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吃三国2》 第一章 入仕丞相府

无辜惨死的婢女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四五年的光阴仿佛脉脉秋水一般,在指缝间已然不经意地流逝于无形之中。 温县孝敬里的司马府内,司马懿每天过得充实而丰富:他上午便坐在榻床上与司马孚、司马馗、司马进等弟弟们研习典籍、吟诗作赋、评古论今;到了下午,他又让牛金、司马寅将自己抬到树荫底下,一边晒着暖暖的太阳,一边和妻子张春华对弈品茗、琴瑟和鸣,当真是怡然悠游、其乐融融。 这几年里,张春华在司马懿身边耳濡目染,渐渐变得愈发博学睿智起来。她在和司马懿讨论经史大义、经纶理迹之际,总有一些字字珠玑的妙语令司马懿暗暗钦佩。司马懿有时便深深感叹道:“看来,这世间贤与愚、拙与巧、成与败的差别,完全在于其人能否好学勤习而已,不好学、不勤习,堂堂须眉丈夫胸襟见识未必能及一巾帼女子;能好学、能勤习,巾帼红颜女子,器识才华尤胜缺才乏术之男儿——春华,你便是专而终精、自学成才的一位女中智囊!” 张春华听着这话,心底里却轻轻地颤动:夫君,你可知道,经史子集上那些经天纬地的义理之学,历朝历代那些帝王将相的纵横之术,图簿古册里边那些山川形胜之迹,它们又枯燥又无味又艰涩又难懂,春华哪里喜欢得起来?若不是你心目之中萦绕不息的便是这些话题与内容,春华为了让你躺在病榻上不至于生出寂寞之感,便也不会硬起头皮啃这些书籍,整理出一些点子和要诀,陪同你共坐畅谈,欣然度日。就我本意而言,也只想帮你每天过得快乐一些、充实一些——倒不是我有心借着这博览群书之际而成为什么博学多才的“女中智囊”啊! 司马懿自然是不会清楚妻子这一番心声的,自顾自地与张春华读书对弈之余,埋头攻读典籍,写下了不少精辟深刻的心得批注。而张春华则将他这些批注整理记下,装编成一卷卷的书简,她时常称道:“夫君,妾身要将你这些警句箴言全部都收藏起来,以便将来制成集册流传天下……” 司马懿听了,却只是淡淡而笑:“人之求学,须以面壁自得为本,以炫智于人为末;以陶铸器识为主,以交流互补为辅。切不可本末倒置、主辅错位。这些心得体会,不过是为夫坐井观天的一孔之见罢了!昨日为是,而今日已成非;今日为是,而明日已成非……说不定有一天为夫自己看了都会哑然失笑——春华,你就不用再多费这个闲心了!” “夫君,你真是太过谦虚了。”张春华仍是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我们司马世家的儒学造诣素来根深叶茂,须当薪火相传。你既对这典章义理颇有独到之悟、新颖之见,岂可湮没无闻?经纶世务是一时之趋尚,而立言传道才是千秋之基业啊!” 司马懿听罢,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你这话讲得不错。你能有如此明达的见识,实在不愧是为夫的贤内助。我书香门第、经学世家,也该当如此。——这样罢,你便将这些心得箴言抄写几本,让三弟他们拿去切磋琢磨罢……为夫心性雄放不羁,喜好纵横捭阖,终是不甘在这笔砚纸墨之间立身扬名。” 张春华听他这话里隐隐然豪气逼人,就不再多说什么,依着他的吩咐去做了。倒是司马孚、司马馗、司马进等几个弟弟,拿到了二哥这些典章义理的心得箴言之后,一个个读得津津有味、手不释卷,对他的学识佩服得五体投地。 司马懿的隐居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缓缓翻过了一页又一页,每一页都那么平淡无奇,都那么寂静无声。乡里之间,很多父老都在议论着:司马懿这个模样,恐怕是要在病榻上待一辈子了。 也许,除了远在许都的兄长司马朗还坚持着每隔数日送一卷简报信札回来之外,整个朝廷的清流儒林,仿佛都已经淡忘了这位当年敢在灵龙谷中单骑入围说服西凉流兵,敢在河内郡府以一己之力与豪强奸吏相抗的青年俊才。不过,让司马懿感到温馨的是,在这数年之间,每逢佳节,许都里便会有荀彧、杨俊等几位前辈派遣仆人给自己送来几份厚礼以示问候——而每到这样的关头,他心底总是禁不住暖流四溢。 这一日早上,司马懿见到红日当空,天气很好,想起自家藏书阁里不少典籍书简与绢册都已生了许多蠹虫,便吩咐张春华和婢女翠荷把它们全部搬到院子里曝晒。 “夫君,你在这里躺着,妾身到村东头田大夫那里买一些新鲜的草药回来。”张春华和翠荷在院子里放好了那些书简和绢册之后,便向司马懿打了个招呼。隔三岔五地到村东头田大夫那里买药回来煎煮,是他夫妻俩为瞒过周围邻居的耳目而必须要演好的一出“双簧戏”。这个戏法,是要一直坚持演下去的,直到司马懿在某一天康复为止。 “好的。”司马懿拿了一册《史记》正斜倚在榻床的枕头上认真阅读着,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句。 出了后院,张春华便让翠荷留了下来,吩咐道:“翠荷,你就在这前厅里打扫打扫罢。注意听着后院的动静——二公子行动不方便,你可要警醒着点儿。不过,你也不要有事没事就到后院去打扰他读书……” “好的。”翠荷一边答应着,一边就去找扫帚扫地了。 司马懿坐在榻床上翻看《史记》,读得渐渐入神,竟忘了外面院落里的光景。不料,这六月的天气就像三岁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早上还是艳阳高照,没过一个时辰突然阴云密布。 “噼噼啪啪”一阵暴响在屋檐瓦面上响起,司马懿抬眼往外一瞧:黄豆大的雨珠正劈头盖脸从半空里打将下来,密密集集的,在后院的地坝上溅起了朵朵水花。 糟了!我的那些书啊!司马懿心头一震,不禁大声呼喊道:“春华!翠荷!收书啊!来人呀——收书啊……” 不料任凭他喊破了嗓子,外面也没人应声进来。大概大伙儿正忙着在前院收那些曝晒着的粮谷和衣物呐。 我的《太公兵法》啊!我的《鬼谷子》啊!我的《战国策》啊!司马懿喊了好一阵儿,心焦如焚——这些宝贝书籍上的墨字被雨水打湿了可咋办呢?他终于按捺不住,也顾不得再装什么风痹之症了,从榻床上一跃而起,急急忙忙地赤着脚冲出屋跑到雨中去抢收书籍。 他刚一冲出房门,便被匆匆赶进院来的婢女翠荷迎面撞了个正着:“二……二公子!您……您的腿好了?!” 听到她这么一喊,司马懿顿时如遭雷击般全身一震:天哪!我……我怎么会自己把自己给暴露了?这下他……他们岂不是都知道我司马懿装瘫在床的事儿了……心念电转之下,他竟一时反应不过来,站在院落的屋檐下有些呆住了。这……这时候该怎么办啊——可是,现在还不是当众宣称自己病体康复的最佳时机啊!他口里嗫嗫着,说了一些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些什么内容的话。 “二公子的腿居然自己好了?”翠荷倒是没有多想什么,一边手脚麻利地抢收着那些曝晒的书籍,一边不胜欢喜地说道,“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待会儿翠荷就去把这消息告诉老爷、夫人和众位公子去……翠荷还要让全孝敬里的人都知道,我家二公子真是吉人天相,连风瘫这样的恶症也能不治而愈……” 司马懿一听,只觉心头更是剧震不已,全身犹如化为了一缕青烟般恍恍惚惚地悬空飘了起来。什么?这藏不住话的小妮子还要把我这事儿到处宣扬…… 正在这时,却见张春华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赶到后院。她站在院门那里,顿时把这一幕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她也惊得如木头人一般,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哎呀!夫人……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儿啊!”翠荷一见,欢天喜地地向她迎了上去,“您看——二公子的瘫病竟然自己好了……” 张春华瞧着她满面堆笑地越走越近,在愈来愈强烈的张皇震骇之下,突然间她脑际杀机一闪,胸腔间一股戾气暴涌上来——她暗暗一咬牙,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气力,猛地扑上前去,伸出右手捂住了翠荷的嘴巴,将她往院坝一角里狠狠一推:“你这蠢婢——你……你乱嚷嚷什么?!” “砰”的一声,翠荷在地坝上跌滚出去一丈多远,前额一下撞到了院坝一块青石板尖利的棱角上。 一股殷红的鲜血立刻疾涌而出,染红了她身下大片的雨水…… “夫……夫人……”翠荷在院坝里奄奄一息地呼号着,满身混着血水和泥泞,十分触目惊心,“你……你为什么……” “翠荷!翠荷!”张春华颤声叫着,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去,紧咬着牙说道,“我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啊!你……你不知道,二公子装瘫一事关系重大,牵涉到司马家上下数百口人的安危啊!容不得有半点儿闪失!你别怨夫人我心狠,你的父母家人我们一定会好好代你照料的……你就去吧!” 说着,她双目寒光暴射,又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砸在了翠荷的天灵盖上…… 瞧着这一幕惨景,司马懿扶着门框不禁身形剧颤,心头波浪滔天:春……春华!春华竟然为了自己而痛下辣手杀了人!而且杀的还是她自己从张家带过来的贴身侍婢!这……这……这是何等的耸人听闻啊!刚才自己在阅读《史记》中那篇《吕太后本纪》之时,先贤大儒们对吕太后“置鸩齐悼、残彘戚姬”之残忍暴戾的评语可是历历在目啊!……张春华也是如吕雉般心狠手辣的巾帼枭雄吗? “春华,你……你……”司马懿嗫嗫无语。 “夫君,你还不快进屋里躺下?这里的一切后事让妾身来打理。”张春华心神已定,转头向呆立在卧室门口的司马懿说道。 “你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司马懿缓缓走进了卧室,他沉郁的声音穿透了层层雨帘一字一句地传来,“这事儿本该有更好的化解之道。” “我残忍?我……我这是当机立断、不留后患!”张春华在雨中将翠荷的尸体缓缓向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里那一口枯井处拖去。她的声音沉笃有力地响了起来,“哗哗哗”的雨声丝毫也掩不住,“夫君读了那么多的史书,岂不比妾身更懂得‘谋成于密,而败于泄’的要诀么?翠荷这婢女的脾性我还不比你更清楚?她是最藏不住什么秘密的人……你装病一事若是泄露出去,以曹操‘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之心性,他岂会放过你?恐怕连父亲大人和大哥、三弟他们都会受你这事儿的连累……罢了!罢了!这个恶人终归是要有人来做的。” 她的话声在暴风骤雨中渐远渐去,而她身后院阶上的那间卧室里,再也没有什么话语传出来——司马懿深深地沉默了,他以这种寂寂的沉默接受了她所讲的这一切。

出山!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八月,袁绍之子袁尚、袁熙带着河北袁氏最后一支残兵,败逃到朔方,与塞外胡虏乌桓单于蹋顿互相勾结,组建十万骑卒南下,向追杀到北平郡的曹操发起了最后一次反攻。 曹操亲率三万精兵,以谋士郭嘉为参军,以猛将张辽为先锋,迎击而出,在辽西白狼山与胡虏联军展开了一场震古烁今的大战。这场大战下来,素有匈奴冒顿单于再世之称的乌桓酋首蹋顿,被曹操手下的精锐“虎豹骑”斩于马下,十万敌军一战而溃,乌桓各部族纷纷望风而降。袁尚、袁熙抱头鼠窜,却被辽东太守公孙康擒杀,函首送给了曹操。从此,曾经盘踞朔方数十年的袁氏一族及塞外胡虏,被曹操以雷霆手段一举肃清。黄河以北数千里疆域、数百万兵民尽归曹操的彻底掌握之中。 而曹操在平定北方、肃清中原之后,随即亲笔颁下了一道钧令,传遍了四宇八荒:“吾起义兵诛暴乱,于今已有近二十年矣!而吾能所征必克、所向无前,岂吾一人之功哉?实乃贤士大夫之群策群力襄助也!天下虽尚未悉定,吾誓必当与众贤士大夫并辔共定之!天下有德有才者,须明吾之至诚,吾将开阁虚席以迎之!” 这道钧令在朝野上下搅起了层层波澜,果然,天下各州各郡的名士英豪闻之纷纷整装而起应召而出,犹如过江之鲫,从四面八方奔赴许都投往曹操麾下效力。 在这道钧令传到温县孝敬里的第六天,身为曹操司空府主簿的司马朗轻车简从悄悄返回了司马府。 是夜,司马懿的卧室里灯烛齐燃,亮同白昼。他已屏退了张春华与所有侍仆,就倚躺在榻床上与大哥司马朗密谈了起来。 “二弟,你且瞧一瞧这个……”司马朗从袍袖中取出一方朱漆木匣来,递给了司马懿。 “这是……”司马懿轻轻打开木匣,却见两颗大如鸡蛋的玉球在匣中静静地流转着一派绿莹莹的夺目光华,映得他眉发尽碧。 “曹司空对二弟实在是念念不忘、志在必得啊!自从郭嘉君在这次北伐乌桓途中病逝之后,曹司空仿佛对青年俊才的渴求比先前旺盛了许多……”司马朗指着朱漆木匣里那两颗碧玉球,徐徐言道,“他听闻于阗异域的凝碧美玉可以舒筋活络、治疗风痹,特地让西域长史府的特使去于阗购了这两颗碧玉球来,赠给二弟你。他还说,倘若你真是一病不起,他让人抬也要把你抬到许都为他效力。他承诺会让专人、侍妾来服侍二弟的日常起居。” “唉!曹操愈是这般亲贤重才,广纳众士,他胸中所藏的图谋就愈是恢宏雄大,他所追求的成功就愈是非同凡响……”司马懿从木匣中拿出那两颗碧玉球,握在掌中缓缓地转动着,玉球碰撞之际传出了一阵阵浑厚绵密的清韵之音,“只怕袁绍先前在许都朝廷里一直霸占着的那个大将军之位,此刻已未必被他曹孟德放在眼里了罢?” “二弟,你果然是聪颖过人!”司马朗听了司马懿这话,不禁霍然一惊,瞪大眼睛看了他半晌,才附耳轻声而道,“这一次曹司空挟‘平定河北、大获全胜’之赫赫功勋返回许都之后,他有意无意间透露出来的意思是想乘势而上,独揽朝纲。” “唔……看来,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对这位曹司空改口而称‘曹丞相’了。”司马懿微微闭上了双眼,仍是不紧不慢地玩转着掌中的那一对碧玉球,“现在,也只有‘丞相’这个位子配得上他曹孟德了。” “那么,二弟,倘若他此番再来征辟你,你又准备如何回应呢?”司马朗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司马懿依然闭着双眼,将掌中的那两颗碧玉球转得滚滚作响:“如今天下大势已然倾斜在他曹氏一族了,这曹孟德亦有雄霸之才足以崛立,小弟此番亦不得不顺势应辟出山了……” “二弟这次终于决定顺势出山了?”司马朗深思片刻,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些太突兀了?” 司马懿手中那缓缓转动着的碧玉球忽地一停,悠悠说道:“不错。小弟久患风痹,陡然一朝而愈,竟能应辟入仕,只怕曹操难免心生怀疑——这也确实有些太过突兀了。小弟听闻曹操身边有一位神医,名叫华佗,是曹操的同郡乡里故旧,曹操信得过他。大哥你便将他重金请来,为小弟慢慢诊治一番,然后小弟这风痹之症便自然会‘渐有起色’,届时就可豁然而愈了。曹操再怎么多疑,也不会胡乱怀疑到华佗那一身的无双医术罢?” “很好。一切就按照二弟的高见去办。”司马朗听罢,甚是高兴地点了点头,“其实,大哥在许都里也一直期盼着你能尽快来。这样,大哥肩上的千钧重担,就可以找到二弟这个好帮手一同分担共进了……”

百忍血书

司马府后花园的一座竹舍之中,司马防正坐在几案旁静静地研习着那一局据说是周公与姜尚对弈的上古残棋。 “笃笃笃”,竹扉被人在外面轻轻敲了几响。 “何人?”司马防拈着棋子的右手在棋盘上空应声一定,转头缓缓向外问道。 “父亲大人,孩儿前来请安了。”司马懿的声音从竹扉外传来。 “哦……原来是懿儿哪!”司马防将棋子慢慢放回棋钵之中,整了整衣冠,在席位上敛容端坐,徐徐开口,“你且进来吧。” 司马懿在外边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轻轻推开竹扉,举步而入。 “懿儿,你的风痹之疾刚刚康复,似乎还是应当在床静养为佳。”司马防将左手所持的那卷棋谱放在了膝上,右掌缓缓捋着自己的须髯,目光沉沉地正视着司马懿,“若是没有什么打紧的事儿,你就不必这么拘礼请安了。” 司马懿在他面前六尺之处停下,垂手躬身答道:“父亲大人,我司马家多年来晨昏定省的孝悌之风,岂能因孩儿身有不适便可轻废?孩儿在此向父亲大人请安了。” 司马防听了,只得依他所言,于是神色一肃,身形一直,立刻端坐如钟,静静受了他这深深一礼。然后,他才开口发话道:“罢了。你且坐下罢——曹司空派特使送来的辟书,懿儿你已收下三日有余了,不知此番懿儿心中有何谋断?” “这个……想必父亲大人早已为孩儿想出了极为周全的回应之策——孩儿恭听父亲大人明示。”司马懿坐在侧席急忙欠身而道。他是非常熟悉自己父亲的这些谈话方式的,父亲大人的这类提问并不需要他真的回答什么。这只是一种过渡,是为了把他自己胸中所藏的重要想法牵引出来。所以,面对父亲这样的提问,司马懿只需“恭听明示”。 果然,司马防侃侃然谈了起来:“此番曹司空之征辟,与先前情形大不相同了:他扫平朔北、基业磐固,俨然以周公自居,他给的这个面子,你是再也轻拂不得了!而且,他在征辟你之前就对他的特使明言:‘倘若此子依旧徘徊不应,即刻缚他入许都来见。’……唉,我儿素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志,如今时势相逼,只恐我儿身不由己矣!” “不错。孩儿此番确实再无借口推辞曹司空的征辟了。”司马懿敛眉垂目缓缓而言,“而且……如今天时人事交应,孩儿也该应辟出山,前往许都为我司马家的宏图大业与大哥并肩打拼了。” “唔……懿儿真是长大了成熟了!你这段话讲得真好啊!”司马防听了,双眉一扬,含笑注视了他片刻才款款颔首道,“不错,我司马家的宏图大业,终归是要靠你们兄弟八人同心同德、其利断金啊!”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屋角的一座书架旁,从上面取下了一方镌刻着白虎玄豹之精美纹饰的灿亮银匣来。 “铮”的一响,银匣缓缓开启:一尊晶莹剔透、青光内蕴的骏马钮四方形玉印赫然显露——玉印上殷王玉印四个篆字雄浑大气、飞扬灵动,似欲脱印而出跃然眼前。 “懿儿,这是我司马家当年裂土称王、开基建侯的信物啊!”司马防将那尊殷王玉印托在掌上,缓缓举在半空,让司马懿仰望端详着,“我司马家世世代代乃是殷国王族之后,出身清贵高华,门楣堂皇正大,才学冠绝天下,本是四海之望、社稷之尊——哪里像他们沛郡曹氏本系阉宦之后、门第卑贱,为了遮丑,还要拉上贤相曹参妄称祖先以作涂饰!” 司马懿端详着那方青光莹然的殷王玉印,胸中滔滔然涌起一股激昂澎湃的热流,只觉全身劲气充溢无比,直可俯仰天地、吞吐河山。 司马防的双眸之中亦渐渐射出一股狂热而灼亮的光芒来:“所以,懿儿哪,你一定要时时铭记我司马世家一脉相承、薪火相传的无上荣耀,在许都城中,你和你大哥一定要齐心合力、潜谋秘行、精耕细耘,为我司马世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独占鳌头’之大业圆满成功而开拓进取!” “父亲大人的这番明示,孩儿一定铭记在胸、矢志不忘。”司马懿身形一低,埋首在席上深深拜伏了下去。 司马防这时才将殷王玉印缓缓放回了几案,凝望着司马懿缓缓讲道:“临行之前,为父有一些话须得正告于你。你在许都城中纵横捭阖之际,须当视曹孟德为平生第一强敌,千万不可怠忽相待。古人有云:‘昔之君臣相择相遇于天下扰攘之日,君未尝不欲其臣之才,臣未尝不欲其君之明。臣既才矣,而其君尝至于甚忌;君既明矣,而其臣也尝至于甚惮。何也?君非有恶于臣而忌之也,忌其权略之足以贰于我也;臣非有外于君而惮之也,惮其刚忍之足以不容于我也。此君臣忌惮之情所由生也。’而你与曹孟德之间,无论你如何恭服敬侍他,也免不了有忌惮之情潜滋暗生——非你不足以致曹孟德之忌,非曹孟德不足以致你之惮,这才是你周旋于许都朝廷,骋志于府署官场的最大障碍啊!对此,你一定要切记勿忘。” 司马懿没有料到父亲居然已将这一切情形看得如此透彻明晰。俗谚说:“姜还是老的辣。”父亲宦海沉浮这么多年,一眼就觑准了自己将来纵横官场的关节之所在。他垂下头去,深深叹道:“父亲大人教导得是,孩儿一定牢记不忘。” “那么,你准备如何应对曹孟德将来的窥测与忌惮呢?”司马防目光炯炯地盯视着他,“你且讲给为父听一听……” 司马懿见父亲这番话问得十分切直,便也不再虚与回旋,当下直抒胸臆道:“这个……孩儿定会牢牢恪守《太白阴经》上一段铭言‘古之善用谋者,非信义不立,非阴阳不胜,非奇正不列,非诡谲不战。谋藏于心,事见于迹;心与迹同者败,心与迹异者胜。谋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心谋大,迹示小;心谋取,迹示与;惑其真,疑其诈。湛然若元阴之无相,渊然如沧海之不测。’孩儿依此铭言而遵行之,想那曹孟德纵有盖世枭雄之才、百般钳制之术,亦未必能奈我何……” 司马防听罢,微微点头,忽一皱眉,又徐徐说道:“懿儿哪,你采用谋略之术在朝廷中与曹操周旋,固然不失为一条可行之道。然而,如今曹操坐拥重兵,手握权柄,势压于人,你若单用权谋之术未必能与他相敌。万不得已时,你还须得打脱牙齿和血吞,坚守一个‘忍’字诀自立自强……” “‘忍’字诀?”司马懿听着,不由得微微一怔。 “不错。‘忍’字诀!”司马防正视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右手一伸,又从那方光亮灿然的银匣之中取出一幅颜色颇旧的糯白绢帛来。 司马懿急忙向那绢帛上看去,只见它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忍”字。那一个个“忍”字殷红醒目,仿佛是用斑斑鲜血写成。 “这是先祖征西将军司马钧留下来的‘百忍血书’!”司马防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怆然,“他是用自己血的教训来告诫我司马家的子孙,每值喜嗔爱憎、进退屈伸、成败得失之紧要关头,一定要‘忍’字当头、沉毅自持、随机应变,万万不可为情所乱啊!” 关于先祖司马钧的故事,司马懿是十分熟悉的。司马钧沉勇善战,于安帝年间官拜征西将军,威名赫赫。那一年他奉命率军征讨西羌逆贼,途中他的副将仲光、杜恢等自恃其智,不听从他的调度指挥,贸然进攻羌贼,遇伏被困。司马钧一时赌气不愿发兵营救,致使杜恢与其部卒尽遭败殁。后来,司马钧亦被朝廷问罪入狱,悔恨自杀。临终前,他咬破手指给家人留下了这张“百忍血书”,以此警示后人。 见到这张字字殷红刺目的“百忍血书”,司马懿仿佛从那一个个方正遒劲的“忍”字中读出了先祖司马钧用鲜血凝成的一句句教诲与警诫,深深地长叹一声,伏在席上向父亲司马防叩首无言。 “古书有云:‘必有忍,其乃有济。’”司马防双目灼灼,炯炯有神地直视着他心中最钟爱的这个儿子,一字一句地肃然讲道,“忍者,乃人心至刚至劲之用,以自强卓立而执掌天下者也。忍可以观物情之变,忍可以挫奸邪之机,忍可以持刑赏之公,忍可以蓄德威之固。一个‘忍’字,足可令你以天下之至柔而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曹孟德纵是权倾天下、威盖四海,又能奈你何?!”

曹操废三公,独揽相权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五月,汉献帝刘协亲笔下诏颁示天下:即日废除太尉、司徒、司空“三公”之官,另行设置丞相一职总揽朝政,司空曹操转任丞相之职;自今而后,文武臣僚上书奏事,一律先行呈送丞相府制其轻重缓急,然后与尚书台共同审议裁断。 这道诏书犹如在朝廷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立刻激起了层层涟漪。太尉、司徒、司空“三公”官位之设,本是光武大帝刘秀中兴汉室以来,为巩固帝王之权而实施的“分解相权”之举,他为了避免重蹈逆贼王莽权重倾国之覆辙,将丞相之权一分为三:太尉掌兵权,司徒掌礼法,司空掌庶务。而这延续了两百年的分权于三公之政体,如今竟被司空曹操一举打破,三权归一,重设丞相,并由自己亲身担任此职,做到了势压群僚、权倾天下。 虽然朝廷对各方诸侯发布的文告中都冠冕堂皇地宣称“曹司空剪除袁绍、袁术、吕布等逆贼,劳苦功高,勋名赫赫;非任丞相不足以彰其能,非秉国政不足以行其道”,但是各方诸侯心下都是雪亮的:曹操凭着自己削平袁绍、平定朔方、肃清中原之功,已在朝中树立了极高权威,天子现在只能“论功行赏”,以让他独揽相权的代价来安抚他继续为汉室效忠了。目前,曹操手握重权,挟天子而称尊,睥睨四海,其赫然声威让盘踞凉州的马腾、蜗守益州的刘璋、蛰伏荆州的刘表、据有吴越的孙权等各方诸侯无不望而生惧,个个惴惴不安——生怕他抓住自己的什么破绽便横扫过来。 尽管许都外面的人都瞧着曹操“废三公、揽相权”这一举动颇为破格,而实际上身在许都的人士都十分清楚,曹操在废除“三公”之官制时,其实并没有搞太多的花招。首先,太尉杨彪因足疾告病休养在家,他的太尉之位就暂时虚悬了出来,由御史中丞郗虑代领着;其次,司徒赵温在今年年初举荐曹操长子曹丕,被曹操用一个“阿谀营私、选举不实”的罪名参了一本,免去了他的司徒之位。一时之间,太尉之位虚悬,司徒之官被逐,曹操这个司空便一枝独大了。于是,他乘势废三公之官制而揽三公之大权于一身,自然就水到渠成了。虽然曹操做得有些露骨,但是就他一步一步攫取相权的手法来看,许都朝廷里的名士大夫们,一时也抓不住他的把柄发难,只能眼睁睁瞧着他身居相位,大权独揽了。 然而,曹操在表面上没有给许都朝廷名士大夫们留下攻击自己专权独断的口实,但暗地里抨击他的谣言却是纷纷而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当年董卓那么横暴专恣,尚且不敢废除“三公”而独揽朝纲,而曹操今天这一步跨得远远胜过了董卓,实在是野心勃发、志在不轨;有人说献帝在发出“废三公、设丞相”这道诏书时,事前已被曹操派来的特使华歆催促了不下于五次,简直是迫不及待、丑态毕露;还有人说太中大夫孔融在朝堂上看到这道诏书时,当场就从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给了曹操一个当众的难堪…… 不管外面的议论如何绘声绘色,如何纷纭复杂,一向我行我素、纵横自如的曹操仍是兴高采烈地在自己的府邸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贺宴。 庆贺宴是在晚上戌时初刻举行的。丞相府的厅堂之内,灯烛四绕,火树银花,焰光通明,亮如白昼。 在厅堂正中的紫木方榻之上,昂然端坐着身穿紫袍的曹操。他身形虽不魁梧,然而那一副浓眉虎目、方面鹰颔的堂堂相貌和那一派叱咤风云、势压山河的咄咄气质,于俯仰之际令人几乎不敢正视。 在他所坐木榻两侧的长席上,右边依次坐着朝廷来的高官大吏:御史大夫郗虑、尚书令荀彧、司隶校尉钟繇、吏部尚书华歆、谏议大夫王朗、散骑常侍贾诩、黄门侍郎杨俊等;左边的长席上则依次坐着丞相府内的僚属:军师荀攸、主簿司马朗、东曹掾毛玠、西曹掾崔琰、军祭酒董昭。而董昭的下首,却坐着两个年龄相仿的青年文士。他俩一个身着光洁锦衫,面目俊秀,顾盼流连之际神采飞扬;另一个则身穿朴旧黑袍,方脸圆额,峻眉深眸,气宇沉笃,仿佛有些矜持地微微垂首而坐,目光只静静地盯着面前的桌几,很少抬眼起来东张西望。 朝廷中来的郗虑、贾诩等人对这两个青年文士都感到有些陌生,不禁在他俩身上多打量了几眼。坐在一旁的杨俊似乎看出了他们心底的疑问,微笑着向荀彧投去了深深的一瞥,正欲开口介绍,却见荀彧朝他略一摆手,又转头看了看曹操——杨俊立刻明白了,便闭上口止住了。 荀彧目光一转,朝自己下首那个空着的席位瞟了一眼,心底里又是暗暗叹了口气。 曹操的目光也缓缓扫视过来,在荀彧下首的那个空席位盯了片刻,脸上肌肉突地隐隐抽搐了几下。 厅堂上的人都知道,这个空席位是丞相大人特意留给太中大夫孔融的。事前,丞相大人吩咐主簿司马朗专程送帖上门邀请他前来赴宴的。但不知为何,孔融却迟迟未曾到席。 来宾们基本上都到齐了。曹操看了一眼厅角的沙漏钟盘,现在已经是戌时中刻了,可是孔融的那个席位依然空空如也。 正在这时,厅门处闪进一个人影来,原来是丞相府副长史辛毗,他是半个时辰前曹操专门派去接请孔融的。然而,厅中诸人往他身后一看,哪里有孔融的身影? 曹操见状,一下便拉长了脸,面色颇有些难看。厅中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谁都不敢再出声谈论什么了。 瞧着辛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曹操沉着脸也不吱声,只是伸手指了指左侧长席上董昭下首的一个席位,让他坐下来先休息一会儿。 辛毗拿起席前木几上的陶杯,喝了一口清茶之后,用袍角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才微微喘着气向曹操禀道:“丞相大人,孔大夫他……他今晚有事来不了了……” 厅中诸人听了,不禁齐齐一惊:这孔融有什么事竟然比参加曹丞相的庆贺宴更重要的?是什么样的事儿能让孔融借故推托不来? “他有什么事儿?”曹操讶然失声,“——莫非孔大夫猝然得了什么急症?若是如此,本相倒应该到他府上去探望一下呐!”说着,右掌一按身前的桌几,便欲从紫木方榻上站起身来。 “丞相大人……”辛毗面色微变,犹豫了一下,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孔大夫倒没生什么急症。属下刚才去他府上,见到孔大夫似乎正在接待陛下派去向他请教义理礼法之学的议郎赵彦呢……” “哦?原来是陛下派赵议郎向孔大夫请教义理礼法之学啊?”曹操闻言一怔,顿时身形一停,慢慢坐回了榻上,面上若有所思,“还是陛下的事儿要紧些呀!既然孔大夫正在答复陛下的求教,那么我们就不必再去打扰他了——宴会开始罢!” 他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暗暗向侍立在大厅一角的扬武中郎将曹洪使了个眼色。曹洪会意,立刻悄悄退了出去,派人去监视孔融和赵彦他们了。 听得曹操此言,厅堂内几乎凝固了的空气顿时为之一松。不少臣僚原来紧张的表情都随即生动了起来,纷纷夸赞丞相能以陛下为重,度量宏大,实非常人所能及。只有尚书令荀彧侧过头去看了一下孔融空着的那个席位,眸中掠过一抹淡淡的忧色。

南阳卧龙——诸葛亮

曹操一捋颔下须髯,扬声哈哈一笑,忽然开口说道:“不瞒列位大人,本相今日除了宴请诸位同堂共乐之外,还邀请了一位来自荆州的名士——韩嵩韩大人!” “韩嵩大人?”厅中臣僚们纷纷愕然。对韩嵩这个名字,他们并不陌生:他是荆州牧刘表手下最重要的心腹谋士之一,不知为何却突然来到了许都?而且,看来他一入许都,居然还没去向朝廷有司报到,便径自来谒见了曹丞相,这事儿可真有些异乎寻常。 看着众人迟疑不已的表情,曹操捋着自己的须髯,哈哈笑道:“诸君有所不知,韩大人此番进京,除了是代表身为汉室宗室的刘表前来向陛下进贡之外,还有一些机密要事须办。所以,本相只得以丞相之尊代表朝廷先行接见了他,对他所要求之事亦给予了临机处置——希望诸君不要多心才是。本相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朝廷一统天下、肃清四海的万世伟业能够功成圆满!” 郗虑一听,急忙转过头来左右一望,向荀彧、钟繇、华歆、王朗、杨俊等人示了示意。荀彧与他的眼神一接,目光里闪过一丝隐隐的不满,不顾他继续连使眼色,兀自坐在席位上一动不动。见到身为宫廷“内相”的荀彧尚且并无举动,其他人自然也不好跟着郗虑有所响应。 “令君大人……”郗虑不禁涨红了脸,侧头向荀彧附耳过来,“咱们应该对曹丞相如此操劳国事有所表示才是……” 把这一切情形都瞧在眼里的曹操略一思量,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正了正脸色,带着几分软和的语气向荀彧说道:“呃……令君大人啊!韩嵩到许都来的那天,本相本来是吩咐他先行到您的尚书台那里去登门报到的,但是那天您正忙着为各州郡拟定供粮缴税的任务分配计划,本相怕他扰了您的公务,便将他留在丞相府这边临机处置了。” 听着曹操的这番解释,荀彧沉滞的面色这才徐徐缓和了过来,犹如春风融冰,现出一片暖意。他身形一起,郗虑、华歆、钟繇、王朗、贾诩、杨俊等高卿大夫们也急忙跟着齐齐站起,在他的带领之下齐声称道:“丞相英明睿智、公忠体国、日理万机,我等恭服不已,岂敢妄生他念?”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难得诸君深明大义,本相在此谢过了!”曹操连忙起身深深还了一礼,然后伸手向外一招,肃然吩咐道,“有请韩嵩大人登堂!” 他话音刚落,便见堂门外一名侍从领着一位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的青袍长者走了进来。不消说,他便是韩嵩了。 韩嵩在厅堂之上恭恭敬敬地向曹操先行躬身一礼,然后又向坐在他两侧长席之上的名臣大夫们抱拳环揖了一圈,神色自若地平身站定,举手投足之际不失一派凛凛风骨。 “韩大人,请上座!”曹操面带微笑,伸掌拍了拍自己所坐的木榻左端,又用手向他招了一招,“来!到本相身边坐!” “这……”韩嵩微微迟疑了一下。而坐在曹操右侧的朝廷高官和坐在他左侧的相府僚属们顿时吃了一惊:丞相大人竟和这韩嵩平起平坐,其收揽人心的功夫当真是做到了极致! 曹操见韩嵩迟迟不肯上来,便又催了一声。 韩嵩定了定脸色,肃然还礼道:“曹公让座,意在荆州——只怕韩某不敢享此殊荣啊!” 厅中诸人闻言,齐齐又是一惊,心道:这韩嵩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一眼就看穿了曹丞相礼敬于他的用意,却不知曹丞相又当如何回应? 只见曹操并不生气,反而抚须长笑一声,极为自负地说道:“韩大人说错了。在本相心目之中,区区荆州八郡之地算不了什么。千里河山、万斗金谷,于我也是如探囊取物。而贤士俊才方为百世难得之珍!凭着韩大人深明大义之心、赤诚为国之举、卓尔不群之才,本相宁愿用十座城池换取你效忠朝廷!” 此语一出,厅中郗虑、钟繇、毛玠、崔琰等人惊得张口结舌,以为自己听错了曹操的话。只有荀彧双眉微微一扬,深深看了一眼曹操,暗暗颔首赞许。 那左侧长席末尾位置上的黑袍青年本来一直是微低着头恭坐不动,听了曹操这番话,身形似是微微一震,但在一瞬间便又恢复得端静如山,让人看不出他心中任何波动。 见到厅中诸人的迟疑之情,曹操有些得意地笑了一笑,说道:“诸君以为本相是在随口谬赞韩大人么?曹仁,你把韩大人守正不移、献忠朝廷之举讲来给诸君听一听。” 现任厉锋校尉的曹仁从厅门口处迈步跨到厅堂中央,与韩嵩并肩而立,双拳一抱,向曹操施过一礼,讲道:“十日之前,刘表欲遣韩大人进贡朝廷,同时密告于他曰‘如今天下大乱,未知所定,曹公奉天子、拥众士、平袁绍、任丞相,韩君此番北上须为本牧察时观变。’大人当时回答得大义凛然,道:‘圣达节,次守节。夫事君则为君,君臣名分若定,须以死守之。韩某于今策名委身于侯爷麾下,唯侯爷之所命,虽赴汤蹈火,死固不辞也。以韩某观之,曹公秉政肃明,必济天下。侯爷若能上顺天子,下归曹公,必享百世之利,荆州实受其佑,则韩某此番出使进贡才有意义;而侯爷若心无定见,便遣韩某赴京出使,天子若赐封韩某一官半职,则韩某便从侯爷之部曲变为朝廷之命官矣,日后恐难再为侯爷效命了。韩某于此有言在先,还请侯爷三思而定,不得有负韩某。’此言讲得甚为恳切,刘表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派遣了韩大人前来许都进贡……” “听一听!你们听一听!”曹操用手指了指韩嵩,慨然而道,“当今天下尚未底定,四方诸侯割据,挟私自立者多而忠顺守节者少。倘若各地诸侯人人都能像韩大人这般深明大义、献忠朝廷,本相又何必身犯矢石,兴师劳民大动干戈乎?诸君,对韩大人这样的忠贞守节之士,你们认为应不应该重重嘉赏以旌其志?” “应该!应该!”座上诸位高卿大臣纷纷应道。 曹操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脸向荀彧说道:“荀令君,请您明日早朝时向陛下奏明此事,就说韩嵩韩大人能于众浊之中独守其清、铁骨铮铮、尽忠于国——依本相之见,应当册封他为侍中之官,同时兼任零陵太守。荀令君对此意下如何?” 荀彧端坐席上,沉默片刻,才慢慢应了一声:“可。” “如今韩大人便是朝廷二品要员了,这侍中之官论秩级堪与刘表的荆州牧比肩而立——你回荆州之后,刘表亦不能强你屈礼而事了。”曹操哈哈笑着,又伸手拍了拍自己的木榻左边,“韩大人——不,韩侍中,恭请上座罢!” 却见韩嵩恭然一拜,缓缓道:“既然朝廷和丞相大人已有意任命韩某为天子近臣、内廷要员,可谓恩泽深渥。韩某在君为君,在朝为朝,此番返回荆州之后,必定尽力说服刘荆州归顺朝廷、盛享福禄,以此回报朝廷和丞相大人的拔擢之恩。” 说罢,他站起身来,只是不敢上前与曹操并肩而坐,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到了黄门侍郎杨俊的下首席位之上。 曹操见韩嵩百般辞谢只是不肯上座,知他是对自己的推诚待贤之心有所怀疑,便也不再勉强,待堂下奴婢们于各座间桌几上供齐酒肴之后,方才双手举起面前的一尊青铜龙纹酒爵,遥遥向座下诸位臣僚隔空敬道:“本相谨以此酒与诸君共贺今日中原底定、升平可期!” 两侧长席的朝廷高官与相府僚属们一齐起身举杯还礼谢道:“臣等谨贺丞相功德巍巍、大业鼎盛!” 酒过三巡之后,曹操对韩嵩说道:“韩君莫怪——本相素有私不废公之习,便是闲暇之余亦不敢忘了国事为重。本相请问:如今荆州之中,与韩君你一般怀有献忠朝廷之心的人士究竟有多少?” “丞相大人不必如此多礼。依韩某之见,荆州境内的名士大夫十之七八皆倾心朝廷、誓无他念。刘荆州身边的亲信重臣蔡瑁、蒯越、张允、王粲等人便是其中的铮铮守节之士。”韩嵩急忙欠身一礼谢过,款款而答,“不过,恕韩某实言相告,剩下的有十之二三的荆州人士遭到丞相大人的宿敌——刘备的蛊惑,跑到他那一边去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瞧了瞧曹操的脸色,才又继续讲道,“虽然这批荆州人士的数量不多,但其中亦不乏才识卓异之士,有些难以对付啊!” “哦?刘备小儿还想在荆州自立门户与朝廷相抗吗?刘表一向量小器狭,还会容他刘备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培植势力?”曹操听了,冷冷一笑,“韩君,你这话不合常理嘛!他刘备在刘表的百般猜忌之下,哪能放手招揽到什么人才呐?” “丞相大人不可大意啊!刘备招揽人才之道有些与众不同。他一向是以质为本而以量为末,专门挑选荆州上乘的名士高人!据韩某所知,而今刘备帐下的军师诸葛亮,便是他半年之前从南阳郡隆中三顾茅庐恭请出山的。这个诸葛亮年纪虽不满三十,却实乃天下奇才,谋略超凡,人称‘卧龙先生’,堪称我荆州第一异士啊!”韩嵩急道,“刘备得到此人辅佐,已是如虎添翼,便是刘荆州也不得不将他召到襄阳附近的新野县,以便于监控……丞相大人对他们万万不可轻觑啊!” 当听到“诸葛亮”这三个字时,堂上席座之间只有两个人的表情微微有变:一个是荀彧,他立刻双眉微蹙,眉宇之间隐有忧色;另一个是那黑袍青年,他那时正欲举匙舀汤,闻得“诸葛亮”这个名字,手臂竟是微微一颤,那只银匙险些失手掉落在了汤钵之中。 “什么诸葛亮?本相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哎!不过是一介庸儒村夫罢了!何足为患?”曹操甚是不屑地一摇头,抱拳向荀彧那边拱了一拱,“韩君,论起这天下的智谋之士,有谁能比得过荀令君吗?荀令君才是真正的神机妙算、所向无敌!不是本相夸口,便是那伊尹、姜尚重生,与他相比亦要逊色三分!呵呵呵……你们荆州的诸葛亮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本相也不必详问那诸葛亮的本事,只凭刘备如今虽有诸葛亮为辅却仍是龟缩荆州一隅来看,他们亦成不了什么气候!” “哦……荀令君乃千古一圣、海内儒宗,天下名士无不衷心景仰。那诸葛亮与您相比自然是望尘莫及的了……”韩嵩听得曹操这么说,急忙也转过来向坐在他上首席位的荀彧深深伏身施礼,“就是韩某,远在荆州僻壤,亦对荀令君的高行伟绩始终心向神往、敬慕无比啊……” “曹丞相和韩大人实是过奖了。荀某何德何能岂敢当此谬赞?”荀彧慌忙避席站了起来,恭然还礼道,“其实诸葛亮这位青年俊士,荀某曾经听到南边来的一些名士大夫们谈起过。据闻他志向高远,自称‘经国之能如管仲,用兵神武似乐毅’,迥异常人。曹丞相,以刘玄德之一世枭雄,尚且对他‘三顾茅庐’而屈尊敦请——此人焉可等闲视之?韩大人刚才之警告,不可不深虑而预备之。” 曹操闻得荀彧此言,心下微微一沉,黯然片刻,开口而道:“荀令君既是这般意见,那便有请韩君多多费心,抽空且向本相与荀令君细细介绍一下那刘备与诸葛亮现今蛰伏荆州的情况罢。——来人哪!继续上酒!起舞!” 韩嵩口里嗫嗫着似乎还要说什么,然而堂下侍女们衣袂飘飘莲步而上,一时笙歌竽奏,编钟鸣动,他的话声很快便被淹没在一派激越清逸的鼓乐之音中了。

双剑合璧

大家正在杯盏交错之际,吏部尚书华歆向韩嵩举杯问道:“本座听说刘表坐拥荆州八郡,毫无拓取之志,亦无固本立基之谋,却欲以‘西伯姬昌’自诩,认为自己偃武修文堪称一绝,岂非贻笑大方?” “尚书大人,刘表目光短浅,拓业无方,诚然不足以为上国名士大夫所称道,但他在荆州大兴礼教、重儒好文,亦并非一无可取。”韩嵩现在自恃侍中之官的身份,便对刘表直呼其名起来,“不瞒诸位大人,如今我荆州共有七十二名士、三十六高人,犹如群星耀夜,粲然可观,不容小觑呀!” 曹操在首座方榻之上听得清楚,顿时来了兴致,不禁插话进来道:“哦?你们荆州那‘七十二名士、三十六高人’有何过人之处,且给本相讲来一听……” “韩某不敢自夸。”韩嵩从袍袖之中取出一本绢册,恭恭敬敬托在掌上,“这是鄙州诸位名士、高人撰写的一本《治道集》,恳请丞相大人指教点评一番。” 侍立在他席边的婢女接过那本《治道集》,上前奉给了曹操。曹操将那绢册拿在手中,翻开来看了几页,微微颔首,正欲开口发话。却听堂上一个清朗的声音蓦然响起:“丞相大人,杨某可否恳请您将这本《治道集》赐予一阅?”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这话声竟是厅堂左侧长席下端那锦衫青年发出的。他也不怕被旁人讥笑为“有失稳重”,在席位上坐直了身子,正定睛看着曹操,等待着他答话。 曹操转头看了他一眼,“哈哈”一笑,吩咐站在身侧的侍婢将那本《治道集》给那锦衫青年送了过去。接着,他笑着对在座的各位臣僚说道:“哎呀!本相忘了给诸君介绍了——不过,有些大人应该先前也认得的。这位公子,乃是杨彪杨太尉的嗣子杨修。杨公子文思富艳、才华横溢,两个月前就被本相辟为丞相府副主簿了。” 众人一听,甚是讶异:原来这锦衫青年便是杨彪太尉那个名闻遐迩的公子杨修!传闻他心思之捷、耳目之敏、文才之妙、学问之深,于当世青年才俊之中鲜有其匹,连孔融大夫也称他是“贾谊再世”。 却见杨修微微而笑,揖礼向众人谦谢了一番,举止之间显得落落大方。他礼毕之后,便坐回席位低下了头,翻开那本《治道集》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曹操又伸手一指坐在杨修下侧的那一位黑袍青年,继续介绍道:“那位公子乃是前京兆尹、骑都尉司马防大人的次子,嗯,也就是本相府中司马朗主簿的二弟——司马懿!司马二公子乃是儒学世家出身,又曾担任过河内郡上计掾,不仅精于庶务,而且深通典章义理之学,堪称文武全才。现在,他正任本相府中的文学掾之职。” 听得曹操这一介绍,郗虑、华歆、钟繇等人更是一惊:久闻司马朗有个二弟司马懿志大才广、刚明雄毅,当年任河内郡上计掾时便能以肃贪除奸为己任,一举铲除杜传、袁雄等豪强奸党,实在是非凡之器、栋梁之材!数年之前,曹操就曾三番五次派人前去征辟过他——只因他身犯风痹之疾未能应辟。不料到了今年,曹操居然还是将他征辟入府,这也足见曹操不达目标誓不罢手的收揽人才之道了。 右侧长席之上,荀彧、杨俊面现笑容,亲切地向那黑衫青年打过了招呼。杨俊还转过头来对韩嵩推介道:“韩大人,这位司马二公子乃是杨某平生所遇见的诸多青年才俊当中,最为卓异的一个……” 这时,却见司马懿带着一脸腼腆的笑容,谦恭得近乎拘谨地站起身来,向在座诸位大人环揖了一礼,然后垂眉敛目地坐了下去。 韩嵩一边不以为意地听着杨俊对司马懿的夸赞,一边用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了几番司马懿,心底暗暗道:这小子看起来很有些木讷,哪里有什么出奇之处?不过就像还没有怎么开窍的“书呆子”嘛。 司马懿刚坐下没多久,杨修却站了起来,将《治道集》还给了席侧的侍婢,让她奉还给了曹操。他双眉一挺,正视着韩嵩,傲然说道:“杨某先前以为韩大人带来的这本《治道集》有何妙语卓见,原来不过是满篇平平之词而已!” “杨公子何出此言?我荆州诸名士纵是‘卑之无甚高论’,亦容不得你这般轻贬!”韩嵩一听,面孔顿时涨得通红。 “不瞒韩大人,你这《治道集》中的章句,我中原人士自孩童时便已耳熟能详,实乃教人识字启蒙的流俗之书。”杨修迎着他咄咄逼人的质问,毫不退却,微微笑道,“杨某虽已年近而立,幼时也曾熟读此书——丞相大人在上,您从这书中随意抽出几章来考一考杨某,杨某自信还能背诵得出来。” “你……你说什么?”韩嵩已是气得连胡须都快翘起来了,用手隔空指着杨修,竟自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曹操也是一脸诧异:倘若这本《治道集》真是书塾中间教人识字启蒙的读物,那他身在中原怎么会从没读过呢?杨修只怕是有些胡说了。他略一思忖,便翻开那书册,抽了其中的第三章,让杨修当场背诵。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马为策己者驰,神为通己者明……”杨修将头一仰,侃侃诵道,“明君之治,不患人之不己知,惟患己不知人也;不患外不知内,惟患内不知外也;不患下不知上,惟患上不知下也;不患贱不知贵,惟患贵不知贱也……” “停!”曹操听到这里,右手一扬,又道,“你且背诵此书第五章来给大家听一听。” “人莫不有贤愚,才莫不有奇拙,识莫不有深浅,事莫不有穷竭。善用人者,必尽其贤愚;善用才者,必尽驭其奇拙;负远识者,必预得其浅深;善治事者,先已能判其穷竭。故而,假人之长以补其短,识人之才以发其用,方为用人行政之诀。正所谓天下无粹白之狐,而有纯白之裘者,皆取众白而合一体也……”杨修略一回忆,毫无迟滞,便又顺口背诵出来。 在座的郗虑、华歆、王朗等博学鸿儒们听了,个个面现惊容:这些段章句句精妙隽永、文采斐然,岂是普通的教人识字启蒙之书可比?但是,又瞧见杨修如此倒背如流,亦实非熟读此书者不能也。 曹操连考了杨修五六章,杨修都背诵得一字不差。他只得放下《治道集》,向韩嵩摊开双手笑了一笑,道:“韩大人,看来杨公子说的是真的。” “怎么……怎么会这样?真的怪了……这些文章都是我们自己深思熟虑之后写成的啊……”韩嵩顿时怅然若失,一下跌坐在席位之上,喃喃自语着,怎么也不肯相信眼前所见。 “司马公子,你讲一讲看。”曹操忽然点了司马懿的名,“你和杨公子年纪相仿,他在童蒙之时读到的这本书——你也应该读过的,你应该会有些印象罢?” “这……”司马懿极为恭敬地垂手站起,慢慢答道,“说起来让诸位大人见笑了,在下家教甚严,家父一向只让在下攻读《易经》《论语》《孟子》《荀子》等大本大源之典籍,从来不许在下乱看其他杂书的。”说到这儿,他语音一顿,忽地抬起眼来平视着对面而坐的韩嵩,徐徐又道,“不过,刚才在下听到杨兄背诵那本书第五章‘人莫不有贤愚……假人之长以补其短,识人之才以发其用……’这一部分内容时,感到其中似乎有些不够细致精到之处,冒昧地欲以一孔之愚见而恭请列位大人指教。” “司马公子认为这本《治道集》中的章句尚有不足之处?”曹操饶有兴味地看了看他,“你且指出来给我们看一看。” “在下遵命。窃以为,‘假人之长以补其短,识人之才以发其用’这段论述着实精辟。然而,执柄用人者最需要的乃是具体可行的方法。有了具体可行的切实方法,加入理论之中才能真正算得上细致精到。”司马懿话音不高不低,娓娓道来,“在下曾经总结出识人选才有这样八条观察之法:习则观其所言,闲则观其所好,富则观其所养,贵则观其所交,贱则观其所不为,贫则观其所不取,临机则观其所决断,逢难则观其所执持。这便是在下的管窥之见,让丞相和诸位大人见笑了!” “哪里!哪里!”曹操听了,不禁一掀须髯,十分高兴地说道,“河内司马氏果然是家学渊源淳厚,名不虚传啊!司马懿,你这‘八观’之法,可谓尽得识人选才之精要——崔西曹、毛东曹,你们二位以为如何?” 崔琰、毛玠都是执掌相府内外人事大权的重要官僚,选贤任能正是他俩的职责所在。听到曹操这么问,崔、毛二人急忙起身答道:“司马公子所讲的‘八观’之法甚是精当,我等自当铭记在胸并遵而行之。” 司马懿一听,神情倒是显得非常惶恐:“丞相大人、崔大人、毛大人……这番言语,在下如何当得起?在下才疏学浅、班门弄斧,请列位大人务必原谅才是!” “唔……你不要这么拘礼。”曹操大手一挥,止住了他,“我这丞相府中议事行政最是开明的,你的点子讲得对,无论你是多么的年轻位卑,该奖赏的一定要奖赏;你的点子讲错了,无论你是多么的资深位高,该批评的一定要批评。你今天讲出的这‘八观’之法,是值得提倡和推广的。东曹署、西曹署下去后要拟个条陈发下去施行。”他吩咐完毕之后,又向韩嵩笑道,“韩大人,您对刚才杨公子、司马公子的表现有何高见?” 韩嵩很知趣地起身拱手作礼道:“丞相府内果然是人才济济!单凭杨公子、司马公子二人的才思学识,已让韩某甘拜下风!我荆州荒僻之域,所生之才与中原风流名士相比,实乃萤火之与日月争辉,自取其辱乎!” 曹操本来就是想用自己麾下的名士大夫,压住韩嵩自荆州挟来的些许桀骜之气,此时见他既已在表面上有所称服,便哈哈一笑,抚须说道:“韩大人言重了!言重了!……”笑语之际,瞥向杨修、司马懿二人,目光中颇有赞赏之意。 第二章 汉曹不两立

