于是以一种带着不安与崇敬的心情。而这,仅仅是我不经意去发现的一些东西。 冥神? 这个称谓让我觉得陌生,就像记忆里缺失的一部分突然有种即将被填补上的感觉。 “抬起头来!”一个声音从我嘴里发出,庞杂的信息在我脑海中过电般穿行而过,仅仅是一个呼吸,我仿佛看见了幽深裂缝中流淌出的河水蔓延过大地,最终汇聚成一条湖泊。 回忆总是让人猝不及防的。 顺着那声呼和,我看见,空荡荡的天空上,一红一白两只相互追赶却永不停歇的鸟日复一日。 无数生灵,生老病死,从白天向西,走到黑夜,直至来到一座高山上,一条长长的隧道前。 “遵从您的意志!”谦卑的女子抬起了脑袋,她的脸十分俊美,那不单单是女子的美。在黝黑的身体上,肌肉与涂抹的油彩象征着力量与野性。 由草裙和动物羽毛编制成的裙摆搭在腰间构成一种独特的协调美。她像来自草原的智者,脸上始终是挂着仁慈的微笑,又像森林的母亲,万物在她眼中一同等价。 她将握有尖锐长矛的手放下,双手交握如同捧着某样事物般,目视前方,虔诚道“请允许我,代替大地,向您表示由衷的赞美。赞美您对万物的仁慈,赞美您允许生死的交替,赞美您赋予一切以意义。” 一声声溢美之词,好似有节奏的旋律。我才发现,她所说的并不是任何一种我所知的语言。 那是一种古朴的歌喉,于一声声吟唱中,我找回了一点过往记忆。那是一段截然不同仿佛来自最为古老年代里的一副长卷。 而在两者撕裂的间隙里,我看着眼前女子只觉得好似在哪见过她一般。 “奴家姓姬,名胧月。官人,莫要忘了奴家姓名。”那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从初见她开始,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于此时仿佛突然得到了解释。 “尊敬的冥神,您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同。”那名女子小心的使用着词句,倒不是怕说错了导致面前的这位怪罪,而是处于一种崇高的敬意。 “你是谁?”我诧异于二者之间的相似,与我眼里,无论是黑莲里的胧月坛主,还是眼前的神秘女子,仿佛宿命般合而为一了。 在割裂的记忆中,属于童盂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而整个世界里,那种陌生但熟悉的心慌让我有些迷失。 太清楚幻境梦境与现实的区别,以至于我在最开始哪怕是现在也毫不犹豫的相信,自己不是身处在回忆里。 那名与记忆里的姬胧月几乎一样的女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她仰头,露出一个灿烂微笑道“尊敬的冥神啊,我是来自大地母河的侍者,是您赐予代执权柄的神司,是为万世往生之灵引渡到您躯前的轮回之径。孕育万物的母河之主曦神赐予我神女的职位,我的名字是汐。” 一个个画面从我被撕裂的另一半记忆里闪过,永不停歇的太阳神鸟被囚禁在了天空之上… 坐在漆黑宫殿里的无面巨人,在每一次闪电中重生并死去的力量本身… 而最终,我想起来那个站在一切源头处,那个与汐相似的背影。 “曦神!” 脑海中的一切突然破碎,错乱的记忆呈光电般不断闪现,又被遗忘,再消失。似乎所有能组成的东西都被某种力量所破除并消减。 “我是?我是谁?”很快,我连回想起自己的过往都十分困难,那种沉重的压迫感却清晰异常。 有人在阻止我回想起记忆。 这个念头下,庞杂的信息如洪流般席卷而来,又如潮去潮退吧,把一切都卷走。 当我慢慢开始冷静下来,并不去思考问题,而是在想,是谁在针对我的记忆时,一切似乎都有了新的解释。 我从童盂开始,家里不幸供养的那尊邪物反噬,而自己命硬,愣是一路跑到南方,还遇上了一个道士。 道士是已经消亡了的栖云宗的,而栖云宗是…… 栖云宗里供奉的是谁?等等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不对不对!我有个师姐的,我师姐带着我去栖云宗,去干嘛?我师姐死了,对,杀她的是白蝎这个妖帅,那我是怎么报的仇? 一幕幕碎片化的记忆里,许多关键地方无法连上,而这儿已经让我开始无比恐慌。 曦神娘娘! 从神皇派出来,在广陵江头,搭乘在一只巨鳌演化的岛屿,过海去了一处秘境。 之后再出来时,他便已经换了副新的身躯,一尊来自上古邪神的肉身。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意识在记忆的洪流里穿行,却什么也无法捞出。 我无法理解,这个女人对我或者说是对我的前世们都抱有什么样的目的,我对她的无条件信任,或许从头到尾也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暗示,她想利用我做什么?复活邪神? 关于残缺的记忆,只占很小的一部分,而我担心的则是活着的那些岁月里究竟有没有被她修改过。 每想到此处,我便不由得开始发慌。我相信她能做到这些,比起删减记忆,操作别人,肆意修改他人的人生才是最为可怕的。 可现在,我被一片混沌所包裹,即看不见现实,也无法理解现在。 就像一个还未出生于世间的孤独生命,在黑暗与恐惧中,艰难度过岁月。 我不知算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望着那亘古不变的黑暗,我身处在深渊最底部,被世界所遗弃。 没由来的,我又想到了那双闪着幽蓝光泽的眼睛,他那带着寂寥的双眼,似乎看到了一切,也明白了一切。可是他依旧那样注视着我,我能感觉到他似乎并不想我去找他,但我却克制不住。 人在经历极端的黑暗时,先是会恐慌,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想着一切与外界沟通的方法。并在尝试过且精疲力尽了之后,进入到一种精神内耗里。在这段时间,身体和精神都会被折磨的仿佛一个慢慢溺死的落水者。 挣扎无用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最先领悟到的。 再往后,经历了肉体与精神上的双放弃,大脑开始不在活跃,甚至连身体也会觉得你已经死了,开始停止运作。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脑会把自己想象成一颗石头,或是一条湖泊。为什么不能是野草,因为野草会生长,还有生命,而这些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看来,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做一个,仍有一定意识的石头,无聊又无意义的事。 也许,世界存在的本身也就是无意义的。 生命就像尘埃对任何事物来说,也都是无足轻重。 当第一颗灰尘恰巧挣扎着轻轻往前飘了飘,它触碰到的第二颗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猛烈而兴奋的向着对方发出最热烈的回应。 一粒粒尘土,在空中开始四处飘浮。它们相互间碰撞,震动起的风像波一样被无限拉长拉远,而在这过程中,更多的尘土被影响。它们有的组成了名为风的力量,轻轻掠过同伴,向着远处,向着空旷但热闹的世界,发出一声呐喊。 于是,一片叶子被风鼓舞着,离开它栖息的家园,向着坚毅的土地幸福的扑去。 一颗小草被突如其来的热情砸弯了腰,它努力将身上的负担挪开,而它身旁的石头受到了鼓励,也开始像树那样使劲生长。 我身处黑暗中,但在这里,却听到了世界。哪怕没有光,但世界依旧在野蛮生长着。 它们热闹,急切。它们就像从我身上分离开的无数个我,而我则更像是一个旁观的它。 于是,第二次,我看见了那双眼睛。 它似乎从建立之初就一直存在着,他一直观察着世界,而直到现在,我才看见了他。 从水幕中看见的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不重要。 他到底是那双眼睛还是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存在,但始终,他只是站在一旁并注视着我们,不发一言。 就像,我看着的这些无言的生灵们。 交易 在最古老的石碑里有过这样的描述,当初始的河流从地壳的缝隙里流淌而出,世界也就诞生了。 黑色凝聚成了永夜,白色化为了光明,象征着黑夜与白昼的神相互追赶永不停歇。 而属于自由意志的风承载着万物,与雷霆交织变做力量本身,于是火焰也从中诞生了。 生命来自漫长的积累,他们从脚下的大地中苏醒,即是万物也不属于万物。 最终,我们从混沌中获取智慧,而报以对世间存在最美好的祝愿,我们将那些原始称之为神灵。 伴随着沉闷的轰鸣,洞窟内所有的玉柱皆已坍塌。 尘埃铺张开来遮蔽了天上的光亮,将大地裹藏在深黑之下。 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如此明亮光芒的赎罪者们,强忍着眼部的刺痛,他们纷纷俯下脑袋,用头抵着地板,脸上挂着勉强算得上是喜悦的表情,他们嘴里呜咽的念诵着单一的词,似乎是在祈祷。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女人,重新戴上了那副黄金面具,她站在离洞口比较近的距离,无视那些腾起的烟尘,只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随着她抬手的动作,一本泛黄的古籍突然凭空出现没有任何征兆,那古籍上陈旧的书页哗啦啦掀开,露出一个个鲜红如血的奇异符号。 这些看着像音符的图片,随着女人口中的轻诵逐渐变得光亮,那光照在空中悬浮着的灰尘上,形成了一个立体的图案。 那是一个蜷缩着身体,蹲在半空的怪物,它赤裸着身体,粗壮的身上竟然有六只手臂,且个个都健硕有力。他下半身是像马一样,有四足,尾巴则宛如一只老虎般,上面还带有骨刺,就算是当做钢鞭也不奇怪。 这样怪异的家伙,随着女人的声音,渐渐开始苏醒。 而诡异的是,原本应该是照射在半空的光,仿佛突然凝结成了实质,而由此,那具怪物的身体随着投射越来越大,最终一个身高近五丈的巨大怪物,睁开了他的双眼,站在空旷的广场上,站在倒塌的玉柱前,站在女人的视线内。 女人用古老的语言轻声念诵着什么,而在众人头顶,本该是密闭的山洞内部,突然变得燥热无比。 好似有一团热烈的灼气正在山洞顶部,那除非是太阳降落,否则没谁敢相信,能有什么东西的温度,可以透过厚实的山体,传到大山深处来。 那被女人唤醒的怪物在看清面前的身影时,本能的向下跪去,它的头颅低垂,身子哪怕匍匐在地上也如一座小山丘般巨大。 可,在它感受到来自头顶的灼热时,头颅不自觉的上扬,它脸上变得凶狠,用包含激烈情绪的声音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而女人只是轻笑着,她脸上带着不屑,嘴里却念叨着“不用理会他,我的孩子,你才刚醒,先试着调整自己的身体。” 被称作孩子的怪物,好似努力适应着女人那不同以往的发音规律,他嘴巴努力的挪动着,最终喉结一滚,他发出标准的人类语道“遵从您的意志。” 随即,它将头颅重新低垂,而女人只是仰着脑袋,她的眸子微转,盯着面前半空中静立悬浮的一个人身上。 那是一位笼罩在模糊光影里的人,他的存在让周围的一切变得越发炎热和疯狂,而不少靠近洞口的赎罪者们已经在这抹强光出现的瞬间,全身干瘪着死在了原地。 而侥幸活下来的一些,也是站在了极远处,不过可惜的是,那些也并不能长久的存活下去,他们表面的皮肤都被烫出一个个恐怖的斑纹,有的皮下突然暴涨开来,鲜血流淌了一地。 在古老的传闻里,神明是不能直接出现在世人面前的,他们代表的是世间的极致,而但凡见过极致的,无一幸免。 女人当然清楚面前所站立的是谁,对方也同样清楚她。 “成神者是谁?”那被裹藏在光晕中的人开口问道。 女人却不在乎的反问了句“你这样贸然出现,就不怕被通天抓去?” 那人只是看着女人,当然,如果视线是能透过光晕的话。而对于两位的谈话,一直低着脑袋蹲坐在一旁的高大怪物,只是一口一口粗喘着气,它并非是被出现的神秘人身上的余温所影响。 女人斜暼了眼一旁的怪物,那浑身散发着浓烈恶意的家伙顿时哑火了般,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光晕内的人只是回望了眼烟雾中的虚幻涟漪,他嗓音不急不缓的说“我不介意你之前骗过我,只要你愿意合作,在重启过后,我仍会帮你重新拿回你的神位。” “比起合作,我觉得咱们做一笔交易更不错。”女人扬起手中的古籍,她翻到其中一页,记载有图集的书页上,那纸张飞起,变成巨副的大画,上面用奇怪的文字拼凑成了一个会动的画面,那是一双眼睛,一双幽暗深邃能倒映着无尽深渊的眼眸。 而一眼认出这是什么的神秘人嗓音又响起,他语气中似乎带着一种威胁的成分,说“你应该知道,不论是我,还是其他一些,都不会容忍祂再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对于神秘人的威胁,女人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你还缺一样东西吧,不如,就等我一千日,一千日后,你将有独自面对祂的机会。如何?” 女人的话语里带有一种蛊惑的性质,可偏偏,这对神秘人来说是一件及为有诱惑力的事情,只沉寂了不到三息,神秘人答应道“成交!” 随即,周围的热浪猛然褪去,而女人手中的古籍也同时消失不见。 一直蹲坐在原地的怪物,撇了撇嘴,他小声问道“您何必在意这样的小角色,他们不过是时代遗留下来的余火。” 女人闻言,却也反问道“那我们呢?” 怪物沉默了下,他语气诚恳道“您与所有一切都不一样,您是永恒不变的!” “不,我也不是永恒的。”女人纠正了他的话,她望向那片涟漪,眉宇中少有的流露出一丝惆怅,她喃喃道“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断点 身处风云变幻的世界里,渐渐迷失在黑雾中。不断有人在这一时哭泣,在下一刻遗忘。 在被包裹着的重重迷雾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隐藏了起来。而,面对我困惑的,只有那双历经沧桑,仿若亘古不变的日月,见证了一切历史的眼睛。 我曾不止一次的面对着它,想着能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什么。 但奇怪的是,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我甚至无法透过它光滑的表面去看见属于我的倒影。 也许,我本身其实是不存在吧。 以一种思考和探索的心情去想,我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这个问题,确实是很荒谬。 渐渐,我开始思考起,我是谁这个问题。 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间进来的,又是因为什么,而这一切都伴随着缺失的记忆逐渐被放大,以至于,我甚至都在开始怀疑,我的存在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 就像,曾看见过的一个故事,讲述的是一个人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他翩翩起舞,飞呀飞呀,一直飞到天空,飞上云朵,飞到能忘却一切烦恼的地方时,他却突然醒了过来。 梦境破碎,他看见低矮的屋顶,看见自己正裹着粗陋的床被,外面是寒风凛冽。这一刻,他感觉到一种不真实的挫败,那是现实的沉重与理想的轻盈相矛盾的痛苦。 渐渐,他似乎明悟了过来,在梦中感受到的真实快意,和在现实里的挫败颓唐,何尝不是另一种的梦境演变呢?假若,他所处的世界是一场梦,是一场属于某个沉眠之人的梦境,他作为这场梦境中唯一清醒过来的意识,在梦破碎时,自己又当如何? 所谓,人生如梦。 难道,我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中角色? 不经意间,做此感想的我其实没觉着有什么害怕或不安,只是,在知道可能已经接近答案本身的时候,还是会流露出一丝可悲但又无可奈何的情绪。 什么童盂,阿一的,也许不过是那个女人的一场梦罢了。 又或者,那个女人,也只不过是别人做的一场梦,而他身处在这梦中梦里,不知为何,来到了这片看不见一切,只能思考,只能由自己给自己以孤独的回应之地。 如果,存在本身没有了意义,那么人生的意义究竟是在哪儿呢? 一个人,生下来注定是要奔赴死亡的,他也许会辉煌灿烂,也许会短暂但悲惨的度过一段不算愉快的经历,也许他这一生都是在为别人而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所求为何?这样的人,这样的生命,存在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静静的看着那双深邃入梦的眼睛,看着他亘古不变却又仿佛是历经风霜的悠长寂寥,最终,我从他深渊般的瞳孔里,看到了我。 那是一个同样悠长且古老的灵魂,和存在了同样久的天地一样,和我所处的这个小小世界一样。 也许,靠近他,我就能找到自己。 那一刻,我是多么想重新拥有这个世界,可就在我即将做出选择的一瞬,那眼睛似乎没变,依旧竖立在原地,而我却突然明白了,何为生命的意义。 记忆的残留,像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雨点,从晦暗的天空深处,向着沉重的大地挥洒。 人间六月,广陵江头,大雾与大雨交织在了一起,鞭挞着江河堤岸的同时,也在为一个抛弃过凡人身份的家伙所痛哭。 因为传闻,除去几艘早就停靠在此,不得撤离的巨型楼船外,雾气升腾的江面上再没有一艘小船靠在岸边。 极端天气下,扬州城的百姓也都待在家里,而前段时间旁边的仙山上闹出的事情还未彻底平复。 站在码头前,任由大雨挥洒,浑不在意的我,朝不远处的福生招了招手,示意让他们先回去。 因为大雨,福生带着已经恢复过神采但还是一副垂暮老人模样的方知有站在遮风挡雨的棚户里,福生回应着摆了摆手,而方知有则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他嘴里骂了句“你个臭小子,说走就走了,还想瞒着我。你这一走,以后还能不能再有机会…”说着,已然是泣不成声了。 本来,我是妖这件事,就不想太多人知道,神皇派也答应替我保密,而最终,让我没想到的是,来送我的,除了王正清外,几乎大部分一字辈和正字辈的都来了。 这帮与妖邪对立了一辈子的道士们,最终能为我赶来,想必也是因为我替他们神皇派除去几十年来的一块心病这件事吧。 如今,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也都说的差不多了,最后,还是让我放心不下的,只有那福生和方知有。 透过重重雨幕,我对这福生道“地府那边,我会去打听相关消息,再收到我信之前,福生,你不要轻举妄动。” 因为太了解福生的性格了,所以,我不得不提前说这一句。而在走前,我也拜托了王正清,希望他能保护好福生,至少在他还没做好准备前。 对此,王正清自然是不用多说,而福生那边,我只怕他会悄悄行动,毕竟,方知有的寿命摆那摆着。 “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好好计划的。一盂,希望,咱们还能再有机会见面。”福生说着,他的眼眶里仍是留着少许晶莹的光泽,就像这家伙曾经为一窝蚂蚁哭泣时的表情一样。 海湾的中心处,升腾起一座小山,潮水掀起的浪花将码头上一切事物都横扫着裹挟进深海中。 在浪潮即将吞没我的时候,脑海里却闪过了一首诗:阅尽天涯离别苦,更堪回首。零落风中奈何去,君与桥头相无言。 此生,我们必会再见! 浪潮吞涌下的瞬间,福生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只听见方知有的声音在风中被撕碎,他喊道“一盂!” 褪去一切衣裳束缚后,只在融进那漆黑冰凉的海水时脑子才稍微清醒了点。 也许是半年,也许更久。 作为人的部分,体验到的经历还是太短,甚至对于人生的定义都是苦多愁长。 凡人,不光要面对生老病死,更是在面对其他人时,要能不被欺骗伤害的活下去,简直是太难了。世间上,最难懂的是人心,而最难做的便是人事了。 相比较人来说,做一只不用太多脑子的妖就简单很多。 水浪下面,是漩涡和汹涌的暗流。 严格来说,广陵应该算是最安全的海域了,不光是因为其深入到大陆腹部的深邃海湾,而且,据传这里曾经有蛟龙作祟,而最终也是被一位成名的真人给摆平,住在这里的百姓,年年风调雨顺,而旁边还有座仙山,经济上更是南北的要道,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善城了。 而,就在今年这时节,不光是连绵大雨,还有那个恐怖的海上传闻无一不再告诫着众人,今年的不平凡。 本该对此有所回应的神皇派却一改往日态度,不但无人过问,甚至还主动出面告诫民众最近不要去码头之类的区域。 这是,王正清给予的尊重。 最终,让我放心不下的还是女人关于天下大乱的那个预言,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清楚内幕,甚至是出面阻止。可她既然只告诉我结果,并不向我解释内因为就该知道,她是让我不要过多的干涉到里面来。 这个世界,有太多我不清楚的变化,比如地府为什么要背叛天庭,比如天庭到底出了什么乱子,比如黑莲为什么屡次三番的找神皇派的麻烦,比如所谓的成神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这些,只能在我回去之后,当面问她。 重塑 所以… 在它亘古不变的沉默里,一个身影渐渐清晰并向着真实,坚定有力的靠近。 两颗心脏在这一刻跳动的频率变得一致。 我望向隐藏在黑暗中的他,而他也终于开始回应我的渴望。 “我是谁?”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当作为一盂的我开始怀疑这一切的时候,那么,我这个问题的本身到底是否有意义。 站在我面前,但我却完全无法看见的他,似乎便是那注定要来为我解答疑惑的人。我没有听见他说话,但耳边有歌声飘荡,虚幻飘渺,仿佛雾气钻进了耳朵里,又将灵魂勾勒出来。 那是种很特别的感觉,就像一根羽毛在你心底里挠动,你觉得浑身燥热,却又莫名的兴奋。 在晦暗阴郁的世界里,当一股飓风扑面而来,连带着,我的身子也腾上天空。 就像是被一股怪力给托着,在摇晃间来到了一座热闹废墟里,无数人跪倒在地,旁边的祭台上,有活人的鲜血,有死去的野兽。他们哀嚎,高呼,一声声呜咽着的声音,顺着风,钻进耳中。 蛮荒的岁月里,祭祀是与神沟通的唯一方式,无数多怀着虔诚信仰的人扬起头颅,将敞开的胸膛里的热血和因神明而跳动的心脏再次奉献给了自己信仰的神明。 望着碎裂开来,但仍被人以粘剂粘合在一起的神像,那条象征着生死轮转不歇,永远匍匐在晦暗地下深处的黑色大蛇,一种奇异的悲伤萦绕于心。 空旷的天际上,赤色的火已然熄灭,无数恶意从空荡的黑色窟窿里钻出,洪水肆掠的大地上,猛兽和人的尸骨混着泥土葬在了一起。 无数独特的部族消失了,大地布满伤痕,带来光明的神鸟被囚禁于天空,祂的悲鸣响彻天地。 我沐浴在鲜血的河流里,孤魂怨灵们环绕着,痛苦着,他们无可避免的走向了毁灭,连带着那条不曾断流过的河水一起,迎来了深渊。 建立在此之上的一切都化作飞灰,疾速泯灭。 而在此,我也只能堪堪回首,回望向无数多的不甘与凄苦,回望着站在我面前的那个女人。 “汐!”庆幸的是,在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我还不曾忘记她。 可当我还未从短暂的惊喜里获得更多,她便随着一切,如泡沫般烟消云散。 现实冷酷的将我抽离,目视的一切都在崩塌,毁坏。 我想这就是身为最初的我,曾有过的迷茫。 存在本身的意义是什么? 就算是神,也无法永远的存在着。祂带来的一切在结束时,也都是脆弱不堪,那么,祂存在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世界,是想象中存在,还是在存在中被局限? 过去的过去是什么,而未来之后的未来又在哪里? 我思考着这个问题,冥冥之中,似乎有个人也是如此想着。 “一盂!”忽然间,我想到了福生,继而耳边听到那声来自他口中的呼喊。 我回头望去,空荡的世界里,伴随着这一举动,四周开始有了些许变化。 这一秒短暂的幻听,让我有些失落的同时,嘴角不自觉的扬了扬。“也不知道这小子现在怎么样了。” 咔吧。 似乎有什么破碎的声音响起,而对这一切充耳不闻的我,却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念头,回忆起了之前更多的人和事。 老迈脸孔下的方知有伴随着记忆,他的脸被修补成原来还算年轻的模样,而在他的目光中,我却罕见的发现,有着怀明玉的背影。 也是这一刻,似乎才明白过来的我,不由得哑然失笑。 也许是真的对这些东西没什么感觉,一直生活了那么些天,竟然没能察觉到这小胖子隐藏在心里的小小心思。只可惜啊… 伴随着那自动显现出的怀明玉,站在她身旁,背对着所有人的,是一身帅气行衣,腰佩长剑,一副高冷漠然模样的楚清河。 在看见这位老友的时候,我心中有些愧疚但更多的还是怀念,我朝他抱拳,轻声道“好久不见!” 而后,一个个或有关或有缘的人,从黑暗中冒出,霎时间便站满了百十人在四周。 有胡子花白,一身破衣烂衫但头发却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师傅老道人。 有一身黑衣,戴斗笠却只肯站在老道人背后不远处的师姐。 有那披头散发一手持刀,杀气外显的血夫仲游。 也有那曾有过一饭之缘的秦家姐弟。 而就在这时,突听得有一句声音响起“周行独力出群伦,默默昏昏亘古存。无象无形潜造化,有门有户在乾坤。色非色际谁穷处,空不空中自得根。此道非从它外得,千言万语谩评论。” 就在我还在为是谁出的声时,目光那么一转,看见是个清秀的道士,手里捏着个酒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甚是潇洒恣意的望向我。 “祖师爷?”我突的出口。 脑子里却嗡的一声,等等,祖师爷?什么祖师爷?我为什么会认识他? 意识到这可能来自于我丢失的那部分记忆,可面前之人仅仅是留存在我意识里的一抹缩影,按理来说不应该有如此动静。 然而,被称呼为祖师爷的不是别人,而是那李天一。 就见这位模样年轻的道士慢悠悠的举起酒杯,他似喝醉了般脚步虚浮,晃悠着来到我的跟前。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我看见那杯中空无一物,而对上他的眼睛时,却分明能感受到一股醉意。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急着找我?” 说着,似乎又觉得哪里不妥,他摸了摸下巴,皱着眉头不解道“按理说,小道如今也该是见不到你才对,难道…”说着,他一拍脑袋,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突然笑了出声,而后就在我疑惑的目光中,听他骂道“这女人果然是脑子不正常。” 不过就在我的疑惑中,李天一似乎是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他点点头道“不过,你这肉身确实不错,哪怕是在变态众多的妖神里也该是排的上号了。” 对于他的调侃,我怎么听着有些不太对劲。 “我好像丢了不少记忆,关于你的,我是一点没剩。” “你不是唯一一个因为触及最初而丢失记忆的。”李天一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将那空酒杯抵到我的面前,而接过那玩意的我则满脸疑惑的问“啥意思?” 李天一似乎是很乐天的那类性格,至此他还恶趣味的说“你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就在他话音落下,我才发现,四周漆黑的空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又坐回到残缺石柱上的李天一笑盈盈的伸了个懒腰,他语气清闲似刚睡醒般,喃喃道“浮生不知梦几许。”随即消散于天地。 伴随着李天一的消失,我复又感受到了一股脚踏实地的力量。 重归这片土地的我,心中涌起了无数多的眷恋,曾不知生命为何,而就在现在,一切仿佛都有了意义。 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感受着无比真实的血脉喷张和心跳的声音,我知道了,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而就在我还沉浸于赞美生命的喜悦中,身后,一个久久跪伏在地的身影随着我的出现,不自觉的抬了下脑袋。 而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却在背对着身后的我的脑海里清晰可见。 我能觉察到,不论是一个细微的动作,还是关于风,关于尘土亦或是河流的动向。 那是无数千丝万缕的奇妙感应,比挥舞着牵线木偶的手工艺人还要清楚每一处的变化。 我在适应这些的同时,努力去感应或许藏匿于四周关于她的气息,而遗憾的是,并未有任何关于她的存在,就好像她从未来过一样。 “吾,是大地母河的侍从,守卫永恒之宫于长夜,屹立于翠霞河域内的洪涛之灵。吾名为巴卫!”那高耸的巨人般的身影从匍匐中舒展开身体,他身躯高大,足有一座小山大小。他并未完全的起身,那像马一样的下半截身躯的后半部分跪立地面,只直起前一半身子,他高耸的头颅上戴着铁制的面具,只有眼睛处留出缝隙露出一双满含凶意的碧绿眼睛。 其他裸露在外的部分,则是晦暗但凝实的皮肉。那像是钢铁铸就,表面呈铜绿色,上头布满疙疙瘩瘩细小斑纹,而一条条纵横其上的伤疤则揭示着,这是一位久经战阵的老练战士。 我转过身的同时见他并没有表现任何的敌意,甚至就连视线都是低垂在我身躯之下,以至于我在看见他时,他整个是以一种十分别扭且不自然的姿势面向我。 我朝他点了下头,轻声道“不必拘束。”随即又问“你的主人,现在在哪?” 联系前后,我大概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判断,但我还是想问问她到底想做什么?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注定了要遇见她,李天一所说,我并非是唯一触及到最初而丢失记忆的,这意味着他也接触过吗? 一个个疑问或有答案,或暂未有头绪,一股脑的通通萦绕在我脑中。我的一个猜想是她在尝试复活那位最初的神明,可从我的接触里,那位并非是没有意识的,祂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让我回到事情尚未发生之前,祂是在阻止我,或者说是在阻止祂自己复活。 面对着那被女人留下这儿的巨人,名为巴卫的他,回答道“祂并未向我透露,但,祂要求我协助您,完成最后的一些仪式。” 我望向他,语气不快不慢的问了句“什么仪式?” “杀死赤乌妖王!”那位巨人说着,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内,回荡在我的耳中。 春节特别番外篇:天火焚城 一尾流萤拖着细长的尾巴,从灰蒙天际缓慢行来。 届时,无数颗躲藏在草地里探望的目光,皆是仰首,那些蒙昧的眼睛里,有敌意,有疑虑,但更多的还是对未知的一种好奇。 城牧府内,已接连熬了三个通宵的城牧孙大人,此刻正小眯着。身旁或坐或站的三四位执笔军机郎还在就着粮草一事争论不休。 门外,一位执阔剑穿青甲的护卫小跑着进来,本就没怎么熟睡的孙大人抬起惺忪的睡眼,他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红肿眼袋,语气有些不耐烦的问“何事?” 那护卫抱手,声音里显得极为激动,他说“天师府的余真人到了!” 这一声不大不小的消息,却炸响在屋子里每一个人的心里。 坐在案边,那俯首不知是在研究两军军情还是只默默打着瞌睡的一位军机郎,猛地抬首,他有些浑浊的眼眶里,竟滚出几滴热泪来。他高声道“当真!” 那护卫并未回答,而是等着孙大人的回复。 重新镇定了下心神的孙大人,脸上的颓势一扫,他连忙开口道“快去请余真人进堂!不,还是我亲自去见,速取我官袍来!” 屋子里,其余几人也都是面露喜色。 自与煌国开战,数年间丢了两州之地,死去将士无数。 奉命镇守此地的乃是从齐地征调而来,素有吴中王师之称的烈戟士。 此城紧邻河州,亦是武煌南下索取第三州的必争要地。而除此,还有三城更在险地。然而,早在数日前,消息已然中断。 不仅斥候无法派出,就连道教所留的传信法器也无法使用。 纵使这一切已然不是什么机密,而朝廷也联合了道教准备了万全之策,但在没有完全接触的前提下,难免还是无法准确认识到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武煌国力其实一直都是远逊启国的,不仅仅是地理因素,就连宗教信仰方面,启国有着天庭正统的封授,而武煌国则选择了和妖魔为伍,国内盛兴各种巫医邪物,整的整个王国都是乌烟瘴气。甚至有传闻,当朝皇帝只是个傀儡,真正操纵掌权的则是被称为武皇的一位妖族大王。 当然,凡此种种,却对两国的贸易或军事并无影响,不仅仅是因为背后宗教的权势不同。早年的一场场妖族内战,死伤无数,但凡人们却甚少受到影响。这一切简单来说,可以说是天上的在制衡各方,但也侧方面说明了,整个妖族实际上并不是一条心的捆绑在一起。 话说回来,最近的百年间,民间邪乱四起,除了被大宗门庇佑下的城镇,多数没什么保护的乡里,或是偏僻点的孤山野庙都开始有妖魔横行的踪迹。 除了地府还有正常轮值的鬼差阴神帮忙维持外,整个天庭像是突然停转了的机器,没了日游夜游这些维护治安的神灵,就连日常的祈祷回应都少之甚少。 天庭出了了不得的乱子,这一点所有人都毋庸置疑的相信,但究竟是因为什么,却没有人知晓。 这一切就像一个谜团,萦绕在天底下近百年。而直到武煌国此次的行动里,所有人才像突然被打醒般,意识到,天庭的现状有多糟糕。 隐藏在夜色下的,一只只幽魂般潜藏阴影里的是不可名状的怪物。 他们与长相粗犷的武煌国士兵不同,一个个被黑暗所覆盖,使人无法看清他们的面貌,而当有人能真正看清时,多半也是他最后的目光了。 这些自称夜流光的便是武煌国下的一支特殊部队,专职刺探情报或执行刺杀骚扰等一系列需要特别技艺的行动。 对此,道教布置了一众防卫,甚至为了这群半人半妖的家伙们,研发出新型的检测庇护阵,可以不间断连番反复的来回扫视管辖区域内的一切事物。 于是夜流光部队又开始转移工作重心,专门负责劫杀或封锁启国的情报和信息获取来源。 通过这种战略,他们又接二连三的取得了战场上的各种优势,最终,在启国尚未有效组织起完整防线的情况下,将两州吞入腹中。 随着道教各大宗门的投入,武煌国倚靠武皇辖下妖族势力也渐渐不再那么灵验。甚至于,有了道士们的加入,启国不少地方军势甚至形成了反包,若不是在战事最开始,便一口吃下了整个启国最王牌最精锐的大将军一系,恐怕,现在的局势已经呈一边倒了。 就在天空中,那抹流萤出现之后不久,一道来自监军的命令就传到了所有夜流光的耳中。那道由直属武皇麾下,且是武煌国领军监军的大帅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打开缺口。” 几乎是在得到命令的瞬间,所有夜流光们将自身与周围的联系切断,而那笼罩在整座城头上的阴霾一扫。 随着那缕光束,从远方降落在那座由无数尸骸铺路也未能攻破的城头时,那些视力极佳的人才能看见,一位衣袖飘摇的仙人,踏剑缓缓站立。 就在余君酌回望之际,身后明光照耀,于幽静大地上,绽放的那一抹辉煌对视了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的余真人目光和煦的看了眼身旁的士卒,他轻声问道“不知孙大人人在何处?” 就在余君酌缓步迈入内城,不远处,一个人影晃悠了几下,舒尔倒在了路边。 余君酌的脚步转而走向那边,就在他迈步向前的过程里,一路巡察的士卒,率先赶去,将那不知为何晕倒在地的女人拖起,运到旁边一条隐蔽巷道里。 “这?”余君酌的眉头皱起,而跟过来的一位军官则有些无可奈何“我们被围了有数月,城内早已弹尽粮绝,仙长既来,也请快快去见城牧大人吧。” 薄雾当空,仿若黑纱般遮蔽住太阳的光辉。余君酌轻叹一声,最终还是折步往城牧府邸方向走去。 黑巷内,零星几具盖着黄草的尸体被放在角落,整条巷子都蔓延着一股浓厚的破败和腐旧,就连久经杀阵的士卒也不愿多待。 在士卒走后不久,巷子里似乎有人在小声哭着,这样的呜咽声并不罕见,每到夜晚,整座城都沉浸在这种痛苦的阴嚎声里。 孙大人迈步向前,他的心情仍是无法轻易平复。 他还记得上次这样激动还是在进京面圣,当时,刚晋封为东链校尉,手里近万烈戟士,跟在一众齐地名将身后,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亦是离祖辈那占据赫赫功名最近的一步。 当时的天子,将那枚虎符交付他身前数步内主将的手心时,自己心里的那股激烈何以言表。 如今,光阴转瞬,他早已不再是那小小校尉一职,手中却仅余下不足四千人,还要守着这座已经死绝了的空城。 脚步声里,孙大人忽觉面庞发烫。待得他抬首,却见天空中,好似有一滚烫火石,从天而降。 余君酌第一时间,便挺剑而出。 他的身影快若流风,在身旁众兵甲还未来得及反应之际,已跃至屋檐,握剑在手,他口诵经文,两颗滴溜溜的清波褐眸中倒映着天上那颗巨大火星。 来此之前,便已收到提醒,煌国三位监军大将之一的火将军可能就在此处附近。 纵使已经派了三支兵马不遗余力的要前来支援,但煌国在外一线的布防还是死死拖住了军队前行的道路。 不得已,才让余君酌这位真人境界的天师府道长率先一步,稳住城中局势。 也是这一刻,想通所有的余君酌缓缓吐了口气,继而,他深呼吸了下,腹中鼓荡,而胸中亦有万千真意。 煌国之所以迟迟不取此城,完全是在想用这块饵来钓鱼,但谁才是鱼呢? 天上,巨石急坠,那声势浩荡,上面的火焰拉着长长的尾巴,在天空中拖拽出一道长达百里的浓白烟气。 古文中曾记载,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大星,见于东南,而一震,移着西南,火光赫然照天,藩篱皆为所焚。 此物非人力所能阻,而拦在此物身前的余君酌,却是面不改色,他手中横放着那柄由观中精养百载的灵物,末了念了声“且,去吧!” 随即,长剑哧的一声飞出,半空中无数剑影闪过,似有天人正持剑舞动。 瞬息之间,巨石砸下。 于此刻,城内外无数人仰头望去,在无数多瑰丽眼眸里,倒映着的则是令人惊惧的黑红浓烟,以及站在火光中,那摇曳着赤色长发的凶猛巨兽。 春节特别篇番外:余烬长青 河州作为王国版图正北方,紧邻京都,西北一片又被陇右孤塞包着,但接连丢失两地,莫说河州人心惶惶,便是天子坐镇的京城也流言蜚语管他不住。 而这贺西城便是河州此番为数不多还能保持北地通畅的外城之一。 其在战略地位上虽不如涵关南山二城,但紧靠西尧,作为这座北方靠后的重镇要地的旁支,充当分摊压力的作用。 随着各地援军不断抵达,启国军伍一扫先前失利的颓势,加之有了道教极其民间有志之士的加入,胜利的天平已然开始了倾斜。 预计年前应该就会有一次和谈,最迟也不过是推到年后。当然,这次能谈成什么样,也完全取决于这期间启国的军队能收复多少失地。 双方心知肚明的都在争这最为关键的一段时期,彼此大动作没有,局部战场却咬的很紧。 余君酌眼眸渐渐变得透明,那些飘浮在玻璃球体表面上的黑褐色斑点仿佛被一束光点亮,继而有苍劲的白从眼底里流转。 其唇齿轻启,右手单掌虚握,放置头顶三寸处。但听得一句“起。” 一具与这位天师府真人模样一般无二的虚幻人影从他的额上灵台三寸处被拉了出来。 二位真人,左右而立,一位单手置于面前似在看书,一位双手复后仰望天际。 早年,道教门派林立,除开昙花一现的栖云宗外,像是神皇派也是在碰到机遇才一举独占住道宗的位置,便是如此,时局跌宕下,如今也有些独木难支。 而作为上一任道宗的天师府,经过百载沉寂,而今有十二天都宫中,上三宫降世,不可谓不福缘深厚。 这位余真人便是天贵降世,而今又手握初代老天师遗下佩剑,以长青为名,落虹载意。 若是不出意外,下一任的天师府掌教理应是他。 但谁也没想到,在西北战事开始焦灼之际,一位正教里前途无量的大人物能出现在这儿片小小战场上,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则是,在煌国那边同样有着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在此时此刻莅临战场。 赤浪涛天,烟卷流疏。 置身此城中的士卒,无不睁大了眼睛,望向头顶那恐怖末日。 孙大人被气浪掀倒,本就接连通宵,如今身体赢弱,在电闪火石纷杂乱舞之下,已是头晕目眩,整个人在地上晃了又晃,始终无法挣扎着起身。 恍惚间,他想起,早些年在海城有过一次特殊会战。当时,流寇四起,那些从苍莽大海上飘来的无数船只里,可能就有两艘某个海上势力的劫掠船。 本来两边都是挣口饭吃,犯不着生死相向,可偏偏对方在某场劫道中,碰到上一艘都府的私船。毫无疑问,那艘船没能幸免。 在海上,碰到恶劣的天气还是海盗,都不足为奇,只能祈祷一位专职海事的女性神灵。 回到那场战事中,在大海之上,船只相对隔的较远,在登陆之前,最好的攻击手段都是用弓箭。 那些海军将陆上的那些带火的箭矢向着远方的船只上投射,一轮又一轮,直至对方化为海面上的一艘火岛。 渐渐的,海战双方,都开始在船只表面涂上一层可以防火的特殊的蜡。于是,一种新型且威力巨大的事物被发明了出来。 他只见过一次,因为这还在加紧研造中,理论上还处于军事机密。 那是被称为火器的东西,它通体黝黑,像一口被拉长的缸,里面被塞满土块和石头,身后由巨额的火药填满。 在见到它时,没人会觉得,这么个笨重的玩意真能在局势混杂的战场上起到什么显着的作用,事实上,建造它的工匠也面带窘迫的说道“成品尚未完成,不可能倚靠它去扭转局势。” 但就算如此,在它第一次开火时,也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真像是一声炸雷诞生在海面之上,望着周围一圈被吓的节节后退的士卒,那些久经阵仗,面对千军万马都毫不避退的精锐,竟然被这一声炸雷吓退。 也是在那一刻,孙大人看见,天空之上,一颗宛如流星的巨石拉着长尾,向着远方,一直飞去。 喘息了两下,孙大人在旁人的搀扶下起身。他望着头顶渐渐消散的烟火,知道是那位天师府的余真人出手。 远处,呼声滔天。 城墙上的那些士卒相互奔走,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不用想也都知道,煌国又开始攻城了。 他的手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把钥匙,在身边侍从注视的目光下,这位嘴上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城牧大人,不苟言笑的说了声“放炮!” 城头上紧锣密鼓,身披甲胄的将士推开攻城楼梯,在密集箭雨里,将那一门刻着武启烙印的火炮推到楼间窗户前。 “大人有令,一刻钟后点火。”传令的士卒在楼梯间里喊着。 狭小的屋子里,零星有箭矢射入,但大多被火炮的炮管挡住,那些铁质的箭头,砸在熔炼的炮管上发出当啷当啷的闷响。 这款历经多载,终于研制出来的战场利器,从投入至今,已经取得了不菲的战果。 受制于无法量产的缺陷,火炮的弹芯被替换成特质的爆弹,这种大杀伤武器,往往一颗便能彻底摧毁一整条队列,所以,人们又给了它一个响亮且残忍的名字,天煞。 负责保管天煞火炮的是城牧的亲卫。在这间不大的小房子外,一共是近百人的防卫队伍。 而房子里,有且只有八颗弹药。 在战事最紧张的时刻,城牧也咬紧牙关,愣是忍住没舍得用出一枚来,而代价则是损失了近一千士卒以及彻底断掉城外的一切联系。 至此,贺西成了一座孤城,当然,如果当初用了天煞火炮,可能结果也只是让煌国将更多的注意力转移至贺西来,结果也不会好多少。 登楼的孙大人,摇了摇脑袋,似乎是想把昏沉给摇散。 楼顶,天人交战,那体型巨大的赤色妖怪,浑身冒着火焰,它双目如同黄月,两颗眼眸深处,跳动着大如灯笼般的金色火球。它浑身毛发似摇曳的水波,却散发着烈焰般的炙热与光芒。 青光剑影间,一位虚白身影,手带剑光朝天连续点了几下,随即清风徐来,似有流光偏转,在清幽光幕下,虚白似镜面的倒影,与那火光中的怪物隔成两个世界。 一剑之隔,表里两层世界。 怪物的手掌触碰在青光表面,在凝实的光幕里,它眼睛里的火化为幽森鬼火,随即整个身体噗的一下被蓝光包裹,接着火焰消散,那里却空无一物。 持剑的余真人挑了挑眉毛,他望向不远处的另一个自己,脸上有些无奈的唏嘘。 而显然更像是真人的余君酌摇了摇头,示意不要紧,他从腰上抽出一截黄绳,上面是由一根根裹成条的符箓编制在一起。黄绳挂甲,表面还有一块块洁白玉片,上有刻字有皲裂,其三块成队,六片为组,一共五组,叮叮当,随着余君酌的动作,发出玉石相磬的悦耳声音。 余君酌抽出这根黄绳时,左手从上面一捋,把五组共三十片玉甲卸下上面系着的绳子握在手心。 各家道派绝学不同,神皇派以雷法剑道出众,玄门擅奇门遁甲,栖云宗集百家之长,而天师府则是司礼祭符箓。 这套玉甲自泰山府君处所得,乃是当年评定道宗时,由府君亲启,起先共十二甲,是以天都十二宫之名,卜祸福,占吉凶。而后依次增添的十八甲,是以兵戈灾祸为名,行防护武斗之职。 如今,三十甲尽启,其排列重组,能推演世间万般阵法,能调祸福于他人己身,是为神物。 余君酌目色为白,他眉间处一朵璀璨云纹熠熠生辉。 在他身后,空气突然被扭曲,仿佛火中世界,炙浪扭曲下的空白世界,而就在这时,持长青剑的那位闪身而来,他面无表情的挥手,青芒化作电弧,震颤的空气也随之一凝。 那位虚白的透明身影便昂首挺胸,持剑站在余君酌的身后,是以一剑击退来袭。 藏身空气里的怪物,在不远处终于是显现出他的身影。 绿色流光在他周身流转,仿若枷锁。 长青剑光洁的剑身映照出一双明亮的靴子,锦绣鞋尖顺着灰皮棕纹一路往上,在鞋面上绣出一个兽纹。 持长青剑的那位挑了下眉头,而他身后背对着男人手中动作停下。 “青剑即出,紫剑呢?”火光一闪,平白无故,一个身着大红重锦,上有金丝绣的各色花纹,其鲜红长发上,戴着顶翠绿霞冠,面白唇红,好似世家公子,但眉眼上浮,给人一种想要愚弄他人的糟糕念想。 持长青剑的那位嘴巴一撇,他语气颇为不快道“你是何人?” 闻言,他也不恼,只笑了笑,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开口道“吾名” 随着他的开口,周遭炙热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河水倒灌般,汇入那位如若神灵般的男子口中。 余君酌手前漂浮着的玉甲翻转着,飞到他的近前。透过那片玉甲,不难看到,无数荧光般的红点,似六月飞舞的流萤,挂着青葱的杂嫩气味,向着一个方向,缓缓流去。 执剑那位眼睛已眯起,来之前,便早有耳闻,这次煌国罕见的三方势力一齐出动,皇帐自不必说,两位王叔亲率族人出战,而各地司也相应的出人出力,一共汇聚了有足足四十万的人马,不免让人听了有些咋舌。 而藏身在阴影里,负责调节各方势力的便是来自武皇的势力。作为以祭祀和孕养国运为主,武皇甚少有直系军属,而常年在武皇身侧的,则有三位名为陪前御座的,其一便是这次担任领军监军之职,被外界称为火将军的大人物。 直到亲眼见识到,余君酌也不敢断言,这位被外界传成妖魔的家伙是一位大妖。 其身上,不显邪性,只凶烈威严,其人身化像,面容俊秀且气质柔刚,算是不落凡俗。 一身火气。 余君酌微微侧目。 站在半空之上的那位,轻吐出一口气,一瞬间,仿若天上火神降下怒意。 四周空气皆被点燃,炙热声里,不断有爆裂的炸响,土石开始变得松软,糯糯的像是一滩面饼。 区别于一般火焰,那是完全由热风带动起来的燥热,无论是水,是尘土,只要无法阻止风的蔓延,那么热流便会继续点燃,直到再无可焚之物存在。 类似这样的记载,却有不少,但余君酌能找到对的上名号的不多。昔年,大吾之荒,则是有一位火神震怒,降下无名火种,在世间焚烧有七天,最终,果实,草籽一颗不留,那场饥荒下,饿死无数,是以记载史册,以警后人。 而那位当差的火神,乃是麒麟化身,有祥瑞,止杀之职能。 三十多块玉甲连在一起,裹成一颗大球,其上嗡声不断。 周遭一切似被一口大钟框住,无论流火怎么侵扰,始终只能在方圆十丈内挪动。 而随着那人一口气将所有的流火吐出,仿若他作为人的皮囊也被流火浸染,表面一块块皲裂似地底下岩浆流淌出的炙热痕迹。 他收回傲慢,开始正视下方一站一坐的两个身影,他道“炎君。” 执剑的那位露出个恍然的表情,随即毫不在意的耸了耸肩,继而朝天,刺出一剑。 春节特别篇番外:紫气东来 苏伍背靠墙壁,躲在窗户下面,脑袋倚着炮座,面容肃穆。 屋子里乌漆麻黑,一共五个人,没人说话,都沉默着在等待。 外头厮杀声里,细密的咚咚咚声暂歇。苏伍默默在心里数着,从第一轮开始,急攻城头大概是六息一换,分三组。至今一共投射了差不多七组,按照以往的经验,这轮过后,对方的存量也差不多消耗殆尽。 屋内,沉闷的气氛里,有人小心探头看了眼外面。蹲在那尊黑铁疙瘩旁的苏伍睁着眼,他眼睛有些发灰,整个人灰头土脸的,像是逃荒的难民。 他可不是难民。 出身普通农民家庭,作为长子被征去当兵,算来已有十个年头了。 论资历,一些将军校尉恐怕都没他活的精彩,但出身始终还是个问题。他最多干到过从千夫,但因为党争,最终还是被一撸到底。 因为长子入伍,老家那边倒是过的安稳,弟弟妹妹们拖福也都有了不错的生活,家中老人不愁没人赡养。 算起来,只剩下在军伍中的他还没个着落。到老了,在军伍里当个喂马的马夫也还不错。 苏伍是这样想着的。 可西北边的战事紧张,他跟着部队来到了贺西,其实本来这里只是作为牵制的军镇,以策应西尧。但随着战场情况恶化,逐渐,贺西成了一座孤城。 他和几位资历同样老辣的老卒是负责这尊天煞巨炮的,一共五人,他为伍长。 “投石车来了,五架。”门口探查的那位老兵汇报着情况,靠在窗户下面的苏伍脸色铁青的仿若冰冻许久的生铁。 他握着攥在手心里的那枚铁质的铜锁,轻吐了口气后,直起身子探出脑袋去看。 斜坡底下,堆积了不少尸体和木屑,那其中有之前战事中残留下来的,当然,更表面上的一些是才不久跌落楼城下面,成为其中一员。 不去理会那里的臭气熏天,苏伍的目光顺着一个个扛着家伙往城这头奔来的人影,急速往后退去。 直到,在那轰轰隆隆的泥土飞溅下,看见,裹着黄沙,沐浴在阳光下,那一尊尊造型粗糙的庞然大物。 当然,见过它开工的人,绝对不会想要这东西是对准自己的。 “伍长,打吗?”有老卒忍不住的出声询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腿上是有旧疾的,那是早年一次战事里,被一颗不小心砸偏了的巨石上的飞片给溅到了。当时,那块巨石落下,他简直以为自己要被活活砸死。 苏伍望着远处那些缓慢移动的大家伙们,嘴里嘟囔着“娘们的,这是要给俺们往死里弄。”但随即,他换成让人能听清楚的声音,语气不见一点波澜道“计划不变,半柱香后点火。” 随即,他回头望向后面一个蹲在地上,嘴里还嚼着块不知什么时候剩下的面饼的士兵,问了句“能连着那投石车一块打中不?” 那人起身,走到窗前,朝外瞅了瞅,随后又坐了回去。 苏伍见这家伙半天不放一句屁,脾气上来,刚要发飙,就见那人咽下嘴里的粮食,他回了句“能是能,不过,还得看点运气。” 苏伍闻言那骂到嘴边的话有咽了回去,他低敛着那吓人的三角眼,只嗯了声,坐回窗前,将手心的那枚铜锁摩挲着放回了衣兜里。 城外,不少煌国士卒看见,贺西城上的火光,精神为之一振。 在军长的命令下,一轮轮箭矢全部射出,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掩护先头部队登上城头。 只要能打开一个缺口,那么,整条城防体系都能在短时间内被迅速瓦解。 当然,这是最好的情况下回发生的,如果在箭矢掩护下没能及时攻下,那么在对方同样也消耗了大量弓箭的前提下,仅有的几架投石车无疑是一记重锤,会达成一锤定音的效果。 对此,煌国的那位负责此处区域的将军深信不疑。一发蓄满攻势的巨石是何等的威力,那是象征着山峦倾塌,将河堤崩碎的恐怖威能。 只需一发,哪怕是阻挡在面前的城墙也会崩碎。那些,只晓得躲在城墙瓦砾背后,享受着温暖南方的启国人,就会见识到,来自北方豪横民族的凶狠铁蹄。 随着巨硕的大石在几位力士的合力下被搬上投放台,弓绳绷紧,那些混杂着动植物皮以及少量金属浇灌而成的巨绳,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响。 五架投石车的方向已经对准,校准的旗手向着马上的指令官表示随时可以发射的信号。 被拥簇在楼车上的将军心情不错的看了眼远方的天空,那是一片蔚蓝,还不曾被鲜血和火焰浸染过的纯净世界。 “很快,我们也将获得属于我们的…”话音到这儿,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面容严肃的向着那个拿起旗帜的指令员道“进攻!” 随着命令下达,指令员调转马头,他向着不远处的地方策马奔腾,越过一处处或低矮或坑洼的道路,向着那一架架代表着帝国武力的恐怖机器发出一个坚定的信号。 进攻! 五架投石车旁的人员开始了最后一遍准备,他们站在比他们人还要高出不少的发射台上,有人在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 突然,天际一颗燃烧的太阳掉了下来。 “那是什么?”有人开口询问。 将军脸上得意的表情渐渐凝固,继而,在他认出那东西是什么的时候,那种局促,不安到使得所有熟知他的人都一齐慌乱。 城墙内,一枚炮弹被发射出去。 苏伍感觉脑瓜子嗡嗡的,哪怕是捂着耳朵,他也感觉像是有人拿锤子在他脑袋上狠狠砸了一下。 “什么?”他大声喊着。 眼睛瞪大着,身旁老兵们努力张大嘴巴,可每一个人能听清其他人在说什么。 嗡鸣声里,所有人都努力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枚炮弹飞去的方向。 就像一颗烟花。 苏伍想到,在他很小的时候,曾去城里看过别人放的那种烟花。 在明晃晃的火花过后,烟火很小的燃烧着,拖着长长的尾翼,笔直的向着天上,向着漆黑的深处行进。 “它会像花一样盛开。”在第一眼见到它们时,负责保管的人是这样对他说的。 他脸上的表情很是陶醉,像是见着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事物。 苏伍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颗炮弹,最终淹没在尘土里。 “它会像花一样” 壮硕的火焰像从地面快速生长的菌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而就在那一瞬间,苏伍好像看见无数闪着晶莹碎片的火光向着周边四散而去。 烟雾中,有人从里面试图往外爬起,但最终,都只能停留在原地,孤苦的哀嚎。 “伍长!”有士卒将他拉开。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幕的苏伍很快蹲了下来。 一颗颗巨石摆脱了地面的束缚,向着天际,向着厚实但脆弱的城墙,飞扑了过来。 “看好盒子!”苏伍吼了一嗓子,他回头看去,透过窗户,刚好看见一颗飞石砸在他侧边的头顶上,砸的墙壁一震,砸的所有人身子晃了一晃,砸的那尊黑铁疙瘩的炮管在窗口磕了一下,整个身子平移着往苏伍这边砸来。 穹楼之上。 已是节节攀高的余君酌向下望了眼楼城外的方向,他已尽其所能的将影响拉到最低,眼下攻城之战开始,双方在经过投递之后,很快便是最为惨烈的白刃战。 对面,一身火气的煌国监军扯掉了上身衣物,一条狰狞的伤疤就着他的手臂一路往上切到了心脏的位置。 只差一寸。 余君酌遗憾的视线缓慢收敛,而握在炎君手中的那柄清幽宝剑上的虚白雾气也是终于消散开。 已掌握住局势的炎君将左手上的长青剑颠了颠,他眼睛表面上的细密褐纹倒映着长青的模样,仿若铜镜。 算起来,他倒是与这家伙有宿怨。 昔年天庭火神与风雨有隙,争斗不休,怒而降祸人间,焚得风雨无济,天帝谴福将止伐,而福将闻听百姓之苦,恨将火神一系诛杀殆尽。 因缘际会下,炎君于此地碰上那位福将转世的余君酌,他不免想到,这可能便是“帝君所说,唯世之因果。” 想到这儿,他捏着长青剑的手松了松,随即,他将剑抛还给了一脸诧异的余君酌。“你还有一次机会。”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狰狞的伤疤早已愈合,妖魔恐怖之处便在于此。 宝剑重归于手,握着掌心那仍滚烫的铁器,压下跌宕的心潮,他复又摆出之前持剑迎敌的姿势,掌心下压,平复住剑意剑心。 炎君右手上握着的一截铁棍烧的滚烫。他眼眸里的热火冒着浓烟,仿若心中的炉火燃烧的极为旺盛。 随着城内,第一声炮响,在大地呜咽着发出惴鸣之际,两颗流光似空中交错的飞燕,滑动着,撞向彼此。 而城头上,浑身浴血的孙大人将一个敌人推向深渊的同时,他抬眼看见了一颗飞石。 巨石的撞击,使得城墙薄弱处裂开一道足能使一人畅快通行的缝隙。如果,这还能称得上是缝隙的话。 苏伍忍着疼痛,旁边老兵连拉带拽将那口倾斜的炮管移回来正轨。 “下一发准备!”苏伍高喊着,这样他才能稍微缓解一点,同时也让自己能保持清醒。 一个老兵熟练的给他勘察伤口,当然,这种巨物碰撞基本也不会留下什么伤口,那些都是藏在身体里面,常人看不见的内伤。 “别说话。”那人擦了擦苏伍的嘴角,他的手上裹着一块脏兮兮的布,而上面则有一滩新鲜的血迹。 苏伍感觉自己的胸口火辣辣的疼,可能刚才给巨力一压,内脏出了点事。 “老赖,照顾好伍长!”窗口边的一个老兵喊着。 苏伍看着那架黑不溜秋的大炮,看着它的炮口被装填进一发天煞炮弹,在然后,他的耳朵被堵了起来,但手指依旧无法阻挡那声轰鸣到能刺破耳膜的巨响。 短暂的失声里,苏伍好像听见了有人在哭,呜咽着,仿若一个悲伤的幽灵。 冒着火光的炮口一顿,整个铁黑色的大家伙都往后一抖,连带着屋子里都随之一颤。 苏伍瞪大了眼睛,他把身前的老兵往前使劲一推,就在无数被淹没的哭喊声里,一块石板从头顶落下,笔直的将他埋藏。 恢宏的日华照耀在这边焦土之上。 望了眼面前的霞光万里,白洁的云朵合着日光,温暖的好像一副理想中的画卷。 而在白云之下,黄沙裹藏着的无数尸骨,那其中又有多少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 热浪卷起云层,翻涌着好似海浪,而目视这一切的余君酌则安静屹立在天际,不做任何动作。 一瞬间,炎君瞳孔里的火消失了,他的身子变得灰白,身下衣服上的赤红也黯淡成灰,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由灰烬组成的黑白世界。 只是一瞬间的凝滞,仿若一只飞鸟穿过了水幕,在一瞬间,那灰白的颜色从炎君的身上退散,不过,也只有他本人穿过了阻隔,来到了这片灰黑色的世界里。 对于面前之人能强行拉他进来,炎君的眼神里满是戒备,他试着上下突破,可不论怎么做,都无法离开余君酌百步范围之内。 这是区别于玄门秘境的奇特世界。 在余君酌起身后,伴随着他一同起身的还有一位藏在水墨之中,一身青衣头戴斗笠,黑色的面纱遮住面容的女子。 炎君眼皮向上收了收,他的视线扫过那名女子的纤细腰肢,停留在了她手上握着的那柄紫匣长剑上。 他口中呢喃了句“子衿剑?” 而站在余君酌面前的年轻女子只是侧着个脑袋,她上下打量了眼面前光着膀子略显狂放的男人,继而脱口问道“你不穿件衣服吗?” 不光是余君酌,就连炎君突然也感觉到了,好像有些尴尬。 西行 一颗萤火寂寥的向下坠落,它的周围没有云,没有雾,它本不应该存在,但又好似命里注定,蹉跎了许多载的岁月里,依靠它来竖起第一道光。 静谧的环境下,火焰迸发时产生的声响其实和炮竹类似。 赤红色的火星子在离开彼此间猛然爆裂发出的声响,吸引了一束目光。 而它的光映照在了一张普普通通的人的脸上,映照出大半个身子都躲在黑暗之后的我的脸上。 红扑扑的脸颊随着火焰开始升温,暗色的眼眸里,两点火焰随着面前的光,一起安静的小小浮动。 不远处,被余光扫到但只能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模糊身影的半人马怪物,哦,他是有名字的。 巴卫,依旧跪伏在那儿。 他的身体曲线很完美,饱满的肌肉,高大的身躯,一头海草般的麻灰头发被一根根红绳捆绑,他的五官深邃且粗大,有点像石狮子。 我能感觉到它安静待在那里,但心脏却像一面鼓,在咚咚咚仿佛随时都能吹响号角。当然,我觉得他肯定是会吹号角的,这是一种直觉,也可以说是有些刻板印象。 对于他的传达,我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应,拒绝与否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一千日”我反复咀嚼着这个词组,脸上罕见的没有惊慌或者怕麻烦,亦或者我其实也还是没有什么太直接的概念。 巴卫始终是沉默着,他这类有些死板的家伙就是这样,在你不下达命令或主动询问之前,他们就像一块石头,当然,也有可能他们也给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建议,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认真的回想,脑子里突然有些卡壳。 要是有个聪明人能给点建议就好了。 我不免如此想着,也就是这时,我的眼眸突的亮起,随即,在篝火的另一边,一个白衣蓝衫的俊俏道人身子若隐若现的坐在旁边,他托着个腮帮子,表情略有无奈道“小道怎么说也是你长辈,能不能有点礼数。” 我嘴上说着“失礼失礼”心里却不由得嘿嘿笑道“还好女人不是只给我留了个傻大个。” “祖师爷,你说,咱下一步该干嘛去?”我身子往篝火那儿凑了凑,寄希望于这位印象里顶厉害的家伙最好一步到位给我把一切问题都解决咯。 被我称呼祖师爷的李天一撇了撇嘴,他手上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根柴火,朝那火堆上一丢,嗓音悠然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闻言,我甚是赞同的点了点头继而又道“敢问,有何高见?” 李天一脸上表情甚是无奈,他苦笑说“小道身消已一甲子,你问我倒不如自己去找。”说着,他又丢了块柴火进火中,当我回过神来,人已然不见。 “这个老家伙。”我有些无语,好歹也是跟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怎么跟个神棍一样。 继而,我的目光又投放到那束火苗中,没由来的,我开口问道“咱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阴影中的巴卫,嗓音低沉,他开口道“寻找一件能杀死赤乌妖王的神兵。” 我抬头看了眼阴影里的巨大身影,心说确实符合你的行为逻辑,一言不合直接干死就完了。 “你知道哪里有这样的武器吗?”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问。 阴影里,巴卫的眼睛变得冰冷,似乎一瞬间他回到了遥远时期的战场上,只听他喉咙滚动,那金属摩擦般的声线如同一个在午夜刮擦大钟的神经病,他开口道“向西!” … 远在东南,富有天下粮仓的江南道附近,一座天底下有数的大城自连绵不绝的浪潮东去平原尽留的宽广土地上拔地而起。 其水域通达,往来船只无算。但,自去年夏初一场大雨,渐渐有了一个奇异的传闻。说是广陵之外有海底龙宫,那年是水下龙王欲要上岸,旁边仙山上的道士去拦,为免无辜受苦,特举办佳会引凡间百姓上山避祸。 “这么离谱的传闻都有人信?”福生将手里一张泛白的纸张放下。 “百姓百姓,百般离奇,自有人信。”靠坐在一把黄花梨木摇椅上的方知有倒是很有兴趣的翻看起一张画着图案的纸张,嘴里啧啧道“在故事里插图,倒是个好法子。” 一身素色衣衫,只在腰间用枣红布系住,越发衬的有壮硕英姿的张福生为老友添了些茶。 因借命给一盂,从而导致年岁三十却已是垂暮之容的方知有倒是不客气,他气态从容,越发有种老先生的学究气质,只是,偶尔挑动眉毛的动作破坏了一直营造的正经形象,从而表现出一丝猥琐。 他接过茶,抿了一口,茶渍香味溢于言表。这汤汁叶水如悠悠清泉自浓汤壶里涌出,偶有几片嫩黄起伏,也让人看了是不觉心神舒畅。便是茶梗碎叶,也是圆融舒意,更不消说那沁人心脾的泥尖甜香了。 方知有舒展着神态,身旁,好友转头看向窗外,不知是在看风景还是想心事。 他悠悠然道“黄金芽,产自江南吴郡,自古便为皇家贡品,亩少而求多,素来便是一两黄芽二两金的价。这好东西,怕是王掌教也不舍得多喝。”说罢,他瞧了眼身边沉默不语的老友,笑着扶起椅子,晃悠悠的站了起来。 他望向福生,福生也望向他,一个眼含笑意,一个眼有不舍。 大珠峰峰顶,真君殿二楼,坐在一张椅子上,靠窗处理公务的王正清听见一小道士走来,随即抬头,那道士弯腰执礼,继而播报道“张道长已于三刻钟前下山去。” 王正清点点头,随即问道“可有何留言?” 那小道士摇了摇头,回“不曾。” 王正清脸上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他示意小道士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了,只是,在他低头看向下一份文稿时,免不了还是望了眼窗外。 在一片云山雾气遮蔽的隐隐绰绰间,那是一条笔直通往山脚下的山道。 坐在马背上,头戴斗笠,背负长剑,一身素衣的张福生在诸多道士的告别声里,从山上,一步步走到了山下。 在经过那扇神皇洞天的牌匾时,这位昔年紫府道宗最得意的大师兄回望了眼山头的位置。 而在山中竹林掩翳的小屋前,白发如雪的方知有颤巍巍的站在门前,身旁扶着他的道童问道“福生道长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 已是垂垂老矣的方知有摇了摇头,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道“也许就像他说的,三年,也许还会再晚一点。” 许久不曾起卦的他,在昨晚破例又重新卜算了一下,而结果也正如他所预料般的… 小道童抬眼看向方知有,他有些惊讶,脱口道“连您也没办法知晓?” 闻言,方知有只是摸了摸这位小道童的脑袋,他和颜道“天机难料。” 从山上下来的张福生便拿着神皇派给的信物一路畅行无阻。 如今天下,已与往昔不同,自去年夏季,北线苦战至今,朝廷征调粮食税务加剧,各方民怨四起。 秋末时节,山南剑南两地,妖魔横行,其余州郡道宗闲余自顾不暇,而只得由当地长生门破格征录,由此两州之地尽由一宗掌握,时局好转。 然而此番,神皇派有望气士观之山南道附近,灰气霭霭,恐有邪魔聚集,遂多次派遣道人提醒,但均未有回应。 于是,福生便接下此委托,秘密前往山南道调查清楚,也算是最后,他还给神皇派的一个人情。 从扬州城走官道,大约需要一旬才能到达山南道与江南道的接界,隋城。 在那里,将会有几位神皇派的弟子等候着他的到来。 多闻 自扬州出发,绕金陵,过庐州,直从一座横贯两州的连绵山脉旁经过便可直达隋城。 因由水运之便,路两旁皆是平原,恰又逢乱时各地祸乱不熄兵戈不止,有王朝道宗之称的神皇派做担保。一路上,纵马于官道上,逢山过关,遇水渡船,不消一旬已经是将近山南。 傍晚少许,于阜州停马小息。 昔年南北水渠运河未成,大江东去,不知多少运船从此地经过。而今,门庭冷落,市井萧条,不复当年盛状。 牵马过城门时,福生抬眼望见内城门口走来位熟人。那是位穿蓝衣道袍带黄冠棕履的神皇派清字辈道人。 “福生道长”那人离着还老远,便先行礼。两旁楼城下的卫队只往这边瞅了两眼,便又继续警戒其他地方了。 来人是当日在中门台上,跟着李霍二位长老一起的,福生记得,他是叫“黄清杰” “黄道长,许久不见,可还安好?”福生单掌竖起,在道门里,一般尊卑都是比较严苛的,像是晚辈对长辈,一般都是呈双手交叉抱拳礼,而辈分高的,则可以随意些。 张福生的辈分自是极高,且不说他作为紫府道宗的大师兄,便是紫虚真人的亲传弟子,这个身份也不是一个在神皇派只算的上中流砥柱的清字辈弟子能比的。 黄清杰莞尔一笑,他走到福生旁边,手往前伸,笑道“师门已率先打过招呼,沿途路上多阻,让我们务必与道长行个方便。” 福生没有让他替自己牵马,而是抬手,示意他往前带路,自然问道“近来可有何消息传回?” “山南道里早先已通了联系,那边说是在排查邪教组织,耽搁了各方回应,但明眼人都瞧的出来,他这话里不尽不实的。尤其是最近,关停了一些隘道,我们的人得拔山涉水才能回来,信息闭塞的很。”黄清杰说着,福生皱眉,也不多言语,听那道人继续说道。 “近先日子,隋城附近阴气森森,我们怀疑事关地府,但…”说到此处,他不再言语。 福生自是知道,他们这众道士虽修为不算低的,但真碰着了阴兵阴将,怕也只得是碰一鼻子灰。 如今,地府已经明言跳脱天庭管辖,而至今,天上还没什么动静,只在西北战局最焦灼的时候,降下福禄寿三星,便再无声响。 闻言的福生也只是神色阴郁,他缓了缓神情,语气不复先前轻快,他严肃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马匹停在了道教所的门口。 这是前往隋城的最后一站,而那里是神皇派的势力边缘,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对山南道的调查,此行,福生前往无异于孤身入虎穴,为此黄清杰特意让他暂歇一日,明早跟随一队货商同去。 道教所,对于福生来说并不陌生,虽得益于神皇派在朝廷方面的建议,但本身作为道士们出行时的驿所,这里往来的能人还是不少,所以,能购买或交易到不少紧缺的物件。 当晚,福生便在所内搜集了些符箓器物,他孑然一身,用的自然是神皇派给的能做易物的黄锭。 等到酉戌相交,福生回到客房内,借着灯烛的光,小心的雕刻着一颗拇指大小的核桃。 窗外,是明朗夜空,繁星熠熠。 拿着刻刀的福生,手指一点点小心的用着力,扁平锉刀头的刻刃游走在坑洼的核桃表面,一点点剥去上面的碎屑。 橙黄色的火焰将白纸晕染出岁月的颜色,上面露着少许空隙的洞中,倒映着福生曾做过的无数多小小的梦。 那时,朦胧的冬季将窗台包裹,只留一小道流窜向外的烟火小道,而整间房屋都在炭火的烘焙下,十分温暖。 尚未白头的紫虚真人,便就着烛火,雕刻着一枚枚核桃。 在他老家那里,孩子身上都有戴核桃的习俗,每长一岁便添上一颗,寓意长岁平安。 如今,恩师已去。 坐在椅子上,目光专注的福生,将最后一刀稳稳的划下。拇指大小的核桃滚落掌心,就像一颗被打磨过的心脏。福生握着它时,耳边似能听到当年那个老人,轻声说的每一句话。 次日清晨,背着简易行囊的福生从房门走出。 旭日东升伴随着早起的寒流,似炉火燃起后吹来的第一缕带着灰烬的风,呛的人嗓子有些不适。 略微清了清嗓子的黄清杰等在门口,他穿着与昨日并无大碍,只怀里抱着个布囊,从冒起的热气不难看出,里面是才出锅的炕膜。 过了金陵,以庐州为界,往西往北那些地方的粮食就以面和饼为主,其中,比较出名的便是这炕膜了。 听说是在圆缸状的锅炉里,将面饼贴在炉壁上,用火烘焙。 不同的火候烤出来的质地也是不一样的,其中福生吃过一位老师傅做的,质地轻薄,入口酥脆,再配上特质的蘸料,简直是人间仙品。 福生望着那其实没太多交集的道长,心中有些惭愧。 黄清杰将手里的布囊硬塞到他手中,自顾自笑道“此去山高路远,还望道长珍重。” 执拗不过的福生,也只得遂意收下,他与黄清杰又寒暄了几句,直到门口马队渐近,方才离去。 因为禁令影响,原本行道其实不算宽敞,但如今来往人员少了,路面反而被这一队车马衬托的有些孤零零。 车队并未因为临时增添这一位乘员而有异议,相反,一方面是以黄清杰为拖,背后有整个神皇派做担保,这是外人求不来的。其二则是,一路上危险可能随时会爆发,而有一位神通广大的道长,很多时候是可以逢凶化吉的。 对此,所有人都表示了前所未有的极大热情,这导致初次拜访的福生被一群热情洋溢的人所包围,内心多少也有几分不知所措。 一路上,预计是要花费三天时间的,但因为各种关卡都直接放行,所以这三天时间又被提前了将近两三个时辰。 一行人在出发后的第二天便已摸到了山南道的边界了。 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越来越远离安全,开始向着危险慢慢逼近。 马队到达隋城边界是下午申时,预计傍晚左右就能到达隋城。 坐在马队车尾,与一位资历老辣的镖头并驾齐驱的福生,循着视线抬眼望了望不远处已经能看见密集之外隐约有城市踪影的远方。 从神皇派给他的消息里,靠近山南道便能瞧见城上气运,当然,这得是专门的望气士才能看见,一般道行高些的其实也会有所觉察,但向来都不够准确的。 远处,天空中,斑驳的雾气似云雾,朦胧缭绕好似一口大煮锅上飘荡的香浓气味。与此同时,在白的缓缓发出光亮的透明雾气外,隐约有一层墨绿色的罩子,时隐时现的笼罩在白雾之上。 “咱们这老些年没在草地上跑过马了,当年前帝还在世的时候,咱还一口气从辽北打到当涂以西的,如今,诶…”身旁,那粗嗓门的汉子夹着马鞭,自顾自向着福生说起他那波澜壮阔的峥嵘岁月。 以上内容,福生也是听了少许,但奈何这位年岁估摸有近五十的镖师,一说起话来,那是一个滔滔不绝,恨不得把他这辈子所有的高光时刻都抖擞出来。 要是换作平时,福生倒也乐的当个故事,但自靠近隋城,他便越发的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不同于以往,福生能感受到周围灵气出现了明显变化。首先是浓度提高了,一般而言灵气的浓郁程度对事物的影响是利弊参半的。 往好了说,人在浓度高一些的灵山宝地里待着是会延年益寿,身体强健,但坏处也很显然,这种地方如果没人保护是会引来一些不小的麻烦。 更何况,这里的灵气还不像是神皇派所在的仙山,是纯正浩然的正气,反而沾染了阴寒,人长此以往吸入身体里会诱发各种疾病。 福生无声无息间开启了神识,在凡人眼中,对于道人开天眼,开神识其实也都是察觉不出什么的,除了个别灵感颇高的除外。 而透过那双凡人看不到的纯白眼眸,福生发现,空中时不时会漂浮着一些微弱且细小的绿色斑点,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在空中摇晃,密度不高。 顺着那些光点移动的痕迹,福生在地上的草丛里寻找,这一瞧还真让他看出了点门道。 只见一朵娇嫩的红花躲藏在无数多枯枝泥泞里,它的花朵尚未张开,鲜红如血的花苞如同一颗露在地面上的种子,安静的躲藏在旁人无法注意的阴影里。 福生眼眸渐渐变得有些凝重,周围的视野随着他的神识扩散,而开始放大。 十丈,百丈,千丈。 福生灵感忽有触动,在离他们尚远的森林内另一个方向上的官道处,一股阴风吹过。 一瞬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充斥脑海。 “不好意思,小道突然想起来一件私事,就先先行一步,前方不远便是隋城,诸位有缘再会!” 不等其他人询问,福生架马往前行去。 众人的声音渐渐被他抛之脑后。 此刻,策马在树林里的福生神识一刻不停的锁定并确认着之前的位置。 两年,已经过去了两年之久。 从他被击溃的那一晚,在面对师傅的亲手一剑,他那一颗炙热的心,便从此有了燃烧的理由。 森林深处,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三个着黑衣,头戴兜帽,但依旧有狰狞白光从隐藏的帷幕之下显露,反而越发使得恐怖。 此三人,为首一位手持鬼头大刀,肩上扛着一具不完整的尸体,而身后二人则分别拽着手脚等其他物件,看起来与恶鬼无异。 就在三人打算做些什么的时候,丛林外,马蹄声由远及近。 “来人了?”一位戴面具的转过身子,他面容呆滞,嘴角还流淌着腥臭的液体,看起来并不聪明。 另一位成员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见前面转头的那位,身子突然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他歪着脑袋,准备过去查看时,那家伙浑身一抽,随即整个身子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膨胀,接着嘭的一声炸开。 在惊愕之余,率先反应过来的是那拿着鬼头大刀的,只是在那家伙准备起身的一瞬间,一条雷霆从那膨胀的同伴身后蹿出,直奔他而来。 躲闪不急,雷霆触之,大刀在一阵噼里啪啦乱响里,脱手,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冒着黑气,整个身子被雷霆击溃,化为飞灰。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了。 耳边甚至才听到那轰隆隆的雷鸣,伴随着莫大恐惧,甚至忘了,之前听到的马蹄声,如今也已快至身边。 “你是谁的部下?” 站在他身后,福生将一张写有镇字的黄符贴在这名鬼差的脑门上。他的声音很寡淡,寡淡到似乎多说一句都无法忍受的地步。 “我…我是…”那名鬼差咽了口口水,他脸上的表情罕见的浮上了极多惊恐。如果他能看见自己的脸,想必,就会发现,这上面的表情,和他在很多临死前的人们脸上看见的,一模一样。 “我是喜夜王手下,责令巡视的阴差。”他的声音颤颤发抖,浑身因为头顶的符箓而不得有丝毫动作。一边,寄希望于这位能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一边又在想回去之后怎么通知上面,好将面前之人碎尸万段。 就在他思绪百转千回之际,蹲在他身后的福生将黄符朝下一摁。顿时火光冲天。 而被这突如其来的阴火灼烧,但身子,甚至连声音也无法发出仿佛依旧被禁锢着的阴差来说,眼睁睁看着那个蹲在他背后,一点点缓慢消失的身影,这时,他才回想起,死亡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喜夜王,原来是笑判官的手下。”已重新站在官道上,身旁迟来的马匹在靠近福生时缓慢停步,极有默契的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摸了摸相处有段时间的爱马,福生的手一边捋着马背上的鬃毛,一边在脑子里电转火石的规划着接下来的行动。 隋城门口,侍卫脸上都带着些浓重的黑眼圈,似晚上没睡好般。 他们依次检查了车队上的人员和货物,在反复确保没问题后,才让人通过。 其中碰,一位打了个哈欠,他揉着眼睛,靠着城门旁的土墙,抬眼看了看远在地平线上头的太阳,嘟囔道“终于又要熬到天黑了。” 城外,又是孑然一身的张福生,独自一人从树林里走出,他站在树下的阴影里,望着城门方向又看了眼旁边孤零零的城头,随即挑了下眉毛。 尹仲 城头一角,那是鲜少有人注意的地方。 做过守卫的大抵都清楚,平常时期,守卫的存在与否只介乎于心理作用,而真当守卫发现了有不对劲的地方,多半已经晚了。 守卫,守护不了任何东西。 事发前约半柱香的功夫,从城外树林顺着大地的阴影,沿途避开一切视线,直越过不算高耸但结实的城墙,在一众听觉嗅觉都极为出众的守卫们的疏漏下,最终平稳抵达了案发现场。 让我们再把时间往后挪一点,就挪到事发时的前面一点。 那时,一位体型壮硕,且胃口和他身材一样好的胖守卫正偷偷出现在一个没人的小角落里,虽然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待在这样一个,看起来并无太多价值的地方,但,人总归是要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小小隐私。 当他在确认四周只有他自己时,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夹杂着舒适的芳香,就好像有人在他面前点燃了一株效果奇佳的安魂香般。 于是,带着沉醉的笑意,这名守卫确确实实的往后踉跄了几步,然后,被一只藏在黑暗中,阴影里的手给托住,紧接着,他将带着微笑,脱离今天的岗位。 让我们暂别这位朋友。 那躲藏在阴影里的凶手,毫无疑问,他拥有着敏锐的直觉以及可怕的行动力,他的眼睛注视着不远处的一栋建筑,那双锐利的眸子,在落日残存的点点余光中,化作两盏明灯般的苍白。 于是,这位倒霉的家伙,在开启神识的一瞬间,就被整座城的人锁定。 有那么一瞬间,福生感觉到了一丝荒诞。随即,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在骚乱尚未被彻底引爆的前一秒,他收敛住了全身的气,关掉神识后,笔直的朝着另一个方向快速奔去。 他从一个阴影迈向另一个阴影,在沿途路过的各个深巷里辗转,凭借着道门中诡异的手段,活脱脱像是一个幽灵,能出现在任何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远处,太阳已经开始下落。不少房屋遮挡住最后的余光,那些深黑的影子像无情的涂漆将一切都慢慢染成黑色。 天空开始出现好看的霞光,那是阳光在面对黑暗时激烈碰撞才能产生的颜色。 蔚蓝色的底,像一首溢于言表的诗,赤红渐渐褪去,露出无数颗显露真诚的星。 街道上,行人们依旧行走,整座城市没有因为黑暗而陷入寂静。 那些提着手杖,打开灯笼的人,纷纷瞪大了眼睛,他们看向街巷深处,看向屋篷楼顶,看着脚下大地,他们维持着之前的样子,却在某一个瞬间,仿佛被人操控了般,突兀的转过脑袋,直愣愣的盯着某一个拐角,好像,在寻找着某人。 背靠着一面墙壁,小心蛰伏在阴影里的福生快速平息着因运动造成的喘息。 他想起师傅曾经给他说过,在很早之前,祭祀通常是在傍晚时分进行。 因为那时是一天阳气衰减至阴气大过阳气的时候,许多阴物都喜欢在那时候出来。 街巷处,有提着灯笼的小孩在家人的带领下,无声无息的往前走着,突然,那孩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吸引,他举着灯笼的身子僵硬了一下,接着,就像一个坏掉的木偶,眼睛发直,整个人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向着巷子口转去。 而随着他灯笼的伸出,巷口里的黑暗似乎被惊扰。 孩童直愣愣的眼神一眨不眨的盯着里面,似乎是非要看到什么,接着,孩童往前走了一步。 原本走在孩童身旁的两位大人也停了下来,他们同样是目光发直,脸上维持着之前的表情,一个咧嘴在笑,脸上肌肉僵硬。一个没什么太多表情,只是眼角在快速抽动。 他们二人在孩童往巷口走的同时,一齐转过身子。 晦暗的风从巷子里往外吹去,那蔓延在空气中的淡淡腥臭有让人作呕的想法。 “去!”一声轻吟,那腥臭大鬼如突兀出现的公牛,以夸张的速度,朝挡在巷道前的三人撞去。 整条街道,原本热热闹闹的,前后突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下一秒,大鬼消散,倒地的三人昏迷不醒。而从巷口飘出一张轻薄的黄纸,后,再无一人。 某些时刻,福生简直以为自己来到了阴间。当然,他也确实没有去过那里。 黑夜逐渐将城市淹没,在肆意寒冷的空气里,一盏盏亮着的灯火被挂上房檐和窗头。 这里的气温似乎比以往的冬季都要低不少,以至于每呼出一口气,那浓郁的白雾就从口里喷出,像是农家烟囱里冒出来的气团。 在避开灯烛的过程里,他对于周围的异常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把控。 他能肯定的是,这座城的人一定是不正常的,从他打开神识看见的那一刻就已被惊骇到了。 无数如丝如缕的黑色阴气,网一般铺在城市里的各个角落,那些万家灯火里的一盏,身边就可能站着十数个鬼物一样的东西。 但在入城前,观气却并无太多异常,如今,能瞒骗的了他的人屈指可数,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开始出现在他的脑中。 人长期处在阴气重的地方,自身体质便会受到侵害,从而更容易招来邪祟。如果,这座城实际上是由地府的一位阴帅控制,那么这一切就会显得合情合理。 会是那位喜夜王的手笔吗? 福生并不敢下结论,当务之急是彻底摆脱被追踪的窘境,如果可以,最好是能混迹其中,暗中搜查情报。 如果这里坐镇的真是一位阴帅的话,那他可就有不小的麻烦了。 思绪纷呈间,福生的身子突然一停,随即他手里捏着的一张黄符噗的燃烧了起来,就在黄符的火焰腾起,一队带着镣铐,铁链的阴差从前方的阴影里钻出。 那在半空中燃烧着的黄符噗的一声爆裂,里头有一道声波般的噪音一圈圈荡出,使得一个半只脚刚踩到地面,但听到这让人头晕脑胀声音的阴差又缩了回去。 音响过后,黄符所在之地已再无人影。 某个角落里,笼罩在福生身上的黑色雾气成了一股天然的屏障,阻隔了他身上身为人的阳气,也保护他不受阴气侵扰。 但刚刚那个照面,却让他有种很不好的观感。 那队鬼差,并非青面獠牙,反而与常人无异,但一个个身上背着镣铐枷锁,显然是属于羁押重刑恶鬼的,有大概率会是那位喜夜王手下的亲兵。 这类鬼差,属于是最不好对付的那种,不仅配备有能震慑心神的法器,甚至能使用不少法术,他们中很多人生前便是道门中的一些武职人员。 如无必要,最好还是不要和这类阴差打照面。 一颗老树,在昏黄的夜色中吱呀摇晃着,似被一阵风倾轧。 顺着层层枝干,一个人影落了下来。那是一位戴着面具的男性,他身上穿着夜行的衣服,后心以及胸口都贴着一张黄符,在落地之后短暂的停顿下,笔直朝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随着那个男人的离开,周围不多时便刮起了阵阵阴风,无数尘土卷着纸屑被带向男人方才逃跑的方向。 阴风过后,福生从树上跳了下来,他没有做停留,目色阴沉的往另外的方向跑去。 在古文里有记载,喜夜王乃冥司第三殿内执善恶分拣的判官,因其喜笑于形,故而又有个笑判官的称号。 当然,外号是外号,这位阴帅可不像外号表现的那么和善。据传,其性格毒辣,喜收藏人皮鼓,人骨灯。凡落于他执掌的剥皮监牢,基本都会成为一件收藏品。 真是恶名远扬啊。 福生想起这些的同时,大概也清楚了,能在哪找到这位喜夜王。 一点烛火从黑暗中如莹莹之光,照亮了前方与脚下的泥土。 故意绕开明显是府邸的建筑,直往那城西处行去。一般监牢选址都极为讲究,除了要与城内多数关键建筑隔开外,还要符合道门风水里凶兵藏西这个说法。 阴牢二字,非是虚言。除了本身关押着无数罪孽深重的恶犯外,需以凶兵之属,也就是兵部衙门去镇压他。 所以,往西去,无论是适合冥司格局的府衙,还是盛产阴气的监牢,喜夜王出现在那儿的几率都最大。 当然,通过神识快速定位到对方的位置这种,他也只是想一想。 就像,之前在城外,他在感受到远处的异样,再开启神识去寻找是自身所处远在对方能观测到的范围之外。 而在刚进城的那会儿,本想着明面上地府还不能在阳间如此渗透,结果一开就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对方的能力。 面对着几乎整座城的阴兵,尤其后面可能还坐着位阴帅,福生怎么想也不可能这样以身涉险。 在到达阴气森森的官府衙门时,周围那股寒意越甚。不用开启神识,都能看见,一密密麻麻的阴绿色斑点,似狂风吹舞着的野草,在周围蔓延,摇曳。 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回想起当日,在后院感受着冥司即将洞开时的景象。 血液也在一点点变凉。 小声念起护身咒的同时,他看见一队阴兵正从不远处的巷子外走来。 那些身着黑绿,踩着红底黑面,一身刑装模样都与常人无异,想来便是这喜夜王的亲卫。 看着面前这些白面无情的阴兵,福生悄然跟了上去。 也就在那群阴兵中大部分都从府衙大门走过,唯有一位被远远落在后面时。这位阴兵倒也有些滑稽,他走了没两步刚醒找个角落歇歇,突听得耳边疾风驶过。 那戴着长长黑冠帽的阴兵突然往前一蹲,躲过了福生这一击,而后就听得一声略带火气的骂声,他说道“奶奶的,有完没完了!老子当人你欺负我,做鬼还欺负我?真当我软柿子好欺负是吧?” 夹杂在怒火中的,则是那一招下三滥的猴子偷桃。 可惜的是,福生一只手已经摁在了他后心上,接着就听得一句“别别别,我求饶!”原是那厮向后偷袭的手已被福生的剑鞘别住,现在整个人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跪卧在地上,脸被狠狠挤在了墙上,只能挪动着嘴巴,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来。 福生扣着他,却是小声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儿装阴差?” 那被一眼看出破绽来的,只嘿嘿笑着,他老老实实的爬在那儿,努力用侧过来的一点脸颊挤出笑容道“小子叫尹仲,是长生门外门弟子,被征调而来,与我执勤的老爷今天有些不适就没来。小的这才想替老爷完成执勤,求大人放过小的这一会儿吧!” 福生没有让他转过身来,而是细细琢磨起身下之人,口中话语的意思。 长生门这些年广招门徒他是有所耳闻,但他口中的老爷,怕不是这一众阴兵。 “大人?小的今天来的匆忙,兜里只余了少些黄物,还望您大人有大量。”身下那小子还试图挣扎着,福生耳朵一动,他听到其他动静。 于是,手脚麻利的在那小子身上贴了张镇符后,用手在他嘴巴上一抹,小声道“配合点,不然…”说着,掌心处,一张雷符露出点点微光。 那位被裹挟的小哥,想着要点头,但浑身僵硬,他又想开口,但嘴巴仿佛被灌满了泥水,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于是只能疯狂眨眼睛,表示他一定乖乖听话。 一张遁符将二人身影彻底抹去,目送一批鬼差走掉,福生也带着尹仲来到一处无人居住的破屋内。 在这里,他布下几张隐秘踪迹的符咒,随即手指在尹仲嘴上一点,顿时,大口新鲜空气像是灌倒进口腔里,尹仲大口喘息着,而不远处的福生只是冷冷注视着他,像一头冰凉的野兽。 不起眼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想象一下,你置身大海,在海水将你浸没,你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被沉重的黑暗推回,不得已,你只能张大了眼睛,去死死盯着什么,想象试图会出现能拯救你的一线生机。 可惜,没有人会来救你。 尹仲总能想到,那天他躺在海水里时的感受。那个老人,从他睁开的视野里,慢慢模糊,远去。 屋子里,升起了一团火。 在火焰驱赶着寒冷,却又不必担心这里会被外人所发现。坐在他面前的,那个看上去眉目和善,但眼神却冷冰的能直接拔剑杀人的家伙惜字如金道“把你来这儿的经历都复述一遍。” 一时间,尹仲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试着转转脖子,发现,禁制尚未解除。不过也能理解,他清了清喉咙,试探性的问了句“上仙不是长生门的人?” 福生没有说话,只是晃了晃手上的雷符,他表情不变,但尹仲却咽了口唾沫,他不再保留,一五一十的开始说起,关于他的故事。 在一座历经战火摧残的村落里,一名从深山中出走,立志要在这乱世博取一份了不起功业的少年。 他趟过山川与河流的阻隔,只身一人从蜀地前往直到北属京都,纵使千难险阻,少年因此也落下了残疾,但一颗火热的心,又怎会畏惧这点风寒,他… 福生打断了尹仲的描述。 “诶,怎么?我还没说到怎么来这儿的,我…”地上那开始口若悬河的家伙正说到爽的时候,突然被人打断,一股子憋屈劲没处使。 眉头已经皱起的福生亮了亮手里的雷符,他换了种方式,说道“我问你答。” 如今受制于人的尹仲只能把一肚子话重新憋了回去,他语气谄媚道“诶,您说!” 为了赶时间,也为了快速了解当下处境,福生先是问“这座城里,有阴帅或什么其他高位坐镇吗?” 他望向尹仲的眼睛,右手毫不掩饰的握着一枚枚铜钱。 “我…我不知道。”尹仲心里有些忐忑,福生当着他的面做了一次卜算。 一枚枚泛着青绿色泽的铜板从空中翻飞着落下,尹仲反而有种放松下来的心情。因为,他确实是不知道,这座城里到底有哪些大人物躲在幕后。 铜板落回手心,福生低头看了一眼,继而面不改色的问了下一个问题“那些阴兵是怎么上你们身的?” “额…这我…我也不怎么清楚…”尹仲脸上明显有些不安。 一枚枚铜板又都再次飞上了天空,接着,福生看了一眼,这次,他倒是露出了些疑惑,倒不是对尹仲是否撒谎而感到疑惑。 “你是长生门的人?” 这次尹仲回答的倒很干脆“不是!” 福生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收起铜板,继而脸色铁青,像是无可奈何,他手指揭下尹仲背上贴着的黄符。顿时,解了禁制的尹仲啪的一下摔在地上,他浑身酸痛,但内心又为重获自由而感到高兴。 福生只抱着个手坐回到了原地。尹仲在地上还没高兴两秒,就想到旁边还坐着这么一位深不见底的高人,于是赶忙又坐了起来,摆出一副真心求教的姿态,他道“恩人?您这是来干嘛的?” 听到尹仲的话,福生倒是测过脑袋,他露出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反问道“我怎么就成你恩人了?” “不杀之恩,即为大恩。何况,恩人您也没对我做什么,若是有用得着在下的,尽管开口。”尹仲一拖双手,那表情,慷慨淋漓说的是情真意切。 早有了分明心的福生倒也不揭穿他的小把戏,而是朝火堆里翻了翻,顿时,将要熄灭的火又重新焕发出热情来。 “说说你来这儿是干嘛的,你已经骗过我一次,再要骗我,你就自己滚出去。”福生将随手捡来的树枝丢到一边,而门外,恰好有一队阴兵经过。 可分明只离着咫尺距离,但树枝滚落的声响愣是没惊动对方,而他们似乎也像是看不见这间屋子里面的情况一样。 看着屋外的尹仲反而没之前那么局促不安,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庄严的肃穆,当然,一个看起来不怎么着调的家伙,如果严肃起来,实际上还是挺违和的。 “我其实是一位游侠儿,平生不做违背侠义之事,专爱打抱不平,匡扶正义…”尹仲说着,发现那位已经站起身来,他连忙加快语速,连忙解释道“实际上,我来是接到消息,说这儿前段时间出了一堆先朝的老东西,于是就跑过来想着能不能拣点宝贝。谁知道,这儿里的人平日里看着都挺正经的,一到晚上,个个就跟被鬼上身了似的,我运气好,连着几天睡柴房这才躲过一劫。恩人呐,我可跟你讲,这里头古怪着呢?白日里要想出城还得有文书凭证,我这儿不就想办法,想着混进衙门,好偷摸盖个戳儿早晚离了这儿鬼地方去。” 尹仲说的急切,他脸上表情不似作假,可福生一把要去掐他脖子。那看起来身手不咋滴的家伙,此刻竟然虚晃了晃,整个人在福生的面前往后平移了一大截,而原地只留下一个虚影。 福生没有任何的惊讶,只是表情依旧,他收回了伸出去的那只手。 对面,展露出自身不俗身法的尹仲,此刻眼神深邃,他一只手伸到额前,将半绺碎发往后那么一甩,他用那副半沙哑的嗓音,轻松而又认真的说道“本想以一种友善的方式和你认识一下,但换来的只是不屑与疏远,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装了,我其实是…” 他后半段还没说出口,福生手中的雷符已经贴在了他的背心上。 一阵酥麻,电流顺着后背,瞬间蔓延到整个身上。 尹仲的身子剧烈的打摆,他眼皮子直往上翻,嘴里还嘟嘟囔囔,似乎在问“你…你什么时候…跑…我后面的?” 大概等了有三四息的功夫,站在身后的福生将那张雷符揭开,顿时,那浑身汗毛直立的尹仲哆嗦着往前走了两步。 望着那货嘴里打着颤,身子还时不时一哆嗦的样子,福生倒是有些心软。但见尹仲转过身来,目光凶恶,似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就在福生想着,要不再给他来两下,这手刚抬起,对面脸色一变,苦上心头,膝盖一软,朝地上那么一跪,双手抱着福生膝盖,嘴里用哭音喊道“大侠!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就饶我一命吧!” 一时间,刚抬起手的福生,见状也收回了手里黄符,他看着面前跪地不起,更似无赖的尹仲,又好气又好笑,他道“你个混子,言语里尽是些不实不详,我且老实问你,宗门几许师承何处?” 尹仲依旧是半掩面,哭着说“我无宗无门,师傅也不要我了,如今我是四海流浪,四处为家。” 福生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是少年在那一刻抱着他时,让他感受到了那切实的真情,亦或者,天涯皆是流离客,你我何曾不怜人。 轻叹一声,福生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你且起来吧。” 尹仲从他膝前抬起脑袋,却见福生面带微笑的递过一张纸巾,他说“最多不过明晚,你机灵点,往东门走去,那里会有缺口。” 一时间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尹仲直愣了会儿,好半晌才道“恩人,您这是要去闯县衙?” 福生不置可否,尹仲却赶忙将他拽下,神色严肃道“恩人,您听我一句劝,这县衙啊,进不得。” “如何就进不得?”福生眼睛稍微一亮,他直接顺着对方的话往下接去。 尹仲瞟了眼窗外,似乎是在怕些什么,他凑近了些,福生也觉得有趣便侧着脑袋伸耳听去。 “都说这隋城是某位大人物在后面看着,不然,身在这么一个尴尬的地方,怎么能一直太平安稳这么久。您来的时候估计已经惊动不少人了,这要是再露面,甭说是闯衙门,就怕是对面来个瓮中捉鳖。”尹仲的话,着实是给了福生一记醍醐灌顶般的思路。 他仔细一想,确实,在刚进城就被发现踪迹的情况下,对方如果真是有一位阴帅坐镇,怎么可能觉察不到? 而从始至终,除了几队亲卫,身为喜夜王的那位地府大人物,身边竟然连一位辅官都没露面,未免有些太奇怪了。 想到这儿,福生倒是不耻下问道“你有打听道哪些有用的信息吗?” 话说到此处,尹仲脸上露出一副贱兮兮的小人嘴脸,他招了招手,福生只得再次俯耳倾听,只闻他道“衙门那里肯定是守卫森严我们近他不去,但官家府邸那里,虽还是有重兵把手,但每天都会有下人进出,恩人,不如我们去那里蹲守一波。” 有时候,不得不说这尹仲的思维确实是很实用。 面对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安全计划,福生忍不住又问“你真是一个游方的浪子?” 尹仲则是点了点头,继而他又不甚在意的补充道“早年也跟着去参了军伍,不过没选上士卒,倒是去了稽查司待过一段时间。” 闻言,福生忍不住又侧目看了他两眼。 要知道,稽查司又是号称江湖小朝廷的地方,那里豢养着最顶尖的一批江湖势力,但本质其实还是一个情报部门。 “不过,最后嫌我太没用了就给我赶了出来。”尹仲甚是不在意的说着,福生倒没有过多言语。 屋子里,火苗已经黯淡,只留有赤红的火星,仍然挣扎着不愿就此灭去。 不速客 早先,王朝定于西都时,隋城还不叫这个名字。 作为中原版图,尤其还是靠近政治中心那片区域的,其礼仪乐术不可谓不强盛。 其中,隋城整体的地势呈南高北低,大部分房屋并不像铺在平地上那样,而是在类似阶梯上一层一层的搭建,不过这类岗川相间,其中又被一条河流贯穿始终的布局,反倒使得整座城的风水被盘活了。 身旁山脊,龙气纵横,而群龙环绕,一座隋城在此地应运而生,倒算的上是上好的宝地。 位于城西入河方向,布置有收口葫芦,而城东则建起一座高阁,用以留住龙气。 因此,许多商贾选址都喜欢买在城东,故而那座官员府邸理所应当的就建在城东门前的某处僻静的角落里。 深沉的夜色就连灯火都不可避免的沾染上雾气般的朦胧,而靠坐在椅子上,一手拖着长长的烟杆,一手则细细抚摸着光滑肌肤下那圆滚滚的肚面。 女人的背影被半只涂抹上花朵颜彩的屏风遮去大半,只看见那隐隐绰绰从肩头滑落半截到地上,堆了几叠的披裙。 门外的侍女来了又走,就像屋内的花朵落了又换。 她的手指慢慢扣住那杆铜做的烟管,继而手腕用力轻轻砸在了地面上,声音落向屋外,又渐渐传回了耳边。 女人的眼眸一眨不眨的望着屋外,天空上,有星辰有流云,树下草里有飞虫有流萤。那些穿堂而过的风,都如野狗般肆意,只有她和头顶那高悬于门框上的风铃是无可奈何只得留在此间的笼中人。 从离开家乡,跟随夫君来此,不记年岁,但觉庭院中,花开七朵,叶落七次。 悠悠岁月,本想着就囫囵过去,可身于人间,便多的是不得意之事。 先是官商勾结,陷害夫君于不义,后明哲保身,本想借此以回老家求个安稳,不料路遇歹人,一刀落下从此阴阳两隔。 颠沛流离间,最终她还是回到了这座伤心地。 她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可以被所有人欺辱的女人。 “他们想要用道德来操纵你,对你无限制的苛求,却总是能很讨巧的饶恕掉他们自己所犯的错。女人,不过是他们用来完善自己德行时的工具。” 一盏摇曳着清风的灯罩上,灰黑色的飞蛾正傻傻的撞个不停。 “他们讨厌一个女人展露出比他们还要狠毒的心,但让他们最不能容忍的则是一个女人掌握了权利。” 灯光下,女人抚摸肚子的手动作轻柔,她的手背光洁靓丽,似乎能倒映出屋子里的烛火,就像表面涂上了一层光滑的蜡脂。 窗台上的风铃摇晃着保持一个亘古不变的频率。 一把剑抵在女子后心处,隔着一层薄布,福生也能感受到,来自那名女子体内同时跳动着的两颗心脏。 握着烟管的手依旧不轻不重的砸在了地板上,如若先前不曾有过一个陌生男人闯入时一样。 四下看了看,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福生,他一只手抵在剑上,一只手则捏着张镇符,他没第一时间出手,即是在犹豫,也是在想面前女子为何不做任何反应。 于是,他先开口道“我不杀你,但需要你老实配合我。” 依旧是一副悠闲姿态靠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连脑袋都没有偏一下,她放在肚子上的手,用几根手指在裸露的肚皮上滑动,哪怕是站在她身后,福生也能闻到女子身上的那股淡淡香味。 “我一个连床都下不得的女人,又怎么去妨碍你办事呢?”躺在椅子上的女人点了下脚尖,那椅子缓慢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而椅子前后摇晃,福生抵在女人背上的剑尖也悄然没进一寸,当即锋锐的剑尖便刺破衣服。 福生抽了抽鼻尖,他缓慢将剑往回收了收,那女人在福生抽剑的同时,轻声哼了下,她身子微颤,透过那破损的洞口,看见,一滴滴血珠渗出衣服,晕染出一小片指头般大小的污渍。 而这时,女人转过脑袋,她那大片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有一小块红痕迹,似是靠在椅子上久了,等她侧着脑袋,用白皙肌肤上那只好看的桃花秋水眸子,斜瞥向他时,屋子里的火光似乎都亮了些。 或许,很多人曾梦想过的一切,都沉浸在这双能打动人心的眼睛里。 而初入此地的福生则面无表情,他手上的黄符已然拍在了女人的额头。在提剑挑着衣物遮住那好看到让人不禁想入非非的肩膀和脖子后,窗外又爬进来一位。 从外翻进来的尹仲小心在四下打量着,看见福生提着剑站在一个女人身后,他稍微愣了一下,在看见女人的装扮后,很自觉的偏过去脑袋,装作不在意道“没,没打扰到你吧?” 没明白尹仲意思的福生将那把剑收起,他伸手在屏风上画了个符,继而对着不远处扭扭捏捏的尹仲道“合上窗帘” 对于凭空出现的二位不速之客,女人反倒饶有兴致的主动问道“二位是来杀人还是做客的?” “杀人”福生将地上的衣服一堆,放在她的腰腹上,继而弯下身子隔着衣服将她一把抱起。 僵硬的身子在空中翻转了下,继而被福生稳稳拖住,也保住她腹中胎儿免受外力侵扰。 福生抱着她快步来到屋内一角,随即将她放下。 女人身子不能动弹,但眼角余光却扫到那向自己走来的尹仲,她笑问“那妾身又如何能帮到二位?” 一只手将她额前的黄符揭下,女人抬眼平静望着面前那副不算出众,眉眼里甚是内敛温厚的福生,随即便看见他将一个小瓶子打开,用右手的食指在瓶子里沾了沾。 福生将沾染着红色油彩的手在女人额上画着,口中念念有词。 一旁的尹仲虽不清楚福生要做什么,但还是很自觉的站在门边,随时戒备可能会出现的侍从。 “来人了”门口,尹仲小声提醒着。 福生撇了那边一眼,他语气不变道“躺椅子上。” 尹仲愣了下,他回过头看了眼福生,而后又指了指自己道“我啊?” 很认真的点了下头,福生丢过去一块玉牌,并小声道“术术分合,为形转坤,天乾阴阳,莫骨移像。” 说罢,他便在周围丢了几枚铜钱,顿时,尹仲觉得眼前一花,再一看,原本还坐着两人的角落顿时空空如也。 眼前这幕,属实是让这位走南闯北见过不少手段的游侠,也得感慨一句“这还真是位神仙。” 门口的脚步声渐近,尹仲握着那枚牌子,上头温润沁凉,内里好似有光华外放,触之便爱不释手。 可眼下,他可顾不上那些,回忆着福生的话,他也小声默念着,随后往椅子上那么一躺。 巡视的侍女托着一小块盘子,上面放有一支竖起的蜡烛,黄白色的灯罩在烛光的映照下散发出明晃晃的亮光来。 那位头上只插着一枚朴素木衩的侍女面无表情的朝椅子那看了一眼,继而又悄无声息的转身走掉。 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尹仲待得外面再无动静之后,这才探出脑袋往后看去。 而身边,福生所在的一角,二人已呈现两两相对的坐姿,福生一只手点在其眉心,双目紧闭,似在思索。 几乎是在尹仲回头之后,福生猛地睁开双眼,他手指抵在女人眉心,左手则按在剑柄上。 不明白和和气气的福生是怎么了,尹仲也跟打了鸡血似的,刷的从椅子上弹起,他握着腰间的短刀,警惕的四下张望,却也不敢贸然出声。 被福生摁在身下的女子,也睁开了她紧缩的眉头,望着突然面露凶色的福生,这位一开始就处于云淡风轻的女人,此时却突的有些担忧起来。 “怎么了?”尹仲在那站了半天也没瞧出有何异样,只能投来询问的目光。 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的福生,他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人反问道“妾身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那道长以为何呢?” 福生将手里剑抵在女人肚皮上,感受到来自性命之威,女人腹中的胎儿竟然蠕动着,在女人的肚皮上映照出两只细小的手的形状。 望着美艳女子肚子上那诡异的异常,尹仲也将手里的短刀对准女子,可他站在离二人足有十步的范围之外,可以预见的是,如果情况一但有所不对,他绝对是毫不犹豫的调头就往窗外跑。 福生的视线略过女人痛苦的脸,落在她颤抖着身体的腹上,那里,似乎有一个可怕的恶魔,正想撕碎一切,想要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青剑上寒光熠熠,这柄曾在神皇派后山上,被名剑天诛一击即碎的宝物,后又被重铸修复,此时,它剑身上藏气而不外显,是以天罡锤炼,锋锐比之以往更有甚之。 而握着它的福生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将它收了回去。 一张黄符贴在女人的肚脐,也同时削减了她的痛苦。 已经做好战斗准备的尹仲望着放过女人一码的福生,即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隐约有些不安的问道“恩人,她肚子里的是什么东西?怪邪性的。” 收回剑的福生,将女人重新定住,他从怀着取出红绳,分别在女人的手腕脚踝处用锁魂的手法系上,做着的同时,给尹仲解释道“有人在她体内种鬼婴,而且很大可能是那位喜夜王做的。” 尹仲对这些没什么概念,但喜夜王的称号他可不陌生,那可是地府有名的主,尤其是走南闯北这些年,见识到的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接触到这位大人物,对他而言可算不上是好消息。 于是,尹仲便苦着一张脸,有些讪讪道“那,道长您的意思是?” 福生将地上的铜板依次竖起,然后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又摸出张黄符来。 火光哧的一声亮起,女人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僵在原地,但她眼睛一瞬间充血而变得赤红,但在福生的控制下,渐渐,红潮褪去,开始恢复理智。 “寻常女子,至多沾染邪气,被有怨缘的鬼童盯上才有可能以人身降世。但鬼王的子嗣却不是寻常人能承担的起的。需以…血祭。”说着,他撒出去一摞纸人,那些飞舞空中的纸片突的停在了半空,看的尹仲又一阵瞠目。 女人意识开始变得清醒,但听闻,她嗓音混浊,似是由浓痰卡在喉咙里,让她说不得。 “到底是什么血祭?”尹仲观察到门外有动静,他连忙往福生的方向走来。眼见那十数张小人接连飞了出去,不消片刻,外面便传来响动,像是一群恶鬼在叫嚣着争斗。 手里不知又从哪变出根熏香的福生,将手腕一抖,那香便稳稳的穿透木制地板插在地上。 上面轻烟淼淼,似有云雾遮绕,将这片小小空间给隐藏起来。 “你且守着,香烛不灭,你们便无事。切忌,不要动她。”说罢,福生提剑冲了出去。 留在阵中的尹仲强压住内心的慌乱,他侧过脑袋,看着女人以别扭的姿势靠在墙上,目光又移过她裸露在外的锁骨,从她胸前的布褶一直往下,看见那处高高隆起的滚圆肚皮,上面,一张用朱砂画好的符箓正贴在女人肚脐位置。 从阵中出去的福生,将目光移向门口,他思绪一转,将椅子踢飞出去,整个人往窗外飞跃去。 这时,屋外,亦有三四名鬼差跟着飞向窗外。 屋外明亮皎洁的月光里,提剑的福生被一众阴影所包裹,他身上金光大闪,一些避之不及的鬼物在接触到那黄物之后皆化作灰烬分散而去。 脚踩羽步,头戴道帽,身披黄衣的福生将身上黄袍一扯,双手掀起露出背面的阴阳图录。 顿时,周围阴风散却。 无数尖叫的恶灵纷纷离他远去,但仍有三位手持刀剑斧钺,状似常人的阴差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福生将那黄袍反着披在身后,他手中青剑上黑气退散,复又有青光流转。之间他空着的左手,飞速掐着手诀,口中诵念有,煌煌天雷之名。 一位阴差眼神里露出一丝惊诧,他口中急喝,一声尖锐仿若能刺穿人耳的长啸从他口中发出。 然而,数条雷霆化作纷飞箭矢朝他们涌去。 此为神皇派绝学之一的九天御雷真诀。 小角色 天空中,乌云密布。 在忽明忽暗间,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股浓密的压抑中。 当雷霆闪过第十次时,大雨才如释重负,冲刷着残留在地面上的污秽。 福生靠坐在一处屋檐下,避雨的同时,也是在等。 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的路面,凭空出现了一队扛着轿子的人马。 一位位戴着圆顶兜帽,脸上画着惨白的妆,嘴唇却涂着鲜红油彩的人,扛着那张硕大的轿子,就那么凭空出现在福生的面前。 因为屋前有块高高的门槛,索性直接坐在别人门槛上的福生,踢了脚面前竖着的剑。他起身的时候,雨幕中,那扇正对着他的轿子,也掀起了帘幕。 黑暗中,一只苍白到显得很病态的手伸出,继而,福生看见周围一切都慢了下来。 雨水停在了半空,一位位面无表情的轿夫如同木偶般呆愣在原地,当然,他们本来也可能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肉体。 “我不记得神皇派除了王正清外还存有一位真人在世?你叫什么?”从车里走出来的是一位身长九尺,瘦高白脸的男人。 他两只眼睛极为细长,而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如同野兽在细密的缝隙里向着外界发出窥探。 福生掂量了下手里的剑,他感受到动作有些迟缓,但稍微活动了下后,倒也无碍,他提问道“你是哪位辅官?蛇纪?还是权豹?算了,都不重要,你家主子呢?” 面对福生言语里的嘲讽,那位白面男子倒也不生气,他轻轻摆了摆手,周遭被一团雾气笼罩。 福生看着那股黑雾将一切阻隔,剩下的只有他和面前之人数步之内的狭小空间。 “交个朋友,日后若是有需要,也能有个退路,如何?” 福生摆了摆手,他脸上有些厌恶道“我没兴趣和阴沟里的老鼠打交道。” 白面男子脸上抽了抽,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而向着身后黑暗退了两步。 黑雾退去。 大雨哗哗落下,福生轻吐了口浊气,他目色阴郁,继而翻身又回到了府邸。 直望着那香烧了有半截,尹仲心也随着一点点焦躁起来。 身边,女子身上被汗水湿透,发丝粘连着额角的水渍,一点点往下滑动。 不知这女的什么来历的尹仲,哪怕身旁女人再妩媚,他也不敢起半分歹念,只盼着那道长能早点回来。 说来也神奇,屋子里点着这香,雾气不大,烟味却极浓,即便如此,来往进出这房间的阴物们愣是置若罔闻,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魇住心神。 躲藏在角落里的二人也由此不被发现,平稳的渡过一段艰难时刻。 殊不知,女人身上汗水浸透衣服的同时,也在默默影响着贴在她身上的黄符。 黄符乃灵物,取之桃木纸浆,用朱砂金粉书写,辅以香烛供奉,便是常人也可诵念经文开启使用。但如此物件在保管和使用中更是的条条框框规矩繁多,若不遵守则灵性全失,法不灵验。 而浴水着身,体臭汗秽是大忌中的大忌。 眼下,尹仲背转身子盯着那截香烛,全然不知他身后,女子眼眸已青转红紫,肚子上的黄符脱落,皮肉之下一张恐怖人脸正映照在皮脂上。 女人双眼开始渗出血泪,她张大了嘴巴,却只能无声的嘶吼。 一条条青黑的经络沿着她的肚脐向四周扩散开来,那些潜伏在皮肤下如同藤蔓的血液,像蜘蛛的爪牙,野蛮而夸张。 女人身上止不住的开始发颤,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血液从她的五官里流出,那些交错在一起的污秽,浸湿了贴身的黄符。 当尹仲发现身后蔓延过来的那股寒意时,一根根浸透黑血的红绳竭力压制着沦为血人的怪物。 妈呀一声。 尹仲被眼前一幕吓的往前直蹿,落在门前。 门上风铃清脆作响,而这落在尹仲的耳中却如那催死咒般。 屋外大雨下了又停,而急着赶回去的福生却被一个白衣服的家伙拦在了路上。 漆黑的夜里,依稀借着微光看见对方身上那雪白的衣服,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福生眼底里的白色溢出,如今他的行踪已藏不住,况且,为了引开尹仲身边的追兵,甚至在不清楚敌方阴帅所在位置的情况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开神识。 而结果也如他所预料般,对方刻意隐藏了踪迹,仍打算处于暗处,不知有何谋划。 两旁街道上,所有的灯火在福生踏足之后皆悄无声息的灭掉,好像无人愿意去惊扰到他一般。 想了许久,其实很多问题他都想不太明白,如今陡然出现的这人,似乎能带给他一些答案。 提着剑的福生环视四周,发现除了对面,竟无一人靠近。 于是,他开口道“你是喜夜王?” 隐藏在夜色里的白衣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用一种疑惑的语气问道“以尔等天资,何必屈尊宗族之势?” 对此,福生也不打算回答,这街头街尾的两人仿若在自话自说,呛啷一声,福生手中的剑斜提着以迅雷之势率先发难。 结果显而易见,白衣男人左手上的剑鞘抵在福生的剑刃上,他身子往后退了半步,脚下泥土深陷。 并不指望一招制敌的福生剑随心动,那藏在剑身上的雷霆瞬时而发,就在二人交击的瞬间,白衣男人脸上闪过了一则光亮。 下一刻,两条雷霆交击在一起,噼里啪啦的闪电鞭挞着周围的一切,而悄然躲过的福生,没有急着进攻,他脸上露出些许凝重,继而问道“道友即为人族,何至于与邪魔为伍?” 光华一闪而逝,周围重新陷入了黑暗,但在开启灵窍的人的眼里,白衣男人身上散发的光亮岂止璀璨。 在他衣秀华美的锦服上,那条金丝绣成的凤凰悄然脱离衣物,红绳般的绒羽上冒着火渍,正悄然立在他肩头。 男人,白面细眉,修长眼眸下,白光熠熠,而在他美玉似的白皙额前则亮着枚深棕色的兽纹。 虽说,道门弟子开窍,其灵斑灵纹多为纯白淡黄,但也有那天生圣人,是为万物至纯。 其五行土命,色为浓黄,棕紫墨黑,本命越真。 毫无疑问,对面是一位实打实的圣人命格的道教修士,但福生从未听闻有如此人物,且还是委身于地府。 那白衣男人抬起手掌,在肩头的烈鸟脖子上轻轻抚过,丝毫不在意那炙热到足以烧伤或溶解掉他的温度,其眉目在福生身上仔细打量着,眼里兴致缺缺,他说“凡人之小年,尚不及群兽之岁尔,朝菌不知晦朔,岂不可悲?” 福生知他所言,乃觉人身岁短,有如朝生暮死之蜉蝣。但… “我只知道,人活一世,必有一行一德,非长生久安,非功名利禄。”福生将剑悬停于身前,他眉心处那朵七瓣金莲已有一朵开始由金转紫。 白衣男人眯了眯眼,他脸上的笑容有些生硬,就好像嘴角是被人硬拽着给扯上去的。 “日月即出,燧火不息,甚是,有趣。” 在一瞬间的失衡中,福生感受到周遭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他看不见一点一滴的光亮,眼里全是黑暗。黑暗,无声无息,全是黑暗。 呼! 一口新气换出,在那柄细长柳叶剑即将割破福生喉咙的瞬间,白衣男人的周遭好似被定格了般。 他脸上的耻笑,手指捏着的剑刃,他肩头上停靠的那头蠢物,乃至一切都在瞬息间停滞了下来。 早在去年秋尾,已学完神皇派所有珍藏的他,望向负手而立满脸欣慰和赞叹笑容的王正清,问了一个他一直都有的疑惑“何为真人?” 对此,这位神皇派的小王掌教想也没想的就回了句,“形神俱妙,与道合真。” 这两句话,他足足悟了快一年,却始终没办法抓住真意。 到底什么才算是妙哉,而真意又是什么。 他不断回忆起,当时一心挥舞出的那些剑,每一笔他都在竭力去模仿,可始终只是有形而无神。 神皇剑意中,最难学的森白骨和一剑一心他都只差半步,但偏偏就是这半步的距离,却让他有种一生都难以走完的观感。 这种挫败,他在那天夜晚体会过一次,在一盂肉身瓦解的那天又体会过一次,而现在,他在面对那种黑暗时的无力又将他拉回了那个夜晚。 你究竟需要挥多少剑,才能真正做到改变? 白衣男人眼眸突起,他的手腕上传来一股挥空之后的虚无感,而明明他现在应该已经将剑刺穿对方的喉咙。 惊愕中,他意识到对方可能已经修改过一次时间了。 道门修士有神修和心修两种,通常术术,心法用以辅佐神通威能的被称为神修,此之道成圣者,有如陆地仙人,能移山填海是无所不能。 而修心者,万事万物存乎心念之间,所思即所想,所想便所显。是以有口含天谶,而神思近乎道也。 修心之难,不仅需要天资,更是得心境,机缘一样不缺才行。 若是对方真的在那一瞬间领悟到了,那么,今日决不能放他离去。 白衣男人脸上的神色逐渐开始变得难看,他肩上的烈鸟化作赤红的流矢,急掠而去。 福生依旧是保持着悬剑停于身前的动作,与之前相比,此时的他气息内敛,浑身上下反而没了先前那股随时都会迸发的锐利。 可就在火鸟飞出到空中的一瞬之间,那只蠢物全身上下的火焰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很快的就消散于半空。 而它原本要冲杀的方向,福生的身影陡然间消失不见。 提着剑的他,像是一个醉酒的酒鬼,脚步虚浮,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已经绕过了烈鸟,来到了白衣男人身前。 他手中握着的那柄青剑狠狠的刺在白衣男人的心脏处,上头赤红火焰伴随着金线垂落开始寸寸崩碎。可惜的是,那绝好的一剑仍是没能刺穿男人拍的胸膛,在那剑尖的位置上,一面铜镜碎裂了一小块。 破片位置上,一股青烟冒出,轻微的好似只像是剑尖来势太快,从而迸发出的火花。 福生睁开了眼,他有些怅然若失,那难得的顿悟,心意已经转到最佳,挥出的一剑却还是未能建功。 白衣男人脸色阴绿,他身子往后猛地退了一步,在福生接着追赶过来的一剑时,慌了神般要逃。 可剑心得到突破的福生哪里舍得让他走,提剑迈步去追,直刺中他胳膊手腕,直砍的是血肉横飞,惊悚十足。 但在那白衣男人转过身的同时,福生却感觉对方似乎变了。 青烟汩汩涌出,包裹住对方,也暂时逼退不知所措的福生。 一道赤雷砸下。 福生的手掌上同时又捏着十来张雷符,这是他最后一点家当了。其中好些是他在道教所和别人交易时换来的,许多还是别人一听他是神皇派的,都主动送了些。 不得不说,神皇派在处理日常交际上确实算得上是模范,很多小道馆原本难以维持生计,也都得益于神皇派的帮扶,所以,这些年积攒下来不少声望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但不幸也就不幸在这儿,那些被福生挑剩下来的,也都是些办成品,威力不敢说多大,只能是勉强奏效。 就好比刚才那张赤雷符,巴掌大小的符咒一经丢出,竟然差点没发动成功。要不是福生道行深厚,恐怕这雷符甩出去就跟个废纸一样,上头蕴藏的灵性太低。 “还是不能贪便宜啊。”福生忍不住的叹道。 望着对面那青烟里不断膨胀变大的身影,他捏着的一堆黄符一股脑的统统丢了出去。 结果还算能接受,十张至少有七张是能发出点动静,可这些在接触到青烟的瞬间便被消减,成了一点残影。 无心顾暇这些,摆在福生眼前的目前有两条,一是抓紧时间跑。对方实力不用估计都肯定是高自己一线的,原本他的计划是尝试去刺杀喜夜王,但在见识过那名副官后,他开始觉得自己可能没机会动手。而对方不主动露面,显然也是忌惮着自己,不愿冒险。 但随着这个男人的出现,让他意识到,可能这座城里阴帅不在,而一个显然还只是真人伪境的,自然是比不过他货真价实的境界。 当然,这一切,都伴随着那位阴帅显露出气息的瞬间而被推向了一个无可避免的结果。 福生压紧牙关,他再次内敛住气息,回忆起先前那一次的用剑。 他还不能走,近在咫尺距离下,他若逃了,那尹仲势必会被发现,而那个女人肚子里的鬼婴在受到威胁后已开始了提前降世,那女人也会因为承受不住一位鬼王的子嗣而暴毙,成为婴儿降生时的祭品。 如果不能在这里将他击败,那未来还会死更多的人。 青烟中,一只大手掀开浓郁青雾,抓挠着,从虚幻中将自己拽出。 周围的气温瞬间降到了冰点,在一股极寒的摧残下,一只头生犄角,身形巨大且青面獠牙的巨人走出。 它细眯着眼,身上那件白色的衣服被崩解成碎片,脸上一张大嘴从一边的耳朵根咧开到另一边的耳朵根底下,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 福生人未至但剑已到。 七步之内,万事万物皆在一剑之下。 哐当一声,福生的手臂感觉一阵酸痛,他满脸惊讶,却不是因为森白骨的剑有没有击中,而是对方不躲不闪仍有福生一剑挥出,但连对方的皮囊都没有戳破。 那青面獠牙的怪物伸手想要握住抵在自己胸膛的长剑,但福生扭了个手腕,剑身似蛇游走在他身上,却只擦出无数火花,丝毫未能伤其根本。 “神皇派?”那青面怪物小声低语了句,福生警惕着他的动作,正准备拉开身位,突然感觉脖子一酸,下一秒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对方拎着,提到了半空。 好快! 这是福生脑子里想到的第一句话。 青面怪物一只手将福生提起,他另一只手却已经夺下福生手里的佩剑,他饶有兴致的把玩了两下,继而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轻笑道“凡人的肉身有时候也还是有点用处的,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将福生手里的剑随手丢在一旁,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样式的东西。 福生挣扎着,窒息感却让他整个人浑身无力,尤其是在靠近阴帅时,那股寒意透彻心肺。 单手打开盒子,那青面怪物将一枚红色的药丸捏在手心,他放置在眼前,仔细而认真的去欣赏,他嘴里呢喃道“多漂亮啊!你看” 他强行将那颗药丸塞到福生眼前,在黑暗的光线里,那颗让人看不清真实的东西,隐约在黑暗里散发着光亮。 福生闻到上面的气味,整个身子都不经为之一颤。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能勾起人对其本能的占有和食欲。 “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们人族哪一点吗?我最欣赏你们,总是能创造出一些很难出现的东西。比如它吧,一颗小小的药丸,却能大大增长人的寿命使其拥有和妖魔同等长度的岁月。”那青面的怪物说着将手里的药丸强硬的塞进福生嘴里。 看着满脸涨的青紫的福生,那怪物毫不客气的将福生嘴里的牙齿戳破,硬生生用那双粗大的手指,将或着血与肉的药丸从福生那紧闭的嘴里硬塞进他的喉咙。 做完这一切,他把手放下。福生从空中摔倒,但他甚至来不及去捡其身旁的剑,便感觉到自身如同被架在火堆上烘烤,全身上下一阵炎热,烫的他整个身子都开始冒热气。 青面怪物看着在地上挣扎的福生,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露出那双瘆人笑容的牙齿,眼睛上下打量着痛苦的福生,有些可惜道“皮相太差,不过魂魄倒是可以抽出来做灯芯。” 周围无数多阴魂靠拢过来,却只敢站在离怪物十步之外的位置。 “殿里那个捣乱的小子呢?还没抓到?” 沉默了会儿,一位阴差颤颤巍巍说道“禀大王,那小子化身成阴差,现已不知所踪。” 青面怪物闻言,摆了摆手。正当那位汇报的阴差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时,突然感觉全身僵硬,不一会儿,他的脚底下升上一块寒冰,而他整个人也在渐渐被冰冻,且速度极快甚至在他反应过要求饶时,整个人已经被彻底冻上了。 “丢去寒冰监牢,三百年后准许他出来。”青面怪物冷静吩咐着,随即他摆了摆手,让人将地上已半死不活的福生带走,自己则在原地站了片刻,他皱眉思索,似乎想确认那逃亡之人的行踪。 被缚者 院子里种着的一颗老树已经干枯了许多年,每到夏天,那些爬满枝丫的绿色藤蔓便生长开来。 绿色的宽叶从褐色的根茎上长出,那些盘结在腐朽枯木上的藤蔓里长出柔嫩的白色花朵,盛放的花冠散开成五片,像星星落满树间。 这座偏园已经荒废了许久,满园的枯枝烂柳无人打理,在那些无脊岁月能陪伴的,只剩树底下的那口老井。 从井底往上看去,天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瓶口那么大,不管是风来了吹落下的枯叶,还是偶有经过停留在洞口附近却始终不愿再进一步的虫雀。 这座荒废了许多年的老井下面,土地湿润,迂腐的烂泥中也许还埋葬着无名的尸骨。 踩在泥坑里的尹仲往后靠在井壁上,说不上来是疲倦还是紧张过后的乏力。 脚下的烂泥里,那些被惊扰的小生物四散逃去。 万幸还没有到雨季。 尹仲默默的在心里庆幸着,虽然这听起来更像是在糟糕的局势里找出那么一点还不算太糟的消息。 一朵不知名的小花盛开在凹凸不平的井壁上。 尹仲与它面对面,心情似乎也平静了不少。 因为夜色太重,他看不清那朵花是什么样子,也许是白色,也许是蓝色或是别的什么颜色。 总之,在这样的环境下,能遇见一朵野蛮生长的花,真是太幸运了。 尹仲是这么想的。 他全身冰凉,手腕上的殷红血迹干涸成了黑色的污渍,微甜的气味从伤口处迸发。 一直以来,他都试图通过言语将情绪排解在外,可无论怎样努力,那些糟糕的丢不掉的都在那儿,这一刻他觉得无声的安静吵的人震耳欲聋。 靠在井壁旁的尹仲努力让自己不要再陷入过去的回忆,可汹涌而来的情绪还是不可避免的影响着他。 来自深渊的浪花将他拖拽向海底,无数次想要抓紧的手,被暗流推搡着离天空越来越远。 站在水面上,冷漠注视他的那双眼睛啊。 呵… 一口浊白的热气从他牙缝里被挤出,那些热气快速稀薄,从尹仲仰面向上的嘴角,固执的向着天上飘去。 摩挲着腰间短刀上的花纹,那一刀刀扭曲的刻痕断断续续拼接成一个名字。 呼! 又一口灼白的热气飘出,从朦胧的雾气中,一双明亮的眼眸闪起两点淡淡的光芒。 翻转了下短刀,尹仲用左手反握住刀身,他在井壁上轻轻磕了一下,伴随着一声轻喝,他双手双脚张开,像蜘蛛般一下一下踩着井壁上的缝隙,一步一步往上攀爬着。 府邸内,躺在一张玉榻上的正是之前与福生比斗且落败的白衣男人,此刻,他目眦欲裂,身上多处伤口溃烂,鲜血都变作黑色的脓,恶臭不堪。 “吾与大人有约在先,事成之后吾将晋升成为地府阴神,尔等胆敢…”白衣男人话还未说完,站在他身旁的一位瘦长身的细长眼辅官便已用手在他额上轻轻一点。顿时,那病榻上的白衣男人似被定住,动弹不得且说不出话来。 那位也是之前和福生打过照面,从轿子里走出,是喜夜王的辅官,其真名为蛇纪。 站在蛇纪身旁的是两个面容怪异的女人。此三人乃喜夜王身边,蛇,豹,狐三官,负责辅佐喜夜王司礼山野百兽。 作为妖修,三位辅官看待人族向来与牲口无疑,此番若非地府所图甚大,以他们三人的性格怕是早已开始游乐人间,屠杀无算。 动手的蛇纪扯了扯嘴角,他笑得时候确实很有种喜夜王的感觉,至少旁人看来是如此。 他嗓音沉稳,不显浮躁道“此番,因你狂妄无谋,至使极乐大人于非降圣日临凡,若非念及你还有承大人圣躯之用,你早已被打入无间之狱,永世不得超生。” 蛇纪目光阴冷,他身后的二位辅官美艳动人的同时,看待病榻上那位的目光可都不似在看活人。 男人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如今重伤在身,且面前三人修为都不会比他低太多,况且他们也不会急于对他动手。 思绪转了一圈,见男人眼中怒火平息,蛇纪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伸手复在男人额上点了下。 男人刚有所放松,便看见蛇纪俯身,那张惨白不似活人的脸上挂着别扭的笑,可他语气里一点笑意没有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随着蛇纪起身,站在他身后的那两位美艳妇人的面庞一瞬间变为可怖的狰狞怪物,而始终保持着微笑的蛇纪与她二人并肩站在了一起。 城中入夜深后,便有更夫出来巡街,但今晚是个例外。 许多眼神呆滞的人在街上游荡,毫无疑问他们全是被阴差附身的人。 在此待了数日的尹仲早先也察觉到了异常,结合他走南闯北时的见闻,大致推测出事情的真相。 隋城,或着说那些被地府实际控制住的地盘,表面上得寻找一个有信众基础的人间势力合作。 然后,用一种手段慢慢开始渗透,将地府的实际力量借此发挥出来。 一开始,他也感到疑惑,实在是因为阴魂与人身的各种冲突,且不说本源之火的抵触,长期被阴魂占据肉身,自身随着那股阴气侵蚀,怕是人间身体熬不过月余就得腐烂生虫。 如果是一种特殊的功法呢? 以修习正阴之气的黑莲教众为例,哪怕本身已属于阴气较重,和冥司最为匹配,但也没听说哪个黑莲里的坛主修成阴神之类。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不知道。 而且,能如此广泛,指使绝大多数民众都受到了影响,你总不能说一个六七十岁半截身子埋土里的老人去花功夫练这个吧? 随着他待着时间渐渐变长,他发现,这里的人们白天都表现的极为正常,照旧做生意,生活。但到了晚上,却跟变了个人似的,有早早回去闭门睡觉了的,也有喜欢半夜出来闲逛,几个明明不认识的人却能在晚上待在一起。 而且街上不少做死人生意的,白天冷冷清清,晚上却热闹非凡。 前几天,月中旬时,城门大开,一众长生门的道士被百姓迎着从正门进来。 按理来说,道教即便传播广泛,但能在属地有此声望的,这长生门还是头一个。 接着,他便看见,长生门门众开始按家挨户发放一些常用的辟邪东西,这也看起来很正常,但直到有一位来到他面前做推销,尹仲与那道士言笑晏晏交谈了下得知,长生门退出一款药丸,叫长生丹。 此药丸色泽赤红,表面一层又金光熠熠,怎么看都品质非凡。 而这种东西,长生门竟然是白送。 尹仲用特殊手法包住吞咽下去,想着等下再吐出来。 事后,对方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问了下尹仲的生辰,做事留个心眼的尹仲自然不可能真留自己的,只见那位又开始热衷推销起自己的教义,到后面,那位推销的门众掏出一张符箓来,说,把这玩意带在身上,以后就不会得病了。 尹仲热情的接下,而有限的知识只让他看明白那可能是道门的符箓,但具体是干嘛的他不清楚。与此同时,有个糟糕的消息是,他之前吞下去的那颗药丸竟然融化在他的体内,但也确实像对方所说,这东西是大补的益品,对人没任何负面影响。 当晚,一位鬼差找了过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做了各种准备的尹仲偷袭下,魂飞魄散。 至此,尹仲也才感觉到了后怕,而此时,体内那白天吞服下去的奇怪药丸让他不知觉的和空气里那消散的阴差残破合而为一了。 身上有了阴差气息的尹仲不仅没感觉到喜,反而越发对此感到害怕。 他得想办法搞清楚自身到底出现了哪些异常,而目前对他来说,有了这点阴差的气息,倒是一个比较不错的契机。 巷口,两名怪异的行人站在路两旁,周围点点莹绿色的光斑向着他们靠拢,他们靠近那些只在夜晚盛开的红色花朵,嘴里小声交谈起今晚发生的事。 “那道士一连在长街上杀了十数名拘役,惹得蛇纪大人也出手。”一位被阴差附身的人眉飞色舞的说着。 而他的同伴好像是刚轮值过来,对这些都不太清楚,于是问道“十多名拘役?这道士这么了得?那蛇纪大人拿下他了吗?” 那个显然也是道听途说的,因为没法了解实情,于是搁那添油加醋道“你听我说,蛇纪大人与他斗的是难解难分,两人酣战至少有半个时辰…” “那怎么没一点动静啊?” 许是正在兴头上,被人贸然打断还有点不太高兴,那阴差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骂骂咧咧道“你还听不听了?再说,上头大人物之间斗法,岂是咱们这些小把戏能看得懂。” 被怼了过去的阴差露出一脸委屈,那位又继续道“后来长生门的壬大人来了,就是那位适格咱王爷的长生门道士。那家伙纯粹就是来帮倒忙,不仅拖累了蛇纪大人,最后硬是不得已请下咱王爷来,将那贼子一举拿下。现在,人就关监牢里,估摸着马上就得被拆骨剥皮,丢去王爷的喜夜都里挂着。” 身后,一阵清风吹过。 两位阴差皆是回头,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隋城西,监牢外。 尹仲装扮的阴差,大摇大摆的往里走去,门口守着的看了他一眼便放他进去。 于是,畅通无阻的尹仲一路往里,直走到了牢房门前被拦下。 一位胖阴差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干嘛的?” 尹仲悄然看了下四周,发现诺大监牢,看守大门的就这么一位,当下心生歹意。 “蛇纪大人吩咐我来此调一人出监。”尹仲笑着靠近了些。 “口令”那胖阴差竖了竖眉头,显然对于尹仲的靠近有些警惕。 往前走了两步,尹仲估摸着离那阴差只剩五步的时候,脸上依旧是堆着副笑容。 不知是眼花还是什么,那胖阴差只感觉眼前的尹仲身子突然晃了晃,继而,一把明晃晃的刀已到他面前。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喉咙被刀片划过,他的声音断在了胸腹,而整个视野都在旋转着,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脑袋已经飞出去时,一切都太晚了。 尹仲挥刀的动作快的惊人,他在眨眼的功夫里先是一刀切割开对方的喉咙,继而反手又是一刀彻底斩断对方脖子。 若是寻常人,这一刀下去,肯定是死的透透的,但碰到的是阴差,尹仲知道,要灭杀这类东西,破坏肉身是没用的。所以,他事先已经准备好相应的东西。 身上衣服往前那么一套,衣服反面则是贴满了密密麻麻的黄符,尹仲的想法就非常简单,反正他也看不懂,索性全铺开贴上,总有几张是管用的吧。 那衣服将滚向天空的头颅和冒血的身躯包个严实,只听得一声不大的哀嚎,衣服里便没了动静。 冷静做完这一切的尹仲前前后后花费的时间并不多,几乎就是眨眼间的功夫,他上手在那阴差身上摸索着,掏出一串钥匙。 拿起钥匙,尹仲眼神坚毅,他道“道长,我可全把宝压你身上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监牢内的环境大抵都非常恶劣。 湿冷的风伴随着污浊的空气,地面上原本铺着的稻草也都烂成了泥泞。 毫不怀疑,如果真放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下,不到一个月他要么臭死,要么病死。 从开头的几个监牢一直找到里间,尹仲强忍着那恶心人的气味一直走到了最后。 福生并没有被关押在这里。 尹仲不死心的又要去找,他脑子嗡嗡做响,头顶上的青筋都隐隐在作痛一座座牢房里,有的空空荡荡,有的只剩尸骨。 他打开了所有的门,唯独没看见那个能给他带来一线生机的。 站在最后一扇监牢前,尹仲狠狠的砸了前面的墙一下,在他调整思绪,去思考接下来要逃向哪里时,一点绿色的荧光顺着头上破漏的房顶上的一角,缓缓下落。 摇曳的荧光发出羸弱的绿光,似一颗火种。 在门旁的一角,有个黑乎乎的影子跪倒在地。他全身漆黑,模样和人有些类似,但怎么看都不成人样。 它身上的皮肤皱巴巴的黏在一起,而皮肤下的骨骼呈鳞甲状,一片片鼓起的细小骨头生长在手臂和后背。 它太小了,和十来岁的儿童等大,以至于尹仲第一时间没能发现这个藏在门框旁的家伙。 这个倒霉的家伙早已没了气息,他的身体被铁链捆着,脑袋与双手绑在一起。腰身佝偻,那缠绕在他腿上的链条直接传过他的腿骨最后钉在了后背上的肩胛骨位置。 从门外进去,尹仲被那家伙身后一条细长的尾巴吸引。 它,果然是一个妖怪。 真奇怪 尸体俯身跪在地上,尹仲观察到他面部口腔似乎有受到伤害,牙齿几乎全部剥落,但它仍保持着闭嘴的动作。 尹仲在想,难道有什么东西被藏在他嘴里? 但随即,这个突然而来的念头就被打消了。一个被囚之人,就算真的藏着点什么东西,他又能藏多久呢? 无论是拔牙还是破腹,连身体都无法自主,别人还不是想怎么找就怎么找。 没了翻找尸体的想法,尹仲打算先行离开这里,最好是能把一切都还原成最开始的模样。 倒不是觉得自己能蒙混过关,而是想着,多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最多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天亮前的那一刻,是这帮阴人神魂交替的时间,也是他目前最好的时机。 先突出去,身上那些东西等到了外面怎么都能想到办法。 打定主意之后,尹仲快速收拾着现场,也正是这个动作,让他发现了地板上的一行字。 无间狱底,牛魔大王。 这一行字迹潦草,更像是涂鸦。 “牛魔大王?”尹仲皱起了眉头,他不再耽搁,起身要往外走,途中,他鬼使神差的又回到了之前碰见那具妖怪身体的房间。 他蹲下身子,伸手捏了捏那枯瘦身体上的骨骼。 仅从锻造角度来说,修炼到一定程度的妖兽,它身上的骨骼强度和韧性都是会比一般未曾提炼的金属要好。 一副货真价实的妖兽骨架,其价值往往都堪比黄金。 尹仲挑了挑它身上的部位,发现硬度较高的都被摘去,挑挑选选之余,最终选择了对方那条细长的尾巴。 没有任何其他心思,仿佛只是处理死去的牲畜尸骸,尹仲用刀抵在尾骨底部的间隙上,手掌狠狠击打着刀柄。 从伤口处,眼见刀身一点点的没了进去,最终切开整条尾巴。细长不过尺余的尾骨在手中挥舞仿佛马鞭。 “短是短了点,但也能用。”尹仲自言自语了句,他抬头看了眼那漏风的天花板,看了眼周围的墙壁,接着几步上前,踩着墙壁,身子敏捷的就上到那处破洞前。 他屏住呼吸,在倾听了会儿确认楼顶上应该是没有守卫时,这才小心拔出腰间短刀,一点点割开屋顶。 隋城地势中,城南处有小高台,多数商贾喜欢在此地开业,故而繁华之余,水榭楼阁是应有尽有。 虽是夜深,但南城从无宵禁,常有喜好那晚间风趣的浪家子来此快活。 要说一点也不担心是假的,从傍晚闹出的那么多动静来看,没理由这城中夜晚还开着这么一家酒楼。 嗯,好像不是简单的酒楼。 尹仲刚从旁边巷子走出,便见着个眼尖的小厮迎了过来,他脚下轻浮,步子稀碎只看便知没学过什么武功。再看他脸上表情生动,脸颊犹有红晕,但眼袋浮肿想必身虚体弱,但由此也能断定其身上不曾附有阴魂。 毕竟,阴差怎么着也算是个小吏,犯不着来到人间还给人当龟奴。 在门口听着那小厮半拉半扯的往里走时,尹仲依旧小心观察着屋内动静。 敢在这地儿开店,聘用的还是凡人,要说没冥司罩着谁信? 但,有句话不是那么说的吗? 尹仲从大门走去,一众花花绿绿的姑娘在眼前摇晃着手上裙摆,扭腰提跨,脸上好不风情。 “最危险的也最安全。” 他双手张开,三三两两的女子往他怀里钻去,尹仲脸上带着不羁的笑,在两位美人的搀扶下上了二楼。 楼里温度比外面要高一些,但总会有股冷风从头顶掠过,伴随着沁人的香气,让人不由得情绪亢奋。 “这是?”尹仲在深呼吸了两口之后,感觉头脑思绪在这一刻都变得清晰,身体在旁边两位香软的女子簇拥下,也开始慢慢热了起来。 “让让!”在尹仲险些要把持不住的时候,身后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尹仲下意识的回头,看见是一戴着高帽,面容阴沉的男人搂着个动人女子,从他身边走过。 那浑身上下冰冷的气质,让他打了个哆嗦。 一位阴差,而且,官位还不低。 目光从对方身上挪开,尹仲随即发现,二楼走道上,出现的两个倚着栏杆在那惬意交谈的男人身上穿着青黄色的道服,那是长生门的服饰。 “去,还有哪处院子没人用?”身边一直半挂在尹仲身上的一名戴绿簪的女子问向楼间候着的小厮。 听到姑娘问,那小厮便往旁一瞧,道“回姑娘话,二楼还有泽风,明夷空着。” “那便泽风吧,相公以为何?”那姑娘说着,又翘起那好看的嘴脸回头问向尹仲。 此时,满脑子都在思考别的事情的尹仲只随口答应,遂,与二位娇娘跟着那小厮一路行至里间右手第三个屋子。 期间,尹仲在路过其它房门口时,脚步顿了顿。除了那一声声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他鼻尖似乎闻到了一股酸酸涩涩的独特气味,那是妖气。 “相公,我去差人送些酒水来,不知相公有何喜好?”一位美娇娘说着,手指却从她袖口直直滑落到尹仲的小腹。 始终维持着一副找乐子形象的尹仲,抱着在这里暂躲一晚,明早找机会开溜的心思,顺手握住了那美人的手腕,把她握在掌心,同时慢慢走进了房门,将其掩上,他随口道“我不忌口,可人就行。” 那女子便娇笑着往尹仲怀里靠去。 此时,走廊外,从三楼走下来一位雍容的女人,她踩着楠木制成的木屐,身上红黄相间的外衣,下摆拖在地上像扇子般铺开。 女人面容妩媚,眼尾处两点黛青眼妆似细长小鲤,她头冠冷翡,盈盈翠绿,面如温玉,纤纤白苎。 “主母!”立于两旁的小厮低着脑袋。 他们眼睛盯着自己脚面,在女人走过时,甚至连大口呼吸都不敢。 “母亲”上楼的几位女子也顿住身子,行礼道。 “周公子,晚上玩得开心啊。”那雍容女人看着被拥簇下躺着的一肥头大耳的胖官人,调笑着走至他身侧,打了个招呼。 那来头不小的胖子,笑着伸手去摸,却被女人侧身躲过,只是他也不恼道“今个我得回家,晚些再找你讨酒吃。” 女人笑着打了招呼,目送这位胖官人离开,眼角的笑容慢慢收敛。 她移步走到一处房门前,随即抬手敲了敲。 躺在绢丝堆中,身上绮罗玉脂摇曳曼舞,尹仲闭着眼睛,只觉人生至此方才快意。 一双温润的手掌抚过他的面庞,接着往下,它就好像是在抚摸着水面的风,从嘈杂的街巷,穿过坦荡的平原,越过起伏的丘陵,最终在山峰上起舞。 那种感觉很奇妙。 就好像,一片雪花混进了火炉,被热情所融化,甚至不曾真正接触就已经轻飘飘的像是飞上了天。 在他伸手想要拥抱着什么的时候,却什么也没能抓住。 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很糟糕。 尹仲下意识的睁眼,但屋子里暗极了。 “月儿?阿婵?”尹仲叫着刚认识的两位美人的名字,可屋子里只有冰冷的回音,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 可随即他便冷汗浸透衣襟,如若真是梦境倒也还好,但眼下恐怕他的处境实是最坏的一种。 藏在幕后的那位似乎有种奇怪的恶趣味,也恰是如此才给尹仲一种等死前的煎熬感。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一束火光哧的一声被点亮。 在那黑暗里,最先被尹仲看见的却是一双藏在火焰后面碧绿色的眼睛。 尹仲上下打量着这位风姿绰约的贵妇人,心里的不安反而减少了不少。 突兀出现的女人笑了笑,坐在尹仲面前的梨花椅上,随手将那盏灯放在桌面。 黑色的世界里,女人先开口,她诧异道“你不害怕?” 尹仲收起原先那副轻佻的姿态,他表面装作不在意,内心却还是不安,故作镇定道“阁下如此仪态万千,却仍是打算见我这一小小贱子一面,想必是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女人眼睛微眯,原本坐在那的身子一瞬间便出现在了尹仲面前。 这让还有所希冀的浪子瞬间原形毕露,他手里的刀甚至没来得及拔出,便已被一根手指抵住,指尖没入尹仲的手腕,再进一寸便是经脉。 “你活着还是死了,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差别。”女人说着,手指漫不经心的又收了回来。 尹仲看着那女人将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涂抹开来,就好像刚刚将手在胭脂盒里挑了点脂粉一样。 粉嫩的嘴唇因为鲜血开始艳丽,尹仲忍着手腕上的疼痛,他放弃挣扎,在绝对的差距面前,反抗是徒劳的。 他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声音从他干涸的嗓子眼里冒出“有什么是我可以为您效劳的?” “去救你的朋友。”女人莞尔一笑。 但,尹仲却感觉,面前女人全然不似在笑,而像是一只饿极了的狼在看着他。 背弃者 一根蠢笨的粗大柱子就那么直挺挺的立在那儿。 很难想象,那些匠人们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在那根柱子上打磨。镶嵌在其上的一个个挂件,滑稽又可笑。 泛着铜绿的铁条从黑漆漆的孔洞里钻出,让人不禁总会想起那些生长在地下的根茎。 有尖锐的刺从柱子上长出,带着倒勾的绳子在空中晃啊晃的,让人想象不到,这样一座丑陋的建筑有何存在意义? 被那名不知底细的女人直接带到这儿的尹仲,下意识的要往后缩。但他身旁的女人只是踢了他一脚,将他踢到那根柱子前。 “打开,我才教过你。”女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打定主意袖手旁观。 隐隐猜到几分那女人的身份,尹仲不敢回头,生怕再冒犯到她,只是抬起脑袋,上下打量了会儿。 面前柱子上,琳琅满目堆砌着各种刑具,粗陋又给人一种直观的冲击。 按照女人说的,他站起身子,手在柱子上摸了摸,继而找到了一个把手一样的东西。 “拧动它,按下去,拧动它,按下去。呼!”尹仲小声默念着。 当他一步步按照那女人的提示将那把手拧动并且,周围的刑具开始变换,那柱子上,一节节的孔洞开始扭曲着移动,场面诡异十足。一瞬间,尹仲竟觉得,这根柱子活了过来。 他下意识要松手,但背后,那女人冰冷的目光像箭一样将他的手脚都死死钉在了原地,如果他现在转身,毫无疑问立即就会被杀死。 不能逃! 尹仲只能安慰自己,他的手将那块可以拧动的把按了下去,随即咔吧一声,他看见自己手掌探进去的位置被锁死。 “怎么回事?”虽然早有预感,但他完全没反抗的机会,感受到手心处开始有粘稠的液体沾染并且朝着外面蔓延,尹仲的内心更是无比的慌乱。 “继续!”女人的话语里带着些催促的意味。 心中恐惧已经占据他的大脑,尹仲一时间呆愣在了原地,随即,女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她刚欲出手,但见尹仲开始自顾自的接着下面的动作。 那根柱子上,从中间开始,裂开了一条缝隙,有透明的液体从其中流出,粘稠中还带着一股浓厚的腥味。 尹仲眼孔里的惊惧开始放大,他手心处握着的一截尖锐的尾骨被捏住刺在自己的掌心。 柱子上裂缝不断生长,露出里面的一颗红色肉球。 那肉球不断跳动,像心脏般,缓慢有力的跳动。 女人看着那露出来的部分,眼里流露出满意的笑,她手掌摊开,一颗晶莹宛如珠宝般的石头从她掌心飞出,直射向那柱子的中心。 随着肉球被击中,那颗跳动的心脏开始猛烈收缩,接着,勾勒出一个人的形状。 整个过程里,女人没去管尹仲,就像她说的那样,尹仲活着还是死了,对她来说都一样。只是,现在,她需要这样一个人,一个和她毫无关系但又合情合理的一个人来做这一切。 很快,这里的动静传到了外面,被蛇纪他们所知晓。 一时间,屋子里那腥味开始浓郁,伴随着肉球收缩,最后破裂,一个人从里面落下,正是福生。 尹仲双目一时涣散,一时又因痛苦而清醒。 “得快点离开。”他能感觉的到这里的空气乃至一切都有很强的致幻作用,而自己身上一点点的生命力在被吸附到那根柱子上。 趁着还保留有清醒,他果断掏出腰间的短刀,朝自己被锁死的右手就是狠剁。 鲜血肆意间,凄厉的惨叫回荡在大殿内。 那些鲜活的血腥气,将刚刚脱离的福生吸引。 此时的福生,双目金光四溢,他全身上下不着一丝,口中吞吐着浊浊白气,但脸上表情狰狞,身子趴在地上,全然不复灵智。 “恩人!恩人!是我啊!”尹仲浑身上下冰凉,在被福生锁定视线的那一刻,本能的恐惧让他忘了手腕位置的疼痛。 接着,就见福生的身子异常迅速,几乎眨眼间便已经来到尹仲身边,他张来牙齿,对着尹仲那受伤的手就要下口。 这一幕刚好被赶来的蛇纪拦下。 漆黑的世界里,一切都开始变得缓慢。 这位冥司里,位于十位阴帅下,喜夜王的第一辅官,甚少在人前出手。并非是他不善与人争杀,而是王爷曾对他说过,掌兵者不慈,善战者好死。 身子悬停在半空的福生,眼珠子突然一动。 他身子如同被打开的木偶,咔吧咔吧一阵脆响,随即,如野兽般敏锐捕捉到了蛇纪的动向。 那悠然竖瞳下的惨白面孔从水幕般的夜色里滑出,堪堪躲过福生的一记前扑。 一次交锋下,蛇纪便不做任何保留,他手掌往额前一抚,整个世界忽的一明一暗了下来,随即,他露出额头上的一道云纹,熠熠生辉。 谁能想到,喜夜王手下三位辅官之首的蛇纪大人,竟然是一位人族修士。 他口中轻诵了声“疾”耳畔便响起风声。 暴躁的狂风中,蛇纪的身影又开始变得模糊,好似被风掩盖。 “你要看戏到什么时候?”陷入鏖战中的蛇纪向着外面怒吼一声。 随即,便看见先前出现在这里的那个女人摇曳着身姿款款走来,她一身华服,五指细长,捏着有一柄同样细长的弯刀。 但让人意外的,是她那好看的脸庞,此刻竟化作狰狞的恶魔。 “那只豹子不也没来吗?怎么,你不好奇为什么会有人进的来这里?”女人的声线有些妩媚。 陷入争斗中的蛇纪面色铁青,他额头上的青筋暴涨,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暴戾的情绪中,他愤恨道“我不管是谁?胆敢阻挠王爷的,都得死!” 蛇纪的视野里,福生的动作越发的迟缓,他抓住时机手里的剑狠命刺向对方,但心里却依旧疑惑,就算是对方能从转化池里出来,怎么能这么快就恢复理智? 仅靠那个两三品散仙本事的小子是做不来的,有谁在背后帮他?长生门的?还是其他宗族势力?不对,应该不会是人族。 蛇纪不断做着回忆,思索着一个又一个从这里经过的宗族势力。 争斗中,蛇纪抓住了福生的一个破绽,正欲用剑刺穿之际,突然身子一怔。 意识到来袭者不是前方,而是自己身后时,这位喜夜王座下第一辅官脸色刷的一下变作青绿,整个人开始收缩起气势,俨然一副要逃的姿态。 “呼!”不知从何时起,福生的动作行为开始有章法了起来,他的理智恢复,额上的那朵金莲的第一片花瓣完全变紫,紧接着慢慢开始侵染到第二瓣。 世界崩碎。 蛇纪的身子急速遁去,他要赶在福生彻底清醒过来之前逃离这里。 然而,挡在出口的,正是那手捏弯刀,眼神里露出森然杀意的第三位辅官,伶狐。 “滚开!”蛇纪竖起的瞳孔里倒映着女人扭曲的脸,接着不受控制般,蛇纪的脑海里响起了一阵低语。 像是无数根针同时扎在脑子里,蛇纪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痛给打乱了行踪,接着,被追赶上来的福生一把抓住后脖领,然后提溜着给抡到了地上。 “你会受到惩戒!王爷一定会…”他话还没说完,福生手掌已经拍在了他的脑袋上,只听这位挤身真人境的紫府道宗大弟子,口奉天谴,掌心处一道璀璨的蓝色莲花,层层盛放。 蛇纪连挣扎都没机会,顿时化作飞灰散去。而全身不留一丝的福生则顺势接过他散在地上的衣物套在了自己身上。 他眼睛里的白色浊气开始消散,手心处捏着的那枚珠子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被他丢在地上。 望了眼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尹仲,他快步走了过去,观察到还有气息,便也松了口气,先给他止住血,继而皱着眉头,头也不回地询问道“以你的能力,何至于让他赴险?” 身后,早已化作娇嫩美人模样的伶狐只是抿嘴笑道“如若不然,只怕王爷追查起来,妾身可藏不太住。” 福生并不再过多追问,而是问道“说说你的条件吧,我知道,没有平白无故的帮助。” 伶狐眼眸微转,她清了清嗓子,继而小声说了句“鬼母想见你。” 人间修行 福生的眉头继而开始皱起。 冥司有数位阴帅各司其职,其中,笑判官常受理山中孤鬼,其下又有辅官司理百兽,常居幽冥洞府喜夜都城,姑又有封号为喜夜王。 而昔年鬼母养婴无数,却全皆被判官掳走做那童骨宫楼,于是,两位阴差交恶,此后兵戎相见,不见往来。 想到这儿,福生不由得记起以前给一些人家做法事,总听那些老人用笑判官的故事来吓唬自家小孩,说什么判官出列,逢晦日则夜行,近窗牖听小儿夜啼。 关于冥司内部的争斗,福生的猜想是,面对如此大的动荡,尤其是曾经作为天庭秩序下重要一环,不可能毫无波澜的就完成了权利交替。 其中,必然会有很大一部分的阻力存在。 而目前看来,鬼母与喜夜王暗地里的争斗只是冰山下的一角,或许,这次鬼母投递出来的信息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思绪电转间,福生望向外面,他语气平淡道“需要我帮你吗?” 伶狐愣了一下,继而看见福生走了过来,他一只手捏着张黄符,眉眼里透露出的意思非常明显。 隋城以南,权豹带着人正在巡视,但听闻一声雷鸣。 这位颧骨高耸,模样有几分草原女郎风姿的辅官脸上露出极为难看的神情。 身边有位高者,出声问道“大人,这是?” 权豹眉头紧锁,她望向府衙方向,语气简短有力道“开启煞盘,去请腾蛇尊上。” “可,这不是越过了蛇纪大人…” 权豹瞪了那人一眼,随即也懒得解释,快步走向城西。 雷霆过后,伶狐已然奄奄一息,而站在她身旁的福生则控制着力度,不多一分不少一寸。 浑身焦黑的伶狐倚靠在一块断裂的石柱上,她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天花板,头脑却越发清醒。 “忘了提醒你”伶狐说着,她艰难开口,福生则停下离开的脚步,他侧过脑袋,安静听着女人的话语。 “这座城里还有一座用来求救的阵法,连通的那位大人,不是你能对付的了。”伶狐吐字的时候,胸腹处撕裂般的疼痛让她意识又开始模糊,语言也开始断断续续。 “我知道。”福生点了下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座城里要么会有一位阴帅坐镇,要么会有更高层次的大人物躲在幕后。 本来没想着与之正面发生冲突,谁料喜夜王来的太快,以至于他甚至没来得及调整,自己便被对方先手制住,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说白了,还是不够小心。 “倒是连累了你。”说着,福生望向一旁角落里靠着但依旧昏迷不醒的尹仲。 还是先出去为好。 这一闹,福生已经料到自己被盯上,不过其中关键已经被他摸得个七七八八。 阴帅固然可怕,但受制于一方天地,不能随意露面。便是手底下这些个阴差官吏也要有阳间身才可行事。 说起来,那喂与他的丹药确实是个隐患,在服食下去之后,整个人体内的阳火全灭,正气也顷刻间消散。 在他生魂被抽离的时候,虽然在伶狐动了些手脚下被保全,但本身已经受到了损害,以至于灵魂回归本体,但依旧是不受控制,本能的想要吸食活人精血以填补自身缺漏。 若非他已步入真人境,恐怕早已是无力回天。 如此想来,福生越发觉得不能鲁莽行事。在背上尹仲,向着城外飞奔而去时,他看见尹仲断掉的右手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得找个东西给他接上。”福生想着。江湖中人难免会碰到各种意外,但如果真是缺胳膊少腿了,多半也就告别了江湖。 虽然对于这认识不到半天的小子也没有太多好感,但毕竟也是因他受伤,道门中讲究因果二字。此番若是不能处理妥当,日后定有果报。 还是“今生世,今生结。希望,你我今日往后,便再无瓜葛。”福生目视前方,在看见数道身影屹立于墙头,而在众人身后,隐秘在黑夜中无形且轻薄的空气里,似乎有面墙正立在那里。 城西处,汹涌的风正从下往上倒逼得四周旗帜猎猎作响。 福生眼眸里的白光浮现,额头上,淡金发紫的莲花中,那柄白色小剑噌的一下射出一道金光。 紫府道宗乃是当年紫薇帝君临凡时留过的宗门,其中,除了有一卷紫薇显君决外,更是留有仙君剑法一套。 当然,其中招式古朴典雅,不似武斗倒像是宫廷演习上,扭摆的舞剑。 本来,福生对此类重形式而非招式的东西嗤之以鼻,但,经由那场人间剑道魁首之争后,福生带着一种新的理解去看待曾经被视为礼乐之舞的剑谱,反而悟出其中一丝真意。 此刻手中无剑但两指伸直做那刺剑的动作。 福生身子侧开往前倾,右手伸出,那一刻仿若他手中真的有握着一柄长剑。 身后狂风飞奔而来,一股浓烈的不详都无需福生回首便能知晓。 城门处的守卫纷纷举起自己能动的上的一切物件,只求能稍稍阻拦一下福生的脚步。 脸色青白的伶狐望着天上碎成一块块的黑色,脸上露出罕有的迷茫。 狂风呼啸着,想要撕碎一切。 在福生感受到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下时,面前破碎的空气从他背后向着无尽天际笔直的坠下。 不去管其他的,福生一跃而下,落在了城外的地面上。 他双脚落地时,膝盖乃至脚掌都深深陷入了泥土中,好在以他的体魄,这点程度的冲击还不至于受伤。 适应了下脚掌的酸麻,就在那阵风刮向城头之际,已经迈开步子的福生背着尹仲向着外面的驿站开始玩命逃窜。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毫无征兆的从福生口里吐出。 鲜血喷洒了一地,福生踉跄着向前一滚,耳畔顿时响起无数嘶吼。 默念起静心诀,福生挣扎着往前继续跑着,他背上的尹仲脸上已经煞白,显然是缺血过多,若不医治怕是马上就得死。 就在福生全力奔跑着,终于来到管道上的瞬间,全身汗毛不受控制的根根立起,在那一瞬间,他好似掉进了冰窟窿,全身僵硬,就连思绪也被瞬间冲击的七零八落。 往前再走一步就会死! 福生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他的恐惧溢于言表,身子下意识的就停在了原地,但随即便看见他托了托身后背着的尹仲,往前继续奔逃。 城西,一块淋血的石碑上斑驳的花纹开始收敛,站在众人前面的权豹只低着个脑袋,等到那块石碑上的气息完全消散这才松了口气,她喝了声“恭送尊上。” 此番,冥司最上层的那几位大人物都知晓了变故,想来事情怎样也与她无关。 如此想着,权豹将视线投到城东处,她似低语,眉眼间却暗含一份疑虑,她小声的对自己问道“若非我有预感,怕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这神皇派果然不是那么容易收拾的。” 随即,她转身对着几位亲卫吩咐道“去府衙。还有,通知各处城门要点,锁死出入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出。” 两条命令依次吩咐下去,诸多亲卫领命前去。权豹站在众人身后,表情阴郁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 与此同时,在西北某一角。 黄沙漫天,燥热的风从干涸的大地上经过,带着沙土和太阳的气味,让人打从心眼里觉得,湿润的泥土曾是那么的芳香。 一路上行来,少有人烟,原本我还在担心巴卫那不似人的外貌体型会融不进人类的圈子,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一连走了七天,那可是整整七天啊! 别说西极天了,我就是连只枯草都没见过一根,每日不是赶路就是在赶路的路上。 “我们为什么不用飞得?”看着巴卫那结实的臂膀以及硕大的身躯,我在想,如果背着他前行,大概能飞多远。 “西极天不在天上。”巴卫那张铁甲般的大脸,用一种没什么感情的陈述语调回答着。 这个回答就很出乎人的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西极天不在天上,就和红烧狮子头里没有狮子是一个道理。 这种牵强的说服,就连我自己都骗不过,于是,只能按耐住一种无奈的心情,继续问道“那西极天在地下?” 其实,去西天本身在语境上和埋地下也差不多。 巴卫摇了摇头,他回了句“我不清楚。” 得。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随即身边一个穿蓝白道袍的俊俏道士身影似泡影,被风吹了一吹,随即一步从朦胧里踏出,像是位从画卷里走出的仙人。 见着这位,我脸上很快堆起谄媚的笑。 那被我称作祖师爷的道士只是无奈摇了摇头,随即,他伸手掩住口鼻,挡住风沙的同时四下打量了下,道“西极天,地处中州正西端,天倾东南,故而西北与天最近,其地有万丈高阁与天同齐。” 说着他回看向那唤自己出来的年轻后辈。而后者眨巴着眼睛,一副没皮没脸的讨打模样,笑嘻嘻的问道“可有法子让咱立即赶到?” 李天一脸上一副你小子想挺好的无奈表情,随即晃了晃,身子又消失不见。 对于这老小子,我是半点脾气没有。巴卫似乎也能看见,但他就跟块木头一样,我不问他便不开口不说话,一直埋头向前。 天知晓,这些日子我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是怎么过过来的。 从一脸懵到得知自己被一位妖族的大人物盯上,再到只剩一千日的时间,这期间,女人甚至连面都没露过一次,就给自己丢下这傻大个。 “我直接不见那赤乌妖王会怎么样?” “对方有能追踪到你的手段。”巴卫回答的很简短,但也很无情。 一位妖王的注视。 修行这些年来,我自问不违德行,不负天恩。但这些年里,不论是鬼怪邪魔,仿佛厄运就一直缠着我,无论我做什么,最终都有座大山一样的东西横在我面前。 之前是那位人称石姬妖帅的白蝎娘娘,后来是地府黑莲,现在又被一位妖王给盯上了。 沉吟中,我看见,远处落日下,腾起的袅袅云烟。 轻薄的黑气挡在了金黄色的日轮面前,那光好似透过了千百万年的时光,照射进我的心中。 奔走的河水,从远处向着更远的地方前行。 “它们生活在这里,会向往更富饶的南方吗?”我望着地平线尽头,那里存活着依附于河流而生的鸟们。 巴卫的视线远不及我的辽阔,他极目远眺,那颗孤悬于天边的太阳红的像血。 或许我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巴卫在很早之前,便生活在了这片土壤上,在那时候,这里还不像我所见的这般贫瘠。 “走吧。”我对他说着,耳边的风不间断的吹着,像一首永远无法停止的歌。 边陲小镇 沉闷的空气里,干瘪的寒冷为每一个来往的人都准备好了棺材,它急匆匆的将所有旅人赶向自己的营帐,又毫不吝啬的为其掩盖上尘土。 那冷风中的每一颗沙砾都源自心底里的孤寂,就像这块被遗弃许久的沙地一样。 赫穆西成了一个童话,所有死去的要么被遗忘要么被乱改,最终,留下的只剩沙漠。 这里的世界自有它的规则,白天,烈阳炙烤着大地,火炉燃烧的温度在夜晚又悄然消散。 巴卫那张皱起来像个核桃般的沧桑大脸,只有在临近傍晚时才显得比较和蔼,他用舌头根部发出的声响,在我听来倒像是一种名为响尾的蛇类弄出来的动静。 我点燃起一簇篝火,用少量的枯枝,搭建起中空的木堆,这一手还是在流浪的那几年学的。 和现在不同,那时因为逃荒,整个人都饿得头晕眼花,看着遍地都是粮食。以至于,我抱着根剥了皮的树枝,一边啃还一边抱怨这萝卜怎么这么硬。 每当想起,还是会不禁自嘲一笑。 人生趣味之一,不是吗? 一簇火苗升起,干柴被点燃的时候其实很少会产生烟气。黄色的火光照的人脸颊红扑扑的。 天边的红霞落得只剩一点点了,伴随着温度被黑夜剥离,两个身影靠拢在火焰旁,影子一直沿着沙丘被投射出去很远。 或许是出于一种偏见,我总觉得身旁这个身材高大,长的也不似普通人类的家伙,大概会唱歌,也有可能是个舞蹈高手。 当然,他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表现过以上这些特点,但,毕竟是生活在边陲之地的少数民族嘛。 每当我就着夜空,点燃起篝火时,心里就开始默默期待着。 因为身躯庞大,很多时候巴卫要和我沟通都不得不低着个脑袋,我觉得太麻烦,况且他也不好受就让他自然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不依我,仍是扳着个脸,但语气里又丝毫没有身为侍从的自觉,于是我就只能将就着尽量减少和他的对话。两个人就像临时搭班的伙计,一前一后行进在旷野上,行进在无人之地。 起初见他时,他还戴着个面具,造型简单但上面花纹繁复。 “你是不是长的特别好看?”我没由来的问了他这么一句,倒是把他问懵了。 于是我就说了个前朝大将军的故事,里面那人挡杀人的战场杀星把面具一取,原是个俊俏无比的美郎君。 看着巴卫那没什么表情的眼神,我无奈的耸了耸肩道“就是好奇,你要不愿意也就算了。” 巴卫看了我一眼,随即伸手到脑袋后面,解下那副面具。 我听到那厚重的玩意,咵嚓一声落了地,溅起沙尘几许,看着稀疏头发上斑驳的疤痕,看见一张不算好看,甚至皱巴巴像条癞皮狗的脸孔时,心里有些东西轻飘飘的落下。 巴卫要再戴起那副面具时,我制止了他。 “戴着怪难受的”我说。 巴卫点了点头,随即将那面具系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我不是第一次在沙漠里过夜了。 每每枕着松软的细沙,那沁凉的温度从四面八方将我包裹,只有在安谧的夜晚,你才能真正感受到这片沙地是有生命的。 并不像很多结实壮汉,巴卫在睡觉时从不打呼。这一点是深得我心,以至于减少了枯燥旅途上的一点焦躁。 我总是借着起夜的借口,常半夜偷爬起来观察他怎么睡觉的。 倒不是我有什么特殊的怪癖,而是身边睡着这么一个怪物,很难不让人感到好奇。 我是见过他原本模样的,现在躺在这里的巴卫只是个比正常人高出大半个的半人半马。 嗯…… 还是很奇怪。 回想起白日里,他四足极有条律的两前两后,交错着往前走,那四足上懒散的肌肉晒着太阳,反射着黝黑色泽的光。 他上半身和正常人类无异,前提是他不变作原型,没长出其他四只手臂。 浓密的毛发从他肚脐眼的位置一直往下,棕黑色覆盖了整个下半身。 我有问过他,他们部落里的女性长啥样。 巴卫的回答是,她们都很美丽,有着人的双足,人类的**,在她们白皙的手掌上覆盖有淡蓝色的鳞片。 于是,在我的想象里,那些原本应该是巴卫口中美艳的动人女子,就变成了一个个泛着蓝绿色泽,口吐白沫的奇特水怪。 说回到巴卫睡觉时的样子,他浑身上下的盔甲被他整理成一块木板样的厚实铁块,给背在了腰上。 睡觉时,便头枕着,身子蜷成一团,四足弯曲,双手怀抱在前,整个人随时有种腾的窜起来的错觉。 这是一个人心理极不安全的表现。 我煞有介事的分析,当然,很大程度上我对军人的了解还是曾经在路上碰到过的那个烧锅老头告诉我的。也不知道他找到了那个雪山没有。 巴卫原本的样子是六臂四足,身高有近五丈,虽然当时是跪伏在我面前,但我依旧觉得他像一座小山。 后来,他变作现在的模样,虽然还是半人半马,身高也从五丈缩水到了一丈多,当然,还是很巨大。 妖魔拥有变幻的能力是不假的,但这种能力的本身是来源于什么却是我无法明白。况且,巴卫他应该不算是妖魔,顶多是个有其他奇特的异人? 当星星慢慢远去,月亮落向大地,当初升的旭日将第一束光线从地平面的下端投射向大地。 坐在沙丘上的我,总是在想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身旁的沙砾如瀑布般滚落,巴卫抖擞着身上沙尘,他睡了个还算不错的觉,以至于整个人在起床时还高兴的哼哼了两声。 在简单的用沙子搓了搓脸后,我们又开始了一天的旅程。 赫穆西的土地很是贫瘠,当然,这是显而易见的。巴卫说,他出生的地方还要更远,是在天地初分时,大地上所诞生的第一条河流里。 所以,你是鲶鱼精咯? 我心里不乏有这种恶趣味的念头,但同时也清楚,巴卫也必不可能是鲶鱼精,因为,既然是鲶鱼精,那么肯定是讨厌四足六臂这种怪物的,不然怎么解释他们生下来就没手没脚,那不肯定是特别讨厌手脚才是嘛。 在我思绪转瞬间,听到他娓娓道来的一段故事。 早先,母河的存在是由一处来自地底的缝隙,那里常年流淌着赤红如血的滚烫液体,它们灼烧着大地,灼烧着一切,唯有流淌过后的土壤里会留下凝固般仿佛血肉的污泥。 后来,鲜血不再流淌,清澈的液体从地缝下涌出,复又重新淹没了那些污垢。于是,一条河流诞生了。 无数生命从淤泥里生长,在他出生之时,陆地上还没有人类。 “那人的形象是因谁而捏造的呢?”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实际上,女娲造人之类的故事听多了,但毕竟只是故事,远比不得亲历者的述说。 巴卫想了想,说“母神” “在世代相传的记载里,母神沉眠在深渊,而她化身里的一只红鸟代替她行走世间。与所有神明不同,母神没有坚实的甲胄,没有庞大的躯体,没有利齿和爪牙。最初母神膝下的族裔很弱小,直到那些弱小生灵开始能掌握火焰以及工具之后。” 我望着巴卫那粗壮结实的胳膊,不由得问了句“所以,母神很漂亮咯?” 巴卫点了点头,但又摇头道“没有人知道母神具体的长相,就连造像也不可以。” “那,你的主人,她最开始的化身长啥样啊?”我试探性的问道。 我以为巴卫或许会大发雷霆,或许干脆就不理我,但见他语气很平常的说了句“我不清楚。” “额…”一时间我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你信仰和效忠的神明,连她原本的化身是什么都不知道,多少有点离谱了。 但,看着巴卫那副铁憨憨的老实模样,我又不好意思说他什么,索性挑了个其他话题把这事揭过去了。 大概走了个把时辰,我的神识偶有触动,随即,不自觉的将脚步慢了下来,整个人沉浸到一种虚幻的飘渺之中。 巴卫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他转过身来,低下脑袋,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我,也没开口,而是像根木头,杵在原地陪我一起等。 大概只过去了几息的时间,当然,在我的观感里,时间会更加的漫长。 睁眼之后,我看着侧前方,一处被遮挡的荒野方向,说了句“那个方向有人。” 巴卫也没去问我为什么知道,反正在他看来,我是与他的主人并肩齐行的,所以,理论上我能做到什么他都不奇怪。 但恰恰就是这样,才让我觉得,我自己好像变强变厉害了,就跟之前没有半分区别似的,只剩没劲。 大约前行了有半个钟头,在越过一处坚实土坡,远处,以及脚下背阴坡的地方,开始有细密土黑色的植被爬在地面。 空气里依旧那么干燥,但好歹有了点水气。 巴卫伸手在地上的枯枝上捏了一把,然后丢进嘴里咀嚼,之后艰难咽下。 我其实挺佩服他的,很符合我心里硬汉的那种形象,当然,如果能再聪明一点起码不显的那么木就好了。 在我们前方,是一处地势低洼的沟壑,因为有着背后这个小山一样的土坡,加上往来风沙吹的方向刚好相反,得幸能留下这个不算太大的土洼。 里面只有四五间屋子,破破烂烂,不过好歹也是有人的地方了。 烈阳还是那么多毒辣,躲在阴影里,不知在那做着什么伙计的男人,似乎是注意到身旁坡顶上的两人,他睁着眼睛看了我们两眼,随即面露疑惑和不怎么友善的样子,抄起身旁放着的木棍。 巴卫表情淡漠,看着他那夸张的身形以及下半身那健壮的马蹄,为了保险起见,我决定先提醒道“我先用幻术帮你遮一下。” 巴卫自然是没有任何异议,我们顺着土坡下去,过程里双手打开,脸上表情动作都尽量透出一股和善。但随着靠近,我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那拿着木棍警惕着我们的人身上有着一种让我熟悉的气味。 在开启神识的瞬间,无数纷飞的光点凝固,继而所有的一切都简化成了一种缓慢流淌着的黑白粒子。 我看着男人身边一层层或浅薄或浓郁的厚实雾气,知晓那包裹着的是疑惑,是警惕,是生气,是运势之类的一层层组建撘构起来无法被看见摸着的存在。 但在那之中,一颗炙热的,红滚滚仿佛钻石般的颗粒存在他的脑中。 我细眯着眼,看向那颗闪耀着瑰丽色彩的宝石,想起在江城的那个夜晚,闻到的那股腥味,那是入魔之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浊气。 “这大小,莫非已经入魔?”我瞧着那豌豆大小的深红宝石,心里不可遏制的涌生出一股歹意。 一段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在我回过神来时,只见几个佝偻的人影推开房门,站在阴影里,警惕着注视着我们。 我听不太懂对方的话,但大概能判断出他的口音是带着点古早奉语的官腔。 那人叽里呱啦说了一番,看我二人没什么反应,于是皱巴着脸往回看了看,似乎是在和同伴交流。 巴卫走上前去,他喉结动了动,随即便听到他嘴里发出和之前跟我对话时完全不一样的音调,即是捏着点鼻音,似乎是用舌根位置在发声,他用类似对方的土话尝试询问了句。 我在一旁看的直楞,而更让我感觉奇鬼的则是巴卫在试探询问中,逐渐掌握了对方的语言,接着,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在那交谈,似乎这里只有我一个外人。 “等会儿,你都和他说了啥?”我拉住巴卫,这要是再让他去沟通,更显得我像个傻子了。 巴卫向我解释道“他问我们是过路的旅人还是其他村落步行至此地的?问我们要干什么?要去哪里?” 我点了点头,随即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巴卫老实道“我跟他们说,我们要去西极天,你知道西极天在哪吗?” “你就这么告诉他们了?”我顿时心里涌出一丝愤懑,且不说,对方知不知道,但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真就是有问有答,显得一点沉浮没有,万一对方是坏人怎么办? 当然,眼下只是我的一点小吐槽,实际上,以我和巴卫现在的本领怕是对面也没谁有那个本事来算计我们。 “他说,现在没有西极天了,那里只剩下他们的圣国,如果我们要过去,就得怀着一颗赤忱的心。”巴卫解释道。 “圣国?什么圣国?”我脑子里一团浆糊,之前为了寻找西极天,我隔三差五就得请祖师爷出来给我补习补习有哪些需要知道的常识,现在好不容易要到了,结果,人家告诉我没了?! 我心里的落差很大,连带着生出来的怨念,在看向那个拥有魔心的可疑之人时都带着些不友好。 兴许是受到我情绪的影响,那些站在屋子边观望的人们都异常紧张的望向这边,但很显然,他们对我的忌惮远不如对我身边那个身高有一丈的巴卫一样。 “他们并不信任我们,拒绝告诉我们要往哪里走。”最后一次沟通,巴卫如是的复述给我。 透过灿金色的日光,我面前那人脑中的魔心正源源不断的散发着汩汩寒意,帮他抵御这里的极端环境。 而除了他,这里所有人的脑子里都藏有一颗魔心。 透过虚白的光影,在浓稠或黯淡的雾气交织下,一颗颗或如指甲盖大小般的豌豆,或似米粒尖细狭的尖刺般的深红宝石静静悬停在每个人的脑中。 他们,都是魔人。 回想起,曾听闻或遇见的那些个丧失人性的怪物,就好像眼前站立着的不是瘦消的人,而是一个个饥肠辘辘的怪物。 那么一瞬间,我曾引以为傲的平静道心起了涟漪,那股杀意突然而起,但也就是这时,我转身道了句谢,毅然扭过头走了。 巴卫跟在我的身后,等到我们的身影消失在了土洼,消失在了茫茫荒野中时。 呼吸着一口灼热的空气,我将眼角吹进去的沙子揉开,一边状不经意的问了句“你知道魔人吗?” 巴卫摇了摇头,他回答道“并未听过这个种族。” 我望着蔚蓝如纯净颜彩的天空,语气平静道“那是和人很像的一种怪物,或许用疾病来形容更合适这些怪物们更合适。魔人们凶恶残暴,他们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气,不是血腥味,而像是一种身体自带的,嗯…你可以理解为是一种体味吧。他们有的喜好杀戮,有的喜好淫掳,他们会像疾病一样,将自身的魔性传播给接触过的事物,并将其同化。” 我一边说着,脑子里却不可避免的回想起一件往事。 巴卫似有所感,他道“我好像有些印象。” 我哦了一声,即是对他有过类似见闻的极大兴趣,也是想知道,这东西原来存在的历史有那么久远了? 巴卫紧缩着眉头,似在回忆,他缓慢开口,“有一支神之后裔很符合这些描述,他们拥有旺盛的生命力,喜欢喧闹和破坏,不过,在一次神战中,那支种族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不过我也无法确定是否是您口中描述的魔人。” 我一听来了兴致,问道“可知是哪一位的后裔?” 巴卫挠了挠头,想必是真忘了。 也不过分强求,听完描述后,一方面在整理着信息,一方面我也想到了不少曾看见过的记忆。 一座座神像坍塌,鲜红的画面里,深埋泥土里的不止是人类,还有一些明显也拥有着智慧且文明程度还不低的异族们。 很难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诸神存在于世间,而地上行走着诸多怪奇陆离的巨兽。 那么,人族又是凭借什么,能在这场乱局里,最终成为赢家的呢? 诚实子民 巴卫跟在我的身后,在荒野里,虚幻的风从远处吹来,周围的一切都因炎热而显得不那么真实。 我的方向感一向没那么管用,尤其是在四周茫茫一片,枯黄的颜色连着天一直蔓延到了很远。抬头的那一刻,莫名让人觉得很是寂寞。 很多时候,我身处其中感觉又回到了那片待了有八年之久的大泽。 迷蒙水气里,天地总让人摸不清具体的边界。麋鹿像个总也长不大的孩子,她玩不腻那些真真假假的虚影,支离着的梦粘连起遇见过的每一位个体,于是记忆被串连成了雪花,她抽身在外又留恋其中。 站在一个相对近的距离时,确实能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类似于情感,又或者只是认知。 我对于巴卫的感觉更多是认为他像一个执着于某种仪式,嗯…也可以说是一种信念。那种执让我很难理解,但心生敬佩。 对于凡世间的种种,我都很是喜欢感概。即有身为人的眷恋,也有不为人的遗憾。 大道茫茫雪,人间戚戚然。 如若没有最开始的老道人,或许我也根本不会选择这样一条路,而没有像福生方知有这类的朋友,我也许会跟麋鹿,跟鸦师爷一样,对凡尘报以观望,游戏似在人间。 “在你看来,魔人这种,嗯…我说的直白点,就是这类以放纵为己任的种族,是因为天性还是因为存在于最开始的那位祖先遗留下来的影响?”我的声音落在风沙里,索性离他并不算远。 巴卫沉吟着,回答道“我不清楚。” 我细眯着眼,即是躲避风沙,也是心里有种不出所料的预想。巴卫存在的时间相较于人类算是比较长的了,可他终究沉睡了太久,也遗忘了太久。 “你讨厌魔人?”过了几个弯后,巴卫问了这么一句。 我嗯了一声,随即又笑道“十年以前,我其实还是个人。” 身后,只有厚实脚掌踩在地面上的沙沙声。其实这个时候,你应该来点反应的,哪怕只是哦那么一下。我不免在心里腹诽着巴卫的木讷。 于心底里又反问道“可为什么,这一次,见到的这些魔人给我的感觉又是那么的不一样?” 他们生存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周围不存在富饶的区域,在极端里,每个人身上即带着点晦暗的阴霾,但身体里那种源源不断时刻被激发的生命力勇敢而热烈的对抗着这个糟透了的世界。 那一刻,他们又脱离了魔人的标签,像是一个为了美好而奋力拼搏着的勇士。 正是因为我感受到了这些,看到了旁人无法看到的一切,所以,在巴卫并不能理解的情况下,我们踏入了新的征程。 “人吗?”巴卫喃喃自语着,熟知他族历史的我清楚最终导致他家园毁灭的正是有人族的身影,但好像他并不清楚后续发生了什么,在他沉眠时,危机似乎并未完全到来。 其实这样也是蛮可怜的,就像一个因为奔波而睡了太久的野兔,醒来一看,家园没了,往日里奔走相告的亲友早已做了古,如今行经在荒芜的平原上,别说是寻找他们的墓碑,就连我是谁这一点上都可能会产生莫大的疑问。 在我带着怜悯般的目光回望向巴卫时,迎来的是那木头脑袋睿智般的眼神交流。 他那古井不波般的眼神里,倒映出我那张饱经风霜又懒得打理的粗糙面孔,甚至头上沾着的沙子里还戴着一只不知道是哪只倒霉蜥蜴褪下来的死皮。 “诶,算了。”我自说自话惯了,视线又转了回去。 大部分都时间里,我都是在一个人低着头沉思。时而仰着脖子发会儿呆,全然没有一种临近生死大忌时的惊慌。 偶尔出来打酱油的祖师爷呢倒是喜欢和我一起看看星星赏赏月亮的,用他老人家的话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死猪不怕开水烫,躺着就完事了。 虽然,听起来全然没有一副万里无一的纵世奇才那种派势,但我还是决定虚心接受,老实躺平。 巴卫倒成了我们三人里,显得最积极和有信心的那个。 他每天准时睡觉,准点起床,雷打不动。 我看着他,仿佛有用不完的毅力,时刻保持着那石头般的心态和死鱼一样的表情,真是由衷的感到羡慕。 对这个世界,我的热情大概还停留在梦和想的阶段。 得益于我从女人洞府里经历的那一切,在看待世界上,我确实获得了一种全新的看法。 以前我总共眼睛去看,耳朵去听,脑子去想。但这些都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从来没有一点了解过在我之外的东西。 向内追寻是修炼,向外则是学习。 一直以来,我都是修炼的太多,以至于忘了怎么去思考和学习。 所以,当我看见巴卫那颗炙热的心以及一份坚定不移的信念时,我就在想,我也该做点什么来改变一下自己。 生死在我面前已经不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尤其是我应该已经算是死过两次之后。 在经历的那些变幻里,最让我难以割舍的不再是名利,快乐,甚至是一种兴奋的情绪。而是,渐渐明白,作为一个存在,与别人建立起来的一个个联系是有多么重要。 借由那双眼睛,我感受过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呱呱落地时看见的第一双来自父母的眼睛,那份惊愕中带着些许惴惴不安。 也想起,曾经那只成了精的黄鼠狼走之前和我说的最后一番话,他叹到“谁最后不得做走狗,但如果有机会,还是得活出个人样”时,那家伙靠在墙上眼望向远方,似乎有更多不得人言的压抑。 不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选择上的一点落差最终让楚清河命丧当场,原本,怀明玉是不会走的。他们可以一起回神皇派,继续去寻找玉姑娘的身世,虽然这对方知有来说有点太残忍了。 “福生…”我默默念起这家伙的名字来,想到曾背着这货一起在山沟沟子里走夜路时,这小子吵着要吃山楂糖。 那时节哪来的野山楂奥。 一口浊气吐出,视线从一片汪洋般的废墟里穿过,直抵达到极远处看见一颗颗明亮着的光点时,我收回神识,朝着身后喊了句“我们应该到了。” 巴卫巨大的身影从我身旁走过,他来到一处山崖边前,在大片大片的黑白色的戈壁前,指着远方那模糊的地平线道“那里?” 很难想象,在层层沙漠掩埋着的道路尽头,竟然真的有生命存在。 铃铛滴溜溜的晃呀。 巴卫仰着头四下张望,我看着好奇,于是问他怎么了。 “你听到了吗?”巴卫说着。 四周,风沙的声音已经吹了很久,从我来的那天起,就没有断过。 “什么?”我没太明白他的意思,无论是风尘还是人群往来,一颗细小的灰尘撞击向另一面的骚动,这一切并没有与先前有任何的变化。 直到,骆驼的蹄掌重重踩下,壮硕身躯摇晃着,连带着身上捆绑着的铃铛也在阵阵作响。 驼铃的声音和南方挂在家门上的风铃有所不同。 它造型粗犷,内里的撞芯也是拿拇指大的铁蛋做的,敲起来有种沉闷的回响,伴随着一步一趋,身后的队伍便在风沙里,摇晃着向前走着。 其实我也只是从旁人的叙述中才知晓广漠的沙地理还有这么个玩意。 第一次见还是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呀,就着我这个土货笑了有半晌,最终,在赶到赫穆西之前,将那两只驮了我们有一路的家伙给安置在了那里。 以巴卫存在的时代来算,他没见过骆驼是情有可原的,但那时便是连铃铛也不曾有吗?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就像是一首歌,一段舞。”巴卫闭着眼,他脸上的那些皱纹在这时也变得像流水般,松动且柔和。 “这叫驼铃,是系在领头那只骆驼的身上,用来引路。大多时候,风沙太大,骆驼们很容易走散,于是人们便用绳子将它们串联起来,在领头的那只身上挂上这样的铃铛,那样,身后所有骆驼便可埋低脑袋,仅凭声音前行。”我向巴卫解释着它们的来历。 世界之所以美妙,也正是因为它们每一处的奇特与神秘。 巴卫听完我的诉说,他的表情不复之前的柔和,嗓音也渐渐暗哑,他说“我不知道过去了有多久,但人族的秉性如此,他们仍不能学会去尊重其他部族。” 对此,我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多说什么。 在离着那座城市越近,越是有种异样的熟悉与剥离。 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从仅开放的两座门里进出,看着那些顶着人类皮囊,但骨子里魔性甚重,有些已经看不出人类模样的奇怪生物在此横行。 在他们尚未察觉到我的存在前,一切都与正常的人类社会并无二致。 我分出去的神念穿过一颗颗缠绕在厚实泥土上的藤蔓,在一粒粒微小细致的黑白尘土中行走,看着那些炙热的红色珠宝们彼此吸引着,又渐渐疏远。 在巴卫的视角里,那些与人很像,但有些明显出现了异常化的人们就像与周围所有看起来正常的子民一样,在这里生活着。 也许,这个从不知多久远的上古世纪苏醒来的家伙并不会引以为奇,但这一切却让我感觉很怪。 “有什么东西包裹住了他们?”我冷不丁的开口,在这时,也看见了一道特殊的金光。 在察觉到我的神识之后,发出来的一声,警告。 此时正是中午的时候,日头毒辣的狠。 巴卫看见我的身子不同常理的晃了一晃,他立刻开始了戒备。 围绕在我们四周的尘土飞起,巴卫的身躯一寸寸膨胀,他宽大的背后,从肋骨上伸长出来的一个个肉球开始有了手臂的形状。 “等等,先别急着动手。”我安抚着巴卫,同时,也感应到有至少十道飞快奔向这里的气息。 身高有近五丈的巴卫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但全身肌肉紧绷,仿佛一头随时能撕碎别人的巨大机器。 魔人的存在是一种极为特殊且要求苛刻。至少在道教典籍里记载中有写,人心有魔性,乃化贪嗔痴。三劫不过则心生魔障,其掩人三魂二气五感六识,凡人入魔则心狠面恶。修士入魔则大道有误其行必悖。 尚未有记载的三人以上的魔人一起行动的范例,更惶论有一城之魔民。 在等待了有差不多十息的时间,远处,那些遥远的黑点才变得清晰,能靠肉眼辨认出彼此的具体模样。 来的十人长幼各异,均以常人姿态示我,看来是在表露出他们的善意。 身后巴卫沉闷的呼吸声里有种村里人烧火炉时的那种声响,又有点像山中老虎在低语威吓时的状态。 这种生物本能,传递出的信息就很直接,以至于那些魔人在接近巴卫威慑范围时皆是纷纷降低了速度,有几位更是不小心亮出来自己刻意遮掩时的可怕面恐。 要说这种程度上的互相试探,以前或许我还会有些津津乐道吧。 在来人差不多都到齐了,还没等对方开口,我向前一步,深呼吸了一口气,就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一道金光从我的眸子内射了出来。 那光线如同电光石火般,穿过无数道黑白交错的细线,准确且骇人的击像所有胆敢站在我面前的来访者。 伴随着一种让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在一瞬间时间被凝固了下来。 原先的我曾以为,境界上的攀升是一种自身修炼到某种极致后所产生出的蜕变,直到女人给我上了一课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所有修行本质上都是一种镜花水月。 那一位位带着防备和友善想要前来交流的魔人们面露呆滞,但仅仅是一瞬间,他们内心深处涌现出的惊骇将一具具头颅低垂。 巴卫看着面前一个个低下脑袋,匍匐着,仿佛一群待宰羔羊的陌生访客,内心并未有太多疑惑。反正不论来者是谁,保护我,是他首要且唯一的责任。 在确认自己初步掌控局势后,我收回了那种视线。心里却不由得感慨一声,“在众神时期,权利便是如此吗?” “走吧,去盘盘道。”我漫不经心的向着身后喊了这么一句。 巴卫跟在我的后面,他移动时,脚下总会留出一个又一个齐腰那么粗的坑洞来。 在审视那些魔人的同时也惊讶于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的修士堕落本心,他们中不乏有修为达到甚至接近真人的,但最终,一身腐朽,躯壳内,那颗闪烁着深红光芒的魔心如同一颗钉子,将他整个灵魂,都死死钉杀在了魔域。 “我不喜欢乱杀无辜,只需要你们回答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即可放你们离去。你们…为何会在此?”这些魔人的特殊让我反倒是不忍乱下杀手,思索着,我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回答我的是一位戴着黑色兜帽的男人。他并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好似先前窥探时,给他留下了足够严重的心理创伤,在回答我问题之前,我注意到他身上魔气与之前遇到的那批村民类似。 “我们只是一群受到驱逐的可怜虫,不知如何恼怒了大人,还望宽恕。” 眼前跪拜的男人将头埋的极低,一方面,是他为表深深的敬意,而另一则原因则是他内心深处的那股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愿望。 “你杀过人吗?”看着地上,男人贴近地面的脑袋,我的内心似乎被触动,蹲下去的时候,手将他身子拧着让他的目光看向我。 “杀过。”他的回答像是石头砸在地面,脸上表情有过挣扎最终还是如实的说出了一切。 “是否也曾想过有一天会被别人所杀?”我说着无关痛痒的这些话时,巴卫只站在身后,他的目光冷冷的扫视那些束手就擒的其余魔人。 在看见他面皮抽动了下,但目光中似在思考又好像只是完全的呆滞,我看着他脸上那复杂的饱含人类情感的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问着下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入魔的?又是怎么能压制的了身上魔性?” 思存了片刻,他开口道“起先,我只是齐岚宗的一名弟子,因心生贪念,盗取同门的一件秘宝,后被逐出师门,入了邪道…”他裹藏在兜帽下的另一张脸上还残留着一道抹不去的疤痕。 并没有什么离经叛道,从他选择错的那一步起,魔心便已经悄悄的埋下了种子。 在我听到的那些故事里,像他这样的人并不算少数,但真正让他入魔的却并非是那一念之差。 “在我伤害的那些人里,有很多是我曾在乎过的,我很后悔对他们做的那些事,但当我遇到了圣主,我的一切都被改变。我和所有曾做错过事情的同伴们在此生活,在此赎罪,我们发誓再不会伤害他人,求您大发慈悲,让我们能继续在这里为所犯的一切救赎。” 我能听得出他话里的真假,环视一圈,看见所有人的身上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像是愁云也像是一阵轻松的冷风。 “你们的圣主是谁?圣国又在哪儿?”我再次审视起他的眼眸,但看见他的眼神里闪现出的一抹挣扎,最终略有些遗憾的听到他说“我不能告诉你。” 他垂低下脑袋,眼神里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光彩。 巴卫抽动了下鼻子,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周围瘫坐在地上的魔人们有的已经低下脑袋任人宰割,有的却目光开始变得混沌,似乎有了先前曾作为魔人肆意为恶时的印象。 在一触即发的火药味里,我悠悠然的说了句“既然是这样,那就算了。” 大多数人都是面面相觑,巴卫不合时宜的皱了下眉头,但他很快平复了自己这不该有的质疑。 我起身,拍了拍巴卫的小腿,说道“变回来吧。” 继而,转身又看了眼先前被我盘问的那人,嘴角带着点善意的笑,对着他轻轻颔首,以示意对他诚实的感谢。 在离开那里之后,路上,我问向巴卫“是不是觉得我优柔寡断,明明能有各种手段问出想要的答案,但偏偏接二连三的放过了他们。” 一路上,只安心当个侍从的巴卫没有任何怨言,他老实道“我的责任只是听从您的命令。” “还真是耿直啊!”我自顾自的嘟囔了句,在离开那座城池范围,并不打算打扰的前提下,循着先前那抹金光射来的位置,我其实大概推测出所谓西极天也就是现在圣国的位置。 当然,保险起见,我还是决定把祖师爷给请出来。 随着他那句富有江南书生气的哀叹,身着蓝白二色道袍的李天一从身旁的虚无中走出。 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表现出一股急不可耐似乎想马上回答完我问题就走,而是直接开口说了句“现在明白,神仙二字有何区别了吧?” 我点了点头,怀里,睡了一路的大鲤伸着脖子从我怀里探出脑袋,他与李天一也算是老交情了。此番出来,是为打个招呼。 “神仙神仙,得拆开来,神是神,仙为仙。凡人求仙问道,而就连道行通天的仙人也不过是被困在天地内任人鱼肉。”此番暴论,乃是这段时间以来,所思所感下的产物。 李天一点了点头,他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道“现在能明白她为何要留你独自去面对这一切?” 李天一的提问让我想通了之前的很多事情,不论是最开始引导我让我选择的那条奇怪修行之路,还是后来放任自流,但却赶在战事起时接我回大泽。虽然期间,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导致我丢掉一部分本该属于我的记忆,最终,在带我来这西北将我引入那神奇之地。 贯穿始终的不是我这个人有什么特殊,而是我的许多个前世。 我也曾想过,我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人,除了那些不同寻常的因果之外,又有什么是值得她为此付出这么多心血的呢? 直到,我看见那双眼睛并借此不断往前直至看清最开始的那一切后,感受到来自第一世,那还是属于神话里记载着的最初造物,祂对自己的告诫。 也明白了,为什么死去的那么多世里都有女人的身影。 当然,还有姬胧月。 算起来,我和她的缘分应当还未完结,这一点上,即便是女人花费心思也做不到。 冥神啊冥神,想不到,所有人眼中象征着公正的冷漠,竟然藏着这样一份私心。 李天一看着发了会儿呆的我,没有打断,而是逗着我怀里的大鲤,哪有半点道门祖师的风范啊? “说起来,你那日和她到底是怎么谈的?”我没由来的想到,一切的改变都是从那日李天一附身上我和女人的交谈开始。 闻言,祖师爷只继续逗那拇指粗细的小蛟,只浑不在意的说了句“小道将己身积攒百余年的功德全捐了去,然后又把你小子往后的余福也卖给了她。” 听到前一句,我还在感慨,祖师爷到底是个风流人物,我辈佩服佩服。结果后面就听到他那句,给你往后的余福全卖了。 “你这不是坑我呢吗?”我脸色一变。世人攒阴德,道士修功德。本质上都是为了以后能过的更舒坦。 李天一不以为然道“我也没想到,斩了前尘往事的你才是她最终要找寻的那个人。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深吸了口气,道理也很明白,这一切都只能算是冥神计划好的一环,从明白祂的心愿是踏足轮回时起,便清楚,只有真正斩去所有的前尘往事,祂才算解脱。 可如今,女人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在指向将祂复活。那么,我存在的意义不过是一个最合适的替代品? 我仿佛只是在尽力去扮演好我这个角色,而最重要的观众也只有她一个。 我明白,这是我最无能为力的一点,也是我一直以来为寻找着的事物所填上的一个答案。尽管,它并不是那么的让人满意。 最终,我还是问了他“西极天到底在哪?” 一直待在旁边默默不做声的巴卫也侧目看来。 李天一随手指向一处,他说“向此再行两百里,你们会遇见一处盆谷,等到盆谷什么时候变成高山,那你们就到了。” 没等我再问,祖师爷已然离去。 朝圣者 我还在揣摩祖师爷的话,但见身旁微风浮动,再去看时,只有虚白的雾气,正缓缓弥散。 那句谢谢,我又是留到了嘴边。 其实很多次,我都觉得有点太麻烦自家这位老祖宗的,但一成想好像也没必要和他有太多客气。 在临近目的地时,我才开始去思考一些本该要考虑的东西。比如,隶属于天庭的西极天发生了什么变故,而圣国是指真的魔民组建的国度? 最开始,巴卫指出西极天有符合我需求的兵器这一点,其实稍微动动脑子也能想清楚是女人借他之口对我说的。 这也是我为什么敢没心没肺的一路这样游玩过来的原因。 天庭之乱的根源,她没和我透露太多,在海上时,因为人多眼杂,她答应回去的时候和我细说。可等我回了大泽,她又整日的不着家,鸦师爷又是个木疙瘩,甚至在我换了具妖族兽身后,看待我的眼神都露出明显的嫌弃。 这一点也是麋鹿告诉我的,她说,鸦师爷特别讨厌猫。我想也是,毕竟没有哪只鸟会对猫类有什么好感。 通过她们的交谈和我自己的发现,不难得出的是,天上分成几派的大人物正斗的不可开交。 这期间,我好奇为什么地上一点动静没有,却是麋鹿给我解释的,说是各界都有自己的规矩,基本很难做到擅自越界。 由此可以引申出很多的问题,但看的出,她其实知道的也很有限。 对于西极天方面,我所知的虽然不多,但胜在都比较真实,无论详尽多少也能窥探到一二。这其中,我做了一些简单梳理,有以下几点。 其一是几乎独立于天庭管辖,这点和地府就比较相似,当然,这样带来的坏处就是,西极天常年有各类问题爆发本身资源又匮乏,这也导致那里的军政体系异常糟糕,随时有崩解的可能。 其二是西极天的领地范围,管辖区域庞大,但大部分是荒漠之类的无人区,由于人员不够,故而土地上会经常性的冒出各种野仙邪道,属于难管又不得不管。 其三是封存着一批最古老的遗脉。这一点是旁人很难得知的,也是女人亲口所说的一部分辛秘。 在以存在为概念的时候,西极天所在的地方叫万物起始之地。那里诞生出最原始的世界,并渐渐影响着后来的一切。 此行,我便是要去那去取走一些东西,具体是什么在看见之前我也不得而知。 关于西极天的事变,过程我们暂时不得而知。目前,占领那里的圣国以及尚未将目光看向这里的天庭都有可能是这场旅途中的变数。 为此,我和巴卫一路上尽量掩人耳目的小心前行,直至即将来到目的地。 这里是一处山谷。 巴卫在进入之前便开始换上他背着的盔甲,老实说,看他驮了一路,我都替他累的慌。 两边高耸的山壁上,青蓝的石缝里长出一截又一截的树枝,它们青葱翠绿,好似站立于山岗上的忠实守卫。 而在一边的地面上,有青草有水源,盘着弯角的羊群在一位穿淡黄色羊袄的女人催赶下聚拢着往前走。 赶羊的女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粗糙,脸颊上还挂着两抹干红,像是一颗晒干了的葡萄。 我还在惊讶于这里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位赶羊的女人时,巴卫目光深邃,他望向披着破旧羊袄子的女人,敏锐的嗅到一种威胁。 他将手心搭在腰间一柄不算长的短柄刀拔上,其上鎏金色显得有些黯淡,唯有一条条细密的裂痕证明它曾经历过的那些艰难时刻。 “别急着动手,能沟通就尽量沟通。”我移步走至巴卫身前,在观察中看见,那个站立在山谷前,手握一把赶羊鞭子的女人,有着魔人特有的玫瑰色眼眸。 她看向我们的眼神里满是疑惑,似乎没料到会有不属于魔人的族类能来到这里。 在我生平所遇的那些人中,她给我的感觉是最接近白蝎的,当然,离已经迈过真人门槛的王正清要逊色一些,但在被世间所厌弃的魔人里,如她这般的怕也是不多见。 站在我身后的巴卫对我说道“她身上有古神的气息,来自混沌的灾难。” 我大概明白巴卫的意思,在彻底回忆起过往之前,从零碎的信息和巴卫的诉说中,古老年代有了一个简略的划分。 即,创世纪和灾厄纪。 在充斥着天灾的世界里,神明之间互相敌视。故而有了被撕裂的大地,从地心深处涌出来的怪物们自称侍奉着深渊里的混沌造物。 我将目光重新凝聚在她身上时,注意到,女人右边额头上有一块邪异的花纹,像是数条混乱的曲线组合在了一起,红褐色的图案大约有半个手掌大小,一半露在女人黝黑的额头上,一半被头发遮盖。 那位,神明的祝福吗?我带着些许恶趣味的心态,想象的却是数以万计的魔民时刻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灾难里。 真是一位可怕的邪神。 “无意冒犯,我们只是想认识一下你和你信仰的圣主。”我走到前面去,遮住巴卫想要动手的姿态。 当然,我不保证她是否察觉到先前巴卫表露出来的敌意,但,于我而言,和善的处理才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 女人微微点了下头,她开口,但这次说的是关内话,我是能听懂的。 她说“这里并不适合外乡人,无论你们是报以何种目的。” 我走至她的面前,在能看清却又不算冒犯的距离处停下,我问道“我之前路过山南道,方才听你口音倒是与那边很像,你曾是山南道人氏?” 当我试图套套近乎,但看见女人没有回答,表情被岁月烙印的皱纹淹埋在沉湎之下,像一个已经麻木了的面具。 她并不打算多说什么,在催促一句我们离开之后,便赶着羊群往山谷里走去。 女人披着羊袄的背影渐渐没入一层齐腿弯深的黄草里,最终消失于山风中。 我们站在原地,等到女人彻底消失不见,再也不能顺着风听到羊的轻哼声时,这才有些感慨,又似无奈道“看来这个圣主并不欢迎我们。” 一趟出行,观感最多的便是魔人之于我印象里的改变。 巴卫罕见的皱了下眉头,他表情有些凝重,不待我询问,他便开口道“想来,这西极天恐怕是被一尊古神收复了。” 这也是我刚刚在考虑的,既然对方能察觉到我们的靠近,但又不打算直接出手,看样子可能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状态。 “也许,人家这时候并不方便。”我笑着来了句玩笑,同时,目光又转向了山谷,看着远处似层峦叠嶂的虚幻雾气,在巴卫的注视下,我的身形逐渐开始膨胀。 漆黑的雾气缭绕在身躯之上,仿佛一个黑雾做的人偶。而随着一团浊气褪去,从黑雾里,深邃的光将一切侵染,又默默的从万物身上退却。 一瞬间,来自头顶之上的烈阳仿佛凶猛的跳动了下。 能燃尽一切希望的燥热从我心底里快速的流淌过去,仿佛刚从火场里绕了个圈,我心下暗自有些后怕,万幸注视我的那位已经和我有约在先。 这还是第一次,我在现实世界里尝试去使用那双眼睛。 在被加强之后的神识里,我可以轻易的分辨出几百里之外的事物,能粗略感受到来自不同方位属于每个生物,每个灵类独特的气。甚至就在西北到不能再北的地方都能看见那遥远东方,存在不过二百余载现如今也只是苟延残喘的启国那衰败国运。 可,这世上还是有许多我不能看见的,比如说有着神灵赐福下的魔人,又或者是眼下这藏头露尾让人摸不清具体方位的西极天故地。 “这都不出来吗?”周围的世界已经纯粹变成了一根根虚幻的线,他们根植于大地,有的从地面蔓延上了天空。 在这样的世界里,一条贯穿地底深处的蓝色之流从脚下蔓延,至远处的东方。 无数这样蔚蓝的河断断续续从我脚下的土地里经过,但又好像有人给它们上了无形的枷锁。 周围的颜色开始变得黯淡,而时间只过去了不到一瞬。 伴随着大地的震颤,巴卫有些止不住身形的开始摇晃,就在我说完那句玩笑话之后,他便闻到周围的空气里隐约散发着一股不详的意味。 随即,地动山摇。 山谷两旁的崖壁开始不断攀升,而进谷的道路也由平缓弯曲开始不断抬高,隐约有形成一组向上的阶梯。 我的眼神开始眯起,随着高山拔地而起,内里压抑着的雾开始往外,像被剁了一脚的灰尘。 只见黄褐色的雾气宛如沙尘暴般扑面而来。 巴卫从肩膀上卸下面具重新戴回到脸上,他抖擞着浑身的盔甲,据我了解,很多野兽在洗澡的时候也喜欢这样抖干身上的毛发。 但一想到巴卫那稀疏的头发,我只能替他惋惜般拒绝了这种想法。 那些被压瘪,推搡着冲出山谷的黄色灰尘渐渐凝成了一个个虚幻的人的影子。 他们排成队列,在雾气里行走,想着远处不再是低洼的谷地,而是一步一叩首的对着那条直达天上的道路顶礼膜拜。 巴卫的手掌从一位灰尘做的信徒身上穿过,他望向我,眼里没有半点犹豫。 毫无疑问,巴卫是一个有着自己信仰的人,他信仰的那位女神确实有种很神奇的魔力。而我,严格来说算不得是有什么信仰的。 一直躺在我怀里的大鲤,在感受到来自周围的浓烈不安后,也苏醒了过来。 它一只脑袋探出衣襟,眨巴着灿金色的眼眸,四下打量了眼又在我手掌的安抚下游上指尖掌缝中。 它伸出脑袋,舔了口旁边缓慢经过的一道虚影。 随即,大鲤脸色涨红,整个身子有些控制不住的忽大忽小了起来。 我捏着它的后脖颈,将它嘴巴摁开,挤着腹部将嘴里那口灰气给吐出来,有些好笑又有点无奈的把它塞回衣兜里,末了没好气的骂了句“人家吃剩的残渣你也要当宝贝尝尝,也不怕闹坏了肚子。” 而在路的入口,那里,迎面向我们则站着先前那位女人。 不同于刚见面时的平静淡漠,此时的她,头发根根竖立,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表情阴森凶狠,完全没有了先前那副老实巴交的村妇形象。 巴卫自告奋勇的走了上去,对于这位的实力我个人是很认可的,毕竟,曾经作为那个女人的宫殿亲卫,如果说连一点像样的实力都没有,我反而是不信的。 在他快步冲上前的同时,我又提醒了句“当心周围的沙子。” 巴卫身形魁梧,尤其是在他小山般的身影下,那四足如同马力全开的车驰巨物般袭来时的压迫感,仿佛一整栋楼在向你飞奔而去。 他手里的短柄刀俨然是一件法器,在他手中,从原先不足一尺到能匹配如今他五丈高的巨大体型来。 那边战事一触即发,但底下小兵争杀显然影响不到双方主帅。 悠闲从一旁的阶梯绕过,我顺着那道一直往上,在迈过了长达百尺的距离时,抬眼看见一位双手负后的黑衣白发男人站在那里正低着头,似乎是在看我。 等凝眸一瞧才发现,他眼睛的位置上正裹着一块不大不小正好能包住眼睛的黑布。 我本来打算加快脚步绕开他的,但随即我抬脚却发现了其中猫腻。 隔在我二人之间的那点距离,随着我的抬脚也在微弱的开始发生了些许变化。而随着我的脚步落下,我和那男人间的距离竟与我抬脚前一致,完全没有半点变化。 要知道,现如今能影响到我的幻术不多。而在神识扫视下,那截距离又货真价实的存在并没有任何的干扰,就好像这方天地存在使然。 而区别在于,有人改变了一些显而易见的规则。 “倒是有趣。”我挑了挑眉毛,再次抬脚,随着那种奇异感觉的出现,一瞬间,我的身形化作流光,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而就在我不断的加快速度,甚至身后都因快速而留下一连串的残影时,对方的身影依旧保持在我身子前方,不多一寸不少一毫。 呼! 一口旧气吐出,伴随着抬起那只脚的落下,先前一切虚影消散,仿佛从来不存在般。 道心纯粹之后,对于世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领悟。即为存心念,一心一念间可存也可越。 这还是当初在面对宗政一心时窥探到的那一丝天机所得。 即便跳跃了时间也无法跨过面前这截楼梯,看样子并非是速度上的问题。 我皱起了眉头,接着,试着从手心位置捏起了一块铜钱。那是由一根红绳捆着中心的方圈,系了个简单活扣。 我用捏诀的手势拿着,随即口诵咒语,弹指将那枚铜钱送出。 当啷一声! 铜钱笔直的朝着那黑色衣服的男人飞去,期间,雷霆闪烁,依附在铜钱身上的红绳啪的一下散开,上头火焰闪烁间,铜钱消失不见。 黑衣男人在铜钱出手的一瞬间便抬起脑袋,他似乎能提前捕捉到那枚铜钱飞来的轨迹,于是做出了反应。 但让他没料到的是,那枚铜钱在火光中消失不见了。 我抬眼望着他,难掩脸上笑意。 当然,我不清楚这个把眼睛蒙上的家伙到底能不能看见我在笑,但现在,铜钱当着他的面,在那段看似不可逾越的领域里凭空消失了。 “那么,你会怎么想呢?”我笑着低语道。同时,眼中闪过一丝猩红的光。 黑衣男人身子僵硬,他无法预知那枚铜钱的轨迹,而就在铜钱消失的瞬间,他感受到来自多个方向,不同距离前后的危险预感,可怕的是他并不清楚这些预感的真假。 那枚消失的铜钱只要没出现,那就代表着它随时可能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时间里对着他发起攻击。 就像我不清楚他怎么操控这片不大空间的距离一样,他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能当着他的面将那枚铜钱给变没。 “还不放吗?”我歪了下脑袋,手掌往前一指,千斤闸的口诀飞出。 男人身子一僵,随即那枚消失的铜钱,便出现在了他的脑后,就像凭空生长出来的飞剑一样。 “收起你小孩子的把戏,该让路让我去见见你家大人了。”我的声音出现在男人的耳畔,而同时,我的手掌捏住了那俯冲过来的铜板,像刚刚接了个同伴丢过来的钱币那样,轻松自若的让过他的身子,把那枚飞驰而来的铜板塞入怀里,而后借道扬长而去。 男人不可遏制的侧过身子看向我的方位,却见身后阶梯已然空无一人。 一步踏出,已然跨至山巅。 站在高耸入云的阶梯尽头,望向面前一块古朴的青绿石碑。 上书有:往西再无他路 我沿着那石碑转了一圈,发现,就这么一句话,不免觉得有点过于单调,心想,大小也是个仙境,门口牌子怎么就这么简陋。 不知从何又冒出来的大鲤,吐着信子,它在四周闻了闻,随即朝前方点了点头。 在石碑后面,俨然是一副绝壁。 联想到石碑上的文字,我当即明悟,随即手指在大鲤头上轻敲了两下,将它收好,遂一步越出。 曾经多少善男信女生活过的土地,在这里,他们虔诚叩拜,每天过着衣不蔽体的残酷生活。 西极天管辖下的西部无异是贫穷与积弱的。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一向被视作极端的魔人在有了可以生活的土壤下也可以变得像正常人类一样生活。 不过,如果我没看见那一根根挂在这些魔人身上操控着他们的线时,可能我也就会回头并不再打扰。 很多时间,支撑着我在这个世上奔走的理由便是一个个看似无理,但实则触动人心的浅显道理。 当我再次睁眼时,所处的地方并非仙境,而是由无数双野兽般的眼眸拼凑成的黑暗森林。 那感觉,仿佛置身地狱。 彼时客 彼时,曾有遮天蔽日的灰色大雾,笼罩四野。百草枯萎,放眼间满目敝零。 这无疑是最黑暗的日子,对于那些依托于大地,生长在光明里的生灵来说。 或许,现在的人们无法想象,曾在陆地行走的各色巨兽也会因为畏惧黑暗中的怪物而不得不彼此相依,聚拢在一起。 靠着巫妖们的火焰,在被黑暗侵蚀的大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光明要地。 而这一切,仅仅是来自于两位不满于世俗既定规则的神灵的游戏。 在零散的记忆里挑挑拣拣了半天,也没找到关于这点时期的丁点回忆,或许在灾厄纪之前,冥神便已经消失了。 黑色的雾气从我周身上蔓延,似交错的藤蔓,一点点的向外伸长开来,逐渐像一双双张开了的手掌,将一切从我面前剥开。 那些黑暗里睁着的眼睛随着雾气弥漫,渐渐变淡,有的甚至被直接撕裂,内里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嘶鸣。 我知道,在古老年代里,很多神明都喜欢豢养灵魂,就像放牧一样。 面前那些重叠的阴影一点点被清除掉之前,我能明显的感觉到,一个身影正坐在我正前方的某个位置上。 他高大,威严。身子向前似倾倒般伸着脖子,站在他身边的一共有五个人,或站或坐或躺。 除此之外,我再看不见其他了。 “呼!”我向前嘟起嘴巴,然后猛地吹出了一阵风。 周遭,黑色雾气像是一只被人拽住的长巾,猛地向前,扩散开的迷雾笼罩在奇异的光彩里。 此刻,我的眼眸里呈现出一种叠加的景象,黑雾成了我感官的一部分,它们蔓延到前方,让我看见道路上有阶梯有垫布,松软的红色毯子铺成一个长条。 周围的墙壁上点着幽蓝火焰的灯,仿佛燃烧又更像静止。 一扇大门竖立在我的面前,上头鎏金色的光泽因为缺少照亮,显得和周围的岩石没有任何区别。 从门上雕刻着的游龙,彩凤等诸多图案上移开,周围玉壁打造的墙上,挂着朱红带彩的喜庆宫灯。 “连个灯都不开,这是哪门子的习惯?”我既好笑又无奈的摇了摇头,想着,初见女人宫殿时,那寒酸的模样,一度让我以为这家里是遭了贼。没想到,如今又来到这西极天,看着人家装饰的是好,但就是灯下黑,未免太过浪费。 就在我话音刚落,周围一盏盏壁灯上的火焰,由蓝转红。火光腾起,照应的楼阁玉宇华贵亦然。 “客从远至,不请自来!”我眼眸里的猩红光芒微微跳动,那两团火焰也随着一张一缩好似会跳的心脏。 面前百尺高的大门缓缓打开,并推动着周遭的雾气,迷蒙中透露出一股神圣。 早已掩去周身上的黑气,只面如常人,但仍保持着妖人化的状态,如今举步向前,坦然行了一礼。 那开门的是两个男从,一个面金如莲,眉宇间满含端庄威严,一个白面冠玉,唇红齿白却生得是庄严俊逸。 二人将高大石门一点点拉开时,并未看我,全程低眉肃穆。 随着大门渐起,门中,红布做的毯子一直向上,迈过三台九阶,从无数人影让开的道路前进过,直至一座十丈十长宽的高台前停下。 宽大王座之上,斜斜躺着个人,祂宝象庄严,身子前倾,一只手搁在腰上,一只手却单撑着脑袋。 我的视线从祂身上绫罗绸缎上移至祂庄严脸庞。 这自然是一件极其无理的事情,但世俗礼教向来于我无意。 待得看清祂的脸,我却哑然。 宝座之上,那单手撑着身子之人还未开口,身旁却有一怒目将军模样般的人大声斥责道“无礼!” 那声音如天雷炸嗤! 一瞬间,仿若真的有惊雷爆鸣,其声比之道教狮子雷音不逊分毫。 整座大殿回响于轰鸣声里。 然而,我却丝毫没有去理会,反而嘴角噙着笑意,我显得有些放肆,举步向前又走了几步,道“许久不见,道友可还记得在下?” 那宝座之上,面如璀璨莲花的魁梧男人,其模样与当初在苍茫山脉下有那一面之缘的前西极天白虹上将玉泽将军,俗名流苏的那位。 不过,后来倒是没再听到过他的事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回了西极天,还顺便改换了下门庭。 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位与流苏几乎一模一样的圣主,只是微微点了下头,随即他伸出一只手来,我便觉得周遭似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 心说,咱也算老相识了,犯不着吧。同时又想到,会不会是我认错人了? “阁下,何故要动手呢?”我眉心处裂开一道缝隙,顷刻间,周身上下浓郁黑气覆盖,两点猩芒如刀割开了夜空,照射进了黑暗。 随着浑身上下逐渐开始了凝固,位于宝座周边的五人纷纷携着宝贝来到我身边。 那拿钢鞭铁锁的照着我脑袋就开始劈,一时间身子僵硬,竟没能躲过,硬生生挨了一下。 浑身气血凝固,阴冷的感觉麻痹着我的动作,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让我明白,眼前这个圣主的威胁恐怕不比当初遇见的魔念一心要差。 沉重的铁鞭挥喝出一声急促的破空长啸,让人不由得联想起鞭挞在奴隶身上的长鞭,说是武器,倒更像是刑具。 可让那动手之人没料到的则是长鞭明明挥下,也确确实实是砸在那人脑袋上,可眨眼间,自己抬起的手好似挥了个空。 错愕间,看见那来访者抬起那颗黑不溜秋跟个卤蛋似的圆滚滚脑袋,只竖起两颗猩红的眼睛盯着自己。在然后,便听见那人口中念出一段话来“啸风鞭雷霆,慑服诸魔精。五雷,去!” 数道蓝色的雷霆不声不响的飞出,分别击向威仔周围的五人。 道教五雷神咒素来便是驱邪的良策,此番雷霆初显,少说也得麻上一会儿。 诺大宫殿内,诸多人影依旧保持着原样,我走来前曾扫过,发现这些人影多是些风干了的石像,但观其神情姿态,仿若真人,若非我神念先行,恐怕还真会被这人数给吓退。 宝座之上,那侧卧的圣主已然站立,但仍保持着一个相对傲慢的姿态。 祂单手持着一张画卷,而另一只手放在身后,整个人有些后仰,其头顶悬浮有一枚暗红色的圆球正绕着他缓速移动。 “曦神欺骗了我”站在高台上的圣主仿若神明般,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回荡在宫殿内。 这声音听的我头皮发麻,心说,这女人怕不是嫌我一路走的太平坦,非要找点麻烦才开心。 我脸上挤出笑来,丝毫没有因刚才的冲突而感觉到有什么不爽的回了句“她是她,我是我,说句实在话,我也看她不爽很久了,不如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不知何时成为了魔民口中圣主的流苏只是垂下眼帘看着我。 我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心里却回忆着,早先第一次便得知他作为神将虽然已经被天庭废去一身修为,但底子还在。说起来主要原因还得怪他自己不学好,非要结识一个什么魔修,搞得自己也入魔了。 这些年不声不响的,难道是魔性加重,但他又是怎么跑来这恩怨纠葛的西极天旧庭,还给人家一个小天庭干废自己成了什么圣主。 “曦神的账,我自会找她去算。至于你,可以先说说来由。”流苏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疯狂的气息。可以想象,若是凡人听到,想必会在内心里被不知不觉的种下一颗混乱的种子。 “时局动荡之下,在下为求自保不得已走上一条特别的路。在这过程里,一不小心和某位大人物签立了一份赌约。想到乱世纷争,唯有能披荆斩棘之枭雄,才有可能略施援手替在下解了这燃眉之急。所以…”我是谨言慎行,既怕对方不感兴趣,又怕对方直接打起我的主意来,所以,说的有些不尽不实,但又确实句句当真。 “你又能拿什么来回报我呢?”流苏打断了我的话,他的眼眸上是一层遮蔽的云雾,但我的眼睛却能透过那些遮掩,直看到那双眼眸深处里暗藏的危险。 “一位神明的友谊”我表情尽量保持着不算夸张。 流苏打量着我,迎着他的目光,我微笑颔首等待着回应。 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心跳等各种特征都被按压下去,这得亏于那本吕祖观醒帖,本身就有潜心收神的作用。 等到心情平复一点,却又不由得想到一些细节,在初遇流苏的时候他并未显露出魔人该有的一些特征。红瞳不显,魔气未露,看样子是有什么法子收敛起来了。 能使魔人收心敛性,难怪他能当上圣主。 想到这西极天境地内,无数魔人与常人无异般生活聚集在一起,其魔心内敛成了一小块晶石。 但我,从命理中还看到,一根深殖于每一个魔人心中的细线,从无到有,将他们与脚下大地捆绑,线的另一端则直接从那截魔心中往下延伸。 在这充满诡异的一幕下,有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恶念想起。 在最为古老的年代里,大地代表着两位神祉,其一是流淌着生命源泉的母亲之河,其二则是土壤之下孕育出黑暗的那位尊神。 脑子还没转几圈,就听到面前那人的笑声,还是那种压着嗓子才能发出来的呵呵笑声。 都说,只有魔人都是疯子,看来这当了魔人头头的家伙可能还是个变态。 我被他笑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听得他接下来说道“你很有趣,或许,以后我们还会有机会见面。” 见流苏的身影已经开始模糊,周围无数光点即将亮起,我做着最后的挽留道“诶?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 光芒退散,天地清澈。 我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山谷里,周遭安逸静谧。 不远处,羊群在水边嬉闹的声音传来。我站在原地,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黑暗?”脑子里,一只赤红的鸟从无尽深渊里攀升,光芒被驱逐,大地陷入深深的黑暗里,不见光明。 “不对,现在不可能有最初那一批神灵了,从创世纪末期开始,白鸟就已经被射杀,祂的神力一部分化为了地面上的火,一部分落到地底成了阴火。”我小声自语着,微风吹拂下,竟有些舒服。 随便坐下后,我双目沉凝,怀里的大鲤顺着领口钻了出来。 它先是绕着我的胳膊,在我身上嗅了嗅后又是一阵翻腾在我眼前晃了又晃。 我随手给它拨开,道“在想事呢,回头陪你玩。” 大鲤吐了吐细长的信子,身子麻溜的变作小蛇般粗细,贴着地面往河边滑行。 我闭上了眼,回忆着最初那一世的记忆,在庞杂且模糊的记忆力,看见了无数闪电下,深渊那狰狞的内部。 “这里怎么会有闪电?”我皱着眉头,继续往下看去。 无数蠕动的生命从濡湿的巢穴里涌出,它们张大了嘴巴,活动着身子,但依旧没有半点声音传出,似乎那里只是因为臆想而从无任何的怪物存在。唯有动荡的水波,以及那层层叠叠的繁密气息让人能感受到,来自深渊里的热闹。 这里,就像一个永无止尽的黑夜,待的时间越久,越会模糊掉自身的存在。 因为没有任何的参照,你不清楚自己是在下落还是在上升。因为没有声音,你不清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清醒的世界。 在没有光照耀的世界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瞬息也足够永恒。 那些疯狂的,可怕的思维以及情绪被无止境的空荡所淹没。除了被濡湿的空气覆盖,你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存在,当然,除了那可能会出现一下到两下的闪电,它们是提醒你还存在的证明。 你好啊! 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望着空荡荡的四周,那声清晰的呐喊,倒更像是我大脑里扭曲后的呓语。 随即我突然醒悟过来。 很久没见了… 冥神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四周的闪电也变得柔和,一条条雷霆化身的巨蛇靠拢过来,像是一双温柔的手掌,祂在抚摸着另一位古老的存在。 你要走了? 来自四面八方的问候,像是一场旋转且永不停歇的呐喊,而回应以岁月的,只有无言的沉默。 河边,一只山羊将头探到水边,它伸出一根舌头,在喝之前,甚是虔诚的向着天空发出一阵咩咩的叫声,随即,它心满意足的低下头去,准备品尝这上天赐予的甘甜。 身后,无数只肥硕的羊开始躁动。 从平坦的草地上,许多生物第一次看见有这么一条红白相间的细长怪物。它上下牙分开,猩红的口器上,错落开两排锋锐的利齿。 一只小羊羔不幸被这红白色的怪物叼住一根后腿,而后就见这怪物脖子一仰,可怜的小羊羔在半空中挥舞起那四只弱小的羊蹄,惊恐的发出咩咩的叫声。 然后,那张着嘴的怪物被一只大手捏住了后脖颈。 大鲤呜咽了一声,却听到我说“你这还想不想冲击第三次天劫了?” 说着,我一只手把天上那可怜兮兮的小羊羔抓着。那可怜的小家伙已经给吓傻了,无奈我只能放地上希望它能尽快好起来。 大鲤如同腌巴了的黄花菜,垂头丧气的,身子一寸寸缩小,变成拇指粗细钻到我袖子里。 感受到大鲤的无精打采,对此我也是爱莫能助,连断它两次天劫,这第三次,务必得保证稳妥。所以,我特意给它立三不原则,即不动真元,不沾因果,不养邪性。 希望,在这三条的加持下,大鲤这第三次天劫能容易些。 转头四望,没找到巴卫以及那个赶羊的女人。 “难不成,来错地方了?”我暗自想着,迈开步子在这周围转悠起来。 落魄凡尘 细数那些,在野外熬过了的数个夜晚里,层层叠叠的虚影,仿若纱布将他笼罩,无法挣脱,甚至就连呼吸都显得是那么的压抑。 如此噩梦的环境下,那些来自内心深处,被压抑着的反叛情绪,就像野兽的怒吼。 一朵鲜红的血滴从纱布里向着外界层层浸染。被包裹在茧中的人,如蛆虫般挣扎着。 那些无形的压力,就仿佛海水…当然,他见过大海。 在逃离了隋城,一直往东,等临近江南道附近,福生才敢稍微放缓脚步。 此番,他伤势颇重,不光是阳气俱损,在城中那来自古老岁月沉寂下的阴神只露出冰山一角时,浑身上下气血都开始沸腾。 不同于气机牵引,已经跻身真人境的他十分清楚,当今世上,再无人可能仅凭威视便将他逼迫至此。那人虽不知使得是什么法术,但本身却也遭到了严重限制,否则,在那人锁定自己的瞬间,恐怕这城便已出不得了。 每当想起,福生总会皱紧眉头,他喃喃道“冥司阴神,果然,多年底蕴,不可小觑。” 而他身后,那背了一路的尹仲则高烧不退。 福生那点微薄医术顶多只能帮助他不至于失血而死,尤其是神魂受损之后,他的方向感开始变得极差,兜兜转转在一片密林里失了方向,如今好不容易找了处有水的地方,这才将尹仲放下。 如今气节,山里夜晚湿漉。伴着虫鸣兽啸,福生升起火堆来,他将四处收集起的零碎野菜放在火上烘烤。 躺在地上的尹仲身子已经瘦消了几圈,眼窝凹陷,脸色苍白,全凭福生渡气这才吊着一条命。 算着日子,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天。 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福生只保留有一块伶狐给的玉简。 借着火光照耀,福生看着玉简上古朴的花纹,以及一行显露出来的文字“中元孝亲,玉都候祠” 稍微思量了下,约莫还有数月光景。 如果他猜测的没错,那么整个山南道尽数沦入冥司手里,那么合理点的布局应当是在边陲要镇上都会安排有一些阴帅以下的辅官维持。 而,随着这次交手,发现阴帅并不能直接落至人间,所以冥司才会想到去挑选合适的阳间肉身作为载物。 现在想想,那位长生门的天生圣人似乎更像是一具空壳,但凡是凭实打实的本事修炼上去的境界,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被他击败。 “也就是说,玉都是属于鬼母的势力范围内。”福生默默回想起出发前曾看过的那份地图,当然,如果不是因为先前比斗身上东西都基本坏了个干净,否则现在也不用费尽心思的去回想。 “我记得,玉都应该还要在隋城后面,可我现在根本不能回去,闹过一番,冥司肯定是要派人重新整顿,这时候指不定那位喜夜王也会出现,早知道就应该先找城中那长生门的家伙,没了他,地府阴帅想入世就没那么简单。” 一边懊恼之于,福生似乎记起之前地图上看到,隋城往北,上面有个下隗镇,而那里是直往山南道腹地的必经之路。 拟订好计划后,福生微微侧过脑袋,听到身旁的尹仲又开始哆嗦,福生轻叹一声,将手搭在尹仲头顶。 每次渡气,福生体内的气血便会抑制不住的开始虚弱,本身,阳火尽灭,若是没东西撑着,稍微一点风寒自己的神魂变会跑掉,而且他这近乎圣人的体魄,也着实吸引来了不少孤魂野鬼。 溪水潺潺,而周围阴风不止。 福生抬眼扫了下四周,见着那些虚浮在空中,两眼放着骇人精光的孤鬼,嘴里低念了句“起!” 随即,那早先布置好,在四周围成个圈的道法图腾便闪着光,化作一道透明的监牢。 因为缺少符箓,而自己身体不佳不敢取精血滴物,唯一的御敌手段也只剩下那柄碧游古剑。临近夜晚,遂取树枝在四周画下五方保生阵,求取地母庇佑。 外面阴风秽语减弱,福生轻咳了两声,他脸色还是很难看,头发凌乱,借着头顶明月的光华,潜心默默调养。 晌午时分,树林里,拄着一根棍子的破衣烂衫道士,背着个半边身子染着血污的江湖汉,从密密丛林里终于是找到了山路。 道上坑坑洼洼,福生探头看了眼前后,狭长道路一端隐没于扭曲的树林深处,一端连接着看不清尽头的无边绿野。 两旁布谷鸟的叫声此起彼伏,头顶的太阳被树荫遮蔽,向上也看不到个什么。 福生踩着松软的地,这里到处是凹凸不平,显然并非是常走的官道。 沿着小路,一直往前,福生终于是看见了人家。 他上前几步,刚喊出了声,看见屋子旁有个茅草搭的棚子,里面有个光膀子干活的汉子拿着个叉草的铁叉,叫嚷着走了出来,他表情冷酷,目光似乎有所嫌恶,他恶狠狠的骂道“滚滚滚,离这里远点,我们家没东西给你!” 被当做疯子或者是乞讨者的福生当即解释道“我们不是…我们只是想问问路…” 那山野里的汉子依旧挥舞着手里的农叉,全然不在意眼前这个人在说什么。 很快,他的声音把村子里的其他人也给惊动。 有农妇模样的女人挺着个大肚远远走来,她身边其他好事的也纷纷赶来凑热闹。 大抵是因为同村的人都来了,那拿着农叉的男人胆子更足,他往前两步,将那铁叉的尖端对准福生的脸,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恶劣道“再不滚,我可就要打你了,要是弄出个好歹,可是你自找的。” 背着依旧昏睡着的尹仲,福生错愕中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一时间,他望着村里的众人,竟沉默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大抵是他走过的最为艰难的路,满身淤泥的他低着脑袋,浑身虚弱,时不时的听着背上的尹仲传来虚弱的呢喃。 曾在许多危急万民于水火中的经过里,福生将保护民众看的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可如今,他忍受着白眼和莫名的敌意,悄然从这个村子周边离去。 他想起曾经的一位师伯带着讥讽的语气,看着台下众多虔信者,说道“世人多愚昧” 福生咽了下干瘪的喉咙,他似迷茫的摇了摇头,心中那颗纯粹的道心似乎有了些轻微的变化。 神医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一点火光照亮着破庙上的泥斑,也照清了那一尊年岁久远的和煦泥像。 福生面前的供台上,摆放有一碗清水。 微风拂面,树枝相互缠绕,似欢愉的精灵,枝叶交握好奇又小心的在一旁朝福生观望。 一队蚂蚁突然停止了前进的动作,领头的那只抬起它的脑袋,而前面那双粗大的钳子也一并斜仰着向上。 横在它们面前的是一座一望无际的高山,而上面散发出来的温度与周围冷冰冰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靠在树旁躺着的尹仲并不知晓,他躺下的位置正巧阻挡了一支军队前行的方向,当然,如果他还是清醒状态的话,多半也懒得理会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 低眉默念着土地神咒的福生心有所感,他微微颔首,便听见一声爽朗的笑,面前庙宇里,那尊老的不能再老的破旧泥塑似活了般,那掉了漆的土地神像,挤着活人般的生动嘴脸,笑着说了句“已经有十好几年没人来过,我还以为小老儿已经被人给忘了。” 福生神情肃穆,合手行抱拳礼道“在下紫府道宗张福生,不得已前来拜托阁下,还请见谅。” 那土地眉头一挑,他细细思索了番,道“可是那位于岭北的紫府道宗?” 福生点了点头“正是!” 土地老儿似乎是回忆起来什么,他脸上表情又是哭来又是笑道“原是本家人来!倒真是因缘有即会,小老儿本是霍奇秀霍真人门下记名弟子,后学成技艺返乡,凭借着学成本事,在这四下乡里也混出些名气。倒是有生之年,没什么机会再回观中见一见师傅兄友。” 那庙里土地脸上泥点掉了一烛台,福生也笑着,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这真是,他乡遇故知。前辈,多年行修善果,想必霍老真人得知后也当引以为傲。” 那土地笑着摆了摆头,谦虚道“诶,自家后生,便不必管那些俗事礼教,称呼我一声道兄即可。”说着,他看了眼福生,又看了看旁边地上躺着的尹仲,模样关切道“小老儿观你和这地上之人气血之差,还是先进我这洞府一叙。” 福生,看见四周庙宇楼阁隐隐绰绰,知是对方邀请,遂点了下头,道一声“如此甚好。”边带着尹仲,往土地庙前走去。 似从清水中穿过,福生只见眼前一晃,忽而感觉到周围的灵气充沛。 站在楼道前,一个身材不算高大,有些佝偻背的锦衣老者拄着根木柺,向他们快步走来。 “先进屋,你这气血甚亏,身上又缺了点生火的,待我给你拿些药材好好补上一补。”老头手上似乎有着不同于他这个年龄的怪力,一把接过福生背上的尹仲,一只还拎着根拐杖,脚下健步如飞。 还是第一次进这所谓的仙家洞府,福生张大眼睛四下张望着,看着周遭那些若隐若现的花朵竹林,老人侧过头来,对他笑道“不过是些做修饰的幻术,对了,这些年道宗发展如何?我记得我入观那年,好像是万余人参加会考,录取者十不存一。” 福生跟在老人后面,他听着那孤寂了多年的前辈那似发泄般的碎碎念,时而点头微笑,时而露出一些伤感的表情,老人转过身子,看着一路上听多话少的后生,似乎是猜到了什么,他表情显得有些疑惑,继而还是问了出来“宗门难道是出了什么困难?” 福生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位前辈解释,在很多年前,紫府道宗曾是道门里占得鳌头的那位。道宗二字,也是因此被当做一种荣誉得以留存后世。 可随着门中势弱,曾经风光无限,引得天下道门敬仰的那个硕大宗门,在近几十年里不断跌落直至掉出一流宗门之列,仅凭着过往声望维持着作为大宗的体面。 但随着那场事变,已经快两年没回过宗门的他知道,如今的紫府道宗,算是彻彻底底沦落到谷底里。 面对曾经见识过宗门辉煌的老人,福生真不知该如何向他开口。 “我先去给你泡茶,小老儿这山里还真没什么好东西,只能先将就着…”也许是察觉到福生的不便,老人只是背着手往里走去。 福生看见两旁堆放着的杂乱物件,想着老人孤苦在此,平日也无人往来,心中不免有些戚戚。 等到那山神端上热汤,福生喝完了几口这才感觉身体舒适些,那老人问“你们是怎么伤这么重的?” 本就苦闷在心,见有人问,遂答道“我在山南道附近做巡视,意外查到一伙阴差身上,于是跟了去,不曾想惊动了阴帅,费尽心思这才逃了出来。” 福生说了个大概,那山神听罢,有所疑惑道“阴差?可是有任务在身?那怎么还能碰到阴帅?” “道兄在此百年,如今外界格局早已不同,天庭久无音讯,地府失道,而国家又逢战时,可谓民不聊生。”福生感慨着,见老人久久不语,也只能低声喝着药汤。 “小老儿我是个囚困之身,你们且往西去四十里,那里住着位神医,或许救一救你的朋友。”老人脸上挂着些无奈的笑,福生望向他,起身行了一礼。 跌境 西去山岭重重,林中猛兽肆掠,鲜有人家。 拜别山神后,李易向西,翻山越岭,期间路过山野农户,问那猎人可知晓附近有位吴姓神医。 猎人回道“神医不神医的我不知道,但西去二三里有个封瘴谷,里面住着个怪人,不与人来往,似乎是姓吴。” 福生听罢,拜谢了猎户,便背着依旧昏睡的尹仲往西而去。 正是下午暑热时分。 林中湿气极重,雾气缭绕,其中不乏有毒虫汁液腐烂生臭。 裹着布巾,一路尽量少走那不知深浅的草丛,行的颇为不便的福生只摇头苦叹一声,果然,封瘴二字名不虚传。 从山野里经过前,幸有山神指引,给了庇护的丹露,如此福生才敢带着受伤的尹仲进入此地。 据山神说,此处的吴神医乃是来此隐居的外乡人,其身世无太多可以追寻之处,但这个人很古怪,有三不救,分别是不救金水之命,不救富贵之人,不救不合眼缘的他乡之客。 这金水命还好,福生本身是五行土命,命格里是屋上土,跟这金水一点边都不沾。 而他作为一个穷道士,总不会被当做富人来看。 最后这合不合眼缘,只能等见了再说。而身旁的尹仲,福生想好了,问就说和自己一样,同年同月还是同村一起进观当的道士。最大化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从瘴气中过去,一直往前便能看见有低矮的水洼,水面上种着小巧荷花也纷纷有了粉苞绿意。 而水面上还有一道晒干的青竹做的小桥,桥面离水不过半丈,修的倒还落落大方。 福生一露头,屋外趴在地上的一条赖皮大黄狗便叫了起来。 想着自己是求人办事,于是表现的格外客气的福生,老老实实站在外面,等了有好一会儿,才看见里边院子的门被推开。 一位头发银白的年轻姑娘从里面走出。 “您是吴神医吧?在下紫府道宗门下弟子张福生,特来此地有求于吴神医,我朋友……”福生话还没说完,便看见那吴神医拉着拴在外面的大黄狗走到院里,然后将栓门的铁索锁上,之后头也不回地就进了里屋。 被晾在外面的福生,一时竟有些进退两难。他想了想,还是掏出山神给的一截枯草,他对着那院子,动用了道家的雷音法,运功喊道“吴神医,我这儿有九甘仙草,你…” 福生话还没说完,便看见那头房门哗的一声打开,先前对他爱搭不理的吴神医立马砰砰砰,踩着轻快的脚步就迎了过来。 她解开院子里的铁锁,随即看见福生握在手里的干草,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随即她脸上浮现出一抹职业般的假笑,整个人仿若热情好客的地道人家,她满面春风的迎接上来,嘴里还喊道“来来来,您里边请。诶呀,我说今天怎么天气这么好,原来是来贵客了呀!” 被生拉硬拽的走进了里屋,福生甚至以为这出来的女子和刚才看见的不是同一个人。 由于过分的热情好客,吴神医还顺便好心的帮福生接过手里的枯草,好生敬仰了下,然后竟厚颜无耻的揣进自己兜里,脸上全然没有半点羞愧。 “吴神医,我来是想请你看看我这儿朋友的伤还能否有救。”福生将背后的尹仲放下。 那自觉收了好处的吴神医脸上一副坦然的模样,她真诚道“叫什么吴神医啊,太生分了,你要是不嫌弃,喊我一声红英就行。啊,对了,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福生看她低头拆开尹仲手里的绷带,动作娴熟,遂放下疑虑,转而想到,这年纪看起来不大的女子竟然便是山神口中的神医。 只是望着这位名为吴红英的女子,头上那根根斑驳的白发,福生略做他想时,却见满头白发的神医回头看向自己,她皱起眉头问道“你们怎么受的伤?” 福生没敢直接告诉她事情起因,而是含糊着盖了过去。见这位神医并没有再问其它的,只是说要去后面准备些材料。 “这只手肯定是没得救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他做个义肢。” “义肢?”跟在神医身后,福生有些好奇。 吴红英点了点头,她从诊疗室进入草药铺子,在挂满药材的房间里,挑挑拣拣选了几样草药后,统一丢在一个陶罐里。 “嗯,就是做个假手,虽然做不到和原来那样自然,但至少在生活上会方便很多。”她一边用捣锤将里面的药材碾碎,眼睛瞥了眼旁边摆着的一个糖罐,上头用红布封着,而瓶身光洁,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我看你体内气血有亏,去那桌上,拿中间那个玉瓶,取出两粒来,不要吃多,不然一会儿流鼻血来可别找我。”吴红英抱着陶罐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福生见过的医者少说也有几十个了,单论这奇怪随性,吴神医倒是头一位。 从草药铺里出去,吴红英皱眉望着尹仲胳膊上枯萎的部分,自伤口处一圈圈往上,黑气缭绕,显然不是普通的刀伤所致。 “这二人来历不凡,或许他们知道些我想要的。”吴红英从怀里取出个瓷瓶来,她掀开瓶盖,把里面液体倒了一半在手里陶罐中。 等到福生进来时,便看着那女子拿着把刀,在那一点一点切去尹仲手臂上的烂肉。 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屋子里金黄一片。 吴红英小心拿着个小铲子,她凝眉注视,手里的铲子则带着药材做的泥浆一点一点涂抹在凹凸不平的伤口上。 躺在椅子上的尹仲气息依旧虚弱,但与前几日那仿佛将死之人不同,他呼吸的节奏明显变重,整个人开始有了点活人的样子,虽然他依旧消瘦。 福生没有干等,他按照吩咐去柴房烧水。 滚烫的热水在炉子里沸腾,院里,那条大黄狗正慵懒的打着哈欠,那双惺忪的狗眼里,倒映出福生对着火炉发呆的模样。 晌午已过,头上太阳已被周围林荫重新遮挡。 这片单独开发出来的狭小空地上,只孤零零开辟有四五间小屋,以及一片瓜果菜园。 悠然之中,透着几分与世不争的清闲。 从过道进过时,福生看了眼最后那间屋子,但只是看了一眼,他便将目光转了回去。 屋子里,只有重新包裹好伤口的尹仲躺在一个大的木桶里,福生将热水慢慢往里添加。 看着泡出来的水不断发黑,福生想到自己先前因为顾及尹仲状态,没敢逼出他体内阴毒,只能以封镇的手法,将他体内的阴气压住不会扩散。 神医期间来此看了两眼尹仲状态便没再来了。 福生守着尹仲泡了足足一下午,期间木桶里的水换了三番。 点点热汗从尹仲身上流出,原本他还算均匀的身材如今已经消瘦的只剩人形。 皮肤干瘪的挂在肌肉上,整张脸都是惨白惨白的。 期间,若不是他还能大口呼吸,福生简直以为他很快就会过去。 傍晚时分,端着些简单饭菜的吴红英从门外进来,她身上多是木屑,想必一直在那准备着她所谓的义肢。 期间,福生问道“我朋友他这个样子,大概需要花多久才能醒?” 吴红英则努了努嘴,她看着尹仲目前的状态,眉眼满是自信道“差不多就这一两天吧。不过你之前交待他睡了有足足四天,这醒来估计脑子可能会受到点影响,你可要做好准备。” 福生点了点头,却又听那位神医开口了,他侧过脑袋去看,听到神医问道“你们是从极阴之地来的?” 吴红英凝视着福生的眼睛,似在期待。 相处这段时间,福生也知道有些事情瞒不过这神医,但却不知道她所问为何,只能点点头道“差不多。”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吴红英眼神明显亮了些,她又问“可有听过尸花?” 福生思绪飘转,想起了曾经和一盂在隋城时的闲聊。尸花所处乃是极阴地,花身自带极高的药用价值,莫说这医者,便是寻常人也是趋之若鹜。 联想到白日里感应到的那间木屋,福生似乎有了些猜测,他道“略有耳闻。” 吴红英心神微动,她倒直接,也不绕那些个弯弯绕绕了,直言“阁下若是有这方面的消息,不妨卖与我,如何?” 福生皱着眉头似乎是在斟酌,吴红英见状立马加价道“你可以提条件嘛,无论什么。而且,你还会收获一份来自百谷院的友谊。” 闻言,福生略有惊讶。江湖里,百谷院的名声可以说是仅次于服务于朝廷的稽查司了。不单单是这派以神农后裔自称,而且门中广结善缘,不论黑白两道,哪怕天子身边,也必然会有一位百谷院出身的医者时刻陪侍。 复又重新打量起眼前女子。 虽然不想自曝家事,但眼下她能提出来的价码里,唯有这个是最高的了。 而且她很自信,这江湖上,很少有人会忽视一位真正百谷院传人的请求。 思存片刻,福生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答复,他说“我可以帮你把尸花带来。” 这下,倒是吴红英有些惊讶,她张了张嘴巴,似要惊呼出声,散随即又觉得太不淑女,遂又仔细端详起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问道“你…真有把握?” 福生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反正孟秋中元佳会上,他也得去玉都见那鬼母一面,料想对方应该会知晓哪有尸花。 以他如今道行,只要不是妖帅亲自出手,天下何处去不得。 吴红英差点要直接抱住福生亲上一口,但她强忍住了,主要也还是福生长的一般,要是再帅点,委屈自己一下又如何呢? 高兴归高兴,吴红英也不傻的问道“什么条件?” 福生闻言摇了摇头,正当这个心思活络且最喜欢脑洞大开的女子在想着,他该不会是要狮子大开口甚至还想要自己那啥时,福生诚恳道“此番,神医能出手救助在下以及朋友便是有恩,在下为此带回尸花便是报恩。” 吴红英倒吸了口凉气,她脸上的玩笑气尽数收起,对着福生罕见的行了一礼道“如此大仁大义,我是十分佩服!” 当然,正经不过一会儿,待到她带上门出去后,福生听到屋外那一声“呜呼!”的声音时,已经能想到这位年岁不大的女子,正雀跃的跳起。心智倒与孩童无异。 默默算着日子,还有月余时间。 解决了尹仲,福生要开始规划起接下来的行程。 对于要不要先将消息传递给神皇派,他其实是有考虑的,但一方面,神皇派见他这么一位真人境界的道士突然失联,恐怕也能联想到什么,而且会更加谨慎小心。 如此,他回与不回的意义倒是不大,鬼母那边是个很好的切入口,冥司内部并非一块铁板。毕竟,隶属于天庭管辖多年,就算这些尽数为妖精鬼怪所演化的小朝堂,恐怕也有不少真的忠心于天道治理下的部卒。 如果能从内部分化它们,自然是最好不过的,而人间也清楚自己的局面,诸多大门大派开始结盟。道教历史悠久,自不会坐以待毙。 眼下煌国攻势渐缓,南方妖王久不露面,妖族势力还在保持观望。 也就西边地府一脉坐不住了,开始试图推动局势往更混乱的方向发展。 如此在脑中又复盘了一边,福生微微睁开双眸,他身上还有伤势未愈,那三盏阳火目前只恢复了一盏,整个人的境界尚未恢复。 而让他在意的是,那日,喜夜王给他喂下的那枚丹药似乎在溶解着他所修的一切功法。而被融化的功法却反向在增补着他的身体,以至于他渐渐开始补全了原本只有一半的圣人体魄。 虽然,长此以往是好事,但眼下,境界不断跌落,很难想象,若是一月之后,他还能不能保持住那份真人修为。 显圣 北大荒啊北大荒! 我坐在那高高的山头上,迎面望向一轮金灿灿的阳光。 身旁的巴卫迎着太阳的那一面像是被镀上了黄金,而背对着光的那一面则似被泼了脏水,和长在臭水沟里的癞蛤蟆很像,身上长满了斑点。 “没打赢?”我望着远处的太阳,思量着,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巴卫没有回答是或否,这一刻,他沉默的像是阴云笼罩后的月亮。 我试图安慰道“没事,我以前老和别人打架也没怎么赢过,当然,打架是不好的,也是不对的。” 巴卫也许觉得沉默过于不尊重我,所以,他打破了沉默,问了句“你也没打赢?” 很好。我心里对于巴卫的主动开口是呈欣慰的态势,但他显然是不懂什么叫语言的艺术。不过,作为一个早就与时代脱轨的人,我并不会苛求他什么。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最为渴望的安静里,彼此都没有再继续打扰。 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里,原本我是想等着看完日落再去看一看夜晚的星星,没想到,一个家伙主动跑了出来。 还穿着那身青白道袍的李天一背着个手,走到我身后,他弯腰俯身看我。 “嘛呢?挡我视野了!”我这正躺地上,就看见李天一那浓眉大眼伸着脖子搁那看我。 “你还有心情看风景奥?”这位栖云宗的祖师爷像是突然开了窍,竟然主动开始关心起我来了。 但事已至此,我只能唉了一声,躺在地上,一副我能怎么办的表情,道“人家不借,我还能去抢不成?” 李天一啧了啧嘴,他嘴巴一瘪,似乎是在为我抱不平,“确实,这打也打不过,偷也没法偷,不在这儿看风景还能干嘛?” 我听这厮话里话外都是在埋汰我,于是也不管了,随口道“那你有法子,你去把那什么圣主给他搞定了!就知道搁这说我,人家巴卫好歹也还能给咱壮壮声势不是…” 意识到我这话又激起某位拐角里的人的伤心时刻,于是赶忙又补充道“啊,这…这魔人呢都是比较凶残和狡诈,咱也不稀得和人家比个高低。嗯,不稀得这样做。” 那主动出来的祖师爷倒是拍了拍衣袖,也学我抱着个脑袋,翘起二郎腿,躺在草地上。 山风徐徐吹过,李天一的声音好似山风的间隙,他悠悠叹道“不曾想百年未见,当年纵横西域后又落得个身死道消重新为人的白虹上将,如今成了西边的圣主。可叹呐,可叹。” 我闻言挪了挪脑袋过去,脸上希冀着舔着张脸笑道“祖师爷?你这儿知道点内幕?” 李天一闭着眼,似在假寐。 我被他勾的心痒痒道“你知道啥就说啥,还搁这儿卖关子,没意思了啊!” 那草地上悠然自得的某家伙脸上挂着抹贱兮兮的笑,道“你不是要等星星吗?我再陪你等会儿。” 嘿!我心里这暴脾气可就上来了,于是我啪的一下就翻身起来,那李天一嘴角翘起,他似在提醒着什么道“好些日子没上供了啊” 我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了摸,还真摸出一截香来,我搓了搓手心给他点着。火焰眨眼熄灭,那香雾寥寥间,竟一丝不剩的都飘到地上躺着的悠闲男子口中,等到香都烧完,李天一才张了张嘴,似打了个嗝,他悠悠然起身,一只手斜倚着身子,抬起那双剑眉,脸上却是挂着副刚刚收受完贿赂的油腻笑容。 他拍了拍我肩膀,道“其实呢,我还真和这流苏有过交情,不过当年我才刚刚跻身真人境,还在为宗门筹集事物,于陇右道一处集会上认识的。” “需要提醒你的是,此人曾与魔道魁首厉红颜有过接触,而厉红颜则是黑莲座下的炎月坛主。”李天一的话给了我一些启发。 “怎么这些事情背后都有黑莲,这个黑莲到底是何许人也?”我问出了一直以来的困惑,遥想当年第一次遇上黑莲里的姬胧月,虽然体验不算太差,但如今回想起来却是凶险异常,而随着进入神皇派,里面那场策划中,三到四位黑莲坛主齐出手,差点就颠覆了整个神皇派。 而据后来询问了下女人才知晓,那神皇派的大师兄,宗政一心所化魔念便是黑莲座下的雾月坛主,而山中曾配合梦貘重伤过王正清的那位女子则是残月,而自己对抗的混元阴火的主人原名照夜清,乃是玄月坛主。 “本来,黑莲势力不过是近百年来一股新近的最多二流层次的邪教,但近些年异动非常,背后似乎有妖族和地府提供帮助,以至于,原本十三月坛的实力陡然间上升了一个层次。据我估计,黑莲恐怕是天上的某位大人。”李天一话不敢说死,而是继续道。 “厉红颜这个魔道魁首其实并没有她名字里表现的那样,总的来说,是个还蛮有女人味的…咳咳”似乎意识到不该在小辈面前说这个,他咳嗽了两声,扯开话题。 “厉红颜于百年之际无故身死,而空出来的炎月之位很快就被人顶替上了。黑莲中十三月坛坛主都自带一种特殊的火焰能力,而这炎月坛主身上则是黑色的魔火,能点燃人心底里的欲望,就像种下一颗颗魔心般。” 李天一的话语到这儿已经不难听出,这流苏百年前曾转投入这黑莲门下,还极有可能坐上了炎月坛主的位置。 我脑子里开始细想,一个个念头闪动间,似乎记起那日,王正清在山上提到,魔念一心说,这混元天珠是他成神前的最后一步。 魔念…魔火…我突然好像抓住了一点什么想法,于是问道“你可知混元天珠早先时候的来历?” 李天一眉头一挑,他道“早年,妖王扫清族内嫌隙,从天之南砍杀用以顶替天柱的洪荒之兽,其血肉筋骨铸造有十件含有强大力量的混沌邪物。” 我继续问“那些洪荒之兽你可有了解?” 李天一皱着眉头,似在思索,他手掐指诀,用以辅助回忆,末了他突然倒吸了口凉气,我赶忙问“怎么了?” 这次,李天一的表情罕见的有些凝重,他道“我刚刚替你用卜算的法门去查了,意外发现有关洪荒之兽的信息全被封锁且有人在刻意干扰。” 对于这一回答,我似早有预料般,沉重点了下头,道“早先我曾近距离接触过那混元天珠,其上凶邪性被净化的七七八八,但内里蕴藏的却让我觉得有些不适。那并非是所谓的天地道法,而是一种扭曲抽象的…像是规则。” “规则?”李天一望着我,这位见识阅历颇丰的道士沉吟良久,我见他不说话,只当是思考着我话语里的意思。 倒是旁边的巴卫插了句嘴道“那是神明的权柄。” “权柄?”我和李天一一齐回头望向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家伙,巴卫悠然的望着远处已经渐渐斑驳下去的天空。阳光被海浪般的黑色一层层覆盖,橘红色的天空像极了海岸边的潮汐。 “古老年代里,所有的一切都在诸神的允许下进行,而被具象化的规则便是权柄。而这儿也是他们相互间争斗的原因。” 我看着落日下渐渐隐没去颜色的巴卫面孔,掌心升腾起一团燃烧着的赤红火焰。 李天一似有所思,他喃喃道“当年无量老兄也和我提过类似的话,只不过他说的是道果,且这道果并非独有,而是取自三十三重大赤天上的行道树。” 我将这个概念重新整合了下,因为李天一至多在天人得悟的时候去过地府查过一次自己前世过往,但很显然不包括最开始有关冥神的一切。 所以,大致清楚前因后果的我,将很多信息串联起来反而没那么难以理解。 当初一心口中的成神,想来意思可能被我们曲解了,并非只是简单的得道飞升,而是想要货真价实的将自己变成一尊从历史中苏醒的古代神袛。 参考我自己,除了拥有能承载一尊神灵的躯壳外,最重要的一点应该是与之相对应的某样东西。是权柄吗? 本来我的很多疑问都有一个很好的询问对象,可那家伙整天整天的玩消失,见她一面比登天还难。最主要的是这家伙的一大爱好就是喜欢坑我。 每当想到这里,我都忍不住的龇牙咧嘴,不由得想大骂一声,但最终还是碍于人多,只好作罢。 “有没有一种可能,黑莲聚集起来的这些个坛主中,他最想做的其实是将其中一位培养成能完美承载一尊古神的容器?” 顺着我话语里的意思,李天一果然脑子转的飞起,他接着发散思维道“目的有可能就是为了夺取其他的权柄。”这很符合天上至今百年以来的混乱情况。 我不清楚我的猜测是否准确,但结合目前来看,大的方向应该是不会错,而从流苏这位圣主的状态来看,他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 在他身上,有抑制不住的其他因素对抗着他本身的意志,我甚至都能闻到那股来自腐朽年代里的疯狂。 就算能成功,以他目前是状态,又有几分是自己呢?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有些后悔,与其在这儿笑别人,倒还不如多担心担心我自己。 “话已至此,那这与如何从这位圣主手里拿到那件可能存在也可能并没有的神兵有何关联?”我不由得腹诽了李天一几句。 李天一却眨巴着眼睛,他一副你怎么还没明白我意思的无奈道“搞清楚了这圣主和谁有关系后,咱不就好去问人了吗?” 我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见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你想想,咱上头还认识哪位啊?” 被他这么一说,我灵光一闪,忽的开口道“吕祖!” 可随即我疑惑问道“你当初不是斩去我前世的诸多因果了吗?” 李天一无奈的摊了摊手,道“我当日是和她做了这么一笔生意,可结果你也看到了。所以,千万不能和女人谈条件。” 念此,我突然想起一个疑惑,遂问道“你和那女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弄的她去灭你满门?诶…你别走啊!” 李天一的身影已经消失,这老小子确实,来去从来也不打声招呼,特别没有礼貌。 好奇归好奇,他要是不说也就算了。 巴卫依旧坐在那儿,他目光中还带着一些的忧郁,似乎还没从那场失利中走出。 我只能安慰他道“今时不同往日,随着一些修炼和战斗方法的不断优化,很多古老的方式都已经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就在我安慰完,巴卫又想向我请教有关现今战斗时的一些技巧。 这我哪会儿啊?但,对于巴卫,我一向都是保持着一个神秘且极富个人魅力的正面形象,于是我对他说,真正的武术从来不是寻求外在的能力,而是向内寻求力量。 我也不知道巴卫听懂了没有,从我说完这句话开始,他就每天一个人开始琢磨起这句话,看到他愿意动脑子去思考了,我感到欣慰。 自从上次李天一出来和我谈过之后,我知道自己该去找天上那位好好谈谈,可苦于没有合适的材料,总不能随随便便画个符就给人喊出来吧。对于一位态度不明的真仙,我心里并不轻松。 思来想去,准备好一些必备的材料后,于一天清晨,太阳初升之际,我开始了请神的仪式。 没有三清铃,只能用找到的一枚驼铃作为代替。 朗诵声里,一团稀薄的烟雾开始弥漫开来。这是一种特殊的草叶燃烧形成的,烟雾不大,也不呛鼻子。配合上渐渐爬升上去的日头,显得荒凉而沉重。 巴卫以及大鲤都待在远处旁观,因为耐不住性子,大鲤追着一缕稀薄的风腾上云霄。 在清晨的日光里,极西之地像是层层毫无波澜的的荒原上的一座小岛,环绕着它的是荒漠,是雪山,是一望无际的辽阔与贫瘠。 大鲤望着远处那慢慢升起的滚烫火球,它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的迷茫和向往。 一声呜咽,像是深海里发出嗡鸣的鲸鱼,它呜咽着朝着还残留着黑夜的天空发出一声极轻的呐喊。那声音似乎穿透了云雾,透过远处波涛阻隔下反射到人间的光。 我盘腿坐在原地,随着我双眼睁开,一个虚幻而又透明的声音直接穿透九天之上层层阻挠的云海,直达我脑中。 “何事,找我?”那声音如平地乍起的云雾,似在天顶,而如今却只得于这西北一角与我交谈。 清明特别篇(梦) 认识她的时候,还是夏天。 当时,村子里新开了一口井。原先那座不知怎的出不来干净的水,好些人说是地下有了什么脏东西,于是,他们在上面打了几个木桩和一块牌子,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去那里打过水。 我是第一个知晓她全部故事的,在她碎片化的人生里,组建起来的几个关键人物都以不同的方式离她远去。 再见到她时,她正蹲在井边,明明是个女孩子却大大咧咧叉着个腿,看也不看我的就那么盯着天空发呆。 树头上的蝉叫的很早,哪怕现在还不热,但已经有了夏天的氛围。 如果不是我刚好坐在她身边的话,可能她都不会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盯着她看了很久了。 故事的开始,是在一处热闹的瓦肆里,那时芒种前的一段时间,不少趁第一波刚熟而第二季还未开始下地前的间隙,举办了一次特别盛大的赶集。 有闲钱且还不急着回去务农的都留在了城里,而我则是住在这城里,家里还经营着一间不大但足够温饱的点心铺子。 虽然家里一直有让我跟着学堂去读书,但老实说,我没那脑子,每当先生上课念着那些陈词滥调时我都在打瞌睡。要说真正有什么兴趣恐怕就是去说书馆里听人讲故事了。 但那些地方都是要钱的,我身上钱不多,去除要吃的饭钱也只够每月去个次把两次的。 一般的说书先生都是和茶楼饭馆之类的合作,我和她也是在这里认识的。 她是这里负责接待的,年轻不大约莫十三四岁吧,长的也还行,蛮瘦的,一般像她这么大的多半也都有了婚配的人家。 我来这里几次,有的时候会发现她没有在店里,也会好奇,同是跑堂的一个小二就告诉我,说她啊,又不是在这一个地方工作,晚上还得回烟花柳巷里,还问我想不想去试试,这女的价钱不贵的。 我听罢当即摆了摆手,虽然我自认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但好歹也还是懂点礼义廉耻。 后来见到她几次也和往常一样,店小二是她常客,平日里干活的时候也关照她几分。 原本我和她也是没有什么交集,但有次听到尽兴时,发现她正站在我后面听得入迷。 那天的客人很多,她跑了一下午都没停过,身子摇晃着轻轻碰到了我的后背,当即我身子一抖,回头看去,她揉了揉眼睛已经起身走了。 她喜欢听的戏本里多是些快意恩仇的江湖话本,我也喜欢这些,因为来的次数多了,一来二去也和她渐渐有了些话题说。 可能是当时没有太多兴趣相投的朋友,尽管店小二说她是个晚上住烟柳巷的娼妓,但我确实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只当是个可以一起畅聊的朋友。 每次去的时候,我都会带点家里的点心,当然,每次也会分给她一些。 这样的时间大概过去了有快三个月吧,一次我从学堂组织的集体活动中翘课出去,从城东往说书馆那边走,刚好路过一处私娼泛滥的街区。 当时天才刚刚黑,巷子内外站着许多服饰轻薄的女人,她们大多皮肤皱巴巴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朝着附近来往的人招手。 我低着脑袋,匆匆走过。而就在那些人群里,我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站在那些人中间,嘴唇上点了两点红色的,应该是叫朱砂的东西。 她看见我的时候脸色很差,我也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就走掉了。那时我隐约知道她是要干什么,但认识了差不多快半年了吧,我自认和她也算是朋友了,设身处地的想,如果我是她,换作被其他朋友看见也会觉得难堪。 那天,说书馆里讲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我不大爱听这种,坐了快半个时辰准备起身离开,却看见她像往常一样走了过来。 身上和刚才我看见时穿的一样,只不过,她嘴巴上的红被抹去了,我看见她嘴角那还残留的印迹,想到之前几次也见过,下意识的要将口袋里的手帕递过去,却又怕她尴尬,遂又取消了这个动作。 “今天上晚班?”我见她过我身边,要去交接班那里,问了句。 她嗯了一声,走去后面。 因为话本的盛行,不少地方都有早中晚三班的说书先生,而茶楼饭馆也因此赚的是盆满钵满。 晚场人是比较多的,毕竟大家茶余饭后也没啥事干,有些不想付钱的就站在门口伸着个脑袋,往往这时候伙计就得去那边赶人,毕竟这不花钱的连让他看一眼那都是亏。 我买的是下午的票,所以到了晚场是得被清走,但因为是她值班,所以,我又可以偷摸着留下来,只要我不急着回家,听完这班再去后面蹭点茶水都行。 今天她的状态很不好,嘴唇发白,整个人就很不对劲。 我让她歇歇,在后面帮她把一些重活给干了,我再回来时,就发现她趴在桌子上,也不说话,感觉十分难过。 我陪在旁边也不知道要不要说点什么,但平时我就是个不好好读书,只喜欢听着些话本的闷葫芦。 周围宾客也有些把目光放过来的,但大多都是些戏谑的调侃,我觉得这里的环境太差了,想着带她去后面透透气,没想到她突然哭了出来,之后人起身跑到后台去了。 我一脸懵的追了上去,在那间放杂物的房间里,看见她蹲在地上,眼泪从脸上一颗颗往下掉。 经过询问我才知道,她祖母死了。那时候我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能去前面找了个茶碗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喝一口慢慢说。 由此,我才得以知晓,早年她父亲因为出工事糟了难,母亲前去找那家老爷讨债,完了拿着抚恤丢下她跑了。 她知道,自己从一生下来就被嫌弃是个赔钱货,这些年里一直跟着祖母,由祖母帮人洗衣织布才勉强活命。 因为自己从小就得去打零工帮补家用,她长的也不差,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曾长期被那家的管事施暴,后来勉强干满一个工期,她实在受不了了就和她祖母说要来城里做活。 来了之后因为没有一技之长,最终还是沦落去了那里。 在这艰难的世道里,偶然听到一次说书的场,于是她便来此,试图通过书里的世界来满足自己丢失的一切。 我回想起初次见到她时,她那双注视着台上,清贫但充满美好的眼睛。 在那间小屋子里,我知道了她每次都把挣到的钱攒着一起带回了家。她骗她祖母,说她在城里给大户人家当丫鬟,说人家带自己多好多好,说自己在那边啊不愁吃喝的… 她说起自己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是非常的难受,感觉自己就像一块正慢慢烂掉的肉,周围无数多苍蝇和虫子往她身体里钻,直到她开始习惯并渐渐麻木。 后来,她消失了一段时间,可能是回家给她祖母办理丧事吧。 那是过年前的一个夜晚,我照例又去了说书先生常驻的茶楼听戏,灯火阑珊下,她坐在一个拐角里,脸色倒是比之前要好很多。 我走了过去,和她打了招呼,看到她已经没有明显的悲伤神情,遂又和她聊起了最近比较热门的一些话本。 那时我是要准备考试的,毕竟能连续卡在童试这个地方的人也不多。 那天晚上,我家里去了外地,因为借故要复习考试所以没去。她租的屋子在勾栏的那个巷子里,和一群卖皮肉的女人一起住,所以很多时候她都是睡不好的。 破天荒的,我提议要不回我家睡吧,她盯着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露出个诡异的笑容说好。 一路上,我都是偷偷摸摸不敢走正路,倒不是嫌弃她,而是担心自己被人发现。 回到家,开了门,她就从后面靠近,贴着我的脖子问“你请我吃了那么多点心,就不想来试试?” 我当即吓得往前一窜,连忙摆手道,“咱们是朋友,互相帮助岂不是应该的!” 虽然我不嫌弃她,但我也清楚的知道我不能和她发生什么,况且我也不可能娶她。 在看到我那已经红到耳朵根的大红脸,她也许意识到什么,也收起玩笑的心思,随着我的指引去了里屋进了我的房间,而我则去了爹妈的屋子。 晚上,她睡不着,我便陪着她,隔着一栋墙,聊了一晚上。 她还是两头跑的生活,我却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那年过了童试,正式成了一名童生。 父母见我出息了,张罗着要给我订亲。 我其实还不想那么早就想这些,只是渐渐的,我去说书馆的日子少了。 很长时间里,我都没再见过她,直到次年的清明前,我去找过她一次。 她脸色枯槁的厉害,不复初见时的红润,她看着我却是笑着打趣说“好些日子没来了”我看到她小腹微微隆起,不似发胖,而是怀孕。 “这是常有的事儿”她安慰我几句,我忍着心里的难受,把身上仅存的一些铜钱给她,什么也没说。 在接过我手里的那笔钱时,她好像是内心受到了什么触动,身子止不住的开始颤抖起来。 我看见她眼睛涨的通红,而她拿着钱的手狠狠攥了下,突然对我骂了一句,就走了。 我被她骂的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只听店里的小二说,她有很久没来上过工了。 很久以后,我在进京赶考的路上出了意外。 马队被山上垮塌的泥石流冲散,我们被困在山谷里做苦苦支撑。大概饿了有三四天了吧,我整个人已经陷入弥留之际,这脑子里就开始在想很多以前的事。 我想到了她,想到她曾经跟我说过她老家在哪,她家屋子前有座水井,小时候她常跟着她爹在那里打水,当时奶奶就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织布。 我似乎回想起见她的最后一面,她骂了我一句“傻子!” 那之后她有没有回过家,有没有想过去其它地方看看,有没有想过换一种不那么累,轻松一点的生活… 恍惚间我好像来到了她说的老家,看见了门口的那座井,她还穿着在茶馆里做工时的那件衣服,整个人轻飘飘的,在那抬头仰望着天。 阳光,真是有些刺眼呢! 我抬手遮着太阳,注视了她好久,慢慢走了过去。 相争 算起来,李天一和我都该是他的后生,但说句实在的,这位的存在感委实是太低调了点。 心里依旧有些紧张,如今仙人两端,就算知道我顶头上跟着的是这位,但想来我和他也没几分香火情,如今又转投妖族门下,指不定未来还得和天庭交恶。如此情形,我是真怕吕祖来个大义灭亲,给我咔嚓一闪电。 但随着他开口,我反而放下心来。 本想着要不恭敬点,先吹嘘一番,但一想,如今潜伏在这儿,不太好长时间联络还是直接步入正题要紧,于是我直言道“晚辈此番求见,是想请教一些关于黑莲的事情,还望吕祖明示。” 天空之上,那隔着不知几多重天的道人只问了句“你寻他做什么?” 嗯…这倒是问住我了,我纠结着是全盘托出还是含糊其辞,当然,我毫不怀疑人家其实都清楚,但就等我老老实实去给他讲明白,露出一点诚意来。 思索了一会儿,我回道“西极天这边小天庭没了,被一个自称圣主的给占了位置,据我了解,这位圣主很可能和黑莲有着不小的联系。” 这段话里,信息量也不小,但我隐去一些和我有关的,应该也问题不大。 “西极天本是太元圣母之居所,后圣母转入轮回,空出宝地给予天庭司职。”末了,他提醒我道“此番天宫会谈需数载,尔等莫要在人间起风浪。” 那点微妙的感应啪的一下断开。 太元圣母?!我脑海里搜索着关于这位的记忆,一时间思绪纷乱中突然寻到了一个源头。 昔年太元圣母与元始天尊交好,由此诞生了西天庭之称的王母等一众西部天官。 此番,太元圣母远去,那么显而易见的西部天官们的领袖不就只能是那位握着,而这不声不响的移位,且发生在流苏身上的一切,都显得过于巧合… 我浑身打了个寒颤,好家伙,“还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巴卫跪坐在原地,风沙从他膝下流淌,坚硬的沙子落在钢铁般的肌肤上相继弹开。 望了眼天空,蛟龙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上静静伫立,仿佛停留在水中的游鱼般,“这是提醒我天上暂时不会管这事对吗?”我咀嚼着刚刚吕祖话语里的意思。 对付圣主,这我暂时是没那想法的,他说以后有机会合作的意思大概是要看我能不能先活下来再说,但来了这边一趟也不能空手回去。 每次我打开那道禁制,此方天地里便有无数多隐秘的细线将我所在的信息传递出去,初始我还害怕被人给发现,既然现在没人有空管我… 苍穹之上,淋着金黄日光,大鲤身上仿若镀上了一层金漆,其身姿如一杆烈烈作响的大旗,于万丈高空摇曳着俯视大地。 忽然,大鲤感觉到一层无形的波浪似流水从自己身上穿过。 它下意识的看向地面,发觉那里,正有一道目光,透过它的躯壳直达心灵最深处。 一直蹲在地上的巴卫将脑袋埋的更低,他浑身肌肉紧绷,像是在忍受一场洗礼。 我身上毛发虚张,已变作一头浑身雪白的老虎,正伫立在山丘顶端。 蔚蓝如水的眼眸倒映出这方天地原本的样貌,无数高楼耸立,似拔地而起的巨石雕刻而成。 一圈圈黑色的丝线从四面八方的地下升起,缠绕着那些高楼,包裹着被困在里面的一个个人。 “原来,你们藏在这儿?”我还好奇,原本西极天的官僚都被安置在哪,没想到就放在眼皮子底下。 不过也确实,由一位尚未恢复的半神亲自容纳,想必也没谁有这个本事能找到。 对于我这近乎无礼的一面,藏在另一端里面,位于厚实宫殿居所里的圣主则勃然大怒,他的怒火穿透地表,直接从虚幻的半空中降下。 漆黑的闪电,肆无忌惮。 风暴即将成型之前,我对着巴卫轻笑道“我只能拖住他大约三刻钟的功夫,接下来能不能找到就得靠你了。” 红白蛟龙从高空坠落,它身子化作流光遁来。一扇透明的墙在巴卫眼前被推倒,面对这位旧主拜托下势必要依照吩咐全力辅佐的男人,巴卫很认真的点了点头,随即他便迈步进入那诡异的场景里。 背对着突兀出现的一行人,不用想我都知道,那做流苏模样的圣主俨然一副要杀了自己的表情。 我倒是无所谓,被一个两个大人物惦记上反正都没差,而让我敢赌这一局的,则是知道他还没完全融合。 “你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时机。”流苏冷着脸,他垂落下来的眼眸中,两滴漆黑的液体滴落。 我看着他的身体渐渐开始扭曲,脚底似在融化,连带着衣裙变作山洞深处的那些突出的晶石钟乳,一直向上将他包围,而位于他头顶的那颗红色珠子正顺着一道光环开始加快旋转。 他变得越来越不像人了。这是我的直观印象,从上次见面开始,我就觉得留存在他身上,关于人的烙印在逐渐减少,而很多东西都是与他原本的心性是相悖的。 丝丝缕缕的劲风激荡起的层层毛发,就好像天空下起了一场小小的绒毛雪。 我像个真正的大猫,在闪电劈下的时候,抖了抖身子,那些繁密的毛发在电流经过时都微微舒张开来,那些根根竖立起的雪白绒毛仿佛会呼吸的草,随着我伏地身子,继而跃起。 那夸张的身形,那健美的姿势,周遭的黑色闪电像是雨水般被白色的皮囊溅射的到处都是,只留下一串虚白的泡影,好似做梦般,显得不那么真实。 在奔现他之前,我和他隔着大约有十二三里的样子。这个距离并不算远,当然不是以凡人的视角来看。 许多虚幻的白点,那些闪着光彩色泽呈丝线般落在我身后,我行进在时间的空隙里,独自走着一条无边长无边远的狭长小道。 在这里,时间就好像一头被驯服过的野兽,除了无法奔涌着倒退回去,你可以指使它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 早先我很无法理解这种方式,觉得,能独创出驾驭时间的冥想,那位道祖一定是个改天换地的大才! 可随着我慢慢开始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相,我才意识到,很多时候,有些东西它原本就存在于那儿,并不会因为某些人的想法而改变。我承认,在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是有些失落的。我心目中的那个无所不能的道祖并非是个开创者,他可能也和其他人一样是个小偷。 当我伸出去的爪子落在那厚实水晶的表面,隔着坚壁般的牢笼,我注视着流苏那流淌着黑色流水般的眼睛,看见了他心底里的黑暗。 我知道,他再也没法变回自己。那寄居于他体内的,是一个真正古老的灵魂。 他张大了嘴巴,从纯白的牙齿,嫩红的舌头,一直往下,看到那如深渊般的口腔深处,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怒吼。 一瞬间,仿佛全世界的汹涌澎湃被引爆。 直面着祂的我在感受到来自远古邪神的怒火时,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开始燃烧沸腾。 不断有愤怒可怕的声音回响于我的脑内,嫉妒,傲慢,狂躁,失落…无数多难以形容的糟糕情绪影响着我,影响着身体上的每一个器官。 我不清楚在失控时我都做过什么,但大概,不会比祂给予我的更差。 当糟糕的思绪渐渐开始被平息,我猛烈的摇了摇头,在感觉到自己还没死的时候,那双湛蓝的眼眸迅速捕捉到来自不远处同样也受了重创的流苏。 他身上斑驳的水晶碎了一半,仍有源源不断的黑色丝线从地下深处蔓延上来,为他修补。 整片西域,所有被他豢养在此地的魔民都是他的养料。 这也是我当初愤怒的缘由,好一个万人敬仰的圣主! 我拍了拍脸上的灰,再重新夺回身体控制权后,开始向着敌人,向着这片沙漠,向着无数信仰着他们带来救赎的圣主,发出一道最为壮烈的怒吼! … 与此同时,进入尘封下的西极天内。 巴卫脚下全是被腐蚀后的漆黑淤泥,索性,跟随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大鲤。红白相间的蛟龙化作十丈长的大小,正好能托着巴卫在楼宇间穿梭。 目光在四周扫视着,他无法确定那象征着权柄的物品究竟在哪。 天空中闪过几次被撕裂的声响,巴卫仰起脑袋,他那张沧桑的眼眸里立刻倒映出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那天在山谷里遇见的那位放牧的女人。 大鲤感觉背上一轻,遂回了下头,发现身形魁梧的半人马战士扒住一截栏杆,然后强行让自己身子荡了上去。 他的身躯快速变大,四足和六臂将自己牢牢的固定在楼屋间,他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已经落身在一处屋檐顶端的女人身上。 “应该还有其他人来了,你去把他们引开,这里交给我。” 可怜的大鲤还不会说话,不然他一定会说“滚你丫的。” 但在感受到那股不同寻常的可怕力量逼近时,这位常年跟随在童盂身边的蛟龙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叫喊,随即化作遁光远去。 大鲤去往其他地方的路上,被一道黑色幽影锁定,而就在那幽影从黑暗深处浮出水面时,却遭重击。 一根粗长有近三十丈的白玉巨柱坍塌,轰隆声里,黑影被迫折了方向,而当它想要再去寻那蛟龙身影时却见四周烟尘缭绕,已然不见对方踪影。 “上次一别,你我此次该决一生死!”托着又一根玉柱的半人马怪物跃过高高的楼阁,他手上似有千钧怪力,那柱子被他挥舞着,如同丢掷一件寻常包袱。 呼啸声里,千斤巨柱轰然撞在地面上,一处受波及的房屋顷刻间变作废墟。 幽影腾挪于屋舍间的黑暗角落,这里是它天然的战场,只要它愿意,每一寸角落里都可以有它的身影。 见两击不中,巴卫也不恼火,他估算着自己所剩的时间,毫不犹豫的用刀割开自己额头上的位置,从那被称为灵窍的位置上,巴卫伸手把伤口撑开。 鲜血汩汩涌出,那些新鲜的还带着热气的血液从他额头上流过,顺着干涸的脸颊,流淌经他身上的战甲,就仿佛一个悠久年代里,固执的遵循旧礼的迂腐者。 他半睁着眼睛,从干瘪的嘴唇中传来的一个个音节,带着泥土的湿润,就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恍惚间,他的身影佝偻,似回到了部族。 头顶戴满羽冠的老者将一支盛满献血的套碗以双手端举的姿势递交给他。陶碗里呈放着的鲜血倒映着漆黑的夜空,也倒映着火光里还曾是少年时的巴卫的脸。 “流淌于大地体表上无边辽阔的母河啊,您是无尽生灵的哺育者,是执掌繁荣与茂密的至上神灵。我以您虔诚的信仰者的谦卑姿态,渴求您投来一点相应的注视。” 祈祷声里,巴卫屹立在地的身影开始变得越发膨胀,他头顶光秃秃的表面开始扭曲着生出了犄角。 一层层凸起的鳞片附着于他的体表,他手上握着的短柄真正意义上变成了一枚足以匹配他身形的长枪,他足下四蹄踩着的地面凝结成了冰川。 无数多潜藏于淤泥下的恶意被冻结,而他所行的每一处都如履平地。 原本那朝他袭来的幽影当即止住去势,一座座石门后被黑线缠绕着的神将纷纷睁开双眼,那猩红的光照亮每一处漆黑的宫殿。 巴卫行走在空中,母河赐予他行走的权利,那么所有他想要到达的地方都会自主的行成道路。 躲藏在阴影里的家伙,双手抱住自己的脸孔,她手掌上流出的鲜血滴落于地面,嗤拉声里,鲜红的血变成了泥浆,最终化作漆黑色的火飞回到女人脸上。 她早已将灵魂奉献给了圣主,此刻,她唤醒着被封印在神印里的恶魔,那是真正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力量。 宫殿内,一位位半昏迷半疯癫的神将走出,他们身上的金甲斑驳着倒映出天空上那汹涌而来的恐怖巨兽,无所畏忌的挥舞起手中的兵器。 那仿佛铁甲洪流般的恐怖怪物如同砍瓜切菜般在无数被丝线操纵下的神将中来回奔走。 一座宫楼撞塌,漆黑的幽影凝聚成黑色的翅膀,而露出原本模样的那位魔人女性,头顶上的两根黑色尖角猩红如血。 她的身形变得和巴卫一样巨大,似乎只有这样才足以匹配这场对决。 “吾乃大地母河的侍从,巴卫!” 浑身上下,血脉喷张的半人马怪物口中吐着白色蒸汽,那滚烫的气流从口腔深处喷出,一经出口便化作高热的火风向着四周散发出激荡的热浪。 而伸展着翅膀,翱翔于半空中,手里握着一柄宽阔巨剑的魔女则微微低了下脑袋,她垂着的眼帘看向巴卫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仿佛灰黑色的石像,她口中诵念道“光明圣国,乌雅” 随即,两位侍奉于各自神灵的侍从,彼此激烈着碰撞在了一起。 … 封尘之地外。 流苏化身的神袛高高抬起一只手臂,祂的一根手指触碰着天空,而随即,黑夜开始降临。 古老年代里,光明与黑暗分别是由两位原始神灵掌管,其中白鸟化身为太阳,而从深渊里飞出的红鸟则象征着驱散光明带来黑暗。 我喉咙一紧,随即发出一声长啸! 周围的一切都变作一场迅猛的风暴,我位于风暴的正中间,感受着来自身躯上那尊妖族凶神的赫赫凶历。 如果流苏身上流淌着的神血是来自深渊那一系的,那么妖族体内的应该是蛮荒之中,大地上诞生出的各色奇妙事物。 飓风中,那头象征着风暴核心的猛虎张开了祂的羽翼,风神的权柄正如镰刀般肆掠大地。 那双蔚蓝眼眸中央,流苏的视线开始下移,风暴抵抗着狂躁的呜咽,一座由浓郁黑暗包裹着的领地开始降临。 死亡的灰霾如不断加快的流水,正极速落至地面。 昔年,在深渊底部,冥神将自己的部分权柄移交给了黑暗,其中,包含有真正衰落意味的死亡。 那些包裹住我身体的风暴正在一点点的溃败,在风神这个领地下,死亡肆无忌惮的进行着收割。地面下的细小生灵被连根拔起,在风中被分割成了一片片细碎的灰霾。 即便是狂风也不可避免的要走向终结。 女人替我讨要的这尊躯体终究也只是有资格去进行挑战,而面对一尊真正意义上的远古意志未免还是有些不够看。 随着我面前那几根晶莹的胡须开始安静的停留在表面,一种深沉的被压抑在极端环境里的灰白光晕似逆风中前行的蚂蚁,艰难的为我撑起一道脆弱的壁垒。 站在黑暗里的流苏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神性的光辉,祂如黑夜里唯一长明的灯火,信奉者自可得到光明。 然而,就是这样一尊屹立的雕像般的身影,祂的脸上,那流淌着漆黑血液的眼眸突的睁开,就仿佛从油污中漂浮上来的一块石头。 灰朦蒙的雾气在祂面前被无情的驱散,数不清的幽暗爪牙似从地下深处里爬起来的怪物,它们浓罩着,聚集在那只白色老虎的周围。 无形的墙壁被撕扯着破碎,从祂口中迸发出一个莫名恐怖的词组,那是深渊之子诉说的“死亡!” 风神羽翼破碎。 一根根洁白的毛发从那遮天蔽日的翅膀上剥落,昔日无恶不作的大自在凶神如今在我的掌控下落得个拔毛凤凰的可悲待遇。 数不尽的幽暗身影前卜后继般跟在我的身后,它们的手或许已经不能算是手了,那是恶心的粘液,尖利的爪牙,是枷锁也是想要撕扯一切的憎恨。 我与流苏之间存在着的距离因为被黑暗笼罩,所以失去参照的我并不能很好的得出。 祂的话语落在我的身上,便化作灰白色的光,逐渐将我体内的一切生命力量都带走。 无可阻挡的死亡,真正意义上剥夺生命的权利。 我眼眸里深邃的目光注视着祂,我的身躯渐渐化作一块雕像,向前狂奔的手掌在即将触碰到祂的瞬间停滞了下来。 流苏眼中,再没有了自己,祂彻底堕入黑暗,成为一场阴谋的牺牲品。 也许,一心确实是最完美的载体,他拥有无止境的欲望,拥有别人难以想象的执念,他骄傲,他自负,他认为没有人能比得上自己,哪怕那是一尊真正的神。 可惜的是,一心最终还是死了,而作为他替代品的流苏,想必真的很信任那个自称黑莲的家伙吧。 湛蓝色的瞳孔在最后一刻猛地跳动了下。随即有黑色的丝线从我身上开始缠绕并迸发出衰败的气息。 流苏两只睁大的眼眸,那如琉璃灯展斑驳的漆黑瞳孔里映照着黑暗中的自己。 祂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多少岁月里,旁观了无数多变故,其中,有风雨雷电有岁月更替,有天空降下的寒冬大雪,也有来自地下炎热的潮汐热焰。 那双眼睛背后的拥有者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而只有祂作为永恒不变的替代,只默默记录,无法逃脱。 “就叫你镜花水月好了”在触碰祂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一股来自千百万亿年以前的风呼啸着驶进我的心里。 拥有祂便是拥有了复刻世间一切的权利,只是,终究会如梦幻泡影般轰然崩塌。 死亡已无法被继续执行,象征着深渊的黑暗开始瓦解。流苏那抹被压抑着的自我意志有了些许轻微的脱离。 我身上的灰白开始有所好转,妖神的强大生命力正源源不断的帮我恢复,可这依然需要时间。 面前的漆黑神像张开祂的嘴唇,却不是发出让人疯魔的呼唤,而是流苏曾作为人的正常语调,他说“你是曦神娘娘座下那位?” 见他没说曦神而是称呼的曦神娘娘,想必此时回答我的是流苏本人了。 “是我。”因为嗓子还没恢复到,所以我只能传达神念过去。 他脸上神情有些茫然,显然即便是现在,他也在努力抗衡着那位古神的意志。 “她对我做的那些我也无力去追缴了,只是眼下,黑莲要将整个人间都当做祭品,让黑暗中的厄难之神复苏…你,一定要阻止…阻止我!”他的意识断断续续,而显然,那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神性又开始侵蚀着他的本我意识。 “你现在收集到了哪些权利?”我抓紧时间问道。 流苏的眼睛里流淌出的黑色血液逐渐开始加快,这表示他将逐渐失去主导,再次沦为邪神的躯壳。 “疯狂…死寂”他陷入了沉默,四周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躁动又开始了。 我能感觉到祂正在重新复苏,一颗颗深红的眼睛从他脚边的泥泞中浮现。 深吸了口气,感觉差不多恢复了点,我一拳砸在旁边的空间上。 萧瑟的风席卷了那面透明墙壁内的一切晦暗。 红白相间的蛟龙浑身浴血,他身后五位形态各异的魔人正在追赶,而随着一股狂风卷过,大鲤哧溜一声钻出那片深暗空间。 “拿到没?”我朝里面大声喊着。 入目间,破碎的楼屋,瓦肆凋敝,两头汹涌巨兽般的身躯将一切靠近他们的事物都碾碎殆尽。 手握着一枚漆黑铜锤的巴卫冲过一面高高竖起的墙壁,他身子如同蛮牛般撞在那那高墙上,巨大的冲击将四周尚在空中飘荡着的天兵给吹散。 在他身后,头长两只犄角的魔女乌雅手中巨剑如流星撞开,而就在巴卫准备回身予以一记重击时,呼啸而过的狂风席卷着一切将乌雅的身躯绞烂。 白色的羽毛似利刃般将她的身躯钉在一座笔挺的高楼上。 白虎扑哧着羽翼,巴卫的肩头被巨大的虎掌抓住,而随着一声爆炸般的轰鸣,原地,骤然刮起的大风肆掠着将周围一切追击者都掀飞。 高空之上,拥有风神羽翼的我驾驭着狂风。西极天的那片沙漠很快就落到极遥远的尽头。 巴卫身子萎靡成了一团,我看他头破血流的样子忍不住有点好笑,于是问“那女人下手这么狠?” 巴卫哼哼着,不知是没力气还是怎么,我将他手里握着的那柄铁锤拿起,感受着上面蕴藏的邪异力量,末了,笑了笑道“还真是件不得了的神兵利器。” 身旁缩在我耳朵里的大鲤委屈巴巴的搁那叫唤着,刚开始减去,看到它被五人围殴,确实是有点心疼。 “不气不气,等下次,我再来的时候,非给他们老窝都掀咯!” 遁光飞向极远处,那里,黑暗也来不及追上。 武不如文 一位神明的怒火是极为可怕的。 可以预见的是,在我们离开后不久,整个西极天范围内都将爆发起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灾难。 就算知道那些无辜者是因我而死,但眼下我也没办法再去有什么过多的感伤。所谓因果报应,循环往复。 从我被推上这个位置开始,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心意,不论是被那位妖王盯上,还是主动的去和一位未来的尊神交恶。我隐隐感觉到,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 正如此刻,我手上握有着的这柄凝实下的铁锤。它从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便能感觉到,自己对它更有种了如指掌般的亲切。 无数多世纪以来,身负轮回的冥神在将无数生灵送往彼岸的同时,也在每个人体内种下一颗死亡的种子。 它们交替着,将一代代已经衰老的不合时宜的生灵带回地底,经由幽冥洗礼,再次以全新的样貌回到这个世界,生生不息。 死亡并非是一种可怕的寓意,在我看来,它更像是一种鞭策,一种忏悔,是对过往发生过的一切进行的总结,是对未来无限可能的期望,就像那些秋风中慢慢枯死的杂草,等寒冬一过,下一场春雨来临之前,一切生机都在默默酝酿,只等生命开始疯长。 “所谓因果,即是私欲,既是自我?” 对于我的喃喃自语,并没有人可以给我答复。眼前的漆黑色铁锤,像是岁月里腐朽过的农具,它黝黑的铁皮表面,似乎有颗粒般的锈迹,但很难想象,这样超脱的事物也会有慢慢老化的迹象,又或者,存在本身即不会永恒。 巴卫伤势已经得到延缓,但过渡透支后,他的双目失去了光明,暂时只能依靠着听觉,跟在我身后。 怀中的大鲤也受伤不浅,本身被多位真人境的高手围攻,不死已经是稀奇的事,好在此番鏖战并未伤及根本,否则大鲤这辈子都别想有机会成功渡劫了。 想到这儿,我回望了眼西极天的方向,不由得念道“倾整个西极天之力也才造就一个伪神,真想不到,当年那帮真神打架是什么场面。” 原本站在我身后的巴卫,突然气息外放,他身躯一寸寸膨胀,以至于那些原本快要愈合的伤口又再次崩解开。 “不用紧张”我安抚着巴卫,随即不紧不慢的转过身去,看见那突兀出现在我等视线之内的那人,啧了一声道“早先,我在西极天外便被你家大王知晓,当时我还寻思着他知晓我位置会不会心意一动直接冲过来,现在一想,倒确实是好算计。” 对于我话里话外的嘲讽,那挥动翅膀,悬停于半空中的男人,只是摇了摇头,他略一施礼,随即面露微笑道“我家帝君,尚不屑如此,还请尊上放心。” “哦?”我面色沉凝,随之而来的则是浑身上下那股逼人的气势,漆黑色的铁锤散发出幽深的光,仿佛那一刻,死亡将再次重临人间。 “那你此番前来,是什么意思?”漆黑的瞳孔中,两抹红光浮现。明明是在白昼,却让人有种直面藏身黑暗中怪物的感觉。 来者抖了抖身上羽翼,根根恢宏长羽似锦绣华服,诸多精美图案色泽艳丽尽显琳琅之姿。 其头三根纤长红丝编织成冠,尾部则如那盖天的大氅,一身富贵气,其行,状似凤凰。 漆黑的闪电从虚空中探出,而在触及那凤凰的一霎那,根根交错缠绕的死亡藤蔓则深深刺穿,将其摧毁。 然而,随着我眉眼一挑,又有无数多闪电长蛇落下,伴随着一声凤鸣,那凭空出现的华美凤凰再次落入电网的交汇中,又一次化作土灰。 站在一旁的巴卫虽然看不见,但他依旧能凭着气息,锁定那片可怕区域内,强盛但又不断消逝着的来犯者的位置。 作为长生代名词的凤凰,除了拥有极为夸张的寿元之外,更主要的是他还拥有可怕的生命力。 这一点,即便是拥有着死亡权柄,一次次赐死,但他依旧是能靠透支生命来进行复苏,变态到有些不讲道理。 “算了”我停下手中动作,再看那片虚无,其中又一枚代表着凤凰的血液开始极速生长,最终于霎那间重生。 多次密集的重生消耗了他几乎一半以上的寿元,再见他时,虽然华服依旧,但脸上已经不复之前的青年之姿,好似老了三四十岁,整个人头发都开始斑驳。 他仍保持着恭敬,只是不再那么居高临下,而是落在了地面上,于我平视。 他道“我等本无资格向您提出请求,可此番事关帝君安危,只能由在下私自越界,恳请您能放弃从圣主那夺得的神之权柄。” 频繁使用这还未经调合的恐怖力量,本身已经对我产生了严重影响,只能是强撑着一口气,在对方面前保持姿态。 “你放肆!”巴卫怒吼着,他浑身上下血液再次汹涌,燃烧着的怒火仿若要再次点燃大地。 我缓慢呼吸着。 既然那位赤乌妖王没有出面,想必是为了遵守与我的约定,除非是一千日到了,否则他是不会出手。但自己的手下行不行动那就不是他要管的事了。 随着一声轻轻的咳嗽,从虚幻中走出另一个人来。祖师爷的出现极大的改善了我现在的尴尬处境。 一方面,自己本身过渡使用的那些神力已经将这具身躯压榨到了极限,哪怕是勉强维持妖人姿态,也都有些吃不消。 巴卫大鲤伤势都太重,况且,满状态下的他们,联手都不一定是面前这位的对手,更何况如今。 “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我在心里难免自我打闷。 随着祖师爷的出现,那位妖族中不知怎么还苟存的一只凤凰则面带不善。 局势并未像他预计的那般,这种逼宫戏码,如果没有祖师爷横插一脚,恐怕还真就给他装成了。 李天一的身形飘荡间,落在我和那人之中,他没有看我,而是上下打量起那只妖族凤凰,随后面露一种十分感兴趣的神色,他说道“素闻武皇帐前有三陪座,其为麟,羽,鲲。想必,您就是那位羽先生了吧。久仰久仰!” 被戳破来历的那妖族大修只是脸色不善,他语气刻薄的说道“不人不鬼,你又是何物敢在余面前聒噪?” 虽然我知道,祖师爷一向脾气好,但如此不给面子,我要是他估计得当场给这鸟人拔了毛去。 但见李天一无所谓的撇撇嘴,他语气不轻不重,像是劝谏,他说“不如各退一步,来个小小的比试,你赢了,这神之权柄尽且取之,若是输了,阁下便请回吧,如何?” 尚不清楚祖师爷要耍什么花样,但见他好不容易出次手,莫名觉得有些安心。 “怎么比?”对面那人尚摸不清祖师爷底细,但面对一尊尚未恢复的半神,即便是他也不得不重新权衡一下利弊。 祖师爷笑着回了下头,他看向我的询问的视线,轻轻点了下头。 既然他有把握,那我也乐的当个甩手掌柜,于是我收起妖人姿态,将手中的那柄漆黑铁锤交付出去。 李天一并未直接触碰,而是让那东西悬浮在他手心上。 如此近距离的感受那来自世界的本源,妖族那位险些无法自持,但骨子里的骄傲本性还是让他维持住并未有什么出格的举止。 李天一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他望向对面,语气依旧是那样风轻云淡,他道“怎么称呼?” 揣测 “丹缨”那华冠下的男人抬高了下巴,这份傲慢确实让人看着有些不爽。 立在他身前的李天一并没有在意,依旧笑眯着眼,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随即,他晃了晃手腕猛地一掷,那漆黑铁锤便被他扔到天上。就见那锤子去势颇快,笔直的朝上飞去,似乎并没有停留的意思。 丹缨眉头随着李天一抬起的手臂挑了下眉头,而李天一则盯着他饶有兴致的开口道。“我们谁在它落地前拿到便算谁赢,如何?” 李天一眯起眼眸的同时,面前那自称丹缨的蹭的一下拔地而起。 我看的一愣,心说这鸟人也忒不讲武德了吧,但随即看到祖师爷还待在原地,忍不住我要破口大骂,说你个老瘪犊子的坑我呢? 这时,祖师爷身上起了一层涟漪,随着他抬头,身子好似如浮萍被风吹动,在水中摇曳,一晃原地已再无他了。 这短短一瞬间,巴卫甚至只跟得上抬头的反应,当然,他也在最开始觉得祖师爷的动作慢了对方半拍。不过,也是因为巴卫没我这个境界,对时间的流速并不算敏感。 于他眼里,祖师爷更像是在开始前的准备,随即,当他身子如梦幻泡影般消失时,巴卫的目光才放到了天上。 丹缨的身形快的像一阵风,硕大的羽翼张开,狂风落在了他身后。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丹缨所掌握的并非是风。 越是了解过去,我才越发清晰一些本来存疑的事情。 像是之前一直不曾理解的真人境到底为何?现在看来,所谓真人,对应的应该是一时的心境与能窥探到的道教神明权利。 而这份力量来源应该就是所谓的道,诸多道派的道并不相通,可见代表背后的神明力量是有所区分的。 如果道教有的话,那么相对应的像是妖族或多或少也应该拥有一些,这其中,从他在那尊妖族凶神身体里获取的一部分对于风的理解大致亏推测出妖族所谓的神通应该与道教是同源,但更偏向五行或者自然一些。 随着那抹金灿灿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天空上呈减速趋势的铁锤时,祖师爷的身影这才缓缓浮现。 陡然出现于自己头顶之上,望着李天一那张眯着眼随时都有种贱兮兮嘲笑意味的面孔时,这位体内流淌着高贵血液的妖族大人,猛地张大了嘴巴。 李天一原本要探出的手掌突的一缩,一瞬间,他身子往后急转,似被一根锁链拽着,眼看着他从咫尺距离被莫名拽下。 在下面观战的我,眼睛却尖,看见那一瞬,拥有凤凰血脉的那位后背羽毛翻转陡然出现一个义字,其周遭空间陡然扭曲有一十三道透明丝线,像是蜘蛛结网似的完全封锁住了那块铁锤四周。 想必,李天一也是感觉到了不对,这才急着脱身,却不料还是没能完全躲过。 “束身的法门吗?”我微微皱起眉头,不清楚这到底是他的修行神通还只是特殊的术法。眼下情况不利,如果祖师爷失手那便直接启用镜花水月。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权柄决不能就这样丢了。 巴卫虽然不明白其中缘由,但很显然他也明白了天空上的那场比斗情况开始糟糕起来。 困敌之后,丹缨没想着直接起身去接那铁锤,而是手掌成勾,看样子这家伙是想先杀人。 被不知名的术法困住,李天一无奈的撇了下眉头,似乎是无能为力,随着一只大手划破他的胸腹,一口浊白之气从他胸腹的裂口位置散开。 “假身?”得手之后的丹缨目色一凝。 一缕雾气似的东西逃窜了除去,也就是这一滞,那雾气瞬间飘至铁锤附近,就在那铁锤即将要被包裹住时,这位妖族的大人猛地又嘶鸣了一声。 同样的招数。 李天一知晓那法术诡异,此时身子化作遁光远离了一截,而那咫尺之隔却如天堑。 身下丹缨极速飞来,而面前又无法快速通行,这让这位生前身后名满天下的道教天才着实是有些犯了难。 丹缨不打算杀他了,在那一晃的功夫里,差点因为杀心便要被此寮得逞,如此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而就算是李天一能得手,他也做好了杀人越货的心理准备。他心里盘算着,一个重伤未愈的半神根本没可能留下他,只要解决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一块货真价实的古神权柄都是值得的。 地上的我因为不能直接干预赌局而看的干瞪眼,李天一如今只能算是一抹残念,真身不存而神魂又因为转世成了我,如今能露脸都已算得上是他曾经的道行极高。 或许当初能在浮云山力压白蝎娘娘也是因为借了那座启动好了的推星阵以及用浮云山的灵力做支撑。 如今,没了灵力供给,哪怕他有通天本事也没法子施展。 看来,得先杀人再拿货了! 随着我呼吸变得深沉,那隐藏在眸中深处的湛蓝色光芒开始浮现。 忽略掉李天一的丹缨直接伸手要去拿那柄象征着神权的铁锤,他在刚刚交手时便已经看出来了,和他对赌的不过是一缕残魂罢了。只要自己不受他挑拨,那么这场比试的结果只会是毫无悬念。 “妄想以此来影响我,真是愚蠢。”丹缨眼眸中的金光好似阳光下的金箔,熠熠生辉。 随着胜利要不可避免的倒向另一端时,李天一的身形突然停在了半空,像是自暴自弃般他身子往下坠去不断远离着那片区域。或许是觉得距离差不多了,这位栖云宗的立派祖师爷突的抬起双手,他双指并拢交握在了一起,陡然间,丹缨看见原本近在咫尺的铁锤离着自己有十步之遥。 而原本那柄黑色铁锤悬停的位置却出现了个年轻道士,他一只手托着那漆黑铁锤,用另一只手竖起,朝下行礼道“承让了” 地上,饶是闷葫芦巴卫也不由得惊叹了声“赢了?” 我则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在最后一刻,我已经做好立马启动镜花水月将那妖族凤凰再次袭杀。哪怕为此会引得那位可能一直在幕后安静窥探的赤乌妖王的怒意。 反正迟早也是要和他打一架的,我如此安慰自己。 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的李天一,带着那铁锤身影又要化作虚无,而在他身下不远处的丹缨似乎是受到了什么羞辱,他身上羽毛根根暴起,随着我心生不妙的预感,那位妖族大人已经完成变化。 李天一被透明丝线纠缠着无法脱身,而丹缨已经袭来。 “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啊!”李天一有些无奈,感觉这个世道与他之前所处的是大不一样。 丹缨的怒火点燃了身上的翅膀,但见其凤凰翎冠上一圈白毛染上了金灿灿的火焰,整个天空被映照成了黄金。 就在我懊恼这货太不讲规矩,竟然想着杀人越货时,准备启用的镜花水月却被一股莫名力量所压制。 一瞬间,头顶的那轮太阳陡然间变得炙热,仿佛要降临人间,仿佛要将一切都给融化殆尽。 那天空上的丹缨脸上一瞬间的喜色变成了惊骇,他维持着的凤凰姿态于那股巨力下赫然瓦解。 “帝君!”化作人形的他低下脑袋,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李天一没有回头,而是微微欠身。巴卫虽无敬意,但还是自觉的低下了脑袋,未经神明允许不可直视。 安抚着怀中大鲤,在感受到头顶那颗悬挂的太阳即将落下的瞬间,我深呼吸了口气,像是河水淹没了稻田,那股炙热的浪潮被蔚蓝色感染,化作漆黑的光点。 我望着头顶黑漆漆的一片,那哪是什么太阳,分明就是一个炙热的怪物。 呼吸到肺部的空气都像是从油锅里飘上来的,老实说和流苏的圣主现身时相比,眼前这个给人的压迫感还是不够。 “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快见面。不过,你似乎很忙,只顾得着派一具分身来找我。”视野里的漆黑身影上,空有神性而无灵性,加上降临时给我的感觉并不像是一尊相对完整的神明,要么这位本身层次就到这儿了,要么这就是一具假身。 很显然,有自信在提前告知我决斗还放任我去寻找帮助,怎么着都不可能比西极天的那个圣主差太多。 天空上的那位,似乎并没有打算理我,他环顾了一圈,随即伸出了手指。那半空中正匍匐的丹缨便身子化作流光被裹挟着随他一起离开了此地。 我站在原地,考虑了半晌,终于吐了口气,有些愤愤不平道“真没礼貌。” 李天一则悠悠然落下,他的身子已经虚幻的能透过去看见对面地上的石子了。这次,显然是耗费了许多意气,短时间内恐怕再没法子出来帮我。 “圣主那边丢了这部分权柄,接着你就得小心黑莲会亲自来找你。”他语气不急不躁,并未因为刚刚的比斗危险而显得有丝毫浮动。 我点了下头,掌心位置处重新浮现那枚拥有死亡意志的漆黑铁锤。 李天一已经消失了,我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后,像是在问巴卫又更多是自言自语道“得找个地方给它融了才行。” 那枚安静握在我手中的铁锤时刻不在蛊惑着我,去放纵去杀戮。我清楚,这是它前一位主人的特殊烙印。或许这也是流苏为什么只敢把它放在西极天的宫殿里藏着也不敢去轻易使用它的原因。 如果真让他拿着这东西,恐怕当场就得沦为一个只知道杀戮的疯子。 黑莲想要的是一个能被掌控的完整古神,而非是一个充满邪异念头的怪物。 思考了会儿,巴卫回答道“在南之山上有一群拥有锻造工艺的大巫,他们供奉着一位司职火焰的神明。” “南之山?”我检索起脑内的记忆,发觉似乎并没有与之对应的,也就是这位司职火焰的神明可能是在灾厄纪中后期出现的。 象征着厄难的那位,拥有冥神馈赠与深渊的死亡,而厄难本身拥有的许多东西也都来自于深渊,或许厄难之神本身就是深渊的一部分。难道是深渊的子嗣? 这种突发奇想当然也只是稍微形象化了一点,对于空缺了那部分时期的记忆,除非是女人愿意跟我讲解,再不然得有哪个老不死的跑出来解释,否则我怎么去猜那些绕来绕去的家伙们到底为什么会乱成这样。 就先假设厄难属于深渊的一部分,所以能在深渊陨落后分割到一些对应的权利。那么司职火焰的神明应该对应的是白鸟,也就是太阳的一部分才对,而太阳除了抽象的光与热之外,我实在是很难感受到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于是,我很艰难的在脑子里不断回忆着有关白鸟的片段,在混沌一气的天地中,翱翔于天空且永不下坠的白色之光,每当看见他时,万事万物好似突然间迸发了活力,那是一种欢畅的情绪,高昂且圣洁的氛围。 我缓缓吐了口气,想到刚刚一句话不说便带走了赌局失利的丹缨的那位,露出个恍然的神色。 “也就是说,白鸟有可能拥有着一种类似于圣主对于疯狂,躁动而完全相反的一部分神力。” 对于我突然开口且说着些与之前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的话语,巴卫并没有太多反应,而是默不作声的站在一旁。 “我大概知道要去哪了。”如果说能存在于阳间且足够炙热的话,那么唯有南边的一所火山方能做到。 之前在大泽时,有听麋鹿她们提起过,那是南疆十万大山后面,在苍茫山脉往南之后的妖国腹地,藏着一座随时都可以喷发的活火山。 如果说,巴卫口里的南之山存在有一群可以锻造的大巫,那么相对应的这类地方可能存在能传承下来的线索。 巴卫并没有问我为什么,他的职责只是听从命令,对于这一点我很是满意。 在临行前,我唯一忧心的是,那位所谓的南国妖王,以前不了解他的时候只知道是一位顶天厉害的大妖,现在知道的越多越发觉得这家伙的可怕。 此行想要顺利,只能得到他首肯才行。“要不,我先回一趟大泽,找女人帮我去套套近乎?”我很没出息的这么想着。渐渐,身形从沙砾中淡去。 山语 山中时光初时极慢,慢到福生能记下每一次打水烧水时壶盖掀起了几次,身旁黄狗又打了几回呼噜。 那位吴神医的医术确实了得,尹仲本身重伤加上劳累颠簸,如今伤口处又因为包扎不及时得再被截去寸余,如今大半个手臂尽数被削,还好有吴神医做的义手,只是操纵起来仍是麻烦。 她说,这假手自然比不得真手,但她这手艺也是师承京都一位工匠大家的,常人要想找她定制怕是价格都能买下一栋别院,念在福生道长仁义,这才免费为其安置。 醒来过后的尹仲在短暂的昏昏噩噩期过去后,开始振作起来。这点倒是让福生稍微安心了些许,本来他只是觉得尹仲这个人藏着不少秘密,恐坏了他事,但随着这家伙后续的舍身取义,虽说也是被逼无奈,但福生牢记在心。 那些天里,尹仲经常一个人坐在窗户前发呆,他望着装义肢的右手手臂,眼睛发愣,但始终是瞪着个眼珠子,面无表情。 后来,福生守在门口时,时常听到他会叹气,只不过,每次叹完又会深呼吸一口,接着拍了拍自己脸颊,自顾自的说一句“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就这样等了大概有半个月吧,尹仲终于是踏出了房门。那时,福生正劈着柴伙,旁边煎着药。 吴红英因为偶尔要外出去挣点诊费,所以干脆就把这院子丢给福生去打理,而这段时间里,福生一直兢兢业业,丝毫不敢耽误,也是心中略有愧疚的缘故。 随着咔嚓一声,木柴被斧子当头劈开。握着斧柄的福生感受到身后的视线遂停了下来,他柔和的问道“感觉好些了吗?” 尹仲摇了摇头,似是在笑,他自嘲道“除了手没知觉外,都挺好的。” 平复了下呼吸,福生将手里的斧子丢到一旁,他拿起旁边已经咕嘟嘟冒泡的药壶,给福生倒了一碗,送了过去。 尹仲盯着手里那黑漆漆翻滚着热气的药汤,没有像之前那样咕噜噜喝下,而是沉默着。福生待在身旁,似乎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忧郁,于是出声问道“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吗?” 