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后,我开局强灌渣夫君绝子药》 第1章 “澜儿,喝下这杯合卺酒,你我就是夫妻了。” 宋澜刚恢复意识,就见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拈着一只描金鸳鸯酒盅,递到她面前。 抬眸,撞入一双柔情蜜意的眸子里。 宋澜的大脑有一瞬间卡壳。 她不是被丧尸潮围攻,尸骨无存么? 不料一睁开眼,竟然来到了洞房现场。 这是……穿越了? 一段陌生的记忆,飞速钻入脑海。 原身也叫宋澜,是东黎国正六品国子监司业嫡次女,十六岁,嫁与南阳侯府世子周明瀚当填房。 周家祖上有从龙之功,也曾显赫一时。 可惜周明瀚祖父死得早,父亲文不成武不就,仕途不顺,沉迷炼丹,半年前嗑丹中毒,瘫了。 周家日渐没落。 周明瀚倒是歹竹出好笋,今秋中举,只待来年春闱中进士,便能光耀门楣。 宋家门第低,原是攀不上侯府的高枝。 但周明瀚已有三嫡子、一双庶子女,且嫡长子七岁成诗,素有神童之名。 高门大户的姑娘,即便是庶出也不愿当后娘,更何况嫡长子是神童,自己的孩子难有出头之日。 周家诚心求娶,宋父看重周明瀚的才学,这门婚事便顺顺当当的结成了。 宋澜很快理清思绪,看着递到面前的合卺酒,眸底掠过一抹讥诮。 周明瀚俊眉修目,笑容满面,端的是春风得意。 “澜儿,时候不早了,快全了礼数,早些就寝。” 宋澜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指了指周明瀚的右手:“我想喝那一杯。” 周明瀚笑容一僵,眉头极快的一蹙,转瞬又故作爽朗的笑了开来:“春宵苦短,澜儿,别耽搁了。” 也不等宋澜举杯,便将右手端着的酒一饮而尽。 宋澜接过面前的合卺酒,似笑非笑挑了挑眉:“真要喝?” 周明瀚眸子一眯,不自然的别开眼:“新婚夜,自然是要喝合卺酒的。” “好,那就喝。”宋澜点头,忽然快如闪电的出手。 一把掐住周明瀚的两腮,将整杯酒灌进他嘴里。 治愈系异能者的战斗力不算强,但对普通人来说,绝对是碾压的存在。 毕竟末世七年的血战,不是白给的。 周明瀚眼前一花,腮帮子一疼,嘴里顿时弥漫起烈酒的辛辣味儿。 他骇然变色,连忙伸手进喉咙里用力抠,很快就吐了一地。 “你!你!贱人!”周明瀚趔趄着扑向宋澜,扬手就要往她脸上甩巴掌。 宋澜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眸中笑容散去,阴冷如冰:“不是你说要喝的么?” 周明瀚用力挣扎,却惊愕的发现,半边身子都麻了软了,丁点力气也使不上。 宋澜一松手,周明瀚就软绵绵的倒在呕吐物上。 就像一根被腌渍过的酱黄瓜。 “来人……来人……快传府医……” 无人应答。 为了掩人耳目,院子里侍候的下人都被赏赐去前院吃酒。 周明瀚已有神童嫡长子,两个小的嫡子也是聪明灵秀。 他不需要宋澜给他生孩子。 他娶宋澜,是为了让她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培养嫡子成材。 而继母一旦有了亲生子,就会为亲生子打算,甚至不惜威胁到继子。 周明瀚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合卺酒中下了绝嗣药,药性发作的很快。 周明瀚声嘶力竭的惨叫,捂着肚子满地打滚。 宋澜冷眼看着他像蛆虫似的翻来滚去,直到口中喷出鲜血,才打开门往院外跑。 院门外,陪嫁的李嬷嬷和两名婢女吃着前院送来的喜饼,有说有笑。 李嬷嬷迎上来问:“姑娘,洞房花烛,您怎么跑出来了?” “合卺酒有毒,红菱快去报官,绿萝快去请我父兄来,要快!” 两个婢女吓了一跳,顾不得多问,慌里慌张跑了。 李嬷嬷骇然大惊:“怎么会这样?姑娘,您可伤着?” 宋澜摇头:“我没事,世子吐血了,快去禀报夫人。” 下人们都去前院吃酒了,只有她们三个陪嫁坚持留下侍候主子用水。 李嬷嬷腿都吓软了,却找不到人差遣,只得撑着一把老骨头往主院跑。 她是头一回进侯府,哪儿哪儿都不认得,没转几个弯就迷路了。 无奈,只得扯着大嗓门吆喝起来。 “合卺酒有毒!世子中毒啦!快去禀报夫人!请大夫!” “快来人呐!世子中毒啦!” 此刻酒宴已散,下人们正在收拾杯盘碗盏,归拢一应器物。 听见动静,纷纷跑出来查看。 喊的喊,叫的叫,跑的跑,闹嚷嚷的混乱不堪。 消息很快传到长青堂。 侯夫人范氏正跪在佛龛前念经。 丫鬟春花仓皇闯进来:“夫人,海棠院出事了!” 王婆子瞪眼怒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有话慢慢说!” 春花一脸惊恐:“回夫人的话,少夫人的陪房李婆子正满府嚷嚷合卺酒有毒,说是世子爷中毒吐血,快不成了!” 范氏敲木鱼的手一顿,愕然瞪大眸子:“你说什么?谁中毒吐血?” “回夫人,是世子爷。” 范氏胖墩墩的身躯一晃,眼前发黑,险些一头栽倒。 “快!快扶我去!定是那贱妇克我儿!我绝不饶她!” 第2章 王婆子扶起范氏,丫鬟婆子呼啦啦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朝海棠院赶。 海棠院中,李嬷嬷将宋澜的陪房全都召集过来,四个仆人在外,四个丫鬟在内守着门。 见范氏哭天抹泪的赶来,李嬷嬷迎上去正要行礼,却被范氏一脚踹翻。 范氏顾不得处置下人,径直跑向新房。 离得老远,就听见宋澜焦急的喊声。 “世子,世子你醒醒!你别吓我呀!” “到底是谁这么狠毒的心,竟然在合卺酒中下毒!” “世子,你可千万要挺住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如何是好?” 范氏冲进门来,见周明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满脸是血,顿时啊——的一声尖叫,踉踉跄跄扑上去,一把推开宋澜,死命的摇晃周明瀚。 “我的儿!我儿醒来!醒来!” “大夫呢?大夫怎么还没来?!快去催!” 宋澜帕子捂嘴,靠在李嬷嬷身上,清瘦的双肩不停颤抖,一副悲伤不能自已的样子。 范氏哭了几嗓子,见周明瀚没有醒转迹象,哆嗦着手朝他鼻端探去。 有气儿。 她顿时松了半口气,扶着王婆子的手站起身,一个箭步冲向宋澜,扬手就打。 宋澜朝李嬷嬷怀里缩了缩,帕子捂脸哽咽不止。 李嬷嬷护着宋澜后退,活像护崽的母鸡,怒气冲冲地道:“夫人这是何意?” 范氏怒喝:“大胆刁奴,竟敢顶撞本夫人!来人,拖下去,当庭杖毙!” 李嬷嬷是宋澜的乳母,又是书香之家出来的,有几分骨气在身上。 她冷笑连连,字字铿锵的质问:“合卺酒有毒,夫人身为南阳侯府当家主母,不去追查凶手,却不分青红皂白责打我家姑娘,杖杀奴婢,是何道理?难不成夫人知道是谁下的毒,急着杀人灭口?” 范氏胖躯一震,趔趄着退了一步,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李嬷嬷脸上,色厉内荏的大骂。 “放肆!竟敢胡攀乱咬本夫人,谁给你的狗胆?!” 李嬷嬷半分不憷,胸腔里揣着腾腾怒气,讥笑道:“老奴已差人报官,并给我家老爷送信。夫人要打要杀,且等官府与我家老爷来到再说。” 范氏顿时慌了,火冒三丈的瞪着宋澜,喝道:“谁许你自作主张报官?” 宋澜低着头哭哭啼啼,一副软包子样儿。 李嬷嬷冷笑:“不报官,我家姑娘岂非要落得个克夫罪名?” 范氏一阵心梗,顿了顿,才恨声道:“家丑不可外扬,速去将报官的人叫回来!” 宋澜充耳不闻。 周家的家丑,关她p事? 要不是她闻出合卺酒中有绝嗣药,现在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可就是她了。 侯府想要她半条命,她就要半个侯府来偿。 范氏见宋澜只哭不动弹,急得直跺脚,连声吩咐下人去追报官和回宋府报信的人。 宋父官微人轻,但他身为国子监司业,门生众多。 宋家姑娘新婚夜遭人毒害,此事一旦传开,那些书生学子一人一口唾沫,都足够淹死整个南阳侯府。 范氏不停深呼吸,强压制住滔天.怒火,硬邦邦的道:“澜儿,母亲知道你受了委屈,母亲定会查出凶手,给你一个交代。” “只是此等家丑一旦传开,侯府的百年声望可就全毁了!你是世子嫡妻,是宗妇,你与世子、与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母亲不让报官,既是为了侯府声誉与世子前途,也是为你好。你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孩子,必能理解母亲的苦心。” 宋澜心里冷笑,面上却十足的悲戚:“母亲一心维护侯府的体面,这番苦心儿媳自是晓得。只是儿媳头一天入府,不曾与任何人结仇,歹人投毒自不会是冲着儿媳来的。” “既是意图谋害世子,必当严查严办。若是此次姑息,歹人再出奸计谋害世子,那该如何是好?” “你!”范氏一噎,脸上怒色愈盛。 宋澜语声哽咽,却是十分坚定:“儿媳与世子夫妻一体,有人谋害夫君,儿媳绝不姑息,想必母亲同儿媳是一样的心情。” “你!你你你!”范氏气得倒仰。 可宋澜字字句句在理,她根本无从反驳。 儿子被毒害,母亲拦着不让报官,反倒惹人怀疑。 李婆子是个厉害的,若是被她胡乱猜想一番,嚷嚷出去,那这口是无论如何也封不住的。 府医被灌的烂醉如泥,下人们只得去外头请大夫。 隆冬时节,夜深雪重,几家医馆药堂都打烊了,跑了几乎半个上京城才请来大夫。 倒是顺天府和宋家,几乎是前后脚到周府。 府尹刘益前脚才来侯府喝过喜酒,不想后脚就接到报案,亲自带人赶来。 原主的父亲宋正安带着继母葛氏、大哥宋成峰,以及十多个家丁,怒气冲冲为女儿讨公道。 一时间,新房里热闹非凡。 刘益吩咐医官查验合卺酒,然后询问宋澜事情的原委。 宋澜只说世子喝了合卺酒就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哭得哆哆嗦嗦的,语无伦次,一副被吓掉魂的样子。 李嬷嬷添油加醋的述说范氏阻拦报官、责打新妇、杖杀奴婢,说到激动处,更是砰砰磕头不止。 “新婚夜世子中毒,若不揪出幕后凶手,我家姑娘必落得克夫之名。” “我家姑娘素日里与人为善,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无端遭此横祸,还请大人查明真相,严惩凶手,还我家姑娘一个公道!” 医官上前回话:“启禀大人,周世子并非中毒,而是服用了绝嗣药。绝嗣药乃大寒之物,寒毒伤及脏腑,这才导致吐血昏迷,好在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恐难再有子嗣。” “经查验,合卺酒壶暗藏机关,把手处有一按钮,按下按钮,流出的是药酒,松开按钮,流出的是寻常酒。” “此壶名为鸳鸯转心壶,据闻是前朝陈贵妃为谋害妃嫔皇嗣所设。” 原身的继母葛氏脸色铁青,怒道:“好啊!新婚夜给新妇下绝嗣药,这是要让我宋家的女儿断绝儿女念想,死心塌地为你们周家养继子!” “南阳侯府,好谋算啊!” 范氏心慌意乱,急中生智,惊呼一声“我的儿”,两眼一翻,朝后倒去。 顺天府尹刘益眉头紧拧,脸色难看。 后悔不该亲自跑这一趟。 南阳侯府虽没落,但侯府毕竟是侯府,在上京权贵中还是占一席之地的。 更何况周明瀚文采斐然,前途无量,南阳侯府咸鱼翻身指日可待。 他并不想得罪南阳侯府。 第3章 刘益清清嗓子,打算和稀泥:“既然侯夫人昏过去了,那今日便——” 原身的大哥宋成峰可不愿轻轻放过,当即道:“有劳大夫为侯夫人行针灸术,今日之事,我宋家势必要讨一个公道!” 刘益瞪他一眼,但也不好说什么。 医官替范氏扎针。 范氏后槽牙几欲咬碎,强忍着不吭不动,眼睛不睁。 葛氏冷笑:“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我就纳闷为何周世子放着世家大族的姑娘不要,偏纡尊降贵求娶我宋家女,原是欺我宋氏人微言轻,可任你们侯府捏圆揉扁!” 范氏装不下去了,眼睛一睁,蹭的一下坐起来,声嘶力竭地道:“亲家太太慎言!若是我侯府蓄意投毒,又岂会害了我儿?” 宋正安自负文人清傲,不屑同妇道人家作口舌之争,怒目而视,一言不发。 宋成峰咬牙切齿:“这便是老天有眼,现世报!” 说着朝刘益长长一揖:“刘大人,此案案情分明,南阳侯府就是个虎狼窝,舍妹遭遇骗婚,还请大人为舍妹主持公道,判舍妹和离归家。” 宋澜只是哭,一言不发。 原身是个包子性格,反正有父兄和李嬷嬷在,她乐得省心,也免得说多了露馅。 范氏急了,上前一把拉住宋澜的手腕:“新婚夜和离,世上没这般道理!” 宋成峰冷笑道:“世上也无在合卺酒中下绝嗣药的道理!侯府既容不下继室生子,当初何不娶个不孕之人,平白造孽,不怕伤了阴鸷么?” “你!你你你!”范氏气得直哆嗦,指着宋成峰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宋成峰拉着宋澜就走。 宋澜却不动弹,低着头,眼角余光瞥向宋正安。 宋正安始终不出声。 宋澜心下了然,宋家书香门第,孤高清傲,容不下和离妇。 “大哥,我不走。”宋澜轻叹口气,为原主默哀。 “我既嫁入周家,便是周家妇,周家是蜜罐也好,是狼窝也罢,总归都是我的命,我认。” “澜儿,你……” 宋成峰心疼的不行,但也知道,让不让宋澜回家,他说了不算。 他看向宋正安。 宋正安却不看他,眼神冰冷隐怒。 葛氏目光在众人脸上滴溜溜扫过一圈,拈帕子掩着嘴清了清嗓子,说道:“亲家夫人所言,倒也不无道理。侯府忠义传家,想必做不出谋害新妇之事。此事许是后宅妇人争风吃醋掀起的风波,但不论如何,侯府总要给我女儿一个说法。” 范氏一听,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忙道:“是是是!亲家太太所言极是!定是世子房里的人做出来的幺蛾子,我儿也是遭了无妄之灾。” 说着转身朝屋外道:“来人!立即封住赵姨娘、王姨娘、何姨娘的屋子,仔细搜查,不可有半分疏忽!” 顺天府尹刘益看了一眼宋正安,见他眯着眸子面无表情,便知道两家已经达成了协议。 他乐得顺水推舟,由得他们去折腾。 也就小半个时辰,王婆子就回来了,低着头正要回话,葛氏清清嗓子,走到范氏身边,压低嗓音说了一句话。 范氏眸子一眯,眼底闪过一抹狠辣,转而递了个眼神给王婆子。 王婆子会意,跪地道:“启禀夫人,在赵姨娘的枕头底下搜出一包药粉。” 刘益打着哈欠,摆摆手示意医官去查。 “回大人,与合卺酒中的药物相同。” 范氏暴怒,大骂赵姨娘谋害宗妇,必请家法将她活活打死。 宋成安此刻才堆起笑脸,朝刘益拱手行礼:“今日之事,原是后宅妇人间的龃龉,都怪小女不懂事,拿此等腌臜事辱大人清听,下官代小女向大人赔罪,还望大人海涵。” 刘益捋着胡须哈哈一笑:“既已查明真相,侯府也动了家法,那便撤了案子,本官就不上报朝廷了。” “多谢大人!天寒地冻,请大人屈驾至寒舍,饮一杯热酒暖暖身子。” 刘益摆摆手道:“夜色已深,本官就不叨扰了。” 范氏见刘益不追究,忙命管家送客,暗中将刚才备好的厚礼送上。 刘益走后,宋成安幽幽叹气,语重心长地道:“凶手已伏法,澜儿可安心了,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为父相信,你与世子定能将日子过好。” 宋澜差点绷不住笑出来。 这爹,真好。 好绝了! 宋澜低着头,没应声。 葛氏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劝道:“那赵姨娘膝下有一双儿女——澜儿,母亲只能帮你到这里,今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 顿了顿,又道,“周世子坏了身子,另外两个姨娘无子,兴不起风浪,你要尽快拿到掌家之权,多多提携你兄弟,也不枉母亲为你苦心筹谋。” 宋澜一阵无语。 经历过末世,她以为她的心比大润发杀鱼刀都冷。 但没想到,这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狠。 比丧尸更可怕。 宋正安与葛氏头也不回的离开。 只有宋成峰,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充满无奈。 宋澜内心如一潭死水,不起半点波澜。 本就是与她无关的人,既然对原主没什么情分,那她也不必替原主做什么。 众人散去后,范氏的怒火就压不住了,抬手就往宋澜脸上抽。 “贱人!竟敢谋害亲夫!我打死你个毒妇!” 第4章 人都走了,宋澜也不装了。 她一把揪住范氏的头发,用力将她的脑袋往墙上怼。 咚咚咚一连三下,直接把范氏活活撞晕了。 王婆子吓得尖叫:“住手!少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宋澜冷然道:“夫人为世子祈福,在佛前磕了整整一宿头,真真是一片慈母心肠。” 王婆子怒道:“少夫人当我等眼瞎么?分明就是——” 宋澜冰冷无温的视线扫过去:“想当瞎子?那容易,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说着伸出右手,两根纤长白皙的手指弯成钩状,朝王婆子眼睛逼近。 王婆子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趔趄着后退两步,颤声叫道:“少夫人疯了!快!快按住她!” 宋澜扬了扬唇,右手卡住她的脖子,缓缓收拢。 嗬——嗬—— 王婆子顿时喘不过气来,嘴巴张的老大,舌头都耷拉出来了。 李嬷嬷被这一连串变故惊呆了,听到下人们的尖叫,才猛的回过神来。 看到宋澜面无表情掐人脖子的情景,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她扑过去一把抓住宋澜的手腕,颤声道:“姑娘不可!杀人偿命,为一条老狗搭上自己,不值得。” 宋澜弯唇笑了笑,平静地道:“全杀了也无妨,有人替我偿命。” 睨一眼不省人事的范氏,淡淡道:“夫人治家不严,害世子坏了身子,自觉愧对列祖列宗,亲自下去向祖宗赔罪。” “这几个忠仆怕夫人黄泉路上孤单,自愿去地下侍奉夫人。” “你们放心,身为世子夫人,侯府下一任当家主母,我定会厚葬忠仆,多赏恤银,优待你们的家人。” 跟着范氏来的七八个丫鬟仆妇,闻言不约而同瞪大眼睛,捂紧脖子,惊恐欲绝的看着宋澜。 有两个胆小的,当场吓哭了。 眼看王婆子还剩一口气,宋澜这才松开手。 老家伙瘫倒在地,半眯着眼睛喘粗气,屎尿齐流。 宋澜淡漠的扫视众人,嗓音冰冷平板,不带半点情绪。 “刘大人还没走远,想报官就跑快点。” “奴婢不敢!”众人异口同声。 “管好你们的嘴,若是管不住,那便拔了舌头。” 众人砰砰磕头:“少夫人饶命!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宋澜满意的“嗯”了一声:“滚。” 一行人搀扶起范氏和王婆子,连滚带爬跑了。 李嬷嬷、红菱、绿萝震惊的看着宋澜,目光中透着点点恐惧。 宋澜不在乎。 她平静又冷漠的道:“伏低做小十多年,我忍够了,现在不想忍了。” “愿意跟着我,就管好自己的嘴。想走的,发还卖身契,赏银二十两,即刻出府。” 三人一个是乳母,两个是从小侍奉的贴身婢女,虽则姑娘跟变了个人似的,但遭逢巨变精神失常也是有的,哪能因此背主呢! 三人齐齐跪下:“奴婢愿跟随姑娘。” 宋澜点了点头,吩咐道:“明日一早,嬷嬷拿我的嫁妆银子去买米粮,红菱带人去城外搭粥棚。” 李嬷嬷一怔:“姑娘要施粥?” 宋澜嗓音淡淡:“世子遭歹人投毒,坏了身子。我与世子夫妻一体,应当多行善事,为夫君积德积福。” 李嬷嬷幽幽地叹了口气:“南阳侯府虽行事下作,可姑娘既然入了这虎狼窝,又能如何?只盼着世子能早些好起来,否则姑娘——唉!少夫人能想开,那是再好不过了。” 宋澜心下一哂,但没多说,只叫送热水沐浴。 穿越后,她还保留着治愈系异能。 只是因为大爆炸,精神力遭到重创,实力被大大削弱。 否则根本不必报官,直接把侯府轰平完事。 宋澜泡在木桶中,舒展手臂搭在边沿,疲倦的闭着眼睛。 心里暗想,可惜她的医疗箱没带过来。 念头刚升起,医疗箱陡然出现在手中。 宋澜不禁一愣。 她的医疗箱相当于一个微缩医院,医疗设备和药品很齐全,但必须随身携带,不能用意念召唤。 然而现在,医疗箱竟能凭空出现。 难道是因为她死亡时,正在治疗空间系异能队友,意外合并了空间异能? 宋澜集中精神力,冥想进入空间。 下一瞬,整个人感觉猛的一轻。 睁开眼,触目所及全是物资。 米面粮油、蔬菜瓜果…… 一座座小山似的,一眼望不到头。 远处依稀能看到汽车和各种工程车、大型机械。 短暂的震惊过后,宋澜离开空间,尝试用精神力将房间里的东西收进空间。 意念一动,新房梳妆台的几个朱漆匣子便不见了。 宋澜一潭死水的心终于有了点儿欢喜。 趁着夜深人静,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过来,把南阳侯府的库房以及范氏的私库给抄了。 任凭范氏如何发作如何追查,怎么也查不到刚过门一日的新妇头上。 这个哑巴亏,她不吃也得吃。 第5章 南阳侯府鸡飞狗跳,折腾了整整一宿。 周明瀚大出血,范氏昏迷不醒。 陈郎中两头跑,忙的陀螺似的,却连一口汤药都喂不进去。 好容易熬到天亮,王婆子忙叫人去多请几位有名望的大夫来。 南阳侯周瑞是个瘫子,范氏和周明瀚还在鬼门关溜达,谁也顾不上宋澜。 宋澜乐得清静。 睡到自然醒,也不去请安敬茶,带上帷帽裹上斗篷,便带着贴身婢女绿萝和另一个陪嫁的小丫鬟紫英出门,坐马车直奔城外的灵安寺。 今日恰逢初一,香客络绎不绝。 宋澜在大殿里长跪,闭着眼睛念念有词。 “信女周门宋氏,愿拿出全部嫁妆施粥行善,为夫君积福积德,乞求菩萨保佑信女夫君百病全消,无灾无恙。” 大殿外,绿萝和紫英叽叽咕咕咬耳朵。 “姑娘真可怜,新婚夜遭了那等丧良心的谋算,偏还要拿出全部嫁妆为姑爷积福德,我都替姑娘叫屈!”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让咱们姑娘是女子呢?女子生来命苦,唉!” “也是咱们姑娘知书达理,性子和善,若换了旁人,定要敲登闻鼓告御状哩!” “行了!你少说两句,真要是传出去,姑爷还如何出门见人?咱们姑娘面上也无光。” “……” 两人一个义愤填膺唾沫横飞,一个愁眉紧锁无奈劝解。 路过的香客免不了驻足听上一耳朵。 几个跟着主子们来进香的丫鬟婆子,觑着空子溜过来听闲话。 “哎,方才听你说什么新婚夜遭了丧良心的谋算,什么谋算呀?” “清早来时,我见城门外搭起了粥棚,莫不是你家主子施粥行善?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夫人?” “……” 丫鬟婆子们七嘴八舌,连珠炮似的问个不停。 “没什么,你们听岔了。”绿萝紫英神情慌张,挤开人群一溜烟跑了。 众人朝着两人离开的方向指指点点。 “昨日南阳侯府娶亲,莫不是侯府出事了?” “我随夫人来时路过南阳侯府,瞧见永安堂的陈大夫进了侯府,仿佛是不太平。” “……” 宋澜跪了足足两个时辰,旁边的蒲团不知来了多少香客,又走了多少。 直到晌午,她才扶着绿萝的手吃力的起身,捐了十两香油钱,步履蹒跚的离开。 有好事者向小沙弥打听,得知诚心诚意跪了半天的女子,果真是南阳侯府昨日刚过门的新妇。 回城时宋澜去粥棚转了一圈。 十多根毛竹撑起两块油布,支着两口大锅,便是一个简易粥棚。 锅里熬着粘稠的米粥,两个仆人烧火,两个小厮维持秩序。 李嬷嬷和红菱正在给穷苦百姓们盛粥。 “少夫人,天寒地冻的,您怎么来了?” 绿萝叹气:“天刚亮,少夫人便去灵安寺为世子爷祈福,在佛前跪了足足两个时辰。” 李嬷嬷闻言,伸袖子揩了揩眼圈,哽咽道:“菩萨慈悲,定会可怜少夫人一片赤诚,保佑世子药到病除、长命百岁。” 排队的人们听到是施粥的善人来了,纷纷上前道谢。 有些家里断粮的,更是感激的跪地磕头。 绿萝和紫英连忙上前搀扶,言辞很是客气。 “大娘使不得,我家少夫人也是有所求。大娘若是感激,还请替我家少夫人念一句阿弥陀佛,只求菩萨能听见我家少夫人的乞求,保佑些个。” 大伙儿一听,纷纷念起阿弥陀佛来。 队伍末尾忽然冲过来一个黑瘦矮小的少年,背着一个干瘪豆芽似的小女孩,踉踉跄跄扑到宋澜面前。 离得一丈远,少年脚下一个趔趄,扑通一声重重摔倒。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徒劳无功的又摔了下去。 伸手抹了把脸,用尽全力向宋澜爬过去。 宋澜蹙眉,吩咐道:“去瞧瞧。” 绿萝上前去扶,才发现那小姑娘是被他绑在背上的,两眼紧闭,脸色酡红。 “小兄弟,你别急,有话起来说。” 少年呼吸急促,语速飞快:“救救我妹妹!我妹妹病得快死了!求贵人救救我妹妹!我给贵人磕头!” 他趴在地上,脑门砰砰砸地,没几下就磕得一头血,绿萝拉都拉不起来。 宋澜忙道:“带你妹妹上马车,我送你们去找大夫。” 少年大喜过望,又磕了个响头。 绿萝和紫英一边一个扶起他,想把小女孩放下来,他却说什么都不肯,背着妹妹跌跌撞撞爬上马车。 上了马车,宋澜帮他解开绳子,趁机给小女孩探了下脉。 普通的感冒,并不严重,只是长期挨饿营养不良,身体十分虚弱。 很快到了最近的医馆,宋澜让绿萝扶兄妹俩去看大夫,又叫紫英去买些粥面点心。 扎了针,小女孩很快醒过来。 喝了一碗粥,精神头有了些许好转。 绿萝将点心和药拿给少年,叮嘱道:“好好照顾你妹妹。” 少年看了一眼萎靡的妹妹,低着头强忍哽咽:“多谢恩人,多谢姐姐。” 宋澜温声问:“你家是哪儿的,我叫人送你回去。” 少年嘴唇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簌掉落,却强忍着没哭出声。 “我没有家……我爹赌钱欠了一屁股债,要把我妹妹卖去窑子里。我娘趁我爹喝醉,把我爹勒死了,她也上吊了……我带着妹妹逃出来……” 绿萝和紫英不由抹泪,哭得比少年还惨。 宋澜轻叹口气,又问:“你多大了?” “回贵人的话,小的叫狗蛋,今年十三,妹妹叫小草,过了年就十一了。” 绿萝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央求:“少夫人,粥棚那边人手不够,可否让狗蛋去帮忙烧火熬粥?” 宋澜点了点头。 少年大喜,又要跪地磕头。 宋澜伸手拦住,温和地道:“带你妹妹一起去,吃饱了用心做事。” “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末世七年,宋澜见惯了血腥与残酷。 她最怀念的就是阳光下的世界。 她很珍惜重活一次的机会。 她不会受任何人的欺辱,也不会破坏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 狗蛋背着小草回到粥棚,洗净手脸,挽起袖子开始烧火。 李嬷嬷嘴里嘀嘀咕咕,一时骂骂咧咧的抱怨,一时又念念有词的祈福。 狗蛋越听越不对劲,贵人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蹭到李嬷嬷身边询问:“大娘,恩人可是碰到什么难处了?” 李嬷嬷上下打量他一眼,眸光一闪,幽幽叹气,压低声音将昨晚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狗蛋一听,肺管子都快气炸了。 狗男人,忒不是东西! 比他爹都坏! 恩人那么善良,真是一片善心喂了狗! 少年热血一上头,天王老子来了都压不住。 狗蛋眼珠子一骨碌,计上心来。 悄摸摸溜出去,朝着城里乞丐最多的街道走去。 恩人心善,绝不能让她平白受委屈。 是非黑白,总要叫世人知道。 第6章 短短一天,上京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南阳侯府少夫人在城外施粥行善,求菩萨保佑世子爷药到病除、长命百岁。 宋氏女新婚夜被下绝嗣药,反而以德报怨,掏出全部嫁妆行善积德,为夫君祈福。 人人都道,宋司业不愧是人师典范,教出来的女儿德行俱佳,当为女子表率。 傍晚粥棚收摊,李嬷嬷带着满身疲惫回侯府,走一路就听了一路。 满大街都在说南阳侯府不做人,宋家姑娘以德报怨,真真是老天不长眼,让好姑娘掉进了虎狼窝。 李嬷嬷眉头一挑,顿觉疲惫全消。 当即决定,明天自掏腰包给狗蛋兄妹俩加鸡腿。 次日,施粥继续,来领粥的人更多了。 虽然不是灾年,又是天子脚下,但还是有数百之众。 昨日买的五百斤米不够,又续了五百斤。 第三日,范氏病情稳定,忙不迭秋后算账。 王婆子哆哆嗦嗦来到海棠院,向宋澜行礼,低头弓腰垂手,规规矩矩跪在一边,连个屁都不敢放。 宋澜主动开口:“夫人叫我?” “是、是是。” 宋澜波澜不惊:“你去街上转一圈,再去回话。” 王婆子一脸懵逼:“老奴愚笨,还请少夫人示下,该如何回话?” 绿萝没好气的呵斥:“少夫人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聒噪!” “是是是!”王婆子惊疑不定的走了,缩着脖子揣着手,上街溜达。 很快,她就明白了。 心中又惊又怒,却又不得不对宋澜道一声“佩服”。 少夫人心狠手辣,脑子还聪明,这是完全不给侯府留半点余地啊! 听完王婆子的回话,范氏差点没气昏过去,用力拍着炕桌破口大骂。 “那个蠢货!谁让她去施劳什子的粥!侯府百年盛名,全毁在她手里了!” 王婆子内心哂笑,少夫人可一点儿也不蠢。 从她敢亲手撞晕婆母来看,世子喝下那杯下了绝嗣药的酒多半不是意外,而是少夫人的手笔。 她毁了世子的身体,灭了婆婆的威风,坏了侯府的名声,却给自己挣得个以德报怨、宽厚仁善的美名。 今日之前,谁知道区区六品司业之女是个什么玩意儿? 今日之后,她便是上京城第一贤良淑德的女子。 此时此刻,侯府若敢动她,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言官一封弹劾,足够让侯府吃不了兜着走。 总而言之,少夫人已立于不败之地。 “请家法!我要打死那个贱人!” 王婆子无奈劝道:“夫人息怒,此时若是责打少夫人,只怕……” “怕什么?她谋害婆母,犯上忤逆,打死她也是她罪有应得!”范氏怒气腾腾,一双眼睛都灼红了。 王婆子皱着眉头,心下不由涌起一阵烦躁。 老夫人去的早,侯爷沉迷炼丹不爱女色,只早年纳过两个姨娘,都是懦弱的。 夫人没在婆母跟前立过规矩,也没跟妾室们算计争斗过,顺风顺水过了大半辈子。 以前倒不觉得,现在少夫人一出手,才知夫人是个没脑子的。 王婆子只得苦口婆心的劝:“少夫人纵有千错万错,外人不知,那便都是咱们侯府的错。少夫人如今施粥行善,博得满城赞誉。这风口浪尖,还请夫人暂且避一避。” 范氏被噎的直瞪眼,好半天才冷笑道:“好!好好好!我便忍下这一时之怒!我倒要看看,她这粥能施几日!待她停止施粥,那些叫花子的吐沫星子淹不死她!” 王婆子无语,只觉得夫人更蠢了。 少夫人用全部嫁妆施粥,撑不了几天便停止施粥,丢的是谁的脸? 嫁妆单薄,那是娘家贫寒,不能给女儿做脸。 宋司业区区六品文官,给不起女儿丰厚嫁妆,倒显得两袖清风,一身正气。 可侯府百年世家,竟要新妇掏出全部嫁妆做善事为世子积福德,却不给无半分帮扶,岂非上赶着让人戳脊梁骨,骂侯府冷酷无情! 这不是自绝前程是什么? 王婆子只得再劝,可范氏懒得听,一门心思看宋澜笑话。 “她既要积德行善,那我这个当婆母的自然要助她一臂之力。你去多找些人,什么残的废的,伤的病的,半死不活的,通通送到粥棚去。我倒要看看,她还能风光几天!” 王婆子:“……” 摊上这么个脑子缺弦、心肝缺眼的主子,她也真是前世作孽了。 出了长青院,王婆子抬脚拐进海棠院,将范氏的计划和盘托出。 夫人不是少夫人的对手,当家主母的位置,不日便要易主。 她开罪过少夫人,不早做打算,一旦少夫人掌家,那她就真没活路了。 宋澜听了王婆子的话,波澜不惊。 喝完一盏茶,才懒懒道:“我乏了。” 语毕,起身朝内室走去。 王婆子被晾在阶前,见宋澜走了,才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开口:“绿萝姑娘,少夫人这是?” 绿萝似笑非笑:“你是夫人的人,夫人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不不不,少夫人是侯府八抬大轿迎进门的主子,老奴自当听从少夫人的吩咐。” 绿萝瞥她一眼,轻飘飘的走了。 王婆子惊疑不定,呆呆愣愣的琢磨半天,咬咬牙,决定依照范氏的吩咐办事。 少夫人比夫人高明,既然知道了夫人的意图,自然有应对之道。 果然,第四日前来领粥的人数激增,携儿带女求医求救的人络绎不绝。 仿佛一夕之间,整个上京城的穷苦百姓都来求助了。 宋澜来者不拒。 索性请大夫过来坐诊,添了几口小砂锅熬药。 又两日,周明瀚的病情稳定,能下床了。 不愧是亲娘俩,心意相通。 周明瀚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捉拿宋澜,请家法处置她。 第7章 小厮阿祥连忙将近日之事说了一遍。 周明瀚比他娘聪明,闻言气得倒仰。 “那贱人,她竟敢坏我名声!她!她竟连自己的前程脸面都不要了!” 阿祥垮着一张苦瓜脸劝解:“世子爷息怒,夫人安排了许多人过去,少夫人那里每日支出至少百两纹银,就她那点子嫁妆,左不过再撑三五日。” “待少夫人嫁妆耗尽,拆了粥棚,要怎么发落她,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周明瀚气笑了:“粥棚一旦搭起来,便不能轻易拆除,否则先前出的力花的钱全都白费不说,先前受了多少赞誉,通通会变成谩骂,十倍百倍的还回来!” “她是我周家妇,她用嫁妆银子施粥行善,博得是自身美名。可一旦粥棚拆除,那些无知穷鬼只会骂我侯府不仁不义!” 阿祥哑然,好一会儿才呆呆地问:“那……那可如何是好?” “立即将砸场子的撤掉!” “是!”阿祥疾步走了。 周明瀚颓然倒回床上,一时间脑子里乱纷纷的,如同煮沸的粥。 原以为六品小官家的嫡女,知书达理,没有仗势,定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没想到竟有如此深的心机,如此狠的手段。 侯府这是八抬大轿,抬进来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啊! 他低头看了看两股之间,顿时怒气腾腾,后槽牙咬得死紧。 片刻,又像一只被针扎了的气球,嗤嗤的漏气。 南阳侯府如今被架在火上烤,进不得退不得。 当务之急,是先解决侯府的困境。 否则拖的时日长了,一旦有言官上奏弹劾,侯府就真完了。 周明瀚前脚才将搞事情的人手撤回来,宋澜后脚就让人把陪嫁的衣裳布匹、簪环首饰拿出去卖掉。 板车一趟又一趟,拉了足足三大车。 葛氏为人精明圆融,怕落个苛待继女的恶毒名声,给宋澜的嫁妆明面上倒还过得去。 屋里用的桌椅、屏风、衣柜、书架等样样俱全,头面也有两套,四季衣裳十六套,绫罗绸缎三大车,送嫁妆的队伍铺的挺长。 但真正值钱的田庄、铺面,却是半点也无。 东西一卖,立即就有人知道宋府嫁女,给的都是早就不时兴的廉价布料,头面也是金包银的。 宋家女施粥短短七日,便将陪嫁的衣裳、首饰、布料尽数变卖,可见宋家给的陪嫁,看着丰厚,实则都是不值钱的。 后娘就是后娘,到底不会真心疼爱女儿。 有后娘就有后爹,老话果真没错。 宋澜听到传言时,不禁有些诧异。 宋正安区区六品国子监小官,俸禄微薄,给这些嫁妆不算少,按理说不该传出宋家苛待女儿的传言。 是谁在背后搞宋家? 宋澜并不想理会宋家的闲事,他们是好是坏,与她无关。 不过当天施粥结束后,陪嫁的老何便佝偻着背,一瘸一拐的求见,手里捧着一只灰扑扑的木匣子。 “请少夫人屏退下人,老奴有要事禀告。” 李嬷嬷怒斥:“放肆!你一个粗使杂役,岂能与少夫人单独说话?” 宋澜摆摆手,示意李嬷嬷等人退下。 “少夫人——奴婢遵命。”李嬷嬷皱了皱眉,只得带着丫头们行礼退下。 老何跪在地上,仰着脸,眯着眸子,出神的盯着宋澜的脸。 宋澜问:“你想说什么?” 老何恍恍惚惚的,嘴唇翕动,仿如呓语:“像!太像了!真是太像了!” 宋澜眯了眯眸子,有些疑惑:“你说什么?” 老何这才回过神来,揉揉眼睛,垂下头幽幽地叹气。 “姑娘与大小姐年轻时太像了!若不是这双眼睛,老奴几乎要以为是大小姐复生了。” 宋澜心口莫名一紧:“大小姐?是谁?” “便是你生母。” 宋澜搭在桌边的手蓦地攥紧:“你见过我娘?” 老何伸袖子擦擦眼睛,嗓音颤抖:“何止是见过?你娘可是在我背上长大的,这些年我总梦到她……她说黄泉路太长了,她走累了,叫我背她……她说她怕黑,叫我快些下去陪她……” 宋澜心口控制不住的疼了一下:“你是谁?” 老何眯着眸子恍惚了好久,才嘶哑的道:“我是个孤儿,七岁那年,我病得快死了,姑娘的外祖父夏老爷路过,将我捡了回去,给我治病,教我读书,教我做生意。” “当年老爷的生意做得可大了,是东省首富,每年修桥铺路、接济贫寒,雪花白银不计其数的捐。” “老爷膝下无子女,收留我一年后,夫人得喜,生下大小姐,也就是姑娘的母亲。” “老爷用心栽培我,还要将大小姐许配给我,可我——” 顿了顿,老何闭着眼睛,无奈地道,“可我是个天阉,岂能害了大小姐一生?” “我自请去南方当大总管,打理南方的生意。两年后,老爷为大小姐招了个秀才做上门女婿,便是姑娘的父亲宋盛——如今的宋正安。” 宋澜蹙眉,心头浮起疑云。 宋正安是东省望族宋氏的旁支,原配早死,续娶国子监葛祭酒的独女。 何时当过上门女婿? 本朝律法赘婿不得科举入仕,宋正安若真是夏家的上门女婿,又如何能考进士入国子监? 第8章 老何缓了口气,接道:“宋正安入赘夏家,头两年大小姐不曾生养。宋正安说要效仿老爷收养义子,为大小姐招一招孕,遂从乡下接来了宋成峰。 说来也巧,隔年大小姐便生了姑娘您。 两年后老爷在行商途中遭遇暴雨,马车冲入悬崖,不幸罹难。 彼时大小姐身怀六甲,听闻噩耗悲恸早产,母子俱损。” 宋澜心口那股子滞闷感愈发强烈,钝钝的痛。 这是原身残留的感情。 “我自去了南省,便再没回过家,大小姐成婚,我也只是托人送去贺礼,不曾回去吃喜酒。 待我闻听噩耗赶回去时,大小姐手中的房产、铺面、田庄均已变卖,就连夏氏祖宅都被卖了,宋正安带着儿女不知所踪。 我追查宋盛足足七年,全无头绪。后来在上京的酒楼偶然相遇,才知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东省宋氏家族的旁支,考中进士,娶了葛祭酒之女,入了国子监。 宋正安将夏家的财产拿去扶持葛氏的表兄王鹤做生意,这些年王家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宋正安挣得盆满钵满,拿着银钱打点仕途。 可惜老天有眼,他仕途不顺,蝇营狗苟多年,也才混到区区六品。” 老何一时呜呜哽咽,一时哈哈大笑,状若疯颠。 宋澜蹙眉听着,没打断他。 “我追查多年,方知宋成峰并非是宋正安的养子,而是亲子。 宋父是落第秀才,死得早,宋母靠缝补浆洗供儿子读书。宋正安早年娶了同村姑娘,生下宋成峰。隔年他考取秀才,在上元节放河灯时设计你母亲落水,又下水去救。 他模样生的好,又有功名在身,老爷十分中意,便招他为婿。 可怜那农女毫不知情,在乡下替他奉养老母、抚养幼子。直到老母去世,农女积劳成疾而死,宋正安才将宋成峰以族侄的名义接到夏家。” 老何摇着头连连叹息,既为自家大小姐愤懑,也为那可怜的农女不值。 “我虽查到宋正安背信弃义,阴谋骗婚,分明是赘婿,却在夏家死绝后将女儿改姓,可彼时夏家无人,他又有宋氏宗族做靠山,我举告无门。 况且姑娘如今是官家千金,身份比之商户女尊贵万分,前程大好。可一旦宋正安获罪,姑娘便是罪臣之女,说不得要被发卖为奴,或入教坊司供人赏玩,那我岂非亲手害了姑娘一生? 我原想将真相烂在肚子里,可新婚夜侯府对姑娘下毒手,宋正安不闻不问,我实难容忍。 如今姑娘银钱告急,施粥难以为继,我不得不说出真相。 只是当年大小姐并非外嫁,没有嫁妆,所有财产并未在官府登记造册。他究竟吞没了夏家多少财产,我虽能估算个大概,却拿不出真凭实据。” 宋澜手撑下巴,蹙眉若有所思。 她不缺钱。 空间里的物资,够挥霍八辈子的。 不过既然占了原主的身体,总要为原主讨个公道。 宋澜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姑娘不信?”老何急了。 宋澜平静地道:“事关重大,我总要查一查。” 老何将木匣子打开,双手捧着递过去:“证据都在此处,姑娘一看便知。” 宋澜没接,问道:“你叫什么?” “老爷给我起名叫夏良,半年前姑娘与侯府订亲后,我化名何大,设计宋正安落水,我再舍身相救。宋正安得知我无亲无后,果然让我入府当差。我月钱最多,做事最少,葛氏容不下我,便将我打发来给姑娘当陪嫁。” 夏良咧嘴一笑,浑浊的眼眸中流露出些许得意。 宋澜眯眸瞧着他的脸,片刻才道:“你中毒了。” 夏良眸子一缩,倏地又笑了:“姑娘好眼力!我行商多年,怕不经意间被人认出来,便给自己下药,全身长满烂疮。” 顿了顿,又道,“我在南省主要负责药材生意,略通岐黄之术。” 宋澜嗯了一声,拿起匣子里的信件,一封封查看。 夏良怔怔地盯着她出神,良久才回过神来,叹道:“老爷器重我,将夏氏商行的半片印鉴交给我掌管,两半印鉴合并,能调动夏氏商行所有货物银钱,能变卖商铺田庄。 另外半片印鉴随老爷葬身崖底,我在崖底找了整整三个月,才找到几根残骨、几片布料,若不是半片印鉴为证,任凭谁也认不出那便是老爷。 可怜老爷一生积德行善,却落个尸骨不全,真真是老天无眼啊!” 夏良唏嘘不止,粗喘一阵,接道:“我在南方经营多年,有自己的人手,南方的生意得以保全。但我拿到印鉴时,东省的生意早已落败,亏损巨大,我便私自做主将东省的田庄铺面全数变卖。 两半印鉴以及南省的房契、田契都在匣子里,铺子里能调动的银钱也都调出来了,请姑娘查收。” 宋澜有些震惊。 末世七年,她见惯了阴谋与恶毒。 如此忠心耿耿、正义凛然的人,她很久没见过了。 她将匣子推了回去:“这些东西是你半生心血,你拿回去。” 夏良红着眼睛摇头:“我是个绝后之人,便是金山银山,于我又有何益?我只求姑娘平安顺遂,多福多寿。 若姑娘能念在老爷与大小姐的情面上,留我在身边伺候,我便心满意足了。” 宋澜已经很久没感动过了,看着夏良那张满是烂疮的脸,心头不禁涌起丝丝暖流。 “今后莫给自己下毒,保重身子。” 夏良瞬间泪崩,俯身朝东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哽咽道:“大小姐,你再等我几年,等我护着姑娘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侯府站稳脚跟,我就下去陪你!” 宋澜眼圈一热,情绪肆意涌动。 末世降临时,她和发小林腾双双失恋不到半个月。 两人辞了工作,熬夜打游戏、喝大酒,喝醉了就抱头痛哭。 丧尸爆发后,林腾哭丧着脸对她说,他才不要和她一起死,她那么凶。 她踹了他一脚,揪着他脖领子说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一星期后,食物全部吃光。 林腾把最后四听啤酒让给她,说喝醉了睡个长觉,就不会害怕,也不会痛苦。 可是等宋澜从醉梦中醒来时,却发现屋里多了一袋大米、两箱泡面、一箱纯净水,以及一个便签本。 便签本最上面一页被撕掉了,空白纸页残留淡淡印痕。 宋澜刮了很多铅笔芯的碎屑,才看到林腾留给她的—— 遗言。 “澜澜,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没失恋,其实我从没谈过恋爱。” “你打人真挺疼的,烧菜难吃的要命,喝醉了还耍酒疯。” “但是你一喝醉就说还是林子最好,最喜欢林子,所以我还挺喜欢陪你喝酒的。” “昨晚你又耍酒疯,说要是能熬过这一关,咱俩就在一起。你亲了我,还说要不是饿的没力气,早把我就地正法了。嘿嘿,我当时连咱孙子叫啥都想好了。” “本来我觉得能死在一起也挺好,可是现在我不想死了,我想活,我等着你把我就地正法。” “我去找食物了,可惜只找到一点儿,你省着点吃,一定要撑到救援。 “我被丧尸咬了,还能撑着回来,我厉害吧!快夸我!用力夸我!” “糟糕!我脑子有点乱,好像快变异了。澜澜,对不起啊,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澜澜,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是不是从来没说过喜欢你?其实我一直就……” 越往后字迹越乱,东倒西歪支离破碎,渐渐变成扭曲的线条,落笔很轻。 宋澜脑子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她才如同触电似的,浑身一激灵,踉踉跄跄跑向阳台。 窗户开的很大,冷风卷着暴雨肆意灌入。 三楼的露台上,浑浊的积水淹没了一切。 只有熟悉的一截红围巾,在水面无助的飘着。 那是宋澜追男神时织的,练手的残次品。 当时林腾笑话她是用脚织的,她用围巾勒住他的脖子,凶巴巴的说再敢哔哔就勒死他。 她从不知道,林腾竟然喜欢她。 喜欢到宁可从十七楼跳下,也绝不伤害她。 第9章 宋澜强压着胸腔起伏的波涛,扶起夏良,冷静的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顾及我,区区侯府,奈何不了我。” 这几日宋澜又是施粥又是礼佛,美名传遍上京。 夏良看得出,姑娘是个聪颖灵活的,这也是他敢说出真相的原因之一。 “多谢姑娘,老奴告退。” 宋澜将匣子推过去:“等等,匣子拿去。” 夏良想了想,将银票、房契、田契以及半片印鉴取出来,只留半片印鉴和那些证明宋正安罪行的信件,抱着匣子行了礼,佝偻着背一瘸一拐的退下。 宋澜将东西收进空间,让人去叫何姨娘和王姨娘过来。 新婚夜世子中毒、抄检后宅、夫人昏迷,还打死了赵姨娘,何姨娘与王姨娘如同惊弓之鸟。 听到少夫人召,一起战战兢兢过来。 “妾恭请少夫人安,少夫人请用茶。” 宋澜还没见过两位姨娘,也没喝过姨娘茶。 她示意绿萝接过茶盏,开门见山地道:“我叫你们来,是有要事相商。” “请夫人吩咐。”两个姨娘脸色煞白,瑟瑟发抖。 宋澜叹了口气,满身疲惫与无奈:“世子坏了身子,我在城外施粥,佛寺跪拜,为世子积福德,你们想必也听说了。如今银钱告急,不得不找你们援手。” 两个姨娘一听,慌得扑通跪了。 “少夫人明鉴,妾原是老夫人屋里的丫鬟,从前主子给的赏赐都贴补了娘家,只靠二两银子月钱过活,妾实在拿不出银子。” “妾娘家是侯府的佃农,三餐不继,这才将妾卖入侯府,妾也拿不出银子来,请少夫人恕罪。” 宋澜等两人哭哭啼啼说完难处,才温声道:“我知你们手头紧,不要你们出钱。明日一早你们随我同去灵安寺为世子祈福,若是识字,抄些佛经最好。” 顿了顿,又给两人画大饼:“若是菩萨保佑,世子身子大好,你们也算立下一记大功。来日若有子嗣,皆记在我名下,由你们亲自抚养。” 记在正室名下便有嫡出名分,还能亲自抚养,这简直是做梦都能笑醒的好事。 二人大喜,连声谢恩:“多谢少夫人!少夫人的大恩大德,妾无以为报!少夫人但有差遣,妾水里火里,绝无二话。” 宋澜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 然后叫人送热水进来沐浴,又用了些点心。 待夜深人静,换上深色衣裳,悄悄溜出侯府,直奔宋宅。 宋正安吃绝户上瘾,吞没夏氏家财得了泼天富贵,又靠着葛氏混上京官。 夏良要怎么对付宋正安,宋澜不管。 但她必须为原主出一口气。 宋澜潜进宋宅,轻车熟路摸到库房,一眨眼功夫,就将满满当当的公库与葛氏私库搬空了。 葛氏表兄的长女王姑娘,在宋宅住了小半年,葛氏常带她赏花赴宴,想为她攀一门官宦人家的好亲事。 王家的生意是用夏氏的钱财扶持起来的,王姑娘的小金库,那是必须搬空的。 抄了宋家之后,宋澜抬头看看天,上弦月坠在西方天空,约莫是子时初。 时间还早,来得及去抄葛氏的娘家。 这些年葛氏明里暗里不知往娘家扒拉多少金银财宝,连带着叔伯子侄们都享不完的富贵。 抄完宋宅与葛宅,宋澜悄无声息回到海棠院。 上夜的红菱在床尾矮榻睡得正香,半点都没察觉到异样。 宋澜盘点今晚的收获,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宋宅抄出来两大箱银锭子,一小箱金元宝,珍珠玛瑙翡翠满满一箱子,古玩字画上百件,银票摞起来足有半米高。 王姑娘客居半年,竟然带了两大匣首饰、一小箱现银,五千两银票。 葛宅三房抄下来,收获竟比宋宅还大。 宋澜啧啧连声,摇头讥笑。 这叫什么?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宋澜把玩着沉甸甸的金元宝,决定明天就去抄了王家。 不论是谁,吃了夏家的,都得连本带利吐出来。 —— 一大早,王姨娘、何姨娘就到海棠院来请安。 宋澜用过早膳,便带着二人去灵安寺祈福。 身为上京最新鲜最炸裂的八卦中心人物,宋澜日日都来祈福,已经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谁来了都要多看两眼,就连平常甚少礼佛的姑娘太太们,都忍不住过来看西洋景。 然而今日,宋澜带着两位姨娘刚到山门,却被小沙弥拦下了。 “檀越请留步,今日贵人驾临,小寺不便接待,还请檀越即刻下山。” 宋澜一怔,蹙眉问道:“小师父,不知贵人何时离寺?我可否等贵人离开之后再进去礼佛?” 小沙弥愣了一下,有些无措,抿抿嘴唇,喃喃道:“这……每月初一封寺,从未有过例外,檀越还是请回吧。” 宋澜轻叹口气,从绿萝手中接过一个竹篮递上:“小师父,这是几页经文与香油钱,以及鲜花鲜果,有劳小师父待贵人离去后替我献于佛祖。” 小沙弥想了想,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正要应承下来,就听一道粗嘎嗓音厉声喝道:“什么人在那里?冲撞了王爷,该当何罪?!” 宋澜下意识回头。 只见一个身高将近两米,肤色黝黑,虎背熊腰,活像银背大猩猩的男人,肩上扛着一把硕大的板斧,正怒目圆睁瞪着她。 旁边四个侍卫模样的精壮汉子抬着一座银顶黄盖红帏大轿,正朝山门平稳走来。 其后跟着两排披甲侍卫,声势浩大。 何姨娘和王姨娘连忙退到一边跪下。 宋澜就那么直挺挺的站在了最前头。 小沙弥压低声音道:“贵人来了,檀越快行礼。” 宋澜立即后退下跪。 银背大猩猩朝小沙弥怒吼:“为何放闲杂人等上山?” 小沙弥战战兢兢地道:“回将军的话,这几位檀越不知秦王殿下大驾光临,无意冒犯,正要下山,不料竟冲撞了王爷大驾,求王爷息怒。” 银背大猩猩一跺脚,干燥的黄土地顿时陷下一个浅浅的大脚印,小船似的。 “放屁!满上京城谁不知道初一是我家王爷礼佛的日子!什么无心冲撞,我看就是故意的!定是刺客!都给我拿下,带回去严审!” 第10章 宋澜心里暗暗骂了声mmp。 秦王黎晏州是先帝嫡幼子,与今上一母同胞,原也是个光风霁月、心怀天下的贤德王爷。 十二岁随外祖父征战四方,十五岁单人独骑追敌百里,砍下敌军将领的首级。 十六岁以三万步兵,击溃敌军七万步兵、五千精锐骑兵。 十八岁初次当主帅,平定南方附属国叛乱,捎带手灭了两个频频作乱的异族。 可惜天妒英才。 十九岁那年,黎晏州在北境作战,中了敌军埋伏,被暴雪困住三天三夜,一双.腿硬生生冻坏,眼睛也瞎了。 熙和帝赏赐其东南最富庶的封地,赐永居上京,不必就藩。 腿残眼瞎后,秦王性情大变,嗜血暴戾,杀人如麻,不知玩死了多少俊男美女。 起先也有言官弹劾,但不出三天,弹劾的言官要么喝醉酒跌进粪坑,要么骑马摔断腿,甚至有马上风瘫了的。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官也只好退避三舍,不去触煞神霉头。 原身在闺中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不知道秦王每月初一都要来灵安寺礼佛。 宋澜倒霉催的,撞到了枪口上。 何姨娘和王姨娘魂都吓飞了,砰砰磕头,不住口的求饶。 宋澜低着头,垂着眼帘怯怯开口:“王爷明鉴,将军明鉴,臣妇南阳侯世子之妻,家父是国子监宋司业。因夫君病重、婆母抱恙,故日日来灵安寺祈福。 臣妇在闺中时足不出户,不知王爷今日驾临,实是无心冲撞,还请王爷高抬贵手,恕臣妇不知之罪。” 轿中传出一声冷嗤,男人的嗓音冷沉颓靡:“你便是轰动上京的南阳侯府新妇?” 宋澜心口一颤,莫名感受到浓浓的敌意,于是俯身一拜:“臣妇不敢。” 男人哂笑:“梁高,她生得如何?” 银背大猩猩梁高两个大步跨到宋澜面前,瓮声瓮气地道:“你,抬起头来。” 宋澜抬头,低垂眼帘作恭谨状。 梁高眼神下瞥端详她的脸,又道:“站起身来。” 宋澜依言站起。 “转一圈。” 宋澜乖巧的转了一圈。 梁高转身朝轿子拱手行礼:“回王爷,是个美人。” “带走,回庄子。” 梁高龇牙一笑:“世子夫人好福气,请吧。” 说话间,四名侍卫已调转方向,抬着轿子下山。 宋澜目瞪口呆。 就……离谱! 绿萝急得团团转:“那可是龙潭虎穴,少夫人去不得!” 何姨娘厉声呵斥:“住口!秦王殿下要人,谁敢不去?少夫人若不去,侯府与宋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你想害死两府吗?!” 王姨娘帕子捂脸嘤嘤啼哭,默不作声。 得罪人的话何姨娘已经说了,她乐得少遭一番记恨。 宋澜瞥了眼梁高,他正站在十丈外等候。 于是苦笑着叹了口气:“我是侯府新妇,想必秦王不会动我。绿萝,你同二位姨娘去礼佛,定要诚心为世子祈福。” 绿萝抹泪:“少夫人……” 宋澜指了指梁高:“由不得我不去。” 语毕,抬步下山。 山道是青石板砌的台阶,整整一千级。 宋澜走得腿软,气喘吁吁。 梁高似笑非笑斜睨她,摇头感慨:“这弱不禁风的小模样,怕是撑不过半夜就得抬出去。” 宋澜蹙眉,拳头发痒。 她珍惜重回人世的机会,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搞大动作。 但如果秦王真想弄死她,那必须反杀。 要是熙和帝追究,她不介意用火箭弹给皇宫来一场盛世烟花。 山道尽头,两匹马在树下吃草。 梁高解下缰绳,问:“会骑马吗?” 宋澜摇头。 梁高咧嘴一笑,大手一伸,抓住宋澜的腰带,将她甩到马背上,用缰绳捆了两圈。 宋澜嘴角抽了抽:…… 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道:“我身子弱,若是一路颠回去,只怕尸身都凉透了。” 梁高闻言一愣,啧的一声,嘟哝了句“麻烦”,又把缰绳解开了。 “你坐好,我牵马回去。” 梁高翻身上马,牵着缰绳,控着两匹马平稳缓行。 宋澜松了半口气:“多谢将军。” 梁高回头好一阵打量,然后摇摇头,一脸惋惜:“可惜,实在是可惜。” 宋澜垂着眼帘,怯生生问:“我……我真的会死吗?” 梁高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才道:“倒也未必,也有活着走出秦王府的。是生是死,全看你的本事。” 宋澜内心万马奔腾。 约莫两个时辰后,来到西山温泉庄子。 一个嬷嬷带着四个婢女,捧着衣物首饰迎上来行礼。 “请贵人沐浴更衣。” 宋澜的ak47蠢蠢欲动。 梁高见她站着不动,大板牙一呲,伸出蒲扇似的大手一比划:“别磨蹭,早晚的事。” 宋澜:…… 原主身娇体弱,冰天雪地在马背上冻了两个时辰,搞不好要着风寒。 泡个温泉祛祛寒,舒活舒活筋骨也好。 要不等会儿手脚僵硬,扳机都扣不动。 宋澜如是想着,安静的跟着下人们来到后山,解衣踏入汤池。 水雾蒸腾如轻纱,置身其间如入仙境。 宋澜双眸微阖,舒展四肢,享受被温热水流包裹的惬意。 实则暗暗凝神,意念进入空间准备趁手的武器。 由于精神力严重受损,她每次进入空间都会头痛欲裂,要离开空间半天左右才能恢复。 但这一次进去,竟然没头疼。 宋澜敏锐的察觉到异样,暗自猜测,难道是温泉的关系? 挑了一把小巧的92式手枪,她就控制意念离开空间,全心全意享受温泉。 热气蒸的她薄汗涔涔,眼圈湿润微红。 耿嬷嬷以为她害怕,温言安抚:“贵人莫怕,您是王爷唯一带来庄子里的,与旁人不同。” 宋澜一梗:??? “我夫君是南阳侯世子,姓周,嬷嬷称我周少夫人即可。” 耿嬷嬷就跟没听见似的,笑盈盈道:“贵人是有大福气的,多少人羡慕不来呢!” 宋澜没忍住,脱口而出:“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耿嬷嬷笑脸一僵,讪讪地道:“奴婢伺候贵人起身,莫叫王爷等急了。” 她一摆手,四个婢女一拥而上,搀的搀,扶的扶,擦身的擦身。 换上银红绣百蝶穿花图案的华服,还给宋澜画了个美美的妆。 宋澜心累,假装自己是一具木偶,任由几人摆弄。 五人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扶上小轿,颠儿颠儿的抬去栖云苑。 到了栖云苑门口,耿嬷嬷扶宋澜下轿。 一个面相凶狠、眼神犀利的婆子迎上来,一双枯树枝似的手在宋澜身上来来回回摸了三遍,这才沉着脸不悦地道:“怎到这时候?叫王爷好等。” 第11章 耿嬷嬷连声告饶,扶着宋澜走到廊下。 梁高开了门,见宋澜不迈步,一把将她推了进去,然后立即关上门。 宋澜皱了皱眉,先扫视一遍屋子。 暖阁不大,仅有一床一榻,中间用珠帘隔开,连书案屏风都没有。 秦王黎晏州坐在榻上,单手支着额头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死一般的寂静。 宋澜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92式手枪早已准备就绪,十五发子弹足够把秦王打成蜂窝煤。 一辆坦克,五分钟夷平温泉山庄,轻松拿捏。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莫名的紧张。 左耳控制不住的轻微颤动,掌心里汗津津的。 宋澜深吸一口气,抬步上前,掀开珠帘,朝里间走去。 男人肌肤胜雪,唇薄而色淡,有种锋芒毕露的锐利感。 白绸折成两寸宽的长条,将他鼻头以上的部分尽数盖住。 消瘦的身子裹在一袭宽大黑袍中,愈发显得幽暗森冷。 黑袍滚着鲜艳的红边,有种诡异的嗜血感。 宋澜双手拢在袖中,攥紧。 随时做好拔枪的准备。 良久,男人才似刚从小憩中醒来,伸手从红泥小火炉取下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宋澜行礼:“臣妇拜见王爷,不知王爷传召,有何吩咐?” 秦王嗤笑:“本王传你所为何事,你当真不知?” 宋澜想了想,答道:“臣妇愚笨,请王爷示下。” “呵!”男人又是一声冷嗤,“你想毁了南阳侯府?” 宋澜心一悬。 难怪她感觉秦王对她敌意颇深,原来是替南阳侯府撑腰的。 她低着头,嗓音疑惑,又带着点点委屈:“王爷何出此言?南阳侯世子是臣妇的夫君,臣妇岂会——” 秦王忽然将茶杯放在黄花梨小几上,动作不重,语气也很冷淡。 但说出口的话,却犀利的令人心惊肉跳。 “你施粥礼佛,做足姿态,博够美名,却让整个南阳侯府被人戳脊梁骨,你当真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能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宋澜当然知道她这一番动作,也就骗骗单纯心软的人,以及多愁善感的妇人和不谙世事的孩童。 上京城聪明人多如牛毛,那些达官贵人、世家望族,一个都骗不了。 但那不重要。 只要能利用舆论震慑住南阳侯府,给她争取一段时间在这个时代立足,那就够了。 宋澜深吸一口气,语速略快,显得急切又无奈:“王爷明鉴,臣妇一心只想着积德行善,为夫君祈福,绝无二心!” 顿了顿,又茫然喃喃,“难道这样会带累侯府名誉?可臣妇从未学过掌家之事,我……我不知这样做不好,我……臣妇这就叫人停了施粥!” 秦王瞎,但不傻。 这女人表面委屈陈情,实则暗指继母不曾教导她掌家之事。 嘴上说自己无知,但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摘出来了。 “本王可以帮你。” 宋澜哽咽一顿:“真的?” 秦王冷漠地道:“本王可以替你灭南阳侯府满门,端看你是否——” 宋澜硬邦邦的打断:“王爷明鉴,臣妇是周家妇,满心里只盼着周家好。若是南阳侯府开罪过王爷,不论王爷要如何报复,臣妇都与夫君共进退。” 秦王忽然笑了。 薄唇微启,唇角上扬的弧度很小。 笑意浅淡而讽刺。 人虽然笨了点,手段也不够高明,但够冷静,够狠心,够果断,够镇定。 比帝后、皇子、大臣们赏的、送的、进献的庸脂俗粉强多了。 黎晏州是不全之人,活着也是等死。 女子清不清白的,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反倒是有仇必报、能演会装的人,更有意思些。 宋澜看着秦王的笑,不禁蹙了蹙眉。 她有种被看穿一切的窘迫。 但又有种奇怪的感觉,秦王对她的敌意,好像减轻了不少。 秦王慢条斯理的饮茶,片刻放下茶盏,淡漠吩咐:“梁高。” 梁高推着一辆墨色轮椅进来,在秦王面前蹲下。 秦王扶着他的肩膀,用双臂支撑起身体,坐进轮椅中。 梁高推着轮椅离开,反手关上门。 宋澜一头雾水。 传言秦王身有残缺,男女不忌,隔三差五便有尸体从秦王府抬出,扔去乱葬岗。 她都做好大开杀戒的准备了,结果就这? 宋澜等了一会儿没见人来,便想离开。 伸手推门,才发现门从外面反锁着。 她揣着一肚子狐疑在桌边坐下,百思不解。 算了,不想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外乎是多费几颗子弹的事。 等了约莫一刻,方才搜身的尚嬷嬷打开门,叫婢女传膳,然后又将门锁了。 宋澜皱眉看着满桌子佳肴,心中暗暗猜测。 多半是南阳侯府得罪过秦王,今天她又撞到枪口上,被拿来作了筏子。 世子坏了身子,新妇坏了名声,南阳侯府声名扫地。 此时但凡有言官上奏弹劾,南阳侯府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折腾大半天,宋澜也真饿了,执起银箸毫不客气的吃起来。 屋里烧着地龙,吃饱喝足后免不了犯困。 宋澜从空间拿出一张行军床抵在两扇门正中间,又拿出一条棉被,和衣而卧。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收起行军床和棉被,推开窗透气。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薄雪覆着庭院里的梅树,洁白嫣红,相映成趣。 宋澜站在窗前,手托腮目不转睛的看着。 没有丧尸的世界,真美好啊! 她不禁又想起林腾。 林腾喜欢梅花,她笑他附庸风雅。 她喜欢牡丹,林腾笑她俗不可耐。 两人为此还打了一架,最终她大获全胜,在林腾家客厅挂上了三米长的花开富贵春。 宋澜眼眶有些湿。 林腾在天有灵,一定会为她开心。 但也说不定会笑她菜鸡,都觉醒异能了还被丧尸嘎了。 第12章 天色越来越暗,雪也越下越大。 尚嬷嬷又带着婢女过来传膳。 宋澜问道:“嬷嬷,我能去泡温泉么?” 尚嬷嬷诧异的挑了挑眉:“半个时辰后,奴婢来请贵人。” 语毕,行礼退下,转步去了枕云堂。 秦王随意靠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柄七寸长的匕首。 白绸遮住半张脸,也遮住所有的喜怒哀乐,让人难以捉摸。 尚嬷嬷巨细无遗的汇报宋澜的一举一动。 秦王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启唇,嗓音冰冷似裹着碎雪:“随她,三日后好生送回去。” “是。” 半个时辰后,尚嬷嬷领人抬着小轿,将宋澜送到汤池边。 “贵人沐浴后可随意赏景,但不可出庄子。” “多谢嬷嬷。” 宋澜泡在温泉里,舒展四肢,闭目养神。 昨夜她再次进入空间,头还是疼得厉害,但受损的精神力的确有了一丢丢恢复。 穿过来之后,宋澜尝试过很多种方法,多吃多睡、补药汤剂、跑跳锻炼,都无法修复精神力。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多泡温泉。 只要能恢复治愈异能,那就相当于开了个无敌外挂。 一刻后,婢女上前道:“贵人可起身了。” “不急。” 宋澜浑身发软,恹恹欲睡,舒服的不想起来。 “启禀贵人,温泉虽好,但泡久了会头晕,还会起疹子。” 宋澜皱了皱眉,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 修复精神力固然要紧,但原主这身子弱得很。 虚不受补,泡久了或许真会吃不消。 宋澜没心思赏景,泡过温泉径直回栖云苑,在梅树下站了会儿,冻得手脚冰凉,就回屋取暖去了。 然而进入空间后,宋澜失望的发现,头还是疼的要命。 看来温泉修复精神力是有限度的,得慢慢来。 翌日清晨尚嬷嬷又来送饭,宋澜提出还想去泡温泉。 尚嬷嬷挑挑眉,答应了。 泡完温泉,宋澜回暖阁琢磨了一整天。 得想个法子拿到温泉山庄。 再不济也得连续泡上一年半载。 买肯定是行不通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给秦王治病。 只要精神力完全修复,治愈异能发挥到最大,别说秦王的腿还在,哪怕是齐根砍断,也能给他催生出一双新腿。 但,她不能上赶着去给他治病。 得让他主动提出来。 这就有点难搞了。 隔天早膳后,泡过温泉,梳妆打扮后,梁高来了。 “奉王爷令,送世子夫人回侯府。世子夫人,请吧。” “有劳梁将军。”宋澜低头攥着帕子,怯生生的上了马车。 梁高有些诧异,眉头挑得老高:“世子夫人似乎过于平静了些。” 宋澜装没听见。 马车银顶黄盖红帏,四匹骏马拉着。 旁边一架小车,车上整齐的堆放着大大小小的锦盒。 尚嬷嬷与春红在车里候着,车外十名婢女簇拥着。 梁高骑马跟随,车后还跟着两排侍卫,排场很大。 到了南阳侯府门口,春红上前撩开车帘,却并不来扶宋澜,尚嬷嬷也坐着没动。 梁高下马,扛着板斧,几个大步跨上台阶,忽然板斧一抡,重重劈向侯府大门。 砰—— 厚重的侯府大门,竟被他一股蛮力硬生生撞断门栓。 两扇大门猛的向后撞去,又是两声巨响。 宋澜的心都跟着抖了三抖。 连手底下的人都这么疯,秦王也未免太嚣张了! 丧尸王都没这么嚣张! 春红这才跳下车,尚嬷嬷扶起宋澜,咧嘴一笑:“贵人,请。” 宋澜:…… 下了马车,尚嬷嬷和春红一左一右扶着宋澜入门。 梁高大手一挥,十个婢女各自抱起锦盒,排成两列紧跟其后。 范氏闻讯,率领婆子丫鬟急匆匆赶来。 “放肆!梁将军身为朝廷命官,竟敢擅闯侯府内宅,知法犯法,该当何罪!” 范氏拐杖顿地,哆嗦着手指着梁高怒骂。 她才四十出头,身康体健,但上次撞破脑袋,落下了头疼眩晕的毛病,不得不拄着拐杖走动。 梁高圆眼一瞪,粗嘎着嗓门道:“知道老子是谁,还敢跟老子大呼小叫,南阳侯夫人好胆识!” 顿了顿,龇牙一笑,真就跟大猩猩一模一样,“难怪能做出新婚夜毒害宗妇的混账事!” “你!”范氏一噎,手抖的活像鸡爪疯。 梁高头一昂,粗声道:“我家王爷感念世子夫人忠于夫君、孝敬婆母,特行赏赐。你们几个,送世子夫人回房。” 尚嬷嬷扶着宋澜,大摇大摆从范氏面前走过。 范氏眼珠子都快瞪突出来了,跺着脚连连怒骂:“混账!混账!家门不幸!” 梁高眯缝着眼斜乜她,讥笑道:“老侯爷当年也称得上骁勇善战,后人却是这等货色,的确是家门不幸。” 范氏气结:“你!” 梁高长臂一扬,将比范氏还高一截的大板斧甩到肩上扛着,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范氏瞪着眼睛呼哧急喘,险些气晕过去。 抬步就要去找宋澜算账,想到那女人的心狠手辣,又憋屈的顿住脚步。 “世子呢?” 王婆子叹了口气,无奈的道:“回夫人,世子日日醉酒,昨儿又喝了一宿,此刻怕是还醉着。” 范氏眼圈一红,鼻头一酸,泪水汩汩涌出。 “孽障!怎么就八抬大轿迎进个丧门星啊!大莲,你快给我想想法子,怎生拔了这颗眼中钉!” 王婆子苦笑:“少夫人的手段,夫人也是见识过的,如今又得秦王看重,夫人暂且忍一忍吧。” 范氏劈手一巴掌甩过去,破口大骂:“你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本夫人养着你,你倒向着那小贱蹄子!” 王婆子捂着脸跪下,只一连声道“夫人息怒”,却不敢再说别的。 范氏眼珠子一骨碌,计上心来:“我写封信,你亲自送去青州赵府,务必交到大姑奶奶手中。” 第13章 范氏有个女儿叫周蕙兰,嫁与镇国公二房嫡次子赵文渊。 赵文渊两年前被调至青州为官,听说政绩不错,明年考核多半是要升迁调回京城的。 青州就在京畿西,两日便可抵达。 王婆子心里叫苦不迭,可她是范氏的陪嫁,卖身契捏在范氏手中,不敢不从。 但她长了个心眼,临走前悄摸摸溜到海棠院。 “启禀少夫人,夫人差遣奴婢给大姑奶奶送信,想必大姑奶奶不日便要归省。” 宋澜歪在榻上养神,闻言眼皮子都没抬,淡淡“嗯”了一声。 王婆子抿了抿嘴,犹豫再三,才道:“恕奴婢斗胆,大姑奶奶机敏,心思活泛,少夫人当早做准备。” 宋澜挑眉:“做什么准备?” 王婆子膝行几步凑到近前,压低声音道:“夫人请大姑奶奶对付少夫人,少夫人凡事务必小心小心再小心,切不可着了道儿。” 宋澜笑了:“我以为,你应该盼着我倒霉才对。” 王婆子慌得磕头表忠心:“奴婢不敢!少夫人明鉴,奴婢绝无此心!” 宋澜懒洋洋地道:“既是忠心于我,我自不会亏待你。绿萝,取一片金叶子来赏了她。” 绿萝应声,很快取了一片金叶子过来。 那金叶子长二寸,宽寸许,薄薄的一片足有一两重。 王婆子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捧着金叶子,磕头磕得砰砰响。 “多谢少夫人赏赐!老奴对少夫人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宋澜掩唇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 王婆子赔着笑脸告退,鬼鬼祟祟打量着四下无人,一溜烟跑了。 绿萝忧心忡忡:“奴婢这几日打听过了,大姑奶奶不是个良善的,嫁入镇国公府六年无所出,也不许姨娘生养。听说有个姨娘怀了身子,都八个月了,好端端的一跤滑进莲池,母子俱损。少夫人,咱们不得不防。” 原身的继母葛氏佛口蛇心,表面上对原身疼爱有加,实则整日只叫她绣花,琴棋书画一样都不许学,说那都是淫奢靡烂之物,下贱胚子才学了勾男人。 原身的贴身丫鬟也是呆头呆脑的,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 也就李嬷嬷上了岁数,人老成精,不好拿捏。 绿萝原先不懂打听情报的重要性,直到没头没脑的招惹上秦王之后,她才开始打听侯府的人事,以及上京城的重大消息。 宋澜气定神闲地道:“无妨,且看她有何能耐。” 后宅妇人间的手段,无非就那几种。 下毒下药对她没用,要是对方想拼武力值,那她空间里堆成山的手枪步枪机关枪,坦克炸弹火箭弹,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 “绿萝,这几日侯府可有异常?” 绿萝点头,小眉头拧成两条蚯蚓:“两日前夫人带人抄检全府,仿佛是丢了东西,连咱们院子也没放过。” “奴婢想着,少夫人的嫁妆都变卖干净了,库房比奴婢的脸都干净,也就任由他们抄检了。” 宋澜听得舒心,问道:“丢了什么东西?可找到了?” 绿萝摇头:“抄检完后,夫人发了好大一通火,想必是没找到。” “可报官了?” 绿萝又摇头:“没。” 宋澜点了点头,料到范氏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南阳侯府新婚夜才报官,要是没几天又因失窃闹到官府,侯府的名声更难听。 宋澜没过问宋家和葛家失窃之事。 反正他们不敢报官。 国子监祭酒从四品,司业正六品,八辈子不吃不喝也攒不下那样庞大的家业。 本朝对官员家眷从商有极其严苛的规定,买座庄子、置几间铺面可以,但大手笔经商,那是要掉脑袋的。 大雪那两日施粥暂停,雪停后施粥继续,但粥愈发稀薄,只比热水强一点儿。 很多人领到粥后都骂骂咧咧,有个五大三粗的壮年男人,挥手将粥泼到地上,破口大骂。 “汤水能照见人影,米粒能数出来,这哪里是粥?如此行善积德,也有脸求菩萨赐福?菩萨都看不下去!” 红菱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脸疲惫:“大叔先别恼,这稀汤也喝不几日了。实不相瞒,施粥的银钱全是我家少夫人用嫁妆填的,五天前少夫人的嫁妆已变卖干净,也不过勉强凑了百两之数。便是稀汤,最多也只能再撑三天。” 众人一听三天后就要断粥,顿时群情激愤,纷纷大骂南阳侯府不做人。 新婚夜欺辱谋害新妇,新妇以德报怨,耗尽嫁妆行善积德,他们却袖手旁观,一毛不拔。 “百年世家,竟是如此凉薄!毫无人性!” “南阳侯府可是连新妇都要害的,咱们这群泥腿子叫花子,在他们那群富贵人眼里,连蝼蚁都不如,谁会在乎蝼蚁的死活?” “……” 骂着骂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去叫南阳侯世子出来看看”,饿急眼的人群呼啦啦向南阳侯府涌去。 李嬷嬷等人根本拦不住,急得直跺脚,生怕那群人闯进侯府,会伤到自家主子。 粥棚也不管了,赶紧回家护主去。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抢在那些人前头回到南阳侯府。 “少夫人,不好啦!那些人嫌粥太稀,闹上侯府来了!” 宋澜诧异挑眉,心里暗自猜测,多半是夏良的手笔。 “不必理会,关上门守好院子,随他们闹去。” 李嬷嬷一愣:“少夫人,这……不好吧?” 她一直以为宋澜是真心实意为周明瀚祈福,盼着他能好起来,两个人好好过。 周明瀚虽然不是个好东西,可谁让她家姑娘嫁进来了呢! 要么忍,要么死,没第三条路可走。 宋澜没解释,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起身走进内室,和衣而卧。 李嬷嬷怔怔的,绿萝叹口气说:“嬷嬷,听少夫人的吧。” 李嬷嬷心里茫茫然的,呆呆愣愣的转身朝院门走去。 边走边犯嘀咕,少夫人莫不是得秦王撑腰,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那可万万不行! 秦王暴虐嗜杀,不能人道,还不如周世子呢! 第14章 两三百人堵在南阳侯府大门口,高声叫骂。 门房黑着脸快步走来,冲着为首的人狠狠呸了一口。 “一群叫花子,也敢来侯府撒野!赶紧滚!再敢聒噪,大爷决不轻饶!呸!什么玩意儿!” 这一骂,仿佛往滚油锅里倒了一瓢水,噼里啪啦炸开了。 人群中不知谁大骂一声“为官不正、为富不仁,不配为人”,大伙儿顿时骂得更凶了,将南阳侯府在合卺酒中投毒,却把世子毒成了不中用的人给嚷嚷出来了。 这事儿传得街知巷闻,但也只是捕风捉影,没有真凭实据。 如今被人在侯府大门口揭开来,顿时将整条街的人都吸引过来了。 看热闹的越多,叫骂的气势越足。 不知是谁带头踹了门房一脚,众人轰然上头,如潮水般冲进侯府。 侯府的大门还没修缮,被群情激愤的众人一冲,两扇门直接整个儿掉了,砸碎一大片铺地的青砖。 门房一看这架势,冷汗都吓出来了,连滚带爬的进去传话。 范氏拄着拐杖急匆匆赶过来时,前院横七竖八躺了一片,血溅的满墙满地。 她一露面,就有人指着她大叫:“那就是南阳侯夫人,她就是主谋!打死她,替天行道!” 范氏一听,连个屁都不敢放,掉头就跑。 侯府所有护院、小厮、杂役都被派出去驱赶民众,就连丫鬟们都抄着凳子、拿着擀面杖锅铲等物严密戒备,生怕他们冲破防线闯进内宅。 不多会儿巡捕营的官差闻讯而来,几个放风的小孩子喊叫起来,众人一哄而散。 地上躺着一大片动弹不得的伤兵,哼呦连天的痛呼。 这么大的事,别说南阳侯府,就是放到王府、相府,那也是瞒不住的。 顺天府尹传范氏去问话,宋澜叫人请来府医,给所有伤者看诊配药,一应费用都记在公账上。 翌日,弹劾南阳侯的折子,便递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新婚夜谋害宗妇、激怒民众引发官民相殴,闹得上京满城风雨,让百姓看足了笑话。 皇帝龙颜震怒,当即下旨,南阳侯治家无道、教子无方,着降为伯爵,罚俸三年,周明瀚褫夺世子位。 伯爵不世袭,也就意味着只要周明瀚他爹一死,周家便再无爵位。 圣旨传到南阳伯府,范氏顿时头也不疼了,眼也不花了,走路也有劲了。 连滚带爬扑进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捶胸顿足,哭天抹泪。 就连日日买醉的周明瀚,都掼碎了酒坛子。 范氏咬牙切齿地道:“咱们家这场无妄之灾,都是你那蛇蝎心肠的媳妇招来的!她害你坏了身子,又丢了世子位,我绝不能容她!” 周明瀚跪在蒲团上,怔怔地盯着一排排的灵牌。 祖宗的心血,周家的辉煌,没了。 他的世子位,没了。 甚至就连他的男人身份,也随着那杯绝嗣药,没了。 周明瀚眸中凶光毕露,恶狠狠地道:“贱人!我要她死!” 范氏眯眸冷笑:“我已经叫人给你妹子送信,一两日间,你妹子便该到了。哼哼!到时候,我要她好看!” 周明瀚霍的站起身,眸底迸发出吃人的怒火:“何须惊扰妹妹?我亲自动手!闷死她,扔进池塘里,只说失足溺亡便是。” “不可!”范氏一把拉住周明瀚,“她如今得秦王看重——” 周明瀚眸子一缩,惊愕打断:“母亲,您说什么?她得谁看重?” “秦!王!”范氏一字一顿,眼珠子都被怒火烧红了。 添油加醋的将宋澜数日不归,被秦王心腹亲自送回,还带回大堆赏赐之事说了。 周明瀚愤怒的一拳砸在地上,破口大骂:“好啊!好啊!贱人!竟敢给老子戴绿帽子,我非亲手掐死她不可!” 周明瀚起身就走,范氏拦都拦不住。 追到门口,又作罢了。 儿子受此奇耻大辱,周家遭此横祸,必须让贱人付出代价! 至于秦王,哼! 他一个不能人道的残废,对女人能有几分真心? 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周明瀚宛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大步流星冲进海棠院。 可惜刚一开口,就被打成了菜狗。 “贱人——” 宋澜劈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啪”一声,清脆响亮。 周明瀚脑瓜子嗡嗡的,懵了片刻,才感觉到半张脸火.辣辣的疼。 满嘴腥咸,鼻子底下热乎乎的。 他伸手一抹—— 好家伙! 两手血! 张口正要开骂,冷不丁吐出两颗后槽牙来,血呼哧啦的。 宋澜见他张嘴,劈手又甩了一巴掌,将另半边脸也给打匀称了。 “你!你!” 周明瀚整个人都傻了,眨巴着眼睛,呆头鹅似的瞪着宋澜。 宋澜攥了攥手,劲使大了,生疼。 她冲周明瀚扬眉一笑,温温柔柔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没说什么!”周明瀚猛的打了个哆嗦,一开口才感觉到嘴里多了点什么。 吐出来一看,又是两颗后槽牙。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宋澜含笑斜睨过去,哼出一个上扬的鼻音:“嗯?有事?” 周明瀚猛摇头。 没事。 一点儿事都没有。 溜了,溜了。 周明瀚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逃出海棠院,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劲来。 新婚夜宋澜掐着他的腮帮子灌酒,他毫无招架之力。 刚才那两巴掌,差点把脑仁子给他扇散架。 她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么? 这手劲,一般的土匪都比不上吧?! 打又打不过,只能暂且忍耐,等小妹回来了从长计议。 第15章 周明瀚和范氏老实了两天,宋澜也趁此机会,摸黑把葛氏的表兄王家抄了一遍。 又向宋宅杀了个回马枪,把王家刚送过去还没焐热的银票和现银都给抄了。 午后,红菱愁眉苦脸的过来回话:“少夫人,最后一袋粟米耗尽,粥棚……实在撑不下去了。” 宋澜叹息一声,一脸无奈:“那便拆了吧。” “奴婢遵命。”红菱心里堵得慌,红着眼睛低声喃喃,“今冬奇寒,许多贫苦人家,只怕要——唉!” 宋澜装没听见。 明面上她已经再挪不出银钱来了,粥棚必须拆。 至于那些真正贫苦的良善弱小之人,回头让夏良周济一下,就当为夏氏一族积阴德了。 红菱行礼告退,刚走出侯府角门,就见狗蛋笼着手蹲在墙根,偏头盯着门口。 “红菱姐姐!大喜事!大喜事!” 看见红菱出来,狗蛋噌的一下蹦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 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鼻涕,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什么喜事?”红菱皱眉,一脸嫌弃的瞪他,“不是给你帕子了?怎么还用衣袖擦鼻涕?脏兮兮的,熬出来的粥能吃么?” 顿了顿,又失落的叹气,“脏不脏的,也不打紧了,左右今日便要拆除粥棚——” 狗蛋打断她,笑容满面地道:“不必拆粥棚啦!陈记粮庄送来两大车米粮,说每日为咱们粥棚送五石陈米,送足一百日,助穷苦百姓度过寒冬。” 红菱大喜:“真的?陈老爷可真是及时雨啊!” 狗蛋摇头:“不是陈老爷,陈记的伙计说,是秦王府的梁将军叫他们送粮食。李嬷嬷叫我来传话,红菱姐姐,你快去禀报恩人。” 红菱心里一咯噔。 狗蛋见她眉头紧锁,忍不住问道:“红菱姐姐,咱们有粮食了,你不开心吗?” 红菱哪开心的起来? 秦王可不是好人呐! “狗蛋,你跟我进去见少夫人。” 狗蛋闻言一个劲儿摇头,两只皴裂的黑手使劲在破袄子上蹭,皮都快蹭破了。 “我……还是不去了,我身上脏,别污了恩人的眼睛。” 红菱安慰道:“这大冷的天,你跑的一身汗,总要喝一碗姜汤祛祛寒气,否则着了风寒,谁来烧火?” 狗蛋咬着嘴唇想了想,这才低着头跟红菱进去,跪在庭院里,朝堂屋的方向磕头,扬高嗓门回话。 红菱颇为动容:“那孩子不肯进来,说身上脏,怕冲撞了少夫人。奴婢叫他过来喝姜汤祛寒,他才肯随奴婢进来。” 宋澜朝窗外望去。 少年身板瘦弱,跪在那里小小一团。 明明冻得嘴唇发紫,嗓音颤抖,却不肯进屋。 “去找几件冬衣给他们兄妹,桌上的点心也拿去。” 红菱不胜欢喜:“奴婢替他们兄妹谢少夫人!” 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道,“这几日奴婢看在眼里,狗蛋做事很用心,搬抬重物从不叫苦叫累,他妹妹小草也很懂事,病还没好就帮着淘米添锅,还常替换奴婢,叫奴婢歇歇。” 宋澜怎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左右手底下没几个能做事的人,于是说道:“你先带他去梳洗,再来见我。” “哎!奴婢这就去!” 红菱端起桌上的点心碟子,快步走到庭院,对狗蛋说:“少夫人见你懂规矩,做事也勤快,要收下你呢!快跟我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拜见主子。” 狗蛋眼睛一亮,继而又失落下来:“多谢恩人,可我还得养活妹妹,我——” “傻小子!”红菱戳他脑门,笑道,“少夫人既然收下你,自然会连你妹子一同收下。咱们少夫人心善,不会亏待你们的。” 狗蛋大喜,知道是红菱替他说了好话,连连作揖。 海棠院的下人都被范氏调走了,日常只有宋澜的几个陪嫁洒扫服侍。 红菱找了一套陪嫁男仆的棉衣让狗蛋换上,带他洗干净手脸,去给宋澜请安。 少年跪在暖阁门口,毕恭毕敬磕头:“小人狗蛋,请少夫人安。” 宋澜靠在榻上养神,闻言淡声道:“起来吧,过来说话。” 狗蛋弓着腰快步走到隔断下,低着头不敢乱看。 宋澜问道:“你今后可愿跟着我做事?” “小人愿意!”狗蛋嗓音颤抖,激动的攥着拳头,生怕自己失态,会冲撞主子。 宋澜皱眉道:“狗蛋不好听,我给你改个名字,就叫——青松。” 少年霍的抬头看向宋澜,短暂的震惊过后是难以言喻的狂喜。 他扑通一声跪得端正,郑重其事的磕头:“小人青松,谢少夫人赐名。” 宋澜点点头,吩咐道:“红菱,带他去签身契。” “是。”红菱应声,“那他妹子小草?” “留下。” “哎!多谢少夫人!” 宋澜摆摆手,示意两人出去。 绿萝揪着帕子,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少夫人,秦王殿下叫人给咱们的粥棚送米粮,这是何意?” 宋澜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朝廷能那么快下旨惩处周家,少不了秦王的推波助澜。 搞不好前些天贫民打砸侯府,就是他在暗中指使的。 前脚把周家搞得半死,后脚支援粥棚,这分明是要周家恨死她。 良久,宋澜才疲倦的开口:“秦王帮了咱们大忙,明日你去递拜帖,我要登门拜谢。” 绿萝欲言又止。 这恩不得不谢,可秦王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那煞神,有多远离多远才好。 傍晚,海棠院外突然热闹起来。 丫鬟婆子一趟趟的往来奔走,搬的搬,抬的抬,满脸喜气。 王婆子低着头一溜小跑进院,弓着腰赔笑脸:“少夫人,大姑奶奶回来了,夫人请您去长青堂相见。” 宋澜不紧不慢起身,掸了掸衣裳褶皱。 等了两天,总算将范氏的救兵盼来了。 日子过得太无聊,她还真有点期待,这位厉害的大姑奶奶,能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第16章 宋澜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袄裙,长发绾髻,只有两枚素银簪子点缀,手腕上空落落的,连枚银镯子都没有。 这副穷酸样儿,连大户人家得脸的丫鬟都不如。 她就这么寒酸兮兮的走进长青堂,朝着坐在主位的范氏一福身:“母亲。” 又朝范氏身边穿金戴银、满头珠翠的少妇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这位想必就是大姑奶奶吧,常听府里的下人说大姑奶奶钟灵毓秀,今日一见,果真气度非凡。” 周蕙兰昂着下巴,睥睨作态:“侯府嫡女的气度,自然不是小门小户出身能及的。” 宋澜也不恼,走到下首落座,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周蕙兰扔给她一个轻蔑的眼神,挽着范氏的手臂,眉飞色舞的述说镇国公府的泼天富贵,说赵文渊的大好前程,说夫妻间的情深意重。 宋澜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安安静静的宛如一尊木雕。 “母亲,您女婿得知您老人家身子欠安,当即叫女儿带来一株百年老参给您补身子。” 范氏拍着周蕙兰的手背,眯着眸子舒心不已:“女婿有心了,也是我儿有福气,是个天生命好的,旺夫旺家。” 宋澜差点绷不住笑出来。 周蕙兰过府六年没生养,赵文渊四个姨娘四个通房,却没个一儿半女。 都快给人整绝后了,就这还旺夫旺家呢! 母女俩阴阳怪气一阵,见宋澜始终不接话,还当她怕了周蕙兰这个镇国公儿媳。 范氏不耐烦瞧她,没好气的数落几句,就把她撵走了。 宋澜乐得一身轻松。 心里暗暗盘算起来。 既然周蕙兰带回来不少好东西,那她可就不客气了。 是夜三更,宋澜故技重施,将周蕙兰归省的礼物,以及带来自用的金银细软、绫罗绸缎,通通一扫光。 就连白日里穿的那身衣裳,都给收缴了。 清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打破南阳伯府的平静。 昨日才入库的礼物,以及大姑奶奶的日常用度,竟然不翼而飞! 周蕙兰气得脸色铁青,在屋里好一通打砸。 原就只有几件不值钱的装饰品,她这一通火发完,真就只剩四面墙顶上梁了。 周蕙兰正要杖责上夜的丫鬟与看守库房的婆子,王婆子神情慌张的走来,禀报府库失窃之事。 “大姑奶奶息怒,说来这事也怨不得各位姑娘们。日前咱们府上已遭了一次贼,夫人抄检全府未果。既大姑奶奶回来了,烦请您费神,查一查此事。” 周蕙兰眼睛瞪得铜铃样大,失声道:“什么?府里才刚遭窃?” 王婆子连连叹气:“是啊!库房里那样多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一夕之间尽数被盗,偏生上夜的婆子、护院半点动静都没听到,抄检全府也不曾查到蛛丝马迹。” 周蕙兰冷笑:“那么多东西,一两个人运不出去,人多了不可能毫无动静,依我看定是内贼!” 她点了几个得力的丫鬟婆子,又让王婆子去叫一队护院过来,声势浩大的直奔库房。 库房门锁完好,窗户也没有打开过的痕迹,但库房里的东西却凭空消失,一件不剩。 周蕙兰傻眼了。 她为了显摆自己嫁得好,行李足足装了五辆马车。 大到桌椅屏风,小到茶杯酒器,该带的不该带的都带了。 其中一辆马车上,装的全是各地官员的孝敬,不乏古玩玉器、名家字画、珊瑚、蜀锦、南洋珍珠等千金难求之物,光银票足足有八十万两。 这些都是要送进镇国公府的,周蕙兰原计划料理完宋澜,就回镇国公府去,将礼单和宝贝献上。 现在东西全丢了,她根本不敢想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 周蕙兰当即下令封锁大门、侧门、角门,所有人不许进出,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抄检。 就连每一处地皮都严格检查过,但凡有巴掌大一片新土,都要挖开来看看。 午后,抄检大队杀到海棠院。 宋澜正在午憩,绿萝拦着不让进,怕惊扰到自家主子。 周蕙兰身边的婆子一巴掌扇过去,打得绿萝滴溜溜转了一个圈,一头撞在门框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周蕙兰带人冲进屋里,站在当门四下一打量,直奔内室而去。 宋澜被吵闹声惊醒,揉揉眼睛坐起身来,还没开口,就听周蕙兰嗓音颤抖的质问:“是你!一定是你!说!你把我的东西藏哪儿去了?” 宋澜一脸迷茫:“什么东西?大姑奶奶丢东西了?” “你还装!定是你嫉妒我出身侯府,又嫁得高门贵子,眼红我拥有数不清的宝物,趁夜偷了我的!” 宋澜眯眸盯着她瞧了片刻,倏地笑了:“捉奸捉双,捉贼拿赃,大姑奶奶可别红口白牙污蔑人。我到底是你长嫂,你不敬我,也该敬你长兄三分。” “我呸!就是你害我长兄!”周蕙兰目眦欲裂,指着宋澜大叫,“来人,给我找!挖地三尺也要将东西找出来!” 宋澜耸耸肩,一脸无所谓:“请便,不过你们小心点,别碰坏我屋里的东西。” “宋家清贫,比不得镇国公府泼天的富贵。我的嫁妆都拿去给你长兄积德祈福了,就剩下屋里这些卖不出去的笨重家什。要是弄坏了,那我可是要大姑奶奶赔偿的。” 周蕙兰手一挥,厉声道:“还不快动手!” 她可以仗着身份狂妄,底下人却不敢,翻找的动作很轻,连响动都很少发出。 绿萝扶着门框缓了半天神,好不容易找着北,跌跌撞撞的扑过来。 “都怪奴婢不中用,拦不住这群凶神恶煞,惊扰了少夫人,请少夫人责罚。” 宋澜本来是任由周蕙兰作威作福的,但看到绿萝脸肿得老高,顿时怒了:“谁打的?” 绿萝噙着泪摇头:“奴婢不疼,真的。” 宋澜眯眸,掀开被子起身。 绿萝连忙拿起外衣给她披上。 宋澜走到周蕙兰面前,劈手一个大耳刮子甩过去。 “啊!贱人!你敢打我?!”周蕙兰被打蒙了,捂着脸不可置信的大叫,“我爹娘都没打过我!你竟然敢打我!” “你们都还傻愣着干什么?给我打!打死这个贱人!” 她瞪着眼睛大叫大骂,唾沫星子乱飞。 丫鬟婆子们却不敢动。 主子敢在娘家作威作福,她们身为镇国公二房的下人,却不敢在人家的地盘上,对人家的正经主母动手。 绿萝也吓傻了,怕宋澜吃亏,张开双臂护小鸡似的把她护到身后。 宋澜气定神闲,浑然没把周蕙兰放在眼里,冷声道:“绿萝,去报官,就说南阳伯府大姑奶奶丢了要紧的东西。” 周蕙兰眉头一拧,咬牙切齿地道:“不许去!” 宋澜挑眉,惊奇地道:“奇怪!前不久府里失窃,夫人不许报官。今日大姑奶奶丢了东西,也不许报官。莫非——丢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周蕙兰眸子一缩,色厉内荏的呵斥:“你胡说!本夫人行得正坐得直,岂有见不得人之理?” 宋澜点头:“既如此,那就请顺天府的官差来,他们查案子快得很,新婚那日合卺酒遭人投毒,顺天府不消半个时辰便查清楚了。” 周蕙兰一阵心虚,总觉得宋澜似乎意有所指,移开目光不敢看她。 也顾不得计较那一巴掌了,指挥着下人找东西要紧。 第17章 绿萝给宋澜吹手,噙着泪忧心忡忡的埋怨:“少夫人,您实在太冲动了,奴婢是个贱坯子,挨主子打是寻常事,您怎能为了奴婢去打大姑奶奶?” 宋澜讥诮的哼了一声:“她老娘哥哥我都打了,不差她一个。” 绿萝张了张嘴,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大姑奶奶原就是专程来对付您的,您打了她,她岂能善罢甘休?” 宋澜理直气壮的反驳:“你也说她是专程来对付我的,不管我打不打她,她都不会放过我,那我干嘛还要受气?” 绿萝又是一噎:“……总之,少夫人再不许为奴婢做得罪人的事,奴婢命贱,不值得。” 宋澜皱了皱眉,没作声。 原身太包子了,屋里人跟着她没少受磋磨。 想要真正立起来,不是几个巴掌那么简单。 院子里,周蕙兰指手画脚,大呼小叫,活脱脱一只奓毛的老母鸡。 屋里的墙砖地板一块块敲过,院子里的土地一寸寸验过,一无所获。 她其实也看出来了,东西不在宋澜这里,否则她不敢口口声声报官。 一个区区六品司业之女,嫁妆寒酸,陪房老的老,小的小,没一个能顶事的。 一夕之间偷走那么多东西,还不留下丁点痕迹,不闹出丁点动静,她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周蕙兰灰溜溜的走了,继续抄检下一处。 从清晨折腾到深夜,老鼠洞都挖开了,失窃的东西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南阳伯府失窃,大姑奶奶抄检少夫人院子的事,当天便传遍大街小巷。 满上京城都在议论南阳伯府后宅混乱,伯夫人治家不严,竟然闹出外嫁女抄检长嫂院子的稀罕事。 不过周蕙兰根本顾不上理会。 她就是死,也得先找到失窃的东西再死。 否则送礼名单一旦泄露出去,别说她的小命,朝堂都得抖三抖。 翌日早膳后,宋澜叫绿萝装了一盒糕饼点心,乘车直奔城外卧云庄。 昨日绿萝去秦王府递帖子,才知秦王患有寒疾,每年十月初到次年三月底长住卧云庄。 绿萝眉头紧拧,攥着手长吁短叹。 宋澜瞥了她一眼:“哼哼唧唧的干什么?有话直说。” 绿萝撩开车帘往四周望了望,压低声音碎碎念:“奴婢打听过了,那位是个要命的主儿,府里隔三差五往外抬尸体,咱们……真要去啊?” 宋澜失笑:“你要是怕就下车,我自己去。” “不不不!奴婢不怕!”绿萝挤出一丝干笑,吐吐舌头,讪讪地道,“奴婢怕,但再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主子自个儿去送死呀!” “所以你是来陪我送死的?”宋澜挑眉,好笑的瞧着她。 小姑娘才十五,比宋澜还小一岁。 闻言耷拉着眼皮子,紧紧地咬住嘴唇,默认了。 宋澜心头不由一软。 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轻松坦然的跟人打过交道了,忘了该怎么安慰人。 只是轻轻拍了下绿萝的肩膀,平静地道:“放心,死不了。” 绿萝嘴唇咬得更紧了。 上次少夫人被秦王掳走三日未归,虽然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可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街知巷闻。 她都不敢想外头会怎么编排。 女子坏了名声,与死又有何异? 两个时辰后,马车来到卧云庄外。 绿萝扶宋澜下车。 守门的侍卫认出宋澜,客气的让她稍候片刻,便差人进去传话。 约莫一刻后,一等婢女春红带着几个小丫鬟过来行礼。 “见过贵人,王爷外出未归,贵人可先去沐浴,驱一驱寒气。” 宋澜正要答应,绿萝壮着胆子道:“姐姐,我家主子是南阳伯府少夫人,夫家姓周。” 春红蹙眉看向绿萝,意味深长的弯了弯唇:“贵人夫家姓什么不打紧,小桃,带贵人的侍女去喝碗姜汤,用些点心。” 绿萝只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但还没咂摸出滋味来,一个大眼睛圆脸蛋的小丫鬟便迎上来拉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把她拉走了。 春红面带微笑,朝宋澜福身:“贵人,请随奴婢来。” 宋澜淡淡道一声“有劳”,平静的跟着她去汤池。 解衣入水,只觉得一路走来的寒冷与疲惫顷刻间冰消雪融,温暖肆意流淌。 宋澜闭目屏气,整个人沉入水中。 待一口气尽,咕噜噜吐出一长串泡泡,然后哗啦一声钻出水面。 春红站在半丈外一棵梅树下,一双精明的眸子半眯着,居高临下的盯着汤池中的动静。 她是太后陪嫁祥嬷嬷的嫡亲孙女,秦王建府之初点名要她近身伺候,地位仅次于王府管家以及几个自小照顾秦王的老嬷嬷。 春红内心天人交战。 王爷是世间最好的男子,非得世间最好的女子方可相配。 然而这位南阳伯府少夫人,美则美矣,但出身低,又是个已婚妇人,实非良配。 偏偏,她却是王爷唯一带回山庄的女子。 春红幽幽的叹了口气,拿不定主意是否该给宫里递个话。 正纠结着,忽听一道粗嘎的大嗓门急火火的吼叫:“都闪开!快请袁神医!” 春红瞬间变了脸色,急匆匆朝外走去。 没走几步,就见梁高肩上扛着轮椅,大步流星而来。 春红连忙喝止:“梁将军且慢!贵人在里头。” 梁高不管不顾往里闯:“顾不得了!王爷又发作了!” 春红眉头拧得死紧,心悬到了嗓子眼:“不可!交给我!” 梁高犹豫一瞬,撩起衣摆刺啦一撕,扯下布条蒙住眼睛,大声道:“周少夫人,得罪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到了汤池边。 宋澜听见动静就立即起身,顾不得擦水便抄起衣裳往身上裹。 才刚穿好中衣,见树影间露出人影,忙把外袍披上。 虽略有失礼,但勉强可见人。 梁高奔到汤池边停下,将秦王连人带衣服放进水中。 春红追上来,帮他宽衣。 宋澜尴尬的不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行礼:“臣妇拜见王爷。” 梁高扬了扬手,眉头紧锁,瓮声瓮气地道:“王爷今日不见客,你走吧。” 顿了顿,又暗含警告地道,“周少夫人是聪明人,我就不多啰嗦了。” 宋澜低眉顺眼,怂巴巴地道:“梁将军放心,王爷贵人事忙,我无幸得见。” 梁高点点头,复又催促:“袁神医怎么还没来?快去催!” 汤池中,秦王脸色惨白泛青,嘴唇发紫。 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原本热气袅袅的水面,片刻间竟然不冒热气了。 宋澜嫣唇紧抿,沉默少顷,深吸一口气,怯怯开口:“梁将军,可否让我瞧瞧王爷?” 第18章 梁高皱眉俯视她,眼神毫不掩饰的鄙夷:“你?” 宋澜点头:“左右大夫还没来,且让我瞧瞧,若有缓解之法,也可替王爷减轻些许痛苦。” 梁高讥诮的哼了一声:“王爷的寒疾是先前在北境战场落下的,就连宫里的御医也束手无策,你能干什么?” 宋澜嫌他聒噪,没再解释,解了外袍步入水中。 梁高眸子一眯,忙背过身去。 宋澜虽穿着衣服,但到底是王爷要的人,他不敢有些许唐突。 秦王坐在水边的石阶上,水齐肩深。 宋澜俯身摸到他的手腕,探了会儿脉象。 末世前,她是首都中医药大学的高材生。 把完脉就知道,秦王这病没得治,必死无疑。 能活到现在,可见太医院是有真本事的。 春红屏气凝神的瞧着,眼珠子恨不得黏在宋澜脸上,生怕错过每一丝细微表情。 “贵人,如何?” 她心里其实没抱希望,但又不肯彻底死心。 太医院断言,秦王殿下寒毒入骨,五脏六腑皆损,不过三五年寿数而已。 宋澜皱紧眉头,一脸为难,嘴唇动了好几下,仿佛是经过好一番斟酌,才终于得出结论。 “不太好治。” 春红眼睛一亮,瞬间抓住重点:“贵人的意思是,王爷的病,您能治?” 宋澜没接话,凝神吩咐:“取银针来。” “是!奴婢这就去!”春红连滚带爬的上了岸,落汤鸡似的跑了。 梁高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拽的她一个趔趄,差点又栽回汤池里。 “胡闹!王爷万金之体,岂能随意施针用药?” 自古医不敲门,宋澜虽然想用给秦王治病来换温泉庄子,却不能毛遂自荐。 眼下是最好的机会,她不能错过。 于是眉眼冷凝,严肃地道:“我夫家是南阳伯府,娘家是国子监司业宋大人,我以两府数百口性命担保,不敢说定能治好王爷,但绝不会让情况恶化,请梁将军允我一试。” 梁高犹豫不决。 他当然希望天降神医,治愈王爷一身顽疾,还东黎一个威震八方的战神。 可太医院束手无策,民间的名医也见了无数,半点不见起色。 就连素有神医之称的袁无疾,也不过是能延缓病情恶化的速度。 但近来秦王寒疾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由两月一次,渐渐五十日、月半、四十日…… 这次发作,距上次只隔了三十六日。 斟酌片刻,梁高毅然道:“一切等袁神医来了再说。” 宋澜低头翻了个白眼,没再争辩。 不多会儿,一个婢女粗喘着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启禀梁大人,袁神医昨日清晨进山采药,至今未归。” !!! 梁高眼前一黑,气急败坏,一拳捶在身旁树上。 碗口粗的树,咔擦一声拦腰折断。 宋澜心口砰的一颤。 这家伙一身蛮力,真没白瞎那两米高的大块头。 要是在末世,一拳就能把丧尸头捶爆。 梁高后槽牙咬得死紧,眸光如两把出鞘的刀,凶狠森然的盯着宋澜看了许久,才一字一顿地道:“周少夫人,请!” 顿了顿,又道,“王爷若有何闪失,这里的人通通陪葬,一个都跑不了。” 宋澜嘴角抽了抽:“……” 为了温泉庄子,她忍! 很快婢女送上一副银针,宋澜接过,在水中给秦王扎针。 梁高眉头拧成川字,褶痕深的能夹死苍蝇。 偏偏宋澜的动作都是在水中进行,他看不清,却不敢开口,生怕惊扰到她。 万一哪一针没扎准,他头一个得以死谢罪。 秦王寒毒缠身,药石无灵,银针刺穴无济于事。 宋澜也只是装装样子,在穴位上浅刺几下,实则是暗暗发动治愈异能为他治疗。 她精神力受损严重,治愈异能十不存一。 借着温泉的滋养,勉强能施展出些许。 治愈秦王虽远远不够,但暂时助他撑过这一波发作还是可以的。 约莫一盏茶后,秦王冰凉的身体逐渐回温,脸上有了淡淡血色,嘴唇的乌紫也消了。 水面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缭绕成雾,迷了春红和梁高的眼。 梁高悬在嗓子眼的心轰然落回胸腔里,激动的眼泪汪汪,哽咽着冲宋澜做了个长揖。 “在下有眼无珠,对贵人多有得罪,待王爷醒来,贵人要打要骂,在下甘愿领受。” 宋澜耳朵眼里嗡嗡的,眼前滋啦滋啦闪白光,宛如一台接收不到信号的老旧电视机。 发动异能太消耗精神力,就这么点儿时间,她好不容易修复的那点子精神力全透支了。 宋澜宛如一根煮糊的面条,软哒哒的向后倒去。 春红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贵人,您怎么了?” 宋澜吃力地道:“让我泡着,千万别挪动我,劳烦姑娘费心,别叫我淹死了。” 话音刚落,脑袋一歪,昏过去了。 春红看看不省人事的宋澜,再看看目瞪口呆的梁高,急得跺脚。 “梁将军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扶王爷回房,叫人寻袁神医去!” 梁高猛然打个激灵,两步上前把秦王从水中捞起来,用锦被裹着放回轮椅中,扛着轮椅快步离开。 春红皱眉瞧着宋澜,见她面如金纸气息奄奄,不由揪紧了一颗心。 往常有袁神医坐镇,秦王每每犯病,少说也要四个时辰才能扛过去,可这位周少夫人才用了一盏茶就助王爷平复下来。 倒是个有真本事的。 若她真能治好王爷,那么秦王府的女主人,她当得。 第19章 秦王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掉进冰窟中,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动弹。 刺骨的冷,钻心的疼。 忽然有一道阳光冲破黑暗照射进来,将他拢进一小片温暖明亮中。 冻结的血液融化了,在身体里肆意奔涌。 他能听见小溪流淌的声音,能看见光线中浮动的尘埃,能感受到水脉脉流动的柔和力量。 梦醒后,世界还是漆黑一片,身体也还是冷冰冰的。 梁高寸步不离的守在床前,见秦王睁开眼睛,扑通一声跪得扎实:“王爷,您可算醒了!” 秦王的眸子呈浅灰绿色,像两颗晶莹剔透的绿水晶,星光满溢。 在现代,这样一双绿眼睛能杀疯娱乐圈。 然而在这个时代,却是不祥之兆,妖异邪祟的象征。 秦王的眼睛无法聚焦,目光空洞没有着落点。 沉默很久,他才疲惫出声:“什么时辰了?” “回王爷,酉时初了。” 秦王闭上眼睛,陷入沉默。 梁高惊喜又忐忑,颤声问道:“王爷身上可好些了?” 秦王没应声,心下不禁有些诧异。 以往每次犯病总要去半条命,没十天半月养不回来。 但这一次,仿佛还是平常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没有格外难熬的感觉。 “启禀王爷,您发作时周少夫人恰巧在汤池中,袁神医采药未归,是周少夫人为您行针治疗的。” 秦王眉头下意识一蹙:“是她?” “回王爷,周少夫人以南阳伯府与宋司业满门性命担保,袁神医又不在,属下斗胆请她一试。约莫一盏茶,王爷便平静下来,想不到周少夫人竟精通医术。” 秦王眉头蹙得愈发紧了。 他查过宋澜,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弱女,只知绣花,琴棋书画碰也不碰。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医术,还能医治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绝症? “传她过来。” 梁高忙道:“周少夫人为王爷行针后便脱力晕倒,春红守着她,春红没来回话,想必是周少夫人尚未苏醒。” 秦王掀开被子,撑着床榻慢慢坐了起来。 梁高忙服侍他更衣:“王爷要去瞧瞧么?周少夫人昏过去前说要在汤池泡着,叫春红别挪动她。” 秦王慢慢躺回去,淡漠地道:“传膳。” —— 宋澜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在水里泡了七八个时辰,人都浮肿了,浑身软绵绵的,半点劲也提不起来。 扶着她免得她淹死的婢女,都换了七八波。 “贵人可醒了,奴婢服侍您起身。” 四个婢女半扶半抱的把她捞出水,擦干换上衣裳,塞进小轿抬去栖云苑。 人前脚进屋,膳食后脚送来,满满当当一桌子。 绿萝跟着传膳婢女进来,见到宋澜秀发濡湿、无精打采的样子,一颗心就跟下台阶似的,咯咯噔噔不停往下滚。 “少夫人,他……他欺负您了?” 宋澜有气无力的道:“没。” 软着手拿起筷子,夹了颗面前的鹌鹑蛋。 鹌鹑蛋滴溜溜打滚,宋澜夹了好几下,好不容易夹起来,还没送到嘴边又掉了。 绿萝见状,眼泪刷的滚下来了。 呜呜! 少夫人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这得是受了何等残酷的折磨! 秦王非人哉! 绿萝背过身,伸袖子抹抹泪,转头挤出一副强笑,给宋澜布菜。 宋澜又累又饿,头晕目眩,强撑着吃个半饱,实在撑不住了,摇摇晃晃走到床边,一头栽倒。 绿萝差点哭出声来,紧咬手帕堵住到嗓子眼的呜咽,颤抖着手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又找来巾帕给她擦头发。 边擦边掉泪,又怕被人听见,嘴唇都咬出血了。 宋澜一直睡到次日午后。 期间春红过来看了三次,鸡汤、燕窝、阿胶等补品摆了一桌子,都用铜盆银罩热水温着,以备她醒来随时取用。 梳洗罢,填饱肚子,宋澜又想去泡温泉。 精神力几近枯竭,在温泉中泡了大半天也才堪堪止住头疼,现在连空间都进不去,急需泡汤修复。 “贵人可醒了!奴婢这就叫人去禀报王爷!” 春红第四次来时,宋澜刚将满桌子补品一扫光。 她挤出一抹虚弱的笑:“昨日多谢姑娘照顾。” 春红慌得行礼:“不敢当!不敢当!贵人治好王爷,便是秦王府上下数百口的恩人,奴婢能服侍姑娘,那是奴婢的荣幸。” 宋澜摇了摇头:“离治好远着呢,王爷病入膏肓,治疗起来亦非一朝一夕之事。” 春红忧从中来,欲言又止。 这位周少夫人医术不凡,偏偏体弱,才治疗一次就昏迷一整天。 王爷一身伤病,要治好得猴年马月啊! 春红无声的叹口气,强笑道:“王爷要见贵人,贵人请跟奴婢来。” 宋澜有些为难,她现在头晕目眩,走路都飘,实在没力气应付秦王。 “姑娘,不是我有意违抗王爷命令,实在是这不争气的身子吃不消,可否容我泡汤歇一歇,再去向王爷请安?” 春红抿嘴一笑,话里有话:“正因贵人虚弱,才更耽误不得。轿子已在外头候着,奴婢扶贵人上轿。” 宋澜嘴角抽了抽:“……” 我谢谢你。 献媚邀宠什么的,大可不必。 轿子在枕云堂外落地,春红扶宋澜下轿,小心翼翼护着人来到暖阁门口。 梁高守在门外,见到宋澜呲着大牙一乐:“周少夫人,请。” 宋澜没搭理他,走路都费劲,实在提不起精神敷衍。 进了暖阁,春红向秦王行礼。 她一松手,宋澜就晃晃悠悠的站不住,慌得春红还没完全跪下,又噌的一下站起来扶她。 “贵人,您还好吧?” 宋澜气若游丝:“不好。” 倚在榻上的秦王听出她气息虚弱,手蓦地攥紧茶杯。 宋澜倚着春红,吃力地道:“臣妇请王爷安,王爷差人给粥棚送粮食,臣妇代数百穷苦百姓拜谢王爷。” 其实这声谢,道的无比勉强。 秦王对周家重拳出击,却对她又是赏赐又是援手,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周家会恨死她,吃瓜群众也会用唾沫星子淹死她。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 只要能拿到温泉庄子,其他什么都好说。 秦王眼蒙白布,脸朝着宋澜的方向,开门见山的问:“你能治好本王的病?” 宋澜沉默了足足十秒钟,才犹犹豫豫地道:“回王爷,臣妇并无十足的把握。” 梁高闻言,兴奋的差点跳起来:“没有十足的把握,那便是有七八成了?” 宋澜不作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秦王指腹摩挲着白瓷茶杯,许久才道:“你想要什么?” 第20章 宋澜低着头,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王爷助臣妇施粥行善,为夫君祈福,已是莫大的恩赐,臣妇不敢贪心。” 顿了顿,又道,“臣妇打从娘胎里带来不足之症,大夫说多泡温泉大有裨益。只是温泉罕见,偶有一两处,也不是臣妇有幸能踏足的。” “既王爷行赏,臣妇便厚着脸皮求个恩典,望王爷准臣妇随时来庄子里走动。” 宋澜边说边用眼角余光暗中打量秦王。 然而男人上半张脸被白绸蒙的严严实实,只露出薄唇和下巴,几乎看不到任何表情。 秦王慢条斯理饮了一口茶,才似笑非笑地道:“随时来本王庄子,你可知这是何意?” 宋澜咬了咬唇,吞吞吐吐地道:“这……的确有违礼法,要不王爷将庄子赏给臣妇?” 梁高闻言吓了一跳:“周少夫人,王爷的寒疾离不得温泉,您还是换个要求吧。” 宋澜低着头,小心但又明确的说:“等王爷寒疾治愈后,再将庄子赏赐给臣妇,如此便可两全。” 秦王不置可否。 不紧不慢喝了半盏茶,放下茶盏,屈起食指轻敲桌面。 梁高立即将轮椅推过去,秦王双臂撑起身体坐进去,梁高推着轮椅,一言不发走出暖阁。 宋澜心一沉。 秦王阴晴不定,她完全看不透。 难道,她刚才说错话了? 春红扶宋澜退出暖阁,扶上小轿,抬去温泉边。 扶她入水后,状似无意的道:“贵人的医术连神医袁无疾都望尘莫及,要是早知道贵人有此神技,一早便请贵人来为王爷治疗,兴许如今王爷已痊愈了呢。” 宋澜弯了弯唇,没接话。 春红殷切地道:“奴婢给贵人捏捏肩解解乏,您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奴婢。” “多谢。” 春红眼帘低垂,不动声色的试探:“不知贵人师从哪位名医?您身子弱,为王爷治病实在太过劳神。若能求得尊师出手,那便好了。” 宋澜心头升起一丝警惕,面上仍是淡淡的,倦怠的闭着眼睛,懒洋洋回答。 “我没师父,都是自己看医书琢磨的。” 一声黯然长叹,幽幽地道,“母亲说琴棋书画都是勾栏女子学来魅惑男人的,只叫我用心学好女红。 但我自幼体弱多病,许多姑娘家的病症不便由男子诊治,我不得已只好偷学认字,叫人买了医书自个儿看。 这些年下来,磕磕绊绊的,倒也把小命保住了。 我从没给旁人看过病,昨日实是事态紧急,否则我绝不敢冒犯王爷。” 春红连连皱眉:“用心学女红是好的,但琴棋书画乃风雅怡情之事,宋夫人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宋澜极快的勾了下唇角,浅笑透着一股子无奈的苦楚。 春红安慰道:“只要贵人治好王爷,定能名扬天下,世间无人不知东黎出了位女神医。” 宋澜霍的睁开眼,认真的凝住春红:“我不求名扬天下,只求此事惟我等知晓,不叫外人得知。” 春红诧异:“治好王爷可是大功,贵人这是?” 宋澜复又闭上眼睛,嗓音清淡,听不出情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春红皱了皱眉,心头打了个滚,表情倏地凝重。 服侍宋澜泡完澡,送她回栖云苑后,春红立即去见秦王,将宋澜的话一字不漏的禀告。 梁高眉头挑得老高,一脸赞许:“不贪功,倒是个淡泊名利的性子。” 秦王掩在白绸下的眉头细微一蹙。 梁高兀自碎碎念:“听说宋夫人是继母,难怪周少夫人出身书香门第,为人处世却毫无章法,原来是宋夫人有意将嫡女养废了。” 第21章 秦王轻轻一记冷哼。 相信宋澜蠢,那才是真蠢。 那一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足见其大智若愚。 一股浓浓的疲倦转瞬席卷全身,秦王仰头靠着迎枕,双目紧闭,眼皮颤动不止。 他也曾怀疑过,这一身致命伤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只是半条残命朝不保夕,等他死里逃生时,事情已经过去足足半年。 他的心腹绝大部分折损在北境战场,只剩下寥寥十来个忠心护卫。 想要查那么大的案子,如今的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宋澜的话就像一颗小石子,在秦王死水般的心湖砸起一圈圈涟漪。 他不愿深想,也不敢深想。 梁高搓着手一脸兴奋,踱了一圈又一圈:“等王爷大好了,咱们就杀回去,定要收复北境十二城,给死去的十万兄弟报仇雪恨!” 春红瞪他一眼,皱眉道:“贵人医术精绝,最好是能随侍王爷身侧,随时听候传召。但她毕竟是南阳伯府的少夫人,若是长住庄子里,总归名不正言不顺。” 梁高大手一挥,满不在乎的道:“管他正不正顺不顺的,姓周的要是不服气,只管上门来要人,看我不拧下他的狗头当球踢!” 春红又瞪他,没好气地道:“姓周的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登咱们王爷的门?只是贵人的声誉要紧,总不好叫人戳她脊梁骨吧?” 梁高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嘿嘿一笑:“那好办!我这就去找姓周的,让他写一纸和离书,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春红:“……” 这蠢货真是只长个子,不长脑子! 秦王有一搭没一搭听两人争执,半晌才慵懒的摆了摆手。 “去库房挑些礼物,她何时要走都随她。” 春红刚行礼退下,袁无疾来了。 他凝神闭目感受脉象,片刻忽然睁开眼睛,错愕地道:“王爷的寒疾,似有起色!” “真的?!”梁高大喜,激动的搓着手直打转。 秦王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以为宋澜的治疗,顶多是让他少受一次痛苦,但没想到竟能让病症有所减轻。 合太医院与袁神医之力,也不过是延缓病情恶化的速度而已。 减轻,简直是奇迹! 袁无疾肯定的点头:“老朽虽学艺不精,无法为王爷拔除恶疾,但判断病症轻重总归是不会错的。” 梁高两手一拍,哈的一声笑了,继而背过身去,伸袖子不停的抹眼泪。 袁无疾年过六旬,秃头秃眉秃下巴,圆滚滚的肚子仿佛临盆在即,整个人就像一颗光溜溜的卤蛋。 他满脸横肉,一双绿豆小眼被肉挤得几乎看不见,巴巴的舔着嘴唇问:“不知王爷觅得何方神医,可否为老朽引见?医道高深,老朽有诸多疑惑,万望能得高人指点。” 梁高哽咽一顿,下意识看向秦王。 秦王覆在白巾下的眉微微一蹙,唇角却是纹丝不动,淡漠地道:“不过是荒郊偶遇一老翁,未曾请教名号。” 袁无疾眼神热切,呼吸急促,双手攥的死紧,活像是掌心里捏着一对金元宝。 “敢问梁将军,在何处遇见?什么样的老翁?老朽这就去寻访!” 梁高梗了梗,抬头看天,镇定地道:“就在西郊桑林的小径,老翁行色匆匆,赠了一颗药便走了。” “多谢梁将军,老朽告退!” 话音未落,人已经提着药箱,摇摇摆摆跑了出去。 梁高朝窗外望了一眼,确定袁无疾出了院门,才道出心中的疑惑。 “袁神医一向眼高于顶,连太医院那帮老头子都不放在眼里,却对周少夫人如此推崇,可见周少夫人的确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第22章 顿了顿,眉头拧成两条粗黑的蚯蚓,“可周少夫人自个儿看着医书琢磨琢磨,便能琢磨出如此高明的医术,属下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秦王依然是那副淡漠如水的口吻:“你不是细查过她么?” 梁高右手攥拳猛拍左手:“正因查过,属下才愈发想不通。宋氏嫡长女在闺中时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两年前她屋里有个丫鬟染风寒没了。没道理成了周少夫人不几日,便有了通神的医术。” 秦王缓慢的抿了下唇,没接话。 梁高自说自话:“依她所说,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不容易,这医术是偷学的。若十来岁的年轻女子看看医书便能看出如此高明的医术,那么太医院那帮老头子都该撞死在豆腐上了。” 秦王摸索着给自己斟了杯茶,举杯凑到唇边,思绪却飘远了。 周少夫人与宋氏嫡长女,的确大有不同。 即便她装的一副唯唯诺诺样儿,可骨子里却没有半点懦弱隐忍。 呵,越来越有意思了。 “南阳伯府那边盯紧点,必要时帮她一把。” 尽管宋澜一口一个生是宋家人,死是宋家鬼,要与夫君共同进退,但他笃定宋澜不会放过南阳伯府。 —— 宋澜惬意的泡在温水中,尝试用意念进入空间。 能进出,也能拿取物品。 看来置身温泉中可以暂时性快速回血,但一离开温泉,精神力又会跌落到极低的水平。 直到天黑,她才依依不舍的起身。 回到栖云苑,绿萝迎上来帮她解下斗篷,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几遍,才猛松一口大气。 “少夫人,咱们何时回府?” 宋澜舍不得温泉,还想再多泡两天。 好歹能让她恢复到可以自由进出空间的程度。 绿萝眉头紧蹙,愁的一张小脸都拧巴了:“府里不太平,少夫人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夫人与大姑奶奶又借机发作。” 宋澜轻嗤:“我怕她们?” “少夫人自然是不怕的,可您还要在伯府熬几十年,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澜心说,谁要在南阳伯府那个粪坑里熬几十年? 不过她不回去,范氏与周蕙兰母女哪来的机会害她? “好吧,明日午后回府。” 绿萝咧嘴笑了:“是!奴婢服侍少夫人用膳。” 用过晚膳,天已黑透。 宋澜躺在床上,只觉得头晕乎乎的,想吐又吐不出来,于是自个儿摸黑去汤池。 哪怕不泡温泉,在池边待一晚上,身体也能好受些。 月色如轻纱,水面薄雾缭绕,如梦似幻。 宋澜提着一盏八角宫灯,沿着花木间的小径慢悠悠走向汤池。 越走头越晕,腿越软,耳中嗡鸣,虚汗冒了一层又一层。 以至于她完全没听见汤池中有轻微的水声。 梁高坐在假山上,裹着黑披风的高大身影,与山石浑然一体。 他眼睁睁的看着宋澜越走越近,心里无比纠结要不要开口。 王爷听力远超常人,他没出声制止,或许—— 是想看看这个奇怪的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梁高如是说服自己,嘴巴绷得比蚌壳都紧,连呼吸都放缓了。 宋澜摇摇晃晃走到汤池边,踩到湿润的石阶,脚下打了个趔趄,险些一头扎进水里。 她连忙扶住旁边的假山石稳住身形,解下斗篷和鞋袜,将双脚浸入温水中。 然后将斗篷折了几下铺在地上,上身仰倒躺了上去。 眩晕很快减轻,宋澜舒服的眯着眸子吁气。 第23章 目光落在山间一团暗影上,瞬间瞪大眼睛,噌的一下坐了起来。 “梁将军?你怎么在这儿?” 梁高嘿嘿一笑,却没下来:“周少夫人大半夜的不睡觉,来此作甚?” 宋澜抬手敲了敲脑袋:“头晕的厉害,一躺下就想吐,便寻思着来这里泡一泡解解乏。” 梁高眯眸望向前方树影笼罩的昏暗处,不动声色地道:“我有一事不解,不知可否请周少夫人为我解惑?” “将军请讲。” “周少夫人年方二八,一身医术却连太医院与袁神医都望尘莫及,委实惊人。在下好奇心重,想知道周少夫人平素看的是什么医书,在下也想买来钻研钻研,来日学成高超医术,也能做个悬壶济世的神医。” 宋澜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金匮要略》……但凡市面上能买到的医药类书籍,我都看过。” 梁高挑眉,不以为然:“这些书太医院随便找个人出来都能倒背如流,怎不见谁有多高明的医术?” 宋澜不慌不忙:“常言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技艺之高低,与各人的悟性息息相关。” 梁高一噎。 这话他还真没法接。 历朝历代总会出几个名留青史的神童,五岁成诗七岁作文,十岁空手屠狼…… 匪夷所思,但却是真实存在的。 不说别的,单就他家王爷的战绩,便是前无古人,惊世骇俗。 宋澜轻叹口气,在寂静的夜里,平添数分凄凉。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家母出身书香世家,恪守三从四德,对子女管教严格,是断不容许我学医的。 我私心里也觉得学医不对,失了官家小姐的身份。奈何我这身子委实不争气,不学医自救,怕是活不长久。 蝼蚁尚且偷生,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违背母亲的教诲。 许是天意怜我,在学医一道上,我还算有些许天分。” 梁高鼻子酸溜溜的,眼眶热乎乎的,又想掉眼泪了。 周少夫人太不容易了! 葛氏那个老虔婆忒不是东西,早晚收拾她! 池边虽较别处温暖,但脱了披风待上一阵,还是觉得身上寒津津的。 宋澜想下去泡泡,于是说道:“夜深了,梁将军不去值守么?” 梁高指了指前方树影笼罩的暗处,嘿嘿一笑:“我这不正在值守么?” 宋澜一愣,眨巴眨巴眼睛,有点懵。 缓了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睁大眼睛用力揉了揉,才勉强分辨出黑暗中似乎有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王爷?” 她喃喃了声,转头不悦的瞪着梁高,“既是王爷在此,梁将军为何不拦着我?” 梁高无辜的摊了摊手:“周少夫人横冲直撞,又言头晕欲呕,我哪里敢拦?” 宋澜:“……” 明摆着就是秦王信不过她,千方百计盘问。 无所谓。 爱信不信,她只要能拿到温泉庄子就好。 宋澜捡起斗篷裹上,穿好鞋袜,起身就走。 黑暗中传来男人淡漠如水的声音:“回吧。” 梁高纵身一跃,如同一只灵活的大鸟,落地后几个大步就奔到秦王身侧,将他从水中抱起来,用锦被裹着,放进轮椅中。 然后扛着轮椅,飞快的消失在夜色中。 宋澜脚步一顿,果断掉头回汤池。 不泡白不泡。 明天下山之后,再想泡还不知道要等几天。 坐在石阶上,靠着岸边睡了一觉,醒来时感觉整个人精神焕发,如同喝了十全大补汤。 春红在岸边等候许久,眉毛挂着一层薄薄的露水。 第24章 “贵人醒了?” 宋澜浑身发软,扶着她的手起身,换了干净衣裳,长发擦得半干,钻进轿子。 栖云苑中,绿萝都快急哭了。 还当是半夜秦王传召,她家少夫人又被欺负了。 见宋澜慵懒无力的下轿,顿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宋澜一脸懵:“哭什么?” 绿萝不敢说,咬着嘴唇呜呜咽咽直打哆嗦。 春红叫人传膳,殷勤的布菜。 “王爷吩咐,贵人想住几日便住几日,什么时候想下山,只消吩咐一声。” “我午后下山。” “是,奴婢这就叫人去准备车马行礼。” 春红越殷勤,绿萝越伤心。 抹着泪,又替宋澜委屈起来。 姑爷不是个东西,少夫人若真跟他过不下去了,转投良人怀抱倒也无可厚非。 可偏偏秦王他—— 他也不是个男人啊! 在南阳伯府是守活寡,到了秦王府还是守活寡。 她家姑娘的命,可真真是太苦了! 宋澜不知道绿萝已经脑补无数出虐身虐心大戏了,宽慰两句没效果,也就不多说了,用过膳便去泡温泉。 泡了足足一上午,直到午膳时分才起身。 膳罢,春红说王爷要午憩,不必去拜别,将宋澜扶进小轿,抬去庄门。 换马车,下山。 依然是梁高护送,春红跟在车上服侍。 绿萝看看梁高,再看看春红,死死地咬着嘴唇,憋着一肚子的话不敢说。 这次回府很顺利,门房见到梁高就哆哆嗦嗦的躲到一边,屁都没敢放一个。 一直回到海棠院,也没碍眼的人出来作妖。 不过院里多了一个婆子两个丫鬟,说是奉夫人之命,过来服侍少夫人的。 宋澜没理会,回屋就躺下了。 离开温泉之后,身体又回到虚弱的状态,但好在不头疼恶心了。 傍晚李嬷嬷等人施完粥回来,说昨日搬卸粮食时,板车侧翻,何大被砸断两条腿,送去医馆治疗。 今日午后医馆的学徒来到粥棚,说何大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何大无妻无子,也没个亲眷故人,只得一卷草席裹着,抬去乱葬岗。 “奴婢也想给他置一口薄皮棺材,好歹买块地叫他入土为安,可他是个贪杯好酒的,攒上三五文钱便都拿去打酒,身后竟是一个子儿也不剩。” “左右是绝了后的,无人祭拜,丧事体不体面的,也无甚区别。” 宋澜点头表示知道了。 “何大”死了,夏良便不必再顾着她,可以专心做他想做的事。 晚膳后,王婆子来了。 “奴婢奉夫人命令过来传话,三日后府中举办赏梅宴,还请少夫人这几日莫要出门。您是宗妇,需得跟在婆母身侧迎宾。” 宋澜挑了挑眉,终于来了。 王婆子高声传过话后,精明的眸子四下里扫视一圈,见只有宋澜与绿萝在,便压低声音道:“夫人与大姑奶奶想在赏梅宴上算计您与人苟合,还请少夫人早做应对。” 宋澜淡淡一笑,吩咐道:“绿萝,再去取一片金叶子来赏她。” 绿萝满脸不舍,但还是乖巧的转身进内室,从妆奁匣子最底层取了一片金叶子出来,递给王婆子。 王婆子两眼放光,跪地砰砰磕头:“谢少夫人赏!奴婢愿为少夫人当牛做马,听候差遣!” 宋澜满意地道:“你过来,我有一事要你去做。” 王婆子弓着腰走近,侧耳倾听。 宋澜低低地嘱咐数声。 王婆子眸子一紧,惶然色变:“这!奴婢万万不敢!” 宋澜饮了口茶,优哉游哉地道:“上回赏你的金叶子,隔天你就拿去当铺卖了,是吧?” 第25章 王婆子讪笑:“奴婢家中才添了个小孙孙,小儿子刚说了亲事,急需银钱,否则万不敢变卖少夫人的赏赐。” 宋澜眯了眯眸子,慢悠悠地道:“这金叶子是秦王赏的,若叫人偷了去,你说这窃贼该当何罪?” 王婆子愕然瞪大眼睛,仿佛被人掐住脖子,喘不上气来。 少顷,腿一软扑通跪地,扎扎实实磕了个响头:“少夫人饶命!奴婢不敢!” “我不害人,但也不能白白让别人害了去。你既主动向我投诚,拿了我的赏赐,就必须为我做事。” “若办不成事,你就等着秦王殿下灭你满门吧。” 宋澜说完,将茶盏朝桌面一顿,起身走进内室。 王婆子颓然跌坐在地,欲哭无泪。 捧着金叶子的手直打哆嗦,只觉得这金贵东西烫的手疼。 良久,她才深吸一口气,扶着膝盖慢吞吞爬起来,低着头默默退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给谁当棋子不是当,端看谁给的更多。 之后两天,范氏一直在忙赏梅宴的事,周蕙兰因着丢了要紧的东西,也没顾得搭理宋澜。 宋澜吃好喝好睡好,享受了两天清净舒适的日子。 夜里下了一场雪,晨起雪停,薄薄一层积雪覆在梅树上,红白相映成趣,煞是可人。 赏梅宴的帖子下遍京城各家各府,但因南阳伯府屡屡闹出丑闻,遭到今上降旨贬斥,高门大户少有人来,来的大部分都是寒门小户。 宋家作为儿女亲家,自是要捧场。 葛氏带着儿媳邓氏以及一双年幼的儿女,一大早便来了。 镇国公还不知道今年各地的孝敬被儿媳妇弄丢,国公夫人吴氏也带着两个儿媳妇过来赴宴。 其余皆是些五六品的官员内眷,倒也热热闹闹的。 范氏与周蕙兰在垂花门下迎宾,有人问起少夫人怎么没来,周蕙兰便温婉盈笑,说长嫂清早叫人来传话,说受风着凉,不宜见客。 镇国公夫人吴氏见自家儿媳跟着娘家母亲迎宾,眉头一蹙,心下不悦。 不过她一向不待见这个悍妒、无所出的儿媳,只是投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便不耐烦的别开脸。 众人在花厅吃了盏茶,闲谈一番,便去后院赏梅花。 起身离席之际,王婆子凑到周蕙兰身边,压低声音道:“大姑奶奶,海棠院传话过来,清早收拾床铺时,发现床板中空,暗藏夹层,在夹层中发现几个箱子,瞧着眼熟,仿佛是您丢失的。” 周蕙兰闻言,脑瓜子嗡的一响,瞬间炸了。 “好啊!果然是她!” 王婆子急道:“亲家太太早早过府,已经见过少夫人了。少夫人素来孝顺,少不得要将东西拿出来孝敬亲家太太。” 周蕙兰怒火烧心,冷哼一声:“她敢!” 她朝贴身婢女耳语几句,便脚步一拐,朝海棠院而去。 那些东西关乎整个镇国公府的性命,不能有任何闪失。 她安排的是个色胆包天的混货,万一被他发现床下的秘密,那就麻烦了。 必须趁时间还来得及,先悄没声的将东西拿回来。 刚调过去的一个婆子两个丫鬟都是范氏的心腹,宋澜身边只有一个绿萝,要制服她轻而易举。 故而周蕙兰没再带别人,连贴身丫鬟都被她留下拖延时间,自个儿脚下生风,一口气冲进海棠院。 哪知闯进内室,不见宋澜,却见周明瀚满身酒气,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26章 周蕙兰不假思索上前推他:“醒醒!母亲寻你呢!” 虽是一家人,但镇国公卖官鬻爵之事关乎全家性命,周蕙兰不敢让周明瀚察觉到苗头。 她推了几下,周明瀚幽幽的睁开眼睛,耸着鼻子闻了几下,忽然一把抓住周蕙兰的手腕,把她用力拽倒。 …… 赏梅原不需要经过海棠院,但范氏故意带着客人们绕了一段路。 到海棠院外时,顶头碰见刚调过去的小丫鬟哭哭啼啼往外跑,没头没脑的,差点撞到客人。 范氏怒斥:“没规矩!冲撞贵客,还不掌嘴!” 小丫鬟跪地哭诉:“不好了!屋里……屋里出大事了!夫人,您快去瞧瞧吧!” 范氏一听,心下大喜。 成了! 那贱坯子不是有秦王撑腰么? 若叫秦王知道她是个荡浪无耻的烂人,恐怕秦王第一个容不下她! 范氏一脸焦急:“亲家太太,快随我去!可别叫澜儿出事才好!” 葛氏眉头一皱,直觉坏事。 但人都到了门前,又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跟范氏走进院子。 来赴宴的客人,一半是闲得无聊,一半是存心来看笑话,闻言不等范氏开口,皆加快脚步跟了进来。 才到窗下,就听见屋里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哼吟。 都是过来人,里头发生了什么众人心知肚明,不由捂嘴吃笑起来。 范氏一脸尴尬,假意责骂丫鬟:“少爷与少夫人新婚燕尔,一时情热也是有的,要你这憨货多嘴!” 丫鬟哭道:“不是这样的,是……是……” 有好事者笑嘻嘻地道:“若是新婚夫妻,婢女自不会如此惶恐,怕是真出什么事了。来都来了,大伙儿一道去瞧瞧,也免得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 范氏巴不得呢,当先推开门朝里走去。 衣裳散落一地,床帏也没放,两条白虫滚做一团,不知天地为何物。 看清人脸之后,众人纷纷失声尖叫。 “天呐!这不是……不是南阳侯家的么?” “竟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 “南阳伯府到底是个什么腌臜地儿啊!难怪会遭到圣上申斥!” 众人红着脸,羞恼交加的大骂,低着头不敢看。 王婆子急忙上前拉扯床帏遮羞,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心下却是冰冷刺骨。 少夫人叫她把大姑奶奶骗过来,她原以为是要将计就计,让大姑奶奶被恶徒欺凌。 没想到少夫人竟如此狠辣,连少爷也一并算计了去。 如此一来,南阳伯府还如何在上京城立足? 范氏如遭雷击,胖墩墩的身躯摇摇欲坠。 王婆子扶住她,低声道:“夫人撑住!您快拿个章程出来,否则——” 她看一眼众位指指点点的夫人们,叹口气,不说话了。 范氏连连捯气儿,好不容易才找回声线,厉声喝骂:“宋澜!你这个贱人!竟敢谋害我儿!” 葛氏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昂着下巴挺身而出,怒道:“亲家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新婚夜在合卺酒中下绝嗣药,外嫁女抄检新妇的院子,这便罢了,这两个混账做出不知羞耻之事,你竟要赖到我宋家女儿的头上? 难道是我家澜儿让他们滚做一团的?” 不等范氏辩驳,又连珠炮似的开火:“你府上的梅花种在东北角,我澜儿的新房在西南方向,赏梅何须经过海棠院? 分明是你故意绕路,也不知设了什么毒计要害我澜儿! 老天有眼,倒让大伙儿看了一出好戏!” 后宅女子的阴私手段层出不穷,但归根结底也就那么几大类。 第27章 葛氏一拆穿,大伙儿都反应过来了,原来这是范氏为宋澜设计的一出捉尖大戏。 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纰漏,捉到的人变成了她的心尖子。 镇国公夫人吴氏脸黑的不能看,一口老痰吐到范氏脸上。 “南阳伯夫人可真是教子有方,令我等大开眼界!此等败坏门风的烂人,我镇国公府万万容不得!来人,即刻去青州禀明二爷,要一纸休书来!” 顿了顿,又恨声道,“南阳伯府既容不得正妻生子,作甚还要祸害好人家的姑娘?索性关起门来一家亲,也免得有外人搅了你们自家人的情分!” 范氏就跟被人扇了百八十个大耳刮子似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发紫。 她狠狠瞪向床帏,咬牙切齿地道:“我儿乃是正人君子,谨守礼数,定是遭了算计! 宋澜!宋澜!你给我滚出来!定是你陷害我儿!” 葛氏正要开撕,宋澜扶着绿萝的手,病恹恹的从门外走来。 “母亲,出了什么事?” 范氏手指几乎戳到宋澜的鼻尖,唾沫横飞的骂:“你去哪儿了?说!你究竟做了什么?你这是存心要害死你夫君与小姑啊!” 宋澜懵懂的眨眨眼,捂着嘴咳嗽几声,才道:“儿媳一直在佛堂诵经,为夫君祈福。方才听说母亲带着贵客们来到海棠院,这才赶来请安见礼。” 说着朝众位客人敛衽福礼:“澜儿偶感风寒,本不欲冲撞贵客,多有失礼,还请贵客多多包涵。” 众人看看端庄贤淑的宋澜,再瞥一眼晃动不止的床帏,想想南阳伯府近来闹出的风波,脸上全都露出惋惜的神色。 多好的姑娘! 可惜命不好,入了虎狼窝。 当初的侯府之所以愿意迎娶六品小官之女,怕也是存了门第微寒好拿捏的心思。 众人嫌恶的冷睨范氏,礼数也不做了,掉头就走。 葛氏却不走,大着嗓门道:“士可杀,不可辱!今日之事,伯夫人必须给我宋家一个交代!否则我宋葛氏虽是个柔弱妇人,也要拼着性命敲登闻鼓告御状!” 范氏人都麻了。 眼神呆滞的盯着床帏看了许久,忽然通电似的,一个箭步冲上去,撩开床帏,揪住周蕙兰的头发,死命把她往下拽。 “贱坯子!竟敢做出如此背德之事,我打死你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镇国公府绝不会要一个败坏门风的失节之妇,但周蕙兰决不能被休回周家。 她必须死。 而且要把罪名全都推到她头上,只有这样才能保全周明瀚。 周蕙兰被粗鲁折腾了一番,嗓子都哭哑了。 范氏开口就骂,上手就打,她的心瞬间如坠冰窟。 “母亲,女儿冤枉,都是——” 话音未落,王婆子一把抄起桌上的茶点,用力塞进周蕙兰嘴里。 那茶点粉面粉面的,最是噎人,必得小口小口的吃,还得搭配着茶水。 周蕙兰被堵了一嘴粉面子,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呜咽咽的哀嚎。 范氏后槽牙咬得死紧,强忍着怒火与悲痛,吩咐王婆子拿白绫来。 周蕙兰蓦地瞪大眼睛,呜呜叫着死命摇头。 她不想死! 谁来救救她! 王婆子放眼扫视一圈,见方桌上放着一个针线筐,筐里有理好的绣线,按颜色扎成手指粗的小束。 不粗不细,刚刚好。 范氏咬牙怒喝:“你们几个,送大姑奶奶上路!” 王婆子闭了闭眼,心下略有不忍。 可转念一想,她们自作自受,纯属活该。 第28章 王婆子将绣线往丫鬟手里一塞,后退两步,低声嗫嚅:“老奴上了年岁,手脚发软,还是让年轻人动手吧。” 丫鬟吓得抹眼泪,跪地砰砰磕头。 范氏死死地咬着牙关,叫人给周蕙兰穿好衣服,拖出去,叫几个粗壮的婆子将她勒死,尸体立即送回镇国公府。 这事压不住,为今之计,是想尽一切办法将后果降到最轻。 周蕙兰被处理后,葛氏冷笑一声,带着儿媳妇走了。 临走前,看都没看宋澜一眼。 今日之后,上京城再无南阳伯府。 这个继女,也成了废棋。 她只盼着宋澜能跟南阳伯府一起去死,别带累了宋家的声誉,坏了她儿子的前程。 众人走后,范氏浑身一软,仿佛被抽空全身力气,颓然跌坐在地。 宋澜闲庭信步般走到榻边坐下,浅笑盈盈:“今日这出戏很精彩,我看得很尽兴。” 范氏目眦欲裂,霍的一下跳起来,张牙舞爪扑向宋澜。 宋澜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按着她的脑袋就往炕桌上怼。 实木的炕桌无比坚硬,砰砰两下,范氏的额头就见了血。 “宋澜,你好狠毒的心肠!” 宋澜冷笑:“我若心软,今日被活活勒死的人就是我!” 范氏挣脱不得,口里喃喃不住,一个劲儿骂宋澜狠毒,不得好死。 “我得不得好死另说,你是一准儿不得好死了。”宋澜笑得灿烂,“镇国公要是知道那些东西在你周家丢失——呵!你想留个全尸都难!” 范氏眸子一缩,惊恐欲绝:“你别忘了,你也是周家人!” “那又如何?” 宋澜高深莫测的弯了弯唇,用力一推。 范氏重重跌在地上,两眼发直,浑身颤抖。 宋澜懒得看她,朝王婆子递了个眼神。 王婆子忙上前将脱力昏倒的周明瀚揪出来,胡乱裹了件衣裳,叫人抬出去。 上午发生的事,未过午时就传遍大街小巷。 镇国公府大门紧闭,周家的仆人将周蕙兰的尸首丢在门口就走,引得七八条街外的好事者都来看热闹。 镇国公怒不可遏,当即入宫求见,请陛下圣裁。 一听南阳伯府闹出如此惊天丑闻,熙和帝气得差点当场厥过去,当即下旨允准镇国公次子休妻,南阳伯夺爵抄家,贬为庶人,全家流放北疆修城墙。 镇国公隐忍着怒气求情:“陛下圣明,周氏母子罪该万死,但周氏新妇却是无辜受累。听说她在城门外设粥棚赈济贫寒,为夫君祈福,倒是个心善仁义的。 她已被周氏母子害了一生,若再因此获罪,实属无妄之灾。还请陛下开恩,赐她与周明瀚义绝[义绝即强制离婚,不离判刑],给她一条活路。” 倒不是镇国公悲天悯人,而是他刚出国公府,就遇上了梁高。 梁高笑嘻嘻行礼,说南阳伯府欺人太甚,他要去撕下他们的脸皮看看到底有多厚,还问他要不要一同去。 镇国公瞬间心领神会,秦王要保周明瀚那个刚过门的继室。 听完夫人吴氏的述说,镇国公当时就怀疑,捉奸一事,多半是那对蠢母女偷鸡不成蚀把米。 见到梁高之后,他顿时明白了,这是秦王在为宋氏女出气。 镇国公府被打脸,镇国公自然憋着一肚子火。 秦王是个短命鬼,保不齐哪天就呜呼了,行事张狂,无所顾忌,满上京城没人愿意招惹他。 偏偏皇帝处处纵着他,他就是把天捅个窟窿,皇帝也只会笑眯眯夸一句劲儿真大。 第29章 这口气,镇国公不咽也得咽。 总不能为了一个屁都不是的女人,去得罪杀伐无忌的疯子,惹的一身腥。 镇国公开口为宋澜求情,熙和帝吃了一惊,赞道:“爱卿不愧是我朝中流砥柱,受此奇耻大辱,还不忘怜惜无辜弱小。有此治国能臣,是朕之福,是百姓之福!” “陛下谬赞,羞煞老臣。” 熙和帝褒奖一番,下了一道赐宋氏女与周明瀚义绝的口谕。 一个时辰后,御前的公公到南阳伯府传旨。 先赐义绝,再赐夺爵流放。 日落之前,宋澜就从南阳伯府少夫人,摇身一变成为绝婚的宋大姑娘。 传旨公公走后,禁军奉旨查抄南阳伯府。 伯府早就被宋澜搬空了,只剩下桌椅板凳、床榻屏风等大物件。 金银珠宝、青铜玉器,一件也没查出来。 房契地契必须先去官府过户,否则便是废纸一张,宋澜没动。 孙将军翻看完房契地契,脸色倏地变了,重重一脚将周明瀚踹倒,仓啷一声,佩刀拔出半截。 “房契地契如此丰厚,值钱的东西却一样没有,现银不过百两,银票也才几张,说!东西都藏哪儿去了?!” 周明瀚被绝嗣药亏了身子,一直没调理好。 今日一番胡天胡地,全是靠猛药硬催出来的,药劲一过,人又软哒哒的像条死狗。 孙将军大力一脚,踹得他口吐鲜血,眯缝着两眼不停捯气儿。 范氏扑到周明瀚身上护住他,哭得直打哆嗦:“将军明鉴,府中接连两次遭窃,值钱的东西全都……全都被偷了!” 孙将军冷笑,佩刀出鞘,往范氏颈间一指:“你当本将军是傻子?早不失窃晚不失窃,偏偏抄家前失窃? 实话告诉你,北境苦寒,流放的犯人能活着到北境的十成中不过三成而已。 你男人是个瘫子,儿子是个废人,半程路都难走完。至于你么!” 孙将军以刀尖挑起范氏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打量一番,唇角勾起猥琐的笑意。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诰命夫人,这一身细皮嫩肉,倒还有几分风韵。用心服侍好押解官,兴许能活到北境。” 军士们哈哈大笑。 范氏抖得如同筛糠,上下牙关直打架,想求饶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孙将军见范氏不肯老实交代,顿时没了耐心,刀尖一撩,齐胸抹过。 范氏下意识死死闭上眼睛,尖利大叫。 只觉胸膛一凉,厚重冬衣层层裂开,露出一片花白丰腴,却是半点伤痕也不见。 宋澜是义绝出府的,她的东西不在查抄之列。 嫁妆虽然全都拿去赈济贫寒,但秦王赏赐的东西很丰厚。 收拾好东西之后,宋澜带着绿萝过来辞别。 见范氏衣衫不整,狼狈尖叫,她顿时红了眼圈。 “母……夫人,东西哪有人命重要?将军是奉旨抄家,若查抄不出东西来,将军无法交差,受罪的还是您。 快将大姑奶奶回门时孝敬您的东西拿出来,将军是个心善的,只要能交差,定会高抬贵手。” 范氏眼睛猛的大睁,死死瞪着宋澜,颤抖着手指怒骂:“贱人!都是你!都是你害我满门!” “好啊!果然是你个老虔婆将值钱东西藏起来了!” 孙将军心头火起,长刀一挥,刀尖映出一点夕阳余晖,灿灿夺目。 范氏仿佛感觉到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眼睁睁看着右手食指飞了出去。 落在薄薄的雪面上,洒落一串鲜血,宛如雪地里凭空开出一枝艳丽梅花。 第30章 范氏呼吸一滞,嘴唇抖了抖,急促喘了几下,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宋澜朝孙将军福礼:“多谢将军准许民妇将私人物品带走,民妇屋里人手不足,求将军允民妇叫几个仆妇搬抬物品。” 说着将两片金叶子捧在掌心呈了上去,“天寒地冻,些许薄礼,请各位大人吃盏热茶。” 孙将军一看是金叶子,眉心极快一蹙,随即朗声一笑,爽快地道:“去吧。” 却没接金叶子。 金叶子是顶顶贵重的赏赐,惟皇亲贵族才有如此大的体面。 御赐之物不可轻易示人,更遑论转赠他人。 放眼东黎国,敢拿金叶子送人的,惟天不怕地不怕的秦王殿下一人而已。 能得秦王赏赐金叶子,这女子不是他能得罪起的。 宋澜道了谢,收回金叶子,朝跪在后头的下人堆里扫视一圈,点名道:“王嬷嬷,劳你带几个手脚利索的,帮我搬抬东西。” 王嬷嬷跪了半天,冷汗不知出了多少层,脑中无数遍设想自己的下场。 她觉得自己一定活不成了。 这把年纪再被打上罪奴标签发卖,那真是比死都惨。 冷不丁听见宋澜叫她,顿时大喜过望,点名叫上自己的儿子孙子、女儿女婿。 宋澜带着人回海棠院搬东西。 李嬷嬷忧心忡忡:“姑娘,咱们就这么回宋府,能行么?不是奴婢说丧气话,只怕夫人……不容姑娘入府。” 宋澜平静的如同无事发生:“不回宋府。” “那咱们去哪儿?”李嬷嬷眉头紧锁,“事出突然,便是要赁个小院暂时安置也赶不及。不若求求那位将军,看可否宽限两日,待咱们寻着落脚之处再搬走。” 宋澜气定神闲:“放心,有地方去。” 她的确是打算将周蕙兰骗过去,让她和外男玩花花。 但没想到,素来不踏进海棠院的周明瀚会突然进去,醉倒在床,人事不省。 那时她就猜到,是秦王在暗中助她,想要一举灭了整个南阳伯府。 秦王指着她治病,定会将她毫发无伤地摘出来,妥善安顿她之后的生活。 李嬷嬷带人去监督下人搬东西,王婆子凑到宋澜跟前,弓着腰赔笑脸:“少夫人——” 绿萝狠狠呸了一口:“你叫我家姑娘什么?” 王婆子抬手往自己嘴上重重抽了一巴掌,笑得愈发谄媚:“老奴该死!宋大姑娘,您可得救救老奴啊!” 宋澜淡淡一笑,问道:“你可知方才那位大人为何不敢拿金叶子?” 王婆子摇头:“老奴糊涂,请宋大姑娘指点。” “因为那是御赐之物。”宋澜抬手拢了拢被寒风吹乱的鬓发,平静的看着她,“御赐之物从你手中进了当铺,是为大不敬,这是什么罪名,你可知道?” 王婆子眼珠子倏地瞪大,半张着嘴,喉咙嗬嗬作响,宛如一条濒死的鱼。 “原来你一早便没想放过我,你要我死!还要我全家死绝!” 宋澜摇了摇头,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一个老奴而已,我还犯不着存心跟你过不去。要怪只能怪你倒霉,跟错主子,惹错了人。” 若抓奸抓到的是周蕙兰和外男,顶多就是周蕙兰被处死,范氏遭到重创,周家被人看笑话,不至于连累整个周府被夺爵抄家流放。 偏偏秦王出手不留半分余地,一招就摁死了整个周府。 宋澜眯眸望天,天色阴沉沉的,想来不多会儿又是一场雪。 “你随主子尽忠吧,我保你儿孙能发卖个善待下人的好东家。” 第31章 王婆子宛如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腿一软跪坐在地,咧嘴扯开一个悲戚的笑,咬牙怨毒地道:“老奴多谢少夫人!老奴在九泉之下会诚心为少夫人祈福,求菩萨保佑少夫人一世无灾无恙!顺风顺水!” 宋澜皱了皱眉:“罢了,既然你不领情,那我何必多此一举?” 语毕,抬步就走。 王婆子顿时慌了神,连滚带爬追上去。 “宋大姑娘!老奴知错了!求宋大姑娘救老奴儿孙性命!” 宋澜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的走了。 王婆子脱力的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眯眸望着灰扑扑的天空,双臂紧紧地抱着膝盖,干瘦的身躯蜷成一团。 都是她的错! 当初夫人和少爷唯恐新少夫人过门,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会亏待先少夫人留下的嫡子,是她献计以花楼秘药令新少夫人绝嗣,心甘情愿为侯府教养神童嫡子。 是她自作自受,算计旁人不成,反赔上了性命。 她活该! 王婆子软着手脚撑起身子,朝着宋澜的背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但愿少夫人可怜她乖巧听话,能够高抬贵手,不要为难她的儿孙。 —— 梁高肩上扛着一人高的大板斧,倚着周府门口的石狮子,等得不耐烦了。 正要进去催催,就见宋澜扶着绿萝的手臂,眼圈红红的走了出来。 梁高迎上去拱了拱手:“宋大姑娘脱离苦海,真是可喜可贺!” 宋澜极为勉强的扯了扯唇,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梁将军说笑了。” 话音未落,便低下头半靠在绿萝身上,宛然是伤痛欲绝,几乎无力支撑。 梁高皱眉“啧”了一声:“那等黑心烂肝的东西,为他伤心作甚?走吧,我送姑娘回宋家。” 宋澜幽幽轻叹:“多谢梁将军,我不回去。” 梁高一愣,瞬即大手一挥,硬声硬气地道:“你是怕继母不让你进门?放心,有本将军在,她若敢放个屁,本将军把她剁成肉酱,扔进护城河喂王八。” 宋澜摇头,嗓音细细的带着些许哽咽,端的是弱小可怜又无助。 “我若回宋家,定会带累宋家清誉。家中兄弟的仕途、姊妹的婚嫁皆会因我受损,我不能如此自私任性。” 梁高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也对。 秦王殿下再厉害,能逼得宋正安接纳失婚女归家,可他还能堵住悠悠众口?还能管住宋家男子的仕途、女子的婚嫁不受影响? “那……那宋大姑娘随我去庄子上?” 宋澜朝梁高福了一礼:“多谢梁将军,我打算先去城外庵堂落脚,尽快置一座小院,然后去官府立女户。” 东黎律法并不禁止妇人二嫁,也允许女子单独立户。 但高门大户最重声誉,女子宁可一脖子吊死在婆家,也绝不做下堂妇。 不过这规矩对宋澜来说,就是个屁。 梁高犹豫片刻,才道:“那好吧,我就不送你出城了,出城后会有人护送,你放心。” “多谢。” 宋澜上了马车,马车是李嬷嬷雇来的,一架拉人,一架载物。 主仆几个吹吹打打的嫁进南阳侯府,不到一个月,便潦倒离开。 梁高眯眸目送马车远去,抬手搓了搓脸,撇撇嘴嘀咕一句“世事无常”,扛着大板斧纵马而去。 宋澜一行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没走多远便有一匹马疾驰而来。 骑手是一名劲装女子,约莫二十岁出头,模样清秀,眸子晶亮,越过马车后,在前方百丈处减速,为马车引路。 第32章 马车到明月庵停下。 一位身穿粗布衣裳的老妪迎上来,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请随老身来。” 李嬷嬷一愣,狐疑的看向宋澜。 她也是才知道宋澜的打算,根本来不及安排。 宋澜却是微微一笑:“有劳大娘。” 李嬷嬷的心顿时揪紧,又猛的一沉。 一定是秦王的安排。 秦王对姑娘倒是上心,可秦王—— 绝非良人。 万万招惹不得。 明月庵隐在荒林之中,香火冷清得很。 庵堂很小,只有一对主仆。 庵主静心居士原是京中富商的外室,富商死后,新家主在荒郊野外修了一座小庵堂,让她带发修行。 方才在山门等候的余婆婆,是静心居士收留的孤寡老人。 宋澜拜见过静心居士后,跟随余婆婆进入后院休息。 夜已深。 宋澜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思绪飘忽。 周家已经翻篇,只等在官府立下女户,就能开始新生活。 全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感十足的生活。 宋澜不禁有些兴奋,以致于明明身体很疲惫,大脑却异常活跃,半点睡意也无。 她披衣起身,推开窗户望向庭院。 几根梅枝从院墙外横伸进来,疾风劲雪不折傲骨。 宋澜托着下巴瞧得出神,喃喃自语:“林狗子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品味的,梅花还真蛮有气节的。” 她忽然来了兴致,推开门冲进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到院墙下,踮起脚尖去够梅枝。 梅枝很高,她伸长手臂还差一大截。 蹦了几下,指尖勉强能触碰到最低矮的小枝,却无法抓住。 廊下暗影里,蒋惜梅倚着柱子,袖着手,冷眼旁观。 直到少女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倒在雪窝子里,她才拧着眉头无声叹气,不耐烦的走了过去。 快到院墙下时,忽然纵身跃起,拔刀猛的一劈。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手腕粗的梅枝断开,带着积雪簌簌跌落。 蒋惜梅收刀入鞘,单手接住梅枝,往宋澜面前一杵,皱眉眯眸满脸不爽。 “给你。” 一整套动作宛如行云流水,6到飞起。 宋澜目瞪口呆,怔怔地瞧着她。 那满脸嫌弃又无奈的表情,像极了前世的副队长。 副队长是个战斗系异能者,攻击力爆棚,主要任务就是保护宛如菜鸡一般的宋澜。 末世前副队长是教导主任,一天到晚板着脸,严肃的像是在上坟,总是叫宋澜躲她背后,别出来送死。 但每一次宋澜遇到危险,副队长都会毫不犹豫冲出来救她。 副队长牺牲之前,宋澜从没受过伤。 副队长牺牲的第三天,宋澜死于丧尸潮。 蒋惜梅见宋澜没反应,又将梅枝往前杵:“拿着,回屋睡觉去!” 梅花杵到脸上,残雪激的宋澜打了个哆嗦,这才猛然醒过神来。 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宋澜张了张唇,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间挤出嘶哑的气音:“秋姐,你终于来救我了!” 蒋惜梅眉头拧得愈发紧了,强忍住揪着脖领子把这又呆又蠢的丫头扔回屋里的冲动,将梅枝扛在肩上,向宋澜伸出手:“起来。” 宋澜颤抖着手伸过去,紧紧握住蒋惜梅的手。 小手冰冷,激得蒋惜梅下意识一缩。 宋澜用力攥住,两手抓的牢牢的,委屈巴巴瞧着她。 蒋惜梅愈发烦躁,可对上小姑娘委屈可怜的目光,只好翻个白眼,叹口气,拉着她回屋。 将人送进屋,把手腕粗、一米多长的梅枝靠墙一竖,蒋惜梅掉头就走。 第33章 宋澜慌了,抓住她的衣袖,可怜巴巴:“你生我气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听话的,我没有逞强——” 蒋惜梅耐心耗尽,手臂一摆扯开袖子,掉头就走。 走就走吧,还丢下一句没好气的吐槽:“聒噪!” 宋澜默默地吞回声音。 她不是副队长。 宋澜眼神发直的盯着蒋惜梅的背影,直到她穿过院子,消失在风雪中。 苦涩的扬了扬唇,慢慢扶着墙蹲下,将脑袋埋进臂弯。 是她异想天开。 哪有那么多魂穿异世? 即便有,哪就那么巧,副队长会和她穿到同一个地方? 宋澜抽抽鼻子,擦干泪,伸手轻轻抚了抚梅枝。 今晚是她错了。 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人的冒险。 她不该奢望依赖任何人。 墙角的暗影下,蒋惜梅浑身哪儿哪儿不得劲,从头发梢到脚后跟都躁得慌。 她刚才……是不是太凶了? 小姑娘才刚从虎狼窝逃出来,夫家不善,娘家不容,最是脆弱无助之时,她那么冷冰冰的把人晾一边,委实过分了些。 不过—— 她好像认错人了。 蒋惜梅琢磨半夜,觉得这事儿得跟王爷汇报一声。 王爷从没如此重视过谁,这姑娘保不齐哪天会成为她的主子呢。 —— 天亮前雪停了,风声却愈发紧厉,裹着雪粒子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宋澜裹上大氅,抱着手炉,正要上马车,蒋惜梅拧着眉头,一脸不耐烦的从房顶跳下来。 “去哪儿?” “城外官道。”宋澜微微一笑,温和应答。 蒋惜梅又想翻白眼,但想到小姑娘昨天哭得眼泪巴叉,今天又笑脸相迎,到底忍住了。 “非去不可?” 宋澜一愣,瞬即轻叹口气,黯然低下头:“倒也不是非去不可,只是今日若不去,来日午夜梦回,定要落下遗憾。” 蒋惜梅鼻子里重重一哼,撂下两个字:“等着!” 转身大步走了。 宋澜有些纳闷,钻进马车,叫车夫慢些启程。 不多会儿,蒋惜梅骑着马回来了,冲马车里喊话:“走吧!” 宋澜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冲绿萝点点头。 绿萝吩咐一声,车夫打了个响鞭,赶着马车往官道方向而去。 一个时辰后到了官道旁。 绿萝一肚子疑惑,忍不住问:“姑娘,咱们在等谁呀?” “到底夫妻一场,他要去千里之外的北境,我总要来送一送。” 绿萝皱眉,满脸晦气:“那起子畜生不如的东西,姑娘管他去死!要奴婢说,咱们就该烟花爆竹的热闹一通,好生去去晦气!” 宋澜弯了弯唇,没接话。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茫茫雪原中出现几个小黑点。 又过了许久,才能辨认出是官差押解犯人。 绿萝探头出去看了半天,忽然哈的一声笑起来:“姑娘,您猜怎么着?他们竟然还抬着一个人!” 宋澜看了一眼,淡淡道:“周老爷也在流放之列,他瘫痪已久,只能抬着。” 绿萝啧啧连声:“流放犯人戴的枷锁重二十斤,脚镣重十五斤,戴着三四十斤的刑具走到北境已属不易,再抬个瘫子,哦呦呦!” 说着说着,竟笑出声来。 等犯人走近,宋澜下了马车,迎上前去。 “官爷,民妇想同犯人告别,可否行个方便?” 绿萝忙将一个钱袋子递了过去。 官差接过,在掌心里掂了掂,约莫二两重,于是昂着下巴眯着眼,趾高气昂地道:“赶紧的,莫误了大爷的差事。” 两个官差远远走开,边走边骂这趟差事苦,半点油水也捞不着。 看到宋澜从马车上下来,范氏瞬间疯了,张大嘴巴嗷呜嗷呜的叫骂。 第34章 伴随着嘶哑凄厉的吼声,鲜血混合着唾液沿着唇角溢出。 宋澜眸子一紧,笼在护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手炉。 范氏的舌头不见了! 她该死。 可是见到她的惨状,宋澜并不觉得有多爽快。 原本想最后再给周家来一波诛心暴击,此刻竟有些意兴阑珊。 周明瀚满口牙被拔光,声音可笑:“宋澜,你害我满门,如今你得意了!” 宋澜冷睨一眼:“你熟读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没听过?” 周明瀚噎了噎:“夫字比天高,你忤逆夫君,谋害夫君满门,你必定不得好死!” 宋澜眸光倏地一冷,似笑非笑:“是谁拔了你老娘的舌头?活儿做的忒不利索,怎么把你给忘了?” 周明瀚下意识去捂嘴,但双手被枷锁拷住,一动就钻心的疼。 范氏悍妒,妾室被她整死的整死,发卖的发卖,夫妻俩膝下只有周明瀚兄妹二人。 宋澜一一看过周家的每一个人,目光停留在最大的男孩脸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周明瀚的嫡长子周伯钊。 也是新婚次日便该来请安的继子。 “这就是你那个神童嫡长子?” 周明瀚顿时慌了,挣扎着想将周伯钊护在身后。 可他戴着几十斤重的枷锁镣铐,身上还和范氏一前一后缚着用麻绳木板兜起的担架,站着都费劲。 他一动,担架差点侧翻。 “稚子无辜,你有什么冲我来!” 宋澜差点笑出声:“稚子无辜?你用绝嗣药暗算我时,可曾想过我又何辜?” 周明瀚死死地攥着拳,怨毒的目光如毒蛇的信子,黏腻恶心,令人头皮发麻。 宋澜却不再看他,只对周伯钊说:“你既有神童之名,想必能分清是非黑白。周家今日之祸,全因你父亲与祖母为了你的前程,在新婚夜以绝嗣药害我。 他们想让我无法生育,只能死心塌地的教养你,为你们周家当牛做马。 可惜他们看走眼了,我不是牛马,我是——” 宋澜眨眨眼,唇角弯起一抹浅笑,一字一顿地道,“屠——夫——” 外头流言满天飞,周伯钊不是没听过,但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进了周家门,成为周家妇,本就该全心全意为周家奉献一生,不能有半点私心。 更何况你一个区区六品小官之女,能入侯府为世子夫人,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凭什么不为周家鞠躬尽瘁?” 周伯钊冷冷地盯着宋澜的眼睛,稚气的脸上布满与年龄不符的狠戾。 “周家固然败了,难道你便胜了么?你没家世没背景,连个亲娘都没有,义绝之后,你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宋澜气笑了。 歹竹出不了好笋,耗子洞飞不出麒麟儿。 她俯身与他平视,笑容加深:“我有花不完的钱,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不用防备畜生不如的夫君,不用服侍心狠手辣的婆母,不用顶风冒雪流放,不用没日没夜修城墙,不用受官差鞭打辱骂…… 唉!这下场,实在太悲惨了!” 周伯钊脸都绿了,浑身抖的厉害,几次张嘴都没说出话来。 宋澜直起腰,笑盈盈道:“我来是告诉你们一声,昨日抄家时,镇国公府的下人一直在街角盯着,想来周蕙兰丢的东西十分要紧。等抄家完毕,不论东西能不能找到,镇国公的人多半都会去找你们,你们可要加倍小心。” 第35章 周明瀚和范氏下意识对视一眼,被冻得发紫的嘴唇抖得更厉害了。 宋澜并没有给镇国公府通风报信。 她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周蕙兰定要事先禀报镇国公,得了允准才会带着大量财物回京。 东西进了周府却没出来,任凭谁都会怀疑是被周家私吞了。 抄家没抄出来,镇国公定要派人追问东西的下落,不论问的出问不出,都会杀人灭口。 周家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不值得她脏了手。 宋澜撂下一记深水炸弹,便事了拂衣去。 周明瀚和范氏,却是战战兢兢,几欲栽倒。 官差大摇大摆走来,扬起鞭子劈头盖脸就抽。 “赶紧走!抬着这么个废物,猴年马月才能走到北境?若是误了交接,老子活剥了你们这群杂碎!” “曰你祖宗的!放着好好的侯爷世子不当,偏要作死,连累得老子大雪天去苦寒之地吹冷风!老子打死你个狗曰的!” “……” 绿萝探头出去看好戏,跟着官差落鞭子的节奏边看边抖。 宋澜靠着软枕闭目养神,心里盘算着,暂时在哪里安家。 秦王要在卧云庄住到三月底,如今才腊月,还有百天时日。 得找个既方便去庄子,又能长住的地方。 马车离开官道不久,车厢忽然被敲响。 蒋惜梅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问:“宋大姑娘,今日可要进庄子?” 宋澜不想那么早去。 她虽是奉圣旨与周明瀚义绝,但装也要装的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她本人实则伤心欲绝的样子。 毕竟这个时代对女子太过严苛,稍有不慎就会被冠上薄情寡义、背夫淫.乱的恶名。 她固然不怕谁能将她怎样,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全身而退,谁乐意惹一身腥? 宋澜想了想,问道:“不知女侠如何称呼?” 蒋惜梅挑了挑眉:“我不是女侠,我是山贼。” 话一出口,不禁又有些懊恼。 这姑娘娇娇弱弱的,爱哭鼻子,可别又把她吓哭了。 于是硬着头皮解释,“我叫蒋惜梅,我爹是北疆齐云山十八寨的总瓢把子,五年前北燕犯边,我爹带着齐云山十八寨的兄弟们投军,就在秦王麾下。可惜老头子不中用,第一仗就交代了。 去岁二月间那一战,十八寨的兄弟们死绝了,独活我一个,王爷也——我就随王爷来了上京。” 宋澜闻言忙叫停车,掀帘子下了车,朝蒋惜梅屈身福了一礼:“民妇宋氏,拜见蒋将军。” 蒋惜梅吃了一惊,定定地瞧着她,忽然咧嘴笑了,“我不是将军,我就是个山贼,杀人越货的事儿没少干。” 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儿,懊恼自己管不住嘴,多半又把那娇气的小姑娘吓着了。 宋澜深深福了下去,然后一言不发的上了马车。 蒋惜梅歪头看着晃动的车帘,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好像被微风吹过,被羽毛划过,一点点颤动,轻微但又很明显。 她低头看着摊开的掌心,被缰绳和长刀磨出厚厚的茧子。 攥住掌心,仿佛依稀残留着柔软但冰冷的触感。 蒋惜梅眯了眯眸子,心下愀然。 这小姑娘—— 挺好。 明月庵外,梁高肩扛硕大板斧,嘴里叼着一茎枯草,百无聊赖的发呆。 听见车马声,懒洋洋抬起眼皮子,呸一声吐出枯草。 “小梅花,你如今办事是愈发拖沓了,叫你接个人都能磨蹭半天。” 蒋惜梅眉头一皱,长刀出鞘,缰绳一提,冲了过去。 第36章 挥手就是一刀,刀尖直撩梁高颈项。 梁高板斧一抡,侧面迎上刀锋。 刀斧即将接触时,他又将板斧往上扬半尺,让刀锋砍到木质包黄铜的斧柄上。 叮——的一声轻响,梁高大步流星后退,哈哈大笑。 “小梅花,你老子就留给你这么一把破刀,你好歹爱惜着点儿!” 蒋惜梅瞪他一眼,调转马头,缰绳一抖,跑了。 梁高耸耸肩,对着她的背影连连摇头:“又恼了!性子这样躁,脾气这样坏,猴年马月能嫁出去?” 然后扯开大嗓门喊话,“小梅花,你老子叫你温柔点,别把男人吓跑了!你瞧瞧你,又忘了吧!” 话音未落,一柄飞刀裹挟破空之声,朝梁高面门疾驰而去。 梁高头一偏,左手举重若轻的一挥,两根指头将飞刀稳稳夹住,往腰间一别。 垂眼发现宋澜撩着车帘,目不转睛看着他,咧着大嘴嘿嘿一笑:“小梅花暴躁,没吓着宋大姑娘吧?” 宋澜摇头:“没,梁将军来此,有何吩咐?” “不敢当。”梁高挠挠头,“我来接姑娘去庄子上小住。” 宋澜抿抿唇,没再拒绝。 绿萝期期艾艾:“姑娘,可否让奴婢跟去服侍您?” 梁高大手一挥:“一起去,还要带谁都叫来,一并带上。” 宋澜不是蹬鼻子上脸的人,朝梁高颔首:“多谢梁将军,容我收拾几身换洗衣裳就来。” “嘿嘿,咱们王爷财大气粗,还能短了姑娘的吃穿用度不成?时候不早了,快出发吧。” 宋澜不再多说,带着绿萝上了梁高带来的马车。 梁高摸出一锭银子给宋澜雇的车夫,又板着脸敲打一番。 车夫诚惶诚恐的磕头谢赏,头也不回的驾着马车跑了。 到卧云庄时已近傍晚,春红领着小轿来接,服侍宋澜泡澡。 绿萝呆呆的盯着烟雾缭绕如同仙境的汤池,心里苦的直冒泡泡。 秦王千好万好,怎么就是个废人呢! 但凡他有正常男人的功能,能生儿育女,姑娘咬咬牙也能托付终身啊! 可他偏偏不能人道,就是牙根子咬碎也不能嫁啊! 宋澜泡完澡起身时,绿萝已经悄没声哭过一场了,红着眼睛帮她更衣擦发。 回到栖云苑,看着满桌子山珍海味,绿萝忍不住又抹起了眼泪。 宋澜不解:“你哭什么?出什么事了?” 绿萝摇头,眼泪甩的乱飞:“奴婢没事……奴婢就是……就是为姑娘高兴……恭喜姑娘跳出周家那个火坑……” 宋澜笑了:“别哭了,坐下一起吃吧,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绿萝猛摇头:“奴婢不敢坏了规矩,姑娘快用膳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家主子保不齐哪天便一跃成为秦王妃,她身为贴身婢女,必须严守规矩,不能叫人指摘秦王妃出身小门小户,少条失教。 宋澜没再说什么。 末世七年,她真切的见识到了什么叫人心险恶,什么叫人间炼狱。 她不会全心全意信赖任何人。 婢女谨守规矩不敢逾越是好事,能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隐患。 庄子上地气足,屋里又烧着地龙,暖洋洋如同盛春。 一夕无梦。 醒来时神清气爽,似乎身体都不那么虚弱了。 早膳罢,宋澜说要去向秦王请安。 春红笑道:“王爷一早便下山了,要过几日才回庄。宋大姑娘且安心住着,庄子里若是看腻了,也可出去解解闷。” 宋澜就去泡温泉,在汤池待了整整一天,连午膳都是在池边用的。 她问春红要了两根长竹竿和一匹布,做了一个简单的软兜子。 第37章 竹竿横过水面支起兜子,人往兜子里一躺,脑后垫个木枕。 身体浸在水中,只露出一张脸,要多惬意就多惬意。 春红有点懵:“姑娘这是?” “这样就不会淹死了。”宋澜冲她笑笑,双手交叠置于小腹,闭上眼睛。 她穿着素白细绸中衣,面含浅笑,双眸微阖,有种诡异的安详感。 春红嘴角抽了抽,命令自己将这个不吉利的想法赶出脑海。 王爷吩咐过,宋大姑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理会。 她也就没管,送了些点心羹汤便走了,让绿萝守着。 如此一连七天,宋澜几乎就没离开过汤池。 虽说精神力的修复速度与泡温泉的时间长短并不成正比,但在汤池边所有的不适症状都会大大减轻甚至消失,身轻体健的感觉太好,宋澜几乎难以自拔。 其实第三天秦王就回来了,但没让人告诉宋澜。 春红每日汇报宋澜的一举一动。 “宋大姑娘日里夜里皆泡在水中,除此之外并无半分异常。” 梁高一针见血的指出:“这不就是最大的异常么?” 春红回道:“梁将军此言差矣,男子阳气足,不畏寒。可女子属阴,冬日里格外难熬。 莫说宋大姑娘胎里带着不足之症,便是奴婢身子健壮,每逢冬日总免不了要着几场寒。 宋大姑娘既精通医术,整日泡在汤池中,自然有她的道理。” 梁高撇撇嘴,没反驳。 秦王靠着迎枕,右手摩挲着瓷白茶盏。 春红的话不无道理,但连睡觉都要泡在水中,委实不同寻常。 可见温泉对她的病至关重要,这一点她没撒谎。 “继续盯着。” “奴婢遵命。” 春红走后不久,袁无疾来为秦王诊脉。 “王爷离庄数日,身上可有不适?” 秦王嗓音淡漠:“老样子。” 袁无疾大喜:“那便是没恶化,好!好啊!” 梁高黝黑的脸上满是喜意,眸子晶亮,忽然想到什么,神情愈发激动。 袁无疾犹豫再三,才道:“老朽寻访多日,也不曾寻到那医术通神的老翁,可否向梁将军求一张画像,老朽想发动药王谷的弟子们去寻。” 梁高两手一摊,一脸无奈:“袁神医这可是难为我这莽夫了,我连自己姓啥名啥都写不像样,哪里会作画?” “可有旁人见过……” 梁高脑袋摇成拨浪鼓:“没,若有,哪里还用得着袁神医开口?我早将画像双手奉上了。” 袁无疾郁闷的直拍桌子,连连叹气:“可惜!可惜!” 梁高挠挠头,假惺惺安慰:“有缘自会相见,袁神医不必放在心上。” “你懂什么!”袁无疾瞪他一眼,眼神写满恨铁不成钢。 一直捧着手炉沉默的秦王,忽然有气无力地道:“本王新得了个人,身子不大好,劳烦袁神医给她瞧瞧。” 袁无疾兴致寥寥,摆摆手道:“改天再说,告退。” 话音未落,竟起身闷头气冲冲走了。 梁高眼睛瞪得铜铃样大,没好气吐槽:“这老头子愈发放肆了,竟连王爷的面子都不给,下回等他下山后,属下定要偷偷套麻袋打他一顿!” 秦王依然是那副淡漠、对什么都浑不在意的腔调:“不可妄为。” “嘿嘿,属下也就嘴上过过干瘾。那老头子是个什么德行,属下还能不知道么!” 梁高吐吐舌头,两米高的黑壮汉子,扮起鬼脸来,活脱脱成了精的银背大猩猩。 袁无疾是药王谷第七代谷主,素有神医之名,但他三十岁那年爱妻病死,十年后一双儿女也相继发病离世。 第38章 之后袁无疾性情大变,除了钻研医术之外,不理任何俗务。 之所以跟在秦王身边,不为名不为利,单纯是为了他那一身无药可救的绝症。 袁无疾与阎王爷斗了大半辈子。 总要斗赢一场,否则死了都闭不上眼。 梁高数落一番,才将心思转到正事上来:“王爷,可要见见宋大姑娘?” 秦王轻轻点了下头。 梁高忙叫人抬了小轿去请。 约莫小半个时辰,宋澜来了。 芙蓉嫩颊红扑扑的,星亮的眸子水雾蒙蒙,显然是刚从汤池中出来。 “民妇拜见王爷。”宋澜上前行礼,“多谢王爷。” “谢本王什么?”秦王低笑,意味莫明。 宋澜不由皱了皱眉,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干嘛非要拆穿? 让她装一装,稳住贤良淑德的人设,不好么? 宋澜垂头,温婉地道:“谢王爷免民妇流放之苦。” 秦王唇角勾了勾:“还有呢?” 宋澜梗了梗,果断岔开话题:“……多日不见,请容民妇为王爷请个平安脉。” 秦王侧头对着宋澜,没出声,也没动作。 宋澜不由头皮发麻,莫名的有种被锐利目光审视的错觉。 片刻,秦王伸出了手。 宋澜松了一口气,上前请脉,少顷收回手,“无甚大碍。” 梁高眼珠子都快瞪突出来了:“无甚大碍?!宋大姑娘可知,王爷这病,就连太医……” 宋澜微笑打断:“比我的病好治。” 梁高:??? 他皱眉眯眼,歪着脑袋,上上下下打量宋澜好几个来回。 宋大姑娘虽然弱不禁风,但怎么看也不像命不久矣的样子。 宋澜起身行礼:“请王爷放宽心,吃好喝好睡好,风雪天气尽量别出门。” 顿了顿,又道,“民妇告退。” 她很不喜欢被看穿一切的感觉,要不是为了这座庄子,早扛着火车跑了。 根本不会和秦王打半点交道。 “属下送送宋大姑娘。”梁高朝秦王拱手,大步流星追了上去。 宋澜刚出门,梁高便追了上来。 “宋大姑娘请留步,我有一事相求。” 宋澜顿住脚步:“梁将军有何吩咐?” “宋大姑娘言重了。”梁高摆了摆手,仿佛有些尴尬,不太好开口的样子,犹豫片刻才支支吾吾地道,“小梅花她……前些年战场受伤,落下病根,还请宋大姑娘得闲时为她诊一诊。” 宋澜挑眉,仰脸飞快的掠一眼男人的表情,心里顿时有数了。 她淡淡一笑,果断拒绝:“抱歉,我不得闲。” 梁高被噎的直瞪眼,愣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央求:“姑娘既然说王爷的病无甚大碍,想必王爷大好指日可待。等王爷痊愈之后,你再抽空瞧一瞧小梅花,行么?” 宋澜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丝要一根一根抽,病也要一样一样治。 王爷病入膏肓,多少名医神医束手无策,将军是知道的。 想要恢复到双目能视、腿脚能行的程度,少说也要三年五载——” 宋澜还没说完,就被梁高哆嗦着声线打断了:“你说什么?!王爷的眼睛和腿——都能治好?!” 秦王寒毒入骨,损及肺腑,无力回天。 梁高原本以为,能解寒毒已是奇迹,做梦都不敢想更多。 现在宋澜告诉他,三年五载就能让秦王变成正常人,这不啻于天上掉下个金元宝,一下就把他砸懵了。 暖阁榻上的秦王,闻言握着白瓷茶盏的手不禁一抖,几点茶水洒了出来。 他——还有救?! 男人毫无血色的薄唇颤得厉害,干枯苍白的手几乎握不住茶盏。 第39章 廊下,梁高腰躬成虾米,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宋澜的脸,将她每一分细微的表情都刻进眸中。 “宋大姑娘若能让我家王爷能看能走,我梁高这条命就是姑娘的!我给姑娘当牛做马!” 宋澜扑哧一声笑了,继而皱起眉头,表情严肃,“梁将军既然找到我,可见蒋姑娘的病根颇为棘手。我身子弱,精力不济,恐难两头兼顾。 只是我瞧蒋姑娘年岁二十有余,作少女装扮,想来尚未婚配。 若三五年后为她医治,治病又要拖上一段时日,恐误她终身大事。” 梁高原本惊喜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失落了,眉头拧得死紧,爬满半张脸的络腮胡抖了又抖。 他叹了口气,一脸无奈:“自然是王爷的身子要紧,小梅花她……她……她能等。” 宋澜内心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眼珠子一骨碌,低着头故作为难的问:“若是三五年后,王爷的病还没痊愈呢?要是得七八年甚至十多年才能好呢?” 梁高一颗心噌的一下提到嗓子眼,左手攥拳往右手掌心啪的一锤,原地转起了圈圈。 宋澜罕见的升起一丝恶趣味:“要不你求求我,兴许就——” 话音未落,梁高忽然拔腿就跑,边跑边喊:“宋大姑娘先别走,我马上回来!” 宋澜一愣,眨了眨眼睛,走到避风的拐角处等候。 不多会儿,梁高捧着一个朱漆木匣跑了过来。 “宋大姑娘,这是我攒了十多年的积蓄,全都在里头了,万望宋大姑娘费心周全。” 宋澜接过木匣,打开翻看。 城北铁牛巷一座三合院的房契,一百亩上好水田的地契,两个十两的银锭子,四块散碎银子,一把铜钱。 宋澜扬眉笑了开来:“梁将军连老婆本都掏出来了,对蒋姑娘可真是情深意重。” 梁高黝黑的脸膛涨成枣红色,死鸭子嘴硬:“宋大姑娘别乱说,没有的事,我——我就是——咳咳!同袍之义!” 宋澜点头,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是是是,梁将军高风亮节,是我误会了。” 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难怪梁将军立下赫赫战功,却只攒下这么点家财,原是将赏银月俸都拿去帮助同袍了。” 梁高鼻息一粗,被噎的说不出话来,郁闷的直跺脚。 屋里的秦王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由扬了扬唇。 细白绸布下的眸子弯起,罕见的流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宋澜啪嗒一声将木匣盖上,两手牢牢的抱在怀里,笑盈盈道:“既拿了梁将军的全部身家,我定全力以赴将事情办好。请梁将军转告蒋姑娘,方便时可来寻我。” 怕梁高反应过来他被涮了,宋澜幽幽的叹了口长气,惆怅感慨:“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蒋姑娘福气真好。” 果然,梁高羞得抬不起头,赌气背过身不理宋澜。 宋澜紧走几步出了院门,上轿走了。 梁高还在面壁害羞,满脑子净是那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等小梅花的病根拔除之后,她—— 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吧? 暖阁里,秦王着实被梁高蠢到了。 宋澜明明一直在逗他,偏偏那傻大个却毫无察觉,巴巴地将全部身家送出去,还被人探知了隐秘的心事。 等等,梁高和蒋惜梅? 什么时候开始的? 至于蒋惜梅的病根? 身为主帅,他竟然毫不知情! 秦王沉声唤道:“梁高。” 梁高这才回过神来,应了声“属下在”,快步回到屋里。 第40章 “蒋惜梅落了什么病根?” 梁高一梗,下意识伸手捂住嘴。 糟了! 小梅花说过,不许告诉王爷。 “嗯?”男人哼出一个轻而虚弱的鼻音。 梁高顿时头皮发麻,挠了半天才讪讪道:“三年前小梅花下腹被弯刀所伤,损了胞宫,断了子嗣缘分。” 秦王摩挲茶盏的手蓦地一紧,仔细看甚至能看出蒙眼绸布有轻微颤动。 “小梅花怕王爷担心,不许属下禀报王爷。属下斗胆,求王爷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要不小梅花又要恼我了。” 秦王低低“嗯”了一声:“叫蒋惜梅立即去见宋大姑娘。” 梁高大惊失色:“王爷!您!” 秦王轻叹:“女子终身要紧,不可延误。” 梁高心里堵得慌,要命的难受,却不敢再劝。 王爷的脾气他最了解,说一不二,谁劝都不好使。 梁高低着头,慢吞吞走出枕云堂,去找蒋惜梅。 蒋惜梅正坐在自个儿屋顶喝酒。 天已放晴,化雪时愈发阴冷,寒风如刀如针,直往骨头缝里钻。 蒋惜梅不怕冷。 她打小儿在北境齐云山长大,一年有八个月是寒冬,早已习惯了。 她大口大口灌着烈酒,一张被冷风吹得皴裂爆皮的脸,被酒意熏蒸出艳丽的酡红。 梁高仰脸望着房顶,放声大喊:“小梅花,下来!” 蒋惜梅朝他翻白眼:“干嘛?想打架?” “王爷叫你去见宋大姑娘。” 蒋惜梅仰脖子咕嘟咕嘟一阵猛灌,将酒葫芦喝空,一抹嘴巴,纵身一跃而下。 落地时,嘴里还不耐烦的嘀咕:“麻烦!” 梁高知道她是青云之上展翅翱翔的雄鹰,不耐烦和娇怯柔弱的小娘子打交道,于是赔着笑脸好言相劝。 “宋大姑娘很得王爷重视,你别满脸不乐意,多委屈似的,仔细王爷知道了不饶你。” “啰嗦!”蒋惜梅重重一哼,看都不看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了。 到栖云苑一看,没人,问了婢女才知人在汤池。 蒋惜梅憋着一肚子郁闷,又往汤池去。 宋澜一袭素白中衣,闭目拢手,安详的躺在软兜子上。 远远望去,活脱脱一具尸体浮在水面。 蒋惜梅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一个纵身飞扑过去,宛如一只灵巧的鹤,一把抓住宋澜的衣襟,将她给提了起来。 宋澜吓了一跳,睁开眼见是蒋惜梅,不由一愣:“蒋姑娘,你这是?” 蒋惜梅这才注意到岸边搭着的两根毛竹,以及竹竿中间的软布兜子,顿时嘴角一抽。 她尴尬的将宋澜放回软兜子上,拧眉嘀咕:“麻烦!真不叫人省心!” 宋澜没听清楚:“蒋姑娘说什么?” 蒋惜梅想翻白眼,不过想到这姑娘是王爷看重的人,硬生生忍住了,但语气还是很僵硬。 “王爷叫我来见宋大姑娘,姑娘有何吩咐?” 宋澜扬了扬唇,心说秦王人还怪好嘞,知道体恤手下。 “我一个人泡汤无聊得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蒋惜梅没忍住,脱口道:“我不爱说话,姑娘找别人去。” 宋澜一阵心梗,张了张嘴,硬憋出来一声讪笑:“那劳烦你扶我起来。” 蒋惜梅看到她那委屈尴尬又强装镇定的表情,心里就开始后悔了。 嗨! 这破嘴,总是比脑瓜子快一步。 小姑娘娇娇弱弱,就跟春日里的娇花嫩蕊似的,不能粗暴对待。 会吓到。 蒋惜梅伸出手,宋澜一把抓住,趁机将两根手指搭在她腕脉上。 借着起身的动作,不着痕迹探起了脉象。 脉象有力,气血两旺,挺强壮。 五脏六腑都很好。 第41章 唔——闭经。 联想到梁高说蒋惜梅是因伤留下病根,宋澜怀疑她可能是腹部受伤,伤及子宫或是卵巢。 得先确认一下。 宋澜抬脚迈上石阶,忽然脚下一滑,哎呀——尖叫着向后倒去。 蒋惜梅正拧着眉头望着假山,听见声音连忙回头。 就见宋澜两手死死地抓着她的手,扑通一声栽进水里。 蒋惜梅怕她呛水,不假思索跳下去捞她。 “你——” 蒋惜梅想吐槽,然而看到小姑娘脸蛋红红、眸子润润的模样,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下去。 宋澜抹了把脸,不好意思的笑笑:“对不起啊,都是我不好。” 蒋惜梅无语:“……” 难怪王爷要派她来守着宋澜,这姑娘弱的跟小鸡崽子似的,没人看着,保不齐泡个澡就把自个儿淹死了。 宋澜赔笑脸:“来都来了,要不一起泡泡?可舒服了!” 蒋惜梅没好气地道:“这是王爷专用的,你以为谁都能用?” 宋澜一愣:“啊这……我天天用啊!” 蒋惜梅心口打了个突。 得,说不得这位哪天就成了秦王妃,不能惹。 