曹操借刀杀孔融

宴席将散,侍从们扶着被中原高卿大夫们灌得醉态十足的韩嵩退了下去。 曹操坐在紫木方榻上,见到郗虑起身领着诸位臣僚便要告辞而去,他心念一转,伸手一招:“郗大夫请留步!” 郗虑急忙应承了下来,坐回了席位。 曹操目光一掠,瞥见荀彧亦在用眼神向他询问自己当留不当留。他在心底沉沉一叹,向荀彧拱了拱手,甚为礼敬地言道:“荀令君今晚且回府好生休息罢!请恕本相不远送了。” 荀彧的表情微微一变,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双眸中闪过一丝隐隐的沉痛之色。他略一踌躇,朝曹操长揖片刻,便向大厅外迈步走去。 散骑常侍贾诩在一旁见状,眼中亦是精芒一闪,在郗虑身上盯了一下,又瞧了瞧曹操有些不太自然的神色,心底隐隐猜到了几分。但他却毫不形之于色,和其余众人一道站起向曹操辞别,然后跟在荀彧身后鱼贯而出。 曹操一边应承着他们的告辞,一边抬眼看着荀彧的背影慢慢走出厅堂,心底暗暗叹道:文若(荀彧字文若)啊文若!唉!不是本相不信任你呀!今晚这件屏人密议的大事,本相就是摸准了你的性情后才不好交给你去办的呀!与其将你推进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本相不如挑选更为合适的人来做这件事儿。 想到这里,他转眼扫视了一下厅堂,只见厅中诸人都已散了个干干净净,唯独剩下郗虑坐在自己右侧长席的首位上,神情有些茫然地望着自己。 曹操咳嗽了一声,正欲开口讲话。这时,一直侍立在厅角的曹洪匆匆走了上来,手持几片木简,呈递到了他的手里。 曹操一瞧这几片木简,便知是曹洪派去孔融府中的眼线送回的情报。他翻开木简拿眼一瞟,只见上面写着: 今夜孔融见赵彦,请转密奏于陛下,其密奏有言云:“恭请陛下乾纲独断,恢复古制,在京师方圆千里寰内不以其地赐封于臣下。” 看到此处,曹操的脸色微微变了:他就是满朝大臣中唯一一位被献帝封为武平县侯的,而他的封邑武平县距离许都仅有三百里路程,恰巧在这京师方圆千里寰内。看来,孔融这道密奏锋芒所指,分明正是冲着自己来的啊! 好你个孔融!实在是欺人太甚!你一向对本相执政掌权是冷嘲热讽、百般无礼,本相瞧着你是圣贤后裔、士林领袖,对你亦是一味包容礼让……你今晚不来参加这庆贺宴也就罢了,没想到反而在暗地里给本相来了这么一记狠招!曹操怒火中烧,但那惊怒之情也只是一闪即逝。他不露声色地将那几片木简抛到了席间酒鼎下面的火堆之中,盯着它们慢慢被烧成灰烬,直至最后化为几缕青烟散去。 曹操仰起脸来看了看曹洪,沉声吩咐道:“你且下去,让所有的侍从和闲杂人等不可靠近此厅。本相要和郗大夫好好商议国事,不许谁来打扰。” 曹洪急忙弯腰应了一声,听命照办去了。 待到厅中所有不相干的人全部退出之后,曹操才换上笑脸向郗虑拱手而道:“郗大人,本相在此恭贺您高升御史大夫之职了!今日之宴,其实我俩本该是同喜同贺的……” “哪里!哪里!郗某此番能够荣升御史大夫,全仗丞相大人与荀令君的成全。”郗虑慌得连连摆手,“若无丞相大人的鼎力支持,若不是荀令君的一味谦让,郗某岂能叨此荣宠?” 这一点,郗虑倒不是虚饰之语。曹操当时升任丞相之际,本是要让荀彧兼任御史大夫的。然而荀彧拼命谦辞不受,极力推荐了郗虑来担任此职。所以,郗虑这个如今在朝廷中名号地位仅次于曹丞相的御史大夫,也真是全仗丞相大人与荀令君的成全了。表面上曹操需要他来平衡朝野对自己独秉军政事务的非议,而实质上,依着郗虑的圆滑委顺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制衡曹操一丝一毫。 “郗大夫崇儒博文、守道不移,由你担任‘御史大夫’之职乃是实至名归,又何必谦逊?本相相信你在这个位置上,在礼崩乐坏的当今之世一定能建纲立纪、扫秽除弊!”曹操举起那只青铜龙纹酒爵轻轻呷了一口美酒,忽然皱了皱眉,表情有些沉重地说道,“不过,对于你担任如此荣华显要的‘御史大夫’,一些尸位素餐、浮华交会、悖道逆法之徒在暗地里却是颇有微词啊!” “这……这……”郗虑又惊又怒,却又不敢当着曹操的面发作,只是暗暗咬牙,“丞相大人,郗某一向在朝中坚决支持您对内对外各项方略,一向是守正不移、力持定见。现在想来,大概就是在这些事儿上得罪了一些刁滑小人也是有的。还望丞相大人能够明察秋毫,还郗某一个公道……” “听郗大夫之言,想必也是很清楚有些无知小人对你的诋毁了?”曹操只是淡淡地笑着看他,“郗大夫不必过虑,本相一向是非分明得很,不会受到那些刁滑小人的蒙蔽的。” “是……是……郗某也相信丞相大人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一定不会冤枉郗某的。”郗虑伸手抹了抹自己额上因高度紧张而沁出的密密细汗,“丞相大人对郗某的倾心信任之恩,郗某在此感激不尽。” 曹操瞧着郗虑忽紧忽松、忐忑不安的表情,心头油然生出一种玩弄世人于股掌之上的得意感。他阴阴地笑着,又道:“不过,郗大夫也不可掉以轻心哪!跑到本相耳畔来进你谗言的,有一些确是不屑一提的刁滑小人,本相已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乱棒逐出。但是——”他忽然拖长了语气,深深地看着郗虑,慢声说道,“有的人却是身居高位,在朝野上下颇有名望,本相也拿他们没办法啊!” 郗虑一听,又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处,满脸的紧张中夹杂着激愤,急忙向曹操问道:“谁?他们究竟是谁?郗某斗胆恳请丞相大人坦诚告知,郗某敢与他们当面对质!” “这个人——你真的想知道么?”曹操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凝重,“他就是——太中大夫孔融!” “原来是孔……孔大夫?”郗虑顿时不由得跌坐回席位之上,满面惊愕,“他……他对郗某究竟有何成见?” “郗大夫有所不知啊,几日前本相让华歆尚书带上任命你为御史大夫的诏书定稿,拿到宫中去用玺的时候,孔大夫亦在场,他一见到诏书定稿上有你的名字,就向皇上进言道……”曹操说到这里,语气蓦地一顿,却不继续说下去了。 “丞相大人,他……他向陛下进的是什么言语?”郗虑急得从席位上倾直了上身,伸长了脖子,紧盯着曹操的喉咙,恨不能用钩子一下把答案从曹操的嗓子眼里钩拉出来。 “这个……你最好还是亲自去问当时在场的华歆尚书。”曹操一抚须髯,回避了他的追问,“罢了!郗大夫,你也不要把这事儿过于放在心上嘛……” “不……不……此事关系到郗某的清誉,郗某一定要恳请丞相大人能够直言告知。”郗虑仍是坚持着追问不已。 曹操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本相一向敬重孔大夫为人谨守礼法、清名远扬,却没料到他竟会在郗大人的背后进你的谗言——华尚书告诉本相,孔大夫当时对陛下是这么说的:‘郗虑贪图荣禄,守道不坚,立身无节,奉君不诚,岂堪担任御史大夫?’” 其实,曹操在复述孔融当时向献帝的进言时故意漏掉了一些内容,孔融的原话是这样讲的:“郗虑贪图荣禄,守道不坚,立身无节,若临大事之际必不能制衡跋扈之臣而奉事汉室,岂堪担任御史大夫?”当然,被漏掉的这部分内容,曹操在这里再怎么“坦诚”,也是不会向郗虑言明的。他当时推荐郗虑当御史大夫,恰恰不就看中了他“临大事之际必不能制衡跋扈之臣”这个最重要的优点吗? “啊!孔大夫……他……”郗虑一下又跌回了席位之上,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他怎能信口雌黄,恶语中伤郗某!” “郗大夫,本相最终还是让华歆劝服陛下任命了你为御史大夫——这样看来,他这番谗言终究徒劳无功!”曹操冷冷地笑了一下,假意温颜而道,“孔大夫是朝廷清流名士之领袖,你也是朝廷的元老重臣——你俩还是以和为贵,这些无谓之争就不要放到心上去了!” “哼!这个孔融!”郗虑愤愤不平地说,“他到陛下那里乱说郗某‘贪图荣禄’——依郗某看来,他自己一心想坐到郗某现在所居的这个‘御史大夫’的位子才是真的!他乱说郗某‘奉君不诚’——哼!他在北海郡时拥兵自重、独断专行又能算是‘奉君虔敬’了?” 越说越气之下,郗虑心底一个恶毒的念头猛地冒了出来,于是道:“郗某听到有人谈起过,孔融在当北海郡太守时曾经十分狂悖地宣称‘执天下者,何必卯金刀’!” “什么?他竟说了这样一句话?”曹操一听,大惊失色,“他说‘执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卯金刀’者,‘刘’也!刘氏不执天下,莫非由他孔氏来执天下不成?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词啊!郗大人可是听得真切?” “这……这……”郗虑见到曹操抓着这句话显得这等震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随口乱编的这句谎言是多么的出格,而且孔融忠于汉室乃是朝野公认的,只怕撒出去是无人相信,急忙嗫嗫地说道,“这个……郗某只是记得一些北海郡来的流民谈起孔融似乎曾经说过这句话……郗某也有些记不真切了……” “凡有可疑之言,必有可疑之事,务必彻查到底!”曹操须眉虬张,脸色蓦然变得铁青而可怖起来,“呼”地一下从木榻上站起身来,目光凛凛地逼视着郗虑,“尊奉天子,维护汉室,乃是我等人臣誓死固守之责。无论是谁,只要敢对我大汉稍有不逊之心、不逊之语、不逊之言,一律杀无赦!” 听着曹操这番杀气腾腾的话,郗虑不禁心头狂震,胸中五脏便似翻转一般搅动了起来——糟了!自己刚才掉进他精心编织的语言陷阱里了!这个曹丞相费尽心机,终于引出了自己在一时情绪失控之下对孔融随口道出的那番“莫须有”的诽谤之词。难不成曹丞相今夜千方百计用话语挑拨离间,就是想要挑起自己与孔融的暗斗?自己难道要成为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去对付孔融?糟了!糟了!自己怕是中了曹丞相的圈套……他这时的思维是越来越清晰,然而情绪却是越来越混乱:不过,这个孔融也真是有些可恶!他凭什么要在陛下面前那么讥刺我郗虑?……是他不仁在先,休怪我不义在后……哎呀!不行!我纵是这般恨他,但也不该昧着良心给他栽上这么严重的诽谤之词啊!谁会相信孔融竟会讲出那样的不逊之语呐? “郗大夫!监察百官、整肃纲纪,乃是你御史大夫应尽之责!本相希望你能切实承担起来,针对那些居心叵测之徒,要一查到底、一抓到底,绝不手软!”曹操的声音冷得就像凝成了冰块一样,“本来,本相是准备在今夜苦口婆心地劝说你和孔大夫和衷共济、齐匡朝政的。然而听你所言,孔融竟似有这等不逊之语——唉!大汉律法赫赫在上,本相也不敢因私废公了!” “曹……曹丞相……”郗虑在瑟瑟颤抖间终于鼓足了勇气,插话道,“孔融当年那句‘执天下者,何必卯金刀’的话,如今已经没有人证了,郗某也是道听途说……罢了!罢了!郗某愿意听从您的教诲,愿意和孔大夫和衷共济、共匡汉室……” “嗯?郗大夫!你不要这等优柔怯懦嘛!对那些不逊之徒,应当‘宁枉勿纵’!‘没有人证’、‘道听途说’这些都没关系!本相让你查,你就放手去查!”曹操背着手缓缓踱到惊骇得缩成一团的郗虑面前,不容任何反对地吩咐了下来,“本相会让丞相府的法曹记室路粹,前来协助你们御史台共同查处孔融悖道逆法之事的!” 一听“路粹”这个名字,郗虑更是心头一紧:他可是曹丞相手下最得力的酷吏啊!听说他最是擅长舞文弄法、罗织罪名的。曹丞相派他和自己一道查处孔融,分明是想置孔融于死地呀!看来,曹丞相今夜留下自己屏人密议的真正用意,哪里是他口口声声所讲的要调和自己与孔融的关系?根本就是一招借刀杀人之计!自己从一开始就钻进曹丞相为自己精心设置的圈套了……但是自己这时候胆敢站起来拒绝他吗?自己又拒绝得了他吗?若是拒绝他的话,只怕他也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罢…… 一念及此,郗虑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尽管厅内厅外到处都弥漫着五月仲夏的炎炎暑热,然而他此刻却像掉进了冰窟一样不停地打寒战。

谁是曹操毕生的劲敌?

“咦?韩嵩送来的那本《治道集》当真是教人识字启蒙之书么?”司马朗坐在马车的车厢里不无诧异地问坐在自己身旁的司马懿,“那里边的文章词句确是玄奥高妙啊!为兄可是从没读过那么脍炙人口的‘识字启蒙之书’。” 司马懿静静地坐着,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满面毫无拘谨腼腆之态,反倒显得十分精敏沉着,双眼竟在车厢的昏暗之中闪射出亮利如鹰目一般的凛凛寒芒。他似乎正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问题,被大哥忽然这么一问才拉回了现实。司马懿微一定神,向司马朗缓缓道:“韩嵩送来的那本《治道集》,怎么会是教人识字启蒙的流俗之书呢?那不过是杨修为了炫耀自己的博学异才而随口说来诓骗韩嵩的。” “唔?他……他对这本书可是倒背如流啊!就像熟读了许多遍似的。”司马朗不禁惊疑异常。 司马懿坐在一旁,只是含笑看着他大哥,一言不发。 “难……难道这杨修真有一目十行的读书本领与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司马朗犹犹豫豫地问道,“他随随便便把那么厚的一册绢本几翻几看,就能一字不差地记在心中?这一手绝活儿可真是了得啊!” 司马懿这时才瞧着司马朗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二弟你今天的表现也很不错——你提出的那‘八观’识人之法,竟被曹丞相赏识有加而变成东曹署、西曹署的条陈指令施行下去,实在是难得的荣耀啊!”司马朗回过头来,也向司马懿扬声赞道,“本来,杨修凭着他那卓异不凡的禀赋在席间出尽了风头,为兄开始还担心他连你也比了下去。不过,杨修文采不凡,且又禀赋奇佳,终究会在丞相府中成为二弟你仕途之上的一大劲敌。” “大哥提醒得对,小弟日后一定会对杨修暗加注意的。”司马懿点了点头,缓缓答道。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不过,大哥,正是今天我提出‘八观’识人之法被曹操赏识有加而纳取施行之事,才让小弟亲眼看到了曹操的过人之处。” “唔……何以见得?” “先前小弟在河内郡之际,多次听到来往宾客讲起曹操有‘不拘一格,唯才是举’的雄才伟量,当时还仅是有所耳闻而已。今日席间,他不以小弟年轻位卑、资浅名微而怠忽自傲,闻一善而即纳之,听一言而即用之,从谏如流,无滞无碍,这是何等恢宏大度的驭才之道?”司马懿的眼神敛成了两道锋利的寒光,仿佛正将自己眼中所看到的真相一寸一寸地剖开,“说实话,就此一点,小弟已对他甚为敬佩。曹操能在十余年间于强敌环伺之下,如天降奇峰般巍然崛起,一举肃清中原、扫平朔方、成就霸业,岂是一时的邀天之宠乎?我司马懿能在他身边时时沉潜观察,其实倒是一个借鉴他之长处、增长我之才干的绝佳良机!” 司马朗听罢,亦是深有同感地连连点头,喟然叹道:“曹丞相的过人之处那可是多了去也!不仅他这驭才之道恢宏大气,还有他的用兵之术、治国之能、权谋之长……哪一样不是卓异超群?二弟你若有心想学,饶是你天资不薄,那也真够你学好一阵子的了。” 司马懿并不接话,仍是静静端坐,默默而思。 “二弟啊!有一个消息你知不知道,据说踞守西凉的槐里侯、征西将军马腾,继韩嵩代表刘表进京朝贡之后,不日也要来许都向曹丞相归顺投诚了。”司马朗的声音慢得有些出奇,“曹丞相如今的声威可谓登峰造极,他只要稍一叱咤睥睨,哪个诸侯胆敢抗命不从?听说就连江东的孙权似乎也派出了使者即将前来述职贡奉。唉,眼下这时节曹氏的势力如日中天,曹氏的基业固若金汤,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的大略只怕是无从下手了。” 听完了大哥的话,司马懿的眼中精芒一闪,亮得便似刀锋一划而过。他静默了片刻,终于也缓声开口了:“大哥,此刻便讲曹氏的势力如日中天、曹氏的基业‘固若金汤’似乎还过早了一些。依小弟之见,表面上看来曹操势倾天下、力压群雄,马腾、刘表、孙权个个都向他表示了恭顺之礼——不过,这一切都是他们在借机探察曹操的虚实、底细!大哥以为马腾真的是进京向曹操归顺来了吗?据小弟所知,马腾此番赴京之前,已将他手下十万西凉兵马的统帅之权移交到了他的嗣子马超手中,并令他们全部留守后方原地不动,随时听从他的调度——他这也是为自己留了一记‘后招’的。倘若马腾在许都察觉事有不测,那十万西凉铁骑是会随时向曹操发难的。 “还有,你以为韩嵩本人虽被曹操用一个‘侍中’之位收买之后,回到荆州就能说服刘表真的前来归附臣服?据小弟所知,刘表已经把刘备的兵力安排到了靠近中原腹地第一线的新野县与樊城,那正意味着他已经做好了全面抵抗曹操南下征伐的一切准备了呀! “至于江东孙权突然派出使者直赴许都述职贡奉,其用心也是昭然若揭。曹操若想凭借着肃清中原、扫平朔方的一时赫赫声威就能慑服这些诸侯们,只怕难以如愿。如今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要关头,倘若他稍有不慎、一着走错,这天下的大局说不定就会猝然逆转!” “不会吧?”司马朗听得有些心惊肉跳,“二弟,你这些话未免有点儿言过其实了。” 司马懿却似石像一般沉默着,并不为自己的推断多作辩解。这时,车帘外面传来了驾车的牛金的话声:“二位少爷,到家了。” “且慢。牛金,你且驾车继续向前驶去,”司马朗心中一动,向车厢前面吩咐道,“本座要和你二少爷在车里再谈一会儿话——到时候喊你回府,你再回府。” “是!”牛金在车帘外应了一声,长鞭“啪”地一甩,又赶着马车向前疾驰而去。 司马懿在司马朗惊疑的目光注视之下,无奈只得又开口道:“大哥懂得丞相大人今夜举办庆贺宴的用意了吗?厌弃浮华,喜好俭朴,不事张扬,这些原本一向是丞相大人的秉性和作风啊!小弟自应辟进入丞相府中这几个月里冷眼旁观,他曹操是连碗里的米饭无意中撒落到了桌几之上,都要用筷子拾起来继续吃掉的人,为何在今夜却‘反其道而行之’,在庆贺宴上极尽铺陈奢华?” “曹丞相一来是为自己被封为丞相而高兴,二来也是向荆州韩嵩展示我中原神州之物华天宝嘛。”司马朗思虑片刻,方才缓缓答道,“二弟难道又从这一场庆贺宴中看出了什么门道?” “大哥所言,其实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哪!”司马懿皱紧了眉头,“小弟认为,曹操举办这场庆贺宴,最重要的用意是逼着朝廷高卿大夫们对自己‘废三公、揽相权’表示赞同——他举办如此盛大的庆贺宴,正是向大家表明:以他的巍巍之功、赫赫之尊,是完全可以配得上享受这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的!” “照二弟这么说,曹丞相岂非成了‘沐猴而冠’的可笑之徒了?”司马朗微微摇摇头,“他怎会这般肤浅?” “大哥,曹操并不是‘猴’,他是在‘沐人而冠’啊!‘沐人而冠、锦衣昼行’,正是他精心使出的一记奇招!”司马懿徐徐而道,“大哥忘了建安五年曹操于许都郊外狩猎擅代天子而受群臣之贺的那件事儿了?” “唔……你是说他又在自树其敌、引蛇出洞?”司马朗的眼睛不禁一亮。 “不错。在今日的庆贺宴之上,孔融大夫不是已经被他‘引’了出来吗?”司马懿的目光深深地投在了车窗之上,“就像当年的董承、王子服、种辑一样被‘引’了出来。这一次,孔大夫是不得不奋袂而出,而曹丞相只怕对他也难以再存优柔包容之念了……” “可是,那孔大夫乃是孔圣后嗣啊!当年大将军何进那么骄横贵重,也曾被孔大夫骂了个体无完肤——何进羞得闭门思过了三日三夜,他那时只怕把孔大夫恨得连牙根都痒坏了,末了也不敢把孔大夫怎么样?”司马朗惊得一个激灵,“连当年何进都不敢做下去的事儿,曹丞相今天还敢使出什么辣手吗?” 司马懿只是沉默地看了大哥一眼,并不答话。 从司马懿这深沉的一眼中,司马朗也立刻明白过来——他眼中的意味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曹操是何等神武雄断的主儿,岂是那个志大才疏、有勇乏谋的何进所能比拟的?曹操只要下定决心做的事儿,岂有做不成的? 一时之间车厢里静了下来,只听得外边车轮之声在“辘辘”作响。 许久,司马懿的一声长叹打破了这片寂静:“自今夜而起,内廷与相府间再无宁日矣!曹操在他的功业达到巅峰之际,同时也已招来了他毕生之中真正的劲敌。” 真正的劲敌?曹操毕生之中真正的劲敌是谁?会是孔大夫吗?孔大夫一介清流文士,怎会是曹操的真正劲敌?司马朗只觉思潮翻滚,始终不得头绪。他欲待再追问二弟时,司马懿却已似睡鹰一般倚在车壁,眯上了双眼默默养神不语。

孔融捅了个“大娄子”

在重重树荫的森森绿影掩映之下,尚书台府署的正殿之中异乎寻常地显得清凉宜人。 荀彧自早晨辰时起就一直伏案批阅着朝廷上下的各类文牍,忙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在本朝的官制当中,他所任的尚书令是内廷官宦之首,地位显要之极——“经纶万机,执掌权枢”。平日里休言汉廷里那些高卿大夫,就是身为丞相的曹操在秉政决断之际,亦要对他的意见倾心听取数分,礼敬有加。 然而,荀彧虽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为人却极为冲淡俭约、清正廉明。曹操曾经带领汉朝众卿十八次联名上奏天子请晋封荀彧为“三公”重爵,都被他一意谦辞而拒了。不过,荀彧本人谦和自牧、淡泊名爵,却对朝野上下的贤士俊才视之如亲、爱之如命,推贤进士不遗余力,正如曹操衷心所赞“荀令君之进善,不进则不休”。本朝司隶校尉钟繇、御史大夫郗虑、吏部尚书华歆、谏议大夫王朗、谋略高士郭嘉等名士显贵,均为荀彧慧眼识拔、举至高位。曹操亲书一匾“仁以立德,明以举贤,义以励众,智以济世”十六个金字赠予荀彧,并称赞他为“千古一圣、旷世儒宗”。 此刻,尚书台正殿堂上虽然凉气袭人,而荀彧伏案阅文之际,额角却已微微见汗。他感到自己确实有些乏了,便伸了伸腰,从榻床上站起身来,准备到殿外林荫道上走一走散散心。 正在这时,殿门处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荀彧循声抬头一看,见是刚从皇宫陛下那里回来的议郎赵彦,抱着一叠献帝批阅过的奏章正立在那里,准备向他躬身行礼。赵彦是皇宫大内派驻在尚书台的专使,专门负责皇宫与尚书台之间的文牍奏章传递。当然,赵彦能够担任这个专使,也是荀彧瞧在他为人忠谨沉慎的优点上举荐而成的。 “坐!坐!先休息一会儿再说罢!”荀彧伸手指了指自己书案左侧的一张榻席,让他先行坐了下来,“你拣这里边陛下最关切的几道奏章说给本座听一听。” 赵彦急忙谢过,拿起榻席边放着的一只陶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凉水,润了润嗓子,才开口说道:“关于丞相府准备将中原各州农民、农屯‘客户’的田地租税与纳粮,从十分之五再提到十分之六的这个条陈,陛下有些疑惑,特向令君大人示问:如今袁绍已灭、中原已定,天下百姓无不如久旱而得甘霖,正期盼止戈释重、休养生息——而丞相大人亟欲提高租税与纳粮之量,岂非为庶民而增负?这数年来,庶民之赋高达十分之五,已是疲瘁有加;若增达十分之六,民何以堪?” “唔……陛下真是仁明之君哪!念念不忘民生之艰,仁心惠言洽然可感!”荀彧缓缓颔首,慢声慨然道,“这个事,本座记下了,待会儿再加解释。陛下对其他的奏章还有何高见?” 赵彦又道:“曹丞相上奏请陛下颁旨发布禁酒令。陛下原本也是赞同的,认为丞相禁酒之意在于节约军粮,避免因酿酒而浪费粮食。同时,陛下也有另外一种认识。曹丞相禁酒就是为了积粮,积粮就是为了备战出征。他要求下官询问令君大人:袁绍、袁术、吕布三贼已灭,关西亦无大患,曹丞相依然一意急着积粮养兵,却欲麾指何方?莫非还要对荆州牧刘表、益州牧刘璋等宗室发兵进击吗?” “这个……”荀彧闻言,面色不禁滞了一滞,“本座相信,曹丞相请求朝廷颁布禁酒令必是老成谋国之言。禁酒,也不单是为了积粮备战,亦可视为曹丞相是在澄清吏治、以俭养德。还有,丞相府所呈的那个提高庶民田地租税与纳粮到十分之六的条陈,本座已决意批复不予施行。丞相府那边若有异议,本座自会前去解释平息。赵君意下如何?” “赵某只是据实传达陛下询问之语罢了,自己并无他见。但是,就驳回丞相府提高庶民田地租税与纳粮之量的这个条陈而言,赵某以为令君大人之‘导君以仁、顺成其美’,可谓圣贤之风、泽被苍生了!”赵彦恭恭然而言,眸中却忽地闪出了一道奇异的光芒,“不过,请恕赵某直言,您刚才还没有直接答复陛下的第二个问题呐。” 荀彧听了,立在殿中,却是半晌无语。赵彦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答话,便伸手一整衣冠,正欲肃然开口发言。这时,荀彧却抬头望向窗外院落里的殷殷绿荫,徐徐然说道:“袁绍、袁术、吕布三贼虽灭,中原虽定,然而四海尚未底定,诸侯仍在割据,丞相大人这么做,亦是汲取了‘忘战必危’的铭训啊!尔等千万不可妄加揣度。” “令君大人,陛下还问:如今荆州牧刘表、江东孙权均已派出特使前来朝贡示礼……而且征西将军马腾亦将入京述职归顺……”赵彦仍是继续遵照着汉献帝的授意问下去,“您对此有何高见?” “本座以为,刘表、孙权派出特使前来许都,均可谓外托朝贡进礼之名而内行观望刺探之实,皆不足为恃。”荀彧悠悠答道,“唯有征西将军马腾,先前曾随钟繇讨平郭援、高幹等逆贼,而今又亲身入朝陛见,终与刘表、孙权等‘口惠而实不至’不同。陛下须当留心,多加礼敬于马腾——赵君谨记将老臣此言回禀陛下,不可轻泄于他人。” 赵彦一听,立刻肃然敛容而道:“下官定然谨记而不外泄,不负令君大人所托。” “江东孙权,其父兄本皆有忠烈之名,本座先前也一向看好他,以为他可以堪为汉室藩屏之臣。”荀彧淡淡地说道,“且说这一次他派出使者入京进贡——本座先前便以为他会派出张昭作为使者,却不料他竟派了一个名为鲁肃的江淮之士而来。如此看来,江东孙权亦未必是大汉之纯臣啊……” “令君大人何以见得?”赵彦愕然而道。 “张昭者,忠于汉室之清流直士也;鲁肃者,观时应变之战国策士也。”荀彧神色凝重,话声果决,“孙权派遣张昭还是派遣鲁肃前来进京朝贡示礼,这二者之间的用意是截然不同的。” “令君大人高瞻远瞩、明见万里,下官钦佩之至。”赵彦听了,不由得躬身深深一礼,满面恭服之色。他没料到荀令君竟对远在江东的孙氏部属人士竟也如同掌上观纹一般,了解得如此清楚——荀令君委实堪称神人:耳目遍布之广、心思覆盖之远,可谓已囊括五湖四海! 荀彧却悠悠一叹:“乱世之际,能身处众浊之间而始终不失其清者,何等难能可贵也!江东孙氏父兄两代忠烈可旌,而传至孙权之时不纯其节、不终其德……可叹!可叹!” 赵彦听罢,亦是心旌剧荡,他一连张了几次口,却又一次次闭上了。忽然,他似是忆起了什么,急忙从那叠奏章中抽出一份来,托在双掌之上,甚为恭敬地站起身来,奉呈到荀彧面前,道:“令君大人,这是昨日太中大夫孔融给陛下呈送的一道密奏。陛下认为兹事体大,专令下官携此密奏与令君大人一议。” 荀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未立即伸手来接,不动声色地问道:“孔大夫昨日是何时上此密奏给陛下的?尚书台为何竟不知晓此事?” 赵彦面色一变,微微俯下头去,道:“昨天夜里,赵某奉陛下之命前往孔府请教几个义理礼法之学的问题时,孔大夫当场托付赵某直接转呈陛下的。” “根据大汉制度,凡有上呈皇宫大内的奏章,必须先行交付丞相府与尚书台共同审议,然后视其轻重缓急再献给陛下决断。你身为内廷议郎及尚书台之专使,为何一反常制、逆而行之?”荀彧沉沉而道,声音寒冷得出奇,“你不害怕别人指控你这‘私传文牍、干扰圣听’之罪吗?” “令君大人此言,实令赵某死无容身之所了!”赵彦一听,竟是泪流满面,“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失声泣道,“赵某赤心为国,耿耿忠诚可昭日月,‘私传文牍’之行是实,‘干扰圣听’之心绝无!” 荀彧双目中波光微微一闪,脸上却毫不动容,继续冷冷言道:“古语有云:‘朝政宜一,大臣宜和。’这才是有助于社稷安稳之大道。昨夜丞相大人为晋封相国一事而大举庆贺,欲与群臣同喜同乐,这是何等彰功显德、大快人心的盛事!陛下令你前去向孔大夫请教几个义理礼法之学的问题,你本应当询问清楚之后便立即返宫,不得逗留孔府阻扰孔大夫献贺曹丞相。 “可你竟不识大体,闹得孔大夫一连延误了两个时辰也未至丞相府献贺,以致不知情的外人以为孔大夫与曹丞相似有失和之事。” 说到这里,荀彧的声音猛地一下提高了几分,叱道:“赵君,此事错在你处!你必须马上去面见曹丞相,说清此事本末,主动引过归己,化解掉曹丞相与孔大夫之间的这点儿嫌隙才是。” 他这严词厉色的一席话砸将下来,赵彦已是承受不起,伏在地上泪流如注,隔了半晌,才喃喃说道:“令君大人一意调和诸位大人的良苦用心,下官心中自是明白的。下官也完全可以遵照您的吩咐切实去做——只是,下官斗胆请问令君大人:曹丞相与孔大夫,真会因为下官一番引咎自责的解释,便能化掉彼此之间的嫌隙么?” 说到这里,他蓦地抬起头来,双手再次奉上那份奏折,含泪盯着荀彧,道:“令君大人还是先行阅过孔大夫写的这道奏章后再说吧!” 荀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接过了赵彦呈过来的那道奏章,轻轻翻开一看,顿时大吃一惊——那奏章的题目太吓人了:“宜准复古王畿之制”!奏章里的内容更是锋芒毕露: 臣闻:先王分九圻,以远及近;《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诗》云:“封畿千里,惟民所止。”故曰:天子之居,必以众大言之。周室既衰,六国力征,授赂割裂诸夏。镐京之制、商邑之度,历载弥久,遂以暗昧。秦兼天下,政不遵旧,革划五等,扫灭侯甸,筑城万里,滨海立门,欲以六合为一区、五服为一家,关卫不要,遂使陈、项作难,家庭临海,击柝不救。圣汉因循,未之匡改,犹依古法,颍川、南阳、陈留、上党三海近郡,不以封爵诸侯。臣愚以为:千里寰内,可略从《周官》六乡、六遂之文,其中所有郡县统归陛下直辖,以正王赋、以崇帝室。 读到最后一句之时,荀彧“唉”的一声长叹,接着“啪”的一响合上奏折,闭着双眼仰面朝天,满脸露出哀伤之色。 “令君大人……令君大人……”赵彦看着荀彧这般表情,不禁有些惊慌地嗫嗫喊道。 荀彧隔了许久,方才睁开双目,勉力稳住自己胸中的激荡之情,缓声问道:“赵彦!你当时为什么不劝说他不要上这道奏章?你……你为什么不阻止他这么做?” “令君……令君大人!”赵彦一听这话,顿时连连叩头喊道,“您……您错怪下官了!是孔大夫自己执意要求下官向陛下转呈这道奏章的啊!下官当时劝得口干舌燥,他是一点儿不听啊!” 听到这里,荀彧双眸之中立刻涌起了莹莹泪光。他静了片刻,摆了摆手,止住了赵彦的哭泣,慢慢退到榻床上坐了下来,拿着那份《宜准复古王畿之制》的奏章陷入了沉思之中。 孔融在这个时候呈上这道奏章,是公然反对曹丞相尽握大权、独领朝政。当然,他这道奏章也来得甚为巧妙,可以称得上是曹操对汉朝是否仍然怀有忠心的一块“试金石”——曹操若能依他奏中所言,将自己那块属于“千里寰内”的武平县封邑公开辞让,移交给皇宫大内直辖,则可谓忠心可鉴,坚守臣节;曹操若是拒绝了孔融奏中所言,则可谓心怀异志,难免有专权不逊之嫌。 但是无论曹操辞不辞让武平县之封邑,他都必将从心底深处对孔融极为不满——这是在利用君臣礼法之大义逼曹丞相自削实权。自十余年前曹操亲迎天子入驻许都以来,还没有哪个高卿大夫敢向曹操这样针锋相对地公开逼他自我削权。而在这样的问题上触怒曹操的后果是什么,大家自是不想而可知的了。 终于,荀彧沉沉地叹了一口长气,喃喃说道:“先世孔子圣君有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孔大夫可谓秉承祖训而始终不夺其节,求仁得仁,又何悔乎?赵君,你且下去罢。让本座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说着,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沿着面颊缓缓地无声地流了下来。

孙权移祸荆州

“本相要下一道求贤令,发到各个州郡去!”曹操坐在丞相府正殿的议事堂正席之上,对侍坐在右下首席位处的杨修吩咐道,“杨君就在这里给本相起草这份手令的文稿吧!” 坐在杨修对面的司马懿和辛毗都不禁抬起头来瞧了杨修一眼。辛毗的目光在杨修脸上一扫,一丝妒意一显即隐;而司马懿却是静静地盯着杨修伏在案上握笔行文,神情若有所思。 只听得议事堂内,杨修笔落纸上,“刷刷”连声,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他已是挥毫写成了手令文稿,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 曹操接过文稿,细细阅看起来: 古人有言曰:“得鸟者,罗之一目。然张一目之罗,终不得鸟矣。鸟之所以能远飞者,六翮之力也。然无众毛之助,则飞不能远矣。”平乱治国安天下,非得众贤之力不足以济事。得贤人,乱无不平,国无不安,君无不荣;失贤人,乱无不生,国无不危,君无不辱。凡有忠恪诚孝、清廉方正、通经达礼之士,虽隐处岩穴、阖户养志,亦不得自弃于世,请速应本相此令,赴朝入仕,共匡帝室! 曹操低低地念了一遍,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忽又微微摇了摇头。 杨修、司马懿、辛毗见曹操这般举动,个个面面相觑,甚是惊疑。 终于,杨修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丞相大人,莫非属下文稿之中可有疏漏不当之处?还请丞相大人明示。” “唔……你这道手令文稿言简意丰,笔意凝练,可谓文牍之菁华,本相欣赏得很哪!”曹操微笑着赞了几句,却又略一皱眉,认真地讲道:“可是,本相用人纳贤的准则一向是‘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虽有忠恪诚孝、清廉方正、通经达礼之士,却不能为本相折冲破敌、殄贼灭寇,用之又有何益?” 此语一出,杨修等人不禁都是吃了一惊。本朝官制之本在于以德治国,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非贤良方正之士而不得征辟任用,这已成了数百年不可改易之铁规。然而今日曹丞相开口便要否掉“以德取人”之法,换之“任人唯才”之术,实在是匪夷所思! 曹操见杨修一脸惊疑,知道他的思维一时还不能转过弯来,便又缓缓说道:“罢了,罢了,你们也不要去多想什么了。日后你们跟随在本相身边周旋多时,自会明白本相这‘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之要义的。这样吧,本相刚才已经给这道求贤令打好了腹稿,现在就念来给你们听一听——司马懿,你帮本相记录下来。” 说罢,他一捋长须,扬声宣道:“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有司明思此义,则士无遗滞、官无废业矣!” 他一念完,司马懿也正好提笔写完。写成之后,司马懿极为小心地把文稿呈给曹操过目审核。 曹操一瞧之下,不禁失声赞道:“呵!没想到仲达你的这一手书法倒是铁画银钩、遒劲秀逸!你这笔上的功夫,看起来比钟繇也差不了多少呐!” 司马懿微微有些脸红,谦虚地说道:“丞相大人过奖了。”他心道:钟繇的书法何足称道?我同窗好友胡昭的那书法才真是“方寸之间见丘壑,起折婉转蕴风雷”呐! 他略一沉吟,向曹操进言道:“丞相大人这篇手令实在是言近而旨远、切实而立本。不过,依属下之见,此篇手令通篇讲的都是一个‘士’字,其题目不如改为‘举士令’。” “可。”曹操点了点头,放下了那篇《举士令》的文稿,又拿起了杨修所拟的那篇《求贤令》文稿,再细细地瞧了一番,低低地自语道:“哼!孔融堪称是忠恪诚孝、清廉方正、通经达礼之士的典范了。但他在担任北海郡太守时政纲紊乱、庶务尽弛,又济得何事?倘若当年袁绍之逆谋得逞,他只怕也唯有瞠目坐视、束手待毙了!” 正在这时,曹洪从议事堂门外跨了进来,向曹操抱拳禀道:“启禀丞相大人,江东孙权派来的朝贡特使鲁肃前来求见。” “孙权特使?鲁肃?”曹操抚须沉吟片刻,开口道,“你且带他先行去见荀令君罢。” “这……”曹洪有些犹豫地说道,“这个鲁肃刚才对属下说明过了,他已去皇宫内廷谒见过荀令君了,荀令君已让杨俊侍郎先行收下了他的朝贡礼品。他还说,正是荀令君提醒他前来拜会丞相大人的……” “哦!他已见过荀令君了?”曹操有些奇怪。根据以往的情形,荀彧一般在接见过四方诸侯来使之后,都会写个接待条陈让手下的尚书郎带着来使来拜会自己,这一次,荀彧却让鲁肃径自一人前赴相府求见,倒是有些反常。他一时也不及多想,便随口答道:“也罢。你且下去传他进见。” 在曹操的心目中,那个坐拥江东数千里疆域的讨虏将军孙权其实一直是个有些神秘莫测的人物。 孙权的父亲是原长沙太守孙坚,曹操对此人倒不陌生。当年关东十八路诸侯会盟共讨董卓之时,只有他和曹操奋不顾身地冲上前线硬碰硬、实打实地发兵讨伐过董卓的西凉大军。而且孙坚极会用兵,连董卓的心腹大将华雄都被他一战而毙,逼得董太师不得不迁都退避。所以,曹操对孙坚的忠勇善战一向印象深刻。说起来孙坚素来自称兵圣孙武之后,却多次被士族之流视为笑谈,但在曹操看来,这位“莫须有”的兵圣后嗣确然颇有孙武布阵用军之风。 后来,孙坚在与刘表帐下大将黄祖交锋时身中暗箭而死,他的长子孙策继承了他的基业——这个把一代鸿儒名士王朗、华歆打得弃城而逃的“小霸王”,不仅仅继承了他父亲的僚属和部曲,更是继承了他父亲的骁勇与智谋,一度被许都朝廷的儒林士苑视为“项羽再世”。孙策虽然只活了二十七岁,却一举开创了父辈所难以企及的功业——数年之内囊括了江东六郡,疆域拓展数千里,锋芒直逼许都周边郡县。曹操在发出“此狮儿难与争锋也”的慨叹之后,密令郭嘉与陈登以最隐秘的手段终于让他“猝然”遇刺身亡,这才遏住了他咄咄逼人的西进之势。然后,孙策的弟弟孙权,一个年方二十七八岁的碧眼青年继承了孙策留给他的一切“遗产”:江东鱼米之乡与富庶之地,还有一大批忠心耿耿的幕僚与部将,比如张昭、孙邵、诸葛瑾、周瑜、程普、黄盖等。 孙策身亡之后,曹操就再也没顾得上怎么对付江东孙家了,转身投入了剿灭河北袁绍的大战之中。这一晃就是六七年过去了,孙权和他的江东势力仿佛隐没在自己的东边若虚若实。直到今年孙权干了两件大事,才让曹操倏地注意到了他一直潜藏着的惊人实力—— 今年正月下旬,孙权不顾张昭等幕僚们的纷纷反对,以毅然决然的铁腕手段将自己的行营幕府从会稽郡迁到了鄱阳湖畔的柴桑城。当然,他对外宣传说服的“牌子”也打得甚为巧妙而又义正言顺——“剿灭黄祖,为父报仇”。 三月,孙权亲率大军,以猛将甘宁为先锋,攻打荆州治下的夏口城,临阵斩杀了孙家的仇人黄祖,直接突破了荆州的“东大门”,取得了一场令人瞩目的大胜。然而,在杀掉黄祖之后,孙权便立刻撤军退到长江南岸的营所自守,并未乘着这一胜之威而轻躁渡江西进。 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思考,让雄视一世的曹操也不禁耸然动容。 会稽郡是什么地方?是一个偏处长江下游中部的郡府,在那里驻扎行营幕府也许对掌控吴越之地有帮助,然而却对整个天下形胜要塞的大格局根本产生不了多大的冲击。但是,柴桑城就不一样了,它直接位于长江中游的枢要之地,东傍鄱阳湖,西靠荆州江夏郡,若是以它为据点,向北,可以遥撼许都;向西,可以逼取荆襄。孙权竟敢力排众议,迁都柴桑,占据这个长江要塞之地,显然蓄谋甚大——似在观时伺变而攻守自如。 果然,他一迁到柴桑之后,立刻便在西进之“攻”的方略上牛刀小试,竟一举斩除了久经沙场的悍将黄祖。这也罢了——孙权倘若仅仅是用兵之才过人,那也不过是他兄长孙策一般的江东“小霸王”之流的角色。对这一点,曹操倒不很忌惮,他曹操手下尚有张辽、徐晃、曹仁等大将可以压制他。 然而,令曹操格外震惊的是,孙权取得那般丰硕的战果之后,却不肯乘机渡江夺取夏口城,反而偃旗息鼓退守长江南岸——仿佛那场战役仅仅是为了除掉他的杀父仇人黄祖。 很显然,孙权这么做是有着非常之深的用意的。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江东一切动向的荀彧当时就提醒了曹操:孙权此举分明是为防备曹军将来南下征伐,做着政治与外交上的铺垫。 首先,黄祖一死,荆州的刘表和江东的孙氏之间所谓的“血海深仇”便消弭了一大半,未来孙刘两家倘若面对曹操这个来自北方的最大威胁联手对抗之时,他孙权也可以不必背上“不孝”的骂名了。与之相呼应的,斩杀黄祖而不夺取夏口,则是在向荆州刘氏示好,表明自己并没有夺取荆州的野心与企图。这样,他从某种程度上既可以降低刘表对他的敌意,又可以增强刘表对他的好感。在曹操即将拥军南下的局面下,这个政治信号是意味深长的,它意味着南方两个实力强大的地方诸侯有合流对抗许都朝廷的可能。而这样的可能性,是曹操最不愿意看到的,而又最不能忽视的。 不过,曹操也知道,如今刘表身患痼疾,两个儿子刘琦、刘琮又皆不成器,他手下的大将蔡瑁、张允与谋士韩嵩、蒯越、王粲等又在向自己暗送款曲——荆州上下只怕早已人心动荡,哪里还有余暇去谋划这种与江东孙氏“近交远攻”的联手大计?除非是刘备主政荆州还差不多……他或许还有这种器宇和胆量敢于做出这种非统揽大局而不能的非常之举。 那么,孙权日前又派出特使到许都来干什么呢?他莫不是也察觉到了荆州方面存在着的一些异动迹象,特来刺探自己的虚实、底细的?毕竟,韩嵩亲近许都朝廷的那些言行也实在太过露骨了些……或许孙权也在惴惴不安。倘若荆州猝然彻底投向了许都朝廷,臣服在了本相的脚下——这大概便是他生命中绝对不能承受之“噩梦”吧? 曹操就这么沉沉地思索着,以致曹洪带着那个孙权特使鲁肃在厅门口处恭候了许久也没有瞧见。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辛毗作为丞相府的副长史,自然是该提醒曹操回到现实中来的。他一连唤了数声。“丞相大人……丞相大人……曹将军他……” “唔!”曹操终于听到了辛毗的呼唤,抬眼望了一下厅门口那里,立刻便收回了思绪,腰板一挺,坐得稳如磐石,语气也变得十分威严起来,“进来吧!” 曹洪这才站在门边往里一伸手,让孙权特使鲁肃自己进去。 曹操端坐榻席之上,冷冷地望着鲁肃。但见他年过三旬,玉面乌须,体貌魁奇,虽是一袭儒服装束,然而眉宇之际却自有一派明敏精悍之气溢然而出。这也是一个豪杰之士啊!曹操在心底暗暗赞叹一声,却并不开口发话。 “在下临淮寒士鲁肃,在此拜见丞相大人。”鲁肃望了一眼高坐堂上的曹操,一进门便伏身下拜,行过了大礼。 “免礼。”曹操慢声应了一句,待他立定之后,缓缓而问,“孙讨虏特遣鲁君入朝述职贡奉,想必此行目的已经达到——鲁君今日前来本府,又为何事呀?” 鲁肃深深一躬,俯下头去,恭然之极地言道:“在下谨奉孙将军之命,特来恭贺丞相大人登居钧位、秉国执政、威服天下、万众归心!” 曹操脸上不露丝毫声色:“本相升任钧位,不过是天子贤德所加、厚爱垂恩而已——本相自思何德何能何以堪之?孙讨虏又何贺之有?” 鲁肃仍是躬身不起,俯首继续而道:“丞相大人神武盖世、靖平中原,孙将军与在下等均是衷心恭贺,岂有他意?丞相大人十余年间,擒吕布于下邳,殄袁术于淮南,摧袁绍于官渡,破乌桓于白狼,扶汉室于将倾,拯百姓于水火,功德巍巍,四海景仰,实是当得起天下万民皆贺而丝毫无愧啊!” 杨修与司马懿在两旁听了,都是微微一惊:这鲁肃满篇文绉绉的歌功颂德之词便似流泉一般随手拈来——这般的“舌灿莲花”功夫倒是颇有几分了得! 果然,曹操铁板一般凝肃的面庞之上微微露出了一缕笑意:“本相多谢孙讨虏的美意了。”说着,他把眼色往辛毗那里一丢。辛毗立刻会意,便在一侧霍然问道:“鲁肃先生,孙讨虏既然亦知向丞相大人恭贺敬戴而不失礼,却为何不索性如征西将军马腾大人一般解散部曲、单骑入京归顺而至?” 辛毗这一句话问得又刁又狠——堂上在场诸人个个都屏住了呼吸且看鲁肃如何回应。 却见鲁肃静默了一会儿,终于仰起面来正视着曹操:“启禀丞相大人,孙讨虏之所以不能亲身入许都恭贺尽礼,实是备有一份薄礼敬奉给丞相大人——他已攻杀逆臣刘表之股肱大将黄祖,并陈兵于长江之畔,随时策应丞相大人拥旌南下……” “哦?孙讨虏称刘荆州为逆臣?”曹操呵呵一笑,“可是这个‘逆臣’已经派了韩嵩前来朝贡示礼。” “刘表早在七年之前已有郊天祀地的‘悖道之迹’,这如何不算逆臣?”鲁肃正色言道,“他此番前脚刚派遣韩嵩入京朝贡,后脚便命丞相大人的心腹大患刘备屯守樊城向北陈兵——可谓之‘首鼠两端、阳奉阴违’。” 曹操一听,面色微变,抚着自己胸前的须髯半晌没有答话。倘若刘表真是有心开始重用刘备了,那倒真有些麻烦。 司马懿在一旁的席位上看得分明:这鲁肃果然很有一套纵横游说之术,短短几句话间便已暗藏了“李代桃僵、移祸荆州”的极深阴谋——他这么说、这么做,完全是想将曹操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对荆州八郡的彻底攫取上来,而他们江东孙氏则大可避开曹军的第一波南下攻击“隔岸观火”。进,则可趁火打劫;退,则可坐收渔人之利。一念至此,司马懿不由得悚然一惊:江东孙氏竟有如此厉害的权谋与手腕,这才堪称曹操平生难遇的真正劲敌!唉……刘表手下有韩嵩、蔡瑁之流的贰臣,实为可悲可叹;而孙权帐中竟有鲁肃这等的能臣,实为可畏可惧!一时之间,对比之下,司马懿只觉这天下之大、人才济济,自己以前沾沾自喜的那一点儿谋略之术的造诣,实在也未必就能压服得了多少人去……还是师父管宁先生教诲得对啊:“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 “这个消息么,本相早已知道了。”曹操脸上已完全恢复了一片平静,只是淡淡地吩咐道,“辛毗——你且带这位鲁肃君下去,代本相好生酬待……” 他自然是不会听了两三句花言巧语,就相信孙权在长江之滨陈兵列营真的是为了策应自己南下征讨刘表,但是孙权既然向自己摆出了这样一副姿态,那也得要像唱戏过场一样“配合”着他,把这些表面功夫做足啊。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孔融