尹仲摇了摇头,他抿了口手里的汤碗,在苦涩的药水钻到喉咙时,他微微咳嗽了声,继而皱巴起一张脸,望向福生,他问“道长你本领高强,不知要请你出一次手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听着尹仲的话,福生摇了摇头,他眼神中似乎带着些许温柔的力量,声音都带着些歉意“小道恪守礼乐,做不来逞凶行恶之事。” 似乎是预料到是这般结果,被直接拒绝的尹仲并未流露出诧异,二人相继围在那煎药的火炉旁,福生为他讲起了一些道门中的修行往事。 傍晚时分,吴红英才从外赶来。这位貌似年轻的女子,头上花白的发色其实早就引起了福生注意,不过前者只是解释说“因为一次试药有了纰漏,这才留下的后遗症。所幸,并不影响什么,只是发色而已。” 晚餐时分,抑郁了许久的尹仲第一次有了恢复的迹象,他在餐桌上聊起了很多江湖上的轶事,聊到他曾经在东部海滨为稽查司卖命,去调查一些当地的海商。 这些事情,吴红英似乎很感兴趣,她咬着支筷子,很没有形象的瞪大了眼睛,听着尹仲讲的那些个事迹,偶尔插几句嘴。 一旁默默听讲的福生没由来的想到了一些往事,曾经,在江南西岸的路上,他随一群故人也是如此一边围绕着方知有和他光怪陆离的江湖往事,一边行进在陌生的火烛之下。 “真的啊?我一直听我老家那边的人说,海里有鲛人,我还以为是大人编的骗小孩的故事,没想到还真有。”吴红英拍着桌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那虽然缺了只手,但看模样已经恢复之前七七八八不羁姿态的尹仲则是抬起杯子,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他啧啧道“当时,我离那家伙就隔着大概一条船的距离。那家伙,身上滑腻腻的,一层又一层的鳞片,长着张粗糙人脸,上面还有鱼鳃,但也是很恶心黏糊糊的。那家伙冲我瞪眼,我刚想上去逮他,没想到他扭头就钻水里。诶,可惜了,这么一条活着的,不说有市无价,卖个几十上百两是不成问题的。” 吴红英起身给尹仲倒茶,她接着话题往下,说“鲛人听说它们血肉鲜嫩,且有养颜养生的功效,我倒是真想抓一条活的来给它剖开看看里面到底怎么长的。” 尹仲闻言,细眯起眼睛,他贱兮兮的说了句“听说鲛人里的母的,下面和女人的一模一样…” 正吃着鱼的福生闻言还没反应过来,突然看见吴红英脸色涨红,随即啪的一巴掌扇在尹仲那贱兮兮的脸上。 挨了一下的尹仲自觉理亏,随即讪讪缩了缩脑袋,福生刚要问却好似也明白了过来,于是他瞪了尹仲一下,后者则对他露出个男人都懂的神色。 “你个流氓。”吴红英哼了一声,很显然她刚刚是收了手的。福生曾看见过这位瘦弱的吴神医曾举起一把硕大的锯子毫不费力的就把一颗粗壮的树根锯断。所以,如果吴红英没收力,恐怕尹仲的脸得肿上一圈并且得旋转着飞到后面。 “诶,这又没什么的,再说了,你不是医生吗?应该早就见怪不怪了吧!”尹仲有些无力的为自己辩驳。 福生怕他被打死,于是主动打断了这次会话,而是引去其他方向,道“下月中元,我可能要提前出发,除了尸花之外,还有哪些需要我替你去带的?” 其实也只是因为突然被冒犯而有些不爽,吴红英本人倒是很豪爽的那种,她扬了扬拳头,似恐吓般对着瘪着嘴不说话的尹仲示威,见福生上来询问,遂笑着摇了摇头道“无妨,其他事物皆已备齐,只待你取回尸花即可。” “如此便放心了。”福生点点头。 一边的尹仲又很没眼色的问了句“你这尸花是为后屋的那位准备的?” 吴红英眯了眯眼,她没做解释。 其实,早在来的第一天,福生便知晓,后院里的那间屋子内,有一位女子的气息存在。 但她的状态很奇怪,本身除了有极轻呼吸和脉搏外,基本感受不到与活人有关。而且,在此居住了两旬之久,后屋也未传出任何动静,这不免让人怀疑屋中那位到底是死是活。 “反正说了你也不懂,还是老老实实的吃饭,锻炼,早点恢复,早点给我滚蛋。”吴红英笑着打了个哈哈。 对于这位自称百谷院门人,却至今只是隐身于这偏僻山野中的神秘女子,福生一直都谨小慎微的和她相处着。 每个人都会有秘密,也都有些不便也无需说与他人讲的事情。 就像他身上背负着紫府道宗和地府的血债。就像尹仲那欲要寻求他人帮助的目的。就像,这位打从一开始就行迹古怪但又有货真价实医术和见识的神秘女子。 晚餐过后,照例,由福生去洗盘子。 建在此处的唯一一口井就放在后院,每到夜晚,来到这处井前,抬头都能望见月亮。 后院最里间的那间屋子里仍是黑漆漆的,不似有生人的痕迹。 吴红英端着蜡烛,她向着正在打水的福生打了个招呼。夜晚山里的空气很是清凉,已是入暑,山中多虫豸。 舀了瓢沁凉的井水浇在脚上,那双竹鞋上围着的蚊虫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冲的四散逃去。 忙着将碟碗清洗干净,抽空看了眼那后院小屋,里面,灯烛晦暗。 每晚入睡前,吴红英都要去那间屋子待上一会儿,福生猜想,那屋中之人或许对这位神医来说非常重要。 他坐在井边,听着耳畔丝丝缕缕的虫鸣,默默于身体里运转起修行道法。 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福生略做回头,见夜色下,吴红英款款走来,遂起身迎道“神医。” 吴红英点了下头,今晚她似乎和往常有所不太一样,身上换了件轻薄的素色麻衣,头上还是那支木钗只简单把头发挽了个结。 月光下,二人往院外森林处行去。 吴红英作为医师,向来不缺能驱虫的办法,伴随她左右的福生闻到空中有股淡淡的香味,虽然他并不清楚那具体有哪些药方配置,但环绕在他们四周的飞虫好似真就避之不及。 走上了那竹桥,福生啧啧称奇道“这木工手艺甚是精巧?听闻您曾在京都求学过?” 吴红英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她随意道“学过一些个鲁班术,我在百谷院时,所学颇杂,你知道的,当医师除了医学药理要记还得通晓风水阴阳,有时候碰到一些个不讲理的需以拳脚劝服。”说到这儿,她笑着举了举拳头。 福生觉得有趣,于是又问“你还会些阴阳术?” 吴红英点点头,表情自若道“那是,我不光会而且还颇有些造诣,要不要给你算算?” 对此,福生只是摇头,他话题引回了先前医术上,问“素闻百谷院中有醒世惊言,其金谷之论尤为外人道栽。言: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 默默听完福生叙述,莲步轻移的吴红英解释道“阴阳谐和,命数有定。此言为先祖问天师岐伯,问古人百岁尚且自若,然今人年岁不过半百,行僵就木。” 福生点点头,他答“祸因骄奢淫逸,耗真竭精之过?” 吴红英即不点头称是,也未摇头做否,她用另一种方式解释道“人身五脏如天地,需知百病生于气。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故而,生生之谓易。” “了然”福生拱了拱手,二人行到小径边缘处,再往里,便见谷中黄绿,俨然毒雾。 至此,便只能回头。 吴红英看向福生,她脸上带着些好奇,问“福生,你说过自己是紫府道宗的弟子?” 福生点点头,称“是” 吴红英撇了撇嘴,又问“那你可知如何能解那天师印结?” 闻言,福生倒是有些疑惑,他上下打量了眼,面前女子,吴红英却啧了下嘴,她眉眼微微瘪,表情似好笑又无奈道“自不是我。” 福生奇怪道“天师印结乃是天师府的奇术之一,寻常倒也不会对人随意施展,可是你有朋友惹了什么麻烦?” 话已至此,见酝酿的差不多了,吴红英这才老实的交待道“不瞒你说,后院住着的是我一至交好友,可惜于江湖路上被天师府一奇怪道士盯上,如今我朋友她症状古怪,而其体内又被种下印记,在此,我恳请阁下能出手帮忙。” 难得见这有些欢脱的女子,竟正儿八经的老实低头行礼。福生将她托起,表情郑重道“在下愿意一试” 吴红英听罢,脸上浮现出喜色。二人,又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顾湘君 屋子里充盈着药草的奇怪味道。福生抽了抽鼻子,这比前面那间存储药物的仓柜味道还要重。 “你先在门口等我一下,很快的”吴红英把手搭在门上,等到福生转过身去时,她才将门推开,跻身进去。 在隔着一扇木门以及几步距离的情况下,福生的神识不自觉的散溢进去。屋内情况下意识的浮现于他脑海内,对此,福生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随即收敛住心神。 屋内,吴红英先将旁边的灯烛点燃,温暖的光当即照亮了四周。她将一些衣物套在悬停于半空中的女子身上,等到那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停下,吴红英才开口道“你进来吧。” “嗯”了一声,福生推门而入。 他目光从四下空荡荡的屋内布置,移到面前,一个悬吊于半空中的女子身上,目光有些呆滞。与他预想的不同,那悬挂者气息平稳心跳微弱,与寻常女子入眠时的状态并无二致。 看到福生一脸困惑,吴红英大概明白他想说什么,于是解释道“寻常人躺上十天半月,身上气血不通醒来也需恢复一年半载。我在此基础上研究了一套能在昏睡时维持正常最低限度的活动工具。” 吴红英指了指女子身后的那一面墙壁。仔细看去,上面许多器械像勾索,也像扶手,一些柔软材质的布条连接着昏睡女子身上的各个关节。能想象的到,当那面机器运转的时候,女子便会像木偶一样被迫活动起来。 一时间,福生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道“确实精巧。”说着,他走至那女子面前,看向一旁的吴红英,小心问了句“那小道便开始了。” “劳烦您了”吴红英点了下头,随即她踩了下身后的机器,捆绑在女子身上的绳子开始放松,不一会儿,女子便平躺着放在了下面接着她的床上。 福生刻意将目光从面前女子那张不错的脸庞上移开,只双手结印,于胸前画出一个三角,随即手指轻点女子额头。 福生眼眸清澈,他重新上下扫视着女子身体,原先神识经过这里时却是半点异常也感触不到,但当他手指触及女子额头却分明感觉到存在于她体内的那股清凉的剑意。 先前吴红英所说,是天师府道人出手结下道印。福生素来有闻,天师府道藏颇丰,以礼祭符箓为长,其中道印一术各派虽大同小异但要相互解起来也颇为麻烦。 不过这次,竟然是一封剑气印,倒算是歪打正着。 本想着以剑术最盛的神皇剑意破去,没想到那截剑气竟然如深根之木,毫不客气的恢宏肆意自己的锋芒,此番两两锐利锋芒相击之下,福生为了不伤及女子根本,只能强行退出。 一时间,整间屋子的气温陡然下降。 吴红英浑身一个激灵,她猛地往后退了两步,但见那福生也是身子一抖,似乎是被什么给刺了一下。 加之刚刚的异常,她大致推测出什么来,于是皱着眉头问道“解不了吗?” 福生甩了甩手,他脸色如常,但心里却隐隐有些兴奋,“神医,当初种下印记的那人,你还有更多消息吗?” 听到这位问,吴红英啧了下嘴,她嗯了会儿,努力回想道“好像是叫余什么来着,反正口气挺大,当时死缠着我朋友不放,要不是他,后来也不会被魔教盯上。福生,你有办法没有?” “可是叫余君酌?”福生问道。 吴红英听到这个名字,眉头跳了跳,随即她一脸狐疑的问道“你们认识?” 福生笑着摇了摇头,他确实与这位天师府的真人素未谋面,但却知晓不少关于他的事情。 作为道门里有数的人物,早年曾与神皇派的小真人王正清齐名,二者一南一北,皆是最有潜力的年轻一代。 本身,天师府作为上一届衰败下来的道宗,其底蕴深厚不输后起之秀的神皇派。而近些年,又有传其供奉于十二天都宫中的上三宫降世,不出意外,余君酌便是子午亥三星中的子宫天贵星。 “清贫乐道,志气不凡,倒是与他相符。”福生如是评价道。 正当吴红英觉得,自己是不是找错人了的时候,便见福生从怀中取出一柄碧幽古剑,其剑身长不过尺余,其上复刻有各色古早铭文,似前朝礼器。 福生将那剑的一端对准自己手指,而后轻轻一划。 一滴鲜血从福生的手指尖流出,而这滴鲜红的液体随即落在了床榻上,女子的眉心处。 那一抹鲜红似一点朱砂凝固在女子白皙的眉间。随着福生轻诵经文,女子微微抬了抬眼眸,像是马上要从昏迷中睡醒。 吴红英有些吃惊,她行医多年,还没见过不吃药光念经就有效果的。 实际上也如她所预料般,女子只是胸腹起伏了这么一下,之后便再无动静。 而落在福生眼中,那青色剑气如碎木崩解,点点星芒化作江河四散在女子体内。 和他猜想的一样,既然是天师府的那位余真人出手,必不存在害人性命一说。那截剑气并非要伤害女子,而更接近一种标记。先前能绕过自己的神识,若非是直接接触恐怕还真就当寻常人忽略过去了。 而现在,再看时,女子体内气色与先前有了些差别,其灵窍位置受损,故而行气不畅,满身经络也似被重创过。 “嗯?”福生皱着眉头,他往里探查,发现女子神魂不全,像是被人抽取掉其中一节。 吴红英以为他又没成功,遂安慰道“此番也不急于解开这道印。” 但听福生说道“这印记我已替她解开,但小道方才探查了遍,发现阁下朋友身上多处经络受损,灵台半碎且神魂有失…到底发生了什么?” 屋内烛火啪嗒一声,沉默了会儿,吴红英才道“我与湘君乃是萍水相逢的路友,但因心性相合遂结伴同游。路上遇到那天师府的道士,本该是我们感谢他解围,可谁料这厮上来缠着我二人不放,非要湘君与他一起回天师府,这才我二人出逃。” 福生看了眼身旁女子,吴红英解释道“她姓顾,名湘君,好像是陇右人氏。” 福生点点头,问道“天师府的余君酌可有告知为何寻你们吗?” 吴红英想了想,她回道“那个疯子一直缠着我们,好像说什么紫剑青剑来着,还说湘君一定要跟他回去,说这是天下赋予他们的意义之类。” 听到这儿,福生大概是明白了些什么,修行道上,最烦遇到的就是这种强行碰上的机缘了。 那位天贵星的余真人,恐怕是继承了天师府珍藏已久的初代老天师的长青佩剑。这长青剑据传是老天师的师傅打造出的一对雌雄剑胎中的一支,因性情温和,且剑气如清故名长青。 但是这对雌雄剑的命运并不好受,首先铸剑师也就是老天师的师傅师母在很短的时间内双双殒命,而后两柄剑便相继分开流离在外。 老天师也是花费了很多功夫才找到其中一柄,而名为子衿的另一柄则一直没有下落。 长青剑自老天师后一直被束之高阁,悠久岁月下,唯有几次主动出世也都是和子衿剑有关。 想到这儿,福生不禁问道“你朋友随身带的佩剑你有收好吗?” 吴红英奇怪的看着福生,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她随身会带剑?”不过,这个问题她倒是自己想通了。 本身女孩出门在外,基本也都是仰慕那些侠客剑客,很少会带其他兵器的,而且自己先前才提过什么青剑紫剑的。 但,自己好友的剑她早看过了呀,并没有什么不同。 从旁边的柜子上把那柄用布包好的修长兵器拿来,吴红英将上面的布一圈圈褪去,很快,一柄样式普通的宝剑便落在福生眼前。 福生先是仔细端详了会儿,继而在得到允许的情况下,拔出那柄剑。 因为剑和剑鞘不合,福生几乎是很轻易的便拔了出来,他看了眼剑柄位置还拿布往里塞了塞,应该是怕挂身上的时候剑鞘自己松了掉下来,由此,福生不免觉得好笑。 他继续往下看,剑身并非名匠打造,锻面甚至还有锤印,表面也凹凸不平,而因为缺乏专业的保养,剑根处已经有了生锈的迹象。 这样一柄劣质的兵器,很难让人把它和天下名剑之一的长青剑联想在一起。 将剑封回,福生一圈圈把剑重新缠好,他将那兵器放回原处,对吴红英道“或许是天师府那位察觉到顾姑娘身上有些异常,遂好心提醒。” “他好心?”吴红英差点没笑出来,只见这位自称百谷院门人的女子露出一脸不屑道“要不是因为他,湘君也不至于落成这副模样,道长,此番事情是我姐妹二人之事,你也不要再往下插手了。” 福生知道,这是她怕天师府会借此连累自己,但还有一个问题他挺想知道的。 “既然如此,为何您不回百谷院呢?”福生问道。 一般来说,百谷院在各行各业都算是比较受人重视的那种,上到王侯贵胄,下到贩夫走卒,没谁会对医生不敬。 哪怕是天师府,也需得给百谷院一个面子。 吴红英闻言只是啧了下嘴,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只催着福生没事了就出去,她还要给顾湘君准备睡前的活动。 吃了闭门羹的福生只得灰溜溜的赶出门外,他无奈的笑了笑,脑子里回想起屋子里的那名女子。 “顾湘君”他自顾自的念起,回忆着在神识里看到的那个破碎的灵台以及散布于女子周身上的萦萦紫气。 宿梦 等在门外的尹仲看见月光下走来的福生,他微微点头,问道“事情处理完了?” 似乎并不意外在此等候的尹仲。皎洁的清辉飘飘洒洒,映照着肩头上的封尘。福生从院中走来,顺手将井口堆在一起的碗碟拿进屋去。 他道“我打算这两日便启程去玉都。” 靠在门栏前的尹仲则疑惑不解道“你还打算深入下去?我可听说了,这山南道已经和外面断了联系,虽然不清楚是不是煌国那边的奸细做的,但怎么想都清楚,这肯定有支征讨的军队要来这儿讨个说法。” 闻言,福生只是反问了句“你是稽查司奉命来此调查的?” 尹仲当即打了个哈哈道“怎么会,我已经离职了,道长你这真会开玩笑。” 但随着福生盯得时间久了,尹仲脸上越发有些尴尬,对此,福生倒是笑着摇了摇头,他起身要往里走。 稽查司的事情,不是他一个道士应该管的。隶属于王国底下明面上是朝廷对于江湖的统辖管理,实际上里面窝藏有不少在江湖上都声名狼藉的家伙。这些人在暗地里为朝廷做些不方面流于表面的事情,也是稽查司的部卒被笑骂一句犬牙的由来。 藏在尹仲身上的事肯定不会少,但毕竟涉及到王朝监督体系的重要部门,于公于私,福生不能也不该与其有关联。 是夜。 熟睡中的福生隐约感觉到自己正身处一个梦境。 那是满天朦胧的黄沙,大约在路的边界,一匹骏马正立在那里。 这个梦是自他幼时便开始做起,不过断断续续,等他有种熟悉的感觉时才发现,自己又做了相同的梦境。 他有询问过师傅,但紫虚真人也没能解读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个梦太短了,短的好像刚进来便开始消失,短的只记住那满天大的灰尘,与道路尽头默默站立的马儿。 而当他十八岁那年,意外的看到了梦境延伸之后的内容,那是一个包裹在厚实衣物下的女人。 透过沙尘,女人身上披挂有深红色的绸缎,上面镶黄的布边,露出的手腕上挂着的一条条深褐色的铜链。 最后,她背对着阳光,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便是那一下,福生记住了那个拥有淡蓝色眼眸的女人。 时至今日,他也寻不出一个迹象,只有次在和一盂交谈中,后者半开玩笑的问了句“小张道友难道也有一段解不开的孽缘吗?” 那时,福生没有回话,其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梦中所见,虚虚实实,在寻觅无果后,有位闻道算术前辈倒是提了句“或是前世因果。” 黄沙肆意,飘摇间,福生心神收敛。此番,他从入梦之中醒转,介于清醒与非醒之间。只觉身如朦胧云雾中,行思如常亦非常。 顺着梦境的延伸,他行走于那片赤黄沙漠中,抬眼望向天际,有如墨色遇水,晕染到只剩稀薄的边界。透过那层薄雾,再往外便不可见。 “或许是梦的边际。”福生将视线收回,他顺着记忆中的方向,一路向前。 说来奇妙,那些黄沙像是层层帘布,随着他靠近,一圈圈的迷幻褪去,露出街道,房屋。 那像是某个边陲上的小镇,黄土凿成的屋子,大门禁闭,而窗户处则由黄纸糊上,里面黑漆漆的。 不远处,一杆猎猎作响的大旗下,枣红色的大马鼻子里喷出一口热气,那高大的骏马似乎是察觉到福生道靠近,马蹄转动,身子望向这边。 福生的视线从马头上的那个三角白痕移开,落在它身后那个正探掌抚摸着马背的身影。 那位身着薄衣的貌美女子,手上搭着件深红绸缎。 福生见到她时目光一滞,随即他似乎想通了些什么,脑子里轰隆隆一片作响。 那位女子长相十分大气,作为女人,脸上棱角线条却极为凌厉,其柳眉似弯刀,鼻梁瘦消但鼻根却不高而是渐至鼻尖有种妩媚之姿。 福生的眼睛从女子那略微厚实的唇角落在她清凉的碧蓝眼眸中,似乎一下将他拉回到了现实。 那女子似如梦中的一截画卷,只看了福生一眼,嘴角一弯提起身旁马的挂绳,身子一翻坐到马背上,而后滴溜溜驾着马儿,往城外远去。 明白自己尚且身处梦中的福生揉了揉脸颊,他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但方才所见女子,非是她人正是刚刚才在吴神医后院所见的那名昏睡女子顾湘君。 可回顾了下吴神医所说,那天师府的余君酌也是在见了顾姑娘之后,突然开始展露异常。想到这儿,福生脸上表情不由得变了一变。 难不成,自己也着了道? 福生站在黄沙中,耳畔的风声,沙子砸在脸上的刺痛,让他不由得有些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 而梦境至此却已经是来到了尾声,福生眼前,黄沙开始变得急躁,似乎世界一下便来到了尽头。 想到自己该离开的福生,却没有转身,而是向着那女子离去的方向奔去。 于风中,与睡梦中的顾湘君模样一致的女子轻拽了下马缰绳。 福生的声音回荡在风里,淹没于沙尘满天,他伸出的手在即将触碰到女子飘荡的视线之前,看见那匹骏马像是突然崩碎的陶罐。甚至于,裂缝中流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种被时光异化下的细小烟尘。 一段本不属于他的复杂情绪萦绕于心,以至于耳畔听到有数声潇湘之瑟,数声呜咽之鸣。 烟雾缭绕,女子的脸似被摔碎的玉器,连带着头顶上那暗红大旗也倒了。 昔年十国之乱,无数百姓草莽沦为孤苦伶仃之人,有志士曾携名卷藏暗器见于诸公。是以献宝于陛下,而后事情败露,遂立午门问斩。 志士头颅弃于芦苇,其心肺为猪狗食之,唯身藏之兵器为大王所据,其名曰:子衿。 福生伸出的那只手掌终究没能抓住女子,在梦境破碎之际,犹能看见女子清凉的眼眸中倒映着的是一个身着麻衣的古人形象。 “呼!”从床榻上猛地醒来,福生深吸了口气。屋子里月光依旧,尹仲熟睡着,似乎并没有因为福生的动作而惊醒。这也说明,这段时间,他确实是很放松的在入睡。 看了眼屋子外面的光华,合着衣衫的福生起床要去门外清醒一下。遂出了门,却看见后院那间屋子亮着灯。 “我的老天爷,你这…你竟然醒了!诶…你别揪我头发啊,我…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好姐妹英英啊!天呐,你不会是睡傻了吧!” 屋子内,吴红英的声音起伏不定,而在不远处的福生则竖着耳朵在听。 从内容上来看,应该是顾湘君醒了,可…这也太巧了吧? 福生心说,自己刚做了个关于她的梦,人家转头就醒了过来,这很不合道理。 犹豫着,福生还是退步回到了屋内。重新躺到床上的福生打定主意,还是等明天再看具体情况如何。 只是这一次,福生很难再入睡。屋外,吴红英的声音时断时续,而除此之外,那条大狗似乎也很安静。 失忆者 次日清晨,太阳的光亮照进屋子时,福生拿手遮了遮眼睛。 他在床上躺了有一会儿,感受到那纸糊的窗外高涨的艳阳。隔壁铺的尹仲早早起来,这段时间他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往往天色将清他便已经醒了。 院子里的大狗撒丫子跑的正欢,它追逐着一只蝴蝶,从板凳下窜过,从菜地旁跳过。途经浇水施肥用的小木桶时,身子便矫捷的跃起,显得很有灵性。 因为起的较早,也是没事找事干。一般早起的尹仲自觉的将浇菜养花的活计揽了下来。但让福生有些意外的是,本该忙活完菜园此刻应该坐于屋舍旁的尹仲,面前还蹲着一位姑娘。 福生见她背影窈窕,此时正托着腮帮子捣鼓着尹仲安装上义肢的右手,想必,她便是昨晚突然醒来的顾湘君了。 只是,福生没有第一时间过去,而是四下找起了吴红英,正常来说,这时她应该是在厨房那里。 每天早上,这位吴神医都会亲自下厨做她特意调制的药粥,主要也是因为尹仲身体十分虚弱,需要食补,而为了帮助他尽快恢复,又额外还会蒸些个腌肉做菜。 这些东西都是吴神医靠出诊和药材跟四周一些农户换的,因为药效实在惊人,不少人更是因为能得到神医一副药方而给出高价。 “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一位仙女。”蹲在尹仲面前是少女一本正经的说道。 饶是见惯了各种厚颜无耻之徒的尹仲也被这女子烦的没边,一整个早上了,这家伙就跟被人禁言了大半年的话唠一样,难怪吴神医见到他时赶忙将这货脱手给他。 “是是是,您是紫霞仙子,初来此地是为了找你那有缘人。我的姑奶奶,您这几句话已经反复念叨了几百回了,要不您放过我。呐,那边还有个对这些事情特别感兴趣的俊道士,你要不找他唠唠。” 随着尹仲一抬手,那年轻姑娘舒尔明眸亮起,她转头望向神情复杂的张福生,忽的眉头一皱,随即说道“也不怎么俊嘛!” “诶,看你长的面善,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顾湘君起身的同时,福生看见她左手上拎着的那把用布包好的宝剑。 注意到她身上内搭穿的那件是和昨晚一样的衣服,只外穿的大褂上做了改变,通体粉白,两边由大红色的云履披下。那女子眉眼微颦,似是在回忆什么。 正当福生以为她也和自己一样怕是做个类似前世今生的梦时,身后尹仲无奈道“你别见怪,她早上见我时也是这么一句话,把我问的一愣。” 当即,福生哑口了。 初升日光打在朝气蓬勃的少女脸上。顾湘君上前几步,仔细打量起福生来,后者被她看的有些尴尬刚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对方脸上露出些许狡黠,她语气笃定道“你也是仙人下凡对吧!哪个部门的?先前在天上干啥的?官职俸禄几许啊?” 福生没有回答她的奇思妙想,而是转而问道“你怎知我就一定是那仙人转世?” 顾湘君闻言有些像看傻子般指了指自己额头,她一副你还看不出来嘛的表情,问道“你和我一样都是金紫仙根,不是仙人那还能是什么?” 在福生悄然开启的神识中,面前的顾湘君浑身散溢着紫金色的辉芒,和初升的太阳一样。 他微微皱眉,眼前女子显然是完全不清楚自己已经处于一种随时开启灵窍的状态,这意味着她在很大程度上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微小事物,可这也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危险。 可转念一想,之前女子沉睡时完全没有灵气外溢的迹象,难道是因为那道剑气印? 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摸到事情真相的福生不由有些汗颜,想到自己可能好心办了坏事后,他刚想抬手去帮顾湘君做一次封印,却见那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掌。 这让自幼接受的都是礼教规矩的福生错愕不已,但见女子双眸闭起,脸上两片弯月峨眉皱成个八字。 福生赶忙抽回了手,他神色紧张的看向一旁坐那的尹仲,后者则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奥的表情。 黑着脸的福生手上结印,打算先替什么都不懂的顾湘君封上灵窍,却听闻女子叹息一声,她说“你不是我的有缘人,诶,本来还看你挺顺眼的,可惜了。” 说着,她自顾自的拍了下福生肩膀,扭头躲过福生拍向她额头的手,转身就要走。 这时,久不出现的吴红英从厨房开门,她一脸的无奈,喊道“小姑奶奶,你别耍宝了。”随即,看了眼福生,又瞅向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尹仲,叹息一声,道“也怪我,没给她治好,醒来脑子出了问题。” 那看起来行事古怪不拘一格的顾湘君闻言,反而蹙眉问道“她是在说本姑娘吗?” 早饭时间,大致弄清楚现状的福生颇感头疼,原因他不好与吴红英等人明说。细细想来可能是昨晚为顾湘君解印过程中自己不小心触碰到对方的破损灵窍,导致那一口真人境的灵气灌入,加之没了剑气印的阻挠,顾湘君本身体内灵性被激活开始自我修复,这才冲破昏迷的状态,醒转过来。 但由于其神魂不稳,且存在缺少魂魄的状况,所以一定程度上,心智和记忆出现了空缺,而代替这一部分空出来的可能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 “就是说,可能是我用药过猛了!”吴红英也没心思吃饭,她皱眉盯着面前的碗,搁那开始思考自己最近调配药剂的剂量问题。 尹仲这段时间也大概了解到吴红英在收集哪些药材,这货虽然不懂行,但胜在见识广,他直言不讳道“九甘仙草据说乃是石中灵芝,怕不是服完之后,药效过猛给人家血溢上脑。” 顾湘君虽然认知出了点问题,但好话歹话还是分的清,她赶忙回了句“你才脑子进水了,本姑娘可是仙女,仙女都是头脑清醒,智力超群的。” 说着她朝吴神医扬了扬下巴,道“就是你这段时间照顾我的凡躯?很好,等本姑娘过了这生死劫,必为你去天上老君处讨来仙丹相赠。” 吴红英的脸皱巴成一团,她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又搁那算着,用什么药能有效缓解精神上的疾病。 福生放下茶碗,他看着顾湘君,认真道“能把你的故事仔细说与我听一听吗?” 闻言,顾湘君转过头去,望向一脸严肃的福生,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道“好啊,你想先听哪一部分?” 一旁的尹仲倒是撇了撇嘴,他似无聊的赖子搁那叫嚷着“得…又疯一个。” 不去理会他的福生,想了想,他问“你是从哪来的?” “嗯…我啊”顾湘君思考的时候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我是云霞天宫的仙子,本来呢是守着圣母居所,后被一只可恨的锦毛白鼠给偷去半截仙骨,遂才落了凡尘。” 她说完,看向福生,挑了下眉头笑问“那你呢?你下凡前是干嘛的?” 福生没说谎的癖好,但关于所谓前世今生,他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遂就没回话。 顾湘君则见怪不怪,她洒然道“忘了也没事,反正能在孽镜台前看个明白。” 闻言,福生却问“你去过地府?” 顾湘君点点头,“谁没去过?我只是恢复了宿慧,而你…”她环顾一圈又看向其余两人,笑了笑继续道“你们仍只记得这一世。” 对此,尹仲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他道“天仙又如何,还不是如凡人般蝇营狗苟?” 此番大不敬言论,顾湘君只是耸了耸肩,她说“七情六欲又不是你们凡人才会有,神仙也是从凡人升上去的。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额…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当然也不是所有神仙都那么不堪,也有不少是真善人。” 说着她起身,望向福生眼里流露出浓厚的兴趣,顾湘君俯身望着他,“我感觉到你身上缠绕着浓厚的宿命,说不定这也与我有关,怎么样,要不要和本姑娘一起组个队呀?” 嗯…对于顾湘君这跳脱的思维以及莫名其妙的邀请,不仅是福生脑子转不过来,其他两人同样如此。 “啊,痛痛痛痛痛!”话刚说完,突然,顾湘君脸上表情一滞,随即便见她抱着个脑袋,在那直叫嚷着,这可把吴红英吓坏了。 她赶忙过去,先是在顾湘君脑门上摸了摸,“温度正常,你这哪不舒服啊?” 顾湘君只是倒吸着冷气,她浑身颤抖,手上握着的宝剑被她捏的嘎吱作响。 慌忙中,福生开启神识,他第一时间看到,顾湘君体内气机突然变得衰弱,像是一口泄了气的皮球,而不出意料,问题出现在了她半碎的灵台上。 “让我来!”从吴红英身边借过,福生伸手掐了个诀,在顾湘君后背上连点了几下,随即又屈指在其脑门上轻轻一摁。 随着福生收手的动作,顾湘君意识似乎被抽离开,她眼睛往上一翻,整个人向前栽倒,还好有吴红英扶着这才没一头撞上桌角。 初步稳定后,对于这种突发状况,福生依据其灵窍情况做出分析。 首先,顾湘君的灵根是货真价实的,但和他从小修炼的不一样,很显然,从这位的灵台痕迹上来看明显是才开没多久。这类,便是典型的因为机缘巧合才得了仙缘的,侧方面也符合她口中的宿慧一论。 宿慧者,古已有之。且不说那广为人知的栖云宗立教祖师,乃是吕祖转世。便是各门各派,这类的说法都层出不穷,比如天贵星下凡的天师府余真人。 而顾湘君此番真是那开启宿慧的临凡仙人,想必是与那位余真人身上的天贵星有关,二者在时间上吻合。 想到这儿,福生不免又忆起师傅曾与自己说过的一段话,大抵而言天上与地上本身没什么差别,不过有的人想往上爬,那就得有人下来,可让谁下来都不好使,大家都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千百年,谁与谁间多少都站着亲带点故,所以,苦的其实还是后世人。 “英英”半昏半醒间,顾湘君似乎是换了个人,她声音语调与之前截然不同。 吴红英脸上神色紧张,她手指抵在顾湘君脑后几个穴位,帮其缓解颅内压力,闻言,却也面露喜色,道“想起我是谁了?” 依旧抱着个脑袋的顾湘君似乎只是睡梦时的呓语,她脸上流淌出泪水,仿佛在挣扎着什么,而当吴红英的声音入耳后,她的痛苦似乎得到了缓解。 尹仲在一旁干看着也没啥办法,先前福生的出手让吴红英也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这位道教的年轻道士身上。 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症状的福生并不能肯定自己接下来的做法到底有没有效,他猜想的是对方残破的灵台上自己或是余君酌的剑气激发了往世因果。 从往生的倒影中投印出来的一段记忆补全丢失的神魂,因此,这才有了前后不一的言行举止。 而关键就在于,封堵破损的灵台是否有用。 福生手指相扣,他眼眸里白光流转,额头上的紫金莲花悄然浮现。 然而,除了已经神志不清的顾湘君外,旁人是看不见也感受不到眼前道士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 如他所见,女子额前的是一柄紫金秀剑,其纹路多段残缺似被人强行刮去。因为长时间保持灵性外溢,本身根基有损的情况下,已经开始透支着她的灵性。 “扶稳了”福生轻轻开口,吴红英没明白他要做什么,只见一身道义的年轻道士手指并拢于掌心处那么一拉,一条肉眼可见的伤口呈现出来。 福生将掌心对准女子天灵盖处,隔着有半寸距离,遂看见丝丝红气于掌心垂落,似血雾。 紫府道宗以蕴养灵性着称,其门下弟子大多内修根骨,是以门中典籍之紫薇显君诀中金紫仙根为上佳。 而遇到先天灵根有损的,也有缝补之法,以己身精气缝补他人。 随着声声经文诵念,饶是没什么修为的吴红英也能看出,福生道长此番恐怕是在消耗己身精元。 尹仲面无表情,以他的心性,多半觉得这样为了一个陌生女人不值当。 福生额头上那本该继续向着下一步转变的金紫莲花,颜色突的倒退回去。 一个呼吸的功夫,顾湘君眉头松开,她额前的剑纹虽然依旧细碎,但像是被针线缝补过后,已趋于稳定。 收回手的同时,福生脸上的紫金贵气已经消散。 顾湘君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福生只感觉浑身乏力,但强忍着,还是将目光放向顾湘君身上。 后者在接受了来自福生的真人馈赠后,整个人又回复到之前的状态。 她好似刚刚昏睡了一场,猛地吸了口气,接着打着哈欠,浑身懒洋洋的,她环顾一圈,“你们怎么都围着我啊?诶?你仙根呢?” 顾湘君惊讶的发现,原本藏在福生额前的金紫仙根如今荡然无存。 前路待行 视线从已和之前并无两样的顾湘君身上移开,尹仲明显感觉到背对自己的道士身上少了一份压迫感。 “他刚才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尹仲不敢确定。 福生没过多言语,只是将手上的伤藏好。现在的他确确实实已经跌境,但还不算太严重,姑且算是个伪境吧。而这番举动,倒让他体内一直未曾消融的那枚丹药彻底消失。 联想到之前在隋城遇上喜夜王的过程,福生大致可以推断出地府想要直接干预人间必须得寻找到合适的肉身。 寻常百姓至多能容纳下阴差,能修道的姑且也只能塞得了阴兵亲卫。 像是蛇纪等三位辅官所需便得是二三品之上的散仙才能提供,阴帅降世除了命格相合之外,需得半步真人才勉强适格。 那枚丹药的作用原本应该不是为了溶解道行,估计又和胧月坛主的紫灼青焰类似。 而他被选中做肉身应该也是喜夜王的一点小心思,只不过,最后被自己人给坑了。 福生借着调息的功夫分析着这段时间里发生过的事情。而早在半月之前,他用特殊传信的方式将一切传递给神皇派,估计这个时候王正清应该已经收到消息。 和外界隔绝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也不知道前往玉都的路是否还畅通。 想着诸多事情的福生,感觉到眉心处有一点温润的触感,像是一块温凉的玉脂抵在眉前。他下意识的睁眼,看见顾湘君伸手按在他的眉心,一点两点青绿色的灵气如春风般沁如他的皮肤。 顾湘君脸色憋的通红,她仿佛使尽浑身解数,却只能在手心挤出那么一点的灵力来。 “奇了怪栽,本姑娘法术怎的还失灵了噻!” 没去解释太多,福生将脑袋轻轻移开,他对着顾湘君感谢了声“小道已经好很多了,多谢。” 一旁的吴红英撅着个嘴,她在旁边研究了好一会儿,决定先拉着顾湘君去试药。 目送二人火急火燎的出去,这时尹仲才问起“你昨晚都干啥了?” 不知怎么和他解释,福生沉默了半晌,见没回应,尹仲也知趣的没再问,而是提醒道“你要走的事不提前和她们说一声吗?” “嗯,理应如此。不过,我走之后你呢?打算回去还是?”福生转过头来,对于尹仲,福生一直都是有些亏欠的。 叹息一声,尹仲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他无奈道“得回去,这次我出来拖的时间太久了,再没吃新药,恐怕就得发疯。” “吃药?”福生皱了下眉头。 对此,尹仲本不该多说,但本身和他也算是过命交情,且又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情况下,多说一些倒也无妨。 “你应该明白,稽查司鱼龙混杂,手底下那些人的底细就连内部想要查起来都极为麻烦。那么怎么确保这些人都能乖乖听话呢?”说到这儿,尹仲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无赖表情。 可福生没办法做到像他那样冷酷甚至是残忍的面对这些现实。 他问“你之前想要拜托我的,是帮你获取解药吗?” 尹仲摇了摇头,“这药是由百谷院配置的,且确保是无药可治的情况下,服下便意味着终生都得依稽查司的摆布。” “我想拜托你的是另一件事。” 福生这次没有直接回绝,或许这是他为数不多被动摇的时刻。也不是傻子的尹仲当即明白福生的意思,他将自己的意愿表露出来,“稽查司位于京都有一间密牢,我想见里面关着的一个人。” 尹仲望着对方的脸上试图解读出一些信息,可福生只是安静听完,似在权衡利弊。 时间在寂静中过去了有三息的功夫,那位道士模样打扮的家伙,才勉强点头道“我不能直接帮你,但或许能传授给你一些有用的道法。” 得到回答后的尹仲谈不上失望或惊喜,寻常人都知道牵扯上稽查司多半没什么好事情,而道门中人更是避之不及。 在得到福生的许诺后,尹仲心情稍好。 由于早上的事情,一直到中午,也未见吴红英和那位姑娘出现。 做好饭菜后,福生靠坐在一张椅子上,做起了调息。 再三确认后,体内再无那枚丹药的踪迹。但到底有没有后续的一些症状,暂时还不得知。不过,这枚应该是由长生门炼制的丹药,其效果确实显着。 多年积累下,身体里的暗伤被修复不说,其洗髓伐筋的功效倒是让其本身的灵性运转更为通畅。 有关这个两三百年新起的宗门,福生知道的不多,不过,既然能跟地府搭上线,想必门内高层应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或许也正是哪位阴帅的转世。 不过眼下时局应该是趋于稳定,神皇派这边得到的消息,差不多边境那边已经准备收尾。 丢失的两州怕是要不回来,最终,皇帝大概率会选择议和。虽然这是近些年来最大的屈辱,但没有办法。 所谓,战场上打不回来的,岂能妄想在公文桌前谈回来? 现在最不想让战事停止的恐怕就得属地府这一方了,合理的分析下,地府目前仍以长生门作为遮掩,看起来是不想明面上和天下现有的体系硬碰硬。 合理的推测是,以喜夜王为例,一众阴帅欲降世成功,那么山南剑南两州怕去再多人手也要不回来。 单是一个打过照面的喜夜王,福生便是记忆犹新。虽说当时自己有些气竭,而对方的出现确实突然,但连一个照面都没走完,自己就被对方生擒下来。还有离去时,城中出现的那个怪物的气息。 本身,喜夜王造成的伤势,都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愈合上了,唯独那怪物以近乎不可思议的方式留给他的暗伤却没那么容易恢复。 每当回想起那一幕时,福生都忍不住要心悸。 那一刻,自己情绪不受控制的爆发了,没有任何预兆,只是在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出现后,脑子出现了短暂的停滞,仿佛那一刻操纵身体的不是自己。 这不可能是道法,但也不太可能是咒术之类的,需知施咒者要准备起来极为麻烦,而他本身拥有真人境的感知力,不可能毫无防备的被对方轻易操控。 诸多的无法理解,本质上还是福生对于以上的许多未知。 忽的,他想到王正清有点拨过他,说“道之一途,所学甚广,其上泱泱,其神可叹。” 尹仲自己换完了药便自觉走了过来,他四下看了看,吴红英二人还是没出来,他倒也不急,而是坐到了正在打坐的福生对面。 看着对方沉如古井的那张脸,尹仲嘿嘿笑着,问了句“恩人,除了那遁形的法门,还能不能传我几手厉害的,比如定身啊什么的,我也好有个防身手段不是。” 闻言,福生倒是略微睁开了眼眸,他问“你学了这法子是要杀人不是?” 尹仲支支吾吾,他试图辩解道“也不完全是,主要还是自我保护,不过我保证,在有效制服对面后,能最大程度保障他们的生命安全。嘿嘿,您看…” 对此,福生只轻轻摇了摇头,随即他从内衣里,拿出几张山神送的黄符,对尹仲道“我给你留几张定身的符来,咒语你且记好,切记,这符只能维持半刻钟,而符箓本身不能遇水,遇火,不能受汗液,污秽之物浸染。使用之前,最好能先焚香沐衣。” 介绍完注意事项和用途,福生手做笔来,已经画完了三张符箓,他递到尹仲面前,后者则有些犹豫。 见状,福生作势要收回,尹仲立马伸手,厚着脸皮笑道“那便多谢恩公了!” 心里笑骂了句“泼皮”福生目光看向门外,那正一前一后走来的两名女子。 吴红英脸带愁容,想必是配药失败,而早上变做一人的顾湘君则面色枯黄,怎么看都不舒服。 大概是注意到福生关切的目光投来,吴红英随口解释道“药效还没过,等个把时辰就好了。” “这段时间有劳神医相助,小道此来甚久,还有要事在身,不多时便得启程。”开口之前,福生便已考虑过,这要走之事还是得早些告知吴红英才好。 “什么时候?”吴红英皱了下眉头,虽说她大概清楚福生将于近日离开,但确实还是有些太突然了。 “今日”其实说出这个日期时,福生确实是考虑良久的。 这下倒不是吴红英惊讶了,身边还有些晕晕乎乎的顾湘君立马乍乍乌乌了起来,她忙走到福生面前,问“你这就要走了?带我一起好不好!” 福生一脸懵圈,站两人旁边的吴红英则是一脸悲痛,她语气里似乎都带着一种不可置信,哭嚎道“好你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老娘辛辛苦苦救你养你,到头来为了个男人,就抛弃了…天理何在啊!” 那边吴红英还没哭出来,顾湘君便拉着她手道“咱们一起走嘛!对了,还有你…嗯…你叫什么来着?” 一旁看热闹的尹仲见自己被漂亮姑娘点了名,当即回道“尹仲!不过,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去了,我还有事儿。”说这话的时候,尹仲坏笑着瞄了眼福生。 可怜的福生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吴红英便和顾湘君开始规划了起来,那位银白色头发的年轻女子好似全然忘了刚才的泫然若泣,她摸着下巴似在思索的自言自语道“如果要走,那还得带不少东西啊,话说我养的大黄怎么办?把这货送去屠户家下次再回来指定就没了。” “小道此行甚是危险,二位还是另谋他处…”福生的声音被淹没在女人们的兴奋讨论中。 顾湘君不以为然,她一脸洒脱仿佛已经沉浸在美好的幻想里,她道“不需要太多的东西,旅途上会有更多更好的在等着我们。” “说走就走,就是这样才刺激!”吴红英兴奋的回应,两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尖,而情绪也越来越高涨和兴奋。 无奈之下,福生只得等她二人发泄完了,才能好好沟通。 翠霞行宫 当吹向沙漠的风,途经山川河流,在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峰上陡然回旋也不曾低头时,很难想象,这些场景会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 如果你不曾见过,当然无从想象。 我站在一座湖泊的中心,那里蔚蓝的湖水倒映下日光皎洁,天幕雪白与水底里的黑色相互隔开,泾渭分明却又融洽无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雪山,虽然这比我想象中的要小一些。” 站在身后的巴卫安静听我说完,他的视线从水中折射下的那一截雪白倒影一直往前,直看到湖边的湿润草地,一只正在喝水的白色云豹若有所思的抬了下头,它伸着脑袋眼睛眯起望向湖中方向。 一只红嘴的鸟儿从他头顶飞过,深红的长长鸟喙啄着一只灰黑皮的肥鼠,那鸟儿扑腾着有力的翅膀,飞跃草地到达身后幽深的树林中。 那些深邃的颜色,就像层叠的雾气慢慢被侵蚀,越往上,越是稀少,直至裸露在外的灰白岩石包裹着终年不化的积雪。 天空在雪白的山峰面前,蓝的像湖泊。从雪山往后,是大片大片的戈壁连起来的沙漠。 毫不怀疑,当有人经历过狂沙肆掠后,看见眼前的雪山时,一定会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疯了。 等待了少许,在明确感受到来自身下安静的湖水发出躁动的情绪后,我脸上带着些玩味的表情看向巴卫。后者则低下脑袋将身子埋入水中。 “真是个不错的好天气呢!”我仰起脑袋,张开双臂似乎是要拥抱自由的天空。而随着我伸出双手,身子如一面碑一样笔直的向后倒去,很快也没入水中。 密集的白色气泡,如鸽群般向上快速漂浮,每一颗雪白气泡都像是一枚透明圆润的光球,它们反射着来自天空的光亮,而球底则流淌着湛蓝色的湖水。 当我仰着身子倒向湖底时,脸上那些嶙峋射来的光,箭矢般射向黑暗。我看着它们伸出来的手,耳边只有深沉的呜咽。 咸涩的湖水,给人一种安逸的苦闷。很快,我的后背接触到了磨砂般的地面。不同于雨水丰足的地区,这里长年累月积攒下的旱气,将湖底下的每一片土壤,每一颗沙砾都变成褐色的盐盖。 那些凹凸不平的沙砾,化作流水,将我身体吞没,接着,我看见一层又一层雪白的结晶藏在沙砾深处。 或许是岁月洗礼,它们的质地都比岩石还要坚硬,若非是巴卫告知我还有这么一个入口,恐怕外人想要找来也是不容易的。 凝视着面前层叠沙砾下掩埋着的另一个国度。 在许多世纪以前,这里水草繁茂,许多生物依托于此而繁衍不息。这里是被称为翠霞行宫的神之居所,也是曾经,巴卫奉职守卫的古神宫殿。 透过那面虚幻层叠的大门,在地下河流的深处,无数多闪着奇异光泽的晶石铺成的地毯,倒映在我眼里,远处的神秘宫殿。 四足的巨大人马伫立在宫殿外的一侧,巴卫手握那柄短棍凝望向不远处,盘旋在宫殿之上的一面漆黑的幽影。 我的视野里,那悬浮在宫殿之上的,是一面漆黑的柔和屏障,它身上大部分的区域都黑的让人绝望,但在类似动物的腹部位置,留有纯白的斑纹,那些大片大片像是花斑的留白组成了一张锐利的脸孔,就像面具一样。 老实说,我很讨厌这样的设计,总会勾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而这时,巴卫的嗓子发出一种振动声,就和初次见到女人囚禁在地下河流里的那群怪物们一样。我猜想这应该是他们之间交流的一种语言,当然我是听不懂也懒得懂的。 就见那遮天蔽日的幽影回应以声浪,这片广阔空间里,同时出现的两个怪物在无声的交流着,只有我,作为唯一的正常人,显得格格不入。 “千百年来,无人来过。”片刻后,巴卫向我汇报着这次的结果。 对于这趟出行,我们本应该穿过西番往剑南道附近回大泽的,但路上,我记起女人和我说过,在赫穆西最南端有个湖泊,那里也是她曾经的行宫居所。 有了大致方向上的判断,结合巴卫描述过的曾经翠霞河域的容纳范围,基本可以按照描述寻找到相似的地点。 不过,这么多年,女人一直没有回过这里,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望了眼头顶上那让人不免心生惧意的可怕脸孔,我将目光重新放回在了宫殿正门处,希望能在这里寻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吧。 宫殿所处的地下河流位置应该是四面八方的流水汇聚而来的方向,所以,这里反而比上面的湖泊还要稳定。 一根根玉柱是从天顶上下落,有的甚至还没接触到地面,挂在头顶上的那些大小不一的钟乳石像是一颗颗悬浮在脑袋上的利剑,经过了几万年的跌宕,都没有任何一颗坠毁,但还是不免让来参观的人多出几分心神去遐想。 门楼旁,许多颗晶莹的脑袋挂在廊柱上,其中闪着光泽,像是简单的晶石雕刻而成。 在参观这些带有野蛮风味的艺术品时,不免想到,那时的文明信仰大多都比较血腥。一些部族里的领袖都是竭力将狩猎到的凶猛野兽挂满所有能展现的地方,而类似于母河这样的高位神灵,想必并不屑于用这类粗俗的方式。 廊柱上的头骨中,有各类猛兽的,他们孔武有力,眼露凶光,光是看到就能想象它们真实存在时便有多么强大的威慑。 见我在欣赏,巴卫适时的介绍道“受母河滋养的万物,在死后将灵魂与头颅进献于母河,那些为了氏族而奉献出生命的勇士将被铭记。” 我听罢点了点头,遂迈步走入殿内门中。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翡翠色的巨大珊瑚靠椅,悬挂在屋顶的夜明珠们散发着幽冷的光亮,静静沉湎于无数默默无闻的岁月里。 两旁有座椅,有床榻。我好奇的打量起四周的陈设,有种陌生但熟悉的感觉。 巴卫跟在我的身后,我想他的心情比起我更多的是一种复杂。 两旁的墙壁上,有一些壁画样的东西。从样式上来看,用的肯定不是普通的岩彩。 那些画面里,许多非人的怪物拥簇在河流两段。我的视线从那条不知起点的河流环绕着宫殿一圈,见到的无数生物里,也有类似人族的存在。 这种解读起来就非常简单了,结合了解,那些居住在河流两岸,或者因为河水的便利而汇聚起来的族群,崇拜且信仰着母河。 那些汇聚起来的画卷最终流淌在那面翡翠珊瑚椅上,女人摇曳的身子,斜靠在椅子上的表情,似乎都已浮现在我眼前。 当初的母河,如今的曦神。 我不由得暗自咋舌。看样子,这位存在已久的女人,要么真的是初代母河,要么就是和我一样的转世者。但所有迹象都表明,她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而且,应该丢失了绝大多数的权柄。 我想这不难理解,虽然在创世纪之后的发生的种种都掩藏在历史的尘埃下,但如今当局的天庭能做到以人类一族近乎碾压的姿态排挤掉所有异类种族,那么怎么可能会容忍一位极具权威且手握权柄的初代神灵自由行走于人间。 而这也是我这段时间对她诡谲的行踪,以及莫名其妙交待给我的一系列事情有了个初步判断。 正是因为她这重身份在,所以更加不能和我有太多的接触。或者说,一直以来,我都处在她布局下,但要能成功躲开监视她的那些人的视线,所以只能仍由我去自由行动,而她只需要在一些关键节点将我推向她所需要的方向。 所以,说到底我其实还是别人手底下的一枚棋子,只不过相比较流苏那种,我大概要算得上幸运一点? 目光回转到身后,巴卫四足跪地,俯下身子,将头贴在地上如在祈祷。 从踏入这里开始,他便收敛着心神,小心翼翼浑身散发着一种闻道者的气息。对于一位有信仰的人来说,这样并不为过。我能明白在外漂泊时的苦闷,也会憧憬当卸下一切防备后,重新回到那个小山上的道馆里开始新的生活。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 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从那把椅子往后,便是里间。 这里,悄然散开的神识中似乎总会被一种特殊的材质所阻隔。我看向四周的悬浮于空中的晶体,用手轻轻捏住一颗。它本身的构造则如同放大了无数倍,最终于一条清晰的图像呈现在我脑中。 “我去后面看看。”丢下这句话是因为我知道,巴卫不可能跟我进去,这有悖于他的信仰。 这里的每一块晶石都并非毫无意义的堆砌,它们本身拥有着的特殊性会自主产生一种奇怪的能量,而彼此间相互交融变成了一种屏障般的壁垒,这能有效躲过许多探查。 步入内间的时候,我不由得发出感慨“古神们并非我想象中的愚昧,它们拥有着的奇异技巧在很大程度上能避免彼此间被直接锁定。这意味着,一位神灵想要杀死另一位神灵简直难如登天。” 屋内的流速近乎凝滞,而里间也因为缺少光亮,从而有种渐渐步入深渊的错觉。 随手晃了晃,一团荧黄的光球仿若气泡般出现在手心正上方。我托着它,借着上面的光亮,一步步朝里行去。 脚下的台阶变成了松软的沙土,嫩黄的沙砾将脚掌轻轻吞没,这让我走的极为吃力。 我心说,女人在房间内设置这种道路不觉得难受吗?而眼睛却看到地上的一条条波浪般的痕迹。那像是沙漠里,蛇爬行过后留下来的。似乎,有些东西我想明白了。 强忍着想要吐槽的心思,将视线放在了周围可能存在的一些信息上。 我打量起四周,发现这里记载的一些壁画与外面又不太一样。灰黑色的天空,相较世界要显得更加白皙的云朵蜉蝣于群山之上。那些像是远观下,显得特别渺小的山峰,根部淹没于流水状的雾气中。 这种场景倒让我有种熟悉感,略做思量便回想起于镜花水月之瞳中看见的,源于冥神的一段记忆。 这里是冥界? 随着我在墙壁上寻找,果然,看见了一条漆黑的山峦,它体长不可知,其身又高过无数山峦,首尾皆隐藏于迷雾之中。但我能认出它还是因为曾于回忆里见过这样的自己。 而这样的画面里,有且只有这么一点信息,其余的都似填充般存在,仿佛印证着那个世界的空洞。 寻找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到画里还有什么其他的生物,回忆中姬胧月模样的神女似乎也像是梦境一样。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冥神沉睡了不知多少年中做过的一个有关陪伴的梦呢? 最初那几位神灵彼此间应该都有过认识,姬胧月指不定就是冥神对于母河的一种具现的想象。 回看了眼满屋有关冥界的壁画,对于母河与冥神的关系,我这里得打一个大大的疑问了,不管从什么角度上来说,这二者都有点…嗯,过于要好了。 往里再走,则是一处分叉的长廊,道路被两条廊道分开,所幸两边都挂着壁灯样的晶石,这样不至于让我在思考先去哪边时,对着是是两处怎么看怎么别扭的黑窟窿。 没急着选边,长廊旁,左右分别有两尊高低不一的石像。左边那个是一位四足六臂的半人马巨兽,模样和外面的巴卫相似,看起来应该是他的同族。 这也侧方面表明出,巴卫应该确实是女人的心腹。仔细看那雕像,四足或多或少都带着些许残缺,这证明被雕刻者可能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身经百战。它六臂上,有同面的两只手臂撑起一面巨大的盾牌,而另一侧的三只手臂则拿着的东西各不相同,其中让我最为注意的是一截被握在手心里的枪头。 印象里,巴卫手上的短棍,原型应该是一种短枪,其身被折断,而枪头不知去向,合理的推测可能是在一次族内比斗中败给了这位,作为屈辱被迫折戟。 想到这儿,我将那截断枪取下,抖了抖,枪身苍白近乎无暇。“是把好枪!”颠了颠重量,遂将其收下。 而在另一边,一位带有鱼人特色的女性雕像相比较便显得温婉许多。 这是位近乎与人类女性完全一致,只在耳朵,皮肤上略有不同。她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的仿佛雪山上的民族,其耳朵尖细瘦长,手臂上一层层细密的弯痕好似鳞片。她的腿比一般女性要更细长,而脚掌则扁平更似璞或者鱼鳍。 这应当便是赫兰族的女性。我看到她双手交握放在胸口,眉眼露出期盼的目光望向上方。 循着她的视线,我回头看向身后方的头顶,看见一幅完全由扭曲的虚线拼接成的画。 暂时还无法理解这副画的含义,只侧过身子,从半人马的那座雕像身旁经过,直往里走。 … 跪坐在殿堂外的巴卫,依旧默默无言。他的脑袋轻轻触及着那块冰凉石板,记忆却如滚沙满天,那些汹涌的画面,无数朝圣而来的子民,顺着河流的方向,一路行至此处。 时代交替下,新生的神灵不断打破旧有格局,于是,部族的首领们便带着迷茫,来此寻找答案。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这句话久久回荡在巴卫的心中,从他再次复苏,再次呼吸时,遍寻不到那个曾经璀璨无比的神国。 他并不后悔自己作为唯一的火种被保留下来,如果这便是他存在的意义,那么就足够了。 五一特别篇:京都事变 京城,说起这个名字,很少有人是不知道的。当然,也有些记岔了的,想起前几朝有个皇帝一拍脑门往江南那地儿建了个小朝廷。 这咱就不去说了,今儿个咱只聊这坐于幽州故地,始自燕岭郑邑,号顺天府岳,载万古长青的太安城。 … 一只喜鹊穿林走巷,停于一杆红漆墨柱挂着的酒红大旗,上有行文篆笔写成一个大大的酒字。 此地乃为外城东市一处小有名气的酒坊,在吃喝具是眼尖嘴刁的本地老油子们那里口碑是不错。但还是那句话,狗肉包子,上不得台面。 这一点上,也是因为京城这儿地儿规矩忒多。不说谁家门槛高多高少,便是吃茶串门,什么人什么身份,该去哪,过哪条街,走什么门,有人迎没没人迎,迎几个,来的都谁?这些个狗屁倒遭的,用句客气点的话来说就是繁文缛节太多了! 因为是天底下有数的大城,慕名而来的人不知几何,于是这座首善之都的灰蔼暮气也被表面上的繁华遮掩。 像是一些学过望气术的道士,大多都能看得出来。于是历朝历代不断修缮填改,形成了如今太安城的风水格局。 然而,风水轮流转,要想长治久安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也是当年享誉天下的奇谷怪人在来到如今太安城前竟然连门都没进掉头就走。后来旁人去问,他只说“甚晦” 话说回来,往来此处的,除了商贾贩夫,也就想要靠功名谋利的士子和那些或有奇异的能人居多。 … “老板,你们这儿,什么酒最香啊?”站在酒坊外面,一位尖嘴猴腮道士模样的男人敲了敲门板。 屋内,生意兴隆的老板听到外面有敲门的动静,也把目光转向那操着一口河州口音的外地佬。对于外地人为什么会来这儿,他倒是不奇怪。 平日里来往的多是打散酒的匠工,那些人七嘴八舌,有个二两酒就敢吹一斤的牛。一来二去,这家店的名声倒是传的比城内不少老字号的店铺还开。有人闻名而来,也属正常。 那戴着圆顶锦帽的老板想也没想的便回道“文喝有桂花陈,三两二钱不还价。武喝有白二锅,八两一钱,买三斤还送你半打。客官,你是想要文的还是武的?” 老板介绍的过程中,抽空打量起客人来。每日见的人多了,这一打眼便多多少少能看出些端倪来。 眼前这个面色蜡黄做道士打扮的,身上衣服虽新但总有股子风尘气,多半是跑江湖的。看鞋头磨损严重还有个补子,也应证了之前的看法。 其人眉宇间神采奕奕,虽身高不过五尺,倒也板板正正,多半心气傲。 如此粗略打量,老板便大概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文喝武喝倒是有趣,那便先打来一壶桂花陈,再来一壶白二锅。”那道士往里走了两步,他四下打量起来往客人,多是些荆钗布衣张口闭口都是哥儿爷的。 虽说河州离着京城不远,但言行却没这儿的豪横。老板差人去后头打酒的间隙里,给这位道士递了个白瓷杯,里面装有少许花酿,香味扑鼻。 那老板似自来熟般,打趣道“素日常有羽冠来京,大多都因律教有严,少有饮酒。似你这般喜酒好酒的倒不多见。” 把玩着手中瓷杯,那道士舔了舔嘴唇,好像还在回味刚才的香甜,他道“善饮者忌口,常愧者心忧。在下即不痛饮,也非浇愁。” 言外之意便是,于情于理,这道教所也管不着他。老板呵呵笑着,像一般的田家老翁,双手交握藏于身前长袖中。 那道士掏了掏衣兜,取出银钱来,在点数之后,推到老板面前,他问“近来有传那皇城妖猫是何缘故?” 钱财到手的老板大致翻了翻,这一步只是确保没那些个缺角烂边的。听到对面在问,他回道“这事儿不好讲,尤其是宫里都下令严禁谣传。” 道士眯了眯眼,将桌上按着的左手抬了抬,露出底下的银子。 老板却是咧了咧嘴,他没有其拿,更似浑不在意,只道“拿这些个银钱可买不来小老儿一家老小的安危,不过有些所以你倒也无妨,你且凑近些。” 道士笑着收回了银钱,他把脸凑近,屋子里其他人进出倒也没谁在意这二人的窃窃私语。 “说是东宫里有个宫女走丢了,本来没什么人在意可偏偏在她消失后连番发生了几起夜猫惊驾的事情。后来,下令皇宫里不准养猫,可还是没用。”那老板说到这儿,便不再多言。 望着老板身边走来的小儿将两瓶打包好的酒壶递来,道人耸了耸鼻子,道了声谢便拎着离开了。 走在大街上,繁华人群往来,各地不同口音的交织在一起的场景倒不常见。 这道士细眯着眼,打量起来往妇人,眼神暧昧的从身姿挪揶到腰胯,只差不能离得再近些。 该人走路大摇大摆,手里拎着的酒壶叮当晃着,旁人看来随时有种会打碎的可能。 此寮,长相猥琐,尖嘴猴腮胡桃眼;此人,弯腰驼背,面黄身短三尺钉。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人走在路上确实醒目。旁人见了免不得绕开道来,而这放浪形骸的家伙也混不吝。 绕到街角一家卖烧鸡的,闻到味儿,这位道士伸手摸了摸肚皮,心头涌起了一些感触。 门口招呼的小厮见他停在门口,遂上前来,招呼道“这位道爷,小店里烧鸡烤鸭卖的那是最最最正宗的,十里八街没人不吃过咱这家的,要不进来买点。” 见对方盛情难却,道人拍了拍肚皮,笑道“那来半只。” “好嘞!” 屁颠颠的跑进门的小厮跟着烤架上的老板说了两句。道人看他二人岁数相差,估摸着该是父子,想到在这儿京城临街开间铺子确实是个不错的活计。 往来人多,生意倒也不错,加之没人敢在这儿城里惹事,生活的安稳快意,也远离危险变故。 道人想起了那个整天念叨些不着边际话的混小子,曾在他流浪之际遇见的家伙,本该也如这般幸福安稳的过完一生,但中途却起了变数。 当时的他自认没本事处理,只能告诫一二,如今过去了十数年了,或许故人已逝。 如果他还活着,“也不知道会在哪混?”道人自顾自的说着,恍惚间,看见那小厮提着包好的烧鸡小步跑了过来。 从临安大街一路往东,来到一间名为全禄福的店,道人哼着小曲,摇晃着手腕上系着的两壶酒水,捧着油纸包,一路上了二楼。 这家店的位置离闹市较远,属于黄金地带,因为管制严苛,旁边不远处住着的多是些与府衙有些关系的商贾之家,而那些奉职的官员们大多住在西城那一片。 进了屋的道人,不忙着拆开已经溢出油脂的黄皮纸包,他关上房门,迈步走到那扇对准了不远处一排整齐宫房的窗户。 他没有完全打开只露出一条小缝,阳光从那条缝隙里透出,照在他蜡黄的脸上。 这位从始至终都与人和善,看不出半点脾气的道人,此时眼神凌厉,不似之前那般猥琐混浊。 一张黄纸从他手指缝中拉出,上面只简略写着一行字。 “东宫侍卫长,李让” 这行简短的内容不知是谁传递过来的,而道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伴随着火焰燃烧的声音,那张黄纸慢慢变做黑灰。从外面看来,根本无法分清这边的住宿房屋里到底有没有人居住,而从里面,却可以恰好看清那几排房屋中的一座,内部情况。 嘭的一声清脆,酒壶的塞子被扯开,道人咕噜噜灌了一口下去,随着时间推移,道人在房间里待到了傍晚。 整座城市的夜晚也像白天一样,被火光映照的分外耀眼。 今天是新的行商法令颁布的第二个月,在新法中有解除一些城区对于商业面积的限制,同时放宽了宵禁时间。由此,太安城的夜晚,多了许多热闹。 坐在楼上的道人往嘴里倒了倒酒,从那壶口里却连一滴都没有了。扫兴的他也只能垂头丧气,而这时,外面的街道上人影攒动。 道士立马聚精会神了起来,从门缝里,他看见,一个行人打扮的从街口走来,在四下看了看时,果断来到一间门前。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二人似乎是交谈了些什么,女人便让身将男人迎了进去。 悄然看着这一切发生的道人眉宇间露出些许轻松的意味,他轻叹了一声,随即将手中酒壶放下。 … 屋内,灯笼里的烛光点亮时,映照出那位悄咪咪赶来的男人模样。是一位年近三十,满脸胡茬长的孔武有力的汉子。 女人抖了抖手腕,将手里的火柴熄灭。她一身素衣,头发只简单挽起,长相清秀,属于耐看的那种,言行举止都有些刻板,性格给人也是一种唯唯诺诺的样子。关键在于,她的岁数应该在十七八岁左右,这点上倒是可以排除,男人是她的父亲了。 “最近怎么样了?”女人上前来,要替男人拿下衣服。 那汉子摇了摇头,只握住女子手道“最近宫里不安生,倒不是因为你,而是一只不知哪来的捉不到踪影的猫。” 女子皱着眉头,她轻声念了个“猫?” 汉子嗯了一声,他的脸庞棱角分明,肤色暗沉,再看身形要么是习武的要么就是常年从事体力活的力夫。 此时,他轻声安慰道“你在这里尽且安心,估计不多时,宫里的事情就会被压下,而我也快任期结束,到时候递交辞呈和你回临城老家。” 女人笑着嗯了一句,她上前抱住男人,只紧紧的不愿撒手。 而这时,门很不合时宜的开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那汉子将身前女子护在身后,他拧腰回头的同时,左手已经甩出一截短刀,他面露凶意的看向外面,喊道“谁?” 屋外,一个道士打扮的矮小家伙摸了摸鼻子,他眼神似乎很是猥琐,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在男人身后的女子脸上打转,这位吃完烧鸡又懒得擦嘴的家伙,伸出那张乌漆麻黑的爪子,朝里面打了个还算友好的招呼,他道“别紧张,就我一个。” “你是什么人?在跟踪我?”那汉子一脸的紧张,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因为身后,抓住他手的女子心脏已经跳的格外剧烈了。 汉子开始在脑内盘算,要是发生了意外,待会儿应该怎么带着她逃跑。 屋外的道士双手摊开,似乎是为了表示诚意,他还特意转了个圈,以示自己没带武器。他试探性的往前走了一步,见那汉子没再做多余动作,这才咧了咧嘴,笑道“李让是吧?东宫侍卫长…嗯,能做到这个职位的可不多见,你家和哪位王公贵胄有关系啊?” 屋子里的汉子似乎并不喜欢这种套近乎的方式,他直言道“阁下所图请直接说吧。” 道士点了下头,他似乎自己也觉得在陌生人面前这样问东问西的不太礼貌,于是直言道“我来是想让你帮我进宫。” 那汉子听罢,冷笑了起来。“你是想当刺客?” 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当做哪个六国遗民的道士,摇了摇头,他语气依旧温和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想帮你们陛下抓猫。” 此时,躲在汉子身后的女人抽动着嘴唇,她声音儒糯道“当真?” “我怎么信你?”久经战阵的汉子可不像女人那般好骗,他嗓音低哑道“陛下身边自有羽衣国相为他排忧解难,阁下若是有心,自可去道教所里投递举荐,何必要来我这儿行鬼祟之举。” 道士有些苦恼,他挠了挠头,似乎不清楚该如何解释,反而问了句“那你私通太子身边的近侍宫女,又是为的哪门子的忠义?” “你…”汉子猛地涨红了脸,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而这时,道士却开口,他望向汉子身后的女子,舔了舔嘴唇,道“这样吧,我进去之后随时与你待在一起,做什么也都和你汇报一二,而且,我只需要待上半天。” 说着,他又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汉子身前。 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可恶身影,名为李让的宫廷侍卫长心中涌起了无数次要拔刀斩杀他的念头。 “你不是也快要任期结束了吗?这丫头不错,以后肯定能给你生几个大胖小子。”道士挑了挑眉头。 对于这个多余的动作,差点直接点起李让的怒火,但身后女子微不可查的扯了扯他的衣角,这让这位宫廷侍卫长稍微清醒了下来。 他在道士的注视下收起了手中短刀,“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但要是真对宫廷造成威胁,我第一个会杀你。” 道士瘪了瘪嘴,他一副像是被你吓到了的欠揍表情,将一张黄纸拍了过去。 李让接过那纸张打开移开,是一行黑色的小字,上面写着“狸猫换太子” 而就在他看完,身后女子却是轻咦了一声,李让连忙抬头,眼前那个本该站在对面的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嗯?人呢?”李让目瞪口呆,他四下张望,确认再无道士身影。 而原本那个女子却连忙道“刚刚他手指向一边,我去看了,回个头的功夫他人就没了。我们…是不是碰到神仙了?” 李让的表情有些复杂,因为职位原因,很多时候他能接触到凡人无法知晓的真相。 此刻,望着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他眼眶幽深,喃喃道“或许,是妖怪。” … 离了那间屋子,瞬步回至屋中的道士,却直觉般扭头望向床边的位置。 在没有烛光照明的情况下,屋子里漆黑一片,而位于床脚的阴影里,似乎坐着一个人。 道士皱着眉头,他将屋子里的蜡烛点亮,随即映照出床榻上坐着的那个女人。 “虽说我对女人上我床这件事并不反感,但我对一个没有礼貌就随便闯入人家房间的人可是抱有极大的偏见的。”这句话说的,道士那是一个正义凛然。 床脚,坐着的那位女子只是挑了下眉毛,她嗓音不快不慢道“为了以防万一,印主还是让我来提醒你,那只皇宫里霍乱的猫不是凡物,乃是前朝天监院以龙气豢养的九幽灵猫。” 道士不以为然,他嗤笑了一声,说了句“然后呢?你们知道的那么多,到头来还不得是靠我这个野仙来收拾。” 对此,女人并没做任何回应,她手指轻抬,将一枚锦盒呈现出来。道士看见那锦盒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只是亮一下,走个过场。女人轻声道“事成之后,你便是我门封正灵尊。” 道士则很没品的捏了捏嘴角翘起的小胡子,他似是调侃道“那算起来,我以后就是你师叔了,要不,让师叔来帮你检查检查身体看看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而对面女子则直接无视了他的话,人也如风中柳絮般,飞速淡化消散在了原地。 “诶”道士自顾自的叹了口气,他走到床边,在女子坐的位置很是猥琐的闻了闻。 这位来时神秘的道士眼眸里流露出一丝的志得意满,他喃喃道“玄门正印,哼,总算是抱上了一个不错的大腿。” 说着,他开始期待起皇宫的那场狩猎了。 折戟重塑 悠长岁月里,这里都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就像是被封禁在一块巨大的琥珀中。 静谧被打破是由一双踩着地面的清脆脚步声传出。 “我们走吧。”声音从里间传来,那位跪坐在地上的半人马则循声抬起了脑袋,他光秃秃的头上,几根发丝如海草般飘荡。 巴卫的深沉眼眸中,一位体型健硕的男人,左手握着一柄银白的枪尖而右手则拿着一顶珠光宝气的皇冠。 里面的空间太大,况且很多东西并非是我想要的。于是,在一座陈列着各色藏品的屋子里,映入我眼帘的便是这么一件王冠样的东西。 它本身是由金银打造,上面有两条五爪金龙盘旋成一个圈,它们的利爪各抓取了一枚璀璨珠宝,而龙头交错间又低下脑袋咬住了彼此的尾巴,形成了一个衔尾之势。 之所以选它,原因也很简单,这件宝物有种奇妙的观感,和初次触碰到混元天珠时的感觉一样。相传,盖世妖王在人间遗留下十件邪宝,指不定这便是其中一件。 再者,以女人的身份和手笔,哪怕真有也不会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在握住那枚王冠的时候,我便感觉到其上蕴含的那份在重重枷锁掩藏下的力量。如果说,天珠的存在,是妖王精神魂魄的一种提炼,那么王冠代表的可能就是傲慢与孤勇。 巴卫的视线看向那截断矛,他似在犹豫。而我随手一丢,那截银白枪头画了个抛物线,飞向巴卫,后者则稳稳接下。 没有去问什么前因后果,我将手中王冠揣到怀里,起身往外走去。 从那面蔚蓝的湖泊走出前便感觉到有些不对,像是一张被人拨乱之后的期盼,当然,这是建立在我能看见别人所不可见的情况下。 飘飘荡荡的水滴,如落雨般挥洒。站在湖边的女子正凝眉注视着我们,这一幕,自然是让我有些疑惑。 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是黑莲的人,除非他有什么办法能直接追踪到我,否则,这片区域不可能被他发现。 我的疑惑持续了不到一息,便听到她的解释。 那位模样看起来和少女无异的家伙,轻轻垂下脑袋,她姿态放低,嗓音清亮但不失温柔道“我已等候多时。” “确实,在里面耽误了点时间,但我想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们的?”见对方并没有动手的意思,我也乐的和她动动嘴皮子,嗯,先盘盘道。 那名少女似乎有眼疾,她一只眼睛近乎斑白,而原本是眼球的地方不知是被填充还是异变,只有个风干了的灰白圆球。 被这样奇怪的人盯着的感觉并不好受,出于礼貌,在她答话之前,我的神识已经从她身上扫了一圈。 “不是凡人”对于这个结果我自然是不会意外,但奇怪的是这家伙也不是鬼类或者妖怪。 围绕在她周围的,如同身后的高山,那些稀薄的冷气纯粹的如同珠宝。 在心思百转间,女子继续开口了,她语速不快,像是个对什么都提不起来兴趣的家伙,她说“我并非与你在同一时代,也无法回答你的其他问题。” 并非是在同一时代?我抓住她话语里的一些关键词汇,在思索的同时侧了侧脑袋,见巴卫也是一脸茫然,大概这不会是女人布置下的后手。 我直截了当道“什么意思?” 那突兀出现的神秘女子只是看着我,随即她轻声诵道“有人让我给你带一句话。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绝往弃忧。” 就在我还搁这纳闷,谁没事让你跟我在这儿背书呢,就见女子浑身上下一寸寸被崩解,化作偏偏雪花,很快消散于世间。 这种极为古怪的一幕,巴卫看的是莫名其妙寻不到根迹。而在女子化尘的一瞬间,灰蒙蒙的雾霭从四面八方飘来。 在那一瞬,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就从我的神识里流淌过。而这种灰蔼的力量我只在一处地方才能见到。这只存在于一瞬间的事情,着实给了我极为大的冲击。 对方的气息很快湮灭于世间,连一点残留下来的渣子都不剩。 身后的巴卫无法理解刚才的变化,他本欲开口,却后知后觉的感受到来自前方之人的深沉顾虑。 “错不了。”于短暂沉默中,我轻声啧了下。 “怎么了?”巴卫斟酌着,还是出声询问道。 我摇了摇头,转身面对他时,已经调整过来了。我承认在刚才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时,没控制住情绪,不过,这真的很难让人不惊讶。 在已知的所有关于神明的信息中,代表着无法抗拒的死亡,亦或者能点爆所有人心底里的躁动,还是认识范围内的风雨雷电等等,这些本质上都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是以,神明并非全知也不可全能。 但,道家所掌握的修行法门里,有记载关于修心的介绍,而这里的心其实并非是指自己的内心,而是指代真正的道。 我理解下,这里的道是过去,是未来,是当下正存在着的时间。道家神明掌握着的权利,基本可以确认就是时间了。 受益于一直以来修行的道门功法,在与一心的交战中,天珠极大程度上弥补了我境界上的短板,于那一刻领悟到有关时间流向的变化,一直被我视为克敌制胜的杀手锏。 但,就在刚刚,我从那位消散者身上感受到类似的力量波动,毫无疑问对方也是借用了相同的权柄,可问题在于,她的存在本身极为矛盾。 “不好说,只是目前有些人注意到了我。”说完,于心底里默默吸了口气。 不同的时代? 我一直反复想着这句话,心底里因为得到那件王冠的喜意全被冲散。这段时间也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比如我手上握有的这柄象征死亡的铁锤。 在拥有它的过程里,虽然不可避免的会因为前任主人的影响,但这并不妨碍我使用它的一些权限。 是否能借此赐予或收回某些能力? 毫无疑问,对于我当前来说,十分匮乏的除了情报之外,便是力量了。 无论是那位将我当做猎物的赤乌妖王,亦或者只是半神之躯的圣主,在了解的越多我才能发现自己和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我心里已经越发的对这场几乎没什么胜算的对决感到失望,也不知道女人是抽了什么风,给我招惹来这么个玩意。 “先回趟大泽…嗯,就是回去找你的主人,曦神娘娘。”打定主意之后,我开始计划怎么返回的问题。 巴卫和我相对而视,沉默了会儿,我才想起来,能找到这儿都得亏了这些年来地貌变化虽大,但至少还是按照当年翠霞流域的范围进行的改变。 而大泽,鬼知道是女人的第几个家啊? 身为路痴的我,在这一刻无疑是绝望的,眼巴巴的算着日子,已经过去了六七十天了,这一千日我怕是完全不够用哇!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请祖师爷出来。 当悠扬的风吹动,那位身穿素色长衫的年轻道士又从半空中飘了出来。 不同于以往,李天一这次竟然没摆谱,我上下打量起这稀奇的一幕,李天一只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他问“你又有什么事啊?” 我嘿嘿一笑,主要是手头上也没香什么的,这不只能谄媚道“祖师爷,您知道曦神娘娘住的那片大泽在哪吗?” 李天一哦了一声,我立马来了精神,谁料他立马脸色一变,声音干脆“不知道!” 我嘶了一口凉气,差点没忍住要开始骂人,但见着李天一那欠欠的表情,于是我又发挥着不怕苦不怕难的艰苦奋斗精神,厚着脸皮再问“那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得上吗?” 这次李天一没有直接呛我,他认真想了想,道“我们现在应该是在西番这里,那就离剑南道不远,那边有我的一个后生在那儿,或许他能有点办法。” 听到李天一终于打算给我请点靠谱的帮手,不过听到这后生二字,我下意识的问了句“也是咱栖云宗的?” 李天一点了点头,他脸上一副很是惆怅的表情,我当即便心生不好的预感,听到他说“嗯…如果当时我没把他赶走,现在应该算是你的…师叔祖。” “好嘛”我当即撇了撇嘴,不过,转念一想,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估计早该死了吧。 我的疑惑写在脸上,当然,李天一想的比我要齐全,他笑了笑道“我当年把他逐出师门是因为这家伙不学好,非要练一些个邪功,把自己搞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不过现在,他倒是在剑南道那边算是个名人,脚踩人妖两道。你此番去找他,应该会比较顺利。” “额…”听着李天一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我不禁陷入了沉默。 扫了眼始终站在一旁茫然无语的巴卫,其实内心是在犹豫着要不要去剑南道那边。 从女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早于去年夏末,地府在山南道和剑南道的势力一起发难,夺得了州郡内上层力量的实际控制权。 如今那里,已经算得上是地府的势力边界。主要是我和地府也算是打过照面,知道人家那里大概什么实力,就是不知道背后有没有阴神之类的高层出没。 从刚才的话里不难得知,祖师爷底下那位门生做着并不怎么光彩的灰色生意,而既然剑南沦陷,那么他不可避免的要么选择合作要么就是个死字。 找他的话,就不能暴露身份。我倒还好,就是巴卫这个体型和外貌… “你要不要学一些化形的法术?”我对着巴卫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巴卫很实在,他回道“如果是您的要求,我会尽力完成。” 我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一旁悠哉悠哉的李天一。 后者似乎秒懂我的意思,他无奈的耸了耸肩,语气有些认栽道“有教无类,有教无类。” 亏本买卖 很显然,在脱离久了人类世界后,想要重新融入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及心理准备的。 拉人的牛车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前面拉着粗如手臂大小缰绳的老农,嘴里呦呵着奇怪腔调的民歌。 我反正是听不明白,坐在我对面,已经换了副寻常汉子模样的巴卫倒是跟着有一拍没一拍的哼哼了起来。 这家伙的语言天赋着实离谱,于是我凑上去问,“唱的什么啊?” 巴卫想了想,皱起眉头说“什么,娘们,大腿,屁股,胸脯来着?娘们是什么意思?” 我听完,下意识的嘿了一声,但看见巴卫那好奇的目光,遂又用京畿官话给他说了声“没啥,不过你别老是哼这个,影响不好。” 巴卫也没明白我到底是说了啥,反正他点点头,随即正襟危坐,牛车上,我们两个跟着车子晃啊晃的,一路往剑南道的岷川走去。 岷川这地方,确切来说是个不大的小县城,得名于一条来自高山上的雪水,于是,这地方就有了岷川这个名字。 此地山川连绵,古时曾为雍州地,现在大多数的本地人还用着古语,与外界极为闭塞。 不过这情况,我也见得多了,毕竟是去过山连着山的江南南道那边,不夸张的说,隔山不同音。 而且这里人的服饰打扮也都和中原那边不太一样,仅以体验来看,这里气候风景倒是与南边大差不差。 不过由此我也知晓了,这再往前去到了秦州便是来到塞上小江南。 此行,我们的目的就是要在来往西番及剑南道这一片的线路上,找到能直接沟通上那位栖云宗的后人。 不过说实在的,这一路因为过于安稳,我都有点打瞌睡。 按照常理,这种荒僻野路,不应该最常有山魈精怪出没吗?一路行来,甚至连个劫道的都没有,这未免也太过于奇怪了。 一直快憋到终点,出于尊重,我还是打算问问这位本地赶车的农夫是啥情况。 我让巴卫帮忙传话,道“咱这儿一路走来倒挺安稳的,这平日里都是有官家派人来山里巡视吗?” 那边,巴卫一字一句的说与对方听,那老农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嘴里唧唧哇哇又开始说起些个让我有些头疼的话来。 我是大眼瞪小眼,主要是真一句没听懂,不是那种能听懂单个字发音,而是一个字都整不明白。 巴卫认真听完,对我复述道“啊,对对,最近这一年确实莫得人再出事,说是村里来了一群道士,那些人啊,本事了不得。反正,这十里八乡都安生着呢。” 对于巴卫翻译过程中还顺带把对方的口音也带上,这种沉浸式翻译,还挺让我有些感慨。 咀嚼着老农话里的意思,大概时间能和地府对的上号,不过那群道士,倒是让我有些在意。 我寻思着先打听打听具体情况,开口道“那些道士们不在道馆住?来你们村子了?” 等了会儿,巴卫继续翻译着“村子给他们修了庙,因为山路不好走,大多时候都是留个把两个待在这儿的。” “奥,是这样啊。”谢过了老农,我心下开始盘算起来,既然找不到精怪,那么这地方上的道士想必也应该也或多或少听过那位的名号。 我小声和巴卫盘算着待会儿下了车,去找一找那个新修的庙宇。 山路崎岖,十几里便得走上个半天,索性一路上没碰到道路损毁或者山石塌陷,不然这还得绕道从里间小路走,那就麻烦了。 等到了镇上,已经是傍晚时分。 谢过了拉牛车的老农,我和巴卫辨别着方向往镇子另一头走去。 这岷川镇不大,几乎是走了没两步就到了预定地点。 望着门前挂着的清风道卦,两盏不大的灯笼也是灭着的,看起来更像是不舍得浪费油灯。 我上下打量起这座新建成的小屋,房门半掩着,从里面依稀有光露出。随着神识探查,屋子里两个身穿便服的男人一站一坐,在屋子里闲聊着什么。 既然没扑空,当即我便和身后的巴卫交待道“待会儿进去先好商好量的,尽量别动手啊。” 身后的巴卫朝我重重点了下脑袋。目前来说,进了这剑南道我就该收敛着低调点,黑莲和地府的关系在我看来很是暧昧,如果这次被发现了踪迹,保不齐就得来上一位逃都逃不掉的大人物。 由此,我越发觉得,人生天地间,忽如过街犬。诶,要忍耐,要忍耐。 打定主意后,我假模假样的在门上敲了敲。听见里面喊道“谁啊?” 我便出声“道爷,小的路过这儿附近想跟二位问点事儿?” “什么事?”门里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 “小弟二人初来此地,是想询问道爷知不知道这剑南道上有个在人间贩卖妖兽的组织,绰号叫什么猎仙的。”我脸上堆着笑意,将半边身子搭在门槛上。 那开门的道士留着两撇胡须,此刻正一脸狐疑的在我和巴卫脸上扫来扫去,他瘪着眉头,说道“这贩卖妖兽的活计可老早就不能做了?你要寻他干嘛?” 听到二位像是知道些什么,我舔着嘴唇又补充道“道爷可还知道些更多的?咱家也不白打听。”从怀里取出一个看起来挺新的布包,在那两道士的打量下,我将那玩意打开。顿时,香气肆意。 那粗黄土布里,包着的是截嫩白的玉芝,其长三寸,头上有三叉冠顶,呈粉粉肉色。 两个道士虽然不知道这物件到底是何,但都不是傻子,相互间使了个眼色便邀请我和巴卫二人进屋。 等点上了灯火,清冷的屋子顿时亮堂了起来。 那二位道士穿的朴素,当然,比起我和巴卫不知从哪捡来的破衣烂衫还是要好上些许。他二人将视线在那布包上打量了好久,这才在我的咳嗽声里郑重道“小道刚刚记起,似乎是有些隐蔽的集市还在出售,不过,这些年管制的严苛,基本市面上只有些肢节还有人贩卖。不知,阁下是否有什么重要委托,我倒是可以在道宗内部帮你们引荐引荐。” 果然,有了这钱财开道,二位道士连说话的语气都显得真诚了不少。 我将那布包放在手边,脸上带着些和煦的善意,自我介绍道“我兄弟二人来此是为寻一处早已绝迹了的珍兽,听闻这边的黑市上有过消息遂打算接触一下。若是二位道爷有门路,不妨引荐一二。” 在谈话之初,我已经提前开启了神识,在交谈中,二位道士的情绪反应其实都在我眼皮子底下近乎透明。 有意思的是,在我提到猎仙这个名字的时候,两个人的情绪都明显紧张了一下。显然,在剑南道上,这个组织还是有些说法的。 先前那位道士不自觉的开始抖起了腿来,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而我注意到在他在和身后同伴对视眼神时,内心深处似乎涌生出了一些贪婪。 总不会是想再坑我一笔吧?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个人傻钱多的傻大冒,就听见那道士身后站着的家伙假模假样的皱着眉头,砸吧嘴道“这个,确实是有门路,不过也是因为查的严,这沿途要打点的人也很多,您看这…” 我一边在心里暗骂这两个臭不要脸的道士,一边也皱着眉头,从怀里取出份新的材料,嘴里无奈的嘟囔着“这是我能出的最大价码了,我一直都很敬重道门的朋友,毕竟生意上互相提携的机会有很多。” 当第二份材料摆在台面上时,两位道士皆是面露友好的笑意,他们开始为我进行详细的介绍,并将一些可能存在危险的区域都标注了出来。 那两位道士也算是厚道,不光知无不言还把珍藏的一份剑南道地图给了我们。 虽然只是材质普通且信息粗略的商用地图,但在拿到手的那一刻,我的内心还是不免涌生出一份复杂的情绪。 对于修行者来说,一些个天材地宝的价值是不亚于真金白银的,当然,这些东西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只是感叹钱财是真的好用。 不过怎么感觉很是变扭,像是这亏本买卖还越做越起劲。 在得到一份大致详略的剑南道地图时,我的目光从所在的岷川移至不远处的秦州,那里是猎仙常驻的据点,一般都是选在郊外以阴市来销赃。 番禺杂记中有记载,时有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贸易不相见,置直物旁,人从之多得异物。名,阴市。 阳间鬼市 秦州地界,倒是个好地方。 相传天工开物,此地曾于连绵大旱中被一道金光砸中,顿时山摇地动,天地震颤。而就在这时,连绵巨响如鸿沟开阖,大地之上裂出一道缝隙。于是红芒乍现,天河之水倾涌而下,填满沟壑,形成一座大湖。 此湖,水色清澈,春不涸,夏不溢,四季滢然与天相接。 在听完这些个介绍,那个带我们参观游历的本地年轻人面露得意之色。而不出他所料,我是被唬的一愣一愣。好家伙,直接天工开物可还行! 小哥带着我们参观了本地最有名的几个景点,然后指着远处的石窟对我们说道“那里,流传着我们最为古老的历史,无数匠人不畏风险也要在山崖上留下关于祖先的记忆。由此,我们将那里视作最终的归宿。” 巴卫看见那面山体上有个占据了大半面墙的雕塑,在那若有所思的问道“你们这边供奉的是母神?” 那本地小哥偏了偏脑袋,看着巴卫那憨憨的模样,遂解释道“我们一般称呼祂为元君,不过母神这个叫法也不是不行。” 我听出来巴卫的意思,但想来他可能是误解了什么,于是连忙止住接下来的话头,把内容往这边的风土人情上去引。 山南剑南两道所临西域,皆是供奉于一位名为赤霞元君的上仙。起初我对此并不以为然,直到了解到母河以及曦神治下的翠霞流域,这才明白所谓赤霞并非指代早夕之晚霞,而是古地易主的翠霞流域。 那么对应的,女人原先掌握的部分权利应该也是被移交给了她。而在各类典籍中,有关这位赤霞元君的记载少之又少,只知道和原先建立西域的太元圣母关系密切。 这便又绕回到最开始我所担心的地方上,即,现在我手中握有的那份死亡权柄只能暂时被我搁置,一旦我的身份暴露,恐怕迎接我的便是数不清的神仙妖怪。 所谓,怀璧其罪。 巴卫跟在我的身后,他一向甚少的开口,如今主动提起的情况实属少见。 在摆脱了那位本地佬的热心服务后,我拉着他来到一处隐蔽的拐角里,问道“怎么,那个雕像有问题?” 毕竟,我的神识里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 巴卫老实巴交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反应,他说“那尊雕像背负有六轮神环,这在我们那个时代象征着深渊一系的神灵。” 在拥有纪元这个概念之前,天地分割成几位具象化的神明,比如守望冥界的漆黑大蛇,象征着地上生命的远古河流,带来光明的永恒白鸟,诞生于深渊的红鸟。 我结合已有的了解,推测的一个结论是,神灵所掌握的权利是会极大的影响到神灵本身,于是这才有了所谓的繁衍,在过程里不断分化削弱这种影响,而只要权柄本身掌握在手中,那么分出去多少实际并没有什么问题。 而,繁衍之后,诞生出的诸多种族便开始有了矛盾,于是这也可能是神战爆发的一个因素。 一般,信仰会随着出生而确定下来,比如巴卫这种半人马就脱胎于母河,所以,他信仰母河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会不会有其他氏族的成员有改姓不同源的神灵这种情况?”我提出来一个疑问。 “如果改姓其他氏族的神灵,那这个人毫无疑问会被盖上背弃者的烙印,在他身上,本该受到神灵庇佑的图腾也会自主损毁,且后代都会背上背弃者的印记。”说到这儿,巴卫指了指他左胸上的那块纹身。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但同样的,有一个有史以来的疑问在我心中,即,人族到底是跟随哪一位神灵的呢? 可以确认的一点,所谓人皇等远古先贤必然不会是初代创世神那一套班底,而在二代三代中,目前很难找到有人族特点的。 而面前的疑似信仰深渊母神的雕像,让我不禁思考起,人类真的诞生于黑暗的地底? 在人生地不熟的秦州,我和巴卫尽量表现的像个正常人一点。 当然,这确实是有难度。本身我就是脱离世俗太久了,甚至还听不太懂他们的语言,而巴卫这货压根就没和人打过交道,用他的话说就是“这里氏族的人很奇怪,彼此行为间没有规矩,而且从不挂念自己信仰的神灵。” 对此,我只能和他宽慰道“今时不同往日,这里都比较纯朴,而神灵都去了另一个地方。你可以理解为这里没谁愿意去管,都是人族自治。” 巴卫虽然还想说些什么,但他看得出我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太多口舌,于是只能选择沉默。 我其实蛮能理解他的,当我还是个啥都不懂的菜鸟时,在大泽里和神仙般忽来忽去的麋鹿等妖精接触里,也是感到一种极为明显的隔阂。那是一种明确知道,在不属于自己世界的地方上不得不生活下去的悲哀。 比起那时的我,巴卫只当目前的这一切都是修行和信仰的一部分,也是由此,我才能感受到,这位身形魁梧的壮士有着与形体相匹配的强大内心。 在白天的一个下午,我带着他到处去找能掐会算的道士,当然,一路上碰到的多半都是骗钱的假货。 虽然,我也算是个道士,但除了一些实用道法外,命理卜算我是一窍不通。而算阴市这种,则需要对方真的有一定的道行和本领。 … 又是一个桥洞底下,我望着面前那两撇小胡子还搁那装瞎的假道士,眉头一皱,起身直接要走。 那道士脸色里面拉下来,他也不装瞎了,连忙要拉着我们,嘴里还喊道“诶,你还没给钱呢!” 巴卫回头瞪了他一眼,这个化完形身高都有九尺多的壮汉满脸凶相的望着你,搁谁谁不慌啊? 我则无奈的叹了口气,随口说了句“一个简单的上卦壹拾叁,余伍。内挂余叁,动爻为整,风火家人,你能查个半天,再让你求个外应还能找错,说你半吊子都算抬举。” 那老头顿时两眼一抓瞎,他嘶了下嘴,骂骂咧道“你这是来砸场子的?” 懒得理他,我只能把名单上的名字再划掉一个。望了眼手里上问到的信息,还有一个在前面不远处的另一个桥洞下面。 走了几步,弯弯绕绕过来,发现这里水草凋零,树木遮阴,抬头往上是晴空万里,桥洞下一个靠椅上,躺着个拿书盖在脸上的家伙。 我伸头瞧见那枯黄封皮上潦草写了两个大字,黄石,看起来不像书名倒似签名。 而随着我走近,那书底下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他说的是官话,所以我还是能听得懂的。他道“今日运程十文一算,八字解命十五一看,姻缘名利望数不等,排忧解难估量可议。” 我听着那声音倒是挺年轻的,而且,既然说的是官话,那么至少也该是读过书或者在外游历过,于是心下也有了几分把握,遂问道“那,能不能帮我算一下阴市几时能开?” 沉默了会儿,那书盖底下的人伸手将书挪开,露出一个惺忪的眼睛,他望了望我,又看了眼我身后跟着的巴卫,倒没什么其他反应,直接了当道“一百文”。 我摸了摸身上拿药草换来的银钱,直接从里面摸出一枚银锭放在那年轻算命先生的桌上,他倒是没什么其他表情,反而有些讥讽的意味“你就算给出十倍的价格,这阴市该什么时候开还得什么时候开,早晚不得。”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这是定金,我想让你带我们进去,当然,这是保价的一部分。” 阴市虽然对外开放,但那只是针对很小一部分的群体,像我和巴卫这种陌生的外来者,很容易就被盯上,所以,找个保人带我们进去,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做法。 那年轻人想了会儿,把银子收下,指着旁边的椅子道“先坐,等算出位置,今天我直接收摊。” 他正襟危坐,但手刚掀开一张图录遂又停下,他看向我,低声道“我叫鄢舒文。” 出于礼貌,我轻笑着回答道“童盂,这是我的同伴,巴卫。” 那名为鄢舒文的年轻人,闻言又多看了几眼旁边身材高大的秃顶男人,也没多问,而是一板一眼的开始算起位置。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约莫是我运气确实不错,这阴市的时间就在今晚。 于是,在酉时三刻,鄢舒文与我和巴卫准时来到城郊外,一处小树林里。 入伏前后,夜晚的林中虫鸣鸟语络绎不绝。我伸手赶了赶蚊虫,一边瞧起今夜的天色,见晴空万里,星河璀璨,道“明天是个好天气。” 那话不怎么多的鄢舒文只道“秦州多是这样的天。”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三顶纸帽递给我们。 这是入市前的准备,我伸手掀开看了看那帽子上盖着的一张黄符,上书天官赐福。 “凡人身上有阳火三朵,一不小心全灭了,那就神仙难救,所以,这天官帽是保咱们头顶上的那朵。”鄢舒文对我们解释道,当然,在他看来,我们二人既然能来找他,估摸着也不是新手,只是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 “进去之前会有人来验身份,你们跟在我身后就行。” 最后一遍强调完,见我和巴卫没什么要补充的,遂也闭上了嘴,安静等待开市的时间。 相比较什么都不清楚只当是特殊聚会的巴卫,我其实对这些还是很感兴趣的。 无论是奇人异士,怪力乱谈,在修行道上,其实大部分人都活的比较孤独。宗门内条条框框,师兄弟也不比亲手足,一方面严于律己,一方面又要承受外界的压力。 而寻常散修更是难谋出路,一不小心沦为邪道,到头来害人害己。 当然凡人也不好过,每天起早贪黑昼夜不辞,或许就是为了一口饭吃。和平年代尚且如此,更不用论布满灾厄的时代下,人命如草贱。 在酉时接近尾声之际,林子里突然起了一阵阴风。 我的思绪被这股寒意打断,或许是印象太深,在这股阴风刮来的时候,我便察觉到了那熟悉感的来源。 风起于冥司。 杂草丛生的小径深处,隐约有楼阁浮现。那些虚幻的高塔,城墙慢慢于雾气中凝实了下来,其上似有人提着灯笼在来回走动。 巴卫注视着前方,他对于起了什么变化估计也并不清楚,只是当他的视线停留在门口两个带着黑色兜帽的奇怪人物身上时,嘴角略微撇了下。 “两个三品?”只是一打眼,差不多就推测出门口守卫大概在什么层次上,不过,本身修行道上,能有道行的就不多,那些趁了机缘勉强开窍的估计半品都算不上,守在门口,两个三品绰绰有余了。 见阴市已开,鄢舒文朝我们两递了个眼色,迈步往前走去。 我懒得打量那两门卫,眼睛滴溜溜的在望那入口里面看去,见两旁道路已是青砖铺好,一个个小隔间里也似商铺般有人入驻。不过,依然空着不少,难不成还在招租? 看着鄢舒文递上去的文书,那两把脸都拉在兜帽底下的门卫伸头看了我和巴卫一眼,随手丢来三块白布。 我看着递到手边的白布,大概是为了保护各自的身份吧。 在走近那两个门卫前,我的鼻子微不可查的耸了一下,一股略微有些辛辣的气味从鼻腔深处往头顶钻去,对于这种不怎么友好的糟糕体验,我也只在地府阴差身上才能感受到。 收起玩笑的心思,既然初步确认门卫的身份后,我在迈步走进阴市前提醒巴卫,让他不要随便回应某些人的注视。 既然,这所谓阴市背后实际控制人应该是地府,那么就不排除对方可能在这里布置了位高级点的阴差,一般这类修为高些的家伙,狗鼻子都灵的很,我可不想还没开始就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那层白布遮盖在脸上时还很贴心的给我们留出两个看东西的孔洞。只不过,制作我的这张白布面具的那位,可能是有什么独到的想法,不然它也不至于把两个洞剪的一个大一个小,还不一样高。 这是个人才啊!我于心里默默感慨了句。 进去之后,我们三人的站位靠的比较接近,往来不少人的目光都在我们身上打量。阴市里来了新人,当然免不了要被人好奇围观一二。 鄢舒文走的不快,来之前他已经问过我们的需求,当然这种事情也没必要瞒着他,只是听完,他也直接了当的表示“最近一段时间,猎仙者们出席的频率并不是很高,不管我们有什么紧急的需求,也只能在这儿碰碰运气。” 对此,我表示并不着急。 从外门进来之后,我便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屏蔽了我的感官,当然,这并不是针对我的。 不经意的四下打量起的同时,我注意到那些城楼上挂着的一些旗帜,上面绘制成的图案恰好是迷魂阵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此处乃是一座大阵,屏蔽或扰乱一些灵性感官,防止有人在阴市里搞什么小动作。而且,也算是给了来参加者的第二重真正意义上的保护,即不会被旁人直接窥探。 不过,想法是很美好。我略微眨巴了下眼睛,那些如同嘈杂的波纹般的东西,通通被我屏蔽掉,眼前无数多细小的微粒构成的一个个活物,死物,于我眼底里分毫不差的显露出来。 “定生死轮回,改命里乾坤。”在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拐角里,有个干瘦干瘦的老头闭着眼睛似在打坐。 而他面前,琳琅满目的道具中间摆着一张白布,而在白布上方则悬浮有十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 我眼前一亮,这熟悉的一幕,让我想到初次和师姐在浮云山脚下的祈福镇里遇见的类似。作为道门八神技之一的金光咒,其功用确实繁多。但像是一些个野仙把它当做告文来用,多少有些显摆。 视线在那老头身上停留,初步估算大概是在四五品之间。如果不是出身门派,这个年纪,这份修为确实能称得上一句活神仙。 就在我的视线停留不到二息,那老人似有所感的抬头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只是,先他一步,我已偏转过视线,像是普通造访的其他客人,在对着四周的摊子挑挑拣拣。 那老头眼中闪过很短的一丝错愕,随即又继续闭上了眼睛,在那假寐。 这里的商铺零散,但大多都按照分区管理,鄢舒文带我们从寻人卜卦的分区穿过,便直往相对人多些的货物流通区那边。 “你们来的时间不对,夏至前后这里人会多一些,下个月中元,许多有名气的商家都得提前去古都那边占位。”鄢舒文说着,他的视线率先扫了一圈,表情有些无奈。 相比较卜算,这里零星有些个人在和卖各种器材的店家进行交易,而以肉眼可见的程度,确实没有那些与售卖妖兽沾半点边的店家。 “先看看吧,反正来都来了。”对于这个结果我是毫不意外,毕竟早先也得到了消息,这段时间风声很紧。 鄢舒文点了下头,他没跟我们去那边摊位闲逛,而是独自走到一边,似乎是打算一个人待会儿。 本身,我花钱也只是请他做保和带路,实在也没必要让他陪我们闲逛。招呼了身后的巴卫一句,我开始兴致勃勃的逛起了集市。 和正规道教所里卖的东西不太一样,这里售卖的东西大多良莠不齐,有那尖嘴猴腮的老小子,指着一把茅房厕纸质感般的黄符,对我吹牛说是“江南特质,神皇派内特供道符。” 我一个少说也是见过正牌货的也被这哥们说的一愣一愣,最后他抓了一大盒刺鼻气味的劣质朱砂盒,对我说“这位道友,你与我有缘呐!这盒顶级朱砂就送你了,来来,你看看我这儿神符,圣水,纸将,宝甲那是应有尽有,你看中什么了,我折一下便宜点出给你。” 对于这种死乞白赖还贼不要脸的劲头,我是狠狠的吸了一口凉气,这种敢把死的说成活着的语气,大小是个人才啊! “再逛逛,再逛逛!”我笑着推脱,随即又去了两家,一个店主是个真瞎子,他甚至一条腿还不利索,脑子似乎受到过什么创伤,他的双手总是控制不住的抖啊抖的。 这个老伯卖的是简单加工过的半成品,比如供过香的黄纸,熏过腊的供香之类的。 陪在他身边的是一条黑毛大狗,那狗似乎极通灵性,除了不会说话,像什么来人了帮客人挑东西,那两只狗爪竟然能合着帮布包起来。 要不是我真看不出这狗有妖气,我都怀疑它是不是成了精。 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我买了一沓黄符,和好些个供香。黄符是有用的,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有些麻烦依靠道法便可以轻松解决,而供香自然是我欠某人的。 将兜里那所剩无几的银两付清,收着那些东西的时候,我已经在考虑要去山野里再搜刮一波天材地宝。 虽然,依靠着这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以及强大的神识,但我总觉得自己在卖这些东西的时候,是不是被人给坑了。 一株三五百年的人参,竟然只卖了不到三两银子,而且那老板肥头大耳的,看着也不像个好人。 奸商!一定是有奸商! 我在自我反思,这钱怎么这么好花的过程中,听到卜算区那边传来了动静。 不光是我,其他人也都循声望去。不远处的街道上,一个满身是血道士打扮的人,闯了进来。 “有没有能对付尸鬼的道友,价钱好商量!”那位道士嗓音沙哑着,而围观者响应了寥寥无几。 短暂同盟 “谁愿意帮帮我?” 街道中央,无数怜悯的目光中,满身血污的道士与周围的人群像是隔着一层扎眼的幕布,那些避开他的人们大多冷漠的保持观望。 道士似乎刚从生死一线的惨烈中挣扎出来,整个人气血不足且极为虚弱,饶是如此,他也坚持着,试图去劝说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看着先前闭着眼的那个老头已经起身,他招呼着那人过去,看样子是想接下这一单。 不过也正常,在场的几乎没一个能有二品的实力,这老头别的不说,只要不是自己作死,哪怕是孤身一人走一走中阴界都成。 本着有热闹不凑,实属混蛋的原则,我朝巴卫使了个眼色,悄悄往那里靠近了些。 坐在铺子里的老头屁股都未曾挪窝,他只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喑哑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这才见那满身是血的道士开口说起事情原委,“我乃石鼓乌山上灵妙道场的弟子,受人之托随师傅来此办一场法事。原本都已经谈妥,在寻找合适的墓穴时发现里面被邪物占了。” 听到这儿,我倒是有所感。一般墓葬讲究颇多,尤其是在选墓穴上要藏风纳水,这就导致很多好穴都有人占了。 而入山寻穴纯粹是看运气,有些风水师一辈子未必能遇见几个真正意义上的好穴。 当然,这种风水宝地不单单只是等着被人发掘,有些天生奇异的山精也会主动聚集到附近。据推测,可能是因为灵气充沛吧。 那一直旁听的老头从身下拿上来一个不大的杯子,然后自顾自的倒水,他将脸上的白布掀开一截露出下巴,开始滋溜滋溜的喝了起来。 “那尸鬼…是多少年道行的?”老头喝白水的嘴龇了龇,露出满脸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喝的是烈酒。 对面那人将视线从老头满嘴的大黄牙上挪开,他略做思索的答道“也许有个两三百年,也许更久,我师傅说他身上长了一株尸花,可能是被人蓄意豢养的。” 老头听罢哦了一声,显然是对后者身上的东西比较感兴趣。 在旁听的真切的我倒是由此想到了一些事情,当初福生在袁城的时候,就听到这家伙提起有拿活人养尸花的事情,倒是遗憾没有接下来的后续。 “尸花只生长在活物上,你们碰到的未必是尸鬼。”那老头又是滋溜喝下去一杯茶水,但言罢看着那道士,眼神冷漠,他低声问道“你们能给出多少报价?” 那道士显然也是有过准备,不然也不可能直接来阴市里找帮手,就见他将腰间的一只土黄锦囊打开,露出里面的一张令旗。 我在远处,看见旗子上有萦绕的紫电,不似凡品。那老头自然有些眼力,却没第一时间开口,显然还在估价中。 “除了这杆雷王令,我派还有几样宝贝,乃是周秦时期王族传下来用以封禅告天的珍宝。前辈应当知晓此类物件之珍贵。” 嗯,周秦历时上千年之久,那时期能传下来还比较完整的也就一些个王族礼器,不过数量也确实稀少。 我在心中默默估算着价值,却见那老头还是犹豫,心中多少有点觉得磨叽。 道士见状也是心急,他道“前辈若是答应还请速速与我同去,救人救急啊!” 老头却冷漠的笑了出声,他直言“若非你师傅贪图墓穴,又想着从那怪物身上去拿尸花,何至于以身犯险。如今,我连那怪物是否为何物都不知道,陪你过去干嘛?送死吗?” 被老头怼的有些哑口无言,那道士恨的牙直咬,可最终也只是将手中令旗放回腰间。 “我倒是有兴趣。”在那道士准备转身去寻其他可能搭援手的时候,一间正空着的店铺外,身高七尺一身寒酸服饰的汉子迎面走来。 那道士一愣,刚要说些什么,随即又看到那个本就身材高大且魁梧的男人身后跟着一个更为壮硕简直像个小山一样的九尺壮汉。 不远处的鄢舒文以为此番无功应该是要另寻他日,没想到竟然看见我直接开口,似乎是要趟一下浑水。 “道友愿意相助,在下感激不尽,但此番凶险,我们还需再寻些人手。”那道士的语气让我有些诧异,感觉先前那老头答应的时候似乎就笃定他能解决,但到了我这儿,就觉得我还不太行。 这我可就有些忍不了了啊。 我还想着要不露一手吧,就见那鄢舒文几步走来,他拉着我往旁边去,小声严肃道“你知道里面的凶险就要去掺和?先前那位老者显然道行不低,他都不敢轻易去接,你怎么就敢应承下来。” 对于这位热心小哥的提醒,我其实还是很感动的,但一方面,猎仙者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我不可能坐在这儿空等。而随便去问,又怕被某些人盯上,这不主动有个能打听情况的本地门派送上门来,我还真不愿意就此错过。 于是我宽慰起鄢舒文道“放心,我还是知道轻重的。”随即转过头去,对那道士说“先救人要紧,咱们马上动身吧!” 鄢舒文被我这有些找气的举动给激的脸皮抽抽,随即他开口道“我跟你们一起。”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面前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两只眼睛似乎总是没睡醒的家伙,眼神清澈,他望着我的眼睛,补充道“我并不会陪你们涉险,出了任何事情,别指望我去搭救。”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后者身上的脊椎似乎比常人硬不少,应该是平时不怎么运动。 那边坐着的老头呵呵冷笑,他用旁人很难听到的声音小声骂了句“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辈。”而后在我们的目光中,他站了起来,将面前的白布等东西一一收起,低声道“一张雷王令外加那怪物身上的一半尸花。” 对于,这位老者的加入,其余人都是持赞成态度。 修行者不都是傻子,在该怂的时候怂,而该莽的时候也必然都会莽一波。 见最有实力的那位主动加入,鄢舒文和那位满身是血的道士都舒了口气。 我和巴卫反倒成了边缘人物了,一时间风头被抢,还有点不太适应,不过,随着我的目光看向那老头。眼见着,他心底里涌生出的一股股邪异的恶念,再看他望向众人那不屑的眼神,我只想说,大爷,你就差把坏字写在脸上了。 出鬼市的时间大概是辰时三刻,因为来时进的位置不同,等我们出来的时候,所在的还是先前的地方,就仿佛之前所见所闻都如梦幻泡影。 我摸了摸鼓鼓囊囊的口袋,里面黄符香烛都在证明,刚才所见非虚。 趁着赶去和之前那两人约定的地方时,我对鄢舒文道“那老头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对此,鄢舒文只是冷漠的回了一句。 “那你还要跟来?”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闲聊,对于这位言行举止都透露着潇洒与不羁,倒是与早前遇见的福生很像。 鄢舒文只是撇了撇嘴,他眼神里似乎有些怜悯,而语气一如既往的没什么力气,好似懒得喘气一样,他说“这段时间,你们俩免不了还得来找我来算阴市的位置,我可不想一位出手大方的雇主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在外面。” 确实,就连那股心口不一的语气都非常的像。 我越看鄢舒文越觉得顺眼,身后跟着的巴卫倒是沉默不语,一会儿我还得嘱咐他别乱出手,一切行动看我眼色行事。 很快,几人到达了相约的地点。 除去白布遮掩,几位年纪不一的陌生人,相互确认了下对方身份后,便在赶往的途中确认计划。 出事地点是在一处山凹里面,那位置,面前有河流经过,四面环山,风水上说确实是个藏龙的好地方。 老头听完,问了几个常见的布局问题,随着那道士回想起来后,一一应答,老头才冷笑着开口道“你师傅到底是个半吊子,连这么一处人造的阴穴都看不出。” 年纪不大的那个道士刚想回骂过去,但理智告诉他,现在要是散了,估计今晚他师傅也别想活。 我则像个乡巴佬,问道“这阴穴既是人为,那怪物背后岂不是还有人看着?” 对于我的疑问,其他人也有过类似的担忧。 道士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我们发现那地方的时候,入口已经被封死,而且年岁颇久,近期内不可能有生人进去过。” 老头闻言,又道“一座被用过的墓穴?里面摆放有什么?” 道士没有否认老头的说法,仔细回想了下,道“墙壁上有绘制的符箓,里面没有棺材,而是摆了张石床。” 听到这儿,那老头冷哼了一声。 我是真的讨厌这个没事呛人还总喜欢在那装的老家伙,但这次,他也确实说出了些有用的判断。 “你们碰到的不是什么尸鬼,而是自己给自己养尸花的鬼修。”那老头语气笃定。 鄢舒文皱着眉头,他有些不确定的问“洛川道人?” 老头先是皱了下眉头,随即点了点脑袋,他语气平淡道“不出意外的话,很有可能是他。” 我是听的云里雾里的,于是赶忙问了句“洛川道人是何典故?” 那边,鄢舒文解释道“你不是本地人自是不知道这么一个传说,大约两百年前,那时关中大荒,其中不少人向西逃去,来到了这儿定居。” “那位洛川道人跟随人群来了这里,只不过他不是什么正派人士,而是邪修。他修炼的邪功需要拿活人精血祭炼,据传死在他手上的少说也有百十号人。” “后来,一些正派联合官方围剿,将其逼至一处临江峭壁退无可退,众多围困者目睹那道士跳崖,然而事后追查确实毫无他的踪迹。” “从那以后,洛川道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但普遍人认为他还没有死甚至苟活到了今天。” 简单讲述完这个故事,鄢舒文的目光沉凝,他语气凝重道“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如今的我们恐怕没可能将其击毙。” 老头却否认了这个说法,他嗓子似乎出过毛病,有时候说话就像一台破了的鼓风机,此时他嗓子里卡着的那截烂纸般哗哗作响,但好在并不影响内容。 “我不认为他还有理智,寻常鬼修若是没有活人精血来做给养,很快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虐,而你也说了,墓穴入口处已经封了很久,他不可能撑到现在还不疯。” 那道士似乎有些迟疑,当一个人在面对超过自己预期的危险时,本能的就会考虑怀疑自己了。 “我赞同这个说法。”在人群中,我似乎一直都是比较乐观的那一位,除去一直没开过口的巴卫,其余人似乎都对我抱有好奇。 那道士先问“敢问道友何门何派,修行哪种道法,一会儿可能要有一场恶战,咱们彼此先稍微熟悉一下,也好在交战中有个预期。” 他这话说的确实没毛病,我扫了眼其余几人,很自信的开口道“我会千斤闸和一些个基础雷法。” 第一个憋不住的是鄢舒文,这家伙倒是完全没给我面子,他皱着眉头,似乎一脸的茫然,在他眼中,我仿佛是完全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些都是出自何门何派?”似乎是抱有最后一丝希望,他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想了想,似乎跟着老道人的时候也没几天功夫,倒是后来师姐教的我,但也没学多少东西。 “大部分都是自学的。”我诚实回答,没成想,这次就连那道士也忍不住的想说我两句,可他还是忍住了。 鄢舒文停下了脚步,在众人目光中,他拉着我嘴里说着“抱歉。”就要往回走。 老头脸皮子抽抽,他看着我的眼神越发的不善。 而人群中要数最为绝望的就是那满身血污的道士了,这一刻,我甚至不用那份能力都能看见他那溢于言表的绝望。 随着众人耳畔突兀响起的诵念经文之声,天空中似有一道雷霆落下,而这电光落在那满身污垢的道士脸上,将众人的疑虑以及他内心的不安全部驱散。 我伸出的左手上捏着的那张黄符噼里啪啦的闪电正在飞速消散,而离我最近的鄢舒文则是最能感受到那截雷霆的威势。 一时间,竟没人敢吱声。 我将那张黄符又重新收回衣兜,拍着鄢舒文的肩膀,将他僵硬的身体复又拽了回来,笑着对众人道“在下自保还是有余。” 然后,对上了那个满眼不可思议又充满戒备的老头的视线。 从始至终,站在一旁的巴卫脸上都没有变过一个表情,无论是众人的对话,亦或是刚刚那道惊雷。 谁是鬼 再无人有疑惑。 我将那黄符收回衣兜,拍着鄢舒文的肩膀,后者身子僵硬,似乎仍回荡在之前雷鸣般的震惊中。 “在下自保还是有余。”我看向那老头,后者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的恶意被压制住了,转而有了一些警惕。 这都吓不到你吗?看样子,你还藏着有后手呐。那老头的一切心思在我眼中都澄如明镜般,只差不能把他内心所想都呈现出来。 而有了我小露一手,其余人都看向了巴卫,在他们看来,这个身高九尺,且一直都冷着张脸的汉子,是比我还要神秘且可怕的存在。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巴卫先是看了下我,见我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他斟酌着开口道“我不会法术。” 老头呵呵笑了出声,脸上却是皮笑肉不笑,“能自保就行。”我听着这话倒不像是什么好的语气。 并不在意老头的敌意,于是,在重新计划中,我的雷法也成了其中一环,作为应急方案中,一旦事情出现不可预料的逆转,只能被迫放弃尸花选择先击杀目标。 看着他们商量一会儿是将人引出来还是直接来个出其不意,我在想,是一下给对面劈死还是留着逗一逗那老头。 巴卫并不参与讨论,当然经过我的事情后也没谁会真的小瞧他。 于是,我们两个就像游离于组织计划之外的闲散人员,一个发呆,另一个也在发呆。 风雨欲来。 在穿行于林间,不远处的水声清澈入耳。 “过了前面那个斜坡就是了。”道士出声提醒。除了我和巴卫,其余人大多都带着些许紧张。 鄢舒文大概很是与人斗法,我观察到他的心跳声已经比正常状态下还要超出不少,这样下去,可能刚一开战,他就会因为过度紧张而出现意外。 于是,我来到他身边,轻声说“待会儿你离巴卫近一些。” 鄢舒文的气息并未紊乱,他瞄了眼我,只是点了下头,我感觉到他的状况有所好转。 而那边,老头已经率先走至面前的空地上。河边犹插着一些令旗,似乎是有人在这儿布过阵法。地面上也有些打斗的痕迹,周围河岸旁,有些草木黑漆漆的蔫巴下去,似被什么给刺激到了。 道士指着一处被树荫遮蔽的地方,道“就是那儿。” 杂草丛生间,树枝藤蔓交错在一起,但隐约看见有个被扒开的豁口,而后面则是滚落一地的碎石以及诺大一个黑漆漆的洞窟。 于我的眼眸里,无数纷飞的嘈杂光荧光于四周慢慢开始屏蔽,那些代表着气流的虚白色的风,干燥的淡蓝冷气从山洞深处慢慢流淌向外。 最终,我看见一朵荧绿色的光点浮现,而随着那光,无数惨绿的细小灰点密密麻麻组成了一个怪物的形状,而在那怪物的不远处,一处密闭的空间内,还有一个跳动着的生命,在艰难存活。 “按照计划,先将那怪物引至洞口,我们离它远些,不要轻易靠近。”老头说着,手里提着的一把铜钱古剑,剑端上,红色的丝线像沾了血一样,粘稠着糊在一起。 道士则一脸紧张,他说“还是拉出来吧,万一将它激怒我怕会对我师傅不利。” 显然,在不清楚状况前,无论怎样做决定都是会有各种意外的可能。 “先尝试如何压制住它,尸花质地脆弱,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用特别强硬的手段。”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防止情况还在控制范围内就损失掉最有价值的事物。 对于这二位在执行上的分歧,鄢舒文只揉了揉额角,他将藏在衣服里的那枚吊坠放在了外面。吊坠是一枚牙黄色的月牙,上面似乎刻有文字。 “我有困敌的符箓,需要一定的时间准备。”他从怀里抽出两张黄符,目光却是看向了老头。 后者则摇了摇头,他回答道“在没确认他的危险程度前,我不可能与他处在十步范围之内。” 鄢舒文又看了看那道士,此时,对方也一脸苦涩,只能无奈道“我体术不行,恐怕撑不下两个回合。”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很自然的掠过了我,齐刷刷指向巴卫。 虽然我对他们略过我的这个举动表示疑惑,但见巴卫点了点头,他没有推托而是直接了当的问道“需要多久?” 鄢舒文估算着时间,他说“我需要你将他逼停住十息的功夫。” 这个时长老实说,非常的危险。十息,也就意味着自己与一名不知道具体实力,但可以确定是十分危险的家伙,要尽可能的治住它小半柱香的时间。 当然,也是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可能比较过分,鄢舒文道“不必勉强,我们还可以想其他办法。” 而巴卫只是点了点下巴,他说了一个字“好”。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答应下来。 那一刻,我感觉,所有人看待巴卫如同看待一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隐世高手。 万事俱备。 当开始的号角响起,伴随着一枚熏香落在了漆黑的地上,烟雾很快将洞穴内填满,而那饱和的浓度,刺鼻的气味,这份专门针对阴鬼怨魂的特殊材料,无异是逼迫里面有着阴魂特质的家伙,出来的最好道具。 很快,凄厉的嚎叫伴随着阵阵阴风,从洞内刮出。 十数根红线,似蛛网般围在洞口。而里面那横着飞出来的猎物则直接和红网撞了个满怀。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脆响,那些红绳上的墨汁便被阴绿的液体侵染渐渐失去灵性。 躲在山洞旁的道士将一把桃木剑狠狠的刺在那鬼物手上,可惜他力气不够,又或者那鬼物身上皮囊远非凡物所能伤,只见桃木剑应声而断。 鬼物张大了嘴巴,腥臭的绿气刚要喷出,则听到一声“去!” 一柄飞天铜剑被一根红绳牵引着,狠狠砸在那怪物下巴上,刚好也撞断了对方想要喷吐的动作。 可这仍然未能带给它任何实质性的伤害。随着那怪物猛地一挥手,站在一边的道士反应倒快,堪堪躲过这一击,可他身边的土石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像是被闪电劈过,崩碎的渣渣溅的到处都是,极为骇人。 紧接着,一阵疾风行来。。 身高九尺的壮汉提着一根木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那鬼物脑袋就是一棒。而粗如大腿的木头在触及那铁杵般的铜骨时,刹那间碎成粉渣。 但巨力之下,那怪物整个人往下矮了一截,似乎被强行摁住不得不低头般。一张黄符也顺手被巴卫给贴在对方后背上。 鄢舒文惊讶于巴卫的迅速,他站在不远处,开始对另一张黄符画上完整的咒语。 出过一次手后,那心思最重的老头便冷着个脸在一旁观战,而锵锵躲过一击后,心有余悸的则是压根就没办法插手。 一棍子下去,打的是木屑纷飞,巴卫似嫌弃般随手甩掉那截只剩个把儿的木棍,见面前的鬼物好似被激怒般,两眼红光大盛,伸手就要去抱住他腰。 于是,出于格斗本能,巴卫蹭的一脚踹在那家伙的肚子上,那一下势大力沉,只听到一声闷响,那鬼物被他给踢飞了出去,狠狠撞在身后的石壁上。撞的是山石摇晃,看的人心惊。 我在打量起那鬼物的过程中,看见那尸花正好是长在鬼物的心脏位置,于是出声提醒道“注意,别碰坏它胸前的尸花。” 巴卫动作没有停滞,他随手抄起旁边的石头,对着那又要扑过来的鬼物头上就是一下。 啪的一声,石块碎裂成了几瓣。 巴卫手一张,那石头碎屑般落在地上,见那怪物脑袋又是一低,整个身子被砸的往前一个踉跄,但仍具有攻击的意识。 啪的,又是一下落在它的头顶。 这下是看傻了众人,那还在紧张准备着的鄢舒文瞪大了眼睛。 巴卫感觉自己拿什么打都不顺手,主要是打什么碎什么,于是就变成了他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一下一下落在那鬼物脑袋上,给人家硬生生从站着的给干趴下。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偷摸用神识传信给巴卫,让他差不多得了,演个戏假装受了伤的样子,该其他人玩玩了。 收到我命令的巴卫当即身子僵硬,身下的鬼物发了疯似的腾起身来。好巧不巧的巴卫刚好没躲过撞在了上面,然后身子砰的一下弹起倒飞了出去,连着撞倒身后一颗大树,昏睡了过去。 其他人见状也都紧张了起来,鄢舒文手里黄符终于是完成,他将黄符拍在自己脑门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怪物浑身僵硬,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给附体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听话符,这种东西原本应该是茅山术的一种,后来流传民间,也出现了不少改动。 鄢舒文的这一版,言法礼教都严丝合缝,应该是最接近原本的那一脉。 随着鬼物停下动作的那一刹那,一旁看戏的老头手中连发十几枚钢针。那些透骨钢钉穿透鬼物皮囊,刺进他身体里,钢针尾部还穿有红绳,像是牵线木偶。 据传蜀地有一种傀儡术,便是在人的身体各处关节穴道上以微不可查的细线缠绕,初时可以控制住人的肢体动作,到细微处甚至能将面部表情都把控到位。 当然,这种方式能不能对一位疯掉了的鬼修起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在老头的牵引下,那鬼物身上被顶住的关节开始咯吱作响,似乎像是一头坏掉的机器在努力运转。 “你还要看戏到什么时候?”老头脸色涨红,显然控制这么个玩意是极为费力的。 在一旁假意照顾倒飞出去的巴卫,实际后者一直躺在地上装着一副伤者模样,我还埋怨他演的太过了。 这不,有人开始催我上台了。 起身走向那个面目腐朽的怪物,我的视线一直从他被压抑着的皮囊下看到那枚深绿色的跳动心脏。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还活着。有能活动的身体,有可供跳动的心脏,只是唯独缺少了一份理智。 在鄢舒文看来,我走过去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慢的让人有点牙疼。 如果说,先前巴卫的出击是快若惊雷,那么此刻的我则像只不怎么情愿的蜗牛在那以龟速移动着。 那只鬼物的身体活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了。鄢舒文咬着牙,他能感觉到法术正在渐渐失效,而我却离着那家伙越来越近。 一旁用钢钉控制着鬼物的老头却已经在动起来歪心思。他有意的放松一部分控制,甚至是故意压制住那鬼物移动的能力,就为了能在某个瞬间起到出其不意的作用。 我慢步走向它时,眼中渐渐铺上了一层淡淡的幽蓝。 面前的活尸于痛苦中挣扎,他的灵魂饱经苦楚,而肉体仍得不到沉眠。我能看见,一层层萦绕于它身躯里的深暗腐朽,每一滴鲜活的血液都变成刺向魂魄的一把把刀子。 “一切恶行,务必有报。” 我在它的面前伸出了右手,其上捏着的那枚黄符则绘有解怨二字。 那鬼物面目狰狞,似乎已经于过去的杀戮中彻底迷失了自己。 而随着老头松开所有的绳索,伴随着束缚被解开,鄢舒文眼睛瞪的通圆,就在刚刚,他和控制着那怪物身上的那么一点联系啪的一下全断开了。 这也就意味着,那家伙现在是完全不受控的情况。 “小心!”鄢舒文在断开联系的一瞬间惊呼道。 与此同时,躲在众人身后的老头脸上则露出一副得逞的模样,他看着那扑向我的怪物,甚至已经能想象的到我在手忙脚乱中被分尸的下场。 只要再干掉其他人,那么已经和我们两败俱伤的鬼物,最终也不过是他的囊中物罢了。 就在他还沉浸在畅想的世界里时,眼前的一切都开始了飘散。老头于茫然中看见自己正站在那怪物面前,而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那嘶吼着要撕碎一切的丑陋家伙挥舞着手掌,将要狠狠抓破面前之人的脑袋。 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老头的衣领上,将他像个小鸡仔一样拎起来,拖拽着往后跑去。 我一脸古怪的笑道“你发什么呆啊?这怪物都挣开枷锁好半天了,咱打不过了,赶紧撤吧!” 那老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着我拉着他在地上拖着跑了二十好几步,愣是差点给他裤子都磨掉,这才将他丢下。 还一脸惊魂未定的老头眼见着那怪物又要跑来,被不知道啥时候醒来的巴卫一拳抡翻。 老头眉头狠狠的跳了一下,但他又确实什么都没察觉,在场的唯有我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 就是你小子暗地里使坏是吧,很好,那么让咱们来玩一玩鬼抓人的游戏吧! 那边,巴卫又又又不出意料的被撞飞了出去,这熟悉的一幕,区别是这次撞倒的是两颗。 正义的围殴 肆掠在场地上的可怖怪物身躯佝偻在地,他干瘦的手掌上伸出的利爪随手一刨便是四道深浅不一的沟壑。 离着怪物有十数丈外的鄢舒文努力平复着紊乱的气息,他一边不停的告诫自己,局势还在掌控中,一边用余光去寻其他几人的动向。 刚刚一个慌神的功夫,眼前怪物突的挣开了枷锁,而直面它的老头被拖拽出了危险地带。那名道士配合着巴卫对怪物发动起正面攻势,可没奈何巴卫被打飞出去,而在旁策应的道士也只能及时抽身。 情况并不是很好啊。 鄢舒文胸前闪着光亮的月牙吊坠照亮了这一小片地方。夜晚,虽然借着月光的亮度,看清周围的环境还是不成问题,但对于需求高精度的近战却是不小的难度。 “点火!”那边,退至战场边缘的道士当即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对着地上的一截黑乎乎的东西开始点上。 刺啦一下,火药被点上的瞬间,放置在上面的干草一下子被点燃,赤红的火光照亮了四周。 那怪物似乎是有些畏惧这火,身子戒备的转了个方向,而这时老头已经镇定下来,他高声喊道“点燃所有火把!” 在原先的计划里,火焰确实是其中一环,但那并不是要在最开始就展现的。 一般鬼类畏惧火焰,如果贸然点火,很可能对方连洞窟口都不出,所以将它引出之后,利用火焰封路无疑是比较合适的。 随着周围一丛丛火焰升腾起来,那怪物在原地左右踯躅,肢体动作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目前的慌乱。 我在相对较远的位置,观察着场中的局势,可以明显看到怪物处在混乱无序之中。果然,哪怕是疯狂也不足以完全掩盖掉生存的本能。 在之前的接触里,我尝试在时间段间隙中对怪物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干扰,首先,是尝试摘取对方混乱的根源。那颗与尸花同根相连的绿色心脏。 不过,我并没有成功,但却有了些意外收获。 在将时间拨转回事情发生前的一小段经历里,随着我将要改变的事物本身进行的变化,最终折射到现实中却是周围环境和人员位置上的一个变动。 作为主导者,在回归正常时间后,应该不会对现实产生其他的影响,但实际上,我与那老头的位置发生了改变。同样,鄢舒文原本应该使用那枚黄白月牙的动作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石鼓乌山的那位道士取出雷王令,道道青雷落下,暂缓了怪物的动作。 也就是说,时间中的任何一个事物的改变都有可能影响到过去或者未来? 我于脑海中又想到那在翠霞行宫外等候我的女子,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来自未来,而并非我猜想的过去。 当这个荒谬的想法诞生的时候,就连我自己都忍不住为之一惊。 火堆围堵着中心处的怪物,它浑身上下战栗着,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声音,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哀嚎,比半夜听见一群公猫嘶鸣还让人烦躁。 站在一处点燃的火堆旁,老头双手各夹着四张令旗,黑红色的令旗上绘制有镇字图案,想必应该是镇魂旗一类的法器。 老头双手朝前一丢,那令旗插在地上,根根立起。他目色如炬,啄齿三通,曰“元始上真,双景二玄,右拘七魄,左拘三魂。” 拘三魂法?我在一旁听的真切,见那怪物身上咔咔咔一阵乱响,下意识的感觉不对劲。 地上令旗蹭的一下飞起,而后那些黑红旗帜竟然在半空旋转着飞向那怪物。 这一幕,看的其余人一惊。尤其是老头,这拘三魂法他施展了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碰到自家法器被人拽走的。 鄢舒文下意识的口诵经文,于他胸口的那截半月牙玉石猛地射出一道光来,正击中那怪物头顶。 慢了一步呀。我虽然早有预感,但眼看着周围人做出的一个个或无效,或来不及的应对,心中略做可惜的摇了摇头。 那光打在怪物头上,只让他眸子里的红光猛地一弱,而围绕在身边的黑色令旗已经旋转着来至他的周围。 “不能让他完成法阵!”老头急声催促,他朝我喊着,眼下除了我用雷法,其他人都来不及去破阵。 其中利害,我自是分的清,只是我对那怪物要做什么还是比较好奇。但其余人心弦都绷得要断,不得已,我只能手腕一抖。 五雷符甩出的同时,我左手做那千斤闸的印诀,随着印法成型,那怪物身子猛地一僵,围绕在他周身的令旗转速变慢。 那拘三魂法,依旧是起了效果,肉眼可见,一道道虚幻身影从那怪物体内往外爬出,裹杂着邪异的力量如同被人凿开的冰封已久的深渊上的窟窿。 磅礴的恶意鱼贯而出之际,蓝电雷霆如大雨滂沱纷沓而至。 目色沉凝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结合那家伙身上的变化,我大致有了个猜想。或许是这个疑似洛川道人的家伙在疗养过程中走火入魔了,不得已这才封棺自救。而为了确保自身不会被后来人第一时间灭除,特意在身上种下一株尸花,为的就是保住自身,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电闪雷鸣很快的消散,而众人眼中从担忧那株尸花的安危也变成了见鬼般的惊骇。 等到焦糊的空气散去,八面令旗尽数化作飞灰。但场中承受了最为猛烈雷暴的那个怪物,却还活着。 甚至于,他彻底脱掉了干瘦的皮囊,成为了一副银光熠熠的枯骨。 “这?”不光是鄢舒文,就连自认阅历见识不俗的老头也摸不清楚面前之物到底为何。 一般仙家渡劫飞升之后,其肉躯若是还在,便会留下一具金身骸骨,用以重返人间。但这银色骨头确实闻所未闻。 不知为何,我眉头挑了挑。心里有个猜测,也不知道对不对。 很有可能,这个洛川道人原本的道行就一直在真人境上下徘徊,而卡着他的,便是这些年来一直挥之不去的恶行恶念。 所谓因果太深,若是想跨境几乎难如登天。 当然,他也未必能想到,多年之后有人拿五雷轰他的时候,恰好一不小心帮他劈散周身缠绕几百年的怨念晦气。 作为鬼修,只要神魂不灭,肉身死不死的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鄢舒文瞪大的瞳孔里,映照出一个虚幻的漂浮在那银色枯骨之上的人影。 其人身披黄袍,头戴青云,鬓角拉长似白松,浑身上下有股子干练的精神气。 当此人出现于场上时,除了我和巴卫之外,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跑!”这句话是老头说的。 境界上,大致能算得上散仙中特别靠前的那拨人,无论是眼界还是思维方式都必然不会迂腐。 眼前之人无论是怎么出现又为何出现的都不重要,能在恐怖如斯的雷霆下存活的家伙,已经不能用可怕来形容了。 鄢舒文也没停留,他朝我喊了一声,“快跑!”也是一溜烟的往身后的树林里去钻。 除了装死的巴卫没有动作之外,我则一直好奇的打量起面前的家伙,而那石鼓乌山的道士却已经失了智。不仅没跑,反而龇着牙将手里令旗催发到极致,他顶着半边身子都可能在雷霆包裹下的彻底化为废物的危险,朝着那人影的背后猛地发动了攻击。 几乎就在他刚有动作的瞬间,我看见那银白骨头的脑袋动了。那具白色骨头眼神空洞,而应该彻底分开的头骨与下巴却诡异的连在一起,并且做出了个张开的姿势。 于我眼中,无数道灰白色的细小波浪无声无息间朝着四周扩散开去。 而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我还没能去阻止。 那些声浪将所有的火焰都吹灭,周围的树叶纷纷被吹起,土石等等,像是被一场来自平地上的大风给掀飞。 手持雷王令的道士当即脸色涨红,全身上下那一瞬间气血上涌,而他体内则像是被人打了无数拳,不仅没机会用出那记雷霆,甚至整个人如同炸开了的血包一般,七窍都留出了血液。 离着稍微远些的鄢舒文也不好受,所幸他胸前的白色月牙抵挡住了这波冲击,为他承担了大部分伤害饶是如此,也身子一个踉跄的摔倒在地。 在那银白枯骨张嘴的瞬间,我已踏步行至他的面前。 虚白人影似乎是诧异我的速度,但也只是诧异而已。仅从境界上,他已经迈过那道遥不可及的门槛,速度更是达到人眼不可见的极致。 真人境界?我眼看着他伸出的手掌即将穿透我的胸口,那上面的恐怖气息全然不似一般阴鬼所能达到的。 素来我知晓,人间修士能成真人境是占了天时和人和,而妖族修士自古便与山川共主于是也便有了地利。但,从始至终也没听到过,有什么鬼类能渡过天劫修成法身的。 哪怕是地府,也畏惧阳间生气。你这小小鬼物,我倒要看看有几斤几两? 随着我心神流转,存放于我腰间上的一张张黄纸可就飞了出来。 那些尚未以信力画上符咒的纸张其实本身只算得上有灵性的材料,但对于一位道行不低的人来说,这便足够了。 “五脏玄冥,队仗纷纭,侍卫我轩,伐同驱异。”咒语声里,那些漂浮于空中的黄符一张衔着另一张,从我怀中如同链条般甩出。 那不知底细的阴物被符箓上的浩然气震慑不敢再靠近。 而它这一离开,我周身上那些黄符则更加有条不紊的排列开来,几十上百张黄符依次衔接成三个圆圈,围绕着我周身旋转不歇。 能同时控符上百张? 鄢舒文昏沉的脑袋里被那些杂乱邪异的念头吵得嗡嗡作响,而逃出去一段距离的老头则是惊愕的无以复加。 需知,寻常道士能驱动符箓便已算得上是此间好手,而在没有任何协同帮助的前提下,同时驱动上百张含有少量灵性的物品,或许唯有传闻中的道教真人才有可能。 阵仗铺开之后,那阴物却也没再像之前那般急切,而是移步来至那具白色骷髅旁,他看着我,身子化作一股青气钻入那骷髅身中。 在不动用妖化的前提下,我如今的境界只勉强比七八品的散仙要强上那么一线,真要凭战斗经验去硬抗一位真人境上下的鬼物,确实有点棘手。 那一条条横列成鞭的黄符猛然间调转过来,列队成阵,铺天盖地且矛头直指那银白骷髅。 伴随着那具不朽之身从地上站起。 黄符如雨落! 躺在一边看热闹的巴卫在这时收到了我的传信。他身子一绷,整个人从地上弹起,浑身上下肌肉膨胀,那件原本就被他绷得紧张兮兮的衣服更是直接化作碎片。 落雨黄符中,除了雷霆更有些个诡异十足的特异符箓,但在那具堪比圣人体魄的躯壳面前,一切都化作毫无意义的雨滴,甚至没能阻止它的行动。 “是以法不及圣人之躯?”我莫名想到这么一句说法,大概意思如王正清所言,一切修行无外乎身修和行修。 其中江湖武夫数十年如一日的打熬筋骨,其身躯便如圣人般,外法不侵。 而这银白骨头似乎也是相同的道理,我的黄符伤不及分毫。 于是,在那骷髅找上我之际,一边,巴卫低吼了声,整个人如同一头洪荒巨兽,朝着那骷髅扑来。 那家伙显然没料到,除了道法上有一位堪比真人境的家伙存在外,竟然还有一位体魄也在圣人上下的莽夫。 被一拳轰飞出去时,我想他一定十分恼怒,毕竟能在这屁大点的山沟沟子里遇上两位不同属的伪真人实属罕见。 巴卫一拳砸出的同时,双脚一蹬,整个人高高跃起,他双手举过头顶,身子如流星坠落。 那银白骷髅眼睛里顿时红光一闪,下一刻,那双溅满泥土的手臂上生长出来一长串的藤蔓。 巴卫双拳砸下,砸的那藤蔓瓦解,土石崩坏。而位于藤蔓正下方的银白骷髅却不见了。 当然,如果只是一对一的话,银白骷髅可能以此蒙骗过去,但很不凑巧,对于他的所有举动,都在我的意料之下。 于是,当咒语诵念声响起之时,巴卫也迅速扭身,他的目光锁定了那个被术法短暂限制住的身影,地上土石迸溅,那双铁拳又一次酣然砸出。 又一次,银白骷髅张大了嘴巴,无声的气浪却没有掀起。 于破空声中,巴卫的铁拳一锤砸在他的头顶,将他直锤进泥土下,砸了个深坑。 我眼眸里的蔚蓝悄然散去,刚刚我将他准备施展的法术给强行打断了,而他本人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发生便遭受到巴卫的铁拳。 向后退了两步,算起来从事发到现在,不过是过去了短短九息的功夫,甚至于鄢舒文等人还未来得及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 泥坑中,巴卫向我询问道“是否要直接杀了他?” 我看了眼周围残破的景象,没做犹豫,直言道“麻利点”。 得到我的首肯,巴卫捏着骷髅头骨的手掌猛地爆发出一股巨力,而随着那阴物恐慌的挣扎,原本坚不可摧的脑袋发出咔吧一声竟然直接被捏碎。金身被破,那阴物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四周。 眼前这些自然是不能让其他人看见,于是,在首肯巴卫行动之前,周遭已然起了一层虚幻朦胧的雾气,这是又一次将所有人拉入时间的间隙中,在这段区域内,他们都将在醒来时忘记自己所见过经历过的一切事情,就像做了一场毫无记忆的梦一样。 就在梦境即将结束之际,那已奄奄一息自觉死期将至的阴物开口了,他不甘道“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肯放过我?” 对于他的不甘心,我更多的还是一种费解。毕竟,人家都这么惨了,我总不能回一句我其实是刚好路过的? “你杀心太重,因果之下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来降伏你。现在,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愿意改过自新,那么就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好好为善,以期还清孽债。” 我注视下,那阴物带着些愤恨的点头道“好”。 他话音未落,得到我私下授意的巴卫一脚踹在那阴物的后脊椎上,把那神魂已然受损的家伙给踹出身体。 而同时间,我手掐道诀,点在那家伙的眉心处,就在他满脸惊恐下,我张了张嘴,一声狂乱的嘶鸣声于他耳畔响起。 那是妖人化后,来自一位凶神的低鸣。 无论是意识还是其他的一些东西,都在这场风暴中被飞速瓦解。 几乎是眨眼间,那本体神魂还算强盛的阴物顿时化作一阵不可视的虚白雾气,于我放手间飘散于四周。 做完这一切,巴卫提着那截骨头放置我的脚边,而我也心有所感。我想到当年祖师爷在大鲤成魔后仍心怀慈悲的放了他一条生路,如今,面对这曾经沾满无数血污的魔道怪物,我也在剥去他一切从外力上获得的东西后,将他放生至三界内,希望,经过此番劫难,往后再不要起任何杀心。 周遭又回到了时间开始的节点,鄢舒文等人,还在发懵。就在刚刚,雷霆落下。 而面前已经再无任何一物。所有的东西都在那场雷霆风暴下,化作粉尘。 相比较石鼓乌山道士那面带喜意的神色,鄢舒文明显是松了口气,他望向我的时候,感慨道“还真是有惊无险。” 而不远处,那第一个就要跑的老头,此时脸上神情大变。此番他答应出手,很大程度上是看在了那朵尸花的面子上,如今雷霆扫过,别说尸花了,就连个渣子都没给他剩下。 而这股怨气,他自然是不敢撒在我的头上。 望着众人迷迷糊糊却又各有不同的表现,我的内心倒是百味杂陈。 一边小心吩咐着巴卫将那剩下的银白骨头藏好,一边忙着处理剩下来的事情。 灰色世界 黑黝黝的山洞里,各种怪味难闻的紧。委实是那股烟气还没散,当初调配的时候光想着怎么刺激怎么来,谁也没想过,这一柱香的功夫就给收拾了。 说到底,还得是我和巴卫这两个人实在太猛了点,给那怪物一顿收拾。 一直站在相对比较安全位置的鄢舒文只舒了口气,本来,他也不打算涉险,在事情能完美收场的情况下自然是最好不过。 而道士找来的帮手在成功帮忙解决掉后患,自然是感激涕零,恨不得跟我们几个当场磕头结拜。这一点上,我怀疑这小子是想占我们便宜。抱大腿这种活计,我可是他老前辈了。 最要不爽的应该就是那老头了,从把人救出来时,这货的脸色就没好过。跟刚被人扒了裤子似的,就差没把老子很不爽这五个字给喊出来。 但不爽归不爽,那管我什么事呢? 照例,事情解决完就该是给好处的时候了。我和巴卫相继一笑,这看的那石鼓乌山的老道士一惊,听他徒弟说,此战唯我与这九尺壮汉出力最多,想必他也觉得事情结束后,我和巴卫该狮子大开口,好好榨他一笔。 就在其心如刀割,恨不得再把那怪物叫活,让我们哪来的回哪去,好让他留条底裤下葬。可没想到我张口就是一句“好处就不必了,在下此番只为交个朋友。” 那老道士听罢,先是一愣,随即眼眶一红,要不是徒弟拦着,估计就直接给我们跪下了。 “道友大恩,心胸又极为宽广,在下能与道友结缘,实乃生平幸事也!”他这话说的,鼻涕眼泪横流,可谓闻者伤心,听者泪流呀! 我装装样子,给这泣不成声的老道人拉起来,客套两句,随即问道“在下远来,人生地不熟的。有些事情还需要劳烦您。” “怎敢担得上劳烦二字,道友与我宗门已是生死至交,有道是,道兄之烦恼便是我门之烦恼,道兄但言一二。”老道人拍着胸脯,一副为兄弟两肋插刀的豪言壮语。 我寻思,这道友变道兄,老道人莫不是上山前是干黑混的?当然这也只是心里的调侃,其实不怎么喜欢应酬这些人情往来的我,在支开其他人后,拉着那道士去了一边,小声问道“阁下知道猎仙者们身后所属的那个隐秘势力吗?” 大概是对我不索取报酬,反而以事相托有了心理准备,但没曾想,我竟然会问这种问题,当即,那道人眉头皱起,他看了看我,思索着问道“道兄可是有何要事?” “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只是想了解一下。”我笑着打了个哈哈,但这种借口在道人眼里基本就跟擦屁股的纸一样,谁信啊? 见我没正面回答,那道人犹豫在三还是开口道“在下即不愿意,也不敢知道阁下的目的,但我所说皆句句真心,道友可听仔细了。” 我点点头道“请说。” 那道人清了清嗓子,他开口道“我所知道的猎仙者们大概都是由各种流亡的罪民组成,其中鱼龙混杂,不乏有邪魔外道,而这些人有一半以上都活不出妖兽森林。” 嗯,这和我知道的部分情报相吻合,早在李天一向我提供一条可行的方案之前,我便做了些调查,通过岷川县那两个道士的描述。如果我想找到人出卖活体妖兽,就只能走黑市,而贩卖这种的只有一家能做且敢做,那就是猎仙。 同样,如果秦州的阴市上没有猎仙者摆摊,那么可以在附近的一些地方打听,肯定是能找到有相关猎仙者们的点子的。这类地下组织,最吃信息的活,哪怕外面收网再严,他们也不可能完全把点子都扯掉。 而如果找不到可以联络的点,那么只有去妖兽森林里碰碰运气了。 “因为出售的物品太过奇特,猎仙者不光上了妖族的黑榜,同时也引来了官家的追查。人妖两族和平条约里的规定,谁也不想就这样轻易破坏了。”老道人说着,他抬眼看了下,见我脸上没什么疑惑的表情,大概清楚我是知道不少内情的,于是接着往下。 “猎仙者们表面上受到官方挤压,可实际上一直没被彻底清扫干净过,明眼人都知道这很不对劲,而实际情况是,在咱们剑南道这里,许多人都觉得,在官府之下还有个小朝廷。” 我的表情始终是波澜不惊,但其实在心里早就有过预计。 “除了专门狩猎妖兽的猎仙,妖族那边也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捕手。但二者之间从无对峙,这其中调度之巧合让人意外。还有黑市上偶尔也会出现的一些妖兽或之前失踪的少女…”道人话说到这儿,便不再言。 他眼睛圆睁,最后,嘴里似乎有两个字将要念出,却还是忍住了。其中凶险我已知晓,当然,最后我还补充了一个问题。 “你知道猎仙者的据点吗?” 得到答案后的我,带着巴卫以及鄢舒文离开。 路上,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塞到鄢舒文手中。后者只是看了看我,他没收,转而问道“无功不受禄,在下只是作为导游尽应尽的责任,况且也并未怎么出力。” 我却执意把那银钱塞进他手里,我道“还有最后一个地方,合谷街,那里还需要向导领路。” 望着手里的银锭,鄢舒文皱眉道“那里是猎仙的据点?” 不需要解释太多,鄢舒文这家伙就能猜到很多细节。不过我也没打算瞒他,只道“有些事情要去处理。” 我还在想着,这家伙会不会继续吵着要跟我们一起去。当然,我本身还是挺喜欢这小子的,但一来牵扯的东西很是危险,二来,他这样的人安安稳稳过一生才是目的,想来也不愿去趟生死。 思量再三,鄢舒文还是把那锭银子还给了我,他语气严肃道“我可以带你们去,但,接下来的事,便与在下无关。” 我笑着朝他行了一礼,道“理当如此。” 从野外一路行来,路上蚊虫倒是跟了一路,好在巴卫个头大且身体强壮,大部分都寻他的晦气去了,我和鄢舒文倒也乐得清闲。 这里的夜晚封城的早,也是因为受到妖族捕手们的压力,故而夜间增派了不少人手看管。这倒是苦了一些个半夜谋生的家伙,本来也就是个锒铛入狱的罪行,这要是一不走运碰上十几个拿刀的,脾气差的指不定给你脑袋上来一下,那就真倒了血霉了。 路上,我还特意问了,这妖族捕手是什么。 鄢舒文回忆了下,道“这是针对猎仙者们的报复行为。一些拥有不俗能力的妖怪,依靠化形伪装成平民,溜进村子或城中,专门捕杀或绑架童男童女。” 他刚说完,我下意识的看了眼巴卫。想到,这家伙原型也算是个妖怪,而如今人模人样的。 我微不可查的啧了一声,而后又问道“那总归是有些办法可以预防的吧?道门那边呢?没派什么人过来?” 说起这个,鄢舒文可就一脸的不屑了,他道“如今谁不知道,道门式微,在我们这里,你求山神土地都比进山拜庙要来的管用。” 说着,他低下脑袋,小声提醒道“这里不比中原,我们信仰的是赤霞元君和后土娘娘。” 鄢舒文小声说完,见四下无人,他也随之放松。而我却从中品出不少意思,当然这是建立在我比他有更广阔的知识和视野的前提下。 赤霞元君自不必多说,道教里能称得上元君的屈指可数,这位能继承曦神在翠霞流域的大部分地盘想必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而后土娘娘,位居地府最深层一直深居简出,有关她的信息和记载少之又少。这类与天上大佬们同处一个阶级的,必然不会那么简单。甚至于,我怀疑,冥神的大部分权柄都有可能掌握在她的手中。 “说起来,倒应该是我的对家。”不过,这种话也只能放在心里。 我可太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了,这些大人物,有谁是我如今能惹得起的?远的不说,便是我眼中那个神秘莫测且大概率是初代神明之一的女人,也没办法去向天庭要权要地,更何况是我。 只是如此想着,又觉得,西域那边窝着的圣主也好,找我决斗的赤乌妖王也罢,都不过是这片天地里稍微大一点的蛐蛐。彼此内斗不停,大概也只是给天上那些看客们逗乐子的。 想到这儿,突觉人生了无乐趣。 身边的鄢舒文哪知道我内心风起云涌,只当我是不安那不知何处的妖族捕手,他道“阁下可去附近娘娘庙,求一个保平安的玉符。” 我把目光转到他胸口戴着的那截吊坠,开口问“就是你胸前戴着的?” 他点点头,随即,将那玉符取下,递至我面前。 我望着那玉符,犹豫着,倒不是不愿意去接,而是在想,这鄢舒文是不是有点过于轻信他人了,要是我是那不法分子呢? 当我在他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接过那截牙黄色的月牙玉石,感觉入手有一股温润的湿凉,像是握着一块刚从水壶里打捞上来的石子。 这种奇妙的触感,让人又不禁会产生更多其他的联想。但在我眼中,这块玉石的材质,性能都有了本质上的拆解。 首先,与一般护符不同,其中玉石构成的不是联通而是封印,正常护符是沟通天地以达到请灵庇佑,而这里的玉石本身反而是在限制着里面的一样东西。 凑近了感受,能觉察到里面被玉石包裹着的像是一截妖骨? 默不作声的将东西还给了鄢舒文,我们三人默然来到城门外的一处狗洞前。 沉默了会儿,鄢舒文率先打破了尴尬,他蹲下身子,把头往里钻去。看着他翘在外面的屁股,我想了想,回头看向巴卫问道“咱要不直接上墙吧?” 巴卫似乎也很赞同我的观点。 就在那边鄢舒文刚从洞里爬出来,回头喊道“趁附近没人,咱们赶快…我靠?” 黑漆漆的城楼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刷刷落地。鄢舒文被吓的一惊,但看清是我和巴卫,遂又觉得,意外之中又透露出一丝丝的合情合理。 拍了拍身上尘土,我环顾一圈,神识里没感觉到有人注意到这边,也便放下心来,对着鄢舒文,笑道“今日先歇息,明日我等再来拜访。嗯…你还在那个桥洞底下摆摊是吧?” 鄢舒文点点头,便见着那一高一矮两个人拍了拍他肩膀,随即说了句“晚安!”便一溜烟走了。 飒飒细雨 霞云碧空,万籁俱静。有飞鸟入云,衔红枝绿柳,过彩花密林,停青峦岩畔。 山道寂寂,旧事常有晋商入蜀,每逢此过便觉山如闹市,常听闻载歌盛舞,不畏山高水重。 时过境迁,如今复行山路,林中鸟语依旧,不见商贾客旅。行径古道,两岸垂枝遮蔽,山路渐行不畅。其中坑洼,湿地让人不得不叹一句,行路难啊行路难。 穿寻常道士行衣的福生走在众人身前,这位常年在外奔波的道士,身上晒得黝黑。他背着竹篓的身子一行一稳,踏在并不结实甚至还有些松软的泥地上。 身后跟着的两个女子,一位粉衣红履浑身散发着年轻活力,一位银丝伴青衣,相较于身旁那位更显成熟内敛。 一路上为了避开官家要地,三人赶小路走了一截,后搭上一趟顺风车,倒免去初时几十里山路的奔波。 直往北,绕开原本的隋城地界,从邓州开的一条官道进群山峻岭之间。 这玉都本来只是个山沟沟子里的小县城,早年不通山路,往往要绕开挡在面前的桐别二山。自前朝有皇帝定都西京,但大部分本地人还是喜欢叫古都。而古都位于山南道与剑南道之间,地靠南北两条环身地龙,唯东方有开阔平地却也是个窄口葫芦,易守难攻。 得益于政治地貌,玉都所在地人来往复,渐渐这个山沟沟子也壮大了起来。 后史中,不乏有名人贵将出自此地,其中修建的武侯祠便是纪念一位文过三卿,武冠全臣的相国爷武乡侯。 研究过地势地利,最终,福生还是选择从北面的邓州与隋城的交界处,擦着边过去。主要是近日接触外界听闻的风声,说是来自河南道的豫军将至。也是趁此机会在两地对垒前,抓住这一线机会成功入内。 唯一让他有些头疼的便是这两个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家伙。本意是不想让她俩趟这趟浑水,于是告知一些隐秘之后,两个小丫头反而更兴奋了。 “你说,那朝廷军怎么杀那些阴兵?难不成人人都带着一盆黑狗血?”吴红英提出疑惑。 无力吐槽这种奇怪的想法,但紧接着,一旁搁那闲着没事捡根树枝打树叶的顾湘君来了精神,只见她伸出一根手指,一边摇着,一边露出一副没人比我更懂的表情。 “所谓人壮三分胆,鬼怕人七分。本来这帮阴物行走阳间就有诸多不便,如果是些个在战场上历练过的将士,浑身血气煞气,那阴兵也拿他们不得。所以,大概率是打不起来,只能选择谈。” 福生在一旁听罢不做言语,倒不是说顾湘君说的完全正确,实际上,还有一方面的原因是,地府以及朝廷并不想因此把事情闹大。 本身西北一线战事糜烂,而西南这边,地府侵占人间必不长久,短时间内需要拖足够多的时间来周转,这里就需要那位当朝的做个取舍了。 福生此行,实际上已经超过了神皇派等道教一系的战略目的,属于是私事。 之所以并没有强赶着两个丫头离开这是非之地,也是因为,去见得是鬼母。在隋城里,鬼母示好这一举动让人琢磨出很多意思来。 由此,福生做了个大胆的假设,鬼母或许是天庭的线人。当今天下之乱,主要是因为没谁知道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拖到诸多势力起了异心。 这不由得让福生感慨一句,天上又何似人间?到底还是权术那一套,千百年来,王朝兴替的命运终究也会沦落到这不知年岁的万古青天上吗? 正在路上蹦蹦跳跳一副没长大的小孩派头的顾湘君突的抬起手中宝剑,她眉头紧皱盯着四周,低声念了句“有杀气!” 这让本来还心情不错的吴红英一愣,随即小跑着躲到持剑而立的顾湘君身后。 福生疑惑的环顾了四周一圈,开启了神识然而却是一无所获。 从说出那句话后,顾湘君便闭着眼睛,她手中宝剑横握着,身子似被什么东西牵引,在朝不同的方向微微转动。 福生越发觉得奇怪,但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而是小声问道“发现了什么事?” 躲在顾湘君身后的吴红英神色紧张,她盯着四周,见福生询问遂快速解释道“之前我和湘君不是被魔道追杀吗?不知道对方使了什么法子,总是能追查到我们的下落。而湘君也是总是会在他们靠近之前感觉到异常。” 对此,福生只是点了点头。天下术数众多,除了道法之外,还有咒术厌胜等诸多怪奇之法。 往近了说,黑莲教派里,十三月坛主操控的火焰便不在凡俗术法之列,如那姬胧月的紫灼青焰乃是阴火之变种,冷琉璃的玉脊液是神皇派的混元阳火等。 而类似玄门中,亦是在奇门遁甲之外配备了更加诡异的咒物,其功效大多狠辣阴毒,而本身之普通让人又防不胜防。 像是那密谋千载的魔教余孽,即便是有些能让真人都难以察觉的手段也不足为奇。 只是… 等了许久,福生伸进衣兜那捏黄符的手指都浸出些许汗水也没等到有什么人靠近。 于寂静林中,缓缓落下几片雨滴。 视线不断打量着四周的福生只觉得那一根根串联起的雨珠像是一张网。由此,他猜想,如果对方能借助雨势将自己的身子遁形在其中,再悄然靠近。 于是,想到这一步的他,当即丢出几张符箓。符纸飞出的一瞬间,那飘飘荡荡还未有下垂打算的纸张豁然像是被人钉在了一处隐性的墙壁上。 接着,黄符上一层无形的光晕荡开,隔绝了风声雨幕,将众人包裹在一处方圆十步大小的透明结界内。 也是这时,顾湘君垂下抬起的手,她睁眼的同时,福生问道“找到了?” 等候许久,这位自称紫霞仙子的姑娘只是摇了摇头,她一脸疲惫道“离得太远,刚刚那一下直接断掉了。不过,我估计应该已经走掉了。” 吴红英倒是一副还好还好的表情,这位百谷院出身的神医,别看总喜欢凑热闹,但骨子里还是挺小心谨慎的。 只是,白白摆出这堆架势的福生略微有些无语,他将符纸的范围缩小到可以容纳三个人的大小,望了眼天色,道“我们得在天黑前翻过前面的大山,等到下一个停靠点,更换一下腿上的甲马。” 吴红英等人,只是点头附和。 这甲马之物乃是早前从南疆等地流传过来的神行术,与道教的缩地术还不相同,所谓神行术乃是足下生云,其身轻似鸿毛,行去快若乘风,是一种很适合在山地间奔行的术法。 顾湘君有自己馈赠的真人仙缘,所以,一切道法术数在她看来都异常简单几乎是信手拈来。而吴红英则只是一介凡人,教会她如何使用便耗费了不少精力。 这也一度让这位自小便觉得自己个天赋异禀的少女,开始怀疑从小到大的一切夸赞都是扯淡,自己原来是个货真价实的笨蛋才是。 出行至此,已是临近邓州界。 空气中弥漫着一些不怎么显眼的阴绿色气息,这让神魂变得极为敏感的顾湘君有些不悦。 福生行至此处,因为有了先前前往隋城的经历,故而并不特别在意,他补充道“沿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惊慌。” 对于这句话,吴红英可能是误解了什么,她身子不由自主的往福生旁边靠了靠,而福生只能不自然的往旁边挪开一些,始终保持着一小截距离。 只有那心宽的顾湘君洒然一笑,她手从垂下的刘海前一拨,眉宇间似乎涌生出一股豪情壮志,“区区邪祟而已,本姑娘自会保护好你们的。” 福生默然无语,对于怎么处理这位突开宿慧的转世仙人,他并没有很好的办法。 一般道宗里,有仙人转世都会提前打声招呼然后再安排专人接应,帮助熟悉和安排以后。类似于王正清这种,打小就被当做掌教接班人培养,若不是在面对疯魔后的一心一战中伤了根本,以后大概率是要飞升上天界的。 嗯…如果那时候,天界还有回应的话。 而他,似乎也被师傅告知过类似的话,从他被师傅捡回来时,就一直觉得自己和其他的师兄弟们不太一样。 别人可以有玩乐,可以不听讲课,但他不行。当然,他也一直把道宗当做自己的家,把传承道宗当做是自己的人生目标之一,以后,他也会像师傅一样,去找那个等待着自己的徒弟,也会耐心将他培养成道宗下一代的接班人。 而,顾湘君的情况可太不一样了。 首先,云霞天宫是太元圣母之居所,但据《后尘经》中记载,太元圣母自愿散去道行入人世修行,以庇佑西方诸界。后,云霞天宫便改为了西极天,而距今已有千年之久。 这是连编制都给人撤了,顾湘君身上的仙子恐怕也没得上下家可找,这次苏醒如何安置她着实是难事。 本来依福生的意思,交由天师府处理是个不错的选择,其本身还是子衿剑主的情况下。但偏偏那个长青剑主是个二愣子,败坏了第一印象,于是只能由福生带着,后面再想法子移交给他们。 道路尽头,有青烟弥漫。 有唢呐和击鼓声从极远处传出,顾湘君问“那是什么声音?” 吴红英侧过脑袋,她听了会儿说“许是人家结婚或者发丧,你没见过这个吗?”她有些疑惑的问道。 顾湘君摇了摇脑袋,她清亮眼眸中映照着远处山路那边的稀稀拉拉人群。 在湿润的泥土上,一双双沾染着泥浆的黑色靴子步伐不一的前后踩着。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黝黑男人举着孝旗,白色的帘布上吸收了些许雨水,故而显得垂趴趴的没有什么精神。 那些头上裹着,身上披着白绸的人跟在后面,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神色悲伤。 孩子们大多围在乐队旁边,他们并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只是对人群,对这样异常仪式,对那些能发出声音的乐器感受到强烈的好奇。 福生也看见了他们,在神念扫过之后,略微低了低头,对死者表示尊重。 “我们避开他们。” 吴红英点了下头,她拉着顾湘君站到一旁的树冠下,福生也收起了身边漂浮着的几张避风遮雨的黄纸。 飘飘洒洒的雨点像是一场溅射到人间的细小珠子,福生闻到空气中那股灰蒙蒙的悲伤,鼻子一抽既然也有了想要哭泣的念头。 行径的队伍慢慢悠悠的从远处晃了过来,那些列队走过的人们,在路过福生他们三人时都侧起脑袋看了一眼。 顾湘君皱着眉头,她打一开始就觉得这里很不舒服,像是被关在一间充满水汽的房间里,就连身上都是黏糊糊的那种,特别膈应。 等到这里的队伍走完,福生又将黄符点亮。 顾湘君犹豫着,开口道“那伙人不太对劲。” 吴红英下意识的咦了一声,她脸上露出几分疑惑和担忧,问“怎么说?” 顾湘君看向福生,眼神里有些不确定的,她问“好像,他们身上都沾着些阴气?” 对此,福生只是点了点头,他没过多解释,而是让两人跟着他不要去管发生的一切事情。 一路上,几人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主要是吴红英,她可能还是有些害怕,便主动问起关于福生的一些来历呀什么的。 其实,话不是很多的小张道长是真的有些头疼这两个女人。但他还是解释了遍自己的经历,当然,是有选择的解释。 塘上轻雷 一颗细小的胭脂粉尘滴落,砸在藤黄木桌上轻轻弹了一下,还是不如穿堂而过的那么一阵清风。 今日发生在镇子上的有两件大事。一件是许家公子出殡,一件则是魏氏少爷娶亲。 一身绫罗绸缎的新娘坐在镜子前,她眉眼俊逸,青黛朱唇旁有一细小的黑点。 坐在梳妆镜旁的是她的母亲,这个年岁其实不大的妇人显得比平常人都要老一些。她轻轻抚在新娘头上的那只手,酱红色的手背布满坑洼和青筋。 “我还记得,你刚出生时就这么巴掌大的一点,当时刚露出个头时就哭,吵得人心烦。后来,她们把你塞到我的怀里,让你叼着我的一边,你呀,没有牙的嘴就那么扒着我,努努嘴狠命那么一吸,把我吸成这么个老太婆,自己个倒是出落的亭亭玉立。”妇人说着话的时候,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往下流。 新娘一直安静的听着,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红装粉面,却心如死寂。 “娘,我想最后再去见他一面。”新娘说着,身后的妇人哭声不止。 … 从隋城周边的山岭绕去,邓州界上是大片大片的开阔平原,而在必经之路上,则迎来了第一个避无可避的途径点——双河镇。 此地往北,沿宽阔平原纵马驰骋可直达邓州。旧时曾有王帐驻此,因祸事纷扰其后人改名换姓,于当地开辟门庭,其郡名为汝南。 沿小路一直往前,悄咪咪的躲过这最后一道关卡便见前方路口有个长条竖起的石碑,上书有“双河镇”三个大字。 一路上灰头土脸的吴红英这才多了几分神彩,她欣喜道“终于有人家了,谢天谢地,我得赶紧洗个澡换身衣服。” 而同行的顾湘君却和她不一样,身上衣服不仅纤尘不染甚至连连日来行走半点汗臭都没有。 当然,按照这位仙子的解释是“我可是仙女,你知道的,仙女都是不流汗的。” 其实,准确点的说法乃是天人不露衰,即衣身洁净,不落庄严。 从有了福生过度给的仙缘后,顾湘君自发的便开始进行辟谷。体无五谷浸染自然不需要排出什么秽物。 而相对的,福生则得保持正常的饮食,他现在的境界开始回涨,隐约又要触及当初跨过去的那道门槛,急需大量补充。 打眼一扫,沿途村庄农田分立道路两旁,有鸡犬相闻。 往那笔直大路向前,则宽阔无边。看着远处的山野,见天色晦暗,福生道“还得加快点步子,晚了也不怎么方便打尖。” 当然,吴红英可比他还要积极,脚步一点,人已经飘至前方三四丈外,身姿腾挪间,有如田间野鹤。其腿上捆绑的两片大黄甲马正熠熠生辉。 从沿路来时,遇见的那伙送葬的队伍,不难推测,前方会有个比较大的镇子。而真临近了,才发觉,这双河镇比自己想的还要气派些。 镇门口立着的数道牌坊宛如庙门,其中,多是些三间四柱的冲天式,夹在街道中间,大路之上,其雕花玉楼精美绝伦,端的是气派森严,典雅非常。 出身名门的吴红英自然是识货的,她一眼看过去,嘴里那是啧个不停,旁边顾湘君看的迷惑,她问“这是到了哪儿了?怎么这么多宫门。” 还保留着大部分在云霞天宫时的记忆,顾湘君所认为的乡镇那必然都是些苦哈哈的地方,能有个像样子的歇脚店就不错了。 而随着时代变迁,一些个豪门氏族在地方上可谓是传承悠久,称呼一声土皇帝都不为过。 这些,福生是有所见识的,他解释道“此地旧时归为汝南郡,应当隶属那支传载千年的名门旁系。门阀之间多有攀比,这牌坊也就是门面,自然都要比谁家建的多建的好。” 当然,这种穷奢极欲倒也还有一些个好处就是惠及地方。 不少财政支出都是由这些个大门大族贡献,而地方上许多事情也是由他们来进行处理。官府在很大程度只担任个担保人的角色,而本地龙头自然也会更多的照顾本地人,只不过,这类地头往往还有个通病就是自视甚高,常常看不起外乡人。 于是,在入店时,当店家看见带着两位古怪少女的道士要求两间房时,那老板捏着胡子,一副你们这儿玩的还挺花的表情,懒散道“一百八十文,不包饭菜。” 这个价格可以说是很便宜了。 身上没带银子,只能把目光看向吴红英的福生忍着老板鄙夷的目光,在清点完账目,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上了楼梯。 “热水在后面,自己烧。”丢下这么一句,老板掩上房门自顾自的骂了句“那个小瘪三跑哪去了,也不知道来招呼客人。” 环视了一圈,吴红英对这便宜屋子倒也不嫌弃,至少这还有个象征性挡一挡的屏风,虽然,它看起来破破烂烂。 “走了这些天,累死我了,湘君,咱晚上可不陪你逛街了,洗个澡后,我要好好的睡上一觉。” 顾湘君将随身佩戴的那把剑放在桌上,她刚想回复好友的话,突的鼻子抽动,似乎闻到了些什么。 继而看着她在屋内转了一圈随即默不作声的走到一处拐角,她面色古怪,将手按在了那挂在墙上的簸箕,把那竹编往旁边一挪,看见木墙后面赫然露出来的两个小洞。 一瞬间明白所有的吴红英当场就怒了,她猛地一拍桌子。 隔壁,刚卸下行李的福生活动起身子,这些天一直背着那重达三四十斤的竹篓,浑身都酸痛,但碍于两个女孩子面前,又只得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可能,这就是男人最后的倔强吧。 正当他打算掀开衣服看一看后背是不是被硌出什么印子来时,突然听到旁边屋子里的响动。 “怎么了?”福生当即站了起来,他快步走到门边,神念探查下,发现顾湘君她们已经走出门外,遂也开门出去。 气上心头的吴红英嘴里那可是骂个不停,跟在她身边的顾湘君脸色也不好看。 而听到身后房门打开,那一脸警惕的福生道长追了上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在另一边偷看我们。”顾湘君回道。 福生一时没往那处想,反而将手伸入衣兜,准备随时发动攻击,他问“是魔教的人?” 吴红英则没那么好脾气慢条斯理的回答,她快步走到隔壁屋子,一脚将门踹开。 “你个混不吝的,敢偷看老娘是吧?滚出来!”吴红英随手抄起屋旁边的摆着的扫帚,而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是空气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怪味。 进来扑了个空的吴红英,脸上怒气未消,而在神念扫视下,福生的视线落在靠墙的那张床上,直直盯着床下的位置。 当然,五感不比他差多少的顾湘君已经歪着个脑袋,她手捂着鼻子,眉头蹙起,对着床下喊道“出来!” 那里没有一点动静,似乎根本没有任何人回应。 楼下,听到动静的老板快步走上楼来,他年岁不大,但却是一副老迈的模样,身上穿着大褂,脖子上手上还佩戴有文玩喜好的串儿。此时,他捏着一边的长褂一角,步伐艰辛的往上快步赶来,嘴里嚷嚷着“出什么事了?” 顾湘君提着剑准备往前走去,却被福生拦下。 后者从她身边经过,缓步向前,蹲在地上歪着个脑袋往里去看。 见床下面躲着个不大的少年,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外面。 福生眉头微微皱起,道“你不打算认个错?” 吴红英可没好脾气跟他商量,上前一脚踹在床板上,吓的那下面的少年一惊。 “老娘不管你是谁?今个非得给咱一个交代。滚出来,让老娘看看你个鳖孙长什么损样!” “怎么了怎么了?诶呦,您…你把脚给我拿下来,别给我踩坏咯!”门外的老板跌跌撞撞的赶了进来,见着这场景,也是不由得心里打鼓,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湘君冷着脸,她手上捏着颗枣子,这是先前在路上采的,这时,她手臂一丢朝那床板地下一甩,就听见一声吃疼的叫声。 老板也吓了一跳,他弯腰歪着脑袋循声望去,脸上表情一愣,随即脱口道“狗娃?你怎么在这儿?” 那躲在床板地下的少年把自己缩的更紧了,蜷缩成一团,像是一只流浪的野狗。 福生拉住吴红英,将她带离床榻,而顾湘君则开始和老板协商着这件事怎么处理。 等到人群散去,许久,那床榻底下的少年才慢慢探出脑袋来,爬到外面。 他瞪大了眼睛,表情有些局促又有些茫然,他回过头去看着墙上那两个眼睛大小的窟窿,咽了口唾沫,快步走到门口。 等他一开门,却被门口的福生给吓了一跳。 见少年出来,福生抱着手臂,脸上略微有些柔和道“你现在要去哪?” 那少年低着个脑袋,他不敢走也不敢抬头,动作表情里都透露出一股子的害怕,他害怕眼前的陌生男人可能要对他采用的一些暴行。 然而,福生只是皱着眉头,他问“你是个哑巴?” 那少年还是低着个脑袋,福生上下打量着,发现这家伙浑身上下瘦的是皮包骨头,衣衫不整还有股馊了的怪味。越看越觉得膈应。 福生见他畏畏缩缩,浑身上下都透露出匮乏的死气,就好像路边随处可见的那些濒死动物。 叹息一声,福生走在他前面,轻声道“我帮你和老板解释过了,他应该不会为难你,但今日之事,你得给我同伴们一个解释。过去道个歉就好,我们也不会为难你。” “谢,谢谢。”身后,那个低着头的少年嘴巴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声音。 福生眉头微动,但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道“你得先去洗个澡,你这样子,没谁愿意待见你。” 少年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福生又问“我听老板说起,你是这家店的伙计?” 少年这次倒是轻轻嗯了一声,他依旧低着个脑袋,弯腰驼着背,身上挂着的衣服破洞褴褛,不比乞丐好多少。 从楼上下来,店家刚被吴红英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时候正一肚子气没处撒,看见灰溜溜跟在人后面的狗娃,张口就喷,什么恶心人的脏话都能喊出来。 躲在福生身后的那个少年身子微微抽动,只在老板要抬手打他时才有所反应。 “好了,事情已了,你打骂也没用,倒不如静下心来,与他好好谈谈,日后不再发生这种事情就好。”福生拦下老板,他担心,少年这身板挨一下棍子可能得断块骨头什么的。 老板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他握着棍子的手犹不解气,在那少年裤脚上打了几下,骂骂咧咧道“这么个赔钱玩意,当初要不是看他快死了,老子也懒得领他回来。这干活干不好,还成天游手好闲的。这身上一股味儿,你又去刨人家马粪了?” 听着老板的话,福生只觉得少年身世凄惨,方才那点小变故虽然是惹来不好的印象,但究其根本,也确实是因为顾湘君和吴红英这两丫头长的俊俏,难免惹人多看几眼。 不过,少年这算是心病,其行为举止之怪异,太异于常人了。 目送少年在骂声中渐渐去了后院,福生问道“他不是本地人?” 老板现在是一听到他名字就来气,“哪是我们这儿的,指不定从哪逃荒来的,早年有过一批逃荒潮,兴许是那时候蒙进咱这儿。” 这事,福生略有感触,大概十来年前,北地那边连绵发生的一系列乱事,虽说后来被平叛了,但大批流民分为三路,一路往南沿途经过河南道向着水土更为丰茂的江南进发。一路往北,投奔了雄踞关外的武煌国,成了境外之民。这还有一路则是在河北河南那地界分割开,去往山南道附近,往西填补大量东去人员的空缺。 流民流民,流离失所,无定游民。 灯烛通明的屋内,福生眼看着那萧索背影含胸驼背远去时,心中感慨万千。 … 屋外,那停了又下,下了又停的雨云悬在整座镇子的头顶。 魏家老太爷坐在门槛前,虽然今天是他儿子大喜的日子,但老太爷的脸色并不好。 他阴着张脸孔,冷冷望着天空,嘴里呢喃着“早让先生算过,说明个是个好日子,哼,要是明天这雨还不停,等我孙儿大喜过后,我让人拆了你这破庙。” 魏老爷念叨着。屋内许多家仆轻手轻脚的在那忙活着,因为魏少爷大喜,邀请来不少宾客可都得安置妥当,故而家里少不得重新打扫及布置。 与城中魏家处在一条水平线的另一端的许家则没那股子喜气撑着了。 原因也很简单,原本有望考取功名的许少爷不幸死于非命。 这让家族本来没落,只能寄希望于此子一战成名的许家平添了一抹暮气霭霭。 许家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从上下来两个戴斗笠的女人。 望着近在眼前的朱木大门,年轻的那个身子止不住的开始颤抖,她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来,只敢抚摸着门上青苔,而泪眼惺忪,往事历历。 妇人始终站在身后默默看着自家闺女,在她心中,其实一直有把许家那个病怏怏的公子哥和魏家的小少爷进行过比较,可无论是身家还是未来,魏家少爷都比那个许家公子有前途。 奈何,自家闺女是个认死理的,瞅着那许公子便不撒眼了,原道也没什么,反正姑娘大了也是要嫁人的,嫁给自己喜欢的倒也无不可… 旁边对门的院子,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拿着簸箕往外倒垃圾,他似乎眼神不太好,靠在门口伸着脖子瞅了会儿,这才试探性的问了句“是寻丫头吗?” 那边,站在许家门庭下的年轻女子闻言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她回头望去,见那门口拄着扫把的老头当即脸上露出些柔光,她努了努嘴,勉强笑道“白爷爷!” 那白发老头脑子也有点糊涂,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迈腿出门。 站在马车边的妇人微微欠身,她态度和善的问候了声“白伯父。” 老人闻言朝她点了点头,随即眯着眼睛仔细看去。 “你是江家的丫头?”老人看向那面容富态的妇人,后者只是略做无奈的摇了摇头。 而被当面认错的江寻语气微嗔道“白爷爷,那是我娘亲。” 似乎脑瓜子确实不够灵光的老人反复打量着二人,这才有些尴尬的笑着摸了摸白头,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浅,目光也放到了一旁挂着的许家门匾上,叹道“我一直以为你都嫁过来了,今个才想起来,你许久不住这里了。” 老人的话似乎勾起了女子更多回忆,但见那年长的妇人拉了拉闺女手腕,她语气严肃道“这来也来了,如今再不要使性子,咱回去后好生过日子吧。” 就在二人要别过老人时,那老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让两人等一下。 江寻站在门口,妇人也只能插着手在女儿身旁陪她干站着。 天空上淅淅沥沥有点滴小雨落下,巷子里的角落还落着些零星黄纸,空气中那股清冷的木香让人闻到不禁总是会打个寒战。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那白老头从屋中走出,他手里提着个竹削的小马,那上面拴着红绳,系了两个大红花结,屁股上不知被谁绑上了条彩色的尾巴,看起来很奇怪。 白老头说“这是你以前落在我家的,前些日子才翻出来,想着的等你再来的时候给你。”老人自顾自说着,他手掌翻动,拨去上面的一些灰尘。 “白爷爷,这果然是在你家,我当初和许文找了老久…还好…”从老人手中接过那年岁不小的老物件。 依稀记得,当年大街小巷卖的火热,两个屁大点的孩子瞒着家里省吃俭用攒了好些日子的银钱这才买了一对。 她的这支叫彩云姑娘,虽然这支竹马全身上下只有屁股上栓着五颜六色的绳子,但江寻一直以来都想着,以后能驰骋上一匹骏马,去书里说的西域彩云之国去看一看。 还是少年的许文在自己的竹马上刻着一个寻字,但当江寻问他叫什么,许文只摇了摇头,说,我的马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想去的地方。江寻又问他,那你想去哪?许文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现在哪都不想去。 时隔多年,当彩云重归故主,而寻字马再无可能回来。 轻轻握着那支带有煤灰味的童年遗物,江寻于心底里感激着白爷爷,她说了声“谢谢” 老人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女子,明白当初的小丫头也已经长大了,他笑着摆了摆手,语气倒似开玩笑说“那混小子这些年可没少缠着要来我家,要不是这东西落在我老伴的柜子里,估计早就被他找到了。” 江寻脸上依旧挂着笑,身后的妇人拉着闺女,连连说起了告辞。 目送二人离开,满头白发的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回去,但也许是脑子不够用了,之前带出来的簸箕被他彻底忘在了门口。 走在路上的江寻似乎心情大好,她一改之前的颓唐,脚步也轻盈了许多。 跟在身后的妇人目送她上了马车,这才出口道“你心愿已了,往后再莫做那些个不成体面的事来。魏家小子待你也不错,此番你完婚也是了去你已故父亲的一桩憾事,平日里我们受魏老爷照拂颇多,不说解忧,但求不要再去给人家添乱就好。” 马车上,江寻始终盯着那竹马傻笑,妇人看着只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但这竹马算是闺女最后的一点念想。心里想着,便自顾般念叨“随她去吧”。 … 是夜,福生坐在床上修习门派功法,突然心生所感,遂抬头望向窗外。 那场百日里一直没下利索点大雨,终于是在夜里酣畅淋漓了。 暴雨冲刷着地面,浇灌屋舍,天空中似有银白闪电穿行,乌云在一瞬间被照亮,继而世界陷入了忽明忽暗的两色之间。过了许久,闷嗒嗒的雷声才缓缓下落。 起身,推开屋门的时候,福生感觉到楼下有人踩着雨水出门。 “这么晚了?”心生好奇的同时,摸了摸身上带着的符箓也随即跟了出去。 雨夜中,把身子都缩在蓑衣内的少年低着脑袋,他后背似乎天然如此,弓腰时,背后凸起老大一团,像是结块。 他沿着无人的街道,走至一处院子外,很熟练的翻墙进去。 跟在后面的福生看了眼四周,隐约间他闻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气味。那是空气中残留的烟火气,至少在近期内有人在此祭拜过。 闻着残留的气味,随即他确定了那少年翻进的地方乃是一处饲养牲畜的圈子。 结合老板白天的话,这位少年似乎一直以来就有进入各类圈子挖什么东西的习惯。但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带着好奇,福生悄咪咪的跟了上去,那一张张黄符结成的屏障将他整个人护在一处隐性的壁垒之中。此刻,这位紫府道宗唯一一位真正达到过真人境界的道士,正贴着墙根犹豫着是翻还是飞这个问题。 而就在他犹豫不决时,身后一个手掌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即将落在福生的肩膀上时,那位紫府道宗的小真人便出声道“顾姑娘,大晚上的就不要悄咪咪的了,你这样很容易吓到人的。” 见自己即将达成出其不意的目的被发现,顾湘君有些恼火道“不好玩,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福生没和她客气,直言道“从小道刚下楼梯,你就瞒着吴神医起身出了房间吧?” 顾湘君张了张嘴,最终,她还是嘴硬道“算你猜的准。”说着,她靠近了几步,几乎是硬挤到福生的法阵中。 面对这有些不讲道理…不对,女人都是不讲道理的。 福生只能被迫加大了黄符范围,而似乎是刚淋了雨,顾湘君哆嗦着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福生被她甩了一脸水,也只是无奈的深呼吸了一口气,表示忍耐。 “诶嘿嘿,不好意思啊。来,我给你擦擦。”顾湘君说着要从怀里掏出手帕来,福生及时制止了她,道“无妨,你既然跟来,那便听我指挥。” 也许是正蹭着法阵,所以顾湘君并没有态度豪横,反而表现的很是乖巧懂事,她紧靠着福生,伸着脖子想往那墙上看,嘴里呢喃道“这小子,老早就看出不对劲了,也不知道这大半夜是来挖什么?难不成是来此掩埋尸体的?” 对于身边这位支身闯荡江湖的幼稚少女,福生的第一感触就是,你这奇怪的心路历程是话本看多了吗? 犹豫着,他手搁着一张黄符轻轻贴在顾湘君的肩头,后者感受到肩膀处传来的拉力,随即身子很是配合的随着福生一齐往墙壁上飞去。 在落满大雨的屋檐上,蹲在一起的福生二人,默默注视着马圈里,那个正努力刨着土的少年。 福生的神识已经率先一步扫过一圈,并未发现什么。 顾湘君显然还不会用神念这种高级的术法,只能把目光投向一脸严肃道张福生,她轻声问道“有什么结果吗?” 福生摇了摇头,也许是感觉到顾湘君离得太近,于是他主动往旁边让了让。 感受到福生的刻意疏远,顾湘君有些奇怪,但还是主动有凑近了些。 福生吸了口气,他微不可查的轻轻叹了一声,继而又往旁边挪了挪。 这次,顾湘君没再忍了,她直言了当的问道“你躲着我干嘛?” 对于这位意识还停留在千年以前的姑娘,福生自然不能欺之以方,他直言道“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顾湘君白了他一眼,继而,这位自命不凡的仙女抛出一个问题“如果一个姑娘赤身裸体但倒在了你面前需要你去救她,你是救还是不救?” 福生脸突的涨红,他微不可查的啧了一声,也不知道这个习惯是和谁学的。 顾湘君一脸好奇的追问“你就说救还是不救吧?” “嗯…视情况而定,若是情况还有斗转余地,小道自当保全姑娘清誉,再…” 谁料话还未说完,便被顾湘君一口呛回,她道“迂腐!人命面前还管这些世俗礼教?你们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都像是戴着枷锁在活,哪像我们那个时代,喜欢一个人就可以跟他浪迹天涯,不喜欢了就挥挥手告别。那时候,女人主动提离婚都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就连皇帝媳妇被休了都有人敢娶,再看看现在…啧啧啧” 这一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话,着实让听者的张福生额头上沁出冷汗。 虽然早有听闻,古时民风彪悍,但没成想,旁边这姑娘那是一点也不避讳,难不成吴神医这副吊儿郎当的德行也是跟着她才学坏的? 正当福生思绪飘摇,身子又察觉到顾湘君靠来,只是当他想要再次躲开,顾湘君的一只手已经拽住他的衣服。 雨幕下,其实先前身上被淋湿一遍的顾湘君有些发冷,她嘶着嘴,小声道“本姑娘现在很冷,借你取取暖,这不过分吧?” 寂静的气氛中,福生隔空画了个遁法,随着雨幕被一股足以遮掩一切的虚影彻底挡住。 那片狭小空间内,福生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轻摇手腕,黄符无风自燃。 感受着面前的温暖,顾湘君呼吸的声音都变得轻柔了。隔着火光,视线投递到雨幕中的那个少年身上,顾湘君提出了一个猜想,她道“有没有可能,他是在寻找某样东西,某样被藏在此地或类似区域的一件东西。” 其中早就揣测过一遍的福生,并未加入少女的奇思妙想中。根据白天得到的信息,福生推测的是,少年身上存在的秘密可能和这个镇子的发迹有关。 据说,双河镇早年并不发达,这里的氏族也都是靠着邓州本家维持生计。 而在十多年前,这里突然有了一种稀有的玉石,依靠这个,双河镇的部分商户做大做强。据传,当年最先发现这个矿坑的是镇东许家。 只不过,后来这门生意被其他人盯上,许家一个没落的门户,背后自然没有大佬帮着撑腰,那些生意也渐渐被其他有大族垫着的豪门占据。 可怜了那忠厚许家,早年流民来此,设立粥棚赈济难民的便是他们,这矿藏也许就是老天赐予的。 只能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黑夜中,那掘土的少年背影如同一匹饿了许久的野兽,他像是不管不顾般,脸上的表情抽搐着,只是瞪大了双眼,手上的铁锹一下又一下的挖着泥土。 马槽里熟睡的马匹们此刻都格外安静,它们一齐注视着少年,如同一双双看不见的手。 天空上,雷云叠压,银龙时不时的发出低吼。 魂牵梦里 天还蒙蒙亮时,屋外一片吵闹声,吵醒了睡梦中的吴红英。 这位睡觉不喜欢被人打扰的吴神医当即就怒了,她没好气的骂道“大早上的,谁挖你家祖坟了,搁那吵吵嚷嚷的。” 随着这位银发女子伸手往旁边一摸,接触到的并非香软细薄的女子身体,而是冰冷床垫时,这才猛然惊醒。 “湘君?”她看了看身侧,又看向屋内。 那挂在墙壁上的宝剑还在,而顾湘君的衣服都不在了,这说明人是穿了衣服自己出去的。但,为什么没叫醒她,难道自己睡觉真那么死吗? 带着疑惑,吴红英活动着肩膀,她起身走至窗边,看到蒙蒙亮的天,地上湿淋淋的,显然昨晚下了不小的雨。 穿好衣服洗漱了番,吴红英去到隔壁敲起福生道长的房门,但也没有动静。 “什么情况?”吴红英有些蒙圈,她放弃了敲门的动作,而是自顾自的走下了楼梯。 今天早上,楼下有不少人。 一些穿着统一家仆服饰的人在店里避雨。老板也起了个大早,在店内候着。 环顾一圈,发现靠里的一张桌子上,福生与顾湘君相对而坐,面前则摆着些餐食。 吴红英打了个招呼走了过去。 “怎么都起这么早?” 福生见她过来,略微低头以示礼貌。 顾湘君则随意很多,她拉着好友坐下,给她斟上茶水,安排了点心,道“这不是心疼你嘛,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吴红英倒很受用,她贴着顾湘君那张好看的脸来,嘿嘿笑道“还是我家湘君知道心疼我。” 被吴红英的大爪子揉捏着脸蛋的顾湘君倒是不反抗,像极了一只被人撸着下巴的猫,她小声附和道“那是。” 对面,眼睛一时不知道该看哪的福生只能低着脑袋,闷不做声的喝了一口茶水。 吴红英的鼻子凑近顾湘君的头发,她闻了闻,轻声问道“你们昨晚去哪了?” 顾湘君似乎没料到会这么容易就被好友发现,还在打着腹稿要现编一个理由。谁料吴红英一点机会也不给的,开口说了句“清晨露水和夜雨我还是分的清的,况且你们回来之后也没洗澡换衣服,一股子莫名怪味。” 说着,顾湘君也凑鼻子在自己身上闻了闻,皱眉问道“没味啊?” 吴红英捏了捏好友的脸蛋,她笑道“是福生道长身上的气味,你没有。” 下意识奥了一声的顾湘君,只能乖巧的窝在吴红英的怀里,于是,四只眼睛齐刷刷的看向那故作无事发生的福生道长,后者又嘬了口茶,还假模假样的啧啧嘴道“这茶,涩嘴。” 吴红英挑了挑眉毛,她坐前茶几上,店家现熬的粥上稀薄飘着两点米粒。 聚集在门口躲雨的门客们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尤其是两位姿色尚佳的姑娘,不少人甚至主动靠了过来。 福生将手中茶盏放下,他抬眼看向身侧。那靠近的几人中,有个下巴上长了颗黑痣的男人贼眉鼠眼的朝吴红英和她怀中闲靠在一起的顾湘君身上来回扫视。见三人中同行的那位道士模样的看向自己,这男人略微收了收那垂涎的目光,转而开口笑道“哟,三位是外地来的?” 感受到那并不礼貌的视线,吴红英侧着身子将顾湘君护在身后,这位脾气似乎一直不怎么好的百谷院神医,语气相当不客气,她直言道“你谁呀?” 那男人似乎没听出来吴红英话语里的不悦,而是自来熟般拉起面前椅子坐下,他身边的两人倒没他这么厚的脸皮只是低着眼帘看向众人无形中有那么一丝威慑的意思。这男人嘿嘿笑道“姑娘好生面善可是与我有一面之缘呐?” 对于这种俗套的搭讪,吴红英直接翻了个白眼。而那厮却不依不饶,尽显无赖本色。 “我是这儿当地魏氏宗族的管家副手,得诸位道上朋友抬举,称呼我一声龙哥。呵呵,我看三位不像是名流士子,倒有几分江湖气,尤其是姑娘您,一头灵动白发,莫不是京城那边传来的新…诶?诶诶!” 那男人口若悬河而身子却离着面前女子越来越近,他还没伸出那不安分的爪子,屁股下坐着的长椅突的受到一股怪力就要往后倒去。 出力的自然是吴红英了,这位打从一开始就没正眼瞧过那二流子般的搭讪男人。见对方不识好歹非要上来寻个晦气,吴红英也不介意让他出出洋相,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在男人坐下椅子要倒时,福生道长却是先一步出手按在那男人肩头,将他扶住的同时轻轻看向吴红英,微不可查的摇了下头,他歉意一笑道“在下初来贵地身有要事,不便多言,还望龙兄弟见谅。” 自称龙哥的男子被这两下给唬的一愣,他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很显然,这几位都是高人。自知刚才言行多有不当,遂脸色尴尬的站了起来,朝着几位拱了拱手,态度恭敬,退至一旁。 有这位龙哥吃瘪,其余人也都对着角落里的三人敬而远之。 福生伸手将那椅子重新搬了回来,吴红英不满意刚才这位的出手,她道“福生道长,你这脾气未免也太好了吧?” 对此,一向都喜欢与人为善的福生只是笑了笑,似是解释,他说“明心见性,不以武力逞雄。姑娘既有济世心怀,又何至于同凡俗计较。” 明白这是在委婉的规劝自己,但并不吃礼教那一套的吴红英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屑,她鄙夷道“男人色急性,女人多愚昧。道长既从凡俗过,也请睁眼看凡尘。世上多少腌臜事,哪是一忍一让自了结的?” 听二人搁那越说越不对付,顾湘君从后面扯了扯吴红英的衣角,这位似乎只要吃饱喝足就懒得闹腾的仙女,难得站出来为福生道长说了句。 “圣母曾有云:诸行无常,诸身多患,世间如囚笼,智者苦其心。非人力,非物极。” 吴红英转身,揉着自家好友的脸,她嘟起嘴道“好好好,我不与他争就是了。” 顾湘君露出一脸的无奈,但吴红英搓的起劲,面对好友这奇怪的癖好,哪怕是再仙女,她也只能捏着鼻子默默认了,谁让这家伙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呢。 对于顾湘君刚才那一番言语,福生若有所悟,他喃喃重复起刚才的话语,眉头皱起久不见平复。 顾湘君见他发了许久呆,刚要开口询问,却被吴红英给打断。 “人家想事情呢,等会儿再吵他。”虽不明白其中缘由,但见识不俗的她自是知道,道门修行中有顿悟一说。或许面前的这位福生道长便于刚刚突的感受到了那么一丝顿悟的征兆,此时万不可轻易打扰,免得那灵感转瞬即逝。 顾湘君听到好友这样说了,也听话的不去打扰,只是待久了,这位一夜未睡的仙女竟然有些发困。 她揉了揉眼睛,靠在吴红英的肩上,眼睛微眯,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似乎在打瞌睡。 桌上凉透了的剩菜透着食物的芳香,那些浓厚的气味好像清晨里的一片大雾,将人们的思维包裹着,坠入云端。 顾湘君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她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像是一片云彩,浮在半空中随风荡去。 接着,她透过阳光看向了大地,万籁俱寂的绿色中,宝石系带般的河流湖泊落进眼底,那反射在湖泊上的光就像夜空下的璀璨星河。 顾湘君没有控制自己的意识,任由它随意飘荡,落到哪是哪。 呼呼的风,绵长的像是一个人的呼吸,她木然的回头,看见身后立着的一匹高头大马。那匹枣红神骏墨绿色的眼眸正安静注视着她。 黄沙漫天,风滚草一圈又一圈的经过像是一个轮回不断进行着重演。 那头枣红大马始终站在原地,它额头上一块白色的三角图案让人莫名熟悉,顾湘君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 汹涌而来的沙尘吹进人的眼中,刺痛的感觉,滴落心里。她蹲下身子,揉起眼睛的同时,耳边传来猎猎风声中旗帜飘扬的声音。 似有潇湘之士,壮怀高歌,引亢道“大风起兮!” 战马嘶鸣,那一声直把她拉回到了现实。 “湘君?”眼角流着泪光的顾湘君轻轻嗯了一声,她揉着眼睛,嘴角还淌出些许口水挂在上面似乎是睡糊涂了。 吴红英捏了捏顾湘君的脸颊,她笑问道“你昨晚是真做贼去了?平日里没见你这么困的。” 顾湘君一脸无奈,她没好气的拨开好友的手,擦了擦口水,道“仙女也偶尔需要补觉,对了英英,我刚刚做了个奇怪的梦。” “什么奇怪的梦?”吴红英抽出手绢帮好友擦拭。 简单介绍了下梦的内容,顾湘君看向依旧保持着那副入定姿势的张福生,没由来的想“这不会是入魔了吧?” 吴红英虽然也不懂修炼之道,但她觉得,修道能修入魔的实属少见,何况是福生这种特别神秘且又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但她也不敢笃定,只能犹疑的给出猜想道“也许是进行到关键地步了。” 而这边,刚刚招待完那帮管家仆役的老板,见雨过天晴也哼着小曲走了过来。 他还没开口就被吴红英给赶走,于是一脸懵逼的老板滚到了自己的账房前,他只得把气都给撒在那可怜的伙计狗娃身上。 但说来也奇怪,狗娃这厮不在后院也没在柴房,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 大清早的,魏家这边闹得乌泱乌泱,吵得不少街坊邻居不清闲。 虽说知道今个是魏家少爷续弦,但没理由这天还未蒙蒙亮的就吵着街坊啊。 当然,这些原算不上什么大事,大家伙的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干,早点来凑凑热闹倒也不赖。没成想的,是这魏家昨晚出了事,大批家仆四散出去,寻找那失心疯了的魏少爷。 魏老爷瘫坐在椅子上,年事已高,余下长子出事,家中其他几个儿子平日里孝顺但都是表面上的,实际心里惦记着什么没人知道。 长子下面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魏老爷是把这长孙当做未来家族的接班人去培养。可昨晚的一道惊雷劈下,将他这个梦给砸的一干二净。 恍惚间,外面人来人往,魏老爷子依旧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呢喃道“冤有头债有主。” 门外,管家快步走了进来,他眼眶乌青,气质阴沉,眼睛里布满血丝。进门之后,先是在四下打量了眼,一位看样子蛮机灵的小子跑了过来,官家看了他一眼,压慢步伐,低声询问道“老爷坐了多久了?” 那小的回道“从您出去开始,到现在约莫有个把时辰了。” 官家点点头,屏退下人,又快步走到魏老爷身边,语气不快不慢的说“人给找着了,在马庄那边,看样子只是受了点惊吓,我差人去请了贾大夫,老爷您不用太担心。” 魏老爷没什么表情,或者说他现在精神上已经明显出现了滞涩,昨晚那场暴雨雷霆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主事人没说话,官家自然也就一直侯在一旁听候吩咐。 门外又进来一人,是位浓妆艳抹的胖婆娘。那婆娘矮胖动作也透露出一股不协调的夸张,而在她伸腿进门时还被门槛给绊了一跤,险些摔个狗吃屎。 这样的动静,其他人都纷纷侧目,官家侧着眼睛打量了下来者,而魏老爷依旧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 “许家娘子跑出去了…”那胖婆娘被这一下弄得连敬称都忘了说,直接把发生的事情给喊了出来。 魏老爷没有预料之中的震怒,而是轻轻颔首,等在一旁的官家听到这位家族老人嗓音沙哑的说了声“寻来”。 官家点头称是,率步走了出去。 双河镇是座南北走向的镇子,地处广袤平原上,视野开阔,唯独南面有山峦起伏。 一般镇子里的丧葬都是选在平原上或者找处荒地掩埋了,而一些体面点的则是要拉棺进山,统一葬在一座名为小玉的山上,那里也是原先一处供奉神庙的位置。 小玉山离双河镇有足足十八里路,沿途路过淮水马庄,如果不是赶路,从小玉山那段路经过时,风景都还算不错。 穿着红衣赶了一夜路的江寻终于是在天明之前来到了许文墓前。 夜里山路难找,江寻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浸湿又遭树枝刮蹭已经丝丝缕缕烂做一团。原本这边的出嫁习俗是,女人头上要顶着一块母亲做的红布,意为取个好彩头。但还有一个俗语叫,“盖头一掀,祸端必生。”这是指在没过门或没完成所有仪式之前,便掀开盖头的这种特例。 江寻头顶的那块盖头早不知去了哪里,脸上妆容如雨落下,她身上沾满泥土,裙子也不被注意的踩在脚下,整个人既落魄又凄美。 天蒙蒙亮时,有早起的小小生灵站在枝头,黑颈蓝边的喜鹊歪了歪毛茸茸的脑袋,它黝黑的眼睛里倒映着墓碑前形单影只的女子身影。 鸟雀哪能明白人的情感呢? 那座墓前空空荡荡,翻新的土因为雨水的滋润,上面开始有了嫩芽冒尖的态势。而崭新的石碑表面还残留有工匠刀刻之后留下的纂刀气味。 江寻在来之前就在想,自己是要穿着婚衣还是她最喜欢的那件薄青短襟来见他。 当然,相处了这么多年,这个脾气一直很好的家伙竟然一次也没有夸过她哪件衣服穿起来好看,而且迂腐如他,甚至在自己好兄弟表示想娶她时,连个屁都没能放一下。 要不是昨天见到了白爷爷,可能这辈子,她和他的这个心结就没办法解开了。 魏少爷是很好,为人仗义又出手阔绰,可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在于,是他先对江寻提的亲,这才导致后续发生的种种变故。 早年,父亲于战乱中死去,母亲这才带着年幼的江寻回到双河老家来。而许家便是母亲娘家时候的一门远亲,辈分上江寻还要称呼许文一声小舅。这或许也是母亲最终选择答应魏家的一个原因吧。 沉寂了好一会儿,江寻这才感觉到脸颊发烫,她来时淋了一路的雨,夜里电闪雷鸣狂风怒号的,撑到现在已经算是不错了。 往前走了两步,江寻靠坐在墓碑前,她伸手摸了摸那崭新墓碑上娟秀文字,想到自己小时候因为家穷没钱请老师,那去了几天学堂便忍不住想要抖擞肚子里墨汁的家伙,每日课毕都跑来她家教她读书写字。 也亏的许文是出了名的聪明,这才没教出岔子。不过,想到当初跟着这家伙提笔练字,两个人偷摸去拿许老爷珍藏的云龙宣。江寻身为女孩子倒是屁事没有,那许文可就惨了,他被抠门的老爷子拿着扫帚追着跑了八条街,最后还是没敢回家,跑江寻家蹭了几天饭这才敢进家门的。 想到许文这小子练了这么多年,字其实写的还是一般般,远不如自己,江寻便觉得心情一阵大好。 凉风瑟瑟,她裹着身上残破的衣服,看着一旁开了个萌萌芽的野花,愣愣出神。 来之前只是凭借着满腔热气,在与母亲吵了一架,偷偷跑出来后,淋了一晚上的雨,走了小二十里山路,一直到跌跌撞撞找到许文墓碑时,她的内心早已归于平静。 活了这么些年,从早先的流离失所,在与母亲的生活中,不断的感受到她被困于指派婚姻后的痛苦绝望。说实话,对于父亲,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的印象。哪怕父亲死的那年,她都已经六岁了。 记忆中,那个模糊人影的男人一直都不怎么着家,他是个大英雄。这是母亲和她说的,周围的人也都这样称呼她的父亲。可只有江寻知道,母亲总是心情低落,总在无人的深夜里独自伤心流泪,她对于人人口中赞扬的大英雄表示了疑惑,为什么这样对于自己家人不管不顾的男人会被人们交口称赞,仅仅是因为他身上穿的那身盔甲? 很多年后,江寻能够理解自己的父亲,能够理解很多所谓的道义,她有时候也觉得,比起小家温馨,家国大义确实是更要重要些。 可她同样无法原谅,当初那个可以轻易放弃家庭,选择投身行伍让她母女二人成了没有依靠任人欺辱的懦夫。 轻轻哈了一口气,江寻双手抱住自己,她感觉身子发烫,可全身都因为寒冷而开始大幅度颤抖。 那一刻,她好像听到身后许文在叫她。 很多年以来,比她年长两岁的许文即像哥哥又像父亲,他对自己的宠爱对自己的认真都变成一颗颗种子,填补了江寻缺失的那一部分,也在她的心里慢慢发酵。 或许,两个人都缺了那么一点默契吧。 在过完许文及冠礼后,他便在父亲的安排下去了外地开始长达数年的学习。期间,他们的交流大多都是通过信件,可邮递出去的信往往都太慢,有时候他们一个月能收到一封来自对方的信,有时候得需要两到三个月甚至半年以上。 信差走路,沿途要去很多个点,有时候还会弄丢一封或两份信件。江寻就遇到过,那一次她等了足足有小半年的时间,直到那边的许文等不下去了,这才在第二封来信中看到,“你回信也回的太慢了,我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索性便再提醒一下你,记得注意身体,还有别忘了再给我回上一封,好教我放下忧心。” 那段时间里,母亲在镇上跟着魏家做小工,魏老爷人很好,尤其是听到母亲家还有个有灵气的女儿。 第一次见魏少爷是在学堂外。 那时节海棠花开,因为常常受到许家照顾,所以母亲让她送来一些水果给许文补补。江寻家院子里有几颗枇杷树,她便摘了好些送去学堂外等着许文下课。 跟斯斯文文的许文不同,魏少爷大大咧咧浓眉大眼的,一见秀气的江寻两眼就放光,连着质问起身旁同学,问这妹子是自家妹妹还是童养的媳妇。搞的许文一脸的尴尬。 已经冷的缩在地上的江寻,五指攥成拳头,她牙冠咬紧,浑身上下的热气都在飞快散去。 其实很早开始,江寻对于死就有一种很奇怪的观点,无论是早亡的父亲,亦或是沿途见着的那些饿死流民。小时候的玩伴突然有一天掉水里被淹死了也是时有的事情。 于她来说,生活中的种种痛苦累加起来,还真不如死了一了百了。许多人只是为了活着就已经丢弃了很多,无论是为了一笔不大的财富,亦或是为了一口饭吃便舍得为富人取乐。 或许,维持她在世上还活着的理由只有两个,母亲和许文。 她还记得,在自己答应嫁给魏家少爷当续弦时,母亲高兴的,当天又向她宣布了另一个消息,那就是,她要有一个继父了。 母亲潦倒半生,大字不识一个却能扶养她安稳长大,靠的自然不是学识广博,靠的是乡里乡亲的扶持以及自身的坚毅努力。 而当江寻可能会成为魏家少夫人这个消息传出去后,一时间,母亲也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无数年色尚未衰退,但已经丧妻离异的男人开始主动联络起母亲来。 那些日子,母亲脸上总是喜气洋洋,她甚至用起来自己的胭脂,改变了自己多年来坚持的衣服装饰,江寻知道,这一切恐怕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还得是因为她。 去年腊八,犹豫再三,江寻还是将这个消息告知了许文,她信里写道“淮水一别,瞬经三载。南北相距,人各一方。今冬雪未来,然有一约启告,告之为喜妁媒言,而念卿不常在,遂请过目,如下”。 沾着墨渍的信纸,承载了江寻多年以来积压于心的一种祈盼,那一刻,她想起母亲总在外差人给父亲寄信,但苦于不是自己所写,每次说与写信人,言辞都尽可能婉转体面,全然没有家妻之哀盼。 那封书信寄出,终是没让她等很久,在收到信的那一刻,江寻隐隐还是有些失望的。她以为,许文会直接出现在她面前,如果他愿意的话,自己也能再去母亲那边争取一下,大不了就是和魏老爷家闹翻,反正她也有能力带着母亲离开双河去往其他地方谋求生活。 许文并没有回来,信的那边,透过字迹,能看得出来他受到的情绪波动不比自己当初知道这个消息时要小。可他还是没有来。没有发生的事情,自然无从谈起,更让人无能为力。 魏家往来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从精神抖擞的魏老爷子带着一大班子人,那魏少爷打扮的还挺精神,不得不说,这位虽然年少早婚但整个人却并不显油腻,而是和大多数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脸上神采奕奕。 江寻没有等来想要的答案,或许她心底里也已经放弃了这个打算,她也好,许文也好,都只是和她早已经死去的父亲一样,都是注定要亏欠一部分的懦夫。 家里高朋满座,母亲和她的新夫婿脸上笑得是喜气洋洋,家里外气氛融洽,好比过年时。唯有她和那个紧挨着自己但在众人面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魏少爷,显得有些唐突。 魏老爷笑着将一块玉镯戴到她手上,这位在本地比县太爷说话还好使的老人只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未来家里的大小事情必然不可能是一个人能完全做的过来主的,到时还需你们夫妻二人同心协力。” 江寻只默默听着,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像是听戏文般。 躺在墓碑前的江寻,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空落落的手臂上,青色经络顺着白皙手臂一点一点的往外冒出,这一刻,她身躯僵硬,如同一具即将僵化的尸体般,耳朵里闷声如雷,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噗通噗通快速而猛烈的跳动着。 … 马庄的院子外,许多家仆都傻愣在了原地。 就在刚刚,那个突然得了失心疯般的魏少爷被一个弯腰驼背还一瘸一拐的乞丐给拐跑了。 有眼尖的好似认出那乞丐的身份,但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旁边同伴问他认出来是谁没,这才语气中透着浓浓不确定道“好像是,悦来客栈里的那个活计,叫什么狗娃来着。” 而出了马庄往南一路顺着官道跑,很快就能进山。 道上会遇到一次关卡查询,这里也好躲,不远处有片林子,一般有那不方便的都从那边绕过去。 一路上,明明是抱着个大活人,但这瘸腿的家伙竟然还跑的飞快,全然不似普通人。那半疯的魏家少爷一路上咋咋呼呼,但在瘸子的挟持下,也没耽误赶路的速度。 这位一直被当做傻子看了快十年的狗娃,如今双眼炯炯有神,除了身体上的残缺无法弥补外,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一路小跑上了山道,眼见身后双河镇越离越远,这才放下那傻了半截的魏少爷,他骂骂咧咧道“十年了,当初老子就不该帮这些白眼狼,这要是再拖上个十年,我这河神也不用当了。” 说着,他瞪了旁边那傻子一眼,见对方完全没理会他的迹象,这才一巴掌抽过去,拍在对方后脑勺上,将其击晕。 耳边终于清闲了些,自称河神的这位将对方抗在肩膀上,他嘴里依旧骂骂咧咧响个不停。 “晦气,老爷十年前就不该出这个面,让他们都死在那煞星身上算了。倒霉催的,老子怎么闻到这山野里有些不对味的东西在?” 随着那人远去山林,远处的太阳这才迷迷糊糊的抬升至地平线上。 上山者 客栈内,当福生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时,不光是吴红英他们,就连老板也看向这边。 而坐对面的福生则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他身子没有半点滞涩而是自顾自的端起面前的茶水,还没喝,便似想起什么皱眉问道“我刚刚愣神了有多久?” 吴红英一直有记着时辰,听到他问于是答到“约莫有一柱香了,怎么样了道长,你现在好些了吗?” 作为一名医生,吴红英本来是不应该问这种没啥水平和实际意义的话,但确实,福生各方面都还不错,虽然可能肝火重了点,但这只是小事。而困扰他的多半是修行或者其他方面上的事情。 对此,顾湘君却是眼前一亮,她盯着福生额头,仿佛是在做确认般,她问“你仙根又修回来了?” 知道顾湘君体质特殊,很难有东西能瞒过她的眼睛,福生也大大方方的嗯了一声。 就在刚刚,他的境界终于是再次跨过真人门槛,而随着对过往经历的补全,这一次,福生预感即便是再喂上一颗当初的药丸,自己恐怕也很难再跌境了。 一共两次固本培元,在之前丢失记忆的情况下,福生补全了自己关于童年时期修行之外很难体会到的心境,真正做到了明心见性这才有了之后境界上的水涨船高。 而这次在长生门丹药的效用下,原本那些有着明显水分的境界被直接压解回了原本应该在的层次,等于变相帮他剔除杂质,如今积攒够心境和灵性,一举突破至真人境甚至比预想的还要轻松。 顾湘君眼眸子比之前亮了不少,她比福生本人还要激动,或许是愧疚自己之前占了福生仙根缘故。 “露出来我瞧瞧。” 一旁听的是不明不白的吴红英脸上露出些古怪神色。当然,也只是这么想了一下。 若是没有灵窍慧根的,自然也是看不到这所谓玄妙,福生在意的是可能出现在这周围游荡的阴差孤鬼。临近邓州界,还不清楚那边坐镇的是哪位阴帅,能不显露便最好收敛着来。 他轻轻摇了摇头,拒绝道“还是不要生事端的好,此地离邓州不远,来回路上多有奇鬼怪异之灵,小心为妙。” 于是,顾吴二人纷纷露出一副果然是你的表情。 待到吴红英结完账,三人各自回屋收拾完东西才一齐跨出店门,这才再问“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别跟我说你们不知道啊。” 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她的顾湘君,挽起好姐妹的手,她语气轻快道“昨晚福生道长察觉到此地有异动,遂跟了出去。雷雨交加下,见昨日下午那浑身发臭的店小二晚上孤身一人跑去挖人家马厩,于是等了少许,见一秽物被他从地底下挖了上来。” “等会儿?你们半夜不睡觉跑去看人家挖东西,竟然还不叫我?”吴红英似乎抓住了话语里一些奇怪的点。 那边,顾湘君嘿嘿笑着,然后话题一转把事情往其他方向去偏,故意避开自己背着她偷摸溜出来这件事,她说“诶,这都是小事,重要的是后面,咱们看见他挖出来的是一截石像,石像总共就半拉脑袋,看样子是被特意截开做几块来算的。好像是因为…嗯…因为?” 顾湘君说着说着有些忘了昨晚福生怎么和她解释来着,于是她转头看向身后,见那双手环抱一副神游物外的道士好似全然没在听这边的话,顾湘君这便又加重语调,问“道长,你昨晚说那石像是被用来做什么的?” “此地离洛川不远,据我所知,洛川之地有一种古术,乃是丈量土地分镇四方之法。取有灵性物品,截四段分别于东西南北四角寻活穴埋下。常见于新修城镇或是厌胜邪物。” 福生重复了下昨晚的话,随即顾湘君连连点头,接着这丫头就继续说道。“根据我的分析,多半是那镇压下的封印要失效了,这才连连引发异动。” 吴红英像是听天书般,她皱着眉头,觉得这故事没头没尾的,于是又转向福生,问道“那我们现在是去?” 福生语气如常道“找人。” 顾湘君等人又是缠着他解释,把这道心纯粹的小真人给烦的是不行不行的。 但其实还有一些东西是福生没主动透露的,随着待在这座小镇的时间越久,福生便越是能明显感受到这里一些奇怪的气场。不同于阴间鬼域也并非是仙魔道场,似乎有一种不详被掩埋在迷雾深处,如果不是顾湘君先前在山道上提醒他,这才让一直不敢放松神经的福生抓住这一丝丝怪异。 按道理来说,镇子里的四方封印已于昨晚彻底破损,甚至那时候,福生已经做好了出手的打算,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异变横生。 放任那疯了般的狗娃离去,顾湘君说,对方身上没有恶意。 昨晚的雷霆被他拦了下来,那天雷来势汹汹,仿佛要诛杀妖邪。救了一手即将被天雷劈死的倒霉富家公子,保险起见,福生在他身上种了一颗道印。 疑惑重重下,如今两枚道印已经汇聚在了一起,并且前往的方向是后山。 … 扛着昏死过去的魏大少爷,自称河神的狗娃一路轻松越过山间泥泞,看着路旁挂着的一张红头铺盖,他眉头挑了一挑,嘴里骂咧咧的说道“谁家盖头落这儿了?晚上男人还不得逮着你一顿收拾,真是活久见。” 这厮一路上嘴里就没个干净的,一会儿骂那煞星脑子有毛病,一会儿骂那已经过世的许家老爷不是个东西,总之镇上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他给骂了个遍,尤其是那个待他如猪狗的客栈老板,要不是这狗娃有要事在身,听语气恨不能回去先给人家子孙根给揪下来。 走着走着,这厮越发觉得不对劲。等他路过山神庙,看到一红衣女子正躺在那儿,这下狗娃可懵圈了。 “嘿?这今个儿是新鲜,大白天的见鬼了还?”他曾为河神,自然不惧这鬼魅邪祟,只上前,拿脚要踢一踢那不知死活的女子,随即眼睛一亮。 “文兄!”女子身上白光一闪,原是冒出来一个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其头戴文士纶巾,身上蓝衣素袍,甚是有君子气度。也是这一冒头,让那自称河神的狗娃一惊,接着喜不自胜的叫了出来。 作为前不久许家刚意外横死没多久的许文,如今身似孤魂野鬼,而见故人却不见颓唐反而笑着朝面前邋遢乞丐一作揖,他礼貌道“数年不见,唐兄如今倒是神采依旧。”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那河神脸上表情皱成个八字,他上下打量起好友,又看向旁边躺着的女子,有些恍然,道“这便是之前闹得你寻死觅活的江家丫头?” “咳咳”许文被老友这么一掀底子,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了。只是他这一偏头,看见乞丐身上背着的那个昏死过去的男人,他皱眉问道“这是?” 那河神才想起自己来干什么事的,他将对方放下,自己在神庙旁找了个旧石凳坐下,也没之前那么急迫了,而是慢慢解释道“自那日你选择与那煞星同归于尽后,我便将你神魂收敛放至于一位溺死的儿童体内,也便是你生前这具身体的身份,许文。” 白衣儒士闻言点了点头,他有些唏嘘也似感慨道“这些年里,我一直感觉到脑中有两段完全不同的记忆在干扰着我,直到逝世前也未能完全记起。” 说着他又看向身后的古老神庙,虚幻的手掌在斑驳大门上轻轻拂过,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恍惚。“在我神魂离体,不自觉的飘到这里,这才记起前世。” 河神脸上只是苦涩,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遗憾的是,就算你死了也没能彻底阻止那煞星,兄弟我自愿放弃神位,将几世修为所化的神像按洛川镇法将这厮压下。本想着在沉睡之前,找个信得过的人帮忙积攒点灵力,谁成想,你家那老头子也太不是个东西了,诓了老子一条矿脉不说,竟然只摆了半年的供台,真是越想越让人来气。” 早年,流民众多,各地都不愿意接手这么大的一块负担所以纷纷放开出界的道路,一时间从北地逃来的队伍在经历整整两年多的迁移后能跑到天南海北各个地方去。 加之各地实际上的管制力度完全不够,这才让不少邪祟也有了钻漏子的空档。而修行界里恰好发生了一档子的大新闻,那便是妖星降世。 这下好了,一时间各类邪魔外道和难民们混在一起,面对着乱成一锅粥的情况下,正派修士只能联合地方山神河神形成一层简单的过滤网,以此筛掉那些伪造的妖星信息。 双河镇所在的位置是进出关内的一个重要枢纽,这里也特意配备了一位山神一位河神这样的豪华配置。 从老友的话里,许文回忆起来更多的事情,他看向地上生死不知的魏少爷,皱着眉头,问道“那煞星没死,附于他身上了?” 河神摇了摇头,他嘴角扯了扯,但表情很是肉疼道“又不是真妖星,两座神龛还能压不住它?话说那丢失的一小块神魂你找到了吗?没了它你下辈子转世可不好转。” 许文笑着指了指身后那躺在地上的红衣女子。 河神侧着脑袋撇了对方一眼,语气里有些讥讽,更似无奈,他叹道“那你岂不是得等她老死?这多麻烦,不如这样,反正我老子也早不是什么狗屁河神了,我卖你个人情,现在就给她弄死让你早点超度,下辈子选个富贵人家给我摆个二三十年的供桌就行。” 对于这位嘴上没个把门的家伙,许文很淡然的回了一个字“滚”。 两人打趣着,突然双双有所触动,纷纷回头,见远处山道有三人举步走来。 为首的是位年岁不大,皮肤黝黑的高个道士,而在他身后,两位青春靓丽的佳人紧紧相随,一位粉衣红缎,身姿窈窕,眉眼英气仿若仙山侠客。一位白发青衣,头系麻绳玉钗,红唇粉面貌比佳人。 河神当即倒吸了口凉气,身边许文见老友这模样,挑了下眉头,询问道“你认识?” “不认识,但之前没恢复神智时在人家面前干过一些蠢事…总之就是非常的不好。”河神一想起来就头皮发麻,此刻恨不能找个地洞赶紧钻进去。 离着尚远,福生抬眼瞧见那山间古树旁的破败庙宇,而站在那里的三人一鬼也尽数收于眼底。 顾湘君眼睛也转向这边,她乃天人转世,眼能见不可见之物,耳能听不可闻之物。其五感承自天人,是为地上神仙。 而吴红英一介凡人则需要借助外物帮助,好在福生道术高明,找了个最简单有效的,一张明见符贴在其后心,作为临时开启的天眼使用,既没有副作用,也可及时摘取及用。 那边二人相视一眼,那许文模样的山鬼刚欲说话,便感觉面前水波流转,周围一切如梦似幻。许多年不曾与人争斗,如今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是被人强拉如梦。 而就在他意识清醒时,突的感觉到周身灵气流转滞涩,而下一秒,那身着行衣道士服的男人已经站在他面前,手持三尺剑,其剑碧幽幽的好似天然纯铁。 那道士冷眼扫过他,沉声问道“阁下是冥司阴差?” 在福生眼中,面前两站两躺的四个人里,除了那莫名其妙的店伙计外,便属这浑身上下阴郁灵气十足的家伙最为危险。 此地尚在山南道界内,不排除对方可能是一位高级阴差甚至阴兵统领之类的,如果是,那么福生只能出手将其灭杀。 除了被他拉进来的许文外,那河神也进来了。 周遭一切困置于方寸小天地内,“你是道家真人?” 那乞丐模样的少年面露惊讶,福生只侧过脑袋看了他一眼,道“我原本以为你不过是个平常百姓,没想到是我小觑了。你与此人是何关系?” 那边许文却是连忙摆手,他神色激动,但语气却压住并不显得急躁,他说“在下乃是此地山神,名文枕,这位是我朋友,也是前面淮水河神,名唐钧。” “山神?河神?”福生也不是傻子,他直言道“有何凭证?” 那河神自知是打不过眼前道士,但这家伙脾气似乎一如既往的差,见福生只是多问了这么一句,他嘴上可不饶人了,骂骂咧咧道“小辈,莫说老爷们倚老卖老,当年可是为了这十里八乡的安生这才选择自断仙路,如今我身上只有这碎成四截的神像,你爱看看不看拉倒,别耽误我们办正事。” 那孤鬼拉着自家好友,让他少说点。看得出来,要论脾气和秉性还是这位看上去更容易交流些。 “真人莫要见怪,还未问法号上下?” “紫府道宗,张福生。”并未急着将剑收起,福生走至二人身侧,这个距离双方出手都会有一个提前的反应时间,而如今福生灵窍已开,眉眼斑白,额头上的那朵璀璨金莲最下端的两片莲花叶子竟然同时染上一点点的紫气。 许文见对方并非不讲理的,也稍稍放下心来,“你且看这”。 他往身后轻轻一指,那隔着一层水波屏障的山间古庙似乎有什么悄然在回应着他。 福生那双被白光浸染的眼眸抬起,无瞳的双眼看向那山庙,大概是感应到了什么,方点点头说“暂且先当你是。” 一旁的河神蹲在地上,他身子骨如今已换成肉身,本来便不强壮,如今蹲在地上活脱脱的像只人形的野狗。 这位开口说道“老爷我们本来是奉命看护此处防止邪祟入关,不曾想遇着个邪魔煞星,在无人援助的情况下,捐了自己个的神位这才镇杀了这厮。小辈,我看你道心纯粹,也有些本事,不如跟老爷们一起多攒些功德,他日飞升上了天界也当多些前程,如何啊?” “唐兄。”许文对这老兄弟那副全然不客气的态度最为头疼,自己个相处还好,在外人面前还这样,真不怕惹来什么不该惹的麻烦。 福生点点头道“理应如此,只是…”他望向二人,还是一副戒备的神情,他道“我还是无法完全信服二位。” “你小子,嘿!”那河神脾气上来了,但连忙又被身边的老友拉住。 许文模样的孤鬼道“不如这样,我兄弟二人今日也是要与那邪祟彻底做个了断,如果道友方便,可在旁围观,但有任何疑虑也自可决定去留。” 一旁的河神满脸不忿,可如今大功将成,他也不愿在此节外生枝,只能撇过头去,自顾自的生着闷气。 福生听罢点点头。他一挥手,周围结界破碎,而于顾湘君与吴红英眼中,福生的似乎只在原地站着发了会儿呆。 “道长,你刚刚…”吴红英斟酌着,她眼神戒备向那边,似乎又后悔自己不该打扰到道长的。 神魂归体的福生轻轻吐了口气,他摇头示意道“无妨”。率先迈步走向神庙那边,嘴里解释道“暂时没有危险,你二人跟在我身后。” 顾湘君点了点头,她手掌一直握在腰间宝剑上,就等某一刻要动手时拔出匣中青峰。 “即要做决断,抓这二人又是为何?”福生的神念从地上那两个躺着的身影上滑过,所幸都还有生气。 许文轻轻颔首,向着二位姑娘作揖。而一边河神则缩着脑袋,不去看那两位女子,当然那二位其实一早就注意到这家伙是客栈里偷看她们的那个小伙计。 吴红英一脸的这货没安好心,而顾湘君则是疑惑不解。当然,在她看来,这小伙计如今判若两人,其身上竟然隐约有股蔚蓝水气,近似于妖,可却没妖怪的血腥煞气。 也亏的是福生态度好,不然只怕顾湘君便是第一个上去动手的。 福生走在二人前面,他随意的从怀里掏出两张黄符,当着二位来历不明的地仙的面将黄符丢到旁边两位同伴身上。符为天宝符,是以妖邪不侵,安魂保命之功效。 河神答曰“地上那魏家少爷,身上被煞星一点分魂影响,如今痴傻非是偶然,若不想办法根治,日后指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来。身后那娘们是我兄弟的媳妇,你们…嘿,你踢我干嘛?我说错啦?” 猛不丁的被许文踹了一脚,河神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许文白了这货一眼,他对着福生他们解释道“这位姑娘与在下生前有过一些交集,如今心生恶臆,此番诸位还请送还姑娘回家,在下先行拜谢。” 顾湘君听他说的真切,又眼看向身旁福生,见他没反对,于是自己和吴红英便走了过去将那女子抱来。吴红英探了探对方脉搏,眉头皱起,道“高烧。” 福生没再理会这边的动静,有吴红英这位百谷院的神医在,只要不是还剩一口气,那都有机会救回来。 他往前挪了几步,眼神从地上那人以及周围的环境依次扫过,语气不快不慢道“你们什么时候动手。” 许文道“今日午时之前。” 福生点头道,“好” 说着,他手指轻叩,直面八方灵气突的汇集而来。自古山鬼便以林间精气为食。许文面对这滚滚洪流,反而有些错愕。 福生也不言语,自顾自退至雾气之中。 蹲在地上的河神啧了啧嘴,他说“倒是个懂规矩的。” 一边,许文则摇了摇头,他袖手在后,望了眼山下双河镇的方向,悠悠道“自我辈修道以来,便不曾计较得失,如今山下人安稳,咱这上山之人又何如?” “狗都不如”河神笑骂了句。 许文暗自叹息一声,不过是挥手,万千云气收纳腹中。 陷阵者也 一步退至山门外,藏匿于群峰之间。 福生带着顾湘君几人来到一处空出来的观景平台前,这才松下一颗紧绷的神经。 一路上,顾湘君都拽着福生的臂膀,这位宿慧开通后,自称仙子的家伙,似是想到了什么,她问“你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邪祟为何物吗?” 福生轻轻摇头。顾湘君有些奇怪,“那你就这么轻易地走了?咱不是来帮忙的吗?” 对于顾湘君的疑惑,福生的解释是“此二人非正常人修,应该是山精鬼魅封正后成的。此地位于山南道界内,虽说是两州边界但没理由这里出了这么大乱子没人管。我猜想,应该是还有隐情在里面。” 顾湘君听着福生一本正经的在那分析,突然,她嘴角上勾,一脸古怪的盯着福生。 后者被她这么瞧着也感觉到不自在,于是问道“怎么了?” 顾湘君直言“道长,平日里你看着特别忠厚老实,没想到脑子里竟然这么多小心思呢!” 福生一时间竟找不到回答的话语,顾湘君抛了个媚眼,嘿嘿笑道“那咱们现在就是守株待兔就完了呗。” 心思被顾湘君给搅的有些杂乱,福生赶忙平复心境,他干咳了几声,说道“嗯,静观其变。” “道长”吴红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这边两个交头接耳的脑袋一齐转了回去。 靠在吴红英身上的红衣女子已经悠悠然醒转过来,只是一场大梦,脑子尚未清醒,身子摇摇晃晃,嘴里念着些咿呀怪语。 吴红英搀扶着女子,一边问道“现在拿她怎么办?” 福生犹豫着,还没想好。顾湘君先道“不如先在这儿看着,有我在出不了什么纰漏。” 她话说完,看向低头思索着的福生,露出一副交给我的表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顾湘君应该能独自面对大部分危险,在拥有宿慧且获得了一份真人馈赠的前提下,已经鲜少有能对她造成威胁的存在了。 “你且多个心眼,有任何风吹草低第一时间通知我。” 见福生同意,顾湘君立马眉飞色舞,她把腰间宝剑反握着在空中转了个圈,姿势潇洒道“我可不是只会舞剑的花架子,在江湖上有谁不知道我岑云剑阁的名号?” 似乎是两段记忆混杂在了一起,顾湘君说着说着,突然沉默了。在一旁的吴红英立马察觉到不对,但一时也没法子把那昏昏沉沉的红衣女子撇开,只能靠近些,关心道“怎么了?你还好吗?” “岑云剑阁?”福生似乎是听过这个名字,但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 远处,双河镇内多处房屋出现了明显的坍塌,这陡然发生的变化让不少人以为是地震了。 此处靠近蜀地,自古以来大大小小关于这地象之说多有解释,有人认为是地下巨兽搅动的不安生,有人却认为是山神震怒,众说纷纭。 位于山野中一处小平台上的福生等人在另一重纬度上能感受到极为强烈的冲击。 神识半开下,在福生眼中,位于不远处的双河镇地底,有一物在竭力摆脱镇压在其身上的厚实泥土。 层层黑气从街底下涌出,房屋之中,人群慌忙逃窜,却似无头苍蝇般,乱作一团。 在山上看的真切,福生眉头皱起,他知道这是那二人所说要彻底击溃的煞星残留,但如今见着,只觉得那两人极为不靠谱,连事前的准备都不充分,竟然任由邪祟毁去屋舍霍乱百姓。 “你们莫要离开此阵!”福生飞空之前留下黄符五张,那屋道闪着金光的符纸落在地上,顿时结成一个五角法阵。 顾湘君刚要说交给我时,对方已经跃空而起,身影似仙人,乘剑而去。 吴红英一介凡人哪见过这本事,当即惊诧出声,她高呼“神…神仙啊!” 一旁被完全忽视了的顾湘君只能不忿的气鼓鼓道“招呼都不打,没礼貌。” 高空之上。 踩在碧幽古剑上的福生,目光凝视着下方。在他看来,既然那二人积攒十年为的就是彻底击溃那煞星残余,所以,必然会准备相应的布置。当中,最先考虑的是如何引对方出来。 顺着这一思路,福生想到之前山道上见到的另一个人,也是昨晚被他顺手救下的那个富家公子。 … 山中神庙内,已是魂体的许文看着好友开始了仪式,他目光落在祭坛上的魏家少爷腰间系的一块玉石上,轻声说“我是没料到,你为了贿赂许老爷,竟然直接卖了我最珍爱的天然矿藏。” 河神闻言手上动作不停,他无所谓的咧了咧嘴,笑着反问了句“你请人帮忙不给报酬啊?” 许文不做回答,他目光移向屋外。 低头忙活着的河神继续开口问道“你是怎么会死在山上的?照理来说,就算你丢了神令,转世为人,这山中精怪又有谁是不识得你的?” 面对好友的疑惑,许文只是轻笑了笑,他洒然道“你我兄弟二人被这煞星困在此处已久,现如今外面世界可大有不同。人族不再占据统治地位,而这山南道如今改了姓,当家做主的乃是冥司众神。” 河神闻言停下了手中动作,他迟疑着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而这时,屋外已然刮起了一股阴风。 … 顾湘君拿着剑,戒备着周围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 而蹲在她身边的吴红英还在照顾着之前刚刚好些的红衣女人,如今,对方已经彻底清醒,只张了张嘴问道“这里是哪?你们又是何人?” 听着好友和对方解释,顾湘君百无聊赖的刚想插嘴,突然心生所感,眉头一凝,拔剑指向背后方向,她厉声喝道“谁?” 随着她转身,树林中阴风大作,不时从那黑漆漆的烟尘里钻出来数十位头戴尖帽手拿刀剑的阴兵。 那些目光幽幽的阴差显然不似寻常鬼物,个个面露不善,其脸上都被人挖去鼻子,只挂着个空落落的血洞,眼睛似狼直盯着法阵内的三个女人。 吴红英和身边红衣女人显然都被吓到,一个叫的比一个凄惨。 顾湘君额头太阳穴鼓起,耳边被同伴吵得头大,但眼下还有福生道长留下的法阵,抵御一时应当无妨,只不过,她还在考虑要不要出阵迎敌。 而那边,阴差却没像她这样犹豫不决,而是相互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怪笑,迅速散开包裹着法阵的外围。 望着那些三三两两聚集在法阵不同处的阴差们,顾湘君手中握着的剑被她蹭一下拔出,上头锈迹尚在,但隐约能看见寒芒闪烁。 “怕就闭上眼睛,有我在。”顾湘君对着好友安慰了一句,身子在那群阴差展开攻势之前,率先一步跨出阵法。 稀薄的金光似流水般,随着顾湘君的跨出,表面起了一层涟漪。 三两位阴差见里面持剑的女人跨出,手中刀叉便挥舞着砸了过去。那上面有阴风加持,表面光滑但质地极硬,纵有铁骨铜头也能给你一下砸个凹陷。 顾湘君提着的那柄平平无奇的破剑破空刺去,上面流云浮现,剑身飘摇,似有大风拂过。 让人失望的是剑棒交击之势并没有出现。顾湘君的身影如同人群中的一条梭鱼,穿行于各类攻击中,但尚未与人有过实质接触。 其中几位阴差显然很有经验,第一时间手结印记,竟然配合着使用出道门术法。 光幕砸下,如八根金锁封住顾湘君去留的位置,而在金光显现的瞬间,赤火惊雷纷纷落下。 一出手便是杀招,这帮阴差绝非等闲之辈。 危急关头,顾湘君面上不见慌乱,而是将手中剑在身前饶了个圈,她周身金紫气息随着宝剑一舞,画了个圆弧,而从中另一个紫色的顾湘君人影从中钻出。 这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无论是金锁还是赤雷都纷纷调转方向劈向那紫色人影。 这一幕,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饶是谁都无法相信,可关键就在于,它是真实发生了的。 顾湘君身上气息似乎弱了一分,她眉眼中不见之前的盛气,冰冷的似乎像是一个机器。 “二十九”她轻轻念出这个数字。 所有阴差将目光投向这边,之前的攻击落空之后,其他人补上空缺。仅从配合而言,这帮家伙的心理素质还是战斗技巧都无可挑剔。如果是福生在,大概能认出这是哪一位阴帅的亲军。 “玉露金辗,何以凭栏倚素秋?”顾湘君面对三人围攻,脚尖一点,身子擦着刀剑向后急掠,而被逼至树下,脚向上踩,身子直直踏着竖直木干向上走去。 飞矢掠空射来,有头系红带,眼窝冒着红火的阴差,手握一短筒,其中装有的飞针乃是淬了奇毒,沾之即死。 顾湘君踏步的身影赫然便在那飞针行径路上,不等她再施展之前术法,几条阴险大鬼已然埋伏在此。阴差中自然不乏那些善于驱鬼的人物。 必死难局。 顾湘君退无可退,她眸子里分明闪了两闪,瞬时自己已然消失于原地,而这并非是道家刹那间的神通。 一众阴差茫然的四下搜索,位于最角落里,顾湘君的身影出现在一位几乎全然没有防备的阴差身后,她手中宝剑刺过对方脖颈随手将那颗扭曲头颅一把扯下。 浑身上下精气外溢的顾湘君脸上有种怪异的潮红,她目光亢奋,灵台处压抑着的封印已经滋滋滋的有些控制不住,丝丝缕缕的紫气冒出,变做雨水侵染地面。 她面前的阴差已经神魂分离,一瞬间变做虚白的火焰刺啦燃烧着,想必不多时便会彻底燃尽,再无妄入那轮回。 随手丢掉那截张大了嘴巴显得有些呆愣的头颅,面对阴差们更为猛烈的反扑,顾湘君轻轻吐出另一句话。她说“二十七”。 … 跟着地上那黑气移动的方向,福生很快便锁定了对方要去的地方,正是之前福生遇到那二人的神庙所在。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富家子弟是引子,而他要么是那煞星的适格之人,要么就是携带了某样足以让其不惜放弃逃生渴望也要获得的东西。 具体是哪种情况福生就不知晓了,但可以预见的是,那煞星此时已然失去绝大多数力量,不说其他,便是让现在的福生去应对,也有较大几率可以控制在半柱香内解决。 不过,他还是不急着动手,原因也很简单,到底那两个家伙想干什么,他要亲眼看到。 随着他起飞,不到一会儿,便感觉有人靠近。 就在那煞星即将进入山野之前,福生猛然止住身形,随着他身影如水波般消失在半空,很快,躲藏在一株枯木身后,那团藏匿于树荫下的漆黑幽影猛地往远处就要逃遁。 而身形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地的福生在显现的一瞬间,天空上的那柄飞剑精准的命中那幽影顿去方向。 只听一声惨嚎,那古剑没入土中,周围泥石翻飞,一张张凄厉鬼手从那土石下往外冒,而那些或惨白或邪异的鬼手都在古剑的森寒剑气下被硬生生给压了回去。 瞬息便至的福生胳膊一甩,手指方向雷霆轰动,那些闪电打在地上铺开的鬼物身上,当即火花浓烟四起,劈的对方身上焦糊一片空气中弥漫着难掩的恶臭气味。 皱着眉头的福生一只手捂着口鼻,一手将那古剑拔起,那幽影在认识到差距后很自觉的没跑,老老实实的缩在原地,一个劲的求饶道“仙长饶命,仙长饶命。” 福生没打弯弯绕绕直言问道“我没时间听你鬼扯,如果接下来你说的有一句是我不想听的,那么也不用再说了。” 那鬼物本想再拖延一下时间,听到福生如此态度,当即也绝了胡编乱造的心思,只老老实实道“仙长,小的是鬼王大帅手下的伥鬼令,小的们奉命前来是为收编此地山神,方才只是远远见着仙长,万没有歹意,还望仙长饶…”它话音未落,福生手腕一抖,赤红火焰腾的升起,那鬼物惨叫一声顿时化作飞灰四散而去。 “虚肚鬼王?”福生喃喃道。 阴间十帅中,这位虚肚鬼王的名声并不好,且不说他长相丑恶,便是对自己人也下的狠手,其下属觐见,必要献其肉。而他本人也是贪得无厌,暴虐残忍。好银钱,有丰贿者,可免于刑的荒唐成例。而,也真是其位高权重,是十阴帅中唯一拥有统御兵权之职能的,故而又被称作鬼王大帅。 “想不到,这邓州界,竟然是这位鬼王大帅坐镇。”福生喃喃道,但其实原因也很好猜,无非是朝廷军叩境,而直面朝廷的阴帅人选,自然是这位手握冥司兵权的虚肚鬼王最为合适。 只是不知道,这位阴帅又没有找到合适的降临人选,又或者,已经有数位隶属于他的辅官已经落座邓州了。 回望了眼顾湘君所在方向,如今他已知晓对方目的,现在是去往神庙降伏已经和地府勾结上的前任山神还是回去看一眼顾湘君她们,福生其实已经有了决断。 … 法阵内的吴红英抱着同样瑟瑟发抖的红衣女子,她一个劲的安慰着后者嘴里念叨“没事的没事的”也是在心中给自己鼓气。 饶是见识过了魔教手段,如今再面对鬼神之事也该是有了一定防备,可真遇上了还是未免感觉到害怕。 外面,顾湘君从踏出后便一直处于种种险境,可危急关头总能依靠各种神奇的方法化解。但即便如此,吴红英也依然感觉到不安。她一门心思的祈祷,福生道长赶紧回来,一边在默默为顾湘君加油打气。 而在外面奋力迎敌的顾湘君浑身上下冒着热气。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都在冒着紫光,无穷无尽的精元从她体内流失,而与之相对的则是一股渐渐变强的无力感。 “十”顾湘君摇晃着,差点没法站立。 死在她剑下的阴差已经有三个了,可惜在这短短的二十秒内,对方已经逐渐摸清她的招式,而随着越来越谨慎小心,她的这种鬼奇路数也慢慢开始失效。更为主要的是,她可能坚持不到福生赶来了。 一连死了三位同伴,那些阴差除了更为小心之外,也感受到了对方开始有种式微的感觉。在尚不清楚对方是装的还是真有其事的前提,没有谁乐意成为下一个葬送对象。 这帮阴差中的精英虽然并不畏死但也不喜欢送死。他们知道,围猎的关键就在狩猎成功前的阶段,这也是多数猎物会在将死前毫不犹豫选择最后疯狂一次。 呼! 顾湘君调整着自己的气机,在她体内,燃烧的真元已经所剩无几了。无法寄希望于全部击破,只能拼着最后一口气,尽可能的斩杀更多的敌人。 只是,一想到自己这刚出来没多久,才离开了保护就当场暴毙,委实是有些不太好听。她紫霞仙子何至于这么憋屈过,哪怕是当年在那拽的二五八万的死猴子面前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晦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家伙,顾湘君暗骂一声,本来这下该数到“九”了,但既然没人主动开启新一轮攻势,自然,顾湘君也不会选择贸然进攻。 她调整着体内气息,艰难从泄露的那些中抽调出一部分附在剑上。那柄籍籍无名的宝剑上赫然被抹上了一层深红色的血光,其剑身猛地将那血液吸收,顿时爆发出耀眼光芒来。 又是轻轻吐出一口气,顾湘君悠悠道“子衿啊子衿,如今你虽然没了剑魄,但,我以精血喂养你,只求你能尽展风姿,不再藏于暗室。” 随着她说完,那浑身冒着紫光的宝剑像是听懂了般,剑身猛地飞出,脱离了顾湘君手后,宝剑于空中画出一道不规则的弧光,向着不远处那些早已准备好,只等来袭的阴差们汹涌砸去。 “一”做完这一切的顾湘君,轻轻吐出这一个字后,她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而与之而来的,则是一股轻柔的风将她整个人慢慢托起。 顾湘君觉得,自己累极了,整个人天旋地转般,躺在了一处柔软的羊毛堆里。耳畔是悠悠清泉和山上清风。只觉得,那一瞬间,鼻子有些痒痒的,她轻轻打了个喷嚏,随即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 吴红英抱着她,哭的满脸泪水。顾湘君一脸茫然,她看了看自己手上包扎的好好,一看这系绳手段就知道出自神医吴红英之手。 “我?”顾湘君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原本那里巨疼无比的,现在又重归平静。那张封印又完好无损了,而里面被抽干的精元不知何时又被补全。 顾湘君下意识的抬头,四下看去,见到一席青衣道袍盘腿坐在她身后。 福生脸色很差,似是熬了许久的夜,体内亏损严重,即便不刻意动用那天人五感都能看得出,这位道长目前的窘境。 见好友瘪着嘴巴,面露委屈,吴红英宽慰道“刚刚,道长嘱咐了,说他无碍让你不要挂怀。” 本来只是情绪有些失落,听到这话,顾湘君眼角一红,她下意识的骂了句“憨货”抹了抹眼角,起身径直走向那面色极差的道长身旁。 吴红英在身后问道“湘君?” 深呼吸了口气,顾湘君面对这福生也盘腿坐下,她伸手在唇间一咬,顿时脆嫩玉手上,滴滴鲜血流出。顾湘君将那流血的手指放在福生微闭的嘴唇上。 似乎是感受到面前的异动,福生眉头皱了皱,但他没有动作,而在顾湘君咬破手指这一刻时,福生恰好睁开了眼睛。他看见顾湘君吸动着嘴唇,当然,也注意到她嘴唇上尚未干涸的血渍和伸向自己的那根手指。 “这?”福生刚要偏头,却听顾湘君诚恳道“也请让我为道长做些事情。” 福生喉结微动。境界上他虽已成圣,但终究还是肉体凡胎,寻常美食能做到无动于衷,但对于一滴拥有天人精元的血液,福生本能的会有渴望。 “得…得罪了!”福生嘴唇颤动,他内心在纠结和犹豫,但面前佳人眼波流转,手指上的丝丝缕缕清香袭来,一瞬间又把他推到了一个两难的节点。 似乎是为了帮福生下定决心,顾湘君轻轻点头,随即将手指抵在福生嘴唇中间,只这么一下,好似触碰到了伤口。 顾湘君轻轻咬了下嘴唇,福生心脏猛地抽搐,他克制不住的伸出了舌头,努动着嘴皮,将那滴血液以及那根手指轻轻包裹在了口中。 天人精元之所以珍贵,其本身便是一抹珍绝的药材,更有甚者,能做到给人起死回生之功效。 闭上眼,在将那滴鲜血彻底吞入腹中之前,顾湘君适时抽回了自己的手。她抽出一截系带,将手指裹住,看向福生的眼中满是关切。 很多时候,对于这位太元圣母座下仙子的身份,福生都是报以疑虑的。 一方面,查无可查。福生总不至于为此上天去求证吧,而且对方身上与天师府渊源密切,最后肯定是要交付给对方处理的,自己顶多就当帮别人暂时照看一下。 而那个梦中,有关自己和顾湘君的,早也不被他放在心上。纵使前世缘,自当前世了,他并不纠结这些因缘纠葛。 修道本就是出世法,何苦再寻入世人。 想法通透,福生再无疑虑。他竭力吃下那颗血液,尽可能的最大化利用这滴血恢复自身力量。如他所料不差,那位在处理完山神和煞星之事后,应当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随着他思绪纷呈间,周遭阴风骤起,无数厉鬼哭嚎声中,一位玄色衣衫的中年男人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位脸色阴郁的男人,目光从在场人身上皆扫视了一圈,随即放在了盘膝坐于地上的福生身上,他轻轻颔首。 顾湘君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一股无形巨力裹挟着丢掷一旁。 福生强压着冲动,他缓缓睁开双眼,眸子里的浓白开始汇聚。 那人却轻轻咳嗦了一声,他摆了摆手,嗓音沉哑似乎喉咙并不怎么舒服,他以一种平易近人的语气说道“你还有半柱香调息的时间,我们可以先在这段时间里简单聊聊,也许,半柱香后我们并不需要进行无谓的争斗,如何?” 他说完,露出一个微笑。 也正是这一笑,坐在一旁的吴红英才发现,这个人喉咙上有一个血淋淋的空洞,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他那里挖开,硬生生取走了一截。 绝尘绝念 突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男人浑身上下阴气森森。 紧随其后的则是一身文士服装打扮的许文,只不过,如今这位山神精神抖擞,不似之前山鬼模样,反而浑身上下寒气逼人,甚至不比之前那帮子割去鼻子的阴差们差。 福生脸上神情降到冰点,聪慧如他大概也猜到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那位河神不在,而煞星残魂恐怕已经化为养料,在这位阴帅帮助下,彻底变成山神的一部分。 事已至此,福生只是闭目,他默默调息着体内干涸的精气,浑身上下逐渐开始充盈起新的力量来。 那边,神秘男人摆了摆手,周遭一切无关人员顿时被一道漆黑锁链捆住,所有人被束缚于地上,五感剥夺,一时间如同陷入噩梦中,无法挣脱。 除了那位始终低着脑袋的山神,如今敢正视他的只有坐在地上的福生,只是后者仍不打算过早与之发生冲突。这位比先前在喜夜王手下做事的蛇纪要强太多了,可以确认的是,和他一样,都是货真价实的真人境。 屏蔽完一切有可能让他不顺心的事物,这位心情才好些,他自顾自的介绍道“可能你有听过我的名字,当然没听过也不要紧。我叫叶藏,民间一些人喜欢喊我另一个名号,藏鬼,我是大帅底下第五位从臣。如今冥司已经公开跳出天庭的管制,现在各处急缺像你这样的人才。我非常诚恳的邀请你和你的朋友们,投身大帅手下,你将拥有一份不错的回报。” 这位的介绍很显然比蛇纪要诱人一些,只不过,福生的回答还是和先前一样,他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不见一丝波澜,他直言说“我拒绝。” 藏鬼面色有些古怪,当然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并没有过多的惊讶或是恼羞成怒的暴躁。在得到明确回绝之后,藏鬼仍是不放弃,他说“为什么回答的这么干脆?你难道就不想想拒绝之后会有的后果吗?诚然,我尚在人世的时候也对一些礼教规矩深信不疑,但很多年过去了,看到的东西太多太多,深知这世间的一切道理其实总结起来就两个字——权利。” 福生没有在意藏鬼的执着,相反,他倒是对这位苦口婆心的家伙还蛮有好感的。 在一旁踱步的藏鬼一边挥舞着双手,他情绪激昂道“世间的一切不公正就在于获取权利的方式闭塞且单一,如果我们能建立起一套拥有不断自我改善的机制,一方面权利会不断被移交给适合的人手里,一方面,这个世界上许多苦难本身就可以得到一种解决方式,而唯一的苦难则是未用有者本身不够努力造成的。” 这,越往下听,越觉得这位虚肚鬼王的手下怕不是个邪教头目,福生听的脑瓜子疼,随即,便主动打断道“那个,我恢复的差不多了,咱们要打就直接开始吧。” 藏鬼说到兴起,一时间还没想掐架的念头,他转念道“你真不再考虑考虑,我这个人最看重的就是人才了,你知道,这个世界最稀缺的就是…” 福生听的一直搁那牙齿缝里倒吸着凉气,他没好气道“你再不打我可就走了。” 见福生确实没加入的意思,藏鬼也不再规劝,而是双手往后一背。这并非是他打算放任福生自由离去,恰恰相反,随着他背身的这个动作,方圆十丈内,一切都陷入到了一种极为暗淡的空间内。 这和之前碰上蛇纪时很像。不过蛇纪这位辅官终究还是限于实力层次上的差距,虽然能做到短时间内封锁一定区域,但全然没有眼前这位轻松自如。 福生在进入这片神秘空间的一瞬间,萦绕于周身上的奇异光点一颗颗亮起,就像佩戴于身上的璀璨星辰。 接着,他浑身上下的浓白雾气与周围空间交织在了一起,似乎是想占据一席之地。 黑暗中,藏鬼的攻击毫无波澜,甚至福生都无法提前预知对方的动向。而当那击攻击挥来时,福生只能借助刹那遁逃到时间外。 森白骨的攻击虽然可以预判对方的方向,可一次只能攻击一处,且不确保对方有没有其他方面的特异。 果然,真人境之后都不简单。 无论是那个疑似真人之上,达到传说中的天人境界的喜夜王,还是面前的这位虚肚鬼王座下五席的藏鬼,本身都拥有着至少两种异常能力。 当然,福生自己也有所谓不讲道理的特殊,那便是道心得悟之后领悟出来的刹那间以及与之相似的森白骨。 前者是道,后者为术,本质上有着不小的差别。 时间咔嚓咔嚓中缓慢转动。 在刹那间中,时间也并非是完全停止不动的,正如他所预见的那样,时间依旧在以一种近乎停滞的速度缓慢前行着。而福生目前能做到,在施展的刹那间内停止五息左右的时间。 要知道,这五息内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思考,反应,以及做出一些应对。 高手之间,胜负就在毫厘。 时间正常流动。 毫无意外,那一击落了空,面前之前如同凭空消失了般,藏鬼一瞬间现出的身形也很快的将要消失,正如他名字中带的那个藏字一样。 然而,森白骨的剑意已经锁定了他。 福生赶在对方身影消失前,便已经催动手中古剑,几乎是瞬发顺至。剑气撕破衣衫,那漆黑服饰下是一具近乎腐朽的身躯。其上蛆虫,骸骨没了衣物遮掩尽皆暴露在了福生眼前。 而后者依旧全然不知般,只是继续做那掩藏身形的打算,而很多时候,森白骨的攻击就是如此,快到敌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已经结束了。 如果这是面对一位活生生的人,福生自然已经认为,比斗毫无悬念的获胜了。然而,就算剑刃切断对方的身躯,割裂他的皮肤,砍断他的骨头,福生也不敢断言他就一定会死,甚至就连他是否真受到了伤害都无从知晓,这便是面对一位不清楚底细的冥司底下真人境高手的窘迫。 似乎是在福生收势时才反应了过来。 藏鬼低下头来,看着身上的那截断口,那里伤口平整,就像有人拿了片极快极锋利的刀,切割一团柔软面条似的。 “时间吗?”藏鬼眼神中若有所思,随即在福生眼中,对方轻轻颔首,接着自己身子不自觉的感觉到一种别扭和不协调感。 一瞬间,自己的左右眼看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而就在他困扰着世界怎么突然一下子变得奇怪时,本想抬起持剑的右手,却意外控制着左脚向后那么一剁。 福生心中直呼不好,紧接着,自己眼睛看见一个拳头砸来,身子却没有扭动,反而手脚错位般在原地开始混乱的扭动。 那一刻,福生感觉自己的手脚器官都像是不属于自己,它们纷纷有了自己的想法,在抢夺者身体的支配权。 这种恐惧远超过在这个漆黑世界里,面对一位不知深浅的怪物还要来的恐怖。 “冷静冷静”福生靠着身上保命道法,硬吃下一击后愣是屁事没有。 这也是道士斗法中最为无赖的一点,只要我法术还能用,你就休想我跪下来认怂。 那位于是便撒欢了似的开始玩起了缩成一团的福生,各种阴辣狠毒不要脸的招式都能使出来。 “我能找到规律!”福生自我鼓舞着,可当他刚摸清一种控制身体的规则时,紧接着,那些奇怪的念头又开始变幻了起来。最开始,福生只要想着动左脚,右手就能挥出,到现在的他得费力动一动耳朵,自己的左脚才能下意识的往前挪那么一步。 福生被打的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然而对方甚至都没下过死手。 完完全全被碾压,甚至找不到一点还手的可能。 福生被揍得鼻青脸肿之际,他没由来的想到有一种附身的法子似乎可以绕开意念以灵魂的方式去操控。 只是,在对方这么一位冥司的大人物面前,耍这种小聪明吗? 福生试着皱起眉头,却意外抬起双手,只不过是对着前面空无一人的地方。 他努力用喉咙的声音,在不借助舌头和嘴唇情况下,那声音极为含糊,但好歹是发出来了。 但听到一声雷鸣,似有万千闪电亮起。 而这一刻,藏鬼的身影游走于电蛇之间,他显得极为游刃有余,身上的衣服,刀伤都好似不存在似的,此方世界便是他的小小道场,一切皆由他说了算。 见对面仍在硬撑,藏鬼也觉得玩腻了,他最后规劝道“道友一身修为实属不易,今日若是不能为我所用,他日再见又得兵戎相见,即是如此,倒不如今日我送道友一个痛快,也当为你我这一见如故,做个添头。” 福生脸上表情比痴傻的孩童还要离谱,他一只眼睛成斗鸡状,一只眼睛向上翻起,嘴巴歪七扭八的合不拢,搞笑的是他耳朵一只折起来一只朝天呼哧呼哧扇着。 只不过,依稀能从这家伙喉咙里听到,他在念着一些咒语,当然,念的什么玩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藏鬼手中多出一把细小的弯刀,或者说那更像是一把勺子。 那件武器造型之怪异,仿佛天生就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作为食物的调羹。 藏鬼移步至福生身后,他一只苍白的手抓住福生脖子,一只手握着那调羹勺,将它凑到福生眼前,藏鬼那张还算不错的脸庞上露出些许微笑,他慢慢解释道“为了表示对你的肯定,我会先品尝一口你的灵魂,当然,这过程会有那么一丝丝痛苦,所以,我会尽量快的结束这一步,并给你一个解脱。” 啪的一声,一只手拧过藏鬼的手,将它硬生生折断。 望着那断勺被撇至一旁,藏鬼眼神里终于是有了一丝变化,他似乎是在惊讶于面前之人如何精确的找到肢体上的那种不协调的规律,并且做到如此精准且迅速。 刚刚的过程里,福生将自己的神魂短暂分离又迅速附身,这期间里,藏鬼因为过于沉浸在自己的解说中,有些忘乎所以,竟然全不在意这位尚在挣扎的对手有其他异常举动。 不过也确实,鲜少有人能逃脱这种程度的控制,就算有,多半也不至于被逼成福生这种地步。 一个翻身,重获身体控制权的福生将脚踩在对方胸口,借着力往后那么一跃,身子灵活的仿佛一只猴子。 藏鬼惊讶中却也看出了什么,他一边将断手缩回身后,再拿出来时上面已经长出一只全新手掌。 “竟然能想到,利用附身自己摆脱我的控制,不得不说,你的想法和你的做法一样大胆且有趣。”藏鬼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在他看来,对手在本身灵力出于弱势的情况下,依然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足以称得上是可敬了。只不过,也仅仅到此为止。 “出于尊重,我想知道你的名字。”藏鬼手臂摊开,他身躯隐没在黑暗中,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意识到战斗仅仅是刚刚开始的福生,随口回了句“紫府道宗,张福生”。 周围安静了有一两息的时间,紧接着,一股令人躁动不安的情绪开始酝酿。随着福生那颗安静跳动的心脏,一起活动的还有一个个漆黑世界里的幽影。 福生只是挑了挑眉毛,他有些无奈,怎么这些家伙总喜欢在正式开始之前招这么一些个浪费气力的小东西出来。就不能痛痛快快,堂堂正正的打上一架吗? 当然,福生这话说的也是不负责,毕竟,很少有人是以武证道,大多数能有御敌手段就算不错了。 现如今,对方体魄肯定是在他之下,要是还敢和他刚正面,岂不是不知道一个死字怎么写。 道理福生都懂,现在他最关心的是如何突破这里的封锁。在没有外界灵力补充的情况下,他很难继续维持住开窍的状态,更不用说频繁使用刹那间这种神技。 当然,苦恼的并不止是福生,外界被莫名困住的顾湘君她们也是如此。 相比于吴红英这种凡人,拥有抵抗之力的顾湘君凭借自己的天人五感,硬生生强行从混沌一片中重新寻回自我。 醒来的第一时间,他便很恶心的看到,那个先前自称山神如今又转投地府的家伙抱着一旁浑然没有知觉的红衣女子,在那碎碎念着一些过往。 当银白的宝剑架在那虚幻飘渺的背脊上时,饶是刚刚受到了惊吓,反应已经有些麻木的江寻还是忍不住过激道“不要!” 顾湘君浑身上下气机猛地爆开,她身子不知何时来到了蹲坐在地上的许文背后,手中宝剑上的青峰明亮,她冷言厉色道“你若是有办法对付那鬼物我便不杀你。” 许文小声安抚着对面女子,对于顾湘君的威胁,可能之前他还会有所忌惮,但如今,吞灭了两道完全不同灵魂的他,修为已经大涨。虽说还无法比肩真人,但对付一个只有六品左右实力的散仙还是绰绰有余。 就在顾湘君的面前,许文背脊上猛地伸出了一只手来,它伸手扣住那柄试图威胁着的宝剑,而就在顾湘君想要挣脱之际,脚下大地凹陷,似在一瞬之间自己踩进松软泥流内。来不及惊呼,许文已夺了剑,转身冷眼俯视着她。 自知实力不济,顾湘君一时气恼的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许文身后,穿红衣的江寻却怔怔看着他,一时间瞳孔微缩,眼神里满是陌生和恐惧。 并未直接击杀顾湘君的他,手掌隔着虚空,对着顾湘君那张好看的脸上轻轻一扫。地上数株野草疯长,却又好似有意识般,自觉的编制成绳将顾湘君的脸部包裹只露出两个鼻孔在外面。 “许文?”江寻害怕极了,看着面前阴气森森的昔日故友,她只觉得和自己印象中那个温柔形象相去甚远。 听到心心念念之人的言语,许文笑着回头应声道“吓着你了吧?别怕,我在呢。” 他脸上温柔恭谦,除了没有半点血色外,几乎和常人无异。 江寻望着他,眉头一点点皱起,她不敢靠前,只是小声规劝道“你莫要害她们,方才我还受人家照拂。如今,我已出来,可以和你一起远走。” 江寻的话语无时无刻不再触动着许文的心弦,他当然想要和心爱女子一起,但如今,他已成了冥司中拥有实际兵权的鬼王大帅座下臣,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外逃去他乡呢? 许文上前靠近了几步,他温柔道“不用,我们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他环视了一圈,看见家乡这熟悉的美景,心中顿生豪意,他洒然道“大帅已经许诺,将这双河镇赐予我,如今冥府即将洞开,寻儿,我们可以永生永世的在一起了。” 许文的眼中满是热忱,他看着不远处的晴朗日空下,倒塌房屋旁那些因为丧失家园死去亲人而干嚎的痛苦身影,并由衷的为此感到愉悦。 作为人的他,这一世在经历了家道中落,科举失利,父亲病故等一系列打击下,最终连心爱女子都未能保全,他想不明白,这样无能且懦弱的人生又有何意义? 在得知江寻即将嫁人的消息后,在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学业,毅然决然的孤身返回家乡。 路途上,天色昏暗,车夫前些日子跑的时间乏了,近来也没休息好遂精神并不很集中。恰好山路上昨夜下了小雨,道路湿滑,于拦腰转折处,车辆不幸跌如深谷,许文随车夫一起双双殒命。 他跌亡的几日内,灵魂一只飘荡始终找不到出山的道,一路上遇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奇怪生物,但它们都好似认得自己。 在引领下,他回到了山中已经废弃多时的神庙,见到了自己的雕像,那一刻,许文如大梦初醒般,记起了全部的往事。 他叫文枕,是前秦时期山中一怪鸟,修炼多年终于在一次升仙大会上,被相中册封为此处山神。而居住在这里的另一位,是掌管水域的河流之主,其本尊为一条金背蓝鳞的大鱼,亦被称作河神。 就在他犹豫着是坠入红尘还是继续维持着做一名山中孤鬼时,有个来此巡逻的阴兵发现了他。 之后便是藏鬼大人与他暗通曲款,并借此将双河镇内另一位地仙引出,来了个一石二鸟。只不过,原本计划顺利进行,谁料途中冒出福生这么几号人物。当然,藏鬼大人本身实力高强,许文知道,只要拖到大人亲至那么一切也就尘埃落定。 想到这儿,许文的脸上更是喜不自胜,他或许再不是之前那个能为生灵放弃自我性命的山神文枕了,如今的他,其实更应该被视作拥有了仙家身份,但本质上还是凡人的许文。 “有没有人告诉你”随着嚓的一声,无数草石迸溅飞出,那原本应该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的顾湘君,此时手中剑花翻飞舞出数道残影。 许文心中一紧,他身子下意识的要往前飘去,余光却瞥见身后追来的乃是一道紫色人影。 下一刻,出现在他逃跑路线上的顾湘君一脚踢在这位投身鬼王麾下做那二姓家奴的山神面门上。当即踹的他是人仰马翻,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又被直接暴力拽起,蹭的一下,被一剑钉在了地上。 一脸怒意的顾湘君把嘴里裹成一团的新鲜草壤一口吐掉,她眸子深紫,身上仙气肆意,一只脚踩在剑柄上,态度极为豪横道“和人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是最起码的礼仪。” 许文的脸上阴气都稀薄了些,他正好摔在江寻面前,看着后者手里拿着的一柄短刀,再联想到为什么顾湘君能这么快出来,一时间,遭受到挚爱之人的背叛,许文脸上蠕动着的阴气再也控制不住的抽动起层层浪花。 下一刻,顾湘君还在想着如何处理这已经沦为阴物的家伙,但见脚下的人影已经变做一团虚影飞速掠去。 脚踩宝剑的顾湘君一踢身前剑侧,那平平无奇的锈迹铁剑当即化作弧光追了出去。剑势去的奇快,隐约有乘风之势,其为岑云剑阁一十八势中,追剑势的一种。名曰:望月! … 已经斩杀完一轮的福生,尽可能的利用自身剑术优势而不去过多的依靠灵力消耗。 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意味着外界可能存在着的糟糕局面。 显而易见的,那位获得了莫大机缘的山神大概率已经快要摸到真人境的边边角角了,而之前消耗尚未来得及完全补充,顾湘君没可能是对方的敌手。 当然,前提是他得有能力应付起眼下局面,不然,就算顾湘君能侥幸胜过对方,也大概率会被一个照面内被这位藏鬼给击杀。 境界上的压制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 同一层面上,喜夜王要想杀他,绝对不会比自己对付刚才那样的阴差要困难多少,而同样,自己在面对同一境界的对手,想要分出个高低也必然不是那么容易。 他在等,对方同样也是在等。 藏鬼又一次从阴影中出现,而伴随着他的出现,福生知道自己绝对是又露出什么大的破绽。果不其然,这回他丧失了一部分的听觉和触觉,就在对方偷袭成功且再次隐蔽于黑夜中时,福生甚至没能找到一点可以利用的机会。 强撑着让自己身躯内的真元不外泄,福生就像一个被关在笼子里卸去爪牙还被捆绑住的狮子,他被蒙上了双眼,随时提防着不知来自哪儿的利剑。 一息,两息。 似乎是提前预知了对方的攻势,福生再次开启刹那,随着他心神被拖拽至时间之外,望着那些奔涌不息的宽广河流,这一刻,他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我能改变流向的话。 藏鬼的攻击落了空,而他本人毫不在乎,只是继续躲藏于幕后。 这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就像猫在杀死一个有趣猎物前总是会先戏耍一番。 老实说,他对道家真人的了解可以说是相当充分,明白对方能利用时间段漏洞,从而进行一些意想不到的操作,但究其根本也只限于此。 高手之争,只在毫厘。 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打算亲自下场,他是棋手,一直以来都以旁观者,布局人的姿态屈居幕后。这次围观一位真人的困兽犹斗让他除了感觉到久违的喜悦之外,还有一件事便是想借机窥探到一丝,有关时间方面的真谛。 随着福生施展的刹那越多,他也看的越发清晰,在那一刻,时间以具现的方式,一个又一个的虚幻光点萦绕于现实之中。它们共同构建出一条通道,一条只属于时间掌控者们的道路。 只是匆匆那么一瞥,藏鬼便觉得其中奥妙美不自胜。相比于能控制五感,能利用时间才是真正的伟力。可惜… 藏鬼自嘲一笑,他本身便是不完整的妖修,莫说去学习道了,便是一般妖修达到他这个境界也会自行领悟的天赋神通,他也无法获得,只能投身冥府以寄希望获得神明垂帘,赏赐一点小小的权利。 随着福生消失之后,意外的是这次并没有看见他出现。 藏鬼心生疑惑,需知,时间并不可以用来藏匿身形,而在刚刚,他对这片空间的掌握中也完全没有观测到对这位道教真人的行踪掌握。 … 猛然回到现实世界中的福生只觉周身一片轻松。 而那里,顾湘君正和一只大鸟缠斗在了一起,看样子两人互有胜负。 对于陡然出现的福生,原是许文化身的大鸟顿时脸色大变,他那张兽头意外露出人的惊恐表情,不可遏制的开口道“你?怎么会?不可能…叶藏大人怎么会输?” 没有理会这厮的嚎叫,福生身影出现在顾湘君身侧,将她一把抱起,而后冷声道“抱紧我。” 顾湘君下意识的双手双脚环抱住福生,而后者继续身影腾挪,在吴红英和江寻处一停一顿,手掌一抓,二人便随着他一起,消失于原地。 这时,猛地从虚空中走出的藏鬼则面露厉色,他环顾一圈,没去管那许文,循着一个方向化作幽影追去。 高空之上,福生抓着三人,御剑前行。而身后不远处,跟着个漆黑幽影,赫然便是那藏鬼。 顾湘君平复着体内紊乱气机,她身子勾着死死抱住福生那满是汗水的身子,不用贴近都能听到后者那如战鼓雷鸣般的猛烈心跳。 看着藏鬼不断逼近,顾湘君做了个决定。 她咬破嘴唇的同时喊了一声“道长!” 福生闻言下意识的偏了下头。 但见顾湘君脑袋伸了过来,那一刻,福生喉结微动,他嘴唇里吃到一股温润甜猩的血液,而大脑一片空白,像是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填满。他浑身都在剧烈颤动,有一种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莫名心悸在胸口不断的敲打着他。 那一刻,他耳朵有些发鸣,脸颊涨红,只呆呆的看着面前嘴唇殷红的美丽女子。 顾湘君说完,身子松开福生,独自往那藏鬼的方向急掠而去。那柄无名锈剑猛地绽放出璀璨光华来。 福生额头上的璀璨金莲猛地恢复到灿金色泽,底部的两片原本有些萎靡的淡紫花瓣顿时变的贵不可言。 福生先前跌落的境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升至顶点,可他体内蕴养的灵气已经枯竭,再榨不出一点残余灵性来。 忍受着空荡荡的灵气带来的剧烈抽痛,福生额头上,那朵剑纹七瓣紫金莲中,象征着剑胎的那柄狭长小剑由金转紫。 忍受着那股强烈痛意,福生将吴红英身上的禁制完全解除。 “道长?咱们这是?”吴红英全然不清楚外面都发生了什么,只是现在福生已经管不得那么多了。 他只吩咐道“不要怕,这柄飞剑会送你们前往江南道,去了那里,只管找神皇派,说是我张福生的朋友便可。” 说着,他留下一张黄符和一枚玉印,转身从飞剑上跳下。 剧烈的风,抽打在福生黝黑的脸上,刺的他双目染血,唇角处皆留有金色的血液。 … 顾湘君毅然决然的将那份原属于福生道长馈赠的真人仙缘还给了他,而后又让手中宝剑咳尽自己体内精血。 如今再无一物可为其蔽体的她,将以肉身躯阻挡一下,那位冥司阴差之上的地府大人。 猛然间,她好像记起,自己是做过类似的梦的。 在梦中,也是一样,像鸟儿张开羽翼,于高空上翱翔。 她的两段完全不同的经历似乎已经融合在了一起,她即是岑云剑阁出逃的那位少阁主,也是云霞天宫上成天惹祸的紫霞仙子。 子衿剑,是以她的精血铸造而出的,在某一世里,这柄剑被一个铁匠捡到,那个铁匠是个五大三粗的俗人,每天就跟见着新媳妇一样把她捧在手里,旁人碰一下都得生半天闷气。 可就是这样一个糊里糊涂的铁匠,有一天,带着她去了一座繁华宫殿,于高堂之上,欲行刺一位大人。 从那之后,她便再没有见过他了。 天上白云不知走了几千上万里,星辰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算算,她在人间相继又流亡了许久,再次见到他时,是在一处荒野戈壁的沙漠中。 是啊,名剑难寻,而良人亦是如此。 顾湘君的思绪飘摇间,身前,藏鬼看也不看她似的,侧身避过,好似不愿沾染上她这所谓因果般。 以精血激发下,子衿剑浑身上下紫气森森却被阴寒镇压不得动弹。 顾湘君控制不住的向下坠落,如今,她再不是天人,只是一个平凡且没有任何用处的女人。她只懊恼自己没能帮上福生哪怕一点忙,如果可以,她来世再化作子衿,再去寻找他就好。 怒云哭嚎中。 福生看着藏鬼又将使用那鬼奇怪绝的法术时,于心底里,福生涌现出一股难掩的恶意。 他道心将破不破之时,浑身上下气势不减反增。 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当初宗政一心为何要如此疯狂,以至于能做出毁灭山门这种事。 藏鬼的身子已经半入虚空,很快,他便能将福生再拖入那无穷尽的黑暗监牢里,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其成功逃脱了。 天空之上,身子如流星般直直坠落的福生目眦欲裂,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灵气波动,反而越发的气势惊人。 只见这位紫府道宗最为年轻的当代真人双目慢慢染上了赤红,而他额前的紫金剑纹与莲花之间多了一道微不可查的断横。 剑,道分离。 福生嘴唇上还残留着滴滴血液,只是此刻已经彻底干涸了,他牙齿似相互交替撕咬,一个又一个的字从他牙齿缝里冒出。 “一剑一心” 就在藏鬼身子即将没入黑暗中时,那滔天大的杀意涌现。 而分明,刚才的福生已经榨干了自身最后一点灵气,现在的他应当再无任何还手之力才对。 可面对滔天血色,纵使这位见惯了死人的辅官,也不由得心中胆寒。可他来不及逃遁,身影已被牢牢锁住。 昔年宗政一心所创,是为千百年来剑术与道之最,小小辅官又何以抵挡。 “不!”藏鬼眼中瞳孔猛地收缩,他身子直接遁入虚空,想要借此避开锋芒。 顾湘君的身子不受控制的转了过来,她睁着疲惫的眼眸,看见漫天红光好似火烧之后的云霞。这让她不免想到了曾经还在天宫时的日子。 而红云之下,一个身影正飞速向她赶来,福生那张酱红色的脸庞上,双目流出血来,他自毁道心,如今已是半步入魔。 唯有以此,才能救她一命。 望着那疾速坠向地面的身影,福生只恨自己不能再快一点,他余光撇到一旁的子衿剑上,心中顿生所感。 子衿此刻锋芒毕露,而在感应到福生之后当即变做他的从属。 如今,飞剑掠去,不是去追杀已经遁逃的藏鬼,而是去救那即将坠地的顾湘君。 “来得及,来得及…”福生咬紧牙关,他全身上下骨骼都在嘎吱作响,肌肉拧巴在了一起,表情痛苦且狰狞。 顾湘君看着面目扭曲的福生,她下意识的伸出了双手,想要抱一抱对方。 “紫霞!”在同样火烧云般的背景中,那只闹得不可开交的猴子也同样挣扎着不肯撒手。 他额头上一根根血管爆出,脸上身上毛发虚张,狰狞的牙齿在沾满鲜血的嘴唇里像欲望的爪牙在痛苦歌吟。 那一声压抑到嗓子里的怒吼,最终染红了他的眼眸,于疯狂杀意里,紫霞最终选择了陨灭。 啪的一下,福生握住了已经在弥留边缘的顾湘君,将她拉回到现实,拉回到自己身边。 来不及思考,顾湘君感觉自己被人紧紧抱着,紧接着轰的一声。 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福生抱着她,以肉身作垫,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顾湘君只觉得脸上像是下了一场雨,她耳朵失去了一切声音,脑子晕乎乎的,周围一切都天昏地暗。 “福生,福生…”她不清楚自己又没有喊出声来,而手边好似摸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摸到。 她惊慌失措中,无助的哭泣。 “你怎么样了?你别吓我啊,福生!”她竭力嘶吼着,嗓子在颤抖,而耳朵却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响。 躺在血泊中的张福生,瞪大了眼睛,他身子一抽一抽,喉咙里汩汩鲜血溢出,堵塞了他的喉管。 他双手无力的想要去抓住那失去一切感官的顾湘君,而最终也只能微微动一动指头。 “顾…”福生一口口鲜血溢出,体内气机衰竭到极致,而先前接着心气强行使用的那一招也因为剧烈的反噬从而断绝了他根本。 大概是凭借最后一口气强撑着,福生从怀中,缓慢摸出那个枚玉简。 之前在隋城内,此物为伶狐所赠,是以联络鬼母。如今不知此所在,也不清楚能不能派上用场。 望着那已经力竭,昏死过去的顾湘君,福生嘴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冒出,直到他再吐不出半点血泡,那玉简忽闪忽闪两下,便没了动静。 买卖 又是一个艳阳天。 不同以往,鄢舒文早早的便来此摆摊,这倒让经常从这桥旁过的路人感到惊奇。 但凡在这儿住上些时日的,大多都听说过,东塘大桥底下有这么一号人物,算卦奇准不说,年轻还很轻,自称是黄石后人。 不过,让人有些意外的是,这位向来都喜欢睡到晌午再出摊的家伙,还是第一次起这么个大早,不过看模样,他倒不似要做生意而是在等人。 大概太阳生上三竿,虽然西部这里日头晚些,人们大多懒懒散散,只是再闲的懒汉这时候也该晃趟着出门,但直到这时,鄢舒文都没等到那早该出现的两人。 已过了大暑,这天气却不似往年那样炎热,倒是卖瓜的扑腾扇子,嘴里骂个不停。 桥洞底下的年轻人几次伸头往外望去,但见池塘上蜻蜓少许,芦苇荡漾,路边慢条垂下嫩绿草黄。行道树巍然耸立,而此端彼端依旧无人问津。 按耐住性子,鄢舒文想着,或许那二人觉得事情难办又不想在他面前跌了脸来,遂偷偷离去。 … 合谷街,位于秦州西面,罕见的一处背阴山坡底下。这里往来稀少,一方面是不易居家,另一方面也确实是离城区较远。 也不知是谁设计的,从秦州城方向来,打头的便是一家义庄。这布局之糟糕,乃是我生平之仅见。 不出意外,顺着义庄往旁边看去,几家棺材铺开的是红红火火,街对角有一家门前挂的是五颜六色,看样子应该是卖清明吊的。 我本来也不算矮,但在身高九尺且人高马大的巴卫面前,显得就很小一只。 看了看天气,头顶山峦把太阳堵的是严严实实,也就早上才能晒到点,过了午时阴风阵阵。从某种程度上,这里确实适合开义庄,当然是指那种暗戳戳当养尸地来经营的。 “缺了个向导,确实难找。”我抖了抖手中刚从黑市上淘来的地图,这年头,私贩地图可是重罪,搞不好是要被噶脑袋的。 于是,这么一张小小纸片愣是被那二手贩子给卖出了三百文的天价。也亏的是我脾气好,这要是换个脑子梗一点的,指不定当场就和这奸商撕破脸皮。 巴卫看着我,他问道“今早您不是还从那小子门前路过。” 我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但我只是想去告个别,当然只是我单方面的。 “人家只是个凡人,牵扯进来不好。”巴卫并没有随声附和,本身他是行蛮荒时代直接过渡到现在,对于人世间的了解也仅限于女人赐予他通晓语言的权利,随着和我的相处,能察觉到他对于如今的许多事物都处于一种漠不关心的状态。 这条街上鲜少有人晃荡,我和巴卫像是突兀入画的两点墨汁,当然,我是小一点的那个。 我低头又看了眼手中地图,确认般的将图纸和面前这条街比较了下,在旁边棺材店老板疑惑的的眼神里,我伸手指了指侧方位的一个小道,说“往这走。” 步行入巷子,这种高低不平的街道,家家门口还搭个小斜坡,间错开来,从下往上,天空也被瓜分成不规则的形状。 早年曾有过行乞的经历,那时候常睡街角,每天都期盼着不要下雨不要下雨,捡着别人不要的破烂,自个儿拼成一个家。那时候,他时常会感觉到迷茫,觉得之前还是地主家当少爷的那段经历就跟梦一样。 当然,他也时常后悔怎么没在那时候学点有用的本事,以至于孤零零来到这世上才发觉自己什么也不会。 身后,跟着的巴卫脚步也随之放慢。 略微调整了下思绪,沿着黑漆漆巷一路往里便到了个斜斜向里的岔路。 我从空气中闻到不久之前才有人经过的气味,顺着那感觉,视线锁定向一侧的房屋。 巴卫在身后问道“您为什么不直接询问,这不是更有效率吗?” 我摇了摇头,将怀里的一个黑色布包拿出来夹在腋下。轻轻在上面拍了拍,我笑着对身后其实并没有太了解现在世界的巴卫坦言道“兵家有言,不战而屈人之兵。很多时候,能尽量不发生冲突以和平的方式去解决会对后续的行动产生正面影响。” 巴卫不知有没有听懂,我也没去管他,而是自顾自的往门前走去。 那间屋子很老了,外面的墙壁上挂满了爬藤,房门由外面锁上,看样子是有人外出。 随着一道无形的波浪摊开,黄土做成的泥墙被轻松避过,顺着视线一路往里,我看到了屋内那坐在凳子上擦着刀的陌生男人,以及顺着房屋一直往下出现的空隙。 风速在这里开始变得缓慢而闭塞,看样子还有密室。 “没有机关?”眨巴了下眼睛,随即那漆黑瞳孔恢复正常。 为确保万一,在进行局部妖人化之后,五感有了显着提升的同时能敏锐感知到一些可能存在的险境。作为不被官方允许的偷猎者们藏身居所,正常来说都应该会准备一些个用于防卫的法阵。 巴卫适时补充道“或许是被动触发的,有一些法阵本身并不会与周围产生交互。” 我点点头。这方面的知识虽然不多,三也粗浅有些涉猎。阵法一途原本应该脱胎于某种祭祀祈求仪式的需要,是以用来寄托神降,短时间内,周遭一切变做神国。历经无数代改良,逐渐演变成如今这种复杂且多样的阵式。 不过法阵最核心的其实也就是对规则的利用,而这些偷猎者们,本身也就是被通缉在案的亡命之徒,对于依靠阵法或许他们本身的经验和直觉会更可信。 我对巴卫摇了摇头道“先打声招呼吧。”于是,走到门前敲了敲。 等了片刻,屋内无人回应。 巴卫站在我身后,如果是让他来处理,大概率这家伙是直接一脚把人家房门踹开。这种情况下,就不是做不做生意的事情咯。 因为不知道人家有什么交接暗号,我敲了两遍门也没人应。身后巴卫依旧在那默默注视不发一言,气氛在安静中,显得有些尴尬。 我甚至都开始考虑要不要让巴卫一脚把门踹开,大不了回头我再给人安上。 当然,这只是玩笑,我还想着好好和对面沟通,毕竟我又不是什么恶人。 门内依旧还是没有动静,屋子里静的能听见虫子从树枝上摔落。 我的视线里,那原本半靠在椅子上的家伙已经翻身跃起,他身子半趴着像猫一样贴紧墙壁,全身上下的气息都极为收敛,只微微产生一些呼吸。 巴卫依凭最原始的直觉,保持与我同样的观察方向,在他看来,对方的行为已经很是无礼,只需要我表露出一丝的不悦,他就能直接上去拧开对方的头盖骨。 万幸的是,街道另一侧,有脚步声接近。 转角处,一个戴着蓝色布帽的男人正插着手往这边走来,他在看见我和巴卫的身影时本能的迟疑了一下,目光从我们所在的位置快速移开,继而又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从我们身边走过。 我看他都暴露了还搁那硬装就很没意思,便直接开口道“久闻猎仙者们的名号,如今,客已至,不请我进去坐坐?” 那与寻常庄稼汉没什么两样的男人在听到我的喊话后,停下了伪装的脚步,他半转过身子,警惕的盯着我和巴卫,问道“我不认识你,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我耸了耸肩膀,双手放松亮于对面面前,“朋友介绍的路子,我来是想和你们做一笔生意。”说着我将腋下夹着的那黑布包抖了抖。 那人四下看了看,以确认我的出现不是官方动手前的信号,但犹是如此他也不敢完全放心的问“你不是官方的人吧?” “不是。”我笑着把黑布包往前递了递。 那人犹豫了下,还是小心接过。他打开布包的一角,露出里面一截银灿灿的事物。 “银器?”那人皱了皱眉头,但很快,他自己便将这个错误的想法排除。 那是前不久疑似洛川道人的尸骨。如今,虽然神魂已去,但留下的这具银骨很显然灵性不俗,无论作何妙用都有无可估量的价值在里面。 “这是?”那人犹豫着,一时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我则笑着往前靠了靠,在他警惕的目光下,脸上依旧是没任何不爽的,笑道“好东西,不是一般货能比的。” 他眼神中似在犹豫,但很显然,在入手之后,那上面的灵性已经在勾着他,以至于让他产生了一股奇怪的飘忽感。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望着面前之人,灵魂一点点的在往手中枯骨上融,心里想着,要是再拿一会儿,你怕不是被人抽干了都不知道。于是好心的咳嗽了两声打断他的入神。 被我这么一提醒后,那人回过神来,他摇晃着脑袋似乎依旧有些晕乎乎的,想也不想的就问,“怎么报价?” 一看有的谈,我也笑容和煦,又上前走了两步,这次那人却没再躲我,而是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是在期待什么。 “这东西吧,老实说,你肯定是做不了主的,我得找能谈的了的人来商量。”我眯起眼睛,盯着他看,注意到他表情出现了一些犹豫。 当然,他也知道我能拿出这样的物件,来历肯定不凡。于是,仅权衡了下,果断道“你跟我去见我们老大。” 说着,他又看了眼门口的巴卫,“只能一个人去。” “放心。”我朝旁边巴卫笑了一下,后者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跟随他从前门跨过,我低头看了眼,见院子里果然掉落了一只刚蜕完壳的夏蝉。后者用着崭新且稚嫩的身躯在地上匍匐着。于它头顶,一前一后过去了两只庞然大物,轰隆隆的声音落在他感官的节肢上,如同地震。 房屋的窗户旁站着的那个人眼窝凹陷,他两只嘴巴上似乎被人穿了孔,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牙根。 我看向那人的同时,对方也在戒备着打量起我。 接我们进去的蓝帽汉子和他简单交谈了两句,随即我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将手中短刀从身后放置于身前,似乎随时有种能冲上来捅我的错觉。 “年轻人啊”,对此,我只当做没看到。估计他刚一动手,门口的巴卫便会第一时间冲进来捏碎这家伙的头颅,然后像丢垃圾一样给他扔到外面。那时候,我还得考虑要不要救人,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恶人,来人家家里谈生意,谈不谈得拢另说,至少不能坏了和气不是。 我有限的猜想仅仅局限在我自己的脑中,一路跟随那人走至地下室的入口,那是里屋一间炕台。 这东西我可太熟悉了,北方天冷,大多时候都得靠烧炕过日子。 想着来南方好些年没坐过这玩意了,如今再看到,难免心中有些戚戚。 可,我还没怀念一会儿,就见那人将炕上被子挪到一旁,把下面一个盖着的木板掀开,露出底下一个狭小的通道。 “你自己进去和他谈。”那人指了指下面。大概这样的设计是为了防止官方的突击检查吧。我接过那人帮我拿着的黑色包裹,探头看了一眼,随即一个钻身下去。 里面空间不小。顺着梯子下来的同时,抬头看见顶上有几个亮着的洞,那里直通外面,作为换气的口子。 地下室内,一个男人坐在靠椅上面向我,他面前摆放有一根蜡烛正静静燃烧。 男人身子往前,双手交握放在面前,他脸庞方硬,一只眼睛上有着一道明显的疤痕,看样子像是刀伤。而另一只眼睛则有疫病,表面满是血丝,看的人心发慌。 男人的声音很低哑,他语气严肃道“你,找我?” 我皱了皱眉头,心里不免有些奇怪,暗自想道“怎么这帮家伙都喜欢故意压低声音,这样很酷吗?” “有笔生意不知你做不做。”上前走了两步,我把夹着的那个黑布包裹放到桌上摊开。 地下室内,除了桌面上一盏灯外,旁边墙壁上也挂着一盏,不过没开,原因我不知道,大概是为了省钱吧。 在烛火照耀下,那露出来的银白骨头,表面有金黄色的颗粒在缓缓摇曳,好似天上璀璨星辰。 男人前压的身子慢慢往下低去,他眼睛瞪大,眼里露出一些惊讶像是从来没见过这种宝贝。当然,我也没有。 我伸手将那黑布收了收,那男人一时间看痴了,对我的突然伸手,竟下意识的感觉到恼怒。但很快,他便恢复了神智,斟酌了下,他道“一百两。” 我笑着摇了摇头,对他伸出一根手指来,“一千两黄金。” 一千两黄金是什么概念? 一般人家,一年开销也就三四两银子,稍微出手阔绰点的,能花个十来两白银已经算顶天的了,这一千两黄金,便是一万户人家一年的花销,秦州一地也才堪堪过万户,这一笔买卖足够秦州缴纳三年赋税还尚有盈余。 面对这股天价,他的表情可太丰富了。 我饶有兴致的准备接他下面的回答,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没有反驳而是对我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确认你是否真的值这个价格。朋友,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对吧?” 我想了想,随即俯下身子刚好对上他抬头往前看我的眼睛。一旁的烛火啪嗒一下炸了个小小的气泡。 看着对方眼球里蕴藏的那么一丝疯狂后,我像是明悟般,笑着点了下头,还不等他开口,我便先行说道“我想见你们的老板。” 他望着我,从我琥珀色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此刻有些讥讽的笑时,他咧嘴说道“你有什么资格?” 也许是过于闭塞的缘故,屋子里总是有股淡淡的腐臭味,像是动物的尸骨正藏匿于某个角落。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那只眼睛开始收缩,继而连接在脸颊上的一根根血管暴起,似乎一瞬间坐在我对面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随时会暴走的怪物。 “这单生意还不够?”我皱着眉头,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 那人却是冷笑着,身子一瞬间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他观察着我的反应,见我只是皱着眉头,似乎没有被他刚才的异变所惊吓,心中隐约有了些不安的联想。 “我需要和上面确认…毕竟,我们还不知道呢是否可信。” “那你麻烦告诉他,说是栖云宗的弟子来找他做生意。”我把这句话丢给他之后,手将桌子上的黑布一抓,自顾自的掉头就要走了。 “栖云宗?”那人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但就在我转身的时候,他开口问道“在哪联系你?” 我顺手丢给他一张黄角,道“生意谈成了把它烧了,我自会来此处寻你。”说着身子从原先来的地方又钻了出去。 等在门外的巴卫见我大摇大摆的拎着东西出来,他皱眉问道“没谈成?” 我摇了摇头,故作深沉的说了句“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巴卫眼神迷茫,显然是没听明白。 长叹一声,我拍拍了拍这位的后背,示意他可以跟我回去了。 走到半道上,我看了眼旁边的义庄,随即还是没忍住那管闲事的冲动,偷摸溜到里面,顺着感应找到最里头的一截棺木。 巴卫看见我手持道印,在那棺材底下划了两下,顿时里面阴风阵阵似有东西被激起,但碍于某种力量,最终只得无声无息的泯灭于死寂中。 做完这一切,我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发现,遂又带着巴卫悄咪咪的返回之前的路上。 就像之前和麋鹿出游的时候我总做的那些平常事一样,很多时候,巴卫给我的感觉就和她们很像。对人间漠不关心,对世人也毫不怜悯。 而可怕的是,我也渐渐开始有了这方面的变化,我在想,有朝一日,我会不会也变得这样。 但对于尚未发生的事情来说,一切都还是未知。 或许,我总归是会改变的,但那不是现在不是吗? 去西都 天台上的露水一滴一滴的落下,在这西北一线,能见着郁郁葱葱的树林,见着连绵不绝的小雨,颇有种回到了江南道的错觉。如果,这里能改一改只吃面食的习惯的话。 我和巴卫在这秦州住了有小半个月了,这期间里,那帮猎仙一直没来联系我,如果不是我隔三差五去他们门口转悠,我都怕这帮孙子是不是付不起钱偷偷跑了。 于一个晌午过后,我在那边靠在窗户上,正一笔一笔描摹着一颗核桃时,突的心生所感。 “终于有消息了。”或许是无聊久了,在得知这一刻的时候,我竟有些热泪盈眶。 巴卫还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恐怕能让他提起来兴趣的也就只有战斗和他所信仰的那位女神了。 将那半成品的核桃收到袖袋里,我起身走到房门前的动作又停了下来,继而我看了眼外面,神识扫过,心中一动道“刚好外面没人,要不走窗户?” 巴卫不置可否,他向来是听令的那一个。 于是,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个接一个的从那老旧的窗台上翻身跃下,所幸没人看见。毕竟,也是有个两丈左右的高度。 那边刚刚烧完黄角,坐在院子里的一只眼睛流露出血色的男人对身旁一位藏青花袍的老人说道“他们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收到这边的信号。” 把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老人,脸上留着两撇浓密的胡须,他下巴上也是留了个小辫子,看起来颇为滑稽。此人只是听到后略做摇头的说了句“道门法术,原比你想的还要神奇,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收到才是。除了有说自己是栖云宗之外,还交代了别的吗?” 那一只鬼眼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吓人的男人只是摇了摇头,他对待这位老人的态度十分恭敬,嘴里喊道“六爷,此人来历不明,之前派人去打探,据说是前些日子鬼术路道人在条梁那边和一位少说也有八九品实力的伪真人合手击杀了疑似洛川道人的尸鬼。而那位也是两个人,一个身高九尺面黑秃顶,一个七尺有余面色和善。” 被称呼六爷的那位点了点头,他双手背在身后,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只道“五品之上…如果真是那栖云宗遗留下来的弟子,如此天姿倒也情有可原。” 毕竟,大门大派中,总会有一些天资卓绝之辈,加之丹药道法,除了那仙人之别的真人境难以借助外力,真想把一个人给顶上天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手中握有两枚铁胆,老人一副处事不惊的模样,而唯有那鬼眼男人知晓,六爷虽说是有着不俗话语权的高层,但本身也就是一介凡人,只早年学过些个武艺,如今年老和其他老人也没什么区别。 而让他真正忌惮的,则是蹲坐在门口那个一言不发的年轻人。那家伙,短衣短衫的,看着就是个体格健硕点的愣头青年,但只有见识过对方恐怖武力的人才知道,这家伙绝对是条实打实的疯狗。 树上蝉叫了几声便淹声熄气了,细看下,一枚银针插在其后背上,针头锋利,尾部隐约可见颤鸣。 随着那门口的年轻人起身,六爷等人听到门外有人在交谈,而后,这位老人看向那坐在他身边的鬼眼男人,后者也是一脸茫然。 “总不可能这么快吧?”那鬼眼男人看了眼地上犹留着残余烟气的黄纸,耳边听见那噔噔噔的敲门声。 “是我。”那声音之熟悉,赫然便是前几日才来过的那位。 巴卫眼睛盯着门的一边,我也早注意到那个门口的家伙,粗略估算了下,这家伙没开灵窍,但体内气机旺盛,看样子应该是江湖武夫之类。估摸着,应该是个高手吧。 对于江湖上那些高手的划分,我其实没怎么接触过,真要说的话,当初在神皇派和以剑道问鼎的一心应该算是半个江湖人。可一心的剑已经超凡入圣了,甚至至今看来,我也没多少能从正面破解他剑招的办法,掌控时间或者动用死亡的权柄当然可以算是,但这毕竟太过于离谱,算是投机取巧。 或者,顶着会受伤的风险,强行用妖身去硬接应该也算一个,不过,这有点自损八百的蠢笨味道,并不值得提倡。 果然,任何事物修炼至极限都有其独到的妙处。 在我心思百转的时候,门打开了。 那天见过的鬼眼男人疑惑的眼神在见到我之后彻底变成了惊骇,有了初步了解之后,在他心中我已经成了那个与疯魔之后的洛川道人大致相当甚至犹有过之的高人。 也或者是他想到那天竟然在狭小密室中试着威胁我的后怕,毕竟他自知,自己至多也就四品巅峰,撑死了能在我手里坚持半柱香甚至更短的时间。 一位实力更在五品之上甚至可能是八九品的人物,要想出手杀他除非是门口那位亲自阻拦,否则他没可能反抗。 我自是懒得去看他那些弯弯绕绕,眼睛掠过门口那年轻人,直看向院子里站在原地手里正把玩着两颗硕大铁胆的老人。 那老人看了看我,自顾自笑道“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老头子我还在想,这有魄力袭杀洛川道人的起码得是位花甲之年的道宗大师吧,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 我就猜到这几日,这些家伙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去摸清我的底,所以,我也就没藏着掖着的,反正,他们除了追查到鄢舒文外,旁的什么也得不出来。 我也笑着,跨过门槛往前走了几步,问候道“老爷子怎么称呼?” 那藏青色大褂的老人笑着介绍道“我姓孟,道上承人抬举喊我一声六爷,你与我一见如故,不如喊一句孟老哥如何?” 见是个客气的,于是我也态度和善道“那哪成啊,晚辈还是懂点规矩的,不如就按道上称呼,您担我一声六爷,怎样?” “诶,客气了客气了,小友怎么称呼?”老爷子也笑容可掬。 “在下道号一盂。” “哦,是一盂道长啊!” 院子其他人看的是沉默不语。 … 孟六爷只是负责猎仙者们的一个话事人,而对于这样一笔大宗交易,背后并不是他要首肯,而是另一位主管器物交易的大人物。 和孟六爷商议过后,敲定了,于明日启程前往西部古都的计划。 从秦州往古都去,沿途得过一座小陇山,绕到三岔下了东口往前才算出了这连绵大山里。至此一路通畅,过陈仓,杨陵,直去龙宫心腹。 本来需要走上十天半月的,但六爷表示从官道上走,三日必可到达。 我听着这意思,大概是直接从快道上走,那一般而言可是行军驿报的路,且不说常年维护,只要被人发现私自上了这处的,多半得进去蹲段时间。 当然,对于能在这剑南道只手遮天的地下势力来说,借用一下驿道也不算多出格的事。 既然全程不需要我费心,那也乐的清闲。至于说有没有那所谓谋财害命,见财起意的心思。我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不要抱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毕竟,我不想惹起某些人的注意。 在秦州的最后一晚,我没有睡。巴卫对于睡眠也并不渴求,在沙漠里,睡眠是为了缓解我们看见的千篇一律的风景对于精神上的压力。而在这儿,睡眠则变得可有可无了。 最近,他也在我的带领下,开始玩起了核桃。 这手艺还是我小时候跟着门口的一位大爷学的。那位老人是个资深的文玩爱好者,家里除了古董就是各种核拼在一起的串儿。他说,这东西有意思,每一个花纹都不一样,但你总能找到大差不差的。 比如,老人家送给他的一串长的像癞蛤蟆的金刚子,老人说这东西就叫蛤蟆脸,是他从成千上万颗里挑出来的这么二三十颗,最终去除掉一些掉了的坏了的,留下来的就这么一十八颗籽,这数字也好听,索性就送与你了。 可是,随着他出逃,那串蛤蟆脸以及很多同样珍贵的物件都被他丢在了家里。如今,他再拾起核桃,心里想的却是当初那眉毛花白,隐约拖拽到后面像是两撇昆虫小触须的老先生。 灯光下,巴卫拿着刻刀的手总是不自觉的多用了几分力,于是那核桃上便多了一道不协调的伤痕。 其实,用刀并不是一定要追求完美的。我想起老人给我说过的话。 起身走到巴卫身侧,看着他有些懊恼的模样,我笑着也拿起了一颗陪他一起雕刻,嘴里念叨了句“不必渴求每一刀都完美,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一点点的缺失,才是真正独一无二的。” 也可能是说的太起劲,我下手也没掌握好力道,咔的一下,也削出了个豁口。 难得的是,巴卫竟然笑了。 次日清晨,天公作美,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已经停了。 六爷的马车停在门口,这让连着几日没给我和巴卫好眼色看的店家及店小二顿时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触。 我大概明白是为什么,我和巴卫这两个人,平日里要么在房间里待着不出,要么就整宿整宿的见不到人。从来不叫服务,也不在店里吃饭,房租也是交一半,根本不在店里花任何钱的人,老板是不待见的,更别提主动给小费了,小二一万个不爽。 本以为是两个穷小子被人骗来打黑工,没想到今个要走了,竟然有人派专车来,还是两辆。 我的目光从那横轴放置的大木杆上的四匹高头骏马,沿着马夫打扮的男人,越过马车那华丽的外包装,直看到那掀起帘布的六爷笑脸。 马车架构极大,车厢内有如一个小房间,里面摆放有茶具,还有位斟茶的侍女,长相一般,不过身姿倒是颇有些味道。 这前面四马四轮的是给我和六爷准备的,而后面跟着一个双马三轮的则是安排给了六爷的手下,也就是那天见着的年轻人以及以我侍从身份的巴卫,由他二人乘坐。 分离前,我还似提醒似玩笑道“上了车你可得老实点,别给人家这么贵的座驾弄坏了。” 对此,六爷却哈哈笑道,“我这车修缮时是由行家里手把过眼的,这位壮士若是坐不舒服,老夫再去给你寻个宽敞的。” 玩笑归玩笑,我是真怕巴卫给人家那小屁孩给整出啥好歹来。从上车前我就看出来那六爷身边的年轻人眼神阴郁,暗藏祸心。只期望这一路上,对方别真把巴卫给惹火了。毕竟,我还真不一定能这么短时间内,从起了杀心的巴卫手里救人。 视线回归到车厢内,马车渐渐驶动,大车轮有一个好处就在于能较好的减少路途上的颠簸。 在我们上车时,那位烧茶侍女便开始忙活起来。我盯着她悠然的动作,开始明白为什么总会有些富人喜欢摆弄这些东西。 我其实不太喜欢喝茶的,当然,南方那种油酥茶还是例外。 看着侍女将小壶里的黄叶一点点拈入壶中,女子温润眼眸始终面带微笑的看着热水一点点寖泡满干枯叶子,我看见了她内心的平静。 “车上略备了点黄茶,还望不要嫌弃。”六爷依旧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我笑着摆了摆手,随意道“小子一介俗人,倒是浪费了六爷这一壶好茶。” 目光从侍女斟茶的臂膀上挪开,车厢内香气四溢。 这驾四马拉乘的马车内,不可谓不豪奢,除了角落里默默燃烧的香炉外,像是最里头摆放有的一张可以躺着的摇椅,摆放整齐的小被,一些个零食物件也都分门别类摆放的井然有序。 这不免让我想到,骄奢淫逸这四字成语。 用热水封壶之后,侍女将茶盏端递到六爷手前,也是这里开始,气氛有些不对。 我分明看见这老不死的伸手在那细嫩女子手背摩挲了会儿,继而面带笑意的接过那茶盏,将杯盖一拂,露出一截小缝,凑至嘴边滋溜嘬了一口。 啧了啧嘴,六爷表情安逸,一副老不死的模样。 “请”斟茶侍女也端了杯茶到我面前,我看见她白皙手掌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顺着那处往下则能窥见到藏于衣服袖口底下系于手腕上的红绳,那上头拴着一枚小指头大小的核桃子。 六爷见我多看了那女子手腕几眼,遂笑了笑,说“此女子名曰绿雪,乃是我从江南宣州府内寻觅到的,其肤如凝霜雪,皓腕黛青眉。”说着,他身子微微靠向我,露出个暧昧的声色,脸上邪异笑道“身有暖香,冬暖夏凉,十分有趣。” 我听着这老东西的荒唐言语,心说你个老不死的,半截身子入黄土的家伙,还净搁这祸祸这些小丫头。 面子上我只是笑着品了一口,皱了皱眉说道“茶不错,但我还是境界不够,喝不出个所以然来。谢六爷高看了。” 听出我话里意思的孟老爷子脸上表情稍作收敛,又闲聊了几句,他这才做不经意间的问道“道长有说是栖云宗传人?” 我嗯了一声,随即道“六爷此来,不也正是为此的吗?” 两方心照不宣之后,至此,才算是正式开谈。 侍女安静跪坐在一旁,孟老爷子脸上笑意不减,似乎是没少经历过这些事情,显得游刃有余,他摩挲着手中铁胆,思索着说,“道长此来,想必不只是贩卖物件这么简单,此举既不想让其他人知晓,也是为了确保能直接联系上…不如,道长先将诉求说与老儿听一听,也好给些建议。” 我看了眼这老狐狸,随口说了句“好啊,我想见一个人。” “谁?” “你的老板。”我盯着他,看见他的脸逐渐开始变得阴冷,有一瞬间我还以为我喊的是他老爹的名号,当然,按照辈分上来看,更有可能是他爷爷。 孟老爷子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短暂沉默后,他又恢复了之前的轻松口吻,笑着打趣道“这是你们门派内部传出来的?” 我想到祖师爷那无可奈何的口吻,于是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说“对”。 继而,我又问道“能还是不能?” 孟老爷子没直接给出回答,他说“还是先品茶吧,不然一壶好茶就此作废甚是可惜。” 我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将身子往后,慵懒的靠在了布阁包裹的墙壁上。因为出发的早,所以暑气还没那么快的蔓延到车里,山间还是清凉的。 一路上,孟老爷子找我谈话的频率也减少了,我不清楚他倒是在想什么,但很显然,他背后老板是他极为忌惮的家伙。 上了驿道,路就不再颠簸。当年为了修这样一条路,据说搭进去不少人命。山路难走,亦是难修。 如今,马车肆意行驶在宽阔驿道上,沿途官兵对此却视而不见。 掀起帘布,我望着窗外景色,心中涌生出一股淡漠的情绪,有道是“粪土金玉珍,犹嫌未奢侈。陋巷满蓬蒿,谁知有颜子。” 山谷空幽,无人作答。 看见 马车在路上行驶了一天一夜,这段时间里万幸没出什么意外,巴卫我倒是不担心,就怕那看起来心理有问题的年轻人主动找事。 我一直很难理解这类人的心理状况,总觉得,靠武力去压服别人,这不就和动物一样了吗? 秦州到古都的路程里,大半时间其实都耗在了山道上。 饶是如此,也只花了一日多的功夫便出了这山,这还得是马车才不敢跑那么快,如果换成驿马,估计半日便足够了。 路上,这位孟老爷子委实是混蛋,陪乘的煎茶侍女到了晚上便换了身衣裳,当我还在想着是不是要到睡觉的点时,这老家伙竟然邀请我和他一起品鉴。 我找了个由头出去了,在外面吹了会儿凉风,巴卫也跟了出来,我见他依旧那副冷漠平淡的表情,于是好奇问道“跟你一起的那人混熟了没?” 巴卫似乎不太明白,他反问道“需要我去和他接触?” 夜风瑟瑟,我抖着个腿,怀中大鲤也冒出来出个气。 这些日子,大鲤都在休养生息中,委实是上次被人追着砍伤的太狠。我又没本事给它寻来些个灵丹妙药,只能依靠这小家伙自己捱过去。 想到这儿,我轻轻叹了口气,随即耳朵便听见几十丈外那马车内的动静。 这可不是我偷听啊,本来妖族相比较人类天生五感发达,而我又继承了一具不俗的妖身,在镜花水月之瞳的加持下,哪怕是不刻意去看,这方圆几里的一草一木也难逃我的监视。 “呸,老瘪犊子,真不是个东西。”我暗自啐了口唾沫,等着放风结束。在此期间,察觉到那与巴卫同乘的家伙在不远处监视着我们。 离着尚远,我们的聊天内容必然不可能传入他耳中,于是我升起了坏心思来,对着身旁巴卫道“我记得你应该有控水的灵性吧?” 巴卫点点头,他回答道“隶属于母河麾下的,天然拥有控水的天赋。” “很好。”我笑着将手指向一旁的小水沟,问“给你找点乐子,测一测那家伙的底。”说着,我手腕一抖,一张黄纸悄无声息的飞了出去。 似乎是听明白了我话语里的意思,巴卫耐心等了会儿,突然心有所感,不远处,一只被黄符牵引着勾过来的孤鬼不知不觉间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 巴卫双眸当即染上了一抹深沉的幽蓝,我双手环抱,往后靠在一颗大树下,姿态悠闲的等着看一场好戏。 不远处,水洼轻轻晃荡了下,随即那滴滴污浊的液体,裹着腐烂的树枝树叶,小心的裹在那恰好行径至此的孤鬼身上。 蹲在树上的年轻人视线一直盯着这边,他双眼瞪的像猫头鹰一样,黑漆漆的怪吓人来着。 而过不多时,他耳朵动了下,转头看向一边的漆黑森林。那里,似乎有野兽在喘息。 年轻人眉头一皱,他当即身子轻轻一点,接着树枝的韧性弹到相邻的另一颗树上。 不远处,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我,搁那偷着乐呢。 利用风神权柄,我引来附近阴风来填充了那孤鬼身躯,而巴卫则远程利用水洼里的污水短暂影响着并没有实际理智的可怜家伙的身躯。虽然,本质上那只是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玩意。 巴卫并不能获得自己操控物的视野,而他只能勉强依靠自己的强大直觉在给那团可怜家伙一点方向上的指引。 所以说,得罪谁都不要得罪道士,这帮修道的真的是坏得很。 树林深处比外面要冷很多。 仿佛瞬间从夏天回到了寒冬,本身只穿着短衣短衫的年轻人不自觉的浑身汗毛倒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警惕着望向四周,脑子却转的飞快,这一路上安然无恙,偏偏在那二人放风的当口出事,很难不让人怀疑。但怀疑归怀疑,他却也没有直接的证据。当下,他不能离着六爷太远,以防策应不到。 沉闷的喘息声开始变得清晰,仿佛这片真实存在的树林里到处都潜藏着一个又一个不知名的怪物。 年轻人一只手背在身后,他手中捏着数枚钢针,这与之前他在院中刺死鸣蝉的那截细如发丝的银针不同,此钢针通体漆黑,长约三寸,头细尾粗,名曰透骨。 阴风呼啸。 年轻人眼神阴郁,几乎在风气的同时手里钢针已分三次向不同方向甩出,周围树木上啪啪啪一阵阵响动。 树枝摇晃,可面前却空无一物。 年轻人眼神快速的在四周扫过,他的直觉告诉他,刚刚一定是有打中那厮,但没听见骨碎血溅的声音,也没有动物受伤后的闷响。来者不是活物? 脑子里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同时,他感觉身后有喘息声,下意识的往侧前方一滚,同时腰间软剑被他一下抽出。 我在不远处利用神念看的是一清二楚,当即便笑道“巴卫,你这打歪了呀。” 那正闭目不言的壮汉脸上依旧是那样的古井无波,似乎这一切尚在他掌握之中。 树林之中,年轻人打了对方一个猝不及防,手中软剑蛇一般弹到对方身上,却好似剑入水中只感到手中似乎隐隐有些阻力,但凭长剑划过,带出一阵阴气也未见伤到那厮几许。 “你果然不是活物。”年轻人于心里狠狠说道,脚步不停,作势要往巴卫这边靠。 靠在树下的我眉头古怪皱了起来,这年轻人倒是有点意思,一击之下判断出对方身份,果断往我们这里引。当然,也是有试探我们的意思。 如果那死物去阻拦他,恰好坐实了是我们在操控,但若任由它过来,我们又没理由不出手收拾了。 诶,想不到现在练武的,脑子也都转的这么快。以前不总说,头脑简单,四肢才发达吗? 