得惯着。 宋澜见蒋惜梅想起身,忙拉住她的手:“这么冷的天,你穿着湿衣裳会着寒气的。要不你先等等,让人取一套干净衣裳送来,你再起来。” 蒋惜梅犹豫了。 未来王妃的话,不能不听。 那——行吧。 宋澜眼珠子一骨碌,又道:“你穿着衣服进王爷专用的汤池,是不是有点不恭敬?要不把衣服脱了,别把池水弄脏了。” 蒋惜梅眉头一皱,心口又打了个突。 言之有理。 默默地伸手到颈间,边解扣子边说:“你背过去,别看。” 宋澜撇嘴,小小声嘀咕:“都是姑娘家,有什么不能看的?” 蒋惜梅觉得只要一和宋澜说话就窝火,就烦躁,就心梗。 偏偏小姑娘忽闪着水雾蒙蒙的眸子,委屈巴巴的瞧着她时,她又过不了良心那一关,总怕吓坏她。 蒋惜梅叹了口气,心下暗暗犯嘀咕:要不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呢,美人蹙眉着实令人心疼。 “我身上全是疤,会吓到你。” 说着一件件解下衣裳。 解到里衣时,默默停住了手。 宋澜心里急啊! 不看到伤在哪里,怎么好确定治疗方案呢? 难不成又要耗费精神力? 小姑娘眼皮子一眨,计上心来,朝岸上喊话:“绿萝,再拿一件干净的中衣来。” 绿萝立即送上一套素白中衣。 宋澜指了指衣服:“快换上。” 蒋惜梅想着,王爷专用的汤池被她亵渎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但怎么着也不能穿着脏衣服泡在里头,于是一言不发的解衣更换。 宋澜趁机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在水中查看蒋惜梅的腹部。 果不其然,下腹对应子宫的位置有一道很长的伤疤,圆鼓鼓的突出明显,像一条白色的蚯蚓。 目光往上一瞟,再绕到背后查看。 蒋惜梅前胸后背横七竖八足有十多道疤,大部分疤痕是突起状态。 典型的瘢痕体质。 那么,她的闭经应当是疤痕子宫引起的。 宋澜钻出水面,抹了一把脸,问道:“蒋姑娘是否时常下腹疼痛?” 蒋惜梅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 宋澜老实交代:“实不相瞒,梁将军以全部身家托我为你治病。” “梁高?!”蒋惜梅一愣,瞬即暴怒,“谁让他多事!” 宋澜不慌不忙地道:“蒋姑娘先别恼,既是王爷吩咐你来见我,那此事也是王爷的意思。” 蒋惜梅张了张嘴,又紧紧绷住,别过头后脑勺对着宋澜。 第42章 宋澜解释道:“我怕明说蒋姑娘会拒绝,也怕若是我治不了,会令你失望,故而先想办法探一探脉,看一看伤。” 蒋惜梅冷笑:“那你看出什么了?” 宋澜云淡风轻,浑然没将这点事放在心上:“小伤而已,好治。” 蒋惜梅霍的回头,眸子眯起,凝神审视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澜微笑,没接话。 “我曾私下里请袁神医的大弟子诊过脉,他说无药可救。” 宋澜不屑撇嘴:“他菜,别听他的。” 蒋惜梅张了张嘴,却发现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澜又笑:“蒋姑娘放心,快则立夏,慢则立秋,我包你痊愈。” 顿了顿,笑容愈发灿烂,“若是你与梁将军中秋前能成就姻缘,我包你年前得喜。” 蒋惜梅的脸刷的爆红,鼻翼翕张,狠狠瞪了宋澜一眼:“别胡说!没有的事!” 宋澜挑眉,善意的调侃:“好好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蒋惜梅眉头紧拧,昂着下巴俯视宋澜。 小姑娘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想法,烦人! “梁高给了你多少钱,我给双倍,你把他的东西还回去。” 宋澜一愣:“啊?” 蒋惜梅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我好歹是齐云山十八寨的少当家,不差那仨瓜俩枣。” “可这是梁将军的心意……” 宋澜还没说完,就被蒋惜梅冷着脸打断:“谁稀罕!” 宋澜梗了梗,在心里为梁高点了一首《凉凉》。 蒋惜梅满脸郁闷:“我不喜欢梁高,不想欠他的。” “哦。” 宋澜虽然替梁高惋惜,但并不觉得失望。 感情的事勉强不来,不是你喜欢人家,人家就非得接受你的心意。 不喜欢就明确拒绝,不亏不欠,挺好的。 见宋澜闷闷的不作声,蒋惜梅以为她不信,没好气地道:“我是山贼出身,匪窝里长大的,怎么可能看上梁高那样的人?” 许是温泉的热气将酒意蒸的上头,蒋惜梅忽然呵呵一笑,爽朗的道:“我喜欢斯文好看的小白脸儿,不瞒你说,我当山贼那会儿就想着抢个俊俏书生当压寨相公。 可惜北境苦寒贫瘠,读书人稀罕得很,模样俊俏的就更少了。便有三个两个,也都被城里的老爷们抢着招了女婿,哪里轮得到我? 打了这么多年仗,我对臭男人实在厌烦得紧。加上落下这么个毛病,我也懒得琢磨姻缘之事。” 蒋惜梅叹了口气,很快语气又轻快起来,“姑娘若真能治好我的病,我就去书院外头守着,抢个最俊俏的书生回齐云山成亲去!” 宋澜:…… 姐妹,我辈楷模啊! 婢女送来干净的衣裳后,宋澜和蒋惜梅一起更衣回栖云苑。 宋澜抱着木匣下轿,一进屋就将木匣交给绿萝:“收起来。” 蒋惜梅皱眉,一肚子的火:“别!请姑娘将东西还给梁高,我——” 宋澜摆摆手打断:“我拿了梁将军的诊金,就没有退还的道理。至于蒋姑娘是什么心思,那是你与梁将军之间的事。 梁将军的好意,你是接受也好,婉拒也罢,都该你亲自发话,而不是让我一个外人当传话筒。” 蒋惜梅眉头拧得愈发紧了,脸拉得老长:“那——我能看看都是什么东西么?” 宋澜点头,蒋惜梅接过匣子,一样样翻看。 绿萝瞥见匣子里有一把铜钱,摇头晃脑的感慨:“连铜钱都拿出来了,可见梁将军是毫无保留,将一颗真心都捧出来了。” 蒋惜梅狠狠瞪她,没好气地道:“聒噪!” 绿萝脖子一缩,躲一边儿收拾东西去了。 第43章 宋澜重又给蒋惜梅切脉,细细询问一番,开了一张方子。 “这药你先吃七天,七天后来找我复诊。” 顿了顿,又问,“我有一种祛疤的药,能将你一身疤痕尽数修复,就是有点贵,你要么?” 蒋惜梅大手一挥,不假思索的拒绝:“麻烦!” 宋澜心里暗暗好笑,这姑娘不愧是山贼出身,猛是真的猛。 不过羊毛该薅还是要薅的。 “蒋姑娘洒脱豪爽,不拘小节,小女子佩服。不过恕我冒昧,你可是要抢最俊俏的书生回去当压寨相公的,新婚夜若是吓着相公,那便扫兴了。” 蒋惜梅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扔给宋澜一个白眼,闷闷地改了口:“多少钱?” “百八十两的,你看着给就好。”宋澜单手托腮,笑盈盈瞧着蒋惜梅,“不过若是你肯教我骑马,那就不用钱。” 蒋惜梅上挑的丹凤眼一眯,自下而上斜斜打量宋澜,嘴角略带讥诮的扬了扬:“你?” 宋澜点头,眨了眨眼:“我不行吗?” 蒋惜梅一噎,咬着后槽牙点了下头:“行。” 其实她想说就你那么弱的小矮子,一阵风就能刮跑,还学骑马呢,能不能够得着马镫子都不好说。 不过小姑娘笑眯眯看着她,她的舌头忽然就短了一截。 宋澜右手在颊畔轻轻摇了摇,扬唇笑得灿烂:“晚些时候我叫绿萝送药过去,那梅姐姐,七日后见。” 蒋惜梅只觉得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心脏,不轻不重的揉了一把。 梅姐姐? 噫嘻! 肉麻! 蒋惜梅脸愈发红了,朝宋澜横过去一个白眼,一阵风似的飘没影了。 宋澜眯眸望着空荡荡的小院,唇畔笑意不知不觉延伸到整张脸。 她知道蒋惜梅不是秋姐。 但她想交这个真性情的朋友。 绿萝迎上来,问道:“姑娘,您要给蒋姑娘做去疤药,需要什么材料?奴婢去买。” 宋澜随口说了几味药材。 绿萝一脸为难:“姑娘,奴婢……记不住。” 宋澜皱了皱眉,叫她取纸笔来,写下药方。 绿萝看着墨迹未干的纸张,表情惊疑不定。 她服侍姑娘整整八年,姑娘胆小懦弱,毫无主见,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大字不识一箩筐,更别提懂医术了。 可如今的姑娘,性子果决,手段强硬,写的一手好字,甚至会诊脉制药。 绿萝的目光太过震惊,直勾勾的不加掩饰。 宋澜喝了一口茶,淡淡问道:“有事?” 绿萝咬着嘴唇犹豫好一会儿,才蚊子哼哼似的说:“奴婢觉得……姑娘同从前……似乎很不一样。” 宋澜呵的一声笑了:“从前都是装的,如今不必装了。” 绿萝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俨然一只温顺乖巧但有点呆呆的小猫咪。 宋澜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唇角勾起一抹讥讽,轻叹:“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若不乖巧听话,哪能有好果子吃? 原想着出阁便是出头,不料竟被许给那样的人家—— 罢了,左右保住了性命,也算没白装这么多年。只等立女户之事办妥,今后咱们便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绿萝呆呆的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姑娘是进士老爷的嫡女,天生一副聪明脑袋,所作所为自然有她的道理。 想不明白没关系,听姑娘的便是。 绿萝拿上药方,出去买药。 她前脚走,后墙房檐下翻出一个灰扑扑的影子,直奔枕云堂。 听完汇报,梁高眉头拧得死紧,义愤填膺:“那葛氏真是个黑心肠的,偏偏装的一副慈母样儿,竟如此磋磨继女!亏她还是书香门第出来的! 第44章 葛老头子身为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怎的生出个如此阴险歹毒的女儿?!” 秦王靠着迎枕,面前摆着棋坪。 棋坪的线刻痕很深,圆润的白子和四方的黑子错落有致。 他摩挲着一颗白子,仿佛没听见梁高骂骂咧咧,兀自沉浸在黑白厮杀的战局中。 梁高骂了一阵,就听灰衣人梁溪笑嘻嘻地道:“大哥先别急着骂,你猜我还听到了什么?” 梁高斜眼俯视他:“什么?” “你猜呀。” 梁高眼一瞪,不耐烦的呵斥:“在王爷面前耍滑头,你活腻歪了?” 梁溪嘿嘿直笑:“这不是公务,是和大哥有关的私事。” 梁高不解:“和我有关的私事?” “梅花姐让宋大姑娘将东西还给你。” 梁高一愣:“为什么?” “我不知道,只听宋大姑娘说收下的诊金没有退还的道理,有什么事让她自己跟你说。” 梁溪边说边摇头,满眼促狭的笑意,“大哥,我先回去准备好酒菜,回头陪你多喝几杯,你痛痛快快哭一场,什么都过去了。” 梁高脸一黑,挥拳揍了过去:“兔崽子!” 梁溪笑嘻嘻躲开,朝秦王抱拳行礼,告退离去。 梁高一向不是个机灵的,但听了梁溪的话,莫名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王爷,定是属下对您说了小梅花落下病根之事,她恼我了。” 梁高撇着嘴,可怜巴巴。 秦王慢条斯理落下一子,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 他就说嘛,不可能手下人暗生情愫,他这个当主帅的一无所知。 合着是梁高单相思,人家蒋惜梅根本就没那个意思。 秦王没拆穿,淡淡地道:“她不会。” “真的?”梁高将信将疑,“她要不是恼了我,怎会让宋大姑娘将东西退还给我?” 秦王沉默。 蠢成这样,难怪蒋惜梅不喜欢。 不过秦王并不明说,有什么话,还是让他俩自个儿掰扯去。 倒是宋澜—— 早知她之前的乖巧柔顺都是装的,能装十几年,也算是能耐了。 这份心机不可谓不深,只是年纪尚小,久困于后宅,故而手段略显稚嫩。 假以时日,定能成长为厉害人物。 男人拈着棋子的长指轻叩桌面,玉石与花梨木相击,声音清脆。 良久,淡淡道:“她想做什么便由她去做,稍微盯着别让她捅娄子,不必严密监视。” 小姑娘机灵,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再盯也盯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被她察觉,反倒不好。 梁高下值后,径直去找蒋惜梅。 蒋惜梅刚喝了药,正在院子里练刀。 梁高站在院门看了一会儿,板斧一抡冲了上去。 蒋惜梅大喝一声:“来得好!” 挥刀当头劈落。 一时间,刀光斧影缭绕不绝。 百招过后,梁高纵身后跃,笑道:“小梅花有长进,很好。” 蒋惜梅拄着刀擦了把汗,皱眉凶悍的瞪着他:“谁许你将我的私事告诉王爷?” 梁高一脸了然:“你看,我就说你定是恼了我,王爷还说不是呢。” 蒋惜梅收刀入鞘,转身就往屋里走。 梁高快步追了上去:“小梅花!等等我!你听我——” 冷不丁砰的一声响,房门被甩上,门板差点撞他鼻子上。 梁高猛往后撤身,拧眉呼呼喘粗气:“小梅花,你脾气这么坏,性子这么躁,真会嫁不出去的!” 蒋惜梅猛翻白眼,从枕头边拿出一个油纸小包,又气冲冲过去开门。 一把将油纸包塞进梁高手里,扬眉瞪眼没好气的骂:“姑奶奶嫁不嫁的出去,关你屁事!我又不嫁你!” 梁高咧嘴傻笑:“看看看,这不又恼了!你多学学人家宋大姑娘,那才叫温柔如水呢。” 第45章 蒋惜梅忍无可忍,重重一拳砸过去:“姑奶奶温不温柔关你屁事!明天我就上书院抢个斯文俊俏的小郎君去,你那仨瓜俩枣的,还是留着给姑奶奶随份子吧!” 梁高一把抓住她的拳头,哈哈大笑:“小梅花,你刚投军时就嚷嚷着,等打完仗要抢个俊俏郎君当压寨相公,这都嚷嚷五年了,也没见你抢的俊俏郎君在哪儿。 实在不行我受点委屈,你抢我。我可好抢了!我自个儿绑着手脚让你抢,绝对不反抗。” 梁高壮着胆子,半开玩笑半认真。 蒋惜梅用力抽手,可梁高是出了名的天生牛劲,她的手就跟被铁箍子牢牢拷住似的,半点动弹不得。 蒋惜梅那个恼火啊! 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提膝就朝梁高的二祖宗怼了过去。 好在梁高人如其名,二祖宗的位置太高,反应及时,腿一夹,把蒋惜梅的膝盖牢牢夹住。 “小梅花,什么仇什么怨,你这也忒狠了吧!” 蒋惜梅瞬间黑脸,冷冷地道:“梁高,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人厌!” 梁高一愣,眨了眨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蒋惜梅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将腾腾灼烧的怒火压下去,面若寒霜:“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出身不光彩,脾气也不好,又不会裁衣绣花,姑娘家该会的本事,我一样都不会。 可那又怎样?我又没哭着喊着要嫁给你,轮得到你天天在我耳边聒噪嫌弃?” 梁高傻眼了,手脚不由松了几分力。 蒋惜梅趁机逃脱,冷冰冰地道:“你拿给宋大姑娘的东西,我双倍还你。只求梁将军高抬贵手,莫与我这卑贱山贼一般见识。今后若是不幸碰面,烦请梁将军就当看见一条狗,别搭理我就是。” 梁高急道:“小梅花,我不是——” 蒋惜梅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斩钉截铁打断:“我管你是不是!若非同在王爷手下做事,我真是一个字都不想多和你说,一眼都不想多看你!” 话音未落,拔腿就走。 梁高呆愣愣的,忽闪着眼睛盯着蒋惜梅的背影。 他不明白,好端端的,小梅花怎么突然发那么大的火。 她的确脾气不好,可共事五年,从没说过如此绝情的话。 虽说他不该泄露她的私隐,可他也是为她好。 就算有错,打一顿骂几句就得了,至于一副绝交的姿态么! 梁高挠着头,嘀嘀咕咕去找梁溪。 啧,梁溪那小子机灵,让他分析分析,他到底哪儿惹着小梅花了。 蒋惜梅憋着一肚子气去找宋澜。 “宋大姑娘,这是二十两银子,够不够请你给我开一贴药,降降火气?” 宋澜正在用膳,闻言不由一怔:“怎么了?谁把你气成这样?” 蒋惜梅后槽牙都快咬碎了,用尽全力克制住掀桌的念头,扯出一个自认为温和的笑:“我能不能在你这儿蹭一顿饭?” 宋澜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她好像从蒋惜梅眼睛里看到了杀气。 “请坐。”宋澜转头吩咐绿萝添碗筷,想了想又问,“需要酒吗?” 蒋惜梅摇头:“我带了。” 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朝宋澜扬了扬:“来点儿?” 宋澜有些回不过神来:“哦,好。” 不是,谁这么大的能耐,把山贼姐气得想砍人? 瞧瞧,高冷山贼姐都主动找她喝酒来了! 蒋惜梅给宋澜倒了一小杯酒,然后仰脖子咕嘟嘟灌了一大口,伸袖子一抹嘴,打开了话匣子。 第46章 “宋大姑娘,你说那梁高,他是不是有病?!” 宋澜嘴角抽了抽:“……啊这,我和梁将军不熟。” “那瘪犊子每次看见我都要骂我一通,脾气差,性子躁,嫁不出去,对不住我老爹在天之灵…… 他是我什么人啊?!我什么样儿跟他有个屁的关系?! 我吃他家米粮了?碍着他事儿了?沃日他八辈儿祖宗的!” 宋澜顿时明白了。 哦,嘴贱钢筋混凝土直男不会撩硬撩,偏偏碰到了暴脾气钢铁直女。 这俩要是能成,她把自己炖了给婚宴添菜。 宋澜聊胜于无的安慰:“别气了,你要实在气不过,就去打他一顿。” 蒋惜梅一听更恼火了:“……我打不过。” 她是不想把梁高打得满地找牙吗? 不,她做梦都想。 可惜没那个实力。 梁高皮糙肉厚,一身横练功夫,一拳能打死牛。 长胳膊长腿,抡着一人高的巨重板斧,一斧子下去石头都能砍成两半。 昔日没受伤的秦王,一杆雁翎枪威震八方,也要百招之后才能打败梁高。 梁高在军中就是一把大杀器,唯一的短板就是脑子不够活络,变通不足,不懂兵法。 要是智商跟得上,秦王都得被他压一头。 宋澜被蒋惜梅一句“打不过”噎的哭笑不得,索性什么也不说了,由着她骂骂咧咧的灌酒。 蒋惜梅很快将一葫芦酒喝了个干净,摇摇空葫芦说:“添酒!” 宋澜怕她喝醉发酒疯,于是起身朝外间走去,压低声音吩咐绿萝去找守门的婆子,给春红姑娘传个话,让她想想办法。 春红一个头两个大。 即便是梁高那头大猩猩,她都敢指着鼻子呵斥几句。 唯独蒋惜梅一身匪气,她见了就头疼,根本不敢惹。 左右一寻思,春红跺跺脚,往枕云堂跑去。 枕云堂中,梁高哭得像个二百斤的宝宝。 “王爷您说说,小梅花她是不是太过分了?就为这点小事,至于么!” 秦王慢条斯理的下棋,语气淡漠:“你找梁溪哭去。” “梁溪说他不懂姑娘家的心思,叫属下来请教王爷。” 秦王:…… 梁溪不懂,他难道就懂了吗?! 秦王嘴角轻抽。 要不是腿部失去知觉动弹不得,真想一脚把这个蠢蛋踢出去。 春红急匆匆跑来,眉头紧拧满脸担忧:“王爷,蒋姑娘在栖云苑喝酒,奴婢怕她喝高了冲撞宋大姑娘,特来回禀王爷。” 秦王白绸下的双眉微蹙,有些烦躁。 又一个不省心的。 “梁高,去看看。” 梁高怂巴巴的缩着脖子:“属下不敢,小梅花喝醉酒是什么德行,王爷您是知道的,属下可不敢去触霉头。” 春红瞪一眼梁高,推着秦王朝栖云苑而去。 栖云苑中,宋澜和蒋惜梅推杯换盏,喝的好不尽兴。 几杯酒下肚,隔阂随着酒精快速消融。 蒋惜梅一口一个“澜儿”,叫得无比亲热。 “……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姑娘家就该如澜儿一般,温婉娇柔,叫人一看就忍不住怜惜? 可我是个山贼啊!那齐云山是什么地方?穷山恶水,盗匪横行,我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还有命在?” 宋澜叹了口气,拍着蒋惜梅的后背:“梅姐姐这话错了。” “哪里错了?”蒋惜梅茫然半张着嘴,忽闪着眼睛怔怔瞧着她。 宋澜拉着她起身朝院子里走去。 朔风呼啸,阴云密布。 梅树顶着一层凝冰的积雪,开的热烈,灼灼如红云。 宋澜折了一段纤细的梅枝,拂去积雪,别在蒋惜梅耳后。 第47章 “牡丹雍容华贵,桃花妩媚秾艳,菊花清高脱俗,梅花傲骨不屈,各有各的美。 花有百态,人亦如是。 梅姐姐人如其名,不惧风霜,不畏生死,山匪出身却心怀大义,为保一方百姓决然踏入疆场,这份胸襟气魄,哪里是我能比的?” 蒋惜梅嘴唇抖动,几次想开口,嗓子眼里却堵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音。 只觉得眼眶又酸又热,沉的厉害,下意识眨了两下。 两行清泪,扑簌簌跌落。 宋澜抽出帕子轻轻给她拭泪:“你很好,天底下独一份的好,不要妄自菲薄。” 蒋惜梅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紧紧抱着宋澜,浑身直打哆嗦。 “澜儿,从没人对我说过这些话,你是头一个。我为什么没有早些遇到你? 所有人都说我一身匪气,强横粗鲁,他们说我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女人味,除了裤裆里少二两肉,与男子没两样。 就连十八寨的兄弟们也说要给我抢个压寨相公,好像我就是个没人要的废物,哪怕是叫花子也不会要我。” 宋澜心疼的不行。 她好像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林腾是她的发小,是用命给她抢回一条活路的人。 可林腾总是贬低她,说她这不好那不好,男人婆,没人要,将来去了养老院,还得他去探望。 天知道,那时的她有多难受。 难受到哪怕现在想起来,都恨不得撕了林狗子的嘴。 “梅姐姐,你要相信,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真心觉得你好,真心喜欢你,真心尊重你。如果那个人还没出现,一定是缘分还没到。 在缘分到来之前,你要好好爱自己。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不必管别人说什么。” 蒋惜梅用力点头,眼泪断线珠子似的掉个不停。 宋澜眯眸瞧着她耳畔的梅花,忽然笑了开来。 “你笑什么?是不是我哭得特别丑?” 蒋惜梅情绪平静下来,有些难为情,别扭的转过脸。 “我想起那晚你给我砍的梅花,比我手腕都粗。” 蒋惜梅皱了皱眉,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宋澜也没解释,拉着她的手搓了搓:“你的手和脸干裂太厉害了,回头我给你配一瓶润肤膏,你勤抹着点。” “麻烦!”蒋惜梅满脸不乐意的嘀咕。 宋澜眉眼一横,语气上扬:“还想不想抢个斯文俊俏的小郎君当压寨相公了?” 蒋惜梅脸一红,抿唇笑得有些害羞:“想。” 院外忽然传来一道瓮声瓮气的粗喝:“小梅花,你别成天瞎胡咧咧,教坏了宋大姑娘,我饶不了你!” 轮椅上的秦王,冷漠的表情不禁有一丝裂痕。 蠢货! 神仙都救不了你! 秦王原是皇室第一高手,东黎开国以来最为杰出的武将,功力之深厚,远超常人。 双目失明后,耳力愈发精微。 离得老远,他就听见宋澜安慰蒋惜梅的那番话,心中颇为惊诧。 想不到久困于后宅的弱女子,竟有如此丘壑。 可怜梁高那个大老粗,外家功夫练到极致,但因天资有限,内家功夫半瓶子水,只听见宋澜问蒋惜梅想不想抢压寨相公。 梁高一开口,别说蒋惜梅,宋澜的拳头都硬了。 梁高大步流星跨进院中,寒着脸呵斥:“小梅花,谁许你跑到宋大姑娘这里撒酒疯来的?你皮痒痒啦!” 院门外,春红的心陡然悬得老高:“那二位怕是又要打起来,王爷,这可如何是好?” 秦王一脸漠然:“静观其变。” 第48章 春红脚步一顿,推着轮椅走到墙角避风处,没往院里进。 蒋惜梅喝了一葫芦酒,酒劲上涌,虽只微醺,头脑还是清醒的。 但她气不过。 拳头攥了又攥,伸手就要拔刀。 宋澜一把按住她的手,冲梁高绽出一抹冷意的笑:“梁将军,请你矮身下来。” 梁高不解:“宋大姑娘这是做什么?” 宋澜咬牙切齿:“我想撕了你的嘴,但我够不着。” 梁高嘴角抽了抽,一头雾水:“我不知哪里得罪了宋大姑娘,还请宋大姑娘明示。” 对上那双迷茫的眼睛,宋澜气不打一处来,攥着小拳头就挥了上去。 梁高不敢拦,脑袋一偏躲了过去,拉长脸朝蒋惜梅大叫。 “小梅花,你!你真是!我叫你跟宋大姑娘学温柔做派,你却将宋大姑娘给带坏了!看我不回了王爷,打你一百军棍!” 宋澜气笑了:“嘴这么贱,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还想追求梅姐姐,做梦! 就你这张破嘴,但凡身手弱一些,早被人剁吧剁吧喂旺财了!” 梁高被骂懵了,挠挠头发出灵魂质问:“宋大姑娘,你是在替小梅花骂我?我是为她好,她这性子必须得改,还有宋大姑娘你,恕我直言,你还是离小梅花远点,莫学了她那一身山贼习性。” 宋澜忍无可忍,重重一脚跺下去。 梁高正诚恳的劝解,冷不丁脚趾头遭到重击,疼的龇牙咧嘴。 宋澜狠狠呸了一口:“你算老几啊,轮得到你指指点点? 你嫌她性子急脾气坏,那你去找性子柔脾气好的呀,干嘛非得难为她? 她求着你娶了?她死乞白赖非要埋进你老梁家的祖坟了?” 梁高头皮都快挠破了,才约莫想出一点眉目,怔怔地道:“我就是开个玩笑嘛!我以为小梅花大大咧咧的没个姑娘样儿,定是不会往心里去的。” 宋澜深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质问:“开玩笑?你看梅姐姐笑了吗?” 梁高看向蒋惜梅,只见少女皴裂的脸颊两团晕红,也不知道是酒劲熏的,还是气的。 “小梅花,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呀!要是你不喜欢,那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顿了顿,忍不住嘀咕,“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早知道我就不逗你了。” 蒋惜梅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 她不想跟梁高那个棒槌掰扯。 但看着宋澜像个暴怒的小绵羊似的,用光秃秃的小脑袋顶人,用绵软无力的小脚丫蹬人,她有种被保护、被宠溺的感觉。 真好。 忽然就不委屈、不难受了。 宋澜冷笑着阴阳:“啊对对对!她小心眼,你最大度,你没错,都是梅姐姐的错。 不过梁将军,你这么优秀的男人,怎么能喜欢一个山贼呢?多跌份儿啊!你应该喜欢天上的仙女,凡间女子哪里配得上你?” 梁高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宋澜在讽刺他,有些无措:“宋大姑娘,你别生气。我和小梅花玩笑惯了,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鸡毛蒜皮而已,实在不值一提。要是把你气出个好歹来,王爷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顿了顿,挠着头小声嘀咕,“王爷对你那么好,我可不敢惹你。” 宋澜一听这话,顿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奓毛。 “你说什么?王爷对我那么好?哪里好了?” 梁高眼睛倏地瞪大,斩钉截铁地道:“王爷对你,那是哪儿哪儿都好,这还要我说么?” 宋澜脸色铁青,冷笑不已:“是啊!王爷对我真好!真好!” 梁高听着这话不对头,皱眉道:“宋大姑娘,你这是何意?” 第49章 宋澜不答反问:“若是梁将军的母亲、姐妹被一个名声烂臭的权贵掳走,三日后带着赏赐回府,想必梁将军定要登门磕头谢恩。” 梁高一愣。 宋澜接道:“我本来是南阳侯府世子夫人,将来夫君袭爵,我便是侯夫人,一品诰命,要体面有体面,要地位有地位。可如今我成了绝婚妇人,婆家没了,娘家不容,无家可归,寄人篱下。这便是所谓对我好?” 梁高哑然,憋了好一会儿,才底气不足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宋澜打断:“既如此,那前朝哀帝斩杀勇武大将军,为何引得诸侯造反?为何被史书评为昏君?既是君恩,怎不见天下人跪谢领受?” 梁高嘴唇张了合,合了张,半晌才道:“可王爷救了你!若非王爷派人密切监视周家,当日捉奸之事——” 宋澜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若非你们插手,当日被捉的便是周蕙兰和一个登徒子,连累不到整个周府。 周家门风不正,周夫人教女无方,周明瀚为了挽回侯府名声,不但不敢为难我,反而会善待我,让我执掌中馈,教养嫡庶子女,我便是侯府当家主母。” 梁高喃喃道:“可周明瀚不是好人,你跟着他,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宋澜苦涩又讥讽的笑了:“难道如今的我,便有什么指望不成?” 梁高不知该如何应答。 只觉得宋澜的话句句有理,可秦王殿下又怎么会错呢? 院外,春红脸都吓白了,耷拉着眼皮子不敢看秦王。 宋大姑娘是真敢说啊! 秦王转动轮椅,慢悠悠的驶入小院。 “你对本王,怨怼竟如此深?” 宋澜知道这番话瞒不过秦王,梁高肯定会去告状,但没想到秦王就在院外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也是怒火上头脱口而出,不过说都说了,没啥好后悔的。 窗户纸捅破也好,当面锣对面鼓,有什么都说清楚。 宋澜冷淡而平静的道:“怨怼谈不上,但既是各取所需,我总要把话说清楚,免得梁将军一副施恩于人的态度,好像我若不对王爷感恩戴德,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梁高不服气:“你嫁入周家才几天,先是绝嗣药,再是捉奸,周家根本就是存心要你的命!若非王爷暗中相助,你总有躲不过去的时候!” 宋澜斩钉截铁,字字铿锵:“周家人再好再坏,那也是周家内宅的事,关起门来爱怎么斗就怎么斗,与外人无关。 我斗得赢,那是我的本事;斗输了,那是我的命,我认。别人凭什么插手我的命运?” 秦王微微抬头,朝向宋澜的方向,嗓音微冷但不含怒意:“的确是本王任性,但事已至此,你想要什么补偿?” 宋澜深呼深吸,很快平复下情绪,冷静地道:“我为王爷治愈寒疾,王爷将庄子给我,此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王爷不得再干涉我的任何事情。 自然,我不会做出违法乱纪之事,我只想关起门来安生过日子。” 秦王点了点头:“好。” 梁高那一向不大机灵的脑瓜子,罕见的机灵了一回:“宋大姑娘,你说过要将王爷完全治愈,目能视,腿能行!” 宋澜冷然反诘:“我只说能治,何时答应过要治了?” “你!”梁高眼珠子都快瞪突出来了。 宋澜理直气壮:“想让我治也行,但那是另外的价钱。一座卧云庄,只能换我医治寒疾。” 梁高气得浑身发抖,嘶吼道:“宋大姑娘,我真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无情之人!” 第50章 宋澜容色一凛,嗓音冷沉:“梁将军慎言!我一个绝婚妇人,对当朝王爷哪来的情?梁将军如此说话,是嫌我命长吗?” 梁高被怼得哑口无言,用力跺脚。 宋澜不看他,冷然盯着秦王。 心里不免有些惋惜。 这个人,本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惜,黑化了。 哪知秦王并未动怒,反倒淡淡笑出了声:“宋姑娘好胆量,倒是本王小瞧了你。 先说说你要什么报酬,本王若给的出,你可敢立下军令状,定为本王治愈旧伤,恢复如常?” 宋澜果断摇头:“我这人不爱受约束,王爷若信得过我的医术,诚心请我治病,便该将我奉为座上宾,以礼相待,我自会全力以赴救治于你。” 秦王挑了挑眉,蒙眼的白绸有些许不易察觉的颤动:“好,本王答应你。” 转头朝梁高道:“传本王命令,立即撤去栖云苑所有暗卫与奴婢,任何人不得靠近栖云苑三十丈内,不得阻拦宋姑娘的人进出,若有事求见,需先行通报。” 梁高一脸震惊:“王爷!” “嗯?” “是。” 梁高挠着头,嘀嘀咕咕走了。 宋大姑娘倒反天罡,王爷竟然顺着她? 定是中邪了! 一旁的蒋惜梅,烈酒化作冷汗,寒风一吹,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小姑娘瞧着柔弱可欺,没成想是个胆子长毛的主儿,竟然敢在王爷面前如此放肆! 偏生王爷还纵着,是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么! 秦王薄唇忽然极快的弯了一下,弧度很小,只是一丝浅浅淡淡的笑意,很难捕捉。 “宋姑娘身边的人都不会武功,可要留下蒋惜梅保护你?” 宋澜点了点头:“多谢王爷。” 人家毕竟是金尊玉贵的王爷,能做出如此大的让步已是难能可贵。 要是连最后一个眼线都拒绝,那实属是她给脸不要脸。 秦王淡声道:“蒋惜梅,除非宋姑娘有令,否则栖云苑中的任何事都不得向本王汇报。” 蒋惜梅震惊的瞪大眼睛,缓了缓才道:“属下遵命!” 宋澜却是不屑。 真没必要装这一把,好像能骗得了谁似的。 秦王转动轮椅,不紧不慢退出栖云苑。 蒋惜梅长长舒了一口气,拍了一下宋澜的肩膀:“澜儿,你刚才吓死我了!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王爷面前如此放肆!” 宋澜笑笑,没接话。 秦王的命比她值钱,即便心里恨不得活剐了她,在身体彻底恢复健康之前,绝对不会动她。 “梅姐姐,劳烦你去一趟明月庵,将我的人都接过来。” 既然和秦王达成协议,那她索性长住卧云庄。 安全有保障不说,还能天天泡温泉。 只要精神力彻底修复,别说区区一个秦王,就算是皇帝老儿也拿捏不了她。 枕云堂。 梁高抱着脑袋坐在门槛上,怀疑人生。 他对小梅花那么好,每每冲锋陷阵,他都会守在她身边,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为什么小梅花会讨厌他,还对他说那么绝情的话? 王爷对宋大姑娘百依百顺,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赏了那么多,帮她脱离周家那座火坑,连延缓寒疾不适的温泉都随她去泡。 为什么宋大姑娘却半点不领情?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梁高想不明白,但秦王能。 从宋澜劝解蒋惜梅的那番话,秦王就听出来了,她不是个三从四德、以夫为天的女人。 若不是他横插一脚,宋澜大概率会除掉范氏,甚至除掉周明瀚,掌控整座南阳侯府,享一辈子荣华富贵。 第51章 如此说来,的确是他坏了她的好事。 这女人不能惹。 一旦招惹,很难全身而退。 秦王莫名的有些兴奋,捻着棋子的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人生的前十九年顺风顺水,没遇到半点坎坷。 十九岁时遭逢大难,纵有千百万个不甘,也只能在黑暗中等死。 然而现在,他的人生多了一种可能。 一种充满希望的、令人期待的可能。 以及,一个与众不同的对手。 翌日一大早,蒋惜梅下山去接李嬷嬷等人。 绿萝帮宋澜挽发,哭丧着小脸,闷闷不乐:“后日就是小年了,咱们真要在这儿过年啊?” 宋澜都快忘了过年是什么感觉,闻言不禁有些恍惚。 绿萝见她出神,不由愈发着急:“姑娘,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澜回过神来:“什么话?说说看。” 绿萝放下梳子,小心翼翼地道:“姑娘如今住在秦王殿下的庄子上,没名没分的,传出去恐有损清誉。” 怕宋澜生气,忙又找补,“奴婢知道您与秦王清清白白,可外人不知道,不知要如何编排呢。” 宋澜神态淡然:“嗯,还有呢?” “秦王殿下对您到底是什么心思?若有意,便该遣媒提亲,三书六礼走一遭,如此才合礼数;若无意,将您关在此处,这不是作践人么!” 宋澜绷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姑娘笑什么?奴婢哪里说错了吗?” “道理是没错,但——”宋澜抬手轻轻敲她脑袋,“我是来给秦王治病的,什么有意无意的,你想多了。” 绿萝呆呆愣愣的,忽闪着眼睛懵懵地瞧着宋澜:“啊?” 宋澜语气温和:“你这些日子愁眉不展,便是在琢磨这事儿?以后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顿了顿,又善意的打趣,“本来就不聪明,杂七杂八的事情想多了伤脑袋。” 绿萝扁扁嘴,气呼呼的:“姑娘取笑奴婢!” 转眼又扬眉笑了开来,眸子晶亮,“姑娘的医术这么厉害啊!竟然能给秦王治病!奴婢可听说,秦王的病就连太医院都头疼呢!” 宋澜下巴昂的高高的,嘚嘚瑟瑟:“你家姑娘厉害吧!” “厉害!厉害!我家姑娘最厉害了!”绿萝用力点头,小鸡啄米似的,“姑娘不愧是进士老爷的嫡女,就是聪明!就是厉害! 夫人不许您读书识字,您还能偷偷学得如此高明的医术,奴婢真佩服姑娘!” 宋澜拈根素雅的青玉簪子在鬓边比了比:“这就叫卧薪尝胆。” “什么是卧薪尝胆?” 绿萝搬来一个小杌子,坐在宋澜身侧,双膝并拢,手臂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乖巧的像个小学生。 宋澜揉揉她的头,给她讲卧薪尝胆的故事。 亏得葛氏防着她,给她指派的两个丫鬟都是呆萌的。 但凡换个机灵点的,她一准露馅。 故事讲完,宋澜说道:“等年后立女户的事办妥,日子可就全靠咱们自己过了。你得学着读书识字,将来也好帮我管家理事。” 绿萝一听,慌得连连摆手:“不不不!奴婢蠢笨,不是读书的料,还是让红菱学吧。” 宋澜横她一眼:“她要学,你也要学,还有紫英,青松,青草,一个都别想偷懒。” 绿萝小脸一垮,瘪着嘴一脸惆怅。 她不是偷懒。 她是怕学不好,姑娘会失望。 —— 午后,蒋惜梅将李嬷嬷等人,以及宋澜的东西全都护送回庄。 数日不见,红菱瘦了一圈,李嬷嬷也显得苍老不少,还没开口就哽咽起来。 “姑娘,您受苦了!” 宋澜温声安抚:“我是秦王殿下的座上宾,哪里会受苦?你们别担心。” 第52章 李嬷嬷一听这话,眉头拧得死紧,瞥了眼丫鬟奴仆们,欲言又止。 宋澜猜到她想说什么,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开始安排人手。 陪嫁的三个男仆没一个是忠心勤恳的,相当鸡肋。 宋澜打算直接连人带卖身契送回宋宅,就说自己日子艰难,捉襟见肘,用不起那么多人。 “嬷嬷年纪大了,我不难为你。你们几个小的,过了年都去私塾读书。” 绿萝拉着苦瓜脸,红菱皱着眉头。 紫英一脸茫然:“姑娘,奴婢是个粗使丫鬟,读书没用啊!奴婢又不考状元。” 青松却是一脸兴奋:“姑娘,小人也能读书吗?” 宋澜点头:“当然,你们几个都去,青草也去。” 青松舔了舔嘴唇,小脸激动得通红:“小人识得些许字,要是姐姐们不嫌弃,小人可以先教姐姐们认字,过了年咱们再一同去私塾。” 宋澜有些意外:“你读过书?” “回姑娘,小人上过两年私塾。” 宋澜问他都读了哪些书,然后列了一张书单,打算买来书让狗蛋接着之前的课程继续往下学。 李嬷嬷问道:“后日就是小年了,姑娘,咱们也该采办年货了,只是如今借住此处,该如何采办,还请姑娘示下。” 宋澜想了想说:“明日一早咱们下山瞧瞧去吧,顺便将张阿三他们几个送回去。” 圣旨绝婚轰动上京城,夏良一定担心坏了。 她进城走一遭,即便不见面,也能让夏良暂时安心。 打发众人下去后,李嬷嬷迫不及待的询问起宋澜这些天的经历。 “嬷嬷不要胡思乱想,我来卧云庄是给秦王治病的。” “治病?姑娘何时会治病了?”李嬷嬷一脸震惊。 宋澜容色淡淡,语气平平:“我这些年也不全是摆弄针线,总要学点有用的东西傍身才是。” 李嬷嬷还要再问,宋澜眉头一皱,岔开话题:“嬷嬷有什么话都放在心里,这里不是咱们家,需谨言慎行。用心做事,我不会亏待你。若是觉得跟着我一个绝婚妇人,日子过得没盼头,我可以为你脱了奴籍,给你一笔银子回乡荣养。” 李嬷嬷慌得扑通一跪:“姑娘说的哪里话?老婆子早年死了男人,一双儿女也没熬过灾年活活饿死了。 这些年伺候姑娘,奴婢私心里早将姑娘当成世上最亲最近的人。奴婢哪还有家乡?又要去何处荣养? 莫不是姑娘嫌弃老婆子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不想要奴婢了?” 宋澜拉她起来,温声宽慰:“嬷嬷说的哪里话?立女户的事已经在办了,今后的日子,我还指望嬷嬷周全呢。” 顿了顿,幽幽而叹,“我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保全自己,瞒着你们偷偷读书学医,也是怕一旦露了痕迹,母亲会为难你们。” 想到葛氏那个笑面虎,李嬷嬷发自内心的颤栗。 姑娘幼时央着大少爷学写字,才刚写了个“宋”字,葛氏便大发雷霆,口口声声女子无才便是德,将绿萝红菱的手掌打得血肉模糊。 那时她就看出来了,葛氏虽不在吃穿上苛待姑娘,却是铁了心要将姑娘养废。 李嬷嬷抹抹眼泪,心疼的不行:“都怪老奴提起姑娘的伤心事,惹姑娘难受了。好在都过去了,往后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不必再受任何人磋磨。” 宋澜点点头,心里暗暗盘算。 解决了周家,下一步就该宋家、葛家,还有王家了。 宋澜起了个大早,带着李嬷嬷和红菱,由蒋惜梅陪着下山进城。 第53章 宋澜不想麻烦卧云庄的人,就拜托蒋惜梅驾车,顺便教青松如何驾驭马车。 进城后直奔宋宅。 年关将近,大街小巷热闹非凡。 摊贩林立,吆喝叫卖。 置办年货的人摩肩接踵,讨价还价,你来我往,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宋澜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看,看着看着眼眶不禁泛起一阵热潮。 她熬出头了。 可是她的亲人、朋友,却永远留在炼狱之中。 这一世,她会好好活下去,带着亲人朋友们的期许和爱,活出精彩。 宋宅门口停着几架华丽的马车,马车上挂着“王记”字牌。 李嬷嬷上前通禀,不料才刚踏上台阶,门房便快步跑了过来,黑着脸撵她。 “快走!快走!大过年的,莫来触霉头!” 李嬷嬷猜到宋家不会容得宋澜归家,可连门槛都没挨着,便迫不及待赶人,属实令人心寒。 她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怒火赔笑脸:“老张,大姑娘回来向老爷、太太请安。” “请什么安!女人失了德行,一根麻绳吊死那才是请安呢!来干什么?没见府里有贵客么!冲撞了贵客,老爷太太绝不饶你!” 李嬷嬷老脸涨得通红,哆嗦着手指着门房老张:“你!你!你怎么说话呢!” “我怎么说话?哼!再不滚,我说话更难听!快滚!快滚!” 老张昂着下巴,狠狠呸了一口,“什么东西!还要脸面?真要脸面,就不该活着丢宋家的人!” 门口很快围过来一群看热闹的,朝着马车指指点点。 李嬷嬷气得浑身发抖,转身一溜小碎步朝马车跑去,强忍着哽咽说:“姑娘,咱们回吧。” 宋澜一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吃了瘪,温然安抚:“嬷嬷别难受,你先上车缓一缓,我去。” “不!姑娘别去!”李嬷嬷忍不住泪,捂着嘴摇头。 宋澜笑笑,接过李嬷嬷手中的三张卖身契,掀开帘子下车。 蒋惜梅忙跳下车,长刀一抡甩在肩上扛着,亦步亦趋跟着。 老张见状,眉头拧了又拧,虽不敢口出恶言,但依然没个好脸色。 宋澜走到门前台阶下,提裙下跪,冲着宋宅大门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女儿受父亲母亲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每每思及此,愧疚难安。年关将近,女儿不能给父亲母亲磕头问安,在此遥祝父亲母亲身体安康,岁岁如意。” 围观群众是最容易情绪上头的,随便煽动几句,他们就会被牵着鼻子走。 宋澜一下车便跪拜磕头,柔弱无助的样子顿时令他们动了恻隐之心。 “周家那样的人家,多好的姑娘嫁进去也是死路一条。唉!可怜宋大姑娘多善心的人,活活儿的被连累了!” “说到底,这门亲事不还是爹娘做主的么!爹娘眼瞎,亲手将闺女推进火坑,掉头又嫌姑娘绝婚丢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狠心的爹娘?亏得还是读书人呢!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当爹的是读书人又如何?那可是后娘啊!他还得仰仗老丈人呢,哪里敢得罪婆娘?要我说,今日的局面,都是后娘做的孽!” 老张一听话风不对,黑着脸跳脚大骂。 “你们这些泥腿子,胡说八道什么呢!堂堂司业大人的府邸,也是你们看热闹说闲话的地方?!滚滚滚!赶紧滚!否则大爷报了顺天府,叫官差拿你们去蹲大牢!” 围观群众不买账:“呦!好大的官威!不知道的还当是哪位王爷国公呢!” “王爷国公可没那么大的气派!我婆娘的表叔的妹夫的儿子在宫里当差,听的真真儿的,当日可是镇国公亲口向皇帝陛下求的圣旨,赐宋大姑娘和周家绝婚!” 第54章 “啧啧,镇国公丢了那样大的脸面,还知道不连累无辜。宋大人还是国子监的司业呢,这人品,啧啧,没法比哦!” “……” 一片议论声中,宋澜将三张卖身契托在掌心,做出一个向上呈递的动作。 “女儿已在官府单立女户,今后不能在父亲母亲膝下尽孝,还请父亲母亲多多保重,莫为我这不成器的女儿伤怀。 母亲疼惜女儿,陪嫁人手众多。然女儿如今用不上这么多人伺候,故将三名陪嫁男仆身契送还。” 宋澜将身契恭恭敬敬放在最高一级台阶上,拈帕子抹了抹泪,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 蒋惜梅急忙一把扶住她,俯身给她拍拍腿上的雪,轻声叹息:“澜儿,你——唉!我也不知该如何劝你,总之,我陪着你。” 宋澜含泪点头:“多谢梅姐姐。” 蒋惜梅扶她上了马车,驾车离去。 围观群众们的恻隐之心噌噌狂涨,对宋正安夫妇指指点点,久久不愿散去。 老张拍腿怒骂,但根本没人搭理他。 上京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当官的。 区区六品小官而已,大街上掉块招牌能砸死一大片,唬得住谁! 每逢年节前,王家都要上门拜会,老爷太太每到此时都会心情大好,府里的下人也会得赏。 老张是个有眼力见的,才不会让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惹主子不痛快,根本没上报。 马车里,李嬷嬷一叠声的安慰,宋澜始终恹恹的,垂着眼帘不作声。 心里暗暗盘算,年底收了账,王家这会儿富得流油,今天来宋宅定是送孝敬的。 一两天的,宋正安必然要去孝敬葛家,和同僚走动往来,说不定还要巴结一下吏部的官员。 今晚,就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路过书店时马车停下,青松拿着书单进去买书。 宋澜穿过来快一个月了,每回出门都是急匆匆办事,还没好好看过上京城。 “嬷嬷,我想下去走走看看。” 李嬷嬷想了想说:“奴婢陪姑娘。” 这里靠近城西,很多穷苦百姓都去粥棚领过粥求过医,受过姑娘的恩惠,总不至于刻意为难。 宋澜下了车,蒋惜梅皱眉问:“怎么出来了?” 宋澜弯了弯唇,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在上京城生活了十六年,还从没好好看过上京长什么样儿呢。” 蒋惜梅心口顿时堵得不行,扶着她对李嬷嬷说:“我陪她走走,你们该置办什么就去置办,快去快回。” “是,有劳蒋姑娘。” 两人沿着长街缓缓而行。 蒋惜梅做派粗鲁,但内心却很是细腻,时不时问一声冷不冷,累不累,要不要歇歇。 宋澜摇头,幽幽一声感慨:“梅姐姐,你对我真好。” 蒋惜梅脸一红,有些别扭的抬起脚尖碾雪:“肉麻!” 转手就将宋澜拉到旁边的馄饨摊上:“瞧你脸都冻红了,吃碗馄饨暖暖身子吧。” 宋澜抿着嘴笑,目不转睛瞧着她。 蒋惜梅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讪讪别开脸:“你别这样瞧我,好像咱俩有一腿似的。” 宋澜掩唇而笑:“可惜你不是男子。” 蒋惜梅小脸爆红,狠狠扔给她一个白眼,将馄饨碗往她面前一推:“吃你的吧!” 原主身子弱,胃口小,一碗馄饨便吃饱了。 蒋惜梅练武之人胃口大,一口气吃了三碗馄饨,还去隔壁摊子买了五个馒头,泡着汤吃的一干二净。 两人走走停停,没进店铺,只在小摊小贩流连。 转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宋澜冻得浑身发抖,蒋惜梅说什么也不让她逛了,拉着人回马车取暖。 第55章 一个头戴帷帽、身穿粉色斗篷的女子站在马车边,青衣婢女站在路边左右张望。 蒋惜梅眉头一拧,脱口道:“又来了!狗皮膏药!” “什么?”宋澜一怔,不明白蒋惜梅突如其来的烦躁是怎么回事。 蒋惜梅没接话,几个大步跨过去,伸手挑开车帘。 宋澜刚走过去,那青衣婢女便迎了上来,上下一打量,问道:“你就是宋澜?” 神态轻蔑,语气很是不客气。 宋澜挑了挑眉,略过婢女看向她身旁的粉衣少女。 粉衣少女娇声轻斥:“彩云,不得无礼。” 彩云扶住粉衣少女的手臂,昂着下巴一脸骄横:“我家姑娘是平阳侯与安宁郡主的嫡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才女。” 宋澜有些懵,没接话。 蒋惜梅一把将宋澜扯到身后,小脸冷得夹冰带雪,满眼不屑喷薄欲出:“关我们屁事?” 彩云一噎,梗了梗,憋着一肚子怒气呵斥:“蒋姑娘!我家姑娘有话要同宋澜说,请你让开!” 蒋惜梅劈手一个耳刮子甩了过去,打得彩云滴溜溜转了三圈,一头怼马车板壁上,又惨叫着摔倒,脑门咚一声扎扎实实撞在地上,昏过去了。 粉衣少女恼了,上前一步,不悦开口:“蒋姑娘这是在打我的脸?” 蒋惜梅冷笑:“奉秦王殿下令,十二时辰贴身保护宋大姑娘,寸步不得离。陈姑娘要是有意见,只管找我家王爷说道去。” 陈清若笼在斗篷中的手死死捏着帕子,怒火灼灼几欲涨破胸腔。 要是能见得到秦王,谁稀罕搭理宋澜一个绝婚弃妇! 蒋惜梅看都懒得多看陈清若一眼,护着宋澜上马车。 陈清若隔着薄纱盯着宋澜,忽然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开口:“宋姑娘,借一步说话。” 宋澜还没开口,蒋惜梅便斩钉截铁地道:“不借!” 帘子一放,缰绳一提,驾马车就走。 陈清若双眸几欲喷火,死死的瞪着马车,恨得发狂。 区区六品小官之女,还是个绝婚弃妇,她凭什么?! 便是秦王瞎了眼,也轮不到此等货色玷辱! 低头看一眼不省人事的彩云,陈清若的脸色阴沉如暴风雪前的天空。 冷哼一声,怒啐一句:“不中用的东西!” 抬步就走,看都没再多看彩云一眼。 马车上,李嬷嬷忧心忡忡:“那陈姑娘是安宁郡主的老来女,宠得跟眼珠子似的。奴婢瞧着,她是记恨上姑娘了,咱们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前室传来蒋惜梅的讥笑:“她算个什么东西?惯会拿着她娘老子的身份地位欺负人,在咱们王爷跟前,贱的跟条狗似的,死命往上贴。” 宋澜嘴角抽了抽:“……” 合着是秦王的脑残粉,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撕她。 不过话说回来,秦王眼瞎腿瘸命不久矣,这姑娘还如此死心塌地,妥妥的真爱无疑。 宋澜有些委屈:“我与她素不相识,她寻我晦气作甚?” 蒋惜梅挑了挑眉,郁闷不已:“她娘去太后跟前哭了多少回,她老子打仗回来一身伤,血呼哧啦的跪在陛下跟前请旨赐婚,王爷就是不答应。 如今你住在卧云庄,她免不了嫉恨你。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她不敢动你。” 顿了顿,又得意的昂起下巴,睥睨作态,“别说区区一个陈清若,就算她娘老子都来了,我也不会让他们动你一根汗毛。” 蒋惜梅原就是山匪出身,杀人越货没少干。 从军后在死人堆里打了几年滚,胆量更是如同荒原野火,见风就长。 第56章 秦王受伤后性情大变,行事张狂无忌,手底下的人也是个顶个的疯。 梁高敢斧劈南阳侯府大门,蒋惜梅就敢砸了平阳侯府。 宋澜幽幽地叹了口长气,一脸无奈。 脑残粉太可怕了! 蒋惜梅想了想,问道:“澜儿,此事我可否向王爷禀报?” 宋澜恹恹的:“随你。” 回到卧云庄,宋澜依然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蒋惜梅送她到汤池之后,立即去枕云堂。 “启禀王爷,今日平阳侯府的婢女对宋大姑娘无礼,属下一巴掌把她打晕了。” 秦王执棋的手一顿:“陈清若呢?” “没打。” 秦王冷漠启唇:“去打。” 蒋惜梅半个字都没多说,抱拳行礼:“是!” 躬身退出枕云堂,一个纵身,朝下山的路狂奔。 梁高翻了个白眼,小小声碎碎念:“王爷对宋大姑娘这么好,她不领情也就罢了,竟还敢怨怼王爷。要属下说,宋大姑娘就是个白眼狼。” 秦王将方形黑子落下,哒——的一声轻响,震得梁高心头没来由一哆嗦。 “十。” “王爷?”梁高愕然,半张着嘴不可置信看着秦王。 “二十。” “属下——” 秦王淡漠落下一枚白子:“再啰嗦就四十。” “属下遵命!” 梁高哭丧着脸退下。 不一会儿,枕云堂外响起乒乒乓乓打板子的声音。 掌刑的是梁溪,笑嘻嘻扶起梁高,往他后腰下拍了一巴掌:“大哥,你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梁高龇牙咧嘴抽冷气,脸垮的就跟死了亲爹似的:“杀人放火哪犯得着挨军棍?” 梁溪惊奇:“那你到底犯了什么错,竟惹得王爷动刑?” 梁高委屈的快哭了:“我不就是背后嘀咕宋大姑娘几句么?” “不就是?”梁溪扔给他一个“你活该”的眼神,“你要是嫌命长,尽管冲撞宋大姑娘。你放心,咱们老梁家有我,断不了香火。” 梁高想揍他,但屁股疼的要命,路都走不利索。 他眨巴眨巴眼,眼神就跟大学生似的:“至于么?” 梁溪恨铁不成钢:“难怪梅花姐看不上你,就你这榆木脑袋,除了母蚊子谁乐意搭理你?” 梁高不服气:“你到底是谁兄弟?” 梁溪拍他屁股,一拍梁高一跳脚,疼的直捯气儿。 “大哥,你好好想想,你要是能想明白,这二十军棍就算你没白挨。” 梁高挠头,一脑门子问号。 想什么? 趴在炕上琢磨到天黑,梁高终于悟了。 噌一下跳起来,下一秒,又嗷——一嗓子惨叫,乖乖趴了回去。 就连平阳侯和安宁郡主的心头肉,都因为婢女冒犯宋澜而挨揍,他一个王府护卫算哪根葱? 当着王爷的面非议宋大姑娘,那不是找揍是什么? 宋大姑娘可是王爷的座上宾! 想着想着,梁高又觉得不对劲。 袁神医也是座上宾,但他当着王爷的面说过好几回,要给袁神医套麻袋打闷棍,王爷也只是淡淡斥一声不可胡来。 啧啧! 宋大姑娘领不领情的先不说,王爷这边,那是扎扎实实上了心。 梁高反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叫你嘴贱! 竟然敢蛐蛐王爷的心上人,这不纯纯找死么! 梁高眼珠子一骨碌,计上心来。 他得为王爷做点什么。 于是强忍着疼爬起来,去栖云苑求见。 宋澜刚用过晚膳散步消食完毕,正要再去泡个澡,一出门就见梁高在小径边站着,扶着树,没扛大板斧。 宋澜主动询问:“梁将军有事?” 梁高讪笑挠头:“在下前来求药。” 宋澜挑眉:“又是为谁来的?” “在下犯错,得王爷赏赐二十军棍,因此来向宋大姑娘求药。” 第57章 宋澜有些惊讶,难怪觉得他站姿别扭,原来是挨了板子。 “稍等。” 宋澜转身回屋,不一会儿取来一颗止疼药。 止疼药外头裹着一层炼蜜,从外观来看与寻常蜜丸没什么两样。 宋澜伸手递过去:“吃吧。” 梁高接过药丸,仰脖子吞了。 宋澜手没往回收:“五两银子。” 梁高一噎:“……在下明日一早送来。” 宋澜点了点头,抬步就要走。 梁高忙叫住她:“宋大姑娘请留步。” “还有事?” 梁高是个莽夫,比蒋惜梅还莽,根本不懂什么叫迂回婉转,开口就是一顿叭叭。 “宋大姑娘昨日的话不对。” “哦?”宋澜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王爷对宋大姑娘顶顶好,比任何人都好。在下这通板子,就是因为说了宋大姑娘一句不是,就被打得屁股开花。 还有平阳侯家那位小姑奶奶,王爷问小梅花揍她了没,小梅花说没,王爷当即让小梅花去揍。” 宋澜一脸懵逼。 秦王竟然让蒋惜梅拐回去揍陈清若? 就很离谱。 梁高一脸诚恳:“王爷名声不好,可对宋大姑娘是扎扎实实的好,不容许任何人冒犯你。” 宋澜俏脸一寒,冷冰冰道:“早知你背地里说我坏话,我刚才就该给你吃毒药。现在五两银子不卖,要五十两银子。” 梁高急了:“你这不是明抢么?” 宋澜下巴一抬,恼火的仰着脸瞪他:“嫌贵啊?那你把药还给我。” 梁高张嘴想怼,然而摸摸热辣灼痛的屁股,话到嘴边讪讪地拐了个弯:“五十两就五十两!” 说完就气哼哼的转身,捂着屁股一瘸一拐走了。 不行! 他受不了这委屈! 他得告状去! 梁高哭唧唧去枕云堂求见,一开口就扑簌簌掉眼泪。 别看他人高马大壮得像头大猩猩,但内心无比脆弱,眼泪比谁都多。 “王爷,宋大姑娘太欺负人了!” 秦王正饮茶,闻言面无表情的哼出一个鼻音:“嗯?” “属下去求药,本来一颗药五两银子,贵是贵了点,倒也不算太离谱。 可她知道属下受伤的原因之后,竟然坐地起价,要属下五十两银子,不然就得把药还给她! 王爷您说说,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秦王无语:“……没事找事,活该。” 梁高哭着哭着忽然觉得不对劲,抬袖子抹把泪,惊奇地叫了起来:“咦!属下不疼了!宋大姑娘的药可真是神了!” 秦王也有些惊讶,下意识侧头朝梁高的方向望去。 双眼全盲,眼前黑乎乎的一片,不见半点亮光。 梁高大喜,咧着嘴大笑:“王爷,您的旧伤一定能痊愈!属下现在服了,宋大姑娘是有真本事的!属下以后再也不敢说她坏话了!” 秦王心中油然而生愈发浓烈的希望。 眼前的黑暗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淡薄,渐渐透进熹微的晨光。 他——真的能痊愈?! 此时的宋澜,完全不知道一颗止痛药给梁高带来了多大的震撼,又给秦王带来了多大的希望。 她打发绿萝回栖云苑取东西,然后从空间拿出一架微型飞机,趁着夜色飞入上京城。 找个偏僻的角落降落,收回飞机,换小电驴直奔宋宅。 宋正安虽然富得流油,但品阶太低,宅邸规格、下人数量都是有定数的,不可逾越。 宋澜轻轻松松溜进去,将公库、私库一扫空。 然后骑上小电驴朝葛家而去,甭管多少,搬空再说。 王家也没放过,各大商铺刚交上来的银票、现银,女眷新添置的珠宝首饰、绫罗绸缎通通拿走,就连年货都没给他们留。 第58章 反正空间大得很,装不满。 根本装不满。 一夕搬空三座宅邸之后,宋澜驾驶着微型飞机,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回到卧云庄后,宋澜往汤池边的空地丢了一颗烟雾弹。 借着烟雾的掩护降落,收回飞机,快速解下衣服跨入汤池中。 绿萝取东西回来,叫了几声没听见声音,还当宋澜睡着了,也没多想,趴在假山石边打盹儿。 被爆炸声惊醒,揉揉眼睛,只见漫天大雾,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迷迷糊糊的叫了两声:“姑娘!姑娘!” 宋澜躺在软布兜子上,嗓音含糊的问:“怎么了?” “姑娘可听见什么声音了?” 宋澜摇头:“没有。” “那定是奴婢梦见打雷了。”绿萝揉揉眼睛,打个哈欠又睡了过去。 宋澜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养神。 频繁动用精神力进出空间,损耗不少,这一路上头疼的厉害。 现在泡在汤池里,终于能放松身心,好好睡上一觉了。 蒋惜梅趁夜潜入平阳侯府,把睡梦中的陈清若胖揍一顿,硬生生把个如花似玉的俏佳人揍成了猪头。 临走还到恭房放了一把火,给他们来波魔法攻击。 回到山庄,直奔汤池去找宋澜。 她看见半空亮起两盏通红通红的灯,一明一灭,快速朝汤池靠近。 朦胧中能依稀辨认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像是一只大鸟展开翅膀缓缓飞行。 接着轰的一声炸雷似的巨响,烟雾弥漫,扑面而来一股子火药味儿。 她虽然看不清烟雾中的情形,但那声巨响却是震耳欲聋,怎么宋澜却说没有声音? 奇怪! 蒋惜梅揣着一肚子疑惑,凝神戒备,快速绕着汤池附近巡查一番。 没有外人。 没有异样。 她拧着眉头扒拉扒拉脑门,不禁有些怀疑人生。 难道,她和绿萝一样,做梦了? 蒋惜梅跳到假山上坐着,拄着长刀,一宿没合眼。 直到天亮,都没有半点异样。 她顶着一对熊猫眼去问守在汤池百丈外的暗卫,人人都说昨夜确实听到了巨响,但因怕冲撞贵人,不敢过去查看。 蒋惜梅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想明白了。 小姑娘迷糊,睡觉死沉死沉的,打雷都炸不醒。 半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得好生护着。 宋澜睡了整整一天,连饭都没起来吃。 要不是呼吸平稳、面色红润,真跟浮尸没两样。 栖云苑中,李嬷嬷带着红菱、紫英、青草装点院子。 彻底打扫一遍,犄角旮旯擦拭干净,再贴上大红窗花,顿时有了几分喜庆气息。 青松找来一把大剪子,踩着梯子将梅树修剪一番。 李嬷嬷歪着脑袋打量半晌,眯着眸子赞叹:“青松,你这一手修剪花树的本事,寻常花匠都比不上呢。” 青松弯着眸子咧嘴笑:“嬷嬷净哄我,我不过是随便剪剪罢了,哪就那么厉害了?” 李嬷嬷将他从头到脚打量好几个来回,意味深长地道:“小小年纪家道中落,你们兄妹俩受苦了。” 青松眉心下意识一蹙,低着头不敢跟李嬷嬷对视,讪笑道:“嬷嬷好眼光,小的家中原是经商的,倒也有些家私。可惜我爹嗜赌成性,祖父去后,没几年家就败了,人也死的死,散的散。” 李嬷嬷抬手摸摸他的后脑勺,温言安慰:“好孩子,别怕,咱们姑娘是个心善的,不会亏待你们兄妹。 如今姑娘身边只你一个小厮,嬷嬷看得出来,你比红菱绿萝都机灵,将来必得姑娘倚重。 第59章 咱们姑娘命苦,六亲缘浅,往后咱们都要用心做事,不叫姑娘烦心。” 青松重重点头:“嬷嬷放心,姑娘是我们兄妹俩的救命恩人,我们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李嬷嬷点点头,又忙着去检查别处。 虽说是借住,但这是姑娘离开宋宅后的第一个新年,总要有些年味儿,为来年讨个好兆头。 宋澜在庄子里吃吃睡睡泡泡澡,岁月静好。 却不知上京城乱成了一锅粥,人人自危。 王家失窃,告到顺天府,府尹下令全城抓捕窃贼。 宋家和葛家不敢去官府告,但府里失窃是大事,抄检盘查,闹得满府皆知。 难免有嘴碎的下人,有意无意的说漏嘴,府中几度失窃之事渐渐传开。 一夕之间三家失窃,上京城人心惶惶。 有人猜测是团伙作案,说不定是哪里来的江洋大盗,盯上了官员商户等有钱人家。 也有人说葛家、宋家、王家之间有亲,说不定是他们得罪了什么人,遭了报复,要不然不可能短短一个月内接连遭窃。 一时间,牙行生意爆火,有钱人家纷纷增添人手,加强戒备。 顺天府尹刘益忙的焦头烂额。 身为上京城的父母官,治下盗贼横行,却迟迟抓不住案犯,这可是严重失职。 除夕封印,官衙不再办公,要到过了元宵才开印办公。 要是除夕前抓不到窃贼,恐怕开年来的第一次早朝,御史台就得弹劾他。 就在上京动荡不安时,不知从何处起了流言。 有人说宋正安不是东省宋氏的旁支,而是山沟沟里出来的一个穷秀才,做了东省巨富夏老爷家的上门女婿。 夏氏死后,宋正安卷着夏氏财产搬家,投靠宋氏,摇身一变成为宋氏旁支,科举入仕,入国子监。 这事儿被编成戏文,酒楼茶馆、欢楼赌坊,但凡是人多的地方就有人说书唱戏,不几日就传遍全城。 宋正安听到消息,魂都吓飞了,第一反应就是夏良。 他知道夏老爷有个养子,在外地做生意,但也仅仅是知道姓名而已,并没见过真人。 夏家出事后,夏良快速处理掉东省的夏氏产业,在南省设立“姚记商行”。 宋正安一个六品小官,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查出他的底细? 他又不敢委托宋氏宗族去查,万一赘婿身份曝光,宋氏定会一脚将他踹得远远的,搞不好还会谋财害命。 现在事情败露,宋正安顿时六神无主,战战兢兢。 葛氏幼时曾定过亲事,不料半年后未婚夫婿坠马而死。 虽婆家大义,主动退了亲事,但葛氏落个望门寡的臭名声,上京城无人求娶。 无奈之下,只得嫁给丧偶带俩娃的宋正安。 现在得知宋正安曾是赘婿,骗婚窃取岳家财产,葛氏顿时气得七窍冒烟。 葛氏在家中大吵大闹,她爹葛大人也急急火火赶过来盘问究竟。 家里还没消停,国子监那边又出了乱子。 监生们联名上书,要求彻查宋正安的身份背景,查明可有骗婚窃财、赘婿入仕之举。 监生动乱是大事,很快就闹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大发雷霆,当即下旨,派刑部和大理寺联合查案,核实宋正安的身份,并派钦差远赴东省暗查宋氏宗族。 圣旨前脚下,后脚宋正安勾结商户王氏的证据便被抄送上百份,洒遍上京城大街小巷。 翌日,宋正安行贿的证据被张贴在刑部衙门的外墙上。 第60章 礼单清楚详实,何年何月何日,什么东西,送往哪家,记得一清二楚。 满城哗然。 除夕当日,皇帝下旨,将宋正安等一干涉案人员押入刑部大牢,待元宵后开印再审。 自从在宋宅吃了闭门羹,宋澜没再出过卧云庄,并不知道外界的消息。 转眼到了除夕。 太后遣人送来一车御酒,赏给秦王的近身护卫们。 蒋惜梅分到一小坛,抱着酒坛直奔栖云苑,嚷嚷着要和宋澜不醉不归。 宋澜恍恍惚惚的,清俊小脸布满落寞。 蒋惜梅拍拍她的肩头:“澜儿,你在想什么?” 宋澜扯起一抹苦笑:“除夕是合家欢聚的日子,可是我没有家人了。” 蒋惜梅心口狠狠一揪,低着头深喘口气,故作爽朗的笑起来:“人这一辈子,除死无大事,想开点。” 宋澜歪头看着她,小姑娘也才二十出头,比前世的她还小几岁。 这些年,也不知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晚间,栖云苑摆了两桌丰盛的席面。 宋澜和蒋惜梅一桌,李嬷嬷带着几个小的,在旁边略低矮些的小桌子围坐,倒也热热闹闹的。 蒋惜梅大方的将御赐琼浆拿出来,给每人分了一碗。 李嬷嬷感动得直抹泪:“想不到老奴一个最最下等的奴婢,竟然也有喝上御酒的一天。哎呦呦,这可真真是祖坟上冒青烟喽!” 青松两手死死的捧着碗,骨节青白,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崩的死紧。 青草又瘦又小,一双大眼睛嵌在瘦骨嶙峋的小脸上,愈发可人怜。 她舔着嘴唇,巴巴的瞅着青松碗里的酒,小手揪着他的衣袖晃啊晃:“哥,给我喝一口,就一小口,我也想尝尝皇帝陛下喝的酒是什么味儿。” 青松两眼发直,听而不闻。 青草直撇嘴,又去揪紫英的衣袖。 李嬷嬷哈哈笑着戳她脑门:“小丫头片子,你才几岁啊,喝什么酒?喏,多喝点甜羹甜甜嘴,来年交好运。” 青草满脸失望,乖乖的盛了碗甜羹,双手捧着递到李嬷嬷面前:“嬷嬷先喝。” “哎!好好好!好孩子!嬷嬷给你压岁钱,拿去买糖吃。” 李嬷嬷从腰间摸出两枚铜钱,塞进青草手里。 又给红菱、绿萝、紫英、青松各发两文钱,笑盈盈道:“这叫好事成双。” 大伙儿都笑嘻嘻的道谢,只有青松一动不动,神游天外。 李嬷嬷推了他一下:“傻小子,嫌少呀?” 青松回过神来,挤出一抹强笑:“嬷嬷说的哪里话?这是嬷嬷的心意,小的多谢嬷嬷,也祝嬷嬷事事如意,岁岁平安。” 宋澜瞧着小桌的热闹景象,总觉得青松这孩子仿佛有什么心事,脸色有点不对劲。 蒋惜梅不依,噘着嘴吵吵:“嬷嬷偏心,怎么他们都有压岁钱,就我没有?我也要!” 李嬷嬷有些局促,双手在身上蹭了又蹭,讪讪地道:“蒋姑娘是贵人,奴婢怎敢冲撞?” 蒋惜梅大手一挥,爽朗大笑:“什么贵人不贵人的?咱们能聚在一屋守岁就是缘分,嬷嬷可不许厚此薄彼。” 李嬷嬷忙又摸出两枚铜钱,双手捧着递过去,笑道:“奴婢嘴笨,不会说吉利话,只盼着蒋姑娘一世平安,一世顺心。” 蒋惜梅瞧着粗糙掌心中的两枚铜钱,不禁有些恍神。 怔了怔,小心翼翼拈起揣进怀中,甜甜笑了开来:“借嬷嬷吉言,也祝嬷嬷长命百岁,年年给我发压岁钱。” 宋澜托着腮,醉意微微:“嬷嬷,他们都有压岁钱,单我没有,我不依。” 第61章 李嬷嬷大笑:“哪有奴婢给主子发压岁钱的道理?当是姑娘给咱们打赏才是。” 几个小的也起哄,要宋澜发压岁钱。 宋澜就让绿萝去取梁高给的木匣,将两个十两的银锭子,以及几块碎银子、一把铜钱全都拿出来。 又让青松去取一小块木炭来,在空地上画十个大小不等的圆圈,每个圈里放上一些财物。 银锭子的圈最远最小,铜钱的圈最近最大。 宋澜宣布游戏规则:“每人三次机会,用铜板去投掷,谁投进哪个圈,圈里的东西就归谁,砸中也算,最小的先来。” 蒋惜梅摩拳擦掌:“我先!” 宋澜一个白眼扔过去:“你最后,而且只能投一次。” “凭什么?不公平!”蒋惜梅吱哇大叫。 宋澜哼笑:“要论公平,那你一次都不该玩。” 蒋惜梅:“……” 有点委屈。 但忍得住。 青草立即站到第一个,青松的情绪也被带动起来,排到第二个。 小的们挤挤挨挨,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李嬷嬷被逗得大笑,笑着笑着忽然眼眶一酸,险些落泪,忙背过身去偷偷擦拭。 姑娘绝婚,无处可去。 李嬷嬷原以为天都塌了,可没成想,这竟是她过得最好的一个年节。 若年年如此,可比在宋宅或是周府受磋磨、遭算计好太多了。 游戏刚开始,梁高来了,站在院外扯着嗓子大喊。 “宋大姑娘,在下奉命前来添酒菜。” 李嬷嬷快步过去开门。 梁高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提着两小坛酒。 进门看到地上大大小小的圈,圈里放着银子铜钱,不由好奇的瞪大眼睛:“这是做什么?” 青草刚投完三局,赢了一大把铜钱,眯着眸子笑得心满意足,三两句就将游戏规则说的清清楚楚。 梁高来了兴致:“我也要玩!” 蒋惜梅白眼翻上天:“欺负一群小孩子,不嫌臊得慌!” 梁高不服气:“你这不也排着队么!怎么着,你玩就不是欺负小孩子?” 蒋惜梅一噎。 宋澜笑着打圆场:“梁将军威名赫赫,和他们比,确实显得有些欺负弱小。 要不这样,梁将军拿些彩头出来,若是小的们赢了,就当是梁将军给他们发压岁钱了。若是小的们没那福气,也权当是大伙儿给梁将军助助兴。” 梁高左右一合计,果断应道:“好!各位稍等片刻,我回去取彩头。” 话音未落,放下食盒酒坛,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蒋惜梅朝宋澜竖了个大拇指,转头对小的们说:“可算你们撞大运,逮着个冤大头。待会儿我把彩头全赢过来,明儿带你们下山买好吃的好玩的去。” 小的们乐坏了,围着蒋惜梅叽叽喳喳吹彩虹屁。 不多会儿,梁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来了。 打开包袱,丁零当啷掏出来一大堆东西。 十两的、五两的、一两的银锭子若干,东珠项链一条、翡翠镯子一对、缠金丝镯子一对、各色宝石耳坠若干对、金簪玉簪各两对,各色绒花若干对。 宋澜吓了一跳:“梁将军,这太贵重了,快收起来。” 梁高咧嘴一笑:“助兴嘛,图的就是个乐子,最要紧的是大家伙儿玩的开心。” 宋澜刚想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摆出来,丫鬟小厮们哪里敢玩,梁高就转身出去了。 片刻,又扛着轮椅进来了。 蒋惜梅忙行礼,李嬷嬷也带着小的们跪了一地。 宋澜眉心下意识微蹙,正要行礼,秦王冷淡开口:“本王也来凑个热闹,宋姑娘不介意吧?” 第62章 宋澜只得摇头:“王爷肯赏脸,那是大伙儿的荣幸。” 梁高朝蒋惜梅昂了昂下巴,态度有些挑衅:“小梅花,王爷和我都拿出彩头来了,你呢?” 蒋惜梅脸一沉,想怼回去,但又不想坏了大伙儿的好心情,于是伸手到颈间扯了条红绳出来。 红绳另一端系着一枚小巧精致的平安扣,浓翠欲滴,水头极好。 梁高顿时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那可是小梅花打小儿贴身戴着的,宝贝得很,他说什么都要赢到手。 东西一样样摆好,青草第一个投。 小丫头没料到竟然还有她的份,激动得小手直哆嗦,前两次都投空了,第三把运气爆棚,竟然投中五两的银锭子。 “哇!我中啦!我中啦!” 青草乐得一蹦老高,抱着银锭子猛亲三大口,惹来一片笑声。 接下来是青松,他准头好得很,投中一个五两,一个一两。 绿萝、红菱也各自中了一两。 李嬷嬷年纪最大,按规则该排在最后。 蒋惜梅很讲武德,把李嬷嬷推到前面:“嬷嬷你先,要不然等我们投完,就不剩什么了。” 李嬷嬷连连摆手:“你们年轻人玩,我老婆子就不凑热闹了。” “嬷嬷这是什么话,酒要一起喝,彩头也要一起得。” 李嬷嬷一听这话,下意识看向宋澜:“若论年岁,该轮到姑娘了。” 原身酒量太差,宋澜喝了一碗御酒有些飘。 李嬷嬷一开口,小的们一起哄,蒋惜梅再把她往前一拽,她不禁有些意动。 于是接过蒋惜梅手里的三枚铜钱,眯着眼睛,对着满地彩头找角度。 “梅姐姐,你想要什么?” 蒋惜梅扑哧一声笑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宋澜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瞧着她:“有问题吗?” 蒋惜梅只觉得心就跟掉进蜜罐子似的,泡软了,甜的发齁。 她掐了掐宋澜酡红的脸蛋,笑道:“你扔最近的,那圈子大,更容易中。” “看不起我是不?”宋澜不乐意了,小手一拍胸膛,豪气干云,“你说,哪个最值钱,看我给你赢回来。” 蒋惜梅大笑,指了指最后一排小圈:“东珠项链、翡翠镯子、彩宝耳坠……最后一排的都值钱。” 宋澜点头,大拇指圈食指比了个ok:“等着!” 她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东珠项链,手腕猝然发力。 铜钱嗖的飞出去,叮一声砸在东珠项链上,又弹飞出去。 小的们齐声欢呼。 蒋惜梅眼睛瞪得老大:“真中了?!” 不是,就她那架势,这样歪那样扭,跟偷鸡贼似的,竟然能投中最远最值钱的宝物?! 宋澜昂起下巴,得意的眨了下眼睛:“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梁高白眼一翻,小声嘀咕:“瞎猫碰上死耗子,得意个什么劲?” 宋澜没听见,兴冲冲的投第二把。 秦王朝着梁高的方向侧了侧头。 梁高蓦地感觉浑身一冷,仿佛被人往颈窝塞了一把雪渣子,寒津津的直打哆嗦,反手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嘴巴。 呸! 怎么就是管不住这张臭嘴呢! 第二把,喜提翡翠手镯。 蒋惜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扑过去一把抓住宋澜的手,又摸又捏,一脸怀疑人生:“你半点内力都没有,小手嫩的像豆腐,没长一丝老茧,分明从未习武,你究竟是怎么投中的?” 宋澜笑容可掬:“瞄准扔过去不就行了?很难吗?” 蒋惜梅嘴角狂抽:“……” 当年她练飞刀找不到准头,被老头子吊起来抽,敢情那些打全白挨了?! 宋澜骄傲的如同开屏孔雀:“你就说我厉不厉害吧!” 第63章 蒋惜梅没啥好说的,竖起大拇指,一万分诚恳:“你想不想学刀法?我教你,你可是天生练武的好苗子啊!” 宋澜敬谢不敏,连连摆手:“可别,我身子弱,吃不了苦。” 第三把,她没去看最后一排的宝物,而是瞄准了第二排最边上的翡翠平安扣。 一击即中,毫无悬念。 宋澜拿起平安扣,捡起来哈口气,仔仔细细擦干净上面沾染的薄尘,笑盈盈捧到蒋惜梅面前。 “梅姐姐,给你!” 蒋惜梅吃了一惊:“澜儿,你?!” “以后不要轻易拿重要的东西当赌注,万一输了呢?”宋澜瞟了梁高一眼,压低声音咬耳朵,“你没看有人都眼冒绿光了?” 蒋惜梅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果然见到梁高眉头紧拧,一脸失望。 蒋惜梅梗了梗,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如果宋澜不出手,她会在梁高之前赢回平安扣。 不过她的话是对的,谁能保证下一次不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宋澜将平安扣挂回蒋惜梅颈间:“我希望梅姐姐顺风顺水顺财神,朝朝暮暮有人疼,暴富暴美暴桃花,一年四季发发发。” 蒋惜梅的眼圈瞬间红了,颤抖着手摩挲平安扣,用力攥紧掌心。 “澜儿——” 宋澜笑容灿烂如三月午后的阳光:“我棒不棒?” “你最棒!”蒋惜梅哽咽,昂起头深呼深吸,用尽全力压制翻滚的情绪。 她十二岁没了母亲,父亲是个刀口舔血的山贼,粗犷豪放,没半点细腻心思。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被宠过了。 御酒后劲大,宋澜有些上头,晃晃脑袋说:“梅姐姐,轮到你了。你快把好东西都赢走!我看梁高那头大猩猩不爽很久了,你什么好东西都别给他留!” 蒋惜梅瞬间被逗笑了:“好,你放心,有我在。” 被当面蛐蛐的梁高一脸懵逼,无辜挠头:“???” 不是,他都好久没说宋大姑娘的坏话了,她怎么还记着仇呢? 梁高心虚的不行,眼角余光偷觑秦王,生怕主子一个不开心,再赏他一顿军棍。 不料,冰块成精的男人唇角竟然极快的弯了弯,虽只露出一个下巴,但也能看得出心情不错。 梁高更郁闷了。 他这个头号心腹,失宠了! 蒋惜梅坚持让李嬷嬷先投,还手把手给她调整角度,指导该如何发力。 可惜李嬷嬷年纪大眼神不好,又喝了酒,把把落空。 之后蒋惜梅要上,梁高一把拉住她:“靠边站。” 蒋惜梅脸一黑:“我比你年轻,该我先!” “该王爷了。” 蒋惜梅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不可置信的盯着秦王。 王爷竟然和丫鬟小厮们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莫不是中邪了?! 梁高将轮椅推到黑线正前方,走到最后边,拿起一枚铜钱,扔进一两银子的圈里。 随着叮——一声脆响,秦王听声辨位,手中飞出一枚铜钱,准确无误落入圈中。 接连三把,中了三两银子。 宋澜明白他的意思。 他单纯是来凑热闹的。 除夕夜阖家团圆,秦王却不入宫赴宴,甚至连太后都不见。 他太寂寞了。 宋澜怔怔的盯着秦王出神,直到蒋惜梅连中三把,将最后一排扫空,丫鬟小厮们鼓掌欢呼,才被惊醒。 晃了晃神,发现秦王微微侧头,面朝着她。 要不是白绸严严实实盖住半张脸,宋澜几乎以为秦王是在和她对视。 心口蓦地一紧。 有点堵,闷糟糟的,颇不是滋味。 有人说人生三大悲哀,是美人迟暮,江郎才尽,英雄末路。 第64章 秦王不是一步一步陷入绝境,而是在最风光肆意的年纪,猝然遭到灭顶之灾。 活不好,死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 就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风华初现却被折断,在烈日下一点一点枯萎。 太可惜了! 轮到梁高时已经没什么好东西了,他赢走了绒花,给李嬷嬷和四个丫鬟各分了一对素色的。 最后剩下一朵又大又华丽的并蒂莲绒花,他用两根手指拈着在青草头上比了比,咧着大嘴哈哈一笑。 “小屁孩,瘦的跟鸡崽子似的,脑袋还没绒花大。哈哈!多吃饭,多吃肉,听见没?给你,拿去玩吧。” 大手撸了一把青草的小脑袋,五根手指张开,几乎把她整个头包住。 青草没想到她年岁最小,却能得到最华丽的绒花,开心的直蹦哒,一口一个“多谢梁将军”“梁将军真是大好人”。 梁高被小屁孩的彩虹屁吹得浑身舒畅,眼睛眯成两条缝,嘴角咧到耳后根。 宋澜默默翻了个白眼,在心里给梁高画了一百个叉。 狗登西,活该追不到女生! 哦不——他根本就没追。 剩下十多两银子的彩头,宋澜让李嬷嬷收了,留着带小的们下山玩去,想吃什么玩什么都尽兴。 梁高扛着轮椅送秦王回枕云堂。 刚出栖云苑,他就又管不住嘴了。 “王爷,您说,宋大姑娘该不会真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吧?属下瞧着,她又瘦又小,一阵风就能吹倒,不像!哪儿哪儿都不像!” 秦王目不能视,但内功精深。 习武之人想在他面前隐藏内息,绝非易事。 他可以确定,宋澜从未修习过内功。 她给他诊脉时,那双小手的柔软度,足以说明她没练过外家功夫。 的的确确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秦王语气平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她真是天赋异禀。” 梁高不服气,撇着嘴阴阳怪气:“可惜如此好的天赋,却是个病秧子。要是给我,那我不得天下无敌啊!” 秦王冷淡出声:“二十。” 梁高一哆嗦,脸瞬间垮了:“王爷不要!大过年的,求您老开恩呐!” 秦王凉笑:“先记着,再有下次,二百。” 梁高心肝齐颤:“……是,属下记住了。” 话音未落,反手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叫你贱! 叫你把不住门! “王爷,属下有些糊涂,您说宋大姑娘和小梅花明明是两路人,怎会十分要好? 宋大姑娘明明说了要投最值钱的东西,可最后一把却投了小梅花的平安扣,又还给她了。 其实小梅花完全能自己拿回来,根本不用宋大姑娘多此一举,宋大姑娘还平白错失一次投中贵重首饰的机会,这不是捡个芝麻,丢个西瓜么? 再说小梅花,那平安扣本来就是她自己的东西,宋大姑娘赢了去,又送给她,一进一出她什么都没得到,平白欠个大人情。 分明是亏了,她却红着眼圈多感动似的,好像宋大姑娘为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梁高挠着头,一本正经的发出灵魂质问。 秦王薄唇微启,话到唇边又默默地咽了下去。 算了,拖出去埋了吧。 天生没长情根的家伙,没救。 秦王身弱,回到枕云堂便歇下了。 梁高等他睡熟了,叫梁溪过来替他值夜,自个儿脚步一转,一溜烟跑去栖云苑。 栖云苑中,酒宴告一段落。 李嬷嬷刚煮好饺子,一碗碗盛起来,叫丫鬟们往屋里端。 第65章 梁高大嘴一咧,眉开眼笑的搓手:“嘿嘿,我来的可真巧。” 蒋惜梅白眼一翻,硬邦邦赶人:“不巧,没多的。” 梁高无比自然的道:“你匀我半碗不就成了?” 蒋惜梅护住碗,凶巴巴瞪他:“想得美!我还不够呢!” 青草忙将自己那碗饺子端过去:“梁将军,奴婢吃不完,分给你一半。” 梁高哈哈大笑,撸她脑袋:“你多吃点,瘦的像个猴儿,有七八岁了吧?” “我十一啦!”青草一脸郁闷,她真的很像小鸡崽子吗? 李嬷嬷要把自己那碗让出来,梁高不要,腆着脸蹭到蒋惜梅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把乌漆麻黑的匕首:“喏,给你。” 宋澜瞟了一眼,眉头不禁拧成两团黑疙瘩。 梁高瞧见她的表情,却是一脸得意:“不识货了吧!这可是玄铁匕首,削铁如泥,我费了多少工夫才得来的!小梅花,拿着。” 蒋惜梅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看都没看匕首一眼:“谁稀罕!” 梁高一愣,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匕首,再看看蒋惜梅。 片刻,一拍脑门,悟了。 “对对对!这小匕首的确不称你,我该给你寻一把斩马刀来,是我考虑不周。” 蒋惜梅一噎:“……” 宋澜默默叹口气,在心里给梁高上了三炷香。 他但凡送朵绒花,或是胭脂水粉之类姑娘家用的东西,蒋惜梅的脸都不至于这么黑。 最终梁高和蒋惜梅打了一架,凭实力抢到半碗饺子,还吃到了唯一包着铜钱的那个。 蒋惜梅气得直咬牙,暗暗和宋澜咬耳朵:“澜儿,你能不能给他下点泻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宋澜果断点头:“等上元节给他包一碗巴豆馅的元宵。” 蒋惜梅恼火的瞪梁高,那厮回给她一个既得意又挑衅的眼神,气得她直咬牙。 “好!我天一亮就下山买巴豆去!” 破晓放爆竹,吃年糕、五辛盘等美食,欢庆元日。 蒋惜梅嚷着要下山玩,几个小的眼巴巴瞧着李嬷嬷,脸上明晃晃写着想去。 “姑娘,今儿是元日,上京城里热闹得很,咱们也去瞧瞧,沾一沾喜气?” 宋澜精疲力尽,摆摆手道:“你们去吧,我乏了,得泡汤歇一觉。” 绿箩忙道:“奴婢服侍您。” 李嬷嬷慈祥笑道:“你也玩去,我年纪大了凑不动热闹,还是我留下服侍姑娘吧。” 栖云苑的热闹告一段落,梁高打着饱嗝,心满意足的回枕云堂当值。 秦王已经起身了,正坐在榻上用茶点。 听见脚步声,淡淡开口:“回来了?” 梁高咧嘴一笑,大嘴巴巴儿的将昨夜守岁的热闹说了一通。 “栖云苑真热闹啊!属下都好多年没过过这么热闹的年啦!” 秦王指尖一重,碾碎一小块茶点。 他从前是最爱热闹的,诗会、茶会、赏花会…… 只要他在上京,秦王府几乎每月都会举办各种各样的宴会。 可是两年前北境一战,他残了腿,盲了眼,寒毒入骨,命悬一线。 从那以后,别说宴会,就连皇宫都甚少踏入,怕惹太后伤怀。 梁高仰着脸眯着眼睛,还沉浸在昨夜热闹愉快的回忆中。 “青草那孩子嘴甜,属下真是越看越喜欢。王爷您说,属下收她做义女如何?” 秦王:“……” 梁高自说自话:“宋大姑娘说小梅花的病很好治,小梅花长得俊,将来生的孩子说不定比青草还讨喜呢!不过小梅花那么凶,孩子定也是凶巴巴的,不像青草嘴巴甜会哄人。” 秦王嘴角轻微抽了一下:“……” 宋澜有句话真没说错。 第66章 梁高能活到现在,纯纯是因为他武功高强。 但凡武功差一点,早被人打死了。 梁高说到兴头上,忽然脑子一热,扑通跪地,拱手行礼:“王爷,属下这些年从没求过您什么,只求您能做主将小梅花许配给属下。” 秦王冷漠拒绝:“不行。” “为何不行?”梁高急了,“属下对小梅花是真心的,属下一定对她好!” 秦王纵横北境无可匹敌,但这一刻,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被这个蠢东西打败了。 “她不肯,如何许?” 梁高一脸理所当然:“正因她不肯,属下才来求王爷做主。若她肯,属下便去提亲了。” 秦王冷漠的表情裂开:“……滚。” 梁高挠头,一脸懵逼。 王爷心情不太好。 为什么? 梁高乖乖滚出去,顶着呼啸的西北风站在庄子门口,俨然成了一块望妻石。 直到暮色四合,山道上才传来叽叽喳喳的笑闹声。 不多会儿,拐弯处出现一道纤长窈窕的身影。 少女柳眉杏眼,桃腮朱唇,一袭鹅黄滚兔毛镶边的斗篷,衬得人愈发娇俏灵动。 鬓间一支金镶玉坠珍珠的步摇流光溢彩,行走间珠玉相撞,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更增俏皮。 梁高眼睛瞪得鸡蛋黄大,震惊的大叫:“你你你!小梅花,你中邪啦?!你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蒋惜梅素日多穿劲装,长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英姿飒爽,干练利落。 今日在城里用午膳时,被店小二泼了一身菜汤,便去成衣铺买衣裳应急。 几个小的夸她模样俊俏,撺掇着她买漂亮衣服。 青松大方的自掏腰包买胭脂水粉,给几位姐姐各送一份,蒋惜梅也得了一份。 看着焕然一新、娇美俏丽的自己,蒋惜梅的心情要多好有多好,简直比打胜仗都开心。 可没想到梁高一开口,就将她的好心情破坏了个一干二净。 蒋惜梅既烦躁又无力,自嘲的咧了咧嘴,朝梁高拱手:“碍了梁将军的眼,是我该死。还请梁将军高抬贵手,莫与蝼蚁小卒一般见识。” 语毕,绕开梁高,疾步离去。 梁高一愣,眨巴眨巴眼,一脸懵逼:“怎么又生气了?” 红菱绿萝一向不机灵,但此刻也不禁冲梁高翻起了白眼。 青松一溜烟跑去追蒋惜梅。 青草念着梁高送绒花给她,虽然失望又愤怒,但还是好心的搭理他:“梁将军,蒋姑娘明明很美丽,你为什么不但不夸她,还要口出恶言? 大过年的触霉头,惹蒋姑娘难过,这样你会很开心吗?” 梁高摇头,茫然无措:“我……我就是……就是逗她逗习惯了,想都不想就、就说了嘛!” “如果梁将军一向如此逗蒋姑娘,那奴婢简直不敢想,这些年蒋姑娘在你身上受了多少委屈。” 小丫头说完,抬脚就跑,紧赶着追哥哥姐姐们。 梁高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他好像……真的惹蒋惜梅伤心了。 梁高快步追过去,就见几个小的们围着蒋惜梅,七嘴八舌的安慰。 蒋惜梅的笑声有些勉强:“放心,我没事。一个屁都不算的外人而已,不值得我伤心难过,我就是觉得大过年被触了霉头,晦气。 赶明儿得去庙里拜拜,多捐点香油钱,求佛祖保佑我别被晦气缠上。” 梁高的心,瞬间冷得直打哆嗦。 他竟然—— 只是个屁都不算的外人。 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晦气。 梁高呆呆愣愣的,好半天才挪动脚步,失魂落魄朝枕云堂走去。 第67章 枕云堂中,宋澜正在给秦王把脉。 “王爷不必过于萦怀,放宽心好生养着,过几日民妇再来为王爷请脉。” 秦王淡声道:“本王面前,不必拘礼。” 宋澜一想,反正已经当面怼过了,礼不礼的没啥讲究。 于是说道:“那王爷歇着吧,我就先回去了。” 秦王呷了口茶水,忽然问道:“梁高求本王把蒋惜梅许给他,你意下如何?” 宋澜不假思索的道:“不行!” “哦?”秦王扬了扬眉,蒙眼白绸有细微波动,“为何?” 宋澜皱眉,满脸怒气:“他对梅姐姐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这样的人,如何能托付终身?” 秦王不置可否:“他曾为蒋惜梅挡过两次刀,第一次险些断腿,第二次险些被拦腰砍成两截。” 宋澜沉默。 秦王笃定地道:“梁高对蒋惜梅是真心的。” 宋澜眉间笼起遗憾,惨淡的弯了弯唇:“真心或许有,但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两个人成亲过日子,不是光有真心就够的。” 秦王沉默许久,直到宋澜站起身要走,才轻声问道:“真心不够,还要什么?” 宋澜认真的思索很久,才郑重其事答道:“尊重、欣赏、爱慕、责任、包容、理解、成全……一段幸福的婚姻,需要的东西太多了,不是舍得拼命就够的。” 就像林腾对她。 爱到可以舍弃性命,那又如何? 如果不是那封遗书,她根本感受不到半点爱意。 除非改变相处模式,否则即便两人在一起,日子也是一地鸡毛,要不了多久还得分道扬镳。 秦王久久不做声,眉目低垂仿佛也在思索。 良久,才淡漠出声:“都听见了?” 梁高推门进来,低着头说:“听见了,多谢宋大姑娘为在下解惑。” 宋澜还纳闷秦王怎么会突然和她讨论婚姻的真谛,原来是在帮梁高。 她叹了口气,有些遗憾,但更多的是对蒋惜梅的同情。 “梁将军,恕我直言,你不要把心思放在梅姐姐身上,她不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我能改!”梁高急切的大声表态,“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说难听的话惹小梅花生气了!我会试着去尊重她、欣赏她……” 宋澜摇头,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漠:“梅姐姐喜欢斯文好看会念书的,你既不斯文,也不好看,更不会念书,你没戏。” “我……” 宋澜抬手打断:“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不是她爱的那一款,别白费力气了。” 梁高张嘴就要反驳,宋澜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你的喜欢对她来说是困扰,你越纠缠她越反感。若你还珍惜你们之间的同袍之义,就尊重她的选择,离她远一点。否则撕破脸之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梁高被怼得哑口无言。 他以为军中五年并肩作战、生死相依,他们之间有着很深的情分,足以成就姻缘。 但没想到,蒋惜梅是真的一星半点都不喜欢他。 甚至,是真的很讨厌他。 梁高眼睛眨巴眨巴,泛起一层薄薄水雾。 他用力吸鼻子,想把委屈、难受和不甘吞下去。 宋澜语重心长地道:“梁将军,婚姻大事关乎终身幸福,勉强不得。 你既瞧不上她粗鲁野蛮,又何必非要钻牛角尖?你大可寻个温柔体贴的姑娘结为伴侣,别为难她。” 梁高低着头不说话,怕一开口就忍不住掉眼泪。 宋澜轻叹口气,转身离开。 走到廊下,就听梁高哽咽抽搭:“王爷,属下知道宋大姑娘的话有道理,可属下还是难受。” 秦王一向很有耐心,梁高就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手把手的教了好几年。 第68章 但此刻,他是真的不想搭理这个混蛋玩意儿。 梁高幽幽叹了口长气,唏嘘不已:“宋大姑娘瞧着弱不禁风,想不到性子竟是如此强横,比小梅花还难缠。” 这家伙嘴上一向没个把门的,说着说着就嘴瓢了,“依属下看,王爷日后只怕比属下还头疼。” 秦王蹙眉,语气不爽:“本王头疼什么?” “宋大姑娘要的太多了,尊重、欣赏、爱慕、责任、包容、理解、成全……天上的仙女都没这么多要求。” 廊下,宋澜一脸黑线:??? 狗登西,又在背后蛐蛐她! 她脚步一顿,靠近窗边,竖着耳朵偷听。 秦王耳尖微动,清楚地听见窗畔传来的细微动静。 男人唇角翘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语重心长:“你若能将她的话听进去,细细揣摩,兴许还能结一门良缘。若是听不进去——本王也救不了你。” 梁高猛摇头:“属下不缺祖宗,也不稀罕仙女。宋大姑娘那样的人物,属下高攀不起,还是让王爷头疼去吧。” 宋澜拳头攥的咔啪响,黑着脸气呼呼走了。 本来上元节给梁高来一碗巴豆馅的元宵只是顺嘴一说,现在—— 回去就叫青松磨巴豆! 磨个十斤八斤的,吃死那个狗登西! 屋内,秦王听见脚步声响起,节奏明显变快变重,显然主人气得不轻。 男人唇角扬起的弧度不自觉扩大。 少顷,又倏地拉平。 哪里轮得到他头疼? 她对他一肚子怨气,想必讨厌他,比讨厌梁高都多。 —— 回到栖云苑,刚走到廊下,就听见红菱正在说话。 “……嬷嬷,事关重大,我不知该不该告诉姑娘,只得先找你拿个主意。” 李嬷嬷犹犹豫豫:“唉!瞒也瞒不住,姑娘总会知道的。再者,他到底是姑娘的生身父亲——唉!” 宋澜掀开帘子进屋,问道:“什么事?” 李嬷嬷和红菱齐齐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红菱硬着头皮道:“启禀姑娘,城里传遍了,说老爷不是东省宋氏旁支,而是东省巨富夏家的赘婿,姑娘您是夏小姐的女儿,夏小姐难产过身后,老爷卷着夏家的财富投奔东省宋氏,给小姐改了宋姓。 如今事发,老爷骗婚谋财、背信弃义、赘婿应考、行贿上级,惹得陛下大为光火,一道圣旨将老爷打入天牢,待上元节后就要严审严判!” 宋澜有些吃惊。 没想到夏良动手这么快,出手这么准,一下子就把宋正安送进了天牢。 李嬷嬷小心翼翼道:“姑娘,此事也只是坊间传闻罢了,尚无真凭实据,您先别着急上火。” 宋澜微蹙着眉,疾步走到榻边,扶着炕桌缓缓落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到底是原身的亲爹,装也得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要不然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上来,平白给她今后的路增添重重障碍。 “红菱,你细细说,不要有遗漏。” 红菱将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老爷和大少爷如今都在天牢里,夫人和大少夫人、二少爷、二姑娘尚在府中,奴婢听说并无官兵围府,想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葛大人也入狱了,奴婢打听到夫人去过葛府,想必是要同葛夫人一道去打点关系。” 宋澜低眉垂眼,幽幽叹气:“父亲官位不高,所任又非要职,却惹得龙颜大怒,母亲去打点关系,想来处处碰壁,没人敢应承。” 倒是葛祭酒,四品官虽然算不得多显赫,但他在国子监经营半生,门生故旧遍地,总有那么几个愿意买账的,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第69章 李嬷嬷犹豫半晌,才道:“姑娘,不如去求求秦王殿下,秦王很得陛下宠信,若他肯出面求情,定能保住老爷的性命。” 宋澜眉头蹙得愈发紧了,不假思索的拒绝:“我相信父亲的为人!父亲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绝不会做出违背礼法之事! 这件事定是有人恶意构陷父亲,等官府开印之后,定能查明真相,还父亲清白。 此时若去求秦王,便是无凭无据之下,我这个做女儿的先认定父亲有罪。 来日即便查明父亲无罪,也会落人话柄,叫人怀疑父亲德行有亏,才会不得女儿信任。” 李嬷嬷闻言,不禁愁容满面,几次张嘴都咽了回去。 她家姑娘真是……傻得令人心疼! 老爷是否阴谋骗婚、谋夺夏氏家财、赘婿科举入仕暂且不说,单就行贿受贿,便是板上钉钉的。 否则区区一个六品官,就那点微薄俸禄,养活一大家子都难,夫人和二少爷、二姑娘的吃穿用度,哪能如此奢华? “姑娘,老奴多嘴几句,老爷到底是您的亲生父亲,他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姑娘来日便失了唯一的倚仗。” 李嬷嬷委婉提醒,还是希望宋澜能去求秦王出面,为宋正安求个从轻发落。 宋澜内心呵呵。 唯一的倚仗? 就宋正安那狗东西,原主所经历的的暴风雨,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他带来的? 宋澜揉着额角,眼圈微红,疲惫地道:“嬷嬷别说了,都出去吧,让我静静。” 李嬷嬷无奈,只得递个眼神,带着红菱退下。 对于宋正安的案子,宋澜不想插手。 夏良出手快准狠,证据齐全,足够将宋正安摁死。 她只要在卧云庄吃吃睡睡泡泡温泉,岁月静好即可。 没成想,宋澜不去找宋家的麻烦,麻烦反而找上门来了。 翌日午后,春红来汤池回话:“启禀宋大姑娘,外头来了个中年妇人,自称是您的母亲,想要见您。” 宋澜忙唤绿萝:“母亲来了,快帮我更衣。” 春红行礼:“奴婢这就去请宋夫人到栖云苑奉茶。” 蒋惜梅从假山上跳下来,问道:“澜儿,我听说那女人对你很不好,你见她作甚?” 宋澜苦涩的笑笑:“无论如何她都是我母亲,且是为父亲的事情而来,我必须见。” 不见,就是不孝。 百善孝为先,不孝就会为天下人所不齿,严格追究起来,还得吃官司。 宋澜很清楚,想要在这个时代活下去,就必须遵循这个时代的规则。 就算空间里有飞机大炮,那又怎样? 总不能轰平整个国家,一个人当光杆司令吧? 葛氏一见到宋澜,劈手就是一巴掌甩过去。 蒋惜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葛氏的手,轻轻一拧,就把她的腕骨卸了。 葛氏惨叫,捧着脱臼的右手,红着眼睛大骂:“好你个不孝女!竟敢对母亲动手!” 蒋惜梅冷着脸,左手揪住她的头发,右手噼噼啪啪一连串大耳刮子抽过去。 “老虔婆,你骂谁不孝女呢?” 葛氏整张脸红得发紫,肿成了猪头,血水混着口水,顺着嘴角滴答滑落。 “里里里……系谁……竟敢……” 蒋惜梅巴掌一扬:“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姑奶奶是你祖宗!” 宋澜轻轻扯了一下蒋惜梅的衣袖:“蒋将军息怒,家母无意冒犯将军,还请将军大人大量,高抬贵手。” 蒋惜梅挑了挑眉,冷眼斜睨葛氏:“老虔婆,宋大姑娘可是我家王爷的贵客,动手之前先掂量掂量,你们宋家有多少颗脑袋够砍。” 第70章 长刀一抡,刀鞘在葛氏颈间比了比,冷笑一声,大步流星走出屋门。 葛氏吓得几乎尿裤子,气焰灭的一干二净,哆哆嗦嗦地道:“澜儿,救救你父亲!你父亲他……他下天牢了!” 宋澜向绿萝递了个眼神:“去院门守着,别让人靠近。” “是。” 绿萝退下后,葛氏以为宋澜是要和她商议搭救宋正安的方法,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哪知宋澜下一句,就狠狠给了她当头一棒。 “宋正安罪有应得,与人无尤。” 葛氏眼珠子都快瞪突出来了:“你!你这个不孝女!你竟敢直呼你父亲的名讳!” 宋澜端起茶盏,慢悠悠的用盖碗撇并不存在的浮沫。 唇角挂着浅淡的笑,看也不看葛氏。 葛氏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忽然灵光一闪,含糊不清的大叫:“好啊!你攀上秦王,就不管娘家的死活了!你可别忘了,你姓宋!一旦你爹获罪,你也别想跑得了!” 宋澜这才抬起头,看葛氏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死鱼。 “宋夫人怕不是忘了,我是外嫁女,绝婚之后为娘家所不容,已在官府立下女户。 不论宋正安是诛九族也好,夷三族也罢,都连累不到我。” 葛氏傻眼了,哆嗦着手指着宋澜:“你!你!你!你好狠的心!” 宋澜讥诮的怼了回去:“当日宋夫人栽赃赵姨娘,害死一条人命时,可没见你心软。” 葛氏心口一紧,眼神有些虚:“我那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顿了顿,仿佛找到了底气,“纵然你是外嫁女,但你到底受父母多年养育之恩,便是为着这份恩情,也该去求秦王救你父亲。” 宋澜挑眉冷笑:“宋夫人这些年的吃喝穿戴,花的可都是夏家的银钱。要说偿还养育之恩,也该是你先偿还夏家对你和你那一双儿女多年的养育之恩。” 葛氏被噎的直瞪眼,恼羞成怒:“宋澜,你当真如此狠心,要眼睁睁看着整个宋家大难临头?” 宋澜歪着脑袋想了想,颓丧的叹了口长气:“好吧,看在这些年你到底留我一命的份上,我给你指条明路。” 葛氏眸光一亮,期待的看着她。 宋澜扬唇而笑,清晰直白地道:“趁眼下官府封印暂不查案,你立即与宋正安绝婚,再让他写一封断绝父子关系的文书,你带着一双儿女离开宋府。那么宋正安所犯的罪孽,就牵连不到你们母子三人身上了。” 葛氏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澜,你说的是人话么?你自己绝婚,便也要我同你一般受千万人唾骂?!你安的什么心?!” 宋澜摊了摊手,一脸遗憾:“我好心替你出主意,你却不领情。既如此,那你还来求我做什么?” 葛氏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指着宋澜你你你半天,说不出来一句完整话。 宋澜慢条斯理的饮茶,淡漠的道:“既然你与宋正安夫妻同心,情比坚金,那么斩首也好,流放也罢,你陪他一起上路,我也不必担心他孤身上路无人作伴。” 葛氏看清宋澜眸底的冷意,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向懦弱乖顺的继女,在经过周家的磋磨后,已经脱胎换骨,再不是任她拿捏的窝囊废了。 “澜儿!母亲求你,救救你父亲!救救宋家!救救你的一双弟妹!这些年母亲对你不薄,你不能如此绝情啊!” 宋澜呵的一声笑了:“你对我不薄?好吧,若你女儿能留住性命,我就去求秦王把她要到我身边。 第71章 我也好吃好喝养她到十六岁,琴棋书画一概不许碰,只许绣花,十六岁后给她找个高门大户当填房。” “不要!”葛氏慌了,“她可是你亲妹妹!你怎能如此狠心?” “哦?不是你亲口说的么?你待我不薄,我这是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呢。” 葛氏哑口无言,泪如雨下。 她抽帕子胡乱抹了几下泪,糊的满脸血,要多狼狈就多狼狈。 宋澜没了耐心,冷然道:“你吸着夏家的血,却磋磨夏家的后人,这些年欠下的债,该连本带利的偿还了。你走吧,若敢再来,别怪我不客气。” “宋澜,你这个白眼狼!宋家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宋澜冷笑:“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蒋将军割了你的舌头。” 葛氏骂声一顿,下意识捂住嘴,大气也不敢喘。 “滚!” 葛氏恼羞成怒,却又不敢拿她如何,只得气急败坏的摔门走了。 绿萝赶忙回到屋里,忧心忡忡:“姑娘,夫人没为难您吧?” 宋澜不想多说,疲惫的揉揉太阳穴,转身进里间,往榻上一躺,侧身朝里。 绿萝心疼的要命,心里不住的嘀咕。 姑娘太难了! 在宋府过的不好,进了周府险些葬身火坑。 如今绝婚离府,自立门户,又要为宋家的事烦心劳神。 老爷也真是的,福没让姑娘享,罪倒是没少让姑娘受。 —— 葛氏刚下山就被一辆精致华丽的马车堵住了。 整整二十个精壮的家丁,将葛氏的马车团团围住。 马车中传出一道女子骄横的嗓音:“你是宋澜的母亲?” 葛氏心慌意乱,哆嗦着嗓子问:“你是什么人?” 女子冷笑:“你不配知道。” 葛氏心头警铃大作,忙不迭道:“宋澜已自立门户,再不是宋家人,她若是得罪了姑娘,姑娘该如何便如何,不必留情。” “哈!果真是一片慈母心肠,真叫人大开眼界。” 女子大笑,倏地笑声一顿,冷然道,“赏你们了,不许留活口。” 家丁们齐刷刷应声:“多谢姑娘!” …… 翌日清晨,葛氏的尸首被给卧云庄送新鲜菜蔬的伙计发现。 不见寸缕,浑身上下找不到巴掌大一块好皮。 顺天府封印,暂不办案。 伙计就将消息报给卧云庄的管事。 管事报到梁高那里,因死者是宋澜的母亲,又通知了栖云苑。 收到消息时宋澜正在泡汤,闻言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装哭挺累的,还不如嗑两片安神药睡个一天一宿。 省心省力,还能博个孝顺的好名声。 枕云堂中,梁高勃然大怒:“敢在卧云庄下杀人,还是如此恶劣的手段,当真是狗胆包天!” 秦王执棋的手一顿,容色阴郁,寒意凛凛:“传令梁溪,严查!” “是!”梁高搓了搓手,隐隐有些兴奋,“等抓到凶手,属下定要把他中间二两肉切了,剁碎喂狗!” 梁溪动作很快,上午接到命令,下午就查清楚了。 “启禀王爷,昨日一早平阳侯府的陈姑娘带着二十名家丁,在庄外五里的桑林徘徊,仿佛是等人。 傍晚宋夫人下山,就是被那群人给——” 梁高一愣:“陈清若?宋夫人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下此毒手?” 梁溪神情凝重:“多半是为了给宋大姑娘添堵。” 梁高猛的打了个激灵。 从前只觉得这女人像贴狗皮膏药,烦人的很。 不料竟是个蛇蝎心肠的,只因宋大姑娘住在卧云庄,便派人将她的母亲糟践至死。 梁溪问道:“此事该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 第72章 秦王眉目微凝,嗓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以牙还牙。” 梁溪没梁高和蒋惜梅疯的厉害,劝道:“陈清若是平阳侯与安宁郡主的爱女,若是做的太绝,只怕平阳侯那边要闹起来。” 秦王衣袖一挥,拂乱棋坪,冷漠地道:“他不敢。” 翌日天蒙蒙亮,平阳侯府的下人一开门,就发现自家姑娘被吊在大门上,满身血污,早已没了气息。 二十名家丁躺成一排,就在门口的空地上。 腰下鲜血淋漓,少了一团要紧零件。 平阳侯府顿时乱作一团。 安宁郡主看到尸首,尖叫一声,两眼一闭,当场厥了过去。 平阳侯怒发冲冠,当即叫人去拿陈清若的贴身婢女彩云。 彩云趴在拔步床边,睡得正香。 安宁郡主身边的平嬷嬷揪住她的头发,劈手甩了一连串耳刮子。 彩云吃痛醒来,睁开眼看到哭得浑身颤抖的安宁郡主,以及脸色沉黑的婆子,吓得连忙跪正磕头。 “奴婢给郡主请安!” 安宁郡主咬着后槽牙,字字泣血:“是谁?!是谁害我若儿?!” 彩云一头雾水:“姑娘好端端的睡着——” 说着一转头,就见床上根本没人,被褥杂乱。 她呆滞了好一会儿,才猛的惊醒—— 出事了! 上次她睡得像死猪似的,姑娘半夜里被人打了一顿。 这次该不会又被打了吧? 一个念头没转过来,就听平嬷嬷厉声叱问:“这几日有谁得罪过姑娘?还不老实交代!” 彩云偷觑一眼安宁郡主,顿时被那副鬓发散乱、双眼血红的样子吓到了。 姑娘去哪儿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 彩云咬着嘴唇,吞吞吐吐不敢吭声。 平嬷嬷重重一脚踹过去,凄厉喝道:“姑娘叫人害死了!快说!昨日姑娘出府,可有人冲撞姑娘?” 彩云吓得三魂出窍,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安宁郡主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这里头必定有蹊跷,怒道:“贱坯子还敢隐瞒,给我打!活活打死!”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彩云砰砰磕头,痛哭流涕,“昨日姑娘说宋家出事了,宋夫人定要去寻宋澜向秦王殿下求情。 姑娘带人在去往卧云庄的桑林等候,宋夫人下山时,姑娘叫人把她……把她……” 平嬷嬷骂道:“把她怎样了?” 彩云硬着头皮道:“把她给……活活儿的糟践死了!” 饶是见惯大风大浪,平嬷嬷也不禁老脸煞白,下意识看向安宁郡主。 安宁郡主推开婢女,一个箭步冲过去,抬脚将彩云踹倒,厉声怒骂。 “胡说!若儿多乖巧懂事的孩子,她怎会做出那种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彩云哭得直打嗝:“奴婢不敢欺瞒郡主,奴婢也曾劝过姑娘,可姑娘说……姑娘说若秦王殿下有意袒护,她便不动宋夫人。 若秦王殿下懒得搭理宋夫人,左右宋大人难逃一死,宋夫人便是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也逃不过流放或是发卖为奴,姑娘便行行好,给她个痛快。” 安宁郡主嘴唇颤抖,只觉得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刺骨的冷,如坠深渊。 平嬷嬷打量着安宁郡主的脸色,黑着脸斥道:“咱们侯府与宋家素无恩怨,姑娘为何动宋夫人?你莫不是得知姑娘被人害死,怕受责罚,故意往姑娘身上泼脏水?” “奴婢便是向天借胆也不敢啊!”彩云浑身发软,跪都快跪不稳了,“姑娘心仪秦王殿下,秦王殿下却将宋澜一个绝婚弃妇迎入卧云庄,姑娘也是实在气不过。 第73章 那日姑娘当街拦住宋澜说话,夜里就被人打了。昨日姑娘动了宋夫人,今日便惨遭横祸,定是宋澜害了姑娘!” 听到“秦王”两个字,安宁郡主顿感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冒白光。 一口气没上来,又晕过去了。 丫鬟婆子好一通忙活,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喊魂似的叫了半天,安宁郡主才悠悠转醒。 一开口,便是凄厉如鬼嚎的怒骂:“宋澜,我要你不得好死!” 当即叫人点一百府兵,杀气腾腾直奔卧云庄。 平阳侯陈勇见她怒发冲冠,忙迎上去问道:“郡主,可问出凶手是谁了?” 安宁郡主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道:“宋!澜!” “宋澜?”平阳侯一愣,“就是周家那个绝婚妇?她与若儿素不相识,她怎会是凶手?” 安宁郡主避而不答,冷冷地道:“姓宋的贱人如今正在卧云庄上,你立即带上骁骑营的将士们,随我去卧云庄要人!” 平阳侯又是一愣:“卧云庄?郡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宁郡主眉目狠戾,咬牙切齿的催促:“你女儿死了!被人活活糟践死了!你还不快去带人捉拿凶手?!啰嗦什么?!” 陈勇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眉头一皱,严肃追问:“若儿被人害死,我自然要为她报仇。可宋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无权无势,她哪里敢动咱们若儿?缉凶固然要紧,但也不能冤枉无辜之人!” 安宁郡主一听就奓毛了,尖叫着扑过去,张牙舞爪挠陈勇的脸。 她爹是先帝的庶长兄,她是今上的堂姐,身份尊贵,泼辣悍妒,陈勇在她面前一向只有忍让的份儿。 陈勇被挠的满脸开花,但因陈清若横死,安宁郡主濒临崩溃边缘,他只得一忍再忍。 “郡主!你冷静点!” “我女儿死了!死的那样惨!你叫我如何冷静!陈勇,我只问你,你还是不是男人?你女儿死的冤!你要不要为她报仇! 你要是怕了黎晏州那个残废,那你就缩在龟壳里当王八好了!我自己去!” 安宁郡主一挥手,叱令府兵出发。 陈勇无奈,只得拿出令牌叫手下去骁骑营调兵。 —— 栖云苑中,宋澜房门一关,谁都不让进。 丫鬟婆子急得团团转。 蒋惜梅破门而进,却见宋澜和衣侧卧,清瘦的背影愈显孱弱可怜。 “梅姐姐,我没事,我想静静。” 蒋惜梅拖了张圆凳到床边:“你静你的,我不吵你。” 宋澜噎了噎,强忍着悲戚:“梅姐姐,我只想一个人静静,求你了。” 蒋惜梅盯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心疼叹息:“澜儿节哀,身子要紧。要是有什么事,随时叫我,我就在廊下守着你。” “嗯,多谢梅姐姐。” 蒋惜梅出去后,宋澜进入空间,给自己泡了一碗红烧牛肉面,还加了一根肠、一个卤蛋。 自从穿过来,顿顿大鱼大肉,她还真想念这一口了。 吃饱喝足,回到暖阁继续装颓废。 李嬷嬷几次送膳食,宋澜都没碰,做足了悲痛欲绝的孝女姿态。 蒋惜梅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就去枕云堂打听情况。 得知是陈清若做的,凶手已经用同样的方式偿命,她顿时脑瓜子嗡嗡的。 弄死陈清若,就意味着要解决平阳侯和安宁郡主。 嘶—— 王爷这手笔,属实有点大。 看来宋大姑娘在王爷心目中的分量,比她想象的还要重。 蒋惜梅琢磨着琢磨着,心思就劈岔了。 宋大姑娘还说王爷对她不好,这还不够好?! 第74章 啧啧,当局者迷! 她这个旁观者,说什么都要为王爷正名! 蒋惜梅抬脚就往栖云苑跑,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宋澜。 跑了两步又顿住了。 不行,澜儿胆子小,一定会被吓到。 万一她误会王爷是个嗜杀成性的魔头,那她岂不是帮了倒忙? 想到秦王殿下的“十”“二十”“三十”,蒋惜梅不由摸了摸后腰下方,灰溜溜的打消了当和事老的念头。 平阳侯夫妇带着一百府兵、五百骁骑营士兵,来到卧云庄外。 安宁郡主不顾一切就要往里闯,总算陈勇还有几分理智,客气的对守门侍卫说:“我夫妇二人有要事求见秦王殿下。” 侍卫眺望一眼在山道上绵延百丈有余的兵士,冷冷地道:“平阳侯摆这么大的阵仗,是要踏平卧云庄么?” 陈勇强笑:“小哥说笑了,还请代为通禀。” 安宁郡主火气上头,用力一把推开陈勇,啐道:“你个窝囊废!通禀什么通禀?滚边去!” 朝后一挥手,“跟本郡主进去拿捉拿凶手!” 不料刚抬起一只脚,还没迈开步子,一把未出鞘的刀便横在了颈间。 侍卫脸色冷沉,毫不客气地道:“郡主这是要硬闯卧云庄?” “放肆!”安宁郡主勃然大怒,劈手拔出平阳侯的佩刀,双手攥着刀柄就朝侍卫当头劈落。 侍卫冷冰冰硬邦邦地撂下一句“得罪了”,侧头躲过一刀,一把扣住安宁郡主的手臂,将之反剪在背后。 平阳侯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连连朝安宁郡主使眼色:“郡主息怒!有什么事,咱们同秦王殿下说去,不要为难侍卫们。” 侍卫冷笑:“多谢平阳侯体谅,既如此,二位请进。” 他押着安宁郡主,推搡着她朝前走。 安宁郡主破口大骂,侍卫充耳不闻,始终没松手。 平阳侯皱眉道:“你先放开郡主。” 侍卫反问:“我若松手,平阳侯可制得住这疯妇?” 平阳侯一噎,无言以对。 安宁郡主差点气昏过去,跳着脚大骂平阳侯窝囊。 平阳侯憋着一肚子火,恨不得堵住安宁郡主的嘴。 他绝不信无冤无仇的,宋澜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绝婚弃妇,会以如此惨无人道的方式谋害侯府千金。 一定是安宁郡主急怒攻心之下,受了蒙蔽。 但他怕安宁郡主盛怒之下惹毛秦王那个疯子,不得不陪她来一趟,当面澄清误会。 进了枕云堂,安宁郡主骂得更大声了。 “黎晏州!你这个疯子!我是你姐姐!你怎敢如此对我?!” “黎晏州,你包庇凶手,我跟你没完!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梁高拧着眉头,两个大步跨到安宁郡主面前,拎小鸡崽子似的把她给拎了起来,咧开大嘴嘿嘿一笑。 “郡主嘴里要是再不干不净的,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两米高的大猩猩龇牙咧嘴威胁,饶是安宁郡主泼辣惯了,也不禁有些怂。 “黎晏州,你就是如此管教手下的?竟敢对皇族郡主无礼!” 秦王蹙眉,一脸冷漠:“聒噪。” 梁高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两根手指一伸,从安宁郡主头上拔下来一只金簪,将雕花那头塞进她嘴里。 镂金花瓣薄如利刃,一入口就割的安宁满嘴血口子,鲜血混着口水汩汩涌出,痛得直哆嗦。 平阳侯一看这架势,瞬间胆寒,忙毕恭毕敬的拱手长揖:“臣恭请秦王殿下金安,今日扰王爷清净,实因事出非常,万望王爷海涵。” 秦王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吹吹沫子,浅浅呷了一口。 第75章 放下茶盏,才淡淡问道:“何事?” 他没叫“免礼”,平阳侯便不敢直起身子,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回王爷,今晨小女清若被人害死,尸身吊在侯府大门,死状凄惨,极尽羞辱之能事。 据小女的贴身婢女说,是原国子监司业宋正安之女宋澜所为。如今宋澜在卧云庄做客,臣特来恳请王爷允臣与宋澜一见,当面对质。” 平阳侯态度恭敬,秦王依然不假辞色。 “宋姑娘不知情。” 平阳侯讪笑:“既如此,那定是婢女胡乱攀扯。” 秦王慢悠悠饮茶,淡淡问道:“婢女可说所为何事?” 平阳侯一听这话,心头不由一咯噔。 难道,秦王殿下知道陈清若的死因? 他腰躬得愈发低,黯然道:“臣几次询问,郡主皆避而不答,想来多半是有隐情的。若王爷知晓,还请明示。” 秦王弯唇笑了笑。 梁高怒声道:“前日傍晚,陈清若带人在卧云庄外的桑林中,把宋大姑娘的母亲给……宋夫人上了年岁,经不起折腾,死状比陈清若可惨多了。” 平阳侯脸色煞白,惊愕地瞪着秦王:“是王爷的意思?” 秦王大大方方承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平阳侯嘴唇哆嗦的厉害:“王爷!清若可是臣唯一的女儿啊!臣自问对王爷一向恭敬,王爷怎忍心……” 梁高讥笑:“侯爷的女儿是人,宋夫人便不是人了?陈清若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狠毒的心肠,她有今日之祸,全是侯爷与郡主娇惯放纵出来的!” 平阳侯眼神连连变换,一时愤恨,一时悲哀,一时狠绝,一时犹豫。 女儿行凶在前,即便闹到御前,也逃不开一个死罪,更何况人已经死了。 为了一个罪有应得的死人得罪秦王这个疯子,划不来。 可这口气,陈勇委实咽不下去。 梁溪看出平阳侯的想法,勾起唇角笑得灿烂:“侯爷快把眼泪收一收,陈清若又不是你的种,你伤心什么?” 平阳侯一愣:“你说什么?” 梁溪嘿嘿一笑:“别说死一个陈清若,就算你三个儿子都死绝了也犯不着伤心,反正都不是你的种。” “放屁!”平阳侯勃然大怒,凶狠的瞪着秦王,“秦王殿下未免欺人太甚!” 梁溪一脸同情,摇头感慨:“区区一个陈清若,王爷杀便杀了,犯不着因此扯谎。 王爷是见你可怜,这才好心告诉你真相,免得你陈氏列祖列宗用性命换来的战功,被野种摘了桃子。 平阳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在府中时,安宁郡主每每有孕便会不慎滑胎,但你出征在外,她反而能平安生下孩子?” 平阳侯一愣,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快到根本抓不住。 梁溪长吁短叹,仿佛他才是被戴青草帽子的苦主。 “因为安宁郡主嫌弃你相貌平平、不解风情,根本不想生下你的孩子!但凡怀了你的种,她就偷偷喝落胎药,栽赃给你的宠妾。你不敢惹她,每次都是把宠妾打死息事宁人。你那四个宠妾中,有两个可都是怀着身子被打死的! 你前脚出征,安宁郡主后脚就跟姘头打得热火朝天,怀了野种就生下来。 你双亲早逝,她不需要去婆母跟前站规矩,关起院门养胎,谁知道孩子是哪天生的? 等你出征回来,她只需哭诉孕期牵挂夫君,寝食难安,故而母体孱弱,导致孩子胎里不足,身量较同龄婴孩小一些,你心疼她还来不及,哪里会疑心孩子根本不是你的种!” 第76章 平阳侯腿软得站不住,只觉得整个人如同掉进深渊里,冰冷刺骨的污水兜头兜脸涌来,几欲将他灭顶。 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噗——一声喷出一大蓬血雾。 梁溪的话,一字一句都能和现实情况对得上。 原来,他竟被安宁欺骗了将近三十年! 梁高看热闹不嫌事大:“平阳侯,我这人说话直,你要是介意就当我没说。 你快别闹了,赶紧回家去,请个名医调理身子,多纳几个好生养的妾,争取给老陈家留个后,要不然将来可没脸见列祖列宗。” 梁高这番诛心之言,将平阳侯激得哇哇吐血,一屁股跌坐在地,失态的嚎啕大哭起来。 掏心掏肺二十多年,毕生心血都耗在野种身上了! 如今年近半百,哪有那么容易生得出来? 梁高见状连忙改口:“哎哎哎!侯爷你别哭啊!你看我这破嘴!” 他往自己嘴上呼了一巴掌,伸手去扶平阳侯。 “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毕竟也叫你这么多年爹,你悄悄把奸夫宰了,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 梁溪拐了他一胳膊肘子,低声呵斥:“闭嘴吧你!你再多说几句,只怕平阳侯就要在咱们庄上抹脖子了!” 梁高吐吐舌头,灰溜溜的退后两步。 梁溪劝道:“家兄的话虽不中听,但很实在。侯爷已请旨立长子为世子,还是早做打算的好,否则陈氏列祖列宗拼命挣来的爵位,可就真要落入外人之手了。” 几句话如同醍醐灌顶,平阳侯顿时哭声一顿,伸手抹了把脸,踉跄起身,衣袍一撩,朝秦王下跪。 “多谢秦王殿下告知此事,否则爵位被贱妇野种谋夺,臣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今日之事是臣冲撞王爷,待来日家事清算完毕,臣定负荆请罪。” 平阳侯说完,砰的一声磕了个响头,起身就走。 梁高拎起安宁郡主,扔垃圾似的丢了过去:“哎,侯爷,把你媳妇领走啊!” 平阳侯脸色铁青,用尽全力吞下翻涌到嗓子眼的血气,死死掐住安宁郡主的手臂,拖着她下山。 当夜,平阳侯府后院荷花池响起重物落水声,约莫扑腾了半盏茶,渐渐没动静了。 翌日清晨,平阳侯入宫报丧。 “启禀陛下,臣的爱女被害,郡主伤心过度,失足跌落荷塘溺毙。” 平阳侯吐了几次血,满眼红血丝,嗓音嘶哑,走路发飘。 熙和帝好一番安慰,赐他三个月休沐,专心为安宁郡主治丧,并下令顺天府、刑部、大理寺提前开印,协同捉拿杀害陈清若的凶手。 平阳侯叩谢天恩:“天恩浩荡,臣铭感五内。臣近来旧伤频频发作,今发妻爱女又遭此横祸,臣恐是时日无多。 骁骑营统领身负护卫皇城之职,责任重大,臣如今不堪重任,恳求陛下允臣辞去骁骑营统领一职。” 皇帝劝道:“陈卿切不可意志消沉,你正当盛年,建功立业的日子还长着呢!” “臣不敢辜负陛下厚望,然臣实是有心无力,若再继续统领骁骑营,万一有何闪失,臣万死难赎其罪!” 平阳侯坚定请辞,皇帝无奈,只得准了。 平阳侯府挂起白幡,丧事办得格外隆重。 陈勇哭得情真意切,几次晕倒在灵前,引得亲朋同僚纷纷称赞他是个至情至性、至纯至爱之人。 —— 葛氏死的难看,丧事暂时密而不发。 衙门开印之后,宋正安的案子第一时间被提上日程。 由于证据确凿,两日后便结案了。 第77章 卷宗呈到御前,熙和帝御笔朱批判宋正安斩刑,其长子宋成峰革职永不录用,宋氏满门不论男女老幼,皆流放北境修城墙。 熙和帝最毒贪墨,相关涉案人员斩得斩,贬的贬,抄家流放的,共计十余家,着实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浪。 东省宋氏是名门望族,前朝出过一位二品大员、一位三品京官,但后世子孙读书不争气,改朝换代后没再入仕,一直从商。 夏氏覆灭后,宋氏取而代之,成为新的东省首富。 宋氏被抄家灭族,万千家产尽皆没入国库。 熙和帝挣的盆满钵满,下旨令宋澜改回夏姓,并将从宋正安家抄到的仨瓜俩枣如数归还给夏澜,以显示自己英明神武、仁德爱民。 宋正安被斩首之后,葛氏随同宋正安一起入葬,对外宣称是夫妻情深,以身相殉。 因是罪臣罪妇,丧事不能大操大办,只能两口薄皮棺材敛尸,送回原籍入土。 扶灵回乡原是儿子的义务,但宋成峰夫妇以及葛氏的一双儿女宋成岭、宋沁都在流放之列,对着遗体磕三个头便要启程北上。 夏澜作为外嫁女是没资格扶灵回乡的,只能委托镖局运送棺材回宋正安的老家安葬。 棺材刚出城,夏澜就一口老血喷的遍地开花,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等她醒来,宋家三兄妹早已踏上流放之路,不必假装兄妹情深依依送别。 为宋正安夫妇办丧事期间,夏澜听说平阳侯府的千金被人悬尸大门,死状凄惨,安宁郡主于当夜伤心溺亡。 她立即意识到,这是秦王在为她报仇。 办完丧事,夏澜去见秦王。 “多谢王爷为我报杀母之仇。” 秦王淡声道:“本王并非是为了你,你不必道谢。” 像是怕她不信,又加了句解释,“任何人从本王的庄子里出去,受折辱而死,本王都不会置之不理。” 夏澜诚恳地道:“终归先母大仇得报,都是托王爷的福。” 秦王有些意外:“陛下赐你恢复夏姓,葛氏并非你母亲,你不必因她向本王道谢。” 夏澜黯然叹息:“先父犯的错与母亲无关,不论如何,母亲总归抚养我一场,这份恩情我不敢忘。王爷严惩凶手,使母亲九泉之下得以安息,这份恩情,夏澜亦铭记在心。” 说着深深福了一礼:“我既是夏氏后人,自当尽快回祖籍祭奠我娘,告慰夏氏列祖列宗。” 秦王点了点头:“应是如此。” “今日是正月初九,距离王爷上次寒疾发作整整一个月。我不知王爷何时会再次发作,不敢即刻启程去东省。” 夏澜一提,秦王才恍然意识到,这一个月里,他身上的寒意仿佛一直没再加重。 以往每次发作过后都要养十天半个月,人才能恢复些精神,但要不了几日,身上又会越来越冷,一直冷到承受不住,迎来再次发作。 各种药物、频繁针灸,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循环这个过程,且每一次都会比上次更严重些。 秦王思索片刻:“回乡祭祖耽搁不得,否则有藐视皇恩之嫌,且会招人非议。不如本王随你同去东省,如何?” 夏澜摇头:“不行,王爷不可离开庄子。” 经过一个月的休养,精神力虽然有了明显恢复,但在没有温泉加持的情况下动用精神力,搞不好一次就会耗干。 到时候没有温泉滋养,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就会很被动。 第78章 秦王沉默少顷,语气凝重:“你医术了得,再加上袁神医,应当能保本王安然度过下一次发作。” 夏澜迟疑:“说不好,我原就体弱,舟车劳顿之下勉强自顾,怕是无力顾及王爷。 不过袁神医一向为王爷治病,经验丰富,想来是可以应对的。” 秦王正要应声,就听夏澜接道,“既如此,王爷也不必来回奔波了,留在庄子安养最好。 我快去快回,争取在王爷下下次发作之前赶回来。” 梁高急了,大着嗓门嚷嚷:“夏姑娘这是何意?你就这样走了,不管王爷的死活了?” 夏澜皱眉,有些恼火:“梁将军言重了,我只是回乡祭祖,办完事就回来。” 梁高抬手往自己嘴上呼了一巴掌,急道:“夏姑娘别恼,在下是个莽夫,说话不中听,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你有所不知,王爷每每寒毒发作,袁神医少说要折腾四五个时辰,王爷得受整整一天的罪。 姑娘回乡祭祖固然要紧,但王爷的身子——唉!还请姑娘费心周全。” 夏澜有些惊讶。 难怪上次为秦王治病之后,梁高对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秦王也对她诸多包容。 合着这病,还真是非她不可。 夏澜垂眸,艰难斟酌。 梁高见她不吭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若是夏姑娘能将针灸之术传授给袁神医——” 秦王冷然打断:“住口!” 梁高一脸讪笑,委屈又无奈:“属下知道这要求实在强人所难,可这不是形势所迫么!” 夏澜叹了口气,妥协了:“请王爷移驾汤池,我先为您行针再启程东去,在王爷下次发作之前,我尽可能赶回来。若实在赶不及,也只得劳烦袁神医了。” 梁高忙将轮椅推来,秦王双手撑起身体坐进去。 梁高扛着轮椅,疾步匆匆去往后山汤池。 夏澜上轿,紧随其后。 心里想着,提前为秦王略作修复,应当能拖延下次寒毒发作的时间。 至于回乡祭祖么,请秦王多派高手暗中保护她,即便精神力虚弱,应当也不会出什么大纰漏。 夏澜到时,秦王已经入了汤池,上衣除尽,春红手捧案盘侍立在旁。 梁高坐在假山上,居高临下俯视四方,严密监视方圆百丈内的风吹草动。 夏澜解下斗篷,踏入汤池,接过春红递来的针包,选取合用的银针。 然后坐在秦王对面,调匀呼吸,聚精会神的下针。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秦王略粗的呼吸声,节奏稍显凌乱。 随着一根根银针刺入穴位,夏澜脸色越来越白,额上沁出的汗珠越凝越大,鬓发湿漉漉的几欲滴水。 约莫半刻,气喘吁吁,一根根取下银针。 春红眉头紧蹙,小脸凝重:“夏姑娘,请恕奴婢多嘴,上次您为王爷施二十九针,方才却是二十四针。” 夏澜心口一紧。 秦王的病不是单靠医术就能起死回生的,扎针只是装装样子,实则是用异能进行修复。 好悬是在水下行针,春红只能数针数,看不到刺的是哪些穴位,以及下针顺序,要不然她可能已经穿帮了。 夏澜抬手抹了把汗,有气无力地道:“王爷此时并非在寒毒发作期间,针数需相应减少,否则效力过于霸道,反而伤身。” 春红闻言跪地,毕恭毕敬地道:“奴婢不懂医理,冒犯夏姑娘,甘愿领罚。” 夏澜吃力地笑笑:“你也是关心则乱,罚你作甚?我累得很,还要劳烦你费心照顾。” 第79章 “多谢夏姑娘。”春红叩谢,扬声喊道,“梁将军。” 梁高跳下假山,将秦王用锦被裹着放进轮椅,扛着走了。 春红入水,将歪歪倒倒坐不稳的宋澜扶上软兜子。 “夏姑娘睡一觉吧,奴婢去炖些滋补羹汤,好好给您补一补。” 宋澜精疲力尽,勉强朝她笑着道了声“多谢”,便眼睛一闭,昏沉睡去。 枕云堂。 秦王平静的睡了两个时辰。 “王爷感觉如何?”梁高守在床边,两只滴溜溜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喘气都收着力。 仿佛怕一口气喘粗了,会把秦王那虚弱的魂儿给吹跑。 秦王静静地感受身体的变化,只觉得浑身松泛,骨子里的寒意似乎又薄弱了些,好久都没这么舒坦过了。 一簇喜悦的小火苗,从心底油然而生,灼灼燃烧。 这一次的治疗,让他愈发坚信,他真的可以痊愈。 寒毒、眼盲、腿残,通通可以恢复正常。 只是时间的问题。 男人轻缓的舒了一口气,淡声道:“尚可,夏姑娘如何了?” “脱力昏睡,不到明日中午怕是醒不来。” 秦王呼吸微微一滞,轻叹:“难为她了。” 梁高也是一脸心疼的感慨:“夏姑娘太弱了,瘦的像只小鸡崽子,多走几步路都喘,属下都不敢大声同她说话,怕给她吓出病来。” “嗯?”秦王蹙眉,冷冷一哼。 二傻子抓错了重点,赔着笑脸道:“嘿嘿,王爷放心,属下心里有数,每每同夏姑娘说话都收着力呢,绝对不会吓着她。” 秦王嘴角轻微抽了一下:“那二百军棍,你去领了吧。” 梁高一脸懵逼,歪着脑袋眨眼睛:“为什么?属下最近没犯错误啊!” 秦王:“……” 这一脑袋浆糊的混货! 他当初到底是中了哪门子邪,怎么就巴巴地把他调到身边用心培养? “你若再说夏姑娘半句不是,就自己把嘴缝起来。” 秦王深知不能和梁高一般见识,否则别说是残废后性情暴躁的他,即便是春风得意脾气最好的他,都会被活活气死。 梁高挠挠头,恍然大悟:“噢——王爷是怪属下说夏姑娘像小鸡崽子?可属下也没说错啊! 等王爷的眼睛好了,您一看就知道,夏姑娘她又瘦又小,真就跟小鸡崽子没两样。” 秦王一阵心梗。 算了,这二傻子,真要是为了嘴皮子上的事就打板子,八个也打死了。 “去告诉春红,用你之后半年的月钱买件礼物,送给夏姑娘赔罪。” “王爷!我——” 梁高抗议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秦王冷漠打断。 “一句不敬,半年月钱,你自己看着办。” 梁高一把捂住嘴,眼睛瞪得老大,死命摇头。 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 他还得攒银子娶媳妇,养三个儿子三个闺女呢! 梁溪进来行礼:“王爷,北边有消息了。” “如何?” “周氏罪人行经豹子岭时,被山贼一锅端了,一个都活口都没留下。” 梁高嘴撇得老高:“山贼?山贼嫌命长啊,去截杀一伙流放犯?” 梁溪说道:“属下也觉得不对劲,但周家一群老弱妇孺,押送的两个官差也是三脚猫,毫无抵抗之力。 咱们的人发现流放犯延误一日未到,往上游追查,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周氏罪人的尸身,是浇上桐油火烧之后扔进山涧中的。 打捞起来的尸身已经不成样子了,只能从身形大小上来辨认,属下找仵作查过,其中一具尸身有长期服食丹药中毒的痕迹。” 秦王伸出一只手,梁高忙将轮椅推来。 第80章 秦王上了轮椅,梁高将他推到榻边,又斟了一杯茶水。 梁溪俯身请罪:“属下无能,未曾追查到凶手的蛛丝马迹。” 秦王喝了口茶,淡淡道:“无妨。” 心中却是有些疑惑。 平素没听说周家结过什么死敌,怎么会有人下手比他还快? “梁溪,夏姑娘要去东省祭祖,你跟着。” “是。” 梁高毛遂自荐:“王爷,属下也想去。” 秦王朝他侧了侧头,凉凉道:“你去作甚?” “嘿嘿,夏姑娘回乡祭祖,小梅花定是要跟着去的。” 梁溪一脸不可置信:“大哥,你还没死心呐?” 梁高羞涩的咧嘴一笑:“总要争取一下。” 梁溪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是做兄弟的不给你面子,嘴贱能改,可长得丑呢?没学问呢?” 梁高一梗:“……” 他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子,一根筋,认死理。 秦王清了清嗓子,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呷了一口。 梁溪立即堆起笑脸,哄道:“大哥,咱俩都走了,谁来保护王爷?你听兄弟的,先别着急,梅花姐又跑不了,你偷偷读书识字,等梅花姐回来了,给她个惊喜。 再者,王爷的伤很快就能好,到时候咱们还要跟随王爷南征北战,等你成了武功谋略样样拔尖儿的名将,还怕梅花姐不对你刮目相看?” 梁高一听,深以为然:“好!我听你的,我明天就读书去!” 秦王险些被茶水呛到。 他没听错吧? 梁高竟然主动说要读书? 当年他拿军棍威胁,这小子都死活不肯读书呢!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棒槌要读书! —— 翌日傍晚,夏澜睡醒,摇摇晃晃飘到桌边,嘎嘎炫饭。 吃饱喝足,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姑娘,您吓死奴婢了!”绿萝眼圈红红,几次劝夏澜少吃点,怕她把自己撑坏。 “到底出了什么事?您就像是大病一场,奴婢怎么叫都叫不醒。” 夏澜温然笑笑:“没什么,去收拾东西,咱们明天一早启程去东省。” 绿萝一听又抹起了泪:“难为姑娘了,您这样好的人,老天爷忒不开眼,偏叫您受这许多苦。” 夏澜眯着眸子,衷心的道:“还能好好的活着,已经很好了,我很珍惜如今的生活。” 绿萝抽抽搭搭的,去请李嬷嬷做点心备着路上吃,又和红菱张罗着收拾衣物盘缠等。 紫英过来回话:“启禀姑娘,春红姑娘求见。” “请。” 春红背着一个小包袱,进屋就向夏澜行礼:“奴婢请夏姑娘安,不知夏姑娘何时启程,奴婢好早作安排。” 夏澜正打算去跟秦王要几个人随行保护,没想到春红先来了,于是说道:“多谢王爷,有劳春红姑娘,我打算明日一早便启程,可来得及?” “来得及的,不知道夏姑娘要带几名侍从?” 夏澜想了想说:“嬷嬷年纪大了,东省遥远,穿山过岭的,就别让她老人家跟着奔波了,绿萝、红菱和青松跟我去就好。” 春红将包袱放在桌上:“奴婢即刻去安排车马行李,这是王爷为夏姑娘准备的一些盘缠,请您笑纳。” 宋澜没推辞,示意绿萝收下:“劳烦姑娘替我向秦王致谢——哦,对了,不知可否请王爷指派几名武功高强的护卫,护送我等往返?” “夏姑娘别担心,王爷早已吩咐下去,梁溪会带人一路护送,蒋姑娘也会随行保护您。奴婢比不得那些上过战场的将军们,但也能为夏姑娘端茶倒水,做些粗活杂活。” 夏澜连忙道谢:“多谢王爷为我周全,春红姑娘深得王爷倚重,我怎敢劳烦你千里奔波?” 第81章 春红笑弯了眸子:“奴婢这条命是王爷救的,王爷叫奴婢侍奉夏姑娘,奴婢便尽心尽力侍奉。夏姑娘若是嫌弃奴婢粗手笨脚,奴婢认打认罚,但奴婢还是要随行侍奉的。” “春红姑娘真会说笑,那便有劳你了。” 夏澜看得出,春红的地位很不一般,就连梁高时不时都得吃她白眼。 秦王派春红跟着,定然是存着监视的心思。 除了监视她,应该还有对宋正安的黑历史乍然被扒的怀疑。 得想办法通知夏良,用心盘一盘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要留下什么疏漏之处。 临行前,夏澜去向秦王辞行。 天灰扑扑的还没亮,枕云堂未亮灯,只有廊下点着几盏昏黄的八角宫灯。 夏澜站在庭院朝堂屋方向行礼。 春红低声道:“天冷,姑娘快上轿,莫着了寒。” 夏澜扶着春红的手,柔柔弱弱的弯腰上了小轿。 抬轿的都是有功夫底子的,轿子又快又稳。 下山后换马车,当先一架马车十分气派,用四匹健壮的好马拉着。 车上置着一张卧榻,铺着厚厚的锦被褥子,角落置着炭盆,暖意融融,车顶四角开窗用作通风。 榻边有一小桌,红泥小火炉燃烧正旺,炉子里的水咕嘟作响。 春红扶夏澜上车,自个儿紧跟着上来,笑问:“姑娘还需谁服侍?奴婢去叫来。” 夏澜心下微微一哂,不动声色地道:“有劳你叫梅姐姐来同我说说话吧。” “是。”春红殷勤的提壶斟茶,朝外吩咐,“去请蒋姑娘来。” 夏澜抬眸扫了她一眼,慵懒的往榻上一歪,闭目养神。 春红忙过来掖被子:“天色尚早,姑娘不如解了外衣,好生睡一觉。” 夏澜搓搓冰凉的小手,问道:“去东省要走几天?” “东省在上京东南八百余里,算上山路绕行,约莫一千里,若是昼夜赶路,逢驿站便换马,两日可到。 但姑娘身子弱,经不得颠簸,咱们慢慢走,五六日也可到了。” 夏澜“嗯”了一声,闭着眼睛恹恹的不再说话。 蒋惜梅上车一看,夏澜睡下了,于是一言不发解外衣。 春红眉头一皱,不悦道:“蒋姑娘这是做什么?” “睡觉。”蒋惜梅面无表情,惜字如金,“你出去。” 衣裳一脱,被子一撩,钻了进去。 夏澜猛地睁开眼睛,看着贴过来的俏丽脸蛋,不由一懵。 不是,姐妹,你的目标是长得好看念书厉害的小郎君啊! 你爬我床作甚? 蒋惜梅裹紧被子,冲春红横过去一个不耐烦的眼神:“还不出去,你也想一起睡?” 春红一噎,拧着眉头走了。 蒋惜梅朝夏澜扬眉一笑:“知道你怕冷,我给你暖暖。” 说着一双手臂就搂了过来。 夏澜鸡皮疙瘩噌的一下冒出来了,往里让了让,和她拉开距离。 蒋惜梅大笑:“你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夏澜嘴角抽了抽,果断把冰凉的手塞进蒋惜梅衣领里。 凉意激得蒋惜梅一哆嗦,可她不但没躲开,反而缩起脖子,将夏澜的小手夹住。 还伸出腿,把她冰凉的脚丫子勾过来捂着。 蒋惜梅眯着眸子笑得一脸满足:“我早就想和你一床睡了,现在可算逮到机会了! 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除了我娘唯一一个对我温柔的人,澜儿,谢谢你啊!” 夏澜心下一酸,刚想说些安慰的话,蒋惜梅就岔开了话题。 “听说东省好山好水,风光无限,最是养人,澜儿你说,我去东省抢个俊俏秀才,好不好?” 第82章 夏澜:“……” 到了嗓子眼的安慰,硬生生吞了回去。 蒋惜梅眯着眸子一脸憧憬:“我身上的疤变小了,颜色也变淡了,等疤全消,暗伤治好,我就去同王爷说,我想离开秦王府。” “十八寨的兄弟们手上都沾着人命,秦王殿下特许我们不入军籍,有功不赏,将功折罪,只要能活着走下战场,从前犯的罪孽一笔勾销。 我并非军中人,跟着秦王来上京城,也是因为十八寨的兄弟们死绝了,我没地方去。 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不爱当山贼,也不爱打仗。我只想当个寻常姑娘家,嫁个忠厚体贴的夫君,生几个活泼聪明的孩子。” 夏澜静静听着,没插话。 蒋惜梅忽然话语一顿,沉默少顷,小心翼翼的问:“澜儿,你会不会觉得我离开秦王殿下,是背主不义之举?” 夏澜摇头,看着她的眼睛,温柔而坚定地道:“你在秦王麾下作战时,浴血奋战,绝不后退,这便是一名合格的战士。 如今从战场上退下来,想回归普通人的生活,也是人各有志,无可指摘。 你既不曾违抗军令,又不曾谋害主帅,何来背主不义之说?” 蒋惜梅松了一口气,垂着眸子黯然道:“梁高总说我们是秦王殿下的人,如今秦王落魄,我们应当不离不弃,才是忠臣义士。” 夏澜听见梁高的名字就来气:“你别听他的,你又没做对不起秦王的事,你只是想要另一种生活,何错之有?” 蒋惜梅定定地瞧着夏澜,眼圈渐渐泛起薄红。 她不笑话她没志气,不嫌弃她粗鲁。 她真正为她着想,无条件的支持她的决定。 “澜儿,若我早些认识你,兴许我便不是如今这副样子了。”蒋惜梅闭着眼睛,深深感慨。 夏澜握住她的手,诚恳地道:“你如今的样子很好,但如果能活成你想要的样子,那就更好了。” 蒋惜梅心头狠狠一震,连忙将脑袋埋进夏澜肩窝,用尽全力堵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夏澜轻轻拍她后背,无声安抚。 许久,蒋惜梅才瓮声瓮气地问:“澜儿,你今后有何打算?” 不等夏澜回答,又急切地道:“我不知该如何做寻常女子,也不知寻常女子该如何生活,澜儿,你能不能帮帮我?” 夏澜点头,温柔应承:“当然可以,等卧云庄事了,我打算回东省老家开间医馆,专治女子病。若你能来帮忙,我求之不得呢。” “真的?我会治跌打损伤,能给你打打下手。” “哈哈,那真是太好了!” 前室,春红顶着凛冽寒风,听着车里传来的对话,只觉得无比刺耳。 真没想到,蒋姑娘身为王爷的心腹,竟然想在王爷落难之际一走了之! 而夏姑娘支持她也就算了,竟然还想回东省开医馆! 那王爷怎么办? 春红眼珠子骨碌碌打了几个转,跳下马车,步履匆匆向后车走去。 找出笔墨,提笔写了一封信,用火漆封口,交给梁溪,让他尽快遣人送回卧云庄。 旅途平静、漫长,有些无聊。 第四天傍晚,车队进入东省地界,在铁牛镇落脚。 梁溪包下镇上最大的云来客栈,春红扶夏澜下车,进入天字一号上房。 “姑娘,请更衣。” 夏澜看着春红手中灰扑扑的粗布棉衣,有些疑惑:“这是做什么?” 春红讥诮的扬了扬唇:“有人跟了咱们一路,今晚想必是按捺不住要动手了。” 蒋惜梅瞪她一眼,表情冷怒:“胡说什么?莫吓着澜儿。” 第83章 转瞬换上一副温和表情,尽可能放软声线安抚,“别听她胡说八道,快换衣裳,跟我来。” 夏澜心念转得飞快。 周家那群渣渣流放北境修城墙去了,宋正安夫妇已经祭天,宋成峰、宋成岭、宋沁三兄妹也加入修城墙大军。 和她有仇的人,死的死,贬的贬,没本事动她。 要是没猜错的话,应当是镇国公的人去灭周家的口,周明瀚想拉她垫背,故意说周蕙兰丢的东西被她拿去了。 除此之外,夏澜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敢在秦王府高手的护送下铤而走险。 夏澜没多问,只郑重托付:“我听你们的安排,绿萝红菱还有青松,还请春红姑娘费心周全。” 春红应道:“夏姑娘放心,咱们秦王府的人可不是吃素的,想动咱们王爷护着的人,没那么容易。” 夏澜换好衣服,跟着蒋惜梅走了。 春红将她刚脱下来的衣服穿上,躺在床上,静静等候夜幕降临。 蒋惜梅带夏澜从后门离开,绕了一条街,进了一座赌肆,要了个雅间。 上半夜太平无事。 蒋惜梅和衣而卧,长刀靠在床头,一伸手就能拿到。 夏澜睡在里侧,悄悄给她来了点儿小剂量麻醉,让她踏踏实实睡一觉。 然后爬到屋顶上,从空间拿出一架轻机枪。 赌肆高三层,与客栈隔着一条街遥遥相对,相距约莫二百丈。 夏澜调整好角度,守株待兔。 约莫半个时辰后,淡淡月光下,十多条黑影迅速向云来客栈靠近。 七八个黑衣人手中提着桶,将桶里的液体泼向云来客栈最西边的房屋。 一人手持火把,显然是要放火。 两人悄无声息靠近夏澜所住的房间。 夏澜弯起唇,无声的笑了。 扣动扳机—— 哒哒哒—— 甭管是谁的人,抓她所为何事,大半夜放火就该死。 就当是替天行道。 纵然杀手警觉,跑的再快,跳的再高,也难躲得过机枪扫射。 也就几个深呼吸,便打出去不下二百发子弹。 黑衣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剩下两人在枪声响起时便跳进夏澜所住的房间,侥幸躲过一劫。 夏澜心想,屋里肯定有埋伏,秦王的人对付两个杀手绰绰有余。 于是收枪回屋,脱了外衣,靠近蒋惜梅,八爪鱼似的盘着她,放心的闭上眼睛。 该说不说,正月的屋顶,是真冷啊! 小半个时辰后,春红悄无声息翻窗而入。 她没点灯,就那么直挺挺站在床头,披头散发,伸手推蒋惜梅。 蒋惜梅睁开眼睛,顿时脊梁骨发毛,冷汗刷的冒出来了。 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伸手去抓床头的刀。 春红一把按住她的手,寒着脸冷森森道:“蒋姑娘,王爷叫你保护夏姑娘,你睡得这样沉,若来的是刺客,夏姑娘哪还有命在?” 蒋惜梅既后怕又愧疚,讪讪的不作声,低着头挨批。 夏澜被吵醒,揉揉眼睛坐起来,打个哈欠,迷迷瞪瞪问:“什么时辰了?春红来了,那些跟着咱们的人,都抓着了?” 春红眉头紧拧,神情凝重:“抓是抓到了,可惜没留下活口。夏姑娘别怕,不论发生何事,咱们定能护您毫发无伤。” 蒋惜梅直觉有些不对劲,梁溪做事一向细心谨慎,怎会不留活口? 她对春红说:“你守着,我去去就来。” 春红冷着脸“嗯”了一声,蒋惜梅提刀翻窗而出,消失在黑暗中。 客栈中,梁溪正在安排人手处理打斗痕迹。 第84章 蒋惜梅问道:“为何不留活口?” 梁溪指了指地上一排盖着布的尸体:“你自己看吧。” 蒋惜梅掀开布一看,顿时牙根子泛酸。 杀手一共有十二个,其中十个零零碎碎的,几乎拼不出完整的形状。 另外两个身中数刀,口中有黑血,是咬毒而死。 蒋惜梅震惊:“这伤口仿佛是火药炸出来的,你们带火器了?” 梁溪摊手:“火器何其珍贵?没有陛下谕旨,谁敢私藏火器?” “那这是——”蒋惜梅倏地瞠大眸子,“难道,王爷来了?” 梁溪摇头:“王爷不能长时间离开庄子,再说即便是王爷,也无权私调火器。” 蒋惜梅心头警铃大作:“难不成还有别人在暗中盯着咱们?” 梁溪果断否认:“不可能!我虽比不得大哥的身手,但追查消息、探寻踪迹,这点把握还是有的,除这批人之外,暂时无人暗中窥伺。” 梁溪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哪儿不对劲,仔细想了又想,才捕捉到一丁点苗头。 “梅花姐,我听着火器声响是从西南方向传来的,你们就住在西南边,你可察觉到有何异样?” 蒋惜梅摇头,一脸讪讪:“我睡着了。” “那声音可不小,密密匝匝连成一串,放鞭炮似的,你竟然没听见?” 蒋惜梅也觉得纳闷。 她是尸山血海闯过来的,警觉性一向很高。 半夜屋顶跑过一只猫,她都会惊醒。 没道理听不见火器的动静。 甚至就连春红潜入屋里,她都毫无察觉。 可她头不昏手不软,没有半点中迷药的迹象。 真是奇了怪了! 蒋惜梅揣着一肚子疑惑回到赌肆,夏澜已经睡着了。 春红正坐在油灯下写信,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巨细无遗写下来。 她仔细查验过那两具尸身,没查到任何印记图腾,也没有令牌等信物。 只能用帕子取血,连同密信一同送回卧云庄。 蒋惜梅回来后,春红不满的深睇一眼,翻窗走了。 之后的行程十分顺利。 第六日傍晚,一行人抵达沣阳城。 沣阳在沣河北岸,是东省最为富饶的大城。 夏家老宅就在沣阳城东大街,不过早已易主多年。 夏澜站在原夏家老宅门前,伤神的看着门匾。 对街避风的墙角蹲着个骨瘦如柴的老汉,眯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盯着夏澜看了半天,忽然颤巍巍站起来,拄着木棍蹒跚走来。 “你是大小姐的后人?” 夏澜循声望去,只见老人须发皆白,穿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破旧粗布衣裳,哆嗦着手,气喘吁吁瞧着她。 “正是,敢问老人家是?” 老汉高高拱起双手,深深作个长揖,扶着膝盖艰难下跪:“老奴是府中的管事陈进财,我那老婆子是小小姐的乳母张氏。” “陈管事快起来。” 夏澜微微伸手,青松忙上前扶起老汉。 陈进财粗糙干瘦的手用力抹了把脸,涕泗横流:“老奴听说了姑爷的事,估摸着小小姐定要回乡祭祖,近来日日在老宅附近等候。 天可怜见,终于叫老奴等到小小姐了!” 夏澜温然道:“陈管事有心了,我如今尚未寻到落脚处,待我安置好,再与你叙话。” 陈进财擦了把泪,哽咽道:“哎!小小姐舟车劳顿,快歇一歇,老奴就在车边随侍,小小姐歇好了,随时唤老奴侍奉。” “陈管事腿脚不便,不必随侍,明日午后你再过来,同我说说从前夏家的事。” “多谢小小姐体谅,老奴暂且告退。” 陈进财吃力的行礼,拄着木棍晃晃悠悠的走了。 第85章 走两步就回头望一眼,直到拐过街角,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绿萝感慨:“午间用膳时奴婢打听了几句,夏老爷生前是个大善人,沣阳城的穷苦百姓几乎都受过夏老爷恩惠。这么多年过去了,夏家老仆还记挂着小主子,可见夏老爷与夏大小姐都是仁厚心善的主子。” 夏澜不置可否,弯腰上了马车,吩咐就近寻一家客栈过夜。 她改回夏姓,必得回乡祭祖,认祖归宗。 夏良定会提前安排,陈进财能在夏家老宅门外等候,应当是可信之人。 只是这么多人跟着,她没办法和夏良碰面。 得想办法见一见,把宋正安那档子烂事圆过去,别让火烧到夏良身上。 沣阳城东北角有家平安客栈,店面小,客房少,生意一向冷清。 掌柜的是个寡妇,带着一双年幼儿女,日子过得穷困潦倒,两个月前便在庄宅行登记,想将客栈盘出去,但因地段不好,掌柜的又不肯降价,迟迟无人接手。 梁溪给足银子,将客栈包下一个月。 蒋惜梅与夏澜同住最东边的客房,春红住隔壁。 十二名侍卫分为三组,三班倒轮流值守,严密保护夏澜的安全。 一宿太平无事。 翌日晨起,用过早膳后,夏澜提出想要在城里走走看看。 春红和蒋惜梅陪着,并不走远,只在客栈附近几条街散散步,略看一看沣阳城的风土人情。 春红详细讲述搜集到的有关夏家的消息。 “……姑娘的曾祖父曾做过几年县令,但仕途不顺,后辞官回乡,做起了绸缎生意,夏家由此而发家。 姑娘的祖父于经商一道很有天赋,夏家在老太爷手中发扬光大,几乎垄断整个东省的绸缎生意,酒楼、粮行、当铺、钱庄……各行各业夏家均占据一席之地。 夏老爷子嗣艰难,年近四十才得一女,夏大小姐姿容绝丽、温柔善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夏澜静静地听着,想到夏氏老宅那块易姓的匾额,不禁有些唏嘘。 当年泼天的富贵,说倒就倒了。 都说善有善报,那夏氏父女毕生行善积德,他们的善报呢? 蒋惜梅见夏澜眉眼低垂,郁郁寡欢,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澜儿,都过去了,想开点,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夏澜低低“嗯”了一声。 蒋惜梅见不得她伤心,磨了磨后槽牙,小声嘀咕:“回头我就把姓宋的老狗扒出来,骨灰给他扬了。” 春红狠狠瞪她:“不会说话就闭嘴。” 蒋惜梅一梗,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口中“姓宋的老狗”是夏澜的亲爹,灰溜溜的缩着脑袋不吭声了。 夏澜暗中观察了一路,没发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她不确定镇国公一击不成,会不会再派第二波杀手过来。 也不知道该如何联系夏良,想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单独见夏良一面,实在不容易。 夏澜始终恹恹的,春红见她兴致不高,便贴心的扶她回客栈。 客栈门口,一面白无须、鬓发灰扑扑的中年人,身穿深蓝色如意纹长袍,正神情焦急的四处张望。 夏澜没见过夏良的真面目,但直觉这人就是夏良。 她不禁皱了皱眉,他如此明目张胆寻来,定会引起秦王的怀疑。 夏澜目不斜视,平静的缓缓走向客栈。 到客栈门口时,夏良忽然快步迎上来,一言不发,屈膝就跪。 第86章 春红上前两步隔开夏良,皱眉问道:“你是谁?” 夏良砰砰磕头,几下就磕得一脑门血。 “夏氏罪人忘恩负义,无颜苟活于世,求小小姐请家法,赐我一死!” 夏澜吓了一大跳,小脸煞白的往蒋惜梅身后躲,无助的看看她,再看看春红。 摊贩路人见状,纷纷围上来看热闹。 春红扫了一眼围成一圈的看客,皱眉道:“进来说话。” 夏良不肯,磕头磕得咚咚响:“罪人该死,无颜面对小小姐,只求小小姐赐我一死,让我去地下向老爷和大小姐请罪。” 蒋惜梅拍拍夏澜的手,温声道:“澜儿,这人仿佛是你家的旧仆,你看着发落吧。” 夏澜这才鼓起勇气,细声细气地问:“你叫什么?是夏家的什么人?做错了什么事?” 夏良满脸是血,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他伏在地上,俨然是罪该万死,无颜面对主子的模样。 “罪人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原是个任人打骂的叫花子,三十八年前病得快死了,幸得夏老爷大发慈悲,将罪人带回府中救治。 老爷为罪人赐名夏良,视罪人如己出,大小姐视罪人如兄长。 后来老爷、大小姐相继遇难,夏家一夕落败,小小姐也不知所踪。 罪人数年追查,一无所获,心灰意冷之下便草草认定小小姐已不在人世。 罪人手握夏氏一半家财,享尽荣华富贵,却不料小小姐在宋氏贼子手下吃尽苦头。 罪人对不住老爷,对不住大小姐,更对不住小小姐!罪人该死! 今小小姐认祖归宗,罪人特来交还夏氏财产,只求小小姐赐我一死,以赎罪孽。” 夏良双手托起一个锦盒,高举过头顶,泣不成声。 夏澜一脸动容:“你既是祖父倚重的人,阿娘也视你如兄长,那便是我的长辈,快请起。” 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大部分都是称赞夏良忠孝仁义,夏老爷没看错人。 春红却是眉目森寒,厉声道:“你既一心求死,当初为何不去夏老爷与夏大小姐坟前自尽?拿着夏氏财产享了这么多年富贵,如今又来做忠义姿态,安得什么心?” 夏良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咧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 “姑娘问得好,想必小小姐心中也有此疑惑。 实不相瞒,罪人身患隐疾,是个绝后之人,富贵于我如浮云。 罪人在这世上无牵无挂,早死一日晚死一日又有何异?只是无颜面对老爷与大小姐,便如行尸走肉一般苟活至今。 如今小小姐平安归来,夏氏后继有人,罪人只想立时死了,亲自去九泉之下给老爷和大小姐禀报好消息。” 春红还要再盘问,夏澜已经哭得不能自已,靠在蒋惜梅身上,仿佛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 “你不要死……祖父去了,阿娘去了,父亲也——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你既是祖父和阿娘倚重的人,那你不要死,你替祖父和阿娘护着我——我一个人,心里害怕。” 夏良重重一个响头磕下去,放声大哭。 哭着哭着又大笑起来,疯了似的。 “罪人实在无颜面对小小姐,哪里配代替老爷和大小姐护着您?” 夏澜摇头,泣不成声:“你今日能带着夏氏财产来找我,可见你是个好人,没愧对祖父为你起的名字。 若你执意去地下追随祖父与阿娘,那谁来护着我呢?祖父与阿娘泉下有知,如何能安心?” 夏良闻言,哭得愈发悲恸,一口气梗住,噗——的吐了一大口血,身子软绵绵倒下。 第87章 夏澜惊叫,扑过去拉他:“你醒醒!你别死!我不要你死!” 闹到这个地步,春红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阴着脸叫人把夏良抬进客栈,请郎中来医治。 围观者唏嘘不已,有些眼窝子浅的已经抹起了眼泪,纷纷赞叹夏老爷好人有好报,夏良也是个有良心的。 绝后之人失去视如至亲的老爷和大小姐,小小姐又不知所踪,人生没有意义,混吃等死,这简直太符合人性了。 如今小小姐回来,他是个重情义的,主动登门请罪,归还财产。 小小姐孤苦无依,他亦是孤家寡人,两人相依为命,实乃一段佳话。 这段佳话就跟长了腿似的,太阳尚未落山,已传遍整个沣阳城。 春红将夏良请罪之事写成密信,差人立即送去卧云庄。 她心里存着诸多疑云,但恪守规矩,不直接插手夏家的事。 一连三封密信,一次次打破枕云堂的平静。 梁高气得够呛:“夏姑娘才说要回老家开医馆,现在又冒出来个夏良,她有了亲人,可不更要在东省扎根了?” 秦王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她本就是沣阳人,根就在沣阳。” 梁高直撇嘴:“话虽如此,可夏姑娘若真留在沣阳不回来,王爷该如何是好?” 秦王眉心极轻微的蹙了一瞬,心中升起淡淡不适。 “铁牛镇中用火器的人,查到了?” 梁高讪讪地缩了缩脖子:“梁溪最善追查,他都没查到,属下就更查不到了。” 顿了顿,又道,“属下查看了火器营的记档,三个月内没有火器调用的记录,一年内没有火器离京的记录。” 秦王扶额,拇指轻按太阳穴,低声自语:“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究竟是谁非要取她性命不可?” 梁高想了想说:“除非有天大的仇恨,否则谁敢在咱们秦王府的人眼皮子底下行凶? 可要说仇恨,宋正安是个圆滑的,不曾树敌。至于周家么,夏姑娘得陛下钦赐绝婚,与周家并无关系,周家的仇人不会冒险来害她。” 梁高说着说着忽然一拍脑袋,大声叫了起来:“难道是镇国公?也不对!他虽说丢了脸面,但那老东西滑溜得很,既然知道夏姑娘是王爷护着的人,断不可能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弱女子而得罪王爷。” 秦王摩挲着三张信纸,默默回想信上的内容。 用火器的神秘人必须挖出来,否则藏在暗处,始终是个隐患。 至于回东省开医馆么,夏澜也说了,要等他伤好之后。 “传令下去,详查夏良。”秦王轻声叹息,“叫尚嬷嬷给蒋惜梅准备嫁妆。” 梁高大喜:“王爷要做主将小梅花许配给属下了?” 秦王冷嗤:“做梦。” 梁高急了:“那您给她准备嫁妆作甚?” “她何时出嫁,嫁给何人,本王概不干涉。她跟随本王多年,无亲无眷,本王自当为她置办嫁妆。” 梁高本就黝黑的脸顿时垮了,黑的没眼看。 “去查查买下夏氏老宅的是什么人,尽快买回来。” “是。” —— 午后,夏氏老仆陈进财来了,与夏澜说了好些夏家从前的事。 “……姑爷——那人自入赘夏家后,倒也安分,与大小姐夫妻情笃。他几次提出想要帮衬老爷打理生意,但老爷敬重读书人,不肯让他沾染铜臭气。 大小姐又是个能写会算的,很能帮衬老爷,生意上的事,也就用不着那人。 那年南方暴雨成灾,桑叶不好,蚕丝产量锐减,价格水涨船高,最大的供货商毁约涨价,老爷不得不亲自出面周旋。 第88章 回来时天黑路滑,马车冲入悬崖——大小姐悲痛过度,难产过身。” 陈进财说起陈年旧事,不由老泪纵横。 “老爷南下大多由老奴随行侍奉,但那时老奴的儿媳难产,撇下不足月的小孙子去了。 老奴的儿子摔断腿躺在床上,又逢着小小姐刚出过天花,身子虚的很,老婆子脱不开身,老爷便叫老奴在家照顾小孙子。 噩耗传来后,老奴当即带人去寻找老爷,却是一无所获。 等老奴回到老宅,发现人去楼空,才知那厮不顾老爷尚未入土、大小姐一尸两命、尸骨未寒,竟贱卖祖宅、卷走库房里的所有财物跑了!” 陈进财咬牙切齿,恨得浑身发颤,“总算那厮还有点子人性,将小小姐好好儿的养大了。 可怜我那老婆子跌进池塘溺死了,也不知是意外,还是察觉到那厮的歹毒用心,被活活儿的灭了口。 老奴被瘸腿儿子和病弱孙子牵绊着,虽恨不得将那厮扒皮抽筋,却是无计可施。 好在老天有眼,令真相大白,小小姐归于夏氏。老爷太太与大小姐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夏澜眼圈泛红,哽咽唏嘘。 “老奴老了,不中用了,再想侍奉小小姐,也是有心无力。 老奴的儿子早年病死,小孙子前些年发热烧坏了脑子,又憨又傻,离不得人。” 陈进财苦笑,扶着膝盖吃力的跪下,强忍哽咽:“老奴豁出去老脸不要了,只求小小姐收留老奴祖孙,扫地也好,倒夜香也使得,终归等老奴死后,小孙儿能有口饭吃。” 夏澜心里堵得慌,忙伸手扶他起来,温言道:“你是府里的老人,忠心耿耿大半辈子,如今年迈孤苦,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我如今落魄,比不得祖父与阿娘在时那般风光,你们祖孙跟着我,日子恐也不见得好过。” 陈进财擦了擦泪,叹道:“老奴年轻时曾考中童生,后来老娘病重,自卖自身入夏府。 老爷仁厚,为老奴的老娘延医问药花了不下百两银子,丧事也办得体面,还提拔老奴当管事,为老奴娶妻成家。 老爷对老奴恩重如山,老奴原不该向小小姐提任何要求,只是可怜我那傻孙子…… 老奴只求孙子有一口饭吃,旁的什么都不求。” 夏澜长叹:“你也不容易,既你有学问,又会管事,那我认祖归宗之事,便劳你多费心。” 陈进财又惊又喜:“多谢小小姐!老奴这就去办!” “回头将你孙子带来,待祭祖过后我要去上京一趟,正好带那孩子去求医,若能治好他的傻症,你也不必日日为他担心了。” 陈进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缓了又缓,才咧嘴笑了开来,抹着泪连连谢恩。 傍晚,夏良醒了,摇摇晃晃路都走不稳,却坚持要去向夏澜磕头,一是请罪,二是谢恩。 夏澜将人都打发出去,压低声音隐晦的责备:“你不该如此冒险。” 夏良虚弱的道:“小小姐近来经历太多波折,难保不会引起有心人的揣测。 与其让人暗中调查出老奴的身份,倒不如老奴自个儿送上门来。 绝后之人大多性情偏激,行事颠倒,反复无常。老奴今日这番说辞,纵有漏洞,大体上也遮掩的过去。” 夏澜蹙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何必自揭伤疤?” 夏良满不在乎:“只要小小姐好,老奴怎么着都不打紧,便是这条贱命也舍得。” 第89章 “你别一口一个老奴,你既是祖父的养子,我该叫你一声大伯。”【注:传统来讲,母亲招上门女婿的情况下,所生子女从母姓,称呼母亲的父母为祖父、祖母,称呼母亲的姐妹为姑母,称呼母亲的兄弟为伯/叔,通常招上门女婿的家庭没有儿子,所以这个叔伯基本上都是母亲的堂兄弟,孩子要叫堂伯/叔。】 夏良连连摆手,诚惶诚恐:“使不得!使不得!我是卑贱之人,小小姐不可自降身份。” 夏澜没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纠结,于是说道:“那我叫你良伯,你也别一口一个老奴的,我无长辈,你无后人,今后咱俩相依为命。” 夏良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又要跪下磕头。 夏澜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皱眉道:“你在我祖父与阿娘面前,也这般动不动下跪?” 夏良深深地凝视她,半晌含泪笑了:“好!好!好!到底是夏家血脉,小小姐心善,十足的随了老爷与大小姐。” 夏澜又道:“我已经叫陈管事准备祭祖事宜,你安心养伤,等祭祖事毕,咱们再作打算。” 夏良不胜欣喜:“小小姐心有成算,老爷和大小姐泉下有知,也能安息了。” 顿了顿,又道:“夏氏老宅如今的主人叫尤进,其叔父十五年前调来沣阳当知县。尤进幼年丧父,跟随叔父生活。 当年宋盛贱卖夏氏老宅,尤进将宅子买了去,稍加修葺便在宅子里娶妻成家。 后来尤知县政绩不佳,被贬往穷困之地,听说没两年便病死了,只剩尤进如今还在老宅住着。” 夏良遗憾的叹气,涩声道:“我找过尤进,想高价买回老宅,但尤进说什么也不卖,说老宅风水好,聚财。自他住进老宅后,的确经商顺利,赚得盆满钵满。” 夏澜安慰道:“老宅虽好,但那是你的伤心地,不回去也好。” 夏良摇头,摆着手长长叹气。 夏澜想了想,说:“若是沣阳无容身处,日后我随你去南省也好。” 夏良还是摇头,神情悲戚。 他飘零半生,心里最惦念的还是沣阳城,还是夏氏老宅。 总觉得这里才是他的家——哪怕夏氏已经没人了。 “罢了,此事从长计议,你先养伤吧。” 夏澜安抚几句,红着眼走了。 蒋惜梅迎上来,关切问道:“澜儿,你还好吧?” 夏澜点头,挤出一个泪汪汪的笑:“我很开心,总算还有人是真心为我好的。” 蒋惜梅嘴一撅,满脸不乐意:“瞧你这话说的,我也是真心为你好。” 夏澜扬唇而笑,大颗大颗的泪珠止不住的往下掉:“梅姐姐最好,澜儿最喜欢梅姐姐。” 蒋惜梅心都化了,手忙脚乱给她擦泪。 春红远远站着,眉头拧得死紧,一肚子郁闷。 不是,蒋惜梅哪里就最好了? 明明王爷为夏姑娘做了那么多,她怎么就偏偏不领情? 陈进财是夏老爷精心培养的管事,又有夏良钱财支持,很快便将祭祖事宜准备妥当。 夏氏祠堂修建得十分气派,内设族学,凡夏氏一族年满六岁的孩童皆可送入族学读书。 夏老爷在时,曾拿出一千亩良田作为族田,用来接济夏氏贫苦族人。 夏家没落后,族学办不下去,但族田还在,夏氏族人还住在祠堂后的锣鼓街上。 夏老爷无亲兄弟,只有两个堂兄,辞世已久。 如今的夏氏族人,都是夏老爷两位堂兄的子孙后代。 陈进财以夏府老管事的身份,挨家挨户递帖子,言明夏老爷的亲孙女重归夏家,定于三日后祭拜先祖,认祖归宗。 第90章 听说夏老爷的孙女回来了,夏氏族人顿时炸了锅。 “从前族长在时,每逢年节都要接济族人,如今夏澜回来了,何时恢复旧例?” “听说夏澜嫁过人,男人犯了大罪流放北境修城墙,她绝婚一走了之。如此无情无义,定会连累族中姑娘们的名声。” “对对对!要是害得族里的未婚女子说不上好亲事,那可不行!” 陈进财跟着夏老爷跑商多年,一双招子锃光瓦亮,哪能看不出他们的算计? “我家小小姐遇人不淑,得陛下御赐绝婚,虽说小小姐行得端坐得正,但既然诸位生怕我家小小姐带累族中姑娘们的名声,那小小姐认祖归宗一事,便不劳烦诸位费心了。 本也出了五服,只是我家小小姐心善,念着老爷在世时的情分,叫我来问候一声,尽一尽晚辈的心意。” 夏氏族人一听这话,顿时慌神了。 夏老爷在时,念着堂兄弟的情分常常周济族人。 可老一辈去世后便出了五服,五服之外不算一家。 认祖归宗是大事,要开祠堂祭拜先祖。 要不是因为夏家无人,不好叫场面冷冷清清无人见证,夏澜哪里会派人来请他们这些外人? 夏氏族人穷困潦倒,几代人百十口子靠着千亩族田过活,姑娘们原也攀不上什么好亲事。 可要是此时帮衬夏澜一把,小丫头片子没长辈兄弟撑腰,今后遇到事免不了要求到他们跟前,还怕捞不到好处? 众人很快想明白这一点,又七嘴八舌的改口,表示一笔写不出两个夏字,夏澜认祖归宗是大事是好事,他们作为长辈义不容辞。 三日后,夏氏祠堂开启,在一众出五服的夏氏族人见证下,夏澜祭拜天地神灵、祖宗牌位,完成一系列认祖归宗的仪式,从此正式恢复东省沣阳城夏氏后人的身份。 夏澜原计划在上京立女户,但随着宋正安被判斩刑,她奉旨恢复“夏”姓,立户之事被迫中断。 如今回到原籍,祭拜过先祖,紧接着便是立户事宜。 她让陈进财找来庄宅行的管事,一番精挑细选,选中位于永丰巷的三进宅院。 那宅子地段很好,房屋才建了不到十年,但原屋主不成器,滥赌败光家产,还生了一场大病,落下个嘴歪眼斜手脚哆嗦的毛病。 陈进财皱眉劝道:“小小姐,这宅子风水不好,依老奴愚见,不妥。” 夏澜不以为意:“我命硬,没什么好怕的。” 陈进财一噎,顿时鼻头发酸:“……” 小小姐可真是命途多舛,叫人心疼啊! 陈进财对宅子不满,故意把价钱压得很低。 庄宅行急于脱手,怕这风水不好的宅子砸手里,几番拉扯后,以低于市价三成的银子顺利拿下。 签了契书,到官府过了红契,即可申请立户。 银钱开路,事情办得很顺利。 陈进财雇人将房屋仔细打扫,又请大师净宅,各项功夫巨细无遗,这才请夏澜入住。 夏家出事后,夏良遣散夏氏仆人,发还身契,按人头给予银钱,还帮他们消了奴籍。 但因无田无产,那些仆人多半还是四处做工,日子过得反倒不如在夏府时。 如今新主子入府,府中无人可用,陈进财便来请示。 “小小姐,府里需添置人手,您看是去牙行买些仆婢,还是优先用从前府里做事的人?” 夏澜一听这话,就知道夏老爷与夏大小姐生前对府里的下人极好,否则不会都过去十多年了,从前府里的下人还愿意回来。 第91章 夏澜想了想,回道:“我不日将去上京,何时回来尚未可知,稍微添几个勤快稳重的人看守门户、洒扫庭院即可,近身伺候的暂时不必添置。” “是!” 夏澜又道:“你做事周全,我很放心,今后你就任管家一职,替我照看好府里。” 陈进财惊喜交加:“多谢小小姐提拔!小小姐放心,老奴一定用心做事,绝不辜负小小姐的信任。” 夏澜点了点头,又道:“去将你孙子带过来,让我瞧瞧。” “哎!老奴这就去!”陈进财行礼告退,急匆匆回租住的大杂院。 他身为夏府管事,银钱方面原本十分富足,但儿子摔断腿瘫了,孙子又是个傻的,这些年来硬生生把家拖垮了。 回到家一看,孙子石头蓬头垢面、满身灰土,手里抓着一只死耗子,叽里咕噜的怪叫。 陈进财心口拧着疼,进屋翻箱倒柜找出干净的棉衣棉裤,又去打水给石头洗脸。 “石头,把死耗子扔了,过来洗洗,阿爷带你去见小小姐。” 石头猛的往后退,转过身悄悄将死耗子塞进裤腰里。 陈进财把他拉过去,按着后脖领子给他洗脸。 正月的水冰冷刺骨,冻得石头嗷呜直叫。 陈进财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黑着脸呵斥:“别叫唤!到了小小姐面前,可一定要守规矩,别大嚷大叫吓着小小姐。 小小姐心善,要带你去上京城求医呢!只要你的病能治好,阿爷就是死也能闭上眼喽!” 石头听不懂,但见陈进财语声哽咽,眼圈泛红,怔了怔,伸出黑乎乎的手给他抹泪。 陈进财偏过头,伸袖子揩了揩眼睛,拉着石头坐下,用木梳沾水,把他那鸡窝似的乱发梳理整齐。 换上干净的衣服,带去永丰巷夏宅。 一路上不停的叮嘱石头,不许乱叫,不许乱摸,更不许打人。 “要是惊吓到小小姐,小小姐不愿带你去上京求医,我老头子索性一包耗子药送你去见你爹,我也一脖子吊死,咱们祖孙在下头团圆!” 石头十四岁,比陈进财高半个头,白白胖胖像个发面馒头。 一双眼睛又圆又亮,神似沾着露水的黑葡萄。 歪着脑袋,懵懵懂懂看着陈进财,啊啊叫着,不明白阿爷为什么突然那么凶。 陈进财叹口气,给他整整衣襟,牵着他的手入内行礼。 “小小姐,这便是老奴的孙子,老爷给他赐名叫陈正贤,盼着他堂堂正正,德行贤良。 可惜这孩子没福气,一场大病烧成了傻子,连话都不会说。 老奴给他起了个小名叫石头,只盼着他能如石头般硬实,平安长大。” 陈进财推了石头一下:“快给小小姐磕头。” 石头歪着脑袋,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葡萄眼,看了夏澜好一会儿。 然后伸手进裤腰掏了掏,掏出那只死耗子,两手捧着,笑眯眯的递到夏澜面前。 夏澜嘴角一抽:“……” 好家伙! 这要是换成末世前的她,那不得当场狂飙海豚音,再来一段踢踏舞? 陈进财脸都吓白了,一把抓住死耗子扔得老远,劈手一巴掌重重甩在石头后脑勺上。 石头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冲出去捡死耗子。 陈进财顾不得他,跪下砰砰磕头,哆哆嗦嗦地道:“老奴该死!老奴该死!石头他是个傻子,求小小姐罚老奴便是,饶了那傻孩子。” 夏澜哭笑不得,无奈地道:“你立即去找一只小狗,或是小猫,小鸡小鸭兔子都行,打个笼子做窝,我一并带去上京。” 第92章 “是是是!”陈进财满口答应,说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夏澜刚才到底吩咐了什么。 “小小姐,您……不生气?” “我和傻子置哪门子气?”夏澜淡淡道,“石头这副样子,我怕是照应不来。他平常可有要好的伙伴?最好是能雇用一段时日,工钱好说。” 陈进财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小姐真是菩萨心肠!老奴半截棺材入土的人,能得小小姐如此厚待,定是前世烧了高香。” “行了,去吧。” 夏澜摆摆手,打发陈进财出去,叫绿萝去请夏良过来。 “良伯,我要去上京了。” 夏良走到窗边放眼四望,确定没人暗中监视,才压低声音道:“恕我多嘴,小小姐与秦王,究竟是何关系?” 夏澜如实道:“我想要秦王那座温泉庄子,就与他做了一笔交易。” 夏良神情凝重:“秦王并非善类,小小姐与他做交易,不啻于与虎谋皮。” 夏澜叹了口气:“可我很需要那座庄子。” 夏良略一思索,说道:“南省多温泉,小小姐若只是想要温泉,那容易得很,我即刻叫人去寻一处好的买下来,建一座大庄子供您取用。” 夏澜喜出望外:“真的?” 夏良眯着眸子,笑容宠溺:“小小姐若是嫌一座庄子不够,那建个十座八座的也不打紧,我这些年苦心经营,也算小有积蓄。” “好!这件事抓紧去办。” 夏良试探着问:“既如此,那小小姐可否不去上京?” 夏澜摇了摇头:“既是交易,便不能单方面终止。良伯放心,我心里有数,办完事我立即去南省寻你。” 夏良忧心忡忡,但也知道皇亲贵胄不是他们这种商户小民能惹得起的,再不情愿也不敢阻拦。 傍晚,石头忽然抱着一只纯黑的小奶狗,脚下生风的闯了进来。 他两手托着小奶狗往夏澜面前杵,嘴里啊啊的叫着,亮晶晶的眸子满是喜悦。 夏澜伸手摸摸小狗的头,又摸摸他的头,温声问:“你是来找我一起玩的吗?” 石头用力点头,嘴角咧到耳后根。 “可是我很快就要走了,不能和你一起玩。” 石头笑容一僵,嘴角迅速耷拉下去,撇了又撇,低着头满脸不开心。 夏澜又道:“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我带你去很好玩的地方,给你买很多很多好吃的,还有新衣服穿,好不好?” 石头迷茫的忽闪着大眼睛,纯净懵懂如他怀中的小奶狗。 夏澜耐心的引导:“你爷爷是不是叫你跟我走?” 石头想了想,点头。 “你爷爷是不是还叫你听我的话?” 石头又点了点头。 “那你乖乖听话,不然我就告诉你爷爷,叫你爷爷打你。” 石头抖了抖,委屈巴巴的撇嘴,抽抽搭搭想哭。 夏澜拿起桌上的点心递给他:“你乖乖的,就不打你,还给你好东西吃。” 石头舔舔嘴唇,想了半天才接过点心,掰了一小块喂给小狗,剩下的全都塞进嘴里。 夏澜心下暗暗琢磨,这孩子能沟通,傻得不算厉害,而且脾气也还算温和,不会动不动就发狂打人。 等给秦王治好寒疾,拿到温泉庄子,有余力的情况下,可以给石头治一治。 陈进财忠心耿耿,他的孙子品行想来不会差,治好了完全可以培养成心腹。 对于夏澜在沣阳城落户、置宅子,蒋惜梅乐的找不着北。 仿佛医馆已经开起来,她也成为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两人守着医馆,小日子过的红红火火。 只有春红愁眉苦脸,丧得活像被人刨了祖坟。 第93章 晚膳后,蒋惜梅要拉着夏澜出门逛逛,春红终于忍不住了,上前问道:“夏姑娘,请恕奴婢僭越,祭祖事毕,不知您意欲何时启程回上京?” 蒋惜梅一听这话,顿时就跟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似的,恹恹的走了。 叫上青松和红菱,去街上散心。 夏澜看了眼蒋惜梅落寞的背影,平静回道:“我还有事没办完,等办完了就走。” 顿了顿,又道,“我想请春红姑娘帮我问一问王爷,能否请御医为石头看诊?” 春红下意识点头:“好。” 话一出口,立即察觉到不对劲。 夏姑娘医术高明,什么病她不能自己看,偏要托王爷请御医?还是让她去问? 春红心思转得飞快,片刻便意识到,夏澜这是在委婉的表达不满。 春红忙低头解释:“奴婢不敢欺瞒夏姑娘,此行途中异样之事,奴婢皆已禀于王爷知晓,全是出于安全考量,唯恐姑娘遭了暗算,绝无冒犯之意。” 夏澜不置可否。 她很清楚春红是来监视她的,只是监视就监视,手伸太长就很让人不爽了。 “春红姑娘得王爷倚重,千里迢迢跟来沣阳绝不是单纯为我端茶倒水,我心里清楚,你不必解释。” 春红一噎。 夏姑娘容色平静,但她就是听出了浓浓的不悦。 数次强调她得秦王倚重,莫不是误会她和秦王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那可不行! 想到此处,春红心下一阵惊悸,连忙毕恭毕敬的解释:“奴婢的祖母是太后的陪嫁,奴婢的父亲中举后外放做地方官。 奴婢早年曾订过一门亲事,婆家门第比奴婢娘家略高些。 可惜未及过门郎君便得急症暴毙,婆家要奴婢抱着牌位过门。 奴婢求父亲退亲,但父亲怕得罪人,怕担上背信弃义的骂名,怕奴婢这个不祥的望门寡会给家中招来祸患,让奴婢要么自尽,要么过门守寡。 奴婢被绑上花轿,是王爷一刀斩碎迎亲喜牌,劈开花轿,将奴婢救出来,还让奴婢做掌事使女,给足奴婢体面。 奴婢这条命是王爷给的,王爷叫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王爷叫奴婢伺候姑娘,奴婢就尽心尽力伺候姑娘。若是奴婢做错了事,姑娘要打要罚,奴婢绝无怨言。” 春红说的情真意切,夏澜却是听听便罢。 秦王不信她,她也不信他。 除了自己,她对谁都不会百分百信任。 夏澜抬手扶起春红,一脸感动的飙演技:“难怪春红姑娘在庄子里说一不二,原是有这层源缘在。 既然你紧赶着回上京,那我这里还有许多杂事没办完,便劳烦你多费心。” 不等春红答话,便叭叭的说了一通。 “我如今落户沣阳城,回上京需得开具路引。 夏氏族人日子过得艰难,我也不好断了接济族人的旧例,那就要广置田地庄子。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必得安置好一切,我才能放心离开。 另外族学中断,也是要恢复的,不能耽误族中子弟的学业,还请春红姑娘尽快为我聘请夫子。 再者,我想将夏氏老宅收回来,但老宅如今的主人不肯卖,不知春红姑娘可否替我想想办法?” 春红静静听着,等夏澜说完,问道:“姑娘还有何挂心之事?奴婢一并去办。” 夏澜一噎。 她确实有故意为难春红的心思,就是不爽被人近身监视。 但春红轻飘飘接下这么多活儿,她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 第94章 “暂时没了,等我想到了再说。” 春红行礼告退,转身就去找梁溪,一件件分派任务。 “旁的都好说,唯独夏氏老宅有些麻烦,梁大人多费心。” 梁溪大手一挥:“放心,你去回夏姑娘,最多三两日,等着过红契便是。” 秦王命他收回夏氏老宅,一入沣阳城,他便去找过尤进。 尤进不肯卖。 不过这事儿由不得他。 房屋田产的买卖需要经官府过红契,若只是私下里请中人作保,签了契书但没过红契,是不受律法保护的。 无人追究便罢,一旦有人追究,买卖便做不得数。 夏氏老宅的房契在夏老爷名下,宋正安以赘婿身份贱卖夏氏老宅,只能私下里进行,无法在官府过红契。 只要夏氏后人告到官府,尤进必须归还宅子。 夏良无法追回夏氏祖宅,一是因为他没上夏氏族谱,算不得名正言顺的夏氏后人,二是因为尤进是知县大人的亲侄子,夏良区区一个商户,无力与之相争。 如今尤进没了知县叔父做靠山,想要追回夏氏祖宅,不过是一纸诉状的事。 翌日,梁溪写好诉状,让人去衙门击鼓告状。 沣阳富饶,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消息也算灵通。 夏澜奉旨义绝轰动上京,又是前任东省首富的孙女,备受瞩目。 为免消息传回来后引人揣测,给她的名声雪上加霜,梁溪并没抬出秦王府的名号,诉状是以夏澜名义写的。 哪知诉状前脚递进县衙,后脚就送进了尤府。 