一条宽约六丈的大沟引导着颍河之水缓缓流向许都之南,注入一个方圆百余丈的大池。池畔立着高达一丈二尺的花岗巨岩,上面用朱漆涂写着三个篆书大字——朱雀池。 在朱雀池的北面,有一块二十余丈宽阔的平坦空地,空地两侧是疏密相间的柳林。而空地四周则站满了一排排执戟仗戈的甲胄之士,整整齐齐地站在炽热的阳光中一动不动。 空场之上,则是一座高大的松木棚堂,四面掩垂着碧纱布幔,在微风吹拂下忽开忽合,看上去煞是清爽宜人。棚堂里面宾客满座,远远望去,人头攒动,十分热闹。 棚堂正中的紫木方榻上,依然是曹操昂然高坐。木榻的左右长席上,依次坐着高卿大夫与相府掾属们。这一次,曹操右边的席位依次坐着的却是已经入朝归附的征西将军马腾、刘表的朝贡特使韩嵩、孙权的述职特使鲁肃,以及曹操特地从温县孝敬里请来的前京兆君司马防等世交友人。 本来,曹操还邀请了前太尉杨彪的,但杨彪自称足疾未愈而未能赴席。由于这一次天子陛下委托曹操代为主持礼待四方特使与马腾将军,是一次朝廷宣示“怀柔远服”的盛会,所以执掌汉室礼仪与顾问之责的太中大夫孔融,也颇为罕见地到场参加了,坐在鲁肃的下首席位之上。 曹操左边长席这一次却是以尚书令荀彧为首,以下依次是郗虑、钟繇、华歆、王朗、贾诩、杨俊、荀攸、司马朗、崔琰、毛玠、董昭、辛毗、杨修、司马懿等官员。这也让外面来的马腾、韩嵩、鲁肃看到,在正规的对外场合之中,实质上荀彧是许都朝廷里除了曹操之外分量最重、声望最高的社稷之臣——连堂堂一万石官秩的御史大夫郗虑,也不得不恭然屈居于他这位中二千石官秩的尚书令之下6 。 马腾是昨天上午到达许都的。他年约六旬,魁梧的身板却挺得笔直,须发花白,大得出奇的脸盘由于受到陇西边塞之地多年的风吹日晒,镀上了一层厚厚的古铜色。他素来便是个粗豪之人,此刻在席位上一时忘了谨守礼节,瞧了瞧外面那个朱雀池,扬声便问曹操道:“曹丞相——您在都城附近挖这么大一个水池干什么?您是用这池水来洗马饮马吗?咱陇西那边马忒多,水又忒少,就是没有像您这儿这样大的池子,给它们洗个澡、喂个水什么的,都忒不容易!”他的嗓门颇大,声音震得有些名士大夫耳鼓里隐隐生疼。 曹操听了,脸上绽出一片深深的笑意,只是抚着自己的须髯慢慢说道:“哦?原来马将军还在为自己的关西铁骑缺水洗澡、缺水灌食而担忧啊?您这个麻烦很好解决嘛——朝廷里正好缺少马匹,这样罢,本相让户部用三石米麦和三千铢钱换您帐下一匹西凉骏马,让它们全都到这朱雀池里来洗澡、饮水,如何?” 听得曹操这么说,马腾的脸庞顿时一红:“曹丞相真是说笑了!本将军帐下的马匹,就是朝廷的马匹——哪里用得着户部的钱和米来换?”他讲到这里,声音顿了一下,咽了咽口中的唾液,又道,“只是我那超儿说,汉中一带的张鲁妖贼甚是猖狂,他要带着那些儿郎和战马随时防备张鲁在那边坐大成势呐……” 听了他这番不失憨直的言语,对面座上的荀彧、郗虑、华歆等高卿大夫们都不禁莞尔一笑。司马懿坐在下首,却暗暗想道:这马腾外表谈吐看似憨直,然而推托拒绝曹操的遣词用句却甚是巧妙,用一个“防备张鲁妖贼作乱”的理由便轻轻松松把球儿踢回给了曹操——这颇有几分圆滑老到的精明啊!看来,马腾能在关西称雄一方,倒也不全是靠一味的蛮勇死拼得来的。 “马将军,您太老实了!”这时候,孔融插了几句话进来,“曹丞相雄才伟略——他才不屑于挖这么大一个水池去喂养您那些马匹呐!他这个水池啊!是专门用来训练水师征讨逆臣的——他在冀州邺城那里挖的那个玄武池听说比这个朱雀池还要大呐!” 他这番话一说,两位从南方来的特使韩嵩、鲁肃顿时不约而同地微微变了脸色。曹操更是面色一沉,瞧着孔融那副似笑非笑、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禁被他气得颔下的须髯吹了起来。不错,他今日将这场款待盛会设在“朱雀池”畔举办,确也含有以训练已久的精锐水师向韩嵩、鲁肃两个江南特使耀武扬威之意,然而此刻被孔融乱插进来一竿子“戳破”,反倒让他那一份刻意的做作暴露无遗。这让他一向以恢宏大度而自诩的堂堂丞相颜面岂不是掉了几分? 这个孔融处处针对本相一味捣乱,早晚得收拾了他!曹操左手紧紧捏着榻床的扶手,暗暗忍了片刻,才放声哈哈一笑:“不错。古语有云‘忘战必危。’本相以奋武勇锐之能平定中原,于用兵之道颇有心得。依本相之见,天下雄兵各分为三:一是一往无前之铁骑,二是百战不败之步卒,三是驰骋江河之水师。本相帐下拥有铁骑十万、步卒七十万,所乏者唯有水师也!本相若能在有生之年为朝廷训练出一支精锐无匹的水师以作翼戴帝室之大用,则心愿足矣!这个……还望刘荆州、孙讨虏多多襄助啊!” 他这最后一句话是朝着韩嵩、鲁肃二人说的。韩嵩、鲁肃听得明白,急忙掩去脸上的风生波动,齐齐躬身而谢:“臣等敬闻丞相大人教诲,回去之后必将您的深意向两位大人言明。”这个时候,韩嵩心里是这样想的:如今看来曹丞相正在勤练水师,锋芒夺人,只怕刘荆州再无丝毫优势矣!韩某返回荆州之后,须得说服蔡瑁、张允、蒯越、王粲他们速速共逼刘荆州向曹丞相献地投诚……而鲁肃的心里却是这样想的:如今看来曹操是铁了心要进犯江南,他这临时训练的水师固然不足惧,但他那夸大其词的“十万铁骑、七十万步卒”却实是不可不虑呀…… 正当他俩在心底杂七杂八地乱想之际,曹操已是微微带笑遥遥望向坐在孔融下首的司马防,举起那一尊古朴典雅的青铜龙纹酒爵,向他敬道:“司马公,您近来可好?” “托丞相大人的洪福,老夫身体还好。”司马防微一欠身,也举杯还了一礼。 曹操将酒爵举在掌中,却不立刻饮下,若有心又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昔日在洛阳京都之时,司马公不拘一格,大胆举拔本相任职洛阳北部尉。本相至今仍是感谢您的用人之明与栽培之恩啊!却不知依司马公之见,本相今时今日还可复居北部尉之位乎?司马公当年料得到本相能成今日之势乎?” 司马防这一次不敢失敬了,慌忙起身深深一躬道:“老夫当年举荐丞相大人之时,力之所及,只可助丞相大人为尉。丞相大人如今鹏飞凤翔,岂是鸿鹄之流所能相比?燕雀小辈,更不足道。” 曹操听了这话,心情大快,一仰脖子,将爵中美酒一饮而尽,哈哈一笑,对司马防说道:“司马公一向端方肃重,难得听到您开口称赞于人啊!本相获此殊荣,实是欣然自喜啊——却不知您而今闲居在家做何消遣哪?” “读书阅经,下棋对弈呗!”司马防呵呵笑道,“弈中之乐,趣味无穷——丞相大人有暇亦可亲自体会一下!老夫如今的闲居生活,可用一首古诗来表达:‘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河内有隐居,高眠卧不足!’委实惬意得很哪!” “司马公这一份闲情逸致,真是让人羡慕啊!”曹操缓缓点头,目光向孔融那里一扫,半咸半淡地说了一句,“有些人徒负盛名,纠缠于细枝末节,营营琐琐,自作罪戾,不如司马公之游心棋弈、乐山乐水远甚!” 孔融在一旁听着刺耳,满脸涨红,只是不好当场发作。荀彧在对面席位之上远远望见,心下暗暗忧虑不已。 “今日大会诸君,倒让本相想起以前所写的那一篇《短歌行》来,”曹操忽地面容一正,侃侃而道,“本相极愿在此吟诵出来,与诸君共享品诗之乐: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诸君以为如何?” 棚堂之内一时变得肃静异常,只听得习习凉风吹着四面的碧纱布幔发出的“呼啦呼啦”之音。 “好诗!” “雄壮沉峻!” “慷慨动人!” …… 四座里喝彩声大作,就似一波波浪潮,久久激荡不息。那个马腾也用洪钟般的大嗓门称赞道:“丞相大人这诗写得真好——就是我这不通文墨的关西老汉听了,也不禁觉得胸中气血奔涌、豪情大发!” 曹操听着四下里如雷震耳般的夸赞称颂之声,一手抚着须髯,得意扬扬地向众臣僚们顾盼颔首着,仿佛眉梢间都溢满了笑意。 正在这时,孔融冰冷而有力的声音蓦地打破了这一片喝彩之音:“曹丞相这首诗作得好是好,可惜意境有些不太吉利……” 他此言一出,四座一片讶然,人人面面相觑、尽皆失色。 只见荀彧面色一变,遥遥向孔融斥道:“孔大夫怕是又贪杯喝多了罢?左右侍从,且扶他下席去吧。” 孔融听得荀彧这么一斥,脸上肌肉微微一阵抽动,双眼里竟莹莹然闪出几点星光——终于一咬牙,还是豁了出去,开口缓缓道:“诗文若金玉,人人皆可赏。瑕疵岂可掩?留待明者讲!” 荀彧却不管他,只是催堂下的侍从上来快快扶他出去。司马懿心头一动,正想着自己该不该上前亦跟着他们去扶孔融——一转眼间,竟看到杨修早已站了起来,与辛毗一同向孔融走了过去。不知怎的,司马懿脑际灵光一闪,暗暗留了一个心眼,偷偷瞥向高坐紫木方榻的曹操。只见他的面色这时竟然显得深如大海,半丝波澜也未曾泛起。司马懿心念一转,便没有站起身来。 “好一个‘瑕疵岂可掩?留待明者讲’!辛毗、杨修,你们退下。”曹操右手一扬,场中立刻静了下来,被荀彧召到堂门边的侍从们也个个弓背弯腰地退了下去。他双眼目光闪灼如电,直射得别人不敢对视,在孔融脸上盯了片刻,沉沉开口言道:“本相这篇《短歌行》有何瑕疵?还请孔大夫不吝指教。” 孔融毫无惧色,迎视着曹操的灼灼目光,身形一正,衣襟一整,肃然讲道:“丞相大人的这篇《短歌行》格调高古、气韵深长,确是诗中极品。然而,从整篇诗的意境来看,丞相大人先有‘对酒当歌、鼓瑟吹笙’之纵兴,一变而成‘越陌度阡、契阔谈宴’之恬怡,最后一折转为‘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之孤凄……句句段段所蕴之文气层层跌宕,愈趋愈下,这不是‘月盈则亏,器满则覆’的不祥之兆又是什么?莫非此乃上天在冥冥之中用这篇诗作暗暗警醒丞相大人须得戒于盈满、恭慎自守、尊上泽下?” 曹操听了这一席话,默默抚着胸前那缕缕须髯,面沉如潭,若有所思,久久不语。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高高举起双掌,缓缓拍响:“很好,很好。本相今日非常感谢孔大夫的深切教诲——这样罢,为了以示本相‘戒于盈满、恭慎自守、尊上泽下’的决心与诚意,本相自愿将陛下所赐的武平县封邑辞让出来,献给皇宫大内作为陛下专属的收租纳赋之御产……孔大夫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孔融立刻接口便道,“丞相大人此举上合天心、下顺民意,极富贤相之风——孔融代社稷苍生谢过丞相大人了!一切还望丞相大人心迹如一、始终如一、守节如一才好!如此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接着,他长身而起,向曹操和在座诸位臣僚深深躬身环施一礼,面色平和地说道:“孔某今日因酒失态,有失君子温润清和之风,让丞相大人与诸君见笑了。孔某不胜惶恐,就此恭辞而去,还望丞相大人与诸君海涵。” 说罢,他缓步便往棚堂大门口处走去。身后,留下了一片长长的莫名的沉寂。 刚走到棚堂门口,他腰间系着的丹鹤形羊脂玉佩突然掉落在地,“叮当”一响,顿时摔得碎成了数块。 坐在左侧席间的散骑常侍贾诩微微皱了皱眉,终是按捺不住,缓声道:“孔大夫,您可要小心一些,您的玉佩碎了!” 孔融闻言,即将迈出堂门的脚步倏地一定。他站在那里静了片刻,一直未曾回头,面庞朝外远眺着,只是沉沉地答道:“吾之佩玉虽清脆易碎,而终不可改其白;他山之石虽坚刚耐磨,而终不得玉之质!” “哦?”贾诩双眉向上一挑,脸颊却慢慢地有些火辣辣地热了。他知道这是孔融在隐隐讥刺自己“五姓家奴”、臣节不终的过去,心头暗暗一怒。于是,他把眼神斜斜地往曹操那里一投,悠悠叹了一口气:“再好的玉,若是不能为人所佩,碎了倒是它的一种解脱。既不能佩,亦不能碎——那便只能做宗庙里祭祀之用的瑚琏之器了!” “不错,不错。此正吾心之所愿也!”孔融听罢,哈哈一笑,不再作答,袍袖一拂,径自去了。 他刚一出门,荀彧面色一正,便向贾诩徐徐责道:“贾君,您这话可有些失之于薄了……” 贾诩拿眼远远地瞧着曹操,口里却向荀彧呵呵笑道:“荀令君别太当真了,贾某刚才只是顺着孔大夫他自己的话就玉论玉而已。” 曹操的目光与他的眼神在半空中略一对接,遂又彼此移了开去。他满脸沉郁,一直用手抚着须髯,只向贾诩默默颔首不语。 司马懿在长席下首听着贾诩这几番似咸非咸似淡非淡的话,额角冷汗涔涔而下。久闻这个“谋略鬼才”贾诩诡计多端、机深刺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竟于不动声色之际已将凛凛白刃悬于孔融项上,这一份阴深刁辣当真令人不寒而栗。这丞相府中,委实是高手如云、俊才如星,自己要认真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呐。 荀彧也察觉到曹操表情有些不太对头,于是双手一拱,向曹操肃然进言道:“丞相大人,孔大夫言辞虽有差池,还望您多多海涵。当年孔大夫进直言谏于大将军何进,丞相大人所亲见也。何进当时起了妄诛之念,荀某曾出言劝谏‘孔君有高德重名于天下,将军若有意造怨于此人,则四方之士知之无不引领而去矣。莫如因而礼之,可以示广于海内。’以何进之粗愚庸劣,其时终能释怀而礼敬孔大夫,何况丞相大人之恢宏宽容、渊深海阔乎?荀某今日仍以当日之谏言复进于丞相大人,还请丞相大人嘉纳!” 曹操听了,神情微微一怔,侧头瞧了荀彧片刻,才哈哈笑道:“令君大人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孔大夫刚才的诤言与指教乃是本相之‘苦口良药’,本相谢之尚且不及,岂有他念?您多虑了……” 他这么一说,全场紧张而压抑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荀彧似信非信地注视了曹操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盯向坐在自己身侧的郗虑,意味深长地说道:“既是如此,荀某就代孔大夫谢过曹丞相的宽容海涵之恩了……郗君,你熟读经书,应该知道《黄石公?三略》里有‘伤贤者,殃及三世’这么一句话吧?” “唔……令君大人说得是,说得是。”郗虑脸上不知怎的涨成了一片酱紫色,急忙举杯向荀彧敬来,借势把话岔了开去,“来,来,来,郗某为令君大人的抚和群臣、宁一众心的无言之功敬上一杯……”

一人一口酥

“哎呀!哎呀!”坐在荀彧对面的马腾忽然伸掌一拍右膝,大声喊道,“马某适才只顾自己饮酒取乐,倒把一件要事忘了!” 曹操双眉一挑,向他看了过去,淡淡笑道:“马将军有何要事?” “请丞相大人且容马某稍后告知。”马腾朝曹操抱拳一礼,又向侍立在棚堂之外的自家仆从呼道,“尔等且将那方银盒拿进来!” 一阵步履之声响过,马府仆从将一方银盒放到了马腾面前的桌几之上。他恭敬至极地用双手捧起那方银盒,向曹操呈献而上:“此乃马某敬献给丞相大人的区区一点儿心意,还望笑纳!” 曹操微一示意,辛毗从旁上前接了那银盒过来,给他当面打开,只见里边盛满了一盒似乳非乳、似浆非浆的浓稠晶液,通体浑然莹白,甜香四溢,煞是诱人。 “这是……”曹操不禁一愕。 “丞相大人,这是我们边塞之地独有的美味绝品——鲜牛奶酥!”马腾满面笑容,向他细细介绍道,“这奶酥乃塞北花牛所产,其味甘甜可口、馨香宜人,最是培人元气、养人体质的宝贝。丞相大人,您尝一尝就知道了。” “哦!鲜牛奶酥?那牛身上也能挤出这样的东西来?”曹操将那盒鲜牛奶酥细细看了半晌,欲待用匙舀了来吃,又怕这奶酥中含有毒物;欲待放下不食,又怕被旁人觑破而讥笑自己胆小。他思虑片刻,便提笔在那银盒侧面写了“一合酥”三个小字,然后吩咐辛毗道,“你且送去给在座诸君传览一下。” 众人依次观赏着那银盒中的鲜牛奶酥,个个嗟叹不已,一路传将下来,最后到了杨修与司马懿这一桌上。 司马懿正看得暗暗纳罕,却见杨修的目光在银盒侧面上“一合酥”三个小字上一瞟,也不多说什么,拿起银匙便往那盒中舀起一匙牛奶酥径自送入了自己口中吃了。 “杨修!你好大胆!”辛毗一见,不由得脱口斥道,“这是马腾将军敬献给曹丞相的礼物——你竟敢擅自享用……” 杨修却毫不在意地笑了一笑,在众人惊疑交加的目光中,他朝着曹操恭然躬身一礼道:“杨某在此多谢丞相大人赐赏奶酥之恩!” 曹操双眼满是欣赏之意,哈哈一笑,抚须赞道:“杨公子聪慧过人,智珠在握——本相实在是为杨太尉能有你这样一个麟儿而感到高兴啊!对了,你且将那个哑谜给诸君解开了罢……” 杨修点了点头,才转身向四座诸人解释道:“诸位大人,丞相大人在这银盒侧面上写的‘一合酥’三个字,其实是一个字谜:‘一合酥’者,即‘一人一口酥’也。所以,下官便冒昧先行尝食一下这牛奶酥了……不瞒诸位大人,这牛奶酥实在是香甜可口、美味之极!”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恍然大悟,齐齐拍掌称赞不已。司马懿坐在一旁瞧着杨修,心底亦是暗暗佩服。这杨修心思灵动、聪颖天成,实在不愧为一代异才! 辛毗一听,这才敛了怒色,急忙向杨修道歉,托着银盒又沿着各个席位一路传食下去。 待得酒过三巡之后,曹操才深深慨叹道:“世间英雄,所萦心系怀者,唯在身后可得贤子。袁绍、刘表之子,皆如猪狗耳!像杨太尉有子若杨修君、司马公有子若司马主簿兄弟、马将军有子若马超兄弟,这才堪为父荣子贤、天下美谈!本相亦有数子,今日且请诸君品评指教一番,如何?”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了右侧长席的马腾、韩嵩、鲁肃。 “在下等虽远在边州,亦曾闻知丞相大人教子有方,几位公子俱是文武双全、才德超人,今日若能得见,实为至幸也。”马腾、韩嵩、鲁肃等一齐恭然答道。 “哈哈哈哈!”曹操得意地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站起了身,迈步往棚堂外走去。 诸位高卿大夫、相府掾属等纷纷站起,跟随在曹操身后鱼贯而出。

将门虎子

棚堂前空地之上旗帜高扬,在习习夏风中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曹操、马腾、韩嵩、鲁肃和高卿大夫、相府掾属们站立在用木板搭起的高高的看台上面,俯望着碧波荡漾的朱雀池。 看台的左侧设有一只大鼓,两个身材高大的鼓卒手持鼓槌,肃然而立。看台的右侧悬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大钲,钲旁左右站着两个手持钲槌的钲卒。 曹操目光一扫,向侍立在台侧的曹仁使了个眼色。 “击鼓!”曹仁一见,随即大喝一声。 “咚咚咚”的鼓声中,一排战船顺着大沟中的水流,鱼贯驶入朱雀池中。 但见一位容貌轩昂、气宇清奇的青年小将稳稳站立在首舰船头之上,手执一面绣有白虎之纹的三角赤旗,倏上倏下,忽左忽右,向身后的战船舵手们打着旗语。 那一排战船随着这小将手中的三角赤旗所指的方向,忽聚忽散,左旋右冲,前突后退,步调一致,有阵有序,宛若一条条巨鲨,极是灵敏迅捷。船上的兵卒则分列两侧船舷,顺着战船的划动圜转之势,时而并矛劈刺,时而舞盾屏护,时而举刀砍杀,个个身手矫健、勇猛如豺。 “此乃本相长子曹丕。”曹操面露喜色,伸手指着那船头上的青年小将向马腾、韩嵩、鲁肃等说道,“此儿自幼精于骑射,却不习水战。本相于三月之前,方命其日日驾舟操练。韩君、鲁君来自江南,对水战之法应是熟知在心。不知在两位先生眼中,本相丕儿的水战之技能否博得一笑?” “在下常在荆州观看水军演练,虽其精锐之师,亦不过如此矣。”韩嵩呵呵一笑,拱手随口便赞。 鲁肃亦是面含笑意,心中暗道:曹操果是不懂水战。在这一池死水之中,纵是日日驾舟操练,又岂能训练得出什么精锐水师来?真要训练,须在大江大河之上惊涛骇浪之中驭舟行船实地操练方可。像他这样的训练之法,最多只能搞出一支堪供观摩欣赏的“表演型”水师罢了。他转眼瞥见曹操正向自己横目看来,便也躬身一礼答道:“曹丞相果然是练兵如神的旷世奇才——短短数月之际,这些水卒已能如风如电驰骋江表,委实令我江东儿郎不得不望风拜服。” “哈哈!两位先生过誉了。”曹操扬声笑着,摆了摆手,“本相平生别无长处,唯有‘好学’二字堪与人比。” 鲁肃在一旁听得暗暗发笑:为人好学固然不错,但至少应该学得其法、学得其要、学得其精才行啊!似你这般一味想当然地乱学乱练,这水战之技怕是永远也未必能学到手罢。 这时,曹操已是转过头去,又向曹仁丢了个眼色。 “鸣金!”曹仁见状,大喝一声。 “当当当……”钲卒挥槌敲响了铜钲。 铜属于“金”类,军中行军征战,历来是闻鼓则进,闻金则退。 曹丕听到铜钲敲响,立即指挥战船列队退出了朱雀池。 “击鼓!”曹仁又是陡地一声大喝。 如雷的鼓声里,一匹雪白的骏马如一道银练般从右侧柳林飞驰而出,疾冲到看台前面的空地之上,然后忽地一旋,扬着前蹄在长嘶之中仰立而起。 骏马背上那位白衫少年身形稳若磐石,他那披垂腰际的黑亮长发随着马身一旋一仰,顿时犹如一片乌瀑流云般飞扬开来,将他整个人衬托在一派栩栩如仙、飘飘欲飞的高华超然之气中,恍恍然若梦若幻——让全场人士都睁圆了双眼只看得痴了、呆了、怔了。 那一刻,以司马懿之沉笃淡定,也不禁被这翩翩少年的潇洒飘逸惊得叹为观止。此君合当天上有,实若谪仙降凡尘! 蓦地一声鹤唳般的清啸破空而起,那白衫少年忽然拔出腰间长剑,纵身一跃,离了马鞍,已是凌空起舞。 但见剑光如瀑,夭矫翔腾,横空宛若潜蛟乘云,冲天又似鹰击苍穹,挥洒之间气吞四宇、沛然莫御,令人啧啧稀奇。就在左右腾挪之际,那白衫少年已是在漫天剑花中放声高吟起来——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蹈驱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吟唱之声一止,猝然一缕清啸穿云而去,但见剑光泻地,那白衫少年已然抚剑而立,恍若玉树临风俊逸不凡。 “好!好剑法!” “好诗啊!” “好身手!” “好文采!” “好气魄!” …… 看台上突然喝彩之声四起,就似一阵阵响雷从众人头顶掠过,回音久久震荡在云边天际。 这时,与鲁肃比肩而立的杨俊一边兴高采烈地鼓掌喝彩着,一边微侧着脸向鲁肃介绍道:“这位便是曹府的三公子曹植曹子建了。他非但剑法好、文采好,而且身手好、心地也好!这两三年来,他随同丞相大人征讨冀州袁氏残寇之时,一向都是奋勇当先、战功彪炳。每次凯旋,他还把朝廷颁给他的赏赐分文不留地全捐给了户曹,让他们拿去替自己抚贫问饥……这位曹三公子的德行,那在咱们许都青年才俊当中可算是一等一的呐。” 鲁肃满眼里都含着笑意,听得不住地点头称赞。 “哈哈哈哈!”那边,曹操放声大笑,目光已是向马腾、韩嵩、鲁肃等人脸上扫视过来。 “丞相大人这位公子身手好生了得!”马腾不懂诗赋,只看出这白衫少年剑法精妙过人,“我那超儿倘若与他临阵对敌,只怕也要甘拜下风呐!” 韩嵩却向曹操深施一礼,赞叹而道:“久闻丞相大人之三公子年少英锐、逸才无双,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谬——三公子堪称人中龙凤,文武双绝,恭喜丞相大人巍巍功业后继有人了。” “韩嵩大人初到许都,一眼便能认出本相这植儿来,实是大快吾心、大快吾心啊!”曹操抚须大声说道,毫不掩饰他的得意之色,“在本相诸儿之中,唯有此儿天生聪颖绝伦,最可与之共定大业也!” 他身后的高卿大夫、相府僚属等见曹操高兴异常,更是附和着争相称赞这位白衫少年——相府三公子曹植,喧哗之声响成一片。 唯有荀彧、司马防二人听到他说“最可与之共定大业”这句话时,都不禁面有微惊之色,却是一显即隐,各有所思,并不多言。 曹操听着众人的称赞,连连点头,满脸都放出红光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挥手让曹植退下。 “本相还有次子曹彰,眼下他正镇守邺城。”曹操笑着又道,“诸君今日倒是见不着他了。” 鲁肃这时也开口赞道:“在下亦曾听闻丞相大人二公子神武超群、所向无敌,只怕我们江东当年的孙策将军遇之亦难为其敌呐!” 第三章 弱曹四步走

曹家的四大阻力

“今天当众给曹孟德讲了一席颂美之词,想不到曹孟德倒也颇知投桃报李之礼节。”司马防向自己卧室里那张桌几上面瞧了一瞧,努了努嘴,“末了,他竟给为父送来了两钵玉雕棋子和一块紫檀木棋枰……” 司马朗、司马懿抬眼向那桌几上看去,只见那亮沉沉的紫檀木棋枰之上,两个银制的棋钵里莹莹闪光。一个钵里装的是润洁如酥的白玉棋子,一个钵里装的是乌亮似墨的黑玉棋子。而且,更为巧妙的是,这白玉棋子的色泽微微沁黄,那黑玉棋子的色泽微微透绿——无论你注视它们多久,始终都不会觉得眼花。单凭这一点,这两钵玉雕棋子堪称稀世罕见的珍品了。由此可见,曹操在着意笼络司马防这事儿上还是颇费了一番苦心的。 “可笑的是,曹操此人器小易盈,终是不脱阉丑后裔不学无术的本性,听了父亲大人的一番夸赞之词后立刻便得意扬扬、骄态横溢……”司马朗冷冷而笑,口吻里透出一丝不屑来,“父亲大人竟对他这样一个得志小人如此和光同尘,孩儿心中甚是不甘!” “不甘!你有什么不甘?“司马防瞪了他一眼,冷声叱道,“如今的曹操确是鹏飞凤舞,威名远震,实非当日在为父部下之时可比。他不仅手握倾国大权,而且又有曹丕、曹彰、曹植等麟儿相助,上天的恩宠与幸运可谓尽集于他曹氏一族——这对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的大略只怕有些阻碍了!” “不错。以孩儿如此自命不凡之人,今日见了他的三公子曹植,心底亦实是不禁生出了几分敬慕钦服之感。”司马懿也微垂着头,款款言道,“韩嵩公然盛赞曹操的巍巍功业后继有人,这倒确然不是一句溢美之词。” 司马朗眉头一蹙:“那么,我司马家应当如何因应这一情势呢?” 司马防目光一凛,向司马懿直射而来:“怎么?懿儿,连你也有些畏难而退了?” “父亲大人,孩儿只是叙述这一事实,以便我司马家能够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司马懿的语气显得非常平静,仿佛觉得承认别人比自己更强并没什么可羞的,“而且,孩儿相信以父亲大人的慧眼,已然对曹氏一族他们未来的前程规划深有洞明了。” 司马防听了,不禁微微惊讶,直盯了司马懿片刻,才缓缓坐到那张桌几后面,从右边的银钵中摸出一枚白玉棋子,往那紫檀木棋枰之上轻轻一放,缓缓道:“不错。通过今日这个朱雀池盛会,为父倒也隐隐瞧出了他曹孟德一家谋取天下之大略的一点儿端倪—— “如果为父没有猜错,他们曹家的第一步便是由曹孟德冲在前面苦心经营,锐意极力地将四方诸侯一一扫平,将整个天下攫取在手!” “不错。曹操现在南征北战、身不下鞍,做着的正是这件事儿。”司马朗深深地点了点头。 司马懿的目光只是静静地盯着那一枚白玉棋子,并不多言。 司马防看着他俩,又拈起一枚白玉棋子,轻轻放在了先前那枚白子的后面说道:“他们曹家的第二步便是由曹孟德身拥不世之功、手挟震主之威,效仿当年伪新朝的王莽,登上周公之位,然后剪除一切异己,独揽天下大权,为日后以曹代汉奠下坚实之基。” “依孩儿之见,曹操现在已经是‘虽无周公之名,却有周公之实’了。”司马朗又点了点头。 司马懿却慢慢开口了:“曹操现在还没有成为周公——他只是刚刚才拥有了董卓当年的威势与地位。曹操离登上周公之位还差着一大截呐!当今天下,荆州未平、江东未平、关西未平、益州未平……这些都是曹操还没有迈过去的几个坎儿。” 司马防瞧着司马懿,目光里流露出淡淡的赞许之色,过了片刻,再次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放在了紫檀木棋枰上的那第二枚白子后面,道:“他们曹家的第三步就是曹孟德在肃清四海、一统天下之后,效仿西伯姬昌,传位于三公子曹植,由他来禅代汉室,依靠他的贤明睿智与仁德美誉,掩盖曹家当年篡权夺位时的种种丑行,为曹家夯实长治久安的万世基业。” 司马懿听到这里,双目深处倏地一亮:“难怪曹操今日当众公开扬言‘植儿最可与之共定大业’!——原来他已暗暗心许他的三公子成为他日后开基建业、奠定乾坤的一着妙棋啊!” 司马防盯着那棋枰上三个连成一线直射而前的白玉棋子,淡淡笑道:“朗儿、懿儿——如今这‘知彼’的功夫为父已经给你俩做了个八九不离十,那‘知己’的功夫,你俩也该好好拿出一个应对方略给为父瞧一瞧……” “父亲大人的剖析实在是鞭辟入里、精妙异常。”司马懿深深赞了一句,侧过头来向司马朗伸手一礼,道,“大哥身处相府枢密之位,对曹家内外情形必是十分熟悉——您且将我司马家如何因应曹家的方略明示出来罢!” “这个……”司马朗面色一窘,有些结巴起来,“为兄如今身处相府枢要之位确是不假……只不过为兄近日冗务繁多,一天到晚都要上下周旋打理,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二弟你可是亲见的。似这等全盘的应对方略,还是二弟你向父亲大人进献罢。为兄知道二弟你其实是早有谋划了的……” 司马懿听他说罢,沉吟道:“也罢。孩儿就斗胆在父亲大人和大哥面前献丑了——只是,倘若孩儿的这盘应对方略之中若有不尽不实之处,还请父亲大人和大哥多多指教。” 说罢,他衣襟一整,面容一正,向司马防恭施一礼之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伸手也从桌几上面左边的银钵之中摸出了一枚黑玉棋子,拈在掌上,朝司马防极为谦逊地说道:“父亲大人,《鬼谷子》有云:‘反以观往,复以验今;反以知古,复以知今;反以知彼,复以知己……事有反而得复者,圣人之意也,不可不察。’《黄石公?三略》有云:‘端末未见,人莫能知。天地神明,与物推移。变化无常,因敌转化。不为事先,动而辄随。故能图制无疆,扶成天威,匡正八极,密定九夷。’——您且容许孩儿将这‘知彼’的功夫徐徐补述完毕。依孩儿之见,您讲的曹家这谋取天下的三步大略,确是洞明其机、秋毫无遗。然而,曹家要实现这三步大略,却不可避免地会碰到四层阻力。这第一层阻力便是——”他右手一落,将那枚黑玉棋子放在了第一个白玉棋子的右侧,“内廷与相府之间开始真正离心离德、互相掣肘。” “哦?何以见得?”司马防轻声问道。 “以荀令君为首的内廷先前能够支持曹操扫平袁绍、袁术、吕布,是因为他们相信曹操是真心实意效忠汉室的。所以,即使建安六年曹操痛下杀手诛除董承一党时显得那么恣横,他们最终还是帮助他全力对付袁绍。那个时候袁绍是明面上的大逆贼,除了依靠曹操与之对敌之外,荀令君他们当时也的确没有别的选择。”司马懿娓娓而道,“如今曹操公然废除‘三公’、独揽大权,不臣之迹已著,恐怕这个时候荀令君他们已经暗暗转变了思路,不仅不再继续扶持曹操,免得他实力膨胀而威胁到汉室——而且还会使出种种手段千方百计遏制曹操。曹操失去了他们的鼎力支持,日后在征战拓业之中必是步步荆棘、处处艰辛。” “嗯……二弟说得没错。这一次曹丞相上了一个将天下庶民的官田租税与纳粮之量提高一成的奏章,居然被陛下和荀令君联手否掉了——”司马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曹丞相在这个时候提高庶民的官田租税与纳粮的缴量,其实是为了扩充、储备征伐四方诸侯的军资与军粮。现在想来,这亦可算是内廷已经开始在暗暗遏制曹丞相实力膨胀的第一步了。” “不错。内廷掣肘相府,的确是他们曹家大业所遭到的第一层阻力。”司马防也点了点头,缓缓而问,“那么,这第二层阻力呢?” 司马懿沉吟有顷,又从银钵中取出一枚黑玉棋子,缓缓放到了棋枰上第二枚白子的右边,徐徐而道:“这第二层的阻力便是许都朝廷中忠于汉室的义士与曹操开始短兵相接、难分难解!不要忘了当年从四面八方赶往许都入仕效力的名士大夫、文臣武将们,大多是响应了曹操高举‘尊奉汉室、剪除逆党’的义旗之号召而投身为国的!否则,以曹操身为阉丑之后的出身背景,哪里招揽得到这么多的贤才能臣?这些贤士大夫恰恰正是曹操肃清天下、谋取至尊的‘双刃之剑’——一方面,依托着‘尊汉平乱’的名义,他们会帮助曹操先后铲除吕布、袁术、袁绍等逆贼,使曹操的势力日渐壮大;另一方面,倘若曹操不臣之迹显露,他们便会马上掉转剑锋,处处抵制曹操,与曹操势不两立、反戈一击!依孩儿之见,日后必定还有第二个、第三个董承、王子服这样的人士跳出来与曹操兵刃相见!这个时候,曹操在道义与礼法上的优势将荡然无存——人人将视其为王莽再生!倘若他一个应付不当,董卓便是他的前车之鉴!” “是啊!这些名士大夫一旦洞悉了曹操‘借天子以纳人心’的绝大阴谋之后,一定不会再对他假以辞色,必然会与他处处为难的。现在孔融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头面人物。”司马防抚着胸前垂拂而下的绺绺银髯,“今日朱雀池盛会之上,孔融对曹操极尽明讥暗讽之能事,让曹操处处下不了台来。虽然他用心良苦,只是这种手段也太过拙劣了,实在是虎口捋须,危险之极啊!” “是啊!是啊!这个孔融是在自寻死路!”司马朗也点头附和道,“曹操岂是那么好得罪的?孩儿也觉得他实在是太过轻狂冒险了,简直是不顾死活。” “父亲大人,孩儿却不这么认为。”司马懿从银钵中拿起第三枚黑玉棋子在掌心里拈来拈去,眸中闪动着灼灼精光,语气却深如古渊,“孩儿总觉得孔大夫此番跳到明处与曹操处处为难,其用意绝没有表面上看来的那么简单。他可是曹操用来以‘尊汉平乱’之名义欺骗天下士民的一块‘金字招牌’——如今这块‘金字招牌’居然反客为主,处处逼着曹操不断拿出‘恭慎自守、尊上泽下’的实际行动来自我表白……这也真够曹操喝一壶闷酒的。” “对了,那个贾诩今天在朱雀池盛会上,为何会与孔大夫发生口舌之争?他那几句话听起来似乎暗藏玄机啊!”司马朗蹙了一下眉头,疑惑地问司马懿,“贾诩这个人一向寡言少语,待人接物表面上看起来谦恭有礼,然而,顾盼举止之际总是隐隐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接近的阴森孤傲之气。为兄一直都觉得他是朝廷里最古怪,也最不可捉摸的人……” “大哥说到贾诩,小弟亦正对他颇感兴趣。大哥莫非看不出来——贾诩今日在朱雀池盛会上的表现是在‘静中思动’,开始彻底投靠曹丞相而为自己谋求荣华富贵了?”司马懿沉吟着慢慢而言,“他当众巧妙指责孔融向曹操的轻肆发难之举,一则似乎表现为处处替孔融着想,二则实质上在为曹操‘扳’回一点儿当众丢失的颜面与自尊……曹操对他在自己孤掌难鸣之境送来的这一份无形支持,必是感激有加。贾诩这个人真的不简单,他洞悉世事人心的目光之精淮,应付时局之剧变的分寸拿捏之到位,迥非寻常谋士可及!” “二弟,他那句‘玉既不可佩,亦不可碎——那便只能做宗庙里祭祀之用的瑚琏之器’,讲得有些含含糊糊的。”司马朗继续追问道,“二弟意下以为如何?” “大哥,您对这话又是怎么理解的呢?”司马懿淡淡含笑,迎着自己的这位兄长轻轻反问了一句。 “哦……为兄的理解是,贾诩在暗暗劝谏曹丞相干脆把孔融当做宗庙里的祭品一样礼貌虽存而暗加废置。”司马朗也不隐瞒,将自己的理解直言而出。 “不错。贾诩的这句话里确是含有这样一层意思。”司马懿道,“不过,他的这话里也不仅只隐含了这一层意思——依小弟看来,他这话里还有一层更深的蕴意,那就是暗暗劝谏曹操把孔融变成‘瑚琏之器’一类的死物扫出朝廷,移入宗庙而永加摒弃。” “死物?扫出朝廷?”司马朗大吃一惊,“难道他竟在劝谏曹丞相要对孔融下……” “不错。所以,小弟一直认为这个贾诩绝非等闲之辈。他这样的劝谏之言表面上看起来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而实质上巧妙之极,无疵可寻——一方面,他能促使曹操在第一时间内便领会到这话中的隐隐杀机而暗下决心;另一方面,他又能让心地仁慈的荀令君以及其他汉室名士大夫只听到他的说辞中游移圆滑的一面,而不屑以小人之心忖度他话里的最深蕴意,从而逃过他们的口诛笔伐……”司马懿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一种破解“天书”谜底般的隐隐兴奋,“唉!像贾诩这样以三寸之舌而杀人于无形的谋士才最是可怕!他这一手玩得真是太高明了,简直是陈平再世……老实说,在许都朝廷里能够碰到贾诩这样的谋略奇才,真是小弟三生之幸啊!” “二弟,贾诩堪称‘陈平再世’是不假。不过,你也别太夸大了他的水平。曹丞相听不听得进他这番劝谏之言,依为兄之见,尚在可否之间也。”司马朗微皱着眉,摇了摇头,“真要除掉孔融,曹丞相恐怕会得不偿失。” “但是,大哥,据目前的时势情形来看,曹丞相已然对孔大夫动了杀机——而且连贾诩这样狡猾的谋士都点出了孔大夫非除不可,难道曹丞相自己还会没认清这一点儿吗?依小弟之见,曹丞相如今只是在选择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出手罢了。”司马懿并不随口敷衍,仍是直抒己见。 “唔……这样看来,贾诩是准备彻底投靠曹操而与汉室为敌了……懿儿讲得对,凭着他的智谋与手段,这个贾文和(贾诩字文和)一定会成为曹操身边陈平之流的心腹谋臣。”司马防道,“贾诩这个人阴森叵测、机变无穷,我们司马家对他应以尽量拉拢、交好为上策,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与他正面交锋。” “是。孩儿们都记得了。”司马朗、司马懿齐齐应了一声。 “懿儿,你且继续为为父讲解曹操谋取天下的三步大略所遭到的第三层阻力是什么罢。”司马离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紫檀木棋枰,向司马懿看了一眼。 “好的。父亲大人,这第三层阻力么……”司马懿将那第三枚黑玉棋子轻轻放在了紫檀木棋枰上那第三枚白玉棋子右侧,不紧不慢地说道,“便是各据兵众的四方诸侯对曹操合纵连横、联手抗衡。江东孙权、荆州刘表与刘备、益州刘璋、关西韩遂、汉中张鲁等都是曹操势力扩张的几个重要对手。其中尤以江东孙权、荆州刘表与刘备这两股势力最令曹操头痛。倘若他们联成一气、抱成一团,曹操欲想在有生之年一统四海独揽天下,实是水中望月、难以企及。” “荆州刘表和刘备固然令曹丞相十分头痛,但那江东孙权尚是乳臭未干的黄毛碧眼小儿,岂堪与曹丞相为敌?他最多亦不过是个冀州袁尚、袁谭之流的中人之材罢了!”司马朗有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更何况江东真正主事的张昭又是一介华歆、王朗之流的文臣雅士。江东儒臣中又有几个善于用兵打仗的?你瞧华歆、王朗那两位名士,坐而论道倒是出口成章、滔滔不绝,起而行道则是丢城弃池、仓皇而逃。” “大哥,江东孙权本人的真正情形,小弟确是不太了解。但是就凭此次他派出的这个特使的一切表现来看,江东之境其实不乏高明卓异之士。”司马懿认真地说道,“那个鲁肃外表谨厚沉朴,实则精明内敛,居然一见曹操便极力挑动他首攻荆州,那一套李代桃僵、移祸荆州的纵横捭阖之术实是非同小可!此人善于观时察变、处处留心许都动态,说不定他一回江东之后马上又会转换面孔,立刻劝说孙权与荆州联手共抗曹操也未可知。总之,江东方面最是可虑。大哥,您今后还要将丞相府里有关江东方面的一切资料和密报多多送予小弟查阅忖量才行……” 司马朗这时倒不再与他刻意争辩了,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了,这第三层阻力的详细情形你就不必多说了。”司马防摆了摆手,继续追问道,“曹操谋取天下之三步大略最后遭到的第四层阻力又是什么呢?” 司马懿的目光投注在那张紫檀木棋枰之上,脸上浮起了一片浓浓的笑意:“孔子有云:‘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这第四层阻力便在他们曹家内部!” “在曹家内部?”司马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得愕然地问了一句。 “哦……为父明白了,懿儿的意思大概是指曹家将来有可能重蹈河北袁氏诸子争嗣、内乱大作的覆辙……”司马防若有所悟,缓缓点头,“懿儿,你怀疑曹操若立他的三子曹植为嗣,则必会引起他的长子曹丕、次子曹彰心中不平而愤起夺嗣?” “不错。”司马懿目光一转,向司马朗问道,“大哥,你在丞相府中游处甚久,应该对曹操诸子有所了解。你觉得丞相府的大公子曹丕、二公子曹彰、三公子曹植,这三位公子的个性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呢?” “唔……丞相府大公子曹丕能文能武,诗才不俗,倒也没有什么别的短处,就是器宇稍稍有些褊狭,胸襟度量不够豁朗大气……有一次辛毗给相府诸位公子分配月例开支的玉帛和铢钱,好像给他少送了一块玉璧,他后来硬是不依不饶地逼着辛毗火速补足了才算了事。当然,依为兄瞧来,他也不是贪图那么一块玉璧,他自己都说得振振有词嘛——‘玉璧事小,然则物不患寡而患不均也,故而不均事大!’反正,他是最不喜欢别人冷落他和怠慢他的。”司马朗回忆片刻,又徐徐道来,“二公子曹彰嘛,自十四五岁起便周旋于行伍之间,倒颇有大将之风,性情耿直磊落。至于三公子曹植,二弟你今日在朱雀池盛会上已亲眼见到了他的才艺风采,只怕称他为‘一代完人’也不足为过。根据为兄平日里的观察,二公子曹彰和三公子曹植的关系最融洽,但是曹彰和大公子曹丕的关系有些疏远,大概是曹丕认为他这个二弟只有匹夫之勇而心存轻视罢。” “唔……很好,很好。”司马懿右手一落,“啪”地一响,把那第四枚黑玉棋子径自放到了那第三枚白子的前头,仿佛神兵天降一般截住了白子棋势前进的方向,瞬间将棋盘上的局势“扳”了过来。“如此看来,他们曹家所遭到的这第四层阻力,恰恰正是我司马家可以巧加利用的一个莫大契机!这可真如俗谚所云:‘再坚固再牢实的城池堡垒,也害怕被人从其内部予以攻破崩裂’……”

司马懿血溅聚贤阁

五月之末的许都,燥风习习,烈日炙人。城北角的芙蓉池中,碧波粼粼,跃金夺目,凫飞鹤舞;岸边则是玉柳飘飘,蝉歌嘹亮,声声入耳。却见那丛丛绿荫飘拂之间,一座青砖碧瓦的精致酒楼,森然而立,令人望之凉意顿生。 这座酒楼大门凌空高悬的八尺横匾上“聚贤阁”三个朱漆大字赫然入目,远远望去一派清灵飘逸之势。许都士民都知道,那三个大字便是当今鸿儒大贤、太中大夫孔融所题写的。酒楼傍池而建,共分三层:第一层专供宴饮取乐之用,故而十分堂皇;第二层专供独坐赏心之用,故而十分清雅;第三层专供群聚观景之用,故而十分开阔。正因酒楼主人这番匠心独运,才会引得许都名士才子风从云聚争赴此楼临景赋诗,以助酒兴。 聚贤阁第三层临窗的东角里,有一座两面用绿纱屏风隔屏出来的雅间。此刻,这个雅间的入口左右都有四五个身形魁梧的武士一手叉腰,一手按刀,肃然侍立。一缕缕古雅而清越的筝琴之音,正从雅间内似脉脉清泉般飘溢而出,优美的旋律令人不禁心波荡漾、竖耳倾听。 雅间之内,一张方桌之旁,曹丕、曹植和他们的族兄曹真同席而坐,正自饮酒赏景。在他们对面另有一张方几,上面摆放着一具绿玉雕成的古琴,琴身上的纹理宛若松柏之表,莹莹华彩流转之际,显得极为典雅清润、精美绝伦。 这绿玉古琴固是华美无方,然而坐在这具绿玉古琴后面的两位女子之绝代风华一下把它比了下去,连这么莹润清丽的瑶琴亦在她俩面前黯然失色。 年长的女子身着黄衫,玉面朱唇,皓齿明眸,垂发及腰,顾盼之际竟有一种莫名的端庄高华。而坐在她左侧的那位较为年轻的女子却是披着一身浅绯轻纱,面不施粉而明洁如雪,唇不点丹而红润沁芳,如瀑乌发飘扬背后,素雅空灵似烟笼玉柳,唯有眉宇之间若含若露的一股英挺飒爽之气最是令人怦然心动。 “莹妹,你今日还是为夫君轻抚一曲罢。”黄衫女子笑意盈盈,将那具“绿松瑶琴”往绯纱女子面前轻轻一推,“这‘绿松瑶琴’本是你的常用之物,你抚起曲来比我还要轻便顺手一些……” 绯纱女子的幽幽目光往窗外的芙蓉池上一斜,悠悠叹了口气,轻轻道:“宓姐,不知怎的,我今天有些心绪不宁,怕是静不下心来抚上一曲了。” 黄衫女子听她这么说,便也不再勉强,粲然一笑,道:“那好,我可以再抚几曲为夫君和子建(曹植字子建)、子丹(曹真字子丹)他们助兴——你却要为夫君他们挑选几首诗歌和着我的抚曲来吟唱哟……” “就抚夫君所写的那首《秋胡行》罢。”绯纱女子淡淡地说了一句。 黄衫女子点了点头,玉手一扬,纤纤手指便轻轻扣在琴弦之上拨动了起来。清醇的琴音便如山间的淙淙小溪一般从绯纱女子的心坎上流过,当年在紫渊学苑里和师兄他们的一幕幕如烟如梦的往事又在她脑际间浮现,她的心禁不住微微震颤了起来——在半醒半梦之际,她随着琴音入神地低声浅吟道: 泛泛绿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 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 有美一人,婉若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她开口一吟,雅间内曹丕、曹植、曹真三人都顿时停住了杯盏交碰,静了下来,倾听着她的浅吟低唱。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曹植第一个拍掌喝彩道:“方嫂的这首诗吟得真好!这诗也写得真好!——方嫂,这诗是谁写的啊?” 那黄衫女子微微一笑,向绯纱女子瞥了一眼,开口道:“植弟,你猜这诗是谁写的?只怕你万万猜她不出……” 她正说之际,曹丕却蓦地向黄衫女子使了一个古怪的眼色,抢过话头大大咧咧地说道:“宓妹少给植弟兜什么圈子了!植弟——这有什么难猜的!这首诗歌就是为兄写的!” “真的?”曹植有些半信半疑地瞧了曹丕一眼,“大哥的文笔居然如此清婉秀逸、动人心魄——小弟钦佩之极!” “不错。为兄还有几篇《善哉行》《燕歌行》都写得不比这首诗差,现在就可以让你两位嫂子在这里再抚唱给你一听!”曹丕厚着脸皮,大言不惭地说着。他向绯纱女子那里斜眼一掠,却又急忙飘开了目光,心中暗暗道:莹儿啊莹儿!为夫知道这几篇诗歌是你亲笔创作的……但是“夫唱妇和”,今天为夫好不容易冒名用你的诗,在我这号称“诗才无双”的三弟面前夺回了几分颜面和夸赞,你可要体谅为夫的一片苦衷啊! 听着曹丕的这些话,黄衫女子皱了皱眉头,将有些惊疑的目光投向了绯纱女子。绯纱女子脸上却波澜不生,只淡淡说道:“夫君说得不错。您那首《善哉行》亦是写得清粹婉丽。宓姐,你且抚曲,我且吟唱,与子建、子丹他们共享夫君之超世诗才罢……” 黄衫女子应了一声,双手十指又在琴上缓缓抚了起来,琴音恰如幽幽清泉一般从她指间流淌而出——绯纱女子莺喉一动,浅浅吟道: 有美一人,婉若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她这一次还没吟完,曹植已是“啪啪啪”把手掌拍得十分响亮,转身向他大哥赞叹道:“大哥这首诗亦是用情极深、真挚动人!小弟听了,心有共鸣、情有共振、意有共通——几乎亦要潸然泪下了!大哥你写得真好啊!” “这个……这个……三弟谬赞了!为兄怎比得你诗才高妙。”曹丕在口头上一边假意谦虚着,脸庞上却露出深深的得意之态来,“三弟,面对聚贤阁中、芙蓉池上的种种美景,想必你胸中诗兴亦是早已勃发的了,你何不就在此时抒写出来,也让为兄等欣赏欣赏。” 曹植闻言,微微点头,静静地抬眼望向坐在前面的黄衫女子与绯纱女子,双眸中倏地清亮亮一闪,略一思悟,道:“大哥,那就休怪小弟在此献丑了——小弟就以刚才两位嫂子为我等抚琴弦歌之景为衬托,即兴做了一诗:‘有美一人,被服纤罗。夭姿艳丽,蓊若春华。红颜晔晔,云髻嵯峨。弹琴抚节,为我弦歌。清浊齐均,既亮且和。取乐今日,遑恤其他。’” “三弟的诗做得真好!”黄衫女子听了,盈盈含笑点头赞道。绯纱女子亦是莞尔而笑,却不多言。 曹丕一听,心道:这子建竟拿他两个嫂子入诗作赋,岂有此理?莫非是有意给我一个难堪?他一想到这里,心底便极不是滋味,嘴上也只得敷衍道:“子建果然才思敏达,才思敏达啊!为兄佩服、佩服……” 他们正谈之间,忽听得雅间外面缓缓传来一个沉实有力的声音:“这些诗好是好,可惜就是文采绚丽有余而意境稍稍清浅了些……” 雅间里的诸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个个面面相觑。尤为奇怪的是那绯纱女子,一听到这个声音便如同突遭雷击一般芳容变色,一下呆住了! 曹丕哼了一声,霍地起身带着曹植、曹真二人推开侧门便闯出了雅间,循声看去。只见酒楼西角落里一张方几之旁,正静静地坐着一位青衫儒士,端的是相貌堂堂、气宇轩昂,正含笑注视着这边。 “你这狂生,竟敢妄评我家公子的妙诗!”曹真面色一凛,开口便叱。曹植却一伸手止住了他,向那位儒士抱拳一礼,敛容而道:“尊驾乃何处高士?我等谨请赐教。” 青衫儒士坐在几侧,左手握着一册《史记》,右手拿着一只酒杯,显然乃是到这聚贤阁中饮酒读史赏景的游客。他听了曹植的问话,微微笑道:“在下冒犯了各位公子,失礼失礼,也谈不上赐教。依在下之愚见,诗之可贵无非文理二字。文胜于理、绚烂可观者,为下等诗;文理相符、外秀内实者,为中等诗;理胜于文、耐人寻味者,为上等诗。在下听了刚才贵座之间所吟的诸位公子之诗,确是词丽韵畅、朗朗上口,可惜意浅味淡、清而不淳,不足以深品。在下亦不在此空口说长论短,姑且请出一首上等诗,让三位公子自去比较一番。” “很好。你且将那首‘上等诗’吟诵出来!”曹丕脸色倏地一沉,“倘若你所吟之诗不及我等兄弟之作,那就休怪我等……” 还不等他说完,那儒士已放声吟道:“‘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百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诸位公子,这首诗如何?” 曹丕、曹真等一听,不禁互相转脸看了一眼——这青年儒士吟诵的正是曹操所写的《蒿里行》啊!就算他们有心挑刺,却也不敢在这首诗上下手啊!真不知这儒士真的是敬赏曹丞相的诗还是故意用他的诗来搪塞他们? “这诗妙在何处?”曹植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此诗满怀忧国忧民之心,意境苍凉激越,吟之令人心动如潮。”青衫儒士缓缓说着,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神情肃然,“当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仁人志士无不萦心系怀于济世安民之大业,念念于兹,犹如鹤唳九皋而呼朋引伴。曹丞相此诗真是道尽天下贤才之心声,凝足当世群英之情怀,四方士民闻而尽皆慨然思归,可不谓之‘理胜于文、意境弘远’乎?岂是那些儿女情长、清吟自娱的诗文所能比拟的” “兄台此言真乃灼见,字字药石、句句针砭!实在令在下为之汗颜!”曹植面容一肃,急忙伏身向那儒士深施一礼,“在下曹植,多谢兄台的切实指教!” 青衫儒士一听“曹植”二字,不禁耸然动容:“原来公子便是曹丞相之子!在下失礼了。”曹植又向他介绍曹丕、曹真道:“这位是我大哥曹丕,这位是我族兄曹真。我等今日与兄台相识,实是堪称‘以文会友’,却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青衫儒士起身抱拳深深一礼:“在下刚才多有冒犯诸君之处,请多原谅。在下河内司马懿,现任丞相府文学掾7 ,轻狂无知,妄评诸位贤君的诗赋优劣,实在是贻笑大方了!” 他话音刚落,那雅间里顿时“当啷”一声,仿佛有什么杯盏之物跌碎了,同时隐隐传出了一声满是惊讶的娇呼。 司马懿听到这一声娇柔的惊呼之时,心头亦是暗暗一震:这呼声好生耳熟!自己刚才也听过这声音吟哦诗歌了,当时就有些疑虑……实在是和她的声音太像了!……不,不,不!不会是她的!她早已丧生在战火之中了……怎么可能会是她?他暗一咬牙,压下了心头翻翻滚滚的这些浮思杂念,静静地向面前的曹植、曹丕、曹真等三人看去。 “司马懿?原来你就是司马懿?”曹植、曹丕、曹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亦是十分复杂。仿佛甚是意外,又似乎十分惊喜,还隐隐带着几缕欣赏倾慕之意。 司马懿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们的反应为何会是这样古怪。 “司马君,久仰久仰!”曹丕背负双手走上前来,绕着他走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番,才笑眯眯地说道,“桓范那家伙把你吹得如同颜回再世一般——依我看来,你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高人异士嘛!不过,父相任命你为文学掾倒可谓职符其才。你刚才点评诗歌文理之长,确然头头是道、有本有源!不愧是儒林名门出身、管宁先生高徒——丕今日不得不服了!” “桓范?桓兄?”司马懿一惊,“你们也认识他?” “我们不仅与桓范君认识,而且还熟得很!”曹植也笑呵呵地说道,“他可是经常向我们兄弟俩提起司马君您啊——桓兄那么清高孤傲的人,对您也是赞不绝口,称您是‘志大才广、沉毅敏达、鲜有其匹’!刚才听得司马君谈论文艺,已足见司马君实乃器大识深之士。子建对司马君真是钦佩之极。” 曹真也笑着向司马懿解释道:“司马君——桓范和我们曹家一直都是沛郡同乡、世交旧谊,这七八年来我们两家子弟经常在一起交游相处……桓兄确实是在我等兄弟面前极力赞扬过你。今日一见司马君之文才风采,果然不愧桓兄所赞啊!” 司马懿只觉心中一暖,眼前仿佛浮现了桓范那清俊严正的面影,双眸一下湿润模糊起来:“在下何德何能,岂能当得起桓兄的谬赞?” “司马君,你当得起桓范的夸赞的。就凭你刚才那一番圆融通达的待人处世,已是远远胜过他了!”曹丕笑道,“依丕之见,凡有大才大器者,多是恃才傲物之辈;而司马君你虽然器大识深,却与寻常的腐儒狂生不同,颇能卑以自牧、从容中道,这便已是殊为难得了!” 他讲这些话是大有蕴意的。桓范虽是他的同乡世交好友,但桓范一向清高孤傲、自居人师,只要抓住他的些许短处,便会不讲情面地严词教训一番——所以,尽管曹丕知道桓范的才识德行极是值得敬仰学习,然而心底里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不过,桓范向他极力推崇的这个司马懿倒真有些不凡之处。他谈事说理固然是圭角未消,但是意谦辞和、英华内敛,不知比桓范通情达理了多少倍去!一念及此,他心头暗暗一动,这个司马懿既是父相跟前“大红人”司马朗主簿的弟弟,又是这般有才有识有礼有仪,倒是值得与之相交。顿时便生出了几分延揽结纳的心思来,只是不好立刻宣之于口,且待在日后周旋交往中再伺机下手就是了。 这时,曹植已在开口向司马懿邀请道:“司马君,若蒙不弃,植等便恭请您移驾前来到那雅间里共论天下典章文学之道。” 曹丕一听,也急忙上前伸手就去携他:“对!对!对!久闻司马君博学多才、通古明今,若能与你畅谈交流,实乃丕等三生之幸也!” 司马懿微微而笑,方欲作答,一抬眼间向他背后看去,陡然面色一变,就势拉着曹丕的手,带动他的身躯倏地往下一伏,疾声喝道:“大公子小心!” 话犹未了,曹丕只听得“嗖”的一声厉啸贴着他的耳畔一掠而过——他正自心头狂跳之际,便一眼看到那道寒光“嗤”地没入了面前的司马懿的左肩头处,一朵殷红的血花立刻便溅了开来! 在他恍恍惚惚之中,身旁曹真那劲气十足的声音震得他耳膜隐隐作痛:“抓刺客!……”

苦肉计

司马府的客厅里,四壁之上都悬挂一幅幅写着诸如“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己欲立而先立人,己欲达而先达人”“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修身显于世,德泽加于民”等典籍箴言的字画,到处洋溢着一种儒门世家所特有的文翰之清气。 曹丕坐在席位之上,仔细观看着这里的一切摆设,心底暗道:难怪司马懿兄弟那么博学广才,原来他们府里无处不见书卷之气与好学之风啊!这个儒林名门、诗礼望族的美誉的确不是凭空得来的……想到这儿,他心中对司马懿兄弟的敬佩之情不禁又更加增浓了几分。 一阵步履之音自远而近传了过来,他抬头一看,只见厅中照壁后面绕出了司马懿的大哥、丞相府主簿司马朗来。 “大公子,您尊驾莅临,朗有失远迎,失礼失礼了。”司马朗一见曹丕,似乎愣了一下,急忙趋步上前施礼,“本府那门仆真是该死——他只报有丞相府的人士前来相见,却没报出大公子您的名号来。” “司马主簿,您不必太过多礼。”曹丕起身向他还了一礼,一摆手说道,“是丕自己故意没给您府中门仆报上名号的,丕这么微服简从而来,就是不想太过打扰你们。” “大公子居然如此礼待我司马家,朗真是没齿难忘!”司马朗双眼一眨,竟隐隐似有泪光闪烁。 “仲达还好吧?他的箭伤伤势如何?有无大碍?”曹丕这时才转入正题,连珠炮似地向司马朗问道。 “朗代仲达谢谢大公子关心了。”司马朗双目含泪,哽咽着说道,“大夫现在还在里边给仲达敷药疗伤呐……真是托大公子的洪福,那箭没有射中仲达的要害。不过,仲达这一次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工夫怕是恢复不了的……大公子,究竟是哪里来的刺客这么阴毒,竟要置大公子你们于死地?” “唔……那个被活捉的刺客已经招供了,他们是河北袁氏逆贼的余党,这一次是前来为故主复仇的!”曹丕恨恨地说道,“昨日在聚贤阁上,多亏了仲达舍身相救——否则丕之性命已不保矣!” “大公子何出此言?此乃仲达为大公子分内应尽之责,您不必如此多礼的。”司马朗伸手拭去眼角的余泪,肃然言道,“我司马家以忠义立身传世,仲达此番纵是真的为了大公子血溅五步、身首异处,亦是死得其所、无怨无悔的了!” 曹丕听罢,不禁被感动得心头一酸,晶亮的泪珠儿一颗颗沿着脸颊滚落下来,俯身深深一礼道:“司马家之大恩大德,丕必铭记于心、永志不忘!” 司马朗惊得急忙向左侧斜斜避了开去,连连作揖道:“大公子使不得!使不得!——大公子此番逃过劫难,实乃吉人天相,我司马家岂敢贪天之功?” 曹丕也不多言,从身后“呼”地推出一口朱漆木箱,向司马朗说道:“这黄金五百两、珠宝四十斤,区区薄礼,不成谢意,聊作仲达的用药养伤之资——还请司马主簿笑纳!” 司马朗一见,心中暗暗想道:好你个曹丕!你以为用这区区一箱黄金珠宝便可彻底了结此事此恩?他心念一转,又觉得现在就当场推拒了他这份谢礼,未免会令他起疑心,便呵呵一笑,道:“大公子真是太客气了!这等厚礼,朗岂敢收下?大公子还是拿回去罢。” 曹丕脸色一板,语气变得有些峭厉起来:“司马主簿是嫌丕的这份礼物不够丰厚,还是根本瞧不起丕的这份感恩之举呢?你若再一味推拒,丕就只有把它带出门丢到芙蓉池里喂鱼去!” “哎呀!瞧大公子说的……朗今日暂且收下便是了。”司马朗一听,不禁有些惶恐地答道,“朗等真是受之有愧了——区区一件小事,竟换来大公子这等重谢。大公子也是仁惠贤德之高士大贤啊!您待人接物的这一份宽仁厚爱,简直是无人可及!” 曹丕听他这么夸赞自己,心里像喝了蜜汁儿似地甜滋滋的,脸上不由得现出了几分扬扬自得之色。 司马朗偷偷瞥了他一眼,又暗一思忖,便拣着顺耳好听的话继续说道:“大公子此番逢凶化吉,他日必当后福无穷、平步青云的。以大公子之仁德,以大公子之福缘,真可谓‘金鳞本非池中物,乘时腾身化为龙’——朗等都期盼着您万事胜意呐!” “司马主簿,倘若真有那扶摇直上、福祉逼人的一天,丕也不会忘了你司马兄弟的济难襄助之恩的……”曹丕一时得意忘形,随口便道,“丕是父相的长子,定能保得你司马大人这个主簿的要职是永远屹立如山的。” 司马朗心底暗暗冷笑,脸上却不露出一丝异样,谦卑之极地躬身答道:“既是如此,朗多谢大公子您垂恩厚爱了——来人!将本座给大公子备下的礼物送上来!” 只见司马寅双手捧着一只二尺见方的紫檀木匣趋步走上堂来。 这是什么东西?曹丕望着司马朗,眸中涌满了疑惑之意。 “此乃我司马家的一点儿心意,还望大公子不要嫌弃。”司马朗说罢一摆手,示意司马寅打开匣来。 曹丕的双眼立时放出光来,都看得有些傻了——匣中竟是盛着一副金光灿烂、碧芒闪烁的贴身软甲!细细看去,那一缕缕的金光原来是一根根细若发丝的金线;那一块块的碧光,原来是一片片如同鱼鳞一般又轻又薄的绿玉片。正是这一缕缕灿烂夺目的金线,将这一块块薄薄的绿玉片串联成了一副美轮美奂的贴身软甲。 “这……这便是传说中的‘金丝软玉甲’吗?”曹丕激动异常地失声叫了起来,“它可是当年周武王讨伐商纣王时穿的护身奇宝啊。” “不错。这件‘金丝软玉甲’材质奇特,坚韧绝伦,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实乃防身护体的绝佳宝物。同时,将它穿在身上,却又感觉轻薄如纱、恍若无物,简直是妙不可言!”司马朗缓缓介绍道,“请大公子笑纳!” 曹丕慌得连连摆手:“如此稀世至宝,丕如何敢受?还请司马主簿收回。” “大公子请勿推辞。这等护身奇宝,正与大公子的万金之体相匹配——日后纵有鼠辈再行暗算,大公子亦定能安然无恙了!”司马朗从司马寅手上拿过那紫檀木匣,径自捧到了曹丕的面前,“大公子之安然无恙,便是我司马家衷心祈求之祝愿——大公子可不会拂了我司马家这一片祈愿之心罢?” 曹丕的眼睛早已直盯在那光华四射的金丝软玉甲上再也移不开,嘴里嗫嗫地说道:“司马家这一片美意这等难却,丕也只好领受了……” “哈哈哈!能向大公子一表寸心,我司马家受宠若惊矣!”司马朗笑了起来。 曹丕却已伸出手去,缓缓抚摸着那温润亮韧的绿玉甲片,啧啧称赞着,两眼被那缕缕金芒射得几乎睁不开来,直眯成了一条细缝。

没错,曹丕就是这盘棋的关键一子!