这古人古话,也不全对。 我已准备好去收拾烂摊子了,却见巴卫仍不起身,于是就在好奇下,看见那鬼物不仅没去追要逃的年轻人,转而换了个方向前去马车那边。 “聪明啊!”我当即有种想鼓掌的冲动,连连看了巴卫两眼,心说,原来你小子也不笨。 当然不知道自己被暗戳戳腹诽了的巴卫仍闷不吭声,他在专注操控那获得了质的提升的孤鬼。 年轻人果然还是放弃了继续跑过来的打算,然而他回头看了眼树丛,看见坐在那一动不动的巴卫,我察觉到这一点,心说“大概是在想这么大动静也该惊扰到我了吧。” 于是,我伸出个脑袋,朝那边假模假样的张望了下,随即面露惊讶,问道“有人袭击?” 那年轻人不答,而是赶在那阴鬼之前率先挡在了他前行的路上。但见这位不知来历的武夫将手指头刺破,流出滴滴鲜血。 “需要我帮忙吗?”我继续假模假样的问道。 毫不意外,那边并不答我。很好,我就喜欢你这样酷酷的装高手。 有了合理借口的我,闲庭信步的往那边走去,看见那武夫以针尖刺破食指挤出来的一滴精血为引,于胸前挂着的白色吊坠上那么轻轻一按。 阴鬼前扑的动作猛地转变,化为向侧方避让,就好像是马车疾行过程中突的调转了马头。 那站立于林间空隙处的年轻人面色阴郁,下一刻一只狰狞的爪子从他身前虚幻般抓出。 嘭的一声,一颗大树被四分五裂,好似被一物击倒。 我脚步又慢了下来,眼睛微微眯起,于黑暗里,我看见了那男人胸前的吊坠上,附着的一个妖兽的魂体被激发,看见那张大利爪眼睛深红但只有半截身子的邪异妖兽。 轻吐了口气,我联想起之前摸着鄢舒文的那枚吊坠时,感受到的莫名封印,果然,那是用来囚禁一颗强大魂灵的。 年轻人情绪并未受到影响,而浮在他身前的妖兽也似乎丢失了本该狂暴错乱的情绪,除了眼里赤红依旧,整个魂灵的状态都呈现着一股诡异的安静。 年轻人的目光锁定了那匆忙做出反应的孤鬼,他心想,不管是谁,只要胆敢有异样那都只有一个死字。他于口中低沉出声道,“杀”。 我袖手站在一旁,身后巴卫身躯巍然不动,似乎陷入了沉眠。 一边倒的战况可没有意思。 看着场中局势逆转,我不由得嘴角翘起,想着巴卫该怎么破解。后者则小心控制着蠢笨鬼物,躲闪于林间各处树下。 我们这边的动静也影响到了那边车队,几个马夫纷纷醒来,而车厢内的孟老爷子动作不停,他似乎到了紧要关头,此时情绪高涨的对外喊到“出什么事了?” 年轻男人在面对自家主子时才有所反应,他回道“猎物自己跑进来了,老爷安心便是。” 闻言,六爷嗯了一声,便不再搭理外面。 倒塌的树木上,两团大鬼一前一后的扑棱开来,夜色里虚幻的像是两团黑云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估算着对方那只妖魂的品阶,大致和一般妖将等同,黑市上要卖的话,少说也得近千两银子。 关键还在于,这东西吧,有价无市。 那野狼似的魂灵身子猛地顿住,随即它仰头朝天长啸,一股无言的音浪顿时席卷了方圆几里。 我明显感觉到了招来的那团孤鬼身子瞬间僵硬,但就是这么一个停摆的功夫,那年轻人猛地出现在了那孤鬼身后,手中一截血红骨头插入孤鬼身上。 只听得一声鬼哭,那纠缠许久的阴魂原地散去,水渍溅了一地,松松软软再无半点动静。 安谧的气氛下,我鼓起掌来,叫好道,“精彩精彩!” 年轻人将妖兽魂灵收回,他把那截血玉骨头塞回腰间,只冷眼看向我,又偏了偏头,看向已经起身走来的巴卫,嘴唇动了动,用不怎么好听的中性嗓音提醒道“山里总是有很多不知道怎么死的家伙,你们最好小心点。” 巴卫和我都对这种挑衅熟视无睹,比起这句不痛不痒的威慑,我更好奇他胸前佩戴的那东西制作原理是什么。 车厢内,孟老爷子也因为刚刚那一声狼嚎而直接瘫软。像是一瞬间整个人身子发虚般,不自觉的就想要哭泣。 而一旁还流着香汗的侍女则胸口起伏,似在和缓,她看见卧在面前的老者,胡子从胸口一路散到腹间,脸色痛苦,于是小声问道“爷,怎么了这是?” 那刚才还甜言蜜语哄的人心痒的老者,此刻额头与后背上冒着虚汗,他有气无力道“闭嘴,让我安静会。” 外面,蹲在一旁的我寻思着要不就随便找颗树凑合对付这么一宿。一想到车厢里那两人,我没由来的就觉得恶心。 虽说食色性也,但你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不是,这么折腾自己,我要是那姑娘,非得一脚踢断你子孙根,让你好生安生个几年。 当然,人家私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或许是脱离凡人这个身份太久,应该还不到三十的我早早的便追求飘逸的生活,如今衣食住行都不讲究,辟不辟谷还是睡不睡觉都不成问题。讲究心情二字,修道其实也是修心。圣人尚且有云,以德报德以怨报怨。我做不来那普渡众生的活计,但求一个自娱自乐自得其所。 身边,巴卫陪我一起坐着看天。 我们俩一左一右,怀里面的大鲤躁动着,探出来个小脑袋,好奇的看看我又望望他去,舒的一下飞了出去。 “你这瞎跑啥呢?”我的神念随着大鲤一道,遨游在宽广天底下,落在林间水路旁。 潜龙入水。寸尺长的小蛟像鱼儿在水里欢腾,它时不时的钻入水里,于跃出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一个比它大上不少的肥鱼。 那鱼长的胖头胖脑的,两颗眼睛瞪的老圆,身子扑棱着在空中溅起一道又一道水花。 大鲤咬着那鱼,飞回我的面前。 我看着地上时不时扑腾一下的肥鱼,有些好笑又没笑,伸手摸了摸那乖巧小蛟的脑袋。 对着身边巴卫吩咐了句“帮我拿根棍子来。”弯腰,拾起地上的可怜家伙,手指在它头顶那么轻轻一拂,鱼也不扑腾了。 等到篝火升起,我把剔除掉内脏的肥鱼放在一边慢慢烤着,一边对巴卫说“你们那时候有调料吗?” 巴卫点了点头,说“有。” “什么样子的?”我似是没话找话,面前篝火噼里啪啦,地上一些小虫也感受到炙热温度而本能的远离了这边。 “我们从一些植物的汁液里收集到含有甜味的东西,又研磨了一部分兽皮兽甲,本身它们是自带咸味。”巴卫很有耐心的给我解释着。 我眼里倒映着篝火,看着那些均匀律动的火焰分解成一个个无色的光晕向着四周慢慢散去,周围的空间中,到处都充满了这种光点,仿佛轻轻一拢就能聚集成火焰。 “哦?那时候就没有人尝试过去晒海水?”将一截木头丢进火焰堆里,木头呲呲啦啦,里面的液体和水分变做烟雾向外蒸发。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巴卫摇了摇头道“那时候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是海。我们拥有自己的部落和领地,许多人究其一生也没有踏出领地之外的范围。”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去过?”我拍落手上的灰,眼神好奇的看向他。 巴卫变做人的脸上光滑了许多,但那光秃秃的头顶还是很扎人眼球,当然,秃了也就秃了,这年头少几根毛又不是什么大事,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这又不成心要长这样,属于是上天安排,总而言之上天安排的最大嘛。 “我曾随队征讨过东方,在河流的尽头是举目无尽名为海的地方。我曾想过,一条河流永无终止的流淌,最终汇聚的湖泊会有多大,可我还是无法想象,直到我看见了海。” 我其实有点理解巴卫那时候的感受,就像我第一次正眼望见天空,在近距离的体验过云朵从掌心滑落,而身子处于万层高阁。向上一望无际,向下大地尽收眼底。 在那一瞬间,我很想大声哭泣。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作为一个人,我活的实在是太过孤单。以至于在看见这样一副场景的时候都很难有人去理解我。 黑漆漆的森林里,一大一小两个人隔了些距离坐在一起,一个守着篝火,一个看着烤鱼。 夜色很是温柔。 怀古 下了东口,往前一个宽敞的镇子便是陈仓了。一般而言,踏足这里也就等于踏足了西都境内。 经过两日奔波,六爷提议先在这里修整半日,当然主要也是他想洗漱一下换身干净衣物。我自然是没什么异议。 陈仓,虽说是个镇子但从规模和建筑占地来说,不比最富硕的剑南道某些城镇要差。也是古时候最贴近政治中心的地方,算是副城之一。 在这里,基本上能买到需要的一切东西,当然,具体价格得看地缘位置。 从这里,我已经很明显的感觉到六爷身后那个黑色势力的影响了。从我们进城,一路上不少商铺,路人纷纷把目光转向这里,恐怖的是,这些人并没有包含任何祸心,相反,前来交接的一些人和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有过接触,看来应该是安插在路上的负责暗地里保护的。 我的目光从帘布那边移开,心里啧啧道“半条街都是自己的人,这能没有安全感吗?” 对面的六爷眯着眼睛似在假寐,他这几日在我看来过的还算滋润,但总有种不满足不满意的心态,老人家这欲望这么大,可不是什么好事奥。 似乎是察觉到我目光移来,六爷轻抬下巴,语气中带着些地主家的客气,他道“临近女儿节,这两日往来古都的不少都踩着点,晚上我领你去别处逛逛认识些朋友。” 本来我是想拒绝的,毕竟以这老家伙的脾性,多半不是啥正经场所,但听到后面说认识些朋友,于是我眉头挑了下,笑问了句“也是道上的?” 六爷呵呵笑着也不解释,他双手往后一背,转眼间我们已经走至一处繁华大街,两旁商品摆放琳琅满目,有南海的当季水果,有蜀地的锦绣熟缎。 从旁边跟过来几个小厮,皆是低眉顺首,看样子是向导。 孟老爷子大手一挥,他侧望向我,似是回答上一个问题,“做生意嘛,多认识几个朋友也未尝不错。你且先在这儿逛逛,晚些时候我差人去寻你们。” 说着,他拍了拍身边一位年岁看着不小的中年仆人,低声道“切不可怠慢了。” 那被特意嘱咐的仆人身子伏低,他神色恭敬道“是,老爷。” 目送六爷离开,我和巴卫看向那被安排在我们身边的仆人,后者依旧低眉顺目显得极为谦卑,他小声道“爷,想先从哪逛起?” 我自是受不了这种礼遇,感觉浑身不自在,遂摆摆手道“你且直起身子来与我说话。” 那小厮脸上挂着讪讪笑,只略微抬头也不知扫没扫到我的脸,便肯下脑袋,只略微抬了下腰,但依旧谦卑,他说“小的们贱惯了,若是碍了爷的眼,还请多担待,小人自去侧旁恭候。爷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陈仓不如古都热闹,但也有几处可巧的地儿,不如爷先去那头瞧瞧?” 命格如此,非一时能劝服。我于心中默默宽慰着自己,示意他先领路吧。 按照道理来讲,此处便已经不属于山南道和剑南道范围了。 靠近那条失了势的狭长走廊,若非还有座连绵山脉阻挡,这西都早就不知道被多少条马蹄给狠狠蹂躏了。 王朝安插在这古都北部的精锐向来不少,也是由此,哪怕战事再焦灼,只要西都外的大军还在,这整座古都乃至以南的两道诸州都不会乱。 连续过了几家店铺,听着身边小厮絮絮叨叨讲个不停,我也越发对这个陌生的地方产生了点微妙的联系。 昔年,曾有一士子打南边过,路过宝地想去看一看这天下首善大城长什么样,可还没到西都便早早的折返了。旁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于是问那士子,士子道“我原先出来时还在想,西都物件贵,我备足金银,这些足够我在家乡生活几年的积蓄,去西都也应该能花销好一阵子吧,可没曾想,还没到皇都,光是副城那边就已经榨干了我的腰包,如今只够钱粮回家,哪还再敢去什么都城。” 这也侧方面说明,这里某些地方消费之高简直骇人听闻。豪掷千金这个说法,可历来都不是玩笑。 这不,我刚才还看见,一个阔太腰肥肚圆,浑身上下绫罗绸缎,头上插的手上戴的那叫一个丰富多彩。她身旁跟着两个面容柔嫩的小厮,其姿态谄媚,比之女子稍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阔太嘴馋,想吃路旁樱桃,于是差旁边小厮去取,从手腕上随意摘下一只玉镯来拿去给店家做银钱。 “煎烹逐风士,粉黛尽奢侈。”世间人命各不同,我也只一笑一摇头,身从那懵懂迷茫的果农前经过,那阔太正眼也没瞅我,倒是上下瞧了瞧我身旁跟着的巴卫。 不远处,有两个戴枣红皮弁冠的男人对着这边小声嘀咕着。 “可以动手了。”那个高一些的男人眼神飘忽不定,他用手掩住口鼻,将声音从指缝间流出。 一旁的矮胖家伙则显得有些心绪不宁,“再等等”。 那高个男人语气明显有些不悦的说“旅帅说一切事宜听我吩咐,钟亮,你想抗命不成?” 隔着尚远,我把那二人对话听的是一清二楚。虽然早已想过这里形势复杂但没成想,刚来还没满半个时辰竟能碰上这类事,这个世界还真是小啊。 “那边看起来不错。”我随手往相反的位置指了指,前面带路的小厮当即陪笑道“爷还真是好眼光,那里有景玉楼,是咱本地最有名的玉石楼坊,从这儿过去只需要走半条街的路…” 与那密谋的二人错开,沿着平整街道一路往前,赫然便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华丽高楼。 来往这里的人也很多,且大多都衣冠素整,想来不是富贵人家也没那闲钱和雅致来这种地方闲逛。 门口站着两排侍卫,带着黑色扁头帽,身上披着盔甲,腰间系着短刀。如果不是因为我见过真正的官兵,恐怕会当这是某位大人的亲卫。 那小厮上前,人五人六的从怀里递出一凭证,我则没去再细看,而是观察起面前建筑。 这是一栋前朝样式的宫楼,大门前有红漆涂就的巨石桩木,抬头刻有四字,是为“金石为开” 这四个字倒不陌生但刻在这里却极为罕见。 在我打量的空档里,那边已经办妥了手续。 “爷,您里边请。”小厮手里有三块手牌,其最中间朝上的面印有“甲”字。 我感到好奇,不待我提醒,那小厮上前面领路,一边介绍道“这景玉楼里有些藏品特殊,需要核验身份。有老爷做保,咱只管进去旁人不会阻拦,甚至于,您有看上的还能调出来仔细把玩一番。” 顺着台阶一路往上,跨过前门坎,看着人群中不少手里腰上都别着个相同饰物的玉牌,不过上面大多都是乙丙较多,我估摸着甲字牌应该比较稀少,得是有内部关系才能获得。 仅是一个持信物的小厮,便能带着两位陌生人随意进出这种奢侈场所,孟老爷子背后的势力生意确实做的挺大。 于几个错身中,我眼睛一亮,看见几个五官深邃,眉毛粗重的外乡人。在这里见到几个西域人并不足以说明什么,但他们中,有个手上晃悠那朝外一面赫然也是一个甲字。 “有意思。”我看着他们的同时,对方也把目光看向我们。视线在空中短暂交错后又迅速移开。 “一楼都是些平常物件,爷要是有闲心也可以逛逛,不过二楼三楼的宝贝显然更能配得上爷的身价。”一直在侧旁用十足热忱来带路的中年男人确实已经打动了我。如果他要是转行去做导游,我相信也能在这个行业里大放异彩。 直接上了二楼后,明显感觉到这里的人少了很多。楼梯左侧有看守示意我们出示身份证明,于是我亮了亮手里的甲字牌,守卫很客气的给我们让行。 步入玄梯,这里顶上养了不少绿意盎然的鲜花,没了脂粉气的熏染,我感觉整个人好了不少。 目光从一侧展厅扫过,意外发现这一层有不少物件身上透着些莹莹宝气,有些浑然天成,有的则景秀内敛。 “爷,这里小的就进不去了,二位慢逛,有看上的可以直接包下,老爷吩咐了,要把二位爷伺候好。”那小厮站在门口,此时他神色即是艳羡,也是舒了口气的轻松。 想到一路上,这位费了不少口舌,于是也好打发他歇息,便领了巴卫和我一起。 “刚刚那三人,是侍奉那位圣主的。”巴卫靠近些,于我耳边小声提醒。 早看出那三个家伙的异常,只是,于我们无关,除非是圣主亲至,不然,就凭这帮小家伙,想从茫茫人世间中把我认出来,可不够看奥。 “不用管他们,这里的东西你怎么看?”我反正是抱着一副游乐人间的心态。 巴卫扫了四周一眼,他很干脆且不留情面的说了句“一堆垃圾。” 我心说,你这家伙也忒没有审美了,不过转念一想,好像我也不比他好多少。 二楼匆匆转悠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出奇的,于是我又回到了楼梯口,跟那小厮知会了声,直上三楼。 景玉楼的格局大体上是分为三部分,其中,地上一二三,三层,地下一层,后面连接着类似住宿或者货仓供应的后院,整体来说并无不妥。 上到第三层的时候便觉有股奇香扑鼻,抬头看去,楼梯也变做精木,口岸处摆放有两对金漆铜狮子,一坐一趴,模样俏皮。 位于三楼的侍从是两位气息内敛的武林好手,他们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气机外放,俨然笼罩了半个楼梯口。 我的视线从他们身上往后移开,发觉此地禁制比一二层更多了些畸变。若是有懂阵法的行家,恐怕会觉得,此地法阵何其精妙,便是在外一窥都有种获益匪浅的感悟。 我亮了亮手里的木牌,那侍从点了下头,当巴卫要亮出他的手牌时,那侍卫直言道,“一次只能进一人。” 好吧,入乡随俗。 我朝身后看了一眼,巴卫表情不变的战立原地。 在我要往前走时,那先前开口道侍卫又道“还需要您配合我们,再检查一遍。” 这么多要求,要不是我早在外面看过一遍你们里头的物件发现几个还蛮有意思的,早就掉头出去了。 于心底里默默腹诽了这破楼的规矩,老老实实的举起双手接受检查。 道法里有专门识破化形术的手段,可在最开始我辈女人带回大泽的时候,其实是保留有肉身的。而每次寻觅新身体前,都是先从本来的身体上截取出一部分用做材料。 说起来可能很奇怪,我感觉自己就跟种蘑菇一样,最终是被种出来的。 原本,这具从南海遗族那里讨要来的妖兽真身在经过炼制之后,彻底和我本体的一部分相融,从而让我,化形为人时是真身,化形为兽时也是真身。 既然都为真,那么自然也无从辨假。 经历了最后一轮检查,我顺利的通过了那扇门,走到了三楼内部。 与其说这里是一个交易物品的地方,倒不如说是一个个独立的艺术展柜。 三层被划分为了十多个小房间,而小房间里,至多只放着一件或一组的器物。样式型号从前朝礼乐祭器到玉石发簪不等。 让我最感兴趣的几样物品都放在顶里面,也是整个楼层中唯一有第二波守卫存在的地方。 在那扇小屋子前,挡着一块帘布,帘布那头是一个眼睛上蒙着黑布的女子坐在一把古琴旁。 那女子在三楼有人踏足后便自顾自的将手搭在琴弦上,轻轻拨动。 潺潺音律似流水,房屋间彼此构成一道道虚幻的墙,透光的竹帘并不能阻隔灯烛的亮,顶上很奢侈的由大片纯色琉璃做窗,太阳透过那一扇扇小顶落在展示的物品上,如同雨云中露出的那一道破晓的天光。 琴声空悠,那声音百转千回,于这房屋间来回穿梭,如夜幕倩影。 比起这些不知几百几千年岁的古物,弹琴的女子似乎更像是一件活着的珍宝。 在我的手穿过那珠帘,掀开的时候,弹琴的女子已然停下了手。她身子微微弓着,只含着笑朝我轻轻一揖。 我挑了下眉头,随即双手抱拳也回了一礼,似乎才察觉到她看不见的双眼,此时我轻了声嗓子,开口问道“我可以进来看看吗?” 那肤色白皙,微有些婴儿肥脸颊的女子浅笑道“公子请便。”说着,她伸手在一旁的石板上敲了敲,摆在我面前的三扇大门齐齐打开,露出里面的三件不同样品。 “有劳了!”我笑着回了一声,女子点头,不再言语。 我心情大好,脚步轻快,从珠帘后走出。 哗啦啦珠子相互间敲击,我站在离女子最近的那扇门前,望了眼里面摆放的一副盔甲,上头金丝编簇,玉片成甲。旁边有写道“无伤公临阵玉衣,是以秉承天意,诛首恶于汾阳。” 原来是件金丝玉衣,不过制作成盔甲样式。我于眼底里慢慢浮现出那玉甲上铭刻有道道符文的虚影,啧了啧嘴,只是在心中低语道“有这手笔,做什么不行,有钱人的爱好真的是理解不了。” 视线扫过盔甲上方挂着的一柄断剑,嘴里小声呢喃道“可惜了”。 外面,那目盲琴师微不可查的偏了下脑袋,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话。 从第一间屋子出来,很快我来到了第二间,这里摆放有一处棋盘,上面放着的棋子都是顶级玉石打造,光是看色泽便能察觉不凡。 而这也是目前最让我触动的。 那斑驳棋盘上,横竖画的黑线都已模糊,棋盘缺了一角,似乎是被虫豸啃咬,而另一边则沾着点点殷红。 旁边有唱词,曰“生不逢时半日多,隔朝如蔽涕君侧。嗟不独生征先骨,衔身奉命泣悲歌。” 我望着那唱词,脑中想的却是千年古风下,晃晃天子城。门前黄沙弥漫,棋外两人对谈。 我朝着那棋轻轻一揖,于心底里无声念道“如今我早已不是那文阁夫子,而您却仍在世间漂泊。”说着,我深吸一口气,朝外问道“此物可否割爱?” 倚在靠椅上的目盲女子只是略做遗憾的摇了摇头,她道“此楼,除这三件,皆可由公子心意。”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态度强硬,完全没有讨价还价意图的反问了句“若是我非要不可呢?” 女子没有作答。 似乎是我的话触怒了在这里的其他人,气氛中稍显压抑,一个年迈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那老人胡子花白,头发却乌黑发亮,很是怪异。他从角落的屋子里走出,看了那门口女子一眼,又看了看我,他笑着打了个圆场道“公子有此爱惜之心,乃是我景玉楼的荣幸,不过,此三物的交易权并不在我们这里,还望公子恕罪。” 他这句话就很有水平了,首先是开口不打笑脸人,你一个小辈说话没底没关系,我们给你台阶下。但我们也有自己的难处,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这种。 于我看来,老人话语里的还有一个意思是“要想交易,还得去找个足够面子的人物。” 于是,我也转身走出了屋子,似笑非笑的问道“那么我该找谁去买呢?” 那老人看见我出来,是个生面孔,且年岁不算太大,一身上下,不似王侯,也没有商贾的那种俗气。他摸不准我的身份,于是斟酌了下道“公子不如去总阁问问,相信,我们楼主应该很乐意结识您这样一位年少有为的人物。” 我平静了会儿,轻轻吐了口气道,“好”。 见我松口,那老人脸上笑意不变的说了句,“其他物件可有公子看得上眼的,我们这里虽比不得总阁,却也有诸多…” “不必了。”我环视一圈,心里已经没了那份兴致。见状,那位也不加阻拦,而是目送我到楼层外。 巴卫双手抱胸像尊雕像般站在门口,他见我出来,脸上并不很是开心。当然,刚才的对话,以他的听力自然也是能听到的。只是,见我没其他反应,他也不好自作主张,当然,为了保证他不趁我离开之后,私自回来帮我取走那看上的物件,我提前给了他一个眼神。 那于二楼处等候我们的小厮见着我就跟见着亲爹一样,他恭敬的迎了上来。 我笑着挥手道“走吧,去别处逛逛。” 帘幕之后 晚些时候,六爷换了身衣裳,带着我们乘坐另一班车去往古都。 路上,人影绰绰,似乎是发生了一起命案。 我联想到之前路过时,那两位戴枣红皮弁冠男人们的对话,从旅帅一词可以得出,此组织人员乃是古朝遗老中名为不良的组织一员。 当今稽查司实际上便是继承了古时的不良和内厂两处的制度所衍生下来的司法监管体系。 六爷在车上见我望着窗外发呆,于是似没话找话的说了句“一帮小孩子们闹腾,出了点血。还让道长见笑了。” 我接过六爷递来的果盘,里面有些干果,都是剥好了的。 随手拿起一些放在手心里,一边嚼着一边随口问道“为的什么事?” 六爷哼哼了两句,似乎也了解不多,他简单道“这些年里,朝廷抓了他们不少人,还不都是为了复国。早年国家实力强劲倒也无望,如今内忧外患,正应了那句老话群贼如蚁聚,奸雄皆鹰扬。”他说着,却不再多言。 此番大不敬之话,倒也点明了苦楚,不过我料想他们应该是不受其约束的。反正,这类灰色势力不在乎朝廷姓什么,只要他们不倒,百姓苦不苦又与他何干? 我没跟着附会,转而继续看着外面街道。 马车缓缓驶离了闹市,那里,鲜血流了不少,人群被分散开去,大批官兵赶来,有手持斧盾,有背弓携弩的,跟在最后面的则是一队拿着白杆红枪头的枪兵。这些分工明确,配合娴熟的部队负责快速清理残余的有生力量。 天上薄雾遮住了烈阳。 从陈仓出去,得再过两道城门才能到古都外侧。 天色将晚,已差人提前通知了有关人员后,六爷靠坐在椅子上,望着我,半晌,他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特意来接你吗?” 我眯起眼睛,似犯了困,只仰着脑袋用下巴对着六爷,反问道“不是因为我栖云宗的身份?” 六爷这个老江湖的此时才显露出他的爪牙,他哼哼着笑道“还有呢?” 我一路上陪着老家伙打了一路机锋,已经有些倦了,遂直言道“这就要问你后面那位的意思了。”我调整了下坐姿,换了个更懒散舒适的姿态,补充道“如果他没告诉你原因,那么我说了,你可能捞不到什么好。” 六爷听出来我话语里的威胁意思,他嗓子里似有浓痰,被他喝了几下,最终还是没咳出来。 车厢内无陪乘人员,马夫还是先前那个,而后面陪同的除了那一直跟着我们的年轻人外,又增添了两位气机内敛的江湖中人。 我虽不清楚江湖对于武夫如何评定,但料想能保护六爷的怎么着身价也不可能低吧。 老人伸手去斟茶,他动作娴熟的将壶碗都用热水烫了一烫,继而从旁边一个方形小盒里取出一撮漆黑叶子来,他笑着说了句“我比较喜欢喝浓茶,可能是老了,舌头尝不出味来。”说着他相继又从那盒子里捻了一撮,继而自言自语道“道上人都觉得我老了,也该退位让贤,我则不然。” 那老人扎的显眼的胡须随着他说话,一下一下的晃荡,好似蛇的尾巴。 没去打扰这位老人的絮叨,听到他自顾自的又说“一枚小小的丹药,能赐予人无尽的寿命,这种事情你听说过吗?” 长生药?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从前某位君主号令天下为他搜集此药,据说这家伙最后活活被那些杂七杂八的药物给硬生生毒死的,也算是自作孽了。 “你信这个还不如去修道。”我一脸的鄙夷。 一瞬间似乎变回了个普通老人的孟六爷没有停下手中动作,他晃了晃茶壶,望着里面升腾起的水气,随意问道“能长生?” 我很果断的回答了句“不能”。 “但是长生药是真的存在。”那老人慢慢放下手中茶壶,他眼神灼灼,盯着我看到时候,似乎有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野心。 “栖云宗已经灭亡几十年之久,其门人弟子大多已经陨灭,而能像你这样年轻且修为不低的,有且只有一种可能。”老人盯着我的眼神越发的炙热,好似我比他日思夜想的美娇娘还要诱人。 被他看的是浑身不自在,我直言道“说重点。” 老人没去理我,他犹自顾自的嗨了起来,说的越发不着边际,他道“你就是栖云宗初代祖师转世,来此的目的我不知道不过多半和当年那个叛教出逃的弟子有关。” 我听他这话,竟然还真说中了,于是不由得想吸动下嘴角,可这样一来不救坐实了他这天马行空的猜测? 我冷眼望着他,只露出讥讽的笑容,问“那长生药呢?总不可能是拿我当药引子吧?” 老人情绪慢慢变得温和,似乎一切都在他计算之中。他缓缓拿起那茶盏,给自己和我各倒了一杯,他语气不快不慢道“你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幕后的老板。他活了有快两百岁了,但从我跟着他那天起,他的容貌就没有变过。” 很好,终于到了我想要知道的话题上了。 “哦?你的意思是,你老板有长生药?”我依旧没承认自己的身份,而对面那人却目光灼灼,他冷哼了句“你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 寻常人估计已经被这一下给吓懵了,可这句不疼不痒的威胁落在我耳中委实是掀不起半点水花。 他见我神色如常,于心底里却开始自我怀疑了起来,难道是认错了。 我帮他圆下去,道“你的意思是,你老板就是那出逃栖云宗的弟子,而一旦他确认了我就是你口中所谓栖云宗祖师转世,就会立即杀了我?” 孟六爷点了点头,但他如今已经和盘托出,所以,他态度很明确,直言道“我有办法保住你,但我需要你帮我获取那长生药的办法。我想你应该也不介意获得一些额外的寿元。”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一切人物都是可以被团结起来的。我接过他递过来的那杯茶,里头汤色鲜红,似饮人血。 孟六爷看着我的表情,即是期待也是威胁,我甚至已经猜到,另外两位上车的,恐怕不是寻常高手那么简单。 低头抿了一小口,在尝到舌尖那厚的发麻的奇怪口味时,不由得咂了咂嘴,我问道“那你有什么办法再第一时间保住我?” 孟老爷子似乎早就想到了,他直接解释了番“老板对栖云宗的感情很复杂,他一方面有着对道教,对宗门的归属感,一方面又因为对立教的那位祖师心怀怨恨,所以,只要查明你不是那祖师转世,那么他不仅不会害你,反而会愈发的信任,甚至器重你。” “因为,所谓的同门情谊?”我抬了抬眉头,脸上露出一丝恍然,继而将杯子放下后,郑重道“如此,我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看向孟六爷,孟六爷也看向我。两道视线,四目之间,车厢内气氛变得沉重。 “你打算怎么证明我的身份。” 孟六爷捏着胡须,这是他第一次露出脖子下的那根细小白角。 我眯了眯眼,随即听到他说“你听过獬豸角吗?” 相传,“东北荒中有兽,似羊似牛,一角,毛青,食草,从廌从草。夏处水泽,冬处松柏。含仁怀义,音中律吕,行步中规,折旋中矩,择土而践,位平然后处。”实为司公正礼法之兽。 獬豸之角可辩驳真伪。 “难怪…”我于心中大定,原先忽略了有这种东西存在,而獬豸角本身灵性虽足但并不出奇,搁在满身都是宝贝的孟六爷身上确实没让我起什么疑心。 不过,既然你主动亮了出来,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在孟六爷尚未察觉之际,我琥珀色的眼眸瞬间变得湛蓝,而借着低头擦手的这个动作,很巧妙的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在获取应该是冥神眼睛的那一刻,我仿佛天然掌握了属于它的一部分权利,我无法用自己的语言来形容那时的感受,就好像,原本失去的一条手臂突然有一天自己长了出来。 镜花水月有刻录的作用,但使用的时候唯一的限制是需要我完全解放,这也意味着我存在暴露位置的风险。但,记录在案的东西我是可以去研究并且解读的。 之前,和圣主战斗的过程里,我偷偷抄录了他一部分死亡权柄的功效,因为时间仓促,只能短时间内模仿出一个大概的架子。但好在后续我直接获得了死亡权柄,这东西对目前的我来说,实在是累赘。且不说无法完全掌控,但凭露出他就能直接酿成一场灾祸,我都不会考虑将它使出。 偷录了獬豸角的能力后,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问道“所以,你刚刚问了它,我是不是祖师爷转世?” 孟六爷摇了摇头,他道“这问得不是我,而是你。” 他这句话像是在提醒我,在之后的会面中,那位幕后老板可能会以提问的方式直接了当的问我是不是,而獬豸角的反馈则是最了当的方法。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就得想好怎么回答才能既不暴露自己,又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就是孟六爷的诚意。 “还有一个问题,你的老板叫什么?”我确实很想知道,因为李天一压根就没和我提过,只说你去找了就知道,也许他换名字了。 孟六爷笑了笑,说“我只知,道上人都喊他为玉先生。” “哦?”这个名字倒挺女性化的,难不成还是个女弟子? 马车一颠一颠的驶离了第一座关卡,而天色尚才开始落幕。 废土之下 天黑之前,总算是赶到了古都。 一座巍峨城墙屹立在前,两旁旗帜鲜明,似象征着千军万马簇拥着的博博王朝。城内火光亮起,早早的将尚未完全黑下来的天空染成了淡金。 六爷见我对着那古城发呆,于是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十二朝了,生在这里,死在这里的皇帝都不知道换了多少茬。” 我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转过身子,朝不远处一个小土坡那里回望了一眼。 那里再没有楼台,也没有树木。 那里曾有几丈高的,是为往来士子做送学的岗哨,那里曾有一位儒士落坐,满头黑发一场风沙尽数苍白,那里有一位女子的心留在那儿,徘徊了有上千年之久。 我望着那截小小土坡,重重行了一礼。 孟老爷子全然无法理解,但他没多说什么,跟在后面的巴卫见状,也立于身后,朝那土坡纳头便拜。 路上,行人看见这一跪一站,两个低头朝小小土坡行大礼的人,皆是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等了有片刻,孟老爷子脸色都变得不那么好看,这才见我起身,托起巴卫,后者身子魁梧,他拍了拍身上黄土,风沙一起,新买的衣服倒全是灰了。 孟老爷子脸色更差,今晚是有个重要宴席的,他只得无奈道“再去买件合身衣服吧,时间还早。” 古都极大且规矩森严,一般过了时辰,正门合拢,只能从旁走偏门。这一点,即便是孟老爷子,也没办法给面子。 他带着我从旁小道进城,往里先是过了条长街,七拐八拐的来到一家看起来不算便宜且地方偏一些的布匹店里,找人先给拿了两件衣服。 这季节,其实不应该穿蜀锦,但夏季服装卖的太好,现成的只剩下秋冬换季时剩的金丝细缕。好在这件衣服作为内衬,本身并不厚。 我和巴卫脱了浑身衣物,套上这件,也算的上富贵堂堂。 那边,马车等着,匆匆看了眼沿途街道,上了车,马蹄轻踏,沿路又晃荡了半个时辰,这才到了吃饭的地儿。 沿途经过了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我对这古都的第一印象就是大。 太大了! 马车不停,虽说时有道路堵塞的情况,但就这硬生生赶了十几二十里路,不仅没出去,反而越往里走越是到了繁华世界里去。 往外瞧去,高屋楼阁,花台戏舞,各色花样比我这想见得都多得多。 也算是在往事历练中见过不少俗世风景,但印象里也是第一次来这曾经的十二朝古都。 树上有灯笼挂连排,白灯红灯,大小连珠,上头画有人物花鸟,近了看才觉是一个个小的故事,一条街的花灯串联起来就是一部小画书来。 牵着孩童的妇人脸上擦着白粉,这里不比江南受京都影响,许多人依旧喜欢古色古香,因此妆容更多是偏向前朝旧风,有唇彩点靥,豆眉花斑。有黄纸金箔,青眉长冠。 男人们也爱好打扮,富贵人家往往更多爱好打扮起头衣来,嫌麻烦的多半是束起爵冠来,长长发髻如冕似杯,整个人看起来生生英气。清贫人家也爱好戴个网冠或幅巾,有些余钱的还在娟布上绣补宝石。 这里玩玉石的人很多,几乎每个人身上手上都戴着点。 从沿街叫卖声里收了收神,孟老爷子带我上了一间高阁,迎门的女子腰肢纤细,脸上堆砌的脂粉不重倒是香气太浓。 我被那热情过分的女子依偎着,感觉她似乎半边身子都靠在我身上,屁股还有意无意往我那里去蹭。 这我哪见过啊,当场就有些不对付了,我伸头看了眼旁边巴卫,见这小子依旧那副别惹老子的样,旁边貌美侍女都被他这股气势吓到,愣是没敢挨着他。 嘿,我一看这有用当即也装出一副凶恶的模样,谁料身边那女子蹭着蹭着突然看见我这副要杀人的模样,她当场羞红了脸,对我小声道“爷,这里人多,待会儿去里间弄去,可好。” 感情这是把我当色欲熏心了。 我嘶着嘴,旁边孟爷知道我不好这口,他嗓音不见柔和,冷淡道“收了你们这一身本事,人家修道明心的,瞧不上你们这些俗枝残粉。”说着,他向我微微一笑。 旁边那些女子在孟爷呵斥下果真离我远远的,不过,他这话说的确实忒狠了点。 我还未谢上一句,楼上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也是个老家伙,那在二楼栏杆处正和一美人调情的老人往下望去,见是孟六爷,遂笑问道“六爷身边高人无数,如今这位小友定力不凡,想必已经是得道之人,失敬失敬。” 我抬头望去,见说话的那位是个白胖子,脸上皱纹松垮,眼睛都快被遮的看不见了,他身边的女子妖艳,长着一副狐媚相,一看就是那种会来事的。 孟六爷在他开口时就知道是谁了,只见这老狐狸皮笑肉不笑的回道“郑四爷今个气色不错,上次送的那参王可还不错。” 郑四爷咯咯笑着,脸上肥肉乱颤。 我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尤其是过路男女嘴里拿着的那奇怪长杆,里面吞云吐雾,好似在吸着什么。 孟六爷领着我上二楼,他这老狐狸眼睛眯着,向着四方致意,见我对路人手里的铜杆感兴趣,他笑着解释道“此为旱烟,早先从夷人那里传来,将一种名为烟叶的草晒干碾成碎末,用文火熏染,人吸了会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刚巧,一个在走廊隐蔽拐角,正和一位胖子耳鬓厮磨的女子恰好转过头来。她眼神迷离,透过昏暗的光线能看见男人的头埋在她半解开的衣兜前,女子发丝凌乱眼神迷离,她望向我的同时,嘴里轻轻吐出一口稀薄的白烟。而于朦胧雾气下,她似动情时不自觉的歌唱,喉咙里传出令人耳根子发红的低鸣。 我很没出息的咽了口唾沫,于心底里不断谴责着这世间的一切不公道,可脑子里还是下意识的回忆起刚才看见的那一幕。 巴卫没什么表情变化,我甚至都开始怀疑,这货是不是对人类不感兴趣,他其实更喜欢凶猛一点的,额…母兽? 抛开这些奇怪想法,我口中轻诵起吕祖观醒帖。此为吕祖当年以肉身行于世间,亲历人性六欲爱恨情仇方得悟大道,飞升之际留下此帖,以示后人。 洋洋洒洒,三遍过后,我心再无波澜。 走到原先那凭栏的郑四爷处,那胖子皱巴起一张肥脸,上下打量着我,他笑着问了句“不知法师上下?” 我回应道“贫道,栖云宗,一盂。” 郑四爷眉头一点点皱起,随即他视线看向孟六爷,后者只是笑着,反问道“如何?” 郑四爷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他咧开的嘴巴更甚,态度也和煦了许多,“原来的栖云宗的道长,久仰久仰。哎呀,今日选的场地确实不符合道长心意,但,来客众多,还请道长多担待。” “无妨”我保持着少言少语,也懒得和这帮老狐狸们应付,只是身后巴卫似乎嗅到了什么,他朝我微不可查的做出了提醒。 我眼神微眯,顺着巴卫指明的方向将神念传递过去,而很显然,对方也是一位实力不俗的修仙者,很快,我便对上了那位的视线。 是一名女子。 站在三楼上,孤身一人的是位做公子哥打扮的俊秀年轻人。但很抱歉的是,男女之间的信息差距太过明显,我几乎不怎么需要辩识就能区分出这位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 来此还要伪装,难道是有那种癖好? 我一边做起了揣测,一边看见那人朝我点了下头。这什么意思? 我看对方没有恶意,当即也恍然,哦,在他看来,大伙都是来此寻开心的,既然是道友,这事传出去也不好听,不如就此点头微笑,当做无事发生。 嗯…我越想越觉得,应该是这样没错,巴卫没和我一起,他作为我身边明牌的暗哨,其本身都是充当一个看起来无用的摆设。 当然,我和巴卫是有自信在这号称十二朝的古都内来去自如,但这于计划本身有悖。出门在外,还是要低调点好。 做好各种准备的我决定先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待会儿。暂时告别了众人,顺着提醒,一路来到二楼拐角的楼梯口,这时那先前在三楼见着的男扮女装的公子哥也走了下来,她从三楼楼梯口一步步下来,手中折扇啪一下打开,假模假样的呼哧呼哧扇了两扇,她嗓音故意压低,露出中性的声音,而后,客气的一抱拳,说“道友,如何称呼?” 在还没摸清对方情况前,我决定还是不报家门,于是回以道教抱拳礼,道“一盂,还未请教?” “门玉坊”那俊俏公子哥手中折扇一合她起身的同时眉眼轻抬,似笑非笑道“似乎,道友是第一次来?” 自称门玉坊的女子,她的装扮其实很成功的,虽说面如冠玉,但有钱人家的少爷,很少有那些个不注重形象的,为了区别一般人,甚至身上戴的香囊也是偏浑厚的禅香。她挺胸抬首,举止投足间有士子名流的潇洒随意。 我只打量了她两眼,视线移开,回道“今个才至,被朋友拉来的。我有点内急,先行一步。” 说着就要转身下楼,那楼梯转角处,手捏折扇的公子哥只轻笑了声,她折扇啪的一下又打开,五指并拢推在扇柄,对着我欠身行礼道“再会”。 我没回头的摆了摆手,只觉得,这娘们看起来不太像好人。正经人谁来这种地方,来这种地方的那能是正经人吗? 一边腹诽着,我在楼下四处看了看,身旁有烟气飘来,一个声音小声道“公子,你踩着人家了。” 我一听,侧过脑袋,见是个头发精致,五官柔嫩的女子,她手里握着一铜杆皮革的旱烟,我感觉脚上确实踩了些松软,于是感觉挪开。 女子将被我踩过的裙摆提起轻拍了拍,随即当她刚抬头,面前之人却已经消失不见。 快步走到外面,呼吸着新鲜空气的同时也是心生感慨,这就是那帮权贵们整天玩乐的东西吗?难怪。 鄙夷着这些凡尘俗世,目光清凉望向远处一栋明亮宝塔。那是一栋超出周围一切事物蔚然独立的建筑,上面影影绰绰有人提着宫灯行走。 一般道教建筑营建所在皆为山林,一是山水远俗,二来效法自然。当然,随着道宗兴盛,尤其是整个江南道兴起的道教所这个模式,许多山人也越发贴近世人,于修行不易,于世俗却是有大益。 但,如此豪奢,且又建在这样的名利场外,很难让人不对那里修行者产生奇怪联想。 道德道德,道心尚在,能证德行。 我在门口蹲着吹了会儿风的时候,听到身后无数沉沦的喧嚣,想到有些人劳碌一生最后却饿死街头,有人穿金戴银随手一掷便决人生死。这就是世间轮回,命中定数? 天上繁星无数,离着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越近,我便越发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 无论是乱回与否,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荒唐梦,天人似乎永远是天人,而位于他其下的芸芸众生,你可曾真的有为他们考虑过? 清风瑟瑟,吹不散我头上烦丝。我一只手按在胸口,那里,被我吵醒的大鲤伸出脑袋来,轻轻舔了下我的手指。 深吸了口污秽气,我心中有些烦闷,脑子里萌生出一个想法,我要把这世间一切都砸个干净。 这种想法很是危险,好在我也只是想了那么一下。 楼上,巴卫站在对外的这一节窗户前,而我则很清楚的听到他说“人都到齐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起身拍了拍屁股。 二楼。 循着记忆一路找了回来,在门口前看了下牌子,山雨小筑。 “嗯,是这间了没错。”我抬手推来屋门,视线从迎门的茶几座椅一路往左,看到大桌前坐着有七八个人,其中巴卫和许多侍者一样站立一旁。 “不好意思,刚刚有些急事。”我笑着打了声招呼,走到巴卫身边,将他也拉来入座。 孟六爷坐于次席,和之前见过的郑四爷成对坐。而主坐位置上则坐着之前见过的那女扮男装的公子哥,门玉坊。 几个刚要热闹气氛的,见我面色古怪看着那主座前的公子,犹豫着在我和她之间来回扫视了下。 那身份地位俨然不低的公子,笑了笑,手扣着瓷杯将其端起朝我致敬,说“又见面了,道友。” 一边感慨着,这个世界可真小啊,一边也举起了杯子,回以敬礼说道“看来,道友与我有缘。” 面对我和她之间的对话,其余人也不好第一时间插嘴,也是见我们客套完,孟六爷才说着开场词,他站起来,举起杯子脸上笑意盈盈的说“今日诸位受邀,孟某感激不尽。聊表敬意,遂先干了这杯。” 他说完仰头闷下,复又倒了一杯。 我没怎么在意他说的那些场面话,目光从桌上饭菜一路看向那主座上的公子。 其一身大色锦衣,衣襟处绣有朱红牡丹,本人面部棱角分明,鼻梁拔高,眼神炯炯俨然一副运筹帷幄的儒将气质。 见我打量她,门玉坊也将视线投了过来,她抬了抬手里杯子,随即隔空虚碰,一饮而尽。 酒水入喉,是为甘甜。 我现在全然无心去品尝,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面前那个翩翩公子哥身上。 孟六爷还是郑四爷,本身都应该是同一势力内位置较高的老人了,而能让这两位屈居陪坐的,难道这其貌不扬的丫头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玉先生?门玉坊。嗯…能对的上号。 我心中大致笃定,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开口出声道“在下今日来,是想与阁下做个交易。” 我的突然出声,打断了孟六爷的演讲。他目光闪过一丝的诧异,随即又掩饰了过去。 被我看了许久的门玉坊只是笑着,轻轻哦了一声。 “道友有何需求?” “小道于一处获得此宝,不知可能入阁下的眼?”我说着,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那截用黑布包裹好的银白骷髅。 此物一处,场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 “这…”郑四爷脸上肉缝中挤出来的那双眼睛也闪着亮光。 相比较而言,只有那门玉坊表现的要自然些。她微微挺直了些腰杆,好让自己能以一种更主动的视角去看那陌生道士带来的宝物。 一片安静声里,只有折扇轻轻敲打着桌面的啪嗒声。 安静了不过几息,那折扇被搁置在桌案上,门玉坊靠坐回椅背,笑望向那长相普通的道士,问“你想要什么?” 还没等我开口,孟六爷打岔道“坊公子,此物正是老夫为主子寻来的,还未与您通报,见谅见谅。” 哦,是我搞错了。 我看着那老狐狸的表情,于心底里补上这么一句。 似乎是被别人打断她很不开心,门玉坊眉头微微皱起,但她还是给了陪坐身旁的老人一点面子,她说“如此宝物,即便是已收下,见者欣喜也可追赠,岂有怠慢贵客之礼?” 孟六爷头上顿时沁出冷汗,他陪笑道“有理有理,是老夫糊涂了。” 其余人见状更是谨言慎行,哪还有人敢再开口。 不怒自威的那位公子将案台上的那柄价值不菲的扇子重新握在掌心,这位文士素眉表面平易近人给人温和气质的谦谦公子,手里抚摸着那折扇上的纹路,于口中轻声道“我再追赠你三个要求。凡我力所能及的,务必满足于你。” 观察了下四周人物的表情,心里大概明白,这个承诺恐怕不比那千金价值要低,只是… 我把那截黑布包裹好直接递给门玉坊,后者一时间没什么动静,直到眼尖的郑四爷伸手接过,方才将那银白骷髅放置公子身侧。 有些尴尬的我轻咳了两声,道“此物我便送与阁下,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子嘛。” 门玉坊表情不变,可能这种主动送礼物的场景没少见。 “在下有个请求,便是于陈仓景玉楼时,三楼最里间的一副棋盘与小道有缘,只是不知阁下是否能联系上这里的总阁,好让我…” 我这话还没说完,那边门玉坊已经点头,她笑道“道友既然喜爱,那便赠予道友了。” 我一愣,随即听到她解释说“这景玉楼乃是我的私藏,道友若是有空,不如明日一同观赏。” 好嘛,这是碰到富主了。面对这样的邀请,我很难表示拒绝啊。 先行拜谢之后,推杯换盏,一行人喝的是有些大醉。 在众人簇拥下,门玉坊和我单独行至一旁,她有些微醺,脸颊上俏红升起,而站在一旁栏杆上吹风的我则压根就是装的。 巴卫酒量惊人,但此刻也只在远处观望。眼下,这一片区域只剩我和她二人。 吹着冷风,其实我压根就没喝醉,脑子清醒的很。见门玉坊不急不躁,我也便寻着那微妙的感觉,出声询问道“道友便是这里的主事人?” 并不像我般不顾姿态随意倚着栏杆的她,将折扇抵在脑袋上揉了揉,嘴唇微抿,她笑问“道友可是为了避祸才来此的?” “不曾。”我说着违心的话,见那公子点了下头,随即脚步轻移,从右走到了左,她又问。 “道友可是为了某事来此寻觅?” “不曾。”我还是说着违心的假话,她继续不快不慢的走着,转到我的身旁,也学我,身子后仰脑袋悬空眼睛看向天上星辰。她手中折扇上的朱红吊坠在空中晃呀晃,像是一只无声的铃铛。 门玉坊眼睛眯起,似盯着远方某位佳人,她又问“道友可对我门下卿客之位感兴趣?” 这次,我转过头来,恰好看见她也侧着脑袋望向我。 从她弯起的月牙中,我可以读出,此人内心十分桀骜,有种势在必得的魄力。 鱼儿上钩了。 我在心里想着,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问“你不介意我栖云宗的身份?” 门玉坊笑的时候两眼弯弯像是一只狐狸,她将手中扇子底下那枚吊坠扯下,随手送到我面前。“明日早些,我在此恭候道友。” 见我接过,她这才晃悠着其实不醉的身子,整个人飘飘然,走下跺阶。 目送她离去,我摊开手心,望见朱红玉石中,安静躺着的一颗细小骨节,轻轻吐了口气,咧嘴笑道“不错,还挺大方。” 说着,将那玉石塞进怀里,转身往客房处行去。 暗潮汹涌 昨晚莫名其妙下了一场暴雨,虽说本身没什么稀奇的,但暴雨之后,并未见清凉爽意,反而隐隐有股燥热烦闷堵在人心头,让人舒不得气。 早早便起来,洗漱一番后换上专人送来的新衣服。 望着镜中自己,满身锦绣,不由得失笑道“好个山鸡变凤凰。”说着,推开房门,迈步向外。 巴卫侍立一旁,他身上还是之前那身并没有换。而站在他旁边的还有一个瘦瘦高高一身绿锦,绣深红芍药的清秀女子。 见我出来,那女子躬身行礼道“道长贵安,我家主子今日有急事无法亲至,遂差奴婢前来,还望道长海涵。” 看样子昨晚确实发生了不小的事。我如此想着,笑着回了句“无妨,还未问姑娘姓名。” 那婢女莞尔,开口道“承蒙主子厚恩,赐名烟青。” 烟青乃是玉石一种,多出自陇右道,其色很是独特,非黄非绿而是如墨汁化粉蘸在石头里,深色为紫,浅色则灰。 考虑到这公子哥喜欢玉石,想必家里还会有什么蓝田,青花之类的。倒是个雅人。 我点点头,问“饭吃了吗?” 婢女轻轻颔首,我大手一挥,“来都来了,再吃点也无妨。走,下楼吃饭。”我招呼着巴卫,一前一后往楼下去。 … 旧都大体还是沿着前朝的布局,这一点上并没有什么不妥。 只摘取了风水意义上的几处龙兴之宝,后面,就连旧庭王宫都一并保留,只不过是作为皇家别院处置,留少量人员在里负责管理。 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怀疑,稽查司位于西边的总部其实就在这里。作为连接西域,毗邻陇右,前后上下共四州道府如今在武煌国叩兵南下的这个当口,没理由只有一支边军守在外围。 一驾马车停在了街角,从上面下来的门玉坊皱了皱鼻子,她将手中折扇撑开,挡在口鼻前。 鲜血的味道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冲散,尤其是一些雨水浇灌不到的腌臜角落。 路边一条大黑狗趴在地上,它两只浑圆的眼睛来回转动着,土红色的舌头搭在外面。狗的天性使他见着陌生人就要发出声响,可刚一起身顿时浑身上下毛发立起,像是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野兽恐吓,立马呜咽着缩回了地上。 穿着身宝青色便衣的门玉坊脚步挪向一家门窗破碎的店铺,跟在她身后的一个独眼男人将视线从街角那只不敢狂吠的黑狗身上收回,位于他身侧另外一位佩刀的少年则好奇的四下打量后,问道“坊哥,听你说有位小真人来了,可否让我与他比试一二。” 门客几人中,门玉坊对这位小她几岁的弟弟可是极为宠溺,但见其摇了摇头,语气难得有几分严厉,似是告诫般,她说“你未必是他对手。” 那佩刀少年当即来了兴趣,他跟上门玉坊的脚步,嘿嘿笑道“坊哥你和他试过手了?” 门玉坊摇了摇头,她脑袋微偏看向的是那独眼男人方向,做公子哥打扮的门玉坊用一种略带疑惑的语气,问向后面那位,问“你说昨天坐上那位气息不显近乎真人,而他身旁那位筋骨横缎是为显圣?” 于昨天酒席上始终侍立一旁,默默打量着四周局势的独眼男人点了下头,他语气平稳,将有关线索串联起来,一同汇报道“此二人来历不明,但和孟奇恩关系匪浅。前几日,老主人单独召见过他,想必与此有关。” 佩刀少年在一旁听的是目瞪口呆,虽说俗世意义上的道门真人可能有水分,但在江湖武夫中,这位独眼男人显然是能拍的上号的,能被他以显圣称呼的,天底下屈指可数。 “乖乖,那人用的是什么兵器?”佩刀少年追问道。 一般而言,作为天底下有数的高手,他们的武功路数还是惯用器刃都早已被世人所孰知,而知道对方用什么兵器,再去看那个境界有哪几位武夫在,大概也就知道对方是谁谁谁了。 独眼闻言摇了摇头,他说“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一位武道高手能和他对的上号,可能是一位隐仙。” 门玉坊走到那扇破烂的房门前,等候在那里的一众戴幞巾帽的蓝衣圆领衫的人见到这位走来,皆是齐齐行礼喊道“坊公子。” 门玉坊摆了摆手,她将一只手伸出,露出上面一截玉印。离着她最近的那位诚惶诚恐的小心接过,随即门玉坊问道“查清楚逃去哪了吗?” 那俨然是个小头目的男人连忙回道“秉公子,昨晚城中一共四处有动静,分别在延寿,延康,丰邑以及此处的永安。” “位置很奇怪啊,都隔着至少一层坊间。”在一边旁听的佩刀少年皱眉自语。 那汇报的头目继续说“延康坊那边是稽查司点了煌国奸细的窝,涉及到其他处坊市,故而,满城都在缉拿那群蛮人。” 听汇报的同时,面如冠玉的坊公子一直都在打量着屋子内外,见墙壁,澡盆乃至地上都有利器的痕迹,不似常人能办到。 这位坊公子闭上眼睛,就在旁人尚不清楚发生什么的时候,这位道行不低的修士眉眼露出凡人不可见之白光。 神识洞察下,她于细微处能观察到一些更独特的东西。只看了几眼,门玉坊脸上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她拍了拍手,双袖鼓荡负于腰后,“严公请我来协助城卫统筹,是以安民抚顺,合术于刑。某,即吝啬真言,那也不必再来寻我。” 说着,便转身要走。 那小吏当即惊愕,连忙拦到“公子,是穆将军吩咐的,不关小人的事。” 站在门玉坊身后的佩刀少年一把拦下那小吏,他脸上表情变做凶狠,一股子暴戾脾性上来,看的人不自觉心生胆寒。 门玉坊没有停步,直接上了马车,她敲了敲门房,嗓音不温不火道“去景玉楼。” … 从平康坊出来,得往西边一直翻过五六个坊间才算到西市。那里聚集的商贾较多,也是这古都中百日里最为热闹的地方。 “女儿节便于今晚举行,届时满街花灯,连坊过市,从天阁望去,美不胜收。”婢女烟青在马车上与我介绍道。 我挑帘望着窗外,见来往人群川流不息间,不少有做胡人打扮的,于是问“这儿还有别国人?” 其实我这句算是个废话,哪没有别国人呢? 烟青很懂礼仪,就算是我言语不尽不详,她也决计不会怠慢,等我说完,她略做思量,回道“古都特殊,常年与边关诸国礼通商贸,因此有专门设立给外籍的暂居部门,负责统筹管理。” 我点头说好,目光从一个个外人脸上身上扫过,继而回到屋内。 狭小空间中,似乎也是才注意,巴卫的长相严格来说应该带着点西域,巴蜀那边的味道。宽大的骨骼,当然,在我的建议下,他选择了用巾布包裹住了光秃秃的脑袋,这样看起来在人群中就不怎么扎眼了。 一路上,他这个大光头确实给我们带来了不少不必要的目光,那些不清楚有哪些是谍子,有哪些是暗探的,纷纷把目光投向巴卫这颗光不溜秋的脑袋上。 我对胡人还是蛮族还是夷人等等都分不太清,只知道这帮家伙在我们天南海北的地方窝着,时不时就来打我们一下,我们也回敬一拳这种。 上次从方知有口中得到北境失守的消息还是在去年,那时节我们窝在小小房间里,福生也还在,每天愁着路线和其他一些生活方面的琐事,于心里每天都在担忧要是蛮子打下来了怎么办这种我们也无能为力的事情。 经过了这么久了,北边的战事依旧还能隐约听到,在经历了最开始的慌乱,现在大家还是该怎么生活的就怎么生活,物价还算稳定,人民生活也还过的去。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战争已经要结束了,甚至它也确实正给人以这种方式呈现出来。 马夫拉动缰绳,连带着马车也缓缓停靠下来。 人群开始嘈杂,车厢内烟青解释道“古都人多,所以常有堵车现象,还望道长见谅。” 我虽然坐在车里,但方圆几里的事情却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对于这位婢女的托词,我只轻轻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不远处,大街上,一位戴黑帽的男人推搡着人群快速向前奔逃,而紧随其后的几名穿戴有制式衣服的男人则一前一后的跟着,不断沿途报信号。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围捕,那条漏网之鱼,或者说入局之虎正一步步落入陷阱中。 慌乱逃窜者手中握有短柄利刃,其神色匆忙,满眼煞红,显然已经被逼入绝境。 他直觉得发现周围越来越多的追捕者,无论他往哪个方向逃窜,始终都离不开那若有似无的大网。 一次次,他感觉即将挣开追捕,可又一次次的落空期望,就好像有一双隐形的手在背后推动这一切,是为了不让他提前走上绝路,也是为了耗尽他最后一点气力。 站在高阁上,左腰挂方短剑,右手搭在扁长刀上的男人,咬了口手里的苹果。他望着脚下平屋连绵构成的长街,坊市相连。每坊间有宽道为界,而四四方方各设一所高台,用以凭栏远眺,目极长街。 “将军,贼子已按既定,驱赶至人少的废庭。”身后,一个蓝盔白羽帽的士卒前来禀报。 那一口咬下半口苹果的男人点了点头,他目光没放在更远处的收网点,而是看向脚下街道上停在人流中的一驾马车上,他问“那是谁的马车?” 身后士卒侧头看了眼,道“回将军的话,是参司坊公子的车骑,有消息称,坊公子今日会客于景玉楼。” 男人点点头,他又一口咬完苹果随手丢到楼下,摆了摆手道“让他们快速通行。” “是。”领命的士卒火速吩咐起其他人去。 街道很快有城卫去理清人流,在旁人复杂的目光中,马车行径。 我看向对面,笑问了句“你们家公子面子挺大啊。” 烟青只轻轻欠身,并不多解释。屋外民生多微词,此举说是给坊公子一个面子,实际更是捧杀,将来必会与人落下口舌。 只不过,单这一层我能想到,眼前久居名利场的女子未必就比我更愚。不过,她既然无甚反应,我也懒得操心。 马车从坊西往南拐入主道,从此纵马可于半个时辰内赶往城中任意一处。 我注意到沿途不少人瞅着这边,提前赶去路上乞丐,或者是游方艺人。我开始觉得,这个坊公子与幕后的那个人越发的接近。此番由她作为切入点倒是个不错的方向,至于孟六爷的图谋,老实说,我压根就没在意过。 弦为月分,晦为月末,离朔七日不见晦,晦之末节不闻弦。 出离平康入务本崇义之官道,马蹄阵阵,渐闻辛香。 不待我开口,烟青便介绍道“此地离宫门不远,旧时常有私售胭脂香料于宫中,后帝移至平安,此处承接旧图,改为胭脂坊。” 帘子掀起,往来脂粉无数,摇曳身姿中,我心情大好,道“善哉。” 吾之言,所谓合乎心也,烟青不语,只道我和寻常官人无异,山上之人亦食人间胭柳。 “近日这城中不太平啊?”我莫名提了这么一嘴,对面的婢女烟青却抬眼,她笑问“道长何出此言?” 我笑着将一颗生果丢入口中,也懒得吐那果核,就着肉嘎吱嘎吱嚼着。“我是个道士,所以,我会算卦。” 马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巴卫始终坐在一旁,他双目闭起,似乎是在微酣。 烟青避开我的视线,她望向我的脚面,声音柔和不见波澜,只道“奴婢知晓。” 一群古板的家伙。 我于心里默默腹诽着,也没了谈话意思,悠然的靠着车厢后壁,不知何处传来鼓声,有乐女高歌,唱的乃是越曲。 景玉楼所在地,为西市中最为锦绣位置,环饲高阁中,有大雁古塔,有宝庄象寺。为,平日里祈福最多,游客最甚。 平日里,四通八达然而分时日开不同道路,唯皇家庆典,举国欢庆之大节才道路尽通,不加横拦。 马车从通义坊出后直去延康,车夫在城中入职多年,知晓城内各处坊市门禁规矩。 然而,此时,在延康坊门口,有官爷拦下道“前方封路,绕道吧。” 一路上,因为各类事物耽搁了不少时辰,名为烟青的婢女自知主子去向,遂急道“登记在册也不可?” 那帘幕外的官爷撇了下这俏丽娘们一眼,只道“今个事急,若敢耽搁一律以境外奸细处置。” 我拦下那还要发作的女子,只对门外晒着太阳的官爷,道“自是知晓轻重,官爷且放心。”说着,我让那个马夫退回道上,往还未封的更远处行去。 路上,不断看见蓝甲,白甲的士卒往来,沿途不少人在排队依次接受审查。 “西寺封了,还请回吧。”又是一处关隘,辗转直此,已经离了延康,直要到相邻的崇贤坊去。那里不比他处,因有个公侯府在,所以相对应的,比较容易通融一二。 马车再次转向,守在街口的是两拨人,一拨城中守卫,白甲轻衫配弩名为白马轻义,一拨武丁,看上去像是家臣,细想这周围几里也就这公侯府在,所以,必然也只有一处了。 启国历经三任君王,除开国时留有少数几位同姓王侯外,历经百载,削蕃削爵几乎没有多少真正有实权的王爷了。 印象中,坐镇西北,守着旧都的那位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也是唯一可以公然持有自家旗帜任命属地官员的从圣人。 不过,传说终究只是传说,眼见着那家门庭华丽而周遭却无一家一户敢接近,便知晓,这从圣人自入了此地便无异于流放。恐怕,暗中监视此地的人,比他家蚊虫都要多。 想到这儿,我觉得,如果是从这里过,倒有点招摇撞市之嫌。倒不是说我忌惮什么,反而有点太过高调,这不符合我的心性。 烟青急着复命,她料想从此过去倒也无太多麻烦,坊公子素来与从圣交往平平,此番卖他个人情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平衡妥当,好坏倒不绝对。 在我们过时,那公侯府邸也刚好有马车出门,见我们要过,那车夫停顿少许,反而是谦让起我们来。 隔着帘布,我与那车厢里的那位对视,烟青却分外紧张,她催促车夫赶紧走。 巴卫罕见的在这时睁开了眼睛,也和我一样望向那帘幕外的马车。 当景玉楼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时,烟青松了口气,这位贴身丫鬟从不觉得接待一位客人会有如此多的麻烦,一路上,先是城卫开道,又被官兵封路,最要命的是刚好还堵了从圣的马车。 要说前两个没什么关系还可以依靠坊公子的身份压着一些琐事声音,但后一个实打实的是大事件了。 在见着那位潇洒俊逸的小主子时,烟青直接两步向前跪在地上,头挨着地面,嘴里喊道“奴,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 门玉坊不知道在门口等了有多久,站在她身后的两个人,眼睛滴溜溜在我和巴卫身上乱转,尤其是那佩刀少年,几乎是以一种戒备的态度,嗯…还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冲动。 轻轻扫过婢女弓起的身子,门玉坊轻轻摇头,只扶着自己婢女,轻笑道“事分轻重缓急,今日一切以我这位道友为重,青儿你且退下歇息罢。” 那婢女闻言,只小声应道,默默退至后面。 处理完琐事后的门玉坊笑着上前拍了拍我后背,她往前领路,几步跨入门中,笑言“道友,路途颠簸,不如先去珍宝院中,我有几昧灵物养于此,还望道友品鉴。” 随她入内,抬头见门庭华丽,上有数木甲器械,联通柜门货架,往来有木轮滚筒架设有仓驾。 门玉坊拦下一辆木车,我看着新鲜,见底部为连轴皮条,下面安装了磁石精铁。 “此物为巧匠所制,是以力达千钧,取巧物,代行步。”她邀我上车,车内简易木座,她笑着拉了下车上一根粗绳,车辆无人推搡自己便动了起来。 我见之甚妙,非术法之功。 坐车同游间,过散客厅堂,往里走有小桥流水,来此多是闲心逸致者,周遭养有珍宠,孔雀斗艳,鸣雀飞舞,喜不自胜。 至内间,木车驶入内,经一段暗道,直往下,空气中弥漫有浓厚腥臭,似凶兽之气。 门玉坊面上笑容不改,她问“世间珍奇者众,然道友多见,胜者为何?” 这句话是问我见过最好的妖兽是什么。这…让我怎么回答,要是实话实说,她估计也听不懂,想不到。于是,思考了会儿,我道“早年曾远窥一物,人首鸟声,善歌吟通人言。” 门玉坊点点头,她道“西南有巴国,大皞生咸鸟。怪也,奇也。” 见糊弄过去了,我也不再多言。 不消片刻,车驶入内。 内有瀑布,成水帘。木车如小船,畅游水乡中。落在我们身后一个车的巴卫挑了下眉头,作为母河的侍卫,掌管地上河流,各类水中精怪想必都见着不少。 头顶上人声煊赫,而我们身处位置竟是最底层,四周被琉璃环绕,纯色物件内,大水汇聚,竟成了个天然坑洞。 木车驶入便不动了。 门玉坊邀请我小车同游,有小厮赶来收车去一楼,而我则仰头看着四周,那碧绿水波里,一个又一个的青黑身影如同徘徊在黑暗之中的影子一样。 很难想象,在这样一座陆上都市内,会有一处水下藏室。此番莫要说如何运来这些巨物,便是修缮这座水宫,每日便是不少银钱。 似乎是很满意我的表情,门玉坊笑着仰起头来,她双手负后,声音不大但回荡在四周,使所有人都能听见,她道“洛川古兽,蜀地蛟龙,尽在于此。道友以为何?” 面前,一只被吵醒的野兽游到琉璃边,它巨大而透明的眼睛穿透一切,直看向众人,可这位本该傲游江河的巨兽在看见来客后,竟然一声不吭的游开,躲到水中墙壁里的洞中。 四周那种躁动也在初始的揣揣中变得极为安静。 门玉坊面露诧异,她往来此番,巨兽虽碍于阵法出去不得,但都狠厉十足,鲜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候。 我看了眼巴卫,后者微不可查的耸了耸肩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轻咳了下,我斟酌着用词,道“公子珍藏确实骇人听闻,如今小道得见,竟不知该如何言。” 这无伤大雅的小小插曲显然并不被门玉坊放在心上,此番,她即是展露财力,也是为了让这位新收的门客知道,天下江河里的游蛟都能被我尽数收藏于此,道友所求,难道能比蛟龙更为难得吗? 来回推诿了几句,我们一路往上,乘巧匠所做升降玄梯,上至二楼,去见门中玉石珍藏。 期间,聊了聊这边信仰,门玉坊不甚在意道拿起了一块天然美玉,她放在手心把玩,随口道“此地为天下江湖汇聚之处,古有龙庭之说,即,三教九流应有尽有。阁下应该也不是一家门生,应当有所理会。” 我呵呵笑着,想着谈的也差不多了,左右看了看,问“说些私事,能借一步谈否?” 门玉坊轻轻眯起眼睛,她身后的佩刀少年在内,那位独眼男人望向我,目光中皆有疑惑。 摆了摆手,门玉坊让众人散开,独留我和她上了木梯往三楼而去。 宾客被隔在灰玉后头,大片大片的顶光从天窗投来,光芒璀璨,也寂静空远。 玄梯转动,金石之声凭填厚重,升至四楼,此处极静。景玉楼本身与高阁相仿,至多修缮到四层便止。由此望去,城内大多街坊都能顾及,视野极佳。 “道友想说什么便说吧,在这里,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可以知晓。”转动声戛然而止,玄梯竟然升到四层之外,上至景玉楼屋顶,那里,高楼成台,有广袤花草,俨然一副空中楼阁的样貌。 我与她先后下了玄梯,脚踩在松软木板上,颠了颠,刚好与远处一座座小塔似的高阁齐平。 “城中不少势力并不怎么待见你。”伸长了脖子,向着一处屋檐下看去。街道上人如虫豸,车似大石,只有掌中寸余大小。 听到我这话,门玉坊笑了笑,她倒把扇子插在腰上,也寻来和我一起看着楼下风景。 我又继续道“你收下我还未给我考验,不信者,如何用?” “卿从事急,却不言索取,吾弗能信你。”她转过脑袋,望着我,笑得像个狐狸。 确实,我来历不明,而且无欲无求的,这论谁来都信不过。 “玉先生你认识吧。”我转身走到屋内庭院处,从那里的茶几上捡起一把坚果来塞嘴里。 因为是背对着我,门玉坊的表情略微有些变化,但她声音依旧平淡,语气不快不慢道“然后呢?” 大摇大摆找了个靠椅坐在上面,我翘起个二郎腿,一副悠然自得模样,望向那翩翩公子,道“我急着找他,如果你能安排见面那再好不过了。” 这个问题似乎确实不好解决,门玉坊有些苦恼的摇了摇头,她说“除非他愿意,否则没谁能找到他。” “我是栖云宗祖师爷转世。”将那枚核桃捏碎,剥开碎壳,将香甜的核仁尽数丢入口中。望着对面人脸色渐渐变得生冷,我嘴角一点点咧开,露出个似挑衅的微笑。 权宜 天上云雀衔云坠尘,过青紫瓦肆不停。日头毒辣,晒得草木枯萎,木石滚烫。 越是靠近午时,屋顶便越发炎热。那纳凉小亭其实本该在傍晚入夜后才开的。如今,屋上两人,一站一坐气氛微妙,隐约有平衡倾覆之意。 靠椅上的年轻道士没有直起身子,反而越发有种老态龙钟般的悠然自得,“这个理由应该足够了吧?对了,你昨晚说的可以提三个要求还作数不?” 一身不落俗的清逸气公子哥脸上表情略微有些古怪,她没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想我帮你欺瞒?” 孟六爷可能想不到,他苦心经营的局被我一通胡乱操作给弄得七零八落。本来按照正常情况,我只要取得了这位的信任,以此为跳板,接近那幕后的老板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但没办法,我赶时间啊。 “我是来做生意的,当然,也确实和你脾性相合。我方才所言已是交底,你若还是觉得我有恶意,小道也没得法子。”我两手一摊,一副听之任之的表情。 短暂的静默之后,门玉坊鼻息轻轻哼出一口气来,她将腰间那把折扇取下,啪的一声打开,恢复了之前轻松散漫的模样,走至我面前。 “我向来重视诚信,没有许下便撤回的习惯。”她背对着阳光,脸上表情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太真切。 望向她伸出来的一只手后,我没做什么犹豫,直接伸手抓住,借着她用力,从那舒服到令人沉沦的躺椅上爬起。 气温慢慢开始升高。 我大大方方伸了个懒腰,道“投名状还是有得,我观城中多方势力叨扰,不如趁此机会帮你除去心事一二?” 门玉坊笑得是老谋深算,她伸出拿折扇的那只手,在额头上轻轻敲了敲似在斟酌从哪下手,片刻见她指了指远处一角,道“此去二三坊,有一硕阁,是为将军府邸。里面,有一截文书如若能拓印下来,于我有大用。” 我几乎没怎么思考便点点头说“好” 对于我的办事能力,门玉坊也不追究而是接着说“文书可能不在案台上,不过即便是在将军怀中,道友应该都有能力取出,我只待提一点,将军身侧有我朝望气士在,他之本事,不下于一门宗卿。此事毕,你便是我门玉坊座下贵客。” 闻听此言,我笑着把昨晚那红玉摸出来,问道“那昨晚这?” 她表情不变,仍潇洒自如道“自是薄礼。” 倒是个豪爽之人。我往后退了半步,朝她行了个抱拳礼,随即与她一同下楼。 临近午宴,门玉坊留了我和她一同进食,期间,她差人将包好的棋盘棋子送来。陈仓据此虽然不远,但一来一回至少要半日,能于今日上午送达,想必是昨天连夜派人去的陈仓调度,手续什么的我便不得而知,但这份认真委实让我有些感动。 收下厚礼,我于心底里对这位癖好和别人不一样的女子高看了几分,酒足饭饱,便邀了巴卫,打算去办她吩咐下来的事。 “白日里人多,道友何不晚上再去谋划。”门玉坊小声提醒着。 我摇了摇头,笑问道“夜里人就少了?” 即是将军府邸,恐怕守夜的不比正常白天人要少,尤其是昨晚还出了一档子事的情况。 从西市出去后,一路往南途径怀远又到了那公侯府邸附近,想要最快赶到位于崇德坊的将军府邸,就得从这里的公侯府门前经过。 对于权利往来,哪怕是我这种门外汉都知道,一些关系较为亲近的,都喜欢扎堆住在一起,而公侯府和将军府之间不远不近是为临近坊市,这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监视关系。 没再高调的走别人家门前,骑着门玉坊准备好的两匹骏马,我绕道往更南边去,路上随意问道“你觉得那皇帝的亲弟弟怎么样?” 先前从人家门前走时,恰好碰到对方也要出门,只隔着帘布,匆匆一瞥,给我留下一些印象。 巴卫不清楚我的具体意思,他只能依照自己的感觉,回答道“天生厄难,命不由衷。” 那王府上,久久挥之不去的邪祟晦气,让我想到,早年有个传闻说是王朝破南国时毁去国运,却在国王座椅下发现了一只苟延残喘的老狼。 此兽两眼异色,一只玄黄,一只绀青。派去歼灭南国的将军见着着实神奇,随带回京都,献与陛下。 而奇怪的是,在进京那天,老狼离奇病逝,而不久之后,皇后诞下两子,皆为男胎。 想到这个,再去看那公侯府时,心境大不一样。具体是不是妖胎,还得是当面见了才能下定论,但我一介布衣,况且还来路不明,过去不合适。 将此事暂时搁置脑后,我与巴卫继续前往不远处外的将军府邸。 路过酒肆,听见别人小声议论起昨晚的事情,说,延康坊内谢四酒家藏有贼人,官兵得到消息,连夜派人去端。酒肆里有密道直通河渠,让逃了几人,分别是往西,往北。 我听了个大概,自顾自笑了起来。“昨夜城中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情。” 巴卫见我有谈兴,于是主动问道“为何?” “人间事,除了利弊驱使外,尚有情义道德在。昨晚,奸贼暴乱,而官兵却在路上逮到两位私奔的青楼女子。”似乎是想到巴卫那年代也没这种事情发生,于是只能解释道。 “这种事情其实古已有之,据我知道的,便曾有一先皇妃子私通奴婢,每每令婢女着男装,共起卧。不过嘛,照我说还是阴阳失调,不然相补怎还得是有先后之别呢?” 许是我说的有点太超纲,巴卫眉头一点点皱起,他那贫瘠的见识里,果然还是难以消化这等知识。 我也不难为他了,只岔开话题,往别处引去。路上,骑马从坊间穿行,抬头看天,见是未时于是我道“一般而言,午餐过后,人都是要歇息的,但今日,大概率这将军不在府内,我们过去恐要扑空。” 巴卫点点头,昨晚事发突然,将军虽说大小事宜不必亲自费心,但保不齐这位是个闲不住的主。 “所以,我们应该先摸清楚他的行动规律。”巴卫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我打了个响指,示意他的言论正是我所想。于是,不急着赶路,而是找了个就近的凉亭坐下。 店小二来了忙问“二位客官,需要来点什么?” 我从怀中摸出一块玉扳指,这是之前酒桌上见别人落下我顺手摸过来,如今在那小二面前晃了晃,见他似是不解,于是说“问你些事,答的好,这就是你的。” 见我出手阔绰,那小二也很懂似的,回头看了看我眼瞅的方向,低笑道“客人可是来询问那处的?” 他所说的,和我所看的方向一致。感情,你这开在将军府门口的茶铺是专门卖这些个小道消息的点。 那小二将茶水给我们满上,他小声道“小的这里平日只做些官爷的差事,往里的消息可答不上来。” 我笑着将手反扣在桌上,眼神瞥了眼不远处的守卫,脸上不动声色的询问道“昨晚至今,这里都进出过哪些人?” 那小二没回头,只装作继续忙活的样子,道“昨个夜里不晓得,但今早除了零星一点守在门口的那几个外,辰时府尹那边来了一队人,待不多时便走了,巳时穆将军也带队返回。” 对于这个回答我很满意,将扣着的手一弹,那圆乎乎的扳指滴溜溜顺着桌子滚到小二手边。 那贼兮兮的小子笑着接过,他客气道“我再去给二位爷上些好茶来。” 简单应付了下这位心术不正的店家,既然知道这穆将军此时就在府中,那么也差不多可以行动了。 具体的计划也很简单,我用神识找到对方位置,给他来一张安魂符接着直接搜就是了。至于说那什么望气士的,给他找点事做就行了。 听我规划完,巴卫提出建议,“不如直接选在那公侯府。” 我知道此举应该是最为轻松且合理的,但平白坑害一个可怜人,我于心不忍。只道“事急从简,照我说的来就行。” 巴卫便不再言语,他朝我低头,双手交握放在头额前,郑重行礼。 我将茶杯里的水一口饮尽。日头毒辣,换防的士卒正整齐的从另一边走来。 摆在我面前的茶杯上,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杯沿缓缓下落,随着它一阵颤动,我说出行动之后,茶亭里的两人,各自相背,离开了此处。 不杀 将军府,不大。 从外绕一圈大概也就半柱香不到的功夫,相比较人家几进几出的大宅子,这古都内的将军府可以说是极为简约了。 原本,公侯府附近也没什么像样的宅院,原本一些大的,僻静院落要么集中在城东北角,要么紧挨着宝象庄严的道寺,甚少有贴着市集皇城大道的。 这大白天的,巡逻士兵一茬接一茬,十步一岗,毫不含糊。 我上下打量了几眼,确认院里再无其他暗哨后,这才小心的站到一处墙角,利用招魂法,将一个小纸人塞了进去。 纸人扑腾了几下落在院子里,四下张望着,见几个士兵没往这边瞅,一溜烟小跑着沿墙根进了里屋,挨个房去找。 我会的道门法术不多,没有那些个穿墙遁地,也就只能使唤使唤一些个纸人小鬼来。 也亏的巴卫那边闹出点动静,把府里那个望气士给勾了出去,不然,我还真不好下手。 其实,今日行动委实是仓促了点,尤其是要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获得想要的东西,几乎难如登天。 嗯…这个说法也不准确,毕竟我现在登天也不难,那要不换成难如遁地? 纸人小鬼一路撵着赶着进了里屋,这刚一抬头,只听一声猫叫。我在外面这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心想,坏事咯,我怎么把这玩意给忘了。 案台上房梁上原本无所事事的花斑白猫突然间像是看见了什么,它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上,浑身毛发倒立,嘴里发出不安的叫声。 屋子内原本有些困顿的穆将军闻声清醒了些,他揉了揉额角,往后靠住椅背,抬头看向房顶的花猫,小声说道“我在办公呢,小声点。” 这穆将军养猫的事城里不少人都知道,但巧的是,我不是这城里的,我一个外人从哪知晓去。 于是,纸人在猫咪的注视下行动僵硬。 我毕竟只是喊阴魂来帮忙,如今又得自己转手操控纸人,麻烦不说,还得分心留意周围。 那只花斑白猫叫了一声后,身子伏低,它一个轻巧下落,身子竟然没发出一点动静来。 穆将军见这养的小家伙没理会自己,而是径直朝门前跑去,也跟着探头去望。见一物忽闪着跑到一边,他大觉疑惑,于心里道“老鼠?” 平日里,虽没见自家这花猫捕过鼠,但猫类好杀生乃是天性,此番想必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小动物。如此想着,穆将军也懒得理会,他打了个哈欠,直接往后靠着椅背,想着就这样小憩一会儿。 院外,躲在一角的我闭目操纵着纸人在屋子里飞奔,身后那只花斑白猫紧追不舍。有那么一瞬间我都在想,难不成这花猫是有什么特异。 但这个想法很快便被我排除了,先前它躲在房梁上一声不吭,我都直接忽略掉,没成想这动起来就跟只苍蝇似的,怎么也甩不掉。 “天清地灵,兵随印转,将逐令行。”我低声诵念着,四周阴恻恻的,继而又有几个鬼影飘了进去。 白日里,要请阴鬼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尤其是日头毒辣,哪怕你手里有遣仙令在,也不好使。 而我运气算是不错,正好逮到附近藏匿的游魂,这些平日里躲藏在荒宅院落里的家伙们,离着兵险之地当然是越远越好。但也正是这种常年用兵的地方,才会出现少量冤死枉死的孤魂,有道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我遣使着那几位纠结在此处宅邸之外的孤魂进入宅子,只一瞬间便感觉几位阴魂状态异常,几乎难再自持。 “先前那望气士?”意识到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点,纸人上的阴魂可以通过是因为道法加持,借此瞒过了院中法阵。而我情急之下,没去破坏,导致招来的阴魂们一旦踏入便形似进了牢狱,里面苦楚繁多,使阴魂无端暴露,不久便会消散人世。 “倒是我失策了。”忙将那几位阴魂招出,我给几位无端端受了无妄之灾的阴物们赔了一礼,随即遣散他们回到自己所在。 屋子里,那只猫已经叼着我的纸人上了屋顶,而第一轮斗法我已然输了,眼下只能想其他法子。 我自进去却是不难,但要想避开所有耳目就得动用非常之法,可我这非常之法也就千斤闸和安魂符好使,这两个都很难不让人察觉到端倪。 果然,不是正儿八经师傅带的,就是不一样。如果是福生或者楚清河,此时恐怕已经拿着那公文在返程的路上了。 仅从道法上而言,我差他们太多,会的就那么三两下,无论是武艺还是心性也都差强人意。 一边自嘲着,脑子里也不停的在转,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偷摸将东西带出来而不被发现。 想着想着,新一轮的值班人员中,好像有个在偷懒。 … 一大早,官兵封了延康坊在内,四五座相连坊市,如此大的规模,饶是城防那边也不得不派人过来询问。 晌午之前,已经陆续盘点完,唯有延康坊这一处仍是重点,据说,里面查出了不少违禁物品,甚至有关系到边军的。 巴卫在弄清楚这一层含义后,可选择的地点就有得考究了,既然要引那望气士,必然得有足够的饵来钓。区别于一般道士,望气士本身更类似于术士的一种,是以巫卜晦术为主。 此类人群,像是来自辽东的萨满,亦或者南边的巫医,都是天生的术士。 小心步入一个院子,里面有口老井。巴卫趁没人悄悄赶到这儿,沿着井口往下钻去。 凭借着对水性的掌控,他清楚的感知着这井口下方不远处联通着一条地下河,而河流汇聚通往附近的河渠。 一点妖气散出。 巴卫在此默默等候,听闻我的描述,他大概知晓望气士的一些特点,天生阴阳眼,通命理术法,此番选在将军府附近,只要那家伙不是在打瞌睡,估计闻着味也就过来了。 默默计算着时间,大概天上日头才过去了半刻,巴卫便感觉有一道不同以往的气息在小心逼近。 钓出来了! 巴卫睁开双眼,随即他身子一摆,黝黑皮肤上好似有鳞片张合,井中狭小空间内水波沸腾,好似滚烫的开水般。 那被气息勾引着跑过来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家伙,他一身便衣文士袍,戴方角头巾,三角眼,八字眉,看起来很奇怪别扭。但就这么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从门外轻轻一跃,踏着墙面翻进这间没人的屋子后便一动不动了。 水下的巴卫因为没能有探知井外的本事于是只能去等。 听的窸窣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刺啦声响随即划过长长的空气,由远及近,朝井里丢来。 巴卫睁大双眼,他第一次见着这么个屁股后面挂着烟火的玩意,像是根其短无比的烧火棍。 然而就是这么个东西,在啪的入水之后,沉默了不到半息时间,猛地炸开,仿若惊雷。 这爆竹本身威力不算大的,比不得工部用做开山破土的那些,只算是民间那种大号爆竹。威力嘛,勉强能炸个土坑,但在这水中可不一样了。 莫名其妙被这么炸了一下的巴卫只觉得周遭水域顿时失去控制,接着无数巨力裹挟着他将他周围给搅个翻天覆地。身处水井之中,空间极小,爆炸的余波来回排荡经久不休。 接着,天上又丢下来两三枚,皆是与之前相同样式的。 混乱之中,巴卫觉察到这一点时,那爆竹已经临近。忍着被搅的天昏地暗的恶心劲来,巴卫调动起一串水帘,将那爆竹拨开。 水帘触碰到爆竹的一瞬间,爆炸声起。 如此,噼里啪啦一阵响,外面那位见炸的差不多了,遂探个脑袋往井口去瞧,见里面黑漆漆的,蓝青烟气不断往外去冒,那人点点头拍屁股准备走人。 谁料,被炸了半天的水井突的往外射出了一大串水珠,与此同时,那院子里的家伙咦了一声,随即身子没躲闪及时被一水柱拍倒在地。 “好小子,还治不了你了!”那人骂骂咧咧的就要起身,又一发射来,不偏不倚正是往他这边。 那人左右腾挪着,一时间院子里到处都积了水,也不知这家是主人出游还是怎的,周围邻里都惊动了。 深知久拖不得,那人索性也亮出底牌来,可当他刚抽出空来从兜里掏出那碧幽幽的玉笏来时,井下待着的巴卫已经率先窜了出来。 之前还没感觉,等这所谓望气士掏出一连串不成文的东西来时,巴卫才觉得不对劲。 若是能比一派宗师的望气士在此,又何须假借这些外力,更不可能被他撵的像个龟孙子似的。有且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眼前这货压根就不是。 从井口出来的一瞬间,刚好对上那人探出手来的动作,巴卫与他短暂对视时,手臂已经抬出。 诺大的水球好似大锤砸下,那穿寻常布衣的年轻小伙眼睛睁大老大。在水球来临前,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 … 将军府内,一位卫兵捂着肚子往里跑,而出奇的来了。将军府里头好像发生了件什么大事,以至于惊动了所有人。 混迹在人群里的我,跟着一帮子七嘴八舌的妇人听说好像是何道人下的令,说有妖邪入侵,要求我们赶往四方斋待着,届时若再发现有人在外闲逛,一律是要被押送至监牢的。 我在一旁听的真切,心说巴卫也没把那厮引过去,而就算我神识深远,也很难在密集的人群里锁定一个不知道身份底细的望气士。 不过,既然我已经混进来了,对方这手禁令已然下晚了,我只需跟着人流往里,找机会下手就是了。 抬头看了眼天,时间尚早,距离未时才过去几刻钟,不出意外,申末我就能坐在门玉坊的对面,等着这家伙把我引荐。 一想到,很快我就能联系上女人,心情大好,以至于走路都轻快了不少。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刚从外院进去,还没到里间,半道上我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一个两眼浮肿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出,他头戴寻常布帽,腰上挂着块牌子,样貌普通,甚至找不出半点异于常人的地方。 而随着他出现,我的目光则顺理成章的移了过去。要说望气士这个行业,和道士不太一样,望气士大多都是家传,也有师承这种,不过由于过分看中天赋,以至于人丁稀薄,而流散在江湖上的大多都是骗人的玩意。 不过,我很肯定,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不是假货,饶是我这不通命理的都能看得出对方身上那股不自然的充沛气运。好似,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是某一姓家族,某一朝王孙之类。 被人称为何道人的男子只是皱了皱眉头,他问道“你是哪一班的,怎么擅离职守?” 显然,假扮这个身份之前我就想好说辞,见是这位望气士提问,遂拱手行礼道“回道人的话,是穆将军让我过去,说有事吩咐。” 这其实很难挑出毛病来,本身,何道人这个望气士应该是朝廷安置在穆将军身边做文职,本身还是保护这位替皇帝镇守西北的将军。而一个保镖又怎么会过多干涉将军的事物呢? 见那何道人点了点头,遂向我指道“将军此刻应是在议事房内。” 我看了眼他手指的方向,嘴角微不可查的勾了勾,道“是”。忙低头走了过去。 何道人看着我的背影,他手指举起放在眼前,随着他眸子里亮起的白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带人往外院走去。 这一小插曲对我而言是无伤大雅的,穿过长廊直往里走再无阻碍。 议事房的位置我本身并不知晓,但只要看一看哪些门外有守卫,其实也就一目了然了。 进了内院,四下打量着没什么人,我便开始了第二步行动。既然是要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拿到那件物品,那么还有一个办法就非常好用了。 随着我嘴唇轻启,离着老远,那瞌睡符的威力慢慢透过阳光影响到站岗的两位士兵身上。 当一个士兵忍不住开始打着哈欠的时候,同伴刚想提醒,但随即他看见对方张大的嘴巴,自己既然也控制不住的也涌起了倦意。 一阵清风拂过。 趁着两位士兵打瞌睡的间隙我率先一步来至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随着时间像是卡壳般骤然停下,我站在彩色的世界里,头顶上那象征着奔涌不息的时间河流正不可思议的停在了那里。 以我目前的能力足以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快速理清发生在我周围的一切事情,但我不能尝试去改变,因为这会导致我结束停止的时间之后,发生我意料之外的事情,虽然这是可以被引导的。 而就在我打算推门进去的时候,敏锐的觉察到一道视线来自头顶上。 凭借着那股天然的直觉,我看见,屋檐上正趴着一只大猫,身上花斑繁多,但整体为白色,两眼金黄嘴里叼着个破烂纸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这边。 看到此物的我,不禁哑然失笑道“原来是你啊。” 先前追着我的纸人从屋里跑到院外,如今我悄悄潜入,竟是被这不起眼的小家伙给发现。 只是,身在这时间牢笼里,除我之外,世间一切都处于不知知不可求的状态。道家掌握的这时间权柄,更像是一种预测一种窥探未来窥探命运的方式。 就比如,如果我轻轻拨动眼前的一片叶子,也许回到现实中里,那叶子还会存在,但院子里或许回刮一阵风将它吹落。而如果我动手伤害了那只猫,很有可能,那只猫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刻里,会横遭不测。 这也就是命运的可怕之处,只要人为的加上一点点干预,就有数不清的麻烦在等着你。 然而,这对因果来说又如何呢? 女人常告诫我,凡事少沾染因果,如果不能克制那么从一开始就要做好杜绝一切隐患的准备。 就像,面对眼前的这只猫,它所在的位置刚好已经阻挡到我了,而对于它的处理,原本我是没打算怎么上心,而此刻我不得不掂量掂量起这份价值了。 这只猫显然经过那何姓望气士的调教,而猫通灵性,若非如此也断然没这么好的运气看见我。等到我进这屋,哪怕只是从时间段缝隙里窥见结果,而我的出现也已经被这家伙发现,毫无疑问,那位何姓道人也会知道。 而这间屋子里又有那位将军在,这就牵扯上了因,而寻着脉络,极有可能我今天窃取到的情报就已经被发现,从而让对方有了一定防备,将门玉坊可能有的计划打乱。 最后的果,大概率是会回到我的身上,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是什么。 于是,我停在了门前,眼神幽邃的望着屋檐上那保持着与我对视的猫儿,我无声念道“杀,还是不杀?” 接着暂停得来的时间里,我看清了那只猫眼里,模糊的我的身影,接着,我脑子里有了个新念头。 随着时间开始流逝,门口那矮胖的守卫一屁股跌在了台阶上,这可把他疼坏了。 屋顶上的猫也被惊到了,它两只眼睛滴溜溜的在那守卫身上乱转,随即下意识的看了眼四周,只露出疑惑的神色来。 内院转角,随便找了处没人的高墙,我脚一蹬一上,点着屋角就下到附近的巷子里。 而角落中正躺着个昏睡的年轻人,我将身上衣服脱下来,与他换上,同时手上沾水拍了拍他的脸颊,将他唤醒。 “嗯?”那一脸懵逼的侍卫打了个喷嚏,随即脑子清醒了过来。 他全然没有昏睡时的意识,眼下看了看自己半解开的裤子,疑惑自语道“我怎么上厕所睡着了?” 又四下张望着,见没人看到,赶紧提了裤子小跑回去。 从某个角落里出来的我,循着感觉去找巴卫的方向。 那份文书我已经记在了脑海里,找个地方默写出来即可,眼下,我得找到巴卫,给这小子好好上一课。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要不是我技高一筹,还真就翻车了都。 绕开将军府外巡逻的队伍,远远的听到那领队在骂人,具体是什么我也懒得操心。直往一街道里走,却见着外面人越来越多,我心说不对。忙四下张望,果见不远处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从人群里挤出,不光如此,他身上还背着个湿透了的年轻人。 我皱着眉头靠近,似乎是觉察到有人直接走向他,巴卫抬起脑袋朝这边看来,见是我也放下心来。 “怎么回事?”我望向他背上那个年轻人。 巴卫找了个人少的街口,将那好似是溺水昏迷的家伙放在地上,也不管周围人奇怪的目光,小声道“我事没办好。” 其实,怪他也就是嘴上说说,很多时候,巴卫因为年代久远,脑子肯定是不如现在的人灵光的。 我摇了摇头,示意他说说都发生了什么。 巴卫这才一五一十的向我解释起他按照吩咐去找了个附近的庭院,假装自己是不小心利用地下河联通井水溜达到此地的河妖。 只不过,这引来的不是望气士,更像是望气士的徒弟或者干脆就是这将军府的某位门客。 听完叙述,我暗自咋舌道“因果啊,因果!” 巴卫听不明白,只是见我语气并不好,便自觉丢脸把头埋的更低了些。 看了那地上的家伙两眼,我道“他看见了你的长相吗?” 巴卫摇了摇头,回道“我假扮河妖,以兽身示他令他惊愕遂制住。” 听完,我眉头一转,眼神也变得轻松,道“即是如此,倒也好办。” 巴卫听了赶忙抬起脑袋要听我有什么高招,我指了指某处,说了句“就丢那吧。” 见 从将军府回去,沿途特意绕远去了趟大西门,那里听说很是热闹,有唱曲的大家要来,好些人特意在那候着。 我听不太懂这些,但我喜欢凑热闹。 人群里许多慕名而来的不少,但更多的还是像我这样全然一副看热闹心态的散客,我们交头接耳,相互询问以了解最新的动向,可实际上,人群只是堵在这儿。 许是实在影响交通,本来上午就封了几条坊间的路,如今不少运送货物的马车不愿意绕远硬是被堵在这大西门后边,进退不得颇为尴尬。于是,城防不得不又调人前来疏散人群。 但这样一来,原先那些个闻风来的民众不乐意了,他们有的是从外地赶来就为了看一眼这唱曲的大家登台再演。一时间,城防也拿这些个拒不配合的民众没什么办法。 乱像横生中,巴卫和我处在人流相对较少的区域,只冷眼旁观着一切。 看了眼天上太阳,默算着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 先前坊公子托我去将军府拓印文书时并未向我透露什么,她好似笃定我一定能拿到一样。我那时候便猜测,去将军府拿文书是假,让我办这文书里的事才是真。 从方才所见,这位坊公子神通广大,想必手下不缺将军府里的内应,区区一张机密文书,哪怕是再严实,她估计也有办法拿到。犯不着让我这个看起来来历不凡的人去做这种小事。 说回到我在将军府内的行动,在想到以守卫跌倒进而移开那只猫的视线。此过程里,我迈步进屋,看见那尚未脱去甲胄的将军正坐在一张宽面红木案台前,扶额看着一封书信。 四下翻动间,大概了解到近期古都内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比如昨晚上,煌国奸细确有其事,但那是一个盯了许久的老窝了,里面甚至不少稽查司的人,都在等着大鱼上岸。而于昨日,平白无故被人给点了,办事的还是城防那边的一位副官。 举报者身份不详,不过看衣着样貌应该是来自最低层的流民区。 近日,有查到不良人的行踪,在古都外围,而陈仓于昨日上报一份公文,里面说,到访的稽查司大人被人当街行刺,虽无大碍,但行刺者皆当场殒命,查不到后续。 一桩桩或大或小的事情叠加在了一起,似是门玉坊有意让我知晓。 最近的一片密文是一串简短的讯息,上书有六个小字,是以“西门口岸,申末”。 破解这份密文的过程自然不可能是我,在继续寻找线索的途中,注意到府尹那边有一份公文是一纸调令,其中有府衙的大印在上面,而公文内容是调用穆将军手下一组密卫的指挥权。 经由上述可推论,我的任务就是来此,具体要办什么得看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不过大概率应该是要有人来接应我的,所以,我让巴卫站在最后面,他这个身高在人均六尺的群众中间很难不显眼。 … 景玉楼,四楼内。 门玉坊靠在栏杆前,她手边折扇下又重新挂上一枚与先前样式大致相当的玉石。 外面有人急步进来,门玉坊看也不看来人,便问“他去了?” 那来报的正是婢女烟青,“秉公子,一盂道长和他的随从巴卫,已经从将军府外出发,赶至西门口前。” 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门玉坊只嗯了一声,她伸手拿过一枚剥好的果仁丢到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问道“何道人那边,他们是怎么处理的?” 烟青低着脑袋,她语气不见波澜的叙述道“侍从巴卫于近处宅院引来何道人弟子,而一盂道长则悄然化身成守卒进入府中并未被发现。” 一切过程都被门玉坊的眼线看在眼里,那位翩翩公子哥打扮的只又点了点头,她目光沉凝,看向外面,桌子上则摆放有一张黄皮信纸,上面的内容则是“杀掉栖云宗传人。” … 日头渐落。 一只黄皮大狗耷拉着脑袋,它眼皮一颤一颤的,厚长的睫毛上,一只小爬虫正在那艰难的攀爬着。 大狗,也不去理会,仍自顾自的发着呆。面前狗盆里积满了水,想是昨夜那场大雨所致。 古都里有明渠暗渠,用以排解积水,这些渠子都通往附近的内河,上下联通起十几二十个坊市,一些主干道还能通大船,可谓是极尽便利之故。 永安坊西南端,一处暗渠内。 浑身污垢的男人从水下钻出,不顾附近路人的惊诧注视,一路跌跌撞撞跑入了小巷。 他脸庞发白看上去是失血过多所导致的,胡须遮盖了下巴,头发上,衣服上也被割的七零八落,尽显狼狈。 沿途,他避开人群,只敢挑人少的小路行走,直至走到一条商铺前这才松了口气。 这里,是事发地点,昨晚鲜血流了一地,经过雨水冲刷,空气里那股血腥气都还挥之不散。 望了眼街头那几个零散看护着现场的士卒,男人低垂着脑袋,躲到了暗处,凭借着专业素养,他冷静旁观了会儿,最终选择走一条相对安全的地方,偷偷摸进那栋房屋。 … 日头渐落,大西门外的街上,民众在官兵的维持下有序离场。一辆辆货车排着队等待通行的空档里,我听到远处传来的躁动。 大红灯笼下,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被十数位蓝衣官兵押解着,从远而来。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我向后靠了靠,问“你怎么看?” 习惯保持沉着情绪的巴卫扫了眼四周,他不动声色的说“周围不少人都盯着这边,如果动手,很难不被人发现。” 对于想要低调的我而言,再等一等也未尝不可。于是,我耸了耸肩,往后退了退,找了个凉棚坐下。 就着巷子口吹来的那么一点凉风,我回忆起这段日子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从我主动泄露身份到被孟六爷找上,背后那位藏在暗处一直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在我有意识的将表露出来的实力控制在四五品这个范畴,而对方会根据之前在山里对上尸鬼的那段经历大致推断出我和我身边的巴卫,应该都是接近八九品的隐士仙人。 这时候,四面八方的探子都应该散了出去,毕竟,这样两位人物道上不可能一点消息不露。 信息的验证需要时间,而在这段空白的时间内,我有自信就算没有门玉坊,只要能通过孟六爷也能直接定位到背后那个玉先生。 “希望一切顺利”就在我胡乱思考的时候,一个卖花的女郎款款而来。今天是女儿节,那些卖花卖甜品小吃的商贩并不罕见。 我睁开眼,看着那直奔着我而来的卖花女,饶有兴致的等她先开口。 “公子,买束花吧,今天是乞巧日,你送花的姑娘一定会喜欢的。”卖花女笑得很甜。 我的视线从她黝黑的脸庞一直往下,看到那双握有一束红色的像月牙扁豆似的花束。 “这是什么花?”我个人对于花卉的研究不深,所知种类里,好似很少瞧见这类的。 听到我的问题,那卖花女将手中的那捧红花递了过来,她说“公子,这是当季才开的,名字叫香豌豆,你看这半重花瓣像不像蝴蝶展翅?很多女孩子都喜欢这个花的。” 对上她视线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她语气里的焦急,而目光从卖花女的手边经过,看见她拳头握紧似乎藏着有什么东西。 已经有所明悟的我,装作为难的看了眼身后的巴卫,问“你带钱了吗?” 巴卫自是不可能带这玩意,于是他摇了摇头,我当即犯难道“这可惜了,要不,你在这儿等我会儿,我回去与你取来。” 卖花女显然是奉命而来,见我这副不领情的模样,她急忙道“不碍事的,我这几日就在这头附近卖花,先送公子一朵,若是那位小姐喜欢,公子再来卖便是。” 她说着,已经伸手过来,我一面说着“那怎么好意思呢”,一面接过她塞进来的花以及手心中藏着的那封信。 目送这位离开,我自顾自的回到原先的角落里待着。闻着手中沁兰芬芳,我将那封刻意写与我的密信展开,上面就几个小字,写道“袭杀犯人”。 我眯起眼睛,看了看那走在人群中被严密看管的那名蓬头垢面的家伙,啧了啧嘴道“可我不杀生啊。” 身旁的巴卫也听到我的喃喃自语,他侧了侧脑袋,看了眼我又看了看那场中囚犯,似乎明白了信的内容,他小声问道“我可以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动手。” 没有采纳巴卫的建议,我将那信攥在掌心,等到再摊开时,只剩一撮灰烬。 “无论怎么动手,那些藏在附近的眼睛都不会看不见。而,我要想见到那位幕后的人物,就不能展露出超过他自认控制范围内的实力。” 巴卫没有反驳我的话,毕竟,在他看来,我有着准神的资格,以我之眼看见的东西不可能比他还要少。所以,我既然说了没可能不被发现,那便是没可能,这一点上无需多言。 理了理思路,眼看那位囚犯即将要被转交给另一支部队代为管理,这时候,人群开始骚动。 远处,一个高耸花车停在了外围,那花车用料极为大胆,竟然娟秀有祥云,凤凰等图案。 要知道,这不上皇胄,不为亲王等,一律是不得滥用龙凤等图案,而唯有得到申请的民间戏团才有可能短时间内请用。 “戏子登台了。”联想到众人来此的目的,那位被堵在门外的便是那位唱曲的大家了吧。 眼下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民众因为这位的到来而显得躁动,一些个狂热点的,甚至与负责维持稳定的官兵大打出手了起来,场面一时间竟然有些要控制不住。 “如果,这时候再来点什么意外的话。”似乎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果不其然,在不远处,一伙人马消无声息的通过四散的人群来到那交接现场附近,而这时,随着一声火药轰鸣,一栋房屋内产生了爆炸。所有人都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除了早有预料的我以及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的巴卫。 望着散作一团的民众们,官兵的阵型一下子被冲击的有些脆弱不堪。,恢复需要一定的时间,而这期间内,埋伏在附近的那些人已经动手了。 “机会来了。”我大概明白门玉坊的布置,只不过,选我来杀这个来头不小的家伙,即是防止我被人顺藤摸瓜查到她身上,也是测试一下我到底有几斤几两。 巴卫并不急着动手,在他看来,杀人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怎样完成我的计划才是关键。 我很幸运的拥有这样一位善于克制自己的帮手,果然,好的东西都是女人为我特意准备好的。从前,我其实对她随意毁去栖云宗还有很多不满,可随着与她相处,我越发觉得,这样一个人对我,着实让我恨不起来,更别说第一次见她时就被这家伙给迷恋住了。 诶,到底是年轻没见过世面啊。 乌泱乌泱的广场上,人群都往反方向退去,其中,有因为慌乱而跌倒的民众,这其实是很危险的,人们经历了慌乱,一时间无法顾及同伴极有可能出现踩踏在同伴身上这种事。 在神识的感知下,百米之外,那颗燃烧的火星还在飞速跳跃,很快第二声巨响就要升起。 “你去救人,剩下的交给我。”这是我对巴卫的吩咐。 这其实是一种障眼法,巴卫的身材过于突出,而很多人将视线放在他身上,反而不利于我们的行动。 在快速接近但保持在百米之外的距离,那囚犯附近的蓝衣士卒已经和一些人扭打在了一起,这股突然出现的势力,许多人都将脸涂黑,让人看不清具体样貌。 “三,二,一…”我一个顿步,将附近走丢的一个孩童捞起,顺手塞到不远处在寻找她孩子的母亲手里。 东南方向的爆炸声中,大片的木竹纷飞,那些带着火的木屑飞射向人群,眼看就要落在众人身上。 一个身高九尺的壮汉低喝了一声,一面大旗被他扯动,那用毛笔写着大大酒字的旗帜在空中飞舞着,把沿途一切碎片木屑都卷入其中,分毫不落。 我背对着这一切,掌心一张黄符顺着地面如同电光般贴地飞行。 那被押解给另一队人马的囚犯突然开始反抗,可他全身上下的束缚重达百斤,哪怕是力士,常年戴着也早已经被磨断了筋骨。 混乱中不知谁打了他一下,囚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无数双影子在他眼前晃悠,就好像经年累月聚集在他眼球上的灰霾一样。 “看紧了!”有人刚喊完,下一刻,一道闪电般的东西从地面掠过,拖着他一路向前。 守卫里有反应快的直接跟了上去,作势要抓那囚犯,而混乱之下,囚犯接连撞翻几人后被中途闯出制造骚动的那群人给接住。 目睹这一切的我转而抽身世外,只专心救人,并不理会那里的风波。 “准备!”这不是喊给那些追逐着囚犯的人听的。 几乎同一时间,广场之外,十多个屋檐上隐藏身形的稽查司都尉齐现身。 这些人统一深紫,戴藏青朴帽,身上袍子上还绣着威风凛凛的独角大兽,俨然是有官身的。 场中不知何时大风刮起,掀起火势和沙尘,这有效阻挡了那些稽查司官员的追进。 第三次爆炸间隔的很久才响起,我看着一个个从屋檐上奔跑过去的官方暗棋身影往那座失事的小桥奔去时,浩浩荡荡的样子,不由得感慨道“果然是大城市,像我小时候在老家可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年少时,我确实有想过成为一名飞檐走壁的大侠,可后来流落在外才知道,大侠也没什么好的,辛辛苦苦到头来还不是没钱得去讨口饭吃。 人群经历了短暂惊吓后,很快就被控制住了。 而我和巴卫则被民众簇拥着,除了一方面接受他们的感谢外,还得抽空找到彼此。 于人群中好不容易碰头了,巴卫问道“咱们要追吗?” 我点点头,却是表示“不急”。 那封信上是让我动手处理,但又没说非得在这儿。而且,仅从那一幕小插曲就能看出来,官方也是在钓鱼,暗棋不只是这一点武人,恐怕还留有后手在里面。 如此一来,我倒是对那被劫之人的身份感兴趣了。 门玉坊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联想到景玉楼中出现的那一伙魔人,以及她豢养的那些门客和私园中堪称奢靡的妖宠们,我要是在这城中为官,想必也得找她的麻烦。 不过,她背后的势力是整座剑南道的地下贸易,仅凭这一点,别人想动她就得掂量掂量。 “有靠山确实不错。”我是如此评价的,本来我无意掺和这些凡人琐事,但想要取得对方信任,快速达成目的就得先取信于她。 “我有想到一个更好的方法,直接把那囚犯带到她面前,这份礼她应该不会不喜欢。” 这次,巴卫罕见的问了一个严肃的事情,他说“她值得信任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这不重要,她的算计再深终究也伤不到我们分毫,而只要见到她背后那人,我们就能联系上你的主人。这就是我们现在这样做的理由,你能理解吗?” 巴卫点了点头不再有疑惑。 城中势力尽数往那里追赶,而不用想我都知道,那些劫人的,最终大部分都会死,而且也是必死的。只不过,相对他们的目的,这些人的死对于大局来说并不重要。 若非我早先甩下的那截黄符正贴在那人背心上,恐怕也得在这茫茫多的古都诸坊中迷失。 围堵逃犯的猎人们争前往后尽展各自才能,而猎物也是做足了准备而来,一切都在彼此间的激烈博弈中有来有往。 很多时候,我并不是很能理解这些人打生打死的目的,看着他们投入生命在进行一场无关他们个人命运的争斗,实在是让人有些痛心。 几次下来,巴卫都察觉到我的失态。或许在他眼里,我作为神灵,很多时候都表现的过于软弱。 其实,我并不愿意成为所谓的神,从始至终,我都只是想安安稳稳的过一个平凡人的生活。但是,师傅师姐的死,钟洪武,楚清河,福生,方知有等等,这些人成了我在人间坚持下去的牵绊。 我努力着不愿就此颓废下去的理由,不仅仅是为了向地府和黑莲讨回一个公道,也是为了应对来自千日之后那位莫名其妙要找我决斗的妖王的战帖。 虽然,这很大程度上是女人为了督促我,她一直以来在谋划着什么我都不得而知,但我能感觉到她开始要进行到一个关键的地步,而且正逼赶着催促我去站到她身边。 这次回去,我想向她问清楚,至少我得知道,我究竟是为什么而战。 时间来到了申末,互送囚犯的人员已经锐减至两人,其余成员已经在护送他们逃亡的过程中尽数牺牲。 很快,他们也将迎来分别,死亡如同影子紧随其后。 灰头土脸的囚犯目送那位死士的背影,深深叹息了一声,他压抑着愤怒,目光中好似燃烧起一团火焰,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没有人会去怀疑他的决心。 “我掩护你最后一段路,到了那儿我的使命就完成了。”最后剩下的那位面庞上涂抹满彩色油污的男人将一条小巧布袋取下塞到那位囚犯的怀中。 饱受折磨的犯人对此只是点头,他的嗓子已经坏死,但从那沙漏般的眼眸里倒映着一个人的决绝,他艰难嘶吼出声“幸不辱命。” 是的,这是他们计划中最后一环,只要按部就班… 这处无人的角落里,突然飘过来两道黄色的纸张。那黄纸无声无息间落在角落二人的肩上,随即,一股无形压力顿时牵扯住了两人,以至于除了呼吸,再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不好意思,暂且委屈二位了。”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那二人的位置是无法看见来者的面孔的。 只听见轻快的脚步声在耳边响了几下,那囚犯好似雕像般被人硬生生搬起,随即,那人轻轻咳嗽了下,原本被黄符贴着的另一个人猛地挣脱开束缚,他急忙转身,却见四周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一辆马车行驶向景玉楼,车厢内只有巴卫一个人。 … 景玉楼上,门玉坊听见侍女烟青一件一件的细细禀报,她那特意做男儿妆的宽眉皱起,随即又问“他们现在是在回来的路上?” 侍女烟青回道“是的公子,探子们亲眼看见那一盂道长和巴卫两人上了同一辆马车,直接往景玉楼而来。” 一脸不敢相信的门玉坊身子重新靠回椅背,以她的估计,那二人并非胆小怕事之辈,而广场人众多官家人其实并没有几个能对他们造成威胁的,真正的杀招不在那儿,而是在他们来领赏的地儿。 “可,他们竟然敢无功而返,这是…向我宣告,他的无能为力?呵呵,看来这栖云宗传人也不过如此。”门玉坊越想越觉得之前是高看了一盂和巴卫,料想这世间诸多事情,哪来那么多不讲道理的怪物存在。即是来这西都,自当仍由她摆布才是。 不过… 门玉坊脸上表情缓和,她本身对于一盂的观感还是不错的,若非那位下令必须得杀,她其实还真有点舍不得。 手中握着的那块折扇在额角轻轻砸了砸,门玉坊在考虑到底要拿这位怎么处理。 然而,门外有人来报。 “公子,一盂道长求见?”那小厮跪立在门外。 门玉坊听了眉头挑了挑,问向旁边的侍女烟青道“你不是说他于一刻前才上的车吗?” 婢女烟青也无奈,她只是传话的,并非亲眼所见。 “算了,让他进来。”门玉坊摆了摆手,等了不多时,见大门外,一个穿便衣道袍的男人大摇大摆的进来了,而在他身后,一根红绳拴着位披头散发的男人。 门玉坊见了我,当即脸色一诧,她又看了眼我身后那面容枯槁的囚犯,表情古怪。 “道友,这是?” 我连拉带拽,这一路上可废了不少功夫,听到门玉坊开口,我直接把那货拽到前面来,说“路上抓他耽误了点事儿,不过放心,没人跟着。” 旁边不少有眼力见的此事都侧着脑袋看我,显然这件事在他们看来可并不算小。 三言两语间,门玉坊应该已经推测出我的计划,无非是利用巴卫当幌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骗到那辆马车上,而后才是我真正开始行动的关键。 也就是说,巴卫现在还在赶来的路上,而我算是孤身一人来此。 一时间,门玉坊心中涌生出了一股歹意,而望着她清亮眼眸慢慢变得阴森陌生的我,也不由得于心里叹息了一声。 景玉楼四层内,那些或明或暗的身影都注视向了这边,而只待那位年轻公子哥模样的女子一声令下,迎接我的,便是不遗余力的恐怖围杀。 折扇轻轻在手掌中落了两下,这两下里,我看见门玉坊在挣扎,她眼神没有望着我,而是看向那跪坐在地上的囚犯。 “烈!”门玉坊低声喝道。 随着她一声念出,之前曾与一位少年一起伴这位年轻公子哥打扮的女子左右的那位独眼男人身如落叶,随风而至,落在我和那名囚犯的身后。 “身法不错。”我于心底里评价了句,单看这移形换影的步伐,大概算得上武夫里上流的那一批了。 被称呼为烈的那位独眼男人只是将目光在我背脊上冷冷扫过,随即便听到门玉坊道“将不良帅请下私牢。” 烈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一把抓住身旁那位的脖颈,将他一把扯到半空,随即脚步一点,身子如清风远去。 不良帅? 我回看了眼那囚犯的眼睛,看着他满是怨毒的望向我,望向那始终笑意盈盈的年轻公子哥,我好像能透过那双眼睛,看到无数鲜血堆砌而成的山峰下竖立着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一刻,我似乎看见了他的心如死灰,也看见了他最后的渴望。我承认我被触动了。 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的那位公子哥脸上挂着温润笑意,她招了招手,身旁烟青将一尾堇紫长管的烟杆递了过去。 门玉坊从腰包里取出一个小香囊来,从里面捻了些香叶放入其中,她将那盛放香叶的圆口对着鼻尖轻轻闻了闻,一脸的满足,笑道“南国有奇香,闻若翩翩然。来点?” 我摆了摆手,先前在酒楼中,看见那些女子贵人的放浪形骸,不由得心生抗拒,但还是碍于面子,只能委婉的摇头道“我嗓子不好,吸不得半点烟气。” 这个蹩脚借口当然不是骗已经是人精的门玉坊了。 她满不在乎的点点头,任由侍女烟青服侍,自顾自的躺在了那宽大的凉席上,幕帘一层层放下,那些细小的深红珠子串联起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权利,以及欲望。 我看着那露出一副意兴阑珊姿态的公子,想到她伪装之下的女儿姿态,不由得撇开视线,望向桌上的一块香炉。 薄烟从幕帘后传来,门玉坊轻轻哼着几声,是南国的唱曲,曲调婉转缠绵,像极了那里的风土。 这位行事诡谲的坊公子一时间让人有种辨不清男女的感觉,又或许这才是她原本应该有的样貌。轻敲着手中烟斗,啪嗒啪嗒声里,等了片刻,才听得她说“有人要我杀你,但我舍不得。” 屋中阳光被遮掩,但并不显得昏暗,相反,一盏盏壁灯亮起,照出屋内典雅的同时,光线也恰到好处。 我仍站在案台前,听到门玉坊这样说,也无奈的笑了笑,问道“何至于要置我于死地。” 本该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此时却有种轻缓之意。 帘幕后的门玉坊抬了抬下巴,她一只手撑着脸颊,一只手拖着烟斗将帘幕挑开一截,她道“因为你是栖云宗祖师爷转世。” 这话我听着并不陌生,前不久,就在这里的楼顶,我才说过这句话。 “我以为这事就算揭过去了。”坦诚点说,也该如此。 “所以,我才留下了你。今日之后,你就算是死了,但也有了一个新的身份…” “听上去,还蛮不错的不是吗?”我笑着身子往旁边走了几步,搬了条椅子过来。 “不如这样,你把我绑了去,直送到玉先生面前,让我和他见上一见。” 屋内,气氛顿时变得压抑。仿若一瞬间,整层楼内,森寒刺骨。 门玉坊眯起那双狐狸似的眼眸,她盯着我似乎在问,你真的不怕死吗? 突听得有脚步声靠近,一位手下进来,低着脑袋行礼道“秉公子,巴卫已至,是否接见。” 从大西门到景玉楼,大概要穿过两三间坊市,而只要路上不堵车,最多也就两刻钟的时间。从我进来,到门玉坊接见,这期间留给她的时间本就不够充裕。她可能有信心在短时间内处理掉一位八九品左右的散仙,但却全然没那魄力去对付一位接近巅峰实力的武夫。 如此一来,我望向门玉坊,看她语气不快不慢依旧那么从容的说了句“见。” 那小厮退下。 门玉坊眉头轻轻蹙起,她不解的问“你见他就是必死的,何至于如此不惜命。” 我轻轻叹了口气,装作一副深沉模样道“你既也修道自当知晓,有那前尘往事,因果宿论之说。此番,如若我没办法化解这段前世纠葛,那么此生已无望成大道,突破那所谓的一线之隔。” 一论起修道,门玉坊似乎全然能理解我了,她沉吟半晌,犹豫中说道“我答应你,不过,你也很清楚代价是什么。” 我耸了耸肩,双手摊开,就在楼梯口那边,巴卫刚刚踏入四楼时,一位持刀的少年从房梁上跃下,他脸色森然一副冰冷森寒之意。 巴卫瞳孔略微缩了缩,但见我一动不动任由对面将一柄短刀刺入我的背脊,只那一下,我整个人瘫软在地如若失去了生命般。 幕帘后的门玉坊面容悲悯,好似不忍看到这一幕,而巴卫却很罕见的没有动手,任由周围那些景玉楼内的高手围着。 已经被废去身子的我被那动手的少年扶起,他拿出几根银针在我背后扎了几下替我止血。 门玉坊道“如此,我再管不得你生死。” 我咧嘴笑了笑,忍着身上抽痛,只道一声“多谢。” 就这样,被人架着从巴卫面前经过时,我对他点了点头,后者表情有些凝重,但还是听话的不做任何表示。 计划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步,我被人架着一路往下时,其实内心反而轻松了不少。 故 很少有人知道这座闻名已久的古都之下,到底是怎样一副场景。 … 闭塞的巷子里,墙上的灰白粉尘被岁月褪去,在每一个下过雨之后的角落里都还残留着尚未滴完的水渍。 墙根底下,虫豸彼此经过,沿路看见的一切生灵都仿佛天生这样,身上穿的没有一处不是肮脏与晦暗。 这里是西都最贫穷的地方,汇集了大量流民与黑户。常人都知晓,西都有十二朝之底蕴,有妙藏天下的珍宝,有先朝最慷慨壮怀之名门。但唯独没人提起过,这里藏着天底下最大最深的污秽之处。 外人叫这里流民街,而除了权贵们待着的东南东北那两片区域外,全城一百零八座坊市有近一半以上都有这么一处或两处的流民区域。 严打的时候,官方也不是没想过要整治这里,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流民之所以是流民在于他们很多都是老弱病残,是对这个蒸蒸日上的国家没什么用的无用之人。 所以啊,这些被安置于此的人,自觉的与外面的世界形成了孤独的壁垒,终其一生,都待在这个圈子里。 白云被挡在屋脊外面,一个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家伙出现在这条巷子里。 周围人大多见怪不怪,只是偶有投来的视线里,也都是冷漠的。 流民巷的尽头,是一间向下的楼梯,那里有一间屋子,是通往这个灰暗世界最深层的地方。 乌鸦罕见的出现在了这里,那些浑身漆黑的鸟瞪着比它们眼睛还要黑的墨色瞳孔,直勾勾的盯着这个脚步蹒跚的乞丐。 站在路尽头的两位胖头汉子低喝了一声“滚远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 乞丐无论在哪都是不受欢迎的,而作为被驱逐的对象,那个身子佝偻的家伙只是抬了抬手,他嗓子干哑,仿佛那里被人挖去了似的。 一般很少有人会溜达到这里,四周闭塞不说,还会有轮值的守卫在门口看着,以防一切意外发生。 而随着乞丐抬手,两个人都看到了他手上的一张血淋淋的疤痕,那是一张画,上面有一个倒三角形的人脸似的东西,而随着左半边脸裂开的那道口子,顿时让两个人一惊。 那是,不良人的标志。 “去通知老大。”两个人相互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打开了门率先走了进去。而剩下一个则表情复杂的询问道“就你一个吗?没人跟来?” 从始至终,那乞丐只是放下手后点了点头,没人看清他乱糟糟的那张脸以及破烂衣服下的身体,仿佛这个人只是个哑了的乞丐而已。 … 从景玉楼下到地下一楼也就是豢养那些珍兽的地方,往里还有条小道,可以乘舟顺着水流出去,沿着一条地下河,往空荡的地下世界里一直向下。 我因为脊椎被废掉,所以不能动弹,最多也就是点点头或者动动嘴这种。 沿路,看到不少壁灯悬挂,上头点着的灯有的亮着有的已经熄灭,我问向前方那个少年模样的刀客,说“你们这儿一共多大?挖了有多久?” 那少年只是侧了侧脑袋,他语气中有些犹疑道“你就真不怕死?” 因为他是背对着我,所以我点不点头的他也看不见,况且这个时候我也不应该能做出这些动作来,于是道“死有何惧?你怕死吗?” 少年嗤笑了一声“我只是不想糊里糊涂的就死掉。” 感情,这是当我脑子不正常了。不过也确实,像我这种跟找死没区别的,被人家这么说倒也没错。 “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呢?” “对于一个死人,我有必要说那么多吗?”那少年只专心盯着小舟前行的方向,随着一盏盏壁灯经过,我看见许多影子从他头上经过密密麻麻,无边无际。 “我们是直接见你那个老板?”这个问题是我最关心的,不然眼下做了这么多,岂不都成扯蛋。 少年见我问这个,他终于露出一丝怜悯,他说“见不到了,你这样子,还是老老实实的安静死去吧,当然,在死之前,我们会尽可能的让你把知道的都吐出来。” 我一听就知道这家伙在耍我,于是使坏的问“那我既然都要死了,可不可以知道,你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啊?” 那少年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发木般的问“什么意思?” 我见这二愣子脑子耿,遂直言道“我看你对那坊公子的眼神不一般,诶,你怕不是对她有意思吧?” 那少年当即恼怒,他转过身来,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被他摁在原地不得动弹,但也从他的反应中看到了答案。 少年脸色涨红,但掐了我一会儿却又是松开,我装作快被他掐死,一边咳嗽一边大笑“哈哈,真有意思,你这才多大,不过这应该不算病吧,吃药有用吗?” 那少年被我说的,又气又恼。我却好奇,为什么门玉坊的伪装我能看破,而旁人却是不能。 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她一直随身佩戴的那枚玉佩,上面气息不显,但有法术绘刻的痕迹,如此想来可能是一种不着痕迹的遮掩法。 但我这双眼睛能直接勘破一些幻术,所以不以为然,而且以妖族的角度来看,男人女人之间从气息和散发出的一些信息上来看,差别还是蛮大的。而这些东西,人都很难辨别,所以,旁人眼中,门玉坊是个货真价实的公子哥是一点也没问题。 “好嘛”,理清了这其中关键,我看向那少年,不由得笑意更甚。后者却是一副杀之而后快的憎恶表情。 我想起之前抓来的那个人,于是问道“那个不良帅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抓之前我还不清楚这家伙是谁,但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似乎是和我聊天很不耐烦,那少年冷笑道“待会儿你自己去问他吧!” 随着水流渐渐变缓,于幽暗甬道内,一座向前镂空的地下城市映照在我眼前。 一盏盏灯火两旁,佩戴有简易护具的工人们正进行检修,这些人大多身体有些残缺,或长相丑陋。 小舟沿着水道一路向前,我注意到大多数器物都是不沾地的,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地下水域河流高低并不容易预测,所以一般都是要往上修建一些才好不被淹。 船舶停靠在一间洞窟前,那持刀少年从船上下来。我那个视角,只能尽量让眼珠子往那边瞟才能看清来的是四个光膀子的壮汉。 至此,我倒更加好奇他们会把我带到哪去。 从里间一路向上,最终,我被架着来到一处空荡荡的屋子内,那里顶部有明晃晃的金属吊灯,几十支蜡烛颇为奢侈的聚拢在一起,只教那一处变做太阳般炙热且明亮。 那些人将我带来后,就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吊灯地下,屋子里因为不通风所以显得过分炎热。 我微不可见的挪了挪脑袋,将眼睛藏在那吊灯下方的阴影里。周围是漆黑一片,光芒有效区域只有那么点,再往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仿佛被一层浓厚的雾气所遮挡住。 角落中,有一个声音在呵呵笑着。 “你,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并不显得苍老,相反,甚至我会觉得有些尖利,但我很确认那并不是女人的声音。 “一盂。”我虽然躺在地上,身子动不了,但强大的神识还是让我能轻易的捕捉到那个人的一举一动。 从我进来开始,他就一直待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既不说话,也不出声,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待在那个地方,默默注视着我。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儿?犯什么事了?”那个声音又问道。 “我想见玉先生,于是就被人抓来了。”在这种糟糕环境下,有个人陪着解闷还是不错的。 我观察到他身上并无枷锁,而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在四周,让人看不太真切。除此之外,在我旁边另一个角落里,则关着另一个我熟悉的人,那个前不久才露面的不良帅。 “哦?你要见他干什么?相传,他可是个老怪物,凡是见过他的,没有一个不害怕。”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那边始终在一旁以一个莫名其妙的身份出现的家伙见我不说话,又自言自语了句“不过那个老怪物向来很喜欢做生意,如果你能付出一个让他满意的价格,他也能给你你想要的。” 一滴水从洞内顶部滴落到旁边的蜡烛上,刺啦一声怪响,热油溅出落在金属吊灯的周围,和其他污垢一起组成了一张难看的网。 “所以,你打算和我交换什么呢?玉先生!” 那人听到我的话,倒是没什么惊讶的。 从一开始,我已大概能猜出他的身份,在配合他演了一会儿并不怎么有趣的戏码后,我打算开诚布公的好好谈一谈了。 “我想知道你到底恢复了多少记忆?现在又是什么境界了?” 那张黑色的阴霾后面,玉先生一步一步的走了出来,他身前两只手交错在一起,无数颗晶莹的玉石串在一起,琳琅满目让人见了心生富贵之意。 玉先生走出那片隔断后,笑着问了句“你当是用神识在窥探我吧?不过,我这安身法,可能会让你有些看不太清。” 躺在地上以一个比较舒服的大字排开的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回道“不劳你费心,我看的真真的。” 那玉先生面色清冷,五官方正,眉心上一抹朱红色的印记,竟也是位转世谪仙人。 他身有七尺,穿玄青色长襟,头发乌黑整齐后梳。寻常人也很难猜到,这统治了地下几十上百年的玉先生打扮的如士子名流般。 随着他走近,我感觉到四周温度开始下降,这一幕让我心生感触,想到了地府阴差那种。 于是,我问道“旁人都说你活了近两百年,是以灵丹妙药做衬。如今看来,恐怕寻了其他法子。是吗?” 玉先生点了点头,他笑意阴冷,浑身一股旁人莫近的气态。 随着他蹲下,我看见一只戴满扳指的手摁在了我的眉心。玉先生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不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吗?” 眼前的那只手渐渐变得透明,随着他落下来的动作,我感觉那手掌揪到了我身体里的一样物件,伴随着一股吸力。我配合着将自己的一部分神魂给分离出来。 玉先生的手从我头顶上抽出,一截透明的白气被他捏在手心,那上面是我的憎恶脸孔。 三魂七魄中,有一魄被他捏在手心位置上。 侧头看了一眼,那玉先生脸上始终是面色不改,他轻声道“不是?” 正常来说,被人强行抽走一魄,整个人会萎靡不振,甚至还会影响到自身气数。但我好歹也是经历过这么多事的人了,只假模假样的装作一副强忍着颓唐的架势,回道“我又不是他,你寻我晦气有意思吗你” 玉先生手上动作重复,他再次抬手,又抽出一魄来,这次那白气上的脸孔则是一张悲天悯人的哭脸。 “也不是?”玉先生抖了抖手腕,任由那两团白气在四周飘荡,但左右回不到我体内,只能围着二人身子打转。 “我知道你对祖师爷有怨气,但什么事情能过了两百年还不消散?你要是真过不去这道坎,我把他叫出来,让你当面骂他总行了吧。” 玉先生的手没停,我说话的间隙里,他又抽出了一张带有欢喜表情的魂魄,而这确实是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到我说能叫出李天一来,玉先生停下了继续抽我神魂的那只手,转而捏碎了一块玉石。 当即,所有的魂魄都似被放出囚笼的鸟,纷纷钻入我的体内。而连带着,那颗玉石上的一抹红光也跟着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他目色沉凝,好似停摆了几十上百年的孤舟那样,沉默了会儿,他道“你可以动了。” 那抹红光在我体内游曳,似一尾游鱼在我背脊断裂处开始缝合。 本来我是想自己给它长好的,但既然有人非要帮忙,那我也没拒绝的必要。 期间,我开始动一动脖子,紧接着上半身开始恢复行动力,随即我控制着手掌把我撑起也是真正和那位栖云宗的先祖进行对视。 我发觉,他并非真的不老,在看向他眼睛的时候,很明显,我能觉察的处,那是一双老人的眼睛。他眸子里的深沉与腐朽历经百年,如今更像是一个寄居在年轻身体里的孤苦灵魂。 本来,我也没想着和他动手,按照辈分,他算是我师爷师公那一辈,虽说是被赶出去的,可终究还是我的长辈。 等到断裂处完全愈合,我这才起身,朝他行了道教抱拳礼。 他脸上表情不变,只略做点头。 我从怀中摸出三根短香,以请神的手法,双手交错持握,以拜请姿态,朝东一拜到底,口中念念有词,至末尾唱道“拜请祖师爷李天一,神兵火急如律令。” 一声唱罢,头顶上那一排排蜡烛齐齐往旁边挪去,好似有人摇晃了下吊灯。 从始至终,那位玉先生脸上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他胸前玉石一颗接一颗的碎裂开来,那其中,蕴藏有道教,巫蛊等术法层层叠叠铺垫开来,整间屋子顿时被各种法术充盈。 “子玉”。 于众人耳畔,一个清朗嗓音响起。 已经习惯了这家伙的神出鬼没,我目前只装作一副虔诚徒孙的样子即可。反正,也是他提议要来这儿的,把一切脏活累活都推给他我也省的轻松。 玉先生原本还算矜持的表情,在那一声子玉中顿时瓦解了。 我轻轻叹息了一声,手臂下垂,背对着那对隔了近两百年之久的师徒二人。 李天一还是那副寡淡模样,这段时日里,他一直没露面,我也不好询问他到底和这徒弟有什么过节。 如今看来,师徒二人之间没有一开始的大打出手,想必都念着些旧情的。 玉先生自李天一出现时,呼吸心跳便不可遏制的出现了急促。在他心里,师傅永远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 哪怕他想了很久,也计划过见了面要说些什么,但真当李天一出现在他面前了,反而局促的像是一个孩子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对此,那惹出这些事端的闲散家伙,在落地之后,轻飘飘的看向自己这位徒弟,脸上笑容依旧如暖月春风般,他笑道“别来无恙。” 骚乱 素白道衣的李天一就那么翩翩然的落在那儿,一身清冷,满眼惺忪。 玉先生或许自己都没觉察到,在那位栖云宗祖师爷出现的一刹那,他心中疯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的严重了。 忍着汹涌情绪,玉先生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李天一那依旧逍遥的面庞,突然嘴角一翘,他躬身行礼道“弟子门子玉,拜见师傅。” 不远处,背对二人的我听到他自报姓名时咦了一声。门子玉,那门玉坊是你什么人?女儿?还是孙女? 忍着心中疑惑,我还是决定往前几步把空间让与这二位。 李天一大抵是不怎么在乎这些世俗礼仪的,他只点了点头,再看到门子玉额上天人印痕,遂想明白了其中缘由,终是无奈一叹,道“天人仙人?又何似在人世凡尘!” 已经是直起身子的门子玉脸上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他盯着身子虚白仿佛一阵风就能被吹散的李天一,心中除了舒畅之外,更有一丝的怅然。 他道“师傅曾与弟子言,说曰:空性乃韶华易逝,多必易失。然而弟子以为,诸行者,若非实重,心则空空,无过往,无因果,此身如腐萤,日月亦无意。” 李天一听了直摇头,他道“易空非性空,我也错多对少。”说着他自嘲一笑,摊了摊手道“如今,我这残魂少许,你见了便也满意?” 门子玉并未言语,而周遭那些被人遗忘的诸多阵法此时隐隐有些按耐不住。 李天一抬眼忘了下四周,他问“你知道怎么联系曦神娘娘吧?” 听到这个名字,门子玉脸上反而有些得意,他笑问“那是自然。”随即,他好像生怕李天一听不明白,遂又补充道“弟子于四十年前送的那场大礼,师傅可还满意。” 至此,我好似猛地想明白了其中关键。难怪当年女人会找上山门,从我对她的了解中不难知道,她本身其实并非对命理有什么特别手段,而尤其是对真人境以上已经是人间天人的李天一。 这个层次,只要他想刻意隐藏自己,任凭你是大罗神仙也断然寻他不得,而当初被赶出师门的这位门子玉,不知道从何知晓了女人与祖师爷的渊源。 如今,前因后果都摆在了我眼前,想到老道人于死前还心心念念的那个家,我不由得心生恶意。 似乎一切都在门子玉计算之中的他还未来得及得意,便感觉周遭气旋顿时凝固,而他本身继承来的那能与天地共鸣的真人五感硬生生被一股无形之力给强行扯断。 眼睁睁看着环绕在身旁那一圈圈的法术波纹化为齑粉,周围梦幻般陷入了深沉了黑暗中。 怎么可能? 门子玉第一时间是看向面前那已经是一缕神意的李天一,后者则耸了耸肩,随着他侧身,门子玉看见,那个原本背对着二人其貌不扬的小子,如今已经半转过身子眼中猩红,双目死死盯着自己。 “魔人?”门子玉第一时间竟然是想到这个。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对魔人的了解也不算少,尤其是近些年来还一直和位于西域的那批魔民暗地里有往来,可能达到这个恐怖境界的魔人屈指可数。 可那几位不都应该是侍奉在他们口中,所谓圣主的身旁,怎么会来到这里? “好一个欺师灭祖的弟子!”我于心中为那些无辜者愤恨的同时,手掌已然探出,在妖人化之后,五感得到超脱的同时,周遭一切也像得到了权限般任我指使。 门子玉的思绪纷杂,他遇到的刺杀林林总总不下几百次,可如今,他依旧能活的好好的站在这儿,说明,他并非只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地下势力的头目。 随着他胸前挂着的那串最大的宝珠亮起,周遭那无形的囚笼似乎是被某种力量给打破。只短暂的一瞬,门子玉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而当他还未来得及多做什么,已经看见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头顶。 门子玉浑身上下冷汗直冒,这…这是道家刹那间的神通! 在他干扰出来的一瞬,我眸子里忽闪了两下,周围世界顿时滞涩,李天一衣袖飘摇在那迎风自立好似遗世佳人。头顶上的吊灯晃动着往旁边倾斜,还好那些火烛是被一根根铁刺贯穿钉在上面,不然这时候满屋子都得是热油滚烫了。 落在我眼前的门子玉眼神冰冷,各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已经不再是人了。 我站在他的对面,将手按在了他的头顶,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时间开始流动。 只一恍神的功夫,门子玉眼中惊骇交加,他本身也是挤进真人境行列,可这强行得来的气运,终究只是让他比一般的九品巅峰要强上一线,此生已难望顶点。 而道教中,刹那间的神通只有到了这个层次他才略有耳闻,传说,不少真人境之后,苦寻高境无果,遂收敛心神,以道养心,方明心见性得悟大道。 故而又有戏称,真人无高下,只在悟深浅。 他原以为就算是继承了李天一前世福缘,身体里藏着那么一丝神魄,以我之年纪最多也就是到了真人境上下。 想到李天一当年也是入道极深才有悟,而能比他还妖孽的,这天底下也找不出来几个。 在我杀心正起的时候,身边李天一恰到好处的咳嗽了一声。 我没有转头,而是沉声道“就算是杀了,我也有办法搜他的魂魄。” 李天一则拢起袖子,他漫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手臂,笑道“杀天人的因果你可未必沾染的起。” 我眉头依旧生硬,可手掌已经被祖师爷拿起放了下去。 他看了看怒气未消的我,又看了眼一脸惊骇的门子玉,这脾气忒好的道士只低头俯视着自己曾经的弟子,他问“你若是肯说,我便不为难你。” 周围空气安静的吓人,那位实际控制着西北一片近百年的玉先生,只瞪大了眼睛,他已经平息了胸中那份惧意。如今,已经活了两百岁的他早就没有所谓那些世俗的欲念。 而后,这位面容冷峻的家伙,抬眼对视着自己这日思夜想的师傅,于心底里涌生出最后一点恶意,他道“岭南柳州再往南百余里,那里有一条古道,常年有商旅死在那儿。” 说着,他又侧头看了眼站在李天一身后的我,讥讽道“饶是你有着真人以上修为又如何,你能杀的了那位?” “百年前你赶我出宗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能突破你所谓的一界之隔?”门子玉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他表情疯癫,大声吼道“师傅,弟子诚心诚意,您为何要待我如此绝情?我难道就真比不上你眼中的林清玄?” 李天一沉吟良久,在他一生中收徒不多,其中浮云七仙里,大师兄林清玄当得头名。 而其余弟子里,哪怕是记名弟子也都有详尽记载,而遍观栖云宗道典里,全然没有他门子玉的影子。 作为有望争一争那栖云宗大弟子头衔的门子玉,面对旧日恩师,宗门如此薄情寡义,他心中愤恨又有谁人能知晓? 此方天地寂静无声,而外界却已然乱作一团。 角落里,那已经是半死的不良帅,在这时醒转了过来,他咳嗽了几声,随即看到我们这里有人影,于是开口问道“几时了?” … 从送去一盂之后,门玉坊就开始头疼怎么处理巴卫这位独眼男人口中的巅峰高手。 寻常武夫与顶尖武夫之间的差距可谓是云泥之别。 举个简单的例子,前朝南诏国有位纵横睥睨的刀法大家,其人刀法自成一派,本身又是从沙场里滚出来的,狠辣异常。 于那场南诏国灭国战中,这位刀法大家只身一人闯入已经被王朝控制下的国都,一人一刀,杀的满城甲胄无不胆寒,任由他抱起一名婴儿从城门处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这就是以武入道的恐怖之处,只要他们想,甚至能以一人去抗那千军万马,直至力竭。 这种敌人是非常让人头疼的。 然而,这位还没想出一个好的应对方案时,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婢女烟青小跑走来,门玉坊观她神色慌张,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还是装作淡漠道“何事?” 烟青跪下,手呈叩印,她低头复述道“府尹那边来人说查出我们与贼人往来,如今手持搜查令,要强行进来搜捕!” 门玉坊皱着眉头,她没急着去安排人应对,而是问“来的是谁?” 烟青回道“严公亲至!” … 地下城中,私牢所在的区域乃是单独划分出来,周围监管者都离着有百步远,是以土石堆砌的一座空中楼阁。 将那位不良帅移至灯光下,接着昏黄的光烛,这才看清这位满脸污垢的男人以及他身上的诸多伤痕。 门子玉脸色阴沉的难看,我却觉察到他的困惑。还是他先开口问道“你从哪抓的他?” 犹豫着,我没直接回答这位的问题,而是看向了李天一。 后者朝我点了点头,我这才一脸不情不愿的回道“他们逃亡的外面,我事先在他身上贴了标记,所以我能认得出这就是刚从法场上劫来的。” 这一点,无需再像其他人解释,道门中,标记一个人的办法很多,而大多时候,这都不会有什么错漏,尤其是在面对一位真人境以上的高人时。 门子玉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上下翻动着那人,发觉他背后的伤口以及身上的疤痕都是故意做旧,而本身,应该有的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压痕也和实际对不上号。 “错了,错了!”门子玉脸色阴沉的难看,他抓起地上那人,咒骂道“真正的不良帅呢?你们是什么时候换的人?” 那边,被他揪着脖子的家伙呵呵笑着,随即他露出一副得意的神色,似乎并不打算告知对方真相。 我估算着现在应该已经到了酉时三刻,外面应该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没去管那边的情况,我拉着祖师爷要往外走去。现在事情已经办妥,再待下去也是无益。等接了巴卫待会儿直接离城远去。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人间事多是些腌臜烂摊子,彼此间尔虞我诈都无不想致对方于死地。无情无义又无趣的紧呐! 那边门子玉没拦我们,况且他也知道自己拦不住。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李天一既然开口,我便也给他个面子不去寻这厮的晦气。 不过,少见的是他一副好兴致般四下张望,我心里生出一股子气来,平日里在巴卫面前还给他留点面子,如今这里也没旁人,我直接骂道“你倒是好兴致,咱家门都给人捣烂了不说,如今寻到恶主你还拦着我,不是我说,你这祖师当得也忒窝囊了点。” 李天一很能理解我的愤慨,他默不作声的点点头。在安静中,我看着他始终凝视着前方,暮的对我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建栖云宗吗?” 这我哪知道啊,以前天天听别人吹你惊才绝艳,吹你不世出的大才,可如今,身死道消,骨灰还给别人扬了…嗯…这好像是我干的。 收回了一些乱糟糟的念头,我直言“不知道。” 李天一笑容温和就好似浮云山上那终年不化的大雪,他摇了摇头身子飘转到一旁,目光看向不远处那些低头干活的人们,语气温和“我最初是个世家子,一辈子衣食无忧可就一个毛病,见不得别人过的不好。” 这话我熟,早些年听到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大财主,心善,见不得乞丐在门前乞讨,遂让家丁把人赶走了去,好让自己眼不见为净从而不那么忧心。 “我的老师告诉我,救一人和救万人是不一样的。于是我便走上了救万人的功名路,于十三岁那年夺得了金榜,成了状元。” 李天一说的轻松,但在我耳中听的就比扯淡还特么扯淡。什么玩意?十三岁,金榜题名?还是状元? 老实说,他这段话我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那种。紧接着我就听到他继续说。 “皇帝很喜欢我,满朝文武也无一不对我另眼相看,可当我打算从这个国家赋税,吏治入手时,那些本该对我寄予厚望的人却都纷纷避之不及。” 我点点头深以为然,毕竟,在我做乞丐的时候,如果同一条街上出现另一个要饭的同行,那我也不待见他,毕竟我自己都还吃不饱呢。 李天一沉默良久,我好奇接下来的事情,于是开口问道“然后呢?” 他转过身来,笑着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道“然后我就去当了道士,在深山中苦思道义,于人世间种种悲欢离合,大是大非下终于悟出真意。” 我并不反感他的动作,只是觉得这样对我来说有些没有礼貌,但谁让他是我师祖呢。我问道“花了多久?” “十年”李天一说的轻松,而我却觉得,乖乖,自我修炼至今也不过才十年光景,那还是接着女人的东风这才一路高歌猛进。 祖师爷当年可是自己一个人,在大山里,当那劳什子苦修士,还一举得悟,出关时便是真人境。 我不由得给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看见他眼神温柔,往向我胸口,小声自语道“当年刚出关,便觉世间再无我不能为之事,于海上归来,路过广陵,见一小蛟闹事,遂出手教训一二。”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很明显的能感觉到我怀里的大鲤身子抖了一下。 “所以,栖云宗的立派宗旨就是,为世人服务?”我试探性的问了这么一句。 李天一点点头,他转身看向那些劳苦大众,看着那些或有残缺或有恶疾者能在此劳作,他感慨道“子玉虽说是我派叛出弟子,但究其根本仍是愿意去做与我派道义相关的事。如今,他之生死非小事,莫说这整个地下城中无数人要倚仗他养活,便是这西北一处的制衡也需得他这般人物来调和。所以…” 我看着他那双清亮眼眸,其实心里早就不气了,只装作还赌气般,偏过头去摆了摆手道“随你随你,反正我只是个甩手掌柜,你爱咋咋地。” 这些道理我并非不懂,能救世人的,并非得是善人,有时候恶人会比善人更加管用。 “但他灭了栖云宗这笔账不能算了。”我回过头去,李天一身子已经飘摇即将消散。 而随着我的话音落下,耳边响起他的回话,“你不是已经破了他的大长生了吗?” 闻言,我嘴角微微翘起,就在我和他对峙的那段时间里,事先有过了解之后,手心在拂过他灵台三寸时已经悄悄埋下了一粒种子。 那是死亡权柄里的一缕残息,至此,他再无法维持青春,会日渐衰老,药石无医。 这里,我还是有一点私心的,我对门玉坊的观感不错,直接杀了可能是她先辈的门子玉,便会对她有愧。而此番,我悄无声息的破除了门子玉的长生体,他不会立即死去而是会像凡人一样慢慢衰老,一切都会如自然般交接流转。 未来,或许当我再回到这儿的时候,见到的便不再是永远青春不败的门子玉,而是那位亦男亦女的坊公子了。 这,便是回礼。 我轻轻握了握手中那枚红玉宝石,其中,内里的那截妖虫似乎蠕动了一下,而又更像是一个错觉。 … 外面,蓝甲军士和白盔羽士们在大街上相互奔走。 他们接到命令,封锁旧皇城周围所有坊市,并且夜晚的灯火表演延迟举行。 “怎么回事?”有刚接到命令,马不停蹄赶回队伍的士兵忙询问起周围同僚们。 从昨晚开始,这一天里他们跑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坊市,光是查封再解封的都有七八个,而忙活了这么一大阵子,连个知道内情的都没有。 只是隐约从上头透露下来的消息里得知,是前朝遗孽不良人和北边的武煌国奸细混在一起,密谋对古都展开什么大计划。 “将军有令,前往怀远坊。”有拿到最新消息的士官吩咐着手底下的人,他轻点了下,见人到齐了,直接一挥手“出发!” 怀远坊,作为诸多坊市中一处并不是奢华的大坊,本身民众复杂,多为商贾。也得益于此,不远处,大西门等一系列建筑依此环绕,故而,西角十八坊里,这怀远坊的名号最响。 而,怀远坊还有一个点便是这里治安是出了名的好。 旁人也许不知道,但混迹于底层的人们,却都敬畏着这里,原因无他,仅仅是这座坊市地下,有着一位影子皇帝。 他就像是旧世界里的王,关于他的故事,在坊间流传,便是稽查司等,也都得给他一些面子。 如今,诸多兵甲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城中居民也都遣送至周边的安置点内。所有进出此处的密道也都有专人把控。 显然,这场针对玉先生的围捕早已是蓄谋已久了。 腰佩长刀的穆将军从人群里走来,他的目光从门前被擒拿的那些武夫身上扫过,直看向最里边那些手里还拿着家伙事但心中已然无限恐惧的家臣心里。 这位坐镇西北,早年曾跟随过那位已战死的启国第一大将军常遂,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不可为不光明远大,前途似锦。 他手搭在腰间刀上,表情冷毅道“抵抗者,杀之!” 随后,弓弩声砰砰入耳,几个手持刀剑作势要反扑的人被齐齐射头而死,死状凄惨。 如此一来,周围那些人如坠冰窟,只纷纷丢了手中刀兵不做抵抗。 穆将军一脸的理所应当,他率先迈步向前,而在他走过去的当口,不远处,一个嗓音响起。 “穆将军此来,为何不通知老夫一声,好备薄酒相迎啊。” 来人一身黄褐色锦缎,鹤发斑颜,一副寻常老翁模样。 见到此人,穆将军略微收了收身上气态,他双手向胸前拢起,语气带着些恭敬道“穆某此来是为公务,不劳烦云老了。” 被称呼为云老的老人呵呵笑着,他好似看不见周遭那些武装到牙齿的士卒,只上前几步,拉住穆将军的手,像是对自家后生说“你来此我岂能不给你杯茶喝,来来来,耽误不了你一刻钟,我们呀,往里间去。” 穆将军也不知为何对这老头颇为尊敬,他周围的手下见自家主帅被人拖走,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继续。 “且等我片刻,一刻钟后,若我没回来,你们直接进去,公事公办。”穆将军如此对身后吩咐道。 诸位将领自当领命。 … 我站在水渠外面,感受到周围的那股躁动,想着该从哪出去。 耳听八方的我,大概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私藏重犯,勾结团伙这种,对于门子玉来说未免太轻了点。 当然,这应该只是个由头,真正要等搜查完这里才算。但为什么偏偏要选在今天动手?这一点是我疑惑不解的。 不过,懒得想这些,我眼睛瞅了瞅旁边水道,心说,就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于是,一个避水咒念罢,身子嗖的一下钻进河中。 这地下河流四通八达,依靠着来时的记忆,顺着水道一路往上,看着头顶上一艘艘来此的小舟,我寻思,这么热闹都快赶上人家渡口了都。 从水下一直往上,转了几个弯,方才到了来时的暗道里。 “快,后面的抓紧。”有人一船一船的运着什么东西。 我脑袋偷偷钻了出来,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一股子刺鼻的怪味,这东西我闻过。 先前在大西门口也闻到过,这是爆竹的味道? 一船船火药被运送往地下城的区域,按照王朝律法,除军需配比外,私人收藏火药及其制成物不得重于一定数量。 像是这些,肯定是超过了量刑标准,哪怕是景玉楼有背景,这违禁物被抓到也要有不小的麻烦。尤其是今天还发生过一起爆炸案,而犯人逃脱至今下落不明。 我盯着那些搬运货物的工人,猜测,或许今天发生的事情也在官府的计划之中。 等到这边货船出去,我借着空溜到外面。首要之事是去找到巴卫,景玉楼内不安生,而那地下城的变故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子传过来。 “倒真是祸不单行”我开始有些同情起门玉坊来了,想着这货待我也不错,要不顺手给她捎个信? 从地下一路往上走,因为人心惶惶,我略做遮掩就轻松绕过。 “巴卫呢?”四下里,我找了处宽敞的地方,眼眸底下闪动着蔚蓝色泽的光芒。于斑驳瞳孔中倒映着天花板上,那一层层被瓦解剖析的楼屋里,一个个光点似的人和物。 巴卫所在并不在楼上? 我咂摸了下嘴,想了想将限制放开些。 整座景玉楼下,所有被圈养的蛟龙,水兽皆躁动不安。 不洁 你有多久没看过自己了? 伴随着一声婴孩啼鸣,你,呱呱坠地了… 那是你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空气里的细小灰尘,那些辛辣刺鼻的陌生空气,无一不在刺激着你的口鼻。你感受着后背落在有褶皱凸起的羊毛毯上,耳边是那些比你巨大的人们的语言。 你不明白,你只觉得害怕,在那些人们斑驳的色彩中,你能直观的看见那些象征着情绪般的色彩。 或激烈,像火一样的红。或疲惫,如玫瑰般的深… 很快,你的视线越过了那些有着不一样情绪色彩的众人,来到了他们身后,那始终站在角落里,浑身上下都堆叠在灰霾中的那个人。 你究其一生也未曾真正看明白过他,而他始终站在那烛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隔着人群就那么冷静注视着你。 … 置身高阁之上的门玉坊揉了揉额角。刚处理完严公的事情,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条选择,那就是在一刻钟内交出一个合适的人给他。 而这个人,只能是玉先生。 水冕上的计时器并未因任何缘由而无故罢工,它自顾自的运转着,承担报时功能的竹筒即将满溢出来。 始终待在一边的烟青只能干着急,她作为一介婢女,本身资质有限,她即没有办法替主子分担,也没办法做到什么。 门玉坊已经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了,每当她在思考事情的时候,总是会一个人来到这里,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不停的在拨动一枚玉串。 啪嗒一声,竹筒旋转着砸向水面,里面倾泻而出的水花四溅着。 烟青似被惊吓般身子一抖,她看了看水冕又回望向那始终发着呆的门玉坊,这一刻,她多么希望时间能一直停留好让那艰难的决定不至于如此快的到来。 “公子…”烟青小声提醒着。 门玉坊停下手中动作,她抬头,却不是望向一旁的婢女。 窗台上一个人从外翻了进来,而紧随其后的则是一个高九尺的宽大身影。 看着个把时辰前还躺在地上任由人拖拽的我,活蹦乱跳的站在她面前。门玉坊心情有些复杂,她沉吟了下,道“是在下无礼了,还请前辈恕罪。” 修行道上,境界便是最直观的衡量标准。她门玉坊自认天资卓绝,可如今也才堪堪四五品,要是算上身上的那些东西,最多也就是个八九品上下的实力,而对于一位能来去自如且有着近乎圣人完美体魄的真人,她称呼一声前辈并不为过。 我向前,托住她要行礼的手,只笑了笑,说道“俗礼就免了,咱还是以道友相称即可。” 说着,我看了眼旁边婢女烟青,朝她笑着点了点头,而后者则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罕见失礼道“烦请仙长救一救我家公子。” “烟青!不得无礼。”门玉坊厉声呵斥着自家婢女。 站在我身后是巴卫估计也都清楚这演的是无聊戏码,而他都能看穿,我自然也是心里边门清。 不过,我来也是为了解这门玉坊的麻烦,同样,李天一也告诫我道“今日城中恐不安生,你不若给顺手了解了下,也不枉我们来此一遭。” 虽然于心底里狠狠鄙夷了这闲得蛋疼的祖师爷一句,但涉及到众人生死,我还是分的清楚轻重。 “废话就不多说了,你只挑些重要的讲于我便是。”我瞥了眼外面,耳朵已经听到楼梯口有不少人靠近。 门玉坊点点头,她尽可能的简短道“稽查司于一年前捉到不良人主帅,套取消息无果,近日打算移交至此地关押,作为鱼饵去钓一些大鱼上来。” “最新的消息显示,不良人勾结了武煌国,利用截取不良帅做幌子,意图在古都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破坏。” 我听的一阵皱眉,“目的呢?他们搞这一次图啥?” 如果只是为了杀人,哪怕是在京城里大开杀戒也于事无补,甚至还能激起更大的仇恨和矛盾,这对双方有什么裨益? “道友可能不清楚,武煌国在开战初期,其国内多方势力并不一致,其中主战方以皇帐中那位监国太子为首,如今,煌国国君病情好转,而连连战乱双方早已经打的疲惫正是主和派占据上风的时候。” 也就是说,一旦西都爆发一场动荡,那么连带着好不容易和平稳定下来的局势都会因此而改变。启国上下都会迎来新的战争冲动。而武煌国那边,以太子为首的主战派恐怕便不再下台,到时候,拖到老皇帝死了,全国真正做到太子大权独揽,到时候启国才是真的危机到来。 外面,府尹的人已经跃了进来,而迟迟不出去的门玉坊也知道自己时间到了,她一边往外走去,一边对我说“烦请道友,先行护送玉先生脱离险境。” 眼看着她的背影落在门口,这位身姿挺拔,其背影好似一颗古松的坊公子侧身将手指上的一枚枚朱玉摘下,任由那些官兵将她带至楼下。 婢女烟青泫然若泣,她眼睛里染上一层雾气,寄希望于我能出手。 反复念叨着门玉坊拜托我的那句话,于心底里,我摇了摇头,无奈叹道“麻烦哟~” 始终站在我身后的巴卫看着我,只是微不可查的笑了笑。 … 坐在隐蔽角落里的门子玉耐心听完手下们的汇报,他始终是面无表情,只点头示意汇报完的人员出去,在门外等候。 像今天这种情况的麻烦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但能活到现在,已经足以说明他的老辣与经验丰富。 飞速整理着脑中思绪,现在能直接威胁到他的并非那个被云老托住的穆将军,哪怕城中府尹和古都守军皆来此陈列又如何? 门子玉所思考的是如何维持住稳定的局势。 西都所在的位置太过于独特,以至于很多时候,他一个念头就能左右天下的局面。为此,煌国刻意拉拢他,西域有求于他,地府应许于他,而占据中原霸主已经两百多年的启国则打心眼里畏惧于他,甚至无时无刻不想着将他替换或者杀死。 很可笑吧,你一直以来努力守护着的那些人,却满脑子都是在想如何悄无声息的将你杀死。 那位年轻的天子可以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君王,在他治理下,武煌国大举入境,自己这边又因为官制冗旧接连丢失两道之地,引得周边一些地方起了异心,也不出力都在两边观望。 而举国赋税压在了江南河南两道上,那里如果发生了一场旱涝,后果不堪设想。 人民的生活其实都悬在一根随时都有可能崩断的弦上,而朝中,任用羽师,轻科举的下场就是一次又一次的以国运做筹码,去赌一个看起来可笑的大盛之局。 老实说,他门子玉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见着这么荒唐的君王。将天下交到他手上,真真是暴殄天物。 而今日过后,皇帝就有一个竞争对手了,那是他的仁慈所换来的代价。 等所有人都走完,门子玉才轻笑了一声,他抖了抖手腕,上头琳琅满目其中一枚挂着的灿白美玉被他握在掌心。 一个跛脚的乞丐从阴影中走出,他正是那一直在外逃了不知多久,被满城士卒疯找到不良帅本尊。 那乞丐般凄惨的人物,此时眉宇间罕见的有了神采,又或者他本身一直都是在装作凄苦模样。 “你果真有办法让我旧南唐李氏能复国成功?” 面对质疑,门子玉没有抬眼,只是冷冷道“自然,只要你们能支持那位亲王陛下,那么,我保证能让你如愿以偿。” 言毕,屋外有脚步声靠近,门子玉知道,穆将军来了。 简单收拾了下,门子玉看了眼身旁乞丐,他叮嘱道“还不是让你见他的时候。” 乞丐冷哼一声,身子佝偻着又回到了之前待着的地方。 … 从密道里走出景玉楼,沿途看到外面日头还未下落。哪怕已经是酉时了,但在这西北,也属常态。 街道上人员清冷,不是女儿节没人上街,而是官兵们来回早把这里封锁了一通,我和巴卫躲在墙角边,计划起第一步来。 “要不,咱们走吧?”我犹豫着,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委实是不太想管门子玉的破事,如果是让我去打他一顿,那我自当毫不客气,但让我去救他,那么,呵呵。 巴卫很给我面子似的说了声“好”。 从不反驳我这一点上即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 我似挣扎般又在那嘀咕道“但答应了别人的事又不能不做,可我确实提不起救人这个兴趣。再者,他们也未必能抓得住门子玉,要不我就在附近看看不出手。” 揪心纠结还拧巴。 我的内心仿佛一根被不断扭动的麻花,而最终,还是大鲤给了我方向。 它在我怀里钻了钻,从袖口飞出,来到我的面前。大鲤显然是不会说人话的,但巧的是我能听懂它的兽语。 一旁的巴卫充当戒哨,他有一种天赋能力,是能使附近一些生物出现恶心,恐惧等不舒服的反应,从而下意识的远离这里。 我曾经吐槽过这项能力,说,难怪女人让你来当守卫,有你在,蚊虫哪敢靠近,夏天岂不是非常自在。 调侃归调侃,我是完全没有轻视巴卫这项特殊能力的意思,要知道,只有龙凤这类高阶的神物才会有的威压,而巴卫能以己身有意识的控制,实属牛逼哄哄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楼下把那些蛟龙都放了?” 大鲤摇了摇头,它在空中来回翻转了几圈,表情很是激动。 我看着它动作,犹豫着翻译道“让你进去看着它们?你要它们进贡给你龙气,作为代价,便是放它们出去?” 大鲤点点头,我看着这小家伙那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心说,趁火打劫,你这都跟谁学的? 但还是赞同了它的观点,这些蛟龙肯定是个祸患,到时候如果关押失效,肯定会危急四周。 如此,敲定下来第一步计划,让巴卫配合大鲤去降伏那些蛟龙和水兽,而我则一个人行动,先搞清楚可能会在哪些地方发生袭击。 大鲤本身作为神兽,就有一定占吉卜凶的天赋,而掠夺到更多龙气会一方面加强它在此的能力。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准确找到所在地,完成阻断。 至于门子玉的安危,在我心里,自然比不得整个天下。 行动开始! … 这边,门子玉将门打开,屋子里晦暗异常。 一身盔甲的穆将军冷眼在开门的门子玉身上扫来扫去,他虽没怎么见过,但对这位西北一角,有着地下皇帝称号的玉先生了解颇深。 在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提醒过他要小心这位地下城的主人。而如今,当他带刀闯进奉旨缉拿这位大人物时,他沿途所见无甚华丽,而这位所待的地方更是简朴至极。 看了眼穆将军身后的老人一眼,门子玉轻轻颔首,他对着那身材魁梧的将军随意说道“进来吧,小心台阶。” 穆将军看了眼脚下,模糊不清的光线中,果真有一截不算高的错落。 似乎是为了故意恶搞,也有种身处暗室也要提醒别人注意脚下的意思。门子玉的房间内外,有一处高低错落的断崖。 有人来时,这位玉先生才把灯多点了几盏,屋内顿时亮堂了不少。 一张虎皮毯子就那么铺在一张椅子上,门子玉往上面一歪,他指了指四周几个圃垫,说“坐吧。” 穆将军瞥了眼四下,他没有落座而是走到门子玉的面前,就那么从高到低,平静俯视着整座地下城的主人。 “延康坊的那个窝点是你派人去举报的吧?” 听到质问,门子玉点点头,他理所当然的说“是我手下做的,怎么,为国为民,举报一些敌国奸细也犯法吗?” 穆将军清楚这个老狐狸不可能不知道其中轻重,他冷哼了一声,继而厉声询问道“那你也知晓正是那晚,稽查司的原本那批轮值守卫没有按照规定时间,而是延迟了一刻三分才到,致使监视囚牢的人员无故少了一半,门子玉,不良帅可是被你劫走?” 那坐在位子上的年轻男人眯起眼眸,他向前微微探出身子,嘴角带着讥讽的嘲弄,他反问道“你今天办事不利,致使扣押的重要犯人逃脱,如今又想推脱责任到我身上。穆将军,这不合适吧?” 穆将军脸皮猛地一条,他神色狠厉,似要择人而噬的猛虎。 与之相对,门子玉从始至终都是那副大局在握的从容姿态,他耐心等待着,等待外面传来的动静。 “门子玉,我们已经查到,你和那武煌国,不良人都有往来,今晚,他们的计划不会实现,而你已经被供出,识相的,现在把人叫出来,我还能让你有个好死。门玉坊不是你的养子吗?你苦心培养他这么多年,他要是死了,你就一点也不惋惜?” 原本没什么表情的门子玉,在听到门玉坊的名字时,眼神很明显的缩了一下。但,他依旧保持着脸上的冷漠,只沉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屋外,脚步声响起。那是一群群盔甲厚实的士卒齐刷刷踩在地面上的声音。 见,门子玉不松口,穆将军心一横,他厉声道“罪犯门子玉,因纵容手下无视法度,豢养军武,私贩大宗货物,现依法拘捕,如若反抗,格杀勿论!” 一纸诉令丢在门子玉桌上,那位绰号玉先生的男人,眼睛撇了那桌子一眼,鼻腔喷出一股不屑。他歪了下脑袋,看着穆将军时,嘴角突然勾起。 从未被人如此无视的穆将军心生怒意,他命令身边人将门子玉速速缉拿,而从始至终,这位都没有反抗,任由别人将他扣押。 在出门时,门子玉路过云老身边,只笑着说了句“放心。” 随即,被推着出门。 天罚 古都所在一直都是被多方势力所划分,其中除了负责地下商贸的门子玉外,表面上负责城防等一系列琐事的府尹还有直接调集稽查司的权能。 而作为制衡的关键,穆将军所在的将军府一直都是直接控制军权的那一方,但军队只能驻扎在外,城中不允许超过两百人以上的规模。负责监视这个行为的便是府尹。 作为司职礼法甚至部分官员任免的公侯府,本质上其实是个吉祥物。皇帝一方面让自己这亲弟弟来到西北避祸,一方面也是软禁。 这位亲王陛下倒也识趣,除了偶有几次被召集入宫外,这些年里一直老老实实待在这西都,哪都没去过。 搞清楚这个,我就知道要去哪弄行动部署了。 偷摸混进府尹所在的议事堂附近,借着一张纸人,偷摸来到那议事堂内。 府尹处的戒备主要是由稽查司构成,而这帮江湖客习惯了各种间谍手段,但对正宗的门派道法反而没什么抵抗的办法。不过,一般能修炼到这种境界的道士,多半也不会来干这种勾当。 接着纸人带来的视觉听觉,我悄咪咪的让它爬上了屋檐,站在房顶上,从上往下去看各个官员手上的文件。 … 被卸了一身宝玉,修为被短暂封印之后的门玉坊只身一人站在楼车之上。 一些押解她来此的小将望着这位坊公子的身影竟然有些错愣。他们位阶虽然不高,但都与这位年轻公子有过眼缘。 但,平日里看着幽深高远的贵公子哥,如今衣带渐宽,身子竟然有些婀娜,再观面相,不若平日里的阳刚,竟有几分女子的柔嫩。 沿途走来,门玉坊毫不在意周围那些奇怪的目光,她本身的身份特殊,但总归是有那么一些人知晓的,此次面见的严公正是那其中一位。 没了宝玉伪装,门玉坊面容上的女性特征渐渐开始变得明显,不过好在她本身就有些女生男相。 年岁颇长的府尹严公看了眼自己这位后生,他始终坠着的眼眸也变得柔和了些,好像邻家老爷爷般。 左右人散在四周并不远,严公郑重道“我总说你优柔寡断,与门子玉是一点也不像。如今,大局已定,多少人都对你寄予厚望,你是糊涂吗?还是想不清?” 被训斥一番的门玉坊并不生气,她只双手交叠置于额前,低声道“玉坊让严公失望了!” 再次望了眼这位有望成为新一任地下城主人的她,严公最终还是撇下嘴角,他沉声道“缉拿!” 始终保持着低头姿态的门玉坊只面无表情的看着地面。左右两位侍从给她戴上了镣铐架着出去。 而当她将目光投向远处升起的一团烟火时,眸子里的光顿时变做骇然。 … 崇德坊附近。 本来,因为白天及昨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公侯府附近又加了一倍的守军在此。 然而,随着大西门附近封坊,不少本欲上街观赏节日盛景的民众被迫驱赶到此处。而好死不死,之前爆炸中,炸毁的桥梁乃是此处向外最后一处通道。 前面诸坊道路封死,工匠们加班加点短时间内也很难恢复,其他路口的坊市被禁,而后面则是通往公侯府的,眼下这个节骨眼,哪能让这么多人往那赶。 不过,公侯府外,穿便服的亲王殿下在少数护卫保护下偷偷溜到外面来采风。 这位亲王平日里甚少出门,唯一的爱好便是听戏。今个白天本来是想听一听那个唱曲大家的场的,但枝节横生遂又取消了行程。如今,意外知晓那位本来晚上要在大西门搭台,结果现在被困于外面。亲王遂起了心思,要亲自出去会见一下。 人群里,那饱受摧残的戏楼又被重新搭建。 今日诸多事宜里,戏班子来回组建了有不下三回,本着节日喜庆目的而来,如今迟迟没到那既定的地方,戏子虽说下九流但也有自己个的脾性。 大家见外面乌泱乌泱闹腾的紧,遂也不端着架子,打算临时就着地方来一场免费的公演,曲目还按原来既定的,好教人莫失了节日喜气。 这一场起戏来,民众们可就聚过来了,也不管先前有多闹腾,现如今都安安静静齐齐整整的落在一旁,围着那小台子搁那等着。 就在所有人都没发现的地方里,天空上落下来我这么一号人物。 云层厚重,大鲤身躯隐没在云朵中,凭借和它的那么一丝联系,借此来感应这古都里的一些变化。 从大鲤反馈给我的信息来看,应当就是这一片区域了。 这里我还算比较熟悉,毕竟来回路过几次,我印象里这片区域隶属于公侯府,如果大鲤感应到底不详其源头来自这里的话,那我还得进去找一找那个亲王陛下才行。 隐身至角落里的我抬眼四下张望着,不远处搭班子的戏台那里聚集了不少人。我的视线从那些人中游离开来注意到往后台去的那么几个奇怪的家伙。 看样子有点像官府的人,但也不应该啊,之前官府有人来此交涉过,而搭台子也确实获得了准许,难道也是收到消息,特意安插人来看着? 我调节着耳朵收听消息的范围,屏蔽掉周围那些庞杂无序的信息,直听到那边交涉双方的对话。 “收拾好一处干净的场地,最好不要给其他人看见了我家爷出现在了这儿,办好了有你们的好处。” “是是是,小人一定办妥。” 从对话中双方的语气里,我听到了一些额外的内容。 那位亲王跑出来看戏了? 我想了想,回望向那公侯府,神识放开的同时,于四下里很快锁定了那位亲王的位置。 就算先前没刻意记住他的气息,仅靠妖族的那么一点独特他也很难在人群中躲过我的嗅觉。 只是,这种特殊时期,这位跑出来干嘛?添乱? 联系到我所掌握的那些信息,一个大胆的推测于我脑中呈现。难道,这所谓的危险竟然就是这亲王? 这个推论着实有些离谱了,且不说这位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就算他要谋反要闹事,那他图啥呢?况且,他所在被人里三圈外三圈的监视,哪怕是吃饭上厕所估计都被一群人盯着,哪有机会和那些奸细联络,还发展的这么好? 我很快的排除了这个过于离谱的想法,同时开始在人群中辨别其他一些可能有的因素。 随着我灵感突有触动,在那一瞬间,我感受到自己分明捕捉到了一个信号,可刚想窥探又发觉对方隐藏了自己的行踪,要不是我注意力绝对集中,这一点点的小误差还真就让我忽略过去了。 顺着那个方向,我看去,目光所及中,越过一个个人头,直达那已经搭建完成的舞台正后方。 与此同时,锣鼓喧天,于紧锣密鼓中一个满身红装的戏子登台了。他头戴珠霞冠冕,两道长须如柳叶条般向着两边弯下。一身大红袍外,套着有黑褐色的皮夹套甲,双手抓着腰上的布带,走路那叫一个虎虎生风。 隔着老远,那戏子目光沉凝,始终盯着台下,一板一眼的唱着台词,音乐声渐入佳境,而台下人群鼓掌叫喝的动作慢慢开始滞涩,好似一块块即将定格的泥塑。 那舞台上的戏子眼神迷离,唱曲中浑然忘我。花斑白妆将他那张宽大脸庞涂的是霸气异常,而一个本不该上台的观众,却于此时,从人群中走来,探掌在舞台的桌面上一支。 哗啦啦的声音里,整个舞台开始倾斜,由那突兀出现的那个人为起点。紧接着,原本已经僵硬在地的戏子眸子里闪过一丝赤红的光芒。 站在一块破碎板块中的我露出一副果然是你的表情。 如果说,这家伙没在我用神识扫荡中露出马脚,我还真就没办法把它揪出来,而一旦它出头了,作为在时间领域里还小有建树的我面前,你这可就等于是自投罗网了呀。 刹那间,时间被一寸寸冻结,而存在于此方世界里的它在没有展露出神性之前,也只能任由我摆布。 由于妖人化下,只能维持很短一段时间,我能借此影响到的东西不多,所以,我打算速战速决。 而就在我将要制造一起舞台塌陷事件,好给自己预留更多准备机会时,对方竟然能极快的反应过来并施展相应的手段。 一阵火光过后,时间恢复到了正常轨道上。 众人只见,舞台好似炸雷般突的爆裂,无数土石飞溅而出,好在范围并不大。 烟尘四起里,坐在隐蔽观赏角落中的那位亲王陛下眉头一皱。这离他既定的时间差的有点太多了。 爆炸响起的那一刻,没人看清有两道身影已经同时消失在了那儿。 与此同时,天空之上。 一道火焰似流星般向上攀升,直至顶点。 而位于那火光之下,则是一个完全漆黑的人影,浑身上下冒着黑烟。这一幕就好像一颗巨大的炮仗被射向了高空,如在云端。 我一只手按在那妖物的肚子上,一只手捏住它欲要刺来的手臂。面对一尊实力在真人境左右的妖物,稍微一不注意就有可能让它波及到其他人。 也许是没料到这里竟然会有这么一位能碾压真人境的高人坐镇,该妖凄厉挣扎着,它张大喉咙,传来一声响彻大地的痛苦嘶鸣。 感受着手掌上不断传来的剧烈温度,我心说不好。 下一秒,那妖物整个身体顿时膨胀开来,就好似一团火球猛地就要爆发。而一位真人境的妖物自爆,显然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了事的。 我连忙动用起所有的灵力,顾不得自身被发现这种事情,连忙开启镜花水月,霎那间,天地忽明忽暗的两下。 所有人都望见,头顶上升起的那颗巨大烟花,就好像有一百枚捆绑在一起的炮弹般,猛地照亮了整片天地。 镜花水月-死亡 第一次动用死亡权柄的我,将整座天空都笼罩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 那是无光的黯淡,仿佛一片阴霾笼罩在了所有人的头上。如果此时有望气士来看到话,估计已经被吓破胆了。 在神明权利的影响下,一位区区妖帅层级的,就算再努力,也最终只能乖乖认怂。 望着那膨胀的火焰陡然间熄灭,就好似刚升起来的蜡烛被一盆冷水浇灌在了头顶上,甚至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维持了只不过短短两息左右,借着还未停转下来的那份神力,我感受到,同时间,来自东南和东北两个方向,有人在试图锁定我。 风暴升起! 陡然间,一股巨大的龙卷遮蔽了这片天空,将我还有那场爆炸残留的影子全部都隐藏起来。 巴卫的身影也已经出现在了这里,他解除了人类姿态,如今四足六臂,手中持握有一根七八丈长的巨矛,他身子如同山岳般耸立在那儿,而大鲤也从厚实云层里露出它狰狞的一角。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说为了你这家伙,小爷我又得跑路了,在弄死你之前,我得问你几个问题才行。 望着那灰烬中陡然凝聚成一只赤红凤凰的妖兽,我眸子里的蔚蓝光芒一缩,风暴将它锁死。 那火焰凤凰显然没料到,自己这精心策划的局面会被这么几个怪物撞上,一时间它几乎要被气的吐血。 哪怕是被风刃削去血肉,这货都依旧不管不顾的向我发起了冲击,已经是活明白了。 大鲤嘶吼着,身子如同一道闪电般窜出,那凤凰张大了嘴巴,身上毛发根根竖起,在它周围,一切尘埃都变做火种猛地燃烧起来。 这是它的天赋神通。 大鲤作为一只差点渡过劫的蛟龙,虽然很强,但显然还没到这个层次,于是我就看着这货叫嚣着冲了过去,结果在看到对方周围围着一圈汹涌火势之后,很没骨气的绕到旁边。 目睹这一切的我那是一阵鄙夷,巴卫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把他们都拦下,道“来不及让你们玩了,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弄明白,让我来抓紧时间!” 没等巴卫的回复,已经先一步跨到对方面前。 死亡权柄的作用下,对方一切的行为都被无情的抹除,就像一块抹布轻轻将一切污渍都擦除。 那只烈焰凤凰于不甘中露出了恐惧的神情。破开火焰时,面对这一幕,我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是一段很久远的历史了,久远到我都快忘了,那时候的我到底是为什么而战。 “你是谁的部下?认识丹缨吗?”我的声音如同一口大钟,重重敲击在对方的心脏上。 忍着巨大的惧意,凤凰嘶吼道“帝君迟早要重新回到无暗宫的,到时候,所有异类都会被清除,你也一样!” 我皱了皱眉头,印象里,白鸟所在地便是无暗之殿,而那作为初代神灵的居所,如今应该已经被改造成了天宫才是。 难道,赤乌妖王的目的是要打上天宫,重新夺回自己先祖们的宝座? 面对这个问题,我其实并不是很看好他的,虽说我打不过他,但我很清楚,天宫上的那帮老怪物们大概有多离谱。 一个完整的权柄就能直接碾压一切,那帮老家伙们,指不定收集了多少权柄在手上,真要和他们开打,哪怕叫上圣主,再加上那个曾经打上过天的盖世妖王,我和赤乌四个在一起都未必管用,更何况,我和赤乌之间只能存在一个。 由此,我摇了摇头,不做过多的理会,转而问道“你们就算炸了这里,那对武煌国,对你们那位赤乌妖王又有何益处?” 听到这句话,那位被我压制的死死的火凤凰笑了,它笑得很是不甘,同时间又露出疑惑,它问道“阁下的实力,竟也会关心这些凡人的事?” 我对此不置可否,只道“你如今已经被我废的七七八八,饶你一命也未尝不可。说出来,就当是给自己买命如何?” 谁料那凤凰脾气倔的很,它调集起最后的一点力量,竟然还想着将自己引爆。 在死亡权柄的侵蚀下,哪怕凤凰这类近乎不死的神物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果然,武煌国里的绝对主战派,脑子都有些问题。 我没让它如愿以偿,在风神权柄的帮助下,我提前送走了这位,而在风暴遮掩中,没有谁会看到这一幕。 回头望着脚下大地,如果说,这位火凤凰便是武煌国此次行动最为关键的一点,那么亲王出现的时机便很值得让人考究了。 而且,透过镜花水月,我能看见每个人心底里的情绪和欲望。在我将那火凤凰送至高空时,借着瞬间洞悉世界的观感,我很明显的觉察到了这家伙的不对劲。 他非但没有担心害怕,甚至隐约有点兴奋。 透过那厚实云层,我此刻与他隔着几千上万丈的位置遥遥对视着。心底里涌生出来的一个念头是,这位亲王便是幕后的参与者之一。 一瞬间,我百感交集,想到门子玉这样的人也会去收留城中孤苦无依者,而府尹等人以捉拿奸细为筹码,彼此间明争暗斗。这位王朝至高权贵的亲弟弟还是一个拿万民于手中做赌注的可鄙者。 也许是注意到我情绪上的复杂变化,巴卫很不合时宜的提醒了我一句“该走了。” 我站立在高空之中,俯视苍生。而很快,将会有两位不在我之下的大人物降临。以古都的气运,断然是容纳不下三位神灵同时显圣的。 我深呼吸了口气,没有理会身旁巴卫的劝诫,而是缓缓举起了手掌,像是一位真正的神灵般,我面无表情的宣告道“凡有罪者,均施以惩戒,以此,振奋宇内,肃清宵邪。” 或许,我一直都低估了我自己。在我的自我认知中,很是轻视神性,鄙夷凡俗。而这样的一个人,做不出于己于人的那种慈悲或漠然。 而现在,我怀着悲天悯人的心,却要亲手降下死亡。 那些不义者,愤恨世俗者,投机者,顽劣根性者,皆会被这净尘般的死亡播种下苦果。 留给这些人的只有无边无际晦暗的死,他们的肉身会腐烂,灵魂得不到救赎,而这一切都是他们应有的报应。 而随着一滴泪水浸透我的眼底,祖师爷那虚无缥缈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握住了我的手,将那团深黑掩埋。 我望着他的时候,整个人泣不能诉。 李天一好似能明白我想要说什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这个世界比起以前已经要好很多了,尽管它仍有许多不完美的地方存在。” 我能感受到地面之上,许多灵魂在痛苦中挣扎,而那些声音就像刀一样,一把把的扎在了我的心口。李天一替我磨平了眼角的泪水,那一刻,我望着他仿佛看到了老道人的身影。 我瘪着嘴角,自顾自的说道“好了,我也该走了。不过,门玉坊那边答应她的事我还没做到,就这么走了,往后我可没脸再来见她。” 李天一笑着摆了摆手,他双袖鼓荡,身子飘然消散于空中,耳边我听见他说“小道已经替你处理好了,就放心走吧。” 很多时候,李天一的存在是我维持着一个赤子之心的关键,我想起很多行为里,无意识的去模仿过他。在那些未曾忘却关于他记忆的岁月里,李天一就好像我人生中的一处标杆,醒目而又坦然。 身边,大鲤围在我周围,它身上鳞片一点点崩解,整个身子由百丈逐渐变做十几,二三,乃至最后成了一尾游鱼般大小,钻入我的怀中。 巴卫保持状态全开,他需要跟随着我的脚步,必要时刻甚至得充当弃子。 而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因为我个人本心的缘故,浪费了这么长时间,在收敛了镜花水月的能力之后,我抓着巴卫,动用妖兽化的形态,直接往反方向飞去。 时间在一点一滴缓慢流逝。 脱离了镜花水月的状态,我无法捕捉到那两位存在的气息,但心里估算着,至多还有半柱香的功夫,它们就能赶到西都,而这半柱香的时间,我能否逃到她们感知范围以外都不清楚。 围绕在西都附近的有地府和其他一些势力,而此处靠近昆仑山脉,那片区域可是归地母元君掌管。 当然地母元君只是她的一个称号,世人听说更多的则是她那后土娘娘这个名字。掌管阴阳,孕育万物,是为地母。 如果是这位出马,不用说,自己就算有十条命都得交代在这儿。 而另一个很有可能是赤霞元君,毕竟这二位关系不错,且住的又近。 逃亡过程里,我又想到,今天是女儿节,按理来说,这两位应该是要过节的,怎么,难不成都闲着没事干? 我是越想越觉得憋屈,明明是救下万民于水火,到头来竟混的个狼狈出逃。 诶,晦气! 拥抱 是日,晴空万里。 街巷处有小孩在那三五成群,玩一种名为跳花绳的游戏。这是民间时兴好久的玩法,多在一些半大的孩童间传播。 初看别人跳花绳时,总觉得非常简单,但观摩了一阵子又觉得,这套动作要求熟练还需要与摇绳者心意相合,讲究一个连贯协调,舒展活泼。 在每天上午的这个时候,顾湘君总会坐在窗前,静静盯着窗外。她双眼空荡荡的似乎蒙上了一层灰烬,不过,好在她还可以听见,从声音的远近,从言语的情绪,在脑海中想象着这样一副美好画面。 清风吹拂,竖靠在桌子旁的子衿剑上那裹成一团的紫色气运如流水般从顾湘君的身边经过,没做任何停留,一点点,缓慢流淌进那个人的身躯中。 床榻上的福生呼吸均匀,他紧闭的双眸前眉眼处的血迹已然消失,然而,有丝丝缕缕的邪异萦绕在他面庞上。 门外,有人轻轻敲了敲房门。 “请进”,顾湘君下意识的回头,她虽然看不见,但依旧能从气息,脚步甚至是一些很小的动作里判断来的那个人是谁。 房门被推开,一个端着个小碟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女子面容姣好,体态婀娜,从进门到出声前,都举止得体,丝毫不因为屋子里一个是瞎子一个还在昏迷就显得怠慢。 她朝床榻上那位轻轻颔首,而后灵动的眼睛望向那坐在床边只瞪大着双无神眼眸望向这边的可怜美人,发自内心的感到惋惜。她轻声道“今日便是最后一次换药,晚些时候,我再来接二位。” 自那日起,至今过去了差不多有半旬光景,顾湘君昏睡了许久,等到醒来,头疼欲裂,浑身上下都好似被人拿锤子砸了个稀碎又重新拼接起来的。 而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她以为自己是被关进了一间漆黑的屋子。她努力睁大双眼,试图去寻找黑暗之中的某一个出口,但可悲的是,她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当你撞到了桌角,刺痛伴随着对未知的恐惧将你整个人拉入到冰冷的漩涡之中,耳边传来鸟雀和虫豸们窸窣的声音,你茫然的回顾向四周,而那些本该出现在你眼前的画面都变做虚无,好像被人给随手抹去。 哪怕睁眼盯着太阳,可你从那烈焰的温度里看不到一丝曙光,那一刻,你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被掐断,茫然无措间,只能通过大声嘶喊来让别人注意到自己。 “我怎么了?”顾湘君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这一句话。 而在她癫狂着,举足无措之际,不远处,一个悄然立在那里的年轻女子,正面露悲悯的望向这里。 她自称伶狐,是鬼母派来负责与福生道长接应的使徒。 在安慰了顾湘君之后,她表示自己会带着二人一起前往玉都拜见鬼母。 关于双河镇的事情,伶狐表示眼下正是筹备降临仪式的关键,鬼母等一些地府里的大人脱身不得,只能等到中元节鬼母分身显灵才可。 从始至终,这位伶狐使徒都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恶意,且在帮助她二人的事情上也堪称尽心尽力。这让身处虚弱状态下的顾湘君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如今已是一颗浮萍般娇小脆弱,没了仙人仙根,自己又是瞎了双眼,且不论能不能保护好体魄受损的福生道长,就连自力更生都困难。 思绪飘摇间,听到身边伶狐悉悉索索为福生换药的声音,顾湘君那双秋水眸子无神似的瞪大,继而转向福生道长的脸上。她虽然看不见,但这几日通过摸索也清楚福生道长躺着的位置。 每当她看向福生时,总不免想起,那天他从天而降,身后烧着的赤红云朵。 当然,顾湘君也会想到自己跳下去之前做过的那些事情。这让从小到大其实就只在书本里才见着过那些男女亲密的闺房小姐,不由得是面红心跳了好一阵。 哪怕是有着天生放荡不羁性子的紫霞仙子,估计也没干过她这样的事情。一想到这儿,顾湘君不由得浑身滚烫,拳头捏紧手心都冒出少许汗水来。 屋子内其实静悄悄的。伶狐将福生身上盖着的毯子拿掉,露出一具健壮的身躯。 真是具不错的肉体啊。 她丝毫不在意身旁还坐着位陌生女子,任凭手掌轻轻在福生那满是伤痕的胸膛上抚过。 伶狐的眼神有些摇曳,作为常年在凡间胭脂堆里厮混,她很钟意于那些拥有旺盛生命力的男人。 这类人的精血除了是一剂补药外,更可以带来无尽的欢愉。至此,伶狐只是想想便觉得心神荡漾,她的手指不自觉的在福生胸前绕起了圈来,另一支手将瓶子里的药膏滴了一点出来,冰凉的红色液体像血一样,一点一滴落在福生裸露的胸前,慢慢滑落。 看到此处,伶狐弯了弯嘴角,她一直都在想着,那日于隋城府衙的废墟中手持黄符居高临下望着她的冷漠道士。 从没有任何一个人类能对她这样,这让她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折辱,但,鬼母对他的重视不是她这能被轻易放逐到喜夜王手下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卒能媲美的。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等到了机会,一个合适的且完全由她所擅长的报复的机会。 再见到这位已经是半死之人的道门真人时,伶狐发自内心的觉得欢喜。最擅以人心为利刃的她,很清楚的看到这位本无凡心的道门真人因为某种缘由如今已经处于走火入魔的边界,这进一步退一步的区别中,饶是伶狐见了也不由觉得惋惜。 他之生死,得道,全在此一念之间。 随着药物入体,已经昏迷数日的福生明显有了些异样,他的呼吸慢慢加重,整个人胸腹间的起伏越发明显,好似即将苏醒。 一旁的顾湘君能清晰听到福生这边的动静,她有些惊喜的问“这是要醒了吗?” 她不知道的是,那边,伶狐嘴角流淌着的红色液剂顺着福生腰腹间流到了床榻上。这位眉眼间与顾湘君有些相似的女子笑着答了句“快了。” 随后,这位舌头裹着红色药液,将头俯在福生面前,最后一步,她将以自己的妖气为药引,帮这位紫府道宗的真人亲自渡过那所谓生死劫。 很多时候,道教之所以抵触妖邪不仅仅是出于维护稳定的因素,更主要的是,道教修的是出尘的心,而妖邪并不在意这一点,甚至有些邪魔外道正是以蕴养极欲之心为目的,从而放纵自己。 本身,这是道之一途的两种分歧,必不可能调和。而如今,伶狐将以自己的妖气为引,助仙魔之间的福生渡劫,不论本心,从结果上来看,最终哪怕福生渡劫成功,他本人恐怕也再难以回到往日的真人状态。 … 时间推移。 转眼间,无数的宫楼庙宇坍塌,一位位熟悉的见过的人都相继消失在迷蒙大雾里,再也不见归来。 一个人站在原地的张福生只觉得这方天地变得极为陌生。他好像从未来过似的,站在熟悉的房门前,望着那虚掩上的房门。 这里是他的梦境,也是曾经的紫府道宗。 作为曾经两度到达过真人境的道士,他自己很难会被迷离的梦境所困扰。这是得益于道心的纯粹,也是境界之上,对于很多事情的本源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后,产生的质变。 然而,哪怕他随时随地都能离开,但,此时他却又有不得不留在这里的理由。 于他身后,那个始终站在他背后,默默注视着他的影子终于开口了。 “你杀不了我,杀我也就等于杀你自己。”那个浑身上下漆黑的影子有如实质般站在阳光底下,站在迷梦的深处。 一身坦荡的福生没去管对方的挑衅,而是轻轻探手推开了面前的屋门。 随着那房门被推开,屋子里灰霾的空气开始流转,渐渐构成了一副复杂的画面。 那还是中年的紫虚真人正手持戒尺,一下又一下的打在年幼的孩童手心上。那孩子不大,约莫也就五六岁的样子,但是,重重的戒尺一下又一下没有间隙的落在孩童掌心时,那种脆响,那份空气中无法言喻的悲伤,无时无刻不再感染着所有观看者们的内心。 影子说“你并非天生的圣人,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委屈都被你压在了心底里的最深处。你以为你可以忘了,但你做不到。” 福生没有去理会,而是转头走向了另一处。 那里,场景飞速的搭建,一个个稍大些模样的道士正围着一个半大的少年。 那少年模样老实,手里捧着一捧熟果,那些半大点的道士则一个个的上前哄抢,还有人喊道“张掌教生气咯,大家快跑啊!” 施暴者的笑声回荡在四周,只留下少年独自一人委屈的瘪了瘪嘴,将地上还剩下的果子一个又一个的捡了起来。 那影子又说“没人愿意待见比自己优秀的人,尤其是这个人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如此懦弱,却想着肩挑起整座宗门,呵呵,可笑啊!” 福生依旧没有回答,仍自顾自的走着。 他始终面无表情,边观自己的童年时期,他知道,自己和其他小孩不一样。师傅将他以道宗的传承者去培养,而空悬多年的大师兄宝座也一直为他留着。 随着脚步声渐远,他来到了一处比武场外,那里已经是青年的张福生左右环顾,脸上虽然还留有一些稚气,但已然不似年少时的那样呆板。 望着曾经的自己,福生只默默看着。那时的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怪异,他痴迷于武道,对凡俗也不上心。整个人除了修道和练武时,其余时间都是昏昏噩噩的。 他没有朋友,或者说,他自觉没人有这个资格做他的朋友。 那时候的他,固执傲慢,除了在道之一途上小有所为,整个人都糟糕透了。 道门有定期举办宗门大比,用以考矫各宗门的实力和水平,而这场比武是他第一次代表紫府道宗出战。自认在同辈中已经是冠绝无双的他,在首战中,只夺了个第十七的名次,遗憾中退场。 旁人觉得,作为二流宗门的紫府道宗,能有一位第十七名已经是可以接受的事情,但他张福生却不这么认为。 那日之后,他把自己封闭的更狠了,整日整日的闭关,即便是师傅来喊他,没达到当日标准也断然不会出去。 张福生陷入了疯魔的状态里,但这并不会有益于他境界上的提升。 随着画面一点一点的消散,福生回望向那个罕见没有出声的人身上,他一点一点的走近,而那个影子没有任何动作,任由他走来。 福生在离他不过七八步外便停了下来。周遭是轰然散去的人群,是那夜满天飘悬的青紫烟花,是他人生中最为重要的转折点之一。 凝望了自己心中的魔念许久,福生突然伸出了一只手,他直直看着对方,而那个影子也只是看着他。 很多时候,他其实都有想过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诚然,年少时做过了不少蠢事,哪怕那些在现在看来不足为奇。可在当时,那些如同洪水猛兽般的情绪汹涌而来时,自己还是不可遏制的感觉到天大的委屈和害怕。 对于过去所遭受的一切,盲目的抵制或漠视是一种近乎不负责的,福生看着对方胸口起伏着,眼前闪过一张张自己那时的面孔。 他始终沉稳着,伸展着右手,他默默上前,看着过去那些糟糕时刻的自己,轻声说了一句“虽然不至于,但是,我理解你。” 当两个福生相互拥抱着彼此合而为一的时候,躺在床上的他才真正醒转过来。 见之 当空气中那些萦绕在鼻尖的紫色雾气被一股强有力的风吸动,那具沉默了许久的身体终于是有了一点活着的人所该有的动静了。 在睁眼之前,福生的意识已经醒转了过来。他尝试运转着身体内的气机,意外的发现,一切都好似被粘稠的液体所固化般,气息运转滞涩。 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的,本身强行榨取灵力无果后,又开始寻求肉体上的极限,老实说,他能一觉醒来就已经算是个奇迹了,而随着意识的清醒,似乎身体上的伤势也都全部愈合。 这位紫府道宗最年轻的小真人张了张嘴,他喉头干瘪,嘴里仍是嘶哑的喊出了声,他说“顾姑娘”。 就安静在一旁待着的顾湘君连忙回道“福生道长,我在,你…你终于醒了!” 忍受着长时间没有活动,肉体上的酸胀和无力,福生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入目的屋檐,窗台的阳光。 他寻声偏了偏脑袋,看见背光守在他身边的顾湘君,心中大定。 还好,还好她没事。 福生这样想着,随着他气息开始慢慢流转,体内的异样开始被祛除。真人境之后,只要不是伤及根本,再严重的伤势都能愈合。而他,又恰好是以武证道的那种,恢复力自然远胜旁人。 “我们是怎么得救的,这段时间又发生了哪些事情?”福生慢慢活动起身子,他还不慌着起来,现在全身上下血液还未彻底流通,等到气息运转一个大周天后,他也就差不多能运动自如了。 顾湘君偏了偏脑袋,她没有去看福生,而是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我们是被一个叫伶狐的姑娘给带回来的,她人很好,还为我们治疗,她是按照你说的那个什么鬼母的吩咐前来的,今天晚些时候就会来接我们过去。” 福生安静听完,本身他在弥留之际触发了那道玉简也是无奈之举,而从结果来看,似乎是歪打正着。 关于伶狐,他倒算不上是陌生,作为之前在隋城里有过一次合作,福生对于这位隐藏在喜夜王手下,实际是鬼母线人的那位,观感并不算好。可能也是因为其强行拉扯上尹仲,导致后者缺失了一条手臂。 当然,眼下这救命之恩,福生自然是分的清轻重。等再恢复一下,她来了再当面道谢吧。 如此理了一下,福生却注意到自己身上是没穿衣服的。他赶忙拉扯上了毯子,有些羞愧的斜撇了眼身旁的顾湘君。 但奇怪的是,后者竟然没什么反应,只是有些疑惑的问了声“怎么了?” 福生本来想说没什么,但也是这一下,他注意到顾湘君原本颇有灵性的眼眸此刻只是睁着却没有神采。 当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压过了心里那有些为难的礼仪束缚,他侧过脑袋很认真的注视着顾湘君的脸。 一般,被这样看着,饶是谁都会感觉到不舒服不自在,但面前的顾湘君却浑然不觉,她仍是自顾自笑着,笑容甘甜的说“这样,你也就能直接见到那什么鬼母了,不过光听这个名字,可让我感觉有些害怕,福生道长,你有知道这位是什么一个来历吗?” 听着顾湘君如此絮絮叨叨,她表现的像是一个正常人,但饶是如此努力了却也没瞒过福生的眼睛。 深呼吸了一下,福生轻轻在顾湘君面前挥了挥。也是这一下,让原本还有笑意的顾湘君顿时语塞了。 感受着面庞上那轻飘飘的风,顾湘君却什么也看不见,她不由得憋了下嘴,鼻子冷不丁的有些酸涩。但还是强忍着哭泣的想法,只是咧了咧嘴笑着说“不碍事的,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看着顾湘君那强颜欢笑的面庞,福生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那一瞬间,他面庞上萦绕的邪气仿佛越发的严重,隐隐间,整座屋子,都沉浸在一股无言的冷毅之中。 顾湘君如今只是一介凡人,她自然是感受不到来自这片区域无声的动荡。 但她能听见身旁子衿剑的颤鸣。 那柄籍籍无名了好些年的宝剑如今浑身上下焕然一新,它那粗犷的剑身斑驳开来露出里面一截又一截的锯齿短刃。子衿原本做出来的时候本身就是一把以折兵为主的逆兵刃。 其他名剑养久了,本身会蕴养出剑灵一说,而子衿剑则不会。 从诞生之日起,子衿便是象征着无尽杀戮,它剑身自带红紫二气,是以剑道和杀道两者。凡历代子衿剑主,要么是剑术卓绝剑心超凡的大家,要么就是纯粹以杀人为乐的魔头。 本身,天师府收藏的青紫双剑,长青性格温和亦被驯养,而子衿是本性难移,自身多次寻觅漏洞逃了出去。而这一次,它更是隐藏到了普通宝剑之中,只等有缘人将它开启。 而如今,子衿认了福生做主,而福生道长现在,心魔成患,短时间内恐怕难以压制,遂在看到顾湘君失明之后,内心杀心顿起,这引来了子衿剑的雀跃。 于是,顾湘君问道“这是子衿的声音吗?” 她之一席话,将刚刚恶念缠上心头的福生惊醒,连忙诵念紫薇显君诀的他,在平复心神的同时,也深感有子衿傍身,恐怕自己很难不做出一些过激之事。 遂,说道“顾姑娘,如今子衿剑被激发,小道伤势未愈,恐让别人趁了机会,不如先行封印寄存于此,等稍后处理完事物再来取回。” 福生言语里的意思其实兵不像他所说的那么简单,子衿剑的价值极大,不亚于天诛剑对于神皇派的意义。而早已习惯听取福生建议的顾湘君没有犹豫,她回道“且凭道长吩咐。” 福生点点头,他手掌犹豫着没直接握住子衿,而是隔空虚画了几下,随着他的处理,子衿剑身上的躁动开始消失,而那柄已经完全变了形的宝剑,如今正插在地上,周围的土石如同松软沙砾,丝毫不影响子衿剑的没入。 “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疾,也请你再耐心等我一阵。”处理完这件事,福生转而对着顾湘君认真道。 听到福生如此郑重其事的诉说,顾湘君内心有些开心,但想到自己还不知道吴红英她们的下落遂又问“英英她们呢?道长走之前可将她们放到了安全的地方?” 福生点点头,他把自己临行前的交代又说与顾湘君听了,后者也是心中一定。 吴红英对她自然是极其重要,这位好友历经千辛万苦的去救她,哪怕最后一刻,这位的安危都时刻萦绕在顾湘君的心头。 对此,再清楚不过的福生大概推测出自己缔约的那柄古剑能送她们到哪,虽说不一定能坚持到神皇派,但脱离山南道,进入江南道是肯定的。只要能联系上道宗,那么她们的安危就有了保障。 眼下,福生开始运转起体内灵力,他要检查自己现在的状况。 而随着气机流转间,体内的一股股庞杂灵力充盈着身躯里各个地方,这让他眉头直皱。 需知,道门修行里,灵力纯粹与否与道行直接挂钩,他见过一些旁门左道,自己不修炼专以他人道行为材料,一口气的大锅乱炖,自身灵气揉杂下是乱的七七八八,最终本该有四五品以上的实力,可表现出来的甚至还不到两三品,这让福生知晓,走捷径一定是会出事的。 而如今,福生体内那些颇杂的灵力让他尤为陌生,一部分是自己本身恢复下的,大多循规蹈矩,按时按量的运转,努力修复起自身的每一处细节。 而一部分则是单纯的狂躁剑意,这也在他预料之中。原因很简单,神皇派的绝学一剑一心之所以难练,其本身就是要将自己塑造成一柄一往无前的剑。而这样的方式,很多人还没练成就先把自己给练废了。 他也是在看过三遍一剑一心后,在本心高度与宗政一心重合的状态下施展出的。这股力量霸道至极,甚至让他有种出剑之前就已经是天下无敌的观感。 然而,代价也很明显。一剑一心会燃烧掉自身所有的一切,压榨自己到极限还不够,是完完全全的取死之道。 当年魔念一心能频繁施展还得得益于那枚混元阳火无限修补的功效,而有了天珠的宗政一心则又是另一种境界上的超越。 他之剑道有种超然的意味,并非取死,而像是风吹落叶,水流石解般的自然流逝。 所以,这些狂躁剑意,自然是来自那施展的剑招,如此虽然麻烦但也不是不能处理。 最让他感到头疼的是那混杂在血肉之中的奇异邪气。此物无色无形,本身如同附骨之蛆般钻入皮肉,遍寻不得。然而,他能感受到那些东西的存在,并且也能于细微处觉察到它们对于自己或多或少的改变。 妖族之强盛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先天对于灵性的相合,而妖气本身就是与血肉结合过充满杂质的磅礴灵气。 这并不难理解,像是龙凤等一些灵兽,本身便是纯粹的灵质,所以不存在被血肉污染一说。 福生识图以道法倒逼,却毫不见成效,故而暂且搁置一边,不去理会。 现在,他之境界因为本身状态问题已经停缓下来,这并不影响什么,早在顾湘君还给他仙缘之后,本身那座蓄集灵性的池子已经得到了升华,虽然未来可能没什么机会去冲击所谓天人境,但目前来看,有涨无退,实力增强了一大截。 这份突如其来的提升并没有让他感觉到惊喜,特别是在看见顾湘君那安静等候的样子时。 如果现在让他放弃仙根,转而让顾湘君恢复视力,福生肯定也是毫不犹豫就会去做。 他将手抬起,犹豫了下,还是虚提在了顾湘君头上。 后者很配合的坐在那一动也不动,而随着探查结束,福生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早先,顾湘君因为仙根受损,故而只能一面养着一面用修为去补,寄希望于得到一些天材地宝好让她恢复如初。可现在,因为强行转嫁了自己的仙缘,顾湘君自身又因为伤势过重,天人体魄已经荡然无存,如今因为神魂受损,其状态可以说是岌岌可危。 换句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就是,顾湘君已经离死不远了。 似乎是感受到面前福生的情绪波动,顾湘君微微抬了下脑袋,她望向面前的福生,空洞的眼眸里映照出那具已经明显扭曲的面庞,她低声道“怎么,很不好吗?” 没有第一时间收回手掌,福生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轻轻按在了顾湘君的脑袋上。 感受着他手心处传来的温热,顾湘君莫名觉得心安。她想到了自己离着尚远的家,想到了一向古朴刻板的爹,想到了那个在自己一出生就难产死掉的亲生母亲。 她于心底里感觉到了一种孤寂,就好像人一生下来就会哭一样。旁人怎么知晓,那婴儿遭受到的多大恐惧。而这一切,万幸的是还有个人陪在身边。 福生轻轻将她的脑袋拢起,第一次不在意世俗礼教,直直的靠向自己。他将顾湘君的头揽入怀中,眸子里的赤红一点点退散开来。 福生不知道,为什么在触碰她时自己的心会静下来。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因为不久之前的那么一次意外,也许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做过的那么一个梦吧。 “别担心,我会治好你,一定!”说到最后一句,他眼眸里的红光慢慢变淡,融入了他深沉的眼眸里,将眼睛变得淡漠,将眸子里的黑都洗净,渐渐的化为了褐色的红。 … 中元节的来历,很多人并不陌生。相传自盛夏已过,全年由阳转阴的时候,地府因为顾及许多亡者的思念之情,故而特开往生大门,凡人间有故者,皆可由此过而无需多论。 这一天是人鬼相逢的日子,家里有供奉祖先的,也都于这一日纷纷显灵回家。外面有阴债的则惴惴不安,以盼早日过去。 脱去这些志异传统,中元节其实还是个不错的游玩日子。玉都在内的多地都有放河灯之类的传统,把河灯点亮,飘在水上。 人们常说,河下孤鬼无数,常年想要拉人下水寻找替身。而这河灯上有替死假人,孤鬼将河灯拉下,而自己便能寻着小船登往地府。此为一件善事,能积阴德,故而有无数人效仿。 当然,如果是按照方知有的说法,那肯定都是些扯淡的玩意,都是商家为了骗人买东西编造出来的谎话。至少,他从业这么多年了,也没讲过哪个水鬼能靠一盏河灯就脱身的。 不过这糊弄人的说法虽然糊弄不了鬼,但确确实实给这个节日带来了些美好的东西。 福生与顾湘君坐在屋中,等到月上枝头,外面灯光放光才等来了那位鬼母派来的使徒伶狐。 见到她的第一面,福生就皱起了眉头。 伶狐却有些见怪不怪,她笑着打了声招呼,而一旁的顾湘君则很有礼貌道“伶狐姑娘,有劳您了。” 望着那一脸煞气的福生一样,伶狐似乎浑不在意般,笑了笑道“不客气。” 她身子还未靠近,便听到福生开口问道“为何变做这副模样?你原来的呢?” 顾湘君听出福生言语里的不满,但她想的是既然人家救了咱们,那多少也该懂些礼数,故而拉了拉福生衣袖。 伶狐将这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她脸上笑容不变,眉眼处弯弯故意学那顾湘君的姿态,笑着调侃道“道长难道也会对凡俗动心?” 福生眼神里的温怒很是明显,他本来就觉得自己体内的妖气来历并不正常,而如今看到,那伶狐竟然公然变做顾湘君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屋内,两个长的一模一样的顾湘君一站一陪在福生身边,过了片刻,伶狐才道“鬼母已经在等候了,还请移步。” 也不知道福生今天是怎么了,顾湘君总觉得他和往日里不太一样,但又不好说些什么,只拉了拉他衣袖,小声说道“晚了让人家等也不好。” 扶起顾湘君的身子,福生无视了伶狐的那张脸,轻声嗯了一下,继而弯下腰去帮顾湘君穿鞋。 本来在外人面前还有些害羞的顾湘君因为确实看不见,也只能任由福生道长帮自己整理。她脸颊上露出绯红,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不知道是久坐的原因还是什么。 伶狐始终冷眼笑望向这边,她安静等候着,福生也没有急,转了几圈,帮顾湘君检查起身上还有哪些不妥之处。见实在是没有了,遂牵着出了门。 一路上,伶狐都是在介绍起玉都的历史,她好似如数家珍般,随意道“这里原先便是鬼母起家的地方,如今重归故里,遂让众仆人都散了去,只在这都城内留有五位将军。” 福生一边听着,一边默默记下,他问“五位将军?” 伶狐嗯了一声,解释道“此五人乃早年于地府随鬼母的阴兵,后鬼母被册封泅水鬼王,此五人一举成名,历经百载,现为鬼母手下五子鬼将。这戍守玉都的便是他们。” 福生听罢点了点头,目前看来,山南道多数城邦虽还未有阴帅坐镇,但都派了些自己的手下前来。 像是喜夜王座下的三位辅官,而那边临近边塞,直面王朝军队的鬼王大帅估计出了更多人在外边,不然,他手下的第五臣叶藏也不会那么空闲的跑来双河镇凑热闹。 而鬼母坐镇的玉都本身就处于包围圈内,所以非常安全,只派这五位来也是为了防止有其他阴帅伺机吞并? 大致清楚内应的福生跟在身后,伶狐带着他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说来也神奇,伶狐手中提着的一盏花灯,其上绘刻有诸多复杂精妙的花纹,而握着它的人及周围,都会有一层朦胧雾气存在。 凭借这股雾气,外界人好似全然看不见般,纷纷无视了从路中间走过的福生三人。 顾湘君抓着福生的胳膊,她听到周围人声鼎沸,甚至鼻子都能闻到路边桂花糕的香甜气息。而这一切她虽然看不到但都能于心底里将其默默描绘出来。 时刻注意着顾湘君那边动向的福生,回头正好看见顾湘君的脑袋盯着一处卖桂花糕的小孩。 他想了想,对着前面的伶狐道“你有带银钱吗?” 被莫名问了这么一个问题的伶狐也疑惑的回了下头。 之后,一手牵着福生的胳膊,一手拿着桂花糕的漂亮姑娘,小口小口开心的舔着。 福生摇了摇头,他笑着回过身子,想了想,说“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伶狐对此只是呵呵一笑,凡人的钱财她向来不看在眼里。毕竟,金银珠宝这些,她要多少有多少。 只是,这位道行虽不高但极为洞察人心的女子,在看向福生那边时,还是下意识的轻轻叹息了一声。 世间爱恋最美好之处莫过于开始。 想到了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这位伶狐姑娘就没觉得有多美好了。 他们兜兜转转,一直来到了武侯祠外面。 这里灯火通明,哪怕是到了夜晚,大门处还有不少人进出。想来,都是为了一瞻这位传奇侯爷的英姿。 福生左右看了下,见伶狐将手里的花灯提了提。 伶狐道“直接进去吧。”说着她将花灯交给了福生。 而后者在拿到灯之后,将其放到顾湘君的手中。 握着那杆并不重的花灯,顾湘君笑得眉眼弯弯,她瞪大了眼睛,将花灯凑近脸庞,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笑着迈步道“走吧!” 福生知道,她看不见,但是能闻到灯油燃烧的味道,能听见火烛摇曳时的声响。而花灯照在脸上,那有温度的光似乎弥补了视觉上的一切,好让她能直观感受这件漂亮艺术品的美。 他轻轻嗯了一声,朝身旁伶狐点了下头,随即牵起顾湘君,将她带入门中。 随着花灯照进院子,原本热闹非凡的人群顿时消失不见。 抬眼看了下天上,发现星辰静止流转,福生知道自己这是进了某一片领域里。这也不难解释,鬼母贵为阴帅,本身不能直接降临于世的。哪怕来的只是一具分身,那也要做足了准备。否则,就不仅仅是荒地十里这么简单。 他看了眼身旁的顾湘君,后者还在惊讶于周围的人哪去了,福生还未来得及解释,便感觉一阵凉风瑟瑟,面前不知不觉已经多了一道身影。 眼前那人发色如漆,长发及地。从裸露在外的皮肤看,极白。 福生不敢大意,连忙道“弟子紫府道宗张福生,携朋友顾湘君,拜见鬼母!” 那边,身姿比之寻常妇人更为高大些的鬼母只是点了点头,她嗓音清亮却透着骨子温柔,轻声道“无需多礼。” 至此,福生才敢抬头仔细端详这位号泅水鬼王的女人。 失而复得 泅水鬼王为地府十阴帅中掌水域河流无端枉死者。其身高八尺有余,墨发及地,肤色极白,碧眼蓝眸。好吸活人精血,喜孩童,又有尊号曰双面鬼母。 对于这位阴帅,福生知之甚少。只知道,这位并不怎么乐意管事,所以,凡间多的是河里的枉死鬼。 还有一种说法是,鬼母有看人受苦的癖好,她曾将积压十数年的冤魂孤鬼一齐投放到奈川里,只是为了听一听他们的尖叫。 无论是哪一类描述,这位泅水鬼王的名誉都算不得是好。当然,地府里的阴帅们大多都是如此,但依据当前的接触来看,鬼母目的未知且暂时值得信任。 鬼母座下有百十灵童,各个可爱无比。但却因为是被这鬼母溺爱,所以心性顽劣,常惹出事端来。 有一种推测是,喜夜王当初并没有打算与鬼母交恶,但因为鬼母下面养的小鬼无端惹恼了这位,遂才下了狠手。自那以后,两位阴帅便老死不相往来。 福生抬头没敢直接看对方尊容,而是至多到她腰腹间便不再向上。 从这里,他敏锐的观察到鬼母身边没带鬼童。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从伶狐所说的,诸位阴帅现在正聚在一起商议着关于降临一事的最后步骤。而鬼母这时候能抽出一丝空来操纵分身与福生见面,这本身已经是给了极大的面子,更别说在办正事的时候还带着孩子,那就太扯淡了。 想到不用和那帮小鬼们打交道,福生也觉得此番必然轻松不少。耳听的那妇人说道“小辈,你可知我为何要召你前来?” 这原因,福生早就想过很多遍了。他其实有了一些大胆的猜想,但并不太好直言,如今鬼母既然问了,想必也和他猜的有几分出入,福生斟酌了下措辞,回道“晚辈并不敢贸然猜测,只浅浅想了一想,或许与天上有关?” 这个回答其实值得玩味的点很多。 鬼母听了,呵呵笑着,她没解释的太透,而是笑着又问“那你可知,地府为何要先针对你紫府道宗?” 福生深吸了口气,他双手保持恭敬的叩拜,语气还算客气的回了句“不知”。 “紫府道宗乃是紫薇大帝下辖宗门,其中有能让帝君显圣的方法。”鬼母笑着,向前走了两步,来到福生的身边。 还在思考着其中关系的福生身子一抖。他目露震惊的看见鬼母探掌在身旁的顾湘君双眼面前晃了晃,继而手指如刀直直的插进了旁边顾湘君的好看眼眸内。 那一刻,福生险些控制不住体内的煞气,而鬼母只是呵呵笑着,她的手上并没有鲜血溢出,而顾湘君也好似浑然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她抬着脑袋,下意识的望向鬼母。脸颊上,感受着那来自清风般的爱抚。 鬼母手指缩回,她手指尖勾出两团漆黑的腐肉,随着鬼母抖了下手腕,那两块死肉顿时化作飞灰。 而这时,顾湘君咦了一声。她眨巴了下眼睛,面露惊喜之色。 福生将原本的担心放回了肚子,他有些抱歉的又向鬼母行了一礼。而顺手做完这一切的鬼母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她爱怜般的神情低头凝视着那位动人女子,只笑了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像她一样漂亮。” 顾湘君听到夸赞,免不了想要当面道谢。 而就在她刚刚将眼睛挪了上去,在抬头看见鬼母那张脸时笑容顿时凝固了下来。 夜色很是温柔,鬼母将手叠放在身前,似一位和蔼的母亲。她碧绿的眼眸上,眼尾有胭脂色水草纹路,好似经年不败。 鬼母的双面乃是指她一张人脸上有着极为可怖的两张面孔。一半是腐烂坏掉如同泡水多日的尸体,一半则是阴森恐怖,白皙的皮肤上一只比常人眼睛还要大上数倍的可怕眼球正孤零零的吊悬。 心知不妙的福生在一旁赶紧拉住顾湘君,让她低头不要与鬼母对视。一面又像那温柔慈祥的妇人赔罪道“小友不懂事,冲撞了鬼母,还望恕罪。” 那受到了惊吓的顾湘君此刻身子哆嗦着,她嘴里也跟着重复“多有得罪”,内里却一次又一次的回想起鬼母那张可怕诡异到极点的可怖脸孔。 对此,那位妇人只是笑了笑,不多做言语。转而继续之前的问答,她说“天上不多时便会有所行动,地府此番举止多为迂道往访,难承平矣。” 这句话的意思,福生听得明白,大概是便是这鬼母已经有了反心,甚至还和天上的某位搭上边了,而此番邀某前来恐怕事情不小。 联系上之前的,福生心中有了个大致猜测,他借机小声问道“鬼母所言是否是指向紫薇帝君的?” 鬼母笑着抬起了左手,那细白的手指间,捏着一枚玉令,上头金紫花纹相互间缠绕,有五爪的金龙托底。 犹豫着没第一时间将它接过,但听得鬼母又说“你既为帝君后人,自当有奉先贤之命,先前西都震荡,如今诸王将目光投移了过去,地府空荡,你且拿了这令,自下去冥司,放置于轮回镜前,我会助你。” 许是早就有所准备,福生听到这番话并没有太感诧异,眼见鬼母身影即将消散,福生赶忙又问“叨扰鬼母了,小道还有一问,不知尊驾可有办法救小道朋友一命?” 那气息逐渐飘摇的妇人语气雍容,不见波澜道“且取冥司孟水一勺,与永生花花瓣一朵。” 那声音飘渺,在院中回荡经久不衰。 随着鬼母的离去,整座院子里的阴气退散了不少,而原本消失的人群也都尽数归来,像是从不曾离开般。 回望了眼顾湘君,后者仍沉浸在刚才所看见的恐怖画面里,福生轻轻摇了摇头,他转身,看向门口等待的伶狐,直接问“怎样去地府?” 显然已经接到通知的伶狐勾了下嘴角,她下巴指向一旁的顾湘君,语气中潜藏着一抹讥讽意味,她问“你要带着她吗?” 福生摇了摇头,他安抚了下顾湘君,身子坦荡行至伶狐面前,面容古板且郑重的朝伶狐行了一礼。 被突然这样正式礼敬的伶狐也愣了好一会儿,她正欲皱眉,耳听的那道士说“烦请伶狐道友好生照拂我这朋友,待小道完成鬼母之事,必出来拜谢!” 福生没有透露出紫薇帝君的消息,逢人问起也只说是鬼母安排,但他话语里暗藏的意思其实无异于威胁。 伶狐哪能听不出来他语气里的意思,只眼睛微眯,目光悠长的看向不远处的顾湘君,她笑着对后者道“如此可人的妹妹,姐姐怎能不心生怜爱?” 顾湘君也是第一次看见伶狐的尊容,她下意识的惊咦出声,只觉得世上竟然能有如此神奇之事,那伶狐与顾湘君长的竟然是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听到伶狐答应,福生这才直起身子,他望向对方的脸,似乎是在努力的记住她身上的气味。 而后,福生招呼来了顾湘君,当着伶狐的面,将一抹神念灌入顾湘君的体内。 他小声在顾湘君耳边提醒道“此为子衿剑开剑诀,你能用三次,万不到不得已之时,毋要使用。” 顾湘君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她看着福生近在咫尺的脸颊,心里砰砰跳着,嘴里回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会给你添乱。” 福生对此只笑笑不说话。 很快,在伶狐的安排下,福生绕过五将,来到南边一处小院内。 院子不大,如今草叶枯黄,房屋凋败,唯有那偏置一隅的小小枯井所在处绿意勃发生机盎然。 来到这里,福生四下看了看,第一时间锁定了那井的位置。原因也很简单,如今是真人以上,他仅凭肉眼便可辩识阴阳。而时值子正,天地阴阳逆转,阴退阳盛,万物复苏。 在中元节这个全年阴盛阳衰的转折点上,加之子时的阳盛阴衰,一座天然的两转宫盘就形成了。 特意将福生带来的伶狐则郑重解释起此处来历。 “昔年鬼母于此井中救人不慎溺死,后人为纪念于她,特将此宅院捐赠盖了一处庙宇日日供奉。后,冥司改弦易辙,鬼母受封荣列十阴帅中,此地便进而为她发迹之所。可直通阴阳,前往鬼母的夜养葵苇宫。” 福生又看了看那井口,方才觉得那似看不穿的诡异或许就在于本身要去往的地方层次太高,具有一定的隐蔽特点。 在福生研究的同时,伶狐取出一物来,当即周围的空气变得一寒。 至此,福生心下有了些明显晃动,他满是疑惑和惊讶的回望向后者,伶狐则眉眼弯弯笑望着福生。 “它竟然在你们手上?”福生一边似感慨似纠结般,直到伶狐主动伸出手来,这才将那副失而复得的宝物接过。 此物外表通黄,好似羊皮铜纸烧成,而内里展开绘制有刀叉剑戟,血海油锅,是以当年紫府道宗门中宝库中收藏的地狱百景图中的末卷。 当年袁城事变,福生以为此物已经于师傅等诸多门人道友一齐被地府收缴,再无重现之日,如今却意外见到这昔日法宝,不觉心生哀意。 同时孰知门中法宝的他明白,有此宝物,便可直通阴阳,何须再找什么阴穴不阴穴的。 但,只是从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个想法,福生便将那幼稚的念头给剔除出去。且不说,地狱百景图是否被地府标记过,仅从进入之后的不确定性来看,能不能到达指定的地方都两说,更别提沿途碰到的一些突发事件。 从此处走,至少能确保是直通鬼母府邸,借机摸清地下情况,事情也会相对顺利很多。而有了此物傍身,便无须再原路返回,只需要事情办妥后,开启阵图溜之大吉便是。 事情的大致流程已经清晰,而许多细节想必都在这位谋划了不知多久的鬼母心中被一一确认过。 为确保万一,福生还是多问了一句“还有什么要提醒我的?” 伶狐笑而不语,福生便道了声谢,随即带着那阵图一跃下了枯井。 等到他走后,伶狐这才从怀里拿出那鬼母准备好的通行令牌,她悠悠然的笑道“你还没问我怎么过奈何桥呢?” 夜色温柔。 … 顾湘君被送往了之前居住的凉亭小榭,这里其实不大,但在此待了好几个日夜的顾湘君总觉得附近一定有一个宽大的池塘。 她每晚都能听到那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的蛙叫声,来来回回就好像一个又一个人丁兴旺的热闹集市。 然而,当她兴致冲冲的赶了回去,四下看去,却只找到一个巴掌大小的水坑,那周围草木茂盛,院子里的香樟树上停靠着一位又一位的鸟雀。 顾湘君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她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零星几只萤火虫。那些小家伙们个头不大,屁股上挂着的灯笼一闪一闪的,扑棱着透明的翅膀,在夜色中慢悠悠的飞舞。 她蛮喜欢这样的小玩意的,早年常居住在城里,因为女孩子家家,一年也出不了几次门,只能透过阁楼上的窗户去看。 她爹虽然是剑阁的阁主,但练武养活不起那么一大家子人,所以,日常里,她们剑阁还得以接镖为生计。 她的父亲是一个大老粗,在她母亲死后曾也娶过一任继母,但因为各种原因,最终还是离了。 印象中的父亲对她始终是严厉的,也不愿让她习武,觉得女孩子家家就应该学些女红之类。不过自从续弦的妻子离他而去,父亲便开始支持她习武了。 或许是觉得,一个人难免要孤独的面对这个世界,多学一点,多一份能自保的手段也是不错的。 她在逃出家门前的时候,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基本止步于话本里所描绘的那样。 还记得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几个徒弟在那讨论一种会发光的虫子时,那份惊讶,不亚于知道满天星光其实都是在自己流动时的那种不解。 一个对未来,对世界充满无限好奇和美好想象的少女,第一次独自一人踏上了危险而又陌生的道路。 她还记得自己出来之前说,要在外面闯荡,直到扬名立万了,那时候她就回去。然而,到底怎么才能算是扬名立万她不知道。 于路途上,她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后来遇见的一个地痞无赖缠的她心烦,但想着对方也没做什么遂也不好出手,只得跟他理论。 这时候,人群里跳出来一位银头发的漂亮姑娘。那姑娘英姿飒爽,一脚踢翻了那地痞无赖,在顾湘君惊讶的目光中牵着自己的手扬长而去。 这个豪横的妹子就是吴红英,一开始顾湘君还以为她是什么有名的侠女,但看见这家伙花钱大手大脚于是她想,侠女应该没有那么多钱用来挥霍,她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小姐。 就在顾湘君疑惑她为什么那么有钱时,吴红英却搂着她肩膀,笑指外面道“你看外面是不是有很多人?” 顾湘君点点头,她不清楚这位刚交的朋友话语里是什么意思。只听得这位银白女子眯起那双好看的眼眸,她嗓音不急不躁,颇有些无奈但自得的样子,“他们中每一个人至少都得来找我送一次银子,但我却不见得会去收。” 听到这话,顾湘君惊呼道“你是地官财长,户部老爷家的小姐?” 吴红英当即脸上浮现出满头的黑线,可能是觉得自己描述的有问题,她再次解释道“我是个大夫,还是很有名的那种,晋中圣手听过没?那是我叔父,亲叔父。” 可能是阅历实在过于浅薄,顾湘君只能小小的摇了下头。吴红英啧了一声,她皱着眉头又报了几个名字,然后顾湘君只能委屈的再摇了摇头。 “嘿,你这…你这啥也不知道咋就敢出来行走江湖啊?就不怕被坏人给拐跑了去?”吴红英看着顾湘君那张好看的脸孔,下意识的伸手捏了捏。 自那以后,吴红英就越发的过分,每日必要好好欺负一下顾湘君方才舒心。 院子里的安静气氛随着一个人的出现慢慢有些点不一样的变化。 过了许久,顾湘君才察觉到身后有个人站在那里。她回头,见是伶狐,连忙笑着打了声招呼,她道“伶狐姑娘!” 将模样变做顾湘君的伶狐只笑意温和,她扬了扬手上的瓷盘,说道“刚从外面买了些糕点,这可是玉都的特产,妹妹可务必要尝一尝。” 虽然这声妹妹她并不排斥,但顾湘君总觉得伶狐今日与往常也有了些不一样的地方。但具体她也说不上来,只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土,道“承蒙好意,我倒有些却之不恭了。” 伶狐扭动起腰肢,她走近些道“无妨,正好这院子里没了男人,姐姐也想同妹妹说些个体己话来。” 顽童 一般而言,人死之后要在当地土地庙那里先报备,跟正常走程序过流程一样。不多时,会有个拿公文看起来甚至也是一副心不在焉模样的阴差跑过来说,“就你了是吧?来跟老爷们走一趟。” 然后,会来事的基本都会先打声招呼,陪笑道“老爷您好,是小的我。” 或者也有些被吓懵了的,跟傻子似的杵在原地,一般这种的要看来办事的那位心情好不好。心情好他找块地方坐着,陪你等到缓过神来,心情不好的那就直接拿锁链一套,魂给勾走。 当然,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帮子愤世嫉俗,嘴巴臭脾气冲的。而这种,阴差们见了多半也都是先打一顿,打到服气了或者能听得见话了,再拿锁链一套,魂勾了去。 人死之后,魂归地府前要穿过阴阳两界,而这最前头一截就是许多人都知道的黄泉路了。 这黄泉路上向上看,看不到日月星辰,向下看,看不到土地尘埃,向前看,看不到阳关大路,向后看,看不到亲朋四邻。 一些个富贵人家在族中人死之后喜欢烧些个牛马车之类的陪葬,期望逝者能在地下也坐上这些交通工具好走的舒适。 但实际上,阴差带人是不会让你坐这些个交通工具的,毕竟有明文规定在那。至少得等到什么手续都办妥了才会让你领这些家里烧的供奉。 而从黄泉路上走不多时便来到了中阴界,这里也诞生了一个少有人知的职业,叫买寿官。 人死之后,只要魂还没进到地府里,在路上就会有一些个心思活络的给鬼差好处,是为买寿。当然,有些气性大的,价格谈不拢直接动手抢来,也不是不可。但靠歪门邪道抢回来的寿命基本没啥卵用,地府里被劫走生魂可是大罪,搞不好是会被剥夺鬼籍,沦为地府里最下等的陪刑鬼的。 等过了中阴界,活人再无回返的可能,至此,还有最后一眼留恋凡尘的机会。 当你站在那高高的望乡台上,凝眸远望时。过往一切将再次回到你的眼前。过眼云烟,旧梦再现。 若是没判官老爷急着叫你,或是后面也没什么人排队,孤魂都可在此多观望少许,当然,票子给够了,押送你来的那位阴差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主。 这是一般人下地府的流程。 福生走的当然是特殊通道,不会像大部分人一样,要过这些那些个程序。 况且现在地府不比往日,福生这类的道家真人怕是刚在黄泉路上一露头,那鬼门关里就立马冒出来几百上千的阴兵阴将前来缉拿。 随着体感温度的不断下降,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浓郁而奇异的色彩。这是由阳间转入阴间时必要经过的一个步骤,即人世间的一切色彩都会被剥离。 他没直接把肉身放在阳间的某一个角落里,一方面是不够信任伶狐,另一方面则是为他神魂顺利在地府行动提前做的准备。 地府所在的世界和人间不同,肉身几乎无法直接进入,必须得由神魂离体。而这里便有了一个问题。 道家真人神魂离体后,额头上的道纹倒是容易隐藏,但本身自带的飘逸仙气却遮盖不住。对此,有一种方法便是让肉体沾染上一些与阴界有关的晦污。 福生选择在鬼母发迹前的这片本源地存放身体,目的就是尽可能的让周围浓郁的阴气尽可能的侵染自身,从而让他神魂产生一丝异常。只要有了这么一点变化,就够他大做文章的了。 伴随着周围猛地一亮,天地间好似在云雾中开始清晰。 头顶上,灰白的光从不知名的地方照射而来,像是被笼罩着一层罩子里,光线十分柔和。 处于神魂状态下的福生突兀的出现在了这方世界上,他身上丝丝缕缕的寒气缠绕开始与周围的一切进行交互。 悬浮在这半空,丝丝缕缕的青烟从他眼前似流水般悄悄掠过。 福生的身子逐渐适应这里的环境,他压抑住体内道家真人想要排除一切晦暗污浊的阴冷,就像是静静沉入水底,默默憋着气的人一样。 抬眼间,面前大地上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光点,风一吹,整齐的如同浪潮般逐风而动。 也是第一次来阴间的福生小心而又好奇的打量起这个世界。他试着利用起这里原本就有的灵气,将身子一点点下落,直至地上。 他的脚边,那些绿色的斑点原是一株株散发着幽深光芒的草,因为颜色过于深沉,故而发出的光亮也并不明媚。一时间,就好像大地铺上了一层有的斑点的毯子。而那些或高或低或深或浅的草丛中,一朵两朵,藏匿着花瓣鲜艳,花心精巧的红色花朵。 福生眼睛不由得多看了那些花一眼,潜藏在绿色之中的花朵,它在人间有着另外一个名字,尸花。 这个名字并不让他陌生,回想起以前和一盂说过,这尸花只有在阴气极重的养尸地才可能有那么一两朵盛开。而在这地府,像是这样的艳丽花朵,竟是如此的不起眼,以至于随处可见,到处都是。 福生忍住去摘那么一两朵的冲动,他知道,这里的尸花与外界并不一样,没了阳间水土的调剂,哪怕是摘再多,怕也走不出中阴界,等沾染到了阳气就会尽数枯萎。 遗憾归遗憾,福生还是知道此行的目的,他没做过多停留,只手在腰间一抹,一张黄色羊皮纸般的画卷被他握在手心。 此乃地狱百景图,相传是地府一名画匠所作,后流落人间。福生只知晓其最主要的功用便是能尽数窥见这地府地貌。 只简单了解过操作方法的他,不太熟练的调用起上面的力量,画面上水波流转,一只鬼手突兀出现在画卷中央。那鬼手五指惨白,指甲非常,它探出手掌在纸面上一抓,随着它这个动作,整幅羊皮纸都开始有些扭曲。 福生看的是眉头直皱,他也不清楚这法宝到底有什么功用。只能在使用前先检查过一遍,确认没有被标记这才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在这阴间使用。 等到那鬼手消失,不断有画面文字出现在画卷上,而福生眼尖的发现,正中间出现了一个红点。仔细看了眼那红点周围的描述,有写道“夜养葵苇宫南郊”。 看来确实是一份地图无异,但怎么找到我想要去的地方呢? 如此想着,福生视线上移,见画面上有一座座殿堂楼宇样的小图,而周围有河流有山陵,皆标记有名称方位。 对照着图片,福生对比起四周,于心底里建立起了一个标尺。上图所记载的,基本为五里折一指。即,图上一根手指的宽度便是现实中五里左右的距离。 有了距离的远近,福生再去看方位,发觉,往前便是那鬼母所在的宫殿,哪怕是从近处的南郊过去,也得有个百十公里远。 “地府之大,犹胜我之所想。”悠悠叹了这么一句,将地图拿在手中,福生左右看起,见周围草地上有几只正呆愣愣搁那吃草的母牛,眉头一挑。 … “抓好了,别再让他跑了!” 空荡的广场上,一群小孩聚在一起,彼此间嬉笑着,欢乐的气氛围成一团。 (此处省略,过不了审,自己脑补) “我让你吵,吵,再吵!” 男婴的表情越发可怕,直至一道森寒剑气从远而来,打在那丝毫没有防备只顾着作恶的男婴手腕上。 诶呦一声。那男婴吃疼着甩了甩手,目色狠厉的望向四周,他用奶声奶气的嗓音,呵斥道“是谁打的我?” 周围无一人回应,那男婴咬牙切齿的揉着手道“不说是吧,我就把你们都变成猪!” 众小孩听到他这一番话,皆吓的是连爬带滚,乱作一团轰然散去。 很快,广场上就只剩下那男婴和地上被绑着的小孩了。 当他自觉无趣,再回头时,发现地上躺着的那个也不哭而是昏死过去,顿感无趣。 男婴又伸脚在那小孩身上踩了踩,见对方真没什么动静,遂也自顾自的走了去。 很快,这里将归于平静。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空气中流通的薄雾开始慢悠悠的旋转,最终,当一声突然响起的急促声传来时,原本那躺在地上被人五花大绑的孩童猛地惊醒。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整个人像是刚睡醒般。 “终于…走了?啊!你…你是谁?”那孩童好似全然没受到什么伤害似的,原本断掉的胳膊大腿,如今完好无损,除了身上的污泥无法自动消失外,几乎和平常时候一模一样。 对于,突兀出现在这儿的福生,那个小孩自然是没办法知晓他的身份。而本想去鬼母宫殿找些线索的福生,在路过此处时被看到的恶行给震惊到了。他当即出手阻拦,但没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而是默默等到最后。 对于这儿,福生显然是个新人,而除了救助这位看起来倍受欺负的孩童外,福生也有想从对方处获得相应消息的这个打算。 初时,看到孩童如此凄惨模样的福生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自认哪怕见惯了世间恶行,但对于孩童,他却是见不得半点委屈。 然而,就在他心情悲愤不已的时候,看见刚刚那已经支离破碎的孩童,身子正一点点的重组,破碎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而就算有些东西已经明显缺失了,也能自发的长出来。 神奇归神奇,但这也让福生大致清楚了,可能这就是地府的规矩。 凡地府之阴魂,皆可再生不灭。不然,那些注定要受百般刑法的犯人,要是都在第一关里死去那后续还审个屁啊。 但,这种恢复应该是有一个极限的。 福生注意到,该孩童身上,恢复伤势的速度并不快,而聚合多是以阴风裹挟着周围的森寒灵气为药引,不断的填补阴魂内的创伤,最终达成弥合伤势的效果。 而阴魂中,有最根本的东西,也就是神意和魂魄。理论上只要毁去这两者,阴魂就算是死亡也就是所谓的魂飞魄散。 默默思考着所见到的一些问题,福生没过多的去关注身边的小孩。听到他问,只是不咸不淡的回了句“过路人,来看一看你。” 那孩童歪了歪脑袋,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福生看了眼孩子,第一印象是,这孩子长的很漂亮。但随后,就被这孩童独特的眼眸所吸引,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里,透露出的是一抹红色的微光,犹如血月。 带我走 孩童明亮的眼眸似镜面般,将福生高大的身影投射入其中。但很快,镜面上人影开始摇晃,孩童皱了下眉头,眼神中流露出不解。 随着他起身,孩童这才赶忙起身就要往外跑去。 福生没有阻拦。就在刚刚,那个孩童下意识的想要直接操控自己,但奈何层次上的差距,福生只略做抵抗便将对方吓跑。 没怎么和小孩接触过的福生放任他离去。那孩童跑了两步,却不跑了,而是回过头来望向福生,眼珠子滴溜溜的盯着他,私有疑惑,他问“你是谁家的大人?” 这话听了倒是新鲜,福生蹲下身子来,朝那小孩招了招手问“知道往转生池的路怎么走吗?” 孩童没顺着福生的意思过来,他脸上表情古怪,疑惑道“你不是这儿的?还是说…” 福生眼看着那小孩起了疑心,遂心中有了算计,他将一只手背到身后,同时四下扫了一眼,以确认待会儿能第一时间制住孩童,但不让其他人发觉。 那孩童向前几步,抬起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随即脸上的敌意消散了不少,他转而问道“是妈妈新招进来的?” 素来,鬼母喜爱小孩的传闻地上地下无人不知,尤其还是在这夜养葵苇宫的地界,不难猜到这帮半大的孩童就是鬼母养的鬼童们。 暂且按捺下动手的想法,福生顺着对方的思路,点点头,回道“鬼母差我办些事情,但在下初来乍到,还不太清楚这冥司的布局,遂想向殿下请教。” 鬼母是敬称,人家实际的封号为泅水鬼王,而能被这位鬼王收养在膝下,尊称一声殿下并不为过。 哪怕嘴上是这样说着,但福生丝毫没有对一位小孩子行礼的打算,尤其是,这位刚才还是被他所救的。 那孩童见着福生大方承认,态度那叫一个转变之快,当即小手往后一背,仰着个圆鼓鼓的脑袋,肉鼓鼓的脸上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 福生见这小东西一副想要蹬鼻子上脸的表情,顿时有些无语。果不其然,就听见这小东西人五人六的开始要求道“既然是妈妈的手下,那么,我要你现在陪我玩。” “我还有要事在身,怕晚了耽误鬼母的大事,牵连到殿下。”福生如此说着,却听见那小孩发出一个不要脸的声明。 “妈妈要骂你,你不把我供出来不就行了嘛,嘿嘿,来陪我玩会儿吧!”这小屁孩将手一伸,抓住福生的裤腿就要往一旁拖拽去。 果然,熊孩子是最麻烦的。 福生单手将这小孩提起来,那小东西见自己被拧起来,两只脚腾空扑腾道“你你你,放我下来,不然我告诉妈妈让她教训你去。” 不做理睬,福生一手在他嘴巴上轻轻一碰,当即小孩两嘴合拢,只能呜呜呜的去叫。福生提着他来到一处隐蔽的角落里,不多时,先前那个戾气十足的小鬼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这家伙一出现,福生手里的那位就老实了。 察觉到手上那小东西不闹腾了,福生低头去看,见这厮双手抱住福生的大腿,身子都缩到福生后面,显然一副怕的要命的架势。 联想到先前那鬼婴的所作所为,福生小声问“这是你们的老大?” 被福生放在身下的孩子摇了摇头,他刚想说什么,但嘴里只能呜呜呜的,也开不了口。 福生轻轻在他嘴上又抹了一下,那孩童这才能张口,他小声说道“不是,我们老大可漂亮了,哪是他这个烂货能比的。要不是年龄小,妈妈对他更宠爱,否则我们早就把他赶出去了。对了,大哥哥,你要是能让他消失,我就不告诉妈妈你欺负我的事情。” 听到这小东西叽里呱啦一顿说,福生第一反应是这孩子都谁教的?且不说没有人伦礼仪,就连手足间也能如此相残,实在是有悖人伦令人发指。 深吸了口气,福生朝着一边猛地吹出了一口气,顿时狂风呼啸。 那孩童面对突然而来的大风,一时间竟被吹的是人仰马翻,借着这个空档,福生拽着手上的小鬼一溜烟跑出了广场范围。 见福生露出这么一手,那小鬼当即便喊道“大哥哥,杀他,快杀他啊!” 本来,福生想要不影响其他人安安静静的摸清楚地下状况,现在好了,在这小子的呼和下,那广场上的小鬼几乎同时间便发现了企图逃离的福生。 “原来是你在捣鬼!”那圆头圆脑的鬼婴深吸了口气,他身子因为过轻被吹到了空中,但整个人却肉眼可见的膨胀开来,就像一个装满水的布袋子。 福生深感头疼,他几乎想把手上的这个小鬼给丢出去,但理智告诉他还是得管管这家伙。 在那鬼婴膨胀的瞬间,福生轻轻颔首,他没去用道家的法诀,而是以单纯的剑意剑势将那半空中正膨胀的鬼婴锁定。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鬼婴原本胀大的身体突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他身子不由自主的开始萎缩,整个人如同被某种事物所惊吓到一样,脸上一点点皱起,嘴巴张大开始哇哇痛哭。 福生的身影闪现至他身后,一只手捏在他头顶,随即眉眼中闪过一丝白光,一瞬间,那鬼童不哭也不叫了,整个人如同被蜡封过后的雕塑,在半空中静谧不动。 此为道家的镇印,专用来对付邪祟,如今封住这小鬼只能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做完这一切,只不过是瞬息间,福生回头看了眼他吐出一口气,复而上了一口新气,接着一手抱着一个,脚步轻踩身子远去离开了这片广场。 而就在他们刚走没多久,四五个身影从远而来,阴气浓郁瞬间充斥满整座广场。 其中一位面容苍白的女性伸手在空气里抓了一下放在鼻前,她轻轻嗅道“刚才还在这儿的,不见了。” 她身边其他几位中有个年岁稍长,但面容凶恶的老鬼摇了摇头,道“捉迷藏去了吧,这帮小东西,鬼母不在就翻了天去,马上就要过灾了,还是得抓紧时间找到他们才是。” 躲在远处的福生收回注视的视线,他看了眼身旁一动不动的那个男婴,又看了下另一侧那个满脸兴奋似乎正投入到一场刺激无比的游戏里的孩子,他深感此事麻烦,带着这两孩子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你找个地方,我把你送过去,现在没功夫陪你玩耍。” 那小孩一听福生要走,赶忙说道“大哥哥,我不光知道怎么去往生池,还知道哪些地方能走哪些地方走不通。” 福生低下脑袋,他认真审视了下这怀里的孩子,脸上认真道“你多大了?” 孩子想了想,道“五岁了!” 福生说“可是外面很危险,会有人要来吃你们,没有了妈妈保护,你们很难在外面活下去。” 那孩子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他很理所当然的说“那不是大哥哥该考虑的事情吗?” 福生“……” 就在福生思索着要不将这两小鬼一起打晕了随便丢哪个地方,还未付诸行动便听到身边那个小孩喊道“我们得跑了!” “什么?”福生将视线从远处投放到小孩手指的天空,那里一道耀眼的蓝线从天顶向着此方滑行而过。 福生愣了有好一会儿,又问了句“那是什么?” 身边的小孩则一副你怎么这么笨的语气,他解释道“是水灾啊,妈妈招你来到时候没跟你讲,这里隔段时间就会被水淹吗?” 福生一脸懵逼。 远处,那道蓝线呼啸着,像浪潮上的潮头,将沿途的一切都卷进幽蓝的色泽里。 那东西看着前行极慢,但实际速度肯定是要超过预计的。 “被卷进去会怎么样?”福生抓紧时间问道。 小孩一副你是不是傻子的表情,反问道“卷进去不就被卷进去吗?反正会难受好一会儿,我知道去哪个地方能躲过,来,我指给你看。” 顺着那小孩指的方向,福生看见了一处孤零零的高塔,而那里,已经聚集了好一些的阴兵了。 … 地府之中,阴帅的区域划分极为考究,除了明面上担任的各类职能外,最为主要的是,各个阴帅要负责管控自己区域内爆发的灾厄。 一直以来都有个传说,地府最深处镇压着一个通天本事的怪物,无法被毁灭无法被消除,直到地母元君舍身取义亲自于地底镇压,方才还了幽冥安宁。 但,危机并未彻底解除,那怪物仍会时不时的闹出点声响来,仅是在最上层理论上感受到的震颤最轻,但也足以引发一场不小的骚动。 由此,十阴帅除了各司其职外,更为主要的是作为镇物于各地管辖的区域内,处理或压制引发的灾厄。 根据福生知道的消息,目前地府里,阴帅们都跑去西都那边开会去了,眼下如果爆发灾厄,肯定没那么容易管制。 这即是危险也是机会,福生将两小孩提起,一溜烟的往那高塔方向跑去。 小孩被裹挟着,如乘风般在空旷的草地上奔跑,绿色的花在灾厄来临前都纷纷紧缩,如今整片大地变得一片黑暗,头顶上的白光也被那遮天盖日的浪潮裹挟着变得昏暗。 远处的高塔外阴气森森,有挥动着大旗的鬼卒借助一个大喇叭样式的宝物朝着四周喊道“还有十斗!” 许多加急赶来的阴物听见这声,便又加快了脚步。 福生懂一些地府里的常识,他们在地下没了日月做钟,只能用一种流质做的计时器报时,而这种计时器极为精巧,且以承载的量极为精准而闻名。 其中,一斗换算起来差不多就是正常的三十息左右,而十斗也就是一刻钟。 从低空掠过,福生抱着两小孩,在往那高塔处行去时,回看了眼身后的天空,那里深蓝近乎墨绿的水已经覆盖了不少山丘,透过那层厚重的琉璃质水面,福生看见,那里裹藏有一层深厚的恶念。 身前的小鬼极为兴奋,他还是第一次被人抱着飞这么快。如今,占据最好视野的他,不由得高声大呼起来。 提前计划好的福生已经和小家伙通过气了,眼下直接抱着孩子们卡在浪潮前头十里。 负责开关门的那位接到的指令是水灾前三斗就需要关门,以免内部设施受到不必要的损害。但正当他听到上面通报的那位喊出“三斗!”时,他关门的手却犹豫着没立即转动锁轮。 这位墨绿眼眸的鬼卒向着远处看去时,发觉在浪潮前头还有一个身影正飞速赶来,而让他打算等一等的则是那人怀中抱着的两个孩童。 “有殿下通行,所有人让开道路!”随着他一声大喝,那咔咔运作的大门逆着开始倒行,一些还未来得及散开的鬼卒纷纷往两边避开,硬是在大门处敞开了一条道来。 坐在福生怀里,那个悠哉悠哉的小家伙嘿嘿笑道“我说的没错吧?肯定会等咱们的。” 福生轻轻颔首,他原本看见在三斗时关门,心生不妙,可当孩子亮起脖子上挂着的那枚金锁后,高塔的门短暂停歇后竟然反向打开了。 不过,这也提醒了福生一个事情,即,这帮鬼婴身上有不少可以反馈自身信息的物件,而启动他们和在人间的方式区别很大。甚至刚刚,那鬼婴当他面开启时,自己竟然一点也没察觉到有什么动静。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警钟,福生默默记下。 水灾追逐着的身影又加快了几分,赶在那高阁上的人喊出“一斗”之前,身子恰好飞入洞开的大门内。 负责关门的鬼卒与其他人合力使那扇沉重大门关上。 吱呀声里,福生抱着孩童的身影往前又走了一小截这才止住。 随着无数阴差的视线注视,门外的光线轰然合拢,短暂的昏暗下,屋子内虽然满是人影,但因为都是死物故而没有任何声音。 强自镇定下来的福生将孩子放下,他于心底里打好了草稿,但还没有人上前来找他问话。 于漫长的沉默声中,外面很是短暂而又急促的有飓风刮过,随即,咕噜一下,福生明显感觉到整栋高塔晃动了少许,接着一股莫名的心悸中,周遭气流都开始滞涩仿佛坠入海底。 不少阴物都闭上了眼眸,开始自顾自的调息。福生被下面落地的那个小鬼拉拽着上了楼去。 没人去管这还抱着一个鬼婴的家伙要去哪。福生被那小鬼拉上了二楼,这里有特别为他们这些鬼童准备的房间。 福生确认外面没人监控后,将怀里那位放下,自己则坐到了那孩子对面,他开口问道“这个水灾的时间是固定的吗?其他地方也会有?” 像是回到了家一样,鬼童随手抓了把旁边桌上的零食,他一边塞一边递了一些给福生。 福生婉拒,那小孩也不在意,鼓起个圆鼓鼓的腮帮子,嚼吧嚼吧的说道“不一定,但妈妈在的时候一般都不会有。听说,有些倒霉蛋被卷进去之后会变成更丑的怪物,但我偷偷溜进去过,没感觉有什么异常,就是,里面怪怪的。其它地方的话我不知道,不过应该也有吧。你来尝尝这个,可好吃了!” 那孩子递过来一根长条状的油炸物,福生本能的拒绝了,他思索着孩子话语里的信息,觉得,伶狐这家伙果真是不靠谱,竟然有这么多重要信息都没告诉他。 眼下,他只想快点完成任务,赶回去先救回顾湘君。 外面,有敲门声响起。 福生看了眼坐在床上的小孩,后者则一边嚼着零食,一边回道“谁啊?” 门外,那敲门的喊了句“即罗塔卫长,范广正觐见。” 小孩第一时间是看了看福生,见后者犹豫着,他自顾自又道“何事?” 门外,范广正答曰“先前殿务处几位大人通报,要各处将过往小主人们的行踪报备上去,殿下,还请开门,让下官来核验。” 小孩又看了眼福生,见后者点点头这才应允道“好!”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戴着官式帽的一位老鬼走了进来,他先是朝床榻上正吃着点心的小孩一鞠躬,又看了眼旁边坐着的,将一个鬼婴靠在腿上似乎刚刚哄睡的福生,轻轻点了下头,福生回了一礼。 范广正小声着怕吵醒了鬼婴,他语气温和,问道“二位殿下是从何而来的,两殿主事又是谁?” 床榻上的小孩咂摸了下嘴,转头看向福生,脸上笑意古怪。 那一刻,福生心里涌起了一股不好的念头,他虽然早觉得这孩子心性怪异,但一个屁大些的孩子,哪怕心头再恶,也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此时,福生气息沉凝,浑身上下却都开始紧绷,他眼神依旧无所挂碍般默默注视着面前的桌子,好似浑然忘我。 等了片刻,也不见有人回应,那卫长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他又看了看福生,问道“敢问这位同僚,是在何地遇见的殿下们?” 福生刚欲开口,便听得那床榻上的小孩哦了一下,他似乎刚想起来什么,在福生轻微跳动的眼神中,小孩回道“我前不久才被妈妈接去了天葵宫,那里的主事我不认识也不记得他叫什么了。” 负责登记的卫长闻言松了口气,他笑着回了句“原是天葵宫的主子啊,失敬失敬,那边主事的是冥动大人,小的刚好与他熟识,此番主子来此真真是不巧了,前段时日那边还…” 床榻上的那位丝毫不给这卫长面子,他打着哈欠,眼神惺忪,对着一位点头哈腰的老鬼说道“好了好了,你下去吧。” 那老鬼见状也不恼,而是笑着合门而出。 等到屋子里气氛又恢复之前的安静,福生才略做沉吟,他开口道“我们就此别过吧。” 孩子却一脸震惊,他连忙爬过去,拉住福生手道“为什么?我们难道配合的不够好吗?” 福生眼神坚定,他说“在下虽来此不长,但也知晓,天葵宫乃是鬼母寝宫,殿下即为鬼母亲子,若是出了办点事,在下可担当不起。” 那孩子听了,却哈哈一笑,他两颗虎牙两个酒窝齐刷刷的露了出来,整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笑的是直不起腰来,好像遇见了什么特别好玩的事情。 福生一脸疑惑,只听那小鬼平息了会儿,道“我才不是什么天葵宫的呢,原先我所在的只是十八宫中某不出名的小室,如今快到了年限,已经被鉴定缺了天姿,不日将被赶出内城。” 在所有人都知道,鬼母喜欢养鬼童的时候,却很少有人知道内应。 昔年,鬼母之死,乃是为了救一落水儿童。后,孩童得救,但鬼母身故,因而鬼母亡故之前也育有一子,如今母子二人阴阳两隔可谓痛苦铭心。 后,鬼母得势,寻与自己孩童相似者谓之灵婴,然而,鬼婴者吸收阴气太多则心神受污,多会变成怪物,只有那至纯至性的降世灵童才有可能永远保持有孩童之身。 也是由此,鬼母虽圈养鬼童无数,可大多数到了时限会表露出吸收过多阴气从而污染本源的迹象,这类鬼童最终的归宿就是被驱逐出鬼母内城,在外界自生自灭最终堕落为它物。 “所以…”福生面露悲色,他望向那孩童,眼神中尽是感叹。 “我不想被他们赶出去,我想自己走。你能带我出去吗?”孩童睁大了眼睛,他望向福生,眼中满是希冀。 外面风暴渐渐平息,万物重归平静。福生望着眼前的孩子,他伸出手在对方脑袋上摸了摸,他温柔道“好!” 野草 风暴过后,万籁俱寂。 天地间仿佛唯有这座孤塔高悬,在寥落的旷野上,独自凝望着,直到永远,永远。 … 福生背着孩子,他一步步走来,跨过水灾残留下的痕迹,沿着一条宽阔的大路,一直向前。 骑在福生脖颈上的小孩将手里的画卷摊开,他意气扬指的样子像个小小将军,指挥着屁股下的士兵,往既定的方向赶去。 看了好一会儿,孩子的小手指在上面不停的摆弄,那画卷上的一个个图案随之放大缩小。 “不对不对,不能从那走,那边要跑到四目鬼王他们的地盘了。” 福生从拿出这宝贝来,就被这小家伙盯上了,不过也确实,这小东西似乎天生就和这地狱百景图亲昵,福生这好歹也算是家传的宝贝都没搞明白,到了这小子手里就跟变戏法似的,一下下摆弄个不停,看的福生是眼花缭乱。 小孩手指在画卷上划拉着,画卷上的图案随着他手指的位置开始调整放大,周遭的地理位置布局形式皆显现出来,旁边更有一行行文字注解。 因为福生是负责赶路的,所以,孩子双手拿着画卷,在福生需要看地图时就身子往前一趴,压着福生的脑袋,将手上的画卷摊开在他面前。 其实方向感并不是很好的福生道长,顺着小孩指的方向望去时,他思索着刚刚经过的那些地方,好像是偏离了之前预订的轨迹。 “这不是你给我指的路吗?”福生想了又想,他发现其实问题不在他身上,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小孩说往哪走他再去哪的。 孩子听到福生要把锅甩给自己,当场就哇哇叫了起来,他厚颜无耻的辩驳道“我还只是个孩子啊,有些时候犯点错不是很正常的嘛?” 面对这耍赖般的样子,福生不自觉的啧了一下嘴。而孩子似乎也学到了精髓,他也跟着啧起了嘴来。 意识到在孩子面前,自己不能太过随心所欲,于是福生出言郑重道,“有些东西不要乱学。” 孩子只能心不在焉的奥了一下,随即,便听见这小东西竟然开始吹起了口哨。 “小孩子不要吹口哨。” “为什么呀?” “因为…”福生长了张嘴,好像他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如果是在人间,那么孩子的礼法教育多半是要和家庭挂钩的。但在地府,没了礼法,甚至是任由这帮孩子们打生打死,那么教育的意义又在哪呢? 见福生沉默着没说话,小孩欢快的的吹着一首简单的旋律,悠扬的口哨声卷起路边的白色的野草。 它们长的很像阳间的一种植物,叫天青地白。当然,一些老人更喜欢叫它毛女儿菜。这种草的草根是可以吃的,味道尝起来有点甜,以前闹饥荒,大堆大堆的人到山上去找这种草来吃。 地府中,这些绿植是否还保留着阳间的某些职能,福生并不清楚。 每当风气,绿色的白色的波浪上,荧光点点撒向地面,天空就好像是被这大地照耀着的。幽冥中不存在日月星辰一说,福生抬头等待他的是大片孤独的灰白。 穿过这边草地,他们就算是出了鬼母的疆域,再往前需要经过一条狭长的幽谷便可至轮转司,从那里能进入往生池。 福生背着孩童,一步步踩着飘荡的白叶,他的身影渐渐放缓,直至看到不远处那背对着他们的陌生人影,以及那声空荡荡的声音。 “我等了你许久,见你没来,便已猜到你要从此过。” 四周风声轻微,草叶相互间触碰,仍有稀薄的魂灵像迷雾,像虫豸,在枝叶里徘徊,一切都与人间不一样,却又极为相似。 福生将孩子放下,他向前几步,手掌放在身后,同时语气不变道“此番事急从简,阁下相送之情在下心领。” 那位微微侧过了身子,在他身前,大地呈断崖式的下跌,无数被折断的尸骨掩埋在了这里。福生皱了皱眉头,因为他看见,还有一人正呼扇着翅膀从断崖下飞了上来。 躲在福生身后的小孩此刻已经吓的是浑身发抖,他哪怕再没见识,但也能看得见,背对他们的那位头上发髻位置系了有一块红色花纹的布,那是鬼母亲卫的标志,倘若把那布摊开,便能看见上面绘刻有一张水草般的幽蓝图案。 福生皱着眉头,他伸手按在身后孩子的眼睛上安抚着同时也封闭了他的五感。 正常来说,鬼母的布局应该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而考虑到地下情况复杂,也确实会再安排一到两位来给他一些帮助。但这些人应该都是要藏于暗处才是,没道理在不需要的时候提前暴露自身,难道事情有变? 飞上来的那位是个女人,她脸上裹着一层薄纱,让人看不清楚样貌,但这位身段奇特,除了背后一对夸张的虫翼外,她的下半身两只腿的位置被裙摆遮盖,但福生仍能看见那骨骼结节的位置处是不为人的那种怪异尖锐,看样子可能是虫肢。 那位女性将手中凝炼出的一枚猩红药丸递给了背对着福生他们的男人后,翅膀一挥又飞回了尸堆。 福生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不去看向那尸山血海,他等待着那人给出的解释。 “计划有变,一位阴帅返回了地府,而他将坐镇轮转司,你需要瞒过他的眼睛。”那位将身子转了过来,一张沧桑的脸,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长相,唯有眼眸处幽邃的墨绿色才让这位显得有些不那么普通。 他转身之后,似乎是没看见福生背后藏着的那位,只伸手在腰间将一块牌子取下同那猩红药丸一起送交给福生。 福生看着悬浮到自己面前的那枚丹药以及那块造型古怪的牌子上面绘刻有两个篆体的古字,曰:冥动。 “回来的是哪位?” “极乐”似乎是担心福生听不懂,他继续补充道“笑判官,喜夜王!” 深吸了一口气,福生对此并不陌生,倒不如说第一次直面阴帅便是对上的这位。而那时的差距之大,几乎让福生有种绝望的观感。而如今,他来到这地府,面对的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阴帅本尊。 似乎是察觉到福生的失态,那位又提醒道“喜夜王性格阴郁,其为人奸诈又刚愎自用,你此番只需正常行事,但小心他可能的注视。这尸丹可掩盖住你身上的道家飘渺气,即便被阴帅碰上了也不用惊慌。” 他扫了眼福生身后,大概是想问这个孩子他可以帮忙处理。 福生始终是将孩子护在自己身后,他伸手在后面孩童的脑袋上摸了摸。 获得听力解封的孩子当即握住福生的手,他迫不及待的去问“我们逃出来了吗?现在怎么样了?你先给我把眼睛上的东西拿掉。” 福生轻轻安抚着孩子,他说“还没有,你再等一会儿。”。 孩子很快嗯了一下。他双眼紧闭模样认真似乎是真的把福生的话听在心里。 伸手抓住那块腰牌,似有预料般,福生放松了心神任由那腰牌上的力量将自己笼罩。 他看见一张黑色的大网覆盖在脸上,感觉,自己如同被包裹在蚕茧里的虫卵般,外在的一切以奇妙的方式与他连接。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为了完成行动前的最后一次伪装。 只是,有一个疑问,“如果我用了你的身份,追查起来岂不牵连到鬼母?” 将自己身份借用给福生的鬼母寝宫主事,冥动摇了摇头,他语气不快不慢的回复道“不会,自今日起,地府再没有一位名叫冥动的管事。且,喜夜王与鬼母交恶由来已久,此番由他坐镇,如果出了纰漏,哪怕真是与鬼母有关,旁人多半只以为他是栽赃陷害。” 这道理很是简单,尤其是在第一线接触到这些内情的他们,此为阳谋。 福生听对面说的风轻云淡,但内里作为权力争斗的牺牲者,心中不知又有何感想。 他俯身看了眼面前路上的尸山血海,作为一位与人为善的修士,福生从心底里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厌恶。他想要痛哭,想要将这些可怖的罪孽连同这个世界一起毁掉。 注意到福生的异常,冥动适时提醒道“前些日子,鬼王大帅座下的叶藏被罚入地下监牢内,现在,关于你的事迹地府上下已经无人不知了。” 控制住情绪,福生脸庞抽动了几下,他在自己手臂上画了个封的印诀,此为封剑。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在地府使用那种剑技,你就算杀的了阴帅,也逃不出去,优先以完成任务为目的。” 这种事不用他提醒福生也知道,见这位年轻的小真人蹲下,冥动微微颔首。 福生回望着那满脸凝重的孩童。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尸山血海被一股无形的大火所焚烧。 所谓尸丹便是由此炼制而成,地府里的这些老人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迂腐的臭气。此番,福生想要混迹其中,免不得需自污才行。 地上不计其数的枯骨并非特意收集而来,这里,每天都会有无名的孤鬼出现在郊外,他们有的往往只剩下残破的怨念在苟延残喘着。于是,便有了专职焚烧这些残魂的鬼差。 焚烧这类阴魂的是一种名为业火的无色火焰。 稀薄的烟气仿佛无数只昆虫在默默啃食着苦难者们的灵魂,当天空都变得黯淡,飘浮于上方的灰白云朵累积到足够厚重时,一场同样灰白的雨就会落下。 喋喋不休的透明火种将被浇灭,根植于虚幻土壤上的斑点开始自己的生长。那些经由业火焚烧了的绿草从地下冒起芽来,长势之快如同撒了欢的野马。 站在孤零零的崖壁上,目送福生牵着孩子走进那被火焰环绕着的道路。 冥动那颗忽闪忽闪的眼眸渐渐有些萧瑟,之前扑棱着翅膀的那个女人也飞到了他的身边,两个人,两个脑袋,只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 一路上,孩子不复之前的活泼,他少言寡语,偶有福生的询问,也只做嗯啊的点头或是摇头。 过了很久,这个相处起来其实很是聪颖的孩子小声艰难开口,他露出与这个年纪完全不符的忧虑,口中喃喃道“我们真的能出的去吗?” 福生只是给他肯定的回复。老实说,他其实心里也没底。一位阴帅亲自坐镇,尤其是他还曾接触过再清楚不过那位的可怕。 “能,按照计划来。” 他也变得有些压抑,沉默背着孩子,走在长长的深谷里。 关于地府的布局他也是有所了解的,位于最上层可供来往孤魂报道的区域其实并不大,当然这里指的是以丈量土地这种方式来看是不大,甚至可以说就是一个直通地下的过道,但明面上给人的感觉却十分严谨且漫长。 这些报道的区域又被划分进诸位阴帅的领地内,按照不同职能,负责方向又细细划分以显得不至于混乱。 阴帅们的所在,便是于顶端一片类似岛屿或者说是陆地上的不同区域内。 他们共同连接的中心地段则是第一层和第二层的入口,也是魂灵通往地下审判的必经之地,轮转司。 越往深谷里走,福生便有种自己在通往地下。 他知晓地府里有所谓十八层地狱之说,这每一层与每一层之间差别极大,有时候他想会不会和道家所谓的洞天福地类似,即用法力构建出来的一片不存在于世间上任何一处的独特区域。 握着福生的大手,孩子又扬起脑袋,他问“大哥哥,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救人,也是为了一个朋友。”福生拉着他两个人一大一小的行走在幽谷之中。 “那我也算你的朋友吗?”小孩突然开口了。 福生转过脑袋,他一改先前的冷硬画风,摸了摸孩子的脑袋,道“做我的朋友可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他们要乐于助人,要心地善良。” 小孩闻言立马改口,“那么麻烦啊,那我还是不要做了。”但话音刚落,这孩子又补了一句,“但是大哥哥可以来做我的朋友呀!” 福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蹲下身子,将孩子放在自己背上,沉默声里,他似乎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的师傅也是这么背着他跟他说一些老掉牙的故事破。 犹豫着,福生还是开口了。 “从前有座山…” 希望 “见过冥动大人!” 幽蓝的大门入口处,几位看守的鬼差见着远处行来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有那眼尖的一眼认出,当即行了一礼。 化作冥动模样的福生略微点了下头,他身后被牵着的孩子好奇的打量着面前的建筑。 在山谷的尽头,两块刻画着狰狞巨兽的石板间,有一道虚幻朦胧的大门,其表面像是有雾气在旋转。 福生的眼睛从那门上扫过,看往旁边那最先开口的守卫,他问“今日轮值的是哪位?” 那守卫想都没想,直接回答道“是四目鬼王座下的一瞳大人。” 福生点了点头,他其实并不认识这些,只不过,为了显得比较自然,当他牵着小孩要往前走时,那守卫却有些犯难的拦住了他。 福生让冥动的脸上流露出不悦的神色,耳边却听到那守卫不好意思的说“按照规定,现通行处整顿,凡有外人通行,必须要有手令,冥动大人,您这身边的孩子也不能例外。” “你是什么东西,敢拦我?信不信我让妈妈把你们都变成猪来!”那小鬼很适时的充当起无赖来。 鬼母喜欢养鬼童是人尽皆知的消息,而冥动又是直接负责鬼母底下最为尊贵的那一帮子孩童,按照地府的说法,就是等这帮小鬼们长大了,少说也是个鬼将参军之类的狠角色,若非必要他们也不想得罪这可能未来是冥司支柱的这帮人。 但,规矩在这儿摆着,他们也不能轻易左右。 福生见局面发展的基本不出自己所料,他按照预先设想好的,开口说“我与一瞳大人有些来往,即是他在此,那便请来做个担保便是。” 那帮守卫一听,这位与轮值的是故交,遂也明悟,当即让开道路,老实行礼道“不用不用,冥动大人还请照顾好殿下,诶,小心台阶。” 福生轻轻颔首,他拉着孩子往里走去,等穿过那层云雾,来到一处异动的空间内,身边的小孩才出声询问“大哥哥,你真认识那什么一瞳吗?” 福生摇了摇头,他解释说“我认不认识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权衡利弊之后,别人会怎么做。在他看来,我是鬼母手下的一个人物,很厉害但和他没什么关系。但这个一瞳却是他的上司,能对他直接调遣任命。所以,我只要把我和这个一瞳联系起来,那么他就得重新考量在我这儿的态度了。” 说完这些,福生也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听得明白,但见这小东西很认真的点了下头,他总结道“所以,只要是能利用的,无论什么手段都可以咯?” 聪明归聪明,但福生总觉得这小家伙的心思还是不够正。 “非是特殊时期,不可胡乱作伪。”他语气严肃的说。 关于如何教导孩子,福生的感觉可能和他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对待孩童,不应一昧的严厉或纵容,而是以身作则,取舍有度。 二人在迷幻的空间内停留的时间并不长,随即身子有种失重的错觉。 小孩吓得握紧了福生的手,而福生也被吓了一跳,他连忙低头,却没发现任何异常,但那一刻他确实有种周围的世界与自己一同在向下坠落的观感。 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福生四下检查着,心说,这里应该就是一层与二层的转接处。 “哇,你看!房屋在头顶诶!”身旁的孩子张大了嘴巴。 听到孩子的话,福生的目光从四周那些零散的建筑质疑着移到上方,随即,他的瞳孔也跟着放大。 无数来往的阴魂在上方穿行,无数房屋倒立着似蝙蝠般悬挂在天空上,而道路沿着房屋间的空隙铺满了整座天空。 一座座尖锐的高塔竖起,面对这些不属于这个时代风格的建筑,福生只觉得大脑被强行灌输了许多杂乱的念头,以锥子般的强烈视觉将他的思维填满。 那一刻,他对这个诡谲的世界又多了一些看法。 这样短暂的静谧并没有持续太久,福生很快从惊讶中清醒,在察觉到有人靠近,福生拉了拉孩子,控制住表情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乡巴佬。 做好准备之后,他回望向那个前来的身影。 平整街道上,来者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她衣着打扮古朴大方,样貌不错,温婉中还有点婴儿肥的脸上没有死人那样的冰冷,反而给人一种别样的温暖。 福生看见,她轻飘飘的飞来这边,一双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向自己,好似天上星火,也好像顾湘君之前看他的时候。 姑娘一眼就望见了躲在福生身后的孩子,她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浅笑着,开口问道。 “是工匠那边派来的高干吗?木华门那里的水阀又坏了,几次也没处理好,诶,师傅您贵姓啊?” 福生一脸懵,该女子见福生没回答她,自顾自的上下打量起来,但随即,在福生开口之前,这位便捂住了嘴巴,她惊讶的发现了福生腰间悬挂的那个牌子。 在地府这个及其讲究前后辈关系的地方,原本这个脸上还有些红润生气的姑娘,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上不少。 福生还没来得及宽慰,就听见她低头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认错了,我不知道尊下的身份,以为是预约前来的工匠,实在是抱歉!” 感情这是把自己认错成一位工匠了。 福生没觉着自己是被冒犯,他摸了摸自己变化后的脸颊,也确实,这冥动起的名倒是霸气,就是这长的也忒路人了点,要不是他这双眼睛,估计丢一帮排队领孟婆汤的孤魂里也没人认得出来。 只是,并不在意这些的福生,随意摆了摆手,他示意女子无需道歉,转而一想,他问了句“请问,森罗殿怎么走?” … 轮转司,于地府一二层的交接处,有着转呈善恶,区分轮回一说。 万事万物,魂灵归到地府里后,最先要在第一层作停留。于分门别类的各处阴帅手下,经过一轮初选,领了号牌由鬼差押送往轮转司进行大审。 这里有点像是人间的衙门,也可以看作是档案房。 其中,最有名的森罗殿便是因其寄存有生死簿这一神书而得名。 一直以来,福生的目的都十分明确,那便是查找灭他紫府道宗的那些人以及幕后的真相。 为此,他在神皇派隐忍至今,在将实力修为都极为罕见的修行至真人境后,却仍是没有机会能接触到更为核心和隐秘的真相。如今,他参与了鬼母的计划,在自愿成为棋子的同时,他也终于是有机会查清自己宗门背后的秘密。 … 站在林立着诸多守备的房屋外,福生于远处的阴影里,远远望着那扇半开的大门。 身边,孩子犹豫着,还是开口了,他说“这里应该不像之前那样好糊弄过去。” 福生嗯了一声,森罗殿的戒备程度不亚于直入一座阴帅的寝宫,那里,除了有一本生死簿外,还存放有许多地府的秘辛,哪怕是阴帅亲至,也调动不了最核心的一些隐蔽。 当然,这对于福生来说并不是最麻烦的,因更为主要的是这森罗殿实际的掌控者说不定现在正坐在里面。 要知道,喜夜王这个称号之前还有一个官职身份那便是笑判官。 最早,笑判官是作为衙门里的主簿来到地府任职。期间,此寮办事能力之强让不少人对他刮目相看,而后被那位后土娘娘赏识,提拔成了阴帅。 在他执掌判官笔期间,地府因为他的制度改革,一些常年累月下来的乱子被解决,这也是他作为阴帅之位上最后一个高光时刻。 从那之后,笑判官便自觉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觉得自己制定的那些条例完美无瑕,地府也在这高效运转中获益匪浅。 但,制度上的强效却没办法管住制度下的个人。地府中的官员几乎都是终身制的,他们不存在寿命一说,由此引发了一种冗官的弊病。 无数人挤破脑袋都想要抓住那么万中无一的机会,进入这种官僚体制内,但真正进去的又会因为大环境下的病态气氛将自己异化,从而变成推动制度崩坏的一份子。 这一切,本来笑判官是可以预见并加以干预和纠正的,但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有着无尽野心的他了。 福生想着,对身边的孩子道“待在这儿会害怕吗?” 孩子摇了摇头,见福生要走,他忙问道“要是你被抓住了怎么办?” “放心,我只是去看看,要是情况不对我会立马出来的。” 福生被孩子的小手抓住,他复又蹲下身子来,摸着孩子脑袋,想了想将身上的那副地狱百景图递给了他,并顺手在孩子额头上画了个道印。 孩子有些茫然,福生解释道“这是我们的约定,要是头上道印闪了三下就代表情况有变,你要马上把这地狱百景图打开。” 孩子点点头,他还是有些不安,随即福生又承诺,自己会安全归来,方才松手让其离开。 不远处,森罗殿上下两层尖塔近乎合拢般并在一起,从外望去就像两块尖端对立的三角体,而连接着二者的,则是一条狭长的通道。 走出阴影的福生没有再回头去看孩子的状态。其实他已经做出了决断,等到了近前,他便施法让那孩子头上道印闪烁。 然后孩子打开画卷的第一时间就会被传送去阳间,这样,就能保得他的安全。 “希望,你到了阳间能寻一处好人家投胎,莫要再做回地府里的这些荒唐事了。” 顶着冥动那张普普通通的脸,福生一步步走向那座戒备森严的森罗殿。 反复 森罗殿,位于轮转司边缘一角,由笑判官在内,三位阴帅轮流执掌,其内有神书生死簿两册。是以,他人无阴帅调令,不得擅入。 还未走至门口,顶着冥动模样的福生已经被人拦了下来。 一位头顶白色尖帽的鬼差出面,因为打扮过于突出,福生一下就认出这是谁的部下。 地府中,十阴帅内有白无常喜着白衣,做儒雅文士打扮。而其手下纷纷效仿,也皆是白衣白袍,就连手中武器也变做可以染成白色的哭丧大棒,可谓是一窝子的极品。 “有无调令?”那白鬼脸上身上惨白一片,两只死鱼一样的黑眼珠子滴溜溜的盯着你看,饶是见惯了不同寻常的福生也不由得被看的心里一阵发麻。 福生点点头,他一边做出伸手去怀里取东西的动作,一边出声问道“王爷在里间?” 他默不作声的暗中催动那前不久才在孩子额上中下的道印。 白衣鬼差刚回了句“不在”。四周空气陡然冷了下来。 没有去看,福生也知道孩子那边传来的异动已经惊扰到了此方所有阴差的注意。 “什么人?”站在福生面前的那个白鬼视线越过福生,看向另一侧的某个角落里。 与此同时,整座森罗殿前的广场上,无数道视线投来,目光直指那隐蔽的小小沟壑中。 计划生效,福生隔了一会儿才回头,他期盼着那孩子能按照约定在三闪之后就立马打开画卷传动出去,可当他回头时却发现角落里那微不可查的闪光竟然还持续着。 也就是说,那孩子没第一时间打开画卷将自己传送走。 这不寻常的动静已经吸引了许多人的视线,而福生将探入衣兜的手放了回去。按照计划,他做出一个拿取调令的假动作,借用那孩子传送造成的异变吸引其他人的注意,自己借机装作一副已经接受过核验,可以大摇大摆混进去。 而孩子没有第一时间撤离,这让福生在选择趁机混进去还是折身去救孩子之间陷入了短暂的两难。 无数阴差纷纷现身,这些或明或暗藏身于周围的阴兵,在极短的时间内填充满了整片广场。 也就是一息左右的功夫,福生瞪的眼睛都要大了,他眼看着无数人靠近那片阴影,而黑暗中,象征着道印的闪光还在持续。 这分明已经远远超过了三次闪烁的频率。 而就在福生打算放弃行动脱身去救他时,突然,整片黑暗都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所笼罩在内。 周遭流动般的空气仿佛凝滞住,接着,福生看见光影闪耀间,出现了一个个车水牛马的投影。 他也是第一次真正见地狱百景图穿梭阴阳两界的场面,心里有些吃不准,但既然有效,那便证明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 “你且好自为之!”福生最后看了一眼,不再犹豫,转身往门内走去。 此番动静,已经让整座森罗殿都有了反应。 顺利穿过大门后,借着冥动的那层皮,福生很顺利的走到内间。 一座满是奇妙意味的大殿,堆砌在福生眼前的是无数堆满书籍卷宗的宽大书架,有零星一些穿文袍服饰的书记员乘坐可悬空的木舟飘浮在一座座书架前。 这里藏书规模何止百万? 福生看的是目瞪口呆,他一辈子见过的书估计都没有这里任意一处书架上的零头多。而,随着他走动,视线游曳在书架顶上那些标写好的号牌时,才发觉,这里竟然是按照时间年份来记载的。 福生所在正是整片书架最前段最显眼的位置,而这里的年份时差也是最接近现在。 只随意一瞟,便看见最上一段,书籍侧边刻录有“启,原初十年,丰县县志全。”而在这本书旁边的,还有同年的河南道其他县的详细。依据人口,事件等,书籍厚薄不一,但总的来说其实大差不差。 在此浏览过程里,福生甚至没注意到已经有一位书记员站在他旁边,见他痴愣,遂又不耐烦的吼道“喂,看够了没?调文拿来!” 福生被这一吼,整个人也回过神来。他看了眼身旁站着的,是个圆头圆脸的大胖子,身子五大三粗,脸上络腮胡连到发角。就这么一个长相粗犷,有着北方男儿雄壮的汉子,竟然窝在这里当一名书记员,福生觉得委实有些屈才了。 但,听清了对方的话,福生有些尴尬,他自是没有那什么调文的,就连进来也是钻空子,找漏洞。 他思索着,现编起了瞎话,他道“我奉王爷口令,要调取紫府道宗卷案,还请某家帮忙取来。” 从先前知晓喜夜王不再此时,福生就想好了下一步的说辞。 那位文员皱眉不解道“不是说现在要规范化处理,没调令不得私自借阅案宗嘛?” 福生见有戏,也跟着腹诽道“事急从权,王爷急等着要用,差我先来,稍后再给你补上。” 那文员皱着张五花脸,他滋着牙却也没什么好说的,只点点头道,“行吧,你跟我来。” 福生颔首,却看见这货又回头看了眼他腰上的牌子。 “你是鬼母座下的那位…”他眉头一下子皱起。 福生提前想好措辞,他道“鬼母于我有提拔之情,但王爷却待我有知遇之恩。” 那文员似乎是吃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瓜,复又重新审视了下福生化作的冥动模样,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只道“有人赏识,是好事啊,是好事。” 反正借来的身份不心疼嘛,福生跟着那书记员一路往上走,眼看着身边无数飞舟飘过。赶时间的福生有些沉不住气,眼瞅着离底下藏书越来越远,这位开口问道“咱们为什么不坐那种小舟?” 那书记员呵呵笑着,他解释说“我的拿去维修去了,只能委屈您跟我一起走这通道,不过也快,再爬七八层就能到转接站。” “转接站?”福生纠着这个新名词不放。 书记员随口解释道“殿内上下两层的接口位置有专门的换乘飞舟。紫府道宗,我记得应该是在天阁藏室内。对了,王爷突然要这案宗干嘛?您要是不方便就当我没问。” 刚刚扫过一圈,沿途记载的基本都是凡人凡间的事,也有部分档案记载有山野百兽类,但对于道门,妖魔全无记载。 结合这方世界的上下两层布局,福生猜测关于凡俗之外的可能记载于另一版的空间内。 “前些日子,叶藏在人间碰到的那小子不是说是紫府道宗的吗?王爷刚巧也与他有些纠葛。”福生说的,其实都是地府大多都知道或者很快将知晓的一些事情。 “哦,是这事啊?叶藏大人前不久也才来此,看样子和王爷一样。这近期记录的案宗借办手续就简单很多了,您是不知道,在这里待久了,人是会变木的。” 书记员碎碎念着,福生时不时附和两句,但紧接着,有人却认出了他。 “哟,什么时候,冥动大人也会跑来咱这儿森罗殿借阅?鬼母让你来调什么案宗啊?” 玄梯一侧,站在转接口旁的是一位身材高大,颧骨高耸带有些异域风情的女人。 福生没认出这位的身份,但对方却认得他。 “难道是冥动的熟人?看这语气应该是喜夜王麾下,嗯…先前喜夜王座下有三位辅官,除去已经死掉的蛇纪以及不知为何重新来到鬼母膝下的伶狐,眼下这位身份不难猜测,应当是那位有着残暴嗜虐品性的权豹。” 福生在心里默默分析起局势来,他表面不动声色的说“你在这里做什么?看门?” 这番调侃,也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其实,在隋城里是见过福生一面的这位,慢悠悠的走下台阶。福生身子始终正面向她,这是一种防备。 在书记员面前,二位鬼将剑拔弩张的样子,比之出手还要让人胆战心惊。但一想到,福生饰演的冥动现在是王爷底下的暗线,这明里暗里,让这位其实算是喜夜王下属的书记员有些干着急。 于是,他小心开口道“权豹大人,这位奉王爷的命令前来,您看,要不改日再聊?” 捕捉到王爷这个关键信息,被称呼权豹的那个女人眼角弯起,整张脸好似一只眯起眼朝你笑的花斑大猫。 福生心感不妙,在朝她轻轻点头的空档里,随即准备发动攻势。 但听得那名为权豹的女人拦下书记员,并打发他去往别处,自己则要亲自领着福生假扮的冥动来到这第二阁藏室内。 一路上,福生跟着她乘坐飞舟穿行在狭小且短暂的转接站上,对方问了些问题,福生都硬着头皮回答,基本不露马脚。 于二人视野里,一座与之前所见的阁楼相差无几。 在转接站中,福生体验了一下悬浮的奇妙感应,他还是第一次不借助任何外力的情况下,让身子飘浮在半空。 至此,权豹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反转,她冷言道。 “你不是冥动吧?据我所知,冥动常年深居简出,一直守在鬼母那几个小崽子的附近,深受鬼母喜爱,又怎么犯得着来巴结王爷?” 福生现在是魂体状态,不然,肯定已经是满身大汗了。 “人是会变的,况且,你不是也听到了,我此来的目的是王爷指派的。”福生依旧不打算随意开口,如今,在这森罗殿内部,他不清楚构造的情况下,贸然被留很大几率是要被那为阴帅来个瓮中捉鳖的。 而在穿行期间,福生也确认了周围的环境。 首先,森罗殿内几乎是不会布置有守卫这么一说,但,没有守卫不代表没有其他防御手段。 仅就福生的观察而言,这处转接站便是由几十层巩固的阵法加持下,对接口不说稳如泰山,起码福生自认在不使用一剑一心的情况下,很难对其造成有效伤害。 保持怀疑态度的权豹始终站在离福生七步之外的位置,很显然她清楚,有一种能在七步内瞬发瞬至的剑术,哪怕跟在她身后的福生手中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一柄剑。 “你的意思是,王爷将你收入麾下。那么,你的目的呢?或者说,你想要王爷帮你做什么?” 流转在二人头顶上的镜光闪烁间,福生和她前后脚落在了那倒立着的楼阁悬梯上。 经由转接站这么一个倒腾,福生竟然直接站在了原本应该是倒立着的天顶的位置,且现在全然没有任何不适。 这就非常的神奇了,其中原理他并不清楚,而眼下,也不适合继续追寻这种毫无帮助的真相。 “你知道每天和一群小孩相处的感觉是怎样的吗?”福生不知从哪来的灵感,他伸手摸了摸旁边的一株盆栽里的鲜花,手指的指尖轻轻拂过花的叶面,那娇嫩欲滴的鲜红花瓣仿佛婴儿的皮肤般光滑细嫩。 “它们起先都很善良,就仿佛刚出生的小花苞一样,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花儿盛放的越来越美丽,可同时它们也丢掉了最开始的那份善良与纯真。”福生自顾自的说着,他的两根手指已经从花瓣顶部移动至花瓣下,根茎相连的位置。 只需要轻轻一提,这朵花就会瞬间死去,且短暂但永远的属于着摘取花朵的那个人。 “鬼母不会理解,因为,她从来只看最好的那一部分。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王爷对我不错,他将一名辅官的名额赐给了我,但前提是,我得让他满意。” 福生化作的冥动,将身子转向了权豹,后者始终眯着眼睛似乎在考虑什么。 见暂时糊弄过去,福生简单道“先去拿卷宗,紫府道宗那小子,你之前不是有接触过吗?对他有什么想说的?” 短时间内,找不到关于福生的任何破绽,而且这森罗殿内确实也不方便动手试探。暂且收起狐疑,权豹思索着简短说起对张福生的印象。 “先前,我们在隋城预备着为王爷降临做最后的准备,但事发突然,等接到了有人潜入的消息时,对方已经绕开我们去了府衙。在预计对方可能会去西处牢房和府衙率先破坏腾蛇大人的碑文时,我们扑了个空。” 福生默默听着,同时也是在复盘自己那天晚上经历的一系列事情,原来,最后感受到的那位竟然是地府八阴神之一,腾蛇的降临。 他心有余悸之时不忘问了句“对方是有备而来?” 权豹摇了摇头,她说“不清楚,蛇纪说一切以最坏的打算处理。我们三人分别去往其他地方寻找,府衙那里有长生门为王爷准备的仙躯守着,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事。” “但万万没想到,那蠢东西竟然擅自做主离开了府衙,自己和那紫府道宗的小子碰上,还险些毁了王爷仙躯。”权豹说着,嘴角露出一抹不屑。 福生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他又问“听说,你们抓到了那小子,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王爷盯上了他的肉身,而且,那位小真人的身上有紫薇的气息,你知道的,能挤身真人境的没有一个不是上面的人。” 福生点点头,他内心一个猜想已经差不多被证实,即,真人境非是天人仙人垂青,否则必不可能突破。 由此,福生又引道“他会与紫薇有关系?” 权豹耸了耸肩,她向一边招手,一位书记员乘舟飞来,朝她行礼道“见过权豹大人。” 毫不客气的将他脚下飞舟征用,登上这玄妙事物的福生回看了眼身下那巨大书架藏在深渊底部的那些案牍。 在数以万年为尺度的存在面前,任何一件细小微弱的事都会有人去帮你记载,那些已经消失在滚滚长河里的人和事,都一个不落的留存在这里。 越是了解到地府的奇妙与宏伟,福生便越是为这个世界的支离而感到心碎。 他没去过天上,甚至都没想过天上的风格,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宗门,是百姓。他也有过怨念,想着地府承恩以来,又何至于干出这等事来。 如今,他站在那扇宽广的书架面前,望着一个个陌生的,已经消失在时间长河里的名字,福生心中还是忍不住的有些唏嘘。 在地府看来,人间百载也不过是多那么几册几十策上百册的书籍,而历史,其实并不在乎。 权豹微不可查的在飞舟上轻轻点了两下,她对着身后有些异样的福生提醒道“第一次坐飞舟,我还是建议你坐下来。” 福生没察觉到对方的小动作,听到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提醒福生反倒是好奇,这看起来慢吞吞的玩意难不成还有什么危险。但出于对权豹的尊重,福生还是决定,顺着她的话去做。 就在他刚坐下来,便看见椅子旁有个黑漆漆的绳子。 “这是?”福生出声询问。 来不及解释,只听轰的一声,二人乘坐的飞舟猛然急转直下,福生差点没坐稳被带飞出去。 不知是故意搞这么一手,还是说本来就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权豹站在那里,脚下勾着船底特意留下来的坑洼,她神色冷峻道“历代道宗有专门陈列的藏馆,名为天阁藏室。” 这特殊的藏室不是现实意义的存在着,福生敢肯定,若非特殊密令,恐怕就算大罗金仙来了,也未必能找得到。 也是,森罗殿内布局虽说严密,但毕竟是藏着有生死簿这样的神奇物件,如果真就那么堂而皇之的放在那儿,反倒是有些不太对劲。 福生抓着手边的绳子,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飞舟已经停了下来。 这里与外界其实并无区别,至少福生是这么认为的。 四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福生感觉到这里灵气的闭塞,想必已经完全和外界断绝了往来,只通过某种特殊方法进行传递。 由此,福生的目光看向了脚下的飞舟。 这物件确实不凡,首先可以肯定不是凡木打造。承载过程里,飞舟内部无数铭刻的花纹亮起,应该是用了某种术法绘制,而这力量的来源似乎与这片空间的本体相似。 权豹已经自顾自的走了出去,她身材高挑,腿也特长。两只柳叶弯梢眉下,那双不大但细长的眼眸向后侧着看向了福生。 “我记得,紫府道宗的位置应该是在中段靠后…嗯,在这儿。” 从飞舟上下来,福生打眼扫过四周,这里的分卷和外界那种一本书一付册便记载了几万几十万的那种不一样。 每个宗门,每个人,他们都有单独的一片区域,福生看到许多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没落的道宗的名字。 “蜀山?清虚门?栖云宗…”福生依次念过去那些曾经声名显赫的名字,望着那些单独成册的一个个人名,甚至有的还有旁支等其他的名录。 “这里面的记载还挺详细。”福生一边说着,脚步加快跟上了权豹的步伐。 已经翻找到张福生卷宗的权豹将那本书一页页翻开,她一目十行,最终纸张停留在最后一页上,她说“这里至多只能记载到他们成为真人之前的事迹。” 福生接过她递来的那本书册,往前翻了翻,发现,那书上记载的内容,几乎就是自己生平的一个简洁回顾。 而越往前翻,他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名字变了。 或者说,是换了个人,是在成为张福生之前,他的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等等。 权豹叉着手站在一旁,她无聊道“这小子的前世没什么好看的,也就成为子衿剑主那段还有点意思。基本可以断定,他就是被紫薇选中,未来或许会有飞升的可能,但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拿下他,或者让他可以为王爷效力。” 福生快速浏览了一遍,他翻到自己成为子衿剑主的那一世,看见自己由一个亡了国的贵胄沦为打铁的琴师,最终走向了成为死士的道路。 那一世里,他发现了子衿剑但对方已经和自己一样是一柄残剑一柄断剑。 琴师整日抱着子衿哭泣,他悲愤道“如今我们俩都是废人了,这满腔的热血也洒不到应去的地方,子衿啊子衿,为之奈何?” 轻轻吐了一口气,福生将那书册带上,又看了眼其他人的。在紫虚真人那里停留了片刻,他伸手去拿,而这时一旁的权豹却笑了。 福生皱着眉头,伸出去的手没停下,仍是拿了起来。 一旁的权豹呵呵笑着,她支手捂住了脸孔,笑得却是那么的开心,她说“差点就给你骗过去了。” 福生拿起紫虚真人的书册直往后翻去,他语气不快不慢道“怎么?” 权豹看着依旧佯装镇定的福生,笑着伸出了手,一道灰白的光从她手掌向福生袭来。 福生也不惯着她,手捏道诀,一个平镇将权豹的攻势隔离在外。 他冷声道“想好袭击同僚的说辞了吗?我可以听你解释。” 权豹笑着,脸色一寸寸变暗,她嗓音清冷道“之前我便有疑心,素闻冥动乃是笑面阎罗,心性温柔但行事果决,如你这般处处藏着掖着反倒有些不对。” 福生撇了撇嘴,他冷笑道“哦?倒是我对你太客气了?” 没去理会福生言语中的讥讽权豹直言说“张福生,你急着去看紫虚真人的结果于我露了马脚,如今被困在此处,生死只在我一念之隔。” 见自己身份被拆穿,福生也不恼,他看了眼飞舟的位置。见对方已经悄无声息的来到飞舟附近,相必早就已经做出了计划。 福生估算着先前和蛇纪交手的经验,这位名为权豹的辅官,真实实力怕也只在真人境以下。 真人之下,管你几品散仙,都是土鸡瓦狗。 眼见交涉失败,那边福生脸上不动声色,但权豹的眼睛却陡然放大。 一瞬间她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甚至身子还保持着转身去踩飞舟的那个动作。 刚刚,就那么一瞬间,作为地府里供职了有几百年的阴将,她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有动物的本能。 在福生打算出手的一瞬间,自己像是被猛兽锁定了的猎物,她大脑一片空白,慌张的情绪溢于言表。哪怕身体已经开始动作,但思绪依旧滞涩,等到她反应过来时,脖子已经被一只手死死掐住,动弹不得。 太快了! 权豹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明明之前在隋城的时候,福生的实力也只勉强够上了真人境-初的阶段。 只不过是短短一个月,哪怕先前叶藏落败,但本身却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势,权豹也只觉得对方进步神速,但和真正意义上做到真人境下无敌手还是差的太远。 但,此刻的张福生确确实实有种超脱一切的可怕境界。 而,最为主要的是,他似乎并没有动用真人的权利。 浑身上下都被一股猩红气息包裹着的福生,深深喘了一口气粗气。他双眸赤红如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言不由衷的暴戾。 自从来到这地府,福生每时每刻不再控制着自己的恶念,但地府的阴气太重,滋养下,福生体内原本已经沉睡的煞气不但异常活跃甚至比来之前还要壮大了不少。 除此之外,伶狐给他留下的那些附骨之蛆的妖气也在不断勾起他内心嗜血的欲望,如果不是因为福生意志坚定,恐怕刚刚出手权豹就已经死了。 好在,这里是完全独立的区域,在这里,福生也终于不用忌惮自己因为出手而控制不住邪气外溢的情况了。 权豹被掐的差点窒息过去,但是福生俨然没有松手的意思,甚至于,透过那猩红的眼眸,权豹甚至感觉到,福生体内有种急切渴望杀戮的欲望。 “你…不是?”权豹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如此浓重的杀意,对方怎么可能是那个真人境的小小道士。 福生面无表情的让空出来的那只手扯下腰上牌子。没了牌子上的术法,冥动的样子瞬间崩塌,继而,露出福生满脸冷峻且嗜血的模样。 “参与设杀紫府道宗的主谋里,有黑莲教派胧月坛主,关于她的记载我想看一看。” 福生一点一点收紧着手掌,他知道权豹一但殒命地府肯定有手段第一时间知道,所以他才留了一手以防不必要的麻烦发生。 被眼前暴虐肆意的狂人挟持着,权豹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她艰难拍打着福生的手臂,涨红的脸庞上嘴角咧开尽力发出一个又一个的字,她说“查,让我,查…” 福生松开了手掌,与此同时,在权豹还未落地之前,一道剑气刺进她的脊柱。 被突然来了这么一下,权豹当即浑身一颤,那股剑气强烈且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疯狂席卷着她体内的一切事物。这让她无法忍受,当即身子弓起手掌抓向不存在的虚幻地面,口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福生冷漠开口道“半柱香内,如果没有我替你解开,那么,所有留在你体内的剑气通通都会爆开。” 权豹趴在地上,她浑身都在抽搐,而一点点属于她神魂的那股灵气在疯狂外泄。 现在的她就像一个装满水的破木桶还随时有断裂的风险,无论是水全漏掉亦或是木桶断裂,毫无疑问,她都会死的彻底。 福生眼看着那正一点点适应这种刻骨疼痛的权豹慢慢站起,他手掌一挥,所有有关紫府道宗的书册都被他拿在了手里。 冷漠扫视着已经是满眼通红的权豹,福生收回了所有的暴虐气质,他重新佩戴上了那枚牌子,冥动的身影又重新浮现在了他身上。 权豹憎恨着,问道“你和鬼母串通好的?” 福生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只是好心提醒道“半柱香。” 权豹低哼了一声,她重新乘坐上了飞舟,带着福生快速离开了这里。 而在外界,随着他二人的出现,其余人都像是没看见似的依旧我行我素忙着各自的事情。 权豹的状态很差,毕竟那暴虐的剑气是真正意义上能毁灭一切的事物,当年宗政一心走火入魔很难说不是受此影响。 福生模样的冥动颠了颠手里的书册,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飞舟出现在原本他二人消失的位置,悠悠悬空。 权豹忍着体内不适,她操作着飞舟的同时,语气艰难道“关于这个胧月,还有没有其他的线索?” 福生并不清楚飞舟运行的规律,或者说是怎么精确找到某一个人的方法。 思索了片刻,福生摇了摇头,他说“我并不清楚,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权豹眉头皱起,她直言“若无生辰八字,宗族姓氏,要在这茫茫多的修仙者中寻找到那么一个人何其难也。不若你多给我些时间好让我给你查个明白…” 福生冷漠的注视着她,口中吐出一个字来。 “好!” 但,还未来的及松口气,权豹便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甚至就连面前那个长相平平无奇的男人,脸上也开始出现斑驳的裂缝。 “这…”权豹眼睛瞪的老大,一时之间,她分不清是谁动的手,但随着一个悠长且威严的声音响起,权豹内心涌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喜悦。 福生在异变产生的瞬间便打算催动起权豹体内的剑气,但他还是失败了。 自身在被拉入这异常空间时,周遭的一切都如潮水倒灌般将他的行为,甚至思绪都变得滞缓。 而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 望着忽明忽暗的世界里,那出现在光影之下的巨大身影,福生没再克制体内的煞气。 初遇时,福生便知道自己总有一天是要真正面对他的,不过,与那时相比,自己也算是有所长进。 他身子伏低,原本自行封印在手腕上的那道封剑诀也开始慢慢变得炙热,仿佛下一秒就将化为烟火,以灰烬的形式散去。 “一剑…” 福生双眸内重新染上了鲜红,他呼吸变得急促,浑身上下沐浴上了鲜红的血气。 而就在他即将打开枷锁之时,对面那青绿色巨人俯下身子,嗓音儒雅,他说道“你不打算先听听我要说什么吗?” 周围的风势里,那巨大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似乎是在忌惮着。 权豹已经消失在了原地,而在这风暴汇聚的深渊内,福生的视线依次从下扫到了上。 一剑一心终究还是没能出手,他收复了剑势,等待着那个身影再次出现。 周围的环境开始倒转,先前广场上的那些人复又出现了。 福生睁眼四下扫了扫,他的目光被不远处那个站在权豹身侧的高大男人所吸引。 那个男人伸手从权豹体内抽出一小截剑气后,对着不远处的福生,微微眯眼笑了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雍容。 福生轻吐了口气,他依旧顶着冥动的那张脸,犹豫着,还是踏下飞舟,朝权豹所在的方向缓步走去。 野心家 在过去的无数岁月里,很少有活人来打破这份神秘国度的安宁与寂静。又或者说,那些试图这样去做的人早已经回不去了。 站在福生对面的那位气质阴郁的怪物便是喜夜王了。他身高夸张,嘴巴很不自然的向两边拉高好似是被人撕裂过,他双眼有如鱼目,喜欢穿一身黑色的官服,在那绣着金丝云龙纹的阔肩熟缎下,一双同样青绿色的手露在外面。 匍匐在他身边的权豹仿佛真的只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猫,她背脊温顺的弯曲着,身上不再因疼痛而颤栗。 喜夜王轻轻抖了下手腕,将两指捏着的那抹肆意的剑气轻轻捏碎,他大步跨过自己属下的身躯,举止投足间颇有王者的气度。 “早先,我便猜到有人会趁机对地府不利,如此刻意压制住了行程,但没想到,竟然会是你。” 福生冷着一张脸,他做好了随时动手的打算。只不过,喜夜王出现在这儿仍是在他意料之外,联想到冥动所说,一位阴帅的突然返回,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任务那自然是已经被人给通风报信了。 他作为鬼母计划中的一环,也是到行动前才获知的这一切,按理来说没道理的。 除非有一个即是鬼母心腹,又同时和喜夜王有一定纠葛的人,而这样一个人物,福生有且只认识那么一个。 伶狐! 福生在心里过了一遍,针对这种特殊情况,他其实也没太多很好的办法,但既然提前有了预案,自然不会不做准备。 对面自言自语般的喜夜王本身并不在意福生的开小差,他站在权豹面前,挥了挥手,说“让其他人都散了吧。” 权豹没有迟疑,从地上爬起,懦懦道“是,王爷。” 随着她的离场,周遭手头上还有不少任务的书记员们也都消失了。 这片宽阔的场地上,又是只剩下福生和单独的另外一人。 高大的殿阁上,悬浮于空中的书架前,一座座飞舟停靠在岸,好似渡口边停泊的船只。 等到人员撤离的差不多了,这位突兀出现的王爷这才慢悠悠的问道“你在替谁办事?” 福生冷笑了下,他反问道“你能不知道?时机掐的如此精准,如果说不是有人提前通报,相必阁下对于卜算一定有很深的研究吧?” 对于福生的嘲讽意味,喜夜王并不多做理会,他扯了扯一边的嘴角,状似随意的补充了句。 “你应该知道在这里,如果没有我点头,你哪都去不了。” 福生眼神像一匹狼,死死盯着前方的猎物。 对于,这位道教真人展露出的实力,喜夜王并不害怕,他唯一担心的只有福生解放封剑的道印,释放出那能毁天灭地的招式。 哪怕,他是十大阴帅之一,这座森罗殿明面上的掌控者,但他依然担心这里会被福生毁去大半。既然威慑存在,那么二者便有了和谈的空间。 “一剑…”福生双眸重新染上血色,他身上的衣服开始飘荡,四周浓郁的阴气纷纷转化为血红的煞气,转眼之间,福生的周围便被笼罩在一层血雾之中,恐怖在四周开始蔓延。 喜夜王皱着眉头,他皮肤油亮似乎有鳞片在一点点一寸寸成型,而相对应的,以他为圆心,周围的一切都被拉进了一片深暗空间内。 如此还不够,一时间,整座森罗殿内外的法阵同时启动。那些停转不歇的书架上,一本本记载有人生平事迹的古文蒙上了一层冷雾,随即所有书柜纷纷下坠,仿佛一座巨大的崖壁在人面前缓慢崩塌。 喜夜王在这过程中,开口劝道“如果你还想救回你的姑娘,那么就赶紧停下。” 福生狰狞的面孔,表情似乎都停滞了下来,他维持着半开剑意的状态,极力压抑着语气里的暴躁,他说“我先说说我的条件吧。” … 屋子外,一朵野生的雏菊盛开着。这种随处可见的小小生命似乎总能活的很久很久。 阳光底下,晒焦的玉米上有一股蓬蓬的熏香,路边有蜜蜂停泊,树荫下拿蒲扇盖在脸上的妇人,全然没看见那一只偷摸溜回来在玉米粒上来回踩动的野狗。 院子顶上,还是喜欢穿一身红装的顾湘君单手撑着个脑袋,望着夏日树荫下的瓜农,以及那条不安分的黄狗。 七月过半,暑气正盛。 顶楼上,草团铺盖层层叠叠,周边廊木上却有水帘下落,宛如帘幕。 此工乃是精明巧匠,上凿小孔,以油膏物封填内壁,置一水渠。常时以闭,收集雨水,遇大旱干燥天,转动枢纽,暗室之水如雨帘,怪也奇也! 如此奇物,只是这小小楼阁内的一种,湘君每在一处,便发觉世间神奇,果真有那善吐人言的大鸟,有自转不停的铜球,有一拉就能自己转动的蒲扇… 林林总总,所谓妙不可言。 只是,这些奇物妙则妙矣,在过了最开始的那阵子新鲜劲,顾湘君觉得,这里和在家也没什么两样,都是一个囚笼将她围困,无关大小,无关精巧。 屋外太阳高悬,院内清水倒挂,凉风瑟瑟间,顾湘君望着一只壁虎停在了悬廊上,呆立不动,好似刻相。 这一望,便过了大半晌,等到屋门推动,衣着款款与顾湘君模样相仿的伶狐走来,这才让顾湘君回过神。 “妹妹这是想心事呢?”伶狐从后面进来。 顾湘君闻声回过头去,她在见到伶狐的模样后总归是不太适应,下意识的偏了偏视线,看见对方手上拿着的一叠衣服,于是奇道“这是?” 伶狐笑着将手里衣服摊开,原是一套喜庆的红衣,上有金丝缠边,两旁纽扣乃是上好的松石翡翠,以绛青蓝带缝上,内衬又搭了件青花蓝彩绸缎衫。 顾湘君看的是眼睛一亮,这等好看的衣裳,莫说她没穿过,便是见也几乎没见过。 但看着款式,顾湘君上前抚摸的手是越来越轻,她好似记起了什么,突笑道“姐姐,这是谁家的新衣?” 伶狐,笑而不语,只道“等晚些时候,福生道长归来,你便知晓。姐姐给你带了碗茯苓羹,刚从清水池中取上的,还凉着呢。” 在她身册,一盏精致茶碗内,盛放有宝石红般的汤药,色泽澄清,似红茶汤饮。 顾湘君接过那茶碗,她脸上笑意盈盈,心里却有些嘀咕,原道是这才认识不久的姐姐,不光模样与自己相仿,每天还变着花样逗她取乐,好像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似的。 小口吃着碗里的汤羹,顾湘君抬眼打量起眼前的女子,见她只是笑望着自己,便心头有些暖意,随口问了句“昨晚是不是打了一夜雷暴,我有些没睡好。但今天早上看了,地上却没水,有些奇怪。” 伶狐眼眸里的光微微一闪,她看着那自顾自低头吃着碗里汤羹的女子,只轻轻摇头,道“我睡得早,不曾有过听闻。” 没得到答案的顾湘君只点点头,她一口一口的将碗里的汤羹喝尽,一滴都没有浪费。 … 萧瑟的寒风中,福生只身一人站在已经沾染满墨汁的池水里。 对面,一个浑身上下滴落着污泥的男人正狞笑着看着他,道“你还能坚持多久?” 福生没有去理会,仍是自顾自的弯着腰,替一朵尚未被淤泥沾染的莲花遮挡这漫天大的风雨。 曾经,这里莲香肆意,男人坐着的石台上,还躺过一个人。 这里是福生的识海,也是他道与术之间最后的归宿。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这句话从福生嘴里传出,当即化作一股飓风,从四周遮天蔽日的阴影中硬挤了进去,将它灌进那人的耳朵里。 然而,这句话似乎并不会对对方造成任何影响。他撑起身子的那只手轻轻晃悠着,整个人像是一支秋千,随风而荡,他自顾自的说道,“愤怒,绝望,恐惧…我是你一切一切的不甘所造就的,换言之,我是曾被抛弃过的你。” 福生摇了摇头,他抬起双眼,直视对方,道“那你就不该回来。” “凭什么?我靠自己的力量挣脱了枷锁,现在,你休想我再听你调遣。” “不善用自己的力量者,必会被其所误!” 福生的话语被淹没在了滔天大的雨势里,池子里的莲花很快就将被污泥淹没了。 … 大雾起兮! 手提引魂灯的福生站在那桥的一边,他转身去看,见来时路已经消失。 桥下哀嚎哭喊,随着一朵落叶飘下,似是惊动了水下无数生灵,一双双干柴般的手掌争先恐后的伸出水面。 那些干巴手掌上,有的皮肉已经被扯烂只剩筋骨,有的则彻底化作森然白骨,那些手掌在出离水面之后,纷纷染上了阴绿的火气,骨头在火焰里嘎吱作响。 哀嚎更盛了。 视线从脚下忘川河经过,一直到对岸那座阴影中的小亭。 借着一点火光,福生看清了那哼着曲的女人乃是一个老妪。 此为奈何,桥上之女名曰孟娘。 福生从轮转司下来,很顺利的以冥动大人的身份穿行过一排检查者们中,然后到达这奈何桥上。 作为往生之途的终点站,一般来到这里就意味着,所受之苦皆已受尽,所享荣华皆被抛洒。今生今世一碗浓汤,来生来世为之奈何。 站在离庭院不远处,正煮着茶汤的孟娘抬眼笑望向满脸凝重的福生,她嗓音如一般妇人,声线老迈,道“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小伙子,来一碗。” 福生没有答话,反而径直走到那婆婆面前,将手中的一个小瓶递上,道“还有一泪呢?” 脸上皱巴巴的老妪神情古怪的看了眼面前的年轻人,她嗓音不变,依旧是那般沉稳年迈,她道“还有一味便是我这老婆子的伤心泪了。” 说着,她轻轻端起面前刚盛好的一碗,自顾自的滋溜喝起来。 福生抬了下眉头,他压着心底里的躁动,对着这老婆子道“麻烦帮我把这瓶子装满。” 孟娘闻言停下喝汤的动作,她笑着打趣了句“真是活久见,老朽听过有人不要喝这孟婆汤的,还从未见有人要主动打包上一壶带着走的。小伙子,你很特别啊!” 福生没去理睬,他伸手从怀里掏了掏,拿出一面镜子来。 这孟婆见着了这镜子,当时就有些恍惚,继而是泪眼婆娑,她伸手接过它,口中喃喃道“多少年了?我…我在这儿多少年了?” 福生见她痴了,料想是传闻当真,便趁她发愣之际当即抢过一旁的汤勺,自己个打了一勺到那瓶子里去。 等他走过了那孟婆处,对方也没拦自己,便松了口气。 本来,孟婆是断然不会轻易放人过去的,福生也吃不准这么一位地府里的老人,实力到底有多高。 但他猛然间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个故事,说是孟婆子还在人世的时候乃是一国公主,身边锦衣绸缎富贵那是享之不尽。 然而这天有不测风云,邻国得知孟娘美貌特派人来提亲,国王婉拒后,恼怒之余竟派人前来攻打。 为了避免战争,孟娘说服国王让自己去作为和亲的公主。这在当时可十分罕见。不过,也正是因为此举,两国没了理由再动刀兵。 孟娘作为和亲对象,人还未至,但新郎却意外死在了家里。故而,孟娘被视作不详,拒之门外。 国王脸上蒙羞,但好歹止住了刀兵不是。但在让孟娘回来的路上,有山鬼因为贪慕她的美貌,将她掳走。后国王征集勇士去救公主,不料勇士最终见公主美貌遂起了歹心又将公主掠去。 几经辗转,孟娘一直被诸多人物争来抢去,最终不堪受辱的她自残于世。 至此,孟娘魂归地府引来不小骚动。地府有位大人见她可怜遂让她变做老妪,给了她一份煮汤的工作让她安安心心的在那工作。 地府一待岁月空流,人间早不知过了几多载。 福生对于这个传说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映象,只是当他回望向那个摊子时,不免还是回看见,老妪一个人对着镜子在那发呆喃喃自语。 轻轻吐了口气,福生忍住心中的恶意,他双眼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红,整张脸上宛如覆盖了一层金粉。 捏了捏手中玉瓶,他继续迈步向前而去。 轮回之境 “那年风霜大雪,山道都被堵上。顾师兄,也死在了那年冬天。” 一声清脆的钟罄之音里,跪坐在墨水池中的福生略微抬了下脑袋。 面前池水已经淹没了莲花,水色浸透衣襟,没入他的腰际。 颗颗黄豆大小的墨珠,似棋子般落在他的头顶,福生脸颊上染上的黑将他的唇齿都沾染,进而滴落在水中那个痴呆的倒影中。 “我们那时候才多大啊?整座宗门都因此蒙羞,眼看着门庭衰落,甚至师傅都不得不出面亲自去山下找些活计来干…” 黑水中,一句句声音仿佛从水中那个气泡里冒出,却一声声砸在了福生屹立在那儿的心上。 “其实,咱们都知道,师傅就是一骗子。他骗你说未来会把宗门教到你手里,骗其他弟子说咱们呀,一定能重新拿回属于紫府道宗的荣耀,甚至对山下百姓也骗,说他是能斩杀蛟龙的真神仙…呵呵呵,真好笑啊,一个八品不到的道教真人…” “你说,咱真的有必要走修道这条路吗?” 这次,福生没有选择无视,而是很认真的回了句“有!” 然而他的回答面对的则是无尽的唏嘘和嘲弄。 “你说你修道二十多年,也是靠着装疯卖傻偶然在神皇派突破的真人境,在紫府道宗里,就算再修二十年,也只是个五品上的散仙。” “修道修道…修道顶个屁用。如果不是因为剑,你能活到现在?你能看到我?” 那黑水翻涌着,在福生面前慢慢化作一个真实立体的人影。 那黑色的墨汁如同树脂上的漆一样,油滚滚的从地下冒出,但福生仍能认出那是他自己曾经的模样。 或许,宗政一心也曾在此与自己的心魔对峙过。 那浓郁的黑逐渐褪去了色彩,慢慢变做另一个福生的样子。 他张扬着嘴角,毫不掩饰的将眉心处的剑纹露出来,而对面,福生的额上,原本那朵紫金莲花如今已衰败的不成样子,而原有的断剑裂痕也彻底消失,仿佛从来便不存在似的。 “你很清楚,如果不杀掉我,那么我会和当初你在神皇派看见的魔念一心一样,彻底沦为疯狂的怪物!” 拥有剑纹的那个福生拽住对面那个屹立在那儿很久的傻子的领口,将他提起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头顶莲花印记的福生只是摇了摇头,他口中吐出一段紫微显君诀,此为当年帝君临凡时留下,意在豢养灵性,平复心神。 “够了!”剑纹福生将对方一巴掌拍打进了水里。 漆黑的河流中,墨汁翻涌,无穷尽的黑暗将这个世界无情的拽进深渊。 … 迎面顶着飓风,脚下原本的石路变做炙热的铁板,周遭不断有刀兵显现,前方的路上,一面巨大的山壁停留在了视野里。 一身素寡的福生摘掉了腰间的牌子,他解除一切伪装,站在火焰燃烧的道路上,抬眼望着远处的光秃秃的崖壁。 那里,便是轮回镜了。 福生从怀里掏出那鬼母所托的玉令,以灵力催动。 望着那兀自在风中旋转的物件,福生眼神冰冷仿佛没有一点感情。 相传,轮回镜前能照尽一个人的一生,所有的善恶都变做周围的景色,大善之人每行一步犹如被清风托浮,步履轻松。而大恶之人,则根据恶行,演化刀兵剑斧等各不相同的酷烈之刑,犹如再趟地狱。 原本,以福生修为,一身行善,不说轻松至极,便只是前路踏实倒也无碍。 可如今,这轮回镜前,无数刑法接踵而至,不过也不怪轮回镜这般动作,现在的福生一举一动都仿佛魔主降世,他之心性冷漠,不少恶差也比之不过。 来到这儿,便是任务的终点。 福生将手腕上的封剑烙印解开,他闭了闭眼,随即深呼吸了口气。 天地寂静了下。 不知何时起,这地下有震颤的声响。 … 待在幽冥洞府喜夜都城里的那位王爷,正在提笔诉写一纸公文,突的心有所感,他眉头皱起,身影一闪而逝,直从那地上一层赶赴下界。 路上,无数值守的阴差纷纷感觉到不适。他们先是看了下头顶,没察觉到有灾厄来临啊。 然而,在地下一层。 这里是真正地狱的入口,位于此处的有勾人舌头的大鬼,有用粗棍捶打挨个将人骨头一寸寸锤烂的恶差。他们围成个大圈,共同守护着这里的一座喷涌的活火山。 每到子午交替,便见远处浓烟滚滚,大地震颤之余得见那昏黄的电光一闪一闪,继而群鬼惊惧声中,位于中心上的火山开始喷涌。 无数冒着烟气的火石如飞天的蚂蚱,雨落般泥沙俱下。 地府里,并不会真的死去,哪怕承受的烟火再猛烈,伤势再严重不过,可伴随着灵魂都被点燃,之后于重组里,除了那份恐惧外,其他的一切都会被重置。 地府的刑法本身就是一种诅咒,被判定为有罪者,直到刑期满之前,都会一直一直的在此为自己身上的罪孽受到应有的惩罚。 随着喜夜王的身影出现在这片异化的时空中,不少人还未来得及行礼,便见这位少有现身的大人物有一个瞬步来到了那火山脚下。 抬眼望着高空处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浓烟,喜夜王阴沉着一张怪脸,他嘴角咧开猩红如血般,喃喃道“让你自由行动不是让你把整个地府都捣烂。该死,这肯定会惊动腾蛇尊上。张福生,你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 随着喜夜王出现在火山口附近,整片区域内的异动才开始有所缓解。 … 伸手在地上一抓,一条长长的火蛇被他随手拎了起来。 周遭那些宛如实质的梦幻变得越发真实,就好像变成了一面镜子,将福生围困在其中。 这也是他第二个目的,通过轮回镜,进入到隐藏的那个秘密世界中,寻找到能让人永生不死的花朵。 “给我,砸!”这句话不像是福生喊出来的,他双眼瞪的通红,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被他握在手心里的那节火焰长蛇被他一股脑的丢了出去。 随即,一声轻微的破碎声里,福生的身影穿过了虚幻层叠的镜子,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福生!我在这儿!”顾湘君的声音响起。 站在屋子里的张福生略微有些错愕的转了下脑袋,随即,他看见的是一张狰狞的狐狸脸孔。 “福生!”那狐狸张开巨齿即将要咬下贴面的张福生的头颅,随着一声呜咽。 火蛇吞没了面前的妖怪,而梦境破碎,他坠入了一个决斗场中,那里站着的则是刚刚成年,手提一杆雪白木剑的自己。 毫不犹豫,福生一剑刺了过去,就在观赏台上,无数想要叫好的观众也被一道火焰吞没成了无辜的牺牲者。 “不是!”福生眼眸里的血色越发浓郁了,他感觉自己心脏在滴着水,那是黑色的血水。 他手中呜咽的碎片越来越多,渐渐的那些灵魂成了围绕在他耳边始终不散的阴影。 “都不是!” 福生越杀越快,他身边的景象变得越来越快,他的身躯正不停穿梭在各个可能存在的过去未来以及虚幻的世界中。 轮回镜中,张福生的仙气已经散尽,如今的他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只知道杀戮以及寻找那朵永生花的怪物。 … 喜夜王这边,刚刚封印了地脉的变动,紧接着,他眉头一跳。 一条滂沱的闪电,似乎很不寻常般突兀的降临在了这个世界上。 要知道,这里可是地府,上不通阴阳,本不该有这些阳间才会存在的雷霆。 “极乐!” 来不及多想,喜夜王于耳边突然听到一声苍老的声响。 他心脏狂跳不已,连带着态度也跟着毕恭毕敬,他于无人的空间处,行了一礼道“腾蛇尊上!” 那苍老声音的来源仿佛是从蛮荒时期便一直存在,至今,跨过了无数多的岁月洗礼,直来到这位小小的地府阴帅面前。 轰然的压力下,那位又开口道“查清楚,是谁,动了逆反的心思。” 喜夜王连连点头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不等他说完,大地又是一阵晃动。 只是这次,动静的来源不是身旁这座活火山,而是更深层的地下。 … 风霜之中,持剑的二人终究还是有一人跌倒。 持剑的福生站在瓢泼大的飞雪里,慢慢的将那人的双眼合上。 “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做到。”福生将对方手上的剑取下,他找了处地方,将人藏下后,只身一人,带着两把剑返回了宗门。 师傅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了那把剑,泪眼婆娑的抱着回了房屋。 那年,他十七岁,亲眼看见照顾自己到大的顾师兄背叛了师门,也是亲手将他埋在了离师门不远的深山里。 福生自认道心纯粹,他从小刻苦,无论是修道还是学习样样都要比别人更强才行。 如此,他的童年生活可以说是了无乐趣。 自记事起,师傅便教授他要明事理,知大义。福生也知道,自己身上肩负的担子有多重。如此,他直到那年陷入疯魔也未曾放弃过,势必要将紫府道宗肩担起的使命感促使他不断的开始让自己学会变通。 那年武道大会之后,张福生仍是没挤进前十。一向视爱徒如命根子的紫虚真人,搂着徒弟的肩膀,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安慰道“第十一就第十一嘛,咱们紫府道宗又不是非要争个头名,只要是能为百姓安居乐业做点实事,咱们呀,就有传承下去的必要。” 将头彻底浸入水中的福生陷入了一段又一段的回忆里。 那些走马灯式的画面,伴随着那时的情感,犹如辛辣的烈酒,熏在了福生心口。 “你不杀我,那我就去杀别人!张福生,你一辈子都是个伪善的傀儡!” 外面,似乎雨下的更大了些。 “福生…” 一个声音,回荡在他的心底里。 “福生…” 那个声音持续不断,他茫然的睁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到。四周黑漆漆的,仿佛无尽的黑暗将他的一切都笼罩在了里面。 然而,那段声音依旧回荡在他的脑海中,回荡在这片世界里。 池子外,那个疯魔的家伙也停止了嘶吼,他茫然四顾,发觉这里好像除了他还有一个人在说话。 “福生…” 坐落在池子底部,一颗晶莹细小的碎片渐渐变做一团漆黑的火焰,他缓慢燃烧着。 “一盂?”浸泡在水中的张福生已经没了力气,他额头上的莲花已全部凋零。所谓真人,也不能长生。 他似乎记起,当年一盂曾经躺在过这里,他浑身虚弱,像只快要死的婴儿。常人如此,神魂早就消散,但一盂不一样。 哪怕是待在这里,福生也还记得,他的模样依旧清晰,浑身上下虽然残破但纤尘不染。 在放回一盂的神魂时,他隐约记得对方遗留了点什么东西给他。 随着那团极其微弱的黑色火苗出现在了福生面前,他伸出手去,触摸到了那团火焰。 一瞬间,黑色的池水开始沸腾,但有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你不会死了吧?不,你不会死,你还没杀了我,你不能死!张福生,你不能死在这儿!” 那又化作漆黑的福生化成淤泥,埋入深池中。 不一会儿,一具已经没了任何气息的福生的身体浮出水面。 他就那么安静的躺在那儿,就像一具已经死去多年的尸体。 周围,墨水开始沸腾不止,一朵朵黑色的漩涡开始涌现。 从漩涡中,一朵朵浑身漆黑的莲花也浮了上来,那些干枯的花瓣因为泥浆的污染,一个个奇丑无比。 但总算是让这个世界多了一些生气不是。 躺在水池中的那个张福生额头上的是一朵罕见的红白色的莲花。 水池下,那用里托着福生的漆黑人影,口中一直喃喃道“不能死不能死,你现在还不能就这样死掉!” 随着张福生渐渐迷失在了轮回镜中,那片朦胧山谷外,雷霆闪耀间,一个穿着黄袍戴棕榈玉冠的男人突兀出现在了这里。 那人方脸秀眉,一身王霸之气。 随着他的出现,此方世界的躁动突然消失了。 而那号称天地人三界,一切事物尽在掌握的轮回镜竟然印不出当前人物的一点身型。 随着那古铜镜面上波光嶙峋,一道灰黑色的影子浮现。 突兀出现的男人冷眼扫视了下四周,见无人现身,他只勾了勾嘴角,道“怎么,看门狗要咬人了,还是说,你想试着拦一拦,朕!” 随着他话音落下,天顶上,一道金紫色的闪电划破地府千百年积攒下来的怨气。 轮回镜中,福生似乎也被这道惊雷劈醒。 他眼眸中的赤红化作金紫,随着一声“一心!” 一道弧光撕裂整片镜子轮廓,预想中的碎裂声没有响起,反而,轮回镜中无数道腾起的薄雾里,一个个张福生的身影腾空出现。 那些或杀戮或放纵或痴呆,或为善的福生中有一个手中捏着朵花瓣色彩极淡的小花的,以他为中心,所有的张福生朝他汇聚了过去。 于撕裂重组般的精神里,一个声音将他拉入了现实中。 福生眼睛一亮,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位抓着他的肩膀,以一种俯瞰天下的姿态,对他笑道“你做的不错,现在,是时候该回到属于你的现实之中了。” 说着,福生只觉身子被人拽着,历经无数道虚幻层叠的彩色光影,在一条长长的通道里,他看见两旁不断闪过的画面,那是自己刚刚经历过的一切,正在一一种回溯的方式,倒转着回到过去。 面前之人是谁,而他又在做什么。福生脑子一团浆糊。 随着自己不断的离过去越来越近,额头上已经断裂的剑纹重新弥合上了。 他察觉到体内那些窜动的煞气正在一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纷纷离体而去,包括让他头疼的那些附骨妖气。之前在轮回镜中,差一点点,因为这些妖气让自己彻底沦为一头嗜血的怪物。 “你是…”福生来不及说完,只看见那人站在彩色通道的出口将自己轻轻推了出去。 脑海中思绪不断飞转,他浑身上下猛地一惊,整个人有了实质般的重量。 刚刚经历过一场凶险至极的奇妙历程,福生只觉浑身打着冷颤。 “这是…之前来过的,那口井!”重返人间的福生,四下看着,这里确确实实是那口井下,也是那晚他将身子寄存的位置。 “东西…还好,都在都在!”福生在身上翻找着,万幸鬼母交代的那些事物一样不少的都被他揣在怀里。 抬头看了眼天,发觉,竟然还是深夜。 “难道,我还在那晚?”福生抱着这个想法,从井口爬了出去,他先是看了下四周,发觉空气里已经没有了伶狐的妖气,这说明对方要么没来过要么已经离开很久了。 忍着一堆谜团放在脑子里的福生,决定先回去把药给顾湘君服下。 如今事情太多也太过蹊跷,他需要找个地方好好的捋一下。 看了眼来时的路,这时,方向感一向不怎么好的福生有些犯了难,他左右看了看,随即记起来时的路该怎么走。 宴请宾客 道教典籍中有记载,狐分南北,各出涂山与青丘。 涂山狐者,乃古君之外戚,承人王威德,其眉心处有半月涂山印,是以天性君威,统胁群妖。 而青丘狐者,性骨柔媚,却承情如痴,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然则,因千年以前,遇暴君夏王,皆被一狐毁去青丘美誉,至此,全族降格,贬斥为妖,剥先天根骨,后世再不得有族人晋升登仙。 … 夜风顺着阁楼半开的窗台悄然入内,沿途静悄悄的,只吵醒了窗上悬挂的风铃,没惊动任何一处微小的事物。 二楼的窗户下便是正门院子,地上一只青蛙趴在地上,它抬着脑袋目光凝望向二楼窗台的位置,肚子鼓鼓,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肚皮上晃荡。然而,屋外的脚步声还是惊走了这个可怜的小家伙。 院子外,福生轻手轻脚尽量不打扰到任何人。 从地府归来后,福生预备自己可能会陷入到阴魂受侵的不利状态,于是,提前准备好了安魂香以及镇符等。 对于伶狐,福生的看法其实一直没怎么变过,这家伙心性易变,尤其是经历过地府这一遭后更加深了福生对她的印象。好在,他进去时便施法封闭了入口。 现如今,鬼母任务完成,地府突遭变故短时间内没可能抽出人手来追击自己。眼下,最要紧的是带着顾湘君赶紧离开,回到江南道去,离这儿越远越好。 计划如此敲定,福生没贸然动身。先前自己在地府能被喜夜王准确抓到行踪已经坐实了伶狐的嫌疑。这娘们既然敢做就不可能没后手。 寻了个僻静角落,这位紫府道宗的小真人开始施法。 但见漆黑阴影里,似乎有不止一个的人影在晃动。四周冷风阵阵,盘腿坐在地上的福生一只手揉捏着个土偶,一只手拿叶子根部的硬茬在上面刻画,他念念有词,道“天地同生,扫秽除愆,炼化九道,还形太真,百官纳灵,节节受新…” 咒语声中,福生双指并拢,在眉心处一按一点,平白无故,一滴鲜红精血出现在了他手指头上。 福生双目冷冽,此法有亏阴德,但目前却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等红液析出,福生不再犹豫直接摁在那有个粗略人形的土偶脸上,只这么一下,那土偶似乎吸了口气,将那红血一点不落的尽数吞没。 此为替身法,原是奇门遁甲里的奇术,替身身上能嫁接被替身者的命数,可被用来挡灾。玄门里,此类法术最早是由恶道里的一支传出来,具体源头不详。 紫府道宗收录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福生之所以会,其原因也和过去他与一位玄门弟子合作时的经历导致的。 凭此替身法,福生便算是有了分身,二者相互交错,寻常人难辨真假。 一路行去,沿路小心避开一些鬼差巡逻,至伶狐居所。 此地在宝盆玉都腹地偏南的一处城郊,附近有条玉带大河其名为白,近旁被水流冲积出了大片耕田,又因为高低错落的地形,故而在此的多是农户。春夏插秧,夏秋种瓜,勤勤恳恳。 本尊在后门藏在土坡上的一处农户家屋顶,而让那个分身先绕着府邸一圈,故意闹出点动静,福生号观察屋内的反应。 等到替身走进院子,楼上传来顾湘君的声音。 “谁?” 伴随着那丫头的询问,二楼灯火亮起。 一盏杏黄照子,提着铜球蜡杆镂空球灯的顾湘君从楼上探出来个脑袋。 福生抬头望去。 清辉下,发带蓬松的姑娘正借着灯笼,去照一照昨晚丢失的美梦。夜色的光影真美。 蹲坐在屋头上的张福生不自觉弯了弯嘴角,院子里的他将目光移开,随即又听见一声吱呀。月光中,木屐与窗栏轻轧间,少女纤细的手臂扒住窗帘。 几乎是同一时间,院内院外两个福生一齐张开了手臂。 强风吹拂 顾湘君感觉自己笨死了,她不论是做什么似乎都是先动而后谋,这次也不例外。 当她意识到自己站在了窗户上时,嘴巴里已经灌满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她想要尖叫,可即使是在梦里,面对福生她也都忍住了,大概是想无论如何也请留下一些淑女的样子吧。 梨黄色的球灯像一颗被人砸进心口的月亮,流淌出来明黄的火星子。少女的裙摆被扯上天际,就好像一只刚出生的鹦鹉,马上就被放逐出乐园。 已经先人一步的福生在她捂住嘴巴之前就已经动身,一席青衫道袍,两面鬓角发梢。 如今,眉眼洁白已是真人法相身的道士脚不沾地,他一踏一步,步步生莲,如今踩着莲朵来到了女子身前,将她轻轻接住。 于是,顾湘君的那一声轻呼便落在了福生耳畔。 与此同时,整座屋檐下,那柄劣迹斑斑的子衿宝剑嗡的一声从地下冒出。 一座静庐,满屋青莲。 … 玉都内有座武侯祠,这个大家都知道。 当年昭烈皇帝与武侯相知相遇相顾那可是一段佳话千古流传啊。自先帝去世后,武侯恪尽职守为守住这份基业不惜以来世福缘做酬换取自己能多留在人间几许。 可惜,最终于他死后不久,那座王朝还是倾倒。 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所有人的头顶,但总归是有些东西不会被轻易踏碎。 当武侯的墓也迁到昭烈皇帝身边,已经是一千年以后的事了。 … 福生一气呵成,他伸手抓住顾湘君的手臂,只用自己的臂弯挨着身前女子的后腰,将她轻飘飘的放下。 殊不知,刚刚梦一场的顾姑娘,现在脑子还不够清醒,她上前来一把抱住福生的脸,在后者猝不及防的惊恐目光中,皱眉道“怎么感觉没以前好看了?” “…” 顾湘君上下揉着手掌,福生的脸颊随即也被压扁拉圆,这位可能还梦游着的漂亮姑娘,歪了歪脑袋撇嘴道“好奇怪啊。” 旖旎的梦就和泡沫一样,在福生轻轻拉住她的手腕时,啪的一下清醒过来。 “顾姑娘,我回来了。”为了防止顾湘君继续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来,福生抬手画了个灵光符拍在顾湘君脑门上。 没去管那脑门凉意嗖嗖已然清醒现如今是脸颊通红的顾湘君,福生转身接过那自顾飘来的子衿剑,做起了检查,确认里面留下的三缕剑气没被触发。 至此,院外蹲点的那个福生也没感觉到屋子里有其他动静。 “莫非,她已经逃遁了去?”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福生也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伶狐所谋为何尚不清楚,但一切的阴谋诡计在双方之间的硬实力差距面前其实都不够看的。 院内,以假身示人的土偶福生四下扫了眼,没见布置又回过头去问道“这些日子,你和伶狐一直在一起吗?” 刚出格的举动已经够羞人了,顾湘君恨不得挖个地洞让自己跳进去。此时,见福生问她,还羞红着脸没敢去看,只轻声嗯了下。 轻吐了口气,福生决定先让顾湘君服药。 找了个理由进屋,顾湘君就要忙活着去厨房给他下面。 “你忙活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吧,桌上有些点心你先垫垫,等我去给你烧上火啊,别急。” “顾姑娘。”福生叫住了她。 凝眸注视了许久,福生好像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认识的她,看着看着自觉失礼,他摇了摇头抱歉道“没事。” 虽然感觉到了福生的奇怪,顾湘君却没做任何怀疑,仍是屁颠屁颠的跑去厨房,准备忙活起福生的夜宵。 终于是有时间细细分析起目前局势,福生端坐在椅子上,双眸从顾湘君的背影投射到屋内的边边角角。 目前,土偶的层次至多只能达到三四品散仙,可能还不到。妄想以此来抵御伶狐可能的偷袭显然是不够的。但这也并非他的目的,要知道,手中有没有子衿剑,那可谓是天差地别。 境界上的差距在同层次间其实并不明显,只要伶狐没有能隔空引爆一个人身体的能力,那么,凭借着子衿剑的剑势以及福生出色的剑道造诣,伶狐还真不一定能轻轻松松的接下。 这是先手,如今身体状况莫名其妙恢复至各种意义上巅峰的他,再次明确的感受到了来自上位者们实力上的差距。 当时没反应过来,如今知晓那位出现者必然是紫微帝君的福生,如今依旧处于一种震颤的情绪里。 只随随便便的一挥手,自己身上的那些伤势,心魔,甚至是断裂的道心通通恢复如初,而这一切都一切都只不过是对方一抬手的肆意而为。 双方间的差距,可想而知。 也是由此,福生哪怕是当下水涨船高也没有半点安心高兴的意思。 从帝君出现以及现场还有一股强大到让他窒息的存在也看见了他,福生通过仅有的映象,大概知道来者是何方神圣。 地府势大,非是一句玩笑。 眼下,若非骚乱难以摆平,对方恐怕已经开始大肆追捕自己了,今晚就得走,而且走的越远越好。 但在那之前,福生想要向伶狐讨教讨教,毕竟这位也算是狠狠的坑了自己一笔。 迈步上了二楼,福生一手提着子衿剑一手负于身后,伴随着荧光点点,整条廊道似乎被无形力量上了一道枷锁。 走廊尽头,窗户开着的。 楼下,厨房那边是顾湘君生火的动静。 福生轻轻吸了口气,继而土偶的他眉目斑白,瞳孔中似乎有另一个人的影子,这是替身术间的微妙联系。 步行至伶狐房门前,福生没做犹豫,手掌抵在了门上,口中诵念有声。 伴随着不大不小的一声咔嚓,那间封闭的屋门被打开。 一步踏入其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青纱帐下一张硕大无比的红床。 房间本身宽敞,但架不住这四四方方的红床实在过于碍眼。尤其是捆绑在周围裹着的一条条纱幔,彼此间有的缠斗有的垂帘,宛如吊桥。 于床榻上,一封白皮书信正静静躺在上面,福生入内后打量了眼四周,见没人藏身在内,只有那书信扎眼,犹豫了片刻,还是不情不愿的爬上床去,将那书信捡来。 “请柬?” 从伶狐床上下来,哪怕是土偶没有所谓的呼吸能力,但那股子独属于伶狐的气味依旧隔空浮现在福生脑海中。 摒弃掉脑中多余的杂念,福生快速浏览了遍书信内容,发现这竟然是一封请柬。上面请的是福生,而邀请者则是青丘伶和葛仙君。 青丘一族,福生是知道的,自那场不义战后,作为上古遗老的狐仙宗室差不多就走上了衰亡。现在,活跃于王朝北部一些偏远山区里,以野仙的身份苟延残喘着。 虽说对伶狐是出身青丘氏感觉到有些意外,但本身却是情理之中。 倒是这个葛仙君是个何许人也? 典籍里有记载,昔年三清山上有位葛姓老人于山中结庐。乾道六年,地方旱涝,民不聊生。仙长出山门救济民众,灾情得控,后人纷纷立碑捐资,于是重建了三清观殿宇,而此君石刻造像为葛仙君。 不过,福生十分清楚,这邀请函上的葛仙君多半不是自己了解到的那个。 看着手中信件,福生第一个想法是,既然是给自己的,为什么又会留在伶狐房间内,难不成此寮算到他会不请自来。 于是脸上变得越来越难看的福生想着,只要他不去那就不会上伶狐的当,今晚离了这是非地,来日也必不可能再相见。 说着,将手里的信件随手一丢。 他几步下楼,正巧撞上端着面进来的顾湘君。 相视一眼后,顾湘君温婉道“是去找伶狐姐姐的吗?她昨晚离开后就没再回来。” 起身接过顾湘君特意为自己煮的那碗面条,福生先是闻了闻,感觉食指大动,随即在听到顾湘君慢条斯理的说着,他罕见的打断道“此番事急,我们只怕是得连夜启程,伶狐姑娘那边日后再补上歉意吧。” 说完,福生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他啧啧道“嗯,很香啊。” 顾湘君随手拉了张椅子也跟着坐下,她一只手撑着脸颊,一边看着福生吃面的样子,一边小声喃喃道“姐姐这次出去好像挺急的,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不过总觉得应该要再见她一面,不然日后可能都见不到了。” 福生控制着土偶大口大口吃面喝汤的间隙中,本尊已然悄悄离去。 他把永生花和孟婆汤留在了门口,自己孤身一人前去宴请的地方。 街道上空,云层开始聚集。似乎,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这里都会笼罩起一层厚实的湿气。 从街道的一角快速奔行至另一端的福生灵窍洞开。 就在刚刚,他心生不好的预感随即起了一卦,卦象并不难解,而让他决定去赴宴的理由则是,此卦为乾坤易卦,事有变故。 狐无王 月季应该是这里最不特殊的东西了。每年,大批大批的商贩来此,将不同款式不同样貌的月季卖往外地。 不过也确实,花瓣繁丽姿容娟秀,花品有红黄粉白四种,复色更是窈窕贵气,有花中美后一说。 从白河那条长桥经过时,两旁藤绿云盛放的十分艳丽。按理来说,到了晚间,花卉也该歇息,段不得能如此精神。 身着素衣的福生垂低了脑袋,他站在桥上顺着四面八方涌来的风一路往下,闻到那湿漉漉的鬼气,目光锁定在了河道中两个游荡的小鬼身上。 河中水流潺潺,两只看上去年岁不大的鬼差正一前一后的驮着一样大盒子。 盒子黑大沉重,晃起来里面叮铃咣啷一阵乱响。 后面的小鬼晃悠着晃悠着它诶呦了声,被绊了一跤,盒子往前一压,顿时砸在了前面那鬼的后背上,砸的它哎呦一声身子止不住的一栽栽在前面泥坑里,来了个倒栽葱。 干了坏事的后面小鬼浑身一个激灵,它赶忙把同伴给拽出来,嘴里却骂咧咧道“这盒子装的什么玩意?沉甸甸的,可累坏老子了。” 那半截身子埋土里的好不容易爬出来,眼前撞的是七荤八素,它瘫坐在地上定了定神后,给了身边同伴一脚。 “有眼没眼,净搁着添乱,还不赶紧看看宝贝摔坏了没?” 两小鬼小跑着来盒子位置,在水下,水流并不湍急,盒子也不似俗物,上面刻有道术符箓水火不侵。 重新托起一边的小鬼嘴里嘀咕道“这里面到底装的啥?” 前头那摔一跤的倒霉鬼骂道“你个没记性的,今个老大才吩咐的,里头装的是法器。” 后面那小鬼闻言多问了句“法器?什么仪式需要用上这么多?” 前面那鬼差似乎知道不少内幕,他偏了下脑袋语气低哑道“取仙根用的,嘿嘿,你可能不清楚,但之前就是我和老大去调的这批货,里面有几样器具就是刨仙根仙骨的。” “取谁的仙根?”身后那小鬼语气急切,而前面那鬼差却耸了耸肩说“谁知道呢?” 那鬼差刚说完,准备起力把这盒子再背到背上,突然头皮发麻下意识的就要回头去望,却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原来,早在桥上用了障眼法的福生悄咪咪混迹到此二寮身边,想要套一些话来,没曾想越听越不对劲。 站在河水之上,福生回望向来时的位置,那里留在伶狐家的替身已经将药材从门外拿了进去。 通过替身的眼睛,福生实在难以分辨眼前之人到底是伶狐还是顾湘君。而就在那边土偶刚踏进房门的瞬间,福生和替身之间那点微妙的联系啪的一下断了。 至此,他也才算是明白了伶狐所谓的后手布局是什么。 … 别院内,屋子里萦绕满无数的细小蛛丝,那些晶莹剔透的线从藏匿的角落里生长出来,恍然间这座屋子似乎已经经历了许多岁月。 房门敞开着,外面的风推动起屋门造成轻微的摇晃,吱呀声配合着地上倒挂的影子,给人一种异常诡异的观感。 屋内,女人哼着曲子莲步轻移,似乎心情很是不错。 月光照进屋子里却是微紫的光,悬停在半空中的子衿宝剑如今锋芒毕露可即便如此,无人使用也是空物。 门内一侧,身形与福生一般无二的土偶浑身上下定格般卡在了半空。他抬起的手脚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脑袋位置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似乎一瞬间失去了灵性。 顾湘君,或者说顶着顾湘君面庞的伶狐走到那具土偶的近前,她目光炙热像是一只潜藏了许久的狐狸,终于捕获到了猎物般。 伶狐笑着将视线从福生那具土偶身后移了过去,直直落在院子里。 一个漆黑的人影正背对着大门望向这边。 “原先我还疑惑,哪怕年纪轻轻便已跻身真人境,可在天下之中,如此俊才依旧不算罕见,尚不值得尊驾惦念。如此,从地府这方走过一遭,奴家便才知晓是自己眼拙。” 伶狐朝着外面欠身施了一礼,而月光下,身着黑布衣的那人只轻轻颔首,他嗓音冰凉,似寒潭幽泉,只冷的人心都开始慌张。 这位尊驾一直躲藏在数里之外,依靠和伶狐之间的信物传令。而就在福生真身悄无声息离开之际,伶狐激活了信筏这才有了这位出手第一时间遏制住了所有的动向。 螳螂捕蝉。 “张福生你以后便不要再见了,他的事最好也不要再打听,此次交易过后你也当没见过我,没听过我。”那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物,是个碧幽幽的小绿瓶子。 伶狐的视线落在那瓶子上顿时便挪不开眼,她眼睛微眯,手掌探出从那具已经无法动弹的土偶身上将永生花和孟婆汤都取了来。 如今,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以伶狐对他的了解,多半已经收到自己提醒的福生发现顾湘君不知不觉被她卖到了鬼母手下五子鬼将一员中。而他必然要优先保证顾湘君的实际安危,而顾不得回头来擒自己。 念及此处,伶狐又侧头看了眼那月光下的男人,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况且,就算张福生来此,也未必能留住他们。 伸手接过那人递过来的绿瓶,伶狐只觉心情大好。 多少年了,自千年以前青丘狐族中的那位仙长做出了个错误的决定,她们北方狐族已被幽闭了千年,如今,终于能有一个机会打破这种桎梏。 不过,还有一事她尚未明了。 伶狐倚着门槛,一双明眸在黑夜中似星星般久久凝视着静默的那人,她问“我真的会是天尊口中那个解开青丘千年以来镣铐的那个人吗?” 月光下的黑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那抹浓重的色彩只轻轻摇头道“服下此药便再没有后退的可能。” 对此,伶狐只是莞尔一笑。 她骗过很多人,可以说她的生活就是一直在悬崖上走钢丝。鬼母要她潜入喜夜王的麾下做内应,而喜夜王发现后非但没有杀她反而要求她继续保持这样的联系,并在必要的时候为他所用。 说不上来自己这一生过的如何,伶狐只觉得尔虞我诈惯了,而一切的根源都只不过是自己太过弱小。 鬼母也好,喜夜王也好,在她面前都好似一座大山,随随便便就能将她倾倒。 一口将绿瓶里的药饮尽,伶狐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一股奇异的凉意渗透,填满她整个心神。 无数的耳语声于她头脑里响起,那些低鸣仿佛海上的漩涡将她的思绪都卷入其中并不断的拉扯碾碎。 计算着服用之后的时间,院子里的那个黑影提醒道“试着去寻找藏在你身体里的本源,只有抓住它,你才算一个合格的妖仙。” 脑海内波涛汹涌,伶狐的脸上,属于顾湘君的面貌一点一点的崩碎瓦解,长出一根根毛茸茸的皮囊。 妖族在晋升的过程里无非是两个步骤,一类是小登仙位,对标的是道门中修得真人境界,得以人间横行,是为妖仙。 一类则是灵贯天地,是以大长生为由,对标的是道门中真人以上,人间天人的境界,当然,这类必然要渡天劫。而天劫凶悍,哪怕是龙凤这类天生圣物也不敢轻易尝试。 随着伶狐的视线逐渐迷离,最终,那些深邃的星辰一点点变做粉嫩的流星,隐藏在了她眼眸深处。 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幽影里的那人便收起了目光,他撇了下脑袋,出声提醒道“可以把东西给我了。” 微风拂面,伶狐的面庞又恢复成了顾湘君的模样,她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似乎和她第一次变成人那般。 “这便是…求之不来的仙家气运吗?” 萦绕在她手指间的妖气随着心意逐渐凝缩成一个不断旋转的小球,而后球体轻轻触碰到伶狐的指甲啪的一下像是气泡般炸裂成无数细小的花瓣。 目送花瓣凋零,伶狐的眼眸瞬间变得透亮好似两颗水晶制成的琉璃,就那么冰冰凉凉,冷冷清清的遥望向另一端的世界。 天赋神通-蚀心 周遭数里范围内,一切生灵瞬间都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所影响,他们的思想深处悄无声息的埋下了一颗自毁的种子。就像一阵风吹来,不知不觉被人埋下了一般。 望了眼越发得意的伶狐,幽影只提醒道“张福生要杀你,你来不及发动天赋神通。” 手里捏着周围数里生灵的性命,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她心念间的事。伶狐并不掩饰自己逐渐膨胀的欲望,她舔了舔舌头,轻笑道“他不会有这个机会。” 说着,将手里的东西递交了过去。 那是福生好不容易从地府里抢来的。而如今,被伶狐骗去又转交到幽影手中。 望着那两件包裹好的事物,幽影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了,随即身形一逝,院子复又安静下来。 等到那人彻底消失,伶狐这才轻轻吐了口气,她回望向屋内那依旧悬挂着的土偶,嘴巴弯弯,轻声吐出了一句“无上黑莲天尊。” 何以拦真人 玉都,武侯祠 入夜甚久,已再无人迹然而在另一个角度下,此处热闹非凡。 各类生灵往返于街道,清辉下,脑袋上顶着个人头骨的黄鼠狼大步流星。 旁边老树下,各自抱着坛美酒的阴差眼睛一扫,在茫茫多的妖族鬼类里瞟到了这个家伙。 于是,大黑铁链子一甩,那灵物在空中晃呀悠呀避开一众受邀前来的宾客,准确无误的落在那刚成精没多久的小小黄鼠狼身上。 那货刚要躲在一个二八妇人的裙下企图蒙混经过,但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乌泱赶来的勾魂锁给拿了去。 黄鼠狼刚觉得身子一紧,随即整个人像是脱了重力般身子骨自己个往后倒着飞去。 它还没来得及叫,一张寒气森森的大手像铁钳般掐住它的后脖颈,而后一句冰凉的像是棺材里的死人开口才能发出来的声音,低低问道“你找死是吧?” 那连个人样都没有的精怪当即被掐的嘎嘎乱叫,因为勾魂锁在,黄鼠狼只得是被捆死了动弹不了,如今更像是一只砧板上待宰的羔羊,生死全在别人一念间。 “大喜日子,不宜见血,算了算了。”身边一名同伴拉住那脾气暴躁的鬼差胳膊。 握住黄鼠狼手的那位冷哼了下,将手一丢。那黄毛畜牲连带着它头上顶着的半拉死人骨一齐被丢到了外面。 “葛老大的喜宴什么时候开始?”那鬼差一脸嫌恶的扯起桌角的布擦了擦手。 后面,靠在安乐椅上的一位胖子晃了晃脑袋,他语气闲散像是刚睡醒。听到有人在问,他表情有些木讷的回了句“不是说今天吗?” 那问的鬼差一副你这丫的是不是真傻的表情,旁边那先前出声搭救黄鼠狼精的那位则回了句“阴婚和阳婚不一样,阳间都得正午过后,阳气正盛万物生长。阴婚者,以地府阴时为吉,阴间午正对应的地上应该是子正。” 说到这儿里,那提问的抬头看了下天,喃喃道“还有两刻钟。” … 哪怕是不用其他道法,仅是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妖气的味儿,就已经够福生循着方向找到地方。 常人想要看见鬼怪其实还是比较困难的,不然也不会有所谓的阴阳眼一说。 而修炼到一定境界,自身能极大程度上捕捉到空气中流动的异样灵气,森森晦魅谓之为鬼,涓涓浓郁谓之为妖。 借着月光无法穿透过的阴影,福生掩盖住身上气息,他小心跟在众多鬼魅身后,额头上贴着张黄纸,这是用以遮盖灵窍的。 当然,民间也有很多说法,比如黄纸又名阴阳纸,人死之后以黄纸覆面方能被地府接受。而且,人之肉体没了三魂七魄,体内三尸有概率通过脸上五官吸取天地中少量的晦气进而产生不好的事情,由此一张黄纸能作为保险也是为了死者走的安全放心。 当然,还有一些人道化的缘由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 福生头顶黄纸,身子做半僵状,显然伪装的是诈死者。 这里,诈死有几种说法,一是有其他生魂借机跑到新死之人的体内,来了个鸠占鹊巢。二是人死后的三尸吸了天地晦气开始借机兴风作浪。 无论是哪种,对目前的福生来说都不重要。他只是想混入人群,然后偷偷摸摸的进入据点。 目前,他假定最坏的情况是伶狐伙同鬼母下属给他设好了陷阱,自己孤军深入就算有把握能击杀在场的多数邪祟但顾湘君的安危他却不敢赌。 好在,体内不像之前进入地府时那样,时刻有另一个自己在和他争夺大脑的领导权。 但即便自己内心的心魔已经消失,但有些已经存在过的东西却无法轻易的消失了。 很显然,他失去了对过去一些事情的看法和坚持,从毫不犹豫的选择先去确认顾湘君的安危开始。 张福生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像那个不断逼迫善良动手杀死邪恶的那个自己。 “你顾忌的太多,最终会导致你连保护它们都做不到。” 漆黑的铁幕下,满池莲花尽数变做漆黑,福生就那样抱着身体蜷缩在水面上。 而在幽暗的湖水底部,那个与他背靠背同样蜷缩着的身影歇斯底里的吼着。 福生知道,他是自己的愤怒,是过去的胆小,狂妄,是一个人对于他人乃至一切都不信任所造就的可怜虫。 即便是这样的自己,也会想过,寻求救赎。 喜庆的锣鼓敲醒了福生的杂念。 当他那双幽深的眼眸透过那层轻薄的黄纸,穿过无数多奇形怪状的可怕事物,直直来到那扇敞开的大门前时。 一个身高有近九尺的巨人站在那里,他的面颊生冷,两颗似昆虫巨鄂的犬牙刺破面皮,张扬着裸露在外。 福生的眼神一点点从那个人的身上扫过,那冰凉的不含一点感情的眼神最终停留在那位身穿新郎袍的巨人腰间,那里系着一颗紫色的娟带。 … 屋子里静悄悄的。 外面月华温润,透过那层蜡纸糊成的窗户,能看见朦胧的院景。 清凉的光撒在满是枝丫的青葱大树上,而在黑暗的背光处,则被有心人拴上了一个又一个小巧可人的灯笼。 这些都是过年剩下来的,好些地方有挂灯笼的习惯,当然这种巴掌大小的则需要定制。 买来这些小玩意的多半是能满街跑的孩童,那些小不点们在喜庆的日子里,彼此提着小红灯笼沿街奔走,将节日的欢乐传递满每一处路过的地方。 当然,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小姐们也喜欢这些个精致事物。 站在门口无聊到数起旁边树杈上有几片叶子的侍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在数着剩下来的时间。 很快,就要有人来把屋子里的那个姑娘接走,而她们也终于可以摆脱这种无聊的工作,哪怕是没做鬼差之前,她们也算是人间有名的女修,哪会给人做这种看门的丫鬟。 其中一位姿容不错的,突然开口说道“今年升仙会怎么好好的就没开了?” 有同伴听了,打趣道“怎么,你也想升仙?莫不是说诸位大王手底下的辅臣们抢破脑袋都未必能等到,就是那帮牛气哄哄的差爷们怕也不会让咱们这些个女人掺合进去。” 说到这儿,那女侍又叹息了一声,原先开口道那位嘴巴一撇,她一脸的不屑嘴里嚷嚷道“升仙?老娘才不羡慕呢,现在天上天下都紧张的狠,明眼人都看得出天庭肯定是要对地府动刀兵的,我这时候凑上去生个什么鬼仙上去给那帮天兵们杀啊?还不如老老实实在这大后方待着,要是真到那时候,还是找机会逃命要紧。诶…” 几个侍女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间都有种不言而喻的莫名意味。 直到,有个侍女突然开口,她问“你们刚刚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其她人神情有些紧张起来。 “是不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房间内。 朱红大门上挂着的铁索从里面被插上。这个角度很是巧妙,甚至为了保证不会被外面人拿刀从门缝下面挑开,特意斜着插过去,这样就会有一头被死死卡住从而不那么容易让人处理。 凡门窗类都是如此处理的,且由于屋内外布置的特殊阵法,故而灵体无法穿过,只能选择从门窗等一些地方正面通过才行。 守在门外的侍女这时已经急得是面色煞白。当然,她们本身就已经够白的了,要不是鬼类不会流汗,现在估摸已经是满头大汗的在门前来回踱步。 “怎么办怎么办?”她们试过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在化身阴魂之后,人间的很多道术其实都不便使用,而且,编制也是被划分到了后勤岗位上,加上这几位也是典型的混吃等死,故而,现在还能念出几句咒语就已经是很了不起。 面对一座精心布置过的房间,作为吉祥物来此挂牌的几位显然没可能靠自己打开。 “还是通知葛大人吧。”斟酌了许久,其中一位提出了这个建议。 本来,她们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在葛大人的安排下,混到此处其实无异于白送的贡献。当然,这机会也不是白来的。 如今,真出了事情,最好的办法自然还是通报上去。几乎没做太多犹豫,屋外慢慢安静了下来。 而现在,屋子里的实际情况则是那被迷晕了神志的顾湘君不知在什么时候起,已经解除了之前的状态。 当她疑惑自己怎么一觉醒来在这儿的时候,看着屋子内外的布置,这让她本想惊呼出声但又强自镇定了下来。 “冷静冷静冷静!不要慌,先想想当前处境。不要慌,冷静。” 连做了几个深呼吸,顾湘君平复下紧张情绪,她先是观察了下四周继而又检查起自己。在确认屋子内没有其他人后,才小心的走到门窗附近开始检查。 透过缝隙,她看见大门正对面有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那头是什么她不知道,但这条路线一定是被她过滤掉的。 靠近院子的窗户那边有四个女鬼,由于丧失了仙人仙缘,此刻的顾湘君也看不出对方的根底,只能通过言行大致推测应该不属于那种很厉害的,起码不会比吴红英强多少。 听了好一会儿她们的对话,顾湘君从零散的闲言碎语里大致拼凑出自己的一个形象。 “作为一个迷恋上葛仙君的仙子,她抛弃了天宫里无忧无虑的生活,毅然决然的投入到爱情的这场地狱之行中。为此,她被天兵追赶,甚至在逃亡中被毁去了仙根…” 在脑海中想象出这样一组画面的顾湘君忍不住吐槽道“这都哪一年的老掉牙故事了,骗骗涉世未深的小丫头还行。不过,这故事不能太平淡,应该还得有个爱恋我的天兵天将,不对应该是几个,他们在我逃亡过程中各自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嗯,这样故事就浪漫多了。” 顾湘君一边想着,眼睛快速在房间里扫了一圈。 她之前试了,门窗被吓了禁制打不开。除非是外面的人解除掉禁制才行。 而想要外面的人解除除非她能在里面弄出点什么动静来,引起对方注意。 所以,顾湘君的计划就是,在自己布置完之后,故意制造声响引来对方的注意。然后趁对方检查的功夫找机会看能不能借机撬开一两个通道从而实现逃脱计划。 这个计划不一定能成功,但没办法。如果不试试,难不成顾湘君还真要和那个什么葛仙君结亲?这不是笑话嘛。 在计划实施之前,再次深吸了口气的顾湘君于心里默默想到“福生,我一定能出去的。” 当她打翻屋子里的果盆,不到一会儿,外面那几位便来到屋门前。在她预先准备好的机关面前,门窗自然是被锁死在了里面。 而这时候,开始尝试禁制解除后其他可能存在的通道是否依旧会像之前那样被封闭的顾湘君小心且焦急的开始了尝试。 用一根簪子扒拉着窗缝的顾湘君似乎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屏障隔在她和外界之间。 失败的阴影还未彻底将她击垮,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她将目光对准了大门。 … 人潮汹涌的道贺现场。 门口的巨人将手伸向那些前来道喜的朋友身上,他笑容满面,但可怖的面庞加上周围朱红色的灯笼映照下,反而使他那张夸张巨脸上的笑容平白多了几分狰狞。 然而,如此喜庆的日子里,这位久经厮杀的老将还是在一片汪洋中嗅到了那么一丝若有似无的杀气。 这位将目光投射向了前方,然而前方是一些熟悉的面孔。 人群里,不分大小长幼的怪物们争先恐后的献上了自己的贺礼,而那巨人依旧维持着脸上的笑。他有些怀疑,刚刚那一下是不是自己出了错,判断失误导致的。 而就在他收起目光转移到身前时,一只领着血淋淋胳膊的手伸了过来。 巨人有些疑惑,他看见那双手颜色惨白,似乎天生就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然而这手心以及虎口的位置却是乌黑甚至布满老茧。 这是拘魂鬼差才会有的标志,这帮子家伙平日里就是腰上背着,手里提着那一串又一串的厚实铁链。 因此,在地府下就会有皮肤极白而手心手腕却被日积月累的勾魂锁链浸染的漆黑异常。 看到那只手后,巨人反应了会儿,几乎就在他明白这一切时,那只手已经坠地。而与此同时,先前拿着那只手的主人将额头上的黄纸一揭转而盖在了他的脸上。 “五雷!”一声轻描淡写的话语从福生口中吐出。 继而,在所有与会者的惊骇目光中,一道粗如巨木般的银白闪电凭空出现。 那小山似的巨人瞬间被雷霆吞没怕,而后拥挤的人群中,一个被施加了禁言术的阴差跌跌撞撞,他抱着空落落的右臂,嘴巴不停的张合似乎在大声喊着什么。 本该是悄悄潜入,但在看见那人腰上系着的紫色娟带后,福生改变了主意。 他一只手轻轻握着那随风飘荡的娟带,一只手将那雷霆中惨嚎的巨人捞出,随手丢在了一旁。 抖了抖手腕上的烟尘,福生眼眸瞬间变得透亮,那些纯白似乎成了实体,纯净的白色流淌在他的眉眼处,此刻他仿佛是黑夜里的太阳。 同时亮起的还有四道气息大小并不完全一致的,他们有的在武侯祠里,有的在离此不远的屋外。但无一例外,这些人中没一位是跻身真人境的。 福生粗略扫了一眼,环绕在他身边的白色流转成了一道又一道的圆环,而站在这些圆环正中间的张福生则低声问道“我不是来杀人的,别拦我!” 随着他出口,那些聚拢起来的圆环像是受到了指令的野犬,彼此相互收缩后以更为迅猛的速度飞了出去。 而就在他做出这一举动之后,还真有个不怕死的站了出来,那厮面色铁青,他手持一把开山斧,双眸如火炬,浑身上下一股子的血腥煞气,俨然便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了。 但听见其大吼道“来者何人可知擅闯的是谁家地盘?” 随即,以他为中心,大小不一的几道光同时汇聚在了他身上。 那鬼将一瞬之间,气势节节攀升竟爬过了那天堑之坎,俨然一副与对方平起平坐的态势。 “难怪”福生点了下头,之后,以福生为圆心,方圆百步之内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停滞。 时间流转 站在原地的福生轻轻颔首,随即迈步跨过了对方已经倒下的尸体。 短短一瞬,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唯有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便是,真人以下,皆为刍狗。 带你走 满院魑魅,具是哭嚎。 福生没做理会,自顾自向前一步踏过了那位的尸体,踩着道教莲花轻步,就那么一起一落,身子骤然间已至屋檐上。 地上哀恸的群鬼咒骂声惊惧者不知其多。随着时间推移,桌案上的一截供香陡然向下缩了一大截,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呼喝声竟戛然而止。 立在屋檐上的福生眼眸里的灼白忽明忽暗了一下。 这一幕,他已经很熟悉了。 像是道教里,一些个困敌手法讲究自成一界,即心为身之笼,以拉取别人神魂到某处心神战场里进行比斗。 而随着福生在真人境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见识过的手段有的简直闻所未闻,这一方面对他而言是一种挑战,而另一方面也给了他极大的成长。 越是往更高的境界,他便越觉得,如果只单单走一个路子,想要以力降十会实在太难太难,而到了后面若要在同境中压着别人一头,那便得掌握比别人多得多的秘术和道法。 地府由来已久,哪怕受制于阴身,相必也不缺各类奇巧淫怪之术。之前交手过的蛇纪与权豹都是真人境以下,哪怕只有半步真人的水准,也不是说就一定对更高境界的没有反制手段。 而到了货真价实的真人境往上,比如在面对叶藏的时候,哪怕他施展了浑身解数也都只能在对方的小小道场里当个耐打的沙包,憋屈至极。 也是由此,福生才发觉,真人往上比拼的不仅仅是道法这么简单,更像是对某种既定规则的利用。 比如,福生能依靠道心从容不迫的停留在时间的间隙,能提前一定时间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情,能有效做出回应。 而在叶藏的神秘空间内,他的五感可以被轻易扭曲,而这种变化本身也和他利用时间空隙一样是完全不讲道理的。 “圣人之盗,是以盗天窃地?”福生若有所思的低了低头,随即,在阴影彻底笼罩这里之前,一缕神思飘散出去。 黑暗彻底的降临在这片静默的大地上。 那些充斥着暴怒,狂躁,抑郁,疯狂的邪念如同雨后春笋般爆裂开来。 大地生长出无形的触手,它们扭曲着腐化周围的一切,又无时无刻不在向往着更广袤的天空。 而在那片唯一的净土,来自黑暗深处,一束光贯穿了黑暗。 灵窍洞开的福生手掐剑诀,他眉心上的紫金莲花位置中央,一柄小剑一点点亮起,仿佛有力士在蓄千钧之力。 “一剑” 福生双齿轻叩,眉眼中的昏暗杀气凝聚成型,而后那些细小的红色慢慢被他手指上的剑势吸引,纷纷变做流光眨眼间成江河奔流之势。 当年宗政一心创出此招时,也是以一剑彻底斩断了剑道的前路。 世上用剑之人在看过那一剑后再无动剑的念头,他之一剑将整个武道的半壁江山毁去。 偌大武林里,由宗政一心树立起的山头是那样的高,以至于让后来人竟生不起一丝攀登之意。 “一念” 福生眉头竖立,数道雷霆从他脚下手心中迸发。 那一刻,猩红的杀气被雷霆裹挟,似有蛟龙出世。 而藏在黑暗深处,无数阴影变做呼啸的狂风,肆意挥洒着愤怒,但这一切都在那道闪电面前变得毫无意义。 如果,宗政一心还活着,那么他大概会很欣慰,仅仅沉寂了几十年,这个世界就又出现了一位敢于攀登剑道这座一望无际的大山的剑客。 闪电化作的风暴将黑暗彻底照亮,道心纯粹,剑意正浓的福生一点点撕碎这方世界的裂缝。他手中什么都没有,但却硬生生凭借着胸中剑气扫荡了一遍又一遍。 目呲欲裂的他将目光投向地下,在现实中,那个位置应该是武侯祠下埋葬着昭烈皇帝以及那位满誉后世的侯爷尸骨的地方。 轰隆隆,大地一片哀鸣。 福生悬在半空,脚上莲花垂落,他站在一瓣硕大无比的青莲上,手上虚握着一柄三尺剑。 经由福生改良之后的一剑一心变得更容易操控也更不容易伤及无辜。这更贴近于当初一盂使用的一剑一心,如同摘叶飞花,轻而易举。 这种打破原有剑意,冗杂了自己理解的剑招再顶着一剑一心的名号就有些不合适了。站在前人肩膀上的福生最终还是决定只略改一个字,毕竟,这一招作为一心的分支,摒弃疯狂保留大部分的狰狞,且能做到如臂使指,谓之一念再合适不过。 银白的电花飞快清扫起战场,哪怕此地化为鬼域,但在这世间少有的极刚极正的霸道面前,也只能选择避让。 高空中的福生默默估算着时间,从开始动手到陷入如此境地在现实中不过才过去了几息的功夫,他需要做的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突破这里,并解救顾湘君。 大地震颤的越发剧烈,土石开始调转飞向天空,有那么一瞬间,福生感觉自己脚下的不再是大地而是翻转过来的天空。 这种奇怪的感觉,他在轮转司里就经历过。 轻吐了口气。 调整好状态的张福生以手覆面,他眉心位置的莲花一瓣一瓣开的越发灿烂,其中半数都已经化作金紫,这也预示着他在道之一途上领先原来的自己太多太多。 翻转过后的大地上,浓郁的黑集结成了一只大手,它遮天蔽日好似远古时期那曾开天辟地的巨人。 这样一只无法形容无法言喻的手,就那么沉稳且坚定的抓向半空中的那朵纯净光源。 周围白色红色的闪电亦不能阻挡它分毫。 然后,就在它即将抓到那光点的瞬间,似乎有个老者轻轻咦了一下。 继而,周遭空间土崩瓦解,崩碎的画面后方,现实与虚幻开始重叠。 武侯祠外,鬼魅们相继逃离,就算有那本事傍身的也不敢过多停留,毕竟,名利可以再挣但命只有一条。 仍有胆子大些的敢回头去望,却发现那突兀出现的怪人在刚刚那场混乱中又像他来时那般突兀的消失了。 而在不远处,借助逆向修改时间的福生将自己的位置调离了事情发生前。 改变了事发时的状态,福生推测自身的落点应该会在顾湘君所在的附近。 这种有点天马行空的猜想来源于他第一次和叶藏比斗时,想方设法去挣脱对方造成的困境。 而在有意的影响下,他果然以一种无法想象的方式逃离了那片区域,而后第二次也就是紫薇帝君出手帮他的那一下,让他倒退着经历了一遍更为悠长的时间河流。 借助自身的反馈和体验,他推测,每次做出选择都会延伸出多种方向的不同结果,而这些类似时间河流中的稀碎分支因为偏离主干道的流向而自行消散,这也就是为什么时间是不断向前,因为本身就有自我修复作用。 而如果有一种方式能短暂的调转一部分分支选择和原本的主干道河流,这也就预示着一个人能不断的修改自己的过往,永远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福生心念所及间,即是震惊也开始表示了怀疑。应该不会这么简单,达到真人境的人古往今来林林总总肯定不下千人。而这些惊才绝艳的大家中,必然不会缺少比自己更了解时间定义的人。 而要是可以不断修改,那么这个世间也不可能是当下这种发展轨迹。 “时间的局限性吗?”这个论点在福生心中占比很大,哪怕已经到了真人境,他所能影响到的时间也不过是在瞬息之内,尚且无法做到肆意调整。 那么时间的局限性摆在这里,便阻挡了许多人能肆意改动的范围,而类似紫薇帝君那种能修改长达十数天范围内的时间,应当是极少数极少数了。 总之,他当下脱离了那处被激活的法阵,按照一定规则上的预演,他现在应当是在寻找顾湘君的那条时间线上的落点。 思绪飞快发散接着又收回,福生打眼周围发现是在一处庭院,而刚好,他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大门那边晃荡。 偏了偏脑袋,福生看见那货正极为无礼的扒着一个姑娘的衣裳,而这朗朗乾坤下,干这种龌龊事情的家伙只四下看了看全然没注意到在背后有一双正义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而后,就听见一声不大不小的咳嗽声响起。 那角落里,刚打晕侍女正动手打算把二人身上衣服调换一遍的顾湘君浑身打了个冷颤,她抖抖索索的藏到旁边阴影里,连头都不敢抬。 福生无奈,只能几步走了过去,又不好意思打搅只能装模作样的小声喊道“顾姑娘,是你吗?” 那边,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顾湘君悄悄抬了下头,她探着脑袋朝外看了看,见月光下,张福生果真站在那儿,眼神清澈略带些无奈的看向自己。 那一刻,顾湘君心脏砰砰直跳,她深吸了口气,然后忍着想要撒欢飞扑过去的激动,咬了下嘴唇,继而鼻子有些抽动,她道“终于晓得来接我啦?” “嗯”福生重重嗯了一声,随即他一步迈出身形已经来到顾湘君面前。 顾不得礼仪,他一把将裙子才套了一半的顾湘君抱起。福生嗓音温热,落在顾湘君的耳朵里就像一片绒毛,挠的她脖子心脏都痒痒的。 随着平底升起一道清风,张福生双手横抱着顾湘君,直直飞了出去。 找麻烦 崇山峻岭不乏有虫鸣,此起彼伏,恰如夏日奏曲。 山中清泉,老树横躺。碧水流淌过的石头上,一层黑黑的似乎油脂般的颜色看的人满心的不舒服。 主要也有可能是燥热燥的… 一顶破布草帽上,刚出生的小黄鸭挣扎着扑腾起那还不够肥美,明显只是稚嫩的翅膀。 围着篝火堆,一个破衣烂衫的人,一个小山状的怪物,彼此相对而坐。 摆在二者之间的篝火上架着三只烤熟的鸭子,一只大一些,两只小一点。 “其实吧…”沉默了会儿,最终,我还是决定开口说些什么。 巴卫适时的把目光投了过来,而在那最大那只烤鸭旁窜来窜去似乎在考虑待会儿怎么下嘴的大鲤闻言也转过了脑袋。 我的目光从成员们的脸上依次扫过。因为这段时间的东躲xz,大家都不是很有精神的样子,士气很是颓靡,这我也能理解。 但作为这支队伍的领袖,我决定还是要说些什么。 于是,我憋了许久终于是想到了一句还算不错的话,我说“在战略转移这个层面上,我们执行的还算不错。虽然过程中多了那么一丢丢的坎坷,从结果上看,还是可以接受的。” 巴卫似乎被我的话触动了,他灰眸黯淡的眼神里迸发出新的希望,似乎已经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而站在我们之间的大鲤显然就没那么大的觉悟,它伸长着舌头,像条哈巴狗一样,在等我说开饭的指令。 对此,我只能无奈而又恨铁不成钢的摸着大鲤的脑袋,对它语重心长的说“小朋友,你要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丫的怂了,我至于会为了救你而丢失与我日夜相伴不离不弃的左手吗?” 听到这话,大鲤那张小脸立马变得委屈巴巴,它垂着脑袋在我手上蹭了蹭摇着尾巴,飞到我怀里来。 借着灰布大衣的遮挡,从其他角度是很难看到我这副身子的真实情况。 那是一具已经腐朽的枯骨,除了脸上还留有少量血块之外,其余地方,要么烂的烂要么就干脆只剩下白骨一块。 位于衣袍最左边,属于左手手臂的那里空空荡荡。 老实说,这种状态下,我都不清楚我到底死没死。 他丫的,我也是第一次才知道,原来死亡权柄还有个负面作用就是会不断腐蚀甚至同化使用者的身体。 难怪流苏那小子打死都没敢吞噬这东西,合着这看着厉害,实际上就是个不稳定的坏家伙。 哀叹之余,依靠妖神和我本身境界上的极大提升,才勉强维持住基本生命特征的前提下重新把这玩意封印回原本的样子。 看着篝火上的烤鸭表面已经开始留下金黄的油脂,我却在思索目前还有哪些手段能用。 死亡肯定是不能继续再用下去了,被不知名的副作用坑成这样,我现在是毁的肠子都清了。在没彻底了解利弊之前,断然不会让它出现。 在面对后土娘娘这类更高层次的对手上,风神的作用有些鸡肋,不过好在聊胜于无,起码跑起来也挺快的不是。 有一个点比较奇怪,原先在我的设想下,后土娘娘这类大佬应当会对时间权柄并不陌生,但在简短的几次接触下,全然没能感受到对方有使用这方面或类似的能力。 我也不清楚这到底算是重要还是不重要,现在近乎逃出生天,利用闲暇功夫去仔细琢磨起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有不少地方值得细品。 比如,后土娘娘能力的构成与女人展示在我面前的某些特征类似。 一提到这儿,我回想起第一次做梦,借助梦境回到栖云宗灭门那一天,女人展示过类似幻境…不,不对,那不应该是环境,应该是大范围的重新塑造。 坐在一处干净的地上,我皱着眉头细细回忆起细节。 女人在施展能力时几乎没有任何预兆,而唯一在她身上起变化的只有一朵凭空出现过的黑色的花朵。这里,黑色的花或许是权利的具现。 当花朵开始凋零,周围的场景,宫殿乃至山门都变得易碎,而在环境中的人,除了浮云七仙外,全都消失不见。 时间的自然流逝?不对,不像啊。 如果是拉人入梦或者直接抽取对方的魂灵,那么没道理连周围的场景也跟着碎裂。 这种事情更像是把许多东西转移到另一种地方上,亦或者改变了现实存在的某种既定规则。这是改变了现实? 如此,我想到了一种可能,后土娘娘或者赤霞元君中的一个或者两个都是直接获得了女人有关这方面的权柄,而它的名字和作用我尚不知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绝不会比时间要差。 后土娘娘可是名义上地府的实际所有者,而地府走的并非天庭的道宗路线,就像妖族魔族都无法享受到时间带来的红利一样,地府或者说后土娘娘也应该无法使用时间权柄。 而她理所应当的,是拥有另一类我不了解甚至完全不知道的其他强力权柄。 “诶!” 不知不觉,我已经坐着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巴卫也没来打扰我,唯有大鲤还眼巴巴的盯着那边篝火上的烤鸭。 这孙子,向来没心没肺。 旁边,草帽上的小黄鸭叫累了又趴回去躺下。 我随手将一根木棍丢到火堆里,伸手拿起一只烤得焦黄里嫩的烤鸭,在吃之前对着远处的天空,轻轻抬了下手,随即郑重道“吃完这顿,明天我们就能回家了,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巴卫低声诵念道“赞美万物的母亲!” 大鲤低低嘶吼了下,跟着也开始狼吞虎咽。几个人很快便解决掉了这三只可怜的烤鸭。 … 按照门子玉提供的线路,在摆脱了追兵后,我们沿着山路走了一宿,终于是看见了城镇。 脱离了山南道边境,往下就是岭南。 这里明面上还是归朝廷管,但实际上和西番一样都是几方势力交界的缓冲区域,多的是那种灰色地带。 自先帝时期,各国残留势力依次被剿灭,大部分都散落于民间,仍有一些小部分贼心不死的躲藏于这南方的崇山峻岭之间。 岭南道上,随便逮个村民,估摸着就是某朝遗民。 这种说法自然是夸张了许多,但传出这句话时,里面隐藏的意思其实才更值得人们去玩味。 走在这依山而建的城中小路上,用布将自己裹得是严严实实的我躺在一辆木板车上。 前面,巴卫特意又缩小了些身子,看起来没有九尺,而是八尺有余。 当然,这依旧引人瞩目。 我对自己暂时无法恢复的情况已经有了规划,即伪装成死人,让巴卫拉着,这样进城到处逛也比较方便。 岭南这边很怪,因为发展不是很好所以大量年轻劳动力外出务工,这就引发了一个社会性问题,即客死他乡了怎么办? 所以,一个叫收尸人的职业就应运而生。 这里的收尸人和赶尸人还不太一样,赶尸是指把死去的肉身炼制一番,变成能听号令能自主行动的僵尸。很多人家其实不愿意这样,总觉得自家亲人死了以后还被人这样捯饬不好。 于是,更朴素一点,那种推着小车用药材等一些特殊手法保存尸体但不会做法的收尸人们显然就更符合大众预期。 所以,巴卫做收尸人,我伪装成尸体,这样在岭南县城里行走便也合情合理。 当然,主要原因是我还没来过这儿,想着要不先逛一逛。 听说,福生的家就在岭南,他小时候日子可惨了,因为穷,跟着父母往外逃荒,结果路上父母也都饿的饿死病的病死,留下不大的他流亡街头也险些折命。 于是,好不容易来到岭南的我,就莫名有种想帮福生寻根的冲动。 在这个热闹且安逸的小小山城中,无论你身处何处,总是能听到一股不大不小的喧哗,那是周边细数不尽的野山泉在流淌。 这里植被茂密,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可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山太特么的多了,多到根本就连粮食水田都无法耕种,因此很多人不得不过着简单而危险的生活,以打猎为生。 不比江南那边,这里的男男女女皮肤都要黑上一些,有人说是因为水土的问题,这里的人很少去吃水稻,所以显得不够白。又有人说是生活习惯的不同,江南的夜晚显然更是热闹。 而我觉得,大抵是离天更近些的缘故。 每到夜晚,虫豸的声音总会使我难以入睡。 于是,在空旷的停尸房内,一具被盖好布的尸体自己个掀开被子下床来了。 因为当地收尸文化兴盛,地方府衙把义庄的一部分改了改,用做沿途赶路的收尸人们临时存放的站点。 于是,一脸懵逼的巴卫就在公家人员和热心群众的引领下把同样懵逼的我送到这里,并且等到太阳落山,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 晚风凉瑟瑟的。 我看了看空荡荡的腹部,那里肋骨一层层的叠加,而在那下面,空空荡荡,如今只有裹着冷风的被子在那进进出出,摇曳生姿。 又望了眼空空如也的左臂,一时间,无处话凄凉。 不过我其实蛮好奇,为什么骨头也能感受到温度。 临走前,我将大鲤交付给了巴卫让他代为看管,毕竟,现在严格来说我应该算是死人了才对。 于是,巴卫领命帮我在城中寻找有没有往那处迷离之地方向前行的商队。 最后这一段路让我想起两年前救下的那对男女。 当时大雪封山,沿途多是豺狼虎豹。 我因为一时兴起,跟着麋鹿去巡山,恰好路过并救下那对男女,时至今日,相必当初那对佳人应该已经成婚了才是。 如此思绪纷呈间,一个男人走到了院墙外面。 男人矮胖矮胖面色黝黑,看起来像是个从事劳力活的。比较让我好奇的是这货怎么没事跑义庄这边来,当然,接着阴影,蹲在墙头上望呆的我在看见这胖子随手找了块砖来坐下,俨然是不怕鬼神之事的。 他从兜里摸了摸,掏出一个不大的黄油纸,里面包着一块黄不拉几看起来像是酥饼的食物。 隔空那么嗅了嗅,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东西挺干巴的而且素的很。 当然,为什么一个死人能闻到气味,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释。即,我很多时候分辨某样事物不光光是通过眼睛鼻子嘴,还有它们身上一些信息光点的构成,以及它们散布在周围里是否与其他物质交汇过的痕迹。 当然,这种解释起来很是麻烦,所以,我保持沉默的姿态,并不对下方男人手中的食物保持评价。 听说在岭南,因为湿气比较重,所以这里的人们都比较喜欢吃辣,好像是通过吃辣来平衡体内的湿气这种说法。 还有,在北方还有通过吃辣椒来保持体温这种。总之各个地方的人为了能推广辣椒这种作物,说什么都不足为奇。 嗯…我倒不是特别喜欢吃辣,当然也不讨厌就是了。 看着身下那个男人不急不缓的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小包辣椒来,我寻思这家伙怕不是来这里吃宵夜的吧。 然后看着他低头啃着手里的面食又往嘴里丢了根辣椒就这么嚼吧嚼吧甚是惬意。 “有这么香吗?”看的久了,连我也不自觉的摸了摸下巴…奥,我现在没有,那打扰了。 然后,就听见额,额的声音响起。那胖子身子一僵,止不住的拿手去掐去拍自己的喉咙和胸口。 这是被噎着了。 就在这货痛苦到面红耳赤不能自已的时候,旁边有人拍了拍他,接着,胖子就看到,一杯水出现在了身边。 “谢,谢谢啊!” 那胖子赶忙接过了杯子,咕嘟嘟一大口喝下,心神那叫一个畅快。 但他转念一想,不对啊,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来的人呢? 于是,他面色比之前噎着时还要难看。 我在上面看的是直摇头,在他视线移上来之前,便轻飘飘的来到院子里。 这里是义庄,一般晚上是没人看着的。 当然,也有例外。偶尔会有受聘的道士来此,他们大多都是些阴阳先生,少有门派。在十里八乡中,有些名望。 好歹作为大门大派里出身的,于是我自顾自的逛起了义庄,替那位道士检查起这里的安全设施。 闲暇之余,我数了数这里一共存放有十二具尸体,当然是不包括我在内。 新来的和过路的就不算了。 存在这里有不短的一段时间的,尸身都开始腐烂的有一具。其实,按照规定,义庄内尸体逗留都是有时间限制的,而且每天租金也不算便宜,一般没谁等到尸体发烂发臭才去处理。 而类似这种,估计要么在这种以一家姓氏为主的宗族村里混不下去,要么就是真的被人遗忘在这儿了,否则也不至于烂棺材里都没人管的地步。 “人死卵朝天啊!” 我悠哉悠哉的走了过去,盖子还没揭开就听到里面嗡嗡嗡的苍蝇乱飞,心说这你怎么钻进去的呢? 面对严丝合缝的棺材,我手指轻轻在上头敲了敲,随即听到里面有个沉闷的喘息声响起。 当时我就尬住了。 有种叫猫惊尸的,说的是猫属阴,而有些猫在人刚死的时候跳过去很容易将身上阴气传到尸体身上。 而这时,人的三魂七魄都已散去,留在体内的只有三尸。这三尸可不代表这死者本人,吸了阴气活过来那可什么都有可能做的出来。 但我万万没想到,就在刚刚,我只是想动手确认一下棺材里面什么情况,结果一不小心给它诈尸了。 我这沉默了好一会儿,在事情还没发酵,所有人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偷偷移开了棺材板,然后一道闪电给这家伙彻底超度了一遍。 完事之后,我把棺材盖给他合上,甩了甩手指上的火,心说“老哥走都走了,安生点嘛。得亏是遇到我这才让你走的体面,要是碰到那种什么一条眉毛的道士,指不定你这骨灰都没人给你剩下。” 屋子里,那棺材下面,脑袋上给烧出一个小洞的家伙嘴巴张的老大,那些苍蝇啊蛆虫啊也都安静的躺在原地,似乎一起陷入了沉眠。 阴影 乌黑的斑点组成网格似的密密麻麻让人看不清周围的事物中,一道道闪着光的图画亮起。在这漆黑如墨的世界里,好似一间间住满人家的小屋。 这里是时间的过去,但更多人还是喜欢称呼它为回忆。 这样的形式我并不陌生,早在我刚开始修道便整宿整宿的做着这样怪奇的梦境。 那时的我尚不知晓,为何前尘往事都如纷沓而来的历史般自动找上门。现在,我站在过去与现实的交叉口上,往前望是无尽光点汇聚而成的滚滚河流。往后看则是一堆如同被遗弃过的漆黑星空,那里,只有经历过的记忆仍保持着光亮。 可,伴随着时间远去,越是遥远星空的深处,那里保存的时间便越是稀疏,有的已经一闪一闪看起来即将熄灭。 我对时间的研究越来越深之后,避免不了的就会来到这儿,来到河流诞生的前一秒,看见所有过去的,存在着的。我把它命名为记忆之夜。 在这里,随意进出任何一座明亮的图画中,便能相应的穿越回那个时候的现场,当然,和已经发生过的时间无法改变这一原则不会相悖。你过去的只能是自己的投影,无法影响那个时间内的任何事物。 深吸了口气,我走进了一处相对较为刺眼的光斑内,在那里,天空晦暗,云层翻涌,一只纯白的老虎张开巨大的羽翼,裹挟着飓风呼啸着掠地飞行。 那是不久之前,完全解放妖神状态下的,我的样子。 而在极远处,天空中,霞光万丈。 云朵被烧红了,染上血一样的赤红。大地似被苍寂的手抚过,原本该是热闹的地面也都鸦雀无声。 身处其中,其实很难看出来些什么。但如果将身形拉高,站出这片空间之外,就能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了。 这里,整片山脉并不是完整延续的。 有些地方就像拼图般,错乱的摆放,那白色的老虎每经过一处,下一秒身子却会出现在不同方向的不同地段,完全不是按照正常的飞行轨迹去前进的。 这种恐怖的手法,所影响的是一整片的山脉,所有隶属于这片地区的生灵被移交到了另一种无法窥探的奇异状态内。 我看的极为严肃和认真,通过不断暂停和调整角度,在当时的我进入这片区域之前,便隐约把握到一丝的不寻常了。 周围的变化是随着晚霞的进入从而开始展现出不同的,即,这片空间的实际影响面积受到晚霞的影响而变化。 那么,如果是没被光照射到的区域呢? 借着这个猜想,我将目光移到了一处背光的山阴处,在那里,光与影交界的地方,时间空间开始变得泾渭分明。 站在记忆时空中,我轻轻松了口气。 “果然,在晚霞无法覆盖的地方,这种奇妙空间能力便无法起作用。赤霞元君里的赤霞莫非就是指这个意思?” 应证了猜想之后,我开始观察起其他一些方面的细节成分。 当时,自西都往外逃窜,自动解除掉各种可能暴露我身份的状态后,选择走陆路的这个决定有利有弊。 赤霞元君如果继承了女人的权利,那么她掌握的应该也是河流有关的权柄,走水路显然是自投罗网。 而空中目标太大,我又不会遁法之类的神通,况且以道教的遁术能不能瞒过两尊大神还两说。 那么只剩下陆路这一条方法。 这么简单的局势分析,那二位必不可能忽略,倒不如说她们早就预料到我会怎么选,于是这才有了接下来对我的布局。 随着画面不断往后推移,场景快速切换,那只纯白老虎像是受到了某种限制,身子止不住的往后倒退拉出一层虚影。 轻轻敲击着手指,骨节相互搭在一起如同两块瓷器交相碰撞,最终,随着我抬起手臂,回忆内的流速开始恢复正常。 我独自一人在地面上奔跑着,周围不见巴卫等人。 在不以妖身显露的情况下,我的速度显然无法达到既定的逃离程度,但这样有个好处是,对方是以我为目标进行追猎,巴卫和大鲤就有足够多的时间能逃走。 对于这一行为,以审视者的角度来看,我还是对于当初在那种艰难环境下依旧保持本心做出这样决定的我,持以高度赞扬的评价。 现在想想当时情况还真是凶险,若是真拖到对方和自己面对面,怕不是已经跪地上喊饶命了。 “除了改变一定范围,对方还能影响区域内的不少生灵,让它们担当自己的眼…这应该是信仰吧?毕竟在山南道附近,多数人还是信仰着赤霞元君的。” 我默默观看着回忆里每一处记载下来的细节,碧空下绚烂的云朵,水潭里跃起的鱼儿,森林中安静匍匐在地的虫豸,躲藏在灌木下的鸟兽… 如果当时启用了镜花水月,是不是就能透过现象,直接看见那些与它们串联起的某样事物? 虽然,从我第一次见到那双属于冥神的眼睛时就有预感,可真当我回归世界,切身感受到来自天地万物对我的厌恶,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这大概也是之前虽然还没有弄清楚镜花水月具体功用却也不怎么愿意使用它的原因。 当我在逃亡之际,身边所有的东西都成了敌人的饵,你的一举一动都被清晰暴露在那些追猎你的人的眼里,这恐怕才是最让人觉得可怕的事情。 随着身后追赶者靠的越来越近,哪怕只是观看,也给了现实中的我不小的压力。 时间不断的被拉伸,在即将到达预定的临界点时,我闭了闭眼,于心底里哀叹了一声。 回忆中,陷入绝境下的我被无数道不知疲倦,宛如狂信徒般,罔顾生死者所包围。 它们中,有的身上带有神性的烙印,俨然化身为了神灵的侍者,在尊神即将降临的国度内,侍者们短暂获得了超越自身极限的能力,它们或因各自的特点不同,或源于尊神的赐予及特性,分别完成了进化。 同时面对这个数量下的敌人,哪怕大多数都未曾达到真人层阶,也或多或少阻碍到了我。于是,我掏出了那柄象征着死亡的铁锤。 灾厄年代里,厄难之神的恐怖更主要的是它拥有的疯狂与死寂的烙印往往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消退。 当黑色的具象化的寒冬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生命便好似一只狂风中的风筝,脆弱的何曾存在过。 我沉默着,未能说出一句话。只默默睁开了闭上的眼睛。 黑色的旋风下,所过者皆化为齑粉,绿地快速的斑驳,河流被拦腰截断,生命就像天上的云彩,被吸进深渊后便无法挣扎。就连天空上赤红的霞光也被突入起来的隔绝开,好像死亡是一位独裁的君主,决不允许其他人染指自己的领地。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逆转下显得极为脆弱,然而我知道,异变正是由此引发的。 随着死亡领域逐渐扩大,等黑暗吞噬了一定范围内所有生命力之后,一股不受控制的扭曲如闪电般刺痛了中心处正支撑着死亡权柄扩展的我的身上。 随着意识如同炸裂般爆起,脑海里像有一百匹烈马在狂奔,那种鼓胀刺痛下,当我察觉到异常并试图恢复过来时,手中的死亡铁锤已经吞噬掉我大半个身子了。 那时的我紧张慌忙下竟然第一时间是要将这玩意脱手丢出去。 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当时的我确实很蠢,死亡铁锤的异变是有征兆的,而我沉浸于屠戮生灵的强烈愧疚之意里,没第一时间察觉是主要原因 其次,那种能直接引爆别人思绪致使对方思维短路甚至直接混乱暴毙的,应该和圣主的疯狂类似。这是圣主在权柄内残留下的陷阱还是有人隔空对我施加的影响? 抛开这个不谈,在拥有一定预警下,对于心神方面受到的冲击其实完全可以做到减小受影响到程度,然而我却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如果不是因为我还有最后一张底牌,恐怕就得栽在这儿了。 随着画面里的我将手伸进衣兜,一顶珠光宝气华丽至极的王冠的出现,这让周围散溢的死气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野狗,纷纷靠拢了过来。 回忆之外的我悬停在半空中,保持一定距离的同时仔细推敲起整个战局的情况。那件邪宝本是我从女人的翠霞行宫里找到的,作为面见南国妖王的礼物。也许是因为要送人,我一直没去研究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具体的效用,想着反正也不是我的。 将那件邪宝戴在我的头顶,霎时间,一个仿佛不属于我的灵魂在我体内苏醒。 异变来的比我预想的要快,几乎是在我拿出那顶王冠的瞬间,眼眸里的光刷的一下黯淡,如同铺上了一层焦灰石炭的蜡炬。 而后我的嘴巴不受控制的张开,从露出白骨的牙齿缝里吐出来一句话。 “驱逐!” 只见,原本已经失控的死亡之锤停止了继续对我的吞噬,周围浓郁的黑色形成了有迹可循的利刃。 这是十件混沌邪物中的一件,曾隶属于南国那位大妖王的宝物,追根溯源的话,应该是遗留自那位带来灾厄纪元的厄难之神的遗骸。 那位掀起灭世之灾的古神正是死亡权柄曾经的持有者。 天际之上,云层翻涌间一个巨大的属于人的影响似乎正在显现。 浓郁的死亡如同整齐排列的士兵,它们结成一个方阵,随着王冠下那个苍老灵魂的目光,漆黑的光贯穿大半个天穹向着极远处的方向,投去猛烈的一击。 做完这一切,似乎是消耗了死亡权柄太多的力量,那柄锈迹斑斑的铁锤无法继续保持本身的吸力,而王冠下的我依靠镜花水月短暂将其封印,随后摘掉王冠飞速远去。 回忆之外,我没去看自己后续是怎样逃跑的,目光一直往上,注视着那根漆黑羽箭飞离的位置。 大半个天空被重新拉回原本的颜色,顺着黑色死气蔓延的位置,一道狰狞的轨迹如同伤疤,拉扯着整座天空都在流血。 因为缺少后续的相关记忆,我的目光只停留在那黑色流矢在空中被定格的那个画面。 而在极远处的那里,赤红的霞光组成的迷糊人影除了虚幻让人无法看清任何一点细节。 “无法窥探…无法预知…” 沉吟了许久,打算结束这次复盘的我将自己抽离出那片回忆。 随着记忆的星空一路后退,来至时间河流的尾端,在那里有一条特殊的通道,是现实与时间的接入点。 结束对回忆的探索,我让意识重新归于现实中。 还是那个义庄,天色昏暗,地上不时有虫子爬过,空气中带着明显的晦暗与不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类地方也算是阴阳的交界地段了。 当然,如果是以往,在明确知晓自己是被后土娘娘盯上后,打死我也不敢来这些地方多做逗留。 但现在是特殊时期,地府的手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伸这么远,全线龟缩下,真正能控制的也就山南道和剑南道。当然,目的是什么暂且不得而知。放在明面上的是要求地府脱离天庭管辖,拥有在地上的领地。 “也不知道是图啥,难道地下住着不舒服?”当然我是随口这么一说,在回忆里,我只隐约感觉到两尊大神只有一位追他追到山南道边界,而另一位从头到尾似乎并没有对他很是上心。 暂时理不清头绪,我打算先不去想这些,算算时间巴卫也该回来了吧。 夜已深了 外面再无动静,夏天的蝉哪怕再吵再精神,等到了深夜也多半偃旗息鼓。 抛开鬼神之说不谈,义庄内真的挺适合避暑的。 躺在棺材板上的我享受着周围凉意,就在我百无聊赖中,隐约把握到了些什么,随即未卜先知般转头望向了门口。那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同时出现,就好像约定好的一样。 “终于来了。” 轻吐了口气,这一番可让我好等啊。 随着那二人渐进屋舍,我将手上捏着的几张黄符一甩,符纸飘飘洒洒落在四周,此地顿时仙气飘飘,细细感受下甚至还能在隐约间听到微小的雷鸣之声。 等布置完这一切,那二人也已行至门口,其中身材在巴卫面前自然算得上是矮小的男人在见到屋内仙气飘飘,脸上表情是又惊又惧。 他低着脑袋快步赶到门口,听见一声“进”这才走至院中,朝屋内方向纳头便拜道“下界土地在此见过上将军。” 我看了眼门外没直接进来的巴卫,后者朝我点了下头,示意交代他办的事都已经办妥。 心领神会下,我开口道“知道喊你前来所为何事吗?” 我的声音进行了伪装,如今音色像是一位严阵以待的将军,那模样看着不显老倒还挺年轻的土地将头埋低,他回道“在下可为将军寻人,带路去往那幽谷。” “还挺上道。”我于心里默默赞了一句,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只略微颔首,同时手上的指节轻叩,略做沉吟般说道“今日唤你之事,不可说不可想,你可明白?” 土地连连点头,他回道“明白明白。” 其实我还想问点其他的,但想来一开口就掉了自己这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形象,于是只能忍住,对他摆了摆手,道“且退下”。 土地闻言头也不抬的告退,待他出了门,我将门口的巴卫招进来,周围符纸还在生效,而我的声音说出还不时有电流营造的一种奇特音效。 “底子查清了没?咱可不能阴沟里翻船。” 巴卫的视线从周围那些萦绕的雾气里散去,他仔细回忆了遍步骤后向我重复道“按照您的吩咐,我先问清了当地人的信仰,随后在一处供奉道家仙人的土地庙旁将他叫出,用的是您交待的神皇将军的名号。” “嗯,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我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上面因为没有皮肉,所以两块骨头在一起摩擦会有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听着还有点滑稽。 先前我帮神皇派除了一大患,此番,借用一下神皇派内供奉仙人的名号,这也不为过。 总之,出门在外,还是得小心谨慎才是。 “让他后天安排人过来,在城南边。” 巴卫没说什么,领了命便走出。 诺大的屋内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细细思索中,我将那些符纸收起,脑子里却在想,还有哪些纰漏。 仁义 次日,我如同往常一样躺在盖好的白布下,等着巴卫前来把我领走。 不过说来也怪,往常这时候,看义庄的孔老头就该来了,可今天都辰中了,这家伙还没来。 “怕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小声嘀咕着。屋外,枝头上站着一只毛色乌黑的大鸟,它晃动着脑袋,不时看一眼别处,高傲的好似一只雄鹰。 这孔老头是个孤寡老人,走路一跛一跛的,熟悉他的人也会叫他老跛子。 孔老头以前可是个狠人,早年在部队里待过,退伍之后,回乡娶了个老婆,也许是杀人太多到了遭报应的时候,孔老头的媳妇在第一次生育的时候就难产死了。 埋了妻子以及未出生的孩儿的尸骨,孔老头心里却没再续弦的打算,就那么老老实实的一辈子守着老家和父母。 他在家其实是排老三的,上面一个哥哥在年幼的时候夭折了,在他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所以孔老头总会在祭拜的时候多分那么一撮小火堆出来。 岭南这边向来因为匪患严重,所以常被中原人鄙夷为夷陵。 除了几条靠近城里的官路,其他位置基本都得碰上三四伙不同势力的土匪,这些山大王们大多只有七八头十个人,有的是外界流窜来的,更有甚者是从押解途中逃出来的流放犯。 要是本地的土匪,好歹还跟你讲点规矩,可就是这外地来的土匪人品是真不行。不但半点人情不讲,甚至多半还不守诚信,交了钱也要撕票。 他姥姥的! 孔老头的大哥就是在一次外出中丧了命。 大哥走后,家中赡养老人的重担就交到了孔老头一个人的身上。 虽说妹妹有时也往家里带些东西,但总得来说嫁出去的女儿总归不能一心向着娘家不是。 孔老头就这么一个人一边讨生计一边照顾着老父亲老母亲,最后把他们一个个的再送走。 上,没了父母,下,缺了子女。孔老头就这么一个人待在自家的院子里,渐渐的也不去上工。 有族内的老人觉着孔老头可怜,便帮他打听起了工作。时年朝廷整治,地方上要重修义庄。孔老头便被人安排来了这新义庄的地方当个看门的。 用旁人的话来说,这义庄阴气重,生人待着多少要沾点晦气回去。但这孔老头可不一样,他这命是百里无一的孤寡命,本身就是煞气重,用来压死人再合适不过。 反正也了无牵挂的孔老头于是就在了这义庄待着,每月能领上几钱,生活倒也渐渐过的滋润。 院外,一个汉子捡起了推车往里走。 他面色古铜,身材高大足足有八尺多。光看体型,有点像南边偷渡来的昆仑奴。 当然,这个外形是我给的一些参考和建议,结合收尸人经年累月在户外行走,他们的面容要透露出一股被风霜摧残过的平静。身材这一点上,巴卫已经不能变得再小了,这也很好处理。 顶着这样一副面容的他独自一人来到了院内。循着目光看去,一具顶着灰白衣袍,半腐朽的枯骨等候在那里。 变做寻常力士模样的巴卫把头埋低,他回复道“昨晚,土地回去后并未有何异常,他托梦给了一户人家,梦境中的事情我未能有所了解。” 道门里倒也有进入他人之梦的手段,不过很显然我并不会。而且,根据经验,魂灵普遍都有这样的能力。 要是放在以前,或许我并不会去在意,但现在惹上了地府等一些无法想象的大佬,我被迫只能去分析和他们有关的一些情况,借此来完善他们手中的权利。 “梦…”我抓住这个词,脑子里想了很多。 巴卫安静等待,又或许是习惯了我的自言自语,他环视了一圈,应该也是在确认那个姓孔的老头不在这里。 我站在原地,主动通过意识进入到时间河上,然后将身子逆向,跳转到河流背后,那片记忆之夜中。 绚烂的星空随着深入开始变得轻薄,越往里走越是容易迷失方向。 所幸,我需要找的记忆离我并不遥远。 在过去的岁月里,其实很多回忆都是灰色的,它们不够热血,不够激情,不够温柔,甚至也称不上精彩。它们组建了一个倒霉蛋的衰败过往,单拎出来任何一件或许就跟芸芸众生的一样,是被同质化的,被漠视的所谓人生。 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老道人捡回我的那一天,我现在可能早不知道躺在哪块土里。 回忆从那个小小山坡上掠过,我的情绪坐上了一艘无名的小船,静静驶过那些无脊岁月,最终停留在了一个深沉的山谷里。 随着周围水波般荡漾着的涟漪逐渐平复,我的目光从头顶上的皎洁月光移到水面中那横卧着的清丽身影。 蔚蓝的湖水下倒映着麋鹿,也倒映出正小心顺着藤蔓慢慢爬下来的我的样子。 那时,我还刚复活没多久,身形依旧单薄。每天吃着不知名的野果,肉却是一点也没碰。用女人的话来说就是,我如今不再是凡俗之身,需要以灵芝甘露滋养。酒肉乃是俗世晦物,在我仙根未牢时切不可沾染。 回忆之中,我从藤蔓上一个不留神摔了下来。那时,水波上平躺着的麋鹿似乎动了下眼睛,我看见在她周围,那些萦绕着的像是萤火的细小光粒飞速散播于四周,它们组建起来一张蓝色的大网,将我落下的身子轻轻拖拽住,于是,我感觉自己从一个藤蔓上下来,却掉进了月亮里。 回忆之外,已是不同境界的我见状只无奈的摇了下头,现在的我自然是看得出,刚刚从藤蔓上掉下来还是被一张大网托着,这一切都只不过是麋鹿做的一个梦。 本名叫寻白的麋鹿具体是设备吗精怪我无从知晓,但她拥有的奇异能力我却见得多了。 像是在不知不觉中拉人入梦,甚至梦中能做到影响到现实这种事情,初听可能觉得匪夷所思,但现在想来应该也是和女人掌握的某些权利有关。 换句话来说就是,作为曾经大地母河这位伟大神灵的侍从,寻白所拥有的自然是独属于母河赐予的相应神性。这种靠近造物主般的伟大神灵赐予的力量,寻白是什么或许本身就存在一定的无法理解。 而且,鸦师爷也肯定不是一只简单的乌鸦,我从她身上从未感受到过一丝一毫的妖气,她的灵力波动也和我见过的其他妖怪都不一样。 当然,这次来探访记忆主要也不是为了怀旧。 从寻白释放和梦境幻术有关的能力时,周围或多或少都会存在或者提前有过她的一些布置。 不论是气息还是灵力汇聚的形状,这些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往往才是能力得以实施的本质。 又逛了几处麋鹿施展过能力的回忆,我渐渐发现了其中的窍门。 即,麋鹿每次都会消失一段时间,很少有在最开始就直接拉人入梦。 而她的幻境总是在半真半假的过程里一点点将人和周围的世界骗过。这期间,她喜欢捏造许多自然的反应以增加真实性。就像一个喜欢纠结细节的强迫症,而这往往也能给她带来许多正向的反馈。 结合了目前已知的观察,我若有所思的总结道“摆脱梦境或幻术的方法在于要先意识到自己正处于这种情况中。” 而类似的视觉刺激又会直接作用于大脑使其做出某种回应,这会加剧入梦的深度。所以,幻术之类的本质是营造真实欺骗大脑。 在我竟有的浅薄认知中似乎有记起地府中有类似的权柄可以控制人的情绪。 而无法冷静的做出判断,被情绪化左右,这在梦境乃至一切影响心灵层面的战斗中都是致命的。 想到这一点,我当即骂道“好家伙,真真是一群狗贼,竟然有这种配套好的天赋。” 如此发泄一通后,我又检索起自己手头上能用的东西,结果很可悲的发现大部分都没什么可能搭配,目前看来,也就镜花水月之瞳还有些操作的可能,但这需要大量的记载。 先前记载下来的能力,要么过期了,要么就用完,剩下来一些怎么招也在这个层次上的战斗里没太大发挥的作用。 于是,我只能托着脑袋一声声哀叹道“生活真是不易啊!” 结束了探索,意识回到了现实。 而在现实中,时间从未开始流动,所以,我看见巴卫刚转过去脑袋,他眼神中似乎流露出一些关心和疑惑。 这是很少见的,当然,现在我觉得巴卫越来越像是这个时代的一个人了。 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我开口说道“看门的孔老头估计可能出事了。” 听了我的话,巴卫愣了一下,接着又用那平静的口吻对我道“或许他应该向神灵祈求帮助。” 这个回答很巴卫。 我摇了摇头,倒不是我不想帮忙,而是这天上也乱的狠,且更不可能有哪个吃饱了没事干的跑来这乱糟糟的岭南找不痛快。 “这里的信仰太多太复杂,很多上面的人也不愿意插手。” 说到这儿,我顿了下又道“你去看看吧,如果真有什么事就帮一下。” 对于我的善意,巴卫只是将手放在胸前,他低声道“是!” 绮罗美梦 岭南道,很复杂。 和江南那边的山岭不同,这里可谓是恶山恶水,百十里地荒无人烟都不稀奇。 由于生态过于良好,一年四季都是常青,故而是为万类天堂。 当然,也不排除是有一部分南方那个妖国存在的影响。 由于两边实在靠的太近,以至于这里的民众经常性的能看见出没于此的妖怪,于是便有了许多怪异传说以及纷繁复杂的信仰。 统观道学经典,里面最为正统的都是以人之精神豢养正气,以求天地共鸣。 而南疆那边的巫蛊之术有的邪异不说,法子也很反人类,比如在身体里种蛊,比如诅咒厌胜之法等等,这些其实都算不上正。 不过法子诞生就是为了解决问题的嘛。不是有位伟人曾说过,黑猫白猫,只要能抓到老鼠那就是好猫! 由于这些巫蛊之术比起寻常修心养意更容易练成,所以,很快就抢占了这一片地方的市场,有的甚至出口到了外面,一时间大众们也开始对这类事物褒贬不一。 不过术数总是有个源头来着,这里,流传过一个叫巫神的神灵信仰。 相传,这位源自亘古,是负责执掌风雨的神灵。后来,为了逃避天宫上的差事所以隐居在了岭南这边。 … “所以…”我坐在棺材盖上,翘起个二郎腿,盯着巴卫手中捏着的那颗新鲜的蛊虫,后者似乎还在跳动还没完全死去。 “孔老头是因为在身体里养蛊,最后死于蛊毒?”我似总结般问道。 “不排除有其他人给他下毒的可能。当地不少人暗中信仰一位叫巫神的神灵,我问过其他人,他们告诉我,这位巫神是一尊很守信的神灵,只要在体内供奉一株祂的灵宠,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我看着巴卫一丝不苟的样子,心里却在想,这家伙怕不是怼到别人面前,就像一座大山那么居高临下,表情还贼严肃的问这些难以启齿的隐秘… 不对,巫神这种东西应该是私底下在慢慢流通的,如果没人给祂传播,那这种故事估计早特么断代了还能留到现在? 我伸手接过那颗尚未死透的虫子,思考着这东西是怎样和那位叫巫神的串联起来。嘴上随意问道“这东西你怎么发现的?” 巴卫想也没想到回道“我按照他身上的气味找到他家时,人已经死了。这枚孵开的虫卵当时正从他的肚子里钻出来,被我碰见直接带了回来。” “额…” 我光是听描述就已经能在脑子里想象出那个惨烈的画面,于心底里开始无比嫌弃手上捏着的这个玩意。 但碍于巴卫还在,我又不能很没品的把东西丢了,只能强忍着恶心,继续分析起这枚刚孵化没多久的虫卵。 仅从外表上来看,这只虫子长的还挺别致,外表像蝉,背后透明的翅膀上金色的脉络像一张大手从背后伸展出去。 虫子一共有大大小小六对眼睛,每一个都是赤红如血仿佛注视着你的不是眼睛而是最可怖的怨念。 随着观察到越来越仔细,我开始忘记这玩意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了。 从这小东西不断往外散发的灵性来看,似乎像是一个信号源,而这种微小的,灵气微尘般的震荡除了我之外,能直观看见它的应该就属那位散播灵宠的巫神了吧。 “有点意思。” 我伸手将那虫子捏死,里面那点微薄的联系也啪的一下断掉。继而,虫子表面开始有浓郁的像是雨露般的湿滑液体流出,而那些东西在接触到我的手指后像是被飓风刮起,开始贴到我的骨缝中,钻进身体里。 这是一股浓郁的灵气。 虽然,在我这个层面上,一滴两滴没什么意义,但有总比没有要好。 “之前你有说过,南之山有能铸造的大巫…”思索着,我有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路子的想法。 巴卫犹豫着问道“您是说这位巫神很有可能与其有关?” 我没直接肯定他的回答,只是耸了耸肩,随意道“也许吧,总之可以试图接触一下。” 然后,我看了眼地上刚捏死的那只虫子,沉默了片刻。 关于这巫神,我知道的不多,巴卫一个部落时代的野汉子肯定也没什么了解。 思来想去我伸手一探,将门外桌上的供香取了几根过来。这义庄里面到底还是要讲些个神鬼礼教之说,我拿了香随手点上,嘴里刚念了没两句,李天一这闻着味就出来了。 半空中陡然浮现的青衣道士打着旋似的在半空中飘来飘去,随着我手心里的香火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就任由我这么调戏着。 “好哇,连师祖都敢戏耍了?”李天一伸手抓住我晃来晃去的供香。 因为我是深知这家伙脾气好,所以偶尔也逗个闷子,当然,这不代表我不尊重他。 “嘿嘿,这不是一有吃的就想着您了嘛,咋样啊,这香抽着还带劲吗?” 我是一股贱兮兮的气质,当然,一开始巴卫在我还收敛着点,但混熟了大多知根知底我也懒得去装,随性就好。 李天一将供香一吸到底,眼见着那三支香头刚燃起没多久很快就要烧到底了,祖师爷这才松了松手,他往旁边踱了两步,脸上表情也柔和了不少,虽然脸上是舒坦了可嘴上却还是倔犟道“你这哪淘来的,灰里还掺假,真真是无良又缺德。” 听到他埋汰这香质量太差,我也跟着啐了一口,附和道“就是就是,现在啊这帮做生意的是越来越不地道了,往上瞒报造假,往下欺压员工。现在就连真货都没了,咱这平民小老百姓的日子可太艰难了。” 我这满嘴顺口溜的,李天一听了都忍不住摇了摇头,他双眼惺忪的样子像是没睡醒,只飘了飘找到一处大棺材把身子倚在上面,满脸好奇道“你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变形变得变不回人样了?” 这货一出来就埋汰我,那位可委屈的啊。挥着胳膊我就走了过去,对着祖师爷就开始叫苦,我道“诶,您徒孙都给人打成这样了还好意思笑,我倒是无所谓啊,反正也是无名小辈。但这栖云宗的脸可算是丢完了!” 嗯…一个骷髅头在义庄里和一具飘在天上的家伙诉苦,这画面看起来确实很奇怪。 李天一啧啧道“能把你伤成这样的,咱栖云宗可担不起。不过,话说回来,你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哭惨吧?” 见近乎套的差不多了,我也知道李天一不能连续存在太久,于是直言道“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岭南这边,准备去找曦神娘娘的大泽了。” 对于这个称号,李天一并不陌生,当然,我也不知道他有在想什么,只是见他没什么表情的点点头说“挺好。” 于是只能收起八卦的心,继续道“同时我还打听到一个叫巫神的家伙,我在想会不会和我要找的那些帮忙锻造的大巫有关。祖师爷,您有什么建议吗?” 仅从博闻广记上来说,李天一肯定是最顶尖的那一批。 我看过这家伙的履历,那叫一个狂拽酷炫屌炸天。毫不夸张的说,他哪怕是几岁大那会儿就已经取得了旁人几年甚至几十年才有可能达到的成就。 就一点,这货是有史以来最最最年轻的状元,十二岁的新科状元。要不是真的这个记载且我又得到了本人的亲口承认,我都怀疑是别人写错了或者我看的是什么奇怪杜撰的话本。 对于我的问题,靠在棺木上的李天一闭眼想了想,他随即念道“《苗疆轶史》中有记载,南渡以来,视西土若弁髦矣,妖物蹂躏之余,亦曾无一言计及者。乃得求于上巫妖,故岭南以众为巫民也。” 我听的一知半解,等着李天一解释。他倒也知道我的文化素养,略做沉吟而后道“有些民俗传说因其杜撰成分过重其实很难有具体参考价值,而我说的这本应该更贴近真实情况。” “如果是按照这书上所说,那么你口中的那个巫神可能只是一个有点本事的大妖,而这里又靠近南国边境,所以,我能想到且对的上号的只有一个人。” 顿了顿,他语气有些凝重道“风巫妖帅,文廉。” 继当初撞上的石姬妖帅白蝎娘娘之后,在山神庙中碰到的那个给我强烈危险感觉的青幽妖帅外,我也是于现实中再一次听到有关神话传说里才存在的可怖妖魔。 考虑到我现在的状态以及李天一郑重的语气,我犹豫着还是问了句“很厉害?” 谁知李天一摇了摇头。 “那咱怕啥啊?”也就是我现在脸上没肉,不然非得给他表演个眉飞色舞来。 李天一听了我的话,他叹息着晃了下脑袋,随即悠悠然道“妖族向来并不喜欢人族,但有的妖却时常与人类打交道你可知是为何吗?算了,这个话题太深奥了,一时半会儿你也懂不了,我换个简单点的,你知道妖族的天赋神通吗?” 我摇头都动作就没停下来过,两只眼睛里满是困惑。 “来,你过来。”李天一朝我招了招手。 我俯过身子,见他顺手把胳膊搭我光秃秃的肩膀上,当即一脸茫然的看了看他。 “这人要成仙得,修习道法打熬筋骨,最终要先修炼达到真人才算摸着边。” 我点点头,见他又继续往下道。 “那么,妖呢?是不是也要先开窍再汲取灵气,幻化人形然后也要突破到真人境才是?” “诶,那妖怪怎么就不用打熬筋骨了?” 我提出了疑问,然后祖师爷搭我肩膀上的那只手就直接往我脑袋上拍了一下,他用另一只手指着我空荡荡的鼻子,语气里满是孺子不可教也的惆怅,他道 “你遇到过的哪只妖怪体魄比人差了?妖怪体魄强是天生的,就像人族可以跳过开窍这一环节一样,各有优劣罢了。” “而这妖族想要晋升可比我们人要难得多的多。但同样的,妖族晋升之后会直接获得一种名为天赋神通的法术。嗯…现在看来其实有点类似于你说的权柄。” 卧槽! 听到这话,我当时就愣在了原地。 好家伙,妖族晋升直接送权柄的吗? 对于这种答案,我一时间竟然没忍住,差点要将自己创死然后重新投个妖胎好直接赢在起跑线上。 但,如此也说明了一点,那就是女人在帮我寻得这具肉身的时候,里面自带的那份风神领域实际上不是她为我准备的,而是身子本来就自带的东西。 亏我还一直以为这玩意是可以分开包装的,但没想到啊没想到,不过有了这天赋神通,妖族岂不是变态到离谱? 然后,李天一就开始给我继续普及以下常识。 “天赋神通因人而异,仅是我知道的那些就分门别类很难准确定义。而且,一般,越厉害的妖怪,他们的权柄就会藏的越深,因为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说到这儿,李天一看了看我,他没继续往下而是留给我思考的时间。 但,我没什么好思考的,于是催促道“继续啊!” 看样子是好心喂了驴肝肺,李天一也不恼,继续给我讲解。 “这十方妖帅里,白蝎娘娘的天赋神通叫弥森之雾,释放时会有无形之气喷薄而出,这些气是现实化的某种空间,能聚拢凝固也可虚化无形,能吞噬并扭曲雾气中的一切事物,所以只要知道特性就能在比斗中有效规避并做出一些反制手段。” 好嘛,难怪当时麋鹿拽着我就是跑连头都不敢回一下,原来是这么变态的能力,也是,以当时我的水平,估计一个照面我也就没了,哪还什么天赋不天赋的,神通不神通来。 听完了这个,我大概对祖师爷的凝重有了些预想,于是我开口道“那,这个风巫妖帅是天赋神通过于变态?” 李天一点了点头,在我惴惴不安的眼神里,他开口道“风巫妖帅能制造一场无比真实的梦境。” “就这?”我满心期望,结果就听到了这么个让人费解的回答。 似乎是预料到我的反应,李天一脸上露出那副高深莫测的欠揍表情,他补充道“因为是无比真实,所以你在梦境中发生的一切都会投射到现实中,比如,你在梦境里受伤,那么现实中也会,哪怕你根本就没被人碰过也是一样。”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家伙,这尼玛的是根本不讲道理啊。 如此比较一番,我突然发现,白蝎娘娘确实不是很强的对手,起码她还不至于如此赖皮。 “那,这能力有什么破绽吗?” 李天一微笑道“需要等价交换的能量,任何能量都行。” “奥~”听到这儿,我又觉得自己能行了。虽然能力很无解,但对付我的话只怕是还不够看。 “看来,也是有自己的局限性在里面的嘛。”细细想来也确实,如果同是妖帅,但彼此之间差距过大那另一个岂不是很尴尬。 见我又开始了得意,李天一继续高深莫测的笑了笑,他似提醒又似故意压着就为了看我的窘迫神情,继而用那股不轻不慢的嗓音,细细念道“作为最资深的那一批妖帅,你猜他会不会有其他的手段来解决能量不足的问题?” 听到这话,我愣住了,一时间没想明白他话里什么意思。 李天一嘿嘿一笑。 我看着这家伙还搁那硬装,眼瞅着时间可就要过去了,我忙提醒道“诶~再当谜语人可就没意思了啊,我的祖师爷诶,您老就别卖关子了。” 继续逗我也没啥意思,李天一道,“绮罗美梦,这是他天赋神通的名称,而之所以用巫神的名义广布这些灵虫其根本原因可能就在于这些虫子才是绮罗美梦真正的精髓所在。” 至此,我大概有了一定猜测,所谓的供奉灵宠,本质上就是将自己身体出卖给了这位风巫妖帅,而这些人之所以觉得百试百灵,本身也就是处于在绮罗美玉的影响范围之内,而这种真实是有代价的。 点拨了我半天,终于见我步入正轨,他也得闲,自顾自的走到外面拿起一支供香,对着旁边的巴卫道“来,帮个忙。” 没去理会那边自嗨的李天一,我脑子里快速理清所有的关键。信仰巫神,植入灵虫这些最开始的步骤并不会让人起疑心,因为这是在岭南,虫蛊和药物类似。 而有了群众基础,就能获取源源不断的能量来源,这其中甚至满足那些人需求的也都是本身的灵气,都不需要这位巫神消耗自己一丝一毫的力量。 最后,被榨干的就会像孔老头这样,灵力枯竭暴毙在屋内,看起来就像突然发病或者自然老死的。 理清思绪后,我轻轻吐了口气,而后缓慢骂了句“真是个活畜牲!” 那边,李天一吃完了供香已然消失不见。 巴卫待在原地,他的眼神凝望向我的背影,而我从空气中散发的那点情绪里不难看出,他其实已经有了战意。 “不急,得先忙完正事。等我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再去会一会这所谓的巫神。” 巴卫沉声道“遵从您的意志。” 岭南匪患 深山密林里,不知哪位有闲情逸致竟然在此盖了间皇宫样的建筑,当真是钱多了烧的慌。 从各类民俗传说中,这种深山老林里的建筑一般都和怪异传说是绑定的。也有些遗民贵胄说,那其实是藏在山野里的隐宫,里面残存着六国皇室血脉。 且不论这些说法是否有什么凭据,但百姓嘛,还不是喜欢传那些个邪乎的离谱的。 不过,言归正传。 山中有座气态巍峨的宫殿这事,还是从这几代人前传下来的。但一些个有心人却怎么也找不到,反倒是无心之人意外迷了路瞧见的大殿这才急忙跑了回来传的沸沸扬扬。 也有一些个见识广博的游方术士慕名而来,他们集结了一支不大不小的队伍,带足半月的干粮,打算好好去寻摸一下这山林里的秘密。 正常巡山过了一旬,一行人将前后山都翻了个遍,就差没把周围百十里的野沟都掀起来看,可还是没找到那所谓的宫殿。 在队伍即将返回的前天夜里,队里自称游遍五湖四海的术士悄悄离了队伍。他走的一点征兆也没有,甚至就在他消失前不久还在一边骂着一边向队伍里的其他人哀叹这次可是亏了血本了。 然而,就在轮换班的时候,有交接的人发现,本该是上一班岗的术士不在营地里。 这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要知道,这岭南到处是野山,里面猛兽毒虫无数,就是本地人一个不小心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有人开始猜,说这术士是不是被什么给魇着了,不然怎么不声不响独自一人消失不见。 队伍等到天亮,在附近可能的地方也找过,但还是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几乎所有人都在默认这术士已经遭了难时,在返程的路上,远远的听见有人在喊。 那声音离他们很近,早在队伍出发时,为了保证能准确找到回去的路,特意在一些地方上做了标记。 而顺着记号,就能一直找来,所以,人们都在想会不会是那术士找了过来。 等了有片刻,果不其然,于昨晚走丢的术士回来了。 众人见了纷纷惊讶,原是他身上衣服与来时不同,不仅没了破洞,甚至崭新华贵,像是刚从集市上买来的。 那术士将他昨晚值夜的事说与众人听。 前夜时分,营地旁有兽呜咽,术士循着声过去,见是一出生不多时的小鹿,此时过弯被一根断裂的树杈给戳中小腿,遂悲鸣不止。 术士见这小兽可怜遂上前把树杈取出,又找了布匹药草给其包扎放生了去。 然而,过了不多时,等到了后半夜,术士困意上升正欲寻个小桩靠下,突听闻有人声传来,是个女人。 这大山里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呢? 术士揉了揉眼睛,见不远处的火光外隐隐绰绰,从黑暗中果真走出来个衣冠古朴的美貌妇人。 那妇人身后,一只跛腿的小鹿朝这边低低叫了一声。 听到这儿…那些术士的队友们纷纷询问“然后呢然后呢?” 术士继续道“那小鹿乃是妇人的孩子,她们一家是住在山里,专为神仙做事的仆从。今日我救了她孩子,特此前来感谢我的” 那妇人带来山中珍宝,术士婉拒,而是提出一个请求,那就是让他能去到那神灵的宫殿内,粗略的看一看。 这个请求自是不难,但妇人说只此你一人,且莫要说与他人听。 然后便带着术士一路往里,来到那山中巨殿。 … 我默默听完这个故事,躺在后面的棺材里,心情复杂。 怎么说呢,打从我记事起,好像这种故事听着就不少,比如海螺里的姑娘,池塘中的仙子,甚至还有个没啥正事干的老爷爷,就天天蹲河里等着别人掉东西下来,完了还贱兮兮的问你,“年轻人哟,你掉的是这个金斧头还是这个银斧头又或者是这个破破烂烂的烂斧头~” 倒不是说这些故事都是假的,可从我接触到的那些家伙来看,不捉弄人,能把人当人看就已经算是了不起了,多的是一言不合就杀人取乐的主。 然而,前面这个陈词滥调的老故事,竟然获得了不少人的追捧。最让我觉得意外的是巴卫竟然也流露出思考的情绪。 诶,不是,这有什么好思考的?你不是不喜欢女人吗?还是说,故事里的女妖精你听着心动了? 队伍行进在山野里,前天叫来的那个土地还算靠谱,起码请的这送镖的人里,有不少是真有两下子。 按照江湖上的说法,这些人起码也算得上是正规武师了,领头的那个以及后面这个喜欢吹牛逼的从气血上看,算得上江湖中的二流小高手了。 嗯…还有个修道的,差不多是…二,还是三品散仙来着?算了,不重要。 当然,我也不是为了什么排场不排场的,明面上,我还是个装在棺材里的死人,是借着商队亲戚的名义,给硬塞进来的。 不说合不合理吧,反正出发前一天,这家商队的老爷就寻死觅活也要让人把我和巴卫给捎上。我猜,大概是土地那货给这老爷子下的任务。 果然,官大一级压死人奥。 说起来我为什么选择和巴卫以这种奇怪的方式赶路,究其原因还是在于那天追杀我的家伙在我身上留下的标记,迫使我不得不时刻保持着克制的状态。 借此,我对神灵的了解也多了一些。 祂们好像无法直接降临,只能依靠投射下来的部分力量来影响。 这一点我其实早就有所猜测。 一直以来,随着我恢复到记忆越多,了解到这个世界的构成和原先是不一样的。 早先,地上存在着诸多洪荒巨兽,从神屹立在势力边界,彼此间剑拔弩张。 而伴随着一场席卷一切的大战,直接迎来了末期以及新纪元。 冥神陨灭,不然也不可能有我存在。 大地的权柄被收回,白鸟也许是被囚禁也许和母河一样权利被回收了。 深渊的情况我并不了解,但一场战争总归是要有个胜利者吧。 还有一个… 我思索着,却始终记不起来,那个家伙的形象。 … 山野里,一片静籁。 所谓空山鸟语,便是如此。 镖师们在前后分散开来,护卫着中间的商队。 这条路线早些年走的人多,但从几年前开始,慢慢闹得就凶起来,不时有恶兽伤人的消息传来。 当然,一部分是妖族放任的原因,而只要没真正动妖兵进城,那么就还是在盟约划定的安全界限以内。 “以目前这支队伍的护卫程度,真窜出来一两只妖怪也问题不大。” 反正也有我和巴卫兜底,不过,土地既然安排这条路,那么大概率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所以,在这种风和日丽的晴朗时分,如果没出意外的话,那么就是要出意外了。 随着一声声吁马的声音响起,躺在棺材里的我很明显的感觉到车队速度减慢,一条浩浩荡荡足有二三十丈长的队伍被迫逼停在山道上。 嘈杂的议论声响起,摒弃掉那些无意义的讨论,我将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提炼到队伍最前方的那一块,镖头驱使着马匹独自一人来到队伍前头,而站在山腰一条窄道处的是几个看起来黑不溜秋活像鬼的家伙。 遭土匪了! 我这集中注意力观察着四周情况,发现山上多段也藏着几个,手里提着自制的土弓,威力肯定是比不上军制器械,但对方居高临下,哪怕是丢石头砸都有奇效。 此地名叫公狗腰,顾名思义,山道至此极窄,属于往来之要道,而守在这里的土匪头叫谢老鬼,手头下领着二三十号,算是本地匪帮里一支大势力了。 镖头看着山腰位置上肩抗大刀的黑鬼,又看了眼自己派去前面先摸路的徒弟,随即皱巴张脸,驾马走到离对方不远的地方,开口问道“某家往来向是嘱托黄票,今,义士之举恐不合规矩。” 这话意思就是说,我来往都懂规矩,该交的过路费一个字也不会少你的,但你这厮就没品了,收了钱还压我的人堵我的路,你这样子是坏规矩的是没人愿意帮你的。 那肩抗大刀的黑鬼仰着脑袋居高临下的看着镖头,随即等他说完手里大刀竖着指向对方鼻子,他语气蛮横道“少特么吵吵,爷爷要搜查你们货物,识相的老实配合,断不得你们财路。” 镖头闻言眼神微凝,浑身上下气血开始运转,不多时竟须发皆张显然是气血充盈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岭南走镖的镖师大多都不甚钻精外家功,主要也是这里多是用毒针虫蛊,你气血再足能刀枪棍棒不侵又怎样,只要破一个小口这该中毒还是要中毒,区别在于早晚罢了。 而此行的镖头,除了是用毒使毒的行家,竟然在外家功上也有不小的造诣,现在这气血挥张,俨然一副狮子搏击时张开全身毛发的观感。 这份气态一出,当即那耍大刀的黑鬼神情变了变,但也仅此而已。 周遭所有镖师其其亮出家伙,一时间白花花的一片,竟比天上太阳还让人刺眼。 棺材里的我数了数双方人数差距,山崖上那几个拉弓的站位不错,如果真的打起来第一时间这里就得防备着来自上面的压力,到时候前后受敌你人再多也是无用。 在两边对峙之际,巴卫微不可查的走了过来,他将脑袋埋低,嘴巴对着棺材的一角,声音很轻微但以我的听力自然是能听的真真切切,他问“需要我处理吗?” 想着直接干涉凡人的事情有些不好,于是我轻声回应道“不急,待会儿看情况,随机应变。” 得到指令后,巴卫悄无声息的退至一旁。 目前来看,对方是不是针对我的还不好说。讲道理奥,我才来岭南多久,咋能碰上仇家?难不成地府的手伸到这儿来了?那不能够啊,我这么低调行事,随时防备着可能存在着的眼线,包括人间势力那个叫黑莲的邪教也是。 但,凡事也不应该这么蹊跷,这次先不出手静观其变。 打定主意后,看双方于大太阳底下又开始了对峙,持续了大半个钟头,最终镖头和那匪头达成协议。 可以检查,但不能拿走任何一样不属于山寨的事物。 那黑鬼咧了咧嘴,他龇着牙从几位镖师身前经过,其余土匪也跟着耀武扬威的走了过去。众人看的是怒气冲冠但有镖头压着其余人也不好发作,只能是随时戒备以防这帮子没人性的家伙会不讲规矩。 商队的负责人已经和镖头对过话了,此时站在一起,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擦着脸上的汗,他小声询问道“他们到底要找什么呀?” 镖头的眼睛始终注视着那个黑鬼,在听到镖头的话时,停顿了下,他说“我也不清楚,但听说是巫祝的命令。” 听到巫祝二字,那商队负责人眼睛也略微放大,但他控制住了情绪,四下看了看,对着镖头小声道“前晚太爷托梦,说让我们非得带上这来历不明的收尸人还有他的棺材,难道这件事是…” 也许是觉得自己猜的越发真凭实据,连带着镖头也略微冒了些冷汗,他手指捏住腰间的短刀,眉眼中满是犹豫。 大热天的,暑气正盛。 一群人堵在山道上倒是还能忍,但这驮货的畜牲躁动起来你怎么管。 不知是哪一匹起的头,马鼻子哼哼着随即牵动着身后的货箱往前斜,那蹲在车厢旁的倒霉蛋没来得及躲闪被砸在腰上,随即那一片的人都开始乱了起来。 有人在喊“动手了!他们竟然敢动手!” 接着就是“抄他姥姥的家伙,干他!” 这让刚走进货堆中央还没来得及检查的黑鬼一愣。 其实不光是他,镖头那边也是同样。 不待双方老大喊话,本就紧张的局势像是被火药桶给点了,蹭的一声燃起来了。 山上端着弓箭的土匪中有一人突然感觉到下腹一痛,身边伙伴还在纠结要不要开弓,就见他们老大被人拥簇着站在中间,对外喊道“你特么敢阴我!” 那边,伪装成推车工人的巴卫抄起家伙就是当头一下,只打的那土匪头颅开瓢,眼睛凸起显然直接给干废掉了。 旁边有不少人见着,也起了歹意,而这股情绪似乎瞬间就将所有人都包裹了进去。 外围的商队负责人急得是满头大汗,他连忙叫道“别动手别动手!”可没有人去听他的。 一旁的镖头深知这种时候让人停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深望了那黑鬼一眼,短短几息的功夫,这位便下定了决心。 只听这位素来寡言少语的镖头蹭的一下亮出刀来,刀锋银亮,他低喝了声“杀!” 只见短刀化作残影,那刀身以及使刀的主人皆化作飞矢般,射向人群中的匪首。 在无人注意到底角落里,棺材被一块白布遮着。就在刚刚,那匹靠着棺材的马匹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惊到了似的,至今仍是不敢靠近那块白布。 (旅游特别篇)楚之黔 山南道境内有块宝地,乃是古国楚地天门郡治之所。再往前追溯,那又能牵扯到天下立宗之时,法度尚出萌芽之际。 《括地志》载:“方城山,庸之都城。其山顶上平,四面险峻,山南有城,长十余里,名曰方城。”庸之国,开疆至熄已有千余载历史。 … 遥望昔日,大庸古都,立在山崖边的老人久久沉默不语。 “浮华往事皆作古…” 山道上,渺渺歌声此起彼伏,如那碧波云海,又似岩壁上的丛丛青草,经久不息,岁岁年年。 山道上,有辆马车逆着日光往山下走。 老人回身凝望向山道,远远的听见有苗女歌声,如羚羊跳脚在山野中恣意纵情。 马车驶过,歌声渐停。 车夫是个山羊胡老头,浑身精瘦,皮肤酱色,一双精目仿佛混养数载的夜明天珠,他望向你的时候,就有如被飓风倾灌,双脚如探深沟,让人不由得胆战一番。 山道上,背着竹篓的小丫头侧望向那高出自己半截的马车,她身子小巧,两个脸颊上肉乎乎的,一身金银器和着腰间,手腕上的玉石轻碰,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要黄桃不?甜的紧嘞!” 阳光透过一侧竖起的石柱打在姑娘的侧脸上。 车夫挺稳之后,那厚实帘子掀开一角,一只略显苍白的手伸出,那手掌上是一串拴好的铜钱。 姑娘连连摆手道“要不得这么多,我这还有些其他的。” 车夫直言道“你且收下吧,女娃娃,我问你,这三首台怎么走?” 那姑娘闻言指向身后,说“一路往前走个把时辰,在看见三颗石山后走左边绕去,一直往上直看到座方方正正像是柱子的大石头后再往右边山道上绕上个把时候,你要是记不得我这还有…诶?诶?你记住了吗?” 马车不知不觉已经悄然远去,那好心指路的姑娘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着的不再是黄桃而是那一串留有古韵香气的铜钱。 车厢内,一口咬下小半块桃子的男人皱起那张同样苍白到近乎病态的脸,他啧了一下,小声道“酸了。” 外面,驾驶着马车奔跑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小道上,那气质出众的老头也拿起一颗黄桃,却是一口咬下大半。汁液四溅,打湿了他的胡须,老头混不在意,他说“水灵的很,怎么就酸了?” 车厢内的男人伸手拿过一张黑色绣金线兽纹的巾帕,悠闲的擦过了嘴角,他的手指细长像是女子般将巾帕轻放到一旁。透过帘的缝隙,男人欣赏着沿途秀丽的奇景,那些山峰如被刀斧劈砍,有些又似木块般被胡乱堆叠毫无章法。 一株株百米高的石柱拔地而起,有的连绵数十里,山头统一似被仙人修剪。有的则独自成林,向北向南向日向月。 “清溪鸣烟谷,醉倒武陵前。梯架仙凡路,兀在腾云间。” 这里不比一马平川的东边,到处都是嶙峋巨石,山间猴群闻声而动,在注目中,马车轻巧驶过,恰似驾着芦苇的蜉蝣,于荒蛮绿海里随波逐流。 走过了一个弯头,赶马的老头似乎记起了一事,他随口问道“姬无言最后会怎样?你设计的捭阖纵横不是还没完成吗?” 车厢内的男人似乎谈性并不是很浓,他脸色不好,眼皮下面顶着两块厚厚的乌青眼袋,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都因为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斗而被消耗的干干净净。 此刻,他半靠在厢壁上,没什么表情的说道“吴王都已经认了命,哪怕吴地里还有一些个不惜命的也无济于事。等姬无言从北域带着兵马赶回,留给他的大概只有那卖国求生的君主一纸罢令。” 男人说着,似乎有了点兴致,又继续道“三家吞吴之后便能安歇个几年,越王身边有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辅佐,以他之谋顶多借楚吞吴之尚未消化的关键时刻起兵,逼迫楚王交还当年吴国吞并的旧越地。” 老头在前面听着,他打断道“你的捭阖纵横难道不是让天下更安定吗?怎么,仗还要越打越多越来越乱了?” 对此,男人只噙着张略有些讥讽的笑意,他破天荒的给这位担任保镖一职的老头讲起了他首创的捭阖之术的核心思想,他说“分合乃天意,取法乎其上。” 他伸手拿起巾帕轻抵住下巴,继而他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老头没管这家伙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直言了当道“老夫一届粗人,不懂你们这些个酸人说的酸语。” 那男人果真在咳嗽完又给他解释道“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依循此法,那么他们闹得越乱越凶,最后就会收的愈发顺畅流利。” 这个回答并不难理解。老头沉默着,他问道“天下真的会再次统一?” 男人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没有什么兴趣,他重新躺回到阴影里,而在那张手帕上,滴滴鲜血像是诅咒般,格外扎人眼球。 昏暗的马车行进在了无人烟的深谷,周围是野兽,山禽的嘶吼。马车走的路很是颠簸,但这也没有办法,这条山路原本也不是给马车经过。 车厢内,所有的一切都在摇晃,木头之间拼接的严丝合缝,但总有些地方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男人躺在鹅绒铺成的细毯上,他枕着昏沉,眼睛迷成一条缝,去从极度的压抑和眩晕中去重新审视起自己所在的这个环境。 他就像躺在海上的一艘船只内,四周密不透风,只有海浪合着让人呕吐的咸风,在你耳边尖声咒骂。 于这样的臆想里,男人咧了咧嘴,他眼角流淌出痛苦的眼泪,但脸上的表情却是在微笑。 “比肩,劫财…呵…” 后半句,男人没说出口,而前面驾车的老头只当做没听见,他于云海中驾马前来,现在又晚在云雾散去后,追赶着日光。 回忆至此,一道光打破了老人的思绪。 对面山崖上,一个穿着苗式风格的漂亮女娃儿手里拿着面镜子,她含着使坏的心思,小心的一点有一点的将镜子上的光对准到老人的胡须上。 在强光照射下,一些干燥的事物是极有可能被点燃起来的。 而老人却只顾着回忆全然没在意,而女娃儿则手抖了一下,那好不容易找到老人胡子位置的光,陡然间移动道老人脸上。 这抹强光一扫,顿时把陷入思考的老人给拉回到现实中来。 只看了两眼,老人便猜到事情的原委。 “你这妮子!”老人家没有生气,他向来宠溺这小家伙,尤其这山中甚少与外界接触。 女娃所在的山崖是一座孤峰,整座山高一百二十丈,四周光秃秃的,像是一根冲天巨柱。 可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山崖上有一些可供攀爬的绳索,而相邻的两根石柱上也会有一些条条框框的细小铁链,构造上看,就和蜘蛛结网类似,但区别在于,不会真的有人织出一张大网。 女娃看着也就寻常十二三岁的模样,可看她宛如灵猴般在山壁上腾挪,身子轻轻一跃,便从一株崖壁上吊着的古柏晃荡到附近一条勾索上。 呛啷一声响,那条悬挂在两块绝壁之间的铁索,于绿海林荫百丈高的上空晃荡出一个夸张的幅度。 那女娃儿整个身子悬空,双手张开,只用双脚交叉勾着那粗大铁索,继而,她上半身往上一翻,双手抓着铁索似灵猴般身子在锁链上开始腾挪起来。 庸地有壮士,跋山涉水于石林交错间腾挪辗转,可谓悍勇。 那屁大些的娃娃时而做猿猴揽月,时而如羚羊跳脚,时而又似一只灵巧大猫在峭檐上四足奔跑,实在是灵动的不似凡人。 老人就站在原地,他的目光在女娃儿身上经过,也会随着路过的风飘向更远一些的山上。 远处的山峦绝壁恰似一条石头做的瀑布,顶上青绿,有树木草叶密密麻麻,而奇就奇在他们于某一个位置后,齐齐被分离开来。绿色华盖如帽子,边缘整齐的盖在那成排的山峰上。 山里时常有风经过,便会吹得那面光秃秃的崖壁上悬吊着的棺木跟着摇晃。 老人眯眼看了许久,在那座山的正上方,乌云似乎终年不散,始终汇聚在那一块,没有雨水倾泻,有的只是压抑。 很快,那女娃儿跑到了老人身边,见老人又在张望那处绝壁,女娃儿竟做了个愁眉苦脸的表情,她跳起来想要揪着老人的胡子,可惜被老人伸手给搂在了怀里。 她皱巴着眉头,像是个早熟的小小先生,问道“为什么我们不把它赶走呢?” 老人听到这么一个问题,于是很耐心的解释道“天地阴阳乃是平衡的,赶走了这一个,下一个来的只会更麻烦更不好对付。” 女娃儿想了想,竟然真的听懂了,于是也跟着老人一起眺望远方。 … 在城之北面有高山,山中有巨石坑洞,又有穿山之孔,相传乃是一巨蛇所为。 亘古之初,世间大乱,诸王逐鹿,而好战者死于旷野,其部族流落,纷纷出逃各地隐身密林。而大庸便是其中一支。 庸之国君,乃兵主阎魔四将之嗣,其出逃时带走一枚神卵,后定居庸地,以古法祭祀,不消数载,蛇神出世。 庸国在其庇佑下,存于千载,而无大乱。 但,随着时间推移,各路神鬼相继被收纳或陨灭,其庸地这一只蛇神很快也被盯上。 庸国由此爆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反击战。 然而,入侵的乃是武楚之师,其为人皇之后,首称天子的武王亲册诸侯,身旁有诸天神灵庇佑,更有武王亲赐,能以弑神之巨矛。 此战,蛇神险些殒命,而大庸也被并入楚之版图,改称天门郡。 如此安稳不过数载,天下局势渐渐明了,楚之军势虽盛但国力亏空,又在与越,魏,齐三国交战中接连失利,最终覆灭于来自蜀地的强秦。 天下之事,果真如那早死的病书生所言,可惜,在搬来此地没多久,他便死了。 老人是当初随他一起来的那个武夫,如今六十甲子弹指间,老人容貌未变,但气度已然不再如练武时那般粗劣。 按照那人的说法,他在死之前将会把自己的生平所学记录下来,当然能写多少还是得看他能活多久。 而这些流传下来的东西,将由老人代为保管,直到能找到下一个适合它们的人。 … “回家吧。”老人悠悠然吐了口气,他把女娃儿拎起,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自己则伸手轻轻握住女娃儿的两只小脚,就那么一步一步的往山下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二人听到山腰上,有来此到访的游客谈到“当年,鬼谷先生就是在此隐居的,传闻他在某处山洞内留下珍奇无数,应该就是在那什么崇山,那里有群乱石堆砌的棋盘,叫什么鬼道兵演,想必这鬼谷老前辈就是在哪儿下的棋。” 听着不远处的那人侃侃而谈,骑在老人脖子上的女娃儿小声纠正道“是诡啦,诡秘的诡。不过,这两人还真是悠闲,从山下来这儿可不老远呢!爷爷,你说我师傅他仇家不是很厉害吗?怎么我们在这儿都等了这么些年也不见他们来啊?” 对此,老人只是呵呵一笑,他伸手想要摸摸女孩后脑勺,可手掌最多只能抚摸到她结实的后背。 于是,老人一只手轻轻在她背上拍着,用一种老人家讲故事的口吻,慢慢说道“你师傅这一支呢,乃是玄门十神中伤官派最后的独苗,不过旁人习惯称做为欺天。欺天者,万物亦可欺也。追你师傅的那些人手段再通天也没办法从命理洪流中将我们的命运牵扯出来。” “但是我们也不能走出去。”女娃儿自顾自叹息了一声。 老人笑着提醒到“等你什么时候全看懂了那些书,那我们就能出去了。” “好,那我要努力读书,我要早点去外面吃好吃的穿漂亮的衣裳。” 女娃儿的愿望委实算不得宏大,但老人只是微笑着点了下头,他们爷孙二人脚步轻移,似闲庭信步般,一跃二三里,百丈石林仿佛只是一阶阶并不规整的阶梯。 (旅游特别篇)无桐栖 一条河水,直贯东西,走的是弯弯曲曲,曲折离奇。 这条河的源头来自高山谷地,来自于每一片凌凌飘落的寸寸雪花。经由沙山峡谷,沿途天雨水涨,奔流不歇。 它有很多个名字,像是武水,乌巢,汇溪,沱江等等,每一个名字都有其独特的含义。 … 武陵山脉南岸,此地有山寨,吊脚高楼临江建造,盘布十数里。 这是一支从岭南走出来的土苗,他们的先祖也曾活跃于中原地带,如今,在历史的长河里,所有的一切都已被冲刷殆尽。 唯有一个亘古不变的图腾流传了下来,凤凰。 这里的凤凰,并非真实存在,或者说早已逝去多年。人们对于这些从神的信仰很是特别,祂们行走于世间,代替神灵行使权利,祂们行走的范围便是疆域。 信仰相同神灵的部族结成了山寨,他们朝歌晚舞,共同抵御敌对部族,由此诞生了许多壮怀激烈的可敬悲歌。 随着争斗不断,有的神灵陨灭跌落神坛,有的则远遁它去了无音讯。而不断有鬼神被人念的贪婪所吸引,它们与地方上的权势一起,共同构建了一场堪称奢靡的赌局。 如今,不少地方挤满奇奇怪怪的信仰,靠近人群的被归类为巫神,离群索居的则称之为洞神。 巫神是这片区域活跃着的部族们普遍信仰,但一些远离城寨,偏远的山村,有人将女儿奉献给洞神以祈求家族安康。 我们的可爱女孩,金钏儿,她的姐姐就是这一代被选中嫁给洞神的新娘。当然,这儿并不能直接称呼被选中的新娘的名字,人们更愿称呼她们为神女,亦或是落花洞女。 … 今天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金钏儿就起身穿好衣服小跑着到里屋那间专门为姐姐准备的房间门口,从门窗那并不严实的缝隙里往里张望去。 屋子内依旧昏暗,白白的纱窗上只有并不刺眼的亮光出现,屋里安静极了,金钏儿的脸几乎是扒在门窗缝隙上面,她张大眼睛,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来到那明显是有人躺倒的床上。 “还好还好”金钏儿如此想着,又恋恋不舍的闻了闻屋子里飘来的甜腻香气,这是落花洞女身上自带的,传闻被洞神选中的女子身上,就有这种足以让人辩识的气味。 不过金钏儿每次闻到都会想起姐姐做的那些花茶饼,很是勾人肠胃。 确认姐姐还在,金钏儿放心的退了出来。 她看见身后的窗台上,一只姿容老态的花猫正懒散的用脚拨弄肚子,这只老猫活了蛮久的,打从她记事起,这家伙就一直住在她们家。阿爹阿妈她们都说,这猫是灵猫,是专门来他们家保佑他们的。 只不过,金钏儿活了这么久,每天盯着这老家伙,发现它除了吃就是睡,偶尔跑去隔壁村勾搭其他的小母猫外,和灵字一点也不搭边。 见花猫懒得搭理这小家伙,金钏儿也就没去理会,而是转身开心的踩着小碎步,沿着红漆走廊,往下,顺着台阶到小溪旁洗漱。 外面空气清新,河水倒映着飞鸟掠过的身影,倒映出萌黄天空下一株株幽深碧绿的树木的样子。 金钏儿踩着河畔边上的大石头,一直走到河道中,浅流与深水的交界处。她喜欢在这里整理自己,尤其是当她把手伸进水里的时候,冰冷的河水,分别以轻柔和推搡两种不同的方式向来投来清晨的问候,这让她感觉很是开心。 路过的飞鸟从她头顶掠过。 “早~” 金钏儿打着招呼,鸟儿盘旋在低空,这是在寻觅早起的虫儿。 河对岸,挎着竹篮的妇人离着老远便喊道“小金钏,你姐姐走没走啊?” 听到问话,金钏儿转头看清是谁后,也把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她大喊道“没呢”。 “那就好!” 山野里,两人的声音如同飘浮在溪流上的风,彼此间交缠,不断远去。 金钏儿在童年时便知晓,姐姐将来是要嫁给洞神的,那时候,家里人并没有太多的言语,说不上来喜还是悲吧。 阿爸平时话少,喜欢走到一旁抽烟。金钏儿瞧不见他的时候就会去二楼的望景台那里,总能瞧到阿爸将裹好的烟叶子塞进嘴里,他一边咀嚼着根部上那涩嘴的叶片,一边眼神凝重,怀揣心事般,皱眉望向远方。 阿妈是个喜行言于色的人,平时就喜欢和村里的那些姑婆在一起闲聊,扯起话来嗓门比喇叭还亮。印象里,阿妈只有一次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待在一旁表情很是迷茫。那是姐姐被洞神选中的日子。 说起家里,除了姐姐就只有一个她了。 金钏儿是最后一个孩子,在她之前听说还有个哥哥,但是死掉了。 姐姐大她八岁,在金钏儿还小的时候,映象中,姐姐就一直背着她在家门口做农活。 村里,不少年轻人都喜欢着她姐,至少,就金钏儿而言,那些个皮肤黝黑的大哥哥没事就来她家串门,还时不时的喜欢逗她,说“你看我当你姐夫怎么样?” 金钏儿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每当别人拿好吃的好喝的招待她时,金钏儿就很讲义气的说“好啊好啊,我觉得我姐肯定中意你。” 于是,那些得了口头上认可的年轻人便愈发喜欢来往了,为此,金钏儿挨了阿爸不少顿打。 还记得姐姐是在她十五岁那年被选中成了落花洞女,当时,村长把来自神灵的诏令公布给村里人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其实,这是可以预见到的,姐姐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按照习俗,如果在十六岁之前没能找好婆家嫁人,就会有洞神前来提亲。 而,姐姐其实已经订好了亲,对方是同村的一户,在家中排行老二,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属于是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了。 就在诏令公布的当天,那户人家派人来取消了婚约,没人敢娶洞神定下来的姑娘。 金钏儿趴在门口,她听着姐姐哭了一宿,听到院子里的花儿都纷纷掉落,可她没等来那个几乎日日必来的大哥哥,只等到第二天姐姐的房门打开,里面没有歇斯底里之后的残破,和她平常时一样,干净整洁。 但,金钏儿总感觉姐姐哪儿不一样了,好像她的眼眸越发深邃,她比起以往显得更冷漠和孤傲,她的身上开始多了一抹让人清醒的悠悠冷香。 姐姐真的成了神女。 在小溪洗漱完的金钏儿,照例拿起一支自己编织好的竹花沿后山的一条小路,往里一直走到处荒无人烟的角落里。 她四下环望,已没有了路。 这里早先是有不少人来此做工,但听说发生过一起意外,于是就没人敢再来了。 直到上个月,同村的一个小胖墩和她分享了在后山探险时的经历,说在后山看到了一只猴子,跟着它走意外找到一条废弃的老路。沿老路往前是一座破败的古庙,里面供着的不知是哪路神仙。 作为信仰唯一洞神的他们而言,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过其他神仙的故事了。 打从那日起,金钏儿便盯上了这个地方,她开始早晚都去小胖墩去过的后山寻找,希望能看见那个古庙。 姐姐开始越发变得清冷,以往还会和家里人说上一些话,带着她去江边吹风,如今姐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已经有整整半年之久。 “如果,真的有神仙的话,那么还请救一救我的姐姐吧,让她不要再做洞女,让她回到现实,回到我们的身边。如果,真的有神仙的话,请您帮帮我!” 金钏儿闭上了眼睛,只能于心里不断的祈祷。 就在祈祷了第三遍时,金钏儿听到前面树林里似乎传来了某种动静。 一只红脸黄毛,个子矮小的猴子正蹲在树上,朝她嘎吱嘎吱的叫。 金钏儿的眼睛渐渐变大,她迟疑着问道“你是神灵派来的吗?” 那猴子歪了歪脑袋似乎没太听懂,它看了会儿金钏儿随即转身一跃,跳进密林之中。 “诶!等等!”金钏儿赶紧跟了上去,可她走了没几步便发觉树木越来越深,那些枝条已经淹没了她的头顶,视野囊括间,她已不再辩识来时的路。 而,就在这时,前方一条悠长的山道从远处铺来。 那条山路笔直向前,并不曲折,沿旁的枝条纷纷自觉的收揽起尖锐的枝杈,仿佛一位位分列两旁的侍者,在等待宾客的来访。 在看见那条道路的同时,金钏儿的心脏就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她发愣般盯着那条道路,耳朵里鼓胀着似乎只能听到山野里尖锐的鸟鸣。 终于,她鼓起勇气往前走时,沿着小道,一路行至一间破庙门前。 立在门口的金钏儿抬头看了眼破庙上的牌匾,发现上面的字已然模糊不清只有皇这个字还勉强能看清。 往里走,庙门内供奉的石像上是一只大鸟,它羽翼丰硕,目光尖锐宛如能破开云雾的利剑,环绕在它身侧的是无穷无尽的漆红火焰,那些燃烧着,跳动着的画面将金钏儿的整个大脑填满。 随着天空中乌云短暂遮蔽了太阳,庙内庙外都同时黯淡了下来。 一声轻微的火石碰撞声吓到了这个尚且年幼的孩子。 石像后面,端着盏油灯的白发男人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先生。 男人侧过脸来,从上到下的打量起女孩来,末了,他笑着问了句“就是,你找我?” 金钏儿在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浑身的血液开始从心脏往外流淌,那股暖洋洋的不再紧绷的情绪化作河水般流淌在周身。 她短暂有些出神,不过仍不忘将手里的竹花献了上去。 古庙里,男人将油灯放下,上头昏黄的光浸透满整间屋子,他接过女孩手里的竹花,安静的等待起女孩的叙述。 入夜前夕 “当我们回首前尘往事,既不为虚度光阴而悔恨,也不为碌碌而为而羞愧…额,后面怎么背来着?” 躺在棺材板里,听着外面喊打喊杀的声音,心里想的却都是关于人这一生所要经历的和跨越的某些事情,不由得想要高歌一曲。 当然,如果我现在真这么做了,大概率会做到止战的效果。毕竟,哪怕是在崇尚巫蛊的岭南,随便诈尸也是会吓到不少小朋友的。 做完了诵念,我开始思考起下一个问题,即人类的争斗和动物之间有何区别。 外面厮杀不止,可打到现在,别说死人了,大部分都算是浑水摸鱼在那装装样子。 毕竟,出来工作才几个钱,为了这玩意卖命它不值当。 镖头作为队伍里的明棋,理所应当的和那匪头过起了招来。 与旁人的小打小闹不同,此二者都是在刀尖上舔血的行家里手,彼此间激斗下的可都是死手。 刚躲过一击前冲,镖头与对方距离拉近到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阶段,而这时,对于危机的预感,也是对于生死之间搏杀的经验告诉他,这个距离恰好也是某些暗器最合适的触发时机。 那边,谢老鬼在半空中转身的时机手里的刀已经翻转过来,那刀柄是做了改造的,从内部挖了个小洞,里面是一截可发射出去的钢针,针头上不用想都知道是有毒的,且藏暗器于这个位置,一般人很难想象的到。 在交战过程里,隐藏自己的底牌并擅加利用会对战况起到不小的影响。 类似于这样的手段,镖头必然也有。 而就在对方钢针如隼般弹射出的同时,听到铁器触发音的镖头,下意识的将自己手臂往旁去挡,同样,那手臂比其他人的要粗大,倒不是镖头天生臂力惊人,而仅仅是因为那侧手臂上绑有一圈藤甲,如今在拼杀里,可作为护盾来使用。 钢针刺破热风,狠命的钉在了护臂上。 吃下这一击偷袭的镖头浑身也是冒了些冷汗,他身子不停,往前走的同时,手腕一抖,手里兵器被他抛出斜着飞向那匪头。 飞刀术是很多地方都有的,当然,大部分都飞刀都是以铁链或者绳索挂在后面,通过牵拉来控制刀的方向。 这类武功极其考究功夫,而在比斗中的一寸长一寸强之说,更趋使的这些练家子如饥似渴的早晚联系以求更进一步。 镖头的飞刀在行家看来已经算得上是登堂入室,如今刀身斜飞出去,手腕一抖,那刀会画着弧斜着砸向被围之人的后背,这个位置很难防范,所以,镖头也不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只要砸中胜负分晓。 谢老鬼出手之后便暗骂了一声,他脚步往前,本来是错开的硬生生被他止住退势,身子硬往前冲去。 这种生硬的转折对脚腕和腰的损伤极大,又不符合惯性,故而拉进之后力也会比之前小上一些,属于是自废武功了。 而镖头不打算停步,依旧往前,只不过在此过程里,手腕一直控制着飞刀,那刀于空中划弧,没砸中匪头,也顺势往前继续绕着,铁索贴着那厮,竟是要做个捆绳将对方缠住。 面对此景,谢老鬼咔的咬碎了嘴里喊着的一颗竹筒,那小竹节似小指大小,里头有乌黑的团状物体,随着这家伙咬碎,那些东西如流水般被他吞到肚子里。 这个小动作太轻微了,以至于镖头在内的许多人都没办法察觉。 而躺在棺材里等待事情结束的我则轻轻叹息了一声,随着我将时间暂缓,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当时间开始流逝,所有人都不清楚这期间发生过什么。唯有那被飞刀上的锁链牢牢缠住的家伙脸上阴恻恻的,他甚至还在冷笑。 镖头感觉心情沉闷,他的飞刀按照预期的成功捆住了敌人,现在只等对方的后手是什么。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隐藏在暗处的那个与镖头一明一暗准备联动的老头也疑惑的看了眼身边的道士。 道士已经提前开了灵窍,此状态下,一些非自然的有法术邪祟正在进行的行为都将被他所观测到,然而,从那二人争斗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没能感受到有什么异常发生。 对此,道士也是疑惑,他只能对身边的老头说“没有异常。” 老头也纳闷,但事已至此,应该不会再有意外了。 悄悄退至人群里的巴卫微不可查的看了我所在的棺材一眼,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对于我是否出过手,到他这个境界其实是有一定程度上的预感。 当然,也是因为那个匪头咬碎的竹筒里,那股轻微但还算明显的灵力波动让这位曾经的王宫守卫捕捉到了,要是换作一些个神经大条的家伙,还真有可能错过这么一点微不可查的信息。 躺在棺材里的我无声的吸了口气,从运转到平息,每一次我使用能力都会让不怎么稳定的腐化加剧一点。 这种侵蚀是有迹可循的,我明显感受到那股吞噬一切的力量被独特的方式嫁接在了我的体内,除非有同层次的权柄干扰,否则无法被移除。 这感觉非常操蛋,就和明明你揣着十万两黄金,可只能抱着它们露宿街头一样。 不过,这段时间里的高度接触也让我解析了不少,关于这方面能力的事情。即这种能力的构造与这个世界的本质有关,无法移除和剥夺并非常态,如果拉长到一定的时间尺度上,这种构造会因为没办法得到补充而自行消亡。但前提是,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不断的巩固和维持,就像构建一个房子。” 我把灵感都串联在了一起,通过那双可以看见一切的真相的眼睛,我直视起那块方方正正,完全由黑暗所搭建起来的漆黑囚笼。 死亡的光辉无时无刻不在侵染起周围的一切,托它的福,我作为妖神的这具身躯,寿命都被啃噬了不少,当然,以人的视角来看,那些剩余的寿元依旧漫长。 以无穷尽的生命之力去填补,最终还是让这块死亡之地慢慢缩小。不过,代价确实够大。 我暗自摇了摇头,意识飘在那漆黑方体的顶端,在那里,我看见无数条细小的蛇穿行于此,它们并不畏惧死亡。那些细线般的东西将彼此包裹着,织成这样的笼子,而笼子内部,我看不太清楚,只隐约把握到那像是风流动般造成的空穴,也是这个牢笼真正的心脏。 放弃探索之后,我的意识回到了现实。 镖头和几个人将谢老鬼捆绑好后丢在了车上,而后者则一脸懵逼,同时不断大喊“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见没人搭理他,这货又在那喊“是巫祝让我来的,你们要找麻烦去找他啊,我是无辜的…” 没人理睬他的喊话,其余人见老大被擒,也纷纷跑了,有被抓的也分别被看押在其他地方。 现在,是镖头和商队在分析怎么处理后续事情的时候了。 巴卫径直走到棺材这边,他埋下脑袋,似在祈祷,但轻微的声音透过棺木传到我的耳边,他说“有三个逃了出去,还有两个藏在暗处。” “让大鲤去处理逃出去的那几个,剩下两个让他们自己去找。嘿,不过说起来,你开头那一下子下手还挺狠的。” 我其实偶尔也会拿这古板的家伙开开涮,不过刚才混乱开始的时候我还真担心这家伙下手太重直接给人脑袋开瓢,到时候难免被人忌惮。 巴卫闻言只是嗯了一声,他似乎是做完了祈祷,身子利落的起来,顺着原路晃荡回了之前的地方。 我知道,巴卫对这个时代,对人的世界是没有归属感的,当然,我也曾和他谈论过关于孤独之类的话题。 他说,“我们从诞生之初便是要背负起某样事物,无论是族群还是个人,没有目的的活着是不幸的,而有了信仰,有了方向,那么孤独便也不再重要。” 对于巴卫的回答,我想到的是一句老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巴卫的信仰就是他的道,母河指引着他前行的方向,而为此,他跟随我,发自内心的想要更帮得上我的忙,这样的情感是我生平第一次遇见。 我不清楚他对我是出于信仰的忠诚更多还是接触过后发自内心的想要帮助我,至少,我明白,我看待他更多的像是一个朋友。 是的,我总能在他身上看到我过往接触过的一些人的影子,又或者说,本质上他们其实都很相似。 以前的一个老学究对我说过,一个人和周围相处的一切都是具有某种相似性的,类似道家阴阳里的和合。 坏人们喜欢聚集在一起,那是他们臭味相投,好人们也会喜欢聚集到一起,那是天性使然。 所以… 我躺在棺材里,脑海中想着的是福生,是方知有他们,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我大概很难成为一个坏人吧。” 车队进行短暂的修整后,重新踏上了行程。 … 在山谷中,一条蜿蜒的溪流旁,一个戴着草色羽冠的阿婆神经兮兮的在溪水旁来归转悠。 老人家看面相已经很老很老了,但很多穷苦面相的人,实际年龄可能不是很大。 当阿婆转满第十圈的时候,突的水里跳出一只大蛤蟆,噗通一声,像被人拿大石头砸了下水。 阿婆其实也被吓了一跳,她嘴上念的没停,在看清那蛤蟆的脸时,老人家手舞足蹈的蹲下身子,她嘴里依旧叽里呱啦的喃喃自语着。 蛤蟆肚子鼓胀,在老人蹲下身子后,嘴巴突的张大,而后腹部猛地一鼓一缩,随即一张团成团的毛球被它吐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蛤蟆也跳回了小溪里,了无踪影。 看着地上那团脏兮兮的毛球,阿婆嘴里难得清醒的说出些类似“恭候”的话语,她伸手把那毛球捡起,将上面一些粘稠的液体摘开,将那毛球在手掌中剥开,最终成了一张摊开的兽皮。 阿婆看了眼上面写的字,眼神炙热,她将额头贴在兽皮上,嘴里又开始了念叨。 … 距离土匪劫道已经过去了七八个时辰。 天色黯淡,大地归于安静。 按照预定路线,半个时辰前,就应该要赶到那个停靠点,但派去的人找了很久也都发现那地方,而有经验的车夫则表示之前山路的一截崩塌,咱们绕路可能走错了方向。 经过几位领导的商量,最终决定,在野外露宿一宿,明日前往寨子再好好修整。 因为是临时改变的行程,所以,夜晚的安全人员增添了一倍,镖头和那老头分别守前后半夜,道士提前布好戒备,蹲在正中小憩。 巴卫也被轮班,他负责的是前半夜,也算是比较照顾他这么个外来人了。 之前缉拿的土匪已经秘密处理掉了,在道上这种现象其实也很正常,总不能放回去平白多一个仇家。况且,此番也是这谢老鬼找事在先,镖局此举要是传扬出去怕不是生意越发兴隆。 所有人在入夜前夕都努力保持着正常,而只有我和巴卫是深刻感受到了那种风雨欲来的危机感。 于是,我把巴卫叫来,小声吩咐道“制造一场暴雨,我们抓紧时间开溜。” 巴卫看了眼外面,他小声回复道“可是,我没有对应的力量。” 艹,这倒是我忘了。我只想着,巴卫是水之灵,天生应该会比较近水,但忘记了,风雨和水并不相等,这需要类似的权柄。 斟酌了下,我对他道“让大鲤来配合你,它是蛟龙,能唤来风雨。” 巴卫点头称是,随即,我们开始了准备。 入夜前夕,一切都在悄无声息的进行着。 暴雨将至 晚上,霞光仍坚强的出现在黑夜的深处,这让注视着它的人总会不自觉的幻想,如果追逐霞光远去的方向,是否能到达那所谓的光之国,见证永恒的明亮。 天空中,大片大片的黑斑蚂蚱般啃噬着光亮。 夜晚,温度骤降,山风开始从峰顶砸向深谷,又要从沟壑里满溢出来,吹得人两眼干涩,背脊生寒。 末伏时节,燥热已经让人习以为常。一些个老大夫却让人注意不要贪凉,每当这个时候人身体里燥火将熄,而夜晚的湿寒又要钻进人体,从而水火不济,阴阳相冲,人呐就容易得病。 风口上,镖头看着面前的小侄子,皱着眉问道“亲眼所见?” 周围风大,吹得人耳刮子嗡嗡的,故而双方交谈便破位吃力,当然了,这风在旁人听来也呜呜作响,倒是个传私话的好地方。 那镖头的亲侄子点点头,他脸上表情笃定道“我亲眼看见的,那个哑巴大个子不是个哑巴,他每次都蹲到那棺材旁低声说些什么,阿舅,他们这肯定是巫师。” 侄子的这些话,镖头听到心眼里去了,但始终不能明说。 “你先回去吧”镖头吩咐完,自己一个人走到了处风稍微小些的地方,蹲在石头后面,镖头凝视向车队,心中那份郁结越发强烈。 天空开始有大片大片乌云靠拢,这在半个多时辰前就有的征兆,只不过碍于天黑,不是那么容易发现。 傍晚时分的树林里,应该有大片的鸟雀在头顶盘旋,一方面是因为部分鸟经过一天的外出此刻多半是要回家,一方面也是这个时间点,虫豸活动频繁,鸟儿们要进行一天中最后一场晚宴。 但,奇怪的是,今日竟然少有鸟叫,就连虫子也很少发出声响。 头顶上的乌云已经笼罩了下来,空气中的湿度上升,不复白天的燥热,大伙们开始张罗着把布皮套上,这些厚实的皮毛能有效防风挡雨,虽然比不得房屋舒适,但在野外,这已经很让人安心了。 篝火早已经燃起,人们相互靠拢,彼此间喘着的粗气交织,共同搭建起一层无形的暖壁。 “来,喝点?”有人掏出了酒壶,礼貌性的问了问旁边的同伴。 同伴们也不客气,接过来嘬上一口,他嗞着牙,脸上的苦闷也化解了不少,他回道“不喝了,晚上还要值夜,要是被发现喝醉在门口,这月工钱又白领了。” 棚子里热闹的打趣声此起彼伏,森林里,空荡荡的雾开始蔓延。 从镖头那儿回来,小侄子就把眼睛四处去望,他的视线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挪开,并来回不断的扫视着角落里的阴影,试图寻找到躲藏在那里的影子。 “嘛呢这是?刚镖头拉你去开小灶了?”一个戴皮帽的黑脸男人上来想要打招呼,却被小侄子推开。 “有事,诶,对了,你看见那个哑巴了吗?” 皮帽男人想了想说“没注意,怎么,找他干什么?” 小侄子听了,直接走来,他嘴里嘟囔了一句“人呢?总不会跑了吧。” … 在森林内,淋着雨的巴卫抬起头仰望天空。 无数草木四溅,那些落下木屑如同雪花般寸寸飞落,华美的就像一场盛大的表演里的背景。 在树林间,一条蜿蜒着盘旋往上的蛟龙凝视着上方,它身上红白相间的肉色鳞片反射着每一滴雨水,就好像一面面光滑透明的镜子。 大鲤那剩余的一只角直指苍穹,仿佛一株参天的大树,它努力的将手伸向无穷远的高空,以借此聚拢,牵引着云雾汇聚。 距离预定的时间已经越来越接近。 因为有过和白蝎娘娘的接触,所以,一般妖王对于某些特殊妖怪的气息是非常敏感的,比如,巴卫和我都将自身限制在了常人的范围内以求规避掉感应,而大鲤常态下,很容易被忽略掉,但当它解放状态时,又非常扎眼,本身的龙气会被动的吓跑周围的生物。所以,不到关键时刻,我一般不会让大鲤主动现身。 而此时,天空中暴雨将至,又恰逢夏末,正是山中走蛟出行的好日子。 只要伪装得当,大鲤可以借助这种巧合把我们引渡到他处,届时对方的一切布置也都落了空,没有了主要目标,难为一群凡人也没那个必要。 只是,我还是想不明白,那土地到底是哪根筋有问题,没事喜欢摆我一手。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思考了很久,从逻辑上出发,我作为神皇派的人,哪怕是借皮伪装那土地也断然认不出我来。 而要是他作为地府的线人,倒是还有点说法,毕竟我状态特殊,很大程度上不是躲藏就是套皮出来蹦哒,这要是碰上了,往这边试一试倒也不会真的有什么损失。 还有一种可能,即,那位巫神感应到了我。 不过,这个应该不至于,固然灵虫和他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奇妙联系,但出手的是我,哪那么容易被他寻到根脚。 总之,猜这些事情着实废脑子,但又不能不想,否则到时候真被几个十几个神仙围着,那恐怕不是啥好事。 一想到自己平日里乐于助人,某种程度上还是相当不错的好人,但如今被诸神追杀,逃到这儿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要担惊受怕,我就感觉到这个世界一定是哪里有些了错误,否则怎么我这样完美无瑕的人要遭受这种委屈。 天啊!睁开眼好好瞧一瞧吧! 正当我暗自神伤之际,一道闪电划破云霄,直直的落在了大地上,那闪电击碎黑暗,照耀得时间一片雪白。 而在我思绪也随之暂缓时,山谷外,有野猪的嘶吼声混合着闪电,由内而外的响彻整座山谷。 镖头的眼眸盯着山道外,在一片幽深寂静的黑暗里,似乎有一群怪物藏在深处。 在明确听到那声嘶吼时,所有人都望了过去,他们中不乏有第一次出活的年轻人,有的面露惊惧,有的是担忧,还有的则是漠然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队伍里,那个喜欢给后生们讲故事的老头四下看着,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准备护栏,保护好马匹,其余人把火把点上,清点人数现在开始所有人不要脱离营地。” 而就在商队里的人开始热火朝天的忙碌着时,森林里,站在泥泞中的巴卫凝视着对面黑暗中的怪物。 雾气布满森林的每一片角落,一只体型巨大宛如巨熊般大小的野猪,瞪起两只圆滚滚的眼睛,那两盏灯笼大小的眼睛上散布着幽暗的光。 那只巨兽沿路撞断了不知多少巨木,一路马不停蹄的赶来,而在它身后,同样大小的野猪还有不下十个。 这是一群成了精的妖怪。 巴卫身后,大鲤撇了下眼睛,只略微扫视了下,面露不屑的继续起它的唤雨仪式。 守在那片承载着蛟龙之躯的树木前,来自古老年代里的勇士将手伸出,于他苍劲的掌心平白多出一束白色的光。那是修复过后的长枪,曾经,在执掌王宫守卫之前,这柄银白色的武器,以猎杀过从神而得名,它被赠送给部落里最勇猛的勇士,倒在它面前的强大生灵不计其数。 雨开始一点一滴的落了下来,吝啬的就像财主家的口袋,那些雨水落在巴卫光秃秃的脑门上,如同打在一块厚实的地砖,那面黝黑向上的孔隙里,一双深邃近乎湖面的眼睛凝视着前方。 野猪的体型太大太大,它每向前一步,地面都无法承受的向下凹陷出一个小洞。明明是在上百丈开外,但那雷鸣般的哼哼却仿佛出现在耳畔,同时,顺着风飘来的还有一股恶臭。 巴卫的手握紧那柄长枪,他身子前压,整个人保持着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 又一颗树木被撞毁,那些活了有几十上百年的巨木,在漫长岁月里忍受住了天灾,抗过了虫害,如今有的已经年老根部烂掉即将腐坏,有的却依旧年轻,好像岁月不停转,它们还可以继续活个几十上百年,就像刚刚冒出泥土时的幼苗,可以一直生猛下去。 大地随着那头怪物的奔跑而开始显露出它的峥嵘,整片地面都在咚咚咚的乱颤,树枝摇晃,所有的树木都在灰暗中下起了雨。 叶片沾染上雾气,落下的不再是枝叶而是承载着自然的某种恐惧。 或许,在某些还残存的部落里,那些拿着长矛的勇士在面对高自己几倍甚至几十倍的猎物时,内心依然恐惧,但总有一种力量支撑着给了他敢于抵抗这种不平等的差异上的勇气。 这是一种信仰。 巴卫凝视着黑暗里的两盏幽暗灯火,他呼吸平稳,身体逐渐开始紧绷。 孩童时期,族群里的孩子们就以狩猎更强大的敌人当做娱乐,他们这一支奔赴了山海,猎杀了无数怪物,闯过神灵的宫殿,为自己的信仰奉献出心脏与头颅。 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的恐惧是在什么时候了,现在,他看着那只趾高气昂的家伙迈进了他的猎场,而如今,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狩猎。 “赐予我荣耀吧!”巴卫深呼吸后,那柄历经沧桑的银枪猛然间飞了出去,而那一记流光划破了黑暗,如同闪电般贯穿了奔涌而来的巨兽头颅。 … 暴雨倾盆! 雷霆似乎只响了一下,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闪过。 今夜十分奇怪,以往山谷里都会有鸟叫虫鸣,甚至倒霉些的还能听到一群离你不是很远的野兽的喘息。 这共同构建了一个生态不错的夜晚,当然,如果你没有建起来篝火的话,那么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危险。 商队内,负责查勤的已经点播完毕,只少了巴卫一人。 负责车队安全的镖头当即拉了几个负责人到一边开会,会议内容比较无聊,具体说来还是讨论关于我的事情。 “这棺材必不简单,一路上我们已经碰到不少事情,要是再这么不清不楚,能不能活到明晚都未可知。” 说这话的是镖头,他显然是知道的情况最多,也不排除是被他那个小侄子给撺掇的。 听完第一时间没开口,而是沉吟着的道士点点头,他说“我先前检查过这棺材,里面没有异常,当然,如果能开棺或者让我做些更细致的或许会保险些。” 他刚说完,商队的负责人便道“二位爷,依我看呐,倒不如把这棺材给就地埋了,我家老爷那边做的怪梦现在想来离奇的狠,还有那个哑巴大个,今天晚上就没见着他了,诶呦,您几位说说,咱这干一单也不容易啊,还是路上求稳着点把。” 几人先后表达了意见,但唯独那个话唠的老头儿今个儿哑巴了。 镖头见了,侧身问道“杨老,您怎么看?” 被称呼杨老的那位,呵呵笑着,他伸手挠了挠后脑勺,脸上一副为难的样子,他说“小老儿我也是头一回遇着这么个情况,要不然还是依循道长的,先开个棺?验一验?” 他说这话时,从在场几人脸上分别扫过。 如此,有这位开口,也便有了确定的计划。 “那好,我去准备一下。”道士说着,转身往自己所居方向走去。 其余人则各不一样,镖头那边是被商队负责人催促道“这大晚上的还下着雨,那哑巴能跑哪去?” 镖头一脸无奈,或者说他其实才是最想找那位问个清楚的。 然而,就在这时,那边道士却惊呼出来。 “棺材?不,棺材不见了!” 第二道闪电恰时劈下,同第一道一样,将在场众人的脸都照的透亮。 梦之争 米粒大小的雨点磕磕绊绊落在白布上,布匹湿润透过幽暗勾勒出一具半腐朽的尸骨。 “哈,下雨啦。” 那具骷髅将手伸向雨幕,雨水落在白瓷捏成的骨头上,啪嗒啪嗒的碎成更多更小的雨点。 骷髅的眼眸里有两团火在燃烧,正是这么一点不真实,反而让它更像是真实存在着的。 捏着一串红玉宝珠的手轻轻合拢,随即有猩红的光一点一滴慢慢飘散出来。 “门玉坊这家伙确实不太像是能当家的人,好好的东西说送就送,太不节俭了。” 原本一滴一滴不停坠落的雨幕突然像是被人伸手拦住了一样,紧接着,出现在森林中的一团红雾慢慢变得浓郁继而像是一场鬼奇乖戾的梦。 那场红色的雾顺着风儿,不断吹往四周,很快就将小片树林浸染。 细数着时间流逝,那具散发着异样灵性的骷髅的双脚在空中晃荡,且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身下的棺材上。 “绮罗美梦…真是厉害的神通呢!” 那具骷髅的半边脸开始逆向生长,从内而外,血肉筋骨在自动连接,并成一个整体。 红雾之中,仿佛有只巨鹿踏着地面走来。 幽暗的环境里,两盏白皙的光像灯一样照亮着周围,由远及近。 周围的雾气开始浓郁,那些鲜红的颗粒如同一只只细小的虫子,疯狂的聚拢,结成遮天蔽日的大网,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那头巨鹿只高傲的抬起头颅,他头顶上的鹿角如同王冠,上头有花纹和绒毛汇聚成的尖刺,荆棘变做温顺的地毯随着他走动,自发的拥簇。 虽然我并不曾与他见过,但此刻,我知晓他应该就是无数大山里的民众口中信仰的那位巫神。 出于礼貌,我变做人的形状,流淌在我血液里的热水沸腾着将身上布匹蒸干,从而有一层层的雾气环绕。 “我想,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否有些过于隆重了。” 我用中原的官话说的,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得懂,没带巴卫来,一方面是让他们找点事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帮我争取点时间。 但没想到,对方能这么快锁定我的位置。 那位巨鹿张开他的嘴,随即从中吐出一句标准的男性声音,他说“我预言到,将会有灾祸发生,而你的出现让我感觉到了不安。” “额…”我沉默了会儿,老实说,这货活在当代怎么感觉他才是从古代穿越回来的老神棍啊。 “朋友,我们只是第一次见,而且我只是赶路,无意与你为敌。” 那头巨鹿看着我,他的头起码有一扇窗户那么大,两只眼睛跟灯笼似的,身子完全隐没在了黑暗里,那些猩红的雾也无法映照出他原本的样子。 紧接着,他便继续出声道“你身上拥有灾祸的气息,如果你现在选择离开,我可以当做没看见,否则,我必将阻止你。” 听到这儿,我的第一反应是,你神经病啊?我又没招你没惹你,你丫的天天做梦,梦到可能有什么鬼意外发生,那意外就是老子? 平复了下心情,我脸上有些纠结道“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从这里经过。” 那巨鹿略微低下了脑袋,他头顶上的巨角闪耀着洁白的光,俨然一副即将发起攻击的架势。 我看着这一幕,表情有些为难道“不太可能是吧?” 红雾撵成条状,整片森林都成了一场蜘蛛构建的囚笼。 下一刻,水波荡漾,雾气弥散。 原本的黑夜瞬间变得雪白,我脸上表情还维持着之前的样子,抬了下眼睛,看向头顶发现已经是白天了,阳光高照,树林里弥漫着一股热气腾腾的焦糊味道。 这与之前,雨夜里的凄冷完全相反。 “祖师爷也确实不够靠谱,这绮罗美梦明明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强行拉人入梦,诶,算了。” 我身处的位置顿时有山火蔓延过来,头顶上鸟雀吱呀作响,目视一切都在炙热的焦灼中变得扭曲。 因为是梦境,所以,我一丁点的能力都无法使出,整个人也彻底变回到年幼时的无力境地。 迅速观察起四周,我想到许多种从梦境中醒来的办法,但无一例外,都在绮罗美梦这能让梦境成真的效果下变得十分危险。 哪怕是神,在梦的世界里,也只能依循这里的规则。 梦的规则… 我想着,突然心有灵感,就当即大喊道“给我一把屠龙宝刀!” 于鸦雀无声里,我愤恨的又补了一句“丫的,忘了是进入到你的梦了!” 对应不同的梦境,梦的主人拥有凭空捏造这种奇特能力,而我作为擅入者,实际上只能看着别人随意改变梦境规则。 这很操蛋不是。 而我这一声喊,惊到了这个世界的主人,相继的,作为这片区域的主宰者,森林里的大火变得更加汹涌,而我脚下踩着的泥土开始裂开膨胀。 就在我惊惧的试图抓住身旁的稻草时,脚下传来炙热的烫意。 我低下脑袋,看见裂开的土壤里长出一个个浑身滚烫的小人脑袋,它们叽叽喳喳疯狂叫喊着,而大地还在不断向上拱起,眼看我所在的海拔不断提高,决定不坐以待毙的我,一个侧身越到一颗泥土做成的石阶上,逆着山峰伸展的方向,往下快速跳跃。 山峰不断向上,而伴随着那巨柱撑到顶点,无数滚烫的小人从那根柱子的口,喷涌而出,就像一场火山在喷发。 我回头看了一下,见满天下着这样怪异的雨,心中暗骂一句“真他姥姥的变态。” 同时,我思考起,既然是在他梦境的世界里,为什么不直接来杀死我,或者,这个世界也要包含一定的逻辑? 伴随着我奔跑的脚步,那些滚落下来的头颅开始爆炸,就跟一丛丛火药做成的炮弹似的。 遮天蔽日的连绵爆裂紧随我身后,而就在最后一枚炮弹即将炸响于我脑后,前方泥土开始翻涌。 我急中生智往那泥坑里一扑,噗通一声,身子没坠入泥浆,而是直勾勾的掉进了一片深水里。 在水下,幽蓝的湖面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保持着面对它的姿势,我的身子在一点点下降。 那种感觉很奇妙,我明明是扑下来的,然而在到达一个新的世界后,重力又开始把你往后拽,这一前一后造成的血液汹涌比我玩过的任何一场游戏都要有趣。 嗯,现在应该是短暂的修整阶段,通过解析,我可以很明显的确感觉到,梦境并非完全按照他的预想所进行,一方面这也是因为保持我在他梦境里的存在是很吃力的一件事,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规则比造梦者更重要。 幽暗光华一闪而逝,这与我深度契合的镜花水月似乎可以不受梦境的影响,完美呈现在我的身上。 借此,我开始分析起当前世界的构成。 无数只细小虫子喷射出的气体组建成一座庞大的网,而那些来自不同地方不同区域的虫则象征着一个又一个的独立个体。 “难怪,这些支点相互交错,即在现实中完成了定位,又作为梦境里其他方面的补充,我捏死的不是一个虫子,而是一个区域的坐标。” 想到当时手一欠一欠的,也怪我当时看孔老头可怜,心中有了替他讨债的念头,但这还没来得及细想,直接碰上债主了。 诶,算了算了。 拟订好寻找到梦主的思路,还未来得及细想,身后海域里一张巨嘴便从深渊里张开,强大的吸力自下而上,仿佛无数暗流拉扯着你往下不停的坠落。 我扑腾着水花,身子无力的往下坠落。 那些旋转的水流让我很快失去了方向,溺水的错觉中,我只感到和那湖面越来越远。 镜花水月-绮罗美梦 就在我身子坠落向海怪的嘴巴时,后背却梦的砸在了一团软绵绵的云朵上。 噗的一下,整个世界都坠落在粉红色的云之国上。 “呜~” 我的身子在棉花般的云朵上砸的弹了起来,随即,周围香甜的空气里,一朵朵包子云,鸡腿雨如同梦幻般出现在这个世界里。 “还好,我有镜花水月。”当初要不是有这玩意,我估计早死在了圣主手上。 既然,镜花水月是可以复刻权柄威能,那么比之低一阶的天赋神通自然也可以轻易使用。 乘坐一具巨大的蘑菇船驶向远方的同时,天边,一处撕裂的缝隙中,有瀑布生成,那是一场滔天大水,仿佛有人把黄河搬了上来。 透过那双幽暗的眼睛,我迅速定位到那是某个人的噩梦,梦境中,那家伙遇见了山洪,遮天蔽日,恐惧的情绪将他整个世界都撕裂成了一组组流水。 而解析至此,构建出的粉色云朵们也都相继变成了洪流上的一处处蜿蜒小岛。 我闭上双眼,从过去的记忆中,挑选出想要的梦境。 既然,那家伙能用梦境作为武器,那么很显然,我也可以利用这条规则。 无数只楼船大小的蝗虫从那些河流的破口里飞出,遮天蔽日。 满天的嗡鸣声里,坐在蘑菇上的男人脸上突然勾起了一抹微笑。 随即,一声充斥着极大威严的闷吼,似熊似虎般,将这个世界,将所有的梦境都逼退。 早年,神皇派的镇派灵尊给了我不小的印象。而那家伙,也是这类怪奇梦境的克星。 在听闻祖师爷介绍后,我就开始思考起怎么去应对,现在这种情况,可以说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 感觉到周遭的梦境都开始支离破碎,我睁眼的同时,望见,那站在我面前黑暗中的陌生男人,他也睁眼望向了我。 自始至终,我手心握着的那枚红玉都没有触发过,这是一场梦中梦。 巴卫和树上的大鲤都在此刻清醒过来,天空上并没有下雨,山谷里刮过的冷风倒是真的。 站在原地的那位一身青白,头上有鹿角,样貌堂堂显然有着不错的涵养。 “承让!”我轻轻开口,对方只抱了抱拳,随即身子化作虚无,淡化而去。 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巴卫,只来到我身后,他低下脑袋,有些自责道“我没能第一时间分辨,是我的过失。” 招呼了下大鲤回来,我轻吐了口气,身子重新变回那枯朽的骷髅。在路过巴卫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和你们那个时代不同,现在很少有不死不休的。他来一方面是警告我,一方面也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 我走在前方,巴卫还是有些疑惑。 我继续解释道“我此行的目的避不开他家妖王,虽不知道这家伙怎么算的到以后,但,他若是不来拦我,那日后怎么在他家大王那边混啊?” “那土地的事?” “土地未必知晓这些,只不过,我们这一战确实有些巧合在里面,或许,是因为我离神位越来越近?” 这最后一句,我像是在自我调侃。 一方面,是感受到来自各方的关注,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些原本应该是很难理清的命理竟然都能被这样一位妖帅轻易捕捉,很难想象,现在的我是否被一些更高层次的所盯上。 我回想起第一次接触到镜花水月的时候,那种强烈的惧意,整个世界都在以你为敌。 呼! 轻吐出一口气,算算日子,我离决斗又近了一点。 归乡者 “我之前有遇到过一个朋友,怎么说呢,她大概是我遇到的所有姑娘里面最酷的那一个。” “你知道吧,在我们这个年代,逃婚可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哦…在你们那儿也一样啊?”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当时是大晚上的,我的一个朋友叫方知有,跑过去撒尿结果…嘿,这两货直接撞上了,那场面,啧啧。” 夜风下,我趴在巴卫厚实的背上,满眼都是寥落的星光。 大鲤安静的匍匐在我的怀里,小东西白天睡觉晚上也睡觉,整个一睡傻了的,倒是在我讲故事的时候凑着脑袋出来听一听。 山里的夜路并不好走,巴卫背着我,身子一颠一颠的,好在他皮肉比较厚实,倒还算舒服。 摇摇晃晃间,我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那种,在回忆往昔的过程里,慢慢吐诸心声“那姑娘叫怀明玉,天生的孤寡命,不过性子倒是挺好,人长的嘛也挺漂亮。当时,我们几个,除了和你说过的福生方知有外,还有一个叫楚清河的道长。” 提起楚清河,我的心绪就逐渐变得压抑。似乎,那天的雨幕还残留在我的心底。 我其实很少有流露出如此多的情感,大部分时间里,只有渐渐滋生的冷漠。 其实,也不应该算是冷漠吧,随着不断的成长,一个生命在成为独立的个体之前都是要将自己与其他所分割开。忧患之接,必生于自私,而兴于有欲。 “然后呢?” 沉闷的脚步声回荡在幽邃空谷,地上沙沙树叶被踩的咯吱咯吱,远一些的树梢上,瞪着铜绿色眼珠子的雕鸮将视线移了过来。 “那姑娘走了呗。”我轻哈了口气,因为缺少亮光,那团应该是萌白的雾如今藏匿于黑暗,很快就将被所有人遗忘。 沉默着,巴卫缓缓道“我偶尔也会想念我的妻子。” “啥?”在听到巴卫开口之前,我的心情其实还蛮不错的,那种淡淡的忧伤,就像清晨时分独自一人起床饮下昨晚泡的太久的那杯苦茶,说不上来苦闷,但是有些涩嘴。 而如今,巴卫一开口就是我的妻子,这让还没尝过女人鲜的我深感到震惊与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愧。 巴卫嗯了一声,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那一瞬的失态,他嗓音沉哑,仿佛一块磁铁,天然就有种雄浑动人的魄力。 “她是一位很温柔很坚毅的女性,我和她认识是在一场关于春耕的仪式上,当时,她围着一块黑黄相间的豹皮裙,抱着孩子站在一位老人的身旁。我当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在那么多的人群里,直勾勾的盯住了她…” 巴卫说的声情并茂,似乎于他眼前又浮现出当时的画面。 我越听越不对劲,什么豹皮小短裙,感情你小子喜欢的是这一口! 当然,我并不会歧视他,人各有志,但是… “她都有孩子了?” 如果不是因为骷髅做不出表情来,我此刻脸上应该会比较的精彩。 巴卫解释道“部族的扩展避免不了要和其他氏族乃至神灵进行战斗,死在这之中的族人,他们的后代也将由部族里的其他成员照顾。我的妻子,扶养的就是一位已经战死的战士的后代,而我也成为了他新的父亲。” 这是一种无可避免的方法,在那个年代里,集体的完整延续大过一切,至今,这一特点在很多偏远地区也有所呈现。 不过,我总感觉巴卫似乎误会了些什么,于是我多此一举的解释道“我其实只是和那姑娘是朋友的关系。” 巴卫嗯了一声,但从他的脚步以及我感受到的心跳来看,这家伙绝对刚刚笑了一下。 “真的,当时我们几个一起赶路,怀明玉和那个楚清河楚道长之间好像有点意思,不过也确实,两个人,一个貌美如花,一个冷峻非凡,还真是郎才女貌的天生一对,不过可惜的是那个叫楚清河的家伙是个闷葫芦,一路上我看着都着急。” “在之后,我才明白,原来当时方知有和楚清河不对付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方知有这家伙也喜欢怀明玉,这老小子,我说他平日里扣扣搜搜怎么到了小姑娘面前就难得大方。” 类似这种,在朋友背后说他们闲话的这种事,我其实没少干。每当我想要向别人说上一两句的时候,大概就是我真的想他们了。 怀中,大鲤脑袋突的一缩,随即它将目光看向我。而在一片晦涩的阴霾中,我眼眸里的火光一点点,一寸寸的开始熄灭。 “没事,让我睡一觉,睡一觉就好。” 我伸手轻抚了抚大鲤的头颅。那源自死亡的枷锁已经很难再被关上,而强撑着到此地已是极限。 当一滴湿滑的热流顺着我的眼眶流淌到身后时,整个世界再次变得安静。 巴卫无声无息间解除了人的模样,他目视前方眼眶幽邃,身躯一寸寸变大,脚下松软的泥土很快就不再能承受住这般重量,开始凹陷,然后树木垮塌。 一声声奇怪的音节从这个巨人口中哼出,仿佛古老年代里刮进现实里的一阵风。 远处,迷雾笼罩的山谷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一条流淌在繁星上的璀璨河流化作信标指引着旅行者归来的方向。 很快,山野里,一头小山那么高的半人马走了出来,他四足六臂,高大的身躯上,一头海草般的麻灰头发被一根根红绳捆绑,向后倒去。 他的面庞古朴,粗糙的如同风吹日晒下斑驳的雕塑,位于他宽阔的背脊上,是一具已经衰败且毫无生机可言的枯骨。 死亡的寓意,就是死亡。 当我越是想逃离那既定的命运时,越是会被命运所追赶。 如此,这个世界又一次成功狩猎了我。 红白相间的蛟龙翱翔于苍穹之上,它遥望向大地,一声剧烈的龙吟回彻天地间。可是,这世界依旧死寂。 巴卫埋低脑袋,他的身躯开始佝偻,躺在他身上的那具尸骸渐渐变得沉重。一双蔚蓝的幽邃眼睛悬浮于半空,在它下面压着有一柄漆黑的生锈铁锤,而骷髅心脏的位置则有一团透明却有着自主呼吸的神奇气体在不断放大缩小。 这便是代表着无尽可能,死亡,与风的三种权柄。 覆盖于枯骨体表上的黑色锁链根根碎裂迷失在了荒无人烟的旷野里。 远处的山谷刮起了大雾,那潮水般涌来的灰蒙中,一只麋鹿轻巧的跃了出来。 她如雾的精灵,在现实中穿梭,时而变做蝴蝶,时而涌起化作能遮天的巨鲸。 夜空上,云朵聚拢,遮蔽了光亮,同时间,那些乌云虬结,彼此间碰撞足成了一顶巨大的漩涡,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其中。 蛟龙在云层之间来回穿梭,搅动着不安与压抑。 背负着一切的巨人终于走到了那座山谷前。 他身子埋低,额头紧贴着地面,神情庄严肃穆姿态宛如虔诚的朝圣者,他嗓音低哑道“流淌于大地之上无边辽阔的母河啊,您是无尽生灵的哺育者,是执掌繁荣与茂密的至上神灵。您的子民,守卫王宫的侍从,巴卫,带着您钦定的神灵来此,恳求踏进您的国度。” 声音如同一面向南敲响的巨鼓,它咚咚直跳,代表着心脏,活力与一个虔信者最深的敬意。 黑暗的幽谷内,数不清的萤火变做路边的灯盏分列两旁。云雾开始收拢,麋鹿与乌鸦同时出现,她们是神在世间的信使,分别代表着征兆与灾祸。 “感谢您的仁慈。” 巴卫将头颅抬起,他就那么直着身子仰望向如今,神灵的居所,他满怀热泪,一步步走入其中。 大雾,重新蔓延开来,将过往的所有道路通通遮蔽。 天空上的乌云消散,而一切又都归于平静。 破局者 最近,整个山南道及临近地区都疯掉了。上至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无不在流传着一个故事。 原先岭南道东岸口的紫府道宗一夜之间门内掌教弟子无故失踪,据有消息灵通者调查,说是紫府道宗实际上是被人给秘密灭门的。由此,不少人又联想到之前另一个正处于鼎盛时期的栖云宗。 而,作为事件唯一的幸存者,当时还跟随着紫府道宗掌教的亲传弟子张福生至今流落在外,一直追查着道门悬案,直入山南道境内。 要说这张福生啊,那可了不得了,早年在道门大比中名列前茅,本就天资出众,如今抗着师门陨灭的压力,竟以一种近乎神奇的速度成就真人道身。 如今,他只一人行经于地府掌控下的人间,与一众阴帅斗得是难解难分,而更为让人津津乐道的则是后来同行者中多了位如花美眷,这一路上,二人是郎情妾意你浓我浓… “诶诶诶,我还没看完呢!” 顾湘君正看的兴起,突见手里的画册被那黑皮道士一把夺了去,这可让一路上倍受宠溺的小仙女可不高兴了。 以前这种小册子做的大多都是画些不合规矩的春宫图,市里坊间查的紧,以至于行业内的那位龙头不得不调转方向,去做一些不至于被抓的志怪传说,结果销量比之前做禁书的还好。 至此,一众老手艺人开始了题材创新之路,不少耳熟能详的故事都翻着花样来编,可这冷饭越抄越没人待见。于是就有了挖掘新人新故事这么一说法,而这届公认最佳的便是有关紫府道宗的小真人和那美嫩娇艳的小娘子的故事。 福生从她手中拿过那书上下扫了两眼,眉头皱起的同时,又翻开去看那书册的名录,这下他脸上表情更是丰富了。 “少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且问你,上午让你修习的功法,你练的怎么样了?” 顾湘君刚想一叉腰说“嘿,姐们压根就没练。”但在看到福生那张严肃而又认真的脸时,没来由的有些气短,她缩了缩脖子,表情有些讪讪,她笑道“没…没练多少。” 大抵是清楚这家伙的尿性,福生只默不作声的到一旁的灶台,把买的饭食,路上摘的野果一一放下,再走到陶罐药炉前,找了块布隔着,小心揭开盖子朝里看看煎的怎么样了。 那边,暗自生着闷气的顾湘君鼻子吸动了两下,随即,忘了刚被某人教训了一通的事情,只见她两眼一放光,当即嚷道“葱油饼!” 一边,正像个老先生似的忙活着的福生听到身后的动静,只偷着笑了一笑,他闻了闻里面药材的气味觉得刚刚好后,弯腰将药炉拿起,那还冒着白气的黑红色汤汁冲刷着碗壁也冲出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的微小气泡。 刚刚好是一碗的量,福生想了想又在里面加了些糖块,拿起旁边的筷子搅了搅,静静等着它变凉。 “福生,你从哪买到的,好些日子没吃到过了,我可太馋它了。” 身后的顾湘君直接上手把葱油饼卷成个柱子,就那么不顾形象的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和饿死鬼投胎似的,哪还有半点初见时的仙女模样。 不过,张福生是背对着她,怎么样也看不见就是了。 听着身后姑娘有些含糊的唠叨,福生用手轻轻搓动着一根木头的顶部,烟气当即弥散了出来,不过好在不大。 这里是属于内陆,雨气较少。如果是在南方,生火总免不了要起好一阵子的大烟,呛得人嗓子眼疼。 火升起来后,福生端了把椅子坐下,他手里拿着柄普普通通的小扇对着风口一点点煽动。 回顾了下今天要做的菜的步骤,福生便听到顾湘君在叫他,于是回了下头。 吃了个半饱的姑娘这时才想到还有个家伙在那勤勤恳恳的准备着晚饭,这让本就有些吃人嘴短的小仙女可就良心不安,于是,连嘴上的残渣都还没来得及擦掉,就忙着又卷了一张给福生的顾湘君,笑着把饼塞到福生嘴边。 对此,这勤勤恳恳的家伙只能无奈扬了扬满手的黑灰,但小仙女表示这没问题的呀,甚至好主动示范如何张嘴,很显然,仙女的贴心服务是要送到嘴里才算舒心。 “来嘛,张嘴,啊~” “…” 福生一脸的不情愿,但眼瞅着刚升起来的火都要灭了,只能无奈顺从一下这个烦人的家伙。 屋外,连绵的阴云从酷暑中走出,眼瞅着就要熬过了盛夏,转眼便来到秋季。 饱餐之后,借着蜡烛的光亮,顾湘君的身影落在灶台前的墙壁上,这让原本有些简陋的房屋多了一抹家的温暖。 安静看着女子忙碌的背影,福生靠坐在椅子上,他感觉自己的肚子暖暖的,那里好像有一团温热小火苗正慢慢燃起。 福生不清楚该具体怎么形容那份感觉,就好像当年乘着烛光,躲在被窝里偷偷看着师傅弯腰给自己缝补衣裳,就好像顾湘君的背影让他回忆起那记忆深处里模糊的母亲。 有那么一瞬间,福生觉得这一刻比得上他在世间的一切美好,哪怕是经历过生死,甚至去到旁人只能想但都不敢尝试的地府,回来后的他,也只觉得稍微轻松了些。 一直以来,他都好像没有一个准确的归宿,背负在他身上的东西越积越多。道门修清净修长生,而他似乎走了条全然相反的道路。 在这山南道的边境待了有些日子了,福生租住的是一家搬去城里的住户的房屋。本该早些逃离这是非之地,但顾湘君的状态急转直下,这让福生一直担心的那根弦也骤然绷紧。 在接连丢失了天人福缘和仙人仙根,之前埋在身体里的暗伤也都一一显现了出来。 本身她的灵台受损需要尸地血花来医治,而鬼母设局前承诺给他更好的办法但这一切都被伶狐给打乱了。 之前尚且有长青剑为她做了次封印,福生也想过用子衿剑也来一次,可问题在于,已是恢复凡人身的顾湘君压根就沉受不住这等猛烈的冲击,目前所有的办法都近乎失效,而可想而知,等待着她的只有死亡。 似乎也是早有预感,顾湘君再这段时间里反而不要求赶路,只提议在她清醒的时候,福生能多陪陪她。 是的,顾湘君目前的症状之一就是会无预兆的昏迷,醒来也会随机性丢掉一部分的记忆。这大概是魂魄做的最后一点自我防御,随着日子不断的延长,顾湘君最终会忘掉一切又或者一睡不醒。 现在,摆在福生面前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将伶狐给揪出来。 拜托了隔壁的老奶奶照顾,在顾湘君昏睡之际,福生都会悄然离去,他在寻找着有关伶狐的一切线索,在此过程中,福生将之前的一切都串联起来反复思索。 从伶狐故意变做顾湘君的模样这一点来看,她很有可能早就有了偷取顾湘君仙缘的这种想法,而据福生的了解,有记载这种盗取别人命运的术法的只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几个地方才有。 而能和伶狐这种家伙合作的,他脑子里只能想到一个组织,那就是黑莲。 关于,黑莲的目的,没有人知道,只能从发生过的一些事来看,这个组织完全的邪恶,他们漠视生命,漠视法度,常常以百人千人为单位,做着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以至于诞生出的某样东西更像是一种试验的产物。 据神皇派的情报,山南道有一位黑莲的十三月坛主,其名号为幽月。 黑莲里的各位坛主实力之间可能相差极大,但如果仅从境界来看,那可就太低估对方了。 当年的残月,能以一己之力拖住已是真人大圆满的王正清和神皇派镇派灵尊,足可见其实力卓绝,但究其根本,可能也只不过堪堪摸到真人门槛,而十三月的绝佳手段是除自身实力外,那怪奇诡异的火焰能力。 残月和玄月的火焰脱胎自混元天珠,而这东西本身就极不跟人讲道理。 至于说后来出现的魔念一心,经查证,乃是十三月中的雾月坛主,而且也是主导了神皇派事件的最主要推手,他本人的境界和实力比之王正清只高不低。 翻遍历史,十三月中还有个赫赫有名的炎月坛主乃是百年前的魔教首领,一位传奇的女性。相传,所有见过她的,要么爱上她要么无比憎恶她。 这样一个家伙,最终也死的不明不白,就好像是突然被历史的某段迷雾给悄悄遮掩上了。 而说回来,关于这位幽月坛主,相应的记载几乎少到可怜,唯有些价值的也带着点志怪色彩。 相传,这位生下来便是天生异象,有传言,说他母亲被妖怪蛊惑,以此怀下妖胎。 在旁人看来,这个略带点戏谑的传闻里,福生却敏锐品出了一丝线索。如果说,这位真的是半人半妖,那么,他和伶狐搭上线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天色渐暗。 福生快步走到一处隐蔽的角落里,他如今哪怕不开灵窍也能轻易看到一些常人所窥视不见的东西。 随着他的突然来访,周围那些幼小生灵也纷纷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齐刷刷的望向树林里的那一头。 树枝沙沙间,气质冷峻的福生走了出来,他扫了眼四周,在看见一位有着半人高,头发花白,但脸却是皱皱巴巴,一副癞蛤蟆模样的老者后,悄无声息的走近。 他略做礼貌的行了抱拳礼,嗓音低哑道“老先生,可有那人的消息了?” 那被称作老先生蛤蟆精点点头,他目光灼灼,在开口回答福生的问题前,用确认般的口吻,问道“您承诺的,允于我做你紫府道宗的灵尊一事,是否还作数?” 福生表情不变道“作数。” 闻言,那蛤蟆精再无多虑,只肚子一股,他嘴巴张大,从胃里吐出一张肖像画和一支笔。 福生没有嫌弃什么,弯腰从地上那滩黏糊糊的液体里捡起画像展开来看了看。 那画像上,是一位气质阴郁的俊美少年,但和常人不同的是,该少年眼睛位置似乎没有画瞳孔,而这样的无瞳之人盯久了,看的人头皮发麻。 福生记住这位的长相,而后又问“具体信息呢?” 那蛤蟆精笑着把地上那支笔拾起,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上擦了擦,才递交给福生。 “这是老夫珍藏的宝物之一,名曰寻珍引。以此笔在相关物品上书写,便能得到回应,不过,这东西没办法反复用,至多只能在同一件事上提三个问题。” 福生点点头,这类珍宝确实值得起这个价。 深吸了口气,福生拿过那笔,想了想,在画像上的一处空白处,用小楷写道“幽月坛主,现在何处?” 随着他落笔,很快,问题下方,似乎有另一个看不见的手,在以同样的笔记同样的速度,回应道“邓州,大帅府” “邓州!”福生的视线,从那个字眼上略过,他本能的看向蛤蟆精,而在他这个角度,其他人是看不见画像上的内容的。 那蛤蟆精似乎也猜到了些什么,只赔笑道“这宝贝上写的东西初看时可能会让人有些不解,但句句属实。” 福生没再多问,而是紧接着问出下一个问题“幽月坛主与伶狐的交易内容是什么?” 不同以往,这次书写的速度变得缓慢且艰难,似乎那只书写的手正受到某种压迫,只能断断续续的写道“受…的指使,幽月选择以张福生为突破口,配合伶狐…解除…”到了后面,字迹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那解除两个字扭曲到近乎看不见了,这才戛然而止。 福生看的眼睛微眯,他招来了蛤蟆精,而后者在看见那画像上的字后,表情也是前所未有的迷茫。他斟酌着说道“老夫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没再理会蛤蟆精的自言自语,福生收起画卷,他拿着那支笔的手朝衣兜里摸了摸,随即掏出一枚印签来,这是紫府道宗,属于他的玉印。 如今,掌教等人已故,而他作为大师兄,理所应当的接手掌教身份。 看到福生拿出玉印,蛤蟆精似乎也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这,已是他等待多年,甚至一直发生在梦中的。 “这…是否有些急促,我…我还没好好的沐浴更衣…”蛤蟆精有些语无伦次,他眼眶有些红润,在他面前,那个一身素寡,眉眼冷峻的年轻人就像一盏雕塑。 在他诸多艰难岁月里,一步一步忍受着旁人无法理解的鄙夷和歧视后,终于走到了这尊雕塑面前。那手上的印签,道士所念诵的经文,就和能超度亡灵送去往生的咒语一样。 这,就是他最终想要得到的。 凡妖者,命中八九,皆为贱。 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越久,越是明白这个道理代表的含义。人,可以拥有美好的生活,可以不用为了身份的问题而遭受无情的排斥,在妖族中,万物都有灵,且天性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他从一只小小的蛤蟆开始,一步步走到今天,所依靠的仅仅是一句忍耐。 从学习人类的语言开始,蛤蟆精便为自己考虑起接下来的人生路线。他不善武力,脑子也只才够用。 靠和人类做一些生意,慢慢积攒下一份不薄的家底。而他深知弱小妖族的难处,故而私下有意无意的救助一些同族,慢慢的这些妖也变成了他势力的一部分。 蛤蟆精正是依靠着人的哲学,慢慢在妖的世界里生存发展并帮助到更多同他一样弱小的妖怪。 然而,维持住这样的规模已经是他能力的极限。 随着日渐变老,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富有朝气,浑身上下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想要将这个世界在自己的努力下一点点改变。 他深刻的知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他没法做到坦然放弃自己所积攒的一切。 他有许多旁人难以想象的珍宝,有许多世间珍奇的美味,有那么多让他在乎的同伴与孩子,有一直以来都想要去实现的梦想。所以,他无暇赴死,只想着在有生之年能让自己做的一切都变得更有意义一些。 “天生万物,循规蹈矩,大道有序,其灵有名…” 福生的眼眸映照出一点点璀璨的白光,那些像是天上众多的繁星般,密切的注视着面前跪伏在地的虔信者。 不知有多少生命,在这样的注视下完成了自我的蜕变,这既像一场会面,也像一次受勋。 是道对于这个世界上,一次别开生面的注解。凡信仰者,皆会有所得。 随着印签落在蛤蟆精的头顶,那预示着仪式的时候完成。 在命运的滚滚洪流里,老人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来自心跳之外的奇妙脉搏。 他缓缓抬起了双眼,随着心中那份奇妙的感应,站在他面前的福生仿佛不只是一尊陌生的雕像,他是立在那磅礴洪流中,最耀眼的星辰。而在无穷远处,还有一些其他的,零碎的,或闪亮或凋零的星光或聚或散的围绕在那条鸿沟中。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派灵尊,享尊师位格,修仙人之道。” 福生的话语中不含太多情感,但这对于一位渴望着许多岁月的妖怪来说,已经足够了。 蛤蟆精郑重点头道“是,掌教!” 福生点点头,随即将自己的印签留给了他,并说道“之后要到宗门里刻录下自己的名号职位,我暂时脱不开身,你且自行前去,若有不便,拿出我的印签即可。” 留下这句嘱托,福生便已远去。 而,随着他的离开,其余原本还有些压抑的小妖,顿时轻松了不少,而他们中不少人其实并不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 阮郎归 夜风清凉。 山中水气重,因此,很多时候会在房屋的边边角角撒上一些个石灰或者把烧透了的木炭堆在一旁。 当然,这些在冬天还好,到了夏天,尤其是连绵阴雨的季节,那滋味可不是人能享受的。 房门吱呀一声开启,老旧的木门的关节也像上了年岁的老头,慢吞吞,哎呦哎呦的移动着。 从外面回来的福生将手一点点推着那门,尽量小的不发出太多声响。 探头看了眼屋内,借着窗户外洒进来的一点朦胧月光,女孩安静的平躺在床上,脸上的表情安宁祥和就像一首永远也唱不完的诗。 外出的男人略微放松了些,他托着沉重的身子,走到灶房,重新点亮了烛火。 在忙碌了一番后,已经洗漱完毕的福生将炉子里的火熄灭。合上衣服,他蹑手蹑脚的走到客厅前的地铺上,打算休息时,屋子里熟睡的女孩醒了。 “福生…” 床榻上,顾湘君已经侧着身子,她脸色并不好看,皮肤光洁近乎透明。 “我吵醒你了吗?” “嗯”顾湘君摇了摇头,她搭在腰间的手轻轻拍了拍身前的床铺,示意福生坐过来。 略做犹豫,福生走了过去。 黑暗中,顾湘君轻轻拉住福生衣服的一角,然后将头慢慢弯下,就像被噩梦惊醒的孩童,在抓住母亲手指的那一刻,也就能继续安心的睡下。 福生望着她,许久没了动静后,这才轻手轻脚的又回到自己的床铺上,他也侧着躺身,面朝着顾湘君,听着她均匀且缓慢的呼吸声,慢慢合上了眼睛。 睡梦中,福生重复做了个之前的梦。 同样的黄沙满天,同样的高头大马。 骑在马背上的女子,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往关外走去。 任凭他怎么追赶,始终都跟不上对方前行的脚步,隔了老远,在风沙隐约可见的尽头,那里,两个一模一样的顾湘君彼此相对而立,画面至此便终了。 福生再睁眼时,已经是天亮了。 床榻上被收拾过,被子枕头叠放的整整齐齐,那把被他拾取回来的子衿剑也依偎着一套红衣粉袍,一起挂在屋子内的东口。 灶台上,做好的饭菜正借着锅底的余热,保持着温度。 福生环顾一圈,没见着顾湘君的身影,他赶紧起来,推门出去,见不远处的两颗树下,顾湘君正挂着他换洗下来的衣物。 看到她还在,安下心来的福生又回去洗漱。 等到顾湘君回来,福生这才开口,他说“这两天我可能要出去一趟。” 顾湘君看了眼福生,只伸手把胳膊上的袖子撸下来,她问道“去哪?” 福生早已决定,撒个不大不小的谎,于是,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帮别人去看墓地,你知道的,这里的人其实挺讲究生后的墓穴要怎么个摆放,而且忌讳挺多,总之受人之托我也不好坏了规矩…” 随着顾湘君盯着他看的越久,福生这话说的就越没底气,到最后,他直接移开了视线,望着手里的碗,他划拉扒下一大口饭,嘴里念叨着“诶,今天这米煮的不错,真香!” 完了,又没忍住,心虚的撇了顾湘君一眼。那边的姑娘一副看猴戏的表情,全然不在意福生这糟糕的演技,她只托着一边的腮帮子,嘟着嘴,自顾自道“你想去哪就去哪咯,反正你又不是我夫君,我呀,也管不着你。诶~” 福生这未经人事的雏儿,哪听得过这些,当场他就有些坐不住了。但在顾湘君挑衅的眼神下,福生又坐了回去,他身子绷得僵硬,动作死板的扒拉着手里的饭。 顾湘君看的是一阵摇头,她偏了偏脑袋,对着桌上饭菜道“别光吃饭啊,多吃点菜,对了,这次去完,我们回剑阁好不好。” 福生默然良久,这才从扒饭的动作里停了下来,他轻轻吐出来一个“好”字。 … 邓州近些天来局势一直不是很好,因为地府叛乱,朝廷军亲至,两边隔台对垒已经有了小半月之久。 期间,爆发过几次冲突。 凡人在面对鬼神之事上,其实比预想的要有手段的多,尤其是在人间阳气充足的七月八月,鬼类羸弱。 朝廷军中有道门真人坐镇,加之火器一物在西北一线的战事上初露头角,如今,几门天煞火炮架设完毕,随时可以试射。 这次,奉诏前来的是河南道的老底子豫军,该支部队在现有的编制里,虽然是二号部队,但本身士气正盛,加之装备精良,领命大帅也是刚从西北一线退下来的左将军卫延武,所以,本身实力并不容小觑。 几次冲突里,鬼王大帅手底下操控着的那些叛军几乎不成战力,只能凭借阴神手段,借天时发动一次又一次的袭击。 然而,这些在道门真人的预演里都有了相对应的防范,于是,前些日子,豫军囤积周围,隐而不发,只是为了掩护道门在邓州附近布设封灵阵。 阵法成行之日,周围数百里,灵气散尽。而后,又补上的阳炎大阵又是一记杀招。 于是,在正式开战之前,双方依靠着阵法的排布,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博弈。 不得不说,地府底蕴确实丰厚,在受制条件如此苛刻的情况下,也总有对应的计策进行反扑。 距离,发起总攻还有一日的时间。 站在新搭建起的望台上,一身戎装,胸前短须修剪的颇为齐整的卫延武眯起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庞上,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与气魄。 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年迈道士,正低头看着一本书。突听得卫延武低沉开口,道士抬了抬脑袋,他下意识的望向对方看的方向,那里,丛林密布,而穿过那条诡异的密林,就到了邓州的大门。 “方道长,你说,以对方所谓阴神之能,当真能让我这天煞火炮,威力全消?” 被问起的道士没做肯定的答复,老头只是皱着眉头,他略做思考,继而解释说“将军在西北一线待过,应当了解,一名妖兵对于局部战场的影响有多大。” 卫延武点点头,他回应道“若以江湖武夫做比,一名妖兵可抵得上二三流的江湖好手。” 老人也不否认这个说法,他继续道“那一名妖将,能影响一片战场上的胜负。” 卫延武继续点头,他做着类比,继续道“妖将之强,尤胜百人千骑。” 老人看着那边的密林,他像是叹息,又似无奈的说“我们做的一切努力都只不过是在尽可能的减少对方主帅的一点点实力。这场战争,对方可能比我们更不愿意去打,但是没有办法。他们那边坐镇的是比那妖将还要恐怖十倍的可怕家伙。那是只在历史传说里才会出现的。” 卫延武默然了会儿,他的目光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忐忑,相反,他问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你见过妖帅吗?” 老人摇了摇头,莫说是修炼到他这个境界,便是天生下来混迹妖族里的修士,也不敢排着胸脯保证自己就见过妖帅大人。那些,可不比满天星辰,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稀罕人物。 见老人沉默,一身军装显得极为英烈的卫延武吸了口气,他语气沉凝道“在丢失河州后,我率部前去防守西尧城,途中,看见大火燃烧了整座天空,当时是傍晚时分。那些燃烧的云朵,就像带着火星的木炭一样,纷纷下坠。” “同行的是你门中的牧野道长。” 老人点了点头,他不紧不慢的应了一声“牧野乃是我派天降三福星之一,也是新生一代中的翘楚人物。” 卫延武点了下头,他继续说道“当时我们从敌方的防守松懈点插进去,沿途碰到的小孤敌军也都被轻易处理,但越是当我们靠近那片燃烧着的区域,越是感觉到身体里好像也有一团火一样的东西在燃烧。” 卫延武说着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感觉,他下意识的捏紧了拳头,口中喃喃道“那好像是一种本能的恐惧,只不过,当军队与个人融为一体时,那种源自个人的恐惧都被押解着,直到我们来到西尧城外,看见满地的焦炭。那些没有人形的怪物们,和烘干了的血液泥土都变成了一块块的陶土。那里,畸形的就像是地狱。” 老人,叹息了一声,他眉头尾部细长,如今臊眉耷眼的样子,更像是两撇小胡子垂了下来。 “我听见了天煞的轰鸣,那门火炮的声音每次发动都跟打雷一样,站在城门之上,背对着我们的怪物,被那门火炮狠狠的集中了胸口,然后,那怪物就跟个布娃娃一样,被砸飞了出去。” 卫延武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严肃且庄重,仿佛,那场胜利的关键就在于那门火炮是否真的能击伤或击杀一位妖帅。 姓方的老道人听完了这个故事,他没立即给出回应,而是转身望向下方不远处,那几门架设好的黝黑火炮。 这个时代在不断的发展,已经可以造出能威胁那些强大神灵般的事物也会畏惧的东西。或许,最后,他们这些道士真的可以专心致志的去修行,不必再冒着生命危险,去舍弃道行来保护民众。因为民众已经有了一些能保护他们的人和事物,希望那样的时代能再快些到来。 想到这儿,方道人将手里的书本合上,这位年岁约莫有一甲子的老人伸了个懒腰,他起身告辞道“我老人家吹不得晚风,将军还请失陪了。” 卫延武闻言也转身,目送老道人一步一步走下悬梯,这才收回目光,他亦如老道人先前一样,将视线投放到那些整齐排列的天煞火炮身上。 一尊尊黝黑的炮管里,黑漆漆的仿佛一个个无情的眼睛,在默默注视着前方。 每当看见它们的时候,卫延武都会不可遏制的在想,当一尊尊火炮齐鸣的时候,那会是一场多么壮丽的场景。 蓦然间,他想到了在制造厂中一句广为人传的话,“就像花儿一样!” … 随着天边的光亮开始出现在地平线以外,御剑飞行了一夜的福生终于是抵达了目的地。 临行前,安排好了顾湘君,他便直接驾驶着子衿剑按照地图所指的方向,赶赴邓州。 期间,他发现,邓州界内有一张大网遮蔽了整座州界,其中,灵气皆被驱散,想必是道门中人设阵,先绝除掉对方的灵力补充,这在对付成规模的阴类妖怪上是很有成效的。 而,没考虑到这一点的福生,只能被迫减少损耗,以低功率的滑行来抵消一部分飞行所需要的灵力消耗。 而就算这样,只半个时辰不到也几乎损耗殆尽了他所有的灵力。果然,在得不到外界补充的前提下,哪怕已经是真人境界,一气的长度也维持不了太久。 在靠近邓州城附近时,福生已经改为步行,依靠敏锐的灵感,他能感受到邓州城附近的灵气不同于已经稀薄的外围,明显要浓郁一些。这也侧方面说明了,地府也是有相对应的准备。 双方这场拉锯战,不知道还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开始,挑选这个时间点偷偷潜入其实并不是很明智。 在偶遇一组巡查小队的时候,福生回想起初次见到尹仲那小子,对方混迹于队伍里,悄无声息的潜入,于是自己也有样学样,套了一个吊在队伍后面的倒霉蛋,然后换上对方的衣服,最后弄了点阴气在身上,跟在队伍后面,以期蒙混过关。 在一轮换防之后也没什么异常,眼瞅着要进大门了,这时突然碰到督察查岗。 那穿着人模狗样的胖头督察腰里别着把朴刀,他头戴方巾帽,身上穿的是紫黑色的绣衣补,一副官衔不低的样子。 福生打眼瞅了下,发现这货后面跟着的几位,面相也都极差,看样子应该是和亲卫差不多但属于走关系进来的那种二世祖的队伍。 然后,就在福生打算略微使用一点小手段的时候,站在他队伍最前方的那哥们,竟然也跟他做起了相同的动作。 福生愣了一下,心说“不会吧,难不成老哥你和我一样,都是卧底进来的?” 就见那哥们在督察走过来的时候,突的从怀里摸出几叠纸钱塞手心里,然后他装作咳嗽的样子,引得那督察注意后,卑微行礼,接着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悄悄把那纸钱塞到督察手中。 那督察原本皱巴巴的一张脸顿时舒展开了,笑着拍了拍这位同志的肩膀,接着就是放行通过。 福生看的目瞪口呆,心说“这地府都腐败成这个德行了?” 眼下大战在即,敌人的卧底百分百都会潜藏进来,作为城防的一部分,这督察何止是徇私舞弊,简直可以当叛国罪论处。 接着,让福生更瞠目结舌的是,那哥们塞完钱后,又在那督察耳边说了两句,那督察大手一挥,说“过。” 于是,福生就跟着队伍蒙混过关进了城里。 等进去之后,那原先的成员一个个左右看了看,随即聚拢在一起,赛钱的那位召集起大家,开了个简短会议。 “总攻的时间定下来了,就在明早太阳升起。在这儿之前,我们要通知城里其他同胞们撤离。诶?怎么少了一个人?” 那边,会议刚开始,领头的就发现了不对劲。 而这时,已经蒙混进来的福生只觉得头皮发麻,好家伙,自己竟然是跟着一队奸细进的城。不过,还好他顾及着对方的肉身没下杀手,只是弄晕了留在外面。 不过,听到他们说,明天早晨就要开启总攻,也就是说,福生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在这儿之前,找到那个叫幽月的家伙,问出伶狐和那两件物品的下落。 在潜藏到一处隐蔽的巷子内,福生将蛤蟆精提供的画像打开,他拿出毛笔,谨慎的写下一个新的问题。 “幽月现在所处的位置以及他身旁还有哪些人?” 随着落笔的收尾,一行新的文字出现在了画像空白的地方。 那里写道“大帅府,第三第二从臣。” 易形 邓州,大帅府 不比平日,今天的帅府里人员流通的格外密切。 守在王府外的小厮也比平日里要打起更多的精神来,今时不同往日,据可靠消息称,驻扎在外的朝廷军,将于近日发动总攻。 对于,这种层面上的情报外泄,对战双方其实都有一定的准备。 本来,战场上局势变幻莫测,随着双方不断的安插以及利用卧底,彼此间的情报信息有时候都算是透明。但,因此而轻信对方,反倒容易掉进圈套,正所谓,兵行诡道,虚虚实实,正奇兼用方能出其不意。 于是,对应的情报分析处应运而生,在邓州,负责此方面事物的乃是鬼王大帅手下的第三位从臣,他没有一个广为流传的名号,但知晓他存在的大多都以秘先生做为代替。 此时,坐镇王府一处高楼,身边不断有往来探鬼进出,这藏在深阁里的秘先生捏了捏额角,继而,有侍者听到他开口,说道。 “传令,让潜藏的鬼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将架设好的天煞火炮摧毁。哪怕是一门,都不能给他们留下。” 作为执掌情报的头目,很显然,他早已经看过关于天煞火炮的记载,无论是在海战上的初试还是后期于西北一线上的战事,这尊足以称得上是战场活阎罗的东西无疑会成为左右战争局势的胜负手。 藏身于幽影中的鬼在听到命令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过程里,那位秘先生又开始浏览起下一份文件,随即,他的表情又开始凝重,看样子坏消息接踵而至。 对于这位的悬而未决,旁人有熟悉的也会觉得罕见,毕竟,经他之手的大事要事不知几何,但影响他决策的却不多见。 思索片刻,这位还是落笔在纸上刷刷写下几句,然后吹动一只口哨。 那哨声里,一只红毛黑嘴的怪鸟飞了出来,落在秘先生的肩上。 将那信纸卷好,塞到怪鸟腿上的小盒里,秘先生目送这小东西飞到半空突的消失不见,他沉吟良久,适才对旁边人说“我出去一趟,若非重要公文,不必来寻我。” 左右皆称“是” … 城墙下,一个拄着木戟的士兵正抬头注视着一张涂鸦。 在阳光下,那杂乱的不知道是动物毛发还是毯子的腌臜事物像是一匹奔跑在旷野里的马儿。金黄的日光将它的四周点亮,与遥远的星辰相比,它更加闪亮。 有同伴走了过来,那面貌阴沉的男人找了处地方安静坐下,他也跟着身边的同伴一起抬头看了眼,似乎也注意到了那团乱麻样的事物。 但,显然,他并不在乎。 “前面有发放热食的,去晚了可就被他们分完了。” 坐在地上的士兵将手心里的地瓜一层层剥开,里面滚烫的红心,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这些不知死了多久的家伙,原以为自己再回到人间或许会是在偿还完欠下的债之后,但战争的爆发,地府需要他们来到人间,作为镰刀,向世人收割足够丰硕的果实。 当然,不是没有人反抗过,但地下的环境越来越恶劣,当死去的生灵越来越难转生,冗积的官员与大量空耗的岁月都有可能伴随着下一次地心的喷发而毁于一旦,存续成了催生一切的理由。 反对者们被驱赶到了更下一层,八神中,有六位赞成了此举,十位阴帅里也少有异议,于是,有三成被挑选的阴兵来到了地上,作为第一支远征的部队。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它们确定了开辟地上鬼域的可能性,也在积极为阴帅乃至阴神们的降临而做努力。 期间,除了时刻担心来自上界的震怒外,还要承受极大的人伦压力。 在彻底吞并山南道之前,所有人都不觉得地府是真的有反心,毕竟真的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好好的就反了呢。 城墙下,扶着那把木戟的士兵突兀的说了一句“天亮了啊。” 蹲在他身边的那位,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而在他们面前,一位衣着考究的尉官在路过时只是侧头撇了他们一下。 那位迈步走在空荡的街巷中,手在腰间脖子上不断的进行调整,似乎这身衣服并不特别合身。 他从一队巡逻的士兵的注视礼中经过,只略微扬了扬下巴,算是打了个招呼。 被他跨在腰上的头盔有些年代了,自大秦以后,各国军制有了一个模板,上至将军下到士兵,每个人的穿着打扮都有要求,当然,一些个私军是不必遵守这等条规。 “请出示通行令!” 站在门前的士卒目视前方,在面对比自己高阶的长官时,不直视是一种礼貌。 那位看着有些呆板的尉官将腰间上的令牌取下丢了过去。 对方接过仔细检查过后,侧身行礼。 尉官收起对方恭敬递还的令牌,不经意的打量了一圈守在门前的这些士卒们的布置。 基本都是三位四五品的阴兵辅助配合的有两队轮换着来到阴差。 按照沿途遇上的关卡布局,不难推算,这座城里,常规守备的力量有五百至六百人的阴兵,以及接近上万的阴差。 当然,阴差的数量应该不至于这么多,而散布在附近州县以及村落里的也主要以拥有一定战力的阴兵为主。综合估计下,这位鬼王大帅手底下的阴兵数量应该不会低于七八千这个规模。 七八千的阴兵,以及近万人都阴差,这等军事实力可谓相当恐怖了。 起码福生个人是没办法做到在近百人的阴兵围攻下来去自如。 虽然,阳间对于鬼类的实力削弱很是严重,但,成规模聚集下的鬼兵们,足以改变局部区域内的环境。以福生的经验来看,热战到酣,对方一定会请下一尊或以上的阴帅,到时候,双方实力会有巨大的落差,除非道门在此次行动中能投入五位及以上的真人坐镇。 但这想想也觉得不太可能,且不说各门中真人境的高手都是稀缺,真正能不遗余力将门内可能是现任掌教或是未来掌教候选人的这帮天才狠心砸进战场去博取一个中原正统的名号的,目前也就只有天师府这么一家。 不过,略做分析,如果朝廷军真能逼的地府做到这一步,说明,地府也已经没了其他底牌能用。 到那时,他或许能成为一颗隐而不发的暗棋,用来将死这一局。 在接受了第二轮审查,很快,这名尉官便来到了大帅府外,这里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呼!” 轻轻换了口气,该男子主动卸下伪装的右手,那是一截断臂,上面刀口整齐,显然是被人精细的切割过的。 躲藏在阴影里的男子将头发放下,随即,他从怀里取出一个药罐,里面是一颗药丸。 男子沉默着看着那药丸许久,在临行前,给他这药丸的人告诉他,服下之后,他会变换成脑海中的模样,身上的气息特征也都会根据想象的细节一一复刻,而效用只能维持三刻钟,所以只能在行动开始之前服用。 用完好的那只左手捧着那枚药丸的男子,有着一双病态的眼眸,他眼眶有种充血般的泛红,脸色苍白,而浑身上下的气息皆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紊乱。 他作为死囚的子嗣,年幼时分便被选中成为了一名伶探,混迹于各种风月场所,只为给背后的组织带来一些他们想要知道的细节。 后来,年岁增长,被人相中,收为义子,但换来的却是更为严苛的训练。 期间,和他同一批的都是不同出生但都有着相似经历的一群人,他们中有男有女,但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活过一轮又一轮的试炼,最终走到独立出行去做任务的那一天。 他,是稽查司名义上的编外成员,但还有一个很少被人知晓的隐秘身份,伤官弟子。 外人,几乎对这个组织对这个派别的知晓甚少,以至于,很多人都听过欺天,但没人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叫伤官。 而,他是这一代伤官中,最有希望成为钦选的传人之一。 再次深呼吸了一口气,已经丢弃尹仲这个名字的男子闭了闭眼,一口吞下那枚丹药。 变化比他想的要快,那些撕裂的疼痛只是让他表情有些狰狞,他还能忍受,还可以承担,如果熬过这一关,他就能完美的执行完这次的任务,而最终,收获的报酬必然要比所有人都丰厚。 忍着牙齿缝里挤出来的那一丝苦楚,男子将头埋低,直至泥土以下。 很快,他的痛苦便散去,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种浑身上下的清凉感。 沉重的呼吸声变得舒展,随着那人一点点爬起,那些原本有些不合身的尉官衣服纷纷变大了不少般脱落到了地上。 已经重新变做一个新样貌的他,将手在自己身前捏了捏,随即脸上表情露出女子般的娇羞。 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衣物,现在的他应该要叫白浅才对。 将一条白巾裹在眼上,一身清淡衣袖,作为鬼王大帅座下第二臣,白浅向来以冷漠孤寡不过多过问世事而闻名。 但战争一触即发,负责直接与朝廷军接壤地带的大帅,破天荒的让白浅驻守邓州,背后的含义不明,但有心人推测过,地府阴帅有位置空缺,其下的第一从臣可能已经去争取这个名额,自然不会来到冲突发生地带。 无论如何,白浅作为这方地位最高的长官,拥有对邓州一切事物的优先行动权。 做完最后准备的他,迈步走了出去,而就在下一个转角,他很意外的看到了一幕场景。 那是一个同样穿着军官样式服装的男人正接受着守卫们的排查。 那个男人身高八尺,一对剑眉星目,皮肤黝黑。身上的衣服有些大了,以至于不得不勒紧腰带,这反而让他看起来身材更为匀称。 在这位化身白浅的男子打量他时,对方也恰到好处的回头看了过来。 二人目光交错间,一个名字在他心中回响了起来。 “福生!” 穿着尉官衣饰的张福生显然也没料到能直接看见第二从臣白浅大人,于是只能第一时间低下脑袋,做出一个恭敬的态度。 同样,所有看见墙角白浅大人的士兵都低下了脑袋。 对他们来说,白浅大人是仅次于鬼王大帅的伟大人物,是发自心底里尊敬乃至于畏惧的存在。 似乎是一下子回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化身白浅的他双手轻轻捏着置于身前,他迈着不急不缓的细碎步伐,悠悠然走到低着脑袋的福生面前,随即在对方紧绷的身体面前,竟然有些没忍住的轻笑了出来。 “都起来吧。” 他的声音,或者说白浅的声音极为清淡,像是深山里的清泉,瀑布从头顶灌下,让人清醒备至的同时又能切身听到那蕴藏在声音里的孤冷。 “是。” 福生收回拱手的动作,他盯着对方的脚尖,目光也只敢看到对方裸露在外的脚踝,不过不难看出,这位似乎穿的裙子并不长,连小腿肚子都没遮住。 走在福生面前,背对着他的那位轻轻用手遮了遮嘴角的笑意,不过,随即他也开始疑惑,为什么这家伙也会在。 夺帅 白浅的出现是在福生计划之外的。 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福生通过神皇派的书库,对地府各个派系以及里面一些重要人物及性格特征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相传,这位曾是上古妖族中某位大人物的生女所化,常年居于自己的宫殿中,就连一向暴戾的鬼王大帅也对她客气有加。 所以,她这个第二从臣本质上并非是通过实力争取而来的,福生推测,这位并不好争杀,所以可能还远远比不过靠着不断压榨自己以寻求逆位攀登的第五臣叶藏。 当然,虽说合理的推测是这样,但,福生也不打算就此小觑了这位。毕竟,哪怕是再不善争斗的真人,那也是真人。同境之中,这座院子里还藏着另一位绰号秘先生的。 白浅踩着惺忪的步伐随意远去。福生直到这时,才循着礼仪略微抬高了自己的视线。 他将目光从对方背后一点点挪开,进而观察到四周其他人也是如此,有的直接松了口气,相互间的眼神交流里也都放松了不少。 “大人,这是您的物件。” 一位士兵将检查过后的东西递还给了福生扮演的尉官。 接过那东西后,福生似有意还是无意的提了一嘴,他问“近日倒是少见白浅大人往来,是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左右闻言也都摇了摇脑袋,先前还刀的那位只提了句“白浅大人向来难以揣测,便是博古烁今的秘先生也有言,最难过是奈何桥,最难猜是白浅大人的心意。” 似乎是担心自己刚刚的声音太大,这位还小心的伸头朝之前白浅走的位置看了下,再确认那位已经早没了影子后,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福生并不急着进去,一方面是想和那位从臣错开,而另一方面也是想打探一下,自己想找的那位在不在里面。 “我刚从后方回来,准备找先生述职。近日听到不少消息,都说是人族要开展行动,我听说对面出了不少道门真人,咱们这边就白浅大人和先生能守得住吗?” 福生说着自己道听途说的一些消息,而能守在王府大门的,怎么着也比其他地方的要知道的多些。 听到,这么一位尉官来问自己,这守门的倒是也懂事,便捡了些细碎的说与他听。 “外人可能还真就这么觉得,但秘先生说了,示敌以弱而乘之以强。咱们城中时刻有联络白虎尊上的煞盘,且暗中还有一位妖帅潜藏于暗处,那些凡人们纵使有不俗的手段,也绝难以攻入城内。到时候,等到他们疲软之际,我们再请大帅临凡,这一仗,地府必然会取得胜利。” 见那士兵自信满满,福生也装作一副不愧是鬼王统帅的都城的表情。随后又有的没的聊了两句,福生这才看了看天,表示,差不多该进去了。 卡着时间点进去的福生并不打算真的去参见那个什么所谓的秘先生。 对方是情报头子,自己这一身借来的衣服估计一眼就得被他发现端倪。而在别人有察觉之前,他想尽快的把这个地方给搜查一遍。只要找到了那个幽月,当即,福生有把握在一个毫无准备的同境对手面前于一息之内将对方拿下。 并非是福生自负,他这段时间内接连战胜过来不少强敌,于道术道法剑道之路上又长进了不少,更是于多次生死关头逐渐领悟了时间的奥妙。可以说,他这段时间的际遇,比得上一些淫浸多年,却未有任何实质上进步的老真人们要领先太多。 只要不是阴帅亲至,福生都有把握做到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一举拿下。 时间一点点流逝。 随着福生的足迹慢慢遍布大半个王府,他一直没遇上可能是那位隐藏在暗中的幽月。 这一度让他有些焦躁。 因为他随时面临着被揭穿身份的危险,那位秘先生想必已经知晓了城中有尉官失踪,而只需要稍做盘问,很容易就能得知那人借着这个身份光明正大的来到王府里。 所以,他的暴露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在这期间,如果找不到那家伙,福生只能选择离开,等待后续机会。 可惜的是那支有问必答的毛笔只能对相同事件提三个问题,为了做确认,福生已经用完了三个,接下来,他只能依靠自己。 正当福生打算找一个幸运儿进行一番友好盘问时,突的感受到有人走了过来。 从脚步声和一些显而易见的气息中不难观测出,来的只有一位。而且,步伐轻飘,推测身高体重应该是一名女性,且从步伐速度上来看走的极为随意显然不会是普通女俾这种。 福生略做思量,决定还是放弃躲避的念头,他坦然的想好接下来的应对,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迎头碰上了不知为何散步至此的白浅大人。 “属下见过大人。” 福生熟练的弯腰行礼,他的目光盯着对方的脚尖,而后背紧绷。 在掌握情绪能力方面的鬼类来说,身体上的一些细小差别她们是很能感受到的。 福生在此表演的即是一个正常的尉官,在见到比自己地位高不少的大人物时,所该有的那种紧张。 当然,他肌肉紧绷还有一个原因,即是如果待会儿情况不对,福生会第一时间动手,以先发优势,率先拿下这位。 做白浅模样的尹仲也没想到竟然能这么巧又碰上假扮尉官的福生,但碍于场面不合时宜,他只能清了清嗓子,故意用一种虚无缥缈的音色轻飘飘的说上一句“你在这儿里做什么?” “回大人的话,小的在做述职前的准备,若是叨扰到了大人,还请赎罪!” 白浅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缓步走到福生的身侧,只轻轻点了一下,道“挂好腰牌,还有,你的腰带系的太紧,这样会很不舒服。” 福生有些错愕,他确实没料到资料里冷漠高傲的白浅竟然会对他这样的小角色说上这些个话。 “难道这些个大人物都这么怪异的吗?” 福生按照提醒,将身上的腰带,以及挂着的腰牌重新调整好,他回过头时,见那白浅走了两步,忽的回过身来。 福生下意识的觉得不好,动作却是赶紧转身,低过脑袋去,保持着恭敬姿态。 “你叫什么?” “回大人的话,小的名叫丁川。” 听到对方渐行渐远的脚步,福生有些焦虑。 名字自然是他现编的,不过,他也不清楚,这娘们怎么突然对自己这么感兴趣来着,难道是被发现了什么马脚? 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的福生,四下看去,在寻到一处后院时,他打算换掉这个身份,以更稳妥的方式进行接下来的搜查。 而在另一边,刚刚恶作剧了一番的尹仲心里大喊爽的同时,也开始准备自己的撤退路线了。 找到了要找的公文之后,他没做任何停留的,选择以另一处地点撤离。 房间里没有他预料的秘先生所在,作为这个计划最危险的一环,秘先生见过或者亲手杀死那些冒充和暗中接近他以图谋什么的人简直不要太多。 哪怕是对白浅有过很深的了解,在确认扮演无误后的他,在面对这样一位谍王的时候,巨大的心理压力也有可能让他犯错。而在这样一个家伙面前犯错,后果可想而知。 万幸,这次计划比预想的顺利很多,既看到了公文,又没正面对上那家伙,可谓是幸运之至。 随着他离出口渐近,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那声音儒雅,听嗓音就知道说话的应当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儒士。而就是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问候,尹仲的身子却一下有些滞塞。 “原先我出去了,故不得知你来,若不是左右来寻我今日便与你错过了。浅浅,你今天心情好些了吗?” 说这话的正是那外人眼中阴郁至极的秘先生。 顶着白浅样貌的尹仲只略做回头,他状似不经意的将视线从那权势至极的男人身上扫过,看到他身后屋檐下到阴影里还站着一位戴黑色兜帽的少年。尹仲并不认识他,故而只打量了两眼,遂又收回视线,看向那一脸关切的秘先生时,按照原主人会做出的厌恶表情,他冷声道“与你无关。” 白浅冷漠的说辞并没有浇灭秘先生那颗炙热的心,而与他相比,身后那阴影中的陌生少年则将目光盯向白浅脸上的那块白布。他似乎有所察觉,继而径直走了过去。 在察觉到那人的靠近,尹仲下意识的觉得不对,但秘先生在旁穷追不舍,身前是看守森严的门卫等人。如果这时候,他表露出任何不适,那么很显然,今天是没办法走出去了。 “该死该死!怎么到了最后关头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尹仲在心底里一遍遍的咒骂着,但他还要维持白浅脸上那不经意的冷漠,随即,当那个男人走到一半突的转过的脑袋。 与之相对的是门外另一边有一位侍者快步赶来,这是秘先生身边的那位,一般没有重要的事情,他是不会来打扰秘先生休息的。 “先生,据巡察处汇报,于城东处发现一具被击晕的尉官身体,经查证,此人于今日才从后方调休回来,准备复职。目前,那人借助这名尉官身份,已经混进王府。” 侍者的话将一脸狂热的秘先生给拽回到了现实。 他略微调整了下嗓音,语气沉稳道“我知道了,通知各处,正常值守,但不许人外出。让亲卫军带一队人前来。” “是,先生。” 安排好事情的秘先生,看了眼前方始终不愿正眼瞧他的白浅,脸上讪讪笑道“这些下人们玩忽职守让你见笑了。浅浅,你不是最爱看些人间戏码吗?这样,马上就有一场热闹的戏文要出来了,何不多待片刻,也好喝杯暖茶再走。” 于心底里拒绝了一万遍的尹仲熟练的让白浅的嘴巴张开,她只轻轻说出一句“无趣。”转身便要往外走去。 而,一直站在二人身后的那位阴恻恻的少年,此时开口了。 “白浅姑娘,我很好奇,你白布下的眼睛到底长什么样子,可否让我一看?” 他这番话,饶是把在场所有人都给惊到了。 不等白浅回答,身为府内总负责人的秘先生便生气道“幽月,你是否有些过于放肆了?哪怕大帅奉你为宾客,但这不代表你可以无礼!” 面对一位从臣的直观愤怒,那名为幽月的少年则显得颇为波澜不惊了。 他只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即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轻声道“我只是好奇,并没有冒犯的意思,若是白浅姑娘不肯,那便当我没说。” 真实身份差点暴露的尹仲哪敢管这家伙的挑衅,他只顾着让白浅做了个无视的态度,径直往外走去。但过程里,尹仲其实一直都在小幅度的颤抖,他感觉如果不是因为药丸有强制安抚的作用,他可能刚刚在对方提出要求的那一刻就已经崩溃了。 “逃,得赶紧逃!” 这是他现在最强烈的想法,而在王府内。 秘先生并没有因为白浅的漠视而消气,他对于幽月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既然选择和地府合作,那么就请摆出一副诚恳的态度。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秘先生说着威胁的话。 而那头,幽月则表情很是古怪,他并没有直接点出问题所在,而是颇为八卦道“你在白浅姑娘面前一直都是这样吗?” 轰的一声,来自秘先生的身后,一只铁青色的手掌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砸向幽月的脑袋。 而后者则面不改色的保持着之前的样子,而那铁青手掌似乎砸在了一团看不见的墙壁面前,手掌上的纹路,筋络看的人一清二楚。 “好,我不问了。今天,就先这样,咱们后会有期。”幽月笑着将束缚在那张手上的无形丝线一根根收回。 而在他面前,那一直以来都以沉重稳健着称的秘先生则面露恶意,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伴随着血液收缩,那只大手也一点点缩回到他身后,直至消失不见。 这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儒士用左手理了理头发,他的手掌上有一个空心的洞,里面血肉依旧在跳动,但都默契的绕开了那个空心的地方。 “玩笑也要适可而止。”秘先生说着,继而,看见对方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遂调整好情绪,他回望向院子,嘴里喃喃道“什么人,敢来我的眼皮子底下添乱?哼,找死!” … 重新换了套身份的福生,以仆人的样貌悄悄躲在暗处。 他把被他夺了身份的仆人按在了柴火堆里,继而拿出一张黄符给贴在头顶,将手里的毛笔抵在对方脑门上,写道“此人见过幽月吗?” 很快,下方回复道“见过。” 福生眼前一亮,果然,这种方式晒人确实有效。 他把对方拎起来,同时揭开一点黄符,开门见山的问道“幽月在哪?” 被莫名其妙整了一顿的仆役自然是懵的,他连哭带嚷道“好…好汉,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下人,怎么可能知道你口中的大人是谁…” 福生也不啰嗦,直接黄符贴回去,继而用威力小些的雷法对着这货的腋下就开始发力。 一阵黄烟过后,福生揭开一截黄符,又重复了一遍之前那个问题。 已经被电到有些怀疑人生的仆役,也不打算嘴硬,他目光呆滞的把自己知道的消息都抖了出来,末了还不忘说一句“我真的…小的只是个仆役,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求您…求您放过小的吧…” 福生也不再为难,扒光他身上的衣物,换上之后,出门而去。 路上,他有意的混迹在那些下人中间,听着他们相互间聊的一些有的没的,按照提示,走到后院那边。 这里,就是仆从口中专为客人们整理的院子。 幽月是个喜欢安静和黑暗的特殊家伙,所以,这个园子里多是树木假山,一栋主卧门前,两颗枇杷树高大挺拔让人看了就觉得,实在是过于雄伟。以至于,能在太阳最大的时候,都把后面遮蔽的严严实实。 看样子,确实是为那个叫幽月的家伙量身定做的。 福生没急着进去,而是四下检查起来,据他分析,幽月这个人性格阴郁,且小心谨慎。他的住所不可能不设置什么机关,一旦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贸然进去,可能会让他心生警觉,到时候可就不利于逮住他。 于是,福生绕着园子先转了一圈,确认门口没有什么布置后,这才小心翼翼的走到院内。 从风格上看,这家伙明显偏好前朝南诏时期的样式,从红木朱漆,到窗上雕花,应该不是普通平民,祖上可能是那边的富贵人家。 福生扫过屋檐的同时,也在好奇,明明屋子修建了蛮久的了,竟然一点蛛网没有。 这其实很奇怪的,固然在阴类汇聚之出,少有生灵出没,但这里,蛇虫可都是冷血的家伙,丝毫不会受这些影响。 要说仆人们勤快,那么来往这么多地方,该落灰的该有蛛网的也都有,为什么偏偏这里没有? 难不成,住这儿的家伙是个极度爱干净的? 福生思考起周围的信息,很显然,这一点并不成立。如果是爱干净,那么地上的落叶也该处理吧,要是独独就爱秋风落叶这么一款,那池塘里还有的死鱼总不可能是因为喜好才存在的。 综上所述,这家伙可能拥有驱使毒虫的本领,又或者是房屋周围布置了驱虫的这一手段。不论是哪种,福生也都肯定,这房屋起码真的住着人的,也就是待在这儿,是能等到那家伙回来。 现在,福生不确定自己的行踪有没有被发现,但被察觉到那是迟早的事情,眼下,只考虑如何擒住对方倒是简单,可也该考虑后续怎么撤离的方案。 如此想着,福生打量起四周适合藏身的地点。 他将一部分的神念以细微波纹的方式散开,同时感应到附近生活着的那些细小生灵。 轻吐了口气,福生抽出一张黄纸,他将毛笔拿出,写下一句“幽月回来的时间。” 黄纸上,一个略微有些模糊的字迹出现,那上面只含糊道“近期内” 福生有些头疼,这东西,只要没有足够多的信息,或者涉及到一些超高层次的事物就会跟你玩一些花的。 不过,这些也尚在福生预料之内,他又借着问“最佳藏身地点及方法。” 这次,毛笔没有再含糊,而是大大方方的给出了方案。 只是,福生看的眉头一皱,他思考着,要不再问一个新的答案出来?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相信这支笔。 … 孤身走出王府后,沿预先规划好的路线,一直走到一座供奉有神龛的庙宇前。 见身后没人追来,做白浅模样的尹仲略微松了口气。 他不再耽搁,径直跨过门庭走了进去。 进入到里间,便闻到香烛挥发的气味,空气中回荡有阵阵钟罄之音,这能很好的安抚他现在有些躁动的内心。 旁人见到白浅的样貌,自觉的走了出去将安宁留给她。 仍留在里面的,是一些做着闲散粗活的神殿内人员。当然,在见到这位第二从臣进来后,他们也都自觉的避开,要么躲到后面,要么忙完手里的事情赶紧跑回住处。毕竟,白浅大人向来是安静惯了的一位,不喜欢有旁人在眼前晃荡。 诺大的殿堂,顷刻间便只余下白浅一人站在正中间。 因为是道家庙宇,所以里面主殿内供奉的是三清雕塑。 白浅站在一脸闲逸的太上雕塑面前,他双手轻扣,似一位虔信徒般无声祷告。 而就在这时,殿外忽有脚步声传来。每一次都正中在尹仲的心坎上。 做完祷告的白浅回身望时,见是之前在府内曾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她表情依旧,不冷不热的准备离开。 而那少年则笑着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向来以冷面无私洞察分毫的秘先生,他唯一的弱点就是会在白浅姑娘面前像个凡夫俗子一样争风吃醋,没想到,你们竟然能了解到这么细致,又或者说,只有真正的白浅才会知晓这一切?” 被揭露身份的尹仲没有先前那么惊慌,他只是略微点了下头,绕开少年的手,从旁边经过。 而得不到答案的少年,则表情沉凝,他嗓音低哑,嘴巴里发出了一阵不属于人类的声音。 同时间,正要迈步走出去的白浅也突然像是被人给禁锢了般,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整座大殿,好像被无数根透明丝线所包裹着,位于一切的中心处,那只把自己藏匿于阴影里的家伙正缓缓转身,他像只蜘蛛,用空白的眼眸盯着猎物无力挣扎的背影。 一边走,一边自语道“你是哪个势力的?神皇派?天师府?” 他的脚步一点点靠近,而尹仲只感觉捆绑在他身上的丝线越来越紧,有的已经把他勒到开始喘不过来气。 伴随着提问,他之前服用的丹药也已经到达维持的极限。 脑子里当即又浮现出那种熟悉的撕裂,在这不合时宜的场合下,一想到自己恢复成原样,尹仲就觉得,人生还真是特么的惊喜。 似乎是觉察到对方身上的异变,幽月靠近的身子略微迟疑了下继而往后缩了缩。 他的小心谨慎并没有被尹仲注意到,或者说后者现在正处于一种濒临崩溃的地步。 一方面,药物的失效,伴随着的是剧烈痛苦,而一方面,被敌人抓住,即将而来的残酷刑法让尹仲觉得,要是自己能在药效残留的过程里就此死去倒也不失为一条美策。 但现实残酷的不给人以任何瞎想的余地。 痛苦结束,尹仲变回了原样。 那些本来很适合白浅身材的衣物如今别扭的套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这使得画面很是诡异。 站在尹仲身后,目睹了这一切的幽月眼睛微微眯起,他轻笑一声“原来是玄门的。” 已经完全暴露在敌人视野下的尹仲,仿佛是破罐子破摔,他低垂着脑袋,嘴里喃喃道“你杀了我吧!” 幽月只是面带好奇的微笑,他将四周的丝线从无形变得犹如实质,那些原本透明的丝线就像慢慢被墨水染上了颜色,一个个变得漆黑而又光滑。 丝线缠绕着尹仲,很快将他包裹成了一个粽子。 作为被赏赐了最后一点体面的尹仲,满脑子想的都是“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然而,幽月似乎还有问题要问,他蹲下身子,俯视着尹仲的同时,问道“你知道潜入王府的那个人吗?” 见尹仲闭着眼睛不说话,幽月似乎猜到了答案,他笑了笑继续道“你认识他?” 尹仲继续装死,而后幽月又问道“你的任务是什么?” 见尹仲还是不打算回答,幽月也只好说“你现在回答我的问题还能死的舒服点,如果是地府来问,你知道后果的。” 在内心狠狠挣扎了数十下,尹仲最终选择睁开了眼,他深吸了口气,老实道“我认识王府里的那个人,他是我之前路上遇到的。” 幽月笑了笑,将尹仲拽了起来,给了他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以便他能回忆起更多有用的细节。 … 在王府内部,有关奸细的消息尚未走漏出去,大家依旧是有来有往,只不过,一些个打算出门办事的却被各种理由拦了下来,不光如此,那些打算出去的,也被下令关押,就算只是借口出去放松一下的也是。 秘先生对此其实很有处理经验,他将所有外出者都拉到一个房间里,并安排人监视。 他相信,那个潜入者绝对不会出现在这儿里,但,为保万无一失,必要的关押还是得继续道,接下来就是第二轮的排查了。 坐在太师椅上,玩弄着手里一只玉兽的秘先生似寻求灵感般,出口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在察觉到危险之后,选择逃离还是继续完成任务?” 站在秘先生旁,等候指令的侍者想了想,他如是道“如果是由秘先生这样的大人下达的命令,即便是冒着生命危险属下也要继续完成。” 听到这话,秘先生只微微点了下脑袋,他脸颊上的笑意一半是听到下属表忠心,一半也是因为这场游戏的有趣。 他将手里的玉兽放下,继而将桌上竹筒里的一块令牌抽出,随即丢到前面的地上,他吩咐道“让亲卫军进来,跟着排查起每一个园子里的所有人,有随意走动者,可就地格杀。” 侍者接过地上的令牌,猫着腰退出房间。 坐在椅子上的秘先生,依旧皱着眉思索起可能存在的漏洞,他似乎想到了刚刚幽月那不合时宜的举动,一时间,他产生了个大胆的想法。 惊诧 一队披着沉重盔甲的士兵来到了这间翻修过的建筑。这些士卒都被统一的割去了鼻子好似一场邪恶的祭礼。 为首的那位身披锁甲,头上戴着顶银冠帽,其腰间有长刀,佩剑,背后背着三把短戟走起路来也是气宇轩昂。 按照鬼王大帅里的军制级别,在亲卫军中,从最下等的铜盔亲卫到金盔副将,中间隔着三个等级,依次是铁盔卫长,钢盔百夫,银盔校尉。 据传,亲卫队最早的建立者是尚未成为阴帅的鬼王所领导,为八阴神之一的白虎尊上座前护卫。 而后独立出去便成了鬼王大帅手里最为关键的一支王牌部队。 至今,亲卫队的金盔总将都由大帅亲自挂名,足以证明,鬼王对这支部队寄以的极大情感。 队伍里,金盔的除了总将之外,仍有两位副将,分别是第四第五从臣。他们二位都是鬼王亲自挑选,在亲卫队中一层层的历练,最终从银盔校尉里脱颖而出,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领导者。 这支亲卫的规模不算大,统共也就三千余人,算起来,校尉一级的也才堪堪六位,但可怕的是,这六人单论单的实力都无限接近于仙凡之分的真人境。 随着队伍在一栋栋房屋内走过,那肃杀的气息渐渐从停留着的地方慢慢消散,寻常仆役也从胆寒里恢复过来。 不少人都心有戚戚,在看见院子内那一具具尸体后犹是如此。 联想到之前久不见归来的那些同伴,他们渐渐也联想到莫不是大帅府里进来了奸细。 亲卫军带着一套阵法行进,所以过程里要比平时复杂和缓慢了很多。 这套装置能有效检测到不属于阴魂类的生物存在的痕迹,这也是调来他们的原因之一。 即便位阶已经高到第三从臣这个层面,秘先生要想轻易调用亲卫军也还是得走流程,何况,这次来的人里,还有一位银盔校尉。 “下一间” 仪式过后,依旧是没有任何异常,从他们进来之后,已经找了半座王府了,也没有发现所谓的外人痕迹。 当然,身为士兵,他们是绝对不会怀疑上级发布的任何命令,尤其是在一位专擅以情报闻名的长官面前。 随着他们进入到后院的仆人区,仪式内,开始有异常在闪烁。 “东南方向,有异常。” 一位操作着罗盘的士兵,没有一丝一毫感情的汇报着自己勘探来到结果。 校尉点了下头,随着他眼神挪移,几个士兵便走了过去,他们将那个角落里蹲着的一个仆从按压在了原地,随后,校尉的目光从那仆从身上扫过,一点点将他身边以及背后的一切都检查了一遍。 “你怀里藏着什么?拿出来看看。” 一位士兵听到命令后,伸手将那仆从的衣物撕扯开,露出他藏在衣服里的一块牌子。 那牌子模样古朴,金属制成,重有个小半斤的样子,而且是属于一位尉官的。 校尉眼睛眯了眯,而就在他还要开口,那被发现私藏了这等物件的仆人便吓破胆般,他连忙磕头求饶道“大人,小的是无意间捡到,正要上缴上去,还望大人赎罪。” “你是在哪儿捡到的?” “小人是在前院左边的巷口里,那里除了这东西还有一件衣服,小人没敢拿那衣服,想着这牌子应当更为贵重…大人,小的这才拾到还没,还没来得及上交…” 校尉摆了摆,左右拿了那牌子,将那仆从放下,随即,捏着那枚铜牌,这名校尉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丢给了身后一位看起来有些瘦消的士兵,吩咐道“追踪它的来源。” 那名士兵也不啰嗦,当即开始了溯源。 “带我去你发现它的地方。” 逃过一劫的仆从,当即连连道谢,他连滚带爬的,将一众亲卫引至目标地点,在那里,遮天蔽日的大树后,一条阴凉的凹口很像一个巷子的出入点。 走到那面凹进去的地方,果然有一件被人脱下来到衣服。 眼尖的校尉看出,这是一位尉官衣服上的内衬。 在军伍中,衣着打扮那都是按照标准来的,纵然会有一些细节上的不同,但配套的衣物可都是一样。 校尉派人将这件衣服也收起,随后,他望了眼身后,这片区域内生活着大约有百八十号人,且错落着分布在各个角落。 “奸细就藏在这片区域里,大家时刻准备好遭遇战。” 身后,回应他的,是一轮轮沉重如野兽般的呼吸声。 … 得到信息后的幽月当即返回到了王府里,他没有将自己所知道的上报给那位秘先生,而是悄悄返回了自己的住所。 当然,他的行为或多或少已经被那位所知晓,但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黑莲与地府是合作关系,他作为特派使者,对接的也是阴帅这种层级的大人,一位从臣,并不能对他发号施令。 眼下,他并不关心那位来访者是谁,甚至于,那位假扮白浅的变态,他都只出于有趣而去做了一些询问,最终,这家伙被他丢在了外面,但,以秘先生的脑子,相必会在之后回过味来,到时候抓这样一个家伙也并不算困难。 回到府邸的路上,幽月有注意到附近有一队亲卫在行动。 而他刚要打算绕路,便已经被人给堵上。 无奈之下,他只好表露自己特派使者的身份,而这依然少不了一番审问。 幽月只觉得是浪费时间,当然,他也配合了就是。 在回到住所,用通灵的能力和周围的一些生灵沟通过,发现还真有人来过。 检查了屋内的布置,果然,一些隐秘的机关被触发,幽月并不在意,按照他的消息,那位是和扮演白浅的有着不同的分工,但目的只有一个,都是为了近期关于这座城的防御进行最后一轮刺探。 而,此时行踪暴露之后,面临着生死上的抉择,那位必然已经开始了逃亡,所以,幽月大大方方的坐回到阴影里,他开始继续构思自己接下来的任务该怎么进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屋外那批亲卫的脚步声又传来,很显然经过排查,他们最终找来了这里。 幽月则显得有些不耐烦,他任由对方无端闯入,随即来到屋内,领头的校尉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之后,便在屋子里四下扫视。 和之前一样,这栋房屋内,残留着一些外人来到过的痕迹。 站在队伍最中间的那个瘦消身形的士兵双眸变得透亮,于他眼里,那些痕迹变得清晰,随即映照出了一个透明的人影。 那人影依循规律,依次在众人身边走过,他踩着每一处痕迹,或四下观望,或检查机关,或试着藏身于屋内的某一处地方。 所有人都跟着那名士兵,跟随他在屋内移动。 最终,他们来到一处没有锁的窗户前,士兵开口道“他从这里翻出去了。” 幽月一直冷眼旁观着,没做任何表示。 亲卫军的长官将窗户抬起,外面是一片池塘。在这里,探灵的手段没法继续沿用。 没做太多思索,这位便踩着窗栏翻了出去。 身后士兵也依次当着幽月的面,踩着窗户走了过去。 这过程里,幽月的眼眸越发深邃,然而他还是一言不发的盯着,似乎只是习惯了忍耐。 当所有人都消失之后,这位特派使者才去桌上拿了抹布,当他刚低头要去擦拭窗栏的时候,突的心有所感,然而一把剑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 福生的突然出现让人大吃一惊。 幽月脸色阴郁,如此情况下,他倒是还能笑得出来。 “看来,我收到的消息是错误的,你不是伤官的人,甚至也不是为了这座城的情报。” 福生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他没打算和这位多说什么,而是将手里的剑刺进这位幽月坛主的脖子里一点。 鲜血渗出的时候,福生开口了“幽月坛主是吧?前不久,在伶狐宅子里,能悄无声息的对我分身动手的就是你吧?” 听到问话,幽月有些错愕,但又在情理之中的喃喃道“张福生”。 “伶狐在哪?” 福生眼眸里的颜色开始变得深谙,他浑身上下的气收的极为内敛。 而被挟持着的幽月只能动动嘴道“她早就离开了山南道,算起来,现在应该已经在京城附近。张福生,你可是要寻那两味药的?” 关于对方的不答反问,张福生并没有太多意外。 “从始至终,你的目标都是我?” 被挟制着的幽月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或许是因为脖子上的辛辣刺的他整个身子都在颤动。 “张福生,你能明白自己在短时间内迅速晋升至真人境的原因是什么吗?” 福生沉默着注视着他,在他对面,那个背对着他的家伙,笼罩在他身上的不仅仅是一个黑莲那么简单。有种预感,接下来的对话或许会解释他这么久以来的一个困惑。 只见这位幽月坛主不顾脖子上的刺痛,固执的偏转着脑袋,他将半边身子转了过来,侧视着张福生,用那双无瞳的眼睛盯着他,然后嘴唇亲启道“冥界即将毁灭,而挑起这场战争的,正是你派供奉着的那位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 福生依旧沉默,或许这个答案和他想知道的相去甚远。 幽月继续道“自千年以前,那位盖世妖王打破了天宫秩序开始,天庭便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凝聚力。太上预演的三万六千种变化里,每一次的结果都预示着末日的来临。于是,当结果公布,天宫中的多位尊上开始了自己的救亡之路。以紫微帝君为首领导诸神建立三界之外的新三界,一同构建能抵御末日灾难的全新体系。而代价之一,就是冥界将被撕裂成三份,同时人间也会受到这场浩劫的影响。” 福生略微张了张嘴,显然,对方话语里的信息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 幽月见状也不催促,而是很有耐心的等待。 如果说紫微帝君是掀起这场战争的主谋,那么紫府道宗作为帝君遗留在人间的布置,在其发动作用之前就被地府和黑莲清除,这就显得合理许多。而,相应的,作为紫府道宗唯一的希望,张福生就有极大可能独占那份帝君给予紫府道宗的气运,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能这么顺利的升境,以及后续遭遇到的一系列事情。 深吸了口气,福生淡漠的问道“那你们呢?任由地府差遣?” “是合作!”幽月纠正了他的用词。 福生没过多理睬,而是接着盘问道“目的?” 幽月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他面庞上的肌肉似乎一瞬间活了过来,这和他给人阴郁的映象完全不符。只见他用虔诚的口吻,像传道之人般,诵念道“天尊诞生自遥远的第二纪,在比文明还久远的岁月里,祂见证了一位又一位古神的陨灭。无论是骄傲的太阳,亦或是让人无法直视的深渊。” “末日来临前,天尊将集结完所有已逝去的神明的力量,他将带领世间的一切,战胜灾难,走向美好的明天!” 嗯…听完回答后,福生只觉得这个理由,果然只有一群疯子才能想的出来。 阐述完自己的信仰,幽月平复下情绪,继而用那双无神的眼眸注视着福生,他低语道“放任下去,紫薇帝君迟早要将这场战争席卷向每一处我们所能想到的地方。张福生,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是为了人间正道而奋力前行的吗?那么,面对这样一种结果,你…要继续坚持下去吗?” 福生被他看的心里有些不安,诚然,对方的话语里必然不是完全的事实,但仅从流露出的信息来看,恰好能对应上福生所知的那些困惑。 如果,紫微帝君真的是掀起这场斗争的主谋,那么,他又算是什么? 在幽冥之中,那个立于天地间的伟岸身影,那个轻描淡写便可以将他推出绝境的男人…一幕幕的画面出现在了福生的脑海中。 “好好考虑吧,我等你的答复。” 幽月的脸渐渐没入黑暗,不知不觉中,屋子里的光都黯淡了下来。就好像时间被快速往后拨弄了几个时辰,黑暗过早的降临于此。 福生一个分神的功夫,眼前的幽月身子已经变淡,转眼就要消失不见。 而这时,他没第一时间选择揪出对方。 沉寂良久,福生轻轻吐了口气,他环顾一圈,准备找机会离开这里。 … “动用了一整队亲卫也没抓住那一个刺客…” 坐在主座上的秘先生脸上铁青,他是没想到,人藏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都发现不了。而作为整个地府里,最以探秘闻名的情报机构,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 身边人都寒蝉若禁,秘先生发火倒也还好,说明事情还不算太严重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如果是他沉默着自言自语,那事情可就闹大发了。 “把今天负责守门的通通贬入监牢,另,处死府中所有仆役,一刻钟后,再查不出人来,你们也准备准备卸任吧。” 吩咐完这些,秘先生站了起来,他对着身边一位侍者,问道“有那冒充白浅大人的奸细消息了吗?” 侍者恭敬道“回先生的话,那人在临道堂被人发现,后事情不知怎的传到了白浅大人耳中,现在人被白浅大人要了去。” 秘先生脸上一阵白一阵紫的,旁人见了这位,也不敢再多看,纷纷把头埋低。 半晌,这位才吐出一个“好”字。 … 位于邓州城郊的一处密林,盖一座华冠四溢的红楼,其上有彩衣侍女穿行,个个是样貌非凡,翩翩长袖,舞的是粉艳珠玑。 此楼有个颇为雅致的名号,其名春梦,是以春到园林最晚枝,又有山河眺望云天外之意。 这座红楼兴建时间不长,楼高十数丈,有十三层之多,层层双排檐,朝向四角分别有天马,狻猊,獬豸,行什。 说来也奇怪,这栋特俗的高楼建立至今,竟然没什么人知道,好像大家都失了忆似的,没人关注以至于真当这样一尊庞然大物出现在了面前,恍惚间好像让人以为来到了传说中的天宫。 被捆的严实着的尹仲此刻只觉得人生如此倒也死不足惜了。 他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没能和那个走在最前头的女人搭上话,不过被倒吊着给绑在一根木棍上,从下往上的视角去看对方的身材反而更让人有种异样的美感。 一行人走的匆忙,沿途也只略做停顿,凡路过隘口,旁人见了这帮仙子是架势多半也都没半点废话,直接放行,就连一些个极难管教的**,在这行人面前也都收敛了气焰,至多远远瞧上两下。 莫说这邓州界内了,便是整个大帅军内,又有谁不知,这尊贵至极的第二从臣身边侍奉的都是些天仙般的美人。要是得罪了她们,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路畅行,来到这红楼面前,尹仲伸长了脖子,倒不是这货路上发骚,按耐不住要把脑袋往人裙子底下钻,而是倒着捆他,身子尤其是脖子极为难受,晃荡着简直要断。 等好不容易来了这儿地儿,尹仲求爷爷告奶奶让人给他放下来,但没谁理睬他。 “就是你这蠢物来冒充的本宫?”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在几张大的团扇竖起前,一位身穿素锦绣金纹的贵人于高高的石阶上俯视下下。 她面色冷白,似天生的玉膏,鼻梁高挺,嘴巴轻薄,在她的嘴角以及眼窝旁分别各点了两粒红点。一块轻薄的白布遮在她的眼眸上,五支金钗如一把伞架立在头顶,翡翠,楠红编制成的饰品零零散散分布周身金光闪闪又颇显贵气。 仅是这一眼,尹仲便有种自惭形秽的观感,这位无论是气势还是衣着打扮上,都比他先前拙劣的扮演要给人视觉上的冲击大的多的多。恐怕,也只有那个满脑子都是小浅浅的秘先生才会忽略这一些个细节。 不过,白浅大人向来出行甚少,情报里,没多少她盛装打扮的记载啊。 见尹仲痴傻的模样,盛装华贵的女子只觉得这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同时心底里也愈发觉得,见这样一个家伙是否有些无趣。 她刚要挥手,示意左右把他拖下去杀了。没想到,那边,尹仲已经回过神来。 当即,这货胆大包天的说了一句“可惜啊可惜,真是可惜了了!” 本来想直接走人的白浅,闻言倒多看了他一下。 “有何可惜?” 见,对方搭理自己,尹仲接着道“素来,听闻白浅仙子有三愿三不愿,如今看来,只怕是民间误传让人不由得一阵唏嘘,诶,可叹啊。” 台阶之上,白浅自己都不清楚关于自己还有哪些个传闻,听到尹仲话语里的意思,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 于是,吩咐左右道“将这厮擒到殿上来。” 尹仲眼眸一转,心下想着,果然有戏,情报里虽没明说,但据尹仲这些年来的分析,这个叫白浅的,属于是闲的蛋疼的主。就和许多被保护的太好的大家小姐,平日里没事就喜欢整点叛逆。 现在,摆在尹仲面前的就是一条生路,只要哄的这娘们开心,指不定还真就给他放了去。 但,如此想着,尹仲却也不敢放下心来,天知道在地府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这娘们会不会沾染上什么变态的习惯。 左右都是个死字,尹仲决心在进去的这段空隙里,自己要好好规划接下来的说辞。同样的,他在和幽月的交谈里,只隐约提了一些关于福生的线索。 就和当初在隋城一样。 “福生道长啊,在下要想活命还是得指望你啊!” 半曲 当第一轮砍刀落下的时候,躲藏在暗处中的福生表情沉凝。 他明白,在战争阶段,仁慈是会带来惨痛的代价。但他也从未想过,为了一时一地的胜利,就连在必要时挥刀向自己人也可以做到如此干脆。 没有太多凄惨的嘶吼,所有受刑者都安静茫然的站在原地,行刑的队伍依次将手里的刀劈砍向他们的头顶。 那里,是天灵的位置,哪怕是附身在一个人身上,只要此位置受损,魂灵也是一样会死去。 有一个王府管事站在人群里,他十分的淡然,似乎对别人以及对自己待会儿的死并不在意。 等待了好一会儿,轮到他时,这个将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男人走到行刑的士兵面前。 男人目光淡然的看着对面,身边有认识他的,出声提醒道“王管事,您是大帅身边的,可以不用受罚。” 对此,那个被称呼为王管事的只是摇了摇头,他坦然的站在刀手面前,只是轻描淡写的回了句“无论是我,亦或是王府里的其他人。既然存在包庇奸细的风险,那么理当受到刑法的惩戒。愿娘娘庇佑!” 站在他对面的刀手同样诵念了一句“愿娘娘庇佑!” 说罢,那柄断头刀,从中一分为二,将那个风度翩翩的管事给当场格杀。 在地府的众人眼里,生死已经见惯不怪,大家也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也不会害怕什么。 比起死亡,活着受到地府里那些刑法反而才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情。 他们的魂灵消散于当场,经由其他人收敛,然后会统一安葬在一处。 作为他们的对手,福生承认,很多时候他无法理解这些来自冥界的家伙们都抱有怎样的一种觉悟。好像,这群人漠视生死,仅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在极恶处,往往又有那么一些地方,干净的好像歌功颂德的文章里才会用到的诗句。 矛盾是他对于这样一些家伙的直观定义,而在了解到,关于地府可能会被撕裂的这一残酷现实后,另一个可能出现在了福生心中。 即,这帮家伙像是在为了寻找新的家园而奋力作战。 可怜至极但又十分令人可恨给。 即便是自己要被毁灭,不尊重他人意见,便要强行占领其他人的美好生活,就是对吗? 或许,战争本就没有什么对错,双方各执一词,都有自己为之流血拼死的理由,那么,就让彼此在战场上见个高下。 心中的犹豫一扫而空,福生在此行之中的主要任务已经有了答案,那么,是时候做一些其他的事情了。 坐于整座会议室最上手的位置,秘先生一份接一份的查看着手里的文件,他眉头始终皱着,倒不是对刚看的那些有什么疑虑,单纯只是对之前遇见的事情表示不爽。 当他放开手脚,决定不择手段也要揪出这家伙时,秘先生显然是动了真火。 同时,他也在想,能把自己逼到动用这种手段,对方会不会是极为擅长身法的某位真人呢? 按照他的情报,确实是有几个名字让他关心过,但那些,要么在西北一线露过脸,现在断然不可能再来这儿,要么就是对方身份地位摆放在这儿不存在冒这种风险。 而且活跃于山南道附近的真人,大多也都在前线,那这个会是谁呢? 渐渐,思考着的秘先生,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名字。 “张福生!” 先前大帅他们奉诏去西都议事,结果,会议开始前,西都竟然有一位能惊动后土娘娘的存在露面。 一行妖帅也是匆匆降世,然而对方露脸之后立马消去身形远遁而去。 之后,就传来了地府的异动,在十妖帅之中的喜夜王坐镇地府期间,入侵者竟然能悄无声息的入侵到底下二层,并过了奈何桥,到了轮回镜前召来了紫微帝君的神念。 这一次异动,加剧了地府下八层的恶劣环境,不得已,后土娘娘重新返回底下,这才使得异动慢慢消减。 据下面每日传上来的消息,这一番异动,地下死了不知多少魂灵。且,最下一层用来关押那些世间无比恐怖的凶兽们的封印也有了动摇。 张福生,这个名字,一时间以极为猛烈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地府统治的势力范围。 如果,这次入侵的真的是他,那么秘先生会毫不犹豫的直接请下白虎尊上。毕竟,这是一位敢只身独闯有阴帅镇守的地府的狠人。 想到这儿,秘先生便觉得自身安危有碍,他连忙下令,让那位银盔校尉过来,同时令人去请白浅大人前来。 在对待此时上,秘先生奉行的是一切从严,凡事求稳的原则。 而望了眼窗外,他似乎有些后悔,这么急切逼迫着那位潜藏者现身的打算。 … 很快,所有紊乱的气机都会被切断,而到了那时,福生绝难再借助其他人的身影躲藏自身。 亲卫军的探测一轮又一轮的筛查着。 所有躲藏在王府里的仆从都被抓出,有的带到广场上,有的就地格杀。 期间也有人绝望的喊叫,但在铁一样的军纪面前,反抗只是徒劳。 福生藏身于一处角落里,他如同一只被逼入绝境的恶狼,在等待猎人前来的同时,也在打磨自己手里的利爪。 因为是有过相应的训练,哪怕是面对一群手无寸铁的仆役这帮亲卫军的队形也从没有散过。 三三制的优点在于,各方面都有人策应,而这种几组联合,将优势进一步放大。 房梁上,负责策应的城卫将箭头对准了接下来要搜查的区域,一旦发现什么不对,它们将是最先扣动扳机的。 “集中注意!”身后,队伍中的校尉提醒着众人,他手心里的刀捏了又放,放了又捏。如此,一下午他已经做了不知多少遍这个动作。 就算至今没看到敌人一丝一毫的身影,但他依旧没有放松警惕的意思。 不客气的说,他能活到现在都是靠着这种不放松的态度,要不然,早特么在战场上被人一发冷箭射死。 身后,有小碎步快速赶来。 校尉抬了下手,全队人停下脚步。 “何事?”那校尉回头,看向那名属于秘先生贴身侍从的属官。 那名眉眼恭顺的侍从弯着腰,脸上似笑非笑的行着礼仪,他用不大不小的嗓音,说道“郭将军,秘先生有请您前往议事厅一叙。” 哪怕官衔为校尉,但实际上,他确实是比某些非实权的将军要横些。 如此,听完这小厮的传话,这位郭校尉倒是一脸的凝重,他厉声道“再有半刻也就收工了,倒是再请也不迟。还望带话给秘先生,郭某稍后便去。” 那边,小厮依旧弯着腰,他补充道“郭将军还是快些去也,那边,先生催的紧,相必是有什么要事,晚了,贻误战机可不好。” 如此,郭校尉便再无推脱的可能,他躬身行礼道“某,自来便是。” 然后转身对其他人道“继续搜查,有可疑者,杀之。” 而后,跟着那小厮往回走着,他刚踏出园子,猛地背脊发寒,那是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恐怖感觉。 校尉下意识的往侧前方一个翻滚,在刚刚他转身的那个过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尚不清楚。 然而没有惨叫声传出,甚至直到他翻身,才听见屋檐上有箭矢发射的动静。 似乎是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校尉翻滚到一处的同时,心里不安的情绪升到了顶点。 借助余光的匆匆一撇,自己的手下,那十几个亲卫此刻像是被陷入到一种梦境的迷幻中,而在众人中间,一个萧索的身影逆着人群,站在队伍的尽头,如同一匹饿极了的野狼,就那么死死的盯着他。 “张福生!” 校尉脑海里一瞬间冒出来的这个名字,不光是他,整座山南道恐怕也没谁会不想到这个恐怖的家伙在这段时间里所做的一切。 “一剑” 福生眼眸中的疯狂暴虐变做实质的红色潮水,汹涌着从那处绽放有无尽光辉的利刃上前来。 这脱胎自宗政一心的绝学,经由福生再版后,保持着克制的疯狂,其威力尚不是一名连真人境还不是的小小校尉可以抵挡的。 也是在这个瞬间,那名校尉捏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他没被恐惧所击溃,而是张大了嘴巴,竭尽全力的想要发出一阵嘶吼。 然而,时间早已在他做出动作的那个瞬间被匆匆停止了。 站在时间的这一端,福生手里的子衿剑轻而易举的割去沿途所有亲卫的头颅,那些半空中射来的羽箭如同飞鸟,皆悬停在半空。 福生眼眸里的红光与他额头上的剑纹一样,染透了沿途的一切。 当时间开始流逝,那名校尉惊疑的发现,自己的嗓子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于他眼里,那个队伍尽头处的人影已经消失,而充斥着他眼眸里的则是一条弯弯曲曲,似乎无限延生出的一条红色的线。 “一瞬” 福生将此招命名为一剑一瞬,这是他首次尝试在时间停止的间隙中施展一剑一心,效果正如他所预料到那般,本身,一剑一心的准备时间很长,而如果不能保证击杀,放任对方离开,对后续又是一大影响。 没有去看对方后续全身被无数道剑气撕裂成碎末的场景,福生收起了子衿,转而寻了处突破口,准备直接突围出去。 一剑一瞬的消耗之大远超他的想象。 在全盛状态下,他最多施展一次一剑一心就得停下来补充,而时间类的能力虽然可以依靠境界上的榨取,多次维持,但也总归是有极限。 高层次的对拼中,往往胜负就在两次喘息的间隔下。 当然,他这一招并非没有其他的道理。 所有人都惊诧到了,张福生竟然能在初见便一招毫无端倪的击杀一位银盔校尉,这可不是一般的真人境以下的将军。 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便是手里或多或少都有几条真人境的性命也说不定。 张福生的初见杀越是惊世骇俗,那么留给他调息的时间就会越多。 幽月躲藏在暗处,他未必不会出手。而秘先生至少不会比叶藏要差,想要在同境中击杀一位地府的辅官或者从臣,难度不可谓不高。 或许,可以把目标定为那位性格孤僻的第二从臣。 按照福生的了解,这位至今没什么赫赫有名的功绩,关于她的记载大多都比较无聊。合理的推测,这家伙是真人境中吊车尾的那一类,依靠贵族小姐的身份跻身上来的。 福生略做思量,他转变了方向,之前在王府里东转西转的,探听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如今,他的目标是前往城郊某处红色高楼,在那里,他要狩猎这位白浅大人。 … 进入红楼内部,尹仲眼中,一幅幅挂毯自高空中悬吊,上面描绘着才子佳人,良辰美景。 其中,有不少尹仲觉得眼熟,他早年也喜欢逛戏园子,在执行任务的闲暇时刻偷摸翻到后台,看那些个名角换衣裳。 去的次数多了,耳濡目染下,也跟着看了不少戏曲,有些桥段设计的颇为有趣,有些则让人感同身受泪如雨下。 白浅踩着鹅绒地毯,身子轻飘飘的落在高台的座位上,姿态闲适,让尹仲想起一则故事里喜爱看戏的国王。 “凡人,你说人间有传,本宫三愿三不愿,是为何物?” 看台上的白浅轻轻挥手,她摄来一支金杯,上头花纹繁复,工艺价值极高。 本来只是信口一说的尹仲入了内殿,这才也定了定神,他佯装镇定,装作不经意的扫了圈周围的环境,啧啧道“仙子独爱世间好曲,但名曲虽是名曲,但是都太假,殊不知现实发生的可比任人改写的戏曲要好玩不知多少倍。” “哦?”白浅听到这话,倒没生气,她手掌轻轻一推,周围凭空出现一枚小臂长短,食指粗细的长针来。 那阵出现的突兀,而且悬停的位置刚好就在尹仲眉心前三寸,这吓的他是一身的冷汗。 “那依你之见,何谓世间趣事?”白浅随意搭在身上的一根手指上,套着的一枚戒指亮了起来。 尹仲本想再拖一拖,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大脑极速非转,继而想到了这段时间流传的关于张福生的事迹,随即他开口问道“仙子可曾听闻,紫府道宗张福生之名?” 白浅眼眸微转,像她这般爱好打听各类怪奇故事的主儿,张福生一事刚出,她就收集来各种版本,可谓是终极小道消息爱好者了。 “自然”白浅回答道。 尹仲表情有所好转,随即,他目视前方,做出一副追忆往昔的样子,随即说道“艺术来源于生活,但却未必高于生活。我接下来要说的,正是与他有关。” “早在他成名之前,在下与他其实有过一面之缘,谁曾想,多年之后,在山南道境内,竟然能再次相遇…所谓天涯远行客,他乡遇故知啊!这次,在他的身边的还有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子,其名为顾湘君,早年游历江湖结识了医学圣家的好手百谷院弟子吴红英,二人曾在河东道破获了一起魔教阴谋,引来众多敌手,还因此与那天师府最负盛名的小真人余君酌有一段数不清道不明的孽缘呐!” 作为确实和福生相处过那么一段时间的尹仲,他说出的这些事情还真就不是空穴来风。但,随着他夸张的口吻,以及一些或真或假的事情,这让曾关注过张福生生平见闻的白浅也有些上瘾。 本身,白浅就是个特别喜欢风趣怪谈的主,最近,要说最火的,那必然是和紫府道宗的张福生有关。 在尹仲的描述下,白浅也算是知晓了,为什么会凭空冒出来这么一个自称紫霞仙子的奇怪女人,甚至光是听描述就已经想象出,当张福生带着顾湘君到天师府见到余君酌后,三人那种诡异而又令人期待的发展。 一时间,这位竟然从半躺着变成了身子前伸,一副吃瓜群众的表情。 尹仲也是越编越来劲,他也不客气的大咧咧坐在地上,纵使手被绑着,也张牙舞爪的在那比划,一时,整个大厅,所有人都目光都聚集在这一个人的身上。 等听到尹仲说,那张福生只身赴死,而顾湘君还放不下同床好友吴红英,两个人都在互相折磨着,被世俗所牵绊,这时候,他一下子说急了,嗓子里堵了口气,于是只能涨红着脸在那不停的咳嗽。 听得入迷了的白浅,连忙催道“然后呢?” “然…咳咳,然后…咳”尹仲接连哼哼了几下,也不见嗓子有什么好转。这可急坏了白浅,她顾不得礼仪,连忙让人给他送水。 在多人服侍下,尹仲也开始缓了过来。 他微不可查的瞄了眼台上的白浅,心中一个劲的想,不愧是我,还好早就知道这娘们喜欢听戏,提前准备了一些,不然还真就交待在了这儿。 不过,接下来怎么脱困他其实还是没有什么办法。 继续拖下去,等潜藏至此的张福生有什么动静显然有些不明智。但好在只要能撑到明天早上,等朝廷开始攻城,那时候,他才算有了一些生的机会。 想到这儿,尹仲对着台上的白浅,嗓音故做沙哑,他无奈道“仙子,小的嗓子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望仙子多加担待,等小人修整片刻再一一为仙子阐述后续内容。” 白浅理了理头发,她也从刚才听戏的状态里回复过来,现在想想,或许台下的尹仲所言并非全都属实。但有些,她是听闻过也知晓是确有其事发生。 如此,杀了倒也可惜。白浅有些犹豫,她杏手一挥,嗓音怠惰道“先押解下去,让他好生歇息,晚些时候再呈上来。” 尹仲低着脑袋,他心中一喜,连忙道“谢仙子不杀之恩,谢仙子!” 在尹仲下去后不久,这片红楼外来了个不速之客。 与此同时,邓州大帅府内。 银盔校尉之死迅速传遍了全府,以至于,在得到消息后的秘先生,一时间竟然大惊失色。 “张…张福生!” 这个名字,他今天已经说过一遍了,但没有任何一刻比在刚刚还要让他感觉到头皮发麻。 目睹了全过程的侍者,将事情原本都说与了秘先生听。当然,他能看到的也只有那一瞬间之后发生了的事情。 仅从侍者的描述中,秘先生便能感受到,那股来自真人境之外,超脱般的恐怖力量。 能再一瞬间,瞬杀一位比肩真人境的高手,秘先生所知道的人里,恐怕真的只是大帅这个层级的人才能做到。 “开启煞盘!”没有任何犹豫,秘先生下达这一指令的同时,自己也化作流影飞了出去。 他几乎是抄着近道,全速赶往存放煞盘的那个位置。 在过程里,他已经忘了要等到时机成熟这种话,现在,一位能肆意碾压真人境的家伙出现在了城里,且位置不明,无论如何,在没有同级别力量的看护下,让他独自一人面对,这几乎就是让他去送命。 而在后院中,清晰感受到那位曾被他戏耍过的家伙,近距离下到恐怖实力,幽月,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一心?” 这是他在对方离开后,过了很久才吐出的一个单词。 作为黑莲教派中一位资历足够老的坛主,现在还活跃的大部分同伴他都认识。 其中,最受天尊重视,也是让他都觉得可怕至极的家伙,当属那位雾月坛首领,魔念化的一心。 只是那么匆匆一瞬间,对方身上展露出的气势就和当年魔念一心时的一样,而且,让他更摸不着头脑的则是,那剑招起手和收手完全没有任何的征兆,仿佛一切都在一瞬间就能完成。 “比一心还要可怕!”这是幽月思考之后得出来到结论。 同时,他也在为刚刚与这么一个恐怖的存在独处而感觉到了一丝后怕。 “能被帝君挑选,果然…不是正常人。” 惊鸿曲 红楼之外,一片萧杀之气席卷了大半树林。 守在这里的军队不多,只有一支,但是鬼王大帅的亲卫军。 领头的也是一名银盔校尉,在邓州城里,鬼王一共安排了两位从臣,且分别给他二人一支百人规模的亲卫,同时,调来了负责两个营的银盔校尉坐镇,可谓是对这场守城之战看中至极。 其中,跟随白浅大人的这支百人规模的亲卫军一直驻扎在外围附近,领头的也是白浅大人的旧相识了。 算起来,秘先生也确实可怜,几位从臣里,只有他和这白浅关系最差,倒不是说秘先生对她有何不满,而是白浅大人最烦像他这种磨磨唧唧的家伙,反倒是直言了当表明爱慕之心的这位银盔校尉,在被白浅当众扇了两耳光后,成了知交好友。 现在,守在心爱之人的闺阁前,这位银盔校尉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就连秘先生想要来这里探望也都被以外人不许入内这种理由给赶走,这怎么能让这位心胸并不宽广的大人不记恨于他呢。 如今,百人的军阵立在道路前,那戴着白骨面具,一头编制好的麻花脏辫,身形消瘦但健美的校尉立在众人身前。 他手里握着杆腊白色的长枪,枪的一头,是白骨做成的尖刺,上面有夸张的倒勾,像是猛兽的尖牙,如同他脸上的那副面具,一样狰狞且吓人。 福生走至此处,放觉有些失策。 面前百丈处,那队百人规模的军伍凝聚出的煞气如同江河般倒灌进前方校尉的身躯内。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那个持枪男人,给人的感觉更接近于一条随时可能决堤的洪水。 “来者何人?” 那校尉嗓音沙哑,他一声响,震的周围树林里的叶片纷纷晃动。 离他百丈外,福生想了想,直接一个抱拳,然后…他就当着众人的面,就这么很没品的开溜了。 那摆好架势的校尉也愣了一下,但随即,他追了出去,同时嘴里还不饶人的骂道“鼠辈哪里跑!” 被追着跑的福生可没道理非得和你来个鱼死网破,他之前消耗的还没补上,如今碰上硬茬了,傻子才和你争高下。 与此同时,整座城的上空,空气开始凝结,一种不好的预感开完萦绕在了福生心头。 追他的那位也跟着抬起了脑袋,他似不解的低语道“白虎尊上?” 而后,福生发现,他不追了,而是停留在了原地好像在发呆。 同时间,那股漩涡越转越大,到最后已经能明显感受到来自其中恐怖的威压。 福生暗叫不好。 他的身子骤然停在了原地,同时间,目光也开始变得闪烁,这种感觉,他曾经只在一个地方见识过。 “八阴神!”这三个字似乎是从他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曾几何时,在隋城那一战后,福生莫名其妙的被一股异常离奇的力量所控制,那时他浑身上下似乎每一个毛孔都活了过来,他脑海里不断闪过一些恐怖的扭曲的想法,似乎下一刻就会因为走错一步而当场死去。 这是一种直接影响心与魂魄的恐怖能力,哪怕是阴帅,也不可能施展的出这种级别的力量。 而在地府中,阴帅之上则是维持着秩序的八阴神,他们作为整个地府运转的核心,轻易是不会离开冥界。 只有借助地上摆放着相应的煞盘,才会将一部分的神力投影到地面上。这也是每个阴帅镇守的城池中,最为重要的底牌之一。 没想到,战争还没开始,因为他的一次出手,整个邓州会不惜开启煞盘用以灭杀他,这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肯定了。 在身与心的高度痛苦下,福生跪坐在地上,这一刻,他的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了两个自我,一个是他原本的意识,而另一个则是之前使用一剑一心所衍生出的心魔。 “杀了我!杀了我!” 心魔下,福生大声嘶吼着,他扭曲着脸孔,拉扯着衣服,将心脏暴露在外。 而与此同时,手边的子衿剑也随即发出震鸣。 子衿,作为一柄凶兵,从诞生之初,就是为了杀戮,它苛求鲜血,苛求一切世间上的暴行。 相传,拥有过它的人,无一善终。 有过对抗心魔经验的福生,捏了个手诀,他将自己的意识短暂封闭,于疯狂的杀戮欲望里短暂挣脱出来。 原先离开的那名校尉,又重新围了过来。 他身边,衣着样式统一的士兵彼此间站着,以福生目前的状态去看,就好像围着他的是千军万马般那么多。 戴着骨质面具的校尉看出福生的状态很差,出于对荣耀的追求,他提出要和福生进行一场一对一对公平对决。 当然,福生是没有拒绝的理由的。 此刻,他压抑着心魔,脑子里时而出现一些疯狂而又炸裂的低语。 他的眼睛无法对上焦距,意识中,有另一个自己在顽强的和他争夺着对身体的支配权。 这样的状态下,福生就连走个直线都困难,而面对一位于战场上厮杀已久的武将,他只能咬着牙摆出一副接招的架势。 随着周围士兵不断敲击着手臂上的盔甲,于一片隆隆声中,校尉射出了他手里的长枪。 枪法里,有所谓迅如闪电的描述,这里,枪术练习到一定境界,在目光尚未赶到,身子尚未转动,而手中的枪已经随着心意快人一步的飞了过去。 这就叫枪出如龙。 校尉面无表情的收回了这一枪,不出他所料,哪怕面前的这个家伙在承受极大的负面影响下,依旧能在危险预感的帮助下格挡住自己的那一招,可见,对手实力之强。 没急着出第二枪,校尉手里的腊白枪杆顺着手掌左右过了一圈,他脚步轻移,像是一头不断寻找着机会的猎豹,在耐心等待对手行动中的破绽。 当然,这样的等待并不会太长。 又一记,枪法快的令人无法反应。 福生依靠对剑术的掌握,凭借本能躲掉了第一记攻击,可这准备已久的第二发攻势他就没能那么轻松的晃过去。 随着衣服的撕裂声响起,福生踉跄着往后走去,他不用低头也能感觉到,腋下的衣服已经被对方枪头上的钩子勾破,索性他运气不错,没被蹭到皮肉。 两下试探,校尉已经摸清了福生目前所能反应的极限。 下一击,他有把握能直取敌人心脏。 而就在他信心满满准备着下一发攻势时,那边,一直以防守姿态保持着被动的福生,突的呼了一口气。 随着场上一股浓郁的杀气浮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一霎那间被惊呆了。 福生的身影好似一闪而逝,快的令其他人都没办法跟上。 而能察觉到对方的进攻,但身子完全跟不上敌人速度的校尉只能依靠本能抬起手里的枪杆去格挡。 然而,那一下,快若惊雷的剑还是刺到了他的胸口。 神皇剑意-森白骨 比起王正清施展的森白骨,福生其实一直都达不到那种七步之内,心意所指,剑即所指的快。 他的森白骨更像是后发先至的那种,有种愚钝之感。 当年,王正清曾这样点评过他,说他之剑道乃后天之木,需要雕琢方能见其性。 而如今,受到阴神的威压,哪怕是在城郊处,福生顶着压力至多也只能施展出其中三四成的速度。 那一剑破空之后,校尉白骨下到嘴角似乎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他不可遏制的长大了嘴巴,接着一声嘶吼传了出来。 一招便已经很是艰难的福生被这一声激的连连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校尉身上的血肉开始扭曲沸腾,好似一盘被煮沸的血浆。 不断有阴郁的气从他身体的各个角落里涌现出,那些阴物像是备用的养料,也像是某种仪式下的祭品,就那样毫无保留的填充进那具不断膨胀变形的躯壳内。 福生没有立刻去阻挡,他抓紧时间去调息自己体内积攒下来的疯狂,在短暂的适应后,他已经能和心魔达成一定的平衡,即,在出招一次后,短暂被心魔控制一息,随即能再次夺回控制权。 如此,依靠这样有些僵硬的过程,福生有把握能在十招能将对方磨死。前提是,不会有人趁他被心魔控制的间隙放冷箭。 深吸了一口气,福生拜托了被心魔控制后的僵硬状态,他晃了晃脑袋,继而沉下心来,手反握着剑,另一只手指捏雷决然后顺着剑身抹了过去。 那边,校尉脸上的白骨因为承载不了体型变大后的头颅而自行脱落。 那面具之下的是一副被削去半边脸颊的可怕面孔。 福生一剑挥出,那剑上一道青紫雷霆从剑刃上跳转,继而一生二,二生三。三道相差无几的惊雷迸发。 此为紫府道宗驭雷术之一的三生一气。 当年,他的师傅紫虚真人正是以此成名。而现如今,福生施展出了这一招也是想向世人证明,我紫府道宗焉能有绝学可杀仙人。 三道青紫闪电如一张大网,那边校尉身形膨胀一圈后,抄起手边的长枪就是一记下撩,试图将那三条电蛇一同掀翻过去。 福生释放完陷入了短暂的疯狂,于情绪极度奔放中,他感觉到身子骨一阵虚无。好似突的有一种凉意钻上心头。 于短暂疯狂排解之后,福生看见,自己的胸口处,一支利箭正透过自己的胸膛,向外迸发。 面前的怪物被三道雷霆掀翻,它之坚不可摧之长枪,在触碰到其中一道时竟被击的歪斜了过去,而后几道如同一条条鞭子,将他侧着横着捆了起来。 周围的士兵纷纷举起手中刀剑,他们已经开始不顾这场决斗的公平性,就在刚刚,一道命令透过天空,下达到每个人的耳边。 “诛杀,张福生!” 那是来自天空深处的怒吼。 而伴随着这句话没多久,天空开始忽闪忽闪,漫不边际的就好像太阳成了星星,于远方开始一下下睁眼。 一声声巨大的轰鸣从不远处的城门处传来。 从这个位置听去,就像有一个巨人,正拿着两把大锤,一下又一下,猛烈的敲击着城门。 随着声音不断开始回荡。 几乎所有人在抬头之后,都能看见,那片天空下,闪烁着的光芒里,浓烟,黑色的大雾,在猩红的底端不断燃起。 “攻城了?”这句话,同时回响在了众人的脑海中。 受了一箭之后,福生的意识反而清醒了不少。 来自天空的那种威压消失了,或者说,八阴神能存在于人间的代价太过高昂。 总之,现在,他不会再受到任何负面效果的影响。 在痛苦着,挣扎着将胸前几处穴位封上之后,福生在众人的围攻下,又一次榨干体力释放了一剑一心。 于疯狂的情绪中,对于心魔的控制逐渐放缓,他无奈一笑。 将自我沉睡在了梦境之中。 而,觉醒后的心魔,仰起头颅他沉醉般的注视着天空。 那是还没背黑夜污染的蓝白天际,云朵尚未被孕育,自然也没有雨水和大雪。 重获新生下的心魔张来双手,他脸上露出肆意的笑,泪水拂过,这是他第一次,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拥抱世界。 “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身边,那些依旧存活着的亲卫军们仍不忘朝着中心的这个家伙,发动进攻。 然而,这一切在彻底解放了人性后的福生面前,是那样的脆弱不堪。 在交易中,福生选择了沉睡,而留足给他三天的时间,这三天里,心魔福生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他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只管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去活。 而,杀完了所有亲卫,只留下那个躺在地上,已经面目全非的可怜校尉一口气在。 福生歪着脑袋,他低头看了眼胸前的利箭,随即伸手将那根贯穿他身体的东西整个拔出。 疼痛使他身体上的每一处都产生了共鸣。 “嘶~爽!” “呜~” 福生表情极为生动,他弯着腰,将那利箭单手拎着,随即很是可爱的悄悄丢到一边。 这具身体现在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创伤,但好在,拥有真人体魄的福生只要不是致命伤都能自我愈合。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面前的校尉,依旧握着那柄长枪,福生想了想走了过去,双脚踩着对方的身体,就那么一步一步最终踩着对方的脸,蹲了下来,他一脸的好奇道“你们是鬼,死了还会再死吗?” 被踩着脸的校尉眼珠子瞪的老大,他喉咙里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声音,但从表情来看,应当是愤怒极了。 心魔下,福生的一切行为都显得极为怪异,他将手指戳在对方的眼睛位置,然后像个玩弄泥坑的孩子一样,脸上露出恶心且搞怪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愤怒的声音响起。 满身血污的福生感觉到面前有一阵风在刮,本能的一个跳转身子腾挪到了后面。 在他眼中,无数草木枯竭,那栋高大耸立在密林深处的红楼近在眼前。 “缩地成寸?”福生歪了下脑袋,子衿剑也已经飘飘转转的飞回到他的手心。 于视野里,那校尉身前,一席素白长袍从楼宇上飞过,在空中分解成了花瓣,于不远处将死之人的身体旁一片片飘落组成一个女子的身影。 心魔也是共享原主的记忆。 福生本能的想起,他道“你是白浅?” 在他面前,符合真人境实力且穿衣打扮包括脸上的白纱,这些特征的也就只有大帅手底下的第二从臣白浅这一人了。 眼眸低敛下的女子,目视好友的惨状,她心中似有无数团火焰在燃烧。而此刻,面对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家伙的询问,白浅反而没冲上去将对方撕成碎片,只深沉着憋着一口恶气。 她转身,双手叠放于胸前,于莫大威严里,一字一句道“张福生,我原以为你是那种重情重义且有使命感的义士,没想到今日之见着实让我有些刮目相看!” 对此,福生只是露出一个不解的微笑,他看了眼地上的校尉,又看了眼对方那副要吃人的表情,于是恍然大悟般,哈哈笑道“莫不是我杀了你的姘头?哈哈,莫急莫急,我看你长的也不错,不如我当你的如意郎君怎样?” 白浅向后退了一步。 福生只觉得眼前一花。 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突然间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环绕着众人的尸体都纷纷消失不见,而随着福生凝眸望去,不远处,那栋红色的高阁正立于前方,它大门敞开,似乎有无穷的魅力,引诱着人们走近。 手握子衿剑,张福生自然毫不畏惧。 哪怕这里是虚影,是异度空间,只要他能施展剑术,那么一切都不足为虑。 抱着这种心态,张福生走进了那栋建筑。 内部,就和尹仲第一次进来时一样,无数悬挂有名家文集里的画面都在一幅幅挂毯里展示给了每一位观众。 而楼阁中央,一座空落落的平台离地五六尺,天顶上,白光落下如同幕布,将那高台独自点亮,仿佛一场戏剧正在筹备前的阶段。 福生四下望去,没见着那素衣佳人,左右寻不到人,他反也不急,起身一跃,飞到天上随手扯下一截挂毯铺在地上当做垫脚。 随着他伸手,那看台上突的出现了一对璧人。 悠悠然,琴声拉开帷幕。 那双璧人身在光芒下,面上红粉青烟,身下羽衣如同画中水墨,轻飘飘又沉甸甸。 女子双眼荡漾着秋水,她被将军样的男子环抱却似隔着一层厚重的历史薄雾,恰时有箫声哀怨,如隆冬时分红炉中的炭火。 “侬似假霸王,而妾想做那真虞姬~” 一曲哀怨了,饰演霸王的那位轻轻推开身前怀抱的女子,他低头不语,只看见脸颊上的妆也都花了。 一生戎马,总被故人欺。一心如是,却负良人意。 霸王褪去全身甲,雉鸡翎,也落得个满身灰。 白茫茫天地,倒还真不如死了干净。 女子最终一瞥,她将长剑横置于脖颈处,一声轻飘飘的“将军~” 最终,只有大地上的那抹殷红,成了唯一的颜色。 舞台下的福生只觉得这样的戏文太过乏味,他站起身来,却发现怎么也拎不起那柄子衿剑了。 而在舞台上,又一张画策飘落,零零中,有一个声音响起,那是一本传记里的,说的是一个石头的故事。 在开篇中,记载有鸿蒙之初,女娲补天用下来的五彩奇石一说。而故事的主角就是这样一个被选剩下的废物,一生泡妞的糊涂事。 这书曾被多朝禁过,给出的理由也是怪力乱神无稽之谈。当然,所谓禁书,大多都不是因为这些理由。 福生自是没看过,他只觉这幻境一样的地方着实有些无趣,而随着他迈步出去,发现,原本的门还开着,但门的那头竟也是一个阁楼。 在他迈步进来的那一刻,这里便与外界隔绝,而无论他去往哪个方向,永远都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通往这座舞台的位置。 这次,看台上的是一位女子,她面如薄金,身高不显,浑身上下虽着绫罗但本身又极为文气。 福生一个跃步跨上了高台,他站在那比他矮上不少的女子面前,在对方静默的眼神中,伸手一把抓向了那看似透明的躯壳。 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了,她赶忙抬头,却被福生一把抓住了她的脸,从旁观者的角度,女子身似漂萍,腰肢纤细,向后倒去的同时,面前的男子似乎是在抓紧她。 而事实上,福生掐住她后面的脖子,顺着温热的头发内部,一条条血管,一点点脉搏,都好像和着姑娘身上那温柔的暖香一同钻进人的心脾。 深吸了口气,福生面庞阴冷,他低头将脸贴近女子的眼睛,似乎是想从她的眼底里看到这一切的真相。 “你…不是真的。” 福生的呼吸沉重砸在对面女子的脸上。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把他推开,而是嘴巴一抿,突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倒映着福生那张冷峻的脸孔,继而一滴滴珍珠大小的泪花就那么一颗一颗快速落下。 也许,这辈子,最受不了女人哭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福生脸庞上的肌肉抽搐,随即他松开抓着女子的手,像一头炸了毛的猫,他怒吼着,在舞台上大喊大。 “白浅!你要打就打,整这么多虚的干什么?你给我出来!” 随着他的狂怒,整栋楼悬吊着的画册都在轻微颤动。 而位于他身后,那个面色戚戚的女子,一只手撑起衣袖,而另一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掌伸向前方。 她似乎在拥抱一个看不见的存在,继而面颊上的珠丝飘摇,她絮絮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词曲一字一顿,像极了一个人在吃力的写着一个又一个文字时的煎熬。 不同于以往,这次福生看见了一颗老槐树,看见了院子那头盛放的花儿,看见了大树底下,望着花儿飘落满身戚戚的她。 “花落人亡两不知,他年葬奴知是谁?” 深吸了口气,福生转身再次面对她时,眉眼里已经多了一些复杂。 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冷漠的像是一个疯子。 而与此同时,捏住对方脖子的手上,一滴又一滴晶莹的泪花,像是毒药,钻进他的皮肤,透进骨髓深处,顺着奔流不息的血液,流淌进他荒唐的心肺中。 白浅没有出现,而这座楼阁,似乎就像是她的城堡,在一份又一份收藏里,白浅曾经的情绪也都一一涌上了福生的心头。 这只怪物,曾在福生最疯狂的时候出现,哪怕去了地府,面对着阴帅的威胁,福生也不会觉得比同为自己的他更让人来的可怕。 可,偏偏聚集满福生负面情绪的家伙,竟然会被这种人类堆砌起来的虚假情感所蒙蔽。 “一剑…” 做着深呼吸的福生,一点一点试图聚集起内心的杀戮欲望。 可看着面前的少女,他竟然提不起任何歹毒的心思。 女子面含泪光,似乎要将所有的委屈都顺着脸颊上的水洼,一起流淌进他的心中。 周围的光打在他的身上,一点一滴同化着他,很快,这座舞台也会将他容纳,作为一部完整的戏曲中的一部分,永远存在于这里。 从始至终,坐在观众席上的白浅都一直冷眼旁观着。 作为妖族之后,她早已跨越了仙凡之别,实力上位于妖帅一阶,相应的,属于她独有的天赋神通,其名为惊鸿曲。 这是一种奇特的能力,它能将虚幻投射到现实之中,当被选中的人物与故事的契合度越高时,那么同化的几率就会增加。 白浅有考虑过,挑选杀伐一类的故事让福生入戏,但这也会给她带来一个隐患,即,她不确定,在沉浸于杀戮欲望里的张福生,自己是否真的能完全掌控。 既然,存在着危险,那么白浅便考虑用一种更为柔和的办法,她拥有的海量故事集,每一次尝试都会让她对目标的性格判断的更为准确。 令她意外的是,这次和福生匹配到的,竟然会是那本《石头记》。 当然,她这段时间在搜索有关张福生的线索,一方面确实对他的故事感兴趣,而另一方面,白浅也想知道,什么样的故事能够收服这样一位堪称传奇的家伙。 当舞台上一点点星光亮起,这预示着双方即将完成谢幕。 一切并未结束,至少在白浅看来,被彻底转化的福生将被她单独拎出来,无论是丢进地府接受一轮十八层地狱,还是单单为了给好友复仇,她都觉得比让这家伙永生永世成为戏曲里的一部分要来的痛快的多。 随着荧幕上的双人搂在一起,很快,将在男主的自杀中故事被划上句号。 然而,白浅等待着却迟迟不见下一幕。 舞台上,拥抱着女子的福生在她耳边重复着“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离开了。” 女子脸上的表情一遍一遍的表露出幸福的模样,时间好像一条被人不断拖动着的轨迹,在这之间的一小段空白里不断循环。 而就在福生又说了一遍台词之后,他的手掌从女子的腹部穿过。 舞台上,所有配角的目光都汇聚了过去。 那些呆愣的,仿佛一瞬间脱离了故事走向而变得痴傻以至于像是木偶般保持着动作站在原地,诡异的让人感觉到头皮发麻。 福生拥抱着她,脸上的表情并不假。他将手从对方身体里拿出,脸上依旧深情款款。 随着他深呼吸后,一声“一心” 周围起了一场风暴。 位于风暴之眼的核心位置,张福生牵着那逐渐开始支离破碎的女子的手,注视着她毫无痛苦,却在不断消逝着的身体。 他喃喃自语道“一切都是假的,你不存在,我不存在,一切都是被编造的假话。我们的爱可以被人涂抹,我们的家人朋友也都能被肆意修改,那么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那些创造我们的是真吗?还是说,从始至终,所有存在着的其实都是虚假的。没有什么是真的,也没有什么是假的。” 说着,他抬头望了眼天空,最终怒吼道“我就是要一个真实存在过的证明,你越是不肯给我,那么我越是要去抢!” 他的情绪,点燃了所有挂着的摊子。 在这座陌生的宫殿内,还没有谁敢这样漠视甚至可以说是挑衅拥有者的权威。 哪怕是在另一层纬度上,白浅也被这气势给吓了一跳。 “好,你既然不想安安静静的死,那本宫就成全你。” 随即,一张张来自地狱深处最恐怖的童话纷纷坠落。 那些由恶心扭曲的血肉拼接而成的世界,很快占据满所有目能直视的地方。 站在裂开成一道道缝隙的幽暗大地上,福生满脸微笑的从尸山血海里捡起了那把属于他的子衿剑。 “这就对了嘛。” 福生咧开的嘴角里,似乎有一个恶魔在低哑呻吟。他在为这场期待已久的盛宴,感觉到欢欣。 中秋特别篇:新旧之交 “话说,祖师爷每次消失之后都会去哪?都去干啥了?你知道吗?” 蹲在地上,我一只手向前托着,蚯蚓大小的大鲤在掌心处啃着半截月饼。听到我的问题,这小家伙似乎也开始动脑子了,它很认真的想了想,继而朝着我叫了两声。 “嗯…你是说,他会不会跑出去玩了?这很有可能,但小朋友,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前天你是不是把我衣服给咬坏了?” 提到这茬,大鲤可就不说话了。它嚼吧嚼吧的把手心里那块月饼给吃完,随即一声不吭的飞到我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我看到这厮耍无赖颇有种小孩子难管的心思。 回头看了眼洞府内挂着的那些大红灯笼,心说“这又不是过年,挂这玩意做什么?” 门前帮忙的妖精是寻白不知从哪蛊惑来的。这厮向来是不做好事,专职坑蒙拐骗,我看着这帮子还未成年的小妖精,心中涌现出一阵愤慨。 “雇佣童工可是犯法的!” 那边,靠坐在椅子上,像个包工头似的,对着一帮打杂的小厮颐气指使,寻白真真是吃人血馒头的活畜牲啊。 见我走来,这货不知哪学的吹了个很响的口哨。 我和它也有段时间没见过面了,当初我还少不更事时,没少被这厮呼来唤去当差役使唤,现在身体强健道法有成,它就不爱搭理我。 好一个始乱终弃的花心大萝卜。 “喂,见到李天一了吗?” 我态度那叫一个恶劣,当然,它现在又打不过我,横一点能怎样? 那边,变做少女模样的寻白躺在摇椅上,她搭理都不带搭理我,身边头顶兔耳的小妖精给她捏背捶腿,端茶递水,伺候的那叫一个舒坦。 “嘿,你这当大爷的耳朵还不好使了还!” 我又凑近了些,却见着那货凑了凑脑袋,当着我的面装瞎子,它嘴里喃喃道“哪来的苍蝇,怎么还这么臭啊?滚滚滚,姑奶奶没屎给你蹭。” 他姥姥的! 从寻白处离开,我径直往里走,巴卫跪倒在门前,自从我们来到这儿,他每日必三次祷念,每次都得花上个把时辰,晴雨日晒,雷打不动。 我是知道他结束的时间的,于是在旁等了一小会儿,看着他将台上的水取了一些,一边念念有词,一边伸手在那杯子里沾了沾,走到门外,将水花洒向路边。 巴卫是个虔诚的信徒,无论有没有人,他始终专注于自己手头上的这些事情。等撒完了水,他才看向我,微微点头。 我也点头回应,目送他转身进了大门,将杯子重新摆放上来祭坛,将上面的物件重新码放整齐,这才从一边靠着柱子的地上,将那顶蓑帽捡起。 这意味着他当前时分的祷念结束,接下来他要出门,去外面短暂的修行一会儿。 抓住这个机会,我问他“知道祖师爷去哪里了吗?” 巴卫没有犹豫,他回道“之前他曾在这儿里待了会儿,转而又去了内殿,应该是去参见娘娘。” 我有些疑惑,按理来说,李天一就算再无聊,也不至于去那边找女人吧,毕竟他俩也算是仇家,当然,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我肯定是不清楚的。 告别了巴卫,我兀自往里间走去。 路上,穿过那边大泽,冰冷的水浸泡在外身体里的每一处。 每当我进入到这里,天空永远挂着一轮朦胧的明月,雾气从水面升腾往上,大片大片的荧光像鸟群又像海浪,不断的起伏上升,又跌落海面。 “你们好!” 在外身下,游曳着的巨大生物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如果是从高空中看去,是能看到那团漆黑的阴影,仿佛一座座坠于海面下的孤立岛屿。 这是我生活了八年的地方,里面很多生物都曾见过我。 一只信天翁立于那大榕树雕刻成的宫殿顶端,那家伙从来就不怎么说话,也不下来,一直一直站在那上面,注视着天上的月亮,犹如一尊石雕。 经年累月下,榕树都未曾有过枯竭,它的分支偶尔会衰败,坏死的藤蔓如同宫殿处的一角塌陷到水面以下,而最终,就像是被厚葬的树叶那样,沉浸在水下的部分将它稀释分解,最终,无数荧火从那具衰败的肢体中飞出,它们成了一批初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命,在加入到同类之前,萤火会挨个依附到榕树上,就像告别母亲独自远行的孩子那样。 我偶尔也会盯着它们开始思考,思考起我的一生,思考起离家之后,多年未曾回去,那里是否还会是我记忆中的那样。 当然,我知道,肯定和想象的是有差别。 跃出水面,顺着台阶般的树皮一层层往上,大树上,枝叶每个时节盛放时的颜色和柔软度都是不一样的。 比如中秋时分,这里的叶片褪去了夏天时的坚挺,渐渐为了防范入秋而开始变得肥硕厚重。 叶面有层腊油,和油纸伞的表面原理很相近,在接近它们的时候还能问道里面树枝的香气。 这里,很少会有其他人来访。 鸦师爷很忙,大部分都看不到她,不过,一般这样的节日她都会赶回来,据说,娘娘偶尔会在热闹的节日里回家,所以,鸦师爷也许只是想像其他人一样能多一些遇见她的机会。 生活在大泽中的日子总是过的那样的慢,终年不散的大雾,山中回荡着寻白恶作剧后的笑声,以及大片大片整日无所事事却格外忙碌的萤火。 来到宫殿的第五层,那里挂着两盏歪斜的灯笼。 寻白这货的审美确实是和别人不太一样,她挑选的灯笼不是方长柱子也不是传统的圆润棋子般,而是一个上头尖细下头矮胖的大水滴。 这样的灯笼说不出来的怪异,但据它介绍,这可是江南道那边流行的新品,旁人可不容易买到。 望着这两盏怪异的灯笼,我不仅腹诽一句“怕不是没人买,也只能吹是奇货可居。话说,这东西哪里好看了?” 顺手调整了下歪斜的灯笼的位置,又看了一会发觉还是欣赏不来,便穿过前门往里走去。 女人的居所位于大榕树的树冠顶部,那里有无数枝叶拼接,彼此间相互穿插,有香喷喷的无形之灵彼此间来往,它们有的像灯,在屋子里外安静待着,有的像雾,清扫着灰尘的同时也会好奇的在经过的每一个人脚边聚集。当然,前提是你没有吓到这帮小家伙。 走到屋子里,前头一截单独生长出来的枯枝上,漆黑的乌鸦正面对着我,她左侧站着一个矮墩墩的小老头,也含笑望向我。 “鸦师爷” 我打了个招呼,乌鸦漆黑的眼珠看向我的同时,她身侧的那个老头开口道“娘娘在里间会客,你且在外面稍后进去。” 竟然有访客? 这过节也不让人安稳… 我顺手找了个位置坐下的同时,搁置在茶几上的杯子里已经自动渗出茶来。没回,这里的茶都不太一样,按照各人口味的不同,比方说,有的人喜欢重口,茶汤要浓,那么这茶杯里的水就能滚烫如那生普。有的人喜欢清淡寡口,那么这茶杯里也能出些个青黄嫩绿的茶汤来。 当然,我这个人比较俗,喜欢喝些甜味的,于是按照喜好,今天我的这杯是略带花香的酸梅汤来。 不过,入秋时分喝这酸梅汤确实有些奇怪。 啧了下嘴,我把茶杯放下,视线移向门口的鸦师爷,问道“您有看见李天一吗?” 那位闻言,转而偏了偏脑袋。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屋内,原来女人的访客正是祖师爷啊。 不过,如此想着也确实。女人的身份很奇怪,要说高呢,附近一些个山神土地,哪怕是些妖帅阴差见了也都得低头行礼。但如此,却见这诺大的门庭少有人来往,别说逢年过节有人祭拜,便是几年也未必来一个生人。 她常年不着家,也不知道在外面是不是还有其他身份,也或者,她其实是个受不了冷清的人,在外也是在寻找热闹? 等了好久,也没见祖师爷出来,我心说这家伙不会在里面和她打起来了吧。 但想着,以祖师爷现在的状态,多半也没那个能耐。于是按耐住冲进去劝架的想法,这一晃就又过去了许久。 期间,寻白带着施工队已经装点到了门厅,听着外面的动静,那孙子吆五喝六,而且要求还十分奇葩我都替那几个童工的父母心疼他们的孩子。 “你说,今天不就是过个中秋节吗?至于这么大排场?” 听到我的赘述,那边,矮墩墩的小老头呵呵一笑,她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被她这么一说,我还以为我失忆了,于是掰起手指头来算,末了还是不解道“没错啊,就是中秋。” 树枝上的鸦师爷笑而不语,她扑腾着翅膀飞了出去,连带着那小老头也消失在了原地。 “嘿~都玩我呢是吧?”我站在原地,左右看不到来搭理我的人,于是偷偷摸摸的往那里间里去瞧。 那是一条长长的廊道,路的尽头有一座向上的楼梯。 我四下看了看,见没人,于是悄悄走了进去。 壁灯上的灯之灵见我来了纷纷靠拢过来。 “嘘嘘,下次再来找你们玩啊,都回去回去!”我挥挥手,把那些缠人的家伙打发走,于脚下升腾起的雾气前,步行来到那座阶梯位置。 往上再过一层就是女人的寝宫了,我只去过一次,当然,不是去侍寝这种事情啦。纯粹是无聊,乱跑,结果跑到她的房间。当时在她屋子里,还有个家伙在说话,那家伙给我吓了一跳。 不过我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那家伙藏在哪儿,后来我溜了下来,便再没有机会上去过。 一晃眼,我走到了路的尽头,透过上面的光,能看见无数枝叶整齐的攀延向上共同构成了一座圆形的顶。 而光线像是日光,自顶部的圆球向外投射它的明亮。 未经许可,到了这儿再进去就不太合适。当我打算回去时,却听到大厅内,女人清亮的嗓音响起。 “进来吧” 竟然主人邀请,那位也大大方方的延扶梯走了上去。 和上次偷偷溜进来时不太一样,屋子里亮堂堂的,我进入的位置正好是一处屏风的后面,隔着客厅和一些房间,屋内顶高有一丈三,让人看了还觉舒适。 从屏风后面走了出去,见着客厅摇椅上,斜躺着的女人衣带宽松,一身绯红,脸上戴着的半块黄金面具正侧着脑袋朝我微笑。 我打了个招呼,看到她对面,坐姿也比较随意的祖师爷正撑着个脑袋低头皱眉不语。 这两货下了一下午的棋,而且看样子,李天一还不是人家对手。 这两人兴趣高雅,顿时凸现的我这么个俗人是格格不入。 屋子内,青烟了了,角落里,一支琵琶无人自动,合着禅香,让人心神安逸。 我在一旁拉了张椅子坐下看了会儿,发觉,果然我是看不明白,于是自觉的又跑一边去在那给两位大佬端茶倒水。 思考了许久,李天一想到一步新棋,于是手腕将那枚搓了许久的黑子沉重放下。 他这一步让女人闲散的表情开始起了些变化,于是,很难得的,我竟然能看到女人微微皱了下眉头,摆出一副认真的姿态去思考起要怎样破局。 得空之后,李天一看着自己的落子用毫不掩饰的笑来展露自己的得意。 也是至此,他才注意到我进来了,于是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皮笑肉不笑的呵呵道“您老好眼神,总算是看到我了。” 和李天一插科打诨了几下,我看着那女人依旧保持着思索的状态,于是小声问道“诶,我可找了你一下午了。你先前说的,当掌教还有一项仪式要举行,是什么?” 李天一表情贱兮兮的回道“你先前不是说不稀罕吗?怎么今个又来求我了。” 嘿,这老小子! 虽有恶气在胸口,但人家怎么说也算是我的长辈,忍耐,要忍耐啊! “我那不是一时气话嘛,再说了,如今门派发展也不好,这要是再没我这个代理掌门看着,您老这几十年的基业可就全白费了啊!” 我阿谀奉承着,那边,李天一因为下了个妙手也心情格外美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道“确实,你呢天姿和脑子是差了点,但好歹也是继我之后第二位能在三十岁前跻身真人境的弟子。身为师祖,确实要考虑宗门前程…” 他这话还没说完,那边,啪的一下落子,接着女人用不带感情的嗓音说道“该你了!” 然后,李天一就把我丢在一边,开始专心思考起下一步棋要怎么处理了。 “我…”那一句脏话我是愣是给憋了回去。 也不知李天一是真的入定还是装的,反正人现在是不搭理我了。 无赖下,见那边女人朝我招招手,我这不麻溜的小跑过去,给人家捏捏肩膀捶捶腿。 她反正很是受用,只见她抬起的右手上一颗深红色的宝石,鸽子蛋大小。是的,这是我从西都回来,门玉坊送的那枚。理所当然的被我进贡给了这位。 看到这货抬手我还以为是要给我啥宝贝,于是赶忙伸手过去,满脸堆笑。 她一巴掌糊我脸上,完了给我整懵圈了。 这啥意思啊? 见我愚钝,女人直接道“让你揉揉,一点眼力见没有,真是愚钝。” 我特么?! 硬着头皮去给她捏手指松一松筋骨皮,一套下来,就见这货捏起旁边的水晶葡萄,尝了个鲜后,随手把吃剩下的葡萄皮丢到我手心。 “有求于她,有求于她,我忍,我忍!” “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 反应了半晌,女人悠悠然道“每年中秋,府里上上下下多少都要置办点新物件,是以除旧迎新。” “可这不是新年才要过的吗?”我脸上的迷茫更盛,当然,如果她回我一句,我想什么时候过年就什么时候过年,那我也没话说。 一旁正专心下棋的李天一嘴角勾了勾,他替女人解释道“古有张公,协群臣觐见,商八月初五为千秋,为之贺岁君王。” 好小子,原来你一直都在旁边偷听。 我瞥了眼那边头都不抬一下的李天一,随即被点醒般,笑道“原来是你生日啊。我就说呢,大白天的挂什么灯笼…啊,生日快乐啊!” 就这么不尴不尬的说了一嘴,那边女人不轻不重的点了下头,随即,外面传来鸦师爷的声音。 “娘娘,到时候了。” “好,开宴!” 女人被我搀扶着,从椅子上起身,云雾化成的精灵托着水晶靴送至女人脚边。 李天一也跟着起身,他看着身侧的棋盘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随着女人的命令下达,自榕树开始,一圈圈涟漪向外荡去。 无数萤火从水面上升起,它们顺着风的方向,自发的流淌到山谷中的黑色角落。 大水之下有成群的鲸鱼跃起,激发的水浪比之世间大潮犹有过之。 站在榕树顶上,那只孤立许久的信天翁突然张口。只见这雕像般伫立许久的大鸟张开翅膀,在那遮天蔽日的云雾面前呼哧呼哧猛烈扇着。 随即,大雾渐渐开始弥散,汹涌的风驱散潮水般驱赶着周围的雾气。 明黄的光华再一次清晰的照亮这片幽静深谷,大泽中,每一处生灵都在抬头仰望。 随着那轮皎洁的月光,一个尖锐且嘶哑的嗓音,自榕树顶部向外不断蔓延开来。 “天下大赦!” 那声音穿透重重阻隔,如同光辉般散满人间。 难再别 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到火炮开启前的一个时辰。 一支奉命守在火炮附近的部队遭遇了袭击,双方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冲突,而袭击者是来自内部。 因为严格的审查机制,让不得不借助人类身份进入此地的鬼们暴露在了视野里。 随即守军方面叫来了增员,而另一处的地点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这两起袭击一前一后,前者有种悍不畏死般,吸引来了大部分注意,而在随后的一场突袭中,敌方将注意力放在了一支守备军上。 那支部队在本部被偷袭的时候就处于随时待命的状态,但没有将军的指令,这支作为火炮西面的驻扎部队哪怕看着友军惨死在眼前也决计不能多挪一步。 为的,就是防止阵型变换中,丢失一部分重要的法阵核心区域。 火炮是由朝廷官方通道运输,采用的是分解后再组装的形式。 架设完毕后,盛放火炮的是一个可以移动的木制平台,作为随时可以转移的有效工具。 负责火炮安全的,除了卫延武亲点的军营之外,道门中的方道长也隐身于此。 当前门试图渗透进来的奸细被歼灭,位于火炮营地正中心的方道长遥遥的叹了口气,旁边有随行的道童不解道“师公,您是在为我方将士们的伤亡感到惋惜吗?” 那个眉目和蔼的老人只揉了揉自家徒孙的脑袋,他轻声道“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呢?我只是可惜,原本是不该有这么多人去悍不畏死,这都是我天底下的好儿郎啊。” 道童显然还无法理解,在以前,地府曾与道门亲密无间,二者算是相辅相成,以至于很多时候,想上天求个职位不得的道门真人都纷纷转去了地府谋得个一官半职。 现如今,人间大战,那些曾经的先辈们虽有的不愿出战,但仍有一些人与过去一刀两断。面对道之一途上的故人,如何能不让这位历经风霜的老人不惋惜不哀伤呢? “西侧铁奔营遇袭!” 一声喝令传来,方道长转身望向西侧不远处。 那里,阴气肆意。 大半树林被笼罩在了阴影里。 随着战场局势上的变化,突袭的那支部队,也被处理,人们抬着伤员一个个的往营地里搬。 方道长有些医术傍身,随即也加入到了治疗伤员的队伍里。 他来到营地,目睹这帮被邪物阴物所侵染的伤员,他们中,有的手臂被人啃咬如今黑气顺着脉络一直向上。有的大半个脸都糜烂,这种的一般都救不活。 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模样的娃娃兵在那痛苦哀嚎着,负责帮他包扎的是一位老兵。二人一起用力,随着老兵手上力度加大,一截断裂开的兵刃碎片从他大腿深处被人拿了出来。 少年痛的咬紧牙关,他脸涨的通红,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而那痛苦却丝毫不能被缓解,同时伴随着一阵火药声响起,少年终于是忍不住的哀嚎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已经结束了!”老兵手法老练的处理起烧焦后的灰烬。他把被火焰灼伤后的伤处简单清理了下,继而从随时带的药膏上挤了点出来,和着土布帮少年包裹起伤口。 在火药诞生后的这些岁月里,人们意外发现,被烈火炙烤过的伤疤竟然能奇妙的止住鲜血。于是,经过多番尝试,最终研制出了这样一种紧急处理伤势的办法。 道士的手法更为传统,他按住伤者的伤口,用穴道止住鲜血。继而在对方的后脑位置重重按压几下,对方便会昏睡过去。随即,道士们便开始了手术。 军营里,治愈率并不高,有些人在治疗的过程中便会痛苦着死去。而就算是能侥幸活下来,多半也都会落下个残疾。 战争对于人民的意义往往就是如此。 方道长在来到营地之后,先是被眼前的惨状给震惊到了,随即,他开始忙碌,但随即逐渐开始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 身边的道童眼前突的一花,继而身子踉跄着往后倒去。 “师…师公” 方道长也开始感觉到有些问题,他赶忙停了下来,而就在他回身望时,发现,大多数来救治的人中,都开始出现身体上的晕厥。 有的人鼻子上冒出了鲜血,有的则一头钻到了桌子地上不省人事。 “小童…”方道长伸手要去抓自己那徒孙,突的感觉到心口有股恶气正在往上涌。 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些伤员本身是带着某种疾病。那是一种短暂且恶性的瘟疫,能让接触者在很短的时间内被传染上继而应发症状。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工作!”方道长一边用真气压制着体内的毒素,一边站了起来,他开始对着场上众人进行调度。 “到我这儿来!”方道长说出这句话时,眼睁睁看着几个面色蜡黄的士兵突的往地上哇出一口鲜血。 很快,火炮营地里发生瘟疫的这件事就传了上去。 按照惯例,所有瘟疫感染者都需要被隔离,有的地方严酷一点的甚至是要直接烧死感染者以防继续传播。 而此时大战在即,又是大军中最为重要的火炮营地,且不说不能放弃,就算想要放火去燃烧,一旦把周围的火炮点燃,到时候整个军阵都得被炸上天去。 此举,乃是地府的一招毒计! 卫延武在得知此消息后,勃然大怒。他连连说了三个“好”字,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看的传令兵也是胆寒。 “方道长在里面是吧?让人去确认他的情况,我要和他直接对话。” 卫延武吩咐完,身边有谋士进言道“将军,此举虽是敌军阳谋,但我们未必不能借此发作。” 卫延武闻言轻咦了一声,他问“何解?” 那谋士道“此计,敌方必然认为我方火炮短时间内无法启用,然而,我们正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差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见卫延武若有所思,他继续道“疫病在即,但尚需要发动的时间,我们可以让里面已经感染了疫病但暂且无碍者继续操纵火炮。只要我们发动的及时,对方根本来不及反应。” 听到这话,卫延武眉头一皱,他厉声呵斥道“你这是想让那里面几个营的士兵都死在里面!” 在疫病发生之初,只要得到及时的救助,一般存活率都不会太低。然而依据情报,这场疫病来势汹汹,如果在染病的前提下依旧保持原地待命,那么能有多少人活其实已经不言而喻了。 那谋士闻言,当即跪倒在地,他目光如炬,双手置于头顶上,道“此乃天赐良机,若是以数营将士生死便可取胜,某死不足惜。” 言已至此,卫延武长叹一口气,他摆了摆手示意谋士起身,随即外面有士兵进来,禀报道“方道长已经答应,于一处高低错开的平台上远见将军。” 那谋士又看了眼卫延武,后者眼眸里略过一丝忧虑继而他眼神坚定道“好,带我前去。” 士兵领了命后一路前行。 … 邓州城内。 煞盘开启,但只有一次的机会。 摆放在祭台上的贡品纷纷消失不见。这也预示着召唤完成,相应的,来自附近其他阴帅的势力也都在往这边赶。 