尤进落户沣阳十多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对每一任知县都是大手笔孝敬。 在很多事上,知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会替他打掩护。 尤宅。 尤进左手托着一只精致的鼻烟壶,眯着眸子一脸享受。 管家读完诉状,冷笑叱骂:“好个不知羞耻的贱坯子!名节败坏、无德无良,竟敢同老爷争宅子! 夏家的老祖宗要是知道出了这么个败坏门风的东西,在地下做鬼都要被别的鬼戳断脊梁!” 尤进却不恼,拉长腔儿戏谑的笑:“诶!尤理,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怎么还是半点长进也无?忒沉不住气!” 尤管家着急上火:“老爷,这事怕是不好善了。当年买下这座宅子,并未经官府落红契,若夏氏执意追究起来,咱们兴许要吃亏。” 尤进将鼻烟壶递过去,细心叮嘱:“好生收起来,这可是西洋来的宝贝,天底下找不出第二把,别磕了碰了。” 尤管家双手托起鼻烟壶,用绸布仔细擦拭干净,小心翼翼放进锦盒里,收进博古架。 尤进懒洋洋吩咐:“即刻准备聘礼,布置新房。” 尤管家一愣,不明所以:“老爷?” “老爷我要成亲,入洞房!” 尤管家脑子有些跟不上趟儿:“不知老爷要娶哪家姑娘?聘礼按什么规格置办?” 尤进大笑:“就娶夏氏女,聘礼么,自然是越丰厚越好,越排场越好。” 尤管家下意识皱眉:“夏氏不贞不节,不忠不烈,无廉无耻,无情无义,实在配不上老爷。” 尤进赏给他一个白眼:“你懂什么?正因她绝婚绝义,名节败坏,有人愿娶,她必定感恩戴德。 夏氏虽一无是处,但她有的是真金白银。夏良是个断子绝孙的,他这些年苦心经营攒下万千家私,不给夏氏,还能给谁? 娶了夏氏,不但这座宅子是我的,就连南方商行的一切都是我的。 那夏氏我见过,一张小脸蛋生得如花似玉,那身段……哎呦~” 第95章 尤进吸溜了一下口水,越说越开心,三白眼炯炯放光。 “上京城都传遍了,夏氏成亲当日被妾室陷害,在合卺酒里下了绝嗣药,没成想被那没福气的男人喝了,她至今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夏氏的老子是进士出身,书香门第、官家千金……啧啧,若非她男人和亲爹作死,老爷我这辈子哪能睡到如此天仙般的女人?” “她要是个知情识趣的,又会生儿子,那最好;要是不可心,等玩腻了就送她去见夏氏祖宗,也不费什么事。” 尤进一脸血赚不亏的表情,苍蝇搓手,连声催促:“立即给夏宅下帖子,哦对了,锣鼓街那个王媒婆仿佛就是夏家人,应当是她的族伯娘,一并叫上,明日一早我要登门提亲!记得礼物务必要丰厚,排场给我摆足了!” …… 夏宅。 一日之间,二十顷良田购置完毕,红契过定。 一名年过四十的落魄秀才被请进夏氏族学当夫子,三年月俸一次结清。 千两白银交到陈进财手中,令他妥善办理重开族学之事。 春红一桩桩汇报:“收回夏氏老宅之事已在办理,预计三日内可至官府落红契。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夏澜着实有些吃惊。 这妹子办事效率也忒高了吧! 不愧是秦王府头号女管事! 这么高效率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 “二十顷田地太少,再去添置,越多越好。建一座大庄园,留着给良伯养老。 陈进财忠心耿耿,不能亏待他。划三百亩良田,盖座小院子,留给石头。万一他的傻病治不好,有田地屋子,总不至于饿死。 再看看城外可有无主荒山,有多少买多少。你一桩桩算清楚,需要多少银子,我去找良伯要。” 春红心口一咯噔。 瞧这架势,夏姑娘是真打算在沣阳定居了。 那王爷怎么办? 春红心下焦灼,但表情却是四平八稳,不起半点波澜。 “奴婢记下了,姑娘可还有什么事要奴婢去办?” 夏澜抬眸瞧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春红,你愿不愿意跟着我?我保证绝不亏待你,秦王给你多少钱,我给双倍。” 春红扑哧一声笑了开来:“奴婢如今不正跟着姑娘么?” 夏澜摇头:“不,我想你一直跟着我。” 春红意味深长地道:“只要姑娘愿意,奴婢一辈子伺候姑娘。” 这位可是王爷的福星,王爷也是捧着护着纵容着,来日王爷大好,秦王妃之位,除了夏姑娘还有谁当得? 夏澜哪知道春红打的什么算盘,托着下巴认真的思考起来。 等回京就跟秦王提,把春红的身契要过来,让她真正成为她的人。 反正秦王指着她救命,只要不是让他上天摘月亮,别的要求想必他不会拒绝。 她抄了周家、宋家、葛家,还有周蕙兰那八十万两银票以及各种价值不菲的宝物,夏良也给了她巨额财富。 必须得收几个忠心又有能力的仆婢,用心打理财产。 哦对了,上京城还有一笔横财等着她呢! 收到尤管家亲自送来的拜帖,夏澜有些意外。 尤管家低着头,眼角余光往上瞟,暗暗打量夏澜。 不得不说,这娘们模样是真带劲,身段是真勾人,也难怪自家老爷远远瞧上一眼便念念不忘。 “听闻夏娘子归于沣阳,我家老爷便有心前来拜会,只是夏娘子贵人事忙,我家老爷不便打搅。如今夏娘子祭祖事毕,我家老爷特命小人奉上拜帖,明日亲来拜会夏娘子。” 第96章 夏澜淡淡道:“原该是我去拜会尤老爷才对,只是听说贵府并无当家主母,我一个内宅女子不便前去走动。 尤老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男女有别,不便相见。还请尤管家替我转达谢意。” 尤管家有些恼火,心下暗骂。 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下堂妇,装什么矜持! 真要是什么三贞九烈的正经女子,哪怕一脖子吊死,尸身也是要留在夫家的,哪能回娘家来丢人现眼? 尤管家堆起一副笑脸,殷勤地道:“夏娘子言重了,我家老爷诚心拜访,还请……” 夏澜眯着眸子,右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一副深感疲倦的样子。 春红立即冷着脸道:“礼不可废,尤管家,请回吧。” 尤管家脸都绿了,鼻孔里喷出一道粗气,拱了拱手,憋着一肚子气走了。 回到尤宅,添油加醋一番捣鼓。 “……老爷,那夏氏好生不识抬举!依小人看,绝非良配!” 尤进吸着鼻烟壶,眯着眼睛一脸享受:“良配不良配的不要紧,要紧的是夏良半生心血创立的南方商行。 退一步来说,就冲那脸蛋,那身段~嘿嘿!” 尤管家讨了个没趣,只得赔着笑脸奉承:“是是是,老爷高明!” 夏澜虽然拒了尤进的拜帖,但翌日尤进还是带着王媒婆上门了。 夏宅人手简单,只添了两个洒扫院子的婆子和一个门房。 听说是东家的伯娘来了,门房福根忙去通禀。 就这么丁点儿空子,王媒婆便领着尤进大摇大摆闯了进去。 尤府十二个家丁排成两列,抬着披红挂彩的箱笼进门,将东西放在前院。 大门外还有几个家丁吹吹打打,吸引来不少看热闹的。 福根跑到内院的月洞门口,对青松说:“青松小哥儿,姑娘的伯娘来了,要见姑娘呢。” 话音刚落,王媒婆的大嗓门就传过来了。 “澜儿!澜儿!伯娘给你带好消息来啦!尤大官人向你下聘来啦!” 青松闻言,脸色陡然一变,一个箭步冲过去,狠狠推了王媒婆一把。 “住口!擅闯夏宅,满嘴胡言,污蔑我家姑娘的清白,你跟我见官去!” 王媒婆被推了个趔趄,差点闪着老腰,劈手一个耳刮子就甩了过去。 青松偏头躲过,一脚踹向王媒婆的肚子,扭头向福根大声喊:“守住门,我去叫人!” 王媒婆被踹了个正着,一屁.股跌坐在地,攥着脚脖子指天拍地的大骂起来。 “你个小畜生!竟然敢打老娘?!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夏澜!你给老娘出来!看看你家下人干的好事!竟然敢对长辈动手!” “哎呦呦!我的老腰啊!我快不行了!活不成了呀!侄女打伯娘了呀!还有没有天理啦!” 尤进眉头拧成两团黑疙瘩,一眼嫌弃的瞥着王媒婆。 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但没阻止。 让王媒婆闹一场也好,夏氏的名声越坏,这桩亲事就越顺利。 来日成了婚,夏氏在他面前只有伏低做小的份,任凭他捏圆揉扁,也绝不敢放半个屁。 青松一阵风似的冲进后院,见绿萝端着茶盏出来,忙道:“绿萝姐姐,有个老婆子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说是给姑娘下聘来了,正在前头闹着呢!” 绿萝顾不得添茶,转头就往屋里跑:“姑娘,不好了!青松说有人下聘来了,您快去瞧瞧吧!” 蒋惜梅正磨着夏澜教她学绣花,那十根指头各干各的,谁也不服谁,没几下就戳得她满手血珠子。 第97章 一听有人上门找事,蒋惜梅顿时乐了,一把拉起夏澜,兴致勃勃往外走。 梁溪带人出城查看庄子去了,春红也外出办事去了。 府里近来开支大,陈进财忙的焦头烂额,夏良也有南方商行的事务要处理。 但凡有一个能顶事的,王媒婆也闹不到二进院来。 见到夏澜露面,王媒婆往地上一躺,哎呦连天叫得更欢了。 “夏澜,我可是你的伯娘!实打实的长辈!那小兔崽子竟然敢打我!你快把他发卖了!这种欺主的恶仆,决不能留!” 夏澜实在想不起来,这位伯娘到底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记得五服之内并无亲眷,你是哪里来的伯娘?” 王媒婆一噎,瞪了瞪眼,伸长脖子大叫:“我男人是你族伯,那天你认祖归宗,还请我男人去祠堂来着!” 夏澜皱眉,冷淡地道:“请问伯娘,何故带外男来我府中大闹?” 王媒婆顿时涨了气势,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满身灰土,腆着一张皱巴巴菊花似的老脸,嘿嘿笑道:“澜儿,伯娘给你说了门好亲事,你可有福啦! 这位尤老爷可是咱们沣阳数一数二的富贵老爷,那万贯的家财呦!啧啧啧!皇帝老爷的国库都不及尤老爷阔哩! 尤老爷特意请我做媒,这不,聘礼都带来啦!那一箱箱的金银珠宝,哎呦我的娘哎!闪的我眼睛都睁不开!” 夏澜一整个大无语。 昨天尤进递帖子,她婉拒了。 原以为只是普普通通的应酬,没成想老登竟然拉上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伯娘,上门下聘来了。 咋的,学原主那黑心烂肺的渣爹,想吃绝户啊? 夏澜刚要开口,蒋惜梅一把按住她,笑眯眯的上前两步,上上下下打量尤进好几个来回。 个高腿长,脸蛋白净,模样还算周正。 就是眼神透着一股子过分的精明,令人很不舒服。 蒋惜梅笑眯眯道:“这位就是尤老爷吧?尤老爷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但不知令公子何在? 我家妹子无亲无长,我这个当姐姐的少不得要替她掌掌眼,还请尤老爷将令公子请来,容我们相看相看。” 蒋惜梅刚开口时,尤进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后根。 他就说嘛,凭他这模样,这气派,这身家,区区一个绝婚下堂的二手货,闭着眼睛都能拿下。 哪知蒋惜梅中间喘了一口气,就把尤进一张脸给喘的乌漆麻黑。 “这位娘子可真会说笑,今日是我求娶夏娘子,我发妻早亡,膝下并无子嗣。” 蒋惜梅眉头一皱,啧啧连声:“你这把年纪尚无子嗣,别是有什么毛病吧?” “你!”尤进气得喷火,“哪里来的泼妇?!如此放肆!” 蒋惜梅出来的急,没扛长刀,不耐烦的撇了下嘴:“我最讨厌别人骂我泼妇!” 话音未落,手腕轻轻一甩。 但见阳光下一点寒芒闪过,快如流星。 嗖的一下,刀背贴着尤进的头皮划过。 螺髻齐根斩断,连同金冠滚落在地。 尤进蓬头散发,整个人懵了一瞬,反应过来时,脸白的像死了八天似的。 冷汗淋漓,牙关打架,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王媒婆原本想骂蒋惜梅来着,话到唇边硬生生咽了下去,险些把舌头咬了。 蒋惜梅扬唇一笑,对尤进说:“你的聘礼我收下了,你看个好日子,随时遣花轿上门来抬我。” 尤进脑瓜子嗡嗡的:“不不不……误会!都是误会!我这就走!这就走!” 第98章 尤进踉踉跄跄转身想走,蒋惜梅一把薅住他的后脖领子,拎小鸡似的把他拽回来。 俏脸一沉,笑容尽散,磨着后槽牙阴沉沉道:“聘礼都敲锣打鼓送上门了,媒婆也请来了,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反悔?” 尤进哆哆嗦嗦地道:“那姑姑娘想想想怎么办?” “我想嫁给你啊!”蒋惜梅微微眯眸,斜着眼睛打量尤进。 十多年的山贼,五年的兵匪,气场全开时就连梁溪都得绕道走,春红身为秦王府顶级高管都不敢跟她硬碰硬。 尤进不过是个圆滑商人罢了,那点子小心思小算计,拿到真正强横的人面前,都不够塞牙缝的。 尤进都快哭了:“求姑娘高抬贵手,当小人是个屁放了吧!” 蒋惜梅摇头:“那不行!你长得不错,富得流油,我要是把你放了,上哪儿再找个这么好的相公去?你放心,我不急着守寡,三两年的恩爱总归是有的。” 尤进脑中轰——的一声,如同一个炸雷劈下来。 他的算盘,被这个女强盗看穿了! 蒋惜梅一松手,尤进就软绵绵的跪下了,哭丧着脸哀嚎:“姑奶奶!小人知道错了!求姑奶奶饶小人一条狗命! 小人这就把宅子腾出来!三天!三天内小人一定将宅子打扫干净,恭请二位姑奶奶入住!” 蒋惜梅冷冷一哼,抬脚将他踹得滚出去老远:“滚!” 尤进连滚带爬的跑了。 王媒婆哆嗦着嘴唇,整个人都是懵的。 蒋惜梅咧着嘴笑,慢悠悠朝她走过去。 王媒婆只觉得身下一热,水渍渐渐洇出来,将地面染成深色。 蒋惜梅嫌弃的退后两步,回头问夏澜:“断手,断脚,还是割了舌头?” 夏澜摇头,一脸惊慌失措。 绿萝鼓起勇气挡在夏澜身前,颤声道:“蒋姑娘,我家姑娘胆子小,您别吓唬我家姑娘。姑娘,咱们回屋去。” 夏澜心说,绿萝这不大聪明的小脑瓜,终于聪明了一回。 主仆俩互相搀扶着,刚从宝瓶门穿过去,就听见一道凄厉惨叫,刮得人耳膜刺疼。 蒋惜梅让青松把她的长刀扛来,笑眯眯道:“小子,我今儿兴致高,给你露一手,看仔细了!” 长刀出鞘,雪亮的刀光缭绕成一团银球。 飒飒风声中,灰扑扑的发丝随风乱飘。 片刻,长刀归鞘,只见一颗光秃秃的卤蛋新鲜出炉,泛着湛湛青光。 王媒婆早就吓晕过去了,每每胖墩墩的身躯要倒下,蒋惜梅就一脚把她踹正,三下五除二给她剃了个光头。 “青松,把这老虔婆给我扔尤家大门口去,叫她男人儿子亲自去领。” 青松鼓掌鼓的手都红了,赞不绝口:“蒋姑娘厉害!多谢您护着我家姑娘!今日要不是您,我家姑娘不定要吃多大的亏呢!” 他立即去叫门房福根过来,两人一起把王媒婆拖到门外,然后掏了几个铜钱,请两个围观的闲汉把王媒婆抬去尤宅门口。 蒋惜梅不放心,先去找陈进财,让他去警告夏氏族人,老实点别作妖,要不然没好果子吃。 春红回来后,蒋惜梅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多谢蒋姑娘,今日夏姑娘若有什么闪失,奴婢万死难辞。”春红郑重的福了一礼。 蒋惜梅严肃地道:“此事定会对澜儿的名声有碍,后头的事你亲自处理,务必要办妥当。” “蒋姑娘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蒋惜梅训完春红,就去垂花门下等梁溪。 梁溪办完事回来,脚还没踏进门槛,迎面一把长刀砍来,好悬给他惊出一身冷汗。 蒋惜梅俨然一头冲破樊笼的凶兽,急攻猛攻,打得梁溪措手不及。 挨了一通胖揍,又被揪着耳朵戳着脑门狠训一顿,还被威胁要告诉秦王,让他吃足一百军棍。 蒋惜梅发完火,余怒未消的走了。 梁溪抹了把脸,翻身躺平,长吁短叹。 他哥小时候上树掏鸟窝,不小心掉下来摔了一跤。 定是摔坏了脑子,要不然怎么会看上梅花姐呢? 那么凶,活脱脱的母老虎啊! 还是王爷有眼光,看上的是温柔如水、娇弱柔婉的夏姑娘。 梁溪嘀嘀咕咕的,一不留神就把心里话给吐槽出来了。 还没走远的蒋惜梅听见,果断掉头回来,又把他摁在地上狠狠一通摩擦。 梁溪欲哭无泪:…… 是夜,尤宅灯火通明,下人忙碌奔走,收拾东西。 尤进望着偌大的宅邸,眸中怒火滔天,一双拳头攥得死紧。 一个绝婚下堂的烂坯子,也敢在他面前吆五喝六?! 不给她点颜色看看,还真当他尤大官人是个软柿子了! 第99章 三日转眼而过。 尤管家递来帖子,神态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逾矩。 “小人奉我家老爷之命,请夏娘子过府,清点核查屋舍器物,若一切无误,即刻签订契书,完成交接。” 夏澜吩咐绿萝:“接了帖子,给良伯送去,他是在老宅长大的,最清楚老宅的情况,让他亲自去盘点交接。” 尤管家躬着身子,三角眼眯了眯,掩住刺骨寒芒,语气恭敬:“请恕小人多嘴,夏掌柜并非夏氏后人,论理是不能代替夏娘子签契书的。” 夏澜蹙了蹙眉,看向绿萝。 蠢萌丫鬟这些天颇有长进,闻言立即附在夏澜耳边,小小声地道:“尤管家说得没错,老宅是夏氏的产业,老太爷与夫人过身后,按律法宅子归姑娘所有,不论是签契书,还是经官府过红契,都要姑娘出面,外人无权代办。” 夏澜点头:“好吧,那就让良伯和管家一同去盘点核查,查验完毕,我与尤老爷同去官府过红契。” 尤管家心里暗骂,贱坯子倒还挺谨慎! 只是坑都挖好了,容不得你不跳! “启禀夏娘子,我家老爷当年购买夏氏老宅时,未曾经官府过红契,乃是私下里的买卖。如今交接,也只需夏娘子与我家老爷经中人作保,签一纸买卖文书。 至于红契,夏娘子拿着文书,自行去官府办理即可。” 夏澜想了想,觉得这话也对,于是回道:“那好吧,让良伯和管家先去查验,查验完毕过来禀报一声,我立即去签文书。” 尤管家蹙了蹙眉,虽有不悦,但只要夏澜点头答应踏进尤宅,他的任务便完成了。 老东西赔着笑脸拱手行礼,眯着眸子极快的将绿萝从头到脚扫视一番。 暗暗吞了下口水。 夏澜他是不敢想望,但这小丫鬟么,水灵灵的像棵挂着露水的小白菜,嫩的能掐出水来。 尤其那一脸呆蠢的模样,更是挠的人心痒痒。 春红抱着锦盒进屋回话,刚好与尤管家四目相对。 尤管家忍不住嘬了嘬牙花子,嘶——这几个丫头,真是一个比一个鲜嫩。 尤其那个会使飞刀的姑娘,烈得嘞! 嘿嘿,等老爷收服了夏氏,这几棵小白菜,他要一棵一棵慢慢细品! 春红眸底极快的掠过一抹阴翳,明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姑娘,您要的田地、荒山均已置办,这两张是大庄园和小院子的选址与图纸,您瞧瞧可有哪处不合心意?” 夏澜打开锦盒看了一眼,田契地契都落在夏良名下,两张图纸也画的简洁明了,她一个外行都能大致想象出宅子落成后的模样。 “不错,就按图纸上的盖,荒山上成材的树木都伐了,没成材的留着再长长,腾出地方来,我要种药材。” 春红心一沉,连药材都种上了,看来秦王妃这事儿,悬了。 不行! 必须赶紧回上京! 再耽搁下去,王爷的婚事十有七八得黄。 傍晚,青松过来传话,说夏良和陈管家已经查验完毕,老宅的屋舍基本上没有损坏,除了些许易碎品有损毁之外,器物家具大致上都在。 “良伯说,姑娘是女子,不便请外男入府,故而便依了尤进,在老宅签契书。 尤家那边备了宴,良伯原是要推辞的,但尤家备了三牲祭礼,说是自入住老宅以来,生意顺风顺水,想来是夏氏祖宅风水好,得了夏氏先祖的庇佑,恳求向夏氏先祖上三炷香,以谢夏氏先祖在天之灵。 第100章 良伯说祭拜之礼既已置办下,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还请姑娘移步老宅,祭奠先祖,签订契书。” 夏澜心念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道:“备车,我这就去。” 蒋惜梅二话不说去提刀,春红嘴角微不可查的扯了扯,见绿萝要去扶夏澜,忙抢先上前扶住,撇过头低低地道:“我陪姑娘去,你去熬一锅莲子猪心汤,给姑娘安神助眠。” 夏澜眉头轻挑,啧,话里有话啊这是! 很快到了尤宅,尤进立在大门口,点头哈腰赔着笑脸,亲自将夏澜等人迎进门。 看到肩上扛着长刀的蒋惜梅,腿肚子不禁有些发软。 不过想到夏澜那脸蛋那身段,想到夏良那富甲南省的巨额财富,口水都快流到裤腰带了,那点子恐惧瞬间被贪婪湮没。 富贵险中求。 只要拿下夏澜—— 哼,那泼妇的刀再快又如何? 敢动他,夏澜一个绝婚下堂的弃妇,再失了名节,要么嫁,要么死。 他就不信,那泼妇能狠得下心让夏澜给他陪葬! “夏娘子,花厅已备下宴席,这边请。” 夏澜容色淡淡:“宴席就不必了,签契书吧。” 尤进拢在袖中的拳头狠狠捏了捏,复又松开,赔着笑脸道:“今日是在下在这座宅子的最后一顿饭,还请夏娘子赏脸。” 蒋惜梅扬眉一笑,单手握刀,手腕一翻,长刀连鞘转了好几个圈,然后砰的一声,刀鞘顶端砸在地上。 青砖地面裂开十多道弯弯曲曲的缝隙。 尤进不由自主一哆嗦,笑容僵在脸上。 蒋惜梅不耐烦的催促:“赶紧的,签契书,签完赶紧滚蛋。” 尤进那个恼火啊! 但面对碾压式的武力威胁,只得用尽全力挤出笑脸,躬身抬手:“小的是个没脸的,不敢奢求夏娘子赏脸。 只是今日宴请的两位中人,王员外是致仕的知县,李员外有举人功名在身,还请夏娘子体谅。” 蒋惜梅眉眼一横,张嘴就想怼。 春红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微蹙着眉轻轻摇了摇头。 蒋惜梅看了眼夏澜,只得把气憋回肚子里。 阿猫阿狗的,她当然不怕。 可夏澜本就是义绝归来,名声有损,若再得罪当地乡绅,今后将会很难立足。 她们想在沣阳城当个普通百姓,过普通生活,就不能肆意树敌。 夏澜点了下头:“那便叨扰尤老爷了。” 尤进松了半口气,客客气气的引路。 蒋惜梅要跟,尤进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道:“女侠请留步,王员外、李员外最重规矩,女侠的身份……额……请至外院饮宴。” 蒋惜梅一听,这不就是明晃晃的要搞事情么? 她咧开嘴笑了,连连点头:“我可以不去,但我家姑娘身边总要有个丫头伺候,你看她行不?” 春红低着头,微微躬着身子,扶着夏澜的手臂。 一副忠心耿耿但忠厚老实、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丫鬟形象。 “应该的,应该的。” 尤进连连点头,心说这姑娘模样好身段辣,年岁得有二十出头,正是王员外和李员外最爱吃的那口儿。 蒋惜梅和春红交换一个眼神,扛着长刀,兴冲冲随着尤宅下人朝外院厢房走去。 春红扶着夏澜来到花厅。 花厅中,一名身穿枣红团花锦缎的约莫五十岁年纪,须发花白,另一位身穿棕褐色如意纹锦缎,约莫四十岁出头,圆滚滚的脑袋,肚子大的活像即将临盆。 两人眯着眸子扫视一眼夏澜,然后将目光落在春红身上。 第101章 停留片刻,互相交换一个眼神。 啧! 好菜! 今儿这宴席,来的值! 王员外和李员外站起身,笑眯眯的打招呼。 “昔日夏老兄在时,沣阳城百姓皆受其恩惠,今日夏老兄的后人回来,真是可喜可贺!” “老朽与夏老兄生意上多有往来,私下里也是最为要好的。可惜啊!夏老兄时运不齐——哎呀!不提这个,夏家小娘子,快坐。” 夏澜低着头福了一礼,乖巧地道:“晚辈见过二位前辈。” “不必多礼,快坐吧。等用过膳,我们也去给夏老兄上一炷香,聊作追思。” 寒暄几句,尤进便亲自起身倒酒。 春红蹙眉道:“请各位老爷见谅,我家姑娘不会饮酒。” 尤进笑容不减:“这是果酒,不醉人,不过既然夏娘子不善饮酒,那便浅酌一杯即可。” 酒一入杯,夏澜便闻出里头下了催动情致的药。 看看尤进,再看看王员外和李员外。 啧,三个人,六只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她,一眨不眨。 夏澜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以袖掩面喝了下去。 尤进连忙给她添酒。 夏澜笑道:“怎好劳烦尤老爷斟酒?春红,你来。” 春红面色一变,不过转念一想,夏姑娘医术精绝,酒要是有问题,她绝对不会喝。 于是接过酒壶,给三人一一添酒。 三人大喜,酒到杯干。 都是上了些年岁又常年沉溺酒色的,身子亏虚,也需要酒里加料助助兴。 夏澜跟着喝了几杯酒,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要求签契书。 尤进见她眼神清亮,小脸酡红,酒意上涌愈发激动。 “不急,再多喝几杯。” 夏澜起身,作势要走:“尤老爷醉了,若是今日签不了契书,那我这就告辞,改日再签。” 尤进急了,连忙安抚:“好好好,签契书!签契书!这就签!” 契书是事先写好的,三人各自签名画押。 夏澜也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了红手印。 春红接过契书,折起收好。 夏澜微微一笑:“多谢尤老爷的款待,我就不打扰三位的好事了。” 她转身朝门外走去,尤进急了,抬步来追。 春红讥诮的勾了勾唇,一把揪住他的后脖领子,大幅度推搡起来。 尤进只觉得酒意翻江倒海直往脑袋上冲,一把邪火轰的一下凭空腾起,灼灼烧遍全身。 春红把尤老爷往王员外身上一推,冷笑道:“好好享受吧!” 语毕,大步出门,朝黑暗中冷冷吩咐:“明日天亮前,任何人不得开门。” 廊下灯笼泛着幽黄的光,夏澜静静的站在庭院里,侧眸含笑瞧着春红。 春红没来由的心里一虚:“姑娘,咱们回吧。” 夏澜挑了挑眉,戏谑的道:“好手段。” 春红别开脸不敢看她,弱弱地道:“是他们自找的。” 顿了顿,关切的问:“姑娘也喝了那酒,不妨事吧?” 夏澜轻笑:“我没喝,全倒进袖管里了。” 春红松了一口气:“姑娘冰雪聪明,是奴婢想多了,没吓着姑娘吧?” 夏澜哼笑了声:“经过这么多事,再胆小的人,胆子也该吓大了。” 春红暗暗叹息。 夏姑娘多好的人啊! 怎么净遭遇腌臜算计? 这命,啧!跟她家王爷一样惨。 花厅上半夜闹腾的不轻,鬼哭狼嚎响遍整座夏宅。 但始终没人来查看。 老爷有吩咐,谁敢来打扰好事,赏一百大板,发卖出府。 早晨,王家和李家的人来到尤宅,接自家醉酒留宿的老爷回府。 门一打开,众人不约而同倒抽冷气—— 桌椅翻倒,杯盘狼藉。 满地的鲜血、呕吐物、大小便,臭气熏天。 三位光鲜亮丽的富商老爷,此刻满身伤痕血迹,东倒西歪,不省人事。 其中年纪最大的王员外,出气多进气少,已是命悬一线。 王宅的下人大惊失色,忙找来一床被子,把不堪入目的王员外裹起来抬出去,塞进轿子,颠儿颠儿的抬出尤宅。 李家的下人也赶紧抬人回家,请郎中救治。 尤管家被蒋惜梅灌得烂醉如泥,尤家的下人六神无主,只得将自家老爷抬回正院,请郎中入府。 至于封口什么的,低等仆役哪里想得到这回事儿? 短短一天,尤进、李员外、王员外的龌龊事就传遍整个沣阳城。 最要命的是,午后王员外两腿一蹬,呜呼哀哉。 王家声名尽毁,还出了人命,王员外的儿子咽不下这口气,一纸诉状告到县衙。 尤进亲自下帖子,请王员外做中人,帖子还在王宅放着呢。 人竖着进去,躺着出来,还遭了那样的腌臜事,尤进身为东道主,必须负全责。 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知县就算有心袒护也没辙,王家的势力比尤进更大,也容不得知县徇私。 尤进被关进县衙大牢。 夏澜让陈管家出面,拿着契书去衙门申请归还夏氏老宅。 知县心思活络,当堂判决,待尤进的案子查办完毕,便将夏氏老宅归还。 夏澜听到这个判决,就知道知县和她动了一样的心思。 抄家。 这种事,夏澜一向是最积极的。 当晚她就悄悄溜到老宅,把老宅抄检一空。 也是尤进为人谨慎,为了骗过夏澜,真叫下人收拾东西,打包箱笼。 抄检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还没什么遗漏。 王员外和李员外算计她,这两家也浅浅的抄一下,就当是精神损失费了。 王员外既然呜呼了,那就给他的灵堂来颗燃烧弹,照亮他的黄泉路,尽一尽晚辈的心意。 看着灵堂燃起的滔天烈焰,夏澜忍不住感慨。 啊! 她可真是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啊! 第102章 王家灵堂失火,大火烧了整整一宿,天明方歇。 好在孝子守灵,及时疏散人员,并未造成伤亡。 但偌大的王宅成了一片废墟,什么灵堂,什么棺椁,什么遗体,尽数化为焦炭。 有些王家生意上的对手趁机悄悄散布流言,说王员外丧良心的事干多了,遭天谴了,连具全尸都没留下。 王家里子面子丢了个精光不剩,愈发恼恨尤进。 王员外的儿子披麻戴孝去衙门口击鼓喊冤,要求尽快惩治尤进,还王家一个公道。 当晚,尤进死在县衙大牢中。 一刀毙命,中间二两肉被剁得稀烂。 知县又惊又怒,当即差人将王员外的儿子王麟拿下,严刑拷打。 同时捉拿李员外,严审当日事由。 都是一群骄奢淫逸的主儿,吃喝玩乐花样百出,一受刑却怂的堪比哈巴狗。 几板子下去,李员外吃不住痛先招了。 “都是尤进那厮!他见夏氏一个孤女无依无靠,想算计夏氏的财产,就递帖子请草民过府饮宴,说是托草民做中人,要同夏氏签订交割夏氏老宅的契书。” “酒过三巡,签下契书后,夏氏就走了。尤进在那酒里下了药,药性发作,就……就……大人明鉴,都是尤进那狗贼害我们啊!” 知县重重一拍惊堂木,吹胡子瞪眼:“还不说实话?!给我打!狠狠地打!” 李员外中部的旧伤还没好,哪里吃得住板子? 闻言扯着嗓子哭叫:“我招!我招!尤进说夏氏身边有几个美貌丫鬟,都是上京官宦之家出来的,鲜嫩水灵,滋味绝妙,只要我和老王助他拿下夏氏,那些丫鬟就随我二人享用。 我——我——草民糊涂啊!草民都是受了尤进的蛊惑啊!” 王麟跳脚大骂:“你胡说!先父为官多年,德高望重,岂容你肆意污蔑!” 这么大的案子,自然吸引来许多闲汉,在公堂外伸脖子垫脚的看热闹。 王麟一开口,立即有人大声叫骂:“狗屁的德高望重!你老子是个什么货色,当谁不知道似的!” “上个月才逼死城东卖豆腐的周寡妇,可怜周寡妇还不足满岁的孩子,活活儿的被王家的恶仆亲手摔死!” “姓王的一家都是丧良心的,老的专爱对良家妇人下手,逼死男人强霸妇人的事,哪一年不得闹几出? 小的好南风,佃户但凡有交不上租子的,就得把毛都没长全的儿子送给他,且不说残了多少,光死的就有七八个了!” 王员外、李员外都是沣阳城数得上号的大户,田庄铺面不计其数,佃户帮佣遍地走,受他们压榨的人不在少数。 有人带头揭发,当即有人响应,七嘴八舌细数起两家的罪状。 更有苦主冲破衙役的阻拦,拼着挨板子也要上前告状。 一时间,公堂跪满苦主,一声声一句句,全都是在声讨王员外、李员外,以及死得凄惨的尤进。 主薄记录案情,笔杆子都快抡冒烟了。 经过整整两天的审理,案情分明,知县判王麟与李员外斩刑,上呈刑部复核。 只待复核通过,便要秋后处斩。 百姓们奔走相告,直喊着老天有眼,大快人心。 也有些受过夏老爷恩惠的,担心夏澜有没有受到伤害。 “那姓李的恶霸亲口所说,酒过三巡,夏娘子拿着契书走了。后头的事,夏娘子根本不在场。” “幸亏不在场!那种腌臜事,谁要是看了,隔夜饭都要呕出来!” 第103章 “定是夏老爷在天有灵,保佑夏娘子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 夏澜听说这些事时,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搬家了。 她没多问,只是淡淡的看了眼春红。 姐妹厉害!打舆论战也是一把好手! 这样的人才要是能挖过来,她都不敢想,今后事业得搞的多红火。 结案之后,夏氏老宅归还给夏澜,同时在官府过了红契,正式落定在夏澜名下。 经过一系列繁杂的除晦事宜,老宅正式更换上“夏宅”的牌匾,迎来新的主人。 夏氏族人纷纷前来道贺,有拎一只老母鸡的,有提半篮子鸡蛋的,甚至还有挎上一篮子烙饼就来的。 陈进财想把人撵出去。 “小小姐,这些都是来打秋风的,不见也罢。” 夏澜微微一笑:“都是自家长辈,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快请进来,设宴,设丰盛的宴!” 陈进财眉头拧得死紧,心里暗暗叫糟。 小小姐心肠太软,太重情意,身后又无亲长撑腰。 被这群贪心不足的远亲缠上,来日不知要吃多少亏! 他着急忙慌去请夏良拿个主意,那边夏澜已经将人都请进了前厅。 夏氏族人们送上礼物,几句吉利话一说,便眼巴巴的看着夏澜,搓着手道:“澜儿,今年年景不好,长辈们的日子过得艰难,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看望你,你可别嫌弃。” 夏澜客气地道:“族伯说的哪里话?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我怎会嫌弃各位长辈的一番好意?” 族人闻言,眼睛炯炯放光。 刚要开口,就见夏澜抬了抬手,温声细语地道:“我遇人不淑,于婚姻一事心灰意冷,不欲再成亲。” 有个婆子急了:“澜儿还年轻,怎能……” 夏澜淡淡打断:“我打算在族里收养一个好孩子,继承夏氏家业。” 这话一说,大伙儿的眼珠子险些瞪突出来了。 收、收养孩子?! 继承夏氏家业?! “真、真的?澜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夏澜点头,微笑道:“自然是真的,只是夏氏家大业大,继承人决不能是平庸之辈。 所以我打算设立二十年的考察期,二十年后,我在族中挑选最优秀的少年,过继到我名下做养子,这是最合适最稳妥的法子。” 众人不由大失所望:“二十年?时间也太久了!” “是啊!是啊!族里现如今就有十多个孩子,澜儿尽管挑选一个合心意的。” 夏澜面不改色,依然是那副温柔腔调:“族伯这话岔了,我如今年岁尚轻,若是收养孩子,只能养三两岁的幼童,这么小的孩子看不出天资秉性,是好是坏谁知道呢? 若是收养年岁大些、能看出好赖的,过几年孩子发身,我才二十岁,又不是亲生的,同一屋檐下久了,万一传出点闲话,岂非坏了门风清誉?” 这话在理,众人无法反驳。 但眼瞅着夏氏泼天的富贵,却要二十年后才能确定继承人,个个心里猫抓似的,怎么也不甘心。 夏澜呷了口茶水,继续说道:“这二十年间,我会让管家和良伯一起考察族中下一辈的孩子们,之后诞下的也在候选之列。 但是规矩么,必得先定好。 候选人必须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譬如学识出众、眼界开阔、行事周全,否则我如何放心将整个夏氏的庞大产业交给他? 人品也是顶要紧的,必须行得正坐得端,不得作奸犯科,不得忤逆不孝,不得耽于享乐,不得恃强凌弱。” 第104章 条条框框列清楚后,夏澜便不再开口,等着他们自己考虑。 谁要是有心为自家后辈竞争继承人之位,那这二十年间便不能向她伸手要一粒米一根针。 要是放弃竞争继承人之位,那她只需偶尔指头缝里漏出来点,给自己博个好名声就行了。 夏氏族人的日子过得虽然紧巴巴的,但不至于活不下去。 毕竟有千亩族田在,不需要交租子,除却向朝廷缴纳的赋税,所有收成都是自己的。 很快,众人便考虑清楚了。 大部分放弃竞争继承者之位,只有开磨坊的夏东生了四个儿子,当货郎的夏北生了三个儿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夏澜叫春红取来纸笔,写下文书,一式三份,全族所有男丁不论大小都按下手印。 “这纸契书便是凭证,所有放弃竞争的,来日不可反悔。 参与竞争的两家,明日便将孩子送去族学,免束脩,供一顿午膳,除此之外,我再不会给这两家提供任何财物上的帮助。” 签字放弃的那些家,听了这话不禁有些后悔。 有几个赔着笑脸想反悔,夏澜摇了摇头,温和但坚定地道:“既已签字画押,一切便依契书行事。” 顿了顿,又道,“若是谁坚持不下去,可以随时退出竞争,无需赔偿求学期间的束脩和餐费。”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不约而同都涌起无比懊恼。 弃权的后悔不该放弃,万一竞争成功,那子子孙孙都能享受夏氏的泼天富贵。 竞争的后悔不该竞争,二十年间不得向夏澜寻求任何帮助,只能靠自己,儿子们不但不能成为劳力,还要白吃白住家里的。 怎么盘算,都是亏的。 夏良过来时,夏澜这边早已尘埃落定,叫青松带族人们去外院吃酒。 夏良一脸不赞同:“小小姐,这些人都是惯会顺杆子爬的,您实在不该对他们如此客气。” 夏澜将契书递给他:“良伯,这张契书你收着,回头我叫人给管家也送一份。” 夏良瞥了一眼,眼睛顿时瞪得老大:“这这这……小小姐,您怎能?!” 夏澜气定神闲:“这不是怕再有人打错了主意,又要给我做媒么!今后再有这种事,夏东和夏北会替我解决的。” “可您才十六岁,作甚要过继儿子?您听我一句劝,咱们慢慢相看,总能相看到好人家。您还年轻,决不能孤独终老!” 夏澜温声安抚:“良伯别急,我都说了,二十年后才挑选继承人。到时候继承人合不合格,那还不是我说了算?” 夏良气得跺脚:“可这契书一签,你便不能成亲生子!不行!不行!这契书做不得数!” 夏良黑着脸,伸手就要撕契书。 夏澜拦住他,不慌不忙地道:“且不说契书上没约定我不能成亲生子,单就说继承夏氏家财,我名下的财产只有这一座老宅以及永丰巷的三进院子。 若族中真有优秀的后辈,心地纯良,人品端方,重情重义,那我便收其为养子,将宅子给他,也是结下一桩善缘。” 夏良一愣,眼睛眨了两下,这才晃过神来。 最近购置的田地都落在他名下,南方商行也是他的产业。 他虽然姓夏,但因老爷想将大小姐许给他,故而没让他上夏氏族谱。 他算不得夏氏族人,他的产业自然算不得夏氏产业。 夏良松了一口气,抬手想摸摸夏澜的脑门,又怕僭越了,只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以示欣慰。 “还是小小姐想的周全,如此我就放心了。 我只盼着小小姐得天眷顾,能成就一段美满姻缘,多生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儿,到时我将南方商行交给小主子,便可安享晚年喽!” 夏澜心说,你这愿望怕是得猴年马月才能实现。 不过她没敢打击夏良,怕他又老泪纵横的哭诉对不住老爷、对不住大小姐。 夏氏族人们喝到月上中天,醉醺醺的没一个能站稳的,甚至有两个酒鬼吐了两回还不舍得放下酒壶。 唯独夏东和夏北,只小酌几杯便停下了,还约束好妻儿,不许失礼,不许喧哗,不许没规没矩的叫人笑话。 送走夏氏族人后,陈进财憋着一肚子气,半夜三更的去找夏良。 夏良几句话一解释,陈进财顿时消了气,眉开眼笑道:“咱们小小姐不愧是官家千金,见过大世面,行事可比咱们周全多了!哎呀!这我就放心啦!” “小小姐明日启程去上京,你再叮嘱叮嘱石头那孩子,可别叫他发狂冲撞了小小姐。” “哎,好,我这就去!” …… 是夜,所有人都高枕无忧。 只有蒋惜梅,换上夜行衣,提着长刀悄摸摸溜出门去。 秋后处斩忒磨叽,要她说,就该今日事今日毕。 无独有偶,春红也穿着夜行衣,悄无声息的溜出了城。 尤进出事后,尤管家带着家人跑路了。 这家伙平时没少帮着尤进害人,这颗脑袋她要是不收下,半夜里醒来都得懊恼的拍大腿。 夏澜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人。 一摸被窝,拔凉拔凉的。 咦? 梅姐姐上哪儿去了? 没人正好,省得浪费麻醉药。 夏澜翻墙出门,骑上小电驴,风驰电掣冲向县衙。 这些年知县吃了不少孝敬,对富商大户为非作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须给他点教训。 回头再让夏良写一封举报信,把沣阳的事捅到巡抚大人那儿去,不怕狗官没好果子吃。 抄完县衙,夏澜心满意足的打道回府。 刚翻墙进院,就听见一道年轻的嗓音笑呵呵道:“梅花姐,回来啦!” 夏澜心口猛的一悬,没敢吭声,加快脚步朝内院走去。 侍卫挠挠头,疑惑嘀咕:“奇怪,我明明记得梅花姐出去的时候带刀了,怎么回来时刀没了?该不会碰见高手,连刀都让人给缴了吧?” 第105章 躺在床上,夏澜不禁有些后怕。 从夏宅翻墙出去不难,内院只有蒋惜梅和春红守着,避开她俩就行。 但从外面翻墙进夏宅就有些麻烦了,她不熟悉各处的位置,翻墙进来的地方,不偏不倚撞到外院上夜的护卫眼皮子底下。 万幸她多留了个心眼,特意穿上增高鞋,还加了一件防弹衣,就是为了模糊身形。 万一被人撞见,不会那么快怀疑到自己身上。 迷迷瞪瞪的刚要睡着,忽然听见推门声响起。 蒋惜梅摸黑走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撩开被子钻了进来。 夏澜眼睛睁了睁,含糊不清地咕哝:“梅姐姐,你去哪儿了?” 蒋惜梅心下一惊,瞬即挤出一个心虚的笑:“出恭,闹肚子呢!你快睡吧。” “哦。” 夏澜翻了个身,闭上眼沉入梦乡。 蒋惜梅侧过身,伸长手臂给她掖好被角,在黑暗中静静注视她。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她愈发觉得这小姑娘好。 好得很。 从头发梢到脚后跟,都挑不出半点瑕疵来。 温柔如水,娇弱如花,整日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偏又劳心劳力的护着身边所有人,哪怕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出五服远亲,也要为他们的生计费心筹谋。 真是叫人心口抽抽着疼,恨不得把她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的呵护着。 好半晌,蒋惜梅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脑袋往夏澜枕边蹭了蹭,闭目睡去。 外院,上夜的李成看着一身黑衣翻墙而入的春红,眼睛瞪得滴溜溜圆,震惊不已:“你是……春红姐?” 春红皱眉不悦:“别一惊一乍的。” 李成猛拍大腿,脸色刹那间无比难看:“不好!有人混进来了!” 春红顿时紧张起来:“什么人?往哪儿去了?” 李成扬手一指抄手游廊:“往后院去了,我以为是梅花姐,但不多会儿梅花姐回来了,我还当方才是看花眼了,把春红姐你错认成梅花姐。” 春红一个冰冷的眼刀飞过去:“能把我和蒋惜梅认错,你这双眼珠子别要了,挖出来串糖葫芦吧!” 话音未落,人已疾步向内院掠去。 内院静悄悄的,半点动静也无。 春红悄声靠近寝居,站在窗下侧耳倾听。 屋里两道呼吸声此起彼落,均匀绵长,显然人已经睡熟了。 春红松了半口气。 万幸,夏姑娘没事。 她将整个内院严密巡查一遍,一无所获。 又去各个护卫的上夜点盘查,都说没看见有陌生人进出过。 春红心里暗暗犯嘀咕,李成那小子年纪最小,一贯不稳重,莫不是连着几天上夜昏头了,出现幻觉了? 翌日清晨,蒋惜梅和春红顶着两对大大的黑眼圈,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发蔫。 夏澜心知肚明,装模作样的问候:“你们俩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夜里没休息好吗?” 春红睁着眼睛说瞎话:“奴婢昨夜又将行李盘全数盘点一遍,生怕有所遗漏,后半夜才眯了会儿。” 蒋惜梅仰脸望天,打着哈哈:“一想到要回上京,我就舍不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夏澜故作疑惑:“啊?可是昨晚明明你很早就睡着了,还打呼噜呢。” 蒋惜梅一脸尴尬,嘴角抽了抽:“啊——我醒得早,呵呵,醒得早。” 夏澜暗暗好笑,没再揪着不放。 蒋惜梅和春红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根本就没想过,眼前这瘦瘦弱弱、一阵风能吹出去八里地的小不点儿,才是隐藏最深的。 第106章 早膳后,启程回上京。 一行人整整齐齐,比来时多了一辆马车,给石头和他的小伙伴铁柱乘坐,红菱陪同照应。 铁柱十五岁,小时候上树掏鸟窝摔断了左腿,走路一瘸一拐的。 大杂院的孩子们都笑话他,只有石头和他玩,还帮他打架,两人要好的很。 陈进财提出想雇铁柱陪石头进京求医,铁柱爹开口要一两银子的月钱。 沣阳城的伙计小厮,工价大多是五到六钱。 铁柱腿脚不便,做工没人要,只能在家照顾弟弟妹妹们,常常挨爹娘的打骂。 陈进财将月钱压到四钱银子,铁柱爹起先不肯,但陈进财说不肯拉倒,大不了他亲自陪儿子进京求医,铁柱爹才满脸不情愿的答应。 陈进财付了三个月的月钱,领走铁柱之后,悄悄塞给他二两散碎银子并二百个铜钱。 “铁柱,这钱你拿着零花,我把石头交给你了。等你俩从上京平安回来,我再给你五两银子。 只要石头的病能治好,我再多给你二十两,让你娶个俊媳妇儿。” 铁柱羞得满脸通红,紧紧攥着钱袋子,满口保证一定会用心照顾石头。 —— 马车出城后,沿着官道缓缓而行。 行至荒野,夏澜忽然对蒋惜梅说:“梅姐姐,你答应过教我骑马的,什么时候教呀?” 蒋惜梅笑道:“你想学,随时都行。” “那我现在就想学。” 蒋惜梅当即吩咐停车,让后方随行的护卫腾一匹马出来。 蒋惜梅翻身上马,向夏澜伸出手:“上来。” 夏澜抓住她的手,低着头找脚蹬。 还没找到,就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 蒋惜梅一把抓住她后背的衣服,直接把人提了起来,栽葱似的按在马鞍子上。 夏澜:“……” 梁高那张破嘴还真没说错,这姐们性子是真急。 蒋惜梅抱着夏澜,放马缓行一阵,等她稍微适应颠簸,便提缰快跑。 春红撩开车帘,黑着脸目送两人越跑越远,消失在漫漫荒野。 不是,蒋惜梅有病吧?! 那么殷勤干什么?! 可显她能耐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跟王爷抢人呢! 绿萝歪着脑袋,一脸疑惑的问:“春红姑娘,你好像很生气,谁惹你了?” 春红瞥一眼绿萝,恼火的放下帘幔,起身弓着腰往前室走。 青松正在赶车,他很聪明,来时学了一路,现在基本上已经能独自驾车了。 “春红姑娘,外头冷,你快进去吧,小心着凉。” 春红皱了皱眉,盯着他瞧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青松,你觉得蒋姑娘如何?” 青松闻言笑了,不假思索地道:“蒋姑娘心地善良,性情豪爽,不拘小节,武功高强,对我们这些丫鬟小厮也是和气得很,从不摆架子——唔,能顶天立地,亦不失侠骨柔肠。” 春红眼珠子都快瞪突出来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不出来,你小子挺会拍马屁。” 青松腼腆的抿了抿唇,笑容羞涩:“小的并非曲意奉承,实是真心认为蒋姑娘是顶顶好的女子。若九天玄女在凡间有化身,那定是化身为蒋姑娘的模样。” 春红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不住嘀咕:“梁高要是有你这张嘴的一半,孩子都会满地跑了。” 青松闻言,小脸顿时黑了,眸子里的怒火腾腾直窜,压都压不住。 “春红姑娘别提梁将军,小的们都不爱搭理他。” 春红嘴角止不住的抽搐:“……” 不是,蒋惜梅到底给这帮孩子们下了什么蛊? 第107章 从主子到仆人,没一个不说她好的。 前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少顷,一骑两人飞驰而至。 蒋惜梅一提缰绳,健马长嘶,戛然而止。 她利落的翻身下马,如同一只灵巧的燕子,长臂一伸,将夏澜抱下马。 单手撩起车帘,把夏澜塞进去,然后冲青松招手:“小子,过来,我教你骑马。” 青松大喜,但又有些迟疑:“蒋姑娘不是要教我家姑娘么?” “澜儿身子弱,吹不得风,跑一圈尝尝滋味也就罢了,等天好了我再教她。 你赶紧下来,男子汉大丈夫,磨叽啥!” 青松眉开眼笑的跳下马车:“多谢蒋姑娘!” 蒋惜梅翻身上马,提着后脖领子把青松拉上去,压根没给他慢慢感受的机会,缰绳一提,疾风似的刮走了。 春红的脸愈发黑了。 啧,她怎么就是看不出来,蒋惜梅到底有哪儿好? 入了二月,天气渐暖。 野花绽放,春意盎然。 第四天,马车行经一片丘陵地带。 蒋惜梅骑在马上,扬鞭指着前方连绵不绝的低矮群山。 “这里是青龙岭,四年前王爷凯旋回朝,路过百里外的蓉城,听说青龙岭山贼横行,就派我过来剿匪。 哈哈!我当了十多年山贼,做梦都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会率兵剿匪。 青龙岭那帮臭鱼烂虾跟我们齐云十八寨没法比,忒不扛揍,我只带了二十个人,从开打到完活儿,前后不到一个时辰。” 蒋惜梅说起昔年之事,眉眼飞扬,侃侃而谈。 青松听得入迷,忽闪着眼睛央求:“蒋姑娘,您同小的讲讲从前的事呗?小的可爱听了!” 蒋惜梅哈哈大笑,正要忆往昔峥嵘岁月,忽的笑声一顿,目光瞬间冷冽无比。 “上车待着,别出来。” 她左手提起青松的后脖领子,把人往车上一扔,右手拔出长刀,同时马身一横,挡在马车正前方。 几乎是同一时间,紧跟在马车最后的梁溪,带着手下护卫疾驰而至。 十二人散开,将夏澜乘坐的马车团团围住,面朝外严阵以待。 绿萝掀开帘子探出脑袋张望,春红一把将她扯了回去,沉着脸严厉呵斥:“别动!” 绿萝不明所以,眨巴着迷茫的眸子问:“春红姑娘,出什么事了?怎么不走了?” 春红没吭声,伸手在车窗边拉了两下,从板壁夹层拉出两块铁板,将两边的窗户封住。 “姑娘别怕,奴婢去瞧瞧。” 夏澜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容色一凛,吩咐道:“快把红菱他们三个带来!” 春红守着车门的位置,没应声,也没动作。 夏澜蹙眉,走到门口,朝蒋惜梅喊话:“梅姐姐!后边还有三个孩子!” 蒋惜梅没回头,扬声喊道:“梁溪!” 梁溪递了个眼神,离他最近的护卫立即驱马朝后跑,护着红菱、石头和铁柱到夏澜的马车上来。 夏澜松了半口气,一脸惊惧不安的样子,颤声问:“梅姐姐,是不是——又有杀手来了?” 蒋惜梅回头朝她扬起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别怕,没事的,乖乖去车里待着,我不叫你就别出来。” 春红驾着马车继续往前走,护卫们骑着马,缓缓跟随,寸步不离。 前方约莫一里地有一处弯道,山坡乱石嶙峋,深青色的松柏枝繁叶茂,掩映成片。 马车快到弯道时,两边松林忽然飞出密密麻麻的羽箭。 箭尖绑着布条,浸满桐油,所到之处迅速引起一片烈焰。 夏澜在车里,只听见叮——叮——叮——的金属相击声,却看不到外面的动静。 她有些担心。 但青天白日的,不能架起机枪一通突突,扔炸弹又怕误伤自己人,只能焦灼的等待。 兵戈声急遽响起,又很快消停。 夏澜掀开门帘一看,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片。 蒋惜梅单人独骑,灰扑扑的背影朝青龙岭深处而去。 春红擦了把脸上溅到的血,若无其事地道:“夏姑娘别担心,只是一伙寻常山贼而已,蒋姑娘已经追剿余孽去了。” 夏澜没来由的心头一突,莫名有种诡异的直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她抢过一匹马,上马就走。 前世去大草原旅游的时候,曾经体验过骑马,听马术师傅讲解过动作要领。 虽然不熟练,但勉强跑出去一段路问题不大。 梁溪大惊失色,忙带六个人跟上,留一半人和春红一起,护着马车和行李。 梁溪很快追上夏澜,一把抢过缰绳,控马放缓速度。 “夏姑娘,您这是作甚?” “梅姐姐一个人过去了,我怕她有危险。” 梁溪气笑了:“您快回去!” 夏澜不肯,倔强的瞪着他。 梁溪没辙,只得退让:“好好好,我去找梅花姐,您快回车上去!” “那你们快去!” 她才跑出去百来丈,梁溪确认周边没有任何危险,也就没跟她计较谁先走谁后走的问题。 梁溪带人前脚走,夏澜后脚下马,套上夜行衣,找了张戏剧脸谱戴上。 然后跨上改装过的四轮山地摩托车,拐了个弯,绕开梁溪等人离开的方向,风驰电掣追了上去。 第108章 荒山野岭,岔路繁杂。 夏澜放缓行驶速度,仔细辨认地面的痕迹。 碧草茵茵,人踩马踏,留下的印子很明显。 不多会儿,夏澜就找到了一条有行走痕迹的路。 草叶子上被踩踏的痕迹很新,很可能就是山贼来时走过的。 夏澜加速行驶,沿着痕迹一路追过去。 约莫半个小时后,听到尖锐嘈杂的铁器相击声。 拐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 长长的缓坡上,树木被砍伐殆尽,整理出一大片平整的地面,盖着几排房子。 只是房子被火烧过,满地焦黑的土木瓦砾。 房前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黑衣人,鲜血染出一片片刺目艳红。 蒋惜梅半跪着,拄着长刀吃力的粗喘。 她高昂着头,鲜血糊了满脸,唇角挂着讥诮又嚣张的冷笑。 “一群杂碎!没用的东西!来啊!让姑奶奶看看,你们这群孙子这些年长没长能耐!” 为首的黑衣人哈哈大笑:“五步蛇剧毒,中者即便立即施救,也是九死一生。这娘们被五步蛇咬的满身血口子,又强行运功,嘿嘿! 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她今日也必死无疑!兄弟们,不必和她硬拼,咱们拖死她!” 夏澜离得远,只能看清人影,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但那不重要。 她将速度放慢到三十码,左手掌控方向,右手握着92式手枪,向距离蒋惜梅最近的三人腿部开火。 砰—— 砰——砰—— 几乎是在一刹那,三个黑衣人应声倒下。 另外七八个黑衣人发现有人入侵,顿时怒吼着扑了过来。 夏澜淡定的换上轻机枪,哒哒哒—— 几个呼吸的功夫,消停了。 只有三个活口的叫骂痛呼,以及蒋惜梅的粗喘。 夏澜加速开过去,一脚急刹停住车,朝三个活口的手臂各补一枪。 蒋惜梅头昏眼花,恶心的厉害,被巨大的枪声一震,忍不住张嘴呕吐起来。 拼尽全力凝聚的力气,随之流泻一空,身子软绵绵栽倒。 她勉强将模糊的双眸睁大,看到一道高挑的黑影朝她走来,不由惨然咧了咧嘴。 死就死吧,没啥好怕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只是—— 她还没抢个斯文俊秀会读书的压寨相公呢! 多少有些遗憾了。 夏澜一下车就看到地上散落着不少被削成两段的毒蛇,根据花纹和蛇头来判断,明显是五步蛇。 抓住蒋惜梅的手腕一探脉象,果然是中了五步蛇毒。 夏澜顿时松了一口气。 五步蛇分布广泛,是伤人最多的毒蛇之一,南方很多大医院都有抗毒血清储备。 夏澜觉醒治愈异能后,搬空好几家大医院组建微缩医院,抗五步蛇毒血清有比较充足的储备。 她先给蒋惜梅做了皮试,呈阴性,可以直接静脉注射抗毒血清。 注射时,蒋惜梅已经陷入昏迷。 约莫十来分钟,血清注射完毕,夏澜又给她处理了一下外伤,清洗、消毒、上药、包扎。 处理好后,才不紧不慢的去看那三个瘫在地上苟延残喘的黑衣人。 “谁派你们来的?” 三人目露凶光,恶狠狠瞪着她,其中一人破口大骂:“臭婆娘!敢坏老子的好事!你活腻歪了!” 夏澜眉头一蹙,冷冷地道:“骂人是很不文明的行为,下辈子注意点。” 语毕,砰—— 离他最近的人被溅了一脸血,侧过头盯着脑袋开花的同伴,惊恐的瞪大眸子,哆嗦着嘴唇,惨叫都吓成了哼唧。 第109章 夏澜眼神淡漠,嗓音平静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谈论天气。 “其实我知道是谁派你们来的,我只是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下手。” 两个黑衣人不约而同呼吸一滞,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夏澜轻叹口气,一脸无奈:“我胆子小,见不得打打杀杀的。要不这样,你们老实交代,我就让你们走。” 其中一人明显有些心动,嘴唇抿紧又松开。 同伴见状,咬着后槽牙忍痛呵斥:“别信她!这娘们心狠手辣,你说了她也不会放过——” 砰—— 呵斥戛然而止。 仅剩的一名黑衣人只觉得身下一阵麻酥酥的,暖流汩汩而出。 夏澜嫌弃的皱眉,冷漠嘀咕:“算了,你别说了,太恶心了,我听不下去,我还是送你上路吧。” 她刚抬起手,黑衣人顿时破大防了,声嘶力竭的尖叫:“我说!我说!女侠饶命!我什么都招了!” “镇国公要一个叫夏澜的女人,上次行动失败,我们折损不少兄弟。 这次我们选在青龙岭动手,只因那姓蒋的娘们曾经灭了青龙寨,若伏击成功那是最好,若是失败,姓蒋的定会来追杀青龙寨的兄弟们。 我们有个兄弟擅长易容术,只要除掉姓蒋的,再易容成她的模样回去,定能接近夏澜。 等到夜间掳走夏澜,便能完成任务。秦王只会认为姓蒋的背主,不会怀疑到旁人头上。 且姓蒋的与我们有仇,杀了她也是为青龙寨的兄弟们报仇。” 夏澜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个会易容的是谁?” 黑衣人侧眸看了一眼旁边那血肉模糊的一滩,涕泗横流:“就是他,刚才已经被女侠给……” 夏澜惋惜轻叹:“早知道他会易容术,我就不动手了,我还没见识过易容术呢。” 黑衣人满脸期待的问:“女侠,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了,你答应过会放过我的。” 夏澜肯定道:“你放心,我再问你,镇国公的事,你知道多少?” 黑衣人下意识摇头,但浑身疼的厉害,一摇就头晕眼花,几欲昏死过去。 “我不知道,我原是青龙寨的副寨主,姓蒋的屠了我们寨子,我走投无路,机缘巧合下投入镇国公门下做杀手。我级别不够,连主子的面都没见过,更遑论接触到机密之事。” 夏澜一脸遗憾:“那真是太可惜了。” “女侠,我可以走了吧?”黑衣人眼巴巴望着夏澜,呼吸急促,宛如一条濒死的野狗。 夏澜关切的问:“蒋惜梅的伙伴快来了,你还能走得动吗?” “能!能!只要女侠高抬贵手,我就是爬也要爬出去!” 夏澜看着他胳膊腿上的伤口,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吃苦受累。算了,我还是送送你吧。” 黑衣人以为夏澜要带他一起走,眸底的喜悦还没漾开,就听见砰—— 他眼中闪过一抹迷茫,下一瞬,血色爆开,绚丽如烟花。 夏澜歪着头,扬唇微笑:“嗯……送走也是走,怎么能不算呢?” 她把地上的毒蛇一段段捡起来,收进医疗箱。 这可是名贵中药,柳宗元《捕蛇者说》抓的就是这玩意儿,能顶赋税的稀罕物,专供太医院。 然后搜一遍黑衣人,依然是没有令牌和刺青等能证明身份的,看来这些人都是小喽啰。 一些散碎银两、几张小额银票,以及一堆瓶瓶罐罐,金疮药、蒙汗药,以及催动情致的药。 蚊子再小也是块肉,通通收下。 第110章 夏澜想把蒋惜梅抱到车上,带她出去,奈何她个高腿长,一身腱子肉,原主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实在有心无力。 她只能查看一下蒋惜梅的情况,又给她喂了几颗清热解毒的药丸。 “澜儿,是你吗?”蒋惜梅眼睛睁开一条缝,嘴唇蠕动,含糊不清的呢喃,转眼又昏了过去。 夏澜没听清她说了什么,怕梁溪找不到这里来,又从空间扒拉出一颗单发型的烟花。 点燃引线,伴随着咻——的一声尖锐爆鸣,烟花在半空炸开,化作无数道细小的白光。 等了约莫一刻,马蹄声响起。 夏澜跨上山地摩托,猛轰油门,从另一侧离开。 她刚离开,梁溪就带人赶了过来。 “梅花姐!梅花姐!你怎么样?” 梁溪翻身下马,托起蒋惜梅的上半身,抬手探她鼻息,又探了探脉。 他对岐黄之术略懂皮毛,只能判断出她中了毒,但不确定是什么毒。 “快!去请夏姑娘救人!” 抱起蒋惜梅上马,朝官道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的速度和耐力都没法跟山地车比,尤其山道崎岖,马速大打折扣。 夏澜回到距离官道一里处,下车换掉夜行衣和增高鞋,取下面具,把山地车收进空间,然后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官道走去。 快到大路边时,没防备草窝子里藏着块拳头大的石头,脚下一崴摔了个四仰八叉,疼的直抽冷气。 “夏姑娘!夏姑娘!你在哪里!” “姑娘!您听见了吗?您应应奴婢!” “……” 夏澜听见喊声,费劲的爬起来,气喘吁吁的喊话:“我在这儿!” 她一边喊,一边踉踉跄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 不多会儿,春红满头大汗跑来,见她虽狼狈不堪,但没受伤,不由松了一口气。 “夏姑娘,您去哪里了?可把奴婢们吓坏了!” 夏澜低着头不看她,一副又可怜又委屈的样子:“我想去找梅姐姐,梁护卫不让,我就回来了,没成想走岔道迷路了,一直在兜圈子。” 不等春红开口,她就乖巧又自责地道:“多谢春红姑娘呀,要不是你,我不知何时才能走出来呢。” 春红一噎:“……姑娘言重了,您没伤着就好,奴婢扶您出去。” 夏澜软绵绵的,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春红身上。 端的是娇柔无助,一阵风能吹跑八里地的孱弱模样。 上了官道,又往前走了足足二里地才看到马车。 丫鬟小厮们沿着官道边走边喊,梁溪留下的六个护卫深入到山地寻找。 春红扶夏澜上车休息,给她倒了杯水,然后放出烟花信号叫大家回来。 绿萝眼睛都哭肿了,红菱大约是跟着李嬷嬷施粥历练了一段时间,比她出息些,眼圈红红的一直忍着。 两人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她,夏澜也怕梁溪回来之前再出意外,索性把几个小的都叫过来,和她同乘一辆马车。 石头抱着小黑狗,对着夏澜啊啊叫,手里不停的比划。 铁柱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道:“石头别闹,不许冲撞姑娘。” 夏澜看不懂石头的意思,就问铁柱:“他在说什么?” 铁柱低着头垂着眼帘,不敢看夏澜,红着脸蚊子哼哼:“回、回姑娘的话,石头说、说姑娘不要乱跑,很、很危险。” 夏澜摸摸石头的脑门,温然而笑:“好,我记住了,以后不乱跑了。” 铁柱一怔,忍不住目光上移,飞快的扫了一眼夏澜。 那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看见他们这些穷人,就跟看见苍蝇臭虫似的,恨不得躲八丈远,生怕沾染了穷气。 可这位夏姑娘,对待一个傻子和一个瘸子,竟是如此温和,毫无轻慢鄙薄之态。 小半个时辰后,梁溪抱着蒋惜梅快步奔来:“夏姑娘!梅花姐中毒昏过去了,求您快给她瞧瞧!” 夏澜一把拉开车帘,急道:“快上来!” 春红接过蒋惜梅,和青松两人把她扶进车厢。 车里坐着五个人,再加上春红和蒋惜梅就显得有些拥挤。 不等任何人开口,铁柱就乖巧的拉着石头下车。 红菱看了一眼,犹豫片刻,紧跟着跳下车去照顾他俩。 夏澜给蒋惜梅把脉,感受到抗毒血清已经起效了,于是皱眉道:“瞧这脉象,仿佛是被毒蛇咬伤,马上去最近的医馆,我需要很多解毒的药材。” 梁溪在车外候着,闻言急道:“夏姑娘,您需要什么药材,在下立即去买。” 夏澜闭目思索片刻,说了几味中药名,是现代某知名专治蛇毒的中成药配方,用量是她自己斟酌出来的。 梁溪有过目不忘之能,飞快地复述一遍药方,确认无误后上马就走。 夏澜将车里的人通通赶下去,说要给蒋惜梅检查身体,看有没有外伤。 春红主动说道:“奴婢给姑娘打下手。” “不必,你去打盆水来,守着车门别叫人冲撞了。” 清了场,夏澜给蒋惜梅擦干净手脸脖子,帕子过了几次水,染得满盆通红。 做足全套戏,她才吩咐马车继续往前走。 半道上碰见梁溪,带回来药材和一口熬药的小砂锅。 春红接手熬药,让夏澜好好休息。 夏澜没推辞,反正她是柔弱不能自理小废物的人设,越菜越好,背地里捅破天也没人怀疑。 第111章 夏澜一觉睡醒,发现蒋惜梅不知何时醒了,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她,英气的剑眉蹙起,表情似乎很纠结。 “梅姐姐,你醒啦!感觉怎么样?”夏澜揉揉眼睛,倦怠的打了个哈欠。 蒋惜梅眨了眨眼,哑声道:“头疼,恶心,想喝水。” 绿萝连忙去倒水,夏澜弯腰去扶蒋惜梅。 蒋惜梅浑身发软,使不上半点力气。 夏澜揽着她肩膀猛一用力,蒋惜梅纹丝不动。 夏澜顿时一脸尴尬:“呵呵,绿萝,过来搭把手。” 绿萝放下茶杯,主仆两人合力把蒋惜梅扶起来。 蒋惜梅就着夏澜的手喝水,眼皮子耷拉着,突突跳着疼的脑袋里,却有一个声音无比清晰。 是她! 她可以确定,那个从天而降戴脸谱的黑衣人,就是夏澜。 虽然身高不对,胖瘦不对,但身上的气味绝对没错。 蒋惜梅天生一副狗鼻子,一缸水里混入一滴血,她都能准确无误的分辨出来。 俩人一个被窝睡了这么多天,她绝对不可能认错夏澜。 想到昏迷前的景象,黑衣脸谱神秘人坐着一架奇怪的像车又不像车的坐骑,手里握着一把有点像火铳的古怪东西,砰砰砰——哒哒哒——三下五除二就把黑衣人全放倒了。 蒋惜梅心里就跟煮开一锅粥似的,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 小姑娘明明那么弱,半点内力都没有,细皮嫩肉一看就是从没练过功夫的。 偏偏又那么强,灭了黑衣人,把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她硬生生拽了回来。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骑马紧跟在车畔的梁溪听见动静,敲敲车厢板壁,问道:“梅花姐醒了?我能进来吗?” 夏澜看了眼蒋惜梅,应声道:“请。” 马车没停,梁溪轻巧的一纵身,稳稳当当落在前室,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梅花姐,你好些了没?” 蒋惜梅垂眉敛目,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虚弱的“嗯”了一声。 梁溪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当时看到满地尸体,还当你也……你可真是福大命大,那样的境地都能挺过来。” 蒋惜梅没接话。 梁溪忽然话锋一转,严肃地道:“我检查过那些尸体,死于火器所伤,看伤口的情况,下手之人所用的火器,比火器营的火铳威力大的多。” 蒋惜梅下意识蹙眉,目光控制不住的往夏澜身上瞟。 刹那间又意识到不妥,目光掠过夏澜,落在梁溪身上,哑声问:“你是说,平安客栈外用火器的那个神秘人,来青龙岭了?” 梁溪肯定的点头:“一定是他!看来神秘人一直在暗中盯着咱们!” 蒋惜梅的心顿时悬了起来:“你不是说,你的追踪术无人能及,可以确定没人暗中窥伺么?” 梁溪脸一红,低下头讪讪的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只怪我技不如人,追查不到他的踪迹。” 蒋惜梅心一定,松了一口气,听起来就像是重伤无力憋闷之下的粗重喘声。 梁溪百思不得其解:“我想来想去,想不出这人究竟会是什么身份。 神秘人显然没有恶意,一直在暗中保护咱们。梅花姐,你说,神秘人会不会是冲着你来的?” 梁溪忽然俯了俯身,双眸晶亮盯着蒋惜梅。 蒋惜梅一脸懵,怀疑自己耳朵出了大毛病:“冲我来的?” “是啊!”梁溪点头,说出自己的揣测,“我原先怀疑神秘人是为夏姑娘而来,可越想越觉得不可能。 夏姑娘一个久居深闺的弱女子,不可能认识江湖上的高手。夏良虽说掌有南方商行,有钱财有人脉,但这种级别的高手,别说是他,便是咱们王爷也未必请得动。 第112章 这次神秘人除掉杀手,还放烟花信号告知我们地点,好让我们能更快找到你。” 梁溪顿了顿,笃定的下结论:“所以我怀疑,神秘人不是在护着夏姑娘,而是在护着你。” 蒋惜梅上下眼皮子直打架,脑瓜子嗡嗡作响,强撑着苦笑:“谁会护着我?老头子的鬼魂啊?” 梁溪瞪她一眼,板着脸无比认真:“梅花姐,你说那个神秘人,会不会跟你们齐云十八寨有关?” 蒋惜梅一脸震惊,眸子睁得老大:“十八寨的人不是已经死绝了么?” 梁溪大胆揣测:“十八寨横行北境多年,你爹也是响当当的名号,我怀疑那个神秘人会不会是你爹的故交,或是曾经受过十八寨的恩惠,所以才会暗中保护你。” 蒋惜梅茫然眨眨眼,想了好一会儿,才皱眉道:“我爹早年的确有几个很厉害的拜把子兄弟,后来因为从军的事闹翻,他们都走了。” 梁溪双手一拍巴掌,断然道:“那就是了!你爹战死,十八寨也死绝了,只剩你一人。神秘人定是念着往日的兄弟情分,许是一直暗中留意你,又或许是无意间得知你要从上京去沣阳,特意护送你一程。” 梁溪说的有鼻子有眼,蒋惜梅顿时放心了,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管他是谁,只要不是与咱们为敌就好。” 夏澜坐在一边默默听着,一声不吭。 心里暗暗好笑。 菜鸡形象深入人心还是很有好处的,她都开着山地摩托车,驾着机枪哒哒哒了,愣是没人疑心到她身上。 恐怕她主动承认神秘人就是自己,梁溪也只会当她受惊过度说胡话。 梁溪叭叭一通,解了心中的疑惑,心满意足的下车上马,继续赶路。 夏澜扶蒋惜梅躺下,蒋惜梅幽幽的盯着她,轻轻一叹:“你身子弱,累坏了吧?再睡会儿。” “哎,好!”夏澜扬唇灿笑,麻溜地撩开锦被钻进去。 蒋惜梅心里一团乱麻,怔怔地盯着她。 “梅姐姐,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好受?” 蒋惜梅回过神来,勉强弯了弯唇角,心事重重闭上眼睛:“无妨,睡吧。” 夏澜给她掖好被角,隔着锦被轻轻拍了两下:“再坚持一两天,熬过去就好啦,有我在,没事的。” 蒋惜梅没睁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笼在心头的疑云迷雾渐渐散去,变得清明。 不论夏澜到底有什么秘密,也不论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她只知道,她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两日后,如期抵达上京。 蒋惜梅的蛇毒已解,外伤已经结痂,除了稍微有些虚弱之外,大体上恢复的差不多了。 回到卧云庄,她第一时间去见秦王。 虽入了二月,上京还是冷飕飕的。 秦王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靠坐在榻上,手里捏着一卷兵书。 蒋惜梅开门见山的表明来意:“启禀王爷,属下想离开秦王府。” 秦王毫不意外,春红已经在信中说过蒋惜梅有意离开,去沣阳和夏澜一起生活。 梁高急了,扬声质问:“小梅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蒋惜梅不答,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秦王嗓音一贯冷淡,听不出情绪:“想清楚了?” “回王爷,属下想清楚了。” 秦王淡漠吩咐:“梁高,去尚嬷嬷那儿把东西拿来。” 梁高急得跺脚:“王爷!您真要让她走?” “去。”秦王平静的吐出一个单音节。 梁高一脸不情愿,狠狠瞪蒋惜梅一眼,怒气冲冲走了。 第113章 不一会儿,左手抱个小匣子,右手提个小箱子,揣着一肚子怒气蹬蹬蹬走来,将东西往蒋惜梅面前重重一顿。 “王爷赏你的!” 蒋惜梅满眼冷怒,隐忍着没搭理梁高,俯身向秦王磕了个头:“多谢王爷成全,属下投军时便与王爷约定,有功不赏,将功折罪,这些东西属下不敢领受。” 秦王嗓音里仿佛带了些许淡淡笑意:“这是给你的嫁妆。” 蒋惜梅一怔,倏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盯着秦王。 秦王唇角微微上扬,罕见的温和:“去吧。” 蒋惜梅心头油然而生一股子感动,深呼深吸,压下翻滚的情绪,硬下心肠道:“多谢王爷,只是既要离开秦王府,便不该再拿王爷的东西。王爷保重,蒋惜梅告退。” 语毕,起身倒退三步,转身就走。 梁高破口大骂:“蒋惜梅!你还真走啊!你个白眼狼!我真是看错你了!” 蒋惜梅脚步一顿,冷冰冰道:“梁将军见人就咬的样子,真就跟疯狗一模一样。认识你,真他大爷的晦气!” 语毕,大步流星跨过门槛,头也不回的走了。 梁高被骂得一愣,委屈巴巴看向秦王。 秦王微侧着头摩挲兵书,半张脸淡漠平静。 若不是白绸蒙眼,像极了是在用心读书。 书页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足以见得眼盲之后,他的内心是如何焦灼烦躁。 庭院里,夏澜已经站了一会儿。 蒋惜梅出门看见她,不由一愣:“澜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夏澜笑笑:“刚来,我来给王爷请个平安脉。” “你都听见了?”蒋惜梅苦涩的咧了咧嘴,十分自嘲。 夏澜走过去,拍拍她的手背,刻意将嗓门提高八个度:“你别听那头大猩猩胡咧咧!长得又丑,嘴巴又臭,早晚被人撕了他那张破嘴!” 暖阁中,秦王下意识往梁高的方向偏了偏头,想看看梁高被骂的表情。 意识到自己看不见,不由一阵灰心。 但片刻又雀跃起来。 总有一天,他能重见光明。 夏澜走进暖阁,向秦王行礼。 梁高气哼哼的,龇牙咧嘴瞪夏澜。 夏澜瞪凶巴巴回去:“你再敢欺负梅姐姐,我把你嘴缝起来!” 梁高扔给她一个轻蔑的白眼:“就凭你?小鸡崽子一个,你拿头缝啊?” 夏澜磨了磨后槽牙,真想把他绑在树上哒哒哒一万遍。 秦王眉头微蹙,嗓音冷冽:“梁高。” 梁高顿时想起被二百军棍支配的恐惧,讪讪地缩着脖子不敢吭声,但还是忍不住拿白眼翻夏澜。 心里大写加粗的不服。 这俩臭味相投的玩意儿! 小梅花可是秦王的心腹之一,也不知小鸡崽子给她下了什么蛊,竟哄得她背叛秦王殿下! 小鸡崽子原先胆小如鼠,说话都不敢大声,这才认识小梅花不到两个月,竟然张口闭口要缝他的嘴。 乱了! 乱了! 全乱套了! 梁高一时仰天长叹,一时捶胸顿足,内心戏无比丰富,俨然世界末日大难临头。 夏澜正给秦王把脉,不耐烦的凶他:“闭嘴!吵死了!” 梁高瞪她一眼,气冲冲走到门外,蹲在门槛上,抱着脑袋,叹气叹的更大声了。 蒋惜梅站在廊下等夏澜,见梁高出来,黑着脸大步流星走到院门外,又往旁边挪了几步,确定看不到晦气的东西,才狠狠翻了个白眼。 梁高又憋屈又难受,眼眶都绷不住红了。 暖阁中,夏澜收回脉枕,温声赞许:“王爷近来调养的不错,还请继续保持。虽入了二月,但倒春寒来势汹汹,骤冷骤热,还需小心防范,能不出门尽量别出门。” 秦王容色淡淡:“本王知道了。” 夏澜还惦记着把春红扒拉过来,于是堆起一副笑脸,说道:“我想问王爷要个人,不知王爷可否成全?” “谁?”秦王有些诧异,白绸下的长眉不由轻挑,带动白绸有细微的颤动。 “春红。” 秦王一怔。 去了一趟沣阳,蒋惜梅要走也就算了,夏澜竟然还打起了春红的主意? 沣阳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夏澜见秦王沉默,心里暗暗道了声不好,这事儿八成得黄。 “王爷要是舍不得,那就当我没说过。” “呵——”男人仿佛是轻笑了声,但大半张脸被白绸蒙着,看不出表情,“的确舍不得。” 夏澜心说,果不其然,这么好用的工具人,哪个主子舍得放走? 一个念头没转过来,就听秦王淡淡道:“春红不行,梁高可以。” 夏澜脑袋摇成拨浪鼓:“别别别!我这人心眼小,一句恶言能叫我伤心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我身子弱,受气受多了怕短寿。” 蹲在门槛抱头哽咽的梁高狠狠一噎:“……夏姑娘!我没惹你!” 秦王失笑。 笑声很轻很浅,但唇角上扬的弧度很明显。 夏澜不禁恍然出神。 虽然没见过白绸下的容貌,但她有种莫名的直觉—— 他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继而又深觉遗憾。 威震八方的秦王殿下,原本是个清风朗月的君子,铁血柔情的侠士。 不该是阴暗扭曲、声名尽毁的残废。 第114章 夏澜没要到春红,当然更不可能要梁高。 离开枕云堂时,心情比上坟还沉重。 蒋惜梅还当她被梁高气着了,恨恨地道:“澜儿别气,我都不气了,跟那种人一般见识,不值得。” 夏澜掀开轿帘瞥她一眼,恹恹的哂笑:“还说不气呢,后槽牙都快咬断了。” 蒋惜梅一噎:“……” 夏澜缩回轿子里,倦怠的闭上眼睛。 秦王那抹清极淡极的笑,在脑海中闪闪发光。 夏澜摇摇头,想把那张从没见过真容的脸赶出去。 她觉得有些奇怪。 不—— 应该说很奇怪。 小轿平稳抵达汤池。 夏澜阴翳的心情瞬间乌云转晴,迫不及待解了外衣踏入池中,往软兜子上一躺,舒服的眯着眸子轻吁一口长气。 那模样,就跟辛苦减肥三个月,突然喝到一大口奶茶似的,无比满足。 蒋惜梅坐在假山上,单手托腮垂眸看着池中的小姑娘。 瘦瘦小小一只,比她矮足足半个头,瘦两圈。 那小腰细的,她两只手能圈过来。 怎么看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从头发梢到脚后跟,没有一丝一毫能与厉害的黑衣脸谱神秘人沾边。 啧! 不合理! 但绝对没错! 夏澜一睁眼,正对上蒋惜梅打量的目光。 她从水中抬起一只手,水淋淋的冲蒋惜梅招了招:“梅姐姐,你来,我问你个事儿。” 蒋惜梅纵身一跃,轻巧落地,无声无息。 夏澜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女侠厉害!这一手也教教我呗?” 蒋惜梅眯着眸子,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个来回,遗憾的摇了摇头:“你不行。” 夏澜心口一梗:“……” 行吧,原身资质差,这锅她背了。 “梅姐姐,这几次接触下来,我觉得秦王殿下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 蒋惜梅眉头一挑,语气上扬:“传言是哪样?” “凶残暴虐,杀人如麻,男女不忌,秦王府隔三差五往外抬尸首,还都是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的。” 夏澜吸了口冷气,搓着满胳膊的鸡皮疙瘩,“老实说,我被抓来的时候都想好了,要是他真敢动我,我就一头撞死。” 最后一句纯属瞎掰。 蒋惜梅眸子眯成两条线,上上下下的打量夏澜。 一头撞死? 撞死谁? 就她那谈笑间将人哒哒成一摊肉酱的手段,要撞死那也是撞死秦王殿下。 蒋惜梅心里暗暗好笑,脸上却装得一副同情又怜惜的神态,温言安慰:“别怕,秦王不是那样的人。” 夏澜点头,柔润长发在水中铺散开来,如同水藻般摇曳。 “秦王对手下人很好,对外人——别人不清楚,单就我来说,他将我掳来,固然坏了我的名声,可说到底,他并没有真正对我做过任何歹毒的事。 反倒周家算计我的时候,秦王还出手收拾了他们。后来陛下降旨赐我义绝,想来也有秦王的安排在里头。” 要说她给秦王治病之后,秦王对她以礼相待,那是因为小命捏在她手里,不得不暂时虚以逶迤。 那在此之前,秦王没对她下手,足见有些事情,并非全如传言中那么不堪。 蒋惜梅深深凝视夏澜,少顷,唇角弯起一抹苦涩。 两年半前,秦王是东黎开国以来最杰出的武将、最厉害的战神,受万民敬仰,是上京城贵女们的春闺梦里人。 北境鹰嘴峡一役,兵力布防图被盗,粮草和援军迟迟不到。 秦王率领前锋军被困在暴风雪中三天三夜,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却成了残废。 第115章 之后,宫里宫外不知多少人将手伸进秦王府,一波波的眼线流水般安插进来。 也就是从那时起,坊间渐渐传出秦王暴虐嗜杀、男女不忌的流言。 起初大家都很愤怒,想要揪出幕后黑手。 但秦王严令他们不准有任何行动,对各方泼来的脏水听之任之。 蒋惜梅不解,恼火,憋闷,但又无可奈何。 此刻听到夏澜的话,不禁心下一酸,险些当场红了眼圈。 “澜儿,若世人都如你一般,不为流言蜚语迷惑心智,那该少多少纷争啊!” 夏澜一听这话,就敏锐的意识到,秦王名声败坏另有隐情。 毕竟前世她可是熬夜看小说到凌晨五点,硬生生熬出飞蚊症的狂热小说爱好者,西红柿小说会员都是按年开的。 开动脑筋,大胆假设。 要么是典型的功高震主戏码; 要么是九子夺嫡,秦王站错队,有人要除掉他这块拦路石; 再不然就是他手里攥着某个权臣的把柄,被人背地里捅了刀子。 秦王可是先帝嫡子,太后的心头肉,敢动他又有实力动他的人,左不过权力中心那几位,动动脚趾头都能圈出嫌疑人范围。 蒋惜梅见她忽而皱眉,忽而摇头,忽而啧啧连声一副牙酸的表情,忍不住问:“澜儿,你在想什么?” 夏澜嘴巴绷得比蚌壳都紧,咧出一个敷衍的笑,摇了摇头。 虽然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但她不能说。 咳咳! 今上和秦王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无凭无据的怀疑今上和皇子们,那就是老寿星上吊——找死。 至于权臣么,连秦王都斗不过,她去瞎哔哔,那不是嫌命长是什么? 夏澜怕蒋惜梅追问,闭上眼睛装睡。 心里暗暗做了决定。 秦王人虽然不错,但跟着他混太危险。 得赶紧跑路。 替他治好寒疾之后,要是时间允许的话,再治治腿和眼睛,就当是对战斗英雄的致敬。 至于查明真相报仇雪恨啥的,加再多钱也不能干——小命最重要。 傍晚,春红来了。 “启禀夏姑娘,袁神医回来了。王爷叫奴婢来传话,可以带石头去见见袁神医。若袁神医治不了,王爷再派人去请御医,不知您意下如何?” 夏澜没起身,安详的躺在软兜子中,应道:“一切都听王爷安排,劳烦你替我谢过王爷。叫铁柱和红菱带石头过去,我就不去了。” 春红皱了皱眉,忍不住提醒:“温泉虽好,但不宜久泡,谨防伤身。” 夏澜抬了抬手:“我心里有数。” 要不是临行前给秦王治疗了一次,再加上频繁进出空间,精神力消耗过大,她至于一天十个时辰泡在温泉中么? 都快泡出巨人观了! 石头是小时候生病,发烧烧成傻子的。 用现代医学的说法来讲,就是体温长时间过高,对中枢神经系统造成损伤。 如果损伤较轻,经过及时正确的治疗,是有很大好转希望的。 但石头的病已经过去十年,损伤太久,单纯靠医学手段所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夏澜心里很清楚,别说袁神医,就是整个太医院加起来,最多能让石头身强体壮,对于智商的恢复毫无益处。 最后还得是她发动异能治疗。 但她需要有人在明面上出手医治。 在没有建立起足够的人脉和势力之前,贸然打出神医的名号,对她来说风险大于收益。 更何况,她如今住在卧云庄。 第116章 秦王身处的这潭浑水,她不想趟,也不能趟。 果然如夏澜所料,春红回来时眉眼低垂,兴致不高。 “启禀夏姑娘,袁神医说石头的病很严重,以他的医术很难治愈,还请姑娘心中莫抱太大期望。” 夏澜轻叹口气:“尽人事,听天命,还请袁神医尽力而为。” 蒋惜梅忍不住问:“澜儿,你医术比袁无疾好,你亲自给石头治,兴许能治好呢!” 夏澜苦笑着摊了摊手,一脸无奈:“我身子弱,为秦王治病已是竭尽全力,实在没精力顾及石头。” 蒋惜梅眉头紧皱,惋惜的叹了口气。 石头傻归傻,但生得浓眉大眼白白胖胖,就跟观音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似的。 铁柱将他拾掇的干干净净,他很爱笑,也不发狂打人,挺讨喜的孩子。 夏澜神情怅然,泡得浑身酸软,人都发胀了,才懒洋洋起身。 栖云苑中,晚膳已经备好。 夏澜刚一下轿,李嬷嬷就叫人传膳。 石头到了陌生环境容易应激,但他对夏澜有种毫无理智的信任,一看见她就笑。 故而夏澜让他也住在栖云苑中,和铁柱两人就在青松屋里加一张竹榻。 铁柱领着石头站在廊下,低着头怯懦回话。 “启禀姑娘,袁神医说明日开始为石头治疗,需要针灸配合汤药。” 礼节是红菱教的,铁柱很乖巧,学的很用心。 夏澜温声道:“进来说话。” 铁柱拉着石头的胳膊走进屋,右腿慢吞吞的下跪,然后再将左腿吃力的弯曲跪好。 夏澜蹙眉制止:“你并非夏府佣人,不必向我行礼,起来吧。绿萝,去搬张凳子来。” 铁柱心里一阵失落,扶着膝盖,就着石头的手慢吞吞起身。 绿萝搬来凳子:“坐吧。” 铁柱低着头,瓮声瓮气地道:“多谢姑娘,小人不妨事,能站的。” 夏澜没再多说,招招手叫石头过来,指指凳子:“坐。” 石头咧着嘴笑得阳光灿烂,将怀里的小黑狗举到夏澜面前,啊啊叫了两声,意思是让她摸摸。 夏澜摇摇头,温和地道:“该用膳了,小狗也要用膳的,快把它放回去。你去洗洗手,等会儿有很多好吃的。” 石头眨巴眨巴眼,将小狗放在地上。 铁柱见状,忙趔趄着走上前,弯腰将小狗抱起来,拉着石头的胳膊说:“石头,走,洗手去。” 石头看着夏澜,坐着不动弹。 夏澜摆摆手:“去吧。” 石头这才起身,跟着铁柱走了。 不一会儿,两人又回来了。 铁柱把石头送到廊下,就停住脚步,背过身去在台阶下等候,没往里进。 石头蹦蹦跳跳的进了屋,见绿萝正往桌上端菜,顿时开心的两眼放光,啊啊直叫,伸手就要捏。 夏澜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坐下,用筷子夹着吃。” 石头撇撇嘴,小模样有点委屈,乖巧坐下,拿起筷子,眼巴巴看着夏澜。 夏澜温笑:“吃吧。” 石头咧嘴笑了,先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到夏澜面前的小碗里。 夏澜眉开眼笑,赞道:“好孩子。” 下一秒,石头端起一整盘东坡肉,放到了自己面前。 夏澜嘴角一抽:“……” 这孩子还怪好的,知道分享,不吃独食。 石头将每道菜都夹出来一块分给夏澜,剩下的他吃一多半,每一盘都留约莫四分之一出来。 吃饱喝足一抹嘴,把留出来的菜全都拼到最大的盘子里,端着盘子就走。 走到廊下,将盘子捧到铁柱面前,眨巴着黝黑晶亮的眼睛,期待的看着他。 铁柱慌了神,压低声音道:“石头别这样,我有饭吃,你别担心我。你把菜都端出来,让姑娘吃什么?” 石头啊啊叫,意思是夏澜已经吃过了。 夏澜扶着绿萝的手走到门边,见状不由好气又好笑。 这傻小子! 每道菜就给她分一口,她连半饱都不够! 不过看到石头心地善良,她心中也甚是欣慰。 这样的人,用起来才放心。 “这是石头的一片心意,铁柱,快回屋去吃吧。” 铁柱下意识抬头,撞进一双温和的眸子里,顿时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局促不安地道:“多、多谢姑娘赏赐,小人、小人告退。” 回到屋里,心脏还急遽跳动着,脸烧的能煎鸡蛋。 长这么大,从来没人对他如此温柔客气过。 石头把盘子放在桌上,拉着铁柱的手叫他吃。 铁柱失笑:“筷子呢?” 石头一愣,挠挠头,撒腿往外跑。 铁柱望着石头的背影,不由黯然叹了口长气。 真羡慕石头,有这么好的主子!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腿,忍不住用力捶了一下。 可惜他是个瘸子,夏姑娘那样体面的人,怎么会收一个瘸子作仆人? 廊下,夏澜摸了摸扁扁的肚子,无奈苦笑:“嬷嬷,再给我煮碗面吧,石头那小子太能吃了。” 李嬷嬷应声而去。 绿萝感慨:“姑娘心善,石头遇到您,是他的福气。” 顿了顿,又发自内心的道,“奴婢们能遇到您,也是奴婢们的福气。” 夏澜笑笑,心里却在暗想,目前看来,铁柱做事很细心,人也很懂规矩。 再观察一下,要是人品没问题,可以捎带手给他治一治腿,收归门下加以培养,身边也好多一个能办事的。 第117章 入夜响了几声春雷,不多会儿飘起绵绵细雨。 寒风阵阵,卷着细密的雨丝斜斜洒下,湿黏黏的带着透骨的冷。 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老话说得好,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 这绝佳的天赐良机,错过都对不起老天爷的垂爱。 夏澜早早睡下,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假装被雷声吵醒,叫绿萝去给她端碗银耳羹来。 小丫头困得上下眼皮子直打架,乖巧的让人心疼。 夏澜接过小碗看了一眼,皱皱眉头,轻叹:“我又不想吃了,你吃吧,别浪费。” 绿萝忙问:“那姑娘想吃什么,奴婢这就去做。” “罢了,我不吃了,夜里吃多了不好入睡,你吃了银耳羹也去睡吧。” 绿萝谢了赏,美滋滋的捧着小碗上一边吃去。 吃完一抹嘴,连打两个哈欠,勉强走到床边脚踏,刚坐下就脑袋一歪,靠着床沿睡着了。 夏澜推了两下,绿萝睡得死沉,纹丝不动。 她吹熄烛火,进入空间换好衣服,悄悄溜出去。 栖云苑方圆三十丈不准外人踏入,而院内的每一个人都睡得如同死猪,雷劈到脑门都不会醒。 入睡的原因五花八门。 有喝了绿萝同款羹汤的,有窗户没关严飘进斜风细雨的。 最离谱的要数青松那屋,小黑狗汪汪叫着跑过去,只蹭了几下,就将三人全部放倒。 夏澜走到院子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夜中取出微型载人飞行器,垂直升空。 末世丧尸横行,为了提升战斗实力,高层在武器研发方面的投入堪称空前绝后。 最先进的飞行器,起飞降落的声音也就相当于普通家用轿车。 雨夜会阻碍噪音的传播,又隔着三十丈的距离,夏澜并不担心被人发现。 退一步来说,就算真有听力逆天的人听见声音,等他赶到栖云苑院外,飞行器早就没影儿了。 一路低空飞行,顺利进城。 刚嫁入周家那会儿,夏澜天天去灵安寺烧香拜佛,镇国公府后边的巷子是必经之路。 夏澜找了个空阔的地方降落,找出一副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戴上,然后换上平衡车,幽灵似的飘到镇国公府的围墙下。 沿着墙根飘了一圈,精心挑选了东北角和西南角,各扔一颗燃烧弹。 传统四合院中,东北角大多是厨房,西南角大多是茅房。 阴风冷雨的,厨房和茅房即便有一两个人,也能顺利逃出去,不会造成人员伤亡。 火势起的很快,不多会儿就听见有人大声喊叫:“走水啦!走水啦!” 把人都吸引到东北角和西南角之后,一颗手雷扔向镇国公府大门。 轰—— 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夏澜驱动平衡车,往东南角快速飘去。 甩出一把攀岩钩,翻过一丈多高的围墙虽然有些吃力,但问题不大。 进入镇国公府后,夏澜踩着平衡车,沿着平整的青石板路往内院的方向摸去。 国公府在规制上比侯府高一等级,多一进院子以及几个跨院,除此之外大体上区别不大。 两个角落烈焰冲天,大门又被炸成废墟,国公府乱了套,主子们惊慌失措,下人们奔走救火。 东南角这边别说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夏澜一个院子一个院子摸过去,一间库房一间库房抄个遍。 偶尔碰见有人,对方一声“有鬼啊——”还没叫完整,她就一把药粉将人放倒了。 第118章 该说不说,青龙岭那些杀手们的药,好用是真的好用。 后宅抄过来一遍,夏澜又把目光盯上镇国公的书房。 她回忆了一下南阳侯府的布局,按照估计的方位悄摸摸溜了过去。 不料刚转过回廊,就遇到一群人,十多盏灯笼照着,十分热闹。 夏澜立即缩了回去,躲在拐角处静静观察。 有个苍老的嗓音暴怒喝道:“……封锁全城,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胆敢在我镇国公府撒野,必将他挫骨扬灰!” 夏澜心里顿时有数了——原来是镇国公本公。 书房是抄不成了,得赶紧跑路。 不过临走前,说什么也得送一份大礼给镇国公,以答谢他今晚的慷慨招待。 夏澜从空间里扒拉出一盒八十八发的烟花,叫金玉满堂,将发射口正对着院中吆五喝六、叫骂不休的人群。 点燃引线—— 噼噼啪啪、砰砰咣咣的声音响成一片,满院子都是炸开的星星点点火花。 夏澜在一片惊叫咒骂中,事了拂衣去。 一路无惊无险的出了镇国公府,开着飞行器回到卧云庄。 低空盘旋几圈,确定了栖云苑的位置,平稳降落。 甫一降落,她便收回飞行器,用最快的速度冲进房间。 换下夜行衣,躺进被窝时,里面还是温热的。 栖云苑外。 梁高扛着轮椅,秦王倦怠的靠在轮椅中,整个人被锦被密密实实裹住,显然是刚泡完温泉回来。 男人耳轮轻微颤动,清楚的捕捉到一阵从没听过的奇怪声音。 声音不算大,被风雨声裹挟着,一般人很难辨认出来。 “梁高,去栖云苑外看看,可有异常。” 梁高精神一绷,扛着轮椅撒丫子往栖云苑跑。 距离院子三十丈时,脚步一顿,问道:“王爷,要进去么?” 秦王下过令,不许庄子里的任何人接近栖云苑三十丈内,若有事求见,需先行通报。 秦王想了想,说道:“你去通报,就说本王身子不适,前来请夏姑娘诊治。” 顿了顿,又道,“若一切如常,悄悄退下便是。” “是!” 梁高过去敲院门,敲了好几下都没人应。 他心头顿时一凛,生怕出事,顾不得向秦王请示,纵身一跃跳进院中。 院中一片漆黑,没人上夜不说,就连廊下的八角宫灯都没一盏亮的。 明显不对劲! 总算梁高还有点脑子,没贸然闯入女子闺房。 他先是开了院门,然后扛着轮椅大步流星冲进院子。 秦王闭目,凝神静听。 正房寝居有两道呼吸声,一道均匀绵长,显然已经熟睡了。 另一道有些虚,节奏稍微有点儿乱,是夏澜。 这时辰还没睡,她有心事? 秦王暗忖,又听了两边厢房的动静,确定没有多余的人,这才叫梁高送他回去。 梁高小声嘀咕:“小梅花也忒不像话了,叫她保护夏姑娘呢,她倒好,呼呼大睡,也不去守夜。” 秦王慵懒搭着扶手的双手蓦地一紧—— 难怪他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蒋惜梅山贼出身,警惕性比狗都强。 梁高外家功夫练到极致,但内功差劲得很,脚步声偏重,更何况还扛着他。 蒋惜梅即便睡着了,也不可能不被惊醒。 蒋惜梅没醒,那就说明——栖云苑出事了! 秦王略一沉吟,当即吩咐:“传梁溪,严查院子。” 梁高没多问,扛着轮椅撒腿就跑。 先把秦王送回枕云堂,然后去叫梁溪。 梁溪得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吩咐,并没多问,立即潜进栖云苑寻查痕迹。 第119章 夜雨虽小,但从晚膳后一直下到将近三更末,地面湿漉漉的,即便有些许痕迹,也早被冲刷掉了。 梁溪仔仔细细搜了足足三遍,墙根树影,房前屋后,没放过任何角落。 “启禀王爷,院中并无任何异样,可要搜查屋内?” 秦王拢在袖中的手攥了一瞬,不动声色的问:“蒋惜梅如何?” “属下不曾见过。” 秦王心一沉。 她一定被人下了药。 可对方药翻整个栖云苑,谁也没动,却是为何? “盯着栖云苑,相机行事。” 梁溪拱手:“属下遵命!” 他立即调了三十六名王府顶尖侍卫,将整个栖云苑远远包围起来。 然而七十二只眼睛一直盯到天光大亮,却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清晨,云开雨收。 空气中满是草木清香,放眼望去绿意盎然。 众人陆续醒来,头不晕眼不花腿脚不发软,该干嘛干嘛。 包括蒋惜梅在内,谁都没察觉到半点异样。 夏澜熬了个大夜,一觉睡到巳时。 绿萝叫了两趟,她才迷瞪着困倦的眸子,软绵绵的坐起身,捂着嘴打哈欠。 “姑娘,您怎么了?奴婢瞧着您精神头不好,可是夜里着了寒?” 夏澜恹恹的道:“只是没睡好而已,不妨事。” 绿萝松了一口气,服侍她更衣梳洗。 用过膳歇了会儿,夏澜便蔫眉耷眼的去后山泡温泉。 蒋惜梅陪着一同缓步而行,全当是饭后消食。 刚出栖云苑,就见梁溪在道旁候着,迎上来行礼:“见过夏姑娘。” 夏澜客气的回礼:“梁大人好。” 梁溪朝蒋惜梅递了个眼神:“梅花姐,我有事同你说,跟我来。” 蒋惜梅看看夏澜,跟着梁溪走到远处。 还没开口询问,梁溪就叭叭的说开了。 “昨夜上京城出大事了!镇国公府险些被人夷为平地!” 蒋惜梅一愣:“你说谁家?镇国公府?怎么着,镇国公被抄家啦?” 梁溪扔给她一个白眼:“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是那个黑衣脸谱神秘人,他把镇国公府给炸了!你是没瞧见,从大门一路炸到二门,房倒屋塌,连块完整的砖瓦都找不到!” 蒋惜梅悚然一惊,失声道:“你说是谁?神秘人?” 梁溪点头,压低声音道:“你小点声!” 蒋惜梅下意识想回头看夏澜,但脑袋扭了一半,硬生生止住了,憋得吭吭咳了两嗓子。 “那什么,你怎么知道是神秘人干的?” 梁溪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火器啊!朝廷的火器营都拿不出那么厉害的东西,除了神秘人,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人有如此大的本事。” 蒋惜梅噎了噎:“……有道理!继续说!” 梁溪挠挠头,大胆假设:“如果神秘人当真是十八寨的旧人,那他和镇国公不太可能有私怨。 神秘人前两次出手,都是你身处险境。如今第三次出手,很可能还是为了你,然而你和镇国公那就更结不上仇了。 我琢磨着,难道那两次的杀手,都是出自镇国公府?” 蒋惜梅憋了半天,这会儿终于能光明正大看夏澜一眼了。 她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镇国公要杀澜儿?” 梁溪点头:“夏姑娘曾是周家的儿媳,镇国公的二儿媳出自周家,死于周家,害得镇国公府丢那么大的脸。 不过这点子仇怨,不值得镇国公冒着得罪秦王府的危险,两次对夏姑娘下手,这中间一定还有什么不为人知之事。” 蒋惜梅听了半天,就这个揣测比较靠谱,于是爽快地道:“我问问澜儿,若真是镇国公下的手,那就麻烦了。” 两人嘀嘀咕咕一番,蒋惜梅表情凝重的走向夏澜:“走吧,去汤池。” 夏澜乖巧的展颜而笑,挽着她手闲庭信步。 到了汤池,夏澜解衣入水,躺在软兜子中,闭上眼睛一脸安详。 蒋惜梅却是心乱如麻。 妹妹,你这手笔委实忒大了些。 照这样下去,保不齐哪天敢把天捅个窟窿! 蒋惜梅心情沉重,憋了好一会儿才道:“澜儿,我有事问你。” 夏澜眼皮子都没睁,懒洋洋道:“什么事呀?” 蒋惜梅斟酌了一下措辞,委婉的道:“你听说了没?周明瀚一家子在流放北境途中,遭到山贼截杀,死无全尸。” 夏澜脸上安详的表情在一瞬间凝固,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整个人看起来仿佛要碎掉了。 “你、你说什么?谁、谁死了?” 蒋惜梅两眼直勾勾盯着夏澜的眼睛,一字一顿:“周、明、瀚——全家老少,无一幸免。尸体浸了桐油,烧焦之后丢进山崖,被山溪冲的不成样子了。” 夏澜心里暗爽,手动给镇国公点了10068个赞。 干得漂亮! 然而眼泪却在刹那间泉涌而出,顺着被热气蒸红的脸颊,流成两道潺潺小溪。 “他……他死了……怎么会这样?” 蒋惜梅的心情更一言难尽了。 装! 使劲装! 就你那动不动把人哒哒成一摊肉酱的手段,我有理由怀疑,周家落到抄家流放的下场,那都是你手下留情的结果。 蒋惜梅果断将话题拉回正轨:“澜儿,你在周家时,可曾发生过什么反常之事?尤其是周蕙兰回娘家省亲之后。” 夏澜心头一凛。 好家伙! 姐妹睿智啊! 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第120章 夏澜蹙起细眉,歪着脑袋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 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说:“我对周蕙兰的事所知甚少,只知道她在周家丢了东西。” 蒋惜梅嘀咕:“丢东西?除此之外呢?可还出了什么事?” 夏澜摇了摇头:“周蕙兰自诩出身侯门,看不起我小门小户出身,不与我亲近,我和她统共也就见了两三次面,她的事我并不清楚。” 听蒋惜梅的语气,对于周蕙兰丢东西之事并不上心,夏澜果断把关注点扯了回来。 “她丢的东西想来格外要紧,为此抄检了整个周家,连我屋里也翻了个底朝天。” 蒋惜梅这才抓住重点:“外嫁女抄检侯府世子夫人的院子?她到底丢了什么东西,能闹出如此大的排场?” 夏澜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她回娘家省亲带了整整五马车的东西,声势浩大,但是她死后东西并没运出周家,抄家时也没抄检出那些东西,想来丢失的应当就是那五马车东西。” 蒋惜梅眉头拧了又松,松了又拧,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 夏澜翻了个身趴着,下巴垫在竹篾软枕上,好奇问道:“梅姐姐,你问这些作甚?” 蒋惜梅恍若未闻,脑瓜子转的飞快。 周蕙兰在周家丢了东西,东西始终都没出周家。周家被抄家流放后,半路上被人截杀。 之后,夏澜两次遇刺,再往后,镇国公府被神秘人夜袭。 蒋惜梅忽然一拍脑门,眸子瞪得滴溜溜圆。 嘶——这不就串起来了么! 她顾不得多说,撒丫子去找梁溪。 夏澜问了声“梅姐姐,你去哪儿”,话说一半,蒋惜梅就没影儿了。 夏澜眉头轻挑,唇角微不可见的弯了弯,闭目养神。 枕云堂外。 蒋惜梅一把抓住梁溪的手臂,把他拖到僻静空阔处。 “怎么样,梅花姐,问出什么来了没?” 蒋惜梅重重一巴掌拍在梁溪肩头,眉开眼笑赞不绝口:“小子,有你的啊!果真叫你猜对了!” “快说!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蒋惜梅言简意赅:“周蕙兰在周家丢了很重要的东西,我怀疑周氏罪人流放途中被杀,很可能是镇国公下的手,目的就是为了找到那些东西。” 梁溪神情一凛:“什么东西?” 蒋惜梅遗憾的摇头:“不知道,澜儿说周蕙兰省亲带了五马车的东西,但那些东西在周家凭空消失,既没出过府,抄家时也没查出来。” 顿了顿,又道,“若是镇国公没从周氏罪人那里得到东西的下落,那么他说不定会怀疑到澜儿身上,对澜儿下手,也就说得通了。” 梁溪深以为然,神情凝重的道:“我去向王爷禀报。” 雨后湿冷,秦王卧在榻上,锦被盖到胸膛,梁高正在一旁摇头晃脑的读史书给他听。 梁溪进来行礼,几句话将蒋惜梅从夏澜那儿打听到的事情,以及他俩的推测说了出来。 秦王静静听着,没有表态。 梁高握着史书的手一扬,满脸讥笑:“不可能!夏姑娘在周家什么地位,我最清楚不过。就周家那个歹毒的疯老婆子,对夏姑娘从来没个好脸,夏姑娘怎么可能知道周家将东西藏在哪儿?” 这话很有道理。 梁溪想了想,试探道:“或许夏姑娘并不知道周蕙兰丢的东西在哪儿,但镇国公遍寻无果,将主意打到夏姑娘身上,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曾在周家生活过的人,就只剩她一个了。” 说着说着,忽然灵光一闪,“或者——有没有可能,周明瀚想拉着夏姑娘一起死,知道杀手是奔着那批东西来的,玩了一手借刀杀人?” 第121章 梁高两手一拍,粗声粗气地道:“这话有理!周家满门流放,夏姑娘却入住卧云庄,周明瀚那等狼子野心的东西,绝咽不下那口气。想要报复夏姑娘,是极有可能的。” 秦王听着两人你一言他一语,总觉得好像很对,但又好像哪里不对。 五马车的东西,不可能凭空消失。 东西呢? “梁溪,你今夜去一趟周家宅邸。” 梁溪苦笑着摊了摊手:“启禀王爷,内务府已将原南阳侯府收回,如今正在修葺,待修葺完毕,便要赐给镇北大将军做府邸。” 顿了顿,又道,“镇北大将军之子方兰竹已奉旨入京,明年八月三五公主。” 秦王立即打消了让梁溪夜探原周府的打算。 经历过抄家、镇国公的搜查,如今宅子又落到内务府手中,即便东西当真是藏在宅子中的,也早被挖出来了。 秦王手撑着额头,闭目沉思。 若是周家监守自盗,暗中偷走五马车的东西运出府去,唯一的方法就是夜间用马车运出去。 但这件事中最大的疑团在于,自从周蕙兰回到周家省亲后,除了夏澜的马车出入过周府,便再没第二辆了。 东西,还真就凭空消失了。 秦王将疑云压下,凝声吩咐:“盯着镇国公府,若夏姑娘下山,多派人手暗中保护。” “是!”梁溪领命而去。 梁高满腔怒火,骂骂咧咧:“镇国公那老东西,仗着有个当贵妃的女儿,愈发无法无天了!连咱们秦王府要保的人都敢动!属下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秦王侧眸朝向他,虽半张脸蒙着白绸,也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梁高骂声一顿,心下瑟瑟。 他陪着笑脸,讪讪地道:“属下失言,但是王爷,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难道任由镇国公一直将眼珠子黏在夏姑娘身上,瞅着空子便派杀手作祟?” 秦王心口一紧,锦被底下的手蓦地攥紧。 镇国公赵兴业老奸巨猾,是个成了精的笑面虎,做事滴水不漏,很难对付。 他的长女是先皇后,接连两个皇子夭折,拼命生下六皇子后血崩不止,凤驾归天。 容贵妃是镇国公庶女,为抚养六皇子而入宫,刚入宫便是嫔位,六皇子满岁时晋为妃位。 去岁容妃生七公主时难产,大出血侥幸捡回一条命,七公主只活半日便夭折了。 陛下念及发妻赵皇后之死,又怜惜容妃,将之抬为贵妃,赐协理六宫之权。 六皇子是陛下唯一的嫡子,深得宠爱。 镇国公在前朝的诸番作为,皆是为六皇子筹谋。 秦王想着想着,额间不由沁出一层薄汗。 镇国公有大事要图谋,从不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耗费精力。 能让他灭周家满门,又两次追杀夏澜,那些丢失的东西,定是能撼动他在朝中地位的。 东西越重要,夏澜越危险。 可惜如今他眼盲腿残,一身暗伤,纵有心查个究竟,却也无计可施。 “梁高,请夏姑娘过来。” 梁高老大不乐意,他挺烦夏澜的,实在不乐意和她打交道。 小姑娘长得柔柔弱弱,嘴皮子却毒的很,偏又是王爷护着的,打不得骂不得,说她一句不是就要被扣半年月钱。 啧! 都怪小梅花那个混蛋玩意儿,活生生把个温柔端庄、贤良淑德的好姑娘带坏了。 梁高骂骂咧咧走到院外,随意遣个丫鬟去后山汤池请人。 夏澜睡了个回笼觉,醒来神清气爽,感觉自己强得可怕。 第122章 完全可以再去镇国公府放一场盛世烟花。 枕云堂的丫鬟过来求见:“奴婢请夏姑娘安,秦王殿下有请。” 夏澜估摸着,秦王多半是要问周蕙兰丢东西的事,于是起身更衣,乘轿子去枕云堂。 穿过来两个多月了,吃好喝好睡好,一番调养下来,原主这副孱弱的小身板其实已经好转很多。 只是因为精神力始终处于过度消耗状态,好不容易修复三分,又要消耗两分半,平常总是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 不过这样也好,偶尔攒足劲玩一把大的,谁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来。 夏澜加快脚步走进枕云堂,一脸关切的问:“王爷急召我来,可有哪里不适?” 秦王靠坐榻上,锦被盖着腿部,面前布着棋坪,方圆棋子胶着厮杀,战况激烈。 男人嗓音淡淡:“本王很好。” “那就好,不知王爷召我来,有何吩咐?” 秦王清楚的听到如释重负的松气声,心头蓦地一暖,一向冷漠的嗓音稍微带了些暖意。 “会下棋么?” 夏澜一愣:??? “不会。”她诚实的摇头,耷拉着眼皮子黯然叹气,“幼时想学,可惜我天资不足,无人指点根本看不懂棋谱。” 梁高冷不丁插嘴:“无人指点看不懂棋谱,却看得懂医书,这是什么道理?” 夏澜的拳头邦邦硬,第10068次想撕了他的嘴。 她俏脸一板,冷冰冰地怼了回去:“梁将军可曾听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所长之处便是岐黄一道,这很难理解吗?” 梁高一噎:“……就你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 秦王长眉微蹙,嗓音一冷:“一年。” 梁高倒抽一口冷气:“王爷不要!” 秦王一向是个好脾气的,十分体恤下属,于是温和的依了他:“那就二百。” 梁高后臀一紧,冷气都不敢抽了,抬手摸了摸腰下三寸,嘴角一撇,抬手往嘴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叫你嘴贱! 明知道说一句夏姑娘的坏话要扣半年月钱,还不长记性! 梁高两步跨到夏澜面前,低着头别扭道歉:“对不住夏姑娘,是我不好,不该对你不敬,请你原谅,别跟我这粗人一般见识。” 夏澜一整个大震惊。 ??? 半年,二百,什么意思? 短短四个字,竟然能让梁高乖乖向她低头?! 夏澜想了想,估摸着不是什么好话,心里不由暗爽。 脸上却装得一副既可怜又委屈的模样,朝梁高深深福了一礼:“梁将军折煞民妇了,您是官我是民,我哪里当得起您的道歉?” 梁高猛的一个大步横跨而出,避开夏澜的礼,慌得双手都快摆出残影了。 “别别别!我说你一句不是,王爷就要扣我半年月钱,你朝我行礼,王爷要是知道了,那不得一下子扣个三年五载的? 我还指望多攒些银钱娶媳妇呢,你可别害我把老婆本赔进去!” 夏澜先是一愣,继而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 这傻大个,怕秦王知道,还当着他的面嚷嚷出来。 要不说人大愣子狗大憨呢,是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过—— 夏澜诧异的看向秦王,他竟然因为梁高说她坏话而扣他月钱? 就……略离谱。 秦王仿佛感受到夏澜的打量,闷闷的咳了一声,似乎有些别扭:“二十,出去。” 梁高眨眨眼,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左手捂嘴,右手捂臀,倒退着走了出去。 呜呜,他又说错话了! 这张破嘴,还真不如缝起来呢! 夏澜脑中猛的闪过一道光——之前梁高抱怨过,因说她一句坏话,被打了二十军棍。 所以,他又要屁股开花了? 夏澜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 虽说梁高老是怼她,但他嘴笨,打嘴炮她又没输过,没必要害他挨板子。 梁高是秦王的心腹,万一和秦王生了嫌隙,倒是她的过错了。 “区区口舌之争而已,我并未放在心上,还请王爷从轻发落。” 秦王不置可否,淡淡问道:“想学下棋么?” 夏澜一头雾水。 不是,你火急火燎找我来,到底有何贵干? 她果断摇头:“回王爷,曾经想学,如今不想学了。” “哦?”男人侧了侧头,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夏澜只得现编现卖:“曾经想学,是因为闺中长日无聊,无所消遣;如今不想学,是因为想专心研究医术,无暇分心旁顾。” 秦王静默片刻,忽然衣袖一拂,将棋坪拂乱。 不少棋子滚落在榻上,又跌落在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夏澜低眉垂眼,不声不响。 院子里响起乒乒乓乓打板子的声音。 透过半开的轩窗,夏澜清楚的看见梁高趴在三条并排的长凳上,梁溪亲自动手。 齐眉高的枣木棍,高高扬起,重重挥下。 梁溪边打边笑:“叫你嘴贱!你说你,好好的非要作死!” 梁高扯着嗓子哀嚎:“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王爷心尖上的人不恭敬! 那是谁?那可是秦王府未来的女主——” 梁溪扔掉枣木棍,扑过去一把捂住梁高的嘴:“还胡说!我看你是真想把那欠下的二百军棍补回来!” 暖阁中,夏澜目光呆滞,半张着嘴,一脸怀疑人生。 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原主这具身体才刚满十六岁。 年纪轻轻的,耳朵怎么就不好使了呢? 第123章 秦王仿佛有些尴尬,伸手去摸茶盏,指尖的力度稍重了些,瓷器撞击出清脆的叮叮声响。 夏澜回过神来,神情一肃,高声问道:“恕我冒昧,请问王爷是否对我有意?” 秦王一怔,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的当面询问。 屋外挨板子的梁高,亦是虎躯一震,竖着耳朵偷听。 夏澜没给秦王回答的机会,淡漠无温地道:“倘若王爷对我有意,还请为我这条小命考虑一下,别叫我死的不明不白。 倘若王爷对我无意,那么就请王爷约束好手下,别胡乱造谣。若是传到有心人耳中,给我安一顶勾引当朝王爷的帽子,那我可真是做鬼也是个冤死鬼。” 秦王摩挲茶盏的手蓦的一紧,心头骤然一缩。 倒也谈不上难受伤心,更多的是震撼。 好通透清醒的女子! 身在繁华绮丽中,一颗心却从没迷乱过。 夏澜行了一礼,平静又淡漠:“既然王爷无甚差遣,那我便告退了。” 不等秦王开口,转身走了。 院中,拄着枣木棍的梁溪,以及趴在长凳上的梁高,都愕然盯着夏澜。 这姑娘是真勇啊! 敢这么跟秦王说话,还能竖着走出枕云堂的,唯她一人而已。 梁溪递给梁高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伸手拉他起来:“大哥,你完了。” 梁高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捂着屁股趔趔趄趄走进暖阁,扑通一声跪的扎实。 “王爷,属下知道错了,属下这就去给夏姑娘赔罪。” 秦王手臂支着身子倚在炕桌边,指腹一下下摩挲着茶盏。 沉默许久,才低低地道:“不必。” 梁高心悬到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缩着脖子忐忑的望着秦王。 王爷若是打他一顿板子,那就代表事情揭过了。 此刻不声不响不打不骂,他心里反而没底,慌得厉害。 秦王慢条斯理的喝了半盏茶,才放下茶盏,冷漠的道:“去账上支五百两银子,即刻下山。” 梁高一愣,眼皮子眨了好几下,瞳孔骤然一缩,大惊失色:“王爷要赶属下走?!” 秦王不答,淡漠吩咐:“梁溪。” 梁溪应声走进屋中,幽幽一声长叹,伸手去拉梁高。 “大哥,走吧。” “我不走!”梁高刹那间泪如泉涌,“属下认打认罚,只求王爷别赶我走!” 秦王不为所动,摸索着一颗颗捡起散落在榻上的旗子。 梁溪心一沉,知道梁高犯的是不可饶恕之罪,王爷铁了心赶他走,只得手上加劲,硬生生把梁高拽起来。 “大哥!你不听王爷的话了?!” 梁高委屈巴巴,抹着泪一步三回头的看秦王。 梁溪拉着他走出枕云堂,黑着脸骂:“你啊你啊!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记性,管好你那张破嘴?!” 梁高一脸委屈,想到秦王决然的样子,又十分不服气:“就算我说错话,惹了夏姑娘生气,王爷也不能将我赶出去啊!夏姑娘也真是的,心眼忒小!” 梁溪恼怒厉喝:“住口!你还不知错在何处!” 梁高撇撇嘴,翻了个白眼,愤愤不平的嘀咕:“连你也被夏姑娘迷了魂!” 梁溪忍不住一拳捶他胸膛:“你个蠢货!你知不知道就你刚才那句话,一旦传出去,会给夏姑娘带来杀身之祸!” 梁高一愣,眨眨眼睛,不以为然:“你们也太小题大做了,多大点事啊!” 梁溪恨铁不成钢:“我原想着让你去向夏姑娘求情,只要夏姑娘肯原谅你,王爷那边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你如此执迷不悟,我也帮不了你,你还是走吧。” 第124章 梁溪赶苍蝇似的摆手赶人,然而左思右想不放心,还是得把道理掰开揉碎给他讲明白。 “你说夏姑娘是王爷心尖上的人,是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姑且不论王爷是否有这份心思,你可知这话会给夏姑娘招来多大的祸殃? 夏姑娘义绝归家,声名有损,又是商户出身,罪臣之女,太后岂能容得秦王妃是此等污点满身之人?陛下岂能容得? 若王爷当真对夏姑娘有意,你害死的就是王爷的心上人!若王爷对夏姑娘无意,你害死的便是王爷大好的唯一指望!” 梁溪越说越愤怒,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梁高脸上。 “王府有多少宫里宫外塞进来的眼线?此事一旦传开,夏姑娘必将成为活靶子!” 梁高听到此处才醒过神来,不由悚然一惊,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梁溪叹了口气:“大哥,你已经不适合再跟在王爷身边了,你走吧。” 梁高猛摇头:“我不走!从前是我的错,我认!今后我一定管住嘴,绝不胡说八道!” 梁溪不想搭理他,转身就走。 梁高一把拽住他,眼泪汪汪的恳求:“好兄弟,你帮帮我!我还要跟着王爷打仗呢!我死也不走!” 梁高脑子不聪明,但一片忠心实打实不掺半点水分。 梁溪对他既同情又恼火,想了想说:“我帮不了你,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自己琢磨去吧。” 梁高坐在花坛边,边琢磨边挠头,挠的头屑乱飞跟下雪似的。 头皮都挠出血了,他才终于两手一拍,想通了。 提着枣木棍,撒丫子冲往栖云苑。 在院外三十丈处端端正正跪好,负荆请罪。 夏澜是秦王的救命恩人,若王爷大好之后两人能走到一起,那便是王府女主人。 她当得起他三拜九叩大礼侍奉。 跪了半天,没等来夏澜,却等来了蒋惜梅。 梁高噌的一下跳起来,大步流星跑向蒋惜梅。 跪久了膝盖酸麻胀痛,猛一使劲,没跑两步人就咣当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蒋惜梅一脸嫌弃,目不斜视绕开梁高就想走。 梁高挣扎着爬过去,揪住蒋惜梅的裙摆,仰头可怜八叉看着她:“小梅花,你打我吧!我还欠着二百军棍呢,特意找你来掌刑的。” 蒋惜梅拧着眉头扯回裙摆,不耐烦的呵斥:“要发疯找别人去,别来烦我!” 梁高赶忙解释:“我得罪了夏姑娘,王爷发落我两百军棍,就在栖云苑打吧。” 这话倒也不完全是撒谎,他的确得罪了夏澜,秦王也的确说过要打他两百军棍。 蒋惜梅闻言,顿时气炸了。 瘪犊子又欺负她家澜儿! 叔可忍,婶可忍,但她蒋惜梅不能忍! 蒋惜梅二话不说,抄起枣木棍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梁高翻身趴下,后槽牙咬的死紧,硬是一声不吭。 打了足有五六十下,蒋惜梅手臂隐隐发酸,于是停下来拄着枣木棍喘口气。 梁高抬起冷汗涔涔的脸,哑声问:“怎么不打了?才五十七下,还有一百四十三下。” 蒋惜梅气消得差不多了,见他衣裳被鲜血沁出点点湿痕,忍不住问:“你犯了什么错?怎会惹得王爷发这么大的火?” 梁高嘴绷得比蚌壳都紧,半个字都不敢说。 呼哧呼哧喘几口粗气,嘶哑催促:“快打吧,赶紧打完,我好回去复命。” 蒋惜梅牙根子有些发酸:“二百军棍打完,你还去复哪门子命?去阴曹地府复命吗?” 第125章 梁高眸子一亮,昂头盯着蒋惜梅,满怀期待的问:“你不舍得我死啊?” 蒋惜梅飞起一脚猛踹他腰下,黑着脸将枣木棍往地上一撂,冷冷道:“你爱死不死,关老娘屁事?滚远点!” 她抬步就走,慌得梁高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哭天抹泪:“小梅花,你打我吧!我求你了!今儿你要是不打满两百军棍,我这一关没法过啊!” 蒋惜梅低头嫌弃的瞪他,脚踢了踢没挣开,不由愈发好奇。 这家伙无脑但听话,秦王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冲锋陷阵没在怕的。 到底犯了什么罪,竟然要受二百军棍的重刑? 二百军棍打完,别说他只是长得像头大猩猩,他就是大猩猩成精也招架不住。 蒋惜梅想了想,说道:“松手,我去请澜儿过来。” 梁高松了半口气,赶紧松开手,还贴心的帮蒋惜梅理平被攥皱的裤脚。 然后挣扎着爬起来,端端正正跪好,耷拉着脑袋一副怂且可怜的模样。 —— 蒋惜梅叭叭一通说,夏澜太阳穴不禁突突一顿跳。 二百军棍啊! 该! 她看见梁高就烦,并不急着回去,优哉游哉泡得尽兴,才不紧不慢散步回栖云苑。 离得老远,梁高就拱起双手,毕恭毕敬行礼:“梁高冒犯夏姑娘,前来负荆请罪,请夏姑娘责罚。” 夏澜眉头微蹙,冷淡地道:“进来说话。” 梁高哆哆嗦嗦站起身,轻轻揉一把腰下伤处,龇牙咧嘴,一步一趔趄的走进栖云苑。 夏澜进屋,他则恭敬的立于门口,耷拉着脑袋,不敢有半点逾矩。 “在下已经认识到错在何处,不敢求夏姑娘原谅,只求夏姑娘狠狠责罚。” 夏澜细眉轻挑,有些好奇:“是秦王殿下叫你来道歉的?” 梁高摇头:“回夏姑娘,并非奉王爷之令,是在下真正认识到错误,特来请罪。” 夏澜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既是王爷罚过了,此事就此揭过,你走吧。” 梁高一阵心梗,犹豫再三,才羞愧的说出真实来意。 “不敢瞒夏姑娘,王爷要将在下赶出王府,在下实在是没法子,只得厚着脸皮来求夏姑娘搭救。” 蒋惜梅惊愕的瞪大眼睛,忍不住问:“王爷对身边人一向厚待,你究竟犯了什么滔天罪过,竟气得王爷要撵走你?” 梁高掀着眼皮子偷觑夏澜,绷着嘴不敢吭声。 他怕一开口,蒋惜梅会一通老拳把他当场捶死。 夏澜也有些吃惊,沉默少顷,方道:“听闻秦王殿下治军严谨,令出如山,违令者斩。他要你走,谁也留不住你。” 梁高顿时急了,扶着门框忍痛跪下,可怜巴巴的央求:“求夏姑娘救我!” 蒋惜梅瞥了梁高一眼,有些许同情,但并没开口替他说话。 军中不论是谁,犯了错都要受罚。 秦王雷霆震怒,可见梁高所犯乃是不可饶恕之罪,她才不会犯糊涂替他求情。 夏澜眯眸盯着梁高看了好一会儿,越看这人越讨厌。 那张嘴是真臭啊! 他现在口口声声知道错了,若她真去求情,秦王也给她面子让梁高留下,过不了几天,这家伙肯定又要用臭嘴气她。 思索片刻,夏澜脑中灵光一闪,迸出个好主意。 “梁将军既然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就该知道,谁说情都没用,秦王殿下不会给我这个面子。” 梁高张口欲言,心说王爷能为了你赶我走,就能为了你让我留下。 只是嘴唇动了动,又死死的绷住了。 这种话不能说,说了会给夏姑娘惹大麻烦。 夏澜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话锋一转,说道:“再者,我与你非亲非故,犯不着替你求情。” 梁高听出弦外之音,忙拱手作揖:“只要夏姑娘为在下周全一二,在下愿倾尽全力报答夏姑娘!” 夏澜又眯着眸子沉默了好一阵子,仿佛是在沉思。 “如今王爷正在气头上,我去求情也是白搭。我有个想法,你可要先听一听?” “夏姑娘请讲!” 夏澜微微一笑,用商量的语气问:“你替我去保护一个人,等我为王爷治疗结束,王爷定要论功行赏,届时我用功劳换你回来,如何?” 梁高一听这话,眼眶子忽的一热,当场泪崩。 治好秦王可是天大的功劳,能换八辈子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用功劳换他回来,夏姑娘这份恩情,他八辈子都报答不尽。 梁高俯身,重重一个响头磕下去:“多谢夏姑娘!夏姑娘的大恩大德,梁高没齿难忘!” “起来吧。”夏澜抬了抬手,又补充了一句,“我尽力而为,若王爷执意不允,那我也没办法。” 梁高搓了把脸,抽泣道:“不论成与不成,夏姑娘的大恩,梁高都记下了。” 他心里明镜似的,别说夏姑娘用功劳换他回来,就是此刻她去求情,王爷十有七八也是会给她面子的。 只是她说得对,非亲非故的,他又屡次冒犯她,人家凭什么帮他? 梁高虽然嘴贱,脑子也爱犯糊涂,但他有个优点,那就是讲理。 “不知夏姑娘要在下保护什么人?” “夏良,南方商行的东家,我祖父的养子,我的大伯。” 梁高心头一喜:“在下遵命,多谢夏姑娘!” 这么重要的人交给他去保护,那是给他脸。 来日王爷大好,与夏姑娘成就良缘,他可是在秦王妃面前立下大功的! 这泼天的富贵,傻子才不接呢! 第126章 夏澜写了一封信,让梁高交给夏良。 信上说,梁高此人不堪大用,当保镖是极好的,跑腿送信也可使得。但凡涉及机密之事,或是要紧事,切不可交给他去办。 “这两瓶药,黑的止疼,早晚各内服一次,白的外敷。” 夏澜将信和药递给梁高,郑重叮嘱:“我对你只有两个要求,第一,保护好良伯;第二,不准惹事,除非你自己能摆平。” 梁高躬身作了个长揖,拍着胸膛保证:“夏姑娘放心,在下一切行事皆听从夏爷吩咐。” “先去上药,等好些了就下山去吧。” 梁高咧开大嘴笑得像头大猩猩,朝夏澜行礼致谢,屁颠屁颠的走了。 喜滋滋去见梁溪,抖着信封一通炫耀。 梁溪嘴角抽了抽:“……” 他怀疑夏姑娘并非善心大发,只是单纯看他不顺眼,特意寻个由头把他打发的远远的,捎带手再来一波废物利用。 不过他也很开心,不管怎么说,梁高还有机会回来。 两人是堂兄弟,从前家乡发大水,爷奶爹娘都被洪水冲走了。 梁高把瘦瘦小小的梁溪驮在肩上,死死地搂住一棵大树,苦苦支撑三天三夜,两人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梁溪受惊过度,染了风寒,病得只剩一口气。 梁高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逃荒足足三百里,偷过抢过,不知挨了多少打,后来误闯进秦王的驻军地附近。 那时秦王初入军中,跟着主帅视察地形回来,将兄弟俩带回大营,让军医给梁溪医治,还收他俩做了小跟班。 就这样,兄弟俩一刀一枪的杀,一步一步的爬,终于有了如今的地位。 梁溪拍拍梁高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嘱咐:“大哥,听兄弟一句劝,少说话,多吃饭,东家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东家不发话,你可千万别没事找事,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时就闭嘴。” 梁高重重点头:“我知道了,王爷就交给你了。” “放心,有我在。”梁溪拍拍胸膛,摸出钱袋子递给他,“拿着,下山去吧。” 梁高没收,将钱袋子塞回他怀里:“夏姑娘给了我二百两银票和二十两现银,你的钱自个儿攒起来,等我回来了给你张罗娶媳妇。” 梁溪扔给他一个白眼:“自己的肠子都没捋直呢,还操心起我来了。你是当哥的,要娶媳妇也是你先娶。” 顿了顿,忽然眼睛一亮,拍着梁高的肩膀郑重地道:“大哥,你脑子笨,该娶个聪明伶俐的媳妇掌家,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你听我的,到了东家身边,用心学习如何待人接物,最好是能得东家看重,请东家为你保媒,从商行管事家寻个聪明伶俐、性情温柔的姑娘结亲。” 梁高眉头一皱,不假思索拒绝:“胡说什么呢?我只喜欢小梅花一个,旁人我可不要!” 梁溪还要再劝,梁高却是一脸不耐烦,摆摆手打断:“行了,别啰嗦,我心里有数。” 继而朝枕云堂的方向磕三个响头,迈开大步下山而去。 梁溪折身进枕云堂,向秦王汇报梁高的去向。 秦王斜倚榻上,右手搭在小炕桌边,左手垂落身侧。 纹丝未动,仿佛睡着了。 —— 栖云苑。 夏澜嫌石头太能吃,老是害她饿肚子,坚决要把他撵出去。 石头不肯走,乖巧的坐在她对面,一个劲儿吞口水,委屈巴巴像只被抛弃的大狗狗。 夏澜:“……” 傻子了不起啊! 傻子就能无底线欺负人啊! 夏澜一脸怨念,啃鸡腿啃得无比用力。 第127章 石头浑然不觉自己有多过分,屁股一点一点往前蹭,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满桌子美味佳肴。 双手紧紧攥成拳头,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下手去抓。 夏澜嘴角抽了抽:“……” 算了,跟傻子计较什么? 她叫绿萝拿空碟子和碗筷进来,把爱吃的菜分出足够自己吃饱的量,然后摆摆手,郁闷又不耐烦地发话:“吃吧!吃吧!” 石头瞬间笑开了花,委屈狗狗的表情一秒钟消失,抡起筷子就是一阵风卷残云。 每盘菜吃掉一多半,然后拼拼凑凑,凑满两大盘,两手各端一盘,兴冲冲回厢房去投喂铁柱。 石头用餐习惯很好,从不在盘子翻捡食物,留给铁柱的那部分菜肴很干净。 夏澜在心里默默给他贴了个好孩子标签。 等她精神力完全修复,恢复到满格状态,只需要一次就能治愈石头的傻症。 只是修复速度实在太慢,时不时还要损耗一大截,就很心塞。 夏澜不禁有些怀念末世,可以用丧尸晶核提升异能,效果嘎嘎好使。 等等—— 她忽然觉得脑袋有点痒,好像要长脑子了! 呆滞了足足半分钟,夏澜蓦地一巴掌拍自己脑门上—— 见过蠢的,没见过她这么蠢的。 既然队友的空间里什么都有,说不定就有丧尸晶核呢! 由于精神力微弱,每次进空间都会头疼欲裂,除非有必要,夏澜很少进空间。 想到空间很可能会有丧尸晶核,夏澜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连小轿也顾不得传,一溜小跑就去后山汤池。 慌得绿萝颠颠儿的追:“姑娘!姑娘!您去哪儿?” 卧云庄很大,从栖云苑到汤池边,小路曲曲弯弯,不亚于一千米长跑。 夏澜抹了一把汗,解下外衣,噗通一声跳进水里,爬上软兜子,安详躺尸。 绿萝追的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肋下岔气的部位,扶着假山气喘如牛。 “姑娘,究竟出什么事了?” 夏澜摆摆手,呼吸急促:“没事,你歇着吧,不必伺候了。” 绿萝一脸懵逼,左看看右看看,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于是慢吞吞挪到假山根下,往小杌子上一坐,两手托着下巴喘粗气儿。 夏澜小睡一觉,醒来已是深夜。 放眼打量四周,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 不确定绿萝有没有睡着,蒋惜梅是否在假山上守夜,夏澜怕惊动她俩,于是翻身下了软兜子,游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木暗影下,然后收摄心神,集中意念进入空间。 那位空间系异能队友是个不拘小节的,房间乱的像狗窝,人也邋里邋遢不修边幅。 偌大的空间,各种物资堆成一座座小山,一眼望不到边。 只有简单的分类,没有细致区分。 比如食物归食物,药品归药品,武器归武器。 米面粮油肉蛋菜奶堆一起,退烧的消炎的止痛的滋补的堆一起,枪械炸弹一箱箱堆得老高,也不怕一不留神把自己给炸了。 夏澜数次抄家得到的金银财宝单独堆放,也是一座颇有规模的小山。 面对杂乱无章的物资,夏澜不禁头皮发麻,完全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整理。 她只能集中精神力默念:“晶核!晶核快来!晶核快从四面八方来!晶核快到我手里来!” 也不知道是哪句咒语生效了,她一个治愈系异能者,竟然瞎猫撞上死耗子,打开了隐藏空间。 半空突然亮起一片淡金色的光幕,如水波般晃动不止。 第128章 几秒钟后,一个四四方方的黑盒子悬浮在夏澜面前。 夏澜心头突地一跳,继而咚! 咚咚! 咚咚咚! 她下意识吞了下并不存在的口水,颤抖着手伸向黑盒子。 盒子不大,轻轻按一下盖子上的按钮,盖子就自动弹开了。 里面是七颗闪着盈盈蓝光的晶核。 夏澜果断拿起一颗,集中精神力开始吸收晶核内的能量。 她似乎感觉到一股暖融融的力量随着血液的运行在全身流淌,涌动不息。 不知过了多久,晶核内的能量被吸收殆尽,蓝光消失,变成一块灰扑扑的石头。 夏澜睁开眼睛,迫不及待想检查一下成果。 然而站起身揉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远处的空地仿佛变大了。 夏澜有一瞬间的呆滞,回过神来之后,加快脚步向远处跑去。 跑得腿肚子发软,还在物资小山之间打转转。 她就近找了辆摩托车,朝着一个方向开了足足半小时。 很好。 空间升级了。 夏澜不死心,拿起了第二颗晶核。 然后是第三颗。 第四颗。 …… 直到七颗晶核全都变成灰扑扑的石头,悬着的心终于吊死了。 好消息:她获得了很可能是末世以来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的随身空间。 坏消息:治愈异能没有丁点修复的迹象,还是菜的不可描述。 夏澜气哭了。 是真的哭。 她哭着凝聚精神力,回到现实中时,就听见有人在耳边喊魂似的叫个不停。 “澜儿,澜儿你醒醒!你怎么了?” “姑娘!姑娘您别吓奴婢呀!奴婢害怕!您快醒醒呀!” “……” 夏澜睁开眼睛,心累到不想说话,又懒洋洋闭上了。 蒋惜梅焦灼的嗓音刹那间哽咽起来:“澜儿,你终于醒了!怎么哭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 夏澜的脑子还有些呆滞,缓了一阵才捡起被气到离家出走的理智。 “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别担心。”夏澜眉眼低垂,颓丧的叹了口长气。 她真傻。 异能者只能吸收对应属性的晶核,空间系异能队友怎么可能储存治愈系异能的晶核? 呜呜! 好绝望! 蒋惜梅小心翼翼的扶夏澜起身,绿萝抹着泪给她擦干身上的水,换上干净衣裳。 夏澜生无可恋的靠在蒋惜梅身上,恹恹的眼皮子都睁不动。 想到空间里乱七八糟的物资还没整理,治愈异能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修复,她就大写加粗的绝望。 不行,她受不了这委屈。 这口气必须得出。 于是,三更时分,镇国公府低调奢华的前厅,突然冒起了冲天火光。 还没修好的大门和影壁,被炸成一片废墟。 上次夜袭镇国公府的凶手还没抓到,没隔几天又遭袭击,镇国公气得当场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府里乱成一团,管家拿着国公府的帖子,连夜去不当值的太医家中求诊。 人都吸引到正院去后,夏澜溜到跨院,浅浅的抄了两座院子,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翌日清晨,满城轰动。 消息传到卧云庄时,梁溪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阵风似的跑去找蒋惜梅。 蒋惜梅人都麻了。 敷衍完梁溪,回到汤池边,看着躺在软兜子中宛如一具安详尸体的夏澜,脑瓜子嗡嗡的。 不是,把上京城闹得乱成一锅粥,她竟然还能睡得着?! 蒋惜梅毫不怀疑,要是哪天龙椅上那位惹了她,她能把皇宫给炸了。 天底下还有这丫头不敢干的事吗?! 没有!!! 枕云堂。 听完梁溪的汇报,秦王执棋的手一顿,默默将棋子投进棋盒中,顺手端起茶盏。 却是半天都没喝一口。 梁溪谨慎地道:“那人来无影去无踪,行事虽狂妄却十分谨慎,不留任何痕迹。 当日青龙岭遇袭,属下查到草叶子上所留下的车轮印,比寻常马车的车轮宽二倍有余,有规律的花纹,很容易辨认。 只是那车轮印出现的突然,消失的也突然,说没就没了。 属下猜想,那人定是个旷世奇才,有飞天遁地之能。” 秦王语气淡漠:“去查查上京近来可有非常之人进出。” 梁溪苦笑着摊了摊手:“镇国公府遇袭后,属下便派人留意过近来出入上京的生面孔,尤其是在镇国公府附近盘桓过的,并未发现异常。” 顿了顿,又道,“镇国公勃然大怒,封锁城门严加盘查,也不曾查到蛛丝马迹。” 秦王想了想,问道:“蒋惜梅怎么说?” 梁溪摇头:“她什么也不知道。” 秦王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饮了口茶,放下茶盏,拈起棋子。 梁溪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恭敬的站在一旁,静静等候命令。 许久,秦王才云淡风轻地道:“他若再去,助他一臂之力。” 梁溪眸子一亮:“可要留命?” “他留则留,他不留则不留。” 梁溪心领神会:“是!” 秦王摩挲着方形棋子,许久才郑重落下一子。 然后右手指尖拈起圆形棋子,手背撑着下巴,仿佛在思考该落子于何处。 白绸遮盖下的长眉轻蹙,浅绿色的眸子如同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浑身上下不显半点杀气。 翩翩公子独自弈棋,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端的是一幅岁月静好的工笔画。 第129章 袁神医给石头拟的治疗方案是每日早晚内服汤药,三日一次针灸刺穴。 石头害怕,扎了两次针就说什么都不肯再去。 这天察觉到是去往袁神医的流云居,半路上就大哭大闹挣扎逃跑。 铁柱又瘦又小,左腿残疾,追又追不上,拉又拉不动,急得一脑门汗,只得提心吊胆去见夏澜。 夏澜刚用过早膳不久,正打算溜达溜达消消食就去泡汤,见铁柱神情焦灼眼圈泛红,主动问道:“出什么事了?石头呢?” 铁柱羞愧不已,颤颤巍巍的下跪。 夏澜眉头轻蹙:“起来说话。” 铁柱不敢起,忍着哽咽说:“回姑娘的话,小的不中用,管不住石头,让他给跑了。红菱姐姐还在追,可石头跑的太快,怕是追不上。” 夏澜太阳穴突的一跳,忙向蒋惜梅求助:“梅姐姐,你快去找找石头,别叫他乱闯惊扰了秦王殿下。” 蒋惜梅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问道:“铁柱,石头往哪儿跑的?” “回蒋姑娘的话,小的带石头去见袁神医,石头在去往流云居的路上逃跑,往东北方向去的。” 蒋惜梅点了下头,纵身一跃便没了踪影。 铁柱呆呆的盯着蒋惜梅消失的方向,眼神一半震惊,一半羡慕。 夏澜不动声色的打量他,暗中观察多日,这孩子的确是个憨厚老实的。 胆小怯懦,畏手畏脚,谨守规矩,不敢有半点逾越。 夏澜温和的笑问:“羡慕?” 铁柱一愣,赶紧收回目光,头垂的很低,双手无措的绞着衣角。 “想学吗?” 铁柱眨了眨眼睛,疑惑的半抬起头,小心翼翼用眼角余光打量夏澜。 夏澜细眉轻挑,催问:“嗯?” 铁柱抿了抿唇,紧张的吞口水:“想、想学,可——可小人是个瘸子——” 夏澜微微一笑,语气笃定:“你的腿能治好,只是要吃一番苦头。” 铁柱霍的抬起头,震惊的望着夏澜,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夏澜和颜悦色的道:“若你不怕疼,我可以去求秦王殿下,请袁神医为你治腿。” 铁柱呼吸一顿,眼皮子都不敢眨。 深恐这是一场梦,眨一下眼就会惊醒。 “只是你的腿断了太久,骨头长歪了,要想治好,必须将腿骨折断,重新接正,让断骨在正确的位置愈合。断骨之痛彻心彻肺,非常人所能忍受。” 夏澜平静的说完,顿了顿接道,“你自己考虑,不必急着给我答复。若能忍得了剧痛,等石头治疗结束,我就去替你求医。” 铁柱眼皮子一眨,泪水猝然落下,端端正正向夏澜磕了个响头。 “小人不怕疼!只要能治好这条瘸腿,莫说是断骨之痛,便是千刀万剐,小人也受得住!” 夏澜有些意外,原以为就他这胆小懦弱、温吞卑缩的性子,即便能下得了决心,也要挣扎好一段时间。 她抬了抬手,温然道:“起来吧,你腿脚不便,不要动不动跪拜磕头。” “姑娘对小人好,小人感激姑娘。”铁柱嗓音哽咽,低下头飞快的用衣袖拭泪。 夏澜温笑:“你要照顾石头,暂时不能治疗腿伤,正好趁这段时间多吃多睡,养好身子,来日治伤时才能扛的过去。” “多谢姑娘!姑娘的大恩大德,小人终生不忘!” 夏澜抬手示意他起来:“青松他们几个都在厢房读书识字,你若想学,闲暇时也去听听先生讲课。” 铁柱的双眼仿佛一对坏了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怎么也止不住,很快就把袖子揩湿了一大片。 第130章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小人定是上辈子积大德了!” 夏澜被逗笑了:“快去找石头吧,往后针灸时让蒋姑娘陪着,他就跑不掉了。” 铁柱毕恭毕敬行了礼,扶着膝盖站起来,缓了一阵,这才一瘸一拐的走了。 绿萝眯着眸子感慨:“姑娘心善,铁柱有福了。” 顿了顿,又道,“奴婢觉得铁柱是个老实本分的,姑娘替他求医治好腿伤,他定然对姑娘感恩戴德。若是姑娘收留他在身边做事,他定会忠心耿耿报答姑娘。” 夏澜不置可否:“走吧,去汤池。” 泡了这么多天,身体都耐受了,除了手脚皱巴巴的,人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其他倒也没什么不适。 深夜,夏澜躲进树木暗影中,愁眉苦脸进入空间。 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杂乱物资,认命地叹口气,拖着软绵绵的身体,先去整理她抄回来的那些。 金银珠宝、古玩字画、青铜玉器等等都是装在箱笼中的,收拾的很整齐。 夏澜一箱箱打开查看,根据规制算好重量,分门别类堆放起来。 现银约莫三万两出头,黄金约莫八千多两。 珍珠、珊瑚、玛瑙、玉器六大箱三小箱,头面十二套外带几十样单件或成对的簪环钗镯,古玩字画两大箱,其余零零碎碎若干。 银票全都归拢清点,竟然高达一百二十余万两! 其中八十万两,全是周蕙兰带回来的。 夏澜揉了好几次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难怪镇国公先灭了周家满门,又两次对她下杀手。 要是她被人偷了八十万两银票,祖坟都得给他炸了。 蚯蚓竖着切,鸡蛋摇散黄,路过的耗子都得祭天。 装银票的小箱子有个夹层,不是很明显。 夏澜一开始并没发现,把清点好的银票放回去时,指节无意间敲击到盖子,听声音像是空心的,又仔细摸索一阵,才找到隐蔽的夹层。 打开夹层,里面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翻开册子,夏澜脑瓜子一阵嗡鸣,心脏剧烈跳动。 好家伙! 是个账本! 清楚明白的记载着xx地xx官员,于x年x月x日,孝敬xx银、xx物。 账本上的名次,是根据孝敬数额从高到低排列。 夹层最下方有十封信,是排名前十的孝敬者所写。 夏澜拆开一看,满篇的阿谀奉承,只在最后一段提了几句私事。 其中两人想调任到富庶地,三人想调到上京为官,其他人虽然没明说,但大手笔孝敬,哪个不是为了前程? 其中最令夏澜震惊的,是排名第一的信。 写信的人是南省首富,大手笔孝敬二十万两银票,想让他那去年秋闱中举的儿子,在今年春闱中上榜。 夏澜看完信,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老家伙不但受贿,还搞科举舞弊! 一不留神,就是九族消消乐。 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东西丢了,难怪他不依不饶呢。 夏澜离开空间时,心情比死了亲爹都沉重。 暴富固然值得高兴,但脑袋上悬着一把刀,这种感觉属实不太妙。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干脆给镇国公一个痛快算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家伙富得流油,留着他隔三差五割一波韭菜不香吗? 绝对不能那么快搞死镇国公。 夏澜打了个哈欠,游回软兜子,爬上去继续安详躺尸。 假山上,蒋惜梅脑瓜子嗡嗡的。 她只不过是打了个盹儿,睁开眼就发现夏澜不见了。 第131章 连半点动静都没搞出来。 蒋惜梅内心无比纠结。 胸腔里就像钻进一只小猫,活蹦乱跳的玩线团,闹得她抓心挠肝,浑身刺挠。 啊! 好想去看看那家伙又在捅什么娄子。 不行! 忍不住了! 蒋惜梅深吸一口气,按按扑通狂跳的心口,拄着长刀起身,一跃而下。 哗啦一声响,水里冒出一颗小脑袋。 夏澜抹了把脸,朝蒋惜梅露出十六颗牙齿的灿烂笑容:“梅姐姐,你吃夜宵去啊?刚好我也饿了,一起吧!” 蒋惜梅被惊得一哆嗦,瞪大眼睛撞鬼似的瞧着她。 “梅姐姐?你怎么啦?”夏澜扒着岸边粗粝的大石头,伸出一只水淋淋的手冲她晃了晃。 蒋惜梅回过神来,扯动嘴角挤出一抹尴尬笑意:“我不饿,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拿。” “想吃老母鸡汤面,要现煮的才好吃呢,你给我煮好不好?” 她仰着水漉漉的小脸,月光下笑容潋滟如水波。 蒋惜梅心口咚——的一记猛跳,别开目光不看她,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畔轻咳:“咳咳!你先起来,把衣裳穿好。” 夏澜低头一看,薄薄的中衣湿了水,紧贴在身上,襟口松散,露出精致的锁骨。 她顿时促狭的笑了开来,伸手抹了一把脸,带动的襟口愈发散开:“睡都睡了,还害羞呢!” 蒋惜梅脸颊刷的一下爆红,脑子一热,俯身按着她的脑门往后轻轻一推。 夏澜顺势向后倒,两手死死地扯着蒋惜梅的手腕。 蒋惜梅哭笑不得,不想被她拽下去,只得把她捞起来。 反手解下斗篷裹在她身上,一脸无语的拿帕子给她擦头发。 夏澜眯着眸子笑得软甜,小脑袋在她手下蹭了又蹭,活脱脱一只求摸摸的小奶狗。 蒋惜梅心梗的不行。 恨啊! 只恨中间少了二两肉,要不然说什么都得把这丫头抢回寨子里当媳妇! 这么会撒娇,谁受得了啊! 换好衣服擦干头发,绿萝提着灯笼,蒋惜梅扶着夏澜,回栖云苑吃夜宵。 小姑娘刚从温泉中出来,软哒哒的跟没骨头似的,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蒋惜梅身上。 蒋惜梅受不了她慢吞吞的小碎步,无奈的叹口气,两步迈到她面前,曲腿扎了个马步,反手拍拍后背:“上来。” 夏澜眼睛一亮,毫不客气的爬了上去。 蒋惜梅背起她掂了掂,皱眉嘀咕:“啧!这么轻,我瞧着你每顿饭也没少吃啊,肉都长哪儿去了?” 夏澜哈哈笑着捂她的嘴:“不可以这样说女孩子啦!人家不要面子的吗?” 笑声被风吹散,悠悠扬扬飘向远方。 梁溪顿住脚步,看向轮椅上的秦王。 秦王今夜莫名的心绪不宁,辗转难眠,索性起来透透气。 后山有温泉,地气暖,已是一派繁花似锦的好风光,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不料才走到半路,就听见女孩子的笑闹声,清如山泉,脆如珠玉,在静夜中悠悠袅袅的响起。 秦王乱糟糟的心绪,莫名的得到些许安抚。 不多会儿,就见灯笼的幽幽黄光出现在小径尽头。 蒋惜梅背着夏澜,步履轻快,有说有笑的走来。 梁溪下意识皱了皱眉,眼角余光偷觑秦王。 蒋惜梅很快就发现了秦王和梁溪,放下夏澜,折身行礼。 男人眉目拢在暗影中,看不出情绪。 梁溪讪笑:“这么晚了,去哪儿呀?” “澜儿饿了,我送她回屋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秦王没作声,蒋惜梅便行了礼,背起夏澜走了。 梁溪眉头拧得愈发紧了,扔给蒋惜梅一个白眼。 又是背又是抱,又是睡一个被窝的,是不是亲密过头了? 直到两人走远,完全听不见脚步声,秦王才漠然开口:“让轿子守着,随时待命。” 梁溪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要让轿子随时候在夏姑娘身侧,以备不时之需。 “是。” 男人的语气平板无波,冷淡的如同一碗白开水:“在后山建个小厨房。” 梁溪眸子一缩:“……是。” 王爷自个儿饿了都得忍着回枕云堂去用膳,两年来从未动过在后山建小厨房的念头。 偏偏夏姑娘夜里饿了一回肚子,王爷就不舍得了。 那栖云苑距离汤池,可比枕云堂近多了! 他哥被撵走,真是一点儿也不冤。 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这位活祖宗。 —— 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梁溪就亲自去后山选择修建小厨房的地点。 汤池外是各地移栽来的名贵花木,花木外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宽约三十丈,再往外是一片银杏树林。 小厨房就建在银杏树林外,距离汤池约莫五六十丈。 这个距离无法窥伺汤池的动静,又能保证膳食从小厨房送到汤池时还是热气腾腾的。 天亮动工,日暮时三间小屋已落成。 蒋惜梅站在假山上极目远眺,隐隐约约看到银杏林那边有人影晃动。 汤池在庄子里属于禁地,方圆百丈内,级别低的仆婢侍卫不许靠近。 蒋惜梅觉得不对劲,叮嘱绿萝照顾好夏澜,便一阵风似的赶过去查看。 看到凭空冒出的三间屋子,蒋惜梅狠狠揉了揉眼睛,拉住一个提着水桶往屋里走的婆子,问道:“这屋子何时盖起来的?” “今儿一早动工,刚盖好不到半个时辰,这不,灶台的黄泥还是湿的。” 蒋惜梅眼睛越瞪越大,半张着嘴,宛如一只呆头鹅。 王爷受伤之后性情大变,虽说和残酷暴虐、嗜杀成性不沾边,但绝对算不上好脾气。 可他对夏澜,却是前所未有的好。 那份耐心和包容,在他受伤之前也是极为罕见的。 第132章 一时间,蒋惜梅不知该忧还是该喜。 王爷人品端方,文武双全,可托终身,实为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良配。 可他的身份太过尊贵,陛下一母同胞的兄弟,太后的心尖子命根子,即便是王侯之女与之相配都算高攀。 夏澜再好,可商户加罪臣之女的出身委实上不得台面,太后与陛下岂能容得? 若是为妾…… 蒋惜梅果断摇头,澜儿才不会给人做妾呢!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蒋惜梅揣着一肚子忧虑回到汤池,见夏澜已经睡醒了,正在并不宽敞的汤池中转着圈游水,忍不住哭丧着脸叹了口长气。 夏澜游到蒋惜梅面前,抹了把脸上的水,笑盈盈瞧着她:“梅姐姐,干嘛愁眉苦脸的?谁惹你不开心了?告诉我,我给他下巴豆去!” 蒋惜梅想笑又笑不出来,迟疑许久,才犹犹豫豫的问:“澜儿,你觉得秦王殿下怎么样?” 夏澜不假思索地道:“挺好的呀。” 从他对蒋惜梅和梁高的态度就能看出来,绝对是个良心老板。 可惜这人身份太高贵,背景太复杂,给他打打短工还行,挣够了就跑路。 打长工绝对不行,脑袋不稳当。 蒋惜梅觉得自己可能没问明白,于是眨了眨眼睛,暗示意味满满:“那你对秦王,可有……嗯——嗯?” 夏澜一脸迷茫:“嗯——嗯什么?” 蒋惜梅一滞:“……” 算了,不委婉了,挑明吧。 “澜儿,你喜欢秦王吗?” 夏澜一愣,更加迷茫了:“你为什么会这么问?难道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 蒋惜梅顿时放心了,长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真怕你把持不住自己的心——侯门一入深如海,还是不进去的好。” 夏澜深以为然:“放心吧,我把持的稳稳的。” 蒋惜梅见她笑的没心没肺,又觉得十分疑惑:“不过澜儿,王爷那么好,你为何不动心?” 夏澜挑眉哼笑,理所当然的反问:“他好他的,与我何干?我为何要动心?” 蒋惜梅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夏澜又问:“既然秦王那么好,那你为什么不动心?” 蒋惜梅大手一挥,爽快回答:“我喜欢斯文俊俏的,秦王那么威武,他应该配像你这种温婉柔顺的姑娘,我不合适。” 说完自己也是一愣,继而失笑。 这丫头也就是脸蛋娇美身板柔弱,性情跟温婉柔顺八竿子打不着一点边。 那胆小如鼠的模样,都是装的! 夏澜闻言哈哈大笑:“我和你一样,我也喜欢长得好看的。我连秦王殿下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动哪门子的心?” 蒋惜梅顿时来劲了,眼睛锃亮放光:“王爷生的可好看了,那眉眼那鼻梁,啧!你是不知道,绝美啊!” 夏澜连连皱眉:“有这么夸张?” “不夸张!不夸张!等你以后为王爷医治眼疾时一看便知!”蒋惜梅摆了摆手,言辞凿凿,“我十五岁第一眼见到王爷,回屋我就哭了一场。” 夏澜好奇的不行:“为什么?” “他要是个文弱书生,我说什么都要抢他回去当压寨相公。可惜他是个武夫,我不喜欢。”蒋惜梅摇着头撇着嘴,一脸惋惜。 夏澜哈哈大笑:“心中无男人,拔刀自然神。梅姐姐,你是要干大事业的女强人,不要让男人耽误你起飞的速度。” 蒋惜梅嘴角抽了抽:“……”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从前怎么没发现她是这样的“胆小懦弱、温婉贤良”? 假山后,春红气的七窍生烟。 蒋惜梅就算了,一向没规没矩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第133章 可夏姑娘她! 自己拿她当未来王妃毕恭毕敬侍奉两个多月,她竟然不喜欢秦王殿下! 凭什么?! 秦王殿下有滔天的权势、泼天的富贵、惊天的容颜,人品、文采、武功样样都是顶好的,是上京城无数闺中少女的梦。 这样神仙似的完美无瑕的人物,对夏姑娘百般纵容,有求必应,她凭什么不动心?! 春红后槽牙都快咬断了,紧紧的攥着拳头,揣着一肚子怒气走了。 回到枕云堂,梁溪皱眉问道:“夏姑娘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春红余怒未消,没好气的瞪他。 梁溪一头雾水:“春红姐,我似乎没惹你吧?” 春红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声线,故作镇定地道:“启禀王爷,夏姑娘睡着了,晚些时候奴婢再去请。茶凉了,奴婢去换一盏来。” 上前端起茶盏,低着头疾步退下。 秦王偏头朝向门口的方向,淡声吩咐:“梁溪,去瞧瞧。” “是。” 梁溪快步追出去,一把拉住春红的衣袖:“春红姐,庄子里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惹你不痛快?” 春红死死的绷住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梁溪,你觉得王爷对夏姑娘如何?” 梁溪眯了眯眸子,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诚恳的回答:“无微不至,有求必应。” “那你要是夏姑娘,该当如何?” 梁溪不假思索地道:“以命相报。” 春红顿时找到了同盟,没好气地道:“王爷对咱们恩重如山,咱们哪个不是忠心耿耿报答王爷?偏偏夏姑娘她……她……” 梁溪既好奇又着急,忍不住催促:“她怎样?” 春红义愤填膺:“她说她不喜欢王爷,她喜欢长得好看的。” 梁溪一听这话,顿时满不在乎的笑了开来:“咱们王爷姿容绝世,那不正投了夏姑娘所好?你气什么?” 春红嘴角一抽,狠狠给了他一杵子:“你个蠢蛋!你懂什么!” 她就是气不过,王爷对夏姑娘千般万般的好,她却不为所动。 未来的秦王妃,岂能是如此肤浅之人? 梁溪摸不着头脑,嘀嘀咕咕回到暖阁,犹犹豫豫的不知该如何回话。 秦王指尖夹着一颗圆形棋子,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敲击棋坪,仿佛在思考该落子于何处。 “你很为难?” 梁溪冷不丁一惊,迟疑再三,只得如实回话:“启禀王爷,春红说……她听到夏姑娘说……说……” “说什么?” “她说不喜欢王爷,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梁溪挠头,一脸不解,“春红姐气得不轻,可属下没觉得哪里不对。 买菜都知道挑新鲜水灵的,买马也要挑品相上乘的,喜欢俊俏脸蛋那不是人之常情么?” 秦王眉心轻蹙,心情有种说不出的郁闷。 哦,原来春红是为夏澜不喜欢他而打抱不平。 没想到大伙儿的误解竟已深到这种地步。 秦王闭着双眸沉默许久。 梁溪脑子聪明,但从军多年连女人都没见过几个,对于情爱之事十分迟钝。 想到春红那么生气,再看看秦王的模样姿态,心里不禁暗暗怀疑,难道他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蛋? “王爷别难受,等您大好,夏姑娘见了您的庐山真面目,必定一见倾心,对您死心塌地,棍子都打不走。” 秦王被这句话逗笑了,薄唇扬起一个无奈的笑,继而深深一声叹息:“不可胡言,本王早有心上人。” ??? !!! 梁溪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王、王爷有心上人?难道不是夏姑娘?” 秦王唇角的笑意一点点垂落、消失。 第134章 随手在棋坪落了一子,然后衣袖一拂,喉头低哑滞涩。 仿佛深山老林中不见天日的古溪,流过嶙峋的乱石滩,被割的支离破碎。 “她不在这个世界上。” 梁溪脑瓜子嗡——的一阵蜂鸣,脱口道:“她死了?” 话一出口,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失言,忙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屈膝请罪:“属下失言,请王爷责罚。” 秦王微微仰头,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唇际白的吓人。 梁溪懊恼的要命,提心吊胆等候发落。 良久,秦王才沉沉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起来吧,告诉春红别胡思乱想,用心做事。” “是,属下告退。” 梁溪大气也不敢喘,躬身后退,却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觑秦王。 男人仰着头静静靠坐,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只是周身那阴郁沉滞的气息,仿佛一片无形的乌云,将他密密实实的笼罩其中。 梁溪疾步匆匆去找春红,劈头盖脸把她骂了一顿。 “叫你不用心做事,成天瞎想些有的没的,害王爷伤心!” 春红一脸懵逼:“此话怎讲?” 梁溪狠狠瞪她,把刚才春红扔给她的白眼翻倍还回去:“王爷有心上人!不是夏姑娘!你往后用心做事,管住嘴别瞎说!” 春红眸子一缩,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王爷十三岁初立军功,得先帝恩赐破例出宫建府,那时我便入王府近身伺候,王爷有没有心上人,我岂会不知?” 梁溪想敲她脑袋,手抬得老高,终究没敢落下。 春红在秦王府的地位,仅次于王爷的乳母、太后宫里出来的管家,以及几个打小儿服侍王爷的老嬷嬷。 “王爷的事情,当然没人比春红姐你更清楚,可王爷亲口所说岂能有假?” 梁溪眉头紧皱,语气中满满的都是警告,“尤其是别再提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了,王爷的心上人已经死了。” 春红紧缩的瞳孔骤然瞪大,失声惊问:“你说什么?” 梁溪摊了摊手,一脸无奈。 春红摇头,还是不敢相信:“不可能!自我入王府后,王爷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往来,这两年宫里宫外塞进来的女人,半步都没踏入过王爷的院子。” 梁溪忍无可忍,壮着胆子敲她脑袋:“行了,别想了,人都没了,想那么多又有何用?王爷叫你用心做事,别胡思乱想。” “知道了。”春红只得收起一肚子疑惑,“那我这就去请夏姑娘。” 知道秦王不喜欢夏澜,春红心里顿时好受多了,看她处处顺眼,态度也殷勤起来。 王爷喜欢的人,她会报以十二万分的忠心侍奉。 王爷不喜欢的人,但凡敢起半点歪心思,她绝不会手下留情。 主打的就是一个忠心耿耿,为主子排忧解难。 “夏姑娘,奴婢奉命请您去枕云堂。” 夏澜闻言起身,刚伸出一条水淋淋的胳膊,春红便热情的迎上去,躬着身子扶她起身。 “可是王爷不好?” 春红摇头,笑容灿烂:“王爷好得很,夏姑娘医术精妙,得您两次医治,王爷如今已好转许多,就连袁神医也直呼神奇,屡次向王爷请求见一见您呢。” “那王爷传我所为何事?”夏澜不解,她和秦王无甚私交,不求医问药,见她作甚? 春红笑答:“本月二十六是太后的千秋节,王爷已有大半年不曾见过太后,如今身子好转,想进宫为太后贺寿,但不知可不可行,还需征得夏姑娘同意。” 夏澜算了算时间,还有半个多月,这段时间好好休养,足够支撑第三次治疗。 其实在精神力完全修复的状态下,治愈秦王的寒疾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分期治疗也有好处,每次治疗结束后她都会虚脱昏迷,显得秦王这病格外难治,她的牺牲格外大,功劳也就格外高。 小轿一路颠儿颠儿的到了枕云堂,春红迎上前搀扶。 虽然不是未来的秦王妃,但王爷的救命恩人,必须用心侍奉。 暖阁中,秦王侧卧榻上,锦被盖到下巴,蒙眼的白绸叠的工工整整放在棋坪边。 夏澜一眼扫过去,顿时眼睛一亮,心下直呼好家伙! 蒋惜梅还是太保守了! 什么叫倾国倾城? 什么叫风华绝代? 就这张脸,岂止是绝美! 神似巅峰时期的古校长,在美颜拉满、柔光滤镜开到最大状态下的精修图,拿着显微镜都找不出半分瑕疵。 洛神长啥样儿,夏澜没见过,但想来顶了天也就是如此姿容,没法儿更好看了。 春红察觉到夏澜眼底如烟花炸开的惊艳,心头狠狠一震。 脑中嗡——的一声拉响警报。 不好! 夏姑娘是个好色之徒,万一见色起意,缠上王爷,那可如何是好? 春红疾步上前,想用白绸把秦王的脸蒙上。 不料秦王先一步醒来,长睫轻扇两下,缓缓睁开。 浅灰绿色的眸子,如同两颗绿光莹莹的水晶,流光溢彩,如梦如幻。 夏澜仿佛听见咚——的一声,心脏猛的一突,然后就没声儿了。 第135章 梁溪眉头一皱,下意识拒绝:“不可!” 秦王那双浅灰绿色的眸子是禁忌,为了防止被妖魔化邪祟化,除了近身伺候的人,别人谁都不能见。 就连鲜少的几次进宫请安,也都是蒙着白绸,除了睡觉从不取下。 夏澜一脸淡定,理直气壮地道:“梁大人,讳疾忌医可要不得。行医治病最要紧的就是望闻问切,哪有不让大夫看患处的道理?” 梁溪嘴角抽了抽:“……” 言之有理,但那也掩盖不了你那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早不看眼睛,晚不看眼睛,才刚听说秦王殿下姿容绝世就闹着要看,还敢说是为了行医治病! 梁溪和春红不约而同看向秦王。 男人薄唇未动,没有半点犹豫就伸手在脑后一扯,拉开绳结。 白绸飘落,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夏澜顿时眼睛一亮,心下直呼好家伙! 蒋惜梅还是太保守了! 什么叫倾国倾城? 什么叫风华绝代? 就这张脸,岂止是绝美! 神似巅峰时期的建模脸,在美颜拉满、柔光滤镜开到最大状态下的精修图,拿着显微镜都找不出半分瑕疵。 当年曹子建要是见过这张脸,那篇传世名作就该改名叫《战神赋》了。 洛神长啥样儿,夏澜没见过,但想来顶了天也就是如此姿容,没法儿更好看了。 榻上的男人浑然不知自己给十级颜狗带来了多大的震撼,长睫轻扇两下,缓缓睁开眼睛。 浅灰绿色的眸子,如同两颗绿光莹莹的水晶,流光溢彩,如梦如幻。 夏澜仿佛听见咚——的一声,心脏猛的一突,然后就没声儿了。 “如何?”男人嗓音淡淡。 夏澜充耳不闻。 脑瓜子嗡嗡的,满眼都是秦王的盛世美颜。 比她三个前男友加起来都好看一万倍!!! 沃德玛! 秦王身边的人,吃的也太好了吧! 春红察觉到夏澜眼底如烟花炸开的惊艳,心头狠狠一震。 脑中嗡——的一声拉响警报。 不好! 夏姑娘是个好色之徒,万一见色起意,缠上王爷,那可如何是好? 她憋着一口气扯夏澜的衣袖,语气闷闷:“夏姑娘,王爷问您话呢!” “啊?哦!问话?问什么?”夏澜脸臊的通红,结结巴巴找不回离家出走的脑子。 梁溪和春红齐齐翻了个白眼。 男儿本色,天经地义。 但姑娘家这副德行的——额,也挺多的,他们都习惯了。 秦王长眉轻蹙,淡声重复了一遍:“如何?” “好看!绝美!惊艳!”夏澜脱口而出赞美三连。 秦王嘴角轻抽,淡漠的表情寸寸裂开:“本王问你,眼疾如何?” 夏澜尴了个大尬的,脚趾扣出三室一厅,低着头找地缝。 “啊这——我得琢磨琢磨,这就去琢磨,告退!告退!” 梁溪和春红面面相觑。 春红快步追上去,走到枕云堂外,忍不住对夏澜说:“夏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夏澜正要上轿,闻言疑惑的看她一眼,跟着她走到一旁。 春红眉头紧蹙,表情庄重严肃如同上坟:“请恕奴婢僭越,王爷天潢贵胄,尊贵无比,还请夏姑娘莫动错心思。” 夏澜细眉一挑,笑了:“春红姑娘放心,我有心上人,不会打你家王爷的主意。” 春红不由一愣。 等在轿子边的蒋惜梅耳朵尖,听见动静嗖的一下闪了过来:“你有心上人?谁呀?” 夏澜眉眼低垂,黯然叹了口长气:“死了,都死了。” 末世刚降临没多久,三个前男友相继遇难,一个都没挺过去。 蒋惜梅震惊的瞪大眼睛,失声惊叫:“都?!你有几个心上人啊?” 第136章 夏澜一脸沉痛:“也就凑一局斗地主而已。” 蒋惜梅一脸黑线:“你在胡说什么?” 夏澜揉揉脸,丧了吧唧的挪到轿子边,蔫头耷脑的钻进去。 蒋惜梅和春红面面相觑。 “这丫头!定是汤池泡多了,脑子进水了。”蒋惜梅尴尬的扯了扯嘴皮子,替夏澜找补一句,跟着小轿走了。 春红皱眉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心情复杂。 夏姑娘一向是个靠谱的,可刚才那番话,到底是真是假? 回到栖云苑,蒋惜梅凑到夏澜面前,笑嘻嘻问:“你见到王爷的真容了?” 夏澜挑眉,一脸诧异:“你怎么知道?” “嘁!”蒋惜梅大手一挥,无比笃定,“我还能不知道你么!我告诉你王爷生的好看,你嘴上不信,心里肯定痒痒,定要想方设法见一见王爷的庐山真面目才罢休。” 夏澜脸一红,有种被戳穿的羞赧。 “我猜,你一定是以为王爷治疗眼疾为借口,明晃晃的要求王爷取下白绸让你看,对不对?” 夏澜默默地伸出右手,竖起大拇指点了个赞。 蒋惜梅昂首挺胸,骄傲的活像开屏孔雀:“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夏澜深吸一口气,缓缓吁出,整个人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对秦王盛世美颜的惊艳。 “好看!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真正见到这么好看的脸!” 夏澜连连赞叹,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脸,郁闷的不行,“那样的脸才是女娲精心捏出来的,我这样的,那就是藤条甩出来的泥点子。” 蒋惜梅被逗得哈哈大笑:“你也美啊!我所见过的女子之中,论容貌,你是最拔尖的。” 夏澜幽怨的扔给她一个白眼:“你从军多年,见过几个女子?” 蒋惜梅一梗:“……倒也是。” 夏澜更郁闷了。 秦王那张脸,扎扎实实长在她的审美点上,严丝合缝,半点儿出入都没有。 可惜,只能看,不能碰。 连想都不能想。 霸道王爷爱上我的戏码,夏澜没兴趣。 她只想搞钱。 或者搞事。 午后,春红将济安堂的红契送过来。 夏澜一看是医馆,顿时来了兴致,当即就要下山去看。 春红抬头看了看天色,劝道:“此时下山恐赶不及出城,姑娘不若明日再去。” 夏澜兴致勃勃:“赶不及出城,那便在城里住一宿。既有了铺子,叫掌柜的给我置一间房,我闲暇无事也能去转转。” 蒋惜梅眉心突地一跳——她有预感,镇国公很可能又要倒霉了。 夏澜坚持要下山,春红也没法子,只得叫人备车,亲自陪着。 “有梅姐姐保护我就够了,春红姑娘留下侍奉王爷吧。” 春红犹豫片刻,点头应道:“那好吧,有劳蒋姑娘费心。” 蒋惜梅摆摆手,扶夏澜上轿。 乘轿子下山,然后换马车进城。 青松赶车,铁柱坐在前室,目不转睛盯着青松的动作,心里暗暗揣摩要领。 石头乖巧的坐在车里,眼巴巴盯着夏澜。 蒋惜梅耷拉着眼皮子,表面安静如鸡,实则脑子转得飞快,猜想夏澜今夜会如何如何动手。 卧云庄在城南二十里外,济安堂在城北青羊街上。 马车从南城门进城,向西绕过半个上京,辗转来到青羊街上。 蒋惜梅双眼炯炯放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剧烈,掌心冒汗,隐隐发颤。 镇国公府就在西顺街上,澜儿故意从西边走,这不明摆着提前摸一摸情况,准备夜袭镇国公府么! 夏澜闭着眼睛打盹儿,浑然不知蒋惜梅内心已经上演了无数场大戏。 第137章 马车在济安堂门前停下。 蒋惜梅就跟触电似的,蹭的一下弹起来,热情的扶夏澜下车。 那眉开眼笑的模样,怎么看怎么狗腿。 夏澜不禁皱眉:“梅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 蒋惜梅一愣:“我能有什么事求你?” “你这表情——”夏澜斟酌了一下用词,谨慎而贴切地道,“就像石头养的那只小黑狗,眼巴巴盯着骨头。” 蒋惜梅戳她脑门,笑骂:“胡说八道什么呢!” 夏澜笑着回头吩咐:“青松,铁柱,你们俩带石头去玩玩,别走远。” 拿出钱袋子,打开来摸了一小块碎银子递过去:“想吃什么喝什么随意,只一点,不许偷偷喝酒。” 青松双手并拢接过碎银子,喜笑颜开:“多谢姑娘!” 铁柱看着繁华热闹的大街,满心满眼都是向往,却只能吞吞口水,用尽全力把向往压下去。 “青松小哥自去玩吧,我和石头就不去了。石头胆小,街上人多,我怕他闹起来乱跑,万一惹出乱子就不好了。” 青松看了眼已经走进医馆的夏澜和蒋惜梅,抿着唇想了想,一拍脑门:“有了!把石头的手和咱俩绑在一起,他就跑不了了。” 石头忽闪着澄黑明净的眸子,看看青松,再看看铁柱,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赞成青松的提议。 马车上有备用的绳索,青松找了两段,将他的左手和石头的右手绑在一起。 铁柱有样学样,把石头的左手绑在自己右手上。 哥仨兴冲冲上街,东看看西瞅瞅,看什么都新鲜。 医馆的掌柜是秦王府的管事,见蒋惜梅来,满脸堆笑的迎接。 蒋惜梅开门见山的介绍:“这位夏姑娘,往后就是济安堂的东家。” 周掌柜已经知道济安堂换了东家,忙上前行礼,又叫来采办、账房、坐堂大夫等,过来认认人,免得认不出东家,无意间所有冲撞。 夏澜简单问了几句医馆的情况,周掌柜不敢怠慢,一一细说。 “周掌柜,医馆可有空余房间?” “有的!有的!小人的家眷、伙计等都住在外院,内院空着,东家可要去看看?” 夏澜点了点头,叫周管家带路。 医馆坐北朝南,五间铺面,一间给大夫坐堂,一间用作针灸、艾灸、正骨等诊疗室,一间熬药,一间制药,一间储药。 铺面后是一座院子,天井窄长,东西北三面建着厢房,宽敞的院中晾着几笸箩药材。 东北角开着一道月洞门,穿过月洞门是一座五间二层小楼,左右两侧各有三间厢房。 夏澜低声问蒋惜梅:“要是买这样一座宅子,得花多少钱?” 蒋惜梅对房价不清楚,就问周掌柜。 周掌柜笑呵呵地道:“少说也得两万两吧!这座医馆原先只有两间铺面,后来买下隔壁的三间铺子,打通改建才有了五间铺面。 内院也是另买了打通的,原本是用来招待各地有名望的医者,如今不再征召名医,内院便空置下来了。 东家先瞧一瞧,若是觉得内院尚可居住,小的即刻叫人重新修葺,好迎东家入住。” 夏澜点头应下,楼上楼下走一圈。 宅子才修葺过不久,墙壁整洁,屋内家什器具都是新的,可见太后一番爱子之心,对民间医者十分优待。 “不必修葺,叫人打扫干净即可。” 周掌柜忙拱手应道:“是,小的即刻去办。” 看完宅子出来,青松三人已经回来了,人手一大兜子吃食,蹲在医馆门外墙根下吃的正香。 见夏澜和蒋惜梅出来,石头蹭的一下站起来,举着手里的半包炒栗子要跟夏澜分享。 他又高又胖,天天抢夏澜的饭菜,又长了七八斤肉,壮得像头小牛犊子。 一股大力乍然袭来,可怜铁柱和青松干巴巴柴鸡似的小身板,被他硬生生拉了个趔趄。 一个一屁股跌坐在地,一个脑门冲地直直怼了过去。 蒋惜梅左手抓住铁柱的后脖领子向上一提,右腿挡住青松撞地的冲劲。 夏澜失笑:“哪个大聪明想出的主意?怎么把石头给绑起来了?” 青松惊出一身冷汗,炒栗子掉了一地,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多、多谢蒋姑娘,回姑娘的话,是、是小人怕石头乱跑,才、才绑住他的手。” 蒋惜梅眯着眸子打量三人的体型,笑得停不下来:“就你们俩这身板,石头真要是疯跑起来,能把你俩拖出去二里地。” 青松既尴尬又羞赧,但见蒋惜梅笑得开怀,又觉得能逗她笑,犯傻就犯傻吧。 他一个奴仆而已,里子面子的,无所谓。 九天玄女开心就好。 第138章 医馆内院尚未收拾,也没准备新的被褥,暂时无法过夜。 蒋惜梅假惺惺的问:“太阳快下山了,紧赶着出城还来得及,要不咱们回去吧?” 夏澜点了点头:“好。” 蒋惜梅一愣:“真回去啊?” 夏澜一头雾水:“不是你说的么?” 蒋惜梅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无奈,讪讪的扯了扯唇角:“你身子弱,经不得颠簸,要不咱们还是去客栈歇一晚吧。” 夏澜皱了皱眉,虽然不理解,但是支持:“也好,听你的。” 蒋惜梅扶她上马车,乐颠颠的指路,让青松将马车赶到城西,随便找家小客栈投宿。 夏澜十分疑惑:“为什么要去城西?就近找家客栈投宿不是更方便?” 蒋惜梅张口就来:“明儿回城总归要路过城西,现在过去,明日也可少走些路。” 她一解释,夏澜反而更糊涂了。 “济安堂在上京城的东北方向,咱们明日出城要走南城门,不是经过东边往南更近吗?” 蒋惜梅一噎,心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夜间炸镇国公府更方便! 装!还跟我装! 蒋惜梅转头看向窗外,撩开帘子假装欣赏街景。 夏澜没追着问,闭目养神。 绕了一个大圈到西丰街,青松停住马车,问道:“蒋姑娘,您看这家客栈成么?” 蒋惜梅断然否定:“不行!不行!太近了!” 青松一脸懵逼:“近?” 蒋惜梅心口打了个突,避而不答,故作镇定地道:“直走,下个巷子口左拐,直走过一个巷口,右手边第一家,去那儿。” 青松乖巧点头:“是。” 将马车赶过去一看,青松不禁愕然,忍不住问道:“蒋姑娘,您说的是如意客栈吗?” “就是这儿。”蒋惜梅肯定的点头,扶夏澜下车。 夏澜一看,不由愣了,眨巴眨巴眼睛,僵笑着说:“那个……梅姐姐,我其实不差钱,进京前良伯给了我一大笔钱,咱们不用过得那么艰苦。” 蒋惜梅大手一挥:“你别看如意客栈小,掌柜的手艺可是一绝,酿的酒也是顶好的。” 心里却是暗暗吐槽,我那不是怕大客栈住客多,不方便你夜间进出么! 夏澜表示怀疑,这小破店看着也不像是隐藏宝藏的样子啊! 不过既然蒋惜梅强烈推荐,破点就破点吧,凑合一晚上也不打紧。 晚膳后,蒋惜梅愈发激动起来,时不时推开窗户看看天色,再回过头来盯着夏澜看。 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灼灼放光,整个人躁动不安。 夏澜被她整得有点懵,打了个喷嚏,郁闷的抱怨:“这大冷的天,你老是开窗作甚?屋里没地龙没火盆的,好不容易暖和些了,又一阵冷风灌进来,冻死个人。” 蒋惜梅背着手满屋子转圈圈,忍不住问:“澜儿,我现在是不是应该睡觉?” 夏澜嘴角抽了抽:“……随你,你开心就好。” 她往床上一倒,拉过被子蒙住头,蜷成一团,在拔凉拔凉的被窝里瑟瑟发抖。 内心大写加粗的怨念。 就不该信了蒋惜梅的鬼,这小破店酒一般菜一般,连觉都睡不好。 蒋惜梅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兜了不知多少个圈子,眼瞧着天色漆黑,这才揣着一颗扑通狂跳的心和衣躺下。 撩开被子一看,小姑娘已经睡着了,清瘦柔弱的小身板蜷的像个球,脚丫子冰凉。 蒋惜梅拿胳膊肘子拐了拐夏澜,压低声音提醒:“夜深了。” 夏澜翻了个身,不耐烦的哼唧一声,又睡了过去。 蒋惜梅连连挑眉,嘴撇了又撇,心里暗暗嘀咕。 第139章 还装! 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蒋惜梅眼睛瞪得滴溜溜圆,脑瓜子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 困得直打哈欠,却也只是用力揉了揉眼,强打精神盯着夏澜。 她是真好奇啊! 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到底是怎么连夜从卧云庄下山,进京,炸镇国公府的。 今晚她说什么都要开一开眼界! 夜色由深而浅,天光渐亮。 蒋惜梅睁着眼睛到天亮。 看着睡得香甜,腿压在她肚子上,手臂横过她胸膛,把她当人性暖炉似的抱个满怀的小姑娘,嘴角抽了又抽。 她这边万事俱备,这丫头竟然啥也不干?! 真就安静乖巧的睡了一整夜?! 那她急火火的下山进城,还留宿,还特意从城西绕路,图什么? 蒋惜梅大写加粗的郁闷,满肚子都是不甘心,侧过头怨念的盯着夏澜。 夏澜仿佛感应到过于灼热的目光,浓睫一阵轻颤,眼帘缓缓撩开。 “早啊,梅姐姐,你醒得真早。” 蒋惜梅看着她惺忪的睡颜,一口老血涌上嗓子眼。 她那是醒得早? 是挺早,昨天一大早就醒了。 “澜儿,你……” 蒋惜梅郁闷的磨着后槽牙,到底什么都没说。 算了,她不想说,她就不问。 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下次察觉到苗头,她还要跟着。 镇国公是皇帝的老丈人,绝不是好惹的。 一次两次夜袭侥幸得手,他有了防备定会加强防守,再想夜袭可就难了。 用过早膳,夏澜拉着蒋惜梅逛了两条街,买了几身漂亮衣裳、脂粉首饰,就开开心心打道回府。 马车从南城门出去后,经过桑树林时,忽然传来一阵吟诗声。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极致乐观豪迈的诗,却被吟得颓丧消沉,豪气全无。 “天生我材,又有何用?千金散尽,如何复来?哈哈哈哈!天既绝我,这条烂命不要也罢!” 年轻的嗓音哽咽颤抖,声嘶力竭的咆哮,显然情绪极其激动。 “爹,娘,儿来了!儿来侍奉双亲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青松猛的勒停马车,失声惊叫:“不好!有人上吊了!” 桑树还没抽芽,枝条光秃秃的,无甚遮挡。 金灿灿的阳光下,一道深蓝长影在枝丫间悬空晃悠,十分显眼。 夏澜掀开窗帘朝外张望,角度的原因一时没看到人。 蒋惜梅撩开门帘,扬手甩出一枚飞刀。 刀光一闪,裤带应声而断,深蓝身影扑通倒地。 男人摔懵了,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察觉到痛,哼哟哼哟叫了两嗓子,破口大骂起来。 “哪个天杀的多管闲事?” 蒋惜梅气笑了:“我好心救你,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然骂我?” 蓝衫男子一骨碌爬起来,补丁摞补丁的深蓝儒衫满是灰土。 他仔仔细细的拍干净衣裳,理平整褶皱,昂着头跟蒋惜梅吵:“哪个要你救了?要做功德就去庙里,作甚多管闲事?” 蒋惜梅无了个大语的,果断跳下马车,大步流星跑过去,捡起落在地上的裤带,往桑树粗枝上一抛,麻利的挽了个死结。 扬眉一笑,一脸诚恳地道:“对不住,是我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我这就把你挂回去。” 一把提起蓝衫男子,两手掐着腰把他举起来,将脑袋往绳圈中凑。 马车上,夏澜瞠目结舌,默默地伸出右手,竖起大拇指给蒋惜梅疯狂点赞。 青松和铁柱面面相觑。 就连石头都半张着嘴,俨然被吓傻了。 第140章 蓝山男子脑袋将将被送进绳圈,蒋惜梅还没松手,他忽然怂了,挣扎大叫:“放开我!你这个蛮人!放开我!” 蒋惜梅从善如流,毫不犹豫松开手。 蓝衫男子顿时被勒得翻白眼,手舞足蹈,呜呜低嘶。 蒋惜梅等他被勒的脸皮紫涨,才不紧不慢把人放下来。 蓝衫男子捂着喉咙拼命咳嗽,肺都快咳出来了,一双眼睛憋的血红。 蒋惜梅笑嘻嘻问:“你不是想死么?怎么又求救了?” 蓝衫男子嘴硬心虚,别开脸闷闷的道:“谁求救了?” 蒋惜梅似笑非笑:“那真是对不住,我又多管闲事了,我这就把你挂回去,这次我保证不再多管闲事了!” 蓝衫男子被噎得直瞪眼,恼羞成怒的道:“你!你这蛮人!好不讲理!” 蒋惜梅眉头挑的老高:“我哪里不讲理了?” “你!你!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古人诚不我欺也!”蓝衫男子摇头晃脑,一脸愤懑。 蒋惜梅饶有兴趣瞧着他,好脾气的挂着笑。 这人约莫二十三四岁,生的唇红齿白,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含情万千,因过于羞恼泛着薄红,那小模样—— 绝了! 这不就是她梦想中的压寨相公么! 蒋惜梅吞了吞口水,内心小鹿撞得晕头转向都迷糊了,双臂抱胸倚着桑树,笑意盈盈瞧着男人。 “嘿,你有什么理?你倒是说来听听。” 男子嘴唇开了合,合了开,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 蒋惜梅挑眉,耐心十足的等着他给说法。 马车上,夏澜眯着眸子瞧了一会儿,对青松说:“走吧,回庄子。” “那蒋姑娘……” “不用管她。”夏澜笑着摇了摇头。 青松多机灵,虽然年纪小不通风花雪月,但瞧这架势多少也猜出些许苗头。 眉头一拧,心下暗暗恼火。 堂堂七尺男儿,动不动寻死觅活,别人好心去救,他竟还不识好歹。 窝囊废一个,还不如梁高那个臭嘴巴呢,好歹人家是条响当当硬邦邦的真汉子! 青松虚空甩了个响鞭,大声喊道:“蒋姑娘,我家姑娘先回庄子了,您请自便!” 蓝衫男子闻言,惊愕的瞪大眼睛,目光上上下下将蒋惜梅打量好几遍,不可置信地问:“你……你是女子?” 这颀长挺拔的身姿,这单手提人的牛劲,这通身浓黑的劲装,这毫无装饰的螺髻,这百发百中的飞刀,这豪迈不羁的做派…… 竟然是女子?! 蒋惜梅一怔,笑容瞬间消失,脸黑的没眼看:“我有那么丑?” 蓝衫男子的脸刷的爆红,低着头不敢看她,双手局促的攥着拳,掌心刹那间汗水淋漓。 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不不不,姑娘……姑娘仙姿玉貌,是小生……小生有眼无珠,多有冒犯,还请……还请姑娘海……海海海涵……” 蒋惜梅噗嗤一声笑了开来:“我有那么美?” 蓝衫男子额头冒汗,羞窘交迫,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拱手深深作了个长揖。 “姑娘……小生……我……小生无礼,多有得罪。” 