司马朗亲自将曹丕送出大门,然后又回到了客厅,径直转入了照壁后面。 照壁之后,靠墙放着一张榻床,司马懿正在上面安然而坐。从南面雕花小窗投射进来的暖暖阳光,照得他双眸半睁半闭、精芒内蕴。尽管他左肩缠着厚厚的白布绷带,绷带上面还浸染出淡淡的血丝,他的神情却若无其事一般轻松闲适,浑然不以此伤为意。 他的父亲司马防亦在那张榻床右前方的一只坐枰(ping)上双手按膝坐着。司马防一双老眼湛然生光,忽闪忽亮的,似乎也在静静地思考着什么。 “二弟,你肩上的箭伤又在流血了。”司马朗急忙便要过来扶司马懿躺下,“大夫吩咐过你不要乱动的,不然伤口绽裂了会很麻烦的。” “谢谢大哥关心。不碍事儿的,小弟自会注意的。”司马懿侧头瞧了一眼左肩的箭伤绷带,朝司马朗摆了摆手,请他在自己右手边坐了下来。然后他面容一敛,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如渊的父亲。 “咱们还是来谈一谈曹丕与你交谈周旋的有关情形吧。”司马防捋了一捋胸前垂须,缓缓开口了,“言行举止,乃是一个人心意变动之外兆。一个人心性之上的优点,可以使他披荆斩棘、建功立业;一个人心性之上的缺点,却会让他置于死地、万劫不复。高明卓异的谋略之士就是要善于抓住对手心性之上的缺点,巧加操控、灵活利用。懿儿,你看这曹丕的心性究竟如何?” “父亲大人,从刚才曹丕与大哥那一番周旋对话之情形来看,曹丕为人心性应有三大缺点:一是他耳听溢美之词而甘之若饴、身受过逾之礼而安之若素,则为虚荣心重;二是他貌似文质彬彬,而又颇喜玩弄唇吻之长,则为好胜心重;三是他觑见重宝厚赠而受之不恭,则为贪得心重。他这三大心性缺点,乃是日久根深,只怕一时难以矫正。” “唔……懿儿你观察得真是仔细啊!”司马防含笑赞了他一句,徐徐又道,“虚荣心重、好胜心重、贪得心重,这三点你都概括得很好。其实,根据我们在他府中所设的眼线来报,曹丕还有一个大大的心性缺点——猜疑心重。他在曹府当中是仆婢下人最难侍候的一个主子,倘若你对他显得太过殷勤了,他会觉得你是心底另有所图而防备你;倘若你对他显得稍有怠慢了,他又会以为你是意存轻蔑而憎恨你。阮瑀不是曾和他的三弟曹植相互唱和了几首诗歌吗?从那以后,曹丕总怀疑阮瑀心有偏重而对他煞是忌恨。朗儿、懿儿,你俩听一听,曹操的这个嫡长子便是这副德性……” 司马懿深深点了点头:“曹丕的为人心性既然有这四大缺点,便会导致出四大后果来。他虚荣心重,则必是外示恬淡之仪而内多浮华之欲;他好胜心重,则必是喜好阿谀奉承而不明兼听之道;他猜疑心重,则必是貌虽宽和谦恭而度量褊狭难容;他贪得心重,则必是嗜好追名逐利而颇易心为物役。” “哎呀!曹操一世之雄,怎会生出这么一个多有缺失的儿子来?”司马朗不禁拍膝嗟叹而道,“平时看起来这曹丕还算是有些智谋的。” “他那是一些算不得手笔的小智小谋,哪有什么远见卓识?也辨不清什么大局。”司马防冷然而道,“依为父看来,他似乎把他所有的智谋都用在和弟弟们争强取胜之上了。” “父亲大人说得是。”司马懿瞅了一下司马防的脸色,向司马朗展颜带笑而道,“大哥,你平日所见,亦是无误。曹丕其实在平时是把他这些心性缺点都掩饰蛮好的——只不过,他这些伪装哪里玩得过大哥您?在您那么严谨周密的钩深钓隐的刺探之下,他自然是原形毕露、无所遁蔽。” 司马朗被他二弟这么一夸,脸上不禁溢出了一丝丝喜色来:这个二弟说话就是这么好听——自己刚才在曹丕面前的那些钩深钓隐之术其实全是他暗中传授于己的,此刻他却当着父亲大人的面轻轻推归到自己名下,实在是豁然大度!他微一定念,又不无疑虑地问道:“父亲、二弟,这个曹丕真的是咱们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一着绝妙好棋吗?还有,你们为何不选中曹植呢?曹植如今是美名远扬、荣冠一时,连曹操似乎都十分喜爱他,甚至放出风声要与他共定大业呐!万一曹操选定了曹植为承嗣之人,我们又将如何?” “倘若曹植真成了曹府嗣子,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大业就必将成为南柯一梦!”司马防敛色沉声道,“曹家基业从此固若金汤、再难撼动矣!” “竟会如此?”司马朗大惊。 “定会如此!”司马懿在一旁肃然而答。 “怎会如此?”司马朗一时有些想不分明,将求教的的目光投向了父亲和二弟。 “懿儿,你给你大哥细细讲解一下其中的玄机罢。”司马防抚着胡须,向司马懿吩咐道。 “大哥,我司马家之所以如此重视曹丕,是因为我司马家此刻与他们沛郡曹氏正面交锋,委实难以为敌。故而,我们不得不及时在向他们曹氏内部安插棋子之后方才有隙可乘。曹丕就是这个最为合适的棋子。他虽然号称文武全才,实则不过是一介中人之资耳,小弟若想操控他,实在是轻而易举。至于曹植,他就大不相同了。此人的德行、志节、气度、器识均是难以限量——倘若曹操立他为嗣,再选名士贤臣辅翼于他,假以时日,他必会成为汉文帝、光武帝一流的命世贤君。小弟纵是智计百出,也未必能从他的手心里扭过那一局乾坤大势来。” “唔……是啊,愚兄也知道在朝野之中,荀令君、前太尉杨彪、孔融大夫、杨俊侍郎、王朗大夫等高卿重臣都极为欣赏和推崇曹植,称誉他为‘一代完人’——他的影响力确实不小……” “朗儿,你能看出这些就好。”司马防这时也开口言道,“一切正如懿儿所言,我司马家针对他们沛郡曹氏的谋划方略,至少要达到这样的四个目的:一是削弱曹氏的威德之势,损坏曹氏的清誉美名,使曹氏一族疏离天下贤士大夫与忠臣能吏,自壅自闭、孤立无援;二是挑起曹氏一族的内乱,使他们宗族亲党之间各自猜疑、互相残害,难以齐心对外;三是我司马家可以逐渐占得广阔的用武之地,扩张权势、笼络人心、广植羽翼;四是我司马家更要不断深根固本,踏实精进,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最终实现‘一统六合,天下一家’的雄图大业!而曹丕就是能够帮助我们司马家顺利实现这些目的的最佳棋子——当然,前提是他一定要能成为丞相府的嗣子!” “唔……听了父亲大人和二弟的一席话,朗也终于彻底明白了。其一,曹丕虚荣心重,喜好别人的阿谀奉承而不明兼听之道,便不能返躬自省、虚心纳谏、礼贤下士、任人唯贤,自然也就疏离了天下之名士大夫与忠臣能吏,把他们拒之阙外,而使自己曹家自壅自闭、孤立于世。 “其二,曹丕争胜心重、猜疑心重,貌虽宽和谦虚而度量褊狭多忌,便不能亲其所当亲、爱其所当爱,无论是异姓忠臣还是同族宗亲,他都会猜忌横生、难以兼容。 “其三,曹丕贪得心重,外示恬淡之仪而内多浮华之欲,昧于小利而颇易心为物役,这就可以断定他做不到越王勾践那般卧薪尝胆、砥志励行、奋发有为,仅怀秦二世胡亥偷取尊荣之鄙念!他既不能砥志励行则必无大才,无大才而思得大位,那么他不靠我司马兄弟这样的大器大才之士全力鼎助又能去依靠谁呢?别的贤士大夫他未必信得过,自家的兄弟他更是提防得紧。所以,他只得视我司马家中人为心腹股肱,并不惜授以权柄而笼络利用。我司马家中人亦可乘此良机攫权在手,广植羽翼、移花接木而不遭他的怀疑。” “看来,大哥终于想透彻了。”司马懿听到这里,脸上顿时露出了缕缕笑意,接口而道,“你说得不错。反之,曹植则不然。曹植不会一味猜忌和排斥同族宗亲与手足兄弟,必会与他们共享大权;曹植一定会广开贤路,招才纳士,像其父曹操一般与元老重臣、名士大夫共治天下。这样一来,我们司马家在朝野之中的的用武之地可就大大缩减了,那么‘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之宏图大业岂不成了一句空话?所以我们一定要让曹丕成为曹府基业的继承之人。” “二弟讲得对!”司马朗听得连连颔首,“为兄心底也是像你这般想的。” “好了!你们兄弟二人既已明白了这一切谋划的关键,为父就不再这里打扰你俩继续讨论啦!”司马防满脸含笑,身形一起,便往后院抬步而去,“为父要到后院去下下棋、散散心了……” 待送走了父亲之后,司马朗立刻转身过来,满怀欣慰地看着司马懿:“唉……愚兄的智谋是越来越不如二弟了。还是二弟天资超凡,为我司马家未来的昌隆荣盛规划得如此深远,如此周密啊!我司马家能够诞生二弟这样的旷世奇才,实乃祖宗之幸、天降之福啊!” “大哥快别这么说了,小弟的一切谋略其实全都是立足于您和父亲大人为我司马家之宏图大业所做的一切铺垫和根基之上。没有了你们在前面数十年如一日的默默耕耘,小弟的这些谋划方略也不过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岂非痴人说梦?”司马懿急忙摆了摆手止住了司马朗的称赞,沉沉又道,“便是眼下要将这些谋划方略一步一步实施到位,那也是须得历经千难万险、浴血奋斗方才能一举奏效啊。后边的漫漫征途,更加需要我司马家上下一心、联手合力地去并肩打拼啊……” “古语有云:‘有大难关才有大毅力,有大毅力才有大成就。河出潼关,纵有太华之阻挡,而不能止其浩然东去;风闯三峡,纵有巫山之隔拦,而不能羁其行云布泽。’只要我司马家如同愚公移山一般坚守大志而代代努力,终有一日定能‘一统六合,天下一家’的。”司马朗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坚定而有力,“今日见识了二弟你的超世之才,更是让为兄彻底坚定了将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之大业推行到底的决心与信心,我们一定能行的!” 司马懿听得满腔热血澎湃,脸上亦是大放红光,两眼定定地望着远方,缓慢而又凝重地点了点头。 “你昨天在聚贤阁上的那一出‘苦肉计’演得真是漂亮!”司马朗转过头来对司马懿含笑赞道,“连曹操那么狡狯的老狐狸听说了你这番‘忠心护主、见义勇为’的事儿,也是对你赞不绝口——他今天一进府署便宣布将你的官秩从比四百石提升到六百石!而且还托为兄给你带了不少鹿茸丹、虎骨膏等珍奇名贵的疗伤奇药来,至于曹丕,那更不用说了。他已经把我们当做救命恩人看待了,这一切,对我们深深扎根于曹家是极有裨益的。” “只可惜了那几位冒充袁氏余党的死士兄弟们,他们为我们司马家的雄图大业就这样寂寂无闻地献身了……”司马懿面色一暗,黯然而道,“小弟想来,亦不禁有些鼻酸,大哥,我们司马家中人都要永远不忘这些死士兄弟们的默默牺牲才行呐!您对他们的亲属和后人……” “为兄对他们的亲属和后人都已做了妥当安置,一定不会辜负他们这般牺牲的。他们原本都是最下等的奴婢,为兄已将他们的亲属和后人全都赎了出来,脱去奴籍,变成了家道殷实的庶民,二弟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司马懿这才有些放心地点头而答。 “哼!曹孟德拥有八十万精兵强将又如何?我司马家亦有八千死士散布天下随时听命而动,他们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动则发于九天之上,静则隐于九地之下;聚则化为虎罴之师,散则变成刺客锐卒’,虚虚实实、隐隐现现、明明暗暗,谁能与之争锋?”司马朗负手仰望屋顶,傲然而道,“手中倘是没有这样一柄‘绝世利器’,我司马家岂敢自视六合四宇为囊中之物?”

方莹死而复生

和司马朗在客厅照壁后面交谈结束后,司马懿便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正准备继续谋划当前局势的下一步应如何入手之时,司马寅却在门口边向他禀道:“二……二公子!曹大公子府上有人求见……” “曹大公子府上?曹大公子刚才不是已经亲自来了吗?”司马懿有些诧异,“罢了!你且替懿将他们小心推拒了去罢。” “二公子!”司马寅这一次颇是有些反常,语调也微微有些变了,“你……你想得到这个曹大公子府上的来人是谁吗?” “寅兄,你今天怎么了?”司马懿面露惊诧之色,“这可不像你平常的作风啊——别这么结结巴巴的,直说了罢,这个人是谁?难不成是曹丕去而复返?” “仲达!她……她是林巧儿,还有……”司马寅眼眶一红,隐隐竟有泪光流动,“原来她不是书童,她竟是一个女孩儿……” 林巧儿是女孩,这一点司马懿早就知道。但是她居然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还活着,这让司马懿着着实实地吃了一大惊——林巧儿倘若还活着,那方莹呢? 一念及此,他在榻席上再也坐不住了,倏地挺身一跃而起,急声吩咐道:“快!快!快带她进来……” “是。”司马寅应了一声,疾步就要往外走去,忽又停住,沉吟了一下,回过头来向司马懿说了一句,“不过,二公子,林巧儿今天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了一个曹丕府上的仆役一同前来求见……” “还有别人与她一道前来?”司马懿立刻感到了几分蹊跷,“寅兄——且慢!”他一挥手止住了司马寅,垂头思忖了一会儿,便又恢复了满脸的平静,慢慢坐回了榻席之上半倚半坐,自言自语道,“她带别人一道来见懿干什么?她们都是曹丕府上的人啊……难不成还别有用心?这可不能贸然行事……” 自语了一番之后,司马懿终于心念一定,向司马寅吩咐道:“这样罢!你且先让她们进来,待会儿你便守在门外,多留个心眼,帮懿好好察看着。” 随着卧室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司马懿虽然半躺在榻床上强装着镇定自若,然而不知怎的,他的心却莫名其妙地怦怦怦乱跳得厉害——这可是自己七八年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方寸紊乱的情形啊!这时候究竟是怎么了?自己一向都是能够从容自如地做到随时随地“面如平湖而心如止水”之淡定沉静的啊! 终于,那细碎轻盈的脚步声在卧室门口处停了下来——司马懿下意识地转脸朝那里望去。林巧儿正双眸泪光莹莹地看着他,面目还似当年在紫渊学苑那么清纯可爱,这七八年来她的身材倒是长高了许多,眉宇间也添了一缕稳重恬静。她身旁那个同来的曹府仆役却似有意半掩在她身后站着,低垂的皂帽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相貌。然而,不知怎的,司马懿在见到那个仆役的第一眼起,心中便荡起一种莫名的隐隐的古怪的激动——他的身影,在自己眼里似曾相识却又怎么也回忆不起是谁。 “司马公子……”林巧儿一步跨进室来,似要疾奔上前,忽又驻足停住,往后面那个一直垂头不语的仆役飞快地看了一眼,声音一下哽在了嗓子里,“果然是您!果然是您!……真是天可怜见啊!终于被我们找到您了!” “巧儿!巧儿!真的是你吗?”司马懿也是满脸清泪纵横,他用右手撑在榻床板上,仿佛挣得左肩头处绷带下的伤口随时可能迸裂渗血也不顾,显得颇为吃力地坐了起来,双眼直直地看向她来,“方莹呢?方莹在哪里?你不知道——这八九年来我一直在思念你们啊,我还派了牛金和司马寅,不,刘寅,不止一次冒着战火到邺城去找过你们……” “我……我……我们……”林巧儿泣不成声,突然急步退了回去,一头扑进那个曹府差役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小姐……你,你还是自己向司马公子说罢……” 随着林巧儿的哭泣之声,那个曹府的仆役捧住了她的面庞,俯视了片刻,陡地站直了全身,同时一伸手拂去了头上的皂帽。一阵微风吹进室内,方莹的长发便似轻柔的云雾一样,从白玉般明润的脸庞边飘散开来。 司马懿刹那间呆住了,神思恍恍然如飘向了那个无数次如画卷一般展现在梦中深处的世界——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世界,天上罩满了乌云,地上丛立着荆棘。司马懿孤零零一个人在黑森森的荒野上艰难地跋涉着。绿莹莹的光斑在荆棘间忽闪忽闪的,仿佛埋伏着无数豺狼猛兽,随时会扑到司马懿的身上。他咬紧了牙关,顶着大山一般当头压来的恐怖,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往前方走下去、走下去…… 忽地一股清风吹来,满天乌云倏然消散,墨玉般纯净的夜空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月亮,细雨一般温柔的银辉洒在了大地上,也洒在了司马懿的心坎上。 荆棘消失了,诡异的绿光消失了,一切阴森森的事物都无影无踪了。在那缤纷而落的月华之瀑中,司马懿仿佛看到那个飘扬秀逸如清风芙蕖、素丽高雅如傲雪俏梅的女子轻移莲步,唇启倩笑,踩着漫地如水的月色翩翩而来。 一瞬间,司马懿只觉无数的念想像潮水一般溢上了心头——水晶一般空明透亮的泪珠蓦然夺眶而出,滴滴而落,在地上那一层漂浮着的月华表面上溅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司马懿忘情地哭了起来,他一步一步向方莹走了过去;方莹也泪落如珠,一步一步地向他迎了过来。 蒙眬的泪光中,司马懿的笑容是那么的纯洁而深沉:“我早该猜到的……聚贤阁上,你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让我不敢相信!你那首诗吟得真好,也写得真好——我相信它一定是你写的……只有你才写得出来那样的诗,曹丕他没这份儿体悟和灵性! 泛泛绿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 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 …… 吟着吟着,司马懿苦涩的声音哽在了喉间,再也吟不下去了。他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一般,始终萦绕着方莹那轻轻盈盈的一句话:“我今日终于见到你了,便是立时死了也没什么后悔的了……” …… 原来,当年方莹和林巧儿离开紫渊学苑回到邺城之后不久,他的父亲便因急症而溘然长逝。临终之前,她被父亲托付给了世交旧谊——邺城甄氏。方莹与甄家长女甄宓自幼交好,后来又一齐被袁绍强行纳入大将军府。甄宓做了袁绍的次子袁熙之妻,方莹做了袁绍的三子袁尚之妻。这其间,方莹为护己身之洁而多次持匕欲寻自绝,袁尚不得已便允她别处一室,自去和其他侍妾寻乐。后来,官渡之战爆发,袁氏一败涂地。曹丕随曹操在攻破邺城之后,抢先入府将甄宓、方莹带回了自己身边,并耍尽手腕,又将她俩纳为妻妾。在曹丕府上,方莹仍然誓死不从,曹丕纵是百般恼怒,也拿她无可奈何,又加之甄宓为她多方周旋开释,这才减了曹丕的愤忌之情,得以苟且持身偷生于世。方莹多年隐忍相待,便是盼着有朝一日能重逢司马懿。直到昨天上午,她才终于如愿以偿…… 司马懿听着她的款款倾诉,不禁连连欷歔感慨,只见她虽是容貌秀美如旧,身材却显得更加苗条也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唯有眉目之际已掩不住隐隐现出一丝沧桑之色,令人望而心酸。这些年那么多的坎坎坷坷、曲曲折折,天晓得她是怎么苦心孤诣地撑持下来的!想到这儿,司马懿就不忍与她对视——自己已然娶了张春华,也已然辜负了她……此刻自己怎么才能与她坦然相处呵?他的心头,已是一团乱麻。 然而方莹却没有顾得上去谈她这八九年来的遭际,她在这里亦是不能久待的——今天她便是找了个到老君庙给曹丕焚香祈福的理由才脱身出来看望司马懿的。如今见到司马懿身上箭伤并无大碍,她那一颗高高悬起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觑见沙漏钟盘显示已是酉末时分了,方莹只得抑住满腔衷曲,依依不舍地与司马懿辞别而去。 送走方莹、林巧儿之后,司马懿回身便把自己闭门反锁在了卧室之中,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戌时也没有出来……

枭雄曹操也说要忍!

夕阳如盘沉沉而落,金亮亮的余晖在朱雀池的水面上一闪一闪地浮跃着,仿佛一条条金红的鲤鱼在翻跳游窜,显得飞扬灵动、绚烂之极。 曹操在这里观看了一个下午的水军操练,一直没有离去。他坐在棚堂外面看台的高榻之上,瞧着一艘艘战船结束了操练缓缓驶回了岸边,眉头始终是紧锁不开。缺乏精锐水师,势必是自己南征荆州、江东的一大障碍。而眼下在这朱雀池里临时训练的水军船队看上去也只是些花拳绣腿、像模像样罢了,哪里真能与荆州刘表、江东孙权那些身经百战,熟悉水战之术的江上锐卒们对敌?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便欲起身离榻,忽一转眼,看到华歆、董昭、司马朗、曹洪、曹仁等一行数人正趋步而来。他这才想起了自己先前是唤了他们来共议军国要事的,就重又整了整襟冠,腰板一挺,端端正正地昂然而坐。 华歆走在前面,迈着小碎步上了看台,向曹操深施一礼:“属下拜见丞相大人。” 曹操眼帘微垂,瞧也没有向华歆瞧一眼,问道:“听说今天早上陛下到许都城郊举办天地祭祀大典去了?华尚书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呀?” “荀令君、孔大夫、杨侍郎、钟大人他们都陪同陛下一齐去了。对了,马腾将军也去了。”华歆俯身垂眉,恭敬之至地答道,“属下记得好像只有贾诩大人没有参加。” “马腾也去了?”曹操双目一睁,眸中亮光似霜刃般一闪,“他这个关西老汉跟着瞎掺和什么?”然后,他又神情一松,微眯着眼轻轻一笑,“满朝大臣聪明莫过贾文和。曹洪,你今夜给贾大人送一份厚礼过去,就说本相在适当的时候会登门造访,恭听他对天下大势的高见。” “是。”曹洪站在华歆身后应了一声。 曹操目光往外一转,又瞧了瞧华歆、董昭、司马朗等人,呵呵一笑,慢慢说道:“陛下今天在郊祀大典上亲自主持和指挥那些乐师和大臣们吟唱的《郊祀歌》,那可真是气势磅礴、意境恢宏啊!—— 帝临中坛,四方承宇。绳绳意变,备得其所。 清和六合,制数以五。海内安宁,兴文偃武。 后土富媪,昭明三光。穆穆优游,嘉服上黄。 他一边沉吟着,一边却在心头暗暗思虑:这个刘协也实在是太过分了!他以为老夫在孔融的紧逼之下为顾全大局而让出了武平县封邑,就意味着老夫真的甘于臣服了?哼!这屁股下的御席还没坐暖呐,他便又忙不迭地大率群臣前去郊祀天父地母,真把自己当成了四海至尊、天下之主,借着祷告上天的仪式来宣示自己要“清和六合、兴文偃武”了!兴文偃武、兴文偃武——他该不会傻到下一步还要让孔融再次跳出来逼迫自己交出兵权罢?哼!真是老虎不发威,他还当老夫是病猫呐!老夫也该给他们几分颜色看一看了。 听着曹操口吟出这首《祭祀歌》,华歆、董昭、司马朗等人亦是暗暗心惊:这个曹丞相真是了得啊!陛下和群臣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在他的耳目监控之中。整个许都城里,哪里还有他的势力笼罩不到的地方? “陛下这郊天祀地,希望能够兴文偃武的心意是很好的。可惜天不从人愿呐!刘表、刘备、孙权、刘璋、张鲁、韩遂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哪一个会听了他这篇《郊祀歌》便心悦诚服地乖乖交出兵刃束手归顺朝廷?昔日舜帝舞干戚而服有苗氏——那样的盛事,只有舜帝那样的英主明君才做得到,当今陛下只怕还不是那块料儿罢!否则哪里还用得着老夫在这儿顶着炎炎烈日为训练南征水师而殚精竭虑?老夫可没那闲工夫去陪他唱什么《郊祀歌》!”曹操远望着许都城东郊未央宫的方向,也不怕身边这些臣僚听了心中会作何感想,就那么无遮无掩而直抒胸臆,夹枪带棍地把对献帝的不满一泻而无余。 华歆、董昭、司马朗见到曹操今日面色颇为不善,一个个绷紧了心弦,丝毫不敢大意,生怕自己的言语稍有不慎就给自己带来不测之祸。 “罢了!董昭,你平日是最喜欢到许都城中各大府邸之中转悠的,你近日可曾听到外面有什么异常的风声没有?”曹操拨转了话头,径直又向董昭问道。 “这个……启禀丞相,属下近日在许都城中听到了一段童谣,很是可疑。”董昭面色一敛,显得十分紧张地说道,“这段童谣来得极其阴险毒辣,只怕会对丞相大人的声望有所损坏呀!” 曹操一听,脸上却淡淡一笑。他事先早就探知到了这首童谣的内容,本也无须董昭前来举报——但是这个董昭作为僚属能够摆脱一般名士大夫的面子观念而甘当自己的鹰犬耳目,这一份难能可贵的积极性却是不应该挫伤的。 于是,曹操笑意一收,面色一正,向董昭放软了声气问道:“多谢董大夫的这份赤诚关切之心了,却不知这段童谣是何内容?还望董大夫明示。” “丞相大人,此乃属下当尽之责,您太多礼了!”董昭慌忙伏身还礼,恭声禀道,“这段童谣的内容是:‘君非君,相非相;夺主威,臣操权;曲一乱,难再调;日在下,月在上;朝纲崩,难再居……’” “这段童谣编得可真是有些古怪啊!尽是乱谈一些颠倒黑白的事儿。”曹操冷冷地说道,“有这份才情的人不好好珍惜这份才情,拿来这么瞎闹。” “丞相大人,这段童谣很是阴毒,它有隐讽暗刺之意啊!‘曲、一、日’这三个字合起来不就是一个‘曹’字吗?”董昭的脑筋有点儿不会转弯,不顾曹操的脸色早已变得铁青,仍然像急于卖弄自己的小聪明一样喋喋不休地解释着。司马朗情知不妙,急忙从旁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角——董昭这才醒悟过来,顿时吓得直冒冷汗,慌忙闭住了口。 这些朝廷的名士大夫们真可恶!当年董卓专权乱政之时,他们在明面上抗衡不了,在暗地里也曾使用过了这样一招——编了一句“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的童谣流传坊间,搞得董卓的部下人心惶惶!今天,他们故伎重施,又拿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招数来对付本相!哼!是可忍,孰不可忍?曹操脸色大变,当场便要勃然发作——就在他准备拍榻而起的一刹那,他突然一眼觑到了自己腰间玉带上那块金牌当中刻着的那个“忍”字,在落日斜晖的映照下显得光芒四射,蓦然似有一盆冰水迎头泼下,他那满腔激愤躁动之念一下如被尽行冻结于胸,再也溢之不出了。 这个“忍”字是当年他在官渡与袁绍对峙到最艰难、最紧要的关头时,荀彧从后方许都里亲笔写在帛幅之上,派杨俊以八百里加急快骑连夜送到他中军大营的。在那段艰苦卓绝的岁月里,他就是凭着荀彧赠送的这个“忍”字,咬紧牙关坚持到了最后的彻底胜利。所以,班师回朝之后,他让宫廷里的名匠将荀令君亲写的这个“忍”字刻在了自己束腰玉带的金牌之上,时时刻刻用它来警醒自己要“操一心以防患之勃兴,坚百忍以图功之终成”。 然而,今天瞧着这个金灿灿的“忍”字,曹操心中却是无限的感伤与悲凉。文若啊文若!老夫此刻多么希望你人能够站在身边,为老夫现在将要面临的这一轮又一轮的明攻暗算,像往常一样用那娓娓平和的语言、缜密精到的心思、温润如玉的态度,给我不厌其烦地出谋划策啊!可是你现在却在哪里呢?为什么自从今年老夫当上丞相之后,你对我的态度就大变了呢?你是冲淡谦和之人,绝不会是认为我丞相府侵夺了你尚书台的权力而心生暗忌的……难……难道你也和那孔融一样是愚忠于汉室的人?你那么聪敏,那么睿智,那么通达时务,为什么偏偏就看不清这天下大势呢?冥冥天命早已抛弃了汉室——你却为何那么固执地要一心一意中兴汉室呢?你……唉…… 他猛一咬牙,将自己心头翻翻滚滚的各种浮思杂念拼命压抑了下去,然后脸上装得一片平静、无波无动,缓缓开口了:“董大夫,本相真是谢谢您了。只是这件事还要拜托您多费一下心思,将散布这段童谣的阴险之徒给本相挖出来。” “丞相如此信任在下,在下纵是肝脑涂地,也要拼死为丞相肃清这些阴险之徒!”董昭一听,心底顿时暗暗大喜,以为自己今天得到了曹操的特别宠信,嘴巴立刻便像抹了蜜似的把逢迎奉承之词全盘托出。 曹操的目光转向了司马朗,灼灼逼人地正视着他:“司马主簿,本相密令从冀州、青州、幽州三州各郡县官仓之中调来的三百万石粮食现已运送到哪里了?” “启禀丞相大人,从冀州来的一百五十万石粮食昨天已经运过了黄河,从幽州、青州来的一百五十万石粮食昨天已经运抵了颍川郡……”司马朗显得十分谦恭小心地答道,“用不了四天时间,这全部的粮食都会运到许都了。只是……只是前几日度支尚书魏讽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这事儿的风声,竟找到属下,要求从这三百万石粮食当中提取一百万石去赈济并州、徐州的灾民。” “魏讽?魏讽竟敢来插手我丞相府的事儿?”曹仁在一旁愤愤地说道,“他不知道这是丞相特意拨给朝廷八十万大军的秘密军粮吗?” “魏尚书当然不知道。曹丞相是下的密令去调运的。”司马朗仍是语气绵绵地说道。 “这事儿一定是荀令君让他办的,不然他没这个胆子敢过问丞相府里的事儿。”华歆在一旁突然阴恻恻地插了一句。他对荀彧是颇有意见的。本来一个月前曹丞相是想将他提拔起来担任尚书仆射的,结果被荀令君一句“华君虚多实少,尚须历练”的评语便把他摆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所以,他对荀彧的态度一直都有着几分不阴不阳,只是惧于曹操对荀彧的特殊宠信,他才不敢轻易冒犯荀彧的。这段日子里,他发觉曹操与荀彧之间的关系隐隐有变,今天便借着这个机会投石问路一下。 他的这一切表现和用心,其实都被司马朗瞧得清清楚楚。司马朗此刻自然是以明哲保身为上策,既不接他这句插话,也不刻意添油加醋——他相信,以曹操之英明睿智,一切会自有明断的。 “并州、徐州的灾民是不能不赈济的。就拨给并州二十万石粮食、徐州五十万石粮食吧!司马主簿,你代本相明天去尚书台和荀令君交涉一下。就说这是本相的决定。”曹操沉吟了片刻,徐徐说道,“今后,丞相府里有什么事儿,该和尚书台协商的,还是要注意去协商的。司马主簿,本相相信你会把握好分寸和时机的。” “是。”司马朗简洁明了地答了一声。他心底暗暗一叹:曹丞相不愧是曹丞相——徐州那边为什么要比并州多拨三十万石赈灾粮食?因为徐州与江东那里的扬州接壤嘛!往徐州多多发放赈灾粮食,是有利于拉拢江东人心的。这一笔账,曹丞相真是算得很精。 曹操又和华歆、董昭、司马朗他们三人议了半晌公事,见日已西沉、天色渐晚,这才罢会让他们三人离去,只留下了曹洪和曹仁在身边侍奉。 夜幕渐渐降临,晚风习习,暑气渐消。曹操坐在黑暗之中,突然唤了一声:“曹仁!” “臣弟在!”曹仁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走近前来。 “你召集张辽、于禁、徐晃、乐进诸将速速商议一个南征方略出来,”曹操的声音显得无比凝重,“同时传我的军令,从冀、并、青、幽、兖五州调集三十万大军直赴许都郊营——随时准备整装待发,南取荆州和江东!” “是!”曹仁从曹操十余日前颁发密令调粮进京,就已猜出他将择机南征,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快就到来了,心头不由得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右手紧握在腰间的刀柄上竟不知不觉间已捏出了一把热汗来。 曹操又目光一抬,向曹洪看了过去:“曹洪!近日朝中大臣和相府僚属们有什么异动吗?” “孔融府中夜夜宾朋满座——他已公开发表不少有损于丞相大人您的言论了!那首童谣经过臣弟派人苦苦追查,现在亦可基本断定它就是从孔融府上流传散布出来的。”曹洪躬身抱拳禀道。 “本相早就料到是他了!”曹操冷冷说道,“你可以去告诉郗虑,他的弹劾表应该尽快写好呈进皇宫了!” “这个……郗大人似乎还是有些顾虑,他说那一次朱雀池盛会上荀令君给了他一个警告,这让他有些胆怯了。” “不要管他——你明天去找路粹,让他把弹劾孔融的表章拟好,然后直接带上那份奏稿送到御史台逼他用印签发。这事儿不能再拖了!” “丞相,这……这事儿能不能缓一缓?”曹仁在一旁本是静静地听着,但他越听下去越觉得有些不安,便开口向曹操劝道,“臣弟也看过不少史书故事,大凡临战之前猝杀大臣,实非上上之策!这会引起朝野上下人心不稳的。” “呵!子孝(曹仁字子孝)今日竟也会引用史书故事来劝说本相了?看来那两三年你在荀令君的育贤堂里真的没白读经籍史册啊!”曹操用右手抚了一抚胸前须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曹洪,你把本相决意要除孔融的原因告诉他。” “三日之前,边关守将曾擒获了一个孔府家仆,从他的身上搜到了一封密函,是孔融写给驻守樊城的‘大耳贼’刘备的。”曹洪向曹仁解释道。 “就凭这一封通敌之信,丞相也不用把这事儿做绝。”曹仁仍然坚持着自己的意见,“丞相这么急迫地诛除孔融,必有后患的!现在许都有很多大小人物都在关注着丞相大人您对孔融的处置,甚至连军营卒伍里的不少将帅也都在议论纷纷。您对孔融的处置稍有不当,是会引起人心不稳的!” “咦?你这个曹子孝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了——和那些名士大夫们一个鼻孔出气?”曹操再也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你懂什么?本相就是要借他孔文举(孔融字文举)一颗人头立威天下!” “丞相大人——这个‘威’真的不能这样立。”曹仁“扑通”一声叩伏在地,哽声而道,“荀令君曾言:‘天下之有威者,得人心则威立,失人心则威废。’您听一听他的谏言,他是不会害您的……” “又是荀文若!又是荀文若!你们眼中还有我曹孟德吗?”曹操这一次是气得满面通红,大袖往外狠狠一甩,“你给我滚出去!” 曹洪见状,急忙跑到曹仁身边重重地踹了他一脚——曹仁这才一边掩泪而泣,一边垂着头倒退了下去。 看台上顿时一片死寂,只听得到曹操一个人“呼呼呼”的急促呼吸之声。过了许久,他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丞相……还是让洪弟扶您回去休憩罢!”曹洪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用,不用。”曹操摆了摆手,瞧着曹仁退去的方向,悠悠而道,“其实子孝这番话还是有些道理。处置孔融这件事儿,本相是应该好好再思量一番……对了,本相刚才的问题你还没答完呢。朝中大臣和相府僚属之中,除了孔融,还有谁有什么异动吗?” “马腾进京之后,和荀令君、杨侍郎、王大夫还有前太尉杨彪走得很近……” “唔……对马腾要密切注意,他的儿子马超在关西屯兵顾望,居心叵测,不可忽视。千万要谨防他们父子内外联手勾结作乱!还有其他人有什么情况吗?” 第四章 曹操一出错,司马氏笑了

汉室骨鲠

随着炎炎盛夏陡然逼近,许都城里的空气一夜之间也骤然高度紧张起来,仿佛一只装满了火药的大桶,一触即爆。 六月十二日,荆州方面传来消息——被朝廷册封为侍中之官的韩嵩回到襄阳城中非但劝说刘表投诚归顺未果,而且还被刘表一怒之下投进了监狱;在收监了韩嵩的同时,刘表强撑病体,从新野紧急召回了刘备,当面托付给了他北抗曹操的重任。 六月十四日,江东方面传来消息——特使鲁肃返回之后,孙权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放马江南、收兵归库的恭顺迹象,反而迅速加紧了江东一线的全面戒备。他先是派出幕府第一重将周瑜在鄱阳湖勤练水师,兵舰日日游弋于江,锋芒隐隐逼向皖城与合肥城;然后,他调遣麾下骁将甘宁、黄盖等进军屯守靠近荆州的鄂城一带,于长江南岸伏伺而窥。 这两个消息都让曹操很是烦躁,尤其是韩嵩在荆州被捕,更是让他雷霆震怒。韩嵩以天子近臣、丞相特使的身份前去劝说刘表归附,结果竟被他一个地方牧守擅自监押,这分明是没把他曹操放在眼里!同时这也说明了刘表是准备与他对抗到底了! 曹操在盛怒难抑之下亲书一份措词尖锐的奏章呈进了内廷,声称:荆州牧刘表先前本有郊天祀地之逆迹,而今又胆敢擅监天子近臣、丞相特使,并且大备甲兵企图抗拒王化,实属目无纲纪、大逆不道、罪不容诛,本相为正朝纲、护君威、匡汉室,不辞劳苦,将披甲跨马亲率五十万雄师挥戈南下,荡定荆州、翦灭刘表。 他的这一道请战表刚刚呈进宫去,太中大夫孔融随即也写了一道奏章跟进,但其内容却与曹操之表截然不同:刘表固然有悖逆之迹不可轻恕,但他一不如当年袁术妄自称帝那般猖狂,二不如当年袁绍举兵犯上那般暴戾,若是当朝宰辅能够建德和人、风化海寓,勤修文治以怀之,广行柔道而抚之——刘表自可不折棰而下之;倘若朝廷大兴干戈、挥师南下,只怕会有穷兵黩武之弊。 孔融的这道劝抚表明显是针对曹操的那道请战表而来的,顿时在许都上下引起了一片争议之声。但是,曹操本人却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了一种莫名的沉默,既不辩论,也不作答。 第二天,御史大夫郗虑也上了一道奏表。他的奏表内容却与南征荆州事宜全然无关,而是专门刺向孔融的一柄“利匕”: 太中大夫孔融,昔在北海,见王室不静,而招合徒众欲规不轨,妄称“我孔圣之后而见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及与孙权使者鲁肃私语,谤讪朝廷。又孔融身列九卿,不遵朝仪,秃巾微行,唐突宫掖。又前与白衣狂生祢衡跌宕发言,肆语有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既而与祢衡更相赞扬。祢衡谓孔融曰:“仲尼不死”。孔融亦反赞祢衡:“颜回复生。”似此种种不忠不孝不恭不顺之迹,所积非一,请以朝纲国法而治之! 郗虑这道弹劾表一送进丞相府,曹操立刻便在当天下午召集高卿大夫、文武重臣们上朝共议此事。这一次朝会,尚书令荀彧却耐人寻味地称病缺席了。 诸位高卿大夫、文武重臣针对郗虑的这道弹劾表争辩得异常激烈。国丈兼辅国将军伏完、谏议大夫王朗、黄门侍郎杨俊、度支尚书魏讽、征西将军马腾等大多数大臣认为郗虑此奏言不符实,应当不予采用;吏部尚书华歆、太常董昭等少数大臣认为郗虑此奏言实相符,应当予以采用;而散骑常侍贾诩、司隶校尉钟繇等四五个大臣却完全保持了中立,对两派的意见均不置可否。这次朝会一直开到深夜亥时也没有确定一个结果出来——最后,还是贾诩建议先将孔融暂时收监入狱,待宫廷大内、丞相府、尚书台、御史台四方共同核实他的罪行之后,再交由九卿六部百僚大会公审判决。这样,诸位文武重臣的舌战方才停息了下来,这场朝会终于草草收场。 而在这整个朝会过程中间,曹操一直没有插话多言,也一直未曾有所表态。在诸位高卿大夫、文武重臣的争执声中,他的脸始终沉如古潭,波澜不生。 就在宫中那场给孔融议罪的朝会开得难分难解之时,荀府后院的书房里,天子派的密使、议郎赵彦正在向称病在家的尚书令荀彧请示关于郗虑弹劾孔融一事的应对方略。 荀彧此刻的面色显得异乎寻常的疲惫与憔悴。先前外面的人还在怀疑他此番称病缺席而不参加朝会是在作伪保身,倘若这时那些人一睹他的真容,便知他所言非假。他真的是病了。 他有些沉痛地静静盯着面前的桌几——在朱雀池盛会上孔融无意中掉地摔碎的那块丹鹤形玉佩的碎片,正一块块放在一张摊开的五彩锦帕上面,闪烁着柔和淡雅的莹莹光华。 “唉……世俗之人都嗤笑孔大夫是在虎口拔牙、自寻死路、其愚无比。却不知这人世之间,如同郗虑、华歆那般趋炎附势之‘智’实是人人可及,而像孔大夫这般守节不移之‘愚’才是鲜有其匹!”荀彧的手指缓缓地在那一块块玉佩碎片上面抚摸而过,垂目低眉,口里喃喃地说道,“孔大夫的耿耿忠毅、磊磊劲节,堪与伯夷、叔齐一般光耀古今矣!荀某自负‘德行周备,一代完人’,亦不能及也!” 赵彦半跪在席位之上,默默垂泪,哽咽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迷蒙的泪光中,荀彧用右手食中二指拈起一块雪白莹润的玉佩碎片,放到眼前静静地凝视着,过了许久才悠悠而道:“孔大夫当年说得没错啊!君子志士之立身处世,须当取法如玉:沉实厚重,可谓得玉之质;清贵高华,可谓得玉之形;坚忍不拔,可谓得玉之性;持身无瑕,可谓得玉之洁;圆融明澈,可谓得玉之润。孔大夫此番妙言高论,彧将没齿不忘、固守终身!” “令君大人,陛……陛下恳求您务必想出一条万全之策,一定要救下孔大夫的性命啊!”赵彦强忍悲痛,哽声言道。 “救下孔大夫的性命?”荀彧的目光从那块玉佩碎片上移了开来,注视着他,深深地含泪笑了,“孔大夫一心自求杀身成仁、舍生殉国,除了他自己——谁又能救得了他?只怕我们有心施以营救,他也是不愿意的啊!”其实,他心里一直都明镜儿似的。孔融这样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地公然顶撞曹操,就是故意想激怒曹操,让他在失去理智的情形下贸然杀掉自己——让自己的以身殉汉,作为最后一支射穿曹操“外尊汉室,内怀异志”这一虚伪面具的利箭,以期唤起更多的拥汉臣民前仆后继地投袂奋起抗击曹操。 “为……为什么?孔大夫怎么这么傻?”赵彦泪落如雨,拳头重重地擂在身前的地板上,嘭嘭作响,“赵某只恨自己是儒生出身、武艺不精,否则一定要效仿那燕国猛士荆轲去谋刺那犯上肆威的曹贼……” “且住!”荀彧眸中的目光倏然似冰锋般闪亮了一下,猛一摆手止住了他,“眼下的时势固然危殆,然而尚不至此,赵君言过了。”他说到这儿,语气略略一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淡淡而道,“赵君回宫之后,可以提醒陛下,立即下诏命马腾将军担任卫尉之职,由他执掌皇宫大内的警卫守护事务。” “遵命。赵某回宫之后一定向陛下迅速转告令君大人您的这个提醒。”赵彦伏在席上叩头而答,泪水打湿了席面,“只怕丞相大人那里不会给这道任命诏书‘放行’。” “你且把这层意思给马腾将军暗暗透露一下,他自会知道怎样配合陛下在曹丞相那里通过这道诏书的。”荀彧的表情平静如湖面,“荀某相信,此番孔大夫无故被劾之事,必定会对马将军他也有所触动的。” “那……令君大人还有什么需要吩咐在下向陛下转奏的吗?”赵彦慢慢拭去眼角的泪痕。 “本座有一言请你转呈陛下:垂拱端重,持之以正,镇之以静,虑之以慎,纵有虎臣在侧,亦不能伤。”荀彧双目正视着他,仿佛正面对着那个年轻的大汉天子刘协一般,脸有恭色地开口了,“本座立誓,在本座有生之年,绝不允许任何人削损大汉基业。这一切,敬请陛下宽心以居。” “在下冒昧代陛下谢过令君大人。一切亦还望令君大人善自珍重。”赵彦神色肃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辞别而去。 荀彧目送着他离去,过了片刻,慢慢伸手将那锦帕系拢,轻轻包好了那一块块鹤形玉佩的碎片,眼角的清泪又莹莹如珠滴落而下。 “叔父大人不必过于悲切。”荀攸从书房内的檀香木屏风后面徐徐地走出来,轻声劝道,“孔大夫以玉碎之举而换得天下忠臣义士之觉醒奋起,您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啊!” “话虽如此,故人终将远逝而不得再见,愚叔实是恋恋难舍啊!”荀彧也不回头,将那锦帕小包握在掌心里,怆然而道。 荀攸闻言,亦是一阵鼻酸。他静静地坐到荀彧的左侧,沉默了半晌,待得荀彧的心情渐渐平复之后,才不无忧虑地说道:“其实,侄儿现在甚是为叔父大人担心——您今日称病缺席那场给孔大夫议罪的朝会,只怕曹丞相会对您有所不满啊!” “多谢贤侄的关心了。愚叔如今是据道而行、执义而为,再也不会在意他日后如何反应的了,正所谓‘谋国而不暇谋身、忧道而不暇忧己’。他既是胆敢跨出了这一步,也早就应该会料到愚叔今天有这般反应的。”荀彧沉沉的一声长叹,“倒是愚叔这么做,说不定反而会连累了身任他曹府军师的贤侄你啊!” 荀攸听了,苦笑道:“叔父有所不知,对侄儿这个曹府军师,他也未必再如先前一般倾心而待了。近段时间以来,曹丞相倒是和贾诩大人走得很是密切。” “贾诩?”荀彧闻言,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一缕苦涩,“果然是道不同则不相为谋,道若同则交相为谋。是啊!曹孟德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助他登天问鼎的好帮手啊!贾诩此人才有余而德不足,有他在一旁极力挑唆,曹孟德自然是会与我等渐行渐远……” “叔父大人,曹丞相的勃勃野心天性生成,哪里会是贾诩这个外人挑唆得起来的呢?”荀攸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还是杨太尉慧眼无双,当初在许都一见曹丞相,便识破了他的奸雄心性。” “唉……一切因果皆有不得已之必然,当初曹丞相亦不乏忠义之举,其时愚叔遍观群雄,也唯有他一人可以共匡汉室。”荀彧淡然而道,“愚叔当初全心全意辅佐他,心中自是无悔;而今,愚叔与他分道扬镳,心中仍是无悔!” 荀攸轻轻一叹,便转移了话题,若有所思地说道:“不知现在宫里的这场朝会议得如何了?曹丞相若是真要对孔大夫下手,那他可就大失人心了。叔父大人,据闻丞相府内对这事儿亦是议论纷纷,崔琰、毛玠、徐奕他们都不赞成郗虑的弹劾,认为他是在污蔑陷害,就连曹府三公子曹植,今天上午还在府内苦苦劝谏曹丞相对孔融一事要‘慎重以临,宽厚以待’,请求高抬贵手放过孔大夫呐!” “曹植不愧为曹府诸位公子当中难得的贤明之士!贤侄啊!你日后在丞相府中应多多与他交游,不可令他步上曹丞相之逆途。”荀彧点头沉吟道,“不过,曹丞相没那么傻——他应该不会冒着万人指责的风险去杀掉孔融。” “叔父大人,您真是这样看的?” “不错。现在回想起来,贾诩那日在朱雀池盛会上那番话真是大有深意。‘玉不能佩,亦不能碎——那便只能做宗庙里祭祀之用的瑚琏之器了’,这就给曹丞相点明了这样一个计谋。趁着此番郗虑气势汹汹的弹劾之机一举吓倒孔大夫,然后再将他流放到鲁国曲阜孔圣宗庙那里去‘闭门思过’。” “是啊!临征之际猝杀大臣,这种不利之事曹丞相他应该是不会干的。”荀攸这才仿佛松了一口大气,“这么说来,孔大夫他是没有性命之忧的了。” 荀彧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意:“你忘了愚叔刚才给赵彦说的那些话啦?——目前是孔大夫自蹈死地,一心逼着曹丞相对他大开杀戒,他才好用自己的鲜血唤醒汉室臣民们的忠义之气,并让曹丞相背上‘滥杀忠良’的千秋骂名。” 荀攸“啊呀”一声,在脑门处轻轻一拍,连连点头:“是啊!孔大夫一心求死而殉国,曹丞相这一招‘缓兵移祸之计’也就用不上了。” 他嗟叹了一阵儿,方才从袍袖之中取出一幅绢帛来,呈给了荀彧,道:“今日侄儿向曹丞相告假前来探视您的时候,他提笔写了一首新诗,名叫“对酒歌”——嘱托侄儿一定要带给您品评欣赏一番。” “哦?曹孟德还有心送诗给愚叔品赏?”荀彧有些纳罕地将那幅帛书徐徐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班白不负戴。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荀彧慢慢地低声念着,热泪猝然盈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了绢帛上的那首诗上,洇开来一团团的墨渍。 “叔父大人……叔父大人……”荀攸急忙在一旁呼唤道。 荀彧过了许久许久才凝定了心神,将那幅绢帛托在手上,看了又看,道:“知我者,莫过曹丞相也!他是在用这首《对酒歌》委婉地告诉彧,即使不瞧在他的颜面之上,看在天下百姓深陷战火之中嗷嗷待哺的呼声之上,也应该帮他一统天下,靖平四海,还万民一个太平盛世啊!‘却走马,以粪其土田……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他亲笔描绘的这一幅太平盛世图景可真美啊!他是在告诉我,他若是统一了天下、靖平了四海之后,他就一定会让这样一幅盛世图景活生生地展现在神州华夏的万里疆土之上呐。” “叔父大人!这是曹丞相精心编造出来的花言巧语,他在欺骗您!”荀攸看到荀彧的眼神里有几分痴了,急忙提醒道。 “不,不,不……贤侄你不懂!曹丞相虽然杀伐决断、枭猛狠辣,但他还算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他给了愚叔这样一个造就盛世美景的承诺,他应该也不屑以此欺诈愚叔的。”荀彧伸出右手中指慢慢地揉着自己头部的太阳穴,声音渐渐轻了下去,“这个事儿,关系到天下百姓的安宁福祉,愚叔是应该好好思量一番……” “可是,叔父大人,一旦曹丞相一统天下、靖平四海之后,他便极有可能代汉自立、开国称帝了!” “是啊!所以……所以愚叔才要好好思量一番啊……”