作为最前沿的一线,邓州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点,如果这里被人攻破,那么接下来,朝廷军无论是急转直下包围隋城还是分兵直往夺取玉都都显得极为顺畅。 且有了一次成功夺取城门的经验,接下来,其他阴帅所镇守的城池就不得不改变布局和策略。 这场博弈,对于交战双方都有着显着的意义。 伴随着烟雾弥散,秘先生满脸阴沉着呆立在那祭台前。 就在刚刚,他被恐惧所支配,提前打开了这轮祭台,然而,结果却并不理想。 由于张福生的位置离城中尚远,白虎尊上投射到那片区域的力量被稀释了不少,至多只能干扰到对方的行动,无法直接狩猎他。 那里,是白浅大人的所在,秘先生记得,守在外围的还有一支百人规模的亲卫军,领头的那家伙虽然他很讨厌,但不得不说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只不过,这一切都在张福生这三个字面前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他甚至明知张福生可能已经与白浅交战,但自己却没勇气前往。 生死和爱情他还是分的起孰轻孰重。 “幽月呢?他现在跑哪去了?”阴沉着一张脸,但很快,一声巨响将他烦躁的情绪彻底轰乱。 城门口,那故布疑阵的鬼卒们不断变换着方位,借此来误导敌方的攻击方向。但朝廷军并非没有解决掉办法,即拉入一支军队,以肉身入内,信号为引,届时看着天上信号,火炮锁定,只等一气呵成。 而现在,敌军很显然不该能启动火炮才是。 根据他的布置,那些潜藏在敌营附近的敢死队设计出的方案中,有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此方案虽然不能彻底损毁,但至少能给他们再拖出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到时候其他城的援军赶到,届时邓州城外之围可解。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敌方竟然不顾将士生死,强行启用火炮阵地,如果情报不假,这一开战,至少半天的时间内,火炮是停不下来的。错过了这半天最佳治疗时间,即便是真人来了也没得医治。 … 邓州城郊,红楼地下一层。 一座楼想要建高最为关键就在于地基是否稳固。 地下一层,甚少有外人来访,也是因为白浅向来懒得捉人受罚,反正也有大把大把的闲人愿意帮她出这个头。 尹仲原以为自己会像只被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没曾想,那几位一脸淡漠的女俾架着他一路往下,随手就给丢在了这地下漆黑的屋子里。 “好歹给留盏灯啊喂!没人性!” 诺大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嘶吼以及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之后再无其他。 又喊了几下,确认这里没有其他人后,尹仲试探着摸索了几下,他发现,这里虽然阴冷,但周围的地面并不潮湿也就是说这里的岩石密闭的紧,周围应该不存在脆弱的石层。 从身上摸了摸,好在对方并没有没收他身上的物件,从兜里掏出个打火石,他小心撕了截衣服下来,在黑暗中一点一点打起火星来。 尝试了好一会儿,尹仲才把火生上。 有了光,周围的一些环境才渐渐映入他的眼帘。 在尹仲的视野里,大片大片的区域仍是被黑暗所笼罩,一小点摇曳的烟火,至多只能看见周围一丈两左右的范围。地面是石制的均匀的表层,抬头往上也是同地面一样。 尹仲四下摸索着,借着那点星火,他看见来时的方向上已经没了那层楼梯,仿佛那里从始至终也只是一面同地面和墙顶一模一样的石壁。 至此,尹仲这才倒吸了口凉气,他显得有些颓然,瘫坐在地上,任由那点不大的火光被黑暗所吞噬。 绝望的气氛在这间似乎是完全密闭的空间内发酵,继而,尹仲想到了一个故事。 有一种生长在迷宫里的鬼,它们没有鼻子没有眼睛,躲藏在黑暗的深处,以蒙蔽闯入者的方向感为乐。这和鬼打墙类似,你觉得你是顺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但实际上你的感官,你所看到的方向都和原来时不一样。 想到这个,尹仲在黑暗中摸索着,他想象自己的面前是一条可以畅通的通道,然后无数遍给自己心理暗示,接着朝那个方向伸出手摸了过去。 就在这时,于幽暗深处,一个喑哑的声音响起,那是一种被压抑着的情绪像是被某种力量点燃。 那声音说道“好久没有生人来过了,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这很有趣…” 迷宫鬼 天空中,闪电成为了光亮的来源,那些不规则的怪物,混乱的世界,扭曲成一团无法言喻的恐怖情感,最终,造就了这个地方。 站在一处还算干净的净土上,一身素衣的白浅不停的挠着身上的皮肤。 她原本光滑透亮的皮肤表面被她抓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沫,这些散发着浓臭气味的血肉如同被瘟疫感染过后的腐肉,让人光想到就已经泛起恶心了。 “怎么还没有结束,这家伙难道没有任何知觉的吗?”白浅恶狠狠的盯着另一层帷幕下的残破身影。 那是一个已经不成人样的怪物,他全身被血水浸泡,粘稠的液体,血块随着他在地面上起伏继而一块块的剥落,露出两颗漆黑幽邃像是眼睛的东西。 这是张福生,或者说,这个家伙曾经是张福生。 在被白浅拉入惊鸿曲的范围内后,原本故事的走向就已经彻底跑偏了。 和其他进入过这里的人都不一样,张福生似乎像是某种奇特的病毒,它拥有鉴别现实与虚幻的特质,能从一个又一个舞台上跳出,在剧本中渐渐传播一种疯狂的种子。 那些不属于白浅的情绪,就像毒药一样,通过不断改变着剧本的内容反向侵蚀了她。 可以预见的是,如果再不解开惊鸿曲的效果,那么,张福生和白浅,必然有一个人承受不住提前崩溃。 似乎是彻底沉迷于这种意识扭曲后的恐怖世界。 被心魔控制着的福生,双臂张开,他像是一个舞者,在这奇异扭曲的世界里恣意妄为,子衿剑随着他跳起的步伐,也在不断收割着涌现出的生命。 又一具尸骸浮出水面,面朝这边的福生,噙着笑意,他轻巧的抬起手掌,子衿剑已经先他一步割下那人的头颅。 他伸出去的手掌,刚好接住那颗滚烫如同刚从热锅里拿出来的人头,那人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他的表情是凶恶的,和现在微笑着的福生形成鲜明的对比。 福生眯起了眼,他四周流淌的血水中,不断的有气泡涌出,而其中大大小小,一个又一个不同身形的家伙,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长着一张同样的脸,它们都是福生。 这一幕很诡异,但也很好笑。 福生望向地面,他捏碎了手掌中的那一具空空荡荡的脑袋,只是苦恼道“原来,心魔的心魔也和心魔一样,那,我是否还会分离出另一个我出来?” 说着,他好似真的精神分裂一样,表情变得恶狠狠道“住嘴,你这蠢货,我才是真正的心魔!” 继而,他又身子一缩,好似很是害怕,眼神立马变得畏畏缩缩,他哀求道“不,不要杀我,或许我们还可以合作…哈哈哈…” 当然,这些都是他在自娱自乐。 他的内心只有纯粹的黑暗,根本不存在一体两面。白浅的就算有能映照出人心的本事,也至多放大些他的疯狂。 对于一个疯子,稍微疯一点还是更疯一点又有什么区别? 福生闭上双眼,他双脚站立的地方凹凸不平像是踩在沼泽里的石块上。 但丰富的见闻告诉他,沼泽里不会有石子,如果你感觉到有什么在咯你的脚,那么大概率是你踩到了某些家伙的尸骨上。 “真希望让那个脆弱的家伙也来看一看,多美啊,没有世俗,没有其他人,只剩下我和我的玩具。”张福生说着,又情不自禁的捂着嘴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一方面扭捏作态,一方面行为动作却夸张至极,他好像很喜欢舞台上的表演,也知道,那个漂亮脸蛋的女人正躲在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正看着他。 于是,他双眼冒着寒光,于四下张望着。 依靠灵力尽可能维持着惊鸿曲的演出的白浅,在隔空看见那家伙的眼神时,眸子里闪过了一些忌惮。 这位教养颇好的贵族女子一边的眼睛和嘴角抽动着扭在了一起。 这是一场看不见彼此的交锋,作为更清楚自己能力优势的主人,白浅实在是没理由放过这个野蛮且无礼的家伙。 “你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随着白浅的孤注一掷,舞台世界再一次发生了改变。 于荒野里游荡了许久,张福生等的有些无聊,当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某处天空时,那里,连绵不绝的火烧云将整个世界的血腥污渍都烧的干干净净。 黄金铸成的云朵如同海浪,在云层中间,一架架飞行于云端上的屋檐露出峥嵘一角,它们是房屋,但也更像是一艘艘来自天空中的船。 而这样的传说,福生不仅从未听闻,更是无法想象。 当他想要睁大眼睛看的更仔细的时候,突然,一只飞空的房屋,身后冒着烟火,以一种山崩之态的夸张观感,冲击着来到福生面前。 心魔本身就是一剑一心所演化下的产物,所以,对于此招的释放,损耗的仅仅是一些杀兴,而在愤恨尚未被磨灭之前,理论上,心魔福生想释放多少次就能释放多少次,可谓随心所欲。 “一剑一心” 红光一瞬间笼罩了大地。 而那迎面撞击上来的房屋在顷刻间化为了碎末。当然,就连福生都知道,这也只是开胃的小菜。 汹涌的天空上,一个人影如同被墨水不断勾勒,但最终也只是呈现出一段虚幻的人影。 那是一个身披铠甲,手持长棍的瘦消身影。 祂,立于黄金云层之上,俯视着其下层层楼屋,就好像一个君王,一个不满意当前所有事物的暴君。 而随着一剑一心的气势逼近,福生也于半空中锁定了对方的位置。 出于礼貌,他大声的介绍道“我是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魔,你可以让一让吗?不然,很可能会死的噢!” 而,天空上的身影只是回以凝望。 随着祂的回眸,福生那张肆意的脸庞突然变得呆滞,继而,他感觉周身上的每一个寒毛都在卷曲着倒退,那是一种不可遏制的害怕,就像是遇到了天敌。 然而,他没来得及做任何动作,那个身影挥动着手里的棍子。那是一根看不清形状的模糊影像,瘦消人影手中拿着的棍子猛然间变做大山一样,就这么突如其来的砸了过来。 福生根本来不及躲闪,或者说躲闪也没有用。 他终究只是心魔,做不到福生那样的道心澄澈,没有了时间方面的能力,面对这种攻击根本没办法躲闪。 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害怕。 然而,那根棍子还没落下去就消失了,连带着,这整片空间,一起消失的一干二净。 躲藏在另一个纬度中的白浅因为本身就受到侵蚀不说,还强行拉取了一段不应该被她展示给其他人看的真实影像而彻底崩溃,沦为了半疯的怪物。 被一棍子的噩梦吓醒,受心魔控制的福生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大喊“不要杀我!” 而原本的空地上,两个真人境以上的大人物,竟然默契的一起发着各自不同的癫,而周围却一个活着的生灵都没有。 … 这边,说回到尹仲,这家伙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差。 在记载中,迷宫鬼可谓是稀罕至极,这些家伙本身都是极为聪明,专擅长设计迷宫或谜题。 据不怎么可靠的小道消息,一些个名气极大的匠人突然猝死,因为未能完成工作,所以胸口憋着一口子怨气,故而死后不下地府,终日想方设法的完成自己的作品。久而久之,这些家伙们就成了脑子比常人聪明不少的迷宫鬼了。 被拽到一个陌生地方的尹仲这下子是哭笑不得。 他寻思着,要不找这闲蛋疼的老鬼谈谈,可他一回头那家伙就不见了,这,左喊喊不停,右吵吵不来。 于悲愤中,他瘫坐在地上,双腿一伸,面露不忿道“你有本事你找那些鬼差的麻烦去啊,成天净欺负我们这些小人物干啥?你有能耐你出来和我单挑,看我不嫩死你!” 说是这么说,尹仲在这个空荡里可没浪费时间,他有观察着四周的情况,发现这货带他来的是一个和之前差不多的密室,唯一不同的就在于,前方不远处有一个桌子,上面似乎还有点东西。 “解密?要不要这么老土啊!” 尹仲心里是一百个一万个不情愿,他确实是只想躺着,在这儿等着上面那个叫白浅的鬼娘们叫他或者等大部队攻城。 当然,作为俘虏,他大概率会死在城破的那一刻,也是由此,尹仲才一直想找机会看能不能提前逃出去。 沉默了会儿,见那迷宫鬼还是没搭理他,于是,尹仲爬了起来。他极为不情愿的走到了那桌子前,借着桌子上摆着的一盏烛台,他看见,一个十字型的棋盘,上面摆满了白色的棋子,而棋盘正中则空着一个。 这棋造型独特,很少有人知道。 但偏偏,尹仲玩过。 孔明棋,顾名思义,乃是前朝武侯,诸葛先生所创。棋盘种类繁多,而最为经典的自然就是这十字棋盘。 规则呢,就很简单,一子越过一子即为吃,可横竖跨子,也可斜向跨子,但只有子与子相连才可越过。 断子难接,便是孔明棋的难处,最终,棋盘上吃的只剩一子,便为胜。 当年,在稽查司里,尹仲要学各类下棋的技巧,这算是一门必修课,因为服务的客户中保不齐就有喜欢下棋的。所谓投其所好嘛。 而教他下棋的老先生那里,还有一些其他稀奇古怪的棋类,于是尹仲便和几人缠着老先生让他教教。 但,至今,也至多下到还剩三子的尹仲,想要短时间内变成独吃一子的高手可谓难于上青天。 思索着,他将那棋盘试着掀起,果然,如他所料,棋盘一动不动,似乎是和桌子镶嵌在了一起。 而棋子可以拿起放下,尹仲摸着一枚棋子,感受到表面光滑圆润,质感颇为舒适,然后象征性的走了几步。 期间,他做了个尝试,即正常按照规则,吃子之后,被越过的一子便自发的掉进盘子上的洞里,再不上来。 随后,他故意拿起一子,却不落下而是换到之前越过的那子的位置,而后竟然意外的可以放上去。 他又拿了另外一子越过该子后,和第一次尝试一样,后放上去的那枚棋子也受到了某种规则的影响,也掉落到棋盘下面。 似乎是找到了这么一条漏洞,尹仲嘴角微微勾起,他像个孩子似的,不断思索着,依靠作弊,将棋盘上一个个棋子快速消灭。 继而,他下着下着,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如果这么明显的漏洞都可以被他利用,那么,迷宫鬼摆这么一盘棋的意义是什么? 尹仲如此想着。 虽然,孔明棋确实玩的人少,但确实不乏有按照某种特定步骤走便能完整下完到最后一个子的狠人。 而面对像他这样的投机取巧者,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惩罚措施。 如此想着,尹仲眉头皱起。 他将棋盘是剩下的棋子统统拿起,那张十字棋盘顿时变得空空落落。 而也是这个动作,让他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线索。 他瞪大了眼睛,发觉,每一个孔洞旁其实是有一个小的刻痕。 那些刻痕不大,但是都有一个方向。 好家伙,下棋是遮掩法,当入局者把思考的重点放在棋盘上时,必然会忽略这些细小的刻痕。 而尹仲是偶然间把所有子都拿起来,这才有机会注意到,这些藏在棋盘上的秘密。 借着蜡烛的光亮,尹仲仔细的摸索起每一笔的含义,他试着让这些痕迹变成比划在脑海里拼接,继而形成了一行提示的句子。 “东三二,南五一” 尹仲将得到的线索再三检查后,根据顺序排列成了第一组文字。 “东和南不会错,唯一有问题的是这个三二也有可能是二三,不过依照后面五的比划顺序,应该是一个完整的凑在一起。除非这老家伙不按规矩行事。” 解决了这个,尹仲开始为方位泛起了难。 这个十字棋盘上,根本没有标哪些方向,而且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解读的就一定是对的,或许哪地方还有线索。 如此想着,尹仲又开始了检查,他不断摇晃着棋盘和桌子,甚至就连蜡烛也被他掀起底座来看了一下。 如此,再没有其他线索可言,尹仲也安下心来。 他开始庆幸自己没有盲目把所有棋子都下完,如果按照这上面的解法,他吃掉的棋子越多,最后发现这个解密信息时能利用的棋子就越少。 “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有点意思哈!” 尹仲开始做起了实验,他先是把所有有可能的位置上都放好了棋子,继而,深呼吸了一口,看着手头上还剩下的七八个子,心里不免也多了些底气。 “还好,我没盲目把所有的子都下完。” 接下来,他只需要一组一组的去尝试。 棋子落位后,想要触发机关,应该也是要通过吃子的方式从被吃的子上迈过去。 如此想着,尹仲开始了第一次尝试。他伸手,在右手边的位置上走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子咕噜一声落进棋盘里,接着又在自己正对着的那个十字的一角上走下另一步。 这是,他面朝的方向,按理来说,在他对面,属于布局者的那个方向,最有可能是坐北朝南,按照这个推测,那么朝向他的那个十字就是南方,而东就在他的右手边。 做完这一步,他等了一小会儿,发现没什么动静继而调转顺序再重复做一次。 还是没什么动静。 到这儿,尹仲其实有点小慌。 按理来说,设计这个迷局的人不应该一点原则没有,打乱了让人去猜去赌可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即便如此,尹仲也还是按照摆放的顺序,依次把其他组的字相继吃掉。很快,场上只剩下他手里的那几枚棋子了。 望着依旧没什么变化的棋盘,尹仲额头上冷汗直冒。 他不停的做着深呼吸,试图来让自己保持冷静继续思考。他回顾起整个屋子里的细节,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但很显然,这里是一件绝对的密室,不存在任何线索。 于是,心态大崩了的尹仲愤恨的踹了下桌子,他嘴里骂出来脏话,可言行举止都透露出了他的无奈。 那些棋子落在地上,如同珠宝般一个又一个的弹射起,继而啪嗒啪嗒滚落到别处。 尹仲喘息着,他看着地上那些棋子四散着,继而慢慢滚落向他的后方。 “后方?” 尹仲脑子里闪过一个个嘈杂的念头,那些琐碎的,似乎很杂乱无序。但尹仲直觉的认为其中应该藏着些什么东西。 “地倾东南而起于西北。” 这是他在一本古册中看到的,那原本是一张地理堪舆图,其中记载了中原以及中原之外的地势地貌。其中,描述到整个地理的位置特征时,说到的这么一句话。 “东南?也就是说,我所在的十字方向代表的是东南,那么东三二应该是斜对角也就是十字中心那一块。” 尹仲赶忙从地下捡起那些石子,他迅速在棋盘上找到了相应的位置。那是棋盘正中央旁的位置,而另一颗棋子的所在则隔着一边。 看着这几乎直白的提醒,尹仲重拾起自信。这最后一道谜题,就是如何让这两个做跳板的子走到正中间的位置。 这并不困难,尹仲想好了方法,很快便走完了。 继而当那枚越过做踏脚的棋子,落在正中间时,棋盘上,白色的柱子如同皇冠上的顶珠,开始流散出异彩。 手心其实还握有三枚棋子的尹仲一副不愧是我的模样。 而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乖乖,没想到,你还真的能解开我的密码。” 迷宫鬼的出现,证明了尹仲是对的。 这货打了个哈欠,一副就这的表情,他懒散道“还是有些难度的,不过,前辈,既然晚辈破了你的题,自然你当放我出去。” 接着烛光,尹仲看见,自己面前的是个胡子拉碴,头发茂密,当然也没有打理,跟个野人一样的家伙。 那货看了眼尹仲,似乎也没什么话说,沉默了会儿,他道“放你出去也也是要被那老女人囚禁,不如这样,你再玩我一个游戏,赢了我直接把你送到外面去,如何?” 尹仲眉头狠狠跳了一下,但他不知道这货到底是不是坑他,只是目前好似也没有更简单的办法。 深吸了口气,尹仲对着这位郑重道“前辈,说过的话要算数奥!” 那位则一脸怪笑道“作数作数!” 然后,他拉着尹仲,来到了一层新的空间。 真疯子 轰隆隆的声音里,一座大门被人破开了。 守城的鬼兵们眼瞅着那窗户大小的破洞外火光肆意,它们都吓傻了。 负责这一片区域的都尉保持着清醒,也许是刚刚轰鸣声太大,都尉张大嘴巴,他大声吼道“补上补上!快!” 而在他话音还未落下,又一块被轰开的碎片从那扇燃烧着火焰的木门上碎裂开来。 那些木片如同剃刀,上面的石灰伴随着汹涌仿佛油渍的铁水,疯狂收割着这群走出地府的士兵们的生命。 都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只手在沾染到火油之后发生的溃烂。 继而,他的灵魂,寄宿在肉体之上的生命都开始不断的开始消融。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根包裹着烛心的蜡烛,很快就将彻底燃烧殆尽。 凄厉的嘶吼声里,炮弹还未停歇,又有新的一轮开始发射。 这就是天煞的威力,在初步掌握了这门火炮的实战作用,于这次攻打山南道,朝廷大开工厂,源源不断的炮弹被生产出来,这些东西,将被不计代价的投送到敌人的胸腹,其中,一些改良过后的,被誉为火神的炮弹,将成为主力。 站在观战楼台上的卫延武,目光如炬。 在弥漫着硝烟的战场那侧,一枚枚火神炮弹被填充继而如同烟花般绽放于那座城门口上,这一切都是如此的迅猛。 他们派过去的斥候们,有的因为躲闪不及时而被这钢铁熔炼的铁水浇灌着与城墙融在了一起,火神如同真正的神明一样,展示着它的摧枯拉朽,同时也不分敌我,肆意的将存在于它威能内的一切生物都瓦解,凝固成一座座狰狞的雕像。 凝视了许久,卫延武这才吐了口气,他用一种见证者的口吻,叹息道“这会是未来战争的趋势,而我们武启,将是第一个把这等力量发挥到极致的国家。” 伴随着雷鸣般响动,卫延武所处的高阁在晃动,于他身后,那一尊尊张着嘴巴的漆黑怪物,他们喷射的圆孔被烧的通红。 不断有蒸汽从炮管蔓延向外,八尊铁炮,如今按照顺序,依次被拉进后面的降温池中。 接下来的时间里,这几尊阎王将短暂推出战场,而这时,先头部队已经准备好,他们开始了进攻。 … 一位位传令兵彼此争前恐后的奔跑在城中各处。 负责哨戒的士兵都被拉去传递信息,而各处的岗位也都集结完毕随时准备组建成新的抗击队伍。 快步走在人群里的秘先生,听着一件件事情,他眉头已经拧成一个八字,但还是有条不紊的按照不同事情吩咐人去处理。 听到城门被破,秘先生也是一愣,但,那一声声宛如巨兽撞击的声响才刚过去,城门被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点点头,环视一圈道“通知城内各处,按照预演的破城之后,阻击阵型迎敌。” 随后,一些人告辞退去,他们要将信息尽可能快的传播到各个地方。 而后,秘先生望向身边一人,他问“援军还有多久能到?” 那位侍者回应说“起码六个时辰。” 秘先生深吸一口气,他拍了下身边一位将军的胸口,沉声吩咐道“让长生门的那小子做好准备,只要城外的真人敢进来,就请下大帅。” 作为最被看中的一块阵地,鬼王大帅在这里的布置不可谓不多。 除了安插两位从臣两位银盔校尉在这儿,部署的士兵分别也已经过万,而且还有煞盘,以及一位临时能让鬼王下凡的肉胎。 这个配置,道门哪怕派出六七位真人也未必能拿的下,可偏偏,一个张福生就搅乱了城中的布置,让他错误的把最为强力的底牌给用了。 导致现在城门被火炮所破,而大门失收,丧失守城优势的他们不得不把重心放在城内第二城防的布置,借助重新规划后的街道岗哨一层层把敌人堵在外面。 撑到援军来或许还有以死谢罪的可能。 吩咐好所有事后,短暂的有一刻安静的时光。 头发有些炸开的秘先生眼眶发黑,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白浅大人那边怎么样了?” 有时刻专注着那边动向的侍者回道“大约一刻钟前,红楼方向便没了动静。” 秘先生思考的时候,手指喜欢敲打着自己的大腿,他思索着说道“应当是被拉进她的惊鸿曲中,根据叶藏所述,张福生道法剑术实在精妙但对于精神幻术却不甚有应对的策略。如此,白浅只要能使出惊鸿曲,便该有不小的把握能拿下他。” 身边侍者也提醒道“先生,白浅大人临行前,尊上单独召见了她,或许,是给了一些关键时刻能保命的手段也说不定。” 闻言,秘先生的脸庞突的抽动了一下,他大步流星,身影快速消失在了原地。 如果白浅真的有能力困住或者擒拿下张福生,那么今日,做了一系列错事的他无疑会成为为这场战争负责的主要人物。 越是如此去想,秘先生便越发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蠢得不可救药。 而且,从得知王府有奸细潜入后,那位黑莲的使者便不知去向。 如今,秘先生也管不的那么多,他快速飞往红楼的位置,还未到,便感觉那里一片的死寂,这代表那里已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而当他从己方士兵们的尸体上略过,在来到那副骨面丢掉,只剩下一身破旧盔甲的残脸校尉身边时,秘先生眼睛微微眯起。 骨面还没有死,虽然他现在和死了也没多大区别。 当他跨过骨面的身体准备往前去的时候,意识已经开始弥留的家伙嘴里断断续续吐出一个字来。 秘先生皱着眉头,但还是弯下腰去,凑到近前才听到那骨面用模糊的口吻说着“东…东…” “东面?” 秘先生解读起这位将死之人话语里的意思,那躺在地上的家伙挣扎着,最终努努嘴巴示意秘先生说的没错。 得到提醒的秘先生顺着红楼外围,找到了向东的那个方向,迈步进去。 白浅的惊鸿曲是经过后土娘娘的改造过后,才能以楼的形式直接存在。 而这红楼,一共十三层,每一层对应着不同的能力,当然也是有上限的。 比如,从四个大门位置出发,会依次进入到不同的楼层里,南面对应着一至三层,西面对应着四到六层,东面则是七到九层。 这九层以上,则只有从那始终密闭着的北面才能进入。 对于惊鸿曲的了解,秘先生知道,楼层越高,越是代表着梦境的真实和奇特。 而受梦境的影响,进入者会被极大削弱自身的某些能力,比如一些时间类的天赋类的能力无法使用,比如某些时候自己的一些情感思想会被剧本控制而出现与本身相矛盾的现象。 当然,这并非说明施法者就完全出于不败之地,楼层越高,施法者便会承担来自剧本里一些不合理因素的影响,这会像是毒素累积,严重的可以反噬起自己的主人。 理论上,九层已经是白浅的能力极限,在往上,故事会突破她现有的能力范围,反噬也将超乎想象的严重。 而就在秘先生走到红楼的东面时,他看到里面空空荡荡,里面光线黯淡,似乎没有人来过似的。 并非第一次前来的秘先生没有直接进去,他换了个思路,准备绕到北面去看一看。 当他刚走到转角,便听到一声声奇怪可怕的笑。 坐在地上,不断撕扯着自己身上皮肤和衣物的白浅,痛苦挣扎着,她像是一条蛆虫在地面上难受的挣扎。 秘先生惊愕之余赶紧四下张望却是没有发现有关张福生的踪影。 “浅浅,你怎么样了!” 秘先生赶忙跑了过去,可面对这样肮脏扭曲的白浅,他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张福生!”白浅脸庞上被她自己挠出一道又一道的血槽,她好似地府深处随处可见的冤鬼,她内心的阴暗顺着手心里的血不断的渗透往外,而这也是对她从始至终一贯保持着的良好形象的一次彻底毁灭。 “张福生!”白浅痛苦的嘶吼着,她的嗓音里,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无比的愤怒和怨毒。 站在她身边,秘先生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情绪失态的白浅,他没能说的上话,只是在一旁默默运转着功力,当务之急是先帮助白浅稳定好状态。 … 而另一边,背着疯疯癫癫的张福生沿小路一直往外,跑到处没人的地方,这才敢停下来到尹仲,大口喘着粗气。 “诶,道长,咱这还真是有缘啊!诶~你…诶诶,别…咱自己人…” 尹仲刚放下张福生,后者突的掐住他的脖子,模样凶恶好似没有理智的野兽。 被张福生单手拎到半空中的尹仲一副我特么日了狗的表情,他何止是无语凝咽,简直就快要窒息了。 再这样下去,就直接被张福生给捏死,于是,他从口袋里使劲掏了掏,最终拿出一张叠好的黄角。 他把那符纸贴到张福生胸口,顿时,一股奇异的力量将张福生整个控制住。 脖子上的力停止过后,尹仲艰难的掰开了对方的手指他跳了下来。 张福生依旧面目凶恶的待在原地,似乎成了一座雕像。 将剩余两张塞好,尹仲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无奈道“没想到,你当初送我的三张定身符,这第一张是用在你自己身上。” 不过,说归说,他也在思考“难不成是那娘们喂了你吃什么药,把人给逼疯了?” 这黄符的效用是半刻钟,尹仲准备还是直接开溜,反正张福生道法高深本事比他强多了,应该不会出事。 可就在他刚起念头,那边,被定身符制止住的张福生身子一抖,猛地他又能行动起来。 尹仲下意识的就要爆一句粗口,可还没来得及就被福生一只手给按住。 “我…给你的?”张福生说话的语气很是奇特,他似乎是在刻意压制着某种欲望,以至于,每一个字都显得极为喑哑。 “恩人!恩人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尹仲,就是在隋城里救过你的那个尹仲啊恩人!” “尹仲…” 张福生想了想手上的力道减轻了些,继而,他把地上趴着的尹仲拎起来,眼中漆黑的血色瞳孔如同宝石般盯着对方,他咧开嘴笑了笑道“我记得你!” 待在半空中的尹仲现在的样子简直要哭出来,被这样一个怪物说我记得你可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他笑得时候,脸庞上的肌肉还在抽动,而那表情似乎在说“你好像很美味”的样子。 努力控制着情绪的尹仲脑子里飞快思索着,他问“恩人,您怎么会在这儿?” 福生摇了摇他,继而随手将尹仲放下,他表情是在笑,但嘴角却相互咬着,他说“我忘了,但现在,我觉得,杀人似乎很有趣。” 他说到杀人这个词的时候,尹仲脸皮也跟着抽搐了一下,他没敢顺着福生的话往下聊,而是伸着脑袋往四下看了看,小声道“恩人,现在他们在攻城,朝廷和地府打了起来,那里人多,您看咱们是不是要从另一个方向突围过去?” 福生舔着嘴唇,他看着尹仲指的方向,嘴巴喃喃道“战争?” 他开始咯咯笑着,双手捂住嘴巴,弯下腰背,笑得身子都开始打颤,继而这让尹仲发觉,张福生确实是疯了。 “我记得,里面有个家伙也说了类似的话,他问我,面对这样的结果,是否还要继续坚持下去?” 张福生的手捂住脸孔,但声音从他手指的缝隙里伸了出来。继而,这家伙双手往下扒拉着脸庞,连带着眼皮鼻子,嘴角的皮肤都被他往下拉扯。 他扭着腰,将那副表情露给一旁唯一的观众,尹仲去看。 他嗓音委屈,继而脸上的表情也开始变得可悲,道“谁会喜欢战争啊?战争只会创造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可怜虫,啊,战争~” 突然,他一个跃步跨到了尹仲面前,这把后者给吓了一跳。 福生用一种精神抖擞的语气,他兴奋道“那我们去创造战争去吧,这一定很有趣!啊,战争,战争,多么美妙的词语!” 他的行为越来越没有逻辑,紧接着他开始了高歌,开始转着圈,开始跳舞。 “疯了!疯了!”尹仲此刻只想抽当初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他没事出来的时候干嘛要顺手救一下这家伙,把他丢在那儿,让他和后续赶来的人打生打死他不好吗? “我们接下来去哪?”那边,福生的身影一下子又来到了尹仲身侧。 望着这位那张好奇的脸,尹仲心虚的小声嘀咕道“要不,先去王府那边。” 福生听罢点点头,他兴奋的表示“很好,那么我们该以怎样的方式去进行这场华丽的演出呢?让我想想,嗯…不如我们装作一群小马,嗯…这听上去很有趣不是?” 尹仲只能干笑着,他给出自己的建议“马应该不太好装,要不我们偷偷扮成士兵再趁人不注意溜进去。这很有难度,也很有趣!” 最后两句,是他怕这位一个心情不好给拒绝了。 福生想了想,他点点头道“是的,这很有趣!” 说罢便拉着尹仲顺着一个方向找到了一队正在集结的士兵。 然后,就当着尹仲的面,将这群家伙在极短的时间内依次肢解了。 对此,尹仲只感觉一阵胆寒,他望了眼天空,发现黑夜已经不知不觉即将靠近,而血泊之中,福生正拿起一对残忍的肢块,他一脸的苦恼道“切的太碎了。” 一线界 “卫延武在哪?说话啊?他人在哪?” 人群中,一个武职打扮的道士在各处机关要地乱窜。 来往大多也都认识他,此人乃是此次朝廷特派,跟随大军一起西征,领羽衣仙师身份,实为天师府当兴三子中的天寿末星,本名邱毅的邱小真人。 “我在这儿!” 高台上,一个声音响起。 邱毅的目光从身前脸色犯难的士兵身上移了过去,在逆着光的位置,看见那身熟悉的盔甲后,这位天师府向来待人和善的小真人身子蹭的一下越过高数丈的台阶,一步来到那三军主帅的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揪起这位的衣领将他拧了起来。 左右侍者皆是哗然一片,这可是以下犯上,是要被处死的! 邱毅瞪着那张怕人的面孔,他现在恨不得将这将军当场撕碎。 “你明知道我方师叔在那儿,还是下令让人不许靠近并提前开始了行动?” 面对这样一位真人的愤怒,卫延武只是伸手,将自己身前的袍子脱下。 待到落地,这位将军按捺住身边无数想要动手的手下,他直视这位年岁不大的真人,用一种刻不容缓的语气,说道“是我下的令,但做出这个决定的是方道长他自己。邱毅,你贵为天师府当兴之人,不会不知道这样一场战争拖下去会死多少人吧?方道长以及在火炮阵营里的所有将士们都知道,一个战机的出现对于胜负是会起到多么重要的作用。” 卫延武的这番话,让邱毅的满肚子火气无处宣泄。他脸庞涨的通红,眼睛里也冒着血丝。 他嘴巴里有些结巴,不停的在重复“那…那…那也不能…” 卫延武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身子拽着,看向不远处的那座城门处。 “无数士兵正在前方拼死,他们中,每一个人都和你的师叔方道人一样。这场战斗不是因为某一个人而掀起的,尽管我们都不想死在这儿,但我们也都有不得不去死的时候。邱毅,你师叔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他相信,如果是你站在那儿也会和他做出的事情一样。作为主帅,一切都责任都由我来承担,但我希望,那是在这场战争胜利之后,而不是即将看到胜利的曙光前。” 卫延武轻轻拍着这位小真人的肩膀,他散去左右,让这位独自冷静冷静。 … 邓州城内 城门高破后,城内各处的守备力量都被调动了起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但好在,前不久,白虎尊上的气息出现,这给了守城鬼卒们极大的心理安慰。 地府中,还有诸多阴神阴帅们,他们将作为最核心的力量,帮助我们完成抵抗强敌的步骤。 一位军衔颇高的将领站在一处凸起的石板上,他振臂呼和道“守住自己的位置,不要让凡人跨过我们的道路。这里是我们新家园的第一线,娘娘会庇佑我们的!” 随着他的声音传去,营地内,此起彼伏的响起了“愿娘娘庇佑”这样的话。 攻城部队是第一批也是最为精锐的部队,他们是从各自军营中挑选出的强将,组在一起,悍不畏死。 面对凶恶且具有常人难以理解的手段的阴兵,这类士兵再临行前都会做足了准备,他们身上穿的,是经由道士们特殊炼制的衣服,而喝下的某些药物也能在一定时间内让他们能勘破一些浅层次的幻术。 这支先头部队像一把利刃,狠命的从战场上的薄弱处沿着缝隙切割出一片夸张的伤口。 而且,有相当一部分数量的武职道士混杂在队伍里,他们与先头部队不分先后的进入。 碰到更高级别的鬼兵,也是照例由这些人处理。 从宏观角度来说,道门中的武职人员死后很大概率会去地府的兵部任职,所以,双方可以算做是不同种但有着相对接近以及对敌经验的同路人。 在人间,白天是人类的主场,阳光会极大程度上削弱阴暗,由此弱小的鬼类甚至会被直接消散。 而夜晚,则刚好相反。 眼瞅着黄昏已至,天边黑色已经开始逐渐升起。 除了大门处,其他位置还没有告破的迹象,在外等候的一位道士颇有些着急。 守在他身边的,是一位校尉军衔的人,他所在的小队是负责第二批攻城的,按照预测,在月亮彻底浮现上天空的时候,第一批的一些伤员将被送出,而紧接着第二批会补上进攻的缺口,同时,火炮营地也将向前推进。 作为一支二流宗门里派来前线刷履历的道士,他本不该表现的如此急进,然而战场上的热血拼杀让这位只有六品左右实力的道士感觉到一阵热血沸腾。 他迫不及待想要上阵厮杀,可奈何军令如山,他不能擅自脱离队伍,尤其是得保护好身边的这名校尉。 等一声哨子刺耳的响声亮起,这位一直闭目养神的将领才起身,他挥了下手道“我们走!” … 攻城开始后,城内外的联系近乎被掐断。 这突入起来的进攻比约定的时间早了足足六个时辰还要多,这让许多来不及撤离的奸细甚是感到措手不及。 当然,眼下他们需要做的已经不是收集情报这种,而是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尽可能的削弱守军的力量,从而帮助友军尽快攻占城池。 躲藏在掩体下的一位大胡子,按着自己的帽子,耳边烟土飞舞,那是箭矢从上落下砸在地面和土瓦上留下的动静。 “他姥姥的,这箭就跟着老子,老子是你们特么的自己人!” 牢骚归牢骚,这位大胡子瞅准机会还是找了个新的地方蹲着,继而一步步匍匐着往前走。 箭矢是按照三轮一换三轮一换的顺序,按照军制,这种规律是会不断修改的,为的就是怕敌军摸清楚后能顺着这种规律进行反制。 而几套射箭的阵型和规律这些间谍自然是清楚的,在抓到了变奏的中间较长空隙内,小跑着穿行于那些射程所在的危险区域。 然后,一只大手就这么突兀的伸了出来,继而,那手的主人啪的一下把这名倒霉的家伙的脖子给捏碎。 “恩人,够了够了!” 跟在后面的尹仲身后,已经堆了七八个阴兵的尸体。 而站在路口的阴影里,那个一脸邪异微笑的男人则满不在乎的甩了下手,他望向天空,小声数了三下。 他话音未落,天空上,箭雨又显,这次和上两回不一样,箭的方向和落点出现了变化,应当是换阵之后的效果。 捡了身合适的衣服,尹仲看了眼满地尸体,那些大多脖子被捏断的同时,体内寄居的阴魂也都跟着悄无声息的死去。 随手便能杀掉一队阴兵,眼前的张福生,实力当真是恐怖到令人发指。 从某个尸体身上捡到了一块铜扳指,福生戴到手上好奇的把玩了两下。 他此行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寻找到乐子,杀人是为了乐趣,站在阴影内随手把玩着一个刚刚逝去生命的家伙的随身物品也是一种乐趣。 但,就和玩够了老鼠的猫一样,福生将那铜扳指随手丢在了地上,他眼眶里的光一点点亮起,这是属于张福生的神识。 他开启灵窍的同时,自己所在的位置也等于暴露给了其他人。 只是一介凡人的尹仲当然是没有半点感觉到,他只想找个机会从这个疯子身边逃走,最好是这个疯子和追兵们拼个你死我活,那样才是最好。 那边,突然一个人站在阴影里咯咯直笑的家伙吓得尹仲又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硬着头皮,对着那边状似疯魔的家伙问道“恩…恩人?怎…怎么了?” 听到别人问他,福生很有礼貌的回过脑袋,他头歪斜的幅度很大,就像一个放空大脑喝醉了酒的人的一次转身,他身躯往后弯起,十分怪异的从下往上看着那边瑟瑟发抖的尹仲,嘴角咧开,继而嗓音像是被什么人给掐着似的,他艰难开口道“有人来抓我们了!快逃~” 最后两个字他没有发出声,而是嘴巴张大,只用嘴唇比出那两个字的口型。 然后,下一秒,于半空中,数道身影浮现,他们大多都只是八九品的实力,在军中的身份也就是个校尉,然而,这几位身体咔咔一阵异变,气息竟然猛地攀升到了接近真人境的实力。 这是地府里的秘术。 作为底蕴优厚,天庭之外的体制。地府存在至今,其体量和势力不是一座两座最顶级的宗门可以比拟的。 然而,就在那些人出现的瞬间,福生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他跑的无影无踪,留一介凡人的尹仲在原地。 后者在看到福生那两个字的嘴型时也还没反应过来,等到他想明白并做出反应的同时,对方人已经不见了。 房屋之上,一层层瓦片被人踩烂。 那些连排的屋子如同一条条高低不平的赛道,福生的身影在这些连排的房屋上不断的起伏变化着。 他嘴里呼和着,脚下一块屋檐上的神兽雕像被他一脚踏碎,然后他的身影急速飞掠至对面隔着五六丈远的街道的另一侧,然后他刚刚的落脚点,锋锐的利刃刺穿了那里。 “呜呼!” 福生越过房屋时,身子顺着另一边的瓦片滑行着向下,他跳入一条巷子里。 追他的那些人中,很难有跟得上他速度的。当这些人一齐赶到时,福生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确定是张福生?” 这里,有人提出疑问。 其他人中有回道“和情报上描述的长相修为一致,但行为举止似乎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嗯,那就错不了,应该是秘先生他们出手的结果,我们只需要负责驱赶,务必不要单独与他接触!” “明白!” 众人继续前往。 而之前的破口位置,一个实力不俗的校尉正双手交叉着,用手腕上的利刃绞杀了一名武职道士。 下一刻,这名校尉眉头一皱他当即身子往后避开,与此同时,一束金光落下,光辉闪耀间,校尉被一处四四方方的金色牢笼囚禁在原地无法动弹。 城门位置,一个人影跃出。 邱毅! 作为天师府当世最杰出的三名弟子之一,邱毅是当兴三杰里被公认仅次于前面二位的天寿星。 和余君酌的道心清明以及牧野的杀伐果断不一样,邱毅一直以来都秉承着不温不火,不骄不躁的修行道路。 他认为,修行高低不以境界划分,而以品性相论。 所以,哪怕听到一些个三杰之末,中兴垫底之类的说法,邱毅也从不上心,也不与人争辩。 但就是这样不温不火的性子,他反而是三人中最先修到真人境的,只不过也是三人中停留在原地时间最长的一位。 见识到了战争残酷,邱毅深感痛惜的同时,也决心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让战争早日结束。 可随着今日,方师叔的大义,邱毅明白,战争来临,每个人都无法真正做到置身事外,战争的目的就是要带走一切,你越是去逃离它反而追的越紧。 “既然如此,那我便加快这场战争的结束,让所有人不必遭受多余的苦难!” 这是安静听完卫延武将军的说教后,邱毅自己想明白的。 他来到这处战场的第一线,没有顶替方道长的位置,去保护卫延武。在他看来,这场战局进行到现在已经无关个人的生死。 正如方道长可以为了转瞬即逝的战机去死,那么他邱毅自当也该前往战场最前端,慷慨一战。 随着他手掌心中浮现出的一柄短笛,周遭无数青蓝色的雾气开始升腾。 站在正门前,身后无数士兵蜂拥而入,那些正面这些将士的鬼卒们,口中齐齐喝出了一声。 “嚓!” 伴随着那一声声嘶吼,一头由无数阴物组成的怪物张牙舞爪的狂奔了出来。 这是地府为了应对道教真人亲自下一线来做突破战的应急手段。 以百千名阴差的魂灵作为纽带,凝聚成的战争巨兽,这是足以比拟真人境的怪物,其意识身体几乎无可摧毁。 额头上五瓣莲花同时绽放出蓝光的邱毅闭眼再睁眼的同时,眸子里的白光如同太阳般照亮周围的黑暗。 他手中的笛子通体碧绿上面雕刻着竹叶的花纹一点点渗出幽蓝的光芒。 随着这位小真人低头,一声声曲调悠长的音乐响起,周遭将士们从破门外涌出的动作似乎一下一下出现了卡顿。 然而,与时间停止不同的是,那些将士们按照原本的顺序依次从停顿后出现在了之后的位置上,就像有人拿掉了他们移动的那段时间。 那是一幅幅连贯的定格动画,其中有一些被人抽走了。从视觉上来看,这些人移动的位置和方向都没有发生改变。但是,他们又确确实实以某种观感上给人一种瞬间移动了的错觉。 那头战争巨兽冲向邱毅,它的余波扫过,所有被卷入其中的士兵都纷纷被扫飞出去或是压成肉饼。 这就是绝对的力量碾压下的效果。 而,站在众人中间的邱毅丝毫没受这种攻击的影响,就见那巨兽的手臂如同一根飞驰而来的巨柱,狠命的砸在了他的身上。 而就跟木棍戳穿了水面,那手掌轻而易举的划破了邱毅的衣服,从他的身上穿了过去。而站在原地的邱毅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伴随着悠扬的笛音,在怪物穿行过的下一刻,所有人,所有场景都恢复成一开始的样子。 这下,就连一些眼高于顶的校尉们也都看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城门前立着的小真人低着头来,这些年,他对于境界上的追求确实不够积极当他踏入真人门槛的那一刻,冥冥之中似乎是感应到了某种独特的联系。 师傅说他是道心纯粹,已经参透到了道的本质,这事就连一起玩到大的余君酌和牧野都羡慕不来。 他开始静下心来,仔细琢磨起这种特殊的道。 从它能感受到时间的不断流逝,到自己的手能触碰到名为时间的河流开始,那一刻,他像是遇见了极为有意思的事物。 境界上的高低,并不代表着自身是否有机缘遇到属于自己的道。 然而,当你真正抓住其中的一条时,那么,此生所剩的时间里,废寝忘食还是沉迷于寻道的路上都不过是从心而已。 那头怪物没能碾杀任何一个人,它显得有些暴躁,开始不分先后的随意做起了破坏。 只要是在邱毅笛声影响到范围内,它无论攻击多少次,每一次当他结束攻击后,那些人,那些建筑就都会恢复到最初的样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笛音没有消逝,但是邱毅已经抬起了脑袋。他注视着那只狂躁但无可奈何的巨大怪物,眼眸里是没有一丝感情的光在闪烁。 葬曲! 随着曲调的旋律开始变化,那些音乐仿佛有魔力般,一个字一字的往怪物耳朵里钻。 那是来自一个悲鸣之人的无尽悲哀。 悲伤,抑郁,愤恨,无奈… 一种种情绪如同瘟疫般开始在怪物的脑子里炸开,它变得有些抽象。 跟随着曲调,不断的变大缩小,这意味着,这头怪物即将要被他所驯服。 然而,一名校尉不顾生死,他让自己扑向了那头快要被感化了的怪物,以血肉之躯,以自己坚定的信念为这头已经迷失方向的战争巨兽添加了一轮燃料。 当鲜血变做祭品,站在废墟上的怪物,它的双眼重新蒙上了一层憎恶的凶光。 所有受到它影响的士兵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他们在自己的左肩上,右脸上,在自己的肚子或是小腿脚踝等等所有他们能触碰到的地方都留下属于自己的烙印。 鲜血…无穷无尽鲜血! 疼痛驱使着这头怪物以更为夸张的姿态俯视起面前之人。 “愿,娘娘庇佑!” 在潮水般的嘶吼声中,怪物的身上,红色的煞气侵染了地面,从而包裹住那个正努力吹响笛子的年轻道士。 面对众人的意志,就算是真人以上,也不可使之撼动! 那些受到邱毅庇佑的将士们被无形的力量所侵染,他们跪倒在原地,眼睛鼻子里都流淌出血液来,这是情绪的恐慌,大量恐怖的精神瘟疫肆掠在进攻的队伍面前。 邱毅脸上浮现出了金色,他额头上的蓝色莲花像是呼吸了一下,继而变得金光闪闪。 下一刻,这位道教真人周身的蓝色气浪消失不见,转而,他手中多了一把利剑。 那是天师府的符剑之一。 余君酌因为是天贵降世,又早早的被长青挑选,故而没能拿到门中的符剑。 然而,牧野和邱毅都各自挑选了一把作为自己的佩剑使用。 这里,符剑是指用符箓供奉,祭祀过的开了光的宝剑。 天师府历代掌教都有做符剑的传统,一般,符剑的制作工艺特别的悠长,一把挑选好的剑胚到完成工序被封藏在供剑阁中,要经历至少二十年的时间。且期间,要不断的祷告诵念,对待挑选出的符剑做到一人只侍一剑的规矩。 也就是说,一任掌教,在任上至多也就能制作三四把。 原本只有掌教继承人或者一些长老才有资格进剑阁挑选。然而,这一届,是有三位天星下凡,故而门内早早的就准备好了入阁名额。 邱毅手上这把,就是上上任掌教于晚年亲自锻造的,名为秀吉的宝剑。 邱毅手握秀吉剑,面对一位不输自己的真人境晦物,他眼神坚毅,毫不犹豫的向前挥出那么一下。 继而有金石交鸣之声响起。 邱毅身子倒退出去,若不是提前开了灵窍,又有真人之身打底,只怕这一下他就得骨断筋连。 那边,硬吃了一剑的怪物身上煞气明显被切割成了两道不等的区域。 那些红色的气体疯狂涌入,然而就和决堤了的洪水一样,根本堵不住也管不了。 换了口新气的邱毅重新站了起来,他手腕一抖,那符剑飞起,伴随着他抬手的动作,符剑在空中晃悠了几下,竟然分离出了五柄一模一样的宝剑。 这是分剑术,在道门中,这类法决并不算稀奇,然而,在实战过程里竟意外的好用。 随着邱毅一声“去!” 五柄宝剑齐刷刷飞了出去,它们或直刺或斜砍或下撩,每一把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意识。 怪物身子往后退了几步,他脖子后缩,继而深吸了一口大气,在长剑飞来时,猛地朝外大声喊叫。 那声音尖锐至极,无数士兵纷纷捂住耳朵也无法阻止耳膜撕裂,鲜血流淌。 当然,这伤害不仅仅是针对朝廷的士兵,就连他们自己,不少维系着怪物的阴兵们也都纷纷暴毙当场。 没料到对方竟然如此行事,邱毅也被这音浪震的头晕脑胀。但他还能支撑着,额头上的莲花又再次切换至蔚蓝,同时他手心中的笛子再次凑至嘴边。 他又要使用那种奇特的能力,然而这次,怪物却不会给他这种机会。 只见又一名校尉选择了自爆。 他的血肉融在怪物的体内,蓬勃的力量在急速高涨,同时,这家伙竟然分离出了另一个自我。 “真假身?” 邱毅第一时间分辨出了对方的路数,但这两个真假身的气息可以在一瞬间互换,也就是说,这两个都可以算是本体,在一个进攻的同时另一个可以调整位置。 而且,有着迅速调换未知的能力? 这一点,邱毅在尝试过用笛音锁定其中一个后,被另一个迅速破解时才引发的思考。 面对此等困境,如何破局成了关键。 身后,士兵们开始撤离,邱毅听到人群里有人在喊“速速闪避!” 他灵机一动,近身贴着其中一个怪物开始以巧破敌。 两头大小模样完全一致的怪物不分前后的扑来,其中一个为假,而另一个则是真。 邱毅没有选择去攻击,他知道,自己就算攻击了其中一个那另一个一定会是真的。 因为,他无论去抵抗哪一个,那个和他对抗的必然会是假的,真的会在一瞬间和假身切换位置,从而让他无法攻击至本体。 随着,邱毅的缠斗落入了下风,头顶上的蓝色金莲也开始有些黯淡,他知道再拖下去自己可能就得退出战场。 然而,就下一次攻击中对方再一次转换了位置,他的剑刺穿了对方假身的虚影,而真身所在,阴险的站于他身后,前后交击间。 一声闷雷响起。 城外,所有人捂住耳朵,于巨大的轰鸣声里,一道闪着明亮火光的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掠过大地,且正中城门那处空隙的位置。 半空中,火焰经过留下灼热的烟气,像是尾巴,慢慢的开始消散。 而那颗炮弹射出后并没有爆炸,就像一颗砸进棉花里的石子一样。 城门位置,邱毅感受到身后那个怪物的动作一僵,紧接着,他侧身避让,看见那个家伙往前翻滚着砸在了人群之中。 无数条与它相关联的丝线纷纷缠绕在了一起,就像一个被人随手丢弃后自行滚落的毛线团。 紧接着,这位小真人闭了闭眼,那怪物体内,被包裹在里的一枚还旋转着的炮弹发着光亮,随即缓慢而坚定的爆了开来。 游曳在外的符剑恰到好处的自上而下飞了过来,在远处邱毅补上了一记雷霆。 火光和雷电将怪物的躯壳撕裂成无数片。每一片都包含着一个阴兵的部分灵魂,他们相互扭曲着拉扯着,在火焰的喧嚣下,变做一块又一块大小不一的灰烬。 于是,连接着那一头的千百人同时间疯狂了,他们与这战争巨兽已经是同呼吸共命运了,当这头怪物死去的时候,属于他们的哪一截灵魂便再也拿不回来。 听着这无数鬼哭狼嚎的声音,邱毅知道,自己此刻就身在地狱。 敌军中相当一部分已经没办法再继续战斗下去,这场战斗他们已经赢了。但站在大门内的邱毅,心中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天空上,乌云怒号,黑暗已经来临。这座城中,多少亡灵已经被掩埋在了泥土之下。战争所带来的残酷远比人们想象的还要激烈。 符剑飞回到掌心的同时,他的手臂开始不可遏制的颤抖。 与此同时,位于城中的大地开始皲裂,一个古老而又暴躁的声音,划破黑夜响在了人们的耳畔。 那声音说道“刘晔,你自建安晚年便失了灵气,以巧言奉承,遭魏明帝之疏远,如今我惜你有佐世之才,然,此番结果却是令人惋惜!” 被直呼其真名的秘先生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邓州将破,属下罪该万死!然则,属下刚刚与那地府通缉要犯张福生交过面,白浅也因此身受重伤。那黑莲教派的幽月坛主至今不见其人。” 秘先生组织着话语,而降身于此的鬼王大帅从祭坛里走出。 与上次喜夜王降世不同,虚肚鬼王似乎更难找到适格者,因此被他降临的容器,肉身均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异变。 “张福生” 虚肚鬼王一边念着这个名字,他的双眼敷上一层虚白的雾气,然后就见这位身体各处都异变的极为夸张的家伙嘴巴鼓起继而一口浊白的雾气飘散。 以他为中心,白色从地面笔直往前后蔓延,从中分割出了两个世界。 站在那条白线内,虚肚鬼王的身形开始变得正常,仿佛在一瞬之间,那里回归到了冥界所在。 倘若从城外看去,就好像一道光柱凭空亮起,他的侧面如同墙壁,分割着里外两片城区。 在那条夸张到足可囊括整座城范围的界限之内,一个个死去的亡灵开始从泥土中爬出。 鬼王并非只是一句虚言。 双手盘在身前,一根黄金铸成的权杖架在手掌心下,虚肚鬼王的脸上呈现一层斑驳的雾气。 一驾马车出现在了他的身下,这是一辆华贵到极致的坐骑。红珊瑚围成的王座,台阶上,一颗颗耀眼的宝石镶嵌在黑色如同湖底岩石堆砌成的沙粒岩石之上。 车前方,四匹浑身冒着火焰的猎马像是迷雾中的精灵在雾气消散的同时缓缓现身。 这位在地府乃至人间都赫赫有名的鬼王,将手心里的权杖朝地板上轻轻一顿。 他用一种威严且让人无法拒绝的口吻,庄重道“挂甲!” 他的呼喊仿佛来自海动山摇的尘世间,那些从泥土里攀爬向上的亡灵们纷纷张大了嘴巴,他们的身躯上一块块墨绿色的皮甲如同龟壳般从黄土之下行将就木的皮囊里一点点的挤出。 在那条透明的白色道路上,士兵们整齐有序的列成六组长道,那些队列中,骷髅们戴着铜质的帽子,上面尘埃泥泞,但于顶部,一尾赤红如血的顶冠似无数盏随风飘荡的羽翼。 虚肚鬼王胯下的战车从所有人的头顶上掠过,他奔驰在军队铺成的道路上,火焰从那四匹骏马的足下以及马背上的鬃毛一路燃烧,好似天上行走于世间的火君。 真人如何 邱毅躲到了一旁,他打算安静等待己方阵营将这一轮的炮弹倾泻完再出来。 按照计划,这一轮炮弹将会继续撕开原有的破口,从而让后续第三第四批队伍能更加快速的进入。 同样的,第二轮发射,很大程度上是要看信号兵的烟雾。 然而,这提前一发炮弹,没打在城门位置,反而越过了空隙正中那怪物的背脊上,着实有些让邱毅意想不到。 随着,那烟雾弥散,邱毅等到了后续炮火齐鸣,他猛然间想到,火炮阵营里,能一眼望到这儿的,只有他那修为已至真人境的方师叔。 至此,邱毅眼眶湿润,只是还未等到他酝酿情绪,从城内一处犄角旮旯里,跑出来个衣衫褴褛的家伙。 那人穿行在炮弹爆裂的碎片中间,每一步都走的极为艰难,但他似乎运气很好,炸裂的爆片以及油脂都没沾染到他的身上。 邱毅在惊讶之余也发现了对方身上气息的悠长以及邪异。 “此人竟然是真人境?” 那人在闪避的同时也发现了躲在掩体后面的邱毅,于是二人隔空来了次对视。 可伴随着天空中突然升腾起的那道光柱。 在极短的时间内,邱毅以及那位神秘的男子都被同时间锁定,光柱将他们的所在一齐笼罩在内。 这太过突然以及迅速,甚至来不及让人反应。就在邱毅开始逃跑的时候,周遭那些死去的士兵们,突然挣扎着又重新爬了起来。 邱毅看着眼睛都瞪大了,死而复生他不是没见过,但这类多半是阴魂附体,只是暂时的。可在之前的比斗中,周遭别说是阴魂了,就连灵气也都被争夺的一干二净,又有爆裂的雷霆和炙热火焰一层又一层的冲刷着漏网之鱼,怎么可能还会有凭空复生的手段。 那些爬起来的士兵们,眼窝深处冒着一丝虚白的火苗,他们仿佛是被同一个意识所操控,渐渐的,这些家伙身上覆盖上了一层墨绿色的盔甲,他们手上骨头开始畸变,有的手掌粗大变成了盾牌,有的手握成拳,渐渐长成了巨斧。 “呦,有点意思!” 那人和邱毅一样,似乎被加入了某种限制,无法逃离光柱所在。 他停下往外奔跑而身子,转而和邱毅一起看向那道光柱内,不断膨胀且急剧靠近的恐怖气息。 “陌生人,咱俩估计都得死在这儿了,要不,合作一下?” 邱毅转头,瞄了眼那位,他微微瘪了下眉头但没有否定这个提议,而是直言道“小道于拼杀尚且不足,但有些特殊能短暂抽取一定时间内的人和事物。” 强敌即将来临,互相了解必不可少。 那姿态有些随意的男人只咧着嘴,他表情夸张到有些可怕,听到邱毅说他不太擅长争杀,于是自顾自的介绍道“巧了,我最擅长近身搏杀!” 天空之上,一团火焰由远及近突兀的好似面前摊开的白纸上被人拿火烧出来的一个大洞。 火焰逐渐变小,其中,率先落在众人面前的自然就是端坐在巨大红色珊瑚座椅上的鬼王大帅,他一身银黑色全身盔甲,手中的权杖上,一颗颗鲜艳的宝石璀璨夺目。 身前四匹烈火中的战马相互间嘶鸣着,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呼和,这位在地府中声名赫赫的阴帅,第一次也是极为郑重的与整座山南道的通缉要犯,见了一次面。 “张福生,你擅闯地府,击伤击杀阴兵鬼差无数,此番又来我邓州界滋事,实乃罪大恶极!” 无需他人介绍,仅凭气势和气息,邱毅便能确定,此番站在他面前的便是地府中负责贪嗔地狱的虚肚鬼王,也是邓州界内无数士兵们真正意义上的统帅,是执掌地府百万军的鬼王大帅,也是诸多阴帅里实力最为恐怖的凌驾真人之上的地下天人。 深吸了口气,邱毅摆脱了自己刚才被对方气势所吓到的事实,他看了眼身侧不远处,那个容貌邋遢,气息闲散的家伙。 原来,这就是这段时间名声大噪的紫府道宗小真人,张福生! 虽然,对这位的生平事迹有所耳闻,但邱毅并不觉得,仅凭自己和这样一位明显也只是真人境的道士,能在一位摆正姿态的阴帅面前活下来。 但,如今,邓州告破已成事实,就算鬼王大帅亲至,在人间他又能停留几柱香的时间呢? 换言之,就算他今天身死于此,后续,邓州也已经是囊中之物。道门能在朝廷军的配合下,一个时辰内重新布置好一座崭新的防御大阵,到时候,后续赶来的其他府州的阴兵也至多是赶上末尾,碰一鼻子灰。 此战胜负已定。 想到这儿,邱毅也是放下一直以来的忧虑,他开始摆正心态重新审视起面前即将要对抗的强敌。 他用秘音传令,对着已经确认实为张福生的邋遢汉子道“我有办法短暂隔开对方领域的影响,但需要一定的时间。” 收到传话的张福生嘴角咧的更大,他毫不在意的开口回答道“没问题!” 随着他无礼的打断面前鬼王的说话,继而,汹涌狂暴的剑意剑气如决堤了的洪水向着四面八方汹涌而去。 邱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 他这个岁数哪见过这个?要是换作他师父师公那一辈儿的人,保不齐有那见过世面的能当场回想起,一个人的名字,宗政一心! “一剑” 福生眼眸里的血色继而包裹住了他整个脸颊,此刻,面对着拥有一整支军队的鬼王,他更像是一个悍不畏死的战士。 汹涌的剑意潮水般袭来的同时,鬼王抬起他手中的权杖,那上面一颗颗红色的宝石相继亮起,其中,某种奇妙的力量开始蔓延。 “退!” 那一声雷鸣般的声音落在这面与外界阻隔过的世界中,如同一道指令。 包裹住福生的汹涌剑意竟然真的如同蜂群遇见了狂风,被冲散着不断向着四面八方溃散而去。 福生眼眸里的幽深一下子变得寡淡许多,他清楚的感受到自身的剑意杀气正不断开始消褪,而这近乎不可逆转。 外界山呼海啸般的嘶吼声里,士兵们纷纷张大了嘴巴,于他们身上,一团团红色的线宛如实质交叉着向上,那些线团勾勒出一个个狰狞的巨兽,那些是战场上的怪物。 成规模的军队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们身上可以凝聚出类似军魂一样的东西。 这倾注了所有士兵们的灵魂,仿佛这一刻,他们的意志身躯乃至一切都被一种无形的桥梁所连接,而这汹涌的意志构建起的强大力量,足以媲美他们原本无法抗拒的敌人。 所谓真人,面对浩瀚军势,又能如何? 一招尚未祭出,福生便已经被逼入绝境。 他眼眸里的鲜红一点点的褪去,仿佛即将要恢复清醒。 在这一刻,身旁,已经是眉眼斑白的邱毅,他仰起脑袋,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吹响了口中那支玉笛。 时间在这一刻被定格了,继而不间断的开始流淌。 就好像,一块在水面上不停飞旋的石子,打着水漂般,于经过的水面产生一个又一个独立且连贯的波浪。 福生开始奔跑,他的身体伏低,好似一头猎豹,又像是一张拉到极致后迸发出去猛地收弹起来的弓。 子衿剑身上浓郁的煞气被他握在手中,于世界上行成一个个断开的连续的节点。 那些怪物争相阻挠,但他们每一次按倒福生,而这家伙都将回到之前所在的节点重新以另一条路线和姿态向前狂奔。 一瞬间,福生仿佛出现在了任意一处,他的身后,邱毅面庞上露出安逸的表情,似乎这只是一场和他无关的事情,他只是在独自表演。 目睹着那位衣衫褴褛的家伙,一步步从众多阻隔中穿过,不断的来到自己的面前。即便是高居宝座这么多年,鬼王也不由得点了下头,他认可了这位在极短时间内,便声名鹊起的年轻道士。 “列阵!” 又一道军令下达,围绕在这位鬼王大帅身前,士兵们依次列队,盾甲在前,长矛位于后,刀斧分列两旁将围在中间的弓箭手保护好。 这是非常标准也很基础的战争阵型,他几乎没有缺点,当然优点也是不够明显。 与这样一座军阵一同立起来的是一具巨大的透明方碑。 那道方碑如同一座真正的大山立在鬼王与福生之间。 已经走到这里的福生断然没有再退离回去的理由。 随着与邱毅距离的不断拉远,他能位移到的地方也开始不断缩小,他无法直接穿透那层幕布来到王驾的面前。 面对一位握有千军万马的将军,福生咧开的嘴角又上翘了些。 他衣衫褴褛,唯一称得上光鲜的恐怕也就只有他手中握着的那柄子衿剑吧。 一直以来,都渴求着鲜血苛求胜利的宝剑,在品尝过足够生命的滋味后,也发生了改变。它变做一把造型蜿蜒的长刀,夸张的刀口,以及那握着的手柄处生长向外的凸起都预示着这已经不能称之为剑的事物了。 或许,直接称呼它为子衿更为恰当。 “你也想品尝一下,君主的滋味吗?呵呵呵…哈哈哈!有趣有趣!” 福生眼眸中的血色凝聚成了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点,大片大片的眼白,没有血色,只恐怖的生长在他的眼眶内。 “那,就让我看看,你有多渴望他的味道!” 福生挥动着手臂,既然一剑一心会被外界的力量所压制,达不到预计的标准,那么他就将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容器,去储存并释放这股可怕的力量。 幕布像是被一把刀子给戳破,那厚实的墙壁,绵延了数里的长度,在这一刻,如同皲裂的大地,如同被闪电撕碎的天空,它不可遏制的在被那个疯子样的男人以一种无法言喻的力量,向内拉扯着。 疯狂的剑意浓缩成了一道极为细小的弧线,它就像是当初宗政一心亲自下场,以风轻云淡的姿态,轻取对面魔念一心的头颅。 一剑一心-极 子衿上,跳动着的红色宛如一张张不断啃食撕咬起世界的大嘴,它张牙舞爪,肆意挥洒着自己的邪恶。 福生痴迷着望向这一切,在剑之一途上,他仿佛又领略到了一种新的高度。 一气呵出,他的手腕处,子衿的一部分变做护腕包裹住他发力的点,保护他不受到额外的力的侵蚀。 看着那个贱民样的男人真的能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面前,鬼王将手里的权杖抬起后又放下。或许,他也想看看那个人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蜂拥而来的怪物们从四面八方赶来。 这里,已经是邱毅能力范围的边界,再往前,他将得不到任何外力上的帮助。 然而,福生根本不在意。 他脸庞上的肌肉开始抖动,在挥舞出去的剑落到发力的顶点时,猛然间又回弹回来。 一剑一心-止 那散发着红色夸张剑意的子衿,变做有生命力的事物,它张牙舞爪般,用不可思议的方式,将自己拉扯着放大,变做镰刀,变做长塑,变做一切可以收割生命的事物。 它与福生进行了一次错位,完美的,就像两个恋人在进行一场舞蹈。 庞大的战争巨兽倒了下去,不远处,看着如同死神般,肆意收割着战场上一切有生力量,邱毅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超脱这个世界的恐怖力量。 他浑身战栗,望向兽群中那个身形已经算不得是人类的家伙,他攥紧拳头,猛地向前丢出那杆陪伴了他许久的玉笛。 王座上的那位站了起来,他充分认可了张福生的实力,也接受了与他一战的请求。 这位地府中罕见出手的大人物将宝石权杖放下,他的身前,于空白处凭空出现了一把大戟。 这是他曾在活着的时候还使用的兵器。 没想到时隔多年,竟会在一位尚且只停留在真人境上的小辈面前使用。 鬼王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他轻轻踢了一脚那大戟的底端,造型夸张的大戟应声倒向鬼王,然后被他砰的一声接住。 福生握着子衿,一路杀穿,直至王驾前。 这时候的他,身躯已经被魔念腐蚀,半个躯壳呈现出魔化的迹象,严格来说他现在已经是半个魔人了。 暗红色的盔甲,像是水晶,反射着周围人和物的脸庞,也放大了他们的情绪。 冥冥之中,他似乎感应到了,来自更遥远的西北,那里,有一位存在对他投来的注视。 然而,眼前的君王似乎对他而言更具有吸引力一点。 双方的视线短暂交汇了一下,继而,福生抬起手里的子衿,而鬼王则砸下了那重重的一戟。 轰鸣如同一颗炮弹,在人群中央爆起。 离着近的一些亡灵都被掀飞,而怪物们也都嘶吼着不断向后退去。 那处可怕的战场外,邱毅也感受到剧烈的波动,不自觉的往外退了几步。 大地震颤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 天空上,鬼王活动着身上的肌肉,他的盔甲宛如活着的一片片龙鳞,被他握着的大戟在空中卷起一阵又一阵的狂风。 被他击落在地的福生依靠着魔人的体质再次爬了起来。 如果只是依靠真人体魄,在刚刚那一刻,他便已经死了。 感受到肉体的脆弱,狠狠咳出一口鲜血的福生望着皲裂的手臂在不断被黑气覆盖,修复,看见那同样颤鸣不止的子衿发出一阵又一阵眩晕的音效,似乎两个家伙都被打的有点懵。 低着脑袋,像是在和子衿沟通的福生笑着抚平子衿上的颤动。 “你也感觉到了疼是吧?” 他抬头望向高空,那里乌云汇聚,满脸傲气的鬼王手中的大戟正在不断汇聚,火焰呼啸着成为了他的眷属。 这是能比肩九天惊雷的地火。 鬼王的杀心一直都存在着,而他之所以不直接杀死福生,也只是想看看这样一个弱小的家伙到底能坚持到哪一步。 福生皱巴着脸,他仰望向天空,喉咙里发出野兽的低鸣。 一剑一心-极 他从地上噌的一下弹起,像一枚炮弹射出。 半空中,鬼王手中大戟一挥,燃烧着炙热高温的火焰如同天上诸神降下的灾祸。 空气都被点燃,世界笼罩在一种奇特的瑰丽色里。 而在这时,那枚先前被丢过来的玉笛刚好滚到了战场的边缘。 玉笛上,残留的叶片依次亮起,继而,似乎勾勒出一个人的身影。 邱毅凭借着自己与那笛子之间的奇特联系,在以一种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丢掷出这根玉笛,然后,接住自己在上面的气息让身体穿过时间和空间,迅速来到那根玉笛所在的位置。 这就是他改良之后的缩地成寸。 来到二人激战的战场边缘,邱毅当即发动起自己那奇妙而独特的能力。 他要尽可能的帮助张福生,这是他们能存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鬼王的攻击不出意外的落了空。 而当他注意到,原先离着战场尚远的道教真人,如今竟然在自己尚未察觉的情况下来到附近。 不过,这并不会影响最终结局。 那枚留在马车上的权杖自行亮起,仿佛有一个声音代替原本的鬼王,朝着这个方向,说道“格杀!” 邱毅所在,地面突然塌陷,他忙要飞起却发现四周有无数道利刃凭空刺了出来。他根本来不及躲闪,就那么径直的被扎成了一个血人。 邱毅的气息在不断下降,被心魔控制住的福生只是批了撇嘴,他低骂一声“废物”。 根本是管也不管的丢下不远处的邱毅,朝着高空再次抡起手中的武器。 当啷一声,又是金石交鸣。 福生脸庞上的肌肉不可遏制的向后抖动,身体随即又要被击溃并向下飞驰时。 一道虚弱但坚定的笛声,绵延着包裹着福生,将他身躯回溯到前一秒的状态。 邱毅还没有放弃。 他浑身浴血,已经接近垂危,但绕是如此,他也未曾放弃。 那一声笛音,即像是勘破生死的蔑视也像是对那高高在上的君王的挑衅。 借助这一次时间跳跃,福生手中的子衿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击打到了那位鬼王的身躯。 他脸上的笑容狰狞着不断放大。暗红色的水晶面具将鬼王的表情同样放大呈现在了他自己的面前。 这是对神灵的亵渎,这是对一尊拥有仙位的存在,真实的侮辱。 马车上,那杆宝石堆砌而成的权杖亮起一道又一道的光泽,紧接着,命令开始下达。 鬼王伸手握住福生劈砍向自己的长剑,他手掌上的盔甲如同活物,自行组成了一个扭曲的巨爪。 子衿在痛苦的呻吟着。 然而,福生满不在乎,他张大了嘴巴,以一种很没有礼貌的姿态,对着鬼王的脖子就要咬去。 而后者则用手里的大戟抵住他的胸膛。两个可怕的家伙,在半空中扭打了起来。 在军阵中,风暴卷起尘埃,飓风中裹藏的利刃不断切割着战场。 亡灵们的呼声化作风暴的一部分,那道属于冥界的线也开始膨胀,比之前扩张了又不知有几倍之多。 城外,坚持到这一刻的,也只有方道长一个人。 火炮营地里,了无生气。 疫病杀死了绝大多数坚守在此的士兵,方道长借着真人体魄强行压制住了,但没有获得更好的医治条件下,他也会慢慢开始显露出颓势。 所谓,天人五衰。一旦开始便无法逆转,只能等死。 守在火炮营地中,将一枚炮弹填充完毕,方道长脸色腊白,他望向不远处的城门口,看到那道光柱,看见里面卷起的恐怖剑意,这些都让他想到了很多。 往昔峥嵘里,也曾有这样一个人物,顶在众人身前,以一剑之势挡住百人千人。 方道长用颤抖的手点燃了那个根火星子。 他大限将至,只能坐在原地,等待着结果的发生。 轰的一声里,方道人的身子被那股气浪掀倒。 他踉跄着爬了起来,目送那枚炮弹在夜色下划着弧线飞往那处夸张的白色墙壁。 “哪怕只是一点点力量,我也要尽力。” 这是方道人对着年幼的小道童说的,如今,孩子已经沉眠在了营地中间,孩子的脸肉乎乎的,很是可爱。 方道人想着,身子颤巍巍的又起来,他拎着一枚炮弹,走到另一架火炮前,将它塞进去。 没人知道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进去的的士兵在那白光出现的一刻都失去了联系。 卫延武站在楼台上,他面色焦急,下令让传令兵去催,让信号兵发射一个又一个代表着询问颜色的烟火弹药。 “将军,火炮营地里,只剩下方道长他一个人了!” 士兵赶来汇报起情况。 卫延武皱着眉头,他转身看向身后不同的传令员,最终,他咬了咬牙吩咐道“让日更营顶上,把剩下所有的弹药都带着,这次务必要开足火力,将邓州一举拿下!” “是!” 传令兵赶紧下去,而卫延武身侧的那些熟悉的面孔也都消失不见,转而又换了一批新的人。 从魔之人 当天空上,两股迥异的力量彼此间针锋相对的时候,位于城中第二块祭坛位置的秘先生此时脸上阴晴不定。 且不说,先前鬼王大帅对他的一番呵斥,事后免不了要了他的好看。现如今,双方酣战在即,旁人或许无从知晓,但他却清楚,强行让一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天人临凡,所需的代价极大,而且降临的时间越久,对于肉胎的负荷也越重。 如今,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那名长生门送来的肉胎很显然已经到达极限,如果再拖下去,事情尚没办法解除,自己恐怕就得独自面对这满城的残局。 想到这儿,秘先生目视上方,他咬牙切齿道“张福生,你此番毁我前程,我定不饶你。” 作为幕后掌控局势的关键人,秘先生一向甚少参与战斗本身,尤其是和同境的敌人之间。 惜命至此,他关于如何干扰这场比斗,已然有了自己的考量。 纵观战场本身,邓州失守已成定局,鬼王降临之后,第一时间做出权衡,即,牺牲掉整座城的守备力量,也要将道门两位真人留下。 情况也正如他所预料到一般无二,天师府三星之一的邱毅已然垂危,没了帮衬的张福生,凭借武力上的蛮横也开始独木难支。 凭借着比真人体魄还要强悍的魔人化,但终究也只是强撑而已。 秘先生所要做的,即是在一旁暗中操纵张福生的意识,这是最为稳妥也最阴邪的做法。 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转眼,已经来到战斗白热化的核心地区附近。 兽群们彼此不休的从地面的碎裂处爬起,而火场中心处,一个个黑色大洞内,激昂的风从下往上倒卷着飞上天空。 越是强弩之末,彻底疯魔下的张福生越是让人忌惮。 鬼王周身散发着炽烈的寒芒,他头顶上的鬼面盔,后端披挂下的帘布与衣襟上的铁胃相互碰撞发出哒的一声。 继而,这身材魁梧的家伙面无表情的举起手中的长戟,他要做最后的处决了。 全身都被锤烂的福生趴在谷底,他伸长了脖子,全身颤抖着似乎还要爬起,他嘴里已经是无意义的嘶吼,像是一头完全丧失理智的野兽。 鬼王瞄了眼躲藏在阴影处的秘先生,他沉默着没有说什么,径直挥舞出手里的长戟。 最终,还是结束了。 怪物们相继离开,鬼王手中的大戟也随着他的身体瓦解一同消散。 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那道来自冥界的光消散了。 “邓州失守,双方拉扯了将近两个多月,还是以朝廷军的一场惨胜告终。 双方在此过程中,损失的真人境及以上的人共两名,而参与此次攻城的全部士兵,皆阵亡。” 秘先生目瞪口呆,就在刚刚,一直躲着,似乎是在战争开启之前就已经远遁它去的黑莲教派幽月坛主,竟然在最后一刻出手挡下了来自鬼王的一击。 这…这难免不会让人感觉到震惊。 当然,除了这个,秘先生更加疑惑的是这家伙为什么要出手保下他? “幽月,你…” 因为直面了一次鬼王层级的攻击,被一刀斩成两半的幽月坛主,竟然像个泥偶一样,自己个把自己给拼了起来。 他用完好的那一半脑袋的眼睛不掺感情的注视着愤怒不已的秘先生,继而用另一半脸的嘴巴说道“张福生,是天尊要的人,当然,作为报酬,我们会免费帮你们把这座城外所有人都灭绝,你也不算是真丢了这座城。” 说着,他用手把两个脑袋相互拼了一下,竟真拼成了个完整的个体。 除去他身上那道裂缝样的伤疤,幽月和先前一样,不过他似乎拼的有点歪,两边的脸并不对齐。 而在他身后,那个始终趴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家伙,口齿不清的呢喃道“你保证…保证我…去救…顾…顾…” 最后那句话已经是说不出来。 幽月又重新调整了一遍左右脸的位置,在秘先生的注视下,他将手中一个小瓶打开,里面盛放的是一滩鲜红色的液体。 “你要做什么?” 秘先生看着他手中的瓷瓶,本能的感觉到了一种恐惧。 对此,幽月只是沉默,他没必要同这位说太多,这次来,除了有天尊部分预示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作为登临真人境后,需要抉择自己究竟是要走人道还是妖道。 在看了这场对决后,幽月果断选择了人道,在他看来,比起妖族天生就有亲和各类奇妙事物的天赋,还是通过修行,掌握关于时间方面的能力更为重要。 “答应我…” 张福生趴在地上的头被幽月拎了起来,他眼神浑浊一副将死之人的气态,但还是固执的望向面前的幽月。 并不是第一次接触这位的幽月,从听说他的名字开始就着手将他的资料都挨个翻阅了一遍。 老实说,像他这样勤勤恳恳的人,真的还是死在那场地府设计的阴谋中更好。 蹲下身来的幽月,抬起手中的瓶子,他嗓音低哑道“好,我答应你。” 至此,福生才张了张还能算是嘴巴的地方,任由对方将那滩液体倒进他的喉咙。 随着张福生喝下,幽月这才放下他,悠然转过身子,他重新看向那位眼神阴郁的秘先生,这自始至终都仿佛被人操弄的家伙,让幽月也很奇怪,这样的人是怎么能混上去的。 但,出于礼貌,也是由于他们还在合作的阶段,幽月解释说“张福生的事就到此为止吧,对了,你们那位小王爷似乎还缺一样东西吧?作为你们的盟友,我们非常乐意提供一定的帮助,当然,这并不是无偿的。” 秘先生明白,对方这是在用这则讯息来帮助他弥补一定的罪责。 眼下,只要摆平了外面的军队,等到援军到达,那么邓州还是会重新回到地府的手中,自己这不光没丢城池,反而因此战中击杀对方两位真人再加上这条有着特殊意义的讯息,或许,还有可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想到这儿,秘先生的态度也和善了许多,他眼角流露出睿智的光芒,随即,脸上表情也和煦道“即是如此,那便有劳传话,说地府愿意同贵方进行深入一些的交流。” 幽月点点头,在他身后,那个原本趴在地上已经没了人形的家伙,突然身子抽动了一下。 继而,汹涌澎湃的煞气从他体内爆发。 这,看的秘先生眼皮子一跳,险些以为这张福生又要暴起杀人。 而事实上,从接受那滩血液开始,一轮又一轮的魔气冲刷着他体内的经脉。 张福生这副濒死的躯壳在接受到那股魔性的洗礼后,越发变得不像是个人了。 他从地上扭曲着,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向折叠着骨头,逆向站了起来。 那些从地上掉落的血肉一点点,变成猩红的水雾飞回到他的身上。 从那些不断蠕动的血浆里,眼睛,鼻子,嘴…五官,四肢,一个个重新生长了出来。 张福生开始变得不再像他自己,而是成长为了一个新的个体。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从死亡的那一端又重新爬了回来的他,在感受着手指一点点愈合后,他好奇的将其掰断,而后又重新生长了回去,变做原样,这让他感觉到一种新奇。 幽月回身,低笑着说了句“神血!” 张福生深吸了口气,他望向西北,似乎,从遥远的天际那头,一个巍峨的身影也同样在此刻和他对视着。 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张福生咧开嘴角,他脸上没有笑容,而是一种敌意。 对于这位的死而复生,最要属秘先生最为复杂,他不敢直接与张福生对视,毕竟,从始至终,都是他在针对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的家伙。 而如今,哪怕,张福生和黑莲达成了某种交易,秘先生也不觉得,对方想杀自己时,幽月能拦得住。 重获新生后,张福生似乎完全忽略了一旁战战兢兢的地府从臣,他伸了个懒腰,从一旁的坑洼里将子衿捡了起来。 已经断成两截的子衿剑,身上的光亮也彻底黯淡。 张福生捏着断剑,挥动了几下,点点头似乎很满意。 幽月道“我可以请人帮你重新熔铸好它。” 张福生只自顾自的抚摸着已经断裂的子衿剑,他目光深邃,像是注视着爱人般,他说“不需要,这样的剑,我只要这一把就足够了。” 说着,他的神念扫向城门处,那里,在大战平息过后,开始有人影晃动,似乎是在探查里面的情况。 “接下来杀光他们就可以了吗?” 张福生回头看了眼幽月,后者点点头。于是,握着柄断剑的张福生,从坑底里一跃而起,他跨过了地上躺着的无数尸体,跨过了已是残破不全的邱毅,跨过了阴兵鬼差和那些战死的年轻士兵,跨过了人与鬼,善与恶的界限。 在城门口,一个士兵惊讶的视线里,他歪了歪脑袋,听道对面在喊“是人!是人!还有人活着!快,大夫大夫!” 而当那名士兵再次回头时,他却做不出这个动作。 眼前的世界在他眼中开始倾斜翻转。 这位年轻的士兵还在纳闷,自己明明没有低头,可怎么自己看见了脚上穿着的鞋子,以及自己所踩的那片泥土。 随手割去一人头颅的张福生抖了抖手上的鲜血,他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继而将那沾着血的手指塞到口中,细细品尝了番,福生这才在旁人惊恐的目光中,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微笑。 “不好意思,那些被鬼附身的人的血太僵太硬,闻起来就很让人没有食欲。但你们不一样,你们热血,激昂,骨子里都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蓬勃生气。这样的血肉,品尝起来,实在是…过于美味!” 张福生说着,舔了下嘴角,而后,他把目光移向了最靠近他的另一个人,友善的咧嘴一笑。 贱人好命 再次从混沌中醒来,我深呼吸了口气,不清楚这次又会变成什么样。 天顶上,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安宁祥和。 环视一周,似乎,这是一片深谷,而我正位于其中的黝黑深处。 反应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坐在我身旁的女人。她还是那般气态雍容,脸上戴着半边金色面具,头顶上琳琅满目的装饰,一双碧绿幽深的眼眸,温柔的注视着我。 我有很多的问题,很多疑惑想同她诉说,但真的当她坐在我的面前时,我反而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彼此对视着坐在温柔的月光下。 如果此刻有凉风吹拂的话就好了。 我是如此想着的,于沉默中,缓缓站了起来。 还是先前人类的模样,我的个子没有变高或变矮,当然,应该也不会变得更帅。 注意到我身上穿的还和之前下山前是一样的,我就在想,难不成女人给我准备了很多一模一样的衣服? 不排除她有这种癖好,但老实说,这种大袍子,深褐色的,穿在身上像一个包好的土豆,这种审美简直太奇怪了。不如像她那样,给我身上挂点金啊银的,这出去,没盘缠了还能随手摘下来一个用用。多好! 腹诽归腹诽,重获新生后,我很自觉的走到她面前,然后想了想,从高向低俯视她不太礼貌,但弯腰半蹲着和她平视又显得我这个姿势很贱,于是,综合考量了下决定,骄傲的蹲在她身边,这样她就不会感觉到和我对视会有什么压力了。 “诶,好久不见了,甚是想念呐!” 我张着嘴,伸出舌头,表情有些谄媚的对着她笑。 女人也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她手指上的指甲在我脸庞上刮了刮,刺挠的我头皮都有些发麻。 “外面玩的还开心吗?” 女人的声音有些绵延,和她身上的香味一样,悠长的仿佛来自不同年代里共同汇聚在一起的同一条河流。 “不算是玩吧…”我表情有些古怪的皱了下眉头,严格来说,是被追杀了有半年之久,一路上风餐露宿,唯一像点人样的时候还是在西都寄人篱下。 女人手指摩挲着我的下巴,她的指甲轻轻勾着我的胡须,那些浓密的线条像是杂草,一直以来我都没怎么关心过它们,任由它自由生长。 思索了下,我问出了第一个问题“神灵在古老年代里相继死亡,后续关于他们手中的…额…权柄,是否都被天上诸神给瓜分了?” 问完之后,我注视着她的眼睛,似乎不想错过任何一点细小的痕迹。 在听完我的描述,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而是提醒我道“并非瓜分,而是部分拥有。” “拥有?”我咀嚼着她话语里的意思。 “嗯”女人点点头,她在我脸上抚弄的手没有停下,只是身子略微向后靠了靠,她依偎在靠椅上,用一种闲适的口吻叙述道“权柄共分为三个层级,从主到次,最后为独立出来的某些奇妙能力。” 想到这儿,我脑子里转的飞快,于是顺理成章的接道“妖族的天赋神通就是最低一阶的权柄。” 女人表情没什么变化的嗯了一声,她继续道“权柄代表着这个世界上的某种规则,越是靠近这个世界的本质,越不容易被人操控。比如,你现在所能借用的时间。” 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我没有一种焕然大悟的感觉,反而疑惑更多了。 “既然无法被操控,那么部分拥有是什么意思?” 女人指了指头顶上的月亮,她道“你能变成月亮吗?” 我摇了摇头,她继续说“如果有一种规则是让你可以变成月亮,但代价就是你会真的变成月亮,那么你愿意吗?” 对于这个有些无厘头的回答,我听的很是茫然。 然而,女人接下来的解释让我有了些许明白。 “就像,你可以借用时间但还是很难真正做到改变,因为时间就是这个世界最为重要的规则之一,而当你有能力让自己的一部分也变成了时间,那么,你就可以在一定限度内操控自己,以达到在时间这条规则上的利用。” 说着,她又重新指了指头顶上的月亮,继而小声道“曾经真的有人尝试过要变成月亮,很不幸的是她失败了。” 我没理会她这句话的含义,而是打算换个问题。 “地府掌握的是你过去丢失的那部分权柄吗?” 女人嗯了一声后,继而看向我,笑着说了句“还有你的。” 我知道,她口中的我,并非是真的我,而是亿万年前,身处冥界的那尊漆黑大神。 依照这个话题,我继续问道“嗯…所以,它是哪方面的规则呢?” “所有存在着的,被假设过的空间。来自每个拥有智慧特性,生物,亡灵等不同属存在们的心灵。” 听完女人的描述,我眉头皱的更紧了,这些句子,词语描绘的都太大太空,好像一句话包含的不仅仅是人,妖,魔,鬼,仙,似乎还包含着其他的未知的一切。 我有些懵懂的问道“所以,这代表着空间与心灵的规则部分被地府拥有?” 女人摇了摇头。 完了,我更懵了。 似乎是看到了我的局促,她笑着在我脸颊上掐了一下。当即给我疼得,眼泪都快冒了出来。 我揉着脸颊上的刺痛,用有些埋怨的眼神,盯着她。 后者则一副乐子人的态度,她优雅又从容的将双手交叠于身前,摆出一副师者的姿态,对我道“首先,越是接近本质,越容易丢失自我。其次,部分拥有代表着自身的不完整,所有尝试过的人里,至今还能保持相对清醒的,我只知道一个。” “与主权柄相对,属于弱化一阶的次权柄们则相对容易掌控一些,譬如,你身上携带着的那件死亡。” 说到这儿,我低头看了下自己身上,空空荡荡。 转而,当我抬起脑袋的时候,看见,女人掌心不知什么时候飘着一柄浑身漆黑还生着绣的铁锤。 好嘛,给这娘们拿去了。 我缩了缩脖子,一个字也不敢蹦,好男孩不跟女斗,反正我也打不过她,她想干嘛就干嘛咯。 望着重新封印好的死亡,女人解释道“主权柄有着属于本身的相对路线,一般规划好后就旁人就很难去改变。但次权柄能依靠本身特殊,在较大程度上影响到主权柄的实际效果,但不会改变既定的大致方向。” 我联想到之前,在被赤霞元君追赶的过程里,对方应该是动用了某些空间上的能力,但能被死亡权柄部分化解从而制造出可以让我逃跑的漏洞。这也暗自吻合了女人的说法。 于是,关于权柄的理解,我又产生了新的问题“如果说,妖族的天赋神通是需要真人境以上,那么主权柄和次权柄能初步利用的限度在哪?” 这也是为了让我能在后续过程里探明对方有可能会动用什么层级的力量。 女人轻蔑一笑道“没有限制,但,需要考虑的是自己的命够不够硬。” 额…这就是我的知识盲区了。什么叫命够不够硬? 看得出我的疑惑,女人继而将手心里的那把铁锤丢向我。 那少说也有二十来斤的铁疙瘩猛不迭的砸在我面前的地板上,吓得我往后缩了缩。 这玩意我算是产生心理阴影了,打死也不敢轻易尝试拿起。 “主权柄,一旦被剥离到现实世界,只能以各种手段尝试封印,它会按照自己制定的规则去改变周围的一切事物,这种改变是无序的无法预测无法干扰。” “而次权柄,每个都不太一样,有的拥有独立的意识,类似于成了精。”说到这儿,她笑了笑,我看到她笑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说,你不会刚好就认识这么一个成了精的怪物吧。 “而有的,就极为认脸,比如,你面前的这个。死亡,曾跟随着一位来自深渊的君主,他们披荆斩棘,彼此依靠着在历史上书写下一则华丽的篇章。” 听到女人说起这个,我表情有些抽搐,心说,您讲的那位该不会就是臭名昭着的厄难之神混沌之子,联合天灾掀起了一场足以称得上是末日的太吾奇荒。 不过,那位的话,确实…死亡不喜欢我都觉得离谱。 比起这位让人难以忘却的旧情人,相比较而言,我这个不知道算不算的上是原配的冥神转转转转转…转世,就不那么让人觉得满意。 但,这也不是你可以坑我的理由啊! 盯着地上那块沉默的黑铁,我没有拿起它,转而问道“次权柄会有随机性,它们会主动挑选合适自己的主人,遇到不合适的就会利用规则去坑害他?” 女人笑着望向我道“可以这么理解。” 依此逻辑,那么第三阶的天赋神通就很好理解了,但… 我转头问道“是否,选择了一条主权柄后,就无法与其他的主权柄兼容?” 这个问题其实我大概有了决断,但为了保险,也是为了再做一个确认。 女人的眼眸里流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我道“你的镜花水月,是否能使用空间方面的能力?” “你怎么知道,我给起这么个名?” 我脱口而出的同时,想到,巴卫这小子,估计在我沉睡的这段时间里都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跟女人汇报了一遍。 女人笑而不语的同时,我却受到了启发。 进而闭上了眼睛,在脑海中进入到了那座时间的长河里,从记忆之夜出发,寻找到有关后土娘娘施展空间方面的能力的那段记忆。 模糊中,我退出了这种状态,从而摇了摇头道“不能,我当时没记录下来,现在也没法子使用。” 话说出口后,我又想给自己一耳光。 因为,我刚刚说的是没记录下来,换言之,如果我当时记录下来的话,是否就可以使用。 也就是说,在我身上,只要是有过记录的,无论主次,都可以无条件无限制的去施展和应用。 我靠! 得知这一消息的我,如遭雷击。 女人看着已经木讷的我,只是摇了摇头,转而起身,她留下一句“明早来见我”之后,便消失在了原地。 我依旧停留在原地,嘴角留出口水,并时不时傻笑一声。 “嘿嘿…诶,嘿嘿!” 我靠,也就是说,哥们这能力才是牛大发了! 在了解到主次权柄的威能之后,也就是说,我只要收集到足够多的能力,哪怕是面对妖王,那也有一战之力了。 但随即,我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我从哪去找那么多拥有权柄的家伙来给我展示他们的收藏呢?难不成找到一个就问一句,“诶,您有事吗?没事的话打我两拳?” 这也忒特么贱了! 考虑到生命还是重要滴这个原则性的问题,我决定,还是厚着脸皮求求女人,让她打我两下,露个两手。 毕竟,别人来打可能下手没轻没重,她来打我,那我还习惯一点。 如此想完,我发觉,我这是真的发自内心的贱呐! 于是乎,我又躺回到我的那张小床上,双手抱着个脑袋,在那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落花烟重 清晨时分,露珠早早的睡醒,在大雾弥漫开来的溪水边,安静等待着第一缕温和的风将它吹落。 因为是在深谷,常年没办法照到太阳,很多路其实并不能过人。 杂草合着树木的枝桠,粗如水桶般的藤蔓拖拽到了地上,连接着附近粗糙的巨石,树叶和被虫啃咬过后留下的斑痕像是一种未曾发现过的古老文字。 伸手在那些湿润的植被表面拂过,上面细腻的触感很有种在抚摸河豚的错觉。 当你静下心来的时候,闭上眼睛在森林里走上一走,其实是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发现道路的。 路旁的花香中,昆虫煽动着翅膀,这点小小的声音伴随着流淌而过的风从你的身上兜了一圈再慢悠悠的打着旋往前掠过。顺着这无处不在的暗示,你只需要在每次落脚之前确认好前行的方向。 这就是穿过大雾的办法。那些慌乱闯入这里的人们,很难有一颗能安静下来的心。 印象中,麋鹿总是喜欢扛着根木头在山野里闲逛。用它的话就是,我今天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收获,要是有豺狼虎豹的话就一个个敲碎它们的脑壳,做成脑花拌着吃。 嗯,这孙子还特别喜欢人类的美食。当然,都是恬不知耻的偷偷拿别人的,所以,每当看到她摆上一桌丰盛的美食时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群默默忍受饥饿的倒霉蛋。 循着指引,我来到了那片大泽,湖水依旧幽深,里面不时游过一些巨大的影子。 河面中心位置,那颗体型庞大的榕树和我离开时没有什么分别。我站在岸边似乎像是阔别许久再回家时难免有种朦胧般的错觉。 大泽底下,河水开始汹涌,一条壮硕的幽影从湖心位置飞速向着岸边靠近。 我顺着那道投来的目光,露出一些无可奈何的微笑。 于是,我轻轻跃了起来。 湖面上,鼓起的水浪像座透明的山丘,这惊醒了一群依附在水面随波逐流的萤火。 红白相间的蛟龙,冲破河水的阻碍,生长着漫游上了天际。 那些荧光般的小虫,夹杂在流水中间,被带着往高高的天上飞去。 我跃起的地方,刚好踩在了大鲤那颗独角上,乘驾着它,飞上了雾与现实的交接。 一边为这十几年如一日的欢迎方式感觉到无奈的同时,我注意到那片天空并非真实存在的,此刻,我和大鲤游到天的尽头,就像来到了梦境的边缘,再往前一步,或许就会陷入道某种可怕的境遇里。 “回去吧。” 我轻轻在大鲤的头顶上拍了拍,蛟龙扭过身子,它笔直向下,如同一柄尖锐的矛,想要直刺大地。 我望着那越来越近的榕树,身子轻轻一蹦,从大鲤身上跃起,跳到一颗树枝的顶端。 而那条身形巨大的蛟龙俯冲向下,连带起的风将周围的树叶一起刮着狠狠的摇晃了下。继而,一条银光闪过,从下而上灵巧的钻入我的怀中。 收好这调皮的小家伙后,我扫了眼身旁那个不苟言笑的信天翁。 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么高的地方,当然,以前也见过,不过和现在差不多,它都是那副表情,既不正眼看你,也从不搭理你,仿佛它真的只是一尊雕像。 “你好,打扰了。” 我很有礼貌的打了个招呼,果然,这货还是那副拽拽的样子,于是,我也只能自己找路下去。 女人居住的地方位于树冠顶部也就是我脚下踩着的这一层。 透过天窗,我很没有礼貌的向内打量着,似乎想要偷窥些什么。 但从这个角度看去,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瞧的到角落里,两只偷懒的灯笼精在那里聊天,虽然现在是白天,你们确实可以不用那么忙,但好歹敬业一点吧,哪有会说话的灯笼的? 偷摸看了一圈,也没发现自己想看的,于是我还是只能灰溜溜的找楼梯下去。 因为大泽里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早中晚这个时间标准,大多都以天亮后榕树顶部信天翁的第一声鸣叫作为标准。 所以,算算时间我应该是来早了。 会客厅门口,两只透明的团团在那追着一片树叶,它们偶尔会爬上墙面,但很容易被人忽略掉,因为是透明的嘛。 麋鹿这孙子应该是没睡醒,我以往见到她都得是下午或者傍晚,她很少会在没有活动的早上出现,当然我更倾向于她晚上是去做贼去了。 说起来,我以前和巴卫探讨过,睡眠对于我们这个阶段的人的作用。 因为,本身脱离了凡人的层次,很大程度上,精力的获取和恢复都远不止睡眠这一种办法。保持良好的睡眠习惯,更大的作用是帮助我们维持精神上的稳定。 睡眠时,大脑开始停滞,一些疾病和隐患也可以通过梦境的方式被引导,甚至不少有关命运和未来也都可以通过做梦来以前获知和规避,所以,睡觉这种事情,百利而无一害。 当然,一些个能力涉及到梦境幻境这种的,更是需要依靠睡眠来完成自己的操作。 所以,麋鹿这家伙晚上睡觉还有一种可能是跑出去作恶去了。 一想到这货,我就感觉一阵的头疼。它钟情于各种捣蛋,本质上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孩。 对了,巴卫呢?这小子跑哪去了? 我站起身,向外看了看。 站在五层的高台上,目视远方颇有一种指点江山的味道。 在那里,河的对岸,一道幽深寂寥的山谷,那里就是我经常往来外界的通道,刚刚我是从另一边的小路赶来的,那条路我很少走,因为除了昨晚住的那个大洞,沿途就没有别的景了。 巴卫应该是住在大泽外围,那里,我记得有一处还不错的开阔地,就在进入大泽前的深谷入口旁。 往年我老喜欢坐在那里的大树荫底下吹从谷内向外刮的冷风,特别带劲。 等到树冠顶上,那只信天翁嗓子鼓动着喊出了第一声后,整片大泽都像是突然间活了过来似的。 大片大片安静的萤火开始按照某种规律,向着天空起舞。 森林里,许多动物,昆虫也都相继开始了活动。有个子矮小的精灵在山野里游曳,到处都是活泼的气氛。 不远处,一个矮胖的老人抬着手臂从房间里走出,那上面蹲着的鸦师爷依旧毛色光亮,看样子它每天出门也是要打理一番的。 哼着小曲的麋鹿还是那副样子,它悬浮在半空,足不沾地的在一格一格间的缝隙里闪现着,像是一组不那么连续的画。 似乎是因为看见了我,麋鹿脖子一扭,眼睛盯着天花板,就那么忽略了我似的跑去和一旁的鸦师爷打起了招呼。 我那刚到嘴边的“早上好”被这孙子给无情掐灭。 他姥姥的,我又没招你。 反正也习惯了这货对我的态度,它典型的二皮脸,想和你玩的时候就费劲巴力的跑过来到你面前刷存在感,不想和你玩的时候就连看你都嫌麻烦。 “早,师爷!” 听到我的招呼,蹲在老人肩膀上的漆黑乌鸦看了我一眼,它点点头,算是回了我一声。 继而,我环视一圈问道“最近没什么事情吧?” “能有啥事啊?你现在可是个大忙人了,一天天的都不着家,娘娘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诶,喂到最后都是别人家的,自己也落不着好。” 站在一边的麋鹿那叫一个酸人酸语。 不过我倒是明白了她为什么对我态度这么差了,感情是以为我在外面乐不思蜀了还。 对此,我只能呵呵一笑,总不能跟它说,哦,我在外面忙着呢,忙着和赤乌妖王决斗。哦,还有,流苏那小子成了西北一头头子老大了叫什么圣主来着也不是个善茬,听说还要找咱麻烦。 当然,鸦师爷她们估计也是有所耳闻的,毕竟作为女人的心腹,这二位至少是信得过。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女人从正厅走了出来,她今天没怎么化妆,只描了个眉毛涂了个唇红。当然,她化妆会显得很浓重,而不化妆则要亲民很多。 唯一不变的是她戴在左脸上的半块金色面具。 我微微欠身,恭敬道“早安!” “早!” 女人身子婀娜着,从我身边经过,她依次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抚摸了一下,仿佛像是在给她的信众们赐福一样。 做完这一切,她又站在了我之前站立的位置,同我先前一样,眺望向远方,她轻声道“人间不太平。” 随着她说完,麋鹿在一旁附和道“人间何时不乱,凡人最是喜欢功利,若是都能心诚向一,又哪有那么多的腌臜丑态。” 安静听完这家伙的言论,我没回答而是看向女人,发现她似乎只是弯了弯嘴角,并不作与评价。 鸦师爷思索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事事有因果,仙魔也好,鬼神也罢,若是不幸沾染上了因果,最终免不了还是要被卷入到这凡俗里。即是身外人,那还是少管人间事的好。” 我看了眼鸦师爷,后者只是目视向女人的背影,当然,我知道它这是在委婉的告诫我。 “阿一呢?你是怎么看待这些事的?” 女人转身,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 感受到其他人的视线投来,还有些不太习惯的我下意识的啧了一声,继而歪了歪嘴,道“我从人间游历了几趟,算不上什么真知灼见。大抵看到了一些事情,知道很多时候,思考一件事的时候是要去观察它背后本身所代表的这样一层含义的。” 女人听罢点了点头,而鸦师爷也投来认可的目光,麋鹿则还是那副心高气傲的模样,它嗓音变做少女,有些无理取闹道“那我倒要听听,阿一你有什么高见了。” “高见算不上,就说些我目前猜测的吧。” 我整理了下思绪,继而开口道“西都那边,局势复杂,其中各方势力安插的棋子无数,这里面要属最为重要的自然是由玉先生为代表的地下灰色组织。” “这个灰色组织的建立与否其实是一种必然的现象,西都作为十二朝的古都,其历史地位和现实意义都不得不让人仔细掂量掂量。而新朝却一意孤行,将都城迁至发迹的旧王都,但遗留下来的很多问题正需要这么一个灰色机构去从中做调和。” “以往这种做法无可厚非,但在国家实力衰弱且不得不收缩战线,减少一些不必要开支的前提下,西都这块养了几十年的大肥肉就得拿出来当盘菜炒了。” “也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人有杀虎意,虎有害人心。玉先生已经提前预知到自己的结局,于是他开始安排人马,作为一支明面上不合规的组织,他这第一步就是要将自己洗白变得合规起来。为此,请个谁的命,就显得尤为重要。” 说到这儿,我看了眼麋鹿和鸦师爷,继而说出了一个暴论“我在外许久消息有些闭塞,不知皇宫那边是否有什么异动?” 鸦师爷看我的眼神明显是有些赏识,那边麋鹿眼睛都发直了,它嘴里连连道“不得了不得了,傻子外出一趟回来就变聪明了?” “上半年,皇宫闹起来猫妖,据说是之前,真假皇子时闹出来的丑事,过了这么多年了,若非有心人利用,恐怕人们也都忘了。” 鸦师爷知道我没听说于是给我补充道。 “听说,处理这次事情的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游方术士。好像姓黄,但坊里有传这位实际是相国从河州请来的高人。” “河州?”我听到这儿眼睛亮了起来。 “我老家就是河州的,怎么没听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那边,麋鹿似乎总想变着法的损我,它语气颇有一种鄙夷气度,道“大多都是骗人的把戏,会两手就说自己是半仙的不也比比皆是吗?依我看,这多半也是哪地方来骗吃骗喝的假道士。” 这,我就要嘲讽一句麋鹿你是真没见过世面,但凡对当今天下道宗制度有多了解的都清楚,皇帝身边那可是不缺大红大紫的真羽衣道人。 比如王正清,就曾进京受封。毕竟神皇派作为天下道宗,门中掌教上任一职,堪比地方总督,那可算得上位居二品啊! 真正的皇宫里,肯定也坐着一至两位道门的顾问,当然是不是真人不打紧,只要本事在就行。 但这次闹得沸沸扬扬,以至于让相国公亲自在外寻找能人异士,这实际上丢的可是道门的脸。 不过,按照之前在神皇派观察到的现象,好像朝廷已经对这神皇派有些不满了。本身,神皇派在几十年前经过宗政一心那场事件后,门中的中流砥柱相继都陨落在了塔阁前,否则短短三十年怎么只出了包括王正清在内寥寥两三位真人。 就连一向被神皇派压着一头的天师府,如今也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前不久更是有三星降世,不用说,肯定又得添加三位新的真人。 如此一来,在新一届的道宗评定中,天师府很有可能会接替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的神皇派,成为新一代的道宗。 “诶!” 一声叹息,即是为这变幻莫测的时局,也是为了我远在天边的朋友王正清叹的。 “也不知道,方知有丢的寿命找回来了没有。福生那小子许久没听过他的消息,近来可还安好?” 我在心中默默的叹息着,往事历历,依次在我的内心深处发酵。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忧愁心思,女人将手在空中捏了一下,于众人眼里,一道细小的彩虹出现在了女人手指缝隙处。 她拉扯着,脸上的表情多了一些生气,这大概是每个女生都会喜欢的东西吧。 她将那细小的彩虹逐渐拉扯变大,直至像是一座小的拱桥,女人将那拱桥搭在自己房屋的一旁,当做滑梯,她则拍了拍手,做了个辛苦的叉腰动作,继而扫向我们的同时开口问道“谁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勇士?” 麋鹿跳了出来,她向来都是喜欢第一个冲上去冒险的。 于是,我看着这货坐上了滑梯,嘴巴里发出少女般的银铃笑声。 鸦师爷歪着脑袋,它作为一只乌鸦,似乎这样滑下去,看起来有点蠢。 于是,女人便提议抱着她一同滑坐,鸦师爷欣然同意了。 最后,轮到我时,那扇有些滑稽的彩虹已经开始变得透明,似乎我一坐上去它就会破碎成虚幻。 女人和她的眷属们站在下面,等待着我。 在她们的催促下,我最终还是坐上了那扇滑梯,低头望着女人微笑的样子,那一刻我在想,要以一种怎么样帅气的方式来到她的身旁。 在我放手的那一霎那,其实我脑子里还没想好姿势。但就和从高空中坠落,大片大片的风灌进你的嘴里时,你的脑子想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 我很想形容此刻的心情,就和吃烤鸡看见里面塞满了四个鸡腿时一样。 回顾我的这一生中,真正放声大笑的日子其实并不多见,更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孤单的独处。 偶尔,我也会望着月亮思恋起过往。但就像那轮月光从出生时便永远也无法再回到它的家乡一样,名为故乡的地方已经不复存在,我也将自己的过去都一一埋葬。 我…童盂,一个河州安城络绎县的童家小少爷,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在外独自生活了将近七年,这七年里,坑蒙拐骗是样样都学,但最终我还是成为了一名道士。 我很喜欢道士这个身份,他让我重新找回了我作为人的一部分,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我从进山起就已经和过往的一切都斩断了联系,从此只是山上人。 但实际上,我只是想丢弃我那荒唐了岁月的七年,以及那座陌生但又务必熟悉的老家和家人们。 我…大抵还是一个自私的家伙吧。 从滑梯上下来,我的表情还凝固在了坐上去后的那一刻。 麋鹿哼着小曲,似乎就在等我下来后它好再上去过一把瘾。鸦师爷则从女人的怀中飞出,它罕见的没有立刻整理起自己的外观,而是独自停留在一截树枝上,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环境里有些流连忘返。 唯有我脸上的表情一寸寸崩解,最终在旁人无法理解中,变做嚎啕大哭。 麋鹿有些疑惑,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上面的彩虹,心说“难不成是太激动了?不应该啊!” 师爷则有些呆愣的看了过来,它显然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唯有女人眼神幽邃,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慈蔼,在看见我落地的时候,就主动张开了怀抱,我上前两步被她拥在怀中,眼泪顺着脸颊一点一点的流出。 她则安静的抱着我,轻轻摇晃着身子,一只手抚摸我的后背一只手则按在我的头顶。 女人温柔的触碰让我似乎可以不再控制,我尽情的将一切都释放在她怀中,那些往日里的担心害怕,那些躲藏在内心深处中的迷茫与不安,统统在这一刻,变做泪滴,慢慢消融在了女人的胸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当我抬起脑袋的时候,周围只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 麋鹿和鸦师爷都被支走,刚刚哭过一场,现在脑子清醒过来的我,有些面颊发红。 不仅仅是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更主要的还是我竟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婴儿,依偎在女人的怀里就好像找到了家一样。 我看着她胸口那一滩被我哭湿了的痕迹,面目涨红的同时,看见她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继而对着我勾了勾手指。 我当即郑重其事的靠了过去,随即就见她把我的脸拉着,凑到面前,用她那双好看的秋水眸子仔仔细细的瞧了个遍后,说“你每次出去都有可能回不来,但我知道留是没有办法留住你的,男人就是这样,当他获得了想要的安逸时,就会忍不住的再次要求出去流浪。” 被她这样看着,我其实内心有种莫名的满足,但她的问题又仿佛一把尖刀,直抵着我的心口,让我顾不得喘息。 “我每一次都会离开吗?” 望着她的眼睛,我认真的询问道。 女人的手在我脸颊上轻轻拂过的同时,她停下了移动的动作,转而像是拥抱又似乎只是捧起我的脸在认真端详。 她微微弯着脑袋,眼眸倒映着我的样子,我看不清她嘴角到底是满足的还是苦涩的笑,只觉得在面对我时,她很少隐藏自己的情绪,以至于我在害怕当她不肯流露真心的时候,我连见她都成了一种奢望。 在她的眼神中,我似乎看见了问题的答案。 时间作为一种通用的衡量尺度,在我这里似乎并不受用。 以往,我的很多次转世里,也许有不少也是同现在这样,坐在宁静的时光下,互相注视着彼此,默默等待着时光流逝。 大概是听了太多次一模一样的回答,女人的眼神不再期待,她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将我推开,重新恢复坐姿,从容不迫,又做回了她的女王。 我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注视着她。 外面是游鱼惊醒湖面上的野鸭,大片大片的荧光如鸽子般起舞。 我觉得,这时候应该来点音乐会好一些。可是笨拙的我似乎能想到的曲调不多。 于是,我哼唱着,用手敲打着节拍,一下一下。 女人转过身来,她歪着脑袋脸上流露出怪异的神色。 我自觉唱的并不好听,但索性应该是还没跑调。于是借着节拍,我伸手过去邀请她来与我共舞。 女人接过我探过去的手掌,她与我五指相扣,在美妙的清晨,以一场滑稽的音乐和舞蹈来开启新的一天。 预兆 “话说,你当初是怎么想的,要让我去和那赤乌妖王决斗?” 躺在一张吊床上,小腿十分懒散的在空中摇晃,我叼着根树枝,双手垫在脑后看着眼前飘过的一朵粉红色的云朵,蓦然间想到这么个事情。 女人身前的桌子上摆放有一把精致造型的白玉骨扇,她手心位置捏着那枚红玉宝石,当初门玉坊潇洒扯下自己的扇坠并抛给了我,现在被女人给要了过去。 倒不是我不想给,而是,这本身算是别人送给我的礼物,哪有转二手的道理。 “因为各方都等不及了,现在妖族需要出来一位新的妖神。” “怎么个说法?” 我脑袋偏移了过去,看着女人姣好的侧脸,眼睛不自觉的往下瞄,但很适当的又收了回来。 “你还记得妖星吗?” 我点点头,妖星这个东西,打从我来到这大泽开始,就一直絮絮叨叨个没完,但老实说这些年了,真真假假的消息已经扫过一轮又一轮但似乎一直没有个真的,以至于我都在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造谣出来的产物。 “距离上一次妖星降世过去了大约有一千八百年了,在有记载的几次里,妖星平均是每三千年才会降临一次,然而,这次提前了将近一半的时间且同时落下来了两颗。” 女人的话里似乎有不少信息。 我当即就没给她好脸色,催促道“就咱俩在这儿,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女人撇了我一眼,似乎是觉得我这个人没什么情趣,她将那红玉宝石握在手心,继而嗓音不快不慢的说道“妖星往往预示着灾难即将来临。” “这本身也不一定非得是由妖星来完成。在文字还没衍生出文明之前,我就见着过一回,三星凌空。” 顺着女人的思路,我仿佛被她拉拽回了遥远的第一纪元,在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沉睡于幽冥的漆黑巨蛇莫名其妙的被一股奇妙预感所惊醒。 祂仰起那不知多高多大多头颅,眼眸幽暗深邃的近乎世界本身,在祂注视着的方向,地面上无数奇形怪状的生灵纷纷停止了各自的动作,它们也都齐刷刷的仰望向天际。 炽烈的白鸟是最先发现这种异常的,祂用自己夸张的羽翼包裹住了天空,于是,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了一片金色的日光下。 河流中,造型夸张且独特的宫殿内,无数体型各异的从神走了出来,它们有的面露惊慌,有的表情凝重,但默契的没有发出一句声响。 深邃幽谷下,大海的尽头,时间空间在这里被割裂,闪电伴随着随处可见的风暴肆掠在这片荒芜之地。一种无声的低语,从深渊中传出,继而蔓延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虚无的历史被一页页揭过,有一个混乱的情绪在跳动,祂仿佛在呐喊,在尖叫,在喜悦,也在恐惧。 当三个大小不一的炽烈红芒相继出现在了灿金色的玫瑰天边时,所有生灵的目光都一齐望了过去。 我忍着头脑里的一片虚无感,强行中断了继续探索下去的冲动,强忍着恶心等一系列不适,我问道“然后呢?你们怎么处理的?” 女人似笑非笑的回了我一句“然后第一纪就结束啦。” 我皱着眉头,心里想的是“第一代神灵那可都是最初的那一批,本身和权柄可以算得上是高度契合,就算是这样,三颗妖星就能把你们摆平?我靠,这妖星难不成是翻倍的?数量越多越厉害?” 想到或许真的有这么一种可能的时候,我眉头皱的更狠,当然我忽略了女人先前说的那句,这本身不一定非得由妖星来完成。 似乎是觉得说的有点太过遥远,她拉回了我发散的思维,转而继续围绕赤乌妖王这个事情上向我介绍道“天庭的变革想必你也有所耳闻,简单点说就是紫微发动了政变,原本作为领导者的太上因为近些年来的做法遭到了大家的不满,而如今有了这么一个爆发的契机,所以,他被软禁在了三十三重天上。” “当然,天庭并不是说政变过后就太平了,紫微这段时间需要清剿太上和其他人的势力,所以人间没法管也管不过来。” “赤乌作为人间胜负手的一局棋,当然需要给祂一定的好处,于是乎各方就默许祂能登临神座,反正面对灾祸多这么一位妖神坐镇人间也许是件好事也说不定。” 我听罢频频点头,心说,都是有大佬在背后站台,完了我再看一看女人,腆着个脸笑着问道“那咱算哪一派系的啊?” 女人眨巴着眼睛,她有些不解道“男人打仗我一个女人干嘛要掺和,我呀,当然是在旁边看看戏顺便寻摸着有没有值得帮助的潜力股。”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布灵布灵的,但听完我只觉得,这女人就是个投机倒把分子,典型的搅屎棍。 “诶,那既然咱是围观群众,那干嘛让我去和那赤乌妖王打生打死的?这没有道理啊!” 我发着牢骚,转而看见女人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这让我心里有些发毛,于是就听见她说“某位大人物看上了你,许诺能给小女子一些好处,我呀,是十分的舍不得你,但没办法,祂开出来的价格实在是让人心动,所以,你就委屈一下下,权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我鼻子吸溜了一下,脸上表情有些抑郁道“所以,我到底不过是你交易的筹码,诶,终究是错付了!自古多情空余恨…空余恨啊空余恨!” 不过转念一想,有大佬看得上我,那到底为啥?难不成就只是因为我是那位的转世? 越想越觉得离谱,我从吊床上下来,走到女人身边,很认真的拉过她来,盯着她的眼睛,我说道“也就是说,那位真的觉得我有可能打得赢赤乌妖王?” 然后,我就被女人弹了个脑瓜崩。 我吃痛的捂着脑袋,听到这货咯咯在那笑,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我脸颊有些涨红,心想“我这是膨胀了呀!连这种离谱的想法都会有。” 然后,女人伸手托住自己一边的腮帮子,她斜着脑袋瞥向我,嗓音犹带着几分刚才的笑意,她说“赤乌想成为妖神,需要从你这儿获取一样事物,但你却能绕开祂这一点,直接登临神座。所谓一千日的决斗不过是我随口诓那小子的,当然,要是你真的能在这之前杀死赤乌,那么之前所有压在祂身上的筹码无一例外都会转嫁到你的身上。你愿意吗?” 我被她说的一愣,当即想到对呀,我没理由非去不可,到时候我找个犄角旮旯那么一躲,这孙子当真还能找到我不成。 不过,想了想完发觉这也不太对劲,因为每次我使用镜花水月或是其他一些能力的时候,总感觉第一时间就能被头顶上的那轮太阳发现。 赤乌应当是那位白鸟的后人,相应的,祂也会继承部分权柄,而这些似乎和命运之类的有关。 “赤乌拥有的是哪部分权柄?” 我提出这个疑问的同时自己也在思考,主权柄因为无法被掌控,所以祂大概率会拥有一或两个次权柄这个阶级的权利,或者说本身自带的一些特殊天赋。 “每样事物,自诞生之初就被昭示着的汹涌洪流里的一束起点,人们称它为命运。从这块命运的宫殿往下行走,相继亮起的光,照亮左右两条并行的线,一条叫厄运,一条叫好运。” 随着我脸上的表情愈发严重,女人这才将说话的语速放快,她轻笑道“但很不幸,独属于命运里的天赋不可能也不应该给到祂手里,祂目前所拥有的应该都是一些暂时的影响力不大的与之相关的能力,以你的本事,我相信还能有机会跑的。” 好嘛,吹了半天,人家压根就没有,但仅仅依靠描述我就已经能感觉到关于命运这条规则的恐怖之处。 昭示着未来的所有前进方向,感觉就和描写话本里的人物故事类似,很多时候人物的悲惨境地都是源自一种闹剧式的所谓命运的安排。 而现在,这条权柄又在谁的掌控之下呢? “接下来,你有什么建议给我吗?” 桌子上摆放着的茶杯里面的温度维持着一开始的状态,女人将手中的杯子递到嘴边她轻轻吹了一下,继而对我微笑着说了一句“注意安全。” 往后的几日里,只有我独自一人待在这儿,鸦师爷和她又外出不知去了哪儿,麋鹿那边偶尔也来看望一下我,但看见我颓废的宛如一个废人,继而有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巴卫确实是住在了峡谷外围,他自己搭了个房子,盖了一间神庙,里面供奉着女人的泥塑。 见到我来,他有些诧异,因为半个多月未见,我脸上的胡须已经甚是浓密,到了需要修剪的阶段。 没了所谓的压力,我比以往要精神低迷很多,当然也轻松了不少。 跟着他,一起为神像祈祷,一起耕种着田地,我才知道,女人原来也是管着丰饶和耕种的。 和他就着晚风,靠坐在一旁的老树下,欣赏起和大漠里既然不同的两种傍晚。那时节,已经入了秋,晚风吹的人有些冰凉。 巴卫没有展露出他四足六臂,近乎一座小山丘般的巍峨身躯,他依旧保持着高近九尺的人类身材,似乎是已经习惯这样的样貌了。 “我觉得,您应该去南方见一见那位大妖王。” 沉默了许久,巴卫像是给我提醒,也大概是觉察出我身体里的抑郁氛围。 “嗯” 我拿起水壶抿了一口,接着荧光,眯起眼,眺望向谷外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在我下山的路上,一个身影早早的出现在了那儿。 我难得的咧嘴笑了出声,望着山道下,那个光秃着脑袋,脸也又黑又丑的家伙,笑着跑过去拍了下他的后背道“怎么,你也要跟我一起?” 收拾好行囊的巴卫,身后背着那把被白布包裹好的短枪,他脸上有些不露痕迹的笑,继而回答道“我接到的指令是帮助您击杀赤乌妖王,在您完成任务之前都要务必保证您的安全。” 说完这一套官方的不能再官方的屁话,他这才低下身子,对我弯腰行了一礼。 我赶忙拉起他,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双方又不是陌生人了整的这么客气倒还见外。 巴卫看了眼我脸上明显短了不少的胡须,他欲言又止,我却笑着给了这小子一巴掌,道“有话就说,支支吾吾的像个娘们。” 巴卫脸上表情也有些古怪,他伸着脖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说到“在我们部落里,一般只有成年了但还没碰过女人的雏儿才这么留胡子。这代表着他们的贞洁还没有被人夺走。” “我特么?!” 被这货的回答弄得我是哭笑不得,感情我还以为你想夸我两句,留这胡子真爷们真帅气,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家伙说话的调调都是跟麋鹿那小妮子学坏的吧! 下山的路走的很快很轻松,当我们即将离开那片迷雾所笼罩的区域时,我停下了脚步,回过身去,凝视着那里一眼。 “走吧!” 也只是一眼,我便转身,跟着巴卫,重新踏入这个纷乱的尘世间。 重游 远远的,山野里回荡着悠扬笛声。 一个竖着两只小丸子头的小孩,脖子上套着个银锁,他独自一人骑着体型硕大的水牛,行走在山路上。 漫山遍野都是瓜果熟透了的香气,那些山林里的猴子们簇拥着挨在一起,时不时打量一眼那个坐在水牛背上的小家伙。 远处,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由远及近的走来,等到了近处,其中那个矮个子的喊了句“诶,小孩,前面是什么地儿了?” 牧童从上到下打量起这体型怪异的二人几眼,这小孩个子不高,但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着实让人有些想笑。 只见他扬了扬脑袋,嘴巴抿起似乎是在思考,继而听到他那秋铃般的嗓音,说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二位可是路过的仙人?” 我和巴卫对视了一眼,只觉这小家伙胆子倒是挺大,也接过话来,说了句“算是吧。” 那小孩当即伸手笑道“即是仙人,那给我变个糖葫芦来,让我看看是真是假!” 嘿,你个小王八蛋,好的不学,净学别人干那坑蒙拐骗的勾当。 我表情古怪的看了眼他,那小孩见我变不出东西,当即变了脸道“呸,你们两个不害臊的大人,竟然还哄骗小孩,真不要脸!” “…” … 从离开那片地方后,巴卫脸上的表情就没停过。 也许是恼羞成怒,又或者只是觉得这位忠诚可靠的朋友再笑下去下巴可能会脱臼,于是我很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情绪,并提醒道“你该适可而止了。” 巴卫知道这并不好笑,但他还是忍不住的打量起我,道“老实说,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去给那小孩找了一根糖葫芦,对了这东西看上去很小一支,像是山楂做的。” 我并不想就此事解释太多,反正巴卫也没吃过真的糖葫芦,于是搪塞道“都一样,你能指望在这地方给他找到糖并做成浆糊状的东西浇灌在那些看起没什么营养的红色果子上?” 巴卫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目视前方但脸上依旧保持着笑意,他说“我们那儿的小孩可不会吵着要糖吃。” “是是是,你们部落里,小孩生下来就会跑路,三岁就能上街打醋。” 走了一阵儿,我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巴卫跟在我身后,他瞧着我停下来的背影,出声问道“怎么了?” 我拧着眉毛,用不太确认的口吻说“我记得我以前来过这儿,怎么总感觉哪不太对劲。” 说着又走了两步路。 在一处村落前的老树下,一间不大的小房子正立在那里。 一般,这种的都是当地村民供养的神龛,放在离村不远的位置,保佑着这个村里的人出入平安。 大树底下,我似乎陷入了某种错乱的回忆里,在那些思维的乱流中,一段段交织着不同属的碎片像是多组乐器共同奏鸣,但各自的曲谱却杂乱无序。 巴卫安静待在原地,像我这种突发性的停滞他已经见怪不怪。 随着我症状的减缓,适才吐了口气,对他道“我去打个招呼。” 说着,径直走向那座神龛前。 和其他地方的并无二致,泥塑的雕像笑口开着对着来往的信众,它的脸上涂抹着油彩,身上是蓝白底的衣服,脖子上还挂着块长生锁,看起来挺精致。 我回忆了下唤土地咒,手从旁边存放的香袋子里抽出三根在空中绕了一圈后,香气袅袅间给它摆放进了面前的铜台。 焚香祷告片刻,一个不大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多年未见,差点认不出上仙来了。” 太阳的光斑打在我的脸上,有点痒。 “是啊,多年未见,土地还是一如既往的身子骨硬朗。” 面前这个身形佝偻,须发皆白,手里拄着根歪脖子拐杖的正是当年我在苍茫山脉前为我指路的那位。 虽不过短短几年,此地却已大不一样。 从他身后望去,大片大片的梯田被开辟出来,银亮的水面明镜般反射着天空上的光。远处,有干活的农民停下手中的锄头,叉着腰看向我们。 上次离开后,我就没怎么听到关于这边的事,但大抵而言,双方都有些心照不宣。 “白蝎娘娘走后,此处一众妖兵也都退回了妖国境内,负责岭南这一片的提督重新丈量了土地分发给了从北边逃来的难民。” 土地见我朝那边望去,他也顺口介绍了下这边目前的一个情况。 “陋舍近来新进了批茶叶乃是从高山深处茶树王那里求来的,二位仙师若不嫌弃,还请进屋一叙。” 土地和我也算是旧相识了,与他交谈自不必拘谨什么,只是他口中的那个什么茶树王倒是让我有些感兴趣。 “敢问,这茶树王是何许人也?” 那土地听我问这个当即抚了抚下巴上的胡须,他哈哈笑道“上仙约莫也清楚,我们这儿也是盛产茶叶的茶乡,山里人往外走去,运的那些茶叶也博得了些名气。比如这普洱,滇红,七子饼,南糯白毫等等等等。” “然而,这些都只是山间里随处生长的野茶,算不得仙品。” 被他这么一说,我倒是越发感兴趣起来。 “这再往南行去百二十里,有座老君山,当年道祖曾在这岭南之外的某处修行,闲暇时分种下一颗茶树,如今年年岁岁月月时,那茶树越长越大越长越老,距今已不知多少岁数啦!我这茶叶就是从那处讨来的。” 转眼,土地已带着我二人来到他的府邸。 环视一圈,屋内似乎增添了些家具,但整体还是和当年大差不差。 进门先穿过一个闭塞的过道,走不到两步就来到第二间开着的门前。从门口看去,客厅相对来说还算大气,中间空出的地方能占七八个人,两边椅子摆放整齐。 我瞥了眼左手边,当年我就是坐在这里靠门的那个位置,看着一堆大佬商讨事情。 坐在我斜对角的那张椅子上的是流苏,印象里,这家伙文质彬彬的,甚至在那个叫清幽的变态娘们进来后,气氛变得奇怪且诡异,但竟然不让人觉得违和。 想到以前一些趣事,我笑着轻轻摇了下头,继而见那土地快步从里间出来,抱着罐精装的小木盒,十分宝贝似的对我和巴卫笑道“二位还请稍等,这边刚起的火,要烧一段时间。” 我招呼巴卫落座,脸上笑道“无妨,今日路过倒是叨扰一二。” “哪的话,咱这儿也鲜少来客,上仙若不嫌弃常来玩便是了。” 土地忙着收拾起桌上一些吃剩的点心,我看着这些人间烟火气,心里莫名有些暖暖之意。 等到热水上了桌,安静冲泡完一遭后,第一轮茶汤才到碗里。 土地家的茶碗不大,表面粗糙连釉都没有上,一看就是自己拉的土胚,不过喝起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上仙,喝着觉得怎样啊?” 土地凑巴着一张脸,老人家一辈子待在这小小山里,对他而言,每年能有个喝茶的好季节就很满足了。 我将茶水含在嘴里,任由汤汁在口腔内都过足一遍,方才咽下,而接着这个动作,想到了最好人间喜物的麋鹿。 “常听闻一位朋友喜欢把茶比做古人,说那班章为王易武为后,将手中得意之困鹿比做红袖添香的良人,若是以此为题,您家这盏茶,倒似苦秦之将士,威风赫赫,百齿回甘。” 说完,也是将手中茶杯一饮而尽。 土地听了我这番话,倒笑得开怀,他琢磨着我方才言语里的妙味,只觉用词甚佳,直觉有趣生动。 小坐了半天功夫,在土地的依依惜别中,我和巴卫又重新赶上了路。 沿途芳草将枯,或许再来一阵秋风,这里的树木就会开始凋敝。但和西北那边完全的干枯不同,在南方,哪怕天再冷总有一些树木在顽强生长。 从这里往前再走半天功夫就能看到苍茫山脉了。 印象中,那片山并不高大,只是绵长,一层一层,一望无际,像是被放置在这边陲的围墙。 听说,在河州以北的地方,真的有那么一座石头累计起来的城墙,它们由多少代人挖空了附近高山,用土和石头一点点垒起来。 有的人死在了路上,他们的尸骨找不到的只能就地掩埋。当一些人的家人孩子一路找来,却找不到人海茫茫中的亲人骨肉,那一刻,望着那面长不到尽头的围墙,多少血泪挥洒其中? 远处的高山很是突兀,一根一根,一块一块,不太像是这片温柔的土地里长出来的一样。 站在一处宽敞平原上的巴卫遥望向那一座座光秃秃的山峰,他清亮的眼眸久久凝视,继而发出一声轻轻的呼声。 我眼瞅着这和我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景致,又在怀疑我是不是走错了路,不远处,一颗细嫩的小树怪异的生长在了路的中央。 和一旁的小草石头还不一样,这颗树明显只长了几年不到,但在南方,一颗只长了两三年的树,也能长到一个人那么高的大小。 我看着这颗几乎和我等高的小家伙时,莫名想到了一个死在这里的朋友。 巴卫在前面等了我好一会儿,他转身看见我将一块红色的布绑在那颗树的顶端,看着它在风中摇晃,像是一面旗帜。 静默了少许,我转身小跑着来到他的身边,回头又看了眼那颗小树,继而耸了耸肩,道“走吧。” “这里的灵气很是稀薄,和其他地方的有明显不同。”巴卫似乎是在提醒我。 关于这部分内容,我其实知道一些,比如女人就曾提到过,她要拿这地方的灵脉去找南海一群妖怪们换什么我的肉身,哦对,就是我现在用的这副。 但,我又不好意思直接说是女人给这地方弄得,只能打几句哈哈,把这个话题揭过。 “待会儿去了妖国,咱奉行低调做事的原则,我们代表的是你主人的脸面,可不能出来让人家看笑话了。” 巴卫点点头,对于这家伙我肯定是放心的,但就怕万一不是。我是一个很能忍耐的,按照之前遇到的那几位妖帅的性格,保不齐下面碰到的又是一些什么奇葩。 但没什么办法,谁让咱是来求人办事的呢。 眼瞅着远处那一座座光秃秃的山峰,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忘了不少东西,好像每次重生后脑子都少了一点一样。难不成是后遗症? 南国 阴影下,一处水洼的诞生就来自一个不经意间的小小举动。之后,大片大片的泥土被浸泡,经过雨水的冲刷,坑洞没有想象的被踏平反而越变越大,最终,形成了这样一座不算小但肯定也谈不上大的水洼。 当一队栗褐色的行军蚁们赶到水洼的边缘,恰好,领队的那只停了下来,于是,身后长长的队伍彼此碰撞了一下也都纷纷停下并开始了交头接耳。 原来,在它们的信息素里,原本这里的水洼是不会长到这么大的。 在经过商讨之后,领队的那只决定绕开道路,沿水洼的边缘,继续向前。 它们走了没一会儿便感觉大地晃动,当然,以往这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行军蚁的生命周期相对是比较长的,但不幸的是因为迁徙,导致它们中很少有能完整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大地晃动的同时,那些附着于地表上的尘埃开始摇晃着四处冲击。行军蚁队伍里有成员踩到松动的泥土,下陷到了地下。浩瀚的旅行途中,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所以,很少有同伴会在意。 那些引起大地震颤的巨大阴影从这支军队的头上驶过。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仿佛来自高空上的雷鸣,这些绵长的音律在空气中震颤进而以某种韵律组合而成,变做一首单调的乐曲。 队伍行进的速度加快,对它们而言,这样的变化往往意味着灾难即将到来。 在起伏的大地上,泥土中的一只乳白色的蚯蚓被弹了出来。这个幼小的家伙飞上天后没多久就又重新落回到了灰蓬蓬的土地上。 一只过路的行军蚁似乎闻到了它身上的味道,于是,它脱离了大部队,朝这边走了过来。 蚯蚓的幼虫努力在往地下钻,按照道理,它们是不应该出现在这儿。可这一只不一样,它受够了地下肮脏黑暗且潮湿的环境,不顾母亲的阻挠,执意要往更干燥的上层去。 沿途,它遇见了很多不曾见过的邻居,它依次询问过所有路过的昆虫,问,地面上是什么样的? 一只根蚜靠近它,说“你得翻过一座奇形怪状的山,那上面有尖锐的石柱大小的尖刺,有奇怪但很坚硬的树皮,但山的上面有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食物,它们好看又好吃,味道十分清爽。” “不对不对,外面怎么能是山那样的呢?小蚯蚓你过来,我妈妈告诉我的,外面呀是一座座五颜六色的房子,每座房子里都住着不同的家伙,有的很凶恶,体型夸张的像是一颗石头那么大,有的则很漂亮,像是天上的月亮。”一只金龟子的幼虫从上面的泥土里钻了出来。 通过这些人的描述,小蚯蚓越来越好奇上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了,它努力挖土,用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用皮肤上长着的每一寸汗毛,一点点搬运着周围的泥土。 很快,它来到了它梦寐以求的地上,这里空气干燥,没有了湿润的泥土的包裹,它感觉自己体内每一寸的水分都在不由自主的向外蒸发。 它害怕极了,即是因为刺目的阳光也是为这渐渐失去水分的身体而害怕,但它终究还是想去看一看这个世界。 随着一个轰隆隆的声响从它头顶传来,大地开始不受控制的震颤。接着,就在它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颗陨石般的东西落在了它的身边,继而它像是被身下的泥土给高高抛起,那一刻它害怕极了却又无比的欣喜。因为,它可能是第一只飞起来的蚯蚓。 可怜的小家伙还没高兴就被现实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它疼得身子都开始打卷,地上太危险了,它努力的想往下钻,它开始想念自己的母亲,想念兄弟姐妹它们。 “你在这儿干嘛呀?”一个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 蚯蚓浑身上下的细小汗毛都战栗着。因为,妈妈跟它说过,如果听到这样的声音,一定要跑的远远的,越远愈好。 在它身后,一双大钳狠狠地扎了下来,那是一只浑身黑褐色的行军蚁,体型远比这样一头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蚯蚓大了不知多少倍。 在恐惧中,蚯蚓再次看到了天空上的那道黑影。 它囊括了整片天际,将所有的一切都遮盖在其中。伴随着那一阵阵仿佛音律般的雷鸣,一切都被黑暗所覆盖。 这边,一脚踩在了水洼里的我不由得跳起脚来。 “我靠,今天怎么运气这么差,走个路先是踩到狗屎,进而又踏进水坑。” 我一边甩着脚上的水渍,一边狠狠的跺了几下脚愤愤不平道。 旁边,巴卫注意到脚下有一队路过的蚂蚁,他没什么反应的忽视了,只是看了眼四周,表情有些凝重道“我们似乎又迷路了。” 我拿过从土地那边顺来的地图,仔细看了看,对比着周围环境,继而眉头耷拉着道“谁知道这里连个露头的妖怪都没有,当年可不是这样的啊。” 两个路痴一起上路最是麻烦了,好在天色尚早。 寻摸着,我从怀里把睡得一脸懵逼的大鲤给掏了出来,后者一副“开饭了吗”的表情。 我寻思,这是从哪捡来的懒汉,于是气愤之余我弹了一下这货摇摇晃晃的脑袋给它疼醒后吩咐道“去,上面给我们看看路。” 一脸不爽的大鲤委屈巴巴的嗷呜了一声飞到天上,它身形渐渐涨大,转瞬间已经有二三十丈长。 在野外,猛兽之间相互都会有一个叫领地意识的东西。 强如大鲤这种,自身散发出龙的威严就能喝退周遭数十里内的珍禽,但这也仅限于相对和平的人族居处。 这刚上天还在摆弄身上华丽的鬃毛的大鲤顿时浑身一颤。 几乎是同时间,来自四面八方不同山野间的一双双冰冷的目光投射了过来,其中这些气息有大有小有长有短,但无一例外,矛头都直指突兀闯入这方天地间的陌生蛟龙。 天空上,已然成了众矢之的的大鲤有些没什么底气的朝着下方嗷呜了一声。 我则满意的朝它点了点头,而后拍了下巴卫的肩膀,道“这下就有人来迎咱了。” 随着天边处一阵阵闷响,似乎是有什么庞大的事物在靠近。 知道自己是来做客的,巴卫并没有展露任何敌意,他将目光投射向了密林之外的另一端,在那里,百兽汇聚形成了一股声势浩荡的兽潮,而这些家伙却都意外的安静。 “回来吧” 我轻轻招了招手,天空上,红白相间的蛟龙身子一扭在天上画着弧的落回到地面,落在我身后,但它并没有第一时间变小缩回到我怀中,而是身子蜷曲,如同一根环节众多且张力十足的花绳。 巴卫立于我的身侧,他笔直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气态威严。 于我面前的树林都被一双似乎是藤蔓构成的大手拨开,那些树木花草好像一瞬间变成了某种可以推拉的帘幕,很自然的被平移到了两旁。 我的视线从那双夸张的大手中穿过,来到那位于中心处体型庞大的巨兽身上。 “妖帅?”从气息上来看,面前之人勉强够得上白蝎那个层级,但又很明显的差了一些东西。 那巨兽浑身黑色的毛发,口鼻却意外的很长,外貌像熊但又不是熊,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个杂交品种。 它似乎有很高的智慧,只看了我一眼,喉咙蠕动进而吐出一个怪异的像是土话的词语。 “人类?” 我也许听到的是这样没错,但想了想,我用兽语回应道“我从曦神娘娘处来,特求见你家大王,望请禀报。” 那巨兽显然愣了一下,它没想到我还会兽语,但转而看了眼我身后的大鲤以及身旁那个以幻形术维持人类模样的家伙,这位巨兽沉默了会儿继而说道“我需要向阿天骄大人请示。尔等,且在此等候。” “有劳”我站在原地,显得很有耐心。 南方妖国作为那位大妖王谋求来的给妖族一个合理合法且完全自主发展的独立世界,其中有十位负责领导群妖,管制属地的领导者。 之前的白蝎娘娘,封号便是石姬妖帅,而参与谋划的清幽是和姐姐碧幽一起被称为碧清双仙的妖族大人物。 初入岭南,路上遇到那位披着巫神马甲干龌龊事的风巫妖帅,本身已经算是妖族中少有的亲和派了。而这位提到的阿天骄则是十妖帅中负责王宫内部事物,差不多就是这位盖世妖王的内务总管。 这次见面,对方是把自己当做曦神娘娘的使者,所以相对应的安排也是这个级别这个身份的人来对接,从情理上并没有什么问题。 在等待中,陆续有其他一些实力不俗的妖怪来此附近围观,我从它们身上散溢出的气息判断,这些并非是妖帅的亲兵,但也有不少本身实力接近道教真人这个层次的。只是不知道,在妖国的建制中它们会被安上什么样的身份。 大鲤被这些家伙注视的有些心浮气躁,但面对比它低了不知多少等的下等生物,它自要保持龙的傲慢与仪态。 过程里,我闲着没事,找巴卫打趣道“诶,你说,这迎接我们的队伍在你们那个时代大概算得上是什么层次的?” 虽然我这句话有些不考虑时代的因素,但,既然是闲着无聊那便也无需太过严谨。 听到我问,巴卫想了想后回答道“旧时有规范的迎接制度,若是两方使者回见,以轻疏关系分派族中一名长老加上勇者十人或勇者三十人为迎。而若是部族长老亲至,将会由族长祭祀接见。而若是从神之间的会面,则需要提前约好相应的时间地点,所有贡品,物件都需提前准备好,除非特别要求,一般不会有人参与或围观神灵间的对话。” “哦,是这样啊。”我百无聊赖之际,看见对方迎接的人群中熙熙攘攘,不少伸长了脖子的妖怪挤到前排来,睁大眼睛好奇的望向我们。 大鲤见状又骄傲的把它那桀骜不驯的头颅给仰的更高。 我脸上露出一些友善的微笑,望向那些好奇的眼光,知道这些家伙估计第一次见到活着的人,只是那眼神中到底是好奇还是嘴馋那我就不知道了。 临近傍晚,天色将暗。 我忘了问那位,此去王帐需多久,以为只一个转身,交待上两句,人家唰唰唰就来个热情欢迎。当然,现在也不排除有这个可能,兴许是底盘太大,人手不足,需要准备,巴拉巴拉。 考虑良久,我也没好意思去问“这儿管不管晚饭,”但看着周围那一个个看热闹的散去了不少,只剩一些个依循命令,停留原地的妖兵,思来想去我还是开口问了下“你们这儿,离妖王居所得多远啊?” 那边,没有人回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兽语发音不标准还是怎么滴,那帮子趴地上明目张胆打着瞌睡的家伙们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太不把我当回事了! 身后大鲤也趴在地上,这货耷拉着脑袋,看着面前一只蝴蝶在眼前经过,两只眼珠子跟着那蝴蝶一起移动,显然也是无聊至极。 站了一下午的巴卫,若是没有我找他搭话估计嘴皮子都不会抬一下。要不人家怎么是王宫侍卫呢,瞧瞧这素质。 终于,在我数到第七千二百三十七下的时候,天边才传来一阵波动。 我往后微不可查的踢了大鲤一脚,那货也急忙调整好姿势恢复先前的状态。 巴卫的眼神泛着幽光,在尚且保留一丝光亮的天际处,一团模糊的光晕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那是一驾浮空的马车,四匹高头大马纵横在天际,那些马的脚下都踩着云朵,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都在想得多大的翅膀才能让它们带的动屁股后面的车厢。 在拥有了一定阅历的前提下,说出上面那种话确实有点不太聪明。很多时候,超越现实理解的部分都算是规则被扭曲之后的产物。 我目送那驾马车缓缓驶来,看到车厢内帘布移开,一个身穿紫金长袖衫的美艳女子从里面起身。 那女子样貌清丽,脸盘如银,眼似秋水,身姿丰腴。 正当我好奇,这妖国里竟然能出这么号尤物的时候,那边,女子看见我后微微欠身,她施了一礼继而面带一种婉约的笑意,望向我道“妾身慢待,还望客人赎罪。” 我耸了耸肩,道“未曾报备,倒是叨扰一二。敢问,仙子称呼?” 那女子眼露流光,只低低笑道“雨师妾” 冬草 旧时天下离兮,能占据中原有数者为吴。 吴国之盛,乃在于包容天下,有万民仪仗之中心,外有能争擅伐之重将。其起势之初,力压西秦于关中陇西。急贤亲士,奖励耕战。更有为后人之教条的“食有劳而禄有功,使有能而赏必行,罚必当。” 然而,历史的折点也应声而来,后世中有名家落魄士携万世良策求献陛下,未得赏识,遂转投他去。来年,名士于他国一展拳脚,吴王见之以千金美人许之,求名士归来。 这里,吴王赐予的美人中就有一位名为赢伶的女子,此人是吴越之战中,于会稽山之围下,被掳去的越王胞妹,后赐赢姓但只得以伶人的身份于后宫处服侍王上王后。 赢伶被掳去时年芳十三已是美人初成,如今三载已过更是出落的如花似玉。 那谋士得到美人后当即返回了吴国,时年北方蛮族内乱,吴之将领姬无言趁此良机率军大破,驱逐蛮夷至外八百里。功成之后,领军回师于京郊外偶遇驻足观赏城外桃花的赢伶。 二人一见钟情,可奈何赢伶身份特殊且又是被赏赐给了一位炙手可热的朝堂新秀。 往后的岁月里,姬无言总是有意无意的出入赢伶所在的那片城区,即是痴情也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对此,那位名士似乎并不在意,他在朝堂上屡次给吴王出谋划策帮助吴国扫清内外嫌隙逐渐获得了吴王的信任成了独一无二的权臣。 不少对姬无言这位盛名已久的大将军抱有好感的也都明里暗里的劝过他,但姬无言却丝毫不为所动。 吴国实力越发雄厚,同时他的那颗野心也逐渐被欲望放大他想要一口气将周围的那几个国家吃掉,并在有生之年看到天下一统。而他手上,任命谁作为三军主帅则无需太多考虑。 就在吴王准备做决定的前一天,那名饱受争议的女子绕开了守卫的保护偷偷探访了这位吴国大将军。 青纱帐外,佣人女俾通通被喝退,望着面前包裹严实脸上还抹着炭黑模样委屈的女子,姬无言既惊又喜,他抱着赢伶在夜下待了好久,最终他听见女子对他说“我们去北方好不好,我讨厌这里,我讨厌待在屋里。听说北方那里有无边无际的马儿在奔跑,我想去看看。” 姬无言无法拒绝,他也不想去拒绝。 最终,吴王震怒,姬无言也如愿被发配去了北疆,那里,他被剥去上将军的头衔,只得以守城监军的身份去那边防止蛮族入侵。 吴国的这一举动,惊吓到了其余各国,于是一场默不作声的秘密联盟诞生了。起初,吴王按照名士制定的计划执行的非常到位,吴国收割了大量领土,而他也在名士的建议下坚壁清野,将所过城市搜刮干净。 随着吴国的占领地盘越来越大,吴国积攒数十年的家底却因为战线的绵长而被消耗殆尽,至此战争走向发生了逆转。 当一辆马车秘密从吴国都城驶出,沿途一些想要拦路的都被赶马的那位马夫一刀斩死,所有人才知道,这是一场谋划了许久的骗局。 “咳咳”依靠在车厢内,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的年轻男人难得心情不错的望着窗外的天,他笑了笑,继而自言自语道“你也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车夫是个山羊胡的精瘦老头,脸上手上晒得酱色黝黑,唯有他脚边搁置的长刀以及他那双幽深明亮的眼眸让人记忆深刻。 此时,这位老头望了眼车厢内,他嘴巴很没德的说了这么一句“老婆都能送人,你们这些玩心机的还真是对自己够狠啊!” 年轻男人浑不在意,他脸上笑容未减,但语气却正式道“不是妻,也不算妾。我并未碰过她,只是让她自己选。是愿意一辈子跟着我当个不自由的丫鬟还是忍受几年非议最终赌一把自由。” 男人说着又忍不住捂了下嘴,他胸膛快速起伏,继而整个身体明显抽搐了一下。 平复下刚刚的异常,男人笑着补上刚刚没说完的话,他道“很显然,她很聪明,比我见过的多数人都要聪明。” 马车夫唏嘘道“你时间不多了,有什么遗言要我带给她的吗?” 男人没去理会马车夫这句话,他只是表情懒散的望着北方,那里,有个家伙应该正在庆祝自由吧。 很多年过去了,当历史的迷雾都一一褪去,名士的身份,一场持续了几百年之久的谋划都被浮出水面。 吴王,一位位高权重几近时代之巅的人物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倒在了一个人的梦里,而围绕着这座垮塌山峰下的还有如名将姬无言那样璀璨夺目的人物。 但姬无言身边,那个一直陪伴着他的美丽女子却意外的消失了。 几年后,秦王身边多了一位佳丽,名叫雨师妾,她样貌清秀,面如冠玉,眉眼含情。秦王十分喜爱,甚至在之后秦灭楚时还带着这位佳丽亲自去了现场见证楚王的末路。 也许是为了让美人开心,秦王下令,让楚王脱光衣物下场与野狗互搏,就在双方相互间酣战之际,雨师妾不知从哪讨要来了一副弓箭,她把箭头对准了已经疯疯癫癫狼狈不堪的楚王,继而松开了弓弦。 雨师妾的身份一直是一个迷,她好像是突然才出现的这么一号人物,也在短暂存在后又突然的消失了,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而如今,历史的迷雾在我眼前层层拨开,我甚至不敢确认眼前的女子是否就是我曾听闻过的那位一样。 但她始终那样含笑望着我,似乎是在说明,自己正如你所猜想的那样。 我恍然间又似好奇的多嘴了一句“那个,你真的亲手射了楚王一箭?” 自称雨师妾的那位从天上下来,闻言,她笑着嗯了一声,继而嘴角轻轻上翘。 这面如桃花的漂亮姑娘款款施了一礼,她身姿卓卓仪态像是大家闺秀也有时更接近一位少女,待听得她嗓音濡懦道“可是那天风太大,我力气小射跑偏了。后来是秦王身边的一位侍卫长替我补了一箭,他呀确实是又高又壮,而且腰也很有力气。” 我看着面前这春情勃发的动人女子,心说“姑娘,咱们这第一次见面真要说的这么开放吗?” 完了,我看见她朝我快速的眨巴了一下眼睛,我有种被点到的错觉。接着浑身一颤,再闻到这女人身上那飘散过来的香味时,心中如临大敌。 “妖孽,休想毁我道心!”我自己给自己打着气,同时默不作声的往她那里又靠近了两步。 她打量了我和随行的巴卫大鲤几眼,后娇笑道“听闻客人是曦神娘娘处的贵宾,但不曾巧,我家大王已连着睡了好些天,如若不是重事还望请回吧。” 我眉头挑了挑,难怪这精怪回去后,说是要禀报那什么阿天骄,结果来了位雨师妾,感情压根就没把我当回数啊。 话已至此,我只能从身上掏出那件宝贝。 “此番前来,倒是唐突,但在下先前寻得一物听闻曾被妖王使过,如今物归原主还望笑纳。” 当那顶华贵王冠出现后,周围所有精怪的眼神都同时间望了过来。 雨师妾轻轻捂住嘴巴,于她面前,那顶王冠上两条盘旋的金龙比身后那只货真价实的红白大蛟更加威严和骇人。 她并不需要过多的辩识就能确定,这是她家王上曾经戴着的王冠。在那妖族式微的年代里,只此一人从群妖中脱颖而出,手拿天生一气杖,身披浑天大氅,头戴云龙紫金冠,口奉天珠,脚踏宝象真云履,就那么立在天门前。 深吸一口气后,雨师妾超前一拜,她双手交合手指贴着鼻缝顶在头顶的位置,虔诚而又衷心的于心中祷告。 不仅是她,周围所有妖怪都低下了脑袋,在妖国,你可以公然挑战比你位高权重的任何一人,你可以无视法度纪律,去以妖族的天性行事,但唯独只有一人你不得不拜。 那就是他们的盖世妖王。 当妖还是一个低贱到骨子里的词汇时,世间的正义就好似阳光一样,永远也无法照到这群低贱的种族们生存过的地方。 它们没有历史,没有文化,不会有传统自然更谈不上什么信仰。它们从出生下来就要遭受同族的侵害,遭受人们的唾弃,遭受天庭的围捕。 它们就像野草,每年都会有镰刀和野火带走大片大片的生命,即便如此它们也还是不断的疯长。 对于它们来说,生活早就没了所谓的希望,而且它们也习惯于过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尤其是,明明看见了希望,最后却又失去。 而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在压抑了成千上万年之久后,伴随着一颗闪耀的星星,一切都将被打破。 盖世妖王或许只是应运而生的一个产物,但没有了他,未来也还是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盖世妖王,它们英勇无畏,它们桀骜偏执,它们就像一团永远无法熄灭的熊熊火焰,除非将这个世界烧尽,否则它们绝不退步。 我并不知晓我手中王冠代表着的意义,但当所有人都默契的低下头颅,四周陷入到了一种莫名的和谐中时,我似乎也受到了触动。 雨师妾收起眼神中的亲慢,她庄重的伸出了双手,将那顶王冠接过,捧在身前。 随着仪式的完成,雨师妾对我微微欠身后,说道“妾身有些糊涂了,此前殿司有意想见一见客人,若是方便,还请同妾身一起,便行款待。” 她说着,身子微侧,让出道路来。 我笑着说了句“如此甚好。”眼睛撇了下那边的华美冠式,心说,果然还得送礼啊。 心下倒也松了口气,招呼大鲤回到我怀中,与巴卫一同上了那驾可以飞空的马车。 我在打量这车座的同时,那边雨师妾安置好东西,差左右先送了回去。她身姿款款的随我一同上了这驾马车,眼神有意无意从我和巴卫身上扫过。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娘们眼神跟刀子似的,哪怕不去看她,都能明显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背后一点点移动,甚至盯着我的屁股看了好一会儿。 这让我不由得下面用力缩了缩,方才缓解了一丝的尴尬。 路上,我又问了她一些事情,当然,主要是对那段历史好奇。 “听人说是你偷吃了秦王的长生不老丸,真有此事?” 雨师妾笑容温和,她摇了摇头,道“当时是有不少方士进贡这些奇奇怪怪的药丸,我一个没吃,但秦王他还有身边一些妃嫔倒是吃了不少。” “额…然后呢?” “都死了呗。”雨师妾表情有些俏皮,虽然她说的并不是什么好话。 “那你怎么活到现在的?”这个问题我很好奇。 雨师妾想了想她莞尔一笑,但眼睛里露出了一抹狡黠的光。就在我期待她的解释时,这货来了个标标准准的女人的回答“你猜!” “你大爷!”我在心底里咆哮了一声,但明面上我还是十分温文尔雅的说道“呵呵,雨师姑娘还真是喜欢开玩笑啊!” 之后,任凭我怎么去旁敲侧击,这家伙私活就是不说原由,就这么在马车上闲扯着淡的过程中,我们已经来到了那座王宫的外面。 站在高空上,俯视这里时,其实我的内心还是有些震颤的。 待到马车停稳,雨师妾笑着拉了下我的衣角道“下来吧,虽然不如一些天宫,皇城,但总的来说还是挺宜居的。” 我嗯了一声,继而面露好奇的看向那片硕大的被人特意挖空的山脉,上面无数个洞,洞中又有山林小道,有瀑布从洞顶落下,笔直的落在一处深潭中。围绕着那座山脉的是一条河流,河流从山脉中的一座裂缝中经过,将这片奇异王国切割成了两个部分。 山洞设计的非常讲究,它整体是按照不同区域决定光照和温差湿度,比如喜欢太阳但讨厌炎热的就会待在低下中间的一些位置,那里常年有光晒,而且瀑布就在一旁,十分方便取水用水等。 讨厌阳光但喜欢高空的就可以待在山脉顶端靠近边缘的位置,那里,大片大片的顶部凹陷着向内延伸,往里深不见底。 在这处特殊的王国中,混乱但有序很违和的结合在了一起,或许是因为住在这里的居民大多都是妖怪,它们的审美习惯与人类肯定是差别很大。 我注意到一队气势汹汹的野兽盯着我,但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一旁的雨师妾解释道“起初维持这些秩序并不容易,我们在恢复领地的天性与保持团结的共性之间做了一定的取舍。当然,也是因为王上曾在人族世界生活过的原因,我们采用了一些人族社会的部分制度,形成了如今这种依靠管制共同搭建起来的妖族国度。刚刚那些注视我们的就是负责日常维和的王国督察军了。来,我们往这边走,王的居所是在山的那头。” 我注视着那条绵延到天边的崎岖山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也是这么奇特的妖怪世界时,内心仿佛受到了某种悸动。 跟随雨师妾顺着道路走向那条瀑布时,已经有人将那里清空干净了。 两队戴着奇怪面具的人分列两旁,为首的是为看不清长相,但身材颇为匀称,手上身上毛茸茸的女性妖怪。 我的目光从她怪异的打扮略过到她身后那偶尔甩动一下的尾巴上。 雨师妾在一旁轻笑着对我说了句“这位是殿司的人,如果需要她服侍得殿司亲肯,当然我会竭力满足您的需求。” 我当即虎躯一震,继而咳嗽了两下严肃道“我不是那种人啊。” 雨师妾用一种幽怨的眼神望向我,她轻咬了下嘴唇道“或是妾身会错了意,在我们这儿,若是喜欢便会多看对方的尾巴两眼,可怜妾身没有尾巴可以给客人看,不然,今夜,妾身也可去客人房中一叙。” 我深吸了口气,心里不断念叨“勿念勿想勿扰,坏女人,休想毁我道心!” 如此重复了几句,方才听到那戴面具的女妖,从面具下传来深厚壮实的嗓音,那就像一面撕扯出破口的大鼓,响亮的同时,又十分的怪异。 “大殿司有令,烦,请贵宾移步,至,王宫内殿,请!” 随着她开口结束,两旁同样戴着面具的卫队纷纷后退了一步,它们整齐的步伐和动作,颇有种人族中皇宫卫队的味道。 “请!”那戴面具的女妖又说了一遍,她身子弯下,单手负后,单手张开伸向了瀑布那侧。 我抬眼望去,见,硕大的白色瀑布从上竟然被分成了两段,如同雨帘般,露出中间一道悠长通道的间隙。 那里是一条漫长的隧道,但好在里面有灯光照明,看台上也有不少的妖怪来回走动。 我也觉得有趣,今天这妖国算是给我开了个眼。在女妖的带领下,我登上了那为我准备的天梯,一步步沿着瀑布分叉开的区域,拾阶而上,来到那座宫殿前的道路。 在那里,我感受到了,宫殿深处一颗缓慢呼吸着的气息,祂仿佛来自这个世界的最深处,与我看到的圣主,赤乌都不太一样。 若是做比较,目前来说,我觉得最威胁的要属在西都被后土娘娘和赤霞元君追杀时的那段,身前宫殿中的这位给我的感觉是最像她们的。 到了那种层次,单纯的实力高低与否其实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站在门外,在清晰的感受到这种层次上的差距时,向前行走的步伐不知不觉间竟变得异常沉重。 身前的雨师妾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状态,她转身看了我一眼,继而对我身边的巴卫道“你且在此等候。” 然后又对我说“王上不喜欢有人带着其他神灵的东西出现在祂的宫殿内,若是有,还请交于身边的人代为保管。” “有劳提醒。”我往后退了一步,将那柄未被我接受的死亡铁锤交给了巴卫。 后者并未有直接接触,而是让其虚浮在自己掌心,继而往后推到大殿之外。 交出死亡权柄后,我果然浑身轻松了不少,雨师妾眼睛也不眨一下的对我欠了下身,继而往前继续带路。 跟随她行走在这空旷的镂空大殿,周围一张张扑闪着翅膀的小小精灵好奇的在四周打量起我来。 雨师妾走在前头,她提醒道“王上睡着的时候,除了殿司,无人敢去叫醒。所以,此番能不能见着王上,还得看那位是否愿意…” 她话提醒到这儿,我也不笨,当即嘴甜道“今日多亏了雨师仙子,可惜来的急切,下次再见时,定要给仙子带些家乡特产。” 雨师妾咯咯笑着伸手在我手臂派前拉了拉,不得不说啊,这女人确实很懂怎样去搞定男人。 要不是我道心足够,还真就可能被这娘们给迷了心性。 走了小半个时辰,我们穿过了那座山脉,来到了所谓的后山。 在那儿,周遭好似换了处地方,那里盛开着一株株桃花树,树上红粉白黄,好个世间桃源。 欣赏之余,我的目光游曳到了桃花源中那条悠长走道的入口,正站着位年才总角的少年。 那少年气态老练,虽长着张少年面孔,但给人的感觉却已经垂垂老矣。 “这是负责外殿事物的宝华妖帅,尊号玉婴仙。”雨师妾轻声提醒了我。 对于这位的提携,我倒是十分受用,于是当下对着那位遥遥施了一礼。 对方也早就在打量起我,见我行礼他便也点头致意。随着桃花树纷纷摇晃,这位尊号玉婴仙的妖帅只低喝了句“无礼!” 随即,那些桃树便都不动,恢复之前的摇曳模样。 “好家伙,感情全特么是桃花精啊!”我环视一圈,心里不由得腹诽了一句。 等走过那位的身子时,对方身影突的消失不见,就好像刚刚我只是产生了某种错觉。 “天赋神通吗?”我没有回头去确认,只继续跟在雨师妾和那位女妖的身后。 沿着桃花源往前又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一座阁楼状的屋子立在山水之间。 我看了眼四周,发觉这些周围的场景都不够真实,但我又没明确发现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的梦。 恍惚间,周遭所有人都消失了,我已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那座阁楼前。 一块帘布隔开了我和面前之人的空隙,我只能在那模糊不清的帷幕后面,看着那位端坐在椅子上的女子。 “请坐” 女子的声音寡淡,好似一盆冷水。 出现在我身后的是一张椅子,看起来和正常的椅子没什么区别。 我坐下去的同时,面前相继出现了茶桌茶杯,各类小吃糕点。我还以为这里的习惯,直接给我来盘带血的生肉呢。 随手捡起一枚枣子丢在嘴里,味道还挺甜。 我道“您就是殿司了是吧?久仰久仰,在下曦神娘娘处,您姑且叫我一声阿一就行了。此番,在下前来是想同妖王殿下做一笔交易。” 那帷幕后的女人只冷淡道“什么交易” 我将身子往前倾了倾,脸上故作神秘道“您听说过末日预言吧?” 初次见面 一缕檀香从角落里的铜黄色精致铁炉内飘起,烟雾像是有生命的水,在空气中缓慢挥发,落在窗前,又被阳光显露出原本的形状。 帘幕上是一节节细小的竹子编织起来的,故而只能从连续的不间断处,才能看见处在里间但并不清晰的那一头。 我将身子往前倚着,但绕是如此也没法透过那层帘幕看清对面女人的样子。 只大致通过她背后的光线,看见她的头发被束起,两边像是酒杯的角又或者是青铜器皿的两只扶手,形状很怪,一枚枚钗子或斜着或横着落在她的头顶。 从隐约的外形上来看,女人头上戴着不少的饰品,但我好奇的是,她大抵是我接触的哪些人里第一个戴着流苏的女子,那是只有真正的高贵身份才能佩戴的,除了西北遇见的那位圣主,其他人我还真没见过有谁会去佩戴这个。 等待她给出答复的这段很短的时间内,我思考起了其他一些东西。 殿司默然了会儿,她说“各族中流传的版本各不相同,仅以我族所见,所谓预言,无非是为了迎接一场残暴的黑暗时刻。为此,王上选择主动沉眠,待到末日来临前苏醒。” 果然,这些大佬都不是没有半点准备的,依据合理的推测,最应当有反应的应该是天界,而现在看,天上已经乱做一摊粥了,也是由此,地上没人管,所以妖族肆掠,魔族兴起,地府倒戈… 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因为这次末日预言而在为自身做出一定考虑。 依据这个思路,我笑着提醒道“届时,天庭会默许地上妖族将出一位妖神来帮助抵御末日的威胁,而,早先逃离中原赶赴北方的那批妖族中,有一位尊号赤乌的妖王对此也是很感兴趣。” 话,我没有点破,但意思大家都懂。 妖族尽管再几千上万年的时间里一再被各族打压,但归根结底就像这个世界上的树木和野草一样,真要杀绝灭尽其实是很困难的。 所以,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妖怪在那场由盖世妖王掀起的滔天巨浪里,选择远遁他乡另谋出路。 仅是我所致晓得,就有去往南海的遗族,去往东海归降人族的那小抹分支,以及选择和难民们往北渡选择和蛮夷生活在一起的北国这支妖族势力。 这些不同地域的妖族,本身已经和南方妖国不再兼容,有的甚至是敌对。 而,这样的势力中,如果说诞生出一位妖神来,相必不会是让人高兴的消息。 作为知晓这些事情的前提下,再来这边谈合作就显得很有底气了。 帘幕后的女人几乎没怎么做犹豫,就开口了。 “说说你的方案。” 我这刚端起茶杯,听到后又只能放下,但看这位雷厉风行的态度,也觉得今天就把问题给解决了也不错。 于是放下茶杯,语气郑重道“目前已知的是,我和这位赤乌妖王都是有资格竞选妖神之位的,但围绕着我们的还有一条规则,即,他需要和我完成一次决斗来作为成神的仪式。” 这里,我只说了他需要和我,而没有提及我需要做什么。 对面,帘幕后的女人没有回应,而是打算听我说完。 “当然,我也可以选择避而不战,但末日具体是什么你我都不清楚,多一位可靠的盟友总好过多一份不稳定的威胁。所以,我希望在这场决斗中获得你们家大王的帮助。” 说完这些话,我终于可以安心的吃点点心喝杯热茶了。 殿司没有像以往那样迅速的给出回应,她似乎是在消化我话语里的信息。当然,我等得起,哪怕是在这儿白吃白喝个几天也没什么。 时间过去了一轮,正当我伸手把盘子里最后一颗红枣塞进嘴里的时候,那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的那位,冷静开口道“赤乌妖王背后有一位你想象不到的大人物在操控,但你竟然能活着来到这儿里,或许这是那位故意而为,又或者,你也是这局棋背后的变数。” 枣子的香甜在我唇齿间不断的翻滚变淡,听着她像是自问自答的话,我也没太当回事,只回了句“保不齐也有一位在背后给我下注了呢。怎么样,这笔生意做不做嘛,反正也不会折本,哪样都有赚头的。” 神情庄严的殿司似乎点了下头,她伸手招来一样事物。 我从帘幕的孔隙里看到,那是一样长长的朝外的一截是个圆圆带有一定美感的事物。 看到这个形状,第一时间我就想到在西都和孟六爷去的那个勾栏里看见不少男男女女嘴里叼着的就是这个东西。 当下,我心里是一阵泛恶心,心说,这股人类的不良之风都刮到妖怪这儿来了? 那位拿出细长的烟斗后,停顿了下,她说道“我可以送你去我家王上的梦里,但,你要记住,不可以对祂不敬,不可以显露出任何不友善的动作,哪怕是对梦境里其他的人或者物。另外,在梦中,不要尝试站在他的背后,哪怕是无意间也一样。你记住了吗?” 对于这位的提醒,让我有种面对风巫妖帅时绮罗美梦的错觉,但想来一位神灵的梦境恐怕不会比绮罗美梦要简单。 我郑重做出了承诺,就见那帘幕从中间向两边分开。 双腿盘坐在垫子上,一身青红相间复杂长裙的王宫大殿司正坐在那儿,目光冷淡的看着我。 她头上的装饰如我预想般,奢侈华贵,但说句实在话,她脸上朱红粉黛,脸型也贵气迷人,但那双眼睛乌黑却没有灵性,整个人从头到尾都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注视着我,似乎她只是一具被人抽走了灵魂的人偶。 我看见她将手里的那肝烟斗递到嘴边,唇齿轻轻咬住细如小管的那端,继而黄金铸造的烟头上,红色的火气点点亮起,继而,那年轻面孔的女人看向我,嘴巴微张,轻轻吐出一股黑灰色的烟气。 我被那股烟雾扑到脸上的时候,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继而当我再次睁开时,已经身处一个奇妙的新世界了。 这里,是一座山的外围。 我望向远处的雪峰,看着近在眼前波澜不惊的湖面,望着倒映在池水上的那轮太阳,望着周围的鸟语花香,心里想的却是,这片宛如真实存在的世界竟然真的是由梦境搭建的? 这太不可思议了! 通过镜花水月,我看到了更多来自这个世界的信息。 无论是眼前的花,亦或是身边的树,从解析得到的答案中,我发觉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着的。而天边的那颗恒久不动的太阳则产生了微妙的反应。 我站在原地,目视着阳光,等待了许久像个不会移动的稻草人,就那样直勾勾的盯着太阳。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站在我的身边,他也同我一样,抬头看起了太阳,于是在绿草成荫的日光下,两个人,就跟傻子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盯着头顶上的太阳,好似能站一辈子。 “还是无法解析,诶~”我深吸了口气,面对头顶上那轮日光,镜花水月努力运行了许久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至少可以确定不是某些法术用来遮蔽人们的视线,混淆感官。 “我靠,这位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正在思考的我刚一转身,就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也学我在那仰望天空。 大概是听到我的话,那位也停止了观看太阳的动作,模样有些憨厚老实,嗯…长的倒还算周正。 但,转念一想,这地方哪有别人啊,来者虽然样貌不显,也没展露什么骇人的气势,甚至比起一些常年修习武道的大家,这位甚至还有点形体瘦消。 这要是搁大马路上,你说是谁我也认不出来啊。要说唯一有辨识度的,大抵就是他那头泛着黄光的红头发了,嗯,忒特么扎眼了还。 第一次见到这种神仙级的人物,老实说我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但好在这位看起来不像传闻中那样凶悍,倒是让我有些放下心来。 但考虑到之前有些不太客气,于是我哈哈着,说了句“啊,不好意思,初次见面实在是太激动了,在下观其面相气宇不凡,想必您就是天上天下威名赫赫的盖世妖王了吧!久仰久仰!” 我这边是点头哈腰,态度一级好,而那边,那个体型瘦消的家伙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他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我刚刚在看太阳。”这问题让我有点,嗯…意料之外。 “看到什么了?”他又问。 “额…没…没太看出来有啥,就是…额…感觉不太对劲,但又不知道哪儿不对。” “嗯,这很正常。从世界搭建的角度来说,一切精妙绝伦的设计都需要被人所看见,而如何去看,则成了搭建这个世界的核心要素。你现在试着闭上眼睛,靠感受周围的气来观察这个世界。” “气?”我听随他的话,乖乖闭上了眼睛。 “对,气,寻找那些流淌在我们周围细微的事物。它们无形无相,但需要的时候总是会从一点点的小角落里冒出来。修仙界喜欢称呼它为灵气,妖族则叫本源。这种气存在于天地间每一种事物的身上,小到一粒粒尘埃。” 他的话,渐渐变得幽深,好像山谷里随风刮来的一阵风。 而依循他的话语,我似乎感觉到周围的泥土,花草乃至树木都开始有了变化。 我想起来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了。 就在当初我于神皇派后山上,运用混元天珠时,窥探到的世间万物是类似的。 那一刻,我和它们似乎再没有了距离上的限制,这远比依靠镜花水月要来的轻松。 随着意识在这场生机勃勃的世界里遨游,我开始发觉,我找不到先前说话那人的位置。 他明明就站在我的旁边,但在更细致入微的气的引导下,我竟然找不到他的位置。仿佛,熟悉这一切的他能在不知不觉间主动融入进了这片生气勃勃的海洋里。 我睁开眼,看见他正站在我对面,表情亦如既往,那样闲适甚至有点无聊。我闭上了眼却又看不见他。 如此,反复了几次,当我看向他的时候,似乎有些明悟了般,我朝他抱手,礼貌道“您不是这座梦境的主体吧?” 站我对面的那位很直接道“不是。我是一缕神念,当然,你把我当做祂也没什么问题。” 说着,他又抬头望向先前的那颗太阳,他道“很少有人进来会对着一颗太阳发呆,祂很好奇,好奇你身上的与众不同。” 听到这似乎是夸奖的话,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毕竟,这位的事迹可很少有人不知晓的。 似乎是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有些不太礼貌,我打算先暖暖场,道“您一直待在这儿,不会觉得厌烦吗?” 那个身形瘦消还染着红毛的男人摇了摇头,他语气平淡道“比起被压在山下,这里至少还能走动。” 我回想到眼前这位曾在画本里的英勇事迹,其中也不乏这盖世妖王早年被人坑害的悲惨境地。 于是,我又好奇的追问“诶,大王,民间都传您大闹天宫的时候结识过一位仙子,咱这儿就想问一下,是外人杜撰的还是确有其事?” 我知道,问这个属实是有点过了,但,我确实好奇嘛。 那位听到我的话,似乎是沉默了会儿,他道“有是有,但不是发生在我这条时间线上。” 我一听,愣了一下,于是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妖王的化身,那头发赤红的男人看了我一眼,脸上没太多表情道“你是修人,妖两道的,应该清楚,真人以上就有资格调用一部分的时间权柄。而关于这个权柄,在往上,能改写一部分已存在着的历史。这里,简单来说,就是时间在改写之时被强行分离成了两条平行的线,将自己想要的那一条与现实融合,就是改写了时间线。” 他说的很轻巧,但我听了直觉大受震撼! 我靠,这是什么恐怖的能力,这…这这这这…太逆天了吧! 当然,这种猜测我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但以我的衡量基准,拨动时间河具有一定的限制,且后续有太多不可预测的内容,消耗还特别大,一般我都不选择使用。 但听闻,可以改变历史的走向,这就非常的离谱。 不过,想起女人的话,越靠近本质越是危险的这句提醒,我想到的却是“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呢?” 似乎是没料到我会说这样一句,那位又看了我一眼,他轻轻颔首似乎是表达了对我的认可,继而开口道“这取决于你想改写的时间线与现实的偏差,差值越大,所要付出的代价也越大。” 他没正面回答,但想来,如果是想改写这位的历史,恐怕真的得面临不小的风险。 聊到这个份上,差不多也该进入正题了。 我思索着,说道“方才在外界,同大王的殿司等人说明了来意,时值外界震荡,如今北境一国妖王欲成妖神之位,在下有意争夺,还望大王能给予一定的帮助,无论事成与否,在下谨记大王恩惠,不吝气力。” 这番话其实也就是个场面话,我不信身为盖世妖王他会一点不知情。 我说完后,他很随意的就点了下头道“可以。” 这就搞定了? 我还在想,这要不要再来一番语气激烈的言论,那位就很淡然的答应了下来。但我还是激动的太早。 他看也没看我的,背着手往前走,我也跟在后面,当然,没敢走在他正后方。 “对于赤乌妖王,你有什么想法?”这是他问我的。 就像课堂上老师在面对一个学生提出来的问题时,喜欢先检查一遍他是否有认真思考过。 我回想起自己对赤乌妖王的了解,继而回复道“据我知道的部分,赤乌应当是上古时期某位存在的后代,但也因此,祂身上不会有先祖遗留下来的权柄,不过应该会有部分与之相关的类似天赋。祂性格高傲,举止言行有着属于神灵方面的骄傲准则,这或许会是我的一个机会。” 那位没有反驳或建议,继续听着。 我继续回忆道“从我获得死亡权柄来看,他似乎并不那么在意,要么他刚好拥有与之相克的某样事物,要么,就是他拥有更为强大的,毫不畏惧。” 看着他转过来的脸,我认真道“我想大概率是后者。” 遗世之国 始终给人一种沉着感觉的大妖王只是两眼没什么特别感情的看着这么一个来拜访自己的后生。 挑战一位妖王,这种事情,或许在旁人看来已经悍勇无匹,但在这位的人生履历中,还确实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听了我的猜测,他伸手扣了扣耳屎,一副“嗯,差不多就这样”的表情,继而伸手往外那么一弹。 随即,在我期待又崇敬的目光中,那位悠悠然道“早年,我在西边游历,遇到过一座活火山。倒也不是说和平常能见着的那种很像,那里面的火很邪性,我只在三十三重天上见到过一次。” 这段我熟啊,于是我悄咪咪的问道“是过火焰山那次?” 大妖王想了想道“差不多吧,民间好些人都这么叫,但准确来说,那里应该是一座失落的古城,整座城都变成了灰黑的泥炭,路上还有牛羊行人货物商队,不过都变成了高温下的焦炭最后风干成了岩石。我原本打算绕过去的,但有个同行的家伙非要去凑热闹,于是我就只能跟着同去。” “你知道古老年代里,某些神明的特质会在神明死后独立出来吗?” 这我回忆了下,记起前不久女人才给我科普过的一些有关权柄的一些知识,其中,比较容易被人掌控的次权柄部分拥有活着的特性。 替换成大妖王口中某些神明的特质,或许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这些特质也就是神明的某些权柄在祂陨落后自发的开始运作。” 随即我回复道“是指某些富含又神灵威能但不属于各种意义上的生灵的那种东西?” 看到他点头,我也确认了下自己的叙述没有什么问题,继而解释道“我们一般把这个称作权柄,即神明拥有的执掌某些权利的能力。” 他并没有驳斥我的这个叫法,反而用有些有趣的口吻道“确实,这个说法听起来也很符合特征。” “我之前遇到的那一个独立的权柄似乎像是一头刚诞生下来的野兽,它很危险,大概接近一位金仙的水准。” “额…金仙是指什么?” 这就是我的知识盲区了。 大妖王似乎有些意外,他性子倒也还算不错,愿意耐心给我解释,说“人间修行,有两道坎,一为真人,二为天人。天人之上有大长生之说,实为天下待职陆地仙人,而通过聘书,直上九天位列星宫的则称呼一声金仙。类比做妖族,大概就类似妖王这个水准。” 大妖王的说法比较官方也很详细,而在给我答疑解惑的过程里,我其实很想问一句,后来天上有没有给你补个什么官职来着。 但,这也只是想想,谁能不知眼前这位当年曾被天上戏耍了三次,这最后,他恼羞成怒打上天去,搅的是天翻地覆。 我除非嫌自己命长,不然万万不敢去招惹他。 “那么后续呢?您在那处古城中发现了什么?” 大妖王回忆了下道“从刚踏入那片区域,我就很明显的能感应到有种力量在排斥着我。这一点你在来的时候应该也有所感应。” 我回想起先前踏足祂的神殿时,身揣死亡权柄,仅仅是停留在外围就已经举步维艰。于是顺着这个思路,我拓展道“也就是说,不同权柄之间会相互排斥?” 大妖王没有否认,进而完善了我的猜想。 “权柄都会有一个源头,在相同或相邻的情况会有聚合的倾向,反之亦然。” 这句话要理解起来不难,诸神部分拥有着的主权柄,彼此间是独立出来的,而由主权柄演化诞生出的次权柄彼此间会相互影响也不难理解。 同一条主权柄下的次权柄彼此间可以共存,而不同主权柄,比如空间和时间下辖的则无法兼容。 所以,当初后土娘娘和赤霞元君追我的时候,没办法利用时间之类的就合情合理。由此我也才发现,女人给我的这双眼睛的变态之处有多离谱。 大妖王没有等我消化完,他自顾自说到“我在进入之时便被排斥无法更深一步的进入到核心区域,但可以确定一点,这支权柄的源头不是来自地府或天庭所掌握的那一部分。” “它具体代表哪些方面的权利?” “无序” 大妖王眼眸中倒映出我的疑惑和不解。 这个词有些抽象,甚至让人无从联想。随着我们的深入,周围开始出现了大片大片荒芜的空地,在远处,一座尖端冒着黑烟的活火山突兀出现在了远方,周围炎热的仿佛沙漠中最让人煎熬的那个时段。 我从这位大妖王的背影掠过,看向他显现出的记忆中那片失落之地的样貌。在神灵层面上,确实是有手段做到这一步。 看着黑烟缭绕,天空上盘旋着的紫红云团,一种不详笼罩在了我的心头。 “自武煌国起兵,先夺陇右关内,按照游记上记载,那火焰山应该就是在陇右道附近吧?” 我望向身旁的亲历者,寻求他的确认。 云团之上,开始有热焰顺着漆黑的岩石往下满溢,周围那些似雕像般的枯石经风儿吹啸,一个个发出凄厉的声响,宛如群鬼哭嚎。 大妖王默默找了块石头坐下,这里只是他意识的投影,所以也不会存在什么危险,况且这个世上还真不一定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 “你想成为妖神,有资格但太年轻了,赤乌也一样。你们生处的这个时代和以前不太一样,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做妖,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大妖王的神情变得有些萧索,他背后,喷薄的火山灰污染了大片天空,空气里到处都是弥漫着的硫磺的气味,焦炭炙烤着这里每一寸的土壤,我似乎都能闻到当年被烈火焚烧后,活物们的吱吱肉香。 “当然,从始至终,无论是人还是妖,亦或是其他一些族群,本质上的身份都没有变过。” 他像是一位历经沧桑的长者,言语里都是对晚辈们的告诫。 “如果不去争取,那么谈何改变不改变呢?您当年不也是一样,为了整个妖族,为了你和你的朋友。” 我并不否认他的话,但同样的,我也不会完全认可。 大妖王挑了下眉毛,他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在笑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也像是在笑如今显得有些英雄迟暮的自己。 “之所以命名为无序,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在看似规则下实际已经被篡改的面目全非了。我当年没能进去的另一个原因是我的同伴死在了这场无序的规则下,而我当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大妖王看着依旧有些懵懂的后生,他郑重道“小子,如果赤乌真的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冒着生命危险彻底掌握了那项权柄的力量,那么你想和他较量,就得做好死在这之前的打算。” 我犹豫着没第一时间给他答复,很显然,大妖王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耸了耸肩道“你回去吧,交出那双眼睛,妖族的未来不需要你去担负。” 他背对我的同时,周遭一切都开始变得快速黯淡,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我将我驱逐出这片天地。 在明确认知到这位大妖王的拒绝之意后,我连忙挣扎道“别,我还没想放弃!” 可随着我的意识逐渐回归到了现实,屋子内,那处神秘的屋檐下,桃源依旧,但我已然醒转,身旁再没有那大妖王的神念也不见了殿司。 一时间,我意识到自己是被下了逐客令,本能的想要为自己辩解,可当我要去寻找时,恍然间不知该去往何处。 “客人这么快就出来了?” 等候在旁的雨师妾笑容温婉,我却没拿心思和她调笑,赶忙上前道“麻烦仙子姐姐,让我再见一见殿司。” 雨师妾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嗓音慵懒道“即是见着了,那便请客人回吧,等来日再访大王,也不会怠慢了礼数。” 她伸手往外探去,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承认,直到这时,我才有了一种真切的糟糕的感觉,我知道是我态度上的不明确搞砸了这场会面。但,眼下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去面对巴卫他们。 深吸了口气,我心事重重的低头不语,走在路上,我感觉周围的侍从们都在用余光瞥向我,但我已有些无力,只想着找个地方先冷静一下想想对策。 当等候在外的巴卫看见我出来时,他表情一如既往,但看见我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于是很小心的问了一句“您还好吗?” 我深吸了口气勉强对着巴卫挤出一个笑脸,继而在雨师妾的安排下,我拍了拍这位忠实扈从的后背,对他道“先出去,回头跟你说。” 巴卫没有多问,老实跟在我的身后,怀中,大鲤似乎刚从睡梦中苏醒,它伸出脑袋回看了眼天空,继而两眼滴溜溜的又转到我阴晴不定的脸庞上。 今晚,我们被安排住在了底层比较安静的一处地方,这附近居住的多是花草树木的精怪,空气和环境都是极佳。 靠坐在椅子上,我此刻只想把头埋低。对面,被我喊出来想办法的祖师爷则拍了拍我的后脑勺,他安慰道“人家这话说的也没错啊,本来这事就很危险,大不了让了呗。” 我心情低落,连带着嗓音也跟着有些没底气,听到李天一这样说,我小声嘟囔着“可我总不能真这么没出息的干了吧。再说,现在我得罪了一票子大佬,以后出门都得隐姓埋名,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话确实没毛病,如今,赤乌对我是志在必得,前不久我才从圣主那边顺走了他打算留给自己日后容纳的死亡权柄,而他背后的黑莲估计正偷摸着找我来呢。我是一路上变着花样的逃,好不容易反向跑到西都,结果还惹上了地府那两尊大神。 现在,指名道姓的就有四位大人物要打他主意,外面过这么长时间肯定早就铺好了网,只要他一露头,这招呼可就对着他来了。现在要是主动放弃和赤乌的决斗资格,估摸着他也没可能被其他家饶过留个全尸什么的。 如今,想明白了这一点,晚是晚了,但我真的恳求大妖王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毫不犹豫,干脆利落! 李天一望着我他突然来了一句“你怕不怕死啊?” 我寻思这不是一句废话嘛? “当然怕死!” 但随即,我看着他那双贼拉亮的眼珠子,当即似乎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于是,抢在他前头,我低呼道“你不要命啦!” 李天一嘿嘿笑着,他双手抱在身前,语气里满是教唆的口吻,他轻慢道“你不是正想向那位证明你已经无所顾忌,那么,就证明给他看呗。”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哪怕是没开神识我也知道,仅是这王宫上下,妖怪没个几百上千那都排场小了,更别说这外面居住的整片大山脉上生活着的一共有多少只有修为的妖了。 而十方妖帅中,除了已经确认殒命的白蝎娘娘外,这里还有几位尚且不知,更别提那些修为不输这些妖帅太多,作为王帐的亲卫队的成员了。 哪怕是那位妖王没搭理我,仅靠这些外部的力量,我死上个百八回也是有余的。 “疯了,疯了!”我一边咒骂着,一边双手有些颤抖的走到了窗台前。 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想到李天一的计划感觉到一种匪夷所思的悸动,我心脏砰砰直跳,然后,就在巴卫看向我的时候,我笑着自嘲道“你不会也觉得我敢去自寻死路吧?” 谁料,巴卫握拳击在左胸位置,他脸上庄严而又肃穆道“我愿为先头兵,吸引外围势力的注意。” “啧” 我脸上表情有些扭曲,继而,我将这一个两个都按耐下去,平复了下心情,我直言道“都活够了,觉得是该死一死了是吧?” 我请呼出一口气,将那股莫名的兴奋劲压制住,我看向李天一,前所未有的冷静问道“我一向信你,但这次我是真的想听一听你的理由,你觉得我们这样做,活下来的几率有几成?” 李天一靠坐在椅子前,他表情依旧是那样的从容不迫,哪怕是关系到在场所有人的生死,他也显得毫无异样,道“不到三成。” “挑衅一位货真价实的妖族至高无上者,哪怕是天仙,也没人敢保证他是否能活着离开。但,如果就这样放弃了,我们迟早都要死,区别是在哪被谁杀而已。曦神娘娘可以从轮回中再把你捞出来,但那时候的你也不再是现在的你,既然怎么样都逃不过,不如做一件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好歹咱还能青史留名不是。” 很多时候,我其实很特么觉得,李天一这家伙就是太膨胀了,在世的时候就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没想到死了也还是那副死样。 大鲤听到我们的对话后,也自觉的从我怀里钻了出来,看到屋子里整齐的几个家伙,都大眼瞪小眼的等着我回话。我是真的想挨个来个大嘴巴子,让你们这帮不用操心不动脑子的家伙吃点苦头先。 又反复深吸了两口,我闭了闭眼,继而招手示意所有人过来。 “既然是表决心,那么我们不能真的伤害到这里的人,巴卫和大鲤负责看顾我的肉身,放心,要是真闹翻了,你们也没机会跑的。” 之后,简单敲定了下计划,我和李天一约定好了,如果再转世,希望能是他来接应我。 梦境跃迁 在妖国的几日里,我依旧不依不饶的要求着再见妖王。因为依旧保留着宾客的身份,故而暂时明面上还没被人直接驱赶。 此过程里,我逐渐摸清了这里大致的守备力量,妖国疆域涵盖了南方许多山脉,谷地,再往南就是一片独立且平坦的河谷。那里如同一块三角铁,周围被大海包裹,尖端直往南插入海的心脏。 此前,我曾跟随女人乘坐一种名为鳌的巨大生物,在风浪渐起的海面上,漂泊了十数日方才抵达目的地。 因为常年生活在陆地上,第一次的海上之旅我过得其实并不怎么样。 踩着并不平整的龟壳,哪怕上面亭台楼阁,但巨鳌硕大的体型依旧会被风浪影响,从而使得整个背壳上的世界不时的发生摇晃,这种感觉简直是太糟糕了。 大海之上,并非总是平静无暇的,每当天边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斑驳黑块时,我总是会感觉到一阵恶心。 南海的部分岛屿都被妖的一支分类占满了,它们自称上古时期拥有古神血脉的遗族,岛内不少还保留着极为古老的习俗。 它们尊称女人为真正的神灵,连带着,对我也是客气有加。但客套归客套,做起生意来却半点情面也不讲。 这支种族敌视其他非神族的后裔,所以,自然是瞧不上南方妖国的,好在双方隔着一片汪洋大海。 即便如此,南方妖国也安插了不少妖帅守在边境,或者可以这么说,相比较人族而言,苍莽山脉只是一条若有似无的实质上的界限,这位大妖王其实根本就不在意。所以,负责驻扎的只有白蝎娘娘这种在妖帅里也只算屈居末流的存在。 而南海遗族的威胁在妖国看来,是比人族要大的多的。 依次推测,目前,可能在王宫的妖帅,至多也就三四位,当然,在浩瀚的妖帅后备役的人选里,能够得上这个层次的也肯定多如牛毛。 所以,最好的办法实际上还是努力争取能直接和那位殿司对上话,毕竟,真要走到那一步,自己大概率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 提交了返程的请求后,按照礼仪,至少会安排几位身份不低的妖帅来亲自迎送。 我的计划也正是在这些人中悄悄穿过,直入王宫内部。 在回大泽的时候,我便缠着麋鹿她们,让这帮家伙尽情施展自己的专长。虽然这货一脸的不情不愿,但在女人的首肯下还是依次介绍起自己的能力和运用范围。 作为女人的神官,麋鹿掌握有幻境与现实交替的权柄,她可以让自身的意念随意进出别人的梦境,当然这会受到部分规则的限定。而潜行和逃跑也正好是她的强项。 镜花水月-云梦谣 隐身从人群处经过时,我幻化做一名小妖,眼眸里跳动着的蓝色火焰依次从远处出行队伍里的几名妖帅及他们的从将身边略过。 在人头攒动的高台上,此前见过一面的风巫似乎有所察觉,他偏了下脑袋,看向不远处,一个背身走向广场外的小妖的身影。 旁边,雨师妾依旧面含微笑,她姿态婀娜,在一众不人不鬼的妖怪堆里显得是那样的清新脱俗。 四下望去,见只有巴卫站在那儿,这位一直待我们不错的仙子也感觉脸上有些绷不住,她无奈催促道“你家那位还没好吗?” 巴卫只是摇了摇头,并不做答复。 屋内,我已然达到了神形俱妙的境界,神魂离体并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而在此过程中,李天一作为我的前世,钻入我空出的身体里,倒也勉强可以自由活动。 门扉处,顶着我那张平平无奇脸蛋的李天一自顾自的斟茶倒水,他百无聊赖的拧着那把看起来就沉甸甸的死亡权柄,将它随意的抛起又接住,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大鲤蹲在门口,显然这货并不怎么喜欢勉强这坨大铁疙瘩带来的压迫。 “涉及到更为高深的某些事物,就连修为几近天人的妖族大能也没办法隔空做到确认。你小子几天憋出来的这么个办法,倒也算有用。” 说话的同时,李天一瞥向那封闭的墙壁外,正试图以命理为法卜算的某位妖帅。 这,自出生以来各项事迹都带着抹浓厚的传奇色彩,更是盛极一时的栖云宗开派立教的祖师爷李天一见状手上随意掐了几下。离着老远,那冥冥之中感应到了某项天意的妖帅顿时像是会错了意,他又试了几下也没找出先前的那种感觉,只能自我安慰道“也许是天机有误。” 屋子里,只负责拖时间的李天一当是无事发生,他自顾自的沏了壶茶,房间内点着的是这儿特制的某种药香,倒是比某些专做贡香的老字号品质还好些。 如此闲情逸致的自斟自饮,门口趴着的大鲤叭叭着,哼哼了两句。 被腹诽的李天一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脸上笑意温和,只随意道“关心则乱,况且,担心也没什么用,不如珍惜眼下的每一寸时光,嗯…这茶不错。” 王宫外,以及接连换了几次身份的我,出现在了那条瀑布前。 重新回到了这里,虽然心境不同,但似乎我更坦然了些许。 有侍卫已经注意到了我的出现,那些学做人类装扮,也穿着盔甲手拿武器的妖精三两成队靠了过来。 “做什么的?”对方用的是兽语,我知道在妖国里,有两种通用的语言,一种是兽语,一种则为心灵传导,后者是单方面的灌输自己的心情想法更为高效和便捷,但因为需要一定的修为,且只具备单方面的传导作用,并不具备在底层妖精中的普遍传播。 而因为飞禽走兽类的妖精数量占据绝对多数,故而兽语取代了其他小众语言,成了妖国的通用语。 我摊开了手掌,故意将一块幻化出来的乌漆麻黑的东西展示给它们看。正如我所预料到那样,它们表情有些疑惑,甚至是不解。 然后,所有人在看向我的同时,眼眸里同时间浮现出了一抹幽蓝的火焰。 “殿司有召,这是凭证,请查验。” 我将手上那团乌漆麻黑的东西扬了扬,继而,那些原本见过但一时间想不起来的妖精们都跟着了魔似的,一挥手道“放行!” 我笑着对其他人点了点头,从众人身边经过。 没了贵宾身份,普通人想要经过那瀑布得从旁边的小路上通行。 一路上,我隐藏的很好,目光与众多负责守卫在这里的士兵接触,继而我神情开始变得肃穆,像是一个朝圣者来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居所。 在那里,光从呼啸而下的斑驳水幕外投射进来,天花板上地面以及墙壁上波光粼粼。沿路的无数盏宫灯下,都有一个细小的影子安静待在那儿,只在有人经过时才略做反应。 和先前迎接我的阵仗不同,此刻,王宫内外,不少的女性妖精正活跃着,她们中鲜少有直接变做人类的模样,一般都是半变做人形,着人类衣裳,但形体间还是保持着妖或野兽的姿态。 有靠坐在栏杆上眺望向我这边的,一位红粉狐狸精细眯着眼眸,旁边有蓝白色的狐狸跟着也望了过来,继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按照规矩,像是外界进来的小妖是不能和这里侍奉王上的妖精们有直接接触的。 而且,那些身段婀娜但脸上手上依旧保持着野兽姿态的雌性妖怪们实在很难让我有其他想法。 我几乎是硬着头皮走过去,然后听到旁边不少妖怪在用兽语调笑,更有甚者直接问我“多长多久要不要来陪姐姐们玩会儿。” 难怪说越是深宫越是变态,你们这帮子天天富养在金阁里的女妖精,真是好不害臊。 我低着脑袋一路往里走着,脑子里却在想,不能离得太近,否则会被发现。 麋鹿的天赋神通云梦谣在距离上没有额外限制,但需要与对方建立起一定的联系。当然,这一点也可以用距离来弥补。 以先前进入那片桃源为判断依据,只要不过分靠近那里,应当不会进入对方的能力范围。而同属虚幻梦境方面的能力,相必我刚一进入她的梦就会被知晓。但目前的问题是,我该怎样去锁定对方的位置。 在我思考的时候,一队宫女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抬头看去,见为首的是一位戴着面具的女人,她体态魁梧,额头上露出的一只角让人印象深刻。 那女官扫了眼周围,原本调笑不停的宫女一个个的都悄无声息的走开了。 “进殿需禀明缘由,一切不合规者,赏杖刑二十。” 那位双手端在身前,一副威严的模样,随着她嗯了一声,身后四位也是同样戴着面具的女官出列。 “我是来向殿司禀报外乡者的动向,若是领罚,还请等我见过殿司大人之后。” 那位女官看着我,她额头上的黄角并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是在权衡利弊,这位思索了下,侧身道“下不为例。” 我低头行了一礼,在错身的同时,嘴角略微勾了勾,还好当初我在去往西都的时候,看到孟六爷手里摆弄过的那枚獬豸角,还接机复刻了一份。如今碰上真獬豸了,凭借解析过獬豸角的特性,强行利用一些话术来掩盖我最根本的问题。 我四下看了看,得在走到那片桃源之前想办法摆脱这些人的视线。 云梦谣对于实力层次越低的目标,效果就越好,但能在这儿工作的,几乎找不到几个真正菜的家伙。除非,还有另外的能力作为辅导。 镜花水月-绮罗美梦 早在计划实施的几天前,我就已经利用绮罗美梦在王宫内部散布下一些属于自己的种子,如今,可以肯定的是,王宫内会有一些宫女也接触到了那些细小的事物,这会在她们身上留下一条和我特有的联系。 借此,云梦谣就能实现在梦境中传送和跳跃。 一些原本还活跃着的宫女,突然打着哈欠,在周围同伴的调笑声里,自己个去找没人的地方,似乎真的困急了。 我迈步走在宫殿内的石砖上,显得颇为有耐心。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我铺出去的感官中,一个又一个金色的光点相继呈现于我脑海内的世界里。那些是有着黄金泡沫般的一段段影像,里面有的还在构建场景,有的已经开始了自己的梦境之旅。 随着那片桃源渐渐靠近,不可避免的,我将会与负责驻足在此的宝华妖帅碰上一面。 似乎是这种诡异蔓延的过于迅速,以至于明显到无法不被察觉的地步。 我脚下踏着的石板开始变得粘稠似乎一瞬间就将变做沼泽。而在那片尚且离着段距离的桃花坞中,一双眼睛凭空出现,冷漠异常,同时我身上的幻想也如泡沫,被阳光一照就轻易破碎。 在显露出真身之时,我朝前轻轻点了下头,算做打过招呼了。 接着,云梦谣锁定了最近一处和我连接着的梦境,在那里,我的身影快速浮现继而看了下有些呆愣的梦境主人,微微欠身,赶在梦境全部破碎之前,以梦为跳板,一步一步越过桃源赶赴那片被刻意遮掩下的区域。 铮的一声! 我感觉头脑被人猛地弹了一下,梦境折跃被强制中断,这也意味着那位殿司发现了我。 果然,哪怕是有所准备,想要快速到达目的地还是不太现实。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我从能力发动到梦境跃迁几乎都在同一个瞬间。 伴随着周围桃花坞中的猎猎风声,周围花瓣香气飘香四溢,可以预见的是,宝华妖帅,也就是那位尊号玉婴仙的,第一时间封锁了我所在的区域。 对此,我并非没有预案。 镜花水月-风神领域 狂风骤然席卷了这片区域,数道龙卷遮天蔽日般突兀涌现,此地花妖精怪们纷纷被卷飞,嫣然一副天灾现场的惨淡模样。 我站在风群的正中央,利用镜花水月全力解析着那片被遮蔽的区域它的底层规则。 狂风刚有启动的同时,身形隐蔽在不知名处的宝华妖帅猛地张大嘴巴,他身形浮现在半空,嘴巴张大,整个人似乎变成了一张破布口袋。而狂风席卷着,奔涌向了宝华妖帅的腹中。 时间仅仅过去了一息不到,此处的异变想必已经被外界感应。 我哪怕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那一颗颗仿佛骤然亮起的星星般的身影即将在王宫内部成型。这是,整座妖国的顶尖战力在聚拢。 还差一点了,撑住! 风暴还未完全展开,就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架势迅速偃旗息鼓。 高空上,一道人影伸出手来,他手掌上手指关节处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接着,似乎有一道道音波从那双巨手上伸出,这是在加快风群的瓦解。 伴随着王宫外,一道滔天杀气,那些原本即将浮现到殿内的身影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打断。 死亡的气息飞速笼罩在这片区域。 我抓住风群溃散前的最后一点时间,将手心里的一枚铜钱弹飞了出去。 那枚古钱币乃是我珍藏之一,当初在神皇派,王正清见我喜欢特意送了我一些来。平日里我可都舍不得用,如今在面对众多实力强劲的高手围殴下,不得已,祭出当年还在当道士时学到的一些本事。 “西计四宫冲五德,纪名护身保乾坤。一曰阖门闭宅静!” 此为西斗护身经,是李天一当年在西地游览与一门派高人互通之下得来的,如今,面对群殴之势,此法保身实为好用。 那枚铜钱飞天而起,悬在半空,不升不落。只听嗡的一声,周围似有无数图画影像闪过,那些原本该落下的攻势一瞬被隔开似乎由铜钱处分成了表里两层世界。 “道法?这小子竟然是天上来的!” 一招未建功,有见识广博的一眼认出了我使的门路。 继而就见一位老熟人脸色阴郁的站了出来,风巫妖帅利用绮罗美梦这项能力,可第一时间让自己的意念投射到这片区域。然后,就见他双眸一暗,继而隔着那层帘幕想要对我施加影响。 在镜花水月的加持下,一切幻术都将自行被勘破。而风巫投射来的只是自己的一抹神念,更没理由能强拉我入梦。 不去理会这些,现在是破解的关键时期,那位殿司的能力已经在我脑海中有了一个初步的雏形,只需再坚持一会儿,我就能破译她的梦境隔阂。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没有采取防守的打算,在我猝不及防下直接将我拖拽到她控制的梦境世界里。 一瞬间,我的身上似乎多了许多无形的枷锁,镜花水月中储存的大部分能力都被限制使用。 又是被挟持的一天! 我无奈,只能继续被迫在别人最擅长的领域里和对方周旋。 “即是见过王上,又为何屡屡犯禁。” 环顾一圈,并没有见到她真身显露,而在这儿梦的世界里,似乎我的感官也被剥夺,如今我竟然分不清上下和前后。 “我要再见祂一面,虽是无礼,但,也只能得罪了!” 眩晕出现的快消失的也快。 利用刚刚破解到的能力,我已经初步能修改这个梦境世界里的部分规则。 给自己找了块平坦的地面,喘息的同时也开始真正对抗起梦境的主人,王宫内务主管,这位大殿司的意识。 她似乎并不讶异于我能掌握她的某些能力,而在此过程里,似乎她一直都没展露太多的攻击欲望。 我感到奇怪的同时,镜花水月复刻下了第一段描述。 “连通真实存在的某个物体的命运。” 我的大脑随之有些僵化,我不能明白或者无法理解这段话里的意思。紧接着,我就从某种程度上,被动去理解这层含义了。 伴随着头上一阵收缩,我的心脏似乎也跟着猛地被人握紧。全身上下突如其来的乏力让我当场有些难以自持,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还只是一个凡人的时候。 四周梦幻飘摇的传来一句诵念,那像是一位母亲的哼唱。而我感觉身躯被人捆紧,脖子被勒住以至于无法自如的呼吸。 那轻柔的抚摸来自另一个世界,隔着汹涌的爱意,将我的全身都摸了个遍。 我努力睁开自己的双眼,意识从撕裂般的痛楚里感受到那片源于混沌的汪洋。 最终,一个词组从我的嘴巴里蹦出。 “孩子” 身外化身 昔年二仪尚未分,溟涬蒙洪,如鸡子玄黄之中也。蟠天际地,混阴淆阳。 此法非常,乃自然之道静,天地万物生。 … 在尚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界限,那始终温暖着的世界,无法言喻的心安正如头顶上的那颗看不见的心脏一样,砰砰砰,一下又一下的安稳跳动着。 我无法言喻,手上脚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那是一种长久下来的虚弱,仿佛天生一样。 缠在我脖子上的事物随着我开始动作越发的收紧,在狭小的世界里,焦躁不安混杂在了脑海里。庞大的像是一首轰鸣的乐曲。 来自“母亲”的那双手依旧温柔抚摸着我,我与她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幕,而如今,连接着我和她的那条脐带正缠在我的脖子上。 几乎是依靠着本身的蛮力,我强行在腹中就要睁开那双眼睛,而刺痛感迫使着我不要做出相应的动作。 “我”一个腹中的婴儿,在母体内蜷缩,挣扎,仿佛就要破体而出。 而这一系列导致的后果就是那位“母亲”开始从温柔的呼唤变得大声且急促,她的心跳和呼吸也都发生了变化,同样,这反馈到我的身上就是供养方面的不足,以及,同样会心跳加剧以及体力上的衰减。 我无力的放弃了挣扎,有够讽刺的是,明明我是想要逃生,可随着我的动作,那看似宿命的枷锁却不可遏制的进行了收敛,这反而加速了我即将死亡的事实。 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在新生之前就将死去的孩子。 我将一只眼微微抬起了一条缝隙,借此看见了昏暗的腹中世界里,那奇异的红色世界。 有手掌似的黑影贴在那层薄膜外面,皮肤上的脉络,如同小树的枝桠沿着鼓胀起来的墙壁野蛮生长。 “这是…命运?” 我无法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似乎在某个节点,一瞬间,我本身和一个即将死去的婴儿调换了双方的位置和身份。 联想到女人曾经告诫过我的某些话,这时我不可遏制的产生了一个又一个大胆的念头。 阿天骄的身份到底是谁?能拥有命运相关的能力,除非血脉中也是传承自那位白鸟或相近的眷属才有这么一种可能。又或者她部分掌握或拥有这方面的权柄?再不然她也许是一支活化后的命运领域相关的权柄! 总之,这份能直接影响到我并关联起来的神秘力量绝对不会仅仅是一位妖帅就能办到的。 透过那双眼睛,我窥探到这只婴儿即将死去的现实,那些灰霾的空气弥漫在了它的身边,仿佛有一个无情的家伙在暗处狠狠盯着它。 我不清楚婴儿的死是否会直接作用到我的身上,但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和必要去做出一些尝试。 睁开眼的同时,我脑海中不断苏醒的记忆和知识就在不断重刷着这颗刚刚成型的幼小脑袋,刺激中,孩子本身也开始产生各种扭曲的反应。 庞杂的信息将脑瓜都填的满满,以至于随时会有一种炸裂的错觉。 我努力操控起这个孩子的身体,让他的手习惯于被意识所操控。 外面似乎又多了许多人,来自薄膜外的世界嘈杂且喧闹,那些声音的来源我分辨不清,但明显有了一些不妙的预感。 惶恐几乎是发自内心,我仿佛已经感知到命运的玩笑即将迎来结束。 但我还没能摆脱困境,眼前这个孩子,“我”本身还在自救。 然而伴随着下方世界的一阵蠕动,我听见一声凄厉的嘶吼,它来自上方,那颗颤抖的心脏上,来自“母亲”的口中。 砰砰砰的心跳声里,我感觉供给着我养分的那根脐带出现了短暂的停滞,这在幼儿的身体上所产生的反应尤为明显。 那是一种无论怎样都无法汲取到空气般的可怕感觉。 “我”的身体不可遏制的开始了抽动,手脚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以至于缠绕在我脖子上的脐带也愈发收紧,勒到了我皮肤下,触碰到了我脆弱的骨头。 “再这样下去,我还没被憋死就先把自己给勒死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逝,我尝试着想象自己去运用镜花水月里的某项能力,但记录下的这些力量都太过霸道,释放之后,可以确认的一点是母体会当场死亡。 我还在思考的时候,突然感觉到那些包裹着我的液体纷纷从下方的某个通道飞速离开,而那层薄膜贴近着我的面庞。 一双手包裹住了我的脑袋,它温热但又带着些许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冰凉。 从它触碰到我的同时,一种来自灵魂上的接触让我开始感受到了害怕。 “用力!用力!” 外面,稳婆说着,她脑袋埋低,眼神像狼一样凶恶,在这一刻,她的内心被烦躁被压抑所填满,她想毁灭这样一个生命。是的,一位负责接生的稳婆,竟然在接生的过程中产生了想要杀死一个生命的这种念头。 当然,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想,实际上她确实如此干过。 尽管成功接生下一个婴儿所获得的报酬和失败后留下死婴是不一样的。但,她并不过分在意这些。 一直以来,她都在寻找一些拥有天生灵智的奇特孩童,这些婴儿身怀某些特异降世,而在未生下来之际便死去,其心中往往怀着某些不甘愿。这是用来做灵童的好材料,往往,十胎百胎里也难遇到这样一个。 今天,从她看到孕妇以及触碰到这个婴儿开始,她便有了一种预感,这个孩子很可能就是她苦寻多年所要寻找到那种降世神童。 “快出来了!不要放松继续用力!” 稳婆的眼睛随着那孩子慢慢探出的脑袋,一点点睁大,进而露出一丝的狂热。 没错,绝对没错,这是一位绝顶好的材料! 稳婆在构思着怎样不着痕迹的让这个新生下来的胎儿在以一种不引人怀疑的方式死去。 而就在这时,那孩子睁开了眼睛,它用一双蔚蓝却冰凉的眼眸注视着这个新新世界上第一个和它交汇的人,然后,孩子那皱巴巴的小嘴竟然自动张开似乎是在诉说一段文字。 那边,“母亲”似乎已经疼得晕了过去,她满头大汗,床上被褥上都是湿漉漉的一片。 昏迷之前,她只感觉下面撕裂的伤口处似乎又一个生命正在往外滑落,她直觉的意识到那就是她的孩子。 可是,她已经再生不出一点气力了。 “孩子…” 这是她昏迷前最后发出的一段声音。 镜花水月-云梦谣 一瞬之间,稳婆似乎被某种事物迷住了心神,她的表情呆滞,进而手上动作也开始卡顿了下来。 借助麋鹿可以使人致幻的能力,我强行改变了对方的认知结构。在接触到她的一瞬间,来自灵魂上纯粹的触碰给了我反馈。 这个人绝绝对对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她的心灵已经被污染,灵魂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在她手掌伸出的那一刻,来自我和这个婴儿身上的命运纽带似乎即将走到尽头。 那里,我看见衰败的断崖,迷雾般阻止着我的脚步。而在我的手边,那个还未出生的婴儿正好奇的眨巴着眼睛,它看着我努力要把我往那片断崖下去带。 释放完云梦谣的我,最终被命运拉扯着,与这个婴儿道别。 我看着婴儿留在原地,它站在断崖的边缘,回过身来望着我一脸的茫然无措。 我张大嘴巴,双手做喇叭状,对着它大喊“妈妈!” 这是我最后能为它做的了。 轰的一下,我从似真似假的人生中走出,进而回归到了那场梦境前。在那里,大殿司站在原地,一道阴暗的帘幕格挡在了我和她之间,一如往常,我能透过她背后的光亮看见属于女人的影子端庄的站在那里。 而她的身边,依旧是一头红发,个子不高的大妖王正翘着个二郎腿身子歪斜的坐在椅子上。 他看向我的同时,招了招手道“小子,你胆子不小啊!” 我连忙小碎步上去,脸上一副谄媚的笑道“迫不得已,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大王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在下这次。” 那边大妖王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后,他点点头,问道“这次想好了?” “诶!想好了!” 我几乎是没做什么思考的果断回答下来。那边,大妖王伸手,从空气里那么一抓。 我有点发懵,但看到那位抓完之后,往我面前一伸,当即我凑过脑袋去看,就见,他抓得是一根金色的毛发,继而那毛发砰的一声变做一根手指大小的金丝猴,不过,额前留出一撮头发也是赤红如血。 那小猴老气横秋的样子,看着我脑袋晃了晃道“就是你小子了是吧?这资质嘛是差了点,不过勉强够格。” 我一脸懵逼,继而转头看向那位。 长着人类模样的大妖王解释道“我是本体留在这片梦境里的一抹神念,无法出去。而他是真正属于本体身上的一部分。你想学点真本事,就向他请教。” 我当即扑通一声跪下。 “师傅!” 那坐在红发大妖王巴掌上的金丝猴一脸的鄙夷,他呵呵笑道“嘿,你倒是不客气啊!” 我跪在地上,脸上没皮没脸的嘻嘻笑道“诶~传道授业即是我师!师傅,咱这也不算是乱攀关系。” 那金丝猴啧了一声,继而从那红发大妖王的手上跳了下来,他落在我的肩膀上,继而爬到了我的头顶。 在这时,四周的梦境崩溃,红发大妖王以及大殿司都如同燃烧的画卷般自发的卷曲弥散。 梦境破碎之际,一团团磅礴的妖气重新出现在了我周围。 我知道,那是尚未离去的诸多妖帅们。 当然,我是不慌的,毕竟现在蹲在我头上的那小东西是谁,在场的估计都明白。 广场上,随着那抹身影的出现,四周陷入到了一种沉默。 我看着四周那些形态不一的人脸上的表情,有些想笑但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都嘛呢?一个个傻杵在这儿,干自己事去!” 那个子不高的小东西脾气倒不小,随着他一声吼,周遭纷纷跪倒一片。 “参见吾王!” 此起彼伏的声音里,我站在声浪之中,虽然知道这不是给我的,但莫名还是感觉到有一丝丝的膨胀。 炫目般的欢呼,这种执掌多数人命运的权势,无数多实力强大的人甘愿俯首在你脚下的样子,实在是过于美妙了。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头上那位似乎已经受够了这种尊崇,他显得十分烦躁。 目送其余人离开,这位蹲在我头顶的大妖王,扯了扯我的一撮头发。他语态有些兴致勃勃道“把你死亡掏出来给我瞧瞧。” “嗯…在外面,而且这东西老实说挺…危险的,要不找个没人的地方…” 那位十分轻蔑道“有我在能出啥事?” 我想也是。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我是想问的。 犹豫了下,我决定还是请教一下。 “师傅,您这个算是妖王的神通还是其他什么类型?” 我没敢用东西这个词,怕他觉得我是在侮辱。 那位小巧的金丝猴挠了挠耳朵,他随意答道“身外化身法,不是金仙你就甭想了,哦,你小子好像够得上这个门槛了,想不想学啊?” 我当机立断“想!” “诶嘿,我就不教~” 我嘶了一口凉气,看着这性格有些恶劣的猴子在我头上很没礼貌的这抓抓那挠挠的。 “我忍!”这是我对自己说的,忍得一时苦,方享万年福。 从王宫内部走出去,因为顶着这么一尊大神在,故而路过的所有人无一例外都侧身礼遇。 很快,我就看见站在广场上,身化五丈高,眉目睁开血淋淋一片的巴卫。看样子没少被人打。 巴卫没什么性命之忧让我放心了些,屋子里,那片灰败的气息依旧迟迟没能散去,似乎,这里一瞬之间成了封存许久的死地。 而在我们走出大殿的时候,屋门也恰好打开。 顶着我身躯的李天一笑着朝我这里做了一揖,当然,这肯定不是对我,而能有资格让他郑重其事的自然是我头顶上顶着的这位。 那位大妖王脸上表情有些古怪,随即他说道“难怪,原来是你这家伙在背后使的坏。” “我靠!祂认识我家祖师爷?”我眼睛瞪的老大。 那边,房屋内的李天一则保持着谦逊笑容,他缓缓起身,进而用一种不卑不亢的语气道“小道不请自来,还望大王见谅。” 李天一侧身让开门扉,似乎是想请大妖王进屋一叙。 这边,我头上蹲着的那货并没给什么好脸,他手指一勾,源自李天一身边的死亡铁锤就被他隔空拿了过去。 这一个人还没个锤子手柄一半大的小东西,扛着这铁锤上下掂量着,继而呵呵笑道“你带这么个玩意从西北一路跑过来的?” “额…有什么问题吗?” 我脑子愚,我承认。 那位托着这玩意,重量可全压在我的头上。我被他骑在头上,一时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通过语气去判别他现在的心情。 “呵呵,没有,只是为你能一路活着感到…好奇。” 他说完随手一抛,像是丢垃圾一样。 “嘿?”我这赶忙接住,心想,你这家伙性格实在恶劣,完全不像在梦境中的那位,多少也和人家学学什么叫礼貌。 他从我头上一跃而下,身子飘忽着落在了地上,继而,懒散的找了块小石子坐下,语气里满是敷衍道“就你们这几个,还想找赤乌那小子的麻烦?诶,趁早散伙吧。” “…” 我这刚通过你的认可,转头就来劝我散伙,你这真的是本体派来帮助我的吗? 斟酌了下,我也蹲了下来,诚恳道“或许您也知道以我目前的实力想要战胜赤乌必然是十分艰难的,但以您从前的经历来看,这似乎又算不上是什么挑战。我也坦诚点和您讲,我想获得妖神的位置,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其他我在乎的人。在末日将近的情况下,只有获得足够的力量才能保护好自己想保护的那些人。而且我能直观感受到一些来自不同方面的信息,它们错综复杂,但似乎又都在竭力为我展示着某种真相,这或许也是我为什么站在你面前的原因。” 那边,大妖王听完,只耸了耸肩膀,他重新跳到我的头上,语气一如既往但似乎又有些不太一样。 “你还有不到八百天的时间,但也够用了,小子,你知道妖王为什么会是妖王吗?” 向死而生 这确实是问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了。 很多时候,对于每一层境界,我的认知都只源自于汇聚灵力的速度,比如人间散仙一至九品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都是肉体凡胎,九品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照样能被一品的拿着法器黄符给坑杀了。 而九品之上,有着仙凡之别的真人境,则对应着妖中将帅,鬼类君王。 这里,人则脱离了凡这个词,真正做到脱胎换骨,有机会一路做到天上位列仙班。而妖自不必多说,凭借自身觉醒的天赋神通足够在一方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了。 而地府里的阴帅鬼王们,似乎和地上真人一样,能有资格获得相对应的主权柄的部分使用权限,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比那些野生的天赋神通更为霸道且实用。 再往后,真人又能细分为真人之上大圆满以及突破真人境的桎梏,成为人间天人。 天人便能称之为仙,纵使是天上,能入此列的也是有数的,地府中自然也会有但不可能太多。而人间,不算隐居山野里的,就妖族而言,恐怕掰掰手指头也能数出来。 但可怕就可怕在,此列只算小王,这赤乌更在其上。 天人比之真人,强就强在他有着近乎不灭的天人体魄,换言之,仙根仙缘具在,哪怕肉体损毁,道行被废,也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动修复的完好如初,此为天人体魄。 而就寿元之说,天人与天地同寿,近乎不死不灭,称之为大长生。 妖升天人为妖仙,鬼入此道为鬼中大王。 至今,对于赤乌妖王这位已经是能和天庭地府分庭抗礼割据一方的枭雄人物,我的了解几乎少之又少。 “天人已是万载无忧,那天人之外,更上一层楼的大罗金仙又算是什么?”那金丝猴说着,挑眉看了那边已经把身体交还给我的李天一。 后者双手抱胸一副意态阑珊的闲适姿态足不沾地悬于半空。 听闻大妖王的问话,李天一伸手捏了捏眉心似乎是在思索,他说“虽然,小道也不曾踏足此境,但一直以来都有个猜测,即…道果一说。” 我闻言看向了他,之前听到李天一提起道果,还是这货说和无量天尊喝茶的时候聊到过这个话题。 “都知晓天有三十三重之高,顶上位于大赤天的地方种着一颗行道树,此树自亘古以来便存在着,上结道果数目不明,唯有大功者方可取其一。此物五行不能碰,阴阳不可沾。” 我听的神奇又插了句嘴道“那它怎么长出来的?” 李天一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金丝猴却一巴掌拍我脑门上,道“天生地长,关你卵事?” “此物便是金仙也碰不得吃不上,我怀疑,这类似于某种权限,只有吃了道果的才能有机会更深层次的了解相应的内容。” “嗯…这么说也没错,但不同属的,就算吃了也没用。而且,这东西老实讲味道很一般。”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转了过去,当然,这位名彻天下的大妖王只是掏了掏耳朵。 “要想改变这个世界,只有化身成为规则本身才行,但凡事都是有代价的。” 金丝猴看了眼旁边的巴卫,后者专注在听,显得十分虔诚。 “在没有血统纯粹或是仙人气运的基础上,妖也好人也罢,想要更进一步只能赌自己是否会被规则同化。” 这里,李天一想明白了什么,他接过话题,转而提醒我道“那么多神仙不辞辛劳的临凡转世,不光是在积攒仙家气运,同时也是为了抵御掌控更多权柄后带来的影响。” 我脑子感觉不是很够用,但李天一的话让我又想到了很多原本被忽视掉的内容。 所以,那些仙人被安排着下凡,本质上是在不断累加源于自身最开始的那份仙缘,而随着权柄的不断加深加重,再放权给自己的那些转世给予他们权利的同时也让他们分担了自身受到权柄的影响。 “那我难道现在要上天去问他们要个道果来吃?” 这个问题似乎很蠢,我在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金丝猴毫不客气的冷笑了两下,其他人倒还好,李天一没怎么受我影响,他脑子转的快,简单分析了之前金丝猴的话,于是对我解释道“大王的意思应该是想说,你可以选择去试着赌一下,看自己能不能消化掉一部分尚未完全掌握着的权柄。” “额…” 死亡,现在就那么直愣愣的摆在我的身边。循着李天一话语里的含义,我不自觉的看向了它,透过那双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的眼睛,透过铁锈生成的污秽皮表,直看到藏身在铁皮下无数多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晦暗和衰败意味。 联想到自己要以某种亲密的方式和这个东西合而为一,那种感觉就和你知道自己待会儿要躺进臭水沟里欢快的洗个澡一样,非常让人难以接受。 想到不久之前,赤乌大概也面临着同样的抉择,虽然面对的事物不太一致,但本身的风险都摆在面前,任何事情都不存在绝对的安全。 “嗯…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准备,毕竟这看起来成功率并不是很高的样子。” 金丝猴眨巴着眼睛,它似乎想笑,但觉得这样严肃的问题下笑出来也不太合适,于是只能弯了弯嘴角,它身子勾佝吧成一个弯弯的月牙,嘴里咯咯笑着。 “现在让你容纳,你不死我都觉得没天理,我们需要做很多准备,包括重新熔铸,还有得提前安排好你的后事。放心,我会亲自回收你身上的权柄,保证不留遗憾。” 也不知道是他的恶趣味还是真实想法,我听了并没有觉得被安慰到,反而越发感到悲哀,此刻我像是一只被骗进笼子里的绵羊,软弱可怜又无力。 讨论声沉寂了有一会儿,站在一边的巴卫思存着还是开口向那位大妖王请教道“我能做些什么?” 金丝猴只看了他一眼,并非是轻视。 “这是王之间的事情,你需要做的是磨练自己,尽可能的保留王的实力。” 巴卫没有否认,而是认真点了下头退至一旁。 差不多该了解的我也都知道了,“那么,现在我该干什么呢?” 金丝猴蹲在我的脑袋上,他双手抱着脑袋往后那么一靠,表情十分惬意道“睡觉。” “?” 纵马客 由关内往外,有这么一条直去的道路,其连绵百十里,中间浩淼连接着沙地戈壁,往来无什么人家。 当地有一种马,体型不大但脚掌和毛皮奇厚,模样有几分像骡子但又不是,可能血缘上更亲近南边的矮脚马,本地人喜欢喊它叫毛墩子。 此地因为贫瘠,故而没什么原住民,留在这边的多是些把目光盯向往来客商的悍匪。 不过随着战事胶着,交战双方不可避免的要重新考虑这条连通东西的战略线的价值,因此,这里的一些个匪头势力在两边赚的是盆满钵满。而最近,一场将要决定河西走廊的重大会谈将不日举行。 … 日头高涨,薄雾稀烟。 从近及远望去,焦炭色的大地上,铺着一层虚幻的热烈的气浪,明明已近深秋,但此地气候却很反常。 倒不是说,真的就无视自然规律,夏季能无限漫长下去,而是在临近正午时分,天空上的日光照射下,和早晚相比,气温差距如冬夏般令人骇然。 长在此地的植物多是一节节矮小的如同节肢状的干草,在雨季来临之前,这里的植物都像脱了水的地皮,干瘪的趴在地上,一团一团,一簇一簇。 蹲在一捧碎石堆上的矛隼耷拉着脑袋,它倒不是因为生计苦恼,而只是为脚上拴着它的那根粗糙丑陋的绳子而忧伤。 “咱们做生意的,诚信二字没得说,最重要的就是这品质!品质你懂吗?就是服务,态度和质量。咱不是吹,您上别处打听打听有谁不夸咱这儿鹰隼卖的是最地道的?您知道因为什么吗?因为品质有保证!” 蹲在一处屋檐下,头戴旱帽的男人操着蹩脚的中原官话,口音里尽是些个兰银的腔调。他从随身口袋里掏出个揪成一溜溜的干草塞到嘴里,这草叶子在南方不少人都嚼,但带去其他地方却不怎么好卖,一是不够雅观,二来这口感上也没多少人愿意接受。反倒是去过一两次南边的这位,在第一次尝试后喜欢上了这个口感。 对面来谈的是个留着胡子的男人,面相憨厚,脸上也没疤没痕,应该是某位大户府上的管家之类。 在耐心听着贩隼的说完,他才慢慢道“我家少爷前些年在你这儿买过一只海东青,许是野惯了的畜牲,骨子里贱的,啄伤了我家少爷一只眼睛。” “哟,可伤着没有,咱这儿可都是土生土长的野隼,不少老爷们可就让我们训的性子烈些才好!” “还好,未感染其他恶疾,如今少爷伤已好了大半,那畜牲却不知怎的跑出笼子不知去向。少爷喜欢这类野物,特命我再来寻上一只。” 说完,这位管家模样的男人悠然叹了口气,对面的贩隼男人脸上有些犯难,他道“这海东青可不好找,得再往西边走,前些年倒也不是不行,但这两年…你也知道,我们做这行的挣不着几个钱,有时候都是在拿命熬。” 那边,管家从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袋塞到那贩隼的男人手中。 “咱这儿就是劳碌命,多担待吧。”那管事看着贩隼的将那袋子打开,见对方没拒绝,于是拢了拢手后,微微行了一礼便转身走了出去。 管家走出之际,一旁蹲在石堆上的矛隼扬了扬脖子,它漆黑无光的瞳孔凝视着一个方向许久,它那弯钩状的深色鸟喙似乎张了张继而,大片黄风卷过,勾勒出茫茫焦土上一前一后,共计三个人的形象。 这边,刚送走了那管家,贩隼的男人走回里屋这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门外有敲门声。 “来了来了!” 贩隼的男人疑惑了下后,再次确认门外是有人在敲门这才欣喜的转身迎了出去。 门开开,见是位模样俊俏的后生立在门前,那后生丹凤长眸,鼻挺似玉,面骨利落脸盆莹润,乍一看像是话本里出现的沙场儒将,他只睁眼看上你,便觉得骨子里有股寒意在往心头上钻。 许是心理作用,随着那门口的三位出现,头顶上的烈阳似乎都黯淡了不少,周围陷入到了一种寂静的安宁中。 “几位爷要挑点什么?” 只是开门待了这么一小会儿,便觉得通体不适的贩隼男人还是习惯性的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站在前头的那位后生表情有些冷漠,虽然他嘴角是翘起的,但大多时候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在笑而只是在冷漠的注视着你。 他眼眸从那贩隼男人身后依次扫过,继而开口道“能进去挑吗?” 许是被什么东西给冲昏了头,那贩隼男人这才赶忙往旁边侧身让开路道“来,里面请,诶呦,今天是怎么了,脑子有点忙糊涂了,怠慢了三位爷可有点对不住了。您几位是想挑些什么?我这儿现货不多,但路子还是有些的,提前预备了您这喜好,等不多日就能有人给送过来。” 等到三人依次进入,这贩隼的才注意到身后两位那都戴着斗笠,身高马大身上可都是杀人的寒气。 “莫不是边军老爷过来挑东西,咱这儿铺子虽说和那边铺过一层关系但也没往上报备过,待会儿还是收敛点,免得惹出什么事端。” 观察了会儿,那贩隼的一时吃不准来客身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几人在不大的院子里转了转,看见笼子里一个个有些蔫巴的各类鹰隼,后面两位相继看了一眼,继而各自挑了一只游隼。 一连卖出两只,这可是笔大单子了,有时候半年也未必能出这么一单。 那俊俏后生则左右环顾了下,看向那屋檐顶上,站在碎石堆旁的矛隼,后者也同样看向了他。 “这只怎么卖?” 老板闻言看了过去,见是碎石堆上拴着的那只,他也没多意外只是说“这只品相上确实不错,但性子太野,前几天还抓伤了我,养了两三年了还是养不熟。不过,您要是中意了,我倒是可以便宜些折给您,但还是得提醒您几句,这畜牲委实难驯服。” 烈日下,三只脱离了牢笼束缚的鹰隼在旷野上飞掠,在高空中奏鸣,他们彼此间展露羽翼,像一面面大旗,肆意且张扬的飞驰在碧蓝之下。 走在众人前头的那位,微眯着眼睛,他望向属于自己的那只矛隼,看着它就像看着一只插在蓝天之上的短促箭矢,那一刻,后生停住了脚步。 跟在他身后的两位壮汉则依次也停住身形,其中一位开口道“将首,再往前就要到遮弯了,咱们得在这儿之前炼化这几只鹰隼,得由它们来分担我们身上的降世诅咒。” 后生眼眸逐渐放大,进而有如圆月。 … 遮弯是个地名,背靠凉山,身侧有条不大的小河,恰好受山阴影响,故而此地民众赖以生存于是就取了个叫遮弯的名字。 在西北,雄关重镇不是没有,但因为时局问题,各方都想把会议地点安排在自己家附近,于是争来吵去,最终被一个似脑袋一热的决定,安排在了离两边都比较远的走廊边界,遮弯镇。 此地,常年居住的人口不到一千,满打满算也就百来户人家,因为是这场重要会议的举办地,当地县长特此邀请城中百姓一起新修了城镇道路,并专门建立起一座用来接待来宾的酒楼,由县里唯一的地主员外牵头,打出振兴家乡的口号,鼓励县里有志青年踊跃来此报名实习。 虽然多方强烈关注,但往来于此的客商还是少,主要也是因为这遮弯镇实在是里主航道偏离的有些远。 眼瞅着离与会的日子临近,但镇上还是没几个外人,有不少在外务工的青年人被家中长辈叫回,说是家乡富足有望,这帮青年眼巴巴望着,直到今天也没等来一分一毫的好消息。 何大春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他坐在村口的那颗老树下,心里暗自琢磨,要是与会那天,还没有人来,他就收拾东西回去。虽然外面拼搏的日子并不好过,但在老家,真是一眼看不到希望。 正当何大春还在继续为自己的未来和事业操心的时候,镇外,那条新修的宽阔大路上,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正策马而来。 其人在临近镇门口时,速度不减,而是任由马匹越过。 那边,何大春见状当即喊到“诶!城里不能纵马,会撞到人的!” 那肆意狂放的来客充耳不闻依旧驰骋在新旧相结的道路上。 眼见那来客将要冲撞到镇上的老人,何大春也不管什么尊客礼仪了。 他跟着那纵马客的身后,嘴里可一句好话都没有的往外蹦。直跟着那家伙跑到镇中重新铺设的街道那一块,何大春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在他身前,那纵马客一拉缰绳,马前蹄猛地向上一跳,整匹马就这么直愣愣的停在了原地。 外面的骚动也惊扰到了里面的人,当全镇最漂亮的姑娘从那座新修的酒楼里应声走出时,那纵马客刚巧从马上越下。 他一身行装,身后背着把造型夸张的剑,斗笠下遮盖着漆黑帘幕藏着张让人好奇的脸孔,正当那姑娘有些害怕和好奇时,纵马客将手上的马鞭硬生生塞到她怀里,侧身走过的时候脚步没一点停留。 “马匹喂好,要一半精粮一半粗粮,栓好马给我烧盆热水来。” 那厮声音低哑,似乎许久没喝水的缘故,在姑娘听来,有些蛮横无理。 而就在姑娘懵懵懂懂的嗯了一声时,追了好些路的何大春这才一口气喘上来,他大喝一声,却是没什么底气道“香花,你离他远点。嘿,外乡的,我追你八条街了,你不知道镇上不能纵马?差点撞到李家奶奶…” 那个纵马客好似全然没听见般,径直走了进去。 被喊做香花的姑娘闻声有些后知后觉的醒悟过来,这当即拎着马鞭气势汹汹的走到酒楼里面。 那边,老板见有生意来,脸上笑得合不拢嘴,而就在他笑着和客人聊住哪间合算时,香花一把攥住那纵马客的衣服,言辞犀利道“好你个泼皮小子啊,纵马不算还差点撞到李奶奶了,今儿个不赔礼不道歉,我还就不让你住咱这儿酒楼!” 被她攥住衣服的纵马客回头,那藏在帘幕后的眼神冰凉的望着她,下意识的一阵冰凉钻入这姑娘的后背,让她一时间有些没了底气。 身后,何大春跟了上来,见香花动手他连忙上去,嘴里吼道“不许动手打女人!” 一旁的老板看的那叫一个云里雾里,他一方面又想做生意,一方面也觉得纵马行凶实在罪大恶极。于是只能从中调停道“有事好商量,别在我这儿酒楼里闹。大春!你赶紧给香花拉到外面去。” 随着哗啦啦的声音响起,一颗颗银粒仿佛下雨般落在柜台上面。 那出手阔绰的纵马客只冷眼从几人脸上扫过,继而他拍落姑娘抓住自己衣服上的手,声音没什么变化道“你该去喂马了,还有,我没撞你奶奶。” 说着转过身去,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他对着那表情有些异样精彩的老板,没什么语气起伏道“最好的房间,让人赶紧烧点热水上来,没事别来烦我。” “诶…你!” “香花!”老板眼睛一瞪,他小跑着从柜台后面出来,拉过那姑娘的胳膊意图做和事佬,而明里却批评旁边的何大春道“店里这么多事不去做,整天在外面瞎混,要不是你爹和我打了招呼,我真想给你小子来一窝脚。还不赶紧去烧水!” 香花还想咕哝两句也都被老板给按下来了。 在送那纵马客上楼上看房间的间隙,有几间房,门是关着的。 “有人住了?” 纵马客随口问道。 老板有钱挣本就开心,见客人问起,他也乐的多说两句。 “咱这儿不是要举行会谈嘛,有些慕名而来的客人提前预订了的,赶巧您今个来了,估计要是再晚几天可就订不到好位置咯!” 这番对话里,老板是有意无意在抬高自己,当然他也觉得这纵马客不是个在乎钱的主,他也乐的如此。 恰逢这时,一间屋子的门打开。 里面,一个只简单扎了下头发的男人有意无意的撇了这边新住客两眼。 “哟,来客了?” 那住户和老板打了个招呼。本来也就有些自来熟的老板,今个越发开心,他笑着回应道“也是快到日子了嘛,在这儿住着还习惯吗?” 那扎着头发,模样却很是年轻的男人笑着说道“要是每顿都能有羊肉泡馍就好了。” 老板闻言也是哈哈笑道“快了快了,上城里赶货的也快回来了,还好离着日子还有几天,不然人一多,我都不知让厨子烧些什么好。您今天也是要出去看风景吗?” 那边,戴斗笠围帘幕的纵马客脚步没停,他的背后,那个扎着头发的男人一直盯着他的后背,似乎想要将他看透。 “嗯…这里的傍晚很不错,落日孤鹜,晚霞青烟,是东边看不到的景。” 说这话的时候,扎起头发的那位眼眸微微亮起,似乎泛起了一阵白光。 那光,普通人看不见,而就在白光一闪而逝间,纵马客的脚步停了下来。 “喂!你的马鞭!” 楼梯口,脚步踩的咚咚咚直响的姑娘走了过来。 那纵马客转身,看见依旧没什么好脸色的香花,只伸手,待到后者将马鞭递给他后,跟着老板进到里间一处屋子。 房门开着,依着门边的扎发男人眉头微微一挑,他看向旁边的香花,有些玩笑般问道“花姐,你又怎么了人家?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那边,被调侃一句花姐的姑娘,天生对这个桃花眼但性子有些轻浮的家伙有些好感,听到对方揶揄自己,香花白了对方一眼,没好气道“没什么,再乱说话我就吃了你,下面有烧好的酥饼,你要吃自己下来拿,我还有事先不和你闲话了。” 目送香花离去,扎头发的男人起身走向隔壁,他敲了敲门,嗓音摆正后,说道“伊师叔,我是牧野。” 屋子里,传来一声很正派的回响。 “请进。” 官将首 牧野推门而入,屋子靠里间坐着个灰胡子老道。 那老道面容慈蔼,单右眼上有块疤痕,料想年轻时候估计也是个不安生的主。见门中这位后生进来,老道点了下头,问“怎么了?” 进门后随手画了个掩诀,将门合上,这名在外闯出不小名堂的三星之一,牧野脸上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他语气不再浮夸,转而用一种十分正式的态度道“来了位危险人物。” 老道默然了下,但并不以为意,只点头示意师侄继续说下去。 “气态外貌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我很明显的能闻到他身上有股浓郁杀气,此人至少不会比我差太多。不清楚是哪方势力的。” 牧野之前尝试用神识窥探,但想到可能会因此激怒对方故而又放弃了。在面对这种情况时,果断告知门中更有经验的前辈肯定是明智之举。 听完描述后,那位胡子花白的老道没急着给出自己的见解,而是反问了句“浓郁杀气?若非天生搏死的兽类,要么就是在沙场上历练过一二。” 这不难理解,人族中,修习武道的历来就有养凶意这么个说法,这里,杀气可以畜养,无论是靠练武积攒气力还是杀人堆积怨念,本身都离不开拥有强劲的本事。 牧野也曾在战事中展露过头角,当然,由于他修道的身份,于他执行的任务多涉及到妖兽这个层级。当初交手过的那么多可怕怪物里,也就那位浑身冒着火焰的那头麒麟之子让他感觉心悸。 “此人背后背着一把造型怪异的短刀。” 老道士思索着,于他的阅历里,倒是也有不少能符合这个特征的。 “为了确保这次会谈的成功,朝廷亲派的卫队都是好手,从亲军中抽调出执行过不少危险任务的。再加上,提前藏身于此的我们三人。武煌国那边应当也是如此。来的是一位皇帐里的亲王,武皇一系虽说会指派一名将军随行,但谁知道暗地里会不会藏着其他后手。” 顺着老道士的猜测,牧野答道“您是说,对方和我们一样都是暗子?” 老道士没有否认,但他只保留了这个观点,提点了句“对方没表露出明显的恶意就暂时不用管他,我们正常按照流程来,对了,摸清楚附近地形了吗?” 牧野点点头,这些时日,他每晚必出,逢阴时避让,已提前布局好周围的情况,必要时,这片区域可短暂被征用。 “如此一来,只等彭将军与那煌国亲王会晤。” … 遮弯镇的夜晚来的要比其他地方都要晚一些。 估摸着天色将暗,出门遛弯的牧野嘴里叼着根竹签,悠哉悠哉的从外面晃荡回了镇子。 老远,他便瞧见蹲在门口一脸无神盯着镇子大门方向的何大春。于是,这老小子颠颠的晃了过去,从后面拍了店里伙计肩膀一下,很自然的问道“想啥呢大春?” 总是一脸苦哈哈模样的何大春回了下头,见是那姿态都和自己在外务工时见过的浪荡客相仿的年轻男人,何大春本来还有些牢骚,最终却也没说,只是随口问道“回来了?” 牧野嗯了一声,继而闲靠在身后的栏杆上,他惯常都是吃过饭再出去,沿着新修的道路一直往前出了大门两边就开始有杂草堆砌。估摸着是身前这栋酒楼砸了不少银子,这才使得其他地方再无余银可用。 抬头看向那高悬头顶,斜着往下俯视着自己的硕大牌匾,牧野悠悠的吐了口气,他似没话找话的问道“听说白天那骑马的来的时候差点撞到李奶奶了?” 何大春不懂牧野是在套话,他回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个怪人,心中莫名的烦躁,但碍于牧野在,于是压着脾气,只摆了摆手说“一个两个有点臭钱就这德行,真到了那些大人物面前连个屁都算不上,这种人迟早有一天要惹出事来,只希望别在我们这里出事,那我就谢天谢地了。” 牧野眼神微眯,他默不作声的走开。在回去的路上,相继碰到了正在核对账本的老板和忙碌擦拭着桌子的香花。 听到牧野问起白日里的那人,香花有些没什么好气道“你提他做什么?这个人怪得很,要了热水上去后就没了动静,晚饭送到门口过了半个时辰了也没出来动过。要不是每次敲门他都会凶巴巴的来一句,我都以为他要死在里面。” “诶,女孩子家家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晦气!”那头的老板很显然听不得这种话,尤其是新店开张。 牧野看向脾气相较其他人都要好上一些的老板,直截了当的问“那家伙来的时候,看起来不太像是个善客。” 老板在后面呵呵笑了两声,他手头上的账本本来也没什么好对的,碰上住客闲话,他倒也不介意多嘴两句。 “谁说不是呢?本来咱这儿小地方偶尔有过一些过路人,大多相安无事的过去就好,但这两国会晤到底也不算小事…”他说着朝牧野招了下手。 后者心领神会的笑着凑了过去。 老板继续道“本来,这两边谈话就有可能招来一些个奇奇怪怪的人物,这些人都不是我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能惹得起的,所以,我们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由得他们自己去闹腾。” 牧野笑着点了点头附和了句“在理。” 那头的香花却嘟囔着嘴,说“您把这次会晤看的那么重,但到底能给我们遮弯镇带来什么呢?” 听到这镇上唯一漂亮的女娃儿的问题,老板只笑着玩笑了句“别的不说,这次往来的都是些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要是运气好,挑中了个如意郎君,你爹那边我给你说去。” 听到这儿,香花脸上倒是被逗的哭笑不是,在边陲,不比婉约的大门女子,对待婚姻情爱比不少传统的男人还要开放。 “我爹才舍不得我远嫁,除非对方入赘,否则拿什么我都不走。” 正吃瓜吃的兴起,那头老板笑着拍了下牧野的肩膀,他眼神一挑露出个你小子听到没的表情。 牧野当即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看了眼香花那毫不掩饰的挑衅笑意,不由得缩了下脖子,只干笑道“花姐怕是不喜欢比她小的小弟弟吧?” 然而,那香花也是一把手搭在牧野的肩膀上,她故意做那男子的豪放,哈哈笑道“姐姐不嫌弃弟弟的小,弟弟喜不喜欢姐姐的大呀?” 牧野闻言眼睛微不可查的往下瞄了眼,继而咽了口口水,他一个抽身离了二人,直往楼上去,边走他还边说“啊,忘了我师叔那边还吩咐我回来后去找他,失陪。” 望着苍茫逃窜的浪荡子,老板和香花都笑出了声,那边,更像是香花长辈的中年男人望着这丫头的背影,借着刚刚的话头,又一副说教的口吻,道“你也该找个人家安稳过日子了。” 那头,似乎是听腻了这些话的女子,只耸了耸肩,她望向门外,那个蹲在大门口,心心念念望着镇子外的憨厚从始至终都没回过一次头。 从楼下一路逃到楼上,沿着木质地板,踩的地面嘎吱作响。这新楼虽说才做没多久质量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就垮塌,但这小镇周边的木头材质还是数量总归是不如一些有保证的产地。 楼梯的响动直观点反映到了这栋楼的建筑时的质量,但在这积贫之地,也无法奢求更多。 牧野走了几步,在回屋之前,他停住了。 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那个陌生来客的房间,门口的餐盘已经被香花收下去了,而就在他上来前不久,下午烧好送上去的热水桶被放在门口。 通过众人口中描述的心理画像,牧野心中有了一个相似的人物形象与之对应。 那是一个有着人类智慧的怪物,它熟悉人的礼教规矩,但却缺失了人的共情心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地府里关押的一众恶鬼都比它更具有人性。 久久凝视着那片区域,牧野眼神一点点的变得冰凉。藏在他袖中的那一柄符剑也悄然落在了他的掌心。 然而,他依旧在犹豫,考虑着是否要开启灵窍。如果是在这里,牧野无法保证不会波及无辜,哪怕天师府近半家底的真人都在这儿了,也不敢保证就一定能留下对方。 在痛苦与压抑中反复挣扎的牧野听到吱呀一声。在他面前,那扇门缓缓的打开。 牧野看见,一双普普通通的大手正推着门框,将它向外敞开。而门后面,那个奇怪的纵马客依旧戴着那顶乌漆麻黑将脸遮的严严实实的帷幕。 牧野和那人隔着两间屋子的距离遥遥对视了一眼,那人撇过头去,将身后房门合拢,继而脚步沉稳的往楼下走着。 狭小的走廊内,两个人的距离不断的开始缩短,牧野的呼吸开始变得缓慢,他鼻尖似乎嗅到了对方身上的血腥味,但也算是从沙场里走过一遭的牧野敏锐的发现那不像是人的血腥气。 咚咚咚! 脚步声一下一下又一下,牧野的心脏频率也和这脚步声类似,以至于在精神集中下,他误以为对方是故意卡在他心跳的节奏上,但二人之间的距离在旁人看来只很短的交集随后便错开了。 牧野在他走来的同时,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只伸手推开自己的房门,他大大方方的将后背展露给对方,当然如果对方敢动手,他也不介意后手反制。 谁料二人的身影交错的十分快,那人似乎急赶着下楼去,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牧野的小小动作。这让天师府的这位小真人很是难过。 在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并关上房门时。 轻吐出一口气,牧野将袖中符剑按在桌子上,他眉眼里的凶光已然要按捺不住。 早在月余之前,他便听闻同族噩耗,将军卫延武奉旨领三万豫军前往山南道征讨地府叛军,不料在城池即将攻破之时遭受意外,随行的天师府两位真人皆殒命当场。 其中,就有他那位手足至交,邱毅。 “还是无法确定。张福生,你拜入黑莲门下,背弃道宗,更敢除我门中长辈师兄,若是敢再来此西北,我定要杀你!” 平复了下心情,牧野重新坐定回到他原本的位置,而这时,隔壁的伊师叔突然秘音传令道“东南方有三人,修为不弱真人。” 遮弯镇地势,西北靠大山,东方有小河,旁人一般都从东南过,而镇尾背山阴,镇口向东南。 与此同时,从酒楼走出的纵马客无视身后女子的呼和,他径直向前踏出门槛。 一股冷风如凛冬枯骨,刮的人心糟乱。明明才刚入深秋,这寒意来的如此猛烈定然不同凡响。 纵马客脸上的帷幕被风刮的向后直摆,也是由此,勉强能看出那是一个五官粗矿,如同刀劈斧砍般的面容。 立于小镇门口的几人,便是之前在贩隼处买了三只替命鹰隼的陌生客。其中,为首的那位面色青白,两眼如同明珠,夜里也能透光澄亮。 位于他身后的一名红黑打底蓝白为花的蒙面汉子往斜前方跨了一步。然而他还未摆开架势,领头的那位俊俏后生抬起右手拦在了他身前。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清场。” 说完,后生落下的手刚好搭在了腰间那把秀气的银白杆上,随着他身姿略微挺起,天空中稀薄的云雾变得越发明亮。 被阻拦的那位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被层层厚布包裹住的面颊肉眼可见的抖动了下,那位耸了耸鼻子,同时抽出腰间两板萱花大斧来。于他相对的那位则亮出了手中双钺。 “官爷办事,闲人退散!” 此二人一左一右,交相用手中兵器配合雷音相击,一层无形屏障瞬间包裹住了方圆十数里。 站在酒楼下方,正抬头直视那一轮夸张到无法形容的满月的男人,从背后抽出那把造型奇特的短刀。 说是短刀实际上并不恰当,刀身裂痕明显,尤其是在刀的前端又一个断痕显得更是怪异,很显然这把刀身上拥有许多怪奇的故事,然而这并不是重点。 随着那二位身份不明的大汉这么一吼,整个镇子上的生灵在这一瞬间通通昏死过去。 位于楼上,也是事先察觉到此三人靠近的天师府一众则躲在门缝后面小心观测。 刚才那一下波动,差点让此三位已经臻至真人境的高人也受到影响,足可见那平平无奇一声吼的威力是有多惊人。 “天雷贯耳五行封绝,这是地府官将的手段?” 伊师叔见多识广,但地府官将独立于十帅六神之外,原先作为天庭指派到地府的监军,后因地府叛乱,官将们内部进行了一次清洗,如今已然很少露头。没成想,能在这小小西北的一隅之地一碰就是三位。 之前,一直住在最外侧屋子里,且鲜少与人交谈的一名中年道人则眼睛盯着那镇门口位于中间的那位,他轻轻松了口气,道“来的是引路童子,旁边压阵的是增损二将,还好,如果是他的话想必不会伤及无辜。” 引路童子之所以特殊,完全是因为其师门为上三清之一的元始天尊麾下,由此,他在地府中位于官将之首,也是诸多面恶心狠的老爷里最宽厚仁慈的一位。 当然,这只是针对普通人,对待敌人的话,恐怕最不想碰上的就是这位实力深不见底的官将首了。 牧野听的有些发愣,他下意识的问了句“很厉害吗?实力能到哪儿?” 伊师叔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是在说这位被称为将首的老爷是个花架子。 “不清楚,只知道被他碰上的妖怪,至今没有活着出去的。” 牧野头皮有些发麻,但就在他想要开启灵窍探查一二时,那位中边道士又发话了。 “既然目标不是我们,咱们也不要节外生枝,待到他们比斗时,护好自身即可。这五行封绝阵内,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颠倒重来,不需要我们操心。” 伊师叔点了点头,他看向牧野,后者脸上有些不情不愿,但他不是愣头青,也晓得轻重。 “我去监控大阵。”这是早在几天前就开始布置的,为的就是防止意外。 伊师叔对此没有什么异议,此番不管地府是有什么目的,都要拖到会晤结束后。而楼下那位,看样子并不是武煌国的人。 似乎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 望着头顶上那轮夸张到近乎虚假的庞大月亮,纵马客将两根手指在断刀上一点点抹去,随着他摩擦的位置,那些青紫色的剑气一点点亮起继而变得猩红犹如血雾。 “追的这么紧,就这么怕我消失了?” 那帷幕下似乎是两片干瘪的齿轮在转动,男人的嗓子仿佛受过伤一般,艰难的吐出一个个刺耳的文字。 站在月华下的男人,一只手按在银白铁杆上,而另一只则覆盖在了面颊上,他嘴角轻启,随即一张油彩面具出现在他抬起的左手掌心。 “月神” 男人诵念出这个尊名后,那张油彩面具被他摁在了脸上,继而面具边角腾的一下长出了八根白色的骨刺,像是利爪,它们死死的扣住男人的头部,如同一只可怕的蜘蛛正抱在人脸的位置。 那些白色的骨刺瞬间没入男人的身躯,在他手掌向下移开的瞬间,那张面具下面,五彩斑斓的油彩位置,一双眼睛瞪的老大,如同天上那轮明月。 下一刻,男人背后生长出一根根旗帜,那些像是京剧里的将军令旗,一面面白杆上,黑白相间的图案仿佛来自古老年代里为生灵送葬的乐队。 与此同时,天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从明黄逐渐变得银白,似乎也涂上了一层霜痕。 纵马客站在呼啸的冷风中,他的身躯突然变得僵硬,那些来自月华中的冷霜如雾一般打在他的身上,就像一枚存放在冰块中的火苗,在甚至来不及熄灭便已经被冻结住了。 原本霜寒是没办法做到这么快起效,但在那一瞬间,似乎有某种力量篡改了结果。 目视这一切的男人冷漠道“我说过,这一次你逃不掉。” 他冷漠的瞳孔如同两轮微缩的月光,而他站在原地,周身上下却纤尘不染,好似自发的就有一层光雾将一切阻隔在外。 酒楼门口,被一瞬间冻成冰雕的纵马客似乎仍保留着活着的特征,他心脏咚咚咚大声跳着,如同一个小人站在冰层里面敲击着冰块。 就在对方身影消失的时候,被纵马客握在手中的那柄断剑上的冰霜突然碎裂,继而整个冰雕都开始碎开,里面的男人也似乎成了冰的一部分咔咔碎成大块大块的残渣,而下一秒,那些渣滓自动融化成了漆黑粘稠的液体,它们相互拥抱,恶心的拉扯着自身,在那个男人身子出现的一瞬,好似弹簧一样自己把自己给射了出去。 没第一时间擒住对方的花脸男人并没有沮丧,他头也不回的伸出左手向下那么一拧,继而那一片空间直接被扭曲出现了一条皱巴巴的缝隙。 大片大片的寒风如刀片般飞出,刮蹭着大地和周围的房屋,所过之处到处是破败与腐朽。 这是地府将官能动用的职权,能短暂借用一部分地狱。 纵马客还未彻底塑成的身躯又被那片空间吞没,那只饕餮巨兽般的扭曲世界,贪婪的伸出它寒冰般的舌头,努力要把周围的一切都给卷进去。 站在原地身姿优雅的花脸男人只一瞪眼,那片扭曲世界当即收敛住自身的可怕戾气。此为十八层地狱中的寒冰地狱。 然而,事情并不会如此简单就成功了。 从那片尚未闭合的空间腹部,一股滔天杀意席卷而出,那是纯粹到极致的杀戮欲望,就连一向残暴的地狱本身也无法驯服这头疯狂的野兽。 花脸男人眼眸里的璀璨光华倒映出一张狰狞的巨手,它撕扯着虚幻的空间,试图从中爬出。 “冻结!” 在月神那张冷漠的瞳孔注视下,无数细小的冰块飞速汇聚成了一颗透明无暇的水晶,在水晶深处有一团火焰状的手掌正夸张的摆出要吞噬一切的举动。 然而,这一切都在这股让人窒息的寒意中变得那么脆弱。 结束了? 躲藏在房屋中央的天师府三人看的是目瞪口呆,虽说彼此都修炼有几十年,但这也是头一遭见识到这种真正的神仙斗法。 牧野的心情更是凝重,他至少亲身参与过那次围堵火将军的战役,对于妖族里的顶尖战力也有了清晰认知。但没成想,如今放在这千万年底蕴的地府面前还是相形见绌。 当众人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冻结成渣的纵马客冰雕面前时,以戴着面具的引路童子为首,增损二将也齐刷刷的抬起了头来望向天空。 高空之上,一轮猩红猛地绽放开来,似乎要将那抹月亮给整个染红。 “你似乎对我的分身很不满意啊!” 一个极为邪异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了天空上,他面容枯槁,但眉眼处却显得十分的热忱。与他夸张的体型相比,最为引人注目的则是那双巨大到足有三四丈宽的蝙蝠双翼,它们完全的伸长开来,如同一双大手遮蔽了天空。 在古籍中有过记载,古之大魔,其形似鬼其后生翼翼大如盖其力无穷。 戴着月神面具的花脸男人冷漠注视着对方,似乎这早在他预料之中。 “猫捉老鼠的游戏,虽然我很有耐心但也不想浪费时间。” “呵呵,你师傅就没有教过你要尊重其他生灵吗?用偷来的禁物,你能控制的住?” 天上那轮红月下的魔头嘴角肆意的翘起。 “只要你死了,那我就是正确的。” 月神的面具下,那位俊俏的后生脸庞上浮现出一抹青绿色的裂痕,但由于太过轻微以至于没谁会真的在意。 猩红的月光下,天地中的两位就像亘古年代里的神袛,祂们相互间磨拳擦掌,天地为之变色。 不疯魔 一根锐利的青芒从大地深处延展着直冲向天际。那根青灰色的巨柱上,斑驳的刺,碎石般生长向外,结成一缕缕藤蔓,又在巨柱擎天的刹那崩解向下,碎成一场暴雨。 天发杀机,万物皆损! 月华下,双翼展开漆黑如夜。那只无人见过的怪物振翅一展,当即整座小镇内,狂风如同海啸,不要命的要将一切都席卷向天上。 位于左右两端的增损二将则齐声大喝道“压!” 地府官将不比其他,自古以来就是看管各处鬼王邪物,料是没点本事傍身,恐怕早沦为一滩废物。 笼罩在整座镇上的无形屏障开始膨胀,继而有两道身影站在那屏障之外,一道青黑似恶鬼,一道红紫如罗刹。 这两位透明巨人站立位置与那增损二位别无二致,显然就是各自的法相身了。 三位官将展现出的实力远超同层次的真人境,让人直观感受到面对神话时代的惊骇。 二将只是压阵,真正要取人性命的恰恰是阵中那个一言不发,只单手捏着银白杆子的引路童子。 天空上,被拦住去路的那位,身上滴滴鲜血掉落似乎在一瞬间受到了诅咒,他脸上五官位置开始蠕动,继而从各处空隙里都流出鲜红的液体。 “吵死了!你们想打就去打个够!” 那来头不明的怪物猛地长大了嘴巴,从他口中,一双苍白的手顺着喉咙从内而外的将自己扒拽出,鲜血与其他秽物沾染了一身,那场景邪典又怪异。 而就在那东西诞生的一刻,位于大地上,一身锦绣华服戴油彩面具的引路童子,双眼瞪大如同圆月,只一个瞬间,这位手中提着的白银杆子就已经砸到那怪物脖子上。 非是时间暂停后的移动,而是彻彻底底的瞬发先至。 怪物似乎早就预料到,在口中同样恶心的家伙出来之前,就已经收缩好翅膀。 铁石交鸣声里,引路童子口中诵念道“缺月” 那些被封吹拂向上的晶石碎子纷纷化作连排的枝桠连在一起,与那根拔天巨柱相钩连,组成了一张形似梧桐的盘天巨树。 疏落树冠上,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已呈弯牙豆角,四周风声渐息,苍茫天地间如若水汽被抽干,只有那冷幽幽的天边人影似乎如画中污影,挂在枝桠下。 飘渺孤鸿影,寂寞沙洲冷。 羽翼被一锤之下砸的向内弯折如一部分的怪物,仿佛一个蛋,正在孕育更大的灾难。 伴随着一声凄厉啼哭,那双翅膀自主张开,从内大片鲜血涌出,与此同时也滑腻腻的钻出数个体型不一的可怕人影。 它们形状各异,有的是单纯的血肉拼接,有的则如同豺狼身上的毛发粘连露出尖利的爪牙眼含恶意。 作为孕育出这些怪物的母体,那样貌憎恶的家伙挥动着翅膀,他竭力在这种被抽取了空气的环境中保持身体上的平衡。 似乎排解出这些恶心的玩意也给它带来了不小的好处,怪物长舒一口气,他咧开的嘴角一点点闭紧翅膀上被冻上的疤痕化作流火燃烧并愈合。 引路童子眼眸里亮起的月亮只冷漠的映照出那唯一的人像。 于此同时,位于二人头顶上的冰晶梧桐开始向下压来。 那大树上,冰刺如同倒抓向大地的触手,树体吸收了绝大多数空气里的水分因而变得异常厚重,如同山岳。 至此,对那位大魔的封杀进入到正式开始的时候。 而,被隔绝在另一层纬度上的遮弯镇众人,能清晰的看到,来自屏障内的动静。 作为已经一只脚踏进了世界本源大门处的众人,这天师府三位都无比清楚,来的这几位以及被追杀的这人都毫无疑问是超出此方世界的神鬼仙魔。 数个年代以前,三界还可互通之时,人间一片乱象。后由三清牵头,拉下诸界,一起设下结界,至此,非是各方之人,皆不可肆意乱游他界。 据传,这禁制有且只对真人境以上管用,非是此境之人也无从知晓这些秘闻。 牧野第一时间便注意到,比斗双方虽有通天伟力但也只能在那画出来的小小范围内缠斗。若是一方真心想逃,或许还真未必能斗个你死我活。 “伊师叔,咱们还是静观其变吗?” 牧野按压住性子里的急躁,若是换作几年前,估计可能会想方设法的去掺和一下。但这些年里,他随队征战,知道有时候自己的一个任性举动往往可能带来的是对所有同伴的毁灭打击。 身旁,见闻最广的那位老道士,捏着手心里的胡子,他模样沉稳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们先想法子让镇子里的百姓都脱离出来。” 他身旁,那个存在感不高的中年道士摸了摸下巴,皱眉道“用挪移之法或许能试一试,不过得先和那两位压阵的官爷沟通。” 道门之间每家都有些个不外传的独门秘技,而这挪移之法恰好是神皇派的不传法门。 于是伊师叔侧过头去问道“你怎么会这一手?” 那看样子老实憨厚的中年道士则打了个哈哈,他说道“之前和神皇派的张老头打了个赌,诶,眼下的事比较重要,那个牧野你去和增将军通报一声,他人比较实诚也好说话。” 局势紧张,也确实不容再细说其他。 牧野领命后一个翻身出了屋子,直奔那坐镇西南方的青黑大汉。 面上蒙着纱布的汉子目视阵中的同时侧目瞄了来人一眼,继而在那看起来年轻散漫的道士身上扫过时,鼻子冷哼了下道“小辈,官爷今日没空理你,速速离去!” 牧野身形在空中猛地一滞,竟因为对方的话,连体内运转的真气都开始躁动。 明白双方差距过大的牧野,只远远停下,他向前拱手,行了个晚辈礼后,也不管那官爷听或是不听,自顾自念道“老爷即受人间香火,也当体恤百姓,此番我道兄三人想向老爷讨饶,还望应允。” 那蒙着面的汉子只冷笑一声,他言语里满是讥讽,似乎是在嘲笑鼠辈无能。 “凡人何其多,然今日若是放跑一位天魔,尔等功德可是兑换的起?” 面对这柴米不进的地府叛臣,牧野鼻子微耸,但如此情形下,只能低头认耸道“晚辈即不会扰官爷办事,还请官爷到时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此先谢过!” 言罢转身回到那酒楼中。 从牧野回来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交涉并不顺利。 已经做好施展挪移之法准备的那位中年道人见状,问道“怎么样了?” 牧野脸上阴郁,他回身看了那在旁压阵的青黑衣裳的大汉一眼,压低嗓音道“暂不确定是否会出手干预。” 一旁,接过牧野牵引大阵的工作,并重新做了调整的伊师叔脸上倒是做出些安慰后生们的微笑神情。 “增将不比损将,还是有那一念慈悲,再加上如今将首已全面押解住了那魔头,想必不会过多阻拦我们。” 一旁的中年道人闻言只略微点了下头,他当即手掌画印口中念念有词,继而朝前那么虚探,一层水帘被他凭空抓住往外那么一扯。 当即,整间屋子都被一层神秘的波纹覆盖。 太虚秘境 此为当初神皇派大劫当日,藏匿上山百姓的秘法,是以身在太虚,神游秘境之法。 寻常人入此阵中,如若大梦一场,且实且幻亦真亦假。 如今,由那天师府相貌平平的中年道人施展开来的这个,虽有秘境之实但仍缺了变化之妙。 牧野一向对于道法一途看的轻淡,如今只见这师叔使出这么一手难免觉得高妙。 伊师叔是有过钻研的,他在旁看的真切,只连连点头道“甚好,我用外面的大阵将镇民都转移过来。牧野,你且随时注意外面的情况。” 正愁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的小真人连忙答应下来。 酒楼摇摇欲坠下,不远处的高空下,踩在一截垂落的粗壮枝桠上的引路童子手中银杆化做一柄短枪。 那被巨树压在身下的一众大小魔头齐刷刷的尖嚎着,暴怒等一众情绪变做实质,顺着水晶制成的树的枝干一直延伸到了冠冕。 挣扎且扭曲成一团人形血肉的怪物顷刻间被一支锐芒刺穿。 “一介凡人,妄图觊觎神位,可笑。” 随着那柄银白长枪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身披华丽衣物的冷峻身影。 这一枪,从远即近,洞穿了连通本体在内,一共六具妖怪的身体。 那些怪物干嚎着似乎和地狱中关押着的所有狰狞面孔的罪人一样,在这位永远华贵永远傲慢的上人面前只能如蝼蚁般被碾碎。 被钉死在树干上的天魔嘴巴咧开到耳根,他病态的脸上抽象的像是某些情感的放大。此时的他,表情即痛苦又愉悦,在看到引路童子脸上的月神面具时,贪婪溢于言表,他舔舐着自己的嘴唇,将一股股鲜血又咽了回去。 “你也不是天生的圣人。哦,我忘了,你跟在那老家伙身边太久,以至于忘了自己也曾是一个凡人了是吧?蒙骗师长,盗取天机,你做的都不错,可惜最后他选择的是我,你是不是觉得很不甘心啊?哈哈…” 在那天魔之前,一众被分离出的恶魔相继枯萎,化作那根银白长杆上的一丛枯皮,静悄悄的挂着。 或许是被说中了秘密,向来温和的这位将首,眸子里映照出了一副可怕的场景。 那位天魔的脸上,脖子处长出了一根根尖刺,那些沾染着鲜血的触手像植物的根系一样,沿着伤口速度很快的蔓延到了整张脸上,继而那只可怖的脑袋被树枝交错着掩埋在水晶之下。 鼓鼓鲜血从中冒出,进而凝聚成了鲜花,魔头身体不住的颤抖,有一个声音从对方胸腔处传出,仿佛一只拳头对着皮肉进行捶打。 那声音在嘶吼,仿佛愤怒的心脏如火炉般引起一阵阵燥热的轰鸣。 异变就在眼前,这并非难以预料。 一只手仍就按住那直插妖魔体内的银白枪杆,另一只则快速在空中连点了几下。他从虚空中拿出了一串白骨吊坠,此物气息幽秽,极为不详。 当那吊坠现世时,周围的冰晶都边做乌黑,月神面具更是覆盖上了一层阴影。 作为神灵一级的物件,该吊坠竟然能产生如此多的特殊影响,显然不是凡物。 说来也奇怪,当吊坠出现,那来自妖魔体内的躁动就收减了不少,甚至连同周围法阵也一齐被削减到近乎没有。 望着彻底平静下来的天魔身体,引路童子眸子里的冷雾结成霜华,而面具下的细小裂痕也开始出现崩解。 权力不是凭空产生的,这仍需要支付一定的代价。 另一边始终沉默不语的黑面损将军开口了。 “时辰已到,再不收手,恐会伤及根本。” 这即是提醒也是警告。 望着那似乎已经死去的魔物,引路童子将手中吊坠收回,他抓紧时间在对方身躯上接连做了几次封印。 月神面具下开始有滴滴墨绿色的液体滴落,那似乎包含着某种晦涩的恶意。 而正当引路童子将最后一块印诀敲打在对方身体上时。那沉默许久的身体突然活了过来,一只漆黑的手掌抓住那只细嫩的手腕。 此时,借由月神面具生长的巨树开始垮塌,大片大片的冰晶仿佛梦幻般散去。 维持着阵法的增损二将见形势不妙,连忙起阵。 在这天崩地裂的情势下,引路童子另一只握着短枪的手硬生生将那柄利刃拔出,继而抵着对方的脑袋,他神情淡漠似乎根本不在意脸上那张面具正在啃噬着的是否为自己的神魂。 “碎月!” 随着他念出这句话,当即,倾轧下来的碎片将二人包裹,几乎同一时间,那只被封印着的怪物血肉爆开,连接着残留在地上的无数污浊的血都汇聚成了一团无形的烈焰,那是能焚烧一切,人心欲望的魔火。 火焰冲天起,而此过程中,增损二将为了确保己身不受损害纷纷用法身回护,那座包容方圆十数里的法阵没了人加持,很快也将被突破。 酒楼上,伊师叔启用牧野在外布置好的天师府阵法,将镇中所有昏睡的百姓通通搬到太虚秘境中,而他们三人也在最后相继藏了进去。 魔焰肆掠下,一切生灵都短暂陷入到了疯狂,它们的情绪在那一瞬间被点燃,意识神魂都若着了魔一般,不受控制的开始自我毁灭。 头顶那轮残月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但可怕的是,在那轮圆月应该有的位置上,似乎有一面黑幕将其遮盖,只留下一圈淡黄色的光晕,制造出一种月亮还在时的假象。 最后一道封印还未完成。 天空上,引路童子一只手按在了那副油彩面具上,他竭力想要将那能啃噬神魂的面具摘下,一面又不舍得放开自爆求死的魔头身体。 这是他又一次面临着两难的抉择,上一回,师傅让他和师弟一人选择一条修行之道,他挑的自然是循规蹈矩的正神大道,但偏偏最混不吝的师弟反而以游戏之道先他一步修成金身。 此后,他虽屡立奇功,但一向被他照拂的师弟反而在天上和人间都是有口皆碑,世人都知那杨二郎是孝义两相全,人间游乐仙,又有谁知,早在鸿蒙开初,封神在即,那被指派乱世者的申公豹,其项上头颅就是被他所叼去。 浮华往事,如今想来也不过都是过眼云烟。 在天界变革中,他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期间,曾被看做至亲的师傅也不曾替他出头。 直到,他被指派去了地府,当一个什么狗屁的官将首之职,那也是他最后一次拜见师傅。 瑶台上,正面是玉皇,王母,三清位于上上之座,其余偏席分列有实际掌权的四御帝尊,他之一小辈,跪礼台下,只将头埋在胸前,听闻满朝祝贺,沉默着在那人的默许下,直入九幽再不见天明。 想到此,引路童子那被揭开面具的脸上露出本不该有的怨恨和气恼。 他嘴巴咧开,那张向上翘起的笑面唇边,露出雪白獠牙。 那年,南极仙翁曾对前来求情的姜子牙道“你饶了他,他不饶你。那时叁十六路兵来伐你,莫要懊悔。” 姜子牙有天命傍身,即便是死,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引路童子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他仰头看向那被冰刃切碎散布满天的血迹,想要透过它们看向更遥远的三十三层巍峨穹顶上的冷酷命运。 他笑了几声便觉一股辛辣钻入心口,继而月神面具被他收起,同时间,一声凄厉的鹤鸣从这片平原这处高阁纵声亮起。 一只苍白羽翼下的墨白巨鹤揽翅而起,其鬓角毛发皆似风中麦穗,野蛮中,如若刀剃,纷纷倒卷往后。 他伸出手来,想要将属于自己的一切通通抓回来。 阵法崩溃的瞬间,增损二将便第一时间压制修为,围绕在他二人身上的法相也顷刻间散去。 望向顶着世界法则的强大压迫依旧选择下死手的将首,这二位倒是真慌了。官将作为地府里单独拎出来的一股势力,其核心就在于拥有和上面直接对话的将首,引路童子。 若是将首不幸殒命,且不论对时局有何影响,单就是他二人免不了要受处分。 此时,已经被魔焰影响到的引路童子不惜显出法身也要将对方留下,显然已经着了相。 “我去唤醒他神魂意志,你看住那天魔,不要让他乘机作祟。”说这话的是青衣增将军,相较其他官将,这位确实第一时间想的都是如何做保。 另一边两相对立的红紫衣袍的损将军低声哼了下,虽然隔着一层面纱,但依旧能让人清晰感受到那副让人胆寒的尊荣。 结界被摧毁的瞬间,来自天地间的压力倾泻而下,遮弯镇内,那尊仙鹤体态扭曲,它近乎要将那团破碎的血肉尽数吞到腹中。 某个角落里,已经检查完所有人都已收纳进太虚秘境,赶在此地彻底崩塌之前,牧野催促着里面中年道人。 “师叔,已经全部到齐了,咱们赶紧转移吧!” 外头风声大作,哪怕身处秘境之中也能感受到外头的凄风苦雨。此间威势实乃难以估量。 头一回施展的中年道士有些汗颜道“不行,外面灵气太乱,我没办法定位。” 深知再拖下去可能还会出现其他变故,伊师叔率先一步走到秘境入口处,他吩咐道“牧野,你负责维持百姓们的梦境,一切听郭师叔的。” 他交代完,便转身踏出秘境。 牧野想要跟上,但一旁的中年道士只叹息一声,他劝道“你伊师叔的脾气你岂会不知,如今就算我和他双双交代在这儿,也需得保你无虞。” 此番言重意深,牧野并非愚钝之人,自是清楚其中利害。 只是,望向那秘境之外,灰霾笼罩,四野迷散。 莫名出现于此的几位似乎牵扯出的是更为辽阔也更加隐秘的重要事件。 这种感觉在他第一次见到西尧城时就有了,来自北方武皇座下的那位火将军并非只是出于战略目标而现身前线。他似乎是为了寻找某人而特意出现的。 顶层大佬之间的博弈,在小人物面前难免有些错综复杂。 由此,牧野也是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混到高位,再也不让底层的无辜将士们不明不白的去送死。 深吸了口气,这位心性大改变得更加内敛的小真人果真老老实实的又坐了回去。 死即生 一场突变,来的快去的也快。 秘境之中,天师府里名头不显却身份奇高的那名中年道士以盘膝静坐的姿势,等到外界一点熟悉的阳气挑起,借由这同根同源的特殊感应,催动密令,将这太虚挪移至别处。 等到了一安静地界,这位姓郭的真人才舒了口气,他起身环顾一圈,神态放松道“已经安全了。” 同样,闭目养神的牧野闻言张开双目,他朝郭师叔点了点头,继而身子一跃率先出到秘境之外。 灵光一闪间,他只觉自己来到一处河谷内,此地前后有山,一条半干的河道上长满大片大片的黄草。 从零星的水洼中,看到悬于半空中的那轮月华又恢复到之前的那种正常里。 此处很是安静,周围有蝎子虫羽移形的响动。 牧野从腰上挂着的符箓里取出三张来,直接朝上一丢,那黄符散发着明亮的光,各自飞往不同的方向。 金光符 此符在修行界中买卖最广,也是效用百搭的缘故,在野外无人的环境里,升起此符即能照明也可防止淫邪秽物,加上一些驱除蚊虫的特质膏药,简直就是野外探险的不二秘宝。 牧野升符上去,照亮周围的同时,也是在为外出的伊师叔提供一个方向。 秘境的落点规律,牧野并不清楚,虽然郭师叔是门中天才那一类的人物,但归根结底也是头一次施展,其中必然做不到尽善尽美。 等到黄符升起,又过了好一会儿不见伊师叔回应,牧野感觉心中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他当即转身,又进入秘境,看到里面依旧以自身修为竭力维持着秘法运转的郭师叔,后者不待他开口,便猜到了什么,于是说道“此行出发前,掌教在我们身上都放置有一片灵符,用于定位。我这里有伊师兄的,你且拿去。莫要逞强,平安归来即可。”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玉片,丢给门口的牧野。 伸手接住那与伊师叔有着奇妙关联的玉片,牧野没多废话,转身离开秘境。 外面依旧寥落。 挂在天空上的三道金光符如同三盏明亮灯火,牧野手心握着的那截玉片透体温热,仿佛里面有一团缓慢燃烧着的火苗始终不歇。 用灵力灌注其中,不消片刻,一种微妙的感应便在他脑海中建立。 此刻,他闭上眼眸,仿佛来自命运中的牵绊,他感受到伊师叔身上有种躁动且邪异的力量在侵蚀着他的本源。 牧野顺着那微妙感应,果断转身向了西边,而在那里,之前大战残存的影响正在飞速淡化。 此方世界似乎正极力修正着某种被突破的规则。 风暴正在汇聚。 乌云很罕见的出现在了这片本该被荡平的天空之中,在那片空域,漆黑的闪电正穿行于污浊的云层之中,但似乎又遭到了某种怪奇力量的压制,原本该是通行一方的雷霆均被分割成了无数不同的断点。 隔着老远,牧野似乎都能听见,来自更遥远的天空深处,有一位庄严肃穆的天人,在高声呵斥道“放肆!” 尚且停留于人间的增损二将身后已经浮现出一轮虚幻的光门,就在刚刚,能维持他们在人间一柱香的天人姿态已经消除,若不赶在神罚降临前回到冥界,只怕是再难有翻身的机会。 “时间已到,将首咱们该走了!” 增将军抓住那失控的墨白仙鹤,后者已经被魔焰影响,早已失去理智。 纵横天空上的无数腥红闪电中,一具鲜血淋漓的可怖尸骸正重新凝聚。 作为在人间得道的恐怖魔头,官将三人面临着无处不在的可怕限制,但他却能毫无阻碍。等拖到对方时限结束,再无人能阻拦他。 一阵狂放桀骜的笑声在云层深处响起。 而就在那团血肉重新凝聚之时,一道漆黑人影从地面杀将上来,此僚手中双锏如虎爪,接连挥舞中,便是山岳也将挖断。 “狂妄小辈,安敢认你家爷爷否?”那黑影如同一阵旋风,搅的是天翻地覆,乌云聚拢又散,瞬时间一股腥风铺散开来。 “损!莫要自误!”喊这话的是青衣增将,他已先行拖着失控的引路童子回归幽冥,而在话音传出的最后一刻,损将卡在光门关闭前挥出象征着寂灭的一击。 恰是雷霆落下,一条粗如天柱的紫色雷霆从九天之上劈下,在那落雷的正中,一颗红宝石般的结晶咔嚓一声碎裂。 封正之后,凡间有物欲超脱,需得经过三灾四厄,继而撑到天劫降临之时,以功过之身受上苍阅检,分以上中下三层天劫相论。 其中,上天劫最为凶险,其上五雷,不论是哪一种都堪称自毁前程。 此番,这魔物本该被三位官将绞杀,可阴差阳错之下竟苟延残喘,可奈何上苍看不下去,特提前了他身上的劫数,如此一来,恶战之后,又遭天劫,被灭杀也成定式。 “天柱跪伏!” 远处,牧野看到那苍茫巨柱的一瞬间,脑子里嗡的一下,似乎是觉察到这种神性带来的冲击,以至于在短暂的错愕后,竟然忘了在直视天人时要保持谦卑。 剧烈震颤的大地似乎自动搭起了一座可供审判的高台,位于高台之上,那滩血水无法凝结,消亡于一寸寸的风暴中。 站在天之顶端,似乎有一道冷漠的视线投射了下来,那人的目光落在了坍缩成一团不知名浆糊的魔物身上,似乎有无言的压力给到。 仿徨了不知多少载的青天上,一道更为浓郁的雷霆开始酝酿。那是上五雷中只以姓名出现过的九霄真雷。 似乎是本能的反应,以至于在那雷霆刚开始出现,被天柱笼罩在内的怪物血肉,竟不安的疯狂逃窜,可这牢笼又岂是它能轻易挣脱的。 天地起杀心,纵使仙物又岂能抗拒。 在真雷成型的一瞬间,牧野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炸雷出现后,短暂的让这方天地出现了一个很是明显的白昼。这白昼存在的时间极为短暂,但所有目睹过这一切的人又觉得漫长到让人心生绝望。 等余韵消散,牧野伏身爬在原野之中,他抖了抖头上的灰尘,检查了下身上没发现什么异常。 环顾四周,只见天晴地朗,似乎一切都只是他做的一场梦。 进入深秋初冬后,夜晚凉风瑟瑟,牧野似乎记起了来之前要做的事情,他神识放开,对着四周高声喊道“伊师叔!” 周围,青草徐徐,潺潺的溪流声从远渐近,来自他身旁不远处的河道。 牧野想起那还被握在手心中的玉片,可原本还有感应的物件如今一点反应没有像是失了灵性一般。 萦绕于牧野心头上的那种不详预感越发的浓烈了,他集中精神,袖中符剑飞出,他一跃而上,踩着符剑飞到高空希望能获得更多的视野。 四下里乌漆麻黑一片,原本交战处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驾驶着飞剑一直掠过山阴,来回的在原地转了几圈也没看到半点伊师叔的影子。 他的心空荡荡的一片,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宁愿相信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离天明还有些时候。 从秘境中走出的中年道士将一众昏睡过去的镇上百姓放出后,他也循着牧野的路线,反复走了几回,当然也是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眼前活生生的遮弯镇众人,这位天师府的道士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修炼过度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两位真人站在一处空荡荡的山阴下,既显得茫然又十分颓丧。于世人而言,他们已经是站在了这个世界的顶端,只伸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天的哪类神人,而对于更多的那些看不见的存在们来说,他们与凡人似乎并没有太大区别。 默然良久,牧野开口道“我去回禀师门,将今日发生的一切都通通上报。” 中年道士没有多说什么,他望向那些依旧沉睡着的无辜镇民,似乎还在考虑如何像他们解释今晚都发生了什么。 此方动静不小,想必还在路上的双方使团也感受到了动静。即如此,那便会有几位将提前到达以确认情况。 思存了下,中年道士说道“还是等两边的来使到了再走,这边,我一个人没办法忙完所有事。” 那头,已经濒临情绪的崩溃边界的牧野,重重一拳砸在了地上。 他似发泄般嘶吼了一声,而在这旷野上,只有风儿无声无息间横流,并不受其它的影响。 … 天劫过后,万物并未受到任何的影响,天罚只存在于受过之人,并不伤及万物。 于一处盛开着白羽的野草丛中,一位着道士打扮的老者晃晃悠悠的起身醒来,他胡子灰白,脸上有着明显的皱纹和老年斑,在他右眼的位置上有一道年岁悠久的伤痕。若是在道学普及的地方,也许有不少人能立刻认出这位老者的身份。 他即是历史悠久的道教正统之一的天师府长老,也是现存最老一批荣获帝王册封的正教羽卿之职。道统中,以他的资历,哪怕是神皇派的年轻掌教王正清也得喊一声前辈,在天降三星之前,更为外人所知晓的则是天师府的十二名外姓天师。 此刻,这位老人神情恍惚,似乎是受到前不久那场雷暴的风波影响,而他晃晃悠悠的走到一处河滩前,依循某种奇妙的本能,颤巍巍的用手去抛开泥土。 河道里沙石众多,但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意外,此时,这里出现了一个坑洞,在洞的内侧,老人一点点的挖开泥土,渐渐露出下面掩埋着的一个人的躯体。 那人身上衣服残破,原本戴着斗笠被面纱遮盖的脸庞也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雕塑般的脸孔,模样很是普通,皮肤黝黑不说,两只眼睛如同被注满墨水的黑球,一眨不眨的盯着天空。 老人挖出这具身体后,颤巍巍的跪倒在此人身上,一具怪异普通的脸,一具苍老且无神的脸,两两相对。 继而,老头张开了嘴巴,从他的眼眶里,鼻孔中,嘴巴深处冒出了一团又一团猩红的热气。那些气流如同有意识的液体纷纷流进仰面躺在地上的男人的七窍中。 继而,老人无力的倒了下去,似乎是用生命走完了最后的历程。 随着老人彻底失去了生的气息,一个心跳从泥土下响起,那个被老人挖出的尸体在某一刻复活了。 他的面容开始变得生动,原本铁青色的脸庞也进而出现了些许红润。 在他复活的时候,原本汇聚于眼眶里的漆黑开始退散,进而让他恢复到了正常人类的瞳孔颜色。 接着,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响起,男人身上的一切机体似乎都在那一刻开始了自己的运作。周围泥土里的小小昆虫翻涌了出来,它们好奇的围在这个新的生命周围,然而,一道枯寂的风吹过,这些生命相继无言的停下自己的生命。 “不…不!” 男人的脑海中一幕幕画面闪过,那些场景,那些人的脸孔,如同一场场真实又虚幻的故事。 男人的身子离开了泥土,他挣扎着从泥土中起身,却看见了被他一把推开的已经死去的老人。 一张张恐怖的脸孔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无数人尖叫。那声音刺痛了他的耳朵,当他看见一把刀无情的劈过自己面前时,下意识的他低下脑袋看向自己那乌黑的被泥土浸染的双手。 “我都做了些什么?” 他的嗓音包含着浓郁的绝望,似乎在那一刻,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拼接在了一起。 男人痛苦的将脑袋埋在了双手之间,他的背后,淤泥覆盖下,一张残破的漆黑翅膀被拖拽了出来。 连接着那片深层大地的,还有无数已经死在土壤之下的一颗颗虫卵。 缘 风霜冷雨,时至年关,哪怕天气恶劣也有不少歹人留在一些偏僻点的官道旁,就着冷风等待着有缘人施舍一顿晚餐。 因为靠近河西,不少边军就在附近,但残酷的生存环境迫使一些人不得不铤而走险干上一票。 这不,有一行车队从外行来,车队里有三驾马车,随行的派头倒是不小。寻常情况下,要对付这样一支规模的车队,至少得有五六十号人,拿着刀的斧的,站在前头,才有可能让对方乖乖交一些个过路费。 但靠近年关,尤其是急着回家不想惹事的,哪怕多交点银子也想图个安稳。 这就让一些小势力们有了联合起来干票大的的底气,他们彼此间商量着,各自在不同要口处设立关卡,赶在官兵出动前尽可能的捞一笔。 这次急着回家的是负责河西道的一位巡查使的马车,他和他的家眷在忙完了具体事物后,正在赶回河东老家。 前不久,因为西北会谈一事,他和一些个同僚被留在河西那边长达半年之久,老家的妻子孩子担心他过年回不来于是以前过去准备在那里陪他一起。 谁曾想,和谈一事在促成期是各种艰难,甚至朝廷这边都做好了长期拉锯的准备,谁料双方使者见面之后,就各自问题一番争执竟很快达成了初步共识。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非常好解决,双方约定下一步和谈的详细内容将于次年春分举行,也就是将近两个多月的假期,所以巡查使果断决定,先带着刚到没多久的老婆孩子一起回河东老家过年。 马车晃晃悠悠,停在了前面。 车帘内,正和夫人一起烤着火的巡查使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前头,专门负责巡查使安全的官员回道“一伙山贼,大人无需顾虑,我等自会处理得当。” 知道,接近年关,难免会有这些个意外发生,巡查使也没当回事,他摆了摆手道“且莫大动干戈,以平安至家为要。” 窗外嗯了一声,继而一旁的中年妇人出声问道“此地匪患严重,为何孙将军不去管?” 那巡查使只摇了摇头,他语气中似有鄙夷又觉可笑的对身旁人道“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此僚我与之有过交集,实乃一奸臣小人尔,殊不知这山中草寇是否为他之作为。” 那妇人听罢不觉咋舌又惋惜。 车窗外,风雪依旧,然而领着一众军营好手的将领见来者三四十人皆不似普通匪寇,当即觉得不妙,他拔剑出鞘,大喊一声“结阵!” 可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射来,刚好击中他头盔下的一只眼眶。 那些伪装成匪寇的歹人相继熟络的铺散开来,围堵住每一个可能存在着的出口。 马车内的巡查使等在内,没有人知道,这其实是一场谋划已久的阴谋。 在时间过去了将近一刻钟后,最中间的那节车厢中,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寒风涩谷的冬月里,被一群浑身浴血的歹人如同拎牲口一样,拽出最后的安全屋。 大一些的男孩被一位蒙着面的男人给踩在脚下,他的胸腹似乎被踩断,一股咸腥的血水从他口腔中喷出。 “哥!”小一些的女孩刚叫出声来就被某些东西堵住,继而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响。 男孩艰难的喘息着,胸口的痛传达到四肢,以至于让他不自觉的蜷缩着身体,那些滚烫的血液竟短时间让冰凉的大地也被模糊掉。 下一刻,男孩似乎突然冷静了下来,他一只手竟伸向衣兜内似乎想要拿出某物,而就在这时,一只脚用力一踢将他勾起。 他被人掐住脖子眼睁睁看着对方拿刀在他喉咙位置割开一道可怖的伤口。 对方的眼神默然的注视着他,接着他被人随意丢到了杂乱的碎草丛中,像是随手丢弃一块毫无意义的垃圾。 山道上,一块块失去温度的血肉被丢弃,这些鲜血味浓重的块体将会引来一部分野兽的注目,当然,大部分人还是有机会留下全尸的,尤其是在寒冬腊月。 处理完这些事情,那伙奉命而来的歹人将马车等剩下的一些事物进行了处理,还好是在有着风雪的野外,无论是遗弃还是掩埋,都能做的相对轻松。 蒙面的男人从那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身上找到了一截不算完整的画卷,他没有摊开再检查的意思,而是直接收进怀里继而和剩下的人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 年关之前,许多地方有烧黄纸的习惯,即是不忘先人,也是为自己家祈福。 说起烧黄纸,有些地方会在给先人烧纸的时候顺便准备一些给在外漂泊的孤魂野鬼们,这些可怜的游魂忍受着世间寒风不说,没有姓名和后人祭奠,时间一长很快便也会消亡,甚至没机会再去轮回。 有人说,给这些野鬼烧钱,野鬼感恩会给予善意的庇佑,也有些人觉得,那些亡魂孤鬼里,指不定就有自己在外无故身亡的亲朋。 当然,以上这些说法终究只是猜想,但最近靠近河西的这片山野里还真多了一个林中野鬼的传闻。 据不少村民见闻,深山里,时常会有一个黑影闪过,他居无定所,前山后山方圆百十里似乎都有他的足迹。此怪物似乎怕人,只要是周围有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就会快速离去,速度之快比之猢狲都有过之。 不过,有人又说,这其实不是野鬼乃是山神,就有一位猎户在山里被其他人的捕兽夹夹住,哀嚎之余竟然被一位野人般的怪人所救。那怪人比寻常人要高些,身上披着毛草制成的蓑衣,脸上黑漆漆的,不似正常人。行动敏捷不说,帮着猎户打开兽夹后丢了草药就离去。 渐渐的这里有人喊他山鬼,有人叫他山神,称号不一。 回到最开始,那件发生了行凶事件的山道附近,因为同时死伤了那么多人,浓厚的血腥气引来了不少活着的乃至死去的家伙。 豺狼们相聚在杂乱的树丛中,彼此间贪婪的啃噬着尸骸里的血肉。 而围聚在这些已死去亡魂周围的则是一个又一个无故枉死在这片山野里的阴魂。 他们中,有的面目可憎,有的青面獠牙已然成煞。在他们包围的正中间,一具弱小的身躯依旧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蠕动。 那是一个尚未死去但奄奄一息的孩子。 孩子趴在地面上,脖子向内凹陷,在那里,一处巨大的裂痕正往外渗着许许鲜血。 因为姿势的原因,孩子没第一时间失血过多而死,反而因为别扭的弯曲让伤口能短暂被挤压闭合,但天气严寒,体温不断的下降中,再过不久,他也会被冻死在原地。 意识弥留之中,孩子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妹妹正趴在自己的面前,给予他鼓励。 孩子内心深处,涌现出无比的悲伤,他想要去拥抱自己的家人,但现实是,只有胸口和脖子上的疼痛提醒他将死之事。 过了不到一会儿,有一个巨大的身影仿佛从天而降,震的地面一阵晃荡。 孩子迷迷糊糊间感觉一阵温润拂过他的脑袋,在他破开的脖颈处轻轻捏了捏。 他感觉那不是一只饿极了的野兽的舌头,更像是一个人温暖的手掌,他的内心因此被一种委屈和希望填充,继而就见他翻转过了身子,用灰色黯淡的眼眸注视着一片朦胧的昏暗。在灰色与模糊的光的交界处,似乎有一片阴云遮盖在他的头顶,他感觉到来自那片阴云中的怜悯,温暖的就像回到了家一样。 风雪里,站在一众食尸鬼中的落魄人影怀抱起孩子,他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点光芒在缓慢流逝,继而内心深处浮现出朦胧的悲伤。 … 梦境世界里,一个坐在银色石壁上的孩子,看着遥远的模糊天空。数个不知其形状的可怕怪物被驱赶出了青灰大门,在不久之前,它们甚至和这个孩子一样,都享有极高的地位。 然而,冰冷的现实是,如果它们无法维持自身的天赋,乃至于在年限到达时没完成蜕变,最终都会被赶出这座幽冷的宫殿。 那位始终温柔的母亲并非是它们真正的母亲,她只是喜欢孩子而已,她自己的孩子早已经死去,在不知多少个以年为单位的过去。 如果有可能的话,逃离这座宫殿,一辈子都不要回来才是他的梦,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这个梦不只是一个梦。 火焰燃烧着的时候,总会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男孩醒来的时候,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的手指触碰在光滑的脖颈处,那里只有一条细微的痕迹,连疤也算不上。 男孩似乎有些恍然,他坐起身子直接看向躲在阴影中的那个救他一命的怪人。 那个怪人浑身上下都裹在一层厚厚的草帘下,脸上身上被淤泥覆盖,只有一双人类的眼睛留着,好叫人能认清这是个尚且有智慧存在的生灵。 但说来奇怪,男孩并不认识他,但又似乎极为熟悉,他沉默着,对方也同样如此。 过了好一会儿,男孩才用一种不属于这个孩子年纪的口吻说道“我们似乎在哪见过?大哥哥?” 那头,蹲坐在角落里注视着火光中的怪人才润了润嗓子,他缓慢开口道“我没想到,你逃出来后第一时间没去转世而是附身在这个孩子的身上。” 那边,火光下,孩子眼眸里的光亮一点点升起,继而迸发出无尽的璀璨。他如同见到了这个世间最了不起的礼物般,刷的一下就起身跑了过去。 “大哥哥,真是你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蹲在角落里,把自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正是昔年紫府道宗那位声名鹊起的小真人张福生。 如今,他在异乡故人相见,喜悦虽然溢于言表,但似乎也被可怜的现状给稀释了大半。 孩子没特别在意福生的变化,他扑到福生面前,只用手抱住了他,继而触动了后者。 感受到这份久违的温暖,福生也将一只手按在了孩子的头顶,他嗓音略微湿润了些,但依旧沙哑,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孩子沉寂了会儿,这才在福生的怀中一一讲述了起来。 “从那日我出冥界后,便被传送到了人间某处,因为我是阴魂,世间寒风刺骨刮的我生疼,刚巧一群孩子玩水,有个差点溺死,于是我便上了他的身也算救他一命。” “来人间后,我因为得不到地府的灵气补充,不得已只能沉睡下去,这孩子因为先前溺水,体质虚弱,于是买来些十全大补的药材来,最终导致我和他的魂魄似乎粘在了一起。” “但大多时候,都是他占主导,我本来就不喜欢白天,只有晚上才偶尔出来一下。” 孩子说这话时,委屈至极。福生听了,一边轻轻拍起他的后背一边又问道“所以,当他本体死亡后,留在他体内的你便活了过来?” 孩子本想点头,但表情有些犹豫,他说“我感觉他还活着,我能感觉的到但似乎又不完全是。” 福生低下头,他始终平静的注视着孩子,两个人都与初见时不太一样,但似乎又没什么太大的改变。 默然了会儿,福生记起这孩子是被地狱百景图给传送来的人间,如今那物好似不在他身上。 于是道“那画卷呢?你放在何处了?” 孩子闻言摸了摸身上,这是他在危难时的预案,借由地狱百景图能沟通冥界的特殊,短暂让自己恢复到在地府时的能力。 可惜的是“对方似乎是冲它来的。” 孩子两手一摊,无奈的样子,并没有让福生太过意外。 本来,这节地狱百景图是被地府拿到过的,要说没点追踪的手段可就太瞧不起对方了。不过,眼下孩子已被救回,说明对方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 大概是相逢过后,又遇新生,孩子显得有些兴奋,他道“大哥哥,你这么厉害要不我拜你为师吧,这样,你就可以教我法术,我就能替自己去报仇了。” 福生望着孩子他语气平和道“仇恨并不能带来什么,只会让人迷失自己。” 孩子有些不太理解,他问“可我有不得不报仇的理由啊,如果人家再来杀我,手无缚鸡之力,那我就应该被对方杀掉吗?” 福生有些无言以对,他看着孩子,看到孩子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是曾经自己所见不到的那种热切和朝气。 默然了下,福生说道“在教你之前,作为考验你需要识文解字,懂法知礼。这些都极为晦涩艰难,但对以后学习本领都有大用,你可愿学?” 孩子想了想道“我学过文法,但所知者甚浅,愿拜大哥哥为老师,且求解惑。” 福生看着这个极为聪慧的孩子,想起自己拜师时,师傅从怀中掏出一把银锁来。他下意识的想要从身上拿出些东西,可又汗颜自己如今身无长物,于是只得用手在孩子头上敲了三下。 孩子被这三下不重的板栗给打的一寸寸跌坐在了地上。 他有些发懵,继而醒悟般对着福生连连磕头道“多谢师傅多谢师傅!” 福生只笑着摆了摆手,多少浮华往事从心中经过,这些牵绊着他也让他为之落魄。不知过去多久,当他再次醒悟过来时却已经铸成大错。 曾保持着傲慢,固执的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一切,但最终事与愿违时,福生真的很想就这么没出息的一了百了。 如今,困在这儿深山老洞中,过着不生不死不活不休的麻木日子,福生觉得自己已经身处在人间炼狱之中。 就在这悲惨的境遇下,他乡遇故知,这屋子里的篝火并非唯一的光,能照亮福生往后余生的有且只有此时此刻孩子最单纯无暇的愿望了。 他从阴影里一点点走出,那些留在他脸上手上的泥土有的开始结痂变成了土块,有的则已经开始沙沙掉落。 福生牵着孩子的手,从山洞内走出,走到天色渐亮的外面,他仰视起星空,望着那片幽邃又无边辽阔的广袤宇宙,不知为何,福生原本一直噪鸣不断的耳边,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正如当初他救出孩子一样,孩子如今就是他的救赎。 际 孟月已过,又是肇春。 踩着冬日第一缕太阳照射而来的冷光,在千家万户还未早起的时候,已经有人率先一步踩踏起整齐的积雪。 这里的雪很是棉厚,像一层粗糙的食盐堆砌在了地上。无论是落脚还是抓捏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在街的一角,有个戴着帽子的小乞丐正充满活力的踩着积雪。他模样乖巧可爱,看起来不大,也有可能是缺少营养的要素,致使他会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小一些。 小乞丐玩的不亦乐乎,但当他身后那个看起来是他父亲的大乞丐叫他时,小家伙都很是听话的小跑回去。 重新恢复人这个身份的张福生,收拾起一处刚好不算遮挡道路的一角,他把那里的积雪扫清,继而将自己做的凳子桌子摆好,铺上一层草席后把笔墨放在一旁,又从怀里取出写好的告示放在一旁,耐心等待起生意。 暖冬下,孩子跟在福生身边,帮他把摊子周围的雪也一同扫去,福生摆摊之余,孩子就跟在旁边拿起树枝在雪地里自己个在那一笔一划的练字。 随着日头高起,不少人也推开房门,当然也有些因为好奇而凑过来,走到孩子身后,看他模样认真的一笔一划的写着字来。 福生坐在椅子上,作为一名道士,他会的自然不只是读书写字这么点,但一来他没有执医资格,二来在做了悲天悯人之事后,不愿再以道士的身份行事,唯有以学识来帮人读字写信为生。 最开始,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孩子还有些无法理解,因为在山野里,虽然没有那么好的条件,但凭借着福生的本事,他们依旧可以不愁吃喝潇洒快活,但福生却坚持要带他来到人世,目的也很简单,想要孩子能继续融入这个社会。 日头渐涨,很快福生也迎来了他的第一笔生意。 一个抱着娃的妇人蹒跚着脚步,从靠东边的巷子走来,她脸庞红黑,嘴巴里吐出的白气像刚出笼的包子,雾霭蔼的行来时,背着光好似一大片的阴影。 妇人操着有口音的官话,神情即像是高兴又隐隐透露出对读书人的敬佩。 福生只大致看了这么几眼,已然猜测到妇人前来的目的。这几年南北交战,从两河口岸抽调了不少男丁,眼下战事减缓,各地上下也开始陆续迎接服役归来的家中男人,妇人手中抓着的那封信纸应当就是男人从军中寄回来的。 待到妇人走近,福生微笑抬头示意对方请坐。 妇人简略交代了一二,将手里的信纸递了过去,并掏出几枚铜板出来,以示资费。 福生接过信纸,初次接手感觉信纸不同于以往的草纸,相对比较厚实,应该是出自北方几个大的造纸厂。 手指稍微搓开纸件,将其满满展开,细细阅读了下,大概清楚了寄信者的身份以及内容。 妇人见福生看的专注,一时间也没好意思打搅,倒是怀中婴儿似乎睡醒了,开始小声啼哭起来。 福生整理了下思绪,这才开口解释道“寄信之人是叫魏成林,前不久因军功被提拔往上,如今不得空回来,还望家人勿念。” 妇人听完,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她又问“还有些写什么吗?他在那头可好?可缺衣短食否?” 福生对此只是无奈的一笑,妇人眼眸直勾勾的盯着那信,似乎想亲眼看看,但她自幼贫苦,哪能读懂上头文字。 将信纸折好重新装订回去,福生提醒道“您丈夫提醒,他在城中布政处还攒了些银钱,共计十二两三钱,凭此文书可去领取。” 妇人闻言,连忙道谢。 望着那蹒跚的女人走出后,福生脸上的笑渐渐变得哀伤。 生逢乱世,苦不堪言。一身素衣的福生只抬头看了看五味杂陈的奈何天,久久无言。 今日,这城中有人家办大事,大清早的就开始有敲锣的在响,不过声音时断时续似乎是在排练。 等到了晌午的关口,临行几道街的人都赶了过去,乌泱乌泱一片,好些个碎嘴的都在讨论这件事。 安静在福生身边写了一整个上午字的孩子似乎听到了他师傅在叫他,孩子表情有些茫然的回了下头,却见自己那师傅已经收拾好了小桌板,腋下夹着板凳,伸手朝他招了招。 “到时辰了吗?” 孩子走到福生的手边,一只手伸起牵着福生,脑袋东张西望似乎是在好奇。 福生带他穿过人群,来到一座府门前,那扇在当地也算有头有脸的门户旁站着一队穿黑衣戴孝带的乐师。 这是举行丧葬的队伍。 福生他们赶来时,恰好也是队伍集结好开始出发,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脸颊凹陷下去的老妇人,她眼眶很深,眼睛几乎都要看不见了,只有红肿的眼皮以及时不时抹一把眼睛鼻涕的动作让人觉得心酸可怜。 在老人身后,跟着几个穿麻的中年男女,在往后是年岁不一的小辈孩子。 队伍的中间,是三口棺材,黑沉沉的,上头绑着白色的布,在众人抬起的时候很是平稳没有半点起伏。 福生远远望去时,感觉到身旁的孩子肩膀抽动似乎在哭。他蹲下身子,将孩子放在肩头继而又站了起来。 远处队伍前头的老人似乎听到一声奶奶,她忙回过头去。 “孙儿…孙儿?” 来往路边的诸多邻里中,许多双眼睛依次与她接触又纷纷移开,老妇人寻找的目光从那些人的脸上不断的移开又对上。她两眼努力的张大,且最终一无所获。 渐渐的,队伍离开了这条街巷,锣鼓在空气里不断的下沉,周围的人也开始散去。福生摸着肩上孩子的小手,转过身子带着他一点点往城的另一个方向行去。 “师傅你给我取个名吧。” 孩子坐在福生的脑袋上,他似乎很快就从那种灰霾的性子里逃了出来。 一步一步走在喧闹街市上的福生意外的看见街角的一处人家前,种下的桃树开了花。花枝粉嫩,桃花初开。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福生笑了笑便问道“叫桃生如何?” 孩子歪了歪脑袋,他将手放在福生头顶,嘴巴抿起表情似乎想笑又不敢。 福生见状只晃了下脑袋,把这坐在上头的孩子给逗的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怎么,不喜欢这个名字?” 孩子摆了摆手,他解释说“不是不是,只是师傅叫福生,徒弟叫桃生,不知道的还以为咱是哥俩呢。诶,师傅您别生气,徒儿嘴快,瞎说的瞎说的。” 趴在福生的头顶上,孩子望向远去的唐家府邸,想到那个已经死去的男孩,嘴巴微微张开又闭上。 “唐桃生” 孩子念叨起自己的这个新名字,他坐在福生的肩膀上,望着人世间的种种,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现在经历的就好似梦一场。 从福生的肩膀上跳下来,孩子接过他夹着的板凳,颇为乖巧道“师傅,现在可以教我法术了吧?” 福生望着他,只摇了摇头,说“还不急。 孩子一脸失望,后者则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一大一小两个人一前一后隐没在了人海里。 夜巡 一座城,无论从什么意义上都没那么容易的被人所概括。 许多人潮上的暗流下的事物从历史,时空,人文等各个方面串联起的纷争,共同搭建起这样一座舞台。 活着的往来穿行,死去的长眠于此,若有人问,他们便会开口。 … 从白天等到黑夜,福生带着孩子穿过林间小路借着星光绕开那些崎岖的路面,直来到一座新坟前。此处位于山阴上,纵观地势也算半靠龙脉是一处好穴。 新坟刚立,白日里又有不少人走过,这黄纸白钱撒了一地,崭新的火盆子下,余烬残存看来是有人刚走。 就着星光,福生随手折了根树枝依循记忆在地上粗略的画着。 孩子很是活泼,他从周围的几个分前依次拜了过去,只停在写有自己生前的墓碑时停下。 晚风徐徐,福生那旁刚忙活完,便下意识的去四周找自己的徒儿,眼见这小家伙一手托着腮在那墓碑前,就那么痴愣愣的盯着也不动也不说话。 福生走来,将提前准备好的棉衣披在孩子的身上。孩子裹了裹衣服,他用一种很是老迈的口吻问道“师傅,您还有亲人在这个世上吗?” 孩子的话似乎让福生也陷入到了短暂的沉默里,他缓缓摇了摇头,继而蹲下将孩子搂在自己怀中。 远处,有零星的炮仗响动。才刚过春节,还没到十五,家家户户多少也存了些炮仗,夜晚有睡不着的孩子趁大人们热闹之际,三五成群的跑到外面去放炮仗。 孩子望着面前的墓碑,久久凝视下,他起身面向福生继而将他抱住。 “师傅就是我在世上最亲最亲的人,桃生以后只听师傅的话。” 福生深吸了口气,继而将孩子轻轻抱起,他眼眸里跳转过很多画面,最终,落在了地上那面画好的阵图上。 此来,除了让桃生最后在给他人生没当几天的父母磕个头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到任意一点有关杀死他家人的凶手的印记。 道门中,有寻凶帖一说,这涉及到命理卦象,凡此间种种,皆是由因果报应在此。 依循天命昭昭,福生只要能将这股因果嫁接在自己身上,那么他便能依循这玄而又玄的因果去找到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人。 此法需要与因果直接有关的当事人以及负责承接的接应者。 站在法阵两端,福生让孩子依循指示依次念起以下经文,在没有得到福生允许前不要睁眼。 孩子闭上眼睛,默默背诵起福生教导的经文,当他念完第一遍时,感觉面前似乎有一股腥臭的气味浮现,全黑环境下,那气味仿佛无孔不入的瘆人毛虫,将冷意渗透满后背。 因为相信着福生,孩子恪守着没去理睬而是背起来第二遍。 这次里,阴风开始刮过,那熟悉的感觉让孩子一下子以为来到了地府,当然对他而言,地府并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这一次,他念的有些磕巴,主要还是听不见感受不到福生的气息。 “不要停” 空中,福生的声音响起,回荡在孩子那有些不安的心神面前,他恍惚间感受到自己的师傅似乎有些像是变了一个人,语气不再温和,显得很是冷漠。 第三遍念完,随着各种变化的消失,福生许可的声音这才响起。 “可以了” 孩子睁开双眼,在他面前,福生似乎和之前没任何区别,他转着脑袋看了下四周,又有些茫然又好奇道“师傅,刚刚你有没有闻到或听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对此,福生只是轻轻摇晃了下脑袋,他将盘着的腿站起,眼睛又开始打量着身后的墓碑,似乎从那里衍生出往外有一条看不见的线。 福生将地上那截黄纸揭开,盖在自己的头上,瞬间,他双眸失去了光华,继而之间福生呆立原地等了片刻这才将额头上的黄纸揭下,他轻吐了口气道“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孩子跟在身后很自然的帮福生拍打起身上的灰土,他好奇的问“找到线索了?” 福生笑着牵起了孩子的小手,他随手抖了两下,那捏在手中的黄纸飞到原先的法阵前继而在半空烧着随即一阵小旋风吹过刮掉了那些画好的图案。 一切似乎都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 自地府反叛后,原本人间孤魂的收治工作不得已分摊给了地方道门,而道士始终是不够用的,于是又只能让部分和道教或朝廷有合作的巫祝之类配合。 而此地,负责收缴孤魂的,除了一个叫清虚观的地方,还有便是当地的一位灵婆。 福生在探究此处异象的同时,捕捉到附近并未有道士做法的痕迹,也就是说,这里的道士提前知道这处新坟是没有魂魄回来的。 这并不符合常理,一般,横死他乡的孤鬼若是有牌位或坟墓立着,三魂之一也会回来。 道教收治横死鬼的方法很多,但唐家在当地不一般,又是朝廷亲命的巡查使一职,故而清虚观此举颇为引人不意。若是寻常时候,这点小动作旁人倒也绝难察觉,可此时站在这里的乃是紫府道宗曾最负盛名的张福生。 不过想来也是,道宗说到底没太大约束力,加上之前不少道门与地府之间相对密切的联系,以至于,在双方矛盾爆发到现在,许多宗族势力依旧选择两不相帮,显然是顾虑太多。 而今,如果不是涉及到自己这新收的徒弟,福生也不太愿意去管清虚观和地府之间的事情。 眼下,星火湮灭,树林里时常会听见有冷风刮过带动树叶的响声。 已经到了夜里,将访客都送走后,吃完了饭食回到屋里的一众道士相对闲散的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有的看书有的聊天。 这一屋都是新收进来的道士,因为朝廷发下来政策,说是主动报考道门并录取的,将免除徭役并且减少一定量的赋税。 于是,许多心思活络的也都纷纷开始了热烈的报名中,其实清虚观分配到的名额是四人,过来面试的共有一百多号,现在所有通过考核的都住在这样一间破旧的草屋中。 他们中,有的稚气方脱,带着对生活的厚实伤痕躺在自己的棉被窝里,耳边是师兄弟们的聊天声音,他闭了闭眼,回想起自己离家前父母的叮嘱,继而默默叹息了一声。 周围人其实甚少有能理解他的,在很多人看来,报考道门意味着一劳永逸,可以安安心心的混日子养老了。 只是,作为曾被妖魔侵略过家园的人来说,他来到道观是想学习更多的道术,想要学成之后回到家乡,在那里保护亲族不受迫害。 夜色凉如水。 落在院中的张福生,一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接住了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孩子默不作声安静待在福生怀中,只记住他所施展的一招一式。 捏住树叶后的张福生,在空中抖了两下,那树叶忽的燃起化作一团明亮的烟雾向着四周飘散过去。 与此同时,他将孩子放下,继而似考问又似提醒的说道“明火已动,需执何物?” 孩子回想了下后,立马答道“需执擒杖于身前,而后伺机而动。” 福生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小脑瓜子,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样式的木棍,手指稍微拢了拢些火气来落在那棍头,当即便做出了个小火把来。 他让孩子拿着站在他身后,相继又捏着眉心一处,似是在依循命理找到对应的方向。 而奇怪的是,他这般闹腾,周围房屋竟没一人察觉,只有睡在角落里的一条黑狗像是闻到了什么,晃晃悠悠起身,脸上有些迷茫的望向院子里福生二人的方向。 孩子是第一时间注意到它的,之间拿着火把的孩子脸上做夸张的表情,对着小狗似乎是想吓一下它。但后者好像被大雾遮蔽了视野,只模糊感觉到前面可能有什么东西,于是它长大了嘴巴叫了出来。 受到这条狗的叫声提醒,其中一座主屋有人影晃动,继而出现了一句呵斥声。 “何方妖孽,敢在我道门造次?” 福生恰好在这一刻睁开眼睛,他望向说话的那间屋子,里头烛火闪动,似乎有不止一个人在。 “桃生,再往我身边来些。” 大门猛地打开,与此同时,屋子里那层稀薄的黑雾似乎受到了某种压制竟然开始出现了沸腾的症状。 眼眸始终清亮的福生脸上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对面,随即他伸手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了一块石子。 那位清虚观的道士身上连道袍都没穿,直接抓了把桃木剑就出来了,一见面,亮出来的乃是道门中的险地咒,此法倒是颇为大众,但也十分实用。 险地者,手脚根骨具像是被铁石勾住,让人体乏身累,不可谓不好用也。 站在福生身边的孩子只觉身子突的一紧继而周围像是涌起无数黑色的丝线将他周围的白气驱逐。 他乃是灵童,如今转世为人,不用旁人提点灵窍自开,故而看得见这凡人无法视之的比斗。 福生清了清嗓子,他开口问道“你联系的是地府哪位?姓甚名谁?领头管事又是何人?” 这三个问题让对方有些错愕,继而那道士停下了手,表情一改初始的恶毒,他哈哈笑道“原是同道中人,道友我想你应该是误会了什么,贫道并不认识什么地府,也从无与人勾连,若是道友碰到什么难事,也可进屋来与在下一叙。” “师傅,他在骗你。”身边的孩子率先提醒了一句。 