蒋惜梅摆了摆手,浑然不将那段小插曲放在心上,耐心宽解:“人生除死无大事,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你还年轻,如今纵然再落魄,只要勤学苦读,终有翻身的一日。” 蓝衫男子愁眉苦脸,黯然道:“小生时运不齐,哪里还有什么翻身的指望?” “哦?跟我说说,我倒要看看,天是不是要塌了。” 蓝衫男子欲言又止:“不敢辱姑娘清听。” 蒋惜梅大手一挥:“叫你说你就说,婆婆妈妈的,还是不是男人了?” 蓝衫男子呼吸一滞,受不住激,长吁短叹的打开话匣子。 “小生七岁成诗,十岁作赋,十二岁中秀才,十四岁中举,在江夏也算是名动一时的神童。 十五岁初入春闱,进考场大门跌了一跤,摔断右臂。 十八岁应考,才到上京便染了风寒,命悬一线。 二十一岁那年在上京城门外被马车撞翻,断了四根肋骨。 今年总算赶上春闱,分到厕号也就罢了,文章作了一半,天降大雨,屋顶漏水污了答卷……” 男子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蒋惜梅原本想劝几句来着,听到这儿忍不住摇头:“是挺倒霉的。” 男子闻言,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那俊俏的脸蛋,如画的眉眼,泪珠子黄豆似的扑簌簌掉落…… 蒋惜梅魂都飞了,摸出一方帕子递给他:“别哭了,多大点事儿啊,这也值得寻死觅活?” 男子张口想反驳,蒋惜梅直接打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瞧你衣衫褴褛,想来求学不易,这样吧,我给你谋份好差事,你就在上京等着下一届科考。我就不信,你能时时倒霉,次次出事,那扫把星难道还附在你身上了不成?” “真、真的?姑娘莫不是戏耍小生?”蓝衫男子眼含热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141章 蒋惜梅扔给他一个白眼:“我没那么闲,我家缺个教书先生,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愿意的!愿意的!小生孟盈川多谢姑娘!”蓝衫男子擦擦眼泪,深深一揖。 他父母早亡,靠着祖上传下来的一间杂货铺过活,但因不善经营,铺子连年亏损,五年前就变卖了。 五年来省吃俭用,撑到今日已是山穷水尽,否则也不会一时想不开自挂东南枝。 “孟盈川,这名儿好听。”蒋惜梅低低念了一遍,扬起笑脸,“跟我来。” 卧云庄是禁地,没秦王点头,外人一概不得进入。 如今教青松他们几个读书的是庄子里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仆,只读过三百千,勉强能给大字不识的孩子们启蒙。 蒋惜梅直接去找夏澜,开门见山表明来意。 夏澜毫不意外:“行,叫青松、青草、绿萝、红菱他们四个下山读书,就住医馆吧。” 蒋惜梅一愣:“下山?” 夏澜点了点头。 蒋惜梅瞬间会意,不胜感激:“澜儿,多谢你。” 她明白澜儿不让孟盈川进庄子,除了因为秦王,更大的原因是不想和孟盈川有所接触,以防万一。 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蒋惜梅深知自己和淑女半点边都沾不上。 夏澜要是知道她的想法,非敲她脑袋不可。 天地良心,她只是单纯的给她找个清净自在地儿,不用守规矩礼仪,可以无拘无束谈恋爱。 夏澜笑笑,摆摆手说:“你去对他们说一声,收拾几件衣裳,尽快下山,让紫英进来做事。” 紫英不是读书的料,看见书本就犯困,好几次上课打盹,把老夫子气的够呛。 铁柱还要照顾石头,留他在庄子里,老夫子单独教他认字,两人都不吃力。 蒋惜梅当即去找青松,叫他明日一早带上另外三人下山,去医馆读书。 青松不用猜都知道,教书的夫子定是昨日桑树林中上吊的男子。 他满肚子郁闷,但看着蒋惜梅雀跃的神情,笑着应承下来。 蒋惜梅当即下山走了,她使了个心眼,没叫马车,就领着孟盈川步行进城。 从桑树林到卧云庄外,再进南城门,绕过半个上京去医馆,一整趟走下来,少说也有四五十里地。 她想看看,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人品如何,脾性如何,毅力如何,耐心如何。 她看脸,但绝不是只看脸。 蒋惜梅刚走没多大会儿,铁柱领着石头来了,说半个时辰后要去做针灸,但找不到蒋姑娘,不知该如何是好。 夏澜想了想,就去枕云堂找梁溪或是春红帮忙。 枕云堂的院子里种着很多牡丹,一丛丛一簇簇,新叶嫩生生绿油油的,在春风中肆意招摇。 秦王坐在花圃前,白绸遮面。 侧影绝美而萧索。 夏澜抬步走进院子,随口一问:“王爷喜欢牡丹?” 秦王摇头。 夏澜一梗,闷闷的笑了:“我原想着,王爷若是喜欢牡丹,我就说您来年春日定能细赏国色天香之盛景。 您这一摇头,我倒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秦王低低一叹,万千怅惘:“故人独爱牡丹,我且替她看看。” 夏澜听那语气,猜想这个“故人”多半是已故之人,于是生硬的岔开话题:“我来请梁大人或是春红姑娘帮个忙。” 自从知道秦王的心上人另有其人之后,春红对夏澜就不再那么无微不至,没得吩咐不会主动往她跟前凑,一时间夏澜想找人都找不到。 第142章 梁溪忙道:“不知夏姑娘有何吩咐?” “不敢当,石头每隔两日要去袁神医那里做针灸,但他害怕,没人押着会逃跑,铁柱追不上他。” “夏姑娘放心,在下会安排人护送石头去见袁神医。” “多谢梁大人。” 梁溪看看秦王寂寥的侧影,忍不住问道:“夏姑娘方才说,明年春日王爷能赏牡丹,此话当真?” 夏澜认真思考片刻,一本正经的答道:“那也未必,端看王爷是想先走路,还是想先视物。” 梁溪的心先是咣当一下坠入深渊,继而嗖的一下飞上云端,呼吸急促如一口气耕了十八亩地的老黄牛。 “真的?夏姑娘不诓我?” 夏澜忍俊不禁:“我诓你作甚?” 梁溪张了张嘴,却是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憋的眼睛里直冒水光,背过身去偷偷揩拭。 秦王已经做好三年五载甚至更久才能自如行走、重见光明的心理准备,不料夏澜竟说,明年春日他就能视物或是行走。 这个巨大的惊喜几乎将他砸懵。 他侧头朝着夏澜的方向,抓握住轮椅扶手的双手因过于用力而隐隐发颤,短而齐整的指甲几乎抠进硬实木材中。 夏澜忙温声安抚:“王爷别激动,您这病最忌情绪大起大落,气血翻腾于养病尤其不利。” 秦王深吸一口气,缓慢悠长的呼出,开口时嗓音已平稳许多:“有劳夏姑娘,本王不胜感激。” 夏澜摆了摆手,呵呵笑道:“分内之事,无需言谢。王爷若没别的吩咐,那我告退了。” 梁溪额角青筋突地一跳,顿时又想起她那句“拿钱办事,应该的”。 夏姑娘娇娇弱弱的,性子怎的如此耿直? 净说大实话! 亏得王爷不喜欢她,否则一颗心不得伤得稀巴烂碎? 蒋惜梅一走,夏澜更自在了。 夜间只有紫英在汤池边守着,一盅安神汤就能让她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夏澜可以随时进入空间,整理杂乱无序的物资。 东西太多了,整理起来毫无头绪。 她尝试了几次,发现空间还蛮灵性的,无需亲手搬搬抬抬,可以使用精神力将物资归类。 这一发现夏澜她欣喜若狂。 大米、面粉、食用油、蔬菜、水果、压缩饼干、速冻食品…… 以及各种药品,光是整理目录,足足熬了三个大夜。 然后选定一片空地,划分成不同的区域,每个区域对应一类物资,按照名录将物资归类存放。 白天补觉,睡得昏天黑地,连膳食都压缩成了早晚两顿。 转眼,十天过去。 杂乱无章的物资全部整理完毕,分门别类,井然有序。 其中大量农作物种子以及图书尤其珍贵,能在这个时代派上大用场。 只是要光明正大的拿出来,还需费一番周折。 二月二十四,夏澜让李嬷嬷去枕云堂,请秦王来汤池就诊。 其实按照秦王的病情来看,再撑一个月也不见得会复发。 但他要进宫为太后祝寿,为防万一,还是再治疗一次更为稳妥。 秦王来时,夏澜已经在水中等候了。 梁溪为他宽衣,扶他入水。 想到春红那超乎常人的细心谨慎,夏澜故意减了两针,表示秦王的病症愈发轻了。 治疗完毕,夏澜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歪歪倒倒的几乎坐不稳。 春红伸手来扶,她顺势倒在春红身上,哑声道:“经过这次治疗,王爷的寒疾两个月内应当不会再发作了。 只是王爷需切记不可饮酒,不可进食寒凉之物,不可淋雨吹风,药必须按时吃。 第143章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还请王爷答应我,痊愈之前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您的寒疾已经减轻,更不要提及我,任何人都不要说!任何人!” 她再三强调任何人,然后脑袋一歪,昏过去了。 春红忙将她抱到软兜子上,寸步不离的守着。 梁溪送秦王回枕云堂,更衣后扶他躺下:“王爷歇一觉吧,睡醒身子便好多了。” 秦王睡不着。 满脑子都是夏澜那句“任何人都不要说”。 难道,她知道什么? 困倦如乌云压顶,难以抵抗。 秦王这一觉睡的很不安稳。 尸山血海,烈焰滔天。 狂风暴雪,遮云蔽日。 耳边充斥着凄厉的惨叫,血腥气从每一个毛孔钻入。 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死命把他往血海深处拖。 他拼尽全力左冲右突,却怎么也冲不出那片血海…… 秦王惊醒时,整个人就像刚从深渊中捞出来的,冷汗浸透内衫。 梁溪帮他换上干净衣裳,忧心如焚:“王爷身上冰凉,可有不适?夏姑娘应是昏睡未醒,属下叫人去请袁神医来瞧瞧可好?” 秦王深喘几息,嗓音喑哑:“不必,本王无碍。” 梁溪松了一口气,抹了把冷汗说:“那就好!刚才可吓死属下了!” 秦王恍若未闻,浅灰绿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如同一潭映着满天星光的死水,不起半点波澜。 那个梦,以及夏澜郑重的叮嘱,委实太诡异了。 从前不敢深想细挖的事,如荒原野草,见风就长。 良久,秦王从杂乱的思绪中抽离,沉沉吁出一口浊气:“告诉春红,放下一切庶务,尽心侍候夏姑娘。” “是!” 老梁家的心眼子净长梁溪身上了,在汤池边他就察觉到夏澜话里有话。 此刻秦王一下令,他就敏锐的意识到,不论秦王的伤是真治不好还是假治不好,一定有人不愿意让他痊愈。 而那个人的身份,非比寻常。 梁高亲自去找春红,传达秦王的命令。 春红神色一凛:“夏姑娘不是信口雌黄之人,她既然屡次强调不要泄露王爷的病情,定有深意。” 梁溪抬手打断:“春红姐,你的任务是尽心尽力侍候夏姑娘,其他的事一概与你无关。” 春红眉头深锁,小脸写满坚毅:“我知道,后院我会严防死守,确保夏姑娘安然无恙。梁溪,王爷身边你务必多留心,切不可有半点闪失。” 梁溪重重点头,揣着满肚子心事回去复命。 “启禀王爷,夏姑娘尚在昏睡,春红姐说她每次为王爷行针后都会脱力昏睡,少说要睡半天一宿。” 秦王低声叹息:“难为她了。” 顿了顿,又问,“镇国公府那边可有动静?” 梁溪摇头:“这几日尚未发现异常,蒋惜梅同一名面生青年下山去了,属下已派人详查那人底细,绝不叫居心叵测之人混进来。” 说话间,尚嬷嬷过来回话:“启禀王爷,老奴寻遍库房,全是宫里的赏赐,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寿礼进献于太后。” 秦王沉默片刻,吩咐道:“梁溪,研墨。” 梁溪眼中刹那间炸开满满的喜悦:“哎!属下这就去!不知王爷是要题诗还是作画?” “百寿图。” “好好好!王爷亲笔所作的百寿图,是进献给太后最好的寿礼!” 梁溪铺开宣纸,将狼毫笔蘸饱浓墨,递到秦王手中。 秦王伸手沿着宣纸边缘摸了一圈,在正中落笔。 笔走龙蛇,宛如行云流水。 梁溪脸色倏地一变—— 秦王书画双绝,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就连三朝元老、两代帝师都赞不绝口,赞其定可成为名垂青史的书画名家。 然而此刻一个“寿”字写出来,笔画绵软无力不说,横竖之间多有重叠,笔画繁多处几乎涂成了黑疙瘩。 秦王停住笔问道:“梁溪,本王的字——可还成型?” 梁溪喉头仿佛堵着一团破抹布,哽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成、成型的。” 秦王唇角飞快的上扬些许,又垂落下来,紧紧的抿着。 他不再迟疑,一口气写满一张纸。 梁溪死死的咬着后槽牙,换了一张纸。 秦王继续写。 写满一张,换一张继续。 一百个不同的寿字写完,秦王额上沁出薄汗,呼吸也有些粗重。 “王爷歇一歇吧,属下将百寿图送去装裱。” 梁溪几乎忍不住哽咽,怕被秦王察觉,捧着重若千钧的宣纸,低着头快步走出暖阁。 站在院中,仰头望着晴碧如洗的天空。 心里暗暗劝解自己,王爷会好的,很快就会好了。 等王爷大好,还是天底下最惊才绝艳的英雄名将! 秦王怔怔的提着笔,恍若出神。 直到一滴墨从笔尖跌落,将宣纸晕出一团黑,那轻微的啪嗒——声,才将他飞向九重天的魂儿拽回来。 男人幽幽暗暗的叹了口长气,提笔作画。 简单利落的几道线条,快速勾勒出一个少女的模样。 梁溪进来时,就见秦王靠着椅背,面对着画像怔怔出神。 他瞥了一眼,眉头不由蹙得死紧。 王爷的心上人——长得有点不太像人。 第144章 翌日午后,百寿图做成屏风,送到枕云堂。 秦王摩挲着屏风精致繁复的雕花,无声无息,恍若出神。 尚嬷嬷疾步入内回话:“启禀王爷,太后宫里来人了。” 秦王心头蓦的一咯噔,沉了沉才道:“快请。” 少顷,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太监弓着身子走进来,笑呵呵行礼:“奴婢请秦王殿下安。” 秦王凝声问:“是小李子?怎么此时来了?” 小李子笑容愈盛:“回殿下,奴婢来传太后口谕。” 秦王坐直身子,低着头拱起手行礼。 “太后懿旨:秦王体弱,且在庄子安心养着,不必来向哀家贺寿。” 秦王眸子骤然一缩,上身前倾,伸手抓向小李子。 小李子离得有些远,秦王没够着,反倒重心失衡,险些一头栽下榻。 梁溪抢步上前扶住,小李子慌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下,捏着一把尖细的嗓音惊呼。 “哎呦!我的殿下哎!您这是做什么!您有什么吩咐,奴婢洗耳恭听,您可千万要保重贵体啊!” 小李子膝行到榻前,秦王双手死死的揪着他肩头的衣料,声线颤抖。 “太后怎么了?宫里出了什么事?” 小李子心里叫苦连天,就知道这趟差事不好办,否则也轮不到他头上。 “王爷别多心,太后好着呢,宫中上下忙着筹备寿宴寿礼,一切安好。是太后怜惜王爷贵体欠安,这才叫奴婢来传口谕。” 秦王呼吸狠狠一滞,缓缓松开手,沉声吩咐:“好,赏。” 小李子转忧为喜,眉开眼笑的行礼:“奴婢谢殿下赏!” 转过身瞥了一眼百寿图屏风,脚步微顿,却没停留,跟着尚嬷嬷走了。 秦王的神情顿时变了,肃声道:“备车,即刻进宫!” 梁溪心思细,小李子一开口,他就察觉到了异样。 太后绝对不会无缘无故不让秦王进宫贺寿。 “王爷,不如属下先去打听打听究竟出了什么事?” 秦王摇头,心痛刀绞,喉头滞涩:“母后最牵挂的便是本王,不让本王入宫觐见,想必是凤体……” 他说不下去了,深呼深吸数次,才嘶哑地道:“去看看夏姑娘醒了没。” 梁溪左右为难,迟疑道:“一旦入宫,夏姑娘为王爷医治寒疾之事,便瞒不住了。” “太后是本王的生母!”秦王双手紧握成拳,一字一顿地道。 梁溪无奈,轻叹口气:“是,属下这就去请。” 事关重大,梁溪亲自去请人,也是存着让夏澜劝一劝秦王的意思。 夏澜刚用过膳,在院子里避风的墙角放了一张摇椅,晃悠晃悠的晒太阳,十分惬意。 “夏姑娘,宫里似乎出事了,王爷想请您随行入宫。” 梁溪开门见山,几句话说清楚事情的原委,以及秦王关于太后凤体欠安的猜想。 夏澜满脸的闲适刹那僵住,脑中嗡——的一声拉响警报。 进宫? 给太后治病? 开什么国际玩笑!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召出飞行器直接原地升天,有多远跑多远。 反正南省有温泉,不必吊死在卧云庄这一棵树上。 梁溪将夏澜的凝滞尽收眼底,心下愈发不安。 身为秦王的左膀右臂,参与过数不清的战略会议,执行过无数次军机要务。 两年半前北境鹰嘴峡战役,军中出了内奸,为此陛下龙颜大怒,处置了户部和兵部二十多名官员。 表面上看起来此案水落石出,圆满落幕。 然而事实上,自秦王重伤残废后,宫里宫外一波波的眼线安插入王府,如流水般绵绵不绝。 第145章 那些眼线死的死,残的残,秦王的名声因此愈发不堪。 但事实上,别说暴躁,秦王一度消沉到不吃不喝,整天整夜的对着满院子枯败的牡丹枝条神游天外。 老鼠从窗台爬进来偷吃糕点,他都懒得挥手驱赶。 那些进献的美人们,他连见都没见过,更遑论虐待残杀。 如此对待一个重伤残废、命不久矣的人,要说没猫腻,石头都不信。 只是秦王不让查,梁溪也不敢深想,事情一直不清不楚的压了两年多。 直到夏澜再三强调不让秦王透露寒疾有所减轻,梁溪那些埋在内心最深暗角落里的猜测,就如野草般呼呼疯长。 “太后年近四十才有了王爷,宠得如珠如宝,王爷孝顺,自先帝去后,对太后愈发敬爱,唯恐子欲养而亲不待之事发生。 太后特意遣人传旨不让王爷进宫,恐是凤体沉疴难愈——” 梁溪说的艰难,几次停顿下来,皱眉思索措辞。 “在下深知夏姑娘不能进宫,可若太后当真——王爷必将终身抱憾。在下只得来求夏姑娘想想法子,若能周全,那再好不过了。” 夏澜心里咯噔咯噔,就跟下楼梯似的,心脏都快掉到脚底板了。 她低头想了想,迅速拿定主意:“梁大人稍等片刻。” 起身回屋,关上门。 前几日整理物资,找到一些年份久远的安宫牛黄丸、苏合香丸。 太后年已六十,日日以泪洗面,夜夜难以安枕,精神萎靡,甚少运动,再加上天气寒冷,很有可能是中风。 安宫牛黄丸和苏合香丸都是治疗中风的保命药,前者治热症,后者治寒症。 夏澜只能赌一把。 且不说她不想把自己搅进宫斗的浑水中,就算她愿意,昨天才刚给秦王治疗过,精神力比中年人的肾都虚,根本就没办法给太后治疗。 要是赌错了—— 反正宫里有太医,验药之后发现不对症,根本就不会给太后服用。 至于太后的生死,就看太医的水平,以及太后的造化了。 夏澜拿上两盒药,跟着梁溪去枕云堂。 “请王爷安,听梁大人说,太后很可能生了重病,王爷想让我进宫为太后治病?” 秦王坐在轮椅上,双手死死地抠住轮椅扶手,指尖白惨惨的泛着青。 许是母子连心,他在不好的猜测中越陷越深,嗓音颤的厉害:“本王知你为难,但若非走投无路,本王绝不会开这个口。夏姑娘——” 夏澜幽幽一叹,不等他说完便黯然打断:“为难倒是其次,主要是我如今的状态,支撑不了为太后治疗。” 男人毫无血色的薄唇不住颤抖,几次张口,却只能徒劳的发出粗沉的呼吸声。 “王爷知道的,为您医治寒疾,我已是精疲力尽,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兼顾他人。” 秦王沉默不语,露在白绸外的下巴惨白,几乎能与白绸一较高下。 好一会儿,他才哑声道:“本王生平从未求过任何人,今日本王求你。只要你出手,不论能不能治好,本王即刻将卧云庄给你,连同秦王府的库房,以及本王封地三年税收,如数奉上。” 夏澜无奈的摊手,深深叹息:“王爷至纯至孝,实是感天动地,可我这身子——进宫亦是于事无补,唉!” 一口气叹的九曲十八弯,不等秦王开口,又话锋一转,说道,“我这里有两种药,主治中风昏迷,王爷可请太医查验是否对症,再决定要不要给太后服用。” 第146章 夏澜将两种药的适应症和禁忌一一说清楚,把药递到秦王手边。 秦王紧紧握住两个小木匣,呼吸急促,仿佛手中捧着的是太后的命脉。 “梁溪,走!” 梁溪匆匆朝夏澜拱了拱手,推着轮椅就走。 夏澜心里蓦地一沉,隐隐作痛。 她四岁时爸爸车祸去世,两年后妈妈嫁给一个小老板,每月给她两万块生活费,但从不见她,也不许她去家里。 看到秦王为太后心急如焚,甚至不惜纡尊降贵开口求人,她心里刀割似的疼。 夏澜仰起头深呼吸,努力将眼睛睁到最大。 她对自己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妈妈也是爱她的,只是人总归要生活,没办法的事。 而且她有林爸林妈疼爱,也算是挺幸福了。 妈妈风光大嫁那天,小小的林腾往车厢里扔了一小串鞭炮,然后拉着哭得上不来气的小宋澜跑到林家。 他说,你妈妈不要你也没关系,我要你,我把爸爸妈妈分给你一半。 后来她就一直在林家生活,林爸林妈没女儿,对她很是疼爱。 想着想着,夏澜不禁扬唇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泪水滚滚而落。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还瞎琢磨什么呀? 这辈子好好享受生活,才不枉老天爷赐给她重活一世的机会。 —— 慈安宫。 妃嫔们都在正殿的庭院中站着,神情焦灼的等候侍疾。 梁溪推着秦王入内,见此情景,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四年前他随秦王回京述职,有幸见过太后一面。 老人家慈眉善目,对他好一番嘉奖,赏银百两,还说来日秦王大婚后,也为他指一门好婚事。 妃嫔们见到秦王,纷纷向两侧让开,微微颔首招呼。 秦王充耳不闻,不等通报便让梁溪直接送他去寝殿。 寝殿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一架屏风隔开明暗间。 太医跪了一地,章院判正在向熙和帝陈述病情。 嗓音颤抖,显然太后的情况危在旦夕。 秦王转动轮椅冲过去,抓住章院判的手臂,急声道:“章院判,快来验药!” 章院判一把年纪,干巴巴的小老头,险些被秦王一把提起来。 他正了正歪斜的官帽,哆哆嗦嗦道:“臣参见秦王殿下,殿下千岁……” 秦王捧起放置在腿上的两个小锦盒,急切打断他的见礼:“此药治中风昏厥,分热症与寒症,众位太医都来验一验!” 章院判惶惶不安的看向熙和帝,不敢接锦盒。 熙和帝皱着眉头,不悦地道:“小九,不是叫你在庄子养着么?怎么进宫来了?” 秦王将锦盒塞进章院判怀里,朝熙和帝拱手:“回皇兄,母后的口谕太过反常,臣弟必得来一趟,见到母后安好,臣弟才能安心。” 熙和帝摇着头,无奈叹息:“就是怕你担心,才不许你进宫——罢了,你既然来了,去见见母后吧。” 秦王转动轮子,朝内室走去。 自重伤残废后,他鲜少来慈安宫。 心慌意乱之下,轮椅直直的怼上屏风,差点把他整个人摔出去。 熙和帝眸子倏地一眯,亲自走过去,将他推到凤榻边。 太后双眼紧闭,面如金纸,出气多进气少。 熙和帝沉痛叹息:“三日前母后便觉不适,吃了两日药也不见好,同朕说不想让你担心,若今日还不见好,就不让你来参加寿宴。 哪知今日清晨,才起身便一头栽倒,昏迷不醒。” 熙和帝是先帝长子,太后在东宫为正五品承徽时所生。 后来先帝登基,太后受封为静嫔,经年累月熬下来,熬死了所有高位妃嫔,于三十八岁继立为后,不久怀孕,次年生下秦王。 彼时熙和帝已经封王,出宫建府,好几个儿女都比秦王大。 熙和帝对秦王十分宠爱,当儿子疼,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他。 秦王听着熙和帝的黯然述说,两行热泪涌出,将层层折叠的白绸洇出两团湿痕。 他默默地转动轮椅上前,摸索着握住太后的手,侧头贴着那干瘪枯瘦的掌心,轻轻蹭了蹭。 熙和帝写满伤痛的眸底闪过一抹不知名的情绪,上前轻轻拍了拍秦王的后背。 “小九,你身子不好,不可大恸。” 秦王恍若未闻,哽咽不止。 “母后,小九儿来了,您睁开眼睛看看小九儿……” “小九儿想开了,活着就好,万事抵不过命大,小九儿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小九儿都长胖了,您睁开眼睛看一看……” 熙和帝鼻子一酸,低着头疾步走到外间。 太医们正在验药,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争执。 熙和帝问:“药可对症?” 章院判硬着头皮上前,跪下磕了个头,哆哆嗦嗦地道:“回陛下,眼下倒春寒忽冷忽热,太后畏寒,屋里炭盆烧的旺,门窗紧闭足不出户,以致热邪侵体。 臣等查验药丸,只能辨认出几种药材,从药理上来说是对症的。 但因不知具体配方,臣等不敢断言此药是否能医治太后的中风之症。” 熙和帝眯了眯眸子,拿着红色锦盒快步走进里间,问道:“小九,这药你从何处得来?可有药方?” 第147章 秦王听到太医们的说辞,就知道这药管用,于是回道:“前年母后为臣弟召集天下名医,有人进献此药。因不对症,臣弟未曾上心,也不记得是何人进献,回头叫人拿记册出来查查。” 熙和帝皱眉道:“不知名的药,如何给母后用?” 秦王摩挲着太后的手背,沉默少顷,毅然道:“眼下只得放手一搏,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熙和帝犹豫:“万一……” 秦王一字一顿地道:“母后若有好歹,臣弟亲自下去请罪。” “小九!说什么胡话!”熙和帝怒斥一声,继而扬声吩咐,“来人,服侍太后进药!” 太后身边的平嬷嬷立即上前,按照秦王的指示喂太后服药。 秦王俯身,额头在床沿重重磕了一下,强忍哽咽:“小九儿恭祝母后凤体安康,长命百岁。小九儿——告退!” 他转动轮椅后退,煕和帝沉眸瞧着,在他即将撞上屏风时伸手按住轮椅,叹道:“小九,你不等母后醒来么?” “既然母后不想让小九担心,那小九便什么也不知道。” 煕和帝重重拍了下秦王的肩:“也好,母后醒来若是瞧见你,不知该如何心疼。你先回去吧,待母后好转,朕差人知会你。” “多谢皇兄,臣弟告退。” 秦王拱手行礼,煕和帝拍拍他的手背,推着他绕过屏风。 首领太监王福全躬身上前接过轮椅,将秦王推到殿外,交给梁溪。 出宫后,上了马车,梁溪才焦急询问:“王爷,太后她老人家可有好转?” 秦王脸上蒙眼的白绸已经湿透,两片湿痕连在一起,风一吹冰凉刺骨。 他伸手扯下白绸,灰绿色的眸子死水无波,唯有薄唇轻颤,泄露出内心的不安。 “去查查前两年入府的名医,可有已经过身且无子嗣后人的,给夏姑娘的药安个出处。” “是!” 回到卧云庄时夜色已深,秦王吩咐梁溪推他去见夏澜。 夏澜正坐在汤池的石阶边吃夜宵,胸膛以下沉入水中。 梁溪在外喊了一声,春红立即迎上去,推秦王到汤池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陌生又熟悉的香味,呛得秦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春红慌得不行:“王爷莫不是着凉了?” 秦王恍若未闻,一时间被那浓郁的异香攫住心神,险些无法挣脱。 小茴香。 他最讨厌的味道。 但是某个混蛋爱得发狂,家里每次吃饺子都要做两种口味的。 他吃韭菜馅的,混蛋吃小茴香馅的,两人互相看不上,经常对喷对掐,打得不可开交。 夏澜听见动静,抬头看过去,只见月光如水洒在男人身上,投下一片黑乎乎的影子,几乎将他整个人罩的严严实实。 “王爷回来了。”她笑着打了声招呼,不动声色地道,“紫英,你去小厨房再煮一碗饺子,让秦王殿下也尝尝你的手艺。” 紫英比绿萝红菱还小,才刚十四岁的黄毛丫头,小呆瓜一个,闻言笑得见牙不见眼,俏皮的行个礼就拔腿跑了。 脚步声远去后,夏澜低声问道:“如何?药可对症?” 秦王从太过久远的记忆中抽离出来,不甚确定地道:“太医验药后说应当对症,但因没有完整药方而无法断言。” 夏澜心里顿时有数了:“太医既如此说,应当是对症的。” 秦王斟酌了一路,但面对夏澜时,依然有些难以启齿。 夏澜看出他的迟疑,主动问道:“王爷深夜来找我,应当还有吩咐吧?” 秦王微微侧头朝向她,缓了缓才道:“你的药一旦起效,陛下定要嘉奖。 第148章 如此神药必定出自名家之手,否则会惹人生疑。本王想寻一位辞世不久、后继无人的名医,权当是神药主人,你意下如何?” 夏澜扬了扬眉,笑道:“王爷思虑周全,我听您的。” “如此一来,盛名与你无关,未免太委屈你。” 夏澜满不在乎地道:“我不图虚名。” 想要名声还不容易? 离开秦王府后,随意治几个疑难杂症,还怕打不出神医的名号? 秦王眉心微动,赞道:“夏姑娘高风亮节,本王佩服。” 夏澜摆了摆手,俨然世外高人的做派,淡泊名利,宁静致远。 “既是保命神药,自当让其流传后世,造福世人。请王爷把药拿给袁神医,请他分析出配方来,免得好药埋没了。” 秦王颓然缩在轮椅中的身子顿时坐得笔直,朝夏澜拱手一揖:“本王代天下人,谢夏姑娘高义!” 夏澜有些受宠若惊,忙摆手推辞:“王爷折煞我了,您是天潢贵胄,如何能对我一个商户女行礼?这可使不得!” 一旁的春红,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又羞又愧,低着头不敢看夏澜。 秦王杂乱的心绪不知不觉间平复下来,语气愈发温和:“这药是你的心血所成,本王不能白白拿走。 你出手相救,本王的承诺皆会兑现,另外再在本王的封地上,划百顷良田给你,作为拿走药方的补偿。” 夏澜嘴唇抖了抖,嗓子眼发梗,硬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虽说她富得流油,但谁嫌钱多,是吧? “多谢王爷,您如此大手笔赏赐,我这心里委实不安。要不这样吧——” 单凭几颗药丸就拿走卧云庄、半个秦王府的库房,外带秦王封地三年赋税,以及百顷良田,夏澜属实有些过意不去。 想了想,说道,“等太后好些了,您就说宫里憋闷,不利于太后养病,将太后她老人家接到卧云庄来,我看看能不能出上一份力。” 秦王大喜过望,刚要答应,又迟疑了:“太后离京是轰动朝野的大事,想要掩人耳目,绝非易事。” 夏澜笑道:“等太后睡着了,我扮成庄子里的侍女,假装送东西,进去扶个脉就走。 若我能治,便暗地里按我的方子用药,明面上还请袁神医为太后保养凤体。 王爷只需打点好近身服侍太后的宫人,如此可行么?” 秦王垂眸深思。 卧云庄是他的地盘,人手少而精。 或许也有外面塞进来的眼线,但顶多不过在外院做些杂事,进不了内院。 近身伺候的都是心腹,不敢说万无一失,但暗地里送一个丫鬟靠近太后,问题不大。 “多谢夏姑娘!”秦王声线颤抖,掩饰不住的欢喜。 他从宫里回来,径直来了汤池,还没换上新的白绸蒙眼。 月光下,男人苍白清癯的脸上笑容流溢,破碎感拉满。 那叫一个绝。 夏澜晃了晃神,下意识吸溜一下口水。 抬眸瞥到春红一脸黑线,尴尬的别开目光,清清嗓子说:“王爷下回同我说话,还请蒙住眼睛。” “嗯?”秦王一怔,下意识抬手一摸,果然白绸不在。 夏澜罕见的有些难为情:“我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气虚血弱,神思难聚,极易分心,咳!” 说人话就是贪色,容易看着盛世美颜流口水,耽误正事。 秦王短暂一怔,很快就领会了弦外之音,长眉极快的一蹙,瞬即舒展开来。 春红心下一惊,夏姑娘胆子长毛了吗?! 怎么能当着王爷的面,觊觎王爷的绝美姿容! 第149章 她战战兢兢的,眼角余光飞快的掠向秦王。 却见男人眉眼温和,唇角似弯非弯。 看不出有没有笑意,但绝对没有怒意。 春红心中惊疑不定—— 王爷不是有个不在人世的心上人么? 难道他想通了,逝者已矣,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才几天啊?! 脚步声渐近,紫英捧着案盘走来。 案盘上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小茴香馅饺子。 小丫头欢喜的道:“还有两碗饺子,奴婢一道煮了,姑娘可要再添点?” 夏澜点头:“刚好我还没吃饱,再给我来八个。王爷也尝尝,可香了。” 秦王眉头瞬间拧紧,一向淡漠的表情有些绷不住,嗓音冰冷:“很香——拿远点。” 夏澜一愣,伸出去端碗的手僵在半空。 片刻,苦涩的咧了咧嘴,收回手说:“我也不吃了,紫英,端走吧。” 秦王以为是自己倒了她的胃口,于是对春红说:“夜深了,回吧。” 春红推着秦王走到花树外,交给梁溪,然后低着头快步回到汤池边。 夏澜整个人沉入水中,直到一口气劲,才哗啦一下钻出水面,抹了把脸。 紫英满脸疑惑:“姑娘不是还没吃饱么?怎么不吃了?” 夏澜慢吞吞的爬上软兜子,安详躺尸,闭着眼睛嘟哝:“吃多了不好入睡,你吃吧。” “哎!多谢姑娘!”紫英咧嘴一笑,对春红说,“春红姑娘也尝尝吧,夜里冷,吃饱就暖和了。” 春红退后几步,敬谢不敏:“一股子怪味儿,我闻不惯,还是你自个儿吃吧。” 夏澜听见这话,不由哂笑。 吃不惯小茴香的人多了去了,原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只是,她真的有点想念林狗子啊! 虽然他嘴贱又欠揍,一天打他八百遍都不嫌多。 —— 半晌午,小李子来了。 “奴婢拜见秦王殿下,殿下大喜!大喜啊!太后召您进宫呢!” 秦王正坐在书案前,对着那幅跟梁高有几分像的画出神。 闻言双手猛的一撑桌案,上半身腾起,肌肉严重萎缩的细瘦双腿软软垂落。 “太后醒了?!”秦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一夜未眠,眼前全是想象中太后那枯瘦的面庞、斑白的鬓发。 先帝驾崩时,秦王尚不满十三岁,初次出征刚刚半年。 彼时战事吃紧,敌军围城,打退敌军已是半个月后的事。 小小的少年赶了一千八百余里,跑死三匹马,终究也没能送疼他宠他的父皇最后一程。 从那以后,秦王最挂心的就是太后的凤体,在边地时三日一封书信,在京中则日日进宫请安。 小李子用力点头,满脸笑容:“回殿下,子时初太后醒来,听说是王爷入宫献药,哎呦喂不得了——险些又哭晕过去! 天刚亮就命奴婢来请王爷,奴婢还没走出慈安宫,太后又遣人将奴婢叫回去,生怕病情反复,徒惹王爷伤心。 直到太医们会诊过后,确定太后已无大碍,又进了药,才放心叫奴婢来请王爷入宫相见。” 秦王悬了一整晚的心安然落地,嗓音轻快上扬,溢满喜悦:“赏!” “奴婢多谢王爷!” “梁溪,速去备车,本王即刻进宫。” 顿了顿,又道,“带上百寿图!” 传令备车抬寿礼的功夫,梁溪抽空去找春红传话。 春红喜不自胜,第一时间将好消息禀报给夏澜。 夏澜亦是松了一口气。 秦王给的实在太多了,要是太后有个三长两短,这钱她拿着亏心。 —— 慈安宫。 太后面容憔悴,虚弱乏力,但已能开口说话,手脚也都能自如活动。 看到首领太监陈霖推着秦王缓缓走来,不禁眼眶一热,悲从中来。 “小九儿!哀家可算是见着你了!” 一声凄厉的呼唤,宛如杜鹃啼血,巫山猿鸣。 秦王的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死命的撕扯揉搓,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母后,小九儿不孝!让母后为小九儿担心了!”他摸索着握住太后的手,额头重重磕在床沿。 太后颤抖着手垫在床沿上,接住他再次落下的额头。 “母后不怪小九儿,从来不曾怪过小九儿。”太后泣不成声,“母后只盼着小九儿能振作起来,好好活下去。” “小九儿记住了!” 太后幽幽一声长叹,虚弱地道:“哀家这几日昏昏沉沉的,自知大限将至,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小九儿。 小九儿孑然一身,无人照应,哀家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 秦王的心在滴血,哽咽地道:“母后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 太后叹着气打断他:“人生七十古来稀,哀家自知没有长命百岁的福分,也不强求。只是小九儿啊! 你是母后的掌中宝心头肉,你那么年轻,却…… 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个人煎熬几十年……哀家每每思及此,心中如有刀绞。 小九儿,你就当为了母后宽心——娶个王妃吧!” 第150章 秦王满心哀痛瞬间僵滞,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被噎了回去。 “儿臣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又何苦害了好人家的姑娘?” 太后哭得上不来气:“你就当是给母后冲喜,母后求你了!小九儿,你难道真要让母后死不瞑目么?” 秦王薄唇翕动,喉头却像是堵着一团破抹布,说不出话来。 老母亲风烛残年,哀哀哭求,为人子女的,哪个狠得下心来拒绝? 太后殷切的望着秦王,枯瘦如柴的手一下下摩挲着他的后脑。 良久,秦王黯然叹道:“儿臣可以答应母后成亲,但母后也要答应儿臣三个条件。” 太后喜上眉梢,不假思索应承:“你说!你说!只要你肯成亲,不论什么条件,哀家都答应你!” 秦王想了想,说道:“第一,母后要亲自为儿臣操办婚事。” “好!哀家拼着这把老骨头,说什么也要将小九儿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秦王弯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第二,秦王妃的人选,要由儿臣自己决定。” 太后答应的要多爽快就多爽快:“好!只要你愿意成亲,你爱娶谁娶谁!” 秦王失笑:“母后就不怕儿臣娶个贫家女,或是无盐女?” 太后摆了摆手,一脸无所谓:“哀家只图你有个伴儿,若能留下子嗣,那是天可怜见、祖宗保佑;若无……哀家只愿你余生平安喜乐。 莫说你娶个贫家女无盐女,只要你中意,便是从花楼里赎个清倌人出来,哀家也认了。” 秦王胸腔一滞,生疼生疼的。 许久,才握着太后的手,郑重其事地道:“母后千万要保重凤体,儿臣还指望您带孙儿呢!” 太后展颜而笑:“好好好!哀家给你带!生多少个孙儿孙女,哀家都给你带!” 有那么一瞬间,秦王几乎忍不住想告诉太后,他的寒疾已经轻了很多,明年春日就能行走自如,或是欣赏牡丹盛景。 然而想到夏澜的千叮咛万嘱咐,硬生生将话吞了回去,脸庞贴着太后的手蹭了蹭,软着声儿道:“小九儿想常伴母后膝下,等母后凤体好些了,就搬到庄子里小住三两个月,可好?” 太后皱了皱眉,稍作迟疑便答应了:“好!哀家看着小九儿,再不许你酗酒伤身。” 秦王眉眼皆是笑意:“有母后管着,儿臣定能将身子养的健壮。” 太后捧着他消瘦的脸,心疼的直抹泪:“过几日母后就去庄子陪你,只要小九儿不嫌母后烦,母后一辈子陪着小九儿。” “小九儿怎会嫌母后烦?小九儿只盼着母后长命百岁,让小九儿多多尽孝。” 熙和帝进来时,母子俩哭过笑过,相对凝噎,实是感人肺腑。 熙和帝神情郁郁,快步走到凤榻边时,才扬起剑眉笑了笑,躬身请安:“儿子给母后请安,今日是母后的千秋节,儿子恭祝母后千秋千岁,福寿康宁。” 秦王也直起身子,给太后请安祝寿。 “儿臣亲自给母后备了贺礼,母后瞧瞧可喜欢?” 慈安宫总管太监陈霖闻言,忙叫人将百寿图屏风抬进来。 “母后,这百寿图是小九儿亲手所作,您瞧瞧,小九儿的字可有长进?” 太后一见那狗爬似的字,顿时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熙和帝眯着眸子瞧了许久,眉头紧蹙,沉声郁气地道:“九儿身子弱,何苦劳心费力的作甚百寿图?你保重身子,便是送给母后最好的寿礼。” 太后噙着泪附和:“是啊,小九儿,你能来见母后一面,母后就知足了。” 第151章 秦王愧疚难安,额头在床沿磕了一下:“儿臣不孝!” 太后摩挲着他的后脑,慈爱地道:“小九儿孝顺,母后心里欢喜得很。” 继而扬声吩咐,“陈霖,即刻将百寿图屏风摆上。” “谨遵太后懿旨!” 陈霖叫来几个宫人,将原先精致华丽的凤凰牡丹屏风搬出去,把百寿图屏风摆上。 熙和帝眉心极快的一蹙,瞬即舒展开来:“母后一贯偏心,儿子的拙作您都收起来,小九儿所作当即就摆上,果真应了民间老话‘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太后被逗得哈哈大笑:“皇帝也是当祖父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吃起醋来了?” 熙和帝笑的开怀:“小九,母后日日念着你,既进了宫,便多住些日子,好好陪陪母后。” 秦王低眉垂眼,神情黯然:“臣弟也想长居慈安宫中,可惜这破败的身子骨不争气,还是庄子里地气暖,时时泡着温泉,身上才能好受些。” 熙和帝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头安慰:“你还年轻,只要用心养着,定有大好的一日。” “借皇兄吉言。”秦王弯了弯唇角,白绸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瘦如刀削的下巴。 今日是太后六十大寿,这场千秋节大宴已筹备小半年,格外隆重。 虽太后凤体抱恙,无法出席寿宴,但宴会还是要按部就班举行的。 皇后携阖宫妃嫔以及年幼的皇子女们入慈安宫祝寿之后,外命妇们按品级携小辈入内拜寿,献上寿礼以表心意。 秦王不愿见人,在帘幕后暂避。 等请安祝寿的走了,太后招招手叫他到跟前来。 “小九儿,哀家方才用心瞧着,有几位闺秀端庄秀丽,与你很是相配,你可要见一见?” 秦王太阳穴突的一跳,一脸黑线。 默了默,虚弱的道:“儿臣目不能视,见不见的,有何分别?” 太后心口一揪,刚想找补几句安慰他,就听秦王说道:“母后才答应过,许儿臣自己挑选王妃,怎么片刻功夫便要反悔?” “哀家不反悔!”太后有些着急,连忙解释,“哀家就是随口一说,你既不愿,那便罢了。 只是小九儿,哀家许你自己挑选秦王妃,你可要用心挑选,不许拖延磨蹭,搪塞哀家。” 秦王心下默默叹了口气,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 “母后放心,既答应您成亲,便不会敷衍了事。” 太后欣慰点头,拉着他手由衷感慨:“哀家这一生自觉颇为圆满,唯一的遗憾便在小九儿身上。哀家不求长命百岁,只求小九儿能结一门良缘,觅个真心之人白头偕老,如此哀家来日见了先帝,总算有个交代。” 秦王嘴角不由抽了抽。 老太太给他上眼药呢! 言下之意,他要是不成亲,她死了都闭不上眼。 秦王佯嗔:“今日是母后的好日子,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好好好,不说,不说,哀家都听小九儿的。” …… 太后精神不济,说了半天话眼皮子渐渐沉了。 秦王听出她的疲倦,忙叫人服侍她躺下,给她掖好被角。 “小九儿,你也去歇着吧,莫累坏身子。” 秦王乖巧地道:“那小九儿这就回庄子去,母后可别忘了,过几日凤体好转,定要来庄子上陪伴儿臣。” “放心,哀家不忘。” “母后睡吧,等母后睡着了,小九儿就回去。” 太后怔怔的瞧着他,片刻,默默地闭上眼睛。 秦王握着太后的手,在床畔守着。 直到太后呼吸变得沉缓均匀,才默默地松开手,退出寝殿。 第152章 梁溪接过轮椅,推着秦王出宫。 行至御花园西侧甬道时,忽然听见假山后传出一阵压抑的低泣声。 “三姑娘快别哭了,今日可是太后的千秋节,您在宫里哭哭啼啼的,若是叫人瞧见,扣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咱们满府里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哭声一顿,瞬即嘤嘤呜呜的继续。 “姑娘,您就是不为自己,也该为姨娘想想。姨娘临盆在即,可受不得惊吓。” 哭声愈发压抑,应当是堵了嘴,只有些许残破的泣音泄露出来。 梁溪脚步一顿,压低声音问:“王爷,可要绕开?” “不必,脚步声重些。”秦王蜷缩在轮椅中,有气无力的吩咐。 “是。” 梁溪加重脚步声,走过假山后时,故意重重的清了清嗓子,提醒假山后的人在宫中务必要谨言慎行。 哭声一顿,里头明显惊慌失措,发出两三声杂乱的惊呼哽咽声。 一颗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从山石间隙探出来,张望一眼,又飞快的缩了回去,慌慌张张地道:“三姑娘不好了,是秦王!” 被称为三姑娘的粉衣少女小脸惨白,双眸通红,揪着帕子想了想,忽然跺跺脚,不顾一切的冲了出去。 “臣女左都御史贺钊之女,恭请秦王殿下千岁金安。” 秦王一怔,没想到在宫中犯了忌讳之人不但不躲起来,反而跪到了他跟前。 男人不作声,微仰着头,不予理会。 贺如茵拈帕子揩了揩泪,俯身磕了个头,哽咽道:“臣女冒失,惊扰殿下,请殿下降罪。” 秦王左手在轮椅扶手轻轻一拍,梁溪会意,面无表情道:“既知冒失,便不该有所冲撞。今日是太后的好日子,殿下不与你计较,你出宫去吧。” 梁溪推着轮椅就要走,贺如茵顿时急了,心慌意乱之下,一把抓住了秦王盖腿的薄毯。 薄毯滑落,露出宝蓝祥云纹的棉袍。 棉袍扁扁塌塌的,隐隐约约勾勒出两条不盈一握的细腿。 梁溪大怒,一把夺过薄毯,给秦王盖住腿。 贺如茵一个身娇体弱的小女子,哪里经得住如此大力,被扯得扑跌在地,额头险些撞上轮椅。 她顾不得疼,忙又跪端正,哭哭啼啼的开口。 “臣女无意冲撞,实是走投无路……臣女自知犯下大错,求殿下赐臣女一死!” 秦王闻言,呵的一声冷笑:“贺钊官居三品,难道家中找不到悬梁投湖之处?” 贺如茵浑身一颤,震惊的瞠大眸子,不可置信的望着秦王,泪水滚滚而落。 “臣女……臣女……不……” “不想死?”秦王语气冷漠。 贺如茵梗住了,不知所措的揪着帕子,低垂眼帘不敢看秦王。 “今日是母后的好日子,本王不想坏了喜气,你走吧,日后不准再进宫。” 贺如茵的心如同坠入冰窟,浑身冷的直打哆嗦。 她鼓足全身勇气,颤声道:“蝼蚁尚且偷生,臣女今日斗胆冒犯,只想为臣女与姨娘谋一条活路!” 不等秦王开口,她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满腹担忧恐惧倾泻而出。 “臣女两年前由父亲做主订过一门亲事,未婚夫婿是辅国公的庶孙李六郎。 三书六礼已行过半,孰料天妒英才,两个月前李六郎病故,李家仁善,主动退了亲事,许臣女另行婚配。 臣女的嫡母以臣女命硬克夫为由,威逼臣女与大表兄做填房。 大表兄吃酒赌钱养外室,活活打死原配,继室也被他逼得一根白绫了结余生。” 第153章 大表兄吃酒赌钱养外室,活活打死原配,继室也被他逼得一根白绫了结余生。” 贺如茵哭得上不来气,婢女采莲跪在身侧扶住她,跟着抹眼泪。 “臣女想死,可臣女的姨娘身怀六甲,产期就在四月底。 嫡母告诫臣女,若臣女三月间嫁去刘家做填房,姨娘便可平安生产。若臣女不从,定要姨娘一尸两命!” 贺如茵重重一个头磕下去,哭得肝肠寸断:“臣女走投无路,原本已打定主意,待姨娘平安生下弟弟或是妹妹,臣女就一脖子吊死。 恰逢秦王殿下经过,臣女思及秦王殿下是定国安邦的英雄人物,陡然间生出妄念,恳求秦王殿下施舍臣女一条活路!” 梁溪听的一肚子气,忍不住骂道:“贺御史在朝堂上弹劾起同僚来,言辞凿凿,刚正不阿,想不到后宅竟是如此腌臜!” 秦王却是不为所动,冷淡地道:“求活路应当去找你爹,找本王作甚?” “殿下有所不知,臣女母亲是相府千金,父亲对母亲素来敬重,后宅之事全凭母亲做主。” 秦王皱了皱眉,烦躁之余又觉得十分好笑:“一向只有死在本王手中的,到本王跟前来求生路,你倒是头一个。” 贺如茵听着有希望,忙擦擦眼泪,毕恭毕敬地道:“殿下四方征战,保边疆安定,护百姓周全。如此英雄人物,绝不可能滥杀无辜。臣女不信流言蜚语!” 梁溪挑了挑眉,看向贺如茵的眼神流露出几分赞许。 她的话未必真心,但敢向暴虐残杀的秦王求救,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信任。 秦王沉默片刻,慢条斯理地问:“你想求一条什么样的生路?” 贺如茵想了想,回道:“臣女脱身不难,狠下心绞了头发做姑子,或是自毁容貌,皆可避开这桩要命的婚事,只是姨娘……” 略作迟疑,深吸一口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毅然道:“臣女想伺候王爷!” 怕秦王误会她别有用心,着急忙慌的解释,“臣女甘愿为奴为婢,或是为姬为妾,全凭王爷处置。 王爷在一日,臣女伺候一日。若他日王爷……臣女愿以身相殉。” 此言一出,便是分毫没给自己留退路。 秦王唇角勾起一抹哂笑,玩味的道:“入了秦王府的美人,没有能活过三个月的。” 贺如茵娇柔的身子一颤,深吸一口气,颤声道:“臣女不信流言!” “不是流言。”秦王面朝着她,唇角弧度上扬。 苍白的下巴,惨淡的薄唇,森白的牙齿。 分明是艳阳高照的春日,贺如茵却生生出了满额满背的冷汗。 她咬了咬牙,坚定的道:“臣女自己选的路,是生是死臣女都认了!只求借秦王殿下威名,护住臣女的姨娘与腹中弟妹。” 秦王挑了挑眉,似乎有了那么丁点儿兴趣,懒懒散散的问道:“梁溪,她好看吗?” 梁溪皱着眉,从头到脚打量贺如茵三个来回,中肯的评价:“姿色平平,身段也不出挑,倒是肤色白里透红,娇若桃花,尚有三分可取之处。” 贺如茵难堪的低下头,一双纤白无瑕的小手紧紧揪住帕子。 她的生母萍姨娘原是买入府中的丫鬟,容貌并不出挑,因一身凝脂雪肤被收做通房,直到有了她才被抬为姨娘。 母女俩在府里纯纯是透明人,毫无存在感。 两年前上元节出门赏灯,辅国公家的李六郎对她一见钟情,隔天李家便托媒提亲。 第154章 攀上一门好亲事,贺钊对萍姨娘的态度有所好转,吃喝穿戴也有了明显改善。 不料却引来嫡母与嫡姐的嫉恨,明面上笑脸相对,背地里诸多磋磨。 萍姨娘懦弱,逆来顺受。 贺如茵外柔内刚,可身在后宅,嫡母佛口蛇心,手段阴损毒辣,她只能隐忍蛰伏,等嫁入辅国公府再做打算。 哪知李六郎命薄,一场风寒令他缠绵病榻两月余,终究撒手人寰。 李六郎一死,贺如茵的日子愈发艰难,贺夫人连缓口气整理一下心情的时间都不给她留,反手将她许给吃喝嫖赌打老婆的娘家侄子当第三任继室。 今日贺如茵随贺夫人入宫请安,遇到辅国公夫人,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哭着说她孙子福薄,还向她道歉,误了她的大好年华。 贺如茵心碎欲死,这才偷跑出来,躲到假山后自怜自伤,却不料被秦王撞见了。 贺如茵生怕秦王瞧不上她无甚姿色,提心吊胆的等待判决。 男人眯了眯眸子,牵起白绸细微展动:“此女冲撞本王,带走。” 贺如茵心下一惊,就见梁溪摆出一副恼火又不耐烦的表情,冷厉呵斥:“还不过来!” 贺如茵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秦王答应救她了! “多谢秦王殿下!”她大喜过望,砰砰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撞得脑门肿起老大一个包,红彤彤的活像画里的老寿星。 梁溪似笑非笑:“先别着急谢恩,能活下来再说吧!” 贺如茵刹那间脸色惨白,腿软的几乎站不住,拿不定梁溪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流言的确是真的? 她咬了咬嘴唇,低着头战战兢兢跟在轮椅后,亦步亦趋。 心下苦涩中带着几许安慰。 只要能护住姨娘平安生产,哪怕真死在秦王殿下手上,她也能瞑目了。 至于姨娘今后的日子…… 她已经尽力了。 梁溪见丫鬟采萍呆头呆脑跟着,不由翻了个白眼:“蠢丫头!还不去告诉你家夫人,姑娘在御花园迷路,惊扰秦王殿下,被带走了。” 采萍愣愣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行个礼拔腿就跑。 贺夫人对庶女从不上心,只顾着与高门贵妇逢迎攀谈,直到宴席开始才发现贺如茵不见了。 她心下暗恼,打定主意回府定要好好给小贱蹄子紧紧皮,真是愈发放肆了! 哪知宴席散后,采萍哭哭啼啼迎上来,低声禀报一番。 贺夫人顿时懵了,冷汗瞬间沁满额头。 秦王那个煞神,贺如茵怎会撞到他手里?! 秦王若是将她当场打了杀了倒也罢了,带走是几个意思? 想到外头满天飞的流言,贺夫人心神惶惶,赶紧回家去琢磨对策。 —— 秦王带回一个年轻姑娘,着实惊掉满庄的眼珠子。 原以为夏姑娘是独宠,这么快就来新人了? 尚嬷嬷闻讯而来,眉开眼笑的道:“老奴听说王爷带回一位佳人,特意来请示该如何安置。” “放远些,衣食不短缺即可,别叫她到前头来。” “老奴遵命。” 尚嬷嬷一愣,瞬即会意,这位新来的与夏姑娘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 贺如茵被送去最偏远的流云阁,有两个粗使婆子,两个三等婢女伺候。 更衣梳洗罢,贺如茵提出想要去向秦王谢恩。 婢女小桃说道:“尚嬷嬷交代过,王爷喜清净,姑娘不必去谢恩,亦无须日日请安,且在流云阁安心住下。” 第155章 贺如茵心头一凉,转瞬又松了一口气。 秦王不想见她也好,最起码她能好好的活着。 这边贺如茵惊疑不定,那边夏澜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紫英去大厨房取晚膳的食材,听见婆子们议论庄子里新来的姑娘,于是借口挑拣菜蔬,磨磨蹭蹭多听了一耳朵。 打听完情报,菜也顾不得拿,撒丫子飞奔回去向夏澜打小报告。 “姑娘,不好啦!出大事啦!秦王有新宠啦!” 夏澜一整个大无语:??? 咋咋呼呼的,她还以为秦王又犯病了呢。 权贵有新宠而已,常规操作,算什么大事? 紫英跑的一脑门子汗,上气不接下气:“姑娘,奴婢去大厨房拿晚膳的菜蔬,听说秦王殿下带了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回府,那模样那身段,那一身细皮嫩肉水灵的呦!” 边说还边咕嘟吞了一下口水,把夏澜逗得乐不可支:“可见那姑娘的确貌美,你这吞口水的德行,活脱脱一登徒子。” 紫英小脸涨得通红,跺跺脚抗议:“姑娘!奴婢为您担心,您却笑话奴婢!” 夏澜有些懵:“为我担心什么?” “哎呀!”小丫头急得团团转,“秦王殿下有了新宠,姑娘您……您不就……” “失宠”两个字,她有些说不出口,但意思是明摆着的。 夏澜嘴角抽了抽:“……” 瞟了一眼紫英空荡荡的两手,轻轻敲她脑门一记,闲闲发问:“你说去大厨房拿菜蔬,菜呢?” 紫英一愣,低头看看两只手,一拍脑门,失声叫道:“哎呦!奴婢忘记拿菜了!奴婢这就去!” 话音未落,人已经一溜烟冲出去老远了。 夏澜好气又好笑,转身进屋,想写一封信。 看看干巴巴的砚台,又默默地去厨房叫春红过来研墨。 几个小的去医馆读书了,栖云苑人手紧张。 李嬷嬷和紫英近身服侍,春红会在天蒙蒙亮时带两个婆子过来打扫庭院,也会帮着准备膳食点心,收拾收拾屋子。 春红边研墨边问:“姑娘要写信?是送去南省交给夏掌柜么?” 夏澜点了点头,捏着毛笔吭哧吭哧写信。 她认识大部分繁体字,但没几个会写的,且毛笔软塌塌的,很难把控。 勉强写了一行,还没老母鸡的爪印齐整,十个字错了四个。 春红瞧得直皱眉,心下愈发疑惑。 夏姑娘医术精绝,这一手字写的,却像是目不识丁的人照葫芦画瓢。 实在有违常理。 夏澜叹口气,认命地让开位置:“春红姑娘,劳烦你替我执笔。” 春红坐下,麻利的换张信笺,提笔蘸墨,问道:“不知夏姑娘要写什么?” “先报个平安,然后问良伯庄子什么时候建好,催他快点,能多快就多快,最后再替我问候一声,让他保重身体,别为我担心。” 春红短短的思索片刻,大笔一挥,宛如行云流水,很快就写好家书,念了一遍。 夏澜对她愈发满意,忍不住拍着她的肩膀说:“你真棒!可惜王爷不舍得把你给我,唉!难受!” 春红嘴角抽了抽,无了个大语。 感谢姑娘赏识,但—— 您能别赏识了么? 夏澜摇头晃脑,将惋惜之情演绎得淋漓尽致,末了吩咐:“帮我尽快把信送出去,哦对了——信上再加一句,别给我钱,我钱够花的。” 春红又取了张信纸,再三问候,最末尾提了一下别捎钱过来,将信折好塞进信封,当着夏澜的面用火漆封好。 “奴婢这就叫人送信去。” 夏澜灵光一闪,问道:“庄子上有信鸽么?我与良伯应当会时不时通信,若有信鸽就方便多了。” 春红失笑:“姑娘没饲养过信鸽,兴许不知道,信鸽并不能将信送去外地,只能将信带回家中。” 见夏澜眨巴着眼睛一脸迷茫,春红耐心解释:“比方说姑娘这封信,王府的信鸽无法将之送到南省夏掌柜手中。 但若信使去南省送信时带上王府的信鸽,信鸽能将夏掌柜的回信带回王府来。” 春红一提点,夏澜立即就明白了。 这是利用鸽子归巢的本能将信带回家,鸽子本身并不能从家中出发,准确无误的抵达主人想要送信的陌生地点。 “那让信使问问良伯可有饲养信鸽,若有便带几只回来替我传信。” 春红一脸遗憾的摇头:“秦王府不曾饲养信鸽——王爷自重伤落下病根后一蹶不振,鲜少见人,早已用不上信鸽了。” 夏澜梗了梗,讪讪地摆手:“你去送信吧。” 春红前脚离开栖云苑,后脚拐进枕云堂。 “启禀王爷,夏姑娘叫奴婢写了封家书送去南省夏良手中,催其尽快建成庄子。” 她不知道夏澜琢磨着尽快建好温泉庄子,就不必久困于京中。 只是单纯觉得秦王的病才刚有起色,夏姑娘催着建庄子,似乎有离开的打算,这可大大的不妙。 秦王歪在榻上,抱着手炉取暖。 眼看清明将近,两日前一场寒潮袭来,仿佛一夕之间又回到了隆冬。 他面朝窗外,怔怔地没作声。 春红兀自喋喋不休:“王爷带贺三姑娘回庄子,底下人多有议论,奴婢适才听见紫英咋咋呼呼的,不知夏姑娘是否因此心中生了芥蒂。” 秦王有些意外:“哦?她说什么了?” 春红摇头:“奴婢在厨房做事,只听见紫英嚷嚷,倒不曾听见夏姑娘说什么。只是紫英才走,夏姑娘便来寻奴婢代笔写家书。” 梁溪随口嘀咕:“代笔?” 春红的表情一言难尽:“夏姑娘的字……写信属实有些为难。” 秦王不禁有些好奇,信手端起茶盏:“哦?” 春红知道梁高因说夏澜坏话而挨板子罚月钱,她谨慎的斟酌一番,才讪讪道:“夏姑娘的字……比梁高略强些。” “咳咳!” 秦王一口茶水刚喝到嘴里,闻言被呛得连咳好几声,手抖的撒了满桌子水渍。 春红忙上前给他拍背,抽出帕子递到他手边。 秦王接过帕子擦了擦嘴,生硬的转过话题:“依你所言,夏姑娘想离开庄子,是因为本王带女人回庄子?” 春红如实答道:“奴婢说不准,夏姑娘曾亲口说过有心上人,只是都已过身。 想来她应当是怕贺三姑娘介怀,这才想尽快离开庄子。” 秦王准确无误的抓住重点:“都?” 春红对秦王一向忠心耿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蒋惜梅问夏姑娘有几个心上人,夏姑娘的原话是,也就凑一桌牌而已。” 秦王嘴角一抽:“……” 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夏姑娘。 第156章 秦王胸腔里莫名的有点闷堵,容色微沉:“本王对贺氏另有安排。你去告诉夏姑娘,贺氏最多在庄子住半年,请她多担待。” 顿了顿,又喃喃自语,“庄子既给了她,本王的确不该随意带外人回来。” “奴婢遵命。” 春红心中明镜似的,夏姑娘,贺氏—— 亲疏远近,一清二楚。 秦王啜了口茶水,吩咐道:“将庄子的田契地契给夏姑娘送去,尽快过红契。” “是,奴婢告退。” 春红去找尚嬷嬷开库房拿契书,毕恭毕敬的给夏澜送去。 “夏姑娘,这是卧云庄的田契地契,随时可过红契。奴婢多嘴问一句,是落在您名下,还是落在夏掌柜名下?” 夏澜接契书时手不禁有些抖。 沃德玛!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她想了想,回道:“如今这庄子对王爷尚有用处,先不急着过红契,等王爷寒疾大好再说吧。” 过了红契,秦王将卧云庄赠与他人之事便会传开。 不论落在谁名下,必将引起诸多揣测。 左右她已经没名没分入住卧云庄多日,流言蜚语要传开早就传开了,破罐子破摔拉倒。 “王爷叫奴婢传句话,贺氏最多在庄子里住半年,请您多担待。” “王爷言重了,过红契之前,这庄子还是王爷的,我只占一座栖云苑。” 夏澜浑不在意,喜滋滋的将田契地契放回锦盒,走到里屋将之收起来。 不说等秦王寒疾痊愈,怎么着也得等太后病情好转,要不然这巨额财富她拿着烫手。 春红暗中留意着夏澜的表情,发现她是真无所谓,一时间不禁有些郁闷。 这二位祖宗当局者迷,她这个旁观者可是看得真真儿的。 王爷嘴上说有心上人,且不论这茬儿是真是假,总归那女子并非是活生生在王爷跟前儿的。 而夏姑娘却是鲜妍明丽的大活人,是唯一能治愈秦王沉疴痼疾的福星。 死人怎么能跟活人比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活人比不过死人,可只要夏姑娘能比得过别的女子,这秦王府主母的位置,那不还是她的囊中之物? 很可能就是那个取而代之的人。 还是得把她当成未来主母恭敬伺候。 但是显然,未来主母纯纯是拿自家主子当摇钱树。 全是职业道德,没有半点感情。 春红无声的叹了口气:“姑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夏澜摇摇头,忽然又想到什么:“枕云堂种了许多牡丹,反正王爷今年赏不成,要不挪过来让我赏?” 春红嘴角抽了抽,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黑着脸吐槽:“……此等诛心之言,夏姑娘在奴婢跟前说说便罢,可千万别去王爷跟前说。” 夏澜悻悻地嘀咕:“你家主子才不像你似的小心眼呢,他明年就能看见了,我这也不算戳他伤疤。” 虽然是有那么一丢丢缺德。 春红先是一怔,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反应过来之后,睁大眼睛惊喜的抓住夏澜手臂,颤声问:“真、真的?姑娘所说,可是真的?” 夏澜吃痛,皱着眉头抽了口冷气。 春红忙松开手,扑通一声跪下,红着眼圈请罪:“奴婢该死!奴婢一时情急冲撞姑娘,请姑娘重重责罚。” 夏澜撇撇嘴,有些郁闷:“倒是个忠心耿耿的丫头,可惜——” 春红提心吊胆,生怕她说出什么关于秦王不好的话来。 就听活祖宗哼了一声,沉着小脸发牢骚:“可惜不是我的人。” 春红梗的不行:“……” 第157章 当您的人倒也不是不行,只要您成为秦王妃,奴婢生生世世服侍您。 当然,这话春红只敢在心里想想。 梁高多嘴的下场历历在目,她又不傻,不会上赶着找揍。 夏澜见春红战战兢兢,顿觉兴致寥寥,摆摆手道:“你去厨房帮把手吧,我饿了。” “是!奴婢这就去!” 春红漾着满脸笑容,欢天喜地的退下。 晚霞铺满半边天空,金红粉紫,绚丽多姿。 夏澜看向院子里的梅树,眉头拧了又拧。 虬曲劲瘦的枝干,蓊蓊郁郁的叶子。 平平无奇。 可能她真的是个俗不可耐的人,两辈子都没看出梅花哪里跟风雅和气节沾边。 还是牡丹好看。 等天冷了她就让人把整个卧云庄种满牡丹。 —— 备好晚膳后,春红径直去枕云堂。 “启禀王爷,夏姑娘想看牡丹。牡丹花期将至,此时去花市购买,恐难买到珍贵品种。奴婢特来请示王爷,可否将王府的牡丹搬几盆过来?” 她琢磨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向王爷禀报一声。 王爷命她用心做事,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能疏忽大意。 秦王单手托着下巴,侧脸朝向窗外出神。 卧云庄地气暖,虽还有两日才清明,但牡丹已经零零星星开了几十朵。 姹紫嫣红,瑰丽无比,在春风中尽情摇曳。 秦王仿佛是在赏花,但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显然这花赏的他很不愉快。 男人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皱眉问:“她喜欢牡丹?” “回王爷,奴婢瞧着夏姑娘极爱牡丹,还问奴婢能不能从枕云堂挪几株过去,只是如今正值花期,一旦挪了恐难成活。” 秦王蒙在白绸下的长眉蹙起,低声嫌弃:“俗不可耐。” 春红一愣,目光疑惑的看向满院子争奇斗艳的牡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熬夜熬多了,出现幻听了。 这满院子的牡丹是王爷亲手种下的,一多半都是从全国各地重金搜罗来的珍品。 怎么夏姑娘喜欢牡丹,就成了俗不可耐了? 就在春红怀疑人生之际,秦王喝了半盏茶,冷漠吩咐:“本王去醉云轩,让她搬来枕云堂。” 春红的眼睛瞬间瞪得滴溜溜圆,控制不住的倒吸冷气:“王爷,您?!” 秦王是真嫌弃到了骨子里,语气很是不耐烦:“等天冷了,叫花匠把王府的牡丹都挪到庄子里。” 春红整个人都傻了,呆呆地望着自家主子,连应声都忘了。 不是,她觉得夏姑娘想挪枕云堂的牡丹自己欣赏,已经够离谱了。 没成想自家主子竟然不假思索,直接把整座院子让出去! 春红离开枕云堂时,只觉得整个人都是飘的,半点没有真实感。 夏澜刚用完膳,正在廊下散步消食。 “姑娘,王爷知道您喜欢牡丹花,特意搬去醉云轩,让您去枕云堂住呢。” 春红说这话时,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夏澜。 想从她脸上看出些许感动和心动来。 不料夏澜却是扬眉一笑,得意的昂了昂下巴:“看吧,我就说你家主子没那么小心眼,庄子都给我了,我要他几株牡丹怎么了?” 春红噎了噎,有种说不上来的无力感。 “赶紧收拾东西,明天我就要搬家,我都好久好久没看过牡丹了呢!” 夏澜眉开眼笑,吩咐紫英和李嬷嬷立即去收拾东西。 春红见她发自内心的高兴,顿时也笑了。 主子开心就好。 —— 月上柳梢,华光如水。 夏澜惬意的躺在软兜子中,静静等待今晚的夜宵。 第158章 紫英年纪小,原本只在院中做些零碎功夫。 来到卧云庄后人手不足,她常常去小厨房打下手,才华刷的一下就显露出来了。 没成想,这孩子竟然是个天赋异禀的厨子,耳濡目染一段时间后,竟然能掌勺了,且手艺不输李嬷嬷。 紫英说要做些好吃的,但没说是什么,夏澜十分期待,甚至考虑要不要把后世的菜谱誊抄一份给她。 不过想到她那狗爬似的字,暂时只能作罢。 紫英久久不回来,夏澜就让春红去瞧瞧,搭把手。 又等了足足一刻钟,脚步声才响起。 夏澜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心里暗暗吐槽。 小丫头忒磨蹭,一顿夜宵做了将近一小时,她都快饿昏过去了。 她刚想调侃两句,忽听啊——的一声惨叫,在静夜中显得无比凄厉。 贺如茵惊魂未定,仓皇后退,整个人重重撞上假山,突起的石头磕到后脑勺,咚一声响,疼的她眼冒泪花。 天呐! 秦王殿下的庄子里,半夜三更竟然有一具浮尸! 我命休矣! 夏澜被乍然响起的惨叫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一个大翻身,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呛了两口水,鼻腔喉咙涩疼涩疼的。 她哗啦一声钻出水面,抹了把脸,拍着胸膛吭吭咔咔的剧烈咳嗽。 贺如茵眼睁睁看着“浮尸”动了,掉下去了,又钻出来了…… 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夏澜缓过劲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哭笑不得。 她从水里爬出来,捞过岸边的斗篷把自己裹起来,趿拉上绣鞋朝贺如茵走去。 伸手探了探鼻息,唔,没事,只是昏过去了。 她顺手掐住少女的人中,片刻,贺如茵便在剧痛中悠悠醒转。 睁眼看见一个浑身白惨惨、长发披散滴水的女鬼,顿时又啊——啊——尖叫起来。 叫了两声,又一口气上不来,晕过去了。 夏澜嘴角抽了抽:“……” 行吧,算她多管闲事。 她悻悻的揉了把脸,湿发被风一吹,冻得头疼,连忙解了斗篷跳进水中。 汤池是禁地,护卫只能远远守着,即便听见动静也不敢靠得太近。 有人远远喊话:“夏姑娘,出什么事了?您还好吗?” “我没事。” 夏澜看了眼不省人事的少女,心下暗自猜测她的身份。 庄子里的人不敢擅闯汤池,这姑娘身子又弱,胆子又小,绝对不可能是刺客。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秦王的新宠了。 想到一见面就把人活活儿的吓晕过去两回,夏澜不禁有些讪讪的,挺不好意思。 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紫英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 “春红姑娘白天服侍我家姑娘,夜间还要在汤池边守着,实在太辛苦了,我瞧着你都瘦了。 你想吃什么只管说,我给你做。” 春红蹙着眉,语气有些着急:“多谢,以后的夜宵尽量做简单些,别让夏姑娘久等。” “哎,我知道了!” 紫英刚应下,就看见假山根边有一只绣花鞋。 月色下看不清本来颜色,但很显然不是夏澜的。 她皱眉嘀咕:“哪来的鞋子?” 春红脑子活络,闻言心下狠狠一咯噔,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 见夏澜好端端的躺在软兜子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抬袖子擦一把瞬间冒出来的冷汗,低头时才发现,假山暗影中竟倒着一条人影。 春红摆出戒备的姿势,谨慎的抬脚踢踢那人的脚。 人影不动,无声无息。 春红慢慢接近,抓着脚脖子把人拖到月光下一看,顿时懵了。 第159章 一张清秀的生面孔,眉眼五官并不如何惊艳,但皮肤光滑如绸缎,即便是在月光下,也能看得出极致的白润清透。 她瞬间猜到来人是谁,心头不由窜起一股怒火。 大步流星走到外头,吩咐上夜的护卫去拂云阁,叫丫鬟婆子过来抬人。 拂云阁在东北角,汤池在西北角,相隔甚远。 今夜值守的护卫首领是李成,春红黑着脸,戳着脑门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从拂云阁到汤池少说也有二里地,一个大活人慢吞吞走过来,巡逻队竟毫无察觉?你们是怎么巡逻的?竟叫人闯进汤池去! 万幸来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倘若是歹人,夏姑娘哪还有命在? 今晚的护卫,有一个算一个,交班后即刻领二十大板!” 李成被骂得抬不起头,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喘。 “至于李成你,御下不力,更要严惩,自个儿去领四十大板!” 李成憋着嘴,哭丧着脸弱弱应道:“春红姐别生气,我知道错了,天一亮我就去领板子,你可千万别对王爷说。 要是王爷知道了,我怕是要同梁高大哥一样被扫地出门了。” 春红疾言厉色:“知道就好!夏姑娘的安全是顶顶要紧的,你小子给我绷紧皮,切不可让任何人惊扰夏姑娘!” “是是是,我再不敢了!” 李成也委屈啊! 满庄子都知道王爷带了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回来,都以为是第二个夏姑娘。 她半夜三更出来散心,谁敢拦啊! 哪里知道,夏姑娘只有一个,别人就算入了卧云庄,也撼动不了夏姑娘的地位。 贺如茵醒来时,天光已经蒙蒙亮。 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不由重重喘了一口粗气。 原来只是做了个噩梦啊! “小桃!小桃!” 贺如茵口干舌燥,想叫婢女小桃倒杯水来。 喊了两声没人应答,于是披衣起身,自己去倒水。 喝了水睡意消散,索性推开门,想叫上夜的婢女进来帮自己更衣梳洗。 听见开门声,廊下倚着柱子发呆的婢女回过神来,起身相迎。 “姑娘醒了?天色还早,再睡会儿吧。” 贺如茵有些诧异:“你是谁?小桃呢?” 婢女低着头,恭顺中带着些许恐惧:“回姑娘的话,小桃犯错,已被发卖出府,奴婢叫画眉,今后由奴婢服侍姑娘。” 贺如茵脸色一白,颤声问:“昨晚还好好的,怎的天不亮便被发卖了?她犯了什么错,竟要如此严惩?” 画眉心有余悸,迟疑少顷才摇了摇头:“奴婢不知,是春红姑娘下的令,连夜将人送走的。” 贺如茵按着心口,惊惶不安:“那、那其他人呢?” “都发卖了,春红姑娘安排奴婢与喜鹊贴身伺候姑娘,另有两个婆子在院中做些粗活。” 贺如茵脑中嗡——的一阵蜂鸣,原就白润清透的小脸瞬间失了血色,白的堪比细瓷,不像个活人。 难道她不是做噩梦,而是昨夜真的误打误撞看见浮尸了? 拂云阁中两个丫鬟两个婆子被连夜发卖,都是因为她看到不该看的而受了连累? 贺如茵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不像样,几乎难以连词成句:“我、我昨夜、昨夜是不是……出、出去了?我是如何……回、回来的?” 画眉嗓音细细的带着些许颤抖:“奴婢不知,寅时初周大娘来传话,说春红姑娘叫奴婢来拂云阁服侍姑娘您。 喜鹊在收拾奴婢二人的衣物,晚些时候就来拜见姑娘。” 第160章 贺如茵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踉跄着扶住门框,呼哧呼哧的急喘,冷汗顷刻间湿透内衫。 “画眉,你立即去打听,看看我昨夜可曾出门,去了哪里?” 画眉皱眉道:“姑娘既入了卧云庄,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外头的事您不必挂心。” 贺如茵一怔,霍的抬眸审视画眉。 画眉低眉顺眼,瞧着很是恭谨谦卑,可仔细一品,这句话却很不对劲。 言下之意,是让她乖乖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别乱跑,也别瞎打听外头的事。 贺如茵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自己多半是一只脚迈进了阎罗殿。 她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面为自己的前途未卜而担心,一面猜测贺家此时是个什么境况,她入了卧云庄,姨娘是会因此受罚,还是家里忌惮秦王的凶残暴虐,不敢轻易动姨娘。 越想越烦乱,便起来走走散散心。 不料小径迂回曲折,花木扶疏幽深,几个弯一拐就迷失了方向。 贺如茵心慌意乱之下,没头苍蝇似的团团转,蓦地见到汤池那边隐隐有灯光亮起,就想过去求助,哪知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害了院子里四个婢女。 想明白其中曲折之后,贺如茵攥着衣襟,战战兢兢回屋,坐在床边怔怔出神。 路是她选的,生死祸福怨不得旁人。 她不后悔。 只是害怕秦王真如传言般杀人如麻,她在卧云庄熬不了几天。 到时她一死,就父亲那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的性子,不用嫡母下手,恐怕他自己就会处置掉姨娘,跟她撇清干系,免得秦王惦记上整个贺家。 卯时,喜鹊背着包袱,带着两个婆子来了。 见画眉在廊下坐着,愁眉苦脸的,她凑过去低声咬耳朵:“我来时听见外头都在传,前头正在打板子呢,昨夜值守的护卫每人二十大板。” 画眉一听,失声惊呼:“什么?全都挨了板子?” “可不!李护卫是头儿,要挨足足四十大板呢。啧啧,四十大板,那不得打掉半条命啊!” 喜鹊惶惶不安,朝屋里努了努嘴,“咱们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决不能疏忽大意。你说小桃她们四个,多冤啊!” 画眉脸色煞白,嗓音颤抖:“那位昨夜到底跑哪儿去了,怎会闹出如此大的风波?” 喜鹊两手一摊,摇头叹气:“谁知道呢?能惹春红姑娘发这么大的火,想必闯的祸绝不会小。” 两个丫鬟叽叽咕咕一通,小脸哭丧的活像死了亲爹,都觉得自己前程一片黑暗,日子没盼头了。 贺如茵听见画眉的惊呼就急忙赶过来,扒着门框听了好一会儿,两个丫鬟都没发现。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死死地抠着门框,硬实的木材几乎将指甲崩裂。 “画眉,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两个丫鬟吓了一跳,忙起身行礼。 “奴婢喜鹊,见过姑娘。” “姑娘起了?奴婢们服侍姑娘更衣洗漱。” 两人闭口不答,扶着贺如茵进屋,麻利的给她装扮。 贺如茵从铜镜中打量着两人的表情,皆是满面惊惶,忧心忡忡。 她心下沉了又沉,不禁为自己和姨娘捏了一把汗。 不行,她决不能坐以待毙。 既然已经入了卧云庄,怎么着也得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画眉,我要去向王爷请安。” 画眉低着头恭敬的道:“春红姑娘交代过,在庄子不必拘礼,姑娘且安心住着,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吩咐奴婢们便是。” 第161章 顿了顿,委婉暗示,“庄子里地气暖,蛇虫鼠蚁尤其多,姑娘尽量别出门,免得伤着了。” 贺如茵顿时明白了,秦王这是要将她关在院子里,哪儿也不许去。 菱唇颤抖的厉害,血色尽退,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刺心刺肺的疼。 “以往来秦王殿下带回来的女子,也是这般么?” 明知凶多吉少,贺如茵还是存着一丝希冀。 秦王若是要她的命,她多半见不到今天的太阳。 当时既没封了她的口,一时半会的应当不会清算。 喜鹊顺口答道:“王爷鲜少带女子来庄……” 画眉脸一沉,胳膊肘子狠狠拐了她一下。 夏姑娘是王爷带回来的第一位女子,住栖云苑,泡温泉,就连服侍的婢女都是半个主子的春红姑娘,哪里是眼前这位能比的? 昨夜后山汤池发生的事,秦王并不知道。 早膳时,他让人去栖云苑看看夏澜在不在,是否需要协助她们搬东西。 夏澜刚用过早膳,听说能搬家了,麻溜的去枕云堂赏花。 小轿也不坐了,慢悠悠晃荡过去,全当散步消食。 春红扶着她手,时不时提醒小心脚下,鹅卵石光滑,莫崴了脚。 夏澜随口吐槽:“知道鹅卵石光滑,干嘛还要用来铺路?我觉得青石板就很好嘛,既整洁又防滑,不像鹅卵石花里胡哨的还硌脚。” 春红嘴角一抽:“……” 不是,您好歹是前国子监司业的嫡长女,文人的品味这是丁点儿没传承到啊! 夏澜脚步一顿,忽然偏过头看着春红,诚恳地道:“春红姑娘,要不你叫人把路面全都换成青石板,种满牡丹花; 再找个地方挖一片池塘,种上荷花,把那些松柏枫竹啥的该砍的砍,该伐的伐,换上桃树和合欢,我就喜欢开花热闹的树。” 春红嘴角抽了又抽。 夏澜小手一挥,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趁现在没过红契,赶紧按我的心意修整,账算在你家王爷头上。” 春红一脸黑线。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过!分! 夏澜口嗨的正爽,溜溜达达晃荡进枕云堂,就见满院子牡丹枝繁叶茂,花朵零星点缀其间,迎风招摇。 秦王坐在轮椅上,背对着花圃。 夏澜堆起一脸笑,上前行礼:“占了王爷的院子,怪不好意思的,真是对不住。” 秦王掩在白绸下的长眉一挑,牵起白绸轻微颤动。 男人嗓音一贯淡漠,却不似初见时蕴着刺骨的冷意:“既如此,那便不搬。” 夏澜顿时急了:“别别别!我东西都收拾好了!” 梁溪扑哧一声笑得像个漏气的轮胎,别开脸假装咳嗽。 夏澜这才反应过来秦王是逗她的,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他好几个来回。 男人仿佛感受到过于专注的目光,皱眉问:“你看什么?” “王爷今日心情很好呀,竟有兴致捉弄我。” 秦王偏过头,后脑勺对着夏澜。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唇角上扬,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夏澜这人有个优点,就是不爱扫兴。 她想了想,对秦王说:“王爷给的实在太多了,要不我再送您俩孩子吧,不然这庄子铺子银子的,我拿着烫手。” 秦王眉心轻蹙,有些无语。 春红却激动的抓住夏澜的衣袖,迫不及待确认:“真的?夏姑娘,您是说王爷可以有子嗣?” 夏澜奇怪的看着春红,皱眉反问:“你家主子伤的是腿和眼睛,又不是小兄弟,为什么不可以有子嗣?” 春红脸刷的一下爆红,眼睛瞪得滴溜溜圆:“你……你你……” 梁溪亦是老脸一红,别过头不好意思看她。 被当众议论小兄弟的某人,苍白的下巴仿佛蒙上一层淡淡血色,尴尬的咳了一声。 夏澜浑然不觉她的话给保守的古人带来多大的冲击,转脸笑眯眯的对秦王说:“王爷姿容绝世,文武双全,您的孩子一定是最可爱最聪明的。” 秦王心口一颤,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两个白白胖胖的粉团子。 他清楚的记得,曾经有人对他说,要是熬过这一关,就在一起。 他等了好多好多年,终于熬过了。 可还是没能在一起。 白绸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鼻头和下巴。 分明看不到任何表情,男人也没有抿唇撇嘴咬牙等细微动作,但夏澜莫名的感觉到,眼前的人好像刹那间陷入了无边的孤寂和绝望中。 “王爷,您还好吧?”夏澜怀疑自己说错了话,朝春红递了个眼神。 春红却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没接收到。 梁溪长长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王爷后继有人,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明儿一早我就去灵安寺烧香,谢菩萨保佑!” 夏澜嘴角抽了抽:“……” 关菩萨什么事? 明明是她的功劳好吗?! 应该谢她啊! 良久,秦王才从铺天盖地的悲哀中抽离出来,一言不发的转动轮椅朝院门方向而去。 梁溪快步跟上,春红也后知后觉意识到秦王情绪低落,懊恼的拍了一下嘴。 “糟了!奴婢失言,提起王爷的伤心事了!” 夏澜有些好奇,但忍着没问。 戳别人伤疤不礼貌,这种没品的事儿她才不干呢。 春红却皱着眉头主动说道:“夏姑娘有所不知,王爷有心上人,可惜那位姑娘命薄,芳年早逝—— 奴婢知道夏姑娘是好意,但如今王爷意志消沉,还请姑娘别再提及婚姻子嗣之事,免得惹王爷伤怀。” 夏澜神情黯然,愀然叹息:“没想到秦王殿下竟是痴情之人。” 顿了顿,忍不住问,“只是王爷既有念念不忘的心上人,为何又要抢那么多姑娘回来?” 春红想翻白眼,但面对秦王都无底线宠着的活祖宗,却是半分不敢造次,只得耐心解释:“姑娘是王爷主动带回来的第一人。” 夏澜一愣:“嗯?我是第一个?那其他人……” 春红意味深长的打断:“在您之前没有其他人,在您之后,唯有一个贺氏女。” 夏澜眨眨眼,瞬间领会了弦外之音。 春红是王府顶级高管,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完全是遵从秦王的命令。 身为婢女,对于客人应当恭敬有礼,可她一口一个贺氏,显然那位贺姑娘并非需要恭谨对待的。 夏澜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可置信:“其实我早就觉得秦王不像外头传言的那么不堪,但没想到,我竟然是第一个—— 呵呵,小女子何德何能,竟入得了秦王殿下法眼!” 后面一句自嘲的成分居多,春红也不知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顺着她的话接道:“王爷待夏姑娘是独一份的好,自然,夏姑娘端庄贤淑,医术精绝,德才兼备,任凭谁都会敬重您。” 第162章 夏澜挑挑眉,没接话,转身走进花圃中的小径,饶有兴致的赏花。 “春红姑娘,劳烦你寻一套画具来,我要作画。” 春红表情一僵,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书画不分家,就夏姑娘那狗爬似的字,她说要作画?! 真的不是开玩笑吗?! 春红很快就叫人搬来长桌椅子,各色颜料齐齐整整的摆了两排,铺好画纸。 春红奉上一盏新茶:“姑娘,您看还需要什么?奴婢叫人去取。” 夏澜粗略扫了一眼,满意的点头:“东西很齐全,有劳你了。” 她在长桌前坐下,对着花圃观察了一会儿,又闭目沉思起来。 良久,才提笔蘸墨,细细勾勒线条。 前世她学了八年国画,直到高中课业紧张被迫中断,但闲暇时会画画打发时间,心情不好时也常以此排遣负面情绪。 林家客厅的那幅花开富贵春,就是她耗时三个多月亲笔画的。 不过末世以来,生存都成了难题,她就再没碰过画笔。 起笔时有些手生,线条不太流畅。 春红暗哂,心说就知道夏姑娘画不成样子。 不过既然夏姑娘喜欢,稍后就叫人去请一名女画师来,教导她习字作画。 废了两张纸,夏澜渐渐找到了手感,线条愈发流畅,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 再添几笔勾勒出叶片,生机勃勃之感顿时跃然纸上。 春红惊愕的瞪大眼睛,眨了眨,又揉了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夏姑娘,您真会作画呀?” 夏澜侧眸而笑,精致的下巴微抬,眉眼间满是得意:“怎么样?我画的还能看吧?” 春红赞叹:“栩栩如生。” 作为王府顶级高管,春红见过的好东西数不胜数,王府库房中名家传世之作都是论箱子的。 夏澜这幅牡丹图,也就勉强能看的水平,在名家大作面前,属实上不得台面。 但是和她那一手狗爬似的字比起来,俨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春红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的问:“恕奴婢冒昧,姑娘作画的技艺如此熟稔,为何字却写得……额……略欠些火候?” 夏澜被逗得哈哈大笑:“略欠些火候?你人还怪好嘞,挺照顾我面子的。 我不爱练字,嫌临帖太枯燥无趣,还是画画有意思,五颜六色的,瞧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春红嘴角不知抽了多少下:“……” 宋正安那厮虽然人品烂得像坨狗屎,但能考中进士,才华和品味还是有的。 他的嫡长女,嗯……就很难评。 夏澜专心致志画了一上午,完成一幅蝶戏牡丹图。 “姑娘画的真好,奴婢叫人拿去裱起来。” 夏澜扔给她一个白眼,笑骂:“就你嘴甜,你去教教梁高,别在这哄我。 我这半吊子水平,我自己心里清楚。” 春红听她话里自嘲的意味十足,想到她在渣爹嫡母手下委曲求全十多年,同情之余,还多了那么一丢丢心疼。 “姑娘若想技艺精进,奴婢去寻个女画家来教您,可好?” 夏澜摆了摆手:“我既不考状元,也不奢望成为名垂青史的书画大家,不必下苦功夫,只是闲暇时消遣罢了。” 春红噎了噎,一时不知这话该如何接。 “传膳吧,用过膳去汤池,不必传轿子,春暖花开,步行过去赏赏景也挺好。” 夏澜转转僵硬的脖子,转身进屋。 春红忙问:“姑娘,这幅牡丹图如何处置?” “随便。” 姑娘家的墨宝,虽说没什么收藏价值,但不能随意乱扔,即便要销毁也得带回去妥善处置。 第163章 李嬷嬷和紫英忙着归置行李,铁柱和石头帮着搬搬抬抬,累的满头大汗,呼哧带喘。 春红将画纸卷起来拿着,亲自去大厨房取午膳。 半路上遇到喜鹊和一个面生的丫鬟,也是朝大厨房去的。 喜鹊拉了一把采萍,躬身行礼:“春红姑娘好。” 春红冷淡的点了下头,看向采萍:“庄子里何时添新人了?” “回春红姑娘的话,这是贺姑娘的婢女,贺家连夜送来的,尚嬷嬷叫她入拂云阁伺候。” 春红蹙了蹙眉,语气有些严厉:“用心服侍贺姑娘,切不可怠慢,若是短了什么只管同我或是尚嬷嬷说。” “奴婢省的,春红姑娘先请。” 春红抬脚走了几步,喜鹊才带着采萍跟上。 采萍心下惊疑不定,暗自猜测春红的身份。 这姑娘身上穿的衣料是上京城最时兴的,足足十两银子一匹布。 头上戴着两支赤金镶蝴蝶簪,簪头镶着两对小巧精致的红宝石作眼睛。 脚上所穿绣鞋用的是顶好的妆花缎做面,满绣的云霞花鸟繁复绮丽。 华贵大方,气度斐然。 采萍侧眸偷觑喜鹊,见她低着头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喘,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位春红姑娘,定是很得秦王殿下宠信的美人。 到了大厨房,春红先看了一遍菜色,然后点了几道叫人挑出些许尝尝味道,最终定下八道菜两道汤两道点心。 “把这些装起来。” 掌管大厨房的马婆子连声应好,老脸笑开了花:“春红姑娘怎么亲自来了?要什么菜色您吩咐一声,我老婆子亲自给您送去。” 春红淡淡的道:“马管事辛苦,我左右闲着无事,走几步路也不打紧。” 马婆子叫人拿来食盒,亲自装菜,边陪着笑脸奉承:“咱们不过是做些饭菜罢了,哪里就辛苦了?倒是春红姑娘深得王爷倚重,庄子里的大事小情哪一件不得你操心?” 春红笑笑,等三个食盒装好,吩咐道:“叫人即刻送去枕云堂。” 马婆子一愣,眸中陡然迸射出惊喜的光芒:“哎!你们三个,即刻将膳食送去枕云堂!” 继而双手合十,欣慰的感慨:“王爷吃得舒心,就是咱们大厨房的福气。” 春红不置可否,转身走了。 喜鹊这才上前赔笑脸:“马管事,奴婢来取拂云阁的午膳。” 马婆子满脸笑意消散大半,态度尚算和气:“都在那边桌上,你们自个儿去挑吧。” 采萍过去一看,不禁皱起了眉头,小声嘀咕:“怎么这么多葱蒜芫荽?我家姑娘闻不得这些。” 马婆子眉头一挑,装没听见。 喜鹊忙上前赔笑脸:“马管事辛苦了,大厨房管着整个庄子的一日三餐,您老杂务缠身,奴婢原不该再拿小事来烦您。 只是贺姑娘吃的清淡,日后拂云阁的膳食,还请掌勺的婶子姐姐们别放葱蒜芫荽。” 马婆子这才冷淡的应了一声:“知道了。” “多谢马管事。”喜鹊乖巧行礼,然后才去拿食盒装菜肴。 四菜一汤一点心,装了满满两食盒。 回去的路上,喜鹊皱着眉头不悦地道:“以后有什么事先同我或者喜鹊说,不要在管事们面前说。” 采萍低着头没应声,心思早就飘到了十万八千里。 回到拂云阁,一看见贺如茵,她就刷的红了眼圈。 “三姑娘,奴婢来晚了!” 贺如茵没料到还能再见到采萍,一时既开心又不安,拉着她手问道:“采萍,你怎么来了?府里如何?姨娘她……可好?” 第164章 “回姑娘,是老爷叫奴婢来服侍姑娘的,府里一切安好,老夫人遣了翠柳服侍姨娘。” 贺如茵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府里因她攀上秦王殿下,对萍姨娘格外上心,老夫人派心腹丫鬟去伺候萍姨娘,她就放心了。 膳食摆上桌,采萍服侍她进膳。 画眉垂手站在一旁听候差遣,喜鹊在外间做些零碎活计。 膳罢,两个丫鬟入内收拾杯盘碗盏,采萍向贺如茵递了个眼神,扶着她手往内室走去。 “三姑娘,奴婢来时遇到了春红姑娘,那通身的气派十分尊贵,大厨房的管事嬷嬷对她点头哈腰笑脸逢迎,想必深得秦王殿下宠信。” 贺如茵眼皮子一跳,原来攀上秦王的女子,并非全如她一般被扔在偏远院落不闻不问。 “那位春红姑娘……你瞧着怎样?”贺如茵攥着衣襟,心下忐忑。 采萍琢磨了一路,坦诚地道:“模样生得也算不上多美,清秀可人而已,只是奴婢瞧着她年岁不小,少说也有二十出头了。” 贺如茵的心悬在半空,一时有些迷茫。 采萍从袖中扯出一卷皱巴巴的画纸,在贺如茵面前摊开:“这是她落在大厨房的东西,奴婢瞧着纸背隐隐透出些许墨色,就悄悄儿的拿回来了。” 贺如茵皱了皱眉,下意识觉得这样不妥,朝窗外望了一眼,又透过屏风看了看收拾桌面的人影,没作声。 “这牡丹图画的空有五分形似,毫无半点神韵,落了下乘。” 贺如茵的生母大字不识,常常受到相府出身的嫡母奚落,就连府里通诗书的丫头想爬主子的床,都明里暗里拿萍姨娘说笑。 贺如茵心气儿高,四岁习字,五岁学画,没日没夜的苦练,临帖,临摹能见到的一切书画,连门对子都要写上几百遍。 十年苦功下来,她的书画远超姐妹们,就连贺钊也赞她再练个十年二十年,定能成为名动一时的女丹青妙手。 贺如茵点评牡丹图,采萍撇撇嘴讥笑:“看来这春红姑娘也就半瓶水,与三姑娘您没法比。” 贺如茵摇了摇头:“你怎知这牡丹图便是她作的?” 采萍扶着贺如茵在床畔坐下,给她倒了杯水,笑嘻嘻道:“若不是她所作,那她便是连品画都一窍不通。” 贺如茵蹙眉,有些不悦:“王府规矩森严,需得谨言慎行,别叫人抓了把柄。” 想到被发卖的小桃等人,贺如茵不禁有些犹豫。 然而想到姿色平平年纪又大的春红都能在秦王跟前得脸,又有些蠢蠢欲动。 反正秦王目不能视,对于女子的容貌要求不会太高,她只要在性情和才华上出类拔萃,定能为自己搏个光明灿烂的前程。 她过得越好,萍姨娘在贺府也才越安全。 贺如茵攥紧帕子,凝声道:“等会儿送食盒时将画还回去,悄悄儿的,别惊动旁人。” “是。” 采萍将画纸藏进袖中,走到外间帮忙收拾桌子。 “二位姐姐辛苦了,我去送食盒就好。” 喜鹊麻利的装好食盒,擦干净桌子:“你一早上山也累了,歇着吧。” 采萍满脸堆笑,热情地道:“我不累,二位姐姐服侍我家姑娘辛苦了,就让我多做些事情吧!” 喜鹊抬眸睨她一眼,笑了笑说:“那好吧,你同我一道去。” “哎!多谢喜鹊姐姐。” 出了拂云阁,采萍边走边放眼打量四周,赞不绝口:“这庄子真好看!仙境似的,瞧这花草树木,许多都是我从没见过的,可真好看!” 喜鹊笑道:“这些花树都是珍品,许多都是御花园精心培植的,还有从南北各地重金买来的,京中并不常见。” 采萍满脸堆笑的奉承一番,东张西望,一双眼睛就没停下来过。 喜鹊只当她是被卧云庄的富贵迷花了眼,也没多想,提点了几句庄子里的规矩。 到了膳房,两人将食盒放到外间。 采萍趁着喜鹊弯腰的空子,将皱巴巴的纸卷儿从窗户扔进去,然后若无其事的随着喜鹊回拂云阁。 里边是暂时放置菜肴的地方,此时丫鬟婆子都到后头膳堂用膳去了,没人在此看守。 两人离开大厨房不多会儿,春红便行色匆匆赶来了。 她陪夏澜去汤池时,不小心被花枝勾乱了鬓发,于是趁夏澜在泡温泉,匆匆回屋去梳洗。 更衣时才发现,那幅蝶戏牡丹图不见了! 春红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仔细回想去过的地方,很快将目标锁定大厨房。 到大厨房一看,画纸果然在存放膳食的屋子里。 只是皱巴巴的,还被人踩了几脚,脏的不像样子。 春红松了半口气,万幸找到了,否则闺阁女子的画作流出去,虽未署名,但终究不是好事。 春红打开画纸一看,眸子顿时眯了起来。 第165章 画纸被人动过。 折痕太多,应该是仓促之间一把塞进袖中或怀里,展开之后为了掩饰反复抚平过,然后再卷起来踩几下,伪装成被人无意间踩扁的样子。 春红讥诮的扬了扬唇,根本不用思考,瞬间就锁定了嫌疑人。 她落下的东西,大厨房没人敢动。 即便是之后来取午膳的人误拾,打开看一眼也会立即交给马婆子。 最有可能把画纸拿走反复观看,又伪装成无事发生的,就是拂云阁那个丫鬟。 只是春红有些疑惑,采萍初次踏入卧云庄,根本不认识她,偷拿她落下的东西作甚? 明明当时捡起来交还给她,或是让马婆子转交给她,都可以在她面前落个好。 春红去外间转了一圈,果然找到了拂云阁的两个食盒。 放置的位置比较靠边,显然是刚还回来没多久。 春红将脏污的画纸塞进灶洞,残余的火星很快引燃画纸,窜起一蓬火苗,短短一瞬又灭了。 离开大厨房后,春红当即去找梁溪,让他派两个护卫,昼夜轮班暗中盯着拂云阁。 “春红姐,拂云阁那位又怎么了?” 春红讥笑:“怕不是个省心的。” 梁溪眉头一皱,回想那日贺如茵的一言一行,并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他怕自己不够细心,于是将来龙去脉一点一滴详细说给春红听。 “春红姐,你有什么看法?” 春红冷冷地道:“她很聪明,也很豁得出去,既然敢拿命赌,自然想要赢一把大的。” 梁溪头皮瞬间一麻:“多大?” 春红眯着眸子,似笑非笑反问:“你会押上身家性命,去搏仨瓜俩枣的彩头么?” 梁溪瞬间会意,怔了怔问:“那该如何处置?” 春红摆了摆手,神色恢复平静:“先别声张,仔细盯着。王爷对她另有安排,咱们静观其变就是。” “枕云堂那边,可要加派人手?” 春红伸手给梁溪后脑勺一巴掌:“三十丈!” 梁溪脖子一缩:“算我多嘴,有春红姐你贴身保护,夏姑娘绝不会有闪失。” 春红顿时觉得脸皮有些烧,要是那幅牡丹图没找到,挨板子的可就是她了。 “去看看蒋惜梅在做什么,她不是和夏姑娘要好的很么?怎么说走就走了,都好几天了也没见回来。” 梁溪叹了口长气,蔫眉耷眼地道:“她啊,呵!正跟斯文俊俏会读书的男人你侬我侬呢,连亲爹姓啥都忘了,哪还顾得上夏姑娘?” 春红皱了皱眉,嫌弃的瞪梁溪:“蒋惜梅又不瞎,看得上你大哥才怪!好歹有多年同袍之谊,人家如愿以偿,不要求你为她开心,至少别酸唧唧的的失了风度。” 梁溪不禁有些意外:“春红姐不是一向看不惯她一身匪气么,怎么竟帮她说起话来了?” “懒得理你!”春红扔过去一个白眼,转身就走。 走了两步又顿住,回头说道:“叫人知会蒋惜梅一声,若她不肯回来就罢了。” 梁溪撇撇嘴,闷闷的应下,随意叫了个手下,下山去找蒋惜梅。 春红回去时,夏澜睡得正香,仰面躺在软兜子中,双手交叠置于小腹。 雪白中衣浸在水中,衣袂随水波摇曳,真就跟浮尸一模一样。 真难为她了,想出如此古怪的主意,也不嫌晦气。 想到拂云阁的那位,春红的脸色蓦地沉了沉。 她的命是秦王给的,秦王交给她的人,她会拼上自己的命去保护。 拂云阁那位如何争宠她不管,但若是敢将主意打到夏姑娘头上,那么她也会让对方见识见识,什么叫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第166章 夏澜一觉睡醒,已是日薄西山。 蒋惜梅坐在假山上,居高临下俯视她:“澜儿厉害啊!竟然将堂堂秦王殿下从枕云堂撵出去了!” 夏澜翻身下水,游了两圈舒展筋骨,抹把脸冲她笑着眨了一下眼睛:“梅姐姐怎么舍得回来了?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是谁呢。” 蒋惜梅脸颊红红的略带些许羞涩,笑着跳下来:“原本忘了,但梁溪那厮巴巴地派人叫我回来,我还犹豫了一会儿呢。” 夏澜朝她泼了一捧水,板着脸故作埋怨:“重色轻友!” 蒋惜梅长刀伸进水中,刀鞘如桨,划水朝她泼去:“姐姐我好不容易遇上个看对眼的书生,重点难道不应该吗?” 夏澜一把抓住刀鞘,想把她拖下水。 不料仓——的一声,竟把刀鞘给拔出来了。 她用力过猛,扑通一声朝后栽进水里,呛了两口水,逗得蒋惜梅哈哈大笑。 春红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自个儿去大厨房拿晚膳。 枕云堂有小厨房,但今日搬院子,李嬷嬷和紫英忙的团团转,累的不轻,就没开火。 春红琢磨着,枕云堂人手不足,回头得跟夏姑娘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调两个婢女过来做事。 她边走边复盘牡丹图一事,冷不丁听见边上传来问好的声音。 “春红姑娘好。” 抬头一看,是喜鹊和采萍。 春红别有深意的看着采萍,目光将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打量一个来回,弯唇笑了笑。 “我落了东西在大厨房,你们可瞧见过?” 采萍有些心虚,低着头不说话。 喜鹊摇头,殷勤的问:“不知是什么东西,咱们也帮着去找找?” “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不必兴师动众的。” 春红又瞥了采萍一眼,转身走了。 喜鹊抬步跟上,采萍放慢脚步落后一些,喜鹊回头问道:“怎么那么慢?走不动了?” 采萍皱着眉摇头:“方才脚下滑了一记,不妨事,咱们走吧。” 喜鹊等她跟上来,叮嘱道:“你当心些,别摔着。” “多谢喜鹊姐姐,我会当心的。”采萍道了谢,又装得一脸好奇,问道,“春红姑娘好气派啊!是王府的主子吗?” 喜鹊想了想,回道:“算半个主子吧,春红姑娘是王爷跟前的大红人,庄子里的大事小情,她都能做主,王爷身边的几位将军大人,也都对她十分敬重。” 采萍心中顿时有数了。 算半个主子,那便是尚无名分。 能当家做主,必定是最受宠的美人。 看来这位春红姑娘,就是她家三姑娘的头号劲敌。 晚膳果然备了几道没放葱蒜芫荽的菜,采萍喜滋滋的,一回到拂云阁就扶贺如茵进内室,将打听来的情报一一细说。 “……晌午才说了姑娘口味清淡,晚膳的菜色便没放重口的香料,可见大厨房重视三姑娘。 秦王殿下重视,大厨房才会重视。三姑娘,您的好日子近在眼前!” 贺如茵心头不禁砰的一跳。 贺夫人不待见庶女,几个庶女都养在生母膝下,既不碍眼,又搏了个宽容慈爱的美名。 萍姨娘不得宠,与周姨娘同住一座小院。 院中虽有小厨房,但二两的月例银子撑不起开小灶,娘俩都是吃大厨房。 深宅内院最会拜高踩低,一个不得宠的庶女而已,谁会顾及她的口味? 贺如茵打小儿闻不得葱蒜芫荽,但这么多年吃下来,虽仍不喜,但也能接受。 采萍午间那句牢骚,不过也是略作试探而已,没成想大厨房竟真依她的口味做出调整,着实令贺如茵激动了一把。 第167章 涨满胸腔的恐惧,被团吧团吧挤压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 搏一搏的心思,如同开了春的野草,见风就长。 秦王凶残暴虐如何? 杀人如麻又如何? 那位春红姑娘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高高在上,只手遮天,一句话就把拂云阁四个婢女发卖了。 只要得宠,她贺如茵就能成为人上人,姨娘就能平安生下腹中胎儿,在贺府后宅占据一席之地。 这顿十六年来最舒心的饭,把她积压已久的斗志彻底激发出来。 晚膳后,贺如茵对画眉说:“我想要一把琴。” 画眉屈身福了一礼:“姑娘请稍等,奴婢这就去回了管事,开库房取琴。” “有劳。”贺如茵微微一笑,短的时间温婉贤良,颇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春红吩咐过,贺如茵想吃什么用什么一律满足,不可怠慢。 但尽量不要让她离开拂云阁,若她实在憋闷的慌,可由她俩陪着,在拂云阁附近散散步透透气,但未得吩咐决不能去前院,更不能去后山汤池。 庄子里都知道有位贵人住在栖云苑,任何人不得靠近栖云苑三十丈内。 但因夏澜进出都是坐轿,见过她的人并不多,都是秦王身边的。 小半个时辰,画眉就抱着琴回来了。 天已黑透,廊下点着几盏八角宫灯。 贺如茵倚着美人靠,怔怔地望着漆黑的天空。 画眉迎上来行礼:“姑娘,琴取回来了,是佳音坊的老杉木琴,您看可还使得?” 贺如茵细细摩挲琴身,又拨了几下琴弦。 琴音深沉含蓄,余韵不绝,堪称上等佳品。 贺如茵抱琴回屋,叫画眉布起琴桌,当即便抚了一曲。 画眉不通音律,随口赞道:“姑娘弹得真好听。” 贺如茵笑笑,没接话,起身走到窗边,倚着窗幽幽的望着黑暗处。 画眉皱了皱眉,心下陡然警觉起来:“时候不早了,奴婢服侍姑娘安置吧。” 贺如茵轻叹口气,秀眉轻蹙,神态哀怨。 扶着画眉的手,弱柳扶风似的,婷婷袅袅回到里间。 服侍贺如茵梳洗睡下,她轻手轻脚退到廊下,坐在台阶前值夜。 怕再闹出贺如茵半夜跑出去的乱子,画眉和喜鹊两人商量好了,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争取眼皮子都不合一下。 屋里,贺如茵反复回想采萍的话。 春红在秦王跟前得脸,连院门都不让她出。 见不到秦王,拿什么去搏? 不行,得好好盘算盘算,怎样在春红眼皮子底下冒出头,让秦王殿下注意到她。 蒋惜梅回来了,春红便给自己放了一个假,没在汤池守夜,早早回屋睡去了。 也不知怎的,莫名的心神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怀疑自己是不是着凉了,然后披衣起身,巡视枕云堂各处。 一切如常。 春红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烦闷,想了想,便去醉云轩见秦王。 秦王乍然离开住惯了的枕云堂,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 黑暗令他不可避免的被恐慌不安的情绪笼罩,床榻也翻来覆去怎么躺都不舒服,索性起来下棋。 春红走进院子,见屋里亮着灯,压低声音问上夜的护卫韩旭:“王爷还没睡么?” 韩旭摇头:“春红姐,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我去向王爷请安。” 春红笑笑,入内行礼:“王爷,早些安置吧,熬夜伤身。” 秦王下意识侧向她:“又出事了?” 春红讪讪地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奴婢有些糊涂,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这才深夜来烦扰王爷。” 秦王微微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春红将牡丹图一事说了,静静等候秦王发落。 秦王指尖拈着一枚棋子,信手轻敲棋坪,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片刻,眯了眯眸子,哂笑:“原以为带回来一只兔子,没想到是条狐狸。呵,有意思。” 春红不解:“只是奴婢想不明白,她拿走奴婢落下的东西作甚?奴婢与她素不相识,也不曾见过贺姑娘,她实在犯不着。” 秦王落下一子,没作声。 春红又道:“奴婢来时绕路从拂云阁外经过,听见一阵琴声,曲子颇为动听,想必是贺姑娘在抚琴。” 拂云阁是最偏远的院子,周围几座院子都空置着,弹琴者除了贺如茵,压根不做第二人想。 秦王接连落下三颗棋子,才淡漠地道:“随她如何,不必理会。” “是。” 秦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吩咐道:“叫耿嬷嬷去教贺氏规矩,过几日太后要来庄子小住,让贺氏去太后跟前侍奉。” 春红不由一阵错愕,梁溪却是瞬间领会了秦王的深意。 太后逼秦王殿下成亲,殿下将贺三姑娘送到太后跟前,一是给太后吃一颗定心丸,二来也是打破夏姑娘独宠的局面,免得她因出身不堪而遭太后忌讳。 说白了,贺氏只是一张挡箭牌,用来转移太后的注意力罢了。 至于成亲立妃,只要拖到秦王大好,他想立谁就立谁,太后也拿他没辙。 第168章 耿嬷嬷的到来,令贺如茵恍然间有种刚从深渊中挣扎着爬出来,还没缓口气,就被一阵仙风送上云端的感觉。 如梦似幻,很不真实。 慌得她悄悄咬了一下舌尖。 疼痛无比清晰,血腥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腔。 是真的! 她竟然要去服侍太后了! 这巨大的惊喜,险些将她砸懵了。 看看耿嬷嬷棺材板似的老脸,浑然不带半分笑意,贺如茵顿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乖巧的行礼问好,争取给耿嬷嬷留下好印象,能得她在秦王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拂云阁中,主仆俩欢欣鼓舞,白日梦做了一个又一个。 后山汤池,夏澜却是扎扎实实的在做梦。 吃了睡,睡了吃,夏澜明显感觉到自己长肉了,衣裳都有些紧绷绷的。 不等她开口,春红自觉的去库房拿来二十匹料子,让夏澜亲自挑选。 又亲手给她量了尺寸,叫人将料子送回王府,让绣娘赶制新衣。 “姑娘,这几日鹅卵石路已有多半换成了青石板路,花丛间的小径还没来得及换。 太后凤驾将至,若要换小径,只能等太后凤驾回宫。 您要的桃树和合欢以及牡丹,等入了秋奴婢就安排人种上。 至于挖池塘养荷花,也要等太后凤驾回宫才好置办。” 夏澜当时也就是灵光一闪,半开玩笑的提了一嘴,不料这才几天,春红就安排的井井有条。 她对春红大写加粗的满意,忍不住嘀咕:“多好的高管啊!要是挖来当ceo,那我这辈子都能高枕无忧!” 春红怔了怔,听的不是很清楚:“姑娘,您说什么?” 夏澜随意指了几匹料子,回头笑眯眯问她:“春红,要是秦王舍得把你给我,那你愿意跟着我吗?” 春红不假思索点头:“奴婢的命是王爷给的,主子把奴婢给谁,奴婢就是谁的人。” “真的?那你会对我忠心吗?” “谁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就忠于谁。” 春红点头点的更用力了,心说夏姑娘仙姿玉貌,对王爷有救命之恩、照护之情,等王爷恢复光明,一看到夏姑娘的真容,那不得非卿不娶啊! 对秦王妃,那可不得忠心耿耿么! 夏澜不知道春红打的是什么算盘,听她这么说顿时放心了。 等太后的病情有明显好转之后,她再开口要春红,秦王一定不会拒绝。 到时候让春红亲手调教几个大丫鬟,她身边就有了可用之人。 夏澜美滋滋的想着,忽然想到什么,不由皱了皱眉,迟疑着询问:“春红,你说我是不是该下山避一避?” 春红千灵百巧,瞬间听出了弦外之音:“姑娘是担心太后?” 夏澜点了点头:“我的身份的确上不得台面。” 春红心头一个激灵,无比懊恼当初会错意,不该多嘴提点那一句。 她膝盖一软跪下了,毕恭毕敬地道:“奴婢该死!奴婢脑子发昏,胡言乱语冲撞姑娘,稍后奴婢自个儿领罚去,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夏澜浑不在意,伸手拉她起来:“你实话实说,我罚你作甚?起来吧,我不是与你计较,而是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春红松了半口气,连忙安慰:“姑娘不必惊慌,王爷早已安排好了,太后她老人家宽厚慈和,不会难为您的。” 夏澜挑了挑眉,有些好奇:“王爷怎么安排的?” 春红迟疑一瞬,稍加斟酌便如实说道:“王爷叫贺氏去服侍太后。” 夏澜一时间有些疑惑,歪着脑袋看着春红,眨眨眼睛表示听不懂。 春红笑着解释:“太后要王爷成亲,王爷推辞不过只得应承下来,但要求亲自挑选秦王妃。贺氏去服侍太后,太后自然而然会认为贺氏便是王爷选中的秦王妃。” 前世各大视频和小说平台的会员不是白开的,春红一点拨,夏澜瞬间心领神会。 王府主母必得是出身世家贵族的千金,方能对内掌得起中馈,对外撑得起脸面。 但后院的其他女人,只要会讨好主君、不作妖就够了。 秦王是太后的心头肉,又是在阎王那儿记了名的,太后不但不会干涉他的后宅事,甚至巴不得他广纳姬妾,在有生之年多多开枝散叶。 夏澜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 她这个秦王宠姬的名头,算是坐实了。 不过无所谓。 男未婚女未嫁,顶了天也就是一桩绯闻,夏澜根本没放在心上。 至于贺氏么—— 若她真与秦王订了亲,成为名正言顺的秦王妃,到时和她解释清楚自己是给秦王治病的,长居卧云庄是为了掩人耳目,她一定会理解。 若真只是秦王应付太后的幌子,那流言蜚语跟贺氏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连解释都不必解释。 春红将挑好的料子抱走,交给在枕云堂外三十丈等候的婢女,让人即刻送去王府。 正要回去,护卫韩旭来了。 “春红姐,王爷要见夏姑娘。” “知道了,我这就去请。” “劳烦春红姐把石头叫出来,我送他去袁神医那儿。” 春红点点头,先去厢房叫铁柱带石头出去,然后去正房回话。 夏澜刚用过午膳不久,挑料子耽搁了小半个时辰,正打算去汤池睡个午觉,听说秦王召见,以为这几天阴雨绵绵,他身上不好,连忙赶了过去。 秦王正在下棋,方圆两种形状的棋子疏疏落落,刚开局没多会儿。 夏澜心下不禁有些同情。 在这个没有电子产品的时代,正常人的娱乐活动都少得可怜。 秦王目不能视,腿不能行,这两年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 要换了是她,不死也疯了。 “请王爷安,不知王爷召我来有何吩咐?” 秦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 夏澜有些疑惑,但没问,在他对面坐下。 梁溪上前奉茶。 夏澜瞥了一眼,是泡得很浓的普洱茶。 她淡淡道了一声谢,接过茶盏往边上一放。 秦王立即问道:“不爱喝普洱?” 夏澜没想到这人目不能视,却是如此机敏,于是平静回道:“我不爱喝茶,总觉得又苦又涩,怎么也品不出清香回甘来。” 顿了顿,自嘲地道,“老话说山猪吃不了细糠,我大概生来就不是享福的命。” 秦王拈着棋子的指尖蓦地一松,叮的一声,棋子掉落,将一小片棋子砸歪,乱了整个棋局。 他的嗓音不禁染上些许微不可察的颤抖:“你爱喝什么?” 夏澜脱口道:“奶茶。” 秦王屈着的指尖蓦地收紧:“何为奶茶?” 梁溪不禁奇怪的看了一眼秦王。 王爷十二岁入北境军中,与北燕交战数十次,岂会不知北燕人人离不开的牛乳茶? 第169章 夏澜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糟。 不过转念一想,游牧民族一年到头都离不了奶茶,又不是这个时代没有的东西,没啥好担心的。 于是淡淡一笑,镇定自若的解释:“就是用牛乳和茶叶放一起煮,加些蜂蜜调味。” 秦王搭在桌面上的手忽然收了回去,拢在袖中,以掩饰攥紧的拳头和轻微的颤抖。 他沉沉的吸了一口长气,又缓缓吁出,故作随意的笑了笑:“夏姑娘这种饮茶的方式,倒是别出心裁,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夏澜淡定应答:“这法子我也是在书上看来的,书上说北国牧民爱喝牛乳茶,不过是咸口的。 我爱吃甜的,便放了些蜂蜜,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秦王追问:“什么书?” 夏澜知道他起了疑心,不过这种事还不是随她掰扯,他总不能将市面上的书都买来一一查证。 “话本子上看来的,过了许久,我也不记得那话本子叫什么了。” 顿了顿,又笑盈盈反问:“王爷对牛乳茶这么感兴趣?那要不赶明儿我煮些来,您也尝尝?” 秦王点点头,没有任何感知的双眼在白绸下睁到极致,定定地对着面前的人:“你要用什么茶?本王先叫人备好。” 夏澜下意识想说“锡兰红茶”,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硬生生吞了回去,改口道:“王爷爱喝普洱,那就普洱吧。” 秦王攥紧的拳头蓦地松了,提着的一股气如同开闸放水一般,随之一泻千里。 男人自嘲的扬唇笑了笑。 穿越又不是吃饭喝水,哪能随时随地发生? 就他那石头剪刀布都能十连输的非酋体质,就算那个人真的穿越了,也不可能穿到他面前。 可是,真的太像了! 同样酷爱牡丹,同样爱吃茴香馅饺子,同样爱喝奶茶。 像到让他忍不住恍惚,生出一丝白日做梦般的奢望。 夏澜明显感觉到她说出答案后,秦王的情绪在刹那间低落下去。 那么明显的失望和灰心,令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王爷,您怎么了?” 秦王挤出一丝勉强笑意:“下回你煮好牛乳茶,记得给本王送一杯。” 不等夏澜答应,就转而吩咐道,“梁溪,多取些普洱,给夏姑娘带上。” 梁溪应声,疾步去门外吩咐手下。 暖阁中,秦王恍惚良久,忽然一颗颗捡起棋子,按形状放回棋盒。 “本王教你下棋。” 夏澜不禁有些愣怔,上次她已经拒绝过了,怎么秦王又提起来了? “王爷,我……” 夏澜并不想与秦王有过于深密的接触。 她有种奇怪而笃定的直觉,秦王置身于一潭浑水中,不想被拖进去,就必须与他保持距离。 单纯的医患关系就很好,拿钱办事,办完事功成身退。 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欠,也互不牵连。 然而夏澜的拒绝还没说出口,就被秦王打断了。 男人嗓音很轻,恍如叹息:“就当陪本王打发时间。” 夏澜明明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莫名有种这人已经红了眼圈的错觉。 她不禁有些丧气,在心里对自己说,身为主治医师,照顾好病人的情绪也是工作的重要一环。 “那王爷可不许嫌我笨。” 夏澜将方形棋盒挪到自己手边,拈起一颗棋子,对着纵横交错的棋坪看了半天,最后犹犹豫豫的将棋子落在天元位。 观战的梁溪扑哧一声,笑得像只漏气的轮胎。 夏澜朝他扔过去一个白眼:“你笑什么?” 梁溪深吸一口气,整整容色,一本正经地道:“才发现夏姑娘竟是如此诚恳之人,说不会弈棋,果真不是假话。” 秦王目不能视,用的棋坪是特制的,比寻常棋坪大,长约二尺三寸,宽约二尺一寸,纵横线刻痕很深。 每两个点位之间,相距不过短短一寸。 秦王听声辫位,不禁眯了眯眸子。 一出手就占据天元,但凡正儿八经学过十天半个月,都干不出这么离谱的事。 男人紧蹙的眉宇稍稍松缓,随之落子。 夏澜对围棋一窍不通。 小时候林腾学围棋,她学国画,两人互相看不上,一言不合就开打。 最终围棋和国画学了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打架的水平倒是突飞猛进。 夏澜忽然笑了起来。 林狗子在天有灵,要是知道她竟然陪一个残疾人下围棋,不知道会不会夸一句人美心善。 唔,肯定不会。 他嘴比梁高还贱,绝对吐不出象牙来。 两人你来我往,落子极快,不一会儿棋坪上大半部分点位都被棋子占据。 梁溪越看眉头拧得越紧,脚趾头尴尬的抠出三室一厅。 太傅要是看到王爷如此下棋,怕是手板子都得给他打稀烂。 岂止是毫无章法? 根本就是闷头往死路钻! 很快三百八十一颗棋子全部落定,夏澜笑眯眯冲梁溪道:“梁大人,你帮我看看,我输了几颗子?” 梁溪险些被口水呛着,瞄了一眼秦王,见自家主子正慢条斯理喝茶,于是清清嗓子,别开脸掩着唇咳了两声:“嗯……平局。” 夏澜眉开眼笑,手托下巴边捡棋子边说:“王爷人还怪好嘞,不嫌我笨也就算了,还让着我。” 她两次提到嫌笨,秦王心头没来由一软,温声问道:“有人嫌你笨?” “是啊,不仅嫌我笨,还嫌我丑,还说我嫁不出去。”夏澜撇撇嘴,悻悻地道,“虽然我嫁出去了,可是没几天就死了男人,他倒也算没说错。” 第170章 梁溪顿时变了脸色,下意识看向秦王。 男人有条不紊的收拾棋子,淡淡问道:“那人也是瞎子?” 夏澜有些发怔,直到梁溪叫她,才苦笑着耸了耸肩:“他是我哥——算了,都过去了,不提了。” 秦王又是一阵沉默。 直到最后一颗棋子被投进棋盒,才再次开口:“想你哥哥了?” 夏澜点了点头。 以前两人同一屋檐下的时候,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 后来林腾死了,夏澜一个治愈系异能者,战斗力在末世根本不够瞧的,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很少会沉溺在过去的回忆中。 反倒是现在,没有生存压力,没有娱乐活动,每天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 人啊,就是不能闲下来。 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 小时候林腾对她特别好,林妈给他十块零花钱,八块五都进了她肚子。 可是青春期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俩谁先中了邪,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天天切磋十八般武艺。 夏澜有时候会想,人要是能一直不长大,那该多好啊! 你说这都穿越了,怎么不穿回小时候呢? 呵——忒! 夏澜正胡思乱想,脑门忽然被敲了一下。 抬眼对上男人修长的手,指尖拈着一枚圆形棋子。 秦王唇角牵起一丝细微弧度,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可要本王将你哥哥弄回来?” 夏澜不假思索摇头:“兄长行贿受贿,罪证确凿,流放是他应得的惩罚,王爷不必为了一个罪人而担上徇私枉法的污名。” 秦王云淡风轻的道:“本王向陛下求一道特赦令即可,无须徇私枉法。” 夏澜依然摇头,坚定拒绝:“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 秦王指尖蓦地一紧,手指垂落,棋子与木制棋坪撞击出咚一声响。 梁溪肃然起敬:“夏姑娘恪守法纪,大义灭亲,在下佩服!” 夏澜弯唇挤出一丝苦笑:“梁大人说笑了,我只盼着兄长到了北疆能用心做事,真心悔过。待服满刑期,赎清罪孽,还可堂堂正正做人。” 梁溪拱手,衷心赞叹:“夏姑娘品行端正,俯仰无愧,不愧是沣阳夏氏后人。” “梁大人谬赞。” 秦王敏锐的察觉到这番话有些不对劲,但那丁点异样的感觉一闪而逝,快到根本来不及捕捉。 他拈起那颗棋子,在指尖摩挲数下,开口道:“夏姑娘此前从未学过围棋之道,那本王便从入门教你。这棋坪有纵横线各……” 秦王从棋坪布局讲起,什么是星,什么是点,哪里是天元…… 一点一滴,巨细无遗,完全是对几岁幼童启蒙式的讲解。 夏澜听着听着,渐渐有些犯困。 先是单手托着下巴,不一会儿觉得脑袋越来越沉,于是改用双手托着脑袋。 挺直的后背慢慢前倾,双手垫在桌面上托着下巴。 两个哈欠一打,眼皮子撑不住了,眨眼的频率越来越高。 终于眼睛一闭,睡着了。 秦王讲解的声音戛然而止,白绸牵动,显然眉头拧了起来。 梁溪想笑又不敢,轻声请示:“王爷,可要叫醒夏姑娘?” 秦王摇头,郁闷的吐出一句“烂泥扶不上墙”,叫梁溪推轮椅过来。 “王爷可要歇个午觉?” 秦王回头朝向夏澜的方向,默了片刻:“出去走走。” 梁溪推着他到了院中,问道:“王爷想去哪儿?” “汤池。” 自从夏澜住进卧云庄后,几乎整日整夜的霸占温泉,秦王这个正经主人反倒要寻她不用的空子过去泡一小会儿。 第171章 出了醉云轩不久,秦王便感受到路面变得格外平整,于是问道:“路重修了?” 鹅卵石路硌脚不说,还不方便轮椅行走。 但也正因如此,秦王才能根据震荡感知是否走错方向。 梁溪答道:“回王爷,夏姑娘嫌鹅卵石路硌脚,叫春红姐换成青石板路。” 秦王蹙了蹙眉,没作声。 “夏姑娘还嫌这些花木不好看,叫都伐了,种上桃树和合欢,还要挖池塘种荷花。” 梁溪边说边打量秦王的表情,越说嗓门越低,“她还说……” “还说什么?” 梁溪耷拉着脑袋,讪讪地道:“还说趁现在庄子还是王爷的,修整庄子的一切费用都记在王爷账上。” 秦王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一副无奈的语气:“随她去吧。” 梁溪没忍住,小小声感慨:“王爷待夏姑娘真是独一份的好。” 白绸下那双终年不见天日的眸子不由眯起,主人再次陷入冗长的沉默。 秦王有一个藏了二十一年的秘密。 他是带着前世记忆投胎的。 前世他被丧尸咬了,为了不伤害心爱的女孩,他决绝的从十七楼一跃而下。 魂魄游离之际,他看见女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个坏掉的水龙头。 那副狼狈样儿,比她以往每一次失恋都丑几百倍。 他想安慰她,想给她擦眼泪,想告诉她没事的,就算他死了,魂魄也会一直跟着她、护着她。 但是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捕捉了他,伴随着刻骨铭心的剧痛,他从一个温暖而黑暗的地方冲出来,重获新生。 前世的林腾是个学霸,投胎到东黎皇室,成为金尊玉贵的正宫皇后嫡出幼子,从开口说话起就表露出远超常人的聪明才智。 经史子集倒背如流,学诗作赋信手拈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练习弓马骑射,武艺远超兄长子侄们。 他本来就是个军事迷,又是历史系高材生,buff叠满,轻松造就一代北境神话。 之前年纪小、课业重,北境战事频频,时间精力、身体发育都跟不上,男女之情离他太远。 重伤之后,整个人生活在黑暗中,回忆理所当然的侵入脑海。 秦王常常会想,要是他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然而想到年迈多病的太后,秦王只能咬咬牙硬撑下去。 无论如何,他不能死在太后前头,令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 万一老太太承受不住丧子之痛,跟着他去了,那他可真是枉为人子,死都闭不上眼。 “宋澜。” “宋澜。” 秦王无声低喃,当初他之所以带夏澜回卧云庄,只有一个原因—— 她叫宋澜。 冲着这个名字,秦王不忍心看她落入火坑,被烧的尸骨无存。 他想拉她一把。 但没想到,这一拉,竟然给自己拉回来一个福星。 一份重获新生的希望。 男人仰起头向着天空,心下黯然叹息。 澜澜,是你在冥冥之中帮我吗? 夏澜一觉睡醒,已过申时。 睁开眼伸个懒腰,只觉得脖子快要断掉似的,腰酸背痛,手臂又酸又麻,浑身哪儿哪儿不得劲。 蒋惜梅在榻边的矮凳坐着,冲她挤眉弄眼:“澜儿,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夏澜一脸懵:“啊?此话怎讲?” 蒋惜梅连连挑眉:“啧啧!先是把王爷赶出枕云堂,如今又霸占了醉云轩,放眼天下,也就你这么大的胆子,偏偏王爷还纵着你。” 夏澜看了眼空荡荡的对面,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 第172章 蒋惜梅把脑袋凑过去,浑身上下刺啦刺啦的冒着八卦之火:“王爷对你这么好,澜儿,你跟姐姐说实话,你就真不动心?” “懒得理你!”夏澜扔给她一个白眼,起身就走。 蒋惜梅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水蛇似的缠了上去:“哎哎哎!别呀!你就跟我说嘛!还是不是好姐妹了!我有什么事可都从不瞒你的!” 夏澜一脸无语,拍了下蒋惜梅的爪子。 蒋惜梅反手一抓,把夏澜的小手牢牢握住,手心手背捏了个遍,啧啧连声:“这细皮嫩肉的,我一个女子瞧着都喜欢。” 要不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呢,哪怕瞎了眼,也抵挡不住美色蛊惑,屡屡为之打破原则。 当然了,这话蒋惜梅只敢在心里想想,打死她也不敢说出来。 夏澜呸她一口,抽回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做出夸张的嫌弃表情。 两人闹了一阵,夏澜朝窗外看了看,摸摸肚子说:“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脚步才刚迈开,就听门口传来梁溪的声音:“王爷已吩咐备膳,夏姑娘用过晚膳再回去吧。” 梁溪推着轮椅进来,秦王朝着夏澜的方向,不冷不淡的问:“睡得可好?” 夏澜脸一红,尴尬的低下头,脚趾扣地。 梁溪忙笑着打圆场:“王爷鲜少指点人学艺,夏姑娘今日这一睡,可真是误了大好机缘。” 夏澜垂着脑袋碎碎念:“我都说了我不是学棋的料。” 秦王哼笑了声:“哦?本王偏要将朽木雕出花来。” 夏澜瞬间眼前一黑,心下哀嚎。 不是,这位爷有病吧?! 非要抓着人学下棋,闹哪样啊? 秦王仿佛被激起斗志,情绪高涨:“坐下,本王问你,今日都学了什么?” 夏澜嘴角抽了抽,低着头找地缝。 她就听了棋坪上的点叫什么,线叫什么,有多少。 至于后面什么叫气,什么叫目,什么叫提子,糊里糊涂跟听天书似的。 秦王皱了皱眉,耐着性子又讲了一遍基本术语和常识。 夏澜坐在秦王对面,双手搭在膝盖上,挺直腰背,乖巧的像一年级学生。 但你要问她听明白了没? 对不住,一脑袋浆糊,快开锅了。 直到尚嬷嬷带着婢女来传膳,秦王才停止讲解,问道:“记住了没?” 夏澜忙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赶紧开饭吧! 孩子都快饿的不行了! 秦王拈一颗棋子落在右上角,问道:“那你说说看,这颗棋子有气还是无气?” 夏澜嘴角狂抽:“……” 棋子有气没气她不知道,但秦王要是再这么不依不饶下去,她就快没气了。 蒋惜梅看出她的窘迫,悄悄伸出两根手指。 其实她也不会下棋,但刚才听秦王讲解,一下就明白了。 夏澜会意,忙大声道:“有两口气!” 秦王刚要夸赞,就听梁溪憋着笑道:“梅花姐,不许作弊。” 秦王才扬起一抹浅浅弧度的唇角瞬间抿紧,垂在桌面的手渐渐攥了起来。 很多年没体会过这种心梗的感觉了。 眼看势头不对,夏澜哪还顾得晚膳不晚膳的,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跑到门外才扬声喊了一嗓子:“梁溪!你给我等着!” 梁溪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夏姑娘,明日记得早些来学习。” 夏澜瞬间哑火了。 蒋惜梅灰溜溜的缩着脖子,不敢吭声,行了个礼,默默地往后退。 见秦王没理她,退到门外,顿时松了一口气,飞也似地去追夏澜。 “澜儿,你真是胆子长毛了!你知不知道秦王殿下是什么人?! 八百年不遇的神童,有经天纬地之才,文能驳倒当世大儒,武能打败军中朝中大小武将! 王爷亲自教你学棋,你瞧瞧你在干什么?你是要气死王爷吗?” 夏澜既无奈又无辜,可怜巴叉的抽了抽鼻子。 呜呜,她真的不是学围棋的料! 小时候试过了,不行就是不行! 蒋惜梅见她一脸委屈,顿时不忍心再责备,忍不住嘀咕:“王爷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干嘛非要教你学棋? 他要是教我该多好,等我学会了,我就能跟书生灯下对弈、共剪烛花,嘿嘿~” 夏澜翻了个白眼,恋爱脑叉出去! 回到枕云堂,还没进院门就听见有女子的说笑声。 两人对望一眼,正要进去,春红焦急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姑娘留步!” 夏澜顿住脚步,回头一看,只见春红阴沉着脸,紧锁着眉,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春红姑娘,出什么事了?” 春红硬挤出一丝笑,岔开话题:“姑娘今日还没泡汤吧?要不先去泡一泡,等晚膳备好了,奴婢叫人送去汤池边。” 夏澜不傻,一听这话就知道出事了,但不方便让她知道。 她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不该知道的绝不多打听半句。 于是点点头转过身,刚要走,就听院中传来一道漾着笑意的轻柔嗓音。 “是春红姑娘回来了吗?” 夏澜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锦衣华服的少女,乌发如云,肤白如玉,正扶着婢女的手,婷婷袅袅的走来。 是那位贺氏姑娘。 第173章 春红听见“姐姐”二字不由一怔,蹙眉冷淡地道:“不敢当,贺姑娘不在拂云阁,到枕云堂来作甚?” 贺如茵听出她的不悦,脸上笑得愈发温良无害:“拂云阁来了位客人,妹妹不知该如何招待,又不放心他一人到处走动,只好亲自将人送回来。” 夏澜听见这话,顿时头皮一麻,疾步往院中走去。 贺如茵诧异的瞥她一眼,没理会,盈盈笑道:“妹妹见枕云堂无人,不放心将那位小公子独自留下,便在此等候。” 春红哂笑:“如此说来,还要多谢贺姑娘。” 贺如茵笑容僵了一瞬,攥紧帕子笑的愈发诚恳:“姐姐莫同我客气,妹妹姓贺,小字如茵,家父是左都御史。姐姐若是不嫌弃,就唤妹妹一声阿茵。” 春红犀利的目光将贺如茵从头到脚审视两个来回,扬起敷衍的淡笑:“我是个什么身份?哪里敢嫌弃御史大人的千金? 既然人已送到,贺姑娘请回,稍后谢礼会送到拂云阁。” 贺如茵没想到春红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留,她伏低做小的示好,对方却有蹬鼻子上脸的架势。 但她深知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再多的委屈和不甘也只能嚼吧嚼吧吞进肚子。 “举手之劳而已,我怎好收姐姐的谢礼?” 春红八百个心眼子,贺如茵几声姐姐一叫,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合着这姑娘把她当成秦王后宅的莺莺燕燕了,瞧这亲热攀附的架势,她在贺如茵想象中地位还是最高的那一个。 春红冷眼横向采萍,嗓音沉沉:“你叫采萍是吧?立即下山,我不难为你。” 贺如茵脸色一变,满脸笑意再也堆不住了,眉眼间流露出些许怒意:“姐姐这是作甚?不知妹妹的婢女做错了什么,姐姐为何要赶走她?” 春红冷笑:“头一回来庄子就敢偷我的东西,如此有主见有胆识的婢女,倒真是不多见。” 采萍眼睛瞪得老大,一脸不可置信。 这几天风平浪静,大厨房没人提起少了什么东西,春红也没动静,她还以为事情已经翻篇了。 贺如茵亦是心下一惊,没料到春红竟是如此聪慧,正要替采萍分辩几句,就听春红意味深长地道:“贺姑娘别忘了为何来此,做人做事若失了本心,只会徒增烦恼。” 贺如茵就跟被人狠狠扇了几巴掌似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的本心就是保住命,一步一步往上爬。 只有爬的足够高,才能过好自己的一生,才能庇护姨娘和未出世的弟妹。 她不但要笼络住太后,更要笼络住秦王的心。 秦王命不久矣,那又如何? 只要她能为秦王留下一儿半女,这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便有保障了。 若是能一举得男,秦王一去,她就是小王爷的生母,秦王府的女主人! 贺如茵身为三品御史家的千金,虽说在府里是个小透明,但被竞争对手步步紧逼,还要撵走她的贴身婢女,心头不免火气腾腾,态度也强硬了起来。 反正今日之事她在理,闹到秦王面前最好,让秦王看看,他的宠姬有多嚣张跋扈。 “春红姑娘贵人事忙,无需为我的事费心。你既说采萍偷了你的东西,那便拿出证据来,她若果真犯错,我自会严惩。” 春红讥笑:“我赶人,不需要证据。” 贺如茵恼羞成怒,白玉似的脸颊泛起一抹薄红,艳丽如盛放的桃花。 第174章 “采萍虽是婢女,但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你无凭无据污蔑她做贼,叫她今后如何见人?” 春红冷冷地盯着贺如茵的眸子:“是不是污蔑,你心里清楚。” 贺如茵死鸭子嘴硬,昂着下巴冷然道:“衙门断案也讲究个证据确凿,春红姑娘仗着秦王殿下宠信,嚣张跋扈,横行无忌,如何对得起王爷的信任?” 春红一愣,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这傻子在开什么玩笑? 王爷也是被逼急眼了,要不怎会找这么个蠢货来稳住太后? 太后能瞧得上才怪! 春红冷眼斜睨她,摇了摇头,暗暗叹了口气:“罢了,你们主仆俩一起下山吧。” 贺如茵傻眼了,惊愕交加:“你!你说什么?我是秦王殿下带回来的,你怎可赶我走?” 春红摆了摆手,好心的给她解惑:“贺姑娘若是安分守己待在拂云阁,不妄动不该动的心思,殿下自会保姑娘一世太平,该你的荣华富贵少不了你一分一毫。 可惜啊!呵——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贺如茵的脸色刹那间惨白如纸,惊慌失措的大叫:“你竟为了争宠如此害我!王爷若是知道,定不饶你!” 春红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她:“你空有野心,却没手段,留在庄子里也是给自己招祸患。” 顿了顿,扬唇而笑,不掩讥嘲,“我只是殿下身边的掌事婢女而已,实在当不得御史千金一声姐姐。” 贺如茵霍的瞪大双眸,过度的震惊令她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趔趄着退了两步,险些跌坐在地。 春红好心的道:“贺姑娘听我一句劝,早日下山,好歹能保住性命。” 贺如茵眼皮子一眨,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落,死死地咬住嘴唇。 一旦被赶出卧云庄,她连给吃喝嫖赌殴杀嫡妻的大表兄当填房的机会都没有,一进贺府就会被动暴毙。 姨娘和腹中胎儿更是死路一条。 见春红抬步朝院中走去,贺如茵猛的醒过神来,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泪眼模糊的哀求。 “春红姑娘,我错了!我若下山,唯有死路一条!求姑娘从轻发落!” 春红面无表情的拂袖甩开她的手,嗓音冷漠不带一丝情绪:“自作孽,求我何用?” 贺如茵跌坐在地,双眼无神,连眨都不会眨。 采萍知道闯了祸,噤若寒蝉的跪在她边上。 不多会儿,铁柱一瘸一拐的跑来,还没进院子就带着哭腔大喊:“姑娘!不好啦!石头又跑啦!” 他风风火火冲过去,见贺如茵主仆俩满身狼狈,不由放慢脚步,歪头看了一眼。 贺如茵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擦擦眼泪哀哀恳求:“小哥,劳烦你替我向你家姑娘通报一声,就说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认打认罚,只求姑娘别撵我出去。” 此时此刻,贺如茵里子面子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求能留在卧云庄。 哪怕是死,她也得死在卧云庄。 铁柱不知发生了什么,见贺如茵哭得梨花带雨,顿时心软了:“好好好,你先别哭,我去替你说,但姑娘要如何发落,我可说不准。” “哎!多谢小哥!” 铁柱走到正房,见夏澜正坐在桌边,板着脸对石头训话。 石头耷拉着脑袋,缩着肩膀,委屈巴巴。 铁柱擦了把汗,吃力地行礼:“小的没用,扎完针回来的路上,又让石头给跑了。” 夏澜问道:“不是有侍卫护送么,怎么还叫他跑了?” “石头磨磨蹭蹭不肯走,一会儿摘花,一会儿扑蝴蝶,我瞧他玩得开心,就让侍卫大哥先去忙了。哪知侍卫大哥才走,他就……就……” 第175章 铁柱越说声音越小,无比愧疚。 夏澜却是欣慰的笑了开来:“谁说咱们石头傻?这都长心眼子了,我瞧着他的病最多一年半载就能好。” 铁柱闻言大喜:“真的?” 夏澜摆摆手道:“真的假的,那得问袁神医,我也说不好。行了,今天这事不怪你,但以后要记得让侍卫送你们回来,你去歇着吧。” 铁柱松了一口气,想到院子里哭天抹泪的两位少女,犹犹豫豫的开口:“姑娘,院子里跪着两位姑娘,哭得厉害,叫小的向您说一声,她知道错了,求您别撵她走。” 夏澜怔了怔,瞬即会意,是贺氏。 她并不知道因贺氏半夜闯到汤池,四个婢女被发卖,侍卫被打板子的事。 贺氏来找春红,夏澜理所当然认为她是得罪了春红,才会被赶出去。 “此事与我无关,是春红姑娘的意思,请她们出去。” 铁柱心中为贺氏主仆鞠了一把同情泪。 但他知道春红的意思就是秦王的意思,自家姑娘也是客居于此,哪里能插手主人家的事? 铁柱慢吞吞走到院中,低着头不忍心看主仆俩:“我家姑娘请二位出去。” 贺如茵一听,绝望如乌云般当头压下,放声大哭起来,身子软绵绵的扑倒在地,坐都坐不稳。 铁柱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常年在家洗衣做饭带孩子,哪里见过这阵仗? 美人痛哭流涕,他顿时手足无措,想了想,转身去小厨房找春红。 春红听罢,略一斟酌,去正房见夏澜。 “夏姑娘,贺氏心思不纯,您看是否要将她赶出庄子?” 夏澜一脸懵逼:“我哪儿知道?” 春红低着头,毕恭毕敬:“奴婢的意思是此女不可久留,但太后凤驾将至,留着她尚有用处。王爷也是这个意思,可贺氏兴风作浪,总要给她些惩戒,免得她一而再再而三犯糊涂。” 夏澜摊了摊手:“秦王府二把手是你,又不是我,你问我干什么?” 春红慌得连忙跪地,小脸都吓白了:“姑娘这话可说不得!秦王府二把手是未来的秦王妃,奴婢永远都是奴婢。 奴婢对天发誓,若有半分不轨之心,叫奴婢天打五雷轰,来世托生做畜牲!” 夏澜被她过激的反应整得一愣,伸手拉她起来:“好好好,我说错话了,你是卧云庄二把手,这总成了吧?你看着办,别吵我清净就行。” “是,奴婢知道了。” 春红掂量着夏澜的意思,多半是要留着贺氏应付太后,于是走到院中,冷冷地道:“贺姑娘既然苦苦哀求,今日之事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丫头却是留不得了。” 春红的意思是赶出庄子,让她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毕竟是贺家的婢女,她不好随意发落。 哪知贺如茵会错了意,以为是要采萍的命,不假思索地道:“采萍偷了春红姑娘的东西,要打要杀全凭春红姑娘处置,我绝无二话。” 采萍不可置信的看着贺如茵,嘴唇剧烈颤抖,嗓子眼里嗬嗬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春红原本只觉得贺如茵蠢,见她毫不犹豫推贴身丫鬟出来送死,对她的厌恶顿时更上一层楼。 又蠢又坏又狠,这样的人,留着也是祸患。 若她不再生事,待太后凤驾回宫,就送她去庵堂诵经礼佛,修身养性。 若她还不安分,那便遣回贺府,让她走自己该走的路。 “还请贺姑娘今后谨言慎行,切莫肆意妄为。”春红摆摆手,示意两人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第176章 贺如茵如蒙大赦,擦擦眼泪,落荒而逃。 采萍怔怔的,目送贺如茵跑远,才泪流满面的爬起来,游魂似的跟了上去。 春红对着贺如茵的背影呸了一声,去正房回话。 进门就见石头正站在博古架前盯着摆件看,时不时伸手轻轻摸一下。 “石头别碰,小心摔了。” 春红一出声,石头被惊到了,猛一转身,胳膊肘子将一个枣红色锦盒撞了下来。 锦盒咚一声砸在地上,盖子摔开,里头的东西摔了出来。 春红失声惊呼,疾步冲过去,一把推开石头。 只见地上散落着几块土疙瘩,三个泥娃娃已经摔得不像样子了。 “完了!”春红双手颤抖如鸡爪疯,想捡起碎片却又不敢触碰。 夏澜从没见她如此失态过,也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只看一眼,她就跟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头晕目眩,险些站不稳。 她竟然看到了绝不可能在这个时代出现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夏澜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颤抖着手捡起泥娃娃,拼拼凑凑。 汤姆猫抽烟,杰瑞鼠飞吻,肥狗斯派克鞠躬…… 眼泪瞬间扑簌簌落下,夏澜颤抖着唇,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挤出嘶哑的声音。 “这是……谁捏的?” 春红脸色灰败,喃喃道:“王爷每年生辰都会亲手捏三个泥偶,这三个是十九岁那年捏的,也是捏的最好的,半年后王爷就失明了……” !!! 夏澜如遭雷击,呆呆伫立许久,忽然拔腿就跑。 风晴日暖,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头。 仿佛一辈子都走不完。 夏澜耳边响起呼啸的风声,瓢泼的雨声,浑身疼的发抖,仿佛从云端跌落,每一根骨头都摔得稀碎。 冲进醉云轩时天已经擦黑,屋里掌了灯,秦王正在灯下独自下棋。 夏澜跌跌撞撞扑过去,一把抱住他。 小腿撞在罗汉床的实木边沿,彻心彻肺的疼。 疼的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秦王一怔,手拈着棋子僵在半空,不知是该安慰她,还是该推开她。 夏澜哭得上不来气,仿佛要将七年末世的辛酸苦楚,以及魂穿异世的彷徨悲哀,在这刹那间宣泄而出。 秦王轻叹口气,放下棋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嗓音不自觉的轻柔些许。 “出什么事了?” 夏澜咬着他肩膀的衣料死命摇头,肚子里装着千言万语,喉咙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梁溪被夏澜过于大胆的举动惊到了,见秦王没生气,忙行了个礼往外走:“属下这就去查。” 夏澜颤着嗓音大叫:“不准去!” 她虽是秦王的座上宾,但到底是商户女,梁溪是有官身的,她对梁溪一向尊称“梁大人”,从未疾言厉色过。 夏澜这一嗓子吼出来,梁溪顿时察觉到不对劲,改口道:“那我去打水来,给夏姑娘梳洗。” 夏澜心跳剧烈如擂鼓,死死地揪住衣襟,大口大口的喘粗气。 一双通红的月牙眸,牢牢地锁住梁溪,一字一顿地道:“不!准!去!” 看到满地泥娃娃碎片时,夏澜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秦王会破例带她回卧云庄—— 因为他就是林腾,而她那时叫宋澜。 难怪他不吃茴香馅的饺子。 难怪他明明目不能视,却常常对着牡丹丛枯坐。 难怪他总是自己跟自己下棋,还非要教她学下棋。 不是秦王对她好,而是林腾在透过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寄托一份虚无缥缈的缅怀。 第177章 当时夏澜满脑子都是秦王就是林腾,根本没有多余的理智去想别的,只想马上见到他。 然而真正牢牢抱住他痛哭过后,整个人反倒出奇的冷静。 她不能让林腾知道她就是宋澜,就是那个他不惜从十七楼跳下,摔得粉身碎骨,也要保护的澜澜。 她怕他知道后,会不配合治疗。 能为她豁出命的人,怎么舍得她透支身体来救他? 梁溪见夏澜红着眼睛嗬嗬粗喘,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顿时慌得连连摆手。 “好好好,我不去,不去。夏姑娘别激动,先喝口水缓一缓,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 梁溪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双手捧着递到夏澜面前。 夏澜死死地盯住他,直勾勾的目光令梁溪心头不禁有些发毛,别开脸不跟她对视。 夏澜推开窗户朝外看,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喊道:“梅姐姐!” 蒋惜梅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夏澜疯了似的跑出去,她不敢拦,一直亦步亦趋的跟着,眼看着她进了枕云堂,才到台阶前坐下等候。 听见喊声,忙快步走到窗口:“澜儿,怎么了?” 夏澜眼神中透着一股子狠劲,招招手示意蒋惜梅凑过来,趴在她耳边低声说:“告诉春红,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半个字,我宰了她。” 她当然不会真把春红怎么着,但春红是秦王的头号死忠粉,要不放几句狠话吓唬吓唬她,她一定会将泥娃娃被打碎之事上报。 狗子那么聪明,不用猜都知道她为何会突然之间性情大变。 在秦王恢复健康之前,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就是澜澜。 蒋惜梅吓了一大跳:“澜儿,到底怎么了?” 夏澜不答,推开蒋惜梅,拔了支窗。 窗户砰一声合上,震得蒋惜梅浑身猛一哆嗦,眨眨眼确定自己耳朵没出毛病,忙拔腿往枕云堂跑。 秦王耳朵比猫都灵,尽管夏澜刻意压低声音,但他离得近,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从未有过的凶悍,令他十分意外,于是扬了扬眉,温声问道:“春红惹你了?” 夏澜摇头,红着眼睛绷着嘴凝视秦王。 她怕一开口,就忍不住掉眼泪,忍不住说出不该说的话。 秦王耐心极好,又问:“那是谁,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夏澜依然摇头。 梁溪在一旁看的着急,忍不住插话:“夏姑娘,王爷问话呢,您别光摇头呀!” 夏澜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的林狗子,如今是个目不能视、腿不能行的残障人士。 心里刀绞似的疼,疼的上不来气。 夏澜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颤抖着手想去触碰林腾的脸,想问问他现在还疼不疼。 手刚伸到半空,就被轻轻握住细腕。 男人嗓音温和,不急不躁,也没有对她失礼的愠怒。 “想哭就再哭会儿,哭完了把脸洗干净,喝杯茶慢慢说。” 夏澜撇了几下嘴,想哭又想笑。 终于没绷住,一脑袋扎进秦王怀里。 男人这回没再僵硬,淡声吩咐:“梁溪,下去。” 梁溪心下了然,王爷的心意再明白不过,此刻他再待在屋里,属实太不识趣。 不料,梁溪还没抬起脚,夏澜就瓮声瓮气地道:“不准走!梅姐姐回来之前,你哪儿都不准去。” 梁溪表情一垮,无奈又可怜的看向秦王。 呜呜,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护卫而已,为什么要如此为难他? 秦王闷笑:“本王还真有些好奇,谁这么大的能耐,把你气成这副模样?当着本王的面要宰了春红,你胆子不小。” 第178章 夏澜脸一红,没想到他竟然听见了,讪讪地吸了吸鼻子,嗓子哭得有些哑,十足的委屈:“我不想学下棋,一点儿也不想。” 秦王一怔,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会给出这么离谱的答案。 编瞎话也不知道编的像样点。 “不想学便不学,哭什么?”男人从袖中抽出帕子,递到夏澜手边。 夏澜接过来,胡乱擦把脸,怔怔地盯着秦王。 白绸遮盖下,男人的表情很难窥探,那温声细语的模样,与她记忆中的林狗子截然相反。 可即便换了一张脸,换了一具身体,换了一个人生,他也从不曾忘记过她。 夏澜端起茶盏,努力让自己的手抖得不那么厉害,大口大口喝完。 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睛,用最快的速度捡起离家出走的理智,冷静思考。 原本她只想治好秦王的寒疾,拿到卧云庄,修复精神力。 最多把他的眼睛和腿也治好,然后就揣着巨额财富提桶跑路。 她不想蹚浑水。 但是现在,她要留下。 她要查清楚,究竟是谁对秦王下黑手,将他害成如今这副模样。 不论是谁,权臣也好,皇子也罢,哪怕是当今陛下,但凡害过秦王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家狗子,只有她能欺负。 别人谁敢乱伸爪子,来一个剁一个,来两个剁一双。 秦王听着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估摸着夏澜情绪稳定下来了,于是问道:“你此时跑来,还没用晚膳吧?” 夏澜摸摸扁塌塌的肚子,委屈咕嘟咕嘟冒泡泡:“没有,贺姑娘到枕云堂来找春红,又哭又闹的,耽误了晚膳。” 她好端端的跑到醉云轩又哭又闹,单就一句不想学下棋,绝对糊弄不过去,多少要吐出点真东西。 既然贺如茵心思不纯,借秦王的手敲打敲打也好,免得太后来了,这女人再横生枝节。 秦王薄唇抿了一下,语气冷漠:“立即送贺氏回去。” “是!”梁溪应了一声,想到夏澜不准他出去,为难的摊了摊手,“夏姑娘,您看?” “她哭的可怜,口口声声一旦被撵出去,就只有死路一条。还是留下她吧,左右也不多她一口吃的。” 夏澜不知道贺如茵是怎么来的卧云庄,但春红说秦王留着她有用,她不想打乱他的计划。 秦王失笑:“果真胆量见长,竟做起本王的主来了。” 夏澜没接话,愣愣怔怔的盯着他扬起的唇角。 脑海中浮起秦王摘下白绸的模样。 那惊鸿一瞥,着实令她久久无法忘怀,每每想起来都忍不住惊叹什么叫女娲毕设。 嘿,没想到她家狗子竟然有脱胎换骨的一天。 当年他要是长这样,她说什么都不忍心朝他脸上挥拳头。 梁溪垂手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 实则眼角余光一直笼罩着两人,暗戳戳吃瓜吃的正嗨。 王爷身边的人个个心里明镜似的,夏姑娘在王爷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秦王府主母的位置,早已被她内定了。 瞧瞧,这不被他们猜中了吧! 只是奇了怪了,夏姑娘到底撞了哪路大神,怎么突然对王爷黏糊起来了? 又搂又抱的,这要是换了别的女子,孟婆汤都喝十八碗了。 夏澜看了好久,忍不住深深叹了口长气。 秦王蹙眉,心中暗自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竟让一向对他疏离冷淡的少女,刹那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第179章 夏澜不知该和秦王说些什么。 隔着那么久远的时光,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宋澜,他也不是当初的林腾。 他们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几乎找不到半点当初的痕迹。 要不是那三个被摔碎的泥娃娃,她到死也不会想到,第一次见面就让她动了杀心的男人,竟是她深深怀念的林狗子。 秦王安安静静的喝茶,不询问,也不出声。 直到蒋惜梅风风火火跑来,先向秦王行礼请安,然后对夏澜说:“澜儿,事情办好了,你放心。” 夏澜松了一口气,站起身说:“方才是我失态,扰了王爷清静,真是对不住。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王爷了。” 秦王不以为意,淡淡道:“用过晚膳再回去。” “不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夏澜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等她走远,听不见脚步声,梁溪才小声嘀咕:“夏姑娘今日实在古怪。” 秦王态度瞬间冷沉:“去问问春红,别叫她知道。” 梁溪应声,翻后窗而出,抄小路一阵飞奔。 枕云堂厢房中,春红正在屋里抹眼泪,手边是盛着碎泥疙瘩的锦盒。 梁溪溜进来,反手关上门,走近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怎么会这样?” 春红一开口,泪水就控制不住的往下掉:“都怪我!石头在博古架边玩,我不该贸然喊他,吓得他把锦盒撞掉了。” 她抬起脸,肿着眼睛哑着嗓子,无助又无措:“梁溪,怎么办啊?我想去向王爷请罪,可夏姑娘说我要是敢传出去半个字,就宰了我。” 她不怕死,但她不能违背夏姑娘的命令。 可这件事,她又不能不向王爷汇报。 委实进退两难。 不过既然梁溪亲眼看见破碎的泥偶,也算她没违背夏姑娘的命令。 梁溪一愣:“就这?” “就这?”春红大为光火,“这可是王爷失明前捏的最后一盒泥偶!王爷有多重视,你不知道?” 梁溪心说泥偶虽然很重要,但也不至于让夏姑娘跟疯了似的,跑去醉云轩又哭又闹。 想了想,又问:“今天还发生了什么?” 春红将贺如茵来过之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道:“那时夏姑娘还没什么不对劲,直到见到打碎的泥偶,忽然就发狂了。” 梁溪点点头,叮嘱道:“我知道了,别说我来过。” 不等春红答话,就翻窗跑了。 回到醉云轩,将泥偶被打碎,以及贺如茵来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秦王呼吸一滞:“你说,她看见泥偶才发狂的?” “春红是这么说的。” 秦王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浑身力气,身子往后仰倒,后背重重撞在罗汉床的木质靠背上。 他却不觉得疼,反而放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忽然又失声痛哭。 梁溪吓得三魂飞出去两个半,忙上前叫他:“王爷!王爷!夏姑娘吩咐过,您如今最忌大喜大悲,要保持心境平和。” 秦王却疯了似的,大袖一挥,将几案上的棋坪扫落,棋子飞的满地都是。 他趴在几案上,大哭大笑,攥着拳用力捶几案,捶自己的头,捶毫无知觉的腿。 “王爷!王爷!”梁溪抓住他的手,大声叫道,“来人!快去请夏姑娘!” “不准去!”秦王厉喝,胸腔里涨满无法言说的情绪,膨胀发酵,几欲裂胸而出。 那是他的命啊! 二十一年来,他从没忘记过! 夏澜晚饭都没顾得吃,回到枕云堂就让春红去找黄土或是黏土。 她和林腾还有一个发小叫曹恩泽,长得又高又胖,外号老肥。【河南方言版猫和老鼠中,斯派克狗就叫老肥】 第180章 三人从幼儿园玩到高二,说好了要一辈子做全世界第一好的好朋友。 然而高二那年,曹恩泽救了三个落水儿童,自己却永远停留在十七岁。 曹恩泽是手工达人,捏的人偶栩栩如生。 那年林腾生日,曹恩泽和夏澜一起捏了汤姆猫、杰瑞鼠和斯派克狗,送给他当生日礼物。 半个月后,曹恩泽见义勇为,不幸牺牲。 之后的每一年生日,夏澜和林腾都会一起捏汤姆猫、杰瑞鼠和斯派克狗,烧给天堂的曹恩泽。 夏澜没想到,林腾成了秦王,依然保留着这一习惯。 多年没碰黏土,一时间不免有些手生。 捏了毁掉,然后再捏。 耗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捏出一个栩栩如生的汤姆猫。 春红惊得合不拢嘴,眼睛瞪得像铜铃:“夏姑娘,您……您怎么会……” 秦王捏的泥偶,待土干后就会烧掉,大多时候会烧裂,严重变形,然后埋起来。 只有被摔坏的那三只,捏得远比之前精致,被保留了下来。 然而夏澜只是看了一眼碎片,竟然捏得远比秦王更精致。 夏澜没作声,捏完杰瑞鼠和斯派克狗,才对春红说:“拿去晾干,别叫人瞧见,等上好色收起来,秦王大好再交给他。” 春红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可思议的念头—— 难道秦王所说不在人世的心上人,竟然是眼前这位夏姑娘?! 只是不知何故,两人分开了。 现在凭着一盒子泥偶碎片,夏姑娘认出了秦王,却不打算告诉他。 “姑娘,奴婢斗胆问一句——” 春红颤抖着嗓音,刚开口就被打断:“别问,别说,听令行事,我保证你家主子毫发无伤,长命百岁。” 春红长出一口气:“有姑娘这句话,奴婢就放心了。只要是为了王爷好,奴婢什么都听姑娘的。” 夏澜反手捶了捶腰,缓缓站起身。 春红忙扶她去榻边坐下,倒了杯茶水双手递上。 夏澜接过呷了一口,问道:“王爷受伤的前因后果,你知道么?” 春红摇头:“军中之事,奴婢所知不过皮毛。姑娘若想知道,可以去问蒋惜梅,她是跟着王爷冲锋陷阵的。” “好,你去找王爷受伤后所有的脉案,尽可能齐全,一张方子一片纸屑都别漏掉。” 春红见她表情严肃,一颗心顿时悬得老高:“姑娘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夏澜放下茶盏,眸光前所未有的锐利,凝视着她一字一顿的道:“刚吩咐你的,这就忘了?” 春红心头一震,莫名的有些怯惧,讪讪道:“奴婢多嘴!奴婢这就去找。” 夏澜闭了闭眼,无数念头在心里翻滚涌动,到了唇边却只是一声淡淡的“不急,传膳吧”。 春红正要走,夏澜忽然问道:“那位贺姑娘,是什么来历?” “回姑娘的话,贺氏是左副都御史贺钊的庶女,行三。” 夏澜想了想,又问:“贺氏门第显赫么?” 春红心念转动,估摸着夏澜八成是认出秦王,容不得他身边有别的女人,这才打听贺氏的背景。 “回姑娘,上京贺氏乃勋贵之后,其祖上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因军功封侯。只是爵位传到第二代时,侯府世子醉酒后强抢民女,闹出人命,贺氏被夺了爵,逐出上京。 好在后世子孙争气,出了两个进士,其中贺钊高中状元,迎娶相府千金,如今官拜三品御史,贺氏才又在上京有了一席之地。” “另一个呢?也是大官么?” 夏澜记得孝敬镇国公的名单上有个叫贺利的,备注上京贺氏三房。 第181章 春红回道:“那位叫贺利,是贺钊的堂兄,考中三甲,一直外放做地方官。” 夏澜心中顿时有数了,摆摆手示意春红去传膳。 贺如茵是贺利的堂侄女。 既然要查是谁对秦王下黑手,少不了要和官场中人打交道,贺如茵便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蒋惜梅一直在院门处守着,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圈,终于见春红开门出来,连忙迎上去问:“怎么样了?她好些了没?” 春红侧身让开:“我去传膳,你陪姑娘喝两杯吧。” 蒋惜梅一脸惊讶,快步走进去,见夏澜单手撑着下巴,满脸倦怠,顿时心疼不已。 “澜儿,你不想说,姐姐就不问,但你得答应我,凡事不能闷在心里,想开点,别把自己憋坏了。” 夏澜扯出一丝疲惫的笑意:“梅姐姐放心,我好着呢,想的可开了。” 想把所有伤害过她家狗子的杂碎天灵盖拧开。 等两人喝起来,春红便脚下生风的来到枕云堂。 秦王还没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精力几乎耗竭,但情绪却涨满胸腔,毫无睡意。 “春红姐,你怎么来了?”梁溪压低声音,朝秦王那边递了个眼神,暗示她要是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别来烦王爷。 春红跪在榻边,毕恭毕敬磕了个头:“奴婢犯下大错,求王爷责罚。” 秦王感谢那盒摔碎的泥娃娃还来不及,怎会因此责罚她? “罢了,往后用心些便是。她可好些了?” “回王爷,夏姑娘好多了,蒋惜梅正在陪她饮酒。” 秦王蹙了蹙眉,沉默片刻,恍若叹息:“备好醒酒汤。” “是,王爷若无别的吩咐,奴婢先行告退。” 春红刚退了两步,秦王忽然叫住她:“等等,拿上你的身契,再去挑两个功夫好的婢女,连同身契一并给夏姑娘送去。” 春红眸子一眯,转瞬便想明白了。 夏姑娘凭着一盒子泥偶碎片认出秦王殿下,殿下也由此认出了夏姑娘。 但不知为何,两人都默契的没有拆穿。 春红想,大约是秦王如今残疾之躯,两人都怕相认会惹对方伤怀,索性保守秘密,以待来日。 既如此,那她跟着秦王,或是跟着夏姑娘,便没什么两样。 反正最后还得成一家,她就当自己是提前送过去的聘礼,先替主子守护主母。 春红去找尚嬷嬷拿了身契,又精心挑选了两个身手不错的婢女,一个叫锦书,一个叫雁回。 回到枕云堂时,夏澜已经趴在桌子上不动弹了,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酒杯。 春红掰了两下没掰开,怕伤到她的手指,只得任由她攥着,将人扶到里间。 打来水,给她擦干净手脸,卸下发髻首饰,扶她躺下,盖好锦被。 又盯着那酡红的醉颜瞧了会儿,真是越看越满意。 她家主子模样好,本事大,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能保王爷长命百岁。 出身不好算得了什么? 嘿嘿,她家主子的医术,盖过天好地好的出身。 至于义绝,那就更不是事儿了。 天下人都知道周明瀚在洞房夜喝了掺有绝嗣药的合卺酒,直到义绝都没养好身子。 春红走到外间,就见蒋惜梅还在一杯接一杯的喝,斜乜着醉眼说胡话,一会儿夫子,一会儿书生,还要香一个。 春红嫌弃的不行,朝锦书、雁回递个眼神,努了努嘴。 两人上前,一边一个架起蒋惜梅就往外拖。 “我没醉!我还能喝!喝!” 蒋惜梅一把抓过酒壶,仰头对着嘴灌下一大口,嘿嘿傻笑。 第182章 春红摆了摆手,满脸不耐烦:“扔的远远的,别吵姑娘清静。” 锦书雁回哪敢扔蒋惜梅,将人送去厢房,安置睡下,然后一个去廊下值夜,一个回屋歇息,等后半夜再来替换。 春红前后院巡视一遍,没发觉异常,这才回到正房,在外间矮榻上和衣而卧。 翌日,日上三竿,夏澜方才悠悠醒转,脑仁子突突的疼。 春红先服侍她漱了口,然后端来醒酒汤,等她喝完,才为她更衣梳妆。 夏澜按着太阳穴,打着哈欠问:“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快午时了。姑娘醒醒神,奴婢这就去传膳,待用过午膳再去汤池,您看可好?” 夏澜点头,脑袋一晃就晕晕乎乎的疼。 春红忍不住劝道:“酒大伤身,姑娘年岁尚小,还是少饮酒的好。” “知道了。”夏澜蔫巴巴的,活像霜打的茄子。 前世林腾死后,她就没再喝过酒。 一是末世生存压力大,必须时时刻刻保持清醒。 二是每一次伤心失意都是林腾陪她大醉,酒与林腾仿佛无形中划上了等号,看到酒她就会想起林腾。 穿过来之后,也就除夕那夜喝了一碗御酒,其他时候偶尔与蒋惜梅小酌两杯。 昨晚是唯一一次醉酒,但事出有因,夏澜爽快的原谅了自己。 午膳过后,春红带锦书、雁回过来给新主子请安,将三张身契呈上。 “启禀姑娘,昨日王爷将奴婢三人给了姑娘,这是身契。” “秦王怎么舍得把你给我?”夏澜一愣,目光瞬即冷沉,“你都说了?” 春红摇头:“奴婢不敢违背姑娘的命令。” 夏澜将信将疑:“那秦王为何把你给我?我从沣阳回来就向王爷要你,他亲口说不舍得。” 春红镇定自若,低着头毕恭毕敬的解释:“昨日姑娘疯魔似的跑出去,王爷岂会不管不问?贺氏来此大闹,奴婢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王爷知道咱们屋里人手少,就送了锦书雁回过来。姑娘身边缺个管事婢女,王爷就让奴婢过来了。” 夏澜皱着眉头审视春红好一会儿,见她神态坦然,不像撒谎,这才收下三张身契。 “既然成了我的人,以后就要听我的话。我眼里揉不得沙子,谁若背主,决不轻饶。” 三人齐齐应道:“奴婢不敢,定忠心侍奉姑娘,绝不敢生二心。” 夏澜抬了抬手:“起来吧,我去瞧瞧梅姐姐。” 到厢房一看,蒋惜梅还在呼呼大睡,八爪鱼似的搂着枕头,咧着嘴一脸痴笑。 夏澜皱着眉头眯了眯眸子,没眼看,怀疑她是不是做梦把书生给不可描述了。 原想问问秦王受伤那一战发生的事,但蒋惜梅还没睡醒,只能等等了。 去汤池泡了一下午,中间又睡一觉,醒来才觉得酒劲消得差不多了。 “我要去瞧瞧贺姑娘。” 春红眼眉头下意识皱起,十分反感:“姑娘瞧她作甚?怪晦气的。” 夏澜一愣:“晦气?” 春红满脸厌恶:“贺氏的贴身婢女采萍,昨儿夜里悬梁了。” 夏澜眼皮子一跳,讶然失声:“就是昨天来的那个小丫鬟?好端端的怎么想不开了?” “那丫头不安分,撺掇着主子兴风作浪。贺氏怕受连累,婢女可不就得悬梁么!” 春红轻飘飘一句带过,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沾染上晦气。 昨天贺如茵说出“要打要杀全凭处置”时,她就知道,那丫鬟见不到今天的太阳。 贺如茵够狠,够果决。 这样的人,但凡再多三分聪明才智,还真能将后宅搅得鸡犬不宁。 夏澜沉默良久,才问:“春红,你知不知道她是如何攀附上王爷的?” 秦王从不主动带女子回来,即便是她,那也是借了“宋澜”这个名字的光。 贺如茵跟“宋澜”可沾不上半点边,夏澜猜测,大概率是她主动送上门,秦王刚好缺一个工具人,就把她带回来了。 春红将太后千秋节那日,贺如茵主动求秦王救命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夏澜又问:“她们主仆犯了什么错?” 春红不敢隐瞒,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包括采萍初来庄子就敢偷走她落下的牡丹图。 夏澜只觉得这对主仆蠢的可笑,竟然把春红当成秦王的宠姬,争宠算计玩到她头上来了。 也不想想,秦王宠姬怎么可能独自去大厨房拿膳食。 既然偷走牡丹图,烧了毁了都好,偏还要送回去,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夏澜翻了个身趴着,双手垫在竹编软枕上托着下巴,脑中飞快打算盘。 知道贺如茵的软肋在何处,就好拿捏多了。 只是贺如茵区区一个三品官家中不得宠的庶女,想要利用她接近官场中人,得到有用的信息,有相当大的难度。 下一步该如何走,得好好谋划谋划。 第183章 拂云阁的所有窗扇都用木板牢牢钉死,不留一丝缝隙。 隔扇门一关,光线只能从上半扇门的雕花间漏进去,在屋里打出一小片光影。 采萍一袭白衣,披头散发,挂在房梁上,在光影中直挺挺的竖着。 内寝伸手不见五指,贺如茵根本不敢去。 采萍正对着门,贺如茵更没那个胆量靠近。 只得躲在光影中,蜷缩成一团,目光尽可能不去看采萍,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脚尖。 从朝阳初升到日落西山,屋里的光影由西向东缓缓移动。 贺如茵就在那一小片明亮的区域中,枯坐了整整一天。 没有三餐,只有一小碗水,保证她能吊住一口气。 天黑后,那一小片光影越来越暗,终于消失不见。 “啊——啊——来人啊!” “放我出去!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廊下的画眉脸色煞白,大气也不敢喘,开了锁推门进去,踩着凳子往房梁上挂了一盏灯笼。 一双手抖得如同筛糠,心中对贺如茵的恨意翻滚不息。 蠢货! 自己作死,连累了头先的四个婢女被发卖不说,她们四个也得与死人待在一座院子里。 昏黄的光线从上而下照射,将采萍的身体照亮半面,影子斜斜拉得老长。 画眉推了一下,采萍就跟荡秋千似的,来回晃悠起来。 “啊——有鬼啊——啊——” 贺如茵嚎了一嗓子,忽然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画眉端起地上那碗水,兜头兜脸泼了下去。 贺如茵被冷意激醒,睁眼看到采萍,又扯开嗓子尖叫起来。 画眉隐忍着怒气,冷冷地道:“姑娘别叫了,省点力气吧。春红姑娘说了,采萍是姑娘的贴身婢女,打小儿情同手足,她死了,您得为她守灵七天。 这才头一天,姑娘就受不住了?那后头六天可怎么熬?您若是死了,那便只能白布一盖抬去乱葬岗,就同这两年来抬出去的十三位美人一样。” 贺如茵的惨叫声卡在嗓子眼里,脸色白的跟死了八天似的,眼神发直。 “姑娘要是疯了,那就只好通知贺御史府上,叫人来将您领回去。” 贺如茵耳中蜂鸣不止,嘴唇咬得烂糟糟的,细嫩的掌心被指甲掐出数不清的血痕,一道道弯月牙似的叠在一起。 她不能死,更不能疯。 秦王没把她撵出去,她就还有机会。 纵然爬不上去,哪怕缩在拂云阁,当一辈子的透明人,也比被扔去乱葬岗或是遣回贺家好。 贺如茵吃力的爬过去,抓住画眉的裤脚,嘶声道:“我要见春红!画眉,你帮帮我,我要见春红!” 画眉翻了个白眼,用力扯回裤脚,留下一声冷笑,便转身出门,砰一声将门关的响亮,啪嗒一声落了锁。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采萍晃晃悠悠,荡秋千似的。 …… 夏澜回到枕云堂,就见蒋惜梅正带着铁柱和石头,吭哧吭哧的搬花盆。 一盆盆牡丹花开得灼灼秾艳,红黄粉紫,绚丽如云霞。 石头看见她过来,放下花盆撒丫子跑过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伸袖子抹了把汗,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夏澜忙竖起大拇指夸奖:“石头真棒,累坏了吧?明儿带你进城买好吃的去。” 石头开心的直蹦哒,两条粗壮的手臂一伸,掐腰抱住夏澜,把她给举了起来,嗷嗷叫着一口气转了七八个圈。 要不说孩子傻呢,愣生生把自个儿转晕了,手一松把夏澜扔地上,自己也打着趔趄一屁股跌坐下去。 第184章 夏澜嘴角抽了抽:“……” 默默地撤回刚才那句话,还是奖励他多扎一次针吧。 蒋惜梅笑得直不起来腰,摸摸石头的脑门说:“这小子根骨不错,力气也大,要是能治好傻病,倒是可以学点拳脚功夫。 他这年纪开始学武虽说有点晚了,但防身、护宅,也还使得。” 春红瞪她一眼,扶起夏澜,叫锦书、雁回帮着搬花。 夏澜问道:“哪来这么多牡丹?” 春红张口就来:“奴婢如今既是姑娘的人,自然要处处为姑娘着想。姑娘既酷爱牡丹,奴婢就叫人去多多的寻来。” 顿了顿,抿唇一笑,“如姑娘所说,趁这庄子还在王爷名下,买花的开销算在王爷账上。” 蒋惜梅一愣,歪着脑袋看怪物似的看着春红:“你病了?” 春红扔给她一个白眼,向夏澜福了一礼:“奴婢去瞧瞧晚膳可备好了。” 春红走后,蒋惜梅拿胳膊肘子拐拐夏澜,望着春红的背影一脸惆怅:“澜儿,你还是给她瞧瞧吧,这一看就是病的不轻啊!” 夏澜绷不住笑了:“王爷把春红给我了,梅姐姐,你以后别老欺负她。” 蒋惜梅不依,大叫着抗议:“我欺负她?!整个卧云庄,除了秦王殿下,她是唯一一个敢给我脸色看的,你竟然叫我别——” 叫了一通,才察觉到不对劲,皱眉问道:“等等,秦王把春红给了你?不可能! 春红是谁?那可是掌着秦王府后宅实权的大姑姑!再说春红对秦王忠心耿耿,就是钢刀架颈,她也不可能背主!” 蒋惜梅这么一嚷嚷,夏澜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秦王把春红给她的时间点未免太过巧合,难道——他已经知道了? 不对,就林狗子那风风火火的性子,要是知道她就是澜澜,绝对不可能什么反应都没有。 晚膳时,蒋惜梅又拿出了酒葫芦,二话不说给夏澜满上。 夏澜连连皱眉,这姐们酒品如人品,人烈,喝的酒也是北地的烧刀子。 一口下去,仿佛一把火从口腔烧到胃里。 这具身体还不满十七岁,经不起烈酒摧残。 蒋惜梅颇觉扫兴,撇撇嘴自个儿仰脖子灌了起来。 不多会儿就有些迷糊了,嘴里嘟嘟嚷嚷叫着书生。 夏澜按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啧,头疼。 姐妹是个恋爱脑,就很愁人。 得试探一下书生的人品,万一是个斯文败类,也好趁早干预,免得蒋惜梅泥足深陷,却吃不上好果子。 翌日清早,蒋惜梅还在昏睡不醒,夏澜便带着李嬷嬷和三个小的,以及锦书、雁回下山去。 春红自请去秦王府开库房,拿秦王许诺的半座库房的谢礼。 夏澜便将卧云庄的田契地契都给她,让她去过红契,落到春红名下。 奴仆本身就是主人的私产,庄子落在春红名下,实际上的所属权就到了夏澜手里。 且春红是最得秦王重用的婢女,在外人看来,只当是春红年岁大了,秦王赏她一座庄子傍身。 到了济安堂,周掌柜上前行礼。 “小的见过东家,东家是要巡视铺子?或是查账目?” 夏澜淡声道:“我来瞧瞧青松他们念书念得如何。” 周掌柜笑呵呵道:“东家且安心,孟夫子是个有大学问的,对学生管教的很严,青松小哥和三位姑娘念书也都很用功。” 夏澜刚想问问周掌柜对书生孟盈川的详细看法,就见周掌柜眉头一皱,吞吞吐吐地道:“就是……” “就是什么?”夏澜心头一突,莫名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185章 周掌柜探头往外四下里打量好几遍,确定蒋惜梅没来,才敢压低声音告状。 “就是那位蒋姑娘念书不用功,总说些有的没的,好几回把孟夫子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夏澜嘴角抽了抽:“……” “孟夫子虽落魄,但人家是正经人,蒋姑娘的言行举止——”周掌柜咳咳两声,清清嗓子,委婉的道,“委实有些失礼。” 夏澜不用细问,都知道“有些失礼”这四个字,还是给蒋惜梅留面子了。 就她喝醉酒后那德行,醉梦中那笑意,她都不敢想,这姐们是有多生猛。 夏澜到前院转了一圈。 孟盈川正在给孩子们讲课,手握书卷摇头晃脑的读,读了几句,开始讲解。 他的讲解深入浅出,直白明了。 几个小的坐姿端正,听得很认真,时不时提出一点疑问。 夏澜站在窗外听了一会儿,就默默地走了。 近距离看,孟盈川容貌清俊,身材挺拔,气质儒雅,嗓音温润。 第一印象满分,难怪蒋惜梅那么上头。 夏澜今天过来,看一看孟盈川是其次,主要是为了医馆。 既然决定留在上京,查出秦王当年战败重伤残废是否有黑幕,那医馆就要好好利用起来。 济安堂说是上京四大医馆之一,但侧重点在于药材齐全,什么稀罕货都有,秦王府和卧云庄的药材,都是济安堂供的。 但要说坐堂的大夫,并不比另三家医馆强,甚至因为重心在储药制药上,坐堂看诊并不是长项,生意颇为冷清。 夏澜决定改变济安堂的经营模式,主要面向豪门贵族。 结交权贵,扩充人脉,才有机会查到想要的东西。 她让伙计把青松叫过来,吩咐他亲自跑一趟南省去见夏良,问夏良要一个靠得住的大掌柜,四个伙计,不少于三位在南方有一定声望的郎中。 薪资高点无所谓,但一定要是医术高明且为人谦虚的。 “青松,你敢不敢南下?” 青松跃跃欲试,绷着小脸用力点头:“小的敢!” 夏澜很满意:“你收拾一下,明天就启程。别怕,我请两个侍卫保护你。” 青松松了一口气,到底是个才刚满十四岁的半大孩子,独自南下千余里,要说一点儿也不怕,那是不可能的。 “老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青松,你要用心读书,也要多出去看看,见见世面。” 夏澜温然而笑,“等你回来,给他们几个讲讲路上的见闻,让他们也开开眼。” “是,小的谨遵姑娘教诲!”青松低头拱手,毕恭毕敬。 夏澜觉得,这孩子是个有出息的。 家道中落却不消沉,抓住机会努力上进,一旦时来运转,说不定就能重振家门。 夏澜让李嬷嬷带着小的们去街上逛逛玩玩,给了二两银子,买些吃的喝的,让雁回跟着保护,看着点石头。 她自己带着锦书,沿着济安堂门前的长街,优哉游哉的散步。 没有明确目的,单纯是随意走走,看一看上京城的风土人情。 在一个捏面人的摊位前,夏澜停住脚步,饶有兴趣的看了一会儿。 小贩热情的招呼:“姑娘瞧瞧,这面人花花绿绿的多好看,买一个吧!” “我想要一朵牡丹花,能捏么?” 小贩笑道:“能能能!上京十八家捏面人的,就属我手艺顶顶好!姑娘想要什么颜色的?” “红黄粉紫各一对。” “面人三文钱一个,四对面人,承惠二十四文!” 锦书掏出钱袋子,数了二十四枚铜钱递过去。 第186章 夏澜循声回头,不期然撞上一副茶褐色的墨镜。 墨镜的主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生得一张粉白莹润的娃娃脸,唇红齿白,颊畔两个酒窝又大又圆。 神情倨傲,嘴里叼着一茎草,手中摇着一柄写意山水折扇。 少年见夏澜看过来,伸出左手食指中指并拢,将墨镜推到头上,露出一双又圆又大、乌黑晶亮的眸子。 论长相,堪称奶狗天花板。 夏澜心头突的一跳—— 墨镜的镜框看起来像是黄铜所制,正圆形,镜片应当是琉璃的,上浅下深的渐变色。 单看镜框满满的复古风,然而渐变色镜片却是潮流感十足。 总之,绝对不是这个时代应该出现的东西。 夏澜暗暗琢磨,该不会又是一个穿越者吧? 少年眯了眯眸子,嘿一声笑了,摆摆手说:“小爷见不得人当冤大头,不必谢我。” 夏澜心说这熊孩子亏得长了一副好皮囊,要不然就这贱兮兮的样子,早晚被人打得爹妈都认不出来。 “公子要砸摊子请便,但我既已付钱,还请公子先等我拿到东西再砸。” 少年一脸不痛快:“就这丑东西,也敢说是上京城最好的手艺?姑娘,你别被他骗了!” 夏澜无语,见这少年横的不行,只得作罢。 她从不正面硬杠,一向背地里下黑手。 倒不是怂,主要是不留后患,省了一大堆麻烦,还特别爽。 夏澜正要走,少年忽又拦住她。 夏澜不悦:“公子这是作甚?” 少年朝小贩扔过去一个白眼:“还不把钱还给人家!”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身穿短打,眼神很凶。 小贩哭丧着脸,怂巴巴的求饶:“我还钱!还钱!大爷行行好,别砸了小的摊子,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个孩子,全家都指着小摊养活呢!” 少年一听,顿时勃然大怒:“好啊!你竟然骗了那么多人!给爷砸!动手!” 两个壮汉上前,一个推开小贩,一个将小摊子推倒,一阵乱踩。 面人碎了一地,小贩跪坐在地,哭天抹泪。 夏澜拳头硬了,决定今晚就替这熊孩子的家长管教一下儿子。 下一瞬,就见少年从腰间摸出一个五两的银锭子,扔到小贩面前,还是那副倨傲欠揍的语气。 “赶紧滚!以后不准捏面人!再让小爷看见,见一次砸一次!” 小贩一愣,抓起银锭子咬了一下,忽然转悲为喜,朝少年拜了两拜,摊子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夏澜一脸懵,怀疑这孩子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少年哗啦一声合上手中折扇,倒转扇柄挠挠头,嘿嘿一笑,似乎有些羞赧。 “坏了姑娘的兴致,真是不好意思。姑娘喜欢牡丹?不知姑娘府上何处,明日在下送几盆牡丹向姑娘赔罪。” 夏澜一愣,上下打量少年:“这是什么搭讪的新技巧吗?” 少年连连摆手,白生生的脸蛋涨得发红:“不不不,我就是见不得那厮夸海口。就那几下子,我用脚捏的都比他好,他竟敢自夸是上京城手艺最好的。” 夏澜眼皮子一跳,呼吸不禁为之一滞。 她穿过来了,林腾穿过来了。 该不会——发小曹恩泽也穿过来了吧?! 夏澜目不转睛瞧着那双不符合时代的茶褐色墨镜,轻声试探:“老肥?” 少年一愣:“啊?” 夏澜加重语气:“肥哥?” 少年回头望望,一脸疑惑:“姑娘说什么?” 夏澜不死心,想了想又说:“一闪一闪亮晶晶?” 少年眨眨眼,皱眉思索片刻,犹犹豫豫地喃喃:“莫不是我刚才太凶,把这姑娘吓傻了?” 第187章 夏澜瞬间死心了,重重地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绕过少年就走。 少年叫住她:“姑娘,你没事吧?” 夏澜没理他,低着头失魂落魄的走了。 那游魂似的模样,令少年心头突突直跳,愈发深信是自己太凶横,把人家好好的姑娘吓傻了。 他两手罩在嘴边,扯着嗓门大声喊:“我叫方兰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差人来镇北将军府说一声,我不会不负责任的!” 夏澜没回头,就连脚步都没停顿一下。 少年方兰溪越想越不放心,跺跺脚跟了上去。 他怕再把那胆小如鼠的姑娘吓出个好歹来,没敢跟的太近,隔了十来丈的距离。 锦书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姑娘,那少年跟上来了。” 夏澜恍若未闻。 “那少年自称方兰溪,应当是镇北大将军的幼子。镇北大将军的长子方兰竹,明年八月间尚三公主。 听说那位方大公子打小儿就是个病秧子,一年到头药不离口,算命的说活不过二十岁。” 锦书见夏澜没制止,便低低絮语,将她知道的一一道来。 “方大公子是七月半生的,过了明年七月半,他就十九了。” 夏澜半听半不听的,忽的心头砰然一跳—— 方兰竹活不过二十岁,三公主却要在他十九岁时过嫁过去。 那她若是治好方兰竹的病,便是卖给镇北大将军与三公主一个天大的人情。 镇北大将军是在秦王之后接替他驻守北境的,这条人脉可比贺如茵之流有用得多。 短短一瞬,夏澜便拿定了主意,抬头看看前方两侧的店面,抬步进了一座茶楼。 要了个二楼靠窗的雅间,一壶明前茶,几样特色点心。 不一会儿,方兰溪便跟来了。 他在门外来回踱步,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圈,才鼓起勇气轻轻敲门。 锦书过去开门。 四目相对,锦书眉头一皱,警惕质问:“方公子这是作甚?难道要仗着镇北大将军的威名,肆意欺压弱女子么?” 方兰溪慌得连连摆手:“不不不,姑娘误会了,在下绝无此意。在下是瞧着你家姑娘脸色不太好,可要请个郎中瞧瞧?” 锦书一愣,回头看向夏澜。 夏澜垂眸盯着茶盏,没作声。 方兰溪哭丧着脸,无奈的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大哥要是知道我在街上惹事,把人家姑娘给吓傻了,非扒我三层皮不可。” 他侧身避开锦书,走到屋里,朝着夏澜拱手作了个揖:“姑娘,你行行好,叫郎中来瞧一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大哥会打死我的!” 夏澜阴翳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抬头横他一眼:“你才傻了呢!你这人真有意思,惹事的时候怎么不怕被你大哥打死?” 方兰溪见夏澜有了反应,顿时咧嘴笑了开来,自来熟的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我那不是一时气愤,没忍住脾气么!” 少年脸颊红红,难为情的解释,“我这个人其实不坏的,你别怕,我不欺负人,我就是见不得那厮胡说八道。” 夏澜上下打量他,打量了足足三个来回,才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砸了别人摊子还给钱的,我还是头一回见。我没事,你放心吧,你不会被你大哥打死的。” 方兰溪一脸黯然:“我倒巴不得我大哥打我呢!” “为什么?”夏澜一脸好奇,堪称最佳气氛组。 这少年任性骄纵,毫无城府。 不论是真是假,想跟他打交道,哪怕演,也得演的跟他是同一类人。 第188章 方兰溪幽幽叹了口长气:“我大哥他……生病了,生了很重很重的病。” 夏澜闻言低下头,跟着叹了口长气:“好巧,我哥也生了很重很重的病。” “啊?”方兰溪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老大,“不知令兄生的是什么病?在下家中有位老大夫,号称北地第一名医。 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在下请卢大夫去府上瞧一瞧令兄,成与不成的,总归是多了一线希望。” 夏澜没想到这娃还挺热心的,摇摇头说:“多谢方公子美意,家兄有府医照看,不必劳烦北地名医。” 方兰溪却上头得很,眼巴巴的瞅着夏澜:“想必姑娘府上的医者也是名噪一方的,不知可否请姑娘府上的名医移步将军府,去看看我大哥? 不论成与不成,我方家都会厚礼相酬。来日若是延请到更厉害的名医,也会第一时间引荐给姑娘。” 夏澜原想慢慢接近方兰溪,没想到这傻白甜竟然主动抛来了橄榄枝。 她想了想,回道:“我家府医脾气古怪,一向鲜少理会外间的事。我得先回家去问一问,若他不肯出诊,我也做不得主。” “好好好!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方兰溪站起身,朝夏澜拱手作揖。 夏澜回了一礼:“告辞。” “姑娘府上何处,若贵府医者答应出诊,在下去何处迎接?” “若他答应出诊,我叫人去镇北将军府送信。若三日无音信,便是他不答应。” 夏澜脚步一顿,说完这句话便迈出门槛,转过一道弯,下楼去了。 方兰溪追到门外,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将扇子往腰间一别,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大哥一定能长命百岁!一定能! 要不然把我的寿命分一半给大哥也行!我们哥俩都活六十岁也够了!” 刚好走到楼下的夏澜听见念叨,抬头向上望了一眼。 她没听清,但锦书听清了,扑哧笑出了声。 “锦书,他说什么?” 走出茶楼,锦书压低声音将方兰溪的话复述一遍。 夏澜怅然若失:“他们兄弟的感情可真好。” 半年内夏澜卷进多桩案子,绝婚、娘家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恢复真实身份,桩桩件件都是轰动上京的大案,堪称上京名人之一。 锦书知道她以前过的不如意,安慰道:“姑娘别难受,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回吧。”夏澜点点头,早已没了逛街游玩的兴致。 两人回到济安堂时,李嬷嬷他们几个还没回来。 锦书扶她上了马车,叫医馆的车夫先将两人送回庄子,再回来接李嬷嬷他们。 两人前脚走,后脚就有个身穿粗布短打的壮汉,手里拿着一方锦帕进了医馆。 “小哥,不知刚才那位姑娘是哪家的?” 伙计眸子一眯,警惕的看着壮汉:“你是谁?打听人家姑娘作甚?” “小哥别误会,我不是坏人。方才我家公子没仔细看路,不留神撞了那位姑娘,这帕子就是那位姑娘掉的。 公子说,姑娘家的锦帕是顶顶要紧的东西,若叫坏人捡去,恐有损姑娘清誉,特意叫我追上来送还。 我初来上京不熟悉路,街上人又多,这不三挤两挤的,竟没追上。可巧在贵店门口遇见了,我正要上前,那位姑娘坐马车走了。 小哥行行好,我只想将帕子还回去,或是问清那位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回去也好像主子交差。” 说着摸出一小块碎银子递了过去。 伙计见他一脸诚恳,本来都动了恻隐之心,一看那块碎银子,脸顿时冷了下来。 他接过帕子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一遍,没有名字,也没有特殊的纹绣,于是勾唇冷哼。 “要是我这双招子没瞎的话,这十成十是锦绣坊的帕子,二两银子一方。” 壮汉一愣,满眼震惊,一眨眼的功夫,又堆起讨好的笑意。 “小哥好眼力,我家公子便是在锦绣坊东边百来丈撞上那位姑娘的,想来那位姑娘是锦绣坊的常客。” 伙计冷笑:“一方新帕子,没名没姓的,丢便丢了。” 壮汉哑口无言,顿了顿,干巴巴的问:“你怎么看出这是新帕子?” 伙计一脸看傻子的眼神:“我媳妇是锦绣坊的绣娘,这帕子上的鱼戏青莲纹样,就是我媳妇月初才画的。” 壮汉:“……” “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伙计满脸不耐烦,挥手赶苍蝇。 壮汉只得灰头土脸的离开,拐到街后,哭丧着脸将刚才的事说了一嘴。 方兰溪自己都被蠢笑了,鼻孔里哼哧哼哧的喷了几道粗气,用力摇了几下扇子。 “这下丢脸丢大发了!好在那位姑娘不知道,要不小爷今后可没脸见她了!” 主仆几个离开后,伙计从墙后探出脑袋,紧拧着眉头一溜小跑回济安堂。 来龙去脉对掌柜的一说,刘掌柜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你立即骑马追上去,将此事告知东家。若是追不上,就去庄子上求见!” 伙计去马厩牵了马,从人少的小巷子穿过去,抄近路出城。 在城门口等了会儿,马车来了。 伙计不动声色,安安静静等了一刻钟,才不紧不慢的上马,慢悠悠追上去。 出城五里后,甩了几鞭子,在僻静无人的桑林将马车拦下。 “东家,您走后有人来打听您,小的敷衍过去了,悄悄跟上去一看,竟是镇北大将军家的小公子。事关重大,刘掌柜让小的来禀报东家。” 夏澜听完他的述说,觉得这人脑子真活络,是个人才。 “锦书,赏。” 锦书掏出钱袋子,打开来拿出一个一两的小银锭子递过去。 上京城的普通工价也就六七钱,一两银子顶一个半月的月钱。 “谢东家赏!小的今后一定愈加用心做事!” 伙计喜得连连作揖,退到道旁,毕恭毕敬目送马车走远。 锦书忧心忡忡:“姑娘,那方小公子是个斗鸡走狗的纨绔,前些年在上京时没有一天不惹事的,听说方大将军为了管教他,连祖传的家法都打断七八根了。 三年前方大将军调去镇守北境,将这位桀骜不驯的小公子带去军中,看样子这三年来,他是半点长进也无。方小公子盯上姑娘了,这可如何是好?” 夏澜细品锦书的话,纨绔,没有一天不惹事的,桀骜不驯,半点长进也无。 可方兰溪砸了面人摊,却给小贩五两银子让他另谋营生。 怕把她吓傻会挨他大哥的揍,还巴巴地要给她请大夫。 不论是真的,还是装的,若他以往都是如此惹事生非,那委实算不上纨绔。 甚至还有点矛盾的可爱。 第189章 回到卧云庄时刚过午膳的点儿,枕云堂一个人都没有,冷锅冷灶,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姑娘歇一歇吧,您想吃什么,奴婢去大厨房叫人现做。” 夏澜腹中叽里咕噜唱大戏,有气无力的道:“有什么拿什么,快点。” “是!”锦书行了礼,毕恭毕敬退出去,一阵风似的往大厨房刮。 她前脚刚走,梁溪便推着秦王来了,站在庭院中扬声喊道:“夏姑娘,我家王爷来瞧瞧您。” 夏澜喝了口冷水,放下茶杯起身朝外走去。 风和日丽,满院子牡丹灼灼盛放,花开成海。 男人绯衣如火,面朝花丛而坐,仿佛一卷秾艳的工笔画。 夏澜扶着门框,怔怔地瞧着他的背影。 这一幕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男人听见脚步声在门边停下,于是回头望了过去。 “院中无人传话,本王便进来了,姑娘不介意吧?” 夏澜摇了摇头,想到他看不见,又扬唇笑了笑:“无妨。” 白绸下,薄唇弯出一抹轻柔弧度:“难得下山一趟,怎么才过午时便回来了?” 浅笑如一道光,倏忽间冲破迷雾。 夏澜脸色一白,小手死死的扣住门框。 前世高考后她拍了一组古风写真,是当年爆火的仙侠剧系列。 其中有一个镜头是男女主拜天地,当时林腾自告奋勇要给她当工具人。 但她扔下一句“丑拒”,转头拉着闺蜜一起拍了拜堂照。 林腾把她胖揍一顿,气得她跑去找林爸林妈告状。 林爸当场抽出七匹狼,林妈没收了林腾暑假期间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两张男神粉丝见面会的门票。 夏澜的眼圈不禁有些泛红,仰头望天眨了眨,深呼吸平缓情绪,才缓缓而笑:“被人扫了兴致,就回来了。” “嗯?”秦王蹙了蹙眉,蒙眼的白绸随之轻轻动了一下。 夏澜一笔带过:“也没什么,不过是遇见一个蛮人,我买面人,他嫌人家捏的不好,把面人摊子砸了。” “什么人如此放肆?” “他自称方兰溪,说是镇北将军家的小公子。” 梁溪小声嘀咕:“哦,是方家的小霸王,这倒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夏澜没接话,凝视着秦王问:“王爷来此,可有吩咐?” 秦王面朝着牡丹花丛,闻言呵的一声轻笑:“没什么,姑娘在枕云堂住的可还习惯?” 夏澜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退后几步,歪着头审视秦王。 她见秦王的次数不多,每一次他都是穿黑色的衣服。 这不年不节的,既非大婚也不逢喜,好端端的穿一袭红衣,着实有些诡异。 而且没事来看看她,问她住的可习惯,这不太符合秦王冷漠狠戾的人设。 难道—— 他猜到了? 夏澜眼珠子一转,上前推着轮椅往外走。 “太后凤驾将至,我再为王爷用一次针吧!希望能保证太后在庄子期间,王爷不会发病。” 秦王温和的表情瞬间凝固,眉头蹙得死紧,眉心的褶痕甚至蔓延到白绸外缘。 他双手按在扶手上,轮椅就跟扎了根似的,半寸都前进不得。 “本王很好,不用再治了。” 夏澜的心蓦地蹦到嗓子眼—— 他真的猜到了! “你、你都知道了?”她听见自己的嗓音颤抖的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明显的气音,用了很大力气才挤出短短一句话。 男人双手倏地握紧,重重按在轮椅扶手上,别开脸没作声。 夏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两颗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的跌落,不偏不倚砸在秦王头顶,没入发间。 第190章 男人猛的一僵,仿佛被冻伤,又似被灼伤,从头皮一直疼到心底。 “……” 他重重地喘了好几口粗气,才哑着声儿轻叹:“澜澜,你还疼吗?” 能来到这里,说明在原来那个世界,她已经死了。 林腾不敢想,他的澜澜那么胆小怕疼,扎个针抽个血都不敢看,她死的时候得多疼。 夏澜强装出来的平静如同一面薄薄的玻璃,刹那间被击碎,化作千片万片。 每一道碎片都在剜她的心,割她的肉。 她攥着衣襟,大口大口的喘气,喘得浑身发抖。 “疼!好疼好疼!我被炸成一摊肉酱,尸骨无存……” 秦王后槽牙咬得死紧,指甲在掌心掐出道道血痕。 他转过轮椅,将颤抖的小姑娘紧紧搂住,抖的比她还厉害。 “都怪我!是我没保护好你!澜澜,你打我吧!” 夏澜二话不说攥紧拳头,照着秦王的脑袋,邦邦两拳捶了下去。 一旁的梁溪还沉浸在有情人相认抱头痛哭的感动中,冷不丁夏澜两拳捶下去,顿时把他惊得发出尖锐爆鸣声。 “夏姑娘,住手!快住手!我的姑奶奶呦!你这是做什么?!” “闭嘴!” “出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梁溪一怔,歪了歪脑袋,盯着抱成一团的两人看了好一会儿,露出梁高同款二傻子眼神,挠着头走到墙边,面壁思过。 看不出来啊,他家王爷喜欢挨揍。 啧啧,这癖好有点意思。 被梁溪一打岔,两人都从剧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夏澜推了推秦王,但男人双臂箍的死紧,浑然不像是残废该有的力气。 “松手!” “不松!”秦王后槽牙都快咬断了,恨恨地问,“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夏澜装傻,扯开话题:“我还没吃午饭,饿死了。” “别打岔,老实回答!”男人的语气凶巴巴的,急不可耐。 夏澜耸耸肩,对着他的脑袋翻白眼:“真的,不信你听,我肚子都咕咕叫半天了。” 秦王果真侧过头,将耳朵贴在她腹部。 梁溪偷偷偏过头,眼角余光捕捉到这一幕,顿时傻眼了。 !!! 这还是他家那高贵冷艳、不近女色的秦王殿下吗?! 抱着人家姑娘不撒手,这没脸没皮的无赖劲儿,说出去谁信啊! 夏澜的肚子乖乖配合,咕噜噜——一串长鸣。 秦王拧了拧眉,语气不善:“梁溪,传膳!” “是。”梁溪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 呜呜,他想近距离观看自家王爷还能黏糊到什么地步。 夏澜的声音宛如天籁,瞬间将他从现实拉回梦境。 “不用了,锦书已经去大厨房了。” 梁溪瞬间眉开眼笑,赶紧贴着墙根站好,半偏着头暗戳戳吃瓜。 夏澜推推秦王的脑袋:“松手啦!让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秦王冷声:“谁敢偷看,本王让梁溪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梁溪虎躯一震,立即将眼睛闭上,飞快地转回脑袋。 惹不起! 惹不起! 夏澜偷笑,又是邦邦两拳砸上去:“松手,我有话对你说,跟我过来。” 秦王悻悻地撇撇嘴,依依不舍松开手。 夏澜推着他从斜坡上去,进了门,到榻边坐下,向他讲这些年自己的大致经历。 “靠着你留下的食物和水,我勉强支撑到救援队来。 后来我觉醒了治愈异能,找到一些异能者,组建队伍报团求生。 我去找过林叔和陈姨,但是他们——他们那栋楼有人变异了,整栋楼无一幸免。” 末世降临时宋澜和林腾在省城实习,林爸林妈在老家小县城工作。 第191章 那种情况下保命都难,更别说救人了。 秦王垂下头,薄唇几乎抿成直线,良久黯然道:“我只希望爸妈走的时候没受太多痛苦。” 夏澜长长地叹了口气,问道:“狗子,你是怎么来的这里?来多久了?” 秦王蹙了蹙眉,有些郁闷:“我好歹是个王爷,你能不能尊重一下王爷这个身份?” 夏澜一个白眼扔过去,附带邦邦两拳。 她还是更习惯跟林狗子用拳头说话。 秦王准确无误的攥住她的手腕,然后将小拳头握在手中。 “我是投胎过来的——或者说是胎穿,我在这个世界已经生活二十一年多了。” 夏澜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听说过你的事,你这一世的爸妈都很疼爱你,你小时候过得很好。” 秦王心头一软,暖流肆意汹涌。 “澜澜,你呢?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成亲那天,睁开眼就进洞房了。” 男人瞬即想到新婚夜绝嗣酒,以及之后的桩桩件件,笃定的道:“姓周的那杯绝嗣酒,不是误饮吧?” 夏澜嘿嘿一笑:“还是狗子了解我。” 秦王脸一黑,加重语气强调:“我现在姓黎,叫黎晏州,海晏河清,九州太平的晏州。 你可以叫我九哥,晏哥,州哥,晏州哥。再敢叫狗子,我撕了你的嘴。” 夏澜猛翻白眼:“狗子!就是狗——唔——” 男人一把扣住她的后脑勺,倾身堵了过去。 夏澜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瞪得老大,脑瓜子嗡嗡的。 反应过来后,一把推开黎晏州,伸袖子用力擦嘴。 恼火,非常恼火。 “好你个林狗子,我拿你当闺蜜,你竟然——唔——” 骂到一半,又被堵了回去。 …… 黎晏州当了二十多年古人,接受正统皇家教育,礼法规矩已经刻入骨子里。 但只有面对一个人的时候例外。 那就是澜澜。 他扯下蒙眼的白绸,冲夏澜扬眉而笑:“是你自己亲口说的,要是能撑过这一关,我们就在一起。” 夏澜脸憋的通红,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心虚的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 “那你不是没撑过么,你都嘎了,那些话当然不算数了。” “你敢!”男人磨着后槽牙冷笑,“你敢反悔试试!” 夏澜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要论武力值,黎晏州身为东黎皇族第一高手,二百多年第一名将,碾压她没商量。 要论权势,这还用得着论么? 他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权贵,她娘是士农工商最末流的商,她爹是倒插门的罪人。 夏澜托着下巴认真的想了想,干脆主动出击:“那你还要不要我治病?” 男人一愣,抿着唇不做声。 “你这病没得治,要不是我有治愈异能,最多不出两年你就得开席。” 黎晏州薄唇动了动,好一阵沉默后才说:“治疗我,对你的伤害很大吧?每次你都要昏迷一两天才能醒,之后也要虚弱好多天。” 夏澜知道瞒不过他,索性大大方方承认:“我的异能损伤严重,给你治病消耗也很大,要泡温泉才能修复,但修复速度也特别慢。” 黎晏州摇了摇头,恍若叹息:“有生之年能再见到你,我已经知足了。澜澜,你要好好的。” 夏澜不想跟他相认,怕的就是这家伙会因为顾虑她的身体而抗拒治疗。 她并不去劝黎晏州,林狗子的固执劲儿,她是深深领教过的,八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夏澜朝窗外大声喊道:“梁大人!” 梁溪蹭一下闪过来,眨巴着眼睛一脸兴奋:“姑娘有何吩咐?” 那个殷勤劲儿,活脱脱侍奉主母的狗腿子。 夏澜看了眼黎晏州,男人神情萎靡,头垂的很低,整个人仿佛被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着,说不出的沉闷压抑。 夏澜清了清嗓子,响亮的道:“你把上京所有优秀少年郎的详细资料汇总给我,要有画像、品行、才能、家世。” 梁溪一脸懵逼:“姑娘要这些作甚?” “相亲呀!趁着牡丹盛开,你尽快以秦王的名义举办一场牡丹花会,我要亲眼看一看那些郎君们,从中挑选一个最好的托付终身。” 梁溪眼睛瞪得活像死了八天的金鱼:“夏姑娘,您您您这是……” 夏澜眼睛余光掠过黎晏州,不动声色地道:“对外放出话去,就说你家王爷收我做义妹,以卧云庄与秦王府的整座库房做嫁妆,要把我风风光光嫁出去。” 梁溪人都麻了,哆嗦着嘴唇,不知该如何接话。 夏澜眉头一皱,不耐烦的催促:“去啊!趁你家主子还活着,还能给我撑腰。 要不然等他两腿一蹬,两眼一闭,我没了秦王这座大靠山,指定攀不上好姻缘。” 梁溪都快哭了,头一回觉得,这瓜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夏姑娘,您别吓我,我胆儿小,经不得吓!您不是说了么,王爷的病能治愈,怎么又……又……” 第192章 夏澜两手一摊,无辜地道:“他的病,天底下除了我,再没第二个人能治,可他不让我治呀!” 梁溪急得从窗口蹦进来,跪在秦王面前,哭腔都快憋出来了:“王爷,您这是作甚?好不容易有了一线生机,您怎能……” 夏澜摆摆手打断,淡定的道:“他不想活了,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你快办事去,记得一定要给我选人品好的郎君相看。我怕再遇见周家那样的,将来你主子死了,没人护着我,我又得挨欺负。” 黎晏州始终不发一言。 只是脸色冷沉的可怕,肩膀轻微颤抖。 鲜血从紧握的指缝间溢出些许。 夏澜余光瞥他一眼,摆摆手示意梁溪下去。 梁溪不知所措,夏澜瞪他,半笑不笑地道:“你家主子的一切,等他死后都归我继承,我还使唤不动你了?” 梁溪一肚子火,拧着眉怒气冲冲的道:“夏姑娘一口一个死的,也不嫌晦气!” 夏澜满不在乎:“他都自己找死了,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梁溪气得不轻:“还请夏姑娘谨言慎行,恕在下直言,王爷惯着您,太后可不会惯着您。” “那我走?”夏澜作势起身。 黎晏州伸手,准确无误抓住她的手腕,喉间滚出两个冷沉的字眼:“你敢!” 腕上黏腻的触感令夏澜瞬间起了满胳膊的鸡皮疙瘩,垂眸一看,男人惨白的指间晕着几抹血色。 她不禁攥紧拳头,可看看黎晏州铁青的脸色,又默默地松开了,牵起一抹无奈又苦涩的笑意。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死了,我怎么办?” 夏澜轻轻说完,就侧过身挨着他坐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梁溪看到那糊满瓷白细腕的血色,眸子顿时一缩,叹道:“王爷,夏姑娘说得对,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夏姑娘一个弱女子,谁来护着她?” 夏澜侧过头靠在黎晏州肩上,温热的额头贴着男人微凉的脖颈,沉默了好久,才低低地道:“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谁离了谁都不会死,这么多年,我不也过来了?” 她抬起头,伸手揉了揉眼睛,缓了好久才能让自己的语气和腔调勉强维持住平静。 “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去死,我今天就下山。你不要去找我,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就当谁也不认识谁。” “澜澜!”黎晏州心头一慌,伸手想抓住她。 夏澜手臂往后一抽,一小截衣袖从他指间拂过,滑溜溜如水流过,不留痕迹。 “梁大人,等春红回来了,劳烦你替我转告一声,叫她去秦王府拿我该得的东西。还有秦王殿下封地三年的赋税,也要尽快给我。我的日子还长着,总要多些财物傍身才行。” 梁溪心头砰砰打鼓,呆若木鸡的盯着夏澜,脑瓜子嗡嗡的。 不是,姑奶奶,指望你救命来着,你倒好,这人还没死呢,你就想分财产跑路了? 梁溪哭丧着脸劝:“夏姑娘,您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您要是撒手不管,我家王爷可如何是好?” 夏澜望着男人灰败的脸色,心口仿佛有钝刀在搅,闷痛闷痛的。 她黯然垂下头,默不作声的朝门外走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梁溪急得脑袋冒火,牙一咬心一横,也不管什么尊卑贵贱,逾矩不逾矩的,径往秦王心口扎刀子。 “夏姑娘商户出身,又是个绝婚妇,还有个被砍了头的赘婿亲爹,王爷可曾想过,若无您护着,她这一生该如何艰难? 第193章 她无亲无故,却有万贯家财,这与小儿持金于闹市又有何异?王爷三思啊!” 黎晏州内心天人交战。 他当了二十多年古人,当然知道如今这世道对女子是何等严苛。 当年的夏大小姐,有东省首富父亲护着,照样被一个泥腿子算计的家破人亡。 更何况如今的夏澜,孤零零一个小姑娘,如何在吃人的时代立足? “澜澜!”男人喉间爆出一声绝境中困兽似的哀鸣,摸索着爬上轮椅,狼狈的朝门口驶去。 梁溪松了一口气,急忙推秦王追上去。 夏澜已经走出醉云轩,脚步很急,一步都没停过。 她不了解秦王黎晏州,但她熟悉林腾那副狗脾气。 他说不治,她要是敢强行给他治疗,他就敢当场抹脖子给她看。 但她有十足的把握,最后他一定会妥协。 前世和林腾对峙,宋澜就没输过。 果不其然,夏澜前脚刚走出醉云轩,后脚梁溪就推着黎晏州追了上来。 夏澜听见身后的喊声,拔腿就跑,半点犹豫都没有。 梁溪气得干瞪眼,扯着嗓子大喊:“夏姑娘,您跑什么!您等等王爷——哎哎哎!您慢点儿!” 黎晏州听见脚步声明显加快,却是扬唇笑了开来。 被封存在记忆深处的一幕幕瞬间激活,生动形象的在脑中浮现、盘旋。 他的澜澜,最爱和他唱反调。 他越不让她干什么,她越要干什么。 一百斤的人,九十九斤反骨。 男人神情一扫阴翳,嗓音带笑:“澜澜,站住!” 夏澜跑得更快了。 提着裙摆,两条细腿几乎倒腾出残影。 梁溪跺了跺脚,松开轮椅,一个纵身飞扑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给拦住了。 黎晏州推着轮椅上前,伸手去拉夏澜的手。 夏澜将手往身后一背,脸一扭,后脑勺对着他:“别碰我,满手血脏死了。” 黎晏州果然将手缩了回去,无奈叹气:“你就欺负我,我都这副鬼样子了,你还欺负我。” 夏澜心口一疼,果断邦邦给他两拳。 好了,这下不心疼了。 黎晏州一脸委屈:“……欺人太甚!” 梁溪差点忍不住又要多嘴,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家主子喜欢挨女人的拳头。 这叫什么来了? 唔——情调! 锦书提着食盒回来,摆出四菜一汤,都是蔬菜加点肉丝肉片炒炒。 “姑娘,大厨房没有现成的菜肴,奴婢怕您饿伤了身子,只得叫他们简单做几道菜,您将就着垫垫饥。” 夏澜点点头:“你也去用膳吧。” “奴婢不饿,奴婢服侍姑娘。” “不用了,去吧。”夏澜看了眼榻上闷闷不乐的男人,摆摆手打发锦书下去。 梁溪正在给黎晏州掌心的伤口上药,心里暗暗埋怨,夏姑娘也忒狠心,说不管就真不管了。 没看他家王爷都气成什么样了么! 也不知道哄哄! 要说他家王爷也真是没出息,东宫太子见了都要毕恭毕敬行礼问安的主儿,一杆雁翎枪横扫北境无可匹敌,竟然被个黄毛丫头吃的死死的。 挨打挨骂,还得赔笑脸。 刚包好伤口,黎晏州便迫不及待的清场。 梁溪悻悻地耸了耸鼻子,行礼告退,乖乖的去院门外三十丈守着。 黎晏州推动轮椅到桌边,脸朝着夏澜的方向,用毫无知觉的眼睛,专注的“看”。 夏澜百忙中分给他一缕眼神:“挺会投胎啊,长了这么副好皮囊,我都不忍心揍你了。” 黎晏州嘴角抽了抽:“……你揍我的时候可没手软。” 第194章 夏澜嘿嘿一笑:“我揍你的时候那不是没看见脸么!” 她站着,他坐着,动手的时候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头顶,没什么好犹豫的。 黎晏州一噎:“……” 夏澜填饱肚子,推黎晏州去院子里晒太阳。 望着满院子迎风摇曳的牡丹,夏澜悠然而叹:“我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中五百万,在老家县城买一座小别墅,种满院子的牡丹。 没想到,你在另一个时代,下一辈子,替我圆梦了。” 黎晏州从她平静的嗓音中听出满满的欣慰与感动,顿时觉得这些年一直念念不忘,所有的情绪都是值得的。 “澜澜,以前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对不起,请你原谅。” “嗯?”夏澜一头雾水,“为什么道歉?” 黎晏州眯了眯眸子,眼前仿佛浮现起那些年他对她说过的扎心的话。 长得丑,脾气差,男人婆,没人要…… 他以为两人打打闹闹惯了,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玩笑都可以开。 从来没想过,她也是个女孩子,同别的女孩子一样心思细腻,敏感脆弱,需要呵护与疼宠。 当局者迷,然而作为旁观者,看到蒋惜梅对梁高的厌恶,他才豁然开朗,他当年到底输在了哪里。 “以前我不懂,我以为喜欢一个人,只要对她好就够了。现在我才明白,我当年错的有多离谱。” 黎晏州用缠着白布的手轻轻碰了碰夏澜的手,笑当年的自己无知和愚蠢。 “其实我家澜澜一直都是最好最好的女孩子,只是你男神暗恋了一个又一个,渣男交了一个又一个,从来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我就不服气,明明我对你那么好,为什么你就是不喜欢我?我就想让你多看我一眼,哪怕你讨厌我,也比无视我好。” 夏澜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林腾活着的时候,她当他是最亲的人,但也是真的恨不得撕了他那张破嘴。 后来他死了,她又常常想起他。 那种感觉就好像被砍掉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她是真的拿他当手足,当哥哥。 男人轻声叹息:“尊重、欣赏、爱慕、责任、包容、理解、成全……我终于知道你想要什么了,澜澜,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黎晏州仰脸“望”着她,死水无波的眸子那么专注,专注到近乎卑微。 夏澜胸腔狠狠震动,喉头有些发梗:“那个……你知道的,我一直拿你当亲哥。” 黎晏州笼在袖中的手不由攥紧,心悬到嗓子眼。 他干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仿佛这样就能把心脏吞回去。 冗长的沉默。 夏澜不禁有些后悔,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该拒绝黎晏州。 万一他再闹着不治,头疼的还是她。 良久,男人空洞的眸子眨了眨,薄唇弯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那天你亲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夏澜低着头找地缝:“我那不是喝醉了么!” 男人果断大声喊道:“梁溪!拿酒来!” 夏澜嘴角抽了抽:“你干嘛?” 男人笑容愈盛:“重、温、旧、梦。” 夏澜整张脸刷的一下爆红,局促的移开目光,不敢看他。 妈耶! 三百六十度戳她审美点的脸,璀璨明朗的笑,浅绿色的眸子在太阳下闪着星星点点的碎光…… 这是要迷死谁! 前世毒舌道路行不通,这辈子改色诱了是吧?! 呜呜,这一招真的,颜狗当场哭死! 梁溪很快提着两坛酒过来,眨巴着眼睛满脸兴奋:“属下已经叫人去准备下酒菜了,王爷与夏姑娘先喝着,下酒菜片刻即好。” 夏澜一个白眼扔过去:“喝什么喝!你家主子什么情况,你不知道?拿走!赶紧拿走!” 梁溪一愣,狐疑的看看自家主子,再看看夏澜。 不是,他家主子这满脸发自内心的欢笑,他都多少年没见过了,气氛不是挺和谐么! 夏姑娘这通火发的,委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梁溪灰溜溜的提着酒坛走了,走到院门口时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只见他家王爷一把将夏姑娘拽进怀里,按着脑袋就啃了下去。 嘶—— 不愧是威名赫赫的大黎战神,作风如此狂野,出手如此迅速! 夏澜两手一撑,捂住黎晏州的嘴。 男人喉间溢出一声闷笑:“澜澜,我当真了,你别想耍赖,我不答应。” 唇齿开合,短短的胡茬在掌心磨啊蹭啊,刺刺的,痒痒的。 那秾艳昳丽的脸,那勾魂摄魄的笑—— 夏澜心口砰砰狂跳,用力吞了一下口水,艰难的别开脸不看他。 不行,不行,对着这张脸,她完全没办法正常思考。 “那个……要不你还是把眼睛蒙住吧。” 男人笑得愈发开怀,极致的容颜有种超乎性别的美。 他很清楚自己这张脸的杀伤力,刻意将嗓音放得低沉温柔,幽幽袅袅,铮铮淙淙,如山间清冷澄净的溪水流过嶙峋的乱石滩。 “在下黎晏州,家世清白,人品端正,心仪夏姑娘已久。 在下定会尊重姑娘的意愿,爱慕姑娘的人品,欣赏姑娘的优点,成全姑娘的心意,理解姑娘的难处,包容姑娘的不足,承担为人夫君应尽的责任。 还望姑娘垂怜,给在下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第195章 夏澜心口咚咚狂跳。 没办法,这人长得太好看,声音太好听,一颦一笑都是勾魂利器。 她艰难的将脸转过去,却被黎晏州掰回来,两手牢牢地捧着,不让她躲闪。 夏澜只得闭上眼睛,攥着衣襟讪讪地道:“你知道的,宋澜不喜欢林腾。” 怕黎晏州打断,连口气都没顾得上喘,接道,“夏澜并不了解黎晏州,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黎晏州不可避免的失望,但也只是寂寥的弯了弯唇,便再一次让步。 “澜澜,我只求一个争取的机会。” 夏澜心里暗暗盘算,机会么,又不是承诺,可以给。 就跟买彩票似的,谁都有中奖的机会,但谁也不保证最终的结果。 “好,我答应你。”夏澜点了点头,郑重承诺,“我不会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待你,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感情的事情谁也没办法打包票,如果最后不能如你所愿……唔……” 黎晏州果断将不想听的话堵了回去。 用手。 两根冰凉的长指准确无误的捏住嫣唇,把小姑娘捏成一只嘴巴扁扁的小鸭子。 夏澜瞪大眼睛,呜呜抗议。 男人嗓音带笑:“给你个机会,重新组织语言。” 手指刚一松开,就听见意料之中的骂声响起。 “狗子你能不能讲讲道理……唔” 后半截话又被堵住了。 但这一次不是手。 黎晏州轻轻贴着她,没有更进一步的侵占。 低笑自唇间溢出,轻微的震颤仿佛裹着电流,麻酥酥的直往灵魂深处钻。 “你说什么?想好了再说。” 夏澜不禁呼吸一顿,呆呆的眨了眨眼—— 太近的距离之下,男人明明背着光,整个人却那么闪耀,晃得她眼花缭乱,不敢与之对视。 夏澜慌乱的转头,男人柔软微凉的唇贴着嘴角一路厮磨至脸颊。 夏澜听见咚咚咚咚的心跳声,又猛又快,毫无节奏可言。 她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一把推开黎晏州,慌乱的站起身,低着头按着心口,呼哧呼哧的喘大气。 男人空洞的眸子牢牢锁住羞窘的少女,唇角高高扬起,笑容比盛放的牡丹还招摇。 夏澜恼羞成怒,凶巴巴瞪着他,拳头攥得邦邦硬:“你你你不准对我动手动脚!” 黎晏州扬了扬眉,半步不让:“谁让你触我霉头!” 夏澜气结:“我实话实说!” “我不想听。”黎晏州昂着头侧着脸,表情傲娇又脆弱,“你别伤害残疾人的求生意志。” “……”夏澜无了个大语,恨恨的磨着后槽牙,“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不舍得打你!” 黎晏州自嘲的扯了下唇角,破罐子破摔:“你对我什么时候有过不舍得?” “……”夏澜嘴角一抽,忽然觉得自己真该死啊! 狗子都半死不活了,她对他好像应该多一点包容才对。 按他们这儿的规矩,救命之恩应该以身相许,黎晏州贵为万人之上的秦王殿下,没逼她没迫她,只是求一个争取的机会而已,她实在不该对他那么苛刻。 想着想着,夏澜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她只是很理性的讨论感情问题而已,并没哪里过分啊! 夏澜歪着脑袋,拧着眉头审视黎晏州。 不对! 她没错! 明明就是狗登西恃靓行凶,用盛世美颜迷惑她。 夏澜晃了晃脑袋,仿佛听见哗啦啦的水声,暗暗骂自己颜狗,三观跟着五官走。 她后退几步拉开距离,转过身背对黎晏州,清清嗓子严肃地道:“咱们必须约法三章。” 第196章 “哦?说说看哪三章。”男人起初有些忐忑,怕自己太过冒进会惹小姑娘生气。 不过从她的反应来看,好像羞更多于恼一些。 问题不大,稳住能赢。 夏澜深呼深吸,摸摸发烫的脸颊,暗骂自己真是越来越不争气了。 明明在末世已经修炼出一颗冰冷坚硬的心,怎么刚来到人间没多久就又把持不住了? 颜狗不得house! 她清清嗓子,气呼呼的道:“第一,你不准对我动手动脚,你们古人不都讲究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么,还有发乎情,止乎礼,违背礼法的事坚决不能干。” 黎晏州没作声,笑容一点一点消失。 夏澜没看他,缓了口气继续说:“第二,你把眼睛蒙起来,别用你那张脸影响我的判断力。” 男人依然没作声,笑容又一点一点回来了。 瞬间明白“脸在江山在”这五个字的含金量。 “第三,现在是考察期,等你的伤全都治好之后,我才能做出决定,你不能催我。” 黎晏州果断答应:“放心,我绝不催你。” 别说催她,就算现在她哭着闹着要嫁给他,他都不会娶。 一个残废,除了能弄她一脸口水,什么也干不了。 给不了她一辈子的幸福,于他而言是莫大的痛苦,他又怎会害她终身? “澜澜,过来。” 夏澜背对黎晏州,没动弹:“有话直说。” “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量力而行,永远把你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黎晏州推动轮椅上前,缠着细布的手轻轻碰碰她的手,语气温和平静。 “在你出现之前,我一直在等死。我不怕死,苟活于世只是顾念着太后。 太后年近六十,生我时大出血,一只脚迈进鬼门关,身体一直不大好,三病两痛总不消停。 我怕我前脚死,后脚太后就会跟过来。为人子不能报答生养抚育之恩,再连累的老人家晚年不安,我做鬼也不安心。” 黎晏州嗓音低沉,幽幽诉说,宛如古溪山涧脉脉流淌,自带一股子清冽幽远的出尘脱俗感。 “后来你出现了,得知自己还有救,说不开心是假的,可要说多开心,倒也没有。” 黎晏州不傻,很多事虽然不知道真相,但早已察觉到了苗头。 只是彼时彼刻,他不能追究。 不追究尚能苟活,能保全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能让太后颐养天年,寿终正寝。 一旦追究起来,那些跟着他抛头颅洒热血的将领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他陪葬。 身为主帅,不能带领部将扬名立万、大展宏图已是他无能,若要他们为自己搭上性命,那他要这半条残命又有何用? 但是现在不同了。 夏澜的出现,令黎晏州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他不能死。 他得护着她。 身为万人之上的皇族权贵,他尚且躲不开阴谋算计,更何况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爹没娘,没亲没眷。 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连一个能依赖的人都没有了。 黎晏州用指尖轻轻拽住夏澜的指尖,郑重的道:“澜澜,我答应你配合治疗,好好活下去。你也答应我,任何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不要为任何人把自己置于险境——哪怕是为了我也不行。” 夏澜紧紧地捏住他的手指,用力点头:“你放心,我肯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你只能排第二。” 毕竟她是他唯一的生机,她要是嘎了,他只能等死。 第197章 黎晏州悬着的心落回胸腔里,扬唇笑得春波潋滟。 夏澜回头一瞥,眼眸中顿时炸开漫天烟花。 呜呜,太美了! 比她前世追过的爱豆,恋过的男神,加一起还要美八百倍! 咕嘟—— 咽口水的声音无比清晰。 黎晏州血色淡漠的薄唇抿了抿,沉溪似的嗓音低低含笑:“想亲就亲,我不介意。” 回应他的是邦邦两拳。 “嘶——” 男人吸了口冷气,捂着脑袋一脸委屈:“澜澜,你打人还是那么疼。” 夏澜顿时想起那封遗书。 你打人真挺疼的,烧菜难吃的要命,喝醉了还耍酒疯。 默默地攥了攥手,从善如流:“好吧,我以后不打你了。” 话音未落,两只手掐住那细白如瓷、柔滑无瑕的脸蛋,用力揉搓,挤成各种滑稽的形状。 黎晏州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你够了!再蹬鼻子上脸,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 夏澜扔给他一个白眼,毫不客气的嘲笑:“你打又打不过我,骂又骂不过我,跑又跑不过我,你能做出什么?” 男人包成粽子的手憋得发颤,后槽牙都快咬断了。 丫的,有本事给他等着! 等他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天,她就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也绝不手软! 有些事情不能想。 没想过的时候太平无事,但凡动了一丢丢绮念,整个人就跟被架在火上烤似的,由内而外的焦灼躁动。 那天晚上她喝醉了,抱着他狂亲乱啃,还说要不是饿的没力气,早就把他就地正法了。 咳咳! 黎晏州垂头“看”了一眼毫无知觉的某处,一半怨念,一半绮念。 有本事等他支棱起来! 夏澜肆无忌惮的蹂躏盛世美颜,停手时发现男人整张脸爆红,连耳根脖子都是红彤彤的艳若桃花。 她皱了皱眉,奇怪的嘀咕:“我下手有这么重?啧!你说你一大男人,皮肤这么嫩,是要羡慕死谁?” 黎晏州双手撑着轮椅扶手,不安的挪了挪身子。 却是怎么坐都不得劲,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他当然知道那是心理因素,至于生理上—— 咳咳! 暂时还没那个能耐。 “喂,你要在我这儿赖到什么时候?我要睡午觉了,你回去吧。” 夏澜打了个哈欠,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晒的人骨子里犯懒,恹恹欲睡。 男人脱口而出:“我陪你。” “嗯?”夏澜拧眉,警惕的瞪他,“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黎晏州的脸愈发红了,滟滟春波似雨后海棠含烟带露,勾得夏澜忍不住又吞了一下口水。 “咳!你不是一向在汤池午睡么?我也许久不曾泡汤,不如一道?” 夏澜想了想,爽快答应:“好啊!” 以前耗尽所剩无几的精神力给秦王治疗,一来是他病发突然,或是她要出门远行,不得已而为之,二来也是为了显得这病格外难治,她要卧云庄很对得起自己的牺牲与付出。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少量多次的治疗,在不明显影响自身的情况下,坚持每天给他修复一丢丢,既能减轻他的痛苦,也能让自己一直维持在相对舒适的状态。 黎晏州十分意外,没想到夏澜答应的那么爽快,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夏澜却已经推动轮椅,朝院外走去。 三十丈外,梁溪拧眉沉脸,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不悦。 画眉粗衣布衫形容憔悴,正低着头缩着肩膀,可怜兮兮的跪在一旁。 见两人出来,梁溪忙迎上前推轮椅。 夏澜随口问道:“怎么回事?” 梁溪瞪了眼画眉,强压着不耐烦回道:“贺氏高烧,婢女来请示如何处置。” 黎晏州心情大好,人也温和了许多,淡声道:“送回贺家。” 画眉行礼告退:“奴婢遵命。” 夏澜问道:“不是说留着她有用么?怎么这就把人送回去了?” 黎晏州嗓音淡淡:“此一时彼一时。” “啊?” 男人温声解释:“原本是应付太后的,如今不必了。” 彼时太后以冲喜添寿为名要求他成亲,黎晏州不得不应下。 他既不愿将就,又不愿害人,贺如茵送上门来,刚好拿她当幌子应付太后。 如今心尖上的人儿回来了,幌子便用不上了。 夏澜心情有些复杂:“你要把我推到太后面前?” 黎晏州捏住她的指尖,语气坚定:“别怕,太后不会为难你的。” 夏澜挑了挑眉,将信将疑:“我的身份委实上不得台面,你确定?” 黎晏州点头:“相信我。” 要是在三年前,不论谁当秦王妃,太后都能挑出毛病来。 但此时的秦王是个命不久矣的残废,母子俩谁走在前头都不好说,太后对他的宽容几乎是无底线的。 夏澜很快便想明白这一点,连带着想明白,为什么之前黎晏州会动了拿贺如茵当幌子的缘由。 他心里只有澜澜,他愿意亲自挡在澜澜面前,应对太后的挑剔与责难。 但是对于神医夏澜,他最多不过是找个幌子护着她,并不会亲力亲为,亲自抗争。 白月光的杀伤力,就连白月光本人来了都不行。 啧,这话还真是经典到不能再经典了。 第198章 夏澜说道:“把贺如茵留下吧,请个大夫给她瞧瞧。” 黎晏州十分反感:“留她作甚?” 夏澜笑笑,云淡风轻地道:“你现在把人送回去,不是送她去死么?” 黎晏州语气讥嘲:“是生是死,都是她的命。” 夏澜心里啧啧,这人还真是两辈子一个样,很会尊重他人命运。 “可是我想留下她。” “原因。” 夏澜轻飘飘地道:“我想跟她学学琴棋书画、规矩礼仪。” 黎晏州不假思索地道:“你无需学这些。” 夏澜轻笑,反问:“你又瞎又瘸、命不久矣时,我当然可以什么都不学。可等你好了呢?” 黎晏州想说不论什么时候,他的澜澜只要开心就好,无需在意外人的眼光。 梁溪却及时而理智的开口:“王爷,夏姑娘所言极是。德容言功乃女子立身之本,多学一些总归是好的。 贺氏为人虽愚蠢狠毒,但其嫡母乃相府千金,琴棋书画是下过苦功夫的,留下她教导夏姑娘再好不过了。” 黎晏州冷笑:“狗屁的立身之本!我家澜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敢多嘴,叫他到本王跟前来说道!” 声音不大,却如平地一声雷,炸的梁溪脑瓜子嗡嗡的。 什么叫独宠? 什么叫偏爱? 惹不起! 惹不起! “属下多嘴,这就去领板子。” “梁大人!回来!”夏澜横他一眼,好气又好笑,“你又没说错,领什么板子?” 说着轻轻摇了一下黎晏州的手臂,软软地道,“我想学嘛,就当打发时间了,否则长日漫漫,什么消遣都没有,也太无聊了。” 黎晏州蹙了蹙眉,心口闷糟糟的隐隐作痛。 他的澜澜从小活泼好动,闲不住,这个时代没有手机电视,他又不能经常带她出去玩,让她整天闷在庄子上,确实跟坐牢没两样。 “好吧,那就留下吧。” 小姑娘开心的笑起来,眸子弯弯如月牙,冲梁溪摆了摆手:“梁大人歇着去吧,我陪王爷走走。” 梁溪退到一旁,夏澜推着轮椅向后山汤池走去。 走出去约莫三十丈,梁溪才远远跟上。 夏澜回头看了一眼,没作声。 黎晏州听她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能感受到这人心情很好,于是趁机提道:“我想搬回枕云堂。” “干嘛?”夏澜脚步一顿,皱了皱眉。 “方便你照顾我呀!”男人仰起头,眯着眸子笑得滟滟生辉。 夏澜心口打了个突,连忙别开目光,狠心拒绝:“不要!” “嗯?”黎晏州一脸受伤,“以前咱俩可是住隔壁的,夜里还能隔着一道墙聊天呢。” 夏澜想起前世的光景,两人就像家养的猫和狗,一天八百遍的掐架,但打完之后又好的穿一条裤子。 她果断摇头拒绝:“那不是穷么,要是住得起大别墅,谁乐意跟你隔壁屋?” 黎晏州一阵心梗,包成粽子的双手轻按心口:“澜澜,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夏澜大笑:“我的良心被你吃了。” 黎晏州一脸黑线:“……” 上辈子被她压着打,这辈子他都已经成了万人之上的权贵,还是要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 呜呜,没天理! 黎晏州心里酸溜溜甜丝丝的,暗戳戳的琢磨,等他好了,哼哼! 到了汤池,夏澜帮黎晏州把外衣脱了,然后让他双手撑着轮椅扶手,抬起身子,她帮他把外裤扯下来。 梁溪远远看着,犹犹豫豫的,不知该不该上前。 眼睁睁看着夏姑娘把他家主子扒得只剩一条底裤,然后默默地掉头,后退,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黎晏州平时上下轮椅、起身等动作全靠双臂支持,上肢的力量又强又稳。 第199章 但入水时免不了有些狼狈,腿部在岸边粗糙的大石头擦过,磨出几片巴掌大的血痕。 夏澜的心脏仿佛被掐住,攥紧,死命揉搓,疼的几乎无法呼吸。 他那么骄傲的人,这将近三年的时间,得多难熬啊! “林腾——” 不等黎晏州说什么,夏澜便及时改口,“九哥,对不起,我来的太晚了。” 要是她能早点过来,三年前就过来,那她就能第一时间治好黎晏州,不让他经受三年非人的折磨。 黎晏州伸出水淋淋的手,捧住小姑娘清丽的双颊,大拇指在眼睑下轻轻擦过。 “你什么时候来都不晚,只要你来,就够了。” 夏澜仰脸将眸子里的水雾憋回去,然后摇摇头将黎晏州的手晃下去,皱着眉头一脸嫌弃。 “咦!你的手刚才撑在地上,好脏啊!血都渗出来了!别摸我脸,恶心死了!” 黎晏州大笑,长臂一伸,把人整个儿捞进怀里。 小小的一只,刚刚好填满怀抱。 男人的下巴贴着少女细滑的发丝蹭了蹭,深吸一口气,满足的闭上眼睛。 “澜澜,我是不是在做梦?” 回应他的是邦邦两拳。 黎晏州满足的神情顿时凝固,笑容如干旱的土地寸寸龟裂,深吸一口气,无奈的摇头:“煞风景!” 夏澜一脸无辜:“我那不是帮你清醒清醒么?” 黎晏州在脑海中想象着她此时的表情,一定是昂着下巴,微微偏着脸斜睨她。 那个得意劲儿,又欠揍又欠亲。 呜呜,想亲。 但是不敢。 许是温泉腾腾的热气蒸的人脑子有些发懵,绮思旖念就跟长了脚似的,在脑海中上蹿下跳。 黎晏州心潮澎湃,向来惨白的脸叠起一层层薄红,端的是艳若桃李。 今天的泉水格外烫人,激得他汗出如雨,别说寒疾了,他甚至怀疑他中的是热毒火毒。 夏澜却没察觉到男人的异常。 她正在趁着黎晏州安安静静抱着她的机会,悄摸摸发动异能为他治疗。 此时若有人从旁经过,也只会看到汤池中一男一女静静相拥。 只是男人脸色越来越红,少女脸色越来越白。 感受到精神力明显损耗,身体虚弱下来,夏澜便停了手,推推黎晏州的肩膀说:“我困了,我想睡觉。” 黎晏州松开手,听见水声哗哗响起,很快便平静下来。 他听春红形容过那浮尸似的睡姿,脑中想象着奇葩的画面,一贯冷若冰霜的面容盈满笑意,单手撑着侧脸闭目养神。 夏澜醒来时已是深夜。 黎晏州是普通且正常的人,泡小半个时辰已经是极限,早早地便离开了。 春红听见动静,忙拿起干净的巾帕等着服侍她起身。 “姑娘要起么?” “不起,累得很,还要睡会儿。我饿了,有吃的么?” “有有有,奴婢这就去取,您先缓缓神。” 蒋惜梅在假山上坐着,春红一走,她就一跃而下,腆着大脸怼到夏澜面前,嘿嘿笑道:“澜儿,我瞧过了,锦书雁回那两个丫头都很不错。” 夏澜细眉轻挑,要笑不笑斜睨她:“所以呢?” “啊?”蒋惜梅一愣。 夏澜游到岸边,双手垫着下巴,趴在大石头上仰脸冲她眨了眨眼睛:“这么着急回去调戏书生?” 蒋惜梅脸刷的一下红了,嗓门很高,但明显底气不足:“谁调戏他了?你别胡说八道毁我清誉!” 夏澜哼笑:“死鸭子嘴硬!别说做姐妹的没提醒你,孟夫子是斯文人,你正经点,别失了礼数,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第200章 蒋惜梅心虚的摆手:“哎呀!我心里有数!你就别瞎操心了!” 夏澜噎了噎,悻悻地揉了把脸。 行吧,算她多管闲事。 只希望她真能把持住自己,别急火火的把书生吓跑了。 “梅姐姐,你明天就下山吧。” 蒋惜梅如蒙大赦,响亮的应道:“好嘞!” 还伸手大力拍了夏澜肩头一下,差点把她眼泪拍出来。 “知我者,澜儿也!” 夏澜吸了口凉气,说道:“梅姐姐,你不是想当骨伤科大夫么?等回了医馆,你多跟坐堂大夫学着点儿,争取早日能独立看诊。” 蒋惜梅眼睛一亮:“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还等着你回沣阳开医馆呢!如今咱们有了济安堂,我立时就能从医呀!” 夏澜心中暗暗吐槽,这姐们见了书生魂都不知飞上哪重天了,哪里还记得当初要当骨伤科大夫的志向? 春红提着食盒回来后,夏澜便让蒋惜梅回屋睡去,明儿一早自行下山。 春红搬来一张小方桌放在岸边平整的大石头上,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摆上桌。 “姑娘请用膳。” 夏澜没接筷子,仰脸看着她,开门见山的道:“你告诉他了。” 淡淡月色下,少女面无表情,眉目间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春红心头一颤,慌得跪下请罪:“奴婢不敢欺瞒姑娘,更不敢违背姑娘的命令。 那日姑娘走后不久,梁溪突然翻窗闯进奴婢的屋子,亲眼看到那盒打碎的泥偶。奴婢未能替姑娘严守秘密,甘愿领受一切责罚。” 夏澜严肃的盯着春红,好一阵沉默。 她是秦王的人,即便如今身契在自己手中,她心底最认可的主子,还是对她有救命之恩的秦王。 夏澜估摸着,春红未必会背叛她,做出伤害她的事,但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从秦王的角度出发,有时候误打误撞会坏了她的事。 “春红,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不许你泄露此事?” 春红摇了摇头:“奴婢愚钝。” “我为秦王治病,对自身的伤害很大,你是亲眼看到的。秦王知道那件事后,就不让我给他治病了。” 春红霍然抬头,双眸瞪大,呼吸急促,无措的喃喃:“那可如何是好?王爷的病好容易有了起色,若是中断治疗,怕是连三五年的寿数都难得。” “奴婢该死!奴婢应该拦着梁溪的!姑娘您想想办法,奴婢求您,一定要想办法治好王爷!王爷他太苦了!” 夏澜冷眼瞧着,直到春红发出慌乱的哽咽声,才冷冷地道:“我看重你,是因为你办事的能力很强,我要你过来,是让你帮衬我做事的。 秦王把你给我,是因为他看重我,他要你稳妥的护着我,不让我有一丝一毫闪失。 春红,你记着,秦王的命系在我身上,我好了,他才能好。你既然跟了我,万事就要以我为重,而不是以秦王为重。 在我和秦王发生冲突的时候,你必须毫不犹豫站在我这边,必要时甚至要替我瞒着他,骗着他。” 春红愕然凝视夏澜,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瞒骗秦王,这在她的认知中,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夏澜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这番话超纲了,她接受不了。 “我和秦王是可以互相托付性命的,不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他。若你无法理解,就什么都别问,按我的吩咐去做。 若你做不到,那明日就下山去,以后专门替我打理济安堂和卧云庄下的田庄。” 春红咬着嘴唇,内心天人交战。 她入秦王府那年,秦王才十三岁。 在此之前,他一直养在凤仪宫中皇后膝下,直到十二岁那年上战场。 她入秦王府之后,秦王并未与任何女子有过私交,更遑论性命相托的情分。 “奴婢斗胆,有一疑问,请姑娘解惑。”春红垂着头,问出藏在心中多日的疑团,“姑娘与王爷是何时相识的?” 夏澜知道春红这是起了疑心,秦王近身伺候的人,恐怕人人心中都有疑云,只是没人敢宣之于口。 “我与秦王是幼时的情分,后来分开了,时隔多年才又重逢。 这些年我与他都有很大的变化,要不是那盒泥娃娃,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相认。” 夏澜幽幽叹了口气,神情悲戚中带着几许欣慰。 春红心中的谜团顿时解开了。 难怪她不知道秦王何时有过心上人,原来果真是年少时的旧事。 当年秦王不过十二三岁,夏姑娘也才七八岁,那时宋正安尚未考中进士。 夏姑娘人在东省,秦王出征回朝都要经过东省,东省富庶,是筹措粮草的首选之地,两人定是那时结下的情谊。 青梅竹马的情分最是纯洁美好,更何况是“死了”的青梅,足以令重情之人一生怅惘,到死走不出那层阴云。 第201章 春红很庆幸秦王的青梅没死,活生生俏灵灵的回来了,更有一手起死回生的医术,能救他于深渊泥淖之中。 “多谢姑娘解惑,奴婢对天发誓,今后只认姑娘一人为主。若有背主之举,黄沙盖脸,死无全尸!” 夏澜轻叹口气,嗓音温和些许:“我倒不是怪你,只是要和你说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拎得清,我才能将许多事情放心的交给你去办。 行了,你下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宰相门前七品官,春红是秦王府后宅掌握实权的大姑姑,不同于一般的奴婢。 夏澜要的是她忠心耿耿为己所用,心甘情愿听令行事,而不是单凭一张身契,以主仆名义强行命令她。 忠仆和奴仆,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春红行礼退下,走到汤池外三十丈处,静静站在花树下,凝神听汤池方向的动静。 夏澜细嚼慢咽吃完饭,游到树荫下,进入空间。 以前她不缺钱,不急着搞事业,只是觉得空间用来暗戳戳抄家挺好的,不会被任何人抓到把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得好好利用起来,将空间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毕竟,她要正面硬刚的是某位甚至是某群权贵——乃至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位。 在封建社会,农业是立国之本。增强实力最好也是最快的办法,就是提高粮食产量。 空间里有各种各样的现代高产种子,粮食作物、经济作物品种繁多,但是基本上都有一个共同点—— 经过人工选育的杂交种子产量高、抗病性好,但是不能用来留种繁育。 这是优点也是缺点,更是一个致命点。 夏澜粗略盘点了一下主要粮食作物的种子数量,按照说明书上的种植数据来推算,大概够整个东黎国所有土地耕种三十年以上。 短期内不论干什么,哪怕是四处打仗开疆拓土,粮草军需也能跟得上。 但三十年后,将会陷入无种子可用的窘境。 夏澜拿了几样应季的蔬菜种子,打算先试种,看看现代种子对这个时代的气候和土壤的适应度如何。 空间里囤货最多的就是粮食和药品,其次是燃料和武器,工程车、农机农具也很多。 夏澜暗想,有这些武器,其实报仇很简单。 查出凶手,突突了他,完事。 哪怕幕后黑手真是九五之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黎晏州是太后继立为后次年所生,24k纯金的先帝嫡幼子,身份比庶长子出身的今上尊贵一万倍。 搞死今上,废掉皇子,兄终弟及,名正言顺。 然而想到黎晏州是土生土长的古人,胎穿过来的,夏澜果断打消了这个简单粗暴的念头。 天亮后,夏澜睡饱了,神清气爽的步行回枕云堂。 一路赏花赏草,悠闲自得。 枕云堂中,黎晏州一袭红衣坐于庭前,面前摆着一张琴案,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几下,发出铮铮淙淙的琴音。 男人循着脚步声偏过脸,眯着眸子扬唇微微一笑。 朝阳为瓷白的俊颜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红色光芒,削弱了清冷淡漠,平添几分颜色。 仿佛九重天外俯瞰众生的仙人堕入红尘,沾染了烟火气。 信徒不再敬畏仰望、虔诚膜拜,而是被蛊惑着生出亵渎之心,想要将之拉下神坛,无休无止的纠缠。 夏澜就是那个被蛊惑的信徒,恍恍惚惚的走过去,伸手抚了上去。 更劲爆的场面梁溪都见过,摸摸小脸而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机灵的转过身去,还冲呆愣愣的春红扔了一颗小石子,递了个眼神。 春红忙转身低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夏澜的指尖感受到软软的,凉凉的,顿时醒过神来。 仔细一看男人这身打扮,以及这一脸得意洋洋的笑,拳头顿时硬了。 不过这张脸太美,她委实不忍心下狠手。 于是双手齐上,用力揉面团。 边揉边凶巴巴的骂:“一大早就过来勾引我,你安得什么心?!” 男人微凉的大掌覆住她的小手,笑意盎然:“你就说你吃不吃这一套吧!” 夏澜梗了梗:“……吃。” 黎晏州笑得愈发大声了。 浅灰绿色的眸子弯若月牙,将朝阳融碎成满天星河。 夏澜没忍住,狠狠吞了一下口水。 然后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子。 没出息! 这还考察个芝麻球啊! 根本扛不住好吗?! 黎晏州听见咽口水的声音,唇间滚出一串开怀大笑:“想亲就亲,我不介意。” 夏澜眼睛一闭,邦邦两拳捶过去。 太美,打不下手。 但闭上眼睛可解。 一边听墙角的两人麻了。 尤其是春红。 入秦王府快九年了,她从没见过王爷这副德行。 这黏糊糊腻歪歪的样子,她都怀疑王爷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 夏澜打完就走,边走边说:“我要用早膳了,春红,送客。” 梁溪忙上前推轮椅,亦步亦趋的跟着进屋。 早膳已经摆上来了,用银罩子盖着保温。 梁溪将银罩子撤了,向春红递个眼神,两人行礼告退。 夏澜瞥了一眼,没作声,端起小碗给黎晏州盛粥,照顾他用早膳。 “后日太后驾幸卧云庄,我想带你去见太后,光明正大向太后介绍你。” 夏澜心头莫名闪过一丝慌乱:“如何介绍?” “我就说你我幼时相识于东省,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幸得苍天垂怜,令你我终得团聚。” 这个说法,与夏澜透露给春红的不谋而合。 她点点头,说道:“你看着办,别露了破绽惹人怀疑就好。” “我心里有数。”黎晏州拍拍她的手背,忽然话锋一转,“我一向住在枕云堂,突然搬出去,太后若是问起来,恐怕不好应付,不如我搬回来?” 夏澜扔过去一个白眼:“我的出身都不是问题,搬座院子就不好应付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在醉云轩待着,不准乱打主意!” 男人灰溜溜摸了下鼻子,小王八蛋还怪不好忽悠呢! 不过晚了,他已经连夜搬回来了。 第202章 早膳后,夏澜推着黎晏州散步消食。 梁溪和春红亦步亦趋跟着。 亲眼看到黎晏州和夏澜在一起时那根本停不下来的笑,以及浑身上下肆意流淌的无底线宠溺与偏爱,春红悬在嗓子眼的心脏终于安然落回胸腔里。 这样鲜活灵动、生机勃勃的王爷,她已经快三年没见过了。 谢天谢地,祖宗保佑! 上午,夏澜对着牡丹丛作画,黎晏州在廊下抚琴。 她画的是男人在花丛前枯坐,背影寂寥冷清。 他弹的是《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夏澜老是分神看他,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作画。 索性撂了笔,盘膝坐在黎晏州对面,双手托着下巴,仰着脸欣赏盛世美颜。 心里暗想,难怪戏文里千金小姐动不动就跟弹琴的唱曲儿的私奔,这谁顶得住啊! 午膳前,铁柱领着石头回来了。 石头刚扎完针,扁着嘴拉着脸,一看见夏澜就委屈的不行,挣开铁柱的手,跑到她面前要哭不哭。 夏澜踮起脚尖摸摸他的头,温声安抚:“快去洗手洗脸,午膳有你最喜欢的大肘子。” 石头眼睛一亮,抹抹脸不哭了,快步朝东厢房跑去。 铁柱向秦王和夏澜行礼,然后一瘸一拐追了过去。 黎晏州听着那温柔如水的腔调,心里酸溜溜的颇不是滋味。 呜呜,两辈子加起来,澜澜对他都没那么温柔过。 下一瞬,就听小姑娘软软糯糯的撵人:“石头要在我这里用午膳,你先回去吧。” 黎晏州:“???” “他很能吃,我都常常吃不饱,你就别在这儿挨饿了。” 黎晏州:“……” 默默地轻唤一声“梁溪”,蔫头耷脑的走了。 午膳后,夏澜让紫英和石头、铁柱下山,先去济安堂住一阵子,等太后凤驾回宫再过来。 宫里的主子规矩大,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还是先让他们几个避一避的好。 夏澜吩咐锦书护送他们,顺便去镇北将军府传个话。 “锦书,你去找方兰溪,就说府医正在闭关炼药,月余间抽不得身,问他可否将大公子近三年来的脉案誊抄一份让你带回来。他若问起我的身份,暂时不要透露。” “是。” 锦书走后,夏澜琢磨了一会儿,去醉云轩找黎晏州,开门见山的道出来意。 “我想拜袁神医为师,你能不能帮我?” 黎晏州不解:“你医术远胜于他,拜他为师作甚?” 夏澜摊了摊手:“总要给我这身医术安个由头吧,袁神医名满天下,我借着神医亲传弟子之名,将来行医也更能令人信服。” 梁高那个二傻子都对她无师自通习得医术抱持怀疑态度,只是碍于她能救治秦王,且三令五申不准泄露,才不得不压下疑惑而已。 无门无派,无名师指点,一来不容易取得病患信任,二来也会引起诸多猜疑,总归是个隐患。 但若拜袁神医为师,对外可称是她天赋异禀,命途坎坷,袁神医惜才爱才,收她入门,将一身绝妙医术倾囊相授。 如此一来,世人只会惊叹她绝佳的天赋,谁也不会去深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有如此高明的医术是否合理。 黎晏州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蹙着眉有些迟疑。 “不行吗?” 男人轻叹口气,苦笑道:“若是旁的事,我自然样样都依你,但袁神医性情孤僻,做人做事全凭心情,谁的面子都不给。 他为我治病,只是看中我这一身必死无疑的顽疾,无关权势财富。我只能向他提一声,但他是否答应,我完全插不上手。” 夏澜挑了挑眉,心说这神医挺傲,视权贵如粪土。 “之前我给你的两味药,药方琢磨出来了没?” 黎晏州摇头:“我把药方给了袁神医,他说等药方确定后会送过来,请太医院一同研究,最后定下来。药方至今没送来,想必是还没琢磨出来。” 夏澜笑了笑:“我要是把药方给他,你说他会愿意收下我吗?” 黎晏州想了想,心领神会:“我试试。” 夏澜说出安宫牛黄丸的药方,叫春红进来代笔写下,然后让她把这两张药方交给袁神医。 小半个时辰后,袁无疾风风火火赶了过来,胖墩墩的小老头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王爷,这药方是哪位名医琢磨出来的?能不能让老朽见见他?” 黎晏州淡声道:“无名小辈而已,袁神医见她作甚?” “不不不!王爷有所不知,此人有大才啊!不瞒王爷说,这张方子中有一味药老朽分辨不出,试了不下二十种药材,总是有所欠缺。 看了这张方子,老朽才知道原来一开始我就错了,难怪屡试屡败。这方子的用量已是精准无误,不必再叫太医院费心验证了。” 黎晏州白绸遮面,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语气带着淡淡惊讶:“哦?她不过是个野路子医者,自己看了几本医书学了点皮毛功夫,竟有如此本事?” “野路子?!”袁无疾眼睛瞪得滴溜溜圆,搓搓光秃秃的脑壳,惊叹连连,“世上竟有如此天赋异禀之奇才!王爷,老朽一定要见他!请王爷成全!” 黎晏州想了想说:“好吧,明日本王同她说一声,见与不见,还要看她是否愿意。” “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袁无疾大喜,上前给秦王请脉。 “王爷的脉象日渐有力,身上也不似从前冰块似的寒冷,病情大有好转,真是可喜可贺。” “袁神医为本王耗尽心血,本王感激不尽。” 袁无疾连连拱手:“老朽愧不敢当,老朽学艺不精,只能勉强延缓王爷病情恶化的速度,尚无力为王爷减轻病情。 王爷有今日的状态,莫不是那位天纵奇才的医者在为您调理?” 黎晏州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袁无疾走后,夏澜从里间屏风后走出来。 若能拜袁无疾为师,将来治好黎晏州的功劳顺理成章推到他头上。 而黎晏州暗中隐瞒消息另请名医,也不会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第203章 黎晏州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扯下蒙眼的白绸,眉宇轻蹙凝满担心。 “澜澜,袁无疾此人很难相处,你若真拜入他门下,只怕要吃不少苦头。” 夏澜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意识到他看不见,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抚。 “我不怕吃苦,只要能学到真本事就行,总不能遇上点疑难杂症就用异能治疗吧,这里没有丧尸晶核给我修复提升,异能得省着点用。” 中医流传数千年,后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固然研制出越来越多的经典名方,医术越来越精湛。 可千年来失传的古方技艺也是多不胜数,比如说制毒解毒。 能跟着古代名医学习,对夏澜来说,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查漏补缺机会。 黎晏州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见不得她吃苦受罪,但既然是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那他就会竭尽全力支持。 歇过午觉,夏澜让春红带她去见贺如茵。 关押贺如茵的小屋在后山半腰,小轿晃晃悠悠,足足半个时辰才走到。 画眉、喜鹊一边一个把着门,垂头缩肩无精打采。 两个婆子在屋后守着,也是灰头土脸死气沉沉。 见到春红,四人忙上前行礼。 “见过春红姑娘,姑娘有何吩咐?” 春红站在门前,隔着门板清楚的闻见刺鼻的腐朽气息,不禁皱起眉头:“开门。” 画眉忙上前把门打开。 阳光从门口照进去,外间亮堂堂的,连带着里间的视野也好了许多。 悬在梁上荡秋千的采萍已经腐烂发胀,臭不可闻。 贺如茵靠着墙根蜷缩成一团,眼睛闭的死紧,嘴里念念有词。 感受到亮光打在身上,她哆哆嗦嗦睁开眼,顿时又被明亮的光线刺的闭上眼,快速眨了几下,才适应过来。 看到春红站在门口,贺如茵怔了会儿,忽然用尽全身力气爬过去,伸手去扯春红的裤脚。 “春红姑娘,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春红后退避开,抽出帕子掩着口鼻,对画眉喜鹊说道:“带她去洗洗,换身衣裳。” “是。” 两个婢女打量着春红的表情,上前架起贺如茵,向屋后的小溪走去。 贺如茵两次妄为害了八个婢女,画眉喜鹊一肚子怨言,对她可谓是毫不留情。 把人扔麻袋似的往溪中一扔,也不管乱石是否会撞伤她。 溪水也就三尺深,水面约莫半丈宽,水流较为平缓。 贺如茵饿了几天,高烧才刚退,三魂掉了两个半,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慌乱之下呛了好几口水,死命的挣扎呼救。 画眉喜鹊冷眼看着,直到贺如茵的挣扎渐渐微弱下来,才将她拖上来。 扒下湿衣裳,胡乱擦干净手脸,给她换了一身婢女的旧衣服,又拖死狗似的将人拖到小轿前。 春红皱眉嫌弃的看了眼气息奄奄的贺如茵,对着小轿毕恭毕敬地回话。 “贺氏狼狈不堪,恐污了姑娘的眼睛,姑娘便不要见了吧?” “无妨,我没什么看不得的。” 夏澜撩开轿帘,春红忙躬身上前,伸手扶她。 夏澜扶着春红的手下了轿,就见地上软趴趴的瘫着一个人,半眯着眼睛瑟瑟发抖,神情恍惚跟掉了魂似的。 贺如茵仰脸望去,只见一锦衣华服的少女逆光而来,眉目笼在光影中看不真切,一旁的春红弯腰弓背十分恭敬。 目光下移,贺如茵看到一双精致华丽的绣鞋。 第204章 她女红极好,一眼就认出鞋面的料子是最顶级的蜀锦,品质远非绸缎庄的好货可比,想必是贡品专用。 百蝶穿花纹样是苏绣的手法,栩栩如生,定然出自最优秀的绣娘之手。 这样的鞋子不是有钱就能穿得起的,即便在宫中,也得是盛宠优渥的主子才有资格穿。 贺如茵混沌的头脑中照进一线亮光,她很快意识到,这位才是秦王府后宅真正的掌权人。 她用尽全力爬向夏澜,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扯她的裤脚。 春红一脚将贺如茵的手踢开,冷声呵斥:“放肆!” 夏澜清楚的闻到贺如茵身上有腐尸气息,皱眉后退两步,冷淡的问:“你还记得当日求秦王救你时说过的话么?” 贺如茵缩回手,眸中浮起浓浓的恐惧,张开干裂的唇,大口大口的喘,嘶声道:“姑娘饶命……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夏澜淡声道:“既然知道错了,那便送她回家吧。” 贺如茵死命摇头,红肿的眸子,凹陷的眼窝,蜡黄惨白泛青的脸颊,嘶哑的嗓音……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不!不要!我不要回去!我不能回去!我不想死!” 哪怕和腐尸待在一起,她也不想回贺家。 腐尸不会吃人,但贺家会。 夏澜容色淡漠:“你想让我救你?” 贺如茵用力点头,披头散发,浑然没半点高门贵女的风姿。 夏澜凉薄的笑了:“救你一命倒也不难,只是——我为什么要救你?” 人到了绝境中,脑子有时候反而会更清醒。 贺如茵怔怔的盯着夏澜,脑子转的飞快。 高高在上的贵人不会无缘无故来看丧家犬的笑话,人家还嫌晦气呢。 她来,必有所图。 贺如茵想不出秦王宠姬对她能有什么图谋,于是嘶哑的道:“只要姑娘救我这一次,今后姑娘但有吩咐,如茵莫敢不从。” 夏澜哂笑:“我能有什么吩咐?你又能做得了什么?罢了,你既然开了口,我就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夏澜拿出两颗黑不溜秋的药丸,大的有莲子那么大,小的像颗圆滚滚的黑豆。 “大的是慢性毒药,服药后一年内毫无异常,一年后药效发作,脏腑慢慢衰竭,若无解药,活不过一年。 小的药丸能让人五年不来月事,五年后药效慢慢减弱直至消散,月事会逐渐恢复。” 其实大的是麦丽素,小的是闭经药。 夏澜不擅长制毒,做不出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死去的慢性毒药。 闭经药是末世初期专门为女异能者研发的,避免女异能者经期虚弱、战斗力下降,无法在战斗中存活下来,药效一般在三年左右。 普通人身体素质比不上异能者,药效会有相应的延长,五年是夏澜估算的时间。 她将两粒药丸递给春红,向贺如茵投去淡淡一瞥,轻飘飘地道:“你选一个吧。” 贺如茵眸子骤然紧缩,倒抽一口凉气,不可置信的盯着夏澜。 夏澜的神态平静而淡漠:“我不勉强你,你既不愿,那便当我今日不曾来过。” 她转身上了小轿,春红放下轿帘,抬手示意起轿。 贺如茵心头一慌,用力咬了咬满是血口子的嘴唇,毅然决然的道:“姑娘留步!我吃!” 春红摊开手,贺如茵屏住呼吸,颤抖着手伸过去,落在小药丸上方。 想了想,又挪到大药丸上方,往下稍落些许,又移向小药丸。 她用力咬紧后槽牙,拈起闭经药塞进口中,伸长脖子吞了下去。 第205章 贺如茵心里很清楚,且不说秦王能不能人道尚未可知,即便能,只要有这个女人在,她绝不可能顺利生下秦王的孩子。 搞不好人家反手一招去母留子,她搏命换来的孩子反倒成了对方固宠的垫脚石。 倒不如选择绝了月事,好歹性命无忧。 至于以后,从长计议,也未必不能博一条出路。 春红看到贺如茵喉咙滚了一下,心说这姑娘还没蠢到家。 捏着两颊迫她张嘴,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定药丸下了肚,才走到轿边低声回话。 “姑娘,她吃了小药丸。” “好生送她回贺府,就说她病得厉害,恐冲撞太后凤驾,让她回贺府养病去。待她养好身子,殿下会亲自叫人去接她回来。” 贺如茵委顿在地,听着轿子里传出慵懒散漫的声线,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夏澜吩咐完,春红一摆手,四名侍卫打扮的轿夫抬起小轿,不多会儿便走远了。 画眉喜鹊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一人扶起贺如茵朝小屋走去,另一人去传轿子来。 将她梳洗打扮一番,塞进轿子里,抬着下山。 到山脚下换马车进城,直奔贺御史府上。 画眉跳下马车,对门房说道:“我们是卧云庄的,奉命送贺姑娘回府养病。 贺姑娘身子弱,还请贵府用心照顾,待贺姑娘身子好了,遣人来庄子通报一声,我们来接贺姑娘回庄子。” 贺家上下都知道三姑娘入了秦王的眼,被带进卧云庄,至今未得音信。 卧云庄的人嘴严得很,贺如茵在庄子里过得如何,是否得宠,完全打听不出来。 此刻贺如茵忽然被送回来,顿时惊动后宅,贺夫人钱氏亲自出来迎接。 画眉换上一副客气的笑脸上前行礼,却并没几分敬重,甚至带着些许宰相门前七品官的倨傲。 “见过御史夫人。” 钱氏惊疑不定,朝马车深深望了一眼,含笑问道:“不知姑娘今日来,可是秦王殿下有何吩咐?” “回夫人,我家王爷属意贺三姑娘去伺候太后,哪知贺三姑娘身子弱,才跟着嬷嬷学了几日规矩便病倒了。 为防病体惊了凤驾,故将贺三姑娘送回府上养病,劳贺夫人多费心,待贺三姑娘病体大好,我再来接姑娘回庄子。” 钱氏虽是相府庶女,但姨娘去的早,自幼养在嫡母膝下,人情世事圆融烂熟。 一听这话,便知贺如茵在秦王面前得脸,叫她去服侍太后,那必是有大造化。 想想秦王的年纪,钱氏心中顿时有了些朦朦胧胧的谱,忙向贴身的婆子递个眼神,笑盈盈道:“王爷看重茵儿,是她的福气,也是咱们的福气。 劳姑娘替我转呈秦王殿下,请殿下安心,我会亲自照顾茵儿,待她大好,我领她去向太后请安。” 画眉浅浅一笑,福了一礼:“有劳夫人,我这就回去复命。” 钱氏叫人把贺如茵扶下来,婆子趁机往画眉手中塞了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姑娘辛苦,请姑娘吃茶。” “多谢。” 画眉上了车,车夫调转马头,缰绳一抖,走了。 钱氏蹙眉看了贺如茵一眼,眼神写满恨铁不成钢,冷声吩咐:“送她回去,叫萍姨娘亲自照料。” 萍姨娘的产期在四月底,如今已是三月中旬,她挺着大肚子,走路都费劲,让她去照料病人,钱氏自然是有私心的。 但这份私心无可指摘,就算萍姨娘因此动了胎气,早产难产,甚至一尸两命,贺钊也不会怪她。 第206章 毕竟,眼下最要紧的是让贺如茵早日痊愈,在太后跟前得脸。 只要她成为秦王妃,贺钊的仕途、贺氏子弟的前程,贺氏几辈子的荣华富贵就都有了保障。 哪怕秦王薨了,只要贺如茵留有子嗣,太后与今上便是为着孤儿寡母,也会厚待贺氏一族。 如钱氏所料,等贺钊放衙回来听说此事,笑得见牙不见眼,直夸夫人持家有道,是个顶顶好的贤内助。 至于妾室大着肚子伺候病人? 哦,那是她的福气。 旁人求都求不来呢! 看到萍姨娘屋里多了两个婆子两个婢女,燕窝人参日日不停,衣料首饰样样都是好的,贺如茵才知道轿子里的那位为什么要送她回来养病。 那是给她做脸,让贺府上下不敢怠慢萍姨娘。 同时也是警告她,她的生死荣辱全捏在那人手里,不要妄动不该动的心思。 贺如茵只觉得浑身冷得很,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闭上眼,采萍在脑海中晃晃悠悠的荡秋千。 睁开眼,那颗黑乎乎的药丸子就在眼前闪闪发光,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着苦涩的余味。 秦王那边,她是没什么指望了。 一个又瞎又瘸、不能人道的男人,对女人毫无世俗的欲念,更何况他已有解语花,旁人再想上位,难于上青天。 贺如茵暗暗琢磨,如今唯一的指望就是太后。 只要能博得太后的宠爱,哪怕是一丝半缕,都能护着她在卧云庄有一席之地,安安稳稳活下去。 只要她活着,嫡母就不敢动萍姨娘,不敢动她那即将落地的弟弟妹妹。 打定主意,贺如茵强撑着病体,叫婢女给她梳妆打扮,头重脚轻的去主院向嫡母请安。 “女儿不争气,让母亲费心了。女儿不日将去服侍太后,然女儿愚钝,唯恐哪里做的不好惹太后不悦,万一连累到父亲与兄长们,女儿真是万死难赎。 母亲出身相府,言行举止皆为世家贵女典范,女儿恳求母亲指点迷津。” 贺如茵毕恭毕敬的磕头,低眉垂眼温顺乖巧。 贺钊闻言十分欣慰,钱氏也笑盈盈的一脸慈祥,叫她上前来,拉着她手细细嘱咐。 —— 锦书回来时,带来厚厚一叠脉案,都是镇北大将军长子方兰竹的原始脉案,不是誊抄的。 “启禀姑娘,那位方二公子一听说您要脉案,二话不说便亲自取来交给奴婢,除了再三叮嘱奴婢要好生保管脉案,不可遗失损毁,其他什么都没问。” 夏澜温和地道:“放着吧,你下去歇歇,今夜不必当值。” “多谢姑娘,奴婢告退。” 锦书走后,夏澜一本本翻看起来。 这些脉案出自四名医者之手,一名太医,两名北地名医,一名医术高明、云游四方的道士。 四份脉案无一例外,都说方兰竹未足月便落地,凶险万分,险些不活。 奶一顿,药一顿,磕磕绊绊活到将近十八岁,实是百年不遇的医学奇迹。 病症写的很详细,身体消瘦,精神萎靡,失眠多梦,食欲不振,多吃两口就呕吐,不是便秘就是拉稀。 易感风寒,常流鼻血,走一步喘三口,一年到头咳个不停,时不时咳几口血。 每年都要进几次鬼门关,冲喜的棺椁都不知刷了多少道漆。 夏澜脑瓜子嗡嗡的。 见过虚的,没见过这么虚的。 这病太杂了,虚症实症,热症寒症,哪个都多多少少沾点边。 第207章 而根据医者开的方子来看,都是针对某一两种症状来的,譬如清热泻下,或是温补阳气。 虚实寒热刚好维持在平衡状态,虽然又菜又弱,但能让他半死不活的苟下去。 可经名医一治,打破平衡,此消彼长,只会让身体越治越虚。 除非能一次性将虚实寒热之症全都连根拔除,否则还不如不治。 单靠医术,那是不可能的。 夏澜扬眉笑了笑,腰杆子挺得笔直。 巧了,专业对口了! 她从空间里取出一盒药性平和的补药,打算尽快给方兰溪送去。 先让方兰竹停了药,让他的身体回到平衡状态,等她这边养好精神,去给治疗一次,让他有所好转。 只要方兰竹病情好转,她就能顺利搭上镇北大将军这条线。 后续治疗不急,等黎晏州痊愈之后再说,反正方兰竹还能再苟一苟。 晚膳后,夏澜去汤池过夜。 她前脚入水,黎晏州后脚就来了,时间点掐的无比精准。 夏澜朝岸边看了一眼,懒懒的躺在软兜子中没动弹。 春红扶黎晏州入水,然后乖觉的退后,不当碍眼的电灯泡。 男人没话找话:“澜澜,你把贺氏送走了?” “嗯。”夏澜淡淡应了一声,“你能过来么?” 黎晏州一向是坐在岸边平整的条石上泡汤,鲜少游动。 他闭住气,上身前倾,双手向前划去。 “……救命……咕噜噜……澜……咕噜噜……救我……咕噜噜……” 夏澜慌得一个鲤鱼打挺砸进水中,快速游过去一把抱住黎晏州,把他抱出水面。 “你还好吧?要不要紧?” 男人双眸紧闭,气息奄奄。 夏澜心下慌乱,没多想便深吸一口气,低头渡了过去。 黎晏州本来是想逗逗她,但没想到真把她吓着了,连人工呼吸都做上了。 他顿时不敢动弹了,用尽全力克制住澎湃的心潮,免得被她察觉到他是装的,又要挨一顿胖揍。 夏澜渡了好几口气过去,黎晏州才咳咳两声,慢悠悠的睁开眼睛。 全程身体紧绷,僵硬如石。 眼皮子不敢眨,舌头更是半点也不敢动。 就……很难熬。 实在熬不住了,要不是怕露馅,他还想多人工呼吸几下呢。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夏澜连连道歉,内疚的要命。 她倒不是有意为难,只是觉得他的腿肌肉萎缩严重,要是双臂也疏于锻炼,将来就算恢复行走能力也会很虚弱,要下一番苦功夫才能练回来。 光想着让他锻炼一下上肢力量,却没想到这对一个残疾人有多难。 黎晏州听她嗓音焦急颤抖,顿时有些后悔不该把玩笑开的这么大。 男人双臂牢牢搂住少女,咬咬牙装到底,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 “我没事,你别自责,我不怪你。” 他不说还好,一说夏澜愈发难受。 被旺财吃的差不多的良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长了出来。 “狗子,你对我这么好,我还老是欺负你,我真该死啊!” 黎晏州嘴角抽了抽,憋的脸色发青:“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以后就要加倍对我好。” 顿了顿,又恨恨的磨着后槽牙说,“第一点,就是不准再叫我狗子!” “哦,那我叫你什么?”夏澜耷拉着脑袋,罕见的乖巧。 黎晏州想来想去,发现除了“王爷”“殿下”这样的尊称之外,还真没别的合乎礼法的称呼。 之前他随口说可以叫他“晏哥”“州哥”“九哥”,都是僭越。一旦太后追究起来,那便是大不敬之罪。 第208章 要么就是成亲后,身为元配嫡妻,私底下叫一声“晏郎”“阿州”显得亲昵,但在外人面前,还是要谨守规矩的。 黎晏州不想守规矩。 反正他一个“将死之人”,又不住在宫里,他就缩在卧云庄哪儿也不去,碍不着谁的眼。 “除了狗子,你想怎么叫都行。” 夏澜低着头想了想,发现以她西红柿十年老书虫的阅历来看,在礼法比天大的时代,她和黎晏州之间的阶级距离,俨然是巅峰到谷底。 他敢让她光明正大出现在太后面前,不知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夏澜心尖一颤,仿佛暖融融的温泉水氤氲进胸腔,柔柔润润的软了,化了。 变成黎晏州的林腾,改变的不只是相貌。 他在努力改正缺点,方方面面的完善自己,向她心目中的灵魂伴侣无限接近。 这个男人,真是爱极了她。 夏澜侧过头在男人颊畔蜻蜓点水的贴了一下,然后额头抵着他的脸颊,闭着眼睛享受脉脉温情。 不料男人却是一怔,反应过来刚才颊畔的温软触感是什么之后,当即发了狂,掰过少女的脸,凶悍的贴了上去。 …… 夏澜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渴水的鱼,快憋死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男人才依依不舍的放开他,抵着额头粗沉的喘。 “澜澜,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 黎晏州内心涌起深浓的无力感,恨自己成了一个废物,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遇见她,还要连累她。 夏澜拉起他的双手放在自己脸上,带领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抚过每一分每一寸。 “现在知道了吗?” 男人摇头,颓丧叹息:“这双手太迟钝了,提不动枪,握不住笔,除了吃饭一无是处。” 夏澜心疼的不行,绷着小脸,眼睛瞪得大大的,拉着他的手一遍遍摩挲自己的脸。 “摸一遍记不住,那就摸十遍一百遍,总会记住的。最晚也不过是等到我治好你,你总会看到我长什么样。” 夏澜喉头有些发梗,怕惹黎晏州愈发伤怀,于是扯起一丝强笑:“就是我长得跟你没法比,你说不定要嫌我丑。” 黎晏州失笑:“若你真是无盐女,那我就一直瞎着。如此你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美女,我也深信不疑。” 夏澜也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倚在黎晏州怀里,趁机用异能为他治疗。 治愈异能无需借助外力,针灸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黎晏州自己都没察觉到夏澜在暗中为他治疗,还当是与心爱的女孩在温泉中深情相拥,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舒坦。 泡了一炷香,夏澜就喊春红过来扶黎晏州上岸,将他送去交给梁溪照看。 黎晏州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 情到浓时突然分开,这谁受得了? 虽然他现在不行,但盖着锦被纯聊天也是好的啊! 男人满满的哀怨,一整晚翻来覆去烙大饼似的,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又是各种令他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的画面。 清晨醒来,黎晏州觉得有些不对劲。 梁溪上前服侍他更衣,发现衣服脏了些许。 梁溪找出干净的中衣,语气微带埋怨:“王爷起夜怎么不叫属下?” 黎晏州的脸刷的爆红,连耳根脖颈都红的几欲滴血。 “多嘴!出去!” 梁溪一愣,不知哪里做的不好惹恼了主子。 张嘴正要问,就听自家王爷恼羞成怒的呵斥:“滚!” 梁溪心口一哆嗦,麻溜的滚了。 滚到门外才意识到不对劲——这不像便溺,倒像是…… 难道是? 梁溪大喜,险些控制不住叫起来。 自家主子自从重伤残废之后,早已六根清净无欲无求。 如今有了世俗欲念,可见这伤是的的确确大有好转,痊愈指日可待。 梁溪开心的团团转,抓耳挠腮急欲找春红分享这个好消息。 好不容易等到主子喊他,忙颠儿颠儿的跑进去。 黎晏州已经里里外外全部穿戴整齐,脸上红潮浅浅尚未完全退去。 梁溪装的无事发生,推他去梳洗。 “王爷,早膳还是去枕云堂用么?” “嗯。” 主仆俩一路无话,到枕云堂时,早膳已经准备妥当,但夏澜还没回来。 黎晏州心底有种强烈的无法言说的焦灼渴盼,同时又有着些许浅淡的自责。 两辈子的爱,哪能真正做到顺其自然,没有半点强求的心? 所以他只能不遗余力的勾她,引她,装柔弱让她心疼,以此来博得更多的关注。 有点卑鄙,但管用就行。 从朝阳初升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枕云堂前的小径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黎晏州坐不住了,叫梁溪推他去汤池。 哪知到了汤池一看,压根没人。 叫来暗卫一问,才知道天刚蒙蒙亮人就已经离开汤池,下山去了。 黎晏州宛如一只鼓胀的气球被扎了一针,噗嗤一下泄气了。 饭也没胃口吃,棋也没心情下,枯坐在牡丹花海前,怔怔出神。 宛如一尊望妻石。 梁溪想劝慰几句,然而看看黎晏州的表情,又讪讪的将话吞了回去。 算了算了,老房子着火,没法救。 且烧着吧! 此时此刻,夏澜正和蒋惜梅逛街吃早餐。 她吃一碗馄饨一个包子,蒋惜梅吃三碗馄饨八个包子,把她看得一愣一愣的。 蒋惜梅抹了把嘴,眯着眸子舒服的直吁气。 “终于吃饱了!澜儿,你都不知道我过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 蒋惜梅眼泛泪花,拉着夏澜哭诉,“书生吃的还没个小猫崽子多,我怕吓着他,就没吃过一顿饱饭,饿的实在受不住了,就趁着天黑出去下馆子。” “澜儿你看,我都瘦了!” 夏澜差点笑喷:“那不都是为了爱情么!” 蒋惜梅哭丧着脸,撇着嘴无比委屈:“可是爱情让我吃不饱饭,我已经饿的没力气追求爱情了。” 夏澜笑喷:“你这才饿几天?王宝钏挖十八年野菜,不也过来了?” 蒋惜梅怔了怔,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王宝钏才享十八天福就死了啊!” 夏澜眼角余光瞄着她的表情,暗暗挑眉。 呦,恋爱脑姐妹要长清醒脑子了? 蒋惜梅忽然一拍小方桌,怒道:“去他爹的爱情,爱情在馄饨面前一文不值!老娘要吃饭!吃饱饭!” 说着转脸冲馄饨摊主大喊,“掌柜的,再给我来两碗馄饨!” 夏澜默默地伸出右手,给她点了个赞。 她属实做梦也没想到,打败恋爱脑的竟然是一顿饱饭。 邻座忽然传来噗嗤一笑,继而是一阵哈哈哈哈伴随着拍腿跺脚的声音。 蒋惜梅回头一看,是个男人,穿一身骚包的粉衣,头戴金冠,背对她们这桌,手里攥着一把折扇,笑的前仰后合停不下来。 第209章 蒋惜梅俏脸一沉,胳膊肘子捣了捣男人的后背, 蒋惜梅俏脸一沉,胳膊肘子捣了捣男人的后背,语气不爽:“兄弟,好笑吗?” 男子转过身来,折扇哗啦一收,站起身朝两人抱拳一揖:“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茶褐色墨镜吊儿郎当的挂在下巴,显得既俏皮又不羁,还带着几分流里流气的。 蒋惜梅眼睛倏地一亮,忍不住脱口赞道:“好俊的小子!” 方兰溪歪头打量蒋惜梅,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忽然神情一肃,抱歉作了个深深地长揖。 “方兰溪拜见梅花刀!女侠一把长刀横扫北境罕有匹敌,小子敬佩万分。今日有幸得见,女侠请受小子一拜!” 说着衣袍一撩,屈膝就要跪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蒋惜梅吓了一跳,左手往他右臂一托,一股大力向上一顶,险些把方兰溪给原地薅起来。 方兰溪眨巴着星星眼,圆圆的娃娃脸上笑容灿烂的几乎淌出来,嘴巴咧得像个面甜瓜,一眼能看到嗓子眼。 “女侠以五尺娇柔躯投身北境、力抗外敌,小子敬佩,不磕三个响头无以表达敬佩之情。” 说着还大声嚷嚷起来,“大伙儿都来看啊!这位蒋姑娘可是保卫北境的大英雄!她十五岁从军,四年间打了大大小小一百十七场仗,击杀北戎敌寇共计三千八百九十六人,梅花刀过处,敌寇无不闻风丧胆! 这是我们大黎的英雄!是守疆土、护百姓的女战神!” 百姓们对当官的有种天然的敬畏,方兰溪大肆渲染蒋惜梅的战绩,周围的摊贩路人无比动容,纷纷跪下磕头。 “小的给大英雄叩头!” “女战神好样的!老天爷,保佑女战神长命百岁!” “……” 方圆三丈跪了一片,百姓们口中念念有词,自发的为蒋惜梅祝祷祈福。 蒋惜梅傻眼了,浑身僵硬不知所措,无措的看着夏澜。 夏澜递给她一个欣慰又欣赏的眼神:“梅姐姐,你看,你真的很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蒋惜梅浑身颤抖,用力咬了下嘴唇,红着眼圈哽咽地道:“众位叔伯大爷、婶子大娘快快请起,小女子何德何能?哪里受得起老人家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她将跪在前面的几人搀扶起来,后面众人也跟着站起来。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才刚吃了最上面一颗。 她忽然挣开母亲的手,快步跑向蒋惜梅,踮着脚将糖葫芦高高举起。 “姐姐,你受了伤一定很疼,我把糖葫芦给你吃,你吃了糖葫芦就不疼了。” 蒋惜梅鼻子一酸,蹲下与小女孩平视,咬下第二颗山楂球,嚼了几下,含糊不清地道:“谢谢你,姐姐吃了糖葫芦,真的不疼了!” 小女孩开心的大笑,搂住蒋惜梅的脖子,吧唧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我长大以后,也要做像姐姐一样厉害的人!” 她把糖葫芦塞进蒋惜梅手里,转身蹦蹦跳跳向母亲跑去。 蒋惜梅两行热泪扑簌簌滚落。 这时馄饨摊主又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伸袖子擦了把汗,一张黝黑的脸膛盈满羞涩的笑意。 “小姑娘,以后肚子饿了就来大叔这儿吃馄饨,大叔给你煮多多的馄饨,管饱!” 然后又对围着不肯走的摊贩路人说:“咱们的大英雄还饿着肚子呢,都散了吧,让大英雄安安心心吃饭。” 众人依依不舍散去,夏澜扶蒋惜梅在小方桌边坐下。 第210章 蒋惜梅拿筷子的手轻微颤抖,低着头一口馄饨一口泪,还得努力克制着不让哽咽变成嚎啕,免得惹了笑话。 方兰溪就坐在蒋惜梅边上,目不转睛盯着她,眼神狂热如同宅男见到爱豆。 夏澜没眼看,但渐渐觉得,这样也挺好。 蒋惜梅被身边所有人pua的太久,自信几乎消磨殆尽。 她太需要有个人发自内心的欣赏她,仰望她,帮助她重新建立起自信心。 蒋惜梅吃完馄饨,结账时摊主说什么都不肯收钱。 蒋惜梅板着脸假装不高兴:“大叔也是小本生意,指着这摊子养家糊口,若不收钱,我可再不敢来了。” 摊主这才收下一把铜钱,满脸是笑:“好好好,我收,我收。下回姑娘来,我给姑娘另外包,包多多的肉!” “好嘞!多谢大叔!” 走出馄饨摊后,方兰溪一双眼睛黏在蒋惜梅身上,对夏澜拱了拱手:“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夏澜点了点头:“那便去茶楼坐坐吧。” 到茶楼要了个雅间,一壶好茶,几样精致的点心。 方兰溪这才依依不舍的将目光从蒋惜梅身上收回,对夏澜说起正事。 “昨日府上的锦书姑娘来过,说是姑娘想要家兄的脉案。” 夏澜点了点头:“尊兄的脉案,我已经看过了,恕我直言,尊兄的身体虽不好,但也不算太坏,磕磕绊绊的勉强能活下去。 但贵府请来的几位医者都走错了道,才会令尊兄的身子越治越差,依我愚见,不如停了药,好吃好喝的养着,不见得能有所好转,但情况必不会更糟。” 方兰溪有些糊涂:“姑娘言下之意,要让家兄停药?” 夏澜点头:“方二公子若是信我,我这里有一盒补药,最适合体虚之人进补,方二公子可拿回去给尊兄试试。” 方兰溪一时犹豫,斟酌好一阵子才试探的问:“不是我不信姑娘,只是我既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府上何处,也不知姑娘所赠是哪位名医的药。 若是贸然依姑娘所言停了北地名医的药,用来历不明的药,家父一旦知晓,怕不得扒了在下的皮。” 夏澜微微一笑,指了指蒋惜梅:“我与她情同姐妹,若真出了问题,你找她便是。” 蒋惜梅一脸懵逼:“找我?……有你这样的好姐妹,可真是我的福气。” 方兰溪看向蒋惜梅,奶呼呼的娃娃脸红彤彤粉嘟嘟,葡萄眼中的爱慕与欢喜热烈而不加掩饰。 “我……梅花刀的人品,在下自然是信得过的。但家兄那里,总归要给个说法。 不瞒二位,家兄打从落地便汤药不离口,这些年早就烦透腻透了,每每换大夫都要闹一场。 若非是声名赫赫的医者,能让家兄怀抱治愈的希望,否则家兄是万不肯配合用药的。” 夏澜蹙了蹙眉,心说瞒不住了,看来只能自爆身份了。 正要开口,方兰溪忽然起身抱拳深深一揖:“恳请姑娘……哎呀!” 袍袖拂过桌面,将墨镜扫落在地。 方兰溪大惊失色,慌忙俯身去捡,然后举的高高的,凑在窗边对着光线仔细检查。 “万幸没摔坏!要不然我大哥非打死我不可!” 方兰溪手拍胸膛大喘气,俨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蒋惜梅好奇的问:“那是什么呀?这么要紧?” 方兰溪幽幽地叹了口气,垂眉敛目满面悲伤:“这是家兄的心爱之物,叫墨镜。家兄花了足足两年的功夫才做成,世间仅此一副。 第211章 墨镜能让人直视太阳,家兄说若是在边框镶上磨得薄薄的铁皮,日间作战时我军将士戴上墨镜,便无惧烈日刺目,且铁皮反光,能让敌军将士眼花,大大提高我军战斗力。 可惜镜片制作不易,家兄试验了几百回也才得了一副。我是偷着戴出来的,若是摔坏了,家兄定要扒我的皮。” 这家伙说起挨揍,老神在在,半点不带难为情的。 蒋惜梅扑哧一声笑了开来,本想借来瞧个稀罕,一听如此珍贵,也不好开口了。 夏澜却是浑身一震,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 好家伙! 没想到方兰竹竟然是个穿越者! 还是个能在古代纯手工打造墨镜的手工大佬。 那必须得想办法见一见,此等人才必须拉拢。 她有的是钱,黎晏州有的是权,这哥们有的是技术。 强强联合,那不得纵横天下无人可挡啊! 她都不敢想这泼天的富贵哗啦啦砸下来的时候,她将是多么活泼开朗的小女孩。 “方二公子,我可以见见方大公子吗?” 方兰溪皱着眉不出声,默默婉拒。 夏澜循循善诱:“单看脉案难免有疏漏之处,要不这样,你带我去给方大公子扶脉,回去了我将脉象如实说与府医听,请他开方用药,如何?” “不知贵府府医是?” 夏澜这回没再遮掩,如实道:“药王谷谷主,神医袁无疾。” 方兰溪失声道:“袁神医?!就是为秦王殿下治病的那位袁神医?” 夏澜点头:“正是。” “那姑娘您是?”方兰溪忽然有些不敢问夏澜的身份了。 夏澜如实道:“我姓夏,祖籍东省沣阳,前阵子家中出事,如今只剩我一人。秦王殿下可怜我孤苦无依,便收留了我。” 方兰溪眼珠子骨碌碌转,半张着嘴一脸震惊。 好家伙! 竟是秦王的人! 幸亏当初没打探出她的身份,否则冒冒失失的撞上去,惹了秦王那尊煞神,可就不是被扒三层皮那么简单。 夏澜在上京搅出的风云,连说书先生都编了不知多少回,方兰溪想没听过都难。 他不敢直视夏澜,眼角余光上上下下的扫,扫了好几遍才毅然点头:“夏姑娘屈尊为家兄扶脉,是家兄的福气。只是家兄痼疾沉重,久困于病榻,脾气不太好,若有失礼冒犯之处,还请夏姑娘多加担待。” “你放心,我不会与病人计较。” 方兰溪沉默少顷,又道:“男女有别,在下若是大大咧咧带女子回府,只怕不等夏姑娘扶脉,家兄便要动家法处置在下。 可否委屈夏姑娘换身衣裳,扮作男装随在下入府?” 夏澜不假思索地点头:“好。”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去见见那位流弊轰轰的穿越大佬了。 只要能说动穿越大佬加入,她出资金,他出技术,批量生产这个时代没有的各种生活生产用品,那不得赚麻了! 方兰溪叫人去成衣店买了两身男装,蒋惜梅和夏澜换上。 互相对望一眼,夏澜满眼惊艳:“哇喔~梅姐姐,你这也太英俊了吧!” 蒋惜梅冲她挑眉而笑,指尖抬起夏澜的下巴,将那巴掌大的清丽小脸转过来转过去,皱眉摇头:“这细皮嫩肉的,哪有半点男子模样?” 夏澜照照镜子,扬眉一笑:“好办,你给我找些胭脂水粉。” 这条街上就有脂粉铺子,蒋惜梅立即去买。 不多会儿,夏澜改装完毕。 古铜色的皮肤,小新同款粗眉毛,爬满半张脸的胡茬子,亲妈站跟前都认不出来。 第212章 看到两人的装扮,方兰溪嘴角止不住的抽搐,眼睛里忽闪闪的一串乱码。 俊的过分俊,丑的过分丑。 辣眼睛。 到了镇北将军府,方兰溪带着两人去长安居见方兰竹。 满院子浓重的药味,呛得蒋惜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夏澜着意打量院中一草一木。 院中倒没什么异样,但走过窗口时,她一眼就看到了屋里的博古架。 最上面一排是木雕,第二排是竹木拼搭的飞机、战舰、亭台楼阁。 穿越大佬实锤! 夏澜压低声音问道:“那些全都是尊兄自己做的吗?” “是啊!”方兰溪昂首挺胸,一脸与有荣焉的骄傲模样,转瞬又泄了气,“不是我自卖自夸,家兄有大才,可惜身子不好,否则定有一番大作为。” 夏澜点头赞许:“尊兄实乃天下不可多得之俊杰。” 蒋惜梅扫了一眼窗口,只看到一大片竹木做的小玩意儿,心下暗笑。 大才不大才的不知道,但这位方大公子,很显然是个好木匠。 方兰溪进屋去见大哥,夏澜在窗口驻足,兴致勃勃的欣赏大佬作品。 看着看着,不由眸子一缩,心悬到了嗓子眼。 博古架的最中间位置,赫然摆着三个木雕小人! 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体,短短的腿,是那种碰一下脑袋会弹来弹去的大头娃娃。 左边的是曹恩泽,中间的是宋澜,右边的是林腾。 三个小伙伴手拉着手,作奔跑状。 “不见!我谁都不见!叫他们走!你也滚!” 伴随一声厉喝,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乍然响起。 夏澜被惊得回神,一阵风似的冲到窗边,颤声尖叫:“老肥!” 屋里的喝骂声蓦地一顿。 死一般的寂静。 方兰溪都快吓尿了,缩着肩膀小步趋到窗边,死命冲夏澜使眼色,示意她别过来,赶紧走。 夏澜急促的呼吸,眼泪啪嗒啪嗒砸落,颤抖着嗓音,又惊又喜的轻轻叫了一声:“肥哥。” 榻上的男人正在发大火,听到那声近乎尖利的“老肥”,整个人如遭雷击,所有的动作刹那间僵滞。 细声细气带着哽咽的“老肥”,把他从震惊中拉回来。 他猛然从榻上弹起来,由于用力过猛一个趔趄摔了下去。 方兰溪大惊失色,眼疾手快的扶住他,惊出一身冷汗。 “大哥!你不想见她们,我马上把她们赶走,我以后再也不带朋友来见你了!” “进来!快叫她进来!”方兰竹死死地抓住方兰溪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 方兰溪疼的直龇牙,却不敢吭声,大声朝窗外喊:“进来!快进来!” 夏澜却扒着窗口不动弹,就跟掉了魂似的。 方兰溪急得冒火,又不敢直呼“姑娘”,怕方兰竹知道他和女子交朋友,又要动家法揍他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蒋惜梅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打量这情形,估计两人从前认识,但不知因为什么分开了。 她拍拍夏澜的手臂,拉着她进屋。 方兰溪站在榻边,一个瘦的皮包骨头的年轻男人坐在榻边,半个身子靠在方兰溪身上以作支撑。 他眼睛睁得很大,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边喘边咳。 夏澜一步一步走过去,走一步便掉一捧泪。 方兰竹眉头不自觉皱起,伸手揉了揉眼睛,薄唇颤抖几下,喃喃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你竟然问我是谁?!”夏澜胸膛蹭蹭冒火,颤抖着手指着方兰竹,一脸“你这个没死良心的”的控诉。 第213章 “这些年给你上坟,我眼睛都快哭瞎了!你竟然问我是谁?你对得起我吗?” 方兰溪脸色大变,横眉冷眼怒目的大叫:“夏兄说什么胡话?!我大哥活的好好的,上什么坟?!” “闭嘴!” “出去!” 两道呵斥同时响起。 方兰溪一脸懵逼,看看方兰竹,再看看夏澜,挠挠头不知所措。 方兰竹回头瞪他:“带你另一位朋友去花厅喝茶,其他人也都退下。” 屋里伺候的下人立即告退。 方兰溪满肚子疑惑,但架不住兄长发飙,只得向蒋惜梅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蒋兄,请。” 两人走后,方兰竹上上下下打量夏澜好几个来回,试探的叫了一声:“澜澜?是你吗?” 夏澜破涕为笑:“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 方兰竹扶着炕几,颤巍巍站起身,伸手向前想要触碰。 夏澜忙迎上前扶他:“慢点慢点,你快坐下,身体要紧。” 方兰竹的眼圈迅速红了,侧头望着夏澜,神情恍恍惚惚的,仿佛是在做梦。 “澜澜,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夏澜果断抓起他的手,撸起袖子在他手腕啃了一口。 “嘶——” 方兰竹疼的抽冷气,盯着椭圆形的齿痕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相信这一切不是梦。 “澜澜,你也穿越了?” 夏澜点头,一开口就委屈的不行,泪水扑簌簌掉落。 方兰竹叹口气,伸手给她擦眼泪。 不料越擦越脏,脸上深一块浅一块的,渐渐显露出些许瓷白的底色。 “你的脸?” 对上方兰竹疑惑的眼神,夏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二公子怕你揍他,就让我扮成男装来见你。” 方兰竹顿时松了一口气,温声笑说:“你这副模样,我委实不敢认。快去洗洗,让我瞧瞧你如今长什么样。” 夏澜斜睨他,满脸不开心:“怎么着,我要是真长那么丑,你就不认我这个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了?” “怎么会!”方兰竹伸手揉了下她脑门,又捏了捏黑不溜秋的小脸,“你丑成什么样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顿了顿,又问,“澜澜,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夏澜擦擦眼泪,将她和方兰溪的偶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看到那副墨镜的时候,我就怀疑二公子是穿越者,他说他用脚捏的面人都比小贩好,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 我试探了一下,发现他不是,我就很灰心。他可能觉得吓到我了,就追上来赔礼道歉。 我俩聊过才知道,他大哥病得厉害,我就琢磨着,要是能治好镇北大将军的大公子,这可是天大的人情,今后我在上京行走也能多一座靠山。 我看了你的脉案,就请二公子带我过来亲眼见见你。我从窗口看到你屋里摆着咱们三个的木头娃娃,我一下就认出是你啦!” 夏澜基本上没有任何隐瞒,就连想治好方大公子换取人情也一五一十说了。 方兰竹惊喜之余十分意外:“你懂医术?” “是啊,我可是医科大学的研究生,专业对口哦!” 方兰竹侧过身,两条细瘦虚软的手臂轻轻搭在夏澜肩头,从头发梢到脚后跟的仔细打量她。 “我记得你从小的志向就是当一名很厉害很厉害的医生,恭喜你如愿以偿。” 夏澜冲他扬眉而笑:“那你要不要当我的病人?” 方兰竹打从出了娘胎就开始吃药,跑不能跑,跳不能跳,熬到今时今日,活着实在没什么意思。 然而夏澜的出现,令他雾茫茫一片没有半点生机的残生中,出现了一抹亮色。 第214章 “好啊,反正我的病没人治得了,也就这一年半载可活了。我就把自己贡献出来,给你当小白鼠吧。” 夏澜既感动又难受,鼻子一酸又要掉泪。 方兰竹摸摸她的头,眉眼温和一如从前:“从小到大都是你哭我哄,我可从不惹你哭的,今天掉这么多眼泪,我怎么觉得好像我犯了多大错误似的?” 夏澜绷不住笑了开来,自己也觉得又哭又笑怪难为情的,低着头拿衣袖抹眼泪。 方兰竹轻轻抱了她一下,很快又松开双手:“去洗洗脸,咱们好好说说话,我叫人准备你爱吃的菜。” “嗯,好。” 方兰竹伸手在炕沿按了一下,叮铃铃——一阵响声,很快就有小厮躬身进来。 “大公子。” “去打水,叫两个手脚麻利的婢女过来,再吩咐厨房备一桌席面,要天麻炖乌鸡,水晶肘子,八宝鸭,再炸一盘酥脆的小鱼,油焖大虾,多做些精致的点心甜羹。” “是。” 小厮退下后不久,两个婢女捧着水盆手巾进来了。 方兰竹吩咐:“服侍贵客梳洗。” 婢女低着头上前行礼:“贵客请坐。” “不必劳烦二位姑娘,我自己来就好。” 夏澜接过手巾,见两人局促的站着,笑了笑说:“二位姑娘忙去吧,我同你家公子说说话。” 方兰竹点了点头,婢女行礼退下。 夏澜将手巾浸湿,绞的半干,在脸上敷了一会儿,慢慢擦拭。 方兰竹目不转睛盯着她瞧了半天,见那张小脸水灵灵俏生生宛如出水芙蓉似的,这才放下心来。 即便在现代社会,女孩子可以凭借自己的劳动谋生,容貌不好也是一大短板,在很多时候都会受到冷遇。 更何况封建社会,长得不好看几乎等同于地狱模式。 夏澜朝他眨了下眼:“姐美吗?” “美,美得很。”方兰竹被逗笑了,向她招手,“过来坐。” 夏澜在炕几对面坐下。 “澜澜,你如今叫什么?” “夏澜。”夏澜叹了口长气,将穿过来之后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但略过秦王就是林腾不提,也没说自己身怀治愈异能和空间。 她还不清楚秦王和镇北大将军的关系,万一不对付甚至是政敌,贸然戳穿两人的身份,搞不好会节外生枝。 “如今你住在秦王那里?那可不行!”方兰竹沉着脸,表情严肃,“无名无分的,惹人非议,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今天就别回去了,在我这里住着。” 夏澜噎了噎:“那个……肥哥,我住你这里更不妥吧?一样的无名无分,况且你明年八月就要与三公主成亲,我住进来岂不是更加招人闲话?” 方兰竹蹙眉,短短一瞬复又舒展,大手一挥道:“那好办,我给我爹去封信,请他收你做义女,如此咱们就是兄妹,你住在将军府名正言顺。” 夏澜张了张嘴,又默默地闭上了。 她费劲吧啦的想搭上镇北大将军这条线,没成想方兰竹就是发小老肥,这不是才打个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么! “好主意,但是镇北大将军不会答应吧?无缘无故的他为什么要收我做义女?更何况我一个商户女,爹又是被砍头的罪人,哪里高攀得起将军府?” 方兰竹想了想说:“明日我去灵安寺进香,在大殿中病发,幸得姑娘相救,方才侥幸保住一命。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家父思及姑娘双亲亡故,故而收姑娘做义女,既报恩情,也结善缘。” 夏澜默默地伸出大拇指,给方兰竹点了个赞。 第215章 她拿出之前方兰溪没收下的那盒药放在炕几上:“肥哥,你把那些药停了吧,以后不要让别的大夫给你治病。你的病我亲自治,包你大婚前活蹦乱跳,三年抱俩。” 方兰竹脸一红,继而眉头紧蹙,表情不但没丁点喜悦,反倒十分烦躁。 夏澜敏锐的捕捉到异样:“怎么?你不喜欢三公主?” 要是别人问这话,方兰竹早就叫人乱棍打出去了。 但在夏澜面前,他没有半点隐瞒。 从穿开裆裤就玩在一起的交情,又是异世唯一的好友,在精神层面上是可以完全交心、信任乃至依赖的存在。 “我都没见过三公主,谈何喜欢不喜欢?三公主的生母是死在冷宫的,我一个将死之人……算了,不说这些了。” 方兰竹扬唇扯出一抹勉强的笑,隔着炕几伸手摸了摸夏澜的脑门:“澜澜,别怕,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明天上午你去灵安寺,配合我做一场戏,以后你就是镇北将军府的大小姐。” 夏澜鼻子又酸了。 从小就是这样,老肥明明比她小两个月,却一直像大哥哥一样保护她。 每次她和林腾打完架,打输了就去找老肥哭。 老肥就豪气的拿上存折,带她去银行取压岁钱,先吃一顿肯德基,再去游乐场玩半天,然后来顿火锅,再看一场电影,快乐水爆米花来一桶。 一番操作下来,什么不开心都没了。 “呜呜,肥哥,你是我永远的哥!异父异母的亲哥!”夏澜支楞着双手,“抱!” 方兰竹真就扶着炕几起身,头重脚轻的走过去,轻轻抱住她。 夏澜脸埋在他怀里蹭了蹭,皱眉嫌弃:“咦!一身骨头硌死了,还是以前胖胖的抱着舒服,像个大熊。” 方兰竹大笑:“那你可得用心治我,等你把我治好了,养胖了,再让你抱。” “一言为定!”夏澜仰起脸,眯着眸子笑得开心。 方兰竹垂眸凝视她的眼睛,心头狠狠一酸,险些失控落泪,忙别开脸拍拍她的后脑勺,以此掩饰内心的酸楚。 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 熬了将近十八年,已然近乎油尽灯枯。 太医都治不好,更何况她一个医学院的研究生,连医院大门恐怕都还没迈进去过。 这辈子还能见到儿时最好的朋友,已是上天格外的恩赐,他很知足。 更庆幸他遇见了她,能借助将军府的力量保护她,让她余生不受欺负,他就是死了也能瞑目。 午膳送进屋里,摆了满满一大桌子,都是夏澜爱吃的菜。 方兰竹一向没什么胃口,才动了几下筷子就饱了,眉眼含笑的看着夏澜,时不时帮她布菜。 撑了半天,方兰竹的精神头越来越差,上下眼皮子直打架。 好不容易熬到夏澜吃饱,他喘着粗气说:“澜澜,我就不送你了,你别忘了,明日巳时初灵安寺见。” 夏澜点头,强压着心里的难受:“我记住了,你一定要把药停了,吃我给你的补药,隔天一颗,温水送服。” “好,我会的。” 夏澜扶着方兰竹往罗汉床走,不动声色的用异能为他治疗。 她的精神力所剩不多,只能浅浅的为他松缓一下,缓解些许虚弱不适之感,暂时不会有明显的改善。 这样也好,病好的太快,反而容易惹人生疑。 夏澜顶着一张黑不溜秋的脸,刚走出长安居,就见方兰溪正在院门口站着,折扇插在后脖领,低着头抱着手团团乱转。 第216章 “二公子是在等我吗?” 方兰溪循声回头,见夏澜独自一人出来,赶紧探头探脑往院中瞅。 没见有人,便压低声音问道:“夏兄与家兄从前认识?” 夏澜点了点头:“二公子想知道什么,晚些时候去问大公子便是。大公子正睡着,你先别去打扰他。” 方兰溪上上下下的打量夏澜,一双圆溜溜的葡萄眼跟探照灯似的,仿佛想用眼神给她做个x光片,照进骨头缝里。 夏澜落落大方的任由他审视,片刻笑了笑,问道:“梅姐姐呢?” “她先走了,叫我对你说一声。” 夏澜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方兰溪抬手作礼:“夏兄请,马车已在门外等候。” “多谢。” 方兰溪亦步亦趋跟着,几次欲言又止。 “二公子想说什么?” 夏澜以为方兰溪想盘问她和方兰竹的事,不料这小子支支吾吾几番,才陪着笑脸羞赧的问:“请恕在下冒昧,不知蒋女侠可曾许了人家?” 夏澜眉头一挑,侧眸上下打量他。 小奶狗白生生的娃娃脸涨的通红,抿着嘴笑的乖巧软萌,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掐那张包子脸。 “二公子问这些作甚?” 方兰溪咧着嘴笑的一脸花痴样:“实不相瞒,在下心仪蒋女侠已久。 那年家父奉旨接掌北境军统帅一职,在下曾远远瞧见过蒋女侠一面,顿时惊为天人。 若蒋女侠尚未定亲,咳!在下……嘿嘿,在下痴心妄想做一回癞蛤蟆。” 夏澜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孩子是个直球选手。 她认真打量方兰溪半晌,诚恳地道:“梅姐姐没定亲,她喜欢斯文的读书人。” 方兰溪挠挠头,想了想问:“那我今日开始读书,还来得及么?” 夏澜在心中默默的给他加了十分,如实道:“古人云活到老,学到老,什么时候开始读书都不晚,只要用心就好。” 方兰溪眸子一亮,伸手从怀里取出个木雕小人,爱不释手的摩挲着小人的脑袋,然后双手捧着递给夏澜。 “有劳夏兄替在下转交给蒋女侠。” 夏澜接过来一看,雕的是蒋惜梅身穿盔甲跃马扬刀的样子,端的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眉眼五官栩栩如生,唇角挑起一抹狂狷不羁的笑,格外传神。 整座木雕已经被盘的发亮,显然经历过千百遍的摩挲把玩,可见主人倾注了许多感情。 夏澜光是看着这尊三寸长的小小木雕,都能感受到方兰溪对蒋惜梅的爱慕与痴迷。 “二公子的心意,我会代为转达,但是恕我直言,单从二公子的名声来看,交朋友是极好的,若要托付终生,还当觅个有上进心和责任感的良人才是。” 方兰溪低着头,脚尖无意识的在地面小幅度的趋着碾着。 少顷,闷闷的道:“夏兄的提点,在下记住了,多谢夏兄。” 夏澜微微一笑,投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拿着木雕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去济安堂。 前院,孟盈川正在授课。 夏澜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没见到蒋惜梅,就去厢房找。 蒋惜梅靠着床头半躺着,耷拉着眼皮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脚步声,转头看了一眼,又恹恹的收回目光,没作声。 “梅姐姐,你怎么了?” 蒋惜梅情绪低落,有气无力的道:“刚才从书房经过,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她叹了口气,扯动唇角勾起一抹涩然的笑:“书生一瞧见我就皱了下眉头,那个眼神——谈不上厌恶,但显然是不欢喜的。” 第217章 夏澜在她对面坐下,温声道:“英雄配美人,才子配佳人,君子配淑女,古来如此。书生喜欢知书达理、温婉贤良的姑娘,原就是寻常之事。” “我知道我很差劲,澜儿,你就别往我心口捅刀子了。”蒋惜梅嘴撇了又撇,将头垂的更低。 夏澜皱了皱眉,拿出藏在背后的木雕,轻轻敲了下她的脑门:“傻姑娘!你为什么非要去迎合别人的喜好?” 蒋惜梅摸摸头,委屈兮兮:“好了澜儿,你就别说我了,陪我喝两杯吧。” 夏澜把木雕塞进她手里:“你找这人喝去吧,他求之不得呢。可别来霍霍我,我还小呢,喝大酒伤身体。” 蒋惜梅漫不经心看了眼木雕,兴趣缺缺:“我又不是三岁娃儿,你拿个小玩意儿来哄我作甚?” 夏澜扔给她一个白眼:“你看清楚了,这是什么?” 蒋惜梅这才拿起木雕仔细端详,不由一怔:“这是……我?你雕的?雕的真好!” 夏澜气的扔给她一连串白眼:“你看清楚!这木雕都被盘的油光锃亮了,没个两三年功夫根本盘不出来,我认识你才半年。” 蒋惜梅脑子有些拐不过来弯,眨巴眨巴眼,呆呆的看着夏澜。 “是方兰溪托我转交给你的,他问我你有没有定亲,还问我现在开始用功读书来不来得及。” 蒋惜梅一脸不可置信:“方兰溪?怎么会是他?今日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他。” “镇北大将军去北境任职时,方兰溪远远见过你一眼,这一眼便上了心,你的战绩、你受的伤,他如数家珍。” 夏澜轻叹口气,拉着蒋惜梅的手,语重心长地道:“梅姐姐,我不了解方兰溪,所以我不劝你什么。 我只希望你能记住,你真的很好,不要妄自菲薄,也不必勉强自己去迎合别人的喜好。 你就是你,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蒋惜梅。你不要委屈自己,把自己磨平棱角变成某个人喜欢的样子。 你要开开心心的做你自己,然后与欣赏你、爱慕你、尊重你、理解你、包容你的人,逍遥快活的共度一生。” 蒋惜梅怔怔低喃:“我可以吗?” 夏澜指了指她手中的木雕:“方兰溪远远瞧见你一面,便念念不忘将近三年。这样的人绝不止他一个,只是你被浮云遮住了眼,看不见罢了。” 蒋惜梅攥紧手,感受到木雕棱角在掌心里硬硬的硌着,那种陌生的感觉令她既迷茫又无措。 感情的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旁观者除了旁观之外,顶多点评几句,出不上力。 夏澜帮不上蒋惜梅什么,她只能安慰几句,然后给她时间和空间,让她自己去斟酌去体会。 回到卧云庄天色已黑,夏澜没回枕云堂,径直往后山去泡温泉。 现在多了一个方兰竹要治疗,精神力越来越不够用,她得多泡温泉多修复才行。 枕云堂中,黎晏州从清早等到天黑也没见人回来,脸色就跟天色似的,越来越黑。 紫英跑到庄子大门口看了不知多少回,腿肚子都快跑细了,才终于得了些音信。 “启禀王爷,我家姑娘在后山汤池呢。” 梁溪松了半口气,忙推着黎晏州往后山赶。 离得老远,黎晏州就听见汤池那边有说话声,于是摆了下手,示意梁溪停下。 “春红,你知不知道镇北大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春红想了想说:“镇北大将军出身寒微,背后无家族可倚仗,他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全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 第218章 此人天生神力,是先帝朝的武状元出身,在秦王殿下声名鹊起之前,镇北大将军堪称大黎第一武将,论战功当世武将无出其右者。” 夏澜有些意外:“照你所说,那镇北大将军很厉害啊!秦王再如何了不得,他从军统共也才七年而已,战功竟比镇北大将军还多?” “姑娘有所不知,镇北大将军从军三十余年,两次大破西梁,打得西梁十年不敢犯边,这固然是青史留名的功绩,但咱们王爷打散北戎与北狄联盟,将边境线向北推进三百里。 若非鹰嘴峡一战折戟,北方诸部早已尽数臣服于我大黎,哪敢时时侵扰边境百姓?” 夏澜听了,心下不胜怅惘。 没想到黎晏州曾经那么厉害,可是现在…… 少顷,小姑娘收拾好情绪,继续问道:“镇北大将军与咱们王爷关系如何?” 春红皱了皱眉,斟酌片刻才道:“没关系。” “嗯?” “镇北大将军早年是在南疆军中的,后来凭着军功一步步升迁,直至十七年前能够独当一面,便一直在西疆镇守。 直到五年前镇北大将军以八万人马大破西梁十万大军,西梁元气大伤,与我朝签订协议,承诺三十年不犯边。 彼时镇北大将军老母亲病重垂危,陛下恩赐他回京奉养老母,不久老夫人身故,镇北大将军回乡丁忧。 三年前咱们王爷重伤,陛下急召镇北大将军回朝,命其接掌北境军。那时王爷已重伤昏迷,朝不保夕,与镇北大将军话都没说过一句,私下从无往来,自然谈不上关系如何。” 夏澜心下松了半口气,不是政敌就好。 她还真怕万一镇北大将军与秦王不对付,到时候她和老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春红所知不过皮毛,军中机密一概不知。 她边给夏澜按肩膀,边问:“姑娘问这些作甚?” “我和梅姐姐吃早点时遇见方兰溪了,那小子三年前在北境军中远远见过梅姐姐一眼,一见倾心念念不忘,悄悄问我梅姐姐订过亲没。 我想着,他是镇北大将军的二公子,梅姐姐在王爷麾下多年,要是两边不对付,那这亲事恐怕结不成。” 春红笑道:“姑娘多虑了,镇北大将军与咱们王爷既无交情,也无龃龉,不妨事的。” “嗯,那我就放心了。”夏澜伸了个懒腰,“累得很,我睡会儿,你也歇着吧。” 假山后,梁溪压低声音问道:“王爷,还过去吗?” 黎晏州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等了整整一天,她倒好,一大早下山玩去,天黑才回来,连见都没想着去见他一面。 小没良心的。 转而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患得患失,太情绪化了。 这样不好。 男人转动轮椅,沿着来路缓缓而行。 梁溪垂着头默默跟上,心里暗想,得抽空跟春红打声招呼,劝夏姑娘对王爷多上点心。 瞧瞧,这怨妇脸,怪让人心疼的。 黎晏州上半夜翻来覆去烙饼,下半夜一个接一个的做梦。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忙不迭叫梁溪进来服侍他更衣梳洗。 “王爷,可要传膳?” “去枕云堂。” 梁溪一脸为难:“夏姑娘她……” “她怎么了?”黎晏州太阳穴突地一跳,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她……一早便下山了。” 黎晏州胸腔一滞,呼出一口闷气,似笑非笑:“她倒忙得很。” 顿了顿,皱眉道,“春红没告诉她太后今日来庄子么?” “春红说,夏姑娘去灵安寺进香,最迟午时就回来。” 黎晏州心下郁闷,但没再说什么。 —— 灵安寺。 辰时末,夏澜一袭素衣,走进大殿跪拜祝祷。 不多会儿,方兰竹步履虚浮,走一步三晃悠的,扶着阿荣的手臂缓缓挪进大殿。 在与夏澜隔开两个蒲团的位置跪下,双手合十诵经祝祷。 祝祷完毕,毕恭毕敬磕了头,起身时一个踉跄,脸朝下重重栽倒。 阿荣眼疾手快扶住他,仓皇大叫:“大公子!大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大夫!快叫大夫来!” 方兰竹一年到头不愿出门,难得主动出门一次,满府无不欢喜。 方兰溪要跟,他不让;要派府医随行的,他也不让,说只是进香而已,带着府医倒像他快不行似的。 阿荣急得大叫,眼泪都快出来了。 夏澜忙起身迎上去,对阿荣说:“小哥,快把他放下,让他平躺着。” 阿荣转脸看过去,见是位年轻姑娘,于是问道:“姑娘是大夫?” 夏澜点了点头。 阿荣也是急得没法子,只得依言将方兰竹放平。 夏澜解开他的领口,用帕子垫着摸了摸人迎脉和寸口脉,然后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把瓶瓶罐罐,拿起一个倒出一粒黑乎乎的小药丸,塞进方兰竹嘴里。 然后拿出针包,给他扎了几针。 不多时,方兰竹眼睫轻颤,悠悠醒转。 第219章 阿荣见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跪下砰砰给夏澜磕头。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夏澜镇定而温和的道:“你家公子体弱,受不住劳累,快送他回去好生歇着。” 方兰竹吃力地抬起手臂,扯住夏澜的衣袖,呼哧呼哧喘着大气,问道:“尚未请教……恩人姓名。” 夏澜云淡风轻的笑了笑:“举手之劳而已,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轻轻扯回衣袖,起身便走。 方兰竹用尽全力昂起头,目送夏澜走出大殿,转到廊下不见了。 “去查!务必要、要查到恩人的姓名,救命之恩……不可不报。” 阿荣忙快步跑去殿外,叫另一个小厮阿福去查探消息,自己跑回去背起方兰竹,尽量又快又稳的回到马车上。 阿福一路追上去,见夏澜上了一辆宽敞华丽的马车,于是就近找了个小沙弥询问。 “小师父,方才那位穿浅碧色衣裳的姑娘,不知是哪家府上的贵人?” 小沙弥想了想说:“施主说的是夏檀越吧!她可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阿福听了一大串关于这位夏檀越以德报怨、变卖嫁妆施粥的伟大事迹,终于打听到了她的身份。 忙不迭回到马车上,一五一十向主子回话。 末了,还情不自禁的抒发一段个人感情。 “那位夏姑娘真是命苦啊!如此乐善好施、慈悲为怀之人,可称得一句活菩萨了,遭遇却是如此坎坷,真叫人扼腕!” 方兰竹垂着眼皮,有气无力的喘着,没接话。 回到将军府,他让人把方兰溪叫来,把在灵安寺大殿中突然病发,得一命运坎坷女子救助之事说了一遍。 方兰溪一脸感动:“那位姑娘救人性命却不图回报,甚至连姓名也不愿留下,端的是高风亮节,叫人好生敬佩。” 方兰竹叹道:“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况且是当着佛祖的面。那位姑娘品行高洁,若是送些金银财宝,俗气不说,更显得咱们将军府没诚意。” 方兰溪乖巧的问:“那依大哥的意思该如何做?要不我去府上拜望,亲自向那位姑娘磕头谢恩?” “救命之恩,岂是磕头便能报答的?总归要落到实处,实实在在的报答才好。” 方兰溪眨巴着眼睛,以眼神示意大哥继续说下去。 方兰竹又是好一阵沉默,才郑重其事的开口:“那位姑娘在佛祖面前救我性命,定是我的贵人无疑。不如咱们方家与她结一门亲,或可保我一时平安无虞。” 方兰溪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蹭的一下蹦了起来:“大哥,你可别打我的主意!我有心上人了!” 方兰竹翻了个白眼:“你小子癞蛤蟆一只,别做梦了。” 方兰溪蹦的更高了:“大哥,你糊涂啊!你明年八月便要尚三公主了,你可千万不能错了主意!” “……”方兰竹攥紧拳头,第10068次想动家法。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是说,可以请爹出面,收那位姑娘做义女。 一来有将军府护着,她一个孤女,日子也能容易些。二来咱们家人丁稀少,多了个妹妹,府里也热闹些。” 方兰溪皱眉嘀咕:“孤女?” 方兰竹镇定自若:“是啊,她无亲无靠,若咱们家诚心认亲,兴许她会接受的。” 方兰溪隐隐约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大哥清冷厌世,十八年来头一次开口想要与人打交道,他自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那好吧,我这就给爹去信,想必爹也不会拒绝。” 第220章 方兰溪说完,就去书房写信。 不到一盏茶,又风风火火的跑来了,腆着脸嘿嘿傻笑:“大哥,我刚才忘了问了,咱们家大恩人姓甚名谁,府上何处?” 方兰竹神态自若,面上表情不带半点异样:“恩人姓夏,单名一个澜字,祖籍东省沣阳。” !!! 方兰溪呆若木鸡,眼睛瞪得滴溜溜圆,一眨不眨的望着方兰竹。 难怪他刚才觉得有点不对劲,合着所谓恩人,竟然是昨天他才带回来做客的新朋友。 方兰溪脑瓜子转的飞快,摆摆手将下人打发出去,压低声音问道:“大哥,夏姑娘她……真是你的救命恩人?” 方兰竹挑了挑眉:“你想说什么?” 方兰溪挠头,嘿嘿傻笑:“我就是觉得,是不是太巧了点。” “有缘千里来相会,这正说明她与咱们方家有缘,合该是一家人。” 方兰溪眸子一眯,凝视方兰竹许久,悟了。 救命之恩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大哥铁了心要护着那位夏姑娘。 “大哥,那位夏姑娘……是秦王殿下的人,贸然认亲,恐有不妥。” 方兰竹不以为然:“妥不妥的,爹自会斟酌,你只管如实写信便是。” 方兰竹有一百二十万分的把握,他爹一定会答应。 镇北大将军方恒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唯二的弱点就是病歪歪的长子和混不吝的幼子。 救他长子性命的是个心地善良、命运坎坷的孤女,即便儿子不开口,他也会主动承担起庇护恩人的责任。 认了亲就是一家人,照顾起恩人来名正言顺,这事他没理由拒绝。 哪怕夏澜真与秦王殿下有什么,入了将军府能给她抬高身份,也好让她有资格争一争秦王妃的位置。 半个时辰后,一只鸽子从镇北大将军府飞出,一路北上。 —— 夏澜回到卧云庄时,还不到午时。 紫英在庄子门口守着,见一顶轿子抬过来,忙迎上前行礼:“姑娘,王爷请您即刻去醉云轩。” 夏澜心头一咯噔,莫不是黎晏州有什么不好? 不过这是山庄门口,她什么也不能问,怕走漏了消息。 很快轿子抬进醉云轩,甫一落地,夏澜便撩开帘子,疾步进屋。 榻上,黎晏州正与一秃顶矮胖的老先生对弈。 但老先生显然心不在焉,时不时朝窗口张望,神情略显焦灼。 “王爷。” 见有陌生人在,夏澜福了一礼,便静静站在一边。 黎晏州白绸遮面,唇角扬起一抹笑:“袁神医要见的人来了。” 袁无疾下意识朝窗口望去,没见有人,怔了怔才回过神来,看向夏澜,不可置信的问:“王爷所说,便是这位姑娘?” 黎晏州点了点头:“正是。” 袁无疾呵的一声笑了,没再看夏澜,向着黎晏州摆手说道:“王爷别拿老朽寻开心,若是那位天纵奇才的医者不愿相见,您直说便是,何必找个小姑娘来敷衍老朽?” 黎晏州落下一枚圆形棋子,淡笑着朝夏澜偏了偏头:“澜澜,袁神医不信你便是为本王治伤的大夫,你想拜师,怕是不能了。” 夏澜容色平平,语气淡淡:“我年纪轻,一无师门,二无资历,被人瞧不起也是寻常事。 多谢王爷为我引荐,若王爷没别的吩咐,容我先行告退。” 她行了礼,倒退三步,转身离去。 竟是连看都没看袁无疾一眼。 袁无疾反倒一愣,只觉得这小姑娘不卑不亢,气度从容,有一股子不符合年纪的沉稳持重。 见她头也不回的走了,莫名的有些懊恼,灰溜溜的问:“王爷,她真是让您的病情日渐减轻的神医?” 第221章 秦王容色微沉:“想不到本王在袁神医心目中,竟是个信口雌黄之辈。” 袁神医听出他的不悦,忙站起身抱拳致歉:“老朽不敢! 只是那位姑娘左不过二八年华,若她有如此高明的医术,那如老朽之流,岂非浑浑噩噩虚度一生?” 黎晏州意味莫名的哼笑了声,将指尖拈着的棋子投入棋盒中,端起手边的茶盏,用盖碗有一下没一下的撇漂浮的茶叶。 袁无疾心下彷徨不定,几番思量后,讪讪的道:“是老朽狭隘了,请王爷恕罪。老朽想向那位女神医赔罪,可否劳烦王爷请她来此一叙?” 黎晏州将茶盏放在桌上,声音不大,却令袁无疾心头猛然打了个突。 “她原是个恃才傲物之人,只是一向对袁神医敬仰有加,托本王引荐,想拜你为师。你既瞧不起她,依她的性子,本王怕是也难请得动她。” 袁无疾愈发懊恼,拱手向着黎晏州深深一揖,言辞恳切:“老朽狗眼看人低,得罪了女神医,还请王爷从中说和一二。 王爷也知道,老朽生平最大的志向便是解尽天下疑难杂症。只是老朽学艺不精,连王爷的寒疾也束手无策。 女神医医术高明,能令王爷的沉珂痼疾有所好转,老朽佩服的五体投地。 女神医要拜师,老朽实在愧不敢当。若女神医不嫌弃,老朽斗胆代师收徒,忝为师兄。” 黎晏州有些吃惊,知道袁无疾是个医痴,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拉的下脸。 “袁神医贵为药王谷谷主,能当你的徒弟已是天下医者的荣幸……” 黎晏州还没说完,就被袁无疾哈哈笑着打断了:“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若女神医嫌弃老朽资质鲁钝,当不得她的师兄,老朽也甘愿拜女神医为师,只求女神医指点迷津,能令老朽的医术更上一层楼。” 袁无疾年轻时自负医术高明,不料妻儿相继病死,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 此后一改自负狂妄,虚心向学,访遍大江南北知名医者,或拜师学艺,或友好交流,医术日益精进,终于不负神医之名。 但神医终究是医,不是神。 神医只是比寻常大夫的医术更高明,用药更大胆,能治疗的疾病更多更广。 但在很多疑难杂症面前,依然无能为力。 袁无疾如今年近六旬,凡事都看开了,早已不在乎虚名,只要能提升医术,让他干什么都行。 黎晏州想了想,说道:“好既然袁神医如此诚恳,那本王便做一回和事佬。” “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袁无疾一叠声道歉,临走还不忘提醒:“请王爷尽快为老朽说和,此事一日不定下来,老朽连饭都吃不下。” 袁无疾走后,黎晏州吩咐梁溪推他去枕云堂。 午膳刚摆上桌,紫英又去添了副碗筷。 梁溪递了个眼神,示意众人跟他出去,独留两人用膳。 黎晏州扯下蒙眼的白绸,温声道:“澜澜,袁无疾托我来说和,他想代师收徒,收你做师妹。” 顿了顿,又道,“还说要是你嫌他笨,他也愿意拜你为师。” 夏澜惊诧的挑眉:“哦?他不是挺傲的么?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 黎晏州便将袁无疾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澜澜,你可要考虑一下?” 夏澜想了想说:“袁神医名满天下,我能得他青眼收归门下,已经足够羡煞旁人,代师收徒甚至收他为徒太过惊世骇俗,会惹人怀疑的。 第222章 既然他主动示好,那我还是拜他为师吧,我是真心想跟他学习医术的。” “好,稍后我就同他说,尽量赶在太后凤驾到来之前行拜师礼。” 夏澜点了点头:“你看着安排吧。” 用过午膳,黎晏州叫人去请袁无疾到醉云轩。 他和夏澜刚回到醉云轩,袁无疾就来了。 “见过秦王殿下。” 袁无疾先向黎晏州行了礼,然后朝夏澜深深一揖:“老朽有眼无珠,冒犯女神医,还请女神医见谅。” 夏澜侧身避开,谦恭地道:“袁神医折煞晚辈了,您是当今杏林数一数二的圣手,晚辈不过是看了几本医书而已,连入门都算不上,哪里敢当得起您老一句‘女神医’?” 袁无疾一听,腰弓得更低了:“女神医言重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都是老朽井底之蛙不知天大地大,让女神医见笑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谦虚起来,黎晏州听不下去了,蹙眉打断:“二位的医术都是有目共睹的,不必如此谦虚。 袁神医,澜澜想拜你为师,不知你可愿收下她这个徒弟?” 袁无疾诚惶诚恐:“老朽才疏学浅,实在愧不敢当。” 夏澜忙道:“袁神医切莫妄自菲薄,晚辈是真心拜师求艺,还请前辈别嫌弃我蠢笨。” “你若蠢笨,天下间哪还有天才?”袁无疾由衷感慨。 看几本医书就能自学成才,这样的天才敢拜师,他都不敢收,怕误人子弟。 夏澜好说歹说,黎晏州从中帮腔,袁无疾就是不松口,说什么也不肯收她做徒弟,只肯代师收徒,收她当师妹。 夏澜急了,牙一咬心一横,屈膝一跪:“晚辈无父无母,孤零零一个弱女子,既蒙前辈抬爱,愿拜前辈为义父。” 袁无疾眼睛一亮,惊喜交加,不可置信的望着夏澜:“你、你说什么?” 夏澜恭恭敬敬磕了个头:“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袁无疾眼圈倏地红了,眼皮子眨了眨,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 他忙背过身去用袖子揩了揩眼圈,回过头来哽咽着扶她:“好孩子,快起来!” 黎晏州也怔了一下,微不可见的蹙了下眉,淡声道:“如此也好,也免得你二人为名分争个不休。 既有喜事,当摆宴庆贺一番。只是太后凤驾将至,喜宴只得等凤驾回宫再摆。” 袁无疾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多谢王爷,王爷的大恩大德,袁无疾没齿难忘。” 他拉着夏澜的手拍了又拍:“你叫澜澜?姓什么?” “女儿姓夏名澜,祖籍东省沣阳。” 夏澜也有些动容,她是发自内心的想拜师,跟随袁无疾学习制毒解毒。 只是袁无疾坚持“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说什么也不肯收她为徒,不得已她只好提出认他做义父。 不料误打误撞,这一声“义父”扎扎实实叫进了袁无疾的心坎里。 他一个孤寡老汉,忽然得了个娇俏可爱、医术高明的义女,不只是一身医术后继有人,晚年也多了无限乐趣。 “夏澜,夏澜,好名字,人也是好样的,聪明伶俐,虚心好学,好样的。” 袁无疾老泪纵横,在腰间怀里摸了一遍,摸出来一枚巴掌大的黑乎乎的令牌。 “这是药王令,你拿着,今后你就是药王谷第十三代继承人。凡药王谷弟子,见令如见谷主,但有吩咐,莫敢不从。” 夏澜吃了一惊,只觉得这小小的令牌重如千钧:“义父,这令牌太贵重,我不敢收。” 袁无疾将药王令塞进她手里,无比欣慰:“你既叫我一声爹,做人爹爹的,有什么好东西自然是要传给自家女儿的。” 第223章 “义父……爹爹就不怕我是坏人?”夏澜有点懵,没想到这倨傲骄狂的老头儿竟然如此轻易就对她掏心掏肺。 袁无疾大笑:“秦王殿下看重的人,错不了。” 黎晏州忍不住插话:“若错了呢?” 袁无疾昂首挺胸,又恢复那副倨傲骄狂的姿态:“若错了,算老朽倒霉,老朽认了。” 夏澜垂眸瞧着药王令,心头一阵紧缩。 袁无疾青年丧妻,中年丧子,晚年有人主动认他当爹,难免触动情肠。 半辈子封存的父爱,如同开了闸的洪水,陡然间倾泻而下,连他自己都失去了理智。 夏澜深吸一口气,悠悠缓缓的吁出,郑重承诺:“多谢爹爹,女儿定用心学习医术,将药王谷发扬光大,绝不辱没先祖威名。” “好孩子。”袁无疾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澜儿,你跟爹爹过来,爹爹有东西给你。” 到了流云阁,袁无疾拿出一大堆瓶瓶罐罐,对夏澜说:“方才拉住你的手,我就察觉到你身子虚弱,这几味药正合你补身子用。” 然后又进里屋拿出一个木匣子,塞进夏澜手里。 “爹爹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些钱你拿去花。” 夏澜打开木匣看了一眼,厚厚一叠银票,面额都是一百两的,目测有大几千两。 “爹爹,我不缺钱花。” “诶!你有钱那是你的,做人爹爹的,哪有不给孩子花钱的?这钱你只管拿去花,花完了说一声,爹爹随便卖两瓶药就能挣回来。” 夏澜眼圈不由一热,险些掉泪。 前世她很小的时候爸爸出车祸去世,穿过来之后,宋正安那个狗登西又不做人,两辈子都没享受过父爱。 没想到只是权衡利弊之下认的义父,第一次见面就又是将祖传令牌给她,又是给钱花。 好像她真是他的亲生女儿,是他的心头肉掌中宝。 “傻孩子,哭什么?去歇着吧,等过阵子你养好精神,咱们爷俩再来探讨秦王的病情。” 夏澜点点头,刚要行礼告退,袁无疾忽然眉头一皱,说道:“澜儿,我瞧着秦王对你很不一般。 咱们江湖儿女虽说不拘小节,但该守的礼还是要守的。秦王若对你有意,必得三书六礼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你过门。 若是没名没分的,或是随意给个侍妾的名分就打发了,那爹爹是万万不容许的。咱们药王谷的大小姐,容不得任何人轻贱!” 夏澜愈发感动,这老头儿是发自内心的疼她,处处为她着想。 “爹爹放心,女儿不会容许任何人轻贱于我。” 她对袁无疾说,自己与秦王幼时在东省相识,之后他远在军中,她来到上京,两人断了联系。 经年后她嫁入南阳侯府受尽磋磨,秦王因她与幼时故交同名同姓而出手相助,对她诸多庇护。 她为秦王治病期间认出他,因幼时情分,秦王对她礼待有加,从无轻贱。 袁无疾听的直点头:“秦王是个正人君子,我自然信得过他的人品。只是他毕竟是天潢贵胄——” 顿了顿,拧眉道,“咱们药王谷虽是江湖草莽,但也不容任何人轻贱。 澜儿,你记着,咱们药王谷的千金,配得上世间任何男子。他若爱你敬你,你也爱他敬他。他若轻贱于你——爹爹弄死他!” 夏澜听着前面几句,还觉得封建时代能有如此正的三观很不容易,听到最后一句,差点被口水呛着。 “爹爹放心,女儿任何时候都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七分力气爱自己,三分力气爱别人。王宝钏为男人挖了十八年野菜,我可吃不得这份苦。” 第224章 袁无疾这才放下心来,拍拍夏澜的肩膀,让她回去休息。 她前脚走,袁无疾叫来药童,吩咐道:“立即飞鸽传书回谷,叫花大姑带商陆、半夏、南星、川乌来见我。” 这孩子娇娇弱弱,叫人如何放心? 必须得给她安排几个可靠得用的人护着,否则他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傍晚,太后驾幸卧云庄。 凤驾微服而来,由二百御林军护送,两位老嬷嬷、四位大姑姑,四位大宫女近身侍奉,大小内侍六人。 黎晏州坐着轮椅,到山庄门口接驾。 太后一看见他,就扑簌簌的掉泪,心疼的不行。 “你这孩子,作甚在风口等候?哀家有的是人伺候,哪里就差你一个了?” 黎晏州笑道:“眼瞧着便要入四月,天气渐热,儿臣不冷,母后不必担心。” “你呀!快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梁溪推着轮椅上前,太后拉着黎晏州的手,抚着他的脸庞细细端详。 确认心头肉气色好了些,脸上也稍稍长了些肉,这才松了一口气,朝跪了满地的人说: “你们伺候秦王伺候的很好,都有赏。” 底下响起整整齐齐的谢恩声:“多谢太后。” “都起来吧。” 太后抬了抬手,坐回轿子里。 随行的平嬷嬷放下轿帘,挥手示意太后起驾。 太后的寝居在瑞云堂,距离醉云轩最近。 太后之前没来过卧云庄,但听说黎晏州一向住在枕云堂,突然搬了院子,不免有些疑惑。 “小九儿怎么住在醉云轩?不是一向住在枕云堂中么?” 黎晏州面不改色,淡定地道:“儿臣嫌那满院子的牡丹俗气,便搬来醉云轩了。” 太后一头雾水:“你不是最爱牡丹么?从前在凤仪宫,后来到秦王府,再到卧云庄,哀家的体己都贴补给你买牡丹了,怎么又嫌俗气了?” 黎晏州抿唇而笑,直入正题:“母后之前答应儿臣的话,可还作数?” 太后有些摸不着头脑:“哀家答应你什么了?” “母后答应让儿臣自己挑选秦王妃。” 太后眼皮子一跳,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怀疑:“你选好了?” 黎晏州点头,笑容带着几许羞涩:“儿臣心仪袁神医之女,望母后成全。” 太后眉头紧蹙,没好气的道:“混账!竟敢诓骗哀家!袁神医无妻无儿,孑然一身,哪来的女儿?” “是他的义女。”黎晏州解释道,“那姑娘于岐黄一道天赋极高,袁神医有意传她衣钵,连药王令都给她了。” “哦?”太后有些意外,“义女啊!江湖人士,只怕性子……” 黎晏州一听话锋不对,忙道:“母后亲口承诺,哪怕儿臣从花楼赎个清倌人出来,您也认。如今儿臣有了心仪之人,母后难道要反悔不成?” 太后一噎,很是不甘心:“江湖草莽,终归不是良配。小九儿……” “我不听!我不听!”黎晏州头一扭脸一别,耍起了无赖,“母后骗我!母后不疼我了!” 太后气笑了:“你这孩子!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黎晏州反驳:“儿臣都多大的人了,母后还拿我当小娃儿哄骗!” 平嬷嬷打量着母子俩要谈崩,忙上前打圆场:“王爷,太后也是为您好,您可莫要同太后置气。 秦王府的当家主母是要执掌中馈的,江湖女子恐难当重任。” 黎晏州哼笑:“嬷嬷想的倒是长远,可曾想过本王是否有命活到那一天?” 平嬷嬷一噎,讪讪的道:“王爷别胡说,您是天生的富贵命,要长长久久享福的。” 黎晏州呵的一声冷笑:“母后,不是儿臣戳您的心窝子,儿臣的身体,您是知道的。如今儿臣还能坐在这里同您说话,全仰仗袁神医竭尽全力保着。 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袁神医上了年岁,他能保到儿臣几时尚未可知。 他的义女天赋异禀,识药材过目不忘,学医理一点就通,假以时日定能传承袁神医衣钵,甚至青出于蓝也未可知。 若有袁神医之女陪伴在侧,儿臣这条命,总归多了些许保障,母后以为儿臣说的对么?” 太后张了张嘴,不吭声了。 平嬷嬷压低声音劝道:“太后,老奴以为,王爷所言极是。” 太后闷闷的道:“既如此,那许她个侧妃之位也就是了,到底是江湖草莽,当不得正妃。” 黎晏州黯然长叹,扯动唇角露出一抹苦笑:“儿臣所求不过多苟延残喘些时日,倒是母后贪心了。 以儿臣如今的模样,后宅里再多的女人又有何用?平白多添几分罪孽罢了。” 太后想反驳,然而看着黎晏州蒙住半张脸的白绸,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母后,儿臣所求惟一真心人而已。袁神医之女身世可怜,与儿臣也算同病相怜,她不嫌弃儿臣,儿臣也是真心怜惜她,还请母后成全。” “嫌弃?谁敢嫌弃我儿?!”太后大为光火,只觉得这个字眼无比刺耳。 黎晏州苦笑:“母后试想,若换了您,出身尊贵,家世优渥,德容言功俱佳,您会心甘情愿委身于一眼瞎腿瘸、不能人道的残废?” 太后脸色刷的惨白,紧抿着唇不吭声了。 “母后若是觉得她出身寒微,上不得台面,儿臣无名无分与她相守也好,虽说委屈了她,但她也不是看重名分的肤浅女子。 左右儿臣这辈子也没了子嗣指望,两个人就这么凑合着过,做个伴儿,心中有份寄托,也好过孤零零的等死。” 太后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嘴唇都快咬烂了。 平嬷嬷哽咽道:“王爷别说了,您这不是挖太后的心肝么!” 又转过来劝太后,“太后一向最宠王爷,只要王爷心中觉得快活,您老人家又何必在意身外虚名?只要那位姑娘是真心待咱们王爷,您就成全他们吧!” 太后心里刀绞似的疼,半晌才叹了口气:“过几日叫她过来,让哀家瞧瞧。” “是,多谢母后成全!多谢嬷嬷向着我。” 平嬷嬷背过身去抹泪,转回头又是一脸强堆起的笑容:“太后舟车劳顿,王爷也等了半日,便先回去歇着吧,也让太后躺一躺,养养精神。” 黎晏州行礼告退,出了瑞云堂,直奔枕云堂。 晚膳很丰盛,都是夏澜爱吃的菜。 见黎晏州过来,夏澜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陪太后用膳,就没叫人准备你爱吃的菜。” 黎晏州笑意盎然:“你爱吃的我都喜欢。” “是么?刚好李嬷嬷正在包茴香馅饺子,我叫她多煮一碗送来。” 黎晏州嘴角一抽:“……小王八蛋!” 第225章 晚膳后,夏澜去汤池,黎晏州亦步亦趋跟着。 夏澜皱眉,想到太后在庄子里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你不去陪太后说说话?” “太后今日舟车劳顿,需要静养。” 夏澜便不再说什么,解衣入水,躺在软兜子中养神。 黎晏州在岸边的浅水处坐着,眸子映着月光,璀璨如粼粼水波。 “澜澜。” “嗯?”夏澜没抬头,懒洋洋躺着,双目微闭,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安详的宛如寿终正寝。 黎晏州遥遥望着她,脑海中幻想她的模样。 他能清楚的感受到身上的寒意一日轻过一日,往年四月底还需盖着厚重的锦被,暖着汤婆子,方才睡得着觉。 如今才三月底,他已经不需要汤婆子了,后半夜也不会冻得手脚冰凉。 甚至就连将近三年不曾屹立之处,也有两次醒来时生机勃勃。 太后已经点头,只等他痊愈之后,便能风风光光迎娶心爱的姑娘过门,圆了两辈子的梦。 黎晏州心头一热,朝着夏澜游了过去。 他的腿毫无知觉,但双臂强劲有力,划水的动作干净利落,速度很快。 三下五除二攀上竹竿,男人精致无瑕的俊颜滴着水,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夏澜脸上。 夏澜睁开眼睛,只见一张三百六十度戳她审美的脸缓缓压下,带着沉水香的呼吸越来越近。 她不禁有些迷乱,脸颊迅速氤氲起浅浅红晕,下意识闭上双眸。 阻挡了美颜暴击之后,脑子一瞬间变得无比清醒,灵光一闪—— 夏澜在黑暗中出手,精准无误掐住黎晏州的下巴,似笑非笑:“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前几天还差点淹死来着。” 黎晏州心头一紧,糟糕! 一时意乱情迷,露馅了! 男人眼珠子骨碌碌转,虽然空洞无神,但夏澜还是嗅出了阴谋的味道。 “你骗我?!” 小姑娘危险的眯起眸子,小手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却令黎晏州刹那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澜澜,你听我狡辩——不不不,你听我解释!” 夏澜顿时气笑了,使劲揉他的脸。 男人呜呜惨叫:“我腿抽筋了,真的!你信我!” 夏澜翻了个白眼,邦邦给他两拳。 男人委屈巴巴,闭着眼睛不再作声,一副任君采撷的小媳妇样儿。 月光如纱,水波粼粼。 夜风拂过花树沙沙作响,裹着漫天漫地的花香肆意流淌。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有夏澜的心跳咚咚作响,以及不知不觉间变得粗沉的呼吸。 仿佛受到来自远古的呼唤,又像是血脉里流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她低下头,一点一点接近。 男人心下窃喜,就知道这个死颜狗无法抵挡住美颜暴击。 果不其然,下一秒,唇上落下一片温软。 继而舌尖一痛,血腥味刹那间在整个口腔弥漫。 “唔——” 男人吃痛,喉间不自觉溢出一声闷哼。 夏澜抬起脸,掐住他的脸颊肆意揉搓,凶巴巴的警告:“再敢骗我,我打死你!” 男人长臂一展,将小小一只从软兜子上扯下来捞进怀里,低头覆了上去。 …… 良久,男人抵着少女的额头,粗声粗气地问:“澜澜,等我好了,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夏澜心口一紧,涌起复杂难言的滋味。 老实说,她对现在的黎晏州还是比较满意的。 但是还不到谈婚论嫁的程度。 要说感情,黎晏州对她而言,几乎是等同于自己的命。 但二十多年的亲情,要转变成爱情,也不是一霎一时能做到的。 第226章 亲亲抱抱举高高可以,咳咳!那什么……太熟,下不去手。 没得到回应,黎晏州心头忐忑不安,收紧手臂仿佛要用尽全力抓住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 “澜澜,你不愿意吗?” 夏澜被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歪念头闹了个大红脸,躲开黎晏州无法视物的眸子,清清嗓子说:“我才多大!这要搁现代,你缝纫机都得踩出火星子!” 尾音上扬,满满的尴尬中带着些许刻意的轻快。 黎晏州唇角扯了扯,心微微凉:“是我操之过急了。” 操之过急…… 夏澜脑瓜子嗡的一声,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就地正法”这四个字来。 她下意识垂眸向下望去,乌沉沉泛着碎光的水面遮住男人胸膛以下的部位,什么都看不到。 夏澜莫名的有些庆幸,松了半口气。 还好,狗子现在有心无力,急也是瞎急。 黎晏州生硬的转移话题,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这几日总往山下跑,做什么去了?” 夏澜十分配合:“去找梅姐姐玩呀,你不知道,我的好闺蜜最近情场失意,我得多陪陪她。” 黎晏州皱眉,语气满满的都是不悦:“蒋惜梅是个酒鬼,得意了喝,失意了喝,开心了喝,不开心也喝,你别跟她学。” 夏澜大笑:“放心吧,现在有人陪她喝酒了,她不会来嚯嚯我的。” “方兰溪?” 夏澜一脸姨母笑:“是啊!那小子就像个小太阳,热情如火,嘴甜的像抹了蜜,盘靓条顺会来事,我觉得梅姐姐十有七八会被他拿下。” 黎晏州脸一沉,危险的眯起眸子:“你的意思是,我不热情?嘴不甜?盘不靓条不顺不会来事?” 夏澜一愣:“说方兰溪和梅姐姐呢,你对号入座干嘛?” “甜不甜,你尝尝不就知道了?”男人自说自话,霍的一招泰山压顶。 夏澜:“……” 呜呜,关他什么事啊?! 又关她什么事啊? 黎晏州比不得夏澜,成天成夜睡在温泉中也不要紧,多泡片刻手脚都皱巴巴的,只得不甘不愿的起身。 “澜澜,这几日太后兴许会召见你,别怕,我在。”黎晏州悬着心,给她打预防针。 “我不怕。”夏澜温然而笑,话锋一转,“太后要是难为我,回头我就收拾你。” 黎晏州听她还有闲心开玩笑,就知道她对于拜见太后并不抵触,低落的情绪瞬间舒缓许多。 “澜澜,最近你尽量别下山——” 黎晏州本来想说以免太后召见却找不到人,但话刚出口便拐了个弯,“若实在想下山去玩就带上我。” 太后会很乐意看到他出门散心游玩,也会因此而对夏澜多些许好感。 夏澜摆了摆手,倦怠的闭着眼睛嘟哝:“知道了,你别吹风,早些回去歇息。” 然后扬声喊道,“春红,锦书,服侍王爷起身。” 两人快步从假山后钻出来,扶黎晏州出水,给他擦拭更衣,把他推到外头交给梁溪。 夏澜让锦书去后山的小厨房拿夜宵,然后问春红:“我能问问关于太后的喜好忌讳么?” 春红四下打量一圈,又竖着耳朵凝神静听,确保四周没有任何异样,才压低声音开口。 “祖宗定下来的规矩,除中宫皇后嫡出之外,其余皇子皆不可养在生母膝下。 咱们王爷是太后继立为后次年所生,正经的嫡出,由太后亲自抚养。 王爷聪慧过人,话还说不清楚时就能吟诗作赋,学武也是一等一的好,圣祖皇帝大赞王爷乃惊世奇才,先帝也破例将王爷带在身边教养。” 第227章 夏澜心头不由突的一跳——如此说来,若不是先帝驾崩时黎晏州年纪太小,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哪位还真不一定。 “太后年近四旬才有了王爷,宠的如珠如宝,王爷遭这一场罪,太后跟着丢了半条命。唉!” 春红愀然长叹,默了默,接道:“姑娘,请恕奴婢直言,太后对王爷太过爱重,对于秦王妃必然极为苛刻,少不得要难为您。 还请姑娘谨言慎行,切莫落了把柄,否则您遭了罪,王爷伤了心,还损了母子情分,谁都落不得好。” 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若不是真拿夏澜当自家主子,春红是绝不会说的。 夏澜点了点头:“我不会让王爷难做的。” 太后要是不待见她,她就下山去避避风头,或者去南省看望良伯,一路游山玩水散散心,也挺好的。 要是太后给她气受,她就去炸镇国公府的大门。 不过有义父挡着,想必太后也不会太过为难。 吃过夜宵,夏澜让锦书回去歇息。 想了想,又叫她明日一早下山,去济安堂传话,让坐堂大夫看看铁柱的腿能不能治。 若能治,尽快给他断骨重接。 若治不了,就等夏良安排的大夫来了之后再说。 天刚蒙蒙亮,夏澜就去流云居向袁无疾请安。 袁无疾上了年岁,觉少,早早的起身,在院子里练八段锦。 “女儿向爹爹请安,愿爹爹多福多寿,顺心顺意。” “什么请安不请安的,酸唧唧的又俗又虚,咱们江湖中人,不讲究书呆子那一套。” 袁无疾眉开眼笑,冲她招手,“过来,爹爹教你八段锦,你身子弱,需得用心保养。” 夏澜乖巧的走过去,在他身侧站好。 袁无疾一字一句念着口诀,教她对应的姿势,时不时给她调整动作。 夏澜跟着他练了两趟,出了一层薄汗,小脸绯红,端的是艳若桃花。 袁无疾带来四个药童,两个男的叫生地、熟地,两个女的叫白术、黄芪。 白术打来水,绞了帕子请夏澜擦脸。 黄芪去大厨房提来早膳,请父女俩用膳。 夏澜打发药童下去,对袁无疾说:“晚些时候太后定要召见爹爹,询问秦王的病情。 还请爹爹不要说秦王的病情已有起色,只说还是老样子即可,也不要提及我给秦王治病。” 袁无疾不解:“这是为何?原就是你的功劳,为何不可提及?” 夏澜笑笑,意味深长地道:“我年纪轻轻,哪里有如此高明的医术?这太不符合常理。 爹爹就算如实相告,太后也不会信,反倒会怀疑爹爹故意将功劳推给女儿,咱们爷俩别有用心。” 袁无疾张嘴想反驳,但一想到他第一眼看到夏澜时的反应,又默默地咽了下去。 “那为何不能告诉太后,秦王的病已有好转?” 夏澜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秦王原是必死之人,若能治好他,那是咱们爷俩大功一件;若是治不好,咱们已经尽力了,太后也不会过分苛责。 可若是告诉太后秦王大有起色,太后就会盼着他的寒疾能痊愈,双目能重见光明,腿能再次行走,甚至能恢复大黎第一名将的英姿。 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来日若秦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们爷俩搞不好就得陪葬。” 袁无疾眸子紧缩,眉头拧得死紧,一字一句的品味夏澜的话。 越品,越觉得有道理。 “澜儿不愧是官家千金出身,考虑问题可比爹爹这个江湖草莽周全的多。天威难测,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好,爹爹听你的,什么都不说。” 早膳后,夏澜刚回到枕云堂,太后就召见了袁无疾,询问黎晏州的病情。 袁无疾按照夏澜的叮嘱,只说秦王的病情目前趋于稳定,没再继续恶化。 这个结果,对于太后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袁神医乃当世医家之魁首,有你为秦王保驾护航,哀家放心。哀家把秦王的性命全权托付给你,你可一定不要让哀家失望。” “草民多谢太后,定尽心尽力为秦王殿下医治。”袁无疾心头一紧,对夏澜的先见之明心服口服。 太后眯了眯眸子,问道:“听说你有个天赋异禀的义女?” “回太后的话,不是草民夸口,草民的女儿的确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医道奇才,草民已定下她作药王谷的继承人,来日她定能超越草民,成为一代医道大家。” 太后听了这话,脸色稍稍好转了些,赏赐一番,叫小太监送他出去。 平嬷嬷笑容满面地道:“袁神医恃才傲物,狂妄自大,听说陛下有意破格提拔他任太医院副院判,他直言便是正院判也不稀罕,只想云游四海,解尽天下疑难杂症。 他既然满口推崇义女的天赋,想必那女子是个可造之材,咱们王爷有救了!” 太后揉着眉心一脸疲惫,沉默许久才道:“你多留心着点,看看那女子品行如何,小九儿对她有几分上心。” “太后何不召那姑娘过来见一见?” 太后摆摆手,脸色不太好看:“江湖女子不知礼数,哀家见她作甚?” 顿了顿,又道,“罢了,你先瞧瞧吧,若还像样,就亲自去教她规矩。秦王府的女主人,可不能是个不懂礼数、不识进退的憨货。” 平嬷嬷笑道:“太后到底还是最心疼王爷的,老奴稍后就亲自去见一见她。” 第228章 一直等到用过午膳,瑞云堂那边也没人过来传召,夏澜便如往常一般去汤池泡着。 现在她有两个难搞的病人,黎晏州和方兰竹,随便哪一个都够把她所剩无几的精神力榨干八百遍,她简直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都泡在汤池中。 要不是怕太后突然召见,她绝对不会浪费整整半天时间。 解衣时掉下来个荷包,春红眼疾手快一把抄住,摸到几个或圆或长的东西,叮叮当当的脆响,不由脸色一变。 “姑娘,这是什么?莫不是奴婢手重,捏碎了吧?” 夏澜接过荷包打开,是昨天袁无疾给的一堆瓶瓶罐罐,她还没来得及查看,于是下了水,坐在岸边一个个打开来查看。 一共有六个细颈大肚白瓷瓶,瓶身写着药名,什么丹什么丸。 夏澜每样倒出来一颗闻了闻,气味或清冽醇香,或辛辣微苦,或甜腻如蜜。 她仔细闻过每一种药,但没有一种是能甄别出成分的。 夏澜心中顿时肃然起敬。 不愧是药王谷谷主,神医之名不带半点水分,能用独门秘法掩盖住药材本身的气味,令人无法仿造。 不过这也说明,这些药都是药王谷的不传之秘,药效绝对杠杠的。 夏澜吃糖豆似的,将六颗药丸全都吞下,然后去软兜子上躺着。 不多会儿,倦意上涌,眼皮子越来越沉,倏忽间便睡了过去。 …… 平嬷嬷打听到夏澜住在枕云堂,心头不由打了个突。 得知袁神医之女便是之前与南阳侯府周明瀚绝婚的那位,亲娘是商户女,亲爹吃绝户、赘婿入仕、贪污受贿被判斩刑,平嬷嬷犹如五雷轰顶,木愣愣的呆了半天,手足无措。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恍恍惚惚的去瑞云堂回话。 太后一听,顿时气炸了,拍着桌案大为光火。 “什么?!竟是个绝婚妇?!商户出身,罪臣之女?!简直岂有此理!” 平嬷嬷低着头,硬着头皮劝道:“太后息怒,凤体要紧!奴婢尚未见到那位夏姑娘,兴许是个好的呢?” “上梁不正下梁歪,她爹是个无耻之徒,她能是什么好东西?定是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迷惑了小九儿!哀家绝不容她!” 太后柳眉倒竖,凤眼圆睁,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去!把那贱蹄子给哀家带过来!哀家要亲自处置!” 平嬷嬷迟疑道:“太后请三思,夏氏住在枕云堂,可见王爷待她非同一般……” 太后铁青着脸冷冷打断:“哀家三思什么?该小九儿三思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庄子里带,将皇室尊严置于何地!” 太后雷霆震怒,平嬷嬷也没法子,只得去拿人。 平嬷嬷一路找到汤池时,夏澜睡得正香。 见到春红,她不禁又是一愣:“你不在王爷身边服侍,来此作甚?” “回祖母,王爷将奴婢给了夏姑娘,奴婢如今只贴身服侍夏姑娘。” 平嬷嬷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秦王让夏氏住枕云堂,泡温泉,还把春红给了她,可见王爷是扎扎实实上了心。 偏偏夏氏的身份如此不堪,太后岂能容她做秦王妃? 平嬷嬷左右为难,实在无计可施,只得叫春红悄悄给秦王递个信。 “太后要见夏姑娘,春红,你去见她起来。” 春红站在岸边轻轻唤了两声,无人应答。 她提高嗓门又喊两声,夏澜依然一动不动的躺着。 平嬷嬷翻了个白眼,心中对夏澜的不满就跟涨潮似的,哗啦啦涌起一大片。 第229章 春红简直不敢看平嬷嬷的脸色,低着头快步走到软兜子靠近岸边那头,大声喊道:“姑娘!姑娘醒醒!太后身边的平嬷嬷瞧您来了!” 夏澜双目紧闭,双手交叠,安详平躺,宛如浮尸。 春红顶着平嬷嬷怒火蹭蹭的目光,解下外衣踏进水中,伸手推夏澜。 轻推几下,毫无反应。 加大力度再推,依然毫无反应。 春红心口打了个突,大力推搡好几下,险些把夏澜从软兜子中掀下去。 然而,少女脸色红扑扑的,别说动弹一下,连眼帘都没有半点颤动。 春红颤抖着手,伸到夏澜鼻端一探。 好一会儿,才察觉到极其微弱的呼吸。 她甚至无法确定,那到底是呼吸,还是微风拂过水面。 “姑娘!姑娘醒醒!” 春红刹那间急出了哭腔,抖着手去抓夏澜的手腕,又将手贴在她左胸处感受心跳。 脉搏几乎摸不出来,心脏半天才跳动一下。 要不是身子温热柔软,真就跟死了一模一样。 “不好了!姑娘她……她……”春红一开口,泪水扑簌簌滚落,声嘶力竭的大叫,“锦书,快去请袁神医!” 可锦书刚才已经被春红差遣过去向黎晏州报信,眼下温泉这边只有她一个人伺候。 春红擦擦泪,用力咬了下舌尖,借剧痛使自己平静下来。 她看了眼平嬷嬷,知道她来者不善,怕她趁无人在场,对夏澜暗中下黑手,于是果断打消了让她守护夏澜,自己去请袁神医的念头。 春红咬了咬牙,把夏澜打横抱起,上岸后裹上衣服,背着她就往外跑。 跑到汤池外百丈处,大声喊道:“来人!” 立即有暗卫应声闪现:“春红姑娘,出什么事了?” “夏姑娘昏迷不醒,速请袁神医到汤池来。” “是!” 暗卫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春红又背着夏澜回到汤池边,解了衣裳抱她入水。 全程没离开过半步,也没人任何人触碰到她。 平嬷嬷见她这副防备的姿态,心下愈发纠结。 太后容不得夏氏,偏偏王爷对夏氏过于上心,看来母子俩还得大闹一场。 摸着良心讲,平嬷嬷是站在黎晏州这边的。 黎晏州太可怜,受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 说句不好听的,他还有几年活头? 何必过于苛刻,让他最后的日子随心所欲的度过,不好么? 袁无疾来的很快,矮矮胖胖的老头儿,两条粗壮的短腿几乎倒腾出残影,宛如一颗炮弹,嗖的一下冲了过来。 “澜儿!澜儿!你别吓爹爹!爹爹年岁大了,经不得吓啊!” 袁无疾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嗓音哆哆嗦嗦,颠来倒去就那几句话。 扑通一声砸进水里,跌跌撞撞扑过去,一把抓住夏澜的手腕。 探了寸口脉和人迎脉,又翻开眼皮观察,再捏开嘴巴查看舌苔、闻嗅气味。 一番检查后,只知道人快不行了,什么原因却是毫无头绪。 “春红姑娘,澜儿她……她出了什么事?” 春红的心陡然一沉,袁神医连她出了什么事都诊不出来,那岂不是没救了? “回袁神医,姑娘午膳时还好好的,用过午膳散步到此,吃了您昨日给的药,便睡下了。 方才太后身边的嬷嬷过来,奴婢怎么叫姑娘也不醒,奴婢不敢耽搁,忙叫人去请您老过来。” 顿了顿,又补充道:“姑娘午膳用的饭菜是小厨房做的,每一道奴婢都吃了,奴婢此刻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 第230章 袁无疾眉头拧得死紧,喃喃自语:“如此说来,并无任何异常。” 他并没有怀疑自己的药,那些药是最适合女子滋补保养所用,有补益气血的,有驻颜嫩肤的,有滋阴补肾的,有调理脾胃的。 药王谷的药最与众不同之处,便是越好的药功效越单一,类似于现代的西药,退烧的只管退烧,消炎的只管消炎,止咳化痰的只管止咳化痰,活血散瘀的只管活血散瘀。 因此不同功效的药可以叠用,相互之间没有冲突。 他给的六种药都是没有毒副作用的好药,一起吃不会引起任何不适。 袁无疾斟酌半晌,决定给夏澜针灸,选了几个行气活血的穴位下针。 刚下了两针,锦书就推着黎晏州赶来了。 春红迎上去说:“王爷莫急,袁神医已经在为姑娘施针了,姑娘很快就会苏醒过来。” 袁无疾闻言却是心头一苦,说真的,他毫无把握。 就连黎晏州的寒疾,他虽然治不好,但也能拿出方案为他延缓病情恶化。 但夏澜这一遭昏迷不醒,他却是连原因都找不出来。 黎晏州一把抓住春红的手臂,嘶声道:“带我过去!” 春红不敢违拗,忙将黎晏州扶下水,扶他来到夏澜身边。 黎晏州攀着长竹竿,想伸手去摸摸夏澜的脸,又怕影响到袁无疾下针。 他屏住呼吸,一双空洞的眸子睁得很大,薄唇颤抖的厉害,双手死死地攥住粗如碗口的毛竹,指甲刮得竹子吱嘎吱嘎响,令人禁不住牙根子泛酸。 平嬷嬷站在岸边望着,内心五味杂陈。 她暗暗祈祷,最好夏澜永远不要醒过来。 夏氏是秦王殿下的心尖宠,偏偏出身不堪,皇室容不下她。 若她自己好端端的死了,王爷再怎么伤心也是有数的,总归不会损了与太后的母子之情。 可看着看着,平嬷嬷又在心底疯狂忏悔,祈求神佛就当她刚才是发昏说胡话,千万别当真,还是保佑夏氏醒过来的好。 袁无疾越扎针,手抖得越厉害,因为他发现,夏澜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既无起色,也没恶化,还是那副呼吸、脉搏、心跳宛如游丝,将断未断的样子。 好像一眨眼,就会彻底断绝,无声无息的死掉。 “澜儿!澜儿!你醒醒!你不能死!你不能撇下爹爹一个人啊!” “爹爹送走了你娘,送走了你大哥二哥,难道今日还要亲手送走你不成?” “澜儿你是个乖孩子,你不会这么残忍的,你不会往爹爹心口捅刀子的,对不对?” 袁神医哭得站不住,矮胖的身子秃噜进水里,咕嘟嘟——呛了几大口水。 春红左手拉着黎晏州,右手拉着袁无疾,急得直跺脚,朝岸上喊话:“锦书!过来!” 锦书跳下水,死命拉起袁无疾。 但袁无疾悲痛过度,哭得浑身发软,半点力气也没有。 他也是练武之人,胖墩墩的,一副身板顶锦书两个半。 锦书后槽牙都快咬断了,小脸涨得通红,眼珠子瞪得暴突,吃乃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才勉强让他的脑袋露出水面。 黎晏州听到袁无疾的哭叫,顿时心如死灰。 他颤抖着双手,摸索到夏澜的脸,一遍遍摸索。 空洞的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一滴滴砸在夏澜脸上。 “澜澜,别怕,我在。” “没事的,我陪着你,这辈子、下辈子都陪着你。” “我再也不会扔下你一个人了,上天堂下地狱,咱俩都在一起。” 第231章 他并没有大喊大叫,嗓音甚至很轻柔,如同小情侣的呢喃。 他慢慢俯身,将脸贴过去,半张脸沉在水里,一说话喘气,就咕嘟咕嘟冒泡泡。 水从一侧鼻孔灌入,呛得他嗓音嘶哑,他却像毫无知觉似的,还在慢慢往下沉。 春红骇然失色,死命抱住他往水面上举:“王爷不可!姑娘尚有气息,您怎可轻生?若您有个三长两短,等姑娘醒来,您叫她如何受得住?” 黎晏州恍恍惚惚的,嘴里兀自喃喃着“别怕”“我在”“等我”,整个人就跟掉了魂似的。 说着说着,忽然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男人脑袋一歪,没了动静。 平嬷嬷吓得尖叫,春红急得发狂,抱起黎晏州三两步跨到岸边,将他放在平整的大石头上。 回过来一把抓住袁无疾,连拖带拽把他推上岸。 “快给王爷治伤!” 袁无疾瘫坐在地,神情恍惚,咧着大嘴嚎啕大哭。 哭天地不公,哭命运坎坷,哭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哭到动情处,忽然蹭的一下跳起来,光秃秃的脑壳瞄准假山,用尽全力撞了上去。 春红大惊失色,一个虎扑,勉强捞住袁无疾的腿,用力往后扯。 几乎是同一时间,锦书嗖的一下窜过去,背靠着假山石壁,双手用力推出。 袁无疾被一推一拉,总算没当场红的白的流一地。 但锦书却是双臂软软的垂下,疼的忍不住闷哼了声。 春红厉声斥道:“袁神医,姑娘还没死呢!您要是真一头碰死,姑娘可就只能陪葬了!” 袁无疾眨巴眨巴眼,呆滞的眼神渐渐清亮起来。 “对对对!澜儿还没死!澜儿还活着!” 原地转了两个圈,又朝汤池扑过去。 迈开两步,又转了回来,将瘫坐在地、惊魂未定的锦书拉了起来。 “小姑娘,对不住,是老朽糊涂,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袁无疾检查了一下,发现锦书只是手肘脱臼,没什么大碍,立刻给她接上。 他要去守着夏澜,又被春红拽住了。 “先看王爷!王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姑娘定要伤心。” 袁无疾想了想,夏澜虽然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可他着实束手无措。 除了等,没别的法子。 他喘着粗气过去查看黎晏州的情况,发现他是悲痛过度,心脉受损,吐出一口淤血也就没什么事了。 春红松了半口气,用锦被裹着黎晏州,和锦书一起把他抬上轮椅。 刚想叫锦书推他出去,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算了,还是让王爷在这儿守着吧。 免得他醒来看不到姑娘,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乱子。 平嬷嬷三魂吓掉两个半,直至此刻方才找到些许活过来的感觉。 她拍着胸膛,低着头急匆匆向瑞云堂跑去。 跪在太后面前时,皱巴巴的老脸毫无血色,满头大汗,喘气声粗重堪比一口气犁十八亩地的老黄牛。 太后凤眸沉沉,满脸不悦:“你也是跟在哀家身边半辈子的老人了,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平嬷嬷攥着衣襟大口喘气:“太后息怒,实是事关重大,方才真真是吓死奴婢了!” “出了什么事?”太后眉眼间怒气腾腾,“难道那夏氏还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不成?” “不不不!”平嬷嬷连连摆手,“奴婢去时,那夏氏正在温泉中躺着,春红在边上伺候着。 春红又是喊又是推,可夏氏却纹丝不动。 夏氏也不知怎的,午膳时还好好的,自个儿从枕云堂走到后山汤池,却是一睡不醒,连袁神医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232章 王爷急得吐血,当场昏过去了,袁神医也寻死觅活的,要不是春红和锦书那两个丫头拦的快,他就一头碰死在假山上了。” 平嬷嬷叭叭一通说,听得太后脸色剧变,颤颤巍巍站起身,颠儿颠儿的就往外赶。 “小九儿吐血昏迷?怎么会这样?快!快带哀家去看看!” 平嬷嬷软手软脚的爬起来,扶着太后的手臂,一群宫女呼啦啦跟上,扶太后上了肩舆,由内侍抬着,着急忙慌往汤池赶。 紧赶慢赶到了汤池,一眼看过去,太后差点没当场吓昏过去。 夏澜静静躺在软兜子中,白衣乌发随水波轻缓摇曳,真就跟浮尸没两样。 “太后,凤体要紧!”平嬷嬷不太敢往汤池中看,扶着太后去看黎晏州。 岸边安放着一架竹榻,黎晏州躺在竹榻上,已经换过干净的衣裳,头发也擦干梳拢了,神态安详仿如沉睡。 “小九儿!”太后跌跌撞撞扑过去,矮身伏在榻边,轻轻摇动黎晏州。 摇了又摇,晃了又晃,毫无反应。 太后刹那间泪如雨下,握着黎晏州的手,哭得几乎闭过气去。 平嬷嬷心酸难忍,不停的劝慰。 但太后根本听不进去,哭得停不下来。 许是母子连心,太后哭了一阵,忽听耳边传来一道沙哑虚弱的嗓音:“母后怎么哭了?” 太后一怔,凝眸望去,只见黎晏州半眯着眼睛,浅灰绿色的瞳眸死气沉沉。 她心口抽痛不已,泣不成声的责备:“小九儿,你这是要母后的命啊!” 黎晏州怔了怔,这才想起夏澜奄奄一息,袁神医却束手无措。 “澜澜!澜澜!”他噌的一下坐起来,挣扎着要去找夏澜。 太后忙按住他的肩膀,却被他拨开双手,不顾一切的翻身下榻。 春红连忙扶住黎晏州,哽咽道:“王爷莫慌,袁神医守着姑娘呢,姑娘不会有事的。” 黎晏州充耳不闻:“我要见她!带我去!” 春红低着头不敢应声,偷眼打量太后。 太后脸色铁青,眉心蹙起深深的褶痕,满眼怒气。 黎晏州见春红不动弹,推开她就翻下了榻。 他的腿无法着力,整个人扑通一下摔在地上,却顾不得疼,双手用尽全力撑起身体,拖着两条细瘦绵软的腿,快速向汤池边爬过去。 春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凄声哭求:“王爷!您若是伤了自个儿的身子,那便是姑娘的罪过啊!” 黎晏州弯了弯唇,扯起一抹凄然的笑:“澜澜若有个好歹,本王必死无疑,索性跟她去了,也好过苟延残喘,多受两年活罪。” 春红心痛如绞,顾不得太后黑沉沉的脸色,扑过去背起黎晏州,送他入水。 袁无疾一直在夏澜身边守着,不论是太后驾到,还是黎晏州倒地爬行,他都视若无睹,连半个眼神都没往那边瞟。 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儿,眼底凝聚的最后一线生机,全是为了这个才刚认下一天的女儿。 他年纪大了,承受不住大喜大悲。 