引刀成一快,不负忠汉情

六月赤夏本是骄阳胜火、酷热灼人,然而廷尉署后院的牢狱之中却是晦暗无光、阴气森森,黑洞洞的甬道间飒飒寒风直吹得人毛发悚然。 一间九尺见方的狱室内,到处弥漫着一股腥腐刺鼻的臭味,令人闻而作呕。只见孔融披枷戴锁,端坐于枯草席上,双目垂帘而闭,恍若一尊石像一般漠然不动。 南面的石壁上面,有他咬破中指沾血写成的一首长诗,瞧上去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室。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靡辞无忠诚,华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突然间,狱室外的甬道里传来了一阵“噔噔噔”的靴履之声,清脆响亮,疾奔而至。 孔融听得步靴声响,缓缓睁开双目。牢门之外,十余名高大武士,右手高举火把,左手按着腰刀,一字儿排开,杀气腾腾,凛然而立。在火把焰光的映照之下,曹操一身便服,满面沉峻,背着双手,拖着长长的背影,缓缓走了过来。 “文举兄,你在这里还一切安好罢?”在一片难挨的静默中,还是曹操先行慢慢开口了。 孔融冷冷一哼,并不作答。 曹操瞧着他这一脸的傲气,眉眼间杀气渐浓,语气也越来越冷:“身处囚室、披枷待罪,生死存亡系乎他人一念之间,文举兄心中可有惧意?” 孔融双目一张,目光凛然如剑,直向他当面迎了过来:“身为宰辅重臣,不念修德正己以尊上抚下,却欲一意淫刑肆威、锄除异己、残虐以逞,天下士民见之皆将侧目而视、惧而思抗,岂独孔某一人哉?” 听了孔融这番咄咄逼人的话,曹操的脸庞微微一红。这个孔文举,真是“沸汤煮老鸭,身已皆烂而嘴还挺硬”!到了这等境地,他还当自己是“儒中之宗、百僚之师”,仿佛身居庙堂坐而论道一般,继续高谈阔论、据理畅言!曹操知道自己再用言辞恐吓已无多大效用,眼神一转,瞧见了狱房南墙上孔融写的那首血诗,于是细细看了几遍,冷冷地笑道:“文举兄,看来你对自己此番遭难的反省还是蛮到位的嘛——‘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你既有自省悔悟之念,这便好了。” “曹孟德,你错了。”孔融语气冷硬地打断了他的话,“这首血诗可不是孔某的自悔自怨之作!它是孔某总结一生与各个奸贼交锋的经验结晶,它是孔某送给后来之人的殷殷忠告……你不懂它的意思,外面有许多人是会懂的。” 曹操听了这话,脸色不禁蓦地有些僵硬了:“呵呵呵……孔大夫不愧是用心良苦的汉室忠臣啊!”他这句话一出口,仿佛立刻又意识到了什么,沉默有顷,忽地向后挥了挥手——那些武士们马上会意,将手中火把纷纷插在了甬道壁缝之后,便鱼贯而出。狱室门外,终于只剩下了曹操一人负手而立。 “孔大夫深通经籍、博古明理、学识出众,曹某一向是衷心钦佩的。”曹操的口吻突然显得十分温和,“而且,对孔大夫忠君奉上、赤心卫道、磊落坦荡的为人,曹某也一向是衷心敬服的。想当年,曹某恭迎陛下御临许都之时,您做了三首诗赠给曹某:‘郭李分争为非,迁都长安思归。瞻望关东可哀,梦想曹公归来……从洛到许巍巍,曹公忧国无私。减去厨膳甘肥,群僚率从祁祁……’唉,曹某记得在接过您这诗稿的那天,兴奋得彻夜难眠,简直比得到了陛下亲笔颁写的褒奖诏还要高兴……” 说到这里,曹操眼眶里的清泪宛然便似断了线的明珠滴滴而下,垂落在他的须髯间莹莹闪光:“这样的情谊、这样的交游、这样的关系,为什么到了今天,您却狠心一撕而裂,反与曹某处处作对呢?” 孔融静静地看着他,道:“倘若曹丞相您能一如既往地匡扶汉室,孔某至今亦会对您歌之颂之,助您流芳百世……” “唉……孔大夫!您为什么还那么迂腐呢?我曹家巍巍崛起直逼汉室,实乃天时使然,并非曹某情愿如此。”曹操悠然言道,“太史令王立精晓天文星相,不也是曾公开上奏陛下:‘前太白守天关,与荧惑会;金火交会,革命之象也。汉祚将终,必有人杰起而代之。’孔大夫,您博古明今、通时达变,不会不明白这一点罢?” “哦?你曹家代汉便是‘天时使然’?王立那庸儒满嘴的鬼话,你曹孟德也要拿出来糊弄人?他还不是瞧在你赏了他一个二千石官秩的‘太史令’的好处上才这么大放厥词的?”孔融脸上的笑容淡淡的,“就借你这篇鬼话来说,若论当世人杰,莫过于陇西皇甫嵩。他能文能武,兵动若神,百战百胜,董卓尚且束手恭服、唯命是听。想皇甫将军当年纵横关内,扫平黄巾诸贼,驱除四方流寇,功定天下之半,声驰四海之表,此等伟绩你我皆亲眼所见——功高威盛如他者,尚且不敢妄自尊大、逼上自立,何况你曹孟德仅恃天子威灵而粗定中原乎?真不知你这‘天时使然’之言从何道来……” 曹操闻言,面色渐变,慢慢收泪而止,沉默半晌,一声长叹:“这样吧,孔大夫,此刻南征在即,曹某亦无暇与你一辩天命循环之理。你且先回鲁国曲阜孔庙闭门静养一段时间,抛下万般杂念,慎观天下大势——待曹某从江南凯旋之后,曹某一定亲赴孔庙聆听您的高明之言,如何?” 孔融一听,脸上的笑意渐渐变浓,心道:你曹孟德惺惺作态、弯弯绕绕、大费周章,说到底还是想让我远离许都,闲居偏州,当一个不问朝事、不论是非的哑巴,这样你就能在朝廷一手遮天、翻云覆雨了!这等精明的盘算,只怕你今日终是难以如愿了! 一念及此,他哈哈一笑,慢慢言道:“曹丞相果然高明。桓帝愚笨,只知禁锢士人之身;而曹丞相你非但意欲禁锢士人之身,还要钳闭士人之口、销铄士人之节!” 曹操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孔大夫若是连本相这样的劝告亦不听的话,本相也实在是无法可想了!御史台那边对您的问罪可是来得煞为凶猛……” 迎视着曹操满脸如冰山一般挤压过来的阴沉之色,孔融面色平静得一如大海,仿佛足以包纳一切的后果:“曹孟德,你要杀便杀、欲斩便斩,不必这般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孔某自献忠汉室以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何惧你的威逼利诱?你若真有几分枭雄气象,干脆来个痛快的,一刀砍了孔某的人头去!反正我孔融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允许你对汉室九鼎稍有觊觎之迹!” 狱室内一下陷入了一团沉沉的死寂之中。过了半晌,曹操气急败坏的声音咆哮了起来,在牢狱甬道间震荡着:“孔文举!曹某如今对你已然做得仁至义尽,你日后须是怨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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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案之上,那只朱红宝匣的小小金锁被轻轻开启,一派奇光异彩宛若绮绮朝霞辉映而出,直逼眉睫,令人不敢正视——内里竟是一方五色玉玺:方圆四寸,上镌五龙交钮,玲珑剔透,清莹明润;旁缺一角,以黄金镶之;刻有篆文八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赫然便是大汉帝室之宝、传国玉玺了。 天子刘协将这玉玺捧在手中,反复端详,心中感慨万千。这玉玺自秦始皇当年传世以来,已历经了秦汉两朝四百多年,传承了二十五个皇帝,算上自己是第二十六个了……而自己登基以来,此玺先在迁都长安途中失落,后又流入了逆贼袁术之手,袁术便是在得到了它之后自以为“天命所归”,才忙不迭地称帝而亡的……如今,曹操这个当世“王莽”已然大权在握、势压百僚,这一次废除三公、独任丞相,更是来势汹汹——自己又还能将这方传国玉玺执掌多久呢?难道高祖皇帝当年力讨暴秦、剪除项羽而打下来的四百年大汉基业,真的竟会葬送于自己之手吗?这个萦绕在自己心头多年的噩梦绝不能成为现实啊!他一想到这儿,手掌便紧紧握了过来,把那传国玉玺牢牢抓住,仿佛稍一放松它就会像鸟儿一样长上翅膀突然飞走了一般。 “启奏陛下,丞相大人前来求见。”赵彦站在御书房门外忽然高声宣道。 刘协心头一震,急忙将传国玉玺放回了那只金锁宝匣之中,然后用心整了一整身上的衮服冠冕,端坐龙床之上,肃然而道:“宣。” 他话音刚落,曹操便傲然挺胸扶剑径自而入,迈步走到御案之前,微一欠身,道:“老臣见过陛下。” 曹操既然没有施礼,刘协就不可能像往常对待其他大臣一样回答“免礼”,他双眉倏地一跳,淡淡应了一声:“丞相平身。” “陛下,老臣今日前来,是想请你在这道诏书上用玺。”曹操身形一直,便从大袖之内取出一封黄绢诏稿,向他递了过来,沉声而道,“这是诛杀不忠不孝不轨不义之狂徒孔融的明诏,已经由御史台与丞相府参验核实无误,请陛下用玺!” “诛杀孔大夫的明诏?”刘协一听,顿时大吃一惊,脸色剧变,慌忙说道,“他有何罪?为何如此仓促便要置之极刑?” “孔融不忠不孝不轨不义,罪行昭昭,自当速速明正典刑以示天下。”曹操斜眼睨视着他,面色冷峻,沉声又道。 “他……他不忠之迹何在?不孝之迹何在?”刘协的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但仍是没有退缩屈服之意。毕竟孔融是他赖以抗衡曹操的左膀右臂,值此生死关头,他还是要咬紧牙关为孔融争上一争的。 听到刘协此言,曹操脸上的肌肉不禁隐隐抽动了几下。这个年仅二十九岁的大汉天子倒还真是有些倔强——看来,自己这次进宫面圣求玺,须得要多费一番唇舌了!他按捺住心头的不快之情,冷然说道:“启奏陛下,这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孔融在北海之时,招合徒众,妄称‘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此乃不忠;在九卿位上,秃巾微行,唐突宫掖,此乃不轨;在宾客席中,妄言父子人伦之理,说什么‘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此乃不孝;贪酒嗜乐,喜好燕游,庶事不理,此乃不义!此等罪迹昭昭在目,陛下还有何疑问乎?” 刘协暗暗咬了咬牙,正了正脸色,肃然又道:“曹爱卿,孔大夫忠或不忠、义或不义、孝或不孝,朕了然于胸,天下士民亦有目共睹。他当年在北海起兵勤王,朝贡不辍,忠心不二,朕自知,天下有心有目者亦共知;北海郡人甄子然以孝行知名而早卒,孔大夫恨不及亲见,竟令配食县社而祭之,这等扬善旌节之行,朕自知,天下有心有目者亦所共知……至于他的父子人伦之论,实乃复述前儒王充之言,‘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矣。’——难道曹丞相要把王充也从地棺之中扒出来问罪鞭尸吗?” 曹操脸色一变,目光猝然灼亮起来,话声却凛冽如冰:“那是当然!逆儒王充既有此论,本相一向秉持以忠孝治天下之要旨,说不定也真要将他从地棺之中扒出来问罪鞭尸!陛下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丞相府与御史台既已对这诏书参核无误,您只管用玺便是!” 刘协一听,暗暗心道:你自己先前都多次说什么“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可治国用兵者,皆当论功授任、一无所问”,全然不把道德品节放在眼里,今天为了诛除孔融,你却跑到朕的面前高声宣扬自己“一向秉持以忠孝治天下之要旨”,这可真是太可笑了!但他瞧见曹操脸色愈来愈铁青,仿佛几欲扑上前来夺过那金锁宝匣自己盖玺,他心头又虚虚地晃荡了几下,猛咬着牙用尽力气抑住胸中的畏怯之情,终于悠悠一叹:“曲阜孔家可是千百年来为天下士民所瞻望礼尊的‘圣人门第’,孔大夫又自幼便有佳名美誉流传于世……我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爱卿,你这道诏书用玺后一发,天下儒生说不定可就一下全炸了锅了……” “陛下不惜以民间俚语相劝,老臣感激不尽。”曹操这时才俯腰微微一躬,道,“不过,休言天下儒生一下全炸了锅,他们就是一下炸翻了天,本相也丝毫不怕。此番南征,本相说不得就要用他这孔圣后裔之血来祭一祭旌旗了!” 当曹操说出这番话时,刘协心中并无惊惧之意,反而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释然。你曹操如今讲得固然是霸气盖世、威势凌人,终究不过是提一时之虚劲而强作壮色罢了。孔融舍身殉汉之计终于成矣。你曹操真若举刀杀了孔融,并用他的鲜血为自己的南征之行祭旗,那么你的暴行在天下士民眼中看来就和当年“焚书坑儒”的秦始皇没什么两样了!你就永远成不了我朝高祖皇帝一样的英主明君了……那还谈什么“一统天下、代汉而立”? 于是,他脸上忽地泛出一片淡然之色,随手将御案上那只金锁宝匣往前一推,幽然而道:“既然丞相心意已决,这玺你便拿去用罢!” 说到这里,他又如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口又道:“对了!今日朕有一道诏书也要用玺颁发下去——朕已拟诏欲封征西将军马腾为卫尉。” “陛下要封马腾将军为卫尉?”曹操脸色蓦地一变,“本相正欲携同马腾将军一齐并辔率军征讨江南呐……” 刘协的右手立刻似有心又无意地在那金锁宝匣匣盖上倏地一按,淡淡说道:“朕贵为天子,虽不能如孔大夫所言将‘千里寰内’尽握掌中,这皇宫大内三十里之地,朕还是想找一个宿臣老将镇抚一下,让那些袁绍、袁术等鼠辈身后的刺客狂徒能够稍知收敛……” 说着,他目光一抬,直直地迎向了曹操:“况且,夏侯惇将军所任的羽林总监之职毫未变动,马腾将军又自愿将本府家属、亲戚一律徙往丞相所辖的冀州邺城去安居置业。如此安排,你还不放心吗?” 曹操的双瞳紧盯着刘协按在那只金锁宝匣匣盖上的右手,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自己手中捧着的这道诛杀孔融的诏书绢稿,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缓声答道:“陛下此诏,老臣并无异议。”

曹操一错再错,还会错

六月十八日午时,太中大夫孔融以不孝不义之罪在许都朱雀门被腰斩弃市。就在同一天,曹操往中原各州郡下发了南征荆州的动员令。 本来,最初在御史台、丞相府给孔融合议的罪名是“不忠不孝不轨不义”,当这个合议结果送到尚书台和皇宫大内参核用玺之际,又被从中拿掉了“不忠不轨”四个字的罪名。尚书台的郎官们的理由是很有说服力的,倘若真的坐实了孔融“不忠不孝不轨不义”的罪名,那么依照汉律是要族诛的。天下士族名门均可族诛,唯独鲁国曲阜孔氏,是不能连根拔除的……自汉武大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孔子即为万世师表,儒门一脉为天下宗学根源。如今若是不顾实际依照汉律将孔圣血脉斩尽杀绝,丞相府、御史台将有何面目面对天下士民?相府内外、朝廷上下的士僚本就对擒拿孔融心怀莫大疑虑与反感,若是再行族诛,只怕朝野的士庶之心就会崩散淆乱、难以收拾了!任何执政宰辅,你若公然不尊儒学大道,那么这天下九州域内千千万万的儒林名士又何必尊你?所以,只有以“不孝不义”之罪名将孔融定罪,方才不至株连到鲁国孔氏全族,如此,则圣人世家得以保全,天下士民不致激成剧变,中原纲纪也不致因此而紊乱。 曹操在见到尚书台郎官们以书牍形式给出的这个理由之后,立刻便懂得了这些话其实是隐在尚书台幕后的荀令君,托他这群手下郎官们之口说给自己听的。他当即就毫不犹豫地采纳了,只杀掉了孔融夫妇和他的一儿一女。 然而,就是这样妥协的结果,他也没能换得片刻的宁静——一场从全国各地潮涌而来的口诛笔伐,很快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刘表、刘璋、刘备三个宗室帝胄在第一时间内呈上了“万民书”,指斥曹操滥杀名士、毁圣乱法;江东名儒张昭、孙邵、顾雍、诸葛瑾、秦松等数百名士族郡望也纷纷向许都递进了联名意见书,要求朝廷为孔融平反申冤,并点名指责郗虑应当引咎辞位,其文辞锋芒也隐隐刺向了曹操。郗虑第一个承受不住这一波的舆论攻击,在六月十九日下午便慌忙辞去了御史大夫之位。而先前支持给孔融定罪的华歆、董昭等曹操的心腹名士如今无论走到哪里,也都被许都的名士大夫们戳着脊梁骂得个坐立不安。 最关键的是,曹操麾下的军队内部亦是对此议论纷纷、人心渐乱。曹操在焦头烂额之下,迫不得已只好亲笔拟写了一道手令,对自己诛杀孔融一事进行公开辩解: 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矣,然世人多采其虚名,少于核实,见融浮艳,好作变异,眩其诳诈,不复察其乱俗也。此州人说平原祢衡受传融论以为父母与人无亲,譬如缻器,寄盛其中;又言若遭饥馑,而其父不肖,宁可赡活他人。由此可见,孔融不孝之罪大矣!违天反道、败伦乱理,本相虽肆诸市朝,犹恨其晚。更以此事列上,宣示诸军将校、掾属而皆使闻见,幸勿再生异议。 曹操这道手令一经明发天下,他亦可算做尽了他欲图挽回此事带来的种种不利影响的最后一丝努力。至于这道手令的效果究竟是给自己的形象越描越白还是越描越黑,别人究竟以为他是在据实相告还是欲盖弥彰,这一切的一切,倒真不是他所能掌控得了的。 “哗啦啦”一阵声响,六枚金铢撒落在乌漆书案之上排了开来。这一卦的卦象乃是上泽下火之“革”卦,其中初九、九四、九五三爻的爻辞均已变动,变卦的卦象乃是上地下山之“谦”卦。 《易经》的书简被轻轻翻开:革卦的卦辞是“巳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革卦的初九爻辞是“巩用黄牛之革”、九四爻辞是“悔亡。有孚改命。吉”、九五爻辞是“大人虎变。未占有孚”;谦卦的卦辞是“亨,君子有终”。 司马懿宁神静气,目光炯炯,直盯着这些金铢排出来的卦象爻辞默默看了半晌,才肃然站起身来,向站立在书案一旁的父亲司马防、大哥司马朗拱手施礼,脸上现出一丝喜色:“父亲大人、大哥,如今易象呈祥,我司马家乘势而进的大好时机终于来了!” 司马防俯视着那些卦象爻辞,缓缓而道:“《易经》不愧乃古今第一奇书啊!它果然能钩深致远——难怪孔圣人会为它而读得‘韦编三绝’!如今‘革’卦之象已明,这些爻辞中句句亦是不离‘革’字,正所谓‘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义大矣哉!’——我司马家扭转乾坤的变革之机莫非真的是到来了?” “不错。把这些卦象、爻辞结合目前天下的时势进行全局审视,亦确是一目了然。曹氏失策失助之时,便正是我司马家通权思变之时!”司马懿正视着他的父亲,沉吟道,“如今曹操心中智不胜欲、志不摄气,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骄盈之意与暴戾之情,接连做出了几件失策失算之事,给了我司马家一个绝佳良机。我司马家若是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实在是上负苍天之盛意,下负列祖列宗之未遂大志!” “曹操做了哪几件失策失算之事?”司马朗沉沉而问。 “至少有三件。第一,诛杀孔融;第二,南征荆州;第三,偏爱曹植而嫡嗣失衡。” “唔……诛杀孔融,确实是曹操一大失策。懿儿,你且给为父细细剖析而来。”司马防微微含笑捋须而道,“为父要听一听你对这些事件的看法。” “父亲大人,请恕孩儿献丑了。首先从曹操诛杀孔融谈起——孔融其人,虚名甚高,却并无阴鸷诡变之才。他与曹操交锋,走的全然是光明正大一路。虽然他给曹操制造了不少麻烦,但都是循理而动、遵义而行,不会从背后捅他曹操一刀。然而曹操却不能以光明正大之道而应之,反以阴谋之术而将他置于死地,天下谁人能服?”司马懿缓缓答曰,“况且孔融实乃汉室不二忠臣、孔氏至诚孝子,四海之内人人尽知。曹操凭着郗虑、路粹罗织的一些不实之词、无稽之谈,哪里就能将他抹黑得了的?所以,他这一次诛杀孔融,罪名太过牵强,手段太过拙劣,流于淫刑逞威,天下士民都觑破了他虚劲有余而名实不足。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曹操企图拿孔融的人头来杀一儆百,就完全成了一句空话。他诛杀孔融之后,只能是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勃勃野心,使朝野上下心存汉室的臣民大为骇怒,虽然他们在明面上一时显得被曹操震慑住了,但暗地里出于激愤之情与保汉之念,必会抓住一切机会对曹操多方掣肘、时时暗算,使他难遂其志。大业未定而妄开杀戒、残杀大贤、公然与孔氏圣门为敌,曹操又一次重蹈当年滥杀名士边让而致举州皆叛的覆辙,岂非大大的失策、失算?” 司马防听得煞是认真,不禁又问:“那么,你又凭什么认为曹操南征荆州就是失策失算之举呢?荆州实乃曹氏征取江南的咽喉要地,不容小觑。得到了它,往西可以进军益州,往东可以挥师吴越,左右开弓,稳便之极,而且又隔断了刘璋和孙权的联手作乱,可以东征西伐、各个击破——若是换成了我司马家用兵进讨,应该也会先行占取此地啊!” “父亲大人、大哥,依懿之见,任何形胜要塞之地都不足为恃,关键是据地之人的智勇之才方为致胜之本!荆州那么好的地利条件,北可仰攻中原,东可俯压江南,西可窥伺巴蜀,堪称‘天赐福地’——然而它落在刘表这个庸才的手中又发挥了什么价值呢?十余年来,刘表只把它当做苟延残喘的乌龟壳,全然没有让它成为自己纵横天下的基点。所以说,据地之人的智勇之才方为关键之本。唯贤俊人杰,方能一尽地利之用也!”司马懿侃然谈道,“据懿所知,刘表而今身患重病,麾下将臣早已离心离德,而且嫡庶之争愈演愈烈,虽有刘备在侧而又怀忌难用,所以他绝不该成为曹操目前的首要大敌。 “倒是那江东孙权,年纪轻轻,帐下竟有周瑜、张昭这样的贤士良将甘为用命,数年之间已拓境三千里,锐气逼人,委实不可小觑——便是他上次朱雀池盛会上派来的那个特使鲁肃,满腹诡计,亦非泛泛之辈。因此,江东孙权才应该算是曹操眼下的一大劲敌。倘若我是曹操,必定会将南征之旅一分为二。一路为虚,由曹仁、夏侯渊等为帅,自叶县、宛城之间进发,对外大张旗鼓地诈称即将挥师攻取荆州,把刘表和孙权的全部注意力吸引在荆汉一带;另一路为实,由曹操亲率陈矫、张辽、臧霸等熟悉江南情形的精兵猛将为先锋主力,昼夜潜行疾袭,自合肥而取道皖城直捣江东腹地,打孙权他们一个猝不及防,逼他们屈节而降。孙权若降,则刘表不足为虑,届时以江东为根据而乘势溯江西上一压,便足可平定荆州。” 司马防听他娓娓道罢,不由得颔首暗暗称是。他目光一转,向司马朗看了过去,问道:“朗儿以为你二弟这番剖析如何?” 司马朗也十分惊讶地望向司马懿,惊得有些口吃地说道:“二……二弟!你对江南战局这一番剖析当真是精妙绝伦!实不相瞒,今天上午丞相府刚开过南征方略讨论大会了。荀攸军师也是主张南征荆州时从叶县、宛城之间潜军疾发,打他刘表一个措手不及……不过,没有人提出把江东孙权当做劲敌来看待……曹丞相抢先要南征荆州,也是害怕刘备会在刘表病危之际突然反客为主、鹊巢鸠占。” “唔……刘备?”司马懿听了,蓦地一怔,片刻过后才慢慢开口了,“是啊!懿把刘备这个重要角色疏忽了……他手下的那个军师诸葛亮,应该会建议他尽快在刘表病重之际反客为主罢?不错,刘备倘若据有荆州之地,那他可谓是‘蛟龙得水’,曹操也难以对付啊……不过,依懿之见,刘表应该早已安排好了如何钳制刘备的布局。蔡瑁、张允、蒯越、王粲等荆州重臣都是他用来监控和对付刘备的势力。” 他讲到这里,忽然又是冷冷一笑:“但是,据懿所知,蔡瑁、张允、蒯越、王粲等人和韩嵩一样,早就被曹操通过各种渠道和关系拉拢过来了。说到底,在荆州地盘之上,刘备他们也搅不起多大的风浪来了。所以,在曹操此番南征的全局谋划之中始终应该是——江东为重,定要雷霆出击、先发而制;荆州虽轻,务必里应外合、借力打力!” 司马朗听到这里,已经不能不为之击节赞叹了:“二弟如此论述,堪称‘综理密微、算无遗策’了。真没料到儒士出身的二弟竟是这等深晓兵机、精通兵法的奇才!” 司马懿颇为自信地淡然而笑,又向父亲司马防说道:“曹操诛杀孔融、南征荆州的这两大失策,瞎子都能看出他有急于篡位称帝之心,完全是自弃‘挟天子以令诸侯,借天子以纳人心’的堂堂大道,自弃‘匡扶汉室,忠君济世’的人情民望,委实大错特错。” “天理大道、人情民望,这些都是干大事、建大业的根本啊!它们既已远离曹操而去,那么,是否意味着曹操自己的基业也岌岌可危了?”司马防沉沉地问道,“曹操本是一代枭雄,且又一统中原、势大根深,怎会如此轻易败亡?懿儿,你这话讲得有些空泛了。” “父亲大人明鉴。曹操虽已偏离天理大道、丧失人情民望,但还不至于很快就覆亡。其实,在孩儿看来,倘若曹操过早覆亡了,我司马家‘有孚改命’、‘大人虎变’的谋划也就难以实现了。这对我司马家扭转乾坤、改易江山的大业而言,反倒是一件有害无益之事。” “曹操过快覆亡,还是‘有害无益’?”司马朗一脸的惊疑,“二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于沛郡曹氏,我们司马家最可行的努力方向是:一方面,要保持他们的势力强大,但又不足以底定天下;另一方面,要使他们的势力渐虚渐弱,但又不能分崩离析。我们要让曹家的势力发展始终停留在易于我们操控的地步。曹操丧失了天理大道、人情民望之后,他意欲一统六合、靖平四海的帝业,只怕终是难以如愿了。这样一来,他的功业一时难以有所拓展,其间便会出现一段不强不弱、不进不退、原地踏步的僵持期。 “那么,在这段僵持期间,我们就应牢牢把握一切时机,多方绸缪、处处着力,将他们沛郡曹氏丧失的所有战略优势、人情民望源源不断地吸纳到我司马氏的囊中,我司马氏‘扭转乾坤、一统六合’的伟业就会无形无声地自然而成!” “好!好!好!”司马防听完了司马懿这番话,不由得捋须仰天而笑,“我司马家有幸生得懿儿这样的绝代异才,何敌不可摧?何功不可立?何事不可成?” 司马朗也陪着父亲夸赞了二弟几句,脑际忽地灵光一闪,叫了一声:“不好!” 司马防一怔,冷冷看向他来。司马懿却面色如常,只淡淡问道:“大哥对小弟这一移花接木、偷天换日的方略可还有什么异议吗?” 司马朗双眼大大地瞪着他:“二弟——你这个方略里还有一个缺漏之处!” 司马懿平视着他,继续说道:“不错。小弟目前所言的这个方略里确有一个缺漏之处。” 司马朗见他坦然承认,便肃然直言道:“那你自己认为你这个缺漏之处在哪里?讲来给为兄听一听。” “小弟这个缺漏之处在于,小弟刚才说漏了一个人。这个人能够直接影响到曹家的‘一统六合、靖平四海’之帝业成就与否。” “不错。”司马朗双目如剑地正视着司马懿,“我司马家若想将这一移花接木、偷天换日的方略实施成功,就必须得对付好这个人。对付他的办法,你想好了吗?” “这个人就是荀彧吧?”司马防听到这里,突然插话道。 司马朗、司马懿两兄弟同时点了点头。 “不错。荀彧的奇谋大略无人能敌,治国抚民之才更是古今罕见——正所谓‘得荀令君者,必得天下’!”司马防面色凝重,徐徐而言,“若是他意存开国元勋之荣而辅佐曹操的话,曹氏‘一统六合、靖平四海’的帝业必会一举成功!” 司马懿双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半晌过后脸上才忽然现出深如渊潭的笑意来:“不过父亲大人、大哥,我们都用不着再费什么心思去对付荀令君了。从一个多月前曹操废除三公、独居相位之时起,他就不会再继续辅佐曹操了!否则,曹操近来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失策失算之事发生?而几日前曹操诛杀孔融,只怕已经给他俩曾经亲密无间的伙伴合作关系造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 “但是世事难料、人心难测!荀文若今天不帮曹孟德,并不代表他明天就不会帮助曹孟德……”司马防冷冷而道。 “父亲大人,以孩儿对荀令君的了解,孩儿可以非常肯定这一点。在帮助汉室中兴还是帮助曹操崛起这两者之间,荀令君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助汉室中兴!在他的心目当中,纲常礼法重于一切。不要忘了,当年他正是因为觑破袁绍有叛汉自立之心,才不屑与之为伍而返身找上曹操的。要当开国元勋、位极人臣,他早在十余年前袁绍的上宾贵座之上便唾手而得了,又何苦千难万险地扶持当时势力最弱的曹操一路拼下今天这般的雄基伟业,为汉室争得这中原靖平之功?”司马懿娓娓而道,“如今曹操一杀孔融、一显逆迹,他必不能容——正如他当年不容袁绍一般。只要他不辅佐曹操,以孩儿之才,足以应付曹操手下其他一切文臣武将!” “这一次南征荆州,曹操应该还是会以荀攸为首席军师,以荀令君为坐镇后方的总领大臣吧?”司马朗沉吟着开口了,“依为兄之见,荀攸似乎会随同曹操南下的。” “荀攸与荀令君二人是叔侄同心,亦不会真心辅佐曹操的。若他真是有意辅佐曹操,就绝不会只建议曹操从叶县、宛城之间潜军进讨荆州而置江东孙权之大敌于不顾,他这是在诱导曹操在不知不觉之中踏上南征失败之途啊!”司马懿一针见血地说道,“将来若有机缘,在对付曹操这个大枭雄的时候,说不定我司马家还会与他们颍川荀门进行心照不宣的巧妙合作呐……” “你刚才谈到,曹操偏爱曹植而嫡嗣失衡,是他的第三个失策失算之处。”司马防缓声问道,“这一点,为父已经相当清楚了。他曹孟德这么急着一统天下、代汉而立,就是想由自己为后代子孙实现‘逆取汉室江山’之大业,把所有的骂名都由自己一肩挑了去。然后,他再立贤德盖世的曹植为嗣,继承大统,由曹植来顺守曹家江山,循序渐进、收服人心。作为父亲和曹氏的当家人,曹操亦可谓舐犊情深、用心良苦啊!我也是一个父亲,所以我是很理解他所谋划的这一切。” “可惜,曹丕不会理解他父亲这么做的一片苦心,他只会怨恨他父亲的偏心。”司马懿冷然而道,“大哥,咱们一定要在曹丕身上用足功夫,让他尽快成为我司马家侵入他曹氏基业的突破口!” 司马朗闻言,并不立刻作答,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听了你这一番剖析,为父再对照着这些卦象爻辞,这两者之间真是丝丝入扣、交相辉映。曹操果然已到失策失助之时,我司马家也与之相呼应地到了通权思变、有孚改命之时!”司马防认真地注视着书案上的那些金铢排开的卦象,悠悠地说道,“孩儿们哪,你们看,这一卦的‘变卦’是‘谦’卦,卦辞是‘亨,君子有终’——这可是上天在给咱们示警啊!我司马家遇‘革’之时,却要谨记‘谦’字,千万要韬光养晦、慎始善终啊!” 他忽地一下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个儿子,肃然言道:“曹操一世英雄,拼到今天这般的雄厚基业,末了不也是在这‘不谦’二字之上栽了大大的跟头吗?现在想来,孔融逼曹操让出武平县封邑,劝曹操‘戒于盈满、恭慎自守、尊上泽下’,虽然是那么的刺耳难听——然而这些恰恰正是推动曹操真正自我提升德业的绝妙谏言。他若是谦以自持,认真做到了这一切,必然会成为第二个西伯姬昌,必然会真正达到天顺人归的,荀彧自然也不会舍他而去。只可惜,曹操自以为中原已定、大局已定,未免有些骄横起来,哪里再做得出这种‘虚怀若谷、返躬自省、屈己从人’的圣贤之举来?唉……正是这‘不谦’二字一下便阻住了他的功业拓进之路啊!这个教训,真的很深刻啊……”

抉择

“如松之操,如竹之节。守道不移,殉志不悔。梁柱折兮,哲人萎兮!大汉纯臣,百世流芳。天步艰难,吾谁与偕?……” 荀彧喃喃地念着自己给孔融写的诔辞(悼念死者的文章),慢慢从案上的乌漆木盘之内拈起了三支静静而燃的线香,轻轻地插进了那尊三足金猊香炉之中。然后,他双目微闭,两掌合十,默默地向那三支线香俯首行了三礼,足足向孔融的在天之灵致哀了一刻多钟。 “叔父大人……死者已逝,魂归苍冥,终得其所。您却还一肩担负着匡汉济世的大任,前程迢迢、艰危百状,务必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啊!”荀攸终于再也忍不住,开口向他郑重劝道。 荀彧缓缓转过了身,在席位上正襟端坐。他静默了一会儿,凝定了心神,开口问道:“你已向曹操建议南征荆州之际从叶县、宛城之间潜军疾进,奇袭刘表、刘备于无备之中——那么,曹操的反应是什么?” “曹丞相认为此策甚妙,当场予以采纳。”荀攸恭然答道,“依侄儿之见,主要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促成了曹丞相决定采用此策……” “愚叔料得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是什么。”荀彧在荀攸面前并不需要虚饰什么礼仪,直直地开口说道,“可是荆州牧刘表疾在不治、奄奄向毙了?” 荀攸没有料到自己这位叔父近日来足不出户竟仍对天下要事了如指掌,不由得心中暗暗叹服,仍是恭然而答:“叔父大人所料不错。据荆州方面的眼线传来的绝密消息,荆州府僚们已经半个多月未曾见到这位荆州牧大人的面了,日常州务均由他的妻弟、牧府司马蔡瑁代为处理。听说几日前他还召见刘备以示托孤之意,刘备那时不知怎的竟没有接受。曹丞相就是因为知道此事之后,害怕荆州事有突变,才决定采用侄儿的拙计火速潜行进发……” “是啊!曹丞相一听到刘表病危便以为是自己的天赐良机到来了。蔡瑁、蒯越、张允、王粲、韩嵩他们早就被曹丞相暗中收买了,刘表一旦病殁,只要刘备未能抓住机会跳出来反客为主,那么蔡瑁、蒯越、王粲他们一定会将荆州拱手奉上的。”荀彧瞧着三足金猊香炉里轻烟袅袅,声音淡若止水,“他这一次决定速发奇兵潜军进讨,是想打刘备一个措手不及,而进军之前说不定他已暗中约定蔡瑁、蒯越、王粲等与他一道乘机腹背夹击刘备……贤侄,是也不是?” “叔父大人实在是料事如神!”荀攸深深一叹,“曹丞相写给蔡瑁等人约定腹背夹击刘备的密函,昨日下午才刚刚以八百里加急快骑疾发出去。” “唔……就战略手法而言,曹丞相这一着出其不意、里应外合、借力打力的妙招自然是相当漂亮的,也有可能取得一时的成功……”荀彧点了点头,忽又暗暗皱了皱眉,“不过,从整个南征的战略布局上看,曹丞相还是偏差了不少。首先,南征荆州,必会引起江东孙权唇亡齿寒之忧,引起他的警惕和提防——在这样的情形下,曹丞相不应该只盯着刘备这样一个敌人,还要把江东孙权一方的势力纳入到自己的全局谋划当中未雨绸缪;其次,江东孙权才是曹丞相当前的首要劲敌,他兵多将精、战备充足,居中坐镇柴桑,一分其军西守鄂城,一分其军东伺合肥,这都说明他早有浑水摸鱼、火中取栗之阴谋暗藏于胸,只是隐而未发罢了;第三,曹丞相将大军集中一路,直逼荆州,未免使关西、合肥两翼空虚,倘若……倘若这关西、合肥两翼猝生烽烟之警——曹丞相那时势必首尾难以兼顾,进退维谷而左支右绌。” 荀攸听到这里,不禁目光一动。怪不得叔父大人建议陛下将马腾任为卫尉拉在身边,原来是为陛下在关西一线伏下了一着绝妙好棋啊!只要时机一到,陛下就可以启用这着妙棋让曹丞相暗吃苦头……他心里明白了这一切,脸上却未现出任何异样来,只是静静聆听而并不多言。 “当然,曹丞相也未必不知他的布局不甚妥当,但他一来太过忌惮刘备会在刘表病殁之际于荆州反客为主、抢了先手,二来又太过轻视江东孙权的智勇之能,只想一鼓作气拿下荆州、生擒刘备,然后挟战胜之威,逼迫孙权不战而降。唉……刘备此人何等狡猾,岂能轻易被他所擒?孙权此人又是何等阴鸷,岂能轻易被他吓服?曹丞相这一番南征之役,只怕会遭到一场大大的头痛。” 荀彧讲到此处,面庞之上忽地浮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唉!愚叔对曹丞相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在这南征在即的紧要关头,愚叔却洞见其误而不加劝谏,这恐怕是愚叔十几年来在曹丞相身边并肩对敌的第一次吧?愚叔心中的酸甜苦辣种种滋味实是一言难尽……” 荀攸面色黯然,沉沉一叹:“可惜,曹丞相守节不终,最后还是背弃了‘匡扶汉室、忠君济世’的崇高之志,这也怨不得叔父大人。” “虽说如此,我心中还是十分难受……十分难受啊!其实我一直是盼着大家齐心协力能够早日平定天下,重现尧舜盛世的太平之治!如果曹丞相此番南征获得全胜,天下必定重归一统、百姓必定重返安宁升平。亚圣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言,‘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念此二语,愚叔实是无颜面见天下士民矣!” 荀彧喃喃地自语着,伸手拿过案头上放着的那幅曹操《对酒歌》的帛书,静静地注视着,眼帘里泪光蒙眬。 正在这时,他的长子荀恽从书房门外轻叩而入,向荀攸点头打了个招呼,走近案前深施一礼:“孩儿给父亲大人请安了。” 荀彧的目光从手中握着的那幅帛书上移了开来:“你到城南的庶民棚居之区抚贫问饥的情形如何?” “父亲大人,请恕孩儿不孝!您这个月二千石的俸米,已经被孩儿擅作主张给那些贫困庶民们分发干净了……”荀恽眼里泪光闪闪,“据说张大娘家的三个儿子、吴大伯家的两个孙子都要被官府征召入伍去充当南征的役夫,他们几家人都哭得泪人儿似的,只怕这一去征途艰险以后再难相见了。那里的百姓一听到朝廷又要用兵打仗,不禁人心惶惶。他们的生活可真苦啊,这才过了几天的安生日子呀。” 他话犹未了,抬眼一看,不由得急忙停住。只见父亲早已听得是泪流满面,一颗颗泪珠垂挂在他颔下须髯之上闪闪发亮。他慌得喊了一声:“父亲大人,您……” “没……没什么的。”荀彧哽咽着声音,慢慢俯下脸去,捂住了胸口,再也讲不出话来。他从书房一扇开阔的轩窗遥望出去,仿佛穿越了许都厚厚的高大城墙,远远地投向了广袤的大地。 连绵的群山蜿蜒起伏,奔流的川河纵横交错,一汪汪湖泊清流见底,鱼虾成群,一片片森林阳光明媚、莺歌雀舞,肥沃的田园里铺满了绿油油的稻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村妇们唱着欢乐的歌谣耕作着、收获着,白发苍苍的夫子在塾堂上握着书简教孩子们用稚嫩的童音清脆地朗诵着文章辞赋……那是一幅多么富庶康乐的盛世画卷啊! 猝然之间,惊雷般的铁蹄“咚咚咚”从天而降踏碎了这美好的一切:大地仿佛在动荡之中战栗呻吟,纵横千里再没有一个平静的角落;高山崩坍、江河泛滥、地动山摇,一块块良田沃野如同草纸一般被揉皱、撕裂。一个个村庄燃起了熊熊烈焰,一座座城堡在震耳欲聋的金戈交鸣声中化为废墟……可怜的百姓犹如惊慌的蝼蚁一样在鲜血与战火之中挣扎着、溃逃着、呼救着、悲号着、诅咒着——一幕又一幕悲惨的景象层层叠加而来,淹没了荀彧的整个视野…… 他的泪水宛若清泉一般沿着两边脸颊奔流而下:“唉……不能再这样下去啊!黎民何辜?黎民何辜啊!天地之间,民为至贵!我……我要去丞相府。”他一边喃喃地念着,一边猛地坐起身来。 “父亲大人,您……您要去干什么?”荀恽慌了,急忙伸手来扶。荀攸在一旁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抢先扶稳了他:“叔父大人,您……您真是仁盖天下、‘菩萨心肠’啊……” “南征荆州,倘若一战全胜、据而抚之,便可天下大定。天下大定之后,升平盛世必将再现,天下百姓不能再这么受苦受难下去了。我……我要帮丞相彻底赢得这场南征之役,让天下重归太平、万民重获安宁!” 荀彧拭去腮边的泪水,面色一正,便欲整衣端冠挺身而出。 正在这时,书房门外一个家仆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朝着他“扑通”一头拜倒,声音里充满了无比的惊慌:“禀……禀报老爷:陛……陛下驾到……”

曹丕这颗棋

“司马兄近段时间里这个文学掾当得可真不轻松啊!”曹丕举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清茶,向司马懿笑道,“听说这一次南征励军诗会,居然因凑不齐人手而有些难办?” 司马懿叹了一口气:“是啊!今年的南征励军诗会,气氛是有些冷清啊……” 往常曹操东讨吕布、袁术,北伐袁绍、乌桓之际,许都名士大夫如孔融、杨俊、王朗、阮瑀等都会写诗作赋以励军威、以壮士气、以扬威德。然而,此番曹操诛杀了孔融,早已闹得许都儒林之中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司马懿前去邀请那些名士大夫们参会献诗,结果应者寥寥,许都城中,除了华歆、路粹、董昭等少数几个曹府亲信之外,其他人士都闭门谢绝了。这也怪不得他们不予支持,就连曹府自家的三公子曹植亦因父相斩杀孔融,一直郁郁寡欢、一脸戚容,回避了司马懿登门提出的为他父相写诗作赋歌功颂德的要求。 不过,这场南征励军诗会开不开得起来,司马懿的心底倒并不担心。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要把这场诗会开得别开生面一些——早在五天之前,他便已吩咐司马寅和文学署的胥吏们,到城南流民安置营中去找一些从荆州流亡过来的庶民,由他们联名写一份《欢迎南征喜讯书》呈送上来。在这份《欢迎南征喜讯书》中,那些乖觉的荆州流民们,在司马寅和文学署胥吏们的巧妙暗示下,把昏庸无能的刘表、野心勃勃的刘备描绘得鬼头鬼脸、万夫所指,也把英明神武的曹丞相此番南征之举歌颂成“解黎民于倒悬之苦的旷世义战”,是天命所在、人心所向、万民所盼的。有了这样一份《欢迎南征喜讯书》,司马懿相信自己是绝对能够得到曹丞相难得的赞赏和夸奖的。 当然,曹丕也绝不会仅仅是为了关心司马懿承办的这个南征励军诗会而来的,他是被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传言逼得跑到司马府来探探虚实的。这个传言一直若隐若现地在相府内外飘浮着,已经成了曹丕挥之不去的一个噩梦。这个传言就是:曹操极有可能在南征大胜、天下大定之后,返回许都立即着手以曹代汉的大业,并且册立曹植为嗣子,用他的文才与贤德揽服天下士民之心。 曹丕对这个传言基本上是信多于疑,父相对曹植的偏爱之情是毫不掩饰的,更是相府内外有目共睹的。但在它没有成为绝对的现实之前,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的,自己毕竟是嫡生长子啊!难道父相真的就不顾礼法把自己本应继承的嗣位让给曹植?因此,在四顾茫然之下,他想来想去觉得别人又都似乎不太可靠,只有找到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司马朗兄弟来摸摸虚实、问问对策。司马朗兄弟毕竟是天天周旋在父相身边的主簿和掾吏,他俩知道的消息一定比自己更快、更多,他俩给出的建议也一定比别人更准、更灵。 “司马兄,曹某听说父相大人这……这一次南征荆州,似乎有意要带上植弟一同出征,有这回事吗?”曹丕一连喝了两盏清茶,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嗫嗫地问道。 “唔……大公子身在丞相府中切近之地,自己还不知道吗?”司马懿显得微微一愕,“这事儿相府上下早就传开了呀,丞相已经点名要三公子陪他一同南下出征啊。” “哦,哦,哦……曹某记起来了,父相大人是给我们提起过这事儿。”曹丕脸上闪过一丝窘然,急忙顺口掩饰了过去,“是啊,植弟他天资英挺、文武双全,又得父相大人这般悉心栽培与扶持,这个……这个……必定是能在南征之中大显身手、建功立业的……” 司马懿唇角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倘若三公子在这一次南征之中建立了功勋,曹丞相将来对他的扶持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了……唉,我司马家一向坚守纲常礼法,主张‘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对曹丞相这些做法也不甚赞同,只是碍于曹丞相偏爱之心太盛而不好明言罢了。” 听到司马懿这番话,曹丕如遭雷击一般全身一震:这司马家兄弟真是我曹丕的知己啊!他能对我公然讲出这席话来,是冒了极大风险向我表达那一片拥立长嗣的诚挚心意啊!他心中狂喜之下,声音立时都变了调:“司马家不愧为儒林世家名门出身,一抬手一投足都遵循着纲常礼法,实与俗儒庸士之流截然不同。司马家的这一片深心真意,曹某永铭于心、没齿难忘……” 司马懿见状,慌忙避席而起,向曹丕施礼而谢:“大公子言重了。我司马家只是遵循纲常礼法顺道而为,您不必多礼——这一片深心真意,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仅此足矣!” 曹丕双目之中泪光盈动,深深地正视着司马懿,暗暗咬紧了嘴唇,默默地、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司马懿见到曹丕这番情形,料知他果然已被自己这一番入情入理之言深深打动,便暗一思忖,心神一定,又徐徐吟起了一首乐府诗词: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坷长苦辛! 曹丕听他吟完了这首乐府诗词,不禁拍掌赞道:“司马兄诗书满腹,出口成章,曹某佩服之至。” 司马懿听着他这刻意讨好的夸赞,心底暗暗一笑,脸上却现出一片惶恐之情来:“哎呀!大公子谬赞了——这……这首乐府诗词并非在下所著,乃是前人所作。”然后,他语气一顿,看向曹丕的双眼,“这首乐府诗词最吸引在下的便是那一句——‘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这一句蕴意深远、振聋发聩,最是令人玩味不已。”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曹丕双眉一凝,在口里将这句诗词轻轻地念了一遍,倏然眼中一亮,急忙向司马懿拱手一礼问道,“曹某在此恭请司马兄不吝告以‘先据要津’之策!” 司马懿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此刻听到他亲口说出之后,才不慌不忙地一整衣冠,敛容而道:“大公子如此折节礼敬、不耻下问,在下倘若还是一味谦辞,未免有些待之不实了——也罢,在下就斗胆献丑了。大公子欲求丞相大人之信重,必先恪尽孝心、躬尽子道,切要顺父之心、得父之意,婉转奉承,不可懈怠。如今这举办南征励军诗会一事,便正是你用来展现孝心子道的绝佳之机!” “哦?一切还请司马兄详言。”曹丕急忙追问。 “此番南征励军诗会确是有些冷清,曹丞相对此必是暗暗有所在意的。其他那些名士大夫们故作姿态、疏避曹丞相,这且不去论它;便是三公子一向以诗文绝妙而扬名天下,竟也不为曹丞相的南征之举作诗唱和,这便大大违背了孝礼子道。曹丞相对此口中虽不明言,心底却难免暗生芥蒂。”司马懿悠然言道,“倘若大公子能够打破这一片沉寂,慨然挥毫泼墨赋诗一首,积极为曹丞相此番南征荆州鼓而呼之,则曹丞相对大公子你的良苦用心而必会深有体察,亦必会深有所感,日后对大公子你的印象也一定会大大改观矣……” 曹丕听到这里,已是满脸都放出一片亮亮的红光来,眉眼间全是惊喜之色:“司马兄所言极是!曹某回府之后,便精心构思一篇励军壮威、宣德耀武的雄词妙赋送过来,请司马兄指点之后再呈父相欣赏!” 司马懿见曹丕如此迅疾地采纳自己的建议,也暗暗有些佩服他的纳言取谏之道,微微含笑点头而道:“大公子颖悟过人,在下钦佩无比。那么,在下就在此虚案以待大公子你的雄词妙作了。” 曹丕哈哈一笑,只觉胸中一块大石终于放下,眉目之际也禁不住溢出了几分欢畅之意来。他又举杯痛饮了满满一杯清茶,然后看着司马懿煞是高兴地说道:“曹某此生有缘遇得司马兄这样的大贤大才为友,实乃天赐之幸!曹某只恨司马兄一向公务缠身难有闲暇,而不能与你时时促膝谈心、恭受教益也!” “曹大公子如此信重,在下倒是受宠若惊了!”司马懿急忙又是避席一礼,恭然而言,“公子日后若有需用我司马家之处,随时便可发一纸之命而召在下前来以供驱驰。在下若是因故不能亲赴,便是在下的大哥亦是公子急难之际可以托付心腹的。我司马家全府上下皆以为大公子您竭诚效力而倍感荣幸……” 第五章 暗礁突现

“鬼才”贾诩的前世今生

贾诩并不是贪杯嗜酒之徒,但他每在遇到重大关头需要自己剖析决断之时,却喜欢将自己关起门来静静地醺上那么一壶。只不过他所喝的酒,也真的就是“薄酒”,酒味很淡很淡,并无多少烈性。而他就喜欢让自己在那微微的醉意中把自己的思维完全放开,使它们如同草原上奔跑的羚羊一般活跃而灵动,于是有很多精巧的灵感便能喷涌而出。 没办法,在西北苦寒之地凉州武威郡那里出生的人士,自幼都或多或少是能喝一点儿酒的。这是常年生活在风雪黄沙中的他们驱寒暖身的切实需要。贾诩作为武威郡土生土长的人士,自然免不了会受到这一风俗的影响。但他喝酒是有一个底线的,只是为了更清晰地思考问题才稍稍喝酒,而绝不像其他凉州人士一样为了寻欢作乐而喝酒。这个“底线”也一直延伸到了贾诩居处进退中的方方面面,只做一切对自己有益的事情,绝不沾染任何对自己有害的事情。 曹丞相已经颁下了禁酒令,但是这禁酒令的范围只针对庶民百姓,尚还未将名士大夫、文武官员纳入其中。说起来,这还真得感谢那个被曹丞相腰斩弃市的孔融。当他听说曹丞相甚至要禁止名士大夫、文武百官饮酒之时,便引经据典地写了一篇文章予以批驳:“天有酒旗之星,地列酒泉之郡,人有旨酒之德,故尧帝不饮千钟而无以成其圣。且桀纣以色亡国,今令为何不禁婚姻也?”虽然贾诩对孔融常常公然讥刺自己为“五姓家奴”而感到十分愤怒,但他也觉得孔融这篇短文讲得没错。禁酒固然意义重大,却亦应当因时、因地、因人而治,不可偏执而行。果然,曹丞相在看到孔融的这篇文章后,就暂停了在官僚名士阶层推行禁酒令。 今天贾诩一个人坐在净室8 里慢慢斟酒自饮,正是想静静地对当前许都城中风云多变的时局进行一场全面、深入、系统、细致的条分缕析,然后统而筹之,为自己的未来做一个全盘规划。这是再也回避不了的一个紧要关头,曹丞相终于还是自控不住,挥刀斩杀了孔融,让先前一直半隐半现的汉曹争鼎之局面猝然公开化了。其实,贾诩应该算是最先察觉到这种迹象的名士高人之一,所以此刻他也并不感到突然。他早已自官渡之胜后,便发觉曹操随着自身权势的逐渐膨胀,已和汉室朝廷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于是他亦已相机行事,暗暗不露声色地在曹操以曹代汉之业的进程中顺水推舟地递送过不少有斤有两的点子,而曹操也早已暗暗视他为心腹谋士,时有密函来访。只不过,为了避免汉室诸臣怀疑生变与授人以柄,他和曹操在对外场合中,一直都颇为默契地表现出了一种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关系。如今曹操诛杀孔融,撕裂了他“尊汉忠君”的遮羞布,与自己的联络也愈来愈密切——是不是我贾诩也到了要硬着头皮,从幕后走到前台和曹操站在一起的时候?这样做,有没有什么后患?这样做,合不合乎时宜?这样做,到底会给自己带来多少利益? 想到这里,贾诩一仰脖子又喝了一口淡淡的薄酒,随着他脑中的思维和意念激荡得越来越厉害,他手心里的杯盏也几乎要被捏碎了。对于汉朝,他其实是没有多少感情的。其一,他并不是世家名门出身,只是西凉一介小小孝廉,从没得到过汉朝世族制度的任何荫泽;其二,他也不是靠明经通典、学富才广而登仕入宦的,汉朝那些舞文弄墨的名士大夫其实在心底里一直是不怎么瞧得起他的。他当年在雍州当上讨虏校尉,竟是那个被骂为“国贼”的董卓大胆破格提拔的。说起来,这董卓负了一身秽名,但在识人辨才的本事上已远远胜过了朝中那些虚华无为的衮衮诸公。 可惜,贾诩在关西凉州军营中没能安生几年,那个董卓便被司徒王允暗施美人计、连环计给杀了。王司徒一计成功,便得意忘形、恃胜自大,居然不问青红皂白地要把董卓带来的西凉人士斩尽杀绝!正是王允这道极端褊狭的绝杀令,让原本有心归附朝廷的贾诩一下心寒如冰。于是,为了自保,他鼓动李傕、郭汜等西凉骁将奋起反击,终于攻进长安、杀了王允,为曾经给了自己知遇之恩的董卓报了仇。 然而,进入长安之后,贾诩才无比切实地走近了他曾经一度迷信过、曾经一度瞻服过的汉室权力中枢,才无比真实地发现了这个外表庞大的刘家朝廷内里已然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这样的地方,还能为自己提供多大的驰骋空间呢?而贾诩自知在这里跟着李傕、郭汜混闹一场,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但他自己又无军权在手,自立门庭当然亦是不行的。汉献帝固然不失为守文之主,然而他耐心侍奉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献帝的器宇才略都不足以让自己倾身事之。最终,他还是舍弃了长安城里的一切,抛离了那一片喧嚣,在中原大地上混战不休的各个诸侯中间,犹如一头孤狼般穿梭游走着,寻找着那个属于他自己的“真命之主”。 说实话,他在投奔曹操之前已经换过不少主子了。枭狠如董卓、怯懦如牛辅、粗莽如李傕、优柔如段煨、肤浅如张绣,就是素有“西伯”虚誉的刘表,他也去其帐下转悠过一圈回来了。直到遇见曹操,他才察觉这个负有“阉宦遗丑”之骂名的曹将军,实际上是一位世所罕见的大英雄!那个郭嘉一见曹操便兴奋得跳了起来:“真乃吾之主也!”这种骏马喜逢伯乐的心情,其实也早已在贾诩的心田里深深地埋下了种子。 贾诩一直记得,他曾经帮助张绣在宛城奇袭曹操,打得曹军大败,曹操的长子曹昂和心腹爱将典韦阵亡其中,曹操所乘的爱驹——大宛良马“绝影”亦中箭而毙,摔得他落地仓皇而逃,可谓狼狈至极。然而,这样的奇耻大辱与深仇大恨,并没有蒙蔽曹操识人辨才的慧眼。官渡之战前夕,贾诩说服张绣一同投诚在曹操帐下时,曹操果然不计前嫌,亲自率众出城远迎,并敬奉贾诩为座上宾。而且,进入许都这么多年,曹操对他也一直丝毫不存芥蒂,从来都是信任有加。这种“尽释私怨而昭明德于四海”的王者之风,让贾诩五体投地。说穿了,贾诩就是希望能碰到一个从内到外都能给予自己一种可靠的安全感的主君——现在,他终于遇到了。 到了许都之后,他才发现此地卧虎藏龙,实非易居之所。先前,贾诩也曾自负策谋之术当世鲜有其匹,但他在见识了荀彧、荀攸叔侄以及郭嘉他们韬略才智的高深莫测之后,便自甘退隐到官场一角,收敛起所有的才气,非因曹操亲问而不敢轻示于人。 他在那日朱雀池盛会上向曹操进献的“玉既不可佩,亦不可碎——那便只能做宗庙里的祭祀之用的瑚琏之器”那句话,确实包含了司马懿所猜的“把孔融变成‘瑚琏之器’一类的死物扫出朝廷、移入宗庙而永加摒弃”之意。他的本意是:上策自然是能将孔融流放到鲁国曲阜孔庙去监控起来最好,实在不行也只得痛下杀手了。毕竟,孔融那一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举动,那一派决意与曹操作对的行为,那一腔不惜以自己鲜血泼向曹操的用意,朝廷上下的明眼人几乎都看出来了。不过,对孔融的处置,他也看出曹操是左右为难。急而杀之,则祸之发速而较浅,但会激起朝野一时哗然;缓而杀之,则祸之发缓而较深,恐有朋党潜结之弊。尤其是眼下南征在即,难保孔融不会乘机在后面鼓捣出什么“惊人之举”来。他这个人一时冲动之下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倘若曹操离开许都之后,孔融贸贸然纠合徒众而作乱,又当如何?孔圣后人带头要造曹丞相的反,只怕这一闹出来更是难以收拾。所以,到了关键时刻,曹操只能是理会贾诩那话里的最后一层深意,“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再牵绊下去只会更糟。要干大事,只能是“两害取其轻”,纵然惹来物议沸腾,纵然背上一身骂名,为了根除隐患,他也顾不得了。 如今曹操既然与汉室朝廷的关系宣告破裂,那么他南征荆州的助力只怕从汉室朝廷那里也未必再能得到多少了。荀彧不是在孔融被下狱的第二天,便对外宣称自己身患心痛之症而居家休养了吗?这应该就是他拒绝辅佐曹操的开始罢?那么,曹操也很快就该屈尊折节光临自己这贾府寒舍,来敦请自己公然入幕曹府了罢?自己终于又将登上前台大显身手了……不过,这一次自己再度出山就一定能马到功成吗?是啊!这一次若能襄助曹丞相南征全胜,那么自己必然就会以曹氏新朝的开国元勋之荣而载入史册,这对自己而言,又是多么巨大的诱惑啊!可是,自己这一次真的能辅佐曹操一举荡定荆州吗? 正在贾诩苦苦思索之际,净室的木门被“笃笃笃”地敲响了数声。 “何事?”贾诩握着酒杯仍自慢慢呷饮,头也没抬。 “禀报老爷,府门外有一位客人前来求见。” “本座不是早已立下规矩了吗?闲杂宾客皆不得允其入门……你且把他推托了吧。” “老爷,这位客人自称是您的故旧之交,并非闲杂人等。” “故旧之交?他姓甚名谁?”贾诩的目光微微向上一抬。 “他自称姓曹,名字却没说。” “唉……又是扬威中郎将曹洪大人吧?你且出去告诉他,本座饮酒醉了,睡卧在床,不便相见。” “嗯……这位客人并非往日常来的那位曹洪将军。” 听到这儿,贾诩手中的酒杯蓦地一颤,全身一个激灵,脑际里那微微的醉意倏然一下散了个干干净净:莫非是他来了?他真的竟然亲自微服屈驾莅临我这贾府寒舍了!一念至此,贾诩立刻放下了酒杯,身形一正,缓缓向室门外开口说道:“很好。有请这位曹姓贵客先到客厅稍候,本座更衣之后便即来相见。”