福生摇了摇头,在对方话刚说完,便抬手甩出手里的那枚石头。 石子不大,也就小半个手心大小,从先前那人踏出的脚步以及施展的道法来看,此人实力估摸着也就在二三品散仙这个层次,体魄更是不如一些武夫,即是如此,福生这一记石子还是收了不少力道的,若不小心恐将伤了对方性命。 这一记突如其来的攻击,让那道士眼睛瞪大,继而眼睁睁看着那石子打在他的膝盖上,道士向前一个踉跄,左腿吃痛的同时,眼睛却已经看见一团黑影闪过落在了自己鼻子前。 他吓得一头是汗,却见那黑影原是一只沾了泥的靴子,此刻那靴子在离他只有三寸的地方停了下来,后慢慢放下。 那人不知何时抱着孩子站到他的面前,随着这一记像是警告的脚落下,屋子里那无数人影样的黑色雾气四散着逃去。 可它们刚一钻到门窗,即可悲的发现平日里能自如穿行的房屋现在像是真正厚实的泥土铸成。 孩子一眼认出这些东西都是冥界的鬼魂,而那些家伙也发现了他这位灵童。 于是,双方在短暂对视中猛地由黑影发动了进攻。 孩子在福生怀里只感觉自己像是飞起,继而看见福生将地上的道士手里的桃木剑用脚挑起,接着那木剑滴溜溜在空中转了个圈,周围黑影们触及无不是尖叫出声纷纷避让。 福生没用本门或神皇派的剑法,他只是挥剑的速度够快,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快到所有人都能冷静下来,听一听他要说什么。 当桃木剑在空中急转直下顿到地上,所有黑影只蜷缩在一起,像是一团猫在蠕动。 门口,已经呆若木鸡的道士听到这陌生人放下孩子后,开口道“关门。” 愣了一下后,道士连忙关上门去,他畏畏缩缩的站在房间的一角,孩子则聚精会神的打量起地上那滩黑影,身后有福生照应,孩子颇为胆大的走近几步,他嘴巴的一边憋着像是在憋什么坏水。 就见这位人小鬼大的家伙来回这么渡了几步,继而老气横秋的开口问道“我也不为难你们,各自立个毒誓,若我问得有半点假话,自愿去毒舌地狱受罚。愿意的就站到我面前来。” 福生没去掺和,他本身其实并不算特别了解地府制度,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地府中,无论鬼神其实皆不畏死。死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有比死更痛苦的则是接受来自十八层地狱的酷刑。 孩子显然是更了解地府里人们究竟怕什么的,但当他如此说完,其余黑影竟不发一言,显然没谁愿意出面当这个出头鸟。 见交涉不行,孩子顿感脸上无光,他表情开始变得阴恻恻的,手中举着的火把也慢慢靠近那团黑色的浓稠团块。 “不说是吧,那好,我们就来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福生眉头微微皱起,他在孩子伸手之前将对方拦下,继而看着孩子有些迷惑的眼睛,福生只微微摇了摇头,他道“莫让外道迷心性。” 说着,他举过孩子手中的火把,对着那边的道士,在对方惊惧的眼神中,福生声音淡漠的传来。 “与地府勾连,依据道门新修律令第二十三条第一则,我可当众斩了你!” 福生一句话宣判了对方死刑的同时,门外诸多黑雾皆散去。 黑狗开始在院子里狂吠,没了黑雾屏蔽,它清晰的嗅到陌生访客的气息。院内,各处传来的杂乱响声,预示着道士们纷纷起来,很快这里的异常就要被发现。 清虚观内除了他必然还是会有其他的同伙,又或者整座清虚观本身就是地府安插在人间的一处据点。 眼前之人很显然拥有能掀翻整座道场的恐怖实力,从始至终,他甚至都没展现过一丝一毫属于道门的法术。 “你到底是什么人?” 福生默默听着外面的动静,他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他们中应该不全是你的同伴吧,所以你是觉得我不会杀他们?” 说着,他笑了起来,手里桃木剑一把丢出准确命中身后一个试图偷袭的黑影身上。 那黑影惨叫着化作浓烟消散。 这声凄厉的叫很明显让周围人都会听见。 “疯了,这个人!大家跟他拼了!” 越来越多的黑影拔地而起,站在福生身边的孩子则摆开架势,手里的火把被他对着外面。 福生朝前,一只手抓住对方的脑袋,在他那惊恐无比的目光中,用空着的一只手于胸前画了个符号。 道士眼眶当即涨大,他认得这个符号。 “去!” 无声念完咒语的福生,轻启嘴唇,与此同时,他画着符的左手顺势推了出去。 那道士脑子当即空白一片,只嘴巴里念出了意识之前的那两个字。 “玄门” 道士意识丢失之前,一根根黑色的丝线已经顺着头顶蔓延到他神魂内部,左手上的符号只是幌子,他真正能使用的还得是能侵染人神魂的魔念。 从生死中归来,张福生丢失了大部分的道行,他清楚自己经历了什么,其中哪一种单拎出来都足以让旁人咋舌。 躺在那片河滩中时,福生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活了过来。 那时的他抬头望着夜空,只感觉身体里有一个人彻底的死去了,而他则被保护好,活了下来。 所幸,没了道行,但知识和剑术尚在,他已然不再是过去的张福生了,这一点无论是谁,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得不去承认。 他很迷茫,人生走到如此境地,地府的仇怨,天庭给予他的厚望,人间的种种,到头来,只有他才是那个不能容于世的。 如今,他时而会因为体内的魔性复苏而不得不去分摊精力做到时刻压制,又在有了一名徒弟后,开始真正明白自己的师傅当初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复仇的渴望依旧热烈,对于顾湘君,他明白,自己若是真想为她好只有远离,逃到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忘了有这么个人时,那么所有针对他的恶意才不会找上这个姑娘。 屋子里,所有阴魂在那一瞬间都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强大魔气。 站在福生面前的道士双目赤红,鲜血一瞬间充盈了他的双眼,几滴血泪从他眼角流落,但他却浑然不知。 “桃生,过来。” 做完这一切都福生只是拉着徒弟的手站到一旁。 那团黑影中窜出的几人当即慌了神色,它们四下对视了一眼,继而异口同声道“你是圣主那边的?” 福生没做理睬,他拉着徒弟的手,将身形隐没在了阴影之中。 清虚观内,人鬼之间的争斗异常凶猛,那一晚,听说死了几位年纪大一些的道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 从阴影中走出,已经是回到了城中,福生将孩子放下,后者则拍了拍手上的灰,他嘿嘿笑道“师傅,我其实早就看出它们是哪边的人哦。” 福生只笑着,领孩子走在回去的路上。 在地府中,各类鬼卒,其实都有自己的特征,福生这些没怎么下过地府打的交道不太多的人往往很难辨别,但孩子可是地府里长大的,他能看不出吗? “这类做寻常游魂打扮,且鬼鬼祟祟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一般都是夜巡鬼王,散殃的部下。说起来,当初我还在妈妈宫殿的时候,远远的见过这个散殃一眼,嗯…怎么说呢,很奇怪的一个人,他的脑袋像个白煮蛋,身子瘦长像是刚炸出来的麻花,一前一后两张脸,四个胳膊,各提着一杆灯笼。哈哈,师傅你说奇不奇怪。” 孩子的描述异常惊悚,但福生只是点了点头。 这次揪出几个杂碎并不代表什么,究其根本,幕后躲在这河东道的那些人还是隐藏在水下。对于福生的行为,他们大概率会认为是一次挑衅,不过鱼会不会上钩,就只有等待了。 “桃生,这段时间功课准备的怎么样了?” 走在路上,福生突然问起这个。孩子歪了歪嘴,似乎脸上有些抗拒道“嗯…差不多吧。” “那等这次考试出来,为师教你一些符咒的入门基础。” “真哒?诶,师傅我可听清楚咯,你终于要教我法术啦!” 街上,行人渐少,孩子抓着大人的手,蹦蹦跳跳的从一个阴影走向另一个阴影。 暗流 后半夜时,有听到怪声的村民偷偷将房门打开,在后山方向半山腰处,原本清虚观的位置此刻灯火通明,不过很快人们便发现,那不是灯火而是失火了。 踩着房梁碎瓦,一步步走到那些失心疯的道士面前,一团幽影在确认四周没有人醒来时,渐渐显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那是一只鸟头人身的怪物,它那巨大如人头般的鸟的面孔上,两只猩红色的眼珠映照出面前的一具具昏死过去的道士。 而在他落下没多久,又一只同样的黑影落下,它灰色的翅膀在落地后便自动收起,像是一只放大了数倍的猎鹰。 “空气中还残留着那个人的气味,嗯…不像是道门中的。” 先前鸟头怪物伸出一只手在空气中拨动了几下,继而嗓音尖锐的说出这样的话。 在它身后的那个怪物环顾一圈道“洪道人无故发疯,击伤击杀同门无算,这手法很像那几个邪教。呵呵,说起来,和咱们地府有矛盾的恶人倒也不少。” 鸟头怪物没有肯定或否认同伴的猜测,他盯着地上那柄断裂的桃木剑的碎片,思存了下,若有所思的反问了句“会不会是故意掩人耳目,误导我们呢?” 身后的黑影扬起脑袋,他回看向山门之下,那里有人举着火把成群结队而来,似乎是附近村民。 “走吧,既然对方这样挑衅,想必我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神婆那边小灰已经去盯着了,今晚咱俩去城里那几个流通站逛逛。” 说着,那幽影化作一个人类的模样,头上带着道冠,身披素青道袍,俨然一副出世高人的模样。 该化形的道士摊开手打量了自己几眼,继而见同伴看来,他兴趣破浓道“乌鹊,你且看我像不像人?” 被称呼乌鹊的那位并没有回应自己同伴恶趣味的意思,他只是跟着将手在脸上一挥,一阵黑雾过去,鸟头竟然变做一个冷峻少年的模样。 火光下,二人背后的羽翼同时张开继而扑棱着飞离原地。 … 晚间,临睡前,孩子窝在被子里,看着师傅为他盖好被子,这时,小朋友嘿嘿说道“师傅,我还想听故事,再说一个吧。” 福生望着自己的小徒弟,他表情难的有些严肃道“已经到时间了,刚才还答应我什么来着,现在又忘了?” 孩子只能有些委屈的奥了一下,继而乖乖闭上眼睛去。 福生看着孩子入睡,等听到孩子呼吸声渐渐平缓下来后,这才吹灭一旁的蜡烛。 靠在一张简易床铺上的福生,双手抱着脑袋,因为缺钱,一大一小住的是别人家的柴房,不过收拾收拾也有蛮大的地方,刚好够躺下他们两人的。 听着外面远方狗的叫声,福生没什么睡意,他于心底里默默盘算着今晚的事情。 首先,他没有施展任何道法,只用了剑术除鬼,其次在给那受地府贿赂的道士植入魔念前,露出了玄门的标志,这也是一个误导,等到事后,那入魔的道士哪怕魂魄被人抽取回忆身前也只能得到这些信息。 当然,福生明白,作为一只专门以潜伏巡游的鬼王部队,这些家伙肯定有各种方法和手段检测到自己留下来的那些痕迹。 可,这又何尝不是他想看到的呢。 如今鱼饵抛出,大概今晚就会有一些小鱼要往这个网里钻,还不够,想要揪出河东道里的一些个大鱼,这还远远不够。 轻轻吐了一口气,福生两眼盯着天花板上的黑灰,他没由来的觉得这样的自己好陌生。 一两个邪魔外道的死不足为虑,一整座城里那些无辜的道门中人当鱼饵也变得无所谓,只要达成目的,哪怕有所牺牲也是值得的。 若是从前的自己,只怕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福生将脑后的一只手伸了出来,借着屋外的月光,他愣愣盯着自己的掌心。 他想起自己已故的师傅最擅长开解人心,或许今日之果就在于当初擅自使用一剑一心时埋下的祸根。 当初,在看到顾湘君舍身取义时,他选择抛弃了过往的一切,也是那时,魔性出现并根植在了他的心中。 哪怕后来清醒,意识到自己陷入到极度危险的境遇,也马不停蹄的赶往地府,由此魔心壮大甚至后来反客为主,占据了他绝大多数的理智。而后来的帝君降临,让他恢复到了以往最好的状态,但解封过后的魔性就算除得了一时但却除不了一世。 现在想想,自己可能真的是着了魔,只要一涉及到顾湘君,自己就完全没法思考,只能依循本能,一次次和魔鬼做着交易,最终,心魔反噬,吞掉了自己。 到底,他既没能看明白自己,也没看懂自己的心魔。明明被他完全占据了主导权,却依旧保留着理性的一面。 看着掌心处那些粗糙的纹理,福生眼前似乎又回忆起之前见到天雷时的画面。 那团可怖到让人头皮发麻的肉泥预感到死期将至,强行将自己这部分良知分离出去。只是可惜了天师府的那位老天师,强顶着污染,为后辈们点名方位,最终被天魔的残念占据了肉身。 算上邓州城一战中死去的两位,天师府应各种情况折损在他手中的真人便已有三,其余弟子等更是不计其数。 张福生啊张福生,若是从前,你还有脸苟活于世? 他面对着月光,神情逐渐变得浓郁,仿佛一块经年累月被人捶打下的石头。但,眼下他还不能就这样轻易的死掉。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的声音回荡在街道上,而在旁人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有着一群幽影在悄然汇聚。 “出什么事了?” 黑暗中,一个人率先开口。 “就在前半夜,离此七八里的清虚观被人给点了,凶手不知,但据可靠消息就在咱们城里。” 此话一出当即便在隐没的角落里听到各种不安的议论。 “戴老大在东城交易所那边等着咱的,我可事先说好,要是这鬼,真藏在我们兄弟几个当中,别怪哥们不念情分。” 似乎有道锐利的目光透过夜色,冷漠的打量起所有参与者,但得到消息的众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己的小小心思。 东城,一间地下赌场内。 临时清空了这间屋子作为开会的场所,故而很多台面上的菜盘,地上的垃圾没得空收拾。 空气混浊中,坐在正中间的一条板凳上的光头拿起手帕脸色并不好看的捂着口鼻。 门外,陆陆续续赶来的一些人在看见光头时无一例外都收敛了些,老实恭敬的站在一边,或自己寻了个干净些的位置坐去。 一只手捏着串,一只手捂着口鼻的光头,闭上眼睛默默数着从外进来的人,当最后一批赶到时,他也睁开了双眼,将目光在众人脸上依次扫过,而后,他放下手帕沉声道“何德淼呢?” 有和这位提及的人士关系不错的开口说“老大,何德淼这两天回老家去看望他老母亲去了,前几日向林记事报备过一次。” 闻言,光头看了眼身边站着的一位老学究似的先生,后者眼睛似乎并不太好,只捏了捏眉心似乎是在回忆,等了少许,这位点点头,对着身旁的光头说了句“确有此事。” “嗯…喊你们来,有的人应该也清楚是什么原因,据此不远的清虚观今晚前半夜被人给点了,城里捕房传票过来,让我来查手底下的人晚上都干了些什么。我在这儿也不多和你们废话,晚上有其他人作证你们前半夜在城里的,站到右边,林记事会挨个问话记录在案。没法证明的也不用怕,跟着我去衙门走一趟就行。我戴志强的人,只要没犯事,也不用怕被人穿小鞋。” 说完,他左右看了下,似乎是被屋子里的难闻气味给刺激到了,表情有些狰狞。 “开始吧” 人群开始了挪动,此期间,不断有焦躁的议论声响起,林记事那边,拿起纸笔,同时挨个盘问起每个人来,这时有人注意到,戴老大背后的角落里,有两个抱手靠在墙上的家伙,彼此环视了一圈后,也走了过来。 有眼尖的已经认出来人的衣着,正是稽查司的服饰。 今晚,所有的民间武人组织,乃至小规模的散修圈子都收到了这样一张官方的传票。 站在城市最高处的一间楼宇的屋顶,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影冷漠的注视起整座城市的夜景。 “这样只会让他缩的更紧。”其中一位如此开口道。 “在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前,按照流程来不应该是最合适的做法吗?呵呵,乌鹊,你听说过司原打猎的故事吗?” 那位做人类道士模样打扮的笑了笑开口继续说“司原逐鹿,至其荒野,听闻远处亦有呼喝,料想比之身前不可追之鹿更硕,遂改换道路,潜藏于树,设计偷之…你猜猜结果如何?” 那位面容更为年轻的男子一脸的不耐烦道“我没兴趣听人族的故事,一群凡夫。” 而他身旁,戴着道冠的男人只摇了摇头,他表情温和似是游乐人间的神仙,望着脚下大地,嘴巴里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凡人中有一些很是有趣,尽管他们会耍一些小聪明,但也由此,才让游戏变得更有意思,不是吗?” 随着二人目光挪移,街道上,一队人从房屋中走出,他们中有猎户打扮的也有一些个看起来装饰很怪,不像是中原地带的。 乌鹊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依次扫过,从那被他灭口了的道士神魂里,死前,那个道士脑子里记录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一个词,玄门。 天下道统,目前还是由神皇派担任,但在民间不少地方,其实更认玄门这杆大旗。玄门在地方上势力太散,不过也由此很好保护住了一些一心躲藏的核心族群。 根据地府的情报网,活跃于此地带的玄门势力应当属于偏财的一支。但这个偏财一族消失在历史中很久了,只偶尔断断续续有他们的消息,且都言语不详。 眼下,地府已经初步稳住局势,娘娘也似乎和上面达成了某些协议,而眼下,他们这些被安排在王国各个角落里的隐秘探子,得到的任务中,有一些是被特殊标记的。 其中,就有搜集玄门其他十神的位置这一条。 思绪转换间,乌鹊沉声道“小灰传来消息,神婆那边没有异常。” 沉默了会儿,另一位开口道“看样子,他比我们想象的要有耐心。撤吧,今晚看来是没什么收获了。” 说着,他身子往后一退,整个人蒙上了一层阴影。 乌鹊点点头,他再一次看向无数条街巷,那里,他能感受到,有一双眼睛正透过黑暗,注视着他。 明招 次日清晨,街巷上开始小规模的议论。 结清房钱的福生,拉着孩子,他摸着手心里的两枚铜钱,脸上流露出一丝的尴尬。孩子拉着福生的手,竭力不去看街边那一笼笼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 “我们今天去哪啊师傅。”孩子咽着口水,他嘴唇干巴巴的,看来早上也没办法喝上一口水来。 福生拉着孩子,走到那卖馒头的摊子面前,语气诚恳道“店家,这馒头怎么卖的。” 店家看了看福生又看了看孩子,本来举起的两根手指临时变为了一,他笑着说了句“一文钱一个,呵,开门红,还能免费再送你们一个,沾沾喜气。” 福生看了眼手里的铜钱,于是心领神会的将那两纹都递给了店家,他拉着孩子语气和煦道“不好意思,能再借碗水吗?” 店家看着孩子抿了抿干瘪的嘴唇,继而笑着摇了摇头,说“去坐吧,马上送来。” “不麻烦了,我们在这儿喝完就走。” 不一会儿,三个馒头加一碗水就放在了福生二人面前,老板指了指一边的菜碟子道“小菜自己拿啊。” “谢谢!”这时一直站在福生身边的孩子很懂礼貌的鞠了一躬,店家看这孩子长的乖巧又懂礼数于是搭话道“带这么大一儿子,是来咱城里务工吗?” 福生摇了摇头,他只是解释说“来办点事,非常感谢您的水,好人会有好报的。” 说着,福生又诚恳的抱拳行礼,他拉着孩子,行走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老板望着二人的背影转过头来,却没注意到自家房梁上多了一张符箓。 路上,吃了两口寡淡无味的馒头,孩子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块通红的肉片,继而夹在白面馒头里,吃的欢心。 福生如今身体并不特别需要进食,严格来说,真正能满足他这副躯体的只有旺盛血气的血肉。 孩子咬着的那块肉片似乎很是有嚼劲,他皱着眉头,嘴巴不停的咀嚼着渐渐脸色变得涨红,额头上也出了些冷汗。 注意到小徒弟的表情,福生停了下来,看着孩子无奈道“虽然我说过不能浪费粮食,但实在嚼不动的也可以吐掉。” 孩子闭着嘴巴,表情严肃的摇了摇头。 福生见状只能无奈的在一旁等着他把肉片嚼烂,过程里,路人纷纷在议论昨晚的那件事。 “我在帮里的兄弟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当时乌泱乌泱来了几十上百号人,最终就留下了三个最有可能报复清虚观的。其中啊,就有那狂徒张三。” 那边几人讨论中,不远处的福生二人听的一清二楚,孩子嘿嘿一笑,嘴角翘起望向师傅。福生则放缓脚步,慢慢听来。 “他哪有那本事啊?清虚观的道士那可个个都有真本事的,别的不说,就说观主洪大师,前些年可当着众乡亲的面,硬生生用手劈碎了一块大青石。我可是亲眼所见!” “诶,你没听说吗?昨晚清虚观大火,周边几个村的都去了,看见里面道士们都躺下一点知觉没有,这肯定是被人下药了,张三干的什么行当?他能没点货在手里吗?” 事情越说越邪乎,越传越夸张。 孩子听的咯咯直笑,他回过头去,想要再听些,却被福生给拉了回来。 “师傅,你说咱这是在钓鱼,可人家连咱是谁都不知道,会有人上钩吗?” 对于小徒弟的疑问,福生略想了想,继而解释道“地府承载的是旧制,依循探,访,复,报这四步走,咱们事情闹的太大,对方可能直接就撤离此处不与我们节外生枝。这和钓鱼类似,在鱼吃钩之前,不可用力过火。” 孩子很是聪明,一点就通道“所以,清虚观一事只是为了吸引人耳目,可是这鱼饵呢?咱们有什么能钓他们的?” 福生揉了揉徒弟的脑袋,继而回过头去,看向城中某个方向,他略微压了压嗓音,说“他们关停各处能通往地府的鬼域,回收各类可接通幽冥的法宝,目的是什么呀?” 孩子想了又想,只能摇头道“不知。” 福生笑道“也不怪你,地上地下本就不一样,道经中有记载,冥之于阳,其数自阴,阴者聚晦不得五行。这是说,天地间万物相克,而要想破坏冥界需得让阴阳交接。这说明,他们现在在做大动作,怕外人干扰。” 联想到之前探寻山南道时获得的线索,估摸着现在,应该是要开辟地上鬼域了,而这阵眼肯定是埋在冥司。故而,为了保险回收所有的地狱百景图必然是首要任务。 紫府道宗作为这份宝物的所有者之一,当然清楚其中的一些门道。据说,这副画是大秦往后,初代画圣执笔,画中描绘的是他魂游地府后的所见所感,故而落笔成画。其在他死后,据说魂未归天地,而是进了这画中。 这副画的分割不知为何,但据福生师傅所说,这画必不能重合,三卷凑齐,画幅完整将带来可怕的灾难。 福生只粗略说了下这其中典故给自己这徒弟听,而是郑重强调道“此物原先被我派秘密看守,其因是他具有强烈的聚合倾向,若不加以管控,它可能会带你去到其他残卷所在之处。” 孩子一听就明白其中关键,他有些紧张的四下看了看,继而看了眼师傅,难掩心中愕然“也就是说,一共三份的地狱百景图,我当初来的时候带着其中一份,而地府的人也是手拿一份才能找到我的?难怪…” 福生摇了摇头,孩子露出讶异,他刚想问我难道说的不对?接着就听福生继续道“你能来河东道,想必也不偶然,定是那最后一卷就落在此处。” 至此,福生猜想出,安插在此地的地府阴差们的任务,难怪派来的是专门负责特殊任务的夜巡鬼王部下。 孩子听罢兴奋道“所以,我们现在是要找到鱼饵?” 福生点点头,这孩子确实要比同龄人要聪明不少,他心下高兴的同时,不免也为这孩子偶尔展露出的可怕心性而担忧。 “不急,清虚观一事,其他地方的阴兵都会往这边赶,而察觉到事态紧张,它会自己露出马脚。我们只需要跟在后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孩子嘻嘻笑着。 … 不远处的街市内,漫无目的行走在人群里的年轻男子一脸嫌弃的侧身让过一个过路的醉汉。 而在该男子身后,一位衣冠楚楚,道衣道冠打扮的十分紧致的中年男人则一副很是有闲情雅致的观赏起四周的人文景致。 那一脸阴郁的男子瞥了眼身后,冷笑道“你觉得,大费周章来一趟被排查过一遍的衙门,有用?” 位于他身后的那位只耸了耸肩,他满不在乎的晃了晃手里的玉令,继而对着始终严肃的同伴挤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他说“城内各处往外的通道都已做了手脚,对方也不傻,怎么可能安安心心在原地等着,我想,他应该比我们还要着急。说不定,已经在计划怎样除掉我们了。” “怕不是,正中对方下怀。” 表情阴郁的家伙,抬头看了眼面前的衙门,有守卫见状走了过来。 “稽查司” 男人亮了亮手里的令牌,而他身后那位,则把手里把玩的玉牌递了上去。 “天师府在册法师,松鸦。” 道士打扮的那位,表现的异常文雅,就连一旁的守卫不自觉的也跟着对方行了一礼。 “即是二位贵人,还问为何前来。” 那守卫递还了玉牌,但又不太敢与那面色不善的稽查司来客对视,于是只能低下脑袋,略微扫了他一眼。 自称松鸦的那位,礼貌道“我与乌大人路上相遇,听闻此处有异事,故而特来此一看,想略尽绵薄,还望通报。” 那守卫听到是来帮忙的,当即脸上堆上笑容,赶忙让开,说“二位即是如此大义,还望里面请,实不相瞒近日确实有异事发生,就在昨晚,于城外不远处的一家道观给人烧了,里面的道士啊,可都…” 松鸦笑着,看向身后,面色生冷的男子只冷眼在周围扫了下,闷头往里走去。 捕蝉 从正门走入,沿过路长道,往前要经过一扇仪门才可入殿。 松鸦踏入门庭前,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继而抬首迈步向前,端的是出世之人的风姿卓绝。 跟在他身后的乌鹊则显得生冷,似与世隔绝的怪人,拖着个身子,目色阴郁的四下打量着,从门口摆放的鸣冤鼓,到梁上刻画的浮雕,再到里间长廊外摆放的一盆盆小树,一座座奇石。 里间,屋子内点着灯火,虽然是白天,哪怕开着天窗,屋子内还是会显得昏暗,当然,平日里不办事的时候,为了节俭点灯油自然是不点的,但自昨晚后半夜到现在,轮值的都换了一批,这灯也一直点到现在没熄过。 带路的上去,先和那围在桌前或打着瞌睡,或查看卷宗的诸位同僚通了口信,之后,松鸦见一位似乎是主簿的文官,拖着两眼惺忪上前来搭话道“二位到访,不甚感激。我是这儿的主簿,姓孙,单名一个辖字。” 松鸦跟着行了一礼的同时,将身上玉牌掏出递交上去。 “天师府在册法师,松鸦,这位是稽查司的乌大人。我二人路上偶遇,听闻此处有异特来协助,事出有急莫要见外。” 那位笑着接过玉牌,只摸了几下称赞道“好玉啊,好玉!” 又还施一礼,继而看了看一眼不冷不淡的稽查司男子,脸上有些尴尬的用笑意缓解,他朝旁边的椅子拉了张示意二人先坐下。 “想必二人一路上也听到了不少蜚语,我挑拣些没流传出去的给二位说说吧。” “清虚观昨晚八名道士昏迷,其中死了三位都是观中德高望重的老人了。根据仵作的反馈,这三人并非是被击打而死,但在其中两人身上却发现了明显的钝器击打伤势。结合现场情况,目前可能的推测是观中道士皆被下药,其中根据用量不同导致有些道士毒性发作发癫致死。” 孙主簿解释着,将一份写的比较详细的报告呈给二人看。 松鸦看了眼身旁的乌鹊,对方似乎并没有想要先一步瞻仰的欲望,于是接过报告后大体浏览了一遍,再递交给对方。 “嗯…尸体在何处?能方便我们去看一下吗?” “也好,不过我得先和县令说一声,他刚回内堂歇息了会儿,二位若是不急,先在此等候少许。” 孙主簿说着,一边招呼人看茶,一边往内堂去走。 目送对方离开,松鸦看着几个因为熬夜显得有些萎靡不振的官府办案人员,从怀中摸出一只玉壶来,他倒出几粒丹药,道“诸位不辞辛劳,实在是民众福祉,小道这里有几枚丹药,虽不能祛病延年,但对于缓解疲劳倒是有用,还望各位能不嫌弃。” 众人见了这位法师衣冠楚楚,想来也该是京都那边有名的大人,于是个个笑着讨了一枚来服下。 也是这功夫,门外回来了几人,大多是些穿玄色衣衫,佩长短双刀的。此为稽查司驻地方的行政人员,有些圈子里的私下称呼他们为执黑官。 那几位,见了服饰大体相似,只细微处略有不同的乌鹊,相继都愣了一下。 其中有那蓄短须的中年男人一只手搭在长刀的刀柄上,带队径直走来。他看着那状似轻浮的男子,沉声道“我并未接到任何通知,说,有同僚前来,敢问,阁下是何身份?” 乌鹊撇了他一眼,语气有些不耐烦的说“何西,剑南道人士,十五参军,二十三岁入籍河东,隶属于稽查司河东道总局下派西局工字科组首员,一年补贴加俸禄共十七两六钱。” 前面一些个内容,旁人稍微查证一下倒也不难得出,最后,算他的一年收入这一点,只怕是稽查司内部也很难做到。 几乎没多少犹豫,那位被点名的男子,当即松开握刀的手,行了个军礼“河东道西局工字科组何西见过长官!” 乌鹊点了点头,他目光扫过身后一位位依次对他行礼的众位稽查司的同僚,惜字如金道“昨晚,排查的结果。” 那边,何西当即汇报道“接到报案到现场勘察共用时一个时辰零三刻钟,现场因为大火以及周围民众自发组织的救援,几乎没有太多可用信息。死者三名,均为突然暴毙,不排除有其它因素。从立案至今,共排查四百一十三人,其中,有较大嫌疑的共三人,一为曾在道观与死者共事且先前发生过冲突的刘洪,二为被道观供上过衙门的货贩崔四,三为一黑混成员张三,现都已收押在监。” 乌鹊听罢,点点头,他朝一边的松鸦道“我去看看这几个人。” 松鸦笑着回应道“那查验尸体就由小道代劳,稍后再见!” 乌鹊让人在前带路,很快,便来到看押犯人的牢房。 还未至门口,便远远听见有人在呵斥的声音。何西领路的同时,侧目看了眼身旁不苟言笑的乌鹊,继而命人前去探探。 那边,戴着方巾挥斥手下的自是牢头。 此刻,问清缘由再来汇报时,不待何西发飙,身居高位的乌鹊已经率先闯了进去。其余人只能紧随其后,而那面露难色的牢头也只能跟在后面。 一路来到里间,乌鹊的视线从一个个犯人脸上扫过,继而来到关押张三的那间牢房。 因为案件特殊,所以,张三崔四等三人分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且都相隔甚远,不存在沟通一说。如今,张三的牢房内,空无一人,望着一丈多高的房顶是的大洞,乌鹊沉默着没发一言。 从外赶来的牢头解释道“早上轮班的时候我手下人发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逃走的,他妈的,这小子原先我们也捉到过,但没成想他还能长翅膀飞到那么高的地方,挖个洞就出去了。” 没多理会牢头的抱怨,门口的何西与手下四下打量着寻找线索的同时,站在原地,盯着那房顶上的破洞,思索了会儿的乌鹊开口问道“一般,能接住外力跳上房梁的,算几流武夫?” 蹲在地上的何西捏着手里略有些湿润的草土,他跟着抬头看向那房顶,继而说道“如果有同伙的话,即便是普通人也能有办法做到,而要是擅长轻功之类的,蹬脚上去也不是不行,如果是纯粹的江湖武夫,三流就能做到。” 乌鹊点了点头,随即脚步一点,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身子如同利箭飞上房梁。 牢头自然是看的目瞪口呆,而何西与周围人对视一下,有个小弟跟着一撑手让何西踩着也上了房梁。 上面至多只能承受两三个人的重量,何西上来后,先是检查了上面是否有脚印等,继而跟着那位大人的目光看向破洞外。 乌鹊捏着洞口边缘的碎片,轻嗅了嗅道“应该是用蛮力或者内力打破的。这样一层厚的屋檐,一拳打破需要几流?” 何西接过一片掰下来的屋顶碎片,他很仔细的检查了材质和厚度,结合这个位置能用到的发力点,而且所有的碎片都飞到外面,以至于屋内地上几乎没什么残渣,很显然不是一点点敲碎的那种。 “二流,嗯…也许更高。”何西不确定的说着,他看见乌鹊已经跃出大洞来到外面,跟上去之前,他冲手下吩咐道“询问周围犯人,是否有听到异动。” 牢房外不远是城里的哨戒台,彼此间相聚不到五百步,乌鹊蹲在屋顶看了眼那正一脸愕然的转头望向这里的哨戒台士兵。 何西也跟着上来了,对于一位老兵来说,这些旁人看起来有些困难的事情于他而言并不难做到。 “这个张三不应该有这种实力,我在这里待了很多年了,也碰见过他几次,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地痞流氓的混小子,难道是他后面的同伙?” 乌鹊在四周瓦片上看了看,他起身,蹦哒了一下,咔叽一声,一块瓦片被他踩碎。 何西自然是知道,这位上司是在测试需要多大的力会使周围瓦片碎裂。但,很多轻功,依循的都是脚跟发力也就是说,只要运功,周围不可能没有瓦片碎裂的。 想了想,乌鹊问“哨戒台在寅时还是卯时什么时候换班?” 何西看了眼不远处的高台结合之前在地上摸到的关于湿漉漉的草土,他也才想到是凌晨时分的霜露所致,而在那个时间段,只有哨戒台轮换交班时才不会被人发现。 明白了这一切是何西不由得很是佩服这位神秘的上级,他回答道“卯时三刻,值晚班的就回去了,有时候也可能早退,毕竟咱们这地方很少会在这个时间段发生什么意外。” 乌鹊没多说什么,而是冷静吩咐道“通知所有人,抓张三归案。”说完,他往下一跃,从破洞又跳回了牢房。 那头,刚从停尸房回来的松鸦看见等待在大厅里的乌鹊,笑着对身边的县令介绍道“这位就是我在路上遇见的那位稽查司的乌大人。” 客套一下,松鸦看了眼乌鹊的表情,继而笑着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乌鹊开门见山说“张三跑了,事情有些蹊跷,你跟我来一趟。” 那头,县令在内的其余人也都大吃一惊,不等乌鹊解释,松鸦已经先跟着对方走到外头。 离了众人,一直装作风姿绰约的松鸦也放开了约束,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口吻,问道“谁做的?” 乌鹊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道“不清楚,现场没留下任何一点法术痕迹,以这里的监牢配置,任何一个二流以上的江湖武夫都有可能做到。” 松鸦思索着,说道“二流武夫?哼,除非真的是事先下药,不然以清虚观那几个道士的实力,哪怕是一流高手来了都没可能。不过,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们留在清虚观的小鬼都清除掉的,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二流武夫。” 乌鹊没否认这个说法,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搓细小的毛发,这似乎是某个人的。 “或许,他背后藏着的秘密就是我们要找的。” 松鸦接过对方递来的这点线索,在接住的用时,继而漫不经心的提了嘴“我把你残留在尸体上的痕迹全部抹除,这里的道士都死的差不多了,从最近的地方抽调也需要一两天。” 乌鹊嗯了一声,看着松鸦将那搓毛发握在手心,继而双目变得黝黑仿佛被墨水浸染,里头有无尽的波涛在涌动。 片刻后,那搓毛发变作飞灰消失在了松鸦手心,而后者已然恢复之前的文雅模样。 “好了,离诅咒发作还有四个时辰,咱们可以去守株待兔了。” … 城市里的另一角,带着孩子的福生在阳光下晒着太阳。 今天,他选择在人流量最大的一条桥边摆摊,四周都是前来的摊贩,因为来的晚,福生被挤到了桥底下,孩子倒是无所谓,在一旁拿着简易的鱼竿在一旁自娱自乐般钓着鱼。 身边摆摊算命的老先生因为生的是仙风道骨,故而,那衣袍道冠一戴旁人见了无不直呼一身真神仙。只是,在旁听了半天的福生,是滋着牙听那老先生胡咧咧,一句很简单的解文愣是被对方吹得是天花乱坠,以至于听到好笑处,福生都只能强忍着笑意,对着一旁的小树是连连摇头。 到了午时,人要少些了。 算命先生那打开自己放在一侧的行囊,从里面取出茶壶,茶叶,餐盒,饭食等。 而这边的福生则开始生火,就地处理起孩子钓上来的那些个小鱼小虾,两个人忙的是不亦乐乎。 那头,算命先生看着二人忙活,即是哀叹又满是羡慕的笑道,“娃儿,我这儿有些素肉,你来吃些罢。” 孩子闻声回头看了一眼,他摇摇头,又撇回去帮着福生去串那些小鱼。 那头,福生则对着孩子温柔道“人家请你吃东西,也不知道说声谢谢” “谢谢”孩子头也不回的喊道。 福生则有些没脾气,他一上午都在想着如何揽人过来,倒也没怎么陪孩子,料想对方是有些不满,于是耍起了孩子性子。 “不打紧,反正我这菜也吃不完,你们来吃些也好省的我带回家。”那头老先生端着餐食过来。 福生将自己坐着的凳子递到对方那里,三个人围坐在火堆旁,冬末寒春的也确实暖和。 老先生往前伸出手来烤着火,他看了眼孩子,又望向福生,语气温和的像是邻家老翁,他说“多大了?” “六岁”孩子在得到福生允许后,开始小口小口吃着餐盘里的饭菜。 “六岁了,能识几个字?”老先生望向孩子,他眼中摇曳着火光,孩子脸上也被火堆里的火烤的红扑扑的。 “不知道,没数过,大约有百十个字吧。”孩子嘴里吃着饭,一边嘟囔一边说着。 “乖乖,不得了哇,这才六岁就认得百十个字,那长大了还不得当秀才。” 老人一边说着,也难掩脸上的惊讶,他看向一脸老实相的福生,后者中笑着,拿起一只稍大些的烤鱼递给了老人。 “什么是秀才?”孩子皱着眉头抬眼望向自己的师傅。 那头,接着老人退却过来的手,福生从烤鱼上撕下一节已经酥脆金黄的肉来,他笑着,在吃之前回答道“是读书人的一种称号,像你这么大的可以去参加考试,通过了就叫童生,而童生再去参加考试,通过了就叫秀才。” 孩子歪了歪脑袋,他又问道“前不久,我才考试通过,那我现在是童生咯?” 福生摇了摇头,他把嘴里的鱼刺吐在手心,继而解释道“通过我的考试不算,得去到考试院里,通过那里的考试才算数的。” 听着二人的对话,老先生只在一旁笑呵呵的看着,他眼眸里的二人,相互间有问有答,比起冬月初春,倒让人觉得温暖。 入网 吃过了午饭,待到下午,福生收起了摊子,领着孩子离开了桥下。 路上,孩子搬着板凳背上自己的小鱼竿,走在福生前头,他望向鱼竿上头的艳阳天,继而笑道“师傅,找到鱼饵了吗?” 下午,人们大多都行色匆匆,街道上有穿着便衣的捕快们挨家挨户的查看,似乎在追查着犯人。 默默让开道路的同时,福生回应道“还没有,不过,我感觉应该快了。” 街边,人们大多都面色不安,想必是昨晚的事情以及官府的举措让这些底层民众嗅到了危机即将到来的因素。 孩子大步走在青泥路上,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问题,福生也都耐心的一一回答。 “所以,现在那些想要抓住我们的人,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那些官府的人就那么笨,会听这帮家伙调遣?” 福生听到孩子的问题,本来他想说,因为规章制度等传统观念,但转而又觉得,给孩子说这些他也未必能完全理解,于是思考了片刻后,他说道“有时候,大人们未必会比小孩子更聪明,尤其是大人的世界里还有另一种思想在控制着他们。” 孩子显然无法完全理解,他又问“思想?什么是思想?他为什么要控制大人?” 福生摇了摇头,这个脸色灰蒙蒙,仿佛是太阳在落山前照在黑暗大地上最后一束光的男人望向孩子好奇的双眼,他无法给出自己的解释,只能伸手去抚摸孩子的脸颊,他说“这个问题,我也给不了你答案,你只能自己去思考。” 孩子似懂非懂般的嗯了一声,继而,两个人走到了一家木匠铺前。 … 同样,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目送行人来去的道袍男人和煦的对着身旁一脸不耐烦的阴郁男子解释道“无论对方是不是道士,或者懂不懂法术,想要解除身上的诅咒,都离不开,药材,器具这两种方式。” 因为身上穿的衣服太过眨眼,乌鹊强忍着心中的不爽,将视线从周围那些人群中转移过来。 “所以,你为什么敢断定,他不会去药材铺而是来木匠店里找自己要的东西?” 对于同伴的质疑,松鸦表现的很是平静,他说“用药的话,太容易留下痕迹稍微查一下流水或者让人去各个药材铺叮嘱两句对方也就无计可施。而如果只是借助一些不太引人注意的器具,则会大大减小这种被关注到的风险。” 说着,他转过头去,看了眼自己的同伴,笑道“你似乎对人族社会的很多常识并不了解啊。” 乌鹊并没有否认这个说法,他只是撇了下嘴,不屑道“我没兴趣了解这些蝼蚁的生活。” 松鸦并不打算劝谏同伴什么,他只是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继而用平淡的口吻说道“当我还是一只弱小的妖时,那些凡人们就能凭借手里一张张黄符对付着比我强大十倍百倍的先辈,由此我对人类感到好奇又敬畏。我很难想象,他们手无寸铁,却可以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神奇的东西,为他们所用。” 乌鹊站到松鸦的面前,他所处的位置刚好遮蔽了能直接照射到对方脸上的灿烈阳光,而这也同时将对方那厚实帽沿下意外露出的一截不属于人类的灰色羽毛给遮挡住。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状况,松鸦不急不忙的取下帽子,继而慢条斯理的整理起他头上越来越多冒出来的灰色羽毛。 “想要彻底征服一个种族,你得先了解他们的文化和特性。正如我们羽类天生就孤傲自负一样,当然,我不是说你这样不好,但偶尔我们也应该表现出符合我们当前身份的一些…嗯…智慧。你觉得呢?” 从黑暗中生长出的那些漆黑影子像是触手般,将一册被层层包裹住的画册掀动。背对这一切的文雅男人脸上的笑则显得十分怪异,他背后的黑影将那副画卷摊开的同时一股森然寒意也蔓延出这孤独的一角。 乌鹊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而他身侧不远处的行人则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似的。 “找到了!” 松鸦的瞳孔变得黝黑,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身后黑影里冒出来的手将那副画卷一卷,连同所有的羽毛一齐缩回了男人体内。 望着重新梳理好仪容的男人,乌鹊只轻吐了口气,周围好似水波般,无形的屏障被解除。 “东边,不过,对方也发现了我。” 松鸦始终是那副端着的样子,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总是有种胜券在握的洋洋得意。 乌鹊则往外走出几步,与不远处的一个穿普通便衣的男人说道“通知所有人,往城东集结。” 这很显然是官方安插在此的特殊人员,对于这位不知身份的特殊高层,便衣也是很听话的照做。现在,所有势力都在往城东方向去走,而松鸦却表示“城东那边河道密集,我们去河道下游的城南等他们。” 显然,松鸦是算到对方在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第一时间是想办法离开包围,而依循可能的路线,走不容易被追踪的水路必然是最优解。 乌鹊依旧表明了自己的一份担心,他提醒道“未必只有我们猜的到。” 松鸦却挑了下眉头,他说“那岂不是更有意思。” … 城中一处木匠店内,孩子正拿着各种花样的木头玩具在那满脸兴奋道瞻仰着。 而福生则站着和店里的老板闲聊起什么。 “诶呦,这墨斗啊,咱们店里还真买完了,你很急着要吗?” 肤色土黄的老板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福生问道“除了这儿,还有哪些地方有卖的?” 老板想了想,说“我记得城东有一家离这儿也不算太远,不过墨斗这东西确实买的人少,之前山上道观里的道士订了一批,诶,也是可巧了,订的是崔四他们家的,这不,后来因为不合规被告到衙门里。事后赔了一大笔钱,这才导致这城里没几家愿意再卖这东西。” 福生听了,只点头惋惜,他看了眼旁边的孩子,继而提醒道“拿着看别给摔着碰着了。” 孩子玩的兴奋,只胡乱应了几声。福生也不再管他,而是又问“这店里有现成的鲁班尺吗?” 老板点点头,说“这个自是有的,不过,看你这儿应该不是木匠工出身的,难道也是学人算命看相的道士?” 福生闻言只得干笑两句,他没多说什么,扯了两句便拉着孩子离开,留下一脸不知所措的老板在原地。 “接下来,咱还去找木匠铺吗?”孩子拎着板凳,抬头问道。 福生笑着解释说“出门在外,器具肯定是要预备齐全,而常用的符箓等,需得到道教所或道观里才能买到,当然,也可以自己去做。” “但,这样一来,就得需要用到一些东西,像是朱砂,黄纸,供香等太过于引人耳目,倘若是只买些器材来,便省去一大桩麻烦事,这里,墨斗就很有代表性,其不但可以驱邪避凶,还能辅助进行布阵,实在是方便。次之一些的类似鲁班尺之类,也能达到相应的功效。” 做出了解释,孩子也不再多问,二人走在路上,不多时便看到周围有一队队衣着统一的官兵从路过,小跑着赶往城东。 孩子看到这一幕,迟疑了下当即喜道“师傅,是不是他们找到鱼饵了?” 福生也有所联想,他当即抱起孩子,远远跟在那些人的后面。 … 安心等待着太阳落山的松鸦,望了眼立在前方木柱旁,脚踩光明与黑暗分割线上的乌鹊。 对于这位同僚,他其实一直都有些微词,不光光从对方展露出来的一些无知举措。当然,清楚这种对待人类的自大是大部分妖族的通病,而讽刺的是,在这些看不起低贱人类的家伙眼中,很多高位者却生前或死后都与人族这个庞大种族所诞生的社会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凡人,聚集起来的往往都会有着不小的一股力量。 所以,松鸦在心中想的是,如果能更深入的了解这个种族,或许能借用这个族群的手,将自身从这个世界上抹除。 他其实挺遗憾的,在长达几百数千年的时光中,自己效忠的地府一直游离在世间的公理之外,很多时候,哪怕他看见了机会,也没办法出面干预。 相比较而言,他觉得位于版图西北处,那位隐没于幕后的强大妖王,应该是最能理解他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松鸦并不介意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效忠对象。 随着太阳渐渐下落,大地开始被无限的黄昏所笼罩,而黑暗的阴影步步紧逼中,也预示着诅咒即将生效。 凭借自身对待施展的咒术上的感知,松鸦很清楚的明白,对方还未解除自己通过毛发这一媒介施加在他身上的影响。 乌鹊抬眼看了下时间,他估算着,从围捕开始到对方借用水路逃窜可能出现的地方,在那里,都已经提前安排了稽查司的人守着。 这帮被豢养的家伙,严格来说不能算是单纯的武林好手,因为稽查司时常会碰到一些鬼神妖怪类的事件,各自懂的不少,也准备了一些便易的法术符箓。一群有备而来的稽查司官兵,在面对妖怪之流完全不亚于一群有着丰厚底子的正统道门弟子。 在加上摆脱这些家伙所需得时间,不出意外的话,乌鹊他们已经快要等到那家伙冒头。 傍晚时分,岸边不少忙碌完的驻足欣赏。 这些人大多都是些老人,岸边垂钓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早年忍着饥荒苦难,来到城里打工,而后为了后辈开始不辞辛劳,等把孩子们都培养大了,自己也就老了。剩下的时光里,坐在曾经没空看一眼的河道旁,慢慢等待着生命中那个最重要的时刻到来。 松鸦默默注视着这些老迈的生命,在他漫长的岁月里,见过太多如这些垂钓者般,不复青春的凡人。 “周而复始的生活,果然也不会想到什么长生不长生的。” 松鸦如此唏嘘道,乌鹊这时罕见的开口了。 “我们难道不也是在日复一日的工作。” 对于印象中一般不会参与这类话题的乌鹊的回应,松鸦并没有特别的讶异,在思索着对方话语里的逻辑性后,他反驳道“我们是在做有意义的事情,无论是先前为了世间的公理还是现在为了地府的存亡。我们始终都有一个明确的大义在前方。” 乌鹊似乎懒得在这种问题上争辩,他只是冷眼望向外面,看得出他并不讨厌阳光,只是更喜欢将身体藏在黑暗中。 对于,同伴展现出来的异常,松鸦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他吐不出也说不清,只脸庞微微抽动了下,继而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当那片河水终于起了一丝异样时,周围垂钓的老者才突然讶异,继而纷纷站了起来似乎想要看清河里的到底是什么。 “呼!他妈的,终于让老子游出来了!” 河水里,一个浑身湿透的家伙游到河边,他浑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上岸后第一时间就翻过栅栏直接跑到街道上,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下朝着某处跑去。 巷子内,正注视着这一切的乌鹊二人,也悄然跟在后面。 等到那湿漉漉的家伙跑到一条无人的巷子里时,姗姗来迟的乌鹊二人已经一人上了屋顶,一人堵在后头显然是为了预备他走丢。 不过,特意选在此处的那个男人正喘着粗气站在巷子中央,他背对着身后的乌鹊,偏着脑袋,用被水草遮盖的头发下的琥珀色瞳孔,冰冷注视起身后的他。 沿着痕迹一路尾随至这间巷子,乌鹊黑色的衣带随风飘动,继而在他站到巷口看见那个家伙没再逃之后,乌鹊很小心点四下看了看,继而将身上风衣扯下,往上一抛,黑色的风衣如同一张幕布,将四周笼罩起来,如同一面漆黑的墙壁。 “你好啊!” 从屋顶落下来的松鸦,则正好落在那人前进的方向上,这位戴道冠,披道袍的儒雅男人双手交握朝前略施一礼。 被二人夹在中间的家伙似乎很是疲倦,他不停的喘着粗气,身上的水分却一点没少的如同雨幕在往下下着。 松鸦上下打量起对方来,在他身上,没感觉到有奇怪的波动,似乎眼前之人只是个会武功的怪人,但,常年处理各类奇怪案件的他,深知,一个怪人是没办法轻易从那么多的追捕者中逃离的。 “你是叫张三对吗?从卷宗上来看,你确实平平无奇没什么好说的,但现在看来,你可能不像记载的那样普通。如果,你现在不想说话,那我也可以稍后在问,当然,你愿意配合那就更好了。” 松鸦依旧秉承着一贯的礼仪风度。而回应他的,只有吐在地上的一口痰以及迎面挥来的那一拳。 良机 对于凡人的一拳,松鸦并不在意。 凡人,终究只是凡人,在脱离了器具,没有利刃的加持下,其力量尚不如一头拔了毛的公猪。 但,眼前之人很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松鸦眼眸里的温和笑意逐渐凝固,继而在空气中出现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残影。 那落魄之人的拳头一下子如同打在一盏破碎的花灯面前,留着冷淡笑意的松鸦残影破碎之际,对方的手掌却已经率先一步按在了他的后背上。 “压” 一声轻描淡写的诵念,已经和对方错身开来的松鸦,双眸变得好似鸟类般,漆黑一片见不到半点光亮。 随着那咒语声如同万千蚁咬般出现于那人的耳中,一道道无形的手,似重物般落在那人的身上,要将他死死按在在地不得动弹。 一旁观看着整片局势下的乌鹊眉头一皱,他先一步将手按在腰中佩剑上,继而往前推出一寸。 就在那人即将被重力倾倒的同时,一声压抑着许多愤怒和不甘的吼声触地弹来。 他大声喊道“第二次!” 这莫名其妙的一声里,原本以为胜势已定的松鸦突的心脏一紧,他身子不由自主的开始抖动起来,同时伴随着耳边咔嚓咔嚓的声响,原本压在那人身上的咒术竟然没压住对方。 乌鹊一声“躲开”的提醒,让松鸦猛地往上一跃,挥动起现出原形的翅膀来。 一记惊雷般的长刀出鞘,那快若闪电的拔刀,斩击在了一根凭空出现的黑色棋子上。当即雷霆炸响,而乌鹊也变作一滩黑影往四面八方溅射而去。 变化突起的瞬间,松鸦已经调整过来,它背后灰色与白色交织的羽翼如同一张大网,将他固定在巷子上空,而为了卸力,将自己变成一滩黑泥四射开的乌鹊又重新聚合在了一起。 巷子中,那突兀出现的黑色棋子巍然不动,于它背后,一个正竭力将自己的身子掰正的家伙阴恻恻的笑着。 他似自言自语般说道“第二次了啊,我可替你记得着,呵呵,老夫想要出来一趟可真不容易啊,不过,也多亏了你们,这样吧,把身上的两幅画卷都留下,我留你们一条全尸。” 松鸦显然被突兀出现的变故给惊骇到了,他没想到对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身上多了一种奇怪的能量,就连整个人的气势都为之一变。 “夺舍?”乌鹊第一时间给出了假设,作为地府里供职的阴差,也遇到过这类或相似的事件。 “不是,更像是被附身,或动用了某些秘法。哼,看样子,那最后一卷地狱百景图果真在他身上。” 松鸦恢复了之前的思考能力,他快速理清了思路,继而他解除了自己人类的身躯,展现出原本的妖身。 可这让原本就不算宽裕的巷子,显得越发拥挤。 乌鹊还是被一团黑影环绕,只不过,他的脑袋上,那张人脸已然消失,变作鸟头的同时一对猩红的眼珠死死盯着那异变的家伙。 “这里不便我施展,战斗方面只能交给你了!” 松鸦挥舞着翅膀,可空间太过狭小,它煽动翅膀的动作进而变得缓慢,以至于产生让人觉得时间也开始一点点放缓的错觉。 在地府中,未达到真人境的也是大有人在,而为了让这部分鬼差拥有一定在碰上临近真人境之流的目标前自保的能力,会对部分予以条件的阴差配发一次性的权柄物件。 这类特质的物件价格高昂,制作工艺也极为艰难,但却有着十分显着的功效,尤其是能做到真人境以下的绝对压制。 而,此番,出动任务的同时,松鸦和乌鹊就已经各自申领了一件,此前一直没机会使用,放到现在,恰如其分。 这种时间放缓的错觉在松鸦的控制下,只作用于那目标身上,在对方看来,自己和乌鹊的行为毫无疑问变得就如同一只随时会卡顿的懒猫一般,但这只是一种感觉,实际当乌鹊做完了一组动作后,对方仍是只能感觉到乌鹊只是刚刚迈步,甚至还在调整自身的方向,远没有到握剑刺向自己心脏的那一步。 这就是该权柄的恐怖之处,操控对方对于时间流速的变化,用以降低全方位的反应速度。 而只要效果达成,哪怕只有那么一息,也足够乌鹊挥出全力一击。 他手中的刀必然能命中,而只要中了,即宣告对方的死刑。 乌鹊憋足了气,他沉心等待着,在配合松鸦挥出那一刀的同时,敏锐的五感让他清楚的觉察到对方运气中出现的明显滞塞。 就是现在! 乌鹊毫不犹豫的向前推出一刀,他身形快若闪电,这一记推刀自然而然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这一刻而诞生的。 就在这一记炸雷仿佛要再次响起时,又是一枚棋子落在了他前进的道路上。 这次是一枚白色的棋子。 不仅仅是乌鹊,就连松鸦都感觉不可思议。而明明对方尚未解除被控制的状态,只这一顿,那位浑身上下还滴着水的家伙猛地吸了口气。 松鸦脸庞抽动,继而四周刮起无数阴风,里面有一道道锁链从黑暗中伸出。 “他还没逃离出我的控制,就趁现在!” 乌鹊听到来自同伴的提醒,他身周漆黑的影子坍缩成了一把把尖刀,而那一刻,悬浮在他身周的刀子随着他的心意不停的射向那个一动不动但却给他带来极大压迫力的男人。 尖刀急掠的途中,不出意外,又出现了一枚又一枚的棋子,这些仿佛突然出现,又似原本就在那个位置只隐去身形般让人捉摸不透。连带着那些锁链,都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给隔离在了外头。 松鸦额头上开始有了冷汗,他记起密文中的一段描述,三卷不可凑齐,否则必有大祸。 可,这三卷都分别在不同人的身上,并没有现实意义上的聚合,难道仅仅是共处一片区域都会产生奇异吗? 但目前他没办法去验证自己的猜测,于是,与乌鹊对视一眼后,他说“你先离开!” 后者显然没想明白这位有什么意图,但联想到松鸦可能是觉察到了什么,乌鹊也不犹豫,他没撤走自己的遮蔽法术,整个人快速沿着墙壁向上,飞奔到了屋顶,继而远离此处。 随着乌鹊的离开,周围那些棋子果真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仿佛有什么东西垮塌了。 “果然” 松鸦眼眸里,冰冷的光重新浮现,没了棋子和无形屏障的束缚,他招来到锁链一把捆住那人的身躯,继而勒紧的同时,松鸦也因为不能长时间使用权柄而陷入了短暂的虚弱。 双方同时卸力,瘫软在地上。 那意识瞬间恢复清醒的男人在觉察到其中一人离开后,不仅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有些唏嘘的冷笑道“竟然真看出老夫的手段,呵呵,看来地府为了捉我,没少下功夫。” 松鸦坐在原地,开始了调息,他用秘音告诉外面的乌鹊,让他没得到消息,不要靠近这里。 继而,又在听了这位的自言自语后,恢复以往的和煦笑容,他道“在下,只不过是为了执行公务,再者,就算您能逃脱,可现在已经到了诅咒发作的时间,我想你应该也不会觉得我会给你清除的时间。” 那位有些颓唐的男人脸上露出一副戏谑的笑,他冷哼道“早说了,让这小子放我出来,现在倒好,一滩烂局才舍得叫我。呵呵,本来以他的命格,早该死上八百回也不够,但也巧就巧在遇上了我。不过,看你的样子,似乎我们之间还有的谈。说说,你的条件吧。” 松鸦坐在原地,他重新恢复成之前的人类模样,将乱掉的灰色羽毛一点点收回道冠底下,这位似乎永远裹着张衣冠楚楚的人皮面具,但内里又十分的淫邪毒辣。 他饶有兴致的打量起面前的男人,语气里有些好奇的问道“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至于让地府追了你那么多年?” 那男人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回忆道“大秦之后,出了一位画圣自称尔丹青,便是我了。” 松鸦眼睛微微眯起,他笑而不语,只听那位又接着说。 “我乃天生圣人,自出生便知晓全部因果,在大秦,人们叫我琴中仙。更远一点,我又是世人口中的棋祖。再往前,我怕说出来,你害怕。”那人越说越是夸张,以至于在末了,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而站在他对面的松鸦则是一脸的凝重。 “三圣之躯”松鸦似乎是在想些什么,继而他又问“那你又为何落到这般田地?” 那,自称尔丹青的男人露出一副讥讽的面孔,他道“有些事情,你知道了就意味着祂也知道了。” 松鸦额头一跳,在地府供职多年,他自然是知道站在最顶端的某些大人的可怕,因为某种程度上,祂们是无所不知也无所不能。 似乎是这一瞬间,松鸦清醒了一点。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那位,冷笑着开口道“怕了?” 松鸦没去掩饰自己流露出的情绪,眼下,在他面前似乎正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 似乎是看穿了对方复杂的小小心思,那位似蛊惑又似真心的问道“看你的样子,似乎在地府里混的并不开心啊,要不要换一种活法。” 松鸦眼睛微微眯起,他嘴角翘起,用一种蔑视的口吻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他说“把你交上去,我照样可以升官进爵,而且还很安全。” 尔丹青听了,却笑得更厉害了,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要不是有铁链锁着,似乎都已经在拍着地板捧腹大笑起来。 “诶呦,我原以为,你会是个有意思的后辈,没想到也是一样的目光狭隘,不过也是,自从有了礼乐,那些大人们都过不回以前那些担惊受怕的苦日子了。也罢,你把我交上去吧,换一份仙缘也算不枉此生。” 可等了会儿,还是没见松鸦有什么动静,于是尔丹青则又是冷笑道“小辈,还打什么算盘?” 松鸦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双手抱胸坐在地上,望着对面被捆的结实的尔丹青,他开口道“我此生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复辟妖族,重造人间。” 这等有些狂妄的话似乎压抑在了这位地府阴差的心里很多年,当他终于敢当着一位外人的面说出来时,有的只是兴奋以及一丝的疯狂。 尔丹青听了这话,他笑了,只是这次不再满是嘲讽意味,而是发自内心的感受到了一种认可的笑,他闭了闭眼,鼻子耸动间似乎能闻出来对方话语里隐藏的情绪。 “不错,有那么一点意思。”尔丹青说着,他睁开了双眼,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似乎闪烁着一团火焰。 “你知道,在很早之前,这方天地随处可见都是一些自然存在着的神灵。” 松鸦点点头,他自然是看过类似的文献,也知晓在人类存在之前,还有过几个鲜为人知的古老纪元。 “那你知道,这些古神其实并未真正死去,他们的灵魂有的熄灭了,但力量却得以保存,就藏在某些不易被人察觉到的地方。比如,这里。”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同时又指了指对面呆愣住的松鸦。 稍微一做思考,松鸦便明白,对方指的应该是自己身上携带着的地狱百景图,而如此一想他也就能明白为什么说,地狱百景图不能凑齐,一旦凑齐就会有大的灾祸发生。 联想到之前,和乌鹊联手却没办法碰到这老人的一根汗毛,松鸦已于心底里无比肯定这个答案。但同时,他也在思索,既然是如此,那么地府又为何让他们这些去负责收集而不委派实力更为强悍的鬼王亲卫或是那几位阴帅大人。 似乎也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尔丹青继而自问自答般说道。 “在发现可能存在着的古神力量时,为什么不让真人境或以上的大人负责回收呢?呵呵,这是因为,能接纳这份能量的是以真人境为划分,实力不足真人境即便拿到手也不能为自己所用。而在面对这种近乎绝对力量的诱惑面前,又有哪位阴帅敢保证,自己一定不会动心?” 松鸦在此明白了心中疑惑,而他却也松了口气,继而解开对方身上的枷锁。 尔丹青有些疑惑的站了起来,他一边活动着身子,一边不解道“你真放心我就这样走了?” 松鸦则一脸的坦然,他笑着朝对方施礼,继而解释道“前辈既然知道在下的图谋,自然不能带回地府,当然,晚辈所求还需前辈协助,至于约定嘛,呵呵,若是信得过在下,便以体内的诅咒为信,当然,前辈离去后自可解除,晚辈绝不阻拦。” 那边的尔丹青闻言,哈哈笑道“有意思的小辈,行,今日你我便算结盟,若是你不介意,我想你先前身边的小友手中的画卷我可替你夺了,免的夜长梦多。” 听到这话,松鸦则只是摇头笑了笑道“不劳前辈费心,你且快些离去,我那同伴随后就到。” 也不多废话,二人相互行礼继而在此分开。 等不到片刻,闻声赶来的乌鹊现身于此,他望了眼空荡荡的街巷,继而有些不满道“让他跑了?” 那边,装作虚脱模样的松鸦只是摇了摇头,他故作镇定道“跑不了,但现在我们需要重新计划了。” 说着,他拍了下同伴的肩膀,将一地的残渣复原,接着,走出了巷子。 外面太阳落山,家家户户开始点起了蜡烛,门口挂着灯笼的酒楼也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望着这一切的松鸦只是撇了撇嘴,他冷哼了一声,继而用一种所有人都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总有一天…” 线人 “师傅,鱼饵跑掉了诶!” 站在街角的孩子将目光跟随着那于黑幕中跑出的人影,此处位置极为考究,即有可供遮蔽的地方又不至于遮挡往来的视野。 在那处角落中,正不急不忙的从阴影里走出的张福生目送那人逃离的方向,他将捏在手指间的符箓放下,转而开始注意旁边巷子口开始弥散的黑气。 原本落位较为缓慢的福生二人在战斗打响前的一刻才将将落位,没急着一网打尽,而是选择不远处进行蹲伏。 从结果上来看,双方短暂的进行了一轮交火,因为有一层遮掩,故而福生也把握不住里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拎着小木桌的福生沉吟着,等到巷子内那二人的气息一同消散后,才步行进入。 巷子里比其他处要更冷一点,屋檐上似乎还留有结冰的水滴,角落里被冻死的虫豸身体僵硬躺在灰扑扑的尘埃里,周围的墙壁上有许多细小的刮痕,在黑暗中并不显眼。 福生一点点打量着,听到孩子挥手,他喝来福生说道“师傅,这儿有东西。” 小步走去,那里是一块碎裂的墙砖,缝隙中冻上的黑土残渣般表面留下一层污渍般的油垢。 福生并不认识这是什么,他用手捻了一点,质感很是油滑,但又像水一样,“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孩子也跟着捏了一点在手心,那些漆黑粘液似乎像是死去的鼻涕虫的尸体,但奇怪的是并不过分粘人。 “妈妈那里我好像见过类似的,好像是一条河,唔…我记不太清了师傅。” 听着孩子的叙述,福生只点点头,他继而看了看四周,于脑海内构建出一个又一个类似这种粘液的痕迹,并将它们在脑中拼接成一副完整的画。 福生仔细观察着那些被掩盖着的痕迹,脑子里不断勾勒那些可能造成该痕迹的方式,这一步很是漫长,他从日暮一直待到晚上,大约过了有两刻钟的时候,直到外面的巡逻队经过,福生才带着孩子离开现场。 在回去到路上,福生借道绕至城南往外的出水口附近,看见一队队点着灯笼的士兵聚拢在那边,果然是已经封锁了河道。而在更外围,一层稀薄的雾气开始聚集。福生感觉有些熟悉,稍作联想便也清楚,这些年因为战事,不少要地都已配备了相应的应对妖精鬼怪的手段,虽然奢侈,但消耗一定资源启用能确保坚持到援军赶到。 如此一来,地府那渗透进来的阴兵也会失去和外界的联系,福生脑子飞速转着,他抱起孩子继续往住宿的方向走,路上,孩子问道“师傅,咱们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先抓住一个不就好钓其他人吗?” 对此,福生解释道“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并不急于一时,况且抓住一两个目标与大局无益,要想尽快结束战争,必要让双方中的一方陷入较大的劣势。这河东道内外不知被地府渗透了多少,此次便是借由这饵钓出藏在水面下的一些秘密。” 说着,似乎是想起孩子曾在地府生活过很久一段岁月,他语气变得柔和,继而说道“原本,地下人间是一体的,但不知怎的就爆发了一场矛盾,但总归来说,还像是两个分家了的亲兄弟。很多事上,地府没做的那么过分,自然人们也都收着点。可是,随着战争的不断深化,积累在双方之间的怨恨会越来越大。桃生,师傅的师傅曾经被地府所杀害,至今也没查个明白。所以,当初师傅做了很多不理性的事情,但如今看来,其实有些地方还可以处理的更好。” 孩子沉默了会儿,福生见他没反应,继而低下脑袋,却看见孩子皱眉思索,久久凝视着夜空。 “桃生?”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仿佛呼喊又仿佛只是一声简单的安慰。 不知不觉已经是回过神来的桃生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上的水,他仰头看向师傅,很认真的点头道“我明白了,谢谢师傅。” 借着灯火,二人走在路上从远处飘来一股葱花般的香气。 寒冬腊月里,如此气味不免让人想到温暖的热汤以及棉实的被褥,这种旖旎的念头刚刚升起,伴随着一阵叽咕叽咕的声音,仿佛一只饿昏头的夜猫在肚子里。想到孩子上一顿还是在中午吃的,福生难免有些惭愧。他摸了摸瘪瘪的钱囊,今天一天没一笔生意,晚上落脚的住资还没着落。 孩子似乎也注意到师傅的窘迫,之前在山野里打猎腌制的腊肉干也被他吃完了,如今在城里也不好找野生的动物,如果不是为了调查这些事情,他倒是愿意跟着福生在山里。 “师傅,刚来的路上我看见有条死狗,不如找个地方给它剥皮吃了。” 福生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他没说什么大义小礼而是领着孩子走到那家面摊外,烛火摇曳中,店主见有生意来遂迎了出去,上下打量了这两人,问道“来点什么?” 福生看了看屋内,见里间梁柱旁挂着腌制好的咸肉等,他指名道“两碗面,两份腌肉,一份带走。” 店家也没多说什么,只招呼着让福生他们先坐,自己个回到里间下面。 孩子小心吧啦的问“咱有这么多钱吗?” 正给倒水的福生略微抬眼望向这户人家内堂,他语气平淡且从容的说“屋顶黯淡,屋内晦阴,依循望气一说,该是近期有恶事发生。咱们这来一是帮人家祛邪,二可以此抵资。” 屋内开始起火,伴随着小锅内的热汤沸腾,福生继续不急不缓道“你方才见店家时有注意到他面相如何?” 孩子回忆了下,说“嗯…面色凄苦,嘴角下瘪,日角月角下凹,还有我就忘了。” 听到孩子磕磕巴巴的说了一通,福生将手中茶杯抿了一口,他接着说“鼻翼两侧,折纹中断其为不详,预示亲友缘浅,其日月角凹陷则父母命薄,不日将祸。” 孩子耐心听着福生的讲解,不多时,外面走来了位风尘仆仆的客人,此人生的五大三粗,但眉宇间却给人一股温和的气质。 他落座后对着里间叫道“一大碗哨子面。” 在后堂的店家回了句“好”。 福生偏过头看了下对方,那人似乎心情并不太好的样子,进门先是看了眼福生他们在的那一桌继而默默低着脑袋,找了处角落坐下。 孩子刚没通过福生的临时抽查,这会看有人进来便很没礼貌的跟着瞅了会儿,他煞有介事的小声分析道“下巴方正倒是人财两旺,但鼻孔外翻,两眼无神,这人最近又在霉运关头,师傅,这是不是就矛盾了?” 福生本想提醒自己这徒弟不能老是盯着人家看不礼貌,但当他转过眼去时,似乎从命理中突然就生出来那么一线明悟,这种玄妙的触感让他一瞬间就把握到了什么,只拉着小徒弟回来。 桃生没等到师傅给他解答,反而听到师傅神叨叨的念叨着什么“因果之道,就在其中” 落座在一处角落里的男人悄悄打量了几眼那对父子模样的家伙,继而将视线投向店外那无限蔓延的黑暗中。 等到店家端着餐食出来,一眼望去时,老板讶然道“刘道长!您?您还好吗?” 福生微微偏了偏脑袋,孩子也跟着睁大了眼睛旁听。 那头,角落里的刘洪脸上有些尴尬,他看了看旁边的福生二人,只低笑着摇了摇头,叹道“还行吧。” 一边上完手上的餐食,老板端着那大碗哨子面到刘洪那桌,两个人似乎熟识已久,沉默了会儿,刘洪问道“你娘的病有好转吗?” 忙完了活计的老板将手上的毛巾往肩膀上一搭,他靠坐在对面桌的桌角旁,眼神中有些迷茫,听到刘洪在问,他本想也跟着说一句“还行吧”,但话到嘴边,仿佛有把钳子,狠狠的钳住了他的喉咙,到最后,他沉闷但无声的吐了口气,说道“可能熬不过这个春天。” “已经这么严重了?” “是啊,城里几家药房都跑了,想治好估计把我这小破店卖了都没戏,就这么一直拖着一直拖,能捱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两个人的对话仿佛一把灌了铅的锁,重重落在屋子里每个人的心上。 那边,本该是无关人等的福生已经收起了碗筷,他擦了擦嘴的同时有些不合时宜的开口问道“令尊是因何而病?” 此话一出,其余人也都将目光投了过去。 刘洪望着那素未蒙面的男人,只心里有些莫名的悸动,但他说不上来是怎样一种感觉只像是双脚嵌进泥沼中,有些让人无力感。 店家见有人关心倒也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期间,福生只安静听着,等到店家诉说完毕,这才放下手中方巾,起身抚了抚孩子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浪费粮食,继而对着店家方向,轻轻颔首,道“在下似乎有见过这种病症,只是还不能肯定,令尊是在后头吗?” 那边店家听了只觉心中大喜,忙过去领路,而自始至终,刘洪心里的那份不安却没有消减过,他直觉的认为,那个陌生的男人从开口到确认,眼神一直没离开过自己,哪怕对方确实没对着他望去。 当,陌生男人跟着店家进了后堂,刘洪才想起起身要走,但一直在那默默喝汤的孩子,此刻却开口道“我师傅还没出来呢,等他出来了,才许你走。” 刘洪身子僵立在了原地,他用一种疑惑又害怕的口吻,说道“你们找我做什么?” 孩子也学着福生的样,他拿起一旁的方巾擦了擦嘴,而后收拾起桌上的碗筷。 “不做什么,只是想找你聊聊,别害怕,我师傅人很好的。” 孩子收拾完,将桌上那打包好的腊肉掂了掂,继而揣进腰包。而那头的刘洪则一脸的凝重,他又看了眼屋外,继而叹了口气,身子重新坐回屋内。 “官府要找的人就是你们吧?” 孩子也注意到男人一直望向外面,天色将暗,如果此时有一两个人藏身暗处,那么很显然,屋内的人是很难观察到的。 对于刘洪这略显突兀的举动,孩子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大概是自己正在被人监视,而监视者们围聚在黑暗中,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这个问题,孩子没有直接回答,他当然也不需要自作聪明,联想到师傅没直接和对方解除,想必这可能也是对他的一种考验。于是桃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以一副孩子的无聊姿态,一边玩弄着桌上的油灯,一边不引人注意的开口道“为什么会有人监视你?” 坐在原本位置上的刘洪也很识趣的没有去看孩子,他恢复之前那种无所事事又忧心忡忡的模样,脑袋低垂,盯着面前的大碗哨子面,声音低哑着开口说“我刚从监牢里被人放出来,也许是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联系过我,又或者,只是他们的一贯作风罢了。” 沉默了会儿,刘洪还是说道“谢谢。” “谢我做甚?” “是你们杀了清虚观那几个伪君子,我刘洪当日自观中被他们排挤下山,如今愁怨得报,此番正欲无处报恩,二位前来也好了去在下一桩心事。” 孩子听完,咯咯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个孩子就很好骗吧?” “我所言非虚,若是恩人不信,那在下也无话可说。” 说完,刘洪微微侧身刚好看见屋外有一个裹着衣裳冻的瑟瑟发抖的男人径直往里走来。天寒地冻下,那人缩着脑袋,口中吐出的白气不住的往身后飘去。 看到此人,刘洪瞳孔当即有些微微放大,但似乎他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了,在稍加掩饰之后,等到那人走到门口,四下扫视了一眼,确认坐着的只有刘洪和另一边侧过脑袋看向自己但手里还把玩着几根筷子的小孩,他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掌,脸上表情似乎带着些疑惑。 不等他开口,孩子率先提醒道“叔叔,你东西掉了。” 刘洪眼皮子一跳,只见门口那位下意识的低了低脑袋,却没发现自己有什么掉了,转而意识到不对的他,手就习惯性的往腰间去摸。 也正是这一个动作,暴露了他不是普通人的事实。 刘洪脸颊上的肌肉狠狠的抽动了下,于他心里,不知骂了这没脑子的稽查司官员多少次了。 在被一个孩子戏耍了下之后,门口那位显然也有些懊恼,但作为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官方人员他此刻尚未意识到待会儿会发生什么。 只见这做寻常百姓打扮的稽查司要员将一只手按在后背藏着的器具上,一面向着孩子试探性走去,他面带微笑的问道“小孩,你家大人去哪了?” 坐在椅子上的桃生歪了歪脑袋,似乎是很认真的在想着这个问题。而一旁默声不语的刘洪则面露紧张的看向屋内,很显然,他更担心的还是那个不明身份的男人。 见孩子没答话,稽查司那位面色有些阴沉,当然他肯定犯不着对一个孩子出手,但有令在身的他在察觉到目标异样之后,选择前往勘察情况本身就需要做好对各种意外的应对。 “师傅不让我和陌生人说话。” 孩子似玩笑般这样说着,那名要员眼睛眯起,他一边靠近,嘴里还说着“是吗,你师傅也在这儿?那他现在去哪了呢?” 事情不断的往预期之外发展,以被监视者身份出现在这儿的刘洪显然有些坐不住了,他刚准备起身,却听到外面有人叫喊的声音。屋里的要员大概清楚发生了什么,此刻,他也顾不上面前这个有些古怪的小孩,在快速回身之后,确认了下外面的情况,也疾步跟了出去。 在这期间,刘洪的注意力始终都是放在屋内这个孩子身上,今晚围绕在他身上的行动虽然重要,但毕竟不是以他为主。当目标出现后,作为诱饵的他自然也无人关心。 外面的脚步声远去,后堂去跟着看望老人的福生也在老板的带领下走了出来。 面摊老板面露喜色,对待福生的态度也更是倾佩和敬服。对此,福生倒是习以为常,他只跟着那老板推脱了几下,这才以免单作为看病的报酬。 那头,福生刚出来,孩子就冲他眨巴了下眼睛,示意自己已经安排妥当。 心领神会下,当他看向角落里显得有些惴惴不安的刘洪时,只略微点了下头道“结了帐就先出去吧。” 这话看似是在对孩子说,但不远处的刘洪听了很是老实的照做。 等到了外面,那对奇怪的师徒果真就守在一旁,一大一小两双眼睛看向一脸紧张的刘洪。 福生偏头,视线看向一旁的巷子,刘洪看向那漆黑的角落,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继而他那张有些倒霉的苦瓜脸拉的更低,灰溜溜的跟着走进那处阴暗中。 在潮湿的巷子里,三个人相对而立,福生开门见山道“刚刚发生的事情我大概都知道,现在说一些我不知道的。官府为什么跟你?” 这个问题,其实之前的孩子就已经问过一次,但远不及现身黑暗中被那个似乎是毁掉清虚观的凶手默默注视下要来的有压迫感。 在这种情况下,刘洪几乎没办法撒谎,他手心后背都是冷汗,尤其是对方言语虽然温和,但似乎总有一种刻意的怪诞差异。 “我原先是清虚观上的道士,后因与观主发生争执遂下了山来,在城中寻了份闲差过活,但因为有当过道士这个经历,后一直和官府有一些合作。像是昨晚,我其实是被委派跟那几个可能有作案嫌疑的人接触。” “那两个人我都认识,一个是西街口的崔木匠之前山上要订一批货,崔木匠按件交货时对方却不认,崔木匠气不过遂告去衙门。这官司不可能打得赢的,方圆十里就这么一家有头有脸的道观,平日里供着都来不及,哪有可能因为一个货贩去得罪人家的。还一个是我工作地方上新来的后生,名叫张三,他家和河东道东口那一边的,在家里犯了点事这才跑出来。人很混气,来了没多久就和当地的黑混们熟络起来,还给自己起了个诨名叫狂徒。” 刘洪一五一十的说着,他不敢向前直视,哪怕隔着一层模糊的黑色,他也不愿意和那极具有压迫感的男人对视。 “今早,张三越狱了。” 刘洪听到这儿,他轻叹了一声,继而承认道“是我帮他越的狱。” “据我所知,这个叫张三的,只是个普通混混,并没有可能从戒备森严的牢房里出去。” 福生不急不躁的提出自己的疑问,外面,有散养的动物经过的声音,结合外界穿堂而过的呜呜风声。这一切,似乎都像是可以营造的一种壁垒,让人能完全隐秘在这种黑暗之下。 “我之前是清虚观的一名道士,说来惭愧,在我当道士的时候,接触过一些能短暂提升人潜力的术法,但这往往都有极大的副作用,一般人很难吃得消。说到底,我了解官府的做法,这件事一定会找一个替罪羊的,而在我们几个人中,只有张三是最符合这个标准的,所以…” 黑暗中,福生安静听完,在沉闷的气氛中,刘洪那颗不安的心似乎也因为自己的坦诚而慢慢变得安静下来。 “你了解这个张三吗?”福生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来,到是让刘洪有些发懵。 不过,继而他摇了摇头,道“原先,我以为他只是一个缺乏管教热血上头的年轻人,但在与他相处中我才感觉到,似乎他有着常人所没有的一种特殊思路。虽然说这话有些奇怪,但,哪怕他整日游手好闲,甚至结交的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下三滥朋友,但张三本人绝对称得上是一位义士。” 福生点点头,他问“你知道在哪能找到他吗?” 刘洪犹豫了,他对于自始至终都仿佛处在一个旁观者角度的福生有种畏惧但又觉得可以相信。在思想相互挣扎中,他低声问道“您为何会对清虚观出手?” 狩猎之夜 “什么时辰了?” 屋子内明亮的烛火与窗外呼啸而过的冷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今孟春尾际,时有大雾在早出晚现。 正拿着一盏造型别致的柴烧就着灯火细细把玩的松鸦轻撇了眼屋外。 “约莫亥时。” 坐在床榻上的乌鹊双眼紧闭着,他面前地板上摆满了各种器具,通过地上的图案,不难推测出他正在布置某种法阵。 听着风声里隐约传来的怨鬼哭嚎,松鸦笑着,调侃道“平日里,这些孤鬼也不露面,如今处事人死了,一个个的倒是不怕事的都冒了出来。你说,这时候我放出去一个大鬼,会不会很有趣?” 坐在床铺上的乌鹊没有理睬他,屋子里,灯光摇晃了几下突然变得黯淡下来。 松鸦坐在椅子上,他身子前倾,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面前的建盏。那盏造型奇特似一截被人挖去内脏的老树根的杯子,表面琉璃通透,看来是镀了层品质上乘的腊。那表面光滑,反射出屋内各色光芒的同时,一张人脸也突兀出现在了建盏表面。 松鸦嘴角微勾道“我可不想喝茶的时候顺便给你吞下去。” 那镜子上的人脸古怪一笑,突的又消失不见,不知去了哪儿。 主持着仪式的乌鹊将抬起的右手点在一旁已经断了气的乌鸦身上,继而,周围无数多似晦暗似恐怖的阴气聚拢,它们一股脑的灌进那乌鸦体内,很快,那具尸体便挣扎着站了起来。 “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是从寒冰地狱回来的吗?怎么这么冷!” 那只重新复活的乌鸦张开鸟喙,它用一种尖锐且刺耳的嗓音说出了这句话。 “我找到它时,它已经被冻死了。尽快适应这具身体,我们今晚的时间并不充裕。” 那只乌鸦艰难扭动起身上的骨头,它骂骂咧咧的抱怨道“我可是在休假,这次行动结束,我要三分之一的功劳。” 说完,它看向另一旁摆放的镜子。 “怎么,它也来了?” 乌鹊睁开的眼眸中,那不属于人类的乌黑没什么感情的盯着面前镜子上那张孩童般的天真面孔道“为了以防万一”。 说着他转过头看向松鸦,说“小灰那里,最快能在一刻钟内赶到。” 松鸦点点头,他放下手中茶盏,转身看向屋内众人,表情开始严肃道“我们已找到最后一卷百景图的下落,此次喊诸位同僚来,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听到第一句时,那复活的乌鸦当即兴奋的开口道“最后一卷?松鸦,不得不承认虽然我挺讨厌你的做派,但同时我很欣赏你的脑子。” 对于这位的心直口快,松鸦只优雅的点了下头,继而他介绍道“我和乌鹊与那人短暂交过手,对方状态很奇怪,平日里表现的与普通人无益,但到了某些危险的时刻,又像是与恶魔达成了某些交易。” “你是说,他被寄生了?”那位乌鸦开口问道。 松鸦眯起眼睛,笑着没肯定也未做反驳道“姑且可以这么理解。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当三卷地狱百景图凑在一起时,那个恶魔会获得空前的实力,不亚于一位大人的可怕能力。” “既然如此,为什么只是我们在行动,松鸦,你贪图功劳想要获得上头赏识我可以理解,但你应该清楚,一位等同于阴帅大人的存在,只有同等次或以上的才能制服。” 几次被打断的松鸦显然也有些火气,但他依于身份,依旧表现的很是文雅,继而耐心解释道“只有三卷聚集在一起才会产生质变,如果不是确认了这一点你们大概率也见不到我和乌鹊了。”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可能有一股藏在暗处的势力也在虎视眈眈盯着这里。所以,我们的任务是,两人成组,一组去拿下目标,一组预备接敌。” 依次从众人脸上扫过后的松鸦抬手笑道“现在,各位请挑选自己的队友吧!” 乌鹊和镜子上的小孩没什么反应,那蹲在地上的乌鸦倒是咯咯笑了起来,他似乎已经解冻了,呼扇着翅膀,从地上飞掠到松鸦面前,挑衅般转了几圈继而落在他的肩膀上。 松鸦呵呵笑着,乌鹊看到这一幕便主动的将地上的镜子拾起,他望着镜中那位,说道“我来负责封锁现场。” 镜中那位孩童则张了张嘴,它没发出一点声音,但在场的每个人却都在脑海中听到这么一句话。 “我来监控黑暗。” … 亥时已至,这个点,基本是不会有生人在外面游荡。 当然,真要说有什么地方还开着门的,大抵也就只有城南面那几家做些皮肉生意的店了。 这两日虽说官府查的严,各处都闹得人心惶惶,但这几家店却不受什么影响。晚上还是该歌舞升平酒肉寻欢的。 然而,在半刻钟前,这里已经提前被清场了。大堆官兵涌入一家名为翡记的肉店内,屋子里灯光暗浊,角落里焚着的香合着各种劣质的脂粉气味,在灰蒙蒙的屋内久不散去。 沿着闭塞的小道往里走几步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小屋子,里头姑娘们蹲在角落里,低着个脑袋,拿头发遮住自己。 沿着走廊往里,有个向上的楼梯,一队穿黑衣的官兵沿着楼梯向上,看见一个诺大的天台,顺着天台往外面,就是一条向下的小道,往里曲折蜿蜒各种淤泥污水都堆砌在这里。 下午,在衙门那里露过一次面的何西探头看了看下面,他对着一个手下摆了下头,对方利落的跳了下去。 在检查完一番后,那人对着上面的长官喊道“有痕迹。” 何西闻言,吩咐身后人跟着往下,他则带队从另一边追去。 等到这里的人都走光了,最后一间房里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女人才小声道“他们走了。” 女人年岁不小了,画着艳俗的妆容,身上穿了件长裙,而在长裙下面,一个男人小心翼翼的爬了出来。 在确认围捕他的人走远之后,男人才疲惫的叹息了一声。女人起身将衣裙扶平,外面龟公等人开始询问各个房间的状况。 “今晚大概是没什么生意了,你留在这里等过了今晚再说。” 女人压着嗓音,走到门口在确认了没什么异常后,走之前顺手将屋内的灯熄灭了。躺在地板上的男人微微喘了口不大不小的粗气,他脸色灰白,头发凌乱的好像一团稻草,整个人像是一遍遍被雨淋湿而后又蒸干的样子,哪怕随意丢在某个角落,也只会被人当做将死的流浪汉。 而这样的他,在一天前,甚至还在这里呼朋喝友,搂着刚才的妹子畅谈未来和自己的理想。 “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灰白相间的大雾里,男人似乎奔腾不息的在旷野上奔跑,他神色慌张,内心充斥着无法言明的悸动。从他狂奔不止的动作来看,跟在他身后的想必一定是一头可怕至极的野兽。 然而,男人一连奔跑了几座山头,最终一个不留神栽倒在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潭水里,挣扎着,努力想要往上。 而在这时,一只手伸出当着男人的面将他拽了上来。 又是浑身湿透,男人今天不记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水,他身子孱弱的跪倒在路边,嘴里不断的往外呕着,直到胃里的脏东西都给吐出来才罢休。 “在梦里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不过很多时候,梦中传达出的信息倒是更为有用。” 说这话的是一个白胡子的老者,他头发花白,面颊消瘦,下巴上留着同样白皙的山羊短须,身上穿着不同于这个时代审美的长今大氅,一副淡然处事的傲慢。 “老头,以往你出手,事情多半已经摆平了,怎么这次…” 年轻一些的狼狈男人便是一直被多方追寻的那位张三。 先前,以落难的张三身份现身于松鸦和乌鹊这二位阴差面前,自称尔丹青的这位老人,啧了一声,他讥讽道“你天生畸命,若不是我出手早就死八百回了,再者,那几个追你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小子,不如早点放我出来,我可以额外再答应你一些新的条件。” 面对这位来历神秘的老人的劝诱,张三抹了抹嘴,他脸上流露出一副欠揍的笑。 “那怎么行,答应了的就肯定得做到,再说了,你不都已经解开第二层封印了吗?一次出手换一层封印…老头,我怀疑你是故意留出活口。” 被一个无名小辈直呼老头的尔丹青冷哼道“老夫向来信守承诺,这回也不白占你便宜,这样吧,我可以额外出手一次。” 张三则只是摇了摇头,他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道“我每放你一次,你就会冲破封印一层,我怎么能确认,你答应的额外出手不是耍诈?” “信不信由你,外面那几个要抓你的是地府的人。我劝你还是早点叫我,不然等到地府派出更多棘手的官差来,你想后悔都来不及。” 随着这句声音不断回响在张三的耳边,他的梦境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躺在地毯上的他在感受到后脑勺上的温暖后,深吸了口气,才从朦胧中彻底清醒。 “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屋子里,之前的那个女人坐在床上。 屋子里灯光黯淡,张三摇了摇脑袋,他的目光跟着墙壁听到隔壁屋子里传来轻微的晃动,意识到现在还是在营业时间,他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接着摸了摸身上,只皱巴巴的找到一张字迹潦草的借条。 沉默了会儿,他走到门口,用有些羞愧的表情,解释道“今天多谢了,等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女人坐在床上,脸上似乎是已经麻木了的冷淡表情,她本想再问一句“还会回来吗?”可最终,看到男人小心翼翼离开时的背影,话留在嘴边说不出口了。 走在路上的张三,很顺手的翻过了面前的围栏,他踩着周围的墙壁,身手敏捷的爬墙过去,而这期间只有几只无心睡眠的家养狗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开始狂叫不止。 “他妈的,这帮小畜生,迟早给你们都毒死。” 一边逃跑,一边还忍不住回头骂那些牲畜的张三顺手抄起路边的碎砖往身后砸去。 他从早上逃离监牢便开始打算先出城门,结果发现城内戒严,到后面想靠走私时认识的朋友藏在货箱里出去,结果转头就被人家给卖了。 几次逃难这才跑了出来,还没等他松口气,老头提醒说他身上被人下了咒,需要先找材料解除不然等诅咒生效,就算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这可吓坏张三了,可城里需要买这些东西的地方大多是官方的势力,想来只能折中一点,去买些相关的器具,自己趁着还有时间能改良一下做个解除的阵法出来。 可这刚到城东,就被蹲伏在此的官差们盯上,索性这里看到了几个和他关系莫逆的兄弟,几方博弈下,最终依靠着帮派内的关系帮他掩护着从水路一直游到城南。 尽管如此但在逃亡过程中东西都落在路上,眼看着快到时间,张三决定铤而走险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去相近的店面寻找材料。 在牢里,他第一次得知清虚观被灭的消失时也很惊讶,尤其是,他来这里不久前段时间才刚和清虚观的那几个道士发生过冲突。 与以往不同,这次涉及到道门事物,朝廷一定会委派一些道术高深的修士前来,而若是让别人发现了藏在他身上的秘密真就百口莫辩。 为了自身不被暴露,他决定铤而走险,同样,他万分幸运的是作为唯一知晓他身上秘密的刘洪也在场,对方答应秘密帮助他越狱。 但,这样一走了之,张三觉得背在自己身上的黑锅可能再也洗刷不掉了,老头也在这时提醒他有人跟着自己。 于是,这才有了巷子里,张三故意将追兵引来,并反向火拼的事迹。 只是,这一切并不像他设想的那般顺利,勉强逃出来后,张三得知自己并没有脱离危险,反而因为暴露行踪可能会受到更加严厉的追捕。 至此,张三想到自己还可以去找刘洪,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出路,虽然他确实不愿意再给刘洪带来麻烦,但这也是他走投无路后没办法的办法。 当然,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只能再找一次老头。 想到这儿,张三心情也越发的凝重,视线昏暗下他拐进一间巷子,走了会儿突然觉得很是陌生。 这条巷子他从没有来过,而当他回头看时,发现来的路上多了几个没怎么注意到的转口,换句话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来时走的哪一条路了。 茫然四顾下,他浑身开始不自主的抽搐起来。 “冷静,冷静” 张三佝偻着身子,往一处墙边退去,他一边安抚着自己,一边在心里不断的喊着老头的名字。可平日里一喊就出来的老头,此刻却仿佛消失了般,没一点动静。 “我死了你就再没有机会转世。” 张三压低嗓音,他现在的表情被淹没于黑暗中,但从声音的颤抖上可以感觉到,那是一种极度的狂躁。 等了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张三愤怒又不甘的骂了一声,继而一手扶着墙,一边小心的往回退去。 而就在他站在之前那条分岔路口上时,忽听的四面八方有一道声音传来,那并不像活人能发出来的声音,倒像是某种野兽在磨牙喘息。 张三腿软了半截,但在那声音出现时还是克制住恐惧撒丫子往后狂奔。 巷子内不知为何,到处都是积水,张三迈开步子在一处又一处的水洼里踩过,溅起的水花伴随着那来自背后的喘息,时远时近,好像一个可怖的幽影,永远无法逃离的命运。 这就像他刚做个那个梦一样。 “什么所谓的预示,不就是让我再求你一次吗?”张三回忆着梦中,老头伸出的那张苍白的手掌,不可否认的是,那确实是他溺水时唯一的倚仗。 砰的一声,张三一头栽倒,他面前的黑暗中,一堵实打实的厚墙被他撞的歪斜,也正是这股冲劲让他栽倒在旁,头破血流,肚子,胸腹一阵收缩,整个人控制不住的蜷缩在地恶心干呕。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都放缓了些许。 他眼前昏暗一片,但又好像看到一个人影。无数的黑色羽毛从天而降,那个人就悬停在他头顶的那片天空。 身体上的疼痛近乎将他思绪都给撕碎,在那一片片的残破记忆里,张三看到了自己的师傅。 老人家眼神浑浊只弥留中拉着自己的手,将手边的短刀掀起胸前的衣服,在那敞开的胸膛上,一张栩栩如生的人皮画卷落在张三的眼里。 “三儿,师傅没指望过你什么,但这张画是师傅发誓一生都要保护好的东西,往后,师傅不在了,就由你来代替师傅保管。” 躺在冰冷地板上的张三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似乎被血给淋湿了,滚烫的火从脑袋里,从胃里,从自己的胸腔一直不停的往外奔涌。 他粗略算去,自己因为这卷东西,死里逃生了多少次,而他甚至对其一无所知。 什么公道仁义,什么礼义廉耻,他张三一个没上过一天学的,没看过一本书的糙人,自是不会明白。从小到大,他干过的坏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真要说有谁是看得起他,对他好的,也就只有他师傅了。 “师傅,徒儿这条烂命是你救回来的,所以…” 身着华丽羽饰的松鸦站在屋顶,他冷眼看着同伴踩在对方的肚子上,而那死狗般痛苦挣扎的小子身上却没再浮现那股神奇的力量。 这让松鸦有些疑惑,以至于,在听到同伴的询问后,后知后觉道“嗯,也许藏在了别处,用摄魂吧。” 那黑色乌鸦变做的漆黑人影弯下身子,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嘴里骂骂咧咧道“我来不是给你干脏活的,这小子也没你们说的那么邪乎,这不是很简单吗…嗯?” 乌鸦的手掌刚摁到对方头顶上,就见那已经半死不活的家伙,嘴里咕噜冒着血泡,似乎在说些什么。 乌鸦俯下身子,似乎是想听听这个已经差不多要死的家伙,在死前说了些什么。 松鸦皱起的眉头略微挑了下,继而他顿了一息后才喊道“小心!” 乌鸦弯下腰的瞬间,那已经半死不活的家伙突的向前抱住了对方身子,连带着将对方的那只手反向对折。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意轻敌的乌鸦一时间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子下意识的往回收缩,想要挣脱这反扑。 “吽!” 这一声奇怪的音节从那个满脸是血的凡人口中蹦出,继而一股恐怖的吸力从对方身上传来,那股力量来自少年胸脯的位置。 “救我!” 乌鸦一瞬间有种溺水的感觉,他浑身上下的所有阴气都在朝对方体内汇聚。他双手摸向腰间,试图去依靠神奇的器具帮助脱困。 而这时,松鸦也已经赶至,他手中拿着的双刺精准的落下,切断了乌鸦和对方身上的那种联系。 失去了被禁锢般的可怕境遇,黑影连着往后飞出一大截,仍是心有余悸道“我来限制他的行动。” 被迫迎敌的松鸦,背对着自己的同伴,他脸上戏谑的笑着,但语气里倒是从容不迫道“封锁这里。” 站在不远处的张三脑袋低垂,他胸膛的血掺杂着黑色的液体,不断的往回倒涌。他的心脏跳的厉害,如同一面小鼓,轰鸣着,向着四周传递出他的不满。 “空有天赋,心性和脑子都没有,死里逃生这么多回也不长点记性。呵呵,算了,这次老夫说了是送你的。嗯…这次来了,两个三个…四个,哼。” 松鸦背后的翅膀一点点舒展开来,他不慌不忙的将手里的帽子摘下,继而对着前面已经换了副气态的老人行礼道“又见面了。” 以尔丹青自居的老人似乎并不着急,他饶有兴致的看着周围被浓郁的黑暗覆盖,继而,笑着问了句“你现在离真人境还有多远。” 松鸦回道“若是以凡人的细致划分,约莫还有个两三品的距离。” 那头,乌鸦看着两个人似故交般闲谈,越发觉得心头不安,他提醒道“有什么旧,等到了地府再叙也不迟。” 对此,松鸦只耸了耸肩,继而手中双刺飞掠而出,那老者则双手摊开,似在祈祷,他朗声诵道。 “黑幕!” 一瞬间,黑暗笼罩了整片区域。 同在此处的松鸦第一时间做出的反应是,他比上次见面时要强上许多。但联想到之前故意卖出破绽,近身吸食了不少乌鸦的灵力,如此倒也能解释的通。 在黑暗的另一头,身为同伴的乌鸦第一时间察觉到此术与自己乃是同根同源,于是在他的操控下,浓郁的黑色被切割成了两块。 伴随着浓雾退散,乌鸦手持一只骨头做成的哨子,将它对准嘴巴,狠狠吹了一口。 一瞬间,包括松鸦在内,所有能听到这哨声的生灵都感觉到精神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刺激。 “蠢货!” 松鸦冲刺的身形被迫停顿,他跌跌撞撞的落在了一处屋檐上,而同样的,这伤害也切实传递到了那人的身上。 失去了精神上的控制,对方无力再维持黑暗,但周围原本陷入到沉眠中的凡人都相继痛苦嚎叫着。 黑暗因为无力被维持,开始坍塌式的消散,而那人的身影却藏在众多混杂着的噪音中,无处寻觅。 乌鸦意识到自己可能办了件坏事时,那张无面的表情也开始扭曲。继而,他加强对周围环境的控制,只要外层的壁垒不被击穿,那对方也就没有办法离开。 松鸦沿着屋檐一路寻找,原本有着安眠效果,能很轻易地辨认出目标在黑暗中移动时的轨迹。但现在,嘈杂的环境下,再想靠这种办法显然是不合适的。 “呼!” 停在一处房顶,松鸦将手伸向腰间,他面无表情的打开了一个袋子,无数恶鬼汹涌而出。 今晚发生的事情肯定是瞒不过去了,如此一来,尽快结束任务,带走目标才是明智之举。至于,放出的恶鬼是否对这些普通民众造成影响,那就不是他该担心的事情。 乌鸦冷眼看着这一切,虽然这种局面是他的失误造成的,但一想到任务结束,关于他能拿到的丰厚奖励而言,这点小小的错误显然并不足以影响到什么。 “只是,这家伙能跑哪去呢?” 站在高处的乌鸦俯看全局,他身后的翅膀与笼罩在四周的黑暗相连,此处隔绝了外界,甚至能短时间内屏蔽掉一切感应。 某种意义上,此处发生的事情,外界是没办法知晓的。 望着地上无数多恶鬼呼啸着掠夺一切生灵,乌鸦脸上露出了一丝的犹豫,虽然他并不是人族,但身为地府的职员,本身并不讨厌礼法下的人类社会,其次,在修行上,沾染因果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这么多无辜的亡命者,哪怕只有他一小部分的原因,累计起来的因果也足够影响到他以后的仙路。 轻吐了口气,乌鸦催促道“快点找到那家伙。” 仅隔了一条街之远的松鸦显得十分闲散,他敷衍般回道“好好好,我知道了。” 接着似乎看见了什么般,身子几个折跃来到了一处高空,他手中举起的长刺化作流光接连掀起无数房屋的瓦罐。 在乌鸦的神识中,有一团飞掠而来的人影,正绕到他的背后。 “在我这儿!” 乌鸦的身子一瞬间化作飞烟,他不同部分的阴影变做锁链和镣铐。同时,伴随着咒语声,他所在的屋顶顿时塌陷下去。显然,这是类似道门的千斤扎。 屋子内火光忽闪忽闪的,正被恶鬼上身的女人啪的一下被两人撞在地上碾死当场。 鲜血四溅下,尔丹青所化的老者扭曲着身子,竭力想要挣脱。而房顶处,已经赶至的松鸦目色冷如冰霜。 已经舍身控制住尔丹青的乌鸦,对着屋顶的松鸦喊道“快点!” 于是,下一瞬间,无数灰色的羽毛从碎裂开的天花板上落下,化身寒光的松鸦将手里的长刺收起,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的笑了一声。 被限制住的尔丹青扯开胸前的衣裳,露出一副鲜血淋漓的皮肉画卷,无数黑气从他身后不断的向前涌入,那画卷此刻似一张血盆大口,正毫不吝啬的大快朵颐着。 已经无力发声的乌鸦,头颅滴溜溜的滚落在地,他没有无官的那张脸,在一旁注视着自己被蚕食的身体。 没去看正在进食的尔丹青,松鸦只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抬头从那处破洞看向天空,空间在失去了支撑后,开始坍塌。 “给你的!” 地上,尔丹青丢过来一团血淋淋的眼珠,松鸦接过,感受到上头浓郁的妖气,他嘴角微微勾起,道“还差两品。” 说着,他伸手吞下了这枚妖丹。 二人饱餐之余,尔丹青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行动?” 松鸦坐在一旁,消化着腹中的妖丹,同时回应道“先把这几个我精挑细选的同伴都吃掉,接着,就只能靠前辈帮我续一段仙缘了。” 尔丹青冷笑着,他回道“这小子的仙根你就别想了,不过,等老夫凑齐三卷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不介意帮你找一找。” 松鸦笑着说了句“不劳烦前辈费心,不过,在下倒确实有合适的人选,还需仰仗前辈出手。” 尔丹青跟着看了看头顶上逐渐消散的空间封锁,他言简意赅道“谁?” 松鸦站起身子,将双手摊开一副听之任之的姿态开口道“河东道秘首。” 他语音刚落,尔丹青已经抄起一旁的碎屑上前捅在了松鸦的肚子上,继而听到头顶处风声鹤唳,无数阴影挣扎着从破碎的空隙处前来。 松鸦肚子上的血肉被撕扯着钻入对方口鼻的同时,他脸上的表情也开始变得狰狞,继而背后的灰色翅膀变做尖刀般,根根羽毛飞射向那人。 尔丹青口鼻双目皆被一层浓郁的黑雾所遮蔽,他从松鸦的肚子上掏出那卷百景图后,一个起身,猛地向后一退。 无数多羽毛利箭被躲过,连带着天空上落下的几道幽蓝火焰。 “没事吧?” 乌鹊的身影如同一杆长枪,直刺向大地,他落下的同时,身后的松鸦踉跄着倒在地上与那滩血泊融为一体。 “暂时死不了”松鸦一边调整着自己的伤势,他下意识的看向另一边,那属于乌鸦的漆黑头颅已经消散了大半,如今只剩一截还未彻底湮灭。 “我不要紧,赶紧去通知小灰,让他赶来支援。” 乌鹊侧头瞥了那旁乌鸦的残魄一眼,他脸色阴郁道“今日,我必杀此僚。” 说着,他手中握着的利刃复又归鞘,而只一个眨眼,他人已经从那被撞出来的缺口位置钻出,正在往那人逃窜的方向赶去。 谁是猎物 湿答答的雨巷外,福生抱着孩子站在外面。 孩子是灵童入体,又在福生的教导下辩识道法,如今天生的阴阳眼只瞧上一下便能勘破世上大部分假媚幻术。 以现实流水的形式充斥在这条巷子内的满溢污浊,如同困在笼中的野兽,在无法逃离束缚时只能越来越狂躁的在笼子里骚动。 孩子见状,想到了地府里的水灾,他出声提醒道“师傅,地府天灾前好似也如这般动静。” 福生明白徒弟想讲什么,他的视线穿过悠长的黑暗,似乎能感受到巷子里那些疯狂,绝望的人们的哭喊。 他默默凝视,而后抬头向上注视起那片虚幻朦胧的天。 此地如同一方不大不小的方匣子,他四面八方透明但又坚实的立在那儿,将福生以及孩子一起笼罩在内。 那虚幻朦胧的盒子内里隔绝了向外的一切联系,好似有人将福生所在的地方与这个世界给剥离开。这也是福生一直不敢轻易破除壁垒的原因。 不同于他所见到的地府能操控人情感,肉体的能力,这种凭空摘取存在地的可怕威能,仿佛只有真正的神明才能办到。 到底还是福生轻敌了,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 “桃生,待会儿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等到我说可以了的时候,才许睁眼。” 孩子很乖巧的点点头,他转身抱住福生窝在对方怀里,双手把自己的耳朵给遮住。 看着面前缩成一团的小家伙,福生忍不住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继而他说道“闭眼。” “嗯!” 孩子缩在福生的胸口,听着师傅的呼吸,听到那风从喉腔一路向下,落进肺里,变做一团液体拐进心脏。 哪怕隔着衣裳,孩子也能明显的感受到位于胸膛位置的剧烈起伏,那颗不断膨胀且毫无止境一直在加速跳动的心脏,仿佛狮子雷霆般不断怒吼着。 孩子闭上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师傅的体型在不断开始膨胀,就像高山,就像树木。 不断有咯吱咯吱仿佛金属与木板摩擦之后的奇怪声响,孩子的灵性告诉他,师傅在此刻变得格外巨大,他无所不在,膨胀到撑起整片区域,而他就像被师傅呵护在怀中的小小树苗。 从始至终,一直躲藏在阴影水波中,冷眼旁观这一切的那个怪人则一脸的惊骇。 他显露在明镜表面般的只有一张惨白诡异的孩童面孔,在与乌鹊一起排查起目标位置的时候,除了检测到不断移动着的目标之外,也通过他的特殊发现一直躲在暗处中的福生二人。 通过乌鹊放出的迷宫鬼将周围环境悄悄改变,再由他于设置好的出口放上陷阱,只等对方入网即可。 在已有的情报中,对方有意展露自己玄门的身份,但手法又不像是道门中人,从这一点入手,排查范围虽然依旧很大但也有了一定的方向。即,可能是魔人以及被玄门针对过的妖族修士。 地府对待这两方势力的态度还是趋向于和缓,主要也是当下形式的问题,西北那边成立的魔人王国虽说尚未公开,但以情报着称的夜巡鬼王部下岂会不知,而河东道的妖族到底是南方妖国的人还是北边那个刚拿下王朝两洲之地现在风头正盛的煌国武皇麾下,这些都尚不能由他们自作主张。 所以,在商讨对策中,乌鹊和他最终决定动用一件特殊申领的物件困敌,并将这次行动所有的黑锅都甩给对方,把人留给朝廷方来处理,这样也就不至于破坏地府在各方之间的平衡。 只是,这一切看似都很完美,唯一没预料到的是这神秘的来客可能拥有超出他们想象力之外的恐怖实力。 那件由娘娘亲自祝福过的方形琉璃内部出现了密集的小点,那些水泡般不断涌现的小点将细致的空间切分出不同的区域,而在灵力的加持下,空间内部出现的裂缝不断缝补愈合,于是,呈现给人的视觉效果就是,方形的透明琉璃体内,不断有雪白的气泡涌出,这些气泡在出现的一刹那又会突然的消失,继而又出现,循环往复。 现实中,被单独抽离出的那个街道前的一角内,膨胀成无数血团肉块的怪物,挥舞着身上金属般的骨骼,那些骨头以极致的速度击打在周围无形的墙壁上,骨头在接触到仿佛透明的墙壁时似乎因为承受不住这份力而断裂或崩解。但这些碎裂的部分又总是会被更多的血团所包裹,从而一条新的被锻造的如同利剑般锋利的骨刃继续砸在同一面墙上。 伴随着极致的剑意剑气,周围燃气了血红色的浪潮,猩红的风刮起的同时,似乎带来了漆黑如同镰刀般的闪电。 一剑一念! 福生自重生后,内心似乎上了重重多的枷锁,他丢弃掉已经断裂了的子衿,丢掉过去身为人的身份,直到今天,都没敢去面对,他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 在那场屠城战之后,已经彻底坠入魔道的他,跟着幽月来到一处荒山中,在那里,他见到了一直以来都想要亲手了结的那个女人,姬胧月。 于荒山上,姬胧月身披一件素色的大衣,似乎她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而在她为了大计献身之前,也给福生带来了黑莲真正的意志。 “紫微选择了你作为他在人间的先手布局,而收获和代价你已经体验到了。同样,我也有一份礼物送给你,你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选择不接受。” 姬胧月将身体一点点靠近,而生命也在她真正来到福生面前时,将不可遏制的走到终点。 “成为天灾,这样,你就有机会向所有肆意支配过你命运的神灵,施展你的愤怒。你师傅的死,宗族的命运,包括挚友的一切,只要是你想要的都可以办到。” “而代价,仅仅是牺牲你一个人而已。这很公道不是吗?” 呼! 当四周那些透明的高墙一个接一个开始碎裂时,周围的每一个血块都开始发出颤鸣,它们被空间破碎时掀起的碎片所切割,天地间到处都在下着一场鲜红的雨。 “师傅?” 孩子窝在福生的怀里,他很明显的感觉到师傅身上的那种痛,但他能做的只有默默诵念起静心经希望能缓解他哪怕万分之一的苦。 “桃生” 孩子在听到师傅叫自己时,松开捂耳朵的手,他一脸担忧的抬起了头。 而这时,已经恢复成原来模样的张福生依旧表情和煦,他温柔的看着孩子,继而说道“念往生咒吧。” 他将孩子放下,自己蹲在地上拾起一根木棍,然后直挺挺的站在孩子身前,桃生从后望向师傅的背影他双手向前行了个抱拳礼,继而开始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孩子嗓音清亮,如夜月下的古松,他每念一句,走在前方的师傅便伸手挥出一下。 周围亡魂孤鬼,凡在此间者,皆一触即散。 水波之中,那孩童面孔的怪人在福生出阵前夕就已经吓破胆,利用自己能在光滑镜面之间腾挪的手段飞速逃离此处。 然而,一道残影似乎总能紧追不舍的跟在他后面。 “这…这怎么可能?”镜中人似乎已经丧失思考能力,他脸上如同被吓坏了的孩子,接连不断的在各处水潭,镜子,琉璃,碑盏上移动,然而,那紧随其后的家伙却越来越近,正如死亡不急不缓的总是优雅来到一般。 在一处转角,他突然看到一队察觉到异样正在赶来的稽查司人员。 于是,他一个跳转来到其中一位衣着鲜亮的金属纽扣上。 正带队赶往的稽查司地方长官何西突感眼前杀气骇然。继而在他面前,一个满头乱发杀意充沛的疯子凭空出现。 这吓的稽查司众人一整惊慌,同时间,几乎所有配备了寻妖铃的队员身上,警铃大作。 “什么人?” 最先镇定下来的是队长何西,他强忍着心中的惊惧,一只手按在了腰间长刀上,一只手反拧着,上头是随时可以发射的袖箭。 此时已经起了杀性的福生只站在那站着,就足以威慑住大部分人。他嗓音低沉道“我在杀鬼,你队里有人刚刚被附身了。” 何西等人确实是察觉到那边的森森鬼气这才过来,但面前男人似乎比恶鬼更让人害怕。 几名有经验的在对话中已经悄然改变了下位置,福生默默注视着他们,并不在意这帮人已对自己呈合围之势。 其实,从双方的气势以及这人之前的突然出现上不难看出,自己这些人怕是不够对方一只手打的,但碍于官方脸面,料想对方一开始也没选择动手,于是何西便想着应该能与之沟通。 只是他刚想说上一句“壮士,不如我们先放下武器,好商好量。”结果,队内,一个手下就已经按耐不住的射出了手里的袖箭。 于是,紧张的局势被一触即发。 何西当即想要开口组织,却突然感觉胸口一紧,接着似乎就有一股阴寒的气附着在上面。 “不好!” 何西明白对方话语里的意思,可这时场面已经乱作一团,他只一个慌神的功夫,看见自己的几个属下被对方一脚一个送离了战场。继而,那厮提着一支滑稽可笑的木棍,朝自己奔来。 可真当这个怪物一样的家伙向你撒足狂奔的时候,那可一点让人都没有想笑的想法。 何西下意识的就要侧身避开,可对方速度实在是太快了,那简直超过了人类的极限。 一直盯着镜中鬼移动的位置,凡他使用过的,无论是平静的水滴还是可以折射光线的金属,都在福生的挥击下消失的一干二净。当那家伙又打算凭空跳跃时,福生手里的木棍挥出,同时间在场的所有人身上的衣物通通碎裂。 辛辣的风刮过,在场的所有人不由自主的向着一旁蜷缩起身子,伸手护住头部蹲在地上。 一面镜子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了半空,那玻璃表面四分五裂,一张诺大的人脸痛苦惊惧的跟着碎开。 福生手中的木棍如同一杆标枪直刺在那明镜中央,水波荡漾之际,一卷造型奇特的卷章从分崩离析的镜子表面被捅了出来。 继而一声低喝似恶虎咆哮,他低声吼道“破!” 木棍上,鲜红色的血如同一群嗜血的蚂蚁,蜂拥而至。 伴随着惨叫声,众人睁开眼,除了一地狼籍外,再无那人的身影。 “快,向上面请援,说西街出现大量怨鬼以及不明身份的魔人,让总部派人来调查!快去!” … 另一边,在追逐尔丹青的乌鹊突然不可遏制的向北边看去,他脸上肌肉不受控制的跳动着,继而浑身颤抖了下,他嘴里喃喃道“怎么可能?他,他不是已经死了?” 身后,松鸦呼扇着翅膀,在月华下,他的身形暴露在众人视线里,即是标杆也是诱饵。 “撤!这件事回去向秘首大人禀报!”乌鹊第一时间对着自己的同伴喊道,而前方不远处,一团灰白色的影子此刻姗姗来迟。 “明魇和玄鸾呢?”那灰白色的雾气似乎并不稳定,在途中几次散溢差点聚不拢形态。 乌鹊的身子已经半数融入黑暗。 “他们已经死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不能再有人员上的损失。” 松鸦依旧站在最高点上,他冷眼注视着位于另一处战场上那个令人恐惧的敌人,此时的他,眼眶欲裂。 “明明,只要再拖一会儿…该死,明魇,你这没用的东西,真是该死啊!” 位于他腹部的伤势在妖族和鬼修的强大愈合能力下已经痊愈。 从刚刚那人处理掉明魇以及附近纠缠的怨鬼后,没第一时间对他动手,反而是去追拥有两卷百景图的尔丹青就可以看出,对方的目的也只有一个。 这即将到手的仙缘在此刻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离自己远去,松鸦没有哪一刻能比得了现在的愤怒情绪。 “张福生…不,应该没错,可这怎么可能?官将首亲自领队不算,还引下天雷,这怎么可能还活着。也许是被人假冒的。” 那头,乌鹊已经提前撤退,而一旁姗姗来迟的小灰则催促着让松鸦赶紧跟上。 眼看对方即将和那拥有两卷画册的尔丹青碰上,松鸦决定,再堵上最后一把。 “把你身上的物件给我。” 松鸦来到尚未撤离的小灰身边,后者则一脸惊愕道“你不要命啦?这件事已经不是我们能处理的,回去之后自有秘首禀报上头派其他组的人过来。” 松鸦依旧保持着伸手的动作,小灰看着他胸口尚未完全合拢的伤疤,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将怀里他去申领的那件物品递交给对方,并叮嘱道“只能维持一柱香。” 松鸦面无表情的接过那件似乎是针一样的东西,他从同伴的身边经过时,对方说道“不管怎样,先活着回来。” 飞到半空中,松鸦的身子明显顿了一下,在小灰的视野里,松鸦悍不畏死的前往那处战场,即像是一个想挽救一切的英雄,也像是有着必死之心的战士。 天魔现世 冷月之下,一道残影挡在了前奔之人所过的必经之路前方。然而,虚影只存在了极短的一段时间,似乎并不是想要出手阻拦。 这即是善意的提醒,也未尝不是一种警告。 依据惯性,继而往前冲出一小段距离的尔丹青浑身上下冒着热腾腾的蒸汽,这使得他周围似乎变做锅炉的蒸笼,且还是新鲜出炉的那种。 远在几个街道外的福生松开紧绷的身体,他身后的孩子已经念到第二遍了,在他神游物外的这段时间里,四周的一切鬼怪皆被荡平。但依旧有越来越多受到波及的民众醒来。 福生听到那些无辜者们的声音,于心底里又想起邓州乃至边关所闻所见的那些个人的身影。 孩子似乎察觉到师傅的回归,他下意识的伸手,可手掌刚探出,敏锐的灵感就让他捕捉到来自另一个方向上的可怕压迫。 “桃生,不要怕。” 从糟糕情绪中缓过来的福生转身将孩子拉到自己身边,他原本空白的手掌上,凭空多出一张造型古朴的画卷,此刻正清晰的散发出幽蓝色泽的光亮。 孩子一眼认出这就是福生初见时交给他的那卷地狱百景图中的末卷,此刻,这件原本被紫府道宗收录的宝贝再次物归原主时,来自命理的某种联系却将这卷被众人争抢的古物一同拉向城市的另一个方向。 在那里,福生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即非妖族或鬼类修士那样有着自身或能影响周围区域的强烈气场,也不属于人族修士中养意,练体的那类。 对方仿佛一头正在渐渐苏醒的雄狮,随着他的靠近,那股力量还在不断节节攀升,仿佛无穷尽的山海,在福生的预估中,对方的威胁性已经跨过仙凡的门槛,真正达到真人境以上的这个资格,而这似乎远不是当前所显露出的全貌。 “是谁派你来的?” 那声音从远及近,而在福生听到最后一个字时,那人已经站到距离福生不足十丈的一处空地上。 福生先是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画卷,继而在看到那个似乎有着和当前年纪不符的言谈举止的男人时,大概理清了一些关系,而后试探性的伸手做出要将那画卷抛出的动作。 此举突然,一时间,尔丹青也难免跟着有了些反应,当他意识过来时,福生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继而开口道“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为了针对你而来的,在下此举只是为了拔除地府在河东道的布置。” 见福生坦然告知,尔丹青也平息了躁动的情绪,他盯着福生手上的画卷,一副可以好好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误会一场,那你将手上的画卷交付与我,咱们就此别过,他日相见老夫定有重谢。” 而此时,从旁以隐秘状态下偷偷接近此处的松鸦藏身在离二人不远处的地方小心窥视。 福生面无表情的说道“我可以给你,但不是现在。” 此言一出,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某种力量扭曲,进而出现了部分凝固的现状。 “那你,想要什么?” 尔丹青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的阴霾,不需要旁人提醒,福生也能看出,对方是个一点就燃的火药桶,只怕自己言语再激烈一点估计又免不了要与之一战。 福生扬了扬手里的画卷,他提醒道“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秘法,但要是这张画离你超过一定距离,只怕你很难再维持现在这种状态。” “你在威胁我?” 福生摇了摇头,他思考了一下,继而很是郑重的提醒道“这只是一个提醒。” 说话间,外面火光四起。福生看见许多人在往这里赶来,其中有城里的居民,也有官府的人。 意识到,再待在这里恐怕会造成更大的影响,他提议,换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好好商谈一下。也就在这时,一直藏身角落里的松鸦赫然发难。 “前辈不可信他!” 周围风声鹤唳,福生完全没注意到角落里竟然还藏着这么一号人,原先清除完周围的怨鬼,加上之前逃离的那几位地府阴差,让他错以为此刻只有面前的尔丹青能对他造成威胁。 不曾想,那不知藏在暗处多久的地府阴差,竟选在此刻发难。 福生下意识的护住身后的孩子,而尔丹青在犹豫了一瞬后也选择了出手,周围凝固着的空气顿时浮现出一枚枚黑白棋子,它们或排横或布列,俨然如同一副规矩森严的兵法。 与此同时,松鸦挥出的那一记羽刃在半空中炸裂,福生直觉到那羽刃中无数细小的紫色烟尘必然带着数不清的毒素,果断挥袖,连带着起了一道锐利的剑风。 可这一切都在黑白棋子显现后被阻挡。 眼看着那紫色雾气迎面吹来,福生当即蹲下身子将孩子护在怀中,一阵呲呲啦啦的焦糊声中,传来孩子痛苦的啼哭。 一击得手后,松鸦接连施展出各种阴损的招式,他一边向着尔丹青解释道“此僚乃是魔人,心性狡诈绝不可信!” “魔人?”尔丹青闻言再去望时,那旁的张福生身上的血肉在快速剥落掉有毒的部分继而又开始生长出新的血肉。 听到孩子的哭叫,福生那颗狂躁的心终于是按耐不住,他背后裸露的伤口中涌出深红的晶块,就像一株快速生长的矿脉。 在画卷尽数丢失的情况下,连带着损失两位同僚,这所需的代价远不是松鸦所能承受的,与其回去接受处分永无出头之日,倒不如拼一把,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此刻,松鸦双目猩红,他身上萦绕于外的妖气鬼气不知暴涨了有几倍,但短期内极速提升下带给他的身体负荷也极为严重。 尔丹青并不愚笨,眼下就算反应过来自己被迫和这地府里的叛徒上了一张船,但他也不想任由对方当枪使。 “天魔?不对,这更像是一具分身。” 一语道破玄机的尔丹青目睹了福生从一个凡人模样逐渐演变为了一尊可怕邪异的巨大怪物。 而远处,在意识到事情严重性后,何西命人驱散周围的民众,自己则选择在一处离得较远的高台上试图确认这边的情况。 大片大片的黑暗郁结着,空气中,逐渐有浓郁的恶臭和鲜血顺着风飘散向四周。 何西捂着鼻子,他预感到前方可能有他想象不出的可怕威胁,但身为稽查司的官方身份驱使着他想要更进一步的为自己后续的队友打探出更多的情报。 何西一把将怀里的寻妖铃摘下,那铃铛此刻晃荡个不停,如同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般。 随手找了个角落丢进去后,何西又看了眼那危险传来的方向,他牙冠也开始打颤,但嘴里依旧不饶人的骂道“他奶奶的,你不揺我也知道那里危险。等这次回去我就辞职,不干了,再做下去,我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着,他将一张护身符激发后贴到自己的后背上,继而又拿出一面铜镜塞在心口位置,准备完这一切,他猫着腰小心的前往那处地点。 在矛盾的中心点,黑与红交织着的疯狂现实中,尔丹青脸颊上的皮肉也不可遏制的开始打颤。 这源自于他早年的一段经历,在当时还依循古礼的时候,曾跟随诸大夫一同观赏,自蛮荒之地押解至天朝献与陛下观礼的恶之大魔。 天阴雨湿,高台铜铸。 魔头身形足有小山之高,红发黑毛,身形似野人,其手脚被斩,身躯又被钉下诸多钢矛,上有执天之威能的将神以力镇压,下有四兽随行,押解队伍抵达天都之时,风云聚变。 至天下独尊的那位临场前,该魔一言不发,似早已死去腐朽成泥的枯骨。 而当天子落座,满堂朝喝声起时,那大魔方如梦初醒般,它抬起自己的脑袋,眼眸里的晦暗重新焕发光彩。 天子与其对视,笑问“孤本欲降卿,奈何卿性如贼,使孤不得已以力降之。此即,卿作何想?” 身陷囹圄,满座皆敌。 大魔那被人撕裂却无法愈合的嘴巴突的张合开来,众人只听到风声滚滚被他吞吐如腹却不见半点音词入耳,只觉蛮夷之物,又如何说得人言? 不待众人非议,那大魔张开的巨口突的向外吐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音浪冲天,竟引的四周狂风大作。 这一声凄厉,让守在铜台附近的四兽皆毛发战栗,目色竖起。满场文武均被吓退,乃至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由得向后连退了几步。 坐镇上方的神将,擒起神杖,一声声威吓中,杖声落下,大魔怒而无能,狠此身被缚,狠不得饮尽仇人鲜血。 落杖百十下,大魔刑死当场。 直至今日,尔丹青依然对此心有余悸,需要多少位从神配合才能狩猎的大魔,如今,哪怕只一具分身在他面前,也已经让他生不出半点抵抗的心思。 他看了眼身边的松鸦,已经做好让他先去送死的准备。 “我来限制住他,你想办法把他手里那卷画给我拿到,今日没有那画卷,咱俩都得死在这儿。” 对于计划的初步完成,松鸦心里早没了丁点欣喜,尔丹青的话并不是没有问题,但眼下却不是争辩这个的时候。 没做犹豫,他将手中那枚针头刺入自己的手臂,先前,他还想着或许能讨巧再不济也能打打拉扯,如此宝物需得关键时刻使用。 而弥补这段实力的差距时,则选择使用地府里记载的最为霸道且也最为阴毒的一种秘法,代价是透支半数寿元,但哪怕是这样也没能一举突破那层已在咫尺之遥的境界之隔。由此,松鸦也越发确认,面前之人就算气态与传闻中的张福生相似但实力可做不得假,至多也就是个真人境上下。 但现在,再加入这枚蕴含真正神性的奇针,松鸦凭借着这一丝的神性,短暂让自己迈入那玄而又玄的真人之境,虽然于他而言只有一柱香的时间。 瞬间,似乎有一条闭塞已久的脊髓顺着他的手臂延伸向头顶,突然间,他好似明悟般能在顷刻间解析,明悟这世间的一些道理。而在那些或清晰或分明的世界中,松鸦惊喜的感受到了一条独属于他的光明之道。 此时,蹲在地上的福生检查完孩子身上的情况后,他身体遏制不住的颤抖着,愤怒的情绪瞬间压制住了理性,以至于连维持住人类的外形都无法办到。 “你最好有解药。” 福生回眸,只这一眼,带给众人的可怕压力如同千钧顶在胸口。 同样,在快速的权衡利弊间,尔丹青察觉到身边这名不见经传的地府小厮竟然也在不知不觉间跨过了那道仙人之隔的门槛。 砰的一声闷响,福生撞在前方一排由漆黑棋子组成的墙壁上,而这样猛烈的撞击下,棋子也都是巍然不动,显然某种程度上,他们并不等同于现实意义上的墙。 福生将孩子放在身后,他夸张的形体下,脸上已经被深红的晶片覆盖,体表上大片大片粘稠的血液仿佛淤泥又好似活动的菌落,它们相互间攀附,很快凝聚成了一把暗红色的长刀。 他身子伏低,浑身上下精肉绷紧仿佛一张蓄势而发的弓矢。 “一剑” 松鸦抬起的手掌在即将诵念出自身的威能前,眼眸当即凝固,他刚欲发动的奇妙能力在接触到福生眼睛的一瞬间自发的瓦解了。 尔丹青同样也是顶着巨大的压力,他原本看到身边的松鸦在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的情况下竟然能短时间内强行跻进真人境这个范畴,还有那么一点想要拼的意思。可现在,这家伙竟然被对方展露出的杀气给吓的连招式都摆不出来。 他犹豫了不到一息,直接手掌一勾,无数白色的棋子围成一把短剑轻易的洞穿还在惊吓中的松鸦。 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松鸦,才欲逃跑,可身体上传来的无力和胸前的刺痛让他下意识的佝偻着身子往后踉跄了一步。 他刚想回过头去看那边的尔丹青,只觉脖子一紧,继而无数多似小虫般的东西在疯狂啃噬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解药在哪?” 松鸦脑子有些后知后觉,他胸膛上一颗颗白色棋子相继炸裂开来,这瓦解了他剩余的部分抵抗心思。 直至那恐怖的魔人将脸庞凑近,松鸦也未能想明白,明明自己已经跨过了那道天堑,但还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他甚至都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一次出手,未必能彻底取信眼前之人,所以,做出了背刺队友这件事后,尔丹青将松鸦身上的气机一根根毁断,而后,默不作声的站在离福生不远处的位置,只依次排列出黑子在身前并未有任何进攻的意思。 生机被断,松鸦脑子反而清醒过来,他努力将眼睛撇向那边的尔丹青,但福生显然没时间等他。只见一条鲜血蠕虫般的东西钻进松鸦的口鼻,继而松鸦浑身颤抖,口角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呜咽声。 “阁下若是不介意,老夫可以帮忙救治。” 这时,尔丹青开口了。 张福生那张狰狞可怕的脸上血肉飞快移动,很快五官显露出来,他的身形如同一只贴地飞行的麻雀,眨眼睛便来到对方面前。 隔着层层黑白棋盘,尔丹青身上汗毛耸立,他勉强抬着头望向那近乎遮天蔽日般的恐怖身影,听到对方说“可以”之后,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前后发生的时间才过去了几息,而孩子此刻已经浑身发紫,局部都开始融化腐烂,显然已经毒发,离身亡也不远了。 福生站在尔丹青的身后,后者在巨大压力下,伸手虚点了几下,当即有那温润如玉石的洁白棋子落在孩子的几处大穴上。 孩子已经痛昏过去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些人样。 看到孩子果真好些的福生当即放松了对老头的压制,而此刻,那早如一滩烂泥般被随手丢在一旁的松鸦,一缕残魂正艰难的从废墟中向外爬去。 咔嚓一声,躲在角落里的何西脚上踩到一块质地酥脆的树枝,而下一刻,还是魔人姿态的张福生已经站在对方的面前。 漆黑阴云下,身高近乎一栋楼房的怪物,浑身冒着腐臭的血泡,正居高临下的俯瞰自己。 何西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喝多了,那么此刻大概没人能理解他所见到的这一幕场景。 福生冷眼扫过,他鼻息间喷吐出的气浪砸在对方面前的地板上,砸出一个小坑,继而,身子一个跳跃,大地轰然抖动,继而在超越凡人理解中,那怪物落在空中,重归阴影里。 已经不知不觉尿了自己一裤裆的稽查司组长这才手脚发软的连滚带爬往外逃去。 那旁,正专心救治孩子的尔丹青见对方将分离出的血肉回收,这时,他才开口问道“据传,魔人杀人越多,得到的魔性就越强,在吞食了足够多血肉后甚至能够不死不灭?” 已经重新恢复理智的张福生将身上那最后一根仍不愿回归平常的血块撕下,塞入口中咀嚼的同时,他冷淡的回道“能不能救?” 尔丹青瞥了眼他手中拿着的那卷残图,继而说道“虽然我很讨厌妖魔,但是,我更想找一个可靠的盟友。” “我不属于任何势力,你也得不到除此之外的任何好处。” 福生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拿着的那卷残图,他很清楚,对方愿意合作,目的也只有这一个。 “你不是想拔除河东道所有地府势力吗?那么,夜巡鬼王在河东道的秘首,你是否也同样感兴趣?” 见张福生没有拒绝,尔丹青将手中一枚枚已经被染成紫青色的玉石棋子回收,地上,孩子脸上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只是,已经化作淤泥的部分躯体再也无力回天。 望着那似乎与过去一般无二,但实际已经有着无可更改的衰败躯壳的孩子,张福生内心涌现出一种深沉的压抑。 做完这一切,尔丹青长舒一口气,他道“京都天宝阁里有雪莲一份,医治身上残躯有着显着功效,亦或者去南疆找一些化形血妖,用它们的躯壳缝补人身也不失为佳品。再不济,让他跟你一样,学习魔功…” 福生冷冷的看了对方一眼,后者识趣的避开这个话题,他转而看向城中各处的乱象,接着说道“既然我们是合作关系,那么老夫也不瞒你,这具身体是用来封印老夫的,我和这小子签订了一些契约,希望阁下不要横插一脚。” 似乎是到了维持的极限,再说完这一切后,尔丹青陷入了沉默。 萦绕在对方身上的气息也一同消散,少年啪的一下跪倒在地,似乎突然失力。 福生伸手挡了一下,这才避免他一脑袋栽倒在地上。 “师傅,疼…” 还陷入昏迷中的孩子,嘴里叫着福生的名字,在寂寥的夜里,满地狼藉中,张福生抱起二人,向着不知名的远处离去。 三方会盟 仅仅两天时间,接连发生在此地的清虚观惨案以及城中无辜者们的屠戮事件,已经受到各处的高度重视。 几乎各处都展现了惊人的效率,毕竟谁也不清楚,自己所在的领地会不会成为下一处攻击的要点。 而作为此案直接的受理人,何西在内,拢共一十七位在职稽查司官员被单独召见。 坐在上位的一个面庞干净的男人针对一处疑点展开询问“一位稽查司高层?还和天师府在册法师一起出现于衙门内?” 单膝着地的何西低着脑袋,他郑重道“是的,属下并不清楚是否有上级的其他命令,对方品阶比我更高,属下无权过问。” 坐在另一边同样身份显赫的男人则摸着下巴,他说“这边应该没有正在执行任务或返行的高级官员,而且天师府那边同样也没有这么个法师。” 面庞干净的那位没打算纠结这个话题,他接着问道“对了,在事发当晚,你带队见到的那位魔人事后也没再出现?” 何西摇了摇头道“没有” “当时他有失控的倾向吗?” 何西努力的回忆着,继而他回答道“没有,虽然他对我和我的同僚们出手过,但原因应该和他说的基本吻合,也就是为了祛除那面能利用镜面转移的不知名恶鬼。” “嗯,可以了,先下去吧,好好休息。” “是。” 何西起身,沿来时的路一直往前走出了房间。这期间,坐在靠窗位置的第三人,始终望着窗外的风景,似乎并不关心这边的事情。 那个面庞干净,身着干练华服的男人看了看身旁椅子上坐姿有些没品的家伙,他眯着眼倒了杯茶递了过去,同时,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那位只摇了摇头,他接过对方的茶,习惯性摇了两下继而浑沦吞枣般一口闷下。 冬日里,乌茶就着热水寖泡,加上一些稀碎的佐料,喝起来口感如同汤汁般,使人浑身不自觉的暖意昂扬。 见无人说话,那位倒茶的自斟自饮自顾自道“魔人总要饱食血肉,此番鏖战想必对方已经消耗不少,让巡安处的仔细排查百里内近期所有发生的人畜失踪案件,包括各地的山贼土匪等流通情况。” “我看未必,这次事件中死伤那么多平民多半不是掩人耳目而是狂性大作,直接令各处道门抽调门内半数武职随时待命。”坐在一旁脸上留有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提出相反异议。 白净男人道“从何西他们的反馈中不难看出,对方并非没有理性可言。” “正因如此,我才根据理智分析对他而言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两位大人意见相左间,一直立在窗边的那位突然开口道“他们到了。” … 车从仪门进来时,随行的士兵和城卫交互,由城防署的人负责引领接下来的行程。 如此大张旗鼓,一方面是表达对来人的重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安抚民心。 马队后方有三驾马车,皆是四马并驱,规格上,已经远不是朝中中兴之臣所能享受到的规格。 跟在队伍后头防止意外的城卫副官听到身边的亲信小声嘀咕道“这好大的架势,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副官闻言,顺手在这嘴巴上叽叽歪歪的下属戴着的头盔前敲了一下,他看了眼四周,继而教训道“少特么废话,这次发生这么大事,上头派谁来都不为过。这段时间让你底下那几个孙子给我老实点,别特么给我没事找事。” 被点名的官兵当即老老实实的一句话不敢说。 副官复又恢复到之前的那副散漫模样,他的视线从自己前方不远处那一个个配刀配剑着统一武师制样衣服的年轻人身上,移动到队伍中央那三驾马车中,末尾的那辆上。 与一般的出行式马车不同,此番出行的三辆,属于新式的兵车,除了没安装一些有着明显杀伤性的防具外,车外围分立两侧的皆是满配的军中好手。 因为是四马同乘,所以车夫配的是两人,而除了仪门外这一条主干道外,其他地方也没办法让这样几头体型庞大的怪物通行的道路,所以,行至尽头,队伍停下,由乘车改为单马骑行。 三驾马车上,依次有数人走出。 城卫总长也是当地挂名校尉的那位,亲自迎下,他语气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城中道路狭小,恐通行不便,还请诸位与我一同换乘马匹入内。” “无妨,骑马扰民,还是步行前往。” 车厢内,幕帘拉开,率先走出的是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道人,其面丰神玉朗,其衣鲜着靓丽。他之言语,身后几十名武师纷纷下马,而后静立在旁,俨然纪律严明。 他看向后面那驾马车上下来的年纪稍长者,于是开口道“武师叔,麻烦您先带着弟子们去安顿,稍后再一起行事。” 被称为武师叔的中年道士点头应允,而年轻道士则对着后面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道士提道“小武,你就不用跟着去了,我这边还需要你帮忙打点下手。” 被称呼小武的那位年轻人似乎对这位的吩咐很是顺从,他当即摆正姿态回应道“是,余师兄。” 城卫总长见来客发话,也只能讪讪笑着,帮忙安排后,马匹车乘均被副长领人带走,而总长则牵头,领这一众远道而来的贵客朝议会方向行去。 期间,那位年轻人简单询问了一些事情,总长皆一一答复,步行不到几步,府衙就在眼前,门口有排布好的列队欢迎仪式。 “好久不见,余仙师,老天师进来身体可还好啊?” 门外,位于迎宾队伍中央的一排人里,那稽查司的三位正在其中。率先开口的是那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其眉上两撇白发被编织在了后方,整个人气态一改之前的慵懒随意,显得十分精干。 “君酌,自昔年于庭会上相见,此后便难再有缘拜谒江大人,如今他处相逢甚是欢喜啊!” 负责领导这支队伍的正是奉旨前来河东道彻查的天师府当红新贵,余君酌。 而对面,正是之前领命前往江南道神皇派的稽查司副长江千鹤,后者如今脸庞上胖了不少,整个人的气态也比之前要和煦很多。作为和余君酌有过几面之缘的人,他脸上笑意温吞,只简单自嘲道“在下不如仙师这般,已是迟暮老矣,慕退之年还能经手这般大案,也算不负官身。” “哦,我还是先来给你介绍一下吧,这位是我司特使领命河东道副处长官的魏西魏大人。” 江千鹤看向三人中,那位面庞干净的男人,对方笑着说道“早听闻天师府当兴三贵以余仙师最为出众,如今一看果真贵不可言。” 余君酌笑着抱拳道“魏大人言重了,小道只是资质好些,今后能否领命还得倚仗诸位。” 相互客套间,江千鹤指着另一边的看起来就比较悠闲的男人,还不等他介绍对方看着余君酌继而拱手微微行了一礼。 “廖进” 余君酌与其对视,坦然间笑问“可是那位龙池榜眼,号东林刀仙的廖前辈?” 一脸稀疏胡茬的廖进点点头,他语气不似作伪的说道“听闻余真人剑术不输师呈礼?” 余君酌笑着,没做否认,他只谦逊道“论起剑道造诣,晚辈始终还是远逊于师大师的。” 那旁,看话头似乎有些偏倚,面庞干净的魏西拉着廖进,他打起圆场道“外面天寒地冻,还请余仙师先进去,玄门那几位真人也在里间等候。” 数人相互推诿着一同进屋。 里间,温度比外面高了不知多少,让一些穿的厚实的扈从都觉得炎热。 从院子往里,过一七八层阶梯,方到主殿前。 顺着视线,余君酌朝里看去,确有几张熟面孔。 里面,陪坐两侧的一共四人,分别是两男两女年纪都不大。而位于主坐的仅一人,乃是玄门正财一系宋明理的弟弟,宋明澄。 “见过,余真人。” 余君酌同样回礼说“即是同道,还请随意些,称呼我名即可。” 见主要的人物都到齐了,以江千鹤牵头的稽查司众人便开始了会议的安排。 … 话分两头,那边,何西从府衙方向离去径自回了家,这段时期,他没第一时间将辞职报告递交上去,而是打算等事件平息后再做申请。 为此,妻子也不由得埋怨起他来。因受不了妻子唠叨,何西脱了制服,换上常装外出喝酒去了。 路上,看见有仪仗经过,何西瞅了两眼便绕开,循着老路往里走,找到一家巷子里的老店。 店主似乎是认得何西,主动打趣道“何大人,又被老婆赶出来了?” 何西也没什么官架子,他骂咧咧道“妇道人家,懒得和她讲理,我当初娶她的时候也没见这么多事,怎么人老了跟个村头的老妈子一样。” 店家上了前菜,打了烧酒,何西刚将那温热了的烧酒倒了一碗,却低头看见前方黑压压的一片阴影,等他抬起头来见对面是个缺门牙的老乞丐时,脸色当即就要变。 可这是他脑子嗡的一下连带着思绪都一同滞缓了下来。 “松鸦,即任务失败为何不归?” 那老乞丐的脸上依旧挂着笑,但声音却越发让人胆寒。 何西身上,一点荧绿滴溜溜的打着旋来到那老乞丐面前,里头,有松鸦的声音传来,他道“秘首大人赎罪,小的任务失败方觉心有不甘,此来是安了赴死之心誓要与大人夺回宝物,可如今小的肉身被废神魂悉散只留有这缕残魄,幸附得此人身,方才有机会将情况告知秘首。” 对面,老乞丐脸上依旧是那副傻笑,可在这种情况下,只怕是给松鸦十个胆子他也绝不敢呲一声牙。 “乌鹊已向我禀明,此事我已上报鬼王大人,念你最后关头不畏生死,此番同我回地府,将你生魂补全再行事。” 松鸦听完忙不迭的谢恩。 何西一愣之下,差点忘了自己要干嘛,他眨了眨眼却见前方空无一物。 “我这还没喝呢?怎滴…嗯?”何西这尝了一口,奇怪这酒怎么凉的这么快。 似曾识 蔚蓝近乎深海的色彩盖在头上,晃动的光点连成排接成线,一圈又一圈,巨蛇般盘旋在大树的枝干上。 张三觉得,自己就是那颗躺在海水中的大树。 不安的海水摇晃着身子,向着所有想驾驭在它身上的船只发出不满。在海水掀翻它之前,张三只想安安静静的好好睡一觉,他太累了。 … “师傅,他醒了。” 坐在牛车上的孩子听出张三呼吸声发出的细微变化。继而,在伸手揭开那张盖在脑袋上的蓝布,露出张三那张痞气中带着某种稚气的脸孔。 后者似乎睡了很久,脑袋沉沉,身子都像被浸泡在水里,抬起都有些费力。 “我在哪?” 张三突然加快的呼吸和许多睡醒前意识即将降临的躯壳一样,似乎在沉睡时他们肉身都已死去,而每次复苏都需要这样一股强烈的风来帮助身体焕发新鲜活力。 “河东道内,在去州郡首府的路上。” 牛车上,福生依旧是那副平淡从容的模样,他五官普通身材高大性格温吞,似乎和很多平凡普通的人一样,但又总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其他感觉。 张三咽着干瘪的嘴唇,在起身的同时看见福生递过来的水壶,这种造型干瘪像是大号扁豆的壶用的人不少。 张三下意识的伸手接过,在看到福生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时,心脏突然漏了一拍,他下意识的回了句“谢谢”。 “不客气”福生递出水壶后,看着狼吞虎咽的张三,等他一口气喝了半壶水后,方才开口道“接下来,你得跟我们待一段时间。” 对于眼前这个陌生人的话,张三觉得对方不像是在和自己沟通而只是单方面的通知,对此,他似乎早已经习惯,故而没什么异议。 在吞了大半壶水后,感觉干瘪的肚子也因为填充满东西而短暂获得了满足。 他这才有心思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两个似乎还算友好的陌生人。 “你们是为什么来的?”他的视线从张福生身上移到旁边,那个裹着大衣的孩子身上,孩子看着不大,但似乎挺有教养,在自己看向他的时候,对方笑着对自己眨巴了下眼睛。 张福生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张三也不意外,毕竟对方没义务对他解释。 “不过,看你还带着孩子,我先给你一句忠告,趁事情还没发生之前收手还来得及。” 张三一如既往的想用一种很帅的语气将这句话说出来,可在看到对方没什么表情的脸时,心里莫名产生了一点不太自信的想法。 于是,在以为对方不会察觉的方式,他微微偏过头去,同时在自己的心里,在脑海中急切念道“老头,老头。” 那旁,尔丹青没有回话,倒是福生先开口了“他已与我有约,你放心,这段时日由我来保护你。” 张三闻言心下大惊,他急忙又去叫那老头,见对方不答,心下已经凉了大半。在福生默默的注视下,他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所有底气,只眼睛一闭心一横道“你想怎么样?” 福生还没开口,一旁的孩子忍不住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磨叽啊?我们要是想害你,你早就死不知道多少回了。现在呢,我们要征用你一段时间,等到了时候自会放你走的。” 张三听完,还是脑子没转过来,他问道“你们不说原因,这让我很难骗自己老实跟你们合作啊!” “师傅,要不还是杀了吧,带着尸体应该也有用。” 孩子的话吓的张三一激灵。 那旁安静做着的福生则摇了摇头,张三觉得,之间之前居然觉得这孩子有教养简直是天大的谬误。可再听到后者的话后,他脸上的肌肉一条一条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桃生,为了刺激某些鱼偶尔也是要放点血出来,但大多数鱼都是更喜欢吃活着的鱼饵的。” 这看起来是在说钓鱼,可听在张三耳中这两个人怕不是在商讨到底是要自己死了好还是半死不活的才好。 想到接下来可能要遭受到的可怕酷刑,张三咽了下口水,继而他双手很自然的从下往上捋起自己那飘逸但有些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手掌一直往上并摊开。 在福生和孩子投来的目光里,张三很没品的嘿嘿笑道“我配合我肯定老实配合你们。” 孩子似乎有些抬杠的说,“可你都不清楚我们的目的,只怕是很难骗自己跟我们合作吧?” 听到孩子复述了一遍自己原先说过的那句台词,张三很不要脸的说道“我有说过这句话吗?你肯定听错了,诶,二位…嗯…怎么称呼?” 福生勾了下嘴角,心想这家伙倒是挺识趣,于是也懒得摆出一副架子,只微微颔首,“福生” 那边的孩子则笑得一脸天真无邪,他双手各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两边脸颊,特孩子气的自我介绍道“我叫唐桃生,是师傅唯一的徒弟。” 张三默默记下,他下巴微微扬起,在孩子身上和福生之间微不可查的扫了一眼,心里估摸着没盘算啥好事。 不过,目前看来,这两个人还算比较正常,张三放松下来的同时四下打量起,却见前面赶车的老头闷不做声,也不回头似乎是没感觉自己这后车厢上坐着这几位爷。 正当他放松下来打算先计划一下怎么逃跑的时候,前方一个颠簸,牛车可能是踢到什么大石头上了,连带着车身一阵晃动,就在张三伸手扶住旁边时突然感觉手上摸到的东西湿乎乎的。 他心想别是什么动物的粪便吧,正欲动手去擦,却翻过来看是一道黑色如墨汁的颜料。 他正好奇,伸出脑袋去瞧的同时突然发现不对劲,因为平常做牛车,光是牲畜身上那股臭味离着百八十步就能闻得见,可现在坐在这车身上都不飘来分毫。 紧接着,他低头去看,那畜牲身上的毛发似乎并不够真实,而眼前车架旁上似乎有墨渍渗出,紧接着,在他试探性的触碰下,那牲畜的躯体并无实质的触感,反而像是一手碰到了块湿漉漉的硬木头似的。 似乎一瞬间就发现了真相的张三一屁股坐了回来,他这时才发觉,那先前看着有些其貌不扬自称福生的家伙似乎眉眼里蕴藏着某种淡定从容的仙家风范。 而那自始至终没回过一次头的赶车老翁,以及自己所看见所经历的这一切又开始让他对是否真的清醒而感觉到了怀疑。 于是,偷偷摸摸又自己掐了胳膊一下,发现确实疼的跟真的一样,张三便觉得这一切的不真实似乎又真实了起来。 那边福生是不在意这些,可孩子觉得很有趣,于是他偷偷爬了过去,看着对方诚惶诚恐他嘿嘿笑道“喂,我师傅说,你的来历很是神秘,能和我说说吗?” 张三觉得,眼前的小孩未必就是真实存在的,他试探性的问道“你…真的是活人?” 这话问起来确实有些奇怪。 孩子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在对方尚不自知的心态下,回道“现在是。” 啥玩意? 张三听的更是懵逼。孩子则表示,“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倒是不介意给你点好处。” “额…告诉你也没事,不过,好处是啥?” 孩子没回答而是双手捧脸一副听故事的样子。 张三看了看他又瞧了眼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福生,他抿了抿嘴唇,脸上似回忆般说道“我想想该从哪开始讲起。” “就从你被追杀之前开始说呗。” “那确实很早了,早到我都有点记不太清…” “依稀记得,那是一年的冬天,我还是个孩子不过比你大一点,我爹妈也都还在,我们一家八口生活在张村南口,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口井是老早以前的叫后井。” “在我尚未成年以前,村里来了一些奇怪的人,不像是过路的商贩,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衣服,头上盖着斗笠,在斗笠下面的脸被一块白布遮住。” 听着张三的回忆,一旁的福生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但他没有打岔而是继续听着。 “那货人挨家挨户在我们村子里逛,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我爹带着大哥他们去了别村帮工得晚上才能回来,白天家里就剩我和我娘以及一个年长我几岁的姐姐。” “那伙人因为比较多,一共有十好几个,在村子里乱逛,村长怕他们是来寻仇的,特意差人盯着,然后自己又跑去报官。” “我因为在外面,第一时间不在家,但有人通知我时,我家已经被贼人踹开,我娘我和姐她们被抓。” “村长去了镇上,那一晚却没带回来官兵,村里发生这种大事,村民一个两个的都赶来帮忙,可随即,那伙人便消失,就好像变戏法一样,在村民们的围追下消失不见。而闻讯赶来的我爹他们也消失在了回家的路上。” 听到这儿,孩子发现有个问题,他说“那你怎么没被抓住?” 张三苦笑道,“因为当时我掉到那口井里去了,忘了是什么原因,反正挺扯淡的吧。事后,终于有人发现那口不深的井里还有个人时,已经是两天后了。” “从此,我就过上了伶仃漂泊的日子,直到被一个奇怪的老人收留。” 牛车晃晃悠悠中,突然嘎吱一声停住,这让本来讲的兴起的张三突然尬住,而在前方,马路中央,一队看起来似乎并不简单的男女挡住了前路。 为首的是一个女子,模样倒是生的不错,但穿着略显轻浮,说是侠女,倒更像是个浪女。 福生微微侧头,看到那队人走了过来,对方先是看了眼福生坐下的这驾牛车,为首那女人在靠近后突的眼神收缩了下,福生注意到此继而又侧耳听了听对方的心跳声,似明悟般也略微笑了笑。 那女子言行并不像外表所展现的那样轻浮,只见她很有礼貌的先行一礼,后解释道“在下原是想问路,后突然记起方向,如今挡了阁下道路,还请见谅。” 福生对此自然不会过多计较,他只礼貌还礼,让老农继续驱车前行。 等到福生的牛车走后,那队人马中,跟在女人后面的一位,才小声问道“三姐,为什么要对那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行礼?” 被称呼三姐的女人小声说道“平时让你们多多练功,一群肉眼凡胎的庸辈,眼前这人所乘牲畜明明力大气沉我却感觉不到半点生气,若非死物又如何能避开我的灵感。” 身旁有小弟嘀咕道“施展些屏蔽的法门也能做到…” 女人似乎被自己身边这蠢货气笑了,她回身敲了对方脑袋一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说“那你告诉我,单独屏蔽一头畜牲的目的在哪?啊?” 那人低着脑袋不说话了,女人教训完,转头不再看那来历神秘的一车人,她吩咐道“总之,行走在外谨记师傅教诲,我七杀弟子务必要谨小慎微。” 然后,她抬头看了眼天色,继而又道“嗯…再去附近找找有没有其他知道路的村民,再不行今晚原地找家客栈过夜。” 本来前一句没什么,这帮倒霉蛋们已经跑错许多地方,再多跑一点也无妨,但后一句中,那被怼的弟子则小声不忿道“穷陬僻壤的哪来的客栈…哎呦!” 然后,他就被某人给踹了一脚。 雨霖铃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这糟透了的鬼天气,让张三的心情也变得愈发沉重起来。 远处,衣衫褴褛的农妇顶着件破破烂烂的盖子在大雨中快步行走,很奇怪的一点是,明明头上顶着一个看起来还算大的遮棚,可偏偏该落在身上的雨点是一个没少沾。 在稀里哗啦的白噪声里,张三缩了缩脖子,他一脸无所事事的坐在一片平整的地上,对面,那个缺了一只脚,只能用个小拐杖拄着走的孩子低着个脑袋,正借着外头的光亮,罕见的用毛笔沾着红色的颜料在黄皮纸上一字一画认真书写着。 或许是憋的够久了,也或许是在面对一个孩子,张三觉得自己大概不需要那么刻意,只是他有些怀疑,那个看着不怎么好惹的男人竟然真就放心让自己跟这孩子待在一间屋子。 “你在写什么字呢?” 张三嘴巴张了张最终也只是问出这么个没什么意思的问题。 那头,孩子头也不抬的说“符。” “福?” 张三站起身,他略显小心的活动着身子,眼睛四处乱转,双手一直没动似乎是想告诉那个可能正藏在暗处偷偷监视着他的陌生男人,自己并没有恶意。 小心翼翼着,张三走到了距离孩子不远的地方,他估算着彼此间的距离,七步,六步… 在走到离孩子仅仅五步之遥的距离时,张三停了下来,他弯着腰用带着温和笑意的姿态,小声问孩子“你知道,你师傅是去干什么了吗?” 孩子还是一脸认真的在练习着,他手腕保持稳定的同时,用中气十足但还是很奶声奶气的嗓音提醒道“我师傅去找人打听附近哪有乱葬岗。” 听到这句话,张三险些腿脚一软的当场跪下,他强压住心里的慌乱,用一种更为温和的口吻说“小孩子家家的,是不能说谎的奥,说谎是坏孩子才会干的事…” 他还有一句卡在喉咙里没说完,就见那正画完最后一笔的孩子深吸一口气后,继而将手里的笔在颜料盒边剐蹭下上面的颜料这才搁置一旁。 张三对上孩子的视线时,不自主的背后生起一股强烈的寒意,他倒不是因为孩子,而是在他身后。 门外阴风阵阵,换了身寻常百姓都买的起的短款灰袄,张福生面如冷霜的从外面的街道上一步一步朝这里走来。他手上撑着把破纸伞,身上一滴水都没沾上,在他如刀削的身影后方,迷迷糊糊的雨水中似乎有一个又一个看起来甚是骇人的身影。 张三猛地打了个哆嗦,他看着外面撑伞走来的陌生男人,手中似乎还捏着什么,当他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根快要燃烧到底部的香。 忽然间,张三似乎想起老家有人说过,这香没事不要随便点,因为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会闻着味跑来,比如某些家神和日巡夜巡的游神,也比如游荡在外的鬼魂。 福生在雨幕中小声念叨着,他手里的香已经燃到了尽头,身后大批大批跟着他走的家伙也因为庞大的数量,让周围的阴雨变得越发凄厉,隐隐有将地上阳气都驱散的架势。 随着福生喊了句“符来。” 已经画完三十六张生字帖的孩子麻溜的将桌上叠放整齐的黄纸都拿了起来。 并不需要他去送,福生手掌一伸,那一张张带有鲜红颜色的黄纸纷纷飘起,像是有灵的雀儿一个个急不可耐的往屋外雨幕中飞去。 张三看的是目瞪口呆,他眼中,那个男人像变戏法似的伸手将一张张沾着水的符纸依次往身后贴去,每贴一张,那雨幕里就凭空出现一具脸色苍白像是死人的身体。 一张张黄符贴在他们的额头上,一具具尸骸被雨水浇灌现出原形。那些人在福生的牵引下,一个个按照胖瘦高低分门别类的散开。 做完了这一切,福生手里的香恰好燃尽最后一点。 “他,他在做什么?” 张三陷入了茫然,从始至终,他都不清楚这个男人到底在干些什么,从他被莫名其妙的抓进牢里担心身份暴露,到后面老头提醒他有人已经盯上要赶紧撤离,再到被这两个奇怪的人截胡,从头到尾他都不清楚这些追逐他的家伙到底是哪一方势力的。 硬要说的话,他身上确实是有一个不轻易告诉别人的秘密,从父母兄长被抓,他在父亲的房间里找出了一封年代久远的信,信的内容大致是他家某位辈分较高的长辈表达了对他们一家的关切,但从头到尾看上去都很平平无奇的一封信,在末尾处有一个很奇怪的落款。那是一个图案,上面是两根歪歪扭扭纠缠在一起的线,而线的上头则有一道竖锋像刀一样将线从中间分开。 而在那不久,他便遇上了他的师傅,而他也在那里再一次见到了这个奇怪的图案。 “当一个地方同时间有许多人死去,那么那里就有可能自然形成一种名叫养尸地的领域,在养尸地内,一切阴魂都像是回到了冥界,阳间无处不在的罡风再也刮不到它们,而且在养尸地里还有足量的阴气可供修炼。当然,这也不是取之不尽的。” 孩子坐在椅子上,他似乎对此很是了解般,对着一脸懵逼的张三侃侃而谈。 站在多具如同刚死过去的尸骸中间,福生手中的纸伞被他收起。 方圆百步,无半点水汽。 张三眼睛瞪大,他心脏狂跳不止,脑子里不断闪过那些曾来往过他家,搜寻他师傅所在的那些奇怪者们的身影。 见一座微型的养尸地已经升起,福生将粗木伞头抵在地上,他开始闭目,依靠脑海中的记忆凭空画起一张巨大的阵图。 四面八方的阴魂都闻到了味道并不可遏制的向此赶来。 阵眼中心,福生心无旁骛的继续画着,而那些被勾过来的亡魂在进入之后一个个被脑袋上贴着黄纸的死尸吸引,纷纷拼了老命的要往这些躯体里钻。可哪怕它们再怎么努力,凭空造出来的肉体,那哪是真正的肉体啊? “你们这样是在引什么东西过来?” 张三似乎想通了什么,一旁的孩子则一脸惊讶的呼道“被你猜到啦?” 张三咽了口吐沫,他一脸的严肃道“所以,追杀我的是那些…”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但脑子突然一下又反应过来,这两年里,这个词也从一种禁忌逐渐被部分世人所知晓,他嗓子有些干涩的说道“地府的人?” 轰隆隆,天空上好似有闷雷的声音,但哪怕一心画着阵图,没空抬头去看,福生也知道,那种东西只是吼声如雷。 在他的计划里,要想钓出河东道的地府势力,单单靠一块看起来不错的肥肉可还远远不够。 城中一战,他发现地府隐藏在河东道的密探中人均拥有着一件堪称变态般的可怕物件,那相当于一位真人境在短时间内的出手。所以,几次交手中,福生都并非很着急的一招毙命,而是尽可能多的去观察对方,并寻找或采集更多信息。 同样,在最后他和那位自称尔丹青的人交谈时,故意没去管那个已经只剩一口气的残魂,等的就是让他回去报完信后,带着更多地府的精锐过来围剿自己。 一路上,他都在有意无意的兜着圈子绕远路,等的不光光是地府,同样也是在等朝廷以及道门那些的人。 但,多方势力都各自雄据一旁虎视眈眈,那么,就得有人来打响第一枪。 乌云压顶,四周所有阴魂一时间都停止了哀嚎,纷纷缩成一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福生顺势落下最后一笔,而后将手中雨伞轻轻抬起的同时他也扬起了脑袋与身旁三十六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一齐望向天空。 与此同时,周围安静极了。 那些压抑着的乌云此刻正一点点开始聚拢,不断有加大的风打破静谧的氛围,并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加大自己的力度。 一座新鲜的养尸地上,天空如被人用棍棒搅混,而连接地面与天空的领域则诞生了一圈可怖至极的巨大龙卷。 这更像是幻想出来的可怕景物,在它出现的一瞬间就将周围的一切,树叶泥土裹挟卷入天际。 在福生的眼中,那连接着生与死的风暴上,一张可怖的脸孔正在快速拼接,它用无数多的枝叶拼成密密麻麻的脸,而嘴和眼睛更像是三个被人刻意挖去的窟窿。 那张脸孔以极快的速度俯身向下,像是靠近自己餐盘的巨人,更像是一座砸向自己的高山。 福生手上的破纸伞被他插在了地上,周围三十六具尸体仰着头的脑袋一齐张开了嘴巴,似乎是要与那天空上的巨口对喊,那些声音齐齐念道“洞照炎池,九幽诸罪,茫茫酆都,定神永安。” 脚下,那座连接着整块养尸地的阵法似乎闪了一下,伴随着福生捏在额前的指诀落下,一句轻飘飘的“破”字出口,不论是三十六具尸身上的黄符亦或是脚下的群鬼,就连天空上那张可怖的鬼脸都明显一滞。 随即,阵法猛地大发光明,而周围三十六具尸身齐刷刷的爆裂开来,似乎在同一时间被人给捏碎。养尸地上,浓郁阴气一时间突然失去了聚焦点而不知为何凭空出现了大量阳气将一切晦暗一扫而空,所有孤魂都在这种疯狂变换中拼了命的去抢夺那些逐渐散开的阴气,魂体在世间行走本就是要忍受阳间的罡风更何况是突然出现的大量阳气,对它们而言这无异于是对着活人浇上了开水般的惩罚。 嘶嚎声响起的同时,天空上,那张鬼脸啥时间就四分五裂了起来,但已经成型的下坠之势却没办法立刻被阻止,而那张脸从怨恨到肉眼可见的缩小成了惊惧。 伴随着福生提起插在地上的纸伞时,一道划破天空的剑气如同绽放在大地上隐形的烟火,将那张脸切割成两块。 张三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孩子则在一旁看的雀跃不已。而将伞收起的福生,则轻轻看了眼头顶上被一剑驱散的乌云,阳光露出一丝的缝隙,照耀在仿佛被大风摧残过的地面上。 他拾起从天上掉落下来的一截碎裂的面具,继而随手丢到了一旁。 走回到孩子他们所在的屋子并不远,福生进来时对着张三莫名的敬畏只稍稍点了下头,继而捡起孩子放在椅子旁另一边练习的作业。 他仔细的翻看了每一页,继而眉头皱起,他对着孩子语气还算和善的问道“怎么,这几页写的这么潦草?” 孩子当即指向一旁的张三,并说道“我当时在写字,他在一边唱歌影响到我了。” 随着福生转过去的视线,张三眼角的肌肉狂跳不止,他不记得自身无聊的时候是不是唱过歌来,但眼下,他只能干咽一口,怂巴巴道“下次不会了,我保证。”然后,见对方还是没什么表情的盯着自己,张三只能尴尬的站在那赔笑,心里怕的差点就要尿了出来。 简单辅导了下孩子功课,他忙完之后,单独将张三拉了出去。 在那片才发生过匪夷所思的战斗的遗迹旁,张三颤巍巍的看着后者,生怕对方一句“你没啥用了,自由去吧”完了一刀给自己做掉。 但好在那位把自己叫出来后,直截了当的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张三愣了一下,他有些犹豫道“啊?我能帮上什么忙?我不是不帮你,哪怕我不顾及封印,让老头出来估摸着也未必能打的过你刚刚解决的那个家伙。” 福生摇了摇头,他说“追你的那些人应该都是玄门的人,正如我之前听你所言,你的来历神秘,而玄门中有半数不同派系的都选择了隐匿自身,没人知道他们都去了哪,是否还有后人活着,但只要有这方面的消息,就一定会有人来寻找。” 张三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道“玄门…” 福生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你身上的地狱百景图和那个叫尔丹青的老头,这条线索地府绝对会追查到底,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变。而我没办法同时兼顾你和桃生两个人。” “所以,我需要你把玄门的人给钓出来,由他们来分担一部分地府的火力。” 张三一脸懵逼,但同时,他冷静分析一波,觉得这件事虽然风险很大但确实是目前可以说唯一的解法。 只是,他知道福生和老头达成了某种协议,而老头则一门心思只想出来,哪怕这段时间天天被这老东西蒙骗,但他也不是真的傻,知道真把这老不死的放出来,不说会不会为祸人间,但他肯定是第一个死的。 基于此条,张三不得不考虑,眼前的福生是否值得信任。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疑虑,又或许是根本不在乎这些,福生坦然道“只要狩猎一位地府高层,你体内的老人会很乐意的从你身上离开,并恢复你的自由,同样,你也可以得到你想要的平静生活。” 看着福生脸上严肃的表情,对于他嘴上说着的这些,张三其实心里一个字都不信,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还有价值,他知道,自己亦是没办法和他们讨价还价,说到底他其实只是个普通人,哪怕靠着老头随意的提点,也至多只能在同样是普通人的一群渣宰中显得稍微不那么普通一点。 深吸了一口气,他在福生的注视下,面露不甘道“请,请教我真正的本事吧!” 福生一脸平静的看着他,后者低下脑袋,他默默等待着,似乎是预见到对方会奚落,不对,在他看来能随随便便和鬼神们争斗的人物,更可能是直接无视掉自己这种可笑的请求吧。 “抬起头来。” 就在张三话说出口已经开始后悔的时候,福生嗓音干练的说出这么一句。 后者似乎有些诧异,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对方一本正经的将手里的纸伞递到他的面前,接过那把破破烂烂的家伙,福生双手负后,他沉声道“无论武道亦或是修真,最为关键的便在于一个心字。所谓心者,一身之主,百神之帅,静则生慧,动则成昏…” 就着一地昏黄的落叶,福生一板一眼的给这位看上去不太聪明的学生,讲起了第一堂课。 屋子里,偷摸将一本不知哪摸来的小人书给翻到桌上,孩子一边看一边偷摸往门外张望,不亦乐乎。 天麓围 关于会议的部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相关内容在通知各方到场时都基本已经了解,此次更像是一个确保同盟的象征会议。 散会之后,率先离场的是由正财一系带队的玄门中人,对于这支更加散漫而队伍而言,似乎特立独行成了成了他们一以贯之的标签一样。 看着这帮服饰各异的乡巴佬们走出门后各自散开,天师府的武道长眉头微皱但也没说什么。视线往里,直等到落在后面与几位稽查司官员交谈的余君酌出来,这才迎了上去。 推掉一些应酬后,余君酌见自己这长辈来了遂告辞离去。 “武师叔”余君酌对着沿街走来的中年道士打了声招呼,顺便也将目光看向那走向不同街角的玄门弟子,眼神有些好奇。 跟在他身后的小武见出来了,这才放开些,他抱怨道“又是让我们将临时指挥权交给他们,这帮官老爷们天天使唤我们来使唤我们去,真当我天师府是他们底下养的了?” 对于这位的抱怨,那边走来的武道长则严肃的盯着余君酌问“又要听他们调配?” 对于没参加这场会议的武道长,余君酌简明扼要的解释说“只是涉及到合围的具体方向,毕竟现在投入最多的还是稽查司的人,我们想要掌握主动并不急于这一时。对了,武师叔您去看了现场了吗?” 那边,一脸愤懑的武道长点了点头,他回想起勘察时的情况,表情凝重道“这支魔人的实力很强啊,虽然现场的破坏面积不大,但从残留的魔性上,推测起码是临近突破线的边缘。” 其实已经隐隐有些猜测的余君酌在听到这话时还是有些惊讶。 一只真人境上下的魔人,已经有约莫几十年未曾出现了吧。 一旁的小武听了当即问道“以我们的人手能对付的了吗?” 武道长撇了自己小子一眼,后者当即闭嘴,倒是余君酌开口解答了他这个疑惑。 “魔人实力强悍,寻常魔人皮肉都比正常妖畜硬上些许,再强些甚至能有一层腐化过的晶块帮助抵御刀剑的伤势。所以对抗此物不能以力破,而适合雷法火攻。” 小武点点头,他一脸欣喜道“那这次我们带了几大车的道符岂不是能直接炸死它?” 有些听不下去的武道长直接一巴掌拍在自己这倒霉孩子的脑瓜子上。 “临近突破线的魔人一跳能有百丈高,你小子能不能追的上他还不一定呢,还想着用雷符给人炸死,怎么不干脆抗几台天煞火炮来,直接对着轰就完了。” 那边挨了一下的小武似乎被开发了新思路,他对着一旁有些忧愁的余君酌道“对啊,咱们找军部借几台火炮来怎么样?” 被自己小子这异想天开的脑子给气的要冒烟的武道长,恨铁不成钢般连着又打了几下,小武也不是傻子,被老子打不能还手又不是不能跑。 街上,原本神仙姿态的三人,其中两位已经跟寻常小孩般打闹着,独留剩下的那位暗自忧伤。 … 从会议厅出来后,玄门几位分工明确,负责查验现场的已经直奔目标,而其他人则分散四周居民地打算以梦境切入的形式从各个居民可能存在的映象里寻找更多的线索。 来到那场灾难发生地带的一男两女正穿过废墟前往一处歪斜的大树。 这里的残骸特意没去翻动,队伍里唯一的男性四下张望,似乎是在做着某些确认。而队伍里那两名女子则相互搀扶,其中一位双眸微睁,不过却是大片大片的惨白。 女子的眼睛多半是有疾病,不得已只能让人搀扶着,在这乱石堆里行走。 而二人笔直来到那颗大树旁后,眼有疾病的女子在同伴的协助下,扶着那颗将要坏死的老树缓缓蹲下。 似乎是担任这位眼疾女子的护卫,旁边站着面露凶相的女人双手抱胸,她冷眼扫视起了周围。 不断从身后行囊掏出各种奇怪道具的男人通过采集附近土壤,以及滴出一些奇怪颜色的液体,从而做着各种实验。 哪怕这片地以及被稽查司乃至道门中的人搜翻过几十遍了,但有些东西还是能检测的出来的。 “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站在原地似乎是比较无聊的凶巴巴女人看着忙上忙下的男人,随口问了一句。 那边,拿着一块金属仪器正进行下一步测量的男人偏头看了一眼女人的方向,他语气中有些兴奋道“魔性浓度很高,官方给的参考和实地检测到的没法比,你看这瓶虚灵颜色都开始变黑的显然是个狠角色。” 说着,他掏出一个无色琉璃的小罐,里面红色的烟雾缭绕,好像一团会扭曲的菌菇,而他只不过是将附近埋在残骸底下伤痕中的土取出一些来丢到罐子里,结果不到半柱香就起了这么强烈的反应。 女子皱着眉头看着那一脸兴奋的男人手里举起来的罐子,她没多说什么而是瞟了眼对方放在腿上的仪器,接着问“能找到它的残留物?” 男人将罐子收起,低头看了眼腿上架着的罗盘,他摇摇头说“量不大没什么意义,就算有估计也早被稽查司的那帮家伙拿走了。我这边能查到的东西太少了,你问问植语看她问到了些什么。” 女人回过头去,恰好这时那蹲在地上的目盲女子也已经扶着树干缓缓起身。 对于这位可怜的女子,女人脸上也露出一丝的柔和连带询问的声音也开始温柔了起来。 “它看到了哪些事情?” 那位目盲的女子将手从那颗大树身上挪开,她很自然的向前伸去,而后被那即是照顾她饮食起居的姐姐,又是值得信耐的同伴将手牵起。 目盲女子一步向前她有些俏皮的一个小碎步跳到女人的身边,身子当然是晃荡般撞到女人的身侧,在将这位小妹妹扶稳后,这才听到她不温不火的慢慢说道。 “在这里大概死掉三位地府的高级阴差,而动手的那个魔人带走了一大一小两个人类。” 复杂的内容被她很简单的概括了下来,而其中的信息量不禁让女人有些讶然,就连一旁继续做着各种实验的男人也移过来视线。 女子继续说“对方是最近才出现在这儿的,而且目标似乎就是那几个阴差。” 蹲在一颗翘起的木柱上的男人结合官方给的文件,他将这段时间集中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说道“如果把那几个阴差换成是地府的话,从城外的道观被毁,是因为发现了那座道观和地府有私底下的勾连,而接着道观一事,地府不得不出面,所以这算是针对地府的一次袭击?” 对于男人的推测,站在原地扶着目盲女子的凶巴巴女人反问道“魔人为什么要对付地府?而且,一座可能与之有关联的道观被毁,放弃就是了,又何必冒着风险替它出头?这逻辑上说不通。” 这时,在女人身边的目盲女子小声道“他们似乎一直在追一个人。” 这句话好像点醒了那边男人的思路,他从身后的背包里翻了翻,直拿出一张官方的通缉令。上头画着的那位正好是模样年轻且痞里痞气的狂徒张三。 女人的眼睛眯了眯,她有印象,玄门虽然规矩不多,很多时候更像是一群乌合之众临时搭班的台子,但里头三教九流的人很多,各种信息自然也是比比皆是。 其中,就在任务榜单上有这样一张类似画像的寻人贴,上头标价开到了天去。 “张三,也就是官府通告中说逃出大牢的那个,魔人此番也许就是为了救他,虽然目的不明,但大概率这人现在应该和魔人是在一起,我可以尝试通过媒介去锁定他的方位。” 男人说得眉飞色舞,那头女人则拉着目盲女子走了过来,她抢过男人手中的通缉令,随即又仔细看了看,嘴里不住的念道“错不了,应该就是他了。这张画像我要拿去给飞哥帮忙查查,或许这次还有其他的任务赏金能拿。” 一头雾水的男人看了眼身边同样不理解的目盲女子,后者只是乖巧的待在女人身边。 男人问道“植语,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被称为植语的目盲女子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嘉嘉姐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吧。” 另一边从当地货集逛了一圈的宋明澄空着手回来,他倒没什么意外的,旁边的人则有些不忿道“小地方就是麻烦,连个补货的地方都没有。” 这里,他说的补货可不是寻常商贩口中的那种能自然流通的货物。 负责带队的宋明澄一身华衣,他脸上满是傲气,虽然明白这次是兄长让他出来历练历练,但说实在的,正财一系的除了一线之外,最能干的那几个拔尖尖子都被派出来负责保护这位当仁不让的二爷,再算上带的各种法器道具,哪怕是去围剿真人都够了,更别说还有稽查司和天师府的人。 宋明澄此番唯一担心的是自己代表着的玄门在此战中不是头功首功。 “无妨,我们准备的东西基本已经够用,稽查司那边想指挥我们,真是好笑。论起寻人觅物,这天底下有谁能快的过我玄门!” 街角,穿过人群的一男两女也已经归队,望着他们,宋明澄心情不错的弯了弯嘴角,他潇洒的一挥胳膊,一行人走了过去。 … 目送两拨人离开,魏西脸上那堆满的笑容瞬间垮下,一旁的廖进倒是见怪不怪,反正他只负责保护这位魏大人的安全其他的也不归他操心。 江千鹤倒是笑意盈盈,当然这老小子是官场老油子了,鬼知道他笑着眯起来的眼睛里是善意还是恶意啊。 “天师府的这位年轻掌教倒是有点意思,只是坐镇道宗怕还是得再历练个几年。” 魏西闻言撇了撇嘴,他只是淡淡的说了句“他还不是。” 法理上,老掌教还未交权,余君酌确实还不能称之为掌教,但在候选人里,想找出比他更出彩的还真没有一个。 江千鹤笑着靠坐在一旁,他已经算是被排斥在外,如今不是这涉及河东道的大案惊动了上面,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操这份心。 “那个张三已经确认是总长要找的人…”顿了顿,江千鹤语气压低了些,他沉声说“把他交给你们的印主,我怕上面不放过我啊。” 说起这儿,魏西笑了笑,他回过头来,目光里有些幽邃的看着江千鹤道“无论是总长还是印主,最终还不都是为了我们的国家,我相信江大人心里是有数的。” 江千鹤脸上皮笑肉不笑的恭维道“效忠朝廷我江某义不容辞,魏大人说这话可就见笑了。” 站在窗边的廖进略微侧过了脑袋,他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两个老狐狸。” 降太阴 炉子里的炭火偶尔才会噼啪一下,除了围聚在火炉旁的众人,一些小虫也安静待在一旁,没人知道它们是怎么熬过这个艰难的寒冬,就像它们也没法去理解眼前这个散发着热气的庞然大物是怎么形成的。 屋内唯一一扇破门时有漏风,听着那些刮过门框的声音,抓耳挠腮的尖啸,又像是一个被掐住喉咙的人临死前不忿的悲鸣。 门边坐在那的福生拿着小刀一点一点雕刻着手中的玩具,除了偶尔抬头看一眼窝在换来的暖被窝里埋头苦学的孩子,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门外可能的动静上。 每晚,张三都睡得很早,这个牲口除了能吃了点外,体格也比正常人好了不止一个档次。在和福生一起的这段时间里,他的作息也变得极为有规律,到点就睡,早上也总是在固定的时间醒来。 当然,这只是他以为的,事实上,在他意识昏迷的那些时间里,那个自称尔丹青的老人便会溜出来。这是福生和老人做的一笔交易,张三反正是不知道的。 而出来之后,老人则履行了他答应福生的附加条件,便是教一旁的孩子有关礼教的另一方面知识。 孩子一边看着棋谱,一边和老人对谈,即便如此,老人还是能在三四十步便逼得孩子满脸通红。 “下不到第七十手,受戒三下。”哪怕面前的这个小娃娃确实是个刚知道规则没几天的雏儿,老人也丝毫不手软。 他说完这句话,对面的桃生瘪着嘴巴眼睛眨巴眨巴的,倔强盯着面前的棋盘,那红润的眼眶里水汪汪的一片。 看到这儿,尔丹青不禁又瞥了眼那边心不在焉的张福生。 老人心说,教训不了大的我还教训不了小的了?哼! 对于尔丹青的严苛教学,福生也没办法插手,本来,就是他来求尔丹青担任对孩子的兴趣类教学。福生没有上过私塾,会的更多还是道学课堂上的那些知识,他不知道怎么教孩子诗书礼乐,但听闻尔丹青的经历料想教一教自己这孩子应该不成问题。 又是啪啪两声清脆的落子声音,那边,孩子脸上的表情简直快哭出来了,这还没到五十手就已经被堵的死死的。 望着对面那老头一脸的臭屁样,桃生真恨不得给他脸上来两下。 “我下不到。”两枚黑子被他丢上了棋盘,孩子一脸的不情愿,作为他老师的尔丹青则从背后将那特意备好的戒尺拿了出来。他心情大好般,在自己手掌心上拍了两下。 听着那清脆的拍击声,孩子本能反应般缩了缩手,他求助般看向一旁的福生。 对此,福生也只是爱莫能助,毕竟,有约在先,他不能过分干涉教学内容。 看着弟子又要挨板子了,福生也沉不住气,他出声劝道“毕竟也才刚学,落子不至七十也能理解。” 他话还没说完,那头,尔丹青用鼻子瞪了对方一眼,他义正言辞道“幼而不教,其心必拙,其性必躁。此子,能善辩而不言,能巧力却甘耕,实为璞玉,若不雕琢,毁人晚矣。” 一番话,福生被怼的是哑口无言,一旁看着自家师傅吃瘪其原因还是自己,孩子出口道“莫拿我师傅压我,今晚下不到七十手,我不睡了。” 说着一把将桌面上的棋子一个一个撵回木盒,然后双手一摊注视着面前这个有些以公济私的家伙。 尔丹青眯了眯眼,他手中戒尺啪的一声落下,清脆的声音响起,孩子双手向下一沉条件反射般手掌往里握了握,但那火辣辣的感觉又好似许多蚂蚁在上面啃咬。 “一下”尔丹青冷声数着,接着,手里的戒尺又是快速落下。 这声音听在一旁的福生耳里却是有些不忍,他借故出去了一趟,在门外,坐在木头堆成的小山旁,愣愣盯着头顶上黑漆漆的月亮。 今晚没有风,吹不走这积压着的愁云,白日里吓跑了那头来自地府的怪物之后,福生就在想,要是等到了晚上,会不会有一大堆人堵在门口来找自己。 不过这也就是随便一想,如今闹得这么大动静,想必来自各个地方的势力都盯着这片地里发生的事。他的秘密很快就会被爆的人尽皆知,作为最先知道这一切的地府或许会是第一个来上门找他的债主。 回身看了眼屋子里的灯火,他从兜里掏了掏,摸出一杆碎叶子,这是南方他老家那边流行的一种草叶子,晒干之后可以干嚼,口味算不上好,但很奇怪,他明明一次都没有嚼过,却在白天那个行商手里收下了这份礼物。 望着手中,这块干巴巴的草叶子,福生将他塞进了嘴里,入口即是一种涩涩的口感,也不知道是草本身的味道还是商人揣在身上久了所以发霉。 慢慢咀嚼着这份来自家乡的特产,福生那具越来越不像人的身体开始轻微的颤抖。 … 收到消息,从而赶来的各方势力,并不只是那些去开会的人,更多的被各自领队安排好了任务,分插去了州内其他地方,而一有消息便可使用官方驿站,快马加急哪怕是从河东道的最东边到最西边也只需两天左右的时间。 当然,这并不包括道门中的某些手段。 此刻,已经补给完毕的宋明澄看着手中那张千里传音符,表情一如既往的傲慢且得意的说道“已经有线索了,我们出发。” 这支以正财系为主的玄门队伍,从整备到出发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的集结时间。 而一直观察着他们的天师府及稽查司的人,也同时下达了命令。 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余君酌,宽慰了句身边的小武,他说“我此行去见一位朋友,稍后便会跟上,你跟着武师叔就行。” 说着,也不顾其他人反对,孤身一人策马远去。 城中,已经吩咐人盯紧这些友军的稽查司负责人江千鹤以及魏西还坐在椅子上。 那边,廖进则不耐烦的说“我们不跟上?” 魏西举起刚倒下的茶杯,他端起杯子轻轻吹了吹,一副不急不躁的语气,轻松说“让他们先探探底,这头猎物可凶着呢,别到时候没吃着肉反倒把自己给咬伤了。” 身边的江千鹤一副嗤笑的表情,他报忧不报喜道“玄门那几个我可都听说过,人家手段多着呢,一群人围殴一个,胜负还真不好说。” 魏西对此则是呵呵一笑。 见对方不搭理自己,江千鹤破天荒的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身子凑近了些,他一脸好奇的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然而,对面的魏西只是看了他一眼,没回答他的问题。 … 风声呜咽,在河东道中部,有一处幽深的裂谷,当地人都叫它鬼跳峡。 原先,此地还有座宗庙,专门用以祭祀某位据说叫鸦天衢的神仙,但前些年这庙就被人给拆了,而鬼跳峡这里也来了一帮人后就被封了。四周的村民也被禁止往来,只是几年的时间,那些原来被开辟出来的山路也都被草木遮盖,就是有经验的老猎人也不敢随意进出。 近些天,山里的猎人意外的总能听到野兽的叫喊,他们循着足迹大多都在森林的外围找到那些平日都不肯出深山的野兽。 山里的鸟越来越多,却都是黑色的,有时候它们成群聚集在一起,围坐在同一座树梢上盯着你看,你去吓,它们也不走,那一个个眼神黑不溜秋直勾勾盯着你看,倒是让不少上山的人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许多怪事接二连三的发生,当地就有人说是原来的那位鸦天衢大人又回来了。 于是,一些人又偷偷修了一些私人的小庙开始小规模的祭拜。 原本的神庙遗址已经荒废,不过倒也算不上破败或者说腐朽。 孤月立在枝头,明亮月光下,一位位人影踩着落满菌毯的路一直向前,笔直来到这间残存古韵的建筑前。 驻足停下的那位头上戴着一捧漆黑色的斗笠,前面的帘幕被他拉来,倒是两旁垂落下来的薄纱,像是鬓角的头发,倒垂在肩头。 “张福生…呵呵,没想到送去西州的官将都没能把你杀死,如今落到我眼皮子底下…这次倒也不怪你们。” 站在众人身前,那戴斗笠的男人,面白如雪,与身边一众不人不鬼的手下不同,该男子无论是样貌还是举止都更符合人们对于一位身份尊贵的神明的期待。 垂首在男人身后的乌鹊低着头,他率先开口道“属下贪功冒进,还望秘首大人责罚!” 而随着他伏低认罪,身旁另一位灰毛的妖物也跟着埋低了脑袋,它憨憨的说“属下也是!” “我说了,不怪你们。”那男人的声音温文尔雅,但所有听到这话的人骨子里却都不寒而栗。 在他们心里,只有两种人不会被他们的秘首怪罪,一种是能决定更多人生死的至高者,一种则是无关大局的凡夫弃子。而他们之所以能被秘首大人选中,也恰恰是因为他们有着其他人所没有的重要才能。 身子抖动的愈发剧烈,乌鹊将头埋到地底,他颤声道“请大人降罪!” 从始至终,一直都语气温和的男人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揾怒,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起来吧。” 对着身后丢下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后,男人迈步踏过门槛进入这间久不住人的屋子。 随着他靠近,屋子内外所有的霉菌草叶都齐刷刷的枯萎,好像一瞬间来到了风雪交替之地。 屋子里落满了灰尘,里面桌椅都被推倒,当年那场扫荡很显然将这里的一切神性都破除干净。男人忘了眼屋子中央的那堆已经熄灭许久的篝火,显然,这些年来,这里有人还短暂停留过。 无视掉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事物,男人径直走到那具已经被砸毁一半的神像,雕刻这具身体的匠人不知已经历了几个轮回,当初为他描彩的少女,那些充斥着欢快气息的孩子们依次从这座神像旁经过。 回忆着往事,男人面上覆盖着的冰雪似乎消融了一点,继而他伸出右手,以掌心对着那具残破的泥塑,唇齿轻叩,于嘴巴里发出嗡的一声。 随即神像上一圈淡蓝色的涟漪浮起,就像水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掠过周围的一切建筑残骸,向着四面八方快速荡去。 “八百年前,我还是一只养在深阁中供人把玩的家禽,一天,一位少女错手打开笼子还我自由。作为回报,我送了她一场旁人难以触及的姻缘,我随她一起来到这片土壤,见证了她和她的王以及后代绵延。可人类的心总是不安分的,不满足于一时的荣华富贵,那帮蠢货竟然想着造反。呵呵,我还是出手帮他们留了一些子嗣,就在这大山外面。其实,按照道理,该还的恩我也已经早就还够了,或许是对那位少女的偏好吧,如今,庇佑他们数百载,也到了该讨债的时候。” 众人听着这位大人的自言自语,却没人敢答话。 随着那一圈圈波纹荡漾开来,周围的风忽然变的凄厉,就好似一场原本不属于这个地方的风暴,正在汇聚。 离着这座峡谷上百里远的偏僻乡下,几乎是同一时间,屋子外面的福生与屋子里的尔丹青同时望了过去。 一位,阴神降世了! 虽说,这样的结果并不算出人意料,但福生还是难免有些咋舌,虽然不清楚缘由,但要想请下一位不输天上金仙的阴神,代价可不比让十数位阴帅下凡低多少。 地府这是打算动真章了。 几乎是在这一连串的念头出来没多久,屋里的尔丹青便火急火燎的冲出来,虽然是用着张三的皮囊,但老人眼里的那份惊恐可半点做不得假。 没和他废话,福生从怀中掏出那份地狱百景图的末卷甩给他后,只沉声说道“以后,桃生的功课就只能拜托你了。” 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此时终于得到验证的老人,眼皮还是狠狠的跳了一下。 “你早就想好了,谋划这一局将所有人都引来,以自己为饵,拖到那位阴神赶来杀你的时候?” 福生不置可否的回道“如果不知道去哪,往东南方向走,那里有我的一些朋友。等到了之后,桃生会告诉你接下来该去哪。” 福生将手中那削的差不多的木剑在空中轻轻挥了几下,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收集桃木槐木,就是为了这最后一战准备的更多。 有关道教的本事,在他入魔之后已经不能用了,道术依靠的乃是天地阴阳之气,而他一身血污,手上沾满了因果,莫说天地阴阳,他如今恐怕只剩下杀意和暴虐欲望。 无数人的血浇灌在他的手中,早已接受自己命运的他,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为了终止这场不义战而做出最后的牺牲。 以一位地府阴神的陨落作为这场收官战的揭幕,在王朝西北部战事平定下来之后,位于西侧的地府也已经无路可走。 至于,天上那位大人还是黑莲教派的计划,福生想来也觉得自己恐怕担不起这份责任。 “疯子”一旁的尔丹青低骂了一声,感受着握在他手中的那份卷轴上的温度,在那已经默默起身,并步伐坚定的年轻人身上,老人似乎看到了过往的一些挚友们的影子。 他手中的卷轴被他捏紧,同时间,黑白青三色从他手中冒出。福生脚步顿了顿,继而坦然接受了那来自身后之人的馈赠。 做完这一切的老人只是喘着粗气,他额头上意外冒出了些冷汗,骂骂咧咧道“小辈,爷爷这至多只能维持你一个时辰,再多的只能自求多福了。” 背对着老人的张福生感受着身体里这股突然涌现的庞大力量,得亏他不是肉体凡胎,魔人的体质有多强悍他是明白的,当初能依靠魔化硬扛那位鬼王大帅半柱香左右的迅猛攻势。而后,吸收了来自黑莲提供的那滴特殊血液,似乎从根源上改变了他的身体构造,再加上补进去的那三万多具士兵们的血肉。 与一般修士修行功法所不同,魔人的修行路线便是杀戮,只要杀的够多杀的够强,不仅能毫无残留的吞噬干净对方身体里的能量还能用来化为自己的力量。而达到一定程度后,血肉会不受控制的自我崩解,从而形成一个个带有不同情绪的分身。 这些分身与本体之间几乎构造相同,就像分娩出去的一个单独的个体,但本身又和本体有着某种斩不断的联系。 所以,福生总能感受到那具已经泯灭在天雷下的尸骸,自己与他之间断开的那层空虚。 不止一次,福生哪怕是在最糟糕的境遇里,也总是能感受到那个被世人称作怪物的家伙,拼了命的想要救自己。在一次次雨幕中,在那些漆黑的淤泥下,满载恶意的自己,总是蹲在污水中将自己向着上方托举。 他不明白总有人想要杀死自己,也不明白总有人奋不顾身的只为拥抱自己。 呼! 深吸一口气,福生的脸上手上一块块暗红色的晶块开始凝结,他的胸膛高高伏起又迅猛跌下,就好像正有一杆铁锤在在他内部一下一下的敲击着。 周围的空气开始迎来躁动,站在不远处的尔丹青还是出声提醒道“不再看一下孩子吗?” 已经走出去百步远的福生似乎没听见似的,他背后背着的那一捆木剑身上纷纷染上了一层血色,而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刹那,远处小屋,门口传来孩子的一句哭喊。 “师傅!” 福生回了下头,他那张已经被肉块所扭曲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窘迫和惊慌。 而就在他起身离开的同时,那个向着他这里一瘸一拐奔跑着的孩子,嘴里哭着喊道“桃生,桃生也要跟着一起…师傅!师傅!” 那哭喊声越来越小,周围的风呼啸着钻入一个人的耳中,帮他堵上那颗不舍且悸动的心。 遥远的天边,同样一抹飞驰而来的流星,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极速,向着这边掠去。 那颗流星苍白而又蔚蓝,它所经过的每一处天际都冻上了一层霜寒。 大雾正从天弥漫。 默默数着接触着的时间,福生躯体已经被异物填满,与其说他是一个被暗红色晶块覆盖着的魔人,倒不如说他已经彻底沦为一头不知该如何命名的怪物。 暗红色的肉山上,无数凝聚之后的晶块相互挤压继而又覆上一层新的肉块,不断往复下,那山峦越聚越大,足有十数丈。 随着那两个宿命般的点碰撞在一起时,几乎整个河东道都亮了。 那一声贯彻天际的巨大轰鸣,就好像一整座城的炮弹倾泄,而发生的地点选在了空中。 站在风霜满地的神庙内,那头戴纱帽的男人眼睛眯起,他眺望向远方,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心情不错。 几位地府阴差所在的神庙外,树木大片枯死,附近一片死寂,无论是树上的鸟雀还是地上的虫豸亦或是躲在洞里的野兽,方圆百里几乎生灵涂炭。 而这仅仅只是作为让那位大人降临的祭品。 阴神降世,百里大寒。 最后忘了眼那天空上拉长的霜冻长阶,男人轻了轻嗓子,周围那些藏身暗处的阴差们于此刻汇聚。哪怕是知道有这种伟力,但亲眼所见还是不免感觉到震颤。 “太阴尊上已经去取张福生的头颅,我等必要为尊上扫清周围嫌隙,莫要让那帮长猿,扫了尊上的兴。” 回应这句话的是周围同声同调的一句“遵命” 今晚,并非只是人类的猎场,地府筹集了数载的计划也将正式拉开序幕。 霜血千里 “一剑” 呼啸在天空中的狂风如同他的大氅,那颗战鼓般咚咚作响的心脏此刻正如地底下裹挟着欲望的火山。 与那道霜雪长廊迎头对上的时刻,千万利刃便似落雨,横着向前方纷沓而至。 赤脚踩在那条冻结的走廊上,头顶鹿角的少女双眸亮起淡黄色的光芒,随着祂双手摊开,背后一张巨硕的大网张开,在远处看去,就好像一条长大了蛇冠的眼镜王蛇。 “吞噬他!” 少女面无表情的下达了命令,冰晶毫不犹豫的迎头冲上,而就在这一瞬间,那卷曲着的猩红风暴中,一张恐怖的扭曲嘴脸叫嚣着似山谷里的雕鸮,那张瞪大了的猩红眼眸,于放大了数倍的红色利刃间不断的来回拉扯,就像一个立体的图案。 不,那是真实存在着的,由无数愤恨组成的实体。 “一念!” 轰隆声不绝于耳,在两颗流星交汇的瞬间,天空中爆发了一轮耀眼的光芒。 随即,余波不停的开始震颤,与此同时,那些被抽离着的风好似都在这一刻被点燃,一团无形的气浪顺着交汇处的那一个点,开始膨胀。 来自数里之外的霜冻长梯被硬生生的停住了。 那是来自地下不知存在了几千几万年的古老年代里的王们跨越了时空,第一次以这种超凡姿态重临这个世界。 可竟然,一个区区凡夫,一个堕落者的灵魂,一个三番五次去挑衅他根本不该招惹的庞然大物下的跳蚤。 以世间万物阴性之源为尊号的神灵略微向下移了移视线,祂看见,那个有着所有匹夫所不能有的悍勇之徒,从那具肉山中伸出的一只手臂,那上面的刀锋正蝉鸣着试图刺入自己的喉咙。 太阴眉头微微挑起,她向前轻轻吹出了一口寒气。 那股夹杂着寒冰地狱般的微风仿佛一群蝗虫,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啃噬起面前那座肉山上的晶块。 世间万物,又有什么能逃得过腐朽的命运呢? 然而,那不断被剥离的暗红色高山内,那颗跳动着的心脏在不停的拍打着墙壁。就像一个呕心沥血的灵魂在不甘的发出暴躁的嗡鸣。 赤脚站在那被鲜血污染了一截的长梯前,太阴目色如炬,祂左手往前摊开,右手凭空捏着一张黄皮褐彩的书卷,如同宣判一则诏书,祂朗声道“天昭雨阴,凡魂必溯,归于太虚。” 那如天条法理的宣判,一声落下,回音震震。 越过审阅的部分,作为执掌整座幽冥界的八位阴神之一,祂有权直接对某位特定的目标进行宣判。 然而,这来自世间公理的判决下达,竟然出人意料的没有任何动静。 太阴的脸上终于开始有了些许表情。 噗嗤一声,位于那座肉山的正中央,裂开的缝隙里,钻出一个浑身上下冒着热气的家伙。 他身上的蒸汽与周围的霜冻形成激烈对抗,不断有呲呲啦啦仿佛火焰撩拨着燃料的声响,而在热气蒸腾的天上寒域,一双眼睛穿过沸腾着的热浪,无礼且蛮横的注视起面前的神灵。 … 几乎就在天降异象的瞬间,京都,位于那座皇城最高处的观星台上,所有铜碑用时向东倒去。 这一幕可吓坏了监司。 尚在家中的大监正也感觉到了异样,老人家八十多岁的年纪愣是一溜烟的穿上衣服下了床,唤起车夫就要往台上赶。 同一时间,位于江南道最繁华的扬州城外,那座享誉百载的道教宗门中,其主峰位置的天机阁内,已经顶替掉明长老位置的一念则双目瞪大,他嘴唇颤动着,周围神皇派弟子也发现异常。 “西边…西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阴气?” 刚刚所有用于测量天地阴阳的仪器全部失灵。 而就一步不离,吃住都守在这里的一念长老更是在察觉到异常后反复操演最终得出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 “地府,派出了一位阴神…” 对于这场战争,双方都很默契的没有直接让真人境以上的作为战争的牺牲品,因为无论是培养亦或是使用,都会给被占领的土地以及双方带来巨大的损害。 而哪怕是地府可能被逼到兵败的那一步,以多方推演的结论应该也不至于让一位有着显赫身份的阴神出面。 但现在,这个结论可能需要改改。 … 哪怕各地的反应再及时,但对于已经身处河东道且参与行动的盟约三方来说,这个不争的事实已经摆在了台面上。 几乎没做什么犹豫,稽查司与天师府以及玄门同时下令,让所有人赶到事发地附近,但严令禁止在没有得到下一步指示时擅自行动。 魏西一脸的惶恐不安,对于一位阴神的可怕他虽然不清楚,但可以想象的到。 “朝廷已经打算和地府接洽,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在客厅中央,魏西焦躁不安的踱着步,而跟在他身边的廖进也从那远远的不详中感受到了久违的恐惧。 他虽然是武痴但不是脑痴,能分的清什么是可以较量一下什么是绝对不要去碰。 望了眼那个已经有些慌乱的男人,廖进反常的低喝了一句“能不能别转了。” 没有在意自己属下的无礼行为,魏西一脸的焦躁不安,他问“我们有多少门火炮?” 可问出这句话后,他又有些后悔,倒不是觉得火炮可能不够,而是他觉得自己就不该问出这句话。寻常天煞火炮可能对真人境的怪物能起到有效杀伤,可对面那可是一尊神! 似乎已经明白,慌乱也解决不了问题,他平复了下心情,继而说道“通知各部,让所有县级以上官员率先撤离出河东道。”顿了顿,他好似做了个艰难决定,继而深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令,所有稽查司特殊部员,来我这里报道。” 门外,一直躲藏在阴影处的稽查司秘员闻言回答了一声“是”随后悄无声息的又消失在了黑暗中。 屋外陡然降下的气温,让空中又开始缓缓飘起了大雪。望着那天降异象,魏西没有来的又打了个寒颤,哪怕他此时的感觉是不冷。 已经先头出发的玄门正财队伍,应该是离那片区域最近的一支成建制的队伍。 负责勘探和监控的一位玄门弟子走到宋明澄身边,他汇报道“前方发现大量特殊阴性气流波动。” 宋明澄糊了那家伙一脸,他双眸微微放大,嘴巴仍是一副死鸭子嘴硬的的态度。 “我眼睛没瞎,能看得到。” 就在众人一齐抬头仰望不远处的天空,那里汇聚出的风暴几乎将整片天空都变做一个巨大的蜂窝。 戴着特殊水晶做成的红色墨镜的男人将一副同样款式的墨镜递了上来。 宋明澄接过戴在了脸上,透过那开过光的眼镜,他能清晰看到那云层中的蜂巢,内部有无数多残影穿行,就好像一群看不清的蜜蜂进进出出一般。 “通知所有人,把能用上的都带着,这次,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宋家二爷可不是白叫的。” 与兴致冲冲的宋明澄所不同的是,其余正财一系的弟子大多脸上都写满了问号。 这明看着有大问题,这傻子二当家竟然还真上。 有明事理的上前来提醒了一句“二爷,我们要不要等一下稽查司和天师府他们?” 宋明澄一摆手,当场回绝道“先来先得,管他天上的是什么,召几发天雷下来都得给我轰成渣。对了,咱们这次一共能打几下?” 那边,本该是要劝一劝这愣头青的,听到他问,于是下意识的回了句“按照门主的意思,给您配的是最上等的神火雷,一共有五十七发。” 宋明澄算了算,其实他心里压根就没有一个概念。 “嗯…够了!选好点,咱们离近了,狠狠地给我打!呵呵,这次拿下头功,我看谁还敢说我是没脑子的败家子!” 旁边人看的面面相觑,不是,这话他还真敢当众说出口哇? 这边的玄门已经商量完进攻方向,那边,失去领队的天师府一众则有些慌了阵脚。 领队的武道长虽然也是久经战阵的老师傅了,但名义上他们也只是负责会谈,顺路去征讨那只不知姓名的魔人。 眼下,碰上这场面,说不怯战那还真有点装了。 目前队内实力最为强劲的也只有他这么一个八品上下的武师,带着一帮实力只有二三品的弟子,跑过去属实是活够了。 但眼下,又没办法真就躲在后面袖手旁观,他还记得他们出门时说要将天师府的脸给带回去,这要一躲,怕是脸都没了。 两难之下,一旁的小武倒是学聪明了,他提议道,“不如跟着稽查司走,他们这边领队暂时离队,队内没有一个合适的指挥,正好让稽查司的人帮忙,真要让他们去送死,那么大不了就以内部矛盾大,拒绝执行就好了,反正只要撑到余君酌回来,那么就没什么问题。” 这个提案虽说不算完美,但起码比当下进退两难的局面要好。 … 地上所有人都跟着同步进行动作的同时,天空上那爆炸的中心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停滞,就像在酝酿着某种可怕的灾难。 目送福生远去,孩子跌跌撞撞,他追不上那道身影,哪怕知道自己一直都是他的累赘,即便如此,孩子也站在师傅身边,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 那头,接受了第三卷的尔丹青并没有食言,或者,对他而言食言与否已经不再重要。 走到那孩子的身边,这个白天与夜晚截然不同的男人将地上扑腾的满身泥沟的孩子拽起。 “哭什么哭,你师傅还没死呢。” “老东西,放开我!”孩子挣扎着,突然,尔丹青给了他一巴掌。 孩子被一掌扇在地上,嘴角都流出鲜血,然而,他眉宇间迸发出一阵虚弱的白光,继而竟捏起来道诀。 望着这一幕,尔丹青并不意外,他早看出这小子天赋异禀,原本他还怀疑会不会是那家伙的崽,可后来他又改变了这种想法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忍心将自己的孩子带在身边遭罪呢? “五方五鬼听我号令…” 孩子咬牙切齿,可他的呼喊并没有招来那五位将军。 尔丹青嗤笑了一声,他毫不客气的抬起下巴扬了扬,对着天空道“有这位在,方圆百里哪还有什么野鬼听你差遣?莫闹了,爷爷受命,要带你去东边,再闹我就把你另一条腿也砍了。” 尔丹青这话其实更多的也只是吓吓他,毕竟也算是相处了有段时间,他对这孩子观感还不赖,真让他动手多半还舍不得呢。 然而,孩子只换了一种念法,继而轰隆隆一阵,尔丹青眉头跳了一下,一颗细小的五雷从他屁股下面钻了过来,看样子是想给他开开眼。 冷哼一声,尔丹青不避不让,仍有那五雷飞来却连他衣服都没碰着就熄灭了。 孩子嘛,让他闹呗,闹够了也就不闹了。 可正当他这样去想,对面的孩子已经默不作声的用仅剩的那只脚在身后的空地上,一笔不落的画下一张追魂索命帖。 孩子向前做佯攻之势,他手中握着的木剑还是福生给他削的,作为一名预备剑客,孩子很认真的从头开始学习,他相信自己以后也会和师傅一样,成为一名没谁敢惹的剑客。 然而就在他摆出挥剑的姿势,天空上那道流星一样的闪光突然就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继而迸发出无数耀眼的火光。 尔丹青被那边的碰撞吸引了绝大多数注意力,就在他伸手接住那孩子劈来的一剑时,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一片空地中,画着追魂索命图案的阵法恰好就在此时发动。 没特别防备这一点的尔丹青突然心口一紧。 那好似是被谁下了某种禁制,浑身上下气血一阵翻涌。 而孩子已经从对方的神情看出自己已经成功,于是这小家伙果断松手,藏在袖子里的另一把木刀跟着挥了出来。 尔丹青眼睛瞪的老大,那匕首虽然是木制的,但架不住孩子视死如归的姿态,尤其是当他看见,那孩子眼中闪过的疯癫时,尔丹青知道,这小子和那家伙一样,都特么是疯子。 “好了!” 关键时刻,尔丹青身边无数青光冒起,弹飞了那奔涌向他脖颈的木刀也弹飞了冲向他的孩子。 “你想去就去,死了也别怪我没提醒你。”尔丹青整了整衣衫,老实说,他确实被这孩子给吓到了,看年龄应该还不到七岁吧,六岁?还是五岁? 被弹飞出去的孩子撞在一块木板上,他跌撞到地上,身子抽动了几下,嘴角已经有些没气的抽动。 尔丹青脸皮抽了抽,他还没想过对这孩子怎么样,到底也是受人之托。 走到那孩子身边,看了眼对方只是挨了几下身上倒没什么折损修养几天就好了。 “你师傅得罪了不得了的人,跟着我还有命能活,你要是想报仇,等学到了本事再说。活不下来,你师傅白死。想清楚了就点一下头。” 尔丹青望着地上摔得奄奄一息的孩子,没有来心下有些唏嘘。 等缓了好一会儿,那孩子才轻微动了动脑袋,嘴巴里发出一声小兽般的呜咽。 叹了口气,尔丹青伸手摸了摸孩子头顶,随即他蹲下身子将孩子轻轻抱起,接着没在停留而是去了其他地方。 … 双眸睁开犹如月出的太阴微微点了点脑袋,祂若有所思道“出凡者不入轮回,你,渡过了天劫?” 蒸腾的热浪内,那双赤红色犹如血月的怪物回以野兽般,雷霆的低吟。 太阴顿了顿,继而脸上露出一丝的释然,她赤裸的双脚终于向前迈了一步,继而踩在那光洁如同水面的云雾中,悬停其上。 “即是如此,便以真身示汝。” 那太阴说着,脸上的月光垂怜,而就在她整个人即将步入黑暗中时,周遭的云雾散去,背后,一整轮巨大月盘悬立于高空之上,与另一个月亮就像镜子的两面。 水汽散开,露出来一具漆黑色的身影,它背后两对翅膀宛如镰刀张开有十数丈,而有巨大翅膀对比下,那看着像人的外形则显得格外瘦小。 该怪物,身躯近百尺,头顶一对粗如地刺的牛角显得很是瞩目,他眼眸猩红,全身上下漆黑一片唯有脖子处有一圈赤红的鬃毛,他的左手变做一把锤子样的事物,右手则握着一柄看上去像是剑又蜿蜒成刀的形状,尾部还有尖刺,显得十分畸形。 位于近地的那轮月光实则只是一道虚影,祂既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天上。 正如,世间对祂的定义,一切阴性的源头,而概括起来可以是月亮也可以是别的什么。 那具由福生身体里长出来的怪物此刻弯着身子,它低声喘息着,但从他每一个动作里都能感觉到,它在渴求战争,渴求杀戮,渴求能饱食一切的血肉。 随着怪物突兀的进攻,那片空出来的晴空顿时起了一阵涟漪。 它就好像钻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冲过去的一瞬间,骤然闯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 “血肉!” 那头怪物疯狂咆哮着它以无匹的姿态,碾压着视线内的一切,这一刻,他彻底沦为被欲望控制着的堕落生物。 地面上,已经开始架设一切工具的宋明澄小队,注意到天空中出现的两个月亮。 植语作为有眼疾的盲人她自然是看不见的,身旁的嘉嘉扶着她震惊道“竟然有两个月亮,这太不可思议了!” 那边,戴着红色水晶制成的特殊墨镜的男人手里摆弄着的仪盘已经对准了天上,他兴奋道“就是那个月亮,只要朝着他来上一炮我们很快就能验证我的结论到底对还是不对!” 一边的嘉嘉白了他一眼,还对着月亮开炮,这么远打不打得着还不一定。 那边,推着两辆仿造朝廷天煞火炮格式的炮车被推了出来,这在其他道门是难以想象的,但换上玄门这个名字,那可就未必。 戴着红色水晶制成的墨镜,宋明澄仔细研究了好一会儿,他对着天上比划了半天,才道“这么远?咱能不能打中啊?” 一旁,负责维护这两台违禁品的弟子确认般又看了眼图纸,他语气很是肯定的说道“理论上来说,是没问题的。” 接着他又给其实啥也不懂的宋明澄解释道“我们的神火雷并非朝廷军装备的实心炮弹,而是由一些并不重的原材料组成,理论上能打到两百丈以上的位置,只要在区域附近不超出方圆五里,就能被我们操控并引爆。” 换言之,只要打上去,就有办法让他飞到我们想要的位置。 宋明澄其实也只是听了个大概,他作为指挥,自然只需要知道自己手下的武器能达到什么效果。 眼下,他大手一挥,说“知道了,那直接开炮吧!” 那边还在装备的弟子则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好家伙,这还没部署完呢。 不过,这个问题还没说出口,不远处就有起爆符响起。 宋明澄一脸的困惑,其他人则投去了同样的神色。 那边,一位弟子传信过来,“有阴差扫荡,第一队的人已经交手了,这边需要抽调一批增员。” 宋明澄一拍身旁的弟子大腿,他语气兴奋道“好,正愁没事情干,第二队跟我一起,抄家伙上!” 被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的弟子当场没叫出声来,你激动拍自己的腿啊,拍我的干嘛? 而这个有些脑子耿直的家伙,身边一直负责帮他参谋的男人拉住了他的胳膊,在后者询问的视线下,那位看着就很聪明靠谱的男人纠正了一下命令,他说“这里是我方要地,还需二爷看着,那边就由二队去处理。” 对于这位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宋明澄自然是很给面子的拍了拍对方肩膀,他笑了笑说“行,这边没我确实不让人放心。” 接着就对身后那个弟子重复道“虽然没有我跟着,但不妨碍我在这儿给你们鼓气,去通知二队让他们带上东西去增援一队,哦对了,把追风引带上,让这群地府的阴人们知道,我玄门可不是别人口中的乌合之众。去吧。” 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宋明澄心情大好,他突然开口,对着身后那还在忙着布署其他事物的谋臣,笑着问了句“你说那个敢在我们场子里发布那张追捕令的会是哪边的人?” 谋臣抬了下眉头,他思考了下说“谁都有可能,但按照排除后的顺序,第一有可能是应该是正印,这很符合他们的做法明着不敢踩我们的底线,但暗地里做什么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十神中,有两对极为特殊的十神组,分别是正官偏官,以及正财和偏财。这两队晋升仪式出奇的相似,都是要确保对家没有成功晋升的,自己才能坐稳位置。 而,正官当年选择的策略就是赶尽杀绝,区别在于执行这项任务的是由他们正财的人来做,否则因果循环,最后正官一脉一定会因此断绝。 但,也许是当年的正官正财两家都是表面和睦,相互都留了一些种子在外面。 如今,这枚种子发酵,宋明澄不清楚这是否意味着当年犯下的错如今就会种出恶果。 听完谋臣的话,宋明澄笑着补了句“我还以为你会说是伤官干的。” 后面那位听到后也笑了笑他说“这帮家伙躲在哪咱们都不知道,真要是他们来找,估计不会这么大张旗鼓。” 宋明澄闻言脸上表情冷冽了些许,他低骂了句“缩头缩脑。呵” 眼睛望向天空,那里,先前的余波已经落下了尾声,此刻,河东道内均无一例外的下起了大雪。 大炮一响 今晚,整个河东道都疯了。 各府相继收到来自稽查司的特殊密文,均是由稽查司在河东道总长亲自签发,属于仅次于帝都的最高命令。 而各地夜晚气温骤降,不少居民听着天上轰隆隆仿佛雷鸣的声音,借着屋外狂风大作,那些寒冷刺骨的风呼啸着劫掠每一户人家里的温暖。 今夜,各地流宿的乞丐注定要冻死在这个寒冬尾端。 … 宋明澄盯着天空上那开始收缩的月亮倒影,老实说他也不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 “炮台架设好了没有?” “已经就绪!” 宋明澄盯着那不断缩小的月亮,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给他打下来! “引雷幡已部署” “第一发试射!开!” 轰隆两声,大地轻微震颤着,宋明澄戴着的那红色水晶制成的墨镜死死盯着漆黑夜空,那枚试射弹老实说已经完全融入这片黑暗中,让人一点也看不到。 有些气闷的摘下了眼睛,他看见身边负责观察的弟子盯着天空,继而报出修正点位。 “向上东南方,倾角加三!” 接着身边那炮管底下的金属转轮开始咔咔直响,这项设计倒不是抄朝廷军的,而是对朝廷那座新修缮的观星台上,那号称有一目千里的巨硕机器上,部分零件的仿制。 宋明澄看着有些发懵,老实说,他对于器械是一点也不懂,小时候虽然父亲有让他在道术和器物中做过选择,可这让从小就以二世祖的身份骄傲自居的他打心眼里就没正视过这些。如今,随着大哥宋明理把持着家族上下,而用来横向对比的纨绔二爷宋明澄就显得有些多余。 盯着那炮筒看了会儿,宋明澄又抬眼看了看天上,他莫名的出声问道“这…能看清?” 那位负责观察的弟子对着旁边的宋明澄恭敬道“能,二爷!” 号手见已经调整完毕,转过身来向宋明澄请示“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发射。” 宋明澄闻言,转过身来,看了眼那汇报的号手,又看了眼围在那两管大铁筒旁念经的众位道士,他突然不知从哪来的,竟从心底里生出了一股无穷自信。 原来,我亦有成为世间良将的潜质! 当心底深处迸发出这份自信时,天上那到底是幻术还是真实存在着的月亮都已不重要了。 宋明澄一只脚踩在了面前的土堆上,他大手一挥,表情庄严道“开炮!” “开炮!” 号手将这道命令同步发出后,那边炮手位置的弟子点燃引信,随即,整个大地再次先后不一的颤抖了两下。 宋明澄看脚下传来的震颤,他心头一阵狂喜。 “原来这就是能令大地都为止颤抖的力量吗?” 他回头看了眼那群捂住耳朵身子往后缩了缩的正财弟子们,这位在风流场浪荡了前半生的纨绔子,突然觉得,女人金钱什么的都太低端,真男人就应该在战场上射大炮。 于是他振臂一呼,“开炮!” 原先射向高空的两枚神火雷在出膛后的数息内便已达到射程极限,再往后便没法继续向上。 然而也就是这时,一股神秘力量从下托举着那两枚炮弹,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它们托举着又高高抛了上去。 地面,已经准备完阵图的玄门弟子,将阵法启动后,凡经过此处空域,便能获得一种上升的力,他们管这阵法叫升天阵。 说实在的,发明这种阵法的家伙想必也是个足够无聊的主,这玩意寻常人站上去浮不起来,反倒是那些重量不足一头小猪的物件能被吹上去十数米高。现在,这阵图机缘巧合下在玄门内部被人采纳,后经过改良已经能精确控制到让多重的货物抛飞到多高,多远,在搬货卸货上倒是比较实用。 但现在,所有人在此前都没想过,这玩意竟然还能和神火雷扯上关系。 然而就在那边调整完方向和距离,并成功将炮弹送往指定高空后,一个新的麻烦诞生了。 负责主持引雷幡的道士表示,那两枚炮弹可能已经超出实际能操纵的范围。 宋明澄脑子突然愣住,他记得面前这家伙不是信誓旦旦的说,只要不超过方圆五里就都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吗? 然而,噩耗接踵而至,那边有布防的弟子回报。 “一队伤亡惨重,二队现已失去联系。二爷,我们要不要派出更多的增援。” 宋明澄刚想询问,明明二队才派出去没多久,怎么又要问增援,对方到底来了有多少人? 这时,西侧又来了一位,带来的是另一个噩耗“对面有一支五人队试图绕过我们西侧被发现了,现在三队已经过去交手,二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宋明澄懵了,在他手上,一共就四十来号人,除去后勤和杂物,剩下来四支五人的满配小队已经顶破天了。这时候,用于保护本部的这第四队是根本不能派出去支援。 就在他正咬着牙准备骂娘的时候,一旁的谋臣从后方走来,他显然早在遭遇阴兵们的时候便已经有所预料。 穿过人群,他径直走到宋明澄的身侧,拍了拍对方的后背,环视一圈,他沉声道“我们已经和稽查司的人取得了联系,一柱香内,对方就能派出足够数量的增援,所以,我们的目标只是在这一柱香内守住这儿” 对于这位谋臣的话,众人脸上似乎都迎来了一股发自内心的自信。 被刚刚的炮火冲昏了头脑的宋明澄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猛地起身,继而对着身边的弟子吩咐道“我们有足够数量的起爆符。” 那边被他使唤着的小厮还没反应过来这位二爷想说什么,就见后者一改刚才的惊慌,反而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他挺高了胸膛,庄严而郑重道“集结所有人手里的起爆符,我们给那帮阴人们,来个大的!” … 乌鹊在那位大人降临时,几乎要将头摁到地底,他没有直视神的勇气,当然连想法也是没有的。 作为迎接地府八阴神之一的太阴大人的引者,秘首也只是低着脑袋微微躬身侍立在一旁,等候这位大人的吩咐。 霜寒从祂踏出地狱的那一刻起,便如剃刀般,将世间的一切温暖都冷漠的给剔除掉。 树木成片成片的枯死,大地上的菌斑都被冻结成了比铁还硬的东西,动物们颤抖着缩在自己的墓穴中,那些房屋下,烧着的炭火被一阵看不见的风熄灭,就连一丝温度都没有的,烟尘刚要飘起就被沉重的霜冻住按压向下。屋子里的人蜷缩成一团,他们的脸上都结满了冰渣。 只是轻轻呼吸了一下这个世间温暖的空气,太阴眼眸低帘,祂好似看见了因为自己这轻描淡写的一口气,而有无数多本该鲜活的生命在这一刻永远的消失了。 其实,作为阴性之源的她,还应该有一个名号,在以前被广为人知。 那就是,厄运女妖。 祂记不清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但那时的祂虽然依旧不被人所喜爱,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仅仅是呼吸就会有无数多的生灵遭受厄难。 “张福生,在哪?” 她降临意味着地府要承担很大的风险,尤其是现在,自从紫微入侵后,现在下面的灾厄闹得越来越严重,地狱最下面的几层已经完全无法待人,大量的魂魄因为失去了去所,无奈只能挤占更上层的空间。 说白了,地府现在面临的内忧可能比外患还要麻烦。 地上的疆土已经完工,但最后,所有阴帅乃至阴神以及那位统御一切的大神都毫无异议的通过了对张福生的处决。 只要发现对方踪迹,不惜一切代价,也必要将其彻底抹杀。 而现在,那家伙正如传闻里描述的那样,勇猛但没有脑子,一头扎进了祂制造的领域内。在那个世界,一切都将回归虚无,而祂也将这困着野兽的囚笼带回到地府,并永生永世镇压在最底层内。 这一切都如喝水般顺畅自然,太阴只需要等到领域稳固后,收回神通便能返回地府,然而地上那群人类似乎又整了一些新花样。 祂招来风雪,将那两枚快要送到眼前的黑不溜秋的铁疙瘩拿在手里,这看着不大的两个小东西是什么? 太阴不禁有些好奇的凑过去闻了闻。祂的鼻息喷出来的是最原始的霜冻,哪怕只是一点也足以让那两个小玩意牢牢冻住。 硫磺和炭火的味道? 太阴不由得挑了下眉毛,祂记得,鬼王大帅的一些手下就吃过一次这玩意的亏,说到底,这种依靠火药触发的武器,对付对付一些尚且只刚触摸到仙人门槛的真人境还凑合,对于真人以上,不死不灭的天人,只不过是挠痒痒。 而就在这位大神眼中泛起一抹不屑时,却见地上接连不断的燃烧起了火焰。 一窜窜暴雷宛如肆意奔走的电蛇,竭力的向着世界展示起自己的爪牙。 太阴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不过是一群离仙凡之别格外遥远的凡夫,哪怕拥有了自以为是的火力,又能挡得住地府那真正蕴含神灵伟力的物件几下? 随着时空一点点冻结,周围的电蛇火苗霎时间都倒退回了没发生时的样子,然而唯一的区别是它们已经被激发了,所以,这算是跳过发挥时间直接来到了使用之后? 疯狂的情绪正如瘟疫般,从西线的一角传开,那些心智并不够坚毅的凡人,在面对神灵泄露出的一丝一毫气息都显得是那么软弱无力。 太阴在等待着的同时,也默默注视起下方的会战。 毫无疑问,一群精心挑选过的阴差,且每个人身上都配备有至少一件的物品,加上他们以小队为核心建立起的作战单位,在面对一群实力远逊于自己的人类时,一场干脆利落的屠杀,应该才是正常情况。 不远处,正赶来着的增援遇上了在旁埋伏着的阴差们,地府里的人并不傻,他们比这些只活了几十年十几年的家伙更懂什么是兵法什么是人心。 伏击战打的很是轻松,尽管只能允许两支十人队埋伏在附近,但也确实有效阻击到那规模达到近五十人的黑衣小队。 按照地府在河东道的情报,所有能达到五品及以上战斗力的稽查司常驻人员,应该不会超过八十人,也就是,只要能歼灭这支五十人的先头部队,那么稽查司就已经损失了一半以上的核心战斗人员。这笔损失,可并不是个小数目。 以张福生为诱饵,钓来的可不仅仅是地府的人,同样,地府也可以制作一个反计划,来合理安排怎样去分割其他人族的势力。 说起来,天师府的人马呢?虽然情报上显示这次来的是仪仗队,队伍里平均实力不足三品,但带队的是那个叫余君酌的天师府代理掌教,虽然有关他的情报不多,但合理的推测都是接近真人大圆满甚至可能已经是半步天人。 想到这儿,太阴有些晃神,就在早些年,作为地府在册阴神,受人间供奉,期间也曾有意点拨过几位人世间的凌云子,而其中一人更是有幸跨过那道仙凡之别,在暮年前登临到所有真人之上,距离迈入仙界大门就只差那最后一步。 每每想到此处,太阴总是会觉得惋惜,祂对于尘世间的许多人许多事都有着和旁人不同的看法。当然,这或许也只是祂这么想。 凡人生老病死不过须臾,却在此间有幸能得学识,能明善理,能慷慨大义,亦能怀痛千古。对于人类,祂的想法很是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天真。 人生有用,便是首善。人生无用即是大恶。 一朝为官权势滔天,害百姓丧失亲友,拖国家病体衰弱,此为有功。 一日善行,一生磊落,不受人诟病,多落人善舌,此也为有功。 然而贪得无厌,床榻怠惰,终日寻欢不思进取,此为大恶,落入地府经祂审后先丢去油锅炸个通透,继而丢进寒冰狱,直让他走出九九八十一万座大山后方可离去。 太阴评定善恶,赏罚皆无度,随心亦随性。 然而就在祂的视线望向那坐镇炮台位置,佝着身子但还一副挥斥方遒模样的二世祖时,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愣住了。 作为地府的阴神,祂有权过目一切记录在案的所有名录,只要祂想,只看人一眼便可于脑子自行跳过关于此人的生平事迹。然而就在这位尊上闲的无聊时,意外看见了宋明澄的人生履历,这可让这位赏罚很是随性的大神给整不会了。 额…客观点讲,这个宋明澄活着的这些年里是一件有用的事没做成,也或者说只要是他想干的事情总能给它办砸。 也许是他出生时被厄运女妖多瞧上那么几眼吧,反正,除了投了个好胎之外,这位二世祖在同为二世祖的交际圈里也是不受人待见的。 要说原因,大概是这家伙总会在某些时刻突然爆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而且,每次拉他出去喝花酒,这货总能拉着人家妹子在那聊一整晚的骑马射箭。人家姑娘是因为你花钱才表现的很有兴趣,结果这货以为对方是迷恋自己那英武的气质,愣是吹了一晚上的牛逼,等到第二天,太阳都上了杆头,哥几个都从各自房间一脸坏笑的出来,结果这孙子一脸的疲倦,但兴致勃勃,旁人都问,你昨晚这么猛地吗?但他回道“知识往往就是那么的迷人。”在然后,这位二世祖就没见过那位陪他彻聊一整夜理想的姑娘了。 翻看着这家伙的经历,以太阴这阅人无数的眼光,一时间竟然没办法判断出这厮到底算是有用还是无用之人。 要说他无用,天生的霉运仿佛事事都在与他作对,这哥们说到底也不算是摆烂而只是单纯的倒霉罢了,比起他一本正经的做事,其他人倒更愿意他游手好闲一点,毕竟这样是最安全的。 而就在他三十岁那年,父亲的离世似乎给他的霉运带来了转机,可前半生已经定了型,哪怕就算他不再倒霉了,但已经养成的性子又怎能说改就改。 望着这么个难能一件的贵物,太阴正考虑着要不要顺便带回地府,就见更远一些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厮杀,那声音整齐又严明,与胡打乱打的玄门不同,这支应该就是属于天师府的那支仪仗队了。 将目光投向更远一些的地方,那里有一个人正御剑赶来。 太阴并没有出手,以祂的位格尚且不屑对此等小辈上心,况且,祂身边也并非只有祂一人。 拦在那位御剑而来的道教真人面前的是一位脸色苍白,头戴斗笠的男人此人身材瘦长,手指上那漆黑的指甲足有一尺多长。 御剑而来的余君酌与此人打了个照面后,看着半空中那已经凝聚成人形的太阴,这位天师府的代理掌教沉声道“尊上远道而来,小辈斗胆想与您面谈。” 对于地府的阴神,余君酌还是尊重的,无论是从小受到的礼教还是在面对此等人物时的习惯,余君酌不愿也不想与这样的人物发生任何冲突。能谈谈自然是最好,谈不拢那再说谈不拢的话。 然而,太阴并没有搭理他,或者说那位尊上并不对他这样的蝼蚁感兴趣。 挡在福生面前的秘首呵呵笑了一声,他身子微微弯着,倒不是在对余君酌表示尊敬,而是在太阴尊上身边,他岂敢挺直腰板。 对于这位本该更早出面的天师府新贵,那面白如雪的男人笑着提醒了句“在下还是第一次得见天贵星,虽已有闻名,但有些话还是得与阁下讲清楚。这仙缘道行得之不易,今朝汝能得之,明日也许便弃之。呵呵,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还望莫要见怪,莫要见怪啊。” 视线从那边的大人一直落回到面前男人的身上,余君酌似乎并没有听懂对方话语里的警告,而是坦然的挥了挥衣袖亮出里面的一道道符箓。 秘首的眼睛微微眯了眯,他看见对方也语气温和,但脸上也挂着一丝危险的笑意,只听这位待人和善的道士用一种近乎生冷的语气,陈述着“河东道秘首,封号鸦天衢,自南北朝先后扶植过汪帝韩王最后皆以兵败而分崩离析。时年在地府夜巡鬼王麾下担任地方秘首之职,在位期间共腐化收买零散道士神婆共三百余人,只是为你打探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见对方逐字逐条的都报了出来,鸦天衢脸上的表情也开始有了一点新的变化,他好奇的问道“你不是在京畿一带吗?怎么会对我这河东道的事情这么清楚?” “一方面,是稽查司告诉我的,你是做情报的应该知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另一方面…”余君酌从怀中摸出了一块牌子随手丢给了对方。 鸦天衢接过他丢来的物件,眼睛里的迷惑也慢慢扫视一空。 “一个神婆…有意思。” 看着手中的东西,鸦天衢呢喃着突然咧了咧嘴角,而也就是这时,对面一副好商好量的余君酌眉头一竖。就在对方接牌的一瞬间,他背后,那六张隐而不发的符箓一溜烟的全飞了出来。 攻其不意! 面对这么不要脸的偷袭,鸦天衢倒也没惊慌,他身子顺着那六道飞驰而来的符箓一起向后倒退,而就在这天旋地转的功夫,对面酣然发起偷袭的余君酌好似喝醉了般,身子歪歪斜斜的也跟着倒了下去。 与对方一用向着下方坠落的鸦天衢嘴角上那不加掩饰的笑容变的有些残忍。 这是,地府中能够扭曲人行为仪式的权柄之一,而它们拥有一个共同的源头,那就是心灵。 意识短暂跌入到混乱中,在余君酌的视线里,周围的一切都变的好似泡沫世界里那般,五颜六色奇奇怪怪。 而在他思维的更深处,那里有着一座完全封闭着的心灵世界。 正坐在一把剑上的女子,没好气的说道“你是猪吗?对方这么不慌不忙很明显是防着你的。” 而在女子的对面,一个有着青绿色轮廓样子的余君酌则只是双眸禁闭,他淡然道“需要我出手吗?” 意识虽然没有坠入这片空间,但余君酌还是能听到里面两个剑灵的对话。 他嘴角微微抽搐,本来也不知道他是要微笑还是干啥的,反正现在脑子彻底短路了,还能维持住一个不大小便失禁的状态已经很不错了。 果然,这种肢体影响是无法简单的就靠意制抵挡住。 在身体陷入困境的一瞬间,余君酌身上的那些玉片就一个个自主飞了出来。 这可是府君亲赐的宝物,哪怕是面对一位天人也能支撑少许,更何况,你还不是! 与玉片一同飞出的还有藏在他袖口的那一张张符箓,上头有绘制山川河流,有绘制五行雷法,林林总总种类繁多。 随着鸦天衢的靠近,那些符箓依次挥动,率先在前的是一枚震风符。 该符表面金灿,催动时周围数丈瞬间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气浪,会将在场的一切都掀飞出去。 而这也是他为什么首先使用这张符的原因,作为预料到可能先被对方靠近进而使用控制能力束缚行动的预案,这种能快速隔开彼此的强力型符箓可以作为优解方案的一种来使用。 双方的接触被终止了,漫天飘舞着的符箓就好似一张张纸币。 而离得较远之后,福生也从那种奇怪的状态下退出,与他隔着无数黄纸相对视的鸦天衢脸上不见沮丧,他说“我似乎应该先把你拉进空间内才对。” 调试了下身体上的各种机能,回望向对方的余君酌也咧了下嘴,一张黄符从他面前飘过,被余君酌伸手夹住。 此刻已经眉眼斑白的他,额头上一朵璀璨云纹正闪耀着自身的光芒。 当然,这光只有那些拥有灵视的人才能看见。 而当这位天师府的代理掌教显露出真人法相时,天空中,那道人影身上散发的光芒正如一盏被重新点燃了的月亮那样璀璨夺目。 鸦天衢脸色依旧,他身子微微拱起,背后那黑色的羽袍突的伸出两把疑似弹刀又好像胳膊的两条漆黑色的肢体。同时,他的身子开始膨胀,胸前的衣服被一股巨力撑爆,而他的脸上,惨白的五官也一瞬间被挤压的变形,一张怪物的脸很快替换了原先那张有些阴郁气质的儒雅脸孔。 余君酌口中快速念着什么,他手中的黄符被他左右各摇了三次,身旁那些飘零着的黄符此时开始静止在了原地。 而他双脚并起只轻飘飘的踩着一张横放着的符箓,如同孤鸟悬停在一叶枯木上。 直到对方彻底展露出妖怪真身,余君酌的咒才念完。 望着那呼啸着袭来的怪物,这位只在这几年才突然名声大噪的年轻道士抬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他手指一松朝天推了出去。 而就是这一支不知叫什么的符箓硬是在随风而去的过程中变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黄布,将那怪物整个包了进去。 单是一张符箓肯定是不够的,余君酌双手捏诀,他于道纹位置强拉了一枚天眼。而就在那黄符已经濒临破碎,黑暗即将侵入现实之际,一道青芒从极高坠下,直劈入那混沌黄布包裹着的身体。 只这样还是不够。 余君酌听到那怪物愤怒的吼叫声响起,几乎是在那家伙掀开黄布奋力反扑的同时,他双手撑着的天眼终于是被他给拉开了。 就在这枚闪耀着天意的穹顶圣光落下的同一时刻,一团阴霾落下,笼罩在余君酌的头上。 那股天恩浩荡的联系戛然而止,就在余君酌还有些错愕的同时,那受了他一剑的怪物已经扑了上来。 鸦天衢此刻如同一条饿极了的疯狗,他眼里只有余君酌这一个目标,为此他不惜动用了鬼王陛下亲赐于他的一件特殊物件,狂心。 这件物品并非是对敌人使用,而是一件为自己使用的特殊物件。 它里面收纳了这千百年来身为鬼王的散秧所积攒的恶意,这是一种诅咒的同时也是莫大的恩赐,在接受了这份馈赠的时候这意味着将获得一位鬼王几百上千年的一部分。这是何等的荣光,亦是何等的恩赏。 一口咬在余君酌护身玉甲上的鸦天衢,此刻已经彻底疯魔了,他身上不断暴增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冲刷着他这具躯体的极限。 然而,这股力量不会让他死去,但肉体的不断损坏与修补带来的痛楚会勾连起这份馈赠下蕴含诅咒意味的疯狂。 “散秧大人!散秧大人!我是何等的憧憬您啊,请允许我,允许我这违背的残躯,我这下贱的灵魂,容纳下,容纳下您身体的一部分吧!散秧大人!” 眼前这个家伙似乎已经彻底沦为了疯子,余君酌并不感觉到麻烦,因为对方尚未咬穿那层玉甲,而他也有足够的信心能击杀他。可关于此行的目的却不是他所想的。 望着那撤走的视线,那尊尚且不知尊号身份的人物转过身去,似乎将在下一秒就遁入虚无再无踪迹,即便是性子好的余君酌也不免开始有些焦急。 他所来即是受人之托,也是发自本心,如果能从对方手下救出那人,或许就有机会改变这个世界。 鸦天衢的啃咬似乎没有尽头,无论余君酌怎么试,用雷击用火烧,哪怕是用强制驱离的符箓,最终也只会将对方连同自己一块送走。 对此他只能无奈的将对方拉入自己的青辉世界中。 而几乎是他进入到一瞬间,另一个余君酌的残影便头也不回的飞了出去,他要接替自己,去完成那个可能永远也完不成的使命。 坐在一把造型奇特的古剑上,那容貌与顾湘君一模一样的女子,看着地上还在扑腾着的两人,她一脸鄙夷道“两个大老爷们,真恶心。” 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余君酌本体,无奈的翻了个白眼,他说“求求这位仙子姐姐,略施援手!” 一听这话,那顾湘君模样的残影脑袋歪了歪,只见其手中三尺青锋呛啷一声出了鞘,剑身寒光犹胜长青数倍有余。 … 现场,正陷入胶着的混战中,宋明澄不知被哪来的小刀给拉伤了一条胳膊。 现在他整个人有些虚弱的躲在一旁的货箱旁边,周围哪怕是负责后勤等一些技术部弟子也已经撸起袖子加入到战局中。 老实说,他这个名义上的总指挥,目前还不清楚对方到底来了有多少人。 只见东边,一簇簇耀眼的火光闪烁,宋明澄愣了愣,继而听到那远处传来弟子们气焰高涨的呼喝声。 “成了?” 先前他命弟子们收集来的起爆符埋在附近以做后手,结果从目前来看似乎比他预想的效果还要好。 宋明澄看着瞬间松弛下来的东线战况,一时间即欣喜又懊恼,这东西这么好用,早知道就多带点出来了。 玄门弟子中大多不擅长上了人数规模的战斗,尤其是这帮子整旁人看来歪门邪道家伙,一个个本身修为极低。 在距离相当的位置上,他们能凭借人数和手头上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器能玩出花来,可一旦被对面近身,几乎就只能等死。 布置完七星北斗,谋臣招呼着周围那些弟子们都进来。 宋明澄直愣愣的看着外面那些被阴差们揉拧着的作战弟子们,他眼眶有些红润,道“那他们呢?我们不能就把他们丢在外面。” 已经忙的是焦头烂额的谋臣看了眼远处已经彻底溃败沦为屠宰对象的二三分队,他脸上露出遗憾且冷峻的表情,沉声说道“已经过去快半柱香的时间了,如果不这样,我们很难坚持到援军抵达。况且” 他仰头看了眼天空,那上面显然又是一轮新的战斗才刚刚开启。 “以我们目前的处境,只能保证尽量不拖别人的后腿。” 这句话,他即是说给宋明澄听也是说给自己以及其他幸存下来的弟子们听的。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个看起来似乎只有个空架子的二世祖,意外的很勇。 只见他深吸了口气,继而低骂了一声,随即看向周围的神火雷,这个在所有人眼里似乎都只是跟个吉祥物一样的二爷脸上表情一厉,他用出了这几十年都不曾展露过的狠厉姿态,低骂道“都特么听好了,今天,不打赢,等回去老子给你们一个一个都踹去外门扫地。” 说着他眼睛一瞪,对着旁边一个操作炮筒的大喝一声,“对准那帮阴人。” 周围弟子面面相觑,这可是神火雷啊!别说一炮下去能不能打死对面,这么近的距离,只怕是我们自己都会遭殃。 宋明澄见这小子迟迟没有动静也懒得再啰嗦什么,一把将他扯了下来,自己则对着底下的转轮一阵操作,他一边骂一边吼道“救不下来同门,那就送这帮畜牲们一起去死!装填炮弹,准备开炮!” 三十步的范围,这个距离要对准并不困难,但也因为太近了,导致所有人都怀疑这东西要是炸在自己脚边,依靠这座临时搭建的防御法阵能不能挡得住。 他们可不像那帮子实力有着七八品之高甚至还携带有堪称变态的神奇物件。一群肉体凡胎的凡人,真有可能创造奇迹吗?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装填手已经把弹药塞了进去,更换好的引信也已经点燃。 胳膊上还在流血的宋明澄此刻浑身上下燥热无比,他心脏跳的砰砰砰的,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了,听上去似乎挺蠢的,自己老老实实窝在这座龟壳里不香吗? 然而,当他看到无数多为之拼死的弟子在敌人的爪牙下变成一抔鲜血,一块冷骨,那一刻宋明澄的心里就好像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引信上的火飞快钻到炮筒内部,汹涌的热浪几乎在瞬间,开始于漆黑的铁筒内沸腾,那一股股闷热的火蛇变做一张绷紧了的弓弦,位于发射管内部的炮弹被这股汹涌澎湃的火力给一脚踢出。 轰的一声,宋明澄整个人都被震的往后一缩,他大脑在那一下有点宕机,眼看着明黄色的闪光从那漆黑色的大管子里射出,漆黑的弹丸又如一支穿过云雾放飞鸟,在灰白色的硝烟中一往无前的掠过。 那一刻,宋明澄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感觉到全身乏力。 主持引雷幡的那位仁兄不知怎的磕了个头破血流,但这老兄依然坚挺,他在得到发射命令的一瞬间,催动手里的雷幡,继而那射出去的两枚炮弹一齐爆裂开来。 粗壮的雷蛇仿佛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龙王,它们肆虐在那片区域,同时所过之处皆化作一片蓝色的火海。 宋明澄眼睛瞪的老大,他无法想象眼前这样的美景,哪怕他曾远远见过一次,但和近在眼前的壮丽比起来,似乎仍是稍逊些许。 他嗓子有些干瘪的同时,全身那凝固了的血液也沸腾般回涌到了心脏,继而被那股比瀑布还要激烈的冲击中迅速流向四肢。 “继续装填” 外层的冲击很显然也给了七星北斗阵巨大的压力,然而当所有人看到那跳跃在战场上的两条雷霆巨蛇后,不一而同的纷纷屏住了呼吸。 尤其是那个头戴红色水晶制成的墨镜的男人,他停顿了好久,突的呀呼了一声。那语气中的兴奋不言而表。 另一处战场上,负责阻击增援部队的乌鹊突然听见这两声炮响,回过头去吃惊的看见半空中那一闪而逝的两条雷霆光柱。 “这是…什么?” 发出这个疑问的远不止他一家,负责统帅这群增援部队的稽查司长官眼神中也露出明显的惊骇,随即他脸上表情一沉,自言自语道“听声音像是天煞,不,这应该是仿制品,而且,天煞的炮弹以火药和爆片为主,这帮玄门的家伙竟然造出这么一个可怕的东西。” 然后,他下一刻的想法竟然是,得去上司那参一本,这军火管制显然已经够判抄家的量了。 两发炮弹,仅仅是用了两发炮弹。 宋明澄有些不敢置信,而这两发炮弹的意义也远不止于此,西边还在交战中的三队四队那边因为这里的火力,而得到了喘息。一个二个也找到了机会钻进了阵法中。 眼看突破无望,那群剩下的阴差也没做停留,只快速拾取队友身上的那些还能用的物件便纷纷告退。 这场仗他们打赢了。 宋明澄依旧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旁的谋臣也投来了刮目相看的眼神。 宋明澄此刻心里已经爽翻了天,当有人问了句“我们现在应该干什么”的时候。他大手一挥,指着天上那已经消失了的月亮的位置。 “把那家伙给我打下来。” 炮口调整完毕,负责引雷幡的那位仁兄再被人拿布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后,对着已经大不一样的宋明澄说道“也许是距离的问题,我需要更近一些。” 然而在场的没有人会御剑术这种高深的道法。 那个头戴红水晶制成的墨镜的男人意外的举了下手,他走到众人面前,嗓音似乎是刚才喊的过于激动此刻有些沙哑的说“我有办法,可以试试我这个飞行符背包。” 他的同伴之一的嘉嘉说了句“可那不是还没完成吗?” 男人回了句“那不重要。” 宋明澄盯着他,此时的二世祖又恢复了之前那个一脸傲慢且藐视一切的嚣张表情。他看着面前这个似乎很会来事的小伙子,拍了下他的肩膀道“怎么让他飞上去?” 小伙子则简明扼要的说“我们这背包采用的都是轻重但结实的木料,上面绘刻有升天咒,本质上可以由穿戴者施法或者其他人施法这两种,理论上最大距离在十丈上下。” 一旁的谋臣皱了下眉头“十丈?那能做什么?” 对于动辄几百丈远的炮弹,这区区十丈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但接下来这个年轻人的话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一共准备了八个这样的背包理论上,只要一个人为上一个施法,就能升到八十丈的高空。” 八十丈?! 这个数字让不少人都吞了口口水。 那边,负责引雷幡的仁兄似乎思索了一下,他语气认真道“应该差不多了。” 宋明澄看向众人那纷纷退缩的眼神,竟然主动说“那就让我来当第一个吧!” 在场的众人更是面面相觑,谋臣看不下去了,他拉着宋明澄的胳膊,小声说“二爷身贵,以身犯险这种事还是让底下的人来吧。” 说着,他眼睛从诸多面露颓色的弟子脸上扫过,继而开口道“咱们此番势为扬名立万,多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抽签决定,我也算在里面。” 说着他从身上拿了一打黄符,又拿了几张白纸混在其中。 “摸到白纸的即按照先后顺序领取背包。” 他将纸张洗了又洗,继而放在桌上道“从第三张往后开始。谁先来?” 那主持引雷幡的直言道“反正我得第一个上去,你们赶紧的吧。” “我来”那个戴红水晶墨镜的直接走上去,掀开第三张往下的那一张,一张白纸赫然出现。 拿到白纸的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扬了扬,继而走回到了后面。 “很好”谋臣点了下头。随着纸张见底,人选已经出来。计划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在位于他们头顶上几百上千尺的高空,那里的战斗正如火如荼。 燃烧天际 一个眨眼的功夫,正激烈搏杀着的二人身影凭空消失在了原地,而从他们蒸发着的地方,一道虚幻的人影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那背对着他的大人,迅猛冲去。 天师府宝库中,有记载一切符法源头的宝书,名曰《道藏素闻摘》,关于此书,乃是立教祖师于天人处偶得,依循此书中所记载,使得天师府有承先祖礼祭之贤,又有符法箓勋之能。 从那本得以窥见大道边界的奇书中,余君酌将自己的神魂彻底与这柄古老名剑熔炼在了一起,此既,长青出,则未见敌人血,剑断亦莫回! 那张青白面孔视死如归般朝着那霜雪白影猛地一头撞去。 然而,就在这时,天空中一道红芒如同大地撕开出的奇特裂缝,将整片天际一一切割成了无数份细小的裂隙。 几乎就在长青剑意碰触到那红芒的瞬间,一股热烈且激昂的笑声从遥远的世界异端传来。 那声音如同钢锯在铁筒里摩擦,引的人牙根酸养的同时,头皮不止一下的跳动着不安着。 “哈哈哈,没想到一个尚不满真人巅峰的小辈,竟然能有这么多的花样。倒是小瞧了张道人这天师府了。” 一张大手从那些皲裂着的空隙里钻出,铁链哐吃哐吃的在那头的地面,砸出无数多的响动,这不禁让人在想,那头的男人身上到底戴了多少铁链。 被弹飞出去的长青剑气并未因此遭受到损伤,但被折了的锐意锋芒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裂缝中,数倍于一个凡人大小的手掌,在更上面一点则是一只硕大无比的眼睛,正通过那些细密的蛛网般的皲裂,注视着渺小的他。 长青剑气并未做出多少停留,他折身从另一个方向准备突围,然而就在他走了没几步,突然感觉身子一阵不住的蝉鸣。 这不应该啊! 哪怕模样与余君酌一般无二,但虚白身影下的他只是一束剑意,没道理会有活物们那种疲倦的状态。 也就是异常出现的瞬间,长青剑气发现,自己身周被一团抽象扭曲的雾气所捆绑,而操纵它们的也是来自那个世界。 站在巨大如同山岳般怪物身下的是一位娇小美艳的女子,她浓妆艳抹,嘴唇涂的乌黑,眼边也是大片大片精致的红紫色,一身妖异的短裙服饰贵气逼人又媚俗异常,身材更是比起寻常人要夸张大胆许多。 长青剑气认得她,或者说认得她的这种装束,能在记载里仅给人可怕和欲望这两种感觉的,地府中只有那位罗刹鬼王——祈罗。 那位娇艳女子双眸雪白的望向他,脸上带着一种澄澈且好奇的笑,就好像,那份目光是来自他心目中,另一位剑灵的笑一样。 一瞬间的恍惚,围绕在长青剑气周围的那些虚幻云团好似顺着这么一溜烟的功夫彻底钻入他的心房,也几乎就在这同一时间,那道快要沦陷了的剑意在最后关头选择了自我了结。 另一头的地府中,顺着那从另一端飘来的线最终扑了个空,祈罗脸上表情变了变,她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连带着头顶上的那些仙雾也萎靡不振了起来。 半蹲在她身后,用手撑开那碎裂世界一角的丰厌赤红色的脑袋略微低了下来,他那张足足能捏碎一整间房屋大小的手掌在地上摸了摸,随后摊开到了祈罗头上。 漫天的红色血花如同一场大雨,洋洋洒洒,随风自落。 低着头的祈罗抬高了视线,她看着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不由得挤出一个不搀杂任何恶意的笑。 站在极高处俯视一切的太阴从始至终都没有在意过发生在自己周围的那些事,祂贵为古老年代里的神灵,自然不会插手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物,无论是地面上的王朝更替,亦或是地下那座运转了几千上万年的庞大机器,在祂看来不过都是大道运转的其中一环,是轮回的必要。 而祂作为见证者,会在一旁安静注视,或许终有一日祂也会迎来这无可避免的轮回,只是,作为从没有真正体验身为世间万物的完整情感,祂希望自己不只是变成一阵寒风亦或是一场冬雨,如果有的选,那就做一颗石头吧,滚到哪算哪,不用思考,还能被世界触摸。 算算时间,结界差不多已经稳固,里面那家伙虽然挣扎的依旧厉害,但只凭借莽劲可是没法战胜命运的。 压在他身上的因果太多,就是祂不出手,也会在命运的安排下被其他人解决掉。让祂不理解的是,这家伙明明有着极为少见的好命,为什么能自我作贱到这般田地?旁人也就罢了,他身为道门弟子难道会不清楚,因果没法根除只能一点点的靠轮回消化掉,如果一个人身上因果太重,那他就会诸事不顺越往后越容易死相凄惨。 不过,话虽如此,明白这些但依旧我行我素的人不还是那么多,凡人到底还是凡人。 太阴心中默默数着,再过十息,祂就该回去了。 地面上,那群赶退了散秧部下的凡人们重新架起了炮台,并很无礼的对准了祂。 太阴连看都没有看向这边,即是仁慈也是蔑视。 随着炮弹一枚枚发送,高空上,站在离地一百多丈高的引雷幡老哥对着身下那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喊道“你不是说就八十丈吗?这特么哪止八十丈高啊!都特么上二百啦!” 下面戴着眼睛的那位同样也是瑟瑟发抖,不过他听了半天没听明白,只回了句“好,开炮!” 上头那个一脸懵逼,风太大了,声音都传飘了去。 索性,两枚炮弹发射时的声音够大,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得见。 然后,那老哥手里的小旗一摆,那两颗炮弹猛地爆开,周围所有沸腾着的灵气都在此时被一股磁场般的东西激发,那家伙,每一片碎裂的弹片都被一道雷霆串联,组装在了一起,勾勒出一条巨龙的模样。 墨镜小哥和摇旗子的那位都看的目不暇接,当然,也不止是他们,后面无数飘在天上的亦或是站在地上的,也都把目光投来。 那两条雷龙相互交错间,竟然汇聚成了一条更为粗壮的,那姿态,那样貌,简直比远在南边某个怂的一批还特别能吃的家伙强上不知多少倍。 宋明澄看的一阵兴奋,他直呼“够劲!” 而那摇旗子的老哥也是一副震惊我妈一百年的表情,他嘴巴张大,灌了一嘴风的同时,不住的说道“这特么还是神火雷吗?” 远在地面,正当那群赶来增援的天师府部队遇到来犯的阴差们时,那跟随余君酌一起来的两人走到队伍最前面,其中一位是个国字脸。他忘了眼身后那个红衣女子,声音温和的说道“顾姑娘,你且随武道长他们一起,在此等候。” 一别数月,顾湘君此番气色全然不复之前的病态,但与之相对的,则是她也彻底沦为一个凡人。 而被那位蒙着面的黑衣人带走后,她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天师府处。 没有与那人多说什么,顾湘君站在原地,她知道自己站在这儿已经是给他们添麻烦了,但她还是想亲眼见一见,那个为她舍弃了一切的男人。 “有劳前辈了!”顾湘君躬身行了一礼。 那位点点头,随即迈步,只一步踏出,身子便好似凭空出现,周围一切都换了新景。 缩地成寸!道家精妙,仙人仙术! 然而,这种神乎其神的登场方式,却没几个人有幸见到。 随着长青剑气消散,半空中,那消失了足足有三息的二人纷纷从各自不同的区域像是被人给丢出来般,落到不同的方位。 河东道秘首鸦天衢身上沾满了灰白色的液体,那像是血一样的东西附着在它支离破碎的身躯上。无数狰狞的伤口上,那些红的发紫的剑气仍如蚀骨不退的蛆虫,狠命啃噬着它的生命力。 被人以如此屈辱的方式击出百丈,鸦天衢目眦欲裂,以至于它自己都没意识到此刻它的一只被切割开的眼眶上,一颗眼球随着它的动作脱落到地上。 “青紫双剑,哼哼,很好,这让我又多了一个杀你的理由!” 然而不待它继续如疯狗般再次啃咬上去,身后,大片从碎裂的空隙中钻出的鬼物们如漫天飞舞的蝗虫般呼啸着冲了出来。 一个庄严的声音从它们背后发出。 “回来吧,你的任务已经结束。” 那声音的主人是来自门后那位小山般身形的巨人,他用沉稳但毋庸置疑的声音如是说道“余君酌,地府要的只是一个交代,如果你再敢向前一步,那么,就别怪我不给张道陵这个面子。” 作为地府里的阴帅,虽然未必能与天庭册封的天师平起平坐,但,也远不是一个小辈所能随意掺和的。 “哦?我记得,天师府有天帝御赐的摄鬼令,凡地府鬼差,阴神以下皆可凭令调度,不可有误。不知,阁下是否也属阴神之列?” 百丈高空,一步跨过。 从旁退下的余君酌脸上表情也不好看,长青剑气碎裂他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虽然不至于影响到后续的修行,但总得来说,那枚凝结了他数年精气神孕养的神意此刻已经荡然无存,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极难接受的损失。 “晚辈余君酌见过…” 那男人顺手接住身子止不住颤抖的天师府代理掌教,后者刚要行礼,直接被对方打断。 “繁文缛节先免了。” 那方脸男人仰头看向天上那群蝗虫般的阴鬼们,但他的视线从那些人的身上越过,甚至也根本不在意那两个隔着一整个世界只能翘首以望的鬼王阴帅,而直接落在了无视他们这帮蝼蚁的太阴身上。 “时间不多了,欺天,直接点吧!” 他的话音落下,随即身后大地上无数多潜藏在黑暗里的一门门火炮都被抬了出来,炮口一致对上,那是整整一百八十辆天煞火炮,要知道,这东西在半年前,哪怕是战事最紧张的西尧城也不过才二十余台。 只是过了半年,竟然在河东道境内,一座小小的荒山附近,就有一百八十辆天煞火炮。 站在那群火炮后的一个身影抬了抬视线,她脸上带着一张白色面具,上面什么都没有画,只留下两个眼睛可以看见的洞。而在她身旁,十多位齐刷刷戴着同样白色面具但身材不一的人纷纷跟在此人身后。 魏西,江千鹤以及那个廖进此刻表情各异的待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就在一天前,他们接到一则密令,说是上头通知有一批军火要过境,让稽查司和各部门的人不要过问,放行就是。然而,不过数个时辰后,这批东西就已经瞒着所有人的视线提前埋伏在了这儿。 而一刻钟前,他还在为地府的阻挠忙的是焦头乱额,突然,他就接到顶头上司的会见命令,等他去了才知道,不光是正印一系的印主来了,就连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稽查司总长都在。 低头小心用余光扫了眼站在那一排衣着统一戴着清一色白色面具的身影们时,魏西微微动了动喉结,他这个被印主硬塞到稽查司内部的明牌间谍,此时被一帮大佬们包围,要说一点不慌那是骗人的。 不过,这些事情的苗头他也都有所察觉,早在月余之前,就有地府的秘密斩首行动,只不过当时忙着处理收拾边境方面的事物,加上死的虽然是官职但并非重要部门的部员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接手的那帮是京都特派过来的一批新人,说是让他们锻炼锻炼,现在看来还是魏西他太年轻。能从京都特派,哪怕年纪看着再小,也该多长几个心眼。 不过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总长不让他知道的,他哪怕顶着陛下名头也多半没半点可能知道。 唯一让他有些在意的是,为什么,印主会和稽查司的人有这种谋划,要知道,陛下可是最忌讳手底下的两方手握重权的势力彼此间亲密无间的合作了。 那位身材不高甚至有些娇小的女人,站在众多护卫的正中间,此前她已欣赏了足够多的美景,如今,这一切都该为了最后这场烟火让步。 “放”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围绕在营地周围,那一百八十门火炮齐刷刷的点火,于不绝于耳的轰鸣声中,象征着王朝最可怕的利刃正如一颗颗即将燃爆的烟火射向黑暗且寒冷的天际。 那位据说没有人真正知道她的具体相貌的大人,此刻发出似乎小女孩般期待的目光。 这样隆重的火光,那位大人应该也会同她一样喜欢吧! … 穹窿顶部,数万阴鬼如倾倒下的白沙,一个两个都好似受够了地狱里的苦难,疯癫似的向着人间奔来。 而地面上,尚且一无所知的宋明澄他们,面对如此架势,纷纷面露绝望。 然而,绝望的人里,只排除了那个脑子已经被热血激昂冲昏过去的宋家二爷。 只见这位爷一巴掌扇在附近炮手的脸上,想要将对方打醒。 可他鼻子耸动了下,闻见那炮手裤裆下面骚一阵臭一阵的那味,宋明澄嫌弃的赶紧踹开,他抓了一枚脑袋大地炮弹塞到自己面前的炮管里,学着那些弟子的动作给装上引信,点上火。 这位二当家的眉毛一竖心一横,他这一天似乎说够了这辈子的脏话。 “操他姥姥的,老子今天就特么不活了,你想吓老子,那老子就让你看看,爷是不是被吓大的!操!” 随着一声脏话出口,那枚装有比一般火炮还要大的多的当量的神火雷咻的一声飞上了天去。 然而那枚炮弹没有爆炸。 宋明澄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他伸长了脖子,在天上四处寻找着某人,嘴里骂道“他妈的,揺旗子的人呢?” 他的声音还没响完,远处,一声声轰鸣仿佛千军万马般从地平线的另一头传来。 宋明澄扭过头去,他看的眼睛都直了。 “他姥姥的…” 数百枚炮弹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射出去,那是什么一种场面。 地平线的另一头,几乎亮成了白昼。无数多沾着火苗的炮弹顺着漆黑天际,如同一支支带有颜色的蜡笔,拖拽起烟雾和灰尘,从炸雷般的地面直冲云霄。 那些炮弹可都是会响的真家伙啊! 不等他脑子转过来,那些黑色的弹丸在与汹涌的鬼潮撞个满怀之前,轰然炸裂。 橙红色的火雨燃烧了整片空域,那场面壮烈的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一只即将冲撞在大火面前的恶鬼,脸上露出一瞬间的错愕,继而就看见这家伙眼神中露出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原始愤恨。 “我不愿再回到地狱,哪怕是死,也绝不!” 火焰铺盖在厉鬼们前进的道路上,然而即便是有被吓的后退了的厉鬼也只是少数。这帮家伙可是来自地狱。 浓烟之下,一只浑身燃烧的巨兽从天空中坠落,它嘶吼着,眼眸里的绿光如同璀璨星辰…不,它不需要星辰! 无数多躲在这只巨兽身后的恶鬼们从浓烟与烈焰后钻出,它们嘶吼,它们尖啸,它们来自地狱,只为撕碎一切的美好。 地面上的众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们中不少人都未必见过一眼战争,又何谈直面地狱。 位于所有人身后的稽查司总长双手摊开,她此刻无比享受,这是何等的壮丽,何等的悲切,何等的残忍! “继续装填,将它们碾碎!” 供应一百八十门火炮的弹药,这可是她攒了许久的家当,为此兵部那帮大老爷们可没少找她麻烦,不过,对她而言,只要是足以取悦,无论是什么无论是多少,哪怕对面是一位天神的座驾,她也要给祂打下来。 “疯了,这一定是疯了!”远在另一处战线上的宋明澄双目失去了焦距,又或者他已经被铺天盖地的火光灼伤了双眼。 一旁的谋臣将他拉下,同时,一枚握在他手心里的传音符那头传来一个略带紧张的声音。 “明澄你还好吗?带上你的人往东南方向撤离,四叔在那里接应你。” 声音那头,是玄门正财宋明理的声音。 虽然千里传音符号称能千里传音,但实际上不算长途跨州的干扰,其真正有效距离也不过堪堪百里。 而正常来说,玄门所在的江南道与岭南道交界离此地可远不止百里,且声音信号这么好,傻子也能猜的出,对方现在在哪。 脸上已经木讷的宋明澄听到这个声音也明显有些发懵,随即,他好似突然开了窍般,开口问道“你早就知道了会发生什么?” 那头,宋明理似乎是笑了一下,他用一种勉励的口吻,说道“嗯,我都看到了,明澄你做的很好,无论是勇敢果决还是在面对此等局面下的勇气。大哥为你自豪!” 传音符的另一边似乎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什么,声音被中断,在谋臣的搀扶下,只受了些轻伤的宋明澄被送离了战线。 望着身后那些七扭八歪躺倒在地上的尸体,那一刻,他似乎对自己的大哥极为陌生。 第二轮炮火声传来,宋明澄听的不是很真切,他茫然无措的回过头去,看着天空上那些燃烧着的云朵,就像被一把火点燃后的蜂巢。 那一刻,冬日的寒冷不可遏制的顺着他的后脊爬上额间。 那场火雨顺着天空一直烧到遥远的地面,从上至下,每一处都是人间炼狱。 战争还未结束… 暴烈无声 只是一步,余君酌晃了下神的功夫自己已经站在了地面上。而送他回来的那位却没半点停留的意思,当然,不仅仅是他所有人都清楚,等到漫步于天际最高处的那道身影回归幽冥,这一切都将偃旗息鼓。 默默数着时间的正印目视前方,纵使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看见一道道大小不一从那处裂缝中钻出来的恐怖身影时,难免也紧了紧眉头。 只剩六息不到的时间了。 他伸出的手指上夹着一张符箓,上面绘刻有一串奇特的字符,更准确的来说,像是一张画。 也许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对手,位于地面上的稽查司总长,抬头仰视的目光缓缓下移。 毫无预兆。 炮火声里,似乎一切仍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只是很少有人注意,时间正如一颗坏了许久的钟摆,在吱呀吱呀的一声声费力摆动中,无能为力般停止向前的尝试。 时间停摆! 失了色的国度如同泡沫泡影,将所有人的动作表情统一定格,抽了帧的战争巨兽跌落前时,眼神里的愤怒,不甘,绝望与疯狂都凝固成了一张立体的画像。 即将登临神国的太阴背对着她们的头颅突然偏转过来。 这是神的权柄,而此等凡人胆敢在祂面前卖弄,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白色面具下,那女人的眼睛突然流出血来。 不可直视神! 然而,这家伙不仅没有因为神罚而感觉到惧怕,反而越发癫狂的笑了起来,她声音注定没法在这个失真的世界传递给世人。但此刻,那份欢愉却是真实存在着的。 作为玄门十神里最让人忌惮且琢磨不透的那位,她看过所有真言,熟悉十神里每一位的特质和能力边界。同样,她也是最接近十神存在真相的那位,且古往今来仅此一位。 “四柱充盈显官身,此局千万反失真。” 无声念出这么一句,早已参透伤官秘密的她如同水中月,镜中花。在那森寒无比的注视下,肢体竟不自觉的扭曲了起来,在无形且不着痕迹的巨压下,破碎成了一滩血泥而让所有人都吃惊的是,那些本该撒落一地的血肉却在落地前一秒纷纷变换做一群大小不一的蔚蓝色蝴蝶。 “汝非我,焉知我不是蝶?” 太阴错愕的注视起那碎裂成一地却又翩翩起舞的蝴蝶们,祂罕见的低下脑袋,进而大地上霜寒遍野。 一双青灰色的裸足踩在霜结成柱的冰阶上,这也代表了天神的足迹,阔别许久终于又落在了地面上。 稽查司总长身旁十多具身体在那可怕的神灵到来时无一例外纷纷被冻结。 头顶白鹿触须,脚踩霜寒大地的阴神双手摊开,位于这个世界顶端的祂就在刚刚那瞬间的须臾间决定,让这帮不敬重神灵的家伙好好明白礼教存在着的意义,它们的尸骨会像埋藏在雪山深处里的玄冰,冻结千年。 太阴的呼吸沉重且缓慢的砸在大地上。然而,这在被时间搁置的世界里,好像都表现的过于顺利,以至于让祂有种不够真实的错觉。 “是错觉吗?” 太阴的脑海里各种思绪在飞速运转着,自诸天将权利回收之后,人间再难出现可直接对神明有威胁的事物,当然,几千年前的那只猴子是个例外,祂记得,那家伙好像没死透,只不过再也不会主动出现。 操控时间的人已经消失,理所应当的是,时间可以正常流逝,然而,太阴却没看见预想中的情况。周围依旧保持着被定格着的样子。 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声从高空坠落,那声音好像是在讥讽。 太阴有些震惊的抬头去看,在那百丈之上,曾经自己所在的那片天空,一个隐约可见的模糊人影正翘着个腿姿势悠闲的坐在那儿。 她嘴里似乎还在说“相比于古老年代里那些难杀的王,你比我想象的要弱小很多。” 无言的沉默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站在地面上的太阴脸上表情很罕见的呈现出愤怒与恐慌。 就好像,祂又回到了那个无序的时代,而站在那上面的则是主动掀起所有混乱的根源。 “诡道难溢,满四九而绝其一。是故,无可封奇门,亦无可厚天命。” 一声声念字如经,夹杂着慢条斯理却又诡谲多怪的嗡鸣,世界开始逆向推演。 此情此景让太阴慌了神,祂从天空中的那人身上感受到来自记忆深处里的恐惧,痛入骨髓。 “不,你是祂!不,你不是祂!” 霜寒环绕,祂以身前数载积压下的冰寒做盾牌,所做的似乎只是为了稍微抵挡一下,哪怕祂也知道这似乎没用。 可时间河流的钟声却已经像是穷途末路的旅人,在超越现实层面上的冰暴面前脆弱的就像一张黄纸。 碎裂的景象,彻底打懵了这尊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家伙。 “是…假的?” 半空中,正印心中的声音又往前跳了一格,猛然间升起的寒冷风暴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那张被他捏在手指缝里的黄纸已经燃烧,与此同时也被他快速单手叠了一下塞进了嘴里。 “印绶之星福最殊,更有权杀在何居。” 他含下那包裹着的火焰符纸后,双手猛地一拍,合十做请神状。噗的一声,火焰从他口中鼻腔冒出,然而那流淌着的金色火焰,如同上升的气流般,顺着他的五官,四肢,流淌在他周身与躯壳内部,顺着他眼眸斑白起的光芒,于额前那道金灿灿的树纹一起向着四周发散开来。 “天官受印!” 一息之间,那些钻出地狱的妖怪们在重新回到人世后,第一时间的表情不是窃喜,而是纷纷露出自己那狰狞如血的爪牙。 站在许多人生平都只能仰视着的权重位置上,正印一直以来都没想过,真有朝一日会将这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给用上。 不过,哪怕他不去看,地面上那个和他斗了有小半辈子的家伙,此刻也只怕是露了家底来拼上这一遭的。 原本他还是对这种看起来像是不过脑子的计划报以冷笑,但奈何牵头的那几位中,确实提出了一些让他也觉得有必要重新认真思量一下的理由。 在见到那位阴神之前,正印其实一直有在考虑,是否真的要拼这么一遭,然而,正如他的老对头,那个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老妖怪说的一样,地府阴神因为太久没和人动过手,除了空有神的权能之外,心性甚至脑子都未必有正常人好使。攻弱未必就得伤其身,有时候,先攻心反而更有用。 至于,这些挡在他面前的杂碎们,因为天道的存在,这帮家伙不能把真人境以上的从臣及辅官随意投送过来,而就算送过来了,他们也有其他后手处理。 都在意料之中,计划之内。 正印身上的金色烈焰眨眼间便将他完全覆盖,那以毫秒在运作的时间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从那层薄厚不一的大火中向外眺望。 还剩五息不到。 “百无禁忌!” 没去管那边滔天的金色焰浪,回过神来的太阴,脸上一片凄厉的怒色,祂被骗了。毫无疑问,刚在的一切都是假的,时间从来没有停下来过,无论是距离,空间,哪怕是祂动手时散发出去的意念,从始至终这一切都是假的。 然而,祂除了愤怒之外,还有一种最最可怕的另一种情绪,祂感觉到了害怕! 距离封印那个天魔只剩四息多一点点时间了,是前功尽弃还是硬着头皮再待一会儿,太阴此刻感觉到了一种只有活着的生物才会有的焦虑。 地面上,那个短暂支配了将近一息时间阴神大人的家伙已经变做了一滩模糊不清的尸体。 毫无疑问,她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仅是愚弄神这一罪证,她的天命就已经被彻底抽空,厄运倾泄下,甚至就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在原地被不知名的力量扭曲成了渣。 周围,其他白色面具却一点反应没有,反而是围绕在这帮人周围的那些稽查司下属们纷纷跪地,老实说他们确实是被吓的腿软。 天空上,一道道火焰中钻出的怪物们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着高度。 眼看那帮怪物离落地的时间只在咫尺,站在外围的顾湘君从人群中跑到退出前线的余君酌身边。 两个人只彼此相视一眼,后者就已经明白对方想要干什么。 皱着眉头的余君酌,似乎很为难道“你现在去了也没用,我们已经尽力了。” 但顾湘君显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她目光坚定的向前伸出右手,“但是我们约好的,只有看到他平安无事,我才能跟你走。” 见余君酌还是犹豫着,顾湘君咬了下嘴唇,她满脸认真道“最后一次”。 似乎是没办法了,余君酌叹了口气,他现在灵力虽然还有剩余但战斗尚未结束,起码他得留下保证天师府众人能安全离去的实力。况且,在长青剑气消散之后,他本身也失去了对这种层面以上的战斗起到作用的能力,如果是把原本那份从顾湘君体内抽离的东西还给她,倒也无妨,只是… “你想清楚了?”余君酌将左手拿着的长青剑举起,后者被顾湘君一把抓了过去。 她没有回答,又或者她早已经不需要什么所谓的回答。 她还记得曾经反复做的那个梦,在漫天黄沙中,与她相对的那个人,她迷失了很久,也荒唐了许久,就像一具身体里被硬生生塞进去了好几个人,又像是一块本应该完整无暇的美玉被强行切割出了好几块。 如果拔出那把剑,就意味着紫霞会消失,那么,只要是能救他,消失就消失吧。 长青剑身上,一团萦绕着青光的紫气蜿蜒盘旋在握着它的那人手上,就好像一只徘徊在外许久的孤魂,终于等到了来接它的家人。 头顶上的火雨,坠落的地狱,她以为那个可怕的噩梦早就已经离她远去,就算没法做到忘记,但至少总会有那么一个家伙出现在那片深沉的灰暗前方,不管他是不是披着七色的云彩。 诶,算了,等不到盖世英雄,那就老娘来救你吧。 “等我” 长青剑光一闪,踩着青紫剑气的姑娘毅然决然,奔赴向那个憨傻家伙所在的地方。 … 徘徊在虚无之境的张福生已经只剩下一点理智,是的,在消磨了足够多的精气后,反而像是欲望得到了满足。 此刻,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往前看不到尽头,往后更不知来路。 “这就是,无间之狱?” 福生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从自己嘴中说出的,不过,无所谓了。在这里,他不需要小心翼翼,怕伤害到任何人。 这就是他的结局,造成那么多罪孽后的代价。 虽然,他想这些事情很多都并非出自自己所愿,就像他问过自己师傅的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被迫做了他不应该做的事,那么他也需要忏悔吗?” 那时,胡子还是黑色的紫虚真人似乎早就料到自己徒弟会有此一问,于是背板似的回答道“那当然,只不过,论迹当罚,论心却是无过。有时候,一个人做多了不想做的事,他的心也会跟着一起被改变。这是最可怕的,无论无何只要你的心不变,做错了事只要还清罪孽,你还是当初的那个你。” 又是一口风沙灌入口中,福生漫无目的的走在这片似乎永远都安息不下来的空旷世界。 他待在这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年,也许几万年…时间,在这里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他倒不介意自己变的像一颗石头,以百年为单位,去移动。如果石头有自己的思考,那么它也会想找个人说会儿话吗? 沉默着,他也变成了风。 这里的白天黑夜与现实中不太一样,因为缺少水分,土壤干枯,到处都是沙子一样的麦粒,大片大片,不知什么颜色。风来了,就是天黑,找到一处矮坡能短暂闭上双眼躺一会儿就是白天。 待久了,他竟然能认得其中一些麦粒,有扎的他面颊生疼的,有柔和的像是女人的手,也有苦涩干巴当然可能他已分不清什么是苦,什么又是涩。 记忆有时候经不起思考。 福生走不动时就坐在地上,他刚来时总是在思考,回忆起各种事情,也有过情绪失控,在大喜大悲过后,被充满白噪的世界所包围。当然,现在好多了,他已经听不见风的声音。 就在不知道多久以前,他失明了。 失明的原因他大概清楚,是一种类似雪盲症的东西,听说在很北很北的一些地方,人们大多不敢看雪。因为看多了,眼睛里的颜色就会被那些白填充满,最后,一切都变成了白色,也再分不清什么是白什么又是黑。 可是,当所有情绪都被抽离在外的时候,他却时常感觉到悲伤。 他忘了语言,也忘了表达,像是第一次回到这个世界,又似乎从没来过,像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 他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那是在模仿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飘在天空中的风停了下来。 找到你 “尔等,有罪!” 重新捡起被人践踏过的傲慢,身为地府八阴神之位的太阴面带怒意的向着以下生灵宣判罪诏。 而挡在正印面前的一众阴物们准备好了但却不是面对严阵以待的金色烈焰,而是一道贯穿天际的睥睨剑气。 众人傻眼了,乖乖,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而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这剑从离此千里之外的京都,历时三天,初始慢如龟速,随着时间推移此剑俞飞俞快,最后便如这贯穿星穹般,直冲云霄。 出剑者,乃是当今天下剑林首秀,称号君子一剑,直追当年武道魁首宗政一心的师呈礼。 此人受陛下所托,绝不随意出京城,而此番,正印与稽查司的谋划又不是可以搬上台面来讲的,故而没请这位大佬出山,当然,这位赏面给送了一剑,也是极好的。 这一剑的来时极为讲究,刚好卡在这当口,而正印心领神会般,递出手中一剑。 双剑夹击下,避之不及的笨重货被劈成了三段。而总有一些个灵巧一点的躲过了这道险,当然,这不意味着就已经结束了。 地面上,已经有一队人马重新部署好了一座座大阵,虽然是临时修建的,但勉强能派上用场。 站在一旁监督战局的宋明理破天荒的出现在了这里,作为最不擅长争斗的十神位,他几乎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 然而,话虽如此,但在有友军保护的情况下,这位也是所有十神里最危险的存在。 一旁,布置完工序的弟子小跑到宋明理身边,在看见不远处那冲天而来的剑气前,宋明理眯了下眼睛,也许是不习惯安静的夜晚里出现的这么多闪光,他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另一只手随意挥了下,说“起阵,把方圆百里,都给我变成正午,我要那天上的月亮给我消失至少一刻钟。” 回应他的是干脆利落的一声“是!” 望了眼天空,宋明理眼神有些复杂,他原本其实不太想掺和这件事的,但没办法,欠那家伙的人情不能不还,况且,这次事成了,玄门积压已久的那些矛盾指不定真的能得到缓解。 但想到这儿,宋明理感到头疼的另一个事情是,“韩梦琦这女人一直在追查欺天的事情,搞不好也跟着来了这。” 他眼神四下飘移,但没办法,那女人脑子肯定是有问题的,他也猜不透那个疯子到底有没有想过和欺天撕破脸皮后会有什么后果。而且,升为玄门之长的夏天恒竟然也跟着这疯女人一起发神经。每每想到这儿,宋明理就感觉一阵头疼,明明大家只要和和气气的坐在桌子前谈就好了嘛,有什么问题不能拿上台面谈一谈呢? … 众人见自家老大身亡,纷纷慌了神,尤其是魏西,他可记得,稽查司总长那可是能与自家印主相提并论的大人,如今就这么突然暴毙。 转而,他一脸惊恐的看着天上,那一轮璀璨绚烂的金光如凭空升起的一团烟火,他看的目眦欲裂,只差当场喊出老主人这三个字。 而就在他神情思量着悲还是不悲时,那一行十多人中有一个家伙突然扭了扭脖子,身子似抽搐般,咯吱咯吱了几声。继而,那让所有人都镇定下来的声音响起。 “慌什么慌,打空所有炮弹,换上刀剑准备撤退。” 是的,那声音与之前那个女人的一般无二,但身体却已经换成其他人的。 一些格外忠诚的部下激动的老泪纵横,他说道“总长,您没事吧?” 那个明显有着男人特征的白色面具人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胸前,继而语气有些搞怪道“少了点东西,是不太习惯。” 那部下当即就要去叫几个忠诚的女下属,不过被总长给拦下。 “我就随口一说,对了,把人往西边引,那里有一伙朋友在,别让他们太闲了。好了,这里没我什么事了,记得活着来京城找我述职。” 那声音轻飘飘的,似乎刚刚死掉的是一件其他不重要的东西。 闻言,一众下属纷纷低头以手扣胸道“恭送,总长!” 见这边事情已经处理完了,魏西也小声嘱咐身边的廖进,他压低声音道“保护好我。” 一旁,看的遍体生寒的廖进此刻已然没了要留在这里的心,他巴不得早点走。 从开始到现在,无论是那帮手法干练且残忍的阴差亦或是抬出来的火炮以及天空上如同地狱再现的场面,这一切都让这个自小学武的男人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不适。 哪怕他受到过许多位高人们的指点,从小就接受最严苛最高明的教导,但对于战争甚至是拼死搏杀,他都自认没有过太深的理会。 作为大内一流高手,世间很少能有让他以命相博的人,而就算是武痴,但他多半和交手之人也止于切磋。或许,在看到那贯穿天际的那一剑前,他还幻想过自己和那个看起来脾气外貌都很不错的君子剑有能斗的旗鼓相当的时候。 可现在,他只想逃回去,逃去京城,最好一辈子都不出来,安安稳稳的领着一份还算不错的薪资,度过余生。 原本在河东道也算是只手遮天的三位,如今被总部到来黑架空了实权,江千鹤看着身旁已经神不由衷的同僚,只不着痕迹的讥笑两声。 和这两个没人在乎的蠢货不同,他从始至终都是知道这些计划的,或者说,组织上有必要对他通告一些。 起初,他也很惊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布置,而随着一些疑惑被解开,江千鹤才发现自己还是站的太低,以至于当时代交错时滚滚黄沙漫天飞舞中的一缕烟灰就让人误以为沙暴将至。 呵呵。 江千鹤站在原地,他眯起眼,眸子里倒映着夜空下的怪奇陆离,嘴里喃喃自语道“是时候了吧”。 … 风雪落叶孤冬里,唯见霜鬓。 大雾渐起,浓霜封住去路,前不见去路,后没有人家。抱着孩子的尔丹青走了几步突的停下脚步。 而一恍神的功夫,一条灯火通明的小路出现在了他面前,这不明摆着有问题吗! 果然,这帮家伙还是冲着他来的。 尔丹青看了看身后的天上,又埋低了脑袋看了眼怀里已经熟睡过去的孩子。他那张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些许自嘲的笑意,随后,这位实际年龄已无法简单估计的老人将孩子背到了身后,他弯下腰背,身前缓缓浮现出一张古琴的虚影。 望着那琴,老人的目光显然带着几分失神。 “老朋友,咱们又见面了。” 前方道路明晃晃中,一队人马走来,为首的是一名模样相当漂亮的姑娘。那姑娘凝眉看着风雪中盘膝而坐的老人,随即露出恍然的表情。 就在前不久,她们曾见过一面。果然,在接纳了一份来自偏财的遗馈后,命理上她就和偏财这一系产生了联系。但,让她好奇的是,那个对她而言有一种莫名恐惧的男人不在。 代号为叁的那个姑娘对着身旁的小弟知会了声“盯着周围”。旁边的小弟心领神会的点了下头,随即带着几个弟兄散开。 留下的虽然不过五人,但她们小队本来就是精英队伍,况且对方没给她留下有足够威慑的印象。 看着那个沉凝着一口气的男人,叁号直言了当说“我们要找的是偏财后人,不管你是不是,现在得跟我们走一趟。” 那场不期而遇的风雪到底还是将两波本不该是同路的人聚在了一起。 尔丹青没去理睬那女人的话,自顾自的将手抚在琴弦上,他深吸了口气,脑海中闪过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叫张三的年轻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到底是倒霉催的,你竟然挑中了我。” 其实,尔丹青自己也想说,是啊,倒霉催的我遇上了倒霉蛋的你,真特么够倒霉的。 叁号微微眯眼,继而她身子率先动了起来,手中挥舞出去一柄短刀,随即便听到一声“拿下他!” 周围风雪随之被数道人影给卷动。 罗网密布,岂有鸟雀能逃? 尔丹青抚琴的动作也随之一怔,苍浪般,空鸣音响彻四野。风暴被音浪裹挟向着四周冲杀而去,那声音中,一个个被雪花勾勒出的模糊身影,正如漫天厉鬼哭嚎。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那个名为尔丹青的男人双目禁闭,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又重新坐回了那座高台,权贵纷沓,只为亲耳听一听这享誉琴林的人物,信手一曲。 有个木讷的学生一直追随他直到战争开始,他记不太清这个学生的名字,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就算记得又有什么用。 那个后生总是在用情方面差一点,弹琴弹情,没有情字怎么能舞的起来。 此情,万物皆有,或感恩天地,或念及父母,或亲友相伴,或独爱一人,或家国伟业,或壮志满怀,或悠长寂寥,或郁郁寡怀… 然而,那个后生仿佛只是为了学而学,他的天赋是少有的那种,而他的愚笨也是少有的。临要回燕国时,后生执意为老师弹罢最后一曲再走。 尔丹青记不得那天下没下雪,但似乎有一场风霜从尘世间刮起,面对浩淼的天地,人与人就像是一块块移动的墓碑,哪怕离得再近,终究也隔着生死。 学生弹罢,抱琴离去,不再回来。 思绪千万,风中寒芒倒竖,根根枯雪似芦苇疯涨,将老人面前的土地都化为一场迷梦。 他为秦王座上宾,凡秦军攻占之处,各地搜刮上来的名琴乐谱都优先送到他这儿。某年春末,坐在家中安静等待着盛夏时节,一位弟子欣喜的送来一份乐谱。 那是来自刚刚战败后的燕国,书写这首曲子的琴师与先前刺杀大王的那人关系莫逆,此曲似乎就是写与他的。 拿着那张琴谱,尔丹青混浊的眼眸里似乎想到了什么。阔别多年,自己那早已经忘记姓名的学生,竟还是一无长进。 轻笑了声,老人将那早在多年前就听过一遍的琴谱放下,缓慢闭上双眼。 他嘴里呢喃着“风萧萧兮”。 面前的芦苇丛中,一道人影缓慢而坚决的走来。 站在众人身前的叁号眼眶中燃烧着的森白雾气似乎也带上了种莫名的恐惧,她下意识的偏移开身子,而话还没出口,那人影已经后发先至,如一杆义无反顾的长枪,也似一柄收敛了一切寒芒的匕首。 “躲开!” 这一声终究还是慢了。 反应过来时,只有她一人侥幸与那道灰芒擦肩而过,其余四人,哪怕已经摆出了应对一切危机的架势,但在极速中,均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被那人摧毁,连渣都不剩。 看到这一幕,叁号后背脊椎一阵发凉,就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紧咬的牙冠已经渗出血来。 冲阵的灰影脸上模糊一片,他似乎并不够真实,身子虚幻,在移动时还拖着一长串雾气般的灰蒙蒙影子。 而几乎就在他动手之后,不远处,一个笑声传来。 尔丹青与那灰色人影同时看向那亮着灯的小路方向,只见一个造型前卫举止夸张且大胆的女人从那里走出。 尔丹青闭着的双眼也缓缓睁开,露出瞳孔上,青,黑,白三色。 叁号在看见小路尽头的来人时,脸上表情露出一副如释重负后的狂喜,她笑着喊了句“师父!” 韩梦琦,或者说现在的十神之一,伤官之主,在她与正官夏天恒谈过之后,仅仅用了半年不到便将被玄门控制下的伤官后人聚拢在手心,并重新组建了七杀这个让人胆寒的组织。 这个女人似乎脑子并不是很正常,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外表上的浮夸而这样认为的话,那简直是对她了解的太多肤浅。 作为名义上已经转正后的玄门之人,她的野心似乎是想彻底搞清楚藏在这个巨大迷宫中的所有秘密,而为此,甚至不惜以整个玄门,朝廷,亦或者天下作为代价。 神皇派事件过后,韩梦琦已经借着玄门的名义将不少江湖上的恶徒笼络在自己手心,这帮家伙虽然比不上稽查司养的那些鹰犬,但恶心恶心人还是够的。 其次,在追查三恶道中另外两支时,她也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当得知,正印以邀请的名义,让玄门也加入到这场狩猎中时,韩梦琦意外的没有将矛头直指可能与欺天有莫大关联的稽查司。比起藏头露尾的家伙,果然还是先从抢走对方的猎物开始比较有趣。 一身夏装的韩梦琦好像并不惧怕寒冷,她系在身上的长褂遮不住裸露在外的纤细腰肢,那被她裁裁剪剪的收身包臀裙的一边也被斜着剪开一直到露出一条白花花的大腿根为止。 饶是见过了多少荒淫无度的君主纵情淫欲的后宫妃嫔,尔丹青也想不明白,这个外表淫荡的女人来这儿干嘛?总不至于对他这个糟老头子感兴趣吧! 还不等尔丹青开口,涂着大紫嫣红的韩梦琦嘴角咧开一个温文尔雅的弧度,她身子略微往前弯了弯,就像一个准备欠身行礼的小小女子。 然而,这种错觉只存在了不到一息,下一刻,那张脸就已经近到烟雾中,周围的风霜瞬间破裂一齐成了这烟雾的一部分。 尔丹青身前一枚枚棋子浮现的同时,他在心底里也对那突兀到访的女人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擅长制造幻境的真人境吗?” 这个判断倒也不是毫无根据,就在那女人出现前后,四周风霜已经被阻隔在了一片全新世界中,如果不是风雪本身就没有颜色,他可以肯定自己能看见世界在他眼里一点点的褪去光华,沦为水墨画那种。 心思百转间,尔丹青左手小指勾在尾端这不是一个常见的音位,一般初学者可能会犯的一个错误,即不在指定音位上,泛音则不会震动。 这里,即是尔丹青私下藏招,也可作为变奏的一种。 先前,此人躲在暗处偷窥,自己这边能用的一些招式和底牌想必都被看去了个大概。以迷境做局,自己这边想要再勾杀机只怕得先找到对方位置。 一来二去,他不确定那人有没有手段能破自己的六合八方棋,但多一种保险手段总归是好的。 琴音不断,然而在这了无生机的世界中更似悲鸣。 直到,第一波攻势以迅猛的手段袭来,尔丹青才注意到那人不知站在自己身后有多久了。 韩梦琦扭捏着身子,她站在那个以奇怪姿势坐在地上的男人身后,只似摆弄一只花猫般伸出双手,轻轻抚弄。 她笑了笑道“何为炎上?” 万物起始,以生长扭曲,进取向上,其新奇多样,名为木曰曲直。 其堆积繁衍,剧烈闪光,奋意昂扬永亢不灭,是以迸发出前所未有之力量,名为火之炎上! 此五行法,为道之根本,讲万物生长发展延续衰败等一系列的景象。 而,参悟了偏官之道后,韩梦琦开始明白,自己掌心里的火不仅可以点燃一个人的欲望,有时候也能让对方快速衰竭,仿佛火焰燃尽后,寂寥的星光。 尔丹青浑身上下所有气力一瞬间被抽干,他几近灯尽油枯,而于这短暂的停滞后,他胸前的衣服突的被一股异色的墨迹所掩盖,随即,在黑白世界里,一股汹涌的黑色冲刷向一切。 眼眸里飘过一丝的惊讶,那举止极不正常的女人向后一飘隐入黑暗。 浓郁的颜色撞上四周透明的壁垒,如同汹涌河水撞击堤坝,二者都不甘示弱,遑论这周围河堤是死是活。 被直接丢出此方世界的叁号摔在地上,跌了个狗吃屎。虽然姿势确实不雅,但大敌当前,姑娘还是很识趣的躲到一边。 周围那些个散开的同伴也一个两个的跑了过来。 这些人面面相觑,刚刚那一幕死掉的那些同伴身体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抹除,连惨嚎都发不出,凭空被粉碎在原地,就连一点血迹,一片衣服都没给人留。 太可怕了,要是早知道要对付的是这样一个怪物,他们哪还敢屁颠颠的跟过来。 不过,在叁号的带领下,这帮家伙也识趣的没提跑不跑路这件事。而后似乎有人提了嘴“三姐,怎么师父她亲自过来了?” 言外之意当然是,师父既然在,怎么让他们这帮倒霉蛋去送死。 而叁号显然没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沉声吩咐道“关你屁事,现在师父在里面和那个怪物交手,我们得在外面布置好法阵,等她们一出来,确保第一时间能帮上忙。” 这一点,其他人倒也没什么异议,都是被欺压已久的倒霉蛋,总算碰上个名主帮他们翻身,这好日子才刚开始呢,哪能就让它这么快结束。 一个两个开始忙活起来。 而与此同时,远处,两声轰鸣一前一后的传来,叁号脸上微微有些诧异,在她回过头去看时,就见漆黑的天空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点亮。 “那是什么?”韩梦琦脑袋有点发懵,她好像记得自己看过,但又着实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光逐影 霜天降临! 天地万物一片沸腾,蓝白色的光如同一张厚纸,将黑夜层层覆盖。数以亿记的细小雪花,每一颗都在咆哮。 暴雪的中央,位于霜天之上的神灵,祂头颅低垂口角做愤怒状,位于头顶上方的那如银雪素裹着的鹿角开始野蛮生长。 从华冠下那双震颤人心的眸子里直摄向远方烈焰中那一双双视线,一声微不可查的嗤息,那卷原本显露出古色韵味的黄卷如火星飘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快消散。 “律法杀不死你,孤来杀你!” 霜天以其威势,倒逼得直闯中门那位浑身金焰似金甲的神人猛地一顿。 被这双眸子锁定下,正印的感觉并不好。 先前那些不满真人境的杂碎,大半都被从师呈礼请来的那一剑给摆平了,以银钱来算,这一剑的代价可不简单,起码位于京都内城东街口的那几家店从今天起就算易主了。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一条能躺着赚钱的财路,让了也就让了。关键的是,他这笔投资砸进去,至少得捞到他想要的。 无数气运嫁接在他身上,粗如天柱的白光冲天而起。那些试图从命理洪流中锁定他的厄运悉数被分割成了无数份,那些足以让一门一派彻底消亡的晦气,被均分给了这个国家下的每一个子民。 金色烈焰下,闪耀着的白色瞳孔摆脱了一闪而逝的迷茫转而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躁动。计划正如他所预料般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生死簿固然能改写人的生死轮转,但当这个个体和一个国家一种理念所挂钩时,显然再想从中找出那一个刻意隐藏的某个人时,就没那么容易。 他是正印之主,十神在列,于无数寻根求源的道家宗门所不同的是,他们一直以来探索的道路堪称逆天改命。 其不以常理来算计,单就正印偏印和伤官食神这两对而言走的与官财它们是截然相反的路数。 因命理相生的关系,假如偏官要晋升则可以选择干掉正官,从而将对方身上应该平等匀到这一支的气数仙缘通通掠夺过来。而正印偏印则不然,正印晋升,相对的会有相当一部分福缘转赠给同一支偏印,而同时对方也必然会承受来自正印身上的因果风险,此为互惠。 所以,单从个人能力的角度上来说,正偏印和伤官食神是作为互补的存在,为了某种秩序能有效运行,它们本身必然有着不可忽视的短板。 比如,天生之印,与王朝绑定,王朝兴盛则福受天命,若王朝颓唐必然印星黯淡。 诚然,在过去一些年里,近半数河山丢失,民心涣散。作为印主的他甚至在一不留神中,连皇城里的一些小麻烦都只能假借他人之手来处理。不过,现在他将用这一具阴神的尸骸,为他的帝国铺上通往繁荣往昔的道路。 烈焰急剧膨胀,随着那位印主大人双手合十,当象征时间的齿轮转动到第四声时,也意味着,离那位神灵可自由离去只剩下不到四息的时间了。 来得及吗? 站在远处注视起天空变化的某位阴影如此问道。 “轩辕剑,启!” 啪的一声,但好像又不是巴掌那种清脆悦耳的声响,一种像是金石但又有些软绵绵的敲击声中,金色烈焰被那双手纵向拉拽出一道竖直的形状,与其说这是一把剑,倒不如将它归类为燃烧着的铁棍更为恰当。 这根平平无奇的棍子出现之前,已经有冰霜提前锁定了这里。 没去理睬脚底下那已经乱成一团糟的大地,此刻,太阴只想将这不知死活的家伙碾碎成渣。 从祂存在的那个时代开始,生活于地面之上的这群凡人总是能做出一系列可怕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同祂一样的其他神灵。 哪怕是过了千百年上万年,这群寿命短的跟蜉蝣一样的生物还是重复着过去的事情,祂实在是对这群人族的异种喜欢不起来。 “冰封!” 冷漠的声音从这位的唇缝中钻出,太阴伸出一根蓝白表面又带着些许黄灿灿的金属柔光般的手指,在周围各种瑰丽色彩下,几乎没人还能记得祂原本的肤色是什么样子。 这根手指绕过金色的火焰烈柱,穿过那层浓郁且生生不息的旺盛白气,很轻又很重的抵在了那握着剑柄的手腕根上。 但,并非所有的神灵都是站在时间的节点上,起码,在这里的太阴不是。 正印挥剑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眼眸里跳动的火光似乎都被凝固,霜寒爬上了他的眼睫毛,覆盖了半张脸。 能杀死神的武器不多,但恰好他手头上就有这么一件。 似乎,是因为这些神兵是对天宫秩序的一种挑衅,从那场盟约签订后不久,能够打造弑神兵器的匠人都消失了。 肉体虽然僵硬,但手心里握着的那股炙热依然传递给他强大的信心。他尝试着深吸一口气,在看向那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眸时,来自心底里对于强大和野蛮的害怕,就像一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喉咙以及心脏。 还剩三息! 没时间犹豫,正印的下巴张合,“动手!” 一个念头刚从脑海中冒出,那声音就好似一根在门框上摩擦了很久的铁棍,随即面前真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嗡的一下飞了过去,原先那种压抑感不适感顿时一扫而空。 铩的一声,天空上那些蓝白色的冰粒都黯淡了下来。 太阴下意识的伸手想要去摸一下自己的头颅,却发现自己的左半边身子好像失去了控制。 天旋地转中,祂脑子空荡荡的。 “有人袭击了我?陆地仙人?不,并非天人境…” 正印向前的前半边身子已经被冻上,被他握在手心里的那柄剑也熄灭了火焰,露出它原本的古朴模样。 那让人窒息的感觉并非幻象,寒冷的气流确实顺着他呼吸到鼻腔,透过圣洁的火焰钻入他肺部。总而言之,如果再晚一点,他可能真的就要被活活冻住,成了一座冰雕。 漆黑的气流如同一张破布又好似野兽粗糙的叫喊声,蛮横撕开对方脖颈乃至胸口到半个肩膀上硕大的伤口。对于这把神兵,枭还是很有自信的,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想明白,这阴神的身子是用什么做的,竟然一刀挥下只砍了个大半,刀身愣是死死嵌在骨头里不得前进半寸。 “你又是谁?” 那双失去温度的湛蓝色手掌逆着关节向后抓去。 悍然出手的那人似乎是黑夜的眷者,他的身形从浓如墨汁的黑暗中探出,手臂上的肌肉虬结,一条墨色的巨龙图腾从他手指沿着手臂蜿蜒向上。 枭,啧了一下嘴角,他浑身上下的肌肉块结都在蒸腾出热气,盘旋于背上的巨龙似乎也在默默吐息。他毫不怜惜的傲慢一脚将那具高不可攀的身体踢飞出去,同时,披挂在身的黑色斗篷自发的飞到天上,而留在太阴身上的漆黑短刀则顺着对方的身子继续向前滑动。 斗篷被揭开,露出里面那具健壮且极富美感的身体,男人赤裸的上半身那条狰狞的巨龙两只龙爪扣着左右肩头,墨黑色巨爪延伸向胸腹,而捆绑在他肋骨两侧一共六柄长短不一的刀鞘上刻着不同符号的刀柄在此刻齐齐颤鸣。 “印绶逢亏,冲盈不宜,上绝鬼旺,即入幽冥!” 枭的双手分别握住一把刀柄的末端,随即就见他身子一矮,整个身体顷刻间变做绷紧的弓弦,瞬势离弦弹射出去。 那头被一脚蹬飞的太阴止住身子,哪怕是以天人之躯,区区致命伤也根本不足为虑,更何况这位还是来自整个幽冥界里数得上号的阴神大人。 虽然恼怒于那柄漆黑墨剑没能弹出体内,但太阴并不是只会挨打的傻子。无论对方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自己身后,但境界上的差距可不简简单单只靠几个小聪明就能弥补的了的。 想要弑神,起码,你也得有相应的本钱。 祂愤怒的脸庞上,情绪却前所未有的平静了下来。 黑色刀光如流星,争先恐后的样子比饿鬼还要积极。 “荒鬼,撕碎祂” 枭的面庞上,一圈圈黑色的纹路如同鱼的鳞片,它们精密贴合,又不乏泛起一种奇特的微光。 然而,那一往无前的黑刀此时却犹犹豫豫不肯向前。最终,那些刀片纷纷绕开那个女人,向着祂身后的位置奔涌而去。 “怎么回事?荒鬼!” 枭第一次露出困惑的神色,这是他未曾有过的体验。 然而那边,解除了霜冻状态下的正印嗓音洪亮的宣判道“天地秽岁,止此地弥散!” 这道蕴含天意的镇压,似乎收效甚微。 大量的阴晦雾霭聚集往此,而核心位置处,在那片蓝白色海洋的中心,太阴长大了嘴巴,像是仰天长啸,但模样又似哭嚎。 荒经中有记载,太荒之处,南山有鬼,名曰女妖,其所到之处,逢山便哭,山崩河裂,是为厄邪。 正当枭的剑身滑过,而一个不起眼的功夫,有道紫色的身影一头撞了过来。 这个距离,这个速度,一旦撞上多半也是要费一凡波折,枭果断让荒鬼偏移位置,而对方的来势则变的愈发快速似乎根本看不见前方是否有来物。 枭的瞳孔骤然一缩,几乎就擦着那人的边过去,他慌忙回头,却见那一骑绝尘的紫色光影速度还在攀升,那个女人他好像听过,是叫什么,顾湘君来着。 从地面飞升上来要不了几百丈,如果是正常御剑,可能半刻钟或小半柱香时间也就到了,但她等不了那么久。 冥冥之中,有道微薄的红线似乎一直牵在她的心上,而当那线绷得越来越紧,线身也越来越细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离那个方向已经太远太远。 说到底,她也只不过是一个稍微有点不那么平凡的一个平凡姑娘。也许在拔出那把剑时,她就已经和其藏在深阁中的女子不太一样。但总的来说,她还是想自己去决定一些事情。 比如,可以选择是接受命定的情缘还是跟着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好看但很温柔可靠的家伙一起流浪江湖。比如可以选择是安安心心待在家里等过几年随便找户不错的人家嫁了,还是将自己的心交给一个肯为她而死的傻瓜。 已经完全遁入光影中的顾湘君身体一点点变的冰凉且不再属于她自己,她能明显感觉到有个不受自己控制的意识正在慢慢取代她。 如果说遗憾,那她的遗憾未免也太多了点,没能按照约定的时间回家,没能在自己快要消失时和好姐妹英英打一声招呼,没能再吃一碗老家的臊子,没能… “诶,想这么多干嘛?” 顾湘君摇了摇脑袋,目视前方的她看见黑夜变的极为光亮,而一串串灰白的雾气从核心的位置向外喷吐。她的身子已经完全被虚化成了某种不存在的概念,即便如此,在穿过层层叠叠的灰色大雾时还是不可避免的能感受到那上面蕴含的某种消极晦暗的力量。 这些就是厄运的显现。而它们的源头,正是那位来自幽冥深处,坐守寒冰地狱的太阴之神。 “仁慈而又伟大的圣母啊,请您赐福于我!” 冲天火焰从另一头亮起,那金色的烈焰如同白昼的光辉,将所有晦暗一同驱散。 轩辕剑乃人皇始祖遗留下来的伟大标志,剑长三尺三寸,但剑势却可直击幽冥,乃至刚至霸至纯至阳的圣物。 天命印绶之星,方能驱使此剑。 看到自己的影子仓皇逃窜的狼狈样子,正印既鄙夷又觉得理所应当。他现在需要做的只不过是让这柄剑有个适合它的容器,再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庄严宣告他的胜利即可。 舞动起的剑光与地面上陡然升起的道法圣辉交相辉映,来自玄门正财一系的支援恰好抵达。 太阴刚刚聚拢起来的晦暗污浊被火焰一分为二,继而又像是突然暴露在正午阳光下的厉鬼,正飞速消失。 “怎么回事?” 错愕的神情再一次落在这位尊驾的脸上,今晚祂似乎见识到了很多在祂意料之外的东西。 陡然断掉联系的不只是太阴和万物阴性之源,早在师呈礼的那一剑迟来之际,位于世界缝隙的另一头,两位阴帅也发现了异常,然而留给他们运作的时间太短。 那曾挡在长青剑气前的时空裂缝被某种力量自行缝补,许多尚来不及逃出或回到幽冥的恶鬼身子被当场撕扯成了两半。 方圆百里,虽然仍是黑夜,但因为阴神临凡而大面积霜冻的现象骤然停止。这场不同寻常的异变,在突兀的大雪来临后不久,气温陡然上升。 地面东南一侧的山坳中,亲自主持着大阵细节的宋明理满头大汗,他倒不是因为灵力透支什么的,而是分神调控大阵各个细节委实是件吃力不讨好的活。 但没办法,阻挡一位神灵的侵蚀,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光是为了凑齐那十件镇物,就费了他好一番功夫。不过万幸在最后计划付诸实践之前找了东洲仙云宗借到最后一件镇物。 望了眼阵眼中央处,那双金光闪闪的靴子,宋明理叹了口气,只希望能一切平稳进行下去。 天空上,终于意识到自己成了猎物的太阴之神总算是慌了神,祂尝试了几次没办法控制周围的阴寒之气后,便打算用先前对付张福生的法子,先应付眼下局势。 灰黑世界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张福生感受到四面八方呼啸不止的风停了下来,他茫然的抬了抬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疾驰向太阴的紫色光影从周围封锁着的灰白瘴气里自由穿过,太元圣母参悟的空间法则,即便是同等位格下的其他神灵也没法将她轻易留住,更何况,面前这位在天道压制下的半神。 一脚踩在剑头,头发好似拨浪鼓般在背后啪嗒作响,顾湘君眉眼上的白光与她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紫金贵气相得益彰。 只见天空中一道逆着世界的丽影如流星般撞击进那个怪圈内,轰隆隆的雷声蔓延开来,那声音好似一头体格庞大但嗓音极高的怪兽,在胸腹间发出的嗡鸣。 不知道自己撞到什么东西上,顾湘君啪的一下摔进沙土里,连滚了十多下,这才跌跌撞撞爬了起来。 “福生…福生,你在哪?福生!” 从地上爬起,穿着粉红外敞,头发散乱只插着根翠玉头钗的顾湘君满脸迷茫的望向极远处那灰蒙蒙的地平线。 这里是风沙与时间无尽轮回的世界,这里没有白天黑夜更不会有除自己外其他的颜色,这里,就是无间地狱。 她擦了把脸上的沙,长青剑不知被她进来时丢在哪里去了,四下里也望不见,索性直接起身,一边走,一边向着可能的方向去寻找她的意中人。 被猛地砸了个狠的,太阴一脸的恼火,怎么今天净特么碰见这些奇奇怪怪的家伙。 然而还没等祂发火,撞在祂身上的那道紫色身影中的一部分似乎是被某种奇特力量所吸引,猛然间,握在太阴手中的那枚通往无间地狱的门被拽到天上,飞向轩辕剑挥舞过来的方向。 呼! 似乎在一瞬间,顾湘君的身子做出了超出她反应上限的动作,那圆融剑意下,青紫色闪光的剑身如同苍龙抬头,替着她受了太阴之神的推搡。 而那双冷清色的眼眸里,不掺杂任何感情,只歪了下脑袋,好似猛然间记起了什么,她自顾自的咦了声“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 “福生!” 远在另一个世界,顾湘君走了许久许久,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被困在某种结界内,横竖出去不得。 这里没有灵气,也没有其他生命,孤独的就像流沙,不知自己能去往什么方向。可若是不走,那些风沙便会追上她,将她从脚到头一点点的掩埋,直至此间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想到这儿,顾湘君便好似通了气般,突然的趴在地上,她双手用力扒着沙子,似乎是在寻找某个可能已经被掩埋在这里的人,可她越挖那坑越小,最终,反倒是她已经有一半身子被埋进了土里。 顾湘君的脸颊被沙砾吹的生疼,她艰难的眯着眼睛,可睁眼与闭眼都意义不大。这让她想到,在那些短暂失明的日子里,能安静躺在某个地方,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是一种多么渺小且难得的幸福。 渐渐的,她不再挣扎,身子朝下,就像拥抱地面一样,躺进了大地的怀抱。 …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具行将就木的身体向前移动,却一头撞到了某件柔软的事物时,他愣住了。 风没有再流淌下来,张福生的动作及其缓慢,他好像一块生了锈的铁索,费劲的挪动起手臂,当他的手掌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落在那块粉红色的布匹上时,一颗许久不愿跳动的心脏终于再次焕发出新的悸动。 “顾…” 张福生的喉咙似乎被一口浓痰堵住,这让他发不出声来,但困扰在他心底无数岁月或者说在他能感受到的那些岁月里的时刻,一种困惑,一种失落,一种焦躁都得到了满足。 他艰难的蠕动着喉结,贴在那卷薄布上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拽住,不忍放弃。 在他看不见的天空上方,一道金灿灿的裂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占领整片空域。 “福生!” 不知是从哪刮来的一道风,将盖在张福生面前的红布吹开,那张扭曲腐朽如石头般的脸上,前所未有的平静,以及两行热泪滚滚涌下。 再次入魔后,张福生已经放弃作为活物的权益,这一次他只想赴死,只想逃避这沉痛而悲惨的命运。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在这儿?按照约定,顾湘君这时候应该已经被送去天师府才对,在那里,有余君酌为她续命,没了仙缘仙根她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一切重新回到凡人的世界里,不必再有性命之忧。 可是为什么? 张福生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被他几乎折断了的翅膀薄膜又扑腾着充盈了起来。 魔人,是一种拥有极强生命力的怪物,他们以愤怒欲望为食,肉体即便坏死也能重新复原。而在魔人的世界中,一旦跨过那道门槛,更是世人眼中永恒的噩梦。 无间狱内,一道贯彻天地的嘶吼仿佛要将这整个世界都掀翻。 现实中,被接二连三打乱自己施法的太阴在听到那一声嘶鸣后,脸上的表情也开始变的有些焦躁了。 离着只有二三十丈远,正印脸上被金色烈焰覆盖,但从他露出的眼眸中也不难看出那一份如释重负的得意。 就在最后一息的时间内,终于是逼停了对方,在战场上,若是仅凭凡人的力量,只怕是拿命去填都未必能彻底拖死一位一心要走的神灵。而如果,己方阵营里刚好也有一位相差无几的存在,那么就有意思了起来。 距离战场亦不是很远的枭也停下了即将进行的尝试,作为计划核心参与成员同时也是正印之主的影子,他无疑也清楚当局势拖到僵持住的时候,出于对最后胜利的掌控,必要将那个足以倾斜胜负手的怪物释放出来。 比起一位天魔带来的灾难,一位阴神的价值显然更大。 只是,当他也听清楚那声嘶鸣时,无论是他还是手边的荒鬼神兵们都无一例外的震颤了一下。 那是,对源自狩猎者本身,一种原始畏惧。 比起其他人,恐怕最担心也最放心的便是重新站在人群中的余君酌了。 他仰望向天际,继而神色似肃穆又似惋惜。 对他来说,张福生是死是活都不重要,当然,最好的结果自然是和这位地府阴神拼的个同归于尽。 “这样,最好!” 他的视线从那破碎的黑洞身上,移至一旁有些木讷的顾湘君那儿。 却畏生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一个故事?”躺在床铺上,就着昏黄的烛火,两个身在异乡的人似乎在此时短暂的得到了些许慰籍。 坐在小板凳上,拿起针线一脸老父亲样子的张福生认真的缝补着一件外套。听到床上女子打着哈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福生点了下头,他说“好啊。” 枕着土褐色干草做成的枕包,气色病态的顾湘君鼓了股上嘴唇,她嗯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要从哪开始讲起。 福生坐在椅子上,一针接一针一丝不苟像个老妈子。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天真可爱的锦毛鼠,她天性善良,活泼开朗…” “在旧世界的妖群里,所有这些美好品德都像沾满蜜糖的魔法,以至于来不及生长就会被人急切的拿去裹腹。” “万幸的是,这只小妖精顺利活到了成年,并得到了家族长老们的祝福踏上了寻根的旅途。” “相传,在更古老的从前,西边发生了一次大水几乎淹没了所有陆地,许多族群都是从那场灾难中逃到东边来的,它们甚至来不及带走家里的宝物,就这样所有的妖都丢失了自己的传统,而唯有人族乘坐着一种名为船的东西,将洪水里的宝物全都打捞上来,依靠掠夺来的财富占据了最多的土地以及最富饶的区域。” 福生听的有些疑惑,他确实听到过类似这样的故事,但是以妖族的视角,这还是头一次。 他刚想提问,却见床榻上的女子眼皮耷拉显然有些困了,他便没将要问的说与她听,而是朝那边多歪了点脑袋,好让女子不用说的很累。 “小妖精一个人走了很远,她运气很好,路上碰到的都是些对她不感兴趣的妖怪,但即便如此,她也走的很是艰难。在妖的氏族中,有的妖生下来就比其他人要弱小,它们就像野草一样,一茬一茬的生再一片一片的死。只有找到先祖遗留下来的馈赠,才有可能改变自己以及整个氏族的命运。” “不过,她挺走运的,路上碰到只猴子,那家伙也是要往西边去。猴子呢看着呆头呆脑,但实际上一点也不傻,嗯…还有点黑心。和许多朝生暮死的妖怪不同的是这家伙似乎一直在找寻自己的身世。要我说,身世哪有本事重要,能活下来活的好不就行了。知道自己从哪来的又要去知道自己要到哪去,又有什么意义?” “虽说路上有个伴挺好,但那猴子很不安生,仇家也挺多,跟他在一块每天都过得是担惊受怕。于是,他们约定,等到了西边的大泽就分道扬镳,彼此保留对对方最好的印象,有缘再见。” 福生觉得这故事倒是新鲜,也慢下手里的活来,好听的更仔细些。 那头,顾湘君嗓音越发的小,似乎已经困急了,只听得她用一种细若游丝的吐气声继续小声道“锦毛鼠继续往西,沿着大水遗留下来的痕迹,在穿过大片大片的山野后,见到了连绵不绝的大雪地,从那些雪域边绕行需要走上几年,也许更久。” “那里人迹罕至,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荒漠上,落霞倒是很美。据说,再往前就到了一切的起源,当地有些只言片语的传说曾描绘过那里的故事。红鸟诞生于幽谷,孕育生机的河水也从第一道裂缝中涌出。所有的奥秘都隐藏在永恒之宫内,生死也将不再是禁忌…” … 来自记忆深处里的信息,就像命运长河投来一丝怜悯的宽容,在感觉到那根若即若离的红线断裂的瞬间,张福生从混沌中苏醒。 四周燥热的风将他那副不断充盈着的皮囊给撑起。没去管天上斑驳的那些裂痕,此刻他手中空空荡荡,错愕,愤怒以及焦躁等等,他此刻心乱如麻。 穹顶上,一声呼喝传来。 “在下乃玄门正印,阁下之事我已了然,此番外敌当前,还请不吝本领,事后吾等必报阁下恩情。” 也就是这一声犹如天雷贯耳,将张福生即将再次失控的情绪给拉了回来。 此时的他,魔性已经完完全全占据了身体,也许下一秒他又会沦为只知道疯狂杀戮的怪物,但这一刻,张福生只想知道。 “顾湘君在哪?” 无间地狱外,还在原地傻愣愣的顾湘君听到有人喊自己,下意识的回了句“谁叫我?” 而短暂被人忽视掉的太阴似乎彻底丢掉身为神的骄傲,祂的面庞因为愤怒而变的扭曲,而这暴怒的代价便是天地间翻腾的波涛一齐向这里涌来。 正在传音的正印瞳孔微微收缩,于他心里,似乎已经看到了不远处那个看起来好像突然失了神的少女,即将被淹没在风雪里。 而站在暴雪前进路线上,那个渺小的身影似乎也觉察到了某种无可阻挡的命运。虽然那持续的时间很短,甚至就连她自己都未必知晓的危险预感在这股能压倒一切的灾厄都显得像是一根发蔫了的稻草般弱小无助。 然而,也正是如此,来自她心底里,那份莫名其妙的安全感,犹如野火,在风雪肆虐的幽谷中,成为了唯一保护着她的光。 没去管那铺天盖地的汹涌浪潮,顾湘君眼前一片漆黑,但在那被温暖包裹着的黑暗中,她闻到了鲜血躁动的味道。 在她深紫如同宝石般璀璨的眼睛里,冥冥之中,有无数根鲜红如血的丝线,像老树的触须,像大地上流淌着的河流,连接着她与来自远方的某个不知名的存在。 