刚得了个女儿又要亲眼看着她一点点死去,令他再次陷入亲手送走爱妻和两个儿子的悲痛中,活生生打碎了活着的念想。 太后眼睛肿的生疼,泪眼模糊的望着水中。 黎晏州抓住夏澜的手,抵在唇边一遍遍念她的名字,一遍遍说着“别怕,我在”,一遍遍说着“我不会丢下你,你也别丢下我,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半晌,太后闭上眼睛,颓然呼出一口浊气,脱力的向后倒去。 第233章 宫女们手忙脚乱的扶住,太后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罢了,回去吧。” 到底是在后宫浮沉了大半辈子的宫斗冠军,太后看清黎晏州的决心之后,便彻底撒手不管了。 既然他喜欢,那便随他去吧。 他已经成了这副模样,能活到哪天尚未可知,她作为母亲,还真能狠下心剥夺他残生为数不多的乐趣么? 夏澜睡了整整两天两夜。 黎晏州和袁无疾寸步不离的在汤池边守着,水米未进。 要不是袁无疾实在看不下去了,一针把黎晏州扎昏过去,他能睁着眼睛守足两天。 隔天午后,夏澜悠悠醒来,只觉得肚子里火烧火燎的,饿的五脏六腑都疼。 她软绵绵的坐起来,感觉魂都在半空中飘着。 “好饿,我要吃饭。” 春红大喜过望,忙吩咐锦书去小厨房拿膳食。 袁无疾整个人都是懵的,呆呆地看着夏澜坐起身,没事人似的下了水,游到岸边,嚷着浑身酸疼,让春红给她捏捏。 “澜澜,你?”袁无疾张了张嘴,却不知该问些什么。 夏澜十分意外:“爹爹,你怎么在这儿?” 袁无疾哆哆嗦嗦的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腕把脉,却赫然发现,她的脉象比昏迷前明显有力了很多。 “澜澜,你!!!” 简短的三个字,语气由迷茫转为震惊、狂喜,又变成懵逼。 夏澜眨巴眨巴眼睛,以眼神示意他有话直说,她听着呢。 袁无疾呆呆愣愣的,眼皮子一眨,泪水夺眶而出。 春红喜极而泣:“姑娘,您可吓坏咱们了!您睡了整整两日两夜,呼吸脉搏心跳都快没了! 袁神医怎么也查不出病因,险些急疯了!要不是奴婢和锦书拦得快,袁神医就一头碰死在假山上了!” 夏澜心口一紧,用力握住袁无疾的手:“爹爹,您怎能……” 袁无疾摆了摆手,抹着泪欣慰地道:“爹爹没事,你活过来就好。孩子,你可有哪里不适?” 夏澜仔细感受了一下,摇摇头说:“除了饿的厉害,没别的不适。” 话音刚落,眉头猛的一蹙,表情无比凝重—— 她的精神力,好像恢复了一大截!!! 难道,这两天将死未死的状态,是她的身体在封闭五感,快速修复精神力? 春红擦擦泪,接道:“王爷得知您突发急症,命悬一线,急得吐血昏厥,就连太后来了,都拦不住王爷要与您同生共死的决心。” 夏澜一听黎晏州吐血昏厥,顿时急了:“他人呢?我要见他!” 袁无疾给黎晏州扎了针,他此刻还睡着,被连人带榻挪去假山后避风处。 春红扶着夏澜过去查看,她搭脉一诊,知道他只是情绪太过激动引起气淤血滞,扎针过后已经舒缓多了,性命无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锦书很快提着食盒过来,夏澜就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一通风卷残云,连汤都喝了个一干二净。 吃饱喝足,总算是活过来了。 袁无疾不放心,又给她从头到脚检查一番,确认不但没病,反而倍儿精神,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胸腔里。 夏澜吃饭的时候就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她昏睡两天,精神力大大修复。 吃喝睡觉如往日一般,唯一的异常便是服用了袁无疾给的那六颗药丸。 难道,是那些药的作用? 得验证一下。 袁无疾守了两天两夜,夏澜一好,他就撑不住了,脚步虚飘飘的回流云居去休息。 夏澜让春红把黎晏州扒了衣裳送下水,拿来银针,装模作样给他针灸。 第234章 由于精神力大大修复,虽然没达到满格状态,但勉强够得到及格线,这次的治疗效果很明显。 夏澜心想,要是丹药有用,精神力能够完全修复,黎晏州痊愈指日可待。 一刻后,夏澜大汗淋漓,小脸苍白泛青浑如羊脂玉,不带半点血色。 她让春红扶黎晏州上岸,然后打开药瓶,各种药丸来一粒,一大把全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了。 “春红,等王爷醒来,告诉他我没事,我想试试看是不是吃了我爹给的药才会昏睡,要是我又睡过去,你们都别慌。” 春红正给黎晏州更衣,一眼没看见,她已经把药都吃下去了。 “这药若真能治我胎里带来的弱症,那我用不了多久就能变得像你们一样健壮有力了。” 春红梗了梗:“您……已经吃了?” 夏澜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游回软兜子躺着。 春红两眼一黑,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当场昏过去:“姑娘,您这是要咱们大伙儿的命啊!” 两个时辰后,黎晏州醒了。 他明显感觉到身上热烘烘的,后背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伸手一摸,一脑门汗。 男人怔了怔,晕乎乎的脑子暂时还没回过神来。 春红大喜:“王爷醒了?您觉得如何?” “热。” 因身患寒疾,三月底的暮春,旁人早换上了单衫,黎晏州却还穿着厚厚的棉衣,盖着棉被。 他坐起身,掀开棉被,还觉得热,又伸手解棉衣的盘扣。 “王爷不可,仔细着凉。” “本王热得很。”黎晏州蹙着眉,感觉自己好像钻进了蒸笼里,快熟了。 春红这才注意到,他两颊晕着两坨明丽的红,额头鼻尖布满细密的汗珠。 她心中陡然升起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顾不得冲撞,一把抓住黎晏州的手。 双手热乎乎,掌心汗涔涔。 “王爷,您……您的寒疾……好了?难道真的全好了?” 黎晏州一怔,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已经快三年没感受过热的滋味了。 男人按捺住狂喜的心,颤声问道:“澜澜醒了?她又给本王治疗了?她怎么样了?” “回王爷,姑娘午后醒来,袁神医诊治过后确认无碍。姑娘为您针灸之后,对奴婢说,想试试看她之所以昏睡不醒,是不是因为用了袁神医的药。 姑娘说,袁神医的药兴许能治她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她若是再昏睡,还请王爷别担心。” 黎晏州瞬间明白了,袁神医的药很可能能够修复夏澜受损的精神力,昏睡不醒应该就是修复时的特殊现象。 他经历过末世初期、穿越,哪还有什么异象是不能接受的? 听了这话,也就放心下来,叫春红去拿些吃的来垫垫肚子。 用过膳,静静感受身体的变化。 黎晏州惊喜的发现,将棉衣脱掉之后,只穿单衫也不觉得冷,暮春下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 眼睛虽然还是看不见,腿也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气,但原本空茫茫的丹田,竟然已经能够凝聚起丝丝缕缕的真气! 黎晏州大喜过望,瞬间燃起万千斗志。 他快好了! 等他好了,就能娶媳妇了! 他得乖乖吃饭,乖乖睡觉,百分百配合治疗,争取早日痊愈! 春红见黎晏州心情大好,小心翼翼地道:“王爷,您吐血昏迷后,太后曾来过一次,您可还记得?” 黎晏州想了想,隐隐约约能记得几个片段。 “奴婢去瑞云堂请过一次安,太后她老人家食不下咽,寝不安枕,憔悴的厉害。您既然醒了,可要去向太后请安,好让太后她老人家定定心?” 第235章 黎晏州点了点头:“本王这便去,本王的病情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太后那边也暂且瞒着。” “奴婢遵命,梁溪在外头守着,奴婢推您过去。” 春红将黎晏州扶上轮椅,正要走,黎晏州忽然蹙了蹙眉,吩咐道:“拿棉衣来。” 春红一怔,继而心领神会,拿过棉衣为黎晏州穿上。 瑞云堂中,太后已经卧床两日了。 直到夏澜苏醒,宫女过来报信,太后才松口让人去召袁无疾过来。 袁无疾精疲力尽,勉强撑着给太后诊脉开方子,便急匆匆告退,回流云居休息。 黎晏州来时,平嬷嬷正端着碗喂太后服药。 太后一双眼睛肿的如同红皮鸡蛋,泪水扑簌簌就没停过,眼前雾蒙蒙的仿佛蒙着一层薄纱。 “太后,您为王爷已经流了太多泪,袁神医也说您不可再哭了,怕伤了眼睛。” “小九儿这副模样,你叫哀家怎能不心碎?要是哀家哭瞎眼睛,能换小九儿平安无恙,长命百岁,莫说一双眼睛,哀家便是立时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黎晏州心痛如绞,推着轮椅上前:“母后,小九儿不孝,又让母后担心了。” 太后见他过来,忙用帕子揩揩眼泪,扯出一副笑脸,继而又板着脸呵斥:“混账!你那般要死要活的,你眼里哪还有哀家这个母后?” 黎晏州低着头不说话,任凭太后戳着脑门子责备。 太后唠叨两句,又不忍心了,无奈的叹了口长气:“夏氏如何了?” “还昏睡着,听春红说中间醒了一次,用过膳便又睡着了。” 得知人没什么大碍,太后也放下心来,摸着黎晏州的脑门说:“罢了,你喜欢便喜欢吧,只要她对你是真心的,哀家认了。” 黎晏州心下一阵愧疚,太后对他是扎扎实实的宠成了命根子。 要不是夏澜千叮咛万嘱咐,他早就告诉太后他的病能好,他这条命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母后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再反悔。等澜澜过了孝期,儿臣要娶她,明媒正娶,上皇室玉牒。” 太后摆了摆手:“随你,随你,只要你别再要死要活的,你爱娶谁娶谁!哀家这把老骨头,可经不得你折腾。” 黎晏州将头枕在太后膝上,仰脸冲她笑,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 自从受伤残废之后,黎晏州越来越消沉,也不怎么见太后。 太后难得见他撒娇,一颗心顿时化成蜜糖,哪还生得起气来? “等夏氏好了,你带她过来,让哀家瞧瞧。”顿了顿,到底有些不甘心,闷闷不乐地道,“平儿,过几天你去教教夏氏规矩。” 黎晏州立刻拒绝:“母后,澜澜随儿臣住在庄子上,既不入朝,也不入宫,便不必学宫廷礼仪了吧!” 太后噎了噎:“……你啊!这还没娶媳妇呢,便连娘都不认了!” “儿臣不敢,儿臣可是专程来请罪的,母后要打要罚,儿臣一一领受,绝不耍赖。” 太后拿他半点法子都没有,拧了把耳朵,还不舍的用力,怕真拧疼了他。 黎晏州陪着太后用了晚膳,直到天黑才从瑞云堂出来。 平嬷嬷送黎晏州到院门外,回来对太后说:“太后您瞧,夏姑娘脱险,王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奴婢瞧着,王爷气色也好了,胃口也开了,比上回进宫瞧着可精神多了。” 太后脸拉得老长,虽不满意,却无可奈何:“儿大不由娘,都怪哀家,将小九儿宠得太过了。” 平嬷嬷抿着嘴笑:“太后嘴上埋怨王爷,心里可半点不舍得王爷受委屈。” 第236章 太后瞪她,没好气的道:“你也是!哀家还指望你劝劝小九儿,偏你话里话外都向着他,小九儿养成如今这副犟驴脾气,少不了你一份责任!” 平嬷嬷笑着喊冤:“王爷幼时路尚且走不稳,就会抱着奴婢的腿,奶声奶气嚷着‘嬷嬷最疼小九儿,小九儿最喜欢吃嬷嬷做的桂花糕,嬷嬷给小九儿扎个风筝吧’,唉!奴婢想不偏向王爷都难!” 太后随着平嬷嬷的话,想起黎晏州小时候的事,唇角不由浮起慈爱的笑。 笑着笑着,又噗噗哒哒的掉泪。 “可怜小九儿那样好的孩子,偏生遭了天大的罪。那年他才十九岁!唉!” 平嬷嬷赶紧岔开话题,哄着太后歇下。 —— 夏澜这一觉又睡了足足两天两夜,醒来已是隔天傍晚。 不等春红吩咐,锦书便跑去小厨房拿膳食。 夏澜凝神感受,精神力果然又恢复到及格线了。 她瞬间有种眼前一亮,豁然开朗的感觉。 有了老爹给的神药,黎晏州和方兰竹的病,那都不叫个事儿。 吃完饭,她又磕了六丸药,倒头就睡。 黎晏州收到消息赶来时,夏澜又恢复了比死人多一口气的状态。 春红一脸无奈:“王爷来晚了,姑娘刚吃过药,又睡过去了。” 黎晏州一整个大无语:“……手脚真快。” 袁无疾风风火火赶过来,连诊脉都没赶得上。 不过知道她没事,两人也就放心了。 袁无疾的神医之名不是吹出来的,一眼就看出黎晏州的状态明显不对。 “王爷,可否让老朽为您请个平安脉?” 汤池边只有春红服侍着,锦书送还食盒去了,袁无疾的药童都在外边远远候着。 黎晏州伸出手,袁无疾一搭上脉,眼皮子就不住跳动。 “王爷,您这……这……寒气没了!” 黎晏州解释道:“澜澜上次醒来后,为本王行了一次针。” 袁无疾眼睛瞪得滴溜溜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上次老朽为您请脉时,您的寒症虽有所减轻,但也只是些许,这才短短数日,竟然大好了?!” 黎晏州淡声道:“澜澜再三叮嘱不让对任何人提及本王的病情,袁神医若有什么要问的,等澜澜醒来问她便是,但切莫对旁人提起。” 袁无疾不明白为什么,但既然是夏澜交代过的,他自然不会多嘴。 “对了,澜澜昏睡不醒,应当是吃了你给她的药所致,据她说,那药能治她天生的弱症,袁神医有空不妨多炼制些给她备着。” 原主气虚血亏,身娇体弱。 夏澜虽然用心调理,但毕竟精神力一直处在几近枯竭的状态,还是比较虚的。 袁无疾从没怀疑过夏澜昏睡不醒是因为他的药,听黎晏州这么说,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什么也没问,回去就开始炼药。 他好不容易有人养老送终,再也经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既然那药对宝贝女儿的身子有好处,那必须多多炼制,管够。 又过了两日,夏澜一醒来就发现,精神力已经完全修复了。 她连睡六天,人都快废了,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酸疼的要命。 于是叫春红、锦书、归雁三人一起上,捏肩捶背揉腿,做个全身按摩。 梁溪推着黎晏州过来,离得老远,就听见汤池边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尖叫。 夜风将叫声远远荡开,吹得破碎又凌乱,令人心头不禁涌起无限遐想。 梁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表情严肃的宛如上坟。 第237章 黎晏州推着轮椅,沿着青石板小径独自往汤池去。 轮椅的吱嘎声在静夜中清晰可闻,春红忙迎上去,推着黎晏州来到汤池边。 “姑娘,王爷来瞧您了。” 夏澜趴在矮榻上,被三个武功高强、手劲十足的婢女按得浑身发软,麻酥酥的半点力气都没有。 她懒洋洋的哼唧:“都下去吧,春红,你也去外头守着。” 三人行礼退下。 夏澜冲黎晏州招了招手:“过来。” 黎晏州的脸倏地爆红,脑中控制不住的浮想联翩。 没办法,她刚才那阵叫声,实在令人很难不想入非非。 男人意乱情迷,双臂一撑,从轮椅翻到榻上躺着,伸臂就把小小一只搂进怀里。 夏澜轻哼了声:“别闹,我要给你治疗呢。” 怕黎晏州反抗,忙解释道,“我爹的药能修复精神力,我自己感觉差不多了就会停下来吃药,睡两天就会好很多,你别担心我。” 两人面对面躺着,肌肤相接,呼吸相闻。 黎晏州满脑子都是踩缝纫机的念头,什么治疗不治疗的,靠边站。 先香一个再说。 夏澜想躲开,却被大手掐住命运的后脖颈。 …… 良久,男人喘着粗气,感受到身体的蓬勃复苏,用尽全力深呼吸克制住,艰难的松开手,乖乖的解开厚厚的外衣。 怕被察觉到异样,会招来一顿胖揍。 夏澜软着手脚下了水,矮榻就在水边,黎晏州双手撑起身体,就能顺利入水。 夏澜把过脉之后,凝聚起精神力,为他治疗眼睛。 黎晏州感觉到眼前光影不断变幻,黑的白的青的紫的,闪电似的蜿蜒扭曲,忽明忽灭。 不知过了多久,夏澜终于停了手。 “能看到吗?” 黎晏州睁开眼睛,眨了又眨。 放眼望去,黑乎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摇了摇头,虽然有些失望,但语气十分平静:“看不见。” 夏澜眉头一皱,小声嘟哝:“不应该啊!我都恢复到满血状态了,最起码能让你看到一些光亮啊!” 说着一愣,一拍脑门,失声笑了起来:“嗨!看我这脑子,今天是阴天,没星星月亮,一点儿光线都没有,我自己都勉强只能看见一个黑影儿。” 春红她们几个退下时天色刚擦黑,还没掌灯。此时天色全黑,汤池又是禁地,巡逻队不会靠近,四周没有丁点光线。 夏澜上岸,找到灯笼点上。 “能看到吗?” 火光刚亮起来,黎晏州就看到了。 昏黄的灯光下,少女一袭素衣,青丝如瀑,那水淋淋的模样,简直勾的人恨不得把缝纫机踩出火星子。 他眼睁睁看着小姑娘挑着灯笼越走越近,停在他面前,那张比他想象中还要精致昳丽的小脸滴着水,满眼期待的望着他。 男人仿佛被堵住喉咙,一个字都发不出,只能遵从本能的深呼吸。 咚! 咚! 咚! 心跳如擂鼓,几欲捶破胸膛蹦出来。 两道血痕从鼻端一点一点溢出,流入唇间,将两片薄唇染得嫣红靡丽。 夏澜脸一红,没好气的捶他脑袋。 “死狗!你在想什么鬼东西?!” 黎晏州这才醒过神来,浑身一个激灵。 他看见了! 他真的看见了! 毫无预兆的、清楚的、真切的看到了! 看到了活生生的澜澜! “澜澜,我终于知道你长什么模样了。” 她那么美,五官精致如雕如琢,一颦一笑生动俏丽,洋溢着满满的青春活力。 不知是不是他投胎的年数太久,记忆已经模糊,恍惚间觉得眼前的夏澜,和记忆中的澜澜眉眼五官有五分相像,只是眼前的小姑娘更精致更明艳。 第238章 但不论什么模样,都是他最爱的样子。 夏澜看到黎晏州的鼻血时,就知道狗东西不但看见了,还在脑补不可描述的东西。 这个认知令她整个人都燥了起来,仿佛无形中有把火,呼啸着炙烤她。 狗子的眼神好像要吃了她。 她毫不怀疑,等他能站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就地正法。 算了,腿伤还是晚点再治吧。 先把方兰竹治好再说,还有石头。 实在不行再把铁柱也治了,总之把能治的人都治好,最后再让黎晏州站起来。 毕竟,狗东西一旦站起来,那她可能就站不起来了。 一举治好眼疾,令夏澜刚恢复的精神力再次告罄。 她再三叮嘱黎晏州继续装瞎,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眼疾已经治愈,以免节外生枝。 然后磕了药,继续浮尸躺。 黎晏州攀着竹竿,目不转睛的瞧着她。 等她睡着了,凑过去亲了又亲,亲个没够。 直到在水里泡得吃不消,才叫春红过来扶他起身。 不出意料的,黎晏州上半夜失眠,下半夜梦里入洞房。 早晨醒来,床上的一切都换了个遍。 寒疾大好后,黎晏州如同所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一般怕热。 但为了保密,日常还得大棉袄二棉裤,以免走漏风声,节外生枝。 他索性闭门不出,整天整日待在醉云轩中,只在清早和傍晚阴凉时去向太后请安,且不陪伴太后用膳,说会儿话就走。 太后忧心忡忡:“这孩子怕是与哀家生了嫌隙,都不同哀家亲近了。” 平嬷嬷笑着宽慰:“太后多心了,您又不曾为难过王爷与夏姑娘,还爽快的成全了两人,王爷感激您还来不及呢,哪能生分?” “那他前几日还对哀家十分依恋,这两日怎么刚来就走?” 平嬷嬷估摸着黎晏州是赶着回去陪夏澜,但怕太后听了心里失落,没敢提。 “王爷体弱,春日里人又容易倦怠,王爷许是疲惫,又怕您担心,这才来让您瞧一眼,安一安心。” 太后有些慌,心疼的不行:“早晚风凉,他受不得寒,叫他别来请安了。哀家想他了,自会去醉云轩瞧他。” “太后最疼王爷,王爷也最孝顺太后。” 平嬷嬷这话说的不假,但凡换个人,黎晏州都不会在暮春时节捂着棉衣早晚请安,反正他是将死之人,不必严守礼数。 此刻,黎.将死之人.晏州已经在汤池边等候半天了。 算算时辰,他的澜澜差不多该醒了。 等她醒来,再进行一次治疗,他就能站起来了! 站起来,意味着痊愈。 痊愈,意味着娶媳妇。 黎晏州无比期待,双手死死的攥着拳,身体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他都不敢想,洞房花烛时,他将是多么活泼开朗的小男孩。 汤池中,夏澜缓缓睁开眼睛,软手软脚的坐起来,转着脑袋活动颈椎。 嘶——酸疼的要命。 春红惊喜的道:“姑娘醒了!锦书,快去拿膳食。” 锦书刚走,黎晏州递了个眼神过去,示意春红暂时回避。 春红拿着一块大棉布巾,准备服侍夏澜起身,完全没注意到黎晏州的暗示。 其实这不能怪她,黎晏州虽然能看见了,但因夏澜的精神力几近枯竭,治疗差了些火候,视力并没完全恢复,眼珠子也还是浅灰绿色的。 他现在的视力相当于三四百度近视外加一两百度散光,近距离下视物清晰,但距离稍微拉远就会很模糊,还带重影。 第239章 夏澜上了岸,春红先帮她擦干手脸,长发擦的半干,又拿来干净的衣服给她换。 夏澜随手将用过的棉巾往黎晏州脑袋上一罩,抓住轮椅扶手用力一转。 轮椅原地滴溜溜打起了转,宛如一只巨大的陀螺。 夏澜快速解下湿透的中衣,换一块棉巾快速擦拭几下,穿上干净的中衣。 黎晏州手忙脚乱扯下棉巾,稳住轮椅时,夏澜已经在系外衫的盘扣了。 黎晏州嘴角抽了抽,天地良心,他只是想香一个而已,真没别的意思! 至于跟防贼似的防他么! 春红还不知道黎晏州的视力已经恢复一大半,见夏澜拿他当晾衣架似的,扑哧笑出了声。 黎晏州横眉冷眼,满脸不爽:“下去。” 春红憋着笑行礼,躬身退下。 “别走!过来给我按按肩膀!” 夏澜心口一哆嗦,直觉告诉她,狗子没安好心。 男人哼笑,意味深长地道:“本王给你按。” 春红跑得比兔子都快,一眨眼便绕过假山,不见了。 黎晏州推动轮椅上前,夏澜眨了眨眼,男人便到了跟前,向她伸出不怀好意的双手。 夏澜一张白瓷似的小脸倏地爆红,扔给他一个白眼,凶巴巴地道:“你离我远点!” “嗯?”男人挑眉,死水无波的眸子温良无害。 月光如练,八角宫灯幽黄昏暗。 男人的脸半明半暗,有种奇异的吸引力。 不太纯洁的那种。 夏澜趴在竹榻上装死,抓起枕头往脑袋上一盖,拉着两边压的死紧。 谢天谢地,因为睡不惯古代的方枕头,她让红菱做了个宽宽扁扁的枕头,此时此刻刚好能让她装鹌鹑。 黎晏州闷笑出声,大手搭上她的肩头,用上些许力度,轻缓的按揉。 “力度如何?” “嘶——完美!”夏澜伸出大拇指点了个赞,“背也酸,腰也疼。” “不急,慢慢来,今晚有的是时间。” 夏澜脑瓜子嗡的一声炸了。 啊这……前世她听西红柿霸总小说的时候,狗子难道躲在她床底下偷听了? 锦书提着食盒过来,听见黎晏州的话,猛的一个急刹车,两只脚仿佛扎了根,死死地钉在地上,半点都不敢往前挪。 呜呜,她该上前还是该退后?? 姑娘睡了两天两夜,急需用膳。 王爷怎么也不知道体贴着点儿,哪能让姑娘饿着肚子操劳? 纠结了好一阵子,锦书红着脸去找春红。 春红在花树外围漫不经心的踱步,见锦书风风火火跑过去,又低着头慌慌张张跑出来,忙开口叫住她。 “锦书,姑娘用膳,你怎么不伺候着?” 锦书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王爷在……忙,我不敢打扰。” 春红见她神态不对,疑惑的嘀咕:“在忙什么?我去瞧瞧。” “春红姐,别去!”锦书一把拉住她,蚊子哼哼,“王爷和姑娘在……在……” 她说不出太露骨的话,跺跺脚小声埋怨:“王爷也真是急性子,咱们姑娘饿了两日两夜,哪里受得住?好歹让姑娘填饱肚子再说啊!” 这番没头没尾的话,配上那羞红的小脸和结结巴巴的语气,春红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丫头想岔了。 她抬手敲了一下锦书的小脑袋,瞪她一眼,哭笑不得:“想什么呢!王爷给姑娘按肩呢!” 顿了顿,黯然叹息,“王爷若真能……那该多好啊!就是叫我折寿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哪怕立时死了,只要能换王爷留下一丝血脉,我也心甘情愿。” 锦书一听,眼圈顿时红了,难受的不行。 第240章 她小时候被拍花子卖去红楼的,没多久染了恶疾,被扔去乱葬岗等死。 她不想死,拼命爬出乱葬岗。 那时秦王还小,去城外骑马时遇见锦书昏倒在官道上,就把她捡了回去,派府医给她治好病。 秦王说这丫头骨子里有股不服输、不认命的韧劲,于是让武师教她习武。 她的命是秦王给的,吃喝不愁的好日子也是秦王给的。 要是折寿能换秦王留下一儿半女,她愿意和春红一人兑一半。 知道自家主子没能力干羞羞脸的事,锦书小脸瞬间煞白,垂头丧气的提着食盒,跟在春红身后进去服侍主子用膳。 夏澜被一通大力金刚指按得浑身酸软,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强撑着坐起来,软绵绵的直晃悠。 春红站在她身侧让她靠着借力,锦书殷勤的布菜。 黎晏州瞧着小姑娘慵懒无力的样子,脑子里高速公路铺了无数条。 不过他那双眼睛空洞无神,无法传达半点情绪,就算直勾勾盯着人,也给人一种目光涣散,不知落于何处之感。 膳罢,锦书收拾起杯盘碗盏,提着食盒送去小厨房。 黎晏州摆摆手让春红退下,问道:“澜澜,是不是该给我治腿了?” 夏澜摇了摇头:“等我再嗑点药睡一觉,养足精神,争取一次给你治好。” 得到明确的保证,黎晏州心潮澎湃,几乎控制不住他自己。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男人长臂一伸,将小姑娘捞进怀里,低头就啃。 雨横风狂,不留余力。 …… 夏澜死里逃生,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用力擦了把脸,皱着眉头无比嫌弃。 “你除了能弄我一脸口水,还能干什么?” “你说什么?!”男人危险的眯起眸子,目光下垂。 他其实……攒攒劲也能干点别的。 夏澜似乎感受到四周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但她毫不在意。 毕竟,狗子现在也就能亲亲抱抱了,连举高高都不行,更别提其他剧烈运动了。 嘿嘿,她有恃无恐。 “我说,都大半夜了,你赶紧回去睡觉吧,我要吃药睡觉养精神了。” 夏澜打开药瓶,一颗颗配齐药,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吞了,还颇有闲情逸致的游了几圈,才不紧不慢回软兜子躺着。 黎晏州胸腔里憋着一团气,脐下憋着一团火。 但小姑娘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样,令他后槽牙都快咬断了,却无可奈何。 只能狠狠扔下一句威胁。 “澜澜,你给我等着!早晚要你好看!” 夏澜嗯哼一声,伸出水淋淋的手摆了摆:“那还是晚些吧!” 等这次睡醒,她就下山去给石头治疗,顺便送信去沣阳,让陈管家来上京。 既然要查鹰嘴峡一役大胜,主帅黎晏州却重伤残疾的真相,那就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夏澜能用的人不多,陈管家算一个。 还得让他去一趟铁柱家,拿到铁柱的身契,这孩子目前看来还不错,她想留下培养好了为己所用。 算算日子,镇北大将军应当接到方兰竹的家书了,但不知他是否会同意收她为义女。 夏澜心里暗暗盘算,若镇北大将军答应,她就光明正大请袁神医去为方兰竹治病,也算是送给义父二号的见面礼。 要是他不答应,那就让方兰竹告诉他,她是袁神医的义女。 有袁神医的金字招牌在,镇北大将军绝不可能不答应。 第241章 不过有一点比较麻烦,如何让新鲜热乎的义父一号接受她即将有义父二号,得好好琢磨琢磨。 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夏澜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又是两日后。 夏澜默默在心里给袁无疾点了10068个赞。 这药真是绝了,两天两夜的药效刚刚好,再长一点就会饿坏身体。 锦书拿来膳食,小脸板着,眉头紧拧,一脸晦气。 “谁惹你了?嘴撅得能挂十把油壶。” “姑娘有所不知,昨日一早外头传话进来,说贺御史求见,王爷没见他。 今日一早,贺夫人带着女儿来给太后请安,说是得了一株成了人形的何首乌,要进献给太后。” 夏澜蹙了蹙眉,不甚在意。 “姑娘当初说让她来服侍太后,只是不想让贺家磋磨她,不料她竟真拿着鸡毛当令箭,巴巴儿的往太后跟前蹭。” 锦书编排两句,转瞬又笑了,“可惜太后凤体违和,没什么兴致,只叫平嬷嬷去打赏,根本没见那娘俩。” 夏澜问道:“太后凤体违和?” 锦书长声叹息:“还不都是为了王爷么!太后上了年纪,凤体原就不大爽利,这些年为王爷操碎了心,身子骨便愈发不好了。” “我爹可曾为太后请过脉?” 锦书点头:“太后此番出宫并未有太医随行,想必是袁神医负责为太后保养凤体。” 夏澜想了想说:“知道了,明日一早你去告诉王爷,就说我想向太后请安,问他能否带我去。” “奴婢这就去同梁大人说,梁大人最知王爷心意,能或不能当即便知,姑娘也好早做准备。” 夏澜用过膳,让春红给她按摩。 春红的按摩手法愈发娴熟,按得无比酸爽。 夏澜闭着眼睛养神,心下暗忖。 但凡早一天知道方兰竹就是老肥,她根本用不着贺如茵。 不过既然黎晏州和太后相继拒绝贺家人的求见,那她也不必再理会。 反正本来也是毫不相干的人,命运如何皆与她无关。 小半个时辰后,锦书回来了。 “启禀姑娘,王爷说明日一早亲自来接姑娘去瑞云堂。” 春红说道:“姑娘初次拜见太后,需准备一份礼物方不失礼数,不必太贵重,最要紧的是心意。” 夏澜皱眉,有些为难:“若要贵重之物倒还好办,能体现心意的,我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到。” “姑娘可会做点心?” 夏澜摇头。 她是个扎扎实实的厨房小白,刚毕业那会儿和林腾合租,都是林腾做饭,林腾不在家就点外卖。 春红安慰道:“那明日早起奴婢去做点心,请姑娘打打下手,也是全了对太后的一片孝心。” 夏澜点了点头:“好。” 不管怎么说,老太太都是黎晏州的生母,就冲她疼爱黎晏州二十多年,她愿意略尽绵薄之力。 翌日天不亮,春红便叫醒夏澜,去后山小厨房做点心。 全程都是春红在忙活,夏澜只在边上帮着添点水,揉几下面,搓搓弄弄捏造型。 捏出来的点心胚奇丑无比,活不过十秒钟就会被春红毁掉重做。 但春红不让夏澜闲着,边有条不紊的忙着手中的活计,边耐心的向她讲解每一个步骤。 忙活到天光大亮,终于蒸出来一叠银丝卷,一叠牡丹糕。 黎晏州来后山接夏澜,留守的锦书上前回话,说姑娘天不亮便去小厨房做点心。 黎晏州闻言,眉心不禁狠狠一跳,忙叫梁溪立刻推他去小厨房。 那急三火四的样子,生怕慢一拍,夏澜就会把小厨房炸了。 第242章 刚来到小厨房院外,就听见一声惊呼:“姑娘,您怎么样?” 小姑娘委委屈屈,嗓音糯糯的带点儿慵懒的迷糊:“疼。” “澜澜,伤着哪儿了?厉害么?快请袁神医!” 男人轮椅转的飞快,一个漂移停在灶台前,着急忙慌拉着少女仔细查看。 “咳咳,不用不用。”夏澜一脸尴尬,讪讪的捂着额头,“我没事,打瞌睡脑门怼灶台上了,呵呵,不要紧。” 黎晏州紧张摸索的手一僵,默默地收了回去。 梁溪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扶着轮椅把手,看了一眼夏澜,欲言又止。 春红干笑着打圆场:“姑娘孝顺,天不亮便央着奴婢教她学做点心,要献给太后呢。 姑娘体弱,也是实在支撑不住了才会打瞌睡,好在伤的不重,王爷别担心。” 夏澜尴尬的脚趾抠地,拉拉春红小声碎碎念:“别说了。” 咱就是说哈,干啥啥不成,烧个火都能睡着,这么丢脸的事就别尬吹了,当事人表示脸皮有些绷不住。 黎晏州拉着夏澜的手,摩挲了好一阵,又轻轻拍了两下,一脸感动:“澜澜,辛苦你了。” 夏澜嘴角抽了抽,她怀疑狗子在内涵她,并且她有证据。 一路上,黎晏州都在念叨着澜澜身娇体弱,为了他洗手作羹汤,他实在感动的无以复加。 “春红,以后切不可再让你家姑娘做这些粗活,若累坏了可怎么好?” 夏澜忍无可忍,邦邦两拳捶上去:“够了!闭嘴!” 黎晏州撇撇嘴,委屈巴巴的不吭声了。 梁溪见怪不怪,春红仰脸望天,全当没看见。 心中不约而同为黎晏州鞠一把同情泪,这辈子算是别想有扛起夫纲大旗的一天了。 瑞安堂中,太后已经起身,倦怠的靠坐在床头。 平嬷嬷端着药碗,劝道:“太后,稍后王爷便要来请安了,您快把药喝了吧,别让王爷担心。” “哀家已喝了快三年的药,早晚皆不曾落下,身子却日渐虚弱,可见这东西不起半点作用。倒了吧,哀家实在喝腻了。” 平嬷嬷苦口婆心:“这是袁神医开的药,与太医开的不同,太后喝了定能好转。” “你总如此说,这句话哀家也听腻了。” 黎晏州推动轮椅上前,眉眼温和,唇角上扬:“儿臣向母后请安。” 太后一见黎晏州来了,忙堆起一副笑脸:“小九儿来了,快到母后跟前来,让母后瞧瞧。” 平嬷嬷端着药碗杵在病床前,殷切的望着太后。 太后心口一滞,默默的坐直了些,以眼神示意平嬷嬷服侍她进药。 平嬷嬷笑道:“多亏王爷来了,老奴正愁着如何劝太后进药呢。” 黎晏州蹙了蹙眉,淡声道:“既是母后不想喝药,拿下去吧。” 平嬷嬷一怔:“王爷,您怎么也由着太后使小性子?” 黎晏州神色温和平静:“母后,儿臣带澜澜来向您请安。” 太后下意识蹙眉,然而想到夏澜昏睡不醒时黎晏州那要死要活的模样,纵有不快也只得勉强压下。 “叫进来吧。” 平嬷嬷忙去请,夏澜低着头,春红提着食盒,主仆俩一前一后入内拜见。 “民女夏澜,请太后娘娘安,恭祝太后千秋千岁,福寿康宁。” 原身好歹是个官家千金,虽然没见过世面,但该有的礼数还是很周到的。 太后见她礼数周全,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起来吧。” “多谢太后。” 夏澜起身,安安静静站在一边,低着头很是恭顺。 太后蹙着眉,双眸半闭,懒得敷衍。 平嬷嬷忙站出来打圆场:“药温了,奴婢服侍太后进药。” 第243章 黎晏州就跟没看见太后冷淡的表情似的,温言道:“澜澜,你替本王服侍母后进药。” 夏澜应声上前,从平嬷嬷手中接过药碗。 太后眉头蹙的愈发紧了,但余光瞥到黎晏州笑盈盈的表情,又不忍心扫他的兴,只得不情不愿的张开嘴。 夏澜舀起一勺药,送到太后唇边。 在太后张口饮下之际,凝聚异能为她治疗。 一碗药喂完,太后觉得身上热乎乎的,有些困倦,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有心了。”太后淡漠敷衍,半点笑脸也无,“哀家倦了,跪安吧。” 夏澜低眉垂眼,乖巧的行礼告退。 黎晏州推动轮椅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几下手背。 太后眼角余光瞥到黎晏州的小动作,心头一滞,闷声闷气地道:“平儿,去拿哀家的七宝手钏来,赏给夏姑娘。” 平嬷嬷松了一口气:“是。” “民女谢太后赏赐。” 夏澜礼数周全,端的是温婉贤淑,乖巧柔顺。 黎晏州对此还算满意,笑盈盈道:“澜澜是个有福气的,自她来到儿臣身边,儿臣便觉得精神头一日日渐好。儿臣多带澜澜来服侍母后,母后定能早日大好。” 太后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虽不耐烦,但谁让那是她的心肝宝贝捧在心尖上的人儿呢? 黎晏州满意的扬唇笑了开来,拉着夏澜告退。 出了瑞云堂,夏澜吩咐锦书准备车轿,她要下山一趟。 黎晏州拉住她的手腕,仰脸可怜巴巴的望着她。 整整八天,这家伙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他连面都很少能见上。 好不容易清醒一会儿又要下山,也不肯多稍微陪陪他。 可惜,黎晏州那双眼睛就跟戴了八层美瞳似的,完全传递不出任何情绪。 夏澜半点也没领会他的哀怨,摆摆手说:“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黎晏州梗了梗:“……哦。” 梁溪见自家主子一脸憋屈,忍不住说道:“夏姑娘若没什么要紧事,不妨同王爷下山散散心。” 夏澜爽快的道:“好呀!” 瞥了眼黎晏州那厚厚的棉衣棉裤,一本正经地道:“外头冷,去拿个手炉来,别让王爷着了寒气。” 黎晏州一噎,憋屈的道:“罢了,你早去早回。” 夏澜比了个ok的手势,俏皮的眨眨眼睛:“谨遵王爷吩咐!” 黎晏州幽幽的望着小鹿似的跑开的背影,魂都跟着飞了。 将近三年,他几乎是足不出户,实在憋的够久了。 他不想再憋下去了。 —— 济安堂。 周掌柜汇报完医馆近日的情况,话锋一转,开始告状。 “东家有所不知,蒋姑娘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整日大清早出门,天黑才回来,野猫似的不着家,传出去恐有损闺誉,来日婚事上难免要受连累。” 他眉头紧拧,脸拉的老长,不满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不是他吃饱了撑的非要管别人的闲事,只是人既然到了他眼皮子底下,他就有责任看顾好。 否则若是蒋惜梅惹出什么乱子,带累了济安堂的声誉,他如何对得起东家的托付? 夏澜微微一笑,也不反驳:“我知道了,周掌柜辛苦了,我请了几位名医来坐堂,过些日子人来了,还请周掌柜费心周全一二。” “东家折煞小人来了!您有事尽管吩咐,小人无不尽心竭力。” 夏澜点了点头,去前院看了一眼。 孟盈川正在授课,几个小的端端正正坐着,听得很认真,唯独蒋惜梅不在。 夏澜暗暗猜测,她会不会是和方兰溪玩去了。 第244章 该说不说,方兰溪那小子很会提供情绪价值,跟他相处很舒服。 孟盈川转身时瞥见窗边立着一道人影,身量不长,瘦瘦小小,穿着湖水绿的衣裳,看不见头脸,但能辨认出是女子。 他放下书,缓步向书房外走去。 刚迈过门槛,脚步便不由自主一顿,眸中绽开满满的惊艳。 孟盈川莫名的有些不自在,低着头整整儒衫,拱手施礼:“在下是此间的夫子,不知姑娘来此有何贵干?” 夏澜极快的上下扫了他一眼,客气的道:“孟夫子好,我是济安堂的东家,今日来巡视铺子,顺便看看他们几个读书可用功。” 孟盈川眸子眯了眯,扬唇笑了开来,深深一揖:“原来姑娘便是济安堂的东家! 孟某不才,竟不知原来是姑娘收留在下,未曾道谢,实是失礼,请姑娘海涵。” 夏澜淡声道:“孟夫子言重了,小的们调皮,让孟夫子费心了。” “几位学生读书十分用功,在下颇为省心。不知姑娘可要考问功课?” 夏澜随口道:“每人交两幅字过来,我瞧一瞧。” 孟盈川点点头,走进书房,将几人今日清早交上来的功课拿给夏澜查看。 夏澜随意翻了翻,发现红菱绿萝字写的有模有样,小草次之,紫英和铁柱鬼画符似的。 孟盈川见夏澜多看了几眼铁柱的字,赞道:“铁柱才学了五日,已能背诵三字经,写对大部分字,其天资并不出众,但最是刻苦,假以时日定能有一番成就。” 夏澜点着头附和:“他带着石头,能学的这么好,我很满意。” 孟盈川又道:“石头对读书很感兴趣,铁柱写字时他也跟着涂涂画画,那孩子……唉,真是可惜了。” 夏澜从窗口向书房望去,小的们摇头晃脑大声诵读,时不时偷觑她一眼,发现自己在看他们,便将腰板挺得愈发直,诵读的声音愈发大。 夏澜微微一笑以示鼓励,然后对孟盈川说:“等下了课,请孟夫子转告铁柱,让他带石头来后院见我。” “是。” 夏澜点了点头,扶着锦书的手,不疾不徐穿过宝瓶门,回后院休息。 后院已经整理完毕,添置了崭新的被褥、茶具等日用品。 锦书铺了床,对夏澜说:“姑娘睡一会儿吧,今日天不亮便起身,又赶了一程路,累坏了吧?” 夏澜揉着眉心,看了眼天色说:“等用过午膳再歇吧,多备些饭菜,叫石头过来和我一同用膳。” “是。” 午膳刚准备好,铁柱便领着石头过来了。 石头好几天没见到夏澜,眼圈倏地红了,挣开铁柱的手,几个大步冲过去,一把将夏澜抱起来,啪嗒啪嗒掉眼泪,嘴里啊啊叫着,委屈巴巴的,活像被抛弃的大狗狗。 夏澜笑着摸摸他的头,温言安抚:“我这不是来看你了么?快去洗手洗脸,该用膳了。” 石头不松手,下巴窝在夏澜颈侧用力摇头,呜呜咽咽猛的拔高成嚎啕大哭。 铁柱低着头,站在一边闷声闷气地道:“石头想姑娘,好几次要拉着小人去找姑娘。” 其实他也很害怕,怕姑娘不要他们了,怕姑娘把他们送来济安堂,便再也不管不问了。 但他不敢说,他知道自己没资格。 石头好歹是夏府管家的亲孙子,他连个奴仆都不是,只是受雇于陈管家,暂时照顾石头而已。 夏澜拍拍石头的后背,再三保证:“石头乖,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等吃了饭我就叫人送信回去,把你爷爷接过来,往后咱们都住在上京,你就跟在我身边,好不好?” 第245章 石头哭声一顿,眼泪汪汪望着夏澜。 夏澜温和的点了点头:“听话,去洗手,我都饿了,一直等你呢。” 石头想了想,清澈的眸子眨了眨,这才撅着嘴闷闷不乐的跟着铁柱去洗手。 很快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生怕短短片刻夏澜便不见了。 夏澜问铁柱:“你可愿跟着我做事?若愿意,我叫管家去寻你爹娘签一份身契。” 铁柱的泪水毫无预兆滚落,不敢相信天上竟真的会掉馅饼,夏姑娘这样的大善人,竟然真的会收留他。 铁柱赶紧伸袖子抹了把脸,扶着膝盖费劲的跪下,哽咽道:“小人愿意!小人愿意的!求姑娘收下小人!” “起来吧。”夏澜点了点头,“你的腿,大夫怎么说?” 铁柱没想到姑娘还记挂着他的事,愈发动容,泪珠子怎么也擦不干净。 “劳姑娘记挂,济安堂的何大夫说,小人的腿不算难治,只是要吃一番苦头,少说也要卧床三个月不能下地。 小人想着,石头还没好,离不开小人,小人想等石头好了再治腿。” 夏澜赞许的点头:“你很好,陈管家没看错你。” 铁柱低着头腼腆的笑了笑:“多谢姑娘,小人告退。” 铁柱走后,夏澜和石头一起用膳。 石头还是老样子,每盘菜给夏澜夹一筷子,剩下的全部包圆,三七开,七成自己吃,三成留给铁柱。 铁柱见石头两手各托着一个大瓷盘出来,皱眉道:“石头,你不能这样。 我听嬷嬷说,只要和你一同用膳,姑娘就吃不饱。姑娘是主子,咱们是下人,哪有下人同主子抢着吃的道理? 我和嬷嬷她们一起用膳,你不用顾着我。” 锦书随口道:“铁柱倒是个懂规矩的,人瞧着也老实。” 夏澜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扶我走走,消消食。” 锦书忙过来扶起她,走到廊下时,夏澜向石头招了招手:“石头,刚吃饱不宜跑跳,过来跟我散散步。” 石头咧嘴嘿嘿一笑,乖巧的走到夏澜身边。 看看锦书,学着她的样子拉起夏澜另一只手,搭在自己手臂上。 锦书失笑:“这傻子,学的倒有模有样的。” 夏澜笑着拍拍石头的手臂:“咱们石头不傻,心里清楚着呢。” 石头半懂半不懂的,忽闪着大眼睛跟着傻笑。 夏澜就跟慈禧太后似的,由两人扶着,优哉游哉的在小花园中走走停停。 暗中凝聚精神力,用异能为石头修复受损伤的脑神经。 石头懵懵懂懂的,只觉得越走越累,两条腿就跟灌铅似的,步子越迈越慢,眼皮子也沉得厉害。 夏澜感觉到差不多了,温声问:“累了?回屋睡会儿去吧。” 石头虽然傻,但在陈管家经年累月的反复教导下,能听懂简单的指令。 揉揉眼睛,打着哈欠,慢吞吞的去前院厢房。 进屋往床上一倒,连衣服鞋子都没来得及脱,就呼呼大睡起来。 铁柱正在用膳,边吃边抹眼泪。 想到今后他跟青松一样,也是姑娘手下的人,就觉得恍恍惚惚跟做梦似的,连呼吸都压抑着,生怕一个大喘气就把自己惊醒了。 石头进屋睡觉,铁柱只是看了一眼,皱眉叮嘱:“石头,把鞋脱了,别把床铺弄脏。” 见石头没反应,他也没多想,继续一口饭菜一口泪,沉浸在生平最大的幸福中。 吃完饭收了碗,铁柱也小睡了一觉。 醒来见石头还睡着,他便自个儿去书房上学。 散学回来,石头还没睡醒。 第246章 铁柱自行温书,又写了一篇字,直到紫英过来叫用晚膳,他才去喊石头。 石头翻了个身,呼噜打得震天响。 铁柱眉头一皱,意识到不对劲,忙伸手探他额头。 温温的,没发热。 铁柱心里暗暗犯嘀咕,但听着那打雷似的呼噜声,又不发热,怎么也不像生病的样子,于是便去用晚膳。 怕石头夜里挨饿,还贴心的给他留了一盘菜一盘饼,一大碗米汤。 深夜,铁柱睡的正香,忽然被一阵叫嚷吵醒。 “我饿!我饿死啦!我要吃饭!” 轩窗半开,月光如水洒下。 铁柱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依稀瞧见一道又宽又长的黑影在他床头笼着。 冷汗噌的一下窜遍全身,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铁柱猛的往后一缩,后背撞到墙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抽冷气。 “你你你是人是鬼?!” 黑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铁柱,我饿!我要吃大肘子!” 铁柱上下牙关直打架:“大大大肘子……我我我这就去找……” 他缩手缩脚的贴着墙,哆哆嗦嗦不敢动弹。 结结巴巴说完一句话,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哪有鬼大半夜要吃大肘子的,还能准确无误喊出他的名字? 铁柱鼓起勇气,睁大眼睛望过去。 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勉强分辨出那人影仿佛有些眼熟。 他屏住呼吸,壮着胆子伸手戳了戳。 软软的,温温的,是人没错。 铁柱松了半口气,软手软脚的爬下床,摸索着点上灯。 借着灯光一打量,眼睛瞬间瞪得滴溜溜圆,其震惊程度不亚于撞见真鬼。 “石头?!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吓唬我,作死啊!” 骂完不由一愣,眼睛眨了又眨,终于发现了盲点。 “石头,你会说话啦?!你真的会说话啦?快,再说一句我听听!” 石头揉着眼睛大哭:“我饿!我要吃大肘子!” 铁柱激动得浑身打哆嗦,用力掐了一把腰侧软肉,疼的直龇牙。 “吃吃吃!我给你拿!” 他哆嗦着手拿出给石头留的饼和菜,还有一大碗已经冷透的米汤。 石头哭成了大嘴猴,抓着铁柱的手臂一阵摇晃:“我要吃大肘子!我不要吃冷饭!” 铁柱险些被他晃散架,艰难的掰开他的手。 “这大半夜的哪有大肘子?石头乖,你先垫垫肚子,明儿一早我同嬷嬷说,让嬷嬷给你买大肘子。” 石头看了眼窗外,夜静更深,连鸟雀的叫声都没有。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讪讪地撇撇嘴,委屈巴巴:“饼凉了,硬,不好吃。” “好好好,我给你热热去,你等着。” 铁柱端起饼和米汤就走,石头端起菜,抽抽搭搭的跟上。 铁柱恍恍惚惚的,到厨房生了火,把米汤倒进锅里,又添了些水,架起篦子,把菜和饼放在上面馏。 饭菜馏热后,石头狼吞虎咽,边吃还不忘提醒铁柱,明天一定要给他买大肘子。 填饱肚子后,石头蹦蹦跳跳回屋,倒头呼呼大睡。 铁柱却睡不着了,站在床头盯着石头看,一会儿眨眨眼,一会儿掐掐自己,还跑出去打水洗了把脸,用尽各种能想到的方法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清早,石头醒来时神清气爽,见铁柱还睡着,就自个儿穿好衣服,去院子里打水洗脸。 看见紫英在扫院子,腆着一脸灿烂的笑迎上去,乖巧的打招呼:“紫英姐姐早,我要吃大肘子!” 紫英宠溺的笑笑:“好,一会儿我去同嬷嬷……” 第247章 话没说完,忽然眼睛瞪得老大,“石头,你会说话啦?!” 石头眨眨眼,眼神写满茫然:“我、我会说话啦?我真的会说话啦?!” 紫英扫帚一扔,撒丫子往李嬷嬷住的厢房跑:“嬷嬷!嬷嬷!石头会说话啦!” 刹那间,整个前院沸腾了。 大伙儿从各自屋里出来,围着石头又摸又看,问长问短。 周掌柜听说后,忙带石头去看大夫。 大夫把脉过后,说这小子好着呢,能吃能喝,壮得像头牛。 石头大好,大伙儿都很开心,孟盈川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让他们随意庆祝。 李嬷嬷托周掌柜差人去卧云庄送信,她带着红菱绿萝去买菜,置办了三桌丰盛的席面,整个济安堂上下一同庆祝。 —— 给石头治疗过后,夏澜就回了卧云庄。 她只消耗了三分之一的精神力,想着多来几次,每次都能让石头明显好转,但又不至于好的太突兀。 哪知石头身强体壮,只需要修复受损的脑细胞,根本不需要耗费太多精神力。 昨天的治疗竟然让他好了一大半,能口齿清楚的说话,顺利表达自己的意思,智商相当于七八岁的小孩子。 傍晚,她又跟着黎晏州去向太后请安,喂太后喝药。 太后早晨服过药后沉沉的睡了一觉,醒来时觉得精神略有好转,但并不明显。 傍晚用过药后,很快又觉得疲倦不堪,一觉睡到拂晓,连梦都没做。 “太后这一觉竟睡了足足六个时辰,奴婢瞧着您气色好了许多呢。” 平嬷嬷服侍太后更衣漱口,递上一面菱花镜。 太后照了照,眯着眸子笑了:“哀家也觉得神清气爽,身子松泛不少。” 平嬷嬷赞道:“袁神医素有江湖第一名医之称,他的药果真有奇效,太后只要遵医嘱按时服药,凤体大好指日可待。” 怕太后反感,又堆起笑脸奉承,“老奴可记得清清楚楚,太后亲口承诺,要给王爷抚养小世子小郡主呢。太后必得养好凤体,否则小娃儿活蹦乱跳的,您可如何带得动?” 太后想起黎晏州牵着夏澜的手,眉目舒展、笑容满面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心下却是不那么反感了。 她也知道黎晏州的病实在棘手,能保住性命已是缴天之幸。 如今才喝了十天袁无疾的药,凤体已明显好转,她心中对袁无疾愈发倚重。 只盼着袁无疾能尽量为黎晏州保命,能多保一天算一天。 “袁神医是有功之人,当重赏。既夏氏是他的爱女,哀家今后也会善待于她。若她真能为小九儿留下一儿半女,哀家当她是嫡亲的女儿看顾。” 平嬷嬷强撑起一丝笑意宽慰:“太后别胡思乱想,袁神医医术通神,即便一时半会无法治愈王爷,但只要他用心钻研,假以时日,定能寻到长久保住王爷性命的法子。” “哀家也是这么想的,天色尚早,你扶哀家去院子里走走。” “是。” 平嬷嬷扶太后下床,主仆俩慢悠悠的散步。 辰时末,夏澜推着黎晏州,准时到达瑞云堂。 太后怕黎晏州唠叨她,掐着点儿回屋,躺在床上装虚弱。 两人请了安,夏澜接过药碗服侍太后进药,暗暗用精神力为太后略作治疗。 喝完药,太后头一次对夏澜露出笑脸:“好孩子,辛苦你了。” 夏澜低着头,乖巧柔顺宛如一只小羊羔:“太后折煞民女了,您凤体安然无恙,王爷才能安心。王爷安心,便是民女的福气。” 第248章 夏澜低着头,乖巧柔顺宛如一只小羊羔:“太后折煞民女了,您凤体安然无恙,王爷才能安心。王爷安心,便是民女的福气。” 太后十分满意,从腕上退下一枚通透水润的翡翠镯子,递到夏澜手中。 “这镯子是哀家的陪嫁,一只给了先皇后,这一只是留给小九儿媳妇的。 小九儿喜欢你,你可要全心全意对待小九儿,不要让哀家失望。” 夏澜陡然间感到手中一沉,热乎乎的仿佛捏着个滚烫的铅坨子,烧得慌。 啊这……未来婆婆的认可,这也忒快了吧?! 她才刚找到些许恋爱的感觉,不会这么快就要被塞进花轿送入洞房吧?! 恍神间,就听黎晏州怒气哼哼的催促:“澜澜,发什么呆?还不赶紧戴上?” 不等夏澜有所反应,便一把夺过镯子,捏住小手给她套了上去。 然后掐了一把瓷白细滑的小脸蛋,磨着后槽牙半开玩笑的威胁。 “你若负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夏澜想扔给他一个白眼,又怕太后瞧见心里不舒服,只得捂着脸碎碎念:“又说胡话,也不嫌晦气。” 黎晏州坐在轮椅上,脑门往床沿轻轻碰了一下:“儿臣代澜澜谢母后恩典,澜澜从前被嫡母拘着,这不许那不许的,养成了胆小懦弱的性子。 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请母后看在小九儿的份上,多多包涵。” 太后一阵心梗。 知道她礼数不周,却不让她学,反倒让当娘的多包涵。 可真是她的好大儿啊! 太后摆摆手,嗔笑道:“哀家实不愿看你这副没皮没脸的样儿,你走吧,今日不必来了。” 黎晏州大笑,拉着夏澜告退。 夏澜挣开他的手,规规矩矩行了礼。 刚直起身,又被男人牵住小手,俨然是掌心娇宠,片刻离不得的姿态。 两人走后,太后打了个哈欠,蹙眉道:“怎么这两日服过药便犯困呢?” 平嬷嬷扶她躺下,笑着安慰:“太后素日睡不安枕,凤体便一直不见好。如今睡得好了,精神自然也就好了。” 太后蹙眉道:“小九儿这副腻歪劲,哀家可从没见过。他的婚事,该提上日程了。” 平嬷嬷迟疑了下:“夏姑娘的生父正月里伏法,论理她应当守孝三年才能成婚。王爷不也说了么,等夏姑娘出了孝期再成亲。” 太后摇了摇头,叹道:“是这么个理,可小九儿如今愈发任性了,哀家只怕他情难自禁,若做了出格的事——” 平嬷嬷欲言又止,心下无比酸楚。 王爷这副模样,即便想做出格的事,只怕也有心无力。 但这话太扎心,是万万不能说的。 早膳后,夏澜去汤池,黎晏州想跟着,被她一个白眼瞪了回去。 “青天白日的,你给我老实点!若是有不合礼法之事传出去,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黎晏州灰溜溜摸了摸鼻子,耷拉着脑袋,推着轮椅,丧了吧唧的回醉云轩。 之前庄子里都是他的人,汤池又是禁地,怎么胡闹都没关系。 如今太后来了,庄子里多了上百人,稍有不慎便会传出流言。 太后最重礼法规矩,好不容易老太太松口认可夏澜,黎晏州可不敢乱来,唯恐横生枝节。 半晌午,雁回过来传话,说济安堂小厮来报,石头今早会说话了。 “……已经让大夫瞧过了,他身康体健,也不知怎的突然开窍了,说话很流利,口齿也清楚。” 夏澜喜出望外:“爹爹给他扎了两个月的针,用了不知多少名贵药材,这番苦功总算没白费。” 第249章 顿了顿,又道,“锦书,随我下山,我要亲眼瞧见才放心。” 锦书忙扶她起身,夏澜又吩咐道:“春红,你替我写一封信,告诉陈管家这个好消息,叫他打点好府里,尽快进京来,顺便把铁柱的身契带来。” “是。” “再给我找一处宅子,不必太大,但要清静。” “姑娘是要租赁,还是要买宅子长久安置下来?” 夏澜小手一挥,不假思索地道:“不买,也不租,花那闲钱干啥?你去秦王名下的宅院找找,有合适的打扫干净就行。” “……是。” 春红嘴角抽了抽,毕竟是太后认可的未来秦王妃,这腰杆子不是一般的硬。 夏澜走后,春红去醉云轩回话。 “姑娘想要一座院子,让奴婢在王爷名下的宅院中挑一座。” 黎晏州受了多日冷落,正郁闷着呢,闻言心下一喜,不动声色地道:“在金谷园边上挑一座院子给她。” 春红眉心一跳,瞬间心领神会:“是。” 金谷园是前朝宰相斥巨资修建的园林,仿江南园林的样式,小桥流水,假山玲珑,其精致程度不输皇家园林。 本朝太祖皇帝将之赏赐给嫡幺女福宁公主做大婚的府邸,福宁公主五儿两女,十八个孙子,十五个孙女,重孙辈人数过百,享年整整一百岁,是为本朝第一祥瑞。 黎晏州重伤残废后,熙和帝用侯位换回金谷园,赏赐给黎晏州,希望能让他沾一沾福宁公主的福气,为他添寿。 金谷园在城外东郊,占地宽广,周边的院子大多是世家望族用作赏玩休养的别院,精致华丽。 历经几朝,难免有家族没落。 春红当即带着账房下山,将金谷园周边的宅子一座座打听过来。 最终选定西边一座五进院子,主家祖上是二品大员,但从前两辈开始便仕途不顺,只做到六品闲职,再往后的子孙愈发不成器,连个中举的都没有,生意倒是做的顺风顺水。 春红开出条件,可以给一个入国子监的名额,主家二话不说便答应卖宅子,还照市价打了八折。 当场签下契书,银货两讫,完成交割。 —— 夏澜一进济安堂,石头便扑过来一把抱住她,当场来了个举高高转圈圈,咋咋呼呼的大叫。 “我会说话了!姑娘,我会说话了!你听,我说的可好了!” 夏澜冷不丁被熊抱,又来了一通爱的魔力转圈圈,脑瓜子嗡嗡的。 “松手,我头晕!” 石头吐吐舌头,放下夏澜,嘿嘿傻笑。 夏澜扶着锦书的手缓了好一会儿,小脸都白了。 锦书蹙眉斥道:“石头,你以前傻,行为举止有失礼之处,大伙儿也不同你计较。 如今你好了,可不许再做出如此孟浪之举,否则会损了姑娘的清誉。” 石头半懂半不懂,他脑子恢复正常,但认知还没跟上,需要学习。 “锦书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那一脸迷茫的样子,令锦书闷了闷,眉头蹙得愈发紧了。 夏澜温和地道:“男女有别,你是大人了,不能对姑娘家动手动脚的,会挨打。 以后你用心跟着夫子读书,书读的多了,自然就知理明事了。” 石头乖巧点头:“我知道了,我听姑娘的话。” 他不知道夏澜叫什么,听大家都喊她“姑娘”,他便也跟着学。 夏澜招手叫他过来,让他倒茶,擦桌子,扫地,查看他对于指令的理解和执行程度。 几番试探下来,发现他现在跟一年级小朋友差不多,于是又暗中催动异能,再给他提高一下智商。 第250章 “铁柱,如今石头好了,你准备一下,尽快治腿。” 铁柱咬着下唇,紧张的搓手。 他听何大夫说过,断骨重接要先将骨头打断,再正骨固定,让断骨重新愈合。 其痛苦程度,非常人所能忍受。 夏澜看出他的迟疑,问道:“害怕?” 铁柱不敢撒谎,老实巴交地道:“回姑娘,小人怕,但小人能忍住。” 顿了顿,瓮声瓮气地道,“小人不想再当瘸子了,小人也想跑想跳。” “何大夫的医术在上京是数一数二的,明儿我叫锦书给你送些好药来,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多谢姑娘!”铁柱感动不已,眼圈红红的险些掉泪。 他长这么大,亲爹打骂老娘嫌弃,反倒是陈管家和石头祖孙俩,以及姑娘和嬷嬷、青松红菱他们几个对他最好。 尤其是姑娘,天仙似的人儿,原该高高在上目无下尘,却对他和颜悦色,还不嫌弃他是个瘸子,给他治病,收留他做事。 夏澜走后,铁柱主动去找何大夫,请求明日便给他治腿。 石头又经过一场酣睡,醒来时眼神都不一样了。 那股子清澈的愚蠢不见了,变得十分机灵,也不再嚷嚷着肚子饿要吃大肘子,而是自己安安静静的去厨房热饭菜,压根没吵醒铁柱。 日落前,夏澜回到卧云庄。 黎晏州过来陪她用晚膳,没说要去向太后请安。 夏澜也没提,给黎晏州检查了眼睛和腿,用残余的精神力给他治疗一次,嗑了六丸药倒头就睡。 翌日清晨,黎晏州醒来发现视力已经完全恢复,并且比受伤之前更好。 站在窗口眺望院子那头角落里的梅树,树皮的纹路、叶片的脉络,看的一清二楚。 腿脚热乎乎的,虽然还是使不上力,但血脉运行畅通无阻,丹田能凝聚起的真气较之前浓郁多了。 照过镜子才发现,眼珠子还是灰绿色的,比之前的颜色略深些,宛如眸中镶嵌者一块湖水绿翡翠,通透温润,美到极致。 但也如翡翠一般冰冷,传达不出任何情绪。 黎晏州眉头挑了又挑,对这双眼睛十分满意。 没有颜狗能拒绝一双湖水绿翡翠般的眼睛——尤其是夏澜那个二十四k纯颜狗。 黎晏州独自去瑞安堂请安,太后朝他身后望了望,蹙眉问道:“夏澜呢?” “澜澜吃了袁神医的药,又睡过去了,约莫明晚才会醒。” 太后眉头蹙得愈发紧了,迟疑片刻,吞吞吐吐的问:“她……莫不是身患顽疾?哀家来了十余日,她睡了十余日,怕是病不得不轻。” 黎晏州温声解释:“听说夏大小姐早产,澜澜生来便带着弱症,宋正安与葛氏都是心狠的,不曾用心给她治疗。 也是她命大,认了袁神医作义父,袁神医自是要尽心尽力治她的。 袁神医的药效果非同寻常,澜澜吃完药必得睡足两天两夜方能苏醒,每每醒来,弱症便会明显减轻。” “是么?如此奇怪的药,哀家真是闻所未闻。” “袁神医的药乃是不传之秘,千金难求,儿臣也是才长了见识。” 太后听说夏澜的病有救,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胸腔里。 她就怕夏澜身患绝症,万一不能绵延子嗣,甚至是个短命的,那她的儿子可就抓瞎了。 “母后用袁神医的药也有十天了,身子可好些了?” 太后一听这话,顿时来劲了:“前日便觉得夜里睡得安稳,晨起精神尚可,昨日清早服药后又睡了半日,醒来觉得浑身松泛,病仿佛好了一半。” 第251章 黎晏州欣慰不已:“袁神医不愧是神医,母后用了袁神医的药,定能百病全消,长命百岁。” 太后心疼的抚上黎晏州的脸:“母后活到这把年纪,享尽荣华富贵,此生已知足了,只盼着我儿能平安康健,岁岁长安。” 黎晏州握住太后的手,怕她把白绸扯下来,万一看到他的眸色变深,保不定又要胡思乱想什么。 病情明显好转,太后喝药便有了动力,根本不用人劝。 翌日上午,方兰竹与方兰溪兄弟俩前来卧云庄求见。 黎晏州有些意外,当即让人请兄弟俩进来。 他并不知道夏澜给方兰竹治病一事,还当方兰竹是上门替兄弟向蒋惜梅提亲来的。 蒋惜梅无父无母,在他麾下五年,再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娘家尊长了。 方兰竹病歪歪的,路都走不稳,是一乘小轿抬上来的,一直抬到醉云轩外。 “小臣拜见秦王殿下,恭祝殿下千岁长安。” “免礼,坐吧。”黎晏州面蒙白绸,稍稍抬了抬手。 方兰溪扶方兰竹坐下,然后在他下首就坐。 梁溪上了茶,方兰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直入正题。 “小臣今日斗胆叨扰王爷,是为了拜谢夏姑娘救命之恩。” 黎晏州一怔:“哦?” 方兰溪忙将那日灵安寺中方兰竹突然发病,得夏澜救助之事说了一通。 他虽然不在场,但嘴皮子利索,吧吧一通述说,绘声绘色,如临其境。 黎晏州直觉不对劲。 怎么就那么巧,十八年来出门屈指可数的方兰竹莫名其妙去灵安寺,而从沣阳回来之后便再没去过灵安寺的夏澜,又心血来潮去拜佛。 要说没猫腻,别说他,石头那傻小子都不信。 方兰竹瘦骨嶙峋,弱不禁风,说一句话喘三口气,仿佛随时会一口气上不来,当场厥过去。 “家父听闻小臣得夏姑娘相救,感激涕零,只是身在北境军中不得擅离职守,否则定要亲自拜谢夏姑娘。 家父得知夏姑娘身世坎坷,有意收夏姑娘为义女,举方氏全族之力,护恩人余生不受欺辱。” 黎晏州眉心一跳,震了个大惊。 那家伙到底干什么去了? 难得下一趟山,竟然给他憋了这么个大招?! 那可是镇北大将军! 刚正不阿、威武不屈的镇北大将军! 数年前武将回京述职,他曾见过镇北大将军方恒一面,方恒在他面前不卑不亢,那叫一个铁面无私、正气凛然。 黎晏州脑子转得飞快,语气淡漠:“此事本王并不知情,且夏姑娘是神医袁无疾的义女,方大将军要认亲,应当同袁神医商议。” 方兰竹一怔,澜澜什么时候有了一位神医义父?他可从没听说过。 黎晏州又道:“夏姑娘正在闭关,不方便见客,二位请回吧。” 方兰竹一听这话,就知道黎晏州不愿放人,心底不由腾腾升起一股怒火。 “小臣久仰袁神医大名,恳请王爷为小臣引荐。” 他是三公主的驸马,论辈分该尊黎晏州一声“九叔”,且他是个病秧子,既求到跟前,黎晏州若不让他见一见袁神医,总归失了做长辈的慈爱与气度。 “梁溪,叫人去请袁神医。” 梁溪领命,快步走到院中传话。 一盏茶后,袁无疾提着药箱来了。 “袁神医,这二位是镇北大将军方恒的公子,方大将军有意认澜澜做义女,不知你意下如何?” 袁无疾一听就炸毛了,吹胡子瞪眼的大叫:“我不答应!澜儿是我药王谷的少谷主,谁都别想抢!” 第252章 方兰竹一懵再懵。 不是,澜澜不是被渣男骗婚,又被渣爹后娘虐待,过的凄凄惨惨戚戚么? 怎么摇身一变,从绝婚妇成了天下闻名的药王谷少谷主? 他还说借镇北大将军的威名给她撑腰呢,这丫头腰杆子那么硬,哪里用得着他来撑? 黎晏州闻言,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 老头儿没让他失望。 袁无疾老来得女,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别说镇北大将军,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会将闺女拱手让人。 袁无疾大手一挥,斩钉截铁的道:“想娶我闺女可以,想抢我闺女,那是万万不能的!” 黎晏州正气定神闲的喝茶,闻言手一抖,险些将茶盏打翻。 刚想呵斥,让袁无疾别胡说八道,转念一想,这老家伙心眼小脾气差,性子犟的像头活驴,只能顺不能惹。 毕竟是澜澜她爹,他未来的老丈人,得哄着。 黎晏州清清嗓子,故作平静的问:“二位都听见了,不知谁有意向夏姑娘提亲?” 方兰竹与三公主婚约已定,方兰溪对蒋惜梅无比上头。 兄弟俩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方兰竹顶住压力,说道:“既是袁神医不答应,在下不敢强求。但救命之恩等同再造,还请袁神医允许在下见一见夏姑娘,容在下当面拜谢。” 这个要求不过分,袁无疾低头想了想,答应了。 黎晏州不冷不热的婉拒:“二位来的不巧,夏姑娘正在闭关,要到后日才有闲暇会客。” 方兰竹站起身,晃晃悠悠的行礼:“那小臣后日一早再来。” 顿了顿,又道,“小臣身子不好,怕过了病气,不敢惊扰太后,有劳王爷派人领路,小臣在院外磕头向太后请安。” 黎晏州点了点头,叫梁溪去安排人带路。 方家兄弟俩前脚走,黎晏州后脚便杀到汤池。 盯着漂在水中的小姑娘,后槽牙磨得咯吱咯吱响。 她想干什么?! 好端端的,干嘛要去招惹方家? 黎晏州心里明镜似的,即便救命之恩不是刻意为之,方恒也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要收她做义女。 他是个大老粗,没那么细腻的心思,不会想到认亲报恩。 一定是夏澜和方家兄弟达成了某种共识,方家兄弟极力促成此事。 但,她是为什么? 方家兄弟又是图什么? 春红上前劝道:“王爷,姑娘明晚才能苏醒,您别等了,熬坏了身子,姑娘又要心疼了。” 黎晏州嗯哼一声,意味深长:“是么?” 锦书提着食盒走来,是她和春红的午膳。 “奴婢拜见王爷。” 黎晏州心念一动,问道:“锦书,你最近跟姑娘下山,可曾发生过什么事?” 锦书想了想,将方兰溪砸面人摊,以及夏澜在灵安寺救方兰竹之事说了一遍。 “哦,对了,姑娘还叫奴婢去方府取方大公子的脉案。” 黎晏州觉得很不对劲。 方兰溪和夏澜的相遇相识不像是刻意为之,但灵安寺救方兰竹,明显有猫腻。 她是末世过来的人,经历过那种残酷厮杀,圣母心早就消磨殆尽。 她主动提出要方兰竹的脉案,的确是有意救他,但绝不是冲着方兰溪去的。 那便是冲着镇北大将军方恒去的。 只是方兰竹一个性情孤僻、冷漠凉薄的病秧子,为何会极力促成此事,甚至不惜亲自去灵安寺陪她演这出戏? 黎晏州想不明白,他只能耐着性子等。 翌日入夜,夏澜准时醒来。 第253章 一睁开眼,就看到黎晏州在汤池边坐着,眉眼沉沉,容色不虞。 夏澜随口问道:“心情不好啊?” 黎晏州语气平淡:“没什么,你先吃饭。” 夏澜饿的厉害,便没多问,先填饱肚子再说。 用过膳,锦书收拾走碗筷,春红也退下了。 夏澜以为黎晏州又想干点不方便被小姑娘看的事,脸庞倏地热了。 哪知男人却四平八稳的坐着,没有任何不规矩的举动。 “昨日方家兄弟来了,说方大将军想收你做义女。” 夏澜眉头一挑,有些意外:“这么快?” 黎晏州心一沉——她果然是有意为之! “为什么要这么做?”男人推动轮椅上前,停在她面前,目不转睛的凝视她的双眸。 夏澜直言不讳:“我想查清楚鹰嘴峡一役的隐情。” 黎晏州心口骤然一缩。 他想过这个可能,但他绝不同意。 他不会让她陷入任何危局中。 “没有隐情,澜澜,你想多了。” 夏澜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不过她明白黎晏州的担心,于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好吧,北境的事情你最清楚,既然你说没有隐情,那我就放心了。” 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娘家,我需要摆脱罪臣之女、卑贱商户的身份。 镇北大将军位高权重,攀上将军府,我的身份地位便截然不同了。” “澜澜,你不必攀附任何人,我会保护好你的。”黎晏州对这个说法十分反感,他无法容忍心上人折碎傲骨曲意逢迎他人。 夏澜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道:“不,我必须攀附!你是天之骄子,罪臣之女、卑贱商户,如何配得上你?” 黎晏州脱口道:“我不在乎!” “但是太后在乎!陛下在乎!文武百官在乎!世家贵族在乎!” 夏澜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是掷地有声。 “我不想你被非议,也不想我被轻视。既然攀上镇北大将军能让你免受非议,能让我免受轻视,何乐而不为? 况且我为方兰竹治愈顽疾,换方家庇护我,也是公平交易。我问心无愧,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黎晏州被怼的说不出话来。 的确,他可以一意孤行,仗着宠爱拿捏太后,可他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朝臣会反对,贵妇会轻视,民间会非议。 若真能成为方大将军的义女,有将军府做靠山,即便背地里仍有人指指点点,但当面都会给她三分面子。 黎晏州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但既然是她铁了心要做的事,他即便做不到全力支持,也不会去拖后腿。 “澜澜,袁神医拒绝了方家的请求。”黎晏州摊了摊手,一脸无奈。 夏澜眉头顿时拧紧,头大如斗。 方家那边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之前,她不能在袁无疾面前露半点口风,以免方家不答应,她平白与义父生了嫌隙。 偏偏方兰竹兄弟俩来时,她正在昏睡,两边先见上面,还谈崩了。 这下好,有的头疼了。 天蒙蒙亮,夏澜便急匆匆去流云居哄老爹。 袁无疾站在院中打八段锦,余光一扫瞬即收回,目不斜视专心打拳,仿佛压根没看见那么大个活人。 夏澜也不吭声,站在他身边跟着打拳。 两趟八段锦打完,袁无疾怒哼一声,转身进屋。 夏澜耷拉着脑袋亦步亦趋的跟着,闷不吭声,乖乖巧巧的样子。 袁无疾用早膳,她就在一边站着,眼巴巴瞧着,时不时吞一下口水。 袁无疾那张冷脸板不住了,没好气的瞪她一眼:“吃吧!” 第254章 夏澜顿时扬起灿烂的笑脸,虚攥着拳给他捶两下肩:“爹爹,不生气了?” 袁无疾一秒钟变脸,冷哼一声,后脑勺对着她,恶狠狠的大口咬包子。 那凶悍的样子,跟要吃人似的。 夏澜抖了抖,小心翼翼的陪笑脸:“爹爹,别生气了嘛!身体要紧!” 袁无疾怒哼一声,身子一侧,背对着她不接话。 “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 夏澜张口来了一段经典《莫生气》,殷勤的给袁无疾捶肩。 袁无疾被她念得脑仁子直突突,磨磨后槽牙,余怒未消:“怎么,有我这一个爹还嫌不够?还是我这个江湖草莽及不上位高权重的大将军?” 夏澜攥着衣襟,蹙眉作西子捧心状,一脸受伤:“爹爹怎会这样想女儿?难道在您心目中,澜儿便是趋炎附势、逢迎权贵之辈?” 袁无疾顿时心疼了,连忙改口:“爹爹说错了,澜儿才不是势利眼的小人。” 夏澜抽抽搭搭,半点眼泪也挤不出来,扯着嗓子嚎的可怜巴巴。 “呜呜……爹爹都不问缘由便冤枉我,我救下方大公子时,连您的面都没见过,谈何嫌弃? 您医术精绝,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得您老垂爱收归门下,感激不尽,您却如此想我,真是太伤我心了!呜呜!” 夏澜肩膀抖了抖,帕子抹脸干嚎。 袁无疾眉头一挑,揪住细节发问:“你救他时尚未见过我?此话怎讲?” 夏澜呜呜咽咽:“我上午在灵安寺救了方大公子,下午得王爷引荐拜会您,我原是想求您收我为徒,您偏不肯,这才斗胆拜您为义父。” “是么?那可真是巧得很。”袁无疾皱了皱眉,满脸不爽,“总之,你既已拜我为父,镇北大将军那边就婉拒了吧。” 夏澜扁了扁嘴,闷闷的道:“可是镇北大将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蒙他老人家看得起我,我……我想认他做义父。” 袁无疾眼一瞪,扬声质问:“你才说不爱攀附权贵!” 夏澜耷拉着脑袋,细声细气的解释:“但凡换了旁人,我绝不会心动。 可是爹爹您兴许听说过,我生父为人不堪,受尽唾骂,我太想有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父亲了!” 袁无疾想说难道自己就不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么,话到嘴边,又默默的吞了回去。 镇北大将军死守西疆十余年,打的西梁国力倒退二十年,将边境线向西推进百余里。 这份功绩足以青史留名,他区区一个江湖草莽,实难望其项背。 袁无疾输得心服口服,但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板着脸闷闷不乐的啃包子。 夏澜打量着他的神色,讨好的道:“爹爹若是实在无法接受,那我不认便是。爹爹对我最好,我绝不会将任何人置于爹爹之前。” 袁无疾一听这话,心顿时软了。 他冷静来认真思考,觉得夏澜还是认镇北大将军为义父更好。 她既与秦王有情,来日成了秦王妃,免不了要同权贵打交道。 权贵都是拜高踩低的势利眼,若有将军府罩着,她的身份地位水涨船高,旁人才不敢看不起她。 再者,镇北大将军是为报恩而结亲,若拒了这门干亲,保不齐恩没落下,反倒结了仇。 药王谷远在南疆,袁无疾自然不怕镇北大将军,大不了回南疆去,谅方家也不敢追到南疆来为难夏澜。 只是,犯不着。 明明可以成为一大助力,何必得罪人家,平白树敌。 第255章 袁无疾一言不发,闷头用早膳,也不搭理夏澜。 吃饱喝足一抹嘴,瓮声瓮气地道:“今日方家小子还会再来,你既然想认这门亲,爹爹便替你应承下来。 只是你可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你是药王谷少谷主,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下药王谷。” 其实他更想说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下他这个爹爹,但这话未免太小家子气,传出去怕惹人笑话。 夏澜点头如鸡啄米,殷勤的给他捶肩:“爹爹放心,澜儿这辈子只有您一个爹爹,您在澜儿心目中永远排第一位,谁都及不上!” 袁无疾心花怒放,脸上却装的四平八稳,甚至有些冷淡:“连秦王也及不上么?” 夏澜眼皮子不眨,张口就来:“男人嘛,锦上添花的工具而已,爹爹才是女儿永远的靠山。” 袁无疾抚须大笑:“澜儿能如此想,爹爹就放心了。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把男人放在第一位。 他对你十分好,你回应七分足矣。若他对你只有七分好,你便踹了他,去找对你十二分好的男人。” 夏澜深以为然:“爹爹这番话简直说到我心坎里了,合该咱俩是父女,太对脾气了!” 几句话哄得袁无疾眉开眼笑,丁点不悦一扫而空。 院中,黎晏州脸黑的活像被人挖了祖坟。 他只是锦上添花的工具而已? 很好! 简直好绝了! 梁溪缩着脖子眯着眼,不敢看自家主子的脸色。 心里把袁无疾和夏澜祖宗十八代翻来覆去骂了无数遍。 这爷俩,什么人啊! 一个为老不尊,一个狼心狗肺,真是沆瀣一气,没一个好东西! 王爷一腔痴情,纯纯是喂狗了! “袁神医,夏姑娘,方家两位公子求见,王爷亲自来请二位去前厅。” 梁溪刻意咬重“亲自”二字,眼神蹭蹭冒火。 夏澜一哆嗦,下意识跑到门外一看,只见黎晏州唇角下撇,双手抓着轮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毕露。 她瞬间眼前一黑,完犊子! 为了哄老爹,把狗子惹毛了。 这波玩脱了! 夏澜脖子一缩,躲到袁无疾身后,可怜巴巴:“爹爹救我!” 袁无疾也是尴了个大尬,老脸涨得通红,没想到背地蛐蛐被正主儿逮了个正着。 他仰脸望天,装的没事人似的:“澜儿别怕,有爹爹在,爹爹陪你去会会方家小子。” 夏澜脑袋埋在胸前,低着头不看黎晏州,趋着小碎步紧跟在袁无疾身侧。 黎晏州蒙在白绸下的眸子眯起,周身流溢着危险的低气压。 袁无疾浑然不惧,迈着四方步,气势凛然的来到前厅。 方兰竹见夏澜过来,眸子瞬间一亮,扶着几案慢悠悠站起身。 方兰溪扶住他,兄弟俩先向黎晏州行了礼,又对着夏澜长长一揖。 “日前在灵安寺若非姑娘搭救,在下决计难逃一死。姑娘高风亮节,行善不留姓名,然救命之恩不可不报。 在下已将灵安寺之事写信告知家父,家父敬佩姑娘的人品,意欲同姑娘结一门干亲,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夏澜假意推辞:“举手之劳而已,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黎晏州和袁无疾不约而同扔给她一个白眼。 你就装吧你! 方兰竹捂着嘴吭吭咔咔的咳嗽,脸憋的通红,喘不过气来。 方兰溪急道:“姑娘心地慈悲,于您是举手之劳,于我方家却是天大的恩情。 您是家兄的贵人,恳求姑娘看在方家一片赤诚,给方家一个报恩的机会。” 第256章 夏澜低着头,紧张兮兮的揪着帕子。 沉默许久,才向袁无疾屈膝一福,细声细气的道:“女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全凭爹爹做主。” 方兰竹焦急的看向袁神医,咳得更厉害了。 袁无疾仰脸望天,脸色铁青,好一会儿才翻着眼皮,带着些许怒气道:“方家既是诚心认亲,怎么只有两个小辈过来?方家主事之人怎么不来?” “请袁神医见谅,家父身负镇守北疆之责,未得圣命不可擅离职守;家母已辞世多年,方家无当家主母。 家父幼失护恃,由叔公叔婆抚养长大。此时叔公叔婆就在卧云庄外,因无官身不得入庄拜见。若袁神医与夏姑娘不弃,认亲宴将由叔公婶婆操持。” 方兰溪拱着手,态度既诚恳又恭敬,“自然,袁神医与夏姑娘有任何要求,方家都会竭尽全力办妥。” 袁无疾听了,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方家还算有诚意,老夫对方大将军也甚是敬佩,既有此缘分,结亲也算一桩美谈。” 方兰竹大喜,拱手作揖:“多谢袁神医!” 袁无疾眯着眸子,上下打量方兰竹,又不着痕迹的瞥了夏澜一眼,捋着山羊胡子说道:“待认亲宴后,老夫给你好好诊一诊。” 方兰溪大喜过望,一揖到地:“多谢袁神医!多谢袁神医!” 他原以为夏澜与方兰竹是旧识,所谓救命之恩、结亲相报,应当是方兰竹为了借将军府的威名保护夏澜而做的戏。 此时得知神医袁无疾是夏澜的义父,又觉得自己猜出了真相。 袁无疾性子高傲脾气拧巴,鼻孔看人,谁的面子都不给。 一定是夏澜为了让袁神医给自家兄长治病,这才做戏结亲,结了亲就是一家人,袁神医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多少会给方家些许薄面。 方兰竹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惊喜,实是喜出望外,也颤颤巍巍向袁无疾行礼致谢。 袁无疾大手一挥,浑不在意:“你身子不好,不必多礼,早日回家歇着去吧!” “在下家中长辈在卧云庄外等候,恳请袁神医拨冗相见,认亲之事细节还需与您老商榷。” 江湖中人不拘小节,袁无疾对于上京高门大户的繁文缛节很不耐烦。 “这事你们看着办,只一点,不能委屈了我们药王谷的少谷主。” “袁神医放心,方家诚心结亲,断无委屈恩人之理。” 兄弟俩连连行礼,满口应承。 黎晏州默默喝茶,一盏茶喝到底,也没品出个滋味来。 他私心里只想把夏澜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藏的严严实实的,不让任何人觊觎。 尽管他心里雪亮,方家兄弟俩一个是驸马,一个是蒋惜梅的脑残粉,都对夏澜没有不轨图谋。 但还是很不爽。 总觉得他的澜澜好像无形中被分成好多份,不再完全属于他了。 这种失去所有权的感觉,令他心里堵的难受,彷徨无措,焦灼不安。 方兰溪向夏澜作揖,诚恳的道:“太后在卧云庄静养,我等不便惊扰。 不知可否请夏姑娘移步庄外,与叔公见上一面,商议认亲细节?譬如衣裳首饰等,总要让姑娘满意才好。” 夏澜看了一眼袁无疾,点了点头,跟着兄弟俩离开庄子。 黎晏州听着脚步声远去,就跟被人活生生剜了心肝似的。 袁无疾看不到他的眉眼,但能感受到屋内笼罩着一层低气压,看看男人紧抿的唇,闷闷的道:“老朽陪王爷喝一杯吧。” 第257章 黎晏州脸色紧绷,牙缝里挤出几个冷冰冰硬邦邦的字眼:“澜澜不许本王饮酒。” 袁无疾一阵无语,皱眉瞟了他一眼,忽然又笑了。 不愧是他们药王谷的少谷主,区区男人而已,拿捏的死死的。 卧云庄外,镇北大将军方恒的二叔二婶、三个堂弟拖家带口来齐了。 一水儿的粗衣布鞋,面容黝黑,粗手大脚一看就是庄稼汉子。 叔公方大河有些局促,粗糙的双手在衣裳下摆用力蹭了蹭:“这位就是咱们方家的大恩人吧?” 叔婆刘氏满脸堆笑:“哎呦,长得可真俊,像观音娘娘座下的龙女。” 几位堂叔堂含笑点头,满脸紧张,不知该说什么,都没开口。 小的们被大人扯着按着,歪着小脑袋好奇的打量,小小声惊呼,窸窸窣窣的夸夏澜长得好看。 夏澜向长辈们福了一礼:“小辈夏澜,向各位长辈问安。” 众人慌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应对,求助的看向方兰竹。 方兰竹清清嗓子,虚弱的道:“恩人不必多礼,在下在杏花楼定了雅间,咱们坐下说话。” 锦书雁回扶夏澜上轿,抬着下山。 方大河等人眼珠子都看直了,刘氏小声碎碎念:“听说原先是个官家千金,到底跟咱们庄稼人不一样,派头大哩!。” 方兰竹蹙了蹙眉,递了个眼神。 方兰溪心领神会,笑道:“叔婆有所不知,一般的官家千金可及不上她,她可是大名鼎鼎的神医袁无疾之女。 我爹想请袁神医为大哥治病,多年前亲自登门,连袁神医的面都没见上。 袁神医方才亲口说,等认亲宴后,要好好给大哥诊一诊。” 刘氏一听,眼睛顿时亮了:“真的?我听说袁神医可是给秦王爷看病的,他肯给竹哥儿治病,那可真是太好了!” 顿了顿,又问,“哎,咱们家恩人不是姓夏么?听说她爹是个五花大绑上法场砍脑壳的,怎么又成了袁神医的闺女?” 方兰溪一眼望过去,只见自家长辈小辈们耳朵支棱的比兔子都长,几十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们兄弟俩,炯炯放光。 “她亲爹的确不是好人,后娘也是个黑心烂肺的,对她很不好。好在她自己争气,学的一手好医术,又得袁神医疼爱,认她做义女。” 方兰溪绘声绘色给夏澜捏造一段不堪回首的童年,惹得方家女眷们个个红了眼圈。 刘氏眼泪汪汪:“可怜的孩子!幸好老天有眼,她吃尽了苦头,往后净可享福了!” 方家祖祖辈辈种田为生,忠厚老实,吃苦耐劳。 方恒爹娘死的早,二叔二婶一人省两口吃的,磕磕绊绊把他养到十岁。 方恒力气大,小小年纪干活就能顶一个壮劳力。 后来遇上一支镖队,大雨天车轮陷进泥坑里,怎么也拉不上来,方恒帮忙推了一把,顺利将马车推出泥坑。 镖头见他力气大,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走镖。 就这样方恒当了镖师,跟镖局的武师东学三招西学两招,走南闯北年数多了,习得一身好武艺。 恰逢边关告急,先帝开恩科武试,方恒考中武状元,入了军中。 方恒发达后便将二叔二婶全家老小接到上京来,但老人家种惯了地,不愿在城里享福,方恒便在城外置了田庄宅院供他们生活。 方家祖坟上只冒了一股青烟,出了方恒这个战功赫赫、名满天下的大将军,但二叔一家众多男丁没一个出息的,不论是读书还是习武,亦或是从商都不行,这么多年都是守着田庄过日子。 第258章 有方恒帮衬,二房的日子虽称不上富贵,但也算宽绰,比从前在老家时好过太多了。 他们很知足,对现状很满意,对方恒也是感激不尽。 杏花楼中,二楼大堂开了三桌,让叔公全家老小尽情吃喝。 方大河老两口都是目不识丁的老农,没什么见识,不懂官宦之家的礼数。 认亲宴的一应流程由管家初步拟好,再由方兰竹过目,方大河老两口不过是占着长辈之名,代替方恒主事,以示对认这门干亲的重视。 雅间内,方兰竹将礼单递给夏澜。 名目老长一串,看得夏澜眼花缭乱。 她心里暖融融的,感动的想哭。 呜呜,老肥最好了! 就这份礼单上的东西,给她当嫁妆都足够了。 方家显赫起来也就是最近十年的事,比不得世家大族底蕴深厚,这些礼物怕不得掏空大半座库房。 两边都是诚心结亲,一拍即合,很快便商定了认亲宴的相关事宜。 唯独一点,大小的问题。 报出生辰八字后,夏澜才知道自己和方兰溪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刻出生。 两人都不肯做小,争着要当大的。 夏澜扬唇一笑,伸手从腰间的绣花斜挎包里摸出一叠银票,没看没数,直接拍在桌子上。 “让我当姐姐,这些都是你的。” 方兰溪鼻孔喷出一声冷哼:“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为五斗米折腰?!我要当二哥!” 夏澜又拍出一叠银票:“你确定?” 方兰溪一噎,呼吸为之一顿。 百两的面额,看厚度差不多有二十来张。 两千多两啊! 他爹从一品武将,双饷双俸,连同朝廷补贴的蔬菜炭火、灯红纸张等各种杂七杂八的收入算上,一年下来也才一千八百两。 扣掉将军府的花销以及补贴给叔公一家的,一年到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节余所剩无几。 方兰溪的眼珠子直勾勾粘在银票上,喉咙滚了滚,艰难的咽口水:“这个二哥,我当定了!” 夏澜眉头一挑,直接把包里所有的银票全掏出来。 银票有折痕,并不服帖,松松散散的摞的挺高,估摸着五六千两是有的。 方兰溪眼珠子瞪得如同双黄蛋,不停的吞口水。 方兰竹见状,戏谑的道:“人怎么能为了尊严,连钱都不要?行了,以后澜澜是阿姐,阿溪是弟弟。” 方兰溪脸涨得通红,嘴唇抿紧再松开,松开又抿紧。 挣扎半天,牙一咬眼一闭,心一横脚一跺,这个阿姐,他认了! “多谢阿姐,小弟就不客气了。” 方兰溪嘿嘿笑着伸手去拿钱,不料夏澜眼疾手快,一把将银票全都搂了回去。 “阿姐,你这是作甚?”方兰溪皱眉,不解的看着夏澜。 夏澜扬眉一笑,眼神得意如偷腥的小狐狸:“这钱是我给梅姐姐准备的添妆,你好好表现,阿姐希望能早日将这笔钱送出去。” 方兰溪嘴角抽搐,气的直跺脚:“大哥!她耍我!你管管她!” 方兰竹充耳不闻,优哉游哉喝茶。 夏澜冲他做鬼脸:“小弟,加把劲!我看好你呦!” 方兰溪瞪着眼睛撇嘴,差点当场气哭。 认亲宴定在七日后,因将军府只有兄弟俩住,府里伺候的下人也就十来个,操办不起宴会,便将宴会地点定在上京最好的酒楼集贤居。 将军府当即广发请柬,邀请上京名流于四月二十八赴认亲宴。 左副都御史贺钊也收到了请帖,邀请他携家眷赴宴。 第259章 这大半个月,贺府着实不太平。 贺钊求见秦王不成,贺夫人钱氏携贺如茵向太后献礼也未得召见。 钱氏回头就把贺如茵收拾了一顿,罚她在祠堂跪两天两夜,连口水都没给,逼她嫁给自己娘家那殴杀嫡妻、吃喝嫖赌的不成器侄子。 萍姨娘惊恐交加,早产生下一个男婴。 但贺钊沉浸在失去秦王妃之位的悲痛中,看都没去看萍姨娘母子一眼。 贺如茵豁出去了,碎瓷片架着脖子以死相逼,哭天抹泪的求贺钊给她一个机会。 若太后凤驾回宫时她仍不得召见,便任凭父母做主婚配,哪怕是嫁给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当陪葬,她也绝无怨言。 贺钊听她说的笃定,忍不住又燃起一线期许,答应等她三两个月。 得知镇北大将军府举办认亲宴,贺如茵瞬间动了心思。 镇北大将军的大公子是三公主的驸马,论辈分是秦王的嫡亲侄女婿,且太后如今在卧云庄静养,方家的认亲宴,太后和秦王一定会差遣身边得脸的管事送贺礼。 她可以趁机打听一下,什么时候才能回卧云庄。 万一出了什么变故,也好早做打算。 —— 夏澜刚回到枕云堂,袁无疾就带着五个人过来了。 一名黑衣妇人,面蒙黑巾,只露出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眼神凌厉而冷漠。 两名少女一红衣红裙,一黄衣黄裙,两名青年一蓝一绿,站在一起花蝴蝶似的。 “澜儿,这位是花大姑,苗疆第一蛊毒高手。这四个都是谷中出挑的弟子,今后都跟着你。” 夏澜向花大姑福礼:“大姑安好。” 花大姑眼皮上翻,鼻孔里喷出一记冷哼,要多不屑有多不屑。 另外四人向夏澜拱手作揖:“弟子商陆/川乌/南星/半夏拜见少主。” 夏澜被这齐刷刷的喊声震了震,茫然看向袁无疾。 袁无疾捋着胡须笑道:“你不会武功,爹爹怕你被人欺负了去,有他们几个保护,爹爹才能安心。” “多谢爹爹。”夏澜感动得不行,忙吩咐春红,“带大姑和各位师兄师姐去安置。” 袁无疾皱了皱眉:“你是药王谷少主,他们四个不是爹爹的亲传弟子,算不得你的师兄师姐,直呼其名即可。” 袁无疾不傻,派亲传弟子来保护刚收的小闺女,那不是保护,而是催命。 药王谷偏安南疆,与中原武林鲜少有往来,也不为朝廷所用。 其独门秘药一脉单传,由谷主亲传给少谷主,其余弟子只能学习高明的医术,接触不到最顶级的制药方法。 单凭独门秘药,药王谷每年少说也能赚五十万两银子,加上其他药品诊金等,总盈利不下百万两。 袁无疾如今有三个亲传弟子,最小的也比夏澜大一轮,入门的年头比她年纪都大。 本来袁无疾绝后,少谷主之位三人各凭本事竞争,现在突然天上掉下个义妹,不费吹灰之力坐上少谷主宝座,难保有人会生出阴暗心思。 但商陆他们四个不同。 他们不是亲传弟子,少谷主是谁都不会是他们。 但若成了少谷主的心腹,将来少谷主继任谷主,他们少说也能捞个管事当当,要是办事得力,当长老也不是不可能。 枕云堂是个三进院,除了东西厢房外还有倒座房和后罩房。 春红、锦书、雁回是贴身婢女,住在正房两边的耳房。 第260章 商陆、川乌两个男弟子住倒座房,南星、半夏两个女弟子住后罩房。 花大姑神态倨傲,袁无疾也没呵斥,春红估摸着她的身份不一般,在药王谷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便做主将她安排在东厢房。 花大姑什么也没说,往榻上盘腿一坐,闭目打坐练功。 晚膳时花大姑没去膳堂,南星去大厨房提了个食盒,给她送到屋里。 花大姑看了眼菜色,眼神不悦,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南星找到春红,说膳食不合胃口,报了几样菜名,让立即重做。 饶是常年打理王府庶务,春红也犯了难,只得去找夏澜。 “姑娘,花大姑嫌膳食不合胃口,要奴婢重做。若是鸡鸭鱼肉倒也罢了,可她要吃油炸蝎子、干煸蜈蚣、红烧蟾蜍、生腌壁虎,还要一道山鸡赤链蛇炖的龙凤汤,这……这奴婢实在没法子。” 春红愁眉苦脸,说一句叹三声,前所未有的头疼。 夏澜听的头皮发麻,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这人五毒教的吧?天都黑了,上哪儿找这些东西去?” 别说找不到,就算能找到,蝎子蜈蚣癞蛤蟆—— 咦~ 想想就恶心。 夏澜果断去找袁无疾,一开口就要把人送走。 “爹爹,那位花大姑一看就很不好相处,而且她吃蝎子蜈蚣癞蛤蟆,我不想要,您把她请走吧。” 袁无疾皱眉道:“她平日会自己抓毒物,这次多半是光顾着赶路,没顾得上进补,你派人去后山,能抓多少是多少。 至于性子么,花大姑确实阴狠了些,你没事别去打扰她,下山时带着她即可。” 夏澜嘴角抽了抽:“可是她吃那些恶心的东西——” 袁无疾摆着手打断:“又不让你吃,也没让你看,你管她吃什么?” 夏澜被怼的哑口无言,垂死挣扎:“可是好恶心啊!” 作为医学生,又是从末世过来的,夏澜当然不怕癞蛤蟆毒蛇之类的。 可那并不代表,她愿意留一个吃癞蛤蟆毒蛇的人在身边。 真是想想就yue—— 袁无疾扔给她一个白眼:“你这丫头,恁的不知好歹!若不是看在你爹我的面子上,你这辈子都没资格见花大姑一面。人家屈尊降贵保护你,你就偷着笑吧!还嫌这嫌那的!” 夏澜欲哭无泪:“……” 笑不出来。 根本笑不出来。 袁无疾见她一脸抗拒,眼珠子一骨碌,抛出诱饵:“花大姑原是苗疆五毒教的圣女,若论蛊毒之术,当世无出其右者。 你若能学得一身精妙的蛊毒之术,定能将咱们药王谷发扬光大。” 夏澜有些心动,犹犹豫豫的问:“学蛊毒之术,要不要吃癞蛤蟆?” 袁无疾被逗得哈哈大笑:“傻孩子,学医的人一天三顿吃药?学刀武的人啃刀剑?花大姑吃五毒,那是她毒入血脉,不得不以毒克毒。” 夏澜惊讶又好奇:“她练功走火入魔啊?” 袁无疾叹了口气,拉着夏澜坐在榻边,絮絮叨叨的打开话匣子。 苗疆五毒教是天下最善用毒的两大门派之一,其圣女毕生断情绝爱,修炼五毒神功。 花大姑年轻时爱上蜀中唐门的少门主唐照峰,可五毒教与唐门素来不合,且圣女不可动情。 为了逃避门规制裁,花大姑与唐照峰隐姓埋名,躲入南疆。 可没成想,修炼五毒神功者必得是完璧之身,花大姑与唐照峰成亲后走火入魔,原本是必死无疑的,但唐照峰耗尽毕生功力,为花大姑分担了一大半剧毒。 第261章 唐照峰当场便昏迷不醒,花大姑全身溃烂,汩汩冒毒血,强撑一口气带着活死人求到药王谷。 你爹爹我生平最喜攻克疑难杂症,就收留了两人。 可惜唐照峰中毒太深,我用尽全身医术,耗尽珍贵药材,穷尽二十年之力,也只是吊住他一口气,如今还是个活死人。 花大姑中毒轻些,经我医治大体上恢复了,却留下一身毒疮,需要以五毒来平衡体内余毒。” 夏澜听得牙酸,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我还是不学了,我可不想中毒吃癞蛤蟆解毒。” 袁无疾见吓到她了,忙温声安抚:“花大姑叛教而出,若非五毒教主看在我的面子上饶她不死,她早已被清理门户。五毒神功惟圣女方可修炼,她不敢私自泄露。” 夏澜松了半口气,问道:“爹爹,要是花大姑的毒解了,那她还需要吃癞蛤蟆么?” 袁无疾摇头,幽幽叹气:“解不了,若论用毒,她比你爹爹我高明十倍有余。她解不了的毒,恐怕连五毒教主和唐门门主联手都解不了。” 夏澜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小算盘拨的噼里啪啦响。 要是她治好花大姑和唐少主,那岂不是能学到天下最厉害的蛊毒之术和暗器功夫? 妈耶! 这金腿有多粗,她简直不敢想。 夏澜问袁无疾要了些能吸引蛇虫鼠蚁的药,让春红带商陆他们几个去抓五毒。 农历四月下旬,处在小满和芒种之间,按公历算约莫五月底六月初,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后山林深草茂,天黑后蛇虫鼠蚁都出来活动了。 撒了药,不多会儿草丛中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五毒皆可入药,商陆等人也是经常接触的,浑然不惧,抓的又多又快,分别用小竹篓装着。 春红提着几个竹篓,夏澜亲自送过去。 拜师嘛,得有诚意。 “招待不周,请大姑见谅,今日天色已晚,明日……” 夏澜话还没说完,花大姑便伸手进竹篓,抓了一只蝎子,掀开蒙脸的黑布塞进嘴里,嚼的嘁哩喀喳一阵响。 也不知是蝎子尾,还是蝎子钳,挣扎着将黑布整个下半部分顶起来,不停抖动。 夏澜没忍住,yue的一声,捂着嘴就往外跑。 春红也恶心的要命,但比夏澜好些,小脸煞白追了上去。 夏澜跑到屋外便撑不住了,扶着墙壁哇哇狂吐。 “姑娘,您……” 春红连惊带吓,双重暴击,一张口也跟着呕了出来。 主仆俩吐得直不起腰,胆汁都快吐干净了。 夏澜扶着墙走出去半丈,走到干净的地方,顺着墙软绵绵的秃噜下去,跌坐在地。 春红连滚带爬跟过去,艰难出声:“姑娘,奴婢扶您去袁神医那儿拿些药吧。” 夏澜摆了摆手:“不用。” 春红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可是……奴婢需要。” 夏澜双眼无神的盯着她,忽然绷不住笑了开来。 主仆俩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的离开。 屋里,花大姑听着动静,冰冷的眼神满是不屑。 她承袁无疾救命之恩,男人还指着袁无疾吊命,二十年来袁无疾从未向她开口要求过什么。 袁无疾客客气气的请她来保护少谷主,她实在无法拒绝。 可那并不意味着她就必须像奴婢一样卑躬屈膝,处处讨好。 呵,药王谷少谷主? 她倒要看看,这个娇滴滴柔弱弱的小姑娘,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能打败袁无疾那三个已经小有名气的亲传弟子,毫无预兆的成为少谷主。 第262章 花大姑觉得,袁无疾一定是失心疯了。 要不就是多年前犯了一个普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这小姑娘其实是他流落在外的种。 夏澜和春红头重脚轻的飘到流云居,中间想起来一次吐一次。 到流云居时,险些被门槛绊个狗啃泥。 “澜儿,你这是怎么了?”袁无疾正在灯下整理医书,见她小脸煞白,浑身臭烘烘的,不由吓了一跳。 “花大姑她……她……yue……”夏澜胳膊肘子拐了拐春红,“你说。” 春红嗓音颤得活像掉进了羊圈:“花大姑生吞蝎子,那蝎子还动呢!” 袁无疾眉头一皱,眼神不悦,嘀嘀咕咕的骂:“老毒婆!存心吓唬你呢,别怕,明儿看爹爹给你出气!” 夏澜精神一振,凑上去问:“爹爹,您打算怎么收拾她?” “你就瞧好喽!”袁无疾哼哼一笑,眼神三分神秘七分邪气。 夏澜揣着一肚子好奇,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刚起床就听见东厢房那边传来一声惨叫。 夏澜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头没梳脸没洗,撒丫子往东厢房跑。 站在门口一看,顿时头皮发麻,冷汗与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往外冒。 花大姑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各种毒物盘踞在她身上,连蛰带咬,窸窸窣窣响个不停。 黑衣上满是灰的花的斑纹,乍一看仿佛整个人都被毒物埋了。 时不时有毒物跌落,四脚朝天动也不动。 地上黑压压一片毒物,前赴后继往花大姑身上爬。 夏澜强忍住胃里的翻滚,顺着毒物爬过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墙角倒着五个竹篓,还有毒物源源不断的从竹篓爬出来。 花大姑听见脚步声,抬不起头,只能转着眼珠子破口大骂:“袁无疾,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有种咱们光明正大的比!” 骂声掺杂着惨叫,显然是被毒物嚯嚯的不轻。 夏澜牙根子发酸,看不下去了,软手软脚的转身想走。 袁无疾不知何时来了,站在她身侧。 夏澜一转身,脑门差点怼到袁无疾那颗卤蛋似的光头上。 “澜儿,怎么样?不生气了吧?” 夏澜吸了口冷气,颤声问:“这么多毒物,不会把她给毒死吧?” “放心,毒婆子命硬着呢,她身体里的毒可比这些毒物厉害得多,死不了。” 只是这些毒量足以打破她体内的毒素平衡,要不了命,但得受一大番活罪。 袁无疾此人三分正气七分邪气,心狠手辣。 虽是江湖第一神医,但从不讲究医者父母心那一套。 不相干的人,纵然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皮子。 花大姑敢给夏澜下马威,他必须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分清楚大小王。 花大姑听了爷俩的对话,气得七窍生烟:“袁无疾!咱们二十年的交情,你竟然拿我寻开心?” 袁无疾鼻孔朝天,冷声嗤笑:“谁跟你二十年的交情?敢惹我女儿,活腻歪了! 毒婆子,你要是能用心保护我的宝贝闺女,你就好好干;要是干不了,就带着你家活死人滚蛋!” 夏澜听了这话,冷汗都冒出来了。 五毒教前圣女,蜀中唐门前少主,哪个不是称霸一方的大人物? 她爹竟然让人家滚蛋! 还说的那么难听,半点情面都不留! 花大姑竟然没恼,反而瞪大眼睛,竭尽全力想看清楚夏澜。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到底哪里好?你那三个弟子,哪一个动动手指都能让她死八百遍,她凭什么当药王谷少主?” 第263章 夏澜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撇嘴吐槽:“爹爹,我就说不要这个人,您偏不肯赶她走。 您看吧,她当着您的面都敢欺负我,您一走,我不定得受多少磋磨呢!” 袁无疾眉头紧拧,深以为然:“好吧,那就让她立马滚蛋。还有她家那个活死人,治了二十年也没治好,想来是醒不了了,一起滚。” 花大姑急了,尖声大叫:“不行!唐照峰要是离开药王谷,活不过三天!我们不走!坚决不走!” 袁无疾冷声一哼,不为所动,转脸对夏澜笑得和蔼可亲:“乖女儿,咱们走,爹爹还没用早膳呢,咱爷俩一起吃。” “袁无疾!袁无疾!你不能这样!你个老东西!” “你回来!我答应你用心保护小丫头片子,这总行了吧?” 夏澜黑人问号脸:??? 她挣开袁无疾的手,蹭蹭蹭几个大步跨到门口,怒气冲冲的怼了回去。 “花大姑,你没事吧?!明明是你求着我爹爹救你男人,怎么你反倒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像我们求着你似的!” “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保护我?不是我看不起你,能把自己毒成这副鬼样子,你也就三脚猫的功夫而已,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 花大姑被骂傻了。 她行走江湖四十年,有人骂她坏,有人骂她毒,有人骂她邪魔歪道,唯独没人骂她菜。 袁无疾也有些懵。 知道闺女长得一副乖巧柔弱样儿,实则一身傲骨,不卑不亢,但没想到她狂起来,比他这个当爹的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澜不等两人反应过来,就昂着下巴,用既嚣张又欠扁的语气说:“我知道你不服气,不如咱们打个赌。 你要是输了,以后就得全心全意保护我,还要把蛊毒功夫倾囊相授,不得藏私。你敢不敢?” 花大姑狠狠翻了个大白眼:“比什么?比绣花么?那我认输。” 夏澜冷笑:“你身上的毒,你自己解不了,是吧?” 花大姑冷哼一声,默认了。 “我能解。”夏澜大拇指指着自己,小脸高高昂起,鼻孔看人的气势比花大姑还狂妄不羁。 花大姑眨眨眼,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袁无疾也吓了一跳:“澜儿,你可千万别逞强。这毒婆子连头发丝都带毒,我都不敢近她的身,你别胡闹。” 夏澜不知道花大姑中毒深浅,但想必再严重也不会比黎晏州的病更棘手。 毕竟她活的好好的,能跑能跳,一把年纪还那么大的火气,一看就是遗千年那挂的。 “最多十天,我要是解不了你的毒,你说什么我做什么。” 花大姑艰难的瞟了一眼袁无疾,不假思索地道:“你若输了,我也不为难你,你向我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祖奶奶。” 袁无疾的脸瞬间黑了:“毒婆子,你敢占老子便宜?信不信老子现在就送你归西?” 夏澜拦住袁无疾,嗓音清亮,尾音上扬,云淡风轻的笑了开来:“好!你若输了,就向我磕三个响头,拜我为师。” 花大姑那双露在黑布外的眼睛,怒火熊熊燃烧,磨着后槽牙道:“一言为定!” 夏澜不放心,转脸问道:“爹爹,花大姑这个人,平时说话算数吗?” 袁无疾想了想,皱着眉头一脸鄙夷:“有时候算数,有时候不算数。她一个背师叛教的,你能指望她是什么好东西?” 夏澜噎了噎:“……那我赢了,她要是耍赖,我怎么办?” “放心,有你爹爹在,她不敢。”袁无疾龇牙一笑,阴森森地道,“她敢耍赖,我就把那活死人剐了当花肥。” 第264章 夏澜重重一点头:“虽然我不信花大姑,但是我信爹爹。” 袁无疾心花怒放,转瞬又拧起眉头:“丫头,你有把握么?爹爹可不想黄土埋到下巴的年纪,好端端的多个奶奶出来。” 夏澜小手一挥,拍着胸膛道:“爹爹放心,您就等着当师祖吧!” 袁无疾也不知怎的,忽然就踏实了。 虽然小姑娘看着很不靠谱的样子,但那是自家闺女。 自家闺女毫无疑问是最好最棒最优秀的。 夏澜打开药瓶查看,发现有两样药只剩一两颗了,于是问道:“爹爹,您上次给我的药吃完了,还有吗?” “有有有!”袁无疾满口答应,“在流云居,我回去拿。” 夏澜叫住他:“等等,先把毒物收起来。” 袁无疾摸出一个小瓷瓶,往竹篓中倒了些药粉。 密密麻麻的毒物立即舍弃花大姑,朝竹篓爬去。 等毒物都爬进去后,袁无疾把竹篓盖子盖好,蒙上黑布扎紧。 收拾妥当,临走还不忘扔给花大姑一个轻蔑又满是警告的眼神。 袁无疾走后,夏澜对花大姑说:“我未必能一次性将你身体里的毒全都清除,但最多应该不会超过三次。” 她取来针包,搬了个小杌子,坐在花大姑身边,隔着黑衣一根根的扎针。 用毒之人一般医术都有很高的造诣,花大姑挨了两针之后,眼睛瞪得滴溜溜圆。 “小丫头,你到底懂不懂医术?不会扎别乱扎,可别把老娘扎死了!” 夏澜眉眼一横,怒声呵斥:“孽障!怎么跟为师说话呢?!” 花大姑气得呼哧带喘,破口大骂。 夏澜可不惯着她,一针下去,直接给人扎成哑巴了,只会呜呜叫,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扎了整整一百针,夏澜才停手,擦擦汗说道:“等着吧,最晚明天早晨,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花大姑恍惚间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充满气的羊皮筏子,夏澜扎一针,她就漏点气;再扎一针,再漏一点。 一百针扎完,气漏的精光不剩。 她连怼回去的力气都没有,眼皮子眨了几下,沉沉地闭上了。 夏澜精神力消耗过度,整个人软哒哒的快散架了。 春红忙去传小轿来,又给她拿了几盘点心,颠儿颠儿的抬去汤池。 夏澜吃了些点心垫吧垫吧,入水后吃了药,往软兜子上一躺,进入回血状态。 袁无疾来枕云堂送药时,没看到夏澜,却见花大姑昏睡在地上,脑袋上扎的密密麻麻全是针,活像成了精的刺猬。 仔细看,那些针有一多半不是在穴位上。 少部分在穴位上的,取的穴位也是千奇百怪,几乎没有对症的。 袁无疾懒得理会,随意吩咐南星别挪动花大姑,也别管她。 花大姑这种人,有恩未必报,但有仇一定会死咬着不放,不搞到对方断子绝孙、鸡犬不留,是绝对不会收手的。 袁无疾并不在乎花大姑和唐照峰的生死。 他留着那两口子,说白了就是拿他们当小白鼠,精进医术的工具人而已。 午后,花大姑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能动了,只是浑身酸软,仿佛被八头牛拉着石磙碾过无数遍。 她晃了半天神才坐起来,回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顿时怒火中烧。 四十年来,从没受过如此大的屈辱,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为所欲为。 不给她点颜色看看,真当她毒西施是浪得虚名! 花大姑站起身就要去找夏澜算账,迈了两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265章 身体软归软,但那股火烧火燎的剧痛,好像减轻了一大半! 花大姑震惊地瞪大眼睛,抬起软绵绵的手,在手臂内侧按了按。 她身中剧毒,各种毒素以身体为战场打得你死我活,她作为载体,日日承受着蚀骨焚心之痛。 别说掐啊按啊,衣料略微点粗糙些,都会磨得全身钻心钻肺的疼。 然而现在,用力按最细嫩的部位,虽然还是很疼,但明显比以往轻多了! 花大姑呆若木鸡,好半晌才意识到,她碰见真正的绝顶高手了! 一个能解她身体积毒的绝顶高手! 花大姑顿时想到,既然小丫头能解她的毒,那她的夫君唐照峰,是不是也有救了? —— 两昼夜后,夏澜醒了。 黎晏州在汤池边守着,见她醒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 “你啊你啊!真是不知死活!你知不知道那个花大姑是什么人? 她扎破手指挤滴血出来,都够毒死一个大男人的!你跟她斗法,不要命啦?!” 夏澜饿的厉害,没力气解释,缩着脖子等投喂。 黎晏州见她闷不吭声装鹌鹑,又心疼起来,摆摆手示意春红和锦书扶她起来用膳。 膳后,春红呈上一堆药瓶:“姑娘,这是袁神医给您的药。” 这次的药瓶每一个都有拳头大,能装一百丸药,连着吃能睡大半年。 夏澜怕黎晏州继续唠叨她,六丸药一嗑,爬回软兜子装死。 黎晏州拿她半点法子都没有,只得怒气冲冲去找袁无疾算账。 上梁不正下梁歪,闺女歪了,那就是当爹的错。 夏澜再次醒来时,精神力顺利恢复到满格水平。 春红迎上来回话:“启禀姑娘,清早王爷遣人来传话,说太后驾临醉云轩,他晚些时候才能来瞧您,叫您等等他。” 夏澜没接话,心说等他干嘛,等着挨骂啊? “花大姑想见您,一天七八趟的催雁回过来传话。” 夏澜十分意外:“这么热情?她输给我,难道不该躲着我吗?” “想来是有求于您,您一直睡着,她便去求见袁神医,被撵出来了。” 夏澜快速填饱肚子,小手一摆说:“走,看看去。” 枕云堂大门口,花大姑脖子伸得老长,东张西望,焦灼的原地踏步。 见夏澜扶着春红的手,娇娇弱弱的缓步走来,眉头一皱,快步迎了上去。 “小丫头,你解毒的功夫还可以嘛!我男人中了剧毒,你爹都治不好,你要是能治好,我才服气你。” 夏澜挑了挑眉,凉凉一声讥笑:“爱服不服,谁稀罕。” 老毒婆当她是地主家的傻闺女忽悠,明摆着骗她给唐照峰解毒,还不想付出任何代价。 花大姑梗了梗,满眼不可置信。 小丫头脾气不是挺爆,性子不是挺狂么? 怎么不吃激将法这一套? 难不成是看穿了她的用意? 花大姑清清嗓子,昂着下巴用鼻孔看夏澜,语气愈发倨傲:“怎么,你怕了?” 夏澜眸子一眯,唇角上扬,小脸满是不加掩饰的讽刺:“是呀,怕你白瓢。” 花大姑一噎,心梗的不行。 小丫头本事大,脾气大,脑子聪明,还沉得住气。 比袁无疾那个老东西更难搞。 夏澜懒得理会,叫春红准备车轿,她要下山。 花大姑黑着脸,目送小姑娘头也不回的走远,揣着一肚子郁闷去找袁无疾,希望他能说动夏澜帮唐照峰解毒。 袁无疾白眼一翻,毫不客气的讥笑:“老毒婆,你还欠我一声师祖呢!” 花大姑被噎了个半死,却无话可说,气得袖子一甩,大步流星走了。 第266章 回到屋里关好门窗,对着镜子摘下蒙脸的黑布。 镜中赫然出现一张烂糟糟的脸,伤口横平竖直,仿佛好多张棋盘交叠而成,连指头大一块完好的皮肤都找不到。 花大姑六岁入五毒教,十岁被选为圣女,苦修毒功三十年,积累的毒素早已与骨血相融。 她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毒素容器,每一根毛发、每一滴血都是毒。 她没日没夜受这些毒素的折磨,不死不休。 花大姑满身毒疮,隔几天就要在把毒疮划开,让毒液排出体外。 经年累月如此,以致于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 那些伤痕原本红肿灼痛,不停的流脓水,散发着恶臭,需要用很多种有毒的花草调配出汁液涂抹,才能稍稍缓解。 然而短短四天过去,伤口竟然结痂了,灼痛感大大减轻。 花大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夏澜那嚣张狂傲无比欠揍的冷笑。 小姑娘有两把刷子,有她年轻时的影子。 实在不行,就收她为徒吧。 将一身蛊毒功夫传给她,既履行了赌约,也有了传人,横竖不亏。 —— 再次见到石头,夏澜愈发清晰的感受到他的不同。 眼神清亮,口齿清晰,行为举止没有半点出格之处。 “姑娘,石头如今变得可聪明了!夫子都常夸他学东西快呢!他学三字经只要听两遍就记住了,那些字也都认全了!” 夏澜十分欣慰,好生鼓励一通。 石头眨巴着大眼睛,脸蛋红红的,既害羞又骄傲。 “石头能有今天,都是托姑娘的福,石头一辈子记得姑娘的大恩大德。” 夏澜微笑着点了点头:“你爷爷已经在路上了,三两日间便可抵达。他看到你好了,不知多高兴呢。” 石头也很想念爷爷,听说爷爷来了,白白胖胖的脸笑成了喇叭花,跑去找铁柱分享好消息。 铁柱已经进行过断骨重接术,何大夫的医术在上京也是数得着的,骨头接的很正。 有袁无疾的麻药和止疼药,铁柱没吃多大的苦头。 夏澜也去瞧了瞧,暗暗用治愈异能帮他略作修复,能让他的伤好快些。 等陈管家到了之后,可以手把手带这几个小的做事,将来他们会是她事业上的得力助手。 几次来济安堂都没看见蒋惜梅,夏澜估摸着,方兰溪这小子有戏。 时间还早,她便改头换面,去方家求见方二公子。 狂野妆容丑的令人过目不忘,门房还记得,知道是二公子的好友,直接将人请进去。 “公子请喝盏茶略等片刻,二公子一早便出去了,小人这就叫人去请二公子回来。” 夏澜原也不是来见方兰溪的,进去之后直奔长安居。 方兰竹歪在榻上,手里把玩着木雕小人。 三个木雕小人并排奔跑,各有一只脚连在底座上,是一个整体。 夏澜只告诉他穿过来之后发生的事,他并不知道末世以及林腾的死。 偶尔想起林腾,心里还会祝祷,希望他能一生顺遂,所求皆如愿。 只是澜澜穿过来了,林腾的所求注定无法如愿。 方兰竹不知道是该为好友惋惜还是该为自己庆幸,但他是真的很高兴灰蒙蒙的生命中出现一抹亮光,为他带来了健康活下去的希望。 “老肥,我来啦!” 夏澜站在窗口喊了一声,方兰竹一抬头,对上一张丑兮兮的脸,以及一双星光璀璨的眸子。 第267章 “澜澜,什么时候来的?快进来!” 夏澜快步进屋,扬眉冲方兰竹笑了开来:“我来看看你,你好吗?” 方兰竹眉眼舒展,笑容温暖:“我很好,你别担心。” 夏澜瞧着那张瘦骨嶙峋的脸就心疼,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爹爹医术很高明的,他一定会治好你的,我保证你能长命百岁!” 方兰竹点头,心中满怀希望:“能得袁神医出手,那我定是死不了的。” 夏澜眉头一皱,小脸一板,认真地道:“你不准死!我每次特别难过的时候都会去你墓前哭,希望你能带我去吃火锅看电影玩碰碰车,可是—— 现在咱们好不容易相遇,你要是再死一次,我真的很难走出来。” 失而复得,再得而复失,那种打击比一开始就彻底失去更沉重,更难承受。 方兰竹长声叹息:“放心,我不死,我要好好活下去,绝对不让你再去我坟前哭。” 夏澜低着头,难受得不行,暗中凝聚精神力为他治疗。 两日后便是认亲宴,认亲宴后,她就能光明正大出入镇北大将军府,哪怕住在府里也是名正言顺的。 到时候能天天见到方兰竹,暗中不动声色的为他治疗,明面上有袁神医的药,很快他就会痊愈。 所有人都会认为,是袁神医妙手回春,从阎王手里抢回了方兰竹的命。 就连方兰竹自己,都不会怀疑到她身上。 这是夏澜最乐意见到的结果,既为药王谷扬了名,也给自己省了麻烦。 在方府用过午膳,直到离开都没见到方兰溪。 回到卧云庄,夏澜就让春红抽空去开秦王府的库房。 “你尽快把秦王府的库房盘点一遍,该给我的一半东西准备好,未来三年秦王封地的赋税不必入府库,账册交上去,银钱直接给我。等太后凤驾回宫,便将卧云庄过到我名下来。” 春红听的一愣一愣的,但没多问,去醉云轩回话要开库房。 梁溪一头雾水:“夏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要与王爷交割财产?她这是要做什么?” 黎晏州表情阴郁,内心思绪纷杂,却不敢深想。 她该不会是要离开他,搬去镇北大将军府当大小姐吧? 不行! 他的媳妇他自己养,不需要别人替他养! 等认亲宴后,他就去求太后下旨赐婚,好歹先把名分定了,免得夜长梦多。 翌日清早,夏澜一出门就看到花大姑在阶前站着,黑乎乎直挺挺的,宛如半截枯树桩。 南星、半夏守着门,见夏澜过来,一齐低头问好:“少主。” 夏澜看了眼花大姑,淡淡道:“随我去向爹爹请安。” “是。”南星、半夏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心中各有思量。 听说少主原是官家千金,最重繁文缛节,她们若想成为少主的心腹,也得收敛起江湖习气,学一学规矩礼仪。 花大姑迎上来,还没开口,夏澜便带着春红和南星、半夏走了。 花大姑眉头一皱,心下不悦:“小丫头,站住!” 夏澜没回头,脚步不停。 花大姑身形一闪,嗖的一下瞬移到夏澜面前。 春红眉头一皱,俏脸一沉,横身挡在夏澜前面,冷声道:“放肆!卧云庄可不是任由你撒野的地方!” 花大姑没把春红放在眼里,但她不想得罪夏澜,怒斥道:“闪开!” 春红不但没闪,反而扬声喊道:“锦书,雁回,保护姑娘!” 两个小丫鬟正在收拾床铺、整理衣物,听见春红喊话,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刮出来,一左一右站在她身侧,严阵以待。 第268章 南星半夏对望一眼,上前几步站到夏澜左右两边,神情凝重,身体紧绷如两张拉满的弓。 花大姑眉头紧皱,怒气腾腾:“小丫头别不识抬举!你爹都不是我的对手,我劝你乖乖的,别逼我动手。” 夏澜呵的一声讥笑:“你动一个我看看,你家祖坟但凡能找到只活蛐蛐,算我没杀干净。” 春红、锦书、雁回都被震住了,不由自主回头看向夏澜,眼睛里噗噗冒红心。 姑娘真是绝了! 那份威武霸气,深得秦王精髓! 南星半夏傻眼了。 少主这么狂的吗? 别人是浑身长胆,她这是胆上长了个人啊! 花大姑也被整不会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姑娘柔柔弱弱,风一吹就能飘上天似的,可她那手解毒神技属实匪夷所思。 花大姑不敢轻敌,迟疑片刻,侧身让路。 夏澜带着五个婢女手下,大摇大摆走了,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 花大姑悻悻地撇了下嘴,灰溜溜跟在后面。 好歹二十年的交情,大不了拉下脸去求袁无疾,反正袁无疾的辈分和名望都比她高,求他不丢脸。 袁无疾一看夏澜带着那么多人过来,不禁蹙了蹙眉,再看到花大姑落在后头,顿时火冒三丈。 “老毒婆,再敢为难我闺女,老子弄死你男人!” 花大姑心梗的不行。 她堂堂纵横南疆无人敢惹的毒西施,被个小丫头片子整得灰头土脸的,到底是谁为难谁? 夏澜摆了摆手,笑呵呵道:“爹爹不用担心,手下败将而已,为难我?她还没那个本事。” 毕竟,加特林可不是吃素的。 袁无疾哈哈大笑,揉揉夏澜的脑袋,横眉冷目朝花大姑望去:“你男人我可治不了,你求我没用,得求我闺女。” 花大姑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 袁无疾这是铁了心要让她向夏澜低头,他不但不会替她说好话,还会给夏澜撑腰到底。 花大姑憋屈的不行,然而想到自己减轻一半的积毒,想到吊着一口气的唐照峰,不得不咬着后槽牙低头。 “请少谷主为我夫君解毒。” 夏澜一脸冷漠,根本没搭腔。 袁无疾摇摇头,翻着白眼道:“澜儿,还没用早膳吧?过来陪爹爹一起吃。” 花大姑顿时急了,再拿不住毒西施的威风做派,主动抛出橄榄枝。 “少谷主想学蛊毒之术,我教你便是,只要你救我夫君性命。” 爷俩谁都没接话,转身进屋。 花大姑拳头攥得死紧,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轻举妄动。 春红看不下去了,冷笑道:“愿赌服输,你既输给我家姑娘,便该依照约定拜我家姑娘为师,将蛊毒之术倾囊相授。 这本就是我家姑娘光明正大赢来的,你却拿来当救你夫君的筹码,呵!你也算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传出去不怕武林同道耻笑么?” 花大姑狠狠一噎。 春红嘴皮子锋利如刀,刀刀照着软肋捅:“你言而无信在先,谁还敢信你?若我家姑娘真救了你夫君的性命,你不肯传授蛊毒之术又该如何? 像你这种反复无常、阴险狡诈的小人,难保不会以败于我家姑娘手中为耻,万一你恼羞成怒,要害我家姑娘灭口,又当如何?” 花大姑脸涨得通红,劈手一巴掌甩过去,厉声呵斥:“找死!” 春红眼前一花,继而一黑,直挺挺倒地不起。 夏澜和袁无疾听见动静连忙跑出来,只见春红一张白净的脸已经变得青黑。 第269章 袁无疾忙掏出药瓶给她解毒。 夏澜心中怒火腾腾,狠狠瞪花大姑一眼,一言不发的蹲下,查看春红的情况。 “她中毒不深,吃了解药歇一会儿就好,澜儿别担心。” 夏澜松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掩住满目杀机。 花大姑用毒如神,如果不能一击毙命,会伤及无辜。 且太后在卧云庄中,一旦闹出乱子,后果不堪设想。 花大姑伤了春红之后也有些后悔,见夏澜眼神冰冷,心头没来由一悸。 罢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清清嗓子,努力将语气放的温和:“我收你为徒,一身本事尽数传授于你,等唐照峰醒了,他也会用心教你毒术和暗器功夫。” 袁无疾有些心动,花大姑虽然人品不行,但用毒功夫一流,若能得她真传,纵横江湖无人敢惹。 “澜儿,我觉得行。” 夏澜不假思索拒绝:“不行,她一个背师叛教的败类,言而无信,阴险狠毒,她不配!” 花大姑当选五毒教圣女时才十岁,年纪小不懂事,长大后遇到真爱不顾一切离家出走,顶多是个恋爱脑,按现代人的三观来看,并不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但言而无信是人品不好,草菅人命是罪大恶极。 夏澜嗓音冰冷,满是嫌弃:“愿赌服输,要拜师也该是她拜我为师。 我收她为徒,别人最多笑我是个收垃圾的;我要是拜她为师,那便是自甘堕落,将咱们药王谷的名声置于何地?” 袁无疾没想过真让花大姑拜夏澜为师,花大姑没脸没皮的,根本不会信守承诺。 他由着两人打赌,只是想让花大姑输得心服口服,用心保护夏澜,传授蛊毒之术。 夏澜这么一说,袁无疾顿时没话了。 “澜儿说得对,咱不拜江湖败类为师,丢不起那个脸。” 花大姑被两人当面辱骂,气得七窍生烟。 偏偏自家男人的命捏在袁无疾手中,能不能恢复全看夏澜肯不肯出手。 为了唐照峰,她自毁前程,蹉跎青春,眼下好不容易有了让他苏醒的希望,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花大姑深吸一口气,拉下脸道:“求少谷主大发慈悲,救我夫君性命。” 夏澜不为所动:“大慈大悲的是观音菩萨,在灵安寺供着呢,你拜错地方了。” 花大姑后槽牙咬得沁血,把心一横,屈膝跪了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愿赌服输,我认了!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三拜。” 袁无疾诧异挑眉:“呦!还真能豁得出去!唐照峰那小子要是知道你为他做到这个份上,死也瞑目了。” 夏澜冷笑:“早干什么去了?你这种徒弟,我可不敢收,保不齐哪天便走了你授业恩师的老路。” 花大姑的师父是在练功的紧要关头上,得知她叛教私奔,活活气死的。 花大姑垂头丧气,破罐子破摔,任凭夏澜怎么骂也不还嘴,只求她能医治唐照峰。 春红服了解药很快就醒了,只是十分虚弱。 见花大姑下跪磕头,气若游丝地道:“姑娘,奴婢没事,您不要为了奴婢错失学习蛊毒之术的机会。” 袁无疾也觉得机不可失,知道夏澜心里憋着一口气,主动递上台阶。 “毒婆子,你伤了人,总要给人家小姑娘一个说法。” 花大姑听他语气松动,忙伸手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瓷瓶抛到春红怀中。 “这是百毒丹,能解寻常花木蛇虫之毒。若是中了复杂的剧毒,也可护住心脉三日,延长寻找解药的时间。” 第270章 袁无疾眼睛一亮:“澜儿,毒婆子这回可是下血本了,春红这一巴掌挨得不亏。” 夏澜眉头拧的死紧:“她太坏了,我不要!” “毒婆子的确不是好人,但也算不上多坏。五毒教圣女继位之前不得私自下山,她头一回下山参加毒王大会就遇上了唐照峰,俩人一番斗法互生情愫,当即便私奔了,根本没时间干坏事。 这二十年来,毒婆子大多在药王谷钻研毒术,偶尔离谷也是去寻找毒物,甚少与人交集。” 怕夏澜不答应,袁无疾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你先跟她学蛊毒之术,若她能遵守江湖道义,不再肆意伤人,待你学成之后再为唐照峰解毒,如何? 唐照峰那小子是个好人,重情重义,信守承诺,值得一救。再说了,爹爹也想看看,你是如何救唐照峰的,让我也跟着学学。” 夏澜算是听明白了,重点在最后一句上。 她看向花大姑,花大姑低着头,膝盖以上挺得笔直,郑重其事地道:“只要能救活唐照峰,就是要我的命,我都拱手相送。” 夏澜轻轻叹了口气,借坡下驴:“你对你夫君倒是情深意重,也不枉他为你分担大半毒素。 罢了,既然你从前不曾作恶,我便给你一个机会。我可以救你夫君,甚至可以让你们有个孩子——” 花大姑呼吸一滞,颤声打断:“真的?你不是在骗我?” 夏澜没回答,静静地看着她。 小姑娘白白的,软软的,蹲在地上小小一团,弱不禁风的样子。 但那双眸子从容、平静,仿佛汪洋大海,又如银河浩瀚,让人有种毫无来由的笃定,她值得信任。 花大姑毕生所愿便是唐照峰能睁开眼睛,她根本不敢想他能恢复正常,更别提两人能有个孩子。 这个诱饵太大太美好,她实在无法抗拒。 要说之前磕头喊师父是忍辱负重,那么此时此刻,花大姑心悦诚服。 “弟子花容月拜见师父,弟子自知不堪,从今后定洗心革面,谨遵师父教诲,绝不为非作歹,违背江湖道义。 弟子对天起誓,若有背师之举,天诛地灭,死无全尸!” 花大姑竖起右手三根指头,颤抖着嗓音发完誓,又朝袁无疾毕恭毕敬磕头:“师祖在上,请受徒孙三拜。” 袁无疾一愣,捋须大笑:“毒婆子——” 话音一顿,摇了摇头,他是当师祖的,给徒孙起外号,未免有为老不尊之嫌。 “花容月,你是澜儿的徒弟,但不算是我药王谷弟子,今后你行走江湖,不准借用药王谷的名号。” 花容月低着头,无比乖巧:“徒孙谨记师尊教诲。” 然后朝夏澜恭敬行礼,“师父想学蛊毒之术,随时召弟子即可,弟子不打扰师祖与师父用膳了,先行告退。” 夏澜摸着下巴,目送花容月走出流云居,回头对袁无疾说:“抛开人品不论,花容月还真是号人物,太能屈能伸了。” 袁无疾揉揉她的脑门,满眼慈爱:“她对唐照峰情真意切,为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更何况你许诺能让他俩有个孩子,这无异于抓住了她的命门。 以后你不用担心她会害你,若你遇到危险,她反而会豁出命保护你。” 越是上了年纪的人,越渴望有个孩子。 他如此,花大姑亦如此。 —— 傍晚,夏澜去醉云轩找黎晏州,不料扑了个空,一刻前黎晏州刚出发去瑞安堂。 她觉得有点奇怪。 从流云居回来后,她哪儿也没去,一直在枕云堂看花大姑送过来的毒物图谱。 第271章 整整一天,黎晏州都没来找她。 夏澜想了想,追去瑞安堂。 太后正要服药,夏澜上前请安,主动接过喂药的活儿。 黎晏州唇线抿直,连声招呼都没跟她打。 直到喂完药,服侍太后睡下,走出瑞安堂,男人都没理她。 梁溪推着黎晏州朝醉云轩的方向走去,内心疯狂呐喊。 没见他家主子生气了么! 愣着干啥,赶紧哄啊! 夏澜感受到黎晏州不开心,但不知道为什么。 关于她和花大姑打赌,他都已经骂过了,这事就算翻篇了。 却不知,黎晏州委屈的都快蒙着被子掉眼泪了。 这些天来,她治好了石头的傻症,耗费精神力与花大姑斗法,却对他不闻不问。 他把她宠在心尖上,她把他晾在路边上。 这种极致的不对等,令黎晏州心里刀割似的疼。 不说委屈,说了矫情,只能徒劳无功的内耗。 梁溪频频使眼色,夏澜一头雾水,快步追上去,问道:“你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 男人险些气笑,咬着后槽牙,硬邦邦吐出一个字:“没。” “哦,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累。” 这下,夏澜可以确定,他在生自己的气。 她把这几天做过的事,一点一滴复盘一遍,好像除了和花大姑打赌有点冒险之外,别的也没干什么。 但狗子那么生气,肯定是自己的错。 虽然她想不出来到底错哪儿了。 夏澜不再吭声,一路跟着轮椅走到醉云轩,停在院子门口,讪讪地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话音未落,就被一条健壮有力的臂膀揽住腰身,强势的拽进怀里。 男人的吻裹挟满腔怒火与委屈,疾风骤雨般扑面而来。 梁溪果断转过身,仰脸望天,假装自己不存在。 夏澜心口狠狠一震,闭上眼睛深刻反省。 一瞬间,几乎把自己穿过来之后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一遍,想从细枝末节扒拉出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良久,男人粗声喘着,抵着少女的额头,嘶哑问道:“澜澜,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夏澜不假思索地道:“你是我最最重要的人,如果咱俩必须死一个,那我肯定……” 黎晏州一把捂住她的嘴,怕她说出晦气的话触了霉头,又觉得这句话可笑之极。 “那么,为什么石头排在我前头?就连那个花大姑,也排在我前头?” 夏澜一怔,恍然大悟。 他吃醋了。 他以为她耗费精神力为别人治疗,是因为在她心目中,别人的分量比他重。 夏澜有些恼火,凭他俩的情分,他委实不该有这种可笑的想法。 但她可不是没长嘴的坚韧清高孤傲小白花,有误会必须解释清楚,否则这小心眼的男人会拼命钻牛角尖,自己把自己憋死。 “黎晏州,你听清楚,在我心里你永远排在第一位,没有任何人能超越。” 少女眉眼严肃,眼神坚定,唇角不带半点笑意。 顿了顿,又道,“二选一的情况下,我会把你放在我自己前头。” 黎晏州薄唇动了动,夏澜抬手捂住,不让他打断。 “不给你治,是因为时机不到。” 男人蹙眉,牵起白绸细微抖动。 夏澜抬手轻抚他的眉心,前后左右扫视一圈,然后轻轻问了一声:“梁溪,方便说话吗?” 梁溪点点头,快步向前走去,停在三十丈外。 夏澜扯下黎晏州脸上的白绸,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道:“你残了三年,突然就好了,一定会引起各种猜测。若是被有心人刻意引导,后果不堪设想。 第272章 石头是我爹扎了两个月针、耗费无数名贵药材治好的,太后是服用我爹的药痊愈的。 花大姑经我爹治疗整整二十年,方兰竹也会因我爹出手而得以大好。 那么多疑难杂症都相继治好,我爹医术不断精进,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治愈你的方法,也就顺理成章了。” 黎晏州嘴上说鹰嘴峡一役没有隐情,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背后之人是存心要毁了他。 幕后黑手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残躯大好,重振往日神威,一定会不遗余力害他。 黎晏州一听就知道夏澜说的是实话,她迟迟不给他治腿,的确是出于大局的考量。 畏寒可以装,内力恢复的情况下,可以用内力强行迫使身体在短时间内稍稍降温,大棉袄二棉裤也不会露馅。 眼睛涣散,瞳孔变深,即便扯下白绸别人也看不出他是真瞎还是装瞎。 但唯独腿没办法装。 黎晏州小时候爬树左腿摔骨折了,短短一个月小腿肌肉便萎缩的厉害,软绵绵一抓一把皮,两条腿的粗细差别十分明显。 一旦治好腿,只要每天走上千八百步,腿部萎缩的肌肉就会很快恢复。 如今已入夏,黎晏州也换上了单衫,腿是藏不住的,还不如不治,等方兰竹好了之后,再慢慢对外放出风声病情好转,拖上三两个月再痊愈。 男人心下无比懊恼,双手捧着夏澜的脸,愧疚的喃喃:“澜澜,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想你。” 夏澜摩挲着他凉滑的发丝,温声细语:“以后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有什么问题也要马上问我,不要憋在心里胡思乱想。” 男人耷拉着脑袋,额头抵着她腹部,弱弱的“嗯”了一声。 “总之,你记住,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把你放在任何人后面。”夏澜郑重承诺,加重语气再次强调,“任何时候,任何人。” 黎晏州的心仿佛插上翅膀,嗖的一下飞上云端,轻飘飘软绵绵水汪汪,化成一摊甜滋滋的蜜。 “澜澜。” “嗯?”少女低头看他,以眼神询问。 “我爱你。” 男人扬唇笑了开来,俊眉修目舒展成柔和的弧度,绿汪汪翡翠似的眸子如同两潭深泉,打着漩涡将人往里吸。 夏澜咕嘟吞了下口水。 男人笑容愈发灿烂:“想亲就……唔……” 晚风弥散花香,空气中流溢着甜滋滋的气息。 男人心潮澎湃,几难自抑,喘着粗气说:“等认亲宴后,我便求母后赐婚,可好?” 夏澜也有些心猿意马,无法抵挡美颜暴击。 但还是努力冷静下来,摇了摇头。 黎晏州脑中嗡——的一声蜂鸣,满腔灼灼爱火突遭暴雨袭击,刹那间透心凉。 “宋渣男死了还不到半年,太后若是下旨赐婚,会遭天下文人非议。” 夏澜叹了口气,十分郁闷,“老东西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偏偏这具身体是他嫡亲的女儿,我要是不给他守孝,脊梁骨都能被天下人戳断。” 黎晏州心中瞬间燃起希望,目不转睛凝注她,屏息问道:“所以,你并没有不愿意嫁给我?” 夏澜没回答,小手捧着他的脸,在男人拧起的眉心落下蜻蜓点水一吻。 黎晏州瞬间心花怒放,整个人被巨大的喜悦包围,嗓音颤抖几近哽咽:“澜澜,你答应我了就不能反悔!等你出了孝期,咱俩就成亲!” “不反悔。”小姑娘眯眸瞧着脸泛薄红的男人,再一次被这张美到极致、模糊性别的脸惊艳。 第273章 艳若桃李,灿若云霞。 旁人只可远观,惟她一人可肆意亵玩。 想想就爽翻了! 夏澜推着黎晏州走进醉云轩,陪他用了晚膳,又推着他散了会儿步,直到天色黑透才离开。 她前脚走,黎晏州后脚便让梁溪去传话,叫耿嬷嬷开王府库房,用心挑选礼物,等认亲宴那日送去镇北大将军府。 横思竖想觉得还不够,翌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去见太后。 经过几次暗中治疗,太后的病体好了七八成,能吃能睡,面色红润。 见黎晏州早早过来请安,老太太眉头一皱,忧心忡忡:“小九儿今日来的格外早,莫不是夜里睡得不好?” 黎晏州笑道:“儿臣好着呢,只是天长了,醒得早些,母后别担心。” 顿了顿,又关切询问,“母后用袁神医的药也有一阵子了,凤体可好些了?” 太后拉着他的手,欣慰的拍了又拍:“哀家觉得好多了,头也不疼了,手脚也有劲了,仿佛年轻了十岁。” “那就好!那儿臣就放心了!”黎晏州松了一口气,话锋一转,“有件事儿臣原本不打算拿来烦扰母后,如今母后大好,儿臣想着,也该同母后禀报一声。” “哦?何事?”太后饶有兴趣。 “前些日子澜澜去灵安寺祈福,恰逢方家大郎旧疾复发,澜澜救了他。方家打听到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便动了结亲的心思。 前几日方大将军托族中长辈来说项,想收澜澜做义女。母后也知道,澜澜的生父为人不堪,她敬佩方大将军是忠君爱国的英雄汉,便应了这门干亲。 方家定于后日举办认亲宴,儿臣特来请示,母后可要派人送份厚礼?一则嘉奖袁神医,二则也是给澜澜做脸。” 太后凤眉一挑,点了下黎晏州的脑门:“你倒是处处为她着想。” “澜澜也处处为儿臣着想。”黎晏州唇角高高扬起,笑得十分甜蜜。 太后瞧着那明晃晃的笑容,虽只露出一个下巴,却令她心里既酸楚又欣慰,几欲落泪。 这样的笑容,将近三年没见过了。 “好好好,但凡是小九儿想要的,母后自当成全。” 黎晏州当场表演了个蹬鼻子上脸:“澜澜肤白,最衬大红,儿臣记得母后有一套赤金攒珠嵌红宝头面,澜澜若戴上定是极美。” 太后凤眉一皱,忍不住瞪他:“你小子轻易不开口,一开口便挑顶好的要。” 黎晏州拉着太后的手,侧过半张脸偏向太后,活脱脱恃宠生骄:“母后就说给不给吧!” “给给给!” 太后拿他半点法子都没有,当即吩咐平嬷嬷亲自回宫取红宝头面,于认亲宴上赏赐给夏澜。 午后,管家陈进财抵京。 看到能说会道的石头,须发花白的老人家热泪盈眶,对着卧云庄的方向不停叩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陈进财去瞧铁柱,将他的身契拿出来。 “你爹要了十两身价银子,将你卖到夏府为奴。铁柱啊,你也别难受,离了那个火坑,今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铁柱捧着身契,噗噗哒哒一个劲儿掉泪。 “陈阿爷,我不难受,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石头!如今可好了,我也是姑娘的人了!” 姑娘对他好,从不嫌弃他是个瘸子,给他好吃好喝好穿戴,还请上京名医给他治腿,怕他吃苦头,还求了袁神医的药来为他减轻痛苦。 能入夏府为奴,对他来说那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第274章 —— 镇北大将军认义女,宴开二十桌,但只来了不到七桌客人,场面堪称冷清。 究其原因,方恒虽兵权在握,如日中天,然上无家族底蕴,下无杰出子弟,衰落是肉眼可见的。 方兰竹虽是陛下钦点的三驸马,但说句不好听的,他能否活到尚公主那日都说不准。 况且只是认义女而已,又不是什么正经主子,且方恒远在北境回不来,主事的是一对老农夫妇,世家望族遣人送礼已是给足了面子。 只有一些武官、武将之家,敬重方大将军的人品武功,带着家眷亲自来集贤居道一声贺,喝一杯酒。 高品阶文官中,唯独左副都御史贺家来人了。 贺钊原本不想去凑热闹,但贺如茵在书房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说方家举办认亲宴,太后与秦王殿下定会派人前来,贺钊才松口让钱氏带她去。 贺如茵一袭淡黄纱裙,不施脂粉,只描了眉,涂了一层薄薄的口脂。 越是素净的妆容,越衬得一身冰肌玉骨清丽绝俗。 她一遍遍的扫视全场,仔仔细细辨认每一个人,希望能找到在卧云庄见过的面孔。 吉时到,春红和蒋惜梅扶着盛装打扮的夏澜出来拜见方家长辈。 方兰竹代表父亲赐拜名帖,互换信物,之后夏澜向长辈们一一行礼敬茶,接过红封,再次行礼拜谢。 仪式刚结束,外头便传来尖细的唱喏。 “太后有赏!赐赤金攒珠嵌红宝头面一副于夏姑娘!” 平嬷嬷亲自前来行赏,带着两个内侍、两个宫女。 朱漆雕花案盘上,簪钗、梳篦、步摇、耳坠、项圈、镯子等等,一整套三十六件,精致绮丽,华贵无匹。 钱氏身为相府千金,三品大员正妻,曾数次进宫向太后请安。 她一眼便认出来,太后在二十年前秦王的周岁宴上,所戴的便是这套头面。 太后赐下这套头面,其用意由不得人不深想。 钱氏狠狠剜贺如茵一眼,心中暗骂,就知道这贱坯子不是个有福气的,哪怕秦王命不久矣,陪葬都轮不到她进主墓室。 一个念头没转过来,就听另一道唱喏声响起。 “秦王殿下贺夏姑娘大喜!送上贺礼二十四件!” 接下来是老长一串礼物名目,要么是金银珠玉,要么是古玩字画,都是价值不菲之物。 赴宴的宾客们大部分都听说过夏澜的八卦,原本是冲着方大将军的面子来的,没成想一个绝婚的罪臣之女,竟能得太后厚赏,秦王殿下更是恨不得将半座王府拱手送上。 来的人心中暗自庆幸,幸亏来了,否则岂不是得罪了太后与秦王。 贺如茵看到夏澜那一刻,心脏狠狠一震,用力攥着手心,才勉强维持住仪态。 她在卧云庄时耳目闭塞,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秦王宠姬姓甚名谁。 此时此刻,才从女宾们的窃窃私语中听出个苗头来。 原来,在秦王府后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宠姬,竟是轰动上京的绝婚妇、罪臣女,出身商户,卑微无比。 贺如茵帕子都快揪烂了,掌心满是掐痕。 堂堂三品大员之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竟输给一个如此卑贱不堪的二手货! 钱氏察觉到贺如茵的异样,眉头一蹙,压低声音呵斥:“没规矩!别丢了御史府的脸面!” 贺如茵垂着头,温顺地道:“女儿失态,实是见到夏姑娘有些吃惊,请母亲责罚。” 第275章 “你认识她?”钱氏心中警铃大作。 贺如茵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她认识夏澜,必定是在卧云庄中。 若夏澜真是从卧云庄出来的,太后和秦王如此大手笔给她做脸,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贺如茵略一斟酌,说道:“夏姑娘入卧云庄有些时日了,颇得秦王宠爱。” 怕钱氏骂她没用,又连忙找补,“但她出身卑贱,秦王也是知道的,否则不会遣嬷嬷来教女儿学宫中的规矩。 可惜女儿不中用,病得厉害,耽误了伺候太后。” 钱氏冷笑,心中一叠声的暗骂蠢货。 若太后与秦王当真嫌弃夏澜出身卑贱,又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厚赏给她做脸? 退一步来说,夏澜是出身卑贱没错,可她既然攀上镇北大将军府的高枝,身份便不可同日而语。 偏偏自家这个蠢货,还没看清楚形势。 恐怕她宫廷礼仪学了一半,突生恶疾被遣送回贺府,多半都是这位夏姑娘的手笔。 认亲仪式结束后,宾客们各自入席。 宴席布置在东西两座水榭中,男宾女宾席位分开,中间以九曲桥连通。 席间,贺如茵一直在找机会接近夏澜。 她深知今日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如果回不了卧云庄,嫡母绝不会放过她。 无论如何,她必须要回去。 嫡母的手伸不进卧云庄,不知道她得宠与否,便不敢轻举妄动,她与母亲弟弟的性命方能保全。 夏澜向各位夫人们敬酒致谢后,借口更衣,带着春红先行离席。 贺如茵连忙找借口离席,穿过一片桃树林,紧走几步叫住夏澜。 “夏姑娘,请留步!” 夏澜回头一看,见是贺如茵,便停下脚步等她。 春红目光冷冽,似笑非笑。 贺如茵心头一紧,身上莫名有种寒津津的感觉,深呼吸稳住心神,硬着头皮上前。 “今日是夏姑娘大喜,如茵随母亲来讨一杯喜酒。” 夏澜微微一笑:“欢迎。” 贺如茵不敢看春红,目光微微下垂,抿了抿唇,开门见山的问:“如茵身子已经痊愈,不知何时可回卧云庄去?” 夏澜蹙了蹙眉,老实说,她并不想让贺如茵去卧云庄。 此一时彼一时,黎晏州已经不需要挡箭牌,太后也认可了她,没贺如茵什么事了。 “卧云庄于你而言并非好去处,贺姑娘所求之事既已如愿,还是不去的好。” 贺如茵脸色顿时变了,霍的抬头,怒气冲冲瞪着夏澜:“你骗我?!你骗我吃了药,如今又要反悔?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处心积虑要害我?!” 她盛怒之下语速飞快,夏澜根本就插不上话,索性绷着小脸,一言不发的瞧着贺如茵。 春红可不惯着她,两步上前,噼啪两巴掌甩过去,厉声呵斥:“放肆!若不是我家姑娘出手相救,你哪还有命在?” 贺如茵双手捂着脸颊,嘴里血腥味弥漫,冲的她几欲作呕,头晕目眩,泪流不止。 采萍死后,嫡母钱氏重新给她拨了个婢女贴身服侍,是陪嫁婆子的孙女,叫朝霞。 贺如茵一直防着朝霞,刚才追出来时就找个借口把朝霞支开了。 此时独自面对春红的怒火,不由两股战战,冷汗涔涔。 春红冷声道:“我家姑娘为你请大夫,将你好生送回贺府,你不思感恩,反倒口出恶言,这便是堂堂御史府的门风规矩么?像你这种白眼狼,也妄想攀附秦王殿下?真是白日做梦!” 第276章 像你这种白眼狼,也妄想攀附秦王殿下?真是白日做梦!” 贺如茵被骂的抬不起头来,心下愤恨交加。 她见识过春红的手段,不敢硬碰硬,死死的咬着嘴唇,将满腔屈辱嚼吧嚼吧咽下去。 “我不是怨恨,只是情急失言。我服了夏姑娘的药,五年断绝月信。若不能回到卧云庄,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贺如茵哭得满脸泪痕,皮肤瓷白通透,双眸波光粼粼,真如带雨梨花,楚楚可怜。 夏澜瞧着那张脸,心下不由暗赞,这姑娘当得起“冰肌玉骨、肤如凝脂”八个大字。 但除此之外,并无丁点同情。 “贺姑娘莫急,我这就给你解药,一个月后你的月信便会恢复,且能解决你信期紊乱、疼痛难忍的烦恼。 来日不论你嫁与何人,只要男方身康体健,你定会多子多福。” 贺如茵红唇翕动,还要纠缠。 夏澜抬了抬手,神色倏地冷了下来:“若非秦王殿下庇护,你早已嫁入相府做填房,你姨娘也未必能平安产子。 若不是我拦着,你早就被送回贺家,此时此刻,一只脚已经迈进钱家祖坟了。 不论如何,秦王与我曾庇护过你是事实。不指望你念着这份恩情,但你至少应该明辨是非,总归秦王与我不欠你什么。” 贺如茵被打肿的脸颊愈发热烫,难堪的低下头,死死攥着帕子,嘤嘤哭泣。 “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秦王殿下与夏姑娘救我性命,我感激不尽。 只是我既已入卧云庄,在世人眼里便是失了贞洁,若不能回到卧云庄,我只有死路一条。” 贺如茵泪眼朦胧的望着夏澜,抿着唇默默掉泪。 她在赌。 赌夏澜当着秦王府掌事女官的面,不敢将悍妒冷酷摆在明面上。 不料夏澜只是云淡风轻的看着她,淡淡道:“路是你自己选的,生死祸福与人无尤。” “你!”贺如茵震惊的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夏澜,“你竟如此狠心,真能眼睁睁看着我被逼死?” 夏澜笑了,语气凉薄,浑不在意:“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贺姑娘,人各有命,你命不好那是你爹不疼你,你娘护不住你,你嫡母存心磋磨你,与我无关,更与秦王无关。 回卧云庄你就别想了,我眼里容不得沙子,谁要是给我找不痛快,我会给她一个痛快。” 夏澜随手取出一个药瓶,倒了一颗药递给贺如茵:“解药。” 贺如茵两眼直勾勾盯着那颗褐色药丸,双手拢在袖中死死攥紧,掌心几乎掐出血来。 夏澜暗暗发动异能,短短一个深呼吸的功夫便将闭经丸的药效解了,然后将褐色药丸往贺如茵横在小腹前的臂弯一塞,转身走了。 她换了身湖水绿衣裳,重新梳了妆发,返回水榭。 贺如茵瘫坐在假山后的花丛中,眼神空洞,脑中一片混沌。 如今的她失了贞洁,连嫁入相府做第三任填房的资格都没有。 要是不能攀上秦王,恐怕真会被送给老头子作玩物,成为父兄仕途路上的垫脚石。 不行! 她决不能坐以待毙! 看到夏澜如同一片嫩生生的莲叶,轻盈飘逸的沿着湖畔缓步而行,贺如茵眯了眯眸子,果断跟了上去。 东西两座水榭水榭临湖而建,一曰春华亭,一曰清凉台。 夏澜走到距离清凉台约莫三丈时,贺如茵忽然叫住了她:“夏姐姐,等等我!” 夏澜眉头一蹙,心中嗡——的一声拉响警报。 第277章 这声姐姐,怎么听怎么茶里茶气的。 回头一看,贺如茵双手提着裙摆,如同一只淡黄色的蝴蝶翩跹而至。 该说不说,到底是三品大员府上的千金,举手投足十分优雅,令人赏心悦目。 夏澜停住脚步等她,想看看这姑娘到底要闹哪样。 贺如茵迈着小碎步,颠儿颠儿的跑到夏澜跟前,睁大眼睛撅着嘴,伸手去拉她的手臂。 “夏姐姐,刚才都是阿茵不好,阿茵向夏姐姐赔礼道歉,夏姐姐就原谅阿茵吧!” 夏澜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眉头紧拧,嘴角下撇,猛的抽出手臂。 果不其然,下一秒,贺如茵“哎呀”一声,背朝后向湖中摔了过去。 夏澜被她拉住手臂时,就猜到这妹子十有七八是要玩一招“姐姐为何要推妹妹下水”的戏码。 春红想推开贺如茵,被夏澜一个眼神制止了。 贺如茵一倒,夏澜就反手抓住她的手臂,腰胯发力一个大转身。 贺如茵被一股大力推向岸边空地,夏澜反而背朝后摔进了湖里。 清凉台都是男宾,贺如茵选在此处落水,也是存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心思。 今日来的少年大多出身行伍之家,有人落水,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定要跳水救人。 不论是谁救了她,她都可以趁机赖上去,哪怕当不了正妻,做个贵妾也比被渣爹毒母送给老头子换前程强百倍。 若无人相救,岸边水浅,她多扑腾几下也能爬上来。就算秦王鬼迷心窍不惩罚夏澜,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总归会给她一个交代。 万一真不幸淹死,镇北大将军的义女害死了她,就方大将军那样的人品,定有丰厚补偿,姨娘和弟弟也能得到庇护。 横竖不亏。 为了不引人怀疑,贺如茵特意选了个背朝水面的站位,以身形遮挡,让清凉台的男宾们看不清楚两人争执的动作。 而女宾所在的春华亭离得较远,只能看见有人站在水边说话,看不出争执与否。 然而贺如茵千算万算,没算到夏澜已经预判了她的预判。 夏澜落水时叫得格外惨,那一声九曲十八弯的“啊~”,就连远处的春华亭都听得一清二楚,显然是被吓得魂飞魄散。 如贺如茵所料,夏澜一落水,就有七八个年轻人跳下湖中,噗噗通通下饺子似的。 但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冲在第一个的竟然是病秧子方兰竹。 春红都傻眼了,没料到自家姑娘让她按兵不动,竟然是在跟贺如茵互飙演技。 本来她不打算下水,但见七八名男子跳水救人,她哪还敢怠慢,一个纵身跳下去,赶在众人到来之前就把夏澜捞了上来。 夏澜瘫坐在地,单手侧支着身子,捂着胸膛吭吭咔咔的咳嗽。 妆面花了,发髻乱了,金钗也掉了两枚。 小脸煞白,浑身滴水,如同暴风雨中瑟瑟发抖的小流浪狗。 亭中的男宾们纷纷围了上来,水中的人也很快上了岸。 方府的管家忠伯指挥小厮伙计们取棉巾来为客人们擦拭,引客人们去更衣梳洗。 方兰溪扶着呼哧呼哧喘大气的方兰竹,兄弟俩走一步滴一滩水,分开人群挤进来。 “澜澜,你怎么样?伤着了没?”方兰竹脸色青灰,毫无血色,整个人都在抖。 夏澜心口拧着疼,被水淹的通红的眼睛雾蒙蒙泫然欲泣,一开口就是浓浓的哽咽。 第278章 “大哥,我没事,你身子不好,怎么能下水呢?” 她会游泳啊! 还是十二岁那年老肥手把手教的呢! 这傻子,再急也不能不顾自己的小命啊! 方兰竹紧绷的表情瞬间松缓,抬手抹了把脸,挤出一个虚弱的笑:“你没事就好。” 转向贺如茵时,脸色陡然阴沉,眼神透着一股子压抑的狠戾:“你是谁?为何推澜澜落水?” 贺如茵呆若木鸡,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夏澜靠在春红怀里,捂着胸膛咳嗽,及时补刀:“贺姑娘,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以为你脚滑失足,好心拉你一把,你为何要趁机把我推进湖里?” 贺如茵眼睛瞪得几乎突出眼眶,不可置信的望着夏澜,用力摇头:“我没有!明明是你推我的!不,是你自己跳下去的!” 夏澜深吸一口气,沉缓的吁出,眼睛一闭,泪水夺眶而出。 方兰竹顿时勃然大怒,冷声道:“忠叔,去问问这是哪家的贵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我方家必要讨个说法!” 方兰溪听他喘声呼哧呼哧粗重如牛,怕他身体承受不住,又是抚胸又是拍背的给他顺气。 “大哥,澜澜衣裳都湿了,不能一直吹风,快让她更衣梳洗去吧。” 方兰竹咳着喘着还不忘交代下人立即去准备姜汤,给姑娘祛祛寒气。 “大哥,我没事,你也快去更衣吧。”夏澜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扶着春红的手,弱柳扶风似的飘走了。 边走边咳,咳得很用力,仿佛要把肺管子给咳出来。 春华亭那边看到有人落水,也都赶过来看热闹。 跟自家男人儿子一打听,得知事情原委后,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钱氏。 钱氏看看不知所措的贺如茵,脑瓜子嗡嗡的。 贺如茵看见钱氏,如同看见救命稻草,从跌坐改为跪坐,扯住钱氏的衣袖,摇着头泪水涟涟地大叫:“不是我!母亲,我没有推夏姑娘落水,是她自己跳的!” 钱氏恨得直咬牙,暗暗骂了一句蠢货。 她在春华亭中看的清清楚楚,是贺如茵从后面追上了夏澜。 不论到底是谁推谁,众目睽睽之下夏澜落水,她都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这个蠢货一开口就是赔礼道歉,亲口承认两人此前有过争执,而且是她的错。 钱氏是右相钱定波庶女,生母早逝,自小养在嫡母膝下。 嫡母三子无女,对她视如己出,教养用心,其德容言功俱为世家贵妇典范。 钱氏深吸一口气,硬挤出一副笑脸,端着温婉从容的态度说:“今日是镇北将军大喜,出了这等事,都怪小女鲁莽,扫了大伙儿的兴致。 只是小女虽手脚粗笨,却是万万不敢做出害人之举,想来其中定有误会。 当务之急是夏姑娘,她身子弱,呛了水又受了惊,需得好生安抚。还有方大公子,也要请大夫来仔细瞧上一瞧,万不可伤了贵体。” 钱氏说罢软话,又回头狠狠瞪了贺如茵一眼,神态既公正又严厉:“今日之事,总归小女脱不了干系,贺府定会给将军府一个交代,给夏姑娘一个交代。” 一番话避重就轻,她家女儿纵然有错,也只是鲁莽扫兴而已,害人之举纯属无稽之谈。 那究竟是谁害谁,就很耐人寻味了。 后宅摸爬滚打的女人,没一个省油的灯。 一听这话,眼神顿时微妙起来,三三两两窸窣议论。 第279章 众人陆续换好衣服回来,夏澜也在春红的搀扶下,小脸煞白、心有余悸的走来。 宾客们也顾不得吃席了,一个个目光炯炯,在夏澜、贺如茵以及方兰竹之间来回打转转。 方兰竹三魂都让黑白无常定下了两个半,竟然不假思索跳水救人,要说没点猫腻,傻子都不信。 夏澜和贺如茵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非要说有什么干系,那就是都进过卧云庄。 啧,不能深想。 越想越上头。 蒋惜梅站在人群中吃瓜吃的不亦乐乎,心里暗暗翻白眼。 又来了! 戴上面具是杀人不眨眼、炸碎镇国公府大门的神秘人。 摘掉面具,俨然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那个小可怜劲儿呦! 要论装,她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钱氏见正主儿都到齐了,堆起笑脸上前,问候方兰竹和夏澜的身体。 “劳御史……夫人记挂,方某这……破败的身子尚……能支撑一二。” 方兰竹虚攥着拳,抵在唇边吭吭咔咔咳个不停,说几个字就停下来咳一阵。 “方家无当家主母,方某不便……与御史府女眷……就此事攀扯……阿溪……替我……递帖子……我要入宫……请求圣裁。” 钱氏那张保养得宜的脸陡然间血色褪尽,白得吓人,上好的脂粉都遮不住惊慌失措。 “方大公子不可!” 方兰竹歪在围椅中,双手死死抠住椅子扶手,仿佛随时会秃噜下去。 他撩起眼皮子,费劲的望向钱氏。 钱氏急赤白脸,相府贵女的风姿几乎维持不住,强笑道:“姑娘家吵嘴几句,拉拉扯扯失了分寸也是有的,些许小事,就不必惊动圣驾了吧。” 方兰竹眸子一眯,瘦骨嶙峋的脸上冷若冰霜。 方兰溪炸毛了,大声叫嚷:“我将军府的大小姐认亲当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入湖中,御史夫人管这叫小事? 是是是,贺府簪缨世家,名门望族,我方家泥腿子出身,别说是个姑娘,便是我大哥,当朝驸马,在御史夫人眼中又能算得了什么?” 钱氏脸色白的发青,恨得直咬牙。 小瘪犊子是出了名的混不吝,敢在皇宫上房揭瓦。 当年方恒大败西梁,陛下大加赏赐,为显天恩浩荡,特意召方兰溪入宫给三皇子当伴读。 没成想这小子天天跟三皇子打架,哄着三皇子扮成小太监偷溜出宫去玩,还捉弄夫子。 气得皇帝赏了他一顿板子还嫌不够,又赐了一大捆荆条给方恒,名曰“教子棍”,这会儿还在方家祠堂供着呢。 钱氏硬着头皮赔笑脸:“二公子误会了,我绝无此意。方大将军征战四方,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我贺氏一族是尤其敬佩的。” 方兰溪大手一挥,昂着下巴鼻孔看人,奶呼呼的娃娃脸满是骄狂,俨然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说一千道一万,你贺府的姑娘推我阿姐入水,这是有目共睹的,容不得任何人狡辩。 我阿姐可怜呐!亲爹是个杀千刀的黑心鬼,后娘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吞了夏家的万贯家财不说,还狠心把我阿姐往火坑里推! 幸得陛下英明仁慈,为我阿姐主持公道,眼瞧着我阿姐就要从泥坑里爬起来了,嘿!就有那黑心烂肺的狗东西,要害我阿姐!” 方兰溪说着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起来,扑到夏澜跟前,扯着她的衣袖哭得直打嗝。 “阿姐,你放心,你是咱们方家的姑娘,但凡方家还有个会喘气的,就绝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第280章 你等着,小弟我现在就去宫门口敲登闻鼓!在座诸位叔伯兄长都是见证! 我不怕滚钉板!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状告贺御史治家不严、教女无方、纵女行凶、伤人害命!” 少年声音洪亮,连哭带喊跟唱戏似的,听得吃瓜群众们群情激奋,纷纷大声响应,愿意在御前作证。 钱氏人都麻了,做梦都没想到,只是来碰碰运气而已,看能不能遇到太后或是秦王身边的管事,塞点银子打听一下贺如茵什么时候能回到卧云庄,怎么事情就闹到这一步了。 她脸色铁青,回头就是重重两巴掌甩在贺如茵脸上:“孽障!还不快向夏姑娘磕头赔罪!” 什么相府贵女的风范? 什么三品大员的脸面? 通通不要了! 真要是让病歪歪只剩一口气的驸马爷跪在御前告状,他们贺家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贺如茵的死活是其次,得罪镇北大将军,咬咬牙也能撑得住。 可贺如茵在众目睽睽之下推夏澜落水,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开脱的事实。 御史身负监察百官之职,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如何坐得稳这个位置? 轻则贬官,若是太后与秦王为夏澜出气,保不齐就要被撵出上京,甚至丢乌纱帽都有可能。 贺如茵被打蒙了,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盯着钱氏,嘴里还在哭诉委屈:“母亲,女儿真的没有!女儿背对河岸而立,纵然推她,她也绝不可能落水啊!” 春红及时开口,红着眼圈哽咽:“我家姑娘方才亲口所说,以为贺姑娘脚滑,怕你失足落水,故而好心拉你一把。 不料你竟然趁机将我家姑娘往湖中拽,我家姑娘身子弱,哪里经受得住!” 众人顿时想起夏澜上岸后说的第一句话,纷纷摇头,看向贺如茵的眼神充满鄙视。 钱氏心里雪亮,贺如茵定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着了夏澜的算计。 没用的蠢货! 她气得心里一叠声的骂,脸色愈发难看,怒斥道:“还要狡辩!只怪我心软,可怜你姨娘一片爱女之心,让她亲自教养你。 你倒好,跟着你姨娘学了一肚子上不得台面的阴损算计!还不快向夏姑娘磕头赔罪! 若是夏姑娘不肯原谅你,母亲亲自带你姨娘随方家两位公子上金殿请罪!” 钱氏一扯到萍姨娘身上,贺如茵顿时怂了,将满肚子委屈与愤恨嚼吧嚼吧吞了,膝行几步蹭到夏澜跟前。 “夏姐姐,千错万错都是妹妹的错,姐姐要打要骂,妹妹绝无怨言,只求姐姐高抬贵手,放过……” 贺如茵话没说完,方兰竹怒喝一声“欺人太甚”,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夏澜急忙扑过去,左脚绊右脚,一个趔趄扑倒在方兰竹跟前,刚好双手能攀上他的膝盖。 “大哥,你醒醒!你别吓我!呜呜!来人!快来人!请大夫! 大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如何对得起方家列祖列宗?呜呜!大哥要是不好,我也不活了!” 哭的哭,闹的闹,晕的晕,倒的倒。 场面乱的堪比菜市场。 认亲宴彻底办不下去了,方兰竹被抬走,方兰溪和夏澜亦步亦趋跟着。 方家叔公叔婆、堂叔堂婶、兄弟姐妹们呼啦啦围上去,连哭带嚎,一个比一个嚎的更响更惨烈。 方府管家忠伯抹着眼泪送客,一叠声的赔不是。 宾客们摇头叹气,看向钱氏与贺如茵的眼神要多复杂有多复杂。 第281章 钱氏耷拉着脑袋,后槽牙都快咬断了,根本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她都不敢想,明日早朝,弹劾自家老爷的折子会不会把御案压塌。 众人走后,钱氏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走了,看都没多看贺如茵一眼。 贺如茵哭得喘不上来气,见嫡母掉头就走,连滚带爬的追上去。 双手双膝在地面硌得生疼,冷不丁膝盖撞在一块尖锐的石子上,疼的她浑身颤抖,手臂一软,颓然扑倒在地。 望着越走越远的钱氏,贺如茵只觉得万念俱灰。 这次是真完了。 将军府不会放过她,秦王更不会放过她,父亲和嫡母也绝容不下她。 贺如茵回头望一眼水波茫茫的湖面,牙一咬心一横,爬起来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集贤居的伙计们正要收拾碗筷桌椅,见有人落水,忙去救人。 他们不敢碰到御史千金的身子,免得惹上麻烦,就解下几根腰带连成长绳,挽了个圈,用力一甩套住贺如茵,将她往岸边拖。 然后叫来两个粗手大脚的婆子,把人往小轿一塞,水灵灵的打包送去御史府。 —— 长安居。 方兰竹睁开眼睛,伸手给夏澜抹眼泪:“傻瓜,我好着呢,别哭了。” 夏澜一秒钟收住哭腔,咧嘴冲他笑:“嘿嘿,我知道你装的。” 话音未落,脸色陡然变了,凶巴巴瞪着他,“谁让你下去救我的?你不要命啦?自己什么情况自己心里没点数?” 方兰竹缩着脖子,耷拉着脑袋,活脱脱一只犯了错的大狗狗。 夏澜骂着骂着,眼皮子一热,又噗噗哒哒掉起眼泪。 “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老肥,我也会担心你啊!你知不知道那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前世十七岁那年夏天,老肥去省城参加航模大赛,夏澜答应要带着蛋糕去接他。 但她在公交车上睡着了,一直坐到终点站,多倒了一班车。 就耽误了这么半小时,老肥救了三个落水儿童,英勇牺牲。 夏澜常常想,要是她没睡过头,老肥肯定不会死。 方兰竹仿佛察觉到夏澜的心思,揉揉她的脑门说:“都过去了,澜澜,你别多想,也别害怕,我在呢。” 夏澜仰脸望着他,少年那么瘦,仿佛骨头架子蒙着一层皮,那双手就跟骷髅似的。 但他揉她脑袋的时候,她真的很安心。 就像末世时,不论多艰难多凶险,只要副队长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老肥,你要保护好自己,永远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中。” 夏澜擦擦眼泪,在他对面坐下,对他说起末世的事。 “……所以啊,你不要担心我,我有自保的能力。就算我受伤了也不要紧,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能恢复过来。” 方兰竹瞠目结舌,片刻摇了摇头,哂笑道:“澜澜,你小说看多了吧?什么末世丧尸的,别闹。” 夏澜就知道他不信,于是拉过他的手,凝聚起精神力为他治疗。 “闭上眼睛好好感受,我可是末世最强奶妈,治好你这点儿小毛小病手拿把掐。” 方兰竹并没有什么特殊感受,只是觉得浑身暖融融的,渐渐变得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来,眼皮子越来越沉,头也快抬不动了。 夏澜收起精神力,扶着他慢慢躺下,温声道:“睡一会儿吧,睡醒就会好很多了。” 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叫春红去请袁无疾了,并且吩咐管家十天之内闭门谢客。 外人只道方大公子落水受了寒,病得愈发沉重,幸得神医袁无疾出手,病情大有好转。 第282章 而这十天按兵不动,也够贺钊喝一壶的。 至于贺如茵,从她松开夏澜的手,主动向湖中倒去的那一刻起,在夏澜眼中,就已经没有这号人物了。 本来想通过贺如茵接近官宦之家,看能不能查到蛛丝马迹。 如今误打误撞闹出落水事件,只要方家和秦王咬死不放,贺钊这个御史算是当到头了。 三品大员位高权重,贺钊落马,必然牵连众多。 把上京城这池水搅浑,也算是意外收获。 傍晚,邓太医来了。 方兰竹是钦定驸马,陛下特赐恩旨,一旦方兰竹病发,方府可随时请太医救治,其中邓太医是最常来将军府走动,最了解方兰竹病情的。 今日邓太医当值,下值后听见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连家都没顾得上回,直奔将军府。 彼时方兰竹已经沉沉睡去,夏澜也回屋了,换了方兰溪在病榻前守着。 邓太医进屋先叫了几声,见他没醒,便自行诊脉。 不诊不要紧,一诊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怀疑方兰竹手腕中藏着一把琴,正在弹奏十面埋伏。 学医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杂乱无章的脉象,半点头绪都找不到,开方用药都不知该从何入手。 “哎!老夫无能,二公子……早做打算吧!” 方兰溪一听这话,眼圈倏地红了,拉着邓太医的袖子艰难哽咽:“邓太医,您是吓唬晚辈的吧?我大哥刚刚还好好的呢,怎么就……怎么就要早做打算了?” 邓太医连连摆手,语气充满不忍:“老夫学艺不精,误诊也是有的。 听说袁神医在卧云庄中为秦王殿下保养,二公子不妨去求求秦王殿下,若能求得袁神医前来,大公子或可有一线生机。” 方兰溪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已经叫人去请了,多谢邓太医记挂家兄,多年来承您老关照,晚辈感激不尽。” “二公子太客气了,老夫便不打扰大公子歇息了,告辞。” “晚辈送邓太医。” “二公子留步,照顾好令兄要紧。” 邓太医叹着气,摇着头,心情沉重的离开。 小半个时辰后,袁无疾来了。 一搭上脉,眉头便拧得死紧,绷着脸半晌没吭声。 良久,才瓮声瓮气问道:“澜儿呢?” “她喝过安神药,已经回屋歇着了。” 方兰溪见袁无疾神情凝重,顿时大气也不敢喘,小心翼翼问道:“请问袁神医,家兄情况如何?” “我先去见澜儿。”袁无疾黑着脸,拂袖而走。 方兰溪急得脑门冒火,却不敢拦,只得叫下人领袁无疾去沁芳园。 夏澜正在摆弄木雕,飞机大炮坦克潜艇,全都是纯手工实木打造的,可以拆卸。 袁无疾直奔主题:“澜儿,方家那小子究竟是怎么回事?那脉象,简直不像是个活人!” 夏澜挺了挺腰杆子,一脸得意:“我治的,厉害吧?!” 袁无疾眼睛瞪得滴溜溜圆:“你也不怕把人给治死了!” “不会,不会,他睡一觉醒来就会好很多了。”夏澜摆摆手,笑眯眯的央求,“爹爹,您老人家就在将军府住几天,等我大哥好些了再走,好不好?” 袁无疾醉心医术,夏澜就是不说,他自己也会留下,他太想知道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澜儿,快跟爹爹说说,你是怎么治的?” 夏澜是首都中医药大学的高材生,学的是中西医结合专业,对于中医常识烂熟于心。 讲起中医理念来头头是道,脉络分明,听得袁无疾连连点头。 他半生钻研领悟出来的道理,小丫头自个儿看几本医书,竟然领悟的如此透彻。 第283章 他半生钻研领悟出来的道理,小丫头自个儿看几本医书,竟然领悟的如此透彻。 这天赋,绝了! 袁无疾觉得定是药王谷历代先祖坟头冒青烟,才让他捡了这么大个宝贝,激动得跟什么似的。 爷俩从傍晚一直讨论到天黑,夏澜困得直打哈欠,老头儿还意犹未尽,大有拉着她秉烛夜谈的架势。 “爹爹,要不咱明儿再说吧?” “时候还早呢!” “我困!” “要不爹爹给你扎两针提提神?”袁无疾从药箱中拿出针包,跃跃欲试。 夏澜嘴角直抽抽:“……春红,救我!” 袁无疾遗憾的摇头叹气,一边回想着刚才那段学术交流,一边背着手嘀嘀咕咕去客院休息。 半夜做梦,嘴里还念念有词。 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出自《汤头歌诀》,清代康熙年间名医汪昂整合古方,将方剂编为七言诗,为中医必背著作。】 啧,他家闺女真是绝顶大才! 大才啊! —— 方兰竹醒来时,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神清气爽”。 胳膊腿不再软绵绵的,感觉浑身是劲,肚子里火烧火燎的,饿的能生啃一头猪。 天还黑着,他等不及早膳,叫小厮即刻去煮一大碗面来。 小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哈欠连天的晃荡到小厨房,手忙脚乱煮了一大碗面,撒了些葱花芫荽,还卧了两个荷包蛋。 方兰竹三下五除二吃完一大碗面,连汤都喝了个一干二净,仍觉得意犹未尽。 不过他不敢多吃,怕肠胃适应不了。 这些年他不是便秘就是腹泻,多吃两口就积食,很是头疼。 半个时辰后,方兰竹便意浓浓,很顺畅的解决了。 浑身舒坦,感觉从头到脚都通了,整个人猛的轻松起来。 他不由想起夏澜的话,末世第一奶妈,绝了! 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方兰竹迫不及待去沁芳园找夏澜。 没成想,他来得早,有人比他更早。 袁无疾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正在院子里打八段锦。 见小厮扶着方兰竹走来,不由拧起了眉头。 “小子,跟着练练。” 方兰竹含笑作揖:“小侄谨遵袁伯父吩咐。” 袁无疾眉头拧了又拧,眯着一双鹰眼,侧眸斜睨他。 袁伯父! 咦! 肉麻! 谁是他伯父啊! 一趟八段锦打完,方兰竹微微有些喘,鼻尖沁出点点细汗。 有一点点累,但完全在承受范围之内。 袁无疾眉头挑的老高,眼神流露出些许掩饰不住的震惊与诧异。 “小子,你过来。” 院子西南角有棵茂密的桂花树,树下有副石桌石凳。 袁无疾坐下,给方兰竹把脉。 哦豁! 脉象不沉不浮,平和均匀,从容流利。 标准的平脉,很健康。 袁无疾歪头盯着少年那瘦骨嶙峋的脸,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他怀疑他家闺女看的不是医书,而是天书;学的不是医术,而是仙术。 这根本就不是凡人能办到的。 夏澜睡到自然醒,梳洗罢,打算去向袁无疾请安。 不能有了新爹忘了旧爹,得好好哄着。 一出门,就见袁无疾和方兰竹在石凳上相对而坐,一个面色凝重,若有所思,一个神态恭敬,一言不发。 “爹爹,大哥,来了怎么也不叫我?” 方兰竹起身迎了上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等袁无疾先开口。 袁无疾瞟他一眼,脸色稍有缓和。 这小子可以,对他闺女很重视。 不过这家伙病得半死不活,却不假思索跳水救人,嘶—— 第284章 可别是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吧! 袁无疾的拳头瞬间硬了,看向方兰竹的眼神满是防备与敌意。 这位可是未来的驸马爷,真要是沾上惹上,少不得落一身腥。 不行,得敲打一下! 袁无疾脸拉得老长,对方兰竹说:“小子,你一大早过来,有什么事?” 方兰竹明显感觉到袁无疾对他的态度愈发不善,只当是将军府和他抢闺女,老人家还没消气。 于是拱手作了个长揖,温文有礼地道:“小侄来瞧瞧澜澜,她昨日落水受了惊吓,小侄不放心。” “现在瞧见了,放心了吧?”袁无疾冷着脸,挥手赶人,“你体弱,赶紧回屋躺着去,我们爷俩还有要事商议。” 方兰竹憋着一肚子喜悦想跟夏澜分享,但袁无疾开口赶人,他也不好违背,只得再次作个长揖,恭敬退下。 夏澜皱着眉头,一脸不赞同:“爹爹,您干嘛大清早的给人家脸色瞧,他惹您啦?” 袁无疾脸色铁青,拉着夏澜的手臂把她拽进屋,开门见山的责备:“你个傻孩子!那姓方的小子对你图谋不轨,你离他远点儿!” 夏澜一愣,震惊过度之下表情有些扭曲:“图谋不轨?此话怎讲?” “男人的直觉!”袁无疾抬手敲她脑袋,“他可是钦定的驸马爷,明年八月便要同三公主大婚,你可千万离他远点。要是传出什么闲话,那可是滔天大祸!” 夏澜失笑,提壶给袁无疾倒了杯水:“爹爹多心了,我与大哥情同手足,没有别的情分在。” “哼!你们俩非亲非故,算什么手足?”袁无疾扔给她一个白眼,“他自己都只剩一口气了,还跳下水救你,动动你那榆木脑袋好好想想,一个男人,若非情根深种,岂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夏澜噎了噎,啊这…… 没法解释。 总不能说她和老肥穿开裆裤时就一起玩,那真是实打实的异父异母亲兄妹吧? 爹爹一定会以为她中邪了。 “哎呀,爹爹,您就别胡思乱想了!总之,我向您保证,大哥绝不会做任何可能给我带来麻烦的事,我绝对信任他。” 袁无疾眸子眯成两条线,窄窄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想剖开脑壳看看她脑袋里塞的什么玩意儿。 不是,这俩人才认识几天,哪来这么深的信任? 转念一想,闺女认他当爹也没几天,对他也很亲昵,外人都看不出他俩不是亲父女。 糟糕,这孩子该不会真是个傻的吧,对谁都掏心掏肺毫不设防。 嘶—— 更头大了。 袁无疾俨然化身女儿奴,愁得早膳都没怎么吃,就连跟夏澜探讨医术时也心不在焉的。 上午,贺钊与钱氏夫妇俩带着厚礼,押着贺如茵登门求见。 今日早朝贺钊被言官群起而攻之,邓太医也站出来说方兰竹快不行了,能不能活命,就看袁无疾有几分手段。 陛下当即严厉申饬,但并未明确惩处,显然是等着看方兰竹的情况,再决定如何发落贺氏。 门房回报,大公子病重垂危,闭门谢客。 贺钊的心扑通扑通直打鼓,悬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眼前一阵阵发黑,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那可是镇北大将军唯二的公子啊! 更是三公主的驸马,陛下的女婿! 他真要是一命呜呼,整个贺府不说满门陪葬,起码也要流放北疆修城墙。 钱氏眯眼望着镇北大将军府的匾额,暗暗啐了一口。 第285章 那女人真是晦气! 谁沾上谁倒霉! 好好的南阳侯府,八抬大轿迎她过门一个月,满门流放,死在半路上,丁点血脉都没留下。 宋正安身为国子监司业,也算是桃李满天下,因为这个女儿,落得个菜市口斩首示众的下场,宋家满门流放。 两次抄家灭族之祸,独独夏澜一人全身而退,这不是克父克夫是什么? 这女人真是邪门透顶了! 钱氏磨着后槽牙,暗戳戳想,昔日的南阳侯府周家摇身一变成为镇北大将军府方家,昔日的宋澜改了姓氏又回到这座府邸。 嘿嘿,等着瞧吧,方家的下场不会比周家好到哪儿去! 此时此刻,刚出城门的夏澜,在马车里一连打了三个大大的喷嚏。 她揉揉鼻子,皱眉嘀咕:“谁在骂我?” 蒋惜梅骑着马,慢悠悠跟在车窗边,闻言呵的一声笑了,扔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白眼。 还能有谁? 不是被算计的贺如茵,就是被冷落的秦王殿下呗! 秦王愁的一晚上翻来覆去没合眼。 夏澜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比谁都清楚。 想当年揍起他来,打急眼了抄到什么用什么,一根擀面杖敲的他满头包。 有次三个小伙伴去野河里游泳,他俩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打起来了,揪着头发摁着脑袋,在水底互殴三分钟。 黎晏州不用想都知道,百分之一万二是贺如茵想诬陷夏澜推她落水,结果被将计就计。 有方家撑腰,言官也不是吃白饭的,贺家肯定没好果子吃,完全不用他出手。 但是!!! 方家那个黄土埋得比他还深的棺材瓤子,第一个跳水救人,是怎么回事?! 黎晏州按捺不住,当即便要下山。 要不是太后来得快,拉着他的手保证不会让夏澜受委屈,好说歹说劝住了,他当时便要杀进将军府抓人。 煎熬了整整一晚上,黎晏州越想越不安,天刚蒙蒙亮就让梁溪拿些滋补品,去将军府把夏澜接回来,顺便探望一下方兰竹。 马车在山脚停下,换小轿抬上山。 夏澜估摸着,黎晏州着急忙慌把她接回来,应当是听说了昨日落水事件,憋着一口气找她算账呢。 果不其然,一进枕云堂,就见男人在暖阁坐着,脸上没蒙白绸,眉头蹙起,容色沉沉。 夏澜扬唇笑了开来,花蝴蝶似的飘到他面前,眨了下眼睛,神秘兮兮的道:“你猜我昨天干什么了?” 黎晏州酝酿了一整晚的忐忑不安,在对上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时,莫名的就平缓了很多。 “又干什么好事了?” 男人放下茶盏,专注的凝视她,十分配合。 夏澜小腰一拧,侧坐在黎晏州对面,警惕的朝窗外望了望,没看到人,才压低声音咬耳朵。 “贺如茵想算计我,故意跟我拉扯,朝湖里倒,想让我背上杀人害命的罪名。 嘿嘿,我把她拉上去,自己掉进湖里了。我大哥小弟当场就说要去告御状,你是没看到她们娘俩那脸色,啧啧,绝了!” 黎晏州挑了挑眉,故作惊讶:“噢!古人就是古人,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夏澜哈哈大笑,指着他说:“你不就是古人么?现在我也变成古人啦!” 黎晏州眯眸瞧着她,语气不自觉的愈发平和:“听说方兰竹也下水了,他怎么样了?” 夏澜小脸一垮,叹了口长气:“有我在,他当然不会有事,就是有点麻烦。” 黎晏州眉心一跳,瞬间警觉:“什么麻烦?” 第286章 这家伙一百斤的体重,九十九斤的反骨,她都说麻烦了,那绝对是真麻烦。 夏澜眉头紧蹙,忧心忡忡:“落水事件闹得很大,我大哥当场昏过去了,这会子想必已经轰动上京,朝野皆知。 昨天太医来了,你说巧不巧,我刚治疗过,我大哥正昏睡呢。用我爹爹的话来说,那都不是活人的脉象。 一旦闹上朝堂,陛下问起来,我都不敢想太医会如何回话。 要是我大哥一觉醒来病体痊愈,后边肯定没法收场,所以昨天我就下令闭门谢客。 这事儿只能暂时压着,少说压上十天半个月的,明面上给我爹爹留出时间来治愈他。” 黎晏州嘴角抽了抽:“……” 是真的无语。 良久,男人才酸溜溜的嘀咕:“你大哥你大哥,叫的可真亲热,不知道的人还当你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呢。” “亲兄妹”三个字,咬得格外重,醋意满满。 夏澜哪能听不出酸味儿,笑盈盈斜睨男人:“你要是没意见的话,咱俩也可以当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黎晏州狠狠一噎,扔给她一个白眼。 可惜那双翡翠般的湖水绿眸子死气沉沉,传递不出丝毫情绪。 夏澜伸出手,隔着炕几来了记摸头杀:“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想到法子了,最多再过两三个月,你的腿就能名正言顺痊愈。” “真的?”男人心下一喜,“什么法子?” 夏澜摆了摆手,没往深处说:“只是有个初步想法,还需要跟我爹爹讨论讨论,完善一下细节。” 顿了顿,又道,“我先去向太后谢恩,下午就要回将军府去。不管怎么说,我大哥都是为了救我才加重病情的,我得在将军府守着。” 黎晏州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端起茶盏,低着头不说话。 夏澜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然后捏着下巴将清雅俊逸的脸庞稍稍抬起,眯着眸子冲他笑。 “等我大哥好了,我就回来陪你。等你好了,咱俩就游山玩水去。 你知道的,我最喜欢旅游,现在有花不完的钱,不浪遍全世界我憋得慌。” 男人扔给她一个白眼,气哼哼的吐槽:“又不是亲哥,至于这么真情实感么!” 夏澜张了张嘴,想说方兰竹虽然不是她的亲哥,但他是老肥啊! 是他俩最好的朋友,最大的遗憾,刻在骨子里的意难平。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得先查清楚鹰嘴峡一役的真相,才能揭开两人的身份。 毕竟方恒是接替黎晏州的下一任北境军统领,谁也不敢保证他完全没有牵涉在内。 就算他本人与此事无关,他的上峰、他的下级、举荐他接掌北境军的人,他的至交好友,未必全都是干净的。 夏澜没跟黎晏州多掰扯,撒娇要他陪她一起去见太后。 太后正在后山泡温泉,凤体大好之后,吃嘛嘛香,睡眠充足,也就有了享受的心情。 