火浣布衫

贾府的客厅十分简陋,一方旧榻,几张草席,一座屏风,寒酸得简直不像一个散骑常侍家中的摆设。 曹操在客厅里闲等无事,便走近屏风那里,却见那原本光亮的乌漆支架上面竟落满了一层浅浅的灰尘——看来,那些校事和眼线给他汇报的情况没有失误。贾诩蛰居许都这么多年,确是阖门自守、退无私交,否则这客厅里的物事不会这么久居然无人洒扫。 曹操又瞧了瞧屏风上的那一幕薄薄的纱图,上面描绘的是一位中年峨冠文士的肖像。清眉深眸,相貌伟特,衣袂翩然,别有一番凛凛风骨。他凑近前去往左下角细细一看,是黄门侍郎、丹青国手杨俊的落款:建安八年“名相陈平之像”。 “陈平?”曹操瞧着屏风上面的纱图画像,淡淡地笑了。这个贾诩在外韬晦隐忍,而骨子里却志存高远——果然是暗暗以一代名相陈平自许啊!不过,以他的谋略之术,确也当得起“陈平再世”之誉了!真希望这个“当世陈平”能够帮助本相此番南征一战而定、大获全胜啊! “丞相大人,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客厅的侧门边传来了贾诩那永远不温不火的声音。 曹操侧目一视,只见面色微微酡红的贾诩手里握着一卷诗集,正一步一哈腰地向自己趋步而来。他呵呵一笑:“贾大人好兴致,这个时节还在饮酒吟诗?” 贾诩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躬身引着曹操在那方旧榻之上先行坐下,又招呼随同曹操微服前来的曹仁、许褚等在旧榻右侧的草席之上坐了,最后自己才在曹仁、许褚对面的草席跪坐了下来。 “贾某刚才正就着一点儿小酒欣赏丞相府文学署送来的这一本《南征励军诗集》呐……”贾诩将手中那卷诗集翻开举起给曹操看了看,淡笑道,“适逢读到击节称叹之处,丞相大人便屈驾而来,贾某心中更是欢欣无限。” “哦?这本诗集之中哪一处竟令贾大人您也为之击节称叹哪?”曹操双目精光一闪。 “启禀丞相大人,这本诗集中有两处令贾某击节称叹。一篇便是诗集扉页上荆州流民写来的《欢迎南征喜讯书》,那可是民心所凝,拳拳可感,字里行间溢满了对王师南下那种久旱逢甘霖的真情挚意。”贾诩面含微笑娓娓而谈,“另一篇就是大公子曹丕所作的《述征赋》……” “贾大人,荆州流民所写的《欢迎南征喜讯书》乃是民之真情凝结而成,句句发于至诚,令人击节称叹,这倒不假。”曹操猛地打断贾诩的话语,横了他一眼,“至于子桓的那篇《述征赋》不过是铺陈华丽的应景之作,贾大人怕是有些谬赞了!” 当着一个父亲的面夸赞他的儿子,这个父亲必然是免不了要谦虚几句的。贾诩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了,他绝不会傻到对曹操的谦辞信以为真:“哎呀!丞相大人过谦了!大公子的那篇《述征赋》读起来真的是铿锵有力、振奋人心呐!贾某一向记性不好,虽然只读了两遍,可是却把这篇妙赋记得清清楚楚的,仿佛是大公子用这篇妙赋一下唤起了贾某对南征荆州的所有鲜活生动的想象与激情——‘建安十三年,荆楚傲而弗臣,命元司以简旅,予愿奋武乎南邺。伐灵鼓之硼隐兮,建长旗之飘摇;跃甲卒之皓旰兮,驰万骑之浏浏;扬凯梯之丰惠兮,仰乾威之灵武;伊皇衢之遐通兮,维天网之毕举;经南野之旧都,聊弭节而容与;遵往初之旧迹,顺归风以长迈;镇江汉之遗民,静南畿之假裔。’丞相大人,您听一听,这是何等激昂的豪言壮语啊。” 曹操笑着挥了挥手,道:“便如贾大人所言,这子桓强作而发的豪言壮语再是激昂慷慨,又济得何事?要论用兵征伐、底定江汉,还得要靠贾大人胸中的文韬武略啊!” 口里虽是这么说,曹操内心还是为贾诩夸赞曹丕所著的《述征赋》而隐隐有些乐滋滋的。突然,他心头如水波般轻轻一动,一个念头按也按不住地冒了出来:这一次南征,为何植儿不写一两篇励军壮气的诗赋送来呢?他的文笔可是比丕儿精妙得多啊,他若是写了一篇《述征赋》来,只怕更是万人传诵、一片轰动吧?这对本相南征荆州应该会造成多么有利的强大声势啊,可是他为什么竟不写呢? 这边,贾诩仍在自顾自地说道:“丞相大人太看轻大公子这篇《述征赋》了。古人兵诀中有‘先声而后实’之妙论,依贾某看来,大公子这篇文章一经驰传天下,完全可以抵得上十万威武之师。” 曹操虽然知道这些话都是一味逢迎奉承的溢美之词,但是听到它们从贾诩口中说来并不怎么反感——相反,他心底还暗暗有些高兴。贾诩这么用心地盛赞曹丕的《述征赋》,就分明表示他是全力支持自己南征荆州的。 想到这里,曹操觉得自己今天和贾诩的谈话是到了应该切入正题的时候了,他抚了抚胸前的须髯,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自己的嗓子。 听得他这一声咳嗽,一向熟悉曹操各种细节习惯的贾诩立刻非常知趣地停住了继续讲话,微微含笑地恭候着他开口。 果然,曹操的声音沉缓肃重地响起:“散骑常侍贾诩接旨……” 听到他这么一开口,贾诩微微怔了一下,急忙离了草席,在曹操面前拜了下来。许褚、曹仁也离席而起,在他身后跪下。 曹操从袍袖中取出一卷黄绢,随手轻轻展了开来,缓缓念道: 朕闻树贤为国、擢才为民:原散骑常侍贾诩,志节高峻,德服于人,特升任为太中大夫之职,钦此。 贾诩拜在地上一听,耳朵里不禁“嗡”的一响,原来自己竟被陛下下诏接任了孔融的太中大夫之职!而且,不知是曹操刻意写的呢,还是天子故意暗讽自己,这份诏书上居然还给自己安了两个驴唇不对马嘴的评语“志节高峻,德服于人!”这可真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了。 但他此刻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跪在地上叩头谢恩道:“微臣贾诩领旨。” 待贾诩收好诏书坐回了草席之上,曹操含笑向他拱手一礼道:“贾大人……不,不,不,现在该改口敬称‘贾大夫’了。先前孔融那个狂徒虽亦曾位居‘太中大夫’,但他虚有其誉、华而不实,不足以堪当此清贵之职;而贾大夫您德才内蕴、实而不华,您当这个‘太中大夫’自然是实至名归了。” 贾诩斜身欠身一礼,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孔融那个“太中大夫”是以忠于汉室而闻名天下的,而今天此诏一发,我这个“太中大夫”将来在天下士民眼中又是以忠于谁人而著名呢?只怕被曹操这么一弄,自己从此可就真真正正成了他的曹府幕僚了。曹操这一步棋,是在彻底阻断自己于汉、曹两家之间的游移周旋啊!不过,以今时今日自己在许都的情形,只怕是除了依附他之外,也确无更好的出路。在汉室诸臣之中,以荀令君之通情达理、中正仁和尚能包容自己之外,自杨彪、伏完、王朗等汉室高卿以下,他们谁不把自己视为眼中钉呢?罢了,罢了,汉室对我本无格外之恩遇,我也犯不着攀上这条破船畏畏缩缩地仰人鼻息。 曹操却似不曾注意到他这一副似喜似愁的异样表情,又冲着他哈哈笑道:“本相除了在此恭贺贾大夫荣升要职之外,却另有区区一道相府手令意欲就此宣读——不知贾大夫肯不肯赏脸接令呢?” 贾诩一听,急忙一整衣冠,又要起身离席跪下。曹操向他一摆手,连声止道:“不必!不必!贾大夫还是坐着听本相宣读这道手令罢。” 贾诩推谢不过,虽是未曾跪下,却仍然起身半躬半伏地听着。曹操坐在榻上又从袍袖中取出一卷赤绢,展开了朗声宣道:“进贤匡时,本相之急务也。素闻太中大夫贾诩谋略惊人,料事如神,运计如鬼,天下畏服——本相特聘其为相府军师,襄助本相南征大业、扫除群逆!” 贾诩闻言,竟是呆了片刻,直到听见对面席上的曹仁重重咳嗽了一声,他才似回过神来一般,慌忙伏地跪答:“多谢丞相大人厚爱——贾某惶恐之极!贾某何德何能敢受此聘?丞相大人手下已有荀攸军师智谋盖世,贾某焉敢以区区微才而贻笑大方乎?还请丞相大人收回此令!” “贾大夫!您是当得起这相府军师之重任的,就不要太过谦辞啦!”曹操大手一挥,豪气十足地说道,“荀公达担任的是本相的右军师,您担任的是本相的左军师——本相就是希望用这相府军师之位可以换得贾大夫您这个‘再世陈平’放才而为、尽展所长,辅助本相辟出一番惊天动地之大业来!” 贾诩闻言终于不再虚辞,上前接过那道丞相手令,捧在手上认认真真观阅了数遍,然后又将目光投向了曹操,看了半晌,才微微颔首而笑。 曹操拿眼瞟了他一下,仍是昂然挺坐于榻床上,问道:“贾大夫心中此刻有何话要说?” 贾诩慢慢卷好了手令绢书,悠悠言道:“不瞒丞相大人,贾某刚才的确是稍稍走了一下神,突然回忆起了十多年前两位当世英豪的一番对话来……” “哦?两位当世英豪的一番对话?”曹操不禁微微一愕,“您且讲来听一听。” 贾诩伸手一摆袍角,端端正正坐回了草席之上,一瞬间他身上先前笼罩着的那一股闲散淡逸之气倏然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他举手投足之际那一派夺人的庄严凝肃之风,凛然不可接近,即便与荀彧、杨彪一流的名公大贤相比,似乎也毫不逊色。这才是一代奇士贾文和真正的不俗风骨啊!曹操见状,不由得在心底暗暗一叹。 贾诩继续说道:“那两位当世英豪,一位是前大将军袁绍袁本初,一位便是丞相大人您。当时,面对烽火连天的滔滔乱世,二位同席煮酒共论应对方略,如今思来倒颇是值得寻味。 “袁绍当时亦是豪气冲霄,他讲:‘吾将北拥燕代之地,收揽戎狄之众,划河而踞,乘风驾云而南卷中原,谁能敌之?’然后,他又开口询问丞相大人您的方略。 “——贾某清清楚楚地记得,您当时的回答十分平实简洁:‘吾将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驭之,无所不可!’其时,四座宾客闻之无不喷茶而笑,以为您那时兵少地狭,只得以此虚语而应之。然而,贾某从听到这个传闻之时起,便已料定,袁绍固然不失为一代雄豪,但终将为丞相大人您所吞并!您这十多年来能愈战愈强、愈挫愈盛者,正是依恃这‘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驭之’的十字方略也!贾某今日亲见,更是折服不已!” 曹操听他讲完,抚须淡淡含笑:“诚如贾君所言,本相以前一直谨守的是那十字方略,以后亦将一如既往地恪守那十字方略。” 贾诩一听,便在草席之上将身深深一伏,恭恭然言道:“既是如此,贾某谨代天下才智之士衷心谢过丞相大人了!” “贾大夫,您还没收本相的聘礼呐,何谢之有?”曹操扬声大笑,同时向曹仁招了招手,“子孝,把本相送给贾大夫的聘礼呈上来罢!” 曹仁应了一声,从身后推过一方紫檀木匣,托在手上,恭恭敬敬地放到曹操面前的桌几之上。 曹操将那方紫檀木匣缓缓打开,伸手从中拿出的却是一件纯白如雪、轻薄透亮的圆领布衫。他对着贾诩轻轻铺展开来,微笑着问道:“贾大夫见多识广,可辨得这是何衫?” 贾诩仔细一看,见那布衫的质地非丝非绸,白得发亮,却辨它不出,只得摇了摇头:“贾某孤陋寡闻,诚然不知此乃何物也。” 曹操向许褚使了个眼色:“仲康(许褚字仲康),拿你的酒来!” “好!”许褚答了一声,犹如洪钟巨响,震得贾诩耳朵一阵发麻。这汉子的中气当真是充沛异常! 那许褚解下腰间系着的葫芦,拔掉塞子,猛地饮了一大口烈酒,走到桌几之前,朝着那件白衫就是“噗”地一喷。 “哎呀——”贾诩急忙掩面长叹,待他放下双袖一看。那雪白的布衫上已是沾满了斑斑酒渍,浓一块、淡一块,黄兮兮的煞是难看。 他正惊疑之际,许褚右手提起那布衫,左手摸出火折子,“哗”的一声划出火花来,便向那布衫上一燎。 “不可!”贾诩这一次再也忍不住了,急忙开口阻止。 然而,一切都晚了。只见火光一冒,“蓬”的一响,那烈烈赤焰已在布衫之上暴燃而起,“啪啪啪啪”地烧个不停。许褚一手提着那布衫的领口处,任凭火焰直蹿上来,直是一动不动地紧紧抓着衣领,丝毫也不放手。 贾诩拿眼偷偷瞥了一下曹操,却见他一直是抚须含笑不语,心底甚是纳罕。他目光一转,又向那燃烧着的布衫看了过去,不禁大吃一惊。那布衫在熊熊烈焰焚烧之中竟是分毫未损,它上面的酒渍已被渐渐烧净,火光也随之徐徐消退——最后,呈现在他眼前的,仍然是一件完好无缺、粲然洁白的圆领布衫,干净得仿佛刚刚用皂角水洗涤过一般。 “火浣布!火浣布!这是西域波斯国的奇宝火浣布!”贾诩这时才恍然大悟。 曹操哈哈大笑,从许褚手中接过这件火浣布衫,托在双手之上,向贾诩递了过来:“贾大夫,您知道本相为何选中这件‘火浣布衫’作为聘礼赠送给您吗?不瞒您说——本相就是看中了它这样一点儿妙用。遇火而垢净,除旧而布新!” “遇火而垢净,除旧而布新?”贾诩急忙起身弯腰接过火浣布衫,在心底里默默地念了这一句话。他倏地眼睛一亮,顿时一下明白了过来,深深地点了点头,向曹操恭然谢道:“贾某必定竭尽犬马之劳,誓死辅助丞相大人除旧布新、继往开来!”

借力采力

育贤堂上,紫金博山炉的凤喙里喷出缕缕香烟,凌空缭绕盘旋,随着徐徐夏风忽卷忽舒,显得飘曳多姿、异态横呈。 “仲达,这尊紫金博山炉还是你大哥当年赠送给为师的呐……”荀彧清瘦的面颊上溢出了一片温煦的笑意。他伸手指了一指那峙立堂中的紫金博山炉,向司马懿柔声而道,“你们司马家中人一个个都实在是太客气了,似这等孝武大帝的御用重宝,为师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令君老师,您才真是太客气了。此等精美宝炉,在我司马府中,不过亦是普普通通一件燃香器物而已。但它在您这高士满座的育贤堂上,却能薰散异香以宁神,飘动烟气以织景而与众共享,这便已是它莫大的造化了!您还说什么愧不愧的。”司马懿像一个新近入门的弟子面对自己衷心崇敬的师傅那样,神态拘谨,脸上竟还带些羞涩的红晕。 荀彧浅浅一笑,也转眼瞅向那紫金博山炉,微微颔首道:“是啊!‘物尽其益’便是这‘物’莫大的造化了。这宝炉是你们司马兄弟送到这育贤堂上的,那四面满座的高士们终究还是应该感谢你们的。” 司马懿见荀彧身居高位却仍是如此持之以恭,便也不好再与他在言语上你推我谦地礼让下去了,只得闭上了口,望向那紫金博山炉微微摇头而笑。在他眼帘之中,那宝炉炉身上雕刻着的仙君倚松、高士对弈、碧树环绕、鸟兽奔逐嬉戏之奇景,在蒙眬香烟笼罩之下若隐若现、似虚似幻,令他不禁心旷神怡,恬然而生御风飘举、啸聚烟霞之幽情逸意,栩栩然不能自已。恍惚间,他只觉眼前这位竹榻之上垂袖端坐,显得清逸出尘的荀令君,与那紫金博山炉上雕镂着的仙君高士互为映照,亦融亦合,洽然之际难分彼此了。是啊,荀令君本就是神仙一流的旷世高人啊,他能有这般超凡脱俗、倜傥不群的风流气宇自然是毫不奇怪的了。 荀彧温和平缓的声音仿佛从那袅袅烟气中飘然而来:“仲达,你近来在丞相府里一切都还做得顺当吧?” 司马懿在席上欠了欠身,作礼答道:“多谢令君老师关心。有崔大人、毛大人的悉心指点,小生还能应付得来。” “相府之事千头万绪、繁杂交错,你初入府中,切记不可自作聪明,要学孔圣人的‘入太庙而每事必问’的慎敬好学之长,日久时深则自能圆融练达矣。”荀彧的话语听来甚是体贴,“一时偶有失误也不打紧,改了就好。为师当年从内廷一个小小的守宫令做起之时,不也是这样一步一步历练起来的吗?若有疑难之处,随时可来为师这里咨询。” 司马懿听得荀彧此言,心下暗暗感动,只是用力地连连点头,满眼尽是倾服之色。 荀彧又浅浅带笑地望着他说道:“不怕仲达笑话,其实在二十九年前你诞生之日,为师那时便已向尊父司马建公大人承诺过收你为徒。为师第一眼看到你时,你还尚在襁褓之中,虎头虎脑的,憨厚可爱,直冲着为师笑,那个欢乐劲儿啊……真没法形容!”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地哽了一下,眼眶里泪花一闪,又粲然笑道,“当时为师就有一种莫名的浓浓的亲切感在心底油然而生。呵呵呵,你这小子就是我荀彧天生有缘的贴心弟子啊。也就是从那时起,为师暗暗发誓,我颍川荀门一定要竭尽所能将你司马仲达打造成‘非常之器、栋梁之才’。” “令君老师……真的是太感谢您了!”司马懿也垂下泪来,伏在席上叩头而谢。他一直都记得,当年颍川荀门族长、司空大人荀爽,就为自己入读紫渊学苑而极为用心地向管宁先生写过一封荐书的…… “谢什么谢?二十九年来,为师忙于奔走国事,其间也没几天到你司马府上教授过什么。直到你如今入仕许都之后,为师才终于有了机会向你言传身教,也算能尽一下为师身为人师的应尽之责了!”荀彧急忙摆了摆大袖,向他开口止道,“你今天能抽空到为师府上来一趟也不甚容易,曹丞相的脾气为师是知道的,他最是看不得手下掾属偷闲冗浮的了,一向督责得十分严厉。这次你只怕也是请了假过来的罢?你有何疑难之事就问吧!” “这个……令君老师,小生今天并非有什么疑难之事来拜访您……”司马懿迟疑了一下,满面露出了关切之色,“小生是听到令君老师似乎犯了心疼之疾,心里忐忑不安,急忙前来探望。眼下看来,令君老师的气色确实不佳……您一定要多加保重啊!明天小生给兄长提一下,让他恭请丞相府里的名医华佗来给您诊视诊视,他的医术真是了得,小生当年的风痹之症都是他治好的……” “多谢仲达关心了。曹丞相早已催请太医令吉本和华佗神医一同前来给为师诊视过啦。为师这心疼之疾,忽发忽止,发作之时疼不能当,不发之时恍若无恙,而今只可静坐阅文处事,再也不能跃马驾车剧烈运动了。”荀彧面色平静之极,徐徐然言道,“只怕曹丞相此番南征荆州之旅,为师是再也不能与他同行了。” “令君老师虽然不能陪同曹丞相南下平逆,但有您坐镇许都后方,居中持重应机,亦必能如官渡一战之时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司马懿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在口头上款款而道。 “唔……为师已建议曹丞相任命华歆大人为许都后方坐镇统领使,今后南征军务事宜这副担子只怕该由他来挑了。”荀彧的眼睛从堂上敞开的一扇窗户遥遥望了出去,投向了丞相府所在的那个方向,缓声而道,“为师现在只管抚民庶务这一块,为师现在也该好好地沉下心来把这一块安民、养民、教民的庶务抓起来了。唉!如今这天下狼烟四起、群雄纷争,终日杀伐不休,又有谁顾念了一下这芸芸众生?” 说到这里,他忽地想起了什么,目光湛然一亮,凝视着司马懿道:“对了,为师眼前就有仲达这么一位起于郡县的庶务练达之才啊!你当年在河内郡上计掾任上执行堂堂律法,有勇有谋地锄除了贪官豪强,那些壮举为师一直都牢记在胸啊,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为师感觉到你真的成熟了。其实,当时本该遵照你的想法,以大汉堂堂律法为准绳,将那些联手作恶、鱼肉百姓、横行乡里的贪官和袁氏豪强们公然处决、以儆效尤、以正纲纪、以澄吏治。唉,只可惜我们受制于当时的形势而不得不放过了袁氏豪强,使此事的影响之力难以尽量发挥。但是,对仲达你当时的良苦用心,其实为师和曹丞相都是恻然洞悉、暗暗嘉许的……也就是从这件事情上,为师看到了仲达你的深沉宏大之志、刚正雄远之才,为你将来一定能够成为乱世经纬之器而一直欣慰不已。” 说到这儿,荀彧蓦觉心头微微一漾,盯着坐在面前正向自己欷歔道谢的司马懿,盯着这个只有二十九岁的青年的脸庞,一阵恍惚之间,脑际里竟渐渐浮现出另外一个也只有二十九岁的年轻人的面貌,那便是大汉天子刘协…… 三天前,正当荀彧为了黎民苍生而欲舍弃一切去辅助曹操平定天下之际,天子刘协悄然御驾亲临荀府探视荀彧,还带了前太尉杨彪一道同辇而来。见面寒暄几句之后,他便下了龙辇,移位前来苦苦恳求荀彧要保卫汉室,不要再为曹操效力了。 荀彧当时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之中——突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刘协竟当着杨彪、荀攸、荀恽等在场人士的面“扑通”一声向他倒身叩首而拜,“砰砰砰”直磕得脑门上沁血,哀哀泣道,倘若荀彧真要辅助曹操南征平定天下,他刘协亦是生无可恋,决意不再当这任人取代、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当着众人的面一死自裁以谢汉室太庙的列祖列宗……说着,他当场就抽出了藏在腰际的一柄银匕横在了自己的颈侧…… 他这一跪一求之际,慌得杨彪、荀攸、荀恽连忙跪下膝行过来劝阻。杨彪更是老泪纵横、擂胸大哭,声称自己“尸位太尉、辅国无能”以致落下今日这般“主辱臣死”的悲惨局面。他也要以三尺颈血而赎己过了,哭着喊着便要夺过刘协手中的银匕抢着自刭。 面对着大汉天子的叩头泣求,面对着白发苍苍的杨老太尉寻死觅活地哭着要“为国殉忠”,荀彧那颗仁慈善良的心终于软了、碎了……他泪垂满面仰望屋顶,蓦地清啸一声,终于在万般无奈之中做出了毕生当中最为重要也最为艰难的一个决定——自今而后,至死不再为曹氏进设一计一谋。同时,他也深深地意识到,这意味着自己一直坚守着的那个“扶世安民、兼济天下”的大志,可能在有生之年再也无法实现了。 一想到这一点,荀彧便觉得心口一阵刀扎般的疼痛。这一疼之下,立时又让他的思维从记忆之中落回到了眼前的现实里来。他暗暗捂住了胸口,静静地瞧着司马懿那英魁俊伟的面容,心底又有一股念想倏地冒将出来。若要本座突然舍了汉室而投向曹府以求得借力平定天下,只怕朝野上下立刻便要全盘大乱了,大乱之中又如何平定得了天下?若要本座撒手不管曹操,他又并非真的是“一代完人”、无懈可击,倘若一时失策失算之下为劲敌所败,那刘备、孙权之流的枭雄从此没了他的压制,只怕更会公然扯下假面称王称霸,从而导致汉室朝纲解纽、中原分崩、百姓流离失所,反而更与自己平定天下、兼济苍生的大志背道而驰了,自己那时只怕更是有负天下百姓了。唉,自己本身大概真的是无法从这汉曹纠结之中超脱出来为天下万民争得一个太平盛世的了。那么,或许,或许还只有眼前这个司马仲达堪称当世伟器,值得自己好好陶铸一番,然后再借他和他的同门好友之手,代替自己去实现“平定天下、兼济苍生”的大志了…… 一念及此,荀彧心头顿时生起了一种莫名的激动与兴奋,心口也不感到那么绞痛了,面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他定神静默了片刻,才慢慢开口问道:“仲达,为师有一个问题问你。贤士君子当逆乱垂亡、忧危沓至之日,应是何为?” 司马懿闻言,微一凝思,正色而答:“依小生之见,贤士君子当逆乱垂亡、忧危沓至之日,面临纷纷扰扰之世态百变,诡随之而难免有自陷不义之失,躁竞之而难免有自迷所向之误,唯有秉志循道、不屈不挠,为我所当为、为我所可为而已;而定大谋、成大事者在此焉,全身保节以不颠沛而逆行者亦在此焉!” “讲得好!”荀彧赞了一声,又问道,“那么,依你之见,什么又是贤人君子‘为我所当为、为我所可为’之事?” 他刚一问罢,荀恽便从堂门口处趋步而入,躬身禀道:“父亲大人,丞相府大公子曹丕、豹骑营统领曹真结伴特来探望父亲大人。” 司马懿一听,急忙便欲避席而起。却见荀彧略一沉思,向荀恽摆了摆手,吩咐道:“恽儿,你且出去告诉他俩,为父正在卧床养病,今日一律谢绝来客探访。” “这……这……”荀恽听了,不禁犹豫起来。 “不必犹豫。你且去回报他们罢,为父今天要与仲达畅怀交谈一番,不想有任何人前来打扰。” 司马懿听到这里,心头不由得“怦怦怦”,立时激动得像敲起了小鼓一样,满面都放出了红光,急忙伏倒在席,颤声而道:“诚……诚蒙令君老师厚……厚爱,小生如……如何承受得起?” 荀彧笑而不语,又挥袖催了荀恽几声,荀恽这才有些惊疑地去了。 待得荀恽离开育贤堂之后,荀彧才向司马懿缓缓而言:“你不必过谦了——还是先回答为师刚才那个问题吧?” 司马懿暗暗思忖了一番,显得甚为小心地轻声答道:“这个……这个问题,小生也不屑引用一些典籍章句来回答令君老师您。小生只想以自己耳闻目睹的实人实事实例作答,如何?”在见到荀彧微微颔首之后,他才开口答道,“依小生之见,新任太中大夫贾诩,内负特立独行之资,外呈和光同尘之相,正如丞相大人所赞,‘料事如神、运计如鬼’,又如陛下诏书所称‘志节高峻、德服于人’,不知他之所作所为可称为‘为我所当为、为我所可为’乎?小生恭请令君老师明示。” “贾诩?贾大夫?”荀彧听了微微一愕,沉思了一会儿,方才肃然而道,“看来许都的青年才俊们似乎个个都以为贾大夫的屈伸进退之长颇可一采……不错,贾诩之长,就在他立身行道不拘小节、顺时而为。这一点,为师亦是甚为佩服的。 “欲成大事,不拘小节、顺时而为,这本也不错。但是,不拘小节、顺时而为并不等同于自损清刚贞固之大节。大节有亏,犹如水之源浊、本之根朽、玉之体瑕,终是流而不长、脆而不坚、华而不洁;既是这般情形,其人立身行道又岂能感人肺腑而一呼百应乎?身为谋士,岂能仅仅‘为己而善谋’?为他人而善谋、为社稷而善谋、为天下而善谋、为万世而善谋,才是所有智谋之士所应遵行的正道!否则,世人怎会亲你、敬你、推你、重你?世人于你不推不重不亲不敬,你根基浅薄、浮萍随波,岂能成就可大可久之大业?” 司马懿一听,顿时只觉心头一亮,不禁“咚咚咚”在地板上连叩了几个响头:“令君老师之高见知微知彰、知利知弊,小生衷心佩服。” 荀彧看了他一眼,又缓缓言道:“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之心者可以为天子,得乎天子之心者可以为诸侯,得乎诸侯之心者可以为大夫,其下而皆不足论也。’你身为儒林新秀,自当笃行‘兼济天下,扶世安民’之大志,这才可算是‘为我所当为、为我所可为’的精要——或许,依为师之见,你这‘为我所当为、为我所可为’十个字似乎直接改为‘为民而为所当为、为民而为所可为’这十四个字更加佳妙一些,如何?” 司马懿听罢,只觉得这荀令君果然是贤哲盖世、出语不凡,其儒学根柢之清淳深厚,一开口便有堂皇正大之宗师气象,迥非自己所能及也!他心悦诚服地叩首于地,喃喃而道:“令君老师赐教之语,小生没齿不忘。” “仲达,其实以为师耳闻目睹的实人实事实例当中,你们司马家便有一位身处乱世而谨守‘为民而为所当为、为民而为所可为’要诀的大贤高士!”荀彧娓娓而言,“这位贤士就是你的叔祖巨鹿太守——司马直大人,那还是灵帝之时,内廷下诏催令天下各大州郡自民间聚敛造宫修殿之钱,而你叔祖司马直大人在收到诏书之后怅然而叹‘身为民之父母而反割剥黎庶以称上之奢欲,吾岂忍为此哉?’遂上书奏请停收一切奢华之费并极言直陈当世之失,可惜灵帝昏聩而不听用,他便吞药自尽以明志了。为师当时身为守宫令,听闻司马直大人这一赫赫义举之际,亦是欷歔叹服、衷心向往,以为身为儒士者实是该当如此方不愧此生。正因如此,为师爱屋及乌,才对你司马家一直是瞻望有加,倾心与你司马家中人永结金玉之交。只盼着你司马家承蒙儒学清惠华泽之荫润而再出一位经天纬地之大才扶世安民、兼济天下!” 关于叔祖父司马直大人这件感人至极的故事,司马懿自幼便已耳熟能详,今日听到荀彧这般娓娓道来,只觉胸中心弦缓缓弹动,泛起了阵阵共鸣。令君老师这是在苦心提醒我,只有将“为己而善谋、为他人而善谋、为社稷而善谋、为天下而善谋、为万世而善谋”等五个层次的善谋之术融会贯通起来,自己才能成为“立身行道足以感人肺腑而一呼百应”的旷世雄才,自己才能远远超越贾诩一流的智谋奇士之上而与汉高祖、光武帝媲美于世。看来,令君老师对我司马懿、对司马家的衷心期许实在是高绝于人啊!只是……只是,他为什么会这么重视和关注我司马家呐?他有没有隐含着其他的目的?他的重视和关注会不会给我司马家正在暗中实施的“偷天换日”大略带来麻烦呢?……不行,我一定要巧妙周旋其间,既能够从令君老师这里得到源源不断的指教和帮助,又不能让他过多地察觉到我司马家的所有内情——尤其是那些核心机密方略,一个也不可以泄漏出来让他知道……不过,他既然表明了要帮助我司马家参与这一场还远远没有结束的“平定天下、扶世安民”之大业,我司马家自然亦可顺势从他这里借力采力,以实现“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宏图。

尧舜禹三代之后第一盛世

烛光幽幽,点点如星,忽闪忽亮。颗颗烛泪凝结在密室当中的青铜树形烛架之上,犹若一丛丛树梢间垂满了晶亮的玛瑙、珍珠。 司马防如往常一样依然端坐在那座方几之后,面前依然摆着那张紫檀木棋枰和那一黑一白两钵玉雕棋子。司马懿和司马朗分别坐在左右两侧的榻席之上,神情甚为凝重。 “从你今天去探望荀令君所观察到的情形来看,他们颍川荀门应该真的是已经彻底放弃了继续为曹家效忠,荀令君连许都后方坐镇统领使的职位都推给了华歆,看来他是准备完全淡出曹家的核心势力圈子,和曹家拒不合作了。”司马防的目光笔直地射向了司马懿,慢慢言道,“这一切,对我司马家而言,绝对是一件至幸之事。颍川荀门是曹家势力最主要的支柱,如果它被自行拆掉,曹家的根基可谓崩去大半矣。我司马家对付曹氏,就更有把握了。” 司马朗、司马懿兄弟俩听得默默点头。 “对了,懿儿,你谈起荀令君似乎对我司马家亦是异常重视与关注?甚至还对你有‘乱世经纬之器’的殷切期许?”司马防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有些难以理解地自语道,“莫非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大略已被他暗暗察觉了?这……这不可能啊。” “这个……孩儿也曾有过这样的猜疑。不过,后来孩儿细细一想,如今许都朝廷有四大世家根深叶茂,堪称名门之冠——一是以前太尉杨彪为首的关中杨氏,他们一族自孝安皇帝之时的名臣杨震以至今日的杨彪,乃是四世三公的高门豪族,声望非同小可;二是以荀令君为首的颍川荀氏,荀氏子弟与门生可谓人才荟萃、各居要津、遍布天下,这一望族的潜在势力堪称天下第一;三是以谏议大夫王朗为首的山东王氏,这一望族之中俊才辈出,道德文章堪为儒林冠冕;四就是我们河内司马家了……”司马懿沉吟了一下,终于还是将自己心底苦苦思索出来的想法一吐而出。 “然而,荀令君决意退出与曹家的合作,那么就等于这四大世家中杨、荀、王三姓大族已然一同疏离了曹家,而我司马家由于与曹家众所周知的故旧渊源关系,所以不能也不必与曹家‘切割’。这样的话,我司马家倒成了无形之中杨、荀、王三姓世家与曹家之间可以左右逢源的一股势力。面对杨、荀、王三姓世家,我司马家和他们有着相同的文脉背景和紧密的人脉关系,他们至少是不会像讨厌华歆、董昭那样反感我们司马家的;面对曹家,我司马家和他们有着源远流长的故旧世交关系,而且曹家也需要倚重我司马家与杨、荀、王三姓世家相互制衡,所以他们对我司马家自然亦是一味笼络有加…… “如此一来,在荀令君的慧眼之中,他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真正站到这时势的大舞台之上,驰骋纵横的,就只剩下曹家和我司马家两大势力了。曹家此刻尚还站在明处,站在高处,站在强势之处;我司马家此刻尚还潜在暗处,潜在低处,潜在弱势之处。但是,只要假以时日,我司马家亦可乘时运机,由弱变强、由低变高、由暗变明的。换而言之,荀令君既然不愿由曹家来完成‘平定天下、兼济苍生’的大任,那他就只有转过头来寄期望于我司马家来完成了,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荀令君也许只能这样选择了。父亲大人,不知孩儿这番见解是也不是?” 司马防缓缓抚了一抚颔下的垂髯,思忖了良久,才开口而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荀令君千古一圣、才略无双,到最后他所有的心血和贡献从近了说是给曹家做了嫁衣,从远了说是给我司马家做了嫁衣,细细想来真是可嗟可叹啊!” 司马懿听了,却在心中暗道:其实这才是我最敬佩令君老师的地方——舍己为人、薪火相传,身虽殁而业不朽!只要谁真正能实现他平定天下、兼济苍生的大志,他是甘愿奉献一切、舍弃一切的。以前,他选中了沛郡曹家;现在,他暗暗选中了我河内司马家——这真是我司马家千载难逢的天赐之幸啊!真想不到区区一个孔融,用他的舍身殉汉之义举竟然促使了荀令君与曹操的彻底决裂,从而为我司马家的雄图伟业增添了巨大的助力……冥冥上苍待我司马家何其恩厚也。 他正暗想之际,司马防又向他徐徐道来:“不过,为父听了你刚才复述他的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可谓是金玉良言,你一定要铭记在心。我司马家子弟就是应当继承祖先代代相传的宏图大志,一方面在朝廷之上纵横捭阖、所向无敌,另一方面在市野之间‘为民而为所当为、为民而为所可为’,揽尽民心而为我所用…… “只是,荀令君的有些话也有些迂钝。平定天下、兼济苍生之大志,非但需要旷世奇才为根本,而且更需要绝大权柄为后盾。这一点,朗儿、懿儿,你们都要牢牢记住。古人有云:‘贤人而屈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竟能威天下。吾由此而知势位之足可恃以立身行志也。’手中无权无势,又如何去实现‘平定天下、兼济苍生’之大志?所以,我司马家目前还是应以夺取天下权柄为首要大事,不可稍有懈怠。待大权独揽之后,我司马家族以盖世之才,必能令天下重归一统、四海重返升平、万民重获康乐,开创尧、舜、禹三代之后第一盛世!” 听了父亲的话,司马懿心中的激情之焰又似被熊熊燃烧起来,全身上下气劲充溢,恨不得跃跃欲试、大干一场。

贾诩这个绊脚石

正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司马朗突然开口讲道:“父亲大人、二弟,你们可知新任太中大夫贾诩已被曹丞相聘为丞相府左军师,将会随同曹丞相一道南征荆州?这件事情只怕有些棘手。” “唔……曹操果然在最后起用了贾诩。这是一步妙棋。”司马防从棋钵里摸出一枚黑子,在手心里缓缓地把玩着,脸上掠起一丝忧色,“荀攸呢?他没有随同曹操南征吗?” “荀大人现在被任为丞相府右军师。”司马朗身居相府主簿之位,对内中政务机密自是了如指掌,“他应该也要随同曹操南下出征的。” “曹操右有荀攸出谋,左有贾诩策划,真是虎生双翼,荆州说不定真能被他一举拿下呐!”司马防幽幽地说了一句。 “父亲大人,您过虑了。”司马懿道,“依孩儿之见,荀攸身为荀令君的亲侄,亦是颍川荀门中的首要人物,他不可能不受到荀令君的影响,应该也不会全力辅佐曹操的。” “那也不一定。荀攸可不像荀令君那般‘立德高整,轨仪以训物’,他可是一向都非常深沉缜密的,喜怒爱恶从不形之于外,有点儿随方逐圆之机巧。”司马朗对荀攸的行事作风甚是了解,不禁驳了司马懿一句。 “深沉缜密、随方逐圆,是荀攸身处荀、曹两家左右周旋的必要伪装。颍川荀门与沛郡曹氏毕竟共事多年,关系胶结紧密,哪能一下就切割得干干净净?至少把荀攸留在丞相府中还可以向曹操表达一个模棱两可的信号,以免招来曹操蓄怒积恨的决裂报复。但是,曹操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信任荀攸,这是可以肯定的;而荀攸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忠于曹操,这也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荀攸此番同行南下,至多也只是帮助曹操一心自保防败,而不会为曹操谋求大胜的。因为万一曹操一败涂地,必会导致四方不安、天下大乱、王纲解纽、百姓遭殃,这也是颍川荀门上下都不愿看到的。所以,对荀攸继续担任丞相府右军师之职,我们不必过虑。” 司马懿抬头看了司马朗一眼,又继续深入剖析下去:“只是贾诩担任丞相府左军师,此事确为棘手。他是我们全盘谋划之中突然闯进的一个变数……依孩儿之见,贾诩应该是抱有一意辅助曹操大获全胜、底定江南而猎取曹氏开国元勋之荣的念头而受聘的。以他的才能,应该也能帮助曹操取得这样的大胜。这一点甚是可虑。” “可是,面对这样的难关,我司马家终究还是应当拿出一个有效的方略化解啊。”司马防一甩手将那枚黑子往棋钵里重重一投,“叮”的一响,他的声音也沉重了起来,“枝节横生,须得以利斧劈之!朗儿,你去安排一个最厉害的死士,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贾诩铲除掉!” 司马朗抬眼看着父亲,苦苦笑道:“父亲大人,曹丞相为了防备那些汉室忠臣们因痛恨贾诩背汉投曹而对他行刺报复,早已让许褚派了三十余名精锐剑士形影不离地保卫着贾诩,贾诩本人也一向善于匿形逃生之术。我们的死士要取他性命,只怕实难成功……” “这……”司马防脸色一紧,甚是踌躇,“莫非我司马家的宏图大业竟会葬送在区区一个贾文和的手中?” “父亲大人勿忧。”司马懿突然开口了,“孩儿愿自告奋勇参加南征队伍,陪同曹操他们一道南下,乘机与贾诩巧妙周旋,竭尽所能,使他无法有效辅助曹操取得南征全胜。” “连曹丞相都称赞贾诩‘料事如神、运计如鬼’,你竟敢与他过招?”司马朗大吃一惊。 “任何高手,只要找准了他的弱点猝然猛攻,他也并非不可战胜的。”司马懿的声音显得十分刚硬,“此时我司马家已经闯到了紧要关头,千万不能退缩,唯有铤而走险、冒死一搏而已!对付荀令君,孩儿自是甘拜下风;对付贾诩,孩儿自信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密室之中顿时一下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到烛花烧爆的毕毕剥剥之声和他们三人沉沉的呼吸之音。

司马家潜伏了二十五年的顶级特务

“很好!很好!有胆识!有志气!有魄力!果然是君子豹变、霸气天成——懿儿哪!你今日已然变得这般成熟进取,实在是令为父深感欣慰啊!”司马防高兴异常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寂静,回荡在密室中,“不过,你此次南下荆州,也绝不会是孤军作战。其实无论贾诩去与不去,我司马家早就在荆州布下了一支‘伏戎于莽而不睹其形’的劲旅,等着你在那里运用自如、纵横驰骋呐。无论曹操怎样用尽了心机、想尽了办法,企图在荆州一战全胜而底定江南,我司马家都不会让他称心如意的……” 讲到这里,司马防突然伸出手掌在半空中非常响亮地“啪啪啪”拍了三下。随着他的击掌之声,密室左壁一侧的一个暗门无声地开了。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蒙面汉子疾步而入,径自站到了司马防的方几之前,向他深深躬身一礼。 在司马朗兄弟有些惊诧莫名的目光中,司马防抚着垂胸飘拂的花白须髯,走上跟前,向那蒙面汉子徐徐含笑而道:“牛恒,你且见过两位公子罢。” 一听“牛恒”二字,司马朗、司马懿两兄弟俱是暗吃一惊:牛恒就是牛金的大哥啊!自建安元年起,他便从司马府中突然消失、影踪全无,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在他出现在这密室之中,令司马朗兄弟不由得震骇莫名。 果然,只见那蒙面汉子转过了身,慢慢取下罩在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熟悉之中又带着一丝陌生的面容来。他的眉目之际仍与其弟牛金相仿,只是额门的皱纹多了几分,髯角亦已有些灰白,脸颊间风霜之色清晰可见。 “牛大哥!”司马懿不禁失声而呼,喉头忽地又被哽住了,眼眶里一阵潮湿,“这么多年您到哪里去了?” “二公子……您也终于长大了,成熟了!今天见到您,牛某可真是高兴!”牛恒的双眼也微微红了,话语间仍然还是那么的恭敬亲和,“大公子,这么多年您也更为富态了!” 司马朗亦是双目含泪地看着他,默然颔首不语。 “牛恒,二老爷尚还安好否?”司马防忽然面色一敛,向牛恒问道,“唉,二十五年了,老夫与他已经分别二十五年了。虽然每年都有书信来往,但却从来没有亲睹他一面,老夫也对他想念得紧啊……”说到后来,他语气里已掩不住带出了一丝怆然。 “禀报大老爷,二老爷一切安好,他在荆州随时恭迎大老爷您南下相见。”牛恒复又躬身答道。 “二老爷?”司马朗与司马懿相视而愕。怎么?父亲大人居然还有一个弟弟远居荆州吗?怎么从来没见父亲大人提起过这个二叔呢?他在荆州干什么?……司马防听得牛恒答罢,叹了一口长气:“唉……老夫只怕是不能亲赴荆州与他相会了。懿儿,你这一次随同曹操南下,一定会见到他的,你就代为父向他问好吧……” “父亲大人,这位二叔,孩儿可是从来不曾见过啊。”司马懿不禁诧异地答道。 “你曾经见过他的。”司马防的目光在他脸上一定,声音倏地一沉,“你不是曾在紫渊学苑向他求学问道过吗?还记得那位从荆州而来的青云山庄庄主水镜先生吗?” “水镜先生?”司马懿大吃一惊,“他……他就是孩儿的二叔?”对“水镜先生”这样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士高人,他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当年正是从他口中得知,南阳有个和自己几乎同龄的青年俊杰——诸葛亮。 “不错。水镜先生的真实姓名就是司马徽,他就是你们的二叔。” 司马防满面沉肃,极为郑重地注视着他们兄弟俩,缓缓而道:“他是我河内司马家一位百年难遇的隐世奇才!当年你们的祖父司马俊高瞻远瞩,见到桓、灵二帝失政失道,党锢之祸大兴而天下将乱,遂命为父‘大隐隐于朝’,交结朝廷官场中各具潜力的名士英杰,引为日后攀援互助之资;又命你二叔司马徽‘小隐隐于野’,广交潜伏在江湖草莽之间的奇才异士,以求互通声气、随时备用。你们现在可明白了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雄图伟略并非一时一事的权宜之计,而是我司马家代代相传一脉承继而来的。这其间,有多少先辈为我们司马家这一‘化家为国’的大略而默默耕耘了多少年,你叔祖父司马直是这样的人,你祖父司马俊是这样的人,你叔父司马徽也是这样的人。现在,到了这南征荆州之际,他是应该现身出来帮助懿儿你完成大计的了……” 司马懿和司马朗听罢,都不禁面面相觑、骇然失色。原来我们河内司马家为实现“异军突起、后发制人、化家为国”的大略竟已谋划得如此之深、蛰伏得如此之久、准备得如此之足,实在是匪夷所思。原来,我司马家今天的一切成就背后居然都有无数先辈的无数心血与汗水。为了世世代代一脉传承的那个雄图伟略,我司马家的每一代精英都宛若献祭一般的默默付出了太多太多啊…… 司马防的目光缓缓抬起,向牛恒看了过来:“牛恒,你且将二老爷要带给我们的那些话讲出来听一听罢。” 牛恒肃然点了点头,恭敬异常地说道:“二老爷让牛某转告大老爷,他在荆州沉潜二十余年,创立青云山庄,与豫州牧刘备、荆楚硕儒庞德公相交,门下收徒有诸葛亮、庞统、徐庶等一时俊才,蓄养部曲死士一千二百人。倘若大老爷有意南下,此资尚可一供区区之助。” 司马懿此刻已全然从惊骇之中回复到现实的冷静中来,他凝神片刻,禁不住便向牛恒问道:“牛大哥,你且向小弟细细告知一下刘备、诸葛亮如今的情形,如何?” 司马防一听,暗暗颔首:懿儿果然是慧眼独具,一开口便径直问到了关键之处——曹操南征荆州,面临的第一大敌自是刘备。欲使曹操南征失利,我司马家亦非得借助刘备之手加以抵御不可。所以,阻碍曹操南征全胜的第一步妙棋,就是摸清刘备、诸葛亮的实力底细,并乘机和他们暗通声气甚至可联手以削弱曹操。 “好的。刘备自建安六年左右投奔到刘表府下,经过这六七年间的休养调息,手下终于攒得兵已满二万、马已足千匹,前段时间刘表为了对付曹操又任他为樊城守将,渐渐有了一些规模。但是,凭他目前这点儿实力根本还不可能与曹操对峙。”牛恒缓缓禀道,“不过,就是他眼下攒得的这点儿实力,大多也是靠了诸葛亮从旁运作而来的。毕竟,在荆州牧刘表的眼里,他刘备一直是属于‘用而兼防、又用又防’两手因应的对象。刘备寄居刘表之篱下,也一直不敢怎么放手扩充军力的。” 司马懿听得十分认真,又立刻问了上来:“诸葛亮此人在荆州的根基背景如何?他是什么时候投靠了刘备的?据二叔和牛大哥看来,他有何过人之长?” “诸葛亮字孔明,系山东琅琊郡人,其祖上诸葛丰曾官至司隶校尉,为一代能吏。其叔父豫章太守诸葛玄与刘表有故旧之交,其岳父为荆州名士黄承彦,其妻家表姨为刘表继室蔡夫人,其妻家舅父为蔡瑁。自建安初年,诸葛亮与胞弟诸葛钧迁居荆州立足,俱拜二老爷为师,一直半耕半读,沉潜不仕。刘表多次征召他入府为掾,他都婉言谢绝了。”牛恒的记忆力甚是惊人,而且也似与诸葛亮关系颇熟,一提起诸葛亮来,简直是流水一般汩汩而出,“不过此人表面上宁静淡泊,而实是深怀韬略的奇才,连二老爷都多次公开在荆州士林中赞扬他为‘卧龙’大贤。大概是去年底左右,刘备将军三顾茅庐,才终于将他请出山来……诸葛亮初出茅庐,便凭着自己在荆州牧府上下的人脉关系,为刘备暗暗积攒了不少钱粮、军械,甚至还为刘备牵线搭桥,联络上了刘表的大公子刘琦为内援……” “联络刘琦为内援?”司马懿一怔。 “这个……为兄可以为二弟解说一下。”司马朗也有自己派出的眼线布置在荆州城内,所以对荆州牧府内部情形还是比司马懿了解得要多一些,“其实,刘表府中一直存在着嫡庶夺嗣之争,刘府大公子刘琦是他前妻所生的长子,刘府二公子刘琮是他继室蔡夫人所生的次子。蔡夫人、蔡瑁、蒯越、韩嵩他们这一派自然是想拥立刘琮为嗣子。刘琦在这场立嗣之争中势单力薄——没想到他却找到了刘备、诸葛亮作为自己的助力以与刘琮抗衡。唉!荆州即将大难临头,而牧府内部却还如此内讧重重。所以,刘表亦是心力交瘁,这才病倒了的。” “不错。大公子讲得一点儿也没错。”牛恒有些惊讶地看着司马朗说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韩嵩、蔡瑁他们要一意投诚曹操了!这些世家豪门早就把刘表治下的荆州榨得没剩几滴油了,而今又想把荆州‘奇货可居’卖给曹操以换取高官厚禄了。他们也知道无论是刘琦还是刘备,接掌荆州后都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所以便处心积虑地排挤刘琦、压制刘备。”司马懿何等聪明之人,一听之下便明白了过来,“唉,刘表他们既有这等心腹之患,看来荆州之亡是在劫难逃了,刘备、诸葛亮、刘琦他们只怕也未必阻挡得了曹操的大军吞并荆州……” 他心念一动。虽然在荆州内部单靠刘备、刘琦、诸葛亮等人的力量难以对付曹操,那么我司马家为何不跳出荆州这个圈子,放眼江东,把孙权一派的力量也借引过来阻挠曹操南征全胜呢?只可惜,在江东一域,我司马家似乎没有可与之暗通声气的内线啊。 “二公子刚才所言差矣。”牛恒双眼一抬,平平地正视着他,“二老爷常说,拥有卧龙诸葛亮为辅臣的刘备,已不再是当日东奔西走而无一地之安的那个‘流难之雄’了。他如今是如虎添翼,曹操此来,若是稍有不慎,只怕还会栽个跟头在他和诸葛亮的联手合力之下!” “那么,诸葛亮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可以让刘备不再成为当日那个东奔西走而无一地之安的‘流难之雄’?”司马懿盯着他的双眼,猝然目光一凝,反问了一句。 “二老爷说了,就凭当日诸葛亮在南阳庐中对刘备上门恭请出山之际所讲的那一番雄图大略,他已堪称一代人杰,足以傲视当世群雄!”牛恒仍是不紧不慢地答道。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雄图大略?”司马懿沉沉一问。 “这个……牛某才疏学浅,却是背它不出。二老爷已经将它写在这张帛书里了。”牛恒从袍袖之中取出一卷帛书递给了司马懿,“请二公子过目。” 司马懿一把接过那卷帛书,匆匆展了开来,埋头而阅。看着看着,他的眉头不禁渐渐舒展,双目炯炯放光,到了后来竟是右拳“砰”地一下擂在地板上,失声喊了道:“高见!高见!果然是胸怀王者之志的雄图大略!‘东和孙权,北抗曹操,占据荆州,进取益州,三分天下,伺机一统’——他为刘备进献的这个方略实在是高明之极。难怪刘备不惜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他实是当得起这‘三顾茅庐’的聘贤大礼。” 激动了片刻之后,司马懿突然神色一定,转过身来,向司马防深施一礼恭然而道:“父亲大人,请您及时发函给二叔,让他先与诸葛亮暗通声气,就说他已找到一位忠于汉室的幕后高人,将在曹营之中巧妙策应回护,促成刘备、诸葛亮‘东和孙权、北抗曹操’这一战略彻底实现,并最终一定会使曹操南征无功而返。” 司马防抚着胸前的花白垂髯,点了点头。懿儿去当这个“幕后高人”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就打着汉室忠臣的牌子,以帮助汉室皇叔刘备为名,再通过司马徽的引见与搭桥,周旋于诸葛亮的面前,谁也不会怀疑到其他什么地方上去的。 司马朗坐在司马懿的对面瞧了他半晌,脸色也渐渐变了,终于徐徐拍掌而道:“父亲大人,到了这时,孩儿才真正弄懂了那天那个‘革’卦的最后一爻的爻辞的全部蕴意了——‘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征凶。居贞:吉。’——‘君子豹变’,自然指的是二弟雄才天纵、出奇应变、奄忽若神;‘小人革面’,指的就是贾诩嘛!贾诩这个小人不是改头换面,竟从为儒林所不齿的‘五姓家奴’变成了‘志节高峻、德服于人’的‘太中大夫’了吗?‘征凶’,就是指曹操此番南征必会失利;居贞:‘吉’,则是上天在启示我司马家须当居静密备而伺机应之,定能一帆风顺、大功告成!” 第六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曹丕算命