然而,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感觉到安心。 就在她大脑思索着,不停运转,下一秒,她面前的黑暗不见了。 正印目睹了刚刚那一切,他大脑也确实有些宕机。 仅在无间地狱的入口被他砍出一条裂缝之际,那个值得一位阴神亲自出手的家伙,犹如红色的浪潮席卷而去。 那些触目惊心的红,与漫天蓝白交织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液体。最要命的是这两片截然不同的海洋,它们每一片海水,每一寸液体都是拥有自我的生命。虽然这生命浩瀚,但两种完全凌驾于这生命之上的意志将这两滩大水支配,进而凶猛的吞噬起了彼此。 这已经触及到了某种根源性的东西,甚至在正印的心中,某个古老的传说也渐渐被掀开了某种名为真相的一角。 安静伫立在角落里,始终不曾摘下面具的欺天默默等待着结果。这场狩猎的起始,也算是一种意外,不过她等了这场意外足足有一千多年。 这里没有月光,浓郁的阴影给所有一切都披上了一件隐形的斗篷。 似乎是刚到,黑暗中有了一点异动,一个浑身包裹在斗篷下,与黑夜几乎融为一体的幽影站到了欺天的身侧。 他微微躬身,以示自己的尊重。一旁的欺天只晃了晃脑袋,她笑道“每次事情快要结束,你们才出现,每次都能分到一份不错的战利品。幽月,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 谦卑伫立在一旁的幽月坛主脸上没什么表情的说“我们提供了最为关键的情报,没有张福生的确切行踪,我想你们也不会如此…坦诚的展开合作。” 说到一半,似乎是觉得说辞应该更委婉些,他停顿了下,换了种说法。 “而我们对其他东西也并不感兴趣,我们只要张福生一人。” 听完对方的阐述,欺天笑了笑,她眯起眼睛,重新注视起头顶那场激烈的争夺。 似乎是预感到某种契机的存在,地面上,正忙的热火朝天的玄门正财主力齐刷刷的停下了手头上的工作。 在主持者,也就是默然摘下正财一名的宋明理感受到了那来自冥冥之中的天意时,果断下令。 “换!” 变阵之法,这在各门各派中都属于是压箱底的绝活,阵起成型,故而自成风水,突兀变阵无异于破除原先建立的风水格局,在后续成势之前等于是自毁阵脚。 故而,除了少数一部分喜欢另辟蹊径或者干脆就是寻求刺激的散仙,正门正派里把变阵列入教材里的也就以符法见长的天师府以及生财有道的玄门正财一系。 一场大阵运行中若是有流转不畅之处,那么很容易被对面抓住机会,毕竟白送一处阵眼,谁不喜欢呢? 因为没能及时返回幽冥,身负重伤的鸦天衢被迫藏匿于风暴的间隙中,苟延残喘。 不到六息的时间里,战场局势瞬息逆转。 无视了那些坠落向下的战争巨兽,他丢失了一颗眼珠的面孔上,青紫色的经络向外猛烈凸起。 狂心的最难熬的阶段已经过去,他现在浑身上下陷入到了某种颓唐中,虽然不至死,但眼看着被逼入绝境里的太阴尊上,他心里十分清楚,当那些人将这位大人击败,那么自己是死是活已不重要了。 死亡,在地府中有很明显的分别,一些见证过无数生死离别轮回醒转的官差们,对于死亡的恐惧更多的是来自对命运的敬畏,以及死后丢失一切,继而仍要在这泥世中滚打,永无止境。 而另一些,比如鸦天衢他本人则代表着另一种思考。即,死亡本身是一种剔除杂质后,更为淳朴的回归。他或许也有过害怕,有过迷茫,但跟随在那位大王身后,见证秩序的稳定,将晦暗的时代一一从失序的深渊拉回。而现在,他们要拯救的则是自己。 感受到心脏不断起伏着抽动,身上已经没了一点人样的鸦天衢,两只手掌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他背后漆黑的臂膀上,镰刀已经对准了自己的后背。 “至此,我的使命算不上完结,但我的身体我的力量已经无法再做任何改变。”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表情恢复平静。 “散秧大人,属下无能…” 噗嗤两声,灰白滚烫的液体从他体内溅射而出,继而那声音不断加大,随着身体上的抽动,一颗鲜活的,用力膨胀收缩的心脏被从胸前向后推出。 被封锁的结界内部一阵翻涌。 失去全部力气的鸦天衢,身后的翅膀再也挥展不动,他无可奈何,心有不甘的坠向大地。 而在他原先站着的地方,那颗心脏不断膨胀收缩,就好像有一个人正握着它,一点一点用力再一点点舒缓放松。 坠落向地面的鸦天衢在意识即将消散之际,感觉到背后有一种熟悉的身影,向他投来了注视。 手心捏着那枚灰白色的心脏,白脸男人收起略微低垂的眼帘,他将那枚渐渐枯萎的祭品收下,正前方的脸上在笑,而背后的那张脸却在痛苦的嘶嚎。 身有八尺余,双头四臂,白脸红身,且前后身各打着一杆朱红色的油纸灯笼,意为一面照阳间,一面照幽冥。 地府十阴帅中,夜巡鬼王的两面,一面代表慈悲,一面代表妒怒。他逢雾雪出行,见善人便以欢喜相示人,见恶人便以悲悯相喝人。其赏罚苛刻,又喜好连族同诛,故而又名散秧。 随着这位的入场,原本趋于稳定的局势再次迎来了不可控的逆转。 散秧的身影只存在了一瞬间,便直接锁定了地面上,那支能影响两界相勾连的正财部队。 面对一位准天人的杀意,几乎就在散秧出现的前夕,宋明理下达换阵的指令已经同步到所有人身上,也就是这时,阵法运转圆融如意。与其它大阵的突然变换必要先停下某些关键步骤不同的是,正财在阵图的设计上可谓独具一格,不仅可从容切换,而且更能在保留先前阵法的运行基础上,叠加一层新的运转逻辑。 不过,这样一座大阵,真的能限制住一位阴帅吗? 活死局 忘记自己为何而来的顾湘君艰难躲避着那些浪潮的余波。 她浑身上下都打着冷颤,似乎刚从冰窖里走出,而脚下踩着的长青剑更是不知道怎么冻的有些发木,在御剑飞行时反应迟钝了不少。 对她来说,这一切都糟糕极了。 面前颠倒的大地,海水在空中盘旋成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形状,头晕目眩之余她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甚至她都不知道那些重不重要,但也就在努力回想着的时候,突然记起一事,自己要去找一只糟了瘟的猴子。 安顿好天师府一众,余君酌借了同行一位弟子的剑,勉强飞过去接顾湘君回来。 神灵间的战场,对于正印等一众凡人来说已经超出他们认知的范畴了。 那两片汹涌的海洋根本不是一两柄神兵能破坏的了的。正印不免有些颓然,在更为古老的过去,他的先祖曾用他手中的这把轩辕剑斩碎无数邪神,然而今日他似乎让这柄神兵折辱了。 身负黑龙图腾的枭从顾湘君的身边绕过,似乎是故意的。 后者急忙避让,两人在空中交错开后,顾湘君差点以为这家伙是对面派来的,但好在及时赶到的余君酌将她接走。 记忆里,对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实际一肚子坏水的小道士,顾湘君很不客气的抓住对方的衣服直接把人给拽到自己脚下踩着的长青剑上。 似乎感受到剑主的接近,长青身上萎靡的青芒也明亮了少许。 有些心疼的检查了下自己的爱剑,余君酌收起借来的兵器后,接过控制权,驾驭着宝物来到撤离点。 顾湘君回头看了眼天上那漆黑的怪人一眼,嘴里不满的问道“那家伙是谁啊?” 之前离队便是去秘密会见正印等人的余君酌随口答道“应该是偏印,玄门一系中,正偏印的关系很近,不夸张的说,几乎到了如影随形的地步,每一代印主身边都会有一个类似影子一样的存在,他们之间的默契比起一些同胞兄弟还要更近。” 听到余君酌的解释,顾湘君只觉得恶心,尤其是那个光着膀子的家伙,眼睛上竟然还涂着黑色的眼影。 “咦~” 快速脱离战场,二人跟着大部队一齐向后撤离。那些流落到地面上的地府散兵也用不着他们操心。反正稽查司的主力都在,他们此行也只是为了给朝廷表个态,为不久之后的道宗评比加上一些筹码。 但,下来之后,顾湘君始终觉得心绪不宁,又或者说在远离那片危险区域后她的心里总有种怅然若失的悲伤感。 以至于,余君酌拉着她向前时,顾湘君频频回头,并问了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为什么会借你的剑出现在那里?” “不清楚,等稍后到了安全区域再好好理一下吧。” “你说那个我已经完成了她的愿望,但你从没告诉我她的愿望是什么?” “嗯…借过,借过!” 顾湘君猛地拉住那个支支吾吾的年轻道士,后者轻叹了口气,继而无奈的回过头来。 在光怪陆离的色彩中,那个始终面带和煦微笑的俊朗小伙,此刻有些纠结或者说是不知所措。 和在青辉世界里差不多,看起来不谙世事,甚至有点傻里傻气的耿直,顾湘君指着天上那两团交织在一起分辨不出谁是谁的事物,她问道“是为了它吗?” 余君酌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但从他脸上的表情,顾湘君已经得出了答案。 她转过身子,用带着审视以及质疑的目光去重新思考起天上那团混沌的事物。 余君酌站在她身后,手掌想了很久也没敢放在对方肩上,他转做开解道“那个你已经做出了她的决定,现在你可以开始属于你自己的生活,不必再受其他人的影响,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 原以为她还会犹豫,又或者会再问一些自己的过往,但没想到,这个与之前完全不一样的女子很果决的转过身去,她脸上平静,语气也没什么变化道“你说的对。” 说着,她转身背离那片天空,向着西方走去。 … 天空之上,突兀加入战场的散秧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按照计划,当交战开始,双方的底牌一张张掀开,而有着主场优势的他们,能从根本上断开两界的联系,而没了进出的路,那么投放到这个世界上的力量就是渔网里的鱼,怎么也不可能挣扎的开。 但,很显然他们没料到的是,地府竟然在耗费了数多资源投送一位阴神下凡后,竟然还有余力,打破重重封锁再送一位阴帅进来。 不过,最先注意到这边异动的反而是游离在战场边缘的枭。 他的独特感知第一时间锁定了那个来不及逃离的河东道秘首,作为夜巡鬼王的心腹,这位能与天师府的余真人斗个旗鼓相当,实力必然不俗。然而,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位有着显赫地位的人物,在战场失利后竟然不惜自刎也要强行打开一丝缝隙,透过他和夜巡鬼王之间某种奇妙的联系,完成对那位大人的召唤。 但,投身于现实世界里的散秧,实力必不可能是在地府里的巅峰状态,尤其是,这还是一位类似文官的阴帅。 “六荒饿鬼,锁定它!” 枭的瞳孔逐渐变成斑驳的灰白色,而周身上的游龙似乎也活了过来,于他手中收集齐全的六柄长短不一的刀具被他一把把丢出。 正印没跟着一起行动,他还需要兼顾与太阴的战场,张福生化身的血海只能在一定限度内拖住身为神明的太阴,而能否击杀则需要看激烈斗争下轩辕剑斩不斩的到那一丝破绽。 正财满头大汗,他的实力无疑是真人境中垫底的那种,然而强大的天命加持下,让他获得了能有效观测吉凶的预兆。 而现在,他虽然看不见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突如其来的心慌以及让他心脏都慢半拍的惊恐无一不在预示着他,大祸临头! 当然,慌归慌,但宋明理心里很清楚,作为全局中至为关键的一个点,他如果被敌人攻克,那么主动权就会重新落回对方手上,到时候可不仅仅是计划失败这么简单。 也是因为自己的重要性摆在那儿,所以,他依旧稳着心神,并安抚其他人道“有阵在此,何惧之有!” 当然,这句话能起到多大作用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无视了那六柄飞驰而来的利刃,散秧只出现了短短一瞬。 在幽冥中,很多人其实并没有所谓的选择。肆掠的阴气迫使它们得尽快做出抉择,是成为麻木的灵魂,以怨念的形式等待着焚烧而来的业火,还是争取那渺茫的机会,成为地府这个庞大机构的一部分。 与许多从外界来的往生之灵所不同,自诞生之初,散秧头顶上的天空便是灰白一片。他是幽冥自然孕育出的阴灵,如果没有遇到后土娘娘,也许他这一生都不会想到踏足幽冥之外的地方。 也是由此,他所选择的道路区别于其他很多人,那是一条完完全全由信息洪流所构建的伟岸世界,在那里,只要他愿意,知识完全为他所用。 “凡万法必有其限,依循天理,门路昭昭。” 空间,现实。 枭射出去的六柄刀剑尚来不及锁敌,对方整个人便宛如戏法里的活物,只眨眼的功夫凭空消失不见。 强烈的危机预感并没有就此解除,正财心脏突然像是被某种东西揪住,他脑子一片空白像是坠入深潭里四周只剩下难以吞咽的窒息。 法阵照常运转,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然而一道黑紫色的裂缝突兀显出它狰狞的面目,伴随而来的则是所有镇物一瞬间的失效。 “破溃!” 紫黑色的裂缝长满所有封印上,继而向内塌陷成了一道漩涡。 噗的一声,鲜血喷涌而出。 几乎所有值守原位上的道士,在阵法失效的一霎那皆被阵图反噬。 宋明理心跳骤停,他无法理解更没办法去相信,自己钻研一辈子的阵术,怎么会以这种毫无缘由的形式被人轻易瓦解。 然而,就在他感觉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似乎来自命运洪流中的一声轻笑,将他从灰败的死寂里拖回现实世界。 “我没死?” 宋明理恍惚了下,继而便感觉天旋地转,等一跤跌在地上这才彻底醒转过来。 站在他身前的那位,身穿黑衣,头戴白色面具,正是欺天。 注视着那袭杀不成也不恼怒的夜巡鬼王,摘下伤官之名的两只露在外面的眼睛里似乎带有一种嘲弄的笑,她眼角弯成月牙,在临开战前,摸清楚所有对手的底细是她一贯保持的良好习性。然而,同为情报部门,对手的保密显然做的也很是严密,以至于,只有真当这位出手她才敢确定对方拥有的是哪一类权柄。 “拙劣的骗术” 被当面偷走关键目标的散秧略微多看了那装神弄鬼的家伙两眼,当然,以他的权限,自然是清楚眼前这家伙的来历以及他这样做的目的。 不过,阵法已破,太阴尊上那里随时可以撤离,而大不了,丢下一些比较有价值的后生在这儿。带不走张福生也算不得什么,山南道境内的鬼域已经稳定,等到后续八神能正常降世无论是以外交的方式还是八神亲自动手都可徐徐图之。 此番,地府的行为着实有一点冒险,但也算是借此摸清了启国这里情报以及动员的能力,这将会在后续的战争中起到很大的作用。 至此,散秧没有再对任何人出手,他抬起头来,神情有些肃穆的盯着那片混乱且邪异的战场。 他原本有些从容的神色开始凝重,而那已经失去约束效力的天空,红色与蓝白之间的搏杀仍在继续。 … 顶着巨大压力,双眼都快瞪出血来的正印神情紧绷,他知道再拖下去真的就没法收场了。 而完全不惜代价的张福生是以命在搏时间,血海沸腾着的是他的生命,哪怕是拥有近乎不死之身的天魔,在面对一位至少高出自己一个大境的仙人时也会被压的抬不起头,更何况本身他的状态就不够好。 杀上头的太阴此时全然不顾礼法,祂将那滩臭不可闻的血肉尽数包裹,继而用自身的神性去吞噬消化,伴随着海量厄运不断的注入在张福生的体内,头顶上那原本清澈的繁星渐渐蒙上了一层黯淡。 一丛丛劫云开始汇聚。 最接近战场中心的正印一阵头皮发麻,好小子,如果情报上无误,那么这家伙半年前才刚刚经历了一场雷劫,这才半年不到又得再来上一发? “果然,地府阴神没那么好杀!” 在心里哀叹的不仅仅是正印,一旁观战的幽月也不由得咂了咂嘴,虽然,名义上黑莲与地府是合作伙伴,但如果能瓜分一位阴神带来的价值,相信也没多少人会拒绝。 “尊上,我们该回去了” 一次遁入虚空,身形突兀显现于那片风暴海洋边缘的散秧无视一众虎视眈眈的身影,当然也包括那个手持轩辕剑的正印。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或者说,太阴已经做出了祂的回应。 沉默着,正印也在一旁飞速较量着此番得失,虽说有气运加身,阴帅之流想要杀他必不容易,但如果那位能从争斗中结束想必也不介意拿走他这一个人头。 如此想着,正印心中哀叹一声已经有了退意,而不远处一扑落空的枭也游曳到了附近伺机而动。 经此一劫,宋明理算是彻底认清仙人两别的差距,虽然得救,但多年以来未曾蒙尘的道心已然受损。抬眼看向己方大阵,果然遍地哀嚎。至此,正财一系可谓是元气大伤,没个十几年很难再恢复如初。 想到这儿,宋明理不忍的闭上了双眼,他哀叹道“大势已去,撤吧。” 而始终背对着他的欺天却是没什么反应,那家伙向来如此,不过,已经是死局纵有天大本事又如何能解呢? 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的欺天抬头望着那片空域,若是将蓝,红两方比做棋盘上的棋局的话,那么红方很显然已经是樯橹之末,垂死之局,现在是蓝方的收尾缓解,如果她是那位大人自然也舍不得在即将结束的时候放对方一马。 但,这毕竟不是下棋,且总会有一些不安分的家伙喜欢搅乱别人的棋盘。 望着萌生退意的众人,散秧并未阻拦,于他而言,杀一两位有着大气运的真人于战局并无太大裨益,凡人寿元太短,哪怕是真人百岁之余又能如何? 张福生之所以特别,一是他作为紫府道宗遗留下来的余脉是被紫微帝君青眼相待的俊杰,若是放着不管,任由他将那份超额的福缘接纳完,人间恐怕就不是多一位天人那么简单。 其二,生死簿上也查不到这小子的根源,要么就是他太过于平平无奇以至于前世前前世世都只是个种田耕地的小民,要么已经有某个不知名的家伙提前篡改了这小子的过往,无论是哪种,只要带到娘娘面前一切自然就见分晓。 现在,太阴尊上已经起了杀心,用不了多久,张福生就能被祂处死,当然,将灵魂带去地府也一样。只不过… 盯着犹豫不决的众人,散秧用那张悲悯相对准他们,继而愤恨如狮子嘶吼般的嗓音,说道“所有生灵最终都要回归虚无之境,无人幸免。” 听到这位阴帅突然搭话,虽然诧异,但正印也重新调整了下自己的定位,他斟酌着语境,试图沟通道“那为何,你们要掀起战争,侵占不属于你们的疆土?” 散秧闻言,悲悯相上竟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张惨白到瘆人的脸上,两只碧蓝眼眸死死盯着正印。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天上。 “从来就不是地府想这样,发动战争的是祂!当然,你们都是受祂庇佑的子民,而天欲亡之,地,又如何?” “荒谬!”这句话,在正印心中只落得这两个字的评价。然而,对方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中,似乎已经看穿他的这种心思。 挪移至正印身后,那个脸上写满阴郁的男人小声询问道“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在战况焦灼的时候问这种话似乎显得极为唐突,但,这也恰恰表明了目前他们这些人糟糕的现状。 地面部队早在第一轮进攻后就已经开始了撤退,而夜巡鬼王的登场将那座大阵逼停已经敲定好了最终局势,不用想都知道,以正财为首的那支溃军肯定已经撒丫子跑了。而贵为候选掌门的余君酌也犯不着真以身涉险。且,以他对欺天的了解,这家伙保不齐已经躲在了足够安全的位置,等时局真的无望便毫无心理负担的溜之大吉。 换言之,目前真正在场的也就他和偏印两个人。 大局已定!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一场豪赌,他还是输了。目前撤退是最为稳妥的办法,虽然还是有些肉疼那些投入进去的本钱,但能全身而退倒也可以接受。 如此想着,正印正对着那个似乎没出手意图的阴帅,转而小声道“我们走吧。” 背对着二人的那张欢喜相上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表情,虽然这次被摆了一道,但好在不是一无所获,只是可惜了他的那位下属,不过,欲成大事者,私情小义皆不足挂齿。 轰隆隆的雷声,似乎在酝酿着一股极为可怕的雷暴。 散秧眯起眼睛,他用那张欢喜相看向被厄运吸引而来的乌云,在漆黑深处似乎有一把亮银色的短兵如被锤炼。 “雷斧刀兵” 上天劫中,此劫行刑共分三步,其中短矛一击从人的天灵灌下直冲肉躯,如恶火束链,将受刑者锁死在地上,接着数百道刀片似的雷雨将受刑人皮肉剔除,人间也有此等类似刑罚名曰凌迟。而最终,形销骨立的罪人头颅低垂一柄大斧从九天落下,斩去头颅的同时,焚尽一切,再无因果。 这可怕至极的天怒,哪怕是活了几千年的散秧也只见过寥寥数次,更别说是否真的有人能从中活下来。 不过,如果能在天劫来临之前,将张福生击杀,那么原本该降下的怒火也会烟消云散。 同样的方法,在半年前,那几个不受地府管控的官将就使过,而对象恰好也是——张福生! 如果他没记错,无论是以何种形式撑过了上天劫,就已经够资格飞升天界做个金仙,但再见时,为什么他还是这般如此孱弱。 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散秧的职责虽然就是去替更多人思考,但很显然眼下并不能直接将这个问题想个清楚。 “或许,等到了娘娘面前一切就有了分晓。” … 远在风雪消退后的郊外,当灰尘散去,只留下满地疮痍,似乎前不久刚有大火肆掠,灼烧了整片区域。 从远处赶来的叁号只看见衣带宽松的韩梦琦一个人站在原地,周围不见那个奇怪的男人以及他背在身上的孩子。 没敢多问什么,叁号毕恭毕敬的站到韩梦琦的身后,轻声道“师傅。”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似乎陷入某种回忆里的韩梦琦如梦初醒般抬了下脑袋,继而她在弟子们或忐忑或不安的表情中逐渐找回了思绪。 捏了捏有些发晕的额角,韩梦琦轻声问道“你们没什么事吧?” 对于这位向来冷酷残忍的师傅,弟子们对于这陌生的问候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心思歪的吓的当场就跪地磕头。 作为亲传弟子的叁号自然和其他人不一样,她一直有将韩梦琦作为自己的榜样,而韩梦琦自然也很喜欢这个唯自己命是从的小丫头。 眼下,她将远处观测到的内容简单说与韩梦琦听,后者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她晃了晃依旧有些发懵的脑袋,拍了下自己徒儿的屁股,从众人身边走过,向着那团乌云的方向行去。 不知为何,叁号突然感觉隐隐不安,她忙对着那扭捏的背影又喊了声“师傅!” 夜色中,月光不知何时又重新露出它皎洁的身姿,而银灰色的光芒下,身着不合时宜的夏装女人,只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继而身影弥散在了浓郁的夜色中。 揭幕 “关于十神的秘密,你解答的怎么样了?” 作为玄门中最重要的秘密,各系之中即在总结其中规律,也在提防着同门的觊觎。 贵为正财的那位后知后觉的爬了起来,他用一种不耐烦的态度,看向自家那已经不受控的阵图核心区域,脸上犹带有后怕的样子“直接点吧,我现在没心思去猜你的哑迷。” 欺天笑了笑,也不再故布疑云,她用一种轻便又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干练,嗓音清亮道“天宫秩序下,凡天生万物皆有定数。天上将地上比做鱼塘,而以千千万凡人生死养浩瀚气运以补天命。” 是的,这世间多少年了,至今都不曾出现过一位干干净净的人间仙人。 顿了顿,她换了种口吻,用一种传教般的语气,看向皱眉等下文的宋明理,“但是,自太上游历凡尘,先后在天南,北域,中洲,西垢等地广罗弟子无数,后继十人皆得真传,然破除天理又何其难也。” 说这话时,她目光幽邃,仿佛这句话不是她本人而是更为古老的一个灵魂在轻声讴歌,眺望向极远处,如同坠星般的萌黄色星火,仿佛一颗尚在幼苗时期的太阳。 … 刚撤一步的正偏印二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东方。 日出角曦,天明东南。此为异兆,且大吉! 沸腾着的蓝白海洋下,大片大片热气聚集在一块,汇聚成的形状总让人联想到一颗颗凸起的眼球。 不需要太阴额外的提醒,侍立一旁的散秧身子一矮,如同一阵风般消失于原地。 坐在某处山脚旮旯里的幽月并未走远,实际上,不论哪一方赢他们都有赚头。作为在两头倒腾的中间贩子,他们既然能把张福生的情报卖给朝廷,自然也能把朝廷的计划也以不同的渠道销赃给地府。 至于得罪这两头都后果嘛… 开玩笑,作为历年来被重点打击的邪教组织,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受到别人的排挤了。 “不过,选在天庭平息内乱的这个时间,真的合适吗?” 黑暗中,接连走出的一位位身影,或年轻或老迈,或男或女。这其中,关于他们的身份,哪怕是在稽查司的文库中记载也不多。 没有去看站在自己身边的诸位同僚,幽月听到身后有个空谷幽兰般的绝妙声音,微微侧目便见余光旁已然站着一位衣袖飘飘的仙子人物。 她面容滂沱颇有北地女子的那种大气,虽眼神柔媚且以粉妆修饰但脸上棱角分明,一双弯刀柳叶眉上挑,一对明眸搭皓齿,白葱入云瘦消如坠。 幽月自是知道,这与顾湘君一般无二的女人乃是披着人皮的狐狸,他素来对此等人物没什么好的观感,当日借着天尊给的秘药当着张福生的面盗取顾湘君的命运,老实说得罪那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天尊似乎对她颇为关照,不仅将空缺的胧月坛坛主位置赐于她,甚至还准许她以令官的身份知晓其他坛主的具体位置。 如今,她来此多半也是得了授意。 “天尊口令,让地府,夺取张福生。” 幽月扫了眼周围那几张新面孔,他没去问这样做的理由,只是双手合十,在自己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口中回应道“是,无上黑莲天尊。” … 一场大梦,将韩梦琦拉到了某段不属于她的意识体中。 原本在和尔丹青斗法中,她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可在那位老人将一滴墨汁倾倒在自己面前的古琴上时,一声铮鸣将她拉到了这个世界。 在这里,无数蜂拥而来的线将她的身体填满,继而,燃烧的灼热充盈却没有撕碎她的意志。 火焰,仿佛成为了她身体里的一部分,更准确的说,她在那一刻自己以及变成了炙热。 某道身影正站在前方,对她投来了凝望。也正是如此,韩梦琦才察觉自己不仅仅是在梦境,更是由此看清了那条困惑已久的道路。 “去寻找光” 那声音如火炉里闷热的气流,震的整个世界都在沸腾,但那话不是现在已存的任何一种语言,却毫无阻碍的将意思传递到来这儿的韩梦琦心上。 “你是谁?” 韩梦琦扬起头颅,那个虚幻的身影似乎只是她心里留存的某种映像,并不真实,甚至不一定存在。 “去寻找光” 那身影重复念叨着,如同一具没有智慧不会思考的石像。然而,穿过那道身影,韩梦琦看见,一条清晰无比的道路呈现在自己面前,与之相对的,在这条路的下面,火海中,无根无垠的水浪翻涌着波涛。 她下意识的想到了压在她们偏官头上有数百年之久的那个图腾,也是瞬间,她似乎明白了面前的伟岸身影,只是,那条注定走向毁灭的道路并不是她所追求的。 仍由炙热的浪潮将自己吞没,意识融入到火焰之下那片深沉无垠的海水中。 “师傅!” 一声急促的呼鸣将韩梦琦唤醒,勉强分出一部分心神控制肉体。此时的她,精神被撕裂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勉强保持着一种微妙平衡,韩梦琦透过自家徒弟的视线,看见了遥远天边,那抹挣脱束缚后,摇摇欲坠的火光。 本能告诉她,只要拿到那个东西,所有的一切都会迎来解释。 而代价嘛… 离此不远,同样注意到这儿的还有那尊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处的阴帅。 周围景象飞速略过,韩梦琦摇晃着的视野中,似乎察觉到了某个白点,那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站在树下投来的窥视。 眼睛微微眯起,韩梦琦用咬牙切齿的口吻默默呢喃道,“欺天” 果然,这个老狐狸不会就这样放着她不管。或许,在她心里真有那么一瞬间的想法是放弃那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不管不顾的跑去逮那家伙,但这也只是想想。 外人看来,偏官已经疯了只不过是彻底还是不彻底,但只有正官夏天恒才算真正理解,她所谓的疯只是为了迎合十神中七杀的本质。 “官鬼或被论言凶,而令喜忌为己恕。” 深吸一口气,将周身上那愈演愈烈的寒意逼退,她此时激战过后气息尚不平稳,而加上精神处于被分割的状态,单独面对一位完好如初的阴帅肯定讨不得好。 既然,天上已经不打算袖手旁观,那她自然也不介意拉更多人下水。 心念急转间,但见这位衣着不得体的美貌女子唇齿轻叩,继而双指内扣臂膀反卷,口中奉念有词,是曰“神北行,先除水道,泱通仄禹。地反其宅,令欶鬼祟,斩杀不详!” 此为神判令,乃太上座下灵宝大法师亲启,后为姜尚讨神官维稳,而今千载尘封,非王非后莫不敢如此吟诵。 今,偏官后人有幸得道,有鬼祟贪念,而以神判罚之,恰如其分。 散秧虚幻的身影从雾色中凝结,他的身躯完全由某种不可视的洪流组成,只是窥见便觉心神不宁。 “哪里逃!” 同样的斑驳缝隙,几乎张满连接着韩梦琦和那道火星中所有的通道,然而也是如此,来自穹窿顶上,一声威严且极具压迫感的声音响彻天地。 “放肆!” 洪水破堤般,无数连接着虚空的黑线被一齐斩断。 来自九天之上,那座不知几多高的琼楼玉宇处,一位衣袍赫赫,面目不详的天人手持玉笏,自上而下如看蝼蚁。 散秧见着那人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逃跑。 神仙之上,大罗金仙已然是极限,其不为五行所缚,游离于因果之外,道生万物而与其有系,其为一也生万。其为天真也是自然。 此等差距已不仅仅是萤冥点烛与日月星辰。 也只有这时,散秧才算记起那些久久不愿踏进黄泉路上的不甘客也在此刻如自己面对苍天时,一样的心有愤懑而无力回天。 但,这也只不过是幻象而已! “破溃!” 黑紫色的阴影笼罩天际,无数细小花纹,如同会闪烁的条码,流水般汇聚,继而一只手掌遮天蔽日,将那天人影像捏碎。 所谓天道制衡,不单单是幽冥之人会受影响,上到天人金仙,境界越高,压制越为明显。否则,当初就不是张福生去轮回镜前放置那枚御令,而是紫微帝君直接踏碎凌霄率百万雷军杀到。 虽然,比预想中的还要快上那么一些。人间局势有多乱完全取决于天上那些大人物们打的有多凶。 关于天地大劫的说法由来已久,最早能追溯至道祖时期。而为了应对这一危机,天上各派早早的开始了准备。 当然,在他看来,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其实和人间豪门贵族也差不太多。本该众志成城齐心应对危机,但众神却因此产生更大的嫌隙。 以他的权限知道的尚且不多,因为,有些大人可能打一开始就并不看好这场不知为了什么的准备。 最早,和紫微站在同一条战线里的便是娘娘,千百年来,双方打造了幽冥特有的十八层世界的架构,运作体系也是由各种天官幕僚协议敲定,可就在不多日前,地府方意外察觉到了紫微计划不为人知的部分面貌。 原来,在很早之前,帝君就打算以牺牲整个幽冥界为代价,撕裂出新的三界,并将地上的一部分改为里外两层,尽最大可能将整个天界护在中间,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古老预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句话瞬间就如尖刀般刻在了散秧的心中。 深吸了一口气,将意识完全投入到那股无法理解的信息洪流中,以他对自身天赋的了解,在小半柱香内将此区域里天道施加在高位神灵上的影响调控至最强不成问题。 虽说在神河盟约之后,想要越界挑战高位者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但,只是拖一拖的话,倒也并非做不到。 … “动手!” 盯着那块地的也不只是欺天,同样,为了一个张福生而早早聚集至此处的黑莲教众也开始了他们的任务。 当然,在这种环境下,除了擅长遁形的幽月外,其他坛主只怕刚踏足就会立刻被人给锁定。也是如此,在局势急转中,这几位才敢露头聚在一起。 既然是要将张福生送还给地府,那么,首要的就是排除掉天上那两个可能的隐患。 察觉到有一批不速之客盯上了自己,枭的目光变的锐利,位于他身前的正印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倒不是他还留有后手,而是对待合作方的突然反水已经处变不惊。说成人话那就是,麻了。 跑… 正印看了眼已经快被吞没了的红色血潮,胜负天平已经不言而喻,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逃了,可也就在他正这么做的时候,眼角没有来的撇到了地上某个不着痕迹的人影。 向来胆小怕事的欺天,竟然还没有跑。虽然明知她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分身,但有的是办法能通过这一具早就死的不能再透的尸体追查到本体的踪迹。 既然她敢冒险,也就说明事情仍有转机! 这个想法只存在了短短一瞬,正印便放弃了,比起把自己的生命安危托付在一个看起来有些荒谬的可能性上,他更愿意继续等待下一个时机。 “撤!” 正印的话落在身后那人的耳中,而对方脸上则闪过一丝遗憾,或者说轻松吧。 见这边的人识趣,幽月等人也松了口气,他们这里,除了他和伶狐外,其余人都是新补进来的,实力都未必能够得上真人境的末尾,对于攻坚而言,两个偏辅助类的真人还真不够人家手持利器的喝上一壶。 索性那二人的离去减轻了他们不少压力,唯一需要提防的也就是地面上那个叫欺天的家伙。 这可是被天尊反复提及过的名字,也是人间势力中最大的一个变数。 四下游弋着目光,不出所料,幽月果然丢失了这个人的视野。 这个狡猾的如同狐狸的家伙,藏在暗处可要比站在他面前更有威胁。 就在他们准备好要接管天上的战场时,那些散乱在外面的猛鬼浪潮却好像被人引着,不知不觉中已经围了过来。 更南一些的位置,接到总长指令的稽查司部众,默默将一批又一批的尸鬼引到指定地点。而默默看着这一切的江千鹤心中五味杂陈。 作为稽查司和黑莲教派的双料特工,他无疑是离真相最接近的那个人,可在现场的很多决定都像是临时起意。他这个内应有时候自己都不清楚每一步之间的衔接是什么,又因为什么。 … 不明白现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欺天为什么不走,宋明理思索着他走向不远处己方阵图所在。 遗落在那里的有十件镇物,真要算起来的话,在那的东西可不比天上的那玩意要差。 重新站回到阵图中央,宋明理看见地上许多因反噬而出现严重症状的同门依旧痛苦着哀嚎。饶是以大义为名,他的心中也如嵌了一把把刀子,钻心的痛。 如果有可能,他绝对会给月余前做出这个决定的自己狠狠的一记耳光。然而,现在他只有继续把这个已经输掉的赌局再赢回来。 重新集结好自己的诸多分身,欺天们已经重新把持了阵法核心地段。 清了清嗓子,她用一种轻松且幽默的口吻随意捡起散落地上的某支鱼肠古剑,笑道“想要弄懂那些掉进同一个坑的人具体在想些什么实在是太难了,毕竟我只是个挖坑的。” 宋明理撇了她一眼,心里想的是“跌进坑里的理由各有各的,可在场的大多数都是被你一个人在背后给阴了。” 当然,这句话他只是默默的用眼神表达了出来,继而,似乎是明白她的意思。 空山岭野,风声萧索,仰望头顶那团诡异的漩涡,某一瞬间,宋明理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地狱。他这一生算不上光明磊落,毕竟家财至此,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底。即便如此,他也不觉自己有错。倘若真去了地府,宋明理也坦然觉得自己这一世忙忙碌碌不算虚度。 简单思索了片刻,他轻轻喝出一口不算凉的热气。 “没了外层弟子们的控制,我没办法安心下来掌控每一件镇物。” 戴着白色面具的欺天们同时看向他略微笑了笑。 虽然这场面让人不寒而栗,但宋明理清楚这家伙从不会主动对付已经取名后的十神成员。将目光移至最核心处的一件猩红吊坠上,这位正财的脸上表情多出一丝严肃,他郑重道“朱红太岁是唯一一件能和人正常沟通的混沌邪物,而封印失效后,短时间内它不会有任何反应,甚至需要有人主动去唤醒它。”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性将目光移了过来,白色面具下,那双与活人无异的灵动眼睛似乎在问“那么代价呢?” 宋明理竖起了眉头,他沉声道“那要看它要什么了,有时候可能只是一滴血,有时候可能需要一条命。” 顿了顿,他继续补充道“而随着供奉给它的滋补品越多,朱红太岁的威能也将逐步解放,换言之如果想要对抗天上的那团东西,我们可能会释放一个更可怕的麻烦。” 总觉得这句话似乎在今晚提过一次了,宋明理甩了甩依旧乱糟糟的脑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能更清醒一点。 欺天像是不在乎般,随意摆了摆手,十多位身影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而被分摊到那猩红如血的吊坠前的足足有三位。 占据最中间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壮年男性,他双手捧着那枚吊坠,双目禁闭,以神念的形式去沟通。 就在宋明理移开视线之后不多时,那里站着的三个身影突然体躯一颤,虽然早在多年前这些人的灵魂已经被抽干,只留下一具可以活动的躯体供人使用。但面对这宛如活物般才会有的反应时,难免还是让人有些心理不适。 然而,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有其他反应,咚咚咚的心跳声战鼓般响起。一场血腥而野蛮的祭祀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了这片灾难降临后的土壤上。 … 夺取那枚火源成了这场角逐中的关键点。 散秧的意识散播到这里的整片空域内,脱胎自后土娘娘手中握着的那杆权柄,他是为数不多能钻天道漏洞的阴帅。 哪怕只是天人不到,但以散秧的本事,越过那名玄门真人直取火种不成问题。 一方面肉体竭力驾驭着概念上的洪流,另一方面自己的某段意识也被裹挟在另一片蔚蓝水泊中的韩梦琦在双重折磨下,已经感觉精神开始抵不住的崩溃。 “人间天人,永生不灭~” “不老不死只是一种诅咒,你能忍受这种寂寞多久?” 一头扎进深水里,听着魔心在耳鬓厮磨,就像一片片落在手掌心的雪,冷的人打心眼里的疼。 韩梦琦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向来不愿循规蹈矩的她这次不出意料的又打算走一条旁人都没见过的路。 无论是她还是那个已经死去的一号,她们都心知肚明,打从自己一生下来就被各种势力严密监控着,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们祖上和七杀有那么一些的关联。 轻吐了一口气,韩梦琦摇晃着已经要裂开的脑袋,继续向着深不见底的水中游去。 她和那个已经死去的一号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一号永远只会走最有可能实现的路。曾经,韩梦琦也是这样想的,可现实总是很残酷不是。 她在命运的巧合下,死而复生。于疯狂中看见本该按部就班来到这个位置的一号面露绝望的看见自己。 她不知道该对那个人说些什么,一个善意的微笑,也许只是对自己而言那是善意的。 此后,她再没了追赶的目标,眼里只剩下对某些势力的清算,或许放弃这好不容易等来的天道,将所有人都拖下水才是她想要的。 咧开嘴角的她口鼻处冒出点点白雾,那是沸腾的河水被燃烧后的景象。 对于身后那条别人给予的光,韩梦琦不屑一顾。她不需要给予,也不需要光明,她自己就是。 同一时间,将那枚独一无二的火种握在手心,散秧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两种完全不同的力量借由他的身躯在进行激烈碰撞,哪怕是阴帅,在这股洪流中也难保不会被撕裂。 咬紧牙关的散秧用意识包裹住那份源头,这可是一枚货真价实的权柄,上头来自温度起始的气息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与太阴尊上天然相克。 只能说,还好来的是他散秧,如果是其他一些阴帅,恐怕只能先撤了。 身为地府中专职人间厄运的阴帅,散秧无疑对于运势流转极为敏感。而如今,他虽然将那枚可能为炙热源头的火种拿下,但那份不详的预兆越来越明显了。 … 接连有数位人偶碎裂,那些非自然扭曲的血肉在被一张无形大手捏成一团后,身体里的每一个血管都以可怕的高压聚集在体表,仿佛兵临城下。 正财的两只手有些局促的捏在一起,某种恐慌如同瘟疫在他周围传播开来。 他可能会料到欺天这家伙有办法绕开对方的限制,以某种取巧的形式,例如将自己等同于一只兔子,献祭给对方。但老老实实按照规矩行事,还一次贡献八具傀儡。 那些原本算是人的躯体如被扭麻花般在人眼皮子底下炸裂,溅射的血浆满地都是,涂改了之前已经画好的阵图。 这是一个必要的仪式。 五张惨白的面具分别立在鲜血铺成的红毯边上的五个角。他们彼此间错落站开,各自对着不同的方向而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刚好都能看见另一个恰好侧身一点的傀儡。五个人偏移的角度完全一致,这构成了一份法阵的基本要素,可这样诡异离奇的符号,宋明理闻所未闻。 欺天们手中各自捧着一件合适的镇物,他们就像朝圣,头颅与双手扬起,无形中有一层薄雾将它们与五人中间那从血泊中升起的吊坠联系在了一起。 噗嗤一声,那枚吊坠正中间的红宝石上,仿佛触手间相互摩擦,继而一只有着血丝花纹的琥珀色瞳孔猛然睁开。 关于朱红太岁的记录少之又少,但同为混沌邪物,其它几位的功绩可谓惊世骇俗。 血红吊坠里的那只眼睛左右滴溜溜转了一圈,继而直勾勾的盯着天上,那只似乎刚刚睡醒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很感兴趣的情绪。 最先开口的那位戴白色面具的女性谦卑的低下头,宋明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交易似乎已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等待这尊邪物到底能展示出多可怕的威能。 … 离彻底吞噬掉张福生只剩最后一点点的时间了。太阴甚至有空隙腾出精力来观察其余战场上的形式。 老实说,这次行动是由九地亲自把持,在地府中八阴神之列里,九地可要比其它神灵要可靠许多。 腾蛇虚诈,玄武奸盗,白虎与九天生而相悖,值符贵为元首在此番站队中却选择旁观,六合性温和向来甚少掺和朝局大变。 唯有九地乃后土娘娘亲传,法身在地,洞悉瞬间。能瞒过祂的眼睛,除非是与道之根本有关。 视野从退去的正偏印,一直往后,从背离此处的余君酌等人,一直看到那只带有戏谑表情的眼睛…最终,落在了一张空白面具上。 一场大雪下了又停,一场风暴来了又去。仿佛冥冥之中,一切都在某种规矩下有条不紊的运行。 太阴停顿的思绪在这一刻似乎突然顿悟了般,那片蓝白色的海洋,笼罩了整片天际的奇异彩光,竟在同一时间让人看到了恐惧的姿态。 … 精神坠入深海,但韩梦琦却越发的开始清醒,或者说兴奋。 那些环绕在她身边的波浪,那些捆住她的枷锁,如今正在一点点的溶解。但是,还不够!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没有任何的知觉,就像被灌了足量的美酒,如今大醉伶仃,只觉得天地都在脚下,万物皆可点燃。 然而,在这一刻,她却什么都不想了。 “这就是,克我?” 精神世界里的韩梦琦喃喃自语着,而现实中,被信息掩藏了本体的韩梦琦突然睁开了双眼。 烙印在她额头上的七杀图案慢慢融化,变成一滩金色的赤红液体。 而那被散秧竭力控制着的炙热火种则一声又一声的发出类似爆竹般的啪嗒。 而就在散秧准备加大压制时,陡然间浑身上下一滞,思绪甚至在那瞬间发生了停摆。 “发生了什么?” 一线机会! 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事情的转机比她想的还要轻松,几乎就在她苏醒的瞬间,那颗火种冲破散秧僵直的布防,如同一颗奔向大海的雨珠。 韩梦琦几乎没做任何准备,她如今运势好到极点,天命甚至自己跑了过来。 “杀了她!” 太阴几乎是吼出来的。 然而,还是太迟了! 从头至尾,天上都在盯着人间,无论是仍由武煌国侵吞国土,还是对地府的小动作装作有心无力,一切都是在藏招,让人摸不清天庭的想法。 如今,地府放开手脚,天庭也恰到好处的结束了封锁,这一刀,躲不掉,只不过太阴没想到是自己先挨这第一刀。 … 一刻钟不到的功夫,诸多势力你来我往,斗的好不热闹。 保持着抬首的姿势,欺天脸上的面具中,两只眼睛露出一种满足的欢愉。 她手中握着的那块鱼肠古剑已在不久前化作一阵流光飞逝而去,而这并不只是这一件物品突然的暴动。 宋明理几乎要骂出声来,一连十件镇物啊!那不光光是他们玄门一家积攒下来的家底,连带着,天师府,东洲仙云宗等一众老牌道宗们借的物件。 如今,都被这贼子给放逐了去。 宋明理气到心尖里都在往外渗血,可他刚把手指过去,紧接着,天空中那吸收了五件镇物灵气的猩红吊坠上开始向外扭曲出一个可怕的黑影。 距离风暴正中心最为接近的白色面具们嘴角位置突然裂开一条缝隙。 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嘎声响起,那仿佛骨头在彼此碰撞,从牙齿的缝隙里挤出来的一句咒语。 “天下大乱” 出山 在国境以南,有一座横跨八百里的山脉,隔断两界,名曰苍茫。 此山为昆仑旁支横贯西南曾为祖脉源根,后有多位仙家发迹于此,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那位南极长生帝王。 但,论及大多数平民,无论老幼,恐怕对于这苍茫山脉的印象还要来自一个不知真假的传说。 … 白云幽游,碧草甘天。 一只浑身雪白的蜥蜴正趴在河滩上姿态惬意的晒着不怎么常见的太阳。 这里可是苍茫山以南,据说乃是万妖之国的地方。旁人听着这地儿,大多都是脸色一变,只因不少的行商过客提到这地方那都唾沫星子横飞,什么路有吃剩下的人骨,百十里内了无人烟。总之,一个比一个说的怪诞离奇,把那里塑造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活人禁地。 不过,现实情况虽然与传统说法有些出入,但大抵而言确实也没差。 自南方立国后,无论是那位大妖王一棍子打出万千丘壑,还是天上地下以山为界划清各自界限,那片广袤且富饶的疆土实际上已经成为妖族乐园。 为了好不容易的稳定与繁荣,于是除了严令禁止跨界行为外,各种不知源头的民间传闻也在历史长河中稳定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据文化历史爱好者,某不愿透露姓名的李修士实地考证后,在自娱自乐的自传游记里是这样写道: “南国历史分为前中后三个阶段,以第一阶段为例,是在妖王尚未彻底沉眠的前二百五十余年,此时妖族的文明雏形尚未确立,以遵循旧礼,仿制古时部族自治而开始的第一轮尝试,于各领地间资源配给不公导致较为严重的族群冲突而被终止。” “第二阶段,即妖王进入预计的深度沉眠,在吸取上一轮教训后,由人族同时期的中央集权制度为蓝本,建立了万国之都,各部落首领的权益都将在此地进行处理。初步实现,大权大事在万都,小权小事于各部。此法优点在于减少部族间的不当竞争和内耗,但缺点则是办事效率的极度低下。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战事困扰一些原本寂寂无名的弱小族群开始壮大,这冲击了原本强势但如今却处于绝对劣势的某些族群的根本利益。后面爆发的危机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便不过多展述。” 在一处修剪的颇有些文人雅气的花园内,闲来无事,翻看着某人手筏的我看的正兴起,见这页写到尾了,连忙翻看下一页,却发现,这货压根就没动笔。 这给我气的呀,嘴里不住的骂道“这帮子写书还断章的都该是挨千刀的货,妈卖批的,多写两个字能累断你的手啊?” 愤慨归愤慨,将那写的半半拉拉的笔摘丢回桌上,顺手在这货茶几位置拿了他腌成行的茄子干,一根一根和吃瓜果一样往嘴里丢着。 别说,李天一这家伙确实有两手,这紫不拉几乌漆麻黑的茄子切细,晒脱水后撒上辣椒等调料,置一小坛子熏制,用黄纸包取出,色则浓郁酱紫,味道优厚,关键是这玩意不是肉干,咬在嘴里却劲道十足,辣椒片在唇齿间沸腾,愣是让腌茄子的那点干巴草气变的模糊,恍惚间让人有嚼腊肉的爽感。 一口气炫了大半包,意犹未尽的我眼睛鼻子在这不大的空间内四处游曳翻找,我猜想的是,以这货的性子,多半好东西就放自己眼皮子底下收着,所以… 我眉头轻轻一挑,看向那以一截老树做揺椅的玉台方向,鼻子略微耸了耸,野兽的直觉告诉我,那里至少还藏着两三坛腌菜罐子。 一想到足足有年把没碰过人吃的玩意,我这眼泪哈喇那是止不住的往外流哇! “祖师爷,得罪了!” 心里默默念了一声,我这一身胆气上涌,正欲行那腌臜事,这手脚都抻过去之际,突听的花园外一声不合时宜的“啊呜”声,一头红白相间的小畜生顺着花草的间隙,从天而降,如同当年猛张飞抄起那把丈八蛇矛当头一下给人打的是倒立窜稀那般,欻!一下窜到我怀里。 我这一个不留神差点没给这货带飞出去。 “啊呜~” 大鲤娇羞妾意,如同那久别多日的小娇妻,缠在我身上那是爱不释手。我一个扒拉给这娘们兮兮的玩意扒拉到一旁,手上湿答答的,心说你这小朋友以前睡觉就爱嗦我手指头,这都个把年头了,咋还跟个要奶吃的娃儿一样,没半点出息。 “诶诶诶,差不多意思意思就得了,咱这新衣服,别给我扒拉破了。” 我拎起这小蛟的后脖颈,给这货揪到离我新衣裳稍远点的位置,而后向外看去,见白日阳光底下,一高一瘦两个对比极为强烈的家伙正向我这里走来。 最显眼的当然还是那头上没什么毛的巴卫,脸原本就黑,站大太阳底下,黑的跟个驴蛋球一样,两三根不羁的头发,很形象的解释了什么叫放浪形骸。让我很好奇的是,这儿的天材地宝一抓一大把,咋就是没有治疗头秃的呢? “呦,啥时候出来的,咋不提前说一声?” 笑得最开心的那个小白脸自然就是李天一,这货不知从哪搞来的一身异域风情的兽皮围裙,这东西我在王都那里见过有卖的,不过,这里用什么货币做交易我是不懂的。 不着痕迹的把手里的黄皮纸塞到后背给偷摸点了,我装作讶异的一拍手,脸上整了副得见故人的矫揉作态,将手里的大鲤塞到兜里,继而一个小跳来到李天一的面前,上前就是一个熊抱。 “我帅气逼人又博学洒脱的祖师爷呀,我可想死你了!” 李天一被我抱住后,很是嫌弃的往后挪了挪头,他一边推搡,一边告饶般警告道“别别别,口水,口水沾我衣服上了!” 打从我跟着猴哥进去闭关之后,先是睡了足足有小半年也许更久,第一次醒来时已经是夏天了。 望着窗外繁花似锦,南方乔木不比贫瘠的西北,到处都是副生机盎然的景色。 瞅着不远处,河滩上那懒洋洋趴着足足有小半个时辰的白色蜥蜴,我心中畅想着生活可真美好的同时,嘴里不住的问道“诶?像这样一只得是孤品了吧。” 信手煮起茶水的李天一分门别类的慢悠悠烫着茶杯,他只脑袋略微朝那个方向偏了偏,脸上噙着温和而又睿智的笑容,随口道“得了病的,不过也是罕见。” “得病?”我把面前两三个手指宽的小绿杯子夹起,很没名士风范的一口闷完,接着往前一推,问道“得多少钱?” 我这问的自然不是治病的价格。李天一很娴熟的给我面前的杯子又续上一杯,接着走过场般给分毫未动,但正襟危坐在一旁的巴卫面前杯子也添了点水,又在旁边自己追自己尾巴玩的不亦乐乎的大鲤面前的翠绿杯盏上点了一下,最后才给自己倒满。他不疾不徐的吹着面前的热汤,给出了一个比较中肯的回答。 “各地玩的人不一样,价码有多有寡,以江南为例,当地富商虽多,但玩这种稀罕物件的却还是少,能卖个不错的价,但顶天了一百两了不起。” 我听着这个报数,心说,一百两银子,少说也够七八户人家过一整年的了。心中抨击着这些老爷们只是随意玩乐就能花旁人好些年辛苦攒来的钱,又暗自在想,待会儿要不给这小家伙换个舒服点的笼子待着?! “要是卖去京都,那价码可就不一般了。” 李天一又重新烧了壶开水,这杯子,壶,夹子,小碗都是他自己没事烧着玩的,水,据说取自王都顶上那处泉眼。本来,那地方是不让人随意上去的,但这货不知怎的和雨师妾私下达成了什么共识,现在家里只要有缸的地方,里面的水全是山脉顶上那处活水源头接的。 要知道,煮茶可是有讲究的,大到茶叶用具,小到水质温度,就是当天什么天气,赏什么景这喝的茶,泡的手法可都得略有区分。 但在我们这种土的掉渣,喝茶跟喝开水没区别的土包子眼里,这玩意就一个词来形容,矫情。 “前些年,一只白腹能卖上三十两金的天价,这全身白不搀杂的,我都不敢想。” 没去在意,李天一口中的前些年是指他生前的前些年还是如今这几年。在听到那三十两金的报价后,我当场就决定,一定要给那白花花的小东西找一户好人家。 “离比斗,还有些时日吧?” 李天一手法娴熟的分茶,见我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他笑着调侃了句“大罗金仙了?” “啥玩意?害~哪的话呀。” 我又是一杯下肚,手指头摸索着杯沿,心里想的却是该回趟家看看了吧。 “约莫还有个二三十天,等过了端午,我打算去江南那边看看。” “不回河州?” “回那儿干嘛?又没有熟人。” 我把杯子放下,继而眺望向远方,看了看这边独一份的景,王都大道外,一只穿蓝底皮革制服的花白熊正搀扶着一头年迈的狸花猫过马路。 “得了病也还出来日行一善?真好~” 我这边感慨着,那头,李天一瞧见我这没见过世面的样,贱兮兮的提醒了我一句“人家那是北境来的白熊,就这品种。” “嗯…” 夕阳下,三人一龙坐在新修的花园小径处,就着初夏时温热的凉风,一点一点把以前的老物件拿出来晾一晾。 就要端午了,一想到离此万里,人间那边该是热热闹闹筹办节日时,我就想到常年冷清的大泽里,除去少数几个节日外,基本上都只有麋鹿一个人在来回打点。 女人很少回家,或者说很少露面,这让我想起我的太奶,就是一个很封建保旧的老人,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待在屋子里,借着窗外的光去绣一匹有些年头的布。 像她们这样的人,不是不喜欢外面,但对她们来说,最舒服的就是待在屋子里,透过昏暗,就像隔着一层窗户,像看画片一样去观察那个世界。这是我不能理解的。 按照人间的年历,离端午还有三个日夜。 在我出关后不久,整个王都的人,额…妖,都知道他们的王上新收的门徒要去打一场不知输赢的仗。 我倒是很想弄清楚,在我闭关的这些年里,外面都是怎么传我的。 李天一只推脱着说他没特别关注让我自己去问,我看向一旁的巴卫,后者似乎在这段时间里也一直苦心修炼,当然我更倾向于他这个自闭儿童没人愿意带他玩。 倒是大鲤,开始会说这边的方言了,原先它祖籍应该是江南那边的蛟,后来顺着大江游去陕地,说兽语也带着股陕北那味儿。 “啊呜~” 大鲤眦着个牙,我看它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儿,用一种怀疑的口吻确认道“你说现在外头都在传,我是盖世妖王唯一指定的继承人?不是,这怎么感觉我像是嫁到这边来政治联姻来着。嗯…这样说好像更奇怪了。” “哈哈哈” 这话我刚说完,那头李天一已经开始笑出声了,我当即一个回瞪,那家伙人已经摇着摇椅,整个人当着众人面消失于原地。 “算你跑得快。” 我碎嘴了句,将目光移向花园小径尽头处,闭关之后,我的五感神识已经能收放自如,用句时髦的说法,便是返璞归一,与道合真了。 客将至,而先闻其声,曰“方才拾掇行囊,遂才知道公子出关,来晚了些,还望见谅。” 我在这儿里没几个熟人,她能来看我倒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穿赭褐底色长服绣暗金描云纹的雨师妾身姿款款,与初见时看到的迎客巧颜妆不同,半挂身上的褐袍下,白薯色的卫衣与挽在一旁的乌发像是云与山的风景。 每次见到这女人,我都知道,这家伙肯定不是啥好鸟,但我更能理解,当初秦王见到她时那副为卿所用的痴迷。 知道我在看她,雨师妾略微弯了弯身子,她来时步伐匆匆,而临近了反而越走越慢,太阳的光从左后方的斜角切进来,照亮了她左耳以及半边衣服的轮廓。 嗯,确实漂亮。 那一刻,我心神狠狠的摇曳了一下,继而起身相迎。 “你刚说在收拾东西,怎么你也要走?” 曼妙女子走至近前方停下脚步,顿时,让人觉得,这个花园都芬芳了不少。 “北境那里出了些变故,大殿司点了几人,我想着有位姐妹在那边好些年未见,遂也打算跟着同去。” 雨师妾依次与我,巴卫以及大鲤行了一礼。她左右看了下,估计是在找李天一。 “甭管那家伙,对了,你要去北境,那也有你们的地儿吗?” 我提出了疑问。 “有的,大王乃是公认的君主,天地间非人族都可算是王上子民,而北境之内,有古青丘国址,那里自新历之后便属南国附庸。” 雨师妾解释着,她从身后取出一锦盒来。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刚来这边不久,托她帮我找一些能延年益寿的山珍宝物,如今我出关差点把这茬忘了。 我喜上眉梢,当即就要谢过,伸手去接时,雨师妾却坏坏一笑说“公子可还记得如何应得奴家的?” “额…” 我面露尴尬,一旁的巴卫一脸严肃,当然他现在要是一副不怀好意的偷笑我指定得解释一句,“我不是那样的人”。可我确实不怎么记得,先前答应过她什么了。 从张开的嘴缝中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试探着问道“是哪方面来着?” 雨师妾那张俏脸当即就摆出一副哭容,诶呦,我这最见不得女人臊眉搭脸了,只能用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打着哈哈道“咱不是赖账的人,我这儿天天闭关,这不脑子关的有些迷糊,这位仙子姐姐,要不劳烦您再复述一遍我听听呗。” “算了” 雨师妾将那锦盒一把砸在我手里,脸上做那被负心郎伤透了心的表情,狠狠转身,离去时,说道“还是等奴家从北境回来再说吧,希望,到时公子能得偿所愿。妾身便不相送,先走一步了,珍重!” 猛然间,我似乎记起记忆深处里有个女人也总是喜欢妾身,奴家的这样自居,而她在看见自己的一刹那就好像命运中的某段河流突然有了交汇。 有段时间,我忘记了一切,只知道自己好像是这样一个走在陆地上的行人。而就在我看到前世因果之后,我才明白,那个女人本该拥有更为美好的一生。 望着雨师妾远去的背影,我被大鲤拉了拉衣服这才回过神来。 “呦,好东西啊!” 李天一不知啥时候又冒了出来,这家伙好像欠人家姑娘钱似的,债主走了,这不用喊自己就跑了出来。 看着那个飘逸的年轻道士自顾自从我怀里把那锦盒的盖打开,露出里面两个像人脸一样的树根,我愣了一下,说“这啥玩意?” 李天一自然是见多识广,他捏起一根触须样的小枝,摩挲着又放了回去。 “千年以上的老参,嗯…还是成了精的。” 他把刚刚摸那人参的手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继而眼睛一亮道“不对,是血参!” “啥?” 李天一把盖子合上,一副你小子赚大发的表情,解释道“算是这边的特产,人参有分仙品和凡品,以三百年为界,超过三百年的就有机会成精,其中五百年份的叫灵种,一千年以上的就是仙根。而仙根中又有些离奇品种,比如酷似长虫的叫昆足,长的像小孩的叫人精。你手上这支,外表与寻常老树根无异,其中,长成啥样是看用什么供着,比如,这两颗都长成人脸了,至少有一位或以上的得道真人用自身精血豢养过一阵子。” 我听到他这描述当即卧槽了出来,忙问“吃了能延年益寿吗?” 李天一一脸的鄙夷道“能长生不老。” “我靠!” 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表情,当即抱着这个锦盒傻兮兮的笑了起来。 倒不是我还是那所谓的短命身,一直以来,让我惦记着晚上都睡不太着觉的那个家伙,终于让我给他找到一条活路了。 “嗯,等回大泽过了端午,咱们就起身去一趟江南吧。” 在那里,我一直心心念念的伙伴们,终于是又要再相见了! 大鲤啊呜了一声,看的出来,这货也想他们了。 巴卫站在我们身边,他倒是没啥感觉,李天一则朝他耸了耸肩,没人知道,这个天赋异禀又极具传奇色彩的栖云宗初代祖师爷,是否也有一些让人难以释怀的故人。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归园 清溪烟谷,小雨淋漓。 有别于南方万重山势,这里坐落于王国西南,在岭南边上的一处静谧幽谷里。 外面常年大雾,雨雪天阻隔了外地商贾们往来的想法。又传有山中怪物,逢雾雪天出行,由此行人过客愈少。 … 对着地图研究了好一会儿也没个结果,站在太阳底下,叨叨着“上次回来我记得就是走这路的?怎么会走错呢?” 背着行囊的巴卫面如铁色,他黝黑的脸上一动不动的目视前方。大鲤延展着身姿,从手掌寸余拉伸至几十上百丈,迎着烈烈风口蜿蜒如风幡。 大地上,黑色的影子铺张开来,从高处向下,就像一条巨轮正顺着郁郁葱葱的草地向前漫无目的的生长。无数多躲藏在草地里的小小生物抬起脑袋,在它们短暂而平静的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宏伟且具有史诗般伟大的生物。 近百米长的巍峨身姿,游曳在空中,从哑光的色彩里,视线代替双手,抚摸在那片滑腻又仿佛有金属质感的红白色泽的鳞甲上。阳光给巨龙身上镀了一层极为绚丽的金光,仿佛万千宠爱于一身,就连云层也主动为它让开了道路。 一声低鸣从高处落下,那声音和鲸类似,但因为是从高高的云端,所以更像来自天穹上的闷雷。 我手做凉台搭在眼眶上,看了眼地图又看了看远方,继而皱眉道“真找错了?” … 悠长寂寥的雪地里,光着脚,踩在厚厚积雪上的麋鹿欢快的吹着口哨。 那矫健的身姿,国王一般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在这场终年雾雪不曾消融的世界里,这头鹿似乎就是唯一的神灵。 然而,她突如其来的一阵不祥预感,就像脊椎骨被人给泼了一盆冷水,接着肚子,脚心都像是被冰锥给扎过般难受的只让人犯恶心。 她还在想是不是中午吃坏了什么肚子,然后就听到远处雾雪之外,似乎有几个不速之客正站在那里,跟外地来的臭乞丐一样,巴巴的叫嚷着。 “开门开门!爷回来啦!” 雾雪封闭了这片区域,但那些藏在雾中的精灵都是麋鹿的眼线,你随便在哪地方大小便她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喊完这句话,我就一脸打包票的安心感,继而给一旁面无表情的巴卫以及小眼瞪大眼的大鲤倒数起来。 “五四三二一,到!” 声音刚结束,一阵风突的刮了过来,冰冷的雾气中还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没来得及让人细想,就见原本空无一物的雪地里长出来一只不高也不大的麋鹿。 她用一种奇怪又嫌弃的口吻问道“不是还有两个月吗?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被她问的一愣,我脑子没反应过来,倒是一旁的大鲤替我说出原本的台词。 “啊呜~” 麋鹿一脸看智障的表情看着大鲤,后者却一点没觉得有啥不对。我在一旁默默替它捂脸,心里想道“到底是感情淡了呀”。 自顾自将人领了家门,我一边打量着四周大雪大雾里的苍白,一边随口问道“就你一个在家吗?” 大雾从我们进入那一刻起,向内自发的卷曲出一条通道,道路两边,有提着灯笼的无形之影侍立两旁。 对我来说,这些当然都是新的花样,我走近一个去看,见对方佝偻着身子,头部以上都模糊不清,只像是耐心祷告的信徒,手里捧着那杆长明灯,在雨雪照不见的地方安静伫立。 麋鹿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她脚步轻快,像是游乐人间的女王,态度随意道“很不巧,娘娘睡着了,师爷去了北边,这里就我还有那个闷石头在。” 她说的闷石头自然就是大泽中央,那颗老树宫殿顶端上,负责报时的那只信天翁。 自动忽略了那家伙的存在,我又问“她睡了多久?” “差不多已经有一年了吧。” “那不是和我前后脚闭关时间一样吗?” 一想到女人在我走前说的那些话,就觉得鼻腔似乎有一点点的痒,连带着心脏肚子等,一齐都有些发酸。 麋鹿向来觉得娘娘给我捡回来是不合时宜的,她可见不得我说这种话,当即就啐了我一口唾沫。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哥们一个闪身,一步跨过那道深邃且不知前路的隧道,只一步便从门外跨到了屋内。 有别于山谷外围那连绵不断的雾雪,大泽边上,扑腾着翅膀的萤火大片大片安静漂浮于水面之上。天空穹顶的光并不真实,就好像这一切都是笼罩在一颗巨大的琉璃塔内。 湖水静静斑驳着,底下游鱼似乎也察觉到我归来,纷纷向这里靠拢。 我微笑看着周围的一切,向着那些认识我或者不认识我的朋友们表达感谢。 继而,在迈向那生活了许久的老树时,我久违的念起曾经在道门修习时学到的咒语。 一阵风吹来,将我周身包裹,如一双手笼罩在体表上面。 感受到,这来自水之灵的祝福,我诚恳低头道谢,接着一个起跳,如同剑鱼般跃进冰凉的河水中。 无数多气泡密集的聚起,让人想起某些美好的东西。在老家,帮人放牛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拿着长杆的小子站在队伍的末尾,在热干辣八的天气里,叼着根掸去泥土的鲜草,躲在阴凉地里,一觉趟上半天或出溜半晌等到了回去,手里便能多几颗铜钱。 我记得,每到傍晚日暮将息,那梳着羊角辫的小哥威风凛凛骑牛而来。每每这时,我总很羡慕人家,不用操心明日先生布置的作业。 那时去日苦多,在炎热时节,村里多是在河边冲凉的年轻人,男孩们和男孩们玩,女孩们则和女孩们站在一起彼此从不越界。 尽管村长喊破了嘴皮,说夏天不要下水游泳,但向来不怕爹娘不怕天的他们,哪会管村长喊什么。如此,每个村都一样,那条河每年也总有些人永远留在了那儿,成了一种经历。 仿佛,每个人都有一个永远留在过去的同伴。 从大泽的一边游到另一边的路很长,万幸的是我只用到那座岛就可以了。 说是一座岛其实并不妥当,正如它的外表那样,一座不知活了有多少年的榕树,它的根系盘在这片水面上唯一的岛屿,整座树,一半在水面一半在水里。 粗壮的根茎都被掩埋于幽暗之下,如同迷宫让想要一探究竟的人无从下手。而露出水面的部分又直白的让人没有太多可细究的。 顺着环绕在树身上的某种藤蔓,一叶一个台阶,抚摸着光滑又带着某种细腻绒毛般的植表,从松软的表皮上轻踏,走进这座独一无二的宫殿。 随意打开某一层的门,便是一个屋子,它们是植物的花苞,又像动物的心房。在野外,很多弱小的虫子住进这些没有主人的房间,在这里开花结果生生不息。 我从这些空着的屋子前一一经过,一直往上,来到会客的走廊前,驻足等待着。 门口的灯似乎认识我,也对,我在这儿生活过一些年,偶尔在夜深人静,情绪崩溃到不能自已的时候,就来到这里蹲在门口对着星空倾诉。想必那时,这盏灯就已经知晓了我全部的秘密。它替云朵,替繁星将我的秘密咽进了肚子,一直攒着,直到现在。 “路灯漂亮吧,我新弄的,怎么样?” 麋鹿领着人不急不快的走来,看见我对着两盏造型别致的灯妖沉思良久,她像是遇到知己般,得意的炫耀着。 “啊?”我感触良多之际,突然听见这家伙换了我的灯,当场我那压抑已久的情绪就跟脱了裤子又被人一脚踹在命根上,难受的我憋红了脸,只能在她催促的目光下,有气无力道“那原先的灯呢?你给丢哪了?” 麋鹿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对那两个老物件那么感兴趣,她见我不打算对她的审美许以溢美,便兴致缺缺的摇了摇身子,从门槛迈过去,自顾自走到厅堂内。 屋子里还是冷冷清清摆放有八张桌椅,最上手的两张实际只有女人一个人坐,或许这里原来是有个男主人的,不过我也想不到还有谁能配和女人坐在一起。 嗯…南边的那个大王应该够格,不过以猴哥的派头,祂大概是懒得和一个女人同坐一起。西北的那个妖王?不对,这货才哪到哪呀。 我心思百转着,就见麋鹿对着鸦师爷常蹲的那块盆栽摆弄了两下,突的一阵灵气波动,随即,便有一个完全由虚幻光影构筑成的乌鸦图像出现在了那盆栽里的树枝上头。 “呦呵,残像?” 不仅仅是我,巴卫也将目光投了过去,很显然他在进入这里时表现的异常紧张。 毕竟,这里算是女人的寝宫,某种意义上,他只能在门口待着,如果不是我执意让他进来,他恐怕连看一眼里面的勇气都没有。 “诶”无奈叹了口气,我拍了拍巴卫的肩膀示意他放轻松点。 那头,鸦师爷的影像一出现,似乎像是在获得本体的许可,短暂呆滞后,那抹残像突的灵动了许多。我挑了下眉头,看来本体已经接管了这层意识。 鸦师爷的残像环顾了一眼四周,主要是看了看我,和我相互打了个招呼后,直入正题的说道“关于你出来后,我们对你的安排有以下几点。” 这是我第一次听鸦师爷亲口说话,以往她都是喊那个板凳鬼替她开口,这一度让我以为她是个哑巴。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三步 我正襟危坐,脑袋抬得跟土拨鼠一样高。 至于土拨鼠是什么东西,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种瘦的像猴但吃起来更像田鼠的一种生物。倒不是说我就一定吃过,而是比喻,比喻您懂吗? 鸦师爷讲话的时候很像一位老先生,她先环视一周,接着对专门要叮嘱的学生有眼神上的交流,那双眼睛很认真的盯着你,言外之意就是,我接下来的话你可得记仔细了。 “其一,至少获取三件混沌邪物。” 这不难理解,混沌邪物是盖世妖王也就是猴哥的法宝,当年在神皇派时,各方势力你来我往斗的是不可开交,结果就只是为了那么一个珠子。 但就这么一个珠子,如果不是落在我手里,而是握着它的是那个已经放弃为人宗政一心,恐怕现在,整个神皇派已经不复存在了。 毫无疑问,混元天珠内灌注了猴哥对于境界和道法上的理解。再比如当初在面对赤霞元君的围追堵截,仅仅一件云龙紫金冠便可完美操控死亡权柄,这混沌邪物不可为不变态啊! “三件?” 倒是不怀疑这混沌邪物的威能,让我凑齐全套,那我也不用费劲巴拉躲这躲那了,通通叫出来一起干死算逑。 可问题在于,这东西在哪都属于绝对保密的,要找三件出来谈何容易。 鸦师爷她们肯定事先了解过我的智力水平,对于我的所有疑问,她们就像有备而来一样,由麋鹿接过话头对我不屑道“这不明摆着呢嘛,混元天珠在神皇派,那其他的肯定在各方下属宗门里最信任的人手上。像是天师府,玄门,怎么猜都能猜到他们手头上一定有至少一件被镇压着的混沌邪物。” 但,那一刻我仿佛灵光上脑,于是我举手说出了一个让我觉得倍感聪明的问题。 “那…为什么不直接带去天上,天上那帮大佬不是更牛逼吗?” 我看了看众人,众人中,除了巴卫和大鲤,其余人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嗯…难道不是吗?” 麋鹿怜悯的看了我一眼,她叹了口气,反问道“那你知道天上那帮大佬打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脑子有些短路,鸦师爷揭过这个话头,她言简意赅道“我们已知的,保存有混沌邪物的宗门有,东洲仙云宗,现存有天生一气杖。玄门,浑天大氅,朱红太岁。天师府,宝象真云履。” 这是作弊! 我脑子顿时开了窍,想起先前麋鹿那言之凿凿表情和语气,感情这丫的是看了答案再出的问题,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优先考虑浑天大氅和宝象真云履,这两件都是能保命的。” “那天生一气杖呢?” 我率先提出这么一个疑问,哪怕没见着过猴哥耍过,但听过祂故事的人都知道,这根棍子可是伴随着猴哥从水下一路打到天上,死在它手上的神仙大王不计其数。有生之年如果有机会,一定得摸摸。 还是麋鹿那副鄙夷的目光,“你能拿的动再说,那根棍子有座小山那么重。” “哥们会搬山术!” 我双手叉腰,先牛逼一会儿再说。 “我说的是标准重量,打起来多重多轻得看它心情。” “看谁?” “法宝。” “我大老远的跑过来,把它借走,就为了看它的心情?” “对” “那我不成跪着要饭的吗?” “就这,多少人想跪还没这机会!” “他姥姥的!” 见我们闹够了,鸦师爷清了清嗓子开始布置第二阶段的任务。 “其二,去岭南道附近寻找流散在外的亡国遗胄。” 启国,建国百载有余,经历的君主也不过才三任,先前征战诸国留有不少余毒,其中,神皇派也是在开国之初为高皇帝办了不少事才提拔上去的。 先前王国西北西南接连两场大乱,给这帮流民贵族打了不少鸡血,如今正在岭南那边重整旗鼓打算反攻。 不过,我还是没想明白,女人让我去那是什么意思,帮助这帮亡公贵族造反? 不过,紧接着我就联想到一个词,气运。 从很久之前,在我刚踏入修行这条道的时候就经常听人说因果因果。这里,涉及到一个说法,是人天生下来就有约莫过百的份额,与人交互就像贸易往来,这份额便会自发的增减。 好事做多了,即累积的份额在那,旁人便会欠你,待时而归。亏心事做多了,则变成了别人倒欠你的。 而这份额多寡也预示着一个人的命数强硬。很多帝王之所以有帝王相,很多是由于人家天生下来份额就比别人大的多,在一些练气士的眼中,跟黑夜里往人脸上打灯一样醒目。 扯远了,往回说来因果循环下一个人的份额被越滚越大,最终真的汇聚成势那滂沱运势便会形成某种名为气运的概念,而有了这份气运,便好似顺应天命,会有种心想事成的魔力。 所以,这里让我去接触也没什么问题,能把那些残羹剩饭拾掇拾掇一些改改运势在情理之中。不过,想到之前王正清曾透露过,以大气运洗去混沌邪物身上的邪气不失为一种妙用。这里,我猜想女人她们让我去获取三个混沌邪物的目的也就在此。 念及此处我念头通达,不由得对我幕后的智囊团表达了深深敬意。 鸦师爷在此停顿了一下,似乎担心我听不明白,当她投来是否需要详细介绍的目光时,我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她也不再废话什么。 “其三,直往北上,面见真武。” … 下江南 五月如期而至,然而也许是连着雨季故而暑气来的很慢,有时候不禁让人在想,是否真的又过了一年。 趁着难得的太阳,一个青衣小道士站在山脚下的扬州城集市内举目四望。 这位按照辈分是目前最小的载字辈徒孙,从入门后便被礼事房安排去了后山小珠峰那边跟着一个外姓方士后面。 起初他还挺失落的,一齐同门进来的不少人补进了武职部门,早在进去之前他就有听说,这天下首屈一指的道门仙宗里可是有真本事的,学到真处不说点石成金,便是呼风唤雨也可使得。 不过,关于这一切的美好念想都在他进入后山那片小院子里时被掐灭了。 神皇派所在的仙山是当地的奇景之一,地处东南,在一眼能忘到头的寥廓平原上揭地起的百丈山峦,据说大珠峰峰腰入云稍许,而峰顶位置已然是南方最高处。只是可惜,当年一场意外将整座山的山头给削去一截,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南方第一高了。 小珠峰紧挨着大珠峰一侧,有二百三十余丈高,山阴处有断崖溪水,一到春夏,山上云烟缭绕,半挂瀑布悬腰直下,流水冲击中形成潭水沟壑无数,于是神皇八奇中便有了这“临苍望湖”的雅趣。 说回到后山那位方道长的委托,那位大今早起来就一改往日颓唐,整个人是神采奕奕,这让跟着这位有些时日的小道士颇为诧异。 然后,就是他被交代去山下扬州城里,寻南门口的集市旁候着,至于到底是等谁,那位在卜算上就连掌教都得听上一听的方士倒是没说,只叫他候着便是。 于是,百无聊赖下,这位辈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爬上去的小小道士从伸长了脖子到臊眉搭脸的找了块阴凉地方,坐着等那有缘人来… 恰逢南门口外,一辆马车停在外头。 守门的士卒把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马夫只能赔笑着对身后车厢里的客人道“二位爷,今个南门修路实在是对不住了,大车不给进。不过,前边就是扬州城最大的集市,您二位需要的东西想必都能挑着。” 从车上下来,我伸了个懒腰,略微整理下衣冠,同车夫答了谢后迈步向前。 呼吸了下人间的新鲜空气,我是十分畅意啊! 比起在妖国以及更远一点的西边吃土的日子,果然还是和人待在一起更为舒坦。 身高九尺有余的巴卫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当大家看到巴卫那不怎么聪明的眼神时本能的又都投来怜悯的视线。 不过好在巴卫懒得搭理这些人,这要是换成某个脾气暴躁的指不定你多看他一眼人家就跟你翻脸了。 四下打量了几眼,我领着巴卫往一处卖点心的铺子那边走去,来到扬州怎么能不试一试这边的糕点。 各个地方卖东西的都有自己个的讲究,比如河州那边喜欢说话倒着说,比如“有刀枪棍棒的我来,有铁马硬桥的我来——”,这种倒装突显的就是一种霸道般的自信。而这种自信随时都能转化为咱河州人对于任何事情的底气,比如打仗最开始,河州那边响应征兵办的人开口就是一句“我来”。人还没说要干啥,但咱河州老爷们已经喀喀上去抄起家伙什了,这就是一种底层的自信。 而扬州这边似乎全不一样,这边但凡卖点东西都务必要拿起个小盒装着,最不济也得挑块不那么便宜的小碎花蓝布给兜在外面。 这一打眼就透露出一股子的富裕,当然这里是指更多精神意义上的。 有人说南方人就这样,巴掌大小的东西也得给你拾掇的像是人生大事。但我更愿意把这当做是对自己美德的一种展示。 就像我面前这个摊位上的桂花糕一样。 临行前从麋鹿那顺了一些金银珠宝,这孙子典型的小手不干净,从外面闲逛总要顺走别人一点好处才罢休。 将换来的散银从口袋里摸出少许,打眼从摊前糕点上依次扫过,最终落在那张皱巴巴期待的目光脸上时,我笑着问了句“能尝一口不?” 摊主似乎知道我要买,故而表现的十分大方。确实,在外面做小本买卖的眼睛要放亮些才行,总有一些个抱胸叉手的人五人六一样的东西跑到你摊子面前挑挑拣拣最后拿了吃了还说一句不好,你忙活一早上的东西落不到好也就算了,人家吃饱喝足拍拍屁股走了你找谁说理去? “怎么卖的?”我拿起个蓝布兜着的粉白酥点,往嘴里塞着的同时眼睛一亮,当即嗦了嗦手上残留下来的面粉灰。 身后巴卫注视着远方,也许是在看城门处的施工队,也许只是瞧见一只长得还不错但可惜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 打着瞌睡的小道士头一点一点,旁边的水漏也一滴一滴,青石板上积水淌成的镜子中倒影出屋檐上的一角,那只吞金的貔貅正撅着屁股假寐。 从早等到中午了,眼见快摸着饭点也没见那有缘人来,小道士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间似乎看见有个陌生男人在拍他。 “喂,醒醒。” 我蹲在石阶上,双手插在袖口里,头顶一块刚从某个落魄书生那里买来的青皮蓝布儒巾,活像个家有几亩田的土财主。 见那小道士一脸的疑惑,我瞅了眼他身上的衣服,继而指了指不远处一眼就能望见的高山,问道“山上的?” “嗯,对…” 小道士显然还没睡醒,我见他呆头呆脑的于是从身后巴卫的怀里掏了根麻薯条递了过去。 “下山干嘛来了?” 我塞过去的麻薯和顺嘴问的话让那小道士有点懵,也有可能是我在的位置背光,故而以他的视角来看,一个黑光下看不清具体面貌的可疑男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话,而这男人身后双手环胸站定不动的汉子则更坐实了这男人不是好鸟的事实。 若是好鸟则出门有必要带上一个膀大腰圆,拳头有人脑袋大小的保镖吗?那必不然,所以… 小道士闻言缩了缩脑袋,兴许是山上老道士教的,逢人来问便说“我是神皇派清虚观下弟子,你…你要做什么?” 我摸了摸下巴,用一种商量的语气笑呵呵道“巧了,我们刚好也要上山,你方便的话忙完了带咱哥俩一程呗。” 年份不一样了,早些年神皇派有专门供寻常百姓上山的线路,但我刚从集市上回来,附近的摊主听说我要往山上去,都劝我先找个引荐的保人。 其实也不难理解,之前神皇派大祭,因为黑莲教众的事情搞得现在都有一笔糊涂账没算清,我猜想王正清那边索性直接关门大吉,这才设立了每月单数能上小珠峰,月初月正才能到上大珠峰那边。 所以,四下里我不好大声宣扬我栖云宗宗主的身份,况且说了也没人信。又不想麻烦王正清,毕竟他要是知道我来只怕又得来一场乘虹落人间。 不是,我怎么感觉这家伙特别喜欢整这种排场,虽然我明白以他们这类人的成长路线来看,生活从小到大都是被人万众瞩目的,但也不必每次都得来这么一遭。 也许是听到我要上山,那小道士原本缩着的脑袋突然伸张开来,他狐疑的看了我和我身后的巴卫一眼,语气里颇为警惕道“你们上山做什么?” “看一位朋友,叫方知有,你认识吗?” 我尽量表现的温良恭谦,以及期望方知有这混小子别在山上搞诈骗之类的。 结果很出我意料,听完我说找姓方的,小道士当即眼睛一亮,啪的一下站起身来,对我兴奋道“可算等到你了!” 藏身袖口的大鲤微不可查的探出了一点小脑袋。 “啊呜?” … 大珠峰顶,真君殿内 一身素衣的王正清俯首案牍前,一摞摞卷宗堆成小山将这位昔时年少便名扬天下的神皇派掌教真人给遮的死死的。 云雾从门窗缝隙间流入,掺着仙气的香炉旁,正小声默读一份简讯的理事道童微微邹起眉头,他记得前不久功德殿那边才交上来一份清单,怎么这才过了一旬又加送了一份? 心中疑惑着,顺手拆开随简讯附带的信函,上头盖有扬州城内江南商行的印花。 打开明细看了一通后,这位理事惊呼出声来。 “一千二百两?” 那头,正伏案的掌教声音从书本后面传来。 “什么事?” 双手死死拽住那信纸,理事道童快步走到那堆文件前,双眼瞪大用一种难掩憎恶的语气抱怨道“掌教,朝廷这事越来越过分了,前些年还好商好量的让我们让渡一些道门田亩救济流民,最近又一直揪着我们自己弄的驿站不放,现在直接明着抢钱,一千二百两,说是我们这些年山上游客访山,山间行商买卖税收对不上,让我们去补,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案牍下,岁月流逝显得有些发福的王正清脸上露出明显的疲态。 没有去安慰或者解释什么,王正清从那个过于年轻且富有朝气的孩子手里拿过那封信函。手指在上面摩擦着。 像这样的信件,过去一些年里他不知摸过有多少,当然大部分的内容都称不上是什么好消息。对于紧挨着他们的那个邻居,还是从神皇派走出去的江南道副经略使,哦不,人家现在早就转正了。那位李颂文李大人给自己这本家找的麻烦已经不少了,如今,多这一件不多。 随意撇了几眼信件内容,王正清没什么表情的随手搁置一边,他深吸了口气,往后靠住椅背的同时,眼皮跳了一下。 继而,这位全年无休的年轻掌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微微眯眼,手上即像是熟练又显得生疏了般掐起卦来。 “我出去一趟,午时莫候。” 说着,这位脸色并不算健康的年轻掌教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像是上了年纪般起身时轻轻喝了口气,继而推开凳子,一步一步的朝外走去。 … 后山这片并非只有小珠峰这一个山头,真要算起来,林林总总得有十几二十个,这一众峰群组成了所谓的后海,一直往北,区分了江南与河南这两条大道。 由竹林小屋组建的雅苑一般都是接纳贵宾的,比如,靠近小珠峰的这间在过去的某段时间内曾专属于京都某位位高权重的大姓人家所独有,不过后来倒阁事变,在滚滚历史中帝王将相也只如昙花一现。 如今,住在这里的是神皇派掌教王正清的朋友,他的名字饶是许多混迹于道门多年的万事通也不曾听闻,而有关这位的身家,据某些消息灵通人士调查,可能和东边某个海湾小港有关。 这个来历神秘又长相极为怪异的男人正坐在院子中央晒着并不怎么常见的太阳。 男人的脸上红光满面但皱纹却多到吓人,从灰白的头发颜色到略显佝偻的身形,这无一不在说明这是位已至花甲的老人,但他眼里的神采以及清晰且极富有生命力的灵活表情又与老人这个身份背道而驰。 翘着个二郎腿,坐在椅子考背上那根圆柱杠子上的我一副鄙夷的目光看着面前这老财迷。 方知有双手激动的在那锦盒上搓了又搓,似乎只是这样就能和亲手抚摸那盒子里的宝贝有差不多的满足感。 他嘴里絮叨个没完,从这一千年的人参能卖多少多少银子一直讲到等商行组起来差不多农庄也正式完工。我寻思着,照他这么规划,估计等到天黑就已经到第十代子孙未来的发展路线该怎么走了。 “诶诶诶,差不多得了,这人参呢十分的珍贵,但你也别舍不得,等以后哥们想办法给你再整一个就是了。” 这两根血参我自然是没打算让这孙子给我卖了,开玩笑,一千年以上还是成了精的稀有品种,拿什么来才配得上这价值? 方知有脸上依旧是那副贱兮兮的模样,似乎是比见到金子还要开心,他宝贝似的把那装人参的盒子抱在怀里,继而这才心满意足的看着我身后的巴卫,问道“这位仁兄是?” “巴卫” 我随口介绍着,但想来也不知道巴卫到底是算人还是算妖,从血统上,也许妖的成分更高一些?谁知道呢。 听到我在介绍,巴卫难得正襟的开口道“吾侍奉于大地母河身边,守卫翠霞行宫之昼夜。” 方知有沉默了好一会儿,可能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于是只能客气的笑着回应道“幸会幸会!” “这边几个人住?” 我四下打量着,发现屋子里拾掇的一尘不染,门外的花花草草也是时常修剪后留下的不错形象。但一转身看见方知有这孙子,以我对他的了解,这货是绝计干不出来日常打扫这种事情的。 “嗯…差不多有四个常住吧。” 方知有算了算,听到这个数字,我也算是放下心来,不过想来也是,以我和王正清的交情,在方知有这件事上他这样安排确实让人没话说。 “对了,福生现在怎么样了?” 欢乐的气氛瞬间戛然而止,方知有坐在椅子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我走到他面前,却看见他脸上表情逐渐恢复到在见我之前的那种落寞哀伤中。 “你说自己闭关许久,那么我想,福生的事情你应该还不知道吧。” 听到这句话,我其实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如果我没记错,这小子在我走之后应该大概率是能突破真人境的。想到他之后的行程安排,我心中不好的预感逐渐加深。 “福生他怎么了?” 似乎是在回忆,方知有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而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我心里已经产生了各种糟糕的念头。 雨霖铃 院子里刮起一阵燥热的风,这在夏天其实并不少见。 听完方知有的讲述,我脸上覆盖着的阴霾已经厚厚的仿佛要下暴雨。恰逢这时,院外有人走来。 穿素衣的王正清迈着揺步走来,还未进院子,便先闻声“早上便觉念头通达,也不知哪来的风声,却听错了不曾想是你来了。” 那嗓音温雅,恰如山间古松稍稍消解了一些我心头上的不快。一旁坐在椅子上的方知有也起身,他与王正清虽算不上熟识但几年下来多少也了解其为人,于是随意应道“原是不想麻烦掌教您的,我这兄弟又是个不受管的急性子,此来上山未拜门贴再补倒是粗糙了。” 知道方知有这是在给我赔礼,不过也确实,上别人家山门没事先知会也就罢了,哪有做客做着忘了主人的。 我现在心情确实不好,尤其是想第一时间确认福生现有的状态。以至于在见到王正清的第一眼后,我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王正清发福了。印象中原本该是清秀俊毅的脸上因为发腮而显得有些头大,他衣服下的肚子已经隆起,身材也不再匀称。但依旧能看到一些从前的影子。 本来一个人年纪到了发福也没什么,但对于道教真人,尤其是年纪轻轻便已入了真的准天人来说,自入道后,俗世身就已经定了型,不说衰老这些,有百岁老翁面如冠玉的。发福,面衰这两点已经说明王正清的天人体魄算是彻底被破,换言之,他已失去飞升资格。 似乎没注意到我心思百转,这位神皇派的掌教看见我脸上怒气冲冲犹是不解的问道“道友是有何心事,还是近来不怎么顺利?”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终叹了口气,拉着他在院子里寻了条板凳坐下,缓缓道“我闭关许久,如今听闻福生的事心头郁结难解,王掌教,你我算是故识我也不说那些客套话,请您如实告诉我现在福生的情况。” 大概早就算到会有此一问,王正清略微沉吟了下,开口说“关于福生道长,我很抱歉,之前他便透露过想去山南道那边调查地府势力,当时还未开战,那里名义上也不属于神皇派管辖的地界。黄道长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门派弟子,不过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阴沉的吓人,但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反应,福生和我的关系比起亲兄弟也不为过。 王正清自然是知道我担心的,但考虑到情况的复杂,他还是尽量委婉道“关于山南道那边流传的福生道长的传言,事情也许有较大出入,不过,三万豫军以及天师府两位真人的死应该是实打实的…” 王正清说起这些的时候,一直在观察我的表情,以他如今的境界,竟完全看不出我的深浅。 深吸一口气,我沉声道“天师府那边我会替他去一趟,现在,请如实告诉我福生的下落。” 眼看事情闹得有些僵,方知有赶忙跳出来打个圆场,他拉着我,说“无论怎样,这件事终究还是我们理亏,一盂,你可不要冲动。” 许久不曾听闻有人喊我这个名字了,我思绪略微放缓了些,也意识到现在的我稍有些阴郁便能使半个州城都牵连遭殃。 随手摆了摆,方知有讪讪一笑的松开拽着我的胳膊,连带着笼罩在神皇派山腰处的那一大片乌云也都各归其位去了。 王正清思量着给出了一个较为客观的答复。 “去年春末,接连发生几起离奇事件,前者嘉定城外道馆被屠疑似魔人作祟,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据在那附近的弟子回述,此事不久,天师府和玄门的人也都到场。虽有讨嫌之疑,但依我看来这其中应该是由稽查司牵的头。” 我安静听着,脑子里将方知有叙述给我的和王正清的一齐慢慢过一遍。 “寻常魔人少有能活到四五品散仙的,若需三方围剿则起码是不弱真人。” 王正清赞同道“是的,魔人需要饱食血肉,故而很容易暴露行踪以及危害,稽查司乃至各处道门相对都有一套很完善的应对策略。据我所知,最近有记载的一位真人以上的魔头还是三十多年前,魔道魁首厉红颜。” “死了多少人?” 王正清摇摇头,说“除去春寒导致的大批冻死流民,真正死的也只有那一个道观的道士。” 我轻吐了口气,心情说不上来是轻松还是复杂,只能说,哪怕福生入魔也总是能有办法恢复理智。但同时,我又不由得不为福生担心。 在接触西北那位圣主之前,我对魔人的印象大多停留在以流苏之列竭力克制,以及如在江城遇到的那个失控魔人。 毫无疑问,入魔之人就像一只脚踩在悬崖边上,稍不注意就有彻底沦陷的危险。面对三方势力胁迫,我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也无非是浮诛当场。 就在我思绪百转之际,方知有悠悠叹了一声,这位曾励志游遍海内玉宇的方士,如今年岁老迈双手搭膝盘坐在椅子上,眼中似有愁怨,他道“那几日我反复不得安静,前前后后为你和福生各算了几卦,你是无,而他是凶。地动为水,天遮无阴。” 方知有说这些的时候,看向的却是王正清,后者也清楚他在想什么,只是… 犹豫着,王正清还是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看向我道“疑似,阴神下凡。” “是这样啊。” 没有别人想象中那样愤懑,一个早被揭开妖人身份的不速客,哪怕是当着道教真人的面只要不露底也断然不会被人发现,这样一个让人摸不清来历的家伙,只是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这样也好。” 王正清隐约猜到我想做什么,只是不待他开口,我便将手里那另一只锦盒递了过去。 “这段时间承蒙你关照,小小礼物不成心意。我这兄弟还需要在你这儿再借住一段时间,还请继续关照。” 言罢,我拍了拍王正清和方知有的肩膀。在与巴卫眼神接触之际无需多言,便已一步来至山门外。 他向来话少,若非我叮嘱过他不许在人间露出真颜,否则刚刚风云际变他便已披甲立马,而不会只冷着个脸站在我身边。 视线从这位战士的身上挪开,直看向一位拾阶而上的老人,那老人山羊胡子佝偻个腰,明明看着岁数不大却仿佛很老很老了一般。 在我看向这个老人的同时,老人也在打量起眼前这两个好像很奇怪的家伙。 也许是年岁大了,李一灵愣是没想起来我是谁,倒是我冲他拱了拱手,继而带着巴卫朝山下走去。 回头自顾自嘀咕着这人谁来着的李一灵一转身又看见着急忙慌御剑追来的王正清。 “掌教,你这…成何体统?” 而被律令长老训斥一通的神皇派掌教则一脸焦急的问道“看到那人了吗?” 这反而把上了岁数的李一灵问的一愣,继而才后知后觉的跟着王正清一同向空无一人的山道看去。 … 与此同时,豫州东岸。 一座巍峨高崖似成绝壁,正立在风口浪尖之中。 此崖名曰无际,非天高望远,也非海岸无限,乃是九州之中前路无继的意思。 从这儿一直向前,看不到海的尽头,这里也被称之为东洲最突出的尖塔,有道宗名曰仙云便立足于此处。 当年秦皇遣人往海外寻觅长生方,路遇此地逢大雾风浪,船只避让不及触礁失联,而后几百年,才有消息传出,当年秦皇找的其实便是仙云宗老宗主手里养的那只碧血麒麟的丹心。 如今往事烟云,仙云宗一直都是孤悬海外,对内陆事物不闻不问。唯独在对那位盖世妖王掀起的天地大劫时出手过一次,从那之后,除非逢特殊时日,否则外人无可入岛内。 就在这悬吊于孤高海岸边上的挂桥前,一老一小站着两个人影。 老的是一个穿着素色花裙的妇人,脸上皱纹颇多但气质高洁俨然一派宗师,小的穿着红皮布袄,脑袋上扎着布包羊角辫,脸上手上冻的红扑扑的但看其面貌却不觉寒冷显然也是有些修为在身。 这一老一小两人望向北方,一个皱眉思索,一个面露愁容。 沉默许久,年老的妇人开口道“宗主,我们到底还要等多久?” 那个看起来与寻常小孩无异的女娃娃突然伸手止住了身后老人的话,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呢喃道“我有预感,已经快要到了!” 接着风浪又起,海上大雾升腾,灰色的雾气从海平面以下涌现,似有巨物藏匿其中。 紧接着高百丈的山崖开始轻微摇晃,老人所在的位置是挂壁木桥,按理来说最应激烈,可两人脚下如有定风宝物,其桥所在纹丝不动。 风声渐起,那呜呜响动淹没了一切声音,好像群妖在哭诉。 小娃儿听的实在有些厌烦,遂一跺脚,整座山崖瞬间巍然不动,接着,悬崖下方那墨蓝如血的海洋盘旋向下出一个深邃且不见底的巨大漩涡,漩涡的正中央似乎能看见有一头怪物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 天地寂赖 闹市口 近日来阴晴不定,这给一些靠天吃饭的小农商们可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前几日大雨滂沱,下垮了中游堤岸上的一座大桥,工人们不愿冒着大水抢修,河岸上挤满了前来争论的行商,可这两边都有自己个的理由,本来作为调停的地方小吏倒成了双方泄气的矛头。 索性,这雨下了半旬便停了,但修桥可得些时日,于是作为中继站的藏马镇也迎来了一波热闹。 …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酒馆里,有个喝的醉醺醺的家伙一时兴起,高声唱着。 来这喝酒的大多都是附近游手好闲的,也就因为前阵子大雨冲垮桥面,这里才多了一些买醉浇愁的新面孔。 掌柜的闻声一脸紧张的从后堂走到了前厅,他倒不是怕这客人喝多了闹事,毕竟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人家外地来的怎敢在别人家地盘惹事生非。他怕的是这酒鬼念的这诗招来不该招的人。 斗大个厅堂内,除了些看热闹的竟没几个真懂这喝多了哗众取宠的醉鬼,嘴里在念叨什么。 也许是念久了觉得寡淡无味,那醉汉砸吧了几下枯唧唧的嘴,身子一摇一摆的往柜台那边走去。 一旁看热闹的小儿被掌柜的从后面轻轻踢了一脚,这才后知后觉的在眼色逼迫下赶紧跟前搀扶上去。 “诶,这位爷,一共一钱一十五文。” 醉汉嘴一歪,手上一挥却没推开那好心来扶的店小二。 “我不付钱,我还没…还没喝完,不付钱…店家,再来两…两大碗烧酒!” 店小二无奈回头看向掌柜,那店家也哭哈着脸,无声叹了口气正要上前来讲道理,突听的酒馆里有人喊了句“地震了?” 空气里躁动着,原本摆放在桌面上的水杯茶盏不自觉的纷纷摇晃,那声音让不少人感觉到了陌生与不安。 虽说河东道这里地震不常见,但也绝非没有。 有县志记载,“太宰年份,东道北大震,累百里有余,害千人不止。” 然而,有那见多识广的却率先听出了不对,这震源并不均匀,倒像是一柄柄大锤狠砸地面。 随着越来越多往外出走的人,渐渐的,有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那是踏破平原,脚踩黄沙的军伍甲胄,那是一匹匹高头战马的铁蹄鸣唱。 藏马镇外,大批铁骑纵马而来,这样的景象并不多见。早在王朝定图之初,军伍骑士非征召不得成建制披甲过境。 而今,不少人远远瞧着,其中有人琢磨着难不成是北边的蛮子又打过来了? 比起一般民众们的担忧,最是坐不住的要数那位县令大人了。 在属下禀报之后,原本身有不便的老县令立马手脚利索的从他那温柔乡里爬起,一连呼哧呼哧的穿衣上轿,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赶到县城门口。 大雨过后,空气中仍散佚着泥土的味道。 站在一帮小县城官员面前的是数百名甲胄鲜亮的将士。能率领这样一支百人规模的骑兵,为首的应当是一名尉官。 但让人捉摸不透的是,站在队伍前的既不是身着甲胄的将领,也不是打算前去递交公文的小兵。 一名身着胭脂红衣的美貌女子正立于军伍最前方,而在这名仙女般的奇女子身后的则是一位面貌古朴的白衣道士。 女子身份如何并不好说,但这白衣道士却是好认。且不说头顶粉翠莲花冠,便是身上穿的绣金丝白子道袍,其用料便不是一般道馆能出的起的。当那位在官场混迹少说也有个十来年头的小小县令看清那人腰间系的道禄时,便已然心领神会。 “张天师,顾姑娘,末将只能陪同至此,恕,不能前送!” 二人身后,一位国字脸的军官抱拳行礼。 还是一身红粉大挂的顾湘君回以抱拳,而后很不给面子的对着身旁那个生面孔的道士喊了句“张保真,你师兄只让你送我到河东道,没让你一步不离的赖在我身边不走吧?” 那位姓氏与天师府本姓同根的白衣道士一脸为难的低声下气道“掌教师兄说是这么说,但于情于理,小道也得护好姑娘周全,起码得看着您安稳返回。” 安静听完的顾湘君,强压下那欲言又止的措辞,她是真的烦这群整天掌教掌教念个不停的白豆腐。 “你愿意跟着那就跟着好了。” 眯起眼睛的顾湘君,转过身不去看那礼貌的有点过头的小道士,她于心里默默补了一句“等我找到那只糟了瘟了猴子,第一个就是解开那些狗屁倒灶的什么烂情缘!” 不过,天下茫茫大,顾湘君深吸了口气,她的视线从那灰茫茫的天渐渐落到大门口外那一众老实巴交站在那里的官员身上。 “只靠那所谓的命里红线,真的能找到吗?” … 酒馆里的酒鬼还醉醺醺的嚷嚷着“怎么没酒了。” 其余客人却都没了心思,尤其是老板,他这一天天的生意还凑合,要是真是什么官兵来了,那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门外,一个面如黄纸瘦不拉几的小个子扒开人群快步走到那酒鬼身边,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下,这个小个子摇了摇已经喝的醉醺醺的酒鬼肩膀,继而似咒骂又很无力的低头啐了一口,将这酒鬼扛着,要往门口走。 眼尖的伙计伸手就去拦。 “诶,你还没给钱呢!” 瘦小个子抬眼撇了那伙计一眼,用一种吃力的语气低声问道“多少?” 伙计打眼数了下原先那酒鬼待着的桌子,他伸手在那小个子眼前张开,“一钱一十五”。 那瘦消身材的小个子打眼扫了下四周见没人注意这边遂压低了声音说道“我钱在这边兜里,你等等。” 伙计没听清,伸过头去问道“啥?” 这时几枚铜钱叮当落地。 瘦消身材的男人急道“帮我捡一下。” 伙计也没说二话弯腰去拾,待见那小个子见周围没人注意这边,遂猫着腰背着酒鬼快步溜去。 那头,一个转身见身后两人都不见了的伙计这才发觉上当。 … “他妈的,往死里弄!” 远远的,牵马而来的顾湘君远远便听到一声爆喝。她皱眉远眺,似乎看见一街之隔外有一群人手里拿着斧头。 本不愿生事的张保真还没来得及开口,手里就多了一副缰绳,再一看,果不其然,那位正义感爆棚的仙女拎着把木剑便匆匆赶去。 被十几号人追着砍的瘦小男人背着酒鬼在街上慌不择路。沿途,撞到碰翻的行人货物也融入那群追赶他的暴徒队伍中。 眼看要被追上,那瘦小男人心慌中脚步一崴身子一个踉跄摔了出去。 那一刻,人在空中的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死就死吧,这狗日的生活。 然而,一只柔软的手掌却轻巧且稳定的托住了他,这辈子除了揩过一些姿色并不出彩的农妇们的油外,他发誓自己是第一次能主动的如此近距离和一位姑娘接触,实是生平仅见。 而就在他鼻腔,大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给冲昏的同时,一个声音从他的正上方传来。 “当街行凶,你们好大的胆子!” 追赶过来的那些人里,有个敞怀的大汉,一嘴的污言秽语,道“哪里来的骚表子,莫不是这瘦鸡儿汉子的姘头?” 他话刚说一半,眼前突然一黑,接着天旋地转间便隐约听到四面八方有人喊着“焯,练家子!” 局势一片混乱。 要说最懵逼的还得是那被人救下来的瘦小个,他身上背着的酒鬼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倒在地上,而一路跑个没歇的他两腿发软瘫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在人群里肆意腾挪的仙子般人物。 那一刻,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迸发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他看的痴迷也逐渐有些慌张,即窘迫于自己的身份样貌,又不愿就此逃离,他甚至在想,也许她会再来找他。 随着几个带头狠人倒地服软,一众气愤上头的居民也开始理智起来。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那个小偷!” “偷?”顾湘君眉头挑了一挑,她转身回望向身后那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个子,随即出口问道“他偷了什么?” 跟在人群后面的店伙计立马回道“一钱一十五文!” 这时,才姗姗来迟的张保真把马拴在一旁的柱子上,踱步而来道“没人受伤吧?” 顾湘君扫了眼地上那几个昏昏沉沉的汉子,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红袋子,她摸了摸,掏出一腚银子递给那出声的店伙计手上,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剩下的就当其他人的医药费,另外,当街行凶属于私刑,而滥用私刑是会被定罪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动真刀真枪,斧头也不行。” 说着,她便不管那些人,径自走到那瘦小男人身边,用一种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道“男儿贵在自立,若沦庸鄙,岂能称人?” 低头看着那似乎还没回过味来的瘦小个子,原本也没指望一两句话便能改变一个人的认知,顾湘君移开视线,打算继续去找那命定之人,然而,身后的小子却摇晃着起身,他似乎鼓足了勇气,但依然有些结巴道。 “钱我一定会还给你,请…请问,你叫什么?” 回了下头的她摆了摆手道“顾湘君” 没去在意那眼眶热忱的男人,不是第一次被人问这问那的小仙女只认为这是平淡无奇的一场小插曲。 等候在旁的张保真也并没有打算理会这些凡人们的琐事,于他而言,只要王国的根基还在,那么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也只是常态,毕竟谁身上还能没几个虱子。 “走吧”张保真淡然如常,而顾湘君则四下打量着,缓慢开口道“我打算在这里待一会儿,我有种预感,那只猴子就藏在这里。” 虽说对这位脑回路和其他人不怎么一样的仙女没什么恶感,但张保真还是在心里默默给那个杜撰出来的故事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找盖世妖王的转世?笑话,那位妖王本体还在南国里面好好躺着,哪来的转世跑外面溜达。 虽说他是这么想,但掌教师兄的吩咐却也不能怠慢。 回头看了眼天色,他心里默默想着,大比的时日也是这两天了吧。 … 原先那支百人骑队在将二人送达后,调转马头直往河东道中心区域前行。 路上,又一骑快马加鞭赶到。 领队将军接过信纸摊开看了看,眉头先是皱起继而又松开,他表情思索道“东边…看来还真被那张姓天师给说中了。” “传令下去,原地修整一刻钟,一刻钟后,全速东行!” 这是一支抽调自北边的军队,他原先的队伍都是跟着征西部队和北边的蛮子以及那支令无数人恐惧的武皇部族硬碰硬死磕过的。在面对一些让人头疼且棘手的事情时,这支部队可以说是行家了。 而这次,他们接到的任务其内容便是与一只或在真人境以上的邪物有关。 天阴阴 藏马镇的历史由来已久,但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其实还和一桩江湖上的旧闻有关。 要说近来百年发生过的大事那可有点数不胜数,往前三五年是北境失守,山南剑南道失联,再前推八载乃是双星降世异兆频出。 天下每隔三年五载总能闹出点不一样的新闻,而真正能被后人们记住的却少之又少。 比如说,藏马镇这个地方,在几十年前和一个名字是死死绑在一起的,那个差点掀翻一整个王朝并使天底下谈其姓名便讳莫如深的大人物名叫——厉红颜! 都说自古红颜多命薄,况且还是干xie教黑涩非这个职业,取这么个名字委实有些嫌自己命长。 不过,身世从不避讳旁人知晓的女魔头自打生下来起,命运就好似一匹脱了僵的野马,仍由她肆意驰骋。 时值新年新历,自高皇帝平定八国战乱以来,南方遗毒仍就是这个新王朝眼中的一根尖刺,在诸多乱象纷纭中,发生在中洲东部一个小小村落里的一件怪事反而显得不足为奇。 大雨倾盆,山上发大水冲垮了桥面,人们都说是龙王爷发了怒故而在村长的带领下,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展开了祭天止雨。 然而,就在祭祀当天,那座老的已经有些不能看的神庙里,一声啼哭惊吓到了所有人。 那里面有一个女婴。 打小出生在神庙里的女孩被村里人奉为神女,可光有神女这个身份还不行,他们一帮种庄稼的村里人哪知道神女怎么培养。 于是,由唯一读过几天书的那位老先生提议,咱们呀,把这上天赐下来的神人送去外面进修,等学成了再回来。 这想法是不错,但就是这去的第一站不太对劲。 藏马镇坐落于河东道西南岸,背靠山阴,这在风水上其实是不宜人居的。但总有些个喜好阴损秽祟的方士术士走山游湖就为了寻找这些个犄角旮旯地方里的阴物,而好巧不巧,年仅四岁却身负神女一职的小女孩,刚出村子就被一居心叵测之徒给盯上,从此开启了一段堪称逆天的道路。 … 城东十里,一处烂木桩子旁,借着天黑,一胖一矮两个着黑衣,行似鬼祟的家伙正抄起把锄头一下一下的挖着什么。 “哥,也不是这儿!” 胖的那个喘着粗气嘟囔了一句,矮个子的没好气的骂道“你丫能拿出一半吃饭的劲,咱早特么完犊子了。” 胖子听了叹了口气,手里却停了继续挥锄头的动作,转而四下看了看,小声问道“哥,我们不是打听过了,说这里已经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就算有宝贝也早被人拿走了,哪轮的着咱…” 矮个子听到这句有些泄气的牢骚,嘴里骂咧咧了句“孬货” 接着,就见他一把扯过那胖子的脑袋,将对方那张因为汗水和油污而显得十分邋遢的大脸对准了手里握着的那根猩红色的骨杈。 夜色下,那根原本猩红如凝结的血痂般僵硬的骨头如今正一点一滴散发着醉人心弦的微光。 看到这一幕,胖的那个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就在月余前,他们俩还只是组织内可有可无的杂兵,但在捡到这东西后,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预感不可遏制的蔓延在两兄弟的胸中。或许,他们也有可能成为像他们头头那样,年轻有为的坏人! 于是,在深刻谴责了自己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懒惰思想后,两兄弟相互打气又哼哧哼哧的挥起锄头一起干! 而在两个家伙干的热火朝天时,突然,一个声音从他们心中响起 “有人来了” 那声音不紧不慢,听音色很是年轻但藏在语调里的轻蔑与阴狠却是藏不住。 戴着那根猩红吊坠的矮子似乎知道谁在和他说话,反倒是胖子总是身子一抖。对此,那个声音的评价也很是恰如其分。 “就像一只被吓坏了的猫” 愣了几秒,胖子抓着手里的锄头看向旁边的矮子,一脸紧张的问“我们往哪走?” 矮个子看了眼旁边高矮不齐的树丛,继而心一横的看了眼架在叠放整齐的衣服上的刀。 那个声音也恰当的响应了他的情绪。 “走?我们为什么不试着吃掉它?” 就在那蛊惑人心的话响起的瞬间,小路的入口,两个同样也被某种力量吸引至此的家伙脸上也露出相似的表情。 天阴森森的,被大雨冲刷过的枯枝表面覆盖有沥青般的涂装,仿若鬼魅的爪牙。 不知何时起,一只只乌鸦盘旋在了幽曳的枝头,在一场血淋淋的表演开始前,观众们已经开始落座。 … 夜晚 漫无目的闲逛了一整天才舍得回来的女子将木剑搁置在行李架上。 听到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顾湘君暗自腹诽这脑子一根筋的死板道士,一边向床铺上走去。 噗的一声,身子笔直砸在铺盖上,将脸侧着挤出厚实棉被的顾湘君脸上满是疲倦与迷茫。她看了眼系在左手手腕上的那根古藤色的绳子,上面的铃铛早已经坏掉,无论她怎么摇都不会响。 她忘记这东西是谁送的了,自她醒来后就觉得自己好像丢掉了很多记忆,她不记得从天宫出来后发生了哪些事情,不过这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以她的见闻也不是没听说有某些犯了天条的家伙被罚了五百年的禁闭,等刑期结束人都跟傻了一样,连吃饭都不知道用哪只手。 万幸的是,她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吃东西也不是用手抓着吃。至于,她到底被关了多久,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悠悠叹息了一声,顾湘君刚闭上双眼准备先假寐一会儿,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银铃震颤。 这一声划破万古夜空寂静般的声音将顾湘君那颗已经逐渐坠入迷梦中的心给陡然惊醒。 她猛一睁眼,左手上系着的那枚松垮垮的铃铛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言。 正当她觉得是不是自己幻听了的时候,耳尖的她听到走廊有人翻窗户的动静。 … 将那掌教师兄特意叮嘱过的女子送回屋后,往前踱了几步的张保真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又多行几步路来到二楼一处恰好能观远方的窗台前。 平台楼阁,恰有凉风起,在这初夏时节好不悠哉悠哉。 可一门心思都在想着其他事情的张保真只眼睛粗略的过着面前的景,全然没半点惬意情趣。 此次行来,一方面是为了保护这位身世不俗的仙家小姐,另一方面则是去探探河东道最近突然死灰复燃的神火教的事情。 关于这个教派,历史上能追溯到建国之初南方遗民那里,此派立教宗旨倒不是和造反有关,而是讲究人与人之间的某种精神纽带,反正就是宣扬一个全知全能的神灵这样。 官方最开始也不打算搭理,奈何地方上道门受到此教影响颇深,两方明里暗里斗的火热,最后压力给到了朝廷这里,于是给定了个xie教的名头禁止民众私自信教。 然而,这一打压反倒让神火教内部的激进派顺理成章的接过了大旗,之后就是xie教变魔教,从传播信仰到宣扬反叛,把造反的旗帜越举越高,直到一个女人的出现,将近几十年的矛盾给彻底终结。 不过,张保真倒没觉得这次神火教的死灰复燃能造成多大影响,近百年过去,有心造反的那批遗老的孙子们都快入了土,现在国内又是经过了一批艰难求存后的不朽胜利,正是民心与军心最为稳定的时候,再不长眼也万不会选这个时候搞小动作。 而且,有没有厉红颜这个大魔头,对于神火教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 话说回来,张保真环视四周,他依稀记得这里,也就是藏马镇是那个魔头出生下来的地方。 不过对于那个荒诞到不能再荒诞的传说,张保真其实是不信的,哪有婴儿无缘无故出现在神庙里,难不成是石头生的? 在他思绪百转间,不远处一群乌鸦浩浩荡荡的飞向城外某个位置。 而在这一瞬间,张保真心中陡然升起某种恶兆,他左手剑快速切换到右手上,继而空出的那只手,手指飞快的掐着决。 也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张保真眉头一皱,他向后看了眼走廊某个屋子的门口,继而手肘一撑,整个人从三楼的阳台位置翻身而下,身子在落地的一瞬间如同跳下的野猫,轻巧且优雅的坠地。 张保真落地前的一瞬间,两张纸人从他怀中飞出,跟随他一起降落的同时,张保真眉间白光乍现竟然也是一朵秀气可人的纯白莲花。 白气寥寥,张保真双目口角云雾不自觉的喷涌,此刻就好像一头云中苍龙般,他略微停顿,继而口中吐道“守在这里”。 两个纸人似有灵性般竟真的点了点头。 吩咐完,张保真脚尖一点,整个人如同贴地的箭,笔直的朝街道另一头滑行。 而楼上,察觉到有人翻走到顾湘君则只是推开一小点窗户,她不知道的是,仙根被夺后,空有仙缘的她如今五感神识其实比常人强不了多少,能觉察到有人离开已经算是民间高手中的好手。 然而,推开一小节窗户缝的她终究还是慢了半拍。 躲在窗户后面,小心打量着街道上动静的顾湘君眉头皱成个八字,她自言自语道“难不成又幻听了?这没道理啊!” 夜雨阑珊 夜过戌正,天色晦暗。 因为大雨缘故不少滞留此地的行商夜色无聊都跑去酒肆胡混,街上也多了批被差遣来巡逻的补差。 哪怕白日里和那位出城相迎的大人有过点头之交,张保真仍不愿在城内被那位大人的眼线见着。虽说他们天师府如今风头正盛,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从他起卦得到的验证来看,邪祟起于西南。 自进城起始,张保真便有意留心当地格局。因为背靠府岳,此地聚风而不散,属于积阴,而镇旁有水则起到泄阴的作用。其他方面倒无甚可说,只能讲是个中下的平常签。 然而,联系之前的大雨,雨水冲垮桥面,为了不影响下游以及两岸交通只能选择去堵上流进水口。这一堵聚阴而不散,晦气自然生。 只如此倒也不至于让这位在道门已经是师祖辈分的本家道长如此火急火燎。 沿街急掠而去,耳尖的他听得前方街角有一队巡逻官差步行至此的脚步,遂一个点地,在纵身跃出一堵高墙之后,身子如凌空展开的飞鹤。他双手摊开,戴在两手手腕处的金镯向外延伸幻化出鸟类翅膀般的虚影。 就在他身子即将下坠时,张保真眼睛一瞟,却瞧见院墙下一个少女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仿若从天而降的白衣仙人。 许是白日瞌睡打多了,少女晚上精神抖擞,手里还抓有一只不知从哪摸来的鸡腿,这正吃的是油光满面之际突然就听见背后那堵高墙外有人啪嗒踩了一脚的声音,继而抬头与一双清水眸子对上了视线。 然而,只扫了那女孩一眼,张保真口齿轻敲,一句道教真言自他牙缝里挤了出来。 下一秒,那少女便看着那原本从高墙外跳下的道士,身子忽然一滞,紧接着就好像被什么人给推了一下,整个人如拔地而起的鹰隼般飞了出去。 少女惊的下意识张开了嘴,而脚步随着目光移动,她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天空上那渐行渐远的一个白点。那一刻,少女脑子里闪过无数多志怪小说里的情节,而这些最终汇聚成了一句话。 “我去,神仙?!” 仅境界上而言,虽说算不上有多出众,但张保真的悟性在人才济济的天师府也已算相当高的。 凭借此术借风化羽,一展翅便可翱翔百十里,饶是在各派中也算得是上乘中的上乘。 不过若是以灵气驱动,以张保真的修为最多飞二三里便吃不消了,但有师傅亲赐的金风镯在,张保真能以日行千里的速度在空中滑行一刻钟左右,而不消耗太多灵力。 此番,他观群鸟做兽聚,汇阴于西南,结合卦象,料想必是有妖邪。 联想到此地曾为魔教魁首之旧址,时至今日仍少不了有人来此吊唁。 “若是那神火教的便且抓他一两个来盘问,如若不是…” 这位出身研学皆是不俗的道教小天师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狠厉。于他而言凡人之命尚如蝼蚁不足为惜,更堪邪魔外道。 … 城郊外十里荒郊,此处先前乃是一破旧山庙,供奉风神雨神龙王爷等,自二三十年前随着厉红颜身死,这里的一切都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就连神庙也付之一炬。 而今,道路潇潇,荒木桩一两二三,杂草横行。却有四五人影晃动,借着月色,刀光剑影斑驳无忌。 先前那两偷摸干着脏活累活的胖瘦哥俩此时已经杀红了眼,胖的那个倒在地上,身子微微抽动,他满脸大汗,左手捂着肚子那里黑不溜秋像是在按住什么不让它流出来。 瘦子手里握紧了刀,身子护在倒地的胖子前面,两颗眼珠子瞪的老大,在黑夜中,那两粒凸起的眼球就如同绝境中豺狼的两只眼。 四下寂静的时刻,那只带有挑衅意味的嗓音也很入戏般,压低了声音,它轻声慢语道“它们怕了,不过,你这个样子上去可能会比他们先死。” 听着身后胖子越来越轻的哎呦,身子瘦消的那个手指捏着的刀抓的更紧了,他几乎是吞着喉咙将声音一点一点挤出来的。 “现在怎么办?你不是说他们很弱小,只凭我们完全有实力吃掉他们吗?” 面对质问,那声音带着些委屈又带着点嘲弄意味的解释道“苍鹰扑食尚且有断指之险,这就是这个世界残忍且公平的一点。” 顿了顿,它继续道“再不下决定,它们可就要走了。” 握着刀的瘦子脸颊上狰狞无比,听到兄弟在背后痛苦呻吟,杀戮的欲望于心底里不断增长。 从那座漆黑牢笼逃出来的那天起,他以及他的那位兄弟就一直过着被别人欺负的日子。老天爷似乎从不长眼,明明那么多歹人恶人,可偏偏受苦难的都是那些老实本分或者生下来就该当牛马的那些人。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要想活着就得吃东西,牛羊吃草,人吃牛羊,而要想不被欺负,那就得能吃人!” 怀揣着对自身遭遇的种种不满,握着尖刀的男人脸颊上不断变换着的神态逐渐变得阴狠,而对于这一幕,那始终如同一位推手的声音则轻声笑道“现在,该你大快朵颐!” 几乎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身子仿佛拥有自我意识,他只看到一幕幕放慢了的画面,像是第一次喝醉酒时桌子上那支会跳舞的酒杯那样。 然而,那双手抓住的不是晃荡在灯火中的酒杯,而是抓住了一个人的脸。在某种比酒精更令人沉醉的世界里,他好像路过了一双双抽象的眼睛,可奇怪的是,这些本该让人觉得恶心甚至算是可怕的画面丝毫没有让他觉得不适。 又或者说,他也其实和那些扭捏的面庞一样,在畸形的世界里真实的活着。 可,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伴随着一种失落感,他渐渐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要去什么地方,亦或者说他为什么而存在。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就好似一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 “不,该死,明明我很快就…” 他听出那声音是谁在说话,而他的脑子也仿佛伴随着这个声音一同从湿答答的淤泥里被捡起。 来自胸口的剧痛似乎如同梦境里的惊惧情绪,正一点点将它试图拉回到人间。然而讽刺的是,在旁人看来,他却正不可遏制的奔赴向死亡。 从藏马镇内急掠而来的张保真此时抬手将那柄浑身白皙的玉杵从面前的怪物胸口扯开。 眉宇中除了厌恶之外再无其他情感的道教小天师将视线从面前可憎之物上挪开,不远处,那趴在地上满身是血的胖子正痛苦哀嚎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兄长!” 本来不打算回答这家伙的废话,但眼睛从那浑身覆盖着猩红色鳞片的怪物胸口扫过时,张保真意外发现了那枚形似一小节手骨头的东西,继而用手中的那枚玉杵将那东西拨到一边。 他问“这东西哪来的?” 旁边的小胖子嘴里依旧不依不饶的骂着,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家伙已经离死不远了。 当然,并不在意这个将死之人的粗鄙之语,张保真手上摸了张黄符,将那玩意拾起后做了道简单的封印,这才不急不慢的来到那小胖子的身旁。 还是那种旁人难以企及的倨傲,他注视起身下的凡人,一字一句道“凡事有果皆因起,你兄弟二人被此物迷了心,料想也该是作恶无数,如今还不老实交代,待到来世也好少受些轮回之苦。” 只听身下那胖子猛地喷了一口血水过来,张保真皱了下眉头,脚往后撤了半分,那胖子死前拼尽全力也只吐得出这一口血痰,然而也仅此而已。 匹夫之怒,又如何能溅出五步之血? 戏剧谢幕了,围观的鸟兽皆熙熙攘攘的散去,站在舞台正中央的张保真,开着灵窍的状态下目睹一具具与鸟兽为伍的阴魂散开。 这场血腥的猎杀,更像一场古老祭祀。 随着他视线的移动,在另一句血肉模糊的尸体下面,将另一块骨头也找了出来。 抬手将那猩红吊坠般的古片放在月光下,张保真注视着这东西,脑子里飞快思索着有关的记忆。 可似乎他什么也没能想到,只能通过周围的痕迹大致判断着,这四个人相约聚在这里也许是被某种东西吸引,而至于他们为什么会相互厮杀。 “或许是为了融合?” 盯着这两块被黄纸包裹着的骨头,张保真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总有某些邪物在死后会通过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将自己重新拼接起来。 天地间有阴阳二气,其中,取正阳气修行者居多,因为,以阴气为修行之道则必然要身在五衰之中。 而死亡乃是最大的衰祟! 天空中雷声阵阵,似乎又有一场暴雨要下。 站在荒野中的张保真没由来的感觉到背脊开始发凉,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预感到这里将要有大事发生。 可举目四望,他仍没办法知道那所谓的恶兆到底是什么。 … 一整晚,顾湘君都没怎么睡觉。 她心绪不宁,时不时就会起来偷偷打开窗户向外张望。她在等那只猴子自己跑过来。 以前他总是这样的,在天宫求学的时候,那家伙就爱大晚上的敲她窗户,她也不知道这猴子什么毛病,有门不走非得爬窗户进来。 不过,她倒也不反感这家伙就是了。 她们一般很少整夜整夜的不睡觉,猴子白天还要干活,只能晚上来偷摸找她来学习一些天宫从不对外展示的法术。 虽然嘴上嫌弃这家伙,但她确实羡慕这家伙的悟性之高,再难的法术只要当着他的面施展一遍就能被对方有样学样的照着记下,难不成这家伙上辈子是一只笔记本? 不过,后来猴子偷学的事情还是被人给发现了,缘由不得而知,总之猴子被关了起来,然后再见他时,对方已经是地上名声赫赫的大妖王了。 有时候她也很气这家伙,虽然她嘴上说着,想一把火把这狗屁的天宫给烧了,可她确实没想到,那家伙还真这么干了。 趴在窗户上的顾湘君眼皮止不住的打架,她脸贴着木框,手上抵着那把木剑,上面歪七扭八的刻着子衿二字,可怎么看这东西都做工极为粗糙,很难想象这家伙整体把它拿在手里在众人面前乱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态。 就在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了窗户被人推开的声音。借着朦胧的月光,一个人影从外翻了进来。 那人身子佝偻着,黑漆漆的就像一只体型较大的猴子。在看见顾湘君的时候,那人明显呆愣住了,好半晌才放了一个钱袋似的东西转而蹿的一下翻窗又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又从梦中醒来的顾湘君一恍神从椅子上醒来。 她睡得迷糊,手上却感觉沉甸甸的,待她抓着那东西放置面前时,脑子更加迷糊了。 “怎么会有一个袋子在我手上?” 她起身看了眼床边的包裹,发现那里没有人翻过,继而又仔细盯着手里这鼓鼓囊囊的袋子。 垫了垫还不清,打开袋口往里一看,好家伙! 这满满一袋子的都是铜币! 顾湘君头顶上的问号更多了,连带着她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 而就在她再次入睡时,外面风声渐起,树叶掀起路边的尘土,那敲打在地面上的枝条像极了一个人的脚步,时快时慢,疯子般在空无一人的街头奔走。 也是此时,睡着了的顾湘君手腕上,那颗许久不见动静的铃铛,自己个向外挪了一下。 一声清脆的叮铃声,在幽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飞祸横灾 在天师府中,辈分或许可以再论,但姓什么可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自张天师证道成圣后,后人中陆续飞升者,三十有七,其中半数以上为张姓。 张,作为天师府的本家姓氏,其承载的意义早已不能用一句话来简单概括。然而,近来百载,张姓天师越发少见,外姓强盛隐有动摇本家的趋势。 如今,这一任天师府掌教已经确为外姓弟子余君酌之手,虽然有天贵承禄,降福龙虎,但说到底,本家式微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册封余君酌这个头算是天师府捏着鼻子也要强忍着开了,再往后十几二十年,若是还没有一位张姓天师,这天师府张家的路只怕也是要走到头了。 … 雨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 但身上被汗水浸透的张保真此刻却很像一只落汤鸡。 走在回去的路上,脑袋昏昏沉沉,他清楚这是灵力耗费过多导致的短暂虚弱,只要好好睡上一觉再休息几日也就能慢慢补全。 但今晚,他却注定没办法安然入眠。 一位魔人凭空出现暂且不论,他顺着那些人挖掘的痕迹,一路向下也跟着挖了半晌狗屁都没撅出来,倒是把他洗的干干净净的衣服鞋子全给弄脏了。 按照流程,张保真折了支纸鹤录入天师府专用密文,在注入灵力后,该纸鹤将在接下来三天内由河东道西南岸一路北上,穿行数百里飞入最近的天师府辖区内道观。 看着那只远去的纸鹤,站在泥泞中的张保真没由来有些怅然。 不过有一件事他倒也不算白忙活。 将所有尸体一齐丢进那个刚挖好的坑洞里,点燃一枚黄纸,红色的火焰如同夜空里的一缕流星,张保真漠然看着这一切,焚烧的热浪从池子里涌出,也在为他驱走身前的风寒。 忙完这一切,天也快要蒙蒙亮。 一想到那个稍不留神就能立马给他整出点新花样的仙子小姐,张保真的脑袋就有些大的。 街道上空空荡荡,这个点一些做早点生意的人也差不多该起来忙活了。 走在如此夜晚下的城市中,张保真一直感觉有什么东西跟在自己身后。 他默不作声的将手缩进衣袖内,两片纸人被他取出握在手心。 啪嗒啪嗒,又是走了一阵。 几步外,一条阴暗小巷内,两个红色人影一样的小东西探出了脑袋正往那街道上唯一的行人方向张头望去。 然而也就是这时,两只不知从哪飞出的纸人,划着闪光正中那两小鬼。 几乎是得手的同一时间,原本拖着身体一副疲惫模样的张保真脚步陡然一转,身子前压很快换了个方向对着那两小鬼逃窜的巷子追了过去。 一路跟着,从巷子口穿行了几步,张保真开启灵窍,纯白眸子盯着地上墙上那两小鬼被撕扯出来的阴气,在夜色中宛如萤火虫尾部的淡绿色浓浆,清晰异常的指明逃窜的方向。 但这一切似乎有些过于巧合了点。 张保真骤然顿足,然而没等他瞧个仔细,便见身后来时的路已经封上,似乎那里从前亦是如此。 “幻术?” 开了灵窍后,双目自能捕捉到一些旁人看不穿的不寻常处,可身后那堵不高不矮的围墙上,青苔绿痕分明清楚,不像是有人幻化作假。 心中警铃大作的同时,这位来自天师府本家嫡传一系中的小天师手腕一抖,两枚金风镯顺着手臂滑出,他脚尖一点,借势腾空而起。 而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声,让张保真的道教真言失效了。 身子只腾空半丈便又落了回来,张保真眼睛瞪大简直不敢相信。他抓紧手里的玉杵,目光死死盯着幽暗巷子内那声音的方向。 一个声音从阴影中低语“夜半不睡觉,容易撞着鬼。” 伴随着梭梭脚步声,那说话的人仿佛不是走在青石铺成的道路上,而是沙石堆成的河滩旁。 “那两小辈在城外应该碍不着你的事吧,为何要痛下杀手?” 张保真能听出来那是一个老人的声音,只是他不能确定对方究竟是真活了几十上百年的老怪物还是在那装神弄鬼的邪魔外道门徒。 但,对方没第一时间对他下死手,估计就是有的谈。在摸不清对方底细的时候,有的谈总比愣头就上要好得多。 略微做出一些放松的让步,张保真压下手中举着的玉杵,他思路清晰道“阁下能不知晓,城外二人皆已入魔道,若是放任不管,他日必会危及他人!” 听着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老人只是呵呵笑了笑,他说“哪有那么多大公无私,你为正教弟子,每杀一名魔教弟子除了名声,取走身上信物还能拿去宗门换取额外赏银。这些东西不仅能让你吃穿用度比常人更奢侈,还可累积兑换宗门资源。如此,你只管对方是不是有个邪魔外道的身份,也不去看对方究竟是正是邪,是小恶亦或大善…” “正便是正,邪便是邪,阁下如此修为又岂能辩识不清?” 也许是觉得对方说的过于离经叛道,张保真脸上露出一抹怒色,然而他也仅限于此。 从对方说话开始,他就一直在找那人的破绽,可周遭环境昏暗异常,张保真来回寻思了半晌也没能看出这里边的门道。 若说从闹市中经过,四周却全都静悄悄的不像住着人家。 这里古怪异常,那说话的老头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谈话过程中,张保真的心脏越发的抽紧,他手心背后全是冷汗,那种被某只大型猛兽盯上的感觉让他如芒在背。 然而,并没有他担心的事情发生。 那老头在听到他的回答后似乎失去了和他交谈的兴趣,继而脚步声如同来时那样,沙沙远去。 随着那种压迫感退朝般散去,张保真全身上下那绷紧的神经也终于不可遏制的松懈了下来。 他身子一软,弯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在听到胸口那阵剧烈的如同战鼓敲打的心脏时,他只觉得自己应该是捡回来了一条命。 伸手擦了下额头上的汗,环视四周,那原本止住的汗水又暴汗般淋湿在他身上。 只见周围是一个个凹凸不平的土坑,他满身是土的坐在坑洞里,手里拿着把挖坑的铁锹。 他原来一直就在那个坑洞里没上去过。 而周围荒草萋萋,天空上闷雷大作却一直不见雨水下来。 那一刻,张保真觉得自己的某些认知被完全颠覆了,他慌忙丢下手里的铁锹,身子连滚带爬般从坑道里爬了上去。 坑外,四具已经死透了的尸体还在原地。 张保真直感觉那些家伙都在看着他。 他开始发了疯似的往回快跑,荒野上,树枝上一双双眼睛正盯着这边,那些绿油油的眸子下,丢弃一切奔跑在荒野里的家伙就像一只被吓坏了的猫。 … 裹着被子安然入眠的顾湘君不出意外的又睡过了点。 不过,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位小仙女很是不想起床的在被窝里小小伸了个懒腰。 屋子里昏昏沉沉,她其实也不太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了。不过,那生活极其规律的白豆腐没有来敲她门说起来吃早饭了,就说明,时间还早。 顾湘君一边感慨,自己真是越来越勤快了,竟然都开始醒这么早了。一边又美滋滋的赖在床上等着人来叫她起床。 然而,屋外雨下了又下,就连顾湘君自己的肚子都已经饿得咕咕直叫了,那个叫她起床的家伙还是没有来。 她不禁在想,这货不会是睡过了吧! 十分不情不愿的从床上起来,小仙女先是简单洗漱一下,完了去梳妆镜前整理着自己的衣物,穿戴好发饰配饰,这才一把抓起身边的木剑,十分意气风发的推门而出。 一对璧人从房间里有说有笑的走出,路过时,陌生女人侧过脑袋像是有些害羞。顾湘君打量了二人一眼,继而将视线放在走廊上弯腰打扫的小二处。 她随口问道“现在几时了?” 那小二头也不抬的回道“约莫晌午了吧” “晌午?” 顾湘君有些吃惊,她原以为不过才巳时,没想到自己这足足多睡了一个多时辰。 似乎是以为后面的姑娘不信,小二斜眼瞥向那走下楼梯的一对璧人,脸上挂着某种人人都懂的笑,他小声说“来这儿的有不少人都是待到这个点再走,一天天的见多了倒也能猜个大概。” 脸颊有些发红的顾湘君装作无事发生般轻咳了两下,随即转移话题道“看见那道士了吗?就是昨天和我一起来的那个。” 小二摇了摇头。 顾湘君也不多问,告了声谢便下楼去了。 到了饭点,抱着菜单不知道选什么的仙子小姐时不时张头看一下外面,她嘀嘀咕咕道“要不要给他点一份呢?这个点还不回来,怕是在外面吃过了。算了,不管他了。” 因为早上的雨,店里生意其实冷清了不少,坐在某一处的几个行商模样的家伙在那里聊着早上才发生的事。 “大早上下雨就算了,西门怎么也给封了?” “西门?你往那跑干什么?那地方现在可出了趟大事!” “什么事老哥,细说” 等着上菜的顾湘君闲着也是闲着,便歪了歪脑袋专心偷听一旁的八卦。 那边,打扮的像是皮货商人的老哥操着口地道的陕北官腔,说道“昨晚西郊那里死了人,据说是寻仇的,尸体都给人大卸八块,地上全是血。” 里面还有一些更恶心的描述,顾湘君就没怎么细听,倒不是害怕,而是不想坏了待会儿的胃口。 “西郊?那里不是…”另一个人还没说出口,就被之前那老哥给拿手捂住嘴。 “可不能瞎说啊”他神色紧张的四下望了望,见没人望向这里,方才压下声音,小声道“这是官方给咱的说法,西郊那地儿早百八十年就给人定性过了,总之咱以后就算是走,也得饶着道走,明白吧?” “明白明白”一边听得云里雾里的小老弟们,也不清楚这西郊到底是个啥。 也是一头雾水的顾湘君恰逢那边小二送餐上来,她直接拦住后者,问道“伙计,你们这儿,那什么西郊有什么说法吗?” 本来心情还算不错的店小二在听到这姑娘问的问题后,脸上虽说不至于变色,但多少也有些不自然“这…您问这干嘛呀?” 顾湘君耸了耸肩“随口问问,不方便的话就算我打扰了。” “也不是不方便” 那小二将手里盘子放下,他咂摸了下嘴巴,继而尽量简洁的回答道“咱们这儿原本也不叫藏马镇而是一个叫背风口的小村子,你说的那个西郊原本应该是有座大的神庙,不过后来闹xie教,庙给人拆了,连带整个镇子的人都迁了一遍这才有现在的藏马镇。” 简单介绍完,那小二又多嘴一句“不过,那地方也没别人说的那么邪性,顶多就有些荒,反正我跑去过几次也没碰到啥事。这有些东西也不是人云亦云,听着图个乐就是了。” 认真听完小二的话,顾湘君告了谢,继而拿起筷子的时候,脑子却不可遏制的对那个叫西郊的地方产生了点兴趣。 过了晌午,天气开始放晴。 地面上有些湿滑,行人走在坑洼的泥地里,不少人一边抱怨着市政,一边又小心张望生怕被在街角某个偷懒的小吏听见讹上一笔。 牵着马匹独自出行的顾湘君小心避开沿途的泥污。 她这一身虽说不上有多贵重,但毕竟没请佣人,自己用手搓还是麻烦的,能干净些还是尽量保持住。 城中几个眼尖的官差也多少见过这外表与衣着同样出众的漂亮姑娘,一个二个纷纷表示愿意带她在这儿街上好好转悠。 但当他们听闻,这看起来侠气飘飘的仙女竟然要去西郊,这些官差脸上都犯了难了。 “那地方荒郊野岭的,姑娘,你去那做什么?” 顾湘君眉头一挑,她本也不想和这帮人过多解除,听到这些家伙言语中有些异样情绪在里头,这激起了这位仙子小姐奇怪的好胜心。 “怎么,我去不得?” 被她把话堵在嘴前的官差也不气恼,只是他望着面前的姑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继而开口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通俗点来说,去那的人身上容易沾上一些脏东西。” 顾湘君平淡道“昨天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是天师府的道士。” 见话头说到这儿了,几个官差相视一眼,继而就在顾湘君疑惑着的时候,由先前搭话的那位开口说“老实讲那里发生了一起命案,你的那位道士朋友…也在那里。” “什么意思?” 顾湘君不是很明白,但看几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又猜到了些不好的事情。 由于老爷吩咐过,这两位身份特殊让他们务必多关照,故而这本不应该让旁人参观的案件现场,也只能破例。 一路绕小道从南门外途经西门口,顾湘君看到来来往往的都是当差模样的人,不过她不太清楚他们在那具体做些什么。 继续向前是一座小山头,上面光秃秃的到处是烂树桩和被火烧焦的痕迹。 往前走了许多,在一处人员聚集的地方,顺着风,顾湘君闻到了鲜血的腥味和尸体腐烂后的那股臭气。 “死了不止一个?” 顾湘君的视线与周围那些看向自己的人都目光匆匆接触又匆匆避开,就好像一只误入他人领地的野犬。 帮忙在前面牵马的那位点了下头,他一只手捂着口鼻显然也被这股气味呛得有些难受,他道“一共五具尸体,其中四具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还有一具…顾小姐,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始终皱着眉头的顾湘君闻言轻了轻嗓子,不咸不淡道“可以”。 得到可以的回复后,那人继续说“还有一具,经查验应该是你昨天的那位道士朋友的。顾小姐,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虽然已经有这种预感,但从别人嘴里听到还是让人有种突然的那份讶异。 顾湘君沉默了片刻,说“昨晚,约莫戌时。” 抬眼看着那官差,顾湘君问道“死因是什么?” “看模样像是被一群野兽给分食了,但说句老实话,这里虽然靠近府岳,但近十几年可都没怎么听说附近有群居的野兽什么的。我们怀疑,可能和邪教徒有关。” 穿过人群,在场的除了一些年岁比较大的老人之外,那位于城门候着的官老爷竟然也出现在了这里。 和那位县令大人打过照面,顾湘君谢过旁人搀扶,脚步轻健的下到坑洞中。 那个足有一丈高,八尺宽的大洞里躺着一具被撕烂的尸体。 虽然那身体连脑袋都被人啃完了,但通过身上的服饰以及地上散落的那些东西不难认出,这位应当就是那跟了她有些日子的天师府张姓小天师。 实难以接受这个事实,顾湘君几欲爆粗口,她在下面来回踱着步,仔细想着是不是还有哪些细节没搞清楚。或许,死的这位只是恰好与那位小天师穿同款,亦或者她其实根本就没睡醒,现在还躺在床上做着梦呢。 越思考越觉得离谱,顾湘君强忍着那股令人作呕的异味,从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只玉签,继而将它折断。 做完这一切,顾湘君长舒一口气,她呆呆望着那残缺不全的尸体,思考起究竟是谁才能杀的死一位有着六品左右实力的道教小天师。 见这仙子般的小姐脚步一点,踩着坑壁毫不费力的就上来了,不光是县长,就连县里唯一的高手见了也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没有太多情感流露,顾湘君简单问道“其他尸体呢?” 那带她来的那位连忙指了指旁边那几个坑洞,说“在那里,我们也很奇怪,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么多的大坑,而且里面都只放了一具尸体,我怀疑是有人在搞这儿的风水。” 类似这种的话,顾湘君也听到张保真提过,他说这里的地势地貌全靠山边那一条河道盘着,河道通则山水活,河道堵则万物死。 现在,上游那边因为要修桥梁所以只能关闸,而如此便算是堵死了这里唯一的活口。 顾湘君不怎么懂风水,倘若她能看得懂阴阳便知现在这藏马镇已经聚阴过盛,这气全压在地下,只等一个喷口。 依次从那几个坑道旁走过,顾湘君的视线停留在最后一个坑洞里,那里面,被烧焦的那位身上凝结的血痂似乎和正常情况下不太一样。 县令等人终究也只是没什么见识的普通人,而思索了片刻,顾湘君总算是想起来在哪见过这东西了。 “这坑里死的是一个魔人。” “魔人?” 一旁盯着顾湘君看的大老爷们纷纷懵逼,唯独有些见识的县令出声道“当真?” 顾湘君点点头,她连那几千年都难得一见的大天魔都见过了,还能分辨不出这东西是真是假? 不过,哪怕是魔人想击杀一位六品散仙也是不容易,难不成这里藏着的不只一只? 一想到张保真惨死的模样,顾湘君除了愤懑还有一种来自心底里的恐惧。 如果在这里的不止一只魔人,以她的实力,自保尚且不足,更何况是保护其他手无寸铁之人。 念至此,她刚欲开口让县令召集所有人在一起,好抵御随时可能的袭击。 但猛然间,她看着面前一张张陌生的人脸时,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县令关切道“怎么了,顾小姐?您是不是有什么新的发现?” 顾湘君摇了摇头,她将脑袋低下,沉默着走到第一个也就是埋葬张保真尸体的那个坑洞处。 低头望着坑道里殉身的道士,顾湘君默默为他诵起哀歌,而杀他的那群人或许就有站在这里的某个人或某几个。 “即便是死了,仇家站在面前,也无可奈何的感觉很难受对吧” 保持着祈祷动作的顾湘君缓慢睁开双眼,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郑重道“我一定会替你揪出他来,我保证!” 做完这一切,顾湘君转身看向身后,那里是西门口,大批人在那里忙活着什么。顾湘君随口问道“他们在干嘛?” 县令的目光随着顾湘君一同看去,他悠悠叹息一声,继而说道“他们在摆贡品,这是我们这里的老传统了。好了,这件事我一早就通报上去,下午应该就有人能来,本来我还打算派人过去寻你的,发生这种事情,想必你一个女孩子家也会不放心,这样,从现在开始,顾小姐你就搬去我府上,我那里有…” “不劳您费心了”还没听完,顾湘君直接打断这位老头的话,她自顾自抱着柄木剑,往马匹的方向行去。 日头下,穿着粉红衣襟的女子穿过人群,行经荒野,于一匹瘦马旁伫立,许久,牵着马,一步步往城门处走去。 五行逆施 西门口外熙熙攘攘,旁边站着的多是些镇里的老人。这些在各家族里都算泰斗的老人们对着仪式的各个环节进行把控,对存在遗漏的地方有条理的填补。 牵马而来的顾湘君伫立在不远处观望着,从她的视角很难看清所有流程的具体细节。 从那些搭建好的塔座以及摆放在旁边的牛羊不难看出,这是一场很原始的献祭。 见过太多神灵的她其实并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实际意义。 就像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很多时候,神灵对于人间的供奉更多的是在同事间炫耀的资本。他们本身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更没有衣食住行这方面的需求。你拿凡间的东西又怎么能真的请到高高在上的神灵呢? 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她并不打算制止,无所谓的事情就让他们继续去做好了,人到底还是需要去做些什么好让自己安心。 从人群的外围离开,笔直走到楼城下方,望着云卷云舒的天空,顾湘君的脸上写满了迷茫。 她不知道她要找的猴子到底是不是存在。 太多人把它当一个故事去听,时间久了就连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这样一只嚣张跋扈的猴子又怎么会忍心窝在一个小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等着她过来。 就在仙子暗自神伤时,城门内,正摆着摊的矮瘦小子却是一眼瞧见门外的粉衣姑娘。 看了眼摊子后面,缩在阴凉地里打瞌睡的老头,小伙从面前的摊子上把面上几个饼给掀起,拿下面看起来干净些的给装了个包,然后迫不及待的起身走向城外。 门口还在垂头神伤的顾湘君听到有人在喊,似乎叫的是她名字,于是抬起头来寻声望去。 见是一个面黄肌瘦,穿的土不啦叽的小个子,眉头皱了下继而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你是昨天那个?” 正是昨天被人当街追着砍的那小个子,他手里拿着包好的烧饼,弯着个腰,脸上不知是笑还是尴尬,总之浑身上下透露着一种别扭和不自然。 在听到那仙子说出自己是谁后,小个子男人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了。 “是我,我…我叫阿宝,这几个饼你拿去吃吧,还挺好吃的。” 顾湘君下意识的歪了下脑袋,看着面前呆头呆脑的家伙,她想也没想的就拒绝了。 “不用谢,本姑娘出手是出于正义,若是你想道谢,以后就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吧。” 说完这句,顾湘君准备从他身边过去,后者似乎还有话想说,于是又厚着脸皮侧身拦在她身前。 “最近城里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你…一定要小心。” 看着这个似乎有些害羞的小个子,顾湘君笑着问了句“你在担心我?” 好似被人捅了一剑的阿宝在听到这话后,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如果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来找…” 抢在这小个子男人说完前,顾湘君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也请你保护好自己,再会。” 拍了拍这家伙的肩膀,顾湘君身后的马儿低声打了个喷嚏,马蹄一步一步踩在地上,如同少年那颗沸腾但又枯萎的心脏。 但很多时候,缘分这东西确实强求不来。 早早醒过来的老头翻了个身,他睁开惺忪睡眼,一直看着自己拿不成器的小子灰头土脸的拿着店里最好的布包回来,不用想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人打趣道“我见过送女人衣服首饰,胭脂水粉的,倒是第一次见送卖不掉的炊饼。” 阿宝啧了下嘴,他满脸不赖烦的瞪着老人,后者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种看笑话般的眼神,让阿宝除了愤懑更多的是一种自惭形秽的羞耻。 “这女人啊,没你想的那么好。她们有的轻浮,有的骄傲,有的胆怯,有的自视甚高。但唯有沉沦在某一个男人身上时,这些都会变成一种不可救药的愚昧。” 阿宝听着老人的絮叨,只觉得这老东西讲话就跟放屁一样,他把那布包打开,而后又像是看到了自己那狼狈恶心的影子,继而将打开的布又狠狠关上。 沉默许久,老人也只是翻了个身继续他的梦境。 阿宝将那布匹拆开,将一个又一个做的精致且干净的烧饼放回它们原本的位置。他看着它们,仿佛它们连成了一体,就和这个临时搭建起来的摊位,一样的无人问津。 … 从南门进来后,似乎失去了闲逛的兴致,随便找了家茶馆,上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眼睛盯着窗外,看路过的风。 楼下熙熙攘攘,人群慢成一串文字,红的白的蓝的绿的,串在一起,彼此又没有什么联系。 等待像是五月的风,闷热的空气将时间拉的无比漫长,橙色光斑在窗板上移动,树叶的倒影,虫子扭曲着爬行。狗失了声在露台上奔跑,山谷里没有人的踪迹。 一切的一切都在沉默中消逝,而等待的人站在原地。 错开烈阳下的光,站在阴影里的阿宝时不时抬起头来望一眼楼上的姑娘。对面楼下有人在吵架。 老头不合时宜的哼哼着,也不知是难受还是做梦梦到了什么,忙着为一位妇人打包起翻新的炊饼,做完这一单他其实就应该走了。 但他似乎不再着急,他想着,时间也许就在这里停留,一刻两刻三刻四刻… 盯着远处人流,顾湘君脸上渐渐变得麻木,她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所有人死后都要进到坑里。这坑洞的摆放有什么规律或者说联系吗? 她记得,张保真来这儿的另一个原因是去追查什么神火教的线索,如果说昨晚张保真的不辞而别是因为察觉到这个组织的异常,那么顺藤摸瓜,只要她也跟着这条线查下去,那么大概率就有可能找出杀害张保真的那人。 如此想着,只觉打开一条线索大门的顾湘君心头郁闷一扫而空,随即她解开怀里的钱袋,从里头摸出几枚铜钱拍在桌上。 “伙计,结账!” … 西南郊外,目送那位可人的小姐离去,县令脸上原先堆满悲伤和愤懑的表情也当即冷淡下来。 身边留着两撇瘦长胡须的师爷则酸溜溜的盯着那女子背影,继而他用只能县令和他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泰山府那边最快也得明早才能赶来,今晚要不先去族堂避避?” 县令摇了摇头,他目光随着那少女牵马的身影一同看向不远处西门口外忙活的众人,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安慰道“闹大了也好,反正雨也淋不到我们头上。” 随即,他又看向身后的坑洞,皱了皱眉头,一旁的师爷则猜到这位在想什么,当即示意身边的手下说“都抬回去,好生看管。” 笑话,天师府一位本家天师的尸身要是受辱,恐怕这一个小小的藏马镇上下还真不够赔人家的。 县令前脚刚走,那边一个个干活干的贼起劲的差爷们也不演了,一个二个把手里的家伙都丢一旁,往地上一坐聊天吹屁的三三两两都快活起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的,西门外,那处忙的热火朝天的祭台位置,一群人在祭台下添柴加火,那火越烧越大,很快燃起了一个肉眼可见的火堆。 烟雾狰狞如狼奔虎啸,黑黄色的烟裹着巨浪将蓝白青天染成腊黄的颜色。 “什么毛病啊?火烧过头了吧。” 有人不在意的瞥了一眼,继而那人张大了嘴巴,紧接着,在场不少官差都傻了眼。 大火之中,似有人影在摇晃,隐隐绰绰传来某种撕心裂肺的哀嚎。 人群忙碌着,一个两个青壮年往身上泼洒着油水,湿答答的头发粘在没有表情的脸上但手里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就像是在梦游。 而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一幕切切实实的发生了。 那些人与人群中的其他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不急不缓的走向那燃烧着的火焰,然后走了进去。 除了远在西郊坡顶的这帮官差外,几乎毫无例外,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的。 … 离了酒馆,顾湘君一路小跑头也不回的顺着记忆里的道一直走到彻底迷失方向。 站在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却又仿若初见的街头巷角,顾湘君感觉人生似乎都出现了一丝的迟疑。 就在她打算找个当地土着问问道时,一个声音恰到好处的出现了。 “你在找回去的路吗?” 那声音从斜后方传来,若不是听出那股熟悉感,恐怕这位神经大条的仙子小姐会当场拔剑砍了过去。 “你跟踪我?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名叫阿宝的瘦小男人缩了缩脖子,他双手略微张开示意自己没什么恶意。 而这个男人身后,那个驮着货的老头呼哧着喘着粗气,摆着一副见了不肖子孙的臭脸,对着那丢下他在原地打瞌睡的混球笑骂道“孬货,说个话还能磕磕绊绊,诶,漂亮丫头,我家小子想娶你,你要看不中直说,甭…呜呜” 老人话说到一半就被那不肖子孙给捂紧了嘴,可怜他一副落魄样子,嘴里还不停解释道“老头子酒喝多了胡言乱语,对了,你要回旅馆的话往左走,穿过那里的廊桥一直向前,就到了。” 将眉头皱起的顾湘君一头雾水,不过,似乎觉得这家伙好像还不错,她打了个起手,道了声谢,随即绕过这两个奇奇怪怪的家伙,沿左边的路向前。 然而就在她走了没两步,就听身后那叽里呱啦正吵着的二人中,那个名叫阿宝的男人喊道“我这儿有两个烧饼想送给你。” 终于喊出这句话的阿宝似乎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无论是成与不成在说出来的瞬间都已不再重要。当然,他心里也清楚,像眼前的这般女子大概就像拒绝他这种草尖一样拒绝他手里的那两个上不得台面的烧饼。 即便是再不可能,但总有一种侥幸的想法如根植在骨缝中的风,酸而涩的触挠着他心底里那份莫大的渴望。 然而现实毕竟不是写好的话本,就在他喊出声又觉羞恼进而反复不得自已时,正前方的那个少女歪了下头,继而身子斜转向他,露出个就这的表情。 顾湘君想不通的事在此得到了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解释,她脸上有些无奈,步伐即着急又显得十分仙气,她踩着莲步走向那个男人时,语气却没丝毫的傲慢。 “我知道你是想表达对我的感谢,这份烧饼就是你从新做人后给我的证明。我收下了。” 说着的同时,顾湘君很是豪气的将对方手里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布袋接了过来,她摸着上面尚有热气在,继而内心感受到了某种触动。接着,于某个已经木纳到说不出话来的家伙面前,从口袋里掏出十五枚铜钱递到对方手里。 顾湘君看着这家伙似乎不打算收,于是态度更是诚恳,硬把那钱塞到对方手里。 “你有你的态度,我也有我的原则。阿宝是吧,很高兴能认识你,但我今天真的有事,改天,改天一起吃个饭。嗯,就酱,回见!” 说完,拍了拍对方的手,这位形式作风与正常人格格不入的小仙女,身影一闪,消失在了人潮中。 老人看了眼自己那傻站在原地的小子,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安慰。 然而,那似乎被冲昏头脑的家伙只回过头来,愣愣道“她约了我吃饭,你说是不是有戏啊?” 老爷子听了气不打一出来,他骂道“有你妈了个头!” 话分两头 那边顾湘君一路走回了旅馆,在没有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了,她噔噔噔直上了二楼,径直走到张保真的房门前。 深吸了口气,看了眼房梁上挂着的八卦令,她在手心画了个解咒,继而用画符的那只手去摘下房上的令。 在做完这一切,顾湘君推了推门发觉有什么东西抵着,继而似乎是被自己给笨到,她从头顶拆了个簪子下来,一脸认真的猫着个腰在那低头捣鼓门锁。 “小姐,你在做什么?” 小二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专心致志研究着怎么开锁的顾湘君,后者被吓了一跳,手一抖竟然将那牢不可破的门锁给捅开了。 面对这尴尬的一幕,顾湘君一本正经的指着锁说“我很喜欢这个造型,非常的有意思。嗯,有意思。” 说着,一边面不改色的推门而入,随即合上门的瞬间,长出一口气。 闭上眼睛,她自我安慰道“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如此两遍,这才开始了此行的任务。 张保真的房间很乱。 和他那张看起来无欲无求的外表截然不同。 衣服鞋乱丢一气,门口的屏风上还晒着他昨晚换下来的袜子,桌子上有三三两两吃剩的点心沫子。 难怪这家伙出去锁门带上封的,感情是家里不能见人。 屏息从前门略过,顾湘君的视线从乱糟糟的床榻一路看到一旁的行李架上。在众多杂七杂八的东西里,唯有那袋行礼包裹的严严实实,料想要么是压根就不重要的,要么就是绝对非常重要的。 于是,顺着这么一条思路,在简单告慰了下已故的张保真先魂后,顾湘君快步走到那灰白锦布包着的行李前,蹲下身来拆起了包裹。 关于这件包裹内里的东西,无外乎是一些笔墨纸砚道符道禄的。 这也不难理解,天师府素来重文轻武,作为以法为立教之本的老牌道宗,天师府弟子素来都要求对文礼器物有敬畏之心。 一路往下翻着,果不其然让她给找到一本镶黄封皮打红补的精美小册子。 这种鬼鬼祟祟似乎在背着人偷偷干什么了不起的感觉,让她不禁回忆起之前在天宫里的那段荒诞时光。 顺着这感觉往下翻,里面的内容让这位期待已久的仙女不禁感到失望。 “太湖论道,无聊。” “访青城山,无聊。” “借方建洲《词话人间》” “早课,无聊。” … 翻了前面几页,大多都跟日记一样,顾湘君翻着白眼,一边快速略过一边忍不住在想,这家伙每天看着一板一眼的,合着就在那硬装硬混。 翻着翻着,索性直接往后掀,顺着尾页往前,看到最新的一条,上面写着 “五行逆施。水逆,堵水道而汇阴聚地。火旺,焚山引亢。木衰,满微死而无处生。金迟,” 文字记录到金之后便没了下文。 这五行逆施,如果顾湘君没记错,这大概是最大的忌讳。 天地万物讲究一个顺字,正如生老病死,福祸有数一样,顺便是这个规矩,只要是天生地长的就得按照规矩来办事。 但要是有人坏了规矩,那这就会造成一些很可怕的影响。 比如原本该死的活了,原本该倒霉的走运了,这些就会使原本不该死的死,而原本不该倒霉的倒霉,也就是所谓的天命易数。 这个影响要是不及时根除,那么易数的人越来越多,就会让原本趋于完美的规矩被撕开一道口子,而有些居心叵测的人便可以利用这个口子来干一些影响更坏的事情。 顾湘君翻开到前页,上面写了几个地理方位,外加卦象。旁边有提了一句,“地为阴风泄气口” 再往前便是一些潦草之言,而让顾湘君没想到的是,这些言论有不少是腹诽自己的。 黑着脸看完这些心里话的顾湘君原本那颗想为张保真报仇的心顿时冷静了不少。 她长舒一口气,默默把东西翻回到最后那一页,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与印象中的所见所闻一一对上。 “金迟,戮不休而生不绝。” 余烬之棺 虽然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顾湘君毫不气馁。 将手里那小册子连带那看起来挺贵重的包裹一齐背上,此行至少让她摸到了一些线索。 至于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的等着天师府的人过来。 她顾湘君又不是真傻,对面都敢将其尸体抛在野外放任自流显然是根本就没在怕的,由此,她有两个猜测,一是对方杀完人已经溜了。不过很显然这个的可能性不大,且不说能击杀一位六七品散仙的高手是不是真那么巧就路过,就这一大帮子邪教成员聚在一起怎么想也不可能是出来踏青的。 这第二个猜想便是对方计划已经到了关键地步甚至可能就在今晚收官。 而那边县令说的已经通报出去这条她不报太大希望,哪怕是天宫都有可能被邪魔给混进去更别说地方上一处不怎么起眼的小县城了。 没再过多逗留,顾湘君甚至连自己的行李都懒得管,推开门见四下无人直往走廊尽头处的窗台走去,然后胳膊一撑,帅气的跳了下去。 这头的走廊临近附近一处街道,几个蹲在地上的孩子被从天而降的顾湘君吓了一跳,后者则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旁若无人的拍了拍手上的灰背着包裹往巷外走去。 离了此地还不算,她与那死去的华服道士白日里过于招摇想必已经被有心之人给盯上。 想到这儿,顾湘君便突然记起,昨晚似乎有个鬼祟家伙溜进来过,那人在夜色掩护下身影模糊不清,但随着她努力回忆,那佝偻的身影渐渐和一个才见过面的家伙对上了。 阿宝! 仔细一想,这家伙总是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自己身边,方才她急着赶路倒是忽略了这家伙怎么会知道她住在哪间旅馆。 如此想着,顾湘君自言自语道“如此,昨晚这事得寻他问个清楚。” 打定主意后,这位折了个方向,沿街往里朝巷子深处走去。 … 西门外飘起的烟雾让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里,好事的一个两个聚拢过来把西郊靠城门的这一侧堵的个水泄不通。 一帮差役有的去救火有的则依旧履行县令老爷吩咐下来的命令。 就像一场雾散去,那些魔怔了的人此刻纷纷醒转过来,而眼前的一幕幕又像是梦的延续,如尖刀刺破水面,扎碎了一些人刚恢复过来的理智。 混乱似乎不足以形容这里的局面。 一伙行商趁着乱开始了他们的行动。 藏马镇的地理情况并不算多特殊,唯一的资源价值也就是那座能减少两州往来距离的大桥。故此,不少行商喜欢从这儿过,桥体停休,途径此处的行商便没办法的也跟着滞留。而若是想绕路,那最近的一条也是得沿府岳往北一直过几十里山路才得行。 若是原先,绕路也便绕了,大不了多受几天苦。但如今,地府鬼差不干活,光靠几个道士可治不了这府岳山下压着的无数厉鬼。 因此,这些人的计划不言而喻。那便是启用大逆不道之禁术,让这活生生的缺口变成一个大洞,待到鬼都大开,届时整个河东道以及临省都会陷入到一种极为可怕的境遇之中。而作为紧临京畿的要省,这一端,基本也便宣告了南北在某段时间内的失联。 可如此明显的大坑,就算皇家不知道,那总归是得有些个有识之士能出声提醒的吧。 所以,这伙人中,走在前头的一位面容古朴的老人才会提前出现在这个地方。 老人面色古朴,面庞刀削般,双目如铃炯炯有神。当然最瞩目的还是他下巴上围着的一圈浓密胡须,似狮子的鬃毛。 从外来看,此人气血旺盛而性情直厉,步伐恢宏大气,每一脚都掷地有声。 此人实际身份为泰山府上客卿,名曰东方朔。 而今,此人垂手跟随众多面容陌生者从乌泱人群中挤向那群顾前不顾尾的带刀官差。 火势随着一盆盆冷水泼入变得越发凶悍,火苗下压又被激怒般腾着霜白水汽爆涨一圈。 周围无数围观者连连惊呼,而在这诡异的场合下,丝毫没有人注意到不远处的那群叫苦差爷。 眼见人群挤向自己,那群官差纷纷叫喝道“官差办事,闲人躲开!” 这本该有效的吼声,落在熙攘的人群中却溅不起半分水花。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与坏,譬如这官差放在别处只怕是人群早已退避三舍哪还敢熟视无睹的往前硬凑,但到了这儿,可没人惯着你。这帮小年轻,多少街坊看着长大的,一朝官服傍身又怎样。 眼瞅着有帮外地佬也凑着过来,几个眼尖的捕快察觉到情况不对刚欲拔刀,就见那藏身人群里的老人快他一步,将那张粗糙的老手搭在一个面露凶相势要夺人的外乡人肩头。 而就是这么轻轻一按,那身材壮硕的黑脸汉子当场身子软倒,眼瞅着马上要跌倒,那老人顺手弯腰一搭,将肩膀抗住那已经不知生死的汉子,笑着说了句“让你少喝点吧,你瞧路都走不动道了。诶,这位官爷,借过借过啊。” 身着捕头装的那位感觉肩头被人给撞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酒感觉手臂上被人给点了三下。 老人面不改色的说着,甚至搭着那陌生客的身子吃力的晃悠了几下,眼睛从始至终都没往这边瞟一眼,而是如过街般,轻轻擦着那捕快的身子过去。 同样一幕也在其余捕快身边发生,随着那名稍有些资历的捕头握了下手心,继而与周围几位同僚对了下视线后,相继将手都搭在了刀柄上。 这地方上鱼龙混杂,府衙那边也并非不知,是以弱而乘于强。 说句通俗点的话,那就是,官府在钓鱼。 如今,网撒下去捞上来的不知是大鱼还是一些小虾米。但这并非第一波,整个河东道怕是再没有谁会比泰山府对那位女子魔头更深恶痛绝。 将那已经确认魔人身份的黑脸汉子抗到一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低头呸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烟尘的东方朔将身子转向城中,他目光如聚,似苍鹰觅食般,待到一众门人赶至,这位亲自上阵的神仙人物方才一吐胸中晦气。 “他姥姥的,老子就晚来一天,这贼厮就敢弄死这么多人,今天不把你逮到,我东方朔倒着写!传我令下去,把十里八方野鬼清空,今晚,擒王!” 周围人看着不远处那噩梦般的火场,眼眶里不由得纷纷带上了一丝狠厉。 … 与此同时 正沿小路小心翼翼避开人群的顾湘君总觉得背脊阴凉像是有什么人跟在她后面。 这也不算是她起疑心,结合之前那步伐轻浮的小商贩都能知道她住哪,保不齐从她回来到出去已经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她。而想要确认房间内有没有人其实并不难。 不觉得自己能瞒天过海多久的顾湘君将手里宝剑纂的更紧了,如今她法力十不存一,又偏偏是在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 思考着该如何是好的她方才注意到了之前一直被她忽视着的臭味。 在许多地方有着这样一处居所,其远市近郊,山南而面北,常年大风过境,四下无遮无栏。诶,这地儿不是稻田,而是粪所。 所谓粪所,乃是百污汇集之处。常年有粪夫奔走,来往各街道各户头收集便桶一齐处理了,所拖之地便是这偏居一隅的小小屋舍。那里常年恶臭,少有人靠近,平日里更是不会有人主动近前。 动了歪心思后,顾湘君四下打量了几眼,旁若无人的一个翻身,从旁边矮墙上翻了进去。 做足了心理准备的顾湘君,已经捏着鼻子一头跳了下去,可落地时的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反倒让这位的心提了一下。 不对啊,哪怕紫霞仙子没经历过,但在人间活了足足有十几二十年的顾湘君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粪所外面,土地松软,皆为晒干了的粪土,是以供来往行走也任商贾挑选。 然而这实实在在的石子路却是让她不由得不感觉到疑惑。纵使粪商再有钱,应当也修不起这种石子平铺的马路。 顺着脚下那条松长小道,沿边一堵不算高的瓦墙上青藤绿菀,前看不清悠长小道去往何处,后看不明来时来路来自何方。 纵有心中疑虑,眼下顾湘君还是打算前去一探究竟。 道路蜿蜒,并不通任何一处屋舍,随着地势降低,隐隐有往山下走的趋势。 河东道这里地势不平常有城镇依山造路。 沿神秘小径走了有小半柱香功夫忽听得有水波声响。 顾湘君心道,这估摸着是一条直往东城边上的小路。 城北靠山,西侧有坡而东侧平坦,故而从泰山上流下来的积水都绕开西面往东处去,河水并入当地另一条名为汤阳的主河,一直南下往东… 听到潺潺溪流,顾湘君便知道自己身在哪端,她只消从东门处翻出去,租匹快马,至多半日功夫便能赶到最近的大城,在那里将消息传递出去,后面自有朝廷和道门的人来解决。 但,眼下对方可能已经临近尾声,况且,顾湘君说过,自己一定会给他张保真一个真相。若是现在就走,岂不是弃全城百姓与她紫霞仙子这个名号于不顾? 越想越觉得不该走,临到路的尽头,站在道路靠阴那一侧的顾湘君始终没迈出去那一步。 “诸行如幻,悉听四观,着法不一,玄妙玉清,圣母在上,破一切法,逐一切象。勘破!” 小径之中忽的刮起一片尘雾,有疾风骤起,舒尔一阵云烟散去露出一口石井来。 此法是为破妄之术,自天宫陨落,后少有人再用。而今,顾湘君初试此术却不曾想竟真的破了此地迷阵。 但见面前哪有什么河滩谷地,一片荒草萋萋,瓦舍几许,破旧砖窑下跳虫带着清冷气一跃出了好长一段距离。 这屋子破旧归破旧,但似乎有人在里面居住着。 本是打算先出城再寻破局法的顾湘君,莫名其妙的走到了这儿里。但直觉告诉她,这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故意引她来此。 想到张保真也是意外出走方惨死郊外,顾湘君一时有些懊恼,若是在城中对方兴许还不太敢动手,如今算是着了他们的道。 可走都走到这儿了,面对眼前屋舍,她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虽说房屋破败,但索性屋瓦健全,门的位置上拿了半截破布挂着,勉强算能挡风。 有些嫌弃的用木剑把那帘子挑开一截,往里瞅着的顾湘君只觉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说不清的晦气,就像有人在里面死了有八百年那么久。 “进来吧” 里面有个很老的声音在说话。 顾湘君眉头还是抽动了一下,她下意识的歪了下脑袋,这是她动手前习惯性的动作,是跟某只猴子学的,那家伙总说,要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对方,也许就能找出正常情况下看不见的破绽。 可是屋子里暗极了,也没有人点灯,就像黑暗中想象出的一个声音在询问自己一样。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见顾湘君没动作,那声音又继续说道。 挑开帘子,一弯腰钻进屋内的顾湘君毫不掩饰的将手里的木剑格在胸前,她横眉冷声道“是你把我引来的?” 黝黑的角落里,似乎真的有一个人正坐在那里,听到顾湘君的质问,那家伙笑了笑,不过语气却有些哽咽的答非所问道“我原以为你会先给我一剑,不过这样也好。屋里有点冷,你自己点火吧,东西都在门旁边,就在你左脚边上。对,就那里。” 面对一脸困惑的顾湘君,角落里的奇怪男人意外的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去指导她,当那位脑子似乎并不是很灵光的仙女真有模有样升起了一团火堆时,屋子里总算有了一种能待人的感觉。 顾湘君第一时间是去看向角落,在那里,光芒照耀着的地方是黑漆漆的破布条堆成的小山,里面似乎躲着一个人。而让人格外在意的则是那破败小山旁边摆放的一个四四方方的长方形黑木盒,那模样应该是一副棺材。 看到此处,顾湘君眉头皱的更紧了,这里又不是义庄,哪来的棺材,或者说着棺材是这小山堆里奇怪男人给自己准备的? 带着满肚子的疑问,顾湘君略微看的更仔细一点了,可当她和那小山堆里的视线对上眼的瞬间,挂在她左手上的那颗哑了许久的铃铛,突然铛的一声响起。 顾湘君脑子嗡的一下,只觉得那家伙好像在哪见过。 可那双眼睛熟悉归熟悉,但眼眸里的苍老却无法形容,她脱口而出道“臭猴子?” 小山堆里,那双眼睛的主人藏在破布堆下,咯吱咯吱的笑着,那声音,即不像人,也不像任何一种有名的生物。 久闻 “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喊我了,嗯…你现在是…谁门下来着?” 往事如苦酒,辣的人眼睛泛红,然而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久别重逢故友相亲。 本来还攥着那柄花架子木剑的顾湘君闻言直接就要作势去拔那把宝剑,然而因为做的时候是一整把焊死的结构,导致这位仙子愣是憋红了脸也没拔出来。 对面,那奇怪的笑声又开始了,这一次似乎笑得更欢快了些。 “死猴子,当初我就说着玩的,没想到你还真敢烧了天宫,现在好了,连带着我也无家可归,你满意了?” 拔不出宝剑的顾湘君恼羞成怒之余,只能恨恨的砸下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来。 那边,破布堆里的家伙依旧笑个没完,只是他笑声苍老,就如同寄宿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一样。 “那我站着不动,让你刺一剑,就当赔罪?” 顾湘君没好气道“刺你一百剑也难消我心头恨。” 三言两语,两人似乎都像是找到了点当初在天宫时的感觉,将那不争气的木剑恨恨杵在地上,一只手指很不客气的指着对方的顾湘君,冷声质问道“你野性难驯我知道,但即逃至此处为何又要兴风作浪,还杀了我随行的朋友。” 破布堆里沉吟了下,方说“昨晚我是打算救他来着,可这位朋友似乎并不知自己错在哪儿了,依照惯例,我不救该死之人。” 顾湘君露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但张保真之死依旧让她如鲠在喉。 “那杀他之人是谁?” 破布堆里,那个声音直白的回了句“你不该管,即见过我,便走吧,走去南方,你会喜欢那里的新家。” 然而,如果三言两语就能劝的动这丫头,当初她就不会不惜身死也要保的忠义两相全。 毫不意外顾湘君的拒绝,藏在破布堆下面的那个人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气,他有些无奈道 “我这个身体已经太老太老,多数时候连说话都要费不少力气。” 灰霾掩盖下的老旧衣服下面,一支腐朽的像是拐杖般的手臂从抖落出煤灰的破烂中爬出,继而像是在敲门般,一下一下的敲打在旁边的木棺材上。 早在千年以前,这位大妖王就已经修成大道,顾湘君明白,眼前的不过是他众多分身中的一个。但哪怕如此,这个分身也会继承本体所有的记忆,在尚未回归之前,都会按照原主之前的意志去自由行事。 就像一根从大树上飘落下来的种子,落地生根发芽,最终回不去的只能独自在外凋零。 “那些人是神火教的教众,目的只有一个,找到她,或者说成为她。” “她?” 顾湘君皱着眉头。 那只手将黑木棺材上的沉重木板推开一小截,似乎是想让顾湘君看的更清楚些,又一只年迈的拐杖从破烂下伸出,两只铁钳般的手指夹住木沿,顺着缝隙打开的的方向,一点点用力将其推开。 带着疑惑,顾湘君拾起地上一根燃烧着的木条,小心又谨慎的走上前去。 火光照亮棺材,露出里面原有的样子。 那是一件衣冠冢,紫红色的外褂被整齐叠好,上头有金银珠宝做的冠冕首饰,下面配了一条染血的的马面裙,银线沿着裙边绣成镂空的雕饰看着十分精致且贵气。 只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猴子如此重视以至于甘心为她守棺。 于是,将自己的好奇问出来。那双干瘪的瘦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继而,在废墟下面,那张可能没剩几颗牙齿的嘴巴里蹦出这么个名字来。 “厉红颜” 不过说出口后,似乎又担心顾湘君听不懂,又解释道“神火教教主,死了有好几十年了吧。当初我从西州一路过来,在离此地不远的地方修行,没成想一场地震山洞坍塌给我埋在里面,过了很久,得她所助这才能重见天日。” 顾湘君是没料到这两人隔了上千年还真能扯上关系,遂补了句“于是你也成了这个邪教组织的帮凶?” 破布下的那家伙用手刮了刮棺木上的泥灰,他叹了口气说“凡人的事我不干预,只是受人之恩。” “有几次,这家伙被各大教派逼入绝境我不得不出手,因此沾了些因果,不然我也不至于衰弱成这样。” 屋子里静悄悄的,就连燃烧的火焰也在安静听着那段辛迷的往事。 “神火教覆灭,教主厉红颜身死,但门中那些护法并未完全根除,据我所知,那些残余教众至今依旧相信他们的教主还活着,而能维持住那些残余教众们的信仰,估计至少是左右护法里的一个。” 闻言,顾湘君不由得一愣,她重新看向棺材里的那堆衣服,继而嗤笑道“这群人果真脑子不正常,不过,猴子你莫要诓我,就这一堆衣服,那你丢给他们岂不是能平息这一大堆麻烦。” 对于顾湘君的不信,想必他也早有预料,遂无奈道“凡事多思考,不要动不动就下定论。” “这家伙的诞生不是偶然,她即非顺应天命,而是…嗯…算了,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太多比较好。” 似乎是怕说出来的尊名被知晓,但先前无意间言语讥讽了顾湘君,后者脸色一沉正是要发作的迹象,他讪讪一笑,继而又慢悠悠的解释说“总之,她的死和她身上的天命有关,她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别人,这就是她的死因。那些人不是要找她的尸身而是在找她身上的秘密。” “所以…这个秘密是什么?” 顾湘君懒得去猜,索性直接问当事人。 破布下的那人抓了抓自己的手背,上面有一两个跳蚤肉眼可见的跳了下去。 “你这家伙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听啊!” 对于顾湘君的刨根问底,破布下的人很是头疼,但看得出他是真不愿让她卷进这场纷争中。 似乎是在努力把这些内容整理出一条头绪来,顾湘君将手中熄灭的木条重新丢回火堆中。 望着溅了一地的火星,食指摸索着剑柄上的粗糙纹路,她皱着眉头,似乎茫然无措道“会死很多人吗?” 破布堆下,人影似乎缩成了一团,苍老的声音如一个幽灵般,在耳边低语“哪里没有死人呢。” “可你以前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沉默了许久,望着那两滴赤红的星火从深邃却并不平静的琥珀般眼眸里来了又散。那块腐朽棺木旁依然不做声响,亦如这些年里,静默在传说里的南之国。 然而,似乎想通了什么,顾湘君心头的疑惑随着他的沉默一同被敲定,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见再问也是无果遂轻飘飘的丢下一句“走了” 一声轻描淡写,两个跨越时代的故人从迷梦般的过去走向各自选择后的现实。 也许正是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做出了和当初一样的选择,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盖世妖王喉咙里灌铅般发出呜呜的声响。他好像一条被人砸断了背脊的野犬,在时间的洪流下被压到喘不过气。 他不愿走出这个屋子,越是苟延残喘,越是狼狈不堪,越是离当初那个猴王的形象越来越遥远的当下,他越是离不开这个已经挤满肮脏与污秽的小窝。 其实,他不愿见她的。 他一直都知道,人家想见的是盖世妖王,不是他这么一个又老又丑的废物。 可被困了一千多年,在山下断绝一切生机终日被泥沙侵染最终丢失仙躯。 许多年后,在得知那场计划之中的反攻并不会因为缺少他一个而有任何改变,但在他最好,最年轻的时候却沦为尘土下的怨魂,这样的结果他无法接受。 “去找另一个我,只有你能唤醒他。” 走出门的那一刻,那个身影似乎停顿了一下,继而,她点点头。 破布堆下,那个早已腐朽的灵魂如今终于得到了久不见闻的满足。 … 关于盖世妖王的故事,民间有太多版本,这些或被人杜撰或有其他方面隐喻,或完完全全就与真相背道而驰的传说里,有一个不那么受人关注的一条线索。 说是猴王曾去过天下妖祖诞生时的故地,在那里种下了一颗心。 这颗心是他自己的本心,如果他在迷失之前找回来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那颗心脏被埋进土里后开始自顾自的生长,长出了无数颗细小的树苗,树苗上结满一个又一个红的像火一样的透明果实。据说那是诞生自猴王本心下的神性,每一个都是他灵魂的一部分。 这些红的像火一样的果实被风一吹吹散到了天上,化作一朵又一朵的流星,散落到世界各地。它们落在了穷苦人家身上,落在了侠义人士心里。让那些本没有力量的人获得了比神力更为可敬的勇气,以至于世间千百年来豪侠辈出,天下英雄皆有猴王之枭气。 那些继承了猴王一部分力量的人,有的开窍成为了“转世”,有的得悟成为了“行者”,有的则大大方方做自己的“任侠”。 而或许是命运的指引,在千百年后,当同为转世的紫霞仙子遇上了和当年相似的选择时,又有一个死猴子站了出来。 从秘境中走出,直接被送到东街大桥底下的顾湘君,直接见到了那瞪大了双眼一副不可置信模样盯着自己的穷矮子阿宝,这位仙子不禁暗自腹诽了那家伙的自作多情,转而又有些惊讶却理所当然的接受了这一巧合。 果然,眼前这个三番五次想要吸引自己注意的小个子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个死猴子的转世。 不过… 顾湘君侧了侧脑袋,以她这掉了仙位但依旧火辣的双眼,愣是看不出这瘦不拉几的小个子到底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不应该啊…” 顾湘君摸着下巴,她料想那猴子的神通,能承载他神力的适格之人必然也得是个七尺男儿吧,没道理连及格线都达不上。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走近前来时,位于阿宝身后,那个半梦半醒的老头刚巧打了个喷嚏,他迷迷糊糊醒转过来,看到眼前天仙般的漂亮姑娘时,眼神霎时恍惚了一下,继而他又不清不楚的嘟囔了一句,继而翻个身继续睡他的大觉去了。 那边,从懵逼中回过味来的阿宝,脸上露出欣喜又局促的笑。 不待他开口,那顾湘君四下张望了两眼,上前来拉着他往后走到一处没什么人的小角落里。 似乎是斟酌着怎么开口,顾湘君用一种坚定的眼神盯着那略显害羞的小伙,继而不容置疑的说道“一千年前你见过我,当时我们在天宫,我教你法术。” 看着阿宝呆愣着似乎没反应过来的表情,顾湘君又继续道“记不得是吧,那这把剑你总归是认识吧?子衿剑,咱俩当年一起偷溜去的宝阁,放出来的小灵精怪替我们寻来的谢礼。” 说着,顾湘君拉过阿宝的手将那柄做工不怎么精湛的木剑强行塞到他手心里。 “拔出来,拔出来你就能重新变回盖世妖王!” 面对少女格外认真的面庞,饶是脑子晕头转向,但这个似乎挺人精的少年还是不由分说拿着宝剑剑柄就开始用力去拔。 可顾湘君脸上的喜色并未停留多久,就见那阿宝涨红了脸,双臂夹着把宝剑剑鞘夹在两腿中间,身子用力往后挺也没能把这把其貌不扬的木剑给拔出来。 木剑本是一体,拔不出来才是正常,但阿宝就跟傻子一样,双手沾在木柄上,使足了吃奶的力气也要把那木剑给拔出来。 顾湘君脸上表情越来越凝重,见阿宝双手上青筋暴起,手掌皮肉都被带的变形,遂也心疼的将他拦下,道“怎么会拔不出来?只有真猴子才能拔出来的,难不成搞错了?” 但见少年气喘吁吁,在顾湘君略显失落的眼神中,他双手颤抖,眼神却意外坚决道“我还能试。” 顾湘君闻言高低打量了下,点点头说“倒是像那倔猴子的驴脾气。” 四下又检查了几眼,见果真无人注视这边,遂简言快语说“这里马上要成为人间炼狱,只有真正的盖世妖王才能扭转乾坤,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但我现在没得选。” 这听着像神棍言论的话,经由她之口落在阿宝耳里却变成了某种信条般的话语。 此时,阿宝急不可耐的回道“我是,我一定是。” 他太想了解面前的少女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了,从前他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每天陪着老头一起流浪世界。风餐露宿也好,食不果腹也罢,他只觉得活着只是一件简单又辛苦的事情。 但自此那天起,那个少女的盛大登场就像一束光照进了枯萎的花心,以至于让人沉醉的同时,竟短暂忘记了生活中无穷尽般的苦楚。 自那日起,他就想着,如果有可能他也想去看一看她眼中的世界是怎么个样子。 所以,他会偷偷跟着她,去挨个挨个摸索她住的旅店在什么位置,会偷偷去数,她住的房间在哪一层哪一间。 他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托着下巴,默默看着那头黑暗中渐渐升起的烟火,想象她是否睡了,又是否坐在窗边思念着谁。 当他在困急了的时候陡然间做了一个很奇怪很奇怪的怪梦,梦里,他似乎变成了一只毛手毛脚的猴子,每晚都守在窗外,看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楼宇间一盏一盏渐渐熄灭的烛火。 最终,他不知怎的,手脚很自然的顺着房屋间的间隙,攀爬上了楼宇,在某一个窗户前驻足,继而手指摸索着,顺着窗沿推开一个小小的缝儿。 当梦惊醒,他睡在租来的便宜草棚里,那个平日里和旁人休息时间严重不对等的老头瞪着眼睛在缝白天破掉的衣服。 而屋子里安静静的,只有屋外渐渐露白的天空说明一切尚早,他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个不算长的梦。 如今,当他终于有机会面对面和魂牵梦绕的姑娘相谈时,几乎是本能,他相信了她所有的话,哪怕那些事比话本里编的还要离谱。 似乎对于这家伙的反应有些摸不准,顾湘君犹豫着,没有第一时间抽回那把宝剑,而是转了个身,摸着下巴认真思索着。 也许是担心顾湘君要走,阿宝二话不说又拿起那把木剑去拔,可这时,街道那头有人在喊“城西出事了,快去救人!” 不夜 最初喊那句话的人似乎也只是听到别人在喊,渐渐的这样的声音越传越多,许多没什么事的人,也跟着那些热心肠的人一起汇聚成人流朝西门口涌去。 而如此大规模的人员行动势必会造成混乱,而混乱即是一种机遇。 顾湘君冷静的表情从在场人群中穿过,猎鹰般锁定了远处几个扯着嗓子鼓动身边人一起走的男子。 “金迟…” 在张保真留下来的线索中,关于五行逆施,从来就不是某一种特殊情况,准确来说这应该是对某种规则的忤逆。 水逆,堵水道而汇阴聚地。上游河段因为施工短暂被堵,如今也有小半旬之久,此地之所以堵水废运,乃是此地为府岳之后仓,正是泄阴气的闸门。如今闸门一关,大片大片阴气汇聚不散,而没了地府牵制,泰山上应该自顾不暇才对,这派出去的求援,指定是没着落。 火旺一词,她不知自己解的可对,这里焚山是指当年的那场火灾,可时间跨度如此之大,纵使当年山火不合时宜可也没办法跨越时空留到今天,除非这里的火,压根就不是指那场显而易见的大火。 顾湘君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西门口那边先前的祭祀有人焚烧祭品,而这里,五行逆施是否有时间顺序之差尚未可知。 至于,金和木,可能已经在悄无声息的进行了。 “那几个人有问题。” 阿宝显然还没跟上她的思路,但见人群涌去的那头却堵上了,走不动道。 “西门口已经被控制住,请各乡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不要起哄添乱!” 原是一队官差恰时赶来,于人群汇聚成势前把队伍给拦下。 见起火不成,几个拱火的一溜烟打算跑,刚出没几步就被人给逮个正着。 顾湘君快人一步揪着那几个小厮的后衣领,把人要走的势头扯住后,一瞪眼怒喝道“谁让你们在这儿生事的?” 那几个小厮似乎也只是受人之雇,见这位脾气不太好的小姐一只手将他们提溜起来,遂认怂道“有几个外地佬给了我们几锭银子,让我们在这儿叫人去城西,事成后,他们在东门桥底下等我们。” 那边,带队的是原先在城外碰头的捕快,一声顾姑娘还没叫完,盘出始末的顾湘君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 城外大火 不少人从噩梦中惊醒,场面渐渐混乱,有人开始高呼,这是妖魔的诅咒。 虽然,这些年里藏马镇一直相安无事,但生活在这儿的人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个曾发生在这儿里的过往。 其中,关于那位教主厉红颜是否真的身死于此,自然是众说纷纭。 往来总有一些形迹可疑的朝圣者来此,虽有些让人害怕,但也从未有过逾矩的行为。加之一直有朝廷明面上的管控,故而当地不少人还是比较放心。 而今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难免会让部分人联想到当初那个传闻。 恐慌的情绪一瞬间点燃了在场诸位。 而躲藏在暗处里的那双眼睛,却没有产生一丝波澜。 “四圣皆备,是时候让大地焕发新生。” 人群熙攘,没人注意到在这嘈杂的环境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背后,拥有一块明显疤面痕迹的男人轻轻丢下一搓燃尽的黑灰。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沫,毫不在意那些被人强行架走的同伴们的死活,对他而言,信众就是大计的一部分,即便是死,也是有意义的。 从人群里走出,回到城中,顺手戴上兜帽的男人将藏在衣服下面的项链握在手心。 那是一枚有着温润触感的不规则骨节,像是某种动物足掌上的一部分。颜色暗红,表面带有斑斑点点的瑰丽结晶,类似虎刺梅的表皮。 “你差点被他们发现,百军之帅,身临战场可是大忌。”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丝毫不在意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戴着兜帽如同一个老实巴交的外地务工人员,男人轻声自语道“残躯一副有何可惜。” 那声音却带着某种调侃的意味,语调夸张的说“我很欣赏你,别死在大赦之前。” 带兜帽的男人七扭八拐跟着人群进了巷子,又从巷子沿一条湿润的小道进了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屋,在门外站立,片刻,一团幽影样的东西从他脚下溜入房里。 伴随着一阵奇异鼓动,似乎是门锁脱落,上了绣的铁托啪的一声撞在门框上,男人伸手一推,那有些年份的木质大门被他缓缓推开。 里面,阳光透过斜上方屋檐的一角照了进来,明晃晃的光将门前那一块照的亮堂,而男人的视线只短暂停留,便一直往后,看向那永远阴郁,永远都好似被温暖嗦抛弃的阴影下的房子。 沉默着,将身后的门掩上。 拾起一旁的扫帚,一边扫起地上的落叶,一边哼唱着某首山野小调。 男人清扫地上落叶时,内心感觉到无比的平静。 曾几何时,他也是个长在深山,也将注定老死在深山里的一个小小樵童。可如果不是遇见了兵荒马乱,也许他也不会知晓,世界之外仍有广袤天空。 似乎一直都在注视着这个扫地男人的一举一动,戴在他脖子上的那串骨链又开口了。 “你不会觉得无聊吗?” 男人明知故问道“什么无聊?” 骨链中那个恶魔一样的东西悠悠的叹了口气,它好像在透过这间狭小的屋檐,仰望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天空,继而说道“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事,凡人的寿命本来就短,像你这样虚度光阴,只怕你的理想也只能是想想。” 对此,男人见怪不怪的笑了笑,说“我只是一只井底之蛙,想跳到井口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关于你说的九天之上,老实说,我想都不敢想。” “所以,凡人才只是凡人。” 那枚骨链给出了自己中肯又不带任何怜悯的评价。 可如它这般,伟天造物如今也被囚禁于此,不过,再过不久,它就能找到那一丝契机。 于是,在接下来,它说的一句话,像是在询问眼前男人,也像是在问自己,他说“还有多久”。 也许是听到了这句话,男人很平静的回答道“今晚”。 … 城东 藏马镇地势并不复杂,西侧有山坡,水道沿西北往东南,路过城东,为了方便特修了座连同左右的石桥,桥长十八丈三,哪怕放在国内也算赫赫有名的大桥了。 这座贯通东西的大桥取名为纳吉,意为卜算吉祥,顺天应运。 而位于纳吉桥下,顾湘君二人赶来时却没发现那伙描述中的外地佬,反倒是几个工人在那里修修补补。 前日子大水,为了防止这座城内桥因故被冲毁,不少工人加班加点,给桥身加固,这才得以保全。 四下张望着,顾湘君恨恨的抱怨了句“给他们跑了!” 阿宝跟在后面,气喘吁吁。他本身也不是藏马镇本地人,而是跟着老头一起来到这儿的流动商贩,如果不是那场大雨,他估摸着早就溜去隔壁陇右,那里百废待兴,或许能让他这种人捞点什么好处。 可现在这情况,如果真像这神神鬼鬼的姑娘所说,那别什么挣不挣钱了,当下能安身立命就不错啦。 顺着顾湘君看过的视线,阿宝望向那几个专心修砌的工人,脱口问道“这几个不是本地人。” 顾湘君也跟着看了过去,继而她微微眯起眼,重新观察起那几人,嘴里问道“你怎么知道?” 阿宝一脸的理所应当的说“匠人都有自己的场子,一般做活都是带着徒弟,哪怕在旁边端茶递水。连几个年龄相仿的凑在一起并不多见,若是手艺不精带不了徒弟,怕也没法子接到修这纳吉桥的机会。” 顾湘君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她手掌心微微有些发麻,连带着脖子歪了歪,整个人似乎一瞬间气势沉凝了下去,就像藏身水下的鳄鱼。 也许真给这阿宝说中,当顾湘君流露出敌意时,那旁的几名工人明显顿住了几息,继而有一至两位将目光移了过来。 对上视线的瞬间顾湘君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她脖子扭动了下,对着身旁阿宝说“在这儿等我。” 不待后者回话,她提着那柄木剑,大踏步朝那桥下走去。 随着她靠近,那边几个忙活着的人相互间交头接耳了一下,继而往桥更深处走去。 两方均有默契的样子,让有心劝阻的阿宝开始摸不着头脑。 但还是担心顾湘君的安慰,随手在旁边捡起块砖头,阿宝跟在其后面也一同前往那晦暗不明的桥洞底下。 … 眼瞅着天色将暗,东方朔紧缩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了。 作为泰山府上有数的人物,他自然不会看不出这五行逆施的后果以及影响。 诸如此类的事件,近些年来一直不断,藏马镇绝不是第一例。而泰山府对此的处理已经相当有经验了。如何化解并非难事,这其中最花精力的反而是在抓耗子这件事上。 一旁的知县反而更是从容,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多少惧怕,也是因为身处高位能知道的比旁人更多。 眼下,盯着面前那一众被撕碎扯烂般恶心的尸体,东方朔摩挲着手里的佩剑,继而摆了摆手,身边手下将白布拉起。 五行逆施中,关于肃金之意,其中多半与杀戮有关,尤其是那帮子连自己性命都不怎么珍视的疯子。 金之肃,在于衰败凋零,而想要使其逆转,最简单的办法自然是止战止杀,可若是无战事死斗又何来解斗。故,这帮邪道想出了个离谱至极的私欲死斗,以某种手段骗一些心怀不义的蠢才上当,让他们为了某个蠢到不能再蠢的愿望或者理想去相互间不择手段的竞争,而这种完全扭曲且激烈的恶欲也算是加速衰败迎来新生的一种方式,故而,金曰从革,斗争平息,恶念复起,此为金逆。 “现在是几时?” 站在知县身边,那个胆子并不大的师爷缩头缩脑的看了眼外面的天,大致给出了一个回答。 “差不多申末了。” 东方朔点了点头,他一路追查,即意外也不意外。 照常理,这帮家伙从筹备到实施,一般的时间跨度都在几年甚至十几年之久,而真正等到所有计划都开始正常运转,则最少要提前一旬乃至更久。 五行逆施之所以难,其原因在于条件形成因素过于苛刻。有的纯靠运气,有的则需要准备良久以及多人默契配合。其中任意一环如果断了,便都不会成功。 据东方朔估计,现在出现在这儿的,除了天然生成的水逆之外,五行中,最多也就做完了金和火,还剩下来的土和木,应当还在筹备中,今晚也许就是其中一个。 木象征事物的开始,亦是无数可能与偶然的集合,而将这种生机盎然完全剥夺,除非是完全的死寂才能做到。 以神火教余孽目前的实力,这一点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土为消解矛盾,是一件事一个人最坚实可靠,而让这种牢靠崩塌,所要运用到的惊天伟力可想而知是多么巨大。至少,以东方朔的见闻中不曾见过。 总之,水,金,火都有捷径可走,而木则是纯靠运气,想到达到土逆,除非厉红颜在世,否则一切都是妄想。 越是了解,就越是觉得那帮吃饱了撑的家伙们为了一个永远无法达成的事情燃烧自己践踏他人生命的做法愚蠢至极。 除他之外,还有一位长老也将亲至,两位摸到仙凡门槛的道门大宗师联手,想必那位久不愿死的神火教护法也该合上双眼乖乖就法了。 随着他走出屋子,门外等候多时的一位年轻弟子躬身行礼道“发现疑似木逆的迹象,而刚刚赶至此处的莫亦哀长老已经前往。” 听到是那位赶来,东方朔的脸上有些许错愕,但随即也便释然了。 宗门为了镇压身下府岳,连这次宗门大比都无法抽出像样的人手,而类似莫亦哀这类偏文职的长老赶至也算情理之中。 只不过,一想到和这位搭档,东方朔不免有些头大。 那名弟子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故而没将那位莫师伯让他带的话也一起回复给这位刚正不阿的东方长老。 天边云霞泛起,阵阵红光如鲜红血浪。 不用算都知道,此非吉兆。 … 城东,纳吉桥下,废了些手脚,将一共六名邪教徒逮捕,在阿宝佩服有加的目光中。 顾湘君潇洒的打了个响指,继而有种指挥小弟冲锋陷阵的豪气,她往阿宝脸上一指,很不客气的吩咐道“去把那帮当差的捕快请来,我们没时间浪费在这些人身上。” 阿宝连忙点头,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顾湘君又叫住了他。 “等等” 阿宝回过头去,却见这位姑娘从怀中摸出一只黄红色的香包丢了过来。 阿宝心头一紧,赶紧伸手接住,生怕那金贵的宝物落在地上沾惹上什么尘埃。 随手丢出的顾湘君告解道“带上这个,邪祟不可近其身。对了,把你爹带去官府附近,那里应该要比其他地方安全些。” 吩咐完,顾湘君鼓励似的对他眨巴了下眼睛,打气道“早点回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忙活。” 深吸一口气,阿宝将那香囊握在手心继而郑重的点了下头。 目送那位凡人离去的背影,顾湘君眼眸里的冀希满满转变为了一种失望。 方才她与那些人动手时,几次差点失手让他们逃脱,也亏得阿宝在旁边策应才能将他们一一收服。 她现在是越来越虚弱,也越来越不像以前的自己。 对了,她现在是用着那个叫顾湘君的女子的身子,也许再过不久,她就会消失,而本该是顾湘君的人生也会回归到她原有的轨迹上。 看穿了这一切的余君酌虽然表示有办法帮忙抑制但条件是得一辈子待在天师府。 笑死,她紫霞仙子何曾受过这种憋屈。 也许找到那只猴子,就有办法解开她身上的情缘,也能帮她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可靠着那条命里红线,她也只找得到一具残破分身,那种神魂每时每秒都在消失的感觉让她开始恐惧。 这就是所谓的死亡? 遥遥望向阿宝奔走的背影,她不再期待这家伙是不是那只猴子的转世。在睡着的这一千年里,那只猴子一次都没来找过自己,对此她早有预料。 薄情寡义也不是他第一次干了。 否则,也挑不起妖族这个普天之下最为难挑的担子。 一直出神,望着遥远天边的粉红霞边,紫霞静默的坐在原地,铜铃挂在手腕上,木剑枕着腿边。她一望啊,就从十三岁那年,望到了今天。 夺帅 屋檐上一只蚕虫正沿着巍峨的房梁向前攀爬。 小家伙一拱一拱的在柱子间来回腾挪,沿途要避开坑洼的木穴,在探索每一处惊险刺激的痕迹时,还需要让自己的身子牢牢吸附住俯身攀附着的道路。 它有点可怜,早在个把月前,它的兄弟姐妹们都已相继出世,有的甚至已经当了祖奶,而唯有它,生在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季节,被风一吹,树叶顺着透明的触须将它投送到这片贫瘠且充满未知的黑色宫殿。 夏季的雨水总是多发,但比东南好。听说那里,年年发大水,风起的时候浪头有百来人高,甚是吓人。 沿着那只小虫身后绵密的路线,一直往下,有一条深邃的缝隙,风从这里进过,贯穿屋子内外的同时,也将空气中那令人不安的沉闷气味给带到了外面。 屋子里没有光源,或者说唯一的光源只有离地十数尺高的窗户,在白天,顶上的窗户如同一盏盏高瓦数的大灯,如有太阳则能看见类似光柱般动人的景象。 而在灰蒙蒙的傍晚,屋内则仿佛发了霉的舍房,很多当地人都知道这儿荒废了许久,也许明年也许今年就会被拆掉。 在这之前,这里是那些无家可归之人唯数不多能算得上是不错的居所。 当地流民,半数都是从这儿出发,早上准时准点起,然后沿着逼仄的巷子,受人嫌弃的从家道房前经过,汇入主路,流向四面八方。 位于这条唯一出入口的正南方向有个防火塔楼,不过也停工了许久。当地孩童们把那改造成自己的乐园。 如今,塔楼上人烟寥寥。 离此不远处,几个男人正盯着那里。 将视线从那处高楼上挪开,先前跟在东方朔身后,如今被委派与城东行动组一起进城搜寻残余势力的泰山府弟子许平平对身后的同伴打了个眼色。 后者心领神会摸了摸腰上带着的那杆弩箭,悄咪咪从旁边视觉死角摸了过去。 泰山府是直隶属于河东道州郡指挥的综合性道门,更是在地府跳出天庭管辖后直接接手了不少地方上的奇鬼怪事,所以,相对的州郡开放了对泰山府的限制,更是为其特殊人员单独配备了军伍中才能有的一些装备。毕竟,有时候,清理那些比魔人还可恨的邪教徒,冷兵器要更高效。 吩咐完后,许平平耐心等待着,阁楼上一共有两个守卫,分别会在每个时辰的交接点进行换班,而他们只需要在两个人同时露面的一瞬间将其精准射杀即可解除这进出口的威胁。 旁人或许会问,你们这帮天天在山上修行的道士,当真能做到百步穿杨这种本事? 许平平同样从腰间摸出也摸出那柄造型轻便但模样霸气的轻巧短弩。 弩,乃是山东豫军标配的青花短弩,其膛线稳定,体型小巧却有着极为优秀的射程距离,短距离能做到二三十步内破甲,中距离能三四十步不偏移,有效杀伤半径为百步之内。 许平平估算了很久自己这边到塔楼上那人眉心的距离,七十二步。 这个位置,虽然弩箭仍能到达,但说到底能不能中已经是运气成分了。 不过,他们可是道门啊。 用一张黄符擦在那弓弩身上,默念口诀的同时屏息凝神。头顶乌云恰当的遮在了二人之间的空地上,这让那将死之人的面容变得越发模糊。不过,也无所谓了。 砰的一声,两发弩箭几乎是同时发射,而这一异响甚至没被任何人察觉。 只见那从楼下换班上来的家伙还没打完招呼,两缕劲风已然从屋外贯穿二人躯壳。 那捂着喉咙的男人双手不可遏制的捂着渗血的喉咙,而他眼睛瞪的老大,从他一瞬间失色的瞳孔里映照出对面那个刚踏上阁楼,便被人一箭钉穿眉心的同伴。 轻呼出一口气,许平平将手中那张弩机放下,而他背后,一具透明般的英灵也在此刻消失不见。 这便是泰山府的独门秘法,遣灵密要。 散去先前防止被人窥探的迷踪阵,许平平目送那绕去另一侧的队友偷溜进阁楼后,他将一枚传音符贴在嘴边,刚准备汇报情况,却背后猛地一凉,头皮发麻间他慌忙就地一滚。 霎时间阴风扫过,无数多细小钢针如雨点般密集扫过。 许平平方才躲闪慢了,腿上中了几枚,不等他喊痛,不远处,阁楼上传来一声惊呼! 许平平心一紧,看来,那个平日里总跟着自己的小伙子,多半已经凶多吉少。 而来不及悲痛,他扯出一张金光闪闪的黄符,在下一轮攻击对准他之前,食指和无名指同时弹起。 金光庇佑下,许平平只需躺好,等待战局结束即可。毕竟,第一队如果失手,后面还有其他队伍补上,如果不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们完全可以使用更暴力一点的手段。 而当那波来自阴暗角落里的攻击被发现时,不可避免的,来自更远一点的地方,箭矢已经拉弓搭铉。 坐镇此处的乃是泰山府当兴一辈的师兄们,他们除了是泰山府的当家砥柱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地方武官们的国学师傅。 其中一位,眉头竖起,他背后同样有着一位毛发虚张的狠人,其面相滂沱,若非身形须臾,必是开疆拓土的猛士。 只听那身后之人怒喝一声,但有万千斤的力量汇入那在前掌弓之人手中,一张大弓被他拉的有如满月。 憋足了一口气力,这百担弓弦原本要是像他这种天资平平之人断然是拉不开的,然而,有英灵在后,纵使一窍不通的乞丐,得其助力也能力大无穷。 那箭锋锐利,直指百步外勾栏下的一滩幽影。 但听得铮鸣爆裂,空中一声噗的宛如鞭炮炸响,站在那搭箭之人前方的弟子突然一缩脖子。 他刚刚头皮发麻,而不等他反应,那箭矢已经擦过十多道箭锋,顺着光影,狠命扎进幽冥之中。 旁边有人忙问道“中了吗?” 将箭缓缓放下,只一箭便好似耗尽气力的汉子眼神依旧盯着那去到方向,他没有点头也不甚在意的说了句“也许吧”。 然而这种轻描淡写的自信维持了不到片刻,就见黑漆漆的屋檐下,似有无数多幽影流窜。看样子,对方是想跑到人更多的贫民之中。 也就在这时,地面上,好似结冰一般,大地寸寸霜寒,冷气肉眼可见的攀附上了房梁柱子,也将那意图逃跑的幽影们给困住。 此般手段,泰山府一众弟子们可在熟悉不过了。 这是记载于殿阁宝库中的幽冥劫,其中寒冰狱一段便是有能在人间施展,犹如地上刑场,冻澈人心的同时,也有制鬼祟于牢狱中的威能。 非是长老一阶的莫能参悟。 而此刻,东方长老人在城中府衙,最早也得等过了申时,而能在此的想必是宗门增援。 想通了这一点,一众泰山府的弟子们皆是心神大振,毕竟,一次任务奖励不算,光是能跟着长老身后,看着对方亲自出手,学上一遭也不算白来。 出手那人似乎连面都不屑的露,这让一众等着下文的弟子们大失所望。 隐秘的战斗持续时间甚至不到小半柱香的时间,屋舍内懒洋洋躺着的一些闲散人员后知后觉的打开了房门,探了探茫然无措的脑袋。 负责战斗的部分就这么点,其余小队在动手的同时把其他隐患也一同解决了。 大部分还是选择了活捉,毕竟他们也不属于真正的军队,杀起人来还是会有所负担。 控制整个前门区域后,有人跑过去确认伤员状况。 许平平自己按住腿上几处大穴,等待救援的同时,不住的张望其塔楼那边。 “先别管我,救人要紧!” 见几个熟悉面孔小跑过来,许平平赶紧吼道。 那几人赶到,照常检查的同时,一人解释说“莫长老在上面,你先别激动,等会儿回去再说。” 许平平愣了一下,他问道“莫长老?她怎么来了?” 扶起他的那人回了个无奈的表情。 “谁知道呢,反正,这边已经不归我们管了,回去等着领赏就行。哥们,你这情况估计能多领不少啊,回头记得请喝酒奥。” 许平平一脸的不耐烦道“滚你丫的。” 那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阁楼上的灰袍女子着实把刚偷袭完打算上来捡漏的泰山府弟子给吓了一跳。然而,让他忍不住惊呼出声的则是那突如其来的一箭,差点就扎进他的眼球。 “莫…莫长老,贵安。” 小弟子俨然一副吓傻了的表情,表情阴郁的莫亦哀一只手抓住那从某个刁钻角度射向门口的倒霉弟子的箭矢,一边打量着地上那两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她微微叹息了一声,继而将手里箭矢一丢,随即站到了窗边。 而就在她站出去的那一刻,原本还欲动手的邪教头目,突然身子一顿,连忙改前进为撤退。 莫亦哀眼神盯着那其中一道幽影,于她眉眼下方,一支银钗从手中落下。 坠地的一瞬间,一声仿佛砸在冰盖上的响动,让这个世界都回到了半年之前。 幽冥劫中,有风寒热毒,汤蛇剑刺等,其中性格孤僻好独处的莫亦哀一人便学通了其中所有,当然,这其中,最拿手也最符合她当下心境的自然也是其中以困敌囚禁为主的,寒冰地狱。 几乎在她瞬发的同时,那幽影打定主意要一群人给它陪葬,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位泰山府名声不显的女道冠,也高估了自己不惜身死的代价。 莫亦哀的瞳孔灰褐一片,在沉凝犹如宝石的眼眸注视下,那分做几团的虚影其中,真真假假仿若一戳就破的谎言,落在莫亦哀眼中低劣的简直可笑。 她那支落地的银钗确确实实砸中了冰盖似的地面,然而却没有像其它落地后被自然弹起的物体那样,而是真真切切没进了地里。 这好似不合理的一幕在银钗落地的同时,一双大手出现的很突然,如果放慢了来看,不难发现,是那双手握着那枚银钗,等到它落地后,猛地往下一挥,银钗没入地面如同遁入虚空。 而,莫亦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团诡异至极的幽影,当她瞳孔中映照出那只握有银钗的手,出现在了那团幽影正上空的同时,一切已经结束。 做完这一切,她的心中并没有一丝得意,更谈不上轻松。 对着身旁那还傻傻不知所措的傻小子摆了摆手,莫亦哀从塔楼上往前轻轻一跃,接着,人如落叶般,轻飘飘的来到了地上。 对面,平民窟中的小孩们都看傻了,不清楚这么个灰色衣服的大姐姐是怎么从楼上跳下来的。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给孩子们带来了很坏很坏的示范,莫亦哀脸上露出了一丝紧张,她略微有些羞涩的小声说了句“小孩子不要学我。” 然而,几乎没什么人能听见她说的话,更没有人在意。 一旁的泰山府弟子们倒是恭恭敬敬的赶了过来,挨个行礼道一声长老,师伯的。 不喜人多的莫亦哀僵硬的站在原地,她指了指前方那闭塞甬道,开口还是很小的声音说“那里,就是敌人的贼窝了。” 先前搭弓的那位回应道“按照调查的结果,此地鱼龙混杂且多是些闲着无事的混沌儿,在此地便宜行事。” 莫亦哀没说什么,而是率先一步走了过去。 屋子外侧墙皮剥落,泥沙被人踹的露出里面早就烂掉的木桩子,而房门,窗板等一些像是后来补上去的,不过有的型号不对,有的连钉都没钉上,索性把木板一横,当栅栏一样使用。 这里的人,早出晚归,生活极为规律。但贫穷是他们一道永远过不去的坎,在这儿的人都知道,身边住着的家伙也许哪一天就突然回不来了,这对他们来说也正常。死在这里好歹像个家,死在外面,也就死了,像路旁的蒲公英,更像野外坏透了的烂木桩。 莫亦哀的视线从这栋二层高的小楼外侧一一扫过,她敏锐的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不同于流浪者们身上的淤泥烂气。 硝石与硫磺那刺鼻的味道在空气中还是很醒目的。 不用想都知道,这里已经被那帮疯子当做了地下工场。 而不等她推门,早已经完成探索的宗门弟子从里面推开大门,见到莫亦哀后第一时间汇报了他们的发现。 “应该是近期撤出的,地上还残留了一些他们没带走的材料,据估计大约有上百担的制成火药,具体运去了哪儿不知道。” 那人汇报的时候,看了眼四周,显然这些人还活着估计也是因为没能知道更多细节。 莫亦哀揪着火药这个词,她默不作声的点了下头,继而将现场交给了其他弟子,自己则跑去那团幽影所在。 被这枚透骨钉刺中的人并不会死亡,但有了寒冰监牢,外加上这枚能钉穿人神魂的法器,那人活着还真是生不如死。 故意先放着不管,莫亦哀此时赶到刚好能看见那家伙在地上痛苦扭曲成一团的景象。 因为是钉在了喉咙位置,那厮挣扎的同时偏偏一个字都发不出,只能像个没学过人语的婴儿,用腹部,用肢体来表达自己的苦楚。 将脚踩在那枚银钗的顶部,一脸严肃的莫长老此时俨然换了一副神情。而被她踩在脚下的那人,五官渗血,身上因为极端疼痛而被他抓挠出一道道血痕,堪称凄惨无比。 然而,没有任何问答与对话,莫亦哀只是这样看着他,而被囚禁着的家伙,则发了疯似的想要去抓但永远也抓不到。 也许是等了不耐烦了,莫亦哀无奈的叹了口气,继而脚下一用力,那枚银钗终于完全没入那人身体之中。 之后,就见那原本扭曲着的家伙,身子突然僵硬,继而,在他衣服的表面似乎有一条蛇一样的东西在游走。 那条足有人小拇指大小的游蛇先是顺着那人的背脊一路向下,继而又折返着游回了他的后背,再突然没入肚子里,那人被折腾的一个劲的口吐鲜血,整个人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那从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冷漠女人。 继而,终于像是被玩腻了般,身子瘫软着彻底没了动静。 负责打扫战场的弟子来到这里时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委实是这里过于寒冷,就仿佛身处在一个极寒的冰窖之中。 见莫亦哀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站在那滩勉强算得上是人的尸体旁,那位年轻弟子感觉到寒意更甚,继而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就连礼貌的招呼都忘记打了。 莫亦哀只是淡然的吩咐道“把尸体烧了,烧出来的银钗给我。” 说完,自顾自的又走了出去。 走在路上的东方朔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战报,他耐心听完眉头一皱道“什么都没有?那你们忙活这么久忙了个屁?” 汇报的弟子不太愿意触这位的霉头,只能祸水东引的点了句“疑似敌方的首领被莫长老擒住后,也死在了她手里,我们还没来得及问话。” 听到手下弟子的回复,东方朔这脾气一下子上来了,他吹胡子瞪眼道“莫亦哀呢?她人现在在哪?” 那弟子回道“也许是去了城西,那里她好像还有什么要看。” 东方朔深吸了口气,继而掉头往西门赶去。 … 而在泰山府捣毁神火教一处制造工厂的间隙。 位于城东那处纳吉桥下,顾湘君带着那群衙门里的官差把这帮犯人收监的同时,也注意到了桥上刚刚被这群人糊上去的东西是什么。 拆开一袋的顾湘君闻了闻,老实说她没认出来这是啥。倒是一旁的阿宝提醒说“是火药。” 顾湘君眉头一皱,周围官差们也围了上来,火药这东西属于绝对的禁品,他们打眼一瞧就能看出个七七八八。 而后,顾湘君逮着一个垂头丧气的邪教徒问“你们弄这么多火药就是为了炸一座桥?” 那邪教徒本不想搭理,但看着脖子上架着的那把明晃晃的刀,于是只能不情不愿的回了句“不行吗?谁规定我们不能炸桥来着?” 顾湘君简直要被他给气笑了,合着你炸桥还有理了? 但玩笑归玩笑,顾湘君思索着,这火药肯定不止这一处埋着,要是整个城下面都来上这么一点,怕不是整座城都给人轰飞了。 不过,这样做有意义吗? 顾湘君威胁说“再不交代,你们可没时间反悔了。还有多少处也埋着这样的东西?” 那几个神火教教众个个低头不语,顾湘君见着来气刚要动手,一边的官差给她拦下,说“都打死了也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先收监回去,我们会审出来一个交代。” 对于官差们的说法,一旁的阿宝却是嗤之以鼻。 而早看这小子不爽了的一众官老爷们,则开始盘问起阿宝的情况来。 顾湘君对这种男人间的争风吃醋似乎无感,她只想快点把这件事解决了。 于是发了个脾气的她直接转身离开,阿宝见势连忙跟在后面。 顾湘君却一把推开了他,并说道“别跟着我了,你不是盖世妖王,跟着我也没用。现在,赶紧带上你老爹多的越远越好,我没时间顾好你们每一个人。” 然而被推开的阿宝依旧不死心的说道“我能帮上忙的,我…我跑的很快,而且我…” 顾湘君抬手作势要打,阿宝则被吓得往后缩了缩脖子。 见到这一幕,顾湘君不知怎的眼眶突然红了下来,她记得自己不是这样的。 阿宝小心翼翼的从两手抬起的空隙里瞧见明明是在生气,却自己委屈的瘪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他不由得想到了顾湘君睡着时的景象,那家伙嘴里嘀嘀咕咕,好像在念某个人的名字,可那副表情,分明是又恨极了那个人。 所以,他是真的搞不懂眼前这个女孩子的心思,他也是第一次如此想要了解,也如此害怕和她接触,就想着只要跟在她后面,不远不近能一直看着就好。 深吸了口气,顾湘君擦了擦眼角,继而语气弱了三分,但依旧倔强的说道“你别跟着我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去找你真正喜欢的人吧,我不值得你这样努力。我走了,别再跟来了,保重!” 望着那抹远去的红,阿宝颓然间不知如何自处,他想跟但双腿灌了铅般挪移不动,一瞬间,他似乎又被打回了原型,身影随着那个魂牵梦绕的姑娘的背影一起越变越小。 他感觉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痛,那是一种洗脱不掉的愤恨,他恨自己的平庸无能,恨自己的唯唯诺诺。他想到了所有自己不堪的肮脏的乃至于一文不值的前半生,唯独渴望在那一刻变成一个真正的盖世妖王! 不清楚,如何回到的窝棚底下,老爹一如既往的在这个点醒来。 看着犹如被人抽走灵魂的小子,那个活了大半辈子,只会喝酒以及念几句酸溜溜诗的糟老头子像是无奈又可笑的叹了一口气,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身,在那小子面前,摸出一盏久不曾用的油灯。 用手在旁边的桌布上捻了一截布做灯芯,用油污泡了泡,继而小心的放在腊脂下面。 外面风大,天乌漆麻黑似乎并不好。 老人一边打着火,一边对自己的孩子问道“那个姑娘真有这么好吗?” 阿宝没有回应他,或许他觉得就算说了也没有任何用处。他倒不如想这样一了百了的死在这儿里,好歹她会记住他一段时间,而他也不用再这样继续难过。 老人捻了半天,终于撵出一点火星子,把它小心翼翼的对着蜡烛,继而嚓的一声,火光闪动间,天空上雷霆炸响。 分不清到底是雷霆还是火光,阿宝双眼空空的盯着屋棚,他两眼疲惫至极,但整个人又仿佛被掏空,在老爹那昏昏欲睡的故事里,阿宝眼睛半眯半闭着,意识也渐渐坠入到某种特殊的境地。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猴子,为了寻找自己的生母,于是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西边。那里,是所有妖怪共同的起源地,上至御天神龙,下到田地鼠贼。总之,妖们把那个地方称作祖庭,而猴子呢,就想着去到那里去寻找有关自己的身世。” “一路上发生了许多见闻,这些都不一一赘述,在去往西边的路上,他遇见了一只和他一样的老鼠。这只老鼠很会照顾人,也是唯一一个真的想和猴子做朋友的。可是后来,老鼠死了,猴子就把老鼠的骨头带上去到一个叫天宫的地方,去那里学习一种能让人起死回生的法术好让老鼠活过来。” “天宫是神仙们的居所,哪是一只来历不明的毛猴所能进的。于是猴子就在天宫外面跪了整整三年,三年多啊,外面的桃花都开了三茬,终于,猴子等到了第一个愿意为他开门的神仙。”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仙子,她喜欢穿着粉红色的裙子,头发长长,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酒窝。她自称紫霞仙子,是圣母座下的一道霞光,那天,紫霞偷偷溜出了门,再偷偷回去的时候见到了门口那死赖着不走的傻猴子,于是,好奇心很重的紫霞就把这只死心眼的猴子给偷偷带进了天宫,在那里,猴子被剃掉毛发,以一个杂役门童的身份,混在一众新入门的灵童身边。” 烛火里的灯芯开始扑闪扑闪,映照出墙壁上那个苍老佝偻的身影,越发的像是一只猴子。 老人眼眸里闪动的光越来越明亮,明亮到,他都快忘了,上次醒来到底是什么时候。 … 外面,暴雨倾盆。 站在一处窝棚下躲雨的顾湘君突然打了个喷嚏。 这让她即惊又怒。 原本天人之躯,是断然不会感染风寒这类凡人才会得的疾病,而自从被断了仙缘仙根,她的意识从那柄长青剑回归本体后,属于紫霞的烙印就越来越少。 她能感觉到这具身体里留下的不只是顾湘君本人的烙印,在这儿之前似乎还有一个人在这儿用力的生存过。 与她们相比,紫霞自我的意志实在是太过微薄,以至于很多她下意识会说的话,下意识要做的决定,都被这具身体原有的记忆给覆盖。 伴随着身体里灵性的一点点枯竭,留给她的或许是那如同死亡般的沉睡。 可到底,她为什么会害怕死亡呢? 这种生物天生的本能让她感觉到了陌生,作为天生的仙灵,她哪怕是死,也将以轮回的方式再次苏醒。可这一次,她是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凡人生老病死的那种无奈。 眼睁睁看着躯体的无力却又无可奈何,追逐希望的同时又不断被死亡所逼近。 而或许,余君酌确实有办法能救她,但代价却是进入另一个牢笼。 为什么,为什么世间一切只有她是生来就注定要被锁在笼子里? 紫霞有些想放声大哭,可明明她都已经拼上了一条命,可到头来结局还是一样。 不远处,一只黑猫正在丛林下瑟瑟发抖。 她看着那只猫的同时,那只猫也在注视着她。 也许是天生感性,当顾湘君想要伸手去触摸一下它的时候,一种不详的预感涌入她的心头。 “我运气不错,看来命不该绝!” 那只黑猫的眼眸中闪出一丝异样,就好像,一瞬间,一片片结晶一样的东西填满了它整个眼球。 而那晶体不断膨胀,直到将整只黑猫都变作一块晶莹的物体,然后,那猩红的石块开始变化,逐渐形成了一根尖刺,继而,在顾湘君意识被迷住的瞬间,尖刺猛地扎进她的胸口。 一瞬间,顾湘君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脱离了掌控。 那团蠕动的水晶,触及她肌肤的瞬间变作一片绵密的甲胄,而后,那些甲胄表面下又长出一根根尖刺,毫不客气的扎进她的躯壳内。 可她感受不到疼痛,因为在那一瞬间,自己早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一个孤零零的灵魂,眼看着身体被一具强大且邪恶的灵魂占据。 这种感觉,她好像经历过一次。 而更多痛苦的回忆在她脑海中形成。 一只白色的,如同骷髅般森然的巨影从她意识深处满满汇聚。 那占据了她身体的恶魔似乎在低语着“竟然会是你。” 在顾湘君意识彻底脱离之前,她好像看到了一只天那么大的手掌抓了过来,而她已经堕入了黑暗。 倒施 时间推回到申时之后。 在东方朔气冲冲的赶到城西时,那里火势已经平息,而伤员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大老远就能看到那蹲在一堆烧焦的尸体旁的灰袍女子,若不是因为她身着泰山府的道袍,否则以那些人刚刚经历的,难保不冲上去把这又极有可能是入了魔的女子给拖拽下来。 一路跟来的还有本门弟子,他们可是真怕这东方长老一个脾气不好和这不善言辞的莫长老怼起来。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东方朔在见到莫亦哀的第一瞬间,反倒是语气平缓的问“没找到?” 莫亦哀一如既往的轻声细语道“火不对” 东方朔闻言也走了过去,他顺着莫亦哀看的位置,重新检查着那些尚未平复的焦糊痕迹,继而眼睛微微眯起。 寻常火焰自燃起到倾覆有个自然过渡的过程,然而有些火则不需要。 道门符火,是四阳火中最接近普通火种的,其需要的媒介广泛,且广为人所运用,然而符火本身不掺杂其他物质,所以完全没有火的味儿。 现场焦糊一片,但气味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冲鼻子。东方朔捏起地上一滩黑灰,重新思索起来。 向来言少的莫亦哀只淡淡说了句“道门” 东方朔眼眸一瞬间变得晦暗,将手里的灰拍落,他抬眼盯着天空中那轮红彤彤的太阳,如今,大地在城市的阴影中逐渐走向阴暗。 … 城中,早早收到消息让居民早些待在家中不要出门的官差们在巡查完最后一条街巷时,不约而同的都感觉周围气温突然降了下来。 而赶走了阿宝,孤身一人的顾湘君其实已经得到了她想知道的答案。 审讯那些看上去和弃子没什么区别的邪教徒实际上并不能获得什么,敌人至今放出来的各种消息都跟障眼法一样,城外几具死相惨状的尸体与地面上的坑洞,到底哪个才算是仪式的一部分。 或许所有人都会错了五行逆施的本意,逆施逆施,其中的精妙在于一个逆字。 欺骗天地捏造五行是基础,但这里的天地又何尝不包含着他人。 城外数人厮杀,尸体堆积死的简直不能再惨,以肃金善杀来解释没任何问题,但所有人躺着的那个坑洞却还有归于沉寂这一种解释,或许真正的土逆便是如此。 按照这种解法,城西大火乃是木逆,山前断桥是金,而天阴连连不落分毫是为水。 也就是五行四备,唯独缺火。 至此,解开了这重重疑惑的顾湘君理所当然的就来到了城中最高处,那位于西北,背靠山阴的连排小楼前。 正应了她的猜测,此处山阴风大,且地势正高,本是不宜燃火的地方但先前桥洞下看到的那包数量不少的火药,顾湘君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些猜测。 藏身阴暗的顾湘君,视线顺着眼前的几排小小屋脊一直往后延伸向山腰处的山岗,那里是城防留下来的老物件,平日也不可能有人去,只要买通那边的巡查,哪怕待个几年也不会被人给知晓。 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石,上头刻有道教符文,从手笔上不难看出出自天师府之手。 微微诵念有词,将那枚激活的玉石捏在手心,顾湘君又掏出一张符箓贴在背上,此为金光符,当然也是来自天师府的府库。 先前,她要出门余君酌不让,后来好说歹说才肯放人,但又让带上这些物件防身,顾湘君本以为不会用上谁知道世事难料呢。 又顺手激活了张遁法与神行,做足准备的顾湘君趁着夜色将近前,把手上的纸人通通甩了出去。 她于心底里默默喊道“圣母在上” 于黑黄交接的山谷前,数道阴风刮起,吹得屋舍间黄叶衣裙乱舞。 这一场大风来的突然,不少人家被吹得七零八落,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响起。 混乱中,人群的轨迹一览无遗,其中几座地势相钩连的屋子内,神色各不相同的人分先后奔赴向了同一处屋子。 不是半山腰那座,而是一排不起眼的小民房。 上兵伐心,其言不虚! 一瞬间勘破真假虚实的顾湘君麻溜的抽身向后,她又不是傻子,硬拼她能有几条命?但如果只是搅浑水,那她还是觉得自己很有几斤几两的。 眼看着骚动起了没多时又停歇了下来,似乎受到了某种挑衅,顾湘君将手里捏着的几张符一股脑的激活。 … 神火教在北方的名声比较响,尤其是在教主厉红颜时期,其架势鼎盛甚至能左右一州军备。 而其能做大做强除了厉红颜外,左护法魏文生功不可没。 不过,相传几十年前,这位便死在淮水北岸,不过也一直有其诈死的传言,不知真假。 听到外面骚动,刚褪去衣衫安静坐在小院中闭眼享受日暮时刻这点安静的老实男人睁眼便看见几个汉子推门而入。 脸上也不动怒,那帮下属也知事情急切故而不故作礼仪禀声报道“尊师,我们被发现了。” 男人一副所以呢的表情。 其余人反而在这位庄稼汉的沉稳态势下纷纷安静了下来,似乎脾气一直都很好的男人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他没有去看院内众人,而是将视线投向更远处的地方,继而淡然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说“都回去自己的位置上,不要慌乱。” 虽然这一切都仿佛在催命符下进行的跌宕,但在这位数十年如一日的男人面前似乎什么都不足为奇也不足为虑,是的,就像他们的教义中说的那样,世间上的苦难终究是有尽头的,而履行完自己在人世间的责任,死后自会被圣洁的火带去天国。 一切都为迎来美好的结局。 众人双手交放置于胸前道“乾耶达罗” 男人将手也放在胸前,他神色肃穆,似在吊唁一位好友,“乾耶达罗” 待到众人散去,院子复静后,那吊坠才闪着幽光从黑暗中如一颗星火般燃起,道“我很好奇,等会儿,见到了已经死去的厉红颜,你会不会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能下得去手。” 男人脸上依旧是那副木讷表情,如果这一切不是他的幻想,那他还真就像是闷头在地里劳作了一辈子的苦力。 只是,在听到那声询问时,终究,他还是叹了口气,有些缅怀,又像是不舍般开口说“我还是她,谁活着对这个世界都没什么差别。但如果有的选,我还是希望这一次是由我来承受这一切。” “我就欣赏你这一点。”那吊坠的声音变得低沉,但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眯着眼脸上带着灿烂且危险的笑的野兽,正有趣的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 意识到事情可能已经超出自己的预期,东方朔的脸色远不如他来时那么好看。 一天之中有两个时间段最为人熟知,一曰乾坤正气生是为午正,一曰鬼祟邪气长是为子夜,而夹杂在二者中间的,却还有个交替的时辰是为酉中。 太阳落下,大地昏沉。 白天里闹哄哄的城门外旧地如今只有零星几人还站在这儿。负责在一旁的官差看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那口大油锅,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的开口道“几位道长,有什么事咱还是回去说吧,这儿晚上风大,而且也不安全。” 不知什么时候背过身去的东方朔悠悠然吐了口气,也许是错觉,他身体似乎比之前要高大些许,脚下踩着的浓郁黑影也像深坑般散发出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你先回去吧,我们还有事要忙,回去告诉你们家老爷,说今晚的庆功宴就免了。” 小捕快虽然心生疑惑,但也不太敢再跟着这帮神神鬼鬼的家伙们,毕竟他也算入职有段时间,知道这帮家伙都是一群怎样的狠人。 见外人们都相继离去,东方朔也不装了,他将袖子里的一支玉瓶打开,从里面倒出几枚丹药一股脑往嘴巴里塞去。 此时,阴阳交替,是一天中最神鬼莫测的时候,许多邪魔外道也都在此时会不由自主的显露出一些异常。 而泰山府这一众弟子,修习的功法实际上是亦正亦邪的那种,旁人或许还不甚了解,但当接触的阴邪越多,体现在身体上的异常也就越明显。 此时,东方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正发着光,周围弟子们都讳莫如深但且安静的看着。 他们知道,这是长老请灵上身了。 在遣灵密要中,不乏有让英灵附体这种操作,但,这并非没有危险。随着英灵秉性不同,带给施术者的影响也不一样,而最为重要的一点则是,永远不要识图请出一些远比自身要强大的多的东西。 莫亦哀的眼中,一团团黑蓝色的烟雾从地面腾起,那些东西由前头圆圆的部分组成身体是虚无缥缈的烟气,拖拽着分不清算影子还是光的东西,围绕着东方朔的身体如同苍蝇般乱窜。 而下意识张大了嘴巴的东方长老,在众人惊骇的眼中,如同一个人形的容器,将那一团团黑气给装了进去。 也就在东方朔一连吞了有十六七个团块时,莫亦哀开口道“够了” 脸色铁青的东方朔下意识的看了她一眼,只这一下便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莫亦哀的脸上有些不悦,她重复着一声“够了”的同时,手已经按在了一截发簪上,那是她的法器,与先前击杀那名邪教成员的是一对。 对于莫亦哀明显威胁的举动,东方朔张大的嘴也缓缓闭上,他平复着脸上那些黝黑的阴气,两颗清凉的眼眸也变得暗红,犹如鲜血覆盖。 轻吐了口气,他状态奇差,喃喃道“没了地府提供的优质鬼将,让那些暴虐成性的夜叉们上身还真是荒唐。” 莫亦哀向前迈步的脚停了下来,一边弟子们相继也退后了几步,很显然他们也感觉到了那股强烈的不祥。 看了周围这些小辈一眼,东方朔冷哼了一声,他努力压制着内心那股破坏的欲望,将身上挂着的一张布袋子里的一瓶药取了出来,倒入口中。 咕噜噜,一大口似液体的东西被他喝下,东方朔这才长舒了口气。把自己胸前挂着的一枚玉佩甩给不远处正皆备着注视他的莫亦哀,望向天空中乌云密布,他嗓音沙哑的说道“三刻钟后,把我叫醒。” 最后欣赏了眼那被自己引来的劫云,这是举世邪祟即将降世时的场景。 莫亦哀收下那枚玉佩,她表情淡漠的看着面前胡子拉碴的中年道士,一点点合上双眼。 接着,厚重如同巨锤敲打鼓面的声响向着四周传去。所有人都能明显感受到,一只猛兽正在醒来。 也许是察觉到这次行动的与众不同,老辣的东方长老破天荒的竟然请出一位超规格的存在,莫亦哀似乎记得,这尊凶鬼乃是镇压在府岳底下作为镇摄其它鬼类的基石之一,好像曾是夜叉鬼王丰厌的马前卒。 请出这位,难怪会引发天象。 交代完之后,额头已经有两团隆起的东方朔,脚跟一拧,就见他躯体如同一支离了弦的箭,蹭的一声拔地而起。 这一下,不少弟子直接惊呼出声来。 一跃百丈高,这无论是体魄还是道行上,都已经超出常人太多,绝对可以算得上是仙家手段。 然而,这还不算。 忍受着精神层面被持续喧嚣的暴怒以及疯狂。东方朔明显感受到,在冰凉如雪的夜色打在皮肤上时,所有的一切都慢了下来。 那是一种对时间的精细把控,从嘈杂的世界里,无论是一只虫子亦或是飞在半空中快速掠过的游鸟,此刻,都变成慢吞吞的定格画。 而感官上的无限放大,同时肉体也得到明显增强,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就好像一口烧开了的锅炉,而燃烧的已经不再是血液,而是四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气。 这一刻,他甚至有信心能直面一位阴帅! 内心膨胀的欲望只是短暂的停留,有着老道经验的他,还是懂得不要被驱使之物驾驭本心这个道理。 经过调整,他在第二次起跳前就已经确定了下一步的方向。 轰的一声,东方朔重重落在地上。他从百丈高的地方坠落,凭借强化后的肉体竟然毫发无伤的从一滩废墟中爬了出来。 随手拨开面前的瓦砾,东方朔脸上的表情越发惊悚,那双深红如血的眼球如同被某种东西吸引,而他那双开始变得扁平粗厉的鼻子内似乎嗅到了某种同类的气味。 “我闻到了”东方朔沙哑的嗓音彻底变作一台暗哑的机器,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呼喊,将周围所有的虫豸吓的不敢呼吸。 下一秒,废墟中,一颗炮弹般的黑影从平地上继续弹起,与此同时,天空中,第一道闪电也似预演般,为黑暗的氛围拉开了一束光。 … 躲藏在各处缝隙里的顾湘君还在寻找那些火药的踪迹。 老实说,在见识过张保真的本事后,顾湘君很是忧心能悄无声息杀死一位正派核心弟子的家伙到底有着多么恐怖的实力。这也是她为什么再三强调要先去找盖世妖王。 眼看着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顾湘君推测对方肯定已经准备好要接着实施下一步计划。但急在心里的她,此时能做的也只是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尽可能的干扰器对方的行动。 “那间屋子防守那么严实,我肯定过去不了,得想想办法。” 正当顾湘君暗自苦恼时,一种恐惧的预感突然就笼罩在了她的心头。 几乎上瞬间,顾湘君沉下去的心伴随着手上的动作,她嗖的一下,从躲藏的砖墙下面挪开到十几步外。 而不等她反应,耳边便听到一种轰隆隆的响声,那像是某种东西坍塌所带来的。 顾湘君下意识的往自己原来待着的位置看去,就见,原本还有半人高的矮墙,此时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推倒。 堆墙的碎石土块顷刻间被灰尘包裹着,而从地上那些四分五裂的碎屑上来看,那地方肯定遭受了某种极为强烈的攻击。 随着烟雾被一股风吹散,顾湘君的眼中露出明显的凝重,她看见,在烟雾散去后,自己原本待着的地方上,一个戴着斗笠,身高近八尺的男人正回过头来,看着自己。 顾湘君的脑子里当即就闪过一个念头。 “逃!”逃的越远越好! 而几乎就在她和男人对视的一瞬间,那斗笠下一双森寒的眼睛下面,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就自顾自的咧开一个残忍的笑容。 那怪人一个顿步,朝着顾湘君袭来,而刚用完一张遁符的顾湘君赶忙催动起下一张符来。 一道金光横挡在她面前。 伴随着咔嚓一声,一组刀片顺着顾湘君的发梢分成两瓣飞去不同的地方。 太快了,顾湘君根本看不到对方什么时候出的刀,而就在她第二张遁符发动的瞬间,一双手已经探到了她的眼珠子面前。 顾湘君的鼻子已经能闻到那东西身上的气味,不是人味,是妖气。 男人出掌的手往前一探就要去挖顾湘君的两颗眼珠,也就在这时,第二张遁符激发,顾湘君再次被传送至一个陌生的地点。 只差半寸,那双手就能直接挖走自己的眼睛。 又一次逃出生天的顾湘君心里没有半分庆幸,她一刻不停的催动起身上其他符箓,而她自己甚至不知道到底能拖住多久。 伴随着周围场景不断开始变换,顾湘君的鼻子几乎是再次闻到那令人反胃的气味时,眼前那怪人斗笠却已经飘起,露出一张毛绒绒且扭曲的脸。 顾湘君脸上的表情有些诧异,在她眼中,看见的是一只腐烂了半张脸的老鼠。 下一秒,一张雷符触发,天空中一道雷霆似乎是受到了牵引,就见一条硕大无比的雷蛇从天际坠落,如同瀑布撒下。 无数条直线的分叉仿佛藤蔓一样,交织在一起,疯狂的拍打向地面。 而那处落点,顾湘君第三张遁符生效,卡在这雷霆落下的瞬间,顾湘君望着已经扑倒自己身上来的怪物,她语气强硬的念出一句“吴老神女,护我身形,速速离去。” 此咒一出,当即便在顾湘君和那怪物之间隔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紫色屏障。 屏障那一头,怪物沙包大的拳头已经触及那层并不显厚的屏障一侧,似乎这一拳的威力便能捶死顾湘君。 而自始至终都是触面即逃的她,却在这一刻露出了一抹奸计得逞的狡黠。 雷霆落下,怪物的大手拍击在顾湘君面前,在力的作用下,顾湘君身子被狠狠的砸向地面,然而遁符触发,下一秒,顾湘君身子笔直落向天空,而善于利用空间优势的她,将手里那另一枚雷符给捏住。 看着那怪物仓皇逃窜的样子,不知何时扭转局面的顾湘君嘴角挂上了一抹戏谑,谁不知道,紫霞仙子是出了名的脑袋好使,否则当初那么严苛的天规戒律怎么困不住这家伙呢? “急急如律令!” 虽然还是不怎么喜欢用现在的咒语,但事态紧急,顾湘君很显然不太想错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然而就在她手里黄符即将脱手的一刹那,另一个家伙从注视她良久,如今也忍不住出手了。 顾湘君只感觉自己背后似乎是被一股非常邪性的巨力给撞了一下,但还好有余君酌给的玉作为保障,这才让她勉强不被一击即杀。 但也是这一下撞的她七荤八素,整个人跌撞着滚到了一旁泥地里。 在身子被污水打湿,脸砸在了一块邦硬的石头上,这位从不服软的仙女,此刻也忍不住疼得流出了眼泪。 阴影中的那人似乎并不打算抓活的,只见无数个脑袋从各个房屋内伸了出来。 对付邪祟,道士的法术无疑是最厉害的,可要是对付起有血有肉的人来,什么东西都不如明晃晃的刀剑来的快。 “放箭!”一声令下,无数张弩机搭上了弓弦。 顾湘君身上能保命的只有那些黄符和玉佩,而只靠这些东西可挡不住几十支弩箭。 伴随着一声不大但震耳的吼叫,所有人脑袋顿时一沉,紧接着,一个带着浓郁黑蓝色雾气的身影从高处急速坠落。 那身影不大,但落在刚从雷霆之威下捡回一条姓名的怪物眼中,坠落的分明是一具高达十数丈的巨大身影。 躲在阴暗处,先前偷袭顾湘君的那人也看见了这家伙,他脸上的表情从惊恐变作扭曲,继而是歇斯底里的吼道“放箭!放箭!” 从第一道惊雷响起的一瞬间,锁定位置的东方朔直接起跳落在了目的地上。 他健硕的身躯砸的地面是一片狼藉,然而此时的他早已顾不上什么,在对方来的可能是神火教的那位左护法时,东方朔便明白,如果不全力以赴,自己恐怕也有可能会交代在这儿。 目光在那两个小辈身上扫过,继而落在了躺在地上哭哭啼啼的顾湘君那里。 东方朔伸出手去,他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说道“小辈,躲远点!” 那双看不见的大手将顾湘君一抓,继而嗖的一声,丢去不知道什么的地方。 而后,简单确认了下周围还有哪些平民之后,东方朔鼻子一哼,继而双手猛地一锤地面。 轰的一声,大地皲裂,无数火蛇似乎闪着爆裂的光芒从地表延伸至地下,继而那些火焰融化了地底埋藏着的种子,种子又点燃了一具具或腐烂或部分存在着的骸骨。 方圆十里,一座人间炼狱就这么活生生的出现了。 任凭东方朔随意行事。房屋内,坐在一条小板凳上的男人将一旁的大衣穿上,他似乎是要出门,连带着把桌子上的帽子也一起戴上。 那块闪着奇异光芒的吊坠,用好奇的声音,小声说道“你对付的了吗?一位伪真人到底也算是真人。” 面容古朴的庄稼汉子似乎没听到般,他理了理衣服袖口,继而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边,负责清理现场的神火教弟子脚下纷纷涌出火焰,那些人皆尖叫着想要跳往更高点的地方。 藏身黑暗中的那位邪教头目,眼神惊恐,他嗓音惊变的喊道“是火烧狱,快,用水浇灌自己,和我一起念无为静心心经”。 他话刚喊到一半,一只冒着火焰的手从地下伸了出来,一把揪住那头目的一只脚,似乎是想把他也给扯到地下来陪它。 那头目浑身是汗,他被抓着的那只脚根本动弹不了,只能手忙脚乱的拿另一只脚去踩那截骷髅。 然而更多的骷髅从地底下爬起,它们就好像一支由冤魂组成的大军,从酷热的刑场里爬了上来,无声的,想要将身边的一切都拉扯进它们的地狱。 被越来越多的骷髅缠上,那头目声嘶力竭地喊道“尊师救我!” 他这一声吼,就仿佛落水之人在被水鬼缠绕后,不顾一切的去找一切能解救自己的东西。 也不负他所望,一道净光从顶部落下,将一切幻想,残影,通通给照出自己的原型。 就见,那些火焰啊,骷髅啊不过是地上的泥水以及泥地里长出来的杂草枯草。那些原本是手指的地方上,发了硬的枯枝好似一个有韧性的钩子,将人的衣服们牢牢固定住,死活不肯松开。 “勘一切苦,破世间相,悟万物初始,得无上欢愉。乾耶达罗。” 出现在东方朔面前的是一个带兜帽的中年男人,他平和安宁的样子与面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方朔形成鲜明对比。 似乎是认出这家伙的身份来,东方朔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狂热起来。 “果然是你” 对此,那个中年男人只是一笑,他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道“好久不见” 嘭的一声,东方朔的那双大拳就打在了中年男人的脸上,而后者只是颤巍巍的退了两步。 似乎是因为抢到了先机,东方朔出手之后没有停顿,而是不断的挥出自己的拳头,他知道,这家伙就是神火教现任的领导者,也清楚这人的实力究竟是有多强悍。然而,在请下一尊可怕恶鬼来辅佐自己的他面前,如此托大可是会被活活打死的。 在吃了一记拳头之后,中年男人并没有吭声,他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继而在连续被几轮密集的拳头给砸的有些头晕脑胀之际,胸口那块猩红吊坠终于是按耐不住,它出手了。 一道红芒闪过,东方朔的拳头没有一如既往的落在对方身上,反而是偏的有些离谱的砸中身边的一根大树。 那树被当场拦腰砸断,树上面一截更是倒飞出去。 而这一顿,东方朔的攻势便迎来了一波不可逆的颓势。 只见那先前还在挨打似乎还不了手的家伙,一转眼的功夫,身上已经套上来一层血色盔甲。 那盔甲上暗红色的晶块如同宝石般伫立,与此同时,一双同样夸张到狰狞的大手已经死死掐住东方朔的脖子。 “那个家伙,他身上的帮手一点也不比自己的差!” 东方朔这个念头刚一启动,周遭呼呼就有十数道幽影闪过,中年男人愣了一下,随即手腕脚踝乃至脊柱背心,密密麻麻有如蜂群般被一根根细小刀片样的东西划过。 好在有那套晶体盔甲,这才得已毫发无损,然而那些阴风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就在那阵风再次汇聚成势的时候,一道黑光的火焰从那套盔甲身上燃烧了起来。 差点被掐晕过去的东方朔表情惊骇的望着面前那被盔甲覆盖着的身影,在自己这近乎真人的完美实力下,仍是被人一只手给捏住,还差点死在对方手里。 那家伙到底是有多变态啊!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东方朔便双眼发直的瞪着那人,因为他看到了那团环绕在他身上的黑色火焰。 据说,这东西是魔火,是每个人心中擦不灭的东西,和道家三尸类似,象征着不洁。而这东西,能完美控制它的可是只有厉红颜这一个人,眼前这位在记载里早就死了几十年的家伙又是怎么做到的? 无数疑问从东方朔的脑子里冒出,不远处,莫亦哀的声音传来,似波涛起伏的大海上的那颗屹立不倒的定心石。 她说“东方长老,此人身上的乃是蛊毒阴火,还望务与他拉近距离。” 不是魔火! 东方朔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但听闻这蛊毒阴火的名字,他也不由得啧了一声。 这东西,不是人间的物件,乃是来自幽冥毒蛇狱中的一种刑火,受此火沾染,肉身腐烂,骨缝酸疼,非是刮魂去骨不能解疼,可谓阴毒至极。 “没想到,地府竟然会和你们合作。” 东方朔的话语里,一半是讥讽,一半又满是妒怒。 黑的发绿的火焰缠绕上来的一瞬间,那具晶甲内的人影似乎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看得出,他在使用过程中也是受了极大痛苦的。 然而,这种非常人能忍受的苦楚,眼前这人竟然只是身子颤巍巍的,就连气息都不曾变过。 “你们也是要去往圣堂的,只是早晚罢了。” 东方朔呸了一口,继而就在他施展第二个神通之际,来自天空,一道预谋已久的雷霆,开始急速下坠。 “就是现在!” 东方朔眼眸里闪过的一丝光亮,他脑海中,那要爆掉的声音开始肆无忌惮的开始高唱。 “所有人,都要仰视我!仰视你们的支配者!恐惧我吧!” 那声音竭力嘶吼着,伴随着一股冲天邪气,天空中的惊雷似乎一瞬间就找到了目标,无数蕴含世间正义的雷霆如同狼群,正追随着最前头的那颗,不断的下落。 莫亦哀的视线一刻不停的锁在那家伙大身上,在他企图离开的时候,受身法也已经启动。 在天赋上,莫亦哀确实要比其他师兄弟聪明不少,但不善言辞加上性格上的孤傲让她一直在门内无人的地方安心潜修。就连功法也是以阴寒为主。故而,在幽冥劫中,莫亦哀的寒冰之狱无人能出其右。 凡是被她所困,只怕是仙人才有可能出逃,何况在座的又有哪位算得上是仙人? 东方朔引着雷霆,他肆意笑道“来啊,来杀死我!” 望了眼身旁癫狂无比的东方道长,莫亦哀眼眸流露出一丝怜悯,继而就听见对面那位开口道“现在,我们总算是要成功复活你的母亲了。” 随着雷霆落下,天地间一片死寂。 手里握着东方朔交给她的那枚玉佩,直到他死,莫亦哀也没去激发。 重新恢复成之前那个老实庄稼汉模样的男人面带微笑,他丝毫没有先前因为剑拔弩张的氛围而有任何的不适。 在场的许多神火教弟子们也都面面相觑,他们赢了也活了下来。 但让他们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还是面前那个看起来冷清孤傲的女人,竟然在关键时刻背叛了自己的师门。 莫亦哀盯着中年男人的脸,她语气沉重道“带我去见她” 中年男人笑着点了下头,继而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走向了一处矮小的房屋。 那是一间破落的屋子,屋子里似乎早就没人居住。 男人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径直走进了屋内。 那是一个不大的屋舍,前面还有一座小的可怜的院子,院子里没有种任何的树,也没有鸡或者栅栏什么的存在过的痕迹。而唯一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不可思议的则是院子正中摆放着的那一口上了年纪的井。 走到那口井前,男人面带微笑的让开条道,对着身后站在门槛位置一脸不知所措的莫亦哀柔声道“进来看看她吧。” 闻言,莫亦哀望向那口井,继而又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是在这里?” 男人点了下头,随即看着那位年岁不小但心智似乎不怎么高的女人走了过来。 莫亦哀伸头看向井里,在她热切的注视下,井内干涸的河床下,长了许多杂草,有两具腊黄色的骷髅正面对面彼此拥抱着靠在了一起。 似乎是有种不真实的错觉,莫亦哀看到,其中一具仰头望着天空的骷髅对着她笑了下。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的眼眶上是怎么湿润的。一滴两滴,莫亦哀的眼泪顺着空荡荡的井口,笔直的落在那两具骷髅身上,一下两下,砸的里面传来细微的回音。 “四十三年前吧,你娘认识了你爹,当时她俩一起在山上修道,你爹他老好人一个,别人的要求从来就不知道拒绝,你娘气不过,把那些欺负你爹的都给收拾了,后来,你娘被赶下了山,你爹却没能追上去。在然后,你娘就有了你。” 中年男人说着,他从莫亦哀的手中拿走那枚通体发红的玉佩。 那是由纯粹的火晶构成,里面蕴含有火烧狱的一丝气息,乃是当初地府所赠,如今此物被东方朔炼化为自己的本命法宝,而今落在了自己手中,却是以这种方式实在可笑。 随手把玩了两下,中年男人望向身边的女人,继而又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他道“你来亲手点燃她的生命吧。” 莫亦哀回看了他一眼,却没去接他手里的玉佩,中年男人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温柔的笑着,说“不打紧,我来也是一样。” 周围,聚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是神火教的信众,来此的目的所有人都清楚。 在那位戴着兜帽男人抬起手中玉佩的同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了过来。 他们等待着,等待这场持续了几十年的狂热行动即将迎来的胜利,也在等待着,等待教义中记载的神迹,神会从污秽与淤泥中苏醒,并将带领所有人前往美好的新世界。 此刻,男人手中握着的那枚玉佩表面散发着一股特殊的热,那是来自地狱的力量。 什么火药,什么献祭,不过都是些糊弄人的假象。真正能逆转一切的火,怎么可能是来自地上。 男人咬紧牙关,他手腕上青筋暴起的同时一圈圈缠绕着墨绿色的火焰如同蟒蛇的牙齿,所过之处皮肉皆被吞噬,根根白骨森然分明。 这两团奇异的火焰很快就要交织在了一起,只要将这火丢入这座枯井中,仪式就算结束,到时候,跳进去的他,无论出来的是谁,都算有了一个交代。 中年男人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这一步,他走了太久,从假死的那天起,他就算到了会有这一天。 站在井口处,注视着井内那双空洞洞的眼眶,他内心波涛汹涌,那种无人诉说的落寞,与好事将近的兴奋同时间占满他的心脏。 一声厉吼却不合时宜的落在众人耳中。 中年男人下意识的要松手,却感觉不到那双手的存在,而那只握着玉佩以及火焰的手掌则在他面前被人给咔嚓一声,径直砍断。 莫亦哀脸上面无表情的挥出手中袖剑,她一向不善言辞,但此刻,她已然用行动证明了一切。 而屋外,那突然出现的东方朔则是一身狼狈,被雷劈的是浑身焦黑的他还好在之前喝下了一瓶安神汤,这才在最后关头及时收回神通,不然真就被这天雷给当成邪祟劈死当场。 被诈之后的中年男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他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莫亦哀,继而愤怒道“你骗我!” 回应她的是后者冰冷的森寒地狱。 然而,被斩去双手,这位左护法也依然不好对付。 院子里无数信众作为他的帮手,不但阻挠了东方朔也干扰到莫亦哀的施法。 抓住这短短一瞬间的空隙,中年男人脚下一拧竟然将双脚扯断,他大吼着“虚无度我无色相” 依靠着这双断脚,他争取到了一次机会。 就在莫亦哀的视线锁定他的瞬间,一股庞大的力推开一切,向着虚无缥缈的另一个世界将他给拽了过去。 莫亦哀脸上那副无怒无喜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慌张。 而被重重包围下的东方朔则依旧是那副大嗓门子,他双手摊开,一具恶鬼顺势俯上他身,接着就见这家伙冲开重重阻挠想去抓那即将遁入虚空的家伙。 莫亦哀头上的簪子一瞬间也消失不见。 而伴随着更为惨烈的叫嚷,那个中年男人最终还是逃了出去。 轰的一声,东方朔身上插了好些个刀剑,跌撞在了一堵墙上,撞塌了半许。 莫亦哀脸上出现明显的懊恼,而周围无数信众则在正主逃跑后做鸟兽散去。 撞进墙内的东方朔,依旧用他那副沙哑的嗓子怒吼道“去追去,不能再让他跑了!” 莫亦哀眉心浮起一层黑气,很显然她也打算请灵。 而就在她低垂下眼帘时,却也瞧见那井底,仰着头正望向她的那具骷髅。 老实说,她压根就不记得自己母亲到底长什么样,只知道掌教爷爷把她拉扯到大,但说到她母亲却是闭口不言,直到她行及笄礼时,在那个下午,她听着老人家说了很久,也终于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捡来的野娃,只是望着老人头顶上那团久久散不去的阴霾,莫亦哀在想,怎么才能将这晦暗散去。 “快去啊!” 那边,撞的头破血流的东方朔只能趴在地上嘶吼着。 随手画了个安身法丢到那废墟上,莫亦哀双手结印,于她的眉心处终于是印上了一朵血红无比的莲花。 往事如梦 看见抠牙缝那老头一脸的无所谓,阿宝瞬间就联想到自己丢掉的那枚妖丹,以及他压制不住的愤怒和满腹荒唐。 “你…你给吃了?” 老头皱巴着脸,但想了会儿似乎听明白阿宝在说什么,随即点了下头,理所当然的说“看你宝贝似的,我就拿了一颗来尝一下,味道还行,就是有点发霉了。” 阿宝听完,深吸了一口气。 “完了,全完了。” 他又重重躺了回去,用枕头把脑袋埋低。 外面紧接着响起了第二道第三道惊雷,雷声密集,就如同仙人打架般。老人家吓得一大跳,他连忙伸手向外面,却又疑惑的摸了摸干巴巴的手心,有些不解的自言自语道“没下雨啊?” 没了那颗妖丹,阿宝已经不知道怎么去见顾湘君,他本来就觉得自己又笨又可笑,而现在还多了一个倒霉的老混蛋。 不断大口吸着气,一旁老人家想了想还是决定不逗自己这孩子。于是他从口袋里掏了掏,继而将那枚圆滚滚的丸子给搁在桌上。 “逗你玩呢,这东西我压根就没碰,见你回来不小心落地上帮你捡起来收着。呶,你看不就在这儿嘛。” 床榻上,阿宝蹭的一下就起身,当他看见老头那副慈祥且又带着股贱兮兮的笑容时,阿宝有些想上去给这老东西两下。 但看着桌上的黑漆漆妖丹,好在东西还在。 阿宝伸手拿了过来,重新握着那东西的时候,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觉落在他的心中。 “好吧,就当最后一次,替你去找你的盖世妖王。” 打定主意后,阿宝起身就要出门,一旁的老头却提醒到“马上下雨了,带件蓑衣啊!” 然而,那混小子只是摆了摆手,似乎不在意的跑了出去。 夜色浓重,阿宝也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他只听那女孩说这里危险,要找她的话去城东,路上喊什么“我找紫霞仙子”之类的话。 也不知道管不管用,阿宝在路上边走边喊。也正是这一嗓子,叫来了一群黑衣服的不速之客。 一群带着斗笠身穿夜行衣的家伙从巷子内伸出脑袋,他们齐齐望向那不小心走错路闯到自己面前来的瘦小男人,继而在后者尴尬又害怕的目光中,朝他默默围了上来。 这一刻,阿宝想到白日里顾湘君说的那群心狠手辣的邪教徒,但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倒霉,偏偏在这个时候遇上。 “我见过这小子,白天跟在那女人后面,抓了我们不少兄弟。” 见身份被戳破哆哆嗦嗦想要逃的阿宝,刚一回头就见身后已然没了退路。 有一人从怀里取出一把刀来,目光冰冷,尤其是当那刀身从木匣里出来,明晃晃的寒芒在一道闪电的照耀下发出惊骇的冷光时。脑子已经木掉的阿宝一瞬间脚下瘫软,然而让他眼前一黑的则是那明晃晃的光是对着他脸上来的。 腿软的阿宝本能的蹲到了地上,而对方似乎只是诈他一诈,耳听得呼呼风声,一双沾着泥土的鞋子可就迎着风嘭的一下踹在了阿宝胸口,当即便给这小子踹的向后一个趔趄。 胸口似乎是被大锤给狠砸了一下的阿宝除了感觉钻心的疼之外,还有就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窒息以及眩晕让他就连怎么卧倒的都不知道。 嘴巴半张着的阿宝弯着身子半蹲在地上,用头和颈子撑着地面,他有些呼吸困难的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见一脚下去给人踢了个半死,动手那人似乎笑了,他旁边的同伴打趣道“啧啧,真是不走运啊,跑到我们跟前来了。” “妈的,这人我见过,是北方帮那边的人,那帮道士能这么快查到我们,肯定是这小子泄的密。” “快点杀了吧,别耽误时间。” 阴郁的街道上,宛如被人切断脊椎般死狗样的家伙小口小口吞咽着嘴里的口水,疼痛让他几乎没办法去翻身甚至是抬头。但生死边缘,狂热的心跳以及不断被刺激的格外敏感的听觉嗅觉让他闻到了嘴巴里的血以及周围那些恶魔般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操蛋的人生啊!” 阿宝的脸颊因为疼痛而扭曲,内心的不甘让他不住的咬紧牙关,强烈的求生欲使他持续性的发出哀求般的呻吟。然而,这一切在那群黑色衣服的家伙面前都无足轻重。 他甚至没见过他们,也是今天才知道一点点有关他们的事。就在数个时辰之前,阳光明媚,站在树下,他手里捏着一朵随处可见的野花,内心扭捏着一位姑娘的事情。 周围的一切,伴随着那道白晃晃的光落下后,他的脑袋侧着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一双双渐渐远去的脚后跟,直至再也看不清楚。 四周安静极了,阿宝脑子里那些疼痛,过往,甚至是那个姑娘也都安静了下来。 他越来越困,思绪也越来越缓慢。这和他第一次喝醉酒时的感觉有些相似。 可是,喝醉了情绪还是在那,甚至他都能清楚的感受到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然而,现在他感受不到。随着脖子上热量如水一般快速流逝,他身体开始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眼眶里的水也即将淌干,也许他应该在出门前和老头说些什么的,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回头多看一眼也好。 在他弥留之际,一个声音从他脑海里响起。 “你终于来了。” 阿宝迷迷糊糊似乎看到了一双靴子停在他的面前,而蹲下的那人伸出一只毛绒绒的手来,抓着自己的脸往上提了提。 阿宝心想,这难道就是地府的鬼差? 而后者一句话却让他停滞的思绪又不自觉的缓缓转动起来。 “她现在需要帮助,只有你能救她。” 阿宝涣散的眼神努力聚着光,可他嘴巴无力的动了动,却发不出一点想要的声响。 然而,提着他脑袋的那个家伙似乎很懂他在想什么。 “别这样自暴自弃,你这魂都还没散呢,急什么急。再说了,这不有我在嘛。哦?你问我是谁啊?” 说话的那家伙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在阿宝身上翻找着,似乎是摸到了什么东西,他嗓音苍老,但语气中似乎有股天然的活泼,他道 “吃下去,你就知道了。” 阿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张开的嘴巴,而天空上突然开始下起了雨。雨势惊人,很快就将满身血污的阿宝冲洗的干干净净。 而似乎是咔嚓一声,那趴在地上的瘦小家伙身上骨头似乎动了一下。继而,就见这前不久才被人给捅了七八刀,脖子都被人给割了的家伙竟然一个踉跄从地上爬了起来。 张大了嘴巴,却是在满天瓢泼大雨里打了个大大哈欠的阿宝双手举着,用力伸了个懒腰。 而随着他这一伸展,身上骨头关节位置,噼里啪啦好似放鞭炮般,挨个都在进行归位。 握了下拳头,感受到来自生命的美好以及那股充沛活力之后,阿宝将眼睛重新闭上,狠狠的吸了一大口气。继而,他嘴角一咧,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不笑还好,一笑样子就有些疯癫。随手将脸上泥巴擦去,在一旁路边扯了块布将散乱的头发给扎了起来。不再弯腰驼背的阿宝,语气有些癫狂,他拍了拍空荡荡的手心,笑着望向东面,自言自语道“我是假的?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而开心不到半秒,阿宝脸上的表情突然一凝,随即就像闻到了某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他脸上阴沉沉的,但笑容不改的将头转向了西边。 继而,从他那张弯曲向上的嘴角里,吐出一句极具危险的话。 “还有一个?” … 火焰在锅炉内升腾,充斥着各种药材气味的不大房间里,温度却没有因此升高太多。 紫霞安静的撑着手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眼神惺忪望向面前那只穿着不合时宜的青花色童装的毛猴,瞧见他正专心致志把一屉屉制好的备药按照时辰顺序依次放进面前容器的入料口里,拿着小扇的紫霞无聊的给自己扇了扇。 渐渐的,她有些困了,忘记那只猴子什么时候练好的丹药,只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怪很怪的梦,梦到自己是一只老鼠。 当她睁开眼,那只死猴子的大脸占满视野,毛绒绒的脸上,一双死鱼眼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伸手一巴掌按在那猴子上,顺势起床并伸了个懒腰的紫霞没好气的说“晦气,美好的一天从看到一只遭瘟的猴头结束。” 以往,那只猴子听了多少都要反驳两句,最不济也得发两声牢骚。然而,这次,紫霞却没听到那家伙在身后哔哔赖赖,反而一言不发的盯着自己。 疑惑的紫霞不免多看了对方两眼,却见后者似乎有些失落的移步走开。 紫霞心里咯噔一下,她心想,这猴子莫不是看上自己了吧。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她长的确实是闭月羞花有着不输妲己褒姒等倾国倾城的美貌,而这些外表上的东西从来都是虚的,至少紫霞自己是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内心的肆意,才情满溢而,自己那不拘一格又波澜壮阔的胸襟才是比美貌更吸引人的。但,这不同种族,不同物种之间难不成也有高度趋于一致的审美? 往后几日,猴子没来看她,深夜睡不着觉的紫霞,顶着两只大眼泡望向那猴子习惯性半夜进出的大阳台,已经整整三天了,这猢狲还没过来。 就在紫霞觉得,这孙子八成是觉得配不上自己已经打算放弃了的时候。于西滇池法会上,紫霞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小猴子。 他还是老样子,穿大了一些的青衣仙童道服,独自一人搬着食料进出在食肆门口,远远的瞧见被众仙子拉着的紫霞,只点后示意自己还得忙便压低了帽子,侧过脑袋,穿行在来来往往的仙人之中。 紫霞心不在焉的望向猴子离去的方向,身边衣着各异的小仙女们七嘴八舌着各仙家的糗事,一个不留神,本该被拉在手心里的紫霞妹妹已经消失不见了。 从各仙家身边走过,紫霞沿云梯小道,在一处浮云小屋前找到了低头忙活的猴子。 “你在这儿干嘛?” 紫霞蹑步走去,也许是太久没见,本该再过分些,或开个不轻不重的玩笑,但这些紫霞通通都有些做不出,只好奇这家伙不去前面跑来这里忙活什么。 猴子闻言回了下头,见是紫霞,拘谨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来。 “我在捣蒜呢,仙界没有这些凡间的东西,之前管事的仙家让我们去下面收些凡人供奉的香火上来,我这悄悄弄了一点。” 紫霞哦了声,走近几步,在闻到那蒜的刺鼻臭味当即脸上有些挂不住,她捂着鼻子,眉头皱成个八字。 蹲在地上的猴子却嬉皮笑脸的把蒜泥盖子封上,让她离远些。 等那边法会开始,浓厚的鼓声夹杂着笙歌乐器从远处飘来,这时就再没人会在意他们这些小角色。 翘着个二郎腿,身子斜倚在坐在三块云阶之间,依旧搓着手上泥味的猴子从衣服袖口内摸出一袋枣来。 被再三嘱咐今天法会的重要,披着圣母亲赐的云霞玉帛,头戴朱翠三色钗,手捻桃光两相仪的紫霞仙子在接过那只毛手毛脚的猴子递来的枣时,先是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表情很怪的她看了眼坐在身边面无表情的猴子,继而将那枣一整个丢入口中。 当混合着蒜泥气味的红枣被牙齿碾碎,果肉混合着一种沁人心脾的香气在口腔里炸开时,紫霞那张漂亮小脸上的五官就开始生动了起来。 望见她这样,猴子很有些意外的问“第一次吃枣?” “嗯嗯”点着脑袋的紫霞很不客气的伸手从那猴子手心抓了几个丢进嘴里。 嘎吱嘎吱声不停,把枣当瓜子嚼的仙子小姐坐姿优雅,身边吊儿郎当的猴子则无聊的抓起一旁的云朵,又无奈的看着它们从手指缝里钻了出去。 “你家在人间哪?” 紫霞随口的一句话,让身边本就寡言少语的猴子陷入到某种思绪中,原本握着云的手也顿住。他低头看向那云飘向的位置,用一种无奈又有些怅然的语气说。 “我不记得了,大概是东边吧,我从家出来一直往西边走,外面的人都叫我们那儿神州。” 猴子说着,看向了紫霞,她的背影在云边有着一层模糊的光晕,像是蜡烛上的火,燃烧时一圈淡黄色飘着仙气的白,随着风在轻轻摇动。 “那你想家吗?” 单手枕在脑袋下面,猴子摇晃着另一只手挡在眼前,透过视线他就好像是在把天也给挡住般。 “有点,出来这么久了,想知道家里那些小子老子们都过的怎么样了。” 紫霞听他说过自己的事,很是惊讶于,这样一个瘦小的猴子是怎么翻山越岭,从几千上万里的地方一路走到这儿来的。 就算是来到了天宫,但也很让人失望吧。这里丝毫没有生的痕迹,天宫的规矩刻板又令人窒息。外面的人想往里挤,而里面的人又无时无刻不想着出去。 看久了身下云卷云舒,脑子似乎一抽的她,突然开口说“要不我们逃下界去吧。” 从那次交谈完,再见猴子已经是许多天以后的事情了。 这段时间,紫霞一直在做一个梦,她梦到自己是一只老鼠,从东边过来,一路上受到各种妖精的欺负,但万幸在路上遇到了那只同样往西边去的猴子。 猴子和平时寡言少语的形象不太一样,他热情洋溢,红色的毛发像火一样燃烧在他的周围。 老鼠起初很害怕这家伙,尤其是这个看起来和其他妖怪不太一样的猴子还时不时喜欢自言自语,行为举止也很是怪异。但二人的旅途却格外跌宕,几次身临险境,又险象环生。 它们一同结伴,同行过山川湖泊,在荒原与群狼对视,于雪山上寻找狐狸的踪迹,靠在墙壁上的影子听着洞外呼呼作响的风声,搭着小木船两个小家伙穿过广袤无垠的大泽。 最终,一个人穿过荒漠来到了天国,而另一个人却永远的留在了那儿。 当所有的意识都从迷茫中恢复,于记忆碎片中醒来,顾湘君,或者说拥有完整紫霞记忆的她,眼角流着泪水,从混沌中苏醒。 她记起自己之前是在做什么,也明白了占据她身体之人的身份。 深吸一口气,属于顾湘君的那部分神魂开口道“是你吧,猴子。” 然而,没有任何东西回答她,又或者说,不愿回答她的话。 用着顾湘君那张面孔的紫霞再一次对着模糊虚幻的黑色穹顶,发出一轮愤怒的质问。 “你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是没脸来见我对吗?” 穹窿依旧是穹窿,四周静悄悄的,没有风,也说不上来是哪里的光。就仿佛她此时所在之地似乎是另一个纬度的空间。 被无视的她,逐渐开始暴躁。 她发了疯似的咒骂着一切,表情狰狞且愤怒,她攻击着四周,灰蒙蒙的旷野内,依旧没有一点回应。 气喘吁吁的她,双手撑着膝盖,她表情狠厉道“好,不出来是吧,那你可别后悔!” 说着,她左手手掌对准了自己的额头,然后右手绕着半空画起了符来。她凝视着四周,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将完成最后一步时,一股巨力遏制住了她。 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的她,抬起头来,就见无穷深渊的穹顶,有个模糊的巨大身影正低下脑袋注视着她。 只一眼,顾湘君便认出了它的身份,那家伙,冷漠又傲慢,可偏偏总有双能欺骗所有人的深邃眼眸,但眼睛深处又只有疯癫与偏执。 颤抖着放下手的她,仰头面对那浩瀚苍穹,然而,透过那双眼睛,顾湘君看到的是一个更疯癫的存在。 仿佛一瞬间,顾湘君明白了一切,她笑的无比灿烂,可牙齿缝咬的死死的,她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猴子,对吗?” 回答她的是一团漩涡一样的东西。 “那你现在还来人间做什么?”紫霞大声斥责道。 那团黑暗扭曲着,逐渐变成了一块骷髅的样子。黑色的漩涡向内凹陷变作两只眼睛和一张嘴,有呼啸的风经过,从那铺天盖地的阴影上吹下。一个个尖利仿佛带着怨气的阴风哭嚎着说。 “太上骗了我,一切都不会改变。” 那声音压抑着,四周阴风呼喝宛如一群拖着脚链之人在受尽苦难后逢人便在他们的耳边咬咬切齿般低语。 在那飓风降临之后,紫霞原本怒气冲冲的身体也开始如凡人般颤抖,她脸上的血色褪去,唇齿发白脸色发青,内心被四周可怖的憎恨包裹,身体颤抖不止的同时,用发了紧的嗓子挤出一点声音来。 “那你想做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那声音沉寂了一下。 呼啸的风已经停止,躁动且令人不安的黑色漩涡消失,继而一个声音在阴影中低语。 “重塑这个世界” … 从破败房屋内走出,几个瞬步来到城东一处高点,此刻,眉心处一朵血色花朵正妖异盛开着的莫亦哀身边无数黑影从房屋与山峦压着的缝隙里钻出,如逆流的河水,向她汇聚。 口中诵念之声不断,一个又一个面孔狰狞扭曲的魂魄从她脚下腾起附着在她身上,盯着头顶那处不断升腾,盘旋在一起的黑云,这仿佛在提醒她,不要做过了。 留下给东方朔的护身法后,莫亦哀的视线便从身后转移到了更远的一些地方上,她不清楚那家伙去了哪儿,但今日若是让他逃掉,恐怕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 双手在自己额头上轻轻弹了几下,随着手掌摊开,双手拇指交错,手背贴着额头,形成一面对着四周的墙时,莫亦哀轻声念道。 “凡泰山府弟子听令,速诵同心同意经,属水者面北,木命土命向东。” 随着她默念完毕,紧接着,所有身在藏马镇的泰山府弟子皆听到这段话。 此法,承接地府传信之术。 随着莫亦哀身上冤魂越来越多,天空中那伏低的云头中,已经能感受到一颗惊世骇俗的劫雷即将绽放。 默读着秒数,这位自愿以身为饵钓起神火教幕后推手的年轻长老如今面色疯魔。 那些压在她身上的冤魂已经开始影响到她的精神状况,本就没有东方长老之流那般久经战阵后的坚韧意志,如今在情绪经历一轮大起大浮后开始逐渐走向崩溃的边缘。 就在她快要被这股难以掌控的邪念撕碎时,一束束光点带着自身复杂的意志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那是泰山府的弟子,如今这些人形成了固定莫亦哀的一个个活生生的锚点,为其不让疯狂所彻底吞噬。 “拜请泰山阿祖坨太君,弟子莫亦哀,奉师法讨贼安天命,神兵火急如律令!” 最后一声落下,莫亦哀脸上,那爬满黑黢黢阴霾的面孔霎时间镀上了一层金光。 松了口气,请神成功的莫亦哀抬眼瞧了下头顶那似乎愣在当场的劫云,她默默盘算了自己还有多少息可以利用的时间。身子上纵有千斤重担压着,但此时的她毫无疑问已经货真价实有着超凡脱俗的伟力。 和之前东方朔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子,莫亦哀的请灵更准确来说是请神帮忙压制住身上的邪气。而代价自然也十分沉重。除了那帮子上了人身便不停吸血吸精气阳寿的阴鬼们,这请神花费的乃是功德。 人活一世,这功德二字修到头能修得几斤几两啊? 单就这一刻,莫亦哀便知道,自己身上那些积攒下来,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在消失。 呼! 一口气吸入腹中,随着她缓缓吐出,四周景色变换,随着她瞳孔内浮现出的一双双眼睛,那些变换的场景在不断增加。那是,群鬼在替她去找,搜寻每一寸角落。 紧接着,很快,她看到了一个断了双脚正以一个别扭姿势半跪半爬的男人前行在一条出城的路上。 莫亦哀的瞳孔一缩,所有眼睛都在同一刻注视起那个半跪在地上正满脸惊恐的看向身后的那个男人。 随着变换的景色定格住了,莫亦哀已然在极短的时间内来到那正努力逃跑的神火教左护法身后,当即数只鬼手透过地上的阴影就要死死拽住那惊慌逃窜之人。 “你这个孽子,当初厉红颜就不该生下你,你和你那个软蛋老爹早就该死在我的刀下!” 莫亦哀此刻压根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无数厉鬼冤魂嘈杂的吵闹声已经让她头疼欲裂,顶着不断被坨太君抽走功德,现在的每一息对于她来说都弥足珍贵。 伸手在那想要挣脱出鬼手的左护法头顶一按,一只漆黑的掌印便好似原本就在对方身上一样,凭空就那么浮现在了那因恐惧愤怒而不断扭曲变形的脑袋上。 随着莫亦哀手掌往回锁紧,左护法头顶上的手印也开始如出一辙,这如同诅咒般的存在,切实拉动着那颗头颅向内坍缩继而整个头皮,头骨都被某种力量拉的向后倒去。 咯吱吱的皮肉分离声合着那左护法已经畸形了的惨嚎,鲜血顺着他扭曲的五官一滴滴落在地上的阴影中。立刻,那些鬼魂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刺激了一样,变得比之前更加凶残。 被群鬼撕碎的痛苦不亚于凌迟。 莫亦哀在看到那人的断肢被一双手手撕扯着,伤口处的皮肉被根根长着黑色指甲的手指连挖带抢的扣下,那些发了疯渴求血肉的阴魂们,在被血水浸泡后,开始越发疯癫。 几乎一瞬间,莫亦哀的道心就出现了明显裂痕。 周遭压制不住的尖嚎在此刻将她淹没,莫亦哀似乎一瞬间犯了痴病,她茫然无措的双手抱住脑袋,紧接着一道道视线从她身上扫过,而天生就害怕别人目光的她此时缩的更小了。 地上,已经血肉模糊的男人被一双双黑手给撕扯的只剩喘气的份儿。而在他胸前,那枚戴着的猩红骨链却被一只大手撕扯下来,继而又嫌弃的丢到一边。 上头鲜红气布满链身,继而就在它察觉到天空上那本该继续动手的女人似乎出现了某些无法言喻的状况时,那枚骨链突然好似长了翅膀一样,自己个儿飞了出去。 “真是个没用的家伙,浪费我这么久的时间。” 骨链一边飞着,嘴里还念叨各不停。随着它一个转角,一只黑猫站在墙头似乎发现了它。 而也感觉到被人注视的目光,那只造型奇特的猩红链子此时正缓缓停了下来。 看着那只黑猫,骨链上诱人的红光变得更加绚丽。 “瞧瞧这是谁家的小可怜啊,啧啧啧,要不要跟我回家,我其实还挺喜欢猫的。” 那项链半开玩笑,半诱导的向着那只小黑猫缓缓靠近,就在二者只差几步的距离时,那骨链突的一个前刺,在黑猫猝不及防下,狠狠的扎进对方的眼睛里。 “别叫,别叫,很快就好了,很快的,我保证。” 随着那骨刺渐渐深入,黑猫挣扎的频率也慢慢减少,直到它全部没入,那只黑猫也从地上扭曲着挣扎再到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 乌云压顶,大雨倾盆落下。 抬头望了眼那些交错在天际的银白弧光,浑身通体都是黑色的那只小猫唯一散发着碧绿颜色的眼眸则闪着一丝感兴趣的狡黠。 “厉红颜死的憋屈,她女儿更是个不堪大用的废物。不过嘛,现在我得想办法找个地方把火重新点上。” 黑猫用着那只骨链的语气自言自语着,它下意识的伸出爪子在嘴巴上舔了舔,继而理起自己身上的毛来。 “这家伙到底是有多爱干净?”骨链自我吐槽的同时,身子灵巧的跃下房梁来到地上,几步一走穿过街道来到一处树丛中。 “不过,我讨厌下雨,尤其是被雨淋湿,真是,最糟糕的一天。” 抖了抖身上毛发,树丛外,雨点淅淅沥沥开始落下。 而就在它小心躲着沿途可能出现的那些泰山府弟子时,路过一个屋檐,身旁一个颤抖着带有哭腔的声音吸引了它的注意。 或许是某种特别的缘分,在看到那浑身邋里邋遢的姑娘的一瞬间,黑猫便不可遏制的朝它走了过去。 而就在两人视线交错,黑猫意识到这家伙竟然是罕见的后天仙体,当即便有了夺舍的想法。 然而事情似乎顺利过头了,那傻女人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子已经被强行塞进去另一个灵魂。 她开始惊恐着想要反抗时,却发现自己的意识正逐渐涣散。 这一切都太快,太顺了,以至于让它都产生了一种这身体本就该属于自己的错觉,然而在它入主这里的一瞬间,一股股熟悉的记忆刺激着它,让它几乎不用怎么努力就能回忆起有关那些老旧记忆的全部。 在看着那个傻女人意识坠入无边黑暗的同时,莫大的恐慌与不安趋势着它本能的让渡出一部分来去包裹住那颗脆弱的心。 “竟然会是你” 风沙满天,一只年轻的倚拐杖的猴子的身边,有一只体型硕大,但也只有半个猴子长短的肥老鼠,两个家伙相依为命,彼此间差点走不出那片仿徨之中。 天门前,保持着磕头跪拜的猴子,不吃不喝将近三年,这三年里他几近生死,在神魂彻底麻木之前终于看到面前那不再是幻觉而是切切实实被人推开了一道缝的天门内,钻出的一抹紫色身影。 当两张脸重叠在了一起,两个分别代表着过去与现在的熟悉之人手牵着手背对背躺在一起时,那只森白的面孔,那双颤颤巍巍伸出去的右手将不断坠落向下的顾湘君给拉了回来。 “猴子” “死猴子” “臭猴子” “喂,猴头” … 一句句叫喊,往日如烟,一股脑的涌现在了此刻。 那双手的背后,一双逐渐发红,变得疯癫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外面,那片黑白分明的天空。 “贼老天,俺又回来了!” 大圣 第230章 大圣 占了顾湘君身体的那人似乎认得她。 而就在这家伙将己身安定下来的同时,悲伤与愤怒几乎一股脑的浮上了面颊。 她表情痛苦,嘴角却高高弯着翘上了天,那只仙气飘飘的右手如今青筋爆起的指向天空,似在宣告般说道 “贼老天,俺,又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顾湘君”又自顾自笑了起来,她从面前地上那只已经昏迷过去的猫嘴里取出一只已经失了光泽的骨链出来,重新戴在了自己左手位置。 耐心调整着位置,轻轻抚摸着骨头的“顾湘君”面颊上的笑容也变得柔和。 她盯着自己这具身体的手掌,她记得那双手原来的样子,白皙光洁,宛如美玉般。很难想象现在放在自己面前的这双又老又糙的粗手的主人是她。 时光荏苒,猴子久久不语,他的视线从顾湘君的手,再到被泥水打湿的衣服,再到身上破损的伤口,一直看到手腕上那只老旧铃铛。 盯着那样子极蠢的蠢物,猴子突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接着“它”好像有些控制不住,一边笑一边伸手抹了抹眼睛。 摸着那铃铛,猴子笑个不停的同时,嘴里不住念叨着,“逗你开心的玩意,你还真留到现在。” 然而,随着那系在手腕上的铃铛猛地自顾自颤抖起来,“顾湘君”心头一紧,随即将目光投射到了街上,一直看向了东面街道的尽头,一个人影越过高墙在看到自己之后,又不急不慢的跳了下来。 眯了眯眼,“顾湘君”似乎是想仔仔细细把来人给看个清楚。 另一边,死而复生的阿宝将脑子里的噪音都清理干净,重新夺回记忆的他几乎是一苏醒便能清楚的感知到来自这个地方,另一个像自己但又不是自己的东西的存在。 当然,沿街而立的二个人似乎都是刚从某种特殊的状态中醒来,只不过,一个双眼泛红带着血色,一个眼神犀利流露杀意。 忙着看清对方的“顾湘君”率先听到一声爆喝。 “从那女孩身上滚出来!” 听到这话,“顾湘君”自顾自的看了自己身上一眼,随即两个嘴角往上弯了弯,她用一种嘲讽又带着些鄙夷的表情对着那越靠越近的家伙,说“没人告诉你,说话要有礼貌嘛?小子,你是哪冒出来的?” 语气和表情逐渐开始认真和愤怒的阿宝,此时已经越走越快,他嘴巴一咧,露出那一嘴的大黄牙,而随着他张口,一道洪亮且极富压迫感的声音划破四周的安宁。 “老子是盖世妖王,你是何方霄小,竟敢假冒老子!” 阿宝一个健步,身子如同一匹狂奔而来的蛮牛,但见其一个跃步,原本十数丈的距离,眨眼间便见一个身影从天而来,那伸出来的手臂如同一把弯刀,拳头似铜锤,身子如弓,其势如虹,朝着这边势不可挡的就砸了过来。 这一幕气势惊人,但“顾湘君”身子不退反进,她双眸中红色的光顺着脸颊一路向下流淌,随着左手腕上,那颗骨链的红芒一起挥动的还有无数颗同时蠕动生长的红色晶块。 拳拳到肉砸在一起的瞬间,地面砰的一下无数道裂纹浮现。空气中,有一团气流被猛地推到了顶点继而轰的一下爆开。 一片片晶块崩解成无数细小的残渣碎裂,一块块血肉模糊的鲜血在空中拉出丰富且诡异的画面。 两个面容皆是扭曲疯癫状的家伙,在一击之后,反而是将彼此的脸贴的更近,似乎这样就能从对方脸上看到更多。 注视着那咬牙切齿的阿宝,“顾湘君”嘴角翘起的弧度压低了些,在角力的同时,“她”也开口道“盖世妖王?这个称呼真让人恶心,不过,你作为一具分身,竟然不认识我。” “我认识你妈!” 阿宝那边,一个用力,他将“顾湘君”给掀翻,用皮开肉绽的双手按在对方的眉心上,双指却又不敢真的用力,怕弄伤了她的身体,嘴里却不饶他的骂道“滚出来,我再说最后一遍,别逼我动真格的。” 那头,被按住一只手,甚至就连眉心也被人牢牢攥在手心里的她,眼里似乎压根就没在怕的。 “你觉得,你在对谁说话。” 注视着面前那张脸,似乎记起了更多东西,“顾湘君”戏谑的脸上流露出骇人凶光。那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才能有的姿态。 阿宝看见,对方嘴皮微抬,一股风被吹搡着送到他的眼前,继而那风像是长了刺的毒蛇,酸辣刺骨好似一颗钉子顺着眼眶直往脑子里钉。 一招溃敌的“顾湘君”犹豫了下,她抬腿,一脚蹬在那人肩膀上,给他倒着踹飞了出去。 抬头扫了眼时辰,将踢出去的脚优雅的在空中摆了摆,这才气定神闲的慢慢收回。 没去理睬那头的赝品,猴子自顾自查验起“顾湘君”的身体来。随着她伸手在额头上轻点了两下,继而脸颊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当场,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回事?是谁,哪个不要命的敢挖你的仙根!”一眼看出那被人挖走的空落落灵台,怒火止不住的从眼里喷涌而出。 被一脚踢飞继而砸塌一面矮墙的阿宝,艰难的从土堆里爬了出来。肉体凡胎的他不过是得到了一段本不属于他的记忆,为此却三番五次身陷死地。 脑袋昏沉,眼前世界晃晃悠悠间,胸腹中有股郁气被他一口吐出,等看清楚才发觉那是一滩鲜红血液。 晃了晃脑袋,阿宝肩膀发麻整条左手都没知觉,也许断了吧。 重新站立的他望向不远处那已经发癫的少女身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动起来,她还在等着你!动起来啊!” 阿宝拖着那具羸弱身体,像一头野兽般,牙齿咬的铁紧,他浑身上下的骨骼都在咔嚓咔嚓作响。 “顾湘君”却压根没心思,她怒视不远处被自己踹飞的家伙,脾气暴躁道“你再跟来,俺连你仙人本体一起杀!” 上一秒还身子佝偻似乎马上就要不行的阿宝,下一刻整条断掉的左臂一抖,整条胳膊上的衣服都似乎被一股从内而外的力量所撕扯,衣服碎片散落一地。 “给老子从她身体里滚出去!”阿宝咆哮着,他身上脸上冒着丝丝热气,似乎有剧烈的能量从他身体里迸发出来。 望着那不退的身影占着“顾湘君”身体的那位再也忍不住了。她随手抄起身边的椅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狠命砸了过去。 “找死!” 面对如劲风般袭来的椅子,阿宝不躲不避只以拳对击,于身前半寸轰烂那把破烂。 “三!” 双目赤红的阿宝弯下腰背,手脚着地的他于后背上,长出黑白两色的气旋出来。 一眼认出此法的“顾湘君”脸上没任何变化,她手腕上抖动的铃铛被她轻轻抚平,接着,地面上,房檐上,砖瓦一块块自发向上浮起,好似大地凭空倒转了过来。 阿宝腰背耸动,随着浑身上下爆竹般噼里啪啦一阵阵作响,那黑白二色气旋便如挥在空中又猛地下沉的双彩羽翼,数条经脉状的血管自皮肤下涌动,好似洪水来临,即将决堤的河道。 人身上有奇经八脉,如今七处手口眼鼻喉已通,接下来便是八脉。 将周围灵气一点不落的吸入腹中,“顾湘君”面上,那久不见闻的璀璨金紫终于是重现于世。 然而,这具身体就像是一个漏了底的大水缸,任凭一次性灌入再多的灵气,也没办法蓄住。 深切知道这种无力是多么痛苦的猴子,将那缺口对准已经在极短时间内冲破凡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跨越的奇经八脉之关。 他面上悲苦,嘴角却不住的上扬。从很早之前起他就知道,在这个以强为尊的世道,懦弱和胆怯没有任何用处。 他不仅现在要笑,还要在所有人面前,站在那高高的九天之上,当着三界之主,那漫天的面,肆无忌惮的笑着将脚踩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 一轮轮紫色的光晕如同落在人间静止不动的流星,头顶处,本该早就散去的惊雷似乎在察觉到了一个熟悉的家伙后,本能的又开始将矛头对准了这边。 懒得去瞄天上,那熟悉的感觉“她”又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倒不如说,这才勉勉强强算是迎接“它”这位妖族之王的薄礼。 “二!” 伏地而起的阿宝,在这一刻身上气息内敛,四周的色彩在他眼中都变成了墨白色。 天地为之一变。 在那位抬身的一瞬间,“顾湘君”身后的紫光已经先按了下来,千钧重力,压的周围房屋纷纷崩裂,压的大地扭曲,泥石修成的道路向地心深处又凹陷了十二三尺。 顶着巨大压力的阿宝,双手挥拳,于拳锋上,那黑白两仪被气旋包裹着的劲风无视重力,在“顾湘君”的注视下,向着她的面庞就挥去。 一扇金紫色的门立在了二人之间。 双拳霸道,摧枯拉朽般击破面前重重阻碍,然而,光门背后,却并无那熟悉之人的身影。 在重压下艰难直起身子的阿宝,在那人消失的瞬间便感觉自己头顶有个东西正在下坠。 眼前黑白色的世界开始静止下来,阿宝的身姿艰难但坚定的从周围仿佛已经被凝固的空间内伸出拳头,他猛地向上一砸。 时间流动! 一只脚踩在了那粘着血的拳头上,砰的一声闷响,四周坍塌木屑被飓风吹起,一些死在这场意外里的凡人尸体,也被掀翻出去,在第一波音浪抵达的同时,和周围所有事物一同化为粉尘。 “一!” 烟雾升腾而起的瞬间,满脸鲜血的阿宝不顾骨头碎裂的右手,使劲抓着顾湘君的一只腿的脚腕,拼了命的要将她拽来下。 然而,他奋力握住的,却只不过是一滩虚影。 “天不生圣人,是以世道浑噩,百兽尽做他人肉。” 四下里,见不到那人,阿宝握空的那只手平白无故的颤抖了起来。 “故,地斜天南,滋良倾千山,养万类于海滨。” 阿宝后牙咬的死紧,穿在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快要承受不住那份力,纷纷悲鸣般发出撕裂的声响坠落向地面。而位于他的头顶,那轮紫色耀斑的最上方,一轮明晃晃如同太阳般升起的光向着他的位置靠近。 “天不生圣,我自为圣。我乃妖族,大圣!” 空气中,咆哮着的雷霆穿过那轮看不见的太阳,直直将它钉穿在地面上。 但那具身体依旧不停的在用力,“它”挣扎着,想要将那根穿天巨柱从自己体内给拔出来,那是成千上万个族群在一千年前的一次选择。 站在“它”对面的阿宝,或者说,那个身体存放在南国,但意识已经魂游万里的盖世妖王的一具分身,此刻在面对一位同样来自一千年前的失败者时,他却没由来笑了。 疯疯癫癫的他笑着将手里的拳头举起,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逐天计划”就是假的,各族都被收买,真正愿意陪着他去赌妖族一个未来的屈指可数。 哪怕到最后,不惜性命的猴子以一己之力捣烂整个天宫都没有任何意义。 历史会被修改,固执己见者在这段历史中根本就不被允许存在,就连“盖世妖王”,这个后来被人追封的称呼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假的! 举起手的阿宝,将拳头对准那团虚影中面目狰狞的“顾湘君”,后者脸上的皮肤已经濒临崩解,大团大团血红色的黑气从她身体里的毛孔里钻出,妄图用自身杀孽对抗天命。 注视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或许它是在为亿万个族群的未来而奋斗,可我只想夺回一个人的今天。 阿宝打出去的拳头,在落向对方身上的那一刻变为了一只握紧她的手。 电流从人身体里穿过时的那种痛苦非常难以形容,一瞬间,你能感受到密密麻麻的针刺过你的皮肤扎进骨缝中挑拨着骨髓里的每一个缝隙,那些被扎过的地方就像一个个碎裂的气泡,你的每一寸灵魂都在这种爆裂中被反复伤害着。 然而,这份痛苦并不能阻挡一个人想要去拯救另一个人的勇气。 阿宝拉着“她”从雷池中走出时浑身再无一点力气,正如他的生命一样,已经站在了尽头。 在他倒下去所看到的一切似乎和前不久时一样,昏昏沉沉的看不见四周,脑子里嗡嗡作响,就连血液心跳也听不到。 “已经结束了吗?那个声音骗了我吗?我…还是人类吗?” 伴随着一个焦糊的人影蹲在地上,跪坐在他的面前,阿宝眼睛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她”伸出来的手捧起阿宝的脑袋,焦糊的手指上,残留的闪电似乎成了两人之间沟通的声带。 灾难过后,那些被忽略的声音才能被人注意到,四周不时有倒塌的建筑,还在睡梦中的老人孩子,屋棚内被砸到的家畜,以及虫子们琐碎而又嘈杂的声音。 跪坐在地上的那个人,似乎是对着已故的另一人说完了所有要说的话,“她”重新站了起来,身上衣服一片也不剩,焦黑的皮肤开始一片片脱落,宛如厉鬼一样行走在人间。 然而,正当“她”翻过一片废墟,将身子一点点从那面墙的地方跳下来时,面前一座横躺在地上的一把木剑,直直的挡在“她”要前进的路上。 一瞬间像是想到什么的“顾湘君”满脸痛苦的挣脱迷茫,她双手抱着脑袋身子不自觉的跪倒在地上仿佛一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 而在她倒地之后,原先笼罩在她身上的阴霾也在此刻变得稀薄,她面目全非的脸上也有了一些人的情感与痛苦。 然而,在突然失去身体控制权后,那只猴子却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一切。 “太上!” 为了这一刻,它等了有多少年,如果不是这次地府叛乱,或许它永远也找不到机会向外界借助力量。如今,它真的,只差最后一步!只差最后一步,它就能点燃那团火焰,借着逆转五行的力量,从泰山开出一道直达十八层地狱之下的门。 可是,就差最后这一步了! 抱着脑袋的“顾湘君”蹲在地上,面目全非的她一半在哭,一半却狰狞的咆哮。 “放下,给我放下!”一块碎裂的砖头被“她”握在手中,那双握着碎砖的手毫不留情的割向自己的脖子。 碎砖质地非常脆弱,但在被天雷劈过的身体上还是留下一个惨烈的创伤。 本想着在借用完她身体后再原封不动的还给她,却不成想自己硬抗天雷保她不死,如今神魂虚弱的一塌糊涂,那家伙却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选择去死。 荒唐! 然而,不知何时,那杆整体连在一起的木剑现如今被“她”反握着,将那顿化了的木剑剑底顶着自己已经被割开但少有鲜血留出的喉咙。 她双手扶住木剑,上半身前倾,双腿和腰用力,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将那木剑一点点戳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不…” “顾湘君”的身体挣扎着,“她”扭曲的嗓音里挤出另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来。 它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它做不到看着自己在乎的人将自己活活逼死! 然而,没有任何办法,亦如一千年前这家伙选择替它挡那必死的一剑时一模一样。 眼睁睁看着对方生命一点点流逝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它”沉默着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在意识彻底坠入回那副骨链之前,这只猴子都没有去问她“为什么。” 答案,早在它心中便已经知晓。然而,那份憎恨,却伴随它一同坠入无尽深渊。 … 于浩瀚无尽的黑暗深处,一副洁白如许的白骨骷髅正静默的双手环抱如一个婴儿般蜷缩在一起,它四周空无一物,就连它本身都似乎是飘荡在四周的一朵云。两块空洞的眼眶中间,似乎是一扇通往未知的大门。 此刻,这只骷髅似乎动了一下,它的头颅微微抬起,继而那空洞的眼眶中深邃的风流从骨架中流出,又不知去往何处般围绕着骷髅滴溜溜打转。 于那滩无意识的思绪中,它能感觉到,又一个灵魂失去了联系。 已经记不清这到底算是第几个了。被困在这里的无数岁月中,它的怒火似乎早已被消磨殆尽,连带着对周围的感知,以及自我的思维能力都退化到了只剩本能的程度。 在那些为数不多的思考中,它似乎仍记得一点,它是要抗争。 可如今,什么是抗争,它却记不得了。也许再过不久,它就连自我是否活着都不记得,那时候,大概就真的被彻底抹除存在了吧。 迟来者 第231章 迟来者 即十几年难得出现一次的大洪水后,藏马镇又迎来了一场惊世骇俗的雷暴以及大小不等的地震。 这也更加剧了妖邪作祟这一事实,这两天,城内人心惶惶,早在天黑前便有不少户人家出逃,官府派人去捉,捉不住的便挨家挨户去封门总之非常的不人道。 不过,晚间确实出了不少乱子,但好在受到波连的还是少数。 对于这一结果,衙门里躲了一天的老爷们自然是心里踏实。 坐在桌案前,听着几个得力手下的汇报,那七老八十的老爷子当即满意的点了点头。 “没闹出大事来就行,既然那些泰山府的高人不方便前来,那便算了。” 一旁的师爷此时也是一脸轻松,他等老爷说完,方才对着一旁负责文案的补充道“把城东边那几处破房子也算上,还有边上那条老旧泥路,也一起汇总了报给上面。” 闻言,县令再加一嘴“还有桥。” 师爷听了当即恍然,他露了个不算刻意的谄媚表情,继而表情严肃的对那认真等候的官差吩咐道“东边那两座石桥也不少年头了吧。这次神火教余孽为了阻拦我们官府捉拿,恶意破坏桥面致使城东西交通不便,故特向州府申报,望准许能铺修新桥,以期早日恢复南北交通。” 如此交代完,县令师爷脸上都露出相同的笑容来。交代完正事便是吃庆功宴的时候。 已经是后半夜,在有泰山府的两位高人带着,县令很放心让衙门里的那帮后生配合他们做点收尾工作,等明个一早,把公告贴上,这件事也就算是结了。 席间,县令端碗,师爷夹菜,都吃的是兴意浓浓,推杯换盏间,不知谁多嘴提了一句“先前那兵部来人绕城不进却是何意啊?” 此问,在座的却都不由得一愣。 … 天空闷雷一连响了足足有十三下,如同天人持鞭,打在府岳身旁,将那黑黢黢的大地劈的是血肉肆溅。 离此百里外的一处断桥前,前日顺道护送那位天师府本家天师以及一位姿容气质颇为不俗的红衣女子于藏马镇停下后,便马不停蹄一路往东。 连日里跋山涉水,似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是让他们给闻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味。接着一路行来,路上却不见村落人家,一连百十号人都以为走错了路却见队里有人点醒说是迷了眼,中了人家布下的术法。又挨个寻水源跟着往外走,兜兜转转是一刻也不敢歇,最终远远瞧见一明亮地来。 看前方是路途斗折,领兵的将军号斥候前去探路,斥候回禀道“将军,前方乃是一处断桥。” “桥?”将军大疑,一般而言,有桥必然是有人家。 “那桥多大?”将军又问。 斥候想了想说“长近十几尺约莫半丈宽。” 如此长宽,倒算得上是一座不小的桥了,看来此地聚落规模不小。 “带我前去看看。”将军说着跟着那斥候来到桥前。站在一处断口旁,看了眼脚下有些湍急的河流,再去品那断口能看见是被人故意削去,就连切口都如此整洁。 “将军,按照计划我们现在应该是在那奉高境内。” 身边研究地图的副将四下打量着,很显然他早就觉得已经不是走错路这么简单的事。 不经意踢落一枚石子到脚下河水里的将军,盯着那面前的难题,脸上满是憋屈道“事情不太对劲啊,你们可闻到什么味道了。” 将军这莫名其妙的一问,把其他人都给问迷糊了。 副将仔细闻了闻,没察觉有啥不对,将军把他怀里的地图拿过来,替他叠好塞进他手里时,提点了句“陇右几年他妈的白混了?死人的气味闻不出来?” 说着,他转向身后,看见一众已经因为赶路而十分疲惫的将士们,大吼一声“保持警戒!” 随着他这一声喊,不远处,几个刚坐下正闭眼歇息的家伙脸上不由得露出些许凝重。 自北境失守大将军常遂身死,兵部便给江湖以及道门牵线在军中放置此类异人随军。所谓异人,自当是有异于常人之处。 等那几位随军异人也来到断桥前,将军这才从盯着对面转而看向这边,道“几位仙师舟途劳顿,而今还得劳烦几位。” 其中,一位戴斗笠的明显话语权更足一些的男人开口道“份内之事,还请将军吩咐。” 就见将军伸手指了下对岸,他声音压低,似乎担心被什么人听到,而后将背对着那边,说“也许我们追了一路的东西,就在那头,现在我想请教一下诸位可有对策。” 这一席话里意思很明显了,当初朝廷将这几人安排到了他麾下名义上是随军护行,可实际上真要是碰到什么军队也没办法处理的邪魔外道,还是得靠他们来摆平,不过他们倒也乐的做这份差事,毕竟官家给的肯定比自己平日里揽活要爽快的多。 看了眼对岸,又相互间对视了下,那戴斗笠的男人点了下头,似乎刚在决议。 “此事还请将军暂避,竹,你且留下,其余师兄弟随我过河前去一探。” 被留下的那位竹是队伍里唯一一位女子,其人有着一双柳叶弯刀眉,但脸上颧骨很高加上瘦薄的身材很容易给人一种尖酸刻薄的印象,但偏偏一个叫竹的名字将所有的不美好都给中和掉了。 听到吩咐,竹点了点头,随即后退一步走到将军身后。 “那我等便在此恭祝仙师凯旋。” 将军说着,对着打算前去的四人拱了拱手。 几人很快便各展身法渡过这并不算宽敞的断桥河面。 落地之后,几人没有贸然分散,而是就地站位,组了个小四象。 其中一位面上发黑但身材浑圆的胖子从戴着的红布面罩下使劲嗅了嗅继而给出他的评价道 “没有妖气” 妖兽之流身上气息可以说是非常明显,不同妖兽哪怕就算是一些喜好近人的身上也会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这里,只要是有些涉猎的多半都能敏锐的分出来些。 “灵气正常” 一个体格还算强健但个子不免矮了些的道士模样打扮的家伙将一撘黄符抽出来,依次试了试,发现都能不受影响的正常使用。 没有任何异常,这反而是最让人觉得难以接受的。 嚓,又一枚黄符被点亮。 斗笠男人将手里的一张金光符丢向林荫深处,借着黄符上的光,众人能看清沿途有被车轮碾过的泥地的痕迹,周围树木上没有爬着一些别的奇怪的东西。 那黄符越飘越远,很快就像一束零星的星火即将消失在了黑漆漆的树林深处。 几人心里随着那金光符的远去也越发没有了底,这去还是不去,又该谁先去? 相互对视了一眼,最终,戴斗笠那位先开了头。 “一起吧,进去前先备好,咱们还是以四合阵为基础,我打前面。” 见几人没什么更好的意见,匆匆准备了番,把保命的都窜在手里,身上贴好了符箓法器这才锵锵上了路。 不过,他们走的也并不算慢,陆续几张金光符飞起,像是灯笼般照亮这林子里的一切。此举他们倒也不怕惊吓到那家伙,毕竟如果真让那东西暴露了位置,这四位手段毒辣的高人可就心里有了底了。 然而,随着他们越走越深,眼前的路却是逐渐宽敞也逐渐变得不像是人走过的宽敞泥路。 见地上斑斓一片,隔着斗笠的男人脚步也不由得放缓,在他身后,几位师出同门的师兄弟们也都不一而同屏住了呼吸。 在那片仿佛被一百头野兽践踏过的泥路上,树枝,草叶,乃至地上还有某些人类的衣服以及某些不明的蓝绿色,琥珀色的液体此刻都混着黑漆漆恶心的泥水掺杂在那狰狞不堪的泥泞道路上,一旁断裂的树便是这些怪物们曾经肆掠过的痕迹。 于是便有人发问“这儿都发生过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斗笠下,那作为队伍主心骨的男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也许是在调节自己那有些发紧的喉咙“把灯都散出去,不要光对着我们这一块。” 这其实不是一个很好的习惯,某片区域的过于明亮等同于给一些别有用心的家伙信号,就像在说,我就在这儿,你们快来看啊! 但现在,还没有人或者说没有东西主动上来找麻烦。 “也许是走了也说不定”如此想着的不只是那个戴着斗笠的家伙,其余几人差不多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心里想着尽快结束早点回去,可他们不能就这样空着手让大军跟着进来。倒不是说军队里的斥候不能做这样一些事情,而是在某些情况下,不懂规矩擅自乱闯的家伙确实很容易沾染上不幸。 此时已经是近子夜,从现实的角度,正是一天中阴气最甚的时段。 斗笠男人身上紧绷着,队伍里每一个人都是如此,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所谓的真相,那些崎岖的道路也逐渐以他们无法理解的姿势出现了某种世界观上的错乱。 队伍里的胖子咽了口唾沫,就在刚刚他路过一只脑袋被一根竹子贯穿的青蛙,而让人觉得恐怖或者说不可思议的一点是,那只青蛙身上乃至破口处没有一丝一毫外力的作用,从始至终那根竹子的生长似乎都很自然,就仿佛那天生就是如此生长,是从那只青蛙的体内,从那只不知缘由的脑壳里沿着缝隙生长出来的。 这还只是其一,越往里走,他们逐渐看到了房屋,那些空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一间点着灯火,房门都开着,似乎里面的人都跑走逃难去了。 他们越往里走,黑漆漆的道路两边便越是安静,这里有着被洪水洗劫过的那种潮湿,湿气凝结成了黑蒙蒙的雾。 他们捂着口鼻,走在这雾里,眼睛上似乎也覆盖上了一层浓密的灰雾,然而没有人离开,或者说他们眼下似乎只有继续前进这一种方式。 身后,那些被他们甩下的房间,用黑漆漆的门和窗窥视着他们,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个门洞后面都站着一个两个不说话的人,他们安静注视,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然而就在他们越陷越深几近不能自己的时候,一道明晃晃的灯光出现在了不远处。这让不少人心中都暗自松了一大口气。 走近那处散发着温暖光源的地方,一行四人见那光亮处是一个火堆,火焰噼里啪啦还在燃烧,然而周围却不见人,显得甚是奇怪。 斗笠男人见到那火堆心中存疑直接蹲下伸手在那火堆旁边翻找,周围人也都检查着彼此觉得可疑的地方。 将手中一根才烧着的木棍拿到手心,掂量了下,他说“走了没一会儿。” 周围打量无果的胖子凑了过来,他看着那木棍上的火,脸上的冷汗也收了不少,但仍是有些后怕道“应该是来提醒我们,此处危险但暂时不用担心?” 他的话似乎有人认同,但斗笠男人却摇了摇头道“也许已经被人摆平了也说不定。” 随着他将木棍重新放回火堆,一行人开始摆开架势纷纷亮出身上行头。以此地火堆造势,摆祭台请火德真君。 四周大雾开始起不同程度的反应,伴随着如油锅溅水般的滋滋啦啦声响,火堆旁,众人身上的潮湿以及寒冷均被一股磅礴的暖意给炙烤的有了些焦糊的味道。 早就看穿这雾的古怪,斗笠男人将手指头割破,用其中精血凌空画符,他厉声喝道“三炁威精,总领火兵。摄伏鬼祟,变化通灵。飞火万里,起雾驱云。上帝敕命,斩灭鬼神。急急如律令。” 咒令一出,自他手指画的那片区域,一场瓢泼宛如大雨般的火星,不分先后纷沓着,如天降雷暴,那些肆掠的火焰喷射着,以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蛮横无理吞噬起眼前的一切。 所有人,都在此刻感受着那澎湃且又磅礴的伟力时,不免也为他们的师兄,那个曾因一场事故一辈子都没办法走出那段阴影而不得不带上黑布斗笠遮住面孔的男人而亢奋。 黑雾加速溃散,甚至他们还能听到,随着大雾散去,一些藏在雾中间的阴邪也开始惊恐的嘶吼着。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不甚将这一切都吹了个干干净净。 呼啸的风如同剃刀,将那不可一世的火神,连带着众人的希望,给撵了个干干净净。 甚至,就连火焰熄灭,温度消失前最后一丝的余温尚未被冷风抚平,众人眼中那股炙热便肉眼可见的变作迷茫乃至惊恐。 而一道熟悉的金光却从不远处正不急不缓的走了过来。 