夏澜和黎晏州在花树外围等了没多久,平嬷嬷便扶着太后缓缓走来。 太后灰扑扑的长发披散着,未施脂粉,面色红润,步履稳健。 “臣女夏澜恭请太后娘娘金安,太后娘娘重赏,臣女实在惶恐。” 太后脸上长了些肉,面容慈和了些:“你义父为哀家治愈顽疾,立下大功。你侍疾也有功劳,哀家赏你,你尽管领受。” “谢太后!”夏澜恭敬的行礼谢恩。 “起来吧。”太后抬了抬手,温声道,“清晨下了场雨,这会子凉爽多了,哀家今日兴致好,你们两个陪哀家走走,说说话。” 第287章 “是。” 夏澜推着轮椅,跟在太后身侧。 太后问起落水之事,夏澜顿时红了眼圈,将落水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家兄的病最忌大悲大怒,昨日实是气狠了,昏迷许久,怎么叫都叫不醒。后来邓太医来探望家兄,说……说……” 夏澜吸了吸鼻子,难忍哽咽,“让我们早做准备……小弟已经……已经叫人准备喜木寿衣了……” 太后脸色铁青:“竟这般厉害么?” 夏澜低着头扑簌簌掉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黎晏州叹了口气,接道:“方家大郎打从生下来就不大好,听说好几个颇有名气的算命先生都说他活不过二十岁。 前几日他来求见儿臣,是让轿子抬进醉云轩的,走路都要人搀扶着,那身子骨,连儿臣都及不上。” 太后一听这话,顿时气得浑身打哆嗦。 她最听不得任何关于黎晏州病体的事,一听就炸。 “哀家记得贺钊的媳妇是钱氏女吧?从前也是个温婉贤淑的姑娘,怎的竟教出如此歹毒的女儿?贺钊可有何表示?” 夏澜抽抽搭搭,拈帕子揩了揩眼角,才低低地道:“府里闭门谢客,忙着为家兄冲喜,贺大人有没有来过,臣女不知。” 太后气得将平嬷嬷的手臂当成桌案,用力拍了一下:“方家那小子可是哀家的孙女婿,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哀家决不轻饶!” 眼角余光瞟了眼黎晏州,见他薄唇抿成一线,显然心头憋着一股子火气,又道:“贺氏在认亲宴上害你,便是不将哀家与秦王放在眼中,哀家容她不得! 平儿,你代替哀家去贺家走一趟,问问贺钊两口子是如何教女的!连闺女都教养不好,钱氏的诰命便还给朝廷吧!” 平嬷嬷心头一凛,福身行礼:“奴婢遵旨!太后息怒,凤体要紧。” 太后喘了几息,摆摆手道:“哀家乏了,你们两个不必伺候了,都回吧。” 平嬷嬷忙去传轿子,送太后回瑞安堂后,急匆匆下山。 夏澜在庄子大门口等候,见她过来,迎上前福了一礼:“嬷嬷,我随您一同下山吧。” 平嬷嬷侧身避开,连连摆手:“姑娘折煞奴婢了,您是得太后与王爷看重的人,奴婢哪里受得起您的礼?” 夏澜低眉垂眼,乖巧温顺的道:“嬷嬷这话才是折煞我呢,您是瞧着秦王殿下长大的,秦王视您为长辈,我心中对嬷嬷亦是十二分的敬重。” 老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几句好话哄得平嬷嬷眉开眼笑,主动伸手扶夏澜上马车。 “嬷嬷先请。” “姑娘就别同奴婢客气了,王爷对您一往情深,太后也护着您,若非您尚在孝期,奴婢该给您磕头请安才是。” 夏澜脸一红,低着头作害羞状:“嬷嬷取笑我。” “奴婢说的可都是实话。” 夏澜想了想,展颜而笑:“若真有那一日,我定求王爷将嬷嬷接到王府来。 我出身不好,没见过世面,也不曾学过掌家理事,还要仰仗嬷嬷周全。” 平嬷嬷老脸笑得活像朵皱巴巴的菊花:“奴婢可都记下了,来日姑娘入主秦王府,可不能忘了奴婢。” “嬷嬷放心,我忘不了。您老人家也别一口一个奴婢的,我属实当不起。” 夏澜说着,将衣袖稍稍撸起一截,取下一对赤金鲤鱼戏莲花镯子来,塞进平嬷嬷手中。 这对镯子是回到沣阳后,夏良亲手置办的,来路清白。 一对镯子重足足六两六钱,取六六大顺之意。 平嬷嬷手中一沉,顿时心花怒放,假意推辞道:“哎呦呦,姑娘使不得!我哪里当得起姑娘厚赏?” 第288章 “嬷嬷说的哪里话?什么赏不赏的,我与嬷嬷投缘,这是我做小辈的些许心意。” 夏澜眉眼一横,佯装不悦,“您老若是不收,便是不待见我,那我可是要到秦王跟前告状的。” 平嬷嬷两眼眯成一条缝,笑得真情实感:“那我就多谢姑娘啦!” 夏澜也跟着笑,又说起春红:“听说春红是嬷嬷嫡亲的孙女,她做事周全,有她在边上帮衬指点,我获益良多。嬷嬷放心,我不会亏待她的。” 平嬷嬷笑容一僵,幽幽长叹:“春红那孩子命苦,若不是王爷大发慈悲,她……唉! 她能跟着姑娘,也是她的造化,我替那孩子多谢姑娘了。” 平嬷嬷屈身要拜,夏澜一把搀住:“嬷嬷别这样,是我不好,惹嬷嬷伤心了。” 平嬷嬷连连摇头:“姑娘说的哪里话?我感激姑娘还来不及呢!罢了,不说这些了。 姑娘是要回将军府吧?有袁神医在,方大公子定能好转,您且放宽心。” 夏澜点点头,帕子抹眼,低头忍泣。 平嬷嬷才收了厚礼,又被好一番奉承,心肝脾肺肾都彻底偏向夏澜,愈发为她鸣不平。 等会儿到了贺府,她得好好给自家王爷心尖上的人出出气! 进城后,平嬷嬷先叫马车送夏澜回镇北大将军府,亲自扶她下车,好一番宽慰,然后才坐上马车,冷着脸吩咐车夫去贺府。 马车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两个小宫女,二十名禁军侍卫列成两队,来势汹汹。 贺钊尚未放衙,钱氏听说太后懿旨到,忙带着全府老小出来跪接懿旨。 平嬷嬷眉眼冷厉,唇角下撇,端着手站在廊下。 贺府连主子带下人跪了满满一院子,她就跟没看见似的,目不斜视,一言不发。 钱氏心念一转,知道她这是在等贺钊回来,心里一叠声叫苦。 此时才刚过午,距离贺钊放衙归家少说还有两个时辰。 晌午日头毒辣,真要是在太阳下跪两个时辰,这些娇弱的女眷受不了倒是小事,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要是累出个好歹来,那又是贺府的罪过。 钱氏膝行上前,赔着笑脸道:“嬷嬷受累了,您老请移步厅内,吃盏茶歇息歇息,妾身这就差人去叫我家老爷回来。” 平嬷嬷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俨然是尊泥塑木雕,八风不动。 钱氏心一凉,估摸着是上头恼怒,有意敲打,便不敢再多言。 时近端阳,烈日当头,地面就像一个巨大的烤箱,热气腾腾往上蒸。 渐渐有人跪不住了,身子摇摇晃晃几欲栽倒。 边上的人便掐她一下,提醒她不可失礼,免得被扣上一顶藐视太后的帽子,节外生枝。 钱氏听着动静,心里一阵阵发寒,不停祈祷贺氏列祖列宗多多保佑。 平嬷嬷站在廊下,虽然晒不到太阳,但也出了一身汗,不觉有些气喘,脸色也渐渐发白。 “嬷嬷,您要不要紧?小的给您搬张小杌子来坐一会儿吧。”小太监殷勤问候。 平嬷嬷依然板着脸,不为所动。 钱氏冷汗都冒出来了,心里暗骂,贺钊个死鬼要是再不回来,就等着给全家收尸吧! 直到傍晚,贺钊才姗姗而来。 今日衙门事忙,比平日还晚了小半个时辰。 前院无人迎接,贺钊心里还纳闷,走到正院一看,乖乖不得了,吓得他腿一软,当即扑通跪地。 平嬷嬷这才掀了掀眼皮子,厉声开口:“奉太后懿旨,来问问贺御史夫妇是如何教女的!” 第289章 贺钊俯伏在地,钱氏也软哒哒的几乎跪不住,额头触地惶惶不敢作声。 平嬷嬷冷眼扫过贺府上下人等,森森然问:“哪位是大名鼎鼎的贺三姑娘?” 贺如茵汗如雨下,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萍姨娘怀里抱着才刚满月的婴儿,低着头哭求:“太后饶命!茵儿她不是故意的,求……” 平嬷嬷冷冷打断:“太后训话,何时轮到一个妾室多嘴了?难怪贺府的姑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伤人,原来这没规矩是祖传的。” 贺钊与钱氏诚惶诚恐,又羞又恼,脸憋得通红,跪地砰砰磕头。 平嬷嬷怒哼一声:“御史大人是朝中栋梁,便有行差踏错,也有律法约束处置,太后不会插手。 但贺夫人教女无方,不堪为世家妇表率。奉太后懿旨,褫夺其三品淑人诰封,收回诰封文书。” 钱氏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两眼失神的盯着地面。 完了! 褫夺诰命,对于世家妇来说,堪称最大的耻辱没有之一,今后她再也无法抬头做人。 平嬷嬷收回诰封文书后,眼神冰冷的扫了贺如茵一眼,嘴角轻轻一勾,一言不发的走了。 钱氏醒过神来,重重一巴掌甩在贺如茵脸上,破口大骂:“孽障!你个败家破府的东西!我贺家百年望族,眼瞧着就要毁在你手中了!” 贺如茵也没想到,她只是和夏澜争执一下而已,竟会招来如此严重的后果,一时间怔怔掉泪,连话都不会说。 她心里最清楚,夏澜的确是自己跳下去的,可陷害她的机会,却是她亲手奉上的。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萍姨娘放下襁褓,扑过来替贺如茵挡:“夫人饶了阿茵吧!她知道错了!她真的知道错了!” 钱氏冷笑,重重一脚踹过去:“你养出来的好女儿!” 贺钊就跟瞎了聋了似的,谁也不看,谁也不理,扶着膝盖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踏上台阶,进屋了。 钱氏顿时领会了贺钊的意思,这娘俩,甚至就连那襁褓中的小婴儿,是死是活随她发落。 但现在贺如茵还不能死。 她得去上门请罪,求得方家原谅。 否则方家兄弟咬住落水事件不放,可就不是褫夺诰命那么简单了。 翌日贺钊去上朝,被御前的小太监拦住了,说陛下口谕,让他先齐家再治国。 贺钊又惊又怕,马不停蹄赶回家中,吩咐钱氏准备厚礼,两口子再去将军府求见。 将军府大门紧闭,敲了半天门才有个老仆出来,半截袖子湿漉漉的,还在不停地抹眼泪。 老仆说长安居院门紧闭,药味儿熏得半座将军府都沁着苦涩气息,二公子已经派人去北疆报信,同时预备喜木寿衣,为大公子冲喜。 贺钊腿软得差点跪在将军府大门口,简直比死了亲爹都难受。 回家换了衣裳赶去衙门,却被告知,上峰给他放了假,让他安安心心处理后宅事务。 贺钊求爷爷告奶奶,素日交好的同僚没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 当然了,这事也没法援手,怨不得旁人。 弹劾贺钊的折子一天比一天多,熙和帝的态度也愈发不耐烦,叫御前的公公去贺府申斥,责令贺钊立即去将军府道歉,求得原谅。 有了陛下口谕,贺钊总算是得以踏进镇北将军府的大门。 但方兰竹昏迷不醒,贺钊在病榻前等候足足两个时辰,只得揣着一肚子惶恐无功而返。 第290章 隔天,太后身边的平嬷嬷进宫去见熙和帝,传达太后口谕。 “哀家经袁神医妙手施为,多年顽疾已然大好,袁神医功劳匪浅,理当厚赏。 其女在众目睽睽之下遭人谋害,皇帝必得为其主持公道,切不可使有功之人寒心。” 熙和帝喜出望外,忙细细询问。 平嬷嬷将太后的饮食起居、行走坐卧事无巨细说了一遍。 “袁神医不愧是江湖第一神医,太后用药尚不足一个月,凤体已然大好,老奴瞧着连白发仿佛都少了些呢!” 熙和帝大笑:“太好了!母后凤体大好,朕便安心了!袁无疾立下大功,理当厚赏!” “太后赏了一整套压箱底的红宝头面给夏姑娘作贺礼,秦王殿下也赏了许多好东西。” 平嬷嬷说着叹了口气,一脸惋惜:“那位夏姑娘老奴见过,模样水灵,性子柔婉,是个好的。可惜命不好,摊上那样的爹娘。 好在入了袁神医的眼,得他收做义女,十分疼爱,也算是老天爷对她的补偿了。 听说她学医天赋极高,袁神医每每提及都要好一番夸赞。” 熙和帝垂眸呷了一口茶水,若有所思。 难怪夏澜能救方家那个黄土埋到下巴的病大郎,原来是跟着袁神医学的。 她既然很有天赋,又有袁神医的灵药,救人一时想来也不难。 “夏氏也算是因祸得福,先后被袁无疾与方恒收为义女,有这两家庇护,余生也可安稳度日。” 熙和帝似是漫不经心随口一说,转而问道:“秦王近来可好?” 平嬷嬷闻言,满面喜悦瞬间凝固,默默叹了口气,心头梗的难受。 “王爷还是老样子,每日汤药不离口,老奴瞧着都难受,太后更是眼泪从没干过。 好在入了夏,天气渐热,王爷总算不用再受严寒折磨,这小半年能稍微松缓些。” 熙和帝点了点头:“母后的旨意朕会照办,嬷嬷快去服侍母后吧。” “老奴告退。” 平嬷嬷走后,熙和帝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几丛早已凋谢,只剩繁茂枝叶的牡丹,眸色阴翳。 母后视小九如命,那份偏宠,是他从不曾得到过的。 转而又觉得自己可笑,都已经当祖父的人了,竟然吃比自己长子还小两岁的亲兄弟的醋。 “王福全,去取朕珍藏的那株五百年老参,你亲自替朕去瞧瞧方大郎。” …… 夏澜猜到宫里会密切关注方兰竹的情况,毕竟他是驸马,又牵扯到三品大员,皇帝大概率会根据他的病情来决定如何发落贺家。 她没明说朝廷倾轧斗争,只对袁无疾说,需要将方兰竹的病情拖一拖,过些日子再让他慢慢好,免得外人怀疑他装病陷害贺家。 袁无疾听说贺如茵谋害夏澜,当场就要杀到贺家发盒饭,还是夏澜以闹大了会连累将军府、连累她为由,好说歹说拦住了。 有袁无疾施针,再找花大姑要点诡异邪门的秘药,方兰竹精神十足,脉象却是乱的一塌糊涂,便是太医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福全带着太医过来探望,一番诊治过后,太医暗暗摇头。 王福全心里一咯噔,赔着笑脸安慰方兰溪几句,问道:“怎么没见贵府新认的大小姐?她不在府中么?” 方兰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大着舌头说:“阿姐在给袁神医打下手。 昨日袁神医说家兄的病到了这个地步,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他新琢磨了一种疗法,叫什么激发什么来着。 第291章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只记得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总之就是十分凶险的法子。 若是成了,家兄可如正常人般生活,再不必忍受病痛折磨;若是不成,便……便连今年的新莲子羹也难吃上。” 王福全心里暗暗叹气,脸上强作镇定:“袁神医素有神医之名,定有法子治愈大公子,二公子且宽心。咱家还要回宫复命,便先行告辞。” “我送公公。” “二公子留步,当务之急是好好照顾大公子,只要大公子度过这一关,天大的福气在后头呢!” 这句话说得突兀,方兰溪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 宫里的人走后,方兰溪去请夏澜过来,将这话提了一嘴。 夏澜打发他出去,然后给方兰竹扎上几针,很快他就醒了。 “大哥,这事闹的越来越大了,可怎么收场啊?”夏澜蹙着眉,忧心忡忡的问。 方兰竹垂着眼皮子,怕不经意泄露出的狠戾会吓到他家乖巧可爱又善良的澜澜。 “上有国法,下有三司,咱们不必操心。” 夏澜瞬间心领神会,这是要任凭事情发酵,然后借力打力。 在朝为官的,哪个不树敌? 左副都御史是三品大员,多少人眼巴巴盯着那个位置呢,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贺钊。 —— 王福全回宫后一说,熙和帝叹了口气,当即下令:“去告诉皇后,尽快让三公主成亲冲喜,也向三公主知会一声,让她早做准备。” 王福全震惊的瞪大眸子,但只一瞬便恢复如常:“老奴遵旨。” 收到圣旨,皇后申宜兰有些意外,当即便差人去传三公主黎清。 “清儿,你父皇有意让你尽快大婚,婚期尽量安排在十天内。” 黎清一愣:“母后,儿臣的婚期不是定在明年八月间么?怎么不日便要成亲?” 皇后叹了口气,一脸心疼:“方家大郎不好了,陛下想让你嫁过去冲喜。” 黎清巴掌大的小脸刷的惨白,嘴唇哆嗦得厉害:“那、那若是冲喜不成,儿臣岂不是过门便要……便要……” 皇后抬手制止:“这是你父皇的旨意,你早做准备吧。” 黎清眼神发直,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良久才眨了眨眼睛,扑扑簌簌滚下泪来,颤抖着手扯住皇后的衣角,哀哀哭求。 “母后救救儿臣!儿臣不想当寡妇!儿臣才十六岁,儿臣这一生才刚刚开始啊!” 皇后蹙着眉,无可奈何地道:“清儿啊,不是母后不救你,这是皇家公主与生俱来的使命。 你大皇姐是本宫唯一的亲生孩子,陛下命她远嫁千里和亲,本宫这个做母亲的,又能如何?” 黎清瞬间被抽空全身力气,颓然跌坐在地。 “你嫁入镇北将军府是陛下对方家的恩典,本宫会比照嫡公主的仪制为你准备嫁妆。清儿退下吧,本宫还要同两位贵妃商议你的婚事。” 黎清哭得头晕脑胀,恍恍惚惚的,游魂似的不知该往哪儿飘。 她生母杨氏是宫女出身,后因犯了错被打入冷宫,没多久便病死在冷宫中。 黎清从八岁起养在惠太妃膝下,三年前惠太妃薨了,她便彻底成了小透明,缩在寿康宫后殿的海棠居无人问津。 宫女喜乐压低声音道:“恕奴婢直言,方大公子怕是难熬过这一关,公主万万不能跳火坑啊!” 黎清眼睛肿的活像红皮鸡蛋:“父皇心意已决,由不得我不嫁。” “奴婢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黎清急得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你快说!” 第292章 喜乐原先是服侍惠太妃的,今年冬月满二十五岁,刚好赶上年底放大龄宫女归家。 她可不想陪三公主嫁入镇北大将军府。 三公主守寡,她这个伺候多年的贴身宫女也得搭进去一辈子。 “奴婢听说方大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都说虎父无犬子,想必方大公子人品是好的。 公主不如去求求方大公子,他若真是个心地善良之人,大限将至,必不愿连累公主一生。” 黎清心头打了个突:“婚事是父皇多年前赐下的,他便是愿意放过我,又有什么法子?” 喜乐意味深长地道:“他已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朝野内外皆知他不愿祸害无辜女子,为此不惜抗旨,反而会赞他深明大义、慈悲心肠。 陛下正好顺水推舟当个明君慈父,绝不会怪罪他,更不会牵连将军府上下。” 黎清走了一路,想了一路,越想越觉得喜乐的话有道理。 “可是,我如何才能见到方大公子?” 喜乐胸有成竹的道:“太后在卧云庄静养,听说凤体已经大好。 公主大婚在即,应当去服侍太后、当面拜别,全了为人孙女的一片孝心。” 黎清恍然大悟,激动得抓住喜乐的手,连声道:“喜乐,多亏有你,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喜乐低着头,恭敬的道:“自公主八岁来到寿康宫起,奴婢便服侍公主,这些年来眼瞧着公主受尽委屈,奴婢却什么也帮不了。 若能为公主化解这桩祸事,奴婢也算对得起庄惠太妃的托付了。” 黎清琢磨了一晚上,一大早便去向皇后请安,提出想去卧云庄侍奉太后,在大婚前尽一尽孙女的孝心。 皇后知道她心里憋屈,怕她困在冷冷清清的寿康宫钻牛角尖。 万一大婚前再闹出点投湖悬梁之类的事情来,她这个皇后也得老大没脸。 “你有这份孝心自然是好的,去吧,待婚期定下后本宫派人知会你,大婚前三日回宫即可。” “多谢母后!” 黎清谢了恩,半点不敢耽搁,当即催着宫人出发,傍晚便抵达卧云庄。 对于黎清的到来,太后并不在意,随口问了一句,得知熙和帝要让她尽快嫁去方府冲喜,也只是漫不经心的安慰两声而已。 倒是黎晏州,知道消息后真情实感的开心了,还叫尚嬷嬷去挑几样好东西,送给三公主作大婚贺礼。 次日清早,黎清向太后请安过后,说想去灵安寺祈福,太后允了。 黎清带着喜乐,由六名禁军保护着下山。 去灵安寺祈福完毕,喜乐拿了十两银子给侍卫,说公主想去城里散散心,让大伙儿在城门外等候,不必跟随。 天家贵女大婚前几乎没有离开宫门的机会,侍卫只当三公主单纯是想逛逛街吃吃茶,爽快的答应了,将主仆俩护送到城门口,便没再跟着。 乘马车进城,到了镇北大将军府所在的西丰街,喜乐又给车夫塞了一两银子,叫他自个儿找个地方喝茶去。 主仆俩下了马车,找路人略一打听,直奔将军府而去。 将军府大门紧闭,敲了半天,才有老仆红着眼睛过来开门。 黎清的心瞬间跌入谷底,瞧这架势,方兰竹兴许连端午的粽子都吃不上。 喜乐表明身份,老仆不敢怠慢,一面差人向内院递话,一面请管家迎三公主去正厅奉茶。 第293章 长安居内,夏澜正在拆航空母舰模型。 那是方兰竹亲手设计,请木匠精心打造而成的,光零件就有两千多个,拼装起来有半丈长。 夏澜拆的脑瓜子冒火,不住口的骂骂咧咧:“你说你干嘛做木头的?我都怕一不留神把零件给掰断了。” “不用木头用什么?你当这是现代,能用车床做不锈钢零件呀?” 夏澜悻悻撇嘴,把拆了三分之一的模型一推:“不干了,不干了,明天再说。” 方兰竹好脾气的拿起模型替她拆,边拆边笑:“我拼了整整一个月才拼好,你半天就想拆下来,也未免太心急了些。” 夏澜按住他的手:“你别拆了,把这些东西给阿溪那小子送过去,让他磨磨性子也好。” 方兰竹失笑:“你是跟他过不去,还是跟我过不去?” 说话间,方兰溪风风火火跑来了:“大哥,阿姐,三公主来了!怎么办?见还是不见?” 方兰竹看了眼夏澜,蹙眉道:“她来做什么?” “不知道,她眼睛又红又肿,看样子哭的挺厉害。”方兰溪凑上去,嬉皮笑脸地道,“大哥,三公主还挺在乎你啊!” 方兰竹直觉不对劲,扔给他一个白眼:“多嘴!就说袁神医正在给我扎针,让她稍等,过一刻钟再请她过来。” “好嘞!那我先去伺候着。” 方兰溪一阵风似的跑了,夏澜收起航母模型,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方兰竹摇了摇头:“不必,我有预感,来者不善。” 夏澜一愣:“什么意思?” 方兰竹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些许猜测,三公主不受宠,连宫宴都鲜少参加,更别提出宫了。 如今他病重垂危,三公主突然来了,不太可能是念着未婚夫妻的情分,单纯来探望。 “澜澜,让我小睡一会儿,让三公主稍等片刻再醒过来。” 夏澜有些疑惑,但没多问,给他用了微小剂量的助眠药,让他昏睡过去。 方兰溪将黎清请进来时,方兰竹双目紧闭,面色青灰,胸膛几乎没有起伏,活像一具直挺挺的尸体。 “臣女夏澜,拜见三公主。”夏澜起身行礼。 黎清从上到下打量她一遍,问道:“你是何人?” “臣女是方大将军的义女。” 黎清皱了皱眉,问道:“方大公子病情如何?” 夏澜叹了口气,一脸沉痛:“不瞒公主,情况不太好,如今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能不能救过来,全看大哥的造化了。” 黎清原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愈发白了,问道:“方大公子何时能醒?” “不知道,按前几日来看,行针过后总要睡个一两刻钟,才能稍微清醒片刻。” 黎清的心就跟下楼梯似的,骨碌碌一下子滚到尽头,砰地一声撞得稀碎。 她咬了咬牙,毅然道:“本宫在此等候。” 夏澜也察觉出苗头不对,估摸着不是什么好事。 她暗暗猜测,三公主来这一趟,多半是为了婚事。 要是方兰竹没挺过去,三公主就成了望门寡。 金枝玉叶当然不愁嫁,但被扣上克夫的名头,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难道,三公主是想取消婚事,免得方兰竹一死,会带累她的名声? 一盏茶后,方兰竹虚弱的哼了声,缓缓睁开眼睛。 方兰溪连忙俯身对他说:“大哥,三公主来瞧你了。” 方兰竹两眼发直,呆呆愣愣的,半天才回过神来:“臣何德何能,劳三公主屈尊探望?臣惶恐!” 他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大口的喘,黎清心灰意冷,愈发坚定要退婚的心思。 “二公子、夏姑娘请回避,本宫有话要同大公子说。” 第294章 方兰溪眉头一皱,不假思索拒绝:“家兄身旁离不得人,请公主见谅。” “二公子还怕本宫对大公子做什么不成?”黎清眸子一眯,态度强硬。 方兰溪梗着脖子,想要据理力争,夏澜扯了扯他的衣袖,行礼告退。 方兰溪撇撇嘴,礼都没行,冷哼一声就走。 黎清抿着唇,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方兰竹虚弱的笑了笑,主动捅破窗户纸:“三公主此来,是想同微臣退婚吧?” “你怎么知道?”黎清心头一惊,骇然变色,“难道父皇已明旨下发,叫我嫁入将军府冲喜?” 方兰竹一愣,瞬间明白了。 他的想法跟夏澜的猜测不谋而合,以为三公主不想当望门寡,所以趁他还有气儿前来退婚。 不料竟是陛下动了让三公主立即下嫁冲喜的念头,难怪她哭得眼睛通红,亲自找上门来。 方兰竹温然笑了笑:“将军府不曾收到圣旨,只是臣自己的猜测罢了。看公主的表情,想必臣猜对了。” 黎清有些难堪,低着头不敢看方兰竹,委屈巴巴的强忍哽咽。 “素闻大公子心地善良,必不忍见无辜女子蹉跎一生……请大公子成全。” 几句话说的断断续续,眼泪却是扑簌簌怎么也止不住,好像谁欺负她似的。 方兰竹无神的眸子半眯着,仿佛没力气睁开,定定地瞧着三公主许久,才气若游丝的问:“公主便认定臣必死无疑么?” “我亦盼着大公子好,可……可我不能用一辈子去赌,我赌不起。” 方兰竹幽幽长叹:“臣知道了,臣会让公主如愿的。” 黎清心口没来由的狠狠一揪,脱口问道:“你是不是怪我?” “臣不敢。将死之人不详,公主请回吧,莫过了病气。臣立即入宫求见陛下,阐明前因后果,请求陛下解除婚约。” 黎清大惊:“你要告诉父皇,是我想退婚?” 方兰竹嗓音淡淡:“难道不是吗?” “不行!我若抗旨,父皇定要责罚。” 方兰竹哂笑:“原就是公主抗旨,难不成要让臣来背这个罪名?公主未免欺臣太甚!” 黎清哑口无言,眼泪掉得愈发汹涌。 方兰竹蹙了蹙眉,眼神闪过一抹厌恶。 他其实可讨厌女孩子哭了,看见就烦。 他家澜澜除外。 前世的老肥从小体弱多病,打不完的针,吃不完的药,是个虚弱的胖子。 小伙伴们老是欺负他,给他起外号,孤立他,只有林腾和宋澜跟他玩,还帮他打架。 所以林腾再怎么调皮捣蛋爱闯祸,老肥都护着,义无反顾替他背锅。 宋澜哪怕哭得满脸鼻涕泡,老肥也从没嫌弃过,掏空压岁钱带她吃喝玩乐哄她开心。 面对三公主那副梨花带雨的委屈柔弱模样,方兰竹全无半点怜惜,面无表情的下逐客令。 “方家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鉴,方兰竹绝不会违背陛下的旨意。 若公主不愿抗旨,那我方家即刻准备婚礼,恭迎公主下嫁。” “你!”黎清气得说不出话来,小脸铁青,嘴唇哆嗦得厉害。 方兰竹视而不见,冷然道:“时候不早了,若是公主不愿下嫁,臣今日还赶得及入宫面圣。 既是冲喜,自然是越快越好,公主若是再耽搁下去,臣也就不必入宫了。” 黎清牙一咬心一横,斩钉截铁地道:“随你怎么说,只要能取消婚约,本宫什么罚都认了!” 陛下是她的生身父亲,即便再恼火,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随便嫁给谁,哪怕是嫁去番邦和亲,也比入门就守寡强得多。 第295章 黎清怒气冲冲的走了,走到院门口,见方兰溪和夏澜一左一右守着门,没好气的瞪两人一眼。 等在一旁的喜乐忙上前扶住黎清,主仆俩就跟躲什么脏东西似的,一忽儿便走远了。 夏澜和方兰溪连忙跑进长安居。 “大哥,三公主是来退亲的?”夏澜开门见山的问。 方兰竹抬手轻轻敲了下她的脑门:“就你聪明。” 方兰溪一愣,随即大怒:“三公主她怎么能这么做?大哥还在鬼门关打转转呢! 要不是有袁神医妙手回春,她来这一趟,大哥就是不死也要被她气死了!” 方兰竹眉眼一横,冷声呵斥:“住口!她是君你是臣,哪有臣子编排君主的道理? 这话若是传出去,整个方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方兰溪捂住嘴,悻悻地哼了一声,满眼不服气。 “抬我进宫,我要面圣。” 方兰溪眼睛一亮:“对对对!咱们求陛下做主去!不能让三公主这么欺负咱们!” 方兰竹扔给他一个看白痴的眼神:“我是去请旨解除婚约。” 方兰溪傻眼了:“啊?” 夏澜嫌弃的瞪他:“啊什么?她不愿嫁,难道大哥还要硬娶不成?大哥这么好的男子,还愁娶不上媳妇?” 方兰溪又觉得这话有道理,挠挠头,看看方兰竹,看看夏澜,傻乎乎的应道:“好吧,那我叫人备车轿。” 马车不可入宫,方兰溪叫人抬一张竹榻,先去宫门口等着。 一层层通传到御前时,已经申时过半了。 熙和帝听说方兰竹病得下不来榻,还让人抬着进宫,只当他是来给方家讨公道的,忙叫人传他进来。 方兰竹挣扎着从竹榻爬下来,吭哧吭哧的跪端正,张嘴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方兰溪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丸药塞进他嘴里。 “陛下,小臣有罪!”方兰竹缓过劲来,颤颤巍巍以头触地,嗓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哦?你何罪之有?”熙和帝诧异的挑了下眉,“你身子不好,起来吧,赐座。” 王福全递了个眼神,下首站着的小太监忙去搬来一张锦墩。 方兰溪扶方兰竹坐下,站在他背后支撑他坐稳。 方兰竹幽幽地道:“小臣怕是撑不过这一关了,辜负陛下厚爱,小臣罪该万死。” 他说说停停,咳咳喘喘,一副出气多进气少,随时会驾鹤西去的模样。 熙和帝眉头紧拧,满面不悦:“不可胡说!朕已命皇后加紧备办婚事,不日便让三公主嫁入将军府冲喜,你的病一定能好。” “天恩浩荡,小臣铭感五内。” 方兰竹挣扎着行礼谢恩,磕了个头又苦笑起来,“但凡冲喜,十有七八是不成的。 小臣不能用三公主的终身来赌,若赌输了,岂非害了三公主? 小臣求陛下解除三公主与小臣的婚约,免得小臣一旦不治,会连累三公主的名声。” 熙和帝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要解除婚约?” 方兰竹奄奄一息,语气却十分坚定:“家父一生堂堂正正,挺直腰杆做人做事。 小臣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也想学家父做个俯仰无愧之人。 若小臣身康体健,迎娶三公主自是累世修来的福分;可小臣……若有个万一,小臣在九泉之下亦难心安。” 熙和帝垂眸不语,手捻须子深思。 朝中可用的武将不多,方恒无背景不结党,是为数不多可以信任、且能独当一面的大将。 当初将三公主赐婚给方大郎,纯纯是为了让方恒能死心塌地的效忠于他。 第296章 既然方兰竹强撑一口气亲自上殿请求解除婚约,他顺水推舟应下,不但不会有损圣贤明君的形象,反倒是一段君明臣贤的佳话。 更何况,还能省下一个大好年华的闺女。 两全其美。 “你这孩子忒懂事,可真叫朕心下内疚啊!” 方兰竹忙拱手道:“小臣惶恐!小臣有罪!” 熙和帝摆了摆手,叹道:“你不愿误了三公主,朕也不能亏了你。 王福全,传朕旨意,镇北大将军方恒嫡长子深明大义,忠孝两全,册封其为忠毅侯,爵位可世袭三代。” 这纯纯是一张空头支票。 毕竟取消赐婚的理由就是方兰竹很有可能活不成,又哪来的子孙承袭爵位。 封侯是天大的恩赏,镇北大将军战功赫赫,连个伯爵都没捞到,方兰竹只是解除婚约而已,便获封侯爵。 同封侯旨意一起昭告天下的还有解除婚约的圣旨,一时间街知巷闻,传为美谈。 圣旨传到卧云庄时,三公主黎清正在盼星星盼月亮,满屋子团团转。 要不是怕惹人怀疑,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宫中,守在御书房门口等消息。 “小德子,父皇他……他老人家不是吩咐我随时准备大婚冲喜么?怎的又下旨解除婚约了?”三公主装的一脸懵逼。 小德子是王福全的徒弟,也在御前侍奉,八百个心眼子的小机灵鬼。 他笑呵呵地道:“回三公主,是方大公子求陛下解除婚约,他说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会误了公主终身。” “他……他竟然……” 三公主呼吸一滞,帕子捂脸抽抽搭搭,端的是一副震惊过度,又不可置信的模样。 小德子猜到她的潜台词是什么,主动答道:“方大公子深明大义,陛下十分嘉许。 陛下已封他为忠毅侯,爵位世袭三代,以作补偿,公主可以安心了。” 三公主一阵肝颤,心虚的低着头蚊子哼哼:“……他……是个好人,我只盼他能好起来。” 小德子意味深长的弯了弯唇,心下十分不屑。 忠毅侯若是好了,三公主岂不是要悔断肝肠? 方家唯有哥儿俩在上京,大的病歪歪的足不出户,小的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吃喝嫖赌,斗鸡走狗。 哥儿俩谁都不关心,也没能力关心宫中朝中之事。 大婚冲喜的圣旨还没下,方家兄弟便巴巴地跑来退婚,不是三公主的意思,还能作何解释? 小德子没拆穿,既然陛下答应退婚,还赏了侯位作补偿,大概率是不会追究三公主抗旨悔婚之罪。 小德子走后,三公主扶着喜乐的手,慢吞吞在榻边坐下,眼神恍恍惚惚的。 “公主大喜!奴婢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喜乐兴高采烈,三公主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方大郎在父皇面前没提到我,他……他独自承担了抗旨悔婚的罪名。喜乐,你说我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喜乐皱了皱眉,不以为然:“方侯是男子,男子就该有身为男子的担当。 再者公主是君,他是臣,为臣者就该为君分忧,岂有为臣者缩在后头,却叫为君者顶缸的道理? 他身无寸功,陛下破格封他为侯,还准许爵位世袭三代,这可都是因着公主而得来的。公主就别多想了,往前看才是正理。” 三公主想了想,觉得这番话真乃金玉良言,大大的有道理。 她没有对不起方兰竹,要怪就怪他命不好,那病歪歪的身板也不知能撑几日,但凡是个头脑正常的姑娘,没人愿意进门就守寡。 第297章 —— 黎晏州一觉醒来,天都塌了。 他连大婚贺礼都准备好了,这板上钉钉的婚事怎么说黄就黄了呢? “来人,叫三公主来见本王。” 三公主正在庆幸逃过一劫,听得黎晏州传召,心下顿时惊疑不定。 九叔身体健全时还算平易近人,但对她也鲜少关注。如今身残体缺,性情大变,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要见她? 三公主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马不停蹄赶往醉云轩,低眉垂眼行礼请安。 黎晏州白绸遮面难辨喜怒,嗓音冷冰冰硬邦邦,开门见山的质问。 “解除婚约,是你提的?” 三公主腿一软,颤颤的跪下了,小脸煞白的道:“不,不是……清儿……不知情。” 黎晏州冷冷一哼:“蠢东西!你可知你错过了什么?” 三公主既心虚又不服气,哽咽着小声辩驳:“清儿错过了守一辈子寡。” 黎晏州气笑了,懒得跟她多费口舌,摆摆手道:“你所求既已如愿,立即回宫去吧。” 三公主有种被看穿一切的窘迫,强忍着恐惧行礼告退。 九叔一个瞎子,避居城外不问世事,尚且一眼就能看穿她动了手脚,父皇那边更别想瞒得住。 喜乐劝道:“公主且宽心,陛下到底是您的生身父亲,怎会忍心由着您跳火坑葬送一生? 只是婚事是陛下钦赐,要退婚就必须由方家开口。陛下既然答应退婚,想来是不会追究您的。” 三公主脑子浑浑噩噩的,一向将喜乐当成主心骨,听她这么说,顿时放心不少。 黎晏州发了话,三公主不敢耽搁,吩咐喜乐收拾东西,明早拜别太后启程回宫。 黎晏州始终觉得方兰竹奋不顾身跳湖救人很不寻常,生怕他对夏澜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原本有驸马的身份约束着,方兰竹不敢轻举妄动。 可如今没了驸马的身份,还获封忠毅侯,病体大好之后,那姓方的小子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黎晏州坐不住了,当即叫梁溪去把夏澜接回来。 梁溪马不停蹄跑到镇北大将军府外,却连门都没能进得去。 门房老张哭天抹泪:“好叫梁将军知道,我家大公子刚出宫门就昏过去了,这都半天过去了,人还没醒呢。 大小姐身边的春红姑娘说了,大小姐要守着大公子,谁来也不见。梁将军,请回吧。” 梁溪心头打了个突,问道:“忠毅侯他……情况不好么?” 老张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半个时辰前,喜木寿衣已经送来了。” 梁溪只知道夏澜医术高明,但并不知道她身怀异能,还当方兰竹真因落水而病情急遽加重,快撑不住了,忙回卧云庄复命。 黎晏州一听就知道是在做戏,但形势如此严峻,想必是到了最最要紧的转折点。 他黯然叹道:“罢了,让她守着吧,终究是她义兄,总要让她尽一尽心意,否则一旦方大郎有个三长两短,她定要愧疚难安。” —— 镇北大将军府。 夏澜让方兰溪出面,将方叔公全家老小都请到将军府来,商议方兰竹的治疗方案。 “叔公,叔婆,三位堂叔堂婶、各位堂兄们,我爹爹经过多日苦思冥想,斟酌出一套治疗方案。 因义父不在府中,大哥昏迷不醒,小弟年幼做不得主,这才将众位长辈请来,共同拿个主意。 此疗法凶险,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爹爹只有三分把握,算是与天赌命。” 不等夏澜说完,方叔婆便惊叫开来:“三分把握?那不是送死是什么?不行!我不答应!” 第298章 方兰溪红着眼圈,哽咽不止:“叔婆,您老人家先听阿姐把话说完。” 夏澜低着头,拈帕子抹抹眼圈,强忍悲戚:“这法子若有成效,大哥可恢复健康,如常人般生活,得享常人寿数。若是不成……” “不成会怎样?”方叔婆坐不住,枯树皮似的双手死死交握,攥的发抖。 夏澜仰起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将几乎兜不住的热泪憋回去:“若是不成……活不过三日。” 方叔婆眼睛倏地瞪大,仿佛被抽空浑身力气,一屁股跌坐在地,拍了两下大腿,“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竹哥儿啊!那样好的孩子,阎王爷怎么忍心带走他啊! 竹哥儿在我跟前长到六岁,那孩子身子弱,我老婆子一天恨不得十八个时辰搂在怀里,一眼也离不了,他不能丢下我老婆子啊! 老天爷!佛祖菩萨!阎王爷!要索命索我的命,别索我竹哥儿的命! 恒儿命苦啊!三岁没了爹娘,好不容易出息了,就这俩儿子,一个都不能少啊!” 方叔婆一哭,三位堂婶和堂妹,以及年岁小些的堂弟们都跟着哭了起来。 方叔公和三位堂叔也不停的背过身去用袖子抹眼泪,满屋子都是放声嚎啕与低声呜咽。 夏澜扶起方叔婆,泪如雨下:“叔婆先别急着哭,大哥只有最后三两日的光景,是要赌一把,还是……还是就此认命,全仰仗着各位长辈拿个主意。” 方叔婆嘴唇哆嗦得厉害,浑浊的老眼如同两口泥潭,大颗大颗的泪珠汹涌而出。 “澜儿,你求求袁神医!袁神医他是神医啊!他一定能治好竹哥儿!” 夏澜哽咽摇头:“神医是人,不是神,人力终究有限…… 叔婆,拖不得了!依我看还是赌一把,好歹有三分胜算。” “要是……要是赌输了呢?” 方叔婆死死地抓着夏澜,常年做农活的老太太力气大得很,抓的她手腕红了一片,生疼。 夏澜不回答,低着头嗓音嘶哑的催促:“拖不得了!连太医都叫准备后事,是真的无路可走了啊!” 方叔公六神无主,眼神直勾勾望着方兰溪,数次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叔公,咱们不懂医理,要我说,还是……还是听袁神医的吧!总不能真的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大哥断气吧?” 方叔公浑身一颤,脸色灰扑扑泛着青,颤抖着嘴唇喃喃:“赌!赌!” 方叔婆仰脸望着他,老泪纵横:“老头子,你糊涂!才三分把握啊!这和送死有什么两样?” 方叔公别开脸不看她,艰难的问:“你没听澜儿说,若是不治,竹哥儿只有三两日可活?这三两日,你还能请到更厉害的大夫不成?” 方叔婆哑口无言,身子一软,仰面向后倒去,惊得儿媳孙辈们惊叫连连,手忙脚乱去扶她。 方叔婆摔了一下,仿佛把脑子摔清醒了,陡然一声大喝:“都别哭了!跟我去灵安寺跪着! 咱们去求菩萨保佑竹哥儿,竹哥儿是个好孩子,菩萨会保佑他的!” 方叔公欲言又止,伸出粗糙大掌,用力拍了拍方兰溪的肩头,带着一家老小走了。 方兰溪忙叫人备车,送他们去灵安寺。 方叔婆摆了摆手,率先跪下,小辈们见状有样学样,也跟着跪下。 三步一叩九步一拜,从长安居一路向府外跪拜,嘴里念念有词,祈求佛祖菩萨保佑方兰竹能平安长寿。 夏澜站在门边,怔怔地望着那些粗衣褴褛的背影一点点远去。 第299章 看了那么多种田文,宫斗文,到处都是极品家人亲戚,吸血吸个没完。 方家简直是一股清流,没有争斗,没有吸血,叔婶怜惜孤儿侄子,尽心抚养,侄子出息了也竭尽所能回报。 两房一家,相亲相爱,没有半点算计。 方兰溪对方兰竹的病情一知半解,只知道前几天大哥虽然常常沉睡,但还能下床走动走动,突然恶化,想必是受了三公主的刺激。 “阿姐,大哥的病……就全靠你和袁神医了。”方兰溪泣不成声,哭得哇哇的。 夏澜神情凝重,长声叹息:“阿溪,爹爹和我都会竭尽全力,你……” 她想说你放心,又怕方兰溪这个傻白甜嘴巴不严,万一说漏嘴会招来祸患。 毕竟方兰竹是以将死之人的身份抗旨退婚,要是熙和帝知道他是装的,一个欺君之罪足以令方氏一族覆灭。 夏澜拍拍方兰溪的肩膀,沉声道:“你守好府里,稳住别乱,大哥交给我。” 方兰溪深深地凝视夏澜的眼睛,用力点了下头:“阿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夏澜心头蓦地一紧,对上那双清亮明净、被泪水淹得通红的眼睛,没来由的有种诡异直觉。 这小子,好像有点靠谱的样子。 “阿溪,你看能不能多请几位太医来,请他们来听听我爹爹的治疗方案,集思广益,争取尽可能将方案完善一些。” 方兰溪擦擦眼泪:“好,我这就去。” 袁神医既然已经接手方兰竹的治疗,太医们便不会插手。 否则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就算陛下不追究,方大将军也不记恨,但终归对太医们的名声有损。 夏澜让方兰溪请太医过来,只是为了让他们看一眼,证实方兰竹的确一只脚踏进鬼门关。 此疗法一旦奏效,便可让黎晏州也赌一把,他的痊愈也就名正言顺了。 傍晚,先后来了三名太医,邓太医也在。 看到方兰竹后,三人皆是眉头紧拧,神情凝重,暗暗摇头叹息。 袁无疾将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一说,三人皆陷入沉默,没一个吭声的。 半晌,方兰溪才顶着一双红皮鸡蛋似的眼睛,一抽一抽的道:“袁伯父,您尽管治吧!成或不成,都是我大哥的命,我们方家认!” 邓太医嘴唇一动,然而看了两位同僚一眼,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 治,尚且有三分胜算;不治,必死无疑。 他一个外人,没资格说半个字。 方兰溪哭哭啼啼送三位太医出去,袁无疾沉声吩咐夏澜给他打下手。 三位太医走出方府大门后,不约而同相视摇头。 “袁无疾一介江湖草莽,胆子也太大了!那可是陛下今日才封的忠毅侯!若是被他治死了——啧!” “到了这步田地,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没法子,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我倒觉得,袁无疾的法子从医理上来说有可行之处,兴许真叫他赌赢了也未可知。” “嘁!医理谁不懂?你不懂?还是我不懂?那法子你可会用?” “……” 几人叽里呱啦争了一场,分道扬镳。 大街小巷到处都在传方家人三步一叩九步一拜,为大公子祈福之事。 茶馆酒肆中,已经有说书先生编成戏文,说方家从泥腿子到飞黄腾达,说镇北大将军二十年的战功。 更有甚者,说方家大公子是天上的星宿转世,下凡历劫来的,如今劫数将近圆满,即将归位回天上当神仙去。 第300章 …… 长安居,方兰竹昏睡整整三天三夜。 期间邓太医来探望过一次,方兰溪在他面前哭得差点昏过去。 消息传到宫里,熙和帝龙颜大怒,当即下旨将贺钊贬出上京,外放西南容州为从五品知州,限三日内离京。 贺氏女如茵光天化日谋害性命,推人落水,赐沉塘。 判决下来后,钱氏当即命人往贺如茵身上绑上大石头,捆住手脚扔进后院莲花池中,活活溺死。 钱氏开了恩,念在萍姨娘诞育子嗣有功,并未严惩,责令其在家庙带发修行,刚满月的小婴儿由嫡母抚养。 一夕之间,贺府的天塌了一半,愁云惨雾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料天亮后,另一半天也塌了。 贺府失窃了。 原先充盈的公库、私库莫名其妙空了,就连密室都被洗劫一空,只剩一面房梁四面墙,连一匹布一口箱子都没剩。 贺钊硬生生吐出一大口鲜血,钱氏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府里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贺钊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不能报官。 一旦报官,又添一桩丑闻,贺家实在经受不起任何风浪了。 再者,若无法追回财物,报官也是白搭,反而闹了笑话。 若是追回财物更完蛋,那庞大的数目足以给贺家带来灭顶之灾。 这个哑巴亏,不吃也得吃。 贺钊灰溜溜的离开上京,远赴西南容州上任。 而长安居中,夏澜清点完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眼睛笑成了两条缝。 小金库肥得流油,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可以躺平了。 第四天,方兰溪亲自去灵安寺请回方叔公一家。 方叔公全家除了幼童之外,都在灵安寺佛殿跪着祈福。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识字,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反复念了整整三天。 方兰溪胡子拉碴、眼睛通红的闯过来,大伙儿都以为是来报丧的。 方兰溪双膝一软,扑通跪地,颤着嗓子嘶声道:“大哥他……他……” 女人们瞬间哽咽,孩子们哇声一片。 “他醒了!”方兰溪咚的一个响头磕下去,额头触地嚎啕大哭,“佛祖保佑!菩萨保佑!方家的列祖列宗保佑!” 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掉了魂似的。 方叔公一把抓住方兰溪的手,哆哆嗦嗦问:“溪哥儿,你说什么?竹哥儿他……他怎么了?” “他醒了!他好了!”方兰溪连哭带嚎,哈哈大笑,“我大哥他好了!咱们赌赢了!” 众人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喜悦如潮水如大山,轰然压下,压得他们浑身发软,半点力气也无,纷纷颓然瘫倒在地,又哭又笑。 寺中僧人闻讯而来,将众人扶到耳房,取来红花油给他们揉膝盖,又张罗素斋让他们果腹。 众人急着去瞧方兰竹,根本顾不上吃喝,拜谢寺僧,添了香油钱后,便迫不及待跟着方兰溪回府。 到家一看,方兰竹果然已经醒了,虽然很虚弱,但脑子清楚,说话流利,与之前整日昏睡相比,有了明显好转。 夏澜吩咐下人准备好酒好菜,让方叔公全家吃饱喝足,拨了一座跨院让他们暂时歇息。 翌日清早,方兰溪亲自进宫报喜。 熙和帝听说方兰竹闯过鬼门关,顿时大喜过望:“朕就知道他是个有福的,他能恢复健康,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方兰竹天资聪颖,五岁通四书五经,七岁读诸子百家。 第301章 坊间传言,慧极必夭,方家大郎病体孱弱,便是因为太聪明了,以致天妒英才。 熙和帝巴不得方兰竹能恢复健康,方家无底蕴,得明君圣主提携而平步青云,定会报以十二万分的忠心。 他太需要年轻聪明、忠心耿耿的心腹谋臣了。 熙和帝大手笔赏赐,黄金百两、白银两千两、五色绫罗绸缎各二十匹,人参鹿茸燕窝等等滋补品,不计其数。 消息传到寿康宫,三公主黎清傻眼了。 “什么?方兰竹他好了?你没听错?” 喜乐眉头紧拧,脸色难看:“回公主,是方家二公子亲自入宫报的信,说方侯已熬过生死大劫,只需用心将养,不日病体便可痊愈,与常人寿数无异。” 黎清腿一软,跌坐在榻边,险些顺着边沿滑下去。 “他好了?他怎么会好了呢?他明明都快不行了,怎么说好就好了呢?” 喜乐连连叹气:“听说是袁神医治好的,用的法子格外凶险,方侯这条命,全是赌回来的。” 黎清脸色煞白,又隐隐泛着青,双手死死地揪着帕子,手指头都快绞断了。 如果没退婚,现在她很可能已经嫁入镇北大将军府冲喜了。 方兰竹脾性温和,有担当,嘴上说会在陛下面前说明缘由,但面圣时却半点没提是她不愿嫁,独自背负了抗旨的罪名。 这样好的男人,若非体弱短命,是顶顶好的姻缘,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良人。 可她一时糊涂,亲手将大好姻缘断送了。 黎清肠子都悔青了,红着眼圈望着喜乐,颤声问道:“喜乐,现在该怎么办?” 喜乐不想理这摊子破事,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平安度过接下来的半年,等到腊月间便可出宫。 她有个无父无母的表哥,两人青梅竹马,感情很好,表哥一直在等她。 这些年她攒了二百两私房,等与表哥成了亲,拿这笔银子做个小生意,趁年纪不算太大赶紧多生几个孩子,人生便圆满了。 喜乐敷衍的道:“方侯病了十八年,哪是说好就能好的? 依奴婢看,顶多不过是保住一条命,下半辈子还是要泡在药罐子中的。 原就不是什么好姻缘,公主不必惋惜。上京世家贵族的好儿郎多了去了,您得向前看才是。” 黎清是太妃养大的,深宫内院的阴谋算计鲜少会算计到她头上来,性子算是单纯的。 喜乐这么一说,她顿时释怀不少。 左右她是天家公主,不愁嫁。 —— 满朝文武争相送礼,巴结这位前途无量的新贵侯爷。 镇北大将军府继续闭门谢客,除了太医,任何人求见都被拒之门外,只收了先前亲临认亲宴者的礼物。 管家忠伯一面向来宾赔罪,一面表示等侯爷大好,会宴请诸位贵客,亲自赔罪。 方兰竹前脚醒,夏澜后脚就被梁溪请回了卧云庄。 男人胡子拉碴一脸颓废,幽幽的望着心上人,抿着唇一言不发。 浑身上下写满“蓝瘦,香菇”“哄我,立刻,马上”。 夏澜了却一桩心事,心情阳光灿烂,对上黎晏州那张怨夫脸,不由乐出了声。 “干嘛?这是玩颓废风啊?” 她伸手揉了一下男人清渗渗的下巴,胡茬扎的手心刺刺痒痒的。 手感不错,再揉几下。 黎晏州一把抓住作乱的小手,俊容乌云密布:“方兰竹退婚,你怎么不拦着?” 夏澜一愣,奇怪的望着他:“三公主要退婚,跑到方府连哭带闹的,我怎么拦?” 第302章 黎晏州一噎,其实他猜到定是三公主不愿守寡,跑去镇北大将军府刺激方兰竹。 他知道这件事跟夏澜无关,但他害怕。 怕方兰竹别有用心,怕她不够坚定。 “澜澜,你对方兰竹……太好了。”男人眼帘低垂,紧紧握着少女温软的小手,“好的令我不安。” 夏澜心尖一颤,梗的厉害。 她无数次想过让黎晏州和方兰竹相认,又无数次强迫自己打消这个念头。 他们俩和她不同,她是半路穿越过来的,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感情,行事无所顾忌。 但黎晏州和方兰竹都是投胎到这个世界来的,或者说是胎穿。 他们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二十年,他们全心全意爱自己的父母亲人,他们做任何事都会把父母亲人家族放在第一位。 比如黎晏州,他不想活,但为了太后,他不敢死。 比如方兰竹,他不喜欢三公主,但圣旨赐婚,他不得不从,否则会害了整个方氏一族。 黎晏州在北境鹰嘴峡折戟,方恒接替黎晏州成为北境统帅。 如果这里头真有隐情,方兰竹毫无疑问会与生他养他十八年的亲爹统一战线。 在此之前,方兰竹命悬一线,不可能沾染进朝廷斗争中。 不论方恒干不干净,方兰竹都是干净的。 夏澜会竭尽全力让他一直干净下去,如果未来有合适的机会,她会促成两人相认。 但如果方恒真的不干净,黎晏州与方家最终会站在对立面,那么两人相认只会徒增烦恼。 黎晏州见夏澜神色连连变换,越来越严肃甚至凝重,心下不由一慌。 “澜澜,对不起,我不该不信任你。我……” 夏澜忽然倾身向前,将男人未尽的话语堵住。 下一秒,呸的一声,皱着眉头揉嘴。 “扎嘴,痛!” 黎晏州哭笑不得,按住小姑娘的后脖颈,用胡茬在她脸上轻轻蹭了一下,惹来一顿暴揍。 但内心酝酿数日的恐慌情绪,却在不知不觉间淡化许多。 夏澜掰过他的脑袋,认真的道:“是我不好,忽视你了。但是——” 小姑娘坏心的收了声,眨巴着眼睛故作神秘。 男人果然沉不住气,急火火追问:“但是什么?” 夏澜卖了个关子:“我忘了,要不你哄哄我,我心情好了才能想起来。” 男人哼笑,两手捧住小姑娘白净如瓷的小脸,一遍遍碾压。 夏澜被扎的吱哇乱叫,推又推不开,躲又躲不掉,一叠声“我错了”“饶了我”。 廊下,梁溪拧着眉头仰脸望天,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条狗啊! 他都二十二了,还光棍一根呢。 呜呜,他也想娶媳妇啊! 闹了一阵,夏澜低声对黎晏州说:“时机到了。” 男人一愣,尚未从意乱情迷中缓过神来,侧了侧身换个友好的坐姿,也遮挡住些许异样,免得被她察觉到他隐秘的心思,又招来一通胖揍。 “什么时机?” “你痊愈的时机呀!”夏澜笑眯眯的道,“方兰竹赌赢了,你也拼着半条残命赌一把呗!” 黎晏州心领神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润润嗓子,哑声道:“的确是个好机会。” 夏澜皱眉,狐疑的打量他:“你嗓子怎么哑了?” 黎晏州心说火气太大,憋的,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再喝两口水润润,然后清清嗓子说:“卡痰了。” 夏澜嘴角一抽:“……” 真就恃靓行凶呗,一点儿形象都不要了。 傍晚,夏澜推着黎晏州去瑞云堂。 男人沐浴剃须,长发梳的整整齐齐,换了一身明艳热烈的红衣,端的是斯人如玉,俊美无俦。 第303章 白绸遮住半张脸,平添数分神秘,愈发引人沉迷,难以遏制想要探个究竟的绮念。 太后眼底漾开满满的惊艳,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小九儿莫不是捡到金元宝了?连衣裳都透着喜悦。” 黎晏州抿唇,笑的满足中带着些许羞涩:“澜澜回来了,儿臣高兴。” 太后眉头微蹙,心下闪过一丝不悦。 沉迷女色,不思进取,是为大忌。 但转念一想,他都这样了,还能进取个什么?又释怀了。 “澜儿,不是哀家说你,你自从认了方恒为义父,有几日是在庄子上的?秦王离不得你,你今后少下山,多陪伴照顾秦王才是正理。” 夏澜乖巧的道:“太后教训的是,臣女记下了。” 顿了顿,才按捺住莫大的喜悦,尽可能将语气放的平稳,以免咋咋呼呼的失了礼数。 “启禀太后,家兄的病好了,只需用心将养,便可与常人无异。今后臣女会长住庄子陪伴秦王,请太后放心。” 太后震惊不已:“前几日不是还说快不行了,皇帝都下令叫三公主下嫁冲喜,怎么这才几日便好了?” 夏澜将袁无疾以三分胜算与天赌命之法说了一遍,迟疑片刻,小心翼翼的道:“臣女以为,这法子奏效,秦王殿下或可一试。” 黎晏州嗓音颤抖,抓着夏澜的手,惊喜又忐忑的问:“若本王赌,能有几分胜算?” 太后也攥紧了椅子扶手,长长的护甲刮着木料,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回太后,回王爷,爹爹同臣女说过,秦王的眼珠子是好的,腿骨也是完好无损的。 之所以目不能视,腿不能行,是因为长时间困于极寒之处,寒气侵入经脉,以致经脉闭塞,血气不通。 家兄的病虚实寒热诸症交杂,归根结底也是气血紊乱的缘故,两人的病因大同小异。 爹爹为家兄研制的疗法,秦王可用,但尚需调整完善。具体有几分把握,要等爹爹将方案完善后才能估测。” 黎晏州双手攥得死紧,斩钉截铁的道:“本王愿意一试!” 太后亦是怦然心动,但听夏澜说完,又犹豫起来:“可这法子胜算委实太低,若是……” 黎晏州急道:“方大郎能赌赢,儿臣也能!母后,儿臣不想再当瞎子瘸子了!” 太后抿唇不语,内心无比挣扎。 她当然希望心爱的小儿子能健康长寿,可只有三成胜算,谁敢赌? 方兰竹敢赌,那是因为他只有三两天可活,不赌必死无疑。 但黎晏州不同。 他不赌,一年半载的死不了,要是赌了,很可能当场就没了。 黎晏州拉着太后的手,可怜巴巴的央求。 “母后,儿臣想看看您如今的模样,想看看澜澜长什么样儿,想健健康康的迎娶澜澜,想生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想看看儿臣与澜澜的孩子长什么样儿。” 太后心里刀割似的疼,颤抖着抚上洇出泪痕的白绸,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夏澜忙道:“太后,王爷,此疗法尚未根据王爷的病情调整完善,暂时不可行。是臣女冒失,惹太后与王爷伤怀了。” 黎晏州回头,偏过脸朝向她,认真的道:“别说有三分胜算,便是只有一分,本王也要赌一把。 澜澜,若是赌赢了,本王站起之日,便是八抬大轿迎你为王妃之时。” 夏澜眼圈一热,含泪哽咽:“王爷既已下定决心,澜澜便等着王爷前来迎娶。” 深吸一口气,郑重承诺,“王爷别怕,若是赌输了,澜澜给你陪葬。不论生死,澜澜与你不离不弃。” 第304章 太后下意识想呵斥,生啊死啊的忒晦气,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小九儿能得如此真心相待的爱人,哪怕真到了那一日,他也能含笑九泉。 她这个当娘的,只有欣慰与感激。 “澜儿,你能如此待小九儿,哀家……哀家感激你。” 夏澜慌忙行礼:“太后折煞臣女了!臣女得秦王殿下真心相待,得太后疼惜爱护,是臣女前世修来的福分,臣女感激不尽。” 太后摆了摆手,整整容色,扬声道:“传哀家懿旨,镇北大将军之女夏澜,侍奉哀家有功,今奉为长安县主,以示嘉奖。” 夏澜一整个大震惊。 县主啊! 那可是亲王世子嫡女、郡王嫡女的级别,庶女都够不上! 老太太原先挺瞧不上她,现在竟然连县主的封号都赏了,黎晏州这小子可真是老太太的心头肉掌中宝啊! 黎晏州拉了夏澜一下,闷声笑道:“澜澜,怎么傻了?快谢恩呀!” 夏澜醒过神来,端起诚惶诚恐的姿态:“臣女何德何能,实在无颜受如此重赏……” 太后抬手打断,温声道:“哀家赏你的,你尽管领受便是。小九儿是哀家的命根子,你能让他舒心,便是最大的功劳。” 顿了顿,又郑重其事的许诺,“若小九儿大好,哀家晋你为郡主,赐你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谢太后恩赏,臣女定不负太后厚望!” 一直到离开瑞安堂,黎晏州的嘴角就没垂下来过。 两人走后,平嬷嬷眯着眸子感慨:“太后您瞧,自打长安县主来到王爷身边后,王爷真是大变样,精气神一天比一天好。” 太后眉间蕴着几分忧虑:“小九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哀家看得出来,他对夏澜是真上心了。 哀家什么都不计较了,只盼着夏澜能真心对待小九儿,千万别辜负他。” 平嬷嬷笑呵呵安慰:“太后放心,长安县主敢当着您的面承诺与王爷同生共死,她的真心毋庸置疑。” 太后点了点头,复又愁上眉梢:“你说那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可行么?” 平嬷嬷心慌意乱,她不懂医理,哪敢妄言可行与否? —— 县主是宗室女子爵位之一,仅次于公主、郡主,相当于正二品内命妇,分量杠杠硬。 天不亮夏澜便起身梳妆打扮,由平嬷嬷陪同下山,接上方家兄弟一同进宫谢恩。 熙和帝以仁孝治天下,听平嬷嬷说完册封县主的缘由后,对夏澜嘉奖几句,便没再多理会她。 倒是当场宣太医给方兰竹诊脉,详细询问他的身体状况。 “……启禀陛下,忠毅侯脉象虚而不乱,沉而不滞,已经闯过生死大关,之后只要用心将养数月,便可与常人无异。” 四位太医当场验过,说辞大同小异。 熙和帝捋须大笑:“好啊!好啊!方卿大好,朕也就安心了。” 方兰竹脸色惨白,嘴唇青紫,毫无血色,俨然是大病未愈,虚弱不堪。 他挣扎着想行礼谢恩,熙和帝忙大手一挥:“不必多礼,你且回府好生养着,待你大好,务必尽心竭力效忠朝廷,为百姓苍生谋福祉。” “臣遵旨!” 熙和帝赐了些专供宫廷的滋补品,打发三人跪安。 等人走出大殿,熙和帝侧眸看了一眼王福全,意味深长地道:“袁神医不愧是袁神医,方兰竹只剩一口气,整个太医院都判了死刑,他还能救回来。” 王福全心头莫名一凛,赔着笑脸道:“老奴听闻袁神医素有江湖第一神医之称,药王谷在武林中亦是响当当的名号。 第305章 太后凤体不爽已有三年,经袁神医妙手调理,短短一月便已大好,可见此人当真有妙手回春之能。” 熙和帝勾唇笑了声,转过身慢吞吞迈上丹墀,徐徐道:“若他能治好小九,那才当得起妙手回春。” 王福全眸子一缩,讪讪道:“秦王殿下福泽深厚,总会好的。” 熙和帝坐上龙椅,左手摩挲着鎏金龙头,右手拿起一本折子,漫不经心的浏览。 良久,才喃喃道:“嗯,会好的。” —— 镇北大将军府广发请帖,大宴宾朋,以示皇恩浩荡,铭感五内。 酒宴定在五月二十六,有半个月的时间做准备。 为了防止有人搞事情,也为了给夏澜做脸,这次宴席定在金谷园举行。 金谷园是黎晏州的园子,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步一景,华丽至极。 黎晏州直接将卧云庄的厨子和仆婢调过去一大半,通通交给春红差遣,耿嬷嬷、连嬷嬷等老嬷嬷也派过去监督,务必不出半点差错。 宴席的事不用夏澜费半点心,她把陈进财和几个小的全都派去金谷园,让他们跟着王府的管事们学习如何操办宴会,如何待人接物。 青松南下回来,带回三个大掌柜、二十个可靠的伙计,五位南方名医。 以及三十万两银票、一大箱珠宝首饰,一车珍贵药材,一车南方好酒、一车高山好茶,两车南方独有名贵稀少的衣料,光护送的镖师足有五十人。 夏澜人都麻了,青松却笑眯眯对她说,温泉庄子此时应当已经竣工,夏爷多半正在赶往上京的路上。 听说夏良要来,夏澜顿时开心起来,忙叫春红再去秦王名下挑一座宅子,打理利索准备迎接夏良入住。 又包下一座客栈,暂时安置南方过来的二十八人,等宴会过后再做打算。 银票收进空间,药材送入济安堂,好酒好茶送入将军府,首饰和衣料一半送入卧云庄,一半留在将军府,赶制新衣在宴会上穿。 安排好一切,父女俩回到卧云庄,专心致志研究黎晏州的治疗方案。 经过五天的斟酌调整,治疗方案终于敲定。 父女俩去找黎晏州,一起向太后请安。 听完袁无疾的述说,太后愁眉紧蹙,犹豫不决:“三分胜算,委实过于冒险。” 黎晏州头铁,说什么都要赌一把:“儿臣愿意冒险,请母后成全!” 太后拉着他的手,眼圈红红的,根本下不了决心:“儿啊,这可是赌命啊!” 黎晏州苦涩的扬了扬唇,抬手解下蒙眼的白绸:“母后,儿臣没有退路了。” 太后凤眸瞬间紧缩,震惊的凝望那双翡翠似的眸子。 那浓郁的湖水绿,清楚明白的昭示着主人已然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小九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竟然瞒着哀家!” 太后瞬间哽咽,一手捧住黎晏州的脸,一手颤抖着想摸一摸他的眼睛,却又不敢触碰。 黎晏州侧过头,额头轻轻枕在太后肩头,喃喃道:“母后,若不赌一把,儿臣死也不甘心。” “可……”太后张了张嘴,却又无话可说。 黎晏州愀然叹息:“输也好,赢也好,儿臣都认。儿臣只求母后答应,在治疗之前,下旨为儿臣与澜澜赐婚。” 黎晏州深知太后对礼法极度重视,如今认可夏澜,是因为他命不久矣。 一旦他眼不瞎了,腿不瘸了,小命稳了,保不准太后就会反悔,硬给他配个出身尊贵、名声清白的世家女。 第306章 他必须趁如今半死不活的样子,让太后下懿旨昭告天下赐婚,到时候等他恢复如初,太后就是想反悔也晚了。 太后听着黎晏州这番交代遗言的话语,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小九儿,你怎可如此捅哀家的心窝子?哀家岂能眼睁睁看着你冒险?” “母后若是舍不得,就遂了儿子的心愿吧!不论输赢,儿子总归没有遗憾了。” 太后后槽牙都快咬断了,心尖滴血,搂着黎晏州哭得上不来气。 夏澜拉拉袁无疾的衣袖,两人默默行礼告退。 屋里哭声悲怆,许久才渐渐平息。 平嬷嬷抹着眼泪走出来,对在廊下等候的夏澜说:“县主,太后要见您。” 夏澜走进内室,就见太后眼睛肿的厉害,嗓音嘶哑,脸上泪痕斑驳。 “澜儿,你老实告诉哀家,究竟有几分胜算?” 夏澜低着头,嗓音带着细细的哽咽:“回太后,爹爹说有三分胜算。” 太后心中最后一点幻想如同肥皂泡般,噗的一下破灭。 她靠在床头,眼神发直的盯着虚空,半晌才问:“小九儿求哀家为你二人赐婚,你意下如何?” 夏澜抬眼看向黎晏州,一字一顿的道:“夏澜此生,惟愿与秦王殿下执手偕老,同生共死,碧落黄泉,不离不弃。” 小姑娘面容稚嫩,一双眸子却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深不见底。 黎晏州心头骤然一阵紧缩,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网捕获,牢牢捆住,倏忽之间沦陷了无数遍。 他忽然无比庆幸。 庆幸认出她之前,他没有伤害她,始终谨守礼法,对她敬重有加。 庆幸认出她之时,他已经学会如何爱一个人,而不是如上辈子那般,明明心里爱的要死要活,一张贱嘴将仇恨值拉到爆。 太后闭上眼睛,沉沉的叹了口气:“传哀家懿旨,长安县主温良敦厚,端庄贤淑,赐与秦王为正妃,即刻晓谕六宫,昭告天下。 望其夫妇一体同心,生死与共,切不可辜负哀家厚望。” 黎晏州心头一颤:“母后!” 有澜澜在,便是半分胜算没有,她也能逆天改命。 可这道圣旨,无异于昭告天下一旦他死,她必须陪葬。 他如何舍得? 太后霍的睁开眼睛,眸光犀利的凝住夏澜。 夏澜温婉含笑,提裙屈膝行大礼:“多谢太后成全,臣女所求如愿,无怨无悔。” 黎晏州薄唇颤抖,眼圈热乎乎的。 夏澜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乖巧的道:“若太后恩准,臣女想明日便为殿下治疗。” 太后深吸一口气,紧紧攥着手心,喉头艰难挤出一道气音:“哀家准了,但愿你们父女不会令哀家失望。” “多谢太后,臣女告退。” 夏澜神态波澜不惊,端庄得体的行了礼,推着黎晏州走出瑞安堂。 “澜澜,母后也是爱子心切,她老人家太害怕失去我了,你别怪她。” 夏澜摇头,笑容不减:“是我自己说要和你同生共死,太后可没逼我,我怪什么?” 黎晏州还想再说什么,夏澜俯身在他耳边低笑:“太后亲口说要让咱俩生死与共,等你好了,她老人家就算想反悔也晚了。” 这道口谕不但断了她的退路,也断了皇家的退路。 太后或陛下要是敢悔婚,必定逃不开天下读书人的口诛笔伐。 黎晏州松了一口气,这道口谕虽说隐含恶意,但对他来说,没有退路反而是最好的。 锁死一辈子,他求之不得。 平嬷嬷亲自入宫,将太后的懿旨晓谕六宫。 第307章 熙和帝惊疑不定:“母后怎么突然为九弟赐婚?” 平嬷嬷眼睛通红:“回陛下,是秦王殿下苦苦央求,太后架不住缠磨,不得不松口答应。” 熙和帝敏锐的察觉到异样,牢牢锁住平嬷嬷的眸子,问道:“可是九弟的病情有所反复?” 平嬷嬷叹了口长气,忍不住哽咽:“老奴不敢欺瞒陛下,秦王殿下的眼睛……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如何了?”熙和帝心悬到嗓子眼。 平嬷嬷扑簌簌掉泪:“秦王的眸色愈发深了,如同一潭积年死水,浑浊不透光。” 熙和帝脑中嗡——的一阵蜂鸣:“他……难道是……大限将至?” 平嬷嬷紧紧咬着嘴唇,强忍悲泣点头:“陛下保重龙体,老奴告退。” 熙和帝恍恍惚惚的,转身慢吞吞走向宝座。 平嬷嬷行了礼,低头退出大殿,捂住嘴压抑的低泣不止。 良久,熙和帝才醒过神来,扬声道:“平嬷嬷!” 王福全上前道:“回陛下,平嬷嬷已经出宫了,可要老奴追她回来?” 熙和帝欲言又止。 少顷,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他其实想提醒平嬷嬷,或许可以让秦王也像方兰竹那样,赌一把试试。 冷静下来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赌输了,母后定要怪罪于他。 小九是太后老来得子,亲自抚养长大,母子情分坚不可摧。 他一个先帝潜龙时期五品承徽所生,养在原配正妃膝下的庶长子,比不得。 —— 翌日清晨,黎晏州与夏澜一同去瑞云堂请安。 “母后,今日袁神医便会开始为儿臣治疗,为免惊扰到母后,儿臣会下令封锁醉云轩,任何人不得进出。 也请母后耐心等几日,莫为一时安危而伤怀。若是损及凤体,儿臣实难安心。” 太后听夏澜说过,方兰竹在治疗期间好几次几乎断气,熬了整整三天才清醒过来。 她心提到嗓子眼,脸色煞白的道:“不行!哀家要去醉云轩,亲自看着你治疗!” “母后!” 黎晏州皱眉,他今日没蒙白绸,绿汪汪的眸子显得格外妖异,太后竟有几分不敢直视。 “小九儿,哀家担心你。”太后毕竟老了,皱纹丛生的脸上满是哀伤。 黎晏州戚戚然叹息:“母后担心儿臣,儿臣何尝不担心母后?若母后在边上瞧着,儿臣无法定下心来配合袁神医治疗。” 太后心间弥漫起铺天盖地的惶恐不安,紧紧抓着黎晏州的手,一遍遍摩挲。 “母后,袁神医已经准备好了,儿臣该回去了。您好生歇着,切莫为不孝儿伤了凤体。” 黎晏州狠心拂开太后的手,仰起脸深吸一口气,强忍哽咽,“澜澜,我们走。” 夏澜行了礼,推着黎晏州离开瑞安堂。 回到醉云轩,关门闭户,开始治疗。 醉云轩外,梁溪带人里三层外三层把守着,一只苍蝇都飞不进。 内室,黎晏州喝了夏澜亲自配的药,已经昏睡过去了。 夏澜一边给他针灸,一边向袁无疾解说取每个穴位的用意,用针的手法以及所起到的效果。 同时暗暗凝聚精神力,为他做最后的修复。 袁无疾头皮都快挠破了,百思不得其解。 她说的每一处穴道,用的每一味药,从医理药性上来说都是正确的,完全符合他的设想。 但现实是,他按照大差不差的方法为秦王治疗了两年多,依然无法阻止病情恶化。 之前给方兰竹治疗时也是这样,同样的方法,别人用没效果,她用却能起死回生。 第308章 对此,夏澜云淡风轻的解释:“爹爹,老话说得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下针的先后,行针的手法,药材多一味少一味,多一钱少半分,都会造成天大的差别。” “理是这个理,但是……”老头儿歪着脑袋,小小的眼睛写满大大的疑惑。 “哎呀,别但是啦!回头我给您找几本医书,您看了就知道了。” “什么医书?”袁无疾两眼放光,兴致勃勃。 “唔——是前朝御医翻遍大内百年医案,穷尽毕生之力编纂的,原本还有一本其子孙后代的批注与心得体会,但我保存不善,屋顶漏雨淋坏了。” 袁无疾心疼的直嘬牙花子,心肝脾肺肾都在滴血,恨不得胖揍她一顿。 “你这孩子!那可是稀世珍宝啊!你!你!你!你简直要气死你老子!” 夏澜耸了耸肩:“没关系啦!原书虽然坏了,但我能一字不漏的背下来。” 袁无疾将信将疑:“真的?!” 夏澜点了点头:“真的!真的!我哪儿敢骗您老人家呀!瞧您那眼神,恨不得活剥了我。” 袁无疾转怒为喜,摸摸她的头说:“哪能呀!你可是咱们药王谷的少谷主,我要是把你怎么着了,上哪儿再去找个这么厉害的传人?” 夏澜扎完针,等了约莫一盏茶,将银针一根根取下。 针包还没收好,袁无疾就迫不及待的说:“澜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把那医书给爹爹抄录下来?” 夏澜摇头,摊摊手一脸无奈:“我不会写字。” 袁无疾扔给她一个白眼:“你当你爹是石头那个傻小子?” “真的。”夏澜苦笑着解释,“嫡母不许我读书识字,我小时候学写字,连名字都没学会,身边的婢女就挨了一顿毒打,我就再没敢写过字。” 袁无疾听过一些关于夏澜悲惨童年的传言,顿时心疼的不行。 “要不这样,等秦王大好,宴会结束之后,我找人把医书抄录出来,您看如何?” 袁无疾闷闷地点了点头,拍拍夏澜的肩膀,安慰道:“不急,你也累了,歇歇吧。” 黎晏州经过之前的治疗,病已经好了七八成,只剩腿部的残疾,修复起来很顺利,对精神力的消耗也只需一半。 治疗之后,黎晏州睡得愈发昏沉。 脉象杂乱无章,完全不像活人。 袁无疾每隔一个时辰就会过去把脉,将脉象详细记录在案。 每隔两三个时辰,夏澜会偷偷给黎晏州加点药,免得他太早醒过来。 做戏就要做全套,既然是以三分胜算与天赌命,就不能太顺利,否则会引人怀疑。 袁无疾发现,黎晏州的情况反反复复,忽轻忽重,期间甚至还发了一次烧。 这种情况在方兰竹身上也出现过,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好几次才完全跳出来。 熬了五天四夜,夏澜才收起神通,让黎晏州彻底清醒过来。 毕竟他连伤带残,比方兰竹严重的多,时间上也要更长一点才合理。 从第四天开始,袁无疾的心就没踏实待在胸腔过,无数次怀疑黎晏州是不是被他闺女kuku一通扎,活活儿的给扎死了。 夏澜气定神闲,拍着胸膛打包票,黎晏州一定能活。 “他要是活不了,那我就陪葬呗,多大点事啊!” 袁无疾一巴掌扇她后脑勺上,横眉怒目的呵斥:“闭嘴!不准胡说八道!陪什么葬? 老子连祖宗基业都托付给你了,你就这么对待你老子?你叫我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咱们药王谷的列祖列宗?” 第309章 袁无疾手指头戳着夏澜的脑门子,恨铁不成钢的骂:“三条腿的男人不好找,四条腿的蛤蟆遍地都是。他要是真活不成,爹爹带你回药王谷去!” 夏澜捂着脑袋,憋笑憋得险些岔气。 忽听一道虚弱的声音,游丝般飘忽不定。 “袁神医要给澜澜找蛤蟆?本王不答应!” 袁无疾循声回头,就见黎晏州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半眯着眼睛有气无力的喘。 “王爷醒了?!”袁无疾大喜,一阵风似的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腕把脉。 “脉象平和,好了!澜澜,他好了!他真的好了!咱们又赌赢了!” 袁无疾喜出望外,双手合十朝着南方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 “谢天谢地,祖宗保佑,我闺女不必陪葬了!” 夏澜想笑,又感动得想哭。 老头子是真拿她当心肝肉宠啊! “爹爹,您快去向太后报喜吧,太后等了这几天,想必也不好过。” “哎!好!我这就去!” 袁无疾伸袖子抹抹眼睛,大步流星走了。 夏澜站在床头,倚着雕花木栏扬眉而笑:“要不要下来走两步试试?” 黎晏州眸子锃亮,绿幽幽的放着光,如同锁住猎物的狼王。 夏澜奇怪的歪了歪脑袋:“怎么了?害怕呀?没事的,顶多——” 男人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双脚着地,猛的一记饿虎扑食,向眉眼盈笑的小姑娘扑了过去。 不料腿软绵绵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整个人就像一棵被狂风连根拔起的树,轰的一下倒了。 可怜的夏澜,话还没说完就被砸到地上,险些被拍成相片。 啊—— 小姑娘哭丧着脸,可怜巴巴的挤出后半截话:“……顶多就是摔一跤……而已……” 但是为什么要把她砸倒?! 从第四天开始,太后便一直在醉云轩外等候,都快化成望儿石了。 袁无疾一出来,太后便迎了上去,颤巍巍的嗓音一半期待,一半忐忑:“袁神医,秦王他……可醒了?” “醒了!醒了!秦王福大命大,赌赢了!”袁无疾笑得老脸开花,绿豆小眼眯成两条缝。 太后欣喜若狂,扶着平嬷嬷的手,颠儿颠儿的一路小跑冲进院子。 刚到廊下,就听见夏澜吃痛的尖叫,一颗心顿时蹦到嗓子眼,脸都吓白了。 进门一看—— 好家伙! 她儿子趴在地上,颈侧露出一颗小脑袋,皱巴着小脸泫然欲泣。 “你们在干什么?!”太后横眉怒目的呵斥,“成何体统!” 夏澜委屈的不行,扑簌簌掉泪:“回太后,秦王起的太猛,把臣女给砸倒了。” 抽抽搭搭的,又朝平嬷嬷哭,“嬷嬷救我!我快喘不上气了!” 袁无疾一个箭步冲上去扶秦王,平嬷嬷也连忙上前帮忙。 两人把秦王扶起来,他的腿向上蜷着,怯怯的不敢落地。 夏澜吃力地爬起来,背过身悄悄揉了揉屁股。 好悬没给她摔成八瓣。 总算狗子还有那么一丢丢良心,倒下去时双手护住她的后脑勺,要不然非给她砸成脑震荡不可。 “爹爹,嬷嬷,扶王爷走几步试试。”夏澜嘶嘶抽着冷气,忍痛指挥,“王爷别怕,总要过这一关的。” 秦王心里大写加粗的懊恼。 眼睛治愈后当时就能看清楚,以至于他误以为腿治愈之后也能立即下地走路,刚才实在太冒失了。 两人一左一右扶着架着,夏澜鼓励着,太后期待着。 黎晏州深吸一口气,定定神,缓缓抬起右脚轻轻落地,然后是左脚。 还是用不上力,但已经能自如的控制腿部,做出屈伸动作。 第310章 夏澜欣慰的抹眼泪,向太后扬起笑脸:“太后您瞧,王爷的腿能伸能抬,他好了!他真的好了!” 太后皱着眉头,心下狂喜却又不敢全然放心:“怎么还是走不了?” “王爷长期卧床,以致腿部肌肉萎缩,筋骨麻痹,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只要多吃多补,坚持锻炼,最多一两个月便能行动自如。” 太后松了半口气,望着黎晏州额上沁出的汗珠,又问:“小九儿出汗了,寒疾可是大好了?” 夏澜点头,主动替太后询问:“王爷能看见了吗?” 黎晏州正低头看脚下的路,闻言霍的抬头,怔怔凝视夏澜的方向,仿佛中了定身法,一动不动,也不言语。 夏澜笑容一僵,忐忑的问:“难道……还是看不见?” 太后心一紧,呼吸为之一顿,颤抖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 黎晏州眨了眨眼睛,扬唇缓缓笑了开来:“澜澜生得美丽,同本王想象中一模一样。” 太后的眸子瞬间亮了,颤颤巍巍扑过去,抬手轻轻触碰黎晏州的脸颊,喃喃道:“小九儿,你看见了?你真的看见了?” 黎晏州握住太后的手,愀然叹息:“母后的鬓发……全白了,小九儿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太后老泪纵横,一把搂住黎晏州,失声哭了出来。 平嬷嬷含泪劝道:“王爷刚醒,不可大悲大喜,太后可要保重凤体,莫让王爷忧心。” “对对对,小九儿好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哀家不哭,哀家笑,哀家笑!” 太后热泪盈眶,扬起颤抖的唇用力挤出笑容。 平嬷嬷与袁无疾扶黎晏州在床边坐下,太后一会儿摸摸脸,一会儿摸摸头,一会儿又前后左右的端详,宠溺溢于言表。 “袁神医,小九儿的眼睛怎么还是绿色的?能治好么?” 袁无疾看向夏澜,接收到闺女递过来的眼神,笑呵呵道:“回太后,常言道小满胜万全,些许瑕疵无伤大雅。” 太后心下遗憾,忍不住叹了口气:“言之有理,只要小九儿平平安安的,哀家便知足了。” 夏澜也不知道为什么哪儿哪儿都好了,偏偏那双眼睛还是翡翠似的。 那漂亮的湖水绿,对现代人来说蕴藏星辰大海,美的令人窒息。 不过对古人来说,委实过于诡异妖邪,乃不祥之兆。 算了,还是再试试看吧,争取把眸色变回来。 太后吩咐平嬷嬷亲自进宫,向陛下报喜。 “母后,您说过若儿臣大好,便晋封澜澜为郡主。” 黎晏州仰着脸,拉起太后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一遍遍摩挲那枯树皮似的手背。 原本太后休养了将近两个月,凤体大好,人也丰润不少,精气神大有改善。 可这五天来,老太太茶不思饭不想,辗转难眠,一日日熬下来,又把精气神给熬干了。 太后笑容一僵,心下顿时涌起深深的懊悔。 啧! 她当时怎么就一时冲动,把小九儿的婚事给钉死了呢! 黎晏州一看太后的表情,就猜到老太太要反悔,于是趁着虚弱呼哧呼哧的喘上了。 “母后莫不是想反悔?” “胡说!哀家贵为太后,金口玉言,岂有反悔之理?” 太后横眉瞪他,怒哼一声,郁闷的道,“平儿,你去传哀家口谕,长安县主侍疾有功,晋为郡主。” 然后向黎晏州扔了个大白眼,“这下你满意了?” 黎晏州蹬鼻子上脸:“满意,但尚未称心如意。” 太后气笑了,手指戳他脑门:“你呀!都是哀家惯的!你还想要什么,一并说了,省得零零碎碎的磨着哀家!” 第311章 黎晏州眯着眸子撒娇:“儿臣想娶媳妇儿。” 太后心里暗骂一声没出息,做梦都没想到,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竟是个色令智昏的东西。 “澜儿尚在孝期,你总要为她着想。” 黎晏州笑盈盈的:“嘿嘿,儿臣知道,母后放心。 儿臣再如何着急,也会等到澜儿出了孝期再成婚,绝不叫她背上不孝骂名。” 太后看看黎晏州那副色不迷人人自迷的不值钱样儿,再看看低着头乖巧站在一旁的夏澜,无声的叹口气。 罢了罢了,认了认了。 自己惯出来的小祖宗,除了宠着顺着,还能怎样? —— 平嬷嬷掩不住满脸喜色,将黎晏州大好的消息禀报给熙和帝。 熙和帝眼底闪过一抹震惊,瞬即被狂喜取代。 “九弟好了?真的全好了?他能看见了?能站起来了?” 平嬷嬷眼圈红红,喜极而泣:“回陛下,秦王殿下的眼盲之症已经治愈,只是眸色尚未恢复。 如今在侍从的搀扶下勉强能站立一小会儿,但无法行走。袁神医说要坚持每日锻炼,才能慢慢恢复行走能力。” 熙和帝长长吁了一口气,扶着龙椅扶手上的鎏金龙头缓缓坐下,欣慰的眯起眸子:“那就好!九弟恢复如初,朕就放心了!” “太后懿旨,晋封长安县主为郡主,老奴还要去晓谕六宫,陛下若无吩咐,老奴先行告退。” 熙和帝摆了摆手:“去吧,好好服侍母后,告诉小九,等他好了,进宫来让朕瞧瞧。” “是。” 平嬷嬷走后,熙和帝问侍立在侧的王福全:“这么大的事,竟无人知会朕一声。 万幸九弟赌赢了,否则朕岂不是失去了最好的兄弟?” 王福全低着头赔笑脸:“秦王殿下福大命大,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陛下待秦王手足情深,秦王一向敬陛下如父,之所以瞒着陛下,定是不想让陛下忧心。” 熙和帝沉默许久,才吩咐道:“叫锋儿、铭儿、钧儿替朕去瞧瞧秦王,务必叫他好生养着,短了什么只管让内务府送去。” 皇长子黎锋,年二十四,朱贤妃所出,比黎晏州大两岁,曾在北境军中历练过一年,跟在黎晏州麾下,如今管着户部,封为宁王。 皇二子黎铭,陈贵妃所出,年二十,掌管大理寺,封为兴王。 皇三子黎钧,吴淑妃所出,年十六,文不成武不就,熙和帝看见他就头疼,两年前就把他撵出宫建府自己过,因未在朝中领职,也没成亲,尚未封王。 哥儿仨不敢怠慢,当即备了厚礼,翌日清早一同至卧云庄探望。 黎晏州刚练完走路,出了满身大汗,沐浴过后歪在榻上,袁无疾正给他针灸,帮助他行气活血。 哥儿仨行礼请安,传达天子问候。 “劳皇兄记挂,是臣弟的不是。” 黎晏州叹了口气,神情委顿,整个人疲倦到了极点,几乎提不起半点力气。 他的裤腿卷到膝盖上方,两条小腿细瘦可怜,几乎不及男子手臂粗。 胫骨蒙着薄薄一层皮,顶出一条明显的长棱,小腿肚仿佛两只瘪瘪的口袋,松松垮垮的垂吊着。 黎锋的目光落在黎晏州小腿上,凝神瞧了好一阵子,才黯然唏嘘。 “九叔受苦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您且安心休养,父皇等着您重振雄风,护我大黎江山千秋万代。” 黎晏州苦涩的扯了扯唇:“本王能保住这条命,已是缴天之幸,余生只想当个逍遥王爷,享享清福。” 第312章 黎锋劝道:“九叔是大黎第一悍将,前无古人,后世三五十年也难有人超越您的功绩。您切不可一蹶不振——” 黎晏州抬手打断,倦怠的眯着眸子下逐客令:“本王累了,你们去见见太后,早些下山吧。” 三人面面相觑,行礼告退。 太后熬了五日几近虚脱,三个孙子求见,她只打发平嬷嬷问候几句,就让人回去了。 前脚把人赶走,后脚坐着轿子,晃晃悠悠去瞧黎晏州。 “澜儿怎么不在?”太后没瞧见夏澜,皱着眉头心下不悦。 黎晏州虚弱的笑笑:“澜澜守了儿臣五天四夜,精疲力尽,昨夜便服了袁神医的药睡下了,得明日傍晚才能醒来。” 太后轻叹口气:“难为她了。” “母后憔悴多了,怎么不在瑞安堂歇着?您来回奔波,小九儿心疼。” 太后抚着黎晏州清瘦的脸庞,满眼慈爱几欲弥漫而出。 “母后瞧见小九儿,便不累了。” 黎晏州怕太后没日没夜的熬,上了年岁的身子吃不消,陪她说几句话便闭上眼睛装睡。 到底身子虚,装着装着竟真睡着了。 太后瞧着他沉静的睡颜,真是怎么看怎么爱,根本看不够。 平嬷嬷笑道:“王爷睡得安稳,太后可以安心了。 奴婢扶您回去歇着吧,您可是亲口答应过,要给王爷抚养小世子小郡主呢,您得保养好凤体才是。” 太后就爱听这话,顿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乐呵呵的坐上轿子走了。 黎锋三兄弟下山后径直入宫,向熙和帝复命。 “启禀父皇,儿臣瞧着,九叔虽虚弱,但精神尚可,头脑清醒,口齿流利,想来病情是真好了。” “哦?细说说。”熙和帝挑了挑眉,不动声色。 黎锋便将进入内室后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包括袁无疾为黎晏州针灸的细节。 听到黎锋对于黎晏州小腿的描述,熙和帝微蹙的眉宇渐渐舒展,扬唇牵起笑意。 “既然是真的好了,那朕便放心了。都下去吧,用心做事,不可懈怠。” “是,儿臣告退。” 三人行礼退下。 出宫后,黎锋一言不发上了马车。 黎铭看看天色,对黎钧说:“三弟,你二嫂去岁酿的桂花酒开坛了,可要随二哥去喝一杯?” 黎钧摇摇头,笑盈盈道:“我明日再去叨扰二哥。” 黎铭也没多说,笑着点点头,上车走了。 黎钧也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去镇北大将军府。 他前段时间听说西南地区有种苍猊犬【藏獒古称】,高大凶猛,野性强悍,单打独斗能和草原狼五五开。 他费老鼻子劲弄来一条,说什么都要给死对头方兰溪一点颜色瞧瞧。 方兰溪很忙。 忙着当舔狗。 自从四月底的认亲宴后,将军府一直闭门谢客,他已经很多天没见过蒋惜梅了。 现在方兰竹大好,他终于能定定心心黏在蒋惜梅屁股后头当小弟。 蒋惜梅的性格矛盾又拧巴,一面做梦都想当个娇滴滴柔弱弱的小姑娘,一面又对方兰溪的恭维奉承十分受用。 两人吃喝玩乐,看戏听曲,那叫一个花天酒地,逍遥快活。 要不是怕夏澜拧开他的天灵盖,方兰溪敢带着蒋惜梅一起去喝花酒赌钱。 蒋惜梅也是心大,纯纯的跟方兰溪处成了哥们儿。 毕竟她比方兰溪大四岁,方兰溪大献殷勤却没捅破窗户纸,她就真把小屁孩当成迷弟,完全没有半点不纯洁的念头。 这天两人刚从酒楼出来,约好明天一起去城外赛马,恰逢一辆马车当街缓缓驶来。 第313章 好巧不巧,楼上落下一根叉竿【支窗的棍子,就是砸西门庆脑袋那玩意儿】,咚一下砸在马头上。 骏马受惊,咴——一声长嘶,放足狂奔起来。 一名青布儒衫男子怀抱一摞书,刚从街边书店走出来,背对马车缓缓而行。 马夫死死勒住缰绳,扯着嗓门大喊:“闪开!快闪开!” 受惊的马根本不受人力控制,横冲直撞。 眼看着就要撞上,书生却浑然不觉,甚至停下步子侧过头,用肩头的衣衫抹了下汗。 蒋惜梅将醉未醉,眸子骤然一缩,一个飞扑窜了过去。 左手抓住书生衣襟将他扔向街边,右手飞刀出手,准确无误斩断车辕连接处的缰绳。 同时一个鹞子翻身,利落上马,抓住半截缰绳用力上提勒紧。 健马乱踢乱蹦,想把她甩下来。 蒋惜梅左手稳稳控住缰绳,右手攥拳,对准马头接连几下重拳。 骏马前腿立起,踢蹬几下见无法挣脱,哀鸣着停了下来。 缰绳斩断后,马车往前冲约莫两丈远便停了下来,撞翻两个杂货摊,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马车里的黎钧脑仁子差点被摇散黄,扯开帘子就要发作,却见马背上一道纤长艳丽的绯红影子昂然端坐。 仿佛天际飘逸灿烂的红云。 又如山巅最高枝头的梅花。 仅仅一个背影,就让他移不开目光。 方兰溪人都麻了,回过神来时,他女神已经完美控场,居高临下的朝他挑眉而笑。 “怎么样?” “厉害!厉害!梅花姐,你真是小弟生平所见最英姿飒爽、最勇猛无敌、最文武双全、最豪气干云的女侠!” 方兰溪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噗噗冒桃心,屁颠屁颠上前牵马,点头哈腰一脸不值钱的样子。 蒋惜梅哈哈大笑,扔给他一个白眼:“别瞎说,人家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 “不不不!梅花姐温柔如水,貌美如花,弱柳扶风,纤纤玉质,是顶好顶好的小姑娘!” 蒋惜梅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利落地纵身,落地轻巧如燕子。 马车中,黎钧捂着嗡嗡作响的脑瓜子,呆呆地看着笑容明媚的女子。 脑中一片空白。 天爷地奶奶哎! 天下竟有如此风华绝代之佳人! 那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硬生生把黎钧一个见过无数美女的皇子给钓成了翘嘴。 黎钧猛的醒过神来,着急忙慌下车。 刚直起腰,砰的一声,一头怼到门框上,疼得他嗷一嗓子惨叫,险些当场掉泪。 蒋惜梅听见声音,牵着马上前查看。 “哎,你没事吧?可伤着哪儿了?” 黎钧晕晕乎乎的,脸刷的一下红到脖子根,捂着脑袋摇头,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没——” 蒋惜梅微蹙着眉,一脸不放心:“我是济安堂的郎中,你要不要随我去济安堂看看?就在前面一条街。” 黎钧当即改口,哼呦哼呦惨叫连天:“多谢姑娘!我浑身是伤,有劳姑娘了!” 方兰溪刚才没注意,黎钧又抱着脑袋,大半张脸被挡住,他一时没认出来。 此刻听见熟悉的声音,一把扯下黎钧的手,顿时气笑了。 “好啊你!敢在我面前装,我看你是皮痒痒了!” 话音未落,一记老拳捶了过去。 黎钧下意识侧头想躲,然而眼珠子一骨碌,故意将动作放慢半拍。 眼看着方兰溪的拳头捶到黎钧面前,蒋惜梅快如闪电的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阿溪,你干什么?” 方兰溪脸都绿了:“这小子跟我有仇!梅花姐,你别管,我要好好教训他!” 第314章 蒋惜梅皱眉道:“他受了伤,你就算打赢了也胜之不武。” 方兰溪气哼哼收回拳头,往蒋惜梅身边靠了靠,眼珠子一骨碌,壮着胆子拍了下蒋惜梅的肩膀。 “这位是我梅花姐,我最最崇拜、最最敬仰、最最佩服的人!也是你九婶的姐姐!” 方兰溪虽小,但脑瓜子活络,一眼就看出了黎惟钧的心思。 他也是个狠人,直接在辈分上做文章,先把黎惟钧踩下去一脚,免得这家伙挖他墙角。 “我九婶的姐姐?我什么时候有九婶了?” 黎惟钧一愣,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太后才下过赐婚圣旨,他九婶就是镇北大将军的义女,方兰溪的义姐。 少年稚气未脱的俊脸瞬间沉了,黑漆漆乌云密布。 本来他三妹妹要下嫁方大郎,他就是方兰溪兄长的大舅哥,方兰溪得管他叫哥。 现在好,方兰溪的姐姐成了他九婶,他凭空矮了一辈。 这谁能忍? 黎惟钧气得直磨牙,恨不得把方兰溪按在地上捶。 不过当着蒋惜梅的面,他才没那么傻呢。 少年哼呦哼呦喊疼,俊俏的脸蛋都扭曲了。 蒋惜梅见状,顾不得去医馆,忙叫黎惟钧的随从扶他去旁边的客栈,她跟过去给他检查伤势。 方兰溪的脸绿光闪闪,憋着一口气,皮笑肉不笑的狠狠瞪黎惟钧。 混蛋玩意儿! 他治不了他,有人能治他! 黎惟钧没伤筋动骨,只是撞了几下有些淤青,用红花油揉一下就好。 蒋惜梅放下心来,交代黎惟钧的随从去济安堂拿红花油,就告辞走了。 方兰溪落后两步,凶巴巴的瞪黎惟钧,用口型扔下两个字:“等着!” 出了客栈,只见那青衫书生抱着书,站在街边等候。 蒋惜梅一愣,竟然是孟盈川。 方兰溪愈发不淡定了。 危机感拉满,警惕的瞪着孟盈川,心提到嗓子眼。 蒋惜梅已经跳出孟盈川这个坑了,神色淡淡问道:“孟夫子没事吧?” 孟盈川摇头,脸颊有些泛红:“多谢蒋姑娘,两次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实在羞愧难当。” 蒋惜梅浑不在意的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孟夫子不必放在心上。 若有哪里磕着碰着,用红花油揉一揉能好得快些。” “多谢姑娘。”孟盈川低着头不敢看蒋惜梅,抿着唇欲言又止。 蒋惜梅笑笑,朝方兰溪回头说道:“阿溪,我回一趟卧云庄,明早城外见。” “我也去!我也去!”方兰溪扬开一个大大的笑脸,“我好多天没见阿姐了,我去瞧瞧阿姐。” 哼,他可是有阿姐撑腰的,阿姐又是秦王殿下的心上人。 黎钧那小子胆子长毛了,敢挖他墙角,看他不放出阿姐咬死他! 两人有说有笑走了,谁都没回头多看一眼。 孟盈川望着蒋惜梅远去的背影,心头空落落的,怅然若失。 他和蒋惜梅的初次见面既狼狈又尴尬,甚至有些羞耻,他实在不愿回想。 之后蒋惜梅赖着听课,一天天用肆无忌惮的目光凝视他,好像要把他酱酱酿酿似的。 孟盈川烦不胜烦,觉得这姑娘粗鲁无礼,毫不矜持,没半点女子温良恭俭让的品德。 可自从认识方兰溪后,蒋惜梅再没进过学堂,偶尔看见他也只是点一下头,淡淡叫一声“孟夫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刚才千钧一发之际,蒋惜梅挺身而出救他、勒马、治伤员。 那力挽狂澜的本事、从容不迫的气度,令他深深折服。 第315章 周围摊贩路人的赞誉,更是令他深刻意识到,他之前完全是被偏见蒙了眼,错把明珠当鱼目。 只可惜,如今珍珠已经不稀罕他了。 —— 卧云庄。 夏澜直挺挺漂在水面上,白衣墨发随水波摇曳。 黎晏州拄着双拐,在汤池边练习走路。 春红伸着两条手臂,一前一后的虚虚护着,唯恐他体力不支摔下去。 黎晏州很累,腿又酸又软,仿佛在老陈醋中泡足三个月的萝卜条。 他的内力已经恢复了七八成,手臂力量很强,但为了让腿部萎缩的肌肉得到锻炼,根本不能凝聚真气,手臂也不能太过用力。 走路歪歪扭扭,晃晃悠悠仿佛随时会倒,很快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王爷,歇歇吧。” 黎晏州抬手擦了把汗,转头望一眼躺尸的少女,唇角不自觉上扬,缓口气继续练习。 春红无声长叹,望着秦王艰难挪动的步伐,心底酸楚与喜悦翻滚上涌。 谢天谢地,王爷残躯大好,还与心上人定下婚约。 前程似锦,未来可期。 黎晏州又走了两圈,实在撑不住了才停下来歇息。 春红递上茶盏,黎晏州喝了两口,忽然问道:“春红,你今年多大了?” “回王爷,奴婢二十五了。” 黎晏州眯着眸子,悠悠地道:“你进秦王府,也快十年了。” 他十三岁初立军功,得先帝恩赐破格出宫建府,春红便是那一年入府的。 春红眉眼低垂,似有怅惘:“回王爷,奴婢入王府已有九年零四个半月。” 黎晏州点了点头,抬眸温和的瞧着她:“你还年轻,今后有何打算?” 春红心口狠狠一震,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揪住衣摆。 黎晏州温声鼓励:“你若有中意的男子,定要告诉本王,本王为你做主。” 春红涩然摇头:“多谢王爷。奴婢是不祥之人,除了王爷与姑娘,还有谁不嫌弃奴婢? 奴婢惟愿追随王爷与姑娘,将来有了小主子,奴婢还要侍奉小主子。奴婢此生都不想离开王府,不想离开王爷与姑娘。” “本王知你忠心,但是春红,你也该为自己多做打算。” 黎晏州望向汤池,眉眼愈发柔和,“本王当日救你,便是不忍你蹉跎一生。若你有更好的归宿,本王也为你开心。” 春红鼻子一酸,几欲落泪,屈膝跪下,俯身磕了个头。 “王爷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王爷与姑娘都是善良宽厚之人,对奴婢恩宠有加,奴婢锦衣玉食活的滋润。 来日姑娘嫁入王府为正妃,奴婢便是后宅的管事姑姑,无人可欺,风光体面。对奴婢来说,这便是最好的归宿。” 春红想的清楚明白,她不想去侍奉一个完全陌生、不知品行如何的男人,不想拼死拼活生儿子,不想耍心机玩手段争宠,不想在婆母跟前站规矩。 王爷与姑娘都视她为心腹,信任她、倚重她,她傻了才会放弃如今优渥又体面的生活,嫁个三十开外的老男人当填房,当牛做马伺候一大家子。 黎晏州噎了噎,很快便明白了春红的顾虑。 也是,这世道对女子过分苛刻,春红二十五岁,正常情况下的确很难结一门可心可意的好亲事。 除非有天降良缘。 春红怕黎晏州真给她安排一门亲事,忙将话题扯开。 “启禀王爷,南省的夏爷正在赶赴上京途中,姑娘吩咐奴婢挑一座宅子给夏爷居住。” 黎晏州有些不解:“不是已经安排了金谷园边上的宅子么?” 第316章 “回王爷,青松带回来三位大掌柜,二十名伙计,五位南方名医。奴婢估摸着,姑娘是想用心经营济安堂。 若真如此,依奴婢愚见,还需在城里置一座小院,方便夏府管家陈进财日常巡视铺子。 至于金谷园边上的宅子,宽敞华丽,给夏爷暂住更相宜。” 黎晏州从没沾手过庶务,闻言摆了摆手:“你看着安排吧。” “是。” 春红低着头,唇角止不住的上扬。 她没什么野心,最大的愿望便是等尚嬷嬷老了退了,她能顶上去,成为秦王府后宅最得力、最得脸、最体面的大姑姑。 蒋惜梅和方兰溪上山时,夏澜还在昏睡中。 蒋惜梅大摇大摆去汤池找人,方兰溪委屈巴巴留在枕云堂等候。 左等右等,没等来夏澜,却等来了春红。 “我家姑娘正在闭关,二公子请回吧。” 方兰溪急得跳脚,问道:“梅花姐呢?” “在汤池。” “她今日下山么?” 春红摇头:“奴婢不知。” 方兰溪一肚子郁闷,眼珠子一骨碌,堆起满脸笑容道:“那我去向王爷请安。” 春红挑了挑眉,心里暗暗猜测,王爷十有七八不会见他。 但方兰溪是夏澜的义弟,卧云庄既然给了夏澜,方兰溪在这里高低也算半个主子。 他既然开了口,春红也不好不给面子。 “二公子请随奴婢来。” 到了醉云轩门口,方兰溪停下等候,春红进去通报。 黎晏州一听方兰溪过来找夏澜,没好气的道:“不见。” 敢跟他抢人,没乱棍打出去都算客气的,见他个鬼哦! “是,奴婢这就请他下山。” 春红走到院外,向方兰溪福了一礼,客客气气地道:“王爷服了药,已经睡下了,二公子请回吧。” 方兰溪悻悻地揉了下鼻子,嘴里小小声嘀咕:“那我来的可真是不巧。” 顿了顿,又道,“那你领我去向太后磕头吧。” 方兰溪不敢惊扰太后,原想着在瑞云堂外磕个头就走,没成想太后晚膳多吃了小半碗饭,有点撑,正沿着瑞云堂门外的青石板小径散步。 方兰溪连忙跪下请安:“小臣方兰溪,恭请太后圣安。” 太后人逢喜事精神爽,见到朝气蓬勃的孩子们,心中便觉得欢喜。 “哀家记得你,你是镇北大将军家的二小子,小时候总拐着三皇子不学好,还挨过皇帝的板子。” 方兰溪闹了个大红脸,额头触地不敢抬头:“小臣惶恐!小臣有罪,请太后降罪!” 太后笑眯眯道:“皇帝已经罚过你了,哀家还降哪门子罪?起来吧,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方兰溪战战兢兢站起身,抬起头垂着眼,谨守规矩不敢冒犯太后凤威。 这小子生就一副好皮囊,浓眉大眼唇红齿白,是老太太最喜欢的那挂长相。 太后慈眉善目的笑了,对平嬷嬷说:“这孩子生的真俊。” 转而又问方兰溪,“多大了?” “回太后,小臣月底便满十七岁了。” 太后又问:“可成亲了?” “回太后,小臣尚未定亲,但已有心仪的姑娘,只等家兄再休养数月,身子大好,小臣便求家兄为我上门提亲。” 太后十分满意,朝平嬷嬷笑道:“倒是个省心的孩子,不像小九儿,在婚事上挑挑拣拣的,旁人像他那般年纪,孩子都该进学了。” 方兰溪眼珠子一骨碌,计上心来,躬着身子不动声色地道:“秦王殿下英勇无双,以天下为己任; 小臣是个不成器的,文不成武不就,无法为家族争光。若是婚事上再不让长辈省心,那便是大不孝了。” 第317章 太后果然想起了同样文不成武不就的三皇子,顿时皱起眉头:“哀家记得,你与三皇子同岁。” “回太后,三皇子比小臣大两个月。” 太后眉头皱的愈发紧了,眼神似有不悦:“三皇子也不小了,是该给他挑一门好亲事了。等成了亲,收收性子,人自然就稳重了。” 自从黎晏州受伤后,太后诸事不理,一心念佛。 如今黎晏州伤愈,她也想来个喜上加喜,冲一冲积年晦气。 平嬷嬷听话听音,连声附和:“过几日方家在金谷园宴客,刚好也是长安郡主的生辰,太后若是不嫌聒噪,不如去瞧上一眼。” 太后点了点头:“皇后一心礼佛,淑妃近些年病歪歪的,看来此事还得哀家费心筹谋。也好,咱们便去凑个热闹。” 方兰溪一阵窃喜。 悬着的心,砰地一声落回胸腔里。 太后最重礼法,三皇子妃必得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嫡女,正经八百的大家闺秀。 蒋惜梅生性桀骜,三皇子要是敢提出让她做妾,方兰溪毫不怀疑,她会当场把他三条腿全打断。 傻小子想着想着,嘴角越扬越高,后槽牙都快笑出来了。 太后皱眉,有些疑惑,又有些不悦:“方家小子,你笑什么?” 方兰溪一激灵,慌忙低头躬身拱手请罪:“小臣失仪,请太后恕罪。” 顿了顿,又道,“小臣今日同好友偶遇三殿下,三殿下的马受惊了,险些撞上一行路的书生。 千钧一发之际,小臣的好友仗义出手,救下书生,控住惊马。 小臣心里就想啊,不愧是秦王麾下的女将军,英姿飒爽,矫健如鹰,小臣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后挑眉,想了想问:“秦王麾下的女将军?是那个叫蒋……蒋惜梅,是吧?” “正是蒋姑娘!”方兰溪圆溜溜的双眸锃光瓦亮,粉白如瓷的脸上满是兴奋。 “蒋姑娘是小臣阿姐的好姐妹,小臣听阿姐说过许多蒋姑娘的英勇事迹,小臣实在敬佩。” 太后眉头皱了又皱,心里老大瞧不上蒋惜梅,对于方兰溪那毫不遮掩的痴迷很不以为然。 不过那是方家的事,她老人家懒得理会。 平嬷嬷看出太后兴致寥寥,于是赔着笑脸道:“太后,进药的时辰到了,奴婢扶您回屋吧。” 方兰溪忙退到一边,恭敬的行礼:“小臣恭送太后。” 太后走后,方兰溪直起身子,咧着嘴笑得心满意足。 本来是想让阿姐替他想想法子,绝了三皇子黎惟钧挖他墙角的想法。 误打误撞,让太后动了为三皇子议亲的心思。 这下好,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一大劲敌。 方兰溪也不等着见夏澜了,哼着小调乐颠颠的下山去了。 没成想,第二天清早,他就笑不出来了。 天刚蒙蒙亮,方兰溪便出门了,城门一开他就头一个冲出去,直奔卧云庄。 在庄子门口,方兰溪见到两个人。 一个面白无须、斯文儒雅的中年男子。 一个比他高足足一个头、半张脸爬满络腮胡子、膀大腰圆的青年男子。 夏澜要睡到傍晚才能醒,春红脱不开身。 蒋惜梅刚好约了方兰溪去城外骑马,便主动将安置夏良的活儿揽过来了。 走到庄子门口,看见方兰溪,远远的便笑着打招呼:“这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 梁高一看见蒋惜梅,就咧着大嘴笑开了花。 见她眉开眼笑跑来,顿时激动得摸不着北。 “小梅花,我……” 刚说了几个字,就见边上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白脸,跐溜一下窜了过去,眯着眸子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318章 “梅花姐,我昨晚梦见你了。” “是么?梦见我什么了?”蒋惜梅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感觉,笑盈盈询问。 “我梦见你大街上救人那一幕,真是太英勇太厉害了!我估计我爹年轻时都不见得有你这么厉害的身手。” 一顶高帽子duang——的一下扣脑袋上,蒋惜梅被忽悠的五迷三道的,笑得合不拢嘴。 “你小子大清早的喝蜜了?嘴这么甜! 方大将军战功赫赫,打退西梁二十万大军,将边线向西推进百余里。 这份功绩足以青史留名,我哪里能与方大将军相提并论?你太高看我了!” 方兰溪一脸认真的摇头:“不不不,梅花姐你真是我生平所见最厉害、最杰出、最英勇、最完美的姑娘! 我爹大破西梁时都三十多岁了,他像你这么大时还没立过战功呢。” 蒋惜梅被夸得飘飘然,没喝酒都要醉了。 “你快别瞎说了,叫人听了闹笑话。方大将军要是知道了,定不饶你。” 方兰溪距离大金毛,只差一条摇成螺旋桨的尾巴。 “梅花姐,咱们快下山吧,我可是用心选了好马,今日定要赢你。” 蒋惜梅笑着摇头:“今日怕是不能去骑马了,你阿姐家里来人了,我要替她去安顿家人。” “我阿姐的家人?”方兰溪歪着脑袋皱眉,“我阿姐不是无父无母么?” “是夏氏故人。” 蒋惜梅简单回答一声,加快脚步向夏良走去。 “良伯来了,澜儿有事暂时脱不开身,叫我替她来迎一迎。她给你们置了宅子,请随我来。” 梁高人都傻了,目光在蒋惜梅和方兰溪脸上来回打转转,憋着一肚子话,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蒋惜梅就跟没看见梁高似的,抬手比了个“请”,转身带路,朝下山的方向走去。 方兰溪主动示好:“我叫方兰溪,是方大将军的次子。常听阿姐提起良伯,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夏良忙躬身行礼:“见过二公子。” “不必多礼。”方兰溪摆了摆手,对夏良十分客气。 打完招呼,又跐溜一下窜到蒋惜梅身边,嘻嘻哈哈同她说话。 蒋惜梅也不嫌他聒噪,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嗓门惊的林中鸟扑棱棱满天飞。 “梅花姐,你昨日拦马那一手功夫实在太俊了,能不能教教我呀?” 蒋惜梅挑眉,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个来回,才皱眉道:“你根骨不错,颇有学武的天分。 只是你一向贪玩,怕是吃不了学武的苦。再说你年岁也不小了,早已错过学武的最佳时机。” 方兰溪眉眼一垮,幽幽地叹了口气。 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压低声音道:“梅花姐,我实话跟你说,其实我也不想吊儿郎当混日子,可是我大哥……” 蒋惜梅有些好奇:“你大哥怎么了?难道他不让你学啊?” “唉!我大哥打小儿就是个药罐子,算命的说我大哥活不过二十岁。 我大哥也觉得自己活不长,常常对我说,方家的门庭要靠我撑起来。 我偏不让他称心如意!我就不读书!就不习武!就是要吃喝玩乐混日子!就是要让他管着我! 我爹常年打仗,我娘去的早,我大哥怕我长歪了,一向将我当成是他的责任。 我要是出息了,我大哥了无牵挂,这会儿说不定坟头的树都能当房梁了!” 蒋惜梅震惊的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方兰溪。 方兰溪咧嘴笑了:“嘿嘿,老天保佑,我大哥好了!那我就不用再装坏小子啦! 第319章 梅花姐,我悄悄告诉你,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偷偷读书,只是无人指点学得不好,字写的也上不得台面。 我打算去国子监读书,我还想学武,梅花姐,你教我好不好?” 蒋惜梅山贼出身,江湖中人最重义气。 听了方兰溪这番话,顿时感动得不行,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爽快地道:“好!只要你不怕吃苦,我教你!” “真的?太好了!梅花姐,我一定用心学!”方兰溪乐得一蹦三尺高。 梁高不远不近跟着,听不清两人说什么,但能看到两人的动作十分亲密。 肺管子险些气炸。 他二月离开庄子,如今才五月下旬,满打满算不过百天而已,小梅花竟然跟别个男人这么好了?! 还有那个小白脸,也忒不要脸了吧?! 竟然能说出那么恶心的话,镇北大将军知道他生了个什么玩意儿吗?! 梁高心里骂了一路,赌气没上前跟蒋惜梅打招呼。 但一双眼珠子却恨不得黏在蒋惜梅身上,时不时分神狠狠瞪方兰溪一眼。 方兰溪眼里只有蒋惜梅,根本没在意梁高。 就连夏良,他也只是偶然看到了,笑一笑,仅此而已。 金谷园西边的一座五进院,已经挂上了“长安苑”的匾额。 夏良仰头望着匾额上的字,赞道:“长安,好名字!好名字!岁岁长安,再好不过了!” 蒋惜梅笑道:“良伯还不知道吧,澜儿如今是朝廷的长安郡主,过几日要大宴宾朋呢!” “郡主?”夏良一愣,“不是县主么?” “哈哈,是才晋的郡主。澜儿福气好,先是得药王谷袁神医看重收为义女,后来又救了方大将军的大公子,也就是如今的忠毅侯,与方大将军结了干亲。” 前头的事夏良从信上知道了,近来发生的事他还不知情,忙向蒋惜梅询问。 蒋惜梅带他参观长安苑,一边述说夏澜的事。 “……良伯,这宅子是新置的,若是哪里不够周全,或是伺候的人不够用,你看着添置,今后这宅子里的大事小情都由你做主。” 夏良并不关心宅子,他只想尽快见到夏澜。 “蒋姑娘,不知我家小小姐何时得空?我想见见小小姐。” “今日怕是见不上了,明日她应当会来见你。” “哎!好!有劳蒋姑娘费心!” “良伯太客气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参观完长安苑,蒋惜梅就要告辞。 梁高顿时不淡定了,两个大步跨到蒋惜梅面前,瓮声瓮气地道:“小梅花,我这么大个人,你真没看见?” 蒋惜梅连白眼都懒得翻,冷漠出声:“阿溪,咱们走。” 梁高怒从心头起,一把抓住蒋惜梅的手臂,厉声呵斥:“小梅花,你太过分了!” 蒋惜梅冷冰冰的盯着梁高的手,俏脸乌云密布:“梁先生,请自重。” 梁高是秦王府属官,被赶出王府后便没了官身。 蒋惜梅称他为梁先生,明摆着是要划清界限的意思。 梁高却没听出来,两眼喷火的死盯着蒋惜梅,指着方兰溪怒声质问:“他是谁?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蒋惜梅冷哼:“与你何干?松手!” 方兰溪之前一直没注意梁高,见他突然拦住蒋惜梅,称呼十分亲昵,还当两人是朋友,但可能是闹了别扭。 此时察觉到苗头不对,连忙挺身而出挡在蒋惜梅身前,黑着脸冲梁高吼。 “我叫方兰溪,是梅花姐的好友,你快放开我梅花姐!” 梁高斜着眼,从上到下缓慢的扫视一遍方兰溪,丝毫不掩饰满脸轻蔑。 第320章 “你喜欢这样的废物?这小白脸连个鸡崽子都不如,我一巴掌就能呼死他。” 他暴怒之中手上没个分寸,天生牛劲抓得蒋惜梅手腕碎裂似的疼。 蒋惜梅没忍住蹙了下眉头,方兰溪敏锐的察觉了到,顿时顾不得实力悬殊,伸手去推梁高。 梁高唇角一勾,扯起一抹鄙视的笑,双脚仿佛扎了根,纹丝不动。 甚至就连攥着蒋惜梅手腕的那条胳膊,都没有半分颤动。 还故意猛的一鼓胸膛,怼得方兰溪打了个趔趄,后退两步才站稳。 蒋惜梅顿时出离愤怒,右手攥拳狠狠捶了过去。 最近她天天跟着方兰溪吃喝玩乐摆大烂,梅花刀挂在墙上吃灰,此时此刻只得赤手空拳跟梁高打。 梁高板斧重重顿地,婴儿手臂粗的柄陷进泥地一尺深,牢牢地竖着。 “好!小梅花,让我看看你有多大的长进!” 两人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 蒋惜梅的身手,在十八寨乃至北境将领中,都算得上一流高手。 然而在人形坦克梁高面前,属实有点不够看。 也就十来招,蒋惜梅就被一拳捶飞,重重撞在长安苑门口的石狮子上。 砰——的一声闷响,啊——的一嗓子惨叫,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扑通声。 蒋惜梅哇的吐了一口血,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梁高自从南下保护夏良,至今没跟任何人动过手。 他那个体型,那副尊容,光是往那儿一站,任凭谁都会把“和气生财”四个大字顶脑门上,根本没有动手的必要。 乍然动手,又是盛怒之下,一时没控制好力度。 梁高有些懊恼,但想到蒋惜梅可是尸山血海趟过来的,断胳膊断腿都不带掉一滴泪的女汉子,那点子懊恼顿时哧溜一下烟消云散。 他悻悻地撇了下嘴,不满又不屑,阴阳怪气地讥笑:“你老子要是知道你这么菜,半夜都要从地底下爬起来抽你一顿。” 蒋惜梅张口就要骂,却见方兰溪一阵风似的扑了过来,膝盖重重扎在地上,左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右手颤抖着捂她的嘴。 少年泪水噗噗哒哒直往蒋惜梅脸上落,嗓音哆嗦的仿佛掉进羊圈里,连哭带喊撕心裂肺。 “梅花姐!梅花姐你不会有事的!你别怕!我带你去找袁神医!” 蒋惜梅忍着痛,吃力地咧了咧嘴,硬挤出一丝笑想安慰他。 不料,嘴唇一张,又是一大口血,喷了方兰溪满手。 方兰溪脸都吓白了,双手抖得堪比食堂大妈。 “梅花姐,你忍着点,我背你下山,我们这就去找袁神医!袁神医最厉害了,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不会死的!” 十七岁还差几天的少年,身量尚未完全长成,个头虽然有那么高,却显得单薄了些,又不习武,力气也略有欠缺。 蒋惜梅个高腿长,一身腱子肉,按现代的度量衡来算,少说也有一米七,一百三十斤。 方兰溪手忙脚乱把她背到背上,扶着膝盖站起身时,还打了个趔趄。 重倒是其次,主要是这小子没上过战场,没见过死人,蒋惜梅哇哇吐血,他魂都吓飞了,整个人都是软的。 夏良也慌了,上前帮忙托着些,好让方兰溪能背稳。 东郊园林依山而建,其中金谷园地势最高,长安苑与金谷园相邻,略低一些。 从长安苑到大路,要下一条长长的山道,约莫五六百个长台阶,马车上不来,只能步行或是坐轿。 第321章 方兰溪背着蒋惜梅,趔趔趄趄走出去七八个长台阶,夏良方才回过神来,忙进园子招呼下人抬轿子。 因主人尚未入住,长安苑人手少,东西也不齐全,轿子还没添置。 夏良叫人拆了一块门板,铺上一条崭新的褥子,打发四个小厮抬着,快步追下山去抬人。 山道上,梁高怔怔地望着方兰溪与蒋惜梅,眼神一半困惑,一半不以为然。 蒋惜梅的伤并不重,顶多断个两三根肋骨,内脏受到震荡,躺两个月就能恢复。 对于行伍之人来说,这点伤算是最轻的,没什么大不了。 方兰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要死要活的也就算了,蒋惜梅铜皮铁骨的女汉子,她跟着起什么劲? 瞧把人小白脸累的,呼哧带喘,活像一口气犁十八亩地的老黄牛。 梁高慢吞吞的跟在后头,在方兰溪又一次打趔趄,险些连他自己带蒋惜梅一起摔进草丛中时,皱着眉头翻着白眼,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行了,她死不了,大男人哭哭啼啼的,还是不是站着尿尿的?” 方兰溪充耳不闻,嘴里颠来倒去念叨个不停。 “梅花姐,你别怕,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我大哥病得那么厉害,太医都让准备后事了,袁神医都能治好,他一定能治好你的!” 蒋惜梅满头冷汗,疼的脸都扭曲了。 倒不是她从战场退下来之后身子骨娇弱了,只是骨折之后得静养,方兰溪背着她,她的身体重量一压,断骨错位,疼的愈发厉害。 但她很开心,甚至有些享受这种被人紧张的感觉。 就是太疼了,真吃不消了。 “阿溪,放我下来。” 蒋惜梅虚弱的蚊子哼哼,说一个字恨不得停下来喘三口。 方兰溪倔的像头牛:“我不!我说什么都不会丢下你不管!我就是爬,也要背着你爬回去!” 蒋惜梅心口骤然一缩,呼吸心跳皆为之一顿。 方兰溪稳住脚步,停下来伸袖子抹了把眼泪和汗水,又接着吭哧吭哧缓慢挪动。 蒋惜梅只觉得他那颤颤巍巍的步子,仿佛每一步都是踩着自己的心尖子走过。 但是不疼。 反而有些酸酸的,软软的,热乎乎的。 蒋惜梅混沌的脑中忽然闪过一抹清明,一丝不可置信的念头倏地浮现。 她歪着头打量少年,半张脸染上她的血,脏兮兮的。 满眼的红,间或露着几块粉嘟嘟的白,蒙着一层细密的薄汗,仿佛雨后桃花,娇滴滴嫩生生。 这小子模样长得可真好看! 蒋惜梅怔怔的,缓缓的,轻轻的,喃喃低语。 “阿溪,你是不是喜欢我?” 方兰溪浑身一僵,脚步不由自主一顿,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梅花姐,我……我……” “说实话。”蒋惜梅侧脸枕着他的肩膀,声音很轻。 少年的肩很宽,虽稍显单薄,但莫名的给她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方兰溪心里七上八下的,犹豫好久才下定决心,认真地道:“没错,我喜欢你。” 他怕自己唐突了心目中最完美的女神,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吭声,闷着头艰难迈步。 回应他的,是冗长的沉默。 方兰溪的心一点一点变凉,托在蒋惜梅腿下的双手攥着拳,规矩的不去触碰她的肢体。 良久,才听见女神在耳畔低语,微哑的嗓音仿佛带着似有若无的笑。 “你喜欢我什么?” 方兰溪苦涩的咧了咧嘴,知道她看不上自己,但能将隐秘的心事宣之于口,他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第322章 “三年前北境军中,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知道我完了。 你是九天之上博风击雨的苍鹰,我是温柔乡中醉生梦死的草包…… 我知道你不可能喜欢我,要不是我阿姐,你连看都不会多看我这样的草包一眼…… 我很开心能同你做朋友,一起喝酒骑马,一起谈天说地。” 方兰溪的嗓音断断续续,少年的欢喜与绝望交织着翻滚上涌,漫天漫地,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悲哀的扯了扯唇角,歪着头在肩上擦了下汗水与眼泪。 “我有时候想,就这样做朋友也很好,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能与你把酒言欢,已经该知足了。 可是有时候我又不甘心,我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人,我想修成正果。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梅花姐,你是不是在笑?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或许你想骂我?那你骂吧,反正我没皮没脸惯了,多难听的话我都受得住。 你想打我也行,但是你得轻点,我怕疼,你打重了我要去找阿姐告状的。” 少年絮絮叨叨,说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胡咧咧了些什么。 蒋惜梅默默听着,忽然呵的一声笑了起来。 笑声很短促,刚发出来就被肋间剧烈的疼逼断了。 原来澜儿真的没骗她。 她真的很好。 真的有人会全心全意喜欢她,眼里心里只有她,把她当成稀世珍宝捧在掌心,放在心尖。 “阿溪。” “梅花姐,你别说话,我现在不是很想听。” 方兰溪心慌意乱,想加快脚步,仿佛这样被拒绝的话就追不上他。 但蒋惜梅就跟一座小山似的,越来越沉,压得他腿肚子直哆嗦。 “放我下来,我没事,能走。” 方兰溪摇头,箍在蒋惜梅腿部的手臂紧了又紧。 蒋惜梅忍着痛,垂在前方的手好笑的拍了拍方兰溪的胸膛。 “傻小子,我肋骨断了,要不了命。但你要是再这么背着我,压着断骨,我疼也要疼死了。” 方兰溪大惊失色,忙停下脚步,小心翼翼把蒋惜梅放下。 “梅花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方兰溪眼泪掉得更凶了。 蒋惜梅抬手轻轻给他擦了一下脸,满脸血色顿时糊得更开了。 那白白净净奶呼呼的小脸蛋,血呼哧啦没眼看。 蒋惜梅伸出一条手臂:“你扶着我,慢慢走,别怕,没事的。” 方兰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扶住蒋惜梅:“这样可以吗?要不我抱你吧?” 蒋惜梅忍俊不禁:“你背都勉强,抱着还不得把我摔出去?” 方兰溪脑袋摇成拨浪鼓,想说不会,但回头看了一眼山道,才走了几十个长台阶,他都已经累成狗了,那句“不会”便没底气说了。 “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 少年嘴撇了又撇,强忍住嚎啕大哭的颓丧无力。 蒋惜梅眯着眸子笑得灿烂,衬着满脸的血,说实话又丑又吓人。 方兰溪却是看的眼睛都直了,情不自禁的跟着她笑。 边笑边掉泪,俨然是个撒娇闹脾气的大孩子。 “阿溪,你娶我吧!” 方兰溪一激灵,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还腾出一只手掏了掏耳朵:“梅花姐,你说什么?” “我问你,愿不愿意娶我?” 方兰溪眉头一皱,小脸绷得死紧,断然道:“你把这话收回去!” 蒋惜梅一愣:“为什么?” 小王八蛋,刚才还口口声声喜欢她,喜欢到要死要活的呢! 合着是拿她开涮啊! 方兰溪一本正经地道:“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男方主动,是为求娶。” 第323章 他扬唇微微一笑,满是血污的稚气脸庞有种别样的坚毅,圆溜溜的黑眸闪闪发光。 “在下方兰溪爱慕蒋姑娘已久,待家兄大好,在下定写信禀明父亲,请族中长辈与家兄出面,为在下向姑娘求亲。” 蒋惜梅这才明白,原来他是要主动上门求娶,以此来表达对她的重视与诚意。 蒋惜梅脸倏地红了,低着头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方兰溪乐得想蹦想跳,想大喊大叫,但又怕在女神面前失态,会让她觉得自己幼稚,不堪托付终身。 蒋惜梅低着头,冷静下来后,心里又有些后悔。 “镇北大将军位高权重,我只是一个孤女,山贼出身,只怕高攀不起。” 方兰溪斩钉截铁地道:“梅花姐多心了,我们方家祖上世世代代种田为生,直到我爹投军方才进入朝堂,我们家结亲不看出身,只看人品。” 方恒的确位高权重,但方家毫无底蕴,又是武夫,上京的世家贵族其实很瞧不上方家。 即便之前方兰竹是御笔钦点的三驸马,方大将军收义女,认亲宴都空了一大半席位。 当然了,如今方家大公子封侯,病体痊愈,方家义女获封郡主,又是未来的秦王妃,方家蒸蒸日上,地位相应的也会水涨船高。 方兰溪从颈间扯出一条红绳,解下一枚晶莹透亮、莹润如脂的玉佩。 和田白玉雕琢出灵猴捧桃的纹饰,桃子尖尖上那一抹红,活灵活现,精妙绝伦。 “梅花姐,这是陛下御赐给我保平安的,我从落地戴到今日不曾离身。我把它送给你,希望它能保佑你一生一世平安喜乐。” 蒋惜梅怔怔的,眼皮子一眨,几欲落泪。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然后解下自己颈间的平安扣,塞进方兰溪手中。 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自从除夕夜被夏澜上过一课后,她就宝贝的跟命似的,从没让任何人看见过。 方兰溪咧着嘴傻乐:“这是不是互换定情信物?那我今日回去就要同大哥说,挑最近的黄道吉日上门提亲,否则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 蒋惜梅仰头深呼吸,只觉得胸腔里暖融融的涌动着一汪蜜。 肋骨疼,但心里甜滋滋的。 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感谢梁高,要不是他打伤她,她很可能就错过一段良缘了。 梁高距离不足一丈,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小白脸哭得活像死了亲爹,没半点男人样。 可是怎么两人说着说着就私定终身,还互换了信物? 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梁高大步流星追上去,想问个究竟。 此时,四名小厮终于抬着门板,紧赶慢赶的追了上来。 “方二公子,蒋姑娘,请留步!” 梁高还没开口,小厮便抬着门板从他身边快步越过。 他看了一眼,有些想笑。 大热的天,铺这么老厚一层褥子,也不怕给蒋惜梅捂出痱子。 方兰溪按了按褥子,扶着蒋惜梅躺上去,赞道:“良伯可真细心,还特意铺了褥子,怕硌着你。” 蒋惜梅眼帘低垂,有些害羞:“其实我没那么娇气的。” 方兰溪顶着一张血呼哧啦的脸,笑得一脸花痴样:“我梅花姐怎么样都好,娇气也好,硬气也好,我都喜欢。” 蒋惜梅的脸愈发红了,转过头不看他。 心里小鹿砰砰乱撞,晕晕乎乎的。 啊! 这就是爱情吗? 呜呜,这也太上头了吧! 第324章 难怪秦王跟澜儿黏黏糊糊的,这谁能顶得住啊! 一直到大路上,梁高都没找到机会跟蒋惜梅说话。 方兰溪扶蒋惜梅上了马车,自己坐到前室驾车。 出发前,还不忘回头朝车厢里叮嘱:“梅花姐,我尽量慢一点,你要是疼得厉害,一定要告诉我。” 马车里传出一声轻柔的回应:“我知道了,你安心驾车。” 梁高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浑浑噩噩的脑中诡异的飘过一个念头。 这一刻的蒋惜梅,好像真的变温柔了。 是他想要的温柔。 但,不是给他的。 梁高跟着马车,失魂落魄的一直往前走。 马车渐渐跑远,消失在视野中。 他沿着车辙继续走,直到进了城门,车辙终于消失不见。 梁高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又好像没有任何异常。 他呆呆地望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很热闹。 但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像蒋惜梅。 她是好是坏,是温柔还是泼辣,从今往后,都与他无关。 —— 袁无疾在卧云庄,方兰溪没那本事把蒋惜梅背进卧云庄,打算先回家去叫人。 蒋惜梅一叠声解释自己伤得不重,无须劳烦袁神医出手,济安堂好几位名医坐镇,治她的伤易如反掌。 方兰溪想了想,也对,那可是千里迢迢赶来的南方名医,疑难杂症未必能治,但断骨之伤还是可以的。 两人满身是血的进了济安堂,顿时引起一阵轰动。 大伙儿课也不上了,呼啦啦围上来,七嘴八舌询问。 方兰溪添油加醋说了一番,众人气得直跳脚。 尤其是青松,小脸一沉,拳头一攥,怒气冲冲就要去找梁高算账。 “站住!回来!”蒋惜梅忍着疼,把气成河豚的少年喊了回来,“我技不如人,打输了我认,你这时候过去,我还得挨一通嘲笑。” 青松死死地攥着拳,低着头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小的们都很喜欢蒋惜梅,蒋惜梅对他们也很不错。 青松还不足十五岁,蒋惜梅一向把他当小孩子看。 她吸了一口气,严肃的道:“青松,你记着,不想挨打,不想被阿猫阿狗找麻烦,就要让自己变得很厉害。 姓梁的敢欺负我,就是因为我弱,我打不过他,他才敢肆无忌惮。 我知道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你要是气不过我被欺负,那就用心读书习武,等你强大起来,你就能护着我,护着青草,护着你家姑娘。” 青松低着头,闷闷地应道:“我记住了,我读书去了。” 方兰溪低着头站在床边,羞愧得满脸通红。 要是他从前没有荒废时光,用心跟大哥读书,全力以赴跟父亲习武,今日一定能护住心爱的姑娘不受欺负。 可惜,现在的他一无是处,跟小鸡崽子没两样。 后悔,但那有什么用呢? 蒋惜梅让大伙儿都散了,该读书的读书,该干活的干活。 转头见方兰溪低着头默不作声,扑哧一声笑了。 牵动断骨,疼得拧着眉头直吸冷气。 “阿溪,你别……” 方兰溪不敢看她,止不住地掉泪:“梅花姐,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是不是后悔了?我……我……” 蒋惜梅挑了挑眉,没接话。 她记得夏澜说过,女孩子嘛,偶尔矫情一点更可爱。 那就让他再多哄几句吧! 方兰溪结结巴巴的,憋了半天忽然壮着胆子抬起头,凝视蒋惜梅的双眸,郑重承诺。 “梅花姐,我发誓今后用心读书,用心习武,我会竭尽全力让自己变好,你可不可以不要嫌弃我?” 第325章 蒋惜梅扑哧一声笑了:“我不后悔,我蒋惜梅生平或许做过错事,但从没做过后悔的事。” 方兰溪眸中瞬间炸开烟花般绚烂的惊喜,颤抖着手想拉一下她的手,又怕唐突了。 傻小子搓着手,在床前滴溜溜转了好几圈,嘴咧得像个葫芦瓢。 晕晕乎乎的,趔趔趄趄拔腿就跑。 “我这就去叫我哥看日子提亲!梅花姐,你等我!” 蒋惜梅目送方兰溪的背影远去,跨门槛时还被绊得摔了一跤,逗得她忍俊不禁。 其实,她根本就不在乎方兰溪会不会读书,会不会武功。 原来喜欢一个人,什么条条框框都是虚的。 哪怕他什么都不会,光是站在面前,就足够让人心生欢喜了。 方兰溪嘴上说着请他哥提亲,实则身体无比诚实,一溜烟朝卧云庄冲。 大哥比较难搞,十有七八会照着温良恭俭让的标准来给他议亲,不会轻易答应他和蒋惜梅在一起。 但阿姐和蒋惜梅是最好的姐妹,阿姐一定会帮他。 嘿嘿,阿姐可是方家的大恩人,只要她开口,大哥一定会答应。 只要大哥答应,爹那边就稳了。 得知方兰溪又来了,黎晏州心情老大不爽。 他黑着脸问春红:“不是说方家那二小子痴迷蒋惜梅么?他怎么天天来找澜澜?” 春红也是一头雾水。 “据奴婢所知,方二公子的确对蒋姑娘上心得很,昨日两人一同进庄,今早又一同下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按理说,方二公子应当没闲心来见姑娘才是,难道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黎晏州不以为然,“让他等着!” 镇北大将军手握北境十万大军,方兰竹新晋侯爷,方家义女是当朝郡主,秦王正妃。 方家蒸蒸日上,上京城谁胆子长毛了,敢找方家二公子的麻烦? 况且就他那混不吝的性子与天不怕地不怕的犟驴脾气,他不找别人麻烦,别人都烧高香了! 男人腹诽完方兰溪,拧着眉眯着眸,怨气满满的腹诽宋正安。 狗登西死就死了呗,腊鸡玩意儿死不足惜。 偏偏还害得他家澜澜必须守孝三年,真是死了也要给人添麻烦。 明天就让人把他坟挖了,骨灰给他扬喽! 夏澜在烧心的饥火中醒来,有气无力的坐起身,抬眼就对上男人哀怨的脸。 有点反常。 夏澜翻身下了软兜子,软手软脚的游过去,扒着岸边圆润平整的大石头,歪着头仰着脸注视黎晏州。 男人顿时板不住冷脸,撑起双拐,摇摇晃晃走了过去。 春红忙将太师椅搬过去放在岸边,扶黎晏州坐下。 夏澜笑眯眯竖起大拇指:“有进步!” 黎晏州心中默默为自己鞠了一把同情泪。 行吧,在她面前,他根本支棱不起来。 “快起来吧,我叫人包了茴香馅饺子,你一醒锦书就去小厨房了。等你换好衣裳,她也该回来了。” 夏澜笑得愈发灿烂,麻利的爬起来。 春红扶她去假山后更衣,她却坏心的从黎晏州身侧走过,故意将水淋淋的衣袖从他脸上拂过,沾他满脸水。 黎晏州抹了把脸,看着被打湿一片的衣襟,好笑地摇了摇头。 春红面无表情,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到秦王身边九年零四个半月,可以对天发誓,从没见过秦王这么好脾气过。 别说姑娘往他脸上甩湿衣袖,就是甩一坨狗屎,他多半都会笑眯眯接着。 第326章 毫无底线可言。 夏澜换上干净衣裳,长发擦得半干,锦书果然提着食盒回来了。 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四盘小菜,一小壶多种鲜果混合酿成的酒。 三分酸七分甜,香味浓酒味淡,更像是复合果汁。 夏澜喝一口就爱上了,眯着眸子赞叹:“我家……” 习惯性的想说狗子,不过当着春红和锦书的面,必须得给自家男人面子。 “——我家九哥真是太懂我了!这个果酒好喝,多酿点,我很喜欢。” 现在她是未来的秦王妃,叫黎晏州一声“九哥”,既不逾越,也不失礼。 黎晏州离她远远的,对于小茴香的气味,他两辈子都无法接受。 夏澜津津有味的吃着喝着,眼角余光在黎晏州身上滴溜溜转。 他真的改变了很多。 处处尊重她,包容她,即便是实在无法调和的矛盾,也能做到不干涉。 几乎可以说是脱胎换骨,判若两人。 和黎晏州相处,夏澜真切的体会到被捧在掌心疼着宠着的感觉,那是上辈子在林腾身上从没感受过的。 胸腔有些酸胀,夏澜深呼吸几下平复心绪,加快速度吃完饭菜。 然后让春红去掐一把新鲜的薄荷叶子来,洗净了塞进嘴里嚼碎,除掉小茴香的气味。 做完这些,跑到黎晏州面前对着他哈气:“怎么样?还有味道吗?” 男人低笑,一根手指抵着小姑娘的额头,把她脑袋往后戳:“离我远点,一身茴香味,难闻死了。” 夏澜抬起手臂闻了两下,皱皱眉头,转身就要去汤池再涮一遍。 黎晏州忽然拉住她的手腕,趁她脚步起落时重心不稳,用巧劲一拉,轻轻松松把人扯入怀中。 仰头迎了上去。 夏澜瞬间瞪大眼睛:“你不是说……唔……骗子……” 春红默默地转过身,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心里暗暗叹气。 可惜了! 若非姑娘尚在孝期,兴许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就抱上香香软软的小娃娃了。 有了袁无疾的灵药,夏澜不必再没日没夜的泡在温泉中,腻歪了一阵,便送黎晏州回醉云轩。 回到枕云堂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雁回赶了好几次人,方兰溪死皮赖脸就是不肯走,在枕云堂门口来回踱步,伸长脖子不停张望。 “阿姐,你可算回来了!”方兰溪远远的瞧见夏澜,一阵风似的迎上去,委屈兮兮,“你要是再不回来,弟弟我脖子都快伸成大白鹅了!” 夏澜十分意外,斜睨着他调侃:“呦!稀客呀!哪阵风把咱们二公子吹来了?” 方兰溪脸一红,下意识扔给她一个白眼。 然而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硬生生把翻了一半的白眼收回去,扯着嘴角挤出一脸狗腿的笑。 “阿姐,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咱们进屋说。” 夏澜不禁动了好奇心,边朝院里走边问:“可用过晚膳了?” 方兰溪点了点头。 两人进了屋,雁回上了茶,方兰溪看看春红和锦书雁回,赔着笑脸道:“阿姐,咱俩说说话。” “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夏澜挑了下眉,“都下去吧。” 三人行礼退下。 方兰溪舔舔嘴唇,搓搓手,开门见山的道:“我要娶梅花姐!” 夏澜猝不及防被茶水呛到,猛的一阵咳嗽。 “你说什么?”她放下茶盏,艰难的清清蛰痛的嗓子,“阿溪,过来我给你把个脉,这病的不轻啊!” 方兰溪眉头一皱,一脸不爽:“阿姐!我没开玩笑!梅花姐答应嫁给我了!” 夏澜一整个大震惊:“真的?快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第327章 方兰溪叭叭一通说,将长安苑外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夏澜一听,顿时火上心头,拍桌子怒骂:“梁高那个王八蛋,竟然敢伤梅姐姐!该死!” 方兰溪低着头无比颓丧:“都怪我没用,不能保护梅花姐。” 夏澜想安慰他,不过想到这小子的确是个土鸡瓦狗,硬夸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夸起。 索性略过这一节,直奔主题:“所以你的意思是,梅姐姐答应跟你在一起了?” 方兰溪的情绪顿时暴雨转晴,昂起头挺起胸,扯出颈间的红绳,轻轻晃动平安扣。 夏澜眉头挑的老高,没想到方兰溪这小子挺会来事,悄没声的就把蒋惜梅拿下了。 “好小子!”夏澜拍了下方兰溪的肩膀,“你等了我半天,应该不是单纯找我分享喜悦吧?” 方兰溪嘿嘿一笑,不好意思的揉了把脸:“阿姐,大哥这个人古板得很,他一直希望我能娶个知书达理、端庄贤淑、擅长管家理事的姑娘做将军府的当家主母,我怕他不会成全我和梅花姐。” 夏澜瞬间明白了:“所以你是来找我当说客的?” 方兰溪眯着眸子,堆起满脸讨好的笑:“阿姐,你可就我这么一个弟弟啊!你得帮我啊!” 夏澜私心里是很希望方兰溪和蒋惜梅能走到一起的。 蒋惜梅那样强悍的大女人,太需要一个既崇拜她、仰望她,又宠着她、顺着她的男人。 方兰溪除了不爱读书之外,完美符合蒋惜梅的需求和审美。 “阿溪,你和梅姐姐相识也有一段日子了,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喜欢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 方兰溪连忙点头,郑重其事地道:“阿姐,我已经在用功读书了!我还求梅花姐教我武功,她答应了! 我认真想过了,我年龄大起步晚,学武很难有成就,所以我不求建功立业,只求能够自保,危难关头不给梅花姐拖后腿。 但是读书嘛,任何时候都不晚。我想先去济安堂跟青松他们一起学,等十月间入国子监读书。” 夏澜听的连连点头,果然好的爱情能让人变得优秀。 但,还有一个问题需要确认。 “阿溪,你一时情动,这也心甘,那也情愿,以后呢?” 方兰溪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以后也心甘情愿呀!” 夏澜直视着少年亮晶晶的眸子,打开天窗说亮话。 “梅姐姐性子高傲,如今你全心全意爱慕她,她便也全心全意回应你。 若将来你负了她,以她的脾性,要么一刀两断,要么你死我活。阿溪,你可要想清楚。” 方兰溪霍的站起身,眉头紧拧,怒气噌噌直往脑门子窜。 “阿姐看错我了!我方兰溪是个草包纨绔窝囊废,但我不是孬种! 我一时爱慕梅花姐,便会一世爱慕梅花姐。我一时心甘情愿,便会一世心甘情愿!” 少年白生生的脸都气红了,仿佛纯洁的爱情被玷污了。 他伸出右手,大拇指扣小拇指,三指向天起誓。 “方兰溪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只心悦蒋惜梅一人,若他日变心,叫我天打五雷轰!” 夏澜侧眸睨他,见他气鼓鼓的活像只河豚,不由笑了。 “这话你别跟我说,你跟梅花姐说去。” 方兰溪挺直的身板顿时垮了下来,丧丧的坐下,端起茶盏猛喝一大口,郁闷的不行。 “喜欢一个人又不是光靠嘴上说的,阿姐,你帮帮我嘛!大哥一向拿我当小孩子看,他只会认为我头脑一热,想一出是一出,根本不会当回事。” 第328章 夏澜意味深长的道:“阿溪,大哥不信你,是因为你之前的所作所为的确幼稚,在终身大事上,大哥一定会万分慎重,他不会由着你胡闹的。” 换了她是方兰竹,也会希望方兰溪能娶一个贤内助,能约束他不走歪路,劝导他积极上进。 蒋惜梅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但让她打理庶务看账本,恐怕不行,她算不上世俗眼中的贤内助。 方兰溪没反驳,指天誓日的保证。 “阿姐,我以后再也不混日子了!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就帮帮我吧!” 夏澜不置可否:“看你表现。” 方兰溪大喜,站起身深深作了个长揖:“阿姐,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让春红带你去客房歇息,明早你再下山吧。” “哎!好!” 方兰溪一走,夏澜立即让锦书去把花大姑叫来。 这些天花大姑一直很安分,已经手写完一本毒术入门秘籍,正在编写基础版毒术教材。 “师父,您找我。” 夏澜容色冰冷,语气透着一股子狠劲儿:“我要教训一个人,但不能耽误他当保镖,你给我想个办法。” “师父稍等片刻,徒儿去拿些东西。” 花大姑恭敬的行礼告退,一袭黑衣顷刻间隐入浓黑的夜色。 片刻,又幽灵似的飘了过来,双手捧着七八个颜色形状各异的小瓷瓶。 夏澜冷然问:“哪个最厉害?” 花大姑拿起一个黑色描金小瓷瓶:“回师父,此药名为招蜂引蝶,黄酒送服可解常见蛇毒虫毒,外用可引来方圆五里的蜜蜂蝴蝶、蛇虫鼠蚁。 此药不伤筋不动骨,药效能维持半个月,用来磋磨人最好不过了。” 夏澜眯着眸子冷冷哼笑,将瓷瓶小心翼翼揣进兜里。 花大姑又介绍了其余几样毒药的药效和用法用量。 夏澜一一收起来,心里暗想,必须得让梁高一样一样尝过来个遍。 死缠烂打也就算了,顶多就是恶心人。 敢下重手伤人,高低得要他半条命。 “过几天你回南疆去,把唐照峰带过来,我先把他治好。” 黎晏州痊愈,幕后之人不知要如何跳脚,上京的太平维持不了几天。 唐照峰是昔日唐门少主,机关暗器功夫了得,若能收为己用,无异于增添一员猛将。 花大姑惊喜交加:“多谢师父!多谢师父!” 她原以为夏澜要等学好毒术之后再为唐照峰解毒,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早就主动提出救他。 不过想到唐照峰那活死人的状态,又犯起了愁。 “师父有所不知,照峰不能离开药王谷。 他每日必须浸泡药浴三个时辰,其中两味药材乃药王谷独有,且必须现采现摘,晒干的草药无法替代。” 花大姑越说头越低,心里想着,要是师父能离开上京,亲自去南疆就好了。 但她也知道,这要求既无礼又无理,根本不必开口。 哪知,夏澜却是神色淡淡,喝了口茶说:“那就等到秦王行走自如,我亲自去南疆吧。” 她身为药王谷少主,也该回去认认门。 听说三位师兄在江湖中小有名气,对于她这个从天而降的默默无闻小师妹,也不知是何态度。 花大姑大喜过望,屈膝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师父!多谢师父!徒儿屡次冒犯师父,师父却为徒儿千里奔波,徒儿实在羞愧难当!” 夏澜抬了抬手,依然是那副淡漠如水的表情:“以后你叫我姑娘即可。” 第329章 花大姑一听这话顿时慌了:“师父,您要将徒儿逐出师门?” 对江湖中人来说,被逐出师门是终生无法洗刷的污点,为江湖所不齿。 她已经背师叛教一次,若再被逐出师门,那就真没立足之地了。 “这里是上京,我平日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被一个以用毒闻名的中年江湖人叫‘师父’,会引来诸多揣测,甚至可能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夏澜淡淡解释,又道:“我原本也教不了你什么,你若感激我对你夫妇二人的救命之恩,心里将我当做师父敬重便是。 若你不念恩情也无妨,左右我实打实学了你的毒术,我也不吃亏。况且你若想有子嗣,自然要来求我,我也不怕你翻脸不认人。” 花大姑当即举手赌咒:“徒儿对天发誓,若有叛师意图,叫我与唐照峰一个千刀万剐,一个乱剑穿身,一个烂在泥潭里,一个被野狗啃!” 她迫切又虔诚的发毒誓,生怕夏澜对她的忠心有一星半点怀疑。 她太想拥有和唐照峰的爱情结晶了。 为了还没影儿的孩子,她什么都愿意做。 花大姑深知,终日与毒为伍的人,身体难免受到侵蚀,能活到六十岁都算高寿。 她已经四十岁了,即便今年怀明年生,也很难护着孩子在江湖上立足。 五毒教前圣女与唐门前少主的私生子,生来便不光彩,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药王谷。 背叛? 开什么玩笑! 她又没被毒坏脑子! —— 翌日天刚亮,夏澜就带着锦书雁回下山了。 卧云庄在城南,长安苑在城东,马车走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到。 夏良站在长安苑门口,等得满身大汗,险些中暑。 梁高扛着板斧站在他身后,低着头恹恹的,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马车在蜿蜒的长阶前停下。 夏良精神一振,连忙迎了过去。 夏澜下了马车,见夏良正一溜小跑的下台阶,大声喊道:“良伯别下来,我过去。” 夏良停住步子,眯着眼睛凝视她,目光随着少女的步伐一点点拉近。 “小小姐,我可算见着你了!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夏澜扬眉笑得灿烂:“良伯,我好得很,都封郡主了呢!你近来可好?” “好!一切都好!”夏良眼圈有些泛红,侧过头看着她,眼神宠溺的发齁。 “小小姐有出息,老太爷和大小姐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关于夏家的一切,完全不存在于原主记忆中,夏澜对此其实没什么感觉。 但夏良对夏家的忠心和深情,她无法不为之动容。 “良伯,我的婚事定下来了,是太后赐的婚,未婚夫婿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太后的嫡亲儿子,秦王殿下。” 夏澜知道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归宿,一见面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夏良满脸笑意顿时凝固,眉头紧蹙,眸子眯起。 欲言又止,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良伯,怎么了?” 夏良绷着脸不吭声,加快脚步进了内院。 夏澜心里一咯噔,暗自狐疑。 什么情况? 他该不会知道什么隐秘的小道消息吧? 夏良闷头走路,穿过九曲桥,来到一座凉亭才停住脚步。 凉亭建在太湖石假山上,四周没什么遮挡,放眼望去能将整个后花园尽收眼底。 夏良谨慎的打量四周好几遍,才压低声音道:“小小姐,秦王是个将死之人,绝非良配啊!” 夏澜松了一口气:“良伯放心,秦王的病已经治好了,是我义父袁神医治好的,我亲眼看着的。他能看见,也能走路,我昨天还陪他练习走路呢。” 第330章 夏良眉头紧皱,神态没半分松缓:“他好了,那便更不能嫁了!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咱们商户人家实在不配啊! 你性子软,又没娘家撑腰,一旦进了王府,那跟小羊羔进了虎狼窝有什么两样?那些侧妃夫人、姨娘姬妾,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你哪里招架得住?” 夏澜失笑:“别的王公贵族或许会三妻四妾,但秦王绝对不会。” 夏良摇头叹气,不以为然:“小小姐啊,你还小,不知道人心险恶……唉!当年大小姐便是太过单纯善良,轻信男人,这才丢了身家性命!” 夏澜噎了噎:“……良伯不希望我成亲么?” 夏良一梗,讪讪地道:“我只盼着你能寻个门当户对、品行端方的男子,平安顺遂,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夏澜心下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夏良是真拿她当自家孩子看待了。 “良伯,你放心,我不会被人欺负的。” 这样的保证轻飘飘的,完全没有说服力。 夏澜见他还是愁眉不展,索性摊了摊手,破罐子破摔:“赐婚懿旨已经昭告天下,我不想嫁也不行。” “……” 夏良嘴唇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反复几次,最终只憋出来一声徒劳无功的叹息。 他心里难受得不行,脸上半点笑意也挤不出来。 强撑着用过午膳,便借口上了年纪经不得舟车劳顿,要回去躺一躺。 夏澜扶着他的手臂,亲自送他回屋。 夏良受宠若惊,连声推辞:“小小姐不可!尊卑有别,你岂可如此待我?” 夏澜也不多说,停住脚步。 刚才她悄悄用异能为他修复陈年旧伤,虽只短短一瞬,但足以让他的老寒腿、腰背痛得到大大改善。 夏良走后,夏澜向梁高询问关于夏良的日常起居情况。 “……你做得很好,有你保护良伯,我很放心。” 夏澜面色如常的称赞,温声询问,“我之前答应过你,等秦王大好会替你求情,让你重新回到秦王身边。 但我没想到秦王这么快就痊愈了,良伯身边没有得用的护卫,所以我希望你能继续保护良伯,不知你可愿意?” 夏澜一副好说好商量的语气,但没给梁高思考的机会,继续不动声色的忽悠。 “前几日太后刚为秦王与我赐婚,因我要为先父守孝三年,今明两年不会成婚。 我希望你能继续保护良伯,直到我与王爷大婚。届时你就算作我的陪嫁,光明正大回到秦王府,你觉得可好?” 梁高脑瓜子不太活络,夏澜一通舌灿莲花,他顿时被忽悠住了。 秦王妃的陪嫁心腹! 就自家王爷那死心塌地的不值钱样儿,秦王妃的心腹,可比秦王爷的心腹硬气多了! “多谢姑娘为在下打算,在下愿意!在下一定用心保护夏爷,请姑娘放心!” 夏澜微微一笑:“有你跟着良伯,我放一百二十个心。” 说着说着,忽然皱了皱眉,“我问义父袁神医要了些缓解老寒腿的药,但方才光顾着说话,忘记给良伯了。你替我拿给良伯,我这就下山了。” 夏澜从腰间的绣花布包取出一个白瓷瓶,放在桌面上。 梁高俯身拈起小瓷瓶,问道:“姑娘,这药怎么服?” “每日早膳后一炷香时分,温水送服,忌辛辣。” “是。” 梁高攥着小瓷瓶,犹豫片刻,赔着笑脸问:“在下想向王爷请安,不知姑娘可否带在下进庄子?” 夏澜慢悠悠饮茶,没接话。 春红看了眼夏澜的表情,皱眉道:“王爷正是恢复行走能力的关键时期,你别去打扰。” 第331章 梁高黝黑的脸顿时垮了,满是失落。 春红拉着他朝外走去,低声道:“后日方家要在金谷园举办宴会,庆贺方大公子封侯、姑娘封郡主之喜。 到时候王爷一定会来,你就在大路上守着,远远的看一眼,别去惹王爷心烦。” 梁高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道:“哦。” 春红不爱看他那呆头呆脑的蠢样子,摆着手赶人:“行了,你去守着夏爷吧。” 梁高应了一声,扛起靠在游廊柱边的大板斧,低着头闷闷不乐的走了。 夏澜从窗口望见大猩猩肩上扛着板斧,手握在最常握的部位,满意的弯了弯唇。 优哉游哉喝一盏茶,吃两块茶点,慢条斯理下山,吩咐去济安堂。 从东郊到城北,路上刚好睡个午觉。 济安堂中,蒋惜梅一个人躺在厢房的床上,床边摆着一溜大大小小的木雕。 或跃马扬刀,或迎风而立,或弓步出拳,或扛刀前行。 姿态各异,栩栩如生,都是她。 蒋惜梅断了三根左肋,一根右肋,两边都绑着夹板,平平的躺着,动弹不得。 目光在每一个木雕上流连,眉眼含笑,嘴角咧到耳后根。 听见脚步声,蒋惜梅眉头一皱脸一板,故作不悦:“不是说用功读书么?还不到下学的时辰吧?第一天就逃学,你这哪里是用功读书?” 夏澜第一眼就看到排成一排的木雕,再听蒋惜梅的语气,不由笑出了声,背着手摇头晃脑的吟诗。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出自元.徐再思《折桂令》】 床头垂挂着藕荷色帐子,用铜钩挑着,层层褶皱遮住视线。 蒋惜梅看不见来人,听见夏澜的声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耷拉着眼皮子,弱唧唧的嘀咕:“别胡说,叫人听见了笑话。” 夏澜快步走过去,将整齐的木雕随手拢向一侧,侧身在床畔坐下,眉眼含笑斜睨蒋惜梅。 “谁敢笑话你,阿溪可饶不了他。” 蒋惜梅有些害羞,又克制不住想要同好姐妹分享喜悦的心情。 咬了咬嘴唇,红着脸蚊子哼哼:“澜儿,阿溪他……他说要娶我。” 夏澜挑了挑眉,心里一万个支持,脸上却表现的不甚赞同。 “阿溪年纪小不醒事,恐怕不是良配。” 蒋惜梅顿时急了:“他很好,他……” 夏澜抬手打断,认真的问:“男人的热情来得快,去的也快,尤其像阿溪这样的少年,未经打磨,难当大任。一辈子那么长,若遇到重大挫折,他如何顶得住? 况且他敬仰的是英姿飒爽的女将,而你只想做个寻常女子;你爱慕的是斯文俊秀的书生,可他却只是个一事无成的纨绔。 梅姐姐,你确定他真的是你想要的良人吗?你又有几分把握,他能与你白头到老,不辜负,不背弃?” 蒋惜梅神情渐渐凝重,抿着唇一言不发。 夏澜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婚姻于女子,无异于第二次投胎。 男子若是错娶,可以休妻,可以纳妾。但女子若是错嫁,要么忍,要么死,能和离的十中无一,且要受尽世人白眼。 梅姐姐,你要想清楚,用一辈子做赌注,你赌得起吗?” 蒋惜梅沉默了很久。 夏澜的心摇摇欲坠,慌得一批。 她怕蒋惜梅一时冲动,在梁高的刺激下脑子一热接受方兰溪。 此时反悔,顶了天也就是方兰溪哭几天,伤心一阵子。 要是婚后发现对方不是自己想要的,在鸡飞狗跳中耗尽情分,磋磨成怨偶,那才是真悲剧。 第332章 蒋惜梅想了半天,才抬起眼帘看向夏澜,认真地道:“澜儿,我和阿溪在一起时很开心很轻松。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这一刻,我是真心愿意与阿溪共度一生的,我很感激上天赐予我和他这样一段缘分。 若他以后不喜欢我了,那便是缘分尽了,我不强求,更不会怨恨。” 夏澜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怦然落回胸腔。 “梅姐姐,你想清楚了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蒋惜梅眉眼弯起温柔的笑意:“澜儿,谢谢你。” 夏澜摆了摆手,眨着眼睛调侃:“谢我做什么?谢你心上人去,谢谢他长了嘴,知道把喜欢说出来。” 蒋惜梅笑着摇头,眸子亮晶晶的。 她真的很感激她。 要不是她的开导和鼓励,她现在还是那个自卑敏感、矛盾拧巴的山贼。 纵有良缘,也很难抓住。 方兰溪一下学就跑来了,见夏澜正陪蒋惜梅说话,咧着嘴嘿嘿笑着凑上来。 “阿姐,你有没有带药过来呀?梅花姐的伤很疼,袁神医的灵药应该能让她好受些吧?” 夏澜扬了扬眉,一个坏主意倏然跃上心头。 “灵药没有,蛊倒是有。” 夏澜在绣花布包中掏掏摸摸,摸出来一个手掌大的小盒子,打开盖子,露出两颗指肚大的淡黄色药丸。 “这是同心蛊,顾名思义,相爱中的男女各服一颗,余生便要一体同心。 若有一人负心,两人都会被蛊虫噬咬五脏六腑,历经七天七夜剧痛而死。” 其实就是两颗白巧克力豆,本来就打算假装成袁无疾的灵药给蒋惜梅用,暗中用异能为她治伤。 方兰溪盯着药丸看了好一会儿,才将信将疑的问:“阿姐,你骗我的吧?天下哪有这么玄乎的东西?” 夏澜哼笑,昂着下巴一脸高傲:“少见多怪!这可是我爹爹特意给我准备的,要不是秦王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这药哪轮得到让你看见?” 方兰溪一听是袁无疾为夏澜准备的,顿时信了九成,舔着嘴唇跃跃欲试。 “阿姐,这药你既然拿出来了,绝不只是为了显摆,是不是给我的?” 夏澜将小盒子递了过去:“拿去吧,不过里头有蛊虫,不能嚼只能吞,否则药丸裂开,蛊虫当即就会咬破舌尖,毒入血脉,无药可救。” 方兰溪刚伸出去的手瞬间缩了回来:“这么厉害?那到肚子里还不得要命啊?” 夏澜理所当然地道:“这本来就是要命的东西,是苗疆女子为防情郎负心而做,一旦服用同心蛊,两人的命便绑在一处了。 不过也不用担心,同心蛊最善感知心意,若两人始终恩爱,便不会激发蛊虫。只有一方变心,蛊虫感受到另一方的怨愤不甘才会发作。” 蒋惜梅皱眉道:“阿溪,这东西咱们不要,还给你阿姐。” 方兰溪这人还是比较怂的,听完夏澜的话,他已经萌生了退意。 但蒋惜梅让他还回去,他顿时急了,忐忑问道:“梅花姐,你——可是不愿与我一体同心,同生共死?” 蒋惜梅认真的凝住他的眸子,嗓音温温柔柔,一字一句说的坚定无比。 “人是会变的,能走到哪一步全凭良心。阿溪,我不想用蛊毒绑住你,也不想绑住我自己。 如今你我两情相悦,我愿与你一体同心;来日若你变心,或是我变心,我也希望能好聚好散,不要反目成仇。” 夏澜心里疯狂给蒋惜梅点赞,没想到姐妹的思想竟然如此先进。 第333章 爱就全心全意爱,不爱也体面收场,大大方方的退出。 人间清醒! 方兰溪怔怔地盯着蒋惜梅,眼神茫然,像是无法理解她的话。 良久,他才喃喃道:“我不敢保证我今后会不会生出异心,但此时此刻,我心甘情愿绑住我自己。” 他的声音很轻,夏澜没听清楚,但蒋惜梅却听清了。 她脸色一变,大声阻止:“阿溪!不可!” 方兰溪却充耳不闻,两指拈起一颗巧克力豆,不假思索扔进嘴里,咕噜一下吞了下去。 夏澜被惊得猛一哆嗦,没想到这小子是真豪横,说吃就吃了。 蒋惜梅眉头拧得死紧,一脸郁闷:“阿溪!你!” 她像是想呵斥,但一开口眉宇便不受控制的舒展,眸子弯起,唇角上扬。 然后闭上眼睛,张开了嘴巴。 一副接受命运蹂躏的样子。 夏澜刚想安慰方兰溪那不是什么蛊毒,只是疗伤的药,就见蒋惜梅笑得宛如一朵开过头的喇叭花,于是默默将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 方兰溪咧嘴笑了开来,将另一颗巧克力豆喂进蒋惜梅口中。 等蒋惜梅喉咙动了一下,他悄悄背过身去,将压在舌底的药丸吞入腹中。 他怕蒋惜梅只是脑子一热答应嫁给她,过后会反悔,心里一直很不安。 这两颗药来的正好,他可以借此机会试探清楚蒋惜梅的心意。 若她吃,那他也吃。 若她不吃,那他就当自己做了一场美梦,梦醒之后,蒋惜梅还是他的好朋友、好姐姐。 两人深情对视,眼神刺啦刺啦冒火花。 夏澜摸摸鼻子,事了拂衣去。 自从治愈方兰竹之后,她就无缝衔接治疗黎晏州,半个多月没来看过方兰竹。 再见面时,方兰竹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长了些肉,虽然还是瘦得像竹竿,但病态感明显减轻,气色也肉眼可见的有了好转。 “大哥,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夏澜从窗户探进脑袋,笑眯眯冲他招手。 方兰竹坐在榻边,炕几上堆满零零散散的航母模型零件,已经快拆完了。 “澜澜!”方兰竹绽出一个惊喜又温柔的笑,“这么热的天,你怎么来了?” 夏澜手肘支着窗台,托着下巴笑嘻嘻:“想你了呀!” 方兰竹撇嘴,半真半假的调侃:“你要是真想我,还能一走就是大半个月?” 夏澜挑了挑眉,单手在窗台一撑,利落地跳了进去。 精神力恢复到满格状态之后,这具身体也变得灵活敏捷多了,虽然比不上末世经过无数次提升的异能体质,但跑跑跳跳、爬高上低没有任何问题。 方兰竹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下意识伸手去接。 小姑娘稳稳当当落到榻上,他才松了一口气,皱眉吐槽:“你呀!属猴的!” 夏澜笑嘻嘻,屈起手指在桌面敲了敲:“手伸过来,我给你把脉。” 方兰竹依言伸手过去,夏澜搭上脉,静静地感受。 脉象平稳有力,不疾不徐,流畅从容,百分百的健康。 “恢复得非常好,一丢丢小毛小病都没有。”夏澜得意地挺直腰杆子,一脸求表扬,“快夸我!快夸我!” 方兰竹冲她竖起大拇指:“我家澜澜最棒!” 夏澜大笑,抓住他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捏住手背的皮朝上一揪。 薄薄一层皮,扯得老长。 她摇了摇头,十分不满:“还是太瘦了,要多吃多补,多睡觉,适当走走助消化。” 方兰竹静静地听着,眼神柔和宛如蒙着一层薄纱。 第334章 直到小姑娘絮絮叨叨交代了一大堆,停下来喝水,他才微蹙着眉,淡淡的嗓音蕴藏着几不可查的担忧。 “澜澜,你喜欢他吗?” “啊?谁啊?”夏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黎晏州,顿时眯着眸子笑开了花。 “喜欢啊!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很好,我跟他在一起很开心。 大哥,你放心,我会过得很好,绝对不会让自己再吃一点点苦。” 方兰竹也眯起眸子笑,瘦骨嶙峋的脸上,过分大的眸子弯成两道细细的弧线。 他伸长手臂,隔着炕几揉她脑门:“只要你开心就好。” 整个人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浑身上下流淌着宠妹狂魔的气息。 夏澜反握住他的手,手肘支着炕几倾身向前:“大哥,你给我煮奶茶好不好?我自己煮的总是差点意思,还是你煮的好喝。” “好。”方兰竹顺手戳了下她额头,“等着,我很快回来。” 他起身朝外走去,迈出门槛的一刹那,温柔荡然无存,眸底尽是隐忍的狠戾。 只要澜澜开心,一切都好说。 要是哪天澜澜不开心了,他那双拿惯了刻刀的手,也不是拿不起别的刀。 一炷香后,夏澜喝上了奶茶。 “呜呜!还是大哥煮的奶茶最好喝!” 一通吨吨吨后,夏澜惬意地眯着眸子感慨。 前世她爱喝奶茶,老肥说外面买的奶茶都是科技与狠活,就偷他爸六千块一斤的金骏眉给她煮。 还真别说,这小子做手工一绝,厨艺也是没的说,煮出来的奶茶谁喝谁上瘾,就连林腾一个不爱吃甜食的人,每次都要蹭一大杯。 方兰竹含笑瞧着夏澜,眼神宠得发齁。 要说没有一丁点遗憾,那肯定是骗人的。 但,那不重要。 她开心,就够了。 “大哥,阿溪有心上人了。” 方兰竹眉头一挑,来了兴致:“哦?谁啊?” “蒋惜梅,咱俩相认那天,她也来了。” 方兰竹单手撑着下巴,眯着眸子想了一会儿,摇头:“不记得了。” “她是我的好姐妹,人很好,不过阿溪觉得她可能不符合你的择偶标准,所以让我来搞定你。” 方兰竹一口奶茶呛在嗓子眼里,赶忙放下杯子,用帕子擦了擦嘴。 “他的心上人,不符合我的择偶标准?”方兰竹人都麻了,这是什么小众词汇? 夏澜摆了摆手:“哎呀,是我没说清楚啦!阿溪说,你想让他娶个大家闺秀相夫教子,但他的心上人跟你的要求不符合。” 方兰竹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夏澜将蒋惜梅的出身、经历大致说了一遍,末了,拍着胸膛作保。 “大哥,你信我,蒋惜梅真的是个好姑娘,他俩在一起很开心。” 她期待地看着方兰竹,攒了一肚子的好话,打算用来说服方兰竹成全两人。 但,根本用不上。 方兰竹蹙着眉,一脸嫌弃:“臭小子真没种,他要娶媳妇,自己都不敢开口。 蒋姑娘那么厉害的人物,也不知道是眼睛瞎了,还是脑子坏了,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了?” 夏澜听他的语气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不禁眼前一亮:“你不难为他?” “我为什么要难为他?”方兰竹摊了摊手,好笑地反问,“又不是我娶媳妇,我管那么多干嘛?” 夏澜:“……” 好有道理的样子。 “大哥,你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方兰竹什么都没问,起身跟着夏澜走。 方兰溪就住在离他最近的静思斋,但自从回到上京之后,方兰竹一次都没来过。 第335章 原因无他,从北境千里迢迢来到上京,身体状态更差了,走几步路都能要半条命。 静思斋三间正房,两间耳房。 东次间布置成书房,博古架将正房与耳房隔开,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雕,清一色雕的蒋惜梅。 穿过博古架的门洞进入耳房,迎面便是一尊等身木雕,才刚雕刻出大致轮廓,能看出是人骑在马上。 方兰竹一脸嫌弃:“这水平,也好意思摆出来现眼。” 夏澜嘴角抽了抽:“……” 谁能跟你比啊? 手工界天花板,短视频兴起的初代手工大佬,用自家厂子的车床打造三米航母,飞机能遥控起降,航母能下水,省报给了一整个版面,高二就被保送进国防科大的传奇人物。 毫不夸张地说,老肥要是没年少夭亡,高低得是个青史留名的天才工程师。 参观完方兰溪的书房,方兰竹当即表示,会尽快写信给父亲,禀报方兰溪有心仪的女子,希望父亲能同意为他求亲,筹办婚事。 “啊这……是不是有点过于草率了?你要不要先见见蒋惜梅?” 方兰竹淡淡道:“不必,你喜欢的人,差不了。” “这么信任我啊?”夏澜有些意外,“这可是你亲弟弟的终身大事哎!” 方兰竹理直气壮地道:“他都已经跟人家姑娘私定终身了,还吃了同心蛊,我不替他周全,难不成真要棒打鸳鸯,眼睁睁看着他俩毒发身亡啊?” 夏澜嘿嘿一笑:“假的啦!我骗他们的,其实就是两颗糖丸而已。” 方兰竹一噎:“……你就胡闹吧你!日后他们知道真相要找你算账,我可不帮你。” “他敢!反了天了!”夏澜腰杆子挺得笔直,昂着下巴一脸嚣张,“一个是我弟,一个是我弟媳妇,谁敢造次,家法伺候!” 方兰竹笑着戳她脑门,问道:“今晚可要宿在家里?” 夏澜摇头:“不了,我就是回来看看你,一会儿就走。” “那——用过晚膳再走吧。” “那会儿城门都关了,出不去啦!”夏澜没察觉到他的失落,笑道,“后天你去金谷园赴宴时记得给我带奶茶,多放些冰块。” 方兰竹眼帘低垂,嗓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好。” “那我送你回屋。” 方兰竹没说话,低着头走得很慢。 到了长安居门口,夏澜从绣花小包里掏出一本砖头厚的书。 “大哥,你闲暇时帮我把这本书抄一遍,我答应要给我爹爹的,但我不会写繁体字。” 方兰竹的表情瞬间僵硬,接过砖头书的时候,手抖得仿佛得了帕金森。 随手一翻,好家伙,密密麻麻都是豆粒大的字。 “澜澜,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 “没有啊!”夏澜不解,“大哥何出此言?” 方兰竹脑瓜子嗡嗡的:“这少说也得四五十万字吧?你想要我的命你直说。” 夏澜忍俊不禁:“我有繁体字版本的,但是书太新纸太白,而且有批注,有出版社名称。 要是你会做旧,能做到完全看不出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那就不用手抄,我把十卷书拿来,你帮我去掉不该有的痕迹就行。” 方兰竹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书呢?” “我没带来,后天去金谷园,我拿给你。” 方兰竹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期待又好奇地问:“你是魂穿,怎么会有书?难道你有传说中的空间?” 夏澜没正面回答,怕吓到方兰竹,也怕他说漏嘴。 毕竟家里还有个傻白甜方兰溪。 “我有异能自带的微缩医院,有一些简单的医疗设备和常看的医书。” 第336章 “那可真是太好了,否则以后谁病了都要让你消耗精神力来治疗,你身子会吃不消的。” “大哥放心,我才没那么傻呢,也不是什么人都治的。大哥,我走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方兰竹清癯的脸上扬开温柔笑意:“去吧,路上小心。” 夏澜挥挥手,转身走了。 方兰竹目送她的背影一点点远去,走过长长的青石板路,消失在月洞门那头。 望着空无一人的甬道,胸腔里仿佛涌动着一团白茫茫的雾气,凉飕飕空荡荡的。 —— 回到卧云庄后,夏澜直奔醉云轩,把同心蛊当笑话讲给黎晏州听。 袁无疾正在给他扎针,闻言扔给她一个白眼:“看不出来,你这丫头一肚子坏水。” “嘿嘿,爹爹,要是他俩问起来,您替我兜着点,可别穿帮了。” 黎晏州望着小姑娘过分灿烂的笑颜,十分遗憾:“若真有如此神奇的蛊,那该多好!” 夏澜当场表演了一个笑容消失术:“你想干嘛?” 黎晏州幽幽地望着她:“跟你锁死。” 明明那双眸子无法传递出任何情绪,但夏澜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袋摇得活像拨浪鼓。 “别别别,殉情这种事,嘴上说说就行了,不能玩真的。” 袁无疾诧异地看向她:“为何?你们女子不是常把同生共死挂在嘴边么?” 当然,他一百二十万分支持夏澜长命百岁,甭管秦王如何,她都要开开心心活成赛王八。 夏澜没回答,只是看着目不转睛看着黎晏州。 她是尸山血海趟过来的,深知什么都没有命重要。 好好活下去,才对得起真正爱你的人。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她希望黎晏州能好好活下去。 要是他敢殉情,她做鬼都不会原谅他。 黎晏州握住夏澜的手,将两只小手合在掌心里,也跟着笑了。 他豁出命也要保护的女孩,怎么舍得她为他殉情? 更何况将来有了孩子,一个死了,另一个殉情,让孩子怎么办? 当孤儿吗? 想到还没影儿的孩子,男人的心瞬间沸腾了,整个人燥得厉害。 啊啊啊! 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啊! 不出意外,当晚黎晏州梦回春景,绮思旖念缠绵不绝。 早晨醒来,低头看着郁郁不得志的小伙伴,惆怅地发了好久呆。 丁忧三年,实则是满入三年,算上闰月的话,最长为二十七个月。 宋正安是正月处斩的,夏澜需要守孝到第三年的二月才能出孝期。 太难熬了! 夏澜进来时,黎晏州还沉浸在哀怨中不可自拔。 “有心事啊?我看你发呆半天了。” 夏澜一屁股坐在床沿,惊得黎晏州猛一哆嗦。 男人顺手拉过一旁折叠整齐的锦被,胡乱往身上盖。 他身患寒疾,床上常年置着锦被。 如今明面上寒疾治愈才几天,锦被尚未撤掉。 夏澜奇怪的嘀咕:“夜里睡觉不盖被子,看见我来了反倒盖上了。你藏什么东西了,还神秘兮兮的不让我看见?” 黎晏州的脸刷的红了,别开目光不敢看她:“没,没什么,你先出去。” 夏澜愈发好奇,斜睨着男人哼笑:“不让看就不让看呗,谁稀罕!” 话音未落,突然一把扯开薄被。 出手那叫一个快准狠。 黎晏州心慌意乱之下不曾防备,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薄被掀开,薄薄的布料露出一团洇透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奇异的荷尔蒙气味。 第337章 夏澜面红耳赤,一把将薄被扔在黎晏州头上:“呸!流氓!” 黎晏州既尴尬又忐忑,手忙脚乱的扯下薄被,就见小姑娘已经跑到门口了。 “澜澜!” 夏澜充耳不闻,一口气跑到院子里才停住脚步,小手在脸侧快速扇风。 啧,到底是盛夏,一大早的,热死个人! 梁溪端着一盆水走来,见夏澜脸色古怪,嘴里嘀嘀咕咕的,于是迎上前道:“郡主来得早,王爷尚未起身,请您先进屋吃盏茶,稍候片刻。” 夏澜愈发尴尬,想到梁溪等下帮黎晏州更衣,一定会发现异样,顿时羞得不行。 凶巴巴扔给他一个白眼,没好气的道:“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话音刚落,人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出院子了。 梁溪一头雾水,狐疑的进屋服侍黎晏州起身。 “王爷,郡主方才气冲冲跑了,您可要去瞧瞧?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黎晏州脸上的红云尚未散尽,闻言别开脸清了清嗓子:“不必,去拿干净的中衣来。” 梁溪一愣,目光在黎晏州盖着薄被的腰下快速掠过,恍然大悟。 咳咳! 难怪郡主奓毛,没揍他家王爷都是轻的。 梁溪用尽全力咬住后槽牙,才能克制住不笑出声来。 他跟随王爷多年,还从没见过一向不知女色为何物的秦王殿下如此尴尬失态。 黎晏州察觉到梁溪隐忍的笑,冷冷地道:“本王婚约已定,只等澜澜除服便可成亲。 不像有些人,二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根,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也不知道哪来的脸笑。” 梁溪的表情瞬间垮了,嘴角下撇,颓丧如狗。 好吧,他的确没资格笑。 “王爷,您要是这么说,那属下可就要辩上一辩了。” 梁溪鲜少反驳黎晏州的话,但事关终身以及男人的尊严,他就是被打板子,也要据理力争。 黎晏州挑了挑眉:“哦?” “属下追随王爷在军中多年,军中除了梅花姐就没第二个女人,属下上哪儿摸女人的手去? 回到上京后,属下寸步不离王爷身畔,偶尔出任务,也是快去快回,不敢有半分耽搁。 属下倒是想娶媳妇,可上哪儿娶去?媳妇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黎晏州点了点头,恍然大悟似的:“如此说来,都是本王的错?” “不不不!王爷对属下兄弟二人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属下对王爷感激不尽,当牛做马亦难报恩情。” 梁溪屈膝一跪,郑重其事地道:“属下无父无母,唯有一个堂兄,可堂兄生性单纯,经不得事。属下想求个恩典,求王爷为属下说一门好亲事。” 梁家兄弟是最得黎晏州信任的心腹,要不是梁高嘴上没个把门的,怕他乱说话害了夏澜,黎晏州绝不会把他赶出去。 梁溪既然开了口,黎晏州自然乐意成全。 “你心仪哪家姑娘?” 梁溪摇头:“回王爷,属下并无心仪之人,只求与一淳朴善良的好姑娘结为夫妇,同甘共苦,生儿育女。” 说着说着,忽然想起蒋惜梅和春红,心头毛乎乎的,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太凶悍的不要,太厉害的也不要,属下可不想两口子天天打架,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黎晏州一听就知道这小子被蒋惜梅吓破了胆,于是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要求?” 梁溪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才摇头说:“回王爷,属下文采武功平平,相貌也不出众,更无家世可言。 第338章 属下不求好颜色,只求好品行。尤其一点,要耐得住寂寞。” 黎晏州不禁想起平阳侯陈勇。 安宁郡主给他戴了不知多少顶青草帽子,年过半百才发现三儿一女都是野种,他差点没当场气升天。 这种事,搁谁身上都是致命打击。 黎晏州应承下来:“本王知道了,明日金谷园宴会,会为你留意着。” 梁溪有些慌:“能去金谷园赴宴的,少说也是四五品官员的千金,属下配不上。” “你是正五品武德将军,不必妄自菲薄。” 武德将军是正五品散官,只有虚衔没有实职。 当初黎晏州重伤残疾回京,陛下特许其心腹近身保护侍奉,这些人都封了五到七品的散官,有俸禄但不领朝廷的差事,算黎晏州的亲卫。 梁溪的命是黎晏州救的,能有今日,全仰仗他一手提拔。 在梁溪心中,黎晏州的地位堪比亲爹。 上峰发话,他自然毫无异议:“全凭王爷做主。” 黎晏州想到陈平,顺口问道:“平阳侯近来如何?” 之前因为陈清若的死,平阳侯与安宁郡主大闹卧云庄,灰头土脸离去。 梁溪心细,怕再生波折,一直盯着平阳侯府。 “回王爷的话,自安宁郡主薨后,平阳侯辞去骁骑营统领一职,闭门谢客,将次子、三子打发去陈氏祖坟结庐而居,说是要让两个儿子为母亲守足三年孝,以表哀思。 其长子因热孝期间令通房丫鬟怀孕,被平阳侯请家法打得皮开肉绽,上书朝廷请求废其世子位。 平阳侯还请族老出面,开宗祠祭告祖先,将不孝子逐出陈家,整个长子一脉尽皆族谱除名。” 黎晏州心下了然,平阳侯在安宁面前窝囊了一辈子,既然亲手了结了安宁,便不会留下三个野种。 没要了他们的命,已是看在二十多年父子情份上做出的最大让步。 夏澜今天本来不想下山,奈何黎晏州对她图谋不轨,还被她察觉了。 她心里乱纷纷的。 理智上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毕竟婚约都定下了,嘴皮子都快啃烂了,进行到那一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情感上还没准备好。 咳咳! 太熟,不好下手。 向太后请过安,夏澜就下山了。 夏良看见她就头疼,为婚事愁得饭都吃不下。 蒋惜梅和方兰溪浓情蜜意,她不想去当电灯泡。 思来想去,除了老肥,也没别人能找,于是带上全套十册《临证指南医案》、 一卷《温热论》【清代名医叶天士口述、其弟子顾景文执笔,为温病学说奠基之作】, 六卷《温病条辨》【清代名医吴瑭所著,被誉为“温病之津梁”】,兴冲冲去镇北大将军府。 方兰竹正跟管家忠伯翻老黄历,看日子准备提亲事宜。 方恒一颗心全都扑在军务上,对兄弟俩几乎是完全放养。 来上京之前,方恒就对方兰竹说过,等他成亲之后,劳烦三公主这个长嫂多费心,为小叔谋一门好亲事。 现在方兰竹的婚事泡汤,长兄如父,为方兰溪操心终身大事的重担理所当然落在方兰竹肩上。 虽然信才刚送出去,但准备工作也该做起来了。 “姑娘来得正好,大公子正为二公子看日子呢,您也来瞧一瞧。老奴拟了礼单,也请姑娘掌掌眼,看看可有疏漏。” 夏澜凑过去看了一会儿,问道:“六月初六纳采,会不会太仓促?” 方兰竹没好气地哼笑:“咱家臭小子净干混账事,信物都换了,若不尽快定下名分,传出去岂不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第339章 “父亲那边会答应吧?” 夏澜有些不放心,她觉得两边高低得多通几封信,拉扯一番,方大将军才会点头答应婚事。 毕竟,方大将军也就见过蒋惜梅一面,看没看清都是两说。 方兰竹一听,更加郁闷了:“咱爹是个甩手掌柜,家里大事我做主,小事忠伯看着办。” 夏澜嘴角抽了抽:“……” 难怪大哥说要认干亲,方大将军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大哥要面圣退婚,连个招呼都没跟老爹打,自己就进宫把事情给办了。 原来这个家里,老爹主外,负责挣功名挣银子;大哥主内,负责打理家宅。 合着写信去北境,不是跟父亲商量恳求,单纯是通知一声“你要当公公了”。 忠伯双手呈上礼单,夏澜一看,眉头拧得死紧。 名目列得很长,但都是聘饼、海味、三牲、糖、果、茶叶等必备品,真正值钱的东西也就一套赤金头面、两对龙凤喜镯,五色锦缎各六匹。 其寒酸程度,堪比当初的原主。 “怎么这么少?” 忠伯一脸尴尬:“咳咳!老爷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咱们府上……一向不富裕。” 夏澜瞬间明白了。 方家祖上全无底蕴,方大将军除了要养两个儿子之外,还要担负起叔公一家几十口人的生计,日子过得十分紧巴。 之前认亲时给了她许多好东西,还包下昂贵的集贤居大摆筵席,家底都掏得差不多了。 “忠伯,钱不是问题,婚事务必要办得排场,聘礼单子重新拟,尽管把好东西给我添上。” 忠伯错愕地看向方兰竹:“大公子,这……” 夏澜抬了抬手,一锤定音:“听我的,这钱我出,不用替我节省。” 方兰竹皱眉道:“澜澜,我们怎么能花你的钱?” 夏澜扔给他一个白眼,不爽地瞪着他:“你爹是不是我爹?你是不是我哥?阿溪是不是我弟?” 方兰竹心口一阵皱缩,垂着眼帘弱弱地道:“情分归情分,银子是银子……” 夏澜斩钉截铁地打断:“我的情分在哪儿,银子就在哪儿,外人一个子儿也别想花我的,自己人花多少我都不心疼。” 她伸手进绣花小包掏了掏,掏出几张银票,递给忠伯。 “这些钱你先拿去用着,回头我再叫人多送些过来。府里缺什么尽管添置,再买几个忠厚老实、手脚麻利的下人。 等二少夫人过了门,咱们将军府有了当家主母,今后往来应酬是少不了的,不能连场宴会都办不像样。” 忠伯打眼一扫,好家伙,一千两的面额,约莫七八张。 自家老爷不吃不喝,一年也才一千八百两的进项。 姑娘一出手就是老爷四年的进项,这手笔阔绰的呦,他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忠伯不敢接,低着头拿眼角余光偷瞟方兰竹。 夏澜皱眉道:“忠伯,我算得上将军府的主子么?” 忠伯顿时慌,连忙道:“姑娘是老爷的义女,当然是将军府的主子。”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还是说,我这个主子是假的,使唤不动你?” 忠伯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天爷地奶奶,他向天借胆,也不敢冒犯当朝郡主、未来的秦王正妃啊! “老奴不敢!姑娘息怒,老奴……老奴……” 夏澜其实不想吓唬老人家,方恒常年在军营,方兰竹和方兰溪兄弟俩可以说是忠伯一手拉扯大的,她对他很是敬重感激。 她把银票塞进忠伯手中,表情缓和下来:“忠伯,我没爹没娘,没有兄弟姊妹,再多的银子又有什么用? 第340章 如今我有义父,有大哥有小弟,我开心。银子花在家人身上,我乐意。” 忠伯眼圈热乎乎的,鼻头发酸,动容道:“姑娘……我……老奴听姑娘的。” 夏澜点点头,欣慰地道:“这才对嘛!对了忠伯,明日金谷园宴会,给叔公一家下帖子了吗?” 忠伯低着头叹气:“帖子倒是下了,但老太爷他们不肯来。” “为什么?” “老太爷说,他们是平民百姓,与官老爷打交道,既不懂,也配不上,便不去惹嫌了。” 夏澜想了想说:“你替我送五千两银子过去,叔公叔婆两千两,三位堂叔各一千两,这是我对长辈们的孝心,请他们务必收下。 另外你替我问一声,若有愿意读书或是学医的,都送去济安堂,若有愿意练武的,我请武师来教。 至于什么都不愿意学,只想种地的,我有一百多顷地,可以交给他们去种。” 方家没有底蕴,若是后辈子弟没出息,那就是昙花一现。 要想稳住方家的权势地位、荣华富贵,培养后辈子弟是重中之重。 从前方恒忙于战事,连儿子都没工夫教养。 