这几日曹丕的心情颇为明朗,因为那篇《述征赋》的关系,父相曹操很是夸赞了他几句“成熟持重”“通明时务”。在暗暗高兴之余,他终究还是对父相始终偏爱曹植一事放心不下,也一直留意着如何“乘胜追击”,再获父相的欢心。 他近来闻得甄宓、方莹在闺房私语中谈起许都城东郊青云观中有一位高人,自号“玄机子”,算卦占断甚是灵验,人人都赞他是“百算百中,神仙再世”。曹丕听到此事之后,心底暗暗一动,便挑了个空暇日子,偷偷换上一身简朴儒服,打扮成一个寒门游子的模样,独自一人前往青云观寻觅那位“玄机子”高人占问前程吉凶。 青云观位于许都城外东郊四十里外的栖霞峰上,周围群峦环抱、清流萦绕,环境甚是幽静。观内殿堂森森、屋舍绵绵,其间修竹掩映、翠柏连缀,四处清气袭人,竟似灵山仙境一般不染俗尘。 曹丕进了山门,一直来到老君殿前,遥遥望见那殿门口高高悬着两副黄绫织锦的对联,各自绣着两行大字,左边是“风调雨顺,愿祝老君降大法”,右边是“河清海晏,祈求升平安万民”。他静静地看了一眼,往里深深望去,又见那老君殿正堂内人影起伏、香烟滚滚、钟鸣悠悠,想必是这一方士民正在举行祈祀大典,忙得不亦乐乎。他是自幼修习儒学之教的,对这道门玄虚之事向来不感兴趣,便站在了门外廊下,没有进去稽首参加。他暗想,这凡夫俗子果然是愚昧得紧,要想“河清海晏、天下升平”,不知去祈祀大汉天子和我家父相,反而向这泥塑木雕的老君像祈祷膜拜,这又济得何事?这太上老君还能从香案上走下来把那些诸侯、逆贼替你们灭了,还你们一个升平之世?真是可笑可笑! 于是,他一抬脚,便往老君殿右侧的那一排净室走去,希望能够找到个道童询问一下那“玄机子”的所在。往前瞧了几间净室,里边都空无一人。他心下暗暗有些失望,正欲转身再向老君殿左侧的那排净室访去,却听得身后蓦然响起了一个清越淳和的吟哦之声: ……勤而行之,夙夜不休。伏食三载,轻举远游。跨火不焦,入水不濡。能存能亡,长乐无忧。道成德就,潜伏俟时。太乙乃召,移居中洲。功满上升,膺箓受图…… 曹丕闻得这吟诵之词甚是清奇,不禁停下了脚步,侧耳静聆,又听到那个声音缓缓吟道: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数术,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 听到这里,曹丕忽然想起了这些词句,乃是出自正宗典籍《黄帝内经》,而非旁门左道的诡秘虚诈之辞。他心念一动,便转过身来,向那间净室徐步走去。 他刚刚迈近那净室门槛,又听那声音在里面吟诵道:“青气如盖东涌来,罩得赤日变黄云!” 一闻此言,曹丕心下又一动。怎么这后面的词句又变得有些神神叨叨了?我本以为这里边坐着一个博学明道的君子,不曾想到他也讲出了这等诡乱之词。这个,该不该当入室访问他呢?他正迟疑彷徨之际,净室内那人再次缓缓吟道:“洒扫净室待贵客,客在门外却狐疑!” 曹丕听得分明,当下不再犹豫,便伸出手来,在那门扉之上轻轻拍响:“小生叨扰高人静修,失礼失礼了。” 那室门是虚掩着的,在他伸掌一拍之下,竟自向左右两边开了过去。曹丕往里一望,只见一位羽衣星冠、气宇灵逸的青年道士正悠然而坐,手中一柄乌木拂尘轻轻拂拭着面前的香几桌面,向他含笑而道:“这位公子,你终于来了。在下已然恭候你许久了。” 曹丕见他仿佛早和自己十分熟识一般,讲起话来竟是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全无陌生拘谨之感。他不由得喃喃问道:“这……这位道长,小生先前可曾与你相识么?” “在下玄机子,今晨起床闻得窗外枝头喜鹊欢叫,撒卦一算,便知公子您这位大贵人此刻将会莅临指教,所以在下已早早备好茶水,恭候您入内一叙了。”那青年道士面色一恭,伸出乌木拂尘指了指自己面前方几之上。那里果然早已放好了两盏热气腾腾的茶。 “您……您就是‘玄机子’?”曹丕一愕,“小生乃是一介寒门学子,并非什么大贵人,道长您认错人了吧?” “哈哈哈!这位公子,您不必掩饰,在下岂会看错?”玄机子将手中乌木拂尘往外一拂,一阵微风荡得那茶香四面飘了开去,“在下于望气、星相、占卜、算卦之术无所不通,无所不精,怎能不识得您这位贵人的真面目呐?您虽是衣着朴素、英华暗敛,然而头顶之上自有贵人之气直冲灵霄,如虹如霓,粲然可睹,岂会错哉?” “贵人之气?”曹丕暗暗一惊,嘴上却毫不放松,“小生真的是一介寒门俗子,头顶上哪有您所说的什么‘贵人之气’?” “唯贵人之身,方能有贵人之气。这位公子,您也是饱读经书之人,应该记得楚汉争霸之时,项羽的谋士范增曾讲过,刘邦‘头顶有气状若龙虎、色有五彩,乃天子之气’这话罢?又应该记得王莽篡逆之际,有术士曾见光武帝所居之南阳上空竟有煌煌赤气直逼牛斗?”玄机子并不气恼他一味矫饰,仍是款款道来,“凡俗之人,欲求这等贵气盈溢而腾亦不可得也……贵人之气乃天赋之奇、天兆之吉,谁能捏造得出来呢?” 曹丕听他讲得振振有词,便暗暗生了几分惊疑,假意问道:“那么请问道长,你且看小生这头顶之气是何色何状?又有何兆?” “人在门外问,心往室内驰。欲闻玄机语,还请进屋来。”玄机子并不立刻回答,只是笑眯眯地朝着他吟了一段偈语。 曹丕脸颊一红,只得迈步进了净室,反手又将室门轻轻掩上,半信半疑地行到玄机子面前坐下。 玄机子待他坐定之后,才又将乌木拂尘执在手中缓缓一挥,双目一睁,灼灼生光,看向他来:“这位公子,您头顶之上有蒙蒙青气亭亭如盖抟聚而罩,盘旋上下,奇妙绝伦——实乃自高祖皇帝头顶五彩之气、光武大帝头顶煌煌赤气之后所仅见的大贵之气!” “什……什么?蒙蒙青气?”曹丕怔了一下,“五彩之气、煌煌赤气、如盖青气……大贵之气……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玄机子却脸色一变,盯着他轻轻念了两句《道德经》里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然后避开了他追问的目光,悠悠一叹,“这位公子,你今天只需记得在下这番话就够了。有些玄机,天时未到,不能讲得太深,也不必轻易点破。到了你应该明白的那天,你自然就明白了。” 曹丕坐在那里听了一头雾水,半晌才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出来,心想:好你个道士!末了你是在弯弯绕绕地逗弄本公子玩呐!你再这么装神弄鬼的,本公子倒还没心情陪你再待下去了呢!当下,他脸色倏地一沉,冷冷说道:“这位道长好没道理!你既这般戏弄小生,小生就只有告辞而去了!”说罢,他身形一挺,便要起身而去。 “在……在下怎敢戏弄于您呢?在下戏弄您,那可是自犯大罪啊。”听了曹丕那话,玄机子的脸色大变,惊慌得声音都有些走了调,“今日道观会,一朝君臣分。——日后在下满门上下数十口人丁的身家性命可就系于您一念之间呐!” “罢了!你也不要拿这个‘大贵之气’说事儿了!”曹丕右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头,“玄机子道长,小生素闻您神机妙算、占卜灵验,今儿是特来向您求问个前程吉凶的。” “公子既有此令,在下何敢不从?”玄机子沉默有顷,缓缓而答。 曹丕一寻思:人人都说这玄机子是“百算百中、神仙再世”,那不过都是传言罢了,真伪难辨。自己向他求问占卜吉凶,须得不要有了“先入为主”的偏信之意,被他花言巧语给骗了。应该好好想一个办法出来检验他一番才行!若是请他预测未来虚远之事,只怕他又是信口开河、滔滔胡言,自己眼下也找不到事实证据来核验,自然也无从辨别正误……对了,可以向他探问自己的往昔之事,这样便可找到已有的事例一一与他的占断之言对照核验,便可万无一失矣。 于是,他心神一定,向那玄机子问道:“这样罢,小生前几个问题只问往昔之事,你便据此而断;倘若你占断得对,小生自会重重有赏;倘若你占断有失,那就休怪小生把你扭送到官府去治你一个‘妖言惑众’之罪!” “公子与在下邂逅相逢,存有这种疑虑,自然不足为怪。”玄机子颔首而道,“有什么问题需要在下为之占断,你尽管问罢!” “那好,这位道长,你且先占断小生素来所习何籍何经?学术文才如何?能否通过朝廷的考试察举?”曹丕一开口就问了一个刁钻古怪的问题。自古以来,占卜术士大概只能预测人之穷通贵贱寿夭,却似乎从来没听说谁能推断得了学业才艺的。他心底暗暗冷笑,看你这个“玄机子”如何化解这一难题…… 玄机子坐在他对面,向他脸上端详了片刻,忽然手中拂尘一摆,侃然而道:“公子你清眉入鬓,长而过目,正应着上天列宿‘文曲之星’的吉兆;所以你年方八岁便能提笔赋诗,到十岁已深通屈原之《楚辞》、司马相如之妙赋,然而于典籍学术之上却不甚着力。这也没什么可懊恼的,只因你系天纵伟才、富贵自来,已然不须借文士举人仕进之途而立身天下矣!” “不须借文士举人仕进之途而立身天下?”曹丕一愕,似是有些不太明白。 “不仅如此,而且公子你日后必能文高一世、指点群英,而天下文士学子无不以你之亲笔褒扬为莫大之荣!”玄机子正色又道。 听到这里,曹丕又有些糊涂了,但他心里分明知道:这玄机子说他“年方八岁便能提笔赋诗,到十岁已深通屈原之《楚辞》和司马相如之妙赋”,甚至连讲他“典籍学术根基之上却不甚着力”这一缺点,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他略一沉吟,又问道:“道长,那么你且占断小生家中兄弟几人?小生于兄弟之间岁居第几?” 玄机子听问,抬眼盯了他片刻,徐徐又答:“公子,你家中兄弟情形有些复杂。与你同父同母的兄弟共有三人,与你同父不同母的兄弟共有二十余人,而你现在在贵府诸位兄弟之中,年岁最长,位居长子!” 此言一出,曹丕不禁心头大震。自己同父同母的兄弟确有三人——曹彰、曹植、曹熊,只不过曹熊因身患暴疾在前年去世了;父相也确有二十几个儿子,就等同自己也确有二十几个同父不同母的兄弟——这个青年道士果然有些门道,竟是一点儿也没讲错。 他正沉吟之际,玄机子手中乌木拂尘轻轻一挥,哈哈笑道:“罢了!罢了!这位公子,你所问的问题不过是常人耳之能闻、目之能睹的寻常之事罢了。在下却要向你讲一个对你来说甚是隐秘的占断,你可否愿意一听?” “道长但讲无妨。”曹丕此刻对他不觉已平添了几分尊敬。 “在下据先天易理面相数术推断,公子,你面目敦厚,生有戊土黄中之德。假如在下没有推断失误的话,你腹部应有一片状若浮云的沉黄色胎记,同时在胸膛正中生有一颗朱砂赤痣,不知在下讲得可对?” 曹丕听罢,面色剧变。这等贴身秘密之事,休说外人万万不知,便是自家兄弟也未必了解得如此清楚。而这玄机子居然一口道穿、毫无差错,岂非神人也?他怔了半晌,才向玄机子伏身一礼,道:“道长真不愧为‘百算百中、神仙再世’!小生佩服之极!” 玄机子手捧那柄乌木拂尘,满脸含笑,颔首不语。 曹丕蓦地挺起身来,面容一正,又向玄机子恳切地说道:“道长……道长……小生近来颇有烦扰苦恼之事,还望您指点迷津助我渡过难关!” “你所说的‘烦扰苦恼之事’,在下已然知道了。”在窗外重重绿萌的掩映下,玄机子的面庞突然显出一种莫名的神秘高深来,“唉……公子,你本是‘子以父贵’、‘鸾随凤腾’、‘坤随乾升’的大贵命格,尽可坐享绵绵福泽基业……” 听到这儿,曹丕心头暗暗惊喜,只觉这道士的话字字句句仿佛都讲到自己心坎里去了。他正暗喜之际,那玄机子语气忽地一转,竟是一声长叹:“只可惜你命格之中的‘比肩’太旺,大有插手夺你基业之势。这四五年间,你将有若立乎危岩之下,时时须得惴惴小心、谨慎应对。这一道难关,你若闯得过去,自是福祚绵绵、贵不可言;你若闯不过去,则万事休矣!” 一听此话,曹丕心头犹如被千斤重锤沉沉一击,“嗡”的一阵耳鸣乍然爆响——只见他脸色灰白,双手几乎要从掌心里挤出血水来,嗫嗫地问道:“这……这……道长,可……可有什么补救之策吗?” “补救?补救?”玄机子喃喃地说着,在他面庞上上下下打量了半炷香的工夫,蓦然间像灿灿一亮,仿佛从他面相之上找出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惊喜地说,“哎呀!在下刚才有一处地方看走眼了。你这右脸颊上这颗‘天赐贵人痣’生得真是太巧太好了!唉……真是冥冥之中上天已有定数啊!上苍给你安排了这许多的劫难,同时在你最关键的时刻又给你送来了帮助你化险为夷的‘天赐贵人’……上苍待你真的不薄啊!” “什……什……什么‘天赐贵人痣’?”曹丕急忙伸出手掌向自己的右脸颊上摸了过去,“它……它有什么作用?……它……它能补救小生的命运吗?……” “这‘天赐贵人痣’实乃命相之上的大吉大利之兆!得到这颗吉痣,你命中注定将会与一位德才兼备,可以为你济困解厄的大贵人有缘有分,并且最终在他的鼎力相助之下心想事成、马到成功!”玄机子用手指了一指他右颊上那颗小小的黑痣,神色极为郑重地向他讲道,“公子,在下希望你要好好珍惜这个‘天赐贵人’,好好抓住这四五年间的紧要时机,小心谨慎、步步稳进,最终必能龙腾九霄、大展宏图的!” “天赐贵人?天赐贵人?我要好好珍惜这个天赐贵人?”曹丕瘫坐在席位之上,心情忽而好似热锅里的开水一般沸腾不息,忽而又似大海上的浪涛一样激荡不已,口里只是不住地喃喃自语着,“可是这个‘天赐贵人’是谁?他在哪里?我要到哪里去找他?” “这个‘天赐贵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现在谁一直在帮助你走近心中的目标,谁就是那个‘天赐贵人’。” 玄机子的声音突然显得有些飘忽不定,仿佛正渐渐消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曹丕霍然双目圆睁,从席位上一跃而起,站在屋中茫然四顾,却见这间净室已是空空如也——不知什么时候,玄机子已然杳无踪影,只剩下方几上两盏清茶冷却得没有一丝热气。 一切,都仿佛是一场神秘的梦……

眼线

从窗缝间瞧着曹丕慌慌忙忙地奔出了那间净室,又似无头苍蝇一般在青云观中乱找了一气,终于看到他怅然出观而去,玄机子这才轻轻吁了一口长气,在密室内的榻席上坐了下来,向屋角里一直静静而坐的那个人有些懒懒地说道:“仲达,你要周某扮演的这一出戏可真累啊。既要扣人心弦,又要循循善诱;既要令他深信无疑,又要令他勿生歧念。换了是别的玄门术士,还未必应付得过来。” “那是,那是……”坐在密室屋角的司马懿缓缓起身,向他走近过来,脸上笑容可掬,“我灵龙谷紫渊学苑中的周宣周师兄一向善观天人之变,通识占卜之理,能洞知未来之事,岂是那寻常的玄门术士可比?今日依小弟之见,周兄你的占卜推断之能已然突飞猛进、造诣非凡,只怕堪与师父的数术之才比肩而立了!” 周宣呵呵一笑,将那柄乌木拂尘在手里把弄了几下,忽似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司马懿,说道:“仲达,你为何要让周某对这个公子故弄玄虚地扮演这么一出活戏呐?” 司马懿转眸凝视着他,对他肃然讲道:“这个曹大公子,将来对你我师兄弟而言,实在是关系重大啊!周兄,自我大汉立国近四百年来,前有张良、京房等高明之士,以易数之术匡时安君;后有郅恽、赤符子等博学之才,以命理之学顺天济民。周兄你的占卜之术堪称‘百算百中、神仙再世’,若是不能匹配上那官秩二千石的‘太史令’之位,岂非天道不公、大为可惜?” “唉……功名富贵飘若浮云,哪里是你想抓就抓得到的呢?”周宣将手中的乌木拂尘有些怅然若失地甩了一下,轻轻摇头一叹。 “周宣此言差矣。天下之事,只要立定志向、笃行不懈、持之以恒,决没有办不成的。”司马懿的声音显得极为刚劲有力,“你只要让这位公子对你敬若神明,有疑必求,你日后不消说能当上一个小小的太史令,只怕封侯赐爵之荣都是唾手可得。” “呵呵呵……听仲达你这么说,这位公子简直就成了当世太子一般的贵重要人……”周宣斜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 “他本来就是当世太子一般的贵重要人——只因他是当今丞相曹操的长子曹丕!”司马懿面色一正,声音顿时显得十分沉缓而又幽深,“现任太史令王立曾言:‘前太白守天关,与荧惑会;金火交会,革命之象也。今汉祚将终,必有人杰起而代之。’周兄你是深通易理数术的,放眼天下,他口中所讲的这个‘人杰’若不是曹操,又会是谁?” 他这段话恍若悠悠钟鸣在周宣耳畔震响。是啊,自己亦久观天象,察知炎汉四百年之气数将尽,曹氏代汉建业也是大势所趋。这正如司马懿所言,恰是我以命相数术而猎取功名富贵的大好良机啊!自己确实应该与司马懿齐心合作,好好抓住这个良机,借此出人头地、荣登高位。 司马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周宣恍然大悟、惊喜过望的表情,这才暗暗放下心来:用来监控和诱导曹丕的“棋子”,终于又敲定了一枚——只要自己在合适的机会让他发挥效用,必能收到四两拨千斤之奇功。 其实,今天周宣在净室内给曹丕讲的那些故弄玄虚的话,都是他事先编好之后通过周宣之口说出去诱导曹丕的。那个“亭亭如盖”的“大贵之气”的说辞,是自己用来勾起曹丕贪得无厌的浮华虚荣之心的;那个“比肩太旺、插手夺嗣”的说辞,是自己用来勾起曹丕面对兄弟相争的危惧自保之念的;那个“天赐贵人”的说辞,则是自己用来勾起曹丕在寻求外援之际彻底投向我司马家的倾心交结之情……只要在丞相府中把曹丕这张“王牌”牢牢抓在手里,就如同曹操当年把天子刘协那张“王牌”牢牢抓在手里一样,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之大略才会根基扎实、无懈可击,才会有水到渠成、登峰造极的那一天。 送走了周宣,司马懿并没有立刻离开青云观。他在密室里将思绪细细地整理了一遍,直到确定自己在整个事件里没有留下任何错漏之处,这才缓缓起身,打开了密室的扉门,悄悄沿着偏殿的长廊走将出去。 “司马君,来去何必太匆匆?”一个柔柔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恰似黄莺出谷、清丽如歌。 这声音在外人听起来确是柔美动听、悦耳至极,然而它传到司马懿的耳中,却似一柄无形的利刃深深地刺了他一下。他的心蓦地一阵狂跳,仿佛不由自主地要从胸口间直蹦出来。他紧紧地咬了一下双唇,缓缓回转身来,往身后长廊的那一头望去。 只见方莹全身上下一袭绯红纱衣,翩翩若仙,仿佛乘着仲夏夜的习习凉风飘然而近,入眼之际恍若玄女临凡,一派清韵芳华宛若汩汩清泉漫目而来。 司马懿静静地迎视着她,脸上肌肉蓦地抽搐了片刻,微微变了几变,终于还是恢复成一泓止水。待得方莹款款走近,他微微欠了欠身,慢慢说道:“司马懿在此见过……方夫人……” “方夫人”三个字仿佛一支利箭射中了方莹的要穴,让她从莫名的欣然与惘然里掉回了冰冷的现实之中。她身形微微一晃,终于慢慢把持住了自己浮浮荡荡的心情,灿灿然一笑,说道:“司马朗大人已经见过……见过妾身了。他的话,妾身也都听明白了……”说到这儿,她的语音稍稍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司马懿,又道,“不过,妾身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是应该亲自见你一面……有些话,也许当面问一问要好一些……” 司马懿心底一阵绞痛。有些话当面亲问又如何?亲自相见又如何?为免长痛不绝,相问不如不问,相见不如不见啊……他垂下了双目,只是不敢与她对视。 “听说你成家了?”方莹的语气很淡很淡,然而声音却轻轻颤抖。 “是的。”司马懿木然而答。 “尊夫人想必一定是当年赠送冰绡帐给你纳凉的那个‘春华’妹子罢?”方莹的声音里如同浸透了深深的回忆,在徐徐晚风中显得更加颤抖了。 “……” “那她可真是有福了。你可一定要转告我对她的恭贺。”方莹的话声里渐渐透出来一丝莫名的凄然,“灵龙谷中、栖凤岩上、公子舞剑、倩女抚琴,可惜已成梦幻泡影矣!而春华妹子终得贤夫,也让妾身对这茫茫红尘乱世不至于那般灰心绝望了……” 司马懿双目泪光蒙蒙,他的右手禁不住向腰间佩着的那只香袋缓缓伸去,香袋被轻轻解开,一截白润如雪的玉箫倏地跳进了方莹的眼帘之中——那正是她当年赠送给他的那支白玉箫。 只听得“嘤咛”一声,方莹玉颊微微变色,腮边泪珠滚滚落下,娇躯亦是轻轻颤抖了起来:“你……你……你何必如此?你又让莹儿乱做迷梦了,司马大哥!”她猝然失控脱口喊道,“你……你不如带了莹儿离开这里吧!” 司马懿避开她滚烫的目光,转过头去,任脸颊边的泪水狂泻…… 方莹见状,满腔的灼热不禁又慢慢冷却了下来,冷成了一块沉重的寒冰堵在了自己的心口之上。她静默许久许久,才开口茫然自失地说道:“刚才是妾身在说梦话呐!让司马大人见笑了。司马大人是什么人?司马大人是管宁师父眼中的‘治世英雄’,是同门师兄弟心目中的‘旷代人杰’,是你们司马家光大门楣、振兴基业的‘天之骄子’……你身上承载了太多太多别人的期许与重托,你心中装满了太多太多的抱负和志气。这一切你怎么可能会舍弃呢?我,我还是那么傻啊……” 她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旁若无人地从司马懿身边移步而过,径自向长廊的那一头走去。她的声音也渐飘渐远:“司马大人!您放心!今后妾身会全力支持你实现你所有的宏图大业的。既然你今天不能带了妾身绝尘而去,妾身就会让你一生一世都无法忘却我,忽视我,离开我……” 司马懿紧紧握着腰间那支白玉箫,泪流满面,哽咽着答不出话来。 “当”的一声钟响悠悠漾开,引得他心境一片波动。夜风徐徐穿过梧桐,带来阵阵清凉。繁星密布,璀璨的银河横亘天幕,悠远而又神秘。他静静立在廊下,倾听着檐角铜铃的叮叮轻响,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脑际仿佛响起了自己儿时熟知的那首乐府诗曲的吟唱之声: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彻底搞定曹丕这颗棋子

凉风一阵阵吹进屋内,弄得烛架上的灯焰忽明忽暗、飘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司马君,你难道一句话也不肯指教在下吗?”曹丕直盯着司马懿,心情就像那被风吹得乱跳乱动的烛焰一般忽上忽下的,眼睛里浮满了失望之色—— 他几乎把自己昨天在青云观里见到那个“玄机子”的所有情形都告诉了司马懿,只是隐去了关于“天赐贵人”的那一部分内容。然而,司马懿坐在他的对面,却是目光沉沉,只是静静地听着,始终一声不吭。 “大公子,依您之见,这个‘玄机子’所讲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呢?”司马懿终于开口问他了。 “这……这个‘玄机子’神神秘秘的,就像妖人一样让人高深难测。”曹丕嗫嗫地回答。 “这个‘玄机子’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司马懿毫不理会他的支吾,继续追问了一句。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曹丕一定要对周宣之言从心底里存有几分相信才行,否则这后面的一切谋划都将无从谈起。 “这……这……这个‘玄机子’的话,大体上似乎还是有七八分可信的。”曹丕被逼到了死角之上,只得如此答道,“在下……在下怀疑他是黄巾妖道张角一流的妖人……司马君,在下该不该禀告父相大人把……把他抓起来杀掉?” 司马懿瞧着他深深地一笑:“大公子,你怎么去向丞相大人禀告?倘若查实了他真是妖人,别人会抓住口实追问大公子你,你是如何认识这妖人的?你与这妖人是不是有什么瓜葛?再加上另外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旁边推波助澜,大公子你可就说不清楚了。这恐怕反而对大公子你更为不利吧?” “那……那……在下应该怎么办?”曹丕嗫嗫又问。 “其实,依懿之见,这个‘玄机子’与大公子先前毫不相识、素昧平生,居然在与您初次见面之下便能推占出这么多的精准之语。由此可见,此人亦堪称是京房、郅恽、赤符子一流的玄门异士。”司马懿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来,“这样一个通晓吉凶运程之兆、洞知过去未来之事的高人异士,大公子倘能将他暗暗纳为己用,岂非如虎添翼、助力大增?大公子你以为如何?”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后来又要偷偷躲避而去?”曹丕有些恼恨地咬牙而道,“这般藏头露尾的行为,也太过诡异了。” “大公子,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一介玄门术士,与你乍识而剖心,交浅而言深,讲的又都是一些不可泄之于人的隐秘之语;他不乘机避你而去以观后效,莫非还真要待在那里被你抓住不放?你刚才不也曾想逮了他下狱吗?不过,你此刻也不必再去管他。倘若你与他真有天定之缘,日后时机一到,你与他自有重逢相交之日……” 曹丕听了,缓缓地点了点头:“唉……这个‘玄机子’的有些话还真是有些门道的。只可惜他不知跑到哪里去躲起来了,其实本公子还真有几个疑点要好好请教他一番。” 司马懿站起身来,走到厢房墙壁边,伸手将那两扇窗户轻轻关上。室内烛架上的灯焰再无夜风吹动,便笔直向上地高高燃了起来,照得满屋亮堂堂的。 曹丕的心情随着这份敞亮也一下变得亮堂起来,他轻轻笑着说道:“这‘玄机子’居然说本公子头顶上有‘亭亭如盖’的‘大贵之气’,他莫不是在预言本公子将来会继承父相的钧位而荣膺宰辅之贵罢?” “不对。”司马懿缓步走回到他面前坐下,双目一动不动地正视着他,“这‘玄机子’已经多次暗示了,您头顶上的‘大贵之气’是继高祖皇帝头顶‘五彩之气’、光武大帝头顶‘煌煌赤气’之后所仅见……也就是说,您头顶的贵气实乃帝王之气!” 他此话一出,顿时震得曹丕心脏一阵暴跳,脸色转而煞白:“司马君——这话说不得的!这话万万说不得的!” 司马懿的脸上静若止水,竟是波纹不动。他继续言道:“这样的话,亦并非在下一个人在说了。太史令王立大人深明天道,其星相数术之妙天下罕见,不也说出了这样的话:‘前太白守天关,与荧惑会;金火交会,革命之象也。今汉祚将终,必有人杰起而代之。’——依懿之见,当今天下能代汉立国而令四方恭服之人杰者,莫过于曹丞相也!” “司马君!司马君!”曹丕一下从席位上跳了起来,大惊失色,惊慌着呼道,“你……你……这些话简直是在置我沛郡曹家于不忠不逊之地啊!本公子不敢听之也不忍听之!” 司马懿坐在榻席之上,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待他扭扭捏捏地又坐回了自己面前之后,才又缓声而道:“其实,在下知道今夜讲出这番话来,倘若有朝一日被曹丞相察知,说不定便会一刀杀了在下以证他的清白。然而,在下还是无怨无悔地将大公子您迎到了屋内并讲出了这番发自肺腑的话来,您又何必存有自外于在下的心思?” “啊,司马君……司马君如此看重本公子,如此看重我沛郡曹家,实是……实是……”曹丕在强烈的激动之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司马懿分明是在说,他已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我的手中,交到了我沛郡曹家的手中。既然司马懿连性命都交给了我,交给了我沛郡曹家,我、我们沛郡曹家岂能反而对他存有“见外”的心思? “大公子,你可知道在下甘冒奇险,是为了什么吗?”司马懿的声音突然变得字字千钧。 “司马君深明天道、心忧天下,完全是……完全是顺应民心天意所向。”曹丕肃然说道,“不像孔融那个狂儒食古不化。” “大公子的话真是讲到在下的心坎里去了。”司马懿的脸色也极为严肃,“如今天下的有识之士都已看出,大汉王朝已然气数将尽,只有曹丞相削平诸逆,拯民于水火,才能堪当代汉治世之重任。天道无亲,百姓与能。有盖世之功者必当受盖世之赏。所以,混齐六合、南面以制、移神器于己家、代衰汉以定祚,实乃曹丞相应得的盖世之赏。” 他讲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肃然又道:“而大公子身具帝王之奇相,负有大吉大贵之瑞兆,更是天命所归的一代英主。能与大公子相识相交,我司马家实是莫大之幸!所以,今日在下愿向大公子倾吐肺腑之言。我河内司马家从心底里深切地盼望着、支持着大公子能够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 “啊,本公子承蒙司马君这般看重,实在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曹丕心中狂喜,连声音都禁不住大大地变了调。 司马懿的一番话,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更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期望——“天赐贵人”这四个字恍若电光石火一般“刷”地在他脑际里一激而活、倏地凸显了出来。难……难道司马君就是那个“玄机子”口中所说的那个能助我“逢凶化吉”“一路高升”的“天赐贵人”?他睁圆了双眼,牢牢地盯着司马懿——仿佛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无翼而飞了一般。 “大公子,我司马家为什么会深盼着你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呐?是因为只有大公子的聪明贤德,才能将曹家的大业发扬光大。而且遵循万世不易的立嫡立长之礼法准则,也只有大公子成为曹家大业承袭之人才是天顺人从、天道所归。” 听着司马懿这么恳切的话,曹丕的眼眶里不禁一阵阵潮热起来。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已经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些话,大公子,你应当永远铭记在心,决不可轻易泄之于外。”司马懿的目光突然一下变得极深极深,“如今,曹府内外强敌环伺、险不可测,不少异己之士都在搜索曹家的‘把柄’——为了曹家大业、为了丞相大人、为了大公子你自己的安全,这些话只能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可再有第三人知晓。” “这个……本公子自然是懂得的。”曹丕答道。 “还有五六天时日,曹丞相就要亲率大军南征荆州了。”司马懿注视着曹丕,慢声说道,“依懿之见,他在出发之前,可能会召见大公子、三公子去嘱咐一些要事的,也可能会考问你们一些重要问题。懿认为大公子应该时时刻刻站到建立曹家大业的高度,站到丞相大人‘代汉立国’的角度去思考他的问题。” “司马君……父相大人他……他会问本公子什么问题?您……您帮我猜一猜吧!” 曹丕在潜意识里已将司马懿完全看成了最可信任的“天赐贵人”,情急之下便毫无顾忌地脱口问道。 “如果曹丞相问到您是愿意和他一同南下荆州还是留守许都,您就一定要回答,自己甘愿留守许都。” “什么?留守许都?司马君,你先前不是曾经说过,陪同父相南征,一则可以建功扬名,二则可以为父相分忧解难,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吗?况且,说不定三弟他会答应陪同父相南征呐。” “大公子,在下先前是曾经这么说过的。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时移而事变,我们的对策也应该随之灵活改变。”司马懿的声音仿佛就是从一个无底黑洞之中缓缓传出的,“首先,据懿所知,三公子已经托病不起,似乎还在暗暗地生着丞相大人诛杀孔融的闷气,所以他是绝对不会陪同丞相大人南征立功的了。既然三公子不会南下荆州,大公子你一个人再去南边就没了比较,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了。而且,依懿之见,丞相大人最放心不下的地方,只怕还是咱们脚下的这个许都。大公子,你好好想一想罢……”

贾诩做了一个梦

七月十六日,最后一次南征议事大会在丞相府白虎堂召开了。在这次大会上,太中大夫兼丞相府左军师贾诩第一次坐到了曹操右手一侧长席的首位上,在此之前,这个位置是专门留给尚书令荀彧的。丞相府另一位右军师荀攸没有参加这次大会,他被曹操派去许都城外驻军行营里安排挥师南下的筹备事宜了。 白虎堂上,自贾诩而下,钟繇、华歆、曹洪、曹仁、夏侯渊、董昭、司马朗、崔琰、毛玠、杨修、司马懿等,按照往常的惯例分左右两条长席依次恭然而坐。让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丞相府大公子曹丕、三公子曹植在曹操指定的大堂东角处也列席参加了此会。 “今天是本相在许都最后一次召集大家共议南征荆州事宜。”这二十多天来几乎是夜以继日的军务操劳,让身板一向硬朗的曹操也有些吃不消了,脸上隐隐显出了几分疲态。然而,当他一坐到会场中心的主位之上时,整个人一下仿佛比吃了华佗炼制的什么灵丹妙药还要精神抖擞、意气昂扬。他的整个身躯在无形之中似乎也陡然变得魁梧了许多,顾盼之际竟有一股汹涌澎湃的雄壮之气顿时笼盖了全场——这是一位天生帅才在战鼓号角吹响之际,自然流露出的凛凛威风。南征之役尚未打响,曹操已然提前进入了那种饱满紧实的战斗状态中。 他扫视了一下会场,一个字一个字就如铁铸一般地说道:“本相在此恭请在座诸君针对南征事宜各抒己见、查漏补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是当面指着本相的鼻子直斥本相先前部署当中的举措失当之处,本相也一定会笑脸相纳、重重有赏!” 他话音落地,场中却是一片沉默。丞相府南征议事大会在这二十多日里已经开了不下五次了,每位臣僚都觉得自己该进献的几乎都差不多进献完了,该建议的也几乎都建议完了。 然而,曹操仍是坐在方榻之上,一脸诚恳地等待着他们发言。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华歆咳嗽了一声,举手一礼,在得到曹操点头同意之后,才起身在堂中地板之上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讲道:“丞相大人……华某特冒死请求辞去许都后方坐镇统领使之职,望予恩准。” “华大人何出此言?”曹操脸上表情有些愕然。 华歆把额门碰触在地板上紧贴着不敢抬起来正视曹操,似乎很是惭愧:“禀告丞相大人,华某实非经纶庶务的精干之才,这十多日来埋首南征军需粮械供奉之事,实是深感力不能支,长久下去只怕会误了丞相大人的南征军务……华某恳请丞相大人另择高明之士以代之。” 曹操默默地听完了他这番诉苦,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自己事先也很清楚,以华歆的才干能够接下这许都后方坐镇统领使之职,本就是难以想象之事。这是需要“萧何之才”的,华歆他哪有这“萧何之才”?想当年,官渡之战时,荀令君也是担任坐镇许都后方以及军需供应之职,竟能统举兖州、豫州两州二十三郡所具之人力物力,对抗袁绍辖下的冀州、幽州、并州、青州、辽东五州六十二郡所积之人力物力。面对对方强盛于己近十倍的压力,他犹能游刃有余,何曾叫过一个“苦”字?而这华歆才接手此职十余日,便已是手忙脚乱、叫苦连天。唉,人与人之间的才能悬殊何其巨大也。可惜……荀令君又一直养病在家声称不耐繁剧、不能应事……他蹙了蹙眉头,冷然而道:“华大人不必推辞。朝廷目前正是亟需用人之际,还望你奋力而为、尽心报效朝廷才是。倘若您你有什么应付不来的地方,本相建议你前往荀令君处多多请教。”他话声顿了一顿,又给他打气道,“你放心——以我冀州、幽州、并州、豫州、兖州、徐州六州中原全境之力,直往那荆州区区八郡之地倾压而去,岂非以石击卵乎?” “这……”华歆微微抬头斜眼一看,见曹操已然变了脸色,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再硬拗下去了,便十分知趣地闭上了嘴。 “况且,本相一向长于‘以战养战、资粮于敌’——”曹操仍是盯视着他,继续缓缓而道,“只要此番南征能在两个月内荡平荆州,本相这三十万大军所需的钱粮军械有大半的负担就无须你在后方操心了,你只要给本相打理好这两个月内的一切军需事务就够了。” “丞相大人既然成竹在胸,华某也唯有勉力而为、恪尽职守,只求不负丞相大人所托。”华歆听得曹操话语间竟还如此顾及自己的难处和感受,自己当然也不能“不识抬举”了,急忙顺势“滑驴下坡”而去。 安抚好了华歆的畏难情绪,曹操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又在堂中在座诸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投向了离自己坐得最近的贾诩:“贾大夫,您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建议和意见吗?” “这个……这个……贾某没有什么要补充。”贾诩急忙侧身一躬,淡淡地答道。他身形坐正之后,仿佛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一拍自己的脑门说道,“对了,贾某听闻丞相大人一向是精通解梦、释梦之术的,贾某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冒昧恳请丞相大人指点解析一下,不知可否?” 白虎堂上众人一听,几乎都暗暗失色。这贾诩也太有些胡闹了。在白虎堂上参议南征事宜,这是何等庄重严肃的活动,他贾诩居然当成了儿戏,还公然有请丞相大人当众为他解梦、释梦?当真是西凉陋儒之习未脱,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在诸人窃窃私语的议论中,只有司马懿神色如常不为所动,紧紧盯视着贾诩的一言一行。 “哦?贾大夫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怪梦?”曹操初听他所讲之话时微微怔了一下,突然暗暗醒悟过来,顿时一下来了兴致,“您且讲来给本相先听一听。” “那……就请丞相大人恕属下冒昧叨扰了。属下昨夜在梦中见到了一座金碧辉煌、气派非凡的巍巍宝殿,它凌霄而立、壮观无比,看得属下实在是忍不住目醉心迷、啧啧称叹……”贾诩容色一正,却是煞有其事地娓娓道来,“属下慢慢走上前去,认真看着看着,却渐渐发现这座宝殿有些隐隐的蹊跷之处。它殿顶西边的檐角吊着几只铜马风铃,晃晃荡荡,被风吹得叮叮直响;它殿顶东边的檐角却是吊着一只斗大的铜猴风铃,沉甸甸的,摇摇欲坠;最不够完美的地方,是它殿顶正中那根最大的横梁,脱落了不少金漆,仿佛还钻进去了一些蛀虫。丞相大人,依您的高见,属下这个怪梦应该做何解析呢?” “哈哈哈……贾大夫,俗谚有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大概是你平日里想住新房想得太执著了!所以你才会梦见这座殿宇的。”曹操暗暗思忖了一阵儿,倏地便有所悟,眼珠一转,脸上却并不显出异样的神色来,笑道,“这样吧,倘若您此次辅助本相取得南征全胜,本相定要让将作大匠满宠按照你梦中所见殿宇的模样,好好地修建一座全许都城中除了皇宫之外最豪华、最壮观的殿府奖赏于你!在座诸君皆可作证,本相绝不食言。” 贾诩瞧见曹操一边放声笑谈,一边暗暗向自己使了个眼色,顿时明白他已全然领悟了自己话中深意,也便拈着颔下的一绺胡须,点头笑答:“丞相大人一言既出,自是驷马难追。属下今日就在这里先行谢过丞相大人了!” 堂上诸人一听,也都哄然而笑。司马懿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转头向坐在自己身侧的杨修轻声说道:“贾大夫真是有些逗人,绕了个圈子是想在自己南征立功之后请丞相大人赏赐他一座华丽非凡的殿宇豪宅啊!”心底却暗暗想道,什么“铜马风铃”“铜猴风铃”“横梁有蛀”,全是他在巧妙设喻暗谏曹操呐!这个贾诩,说话做事真是圆滑之极,简直让人逮不到他半点儿把柄。 杨修却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头,轻轻答道:“这个贾大夫最是喜欢故弄玄虚、神神叨叨的了,杨某可不欣赏他这种风格。” 司马懿听了他这话,不禁暗暗斜眼瞥了他一下:你这杨修,虽是才识出众、文笔不俗,怎么一开口竟是这般的浅薄?唉,又是一个孔融一般的书呆子、卫道士…… 那边,曹操表面上随着众人正自纵声大笑,心底却是一片雪亮。贾诩煞费苦心编出这个“怪梦”,是在暗暗告诫他——所谓的“华丽宝殿”,就是指他的曹家大业嘛;那几个“铜马风铃”,是指西边关中一带,马超、韩遂等人坐拥十万铁骑,虎视眈眈,随时便会东侵而来;那个斗大的“铜猴风铃”,是指东边的扬州一带,孙权、周瑜等人潜兵伺伏、游弋江淮,隐藏不测之变;那殿顶正中“横梁生蛀”,是指他的心腹根本——许都,杨彪、伏完、马腾、赵彦等异己之士暗中勾结,随时也会乘机发难。这三大隐患,都是自己南征荆州之际最为头痛的问题。 对这三大隐患,曹操已经绞尽脑汁、竭尽所能地想出了许多对策,但都不能从根本上彻底解决问题。他也清楚,随着自己一个月前诛杀孔融之后,自己先前“挟天子以令诸侯、借天子以纳人心”的大略已然完全“破产”,再也不能像在官渡之战时那样拥有凌驾于敌手之上的政治优势了。也就是说,他今后只能依靠自己的实力来和这些敌手们硬打硬碰了,而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恶性消耗战是最笨拙的,也是自己“以寡敌众”难以承受的。所以,对这三大隐患,他只能尽量避免它们的密集爆发从而产生连锁效应,委实难以彻底根除。 首先是江东孙权那边的问题,这一点最让曹操顾虑。南征荆州之前,他也知道应该采用一些怀柔手段将孙权暂时稳住才是上策。其实通向孙权那里的人脉线络也不是没有,孙权幕府中的文吏之首张昭、顾雍、孙邵、秦松等,就一直与荀彧、王朗等私谊交好,关系密切。但是,此时此势之下,荀彧、王朗还会为自己与孙权一派牵线搭桥吗?这个想法拿到桌面上来,连曹操自己都怀疑它的可行性。所以,对江东孙权一派,他只有采取“置之度外、临机应变”的策略了。 其次是许都内部暗敌四伏的问题。对付杨彪、伏完、马腾等汉室忠臣,曹操只有先把他们中间的首领人物杨彪牵制住——把杨彪的独子杨修扣在自己身边当人质。关中杨氏是四世三公的儒林望族,唯有杨修是杨彪老来得子而继后为嗣,是杨彪一脉两代单传的独苗。杨彪应该会顾虑到这一点的,未必敢做出太过激烈的决裂之事来。 至于卫尉马腾,曹操本来也是可以强行挟持他一同南下荆州的。但是,这样一来,就会迅速激化自己与关西马超、韩遂等的矛盾,说不定立即便会爆发一场大混战。若是如此,自己哪里还能抽出身来一举拿下荆州?自己再在关西和马超、韩遂他们纠缠个一两月后,只怕荆州早被刘备乘机反客为主、鹊巢鸠占了。那样的后果可就更严重了。所以曹操明知自己在许都留下马腾是个大大的隐患,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由他去了。只要自己南征荆州的途中西凉马氏不跳出来打自己的岔儿,自己便可用最快的速度一举抢占荆州,待得站稳脚跟之后再行分兵西防。那时候,自己就能首尾兼顾、高枕无忧了。

以楚制楚、楚人治楚

曹操一边在脑海里这么翻翻腾腾地想着,一边却在面容上保持着一份让人永远也望之不穿的镇定自若。他渐渐收起了思绪,又向堂上诸位臣僚缓缓扫视而去。 最后,他的目光倏地一亮,凝定在了左手一侧长席末位上坐着的司马懿脸上。这个司马仲达,前段日子里那本《南征励军诗集》还办得不错,在许都内外也造成了一些影响。听他大哥司马朗讲,他这一次居然还自告奋勇主动报名参加南征,请求立功报国。唔,有志气。我丞相府中的掾吏,那就应该学着做能够“入管机要、出典方州”的文武通才!却不知他在兵法谋略之上有无过人之处,且待本相问他一问。 曹操抚了一抚胸前的垂须,远远地注视着司马懿,慢慢开口问道:“司马仲达,你可对此番南征荆州有何建议?不要拘谨,放胆讲来。” 司马懿听到曹操突然点名问他,心头先是暗暗一惊,立刻又意识到这正是自己表现才华,接近曹操的最佳机会,实是不能轻易放过。他急忙在脑际里飞快地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面容一敛,恭恭然出席答道:“属下承蒙丞相大人垂问,甚是惶恐感激。为了南征大业万无一失,属下便根据自己当年一点儿浅薄的郡县庶务经验,斗胆献上一条愚钝之策,恳请丞相大人万勿见笑。” “讲。”曹操紧盯着他,目光灼亮如电。 “属下在此冒昧而陈了。此番南征荆州,以丞相大人之赫赫神武,必是能一战而胜、一鼓而下的。然而,占据荆州之后,却不可不审虑如何运用荆州八郡之资进取江东。”司马懿面色恭敬之至,口里所讲的话语却如一柄利剑节节出鞘、寸寸逼人,“所以,属下斗胆建议丞相大人拿下荆州之后,立刻施行‘以楚制楚、楚人治楚’之策,一则从容纳尽荆楚士民之长为我所用,二则及时建立一个与当地士庶关系和睦的荆州牧府,以消来日之隐患。” 他此话一出,坐在曹操右手边的贾诩全身蓦地一颤,原本恹恹欲睡的神情不禁一扫而光,惊讶异常地看向司马懿。 “以楚制楚、楚人治楚?”曹操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目光亦是猝然一亮,“司马仲达,你且细细讲来。” 司马懿仍然显得谦恭之极,款款言道:“王者之略,在于不择人、不易地而皆尽其用,故有‘入彼方之地,用彼方之人,立彼方之功’之妙理。荆州之资,不可小觑,若能运用得宜,则可西拓巴蜀,东下吴越,一举而定大业。然而,欲尽荆州之用,非得‘以楚制楚、楚人治楚’不可,其理由有三。 “第一,朝廷缺乏水师,不得不假手于荆州水军而征江东。丞相大人,请恕属下直言,我朝廷辖下那些在朱雀池中、颍河边上训练出的水军,在长江风浪中实是难以驭舟实战,仓促之际岂能与江东水师相抗?而荆州现有的十万人马之内,竟有四万士卒正系水师。他们常年习练水战,驰骋于大江之上,实非中原北方诸兵将可比。故而丞相要取江东,必先抚纳这些荆州水军。他们又都是荆襄本地子弟,其将尉军校亦皆出自当地各姓望族,丞相大人若不能妥为抚用、唯才是举,只怕就得不到他们的真心归附;他们若不真心效力,丞相大人又如何威行江东?” 曹操深深点了点头,待司马懿话头稍落,便有些急不可耐地递上一句:“那么,第二呢?” 司马懿又道:“第二,古语有云:‘地皆有其人也,民皆有其望也,用人者迫求之骤起喜事之人,而略老成物望之士,求民之归也难矣。’荆楚本是名士荟萃之地,蔡瑁、韩嵩、蒯越、王粲等固然是丞相应予纳用之士;那些先前中立观望的荆楚名士,亦请丞相不可忽视闲置,免得他们因心怀怨恨或畏惧报复而煽民生乱。 “第三,无论是西拓巴蜀或东下吴越,荆州均为根本之地;不管是钱粮辎重还是舟楫甲兵的第一筹措供应来源,终归还是这些荆州士民。若不给予他们适当的自任自主之权而反用外地官吏压置其上,恐怕也无法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调动不了他们的积极性,丞相大人的征战事宜必遭拖累。须知,届时新建之荆州牧府如果得力,则万事皆可;新建之荆州牧府如不得力,则万事皆休。毕竟我中原北方官兵初来乍到,终究不如他们荆州本地人士更为熟悉他们的人情物宜啊!” 静静地听完了司马懿的长篇论述,曹操眉头舒展,转脸向贾诩看去,只问了一句:“如何?” 贾诩凝视着司马懿,目光湛然若渊,停了片刻,才慢慢答一句:“后生可畏。” “仲达可谓河内司马家之骄子也。能文能武,锋芒夺人,果然无愧于本相当年遣使三聘之礼。”曹操抚须笑道,“现在,本相任命你为丞相府文学掾兼兵曹从事中郎,于南征军署内参议效力!” “多谢丞相大人抬爱,属下感激不尽。”司马懿在地板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退了回去。 “杨君,你对南征事宜有何建议吗?”曹操一转眼瞥到了杨修,也向他问道。 杨修面色一滞,离席而跪,叩首而答:“丞相大人集思广益、谋算无缺,属下焦心苦思亦无计可献,还请丞相大人恕罪。” 一听此言,曹操脸上挂着的笑容立刻冷了下来。你这小子平日里那么爱出风头,显得那么聪明伶俐,今日一谈正事你就装痴作傻啦?哼!肯定是你那死鬼老爹在背后捣弄了你来装糊涂的吧!看来,你们杨家终究是和我们曹家不贴心啊!他一念及此,便吩咐道:“既是如此,也就罢了。这样吧,杨君,你这次也随本相南征荆州吧,主管行营文书图簿撰拟事务。” “属下遵命。”杨修正准备按照父亲事前的嘱咐乘机开口称病告假的,但是看到华歆那样的身份、那样的恳求、那样的叫苦叫累都没能滑得脱去,现在又见曹操脸色有些不善,便只得把那些话咽了回去,接受了曹操的安排。 曹操与杨修交谈完毕,又端坐在方榻正位之上,静待了许久,看到堂上诸人均是再也献进不出什么建言之后,便袍袖一拂,宣布了这丞相府中最后一次南征议事大会就此结束。 贾诩、华歆、司马朗等人纷纷起身作揖告退而去。钟繇也从席位之上站起了身,正欲向曹操揖礼而出,却听曹操低低地说了一句:“钟君请留步。” 钟繇一愕,只得站在原位不敢离去。 终于,白虎堂上走得只剩下了曹操、曹丕、曹植三父子和钟繇。 “钟校尉,此番南征临行之前,本相有几句话想和你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曹操仰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钟繇被他盯得不由自主地躬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答道:“丞相大人请讲,钟某洗耳恭听。” “钟校尉,自建安元年七月本相恭迎陛下迁至许都以来,本相与你已熟识整整十二年矣。本相至今尚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在兖州牧府里,是钟校尉你一纸书函遥寄而来,诚恳劝说本相前往洛阳‘恭迎天子于万全、尊奉汉室而削群逆’。所以,本相对钟校尉的进言暗助之功,一直是感铭于心的。” 听了曹操这话,钟繇在心头暗暗一叹,脸上表情却显得非常谦恭:“丞相大人忠勇盖世、天下景仰,钟某其时只是顺应人心所向而进劝于您罢了。钟某区区薄劳,何足丞相大人挂齿?” 是啊,当日的曹操确是忠勇之名远扬,自己发函进劝他速到洛阳救驾,亦是出于至诚。然而,今天的曹操是否还坚守着当年的那一份初衷,只怕是谁也不敢打包票的了。我钟繇说不定在这件事上就成了“劝迎匪人、为虎作伥”的大汉罪人了。唉……世事难料、人心易变啊。 曹操没有等他继续再想下去,盯在他脸上的目光倏地变得锐利如刀,笔直地刺向他来:“如今本相‘奉天子以讨不臣、尊汉室以平逆乱’,正在成败进退的紧要关头,深切希望钟校尉能善始善终,一如既往地辅助本相成就大业!” 他讲到这里,看见钟繇开口似欲辩说,便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继续说道:“本相知道钟校尉是一向尊奉荀令君为楷模的,对荀令君的嘉言懿行一向十分欣赏……不过,本相也要恳切地提醒钟校尉一句,荀令君是什么人?荀令君是千古一圣、海内儒宗,是五百年间不世而出、魁然而峙的巍巍大贤。他有他自己的选择与操守,那是一代圣贤的选择与操守,常人邈乎而不可企及;钟校尉你也有你自己的趋时与应变,这也是一时俊杰之所当为,不必刻意追随别人。你若是强行学他,只怕是‘造之者富,随之者贫’、画虎不成反类犬,徒贻他人之笑也!” 曹操的话听起来虽然淡如白水、轻如鸿羽,然而钟繇听了却似置身冰窖,脸上一片惨青:“多……多谢丞相大人赐教,钟……钟某岂敢不从命。” “很好。那么,钟君留在许都,就替本相多多关注一下西凉马超、韩遂那边的情形。本相虽是远在江南,也绝不会忘了你这一份潜心暗助之勋的。”曹操见他这副模样,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下,这才顺势抛出了正题。 天子刘协、荀彧、杨彪、伏完等人的一张张面孔恍若过眼烟云一般在钟繇脑际悠悠飘逝而过,他微微闭上了双眼,仿佛不敢正视,只迎着曹操的声音来向缓缓垂下头去,应了一声:“是。”