浓浓的血腥气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站在原地的几人条件反射般向着地上甩出几张雷符,这是最有威力的符咒了,通常宗门内部比武都会选择性禁用一些手段,其中,雷法有关的多半在被禁用的名列中。 眼见自己道法被破,那戴斗笠的男人率先一步落回阵法之中,依靠脚下这座四象四合之阵,起码能撑到他施展自身真正实力那一步。而开打之前,无论是出于拖延时间还是真就有通文准备,自报一下家门还是很有必要的。 “在下寻奇山八奇之一面首贾修,还未问阁下?” 那黑漆漆阴影中走出的人,身前举着一张金光符,位于他身后,更深的黑暗里似乎有一座小山一样的东西在跟着。 “栖云宗,一盂。” 似乎是没想到黑暗里的人还真有回应,贾修沉吟了下,继而手上步骤暂缓了些,他沉声道“即是道友,便是在下失礼了!不知道友来此也是为了追查镇物?” 从迷雾中走出,将手里捏着的那枚金光符晃了晃,一身简易道袍却半边身子染上了血色,而在我身后,那身高九尺化作人形的巴卫却是满身血污,就连走来的路上也不断有鲜血低落。 我二人此时亮相哪像是修行道人,说是山中恶鬼也不为过。 见到这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那几人能忍住没第一时间动手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不过,我没打算和他们说更多,只是望了眼他们脚下已经熄灭到只剩火星的篝火,继而冷声提醒说“做事留一线,这个村子里的人已经死了,他们死后为了不受世间罡风折磨,相互报团招揽阴雾裹藏己身,说到底也只是想图个安稳。” 然而,我的一句忠告却让这几人觉得莫名其妙。 其中一位胖子,很是费解的问“既然如此,倒不如早早帮他们超脱也省的害人害己。” 我到底是脱离了太久人类的社会,对于这些显然有些不顾及其他种群生存的话有些惊怒。 大概是察觉到我情绪上的变化,斗笠男人出言缓和道“道友如此心善,着实令人倾佩,我等也是为了大义而来,不知阁下是?” 站在我身后的巴卫脸上面无表情的盯着那几个家伙,他们虽说是以道友相称呼我,但从我们谈话到现在依旧是摆着那副戒备的姿态,看架势似乎某一两句话不对就有可能随时动手。 自报家门的我有些后知后觉的愣在原地,我因何而来,自然是为了给我点好兄弟张福生出一口恶气。 自神皇派出离之后,我只是凭着一股子热血上涌却接连辨错几次方位后不由得暗自泄气下来。恰逢李天一提点,说近日将在河东道道府举办宗门大比,若是要寻那些门派晦气不如去现场操场子。 我一听此话说的是极好,不免马不停蹄的往河东道赶,却在路上遇见了这档子事。此地穷山恶岭,一位死里逃生的村民在路上被我给遇到了,得他之口我决意来此查看。而今刚将那妖孽浮诛后有这一伙子道人前来,不免让我觉得有些好笑,遂伸手一拉,将身后那被一截红绳扯着的,从黑咕隆咚状似深渊里的一个怪物给扯了出来。 那是一团大肉球,浑身上下挂满了脓液与血水,看模样恶心无比。 这东西一露面,在场几位差点连隔夜饭都没给吐出来,一个二个都掩着口鼻捂住肚子哪还有几分战斗力可言。 斗笠男人算是其中唯一一个还算镇定的,只可惜我能从那遮的严实的黑布里看到这家伙也是一副口张双目,满脸冷汗的虚弱模样。 本意斩断桥梁,用幻术隔开外人,让这里众村民阴魂汇聚的黑雾花十几几十年自然消散便了事的我,看到这帮子不领情的冷漠家伙不请自来时,身体里流淌着的妖的那部分血液似乎沸腾着嘲弄般想要将这群家伙给不由分说的碾碎。 然而,我终究不是妖魔。 指了指地上那滩血肉,我冷漠的注视道“你们要找的镇物应该就是这东西。” 我把那拴着的红绳随手向前一抛,继而双手掸了掸那半边被血浸染的道袍,声音古井不波的说“我对这玩意没什么兴趣,但我劝你们,无论是对任何事情,起码保留一点身为万灵之首的一点小小的尊严。” 说着的同时我无意再和这帮家伙多说一句,而就在我转身即将离去之时,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转身问道“外面的那伙人是干什么的?” 而不等他回答,面前两个看上去很是古怪的家伙竟然就当着他们的面消失了。 意识到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认知,地上那勉强保持着冷静的斗笠男人嘴里喃喃道“真…真人?” 而就在他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先离开这鬼地方的时候,断桥上,站在汹涌河水另一侧的将军正安静等待着林子那头的结果。 于他而言,这次任务实际上并非是必要完成的,早已接到指令,在秘密带领这两百骑特殊士兵由西往东自由巡境中,凡接触到一切可疑力量时都有无条件处置权。 原因实际上他也知道一些。无非是煌国战败,西边那个所谓的地府在地上建立起来的国度眼看着也无力支撑便想着尽可能的在其他地方多搞点事情好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然而像是他这样的部队,不仅河东道,甚至江南,岭南,关内,陇右到处都散布着不知数量的游骑,他们规模未必相似,但任务都大致雷同,冀由稽查司统协,各处道门道宗以及一些半官方半民间的异人组织,协防地方州郡,将所有的危害扼杀在摇篮里。 眯眼看着那密林里仍就没有任何动静,将军心中有些不安,他低语道“喂食了也没反应?难道还没上钩?” 也就在他如此思忖着的时候,一双手先他一步按在了那面前的断桥扶手上。 对于面前这突然出现的二人,将军在内,连带着一众大小有着官衔的士官在内,所有人都懵了。而就在他们呼之欲出的想要呼喊士兵们时,一声不大不小的 “定” 将所有人都纷纷震慑在了原地,就连眼珠子都没办法挪动半寸。 我毫无征兆的站在了这里,手中扶着断桥的扶手,而空闲出来的另一只手则运起千斤闸来将在场所有人一个不剩的都给闸在原地,毫无纰漏。 站在那表情似惊讶的将军面前,清楚他能听见我说的话,于是简短道“我会给你松开然后问你几句话,问完我就走,不会为难你。” 说完,也不管那将军同不同意,直接手在他面前一晃,那好似一口气喘到一半便戛然而止的将军这才将那另外半口气给喘完。 这货到底说是久经沙场,面对如此吊诡的一幕,竟然跟个没事人一样,看也不看自己手下,反而是打量起我和我身后的巴卫起来。 “仙人?” 他如此问道,我不置可否,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道“你这段时间见过一个人。” 将军有些奇怪我的话,他反问道“我每天都会见很多人,你问得是哪一个?” “女人,穿…红色嗯…或者说橙红色衣服的女人。” 我努力注视着他,那根不同于黑白或者彩色斑点,而是完完全全由一串虚无缥缈的螺旋状的片段组成的一条橙红色的虚线。 将军听到我的话,先是皱了皱眉头,继而他问道“你是问顾姑娘的事?” “顾姑娘”我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继而脸上的所有困惑都在此刻被解除。 “是的,你和她是在哪遇见的?” 将军努力回忆着,似乎那是段比较遥远的事情。 “我从上古台领命,都南屏府外界见着她们,那时她们手中有衙内签署的特殊关文,故顺路捎上一节。” “那又是何时何地分开?” “前日,午前,藏马镇” 在他尚未察觉到的地方,我的一只手已经开始飞速掐算着什么。 天空中那片黑漆漆的云彩已经飘散到了这儿,从黑夜里露出头顶月亮此刻洒满大地。 而随着一声“晚了” 将军那好似迷梦般的脸上顿时如梦初醒,他浑身上下打了个冷颤,继而在他看向那似乎该有人的地方时却是什么也没有。 “将军?怎么了?”身边一直和别人谈笑风生的副官见着自家领头好似在寻什么般,遂关心问道。 一瞬间,被打了岔的将军,本想询问,但话到嘴边却脑袋一空,他愣愣的发起了呆来。 “诶,我刚刚想问什么来着。” 离此百里,藏马镇南侧城门口外。 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这儿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望着那黑漆漆的城门口时,皆不由得一阵轻叹。 望着天空那渐渐泛起的鱼肚白,身后的巴卫开口道“杀气很重。” 而我则沉默不语。 从刚刚那将军处获得的某种感应,我其实很想抓住那为数不多能和福生有关的所谓因果。然而,所行道也,如从首寸。又有一者,乃取自于天。 “其名为因,而结后为果。”我嘴唇喃喃,却有些低声的哽咽道“为兄到底还是没能护住你。” 那一刻,整座城上阴云密布。 而城外,一人垂首伏地失声痛哭。 一切 第232章 一切 小雨淅淅沥沥,街角那些残垣断壁还来不及清理,地面上因为雨水又多了一层湿滑的地藻。 住在山里的人似乎也早就习惯了这种潮湿,人哪怕躲在屋子里,风一来,就连门缝都能淌出水。 昨晚的风来的好像有点太大了,沿路有不少屋舍倒塌,一个孩子站在雨中,蓬头垢面的让人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个孩子愣愣站在雨水里发抖,像是被雨淋坏了脑袋,大大的脑袋挤在一副小小的身体上,两只眼睛圆溜溜的盯着面前坍塌的土房子,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 街的另一侧有一群人经过,他们有的穿着道士衣服有的是官服但更多还是平民老百姓们自己的衣服。 那些人从这个孩子身边经过时,有的也会拉他,但孩子只会说一句话,渐渐的就没有人再去管他。 “你站在这里等谁呢?” 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孩子感觉头上的雨小了些,然而寒冷却无法剥离般,在那个同样显得疲惫的问话里,孩子小声恳求道“我求求你,能不能帮我找到妈妈,她…她就在那底下。” 孩子伸手指着面前已经倒塌的房子,而那个撑伞的人似乎沉默了。 孩子等待了很久,才听到一声很轻的“好” 接着,就见一个身材足有九尺高的巨人从孩子头顶略过,那个巨人用那夸张的双臂抱起足有他两人宽的石头轻而易举的丢到一边,而孩子瘪着的嘴却不住的开始抽动。 当最后一块碎石头被挪开时,巴卫冷静的注视起那滩已经扭曲的躯体,他犹豫着还是伸手将那滩烂肉重新摆弄了一下,继而又像是不满意,从一旁坍塌的花园里捡来一捧花束铺到那位母亲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起身用那很少流露出感情的眼睛看向淋成落汤鸡的孩子。 目送那孩子颤巍巍的跑向面目全非的家里,我以及巴卫都心情沉重的走向我不愿去往的目的地。 在妖气尚未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数不清杂乱的电流与焦炭味的地方,在那里,已经有许多人聚拢,看样子他们都是对此深表好奇的官方人士。 站在人群外面,望见那凹陷下去的地面,无数碎石以某种规律摆放,而在众人践踏过的地方上,有散落一地的铜铃和红绳,有出自同一件衣服上的许多完整的碎片,有满地沟壑中能看见的一招一式。 而在那些惊世骇俗的事件里,我终于见到了那两具尸体。 相对完整的是爬在地上的那具断头的家伙,说来奇怪,他身上表面一层焦黑,但像是死后被搬来这里拿火烧了一遍。在他之前,真正的死因除了身上几处明显的刀伤之外,被砍掉的头颅没有滚走而是安安静静躺在离尸体很近的地方。 从空气中弥漫着的气味中不能看出,这是一位真正的武者,我有些控制不住的掩面默默啜泣,不仅仅是因为先前那个孩子,也是因为我闻到了他死前有的多么大多么强烈的渴望与死后的安宁。 巴卫也从那个人死前前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解脱,他微微颔首。而随着我一只手探出在空中轻轻打握了一下,周围那些还在议论着的人们也都安静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或者说存在着的时间。独自穿越生命,途径痛苦而无人怜悯。 “福生” 目视那具焦黑色的躯体,她跪坐在地上,双手竭力只为让自己不再独活。我站在离她不过十寸的距离,然而我却永远无法触碰到她。原来,成为人之后是会这么的自私,明明可以选择美好,却追求着更高。 似乎终于有些理解面前之人所谓的固执。 我将身上那染了血的道袍脱下披盖在这具焦黑的躯壳上。膝盖触地,朝前方轻轻一拜。 “为兄童盂,自会给二位一个交代。” 磕完一个响头,我欲起身却不由得向前一个踉跄,这一个踉跄不打紧,我这抬头却是来到了那处引来无数人打生打死甚至里面货真价实死了位魔教第一女魔头的那处荒井外面。 这次我没有选择带上巴卫,当然,有些事情还是得需要我这个当大哥的亲自帮兄弟找回场子才行。 随着眼中一道幽蓝闪过,已经完全破译了此地所有信息的镜花水月将一行行结果浮现在了我的脑海。 而站在府岳脸上做出这一举动的下场无疑是招来一些本不该注视这里的大人物们的注意。 不过,无所谓了。 望着天空中那才轰鸣消散的雷云,如今才值清晨,便好似正午一般,不断有光华在天空中绽放,粗略一数漫天星宿,五方五帝似乎都来了。 我嘴角不由得咧了咧,也对,这里可是泰山,是距离那帮子苍天最近的地方。 但,那又如何。 老子兄弟的女人如今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灰飞烟灭,这口气,老子不替他讨回来,谁替我兄弟讨? 意识到事情有些超出预料的巴卫也愣在了原地,在我故意屏蔽掉他的五感后,哪怕是他也段然没可能短时间内突破封锁找到我的本体所在。 也正是此时,巴卫突生所感抬头望去时恰好也瞧见了那漫天繁星好不热闹的景色。 伸手抚摸着那井壁的缝隙,如今五行逆转大阵已经尽数在我脑中呈现,而最为必要的则是那最后的火。 镜花水月 一团燃烧着虚无的黑色烟气如同火苗般在我的手心上下翻舞。 这是我利用曾经见过的圣主复刻出来他的噬心魔焰,这是来自魔心的火也是所有生灵隐藏在体内的堕落本性。 噗! 又一团青紫色的火焰从我另一个手掌心里冒出,当初在隋城,第一次遇见那个和我梦中一模一样的女子姬胧月时,对方的火也是取自地狱的某种刑火。 然而还没有结束,第三种黑色宛如液体般恶心的火焰从我双眼位置钻出。这些如同活着的物件乃是当初在神皇派上大放异彩的混元阴火,玄月坛主照夜清其实有给它取过一个叫墨浊的名字,但说到底这些事情都伴随着那家伙的作茧自缚而烟消云散。 将这三团属性特质各不相同的虚拟火焰一同丢放进那深井之中。 这三种世间及难寻觅的罕见之火其本质不过是被虚拟出来的假物,那么,这样的火逆,是否真的有效呢? 伴随着仪式来到了最后一步,整个世界在一声有些癫狂气息的笑声中戛然而止了。 时间停滞! 无数斑斓的色彩如今附着在上面的点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而取而代之的则是无边无际永远也看不到头顶黑白与寂静。 当然,这个停滞的世界里也并非没有一点声音。 我站在落下井的那个动作前,眺望向身后,画面似乎开始不规律的在倒转,厚实坚固的井壁因为某种线条上的缺失和紊乱开始自发的向内塌陷。 而随着这面象征着墙的井壁彻底的塌陷向内,借由这面混乱的墙壁而组成的一条完全有线条和某种混乱符号的奇异世界因此诞生。 这是被我命名为时间河的地方,时间顺流而下,人们的命运仿佛注定般,时间逆流而上,所有的一切既定也都将发生偏移。 而对于这样做会引发的后果,作为盖世妖王的学生,我自然是了解的。 向前一步,迈入到那团湍急的河流中时,这个世界上或许在没有人会知道我曾经做过些什么。 那一刻,我脑海中想到了许多人许多事。或许,我从未来过对他们才是一件好事吧。 如此想着,身后那向着来世的门却猛然间关上了。 “如此,甚好” 我眼眸里闪着光,而在我毅然决然之际,身前的怀里却猛地钻出一个脑袋来。 逆转 第233章 逆转 “卧槽,我把你给忘了!” 眼看着身后通往现实的门自己个合上,那一刻,大鲤和我四目相对都显得即惊恐又无奈。 “嗷呜?” 大鲤试探性的问了一句,而我只想说“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在睡觉,我真是服了你了,干啥啥不行,摆烂第一名!” “嗷呜!” 大鲤情绪显得格外激动,很显然它在努力证明它自己不完全是一个饭桶。 然而,一直以来只敢少量拨动时间河的我,也是第一次彻彻底底进入到这条当初狠搞过猴哥的时间河流。 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时间河内部完完全全由各种让人看不懂的符号和线组成,在这儿里,稍不留神就不知道自己飘向了哪里。 由于没有现实作为参照,经过大鲤这一打岔,我现在压根本不清楚自己要改写的时间线是哪一条了。 对着数以亿万记的形色各异的线条,我一脸的懵逼。 不是,我寻思我这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不枉费我修道如今一身通天贯地的修为,合着现在被这孙子一通搅和,咱这条命白捐了? 面对这种窘迫到几欲发癫的状况,大鲤这孙子也自觉又干了坏事,灰溜溜的跑到一边去,不去触我霉头。 不过,坐在那干瞪眼的功夫,我却突然有了一个疑惑。 “啧,既然改写自己的不行,那我要不试着改改其他人的,就…在他们的命运轨迹里托他们帮我带个话?” “嗷呜?” 蹲在一边的大鲤很显然没太明白我话里的意思。 但现在已经没得选的我反正已经捐了,不折腾显得很是对不起我自己个这条命。 不过,在考虑着挑谁的世界线时我开始犯起了难。 以我目前的水平,随便找一个凡人来估计也搞不定,要是找那帮子有点能力的上来,我寻思应该很容易被人给盯上。 就在我瞎琢磨的功夫,那边,一不小心踩着人家世界线的大鲤好像无意间触动了上面的某些东西。 紧接着这孙子就跟触电似的在那一个劲的打摆子,继而我赶忙上去,一个巴掌给那小子拍下来。 随着我伸手给大鲤拽下,却发觉这货变轻了不少。 继而就见这小子身上的龙气稀薄了一大半,这还不算。原本这家伙跟着我胡吃海喝,极品灵气没少嚯嚯的,现如今身上被榨的一点油水没有,整条龙都面颊凹陷,身子扁躯一副榨干了的表情。 我赶紧给这孙子把把脉,听着他那一息尚在的心跳,心说还好没死。 埋怨着这货的成事不足,同时心里也琢磨到。在时间河外面拨弄尚且要花费大量的灵力且还只能改一小段,要想在内部似乎还需要支付一些额外的代价。 将那萎靡的大鲤揣进兜里,我认真打量着这游离在现实之外的世界,镜花水月在这里无用属于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如果没有大鲤打岔,那么最开始,我在进入时间河之前将五行逆转最后一步填上,就等于自动与这条世界线相勾连,而猜到强行扭曲既定现实的发展必然要付出无比惨烈的代价,为此我已经有了一个筹码,那就是由我来掌控五行逆转的结果。 有了这张牌,起码上面的人多少会卖我一个面子,真逼急了舍得一身剐我也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 当然,靠这个复活的人是否还是她本人,在猴哥那里我好像有了答案。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望着逐渐坍缩的地面,我在惊骇中身体不受控制的跌落向无穷无尽的下方。 我下意识的伸手要去抓身边那些川流不息的线条,然而自己却怎么也没办法去触碰到它们,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只有真正有过接触,汇集到因果,有切实往来的才能改变。 这似乎是我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学到的第一条知识。 从高空坠落,却没有风声,周围也都是安静一片,或者那也称不上是什么所谓的高空。我从最开始的害怕到逐渐适应最终睁开双眼,看到的不是攒集向上或者向前的密密麻麻的线条。一块块粉红色的气泡像是模糊的背景最终慢慢变得清晰出现在了我眼前。我观察着那些气泡的样子,形状很特别两根被人扭弯了的铁棍,它表面坑坑洼洼又附带许多凸起的凹点,不大但也有半人高,不怎么规律的漂浮在我身边。 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疑惑自己又似乎不受重力般没有继续向下坠落,反而如同一颗海藻般漂浮在半空,但也没办法去移动。无奈的我只能把注意力又重新放回那些粉红色的气泡上。 那些东西实在丑的不像样子,我看它们如同看某个孩子拙劣的把戏,那些表面凹坑实在像是某些铲子挖出来的。为什么不直接搭一个方形的台子呢?无聊至极我只能如此瞎猜。 以上,是我镜花水月以及一切神通道法都使不出来,整个人活像个被挂在吊索上风干的野猪肉时所思所想。 然而就在我百无聊赖之际,怀里的大鲤也钻出一截脑袋来,它好像醒了,在看见它那被榨干了似的瘦骨嶙峋的样子,我不免用还能动的手去摸摸它,用人类的语言问道“咱俩现在是要死一起咯,你要扛不住了和我吱一声,我寻思给你埋远点,不然我怕我扛不住饿极了再给你嗦了。” 听到我这话,那半死不活的大鲤像是感动到了,它突然噗嗤一声,哽咽着,两颗米粒大小的小眼睛里硬挤出几滴泪来。 听到它哭,我也绷不住了,两个倒霉蛋就这么依偎着靠在一起,在不知所云的世界里无依无靠的飘着。 “道可道,非常道,言尽悖,学无益。” 我忘了是和谁闲聊时听到对方在阐述这句话的意思时带有的那种不以为意和嘲弄,也许本身这句话就是建立在观瞻过某些特殊视角后所能产生的明悟。 正好比现在,我抽象的理解了这句话所对应的现实,那片形制古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产物却仿若活着一般,开始有规律成组织的运动着。 它们,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些粉红色的气泡,也许它们就是时间世界里的“道” 这些“道”有着某种活着的特性,它们表现的很是缓慢,在我试图用身上戴着的某些坚硬的物体尝试击打一些离得近的气泡时,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那些似乎是被攻击出来的伤口竟然自发的长出一些东西来阻止原先伤势的溃散。 而一些离得近的,竟然直接从上下的区域与那被损坏的气泡相连接,两个扭曲的地方前后竟然刚好完美的衔接上,自上而下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螺旋。 “这是…” 我脑子里像是想起来了什么,继而一幕幕浮现,那是刚开始进来看见的许多颜色重叠,里面奔腾不息的洪流就是这些组合在一起密密麻麻好似无数根螺旋在一起搭建起来的——线。 由此,我似乎有些想明白了什么。 盯着那些独立的完全不成体系的一个个半成品,它们的存在就好像我的记忆,我的过去,那些被我抛弃的前世。 回忆着为何所有世界都对我敬而远之,那时候我就该想到,一个连自己都不算完整的家伙,又怎么有资格去触碰到别人。 望着在我面前好似修复完成但依旧不完整的单一螺旋气泡,难道,我得把这里的所有都接上才行? 只粗略扫了一圈,便感觉无穷无尽,还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真的有个定数,要是数之不尽岂不是说我干到神志不清都没机会出去。 想到这儿,我开始不免有些沮丧,然而虽说如此,却也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尝试起了修复工作。 这并不算难,那些东西的质地我并不清楚,只知道用衣服轻轻一掸就能出现凹痕,稍一用力那些比纸还脆弱的东西就会破裂,真应了气泡这一称呼。 不知不觉干的有些得心应手,我已经能靠用衣服触及这些东西来细微调整一下自己漂浮的位置,期间琢磨着发觉不光是物体触碰,好像吹口气,大声喊,也能影响到那些东西的存在。修复起来比我预想的要简单一些。 就在我兢兢业业都快忘了我进来是干什么来着的时候,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在这儿这么久了,第一次见除我之外有人干起维修的活来,小伙子你叫什么?” 起初我以为是我的幻觉,想着困在这儿鬼地方这么久了,要不出现点幻觉我都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然而,当那家伙见我干活干疯魔了,想必已经不想理会这些世俗叨扰时,却见先前那埋头苦干的小伙摸了摸怀里,继而疑惑的回了下头。 一声“卧槽?”在这儿安静了不知多久的世界里猛地响起。 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不高的小老头,年纪看着不小,毕竟花白胡子满头银发,皮肤上的褶皱都堆到天灵盖上去了。 见到那小友注意到自己,老头笑着挥了挥手,说了声“你好啊,小朋友。” 我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赶忙挥了挥手说“你好你好,老先生打哪来啊?” 老头笑眯眯的说了句“打来处来。” “我特么…” 我忍住了那句粗鄙之语,转而用一种很和气的眼神上下打量起这老头。 越看越觉得这老头不简单,身姿倒悬于天空,双手负在身后,最关键的还要数在这儿奇诡世界里,原本应该没有任何秩序的坠落方向,衣服头发都该乱飞,可这老头却从头到脚仿佛身处现实中,连一根上翘的头发丝都没有。 对此,我的评价是,强!太强啦! 不过,由于这种过于不真实的真实才会让我误以为是我真的出现了幻觉,以至于我开始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老头时也是以一种质疑我自己的方式。 “不对,很不对劲,这老头实在太正常了,话说怎么幻想的不是一个姑娘,哪怕来的是李天一我也觉得比这老头靠谱啊!不对劲,还是不对劲。” 我在一边自言自语的时候,那老头似乎很有耐心的等候在一旁,等到我自己似乎理出点头绪,他才又和善的看向我。 纠结出一个合理的问题,我张口道“前辈为何会在此处?又因何能找到我?” 我脑子里已经想到了许多种回答,当然就算他说的不是我脑子里想的那些,只要回答的七七八八,我也当这家伙是我心里幻想出来的产物。 就在我如此笃定时,对方坦言道“我是这里的河神啊,凡是进来的要么是搞破坏要么就是投机取巧,只有你是真二八经在这儿修复时间,所以我当然要来瞧瞧你。” 说完,这老头还不忘举了个大大的拇指,以配合他脸上那咧开的笑脸。 “哈?河神?” 这个称呼让我想到那个很古老的笑话,但很显然,这不怎么方便在现在这种场合讲出来。 突然的沉默让这里似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我沉思良久,复又开口说“所以,你是掌管时间的…神?” 那老头表情很严肃的摇着脑袋说“我不是说了嘛,我是河神,河神你懂吗?” 我猛吸了口气,环顾四周,双手摊开道“可是这哪有河?” 老头指了指我。 我大为不解。 他点拨道“在你心里嘛” 接下来,我就跟第一次入教一样,听着那老头说了一大堆诸如不同物种对于时间的感知也不相同,比如人活七十年和狗活十四年感受到的时间是一模一样的。什么石头的一秒是一个家族从平凡到昌盛。 最离谱的还要数他说的,所见过的各类文明中,就要数我们这一种的最为闹腾,说什么记录是对文明延续的最优解。这种带有前人记忆的产物,可以无视时间的流速。正常来说,只靠某些人的疯狂是没办法摧毁这个文明的,但如果有一种不引人注意,但又确确实实能引发人走向末路的方式呢? 我听着这老头碎碎念了许久,也没明白这家伙到底要说什么。 他就那么一直嘚啵嘚嘚啵嘚说个没完,完全不在乎我多次想要打岔的举动。 “不是,前辈,老师,大爷!不是,您能不能先停一停,先听我说两句!” 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和那老头开始平起平坐,这倒不是说我道行啥的上来了,掌握了某某了不得的规律,而是那老头把我一把掀过来,我这才能和他平视。 正说的兴起的老头,见我有意见,这才有些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问“你有啥感想要表达啊?但说无妨。” “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法子让我回到原来的那个世界。” 老头一脸的恍然大悟般,拍了下手说“你说这个啊,这好办呐,你从哪来的,我给你把钥匙你自己个回去就行。” 我一听还真有门路,当即也不装了,直言说“那啥,现在能办吗?” 老头都这样说了,那哪能食言呐。“好办啊,你急着走啊?你着急的话,那我现在就给你送回去吧。” 说着他就从怀里掏了掏好像是在摸什么东西,随着我期待的眼神,老头眉头不断的紧缩,他看着我嘴里不住发出疑惑,自言自语道“诶?怎么回事,出门忘带了?平时都放这儿的,今天怎么没了?小伙子,你先别急啊,让我再找找。” 我最初的欣喜逐渐开始冷静下来,脑子也慢慢把刚刚的事给捋一捋,继而我的表情逐渐开始沉淀下来,看着那还在掏东西的大爷我开始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轻蔑,笑道“我早该想明白的。” “想明白什么?”老头找东西的时候还不忘回我一句。 我则双手抱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又有些自暴自弃的看着那些悬浮在我身边的颗粒,继而用一种悲哀的语气,陈述道“你还是幻觉,不过是我一直不肯相信罢了。罢了,罢了,唉~” 老头似乎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索性不找了,只看了看我,用手在我头上狠戳了一下。 “我靠,你咋还动起手来了?” 本着尊老爱幼,我是不打算和他计较,但那老头似乎较起真了,他信誓旦旦的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回趟家马上就来。”说着,老人向后走了几步果真就消失不见了。 然而我却没有什么其他反应,揉了揉额头被那老头戳过的位置,嘴里骂骂咧咧道“还挺逼真,差点爷就信了。” 看了眼怀里那萎靡不振的大鲤,早在不知多久之前大鲤已经因为弹尽粮绝而昏死过去,这里没有灵气补充,像蛟龙这种依靠大量天地灵气进食的生灵是注定没法在这地方长久生存下去的。 用手指拨弄着那小家伙熟睡时滑腻腻的脑袋,我眼神里的疲惫再也藏不住了。 “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回望了眼四周,诡异的气泡如同森林般将我们环绕,那些看不见现实,脚踩不到实地的感觉,实在让人过于难受。我开始想,人死之后为什么会强调落叶为根这句话的意义,大概也就像现在这种,不至于被无边无际的虚无所包裹,那是一种与所有的一切都格格不融的挫败。仿佛被流放去了外界的族人,一个永远失明的逐日之徒。 可是,我为什么还是心有不甘。 “希望日后,咱们三兄弟还能有相聚之时。” “撑下去!” “保重” “一盂,咱们后会有期,我的兄弟” 沉重的枷锁似门般将我的双眼缝上,而那颗疲惫了许久的心脏却仍不愿就此停歇,我脑子里的迷茫与不安像掺在酒里的毒药,猛地一口灌下去,从喉咙一直烂进肚子也把我整个人的骨头都泡软,可唯独留下一具不愿跪倒在现实世界里的躯壳。 “我还有事情要办,我不能睡,我不困!” 强睁开一只眼,模糊的看见面前的世界似乎发生了一些新的变化。 那些活着的气泡,或者说“道”们,此刻完完全全变成真的活着的一个个人了。 在我意识不清的感官里,那些小东西们一个二个三五成群的堆在一起叠罗汉,有的横着组成一截长长的链子,有的竖着,有的两三组并列,更有甚者在一条数量上堆加了十几二十条小人,它们在这一刻变得鲜活而…没有任何意义。 我觉得,可能是我脑子越来越不对劲了,不能再看下去,得找点和现实有关的东西。 很自然的我看向怀里的大鲤,可当我低下头时,却没看见自己。 “我去哪里了?” 咔嚓,咔嚓,咔嚓… 什么东西在我头顶响,我举起眼睛去看,见,两个巨大的金色的东西,正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相互交叠着,它们间向刺一样的部位密密麻麻,但恰好这二者的刺都完美的卡进对方凹陷下去的位置。 我听到的咔嚓声,应该就是那两个物件发出的,而它们移动的很有规律,每一下之间,间隔都是固定的。 就好像某种约定好了的。 嘀嗒,嘀嗒,嘀嗒… 在我脚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滴水,我回过头去,见是那巨轮上有雾气升腾,一滴滴水珠正是从中滴落,想必那就是缘由。 “水?”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接着,地面开始不规律的颤抖起来。 那好像地震一般的场景但抖动的都极为有规律,我看见,一株株参天大树从地底升起,那些树左右两排同时升起,每长出一颗,下一颗就已经开始萌芽,而随着一株株树苗拔地而起,最初的那一刻便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至此,我像是明白了什么,站在最高最粗的那颗大树下面,愣愣的看着它野蛮生长。 那,还有一株火呢? 四周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了,远处,我好像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在叫。 那是蟋蟀的叫喊,好像在什么季节都能听到这家伙的低语,我很好奇,这种脆弱的生物是怎么熬过严寒与酷暑的。 “嘿,小伙子,我给你把钥匙找到了,你看到门了吗?” 那个老头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可我转身望去时,却什么也没看见。 身后,许多螺旋的气泡像孔明灯一样开始上浮,它们身上散发着微光,聚拢在一起的样子又像是一群深海里闪耀的鱼群。 似乎是有一瞬间的错愕,我在那群鱼中看见了大鲤的影子,可仔细去寻找时又什么都看不到。 “门,门就在你前面,你看到了吗?” 老头好像很着急,怕我找不到路回去。我冲他挥了挥手,如果我真的是有手且挥了的话。 “如果你要追寻祂的意义,也许祂也是在一个被无限缩短的时间里。” “记住,猜测这样一种存在,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但我们需要反思,我们需要生存。” “没有文明的世界,毫无意义!” 当我从懵懂中走向那棵树,耳边似乎有树干被烈火灼烧后发出卡巴卡巴的声音。 而这样一段奇妙的历程,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多想,当意识从那副躯壳里醒来,已经是一个白天了。 “我…睡了有多久?” 打了个哈欠,从一片绿弯弯的树冠上坐起的我看向身边,不远处的巴卫一如既往的目视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身边偶尔才能见着一面的李天一竟然破天荒的出现,当然也是在自顾自的煮茶泡茶罢了。 而当我下意识的摸向怀里时,却意外摸了个空。 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后,我茫然的看向怀里。而这时,李天一却饶有兴致的打趣道“怎么,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多了一对不该长的肉?” 在看到怀里什么都没有之后,我脑子瞬间清醒,继而顾不上许多,第一时间开启了神识。 巴卫也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我已经把神识开到最大,可领域内依旧没有发现那熟悉的气息,那种糟糕的情绪就仿佛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发生了一样。 “有人盯上我们了?”巴卫开口询问,李天一的表情也开始严肃起来。 然而我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因为“我…我不知道,我好像弄丢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初见 第234章 初见 李天一盯着我,他风神玉朗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愁容。但至此,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摸了摸我的脑袋,语气柔和说“也许只是突然忘了,等过会儿就会想起来。” 我时常会突然忘记或者记起一些东西这他们也都知道,但第一次见我这么大反应的还是头一会儿。 我承认,在很多时间我的情绪化比较严重,而由于从小便缺乏家庭的正面疏导以至于我很自然会把所有情绪都堆积在心里。而只对某些特殊的人才会有这种孩子般情绪上依赖。李天一,我的祖师爷,便是这些特殊人中的一位。 揉了揉眼角留下的泪水,我随口问了一句,打算把这事给带过。 “咱接下来去哪,神皇派?还是回趟浮云山?” 李天一收拾起自己的茶具,他提醒道“过几天是道门大比的日子,你不凑凑热闹?” 我思忖着,觉得王正清应该在那儿,那两株人参给他也一样。还剩三个月的时间,晚点去找福生他们倒没什么问题。看了眼身后巴卫,后者已然驻足等待,只等我说启程。 即如此,我也不墨迹。吐了口浊气,看向头顶半出云层的太阳,一扫心中不忿,我轻呼道“出发!” … 是日,江南道内,作为昔日道宗的神皇派小珠峰一处后山别院,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白发老人手边放瓜果的盘子里堆着一大摞剥剩下的瓜子壳。 老人一边磕着瓜子,一面又用有些唏嘘的口吻看向对面那正襟危坐的中年道人,他小声絮叨“虽说道门凋敝,久不复礼。但该有的流程该给的面子总归是要照顾到的,您这一缺席,只怕来年赋税又得涨上一截。” 对面坐的那中年道人只嗯了一声,便再无他话。 老人属实有些气不过,还欲再说,但见对面坐着的那位脸上不咸不淡,只愣愣盯着棋盘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想别的什么事情。 竹林阴翳,天空当晴。 一旁打瞌睡的道童面前的小桌被一只老手轻轻敲了敲,那身子一激灵的小道童看着那手指向一旁空了的水壶,这才后知后觉的赶忙起身端着壶跑后屋添水去了。 支开小辈后,周围再无他人,老人这才对那神皇派上当今掌教说道“近日无事,给掌教请了一卦,方算到变数起于北,掌教何不前去一试。” 早不复当初仙人模样的王正清将手里捏着的子朝前一丢。这前一刻还一副大敌当头的紧张模样,现在却随意投子认输,老人明白他的意思,故而更气恼道“朝令旦暮渡广陵,您不在乎,门人后辈又如何?” 投子后的王正清神色一松,他脸上没太多颓唐表情,但整个人的状态却是肉眼可见的差。 早年,作为道教首屈一指的天才人物,王正清无论为人处世,自有一股子神气非凡,这是旁人都能看到而唯独他本人却无法知晓。但这股子精气神,随着上一代旧怨堆积至今,本就身子孱弱不复壮年的神皇派,在经历一次不痛不痒的大事变后,宗族命运也和他这副折损后的身躯一同跌落谷底。 而这样的结局却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任何人。 面对那本不该如此早衰的老人,王正清笑着将手里的棋盒放在一旁,他捻起一旁剥好的橘子,掰了一瓣送入口中。 在品尝那股酸甜滋味时,他也是第一次用有些落寞的口吻对着一位不属于神皇派的外人,吐露道“道行三十未了清,穷理尽性未修命。自握智珠不降尘,动真欲静难复心。” 对面,那个皮相老迈的家伙,则叹了口气,以前从不觉得世界变得如此之快,而如今转眼一个时代就已经过去了。 王正清的自怨自艾只是某一些人身上的缩影。但似乎,他今日来也不完全是为了解闷。 觉得时辰差不多了,王正清从口袋里掏了掏,接着摸出一副字来摊放在桌上。 对面的老人好奇归好奇,但看到王正清并未将那摊放的字正对向自己,于是也很懂的坐在原地,等待对方解惑。 王正清铺开那字,见上面蝇头小楷写了一长串,其中数术字符还不少。于是第一个念头便自然而然的跳了出来“寿命之数”。 道教里确有不少能人懂得也会帮人算命,但一般这东西不容易算准,其次,命定了也就是定了,所谓,知天易,逆天难。 当然,胡思乱想间,王正清也开口解释说“本来应该早些给你的,但这几日明长老提醒我说时辰不对,拖至今天方觉合适了。” 意识到自己之前猜错了方向,老人略微摇了下头,继而他将目光又重新放在那张摊开的纸上,心里有了些计较,但出于礼貌,他略略抬头开口问“掌教的意思是?” 王正清脸上的笑意有些低垂,“当日,我答应过一盂道友要照拂好方道友和福生道长,如今福生道长生死不知,道友你身上的怪疾我神皇派又无处医治,实在是愧对一盂许多。此番,是我拖与明长老让他帮忙留意一下有关一盂留下来的那副八字。” 王正清将那字转了过来,他解释说“这解字颇有些复杂,需要在合适的时间,由合适的人来将最后一步解开。” 本身便熟知天机运作这其中道道的方知有自然明白,有命理红线与因缘果报这一说,算命说白了就是揪着命与因去顺藤摸瓜的过程。 明长老算不出来是因为他即不与此事有因又看不透藏在其中的命,但在滚滚长河外,却能看到别人是否缘深缘浅。 心念至此,方知有伸出那双老迈的手,将桌上的信揭到自己面前。 将要传达的信息悉数告知后,王正清竖起食指放在嘴边,提醒从后面拎壶走来的道童,让他小点声,以免打搅到方知有。 默读信件内容的同时,方知有的右手掐个不停,他眉头时而放松时而皱紧,嘴里神叨叨念个没完。如此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方知有还没理出个头绪来。 嘱咐完,王正清便安静的呆在一旁,见后院那小道童走来,他还特意竖起一根手指提醒他小点声。 大约过去快一柱香的功夫,随着方知有一声轻呼,王正清再去看时,后者脸上已然露出一抹喜色。 方知有嘴唇颤抖道“我兄弟有救了,有救了!” … 与此同时 从岭南一路往东北方走,打算直去河东道,好见一见那所谓道宗评定弘溢大会时,却意外听到外界传来不少小道消息。 跟在一组商队后面,巴卫与我化做赶路的脚夫,听前面一些人在议论山南道之前发生过的那场诡异至极的战事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福生?” 前面交谈的两人回头疑惑看了我们一眼,但见是跟在后面两个灰头土脸的脚夫,便也懒得理睬,继续先前的话题。 我默默竖起耳朵,听到那添油加醋后的叙述,心里却被激的是困惑十足。 “邓州城外筑起万人京观,天师府当世天师一老一少仙逝废城内外。 河西走廊整座巨镇凭空蒸发,雷霆满落,惊现天魔伏法。 山南以东,百里大寒,路有冻死枯骨。地火连连,洞彻天地,更有天降鬼域。 此番事,皆与一人有关。 其人乃昔日道宗紫府门下,而后与神皇勾连,引来不灭雷法,与三万身死豫军有关,串联起王国西北一连悬案的紫府道宗首席大弟子——张福生。 不,现在各处道门有传,张福生早已入魔,而用魔头已经不足以形容这样的人,当今流传最广的还要数他“人枭”的称号。” 大致梳理完这阵子发生的始末,我沉默着低下头一言不发。 周围人看着原本晴空万里,怎么突然间就乌云密布,一个二个都开始收拾东西,找出盖布来。 只有身边的巴卫下意识的看了我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凝重。 关于张福生,一路上我没少和他以及祖师爷提起过,对于我和他的关系,自不必说。李天一曾替我算过他,当时祖师爷可是连连惊呼,大叫“此子命数顶天了,奇也奇也!” 但现如今,我听到的却是福生化作天魔被各方浮诛,尸首都不见一个。而在这些宗门势力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却被我给拎了出来。 “顾湘君?” 这三个字我念的很慢,似乎是在拆文解字,有时候冥冥之中有某种特殊的力量在引导着我往某处寻觅。 知晓卜算不是我的强项,于是,很自觉的,我将祖师爷给喊了出来。 李天一当然还是那副欠欠的模样,他用有些无奈的表情,叹息道“泄露天机可是要遭天谴的。” 我现在没心思和他扯淡,只念了顾湘君这三个字给他。 李天一则边摇头边蹲下身子,满脸不情愿的伸手捡起一根树枝,在一旁的泥地理比划着。 巴卫也看不懂,只能跟着我一起站在后面,我看着祖师爷,一遍遍的拆解。继而听到他问 “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 李天一听罢,拿着根木棍在原先写好的算式上加了一行,总之,过程是类似解算术那样,我盯着他把结果一步步推演出来,完了,他这才问上一句“说个事。” 终于到了要外应的时候,我将脑子里想了许久的那个问题对他重复道 “顾湘君所在。” 祖师爷嘴里重复念叨着,继而将一旁的几块小石头握在手里朝地上一丢,然后欻欻欻将所有的东西都给划掉。 看着地上那被叉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没说什么,而是直接看向祖师爷。 后者面露难色,似乎遇到了什么解不开的题,他用有些不确定的口吻,说“好像被人给改了一道,这丫头的状态很不对劲。” 这句话我似曾相识过,只是我不太明白到底意味着什么。 李天一盯着那地上的比划,他眉头紧锁道“再来一遍,看看结果如何。” 四下看了看,李天一道“先找点东西,正好,顺便教教你怎么开坛。” 严格来说,我现在其实没什么心情学一些道门知识,但目前能帮到我的只有祖师爷。我对着巴卫吩咐道“找最近的土地庙。” 巴卫躬身后便领命离去。 围在我头顶上的那团乌云越来越厚,隐约间都能闻到水的气味。 这预示着我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以往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然而这一次,我是真动了杀人这样的念头。 然而当我下意识的摸向食指时,一种奇怪但别扭的感觉也如诅咒般萦绕在我胸口。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件事情是好的。真是,糟糕的一天! … 都南屏府是设立在京畿以外靠近关内,之前是某朝皇帝与北方突厥交战的缓冲区,而今早早成了历史。 只不过,都南屏府作为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标被保留了下来。 关于这座地标,最为人所畅谈的便是当年爱国将领岳将军一路往北,杀穿外族防线,直至此处被十三道金令所召回,最终蒙冤落害贼人手的壮烈故事。 至今,那座府邸门前,都立着当时为祸朝野的奸相佞臣们的跪像,受后人唾弃。 而今,参观着这座古迹遗址,那戴面纱的一众嬉笑怒骂的粉衣女子们却是惹得旁人纷纷侧目。 天晓得哪里来的贵胄组团出来玩耍,一个二个身上华贵不说,光那架势确实很吸人眼球。 围在人挤人广场边上的一排甲胄则不耐烦的驱赶一旁凑热闹的行人。中间诺大一块空地,除了那帮天仙小姐们再无旁人。 站在台阶旁,双手负后的一位绣鹌鹑补的文官老爷只敢用余光远远的瞥一下这帮仙子们。一旁的小厮们先前不上道,差点惹怒其中一位,被这老爷给狠狠扇了一耳光。其他人也都寒蝉若禁,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说实在的,其实就连他这八品的官老爷也不怎么清楚,眼前这群鲜衣粉黛的女子是啥来历,只知道对方身上有着府衙轻赐的金雕牌子,上书四个大字,“有调无论”。 这四字可是莫大功勋也不能比拟的,虽说在官场爬升这么些年也才混上个芝麻小官,但不意味着他没点眼力见。 把这帮仙子当祖宗供着的同时,丝毫没敢打听半分她们要做什么,以及将来想干什么的事。 就陪着这帮看起来似乎真没怎么食过人间烟火的仙子们逛了三天,今日,那看着有七八十岁的老妪开口了。 “准备十多辆马车,对了,昨个吃的那些杏饼子不错,多备些,我们未时出发。” 听着那老妪不急不缓的描述,全程弓着腰绷着张脸的官员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的硬着头皮接下了。 似乎是对这位细心体贴又从不多嘴的老实人观感极好,这位老妪又伸手从腰间一个小挎包里取出一支小瓷瓶来。瓶子不大,但光是那质地便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将那瓶子递与官员时,老妪轻轻躬身以示感谢。 善后完这里的事,老妪迈步走到一孩童身后,那看着不大,扎着总角的女娃娃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小糖人正小口小口舔着吃。 见老妪回来,她随口问了句“几时走?” 老妪答道“未时” 小孩虽然双手都抓着东西,但她还是能腾出几根手指来,稍微掐了几下,她边掐边点头道“差不多。”便又继续小口小口舔着她的糖葫芦去了。 身后,几个玩腻了的仙子围坐在一旁,彼此闲谈道“等了好些日子也不见那天命人来。” 旁边一姐妹打趣道“如此才好,难得有机会来陆地上走一遭,我可要好好逛逛。” 这一闲聊,就有不怎么规矩的把话题往其他地方引了。 “昨个,我和琴妹妹在街上寻织造馆,远远瞧见几位骑马的汉子,长的好生硬朗。” “许是庄稼吃多了,长的也如牲口样。” 眼看这些小仙女们聊的越来越过分,其中一位眉心点红印的做司仪打扮的摇步行来,在几个嘴长的丫头脑袋上轻轻一敲,微嗔道“姥姥,太姥都在,你们几个说话注意点。” 而就在这司仪刚说完,那边有个年纪最小的小丫头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她手里也拿着串糖葫芦,但眉宇间却是真的孩子的那种童真,她在几人身边打着转,笑道“太姥说了,无妨,姑娘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玩的尽兴就好。” 她这一句话,在场那些仙子们笑得便又放开了些,有穿青衣的拉着那司仪说“好姐姐,昨个见那书生追着你,问了八条街,后来怎么着?” 司仪听罢,又气又无奈的捏了捏小丫头的脸说“嚼你舌根去吧,快滚快滚。” 那头是人间烟火,隔着一众好事人群,舔着糖葫芦的那位冥冥中好似瞧见了什么,她抬头望去,却见人山人海下,一席红衣逆着人群向着官道那头走去。 而在那道身影背后,亦跟着一位年轻道士,道士模样周正,看着年岁也不大,此刻正回头张望,不用想也知道他看的肯定是这边。 目光从那道士的道冠上移开,顶着孩童面容的太姥轻轻吐出一个词来 “天师府” 念着这个词的同时,站在她身后,老妪小声询问说“不日前那场围剿战中,天师府出面保下那名与人枭张福生关系匪浅的女子,而今余君酌放她出来,似乎另有目的。” 太姥轻轻咬下一颗已经被舔秃噜皮的山楂,她用一种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同行便是,秀儿,很多时候不要把问题想的太复杂,我们是窥命,而非畏命。” 被称呼为秀儿的那名老妪,面带微笑道“谨遵教诲。” 太姥嚼着山楂,她目光一刻不停的盯着那向前迈步的姑娘身后,似乎盯着她就能一直看到命运的尽头。 随着那一枚枚如麻子般的果核被嚼碎,太姥的嘴角这才轻轻翘起,她心情不错道“此生有望” 那后半句话,却是被她给默默吞下,咽进了肚子里。 入城 马队驶过笔直的官路,深褐色的马蹄镶着铁钉重重踩在红土上,踏着明晃晃的花瓣一路高歌猛进。 车队行进中,不断有白雾从那些巨兽口中喷吐,树的影,人的形一起落在日头里。 临近黄昏,这支车队的速度才稍稍放缓,大片大片的树林被道路远远甩在身后,一条十数米宽的大桥下湍急的河流似数万匹发癫的野兽,昼夜不息拍打江岸。 正如她们所预计的那般,在日暮之前,穿越崎岖山路,抵达目的地。 残阳如血,照射着楼城上的哨所像被人涂抹过的鲜红,然而,那里却是空无一物。 日光给酱红旗缝了金边,几个灰衣麻布的行商在城楼底下收拾起摊子,他们形单影只,背影在夕阳下显得甚是匆忙。从堆积的货物来看,这里的市口并不好。 而似乎是鲜少有人从这头过,在一个人搭手桥注意起这边的动静时,其余几个行商纷纷转过头来看。 急促的钟铃声宣泄着烦躁,这是要关城门的守卒摇晃的,那些行商也顾不得热闹,纷纷加快手上活计,带着大小包行囊,拖拽着进了那快至时候的城门内。 马队前头,那掀起帘子的头车里坐着的是仙云宗的太姥,小姑娘将手里的瓜果放下,旁边更像是她奶奶辈的姥姥则很自然的拿起一旁的手绢给她粉白的小手擦干净。 “真热闹” 太姥眯眼瞧了会儿,突的自顾自笑了起来。 姥姥年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好使的跟着看向刚才的方向,继而用有些遗憾的表情问“宗主,您瞧见了什么?” 小丫头模样的太姥只是朝外吐出嘴里的果核,她的视线在那金黄门楼与阴暗过道间来回打转,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嚼着嘴里果子的太姥又一撅嘴吐出个果核来,核子坚硬,砸在地上一个小坑。 “没什么,进城吧” 随着这一声,头车的速度开始均匀下来,一共十数辆的浩瀚车队方才向着那羸弱城门楼行去。 … 蹲在大门附近的守卒用有些不耐烦的表情看了看头顶上的天色。他摇起铃铛催促着门口商贩赶紧收摊,可眼睛一眯,望向远处时,整个人又似刚睡醒般,皱着眉头道“咋个回事,怎么来大人物了?” 那车队规模之大,实乃近几年藏马镇之空前。马队前头,还未停稳,那车夫一抖手里那张黄皮细纸,守卒这还没看仔细能那车夫便给收了回去,只鄙夷道“见过道府亲印吗?还不快让开!” 好家伙,这道府亲印是啥他不知道,但连这马夫一样的玩意说话都敢这么豪气,想必车座里人物来头一定不小。饶是他再不懂事,也断不会拿自己以及上司的前途开玩笑。 连车后尘灰都没落下,车轮继续碾压着路上的脆枝,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大门。 映入眼帘的便是萧条的迹象,路上形单影只,偶有瘦狗经过也只是远远望着,丝毫连叫唤都没那意思。 车队里,菇凉们纷纷掀开帘子一角,偷摸瞄上几眼这个很是穷酸的地界。 自打望见这城头,姥姥总是有种心绪不宁的表现,她不时望向安坐在一边吃着手里点心的太姥,好像一个老人在垂危之际寻找着某种安慰一样。 太姥将塞进嘴里的东西一点一点嚼烂,再慢慢咽下。她那肉乎乎的脸颊上头,旁若无人的镇定模样很是让人安心。 偶有几声吆喝,细听也是那些路过的客栈旅馆,见来客众多,斗胆上来招揽着生意。 前头领路的是很熟悉这条线路,他头也不回地一甩马鞭,周围那些人也顺势散了,一切都好像不成文的规矩,合乎情理。 行至岔路口,车夫刚要向左拐,却听闻后座的老太开口道“去右边那家” 这雇主都发话了,饶是领路的也不好反驳,只得应了声“是” 马头又被拉着,缓缓调去了右边。 右边路上在十字路口往里一点,有间叫叶氏酒楼的新店,当然也只是新,因为除此之外看起来和其他的并无甚区别。 刚送上一组贵客的小二下来还没歇一会儿就见门外停了十号几辆车,他先是一懵,随即便不可遏制的招呼起后面的同伴来,纷纷迎了出去。 从马车上下来的姥姥,牵着岁把大小的太姥,身后一众莺莺燕燕也相互嬉笑着从车上下来。 一大伙姑娘们正站在路的中央,不说她们姿容俏丽的面容,只那脆酥酥的声音便能听的人牙根里痒痒。 之前仪仗万千的那位女子走至姥姥身边,耳语几句,姥姥朝她点头,后者行礼告退,来到几位店家面前,轻描淡写道“剩下的房间全包了” 没去听那边到底细说了哪些琐事,姥姥一副身体不适的样子,有些无助的倚着年岁尚小的太姥,后者则摸了摸前者的后心,她拿出一枚糖来,塞到对方嘴中,吩咐道“我去见个朋友,你们该干啥干啥。” 就在她们入住这间酒楼的前一刻,一红一白,两个看起来压根搭不着边的男女也恰好选择入住这家。 当时,白袍道士还觉得,离市口太近,不够清净。然而红衣女子却夹枪带棒道“不乐意你回去住你的无忧居去,跟着我做甚?” 两人友好交流的时候,全然没注意到,几双眼睛分从不同方向,皆望向这边。 … 崴坐在椅子上的姥姥,一脸病怏怏的模样。从她房里告出的琴长老,也就是先前管束众女子的那名司仪,刚一出门,便听到身旁有姐妹问道“姥姥怎么样了?” 例行公事完,琴有些意外的看向身旁那负责外事的枫长老,她微微叹息一声答道“还是不得撑探。” 身旁,那姑娘接过琴手中玉简,随嘴道“许是马车坐久人不舒服。”又另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木盒。 琴看向那造型精美的木盒,心下了然,在后者示意下伸手打开。然而里面却并不如别人想象中珠光宝气的珍宝,反而是一堆灰土。 将那堆满意义不明的木盒再次合上,枫面色郑重道“太姥刚出门,不得其踪迹,唯有请示姥姥。”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琴让出身道。二人正交谈间,突听到二楼走廊中,有某个房间突然传出惊呼声。 枫,琴二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而与之不同的是,琴是往那声音处赶去,而枫要去的方向反而是姥姥的房间。 … 时间往回拨半个时辰。 此时,马车刚驶到城门,前方棕黑大门上用隶书刻着藏马两个大字。 负责外务的枫长老从后车厢寻了几个犯了戒的弟子,差她们去城中各处探探道。 那几个刺头只好似得了赏赐一般,全然没有被罚的觉悟,欢欣雀跃的往外奔去。 见着这一幕,枫也不由得摇了摇头,她将手中点卯的钗子交予身旁一弟子,自己则返回车座上。 这批马车均由商行借调,内部装饰简约了些,但车底下用于减震的伏兔却是从南方调来的特制工艺。 由于时间仓促,舒适型其实不敢恭维,这也导致大部分仙云宗弟子其实颇有怨言。 仙云宗以豢养天地灵兽闻名,像是岛内出行,无不是骑仙鹤灵鸟,便是下海戏鱼也有海精随行,哪里是要坐那慢吞吞木车的。 但,姥姥吩咐,此番人间历练乃是入尘俗知凡礼,众姑娘们这才按耐住性子。 像是先前枫长老罚去的那几名弟子,路上遇着几位村民,人家一介凡人见着锦衣华服的女子以为是仙人纳头便拜,这几个刺头非但不阻止,反而有趣弄之意,耍得人家后又贪误了时辰,方被寻来的其她姐妹给捉了回去。 枫翻身上了车厢,里面,除她外,还有因身体有恙不得见半分阳光的洺长老。 见枫进来,洺小声问“是到地方了吗?” 枫一面拿起自己的储物袋,一面回道“进城了,等寻了住所,晚上一起同丫头们出去转转。你几日不进晨露,可有何不适?” 洺摇了摇头,她掀开床帘一角,明晃晃的光打在她的脸庞,粉色的瞳孔,以及皮肤下纤细的血管如黑室里的灯火。 见这位没再开口,枫也不多言,拿了东西就又要翻身出去。而在她要走之际,洺却意外的多嘴道“我好像听见一些别的声音,也许只是我自己的错觉,有太姥和姥姥在…枫,你去忙吧。” 枫回头看了好友一眼,见那位依旧坐在床边,病怏怏的双眼用平静但充满伤感的盯着外面的世界,枫的脸上罕见流露出一些自责。 默默退出车厢,马车在前面正排队过着城门。 感受着这座城带来的不同气息,枫的视线缓缓从那高耸门头一直往上,直直看向那巍峨苍天。 轻轻吐了口气,枫用一种惋惜的口吻,叹道“又是一座万人枯坟冢” 正在欣赏一座城气运历史的枫听到前面,有人在叫自己,她略微理了理头发,语气重新恢复那种平和威严,她问“怎么了?” 前来的是一上了些年岁但行为举止却很是幼态妇人,她对着比自己年轻许多的貌美女子,语气中带着些天然畏惧道“枫长老,太姥姥请你过去一趟。” 望了眼面前这比自己小三辈的弟子,枫只点了点头,迈步朝车队最前方走去。 一共十三辆马车,除后三辆囤积姑娘们一路上买来的各色事物,十辆马车,皆是两两一乘,仙云宗共计出行二十人,其境界最次也是以半步真人,说是群仙出访,却也不为过。 最前头的一架马车里,那孩童样貌的太姥轻轻摸着躺倒在车座上,脑袋靠着自己的年迈老人,车帘掀开前,枫轻声唤道“太姥” “进来说话” 掀过帘子,枫的视线从下慢慢移到太姥脚边,继而才缓缓上移,瞧着那岁把大小的孩童一只手抚在那面露难色的老人脸上,一手轻摇起一把古色古香的铜骨扇子。 檀香香饼在炉子里缓慢燃烧着,枫安静等着。 太姥似乎并不急着说明,只问了一些姑娘们犯禁上的事,她大意是提让枫在礼教是放宽些,而该在抓紧是非道德观上要严正秉公。 枫一一受教,后,太姥这才说起此行的目的。 “城东有一物,你且去取来。”她从身下推出一木盒,枫一眼便认出,这是姥姥用来藏物的梳妆盒,只是… 伸手接过木盒的枫,用不甚明白的眼神望向太姥。后者只笑着对她道“去了便知。” 如此,枫领命告退。 从车厢走出后,车队已经进了街。望了眼街上稀疏人群,枫先是向旁边车夫打听了自己等人是从北门进来的。 “东边…”望向自己左手的方向,一条宽窄刚好够一辆马车过的道路正笔直向前似乎是横穿整个东北部的快道。 从立乘上跃下,枫一路沿着那道朝东走,沿途经过一些店铺,人们也大多斜眼偷摸朝她这儿撇来。 注视的视线越来越多,枫似乎有些气恼,被她养在怀中的小兽也感觉到主人的怒气,就在它想要出来,教训一下那些不开眼的凡物时,却被枫一巴掌给按了回去。小家伙委屈巴巴的嗷了一小声。 各种嘈杂的声音,大多还都是议论她的,这使得枫五心烦躁。她双手在左右耳各敲了一下,随即整个世界都清净了不少。 关了五感中的耳慧,枫此时如同行进在无人的幽静小道上。她倒不是托大,且不说是否真运气不好碰到什么麻烦,就说整个东洲仙云宗的家底都在这儿,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里寻不自在。 枫走在一片满是落叶的梧桐小道前,周围儿童奔走,老人推着车往家里赶,有妇人往街上肆意倾倒污水…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不和谐之处。 然而,枫却停住了脚。 她眉宇间一颗枣红色斑点的印记骤然亮起,随着她双眸逐渐变白,四周的一切却还如之前那般没什么两样。 “何方道友?” 周围人都纷纷愣住了,一旁的大人牵着孩子,赶紧走远了些。不少人家都纷纷闭上房门,试图离这街上的疯婆子远点。 见压根没人搭理自己,枫甚至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出了错觉。然而,修道这么些年来,她一向敏锐的第六感在此刻是确确实实被人给横空隔断了。 能悄无声息的阻隔一位修行百载的真人通识,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但让枫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那人既然有本事在她必经处使诈,又怎会不知来的都是哪些人物。 而就在此刻,那突然断开的六感,此时又像是接上线了的风筝,就那么平平常常的又回来了。 这一下,枫是彻底整不明白。她低下头来,手指掐了几下,又有些懵的环顾一圈四周。 “错觉吗?” 带着疑问,枫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城东那片要比想象中远的多,因为有条河贯穿镇子,故而斜斜的分出东西两边,而越往东去,走的类似河滩一样的松软地面,实际已经到了近郊一片。 此处地界屋舍比城中要高不少,靠底的一层都加装了一层厚实夯土,一些条件好的更是空出一整层来,只往上加个几间。 枫看了会儿,明白这应该是水患导致的,只是,令她费解的也恰是如此。当地就没有什么河神山神之类的吗?哪怕只是供着一位野仙,也足以镇灾安民。 当然,思索归思索,哪怕她现在口袋里还真就揣着一只能镇水的玉狮子,她自然也不会丢在这破地方。 一阵嗡嗡声在她耳边响起,先前出现意外时,她便第一时间散出去了一批幼虫,那帮灵性不显几乎与寻常虫类无异的隐性虫作为她派出去的斥候,会自动寻找一些有灵性反应的事物身边。而在其中某一只找到后,这类虫子便会招呼更多的同伴前往。 利用这种特性,枫能很轻易地探寻到附近是否有其他高人在场。 而寻着那虫子的轨迹,枫走了没几步却见之前还好好走着的虫子突然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停在原地不动了。 枫的眉头皱起,环望四周,她越发能肯定,自己周围有着这样一位看不见的高人在。 … 城东,某处高地茶馆。 三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卷发蓄须的中年男人,其面相倒不能说丑,但也与英俊半点沾不上边,他米粒大小的眼睛,鼻头短而圆,和他那张棱角分明的瓜子脸凑在一起,突出的就是一个不和谐。 该男子一身黑衣,身材消瘦,背上背着个灰色布袋,里面装了啥也没人知道。 他面前放了一桌子肉菜,都是带骨头的硬菜。 此时的他,正眯起一双不大的眼睛,盯着手里那早已没了生气的小虫。 男人随意的伸手一弹,那虫子尸体便顺着窗户,跌到没人会注意到的地方。 而在他视线不远处,有个穿黛青色,绣红枫枯叶边的貌美女子,正神色凝重的走在路上。 “找东西就好好找,没事瞎望什么呆嘛,真是的。” 男人说着,举起面前的一大块牛骨,张来他那张满是尖牙的利嘴,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连骨头带肉一起给咬了下去。 他此行的任务一是陪主人出差,二来呢自然是回收某样东西。至于那东西的所在,向来懒得动脑子的他,习惯等别人先找,等快找到了再抢过来就是了。 嘎吱嘎吱,碎骨带肉一起在嘴里化为烂泥的同时,该人突的脸上浮现出一股怒色。 原是不知何时,一股肉香肆意,隔着老远,飘过几条街传来。 “他妈的,老子最恨吃狗肉的人了!” 天人相望 东城地界,地势低洼平坦,是为河水冲击出来的平地。 因此,这里大多是耕农居住,家家户户倒也算富足。只是,此时的城东却好似鬼城一般,看不见地里劳作的活人,家家户户都闭门谢客。 行至此处前,枫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如此走来,相邻街道上弥漫着的腐朽气息,已经从屋子里蔓延开来。 人到哪去了?这个问题好像很突兀的抛了出来。而随着她额角抽动了下,很快,整个人飞一样的踩着路边墙壁,啪啪啪沿脆竹似的瓦房朝西北侧一角飞奔。 那头,墙角下,一个人慌忙的钻进一处半塌的狗洞,可还没来得及钻进去,就被紧追而来的枫一脚踩在了背上。 那人挣扎着,嘴里窝窝囊囊喊着“我不是贼,别打我,别抓我!” 将那厮一把提溜出洞,枫很戒备的拿出一捆绳索拴在那人手上,继而用脚尖抵着他的胃将他摁在墙上,“那你在这干嘛?” 那脸庞瘦黑的男人似乎只是肉体凡胎,身上不住的抽搐,脖子前倾,脸庞涨的通红发紫。 枫的视线从那人身上扫了几下确认没什么威胁,这才松开了脚,让那厮喘着粗气。 “我…我一个亲戚住这儿,也不见了,我不是人贩子,我只是来看看,不要…不要抓我!” 枫低下身子,她手捏着那绳子的一端,将男人往前爬着的身子给拉直了。“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他们一伙的?” 男人哭丧着脸,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道“我…我真不是,我就年前来过一次,听说这里的闹人贩子,丢了不少女人孩子,咱也不敢过来,今天听说这人都搬走光了才摸过来瞧瞧。” 枫盯着他,似乎觉得这家伙嘴里没一句准的,索性手一缩,将捆着那家伙的绳子给抽了出来。 那人跌跌撞撞的跑走,安静待了会儿,枫决定进到那些空着的屋子里去看看。 门都是从外上的锁,这说明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主动离开的,问题是这的情况这么严重,官府竟然没什么表示。当她的视线移到一些门户大开的房门时,似乎又觉得,也许是管了也没什么作用。 以她的了解,但凡涉及到一些超出常人理解的东西,那些当官的就习惯性将一切都推给当地负责此事的道门。 藏马镇这边,好像没怎么听过有什么说得出名号的宗门。当然,这也便是为什么很多地方宗族都有自己供着的野仙或保家仙。 如果这里真是因为有什么邪祟作乱,那看来,自己此番的目的倒是有着落了。 进门后,枫的视线从地上扫过,她灰白色的眸子里,映出地面上每一颗灰尘,然而这些灰尘中有一些的颜色明显是不同于其它地方。 顺着那些奇异颜色,枫一路追到了窗台,推开那扇木窗,往后则是另一座房屋的墙壁,中间只留着一条一人宽的小缝。 枫的嘴角抽了抽,她手扒着那窗户,身子顺着窗台往上看去,明晃晃的天便似一条粗线横隔在两片深绿色的屋舍之间。 从这里带人出去,那妖孽难不成是一缕青烟? 在脑子里过了遍可能的想法,枫自己也觉得可笑,继而她打算退回来时,脑子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这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 枫扒住窗栏的手猛地一用力,她那刚退回去的身子突的朝前一栽,继而就在她以为自己可能要脸碰着那深绿色的墙皮时,就好似面前的水雾被人给拨开般,她的身子出现在了另一片街道。 眼前,明晃晃的阳光与稀稀落落的街景形成了鲜明对比。 枫只觉得事情似乎变得更加离奇,她毫不犹豫的掏出腰间挂着的通讯令牌,然而此时那令牌却失了灵气般,在她触手的那一刻,冷冰冰的躺在手心中央。 这里,一切的感知都被隔断了。 枫的额头不断开始有冷汗渗出,此时的她完完全全没有过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而在背后,那似乎能回到原来世界的通道,也随着她往后试探性的后退一并消失在了空气里。 她,闯入了一个未知的领域。 “姥姥和太姥都在,没事的,没事。” 不断安慰着自己的枫,刚准备开口表明自己的身份,一声猛兽的尖啸轰的将周围的一切都撕碎。 … 一间等屋大小的神龛立在屋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十分诡异离奇,然而偏偏周围人们都熟视无睹。 坐在神像前一处小凳子上的太姥随手将手里吃剩下来的糖葫芦签插到面前的香炉里,她好似没瞧见身旁那抱刀的中年男人脸上的不悦,伸手在腰间手帕上擦了擦,继而满不在乎的说道“咱个今天来是要办自己个儿的事,谁家上人要做什么都与咱个无关。” 说完,身旁那头发灰白的男人面无表情的伸手将那香炉里的竹签给捡了起来,那竹签在被他捻起后,竟从内向外燃烧起来,不多时化作一缕灰烟。 “我们来也是公事公办,上头吩咐,要请那混淆时局者出局。” 太姥一颗枣核吐出砸在那香炉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笑话,杨家二爷素来独行,便是上皇亦莫能从,你这上头是哪门子的上头啊?” 无意与她争辩,灰白头发的抱刀男人将地上那枚枣核捡起,丢到外面。 一脸无所谓的太姥眼珠子一转,她促狭的笑道“上一次变数出现还是那只妖猴闯入天宫,好像那时也是雷部清的场吧。” 似乎猜到太姥要说什么,抱刀男人厉声喝道“休要胡言!” 太姥像是吓到般,惺惺作态道“可不敢,二爷本领通天,当日饶那妖猴一命,后者反倒无耻,先擒上皇又弑母神,坠入幽冥底尚不足恨。” 接着,她话锋一转,望向那抱刀男人满脸阴郁的样子,轻声细语的喃喃道“而今日,二爷想必不会再重蹈覆辙吧。” 神龛内,那尊足有三丈高的巍峨神像,面目冷毅,上有三目皆直直盯着下方二人! … 安置完所有弟子的琴从最后一间小屋里退了出来,她回忆起其他人的说法,将那几名未归的弟子勾在此房中,锁上门后,揣着钥匙朝二楼左手边中间那屋走去。 洺长老住在此屋,洺的眼疾由来已久,便是奇珍异宝堆成山岳的仙云宗也没办法根治。故而,平日里总要有多人照拂,原本枫长老是与她同住,但枫外出未归,此时点卯结束的琴理应过去瞧上一眼。 “请进” 敲过门的琴在听到应许后推门而入,屋子里一股暖香,那是澜沧花汁混着云甘仙露,在研磨台晒足七七四十九日调配出来的,当然,宗内有这闲情逸致的人不少,但唯有洺长老调配的有种暖冬大雪的味道,故而此香又名“长白”。 半卧床边,眼睛上蒙着块白布,正捧着本书细细研读的正是洺。她目不能视强光,故而屋内拉了几层厚窗帘,而在桌角点了支昏黄蜡烛。 关上门,琴将点卯的东西放在桌上,又去壶中倒了些水端到床边。 洺其实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像小孩子一样照顾,但姐姐们却总是乐此不疲,她也只能微微皱着眉头,配合琴将杯子里的水喝下。 “光线这么差就不要看书了。” 洺有些无奈又好笑的小声抱怨说“小辈们已经喂过一次”说着,她看向外面,又问“太姥出门了?” 对于这个虽不能视但感知异于常人的妹妹,琴摸了摸她白皙透骨的脸颊,温柔道“嗯,听说是封神之前就认识的故人。” 洺哦了一声,她喃喃道“那确实很久远了。” 说完这句话,洺拉了拉琴的手,后者看向她时,洺的表情有些挣扎道“我来时做了个不好的梦。” 琴露出关切的表情,洺抓着她的手,小声道“我梦见一个怪人拿着把刀站在山坡上,不远处还有条大黑狗,它嘴里叼着一只会动的布娃娃,满地都是那些东西。我从没有见过这些,吓坏我了。” 摸着对方脑袋的琴脑海中转的飞快,合理的解释是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加上太姥和姥姥总不肯说明此行的目的,众人心底里对沿途的所见所行实际上都有些不适。而还有一种猜测,可能与太姥等人这种层级的大佬有关。 可无论怎样,这都不是她们这些小辈该操心的,有太姥和姥姥在,就算有人盯上了她们,又能怎样。 安慰了对方几句,琴走出房间,她径直走向姥姥的房间,那里是她汇报的最后一站。 请安后,推门进入房间,一股典雅的禅香味钻入人的心肺。 琴小心迈着步子,探望似的看向崴在椅子上的姥姥,后者歪靠着,垫着后脑勺,身上披了毯子,像一个十足的老太太。抬眼看着进门的丫头,努了努嘴示意她坐着说话。 琴把点卯名录摊放在桌上,将随意搭在各处的行李依门别类理好理正,在此期间,她提到安置众人时的一些小的事情,最后提及洺长老说她做的那个梦。姥姥的表情有了些变化。 “洺丫头的这个梦不是个好兆头,咱们呀,得多关心关心她。” 琴把桌上放冷了的茶给倒了又续上一杯新的,小心捧到姥姥手里。 “姥姥觉得,洺是什么情况?” 抿了口茶水,姥姥语气中透着些不确定道“小人,贼子,都是些狠角色啊,不过,咱们呢来这儿的目的,也是要和这些人碰一碰的。” 琴的眉头皱了皱,她还是不太理解姥姥这话的意思。 姥姥呢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小辈,笑着问道“宗门内除几位成熟稳重的长老,多数都在这儿了,还有门中有造化的后生丫头,你们觉得姥姥带你们来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琴也想了很久,但她不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 “门中与外界隔阂已久,此番门中砥柱尽在,一是为了成事,二来也是与外界互通,三嘛,应该是姥姥等有意考较我等。” 这话说的,姥姥笑眯着眼,她伸手拍了拍琴的手背,道“不说你们了,就连我和宗主为了等这个天命人也等了太久太久,如今天运易主,而破漏百出,各方想要钻这个漏子的人数不胜数,我们仙云宗积攒几千年的运势,就是在赌这一刻。” 琴有些不明所以,“什么是天命?” 姥姥则笑着握住她的手心,用温润的手掌抚摸着她道“破除循环,重归自然,即是天命。” 一瞬间,面前的这个老人似乎又回到了她孩童时,那双澄澈又带着某种朝圣般看见朝阳升起来的眼眸。而在琴的内心,她并不抵触这般永无止境的轮回,和姐妹们,和姥姥太姥们永远的生活在一起,这不好吗? 日常的请安结束后,琴退出了房间,就在她合上门不久,身旁传来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 “姥姥怎么样了?” 说这话的是出门不久后的枫,刚从那种心情转变过来的琴有些没能适应,她边调整自己的情绪,边回道“还是不得撑探。”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没注意,枫的身上其实有不少地方灰蒙蒙的。随手将琴手上用来点卯的玉简接过,扫了一眼看见上面几个名字后,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正是太姥嘱咐她去找的那个东西的木盒。 琴不太清楚枫这么做的用意,后者似乎精疲力尽了,她懒得解释什么,直接示意后者打开。 在对方好奇的目光中,木盒打开了,里面是一坨意义不明的灰土。然而这就是她在那里看到的,唯一能被带回来交给太姥的物件。 琴一头雾水,而枫脸色却十分铁青,她不愿和这位主管内务的姐妹多说什么,而是直接道“太姥刚出门,不得其踪迹,唯有请示姥姥。” 琴后知后觉的让开了道路,而就在枫打算进门时,走廊上,洺长老的房间突然传来尖叫。 “不好!” 这个念头在二人心里同时响起,而琴是担心洺的安慰,枫则是第一时间要把一切告诉给姥姥。 二人错身,分别前往彼此的房间。 枫推门而入,屋内原本躺在椅子上的姥姥此时已经站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姥姥依旧那副病怏怏的样子,然而此时的她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无限的安全感。 枫没有时间耽搁,她将木盒打开盛至姥姥面前。 “太姥差我去城东取一物件,我去时不知落入谁人幻境,那人只留下这个。” 屋外动静声渐渐放大,料想诸姐妹应该都被那声音惊起,而有琴主持大局想必不坏,当务之急是要将此物盛与姥姥。 枫如此想着的时候,姥姥盯着面前木盒眉头皱起,她伸手一挥,那木盒中的灰烬便自己个飞到空中,颗粒飞舞拼接出一件衣服的模样。 枫不明所以,姥姥却一挥手将那灰烬重新放回木盒中,她把盒子取了,自己迈开步子走向外面。 走廊上人头攒动,不少姑娘身边还站着各色样式的珍兽,这诺大走廊此刻却显得十分拥堵。 从里屋走出来的姥姥迈着步子,人群随着她出现纷纷让出一条可供通行的路来。 四下撇了眼,姥姥教训道“都堵在这儿堵着干嘛?” 说着的同时,姥姥脚步加快走到那扇洞开的房门跟头。 房间里漆黑异常,洺所在的房间不见光是很正常的,但让人觉得诧异的是本该亮着的灯笼此刻也尽数熄灭。里面冷飕飕的。 姥姥站在门外,她甚至没去检查屋子里的窗户是否开着,这明摆着,人是突然不见的。 “姥姥,半柱香之前,洺还躺在床上。” 跟在身后的琴长老提了这一嘴。而背对着众人的姥姥脸色难看异常。 趁宗主外出的这段时间,公然对仙云宗长老出手,这已经不仅仅是挑衅那么简单。 “用告仙书,请宗主回来。枫,你出去找一找那三个孩子,尽快带回来。”姥姥说着的同时,她的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个红色香袋。 其余弟子看见皆倒吸了一口凉气,枫长老领命出门。 姥姥细长的手指掐着那红色香囊口上拴着的金丝布条,随着她轻轻一拽,布条被她扯松开,香囊口舒尔一松似乎喷吐出一股奇怪的气体,继而,姥姥的指甲往里勾了勾,一只灰红色表面覆盖有细小鳞片的手被她从里面给勾了出来。 “有人不长眼,来寻我派麻烦,今日还得你来庇佑这些后生。”姥姥似乎是在和某人交谈着。 那灰红色的小手好像动了动,继而就见它缩回那锦囊中,许久不动。在然后,姥姥将那香囊收回,对着空无一物的房间里,轻轻躬身道“劳烦了”。 … 与此同时,藏马镇西门外,一个体型硕大的胖子突兀的从空无一物的石头上跳出来,重重砸在地上。索性已经是关城门的时候,否则他这一下必会迎来不少守门士卒的注意。 那胖子揉了揉屁股,他头上戴着兜帽,把上半张脸都遮的严严实实,下半张脸上胡子拉碴,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的样子。 那胖子四下看了眼,确认没人后从怀里取出一紫金葫芦对着空地拔出瓶塞,当即从里面就钻出一个皮肤白皙的女人。 那胖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仔细对照着看,突然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狼,不停的跺脚跺脚再跺脚。 “他娘的,抓错人了!” 面前这个被他弄晕之后带出来的女子不是他要抓的那位。枉费他谋划了许久,如今竟然抓错人了。 看到那昏倒在地如同女鬼一样的女人,胖子心中除了焦躁更多的是一种不加掩饰的恶意。 “既如此,留着她倒是个隐患。”而就在他打算处理掉这个麻烦时,一个不好的预感出现在他脑海中。 胖子连忙掏出怀中铜镜,他将镜面对着脚下土地,大声喝道“道通阴阳,即刻显形!” 顿时,面前脚下映射出的土地上出现了一扇门,胖子二话不说,拎着旁边的女子就跳进那根本不存在的门里。 随着那镜子一起坠入黑暗。空地上,两个人的身影如同被抹去了般,果真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不消片刻,狂风席卷了这里,而毫无预兆,就好像一股看不见的风将一切摧毁。 满天飞舞的树叶中,隐约有一个巨物的身影。它喘着沉重而又荒古的气息,在空无一物的地面上仔细嗅了嗅,随后,那股无形的风又飞向了天空。 … 请到那位出手后,姥姥的精力便又重新回到这家店铺内。说来也奇怪,楼上这么大动静,楼下竟然这半天都没人上来。 没忘记此行的目的,姥姥对着身后琴吩咐道“去上面请那二位下来,其余人开阵。” 就在众仙子忙活着的同时,客房内外桌子上的茶杯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地震?”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桌上的茶盏以及房梁的抖动所吸引,以至于竟然没人注意到房间地板上出现的大滩水渍。 “怎么这么多水?” 终于有人发出声来,然而,所有人的脚下,那水已经漫出鞋面,俨然一副小河滩的架势。也有人注意到,那水的源头竟然是墙上挂着的一副山水画。 站在廊道上的姥姥反应了过来,她刚欲张口,就见房梁墙壁如同叠纸般倒向了她。而后,四面八方有那闷声如雷的诵唱,唱词模糊不清,但隐约听到一些哼啊哈的音节。 一楼楼梯口,站在那里的店小二双手掐诀,他低着脑袋,嘴巴不停闭合似乎那声音就是他在唱诵。 而从后厨那里掀门帘出来的一个青面汉子瞥了眼楼上,他问道“都在里面了?” 那正施法的店小二咧嘴笑了笑,用有些埋怨的语气说“在的,老三这憨货,办啥事都能干劈叉,早说了让我来给全打包了带走,费那功夫。” 那青面汉子听罢,点了点头,继而双手凭空变出一把大锤来,就见这货猛地朝地下一砸,顿时天翻地覆,周围一切都随着这股巨力给砸的稀碎。 而在大锤落下的同时,一声即为年轻且即为愤怒的吼声从高空传来。 “四大天王,你有种!” 而就在那咆哮着不知是人是魔的怒火中,一首仿佛来自天国的靡靡之音将同一个世界硬生生给隔断开来。 站在坍塌的地面上,青面汉子举过大锤扛在肩上,他遥望向远方天空那不大不小的人影,略微招了招手,随即他以及身旁的店小二,还有那栋碎裂成无数张纸在天空飘舞着的楼房一齐向下,向着无尽黑暗中坍缩。 收到信后,太姥第一时间便从神龛中飞出,她不是没想过有人会先出手,但她还是低估了这帮人的脸皮,竟然为了抢占先机,对着一帮小辈出狠招。 即如此,她也管不了所谓同门师兄弟情了。 太姥的面皮上不断跳动着青筋,她原本稚嫩的脸庞霎时间变得青紫发红,而随着她双目逐渐变得狠厉,那捆在头上的花绳也一根根崩断,那些散落的头发像是加快了无数倍的藤蔓的生长,一个个变得又粗又长。 太姥的身躯在不断膨胀,很快那些衣服已经被灰黑色如同铁石般的肌肤给撑破撕碎,她…或许此刻更像是古老年代里那些行走在人间的神灵。 此刻,位于藏马镇上空的,是一只身有七丈,面有滕甲,背生双翼,舌似烈焰的苍古巨龙。 祂的双翼挥舞开,有遮天蔽日的威能,而在那双宛如日光般闪耀的黄金色瞳孔面前,世间一切的高贵又仿佛不值一提。 巨龙的双眼死死盯着那片碎裂大地上的一角,在那片只剩狼藉的屋檐下,一位目盲的琴师从里面起身,走了出来。 琴师双目斑白似乎早已坏死,他脖子上挂着拳头大小的珠子,手上拿着一张歌女常用的琵琶。 两人相视间,天火降临了。 改道 “俺娘?” “俺爷?” 从村道上一路往回家赶的小娃呼哧呼哧喘着大气。 她身后,大片大片黑不隆冬的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此地行来。 原像她这般大的孩子搁村里除了漫山别野跑着玩外,遇上大人不在家,也需得蹲家门口看着晒谷子的活。 原本这天是没雨头的,哪曾想,这刚溜到村口,远处黑压压仿佛蝗虫过境般,大片大片密集的黑云就将这视野里所能看见的大白天给吃的一干二净。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暴雨。 一路紧赶慢赶,小娃总算是回到了家。她先是找来一旁的簸箕,拿着有她两个人高的锹,一点一点费力的往簸箕里铲着。 可天上风云流动,灰黑色的云雾仿佛一群活着的灵魂,冷漠的从大地上掠过。 冰冷的水汽打在女娃的脸上,突如其来的寒霜冻的她整个人打了个摆子。孩子一面继续铲着已经着了水的谷子,一面又忍不住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也就在她哭着哭着,自觉这场雨是躲不过去时,天空中原本还汇聚如深渊的乌云,下一刻竟悬停在了半空,而更让人惊诧的则是那雨云似乎成了一块倒流向天上的黑色瀑布。 … 从岭南一路向北,几乎是沿着直线以最快的方式赶路。本该,按照预想,怎么着也得等快到了京畿才会被人所察觉,没曾想,这还没到河东道呢,已经有人站在此处等我了。 呼啸的风从我背后的翅膀处一路向前直撞在一面无形墙壁上。 我眯起眼睛,瞳孔里的猩红切换成了一片静默着的蔚蓝。李天一则恰逢时候的出现在了我宽大翅膀上的一端,他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只伸手捻了捻面前流动的云雾。对我道 “难怪我先前怎么算都看不到一丁点的线索,原是早被人给下了禁制。”李天一也同我一样眯长了眼睛,往那云雾激烈碰撞的交界处看去,只见一不大不小的人影正立在那处。 “现在神仙下凡都这么容易了?”李天一略有些稀奇的腹诽着。 对此我反倒没他那份闲心,这些年来,别说什么真仙,就是邪神真神都见过好几个了,说到底还不就那么回事,一个二个不是打着公义的名号捞好处,就是自己有自己的私心。 什么天上地下的,全都一个样。 “我来只为我兄弟,你们可以不管闲事。”提了口气,一句狮子雷音以云层断痕处为交点,不断向外扩散着,这在下界看来,就仿佛云雾中不断有雷霆低鸣。 对方既然都提前站在这儿等我了,想必也不会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李天一倒是拉了下我衣角,提醒说“态度好点,人家好歹也是有数的正仙。” 我扯了扯嘴角,心说,老子没直接让他们滚蛋已经够给面子了,现在我只想快点知道张福生的下落。 也许是我的震慑有作用,那人影到底是动了,只不过与之相对的,则是那道横隔在两州之间,一整面虚无墙壁的倾轧。 倒悬着的黑色瀑布瞬间像是被某种东西压垮,大片大片雨云从万丈高的天穹跌落,整层磐石一样坚固的黑色云团,自上而下,自前而后向内坍塌。 一瞬间,我背后伸张着的翅膀又变得更大,同时,狂风呼啸卷曲着我的头发肆意飞舞发出呼哧呼哧的声浪。 风神领域! 体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窜出白色毛发,那风暴中心,人形的怪物体型一涨再涨,很快,便占据满整个风眼。 而正如一双巨手将已经快要崩掉的黑色云团给再次合拢,原本溃散着不成形状的黑云又重新被一股巨力给凝合在了一起,那力量仿佛来自世间无处不在的风。 这一刻,所有地面上的尘嚣逆卷着倒挂向天上,如同黑色云团下拖拽着的长臂,浩浩荡荡绵延百十公里。 将穷奇的潜能发挥到极致,此刻,占据风暴中心的我,俨然能以这般摧枯拉朽的姿态,碾碎一切。 一旁,抓着我翅膀努力不让自己飘走的李天一则好像因为风太大,他的话被风声揉碎了,根本听不到我耳边去。 呼呀一声力喝,面前云雾中,有拨山巨力将那道黑雾给刺出一道孔隙。 “行,不好好说话想找死是吧,成全你!” 一声尖啸! 拖拽着云雾残影的我,带着十万八千吨重的巨云向着那人狠命砸去。 河东道境内,不少人都瞧见那远远天空上,大雨倾盆,更是有雷霆环绕,仿佛天人交战一般。 下一刻,黑云仿佛一株从内爆炸的水泡,轰的一下,炸成无数多水块,向着天南海北的方向四溅而去。 李天一眉头一皱他立马对着地上的巴卫喊道“别愣着了,快控水啊!” 巴卫此刻全神贯注盯着天空上的那片战场,被他从后背上扯出来的银色长矛已经反复掂了又掂。 此时,听到李天一的话,巴卫明显是犹豫了,然而在后者那近乎怒气冲冲的面庞前,巴卫还是选择了听一听李天一的。 本来,以为只是谈个话卖卖面子的事,没曾想,双方这还没开始见面就已经打起来了。望着那大滩大滩积水造成的冲击,作为前道首的他痛心不已。 “你们两个闹够了没有?” 打红眼了的我哪会理他,此刻盯着那不断闪动着身形的残影,我无比确认面前这人实力肯定在天上是非同一般。 以不到天人境的实力来硬拦下他,这家伙到底是谁呢?雷部?还是二十八星宿? 又是躲过了一记快而又快的戳击,本想着摧枯拉朽的给对面干趴下,结果那人从头到尾也没展现出外貌,这让我大为光火。 拼着断臂的风险,一把卡住那神出鬼没的利刃,另一只手还没能抓住那跳动着的残影,耳边听着嘎吱吱的声音,那是手上拽着的那奇怪兵器上的。 眼见这都逮住对方,还看不清楚,索性我猛吐了一口气,将这厮浑身上下包裹着的瘴气全给剥离开来。 一道金光随着残雾消散露出祂原本的面貌,可不待我细看,一只靴子直踢我胸口,我一手把着那兵器,也抬起一直脚朝着对方踹去。 砰砰两声,胸口一阵翻涌,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踹翻出来,手上一松那武器被对方顺势收回,同时也如割纸一样轻易划开我的手掌。 “呸,他姥姥的!”吃了暗亏的我头一回被人打的有些没脾气,自从我在神皇派那次回来,这天底下还真少有能让我如此吃瘪的,更别说同境之下。 我吐了口血水出去,顶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滋味强行将五脏给归位。 始终藏头露面的那厮也是一个踉跄往后倒飞出去好远这才重新拄着他手上那兵器站起身来。 此寮身上裹着层看不清实体的迷茫,许是祂刀兵上沾染了我这血气,如今唯有那兵器尖头露出明晃晃的锋芒,其表面更是有一条暗金蛟龙如活物一般,缓缓蠕动。 “三尖两刃…你是…杨戬?” 蔚蓝色的弧光从彼此间穿过,可即便如此也无法照穿裹在祂身上的那道迷雾。 和我互换一脚的那人并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他盯着我空荡荡的双手,提了提手上刀兵。 我摇了摇头,姑且不论他是不是,只开口问道“为何拦我?” 然而对方却并没有回答的意思。 这时,见大战暂缓,李天一这厮跑了过来,对着我破口大骂。 “旁人昏了头你也昏了头不是?两道交界开打,这得死多少人你知道吗?” 一口浊气吐出,我暂时不太想理会祖师爷,只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我也没想到他们会直接动手,再说了,有巴卫在下面看着…” 李天一借着教训我的名头将我一把给扯了下来,而对于这辈分确实比我高不老少的长辈,我又不能真对着他发脾气,只能一个劲的喊道“喂,你够了啊,再揪我头发我可真动手了!” 站在那头的男人竟然真就站在原地等着我和李天一把这场闹剧结束。 扯着我头发的李天一虽然面目依然可憎,但言辞却是在替我想办法。 “打不得,这新朝廷派来的人,得罪不起。” 我一面被他揪的抓耳挠腮,一面却也识大体的问“我都到门口了你不让我进去?” 李天一揪我头发的手又使了点劲,“你咋听不懂话了?咱非和一看门的较什么劲,不妨看看他怎么说。” 我老被他这么压着也不是个办法,于是,调整了下姿势,我伸手扣住李天一的手腕,身子一绕将双手反绞住,这样李天一就从压着我变成了被我背在了背上,就是看上去不太雅观。 “你给我松开,松开!” 李天一叫嚷着,我刚被他闹的一肚子火,现在赌气似的回道“你先松手!” 又是一顿鸡飞狗跳,李天一的脚底板贴在我脸上,而我的手指也恰好勾住李天一的鼻孔,那场面不比村里耍无赖的泼皮们好多少。 “我数到三一起松手奥,三!”李天一哼哼的同时还不忘再给我一脚。 这闹也闹够了,我和李天一骂骂咧咧的各自从地上爬了起来,先后看向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家伙。 实事果真如李天一所料,那所谓看守门户之人只是一具空壳,不过能在这时候掏出一具仙家遗蜕,说明也算是来对地方了。 我撇了撇身旁李天一,那老小子面露难色说“我派在天上一直都是中立,要不,你借一借盖世妖王的名头。” 我摇着头,收敛气息亦步亦趋走向那条边界。这事说到底和谁都没关系。 盯着那具似乎确实不怎么聪明的空壳,我一直走到距离他不过丈余时,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围墙,两个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家伙相对而立。 聚集了几州几道的阴云在巴卫控制下变作一场场暴雨,虽然猛烈但至少不会直接危害到凡人性命。 淅淅沥沥的雨点顺着那透明的高墙滴落,而在那迷雾之人手中,却躲了一份信筏。 我用疑惑的眼神回看了眼李天一,后者则暗示我见好就收。只不过在我刚伸出手去接过那信筏时,眼睛瞅见那盖在上面的戳,当即拿过来的动作可就停滞了下来,随着这个动作一起的,还有头顶滴落的无数多雨点。 在这宛如被时间遗忘的世界里,我握着手心那张泛黄的信纸,封面印泥上的正是我派栖云宗掌教玉印! 深吸一口气,我伸手拆过里面的内容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又一遍。期间,李天一也好奇怎么样了,他伸长了脖子在两道之间的间隙来回试探了下,继而又去看我手头上拿着的那张黄纸。 片刻,我开口问道“鸿门宴?” 李天一摸着下巴,他思忖着,给出自己的解释。 “上头大概率是换了门庭,攘外必先安内,这次大比意思可能是让底下一些人重新认认脸。” “简而言之,就是要我过去拜个码头?” 将那信纸重新塞了回去,我转身看向依然伫立在原地似乎跟座雕像也没什么区别的迷雾之人,皱着眉头问道“你们要我做什么大可以直接说,拿旁人要挟算什么好汉?” 李天一扯着我衣服提醒道“那就是个看门的,你说再多正主也不会知道。”说着,他手搭凉棚眺望像不远处,果不其然,在一处山沟沟子里发现有水道的趋向。顺着那水流动的方向,很快,一艘停泊在岸边的渡船落在他的眼中。 望着那与河东道相背离的方向,我头一次觉得,和天上这帮老不死的打交道是真的费劲。 似乎是猜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李天一处事不惊的笑了笑,说“都说越老越妖,何况是一群活了不知道有多久的老家伙们。” 看了眼从远处走来的巴卫,后者沉着个脸,颇有些没动到手的懊恼。 我盯着他放在身后背着的银枪,好言劝慰说“会有机会的,别着急。” 巴卫点了下头,和我一起先后踏上那艘早已准备好了的渡船。 河水托着我们一路向前驶过,很快一场弥漫在所有人视野里的大雾从河流下蔓延上来。隐约中,周遭似乎不断的在变幻,时而有虫鸣鸟叫,时而又有人声鼎沸,渐渐的那些嘈杂在一起的声音变得不可闻,就好像这艘看上去不快的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飞快行驶着。 期间,李天一饶有兴致的将身子探出护栏,伸手在身下河水里一捞,竟然真让他给捞上来一条鱼。 随手将那倒霉蛋丢回河中,李天一躺靠在船尾悠哉悠哉道“天命已定,斗转亦不可得,非人力栽。” 我知道他在说我,可关于那什么天命,我还压根就没开始选呢,怎么就定好了? 我把困惑说与李天一,后者则似讲课先生般,对我细细分析道“光是一个紫薇钦定,就惹得地府,黑莲以及地上一众势力抢夺,你猜猜还没明确表明投诚哪头的新晋准妖神,会有多少大佬抢破脑袋?” 我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别的不说,起码整个西边就有至少三个大人物正迫不及待想要他的脑袋。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今新天庭要来收拾地府等一众反骨仔们留下来的烂摊子,自己搞不好确实能卖个不错的价码。 可现在并不是商量这个的时候。 我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也不自觉的放缓,继而开口问道“福生还能回的来吗?” 出人意料的是李天一反问了我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我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的掰开手指头来算了算。 “嗯…记不太清,大概三十好几?” 李天一托着腮帮子,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盯着我道“真年轻,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样子,那些弯弯绕绕的都是老家伙们才去想的。”说着,李天一打了个响指,随着他这一声提醒,周遭云雾似乎也在快速褪去。 呼吸了一口江岸上的新鲜空气,我似乎也是第一次以道门正式弟子的身份出席这种正式活动。 从船舱里走出来前,李天一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对我轻声道“我第一次露脸也挺紧张的,不过习惯就好。” 我其实很想对他说一句,“习惯不了” 可是话还没说出口,李天一已经消失不见。 船身轻轻晃动,站在中间的巴卫似乎并不太喜欢这种扣扣搜搜的小木船,而本打算替福生争口气的我,被莫名安排来了这里,可偏偏我还不能掀桌子。 脚步从船舷上挪下来,站在离岸码头前,略微远眺,发现此处是一处靠海的港口,来往多是些跑商的货船,码头上脚夫奔走,热闹不歇。 正当我愁着怎么找路时,巴卫指了指远处一座宝塔一样的小山峰,我定睛一看,好家伙,把洞天福地都开到集市里来了? 不过想来也是,这些真仙什么的都有空腾的出手来了,折腾什么折腾不出来啊。 只不过,如此给我的压力反而越发的大了。 身后巴卫的表情始终是那样,我没有询问他的意思,手下意识的伸进袖口,可总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错觉吗?” 我总觉得我这个习惯似乎出现的很不自然,就仿佛之前有一大段记忆被突然删除一样,这和我每次复活后醒来很像,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所谓的后遗症。 简单的过了一下思绪,我迈步走向宝塔位置,而那边,几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也同时看向我这边。 客从南来 “朋友,敢问是…嗯?人呢?” 刚走出没几步,方下船的两人便突然消失在了众人视野里。这一幕着实惊到了几人,他们四下张望,压根看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其中,年轻一点的那位小声询问道“这…刚还在的两大活人,怎么一转眼不见了?” 就在几人四下张望间,早已穿过人群来到那方尖塔碑前。伸手,抚去面前石头门上的落叶,默读着上头文字的我轻敲了两下,发觉石门沁凉内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支撑着它。 剩下来的事似乎都已明了,在推开这扇大门前,我背对巴卫轻声道“外面等我。” 然而,巴卫却将手搭在我肩头,语气坚定“你只管向前。” 我笑了笑不再言语。 随着一阵清风扑面,门上光华一闪,露出里面光怪陆离的怪异世界。我挑了下眉头,试探性的扫视了眼面前这一小块区域。 当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让人觉得诧异的是路两旁立着的那些建筑。说是建筑是因为我在西北有见过类似的居所。 当地人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没有选择用土木建造房屋而是索性开凿岩石,把屋子建在一个又一个遮风的山崖上,看起来甚是怪异。不过,后来我才知晓,原本修在山崖上的都是些问仙求道之人,后来不知怎的一些大家族也加入到此行列,渐渐的带动了更底层的一些人,如此在漫长的时间里,发展出这样奇怪的文化。 而面前的这些石柱好像又不太一样,起码,我没有感觉这里有所谓的风沙灾害,倒是那些建筑产生的原因更让我对此感兴趣。 巴卫从进来时便一直盯着其中一柱挪不开眼,我见他好像有些眉目,趁着还有时间,便问“看出些啥来?” 他点点头,语气很是确定说“传闻,有一支神灵的后裔,居于巨柱之上,那些撑着天空的居所位于天南地北。” 我摸着下巴,思索着。猴哥当年找能匹敌天下的力量时是去了地南找到那些厄难之神的遗骸制成十件混沌邪物。而厄难之神被清缴,祂的后裔想必也应该被剔除干净不存在留下这样一座遗址才对。所以,符合此描述的应该只有北地的那位。 依据条件,我脑海中依次闪过许多画面。象征炙热与光明的白鸟位于东方,居住在无暗的殿堂;昼伏夜出的红鸟则从母亲的深渊里爬出,终日追赶光明。而冥河与曦河都且位于地下。位于北地,极寒大陆的天穹,端坐于霜天之上… 复杂的信息洪流里,有关联的线索几乎少得可怜,在漫长岁月中,甚至连一丝真实存在过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片刻无果后,我望向身后巴卫,询问道“你知道他们信奉的那位尊名是什么吗?” 巴卫摇了摇头,看得出他也很是无奈“我并不知晓,也许你该询问娘娘。” “也是”上前几步,将巴卫带进来的同时,身后的大门则严丝合缝的重新闭上。 重新打量了眼面前这个玄而又玄的世界,此地很显然已经不在人间,用形象点的说法,即,这里和西极天一样,是隐藏在人间之外的另一处广妙世界。 不过,道教福地甚多,而这众妙之门却不常有。 将手中信筏翻转着,那印有栖云宗掌教身份的玉印则面朝大地。我望向最高处一座看不到尽头的巨塔,塔尖位于白雾之上,层层叠叠的楼宇中,窗台前人影摇曳。 也许是我们的不请自来惊扰到了此地某些阵法,当看着面前原本整齐的道路顷刻间皲裂,露出里头更深一层的沙土时,巴卫背后背着的那杆长枪不知何时已经点在了地上。 “栖云宗?三十年前栖云宗便已彻底覆灭,小辈,你这信筏是从何而来?” 泥土中,翻涌着出现一只独眼巨人,它巍峨的身姿似乎是从地下深处苏醒,那怪异的独眼竖立面庞正中间,此刻一眨不眨的盯着我。 巨人伟岸的身姿屹立在平原之上,它的双脚深埋在泥土下,竖立起的瞳孔像落在人间的月亮,它半低着脑袋,露出感兴趣的目光。 我过去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生灵,而这家伙似乎又切实存在了许久。 对于它的话,我只抖了抖手上信筏,将之抛了上去。 那巨人鼻息吹动起信纸,化作无形的手裹着那纸张摊开在了它唯一的眼睛前。上头内容明明白白,我想只要它不傻,应该都能明白。 默读了一会儿,巨人将信筏放下,而后看了看我,又盯着身后的巴卫看了一眼,这才将头颅彻底低下。 “原来是贵客到访,若有怠慢,还请恕罪。” 巨人谦卑的姿态一时间让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见它将身子恭敬的埋地,而后位于泥土之下,蠕动着的手掌开始在我脚下汇聚。 难不成,它想驮着我们到往那处高阁。 心中正如此想着时,抬眼再望向那座高塔,却发现上头的亭台楼阁已然不见,而其中位于云雾之上的部分似乎又隐约可以得见。 这好似拨开云雾的感觉让我心中生疑,我身后站立着的巴卫目光灼灼却是看也不看那高台一眼。我问他,“你可能看清上头人影。” 巴卫却问“何处有人?” 一瞬间我似乎知晓那巨物之所以高远的原因了。 道论中,有言。 “心物之形善变,在于意之辽阔,其意高远,则物高远;其意深沉,则物深沉。” 巨人的下半身逐渐从土壤中伸出,它深耕于土壤之下的身躯此刻开始如泥地里生长出的植物,逐渐有了逐星追日的伟岸。 咚咚声里一道迎着日光的灰色巨人正踩着大地,自西向东,朝着心中的高塔缓步前行。 … 因神皇派无人到场,所以,单方面由呼声较高的天师府一系负责主持大局。而此刻,站在会议厅内等待着与会者到场的余君酌,正有些紧张的盯着手中翠绿色建盏。 于他身侧,各门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一堂。其中仅玄门一派到访的就有,正官系主事人夏天恒,正财系主事人宋明理以及前不久才宣布重回玄门的新晋伤官派系的主事人韩梦琦。 关于这位前七杀成员,很多人对此映象并不好,然而,正官之主的夏天恒力排众议,后又有围剿地府太阴之首功,韩梦琦即便再声名狼藉,其实力很多人也是认的。 会场内侧,一处偏安一隅的角落里坐着一名玄衣女子。 韩梦琦的视线则一直落在该女子身上,在道教大会上,出现一位有着明显稽查司标志的人物很难不让人注意。 只是,关于这位的身份,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可韩梦琦不一样,她与欺天积怨已久,明里暗里搞过的刺杀不计其数,对于这位的身份,就算不够准确,也应该猜出了个大概。 门外钟声响起,余君酌率先起身望去。 这是来人的讯号,会客厅内交谈声不少,而随着钟鸣,大家的议论就从各自的话题转到外面的来人会是谁这件事上了。 借着众人注意力都被外面的动静所吸引,韩梦琦从椅子上起身径直走到那位玄衣女子身边。 哪怕是提前有了反应,坐在角落里的女子也很难躲开这大摇大摆的迎面造访,于是只能恭敬行了个道礼。 韩梦琦可不管轻疏,上去一把抱住对方腰肢,脸上堆着笑,道“皇帝身边出了那档子事,归咎给你们稽查司属实是无礼,可你们总长如今却还没影,怎么…就这么怕我找她?” 被人如此亲密的搂着,玄衣女子脸上也只能挤出一丝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尤其是她很清楚身后柔声细语的女子实际上是个脑子不正常的神经病。 感受着耳边那股热浪打在后脖颈上的酥麻,林官子只很有礼貌的回道“总长日理万机,想必正忙于其它事物暂不得空,韩前辈若有心邀约,还请稍等,待总长大人事毕,定会选个良辰吉日请君赴会。” 身后,那热切的目光从林官子的脖颈一路延伸至心脏,似乎光是被她看着,浑身上下血液便会不由自主开始沸腾起来。 然而,总归是有人不满这些不雅举止的。 “韩梦琦,这里是道宗评定会场,不是你的道馆,请你自重!”说这话的乃正阳道皇甫伯玄。 偏头看了眼那白胡子老道,偏官韩梦琦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只是笑意盈盈的放开抱着林官子腰的手,转而婀娜多姿的摆弄起自己的窈窕身姿来。 这头是剑拔弩张,而在会馆大厅前,数位宗门掌教起身,他们竖立门前,等着外面那扇朱红大门外的来客。 吱呀一声,大门被缓缓推开。 原本还做待客打算的余君酌脸上也绷不住的变了颜色。 心物 门被推开,余君酌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来人他再熟悉不过,只是此时的他不是应该在北地负责边防部署,怎么会跑来这儿道宗评定大会上。 “牧师弟…” 余君酌话刚到嘴边,在牧野的手按到门板上时他就隐约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而此刻,看着对方那张标志性的桃花眼却在眼下有一种隐忍和悲戚之意,那种如同应验了般的骤然压力,直冲的他大脑有些晕晕乎乎。 按照规矩,能进入此间殿堂的只有各宗各派掌门,而哪怕是顶着朝廷特派名头的稽查司副总长也只能伏低做小,选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安静待着。 门口,神皇派三贵之一的牧野道长前来任谁也都想的到,绝对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站在众人面前的牧野头上乱发松散,双手泥污,满身血气。此刻他站在门外,旁人仅从外观上看他更像是个从泥地里莫怕滚打好不容易逃出死地的野狗。也正是这样一双充满悲戚与绝望的眼睛,让本来一肚子话要说的余君酌有些呆愣在原地,停了有一息,他这才开口。 “你怎么弄成这副德行?” 此时,大院内,刮起一股淡淡的咸腥气味的风。 那似乎带有颜色的气味将屋子里的花都染成了红色,点点花瓣,如同鲜红,落在地上。 牧野推门的那只手手背上暗红色的血管根根爆起,于他身上,堆砌着数不尽的痛苦与绝望,而这,是两个同龄之人跨别数年的一眼。 余君酌这时才发觉,自从邱毅死后,他已经好久没有同这位发小好好聊一聊了。 牧野的视线先是从余君酌身上扫遍殿内众人,再然后又重归余君酌的手边。那柄长青剑不在他手边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柄象征着掌教身份的历代符剑。转而,牧野推门而入,露出门后,满是萧肃的青青古道。 “余掌教,此人是为何?” 周围人开始有小声议论的,毕竟这在整个道宗评定历史上也是从未有过的。 就在这股声势即将愈演愈烈之时,门口,站立在原地的牧野开口了。 “君酌,我们所寻的道真的能实现吗?” 一句疑问似乎把他以及面前之人一同拉回到了十多年前,当时,他们的授业恩师正洋洋洒洒的解释着道祖眼中有关道的一切。而比他人都更加早慧的邱毅率先提出这一疑惑。 不待余君酌回答,牧野又轻轻摇了摇头,他疲倦道“不可能的,我们终其一生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大梦。那么梦中之虫又如何摆脱梦的束缚逃出一片生天?” 众人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毕竟在场的大多都是经历过几年大战,真要说只是个入了魔的,除非是当年宗政一心,否则还真没谁在怕。 余君酌的语气尽量放缓,他仍愿意相信这家伙是在跟他开玩笑,不过这次确实有些闹的下不来台。 “什么梦不梦的,你是不是昏了头了,别玩了,阿野。” 在余君酌近乎哀求的语气声里,他看见牧野满脸堆笑的将左半边被头发遮住的脸给掀开,在原本左眼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洞,而黑洞中央一枚泛着凶光的猩红吊坠直直插在上面。 朱红太岁 是的,此刻,这支被稽查司总长有意放走的十件混沌邪物里,唯一一个有着自我意识的邪物,真插在他同年好友的左眼眶里。 余君酌几乎疯了一般,对着身后喊到“别动手!” 然而,那帮子见惯妖魔的道人,在朱红太岁现身的同一刻,无数多利刃纷纷招呼上去。 牧野的笑容透着一丝悲凄,是啊,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然而他还来不及分享,就得为了这个秘密亲手葬送一切。 红色的月亮骤然升腾于地表之上。 这股完完全全,疯狂,毁灭的力量,恐怖的不像是来自这个世界。 余君酌的脑子嗡的一下断开联系,他位于两方交战的正中央,也是受波及最严重的区域。此时长青剑不在身边,又没有弟子门人帮他护法,情况着实是危险。 然而,他心中却隐隐有些希冀。 那呼啸的血光眨眼便布满整座院子,内外殿堂两种世界,青红相间。 坐在次席上的韩梦琦挑了挑眉毛,前不久才获得火种的她,如今可以说是这座殿堂里为数不多有资格叫板的人。 她饶有兴致的盯着门外,嘴里却提了句“这就要走了?不再看看?” 被她点中的正是稽查司的那位林官子,此女子见自己身法被识破,索性也不装了,拱手道“在下突然想起有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你们忙你们忙。” 然而她还没走几步,身前地板就被一支杯子给砸出个坑来。 “我说了,你可以走了吗?” 林官子咽了口唾沫,她现在只想说一句“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而另一头,围在门前的多是二三流道门的掌教,他们一起出手有些乱了章程不说,余君酌站在他们身前,也让这些人下手下的不是很利索。 故而,在那红光一瞬间,不少人其实还留有余力,只是不曾想那门口站着的男子竟然身子化作虚影,快的让人难以捉摸。 “宝象真云履” 一眼认出自家镇物的宋明理那是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给瞪出来,他可太清楚这宝贝的作用了。 而当初,此物被稽查司借去自此下落不明,而今竟然会以如此方式出现,宋明理面带嗔怒的看向后方那欲哭无泪的林官子。 早年身形壮似夔牛的辽东大汉夏天恒如今已是垂垂老矣,他佝偻着身姿,脸上疲态倍出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还能胜任这个天下首屈一指的道门宝座。 老人拍了拍身旁好友的肩膀示意他以大局为重,继而,对着一旁宛如爷孙俩的韩梦琦小声道“偏官,还请看在同门面子上,出手一助。” 那个混世魔王般的火辣女子似乎真的很听这位和蔼老人的话,她笑着回了句“那我要进你的莲花宝藕阁一看。” 哪怕听了那么多荒唐事都勉强能保持一份淡然自若,可在听到女子如此要求时,他宋明理还是没忍住的骂道“胡闹,莲花宝藕阁乃是我门中历代祖宗之位所在,你一届女子如何进的去?” 然而看都没去看那不中用的正财一眼,盯着夏天恒那双已经开始混浊的眼睛,韩梦琦满意的点了点头,她愉快起身,对着不远处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稽查司副长说“别等我回来,你已经跑没影了。” 对此,林官子自然是大气不敢喘一下道“那是自然” 于是,众人身后一席艳影跨过许多人头,笔直如流星般向着那处院墙内砸去。 阵法符箓间,牧野的身子如同被枷锁困住的野兽,他拼命挣扎似在以人力行不可能之事。 然而,这终究不是一场等量的对抗,他面前的可是一整个道门所带来的强大压迫力。 随着一颗流星登场,牧野的鼻子被一只靴子给狠狠踢了一脚,当即一股辛辣刺的他面门一片沁凉。 还不等他反应,又是一脚蹬在他小腹位置,听着胃里翻江倒海,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开,肚子里乱七八糟一片,整个人又像是被从中折断的羽毛,在这一起一落间重重砸在身后木门上,砸的门扉晃动,大地震颤不已。 呼! 只踢了这两脚,韩梦琦的身子在空中轻巧的转了个圈,随即在她落地时,鞋底下的两团小火苗也恰到好处的熄灭。 她看了眼那重重撞在门扉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的年轻人,啧啧道“这门什么做的,质量这么好吗?” 恢复视野的余君酌慌忙从地上爬起,他四下看了看,第一眼就瞧见模样凄惨的牧野正口吐鲜血歪倒在门口。 他控制不住的大声惊呼了一下,就像情绪突然崩掉的孩子,继而又快速跑到牧野身边,他面庞因为痛苦而不断涨红以至于渐渐开始扭曲,声音也从他肺部被一点一点挤了出来。 “你醒一醒阿野,那边都是假的,我是君酌啊!” 余君酌的眼眶里,牧野那张因为鲜血而模糊的脸庞开始变得抽象,他发觉,他的左半边脸并非是完全分离的皮肉,其下猩红色的血管密密麻麻像苔藓一样长满了里面每一个面,而在这些细密的黑红色触须上,似乎都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恍惚间,余君酌似乎听到,牧野和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天上,是吃人的怪物” 牧野左眼框里,那枚猩红色的吊坠表面开始渗出红色的液体,那像眼泪一样的东西,顺着他的脸颊一路流淌向下,最终变作牧野手里的一把尖刀,狠狠的扎在面前至亲之人的心口。 余君酌几乎不敢相信,可当他底下头时,那明晃晃的红色又不可遏制的提醒着他,现实的荒诞与残酷。 “只有我,只有我才能保护你们。” 牧野的另一只手摸了摸余君酌那张因为极度惊恐而不断变形着的脸,他温柔的扭动手中的刀柄,缓缓的抱起自己的挚友。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一个人。 韩梦琦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眼角的玫红色阴影开始闪烁,自她眉眼,唇齿缝隙间,大片大片如火一样鲜艳的花开始由一颗颗萌芽般绽放。 “真应该让你来当这个偏官,说真的,你可比我疯多了。” 在他对面,轻轻抱着好友身体的牧野缓缓把余君酌的身子放下,他的鼻梁歪斜,嘴巴里全是血和碎掉的牙齿,此刻,他手里握着刀,刀身漫长如同脐带连接着余君酌的心口。 他自然没法和那些人解释他所看到的事物,将天道比喻成一头混乱的饕餮,而上面那些负责窃取它力量的人比作野兽都显得过于谦虚。 没有谁能从这场混乱中幸免于难,而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一切发生前推翻它,推翻这座天地,让世界回到原来的正轨上去。 “君酌,你很快就会见到邱毅还有师傅他们,放心,我会让这个已经疯掉了的世界再次回到它应有的位置上去。” 暗红色的筋络如同菌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在牧野那张脸上,他的身后咔吧咔吧一种骨头碰撞的可怕声音如长满脚的节肢虫般簌簌作响。 “你也是从地下来的?” 曾直面过地府阴帅的韩梦琦很清晰的感受到那份疯狂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牧野的嘴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他身后两只鲜血淋漓的骷髅巨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从他的身体里钻出。 鲜血变作红色的雾,迷幻朦胧中,那具人形的躯壳仿佛那双手的花瓶,孤零零的支撑着一个不属于他的梦境。 数柄利剑纷沓而至,那剑身轻颤,上头青峰明亮,似平潭秋水,使人望而生畏。 牧野无尽暗淡的眼眸里,黄紫色的闪光与那些青芒不分前后,然而他却毫无所动。 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想了很久,到底怎样才能阻止杀戮的肆意蔓延。 君主名相,枭雄草莽,这些人串联起的纷争最终会将这座王朝推倒。 牧野的视线从灰蒙蒙的天空一直向下坠落,直至看到人群中的一个道士。 “苍天不死,纷争不灭” 只要,我推翻了那个天,自我之后,一切历史将不再重演! 牧野背后,更多的骨头开始生长,仿佛他正背负着一整个地狱那样。 “再等等”一个声音从阴影中低语。 “等什么?”牧野自顾自的说话,好似此刻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天命” 那令人牙酸的话中透露出一种无奈的讥讽,位于最底层的世界,一个婴儿,或许称呼其为白骨更为恰当。祂蜷缩的身子略微伸展开一点,原本被压在身下的双手此刻仿佛活了过来一样,表皮光滑如许。上头粉嫩有肉眼可见的纹理。 婴儿恐怖的骷髅脑袋里,一团金色的火无声的被点亮了。 天问 我揉着额角,“坦白点讲,我是不太想掺合到这件事的,当凡人时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没想到当了山人还是免不了。” 一席方桌,半身寥落,几多心血。 似乎,前尘往事的风刮进了眼里,我揉着脸的手慢慢垂下,身子前倾,声音也不由自主低垂了些。或许我早该这样,想起李天一,如此英雄人物,而今身死道消却无人相助。 我冷眼望向杯中酒,高堂满座,何其可憎。 “张福生必须跟我走。” 保持着前倾的动作,手指贴着杯璧,做那观想状。 最右边,单独一条长椅上抱手假寐的男人闻声却是笑了起来。 这座大殿,金碧辉煌,千载悠悠,好久好久都不曾有第二个敢在此大放厥词。 那身批金紫华服,面如万古青松的中年男人笑得很是开怀,殿堂内,只他一人的笑声,回荡往返,经久不衰。 男人的笑声宛如冬雪,明明无风,却冷的让人直往心底里冒寒气。 似乎是为了不让气氛继续僵持下去,坐在上头三把交椅中的那位白胡子老者,摸了摸下巴,他和缓道:“那是自然,老朽可在此为小友打个包票。” 殿堂上,众人见我依旧不依不饶,已经隐隐开始不满。 “张福生有功,事毕自当封正。栖云小辈,本君还可允你三个条件,千秋功名,包举宇内,万载无疆。” 声声呼和如洪钟大吕,辉煌楼宇中,龙蛇齐呼宛若众神低鸣。 那象征着权势顶峰的男人大袖挥荡,随着他迈步,高耸台阶也变的清晰可闻,披挂在他身后的大氅灰黑入云,裙带拖拽间,仿若地上蛟龙蛇行。 我看着他走来的身影,满目自信。 是啊,一个刚刚赢下所有的新王,他确实是该骄傲,是该自信,在他的国度中无人不呼和着他的威能,无人不传颂他的名。 可,这与我何干? 望向近在咫尺的橄榄枝,我依旧没有任何动作目光有些呆滞,痴愣般盯着杯中水面,见那位仍是不动怒,反道问我:“你想要什么?” 毫无疑问,他给的起任何代价,又或者说压根就不在乎像我这样的人是否心怀敬意。千秋百载,有什么东西能比时间还要珍重? 我,或者说我的过去,在比古老还要古老的亘古,曾见识过荒芜大地上蠕曲爬行着一种名为石炭的似龙,它们经年累月,跨过历史的长河,将自己的族群从水下迁徙到了陆地。而今,这支种族的后裔与尊贵挂钩,它们以体内流淌着的鲜血为荣,却很少有谁记得真正伟大的恰恰是先祖的意志。 目光从万年以前一直看到了现在,杯中酒水凉透,面前这个能上达天听的机会,多少人几世也求不来。 突的,我笑了。 男人见我往后靠住椅背,笑的面红耳赤,笑得是弓腰跳脚,全然没有一点礼数。自有那横眉冷目。我观众卿,其面貌与我何异? 可,明明相似,这殿堂内,却又无一位是真人。 知我欲要发癫,高台上,白胡子老者起先行至我身旁,似族老,将我手中酒杯接过,搀扶我行到殿外。 我与老人对视间,笑道“若我要一个公平,敢问,给还是不给?” 白胡子老者白了我一眼,他嘴上碎碎道:“小娃娃,天天念叨什么公平公正的,需知天下数数命富薄寡,不以均分,而论天成。你之道行深浅,几人呕血?若非天命所归能登得玉钊?” 没去管这老家伙说的屁话,我自顾自将他手中酒杯抢下,他却也任由我胡闹,道“你今日之举虽无可厚非,可念及苍生之重,怎能自脱?” 一口饮下杯中酒,清凉水汽冲心透脾,可这桂香佳酿却没多少酒气。 犹不尽兴,我砸吧着嘴,他却没好气的推了我下,说“现在风头也出完了,说说怎么想的吧。” “我要救张福生,地府的事我不想管也懒得管。” 白胡子老者耸了耸眉头,他觉得我大概在说什么胡话,当然,我也知道自己说的多少有些不靠谱。 “但我现在下去与寻死无异。” “所以,这不是还在谈吗。”老人从口袋里掏了掏,不到片刻,他摸出来一只金镯,我望着那通体金黄,似乎是小孩子戴在脖子上的物件,听他解释说:“这件算是我防身的家伙,可借你一用。另外,你还可以带至多三人,一刻钟内维持原境界,时间结束,神意回归本体。” 我默默听着,老人见我没打岔,继续道:“只要能获悉人书方位,此事便算圆满,而这边会给张福生预备一具天仙遗蜕。” 凭心而论,这价码确实合算。 “若只供我一人,能撑多久?” 老人似乎一眼看穿我的心思,“这已经是最优解,莫再贪心。” 我不置可否道:“我信不过你们,地府里,有数的人物太多,三个金仙下去也是白搭,不如,只我一人,再…” 视线从老人身旁越过,看向宫楼外,那个伫立浩渺的身影。 “再带上他” … 滴溜溜一阵清风旋转,莹绿色的小草磕磕绊绊跟着摇摆。 山野间,有雾似流水,从遥远的山谷飘来,天阴雨湿,大地霜白。 一柄细扇摇去散白流云。 四足站立大地之上的青铜巨人迎着大雾眺望远方幽谷。 巨人身后,一片大潮,影影绰绰。 万里平沙,绝烟处。天地苍黄,百载孤死。谁家亲骨,悲不故。 … 昭昭 大地斑驳,道路从黛青这段一路延伸至赤红山谷上。 沿途,无数穿戴刑具,背着巨石圆木的囚徒在沿路鬼差的驱使下,亦步亦趋向着山道尽头缓缓而去。 忽的,一声号角声由近及远,继而,悠闲看管着囚犯们的鬼差忽的开始忙碌,那些犯人被鞭挞着加速往山谷里走,远远,那座冒着黄光的山峰顶部不断泛红,继而浓烟滚滚,黑云蔽日。 “这丰都竟是建在火山上,好一个天然熔岩池。” 说这话的,自然是李天一,这老小子如今可是意气风发,身后百万亡魂组成的伪军,浩浩荡荡犹如大潮。 站在队伍顶端的自是那浑身雪白的妖族大神,穷奇,这具凶神的威名不可谓不响亮。 当年,七十二都天魔宫中,位居十二柱之上的便有祂的身影,其身既是昭昭恶道之化形。 凡有生者,皆怖其颜色,死后沦为伥众。 所以,在我一落地后,尚未发声便引的无数鬼魅俯首,李天一当即给我出了个主意,既然我们第一时间没能突破轮转司进入到地下十八层,那么不如借着这股声势把事情闹的不可开交。 于是,便有了百万雄师,进军丰都这一壮举。 侧身看了眼那满脸笑意的贼道士,我调侃道“怕不是你早就有此想法?” 似乎是被揭穿心思的李天一,像模像样的拿起折扇,他于身前挥了挥,道“大王所言极是。” 我哈哈大笑,振臂一挥,豪气干云道:“传令三军,先登城头者,赏千金封侯万户!” 巴卫看着我和那李天一玩的起劲,他却有种格格不入的剥离感。 确实,这辈子我还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能亲率万军打的还特么是地府。 眼瞅着那烽火狼烟中,一位位巨人身影从黑红浓雾里爬起,盘算着还剩多少时辰的我,细细眯起眼眸。 一念“杀”心起,肃金之气,透彻三军。 百万雄师如若破釜沉舟之势,其矛头直指那座象征着地府威权的桥头堡。 红黑二色弥漫下,漫山别野的战鼓雷动,在那比象牙还要长的骨质号角中,数不尽的恶鬼凶煞铺天盖地般涌出。 一群被奴役的傀儡从一个噩梦醒来,转眼又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不去看那群狼吞日的惨烈战场,我领着巴卫,身子陡然间浮现在了另一处。 轮转司前,幻彩摇曳,有那流波往复,是以照无形以有形。而世间之物皆困其表,风灌众窍,身欲静而心不止。 “故,道隐无名。” 一阵狂风自周天向外,行百余里,而内有一球,是以外方内圆。 记得,临出发之际,我问了老者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对此,老者没有直接回答,他先拉着我上了宫楼,目色间,日华鎏表,白云间之。 老者看都不看那云川,只问我:“人间享乐,至极如何?” 我思索了番,方才道:“劳心透力,福尽命休。” 他点点头,又问:“那富贵不尽,寿诞不休,当何如?” 我不解。 清风拂过,光华已逝,轮转司上那终年运转不休的阵眼并没有揪出这缕并不起眼的微风。 随着三重隘口一一落于身后,外界,自丰都起始,冥司一层差不多陷入瘫痪。 而承接上下的轮转司实际上是独身其外,故而,我也压根就没有在这里也捣乱的想法。 转眼间已经行至转轮经旁。此处为下七层的入口,十八泥犁狱的划分并非严格按照一层一狱的标准来。例如熔岩狱旁边就有可能串联着刀山狱。而像是寒冰狱等,又有可能和无间狱混在一起。 清风不请自来,落至转筒身前,抬眼见上头青烟寥寥,黄白色的巨大筒骨上,一个披头散发的独眼男人坐在边沿,他伸出手在面前的流白中轻轻招了招,那风竟也不动了。 我该是有些错愕才对,但看着那盘腿坐在转经筒上的巨人,出于礼貌,我还是将外表那层道隐神衣给褪去。 在与他对视间,见他眼中神色留有惊讶,我心中一沉,难不成方才是故意诈我? 却听得他像认识我很多年似的,坐在那高处意味深长的望向我,说:“你比我想的要早很多。” “敢问是哪方神仙?” 独眼男人从转经筒上一跃而下,直到他落地,我才看清,这原是个三丈高的巨人。 “天乙-值符” 值符者,当值之义,符为应信。其为八神统帅,九星之首。 不过,这么一位大神,其在地府跳反之后据传受到不小的排挤,又或者传出这个消息本身就是地府有意为之? 心思百转间,值符伸手拍了拍背后的转经筒,不知用的是何金属造就的这等伟物,在大手的拍击下,身子连晃都不晃一下,上头红绿黄白等各色彩绳仍自顾自摇摆。 似乎是知道我时间不多,那位也没唠嗑的想法,他直言道:“此处往后,要去娘娘寝宫,需转动经纶一百一十八下,而下无间狱则只需要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是上头有人?还是提前算到的?” 我身后,五丈高的巴卫六臂环抱,做那低眉假寐。 值符面无悲喜,祂问我“你选好了吗?” 我看着那奇怪家伙,也不知道祂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却见那厮将手腕上的一节红陵解下,自顾自走到一面墙前,将那鲜红大布挂在上头一处凸起的钩索上。 见他站在原地等我,而悄悄开启神识的我扫描了周围百十里,并无伏兵暗门。 我走上前,问祂,“张福生关在何处?” 值符盯着我看了会儿,忽的身子一用力,手腕上拽着的那截红绫被他扯的,狠狠崩紧,随着他低头,腰身带动那巨大转经筒一起,开始颤巍巍的旋转。 忽的,那转轮上,成千上万只铜雀开始飞动,那些镶嵌在铜雀嘴上的小圆环随着运动相互间碰撞,似风刮过铁叶林,朵朵彩带迎风飞舞。 我望着那一步一步走的极艰难的巨人,他脚下,红沙泥土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烙印。 或许,祂是天上早不知多少年布置在此地的后手,又或许,祂只是在波涛激流中坚持自我的一个独行者。 我实是没有办法再去分辨这样的是与非。 远远的,我看见一座山开了。 双手拽着那红陵,整个人如同一头老牛般,哼哧哼哧用力着的值符拉着转筒走了一圈,祂重新站回原来的位置,那风铃声不断。 地狱之门洞开。 我有些惊讶于祂真的信守承诺,可再看向祂时,却听见 “我走不出这苦海,你带你的朋友回吧。” … 莲心 端午前夕,江南道上一则消息牵动了不少人的心。 那座位于扬州城外,首屈一指的当世道宗宣布,即日起,暂停一切事务。紧接着就有人发现,原本的上山小道不知何时已经被封了。 长虹贯日,沿着京杭运河一带的居民大多都幸运的见到了这一幕。 自那日与方知有交谈过后,王正清路上没再耽搁,虽境界大跌,但凭借着当年修习的道法,勉强还是能做到神行千里。 此时,他只身一人踩着飞剑从江南道出发,一路往北,直奔向那道宗评定大会所在。 … 江湖上有奇客,两鬓白而发如漆,手似生铁而面如美玉,好美人美酒,嗜赌如命。 此人常年活动于山东道内,与州府总兵有些瓜葛。其名声在外,称天下客皆有斤两。而今,有人千金许之,以其拦停一人。 … 大风从南至北停于富陵,三尺青峰贴着静湖水面,波光游曳在嶙峋之色中,有人一气轻吐。 另有一人,坐于湖心小岛上。他双目微睁不闭,面色朦胧,吐纳间周遭水光变化,亦如天地间风云变幻。 他言:“既已一气将尽,不若在此歇息片刻,再行上路。” 剑尖点着平静湖面的王正清,摆了摆衣袖上的灰渍,他一路行来所耗甚大确实是该修整修整。但… 王正清露出一副好奇模样,问道:“你又怎知我会打此地经过?” 那客却摇了摇头,他身旁并无任何兵器傍身,行走江湖的,这样的人委实少见。 王正清似乎猜到了什么,他自顾自点了下头,道:“大概也不止你一人。”说这话的同时,他越过武者,目视远方,思索片刻后,伸手向前捏了个剑诀,“那便,请吧。” 寒鸦飞掠,富陵湖中,有大大小小数十座湖心岛,岛上植被丰茂但大多都被一种形似马尾的长草所占据。 此时正值人间五月,江心有渔船往复。 随着飞剑直上,王正清身子不断拔高。 芦苇荡中,万千飞羽,自下而上,皆是朝天奔射! 一身单衣的神皇派掌教真人,手持莲花,御剑长空。他之身后,万千枯影似过境蝗虫,密密麻麻与身下平静大湖呈截然相反之势。 《广游志》载,“早年,富陵地远,水势不大,先有黄水吞淮,漫过广陵,后人治理涝害,引水东流。每至夏中,湖域蓄水而不泄,积万均于坝上,如若悬镜。” 而今江南黄梅雨,浩荡大水远盛来年。 道门中,风水术士能借天眼望山川河流之气数,而鲜少有人了解,道门羽士还能借天命,扭转山川河流之命程。 一气枯尽,王正清此时不可谓不凄凉,他之境界如坠神山,一身修为只似破落麻袋,早已泄的七七八八,而今面对一介武夫竟被逼的有些束手无策。 实是可笑。 一气轻吐,手结莲花印的道门真人,身上白雾披散,他眉心一点红芒溢出,雨水般划过双颊,飘落掌心莲叶上。 幼时,他还曾为自己的灵窍不是纯瑕美玉,偏偏得是一柄剑纹而气恼。 还是神皇派那混不吝的小师妹的唐一师摸着怀中那胖乎乎小道童的脑袋,她眼神温润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红莲白藕青荷叶,不因浑浑迷心尘。豁落洞玄谁测遐,慈心解世无谓真。” 世间多少人曾因自己不是美玉而浑浑噩噩,而修行本身的意义便在此。非是功成名就,或是一飞冲天方算得道。 若是慈悲慈悲,吃呗吃呗,如此乐世,躬身于行,不也挺好。 没想到,多年前的一句解语,如今想来却让王正清的心终于是静了。 他之手上莲台落,而今湖中万朵开。 湖心岛上,那拳客只自嘲般摇了摇头。 … 济州军备大营外头,一批货物通过关口往北边去。 看门的几个卫兵盯着那拖货牛车远去的车印,嘀咕道:“又要打仗了?” 一旁的小队长轻轻咳嗽了下,他双手搭在裤腰带上,踢了踢那口不择言的小卒子裤脚,随既用带着点警告意味的口吻小声提醒说:“别多嘴,该你说的说,不该说的别特么到处瞎说。” 提醒完那不懂事的小子,小队长叉着腰晃荡着去了别处。 牛车印在刚下雨的地上清晰异常,那积着水的深沟里,隐隐还有些黑色的粉末飘在上面。 … 一座坍塌的大殿,碎石瓦砾中,有焦糊的火焰仍经久不息的燃烧,坐在一处坍塌的壁画前,浑身血渍的牧野低着脑袋,他的一只手上握着柄断剑,剑身已经被折断的缺口,不停被他拿来点着地面。 此处,应当再无一个活物。 牧野面前燃起的篝火中,一个面容楚楚但两颗眼睛却是一摊死灰的道人躺在几条毯子铺成的床上。 余君酌的视线盯着灰蒙蒙的天,他双手摊开,胸口心脏的位置上,一滩红晕。 蹲坐在瓦砾堆前的牧野,口中喃喃道:“君酌,你见到师傅他们了吧,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再过一会儿,阿毅也能回来,到时候咱们三个再一起…” 说着,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却打断了他的话。 一副死相的牧野正要抬眼去看,却见一声厉喝由远及近,先他而来。 “你好狠的心啊,欺师灭祖不说,屠戮同门,奸佞手足。” 门外,骤雨将至。 一身素衣的王正清大踏步走来。 他眉宇间那道剑纹早已碎裂,而今行似流云般,自他身后,无数多虚影残像从四面八方,如鬼魅般飘来。 已是入魔了的牧野,眸子里倒映出的,却不是王正清一人。 他脸上有些动容,在那双酱红色眼眸里,看见的是满天金光,诸神龙象。 轻吐了口气的他,咬着后槽牙道:“滚开!” 王正清面庞上抽了抽,自江南道,方知有算到,道门恐有一劫时,他便心中有了些猜想。 而从南向北,一路行来,被三次拦停时,那种预感越发强烈。 当他终于跨过最后一道阻隔,进入河北道境内时,冥冥之中,似乎看到了一柱柱气运坍塌,溃散的大气如墙壁般聚拢在了两州府道交接的位置。 那里,似乎有天人在交战。 原先还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他,终于在赶至这里时,看见了真相。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些尸体,其中他熟知的便有溪雨观观主田之行,清茗山山主明正彬等。 视线从那些大大小小的身躯上扫过,王正清停留在篝火旁,那具无言的尸骨上。 深吸一口气。 王正清身后,那些怒目而视的仙家,在此刻皆变作流光钻进前者的身体里。 牧野先他一步,手中剑挥出。 而在那剑光去势之前,一道钟鸣声响起,似有鼓曲登台,二人中,有一面如鹰隼的天人,手持宝琴,祂飞舞空中,手指拨弄间,天地逆转。 “金!” 王正清一身爆喝,而随着他口中喊出,牧野自下而上劈出的那挂剑锋竟然被他硬生生给叫没了。 牧野脸上表情似错愕,但他眸子里的猩红却认得这是什么手段。 牧野嘴巴突的张大,尖锐的咆哮,不似野兽,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的怪物,它的音浪瞬间覆盖住了整片广场。 飞天神人被这一声逼的倒退,而不等祂落地,捏着一缕云气的王正清脚尖一踏,神皇剑意此刻如龙般滂沱落下。 牧野手上剑再度挥出,须知天下剑并非只有他神皇派一家。 两道锋芒当空对峙一时间难分伯仲。 目视恶徒的王正清以前所面对的魔人,无不是令人胆寒的恶人,而他斩杀前,那些人或多或少要么厌倦了争杀,要么愤恨依旧。 而像面前这入了魔却依旧保持平静的,少之又少。 以至于,王正清在一次拼刀的间隙中,不免开口问他:“你当真是没有一丝人性?” 明显是听懂了他话里意思,牧野将他逼退,身子倒退回了之前躺着余君酌的篝火前。 火光照印下,牧野的影子拉长成了一颗树的模样,不偏不倚刚好挡在地上余君酌的尸体上。 见此,王正清抖了抖手上云霞,他两指并拢,似捻着一根稻穗。 牧野脚下,云雾逼近不得,但有一根细线隐藏在这浓郁雾气中,被那头牵引,朝着牧野脖子上去套。 早在天地大封之前,有一仙家炼制一种奇物,能长能短,能自动寻人,亦能禁法止战,后人灌之以捆仙绳之名。便是仙人体魄也奈他不何。 王正清祭出此物已经不言而喻,他想要擒活的。 而就在那毫厘之间的细线拴上来时,牧野脚下原本郁结着的黑雾突的向上一噗。 王正清的天眼也没法看清雾中情况,他额头上的云纹开始由金紫转暗,这意味着时间已经不多了,同时,附着在他身上的仙家,也开始发力。 虽然不知道为何在这小小道场内外,能同时降下如此多的神仙,但作为这唯一一处载体,哪怕王正清曾经的天人体魄早就烂成一箩筐,凭借着那些仙家不计余力的补漏,此时也算是货真价实的人间真仙。 只是,如此还不够。 一柄虚白剑影落在王正清面前,那是一只手递来的,而随着那人耳语,王正清瞳孔也跟着放大了些许。 “斩了它,你就能功德圆满。” “邪祟当诛!” “替天行道!” “斩” 许多双手帮他托起那剑,祂们用期盼的目光看着,而在王正清内心深处也感受到了,这一刻,他挥剑落下,那么神皇派也不必再受人白眼。一切的荣耀,似乎都将回归。 只一剑 虚白剑意撕破黑雾,露出黑暗世界里牧野那张病态的脸孔。极致的毁灭摧毁他那张桃花一样的眼睛。虚无,吞噬了一切。 一颗暗红色的吊坠横隔在生与死之间。 它身上布满灰蒙蒙的斑块,好像一团抵抗着时间却久久不愿冷却的热炭。 吱呀吱呀 让人牙酸的犬齿交错声中,一个狂妄且无法无天的声音响彻天地。 “呦,我的儿,你们觉得拿这玩意就能伤着我?真是…没一点长进。” 那笑声癫狂里,于牧野身后,一双大手诡异的呈半抱圆的姿势将牧野的身子护在其中,而任凭那根细小绳索如何去动,也动弹不得这尊骇人巨物。 与此同时,挡下这一剑的朱红太岁,用一种癫狂的,朝圣的口吻,宣诵道:“恭迎大圣!” 白云倒退 王正清眼中,世界由白向黑,无数多尸骨累成一件白骨,祂空洞的眼睛正自上而下,轻蔑的扫视。 天命者 妖魔中,至高无上者,尊其为“大圣” … 天上雷云翻涌 已是人间仙人的王正清忽的回了下头,他看向身后那不断倒退着的白云。那上头,无数多华光溢彩见黑洞出现全都避之不及,唯恐沾染一点。 他瞪大的瞳孔很快又缩了回去,其实,他早该想到自己与这地上枯骨别无二致。 阴风冷冽,过往流云四散逃去,唯有王正清挺直了腰杆,独立于风中巍然不动。他一眼看出,那深渊之物尚在笼中,而破解之法则在那几步外的残破溃者身上。 想来也知道,天上福缘没那么好拿,既要想登临不凡,势必也得付出相应代价。 明白这一点的他捏着流云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下,面前自有光晕荡漾,替他隔开那道凶光的注视。 肉身腐化,只残存着人形的牧野偏着脑袋,用他那只尚能转动的眼球努力的看向身后。 黑雾像沙从门的边缘溢出,落在地上继而又似根植大地的顽强生命,向上扬起的同时,连带着扶起面前那具略显佝偻的身影。 他谋求的那个答案,此刻正在那道门的后面。 牧野想要靠近,而他还未迈步,便听到远处疾驰而来的风。 王正清一剑递出。 四周鸦雀无声,唯有他出剑时耳边猎猎作响。 少年时学剑,曾日挥木棍三千下。旁人都不解,问,你只学这一招顶天了也就是就是个二流剑客,不如把时间和精力多放在其它地方。 少年并不言语,仍是每天早起拎着木棍去往大珠峰峰顶。 日华流晔,转眼间已是三年过去。 已经十一二三的少年在那次道门大会上初登场便败给了一位同时期的天才。 许多年过去,曾经那挥剑少年也因为意外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留下的故事不多偶有的也只剩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唯有那位从开场便赢到最后的天才方明白,他最艰难的一场比斗,便是自开局遇上的那位没有杀心的剑客。 随着王正清心意收缩,眼前流云静止。 而位于他身前三丈处的牧野心脏猛地一抽,他本能的伸出举剑的那只手。 然而他却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何时出的剑。 牧野脖颈处凭空冒出一截血渍,接着,他像是听到喉咙里喷涌而出,像是一面破了个洞的鼓在嘶吼。 神皇剑意-森白骨 云雾遮住面庞,但王正清却依然能凭借出剑前的印象精准无误的挥出那一剑。 牧野身后,那扇巨门内,森白骷髅只静静注视着他。 一个古老的预言很快就要应验了。 王正清出剑的姿势甚是随意,可他每一次都能精准的命中对方同一个位置。 挣扎无果的牧野,很快便不再抵抗。他身上的皮肉被切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菌块,很快,那些蠕动着的霉菌一样的东西将整齐的切口填补,完美的就仿佛从不存在一样。 生命如同野草般旺盛发展。哪怕此刻有着比肩圣人的无暇之心,王正清也清楚,想要凭借武力去制服这样一头彻底堕落的魔物,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可他依然没有停手,挥洒出的剑意像极了当初面对宗政一心时,那不计后果的自毁。 到底何为真人? 古之真人,是了知大道,不逆寡,不雄成。若然者,过而弗悔,无有终时。 一点金光黯淡,王正清挥出去的手上再无一物。耳边猎猎风声,面前浓稠的黑潮已经缠上了他的腰。 望着牧野一步一步走进那扇门的背影,意识到自己再无机会的王正清终于是放下了抬起无数次的手。他七窍流血的五官上,灵台位置已然空空荡荡。 此刻,站在波涛中,王正清的内心却是愈发平静。 他遥遥望向天际,那里,一切命运交织成一张紧密的巨网,世间万物,皆系其上。 牧野一步步走进那扇门,而正当他伸手准备推开时。 风,来了… 心 地上的影子是从转经筒上流淌下来的。 我顺着那条黄灰色的小径,一步步走向深谷。巴卫在我的后面,他双手交握,像是在祷告。 他在祷告什么呢?我不禁有此疑问。 独眼巨人回到高大的转经筒上,祂的身子愈发的佝偻,逐渐与阴暗融为一体。 我望着那虚无,心中很是难过。一面催促着巴卫快跟上,一面又不由得回过头去,想要看清些什么。 围绕在山谷外的是一汪灰蒙蒙的雾,空谷幽兰,我望着那了无人烟渐渐隐没了来时的过往,心中的悲怆溢于言表。 我想到了第一次与父母离别时的感觉,那时四周空空荡荡,我望着满眼陌生的世界,只觉得胃里翻涌着一股说不出的难受。 人在陌生的环境下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不安全的感受,但很大程度是一种面对分别时的不安。 一滴眼泪突的从我眼眶中流出。 奇怪,我竟又开始了流泪。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仿佛之前,突然在李天一面前毫无征兆的哭泣一样。 难道我又忘记了什么事情? 一片横隔着过去与未来的荒芜,无端端将我与别人连接的最后一点道路给断开。 听到头顶那呼和不断的风,我大概知晓我来到了什么地方。 很久之前,这里也许同赫穆西一样,有着自己的绿洲和子嗣,然而,时过境迁,这里的每一寸土壤连接着的都是无止境的奔跑,没有生命会永远奔走,它们总有停下来的一天。 尽管,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真的身处这里时,还是不免有些戚戚。 福生他,在这样的环境下,想必,很是难过吧。 … 一个很老很老的童话了,说的是当一片河流死去时,它一定是慢慢枯涸,直到河床上再生不出一滴水花,所有依附于此的生灵逃亡新的家园,直至无人归来,彻底遗忘。 赫穆西是如此。 战争爆发后,古老神灵走向衰败,胜利者瓜分财富,失败者沦为祭品。一些年过去,那条流淌着黄金一般圣水的池塘渐渐干瘪,土地也再种不出一点粮食。生命被迫撤离这片被诅咒了的大地,关于战争的余温仍持续不断的燃烧着。 “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象征着无尽奥秘的神之眼啊,它再次睁开,望向剥离着粉碎着的大地,在这片荒芜之物上,任何生命都将被绝望追赶。 那些无数躁动着的粒子,包含有数不尽的灵魂,呜咽吧,痛苦吧… 我们唯一的神啊,您在哪里呢?” 古老年代里,祭祀的呜咽,与战争中孤苦的身影不断重叠,那些黑红色的袍冠,与地上一片片干涸了鲜血,统统被风沙掩埋。 数以亿计的亡灵徘徊在这座已经死掉了的湖中,渐渐,它们由绝望,化为了泡影。 很多岁了,生命将对死亡的崇拜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恐惧,活着的人,时常能听到已经死去的灵魂,在地狱中哭嚎。 于世界而言,万物自然老去,生死轮转并非异事。 可,当执掌轮回的神真正消失后,有关死亡,只剩下无尽的痛苦。 也只有这时,我似乎才真的明白,为何世界是如此痛恨,哪怕祂早已死去多年。 生命的意义来自死亡,而当意义被抹除,那么留给后来者的,只有痛苦。 … 薄雾漫天,笼盖四野。 一具干尸行走于焦黄大地上,行经在轰鸣的寂静中。它干瘪的身躯佝偻着,一步一步落在咯吱的沙子上,漫无目的。 没人知道它在这里多久,就算有大概也不会在乎。这里,是完完全全的孤岛,是意义被抹除后的空无。 有段时间,沙漠里满是沟壑,天空下起了猩红一片的雨。每一片沙子都似发疯般前来,然而,最终,也只有这么个怪物行走于大地之上,无始亦无终。 有人说,石头也是有生命的,在它浩瀚的岁月里,甚至都来不及看生命一眼便到达只有太阳才知道的世界。 如果,把一个人的生命拉长到足够衡量时间的尺度上,那么,他会选择做什么来证明自己存在着的时间,亦或者时间下存在着的意义。 对于漫长的时光来说,有没有“我”这个定义都显得不那么确定。 那么,它又是为何在行走呢? … 一声马蹄 风沙如梦,天阴绛青。 道路由此化为了两段,一半踏着炊烟袅袅,一半落在黄沙谷堤。 呼啸的沙砾砸着土石墙面,砸出密密麻麻的细小坑洼,茅草屋顶也下着明黄小雨。家家户户屋门紧闭,这里似乎被遗弃了很久。 沿道路一直往前,远远有座二层高的小楼。楼下搭建起的屋棚已经漏了顶,光从破洞处直直落下,照亮砖墙根边一丛微不足道的枯黄小草。 风中,那杆写有酒字的破旗猎猎作响。 马蹄声琐碎的踏着地面,站在屋棚外,一匹枣红大马浑身光亮如许,它仿佛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奇妙生灵,那有半个手掌大小的鼻腔里罕见的喷出带有水雾的热气,风浪落在空中,不到地上,化作青烟,四散而去。 这具身体路过这里很多次。很多回,都能看见那匹马就站在那儿。马的脖子上挂着粗绳,额头拴着块白色挂饰。每当他走来,那马都认得他。 到底,这一切是不是如梦幻泡影。 这个问题被他纠结了很久,就连那颗执拗的心都已经渐渐不再跳动。可他仍就不肯停下。 再次走到那处屋前,他挪动的姿势变得更加缓慢。也只有这时,他才能感觉自己真的有在活着。 到底,还需要走多久。 面前,马儿挪动着脚掌,棕黑的马尾把屁股上的灰尘拍落,马背上挂着的皮鞍吱吱呀呀发出来回的噪音。热涤的风,像是把整个夏天的火全部点燃。 福生环顾四周,那个人还没有来。 又一次,他失落的从马的身边走开。稀薄烟雾里,一具佝偻着的身体,再次踏进荒芜之地。然而,他在举步迈入前,不甘的回了次头。 隔着老远,马儿睁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时,两者久久无言。 “你也是在等她,对吗?” 热风吹得人脸上满是苍茫,福生抬手轻轻挥了挥,他知道自己在这儿的意义。那个自称仙子的姑娘为了找他,只身一人来了这里,而在更久之前,还是一介布衣的自己,则当着她的面,埋在了更远一些的黄土中。 “福生” 眼前女子张大了那双好看的秋水眸子,她笑意盈盈,唇角上还挂着丝丝缕缕的嫣红。 望着那嘴上血渍,福生突的又回忆起先前遭人追杀,那位不讲理的仙子蛮横无礼的把自己仙根尽数奉还。她是两清了,可张福生这道心再也无法忍受安宁。 “这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如果是一盂在的话,他大概会这样说。 想到自己那位似人似妖的好友,福生心中就满是唏嘘。他哥俩认识的时日不多,但彼此间都是以心相交,用一盂的话讲,那都是过了命的交情,比亲姊妹还要亲。 而自己的事想必已经在地上广为人传,不知,他这位好兄弟在听到后,会不会也犯傻事。 如此想着,福生回过头去,打算继续埋头行走,然而,那马却高高嘶鸣了下。 福生蓦然回首,却见那马儿眼含泪水,深深看了他一眼,挣开绳索,义无反顾的撞向身旁石墩。 福生愣愣看着面前这一幕,许久,他沉默着最终跪倒在地。 人们常说,一个人要死的时候,大脑能清醒感受到身体里的每一处痛。最先死去的往往是四肢,以往最为灵活的手脚在这一刻开始变得迟缓,接着,一直往里,心脏开始愈发艰难的用力,肺里全是苦涩,连带着胃也成了一泽苦难的汪洋。 福生,跪倒在地面,他把脸埋在土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着。 “本该早些死的,不知为何苟活到了今天。” 顾湘君的死,在福生心中留下的创伤至今无法被弥合。 他埋低的脑袋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所触碰,渐渐,他抬起脑袋,看见那滩血液慢慢流向自己。 鲜红色的沙子均匀而又温柔的铺开,湿热的风,缓慢又坚定的刮进他的心脏。 “红色多好看啊,粉粉白白的,就像天边的云,水里的沙。” 玉都之变后,福生和顾湘君再见面,举案想起当年青山绿野奈何天,抬首看见苍碧嶙峋衣褴褛,想来心里也只有“还好有你在”的欣喜与戚戚。 “真是…” 福生吐了口气,他攥在手心里的一截红布被他放开,连带着,对于顾湘君的执念。 此刻,他的心脏重新开始刺痛,那久不见闻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磕在地上。 与此同时,穹窿顶部,一个声音从极远处,跨过漫长的生命,向着大地,向着某个特定的时间,某个特定的人,传来一声最为轻快,也最为坚定的呼唤。 “兄弟别怕,老子来帮场子了!” … 位于三川与望乡交汇之处,乃是一片幽谷。 其上云雾寥寥,使人见不到来处,亦不知去处。 相传,三川便是由此流出,它代表着生命的三次归途,从生命,到世俗,再到一切。 而倘过这三次河,回首已无望,剩下的,河对面的幽谷,便是无间。 无间狱者,有无世间因果,即存在又不存在,即超脱,又无故超脱。是故无始亦无终,无往亦无前。 光 “今天真是热闹呢,外面下了好大的雨。” 一汪清水,女人懒洋洋靠着池壁,白雾轻抚过她的肌肤,湿漉漉的头发海藻般飘浮水下。 门口一株老树又发了芽,朵朵鲜花顺风飘下,落在一柄青白色泽的油纸伞上。 记得上一次看见这种颜色的天还是那位天底下独一份的女子皇帝即位时。 没想到 “时间过得真快。” 祈罗蹲在地上,她的手指拨弄起一池幽泉,眼睛里倒映着的是偏偏碎裂的大地,天空,如坠深渊。 这样的景象,见过几次就再也忘不掉了。 “一转眼,又是一个纪元结束。” 池塘中,女人抬起她那只苍白到可怖的手臂,从池子里的这一头,直直伸向那一头,她打捞起一具已经腐烂到只剩下累累白骨的小小尸体。 然后,像是拥抱般,两只巨大的手掌交错,将那具细小骸骨轻轻包裹,继而拉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怀中。 祈罗蹲在地上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听着这位的自言自语。 “不过,新的时代到来,总会有人先死,而往往投诚者死的最是悄无声息。祈罗,你不觉得这场仗,天上赢得太轻松了吗?” 蹲在地上,始终默默无言的丰腴女子像是个哑巴,她眼眸里映照出一片漆黑的幽谷,那里,仿佛藏着世界一切的秘密。 … “一…盂。” 从昏迷中醒来,斑驳的灰烬从蔚蓝如许的镜面飘进他的眼底。 福生从那平淡的水面中,看到了一直渴求着无尽痛苦的自己。直到,一双手沉稳的拥抱起了他。 “是我,哥们可跑了不少路才找到你…他娘的,不说这些了。福生,你出去后不用担心,上面我替你打好招呼,等回头给那几个大佬低头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到时,你紫府道宗还是随你回不回,对了方知有的药你记得讨,王正清那我也替他谈妥了一笔机缘,他的天人体魄自会有人帮他修复。” 天空中闷声不断,灰黑色,与鲜红交织在一起,原本只会出现在第一层的青白色草场不知什么时候也揉杂成一坨另人作呕的液体。 整个世界都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变化,扭曲成一团浑浊的污垢。 巨大的轰鸣堵着人的耳朵,此刻,有双看不见的手,正像是拧麻布一样,试图将我们这些藏在这个世界的小角色们,一起碾碎成一团肉饼。 然而,双眼逐渐恢复色彩的张福生却渐渐摸不到身前那浑身雪白的巨兽。 一条晶莹璀璨的线从他灵台中涌出,那条宛如黄金打造,光洁无暇的美物,轻飘飘的落向无穷高无穷远的上方。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拉拽着他。 张福生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这一幕,他继而用力的抓向了我,那雪白的额头贴着他的手掌,一个声音同时传递在两个人的心中。 “人间有你在,我才安心。” 福生的身影从这片滞留之地渐渐远去,连带着,这片死之地上最后一株希望也被带走。 外面很久没有动静了。 我默默转动着身子,竭力让自己身躯能尽情舒展在这片已经遭受莫名诅咒的世界。 巴卫,大概已经战死了吧。 我脑海中勾勒出那具不苟言笑的半人马巨人生前那副青灰色的脸孔。很多次,我都在想,在部落里,像我这样热衷于逃跑,总在卑鄙时刻选择偷生的人真的配得上神灵的称谓吗? 如果是直接问的话又显得过于厚颜无耻了些,况且他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我。我倒是希望他说些个类似于只要活着有目标并为此持之以恒的奋斗就是所谓勇士,巴拉巴拉。 可实际上,他只会皱着眉头然后一脸疑惑的盯着我看很久。没错,这颗榆木脑袋绝对会这样。 我都能想到这家伙一本正经的对我讲,“他只负责执行命令,至于思考意义,那不是他该干的事。” 男人嘛,干就完了! 云淡风轻中,一个温柔而又坚定的笑容勾着我心里的欲望。 那是蝉鸣的午后,躺在地板上的我,借着午睡时偷偷撇一眼的幻想。 好想,再见她一面啊。 刺耳的噪音仿佛滴落的污浊,充斥在整个世界里,吵的人震耳欲聋。 … 浑浊世界中,色彩成了最没有意义的东西,它们是众生冗杂下的糟粕,没人能分清这其中谁对谁错,谁又是谁的。有且只有悠长岁月里,一个个仰望着孤月的人的背影。 黑暗,是最不被期待的一种颜色。人们在哭喊,大地是尘埃在退缩,于是“光”成了唯一的意义。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似乎很不礼貌。也许是我的偏见,总觉得吧,作为一方霸主,雄踞关外,虎视南方,怎么着也不至于跟我这么个名不经传的小角色不对付。嘿,没曾想,您还真是老爷子半夜撩寡妇门,闲着寻卵事。” 当黑暗笼罩,白昼自然而然成了他人口中奢侈的传奇。我不谋求独自抗衡这黑暗,我只希望,以我手中这杆柴火,能成为这个世界被划出的第一道光。 时间似乎流转到了过去,在很早之前,在我还未踏上行程,在去往翠霞行宫之前的那个傍晚,我第一次肉眼见到了太阳。 祂,还是老样子,漆黑的羽毛外,一圈圣洁的光层层晕荡开,所有围绕在祂身边的粒子都活跃的仿佛得了道的信徒。这和祂沉稳的性格并不符。 我早该知道,当初见祂时,祂那抹丢失的神意去了哪。 回到当年初见时的场景,赤乌降临世间,祂身上燃烧着圣洁的白色火焰,而随着祂转头,视线看向多年后只能借着时间缝隙,从千万种过去里去寻找唯一生路的我的时候。那只伸出去的手指,恰好点在我胸口位置。 在古老年代里,白鸟永不停歇的奔走。祂为万物带来秩序与光明,是世间一切美好的开始。 祂,象征着美德。 自愿竭尽所有,净化一切。 而今,站在这地狱中,深陷泥泞的我,向着所有过去祈祷,而回应我的,只有祂。 深吸一口气。 地狱中,八神面前,一颗彩色的浑浊的茧里,破出一只浑身长满羽翼的凶兽。 祂通体漆黑如若剪影,可偏偏周身上下又有数不尽的白光层层荡漾,那光,似乎从远古时期便一直存在着。如今,这抹来自旧世界的火,终于是照亮亘古不曾变幻过的幽冥。 “死亡” 一个古老的单词,从巨兽喉结深处隐隐作痛。圣光中,一道裂隙撕开,露出里面七把造型各异的刀剑。 这是南国妖王亲自为他熔铸,其名曰-七贤。 这里,每一把刀剑都是妖王曾经犯下过的一个致命错误,它们的存在就像长者,随时提醒着,让祂铭记。 巨兽翻捡着,祂的手掌停顿在那写有“节制”的巨剑上,转而很惬意的越过了它,握住了身旁古朴大气的“守拙”。 听其名,知藏巧露拙,善隐其锋。与人弈时,勿与之巧斗,但守我之拙,彼巧无所施。是故弈之下下品,而胜累果享其实。 只是如今我已没有那么多悠闲时光去品味每一把利刃上留藏下的智慧,随意抓上两把,那漆黑色的巨影,身似穹窿,口含利刃,眉宇间射出来蔚蓝色的光,仿佛要将这天都给捅破。 刺啦声里,燃烧的火将诸神都逼退。 祂们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光,以至于仅仅是看,都感觉身体在发烫,那火燃烧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烫的祂们连连后退。 放肆的笑声逐渐掩盖遮天蔽日的恐惧,那枚太阳高高升起,祂的光辉即将冲破牢笼,前往更为广阔的疆土时,一句低喝将祂留住。 “小辈,如果你不想这个世界自你之后便重启的话,那就过来和我谈一谈。” 能在这时还镇定自若的与他对话,想也不用想都知道,那人身份为何。 只是… 回望了眼身后,天地已不成样子,我脸上笑意不减,全无半分尊重道:“咱们之间还有谈的必要吗?” 后土娘娘…或者称呼其地母元君,其本身乃是共工之四子,巫妖之神,地府之主。其前身掠夺有母河以及深渊部分权柄,现如今主宰地下不知几多年,而今第一次被他这么个外人接见,不可谓不荣幸。 不过,此时两者见面,却是你死我活,甚是唏嘘。 然而,这位公认的地府最强之人,却只是说“你可知,紫薇预亡我幽冥众生,独成他一人之道!” 我不解,但见众神未再逼我,而天时仍在,便耐下性子问祂:“有何凭证?” 后土娘娘笑了。 “地府如今是何遭遇,汝等看不清吗?” 我打断了祂的话,直言不讳道:“没这个道理,如果天宫有谋,大可直白些,将你等调离这幽冥,哪怕是再开个南极天,北极天,也好过做个断头皇帝不是。” “可倘若,吾等便是这计划里用来点燃瓦砾的燃星呢?” 后土的声音回荡在这片早已乱了套的天地上。祂悠悠然叹息道:“末日将近,此番天地降劫不断,需以复数元功入道,方能平息。” 我听着云里雾里,直白道:“听不懂,你再说的明白些。” “天生万物皆有份额一说,或多或少,而神仙一者则占据有份额大头。不患寡而患不匀,长此以往,会使天道偏移,而祸事不断。天宫自占据正统以来,仙长每每增多,而天底下份额减少,早就入不敷出。而今,已达临界值。” 这说法我是听过,只是:“天上不是常有仙人下凡历劫,想必也都是送还福报,怎的,到了你们就不乐意了?” 对于我的理解,后土娘娘只道“那你知晓天上下凡者,都是何人吗?” 不是,这谁下凡谁不下凡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头,也不知道这老妮子是不是说上瘾了,祂滔滔不绝道“自道祖有悟,一气化三清始,法,报,化三身便为新归。此三者均来自同一人,而福报却得三份。万物生来,修有定数,过万为一,使之有衡。若三生万物,则万物皆我。如若非我,便打入轮回,历经磨难。” 听到这儿,我身上已经不由得生出一些冷汗。 想起先前漫天诸相,其面目一致,而高台上,三清落座其二,四御只剩一人… “如此,还差多少?” 我问向这茫茫苍天,荒原上,到处都是可怖的裂缝,鲜红色的火焰从中流淌,像是巨人流出的血液。 那声疑问,在这一刻得到了数以亿计的亡魂们的哀嚎。 我平静如湖水般的心微微抽动,祂却说:“世尊是圆满报身,而神等是千亿用化身,以万千民为我,历不世之劫,求取的不过是一人之道。” 我,细眯起眼眸,刀剑指向祂,问:“那你呢?你又何尝不是求自己得道?” 后土娘娘很平静的望着我,祂是无形中的一面镜子,照应出的形象是根据世人对祂的揣测。 “如果我要修道,早就不在这深不见光明的幽冥之地。我所寻的事物,是宇宙之初,名为起的一个归宿。它是世间一切烦恼的源头,吾所成之事,便为求知。” 面前,一块结晶着的,不断变化着的玻璃质体正飞速组合着,它就像不断倾倒的沙子,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无不在跳动着。 我盯着这样一块绚丽的事物,渐渐也体会到那种探索世间真理的乐趣所在。 这就是“空间”,是我们这个世界存在的基础,是万事万物行径着的规律,是一切向另一切移动的基石。 然而,当我沉迷于此的同时,胸口,那滚烫的火焰却突然开始灼烧。 “这是…危险的预警?” 我脑子一瞬间从那种沉浸中苏醒,而面前,那晶体已经扩大到能将我吞噬的地步。 伴随着地母那没有感情的声音。 “万事万物自有它自己的定数,生命由死亡而来,注定要以各自的经历去寻找不同的答案。我绝不容忍,唯一的真理出现。” 地母元君的偏执已经大到无法被其它神灵所容忍,而这场战争一单开始,便没那么容易停下。 那一刻,我也明白为什么西极天的消亡明明那么激烈却死的悄无声息,原来,天上那帮家伙,巴不得这些异端都死的一干二净才好。空出来的位置还可以塞更多的人进去。 想着的同时,我手中象征死亡的刀剑劈在那层压过来的虚影身上。 明明已经有那么多的自己,但偏偏自己是那么的怕死,哪怕只是有可能失败便放弃了尝试。这种如同寄生一样的繁衍,只是略微想到便令人忍不住的作呕。 “回去,你早晚也得被他们清除,倒不如留在这儿,无论是生是死,总好过成为傀儡般活着。” 事到如今,这家伙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跟他巴巴的讲道理。 刀剑砍在一层稀薄的湖面上,这种泄力让人难以做出任何反抗。我太清楚这种感觉,完完全全由境界上的差距所构成。 “你这阿婆,说这么多话让我分心。说到底,你其实…是不是根本就不敢正面和我一对一。还是说…你在怕我身上的某样东西。” 湖面突的消失成了一个大洞,位于空洞深处,一团光影从中钻了出来,与之相对应的,则是那个拎着刀剑之人的左手上,又多了一柄造型细长的新武器。 后土娘娘所在的是独立于世界的另一面空间,祂是地府最高支配者,也是这片天地独一无二的象征。 我拎着的那柄剑…或者叫针也行,它身体细长,顶端却极尽锋利,这样的武器似乎只能用来戳刺。 与之相匹配的它的名字叫“不屈”。 后土的面庞浮现在那面镜子上,而镜中倒映着的脸孔,却是女人的。 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我哑然失笑,继而,眸子里的蓝光流露出少许的温柔。我说:“你这也太玩赖了,变成她的样子我怎么下的去手嘛。” 说着的同时,那张脸突的也笑了起来,也是她这一笑,一根尖刺猛地扎进眉心。 脸上笑容一点点褪去,语气还剩温柔的我,提醒说:“下次,别开这种玩笑了,真的,一点也不好笑。” 那面镜子开始向内坍缩,很快,镜子里的世界就开始变得晦暗死寂,仿佛那一刻,死神挥舞着镰刀,将那座摸不着的世界屠戮殆尽。 我将手中剑横隔在面前,冷漠道:“还有什么招,都使出来吧。” 周围,许多面镜子出现,它们组成一个又一个离奇而又玄妙的世界,仿佛一座座迷宫入口处的门,随时向我敞开。 我细数着剩下的时间,开始一次又一次的挥剑。 过往在我面前如流水般击碎,我挥舞着双刀,风顺着龙卷把碎片重新聚合在我身后,无数双闪着恐怖的虚影正盯着我看,下一秒,那些直视我的眼睛便都被一团火烧成了虚无。 命 火山灰落下的位置,恰好掩盖了一部分亡骨,一场大雨,给了这群孤魂最终的归宿。 丰厌站在高台上,飓风裹挟着乌云,掀起满头长发,然后坠落,笔直的向着幽谷。 一支百万人组成的乌合之众,到底还是没法掀起什么像样的波澜。 荒唐的背后,丰厌却不自觉来到了这儿。 习惯性坐在崖壁上,望着黑漆漆的洞口,那里浓烟阵阵。在过去,这座火山连连频发,从谷外望去,天空终日有火石破空,焚害千里。 “我之所以选择做这些,不是因为我多善良,而是这世间恶人我见的太多。” “你知道,我生活的那个年代,村里,镇上,国家,我所在的这片土地,到处都是你这样的人。” “他们没人管,绝大多数一辈子也就知道自己要死,每天扎堆聚在一起,坑蒙拐骗甚至杀人。浑浑噩噩,没人告诉他们该怎么活,该怎么做。” “我见过他们如今的模样…” 行刑队伍拖的老长,人似蚂蚁,亦步亦趋。走在狰狞大地,热气钻透人心。 等待的过程里,那个男人向着身后一名士兵谈起他并不漫长的一生。 等到了他时,男人收起那副平静的模样,他睚眦欲裂,脸上似乎是被风霜浸满只剩薄红。许是被这般人物怒视,台上,有大人抬手,招来一牲畜断首,命人套其头上,寓意羞辱。 看客们伸长脖子,行刑者刀口指天。 士兵冷漠的看着这一切,他不觉得那个人做的事情到底算有用还是无用,人终究是有一口吃的就大过天。 很多年后,当那名士兵也一步步爬到了高位,站在那个男人一样的高度上时,他才有些明白,那家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里是我的终点,但不是你们的,没有公理存在,那就把道义当做天地,自然行走。” 那个顶着牛头面具的男人,滚落深渊,他的脑袋流淌出的血,湮灭了身下,足足燃烧有四个纪元的火。 … 一面镂空的窗户在眼前碎裂,水从泥沙石子中穿过,如雨后春笋。 爆裂的声音在此刻放慢了无数倍之久,好比瞌睡的人仰着头打了一个大大的鼻涕泡。 晕染的光逐渐刺的人脑袋发胀,也就在这时,身后的门敞开了缝隙,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色甬道。 哪怕那扇门的后面是地狱,情况似乎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趁天光尚在,一柄刀的刀口抵着朱红漆门往里那么一推,人从上方跳下,落在涂有白色漆面的墙壁上,双脚似是沾了黏胶,身子直勾勾钉在墙面上。 门吱呀一声隔断里外,眼前道路幽暗,一团火顺着通道朝里滚去,火球弹在地上,摇曳的火光映照出前方的拐角。 我深知这里的世界是没有逻辑可言。从道路往里,俨然一座石室,房梁上是厚实的岩层,大地翻转,道路呈螺旋状,人在上面行走,如同壁虎攀爬球面。 外面轰隆隆坍塌的声音越来越响,大地正承载着一场浩劫,而这里是唯一一处可以勉强安身的净土。 掸了掸身上灰尘,我靠坐在墙角,抽空将手中刀换掉。 目前看来,后土娘娘创造出的世界很明显已经达到巅峰造极的水准,即便是死亡开道,也绕不开一系列规则的限制。 低骂了句,我叹息一声:“真是黔驴技穷。” 镜花水月的解析来的太慢,当然,这我也早有预感。 当得知权柄这一概念时,其实很容易联想,把世界比做一颗大树,而死亡,疯狂,光等一切都是这颗树上或大或小的一些枝丫,有可以,没有也无所谓。关键在于,构成这颗树的树干,根系是必不可少的,想要了解一棵树最根本的内在,只是穿透树皮还不够。 房屋内部震颤不停,似有顶钩不停摇晃起兽笼。 心情烦躁间,七把利刃如剑匣开启,依次有序排列手边。 除去之前弃用势大力沉的“节制”外,还有四把可以仍我挑选。 说起来,南国妖王在为我铸造的同时,征询过我的意见,祂说,以我之能尚不足以发挥其全部功效,若想此物能在对神一役中物尽其用唯有苛尽。 手指游曳在那七把兵刃中靠后的位置,刷的一下,一柄宽厚无锋的长尺被顺带抽出。 所谓苛尽,即苛责其用,物尽根本。说人话便是,将这死亡权柄拆解成七个步骤,用以取巧。 深吸了一口气,那柄无刃长尺横隔在我面前,上头清凉如意,有如浅夏凉席,让人灵台晴明。 此物乃是七贤中唯一一柄形似礼器的物件,也是用以最后收势的刀兵,其名曰“止”。 岩层之上,大地铺满灰芒,万籁俱寂,那是尘埃的海洋。 而在更高一些的深空,黑暗笼罩着所有,与它相比,那片海都像是一处未曾孵化的鸿蒙。 逼仄暗室下,蹲坐墙角的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忽闪忽闪的火焰映照着我脸上逐渐平息的恐惧,它快要熄灭了。 说起来,我的一切消极与所有激进都是来自对死亡的恐惧,它让我渴求生存,就像动物渴望食物一样。 死亡令人求生而就死,如此它才能延续,而倘若永生真的存在,那么文明与否也终将失去意义。于永生之人而言,完美势必会到来,即使它没有立即马上,但它存在的可能性将永远存在,所以,追求完美的意义也不复存在,世界也终将失去缔造自己的目的。 于此,我试着将那如同戒尺一样的刀兵举过头顶。 数以亿顷的灰雾将笼盖在其下的大地淹没,灰霾沿着地上河流的足迹,污染所有流域,那些蔚蓝湖泊,明镜表面充斥着斑驳,以那最后一丝清澈,倒映出悠久天空上,一束束明亮而璀璨的花火。 要试一试吗? 我深吸一口气 这时候如果有个人能找我说话,或许我也就没那么难受。 时间,真是漫长啊! 擦着玫瑰色金边的火石在步入高空,离地万丈的位置上时突然变得明亮。夜凉如水,烟尘似火,焚烧天空的同时,也将玫瑰带给大地。 灰雾抬起头来,就像巨人从蹲伏的姿态下逐渐仰望向天空。 “起初,我们认为,万物会动是因为存在某种与我们相似的意志,这种意志利用万物,把万物当作一场游戏的工具。然后,我们认为世界本身就是一台机器,那是因为我们的性格和思想被当时的精巧构造所支配。” 一片雪花落在地上,它的重量很轻,但在它落下的同时,撬动起的力量,将周围所有的风都扰乱了。 毫无疑问,我再次回到了那段独属于我自己的时空中,而这一次,我不再是唯一一颗石头。 祂,或者说,冥蛇,就存在我的体内,存在于每一处细小每一次伟大的缝隙中。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这家伙早已死去多年,就连所有痕迹都被刻意抹除。但就像曾断过肋骨的人,哪怕时隔多年,依旧会在某个阴雨的夜晚,被身下传来的刺痛惊醒。 “而正是由此,丢失的记忆和功能会在再生时,或以全新的面目得以重现。我们,把这部分归纳为“始”和“终”。” 那片雪花飞速远离着它原本所在的位置,这意味着时间也在快速流逝。 “说到底,生命是由构造组成,而驱动这股构造的则是一种仿若异物的奇妙力量。它会日益强大,也能自我修复,它会根据自己的意志掌控环境。” 在那片乱成一锅粥的地磁空间内,出现了一只有生命迹象的异种。 它通体扁平没有四肢,粗糙的外表上布满一颗颗细小凹槽,就像蛤蟆的背脊,在那些小山一样的疙瘩内,无数多能量汇聚,催生着这只幼小生命向着更为伟大而进发。 “它的出现似乎没有任何目的,这是完全颠倒过来的。正如我们存在本身,也是与宿命无关。为此,我们需要赋予生命一些意义…” 一双眼睛突兀的出现在了所有一切的顶端,那些生命,那些存在,尚不知这注视着它们的为何物时,一缕烟气顺着它们的头顶飘散,转而投入到了永无止境的巨大漩涡中。 数不尽的光从地面升起,河流哺育着躯壳,而灵魂将它们填满。每一次分裂,诞生而出的又是新的生命。 然而,绵延如此之久,可生命却全不在乎,它们依旧朝生暮死,而存在与否似乎并不重要。 “我们把直觉叫做共感,通过这种共感,我们置身于对象之内,以便使对象体内那份独一无二的也是不可表达的东西融为一体。” 似乎是才注意到,这片世界已经如此丰富却依然没有颜色,而当这句话出现后,世界在令人惊诧中,变做斑斓的。 天青暮紫,大地浓白,万彩聚寂。 “美…不胜收” 由此,这片世界才算真正意义上迎来了,新生。 “我们…必须超越结构!” “与生命相对的是时间,它像海底的逆流,无时无刻不在抗衡着存在,当然,还有趋于放松、歇息、死亡的落后与懈怠。” 一片片黑斑诞生于生命所在的每个角落,它们腐骨不化,如同鲜花上那些扎眼的尖刺。 “无论哪个阶段,生命都必须与惰性做决断,就连站立,都是对“定律”的藐视。” 那些声音逐渐变得冰冷,带有神性。 “所以…” 我试探着总结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次尝试?” 那个声音似乎不会回答我,这也在情理之中。 回望眼身后,无穷尽的黑暗里,似乎根本就不会传来任何响动。于是我又把目光看向无穷远的高空,期望着,能与某位对视。 可实际上,就连神明自己也不知道祂存在的意义。 我开始明白祂这么做的目的。 面前,朝升暮落,一方小小世界自主演化出地上河流来,山川移动,水顺着裂谷流去不知名的地方,多出来的则又被烈阳蒸发飘去别处。 “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摸了摸鼻子,暗自摇头的同时,没忍住的笑出来声。 可记忆中,分明有个空缺,但是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那种辛辣刺鼻的感觉直往我眼睛里钻,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把脸,却摸出来满手水渍。 我似乎又忘记了些事情。 周围,热闹非凡。 可那种抽离感却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我,该做个了断。 胸口处的刺痛突然将我从这种如梦似幻的世界里惊醒。四周还是黑漆漆的暗室,面前那团金色的火焰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因为要深度容纳,所以,我把心脏的位置挪给了那团火,如今,它再难占满,原本心脏的空缺自发的由血肉填补上。 头顶轰隆隆的巨响不断,我放下手中长尺,就在刚刚,它带着我跨过生命的沟壑,徘徊在世间之外,让我再次回到当初获取冥神权利的那个地方。 也是得益于此,在那里,我找到如何破解这方世界的方法。 随着我将那柄刀柄收束回它应在的位置,地上,那团火光也彻底消散。世界,再次陷入无尽的黑暗。 … 终 木头咯吱咯吱,吵得人不得安生。临近夏天,是这样的。 王正清侧着身子躺在一张窄床上,屋子很小,光从米黄色门帘边露出,从昏黄的颜色来看,或许是傍晚也或许是清晨。 他身子很重,脑袋里像被人拿勺子猛搅了几下,眩晕感让他几乎没办法思考。 以至于,旁边坐着个人这种事,都没法发现。 “感觉怎么样?” 面前的光被人挡住,王正清有些不适应般努力聚焦着眼球,旋转的天花板上,一只手的阴影盖在他左眼的位置,遮蔽了视野后,王正清感觉稍稍舒服了点。 “哪儿?” 那双手的主人似乎把他的脑袋当做一块坏掉的机器,发毛的指头在各个地方敲敲打打。好在,这感觉并不赖,王正清心里的恶心感确实有在减缓。但他还是没办法思考。 安静了好一会儿,王正清才有了“我”这个概念。原本平坦的床铺开始变得潦草,王正清的手掌,抓着干净被褥,接着手腕用力,试图让自己坐起来。 窗外依旧是大好天光,稀薄的雾气以及鎏金一样发散在白皙深处,衬托出那迷雾深处携风而过的巨兽梦幻的巨影。 他好像从梦里见过。 一只深蓝黛青的飞鸟与他齐平,日头毒辣,鸟的眼睛表面覆盖有一层灰褐色的薄膜,好叫阳光不那么扎眼。 盯着那东西久了,王正清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天上。 … 呲~ 刺鼻的烟气瞬间明亮,将一张酱油色的脸照的腊白,但也只是一瞬。在稳定且持续的火光中,许多不易察觉到的细节被补全。 漆木案台靠着墙,周围有限的空间里堆满了各种杂物,桌子上瓶瓶罐罐,还有一块五颜六色脏兮兮的麻布。 王正清额角跳的生疼,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里有两条鱼在游,也或者是胃里。 也许是看出王正清的难受,男人在桌下面翻了翻,掏出个瓷瓶递了过去。 “屋子里气味是重,但没法子,这的东西很多是见不得光,尝尝这个?” 王正清本想拒绝,但他一把手挪开,胃里就一阵犯恶心,他浑身上下虚弱无力,就好像身上的筋骨都被人给抽去一样,连站立都比平常吃劲。 男人硬塞到他手里的瓶子透着一种诱人的味道,当他接过并凑到鼻前闻了闻,顿时一股清凉直冲头顶。 早就习惯这种环境的男人,伸手拉了下旁边桌子旁的拉杆,当即便听到呼呼啦啦,似鼓风机工作的噪鸣。 王正清扶着椅子坐下,嘴里鼓鼓囊囊说了句,“多谢”。 那男人浑不在意,他等到对面那体型与他不遑多让的道士缓过神来后,才问:“你为什么想见我?” 晃了晃仍有些晕乎的脑袋,接着油灯的光亮,王正清这才能看清对面那个体型臃肿,满脸痘印的男人,正用一种锐利的眼光盯着自己。 早在来之前,王正清已经见过这座“船”的“船长”。说这是“船”,其实并不算过分。 最早其实是能追溯到一个名为“陆上行舟”的计划。 大约一千三四百年前,也就是那位盖世妖王还未发迹的年份,人们经过一个漫长的和平发展时期,恰逢太上历世,其留下来的十卷真经为后来人增长启发,天工开物与鲁班术等接踵而至。 当时,各国推崇能人巧匠,大造奇观。 有前秦蜀地十二铜巨象,大楚鸟龛神塔,旧燕护国长城,等。这座天空要塞便是晋陵君雄霸中原数甲子所凭依。 只是,这等囊括了几乎整个繁荣纪元创造力的技术,随着后世一场场战火,也如风中残烛般,尽数凋零。 眼下,竟然还能有这样一座空中之城存在,实是惊也。 当然,技术的存在并不会平故消亡,至少,就神皇派典籍记载,此类奇术仍有传人存世。只是想要找到这些隐于历史缝隙里的奇人,仍难于登天。 王正清盯着面前之人的脸,看着那双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深褐色眼眸,他略做思量,继而问道:“敢问,阁下是十神中,哪一系?” 那人摸了摸下巴,他狐疑道:“你问这做什么?” 王正清坦言:“好奇,但请告知在下。” 男人摇了摇头,他说“不知” “不知?” 得到这个答案的王正清反而眼中愈发坚定了起来。他起身,将瓶子放还桌上,而后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门外,等了不多时的那人诧异的看向转身出来的王正清,他错愕道:“不在里面吗?” 王正清却摆了摆手,他先男人几步走到廊桥上,借着眺望远方的机会,言简意赅道:“需要我怎么配合?” 那站在门口,还在往里瞅的家伙,嘴里嗯了声,继而转过身子,与那做眺望状姿态的王正清齐身后,说:“地裂还没蔓延到江南道,咱得抓紧时间打通向上的那层通道。” 王正清问:“可那登天玉阶我派从未有人使过。” 已经摸出一杆旱烟的男人,将手搭在栏杆上,他虚长出胡茬的下巴动了动,继而,一股浓烟被他从鼻孔里喷出。 这个看上去很是一副悠哉模样的人只笑着调侃了句:“这不马上就有大批难民抢着帮你们用了嘛。” 说这话的同时,他的视线移过头顶的流云,一直向西,望向遥远的,黑色。 那里,天似乎露了一截,大片大片,火光般的红映照在穹窿低部。 王正清深吸一口气,他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我,睡了有多久了?” “七天” “就特么…只是七天” 男人咬着烟嘴,他的手指抠着青铜栏杆,吱吱作响。 卷终总结 嘿,朋友! 感谢你能读到这,我,以及本书所有出场过的,未曾蒙面的,以及可能有待出现的角色们,向您和您的家人致以最诚挚的祝福。 诚如标题所言,本卷,也就是本书第二卷已经完结了。 作为一部已经一百多万字的作品,这无疑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是的,很多朋友在评论区提醒过我,说,这样一本标题及内容并不吸引人的作品,竟然能更新到现在,简直闻所未闻。 是的,正是有诸多此类疑问,毫不吝啬的向我证明他们是切实存在着的真人,而非某些类智机械,才让我感到由衷的开心。 这种仿若下水道老鼠突然被阳光注视到的感觉,实是美好。 在此,我得鸣谢一位读者,“晚堂前”,这位小友持之以恒的表达了他的关注,让我倍受感动。 关于这本书,实际上倾注了我的很多想法,我把它当做实验场,用以进行各种有趣实验。凡冗杂的,考究的,无须在意。文章文字,读来爽也就行。 因为是兴之所至,故而我压根没有所谓的大纲框架一说,有些故事篇章紧凑有序,有些则稀烂,需要我不断的进行订正。 目前,重修计划已经进行到了第二卷卷前,重修后的内容与之前无异,只在细节,文脚处略做修缮。感兴趣的读者可回过头自行观赏。 第三卷的内容还在敲定中,作为一本实验性质的书,第三卷依然会采取新的思路和形式去呈现一个不同视角下的故事。 我想,永远保持好奇和探索欲,正是人生的乐趣所在。 诸位,我们稍后见! 关山 “姓名” “陶泽” “籍贯” “凉州” 笔录官抬眼看向面前这个年轻人。他记得,去年年初,关内一战,主将崔琰身死连州带郡一齐被煌国拿下,州内不少青壮都死在了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 眼下战事已消,可被毁去的城邦,无辜死难者们的尸骸,通通堆砌在那条出关的要道上,无人认领。 几乎没怎么受到盘问,陶泽顺利的拿到了通关文书。他背对着那入关的通道,直直看向身后。 那里,荒草萋萋,似乎很久没有人来往了。 陶泽漠然注视起那片生机勃勃的草地,春吹百草,等来年这些草籽就会长上天去,风会把它们运往北方,沿途的尸骨倒是很好的养料。这样,地里不光能长草,也能像南边一样长出养活人的庄稼吧。 蓦然间,他想到某个家伙曾说过,想去西北那边,因为听说那里有一座很高很高的雪山。 陶泽并不关心这个,他很小的时候差点死在山上,冬天,白茫茫的雪从四面八方,将人埋起。 可在打仗的这几年,雪下的再厉害也没有刀子杀人杀的快,那家伙在一天夜里被蛮子从背后摸了一刀,割断了脊柱。 所有人都觉得他死定了,这小子却一副倔样,他说,他不会死,他还要去找雪山呢。 陶泽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找雪山? 他说,他娘说山上有神仙,雪山是他知道的最高的山,所以他要去找神仙治他娘的病。 说这话的时候,人还是清醒的。有人给了他一管旱烟,继续听他说那个关于神仙的故事。 陶泽坐在那小子旁边,只是望着屋外,安静无声的旷野。 那晚的后半夜是陶泽睡得最不舒服的一次,夜里他听到好几次哭声,这致使他辗转了许久也没能睡着,等捱到了天亮,他才听同伴说,那家伙已经死了。 他肯定是会死的,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可那之后,陶泽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那家伙缩在角落里,浑身打着哆嗦。听说,他娘是因为没东西吃活活饿死,这并不稀奇。 后来,在整理遗物时,翻到那小子偷偷藏起来的粮食,大多都已经烂掉,食物下面叠放有一块已经脏的不能看的女人的衣服,触目惊心。 陶泽只觉得荒唐,他这样的人竟然在看到那滩东西时产生类似怜悯的情绪。以至于,他后来做梦,还梦到过自己带着那家伙去了雪山,满山遍野的去找那些老不死的家伙。 分完那家伙的遗产,找了个地方,把他埋了。 陶泽是想直接烧了好,可看到那滩破烂,想了想,又给放回那家伙的胸口,他抓了一把草籽,合风,一起埋进土里。 这世上也许真的有神仙,但肯定不会管他们这帮凡人的事。 陶泽卷了根旱烟,把烟抽完,烟灰洒在坟头上,白雪皑皑。 “这就是雪山,它其实也就是这么个玩意,你自个在坟里慢慢看吧。” 陶泽摸着自己的脑袋,他看了看天上,白茫茫的大雪。 小人物嘛,都一样,死的时候太浅太清。一阵风,一片草,一场雪,也就了无痕迹。 他对脚下的这片土地谈不上热爱,也算不上讨厌。 只是,在他立足人世间的这些年里,在远没有蛮族入侵而导致的战争年代下,生根于大地上的黑暗就已经蔓延到每个人的心中。 当他还是以幼儿的身份存在于世时,这种可悲,便已然呈现。 … 山谷里没有风的时候,总是使人感到炎热。因为地势过高,白天又总会比其他地方更要刺眼。 姜沁于傍晚时分便坐在这儿。夕阳西下,枣红色的岩壁晒成棕黄,在一众树冠簇拥下,直往远方眺望,能看见两座匍匐山峰,一半挂着太阳,一半挂着月亮。 这样的场景无疑使人感到不真实,可当黑夜升起,城镇进入梦乡,山外的云被风推着变作满布的雾时,城镇上的居民才会苏醒。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月露半捎,山谷里什么也没有,只一人穿蓑衣赶牛车进山。那时节,每逢旱季,山野上到处都是青芒。 青芒是白色的,青芒下的土却总是灰黑一片。外面的人说,这样的土不好,种不出庄稼,也养不活人。可她分明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却总要和他乡人论证,说自己存在,自己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可往往,没人会真在意,这不免使她感到沮丧。 牛车由远及近,牛背上的人拽着缰绳,那头缺门牙的老黄牛吽着热气,停在路边。 车后面,堆满了杂物,赶车的那位戴着蓑帽,帽檐挂着珠珠雨露,像清晨荷叶。 姜沁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人,他分明是居高临下望你,可浑身透露出的信息却像只要死的病猫。她感到,面前之人对待生命已经达到某种病态的程度。 一开始她也不能理解。 乌泱乌泱的人从洞穴里走出,今晚有不错的月亮。 姜沁倚靠着树梢,她如她的祖祖辈辈一样,抬头仰望若有所思。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壤上部族的生存需要野蛮与牺牲。 而历史的经验告诉她,最终这样的文明会被更庞大的暴力吞噬,也正因如此,姜沁才会有倾尽全部力量去做一个不知成败的实验的决心。 远处,黑雾尽头,一个身影由远及近,骑马而来。 来者 雾中来客走的不快,黑色如同夜幕,被轻轻掀起一角。透过薄纱,隐约间,有钟鸣鼎食之声,还寒乍暖般落入人眉梢。 这座夜之都,很久没来过他乡客,因而,当有人察觉到陌生人出现时,城里的居民,都不免因好奇而纷纷围了上来。 来访者是位正衣冠的道士,他骑着匹矮脚马,身子端的笔直,腰挂九节铜杆鞭。 早先,“山北有人,绝洪制堤,其名曰禹。禹之所在,又称番属。上居有灵,青青谓也。后人入朝,反乱朝政。害贤讨命,罪不容诛。迁宗族,降妖品,贬斥幽地,是故,无令不得出。” 而今,这方外之人出现,倒教人有些寻味。 道人所行之处,乃城中正西门,往外是万里秦川。 “客从何处来?” 骑白马的道人回头望去,见,白楼耸立,二三文士居二楼远眺,中一人,白发白衣,笑问这边。 道人答曰:“天上” 白衣者细眯起眼来,他上下打量起这位气宇不凡的仙人,若是秦川而来,这天分两道,皆非善茬。 “何处天?” 道人凝眉对视,他道:“此间难能有二法?” 白衣知来客路数,不多言语,略微躬身进至屋内。 不多时,天下小雨。路上行人皆去避雨,道人独立雨中,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继而调转马头去往那处白楼。 白楼四四方方,是栋二层建筑,占地亩余。样式老旧,门头写有“心斋”二字。 从大门往里,是露天别院,中庭宽阔,有青葱大树拔地而起。 道人左右看了下,见右手边有向上的楼梯,遂前往。 旋梯间隙有灰尘草叶,但上到二楼,却见所有屋舍朝内的那一面都没有墙壁,枝叶中庭大树上的枝叶如手臂般伸了进来。 道人脚掌在地板上来回踏了几下,每一步都走的缓慢且沉稳,若是有心人留意,会惊觉,这家伙走的,是道教羽步。 榛! 随着道人前踏,那层可有可无的稀薄云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而后露出先前几位倚着栏杆的闲散客人。 那白衣皱着眉头,他道:“此地非人哉,若无要事,客请回吧。” 道人掸了掸衣袖上尚未散去的烟尘,他自顾自往里间走:“十余年前,启国将军身死北地,人间武道份额缺了一块,其数不在煌国。” 白衣撇眉问道:“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道人推开一旁的椅子,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他俯视着那位气态阴柔的白衣男子:“他死在了青丘。” 白衣神情自若,他伸手从面前竹篓里捻起一枚杏仁放进口中。 道人似乎脾气不太好,他见这位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直接将腰间悬挂着的铜杆鞭取下,顺势搭在一旁的木凳上。 “青丘司隶何在?” 屋子里安静极了。 见那厮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白衣揉了揉眉心,他道:“这和我们没关系,动手的是武煌国的人…” 呼的一阵风吹来,白衣面前果盘竹篓碎了一地。 白衣身旁几人被吓得几欲要逃,却被那道人一声低喝又给摁了下来。 “问你话呢” 手腕粗的钢鞭搭着白衣男人的面颊,烫的他满脸通红。 外头风雨渐盛,白衣坐在吊椅上,但浑身紧绷,周围人也不敢做声,生怕扰到这位蛮不讲理的道爷。 “离此不远有个娘娘庙,司隶平日就在那处。” 道人看也不看将那落下的铁鞭又收了回去。 屋外马蹄远去。 屋内,几人一改刚刚被吓破胆的模样,转而看向窗外,一人道:“还好,来的只他一个。” 另一人摇了摇头,说“能使打神鞭,怕不是十二天雷者。” “无妨” 那从始至终没挪过一步的白衣,脸上恢复之前从容神态:“他即先声夺人,是没想鱼死网破。看来,西边局势,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紧张的多。” “生逢乱世,求生不易啊。” 一人感慨着的同时,几位面容姣好的男子,屁股下面,压着的狐狸尾巴也忍不住露了出来。 … 从二层小楼下来,道人看了眼天上,转而走向屋棚下躲雨的矮脚马。 那杆九节铜杆鞭被他重新挂回腰上,道人没有急于上马,而是伸手在那马的额头上摸了摸。 “这雨太脏,淋多了会坏眼睛,等事情办妥了,道爷我自替你求个福份,而今先委屈下你。” 那马也不闹腾,似听懂般低着个脑袋,任由道人手掌揉搓。 雨幕下,整座城市愈发显得怪奇,城中道路精致,即便是旁边平民的屋舍也都装点的小而美。 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街巷里却只有风雨拍打门窗的声音。 道人注视起那些窗户,他轻轻呵出一口热气,继而双腿用力,马蹄急促,踏着水瀑,一步步回荡在大街小巷。 山上雨和其他地方还不太一样,巨木在遮天蔽日的阴影中俯下脑袋,草木旺盛,背后也生长出一束束独立的眼睛。人落在此地,如被剥去皮囊丢置砧板。 马儿走的好好的,突的马蹄急止,继而,一阵嘶鸣。 道人双腿夹着马腹,手掌拂过马的头顶,他另一只手按在腰上,口中诵道:“莫慌莫慌。” 那黑洞洞的前路流淌下墨色的污水,水渍发臭,而这味道早在这世间存在有许多年许多载了。 前面,有烂透了的尸体。 雨水顺着道人眉梢落在手里缰绳上,冰凉一片。 这里是妖国,是那封存了不知几千上百年的青丘故地。曾几何时,有那不知好歹或是意外迷足落至此地的外乡人,在经历了许多日的不见人烟后,偶尔来到此处,便觉心中大喜。 然而,短暂回归了这堪比桃花源的城市后,诸多怪异也渐渐被揭晓。 这里夜晚人潮汹涌,家家户户从低矮的建筑里行走,人们脸上似乎都洋溢着与世无争的淡定从容。 而待了再有几日,异乡人发现,此地虽有进出山门的道路却从未见过有人从那里经过,人们吃喝用度完全自给自足。 但有一事是旁人很难理解,这样一座生活了有近万人的都市里,竟然没有一只牲畜。 街道上,道人将旁边的草剥开,露出下面一片模糊发臭的残骸。 那些大抵是某些内脏器官,因为没有苍蝇,这些东西烂的很慢,也许已经丢在这儿好久,一场小雨把它们又重新给冲了出来。 道人眉头都不带皱的,他神情漠然,看向那条郁郁葱葱直通往山上的小道。 此城建在山洼里,占地不过百亩,临近好几座山,其中最高处,建有一娘娘庙,用以供奉先祖。 道人走到山上庙时,外面雨已经停了。 山上云遮雾绕,风以肉眼可见的模样从房前瓦砾中穿过。 道人把铜杆鞭拎在手里,一步步朝庙里走去。 山门不大,两人高的门框前挂着褪了色的朱红灯笼,上头贴纸脱落,里面也无甚灯芯,想来没什么人打理。 此处杂草纵横,道人进门先是朝那正中泥塑上看,见一位彩塑女子手托玉瓶,目视青天,脸上身上彩衣飘带,神色庄严。她之身后,九簇屏开,尾尖如火。 应是告九普化真元娘娘。 作为天上小辈,道人本该要行大礼,可今个,他来身揣印信,口奉天谕,便是这位真身在此,也断不能屈身。 “贵客到访,老朽请安了。” 彩塑下,一位衣着简朴头发花白的老妪躬身行礼。 道人单掌竖前,还施一礼。 厅堂内,灯烛摇曳。 道人收掌同时,一旁有小孩走来,在老妪吩咐下,端着板凳小跑上前,给这来客看座。 道人微微眯眼,他没有出声,安静等小孩摆完桌椅,上过茶点,这才迈步上前,坐在那老妪对面。 老人似乎只是寻常老妇,脸上挂不住肉,皮耷拉着,牙口也不太好。 道人坐下时,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前。 老人不用抬眼仔细打量,也知道,来的这位是何许人也。只是,她很小声的请求道:“能让老朽稍微说上那么一两句吗?” 道人没什么表情的扬了扬下巴。 老人家含笑点了点头,继而将身下衣物理了理,也坐在了桌边椅子上。 她幽幽叹道:“老朽年轻的时候便跟随先王,历经八千量劫,三万苦化。娲皇体恤,遂取先王幼子,使其祸于辛。而今境遇,本怨不得他人…” “所以坑杀武将,致使两国交兵,天下大乱…” 道人打断了她的话,老妪依旧是那副姿态,她低下头来,从怀中取出一枚珠子,双手捧上放于桌前。 道人鼻腔里哼出一口热气来,他道:“一颗妖丹,能抵的过这十余年来死掉的命?” “此番所为,老朽死不足惜,但求天人留我族王上子嗣,一条性命。” 老人几乎是把头摁在了桌上,她声音哽咽,一旁,那小娃娃也跑了过来,哭着求道人饶命。 双手放在桌前的道士也是明白这满城旧人,为何独这山上留有一孩童。 他起身的同时,手掌已经按在了孩子额前,老妪本能的想要反抗,可她还未动身,便被一杵打晕昏死过去。 … 山道下,荒草枯木,了无生机。 日露前,一人骑马从溪间往上,空山野冢,回音了了。 陶泽意外的有些紧张,他生来有无数次面对各类情况时保持理智,而唯独这次,他竟感觉有些束手无策。 好在,风车还没坏。路过集市时,他见孩童争相去买,他也撒丫子跑去,掏出身上仅有的那点抠搜盘缠。 说起来,这纸糊的东西确实不经折腾,头回买着,陶泽用手扒拉了两下,还没捣鼓明白,就见那小玩意已经破了个口儿。 等陶泽拿着缺了角的风车找那卖家时,对方一口一个,“坏了不退啊”,这给他气的,当场就把对方拎起来好好理论。 最后,当然是卖家苦哈哈的给了他一个新的。这次,拿着风车的陶泽,小心用布包好,揣进兜里。 马在官道上疾驰,飞扬的尘沙如黄烟,弥漫在这西北一线,漫漫众生上。 薄雾浓汤,大地萌黄。 迎着落日余晖,与天上苍鹰赛跑的陶泽,忍不住的大吼出来,马蹄跑成一阵风,迎头,一个大坑差点没把一人一畜牲给摔成残疾。 惊险过后,陶泽回头望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跟着他打生打死的老伙计也发出清脆的鼻鼾,主仆俩没心没肺的踩着炽烈大地,寻找山的方向。 已经赶了一天路的陶泽,本打算就近靠一宿,可半夜里,被一只饿昏头的胡狼打搅了美梦,于是,后半夜烤着狼肉的陶泽,看了眼身边马儿,他想,反正也睡不着,倒不如日夜兼程,早些回去。 于是,在这黎明将近时,还真给他摸到了这临山的进口。 清晨,雨露挂梢,这难得的水汽,除了让人清醒更多的也预示着,目的地已经不远。 他头回来时,不认路,一头钻进这大山里,结果还真就意外找到了那个人间仙境。 这第二回来,他还是不长记性,连来时过哪条道也忘了,只能愣着个脑袋,在山前口晃悠。 这里的几处大山可了不得,周围十好里都没得人家,凡居此处的都说这邪性,当然,邪不邪的,他自己能不知道? 盘算了好久,最终,陶泽还是打算继续碰运气。 他这牵马向上,走的极慢,一方面是让老伙计缓缓,一方面也是自己边走边回忆,万一他又走对了呢? 上山的路,极为难走。山野里到处都不通路,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很难准确辩识方位。 “嗯?” 走一半的陶泽,意外的停下脚,他盯着地上一行崭新的蹄印,显然不久前,才有人从这儿走过。 自觉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陶泽,招来老伙计,一人一马在山道上走的极快。 天蒙蒙亮时远处有声音,似空谷幽灵。 陶泽伸长耳朵听了许久,终于在前方拐角处,看到了那个骑着马,下山的道士。 道人也早早瞅见了他,只是并未理睬,骑着马,一步一前的朝下山的路走去。 陶泽盯着那浑身湿透的家伙,只觉奇怪。 他注意到,对方腰上挂着的铜杆,样貌奇特不似沙场刀兵,倒像是个捣药的锄头,反正怪大的。 那人正眼也不瞧他一下,自顾自绕着他走去。 陶泽看见那家伙后面的马鞍上还绑着个布包,看大小,应该是头小鹿,嗯…差不多吧。 只当那是偷猎的,陶泽沿路一直往上,等过了山坳子,前面的路他便记起来了。 一直到天彻底亮完,这才找到那入口。 立碑 一颗大树拦住了去路,陶泽记得这里原先是没有这玩意的。 他来时,天色尚早,等走到了山上,日头已然高起。 入夏后,这里的山洼倒成了唯一一处清凉。山顶总是炎热,山上的土也总是焦黄一片。 陶泽牵马,马背上裹着行囊,此二者顺着冷冷清清的街道一路走至荒无人烟的山里。 一直走到天光大亮。 山腰处有个小土坡,土坡的背面有间四四方方的小房子,它正对面是一条下山的路,头顶上则挂着一大块裸露在外被太阳晒得通红的岩石。 这里的人很怪,鲜少有住在地上的。夜半时分,家家户户从地窖里走了上来,月挂半捎,山脚下城镇里人影晃动,恍若隔世。 初来此地陶泽碰着有人在路边种树,后来才知晓,当地有问树这一传统,即当下有什么解不了的心结,就把问题写下挂在树上,然后,找块地儿,挖了坑,把树倒立着放进坑中,盖满土。 等来年,再把土掀开,看树的根系是缠绕着枝干还是岔分开来,如果是缠绕,说明问题很严重需要立刻解决,如果说岔开那就说明问题又不严重了。 以上这些,在外人听来不免觉得荒谬,可这世界上比这荒谬的事情多了去了。 于是,在一天夜里,陶泽在某人循循善诱下,也如法炮制般挖了土种下一棵树。 牵马走至那土房前,陶泽松掉手中缰绳,四下里安静极了,平地上的一个小水洼,倒映着一尘不染的天空。 当土石松动,露出里面一截腐烂不堪的树根时,他忽然笑了,脑子里是某家伙很没品但又洋洋得意的表情。 … 从树楼到娘娘庙的路并不算远。姜沁年幼时便一直往返,岁更不殆。 每逢夏日,树楼便结满果子,年复一年,熟透的树果顺着山道一路向下,远没有止境。 山间溪水,井下绒草,没有满山别野开满同样的花,姜沁就这样光着脚丫从山上走到山下,她时常坐在山头那颗石墩子上,等日月的间隙里,思绪也跟着星空一起运转。 今日,她等到了天明。 雨水顺着水渠,融入谷地。这里的庄稼野蛮生长,田里没有虫也没有草,人们日暮而起,日出而息,生活所需只要那三两点乾坤晦气,千百年如一日。 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竟也不知春夏过到了今天。 也许,人们都忘了自己是何时厌倦的,这样一成不变,如若镜中水月般的生命。 “很残忍不是吗” 姜沁许多年都未曾看清过眼前之雾,那雾的尽头连贯着她们所有人的过去,而已故之事,又该如何从未来改变? 今早的娘娘庙很是安静,庙宇前的一颗老树,死了。 这尽职尽责数甲子的老物走的不声不响,就在许多人认为,它似乎还能长命百岁代代绵延时,方觉天光透亮。 它死的时候无声无息,枯木漏顶,地根腐朽,而位于心脏的地方却早于这颗树该死的年纪就已经成了一个黑漆漆的洞。 姜沁站在山顶,环视四野,恍惚间心里有一份空落落的恐慌。 原本,这是一种来自现实之外轻飘飘的疏离,而今这股风却切切实实如同刀子般扎进她的心脏。 她突然很羡慕那些已逝的亡灵。 无声无息间,一个声音,从山脚下传来,越过绵绵细雨。 … 一颗木桩子直挺挺的插进土里,再被铁锹给夯实,于是,地上多了块像坟墓一样的土堆。而在土堆的正前面,则立着块木牌,上面空空荡荡,什么字也没有写。 陶泽干完活时天还早,他盯着那有些简陋的木碑,手从怀里掏出一截染的焦黄的旗帜。 一个营,三百七十八号人,死的就剩他一个了。 这段记忆他本该忘了,可走到山里却突的想起自己还是个营长。他能叫出来的名字不多,但他们的血或多或少都洒了一点在这上面。 一张布,跨过了三千里路,熬到十年战争结束,而今终于能在这大树底下,晒一会儿太阳。 蹲在那新立的墓碑前,陶泽把随身的军铲上的土敲掉,继而头也不回的走向屋里。 他知道自己沉默寡言,算不上天生,也很难怪到别人头上。只是这么些年,想说话了就会盯着天,亦或者看着坟。 人死了,自然不会在意他说的那些话是否好听难听。可他终究还是能说出一句半句。 收拾完屋子,陶泽起身,把马背上的马鞍缰绳解了,让自己这老伙计也休息休息,独身往山上走。 山间溪水,没有鸟雀,空谷无人。 上山的路因为很少有人打理,因此总是一副荒萋萋的模样,杂草从道路左边蔓延至右边,中间,有很小的车轮或者人走过的痕迹。 这条路通往一座神龛。 有个某人带他来过,路上,花开正盛,陶泽不知道的是,北方三月,也会锦绣群伦。 庙宇旁边有一颗生长千年的古桐,老树底下则躺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 就着星光点点,老人在教一位岁当总角的孩子念书。 庙里,彩衣飘飘的泥塑,头顶青烟,目视远方。 行至此处的他突的身子僵直。 姜沁在废墟前,她望着面前大树,听到有人喊她,这才回过了头。 陶泽踩着水洼,他眼眶里的颜色一点点消退,亦如他来时那样。 “什么时候的事?” 裸露的朱红漆门上,一个老妪面色青灰,平躺在上面,没了呼吸。 陶泽的视线从那几处断崖式的伤痕处看向一旁呈焦糊状的土石墙壁。脑子里在模拟当时发生时的场景。 “昨晚” 姜沁尽量表现的坚强一点,可她一说话,嗓音里那绵密着委屈的哭音便不自觉的溢了出来。 陶泽闭上了眼,似乎一瞬间回到了事发时。他听到周围涛声依旧,雷霆化作长鞭,肆意着撕碎这里的一切。 “道士?” 他睁开眼,面前一块较为完整的墙壁上,斑斑鲜血如开屏孔雀,挥洒如墨。 “天人” 姜沁咬牙切齿,面前,那个背对她的男人身上似乎在这一刻迸发出一种无言的力量,她心有所感,却见陶泽转身看了她一眼,继而闷头往山下走去。 “你去哪?” 走在路上,陶泽面无表情道: “杀天人” 来将 陶泽下山时很快,几乎是顺着山石往下跳。得益于他对方向上的敏锐感知,很快,便赶到先前碰着那道士的地方。 他身上热气升腾,连带着地面也铺盖上一股气浪。身体如同从热汤里捞起的陶泽蹲下身子,视野里,一条清晰而新鲜的马蹄印从土石间随意穿过。 陶泽在军伍待的这些年,光从脚印便能判断出这匹马是来自哪个马场。 日头下,水洼中倒映着的阴暗脸孔,目色发狠。 “胡马” 在西北,走私胡马并非什么罕见的事情,北方几个较大的马场在这些年靠着打仗积累下大笔财富,而随着战争烈度增加,一时间围绕着马匹资源开启的明抢暗夺数不胜数。 这其中,尤是以塞上第一之称的麓园马场那次事变最令人印象深刻。 致使,现在出现在民间的一多半宝驹,都源自那儿。 知道马儿的身份,陶泽便能根据体型计算出脚力,从他进来,到追出此地,不过半日多,而沿途不断有新的痕迹也印证着陶泽的追踪路线是正确的。 天色将暗,已经狂奔出山岭位置,也许天明之前,那个敢只身来此的家伙就能被他给追上。 太阳,在天之北以离地三尺的距离,吊挂着,从这个距离来看,如若朝阳。 陶泽坐在一颗木桩子上,脑袋放空,远处地平线上冒着黑气。 早年,在战事尚未开启之初,启国大将军常遂便领亲军在西北一线负责驻地防御,但因多年来和平共处,致使不少内地官员抱怨,每年花费在边关防务上的费用多是养了些中饱私囊的饭桶。 而后,新皇帝虽然没有砍掉北境军费,但也确实动了缩编的意思。为此,大将军常遂不得不重新调整防区内的兵力部署,光是校阅属地就得花上年把。 时年春末,常将军的领兵途径秦川附近发生意外,整支千人部队连同将军本人一齐消失在了茫茫大山深处。 同年,武煌国举兵入境,两国战事一触即发。 有多方猜测,常遂是碰上了那位武煌座下的机密部队,且领军之人乃武煌帐前三座之一,几乎从未在外人跟前露过面的,扶摇上仙。 而且,许多人似乎都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在那悠长大山的深处,千百名士兵早已葬身于那上仙腹中。甚至,还有传言说,常将军被嫡系出卖脱下头盔,致使那身刀枪不烂的盔甲无法入腹,而独那颗头颅被人给摘了去。其尸身化作旱地魃,长久徘徊于茫茫秦川中。 这类志怪,陶泽没兴趣去想对还是错,于他而言,武启还是武煌,必有一战,这并非是一两个大将军之职就能避免的。 而常遂身死固然疑点多多,但想来也并非没有这样的先例。 只是,现如今,他自己站在了这茫茫秦川中,周围被刮起来的黄沙黑风数不胜数,陶泽不自主的想到当初发生过这件事。 黑色的龙卷,从天空顶端汇聚,逐渐,将所有颜色都一并涂成均匀的灰黑。 这里是秦川,帝国版图的西北角,往东,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往北,则是万里无垠的沙漠。 陶泽眼瞅着那接天连地无穷尽的飓风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没有惊慌,只是脑子里有一种预感,似乎有什么更糟糕的事要发生了。 灰天蔽日,尘烟四起。 在昼夜交替之时,极容易诞生这样的风暴。细看下,这风的朝向正是有着千山万壑做阻拦的秦关。 龙卷吸起的土石飞起,抛向天空,到处都是灰尘。 那黑灰飓风愈聚愈多,隐隐有将这天地都吸纳腹中的打算。 一道惊雷似威吓,从下而上,以极不合理的方式,反常般对着那龙卷前行的方向猛的劈来。 风声呼啸,几乎把雷电迸发出的声响完全覆盖。 犹如实质的闪电,在面对无形无相却又真实存在着的狂风时,也显得束手无力。 那风一瞬间吞灭了一颗小山包一样的土坡,接着风圈扩张的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继而变得稀薄,后继无力。 山丘顶冠,一手持打神鞭的青衣道人,手上长鞭挥出,他面庞萦绕着紫金雷电,唇齿开合有如雷音。 “何方妖孽,敢来寻你家爷爷晦气?” 立于风暴中心,黄沙之下,有一面覆丝缕,身披银甲,肩膀位置长有三首于一身的奇怪之人眼眸低垂看向那道士。 似乎是被盯得有些发毛,那脾气暴躁的道人面庞青紫,他嘴巴一张,手上钢鞭顺势朝着那空中这么一劈,脆薄如日暮的龙卷在这一刻随着一道杀意突显,彻底沦为世间无数道已经消失了的罡风中的一员。 天上,三首之人手持铜镜,羽扇,面对地上道人挥鞭,它握铜镜的手朝下一照,当即,朝自己奔来的雷霆映入镜中成了一道不断缩小近乎于透明的黑点。 法宝-两仪化天镜! 一眼认得这宝物来历的道士,当即就要逃,那天上三首抬起镜子又去照那道人身形,却只收到手一张替身。 “三请神火将军令,将军赐我神名灵,神明灵,神兵听,我奉雷部天王宝将军,神灵速速显真形!” 道人脚步前踏,那两仪宝镜又一覆盖在他所在区域,恰逢此时,一片雨幕遮蔽了镜面。 呼! 大片大片雷云汇聚于高空之上,原先龙卷消散大片被汇聚来到云朵,此刻正好被用上。 “临兵斗者” 道人前奔的身形唰的一下止住,以他为中心,无数电蛇鼓动,周围干燥的枯草们也都齐刷刷抬起头来。 三首见宝镜被干扰,索性直接挥出右手上的羽扇,它朝天那么一掸,当即,雷云散去。 地上,道人额头上的雷纹已成,刺啦啦一阵闪电顺着身上经络倒行着飞回头顶。 三神归窍,只差一口仙气。 道人双目斑白,嘴角咬着一根竹签,那签头位置,写有一个钦字。 是以,雷部诸将落此人间,而口奉天谕,万事暂允。 高空之上,三具怪异脑袋的家伙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将三支脑袋朝向不同方位。而在这诡异的一幕中,天空上原本遥遥在望的那丝玄妙感应,啪的一下断开。 地上,道人差点没一口秽语喷出来。 今个被有心算无心给阴到沟里,虽说憋屈,但也不至于如此束手束脚。 斜瞥了眼远处缩在坑洼里瑟瑟发抖的马匹。 道人思忖着,带上此物恐是难以全身而退,于是一个遁法远离此地。天上,三首自不会轻易放他离去,随即大风呼喝着卷去别处。 荒山野岭间,到处都充斥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气味。 也恰在此时,从满地碎石堆成的小路边境上,一个蓝衣蓝裤的身影突兀的出现在了这儿。 陶泽喘着粗气,他浑身上下热腾腾的像个大火炉子,连带背上那把刀也似插在炉口的铁钳,只等那炉火的主人一声令下。 环视四周,陶泽没有很意外的就看见了那坑洼下的马儿,和他不久前见过的一样,马儿的一只眼上有白色一圈的瘢痕,模样体型更像是胡马和矮脚马的混血。 顺着那马的曲线,往后是一个小鹿似的包裹。 陶泽走上前去,他伸手在那包裹上捏了捏,脸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继而当他准备将那包裹取下。 恰逢天地晦暗。 原先追那道人的三首竟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那悬浮于数丈高的怪人此刻三颗脑袋正一眨不眨的盯着地上,陶泽身子伏低,他一只手按在背后刀柄上,另一只手则轻触着地面,好似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箭。 怪人没有第一时间动手,它身子下降,顷刻间已然来到位于陶泽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上方。 虽然不清楚这家伙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但,眼看那人已经来到自己的攻击距离内,陶泽绷着的神经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愈发紧张了起来。 “你…就是炎君之前遇见过的那个…妖星。” 一句话,将陶泽的思绪瞬间拉回至数年以前。 当时漫天大火,那位于焦糊尸骸中,头顶炎冠,脚踩流星的怪物似乎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 “妖星?” 时至今日,陶泽依然不明白,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背后拿刀的手在绑刀的麻布上搓了搓,手心燥热般,他道:“你也是武煌国监军一类?” 怪人的三首中,位于左肩上的那颗头颅微微颔首,继而,它又说:“雷部三十六将已于昨夜全部降临,方才来的是其中,先锋元帅钦火律令。” 陶泽似乎一瞬间醒悟了般,他发直的瞳孔逐渐变得落寞继而释然道:“这样啊”。 想来也是,他这辈子,无论信还是不信都逃不出这样一个怪圈,人世间种种糟糕的际遇纷沓而来,如此这般活了有半辈子,差不多早就该有所预料才对。 只是,陶泽抬了抬刀口,他掌心握着的兵器上头刺啦啦,热气蒸腾,化作浓雾。 “你又为何在这儿?” 三首望着他,那面纱下的脸孔,罕见的笑了笑,道:“尊驾需要你。” 陶泽满脸疑惑,而正当他早准备好给这家伙来上一刀的时候,那位却将手腕上的一根玉镯取下,递到陶泽面前。 “雷部尚且不知你具体方位,但最多三天。如果想清楚了,就来西郊找我。” 那人说完果真便走,独留陶泽一人站在原地,盯着手中那枚翠玉手镯,愣愣出神。 月下眀 呼! 稀薄烟气砸进手心有那么一瞬瞬的温暖,短的让人无法去细细品味,继而留下孤傲的月亮,独与人对视。 今天轮到陶泽值夜,他藏身的地方,乃是一处沙地,夜晚气温很低,人埋在沙土里只留半拉脑袋在外面,很是温暖。 而在视线所及之处,哨塔上的黄狗则在吸了口烟后,猛烈的咳嗽起来。 夜太冷了,虽说作为眀哨,黄狗搭不搭篝火,明眼人都能一眼瞧的见,但队长还是让他把手里的烟给灭了,省得死的时候连敌人的脸都见不到。 陶泽趴在沙坑里,眼睛伴着星光,就这样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看城门楼子上的黄狗。 他们是从各处调来,彼此间甚至没怎么磨合,就赶着上了前线,而后又被一路撵到了这儿。番队重组,带队的队长是原先一个军的尉官,祖籍定远。 从落营开始,这家伙就不断折腾他们,把训新兵蛋子那一套照着又在他们身上弄了一回儿,有次,黄狗这孙子不知在哪弄来个村妇,刚拖回大营准备给兄弟们开开荤,结果人还没解绑,操豫州口音的队长带人踹门进来,二话不说抓了黄狗就往外走。 我们都以为黄狗这家伙死定了,没想到,队长还是心善,只把他吊在营房上晒足三天太阳,等脱了两层皮,整个人晒干瘪了才让人给他松了绑。 那之后,黄狗就把他当亲爹看,指东不敢往西去。 眼瞅着日渐天明,正当陶泽以为今晚又是无事发生,一支弩箭破空响起。 四周安静无声下,这发扳机扣响,陶泽浑身上下汗毛都立了起来。 眼睛往哨塔上瞟去,却见那楼上的瘦猴,一脸的欢欣雀跃道:“二赖,漂亮,今个有肉吃了。” 在地上,一头狼獾脖子上插着根钢针,嘴巴张开,丝丝往外冒着热气。 那天早上,队长看着锅里的肉,又看了看昨晚值哨的三个家伙,什么也没说。 那天是他们这个队最后一个安静的清晨。 … 回去的路上,陶泽望着西边,那轮高悬天空的明月。他久违的感觉到一种温暖。 “进去后,直接找你姐姐,如果问起我来,就说,我已经走了。” 站在两界相交的位置上,陶泽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他把腰上别着的那支风车递给她,继而,轻轻吹了声口哨,那匹跟了他有五六年的老伙计,一跃而来。 陶泽挥了挥手,带着刀,头也不回的走了。 … 万里秦川,白沙堤。 作为西北一处天然屏障,道道天堑将西都在内护于身后,致使无数多想强袭关内之人都不得不重新掂量掂量。 而自从关外两州丢失,秦川一带,出现了大大小小几十座军镇,联想到早年武煌国的不少遗老也是由此地出关,如今故乡近在眼前。 两国交兵时,山岭地带不便大的军团作战,于是上头一纸令下化整为零,一种八人成组,两组为队且以讨伐,游弋,先遣,攻坚这四种不同类别的新军改于北地实施。 陶泽作为抽调来的精锐,自当分配到最为凶险的攻坚队里。 他还记得,当初配合友军围堵一支敌方机密部队时,追进了深山。当时雨季,夜晚水从天顶瓢泼,细的像沙子,风在人群中经过,将体温等一切和维持生命有关的事物通通带走。 陶泽亲眼看着两位同袍倒在了白色的雾中,气温太低,等到了天明,凝结成的冰将地表一切都罩在了透明的薄膜之下,借着光,人能清晰的看见那些油叶上的松毛,以及蜷缩着身子等待霜雪解冻时苏醒的虫豸们。 陶泽哈着热气,他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漫无目的且又固执的走在这样的泥地里。 周围,风升起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要做什么,又或者他之前是想做些什么来着。 不重要。 陶泽如此想着,同时,他伸手在后面冻的同样有些发抖的伙计身上摸了摸。 在军队里时,似乎所有人都想要他做些什么,上头让他杀人,他就去杀人;上头让他喂马,他就去喂马。等到了无仗可打,陶泽站在出关的大门前时,他又想找个人问问自己现在应该干些什么,亦或者来个人直接命令他,这样省事。 一路向西的过程里,陶泽渐渐开始思考起来,他想到第一次当官,还是战事焦灼,上头负责指挥的那几个人全死光了,于是剩下的人纷纷推举他这么个最能打的上来。就这么稀里糊涂,他还当了不少一段时间的营长。 陶泽很不喜欢去决定他人的生死,但当官就是这样,而打仗更是如此。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适应,等好不容易能当个好官了却又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眼下,在那个风也吹不进的地方,往前走是万亩良田,生活在那个地方的人虽说不一定幸福但至少不必担心掳掠,他或许会在那样的环境下活的很好,当然也大概率是会不好。 回望向山口,稀疏道路两旁新开的杂草无数,等来年,这里又会是一片新的景色。 陶泽想到,自己可能还有个地方可以去。 可当他选择回头,那命里的争端却又似诅咒般,缠绕着,不肯让他停留哪怕一刻。 眼前一地狼藉,陶泽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女孩。或许,他不该被人称作什么妖星,扫把星还差不多。 陶泽低着脑袋的头略微抬了抬,眼前风势稍减,而那流沙般的水汽中,数个黑色的幽影,如同徘徊着的亡灵,循环往复,昼夜不息。 这两年,死在山里的人何止上万,对于这里能出现养尸地那种的怪物,陶泽并不奇怪。 他弯下腰,把地上冰凉且湿润的泥土抓起,在身后马匹的额头颈部上抹着,嘴里念起咒来。 这土法子原先好像是陕北哪个家伙提出来的,他们那儿,一辈子和土打交道,有时候饿了,念几句咒语,抓起地上的土就往嘴里嚼,而且吃着能管饱。 幽影们徘徊往返,浑身湿漉漉的。他们中,不少人还很年轻,模样十七八岁,梳着发辫。 在那些青灰色的面庞上,尤自倒映着属于那段时光的冷酷,人们压低脑袋,穿着单薄盔甲,于霜雾的夜晚里匍匐向光明。 最后一片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被被涂抹上泥土,陶泽顶着这样一副面具,继而牵着马,穿行过那些幽暗的身影。 月光很是清凉,山野里没有虫子在叫,入目所及到处是兵荒马乱。 他行走在这样的人间,莫名觉得安心。 不渡客 孩子快跑在山里,她受到了惊吓,发了疯往山里跑。 外面,黑云压山。 临近天明,街上已经没几户人家亮灯。到处是黑漆漆,暗压压一片。 青石铺成的街道流水自清,绿棕青藻随风而动,随水而行。但在孩子看来,是黑暗吞并了城镇,并有意无意的占据了所有人能存在着的地方。 她忍着心里的惧怕,避开雨水,踩着高,往山上跑。 … 庙门前,姜沁坐在唯一完好的椅子上,身旁倒下的门板老人面容安详平躺在上头。 她没有去惊扰,只盖了条毯子在身上,自顾自盯着山下那条道发呆。 “他回来了,可他为什么要回来?” 姜沁想不明白,她坐在那山头上许多许多年,想着的都是如何让族人们走出深山,想着以后哪些艰苦岁月。 可她唯独没想过,有个家伙会毫无征兆,直挺挺的站到她的面前。 山道上有人在喊她,姜沁偏下脑袋,见着满脸是水的孩子奔向自己。 她下意识的伸手,可当孩子真来到面前,她又感到疑惑。 “你是怎么回来的?” 孩子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都给说了,姜沁越发不理解,她坐着的椅子上还留有一个老人身上的气味。 孩子见着阿婆,当即又趴在地上大哭。 眼瞅着天色渐亮,姜沁才后知后觉般,小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她的眼里,透过天边那颗鱼肚白,一直往北,望向寂寥如许的夜空。 … 陶泽牵马走在山里,按照时间推算,现在应该已经快要到中午,可周围依旧黑漆漆一片。 他抬头,一颗星星也看不到。 黑色如墨,让人想到一种生活在海水里的怪物,可陶泽没功夫去管那些,随着他身上体温渐渐消失,很快,他和他的马都要被这里的低温给击垮。 呼! 陶泽把马拉着,来到一处山坳上,这里有个小水潭,水潭的旁边躺着一头早已冻死在地上的鹿。 瞅了眼外面呼啸着的山风,陶泽从怀里掏出刀,沿鹿的下腹部,一直往上拉出一道口子,他把里面已经腐烂的内脏给掏了出来,又拿路边上的干草铺在里面,简单搭了个能睡人的小窝,把马拉过来,自己躺进去短暂避一避寒潮。 缩进动物躯体里的陶泽,感觉糟透了。腐臭的气味深埋于皮囊之下,致使他不断回想起,那些茫茫焦土上,人与人之间,人与野兽间似曾相识的距离。 灰褐色的土掩埋在动物裸露的骨架上,岩石晒满斑驳,人与人堆积成山,铸造出的土石城墙无数次被推倒又重来,这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很早之前,这里原本是有座湖的,湖的两岸有人种粮食,渐渐的养活越来越多的人,于是人家汇聚成村落,村落集结为了城镇,外地商贩往来,做生意的,编草鞋的,买卖糕点的,后来也有了读书考状元的。” “战争,让他们连同这座湖,都消失了。也许以后,等战争结束,这里又会重新长出新的村庄,可那总归是需要时间。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在陶泽的梦里,队长依旧是严肃刻板,只是,当他谈论起自己为什么来以及他们这些人又该为什么而拼命时,这个不苟言笑的家伙,意外的有些像孩子般,对着天空或者沙漠,说着那些让人听不懂,但甚是神往的话。 “歇一会儿吧。” 半梦半醒间,有人如是说着。 跪俯在身旁的马儿扬起了头,它那双黝黑锃亮的眼眸里,倒映出一个从尸骸中爬出的人来。 夜色很是明亮。 重新呼吸着冷风的陶泽望向天上,吐了口热气,伸手将披在背后的衣袍盖在自己那老伙计身上。 “去去就回。” 陶泽在马的脸颊上摸了摸,身子趟着白雾,手搭在刀把上,往迷雾外走去。 黑暗里,幽影们佝偻着身子,活像是在夜里打灯笼的拘役,只是它们身前的幽蓝色火焰,寻常人根本看不见分毫。 随着风声逼近,散布于空中尖锐的惨号也似有似无。 一路行来,陶泽不断的挥刀再收刀,脚步轻快像一匹孤狼。 又一只落单了的幽魂倒下,它脖子上碗大的口子里没有一丁点血水流出,反倒是身前飘着的那朵纯净火焰噗的一声熄灭。 陶泽面无表情的从它尸骸上跨过。 他,或者说他们,从出生下来就要面对很多问题,生存问题,资源短缺,以及彼此间的仇视,等等。 王朝轮转后,第一个安稳和平的时代已然结束,随着国力的不断衰退,外族入侵,内部分崩离析,这些可预见的事情正如历史的车轮般滚滚碾来。 纵向对比,或许下个王朝的提前崛起会让这个时代下,一部分人能提前过上之前几十年的安稳日子。 可到底又会被新的争端所摧毁,那么这个世上能否有一种一劳永逸的方法。 陶泽不断的挥刀,心乱如麻。年岁增长,他愈发觉得自己于这个时代而言是否有其他的意义。 自出生下来,便察觉到这个世界隐隐包含着的恶意。 在他还曾年幼时,所见到的老猎人,以及大雪封山后,面对食物紧缺时吃人的模样。 人在极端下,行为和思想上的极端不可避免,可这种极端又有很大程度上与天无异。 遥想当初,西尧城破,老天师临终选择将自身仅存的气数与这满城性命交付于他。 一步步走至那迷雾深处,隐约间,他感觉到这里会是这片大雾最根本的核心所在。 呼啸而来的风,从他踏进这里的一刻起,纷纷停了下来。 前路是无尽幽处,分立两旁甲胄分明,他们身穿统一制式,铁甲下的皮肤青黑如铁,模样与僵尸无异。 只一眼便认出这些人的身份。 漠北决战,奔袭千里,自西南一角打算绕一个大圈直插煌国后脊上的这支骑兵,脱胎自立国战时,那支由开国君主所亲辖的狼奔铁骑。 原本这支作为奇兵使用的轻骑部队,出发后再无音讯,所有人都怀疑是不是泄露什么消息导致他们在后方直接撞到了那支诡秘异常的武煌国机密部队,不曾想,竟然会让他在这儿碰见。 风声鹤唳,唯草木枯黄,人竟悲凉。 铁甲列队的方向上,空无一物。 陶泽起刀的手将刀柄压的极低,他出刀有从下往上撩的习惯,寻常人很难提防。而另一方面,这种出刀方式又脱胎自一种收刀术,在军队内部广为流传,是以刀法宗师出身的常遂亲传,改霸刀三式为兵者收,回,击三小样。 轻轻呼出一口气,手中刀自下而上,刀光一扫,照在那泾渭分明的甲胄身上,如凌冽霜寒。 他这一刀砍在了无名深处,是以此地积攒有千百年晦暗怨气,恰逢战事死斗,所谓血光兵灾。 陶泽挥刀之后,周围铁甲亦不动分毫,至此,“困于此地百十里的阴郁也将渐渐消散。”只是… 列队在即,那统帅之人又在何处? 周遭黑雾渐渐收缩,天边久违的泛起令人心安的暖阳。 来之前,他已做好了打算。天庭自是要来缉拿他,而武煌那边,陶泽也压根信不过,为今之计便是走这儿山川一路往南,穿行到剑南岭南一带,在那里,或许还有他的一线生机。 沿来时的路走至那处水洼附近,风霜掩埋下,马儿浑身盖满白棱,它旁边,早已死去的鹿腹部则留出黑漆漆的血来。 陶泽走到马匹身旁,他把马背上的霜掸掉,拉拽着,把马扶起。相顾无言,主仆俩搀扶着朝山坳外走去。 山岭里的雪还没化,路上时常能看见堆积在旁浓白色一片。 陶泽走在路上时心绪总是不得安宁,照理来讲他即解决了那阴风汇聚成的煞气,山中也该在阳光升起后不久便归于平静。 可眼瞅着走了有十好几里路来,那天空上明珠暗投的日光不见好转,反而愈发稀薄。 路过山涧,地上一具棕熊尸体趴着,双手还环抱着一颗树的树干,只是那尸体上的头颅诡异的不见,似乎是被什么人给摘取。 陶泽走近了看,附近没有太多挣扎的痕迹,这只已经成年了的家伙是在见面时的一瞬间被人砍去脑袋。 扫视地上零星痕迹的他,于脑海里开始模拟出事发时的场景。 一道寒芒以极快的速度挥来,刀势虽然恰到好处的没有一丝外泄,但喷涌出网状的鲜血还是将其挥刀的姿态给展露无疑。 棕熊脑袋没有摔在地上,而是当空被人提溜着给摘走,熊身上斑斑血迹它踉跄几步跌撞在了一颗小树前。 陶泽想着,死前棕熊一定也很奇怪,它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头来,身子一点一点开始蜷曲,继而抱着疑似自己脑袋的树干,陷入沉眠。 他还想再找找那挥刀者是从何发起的攻击时,一旁的马儿却叫了起来。陶泽快步到马匹身边,见这位老伙计徘徊在一大片积雪前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东西。 放眼望去,这些尚未融化的积雪上,有一行漆黑色的蹄印。脚印很新鲜像是前不久才留下来的,陶泽盯着那比平常地方都要更硕大一些的印痕,脑子里想着的是那家伙难道从来就不修剪马蹄的吗? 他俯下身子,仔细观察着,确认这匹马不是附近几个马场来的,而更像是中原马。 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关键,陶泽回望向先前遇到狼奔铁骑尸骸们的山坳。只不过,他已经走到了这儿,再回去也没必要,况且,留下这一片险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如此,他觉得事情到此为止就好。 伸手在老伙计的脖子上拍了拍,二者继续寻出山的路。 夜晚依旧严寒。 这山里时不时就下雨,湿气重的让他这个常年生活在北方的汉子顿感浑身难受。 他们走了一天路,才寻到一处能遮风避雨的山洞,里面空空荡荡,似乎原本的主人外出多时。 陶泽在洞外简单布置了下,又找了些草和石头把洞门堆上,留了些通风的口,在不大的洞穴内,升起火堆。 马匹躺在地上,嘴里嚼着路上采摘来的野草,就着昏暗的光线,那双马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洞门口向外的黑漆光点,像是在看星星。 陶泽把身上衣服脱下来放在火堆旁烘干,手里串着只路上打死的穿山狗。在某些习俗里,这东西邪性,要用沾着木炭灰的棍子,从它后面串到脑袋上去。陶泽杀它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等在外面剥完皮,到洞穴里架上火堆烤时才想起这件事。 随手扎了个草人,再把这畜牲带血的皮包在里头,陶泽清洗身上血迹的时候顺手把草人也给丢了。他靠坐着石壁开始打起了瞌睡。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约莫睡到三更天的时候被外头的噪音吵醒。 他看了眼火堆旁马儿安静的打着鼾,自己则抱刀慢悠悠趴到洞口附近,借着堆砌上的碎石口,瞧见外面雾色茫茫。 原先布置的陷阱一个没动,下雨天里,杂音太多,正当陶泽以为听错了时,突听的一阵清脆的足踏踩着溪水,从远经过。 那条溪水离此不远,陶泽正是在那里洗漱身上污渍的。声音的方向和溪流也不完全一致,而听位置,正是丢那染血草人的地方。 一股寒意慢慢爬上全身,打从他一进这山来,周围一切似乎都有意无意的针对着他,好似他身上是被什么人给下了诅咒。 抱着刀的陶泽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洞外,那漆黑铁幕下,森林里似乎有一头丈余高的怪物在四处寻找他的下落。 陶泽眼前开始有昏暗相交的阴影,他脑袋又开始发懵,这使得他不得不重新倚着墙壁,好让自己在这天旋地转中不至于彻底迷失方向。 “到时间了吗?” 陶泽思维也开始变得滞涩,身体里的另一个家伙挣扎着要醒来。 陶泽的眼睛开始变得灰暗,继而,他好似发了很久的呆突然惊醒。 深吸两口新鲜空气的他,先是低头看了下手,继而环视一圈,马儿依旧安静围坐在篝火旁,地上,有人用树枝写下一行字。 “不要出去” 陶泽认得这是谁写的,他只是在想,自己闭眼时躲进一头死鹿的腹中,再睁眼已经来到了山洞里。这期间,另一个自己似乎做了很多事。他继续去找身边的痕迹,继而在靠着的岩石上看到了如下文字。 “西进之后,往南则是大片尸地,前身为北袭狼奔铁骑,百人众独缺领兵将首,今夜后直往南下再无后患。” 摩挲着上头粗粝的痕迹,陶泽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外面脚步声愈发逼近,事情真的能如他设想那样,安稳度过今晚吗? 看了看手中刀,陶泽犹不放心的又回头看了看老伙计,洞穴里温度并不低,可陶泽握着刀的手却感觉甚是冰凉。 夜晚,洞穴内部总是会有滴水落下,那些犹如山体血液般冰凉的液体,落在皮肤上如同针穿。 陶泽的那把刀此刻如同被水浸泡过,上面渗出涓涓细流。 雾色中,那一起一落的巨大声响,像是一个巨人在不停的锤击地面。可偏偏,这里的山林没有鸟雀,只有雨水落下,噼噼啪啪,很不真实。 他等了又很久,内心隐隐有期盼那家伙最后快点现身,这往往是过于紧张所导致的。 陶泽并不清楚那家伙到底有多高,他曾列队围杀过一名铜皮铁甲的巨人,说是巨人,实际上算是人为造出来的,是南疆一种炼制僵尸的蛊术。那东西是拿好些个将士身体制成的,主体是一只熊霸,在烂肉间浇筑上铜水,据说,那些缝进身体里的士兵在完成时很多都没死透。 杀这样一头怪物付出的代价极大,在坚持到陶泽他们这组攻坚队来时,已经先后死了两波讨伐的人。 哪怕是最后砍下那怪物的头,那笨东西都没死透,反而用满是毒性的体液带走了他们队好几个人。 强如陶泽,在面对这种怪物时也会感觉到棘手,不过眼下,森林里的那货未必是同一种。 他伸头看向洞外,月明星稀,天上不知何时没再下雨了。 正当他好奇,是不是那东西走了时,隐约觉得有些不妙。 外头,几颗小树被人踩断,那地方空出来一个人为的大洞,里面黑漆漆的通往森林里不知名的地方。 而在那通道的外面,地上有一行透明的脚印,且仍在不停的扩张。 陶泽仔细确认了下,实为空无一物,周围也安静的没有任何声响,唯有地上一行硕大的脚印在空地里徘徊。 一种猜想隐约间出现在了陶泽脑子里,对方是一只看不见的幽灵。 早些年,他在军队服役,就碰到过幽鬼勾魂这档子事,当时他们在一个村子里驻扎,村民是当地牧民,连汉话都不会讲,信一种名为婆布拉的巫神。 因为是攻下的敌占区,陶泽他们营就没把这帮地方蛮子当人看,干了很多腌臜事。 不过没多久,有个兵痞把人当地的神婆给弄死了,牧民们群情激愤,可干这事的兵痞没挨批,上头也懒得管这事,兵痞见这帮软骨头敢龇牙,于是挨个把那帮来找他麻烦的牧民给敲掉一根手指头,只是当晚,那兵痞就在人眼前活生生被掐死了。 这事闹的沸沸扬扬,上头派人去请随军道士来,道士们也一头雾水,查了人家神庙和被兵痞弄死的神婆,结果也没个着落,只说这地方风水不好,让大军开拔去其他地方。 但杀人诅咒还在,第二晚又死了一个。 这回不光是将军不高兴,道士们也觉得这事办的不地道,后来陶泽去围观了那帮家伙做法的场景,漆黑天空下,道士们往空中撒灰,让那厮现了形。 思念至今,陶泽想到如果是对付这样一位看不见的幽影必然是要吃大亏,可怎样才能让他显形呢? 思考间,那咚咚咚的捶地声又响了。 往外望去,月光弥散,在漆黑雾气里的乃是一只有足有两三个人高的怪物,那东西藏身雨幕,身下似骑着马匹,巨大的马蹄踩在地上积水,压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深坑。 陶泽细眯着眼去望,雨水清晰落在那透明之人的身上,通过水色,甚至能看清那家伙身上衣着的制式及颜色。 看来,这水不是帮助他隐形反而是让他显露真身的。 明白了这一点,陶泽握着刀的手也有了几分底气,他不动声色的看着那怪物按照地上阵法于原地不断打转。 这是行军途中跟一位风水师学的,那厮钻研地脉,又对布阵颇有兴趣,他说,天生万物是依寻感官行事,若是有阵能扰,则指东不往西,否则自相矛盾。 凭这一手布置,他确实可以一直拖到天亮,可陶泽又觉得,那厮已近在咫尺,若是找机会一刀毙命,倒也省得以后麻烦。 至此,猎人猎物两者间的关系已然越位。 陶泽蹲在碎石后面,耐心等待。 大日升 雨,是不会候着时宜下的。 … 草珠串子,连绵成线。 正是借着这一星飘渺,陶泽才能从乱石中精准砍出这一刀。披甲者不动,而挥刀者亦不留情。 风起石头落,银灰刀片擦着铁石划拉出一大串火花,溅射出漫天星辰。 “不能破甲?” 陶泽一刀砍完,身子就势朝前奔去,欲要往草里钻。 那被偷袭的家伙身子一晃,继而四肢诡异抬起,就见雨幕顿时被张大网包裹,遮天蔽日,雨水朝着那袭击者前进的方向猛地挥出。 “唔” 陶泽眼睛瞪的凸起,他凭着全身力气硬是掰着自己身子往旁边躲,这才勉强让自己躲开那势大力沉的一击。 轰的一下,气浪吹在身上,陶泽闪身的同时腰上撞到一颗石头尖上,他吃疼的撑着地板,整个人往旁边滚了几圈。 受到惊吓的马儿也从山洞里爬起。 陶泽趴在地上,他只觉得今晚自己倒霉极了。 那怪物身子透明,可雨幕遮天蔽日,流水从他身上经过,仿若一张席盖。 地上的陶泽顾不得擦脸,他身子在地上不断翻滚,握着刀的右手也一直蓄势待发。 只等那家伙狠砸第二下,瞅准机会的陶泽,身子腾的一下飞起那刀被他从背后挥出,蓄势如满月,刀口直对着那怪物来不及收手的巨物上。 当啷一声 陶泽整个人都麻了,从他劈砍下的位置,那手感,毫无疑问,他击中对方的是一杆造型夸张的兵器。 呼的一下,那怪物另一只伸长了的无形之物挥砍过来,陶泽用刀鞘去挡,身子被那东西一拍到了地上。 “长短兵器” 陶泽翻了几圈,他脑子里对那家伙的武器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马蹄阵阵,久经沙场的不仅是这位年轻尉官,同样,伴他出生入死的老伙计也自然知道,什么时候是危险的,而什么时候又是不得不进场捞人。 “跑!” 陶泽默契的一伸手,抓着那马背上的踏板,整个人侧身趴在那马儿身上。 马匹吃重,身子一侧,斜跑着从那怪物的一边往里跑。 这是动物对于危险的预感,那东西施的是长短兵,方才短兵打了陶泽一下,如今收手不及,而长兵则又没办法打到近处,所以,靠内反而留有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 就在马匹载着陶泽往里逃时,怪物身下四足也跳了起来。 翻身上了马背的陶泽踩着马背也一跃而起,马匹身子被迫朝下蹲着几欲滑行。而跳起来的陶泽在那怪物面前渺小的就像一只猴子。 渺小嘛。 陶泽慢它一步起跳,但同时也观察了那怪物起跳后的动作。它想要拉开距离,那么,陶泽不介意多送它一程。 运气周身的陶泽,双手有如灌了千斤血气,他之行伍出身,除了沙场上割人头的本事,学的更多的还是一些武夫手段。 “起!” 随着一声低喝,陶泽推拳似掌,那怪物吃了这一记推拳,身子果真往后飘了飘,然而,陶泽却被反推了往后倒了十多步。 身子在地上又滑行了些的陶泽挑衅般的吹了声口哨,那头,也顺利跑开的马儿身子一矮,继而四足发力,朝着此处狂奔。 陶泽跳上马背,二者在山野里狂奔。 雨水如瀑,浇的人心里越发冰凉。 陶泽脑子转的飞快,他先前想过若是一击不成,凭借手里的一些布置,远遁他去也未尝不可。但,这两波交手,他发觉,那怪物也并非刀剑不伤。 从那家伙出手的几次可以看出,不但是有脑子的,而且甚至对于搏杀有着不低的理解。 如果是那群将领的生魂所化,没道理会躲在这儿不去寻求启国的援助。 思念至此,陶泽想到的一个理由是,这群人是被故意放在这里的。那么目的是什么呢? 没逃几步,身后就传来那怪物咚咚咚的声音。 陶泽回身望去,就见大地上,一道道沟壑,而那怪物则踩着无形雨幕,纷沓而来。 蕴养的第二发刀意已然足够了。陶泽却没急着动手,他似乎还在等。 夜晚,风雨过境,来去匆匆。 很快,这一片雨云又将消散,而月华落下,照在明镜表面,色彩单薄。 耳边穷追不舍的铁蹄声消失,片刻安宁中,让人仿若觉得刚刚厮杀不过是一阵梦般。 注视着那脚下不断新增的泥坑,那里,仿佛有个小人,不辞辛劳,将一个个规整且圆润的坑洞沿某种既定路线,重现在地图上。 “斩!” 一刀挥出,陶泽与那挥砍向自己的怪物刀锋错开,那一刀直劈向远处苍穹。望着那明镜如许的夜空,继而有如梦幻泡影般有个巨大的深邃的女人般嘶吼。 盖在整座森林上空,那片始终雾气朦胧的身影在这一刻被撕扯出某种可怖的伤口。大片大片阳光从那缝隙里涌出,而后,落实成天空上晶莹不断的雪白冰晶,顺风飘下。 果然! 陶泽咧了咧嘴角。他手腕上三首之前给他的翠玉手镯结结实实挡住了这一下,上头不温不火就连一点火花印子都没有。 而后来自己昏迷期间,另一个自己寻着大雾往里,一刀挥砍在了此处阵眼般的穴位上,列阵将士们未动,显然是虚招。 而真正有问题的反而是这片天空上被黑云笼罩的层层雾霭。 此处是为昆仑之外的第二祖脉,又名秦川。 秦者丰之形,川为奔流不息。秦川乃是古称,换言之此地原本应是一条丰饶之河所在,而后竟然被一整片突兀山脉所遮挡。 若是早先,陶泽或许根本就懒得计较这种,而今,见识过一些常人难以企及的大神通,陶泽就想,或许移山填海也未尝不可。 而依据惯例,在河上修桥之类都要打上人柱,如果说,秦川原本就是一条河流,煌国要想从上面过,确实有必要也打上一些个人柱在里头。 陶泽想着,心里却觉得荒谬。他不觉得自己这胡思乱想就是事情所谓的答案,但眼下,大片大片迷雾正如海水般蒸腾,他似乎触及到某种真实而不得知。 身后的怪物停下追逐的脚步,它好像也如陶泽般,抬头思索着。 按照道理,武煌国要想吞并,只有从关内这一条路可走,河州那边,虽然有大片平壤,但自古修建有护国长城,等闲不会使人轻易通过。 而与陇右一山之隔的山南,则依靠天险成了最不可能被突破的关口,如今,他要是煌国国君,在得知能有一座连通南北的桥梁可让兵马通行,恐怕也会很感兴趣。 望着那接天连地的冰霜大雾,陶泽内心愈发感觉到冰凉。 要知道,光从秦川以北是没办法凭借自己的实力在短时间搭建起这样一道几乎遮盖了半个山峦的大阵。 联想起那支从山南道境内消失了的狼骑,以及此处多道阴魂布置。 一个词汇在他脑海中响起。 “地府” … 心斋二楼空空荡荡,大门关的严实,就像寻常人家出门务工。 然而熟知此地的都清楚,这里,白天是无人的,而到了夜里,灯火通明。 山腰处,破损的娘娘庙前,一众老的不能再老的家伙们纷纷聚拢在这大太阳底下。 男男女女,面稍上涂脂抹粉,有的皮囊破损,露出下面那张妖气森森的狐狸脸来。 在这儿的,无论大小,都已经是上了年纪的老妖怪了,他们中,有的做儿童稚子打扮,有的则是年轻妇人,全是因为,那些穿戴在身上的皮,它们生前是这般模样。 身在这些妖魔鬼怪中的姜沁无疑最扎眼。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身旁站着的是那个孩子,而躺地上的则是已经死去多时的老人。 也许是日头太紧,原先那心斋里的白狐狸摸了把头上的汗,他小声说道:“司隶,人差不多齐了,您就说吧,咱这儿等了也千百年了,再不济,心里也有个底在。” 他这话出口,不少人的目光由原先的期盼,变做直观的渴望。 姜沁知道那些人都在期盼着什么,她也知道,自己身边,这孩子以及自己之存在都是为了这一刻。 可她该是知道的,但,如今却又开始迷茫了。 等待了许久,姜沁才道:“南国使团不日将至,我们做好迎接的打算。” 她这番话引起了不小轰动,然而还是先前那人,提出质疑。 他看向那默默站在姜沁身边的孩子,皱眉道:“那她呢?天庭没将她捉了去,那我们又有何理由再请南国出手?” 见话题引到了孩子那里,姜沁也罕见的有了怒意,她把手搭在椅子上,手指在椅背敲了敲。 “就按计划进行,至于南国那边,我会去和他们说。” 姜沁目光扫过那些人的头顶,继而居高临下道:“诸位,烦请再忍耐少许,今日,我狐族能否逆扫折辱,靠的自是这千百年来,不曾磨灭了的意志。” “而今,虽有崎岖,但吾等亦是有其它手段在此。” 白面狐狸仍是不忿道:“司隶莫要诓骗我等,几次那小子离去自若,您也不曾挽留。而今,天兵降世,怕不是早就跑了去,怎会仍由人家来捉他。” 面对质疑,姜沁依旧面不改色道:“他会回来的。” 山腰上,一群年岁老矣的狐狸们看着那坐在椅子上的女娃儿,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悲悯。 面对空无一人的山野,姜沁依旧坐在那发呆,她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放他走,而他又为什么三番五次的赶了回来。 姜沁心里隐约有了些恐慌,她即厌恶自己所处的环境,又在内心深处对着某些东西产生了名为毁灭的冲动。 群山外,阳光铺洒,即像高升,也似坠落。 葬银凝 茫茫荒山中,一片雪原横隔两地,若非亲眼所见,陶泽怎么也不会相信。可淌过青草,往前再无一物,天地间仿若有明镜高悬,独此一色。 日头高升,白光从群山里走出,闪耀世人。 陶泽走至此地停住了脚,身边老马也站立不动。放眼望去,鹰击长空。 原先记载里,是没有这片雪域,也没有这条深不见底的巍峨峡谷。 有那么一瞬间,陶泽以为是自己走错了路,可顺着天时一路南下,只要方向没错,怎么也不该会跑上雪原。 四下望去,见裂谷横贯东西,两边切口犬牙交错,哪怕是特意找的最近处也约莫有几十丈宽。陶泽摸着身旁老伙计的鬃毛,四下再去找别的法子。 这里的雪原积雪不深,临近夏日有些地方甚至都化作溪流,滋养山下的土壤。陶泽找了处高地,极目远眺,大片大片绿野里,鲜有动物活动的痕迹。 这很不寻常。 马匹离着不远,低头在饮一汪清水。听到动静,本能又抬起头去望,见主人回来,马儿自觉叫了一声,缓步走去。 陶泽正拖拽着一些干死的草皮,这里没有树,结实的地衣倒是个不错的东西,稍微晒干点能做成结实的料。 老马看着披在自身身上的草衣,眼神里满是迷茫。 陶泽比了比大小很是满意,他用手在那些植物的表面触碰,一个人自言自语道:“这些草被冻久了老的都快和土一样,也许我们能用它来做些什么。” 马儿看了眼身上的草皮,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陶泽的手掌从老伙计背上挪开目视远方,他想要过这峡谷不难,但想要带着老马一起,就不得不再考虑一些稳妥点的办法。 “得去草木更茂盛的地方碰碰运气,还差一阵风。” … 以前日夜行军很是煎熬,人像畜牲在山野泥地里摸爬滚打,久了,人也乏。于是,就会有个长官跳出来,说,“今个说些戏给大伙放松放松。” 这里,说戏是军营里的传统,那年头当兵打仗的天南海北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些队伍里就有戏班子出身的,平日也不需得干什么重活,就专职给长官唱戏。由此,一些个牙尖嘴利的也瞧着好来,自发奋勇上去。原本一个下九流的职业,在军队里倒吃香的紧。不过,因为这闹出来的腌臜事也多,后来一纸文书下发,让部队里不准再有唱戏的。可战士们平日里就够操劳了,闲下来总得有点花头耍耍不是,但不许唱戏是规定,于是后面就有人提议,那咱不唱戏,改说戏不就成了。 陶泽第一次听戏是在冬天,当时天真冷,登台的是隔壁队伍里的,见过几次面。好像是立冬吧… 风雪铺地,万籁具寂。 远处,一个小黑点逐渐放大,最终成了一处黑漆漆的屋檐。 陶泽认得这样式,山里老猎人们都熟悉,他牵着马走到那屋子的外面,又转了一圈,才推开门进到里间。 里面空空荡荡,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过,陶泽看见地上有碗筷,一副两副。 外面突然刮起了风,大雪铺天盖地陶泽推门把马儿接进来,远远的便瞧见地上似乎有一滩黑影。 风雪中,一个女人倒在了地上,她衣服单薄,身上冒着寒气。 屋子里升起了火堆,万幸在猎人走后,这堆炭火没有受潮。 陶泽面无表情的往火堆里添柴,沸腾的火焰蒸发着虚幻的热浪,涟漪后面则是女子裹着大衣蜷缩在木板床上的身影。 等了好久,床榻上的女人才似呻吟般,她小声说:“你,救了我。” “路过而已”,陶泽双手抱胸,屋外大雪不停,似乎今天会一直下。 也许是身子骨被暖热了些,女人从床上扒着草席,身子从衣服里钻出来一些,火光映照在皮肤上,白的像雪,红的也像是血。 “那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陶泽就靠坐在墙边,一直冷眼俯视着,等到那女人从衣服里走出,赤裸着站在他的面前。陶泽方才拿起刀,他的手掌粗粝,刀鞘也如锄地的拐杖般,抵在那女人的肚脐上。 女子双手娇滴滴的拢在身前,她表情似火焰中蒸腾着的雾,挑衅般,在面前的刀鞘上一点点往下挪移。 “再往前一步,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陶泽手腕一用力,女人胸口吃痛,整个人擦着火堆的边,被推回床榻上。 风雪声里,陶泽拄着刀鞘,他身旁的老马像是看了场笑话,马蹄欢快踏个不停。 女人一手揉着胸口,她仰躺在床边,嘴里丝丝喘着气。陶泽甩起一根烧红了的木炭砸到那女人脚边,原本还在床上摆弄躯壳的女子顿时被烫的缩在床榻上抱成一团。 一棍子打灭地上的火,陶泽站到床边,他从上到下俯视着面前这来历不明的女人,问道,“这地方的雪是你弄的?” 女人蜷缩在角落里,她低着脑袋,似乎一瞬间忘掉刚刚发生了什么。陶泽等了许久也不见她有动作,不耐烦的提棍抵在女人脸上,“你要抓替死鬼,那我也懒得管你,但惹到我,你会比死还难受。最后一次,这片雪地是你弄出来的?” 女人身体抖的更厉害了,陶泽吸了口气,继而手里刀抬到了空中。 “不是我,我只是在这片山里游荡,一切都是山神让我做的。” “山神?” 陶泽把刀放下,他挑起一旁的衣服披在女人身上,屋子里的温度也开始恢复到火堆升起时那样。 “我原本是山外猎户的女儿,在一次入山后被山神留下,如今只能靠帮他引诱过路旅人而苟延残喘…” 陶泽打断了女人的言论,他直言了当道,“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听着,我需要一些绳子,又或者,你可以借我一场大风。” 女人趴在床榻的一角,在怜悯心被践踏之后,妥协般问道,“你要做什么?” 陶泽懒得解释,他只把衣服掀开,露出里面几张藏于内兜的黄符。 … “自称雪女的女人放过了年轻男人,她消失在风雪里。过了些年,男人回来,他始终忘不了父亲被雪女冰封的那个夜晚,倘若他说出口,雪女便会履行承诺亲自来取他的性命。这成了他一生的心结,然而这次,当他带着妻子重新回到山里,关于那个夜晚似乎又回到眼前,原本身边漂亮贤惠的妻子也在瞬间变作雪女的模样…” 陶泽走在风雪里,他身后一架木制的像是风筝的巨物在雪地里向前挪动着。 衣衫单薄的女人骑在马上,头颅低垂,衣服外的手臂小腿白皙,靠近皮肤的地方,覆盖有一层绒毛样的白霜。 陶泽意外的回忆起这个军中故事。女人面无表情。白色的烟尘从下而上,朝着灰蒙蒙的天际,又似坠入红尘,跌进深渊。 风声愈大,身后,木制的风筝也开始移动的越来越快,仿佛一只刚睡醒的鸟儿,挣扎着将要扑腾起翅膀。 目视远方,陶泽心里清楚只要越过这片沟壑往南便到了山南剑南两道附近,那里多方势力纠葛,天庭还是武煌国都没办法直接介入,自己也算是有了短暂停歇的权利。 大地寒霜接天无穷,陶泽心中很是怅然,他回头望去,想到也许以后再不用回来。 这时,风雪倒流,一股力托着风筝朝上,黑灰色的巨物颤巍巍。 陶泽跟着那巨物,视野里,那东西只差一步就能挣脱束缚跃上天空。一声口哨,马儿跟着奔跑与地上的巨物同行,陶泽双手用力,抬着那风筝向前狂奔。 暴雪声里,一个疯子正试图将一只大鸟推到天上。 狂风怒号,许多人和物的影子也在这股力量影响下扭曲成一团,那些向他袭来的黑暗,让他更加强大。 风啊,雪啊!怒吼吧,咆哮吧! 此时,陶泽已经忘记自己是谁,在做什么,又为何必须要前行,他想在大雪来临时的那个夜晚,离开。 可怜悯心却总将他置此。 也是这短暂的一息,陶泽看见,对面,那座山的山壁,一整座千丈大墙,无数个细小的洞张开,而那洞中,又似乎是无穷尽的黑暗从里渗透,风正是在这些洞中欢腾。离远了看,密密麻麻的黑洞整齐有序的排列在一起,那模样就像一个人的脸上长满麻子与脓疮。 陶泽心觉不妙,可他头顶上的风筝已经飞起,巨大的翼展被风托着朝天奔腾,再有片刻它就能冲出这片迷雾,展翅在群山上空。 可深谷里的那张脸似乎一直是阴沉且深邃的,位于深渊之下,有张大嘴牵引着,要把一切都通过大风卷入自己的腹中。 马儿悲鸣着嘶吼着,马背上的女人浑身战栗,看样子这似乎就是她一直以来所惧怕的那位存在。 一刹那,陶泽有了些惊慌,但看着大鸟如被折翼般坠入深谷,他捏在手心里的符箓在此刻如同捏废纸般,攥成一个小球。 风雪中,女人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我存在不过几十年,死在这里的便已有百十号人,而它,或许就和这座山一样久远。” 风把陶泽衣服吹的向前。 “他是山神?” 马背上的女人来到陶泽身边,她垂下的脑袋抵在男人背上,纤细双手分别环抱住男人的后腰。 “杀了他,不然我们都会留在这儿,再也没法出去。” 大雾自风中弥漫,寒冷深根人们的心底。陶泽松开马的缰绳,那双粗糙的手,冰冷的置于女人脸颊上。 “他当然知道自己一旦说出口,便会立刻陷入决死的境遇,可他仍无法相信,当初放他离开后又悄然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位雪女,究竟是要取他性命的怪物还是深爱着他的妻子。但父亲的死一直是他心中一道过不去的槛,也许今日,将一切都彻底了断才是他所希望的。” 风雪中,一个人的身影越发飘远。马啼嘶鸣,女人手中多了一节缰绳。 陶泽这辈子做过很多鲁莽的决定,而这次,他似乎又打算,不再逃了。 万丈高崖,一跃而下。 灾祸从行 远远一个人影从沙地里走来,行到一处河滩旁,那人身上衣衫破洞,脚底板都磨出几个洞来,看样子十分狼狈。 河滩本是一处支流,上头落座有水墨两点,四四方方一间木屋,屋门敞开,云雾溢出,里头有那宫阙尾阁亭台旧梦。 “呵,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嗯?还有支尾巴没扫干净。” 日头高涨,木屋上斜躺着位童子,总角发辫,身穿肚兜,手上脚踝套着对银环金锁。 外出归来的钦火律令也不瞧那小孩,只身子一矮,孩童手上原本把玩着的那枚钢镚噌的一下从他头顶飞过,打在几百丈外一处隐藏在沙土下的土坑上,只听噗的一声,里面好似捣浆糊般有什么东西被砸烂了。 “快进去吧,就等你了。”门上童子打着哈欠双手往后伸了个懒腰,身子一靠隐入门槛成了上面一尊梼杌雕像。 大口喘着气的道人面色铁青,他受了不轻的伤,人间灵气稀薄致使伤势没法立即得到恢复。 扶着门框,踏水行入屋中世界。刚一进门,便有人喊,“钦火,路上可有那妖星动向?” 门中,早已等候在此的十多位同僚个个云寰彩鳞,立于仙山宝塔之上。本就有伤在身的道人见着一帮不怎么出力只晓得差遣他来的同僚,胸口憋了一肚子气,他盘腿坐在了地上。 “不曾。” 知道自己弄的一身狼狈是为何的钦火开口道,“那赤乌妖王座下的鲲精设计伏我,想必也是寻声而来。神霄,你可能看到?” 被称神霄的那位白发虚眉,他立于一众元帅间,倒显得像是个儒将。 “要我说,这事哪有那么简单,人间那么多伪造出的怪物用来遮人耳目,保不齐正主早被人捉了去。” 说这话的是一大腹便便的男人,他腰间挂着四方宝剑,左手则有一条完整的小金龙悬浮在臂膀上。 “都说地府手里头已经有了一只,现在咱们来是为让它凑不齐一对。此番青丘异动想必与其有关,但钦火去了一趟什么也没有。” “我倒是听闻外头多了只青丘出来的七尾。” 众元帅纷纷议论,原本狐无王这条法令是自大封以来由娲皇亲定的规矩,自此千百年狐族中有始祖血脉的几乎死伤殆尽,而一些个被圈养在外的野狐没苍天眷顾怎么可能跻身真人行列。 “即如此,也别在这儿浪费功夫,早去见见那所谓武皇。”有元帅提议道。 始终没发表意见的神霄玉府都判大将军手指轻扣于眉间,他之双眸白华闪耀,似天顶乍泄,玉宇穹宵。而地上盘腿坐立着的钦火律令周身似被牵引,一层层涟漪如屏风蜇水,似芦柑,又一柄鱼竿甩出,掉起的是那数不清的过往。 众将士息声,齐齐看着那坐立之人身后悬于虚无之境的倒影。 先前发生过的一切如海市蜃楼般一幕幕揭过,但这时间流淌却并不完全以他为起点。很快,画面来到了他第一次进到心斋,却是那几个几只老狐狸的视角。 神霄手掌拨动,那几只老狐狸纷纷被从水里捞出,单拎到了一旁空白的图层里。接着时间同步,影像上那几只老狐狸也开始了他们各自动作,甚至就连言语也一齐被放大在了众人面前。 钦火律令坐在地上,听见几只老狐狸讨论起他来,心里更是怨狠丛深。似乎是看出这位年轻道人的不满,神霄的手指向旁拨弄,很快,众人看见地上枯骨,也便清楚了,此地与任何一处妖精聚落没本质上的区别。而来到山上,庙门里,九尾娘娘造像正垂帘看向众将。 “贵客到访,老朽请安了。” 画面中的老人生机尚在,但眼中布满灰霾与死寂。以至于有元帅开口道,“此人死了有百十来年。” 钦火眉头皱的更紧,恰逢这时那小娃娃出现,神霄特意将她拉出了画面。 “是有点狐族的王血。” “青丘早就没有王了,这女娃娃是怎么冒出来的?” “许是替死转生,不过那些活了上万年的老狐狸们早就浮诛,魂都散成灰了,这小娃儿怕不是用族人血精炼出来的。” 一帮子神将在那唏嘘,同时也不免有腹诽的。而施展他心通的神霄则注意到了这娃娃身上的不同之处。 “钦火,你没去山上看看吗?” 坐地上的青衣道人摇摇头,“我见着青丘司隶时,她已做好觉悟,身边王孙备齐,我不觉得还有什么必要再在这儿浪费时间。” 神霄眯起眼道,“一群狡猾的狐狸。” 其余人噤言,但见这位手掐心算,盲断道,“酉时长生数月支,或因比肩清贫夭。” 此为骨相算八字,又以八字断六亲。 也有提出异议的,“若是从中改了一道,掩人耳目…” 神霄将那孩童手腕上的一只铜环放大,众人了然。说到底,一些地方习俗免不了会遗漏出本不该被人察觉到的线索。 知晓自己疏漏大了的钦火深吸了口气,“那现在回去也不晚。” 先前那开口的大肚子元帅摸着下巴,“法理上我们已经捉过一次。” “那又如何,随便安个私通番属,涉嫌劫狱的罪名。只要有个交代,怎么做不还是我们说了算。” 理是这么个理。 眼见众人开始心浮气躁了起来,画面中却又一人脱颖而出。 “这是?” 众将看那人步伐身姿无不稳如松柏,一双剑眉浑厚,眼睛里似能冒出火来。 “好重的杀气,怕不是万人窟里刚滚出来的。” “北边战事告停,能活下来的老兵多少都有点子本事,不过这个点上山这小子是来干嘛难不成山上有仇家?” 与那人有一面之缘的钦火此刻却意外的沉默,这趟出差,事关重大他也是费了好一番手脚才跻身上来,万不该一错再错。 越想越觉心胸不平的钦火蹭一下站起,他的身拦在众将面前,尚未开口,但这一举动已经引来很多不满的视线。 “我…” “妖星!四目红瞳明暗身,找到了,就是这小子。” 钦火还未开口,一双手从虚无水花中捞出那形单影只的牵马之人,无数多双眼睛越过青衣道人的身子直勾勾盯着他。 “难怪能让人看漏,这小子身上有道家设的障。”说话的那位摸了摸下巴,众将中只有他有幸曾与那昔日妖王交过手,因此,才能一眼看出端倪。 “行云,布霜,风雷,你三人且往西拦那鲲精,只缠斗,待我等捉了那妖星。”一步跃至影像前的神霄手掌一翻,当即亮出块明晃晃的令牌来,上书有紫霄天道四个大字。 身着黄金甲的胖元帅领了那令后,笑着摸了摸臂膀上的小金龙,他道,“只许缠斗,不与它死磕,岂不便宜了那小辈。钦火兄弟你放心,咱这就去为你讨个公道回来。” 一旁眼眶呆滞的钦火脸色更是阴郁,没想到这… 从始至终都看破不说破的神霄,只冷眼望着这一副急切模样的后生,他摇了摇头,将原本该给他的令,又收了回去。 … 屋子里暖和和的,女人依偎在男人身侧,罕见的没有谄媚,也没有癫狂,只是安静的趴在窝里,像一只病了很久的猫。 靠在墙壁上的陶泽双手枕于脑后,他脑袋空空,盯着天花板,没有一点困意。 雪,已经停了。 屋子里炭火噼里啪啦,人的吐出的气味在冰冷的环境里,像是会凝固的汤。 就在陶泽想着还是眯一会儿的时候,她像是猫一样小小的伸了伸脑袋。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在看着一张皱巴巴的布,像是无数水滴流淌过大理石的表面,能读懂上面许多纹路。 “我睡饱了,也该上路了。” 陶泽点了点头,他把女人抱起,连带衣服,从草木堆叠的床榻上,一路走到门外,带着马儿走过雨雪消融后的泥地,淌着蓝灰石块,从犬牙交错的山脊来到大雾勃发的山涧。 女人缩在男人的怀里,她听着那心跳,自己也跟着兴奋起来。 “就在那儿,那里有面碑,我记得站在碑后抬头就能看到室女星在更北一些的天空中。” 陶泽看向女人手指向的位置,空无一物。 阔别许久,当她再次回到这里已经变了很大模样。白皙的手臂,如月牙,如羊脂,也如一丛随风舞动却怎么也生长不完的野草。 陶泽放下她,却发现女人根本没办法走路,所以,他只好又把她抱起。 这里没有任何可以辩识的东西,陶泽站在水草丰茂的浅潭里,试着将她平躺着放下,可女人总像是呛水般,双手揪着陶泽的衣服,于是,他只能安慰说,“你已经到家了,好好躺着,安心睡上一觉。等明天出太阳了,我再叫你。” 隔着水幕,女人那双病态的脸已经渐渐隐没在了水波之中,没了山神的神力,她只能存在很短一段时间,就像人一样,时候一到,不用催都会死。 寒风瑟瑟,又是只剩他一人。看着水波中那个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倒影。 人们都说,他命不好,天生的贱种,亲人早逝,被人贩子卖给山里猎户做继子,结果猎户死在山上,自己靠一窝生透了的干粮硬捱到了春天。 可他分明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对他说,他出生那天父亲原本是要去赶集,天摇地动,往城里的那条路全塌了。父亲因为担忧母亲遂临时返回,因此躲过一劫。有算命的说,我家娃儿是白虎持势,命带天衣,将来一定能成大事。 山涧里,溪水陡然往上窜了一截,这并不寻常。陶泽身边那匹老马不安的踱起步来。 溪水里,那张墨发红瞳的倒影此刻活了过来,他望着那一脸灰霾的家伙,又像是早已习惯般,“你总是轻信于人,明明都吃了那么多次亏了,还是不长记性。” 陶泽低下脑袋,他眼角里的光逐渐被猩红替代,可望着自己倒映在河水里的面庞,那更像是被哭红了的眼眶里,有的只是疲惫和怜悯。 山神死后,原本遮盖这一片的雪地雾气也一起消散,陶泽所在的浅潭已经算是山外了。而来到这儿,他才方觉自己是被骗了。 “我听人说,南方地府反抗天庭,要是去到那里,也许日子就能好过一点。” 水幕下,那双沾满雾气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额头上。在波光嶙峋的倒影中,天空浮现出一轮巨大的太阳。 明亮而又炙热! … 青丘境内,今日热闹无比。 先前走了位钦火律令,而今不多时又来了位新天官。 还是那间屋子,心斋二楼,一身素衣的神霄坐在客椅上,对面,姿容年轻的白狐狸一副假模假样的嬉笑道,“天上玉都府里也有些个我的故人,以前时候好些,都由我家去送。来,尝尝自家晒得。” 白狐狸一边沏茶,一边装出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神霄接过杯子抿了一口,他问,“先前走的匆忙,我兄弟落了样东西在山上。” “哦?仙君此来,是何物如此打紧?” 神霄招了招手示意白狐靠近些,等他起身探头,方才亮出桌下那手掌心盖着的一张拘令。 似乎对这群作态浮夸的老狐狸们早有准备,神霄在亮出拘捕令后,当即又收了回去,他说,“我兄弟入官不久,里面多少门道都由我这位兄长替他把把关,这才免去许多纰漏。适才聊到哪儿了?” 白狐狸脸色更白,他身子几乎半空着,只屁股挪了一点在上面。 神霄眯起眼,像是在谈生意般,他双手摊在桌面,道:“这世道不比以前,许多法度规章条条框框没那么紧了,捉人嘛,捉谁也是捉。但我这做兄长的可不能坑害了弟弟。况且现在到处都是用人的时候,这地上空出来的位置总要有人去补。” 白狐狸的脸变得更是煞白,他面前的那个人,坐在那儿两手空空,可每一句都仿佛无形之中加重了筹码。 思考了少许,白狐狸咽了口茶,他身子骨不安生的在椅子一角上蹭啊蹭,内心燥痒难耐。 “仙君所言,小的委实不知…” 神霄脸色瞬间变了,“我是问那妖星!” 他打了个响指,周围浓雾瞬间逆涌,而在那雾气生腾之后,陡然出现一个与先前上山道别无二致的男人。 白狐狸还是装出一副什么都不做的模样,他说,“这这这我没见过啊!” 神霄手掌探在白狐狸脑袋上,当即给对方下的一激灵,连忙道,“仙君饶命,仙君饶命啊!” 神霄没有下杀手,况且,他乃天生神将,寻常也不会些个搜魂识魄的下流手段。 “别紧张,我知道你这山里还藏着位狐王的血脉,如果你不知道,那我只能去找它问问。” 神霄手掌盖在那人脸颊,继而落了下去。一张人皮被他揭开,露出里面那副腐朽又透着股腥臭的可怖脸孔。 “不,不要!” 分不清是揭开伤口的疼亦或者其它,白狐狸此时像一只被扒了皮的耗子,整张脸因为皮囊被剥离而鲜血淋漓。 冷漠注视着的神霄一脸嫌弃的将那撕下来的脸丢到地上。 白狐狸的身子颤抖着,他双手捏着桌角,似乎因痛苦而扭曲道,“如此行事,果真不顾天庭颜面!” 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作为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天将,神霄鄙夷的笑了一声,继而,用手倒掉杯子,“什么乡野里的野种。”言罢,踏门而出。 门口等候着的是一列整齐的天兵,神霄刚出门便摆了摆手,士兵们应声而动,整个城镇在这一刻开始变作人间地狱。 山上神庙不多时便堆起一座小山,小山堆里满是腐臭的皮囊。 这些年里,凡上山落荒者,无一不被引诱至此地,被那群狐狸们剥去人皮做衣裳的。 以至于,神霄在下令,有士兵直接问,为什么不直接处死这帮孽畜。 “他们虽是妖身,但却保留有仙籍,等刑期满,亦是能重修仙位。” 神霄说这话时,眼神瞟见山腰处那一栋四四方方的小屋。这位提刀走去近前,看了眼屋子上头那光秃秃裸露在外的岩石。 按照这里人见不得光的习性,应是没人会住这上头。 神霄推门,还未进便闻到一股浓浓的人味。 屋子里只有一张炕和几床被子,炕上面摆有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一些茶壶水杯工工整整摆在上头。 屋子里有两面窗户,靠窗的一侧叠着碗碟,另一面窗户纸则破了个洞,洞口处插了只风车,看模样好像是近期才做的。 神霄在这间屋子里上下打量着,无数多痕迹告诉他这里曾住过两个人。窗户前一大一小两副碗筷,炕头上一左一右两张被子。角落里有盆,有桶,还有一双刚纳完底的新鞋。 他不光来过,还在这里住下,和某个人一起。 神霄转着圈的看着,他脑海里,那个杀胚一样的陌生人似乎不仅仅存在于通缉里,现实中,他似乎存在着的痕迹更为浓烈一点。 “有点意思” 仅仅一门之隔,神霄竟在此与那素未蒙面之人产生了某种时空上的关联,当他把自己置身于此地,试着以那位亡命徒的身份去融入这片静谧的空间时,那份玄而又玄的因果,隐约成了一条肉眼可见的丝线,萦绕在他耳边。 凡,天命者,必假祸于他人,以归尽数。 神霄侧耳倾听,那些风啊,雨的,如同下了一个世纪般,呼啸的山岗上,到处都是和风而泣之人无助的呐喊。 妖星所过之处,必是生灵涂炭,万物凋零。 在诸多阴寒秽语交错声中,突的一声啼鸣中断了这一探访。神霄脸上平和的表情当即一滞,某种混乱扭曲的想法如杂草在他脑子里疯长。这使得他不得不及时中断这种命理间深刻的联系。 屋外,一只脚踏在门里,而另一只脚却踩在门外的天枢似乎是刚到,他见那满脸写着不妙的神霄元帅也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只是事分急慢,他道,“人找到了,还是那只小女孩。听口供,是那妖星好意送回来的。” 平复了下神思,已是无恙后的神霄听闻却皱起眉头,他顺手将那窗边的风车抽走,“带我去看看。” … “你伤没好,去了也是添堵,不如跟我一样,安心在这儿,事后少不了你的功劳。” 房梁上那童子看见钦火走出屋门,他化身于前好言劝道。 然而,一气不肯下咽的钦火哪里听得去这般话,“君上亲命我来此历练,定是要考校我等,岂有因伤怠工之慢。” 童子听着只感觉牙根子都酸,见拦不住,索性摆摆手,将门让开。 “你去你去,反正我只是个看门的,去留随意。” 那童子往后一跃坐回房梁上化为一尊雕塑,钦火将剑换成了双刀背在身上。他修道至今也有些通晓命理乾坤的手段,好不容易拿到这个位置,首功必得是他的囊中物方可。 越之不易 相传,在古老年代里,天空上出现有十个一模一样的太阳,它们原本应该按照季节更替,一个又一个出来。然而,某一天,无数星辰陨落,那象征着灾祸的天象从西方昼夜不息砸向大地,摧毁了山峦也激起巨浪。也是从那一天起,太阳接连不断的从海平面以下升起,世间变的宛如黄金般璀璨。 十日凌空,大地焦黄一片。生灵涂炭,无一幸免。 … 陶泽身子匍匐,脸贴着水面,那太阳正藏在水升薄气,将阴还散之中。 “藏头露尾,我当你有什么手段,原是靠一枚镯子将我引来此处。那山神,女鬼都是你弄出来的?” 就在陶泽左手腕上,那枚玉镯似溶解般翡翠化水散在湖中,当即有如烙铁冷萃,水汽蒸腾向上,隐约可见有宫阙藏于雾霭。 “行真至水之无我,行到沧溟处见性。” 水雾背后,有流光化作人影立于陶泽身侧。此法非常法,有别于道教洞天福地的构建,此中玄妙,即便是已经领悟过神仙手段,也不免觉得惊奇。 “听不懂,说人话。” 陶泽踱步于水中,手中刀有意无意划过那些飘渺楼台,竟如断水自流般,索性也老实站到那人面前,听听对方打算说些什么。 白华如梦,将二人隔开,一个在现世一个在他世,那声飘渺如长歌。 曰,“战场上刀兵相见生死各安天命,这是你作战士的本分。但,四时功曹因你而死,天庭不会善待于你。” 陶泽闻言冷笑了声,“你莫不是想招安?我杀了你手底下那么多人,怕过去没几天好活的。” 那人也没打算几句话就能降伏这犟种,只道,“直往南逃,去了地府也不过是当他人容器,倒不如听听他言,许能得个自在。” “你?又想拿我当枪使,你们这些人我早看透了。” “金仙之上需得降世之器皿,然生灵无限,凭一己之力,能杀得几人?” 陶泽看见人影靠近,将一簇金线握在掌中。 “认得这东西吧,与你绑在心上的那根天师神念一样,道门称它为修行功德,但这套东西原本的名字是为份数。” 陶泽看着那人将这东西捏在手里,举重若轻道,“凡世间生灵皆有定额,福缘广至,祸福相依。此为凭据,可由此兑得生世所需。” 这样一份,也就意味着,世间又少去多少位真人?似乎是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陶泽眼角流露出很明显的杀意,而他尚未发声,那人却已经先声道。 “这原本该是一个正常生灵应有的,不多不少几辈子福泽完满。而今,许多为此物争个头破血流所得到的不过一缕。道门谓,世之因果,烦修其重。呵。” 一句嘲弄,那人转身,看向陶泽,他道,“你身坚命贵,自当有意来此世间完满,但你可知,此身入世缘何故?” 陶泽摇了摇头,或者说,一直以来就没有人对他详细说过,这妖星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人轻叹道,“也是,天上天下皆逆行,唯有你我顺其道。” “少诓我,从清平凹走到这里,一路上我遇到那么多神神鬼鬼,就没一个不是想害我,你们这些人,非等刀架脖子上才能冒几句真话,既然你说我是顺天而至,那么杀你也是天意咯!” 面对陶泽这般近乎无礼的举动,那人看破般,束手而立。知道自己只是逞口舌之快,陶泽盯着那金线,继而他问出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 “你们找我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个问题一直以来如同魔咒般使他痛苦不堪,一方面所有派来或与他接触,或直接擒他的,那些人里也都不清楚他身上的秘密。以至于,当他亲手了结了那天神时,所得到的也不过只有寥寥数言。 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答案? 陶泽不断的逃,不断的找,他从北地一路折返,把战场上能碰到的都屠戮个遍也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而现在,看着面前水幕之外的那个人,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些异样的期待。如果说这之前他碰到过的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只是棋盘上的一枚不起眼的棋子的话,那么眼前之人很显然已经达到他认知里所接触的人中最接近棋手的那个身份。如果是祂的话,也许就能回答这个问题。 许是这个问题过于艰邃,那人没有立马回复,只是,祂望向陶泽,看见对方期待而又急迫的眼神时,想到了一个故人。 “你与那猴子倒是一般无二。”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自然令陶泽不爽,但随即,他便听到如下内容。 “天地依衡治理,有五道十二真。其中,万物生灵享福量配额,又以百计。古贤陨灭,道已失衡,福生配额有损,补有余而损不足。得不正者彼此相吞,又结恶因恶果,长此以往,乾坤易势。故三灾四恶,五秽六欲,七害八苦,久久不入轮回。尽管无边狱,无上法,以期调衡治理,然则失序多,守正少。故,天欲倾覆,重生万物,此为大劫。” 说到这儿,那人话锋一转,似是拿手指着他道,“你,便是应劫而生之卵,红星当空,诸象引动。万法万象皆破不了你身,非以手中兵刃,纵使以天灾地劫之大势,亦不能动你分毫。” 陶泽愣在原地,他望着自己双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思考。 “当然,这需要时间。当年那只猴子也如你这般,在山野里闲逛,后修了真心,明白此间之法皆外法,不如求己得自在。后来的事你也晓得,他被镇压了整整有五百年之久,以至于有人说他出来了,不过出来的那个早已不是他。要我说,真假都已不重要。妖星降世,千百年总有那么一两次。”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详细!” 陶泽握着刀的手指向了祂。 “你们不是叫我赤乌妖王吗。再早一些的名号已经没人记得了,古老年代里,有一只红鸟是我的祖先。” 祂说完这话,手里的金线已经递到面前来。 “你想无拘无束但前提是得有傍身的手段,我手里这份是妖族仅剩的,全当借你。他日,只要你出手一次,事毕两不相欠。” 陶泽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馈赠,尽管这听上去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似乎没什么比当下更糟的了。 “我先活下来再说,你即不让我往南逃,那雷部三十六将,凭我一人如何对付?” 达成目的后,赤乌也心情不错般,祂挥袖散去云雾,这山谷复见清明。 “雷部并非铁板一块,有消息称,南国使团已经到了,想必此刻两边都在试探,以你本事,趁乱杀人当是不难。” 听到那厮还是想把他当枪使唤,陶泽本想再多追要一些筹码,可云雾散的太快,他来不及开口,只看见手腕上的玉镯已经失了颜色。 “我道什么宝贝,原是一次性的。” 小声嘟囔了句,陶泽扶着面额,他看着水中另一个自己,揶揄道,“以后谈买卖的活都我来,让你接手,命都给人卖了。” 一瞬间,眼睛从赤红转为正常颜色的陶泽深吸了口气,他恢复的第一时间就是仰头,把身子往后好好的拉伸个大大的弧度。 似乎是舒缓过来,他有些没好气的抱怨道,“什么毛病,总佝着身子说话,不累吗?呼,现在清楚了,接下来先把这东西炼化。” 陶泽拿起手里那一缕厚实的金丝,阳光下,那团东西仿佛天生的宝贝,细细看去表皮内里都有无穷神妙在流转。 那句生灵本该享有的配额一词使他思虑重重,眼前份额已然多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补有余…” 陶泽思量着,下意识的看向天空。 … 今日无风也无晴,倒是半山腰处挤了一大帮子人,老弱妇孺,像是被架在火堆前,人们大都面容枯槁衣服破旧,使人很容易便记起十年战争中那些流离失所之人。 身着锦衣华服的天兵手持利刃,他们中不少都是地方上威名赫赫的狠人,也因如此,才更看不惯这些身披人皮的家伙们。 其中,有位大胡子一脚踹在个邋遢汉子背上,被这么一踹那汉子结结实实跌了个狗吃屎,而更倒霉的则是他脸上那好不容易缝缝补补才有了个人样的皮囊,此刻烂成一团。 一旁看热闹的天兵啐了一口到地上。 “烂根子的孽畜” 若不是元帅有令,仅他们几人就能屠光这破烂腌臜的精怪聚落。 远处,被押解来到少女见族人惨状,眼角又流出泪来,她一面告饶一面又悔恨说,“怨我不该降这世上,连累族老不说,且求官人将我一刀豁去心肝,免了大家苦痛罢!” 少女哭声引动庙前一众族老,霎时间,整座村落男女老少皆恸哭。 跟着天枢走来的神霄见四下里全是哭声,不免有些生气,他问,“不是让你们把人带来即可,怎的还要欺凌于人。” 负责带队的卫官面露无奈色,他抱拳道,“将军误会了,那小娃儿见着人海堆砌一时情难自禁,自己吓破了胆,引来一众老臣啼哭。我等并未动他分毫。” 也懒得在这事上细究,神霄摆了摆手,将那女娃唤来身边。他指着手里那根风车,道,“此物乃谷外兴起,我知送礼者与你莫逆,也不为难,只要你将他来历告知,我便饶了你族老。” 那女娃儿一路上见得不是凶人歹人便是持刀剑斧钺者,此刻面前神霄元帅一身便衣,模样也生的和蔼动人,方才也正是他问罪于众将士,因此,女娃儿才不得不将他当做唯一的好人,道,“仙君,此事皆因我而起,那人本是山野过路客,我见他走投无路这才捎带进家,本想等他伤好后再送走,可料他自己个跑了去,如今早不知影踪。” 神霄摸了摸衣袖上的一截角状玉节,听到女娃儿如此回答,他不置可否又道,“那人在此停留有多久。” “半旬,嗯…也可能更短。” “你与他同住,可曾见着他身上有何特别之处。” 女娃儿面露迟疑,似是在思考,神霄却似看穿般,他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在撒谎,那人分明在此地住了有半年之久,自去年年末,而且,那山坳凹处住着的也不止你,对吧。” 一连串的话语如同连珠炮,打的女娃儿接连后撤,那神霄真君一把揪住女娃儿的手,将她戴在手腕上的铜环举起,“你这般大小,身上佩戴有铜环,金锁再正常不过。哪怕是隔了有几千上百年,也不至于给唯一的王嗣凑一身家当的底都拿不出。可铜环已在,最主要的金锁却是没有。锁为长命,也为寄名。我是否能猜,你其实根本就只是个幌子,其真实目的是…” 神霄话还未说完,山谷外传来响动。 从始至终站在神霄身侧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天枢神将侧目望去,见着笼盖在青丘上方那座禁制,此刻笼罩有无穷黑云,仿佛云中有巨兽,正俯身以顾! “我去看看” 天枢抄起手边银枪,他一个起身,人已跃至天上。 黑雾中,有弥彩巨蛇吞云吐雾,又有六足大触挥盖涂抹,更得怪语呢喃,妖气纵横。 “天官办事,闲人避让!” 一声惊雷贯彻天穹。 那黑云翻涌,不多时,一闪青光一绿芒,先后拦在那惊雷面前,天枢双持兵刃被架住分毫不动,奈何左右两旁各有一妖艳女子站立。两柄水蛇剑,缠着那神将连枪带腰立在空中。 一声“大胆”刚出口,就被一绿衣女子打断道,“将军好俊的身手,奴家险些按你不住。” 另一边的青衣则冷冷道,“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下死手,天庭就是这般行事?” 被两人夹枪带棒戏弄一番的天枢不动怒,他手里兵刃虽被制着但两位得了真的精怪如何在此他却好奇,于是问道,“即识得本君,还不速速求饶!” 那青衣服的闻言嗤笑道,“区区一个小官,也敢自称真君?你们紫霄宫里是都没人了吗。” “呔!” 天枢用力一震,只把那二人隔开,接着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然则嘭的一声闷响,那枪没想象中落在空中炸出天雷,反而如一拳砸进棉花堆里,枪杆子晃了晃稳稳被一只手接住。 “跟个女流舞枪弄棒惹人不忿,不若与我比试比试。” 自己这枪有多重旁人不知也就罢了,可他天枢再清楚不过。这亮银枪本是天山里头接心木,又遇大火融了满山一十八洞天材地宝锻筋骨,这才有此一物。不说比那通天纬地的绝世兵,只一下,挨着山来也得砸它个土崩石碎。如此,竟被人单臂擒了下来,他倒是暗自发狠再使劲,却见那枪纹丝不动好若焊死般。 珊珊来迟一步的神霄玉府都判大将军急忙拦在自己这同僚身前,赔笑道,“误会误会,我这兄弟性子急躁还未曾拜会过大王,万望恕罪。” 大王,这一词落出,着实让身后的天枢好一愣神。 虽说地上妖怪纵横,什么阿猫阿狗只要占山的都敢称王,但这些个家伙也就比山野里的幽魂强点,遇上个日游夜游都提心吊胆生怕惹来杀身之祸。真称的上一声王的,恐怕除了南国那位,也就北边的赤乌承的起这个名号。怎么,这世上还能有此番人物? 斜撇了眼那出来当和事佬的,“认得我?” 挡在同僚身前的神霄脸上不卑不亢,但无论是腾云时故意矮上那么一头,亦或是从始至终都持晚辈礼的他,怎么也算不上是不尊重。 “天帝下召,礼聘大王时,下官便见着过。” 闻听此言,那位笑了笑,把手一丢,当即天枢抽枪往后,似乎才反应过来也跟着行了一礼。 也是直到两边事情了了,身藏迷雾里的仪驾才出来。 “诶呀呀,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这久不曾来,没成想家里来的不是贼人反是客人,要我说,这地方虽小但也没有客人自己起火弄灶的,王爷,您看咱是不是得先清清场子?” 那女声高挑,言词里即谄媚又淫邪,十足女魔头的派势。 被称王爷的那位点了点头,他看也不看那站一旁的两位神将,只手一挥,当即天光大亮。云雾中,有楼车龙蛇倚傍山岳,天狼巨蝎群妖赫立。 雨师妾款身站在那君王身侧手持宝扇,分立两旁者有碧青双仙二位妖帅。还有一人也是位生面孔,不过从始至终他一直漫不经心的跟在那王爷身后,似乎对其他事充耳不闻。 也是此时,天枢才想起,南国是有这么一号人物,祂乃盖世妖王之义弟,为八圣者之岩魔,号同根同源。只是,这位一直守着南海那块,今个怎会与祂在北地碰上? 人群中,那哭的梨花带雨的女娃儿不顾士兵阻挠,径直对着天空扑通一声跪下,她对着满天仪驾,用颤颤巍巍的童音喊道,“青丘狐众,恭迎殿下!” 苍天在上,一声回响仿佛大地空鸣,而那空悬许久的王土上,如今终于是迎来了一位管事的。 天地分明 “汝为王室,自当不必跪我。” 说这话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几个天兵敢上来碍眼。 那位从天上云毯落下时,四野里鸦雀无声,只几个小喽喽不识相的还敢在那站着。那妖王拿眼一瞪,当即给人吓的一哆嗦。 记得是记得,但让天枢不解的是,这怪或许有些本事,但凭什么这般嚣张。 似乎是明白自家兄弟的脾气,神霄私下里传音入密道,“这尊大神可不好惹,当年那猴子敢闹天宫依仗的便是身边这些本事不小的异姓兄弟,单这位,怕是十个你我都拦他不住。莫要在这里横生事故。” “那就任由他们骑在我们头上?新天庭建立不久尚且需要一些个场面,在外,这帮夷族如此行事天君脸面何存?” 神霄往后瞥了眼,“正事要紧,你且去告知其他人,这里我来应付。” 支开天枢后,神霄总算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次来的队伍上。视野里那位王爷落地后没有表露任何情绪,他得空观察起对方仪仗里来的都是哪些人。 碧青双仙自不必说,此二女常年蛰伏于边界,其中碧幽妖帅与更西边一些的风巫有所配合,二者在岭南道境内培植了不少亲妖族的势力,因此被列入重点名单中。 而那绿衣服的,模样举止也更泼辣些的青幽则常年混迹于山野间的散修集会上,相比较其它妖族成员,说她身上的人味更重也不为过。不过,从天上线人来看,这位倒一直规矩,没什么逾矩之事先放着不管。 “她二人实力一般,比起其它脑子简单的妖物则多了些狡诈。” 回忆起公文里的资料,神霄作出如下评价,目光移至左侧那位姿容妍丽的女子时,脑子里飞快闪过一则简短信息。 “於越氏,为吴所困,后入秦宫,赐名雨氏。” 这位的来历可以说是简单到一句话就足以概括,可就是这样一个平常到放在历史里毫不起眼的家伙,竟然在那群怪物们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到了这儿。神霄不由得眯起眼来。 那边的雨师妾恰好也在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神霄微微颔首,雨师妾则唇角上翘,弯身施了一礼。 再往旁看欲要找那模样不起眼的家伙却发觉那人不见了。 隔着老远,见那天将正找自己呢,苏晏一脸的无聊,身子一矮,缩回仪驾里。 左右找不到那人,神霄心头发紧,那人估计是看天枢离开,直接跟了上去。 “连镇守南边的这尊大神都亲自出马,所谓的估摸也是那妖星。” 没去关心自己那同伴如何,神霄看见地上那位已经把那青丘的女娃儿给喊到身边,如今其余人都过去,留了个空约莫是等自己。 今个这事如此凑巧,怎能不让他心生疑虑。可毕竟事都到这一步了,于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下去。 虽然是晚辈,但他毕竟是代表着天庭,所以只略微拱了拱手,压低声道,“今日不巧,下官公务傍身,于此地有些案子要办。” 岩魔王看着身侧那跪在地上几乎把脸贴着地面不敢做声的小娃儿,将手一伸,把那小辈捞起,将它扶正了,说,“什么案子,要到我族地盘来办?” 神霄斟酌了下措辞,“事关青丘族私混王血以及谋逆中原王朝气运一事。” 像是早已知晓,岩魔王说,“自古南北狐同祖,娲皇下召前,青丘走了支狐仙去到涂山,这一脉后来也因为诛连被灭了,然则到底留了支余脉在地上。至于你们说的王朝气运,更是子虚乌有,她身上的可是我妖族的份额。” 女娃儿原本还是人的打扮,在那岩魔王手掌托着它起身后,便又变作一只彻头彻尾的狐狸,其身雪白,唯四足足掌乌黑,身后有尾巴七条,是为仙品。 神霄脸上不动声色,他解释说,“份额一事,历来管理严苛。自北边战事开启以来,启国便是在此处附近丢失。非有武煌国协助,青丘狐众自然难以动那将军。然而武煌那边份额数目也对的上,唯独这青丘多了一份,此番道理大王也该知晓。” 听着这么一套逻辑自洽的观点,岩魔王不免一笑。 “好一个数目相对。我且问你,开战不久我国中妖帅身陨苍莽境内,她死后尸身留下唯独神魂气运被夺,加之苍莽那整座山的山脉枯竭,你们天庭有下落了吗?” 神霄面带难色,“这事非同小可,处理起来…” 岩魔王讥讽道,“我奉你天宫规矩并非怕了尔等,十帅之位有空缺提携后辈还需向你报备?”说着的同时,他手放在那小狐狸脑袋上。 “本该带你回南国由兄长亲自开慧,但既然有人不识抬举,那便请吧!” 一股浓烈至极的妖气从女娃儿体内被引发,借由身上经络,途径十八道穴关,一路向上,冲到灵台开窍处。 那面容古板的岩魔王让出半个身位来,“初登真我门,身上福缘做不得假。” 周围那几位也下来,尤其是那绿衣服的青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神霄不用靠近都能看到,那缠绕在女娃儿神魂上的丝线,绝不是人族修士用的那一份。 “哈哈,大王的话自然当真,也许那份额是落在武煌手中也说不定,这事确有调查不周,差点害了忠贤。” 岩魔王依旧保持着帮小女娃儿开窍的姿势,只是他声音里带着愠怒,“若真是那武煌国的栽赃,此番必不能饶他!将军即有公在身,我等也正欲出力,这样,身旁几位都是我信得过的得力干将,将军在前若是欲阻,他们自当勉力相助。” 神霄听罢,心里暗骂一句,“老东西”,可面上还得恭恭敬敬道一声,“谢王爷关照,这搜查令下来还得要些时日。王爷来此,应当有别事?” 岩魔王不笑时总给人一副冷冰冰的观感,此刻尤为明显。 “我来是替兄长授爵,也顺道寻一人。” 他将开慧的手放下,小女娃儿恢复人形由雨师妾搀扶着带到旁边。周围那些天兵们原本的位置也被一众妖怪挤走。 山腰上,这巴掌大点的地方,数不清的妖魔鬼怪自发的将场地让与这里的寥寥数人。 如今局面,神霄已不再心存侥幸,他道,“陛下这次也是下了狠心,不然王爷开口,下官岂有不让的道理。” “无所谓,各凭本事。” 岩魔王拍了拍这位后辈的肩膀,两人一大一小,看似融洽,却有着近乎水火不容的矛盾。 身旁蛇妖眼睛里泛起碧幽幽的光,一众妖魔皆面色不善盯着那天尊贵人。 岩魔王径直走向被扒了皮的狐众。 或许和很多妖怪一样,他打心眼里也觉得弱肉强食乃自然之道,可他也是那位大王打小带在身边一点点养大的,更清楚那位的意图不仅仅是做个占山为王的人物,更是要去推翻所有压在妖这一种族身上,不平等的对待。 一张人皮被他从地上拾起,那上面孱弱的斑纹,破旧不堪的皮囊,仿佛一件老的不能再老的衣服,被从身上扒下来后如同烂泥丢在地上 曾几何时,它们也是一等一的显贵,何至于此? 盯着那张发黄发白的人皮,岩魔王面无表情道,“自前朝伊始,族中大小皆获罪,千年未果,岁岁朝朝。今,天命易数,皇恩浩荡,念古族遗蕴,特授青丘以子爵,举族南迁至佘山。改青丘氏为妗,封青丘女妖帅之职,封号素姬。” “此后,这些皮囊可以不用戴了。” 岩魔王说完,手中人皮也被一把火烧掉。 而那刚开了窍,模样已然大不一样的小女娃,不,现在应该称她为素姬妖帅的青丘王女,跪倒在地,满场呜咽。 神霄望向那一幕,不发一言。 … 与此同时,负责牵制住那三首的几位,从领兵出发到现在也没在那几条必经之道上找着那厮的迹象。 “寻了半天也没见着个人影,晦气。” 有一头醒目赤髯的行云元帅将持天宝刹放在一旁,他们沿着秦川外围,一路小心隐藏,循环往复搜了许久,也不见半只妖精。 另一旁放下双戟的布霜则看着天时,双手往后一抱,找了块石头美滋滋的靠去,“那妖星碰着它还能有好?我看十有八九人已经到了武煌国境。” 体态臃肿的风雷元帅手里依旧盘着那条小金龙,不同于这二位的闲散惫懒,拿了紫霄真君令,不做出点事绩来倒显得他像是吃白饭的。 “等神霄探出根底前,咱们先去前方盘盘道。行云,你跑的快就留后面殿着,我和布霜往里,若真是那孽畜把人撸回了国境,咱雷部凑齐三十六路兵马倒也不虚的那妖王。” 几人说话间,远处又是一阵黑烟弥漫。天空,开始有了些微变化。 大片大片,乌黑色的云团汇聚,地平线以西,一条土龙卷自下而上吞吐着黄沙向着东边而来。 传闻,西方落日之地有黄沙弥漫,每至风季,烟尘四起,有土金盔甲的地龙借风势腾空,所谓的不过是飞渡那一扇若有似无的真假龙门。 如今看来,这传闻多半应该是假的。 且不说有没有地龙,反正天上那道大门肯定是有,只不过不是龙门,而是叫南天门。那门里走出的仙人不计其数,但能跨过那道门槛,真正踏足仙家仙境的屈指可数。 “那厮还敢出来?” 布霜拾起双戟,他甩了甩胳膊,那双手的手腕上绑着两串宝珠玉串。 “不一定,这妖伶俐的狠,难保不会施些障眼法在。” 行云说着看向话事人的风雷,他手上拎着的宝刹来历可不一般,这是一头巨虫所化,上面的尖刺就是那虫的虫角,乃是世间罕有的利物。 “你们且看,这妖风阵阵里头定然藏着不少精怪。” 风雷将小金龙放到天上借着龙目,一眼看出那阵风中藏有多少猫腻。 “是冲我们来的。这妖孽倒有几分胆气,两位哥哥,不如在此将它给制服了,也免得再找人问。” 行云一脚踏起,手里宝刹上亮起金光,这宝贝平日不动时倒不稀奇,可一旦与人缠斗起来,那上头宝华阵阵,似有光从那角里射出,直闪的比斗之人眼球胀痛,打着打着便失了章法,可谓歹毒至极! 风雷本想拦他一下,却被身旁的布霜劝住,他道,“我兄弟三人连手,便是太乙金仙也能战他一战,区区凡妖,海了天去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兄长,且放一百个心。” 风雷回身看着那一众带下来的天兵,思量了下,他点点头,说了声好。 轰隆隆,大地震天响动! 一场黄沙,卷过戈壁,又向东方,引得无数惊雷起。 天边云做的将军,手拿钢鞭,持宝刹,裹方巾,威声赫赫。 黄沙里,跳出来无数鼠怪,又生双头双翼,呼呼渣渣直望天上赶,却被地下早已埋伏在此地的天兵给逮了个正着,于是,弓矢剑气,满天法宝你来我往,神兵利器刀剑无眼,斗了个昏天黑地。 那厮手拿宝刹携来一云朵,踩着高的,一跃上了九千里,然后重重那么一下,只砸的那黄风漫天,大地上乌黑一片。 行云雷将双眼对上一头猛虎,不对,那更像一对龙目。 “果然来了!” 黑烟阵阵,有赤红色的火光一闪,行云心中已觉不好,他刚要催动法宝,但见手中兵刃开始变得扭曲好似要被溶解成一团,陡然间热浪喷涌,大火顺着黄风,倒卷着朝四周,朝天空,飞散而去。 “行云!” 意识到事情不妙的风雷二人第一时间出了手,可他二人哪里还有机会,只眼睁睁看着那三个脑袋的家伙站在天上,她双手交握,似笑非笑般,将一面镜子捧在面前。 两仪化天镜! 持双戟的布霜一把撞在风雷身上,他咬着牙,对着天上挥舞着手中兵刃,道,“贼娘们,你爷爷在此!” 布霜身形涨大到十丈三的高度,而这个大小也刚好挡在了风雷将军的面前。 借着兄弟这一吓,风雷从那浑身滞涩的状态里走出,他慌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块令来,紫霄天道上,寄托了神君在上头的一道命令,这命令能使天地易主,区区一方法宝,困的住他们可困不住天意。 然而,那伸向内衣兜里的手此刻取怎么也抽不出来。 “三位,还是别折腾的好,再比下去,只怕天上又得招新官了。呵呵。” 一只凤凰不知何时绕到众人身后。 风雷瞪大了眼睛,他死死盯着天空之上的那一位,明镜之外,一阵爆鸣,云端巨人被打的四分五裂。于恐怖的热浪中,一浑身冒着浊浪的怪物嘶吼着,接连不断挥拳重击,直到那巨人彻底变成一滩烂泥。 “不痛快,不痛快!” 那怪物越打越疯,最后拎着已经奄奄一息的行云身体,在地上又撕又咬,活脱脱一头畜牲! “你们!”风雷眼眶通红,可如今他们反被算计,现在更是任人鱼肉,反抗更是奢望。 那头的三首上,左肩膀处一个脑袋对着那施虐的怪物说道,“玩也玩够了,留他一口气在。” 那边,打着哈欠的炎君身子一转,变作了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模样,他一只手提溜起地上那滩人形的物件,随手一丢,扔到后头妖怪堆里,“这样的废物,我一个人来就够了,帝君竟然让我们三人一起,真是看得起他们。” 他走到那个浑身捆成一团的风雷面前,抓住对方脑袋,“我记得,你们中,最厉害的那个,好像是叫紫璇玑?” “呸!凭你也配?要不是爷爷们着了你的道,否则你这小娃儿,提鞋,唔…” 炎君胳膊一用力,将那胖将军的脑袋狠狠磕在地上。 “你也是当兵打仗的,哪有败军之将耀武扬威。”将那厮也丢给身后妖怪,炎君抱起臂膀,一旁的丹缨则饶有兴趣似的绕到那依旧怒目圆睁的布霜雷将身侧。 这位,自西部外私自拦截圣主遗失权柄未果后,为了清除死亡带来的负面影响,硬是老实待了有年把这才缓过来。如今看着三具天将身躯,不免咂了咂嘴。 “这不知修了几多功德的血肉,若让咱吃上一口,病根子不好也能治个大半。” 那身子依旧被牢牢控制着的布霜闻听此言,当即叫道,“我是照德道人转世,乃东君遗腹子,几位,若是吃了我必然沾染上无量因果。” 丹缨闻言侧过身去,他道,“东君,哪个东君?这天下地上,自诩东君的人何其多,就算是先前那位坐掌玉华宫的,如今怕不是连枝带叶都被你家帝君给灭了,倒是你,模样似这般狡诈,活到这儿,应是个识时务。” 天上的三首很是配合的收了法宝,当即那巨人身子一缩再缩,落到地上,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眼见身边这三位一个比一个不好惹,那厮又见妖怪堆里两位兄长被人捆个结实,再往远里,一大堆天兵被人围堵已成必死之势,布霜脸上满是凄然。 “诶,罢了罢了。此番我部下来原本就是为了起兵清缴妖…咳咳,顺带去寻那妖星。青丘一事不过是个由头,如今在这地界的三十六路兵马,除开神霄钦火,天演天枢,其余人等并非十二神帅里头的。” 一直在旁默默听着的炎君问道,“紫璇玑没来?” 已经和盘托出的布霜摇了摇头,他解释说,“先前天上宫闱里不少武斗,神帅死伤大半,紫璇玑也被毁去半块仙骨需要静养。若是地上争讨一事出了纰漏,自有第二批神将下凡,不过她会不会来就不一定了。” 炎君闻言却没有多说什么,那布霜道,“我和你们合作只希望不要真的伤了我和我的弟兄们。他们中有不少都是新晋上来的,天上一战致使天宫统治力下降,这帮小伙子是能继续维持这个秩序的基石。” 对此,丹缨道,“该改改你们的这些个老毛病,天下是所有生灵们共同的天下,天上也不该只是有你们口中所谓高高在上之人。” 布霜没有反驳,他似乎一直都知道,北边的妖国奉行着怎样原则。他一面戴上束缚,一面又问,“你们真的有信心能打赢这场仗?” 丹缨反问道,“这个世界终究会走回它应有的轨道上。” 布霜的手已经被捆住,他很自然,又有些惆怅的自言自语,“明明都有好日子过,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搞不懂啊。” 千里追凶 当时,漫天大的雨如海水倒灌。那官家身子一半倒在雨里,一半又被他挑起落在空中。 他双眼瞪大,口鼻渗出血来。 “天杀的灾孽…” 这是他死前最后一句话,陶泽脸上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表情,渐渐变得平静,以至于,当他把那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放下来时,脸上已经被打湿的头发遮盖,只剩一张大口大口喘息着的嘴。 周围已经没有一点声音了,又是只剩他一个人。 陶泽机械般收刀,转身的时候,满地残垣。 官家的躯体在雨水浸染下变作焦黄,似有无数多有颜色的血泡从身体里流出。 那些东西,闻起来像是有点点腥味的甜水,很快,地上流淌出一整条黄汤色泽的小溪。 陶泽本能的想要过去阻止这些血液肆意滥流,可不断有声音从那些沟壑里发出,那些原本死去的人或者动物,它们因为创伤而破坏的尸骨竟然重新启动。 这不是一件好事。 一具烂掉半边身子的死尸从泥坑里伸出手来,他抓起身旁同样是同伴的尸体就要往自己身上安。可烂肉与烂肉,骨头与骨头,压根不按规矩,自然也无法粘合。 越来越多的怪物从泥泞里爬起,模样骇人。 陶泽一面挥刀,将这些或是同胞或是敌人的亡魂再次超度,他赶回那个官家死去的身体旁,那里,金黄色的血液宛如流沙,从那样一具尸骸中露出。 一群乌鸦不知何时来到了这儿,它们低头啃噬着那具尸骨,模样已经由原本的鸟的形状,变做一群长满尖牙,羽毛锐利,仿佛一台杀人机器的怪物。 直到今日,陶泽才明白,仙人遗蜕之所以重要其根本在于体内那份未被处置的功德。 四时功曹在天上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偌大人间,只因有人保就能为非作歹横霸一方。他杀他,或许是为了自己那一个营生死与共的弟兄,也或许,只是因为有人看不下去。 不重要。 就像那位妖王说的一样,“四时功曹因你而死,哪怕事情起因不赖他,但天庭也会为了自身颜面找他要个说法,更何况自己现在是被各方通缉的妖星。” 坐在山涧里,陶泽的脸上露出一抹恍然。 天师府余老天师曾在死前将自己一生修为连带功德一并赠予,所谓的不过是让他踏踏实实当个好人。也许,这便是陶泽纠结至今的病根所在。 到底,这个世间有没有道? 陶泽握着那一把金线久久沉默。 妖王说,“此间之法皆外法,不如求己得自在。”可,若无本事傍身,如何能得自在? 一把因果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 依寻乾坤术,钦火一路走到这大山外头,前方赫赫是为秦川。 万里长舟谁作客? 驻足外围,钦火扯下腰间那枚微发萤火的汉白玉佩。 来前,帝君召他进宫,指着桌上一滩血襟,“你兄长对我说,若胞弟成才,佐其以千户,知劳苦身忧,不消百年可成正统。若不能成才,则令其归还根本,舍珠保命。” 他自是知道兄长用心良苦,因此,老君给了他一枚丹药。而正是凭借这份功德,雷部天将里十二神帅有一位被他摘下。与本事无关。 “我已至秦川”。 话到嘴边已然没了后续,钦火将玉一丢。 他只身着锦鳞淡甲,手把两条长横,这兵刃拢共就四款分别配属不同部队,在他还不是先锋元帅前曾分别担任过两军卫属,因此,这两把意义非凡的军刀成了他一直以来的随身傍物。 “仇寇在前,尔等也当饮血!” … 一颗老树颤巍巍的折断,和周围大部分同龄的树不一样的是,如果没有天灾,它还能再活个几百年,直到榨干自己最后一丝潜力。 在南方的森林,有很多这样子的老树,它们从前秦时期生根,见识过南北几代星宿变更。也许它们早就不知该不该继续思考,像一块石头。为什么要提到石头呢? 陶泽抡起刀的手停了下来,他注目看着那颗有着城墙一样厚实皮囊的巨木从自己面前缓缓崩塌。那些依寻在树干上的蛇虫鼠蚁们纷纷落下。 对它们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但看在陶泽眼中,不过下了一场雨。 “刀,变钝了。” 或许在外人眼中,一刀毁去千年功夫,这样的威力何必谈快慢。可在握刀的陶泽眼中,自己的刀就是变钝,且远不如之前好用。 他横着把刀放在面前,仔细检查着。 启国军制里,骑兵配直刀步兵配长刀,雷打不动。陶泽的这把模样制式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刀柄下面还模糊印着“浔阳制造”四个大字。 按理,这样一柄普通工厂里产出的兵刃,一两场战斗就折的七七八八,可偏偏陶泽硬是没换过,好几次刀口对撞,硬生生把对方的打刀砍出豁口来,以巧力折断。 如果说在这之前,陶泽觉得自己与人有何不同的话,应该也就是自己的刀怎么用都不会坏这一点。 他一直以为这就是自己身为妖星所持有的一种能力,可那家伙从来也没告诉过他为什么,而今,自己手头上这把刀明显变钝了,他不免在想,难道这与自己本身的实力有关? 正这么想着的陶泽突然感觉脑子有些发闷,以往他有这种感觉的时候,都是那家伙要出来了。 不过这次,“怎么这么快?”陶泽单手捂着脑袋,他蹲在地上,很快意识逐渐被另一个自己替代。 眼眶重新泛起红光的他起身后颠了颠自己手上这把兵刃,老实说,这其中的门道他也不懂。但关于这个世界一些很底层的某种设计,却一丝不差看在眼里。 “你吸收的太慢,再不出来等人找上门就晚了。” 自言自语的解释了下,陶泽抛起那刀,继而手心渗出红光不断向上钻到那刀身上。红芒似血,落在干枯刀背,如雨欲沙,顷刻间便被吞噬殆尽。 在陶泽不知道的时间里,另一个自己几乎把时间都分配给了这把兵刃,致使这把刀的品质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某种骇人的层次。 以血养物,以精化神。 或许再过不久,这把刀就能诞生自己的意识,但在这儿之前,他还是没打算告诉那个傻小子。有些事,多说无益。 将刀又稳稳握在手心里,调试着手感的他,眉头竖起。 … 钦火踩着天罡步,从树冠顶沿一条锋线如履平地。那绿海波涛如潮去潮来,他则身似孤舟,踩在浪花上。 所谓命理,不过是一条显而易见的红线,顺着那脉络抽丝剥茧般让他寻到了这儿。 此地峰回路转虎踞龙盘,倒是个葬身的好地方。 当然,今天死在这里的人绝对不会是他。钦火摸着自己的眉心,那里,一抹青芒若隐若现。 “你会往哪藏呢?” 陡然间,钦火停在了半空。 整条秦川自西北往东南方向延展,跨度之大地势之斜堪为天堑。然而,这诺大的地界,竟然没有一处土地,实是有违常理。不过,拿着第一手资料的钦火自是知道,秦川相比较其它地方,其本身几乎甚至是不产灵气。 压在这里的这座大山,早就死了,尸体一样横陈几千里。 那条红绳就是在此地交汇然后啪的一下断开。钦火的目光在下界来回打转,像一头盘旋高空的老鹰。 森林里一直有股弥散不开的浓雾,远远看去,像是水潭里的淤泥。偶尔有些波动,却也总带不出什么涟漪。琢磨不清。 一颗莲花从天降落,莲叶似火,赤染的花瓣由里向外,总计二十多片,在降落时一叶一叶的散开。 那花不似善物,有无威势,弗能得见。 天上的道人,手掐莲花诀,落座白云间。 他望着莲花远去,坠落时速度不快反慢,一点点露出里头荷包似的花心。那叶瓣在落下之初变作流光,散在雾中。森然大雾尚不知来者是为何物,一股脑吞入腹中。 钦火冷眼旁观,他眼盯着那花心坠地,飘到地上,这才手诀一松。 经由不长的等待,那浓雾里,一个恐怖的身影出现,却在雾的边缘挣扎。 嗡! 地面所有的灰白皆被燃烧着的烈焰吞没,那怪物嘶吼更甚,可不等它挣扎,一朵显然不与烈火相融的青白莲花仿佛拖根无底浮萍,就那么突兀又自然的出现在了森林中。 片片白叶,冲天香阵! 此处煞盘虽然凶险,可破阵并不算难。钦火如此托大,自是有那老君给的三昧真火做底。凡世间阴秽,皆由那真火来收。 目光所过间,没发现妖星的影子。 他身形下坠,落在屏障外,与那浑身冒着火气的怪物两两相对。 此者身躯破碎庞大,无头,手持两把利刃,下半身与那马儿缝合在了一起。说是天生地长,鬼也不信。 这般邪祟,经由三昧火烧,竟没当场陨灭。 钦火端起剑,把那厮胸口位置上的火掸灭,一字一句道,“你是哪里来的怪物,此番天地,有人看无人管。若是有主报上名来,若是没有,那便安心上路罢!” 说着的时候,手变戳式,只这时,那怪伸着那短刀往回去弹,而长刀猛的劈下。 钦火戳剑不及,只身子一侧,往旁躲去。 那怪欲要追击却受困于区域,只往前撞在一无形墙壁上,继而愤恨往回逃。 本想盘盘道的钦火,冷笑一声,他握刀姿势再变,将两柄武器当做飞枪丢去。 两把神兵一前一后,分别钉在那转身后逃者的后背与前脚。只见那怪猛地一个踉跄,狠命砸在地上。 两击得势后,钦火一个纵身翻进火场,准备将那怪物给砍杀了。却不料,一进来,周围泥土迸溅,一队队披甲干尸从土坑下爬起,那尸体中也有投枪射箭的,场面一时乱作一团。 自己托大踩进陷阱的钦火心里咯噔一下,他忙不迭的开神光护体,却听头顶有呼呼风声。 那怪硬吃了他两计甩刀,竟还能站起来挥舞动手里的长兵。 “收!” 随着一声念完,那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青白莲花当即缩在了一起。所有花瓣像是一面面靠拢的墙壁,只压的人骨头都要断裂。 本就被这火烤的内酥外脆的一众尸兵,目光呆滞的看着压向自己的墙面。那怪无头顶脑袋里冒出白色的液体,像是火焰燃烧后浓缩出的精华。 怪物挥刀的手被压迫着扭曲成了一片薄薄的纸。钦火脸上重新恢复成那份漠然,这整座森林已然成了被他炼化后的道场,一个尸妖,如何能在硬抗三昧真火后还敢与他比斗? 一指戳在那妖怪的胸口位置,巨大的身躯经由火焰摧残,已然变得像风中残烛。它自胸口开始破碎,整个人僵直在了原处。 直到现在,钦火才能听到那无头尸体发自内心的呐喊。 “杀了我…” 他微微颔首,那不断缩小的莲花正一步步将这里的一切都收归本源。 待到火焰散去时,原本的灰雾已经没了踪迹,而常年笼罩在阴冷潮湿森林下的地面,也久违的迎来阳光。 这片森林消失了。 盘踞不知多少岁月,跟随那场战争一同死在这里的冤鬼们,也都一并消失不见。 将手心里那滴溜溜旋转着的白色莲花重新按回眉心,费了好一番功夫的他,有些没脾气的摇了摇头,自顾自叹道,“找错地方了,这厮是故意引我来的这儿?” 他抬头,发觉天色尚早,故而盘膝坐下,准备再用一次那个方法。 远在数里之外的陶泽于一处深水池子里睁开双眼。 他周身萦绕着的猩红雾霭上点缀些碎碎金光,好似星星一样。 现如今他有着怎样的实力,陶泽自己也不清楚。先前杀那官家费了老劲,而如今自己再面对他,恐怕不需的以命相博。 “神神鬼鬼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条修行准则,可到了我这儿怎么就都不顶用了。” 一半自嘲一半惋惜的握了握拳头,他靠半路学的一些个阴阳术法以及拳脚功夫活到现在,本身一直没有具体的定数。 外界哪怕是真人也分高境,深境,妖族更不用说,光是妖兵妖将中间就差了三五百年,陶泽要走的路,或许更应该是没什么仙缘仙根的凡人才走的武道一途。 可这条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其中术法功夫就得打熬筋骨几十年如一日,而武道精髓全在悟性上,能否得悟才是区分武夫与宗师,凡人与仙家的根本。 说来好笑,他的刀是国家发的,刀法也是军营里学的那几招几式。搁外面,或许连个三流高手都算不上。但偏偏,自己一路活下来,一路上光是用刀,砍死砍伤的神仙妖怪数不胜数。 不由得,他想到曾和自己一同服役的另一个家伙说,“这世上鬼神其实也就那样,不然怎么他们也用兵器,也怕被人杀死?要我说,真要有机会,我一定逮着上去给他们一人一刀!” 清理了下脑袋里的杂念,他现在只有一条道可走。 从池水中出来,陶泽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他没去管天上那个风尘仆仆的家伙,径直走向一旁的石头。 原本想直接动手的钦火,在看到池水边的那滩衣物时,破天荒的耐下心来。 好在那人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陶泽只把裤子穿了,衣服什么的也不重要,倒是待在一旁的老马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没第一时间摸刀,而是将手放在那颗躁立不安的马脑袋上。 “待会儿咱俩离远点,我这老伙计上了点岁数,还想着让它多活两年。” 钦火点了点头,他指着来的方向,说,“地方我找好了。这点路,用不着我亲自看着你吧,妖星。” “我有名有姓。”陶泽把马缰绳解开,马背上挂着的一些东西也都统统丢到地上。没了束缚,老马也好似明白什么,他蹭着陶泽身子,脸上,眼角流出泪来。 “没事,待会儿就回来。” 他把刀拿上,跟着那钦火一路往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