方兰竹吊着半条命,连方兰溪都管不好,没有多余的精力和金钱为下一辈铺路。 现在夏澜接手,要提拔方叔公一家,忠伯喜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这就去!” 忠伯拿上银票,乐颠颠地走了。 走了几步一拍脑门,又拐回来,把聘礼单子拿走,回去斟酌修改。 方兰竹默默地听着她的安排,此时才黯然叹了口气:“澜澜,我是不是很没用?” 看着他那低眉垂眼的颓丧模样,夏澜心里刀割似的疼。 前世的老肥年少成名,春风得意,何曾有过失意之时? 她在方兰竹对面坐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你除了身体不好,哪儿哪儿都好,我从小到大都可崇拜你了。” “真的?”方兰竹不信。 夏澜眯了眯眸子,神情略有些恍惚,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中。 过了好久,才长吁一口气,叹道:“末世那几年,我常常会幻想,要是你还活着,一定能造出特别厉害的武器,还会给我量身打造一套超级流弊的攻防合一护具,我肯定不会被炸成一团肉酱。” 方兰竹拢在袖中的双手蓦地攥紧,后槽牙咬得发颤。 他不在了,林腾也不在了,没有人保护她。 他不敢想,那几年她过得有多艰险,她死的时候有多疼多害怕。 “澜澜,对不起。” 方兰竹头垂得很低,嗓音喑哑滞涩。 夏澜扬眉笑了:“我上辈子死都死了,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不过现在咱俩都活着,你还有机会弥补前世犯下的错,你可得好好表现哈!” 方兰竹重重点头:“澜澜,我不会失望的!” 夏澜要的就是他振作起来,闻言笑开了花:“那好,咱们来商量一下怎么搞钱。” 方兰竹嘴角抽了抽:“……” “你可是超级流弊的手工大佬,虽然现在科技水平有限,但我相信你肯定可以做出很多超越当下生产力水平的东西。 我有夏氏商行,资金没问题,你有技术,咱俩合作创业,那不得赚麻了啊!” 方兰竹默默给她点了个赞:“让我想想先从哪方面入手。” “衣食住行,工农生产,凡事都绕不开这几样。大哥,你先想着,有了初步打算之后,咱们再仔细商量。” 方兰竹没接话,已经开始想第一步做什么了。 夏澜又道:“明天我拿十万两银票给你,你要是过意不去,就当是我投资的,将来挣了钱再还给我。” 第341章 方兰竹充耳不闻,右手食指在桌面无意识地圈圈点点,已经陷入沉思。 下午,忠伯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姑娘,我一个一个问过了,老太爷与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都说上了年纪,只想种地。 几位年岁大些的少爷们有想早日成亲的,有贪玩的,有资质平平的。 我仔细瞧过,有四个尚不足十岁的小少爷还算伶俐,可以用心培养。” “很好,等宴会过后,我亲自去拜访叔公叔婆,好好商量一下今后的出路。” 夏澜问过叔公一家,又道:“忠伯,你家中都有什么人?” 忠伯的表情肉眼可见的颓了,低着头长长叹息:“没人啦!二十年前西梁犯边,我全家都被西梁人杀死了。 那时我跟随东家行商在外,侥幸保住一条命。后来我去投军,分在咱们大将军手下,那时大将军已经是百夫长啦! 又过了几年,我受了伤,右手废了,大将军可怜我孤苦无依,就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自谋生路。 那时候大公子五岁,二公子三岁半,大公子身体不好,夫人也生了重病。 反正我孤苦伶仃没地方去,索性去大将军的老家,开荒种地,顺便代替大将军照顾家里。” 忠伯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忽然用力吸了两下鼻子,挤出一丝虚弱的笑。 “哎呦!瞧我这嘴,上了年纪就是话多。姑娘别见怪,我去做事了。” “等等。”夏澜叫住忠伯,“让我看看你的右手。” 忠伯下意识按住右肩,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大毛病,不敢劳姑娘费心。” “我正跟爹爹学医呢,既然不是大毛病,那忠伯就让我练练手吧。” 忠伯噎了噎:“……是。” 他指了指肩膀,唉声叹气:“我从前是个丝绸商的小厮,常年跟随东家行商,不曾习武。 投军之后日夜操练,打起仗来不要命地冲杀,肩膀脱臼过几次。 时日越长,越容易脱臼,渐渐便挥不动刀了。其实不要紧,不影响日常起居。” 夏澜伸手,隔着衣裳东摸摸西按按,说道:“是外伤造成的习惯性脱臼,小问题,明儿个我给你拿几帖药王谷的膏药,你贴上半个月就能痊愈。” “真的?”忠伯嘴上说得轻巧,得知肩膀脱臼能痊愈,眸子瞬间亮晶晶。 夏澜点了点头:“我可是药王谷少主,胡说八道岂不是砸自家招牌?” “哎呦!老奴多谢姑娘!” 忠伯躬身要拜,夏澜抬手扶了他一把:“不必多礼,这些年你照顾大哥阿弟,也是劳苦功高。” “姑娘言重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夏澜抬了抬手,淡笑道:“下去歇着吧。” 忠伯郑重地弯腰行礼,还没走出沁芳园的门,就悄悄抬袖子抹泪。 他是真拿将军府当自己的家,拿方家两位公子当亲人。 而方家,也从没亏待过他。 这段主仆情分能如此牢固,他知足了。 夏澜小憩半个时辰,去济安堂看望蒋惜梅。 蒋惜梅还没发现自己的伤已经痊愈了,只当是吃了袁神医的药,暂时止住了断骨之痛。 方兰溪刚下学,正端着碗一勺勺喂蒋惜梅喝绿豆百合汤。 夏澜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两人浓情蜜意,谁都没发现她。 直到一碗绿豆汤喝完,方兰溪转身放空碗时,才惊讶出声:“阿姐,你怎么来了?” 夏澜一脸坏笑走过去,戏谑地道:“我来老半天了,该看的不该看的,该听的不该听的,我都看见听见了。”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不能看不能听的,方兰溪那小子纯得如同一张白纸,连拉一下手都怕冒犯了蒋惜梅。 第342章 方兰溪脸涨得通红,蒋惜梅却是老神在在,朝夏澜翻了个白眼。 “阿溪,别听她胡说。澜儿,你不许欺负阿溪。” 夏澜连连挑眉:“呦呵!这就护上了? 不过你是不是没搞清楚,你嫁给阿溪之后就得管我叫姐,你这样对我说话,那可就是不敬长姐,我随时能请家法收拾你。” 蒋惜梅噎住了,梗着脖子瞪着眼睛,憋得说不出话来。 “阿溪,你还没她大?”蒋惜梅一脸不可置信,扭头看向方兰溪。 方兰溪哭丧着脸,委屈巴巴:“我俩一般大,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刻生。” “那你为什么要管她叫姐?”蒋惜梅眼睛瞪得更大了。 要是方兰溪真比夏澜小,那也就算了,明明一般大,他竟然放着二哥不当,非要当小弟! 方兰溪更委屈了:“她骗我!她一肚子坏水,她欺负我!” 蒋惜梅郁闷得不行,这孩子一看就是个蠢的,要脸蛋有脸蛋,要本事有脸蛋,要心眼有脸蛋。 这个哑巴亏,她只能跟着吃。 夏澜看着两人吃瘪的表情,心里爽歪歪,笑得愈发灿烂了。 她冲蒋惜梅挤眉弄眼:“梅姐姐……哦,不对,以后我就叫你小梅花了。” 蒋惜梅顿时被勾起不好的回忆,皱眉道:“不要!除了小梅花,随你叫什么都好。” 夏澜知道她的心结所在,笑道:“明天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早点去金谷园,看我给你报仇。” 蒋惜梅脑瓜子嗡——的一声,警报拉响:“你要干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夏澜眨眨眼,卖了个关子。 小姑娘眸子弯成两道月牙,露出两颗小巧白净的虎牙,笑得娇滴滴软糯糯的。 蒋惜梅心头却是蓦地一紧——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当初在青龙岭,这位小祖宗谈笑间把一群杀手哒哒哒成肉酱。 当时她也笑得可娇可甜可软糯了。 “澜儿,梁高他……罪不至死。” 蒋惜梅吞了吞口水,心里慌得一批。 虽说梁高像绿头苍蝇似的,多看一眼都恶心,可毕竟有数年同袍之谊,他还曾在战场上为她挡过刀枪。 蒋惜梅讨厌他讨厌得要死,但如果梁高真的遇到危险,她会毫不犹豫去救他。 这,就是江湖人的义气。 夏澜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犹犹豫豫地道:“死肯定是不会死的,但——应该也蛮要命的。” 夏澜昨天借口参观长安苑,偷偷在整座院子各处都撒了驱虫药。 在长安苑中,梁高是安全的,但明天金谷园宴会,他肯定会在大路上蹲秦王。 被方圆五里的蛇虫鼠蚁追着叮咬,就算是大罗神仙都吃不消。 要是再憋不住蹲个坑撒泡尿,嘶—— 画面太美,夏澜完全不敢想。 蒋惜梅顿时来了兴趣,然而垂下眼帘看一眼牢牢捆扎的两肋,蔫吧蔫吧直叹气。 “我这个样子,床都下不了,总不能叫人抬着去赴宴吧?” 夏澜一脸淡定:“你的伤已经好了,别说下床,翻跟头都行。” 蒋惜梅翻着白眼嗤笑:“我断了四根肋骨,断骨差点戳进内脏,这才一天,你告诉我伤已经好了?” “我说好了就是好了。”夏澜腰杆子挺得笔直,“我可是药王谷少谷主,你是在怀疑药王谷吗?” 蒋惜梅一脸无语:“我当然不怀疑药王谷,我只是单纯怀疑你而已。” 夏澜:“……” 两步上前,左手扯开方兰溪,右手用力拉蒋惜梅。 蒋惜梅下意识朝里翻身躲开,骨碌一下转了九十度,脸都吓白了:“澜儿,别胡闹!” 第343章 夏澜收回手,倚着床头的雕花栏杆,笑盈盈望着她:“疼不疼?” 蒋惜梅一愣,眨巴眨巴眼,仔细感受了一番。 好像……真的不疼了! “你要是不信,就把夹板拆了,自己摸一摸,按一按。” 蒋惜梅下意识觉得这个做法太荒唐,简直是拿小命开玩笑。 但手偏偏不听使唤,麻利地解开绑带。 “梅花姐!”方兰溪想拦,却没来得及,满脸惶恐地支楞着手,想护又不知道该怎么护。 蒋惜梅将四处断骨都按过来个遍—— 嘿!一点儿都不疼! 准确地说,用力按的时候有压痛感。 这说明她并不是服了袁神医的药后痛觉消失,而是断骨真的在一夕之间愈合了。 “澜儿,这……这?” 蒋惜梅大大的眼睛写满问号,一脸懵逼地望着夏澜。 夏澜昂首挺胸,洋洋得意:“我爹爹的独门秘药能卖几百上千两银子一瓶,要是没点真本事,对得起这个价钱吗?” 蒋惜梅一口气凝滞许久,忽的松了。 她明白了。 她断了四根肋骨是真,一夕之间痊愈也是真。 但那不是神药之功,而是夏澜动了手脚。 毕竟她可是黑衣面具神秘人,有比汗血宝马还快的四轮车,有比火器营还厉害的火器,能谈笑间取数名顶尖杀手的性命…… 一夕之间治愈她的断骨之伤,好像也不那么离谱了。 蒋惜梅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看看方兰溪,拉着夏澜疾步匆匆走进院子里。 四下里打量一圈,确定方圆三丈没人,压低声音问道:“澜儿,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天上的神仙,犯了错被贬下凡间历劫来了?” 夏澜失笑:“你话本子看多了吧?” 蒋惜梅撇撇嘴,见她不承认,也没追着问。 反正她知道夏澜深藏不露,就算不是下凡历劫的神仙,也绝不是普通人。 嘶——该不会是妖吧? 不对,她常去灵安寺拜佛念经,妖物可不敢接近佛门清净地。 蒋惜梅脑瓜子嗡嗡的,上上下下打量夏澜。 末了,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甭管是神是妖,既然做了姐妹,那就是一家人。 天塌下来,她也会义无反顾为姐妹撑起一半。 夏澜还不知道,在蒋惜梅心目中,她已经不算人了。 她陪着蒋惜梅挑衣服,又让锦书将今早精心挑选的首饰拿来,给她装扮上。 双十少女风华正茂,用了夏澜精心调配的面霜之后,皮肤细腻,莹白透亮,青春活力扑面而来。 一袭上浅下深的碧色衫裙,衬得人愈发挺拔修长,如一杆亭亭玉立的荷柄,托举着清丽脱俗的荷花。 端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锦书雁回连声赞叹,左一句蒋姑娘身段玲珑,右一句蒋姑娘青丝如瀑,一会儿夸她英姿飒爽,一会儿夸她天生丽质。 蒋惜梅脸都羞红了,低头时长发垂落半遮面,露出一小截白净的脖颈,说不尽的小女儿娇态。 方兰溪看到精心打扮的蒋惜梅,直勾勾盯着她,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喉结滚了又滚,不知吞了多少口水。 蒋惜梅脸愈发红了,装的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实则心里甜滋滋喝了一整罐子蜜。 “不许看!也不许笑!” 方兰溪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克制得近乎颤抖。 他用力咽下口水,鼓足全身勇气问:“梅花姐,我……我……我可不可以……牵一下你的手?” 蒋惜梅心悬到嗓子眼,等了半天却等来这么一句话,顿时好气又好笑,扔给他一个白眼:“出息!” 第344章 然后大大方方地拉起方兰溪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方兰溪的眸子瞬间炸开烟花,一蹦老高,原地转了三个圈,笑得能看见扁桃体。 夏澜忍俊不禁,锦书雁回也用力憋笑。 蒋惜梅抽回手,低着头跺了下脚,小腰一拧,一溜小跑逃了。 方兰溪一叠声叫着“梅花姐等等我”“梅花姐别生气”“梅花姐我错了”,快步追了上去。 院子里传来少女傲娇的声音:“你哪儿错了?” “我不知道,但是梅花姐生气,那一定是我错了。” “你!你个呆瓜!哼!” “哎哎哎!梅花姐,你等等我!我马上就想到哪里错了!” “……” 笑闹声逐渐远去,留下满室情窦初开的甜蜜。 夏澜一脸姨母笑:“走吧,回去准备嫁妆。” 蒋惜梅没有父母长辈,她作为好姐妹,又是未来的大姑姐,还是她从前上峰的未婚妻,给她准备嫁妆也不算托大。 回到卧云庄后,夏澜没第一时间回枕云堂,而是先去醉云轩看看黎晏州。 没成想,竟扑了个空。 她心里顿时一咯噔——黎晏州十有七八在枕云堂蹲她。 而且善者不来。 锦书一脸看穿一切的淡定:“姑娘,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左右是躲不过去的,咱还是快些回枕云堂,免得王爷等得越久,火气越大。” 夏澜心比肾虚,下巴昂得高高的,色厉内荏:“我有什么好怕的?笑话!明明是他惹我生气!” 狗登西竟然对她图谋不轨,他还有脸生气? 咦—— 等等! 他对她要是什么想法都没有,那才糟呢! 夏澜摸了摸脸,热乎乎的有些烫手。 甩甩脑袋,把即将步入十七岁少女不该有的想法驱逐出脑海,气呼呼地迈着大步走向枕云堂。 走到院门,就让锦书雁回停下,院外候着。 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目光一扫,只见黎晏州正坐在榻上,手中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吹着。 面无表情,动作很稳。 夏澜心头打了个突,清清嗓子,镇定自如地吩咐:“小梁将军,你先出去。” 梁溪一见夏澜回来,顿时松了一口大气,拱了拱手,脚下抹油,溜得比中箭的兔子都快。 夏澜小脸拉得老长,脚步声很重,气冲冲走到黎晏州面前。 男人放下茶盏,抬眸似笑非笑斜睨她。 连个气音都还没发出来,就被一双沁着汗的小手捧住脸,低头狠狠碾了上来。 唔—— 湖水绿眸瞬间瞠大,紧接着又闭上。 男人大掌快如闪电伸出,扣住小姑娘命运的后脖颈,顺势下压。 密密实实,严丝合缝。 …… 黎晏州憋了一肚子的郁闷随着呼吸一同乱了节奏。 忙里偷闲目光下瞥,望着两条细瘦虚软的腿,无声叹了口长气。 心有余而力不足。 明早肯定又要被梁溪看笑话了。 廊下。 梁溪面无表情,目视前方,眼神坚定得仿佛要入党。 内心却早已哭成狗。 王爷说得没错。 他没脸笑。 呜呜—— 他也好想有个香香软软的媳妇儿没羞没臊啊! 黎晏州满肚子的委屈,轻而易举融化在深绵热烈的吻中。 他知道夏澜是什么样的人。 别看前男友能凑一桌麻将,但骨子里还是非常传统的。 拉个手都能乐半天,亲个嘴内心的小鹿都能撞迷糊。 至于更进一步的行为,没了。 前世她总是被绿被甩,就是因为不接受婚前突破底线,人送外号大清遗老。 她能主动亲自己,无异于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对他是真心的,比万足金都真。 第345章 黎晏州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常往镇北将军府跑,是因为她真正把方家兄弟当成自己的兄弟,方兰竹正在恢复期,她挂心着,多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半个多月去了两次,实在不算多。 男人很快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眉开眼笑一脸甜蜜的傻样儿。 夏澜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黎晏州对面,润润嗓子之后,便说起蒋惜梅的婚事。 “……我哥打算六月初六纳采,可小梅花没有亲人长辈,提亲这么大的事,总不能直接对她说一声就算完事了,我有个想法,你看看可不可行。” 男人的表情肉眼可见地蔫了,眼神无比哀怨。 蒋惜梅那个不解风情的女汉子都要成亲了,他还得再等整整两年! 当朝王爷与郡主的婚事,是万万仓促不得的。 等夏澜除服之后,礼部一套流程走下来,恐怕三年都成不了婚。 夏澜眉头微蹙,认真地道:“我想给她找个长辈,最好是从前军中带过她、关系不错的同姓将领,攀个宗亲。 她的嫁妆我来出,只要对方担一个远亲之名,以长辈的身份为她定下婚约、送她出嫁就行。” 从军中认一名同姓年长将领为宗亲,对于议婚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夏澜本身是绝婚之人,不宜以娘家人的身份为蒋惜梅张罗,怕冲撞喜气。 即便是出一笔丰厚的嫁妆,她也会经他人之手转一圈,不直接给蒋惜梅。 她相信蒋惜梅不会介意,但她在意唯一的好姐妹,希望她的婚事能圆圆满满,不留一丝遗憾。 黎晏州想了想,说道:“昔日北境军中没有蒋姓将领,不过可以给她认个远房表舅,或者认个义父也行。” “那明日宴会上,我同她说一声,看看她的意思。” 黎晏州又道:“她的嫁妆我早已备好,回头叫人把礼单送来,你若嫌少,自个儿开库房取。” 夏澜手托下巴凝视黎晏州,心下疑惑。 “外人都说秦王阴狠暴戾,残忍嗜杀,秦王府三天两头往外抬尸体,男的女的都有,都是受尽折磨而死,身上连块巴掌大的好皮都找不到。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身边的人也不是土鸡瓦狗,那为什么还会闹得流言蜚语满天飞?” 黎晏州柔和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滞,垂眸望着杯中所剩无几的残茶,自嘲地咧了咧嘴。 为什么? 因为他不能不残废。 不能不服输。 不能不认命。 有人处心积虑要他死,哪怕拖着北境十万将士陪葬,哪怕外族的铁蹄踏过城关,占我国土,杀我子民。 他残了身躯,丢了兵权,纵然心知肚明自己中计了,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对方只想毁了他,若他执意查个究竟,他的心腹们都得死。 北境军中效忠于他的将领们,也都得死。 北境十万大军、边地万千百姓……必将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看到黎晏州那抹苦涩又自嘲的笑,夏澜瞬间猜到了七七八八。 果然是被人陷害的。 兵权被夺、命悬一线,那时的他连自保都难,更别提反击。 夏澜心脏狠狠皱缩,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力抓握挤压,疼得几乎喘不过来气。 这个仇,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她都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黎晏州没错过少女眸中一闪而过的寒芒,握住她的手,半真半假地解释。 “澜澜,那些人的确不是死于我手,但他们的死,我也不算完全无辜。” 第346章 夏澜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我那时正处在性命攸关之际,太医院束手无策,母后召集天下名医入秦王府为我诊治。 府里人心惶惶,许是太过压抑,难免有人做错事。有时候刚好撞到枪口上,罚得重了,就有人想不开寻了短见。 消息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芝麻就传成了西瓜。谣言的威力你是知道的,今天抠破个痘痘流一滴血,明天就能变成难产大出血一尸两命。” 夏澜边听边点头:“那倒也是,老百姓闲得发慌,没事就爱吃深宅大院的瓜,尤其你那时候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秦王府自然也就成了八卦中心。” 她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却是冷笑连连。 秦王府是什么地方? 即便真有奴婢寻了短见,消息也传不到外头去。 能传出去,说明暗中有一只手在搅浑水。 这只黑手,她剁定了! 许是怕夏澜追根究底,黎晏州立即吩咐下去传膳,陪她用过晚膳,没坐多大会儿就走了。 夏澜站在窗边,望着男人清癯的背影拄着双拐,晃晃悠悠地走远,跨出院门,被墙壁挡住,看不见了。 是夜,两人都没睡好。 黎晏州自不必说,上半夜失眠,下半夜多梦。 清晨起来时,那俩黑眼圈就跟化了烟熏妆似的。 夏澜则是在思考局势。 如今外界只知道黎晏州的病治好了,但具体好到什么地步,他们并不清楚。 金谷园宴会他一亮相,那个或者说那些处心积虑想害他的人,一定会按捺不住,尽快动手。 如今的黎晏州早已不是当初战功赫赫、一呼百应的战神,只不过是一个手中无权、麾下无人的空壳子。 想要彻底除掉他,在他恢复健康、重拾权力之前,是最好的机会。 上京动荡,近在眼前。 少女黑亮的眸子隐入浓黑夜色,弯起唇角,无声地笑了。 早膳后,夏澜和黎晏州乘马车去金谷园。 太后动了为三皇子说亲的心思,也是要去的,不过她老人家一向爱清静,会晚些时候过去,只在宴席上看一看世家贵女之中有没有出挑的,做一个初步了解。 东郊园林区外围的大路上,马车已经排成长龙,车上挂着各家各府的牌子,一眼几乎望不到头,陆续还有马车缓缓驶来。 最下的台阶边,夏良一身秋香色团花锦缎长衫,头戴小帽,像个富贵人家的老爷。 他独自站在道旁,目光炯炯望向南方。 夏澜心头一动,有好戏看了! 马车在长阶前停下,八名近身侍卫抬上来一顶宽敞的朱漆雕花肩舆。 黎晏州上了肩舆,八人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如履平地的上山。 夏澜下车时,夏良快步迎上来,躬身立在一旁服侍。 小小姐当他是亲人是长辈,但今日是她身为郡主叩谢皇恩、答谢来宾的宴席,他不能失了分寸。 雁回放下车凳,春红微微躬身,双手平伸略微上抬,供自家主子扶着,谨守着礼数。 夏澜放眼四下打量一圈,没见梁高,故意问道:“良伯,梁高怎么没跟着你?” 夏良眉头一皱,欲言又止。 顿了顿,呵呵笑道,“他晨起稍有不适,我怕他冲撞了贵人,让他在家歇着了。” 夏澜心里雪亮,大猩猩一定是离开长安苑之后,被蛇虫鼠蚁围攻,实在吃不消,才不得不退回长安苑。 “他病了?快去叫他过来,稍后我爹爹也会来,让我爹爹给他瞧瞧,他身负保护你的重责,可不能疏忽。” 第347章 夏良不疑有他,只是蹙着眉为难地道:“也不知怎的,他今日格外招虫子。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他就被七八条蛇咬了,还有蝎子蜈蚣,两大群蜜蜂,就跟认准他似的,紧追不放。” 夏澜一脸担忧:“被蛇咬了?那可不得了!得赶紧让他过来,要是耽搁了,保不齐要出大事!” 其实招蜂引蝶用黄酒送服,能解寻常蛇虫鼠蚁的毒,外用解毒的药效会减弱大半,但也能延缓毒发,撑个两三天不要紧。 夏良叹道:“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 夏澜忧心忡忡:“长安苑远在东郊,进城去请大夫,一个来回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 这样不行,必须马上叫他过来,我给他瞧瞧,看身边可有合用的解毒药丸,先给他吃着。” “那……他要是再引来毒蛇蜜蜂,误伤了今日的贵客,那可如何是好?” 夏良越想越不放心,满园子的王爷国公、一二品大员,伤了谁都是大麻烦。 夏澜认真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你叫他到对面的林子去,我在林子里等他。” 夏良脸一沉,不假思索拒绝:“不行!决不能伤了小小姐!” 在夏良眼里,谁的命都没有夏澜重要。 包括他自己。 “哎呀!良伯!我义父可是大名鼎鼎的药王谷主袁神医,你也做药材营生,应该听说过吧? 我身为药王谷少谷主,要是连点毒蛇蜜蜂都防不住,那我可真是把我爹爹的脸面撕下来踩进泥坑里了。” 夏良沉默,眉头紧皱眼神凝重,左右斟酌了好一会儿,才提心吊胆地点头松口。 “好吧,我信小小姐,但若小小姐伤了自己,那往后我就不信你了。” 夏澜失笑:“还说信我呢,明明就一点儿也不信。” 夏良也笑,回身就要朝长安苑走去。 夏澜拦住他,让锦书去,又让春红带夏良先去金谷园,给秦王殿下请安,帮衬着招呼宾客。 今日她和方兰竹是东道主,黎晏州出借园子和人手,也算半个主人。 夏澜有意让夏良露个脸,把她夏氏商行真正主人的身份摆在明面上。 她手握夏氏商行,又有镇北大将军做靠山,甭管这靠山牢不牢固,外人都会认定她有钱有权。 她有,就等于黎晏州有。 幕后之人一定会狗急跳墙。 投石问路、抽丝剥茧太麻烦,还不如引蛇出洞,嘎嘎乱杀。 夏澜刚等了一会儿,方兰竹、方兰溪兄弟俩就来了。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后边是蒋惜梅。 “阿姐!阿姐!” 方兰溪跳下马车就扯着嗓子大叫,看着锦衣华服、妆容精致的夏澜,眸子晶灿灿满是惊艳。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阿姐端的是仙姿玉貌、风华绝代啊!” 他摇头晃脑,一咏三叹,夸得真情实感。 夏澜心里喝了蜜似的甜,该说不说,这小子是真会提供情绪价值啊! “大哥,阿溪。”夏澜微微一笑,“我还有些事,暂时脱不开身,阿溪,你先扶大哥进去,我办完事就来。” 方兰溪眼珠子一骨碌,想到夏澜昨日说要给蒋惜梅报仇,顿时激动了,连连朝她使眼色。 夏澜笑如春风,不动声色地道:“阿溪,走慢点,大哥身子还没完全养好,不能受累。” “……是。” 方兰溪委屈的嘴角下撇,憋着一肚子好奇,扶着方兰竹,慢悠悠踏上山道。 蒋惜梅等兄弟俩走了才迎上前来,用满含欣赏与惊艳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夏澜好几遍,才温柔笑道:“澜儿一向不爱打扮,难得打扮起来,真叫人眼珠子都挪不开。” 夏澜拉住她的手,真心实意地夸赞:“你今日这身打扮也很惊艳,就是看得出来心情还是很不爽。 我带你看一出好戏,保你郁闷一扫而空。” 蒋惜梅猜到她是要找梁高的麻烦,不禁感到意兴阑珊。 说实话,她看见梁高就烦。 现在情定了,伤好了,她觉得自己就跟泡在蜜罐子里似的,连呼吸都是甜滋滋的,实在没必要为了一只绿头苍蝇而破坏好心情。 “澜儿,算了,我不想见他。” 夏澜挑了挑眉,刚想说什么,就听见梁高大着嗓门嚷嚷起来:“小梅花,你没事啦? 看吧,我就说你皮糙肉厚的,只是摔一下而已,能有什么事?也就那个小白脸,娘们唧唧的,净会闹笑话。” 蒋惜梅的拳头顿时硬了,垂在身侧的手臂隐隐发颤。 不行,她得忍住。 一来打不过,二来今天是澜儿十七岁生辰,她不能砸场子。 夏澜循声望去,绷不住噗的一声笑喷了。 梁高头上包着一大块黑布,只在眼睛处开了两个小洞,从洞口来看,应该是好几层黑布叠在一起,挺厚实的 黑布一直垂到臀下,用布条捆扎在腰间,密密实实地护住脖子。 他肩上扛着大板斧,双手也裹着厚厚的黑布条,活像小脚老太太裹起来的脚。 夏澜故作疑惑:“梁高,你包得这么严实,不热吗?” 梁高气得直跺脚,张口骂娘。 骂了一半,才后知后觉不能污言秽语冲撞王爷的心上人,赶紧咽下话头,绷着嘴不敢吱声。 一不留神咬了舌头,疼得他嘶——嘶——抽冷气。 “我已经听良伯说过了,你把黑布取下来,让我看一眼伤口。” 梁高连连摇头,心有余悸:“不不不!我可不敢!一旦取下黑布,不消片刻便会被蛇虫蜜蜂所伤。” 夏澜表情凝重:“我有两种药王谷的解毒药丸,虽然未必能解你被毒蛇蜈蚣蝎子咬伤的毒,但总归能压制毒性,延缓毒发,让你撑到请来大夫。 但我没看过伤口,无法确定要给你服用哪一种解毒丸。” 梁高空长了一颗大脑袋,脑仁子也就山核桃那么大,再加上担惊受怕,更好骗了。 招蜂引蝶外用能暂时压制毒性,但他心慌意乱,总觉得自己头晕目眩、汗出如浆、浑身刺挠,应该是已经毒发了。 其实大热天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搁谁都得中暑。 梁高想了想,果断解开黑布。 蒋惜梅眸子皱缩,小小的“哇——”了一声。 好家伙! 那张黑乎乎的大脸上,大大小小都是肿块,有些地方几个肿块相互重叠,就跟发面馒头似的,黑得发亮。 第348章 他手上有几个细小的伤口,已经不出血了。 “……腿上也有毒蛇咬伤的……嘶——” 梁高说着说着,忽然用力一跺脚,弯腰从脚踝处捞了一把。 抓起一只翘着尾巴的蝎子,那蝎子尾巴一甩,又给他手上来了一下。 “澜儿小心!快走!”蒋惜梅神色一凛,一把将夏澜拉到身前护着。 夏良手里拎着一截竹竿,在草丛里敲敲打打,给夏澜开路。 夏澜脸色一变,听话地后退,同时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梁高:“快把这个吃了。” 梁高黑脸都快吓白了,接过药丸往嘴里一扔,咕噜一下就吞了下去。 夏澜神情凝重地吩咐:“你先别回长安苑,别把毒蛇带进园子去,你去没人的地方多走动走动,还能加快解毒药效。” “是!多谢郡主!” 梁高行了礼,大步流星跑了。 夏澜递给蒋惜梅一个大仇得报的眼神,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回到大路上,踏上长阶,夏良自觉落在后头,让夏澜和蒋惜梅并肩而行。 蒋惜梅冲她比了个大拇指:“澜儿,真有你的。” 夏澜勾唇一笑,颇有几分霸总附体的邪魅意味:“这才哪到哪儿啊?” 蒋惜梅一愣:“你给他吃的不是解毒药?” “是解毒药,只不过我用蜂蜜调了巴豆粉,在外头裹了一层。” 蒋惜梅嘴角狂抽:“……也就是说,他会不停腹泻,野地里连个茅房都没有,只能在草丛中……” 夏澜眨了眨眼睛:“聪明!” 蒋惜梅狠狠打了个哆嗦,莫名有种浑身刺挠,又痒又疼,火烧火燎的感觉。 脸肿成猪头也就算了,屁股和二祖宗也惨遭袭击,那不得丢掉半条命啊! 虽然梁高活该,但—— “哈哈哈哈哈哈!澜儿,你这小脑袋瓜子里头装的是什么?怎么能想出这么损的招儿?” 蒋惜梅笑得停不下来,捂着岔气的腹部,“我和他的过节,从此一笔勾销。” “那我可以叫你小梅花了吗?” 夏澜笑盈盈瞧着她,她大笑的时候那股子阳光豪爽、英气勃发的劲儿,真是太上头了。 别说方兰溪那个傻白甜小奶狗被迷得忘了自己姓啥,她都顶不住。 蒋惜梅眼角眉梢都是笑,整个人亮闪闪的熠熠生光。 她凝视着夏澜的眼睛,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澜儿,多谢你。” “跟我客气什么?欺负我姐妹就是欺负我,这谁能忍?”夏澜昂首挺胸,得意又傲娇。 蒋惜梅挽着她的手臂,平复呼吸后温温柔柔地安抚:“我都不气了,你也别气啦! 今天你可是东道主,要好好招呼客人呢,咱们快进去吧!” 夏澜朝她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地道:“你也是半个主人呢,你得跟我应酬去,可不准偷懒。” 蒋惜梅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轻轻拍了她一下。 夏澜故作茫然:“干嘛打我?我说错了吗?咱俩是好姐妹,你不得帮衬我啊?” 蒋惜梅闷了一口气,扔给她一个白眼,想想觉得不够,又戳她脑袋。 小妮子一肚子坏水,装无辜扮可怜是一把好手。 她怀疑她很可能是狐狸托生的,要不哪能这么狡猾? —— 金谷园已经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今日恰逢休沐,前朝官员、后宅女眷,能来的都来了。 有些门第低微没收到请帖的,女眷们也都想方设法跟着亲戚来了。 这其中,尤以年轻姑娘居多。 方家如日中天,大公子新晋侯爷,身康体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要是强抢当朝侯爷不犯法,他这会儿都不知被套多少次麻袋了。 有些门第低些、出身差些的,自知攀不上忠毅侯,不约而同将目光锁在了方兰溪身上。 反正只要能进将军府的大门,前程自然光明灿烂。 看着花蝴蝶似的千金贵女,言行举止皆有章法,蒋惜梅满眼羡慕,眼神发直地盯着人家,都走过去好几步了,脖子还没扭回来。 “不愧是名门贵女,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端庄优雅,真好看!” 夏澜听得直皱眉,蒋惜梅的自卑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但凡看见一个稍微出挑些的姑娘,她就会自惭形秽。 明明那么要强、那么桀骜的人,偏偏被身边人pua成如今这副矛盾拧巴、自卑敏感的模样。 夏澜没劝,这种事劝也没用,只能顺着她。 “小梅花,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蒋惜梅拧了拧眉,“连声梅姐姐都不叫,还真给我摆长姐的架子?” 夏澜摆了摆手:“嘿嘿,我们都商量好了,六月初六登门提亲,这梅姐姐也叫不了几天了。” 蒋惜梅心跳漏了一拍,俏脸飘来两片红云,低着头别别扭扭地蚊子哼哼:“怎么这么急啊?” 夏澜半开玩笑地道:“阿溪那个混小子,好不容易有姑娘喜欢,我们都怕不赶紧把婚事定下,万一你脑子里的水流出来,想反悔了,那我们可抓瞎了。” 蒋惜梅嘴角抽了抽:“……” 瞬间不害羞了。 “眼下有个问题,就是你没有长辈,我们应该向谁去提亲。” 夏澜拉着蒋惜梅沿着花砖小径缓缓而行,风卷着紫薇花和栀子花的甜香拂过,空气里都是甜滋滋的气息。 蒋惜梅低着头,抿着唇不说话,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一个山贼,六亲无靠,属实高攀不起…… 一个念头没转过来,就听夏澜说:“我和秦王商量了一下,想给你认一个远房表舅或是义父,作为你的娘家长辈,为你定亲送嫁,不知你意下如何?” 蒋惜梅霍的抬头,震惊地望着夏澜。 “梅姐姐,你可有私底下有交情,或是格外敬重的长者?” 蒋惜梅眼圈热乎乎的,仰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沉缓地摇了摇头:“没有,我敬重的几位长者,都……为国捐躯了……” 夏澜心口一紧,默了默,叹息一声。 蒋惜梅见她神情凝重,心顿时悬到嗓子眼,小心翼翼地问:“澜儿,是不是方大将军不肯接纳我,所以你才想给我安排一个出身?” 第349章 “没有的事!”夏澜斩钉截铁地道,“我大哥的信才刚送出去,现在我义父收没收到都是两说。 你是方家要明媒正娶的二少夫人,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一样都不能少。 可这三书六礼,又不能直接交到你手中,总要有娘家长辈为你收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蒋惜梅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胸腔里,喉头堵得厉害,几欲哽咽。 她不知道这是方兰溪与夏澜为她争取来的,还是忠毅侯方兰竹的意思。 但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将军府对她的重视。 “澜儿,我……” 夏澜轻轻抱了抱她:“梅姐姐,明日我请秦王派一位老嬷嬷去济安堂,教教你待人接物的规矩礼数。 虽则方家是黄土地里爬起来的,不讲究规矩礼数,但你成了将军府的当家主母之后,要执掌中馈,要往来应酬,多少还是要学一学的。” 她知道蒋惜梅的心结在哪儿,总觉得自己太粗鲁,没规矩,与温良恭俭让完全不沾边,处处输别的姑娘一头。 在夏澜的观念中,封建礼教会吃人,尤其是吃女人,繁文缛节不学也罢。 可既然蒋惜梅在乎,那就由着她去学,总归要弥补了她的遗憾。 蒋惜梅泫然欲泣,头昂得高高的,伸袖子就要抹脸。 夏澜赶忙递过去一方锦帕:“用这个。” 蒋惜梅破涕为笑,接过帕子捂在脸上,闷闷的笑声自抿紧的唇间溢出。 夏澜想了想,说道:“要不这样吧,济安堂的卢大夫擅长跌打损伤,我让良伯牵线,给你们俩认个亲,你看可好?” 蒋惜梅眸子一亮,连声道好。 “卢大夫人很和气,还时常指点我正骨手法,若他老人家愿意作为长辈为我定亲,那再好不过了!” “那就说定了,等宴席散了,我就同良伯说,让他立即去办。” “澜儿,多谢你呀!这一路走来,若不是你,我……” 蒋惜梅说不出肉麻的话,低着头羞涩地扯衣角。 夏澜含笑瞧着她,眼中满是欣赏、理解、包容的碎光:“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蒋惜梅重重点头,深吸一口气,扬眉绽开笑颜:“今天你可是主家,宾客们都来了,你快去忙吧。” 夏澜挑了挑眉,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你别想躲懒,跟我一同应酬去。等你嫁进将军府,往后应酬的场面多着呢!” 蒋惜梅心头怦然一跳,红着脸横她一眼,没反驳。 将军府的当家主母啊! 她何德何能? 老天爷可真是太偏爱她了! 夏澜猜到这次的宴会定然十分热闹,但也没想到会热闹到如此地步。 放眼望去,红橙黄绿青蓝紫,一团团一簇簇,锦衣华服比园子里的花都艳丽。 方兰竹、方兰溪兄弟在西园接待男宾,夏澜在东园接待女客。 黎晏州怕她应付不来,特意遣了尚嬷嬷陪同提点,春红亦步亦趋侍奉,蒋惜梅陪伴在侧。 不论年纪、不论出身,每一个人都对夏澜释放出最大的善意,笑得见牙不见眼,行礼问安无比殷勤。 即便是年长位高的王妃、诰命夫人,也都十分和蔼,慈眉善目一脸菩萨相。 夏澜端着一副温婉从容的姿态,全程应对自如,赢得一片称赞。 就连尚嬷嬷都在心里暗暗竖了个大拇指。 她家没过门的王妃虽然出身不好,但规矩礼数没得挑,一等一的好。 赏花、看戏、饮宴,权贵之家的宴会一贯如此,盛大而又毫无新意。 其乐融融,一派和谐。 就在夏澜以为宴席将散,不会再出幺蛾子时,不出意外的,出意外了。 春红忽然附耳过来,小声嘀咕了几句。 夏澜皱了皱眉,向蒋惜梅递去一个眼神,手腕一抖,把一杯果酒洒在自己衣服上。 她笑盈盈告醉,扶着春红的手去更衣。 上次集贤居的认亲宴发生过落水事件,闹得老大不愉快。 蒋惜梅看到夏澜故意泼湿自己的衣服,直觉反常,连忙跟着离席。 “澜儿,出什么事了?” “阿溪朝这边来了。”夏澜步履匆匆,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她都想撒丫子跑起来。 蒋惜梅一愣,不解道:“东园是女客所在之处,他来作甚?” 夏澜意味莫名地笑了笑:“多半是来找我的,咱们去看看。” 她怕今日宴会人多眼杂,会有人在暗中搞事情,特意让商陆跟在黎晏州身边,川乌跟在方家兄弟俩身边,尤其注意他们的一饮一食。 刚才春红说,有人对方二公子说了几句话,二公子便朝东去了。川乌不放心,叫青松过来禀报一声。 金谷园建在山脚,地势西高东低,一道山溪蜿蜒而过,经人工挖凿后做成一道瀑布,瀑布在园子南方倾泻而下,汇聚成一个小潭。 潭水向东北流去,将东园圈在水中,与西园之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沿河两岸每隔一里建一座亭子,亭下系舟沟通两岸,除此之外便只有南北两头有桥相连。 春红说道:“姑娘,二公子所在的位置距离一寸亭最近,他应当会从一寸亭划船到对岸,上岸步行。” “知道是谁去见他的么?” 春红摇头:“是二公子身边的小厮,不知他是叫人收买了,还是受人蒙蔽,奴婢已经派人去查了。” 夏澜点了点头,加快脚步朝一寸亭的方向走去。 经过三生亭时,蒋惜梅忽然停住脚步,拉了一把夏澜,以眼神示意她往水边看。 亭中站着一对主仆,主子银衫红裙艳丽夺目,面朝水岸翘首而望。 “他怎么还没来?他会不会不来啊?” “姑娘放心,奴婢打听过了,忠毅侯对长安郡主十分疼爱,长安郡主要见他,他不会不来。” “可忠毅侯身子骨不好,他绝不会一个人来,若方二也来了,那可如何是好?” 婢女吃吃地笑:“他若是来了,姑娘的胜算岂不愈发大了?” “你这坏丫头!看本姑娘不撕了你的嘴!” 红裙姑娘作势打了丫鬟一下,丫鬟笑着轻嚷:“姑娘息怒,奴婢不敢了!” 第350章 三生亭距离宴会之地尚远,这时候宾客们都在饮宴,仆婢们忙于伺候,便有闲暇也都去树荫下歇口气、喝碗绿豆汤,没人到处溜达找罪受。 夏澜听了几句便明白了,这姑娘一定是盯上方家新贵,想算计方兰竹。 听话里的意思,她的首选是方兰竹,若是算计不成,能贴上方兰溪也不赖。 夏澜冲蒋惜梅眨了眨眼睛,以口型无声地道:“敢抢你的人,干她!” 蒋惜梅脸色铁青,唇线绷得笔直,俏脸冷沉半点笑意也无。 夏澜压低声音道:“我猜她多半是要落水,引阿溪去救。” 蒋惜梅唇角侧扬,上挑的凤眸冷意湛湛。 夏澜又问春红:“她是哪家的?你知道么?” “回姑娘,瞧这衣裳身段,仿佛是镇国公长子、户部侍郎家的赵六姑娘。 她是镇国公府上容貌最出挑的姑娘,一向眼高于顶,按理说不该打二公子的主意。” 春红声音压得极低,但蒋惜梅那双狗耳朵,听了个一清二楚,狠狠一个白眼扔过去。 什么意思? 她家阿溪哪里不好? 凭什么镇国公家的姑娘就不该打他的主意? 按哪门子理? 夏澜被蒋惜梅喷火的眼神逗得忍俊不禁,怕闹出动静吵到赵六姑娘,于是轻轻按了一下蒋惜梅的手。 “等会儿她落水之后,你赶紧去救,能多快就多快。” 夏澜眼珠子一骨碌,立即有了主意。 甭管赵六姑娘为什么算计方家兄弟,蒋惜梅只要救了她,那就是卖给镇国公一个天大的人情,镇国公必须得承这份情。 人情用不用得上另说,攒下来总归没错。 等了约莫一刻,岸边花径深处传来男子说话声。 “听说南星姑娘是药王谷的小神医,劳您陪同,在下惭愧。” 南星眉宇深锁,目光四下打量,嘴里淡淡敷衍:“二公子不必客气,您是我家少主的兄弟,南星理当陪同。” 能被袁无疾挑中来侍奉少主的,都是八百个心眼子的。 南星一眼就看穿这里头有事,虽猜不出究竟是什么,但毫无疑问,肯定与自家少主无关。 “小神医,在下有一事相求。” “二公子请说。” “那个……在下有一个好友,她……” 方兰溪寻思着,夏澜就是半瓶子水,学医没几天,土鸡瓦狗一个,没啥真本事。 袁无疾再怎么厉害,毕竟是个大男人,请他为蒋惜梅治病,总归不合适。 蒋惜梅连年征战,身上必有旧伤,且她昨天才摔断四根肋骨,虽说已经不疼不痒,总要请医术高明的大夫瞧过才放心。 不料还没开口,就听见扑通——一声,重物落水。 “救命啊!救命啊!” “我家姑娘落水啦!快来人啊!救救我家姑娘啊!” 夏澜与蒋惜梅对视一眼,春红低笑:“还真叫姑娘说中了,赵六姑娘果真是落水了。” “梅姐姐,该你上场了。”夏澜推了蒋惜梅一下。 蒋惜梅抱着手臂,直挺挺站着没动弹,眯着眸子不紧不慢看着在水里扑腾的少女。 不得不说,镇国公府第一美人,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 鬓发湿了水,一绺绺贴在脸上,那个凌乱美,那个破碎感,绝了。 方兰溪听见有人落水,还当是夏澜,嗖的一下就蹿了过去。 “阿姐!阿姐!” 他边跑边嗷嗷喊着,撩起衣衫下摆往腰间掖,趔趔趄趄就往亭子扑。 夏澜笑眯眯招手:“阿溪,我在这儿!” 方兰溪一个急刹车,循声望去,不由一愣:“阿姐?你没事?” 第351章 又怔怔地望向河面,“那水里的是?” 夏澜摇头:“我也不知道,听说你有事找我,我这不过来见你么。” 方兰溪大眼睛忽闪个不停:“不是你有急事要见大哥么?大哥走得慢,怕赶不上误了事,叫我先来,他随后就到。” 夏澜一脸疑惑,亮晶晶的眸子比方兰溪更清澈更愚蠢:“啊?我没找你呀!” 方兰溪看看夏澜,再看看水面上沉浮扑腾的红裙子,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是要算计他大哥。 他眼珠子一骨碌,嗖的一下跳到夏澜背后,扯扯蒋惜梅的衣袖,娃娃脸满是惊慌失措:“梅花姐,快去救人! 今日来的可都是贵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个将军府未来当家主母好没脸面的!” 蒋惜梅冷沉的脸色这才舒缓,横他一眼,绷不住笑了。 她其实早就看出来了,那姑娘会水,且水性不差,否则不会冷眼旁观。 方兰溪开了口,蒋惜梅这才出手。 她纵身一跃,如同振翅的苍鹰,灵巧迅捷地一掠而过,足尖在三生亭翘起的飞檐一点,瞬即扑向水面。 碧色衫裙旋开,宛如一片莲叶从天而降。 岸上的夏澜和方兰溪目不转睛地盯着,连蒋惜梅的动作都没看清,她已经单手提着赵六姑娘腰间的系带,把人给提溜上岸了。 南星眸子锃亮,情不自禁赞道:“好俊的身手!” 蒋惜梅面不发红,气不发喘,浑身上下连个水花都没溅到。 她眉眼冷峻,厉声呵斥赵六姑娘的婢女:“你这么大声嚷嚷,是想让宾客们都来看看你家姑娘的狼狈模样?” 婢女吓得小脸煞白,捂着嘴不敢吭声,眼睛里蓄满泪光。 赵六姑娘低眉垂眼不敢抬头,捂着胸口呼哧呼哧地喘,心里既愤恨又憋屈。 方家家风清正,方大将军独身十多年未再续娶,方二公子虽然文不成武不就,成天惹是生非,但他从不欺凌弱小,骨子里算得上淳朴善良。 方家兄弟只要来了,就不可能见死不救。 明明算计好万无一失的局,怎么偏偏被这几个不开眼的东西给坏了好事! 夏澜满脸关切地迎上去:“姑娘,你还好吧?南星,快好好给贵客诊一诊,姑娘家落水可不得了,弄不好是要留病根的。” 不等赵六姑娘反应,又道:“姑娘放心,南星是药王谷出来的,医术精妙,你不会有事的。” 赵六姑娘抬起头,嘴唇刚动了动,夏澜又急慌慌地打断:“春红,快去席上打听打听,谁家姑娘离席了。 替我道一声歉,是我招待不周,连累贵客落水,等安置好贵客,我便去请罪。记得悄悄儿的,别把动静闹大了。” “奴婢遵命。”春红行礼就走。 赵六姑娘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捞着,眼睁睁看着春红步履匆匆走远了。 她的丫鬟香云木愣愣站着,呆头鹅似的,绞着手指不知所措。 赵六姑娘气急败坏,可刚才在水中扑腾了好一会儿,几乎精疲力尽。 此刻小脸煞白,呼哧带喘,真就跟惊魂未定的溺水者差不多。 夏澜伸手扶她:“姑娘快起来,我带你去找个地方梳洗一下,换身衣裳。” 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赵六姑娘一计不成,已经没机会了,只得硬挤出一丝笑脸,虚弱地道谢。 “多谢郡主,适才芳菲在亭中吹风醒酒,不料失足落水,幸得郡主路过相救,否则芳菲只怕要殒命于此。” 第352章 赵芳菲颤巍巍站起身,深深福了一礼,起身时歪歪倒倒险些摔下去。 她痛呼一声,咬着嘴唇一脸痛苦。 夏澜关切地问:“姑娘可是扭伤脚了?” 赵芳菲摇头:“劳郡主下问,芳菲不曾扭伤,只是腿抽筋了,缓一缓就好。” 蒋惜梅的身手震到她了,她不确定夏澜有没有看穿她落水的戏码,索性推说腿抽筋才没能游上岸。 夏澜心说镇国公府出来的姑娘,果然不是贺家能比的,赵芳菲可比贺如茵聪明多了。 “姑娘能走么?若不能走,我叫人抬轿子来。” 赵芳菲哪敢把事情闹大? 她聪明,别人也不傻。 大伙儿都在园子里饮酒作乐,偏偏她没事跑到亭子里吹风赏景,落个水还赶上抽筋,又被本该在西园饮宴的方家二公子撞见。 若是算计成了,顺利与方家结了亲,旁人会赞她一句“好手段”。 算计不成,只会贻笑大方。 这个脸,她丢不起,镇国公府更丢不起。 赵芳菲幽幽地道:“多谢郡主,芳菲不要紧,能走的。” 夏澜挑了挑眉,笑盈盈地叫香云扶好自家主子,莫摔了碰了,转身不紧不慢朝最近的院落走去。 方兰溪下了亭子,解下小舟自个儿往河对岸划。 小河是人工挖凿的,宽不过两丈。 他水性好,就算船翻了也不打紧,夏澜也就没多管他。 进了一座小院,夏澜让赵芳菲先等着,她和蒋惜梅去叫人打水给她梳洗,再差人送一套衣裳来。 厢房内,赵芳菲落汤鸡似的坐在圆桌边,一双手攥的死紧。 香云捂嘴闷哭:“姑娘,眼下可如何是好?老夫人若是追究起来,这一关可不好过啊!” 赵芳菲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盛夏天,身上kuku冒汗,心却仿佛坠进冰窟。 她是镇国公府最受宠的姑娘,一向心比天高,从不屑于耍手段算计人。 可数日前,她无意间听见父亲与母亲争吵。 祖父有意送她入宫,母亲不允,骂他们赵氏一门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只会用女人换荣华富贵。 赵家大小姐是先皇后,接连两个皇子夭折,之后连滑两胎,身子骨几乎油尽灯枯。 可镇国公夫妇却到处求名医求偏方,弄奇奇怪怪的符水给先皇后喝,说什么也要让她生个儿子出来。 先皇后在三十五岁高龄诞下皇五子黎怿锦,连看一眼儿子的力气都没有,就溘然长逝,死时连眼睛都没闭上。 先皇后过身刚满百日,镇国公借口小皇子不能没人抚养,将还不满十五岁的幺女赵玉容送进宫中固宠。 赵玉容尚不足二十岁便连生两胎,都没活过满岁便夭折了。 年前她生第三胎时难产伤了身子,得了下红之症,久治不愈。 陛下晋其为贵妃,之后便再没召幸过。 眼看着上头的几个皇子一个个长成,学文习武样样出挑,外孙才五岁,自家闺女又绝了子嗣指望,老头子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镇国公想将这一辈中最美艳、最有才情的嫡孙女赵芳菲送进宫,接替姑母的位置,继续为赵家挣荣华富贵。 赵芳菲的母亲抗争无果,咬咬牙给她支了个歪招,让她趁着今日宴会,不论用什么法子勾搭上一个。 甭管是人是狗,总归比大她将近三十岁的老头子强。 赵芳菲怔怔的,半天没晃过神来。 直到婢女送来衣服热水,她才猛地一激灵。 如果她伤了脸,那就不必进宫了。 虽然肯定会受到惩罚,婚事也会大受影响,但怎么着也比进宫沦为生子工具,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好得多。 “香云,你去院外盯着些,若有人来,立即通报。” “是。” 香云走后,赵芳菲咬了咬牙,用枕头盖住茶杯往地上一摔。 一声闷响,茶杯碎裂。 她捡起碎瓷片,闭着眼睛往左脸颊用力一划。 剧痛袭来,刹那间鲜血长流,滴滴答答将衣襟染湿一大片。 赵芳菲死死地咬住牙关,将手往满地碎瓷片上一按,然后侧着身子顺势倒下。 看起来就像是突然昏迷,摔倒在碎瓷片上。 香云战战兢兢等了约莫一刻,见始终没人过来,揣着一颗扑通狂跳的心进屋回话。 推开门一看,顿时吓得尖叫一声,一屁股瘫坐在地。 “姑娘!姑娘!姑娘您怎么了?您快醒醒!您别吓奴婢!” 香云回过神来时,已是冷汗淋漓,手脚发软。 她扑过去又推又喊,赵芳菲眼皮子动了动,悠悠醒转。 “唔——这是哪儿?我这是怎么了?” 她手撑着碎瓷片坐起身,又是一阵剧痛传来,逼得她手臂一软,差点脸朝下栽在碎瓷片上。 香云哆哆嗦嗦扶住她,扯着嗓子大哭大喊:“来人啊!我家姑娘受伤了!快来人啊!” 金谷园长期不住人,平时院门紧闭,只有粗使婢女隔日开门洒扫庭院。 今日大宴宾朋,这座院子没开门,是夏澜临时吩咐开的,让赵芳菲在此梳洗更衣。 院中没人伺候,只有几个送衣裳热水的婢女来过,但放下东西就走了。 赵芳菲满脸满手的血,她愣愣怔怔地抬手按额头,手抬到一半不由一怔:“我的手……怎么出血了?” 第353章 赵芳菲低下头,茫然的目光落在碎瓷片上,愣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低语。 “我想起来了,我正要去沐浴更衣,不料站起身时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便没意识了。” 她缓了缓,虚弱地道:“今日是郡主生辰,见了血不吉利,此事不要声张。 香云,你先替我清洗更衣,然后悄悄地去向长安郡主讨些金疮药来。” 赵芳菲边说边转过脸,香云顿时跟见鬼似的,尖利大叫起来:“姑娘,您的脸……您的脸……” 赵芳菲仿佛这才意识到疼,蹙眉吸了口冷气:“我的脸好疼,难道……快!快拿镜子来!” 她就跟过了电似的,噌的一下站起身,跌跌撞撞向梳妆台跑去。 铜镜中映出一张血呼哧啦的脸,左颊上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皮肉外翻,极其恐怖。 边上还有几条细小的血口子,已经不流血了。 “我的脸!我的脸!”赵芳菲颤抖着沾满鲜血的手仓皇捂脸,又疼得直抽冷气,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落。 香云吓傻了,脑瓜子嗡——的一阵蜂鸣,转身撒丫子就跑,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叫。 “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有没有人啊!快救救我家姑娘啊!” 赵芳菲人都麻了,她死死的咬住舌尖,用尽全力冲到院子里,厉声呵斥:“香云!住口!回来!你不要命啦?!” 香云愣愣怔怔的,转头泪水涟涟看着赵芳菲,不知所措。 姑娘算计方家公子若是成了,镇国公再如何暴跳如雷,也不得不笑盈盈与方家议亲。 失手也不是多大的麻烦,长安郡主不会宣扬此事打自己的脸,只要压下去,神不知鬼不觉。 可如今闹成这样,姑娘的容貌毁了,香云简直不敢想回府后迎接她们主仆的将会是多大的暴风雨。 赵芳菲深呼深吸,颤抖的手死死握紧,低声吩咐:“你去请郡主传方才那位小神医过来,切莫惊动祖母。” 香云六神无主,赵芳菲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宛如一具没有思想和意识的木偶。 夏澜换好衣服重新入席,不多会儿,就见香云惊慌失措跑了过来。 “奴婢拜见长安郡主,我家姑娘有要事求见。” 香云屈膝行礼,夏澜还没察觉出异常,蒋惜梅却耸了耸鼻子,脸色陡然变了。 “澜儿,她身上有很重的血腥气,快去瞧瞧,可别是国公府的姑娘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出事了。” 夏澜亦是神色一凛,起身朝镇国公夫人刘氏与其儿媳王氏走去。 “国公夫人,大夫人,刚才我去更衣,路上救了个中酒失足落水的姑娘,已经安排去梳洗更衣了,才打听到是贵府六姑娘,咱们快去看看吧!” 王氏眸中瞬间炸开喜色,赶忙低头,故作惊慌地道:“芳菲怎会落水?她有没有事?快!母亲,咱们快去!” 夏澜一脸内疚地道:“是我招待不周,让六姑娘受苦了。 万幸救上来得早,六姑娘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还请老夫人与大夫人随我去多加安慰。” 大夫人王氏松了一口气,老夫人刘氏却是沉眉敛目,别有深意地斜睨儿媳一眼。 一路上,夏澜不住口地赔礼道歉,刘氏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王氏,满眼期待地问:“不知是谁救了芳菲?妾身定要重礼致谢。 妾身只有芳菲这一个女儿,他这是救了妾身的性命啊!” 夏澜看了眼蒋惜梅,倒也没遮掩,直言道:“是这位蒋姑娘,她是我最好的姐妹,如今正与我们家阿溪相看。” 第354章 男女相看是私密之事,在亲事没落定之前不会对外公开,免得相看不成影响男女双方的名声。 夏澜故意说出蒋惜梅与方兰溪正在相看,王氏不由心头一震,怀疑夏澜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王氏心头打了个突,闺女竟然失手了?! 她僵硬地扯了扯唇,挤出一丝强笑:“多谢蒋姑娘!蒋姑娘的救命之恩,我赵家铭记在心。” 夏澜摆了摆手,云淡风轻地道:“举手之劳而已,大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蒋姑娘曾追随秦王殿下在北境行军五年,侠肝义胆热血衷肠,是个名副其实的巾帼英雄。” 王氏一口气上不来,梗得心口疼。 眼角余光偷觑一眼蒋惜梅那张冷脸,心头莫名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心悬了一路,等进了屋见到满地碎瓷片和大滩大滩的血时,悬着的心终于吊死了。 “芳菲!我的儿!你怎么了?快让娘瞧瞧!” 王氏颤巍巍迎上去,赵芳菲心头狠狠一抽,转头看见祖母刘氏,顿时脸色大变。 她豁出去在金谷园弄伤自己,就是存着赖上夏澜的心思。 夏澜和方家兄弟是宴会主人,金谷园是秦王的场子,她出事毁容,主人招待不周,少说也要负一半责任。 今天先把事情压下去,这三方必定心怀愧疚,过后只要祖父镇国公使使劲,兴许她还真能另辟蹊径嫁入方家。 可祖母刘氏出身不显,是小娘养出来的,凭着上一辈的恩情高嫁入镇国公府做继室。 她控制欲强,什么事都要伸一把手,惯于钻营却又目光短浅,只汲汲于一时之利,不会随机应变,作长远打算。 况且她并不知自己是有心算无心,万一真把罪责推到夏澜头上,立时便将事情闹大,说不定就坏了自己的算计。 老话说,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刘氏一看见赵芳菲那张惨不忍睹的脸,顿时勃然大怒,拐杖顿地厉声大喝。 “怎么会这样?长安郡主,我孙女在你的宴会上先是落水,如今又毁了容貌,此事你必须给老身一个交代!” 夏澜也是头皮一麻,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她不知道赵芳菲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能肯定,她是故意的。 夏澜深呼深吸,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镇定地道:“老夫人息怒,此事错在我,我定会给老夫人一个交代。” 刘氏怒哼:“交代?你拿什么交代?芳菲可是我赵家容貌最出挑的姑娘,前途无量,就这么毁了,你拿什么交代?” 夏澜瞬间抓住了重点——前途无量! 这意思难道是要拿赵芳菲联姻,但联姻对象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前脚算计方家兄弟不成,后脚自毁容貌躲避联姻? 夏澜冷静地道:“老夫人消消气,六姑娘只是皮外伤,我爹爹是药王谷主袁神医,他能治好六姑娘的伤,保证不留半点痕迹,不会误了六姑娘的前程。” 她转脸吩咐道:“南星,立即去请爹爹过来,为六姑娘治伤。” “是,少主。” 南星走后,赵芳菲的神情愈发慌乱无措。 她敢自毁容貌,也是在赌袁神医能治好方兰竹和秦王那样的绝症,治她的脸应该问题不大。 趁着方家心怀愧疚,由母亲出面定下亲事,她成了夏澜的长嫂或是弟媳,不用她开口,夏澜都会请袁神医为她治伤。 吃点皮肉之苦,换一桩圆满婚事,血赚不亏。 第355章 可要是短时间内便治好脸,她还是躲不开入宫争宠的命运。 赵芳菲泪水涟涟望着王氏,希望母亲能想办法帮帮她。 王氏正要开口,夏澜问道:“香云,你家姑娘是如何受的伤?” 香云提心吊胆偷觑一眼自家姑娘,战战兢兢地道:“姑娘叫奴婢去关院子门,奴婢刚一出去,姑娘就……就……” 总算她尚有三分伶俐,没说赵芳菲让她去院外守着。 春红皱眉道:“启禀郡主,衣裳热水送来之后,使女曾向奴婢回话。 既是关院门,那便是热水刚刚送到,赵六姑娘尚未入浴,这与香云姑娘到席上的时间对不上,中间少说差了一刻钟。” 香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刘氏厉喝:“还不说实话!” 香云腿软得跪不住,瘫坐在地,抽抽搭搭地道:“奴婢……奴婢突然腹痛,就……就去出恭……耽搁了时候。” 蒋惜梅垂眸审视赵芳菲良久,听见这话忽然看了一眼香云,抬步朝内室走去。 瓷器落地声清脆,院中无人声干扰,碎裂声能传很远,只要不出院子,香云不太可能听不见。 而且腹痛出恭一般都很快,要不了一刻钟。 婢女多半是在撒谎,赵芳菲能做落水局,保不齐就能豁出去再做一局。 蒋惜梅在内室转了一圈,耸着鼻子闻闻嗅嗅,很快便拿起了枕头。 翻过来一看,织锦绣花的面料上还挂着些许细碎的瓷渣子。 不起眼的边角沾了些许血迹,在绛紫色的布料上晕出指甲盖大一块近乎黑色的圆点。 蒋惜梅拿着枕头走到外间,递给夏澜:“澜儿,枕头上有碎瓷渣子,还有血迹,应当是用枕头盖住茶盏再砸烂,以便掩饰动静。” 刘氏勃然大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孙女故意自毁容貌,嫁祸郡主?” 蒋惜梅冷冰冰地道:“是与不是,一查便知。 刑部、大理寺、顺天府的官员今日都来赴宴了,正好请诸位大人来断一断案。” 刘氏气得两眼喷火,厉声喝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夫人面前放肆!” 夏澜堆满歉意笑容的脸陡然冷沉,笑容顷刻间消失无踪。 她面无表情地直视刘氏,字字铿锵有力:“她是镇北大将军府没过门的二少夫人,秦王殿下做的媒。” 刘氏一噎,狠狠瞪着夏澜,怒极而笑:“郡主最好是能治愈我孙女的伤,否则老身定要去御前讨个说法。” 夏澜微微一笑,不慌不忙:“春红,你立即去请平嬷嬷来一趟。 她是宫里的老嬷嬷,这点子小事不必劳烦前朝官员,平嬷嬷定能查得一清二楚。 只是太后今日乘兴而来,切莫惊动太后她老人家,以免坏了兴致。” 金谷园有座观景台,是整座园子地势最高的所在,能将整座园子的美景尽收眼底。 太后喜清净,连轿子都没下,直接抬进观景台。 刘氏一听太后驾临,老眼闪过一抹狠厉。 当初就是这个贱蹄子搞的鬼,害她亲自捉奸捉到老二儿媳妇,害镇国公府丢了天大的脸面。 今日她又毁了镇国公府未来几十年的荣华富贵,这次说什么都得新仇旧恨一起算个清楚明白! “既然太后在此,那你我便去太后跟前说个清楚!”刘氏一把抓住夏澜的手腕,冷笑着抬步就走。 蒋惜梅眉目冷凝,怒气冲冲却不敢贸然动手。 对方毕竟是国公夫人,一品诰命,轻易惹不得。 她只会行军打仗,官场的那一套她不懂,夏澜不开口,她不敢轻举妄动,怕捅了篓子会连累到她和方家兄弟。 夏澜看了一眼刘氏保养得宜的手,眉眼温和,唇角一抹笑意清极淡极:“国公夫人当真要将事情闹大?” 对上那双从容不迫的眸子,刘氏莫名的心头一寒,脑子很快拐了个弯。 对啊! 夏澜是神医袁无疾的义女,若能求得袁无疾出手,她的嫡亲幺女玉贵妃就有救了! 刘氏缓和了表情,松开夏澜的手:“老身并非得理不饶人,虽则郡主招待不周,但我家六姑娘自己也太不小心,此事不能全怪郡主。 只是这位蒋姑娘说话未免忒难听,我家六姑娘白璧无瑕的女儿家,岂可平白被她污了名誉? 这话若是传出去,我家六姑娘今后如何做人?” 夏澜点了点头,深以为然:“老夫人说得不错,姑娘家的名声最要紧,此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不该想着大事化小。 春红,你去请秦王殿下与我大哥阿弟来此,方才传话给阿溪的人,务必要找到。 另外,我不太清楚哪些衙门负责断案,你看着请。 此事不必隐瞒,但凡感兴趣的宾客们,都可以请到此处,咱们当面锣对面鼓,辨个一清二楚。” 刘氏听出夏澜改变态度不想大事化了,她也火气上头,气哼哼道:“如此甚好!” 她厌恶的瞪一眼赵芳菲,暗暗幸灾乐祸。 反正这贱蹄子不是她的嫡亲孙女,毁容毁得好! 先皇后不是刘氏生的,先皇后留下的皇五子是国公府的指望,却不是她的指望。 她搭进去最宠爱的亲生幺女,可不是替外人养孩子的。 老头子和大房想送赵芳菲进宫,取代她的女儿玉贵妃,做梦! 第356章 刘氏打定主意,要趁此机会大做文章,让夏澜欠她一个人情,换取袁无疾为宫里的玉贵妃治好下红之症,还要包生儿子包养活。 只要玉贵妃能生下皇子,凭国公府的权势地位,定能将年老色衰、无子无宠的申皇后拉下马。 等她的嫡亲女儿成为皇后,她的嫡亲外孙成为嫡出皇子,有国公府的全力扶持,定能继承大统。 到时候,她亲生的二儿子、小儿子才能飞黄腾达。 否则就算皇五子继承大统,有什么好处也都是与先皇后同母的大房抢了去,她的儿孙们想喝口汤都得看大房的脸色。 赵芳菲见事情越闹越大,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停地向王氏使眼色。 她的计划并不高明,金谷园的下人都是卧云庄调过来的,根本无法收买,她只是随意拉住一个路过的婢女,说郡主要见忠毅侯,让她代为传话。 要是查到那个婢女,对方肯定如实相告,绝不会替她隐瞒。 计划错漏百出不打紧,只要成功,谁也不会去深究,毕竟有了肌肤之亲,要么结亲要么结仇,没别的路可走。 但计划失败,假传郡主口信就是罪证。 王氏一向惧怕刘氏,可眼下这局面,真要是闹开了,女儿的名声就彻底完蛋了。 她咬咬牙,硬着头皮上前和稀泥:“母亲息怒,今日之事都怪芳菲冒失,既是郡主承诺能治好芳菲的脸,不如大事化小,以免惊动太后与秦王殿下。” 刘氏眉头一拧,老脸一沉,似笑非笑地斜睨一眼王氏。 她就是要彻底毁了赵芳菲。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玉贵妃的下红之症治不好,真要是送小辈入宫争宠,也要从二房或是三房挑人。 二房三房没有适龄女子,那便从她娘家小辈中挑人,宁可拉娘家一把,也不能让大房处处压她的儿孙们一头。 王氏急得抓心挠肝,却又不好直说。 刘氏看着她那团团乱转的模样,愈发得意洋洋。 镇国公的原配嫡妻是名门贵女,生下一子一女后得了产后风过身。 她这个填房刚过门那几年,别说老太太与妯娌们,就连府里有些资历的婆子们都敢背地里嘀咕她是小娘养的,上不得台面。 现在,她就是要让大房丢尽脸面,要把大房永远踩进泥坑里! 刘氏妒火烧得半天高,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夏澜冷眼旁观,饶有兴趣地给蒋惜梅打眼色。 蒋惜梅扶着夏澜去榻边坐下,小小声嘀咕:“等会儿查明真相,不知那老婆子的脸色有多精彩。” 夏澜微微一笑,朗声道:“梅姐姐,你快去叫人拿些酒水点心来,还有桌椅板凳,总不能叫各位大人站着说话。” 继而又压低声音嘱咐,“多叫些品阶高嘴巴碎的女客过来,这么好的戏,要是没人看那多可惜。” 蒋惜梅心领神会,走到外间,朝余怒未消的刘氏和王氏抱拳一礼,快步走了。 刘氏冷冷一哼,满面阴狠。 王氏看看婆母,再看看瘫坐在地、满身满脸都是血的爱女,心痛如绞。 她狠狠一咬后槽牙,不顾刘氏在场,疾步走到夏澜面前,屈膝深深福了一礼。 “今日之事,千错万错都是小女的错,妾身教女无方,冲撞了郡主生辰喜气。 郡主有任何惩罚,妾身皆愿代小女领受,只求郡主莫要惊动外人,否则小女名声尽毁,今后可如何见人?” 夏澜站起身搀扶王氏,低声问道:“我只要大夫人一句实话,六姑娘算计我兄长阿弟不成,又自毁容貌,究竟是在逃避什么?” 王氏浑身一个激灵,震惊地瞪大眼睛,眼神就跟白日撞鬼似的。 她怕夏澜查出来,但没想到,她早已看穿一切。 王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好久,才憋出一句低哑的嗫嚅:“郡主既已查明真相,便知道若此事传扬出去,小女唯有死路一条。 还请郡主高抬贵手,放小女一条生路。 来日郡主若有用得上妾身之处,妾身一定竭尽全力报答郡主。” 夏澜朝怒气冲冲坐在圆桌边的刘氏投过去一个眼神,低低笑道:“大夫人这话错了,不是我要同大夫人过不去,是国公夫人不依不饶。” 王氏一颗心七上八下,婆母偏心自己的亲生子女,对长房继子视如仇敌,巴不得长房死绝,世袭的爵位能落入她嫡亲的儿子手中。 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打击长房的机会,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王氏知道求婆婆没用,索性牙一咬心一横,屈膝跪了下去:“求郡主救救妾身的女儿!” 夏澜摊了摊手:“大夫人太难为我了,六姑娘毁了容貌,此事我必须给出交代,否则便是彻底得罪了国公府。” 王氏顿时绝望了,腿软得跪不住,瘫坐在地。 夏澜倾身向前,压低声音道:“大夫人快起来,你这又哭又求的,丢了国公府的脸面,回去怕是难逃婆母责罚。” 王氏转头一看,刘氏果然怒目圆瞪,两眼喷火地死盯着她。 夏澜笑了笑,扶起王氏,不紧不慢走到刘氏边上,在她对面坐下。 赵芳菲瘫坐在一边,两眼发直,神情恍惚。 夏澜幽幽一声叹息,温和地道:“六姑娘快起来,流了这么多血,多遭罪啊! 不过你放心,我爹爹医术好得很,连秦王与忠毅侯那样重的病都能治好,你脸上这些皮外伤不过小菜一碟,你别怕,只管放宽心。” 她越安慰,赵芳菲越惊恐,半张着嘴唇瑟瑟发抖。 刘氏并不在乎赵芳菲的脸能不能治好,反正今日事情闹大,她这副血呼哧啦的模样被外人看了去,端庄贤淑之名尽毁,不但失了入宫的资格,别的高门大户也不会聘她作嫡子正妻。 等了约莫一炷香,外头响起嘈杂的人声。 方兰溪一个箭步飞奔过来,人还没进屋,便大着嗓门嚷嚷起来。 “阿姐,这回真是你找我?不是有人传假话?” 第357章 女眷离得近,虽然得到消息晚了些,但与男宾们几乎是同时赶到。 方兰溪这话就跟往油锅里泼了一瓢水似的,外头顿时炸了。 “传假话?什么意思?” “传假话约方二公子见面,谁啊?想干什么?” “好不要脸!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假借郡主之名,欺骗外男私会!” “……” 屋里,刘氏赫然变了脸色,目光灼灼怒视赵芳菲。 她长脸细眼,颧骨很高,面相显得刻薄。 盛怒之下神似老巫婆,愈发令人不寒而栗。 赵芳菲死死地咬住嘴唇,头垂得很低,简直恨不得把脑袋揪下来塞进肚子里。 方兰溪一马当先冲进来,一只脚跨进门槛,又猛然顿住。 看到夏澜好端端地坐着,顿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看到满脸是血的赵芳菲,不由拧紧了眉头,没好气地呵斥:“赵六姑娘,今日是我阿姐生辰之喜,你不在厅中饮宴,先是跑到水边,落水惊吓我阿姐。 冲撞喜气倒也罢了,我阿姐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 可你又出了什么事?弄得满身满脸的血,若是惊了太后的凤驾,你担待得起么?” 一顶犯上大不敬的帽子哐当一下扣上来,赵芳菲整个人都懵了。 梁溪推着黎晏州,镇国公与方兰竹紧随其后,再往后是十多个有头有脸的大官。 女眷们走到院中便停下来了,看不清里头的情形,但能听清楚方兰溪的大嗓门。 哦豁~ 这一出可比戏台子上唱得精彩多了! 赵芳菲哑口无言,低着头嘤嘤哼哼地掉眼泪。 刘氏怒道:“方家小子,老身还在呢!轮不到你在此指手画脚!” 方兰溪也不跟她争辩,转过身朝向廊下阶前的各位达官贵人,拱手作了个长揖。 “小子无礼,这厢向各位王爷国公、大人们请罪了! 大半个时辰前,小子正与兄长饮宴,忽然有个婢女跑过来,说阿姐有事寻我兄长商议。 兄长大病初愈,身子还弱着,怕走得慢误了阿姐的事,叫我先去瞧瞧。 我才到三生亭边,就听见有人落水呼救。我只当是阿姐,正要跳下去救人,阿姐刚好来到,我才知阿姐并未叫人传话请兄长相见。” 他口齿伶俐,吐字清晰,大着嗓门一通吆喝,犄角旮旯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用多说,大伙儿自己就脑补起来了。 夏澜适时出声:“众位大人、夫人稍安勿躁,女子名声最是要紧,我家阿溪虽浑了些,但绝不敢做出有损姑娘家名节之事。 当时是昔日秦王麾下的蒋姑娘下水救人,阿溪一直在我身边,不曾有半分失礼之举。” 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讥笑指点。 方兰溪真要是下水救人,反倒没事了。 下水的是个女子,那才真是贻笑大方。 到了此时,不用多说,甚至连传话的婢女都不必找出来,众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春红去请人时,只说赵六姑娘受伤毁容,镇国公是揣着一肚子怒气来的。 没成想听到自家孙女假传郡主口信、算计忠毅侯不成,反被当众拆穿,顿时羞得老脸通红。 他哈哈一笑,硬着头皮打马虎眼:“此事定有误会,容后再查。当务之急是老夫孙女脸上的伤,事关女子终身,这可耽误不得。” 黎晏州面无表情地道:“镇国公此言差矣,容貌事小,名节事大。既然有误会,更要分辩清楚,免得误会传出去,累及贵府千金清誉。” 第358章 夏澜上前行礼:“赵六姑娘在宴会上受伤,终归是我兄妹招待不周,还请国公多多包涵。 至于赵六姑娘的伤,有我爹爹袁神医在,最多一个月便可痊愈,保证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镇国公松了一口气,既然夏澜递台阶,他也不会端着架子不下来。 “如此甚好,有劳袁神医费心。” 他想含混过去,黎晏州却不给他机会,冷声道:“传话的婢女可找到了?带她一个一个去认,务必要找到是谁让她假传郡主口信。” 春红领着一个小丫鬟走上前来:“启禀王爷,传话的婢女在此。” 小丫鬟跪地磕了个头,看看赵芳菲,又看看香云,指着香云笃定地道:“回王爷,就是这位姐姐对奴婢说,郡主有急事要同忠毅侯商议,但一时脱不开身,请忠毅侯在三生亭稍候片刻。” 香云矢口否认:“你胡说!我根本就没见过你!” 小丫鬟不慌不忙地道:“姐姐左手腕上寸许有两颗芝麻大的小黑痣,你给我银子时我瞧见的。 我还说替郡主传话是奴婢的本分,不敢收贵客的赏银。” 香云脸色一白,下意识握住左手腕。 春红上前一把抓住香云的左手腕,将衣袖撸上去两寸,果真露出两颗细小的黑痣。 镇国公老脸丢得一干二净,胸膛不停起伏,险些维持不住天子岳丈的仪态。 刘氏也傻眼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赵芳菲竟然敢做出勾引外男的腌臜事。 这下可好,大房固然脸面尽失,可她家老二才死了婆娘,还没续弦呢。 小儿子念书颇有成就,今春中了三甲第七名,才刚踏上青云路。 她还有两个小女儿,一个十二,一个九岁,都还没议亲。 赵芳菲干出没脸的事,她的儿女们婚事都得大受影响。 刘氏脑子一热,一拐杖狠狠砸在赵芳菲肩上,打得她身子一晃,又摔在那一堆碎瓷片上。 夏澜连忙矮身扶她,一脸关切地道:“国公夫人息怒,六姑娘身上有伤,纵有行差踏错,也请国公夫人看在我的薄面上,先容她治伤。” 她扬高嗓门喊了声“爹爹”,袁无疾这才从人群外围挤进来。 他一看赵芳菲的脸,就冷笑道:“赵姑娘自己不想要这张脸,又何必浪费老夫的灵药,这伤不治也罢。” 镇国公憋着一肚子火,又不能冲黎晏州或是夏澜发。 袁无疾一开口,他就找到了宣泄口,怒喝道:“放肆!秦王与本公面前,岂容你一介草莽胡言乱语!” 夏澜顿时恼火了,上前一步就要开怼。 袁无疾见她动怒,反而笑了,一把按住她的手臂,哈哈笑道:“赵姑娘脸上最深的伤口,是她自己割的。诸位若是不信,请刑部长官一验便知。” 刑部尚书包大成,人送外号包青天,生得一张锅底脸,办过诸多悬案大案,业务能力邦邦硬。 黎晏州冷然道:“有劳包尚书亲自验伤。” 包大成一向耿直,闻言谁都没看,上前道:“赵姑娘,请抬起脸,让本官看一眼。” 赵芳菲哪见过这阵仗,都快吓尿了,哆哆嗦嗦不敢抬头。 夏澜适时道:“请包大人看一看这个枕头可有异样。” 蒋惜梅递上枕头,包大成仔细看了一遍,伸手缓缓摸过,又在已经干了的小块血迹捻了又捻。 他看了一眼满地碎瓷片,说道:“这是用枕头盖住茶杯砸在地上,因此枕头上沾了茶杯碎片与少许血迹。” 第359章 顿了顿,又道,“诸位请看,这里最大的碎片长不过七分,赵姑娘脸上最长的伤口长有寸半,皮肉外翻,绝不是摔倒时不慎划伤的。” 夏澜行礼道:“多谢包大人查明真相,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向镇国公与国公夫人交代。” 镇国公脸色铁青,刘氏也哑火了。 夏澜一脸悲悯,矮身扶起赵芳菲,温声道:“赵六姑娘,我不知你究竟遭遇了什么,竟不惜以性命去赌,甚至自毁容貌。 但我想说,你一死了之,可曾想过你母亲有多痛苦? 你是国公府的千金,天大的事,有你祖父与父母在,定能为你解决,你又何苦走绝路呢?” 夏澜长吁短叹,拈帕子揩了揩眼角,微带哽咽地道:“爹爹,您就看在女儿的面子上,给赵姑娘治好脸上的伤吧。 她还年轻,路还长着,不能让毁容拖垮了一辈子。” 袁无疾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摸出一个圆圆扁扁的小瓷罐子,放在圆桌上。 “承惠三千两,镇国公若有现钱,此刻便结清了吧。” 镇国公赵兴业一张老脸,顿时红橙黄绿青蓝紫,乌七八糟没眼看。 夏澜装没看见,对袁无疾说:“多谢爹爹,我正缺钱用,这三千两便给我当零花吧。” 镇国公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明日一早,本公命人将三千两送到镇北将军府。” 话音未落,拂袖便走。 他一走,外头吵吵闹闹的,吃瓜声音更大了。 本来大伙儿最多笑话镇国公嫡孙女离了男人不能活,但夏澜最后那几句话,瞬间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镇国公身上。 堂堂长房嫡出的孙女,金尊玉贵的千金大小姐,那得受多大的委屈,才能狗急跳墙,赌上名声和容貌作垂死挣扎啊! 啧啧,镇国公府这水,深得嘞! 镇国公一路骂骂咧咧,心里无数遍后悔没在夏澜离京那段时间弄死她。 妖孽! 祸水! 堂堂镇国公府,先皇后与容贵妃的娘家,竟然接连因为她而颜面扫地! 这个仇要是不连本带利的报,他死都闭不上眼。 事情告一段落,宴会继续。 宾客们半点都不觉得扫兴,反而兴致愈发高涨,宴席散了也久久不舍得离开,借口逛园子,三三两两攀谈议论。 夏澜把方家兄弟和忠伯、夏良叫到一处,严肃地道:“阿溪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但大哥你如今光棍一根,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 今日之事开了个头,往后保不齐还有各种各样的算计等着你,你也得尽快把婚事定下来了。” 忠伯深以为然:“姑娘说得对,大公子,你是做兄长的,婚事应当在弟弟前头才对。” 按理说,长幼有序,兄长不定亲,幼弟便得打光棍等着。 但方家草根出身,从不指望上京贵族能高看他们一眼,加上方兰竹是胎穿过来的,性情孤僻,从不与人交际,他并不如何在意封建礼法。 方兰竹一脸无奈:“我才刚退了与三公主的婚事,短时间内不宜议亲。” 忠伯急了:“那二公子的婚事,难道也跟着拖延么?” 方兰溪也急了:“大哥,我可不想受你连累!今日若不是阿姐来得快,我怕是已经遭了算计,要被按着头与赵六议亲了!” 方兰竹看看忠伯,再看看方兰溪,末了,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夏澜,从容不迫地开口。 “我能死里逃生,全仰仗叔公叔婆带着全家在灵安寺跪求三天三夜。我要诚心礼佛三年,以报佛祖菩萨保佑之恩。” 第360章 众人面面相觑。 夏澜嘴角抽了抽:“……” 算你狠! “忠伯,明儿你去灵安寺请一尊佛像回来,供在佛堂里,我要茹素三年,日日诵经。” 忠伯嘴唇直哆嗦,却又不敢劝,怕惹来神佛怨怼,降下天罚。 “阿溪的婚事便按之前说定的,六月初六纳吉,尽快行完三书六礼,争取今秋完婚。” 方兰溪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道:“嘿嘿!多谢大哥!” 夏澜见方兰竹执意如此,也就没多说。 他的灵魂是现代人,接受不了封建社会的盲婚哑嫁也很正常。 反正他才十九岁,有大把的时间去追求爱情。 夏澜托良伯牵线,让蒋惜梅与济安堂的卢大夫认亲,夏良爽快地答应了。 宴会结束后,众人各自打道回府。 夏澜跟着黎晏州回卧云庄。 大路边停着一架马车,帘子挑着。 平阳侯陈勇坐在车里,透过窗子目不转睛盯着长阶。 他故意磨磨蹭蹭落在后头,等赴宴的宾客们都走了,独自在此守株待兔。 夏澜挽着蒋惜梅的手走在前头,黎晏州坐着肩舆不远不近地跟着,沿着长阶缓缓而来。 平阳侯一改臊眉耷眼的萎靡模样,利落地起身下车,站在长阶尽头等候。 今日来的宾客太多,夏澜认不清谁是谁。 见他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下意识看向身后的春红。 不等春红介绍,平阳侯便拱起手,客客气气地赔笑脸:“老夫平阳侯陈勇,在此等候郡主多时了。” 夏澜连忙还礼,不解地问:“见过平阳侯,不知侯爷等我有何吩咐?” “不敢当!不敢当!”陈勇看了眼蒋惜梅和春红,压低声音道,“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夏澜满肚子疑惑,抬手指了指大路那边:“侯爷请。” 她与平阳侯素不相识,除了陈清若那桩事之外,可谓是八竿子打不着。 陈清若都死小半年了,平阳侯该不会现在来找她算账吧? 当着黎晏州的面,那可真是够勇的。 穿过大路,平阳侯又沿着路边往北走了约莫百丈,确保能让黎晏州看清楚人影,却听不见动静。 他笑得愈发客气,拱着手弓着腰,满脸讨好:“郡主,老夫有一事相求。” 夏澜慌得侧身避过,不敢受他的礼。 人家可是有实打实战功的武将,功劳簿子记着老长一串呢。 “侯爷言重了,您有何吩咐直说便是。” “不敢当!不敢当!”平阳侯点头哈腰,完全看不出半点身居高位、曾经号令群雄的气度。 他也想支棱起来,可是自从半年前家中遭逢巨变,他现在还没活活气死憋屈死,已经算心理素质强大了。 “老夫……哎!郡主年纪尚小,老夫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了,原不该在郡主面前说起这种腌臜事。 可老夫……哎!老夫实在是没法子,只得豁出去老脸来求郡主,还请郡主恕老夫冒昧。” 夏澜一头雾水,听了半天都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侯爷所为何事?您只管说,我先听听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平阳侯见她语气松动,这才牙一咬心一横,压低声音蚊子哼哼:“老夫……老夫想求子。” 夏澜嘴角抽了抽:“……” 不是,求子求到她面前来,他是皮痒找打吗? 平阳侯见夏澜表情难看,知道她定是误会了,连忙摆着手解释:“并非老夫为老不尊,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郡主,老夫只想请你在袁神医面前美言几句,老夫……老夫那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老夫实在失望透顶,这才出此下策。” 第361章 夏澜就跟做梦似的,恍恍惚惚很没真实感。 一个十七岁的妙龄少女,被一个年过半百、须发半白的老头子追着求子,就很难评。 平阳侯怕夏澜拒绝,急火火道:“郡主,老夫不白让袁神医辛苦,只要袁神医肯出手,不论成与不成,老夫皆赠银十万两。” 夏澜敏锐的察觉到这里头绝对有猫腻。 正常人谁会已经有好几个儿子,孙子都会打酱油了,年过半百突然重金求子? 除非,那几个儿子都不是亲生的。 夏澜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但既然平阳侯送上门来,不赚白不赚。 她低头想了想说:“侯爷既然开了口,我便为您尽力一试。 只是我瞧侯爷年过半百,求子之事能不能成,我无法保证。” 平阳侯大喜过望:“好好好!郡主肯帮忙替老夫请袁神医,老夫已是感激不尽。 子女缘分乃上天注定,不论成与不成,老夫都念着郡主的恩情。 他日郡主若有用得着老夫的地方,只要不违背大黎律法,老夫必定竭尽全力!” 夏澜容色平静,微微一笑:“侯爷太客气了,您回去之后,还请早睡早起,饮食清淡,不要饮酒。 过个三五日,我请爹爹去府上为您好好诊一诊。” “哎!多谢郡主!老夫记下了!多谢郡主!” 平阳侯喜不自胜,对着夏澜连连作揖,仿佛大胖小子已经围着他蹦蹦跳跳喊爹爹了。 送走平阳侯,夏澜回到马车上。 不等黎晏州开口,她便主动交代:“平阳侯托我向爹爹说情,他想求子。” 男人脸色阴沉,心里把平阳侯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骂了一遍。 老东西求子也就罢了,不来找他,却去找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这样的话,能直接对小姑娘讲么? 真是昏了头了! 夏澜见他一脸不爽,知道他还在为今日的乱子恼火,于是软软地劝:“好了,别生气了,我又没吃亏。” 黎晏州嗓音冰冷:“我没生气。” “还说没生气呢!都气成河豚了!”夏澜伸出一根白净的食指戳他脸颊,软软的手感很不错。 男人一把抓住作祟的小手,拉到嘴边亲了一下:“真没生气,我只是在想,老东西忒碍眼,是时候让他滚回老家种田去了。” 夏澜顿时来了兴致:“你要动他?” 黎晏州垂眸,飞快地扫了一眼已经恢复些许力气的腿,淡淡道:“你安心筹办蒋惜梅的婚事,别的不用管,有我在。” 夏澜会心一笑,眨了眨眼睛,神秘兮兮地问:“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两次派人刺杀我?” 黎晏州心头突地一跳,他一直以为,夏澜并不知道回沣阳期间,两次遇刺的背后主谋是谁。 小姑娘还挺聪明啊! 等等—— 男人惊疑不定地盯着她:“你这话什么意思?” 夏澜继续卖关子:“等回家后,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就知道了。” 前夫哥的好大妹回娘家摆阔,让她大发横财不说,还拿到了一本小册子。 是时候让小册子闪亮登场了。 黎晏州心里七上八下,猫抓似的,一把将小姑娘提溜过来按在怀里,语气凶巴巴的:“什么东西?” 夏澜不答,昂首亲了上去。 男人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闷哼。 什么东西不东西的,靠边站。 他现在只想不是东西一回! …… 回到枕云堂,黎晏州迫不及待地问:“是什么东西?快拿出来让我看看。” 夏澜转身进了内室,很快便捏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出来了。 第362章 “看,这东西要不要命?” 黎晏州接过小册子,翻开一看,呼吸不禁为之一顿。 好家伙! “要命!太要命了!这简直就是催命符!” 男人粗略翻了一遍,不禁感慨万千。 “本王的封地在诸王之中最为富庶,一年产出也不过六十万两,他赵兴业什么都不干,八十万两手到擒来。” 夏澜笑道:“不止呢,这单单是年下的孝敬,平时肯定还有。” 黎晏州捏着小册子抖了抖:“陛下最毒贪墨,单就这本小册子,足以让风光百年的镇国公府在上京消失。” 夏澜优哉游哉喝奶茶,心里暗想,明儿得对大哥说一声,下回做些珍珠圆子放进去,有点嚼头。 黎晏州见她抱着酒葫芦不撒手,呼噜呼噜大口大口地喝,皱眉道:“你还没成年,别喝酒。” 夏澜把酒葫芦递给他:“你也来两口?” 黎晏州挥手推开,他才不喝呢! 他的健康是澜澜耗费精神力,昏迷多少天换来的,任何有损健康的事他都绝对不会干。 夏澜撇撇嘴:“不喝拉倒!就这么点奶茶,我自己喝还嫌少呢!” 黎晏州听到“奶茶”两个字,心头怦然一跳,接过酒葫芦,对嘴灌了一大口。 阔别将近三十年的滋味重回舌尖,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他的心脏在刹那间皱缩成一团。 他呆呆愣愣的,握着酒葫芦的手不自觉地发颤,待口腔中的余味变淡,又机械地灌进去一大口。 那种甜滋滋香喷喷的感觉,愈发熟悉了。 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 男人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他忽然把酒葫芦放在炕几上,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连双拐都忘了拄,就那么扭着两条软绵绵的细瘦长腿,颤颤巍巍地走进内室。 距离有些远,又隔着屏风,夏澜看不清楚黎晏州的动静。 她等了一会儿,没见男人出来,便拿着酒葫芦跟过去查看。 男人坐在床边,靠着床侧的雕花栏杆,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九哥,你怎么了?” 黎晏州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想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却徒劳无功地发现,那两口奶茶的威力实在太大,他根本克制不住。 “澜澜,你煮奶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夏澜靠着雕花栏杆,低头幽幽地望着他,挤出一丝强笑。 “是吧,我也觉得这次煮的奶茶最接近他的味道。” 黎晏州颀长的身子慢慢佝偻起来,手臂抱头,蜷缩得活像一只煮熟的虾。 那天他本来也是要去迎接老肥的,但出发前跟夏澜吵了一架,他就赌气没去。 如果他去了,她就不会在公交车上睡着,不会误了时间。 老肥就不会碰到小孩落水。 就算碰到,他们仨一人救一个,老肥绝对不会搭上年仅十七岁的生命。 夏澜默默地瞧着他痛苦的样子,迟疑少顷,感慨道:“要是老肥也穿过来,那就好了!咱们三个又能一起玩了。” 黎晏州佝偻的身子轻微颤抖,嗓音破碎,带着哽咽。 “我对不起他——我也对不起你——我踏马真是混蛋啊!” 夏澜在他身边坐下,小手搭上他的腿,从上往下一路捏过来。 腿围明显粗了些,肉也硬实了些。 照这个情形下去,最多月把四十的,他又能活蹦乱跳了。 “九哥,我要同花大姑进山辨认毒虫毒草,可能要好几天,但是一定会在阿溪提亲之前赶回来。” 黎晏州情绪低落,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第363章 夏澜拍拍他的后背,叹道:“你别这样,老肥不会怪你的,他只会希望你好好的。” 老肥明明年龄最小,却像大哥似的照顾他俩。 他那么好的人,怎么舍得怪他俩? 黎晏州仰起头,闭着眼睛深呼吸。 夏澜看到他浓密的睫毛根部有水渍,叹口气,默默地离开了。 老肥的死,是他俩到死都没能解开的心结,谁劝都不顶用。 等到鹰嘴峡之战真相大白,两人相认之后,心结自然而然就解开了。 夏澜去厢房找花大姑,问道:“你认识回药王谷的路么?” 花大姑心里升起一丝不敢深想的期冀:“认识的,姑娘要回药王谷么?” “有多远?” “药王谷处在大黎最南端,翻过一座山便是南楚的国土,距离上京约莫两千二百里。” “路况如何?需要穿山越岭么?” 花大姑屏气凝神,死死地盯着夏澜的嘴唇,颤声答道:“一路往南,依次要经过青龙山、莽山、松柏山。 走官道要绕远路,但大路平坦宽阔,车马跑得快,也安全。 走小路翻山越岭虽然近,但免不了要经过盗匪横行之处,不过有我在,姑娘不必担心宵小作祟。” 夏澜点了点头,吩咐道:“你立即收拾几件换洗衣裳,天黑后启程去药王谷。” 花大姑眼睛瞪得像铜铃:“天黑后就启程?今日?姑娘莫不是拿我开心?” “我有这么闲?”夏澜不苟言笑,面容有些严肃,“不要惊动任何人,就咱们俩去。” 花大姑心中惊疑不定,但偷觑一眼夏澜的冷脸,顿时连个屁都不敢放,乖乖地去收拾东西。 拿了几套衣裳,又去大厨房要了几碟子糕饼点心,用油纸仔仔细细包好,裹成一个包袱。 上半夜没有月亮,一更过半天色便已全黑。 夏澜叫上花大姑下山,花大姑云里雾里,走路都是飘的。 “姑娘,这大半夜的,没车没马,咱们走着回药王谷?” 夏澜没作声,走进僻静无人的林子里,吩咐道:“你去路边守着,别叫人闯进来。” 花大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乖乖地走到林子外围。 不一会儿,听见一阵奇怪的响声,两道强光从背后直直照过来。 她回头一看,顿时呆住了—— 那是什么? 一个硕大的方方正正的盒子,会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炯炯放光,那光比牛油蜡烛都强,白中带着点点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夏澜一脚刹车,准确无误停在花大姑身边,倾身过去打开车门:“上来!” 花大姑愣愣怔怔的,看到一把像椅子的奇怪东西,恍恍惚惚地爬上去,学着夏澜的样子坐端正。 夏澜替她扣上安全带:“关门。” 花大姑呆头鹅似的,拉过门轻轻掩上。 “重一点。” “哦,好。”她东摸摸西看看,找到一个类似于把手的地方,用力拉上。 “坐稳。” 话音刚落,一脚油门,越野车嗖的一下蹿了出去。 惯性使得花大姑上半身往后猛的一靠,惊得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了。 “姑娘,这、这是什么?” “管好你的嘴,别乱说话。”夏澜面无表情,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操控着方向盘。 花大姑纵横江湖,半辈子没人敢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被夏澜呵斥,她竟然半点没觉得尴尬,反而不胜惶恐。 那种对于未知的恐惧,是人的本能,无可避免。 夏澜开得并不快,也就七八十码。 但古代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马,普通骑乘马时速二三十公里已经算不错的了,而且会越跑越慢。 第364章 一天跑跑停停能走二百里地,便可称得上良马。 夏澜开着远光灯,在空旷无人的官道上风驰电掣。 花大姑脑袋伸到窗外,哇哇的吐。 开了约莫半小时,到了荒郊野外,放眼望去全是乱草野树,不见人烟。 夏澜停车关灯,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 花大姑连滚带爬地下了车,吐得直不起腰,险些一头扎进蔓草地里。 夏澜眉头紧皱,嫌弃地捂着鼻子,指了指远处草地:“你到边上吐去。” 花大姑乖得跟幼儿园小朋友似的,趔趔趄趄地走进草丛中。 等她吐完回来,眼睛瞪得愈发大了。 那大方盒子不见了,路边停着一个更为怪异的东西。 那东西头上也不知道长了个啥玩意儿,呼呼地刮着风,吹得她几乎迈不动步子。 夏澜手持喇叭冲她喊话:“花大姑,快上来!” 花大姑脑瓜子嗡嗡的,一团浆糊。 愣愣怔怔地朝着亮光走过去,看见一架梯子,手脚并用爬上去坐好。 夏澜关了门,给她扣好安全带,操纵直升机升空。 花大姑的眼睛几乎瞪出眼眶。 !!! 这就……飞上天了?! 她看看夏澜,再看看黑乎乎的地面,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啪—— 清脆的响声在噪音中清晰可闻,脸上火辣辣的疼。 是真的? 但——人怎么能飞上天呢? 假的! 一定是假的! 她一定是中邪了! 花大姑死命地咬舌尖,掐大腿。 嘶—— 真疼啊! 夏澜眼角余光瞥到她的各种小动作,忍俊不禁,冷脸也板不住了。 “行了,别胡思乱想了。实话告诉你,我是天上的神仙,到人间历劫来的,你看到的都是我的法器。 你记住,今夜所见所闻,不可对任何人泄露半个字,包括你的丈夫。 你与我有缘,被你看到一二神迹无妨。但若被别个凡人知道,触犯天条,你们会遭天雷轰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花大姑冷汗都出来了,嗓音哆嗦得活像掉进羊圈里:“我我我记住了,我绝不乱说半个字!” 实在不是她没脑子好忽悠,大半夜的飞上天,搁谁谁不慌啊! 夏澜驾驶直升机一路往南飞,末世精心改良的直升机,最高时速可达七百公里,两千二百里,三小时就能到。 她飞的是直线距离,怕飞过头,夏澜开了两个半小时就停下了。 “你看看这是哪儿。” 花大姑一脸懵逼:“……这、这黑灯瞎火的,荒郊野外,我认不出来啊!” 夏澜噎了噎,又把越野车召唤出来。 花大姑胃里一阵翻滚,直吐酸水。 夏澜开车继续向南,半个多小时后,远光灯照出田地村庄。 继续往前开,到了一片城墙下。 绕到城门正前方,用夜视仪一看,上头写着“灵州”两个篆字。 “灵州,是哪儿?” 花大姑今天受了太多次震惊,人都麻了,喃喃道:“灵州,竟然到灵州了。 再往南是均州,药王谷就在均州城南的山谷中。” 夏澜点了点头:“明白了,上车。” 花大姑脸色青白交错,yue—— 一小时后,两人出现在均州城南郊。 花大姑恍恍惚惚,跟做梦似的。 三个时辰前,她还在卧云庄中。 三个时辰后,她竟然已经到了药王谷外。 除了做梦,唯有神迹二字可解释。 “姑娘——不,仙姑——” 花大姑腿软得站不住,软趴趴地跪下了,情不自禁俯身磕了个头。 夏澜皱眉,冷声道:“刚叫你别乱说话,叫我什么?” “姑娘!”花大姑连忙改口,“姑娘,咱们什么时候进谷?” 第365章 “明日一早。”夏澜随意地道,“我先睡会儿,你自便。” 她说着便朝前方走去,峨眉月光芒微弱,很快她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 花大姑不敢惊扰,更不敢睡,找了棵小树,背靠小树坐着,支楞着耳朵留神四周的动静。 夏澜回到空间,吃了个小火锅,喝了瓶冰镇酸奶,然后冲个澡,美美地睡一觉。 睡醒后离开空间一看,天刚蒙蒙亮,四下里一片寂静,连虫鸣鸟叫都没有。 她回身走了约莫三百米,只见花大姑靠着树睡着了,脸色灰扑扑的泛着青,怪吓人的。 上次打赌,夏澜只给她解了一半毒,花大姑认输之后,她就没再继续为她解毒。 花大姑自己费了老鼻子劲,也只能将余毒压制住,无法彻底拔除。 如今她的脸上没有烂疮了,但留下不少纵横交错的旧疤,膝盖以下全是烂疮,隔几天就要划开烂疮挤出脓水毒血。 这样的毒,但凡换个人,孟婆汤都干八碗了。 花大姑长年累月与毒物打交道,身体已经产生了一定的抗毒性,加上本身毒术高明,能够维持平衡。 她每每看到自己烂糟糟的腿,对夏澜的敬服便会更上一层楼。 那可是神仙啊! 凡夫俗子岂可望其项背半分! 天亮后,花大姑带着夏澜进入药王谷。 她虽然不是药王谷的人,但在谷中生活二十年,除了禁地,来去自如。 弟子们纷纷向她打招呼,对夏澜只是多看两眼,没人主动询问。 夏澜也没急着表明身份,直接让花大姑带她去见唐照峰。 唐照峰在药池中泡着,瘦得活像骷髅架子,但头发眉毛乌黑,没有胡须,好像变成植物人之后,连衰老都暂停了。 “姑娘,照峰他……他还有救吗?”花大姑悬着一颗心,殷切而又忐忑地注视夏澜。 夏澜吸了吸鼻子,分辨出几种草药的气味,都是有毒的。 她可不敢碰,怕把自己毒倒了,还得浪费精神力解毒。 “你把他捞出来,多洗几遍,一定要洗干净,要是把我毒倒了,他就完蛋了。” 花大姑一叠声应是,吩咐药童立即去准备热水和浴桶,又让人给夏澜准备早膳。 她把唐照峰抱上来,放在浴桶中,一遍遍地冲洗,连脚趾缝都搓了好几遍。 确保没有任何药汁残留,才去请夏澜。 夏澜不紧不慢用完早膳,进内室一看,唐照峰穿戴整齐,平平躺在榻上。 她先给唐照峰把脉,然后拿出针包,抽出银针一根一根往他身上扎。 暗中驱动精神力,为他治疗。 花大姑眼眶都快瞪裂了。 就这? 毫无章法地乱扎一通,真能把袁无疾耗尽二十年心血都没治好的活死人扎醒? 转念一想,不对,她师父可是神仙! 袁无疾那个凡夫俗子,能比么! 夏澜扎了一通针,觉得有些累,但精神力消耗并不算大,连一半都不到。 等了一刻钟,拔了针之后,夏澜吩咐道:“我先睡会儿,你就在这儿守着,哪儿也别去。” “姑娘放心,我晓得的。” 不用夏澜说,花大姑也会不错眼地盯着她。 药王谷富甲天下,袁无疾的三位弟子为了争继承人的位置,明争暗斗十多年。 夏澜这一来,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她要是不能把夏澜毫发无伤地带回去,袁无疾赔上整个药王谷,也会活剥了他们两口子。 夏澜就在东次间的榻上睡着,花大姑在西次间的床前守着唐照峰。 第366章 她遭了一晚上的罪,连惊带吓,胆汁都快吐出来了,这会儿静下来,不知不觉就犯起了困。 朦朦胧胧间,花大姑感觉到头上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伸手一抓,抓住一个干巴枯瘦的东西。 睁开眼睛一看,竟然是一只手。 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只见那二十年不曾睁开眼的男人,竟然真的醒了! “照峰!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花大姑嘴唇颤抖得厉害,嗓子眼里挤出一声近似于哀嚎的呜咽,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落。 唐照峰的手软绵绵的,抬起来都费劲,那细瘦的手腕在花大姑手中耷拉着,虚弱到了极点。 他咧了咧嘴,如同骷髅上裂开一个口子,令人毛骨悚然。 他想说话,但嘴唇动了好几下,嗓子眼却仿佛堵着一张细密的网,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 “我是容月!我是容月啊!照峰,你——” 花大姑的心瞬间悬到嗓子眼,目不转睛注视他,惶惶不安地喃喃:“你还认得我吗?” 男人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眼神发直,呆愣愣的,睫毛随之轻轻颤动。 花大姑的心也跟着颤个不停。 好半天,唐照峰才轻轻点了点头。 花大姑彻底崩溃,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她拉住唐照峰的手,隔着黑巾贴在脸上,泣不成声。 “照峰!你终于醒了!我等了整整二十年!终于等到你醒来了!” 唐照峰的眼神愈发茫然,直勾勾地望着花大姑,嘴唇慢悠悠地蠕动。 还是没发出声音。 花大姑哭声一顿,惊惶地瞪大眼睛:“照峰,你——你怎么不说话?” 唐照峰又动了动嘴唇,用尽全力憋出一个模糊不清的气音。 花大姑呆若木鸡,盯着他的嘴唇看了好一会儿,才像被雷劈了似的,猛的回过神来,跌跌撞撞扑倒东屋榻边。 “姑娘!姑娘!照峰他醒了!可他不会说话了!您快去看看吧!” 花大姑哭天抹泪时,夏澜已经被吵醒了。 但她累得很,还没睡醒困,翻了个身,闭着眼睛想接觉。 花大姑扑过来连哭带喊,她这才不情不愿地坐起来,揉着眼睛打哈欠。 “他当了二十年植物人,刚醒来肯定不可能跟正常人一样,你先别急,等他休养一段时间看看。” 花大姑松了半口气,但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姑娘,求您去看一眼吧!我真怕——”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 生怕不吉利的字眼从喉间滚过,都会沾染上晦气,给心爱的男人带来灾难。 夏澜睡不成了,只好起身,先倒了杯水喝,然后去西屋查看唐照峰的情况。 花大姑急得脑门冒火,却没敢再催。 如今的夏澜,在她心目中不单单是师父,是救命恩人,更是九天之上不可亵渎的神灵。 夏澜在床边的锦墩坐下,花大姑忙拉过唐照峰的手,撸起袖子递过去。 夏澜搭上脉,微微垂头,静静感受脉象变化。 少顷,收回手说:“毒已经解了,但他身体太虚弱了,需要用心调养。 他瘫痪时间太长,浑身肌肉基本上萎缩得不剩什么了,要慢慢锻炼。” 夏澜站起身,转转脖子,甩甩胳膊抬抬腿,做了一段热身运动。 先抬起唐照峰的一条腿,屈伸、按摩,然后换胳膊,继续做康复运动。 用半边身体演示完一遍,夏澜累得浑身冒汗,呼哧带喘。 “以后你就按我教的天天帮他锻炼,等他的肌肉长出来,再尝试下地行走。 切记不可急躁冒进,要时刻观察他的情况,若他承受不住,绝对不能勉强,一定要立刻减少活动量。” 第367章 夏澜交代完注意事项,擦了把汗,又道:“这里太湿热了,叫人备水,我要沐浴。” 花大姑毕恭毕敬地道:“我记下了,姑娘请稍等,我这就去。” 她走到外间,吩咐药童立刻去准备新的浴桶和热水。 热水送到之前唐照峰泡药浴的屋子,不等夏澜开口,花大姑就让药童守着唐照峰,她去门口守着夏澜沐浴。 夏澜心里暗暗欣慰,爹爹说得果然不错,花大姑算不上好人,但也不是恶人。 最起码,知恩图报。 沐浴更衣罢,夏澜对花大姑说:“我今晚要回上京,你同我一起。” 花大姑转头看了一眼西屋的方向,满眼不舍,但只是点了点头:“是。” 夏澜板了一路的冷脸温和下来:“明天清早我进城后,你自己回药王谷,等唐照峰能下地了,你们俩一起去上京找我。” 花大姑眸中瞬间迸出满满的惊喜:“姑娘,您……真的让我回来照顾他?” “你给我的书,足够我研究一段时日了。你留在上京也没什么事,就忙你的去吧。” 花大姑心里热乎乎的,衣摆一撩,屈膝跪下,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响头。 “徒儿多谢师父成全!师父对徒儿恩同再造,徒儿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师父。” 夏澜笑了笑:“起来吧,明日我将你身体里的余毒彻底清了,你们夫妻阔别二十年,就当我这个作师父的,送给徒弟的贺礼。” 花大姑鼻子一酸,眼眶一热,泪水止不住扑簌簌掉落。 她这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生来丧母,四岁丧父,寄人篱下两年后投身五毒教。 接受四年严酷训练,终于被选为圣女。 原以为苦尽甘来,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愈发残酷的水深火热。 挨不完的打,受不完的罚,吃不完的五毒,练不完的毒功。 好不容易遇上唐照峰,一个惺惺相惜的对手,心心相印的爱人,彼此认定对方,愿意为对方放弃名声地位与权势。 然而,洞房花烛夜,两人齐齐毒发。 一个毁容,清醒地承受二十年剧毒折磨。 一个成了活死人,二十年无知无觉。 如今回首前半生,这个令她颜面扫地的小姑娘,迫于无奈憋屈认下的师父,竟然是除了爱人之外,对她最好的人。 花大姑哭得几乎瘫倒在地,哭天道不公,哭命运无常,哭悲欢离合,也哭自己狼心狗肺、不识好歹。 夏澜嫌她哭得难听又难看,摇摇头回屋去了。 花大姑哭了半天,收拾好情绪,洗了把脸,回屋去看唐照峰。 唐照峰费劲地转过头望着花大姑,心里憋着一肚子话,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气音。 他甚至忘记怎么说话,眼神也呆呆的,无法准确地传达出情绪。 花大姑握着他的手贴在颊畔,半趴在床边,另一只手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心爱男子的眉眼。 “照峰,二十年过去了,我老了,你也老了…… 我还以为,这辈子会就这么蹉跎过去,没成想竟然得上天垂怜,认识了师父。 我师父——哦,不对,是咱们的师父,是个医术通神的年轻姑娘,比袁无疾可厉害多了!” 花大姑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说累了,就停下来喝口水,缓一缓,继续说。 仿佛要一口气把二十年没说的话,在这一时半刻间全都说个尽兴。 夏澜起初只觉得她那沙哑的哭腔格外刺耳,刮得耳膜生疼,脑瓜子嗡嗡的。 听着听着,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第368章 前世的她,最长的一段恋情也没超过三个月,尚且哭天抹泪要死要活,拉着林腾喝大酒耍酒疯。 她根本不敢想,前世林腾陪她喝酒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那封遗书,然后撕掉销毁,决然跳下十七楼。 这一刻,夏澜忽然特别想见到黎晏州。 想抱抱他,什么也不说,就静静地抱着他就好。 夕阳挂在山巅,灿烂的余晖铺满半边天空。 金红粉紫的晚霞绚丽多彩,层层堆叠,美不胜收。 夏澜站在院子里,心里只有漫无边际的焦灼。 今日的天,似乎格外漫长,怎么也黑不下来。 花大姑不知何时站在夏澜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忽然轻轻地说:“人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姑娘,我是个失败的人,原不该多嘴。可是我瞧姑娘似乎记挂着什么人,那便去见他吧。 趁年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像我似的,白白浪费了好时光。” 夏澜循声回头,就见花大姑眯着眸子眺望远山,眉眼间满是怅惘与遗憾。 她心里忽然一软,低声道:“明年春天你来找我,我尽快帮你们俩怀个孩子。” 花大姑呼吸一顿,脑海刹那间空了。 短短一瞬,万千思绪蜂拥而入,嗡嗡长鸣。 好一会儿,她才扬唇释然地笑了:“多谢姑娘。照峰才刚醒,想完全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还不知要多少时日。 我与他新婚夫妻久别二十年,今日重逢,只想过好两人的日子。至于子女缘分,随天意吧!” 夏澜有些诧异。 花大姑又笑,似乎有些羞赧:“照峰昏迷的二十年,我想了很多很多。 等他醒来,我要如何如何,来弥补这蹉跎的二十年。 可是他真正醒来之后,我只想守着他,从前想象了无数遍的事,仿佛也不是多要紧的。” 夏澜的人生阅历并不算长,前二十多年读不完的书,后七年砍不完的丧尸。 要说经历,还没魂穿异世这半年的经历更多更杂。 她一时无法完全理解花大姑的心情,想了想说:“那好吧,你想好了就成。 若是哪天你忽然想要孩子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但不能太晚,三五年内助你有孕,我还是有把握的。但五年之后,就比较难了。” “多谢姑娘!”花大姑行了礼,转身进屋。 夏澜听见她轻快的嗓音,从大开的窗户传出来。 “照峰,以前你总说,我穿烟霞色的裙子最好看,以后我天天穿烟霞色的裙子给你看,好不好?” 夏澜望向窗口,视线被屏风遮挡,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焦躁的心莫名平静下来,叫药童搬来一架梯子,爬到房顶上,饶有兴致地欣赏晚霞。 天色一点一点黑了下来。 花大姑喂唐照峰喝了药,做了一趟按摩,等他睡下后,便来见夏澜。 “姑娘,这几本手札是我历年心血之所在,您闲暇时多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就做好标记,等照峰能下地了,我们两口子即刻去上京见您。” 夏澜粗略一扫,十多本小册子,牛皮纸封面,用麻线缝订齐整。 她点了点头,花大姑又将包袱捆扎好:“姑娘,可以出发了。” 两人乘马车出谷,到了荒郊野外,打发药童驾车回去。 夏澜从空间召唤出直升机,一路北上。 两个半小时后飞机降落,然后换乘越野车,继续往北去最近的城池。 第369章 远远地看一眼城门上的字样,发现飞偏了,向东偏了一百多里。 夏澜之所以带着花大姑返回,就是怕方向偏移,她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该如何纠正。 有花大姑指明方向,换越野车沿着官道开了不到三小时,顺利抵达上京城外。 此时天还黑着,才四更过半。 花大姑跪在地上抱着树,吐得直不起腰,感觉半条命都没了。 夏澜想笑,又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厚道,于是换了小电驴。 没成想花大姑应激了,坐在小电驴后座,还是哇哇吐个不停。 到了距长安苑二里之处,夏澜刚一停车,花大姑就摔下来了,趴在地上吐酸水。 夏澜嘴角抽了抽:“……” 花大姑一把一把的往嘴里塞药,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干呕半天才软手软脚地爬起来。 “算了,你歇着吧,等天亮了自己回药王谷去,我自己过去就好。” 夏澜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原以为光找路都要耽搁几天,药王谷再耽搁两三天,勉强能赶上为方兰溪提亲。 花大姑有气无力地道:“那不行,我必须亲眼看着姑娘回家,否则我不放心。” 夏澜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她:“你行么?” 花大姑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不行也得行啊! 这位祖宗可怠慢不得! 平地走二里都快要花大姑老命了,那蜿蜒曲折的长台阶,更是令她苦不堪言。 花大姑内心哭成狗,不愧是神仙法器,她这肉身凡胎的,属实吃不消。 还剩十多个长台阶时,夏澜停住脚步,对花大姑说:“坐下歇一会儿,我给你清除余毒。” 花大姑强撑着的一口气松了,整个人如同煮过头的面条,软哒哒地瘫坐下来。 夏澜拿出针包,花大姑掏出火折子晃亮,就着灰扑扑的天色与豆大一点亮光,胆战心惊看她施针的部位与手法。 看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 认穴很准,手法也对,但施针的穴位,跟解毒明明风马牛不相及。 最重要的是—— 跟上次扎针的穴位几乎没有重合的。 花大姑愣愣怔怔地看着火光下明晃晃的银针,心里再一次感慨。 要不说是神仙呢! 凡夫俗子要是看得明白,那她也成神仙了。 “师父,您这套银针,也是仙家法宝吧?”花大姑吞了吞口水,眼神敬畏。 夏澜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依次拔针,收回针包,放进腰间的小包中。 老祖宗的审美一向走在世界潮流前线,单肩包、双肩包、斜挎包,还有各种各样的腰带,那叫一个精致绝伦。 夏澜今天穿的是湖水绿月菱纱衫裙,搭配月华色鱼戏莲叶小包,清爽素净,纯良无害。 她垂眸收针,动作干净利索,神态从容温和。 花大姑默默地瞧着,直到小姑娘收拾好东西,沿着长阶不疾不徐地走到尽头,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明知夏澜看不见,但花大姑还是端端正正地跪下,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 她如今也算是仙家弟子了,对神明更要万分敬畏才是。 不敢奢求百年之后能成神成仙,哪怕是能当神仙座下的小仙童,那也是莫大的造化。 夏澜的到来,令夏良瞬间拉响一级警报。 他几乎是冲进主院如意居的,站在夏澜面前时,粗气尚未喘匀。 “小小姐,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呀!”夏澜正美滋滋地吃鸡汤面,她来得太早,厨房还没准备好,只能先煮碗面垫垫饥。 第370章 夏良不信,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几遍:“没出事,你怎会大半夜就过来了?” 夏澜面不改色气不发喘,淡定地道:“哦,我进山采药,采到一株老山参,拿过来给你补补身子。” 说着从绣花小包里取出一株带着泥土的新鲜人参,递给夏良。 她觉醒异能后,搬空了附近五条街的大药房填充微缩医院,空间里也有队友囤的各种补品,老山参干的鲜的都有很多。 夏良接过老山参,眯着眸子翻来覆去好一通查看,这才相信夏澜的话。 他顿时眉开眼笑,欣慰得直抹眼泪。 “这样好的东西,小小姐留着自己用。我一把老骨头,用了也是浪费。” 夏澜眉眼一横,故作不悦:“你说这话是要扎我的心么?我盼着你长命百岁,长长久久地护着我。” 夏良眼皮子热乎乎的,忙赔笑脸:“是我不好,小小姐别恼,我以后再不胡说八道了。” 夏澜哼了一声别开脸,一副“我真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夏良讪讪的,见桌子上只有一碗鸡汤面,连个点心小菜都没有,忙借口叫人给她重做夜宵,灰溜溜地撤了。 出门就把厨房的管事叫来,要求务必保证各种蔬果肉蛋齐全,随时听候主子取用。 又叫把小厨房支起来,虽然小小姐不常来,但也要确保一旦小小姐过来,随时可以保证膳食点心充足供应。 早膳后,夏澜故作不经意地问:“怎么没见梁高?不是叫他务必十二时辰贴身保护,寸步不得离开么?” 夏良表情一僵,想到梁高那尴尬的伤处,实在难以启齿。 “梁护卫他……他日夜保护我,十分辛苦。我想着反正是在庄子里,就让他歇着了。 你放心,只要出门,我一定叫他随身保护,绝不会让自己陷进危险中。” 夏澜点了点头:“嗯,只要你的安全有保障,那我就放心了。” 她真想把蒋惜梅叫过来,让她亲眼看一看梁高的惨状。 不过他伤在下三路,还是算了,别脏了她家小梅花的眼睛。 夏澜对夏良提了一嘴,说她想用心经营济安堂,让他拿个章程出来。 做生意这种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谋划,她只要给出大方向就行了。 夏良连声道:“我正要同小小姐商量呢,既然你长留上京,我想着慢慢把南方的生意迁过来,离得近也好有个照应。” 夏澜不假思索地道:“南方的生意不要动,你在南方经营二十年,半生心血之所在,放弃了太可惜。 如果你有余力的话,可以考虑向北发展。但若无法兼顾,还是要以南方为主。” 夏良并不是有多大雄心壮志的人,能找回夏家后人,他已是喜出望外。 这二十多年来,他积攒下的财富,足够夏澜闭着眼睛挥霍八辈子。 别说扩张生意,要不是夏澜终身大事尚未落定,他都想退休养老了。 夏澜见他微蹙眉头不说话,心知这要求可能超纲了,于是故作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良伯不必放在心上。卢大夫那边怎么说?” 夏良扬起笑脸,乐呵呵地道:“老卢自然是愿意的,求之不得呢! 他三儿两女都不是学医的料,听说他要来上京,就一个八岁的小孙子愿意跟过来,还是图吃嘴。 蒋姑娘模样俊,嘴巴甜,成天卢大夫长,卢大夫短,哄得老卢眉开眼笑,连看家的正骨手法都传了好几招。 第371章 昨天我去一说,老卢就满口答应,还特意请先生看了时辰,说今日申时二刻是吉时,要正式行拜师礼。” 夏澜连连点头:“那敢情好,良伯,我没经办过要紧事,恐有疏漏。 小梅花的婚事,劳烦你替我多操心着点儿。她与我最要好,又是我未过门的弟媳妇,婚事上决不能让她受委屈。” “放心吧!”良伯摸了摸油光水滑的下巴,眯着眸子感慨,“唉!没想到我生平头一次送嫁,为的竟不是自家人。 这样也好,就当积攒经验了,来日送小小姐出嫁,才能更妥帖。” 夏澜见他一脸怅惘,脑子一热,脱口道:“要不我同她说说,要是她愿意认你当义父,那不就成自家人了?” 夏良想也没想,一个劲儿摇头:“小小姐别闹,这可当不得儿戏。” 夏澜刚想说她没开玩笑,夏良总说自己是绝后之人,让他认个义女,也算是多添一份温暖。 夏良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借口说要准备去参加拜师礼,急匆匆走了。 他不像袁无疾,认个义女就当成宝贝,恨不得架在头顶上供起来。 他满心满眼只有小小姐一个人。 他可以爱屋及乌,看在小小姐的面子上,出钱出力帮衬蒋惜梅风光出嫁。 但他绝不会同任何人有名分上的纠葛,毕竟他手握夏氏商行,万一引狼入室,对小小姐不利,那真是死了都没脸去地下见夏老爷与大小姐。 夏澜在院中溜达了一圈,决定去撩拨一下梁高。 梁高住在松鹤堂的厢房中,此刻正趴在床上,裤子退到膝弯,哼呦哼呦地哀嚎。 夏澜在阶前停下脚步,扬声喊道:“梁高,我要回卧云庄,你送我过去吧。” 梁高一惊,双手下意识猛的一撑床铺,跪起来提裤子。 动作幅度太大,肿得老高的伤处传来钻心剧痛,令他整张脸都扭曲了,嚎得愈发惨烈。 “梁高,你怎么了?” 梁高眼泪汪汪,匆匆忙忙整理衣服,哑声回道:“郡主,我……我怕是……去不成了。” 夏澜一副吃惊的样子:“你怎么了?生病了吗?要不让我看看?” “不不不!没没没!我好得很!好得很!不敢劳烦郡主!” 梁高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眼泪掉得愈发凶了。 他的毒早就解了,只是蹲在草丛中一泻千里时,被蛇虫鼠蚁咬得满腚是伤。 现在的疼,单纯是皮肉痛,以及伤口因为天气炎热、捂得严实而有些发炎化脓。 敷了金疮药,晾了一晚上,已经好多了。 疼归疼,但不灼得慌了。 夏澜“哦”了一声,又问:“请大夫瞧过了吗?” 梁高黑脸涨得发紫,支支吾吾地道:“瞧、瞧过了,没、没有大碍,多谢郡主关心。” 伤在那种地方,他脸皮再厚也不敢大大咧咧给大夫看啊! 就连夏良问起,他都只说是中了蛇毒头晕恶心,喝点解毒的汤药睡一觉就好。 夏澜听他说话中气十足,也就没再多问。 缓了缓,说道:“梅姐姐要定亲了。” 梁高哀嚎的声音一顿,沉默许久,才喃喃道:“她要定亲了啊,真快啊!我才走了三个月,她竟然要定亲了。” 夏澜对梁高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 但肆无忌惮地伤害,罪不可恕。 “郡主,那个方家二公子——他念书厉害么?” 夏澜心头涌起一丝说不出来的烦躁,觉得这人死缠烂打真够恶心的。 但听着那失魂落魄的语气,又莫名的发不出火来。 第372章 她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他以前没有好好念书,但是自从认识梅姐姐之后,就开始认真念书了。 如今他和青松他们一起读书,孟夫子说他很用功,脑子也聪明,进步很快。” 梁高闷闷的“哦”了一声,再次沉默。 夏澜想说让他别再纠缠,否则她不会坐视不理。 就听梁高呵的一声笑了:“她总说要嫁给斯文俊俏的读书人,如今总算是好梦成真了。 郡主,我想求您一件事——” 梁高伸手从枕边取来一个细长条木匣子,打开来拈起一根梅花玉簪。 细白如脂的质地,五瓣梅花栩栩如生,梅蕊一点点天然的黄堪称点睛之笔。 他怔怔地瞧着梅花簪子,脑海中无数遍幻想蒋惜梅戴上的样子。 “小梅花最讨厌我了,我要是去吃她的喜酒,她一定会生气。 请郡主替我送一份贺礼给她,不要说是我送的,我怕她不肯收。” 梁高扶着墙壁艰难地挪出厢房,将木匣递给夏澜。 手伸到一半,停顿一下,又叹着气收了回去。 “算了,她不会喜欢我的礼物,我又何必再去惹她心烦?” 夏澜心下颇不是滋味,不知是该烦他,还是该同情他。 “梁高,我诚心诚意地劝你一句,改掉嘴贱的毛病,好好说话,你今后的路会平坦很多。” 梁高咧开大嘴,挤出一抹强笑:“多谢郡主,我记下了,我送郡主回庄。” 夏澜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路都走不利索,能行么?” 梁高将木匣揣进怀里,龇牙咧嘴吸了口冷气:“小厮们功夫不行,我不放心他们护送郡主回庄。 我不碍事,能撑得住。郡主的事情要紧,耽搁不得。” 夏澜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叫人准备马车,还特意吩咐多加两个鹅羽软垫。 蒋惜梅的气出完了,婚事也会按部就班进行下去。 梁高这边的梁子,正式翻篇。 哪知一回到卧云庄,夏澜那颗尘埃落定的心,瞬间提溜到了半空中。 庄门外停着一顶软轿,四个侍卫打扮的人立在轿旁。 见夏澜过来,齐刷刷躬身行礼:“见过郡主。” 夏澜心下纳闷,卧云庄一向清静,今日竟然来客了,挺稀罕。 随意叫住一个婢女,一打听才知道,来的是三皇子黎慎钧。 金谷园宴会之后,太后凤驾直接回宫了。 夏澜觉得有些不对劲,太后都走了,三皇子来干什么? 总不能单纯是来联系叔侄感情的吧? 夏澜脚步一拐,直奔醉云轩。 才进院子,就听见偏厅传来黎晏州冷漠的嗓音:“你有本事就自己抢去,求本王作甚?” 三皇子憋憋屈屈地道:“九叔也知道,方兰溪那小子就是头犟驴,天不怕地不怕的,父皇的板子都打不老实他。 侄儿昨日刚踏进济安堂,连话都还没说上两句,方二就冲过来要打要杀的。 侄儿也是没办法,只得来扰九叔清静。方二很听九婶的话,只要九婶为侄儿出头,方二一定不敢同侄儿争。” 夏澜听三皇子提到她,于是缓步走入偏厅,淡笑问道:“不知三皇子殿下想让我替你出什么头?” 三皇子脸一红,忙低头拱手赔笑脸:“郡主来了。” 夏澜虽然是长辈,但毕竟没过门,原该是她向三皇子行礼。 可三皇子一则有求于人,二则当着黎晏州的面,向天借胆也不敢摆谱,姿态摆得很低。 夏澜侧了侧身,客气地道:“我无意偷听殿下说话,但既然听见了,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第373章 不知我家阿溪因何事冒犯殿下,若是他的错,我定要他负荆请罪,任凭殿下责罚。” 三皇子心里顿时一咯噔。 我家阿溪,啧啧—— 亲疏远近分得一清二楚。 若是他的错—— 言下之意,若不是方兰溪的错,即便他贵为当今陛下第三子,她也不会有半点偏袒。 这话但凡换个人说,三皇子定要发作一番。 可惜,说话的人是夏澜。 敢骑在黎晏州头上作威作福的小祖宗。 三皇子可怜巴巴看向黎晏州,以眼神求助。 黎晏州也才比三皇子大五岁而已,十多年前皇子们都是他的小跟屁虫,叔侄感情很不错。 之后他投军,年少成名、威震八方,皇子们都将他视为榜样,对他敬爱有加。 直到鹰嘴峡一役,黎晏州重伤残废,性情大变,避居卧云庄苟命,皇子们不敢来打扰他,叔侄情分才渐渐淡了。 黎晏州对三皇子的求助熟视无睹,温然向夏澜招了招手:“澜澜,不是说要好几天才回来么?” 夏澜笑盈盈走到他对面坐下,眨了一下眼睛:“怕你想我,就紧赶着回来了。” 男人眉宇舒展,绿眸亮晶晶如同阳光下澄净透明的极品美玉:“那你回来晚了。” 一旁的三皇子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睛瞪得堪比黑猫警长,半张着嘴,一脸惊掉魂的样子。 啊这—— 暴戾阴狠、辣手无情的九叔,竟然喜欢这个调调? 腻歪死个人! 尚嬷嬷送进来一盘切块甜瓜,一盘葡萄,叉着精致的银叉子。 让都没让三皇子一声,径直将果盘放在夏澜面前。 “郡主,这是太后赏赐的西域进贡鲜果,王爷叫奴婢存在冰窖里,唯恐郡主回来晚了,果子不新鲜。” 黎晏州先拈了颗葡萄尝尝,眉头略略一蹙:“有点酸。” 然后又叉起一块甜瓜送入口中,给出评价,“甜瓜还行。” 夏澜没去动葡萄,拈着叉子优哉游哉地吃甜瓜。 三皇子莫名牙疼,见两人都不搭理他,只得清清嗓子,提醒两人他这个大活人还在呢。 夏澜仿佛这才意识到还有客人在,放下叉子,用帕子擦了擦手,微微一笑。 “三皇子方才说,我家阿溪与你争,甚至为此动了手,不知所为何事?” 三皇子一脸讪笑:“前些日子我的马在长街发狂,幸得济安堂的蒋姑娘出手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对蒋姑娘一见钟情,昨日去济安堂求见,不料还没同蒋姑娘说上话,就被方二打了出去。 郡主,你给我评评理,方二他——” 夏澜面无表情地打断:“打得不亏。” “没错!郡主也认为打得——不?不亏?”三皇子愣住了,歪着脑袋瞪着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夏澜幽幽地望着他,眼神凉飕飕的:“你撬他墙角,他不打你打谁?” 三皇子不服气,梗着脖子道:“男未婚女未嫁,公平竞争各凭本事才是正理,他如此霸道,简直欺人太甚!” 夏澜挑了挑眉,看向黎晏州:“九哥,三皇子来求你,应该不是要你揍阿溪替他出气吧?” 黎晏州如实道:“这小子知道蒋惜梅曾在我麾下数年,是来向我要人的。” 夏澜毫不客气地讥笑:“阿溪不许你撬墙角,就是霸道,是欺人太甚。那你来求秦王,难道便是公平竞争各凭本事了么?” 三皇子脸一红,讪讪地碎碎念:“若非他强横霸道,我又怎会来求九叔做主?” 夏澜慢条斯理吃了块甜瓜,淡漠地道:“他不会为你做主的,因为他是阿溪和蒋惜梅的媒人。” 第374章 三皇子目瞪口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夏澜,不可置信:“真的?郡主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夏澜淡然笑了笑,没接话。 黎晏州将茶杯不轻不重放在炕几上,语气淡漠:“小三子。” 三皇子浑身一激灵,撇撇嘴不敢作声了。 九叔和气的时候,能跟小辈们打成一团。 但他只要一沉下脸,众皇子没一个敢大声喘气的。 “郡主,我并非有意冒犯于你,但——”三皇子脑子活络,很快就抓住了重点,“忠毅侯这个做兄长的尚未定亲,方二岂有先成婚之理?” 夏澜平静地道:“哦,我大哥发愿斋戒三年,不娶妻,不纳妾,诚心礼佛,以报佛祖庇佑之恩。” 三皇子错愕不已,却又无话可说。 黎晏州淡漠如水地道:“小三子,蒋惜梅性子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是你一时兴起可以收入府中玩玩的。” 三皇子不服气:“方二比我还混呢,难道他便不是一时兴起?” 黎晏州眉眼渐沉,耐心告罄。 夏澜适时开口:“阿溪能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蒋姑娘为将军府二少夫人,三皇子能明媒正娶,许她正妻之位么?” 三皇子眸子骤缩,满脸震惊。 金谷园宴会,他也去了,但被太后叫到了观景台伴驾。 虽听说了镇国公家那一团乌七八糟的烂事,但并没听说蒋惜梅是方家二少夫人。 “方二他——他竟是动真格的?他要迎娶蒋姑娘?” 夏澜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怒气。 哪怕三皇子脑子一热,想要冲破封建礼法、世俗眼光,为爱情争取一把,她都不会生气。 但他很显然只是一时兴起,玩玩而已。 蒋惜梅被这种人看上,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黎晏州一看夏澜皱眉,就知道小姑娘动怒了,连忙赶在夏澜前头开口。 “蒋惜梅随本王出生入死多年,方二若是负他,本王打断他的狗腿。” 看了一眼夏澜,又加重语气补充,“三条腿都打断!” 三皇子浑身一激灵,腿猛的一紧,莫名感觉中间冷飕飕的。 啊这—— 本来以为只是一个普通江湖女子,得知是秦王麾下女将,他甚至有些窃喜。 只要九叔开口,方兰溪那个棒槌拿头跟他争啊! 没成想,九叔竟然处处为那姑娘撑腰。 今天这一趟,他就不该来,平白遭受一通训斥。 三皇子果断认怂:“侄儿不知蒋姑娘正与方二议亲,今日多有冒昧,还请九叔与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 黎晏州十分护短,蒋惜梅她爹死在北境战场,她一个姑娘家,从北境跟着他到上京,硬生生蹉跎成老姑娘,他内心对她颇有歉疚。 蒋惜梅与方兰溪真心相爱,黎晏州一百万个祝福,谁要是敢破坏他俩的婚事,他第一个不答应。 “小三子,今日本王就当你没来过。日后你不得去打扰蒋惜梅,更不准为此事寻方兰溪的晦气。” 三皇子噎了噎:“……九叔多虑了,方二那小子,他是真敢揍侄儿,侄儿才不会蠢到上门找打。” 天涯何处无芳草? 梅花被人折了,他还可以去折桃花杏花梨花,又不是中了毒,非那一味解药不可。 三皇子灰溜溜地走了,路上越想越不忿,果断冲进济安堂,又跟方兰溪打了一架。 俩人都是出了名的纨绔,文不成武不就,打起架来堪称菜鸡互啄,滚作一团。 蒋惜梅看得直拧眉,一把将骑在三皇子身上挥拳头的方兰溪提溜起来,拎进后院。 第375章 “阿溪,明天起你每日早一个时辰过来。” 方兰溪顶着一只乌青眼圈,嘶嘶抽着冷气嬉笑:“好嘞!我巴不得住在济安堂呢,我得好好守着我的梅花姐,谁都不准抢!” 蒋惜梅心里半点旖旎的念头都没有,郁闷地直喷粗气:“明日开始,我教你习武。” 方兰溪之前说过,想跟蒋惜梅习武。 她答应归答应,但先是重伤,再是宴会,如今又定亲在即,这事就搁置了。 臭小子跟人打架的泼皮样儿,实在惨不忍睹,这武不学是不行了。 方兰溪瞬间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窃笑。 上次牵个小手都快给他乐晕了,学武那不得—— 不行! 不行! 光是想的心脏滚烫,快炸了。 —— 夏澜悄悄回了一趟药王谷,治好唐照峰,神不知鬼不觉,连袁无疾都没惊动。 黎晏州见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一会儿单手托腮,一会儿趴在炕几上,一会儿又歪在榻上,姿势变换了好几回,目光却不曾偏移半分。 “澜澜,怎么一直看着我?”男人抬手摸了摸脸,“我脸上有脏东西?” 夏澜一本正经点头。 “在哪儿呢?” 夏澜一把按住他的手:“别动,我帮你。” 说着倾身过去,在男人眉心落下轻柔一吻。 黎晏州瞬间沸腾了。 一把将炕几扫落在地,直接把人给扑倒了。 男人呼吸炙热,心跳急促,迫切又郁闷地喃喃:“澜澜,方二那小子都要成亲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亲啊?” 忍不了! 真的快到极限了! 夏澜有些缺氧,脑海中刺啦刺啦闪白光。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意识刚恢复清明,就察觉到腰间有些异样。 硌得慌。 小姑娘脸上瞬间烧了起来,红得几欲滴血,羞赧又尴尬地道:“你要是实在忍不住,那就——” 黎晏州心头怦然一跳,巨大的惊喜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呜呜,他家澜澜太好了! 还是澜澜最心疼他! 哪知,下一秒,一桶冰水兜头兜脸泼下来,哗啦一声,就把他心底黄得发红的小火苗给浇灭了。 “——那就去找我爹爹拿点药,先冷静两年再说。” 黎晏州一秒钟石化,嘴角猛抽:“……” 不至于,真的。 他还能忍,真的。 看到男人锅底似的脸色,夏澜绷不住笑出声来。 两世为人,很多东西都看开了。 既然认定了彼此,被翻红浪也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未必非得留到新婚夜。 只是她这具身体还小,不适合太早开荤。 而黎晏州的腿尚未完全恢复,也不宜剧烈运动。 但夏澜坏心的没说出来,免得这家伙蹬鼻子上脸,一天天净满脑子想着吞了她。 下午是蒋惜梅的拜师礼,夏澜去看了一眼。 仪式很简单,设了香案,蒋惜梅磕头敬茶,卢大夫送了她一本行医多年的手札,两人便定下了师徒名分。 看到方兰溪那张猪头脸,夏澜不用问都知道,准是跟三皇子打架打的。 这小子挺鸡贼,打起三皇子来毫不手软,但绝对不碰他的脸,让他挨了揍都说不出口。 夏澜向伙计打听了一下,事情没闹大,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当晚,夏澜留宿济安堂。 蒋惜梅黏糊糊地赖在她床上不肯走,美其名曰秉烛夜谈。 “澜儿,你还不知道吧,赵芳菲死了。” 夏澜猜到赵芳菲会受重惩,但没想到会闹出人命。 虽说名声毁了,但只要配个门第平平的夫婿,远嫁他乡,娘家再多给些嫁妆,余生还是能过得安稳顺遂,比绝大部分普通人都舒坦。 第376章 “她自尽了?” 蒋惜梅摇头,叹了口气,心情复杂:“被她爹亲手打死的,如今满上京城都夸赞百年国公府家风清正,规矩森严,就连嫡小姐犯错也绝不纵容。” 夏澜心下一阵发凉。 糟老头子狠是真狠,灭了周明瀚满门,两次追杀她,现在连亲孙女都不放过。 “澜儿你猜,赵芳菲为什么要算计阿溪,又自毁容貌?” 蒋惜梅无心卖关子,没等夏澜回答,就将打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卖女求荣是镇国公府的传统,卖了长女卖幺女,如今轮到孙女了。 赵芳菲不想进宫,给几乎能当她爷爷的皇帝生儿子——她也是个可怜人。” 夏澜拳头硬了。 不是,你们赵家内讧,跟我们方家有半毛钱关系? 凭什么方家就要当冤大头,大喜之日见血,间接扯上人命官司? 窗外响起轰隆隆的雷声,夏澜心念一动,悄无声息给蒋惜梅来了点儿助眠神器。 趁着雨溜到镇国公家后墙,套上一条鲜艳的红裙子,翻墙进去,踩着滑板车一路溜达。 披头散发,红裙曳地。 偶然间一道闪电划破黑夜,亮光照射下,真就跟厉鬼没两样。 夏澜按照记忆中的路,搬空了几座院子的私库,然后飘向公库。 雨夜守卫松懈,夏澜又没刻意避人耳目,飘得肆无忌惮。 直到闯进公库重地,才被守在廊下的婆子发现。 “鬼啊!有鬼啊!” “红衣女鬼!定是六姑娘回来了!” “六姑娘,冤有头债有主,老奴可没害过您啊!您可千万别来找老奴啊!” “……” 混乱中,夏澜凝聚精神力,搬空库房,事了拂衣去。 婆子们眼睁睁看着红衣女鬼腿脚不动,飘出院子。 失禁的失禁,昏厥的昏厥,连一个能跑出去报信的都没有。 …… 回到济安堂内院,蒋惜梅先进空间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然后一身清爽地在蒋惜梅身边躺下。 蒋惜梅睡得呼呼的,连姿势都没变过一下。 翌日清晨,夏澜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一张放大的脸,好悬没给吓出鸡皮疙瘩。 蒋惜梅坐在床边,单手托腮歪着脑袋盯着夏澜,看得要多入神就多入神。 那清丽的小脸板板正正的,十分凝重。 英气的剑眉紧紧拧着,眼神四分震惊三分不爽二分疑惑一分茫然。 整个儿一扇形统计图。 夏澜吓了一大跳,砰的一声倒回床上,结结巴巴地道:“小梅梅梅花,大清早的你装神弄鬼吓唬我,好玩啊?” 蒋惜梅挑了挑眉,话里有话:“我可没装神弄鬼,装神弄鬼的另有其人。” 夏澜眼皮子一跳,挠挠头一脸不解:“谁啊?” 蒋惜梅将她从头发梢到脚后跟来回打量好几遍,才慢吞吞地道:“镇国公府闹鬼了,你知不知道?” 夏澜抖了一下,一脸被惊吓到的样子:“闹鬼?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 “满大街都传遍了,国公府的下人疯了好几个,一大早就叫了人牙子,发卖了四个婆子。 大伙儿都说,昨夜亲眼看见红衣女鬼在国公府游荡,嘴里一直喊着死得冤,不甘心,做鬼都要找害死她的人索命。” 蒋惜梅边说,边紧紧地盯着夏澜的表情。 要是别的府邸闹鬼,她绝对不会起疑心。 但夏澜之前炸了镇国公府两回,有前科,作案嫌疑重大。 夏澜抱着肩膀,手臂紧了又紧,把自己蜷成一个球,一副心神惶惶之态。 “红衣女鬼?宴会那天赵芳菲穿的就是红裙子!难道——赵芳菲她——她变成厉鬼了?” 夏澜嗓音发颤,双手合十对着空气拜了又拜,嘴里念念有词。 “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啊!菩萨保佑!祖宗保佑!” 蒋惜梅嘴角抽了抽:“……” 要不是见过夏澜谈笑间把十多个杀手哒哒成一摊肉酱的场面,她还真就相信这丫头是个小怂包了。 蒋惜梅无意窥探夏澜的隐私,可对于她神秘人的身份,实在是好奇得要命。 也担心得要命。 镇国公祖上是开国元勋,有从龙之功,爵位世袭罔替。 国公府有三百府兵,还招募了不少江湖高手作门客。 蒋惜梅天天对着夏澜那张软萌乖巧、纯良无害的小脸蛋,总觉得小姑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包子。 啊! 昨晚她怎么就睡那么死呢! 但凡听见丁点动静,她说什么都要跟上去看看。 万一澜儿遇险,她也能照应一二。 夏澜被蒋惜梅审视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莫名有些不安。 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干巴巴的僵笑:“小梅花,你别老盯着我看,你看阿溪去。” 蒋惜梅:“……” 她就多余操心! 用过早膳,夏澜去镇北将军府。 路上果然听见不少人议论镇国公府闹鬼之事,都说赵六姑娘定是遭受了非人待遇,才会先投河又自毁容貌,豁出命去赌。 她死得冤,才会化作厉鬼,向逼死她的人索命。 方兰竹给夏澜煮了奶茶,然后屏退下人,低声问:“镇国公府的事,你听说了吗?” 夏澜点点头:“听说了一些,赵芳菲被清理门户了,死不瞑目,变成红衣厉鬼,要找赵家索命呢。” 方兰竹倒没怀疑夏澜,他只知道她身负治愈异能,并不知道她还有空间,衣食住行武器装备嘎嘎齐全。 “明天朝堂上可要热闹了,御史台一定会弹劾镇国公治家不严。” 夏澜冷冷一哼:“治家不严算什么?他还想杀我呢!” 方兰竹浑身一震,目光陡然冷沉:“澜澜,你说什么?镇国公想杀你?” 夏澜点了点头,如实道:“年初我回沣阳认祖归宗,镇国公派了两波杀手想要我的命,要不是小梅花和秦王身边的护卫,我坟头草都齐腰深了。” 方兰竹捏着茶杯的手攥的死紧,枯瘦如柴的大掌青筋毕露。 方家毫无根基,招惹不起镇国公府这种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 即便被赵芳菲算计,方兰竹也没想过要出手反击,毕竟方家没什么损失,犯不着主动树敌,还是先皇后与容贵妃的母家这种强敌。 但姓赵的老狗竟然敢对澜澜下杀手,那他少不得要试一试,这块铁板到底能不能踢烂。 第377章 在前世十七年的相处中,夏澜几乎没见过老肥发火。 他性格温吞,被人欺负孤立也只会躲在墙角抹眼泪,说句不好听的,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 后来他沉迷科学不可自拔,对于外界的人事物更加不上心,性格愈发沉静。 毕竟是能手搓航母的牛人,暴脾气也干不了这种精细活儿。 此刻看到方兰竹面容冷沉、眼神阴翳的样子,老实说,夏澜还真觉得怪陌生的。 她眉目舒展地轻笑,压低声音道:“你别生气了,我已经给过镇国公教训了。” “什么教训?”方兰竹随口接了一句,其实并没上心。 他这会儿满心里都在盘算,怎样扒了那条老狗的皮。 “嘿嘿,昨天夜里那个红衣女鬼,就是我呀!” 夏澜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昂着下巴得意洋洋,“我打算过几天等赵芳菲头七时,再去赵家晃荡一圈。” 方兰竹嘴角抽了抽:“……镇国公是什么人?你敢去他家乱来,你不要命啦!” 夏澜耸了耸肩,一脸不屑:“区区国公府,我根本没放在眼里。” 方兰竹眉头拧得死紧,加重语气道:“澜澜!镇国公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宫里又有容贵妃与五皇子,他不是那么好惹的。” 夏澜摸着下巴想了想,问道:“听说五皇子是唯一的嫡出皇子,对吧?” “你想干什么?”方兰竹眼神顿时警觉起来。 夏澜扬眉笑了开来:“你说,要是当今皇后能生个嫡子出来,那镇国公不得跳脚啊?” 方兰竹瞬间会意:“你能帮皇后生下嫡子?” “成不成的,总要试了才知道。” 申皇后才四十出头,只要还没绝经,助她有孕并不难。 不论生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只要能怀上,就够镇国公喝一壶的。 方兰竹欣然道:“皇后生五公主时难产,落了病根,经年头疼不止,太医多方诊治均无好转。 若你能治好皇后的头疼,便是大功一件。要是再助皇后有孕,那更是整个申家的座上宾。 皇后的父亲是户部尚书,只要笼络住申家,夏氏商行的生意会做得更大更顺,兴许还能当上皇商。” 夏澜一时间还没想到这么深,方兰竹一提点,她顿时明白了。 “大哥,你能不能安排我进宫见一见皇后?” “这不难。”方兰竹说道,“你是朝廷封的郡主,又与秦王定下婚约,皇后是你未来的长嫂,你去拜见皇后名正言顺。 过几日阿溪要向蒋姑娘提亲,正好让他陪你进宫,去向皇后求一幅墨宝作为聘礼。” “好,那我现在就让春红向宫里递牌子,明日去向太后请安。若是顺利,明日应当就能入宫觐见了。” 袁无疾是外男,未得传召不可入宫。 夏澜便取了两颗蜡丸密封的药,用锦盒装着,准备明日进献给皇后。 那药的确是药王谷的秘方,本来是袁无疾给夏澜补益气血、养肤润发的。 如夏澜所料,太后果然允了她的请见。 金谷园宴会之后,太后便起驾回宫。几日没见黎晏州,对他十分挂怀。 夏澜入慈安宫行礼之后,细细描述黎晏州近日练习走路的情况。 得知他已经能脱拐晃晃悠悠走上几步,太后老怀颇慰,热泪盈眶。 “澜儿,小九儿能有今日,多亏你们父女俩精心照顾,哀家真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夏澜乖巧地道:“太后这话可真是折煞臣女了,臣女敬仰王爷忠勇护国,能为王爷做些什么,臣女深感荣幸。” 第378章 太后对黎晏州宠得入心入骨,谁夸赞黎晏州,她就觉得这人乖巧懂事,是个好的。 “澜儿的功劳,哀家都看在眼里。平儿,去拿哀家的南洋珍珠衫来,赏给郡主。” 平嬷嬷忙带人开库房去取珍珠衫,用花梨木案盘托着,呈到夏澜面前,笑盈盈道:“郡主,这珍珠衫是七年前王爷送给太后的寿礼。 当年王爷荡平南方作乱蛮族,从蛮族首领那儿得来一斛又大又圆的南洋珍珠,叫人缝制成珍珠衫。 太后视若珍宝,只在千秋节当日穿过一次,之后便收在库房中,连看都不舍得给旁人看一眼呢。” 夏澜连忙辞谢:“珍珠衫太贵重,臣女不敢收。” 太后慈眉善目地笑道:“你是小九儿心尖上的人,哀家也把你放在心上。 澜儿,你要同小九儿好好的,一辈子好好的。小九儿吃了太多苦,你不要负了他。” 夏澜认真地道:“太后放心,臣女绝不负秦王殿下。” 太后点了点头,温声道:“去吧,好好照顾小九儿。” “是。” 出了慈安宫,方兰溪摸着珍珠衫,馋得直吞口水:“阿姐,这珍珠衫可真好看!” 夏澜扔给他一个白眼:“你要是想问我要珍珠衫,那就免开尊口。” 她虽然没有弟弟,但这个眼神她可太懂了。 前世,她和林腾但凡想要老肥的好东西,就是这么一副眼冒绿光的馋样儿。 方兰溪讪笑:“嘿嘿,太后赏赐给你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不过阿姐,我觉得梅花姐穿珍珠衫一定也很好看,跟你比起来也只差那么一星星。” 小奶狗大拇指掐小拇指尖,比了个“一星星”的手势,腆着笑脸讨好。 “阿姐,你送我一件呗,我保证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夏澜嘴角抽了抽:“……” 果然,弟弟乖巧软萌撒娇的时候,就该爆金币了。 “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我可没逼你。” “我发誓!以后都听阿姐的!”方兰溪举起左手,巴掌竖得笔直。 夏澜哪能看不出他在耍心眼子忽悠她,发誓哪是这么发的? 不过她没计较,爽快地道:“青松从南方带回来了一箱子珍珠,我看看够不够做一件珍珠衫的,若是赶得及就作为聘礼。 若是赶不及,或是不够数,我让良伯再添一些,做为新婚贺礼送给你们。” “多谢阿姐!阿姐最好了!阿姐你就是我亲姐!” 方兰溪笑得见牙不见眼,心里暗暗庆幸自己没抢上二哥的地位。 要是当了哥哥,哪能如此理直气壮敲妹妹竹杠? 夏澜与方兰溪求见,凤仪宫的拾翠出来回话:“奴婢请郡主安,请方二公子安。 皇后娘娘头风发作,今日不便接见郡主与二公子,二位请回吧。” 夏澜上前一步,着急而关切地道:“我听大哥说,皇后娘娘患头风症多年,特意向我义父药王谷主袁神医求了治疗头风的灵药,进献给皇后娘娘,劳烦姑娘再为我通报一声。” 拾翠眸中绽开一抹喜色:“郡主请稍等,奴婢这就去通报。” 袁无疾的名声在南疆震天响,武林中也是如雷贯耳,但在朝堂之中并不如何显赫。 达官贵人们还是更信任太医,尤其深宫内院禁令森严,后妃们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宣太医,轻易不会请宫外的大夫来诊治。 直到方兰竹和黎晏州相继痊愈,袁无疾的名声才算在朝堂中惊雷般炸开。 但他长居卧云庄,一般人就算有心,也不敢去卧云庄跟正在恢复中的秦王殿下抢人。 第379章 听说夏澜带来了药王谷的灵药,申皇后忙叫人宣他俩进来。 两人请了安,夏澜说明来意。 “臣女听说皇后娘娘的书法乃当世一绝,可堪比肩卫夫人,斗胆想向娘娘求一幅墨宝,作为阿溪的聘礼。 可大哥说皇后娘娘受头风困扰已久,叫臣女不要扰皇后娘娘清静。 方家深受皇恩无以为报,臣女虽未有幸拜见皇后娘娘,私心里对娘娘却是十二万分的敬仰爱戴。 臣女特意求了义父袁神医,求得两丸专治头风的灵药。这药是药王谷的不传之秘,见效极快,请皇后娘娘笑纳。” 袁无疾的声名大噪,申皇后其实也动过宣袁神医入宫诊治的心思。 只是碍于黎晏州尚未完全康复,不好当着太后的面,跟她的心头肉抢人罢了。 拾翠说道:“奴婢这就去请太医前来验药。” 夏澜温声阻拦:“姑娘不必多跑一趟了,这药既然是不传之秘,太医便验不出个所以然来。” 拾翠一怔:“可是未经太医验药,岂能给娘娘服用?” 夏澜笑道:“姑娘不信我,难道还信不过方大将军的忠心么?” 拾翠抿着唇不作声。 她只是一个宫女而已,不敢信,也不敢不信。 申皇后垂眸想了想,抬眸凝视夏澜的眼睛,微微一笑:“本宫信得过方大将军。” “多谢皇后娘娘。” 夏澜取出一丸药,捏碎蜡丸,将鹌鹑蛋大的圆丸子取出来,“劳烦姑娘取黄酒来,这药需要黄酒送服。” 拾翠很快取了黄酒过来,夏澜将药呈给皇后。 皇后略一迟疑,接过药丸,就着黄酒吞了下去。 药丸很大,噎得她有些难受。 夏澜便主动上前给她拍背,暗中凝聚精神力为她治疗。 头风是顽疾,很难治愈,但只能算是小毛小病而已。 用异能治疗,不费吹灰之力。 药丸刚服下去不一会儿,皇后就明显感觉到突突直跳涨着疼的太阳穴松缓多了,疼痛感越来越轻,渐渐感觉不到了。 皇后满眼惊喜,按着太阳穴说:“不愧是药王谷的不传之秘,本宫此刻便觉得好多了。” “晚间再服一颗药,皇后娘娘的头风便可痊愈。” 夏澜将锦盒盖上,交给拾翠,“明日清早,可请太医来为娘娘开一帖滋补方子,吃上几天以巩固疗效。” 不等皇后开口,她又说道:“原本若是皇后娘娘不嫌弃,臣女可请义父前来为娘娘开方子。 只是平阳侯托臣女求义父出诊,臣女已经答应他了,明日要请义父去平阳侯家,不好失信。” 其实这话不该说,显得不拿皇后当回事,真要是追究起来,高低能给她扣一顶大不敬的帽子。 但申皇后刚得了灵药,解除经年头痛的恶疾,纵然心有不快,也不会当即翻脸。 果然,申皇后脸上并没半分不悦,随口问道:“平阳侯病了?” “回娘娘,平阳侯没病,他为的是求子。” 申皇后心口打了个突:“求子?” “是啊,他说儿子们不成器,祖上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爵位,不能让不肖子孙断送了,想试试看能不能再生几个儿子,用心培养一个继承人。” 申皇后眼帘低垂,心念百转千回。 平阳侯家那些个腌臜事,她也略有耳闻。只是事不关己,她又没儿子傍身,无谓去争个你死我活,懒得插手罢了。 平阳侯都五十出头了,要是他都能求子成功,那她才四十出头,未必不能生。 第380章 “郡主,本宫的头风症用的是袁神医的药,袁神医最清楚药性,后续调养最好是请袁神医。不知后日袁神医可方便进宫?” 申皇后这话说得极为客气,浑然没摆国母的架子。 夏澜想了想,点点头说:“回皇后,后日一早,臣女与义父一同进宫拜见娘娘。” 申皇后大喜,吩咐拾翠重赏。 “启禀皇后娘娘,六月初六阿溪便要定亲了。 娘娘不知道,镇北将军府穷得叮当响,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做聘礼。 虽说臣女补贴了不少东西,但商户人家空有银钱,臣女准备的东西贵而不重,总觉得亏待了未过门的弟媳妇。 臣女斗胆,想求一幅皇后娘娘的墨宝,作为下聘的重礼,也是给将军府的当家主母长长脸。” 申皇后年长色衰,恩宠淡薄,又无嫡子傍身,近年来已不大管后宫事。 后宫之事大多由容贵妃和陈贵妃掌管,以致中宫威信岌岌可危。 被夏澜这么一吹捧,申皇后发自内心地笑了,当即便吩咐宫女伺候笔墨。 “这有何难?今日本宫兴致好,这就成全你们姐弟俩。” 申皇后兴致勃勃,大笔一挥,行云流水般写下一幅字。 天作之合。 笔走龙蛇,风骨遒劲,果真是极好的字。 姐弟俩赞不绝口,连连谢恩。 申皇后心情大好,又道:“拾翠,取本宫的白玉百合来,赏给方家二郎。” 白玉百合原本是申皇后的陪嫁,寓意百年好合。 但没想到,她没能嫁入世家做正妻,而是入了今上潜邸为侧妃,那尊白玉百合便没能跟着嫁进潜邸。 直到先皇后薨逝,申氏继立为后,白玉百合才得见天日,就摆在凤仪宫正殿。 看到白玉百合,夏澜就知道,皇后已经动了请袁神医助她调理凤体备孕的心思。 皇后又赏赐了一对龙凤镯、一对点翠五尾衔珠凤钗,是她昔年为妃时所戴过的。 五尾凤钗是妃位以及王妃、公侯正妻册封为诰命夫人之后可以佩戴的。 皇后赏赐五尾凤钗,也暗含激励方兰溪之意,希望他早日挣下功名、封妻荫子。 夏澜也得了珠宝首饰作赏赐,姐弟俩可谓是满载而归。 出宫后,夏澜吩咐马夫去接蒋惜梅,一同去卧云庄拿珍珠。 一进小库房,方兰溪就惊叹连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沃德玛! 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多花花绿绿金光闪闪的东西! 他姐这哪是姐啊? 这是财神奶奶啊! 方兰溪揉着眼睛,大眼睛bulingbuling地闪着碎光。 “姐!我亲姐!那红得晃眼的是什么呀?我怎么看不清楚呢?” 夏澜嘴角抽了抽:“……” “姐,那绿油油的又是啥呀?我能不能摸一摸?” “还有那个!那个!那个金灿灿的!那个五彩斑斓的黑……” 夏澜猛翻白眼,不耐烦地摆手赶苍蝇:“闭嘴,自己挑,不准啰嗦。” 方兰溪眼睛都绿了,拉着蒋惜梅东瞅瞅西看看,上摸摸下蹭蹭,口水吞了一箩筐。 蒋惜梅简直没眼看,脸臊得通红。 啊这—— 虽说方家是黄土地里爬起来的,但也不能这么贪婪吧?! 她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子怒气,想呵斥方兰溪,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奶狗就拈起一支精致的簪子,衬在蒋惜梅鬓边比了比。 花梨木的柄,整块的红玛瑙琢成两朵红梅,并蒂花开,寓意极好。 “阿姐,我想要这只簪子,可以吗?” 第381章 在各种金银珠宝面前,不论是样式还是价值,这支簪子都可以说毫不起眼。 “拿去拿去。”夏澜头也没抬,在各种箱子匣子锦盒间翻找。 方兰溪将梅花簪子轻轻插在蒋惜梅鬓间,退后两步,左看看右看看,眉开眼笑。 “梅花姐最好看!天下第一好看!” 夏澜脸一沉,故意挤兑他:“刚才你还说我最好看,你梅花姐跟我比还差了那么一星星。” 方兰溪吐吐舌头,嘿嘿一笑:“阿姐,我那不是哄你开心么!你怎么还当真了?” 夏澜嘴角狂抽:“……” 她翻出来那盒珍珠,往方兰溪怀里一塞,没好气地骂:“敢骗我?你胆子肥了!看我不告诉大哥,狠狠收拾你!” 方兰溪没脸没皮的,将珍珠放回去,笑嘻嘻道:“阿姐,我挑好了,咱们回去吧。” 夏澜有些意外:“你不是要做珍珠衫么?” 方兰溪笑道:“我一时兴起,随口说说罢了。 阿姐给我的好东西已经太多了,我要是再敲你竹杠,那就太不要脸了。” 蒋惜梅闻言,狠狠松了一口气。 她没看错人。 这小子虽然顽皮了点,惫懒了点,但人品还是很正直纯良的。 夏澜心里也十分欣慰,将珍珠匣子塞给他:“我说了要送给你当聘礼或是新婚贺礼的,你拿着吧。” 方兰溪垂眸盯着那一匣珍珠,若有所思。 他拿了阿姐那么多好东西,却没什么能报答她的。 想到皇后赏赐的那一对五尾凤钗,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往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总有一天,他要做出一番功绩,让方家、让阿姐、让梅花姐都以他为荣。 他出息了,才是对爱他护他的人最好的报答。 方兰溪和蒋惜梅自行下山,夏澜去找袁无疾,同他说了后日进宫为皇后看诊之事。 袁无疾其实并不想与皇室中人打交道,他只爱救治疑难杂症,至于功名利禄、丰厚赏赐,他根本没放在眼里。 “澜儿,明日为平阳侯诊治也就罢了,我也想试试看能否助年过半百之人得子。 可皇后又是怎么回事?不是我说你,若我开了这个口子,后日是皇后,大后日呢?再往后呢? 咱们药王谷是江湖门派,一向与朝廷各行其道。 你这样做,岂非将整个药王谷牵扯进朝堂之争中?” 夏澜听出他的不悦,心里不禁有些虚。 袁无疾对她太宠溺,百依百顺,以至于她确实有些蹬鼻子上脸了。 见夏澜低着头不吭声,袁无疾又有些懊恼。 “澜儿,我不是怪你,我就是…… 哎呀!算了,你都答应皇后了,我后日便随你进宫一趟吧。至于今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夏澜眼圈一热,险些绷不住掉泪。 前世今生加起来,对她好的人屈指可数。 袁无疾不问缘由偏向她,几乎是毫无底线的纵容,这让她早已冷硬的心肠禁不住软下来。 “爹爹,我——” 夏澜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她如今的处境。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爹爹不怪你。 爹爹既然认了你这个女儿,又将药王令给了你,不论你做什么,爹爹都会为你兜底。” 夏澜鼻子酸溜溜的,泪水潸然而下。 她连忙深呼吸,闭着眼睛仰起头,想把泪水憋回去。 袁无疾却以为是自己说话重了,惹她伤心了,顿时慌得不行。 “我又没怪你,哭什么?好了,好了,别哭了。你爹爹我都几十年没哄过孩子了,不是有意惹你生气的。” “我没生气。”夏澜哽咽得不行,袁无疾越哄,她眼泪掉得越凶,根本停不下来。 第382章 袁无疾被她哭得心里堵得慌,忙扶她坐下,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好声好气地哄着。 夏澜哭了小半天,也不知怎的,就是委屈。 就像小孩子摔了跤,爸爸妈妈不哄还好,越哄哭得越起劲。 等哭完了,情绪平复下来时,一双眼睛已经肿得跟喜蛋似的。 她拿出药王令,放在桌子上,推到袁无疾面前。 “澜儿,你这是做什么?”袁无疾脸色倏地沉了。 “爹爹,我还有仇没报,等我报完仇,再来当药王谷的少主,您等等我。” 袁无疾眯了眯眸子,绿豆小眼精光四射:“什么仇?” 夏澜将周家被抄家流放后,被镇国公派人暗杀,以及自己两次遇袭之事说了一遍。 “镇国公要杀我,若不是秦王护得紧,我早就没命了。 如今镇国公的孙女算计我兄弟不成,丢了性命,镇国公也丢了脸面,他不会放过我的。” 袁无疾一听,顿时勃然大怒:“敢动我闺女,我倒要看看,他有几条命!” “爹爹!您别动他!”夏澜怕袁无疾一冲动,悄没声放倒赵家满门,“您老人家别插手,别把药王谷扯进来。” 袁无疾脸色冷沉,眸光阴戾。 他是医者,但没父母心。 药王谷的本质是江湖门派,商业性质很强,逐利。 谁敢挡他的路,他就让对方无路可走! “澜儿,谁也不能伤你半分。别说是镇国公,就算是皇帝,都不能动我们药王谷少主一根毫发!” 江湖门派斗不过朝廷,但真要是拼个鱼死网破,朝廷也讨不了好。 更何况是药王谷这种以医术为主、兼修毒术的门派。 打不过就用毒,毒不倒皇帝就毒大臣,朝廷有多少官员够陪葬的? 只要拉得下底线,药王谷还真就无所畏惧。 夏澜有点被老头儿阴狠的神情震住了,她看得出来,他是真想马上搞死镇国公。 “爹爹,朝堂之事,自有朝堂的解决办法。 不瞒您说,我怀疑秦王重伤残废那场战役有问题,一定有内鬼勾结外敌。 我现在就想把前朝后宫的水搅浑,水越浑,越有利于我们查找真相。 所以爹爹,请您不要插手此事,就让我放手去做。真要是捅出娄子,我定会来求您搭救。” 袁无疾根本不在乎秦王重伤残废有何隐情,不过想到夏澜跟黎晏州黏糊的不行,不由想起亡妻来。 他与亡妻是同门师兄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两人相伴二十多年,从没红过脸。亡妻辞世,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要是黎晏州有个三长两短,那闺女一定会心碎吧! 她已经嫁过一回了,所托非人,差点陪葬。 要是再死一个心上人,这辈子估计就完了。 袁无疾想着想着,猛的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 说什么都得保住黎晏! 他还指望着两人成婚后多生几个孩子,到时候他挑最聪明的回药王谷,培养成下一任继承人呢! “澜儿,爹爹支持你。不论你做什么,爹爹都支持你。 要钱,要药,或是要爹爹出力,你只管开口,不必有任何顾虑。 但是有两点,你得答应我。第一,任何时候都要保证你自己的安全,绝不可让自己陷入危机之中。” 夏澜用力点头,郑重承诺:“我答应您,第二是什么?” 袁无疾嘿的一声笑了,眯着眸子满脸讨好。 “等你与秦王成了亲,有了孩子,得让我挑一个亲自抚养,将来带回药王谷去接班。” 不等夏澜开口,他就捋着胡须幽幽长叹。 第383章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如今做了朝廷的郡主,将来要当王妃,不可能跑去南疆接掌药王谷。 你以后多生几个孩子,让我挑个聪明伶俐的继承衣钵。 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那我什么都答应你。” 夏澜嘴角抽了抽:“……” 别看老头子上了年纪,脑子可是半点都不糊涂,精得嘞! “爹爹要是不嫌养孩子费心费力,今后我的孩子全都交给你抚养,你爱怎么养就怎么养。” 正好,她和黎晏州可以清清静静地过二人世界。 袁无疾将信将疑:“真的?你说话算数?” 夏澜伸出右手:“击掌为誓。” “好!”袁无疾大喜过望,马上跟她击掌,半点儿不敢耽搁。 击完掌,两人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各自跑路。 生怕跑慢一步,对方就会反悔。 晚膳时,黎晏州收到一封信。 里面是袁无疾写的契书,上面说他和夏澜达成约定,今后两人的孩子全都交给他抚养,他会从中挑选最聪明的作药王谷继承人。 落款是袁无疾的名字,按着红手印。 黎晏州看向夏澜:“真的?” 夏澜点头。 黎晏州大笑,叫人拿来纸笔印泥,爽快地签名按手印。 不用带娃,这好事但凡多犹豫一秒钟,都是对二人世界的不尊重。 拿到黎晏州签名画押契书的袁无疾,美滋滋的,连晚膳都多吃了两碗。 翌日清早,袁无疾乐颠颠地来找夏澜,去平阳侯府出诊。 管家将两人迎进正厅奉茶,赔着笑脸道:“启禀郡主、袁神医,我家侯爷上朝尚未回府,有劳二位等候。 侯爷命小人在此侍奉,郡主与袁神医有何需求,尽管吩咐小人。” 袁无疾皱了皱眉,心下不爽。 哪有求诊却不在家等着的?这是求诊的态度? 夏澜却是心下雪亮,平阳侯都快半年不上朝了,今日突然上朝,多半是参镇国公去了。 要不说得多结交人脉呢,这就叫朋友多了路好走。 直到半晌午,平阳侯才姗姗而来。 一看见夏澜与袁无疾,忙迎上前来赔不是。 “有劳郡主与袁神医久候,都是我的不是。管家,速去备宴,我要自罚三杯,向袁神医赔罪。” 这话说得十分客气,袁无疾也只得悻悻地哼了下鼻子,脸色舒缓些许。 “今日朝堂上,言官参奏镇国公治家不严,牵连出他侄婿索贿之事,陛下雷霆震怒,下令彻查,耽搁了不少时辰。 唉!其实我也没脸笑话镇国公,他不过是孙女不成器,儿子还是有出息的。 不像我,长子在母丧期间令丫鬟怀了身孕,次子喝酒赌钱。 老三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最过分,竟霸占佃户之女,带到草庐去——我岂能容他! 我向陛下上奏,请旨依律严惩不孝子,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平阳侯看似解释迟迟未归的原因,实则是暗示夏澜,他搭进去一个儿子,抛砖引玉,让镇国公因为治家不严而付出代价。 夏澜当然知道平阳侯是在做顺水人情,他巴不得便宜儿子下场越惨越好呢。 不过人际交往嘛,本来就是虚虚实实的,谁也不会真撕破遮羞布。 “侯爷高风亮节,实在令人敬佩。” 夏澜笑赞,两边互相引荐。 袁无疾给平阳侯诊脉之后,吩咐道:“澜儿,你过来,看看平阳侯的脉象如何。” 平阳侯以为袁无疾是在给夏澜学习的机会,也没多说什么。 给他诊完,又让他请出几位姨娘,一一诊脉。 第384章 几位姨娘都是面色白里透红、体态珠圆玉润,单论五官倒算不上多美艳,顶多清秀而已。 看得出来,平阳侯对子嗣的渴望已经到达顶峰,纳妾首选是身体健康好生养。 夏澜将姨娘们请到一旁,询问各人的月信情况,推算出易孕期。 又诊了脉,有什么小毛小病的,捎带手就给治愈了。 末了,夏澜胸有成竹地道:“侯爷年轻时英勇强悍,无可匹敌,但如今到底已年过半百,比不得年轻时精力旺盛,求子之事不可操之过急。 这四位姨娘身康体健,都是好生养的。 只要侯爷按我爹爹的方子用心调理,短则三两个月,最迟不过今年底,定有好消息传来。” 袁无疾早就知道,夏澜医术高明,只是年纪轻资历浅,很难得到达官贵族们的认可。 拉着他过来诊治,主要是借用他的名气,免得病人怀疑大夫的水平,不能谨遵医嘱,致使疗效大打折扣。 夏澜既然信誓旦旦地保证,袁无疾自然要替她兜着。 当即大手一挥,刷刷刷写下一张稳固肾气、补益精元的方子,并叮嘱其饮食起居的各项注意点。 平阳侯大喜,嗓音颤巍巍的几近哽咽:“承郡主吉言,若真如郡主所说,二位便是我陈家的大恩人! 郡主请,袁神医请。今日我要与二位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夏澜注意到袁无疾眉心微蹙,表情有些不耐烦,知道他不爱与人打交道,于是笑呵呵地婉拒。 “多谢侯爷的美意,只是我们还要去将军府为兄长复诊,就不叨扰侯爷了。 等来年侯爷喜得麟儿大宴宾朋时,爹爹与我定要来多喝几杯喜酒。” 平阳侯不好再挽留,吩咐管家将提前准备的谢礼奉上,亲自送爷俩出门。 谢礼是一匹黑马,细头高颈,四肢修长,皮毛油光水滑,通体乌黑,不见半点杂色。 “药王谷与夏氏商行富甲一方,袁神医与郡主最不缺的便是黄白之物。 我一个大老粗,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匹汗血宝马尚算难得,还请二位不要嫌弃。 这匹马才刚满三岁,正是训练骑乘的好时候。 汗血宝马灵性十足,只要用心训练,可与主人心意相通。” 夏澜顿时心动不已,她虽然几个轮子的车都有,一天一辆换着开,都能开一辈子不重样,但还没有一匹独属于自己的马。 她落落大方地道谢,收下汗血宝马,迫不及待去找蒋惜梅。 “爹爹,您去找我大哥,问他要医书。” 袁无疾眼皮子一跳,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问:“就是你说的前朝御医的著作?” 夏澜点了点头:“是呀,爹爹您快去吧,我要找小梅花学骑马去。” 话音未落,袁无疾已经大手一挥,吩咐车夫赶紧去将军府。 夏澜站在路边,眼睁睁看着宠她宠得没边儿的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着急忙慌的样子,就跟抢着捡金元宝似的。 侯府的马夫牵着马,跟随夏澜去济安堂。 蒋惜梅正在给一个摔断手臂的小孩子治伤,卢大夫在边上坐着,时不时指点几句。 夏澜没吭声,站在边上默默地看着。 等她忙完,才笑着打招呼:“卢大夫,我有些事,能让小梅花跟我走么?” 卢大夫回头一看,见是夏澜,忙站起身行礼:“东家来了。” 然后朝蒋惜梅吩咐,“东家找你,你快去吧。” 蒋惜梅恭敬行礼:“是,师父。” 夏澜拉着她的手朝门外走去:“小梅花,给你看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蒋惜梅顿时来了兴趣,这丫头深不可测,有各种奇珍异宝。 能让她兴致勃勃主动分享的,绝非凡品。 一出门,就见一匹黑得发亮的骏马立在道旁,昂着头,细长的腿时不时原地踱步,尾巴一甩一甩的。 不同于战马的高大威猛,这匹马相对来说身形稍显纤细,但绝无单薄瘦弱之感,透着一股子轻捷灵动。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蒋惜梅双眼炯炯放光,围着骏马转了一个圈,摸摸脖子,拍拍脊背,爱不释手。 夏澜看出她的喜爱,笑道:“走,咱们去城外,你教我骑马。” “哎!好嘞!”蒋惜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待会儿能不能让我试一试?我还没骑过汗血宝马呢!” 夏澜比了个ok,蒋惜梅看不懂,不过她只顾着欣赏汗血宝马,根本没在意。 长街上小摊小贩吆喝叫卖,行人络绎不绝。 夏澜上了汗血马,蒋惜梅牵着缰绳,先去镇北将军府再牵一匹马。 “小梅花,上来。”夏澜大方地伸出手。 蒋惜梅摇头,吸着冷气一脸心疼:“汗血宝马玲珑秀气,负重能力较弱,这匹马还没完全长成,驼两个人太伤马了。” 夏澜不懂这些,随口吐槽:“都说汗血宝马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原来都是吹的,这么菜。” 蒋惜梅哈哈大笑:“你别听说书人胡吹大气,再好的马,一天跑三百里已经到顶了,再跑下去很可能会被活活累死。” 夏澜顿时想起传说中为了给杨贵妃运送荔枝,累死好几匹千里马的典故。 这么一比较,还是汽车更香。 出城跑了几圈之后,夏澜差点汪的一声哭出来。 果断决定,把汗血宝马当作聘礼送给蒋惜梅。 无他,惟臀疼尔。 马鞍子磨得腿根生疼,屁股好悬没给颠成八瓣,骨头架子都快颠散了。 蒋惜梅一脸无奈,就这,还想跟自己学武功呢! 土鸡瓦狗! “澜儿,你可以不骑马,但你得学会怎么骑。起来!再练!” 夏澜面如菜色:“……” “哦,对了,你还得学游泳。上次落水……” 夏澜摆着手,有气无力地打断:“我装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蒋惜梅不容拒绝地道:“正因为你是装的,所以更要学。不但要学,还要让别人知道你在用心学,学得很出色。” 夏澜蔫巴巴地道:“知道了,回头我就在将军府的荷塘练习游泳,就说是你教的。” 蒋惜梅扬唇一笑,忽然一把将她提起来,栽葱似的按在马鞍子上。 “再跑三圈,去!” 话音未落,一巴掌拍在马臀上。 夏澜风中凌乱:“……” 有时候真的很想报警啊! 第385章 翌日一大早,夏澜与袁无疾乘坐将军府的马车,入宫拜见申皇后。 袁无疾面有菜色,眼下青黑,哈欠连天,手里兀自捧着一卷医书不舍得放。 “妙啊!妙啊!这位叶天士叶大夫,真乃神人也!” 袁无疾看一行恨不得夸八句,右手在半空中比划来比划去,摇头晃脑无比陶醉。 夏澜一看就知道,老头子熬了个通宵,于是好言相劝:“爹爹,您上了年岁,更要注重保养才是,以后可别再熬夜了。” 袁无疾充耳不闻,几句话来来回回地读了好几遍,又闭着眼睛仔细体会其中的微言大义。 夏澜没办法,只得暗暗凝聚精神力,将他的身体状态恢复到最佳。 免得申皇后看到他这副虚亏模样,会对他的医术产生怀疑。 袁无疾沉浸在后世医学巨著中,并没察觉到身体的变化。 到宫门口下了马车,由小黄门引着,七拐八绕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凤仪宫外。 拾翠正在大门口等候,见到夏澜忙迎上前行礼:“奴婢请郡主安,这位就是袁神医吧? 奴婢见过袁神医,皇后娘娘已经等候您老多时了,请跟奴婢来。” 袁无疾是江湖中人,对繁文缛节很不适应,蹙了蹙眉,没应声。 进入殿中,夏澜向皇后行礼。 袁无疾瞥了一眼,跟着行跪拜大礼。 申皇后穿着深红色宫装,端坐于凤位,颇有雍容华贵、母仪天下之风。 “免礼,赐座。” “谢娘娘。” 夏澜在下手坐了,袁无疾看了她一眼,局促地坐下。 皇后眉眼温和,唇角勾着一丝淡笑:“袁神医不愧是名满天下的第一名医。 本宫前日服下两颗灵药,只觉身轻体健,神清气爽,积年顽疾顷刻消解。” 袁无疾拱手道:“皇后娘娘谬赞。” 他不想耗费时间在无意义的寒暄客套上,打开药箱取出一根细长的红线,递给夏澜。 夏澜一愣,眼睛瞬间炯炯放光。 好家伙! 她爹竟然会悬丝诊脉! 今天可真是小刀剌屁股,开眼了! 夏澜屁颠屁颠上前,将红线一头系在皇后手腕上。 “皇后娘娘,得罪了。请您平心静气,自然呼吸。” 皇后也是眸光一亮,心中对袁无疾医术的信赖又加深了几分。 宫里的太医都是隔着丝帕诊脉,悬丝诊脉这种神技,一向只在古书中见过,从不曾亲眼看过。 袁无疾左手拈着红绳另一头,右手食中二指并拢,轻轻搭在红线上。 闭着眼肃着脸,沉浸式把脉。 好一会儿,才沉声吩咐:“澜儿,为皇后娘娘诊左手脉。” 夏澜忙上前解下红绳,系在皇后左手腕上。 袁无疾又细细诊了一会儿,吩咐夏澜解下红绳,起身行礼。 “启禀皇后,草民是外男,不便常常入宫。若皇后娘娘不嫌弃小女学艺不精,可叫小女也为娘娘诊一诊。 草民先开一张方子,娘娘按方用药七天。七日后,令小女再为娘娘诊脉,草民便依据小女诊出的脉象调整方剂。” 皇后欣然答应:“本宫也听说郡主学医天分极高,既如此,那便少不得要郡主受累了。” 夏澜忙道:“能为娘娘效劳,是臣女的荣幸。” 皇后也不想频频传袁无疾进宫,如此太过招摇,定会惹得后妃们眼热。 位份低的倒无所谓,万一位份高的,尤其是容贵妃,去向陛下求一道旨意,袁无疾还能抗旨不为容贵妃医治么? 容贵妃已经抚养了先皇后留下的嫡子,万一再生个皇子出来,别说皇贵妃之位,只怕她这个后位,都未必能坐得稳。 第386章 夏澜诊完脉,袁无疾借口要考她,让她详细说说皇后的脉象。 申皇后以为袁无疾是要向她证明,夏澜天分极高、学有所成,以此博得她的信任。 夏澜叭叭一通说,袁无疾听完之后点了点头,语气满是赞许:“不错,望闻问切,你已小有所成,只是到底学医的时日尚短,见识得不够多。 只要多加历练,见识各种疑难杂症,假以时日,你定能超越为父,成为药王谷最杰出的谷主。” 皇后眼皮子一跳,看夏澜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这可是个活宝贝,得用心笼着,好生护着。 她这把年纪,能受孕已是千难万难,想要平安生下麟儿,顺利养大,离不得神医相助。 袁无疾开好药方,递给夏澜。 夏澜打眼一扫,就知道这药方是滋阴补肾的良方,很合皇后的症状。 可惜皇后卵巢早衰,典型的早更,而且相当严重,保守估计绝.经五年以上。 要不是有异能加持,大罗神仙都无力回天。 夏澜将药方递给拾翠:“请姑娘将药方拿去太医院登记存档,每日早晚为皇后娘娘进药。” 皇后眸色微沉,面上淡笑不变,吩咐道:“来人,偏殿赐膳,取本宫珍藏的千日醉赏给袁神医。” 一名大宫女应声上前,行礼后请袁无疾去偏殿。 皇后吩咐拾翠将药方抄一遍,交给夏澜。 “这药方郡主留一份,待来日复诊开了方子,郡主也可对比揣摩袁神医用药之道。” 夏澜顿时心领神会。 申皇后不想让药方泄露出去,免得别的妃嫔偷了药方私下调理。 至于拾翠誊抄,交给她保管,也是彼此手中都留一份证据,免得中途生出什么波折来。 夏澜假装不知,行礼道谢:“皇后娘娘为臣女着想,臣女感激不尽。” 申皇后凝视她片刻,笑容愈发温和:“郡主与本宫透个底,本宫的身子骨如何?” 她并没挑明是为求子,只是假借调养之名,请袁无疾为她养好身体。 夏澜想了想,回道:“恕臣女直言,娘娘母仪天下,摄六宫事,经年累月熬下来,身体状况不容乐观。 若臣女诊脉不错,娘娘少说有五年不曾来过月信了吧?此乃未老先衰之症,娘娘的身体比年纪要老上十岁不止。” 拾翠人都吓傻了,胆战心惊呵斥:“郡主慎言!” 申皇后却是鼻子一酸,险些绷不住情绪。 她今年才四十二,太后四十岁那年还能生秦王,可她三十七岁时就绝了月信。 “都退下。”皇后面容沉凝,冷声屏退众人。 独自面对夏澜时,幽幽一叹。 “你能毫不避讳直言相告,本宫便知你医术与人品俱是顶好的。 你与本宫说句实话,本宫今生,可还有子嗣指望?” 夏澜胸有成竹地道:“皇后娘娘放心,您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女子。” 皇后眸子一亮,惊喜交加,情不自禁抓住夏澜的手臂:“当真?” “娘娘按方服药,最多不出两个月,月信便会恢复。至于子嗣之事,一看天意,二看圣意,臣女不敢妄言。” 申皇后脸色一白,下意识抿了下唇。 陛下人到中年,精力体力大不如前。 后宫美女如云,娇花嫩蕊他都宠不过来,轮到初一十五必须宿在凤仪宫时,哪次不是如同死鱼似的,只顾着呼呼大睡。 申皇后撑起一抹强笑,拍了拍夏澜的手背:“那本宫便借郡主吉言了。” “皇后娘娘言重了,若娘娘没别的吩咐,臣女先行告退。” 第387章 夏澜行礼退下,去偏殿陪袁无疾用过膳,由宫人引着出宫。 马车上,夏澜狠狠吹了一波彩虹屁。 “爹爹,您竟然会悬丝诊脉啊!教教我!教教我!” 袁无疾哼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瓜子:“哪有什么悬丝诊脉?我装的。” 夏澜嘴角一抽:“……真的假的?古书上不都那么写么?神医都是悬丝诊脉的!” 袁无疾扔给她一个白眼:“神医是人,不是神。你还真当你爹是神仙啊?” 给宫里的主子诊脉得跪着,虽说天地君亲师,他一介草民,跪君主是应当应分的,但他内心其实很排斥伺候这些贵人们。 悬丝诊脉既能唬人又能免跪,何乐而不为? 袁无疾敷衍夏澜几句,又埋头看起了医书。 马车在将军府外停下,一个灰衣小厮迎上来行礼。 “拜见郡主,小的是长安苑管事,夏爷叫小的来给郡主送信。” 夏澜接过信封,展开一看,原来是申家送了一份重礼到长安苑。 申皇后不想被人知道她请袁无疾调理身体,故而没再凤仪宫行赏,由母族出面,私下将谢礼送到夏澜的私宅。 礼单丰厚,诚意十足。 夏澜很满意。 如今正是冬小麦收割时节,庄稼收获之后,很快就要进行下一季的播种。 正好,空间里的高产种子该闪亮登场了。 袁无疾进将军府看医书,夏澜吩咐马夫出城,去探望方叔公一家。 方叔公全家老小忙得热火朝天,就连五六岁的孩子都会抱着扎成小捆的麦束往地头运。 三四岁的小娃儿,在收割过的田野溜达着捡遗落的麦穗。 夏澜到地头看了一眼,植株细弱,麦穗小,麦粒少,产量低得吓人。 方叔公端起瓦罐,往粗瓷碗中倒了半碗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撩起搭在肩头的粗布手巾抹把汗,笑呵呵地道:“今年年景好,一亩地约莫能见一百五十斤粮食。” 夏澜知道产量低,但没想到会这么低。 方叔公见她低眉垂眼,神情郁郁,说道:“地里脏,麦芒落身上刺挠得慌,你快回去歇着吧。” 夏澜神色黯然,叹了口气:“叔公,我在东省有百顷良田,无人打理,不知您老可愿帮我?” 她怕方叔公年纪大了不愿折腾,紧接着又说:“若是叔父们愿意去,那也是好的。 我叫人修一座庄子,田地有佃户种着,庶务有管事打理,叔父们只要守着庄子,盯着管事们别作祟就行。” 方叔公听说东省有百顷良田,昏花的老眼都亮了。 东省富庶,河道纵横交错,遍地都是上好的水田。 水旱灾害少,粮食产量高,那可是庄稼汉做梦都想要的好地。 夏澜见他心动,忙道:“我特意叫商行弄来一批双季稻种子,珍贵得很,说是只要好好管理,一亩地两季能收两千斤稻谷呢!” 其实她说得还是保守了,双季稻亩产量能达到三千斤。 不过现代农业水肥管理优良,这是古代比不上的。 方叔公一听亩产两千斤,眼珠子都快瞪突出来了:“多少?!你说多少?!” 夏澜笑呵呵道:“那些种子是从外邦买来的,听说是经海路周转,不知费了多大的人力物力,在当地亩产量能到三千斤呢! 叔公,那些种子太珍贵,我不放心交给外人,还是希望叔公能帮帮我。 要是能种植成功,粮食产量大增,那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爹爹在北境驻守,军粮也能更充足。” 最后一句话说到了方叔公的心坎里,他大手一挥,不假思索地道:“好!我去!等收完庄稼,我们全家老小一起去!” “多谢叔公!那我叫人把种子运过去!” 农业大国最不缺的就是农资公司、农资零售商,一个规模中等的城市,光是春耕储备,种子都有几百万斤。 空间里有足够的农业机械、化肥农药,种子齐全、数量充足。 秦王封地的百顷良田,加上沣阳的三十多顷良田,共计一万三千余亩,光种子都要好几万斤。 这么大的工程,她一个人没办法做到滴水不漏,必须得有帮手。 夏澜又去找夏良,说她有一批种子,需要他以商行的名义运出去。 夏良没当回事,随口问道:“多少种子?” 夏澜也是随口一答:“七八万斤吧。” 夏良惊得差点蹦起来,嗓子都喊破音了:“多少?!” 夏澜失笑:“一百三十多顷地,种子少了也不够用啊!” 夏良给自己倒了杯水,吨吨吨一口喝完,心跳还是突突的。 “小小姐,你从哪儿弄来那么多种子?” 夏澜给不出合理的解释,于是摊了摊手,笑嘻嘻的想蒙混过关:“我有我的办法,良伯你就说帮不帮我嘛!” 夏良拿她半点法子都没有:“种子在哪儿?” “咱家有船吗?” 夏良摇头:“漕运的生意,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那你给我找几个大仓库,我叫人把种子送过去。” 夏良想了想,说道:“好,我这就叫人去办。” “要快!误了农时,就耽搁一季收成。” 夏良点头,表示知道了。 转过头心里直犯嘀咕,什么亩产两千斤的种子? 怕不是没睡醒哦! 不过她爱折腾,那就让她折腾去吧。 这偌大的家业,终究要交到小小姐手中,她如今多折腾折腾,积攒些经验,来日才能少走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