曹家最厉害的死敌

终于把钟繇也打发走了,本相真的是太累太累了。曹操静静地坐在榻床上,不禁恍恍然发了一阵儿呆。这样的身心疲累,是正常的,是必然的,是不可拒绝的,谁叫我曹家自己选择了要走这样一条注定会斗争一生、疲惫一生的艰险之路呢? 夕阳的斜晖仿佛千丝万缕的金线从白虎堂的轩窗外细细密密地飘洒进来,把曹操皱纹纵横的脸腮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金红。他微微地露出了笑颜,悠悠吟起了自己所著的《秋胡行》—— 戚戚欲何念!欢笑意所之。戚戚欲何念!欢笑意所之。 壮盛智愚,殊不再来。爱时进趋,将以惠谁? 泛泛放逸,亦同何为!歌以言志,戚戚欲何念! 他的吟哦之音在白虎堂上回响着,仿佛绕梁而旋,袅袅不绝。 这时,白虎堂上的东角席位那边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鼓掌声,曹丕的赞扬之声也飘然而来。 “父相的诗写得真好!吟得真好!孩儿们听了真是神思清爽!” 曹操这才想起自己这两个儿子还留在堂上呐!他急忙摄定了心神、平静了情绪,缓缓向他俩那边举目注视过去:“植儿……你,你近来的身体可好些了么?” 曹植面色有些憔悴,轻轻避开了父亲那两道关切的目光,低低答了一句:“孩儿至今还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你还在为为父诛除孔融一事埋怨为父吗?”曹操的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唉……为父诛除孔融,实属迫不得已啊!植儿,你应该明白为父这一片良苦用心啊!‘爱时进趋,将以惠谁?’你明白吗?……” 曹植闷闷地坐在那里,没有回答。 “也罢,为父派辛毗明天安排你回邺城调养身心罢……许都既是你的伤神之地,就不要再久呆了。”曹操心底暗想:植儿哪!你千万不可存有妇人之仁啊!这世间有多少的鬼魅阴邪,你知道吗?我曹家在朝野之中亦是暗敌四伏、凶险万分啊!看来,为父南征期间不能把你留在许都,免得你因为遭到一些别有用心人的蛊惑而犯下大错。 “是。孩儿谨遵父相的安排。”曹植在席位上伏下身,徐徐答道。 曹丕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父相真的是太偏爱三弟了!偏爱得太露骨了!他居然连正眼都没瞧我一下……他眼里只有三弟!他从来没有像关切三弟一样关切过我啊! 在他恍惚失神之际,似乎听到曹操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你们退下罢。”一瞬间,他也不知从哪里鼓起了勇气,猛地开口失声喊道:“父相大人,孩儿有要事需要面禀于您。” 曹操一愣,目光立刻移到了他脸上:“有何要事?” 曹丕将头伏在地板之上不敢抬起:“孩儿此事需要向父相大人单独面禀。” 曹操听了,面现讶异之色,不禁满腹狐疑地向曹植看了一眼。 曹植此刻已从从容容地站起了身:“孩儿告退了。” “植儿,你留下来陪为父听一听你大哥所禀的是何要事吧。”曹操向他招了招手,温颜而道,“我曹家父子兄弟之间应当不分彼此、异体同心,无事不可共议,无情不可共见。” 曹植斜眼瞟了一下曹丕,见他仍是伏在地上一声不吭,便淡淡答道:“父相大人,孩儿现在有些头痛,到了回府用药的时候了。” 他这么一说,曹操也不好再坚持什么,只得挥了挥手,点头答道:“好吧,你就先回府去吧。” 听着曹植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堂外的院落里,曹丕这才缓缓抬起了头,却倏地一下碰上了曹操那凌厉的目光,他心头不禁暗暗一阵慌乱。 “嗯,丕儿哪,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曹操沉沉地开口问道——他是不相信曹丕能和他谈出什么“要事”来的。 “唔……父相大人,您真是英明!孩儿心头确是压着一件大事。” “有什么事就快讲嘛!不要半吞半吐的。” “这件事,孩儿一开始也很懵懂,直到前两天才终于想透彻了。” “你把什么事情想透彻了?” “孩儿左思右想,忽然觉得不管是南边的刘表、刘备、孙权,还是西边的马超、张鲁、刘璋,其实都不是我曹家最厉害的死敌。” 啊?丕儿他……他怎么会想到这一层来?曹操的脸庞一瞬间便微微变了颜色,心中大感意外,不由脱口问道:“依丕儿看来,他们都不是我们曹家最厉害的死敌,那么谁才是我曹家最厉害的死敌?” “是……是当今陛下!”曹丕竭力以沉缓凝重的语气说道,强压住心头的阵阵震荡—— 司马懿说过,我“独自悟出”的这些事情,必须单独进呈给父相大人。如果我当着三弟的面献上这些想法,只恐会惊醒了他,让他抢过了话头,就显不出我的过人之处了,也让我的一腔心血枉费了。所以,我今天冒着被父相误解,冒着被三弟记恨,也一定要单独面禀给父相。我必须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让父相对我刮目相看啊。 “胡说!当今陛下贤德仁明,又对我曹家恩重如山——他怎么会是我曹家的死敌呢?”曹操板起了脸孔,冷冷叱问,眸中却闪射出奇异的光芒,心底思潮纷涌。这些正是我一直以来最为担心的“要事”,也是我一直以来最难与外人启齿的“要事”。恐怕连我的心腹至亲夏侯惇、曹洪、夏侯渊他们,都未必明白这一切。然而丕儿却悟到了!他能悟到这件事情,可见他目光之长远、思维之成熟,已迥非往昔年幼之时可比了。我先前真是有些看轻他了,没料到他胸中竟有这等的智略……他是真的站在推进我曹家大业的立场和角度来思考问题了呀…… “父相大人讲错了,是我们曹家对当今陛下恩重如山,是我们曹家为当今陛下争取到了一切的尊荣。”曹丕缓缓答道,“倘若当今陛下通时达变,他是应该主动效仿尧帝禅位于舜帝、舜帝禅位于大禹的……” 曹操坐在那里,浓浓的夜色掩盖住了他的面庞,让曹丕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曹丕暗暗咬了咬牙,继续冷冷地说道:“然而,当今陛下非但没有通时达变、知恩图报,反而再三挑动孔融、杨彪、伏完等汉室大臣们拼命和我曹家作对,时时刻刻恨不能置我曹家于死地,我曹家已经被逼得退无可退了……” “停!”曹操蓦地断喝一声,“你今天的话就讲到这里为止吧。” 曹丕一听,急忙闭住了口,心中暗想:怎……怎么回事?莫非父相心中最顾虑的居然还不是大汉皇帝和那些汉室忠臣吗?难道司马仲达和我都猜错了?…… 曹操缓缓地从那一团阴影之中站起身走了过来,目光犀利得仿佛一直射到他的内心最深处,语调也凝重得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向他逼压而至:“这些想法不会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父相……父相……这些想法真的是……是孩儿从太史令王立大人所讲的那些天机之语中自己领悟出来的……”曹丕一听,急忙依照司马懿先前所教,伏在地上连连叩头,“还有,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和那些汉室重臣们也的确对我们曹家是步步紧逼啊!——您那天大公无私地让出了武平县封邑,陛下甚至连一道婉劝之诏都没有颁下,也许他在心底里还认为这是父相身为人臣的应尽之事呐!只要一想到这些事情,孩儿就深深地为父相您感到寒心呐!” 曹操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他仔细地观察着曹丕的神情变化,心中暗道—— 丕儿年龄渐长,所历之事亦是甚多,近来还为支持本相而写了《述征赋》,举止甚是稳重得体,与往日相比,实是大有长进。而且他的长进也自有脉络可寻,看起来并非像是受人所教那般“突发奇想”。这样看来,倒是本相刻舟求剑,先前对他的看法有些太死板了。 他慢慢缓和了面色,声音也变得异常地亲切起来:“丕儿,你真能这么去想我曹家的事情,为父很是欣慰啊!这样吧,你就留在许都,为我曹家尽心尽力守护好许都这个‘根本之地’,为父会特别交代曹洪、司马朗、夏侯惇他们好好辅助你的。” “孩儿恭谢父相的信任和重托!”曹丕心头兴奋若狂,猛地一头叩了下去,磕出“砰”的重重一响来。

永别了,昔日的盟友

“文若,你的心痛之疾现在好些了么?”刚在客席之上坐定,曹操便探过身来向斜倚在榻床上的荀彧软声问道,语气里显出了一种发自肺腑的关切。 “托丞相大人的洪福,荀某的病情近日稍稍好了些,不再像一个月前那般心痛欲裂了。”荀彧脸上的笑容始终是那么清浅见底,让人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唉……文若,你都是先前整日里为了军国大事而操劳成这样的啊!不瞒文若,其实本相近来亦有头痛之状,有时候颅内就像突然抽了一下筋似的一跳一痛,简直是难受极了……”曹操脸上忧色重重,似是感同身受地慢声而道,“如今匡汉大业尚未底定,文若却和本相一样都患上了这种病痛之症,实在是朝廷之大不幸啊!本相这些日子里为此事当真是忧愁至极。” “多谢丞相大人如此关心。荀某区区无用之身,一病一痛之际何敢与朝廷匡汉大业相提并论?”荀彧笑容一敛,轻轻而道,“倒是丞相大人身染疾恙与否,实与天下治乱大局息息相关……” “文若你怎么变得这般客气了?”曹操听了他这话,脸上表情不禁为之一滞,“你我当年均是同心同德以拨乱反正、济世安民为己任——大丈夫磊磊落落不掩其志,你也一向对此是口念心存、言传身行的,今天怎的却这般虚饰回旋了?” 荀彧双目一抬,清凌凌的眸光往曹操眼中一投,立刻将他的眼波搅起了层层涟漪。二人对视片刻,曹操终是不敢硬顶下去,唇角忽地涩然一笑,先行将自己的目光移让了开去。 场中一下出现了一种莫名的让人隐隐感到压抑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曹操忽然“哎呀”一声,主动打破了这片沉默,挥起手掌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拍了几下,呵呵一笑道:“文若!哎呀!本相刚才一时忘记了,本相先前特令太医令吉本和神医华佗共同为你精心炼制了一味‘七窍灵香保心丸’,昨天方才完工出炉,今天一早本相就赶紧给你送过来了,你且速速服下。它们一定会对治疗你的心痛之症有所裨益的。” 说着,曹操从袍袖之中急忙取出一方鸡血般殷红夺目的玛瑙盒来,托在了自己的左掌之上,递到了荀彧眼前。 在荀彧深深凝视的目光之中,曹操又一伸右手,将那盒盖轻轻开启。六颗色若紫李、大如雀卵的丹丸静静地躺在黄缎绒垫之上,异香四溢,扑鼻而来。 荀彧双眸深处有一丝感动隐隐掠过,他缓缓闭上了眼,深深一叹:“荀某这心痛之症,本不须浪费此等珍稀药丸。倘若上苍能使孔大夫死而复生,荀某这心痛之症,自可不治而愈。” 听了荀彧这话,曹操托着玛瑙药盒的双手不禁似被火焰烫着了一般陡地颤抖了一下,盒中那呈六角形陈放的六颗丹丸随之滴溜溜地滚到了一块儿——文若他终于还是提起这件事了! 曹操的双眼低了下来,满脸涨得一片通红,嗫嗫而道:“孔……孔文举虽然小节有失,但终究还算瑕不掩瑜。本相亦自知此事刑措失当,现在已是追悔莫及了……” 荀彧的目光慢慢地抬了上去,望着自己卧室那高高的屋顶,仿佛要一直将其看穿,一直看到孔融那张表情活泼生动的面庞,在天穹的云端上正冲着自己含笑而视——两行清泪沿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流了下来,他的声音也沉缓有力地响了起来: 周西伯昌,怀此圣德。 三分天下,而有其二。 修奉贡献,臣节不坠。 崇侯谗之,是以拘系。 后见赦原,赐之斧钺,得使征伐。 为仲尼所称,建及德行, 犹奉事殷,论叙其美。 曹操默默地听着,心中不禁一颤,欲说什么,竟是不能说出,仿佛他的咽喉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 荀彧所吟诵的,是曹操自己先前所做的《述史诗》中的开篇第一段,其中的意味是在旁敲侧击地告诫他:想当年西伯姬昌何等贤明,哪怕已然拥有了“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之资,却仍是“受谗不怨、臣节不坠、犹奉事殷”。而你曹丞相此刻仅据冀、幽、并、青、豫、兖、徐七州天下之半,功业尚还远远不及西伯姬昌,恐怕更应屈节事汉、忠心不二了。 然而,曹操就是曹操,面对荀彧如此的探问“摸底”,他纵然是心头大为不快,纵然在理智上也知道自己这时最佳的对策应是顺势曲意虚应而不能直接硬挡。但是,在荀彧面前,他觉得自己无须虚与委蛇而自欺欺人,也不屑以此宵小之术诈取荀彧一时的信任。于是,他也直接亮明了自己的“底牌”,目光炯炯然正视着荀彧,徐徐吟道: 齐桓之功,为霸之首。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一匡天下,不以兵车。 正而不谲,其德传称。 听罢曹操吟诵的这首《述史诗》的第二段诗词内容,荀彧的眉棱倏地轻轻一跳,目光中顿时流露出一缕失望。曹操用这段诗词相答,表明了他终究还是不愿学习西伯姬昌的屈身事汉终守臣节,他终究还是准备着有朝一日像齐桓公那样裂土拥众称尊居大啊…… 唉!荀彧在心底悠悠一叹,紧紧闭上了双目。 瞧着荀彧这般模样,曹操坐在那里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一下觉得自己和荀彧仿佛无形之间已隔离了千山万水,再也无法靠近。顿时,他心头一阵酸酸的,泪珠儿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 “文若,你不要这样子对待我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你……你还记得兴平元年吗?那一年,我为报杀父之仇而倾师直取徐州陶谦那狗贼,却没料到我的队伍刚入徐州,留守兖州的陈宫、张邈居然突起异心与吕布勾结背叛了我,陈宫、张邈也是我曹孟德多年的旧友啊!为了一己私利,他们居然背叛了我!那个时候,兖州几乎在一夜之间全境陷没,我在徐州前线还没来得及拭干眼泪,你荀文若已在后方巍然而起,奋不顾身,力挽狂澜,为我曹孟德牢牢守住了甄城、东阿等三座县城作为我光复兖州的根据地。面对豫州刺史郭贡浑水摸鱼的兵临城下,你才高胆大,凛然不惧,外无一卒相卫,内无一刃相藏,出城单骑赴会,责之以大义,辩之以利害,居然说服了他敛兵自退。 “所以,从那之后,我只要一遇到什么困境、逆境,头脑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就是,‘赶紧找文若你商量!’唉!文若,你真的不要这么狠心舍我而去啊……” 荀彧的双眼依然紧紧闭着始终没有睁开,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淡然而道:“丞相大人,荀某昔日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辅助您匡扶汉室、拨乱反正,您不必这般感念于我的。” 他这话一出,曹操喉间的哽咽之声蓦地一滞,鼻中的气息却有些粗重起来。 卧室里静了很久很久,仿佛足足长达数个时辰,终于曹操的声音悠然响起,仿佛冰块凝成的一般又冷又硬:“本相此番南征,可谓兵凶战危,一别或成永诀,时已至此,荀令君仍是无言相告乎?” 荀彧放在榻床之侧的右手慢慢动了,只见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卷曹操托荀攸转送给他的帛书来,握在掌中。他的声音仍是那么谦恭而又倔强:“丞相大人惠赠的这篇《对酒歌》写得极好,彧衷心受教了。这中原七州、千万黎庶,皆系丞相大人当年戮力浴血苦战而靖安之。彧身在许都,必不会使这一方百姓重陷战乱流离之苦。至于其他事宜,彧亦未可知也。”

挥师,南方

劲风呼呼,旌旗猎猎,七月骄阳也被漫空杀气掩成了一团灰白。沉沉苍穹之下,戈矛林立,大汉士卒们黑压压地站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方阵,整整齐齐戎装而待。 贾诩、荀攸、毛玠、曹仁、夏侯渊、张辽、于禁、乐进、徐晃、满宠、司马懿、杨修等随同曹操南征的丞相府将校、掾吏,各自乘马站在大军方阵的前列,向前方许都朱雀门外的那座铺毡结彩的饯行台上举目望去。 原来,大汉天子献帝刘协御诏设下饯行宴,亲自带领文武百官驾临朱雀门,为曹操今日挥师南征而送行。 只见宽阔的饯行台上,华歆、王朗、伏完、杨俊、马腾、司马朗、崔琰、曹丕、董昭、曹洪等留守许都的将臣大夫们分列两旁恭然而跪。天子刘协穿戴着一袭整齐端庄的衮冕帝服,用双手举起一方青铜九龙逐日雕纹大爵,斟满了流光漾漾的美酒,神情肃穆异常地向曹操敬递过来,口吻极为郑重地说道:“朕特以此酒恭祝曹丞相南征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一身金盔银甲的曹操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刘协递来的那一爵饯行酒,执在掌中,目光却如矢如剑直射在刘协的脸庞之上,深深而道:“老臣谨谢陛下恩典。老臣也在此恭请陛下放心,当今之世,四方云扰、群丑跳梁,然而只要老臣一息尚存,陛下自可端居天位、巍然独尊!想当年拥强兵如袁绍者、挟枭武如吕布者、多诡诈如袁术者,老臣皆已为陛下一一剪除,眼下这蜗守荆楚的刘表、刘备,徒负山川之险,老臣此行亦必能于旬月之间一举为陛下荡平之!” “很好。若是如此,丞相凯旋之日,朕亦定在此处再率群臣设宴欢迎!”刘协的脸色微微一僵,倏地又绽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粲然笑容,于隐隐的怯缩之中又不乏几分坚韧地直视着曹操的双眼。 曹操知道他这是在皮笑肉不笑地敷衍着自己,便也装出不胜感激的模样,向刘协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一个旋身转了过来,当着台下所有将士的面,将手中那一爵饯行酒仰天一饮而尽,再蓦地凛凛然扫视着台下站着的重重军队,扬声高吟而道: 王纲返正,日月复明。 恭奉圣命,励率群英。 席卷江南,四海归一。 功成告退,笑看太平! 他的吟诵之声是那么的沉浑苍凉,是那么的慷慨豪迈,又是那么的激越昂扬,宛若虬龙之吟、凤鸾之哕,在茫茫苍穹之中远远传送出去,久久不绝地萦绕在诸位将士的耳畔,回旋在诸位将士的心头。 听着他这高亢激扬的吟诗抒怀,所有参与此番南征饯行大会的卿臣大夫们,虽然各自心头的感受复杂不一,然而对他吟哦之际发出的那一派峻壮雄放的王霸之气,无不为之深深动容。 司马懿在钦服之余,心底却暗想道:曹操的这首抒怀短诗在表面上固然不失臣节,对汉室的尊崇之情也看似溢于言表,但那一种贯穿其中的“四海归一、舍我其谁”的隐隐霸气却始终是沛然难掩,令人不可轻觑。他纵然是一意借此表明“功成告退”的心迹,可谁又会相信这一点呢?“功成告退”这句诗词,只怕在天子刘协和列位汉室忠臣的耳中是完全反转过来的——他是要“功成告进”吧!曹操一代枭雄,连在自己的诗词里做个假,撒个谎都不圆通,终究是他霸气天成、难以自敛啊! 这时,曹操站在台上一招手,旁边的侍宴宦官立刻会意跑上前来,在他手中的青铜九龙逐日雕纹方爵里斟满了酒。曹操捧爵在手,又向台下的所有将士、臣僚们遥遥敬去:“列位臣工、列位将士,为了预祝此番南征大胜,为了预祝天下重归太平,本相代当今陛下、代大汉朝廷衷心给大家敬上一杯了!” “恭奉圣命!席卷江南!恭奉圣命!席卷江南!”台下千千万万将士们的响应之声宛若滚滚雷鸣,震耳欲聋,又似一重重的波涛浪潮此起彼伏,仿佛一直绵延到天际的尽头。 司马懿虽是跟着大家一同呼喊着口号,目光却暗暗一转,瞥向骑马站在行阵最前列首位的贾诩。只见贾诩微侧着头满面带笑地仰望着饯行台上意气风发的曹操,眼缝间都溢出了深深的满意之情,仿佛正欣赏着一出引人入胜的活剧。 也许,这一切都是他和曹操暗中策划导演的吧?司马懿在心底暗暗想着,又向站在饯行台上一角的司马朗、曹丕望去。司马朗满脸凝重之色,仿佛如承大祭、如临大敌。大哥就是在仓促之际喜怒哀乐易形于色。他此刻一定正在心中暗暗谋划着如何巧妙操纵许都内廷与相府之间的一切矛盾因素而加以灵活利用吧?有父亲大人在他身边指点,大哥一定能一帆风顺的。曹丕的眉宇间却在故作庄敬之中隐隐透出一分喜色来,似乎正在为他自己能在许都留守曹家大业而沾沾自喜吧?他应该会在许都留守期间对大哥言听计从、毫无疑滞吧…… 司马懿在深深的思忖之中,不知怎的脑际又倏地跳出了前天晚上张春华给他写来的那封信函。她在信中有些羞涩地告诉他,她已经怀孕三四个月了,以前因为担心他公事繁忙便一直没告诉他。现在听到他即将南下远征,她才连忙来信告知,希望他在征途当中善自珍重。这个消息让司马懿一阵惊喜又一阵振奋。我司马仲达终于也后继有人了!就是为了这个孩子,我在南征途中也一定要巧妙保护自己并顺利完成任务。 一念及此,他又不禁将目光远远地投向了自己即将随军而下的那个南方—— 在那遥远的荆楚之地,自己又会碰上什么样的机缘、什么样的境遇、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样的事情、什么样的运程呢?我司马家潜遏曹操、偷天换日的大略又该从何入手实施呢?曹操、贾诩……他们是何等厉害的权谋高手,自己和叔父大人真的能够对付得了他们吗…… 第七章 抢夺夏口

刘备跑了!

一幅宽大的荆州全境形胜要塞绢帛地图铺展在乌漆案几之上,上面樊城、襄阳、当阳、江陵、长沙、巴陵、沔阳、夏口等郡县城池的图标,一个个被朱砂笔墨描得就像凝固了的血块一般殷红发亮。 头戴金盔、身披银甲的曹操在乌漆案几前面肃然而立,他身形微俯,双目紧紧地盯着那幅地图,左手叉在腰际,右手执一柄细长铜尺在江陵城那个图标位置上轻轻点了一点,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你是说刘备已经往江陵城的方向逃去了?” 听到曹操的问话,恭候在襄阳牧府议事厅门槛边的那名曹军斥候9 只得又将刚才的回答乖乖地重复了一遍:“是的,禀告丞相大人,刘备是带着十几万荆州士民一路向南直奔江陵城而去的!” “带着十几万荆州士民一道逃往江陵城的?”曹操闻言,不禁微微愕然,“那他应该跑得不是很快吧?——他们现在跑到哪里了?”他一边这么问着,一边将目光倏然投向了那幅荆州全境形胜要塞地图,在襄阳和江陵之间的麦城、编县、当阳等各个城池标记上来回游移着。 “据下走10 三个时辰前从前方接到的消息推测: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过了编县,距离当阳县还有四五十里的路程。”那名曹军斥候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道。 曹操犀利的目光一掠而来,立刻钉在了当阳县那个城池标记之上。他喃喃自语道:“这么说,刘备在这十余日里一路狂奔,也只逃出了三四百里的路程——本相麾下的虎豹骑用不了三十六个时辰就能追到他了……” 他沉吟到这里的时候,左手一举,无声地向外一拂,那名曹军斥候立刻会意地退了下去。 曹操缓缓转过身来,走回到乌漆案几后边的榻席上坐下,毫不迟滞地便召开了他进驻襄阳牧府之后的第一次对敌作战军事部署大会。 在他的右手边,一排长席之上,按照以客为尊的惯例,坐着已经献城投降的韩嵩、蒯越、王粲、蔡瑁、文聘等荆州名士将臣;在他的左手边那排长席之上,则坐着他从许都带来的僚属、将领右军师荀攸、左军师贾诩、西曹掾毛玠、副主簿杨修、征南从事中郎司马懿、征南将军曹仁、典军都督夏侯渊、横野将军徐晃、荡寇将军张辽、平狄将军张郃、虎骑营统领曹纯、豹骑营统领曹真等。 原来,今年七月十八日曹操亲率三十万大军从许都出发,南下征讨荆州。他们刚过宛城便收到了荆州牧刘表溘然病逝的消息。然后,刘表麾下的牧府司马蔡瑁与牧府长史蒯越、牧府记室王粲等人暗中联手,逼迫继承刘表之位的刘琮立刻释放先前因极力主张亲曹、投曹而被拘押入狱的韩嵩,并软硬兼施地说服刘琮派韩嵩为持节特使绕过刘备屯守的樊城,偷偷赶到新野县向曹操呈表以示举州献城投降之意。 于是,曹操便兵不血刃地长驱而入,一举拿下了荆州首府襄阳,唯一的遗憾就是跑掉了平生的劲敌——刘备。 虽然襄阳城已是唾手而得,曹操的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他坐在榻上,双眉微皱,似乎有些颇为不解地自语道:“这个刘玄德(刘备字玄德)当真是诡秘难测——他带着自己的部卒逃往江陵城也就罢了,为何还会带上这么多的荆州士民一道逃命?这不是自负其累吗?他怎么会干这样的傻事呐?” 熟悉曹操脾性的人都知道,曹操方才在自言自语之际,其实说不定胸中已有定见,只是需要别人的建议和意见来印证、补充罢了。所以,坐在曹操左手边长席上一同随征而来的相府掾吏与许都将臣们一个个都沉默不语——曹操若不点名来问,他们谁也不好先行开口答话。 只见曹操的目光徐徐抬起,慢慢看向了他右手边长席上坐着的荆州降臣们。韩嵩见他朝自己看了过来,便轻咳一声,躬身出列,开口禀道:“启禀丞相大人,依韩某之见,刘备裹挟十余万荆州士民仓皇南逃江陵城,实乃他居心叵测的笼络人心之术,不可小觑!” “哦?居心叵测的笼络人心之术?”曹操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讥笑之情,“韩君说得倒是,刘玄德无险可据、无资可用,除了依靠笼络人心以求自保,他也确系一无所长。” 韩嵩暗暗定了定神,双手一拱,正欲开口接话,却见那个面容枯瘦如柴的荆州牧府长史蒯越捻着颔下的一撮山羊胡抢先插话进来:“丞相大人果然是明见万里!这个刘玄德平日里最是喜欢假仁假义地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了。这十余万跟着他一同南逃的士民,实际上都是寄居荆州的外来侨户。他们都不是土生土长的荆州本地人氏。蒯某听下人禀报,刘玄德用了不少虚言诞词抹黑朝廷天军,说什么‘天军一到,肆行屠城,玉石俱焚’,把这些愚顽无知的荆州侨户们吓得屁滚尿流地跟着他一道豕奔犬逐而去了。” 曹操听了蒯越这话,不禁耳根暗暗一热。他自是懂得刘备说“天军一到,肆行屠城,玉石俱焚”背后有什么含意的,这是刘备在影射自己当年为报父仇而在徐州屠城泄愤之事。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抚着须髯微微笑道:“这个刘玄德……其他的本事都不差,就是有些喜欢搬弄是非、混淆视听!我堂堂王师、朝廷天军,此番南下专为吊民伐罪11 、一统王化而来,怎会有‘肆行屠城,玉石俱焚’之暴行?那些荆州侨户如此轻易便受了刘玄德这般蒙蔽,真是可嗟可叹……” 蔡瑁一听,急忙也开口逢迎道:“丞相大人,刘玄德那厮算什么?不过是一介织席贩履之徒耳!只会啸聚些乌合之众,捣一捣乱子罢了!他怎敢与丞相大人的王师天兵相抗?想来也只有望风逃遁的分儿……” 丞相府西曹掾毛玠为人一向刚直有节,最是看不惯阿谀圆滑之秽行。他此刻听得蔡瑁这等趋炎附势之徒如此贬毁刘备,不禁暗暗动了肝肠,当下一咬牙,把脸板得连一丝笑容也没有,冷冷发话道:“蔡将军这话讲得可有些偏了!刘玄德门第虽低,却以一介织席贩履的贱士之身在中原‘狼奔豕突’了这么多年,已成朝廷心腹之患,岂容诸君小觑?丞相大人此番自许都南来,临发之际也曾多次行函叮嘱诸君务必截其归路、擒其枭首。不料以韩侍中之能、蒯长史之智、蔡将军之勇、荆州二十万劲旅之锐,居然还是让他刘玄德跑了!这事请问诸君该当何责啊?” “这……”蔡瑁脸色一红,他没料到这个干干瘦瘦的老头儿讲话这般“硬拗”,而且瞧他横吹胡子竖瞪眼的模样,自己哪里还敢还嘴?便讪讪地干笑着,只是避而不答。 蒯越在一旁见状,用手指捻了捻自己的那一撮山羊胡,暗暗思忖了起来:这毛玠可是曹操手下资历颇老的亲信重臣啊!他如此向我们发难我们,莫非是受了曹操的暗示给我们来一个下马威的?——哼!这么快就想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啊?他暗暗咬了咬牙,假装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向曹操慢声道:“丞相大人,您有所不知啊,蒯某与韩侍中、蔡将军此番能撑持着以荆州八郡之地归顺王化,实是冒着破家灭门的风险呐!且不言这刘玄德乃是一世枭雄,极善用兵,便是踞守江夏郡的大公子刘琦、据有长沙郡的刘牧君侄儿刘磐这两个人,亦都绝非善茬儿啊!我等尽心竭力,终于能够做到迫使刘备弃了樊城南遁而去,并将荆州首府襄阳城完璧而归,这已是不负丞相大人之重托了。” “荆州诸君的赫赫功勋,本相都是铭记在心的。本相已经上表朝廷请求给予诸君应得的奖彰,不日朝廷便有批旨回来的。”曹操也知道跑了刘备是一个巨大的后患,也明白毛玠是因这些荆州将臣、名士的庸沓无能而大为恼火,但眼下事已至此,还真能追究蒯越、蔡瑁他们什么责任吗?他暗自嗟叹一声,摆手止住了毛玠勃然欲起的反唇辩驳,对蒯越、韩嵩等人换上一副笑脸说道,“罢了!任他刘玄德狡猾如狐,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飞不出本相的手掌心!却不知对他这番南遁鼠窜而去,荆州诸君有何高见?” “这个……请恕蒯某冒昧直言了,刘备此番鼠窜南遁,必是冲着江陵城的大好用处而去的。”蒯越听见曹操这般安抚,方才慢慢平复了心情,整理了一下思绪,款款进言道,“丞相大人,江陵城乃是荆州境内粮械囤积之所、水师驻防要地,绝非其他普通郡县可比。我荆州有一段自古流传的铭训:‘不得江陵,则无以卫襄阳;不得江陵,则无以图巴蜀;不得江陵,则无以保江夏;不得江陵,则无以固长沙。江陵于荆州诸郡皆有辅车之势,当途者不可不察也。’倘若刘备南窜到江陵,再与长沙郡的刘磐合流作逆,荆州局面只怕便会变得有些棘手。” “唔!蒯君不愧为一代谋杰蒯通之后,果然是明断如镜!本相佩服。”曹操不禁点头深深赞道,“本相虽得荆州八郡之地亦不足为贵,但能纳取蒯君为用,则乐莫大焉!” 蒯越听得暗暗大喜,口里虽是连声谦谢着,两眼却早就笑得眯成了一条细缝,只朝毛玠那边斜睨了一下,心道:看来还是曹丞相识人重才、恢宏大度啊!毛玠这老匹夫竟敢刻意贬低我等荆州人士的功绩,实在是如同狂犬吠日,不屑一顾…… 毛玠把他这一切丑态都瞧在了眼里,心底下忍不住感到一阵阵作呕。正在这时,坐在他左边的荀攸暗暗丢了一个眼色过来,向他微微摇了摇头。毛玠一见,懂得了他的意思。曹操都这么夸赞蒯越了,怎能再与他抬杠?他不禁心头一凛,便收敛了心神而平静自持,不再多说他们荆州人士一句话了。 “是啊!的确不能不防刘备窜到江陵城与刘磐合流而拒我天朝大军。”正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贾诩突然开口了,“在此,贾某请问荆州诸君,江夏郡那边的刘琦此刻又有何动作?他会不会从汉水下游赶上来……” 他一边慢慢地说着,一边往堂上游目四顾,却见蒯越、韩嵩、王粲等人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古怪表情,仿佛认为自己的这个问题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终于,还是蔡瑁憋不住话,嗫嚅地冒了两句出来:“贾大夫,刘琦小儿他……他怎会从汉水下游赶上来?他赶上来到襄阳城里自投罗网吗?” 听了蔡瑁这隐隐带刺的话,贾诩的面色不由得淡淡一红。他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忽又觉得自己这时的思维也确实有些不够周全密实,便把它们又咽了回去。 韩嵩从旁插了一句话进来:“刘琦那边的动静,咱们确实有些不太清楚。但是长沙郡里的那个刘磐和他手下的郡尉黄忠,已经率领八千水师从洞庭湖那边溯流奔袭江陵城而来了……” 蒯越瞥了瞥毛玠,他本来正要补充说明:自己其实早就在刘磐身边安插了一颗暗钉——长沙郡郡丞韩玄正是他自己的亲信死党,可潜加利用。但是一想到刚才毛玠对自己这些荆州人士的轻蔑苛责之言,他心底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哼,这个绝密消息得由自己先留着,不到适当的时候绝不能轻易端送出去——随随便便就把自己手中捏着的好牌一阵风儿似地打光了,只怕到了后来又要遭到毛玠这些老匹夫轻看了。他便心念一转,附和着韩嵩的话,摸着自己的山羊胡点头而道:“哎呀!韩侍中提醒得是——刘磐手下那个老将黄忠,甚有廉颇之勇,只怕驻守江陵的张允将军也未必是他的敌手呐……” 曹操听到这里,微一沉吟,拿眼瞟了瞟荀攸,见他正是一副凝神深思的模样,便淡淡地向他问道:“公达(荀攸字公达),你又怎么看这刘备南逃之事?” 荀攸听得曹操这么一问,急忙敛回心神,容色一正,转身向曹操答道:“攸刚才失礼了,还请丞相大人原谅。攸刚才在想,这刘玄德果然是狡猾之极——他拖着这十多万荆州侨户百姓和自己一道南遁,实际上是在施展他藏兵于民的诡计啊。” 曹操听罢,先是微微一愣,马上便又明白了过来,不禁颔首深深而笑。不错,这刘备裹挟着十多万的荆州侨户一道逃遁南窜,确实是深有用意的。倘若他单是带着自己手下那数千部卒一齐逃跑,只怕他们的行踪太过明显,便会被曹军的虎豹骑轻而易举地追袭而上,一定会落个片甲不存的下场;但是,他将这数千部卒混杂在一同逃难的十多万荆州侨户百姓当中,那么他们即便被曹军铁骑追上,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毕竟,今日的曹操,顾及着自己堂堂大汉丞相的身份,自然是再也不会干出当年那种血洗徐州、屠戮百姓的蠢事了。 笑了片刻,曹操又向蒯越问道:“本相请问蒯君,那刘磐若是率领水师从洞庭湖出发,逆流而上,几日能到江陵城下?” 蒯越听问,略一思忖,低头掐指一算,答道:“从洞庭湖到江陵城的水道有三四百里之遥,刘磐的水师溯流直上一日一夜可行八十余里,他先前在江上驶行了一日有余——据此而算,多则三日,少则二日,他便能抵达江陵城下了。” “唔……‘多则三日,少则二日’?”曹操在心底暗暗盘算了片刻,开口而道,“本相麾下的虎豹骑其疾如风、其捷似电,只需一日两夜的工夫就能一举追上刘玄德,将他一鼓而擒。到了那个时候,刘磐纵是乘隙夺得了江陵城,本相也无所忌惮了!” 说罢,他右手一举,便向那乌漆案几上的签筒伸去,准备去抓令箭。虎豹骑的两个统领曹纯和曹真也倏地一下屏住了呼吸,挺直了腰板。 “丞相大人且慢!”就在此刻,贾诩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 “何事?”曹操伸到半途的右手立时停住了,转眼看向了贾诩。 “丞相大人,依贾某之愚见,您可以带上刘琮将军、蔡瑁将军等一同前去追袭刘玄德……” 曹操乍一听,不禁怔了一下,心底略一寻思,很快便明白了贾诩此话的用意。如今荆州虽降,但仓促间各郡人心不一,各怀疑惧,难以镇抚,倘若带上刘琮在前面领路驱驰,则不愁襄阳诸将不用命追随,那么虎豹骑在汉水之南遭受误袭或伏击的风险也就降了许多。况且刘琮在名义上暂时还是荆州少主,如果追上了刘备和那十多万荆州侨户,他还可在阵前现身劝降,以搅乱刘备他们的军心和民心…… 念及此处,曹操暗暗颔首认可,瞧了瞧自己右手边那排长席上一直空着的那个首位,表情又变得有些复杂起来。这个刘琮,自从本相进入襄阳城以来,便一直声称抱恙卧床不起,也不知他是真病还是装病。 蔡瑁看到曹操投来的眼色似有一丝不善,也暗暗为自己这个外甥刘琮捏了一把汗,便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说道:“丞相大人,刘……刘牧君因父亲去世而哭伤了身子,正调养在府。您若是垂意起用他,只怕……只怕有劳丞相大人您亲自移驾去请方可……” 他正自嗫嚅说着,猝然被虎骑营统领曹纯一声暴喝给打断了:“兀那蔡瑁!我家曹丞相乃是何等显要的贵人,怎可能为刘琮区区一个荆州牧就屈驾前往?他若是装病推托不来,休怪曹某带上几个弟兄径去刘府把他拉了过来……” “曹纯!住口!”曹操双眉一立,须髯俱张,朝曹纯劲叱道,“你这无知蛮夫!休得无礼!只要是有利于匡汉平乱的军国大事,莫说本相不能不为之屈驾礼贤,便是陛下也得‘亲御而出九重之内,问计而于渭河之滨’——好吧,各位侍从,摆驾,本相即刻动身前往刘府!” “且慢!”荀攸突然开口道,“丞相大人,您屈驾礼贤,折节待下,此番苦心自然令属下等感同身受。只不过,依攸直言,您此刻去刘府亲见刘琮将军,只恐有些缓不应急。万一刘琮将军真的是病重不起,那也耐不得鞍马之劳啊!更重要的是,咱们对去刘府的路又不太熟……” 曹操的心思乃是何等的颖悟明敏,一听之下就明白了荀攸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是啊,虽然从表面上看襄阳城已经基本控制住了,但是并不等于自己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这座城邑里的每一个角落,也并不等于这个城邑里的每一个士民都胸无异念……万一刘琮是在故意装病而设下陷阱暗害自己呢?或者,自己亲自移驾前往刘府,却在沿途之中的什么地方又猝然遭到了刺客狙击呢?荀军师说得没错——“咱们对去刘府的路不太熟”啊!当年一代奸宦赵高那是何等狡诈的角色,不也是被嬴子婴诓进斋宫而自投死地了吗? 他正暗暗思忖之际,却听蔡瑁开口又道:“荀军师您多虑了,你们不熟悉去刘将军府的路没什么关系,蔡某愿为向导,带领你们前去刘府……” “唔……这样吧,公达言之有理——刘琮君若确是身染疾恙,本相倒也真不好去打扰他。”曹操抚须一笑,转过脸来,显得非常亲切地对蔡瑁说道,“如今刘备正疾速逃往江陵——情势危急,事不宜迟,有请蔡将军和文聘将军担任我天朝大军的向导,引领我们前往追袭,如何?”

心照不宣

前去追袭刘备的第一拨虎豹骑在曹纯、曹真的率领下,以文聘为向导,在牧府议事厅大会结束后以最快的速度直出襄阳城南门。 曹操和他手下的其他将校、僚属们,是随第二拨虎豹骑一齐出发的。出发之前,按照惯例,像贾诩、荀攸、司马懿这样的文吏都是要到更衣室里换上盔甲装束后再乘马而出的。 刚才在牧府议事厅大会上,司马懿一直沉默不语,静静地倾听着会上诸人的一切言语。他心头亦是隐隐怀有疑虑的。刘备拖着十多万士庶侨户这么慢慢腾腾地逃往江陵,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终归会被追上吗?虎豹骑的行军速度那可是天下第一。若被虎豹骑追上,无论他刘玄德用这十多万侨户百姓怎样做肉墙防线,终究也抵挡不住那些曹军骑兵锐卒一波波强劲绝伦的冲击啊!到了那时,他还不是得被曹操一下吞了个囫囵?……他不应该这么糊涂啊!——可是,刘备是这么糊涂的人吗?他绝不会是的。想到这儿,司马懿脑中猝然灵光一闪。难道……难道他是在声东击西?不,不,不,是声东逃西!难道他表面上装出一副逃往江陵的样子,而实际上却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正的目的地竟是要逃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司马懿顺着这条思路追想下去,顿时明白了许多许多…… 心念暗定之后,他瞅准了一个机会,跟着荀攸进了更衣室,趁着四顾无人的空隙,忽地开口道:“荀军师,懿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荀攸正走到衣柜前正要拉开柜门,听得他这么一问,不由得停住了动作,转头看向他来。这个司马懿,可是叔父荀彧一直嘱托自己要切实关照的荀门亲传弟子呐!他若是碰到了什么问题,自己倒是不可袖手旁观的。于是,荀攸脸上笑意微起,捻须问道:“哦?司马君对南征军备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但讲无妨。” “军师大人,您知道懿在心底里对您最是藏不住什么事儿的了。”司马懿装出一脸的憨态可掬来,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窝,“有些什么疑惑啊、难题啊,懿总是喜欢第一个先找到军师您倾诉……” “没关系的。司马君如此‘敏而好学’,本军师也是十分喜欢啊!”荀攸又转回了头,从衣柜里取出一副铠甲,顺手哗地一下抖开,便欲披在身上,“你有什么疑问就直说吧。” “军师大人……懿心底里一直有一个隐隐的疑问。据说刘备在樊城驻守之际,他手下本是拥有一万步卒、一万水师和一千骑兵的。如今他南遁江陵,那一万步卒、一千骑兵自然是与他一道南下了,但那一万水师却到哪里去了?”司马懿微蹙着眉头,话声里满是惊疑之意,“难不成他们也跟着刘备都丢下舟船、军械一齐逃跑了?” “这……”荀攸一听,面色微微一紧,正准备提起铠甲披上身来的双手蓦地一停。他稍一定神,就呵呵笑道,“是啊!这些水师也确有可能上得岸来跟着刘备一道南遁了啊!” “嗯……军师大人说得没错。”司马懿假装先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又似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最可恨的是,咱们昨天从樊城码头渡过汉水时,却发现那些军船全都无影无踪了,大概它们都被刘备和他的手下烧毁了或是顺流放跑了吧?” 他嘴上是这么说,心底却暗暗想道:这些军船固然有被烧毁或放跑的可能,但也难说不是被刘备手下那些水师驾着顺流东下,往东面的夏口城那里驶去了。以荀军师的聪明缜密,对这一点不会看不出来啊!他若确是看不出来也就罢了,但如果他是看出来了却故意不肯向丞相大人提醒呢?……这里边,可就有我司马懿的文章可做了…… 荀攸听了他这番话之后似乎隐隐踌躇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一边慢慢地穿着铠甲,一边把话题岔了开去:“仲达……这些枝蔓横生的事儿,咱们此刻就用不着多花心思去忖度了——曹丞相现在的眼里,就该只盯着刘备,只要他刘备跑到哪里,咱们就一直追到哪里……这是一箭穿心的快招,还是它来得最直接、最简当。” “好的。军师大人,懿是相信您的谋略永远是最完善、最正确的。”司马懿疾步上前,帮他扣好了铠甲背面的那一排连环锁子扣,口中语气甚为谦恭地说道,“懿相信,在您的悉心指导之下,懿必能‘举无过事’。” “仲达,你这个做法很好。”荀攸背对着他,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仲达,你是我颍川荀门的入室弟子,在本军师面前完全应该这样做。这丞相府兵曹军署之中,人际关系极为纷繁复杂……你若每事先问于我,虽不至如你所言定会‘举无过事’,但大致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他一边埋头整束着身上的铠甲,一边自顾自这么说着,却没有看到那个低垂着头站在他背后的司马懿脸上竟是掠过了一丝莫名的笑意——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荀攸果然是我司马家在此番南征途中的一大助力……

藏兵于民

路边,一个歪歪斜斜的小木牌上标着地名:当阳县长坂坡。 刘备携带着十余万户荆州侨户士庶和兵卒渡过汉水河南岸来,因为拖着太多的老幼妇孺一路同行,所以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慢如蜗牛。不过,这样一支庞大而又松散的兵民混杂队伍,居然能够始终保持每日赶行十五六里的进度和有条不紊的秩序,终于在第十五日的早上赶到当阳县长坂坡这里,实属一桩大大的奇迹了。 这多亏了那位新投于刘备幕府的南阳卧龙先生诸葛亮。这些日子以来,诸葛亮一直在跑前跑后地安排照应着十几万军民的食宿行止,忙得是脚不沾地、不亦乐乎。无论情势多么紧急繁杂,他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最恰当的方式和最合适的人选来解决那些大大小小、纷纷纭纭的庶务,所以,这十几万军民在他的协调指挥之下一路井然有序地缓缓南来,途中居然没有出现过什么大的乱子。甚至连小的哄抢、纠攘都没有。就凭这一点,刘备手下的宿将旧臣张飞、赵云等都不禁对这个被自家主公三顾茅庐敦请出山的诸葛亮刮目相看、衷心钦佩。 刘备有时都感到有些过意不去,望着诸葛亮那汗湿沥沥的鬓角和面庞,几次三番喊张飞去让他休憩一下,可诸葛亮只是转首向他莞尔一笑,又风风火火地忙前忙后去了。真不知这位一向喜欢干净整洁、清谈吟咏的青年高士怎会吃得了这份苦,干得了这些杂务? 刘备和他的部将们钦佩的是诸葛亮的统筹协调之奇才,而那些随军南行的荆州侨户们最感动的却是刘备与大家同甘共苦的圣贤心肠。一开始,他们担心刘备会听从某些僚属的建议抛下他们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上径自遁去。然而几日过后,他们却渐渐放下心来。刘备果然无愧于“英主仁君”之誉,纵然侨户队伍大大地拖累了行军速度,他却毫无怨色,每日均要带着自己的两位夫人到每个侨户群团中安抚一番,对那些大姓大族的族长元老,他往往还要亲自送粮送菜上门、嘘寒问暖。有一次,赵姓大族的长老赵大爷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十分恳切地说道:“刘皇叔,您瞧,咱们这些老弱妇孺的,真是拖累您了……您干脆还是不要管咱们了,自己赶快往江陵去吧!咱们谁都不会怪您的……” 刘备一听,当场就捧着他的手,含泪哽咽而道:“诸位父老乡亲,不以备之不才而赴义跟从,备岂忍为保一己之安危而私相弃去?赵大爷,您这些话真是折杀备了……”他这一番声情并茂的剖白,立时便引得现场周围聚观的侨户士庶们一个个眼泪汪汪,感动万分。 此刻,看到长坂坡那块路牌之后,刘备不禁驻马沉吟了起来。自己终于赶到这里了——现在还能往江陵城那边去吗?江陵城那边的守官就是张允和刘表生前的心腹、别驾从事刘先,他们也应该早就接到刘琮发给各郡县的那份《投诚朝廷告荆州父老书》了吧?张允一定是会和蔡瑁、蒯越、韩嵩他们站在一起极力赞成向曹操投降的;刘先的态度虽然一直不很明确,但他到目前为止也没派个信使什么的和自己暗中联络通气。这就表明,在江陵城中,张允等主降派的势力必定是占了上风的。自己若是贸贸然直赶过去,只怕会落得个前无归宿,后有追兵的下场。 当然,刘磐、黄忠等从洞庭湖那边赶过来支持,也是一股不小的助力。但是,张允他们只要牢牢守住江陵,在三五日内坚持挡住自己和刘磐从南北两方水陆并进的攻击,等到曹军的虎豹营精锐长驱而至,自己和刘磐可就回天无力了……可是,以江陵城的粮草、甲械等充足条件,张允他们莫说抵挡个三五天,就是固守个三五十天也不成问题……想到这里,刘备更是蹙紧了眉头,勒着坐骑在原地缓缓打起转儿来。 “主公……”诸葛亮乘着一匹战马从他身后赶了过来,瞧了瞧那块路牌,微一沉思,进言而道,“既然到了长坂坡,依亮之见,不如让大队人马暂且停驻此处,稍后等到斥候来报再做处置。” 刘备嗯了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嘚嘚嘚”一串马蹄声响从他俩坐骑后面疾驰而至。刘备回头循声看去,却见是自己麾下的一名斥候打马径自奔到了面前,神色显得极为慌张,急急抱拳开口便禀道:“启禀主公,曹贼有大队骑兵从编县方向追杀而来……” “他们还有多久便能袭到?”与刘备并辔而立的诸葛亮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 “启禀军师,按照他们的行军速度,最快一个时辰,最慢一个半时辰,他们便能追来了。” “一个时辰左右?他们来得这么快?”刘备一愕,倏地将目光投向了诸葛亮,“军师,你怎么看?” “应该是一个半时辰左右。”诸葛亮似乎并不格外惊讶,反而随手解下腰间挂着的那柄鹅毛扇,不慌不忙地执在手中轻轻摇扇起来,“据亮之所料,以曹军虎豹营的袭击手法,是不会咬着咱们这支队伍的尾部追袭上来的。因为咱们是军民混杂,交错而行,虽然表面上看似行军速度受到了影响,但实则已将三军主力隐匿于内,军在民中,民在军中,化有形而为无形,让外人摸不清其中虚实。 “所以,换了我是曹孟德,必然会兵分两路,一路是依照常规之法,在我军身后尾追而来;另一路则是集中虎豹营主力轻骑掩进,自荆山西路与我军大队平行而过,一直绕到前方,迂回抄袭而返,堵住我们的南下去路,给我们迎头痛击,务求一举击散侨户难民之营队,强行逼迫我军主力不得不现身与之公开决战。这样一来,他们至少也要在一个半时辰之后杀到前方与我军交手……在这一个半时辰之内,咱们要想好应对之策!” 瞧着诸葛亮手摇羽扇、满面轻松的恬然神情,刘备的心也随即暗暗镇定下来。他深深地点了点头,轻轻吁出一口气来:“看来军师事先所料果然是纤毫无误。这长坂坡真的竟是我军与曹贼的短兵相接之地。既是如此——咱们也只有准备在这里和曹贼打上一场硬仗了!” “主公,若想金蝉脱壳,这一场硬仗是不能不打的,也不能不输的。”诸葛亮的目光隐隐一沉,瞥向了后面那些拖家带口的荆州侨户,“只是可怜了这些无辜义民,亮心中对他们实是好生不忍……”说到后来,他的眼圈竟是不由得渐渐红了。 刘备闻言,脸上一片黯然,悠悠道:“唉……此事实难两全啊——倘若他们留在樊城、襄阳,终也是难逃曹贼匪军的屠戮劫掠啊!” 一直随行护侍在他俩身旁的刘备养子刘封听着,按捺不住心头的焦躁,不禁插了一句话进来:“义父、军师,请恕孩儿多嘴,既是真要在这长坂坡与曹贼短兵相接,按孩儿的意见,前军和中军主力必须马上和整个大队先行分开做好迎战准备,否则恐怕就来不及了!” 刘备瞧了瞧诸葛亮,见他正徐徐收泪而止,向自己微微颔首,便答道:“封儿说得是,这件事儿你马上去办。你现在就去中军通知你张三叔,把这两支队伍的主力尽快从整个大队中抽离出来,但却不是迎战,而是先赶到当阳县东部小丘林间集结,准备随时接应全军,而你和孙乾就负责接管剩下的小部分中军、前军人马……” 诸葛亮轻轻摇动鹅毛扇,补充了一句道:“主公,你传令让翼德(张飞字翼德)就在长坂坡东面那条小河边驻扎观察,一定要保持高度的警觉。他不仅要随时注意咱们长坂坡这里的情形,还要注意汉津口那边的消息。” “好的。义父、军师,孩儿记住了。”刘封用力地点了点头,忽然转了转眼珠,又问道,“那么,后军呢?” 听他这么一问,诸葛亮手中的鹅毛扇轻轻向外扇了一扇,却将脸庞侧了开去,并不作答,似乎在回避这个问题。 刘备瞪了刘封一眼,冷冷道:“总得留有人手护卫侨户难民们吧?把营队中的军力全部抽走了,用不了半个时辰,这里就会乱成一团!” 刘封心中咯噔一声,急忙道:“可是子龙(赵云字子龙)将军和元直(徐庶字元直)大人率领后队保护着两位夫人和阿斗,还有两位姐姐——总要先把他们接出来吧?” 刘备叹了口气,摇着头说:“这怎么行?若是本将军的家眷暗暗从营队里潜逃了,那些随军的大姓大族们立时便会惊动。这种丢下大家而私自逃命的事儿,哪里是我刘玄德干得出来的呐……” “义父……阿斗可是您的一根独苗啊!也是孩儿唯一的弟弟!”刘封搔着后脑勺急声而道。 这时,却见诸葛亮转过身来,用手中鹅毛扇半掩面庞,向刘封低声道:“刘君莫急。稍后本军师会遣去一个心腹之人,将方才所有的议定之事通知子龙和元直,告诉他俩——除了不能在曹军到来之前擅自护卫主公家眷离开之外,一切皆允许他俩便宜从事……” “孔明!你——”刘备沉沉喝了一声。 诸葛亮面色一正,双手一拱,向刘备肃然答道:“主公,在曹贼到来之际,子龙与元直护卫着两位夫人和阿斗他们与民同进同退,并无任何不妥啊!” 刘备听罢,无言以对,当下只得默然点头。 刘封见这件大事终于如愿商定,心头如同放下了一块巨石般一阵轻松。他正欲拨马便走,忽又想起了什么似地转身回来,又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义父、军师,倘若曹贼识破了咱们的声东逃西之计,又当如何?曹贼若是一时轻看了江陵城那偌大的诱惑,舍它而不顾,仍然一味对我们穷追不舍,那可如何是好?” “封儿此言未免太多虑了。那江陵城岂是寻常城池可比?那是荆州的水师总寨,又是大江咽喉要地,更是江北境内最大的粮仓武库,甲械器物应有尽有。拿下了江陵,一则控制了荆州八郡的命脉,二则扼住了长江上游,这长江天堑从此便可谓与江东孙氏共而有之了!”诸葛亮轻轻摇着鹅毛羽扇,双目遥望南方,娓娓言道,“面对这样一大块肥肉,曹贼这头饿狼一定会红着眼一扑而上的!咱们届时自然是能借此良机而金蝉脱壳的了。” “军师,您这话说得太过轻巧了……”刘封眉目间始终是愁云难消,“义父曾和曹贼打过不少交道了,这曹贼用兵乃是何等狡诈,此番也未必就会这般轻易上当。” “封儿,你不必再在这里多说了。你且先按照刚才议定的方略去办吧!”刘备听到这里,心底不由得暗暗泛起一股说不出的烦躁,猛地一声断喝止住了刘封——但他仿佛意识到自己有些许的失态,急忙又放软了声气,恢复了一脸的温静,平平和和地向被自己唬得有些变了脸色的刘封说道,“孔圣有言:‘尽人事而后听天命。’目前军情危急,咱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抓住一线生机便务求在千难万险中拼死闯出一条血路!” 诸葛亮没有插话多讲什么,只是若无其事地徐徐摇着鹅毛扇,心头暗自思忖:刘封确实过虑了——曹操的虎豹骑纵然精锐无匹,但他们远来疲惫,加之为了追赶我们,长途奔袭一日一夜,驰行竟达三百余里,可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这样的举动,在兵诀上亦是大大的忌讳,故曰“必蹶上将军”。在这当阳县境内若是与之狭路相逢,我们恃步卒之勇猛而以逸待劳,迎头抵抗,纵是难以取胜,但要想脱身而退只怕还是绰绰有余的。

声东逃西

这一天,正是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九月十一日晌午。深秋的太阳从鱼鳞一般层层片片的白云丛中露出了大半个脸蛋来,红彤彤、暖洋洋地悬照在天幕之上。 长坂坡脚下那一片平阔的空地上,荆州侨户士庶和刘备手下的士卒们都东一堆、西一堆地各自聚拢着,各个民营里的伙夫司膳们也都开始了埋锅造饭。 就在一缕缕炊烟刚刚在秋日的阳光中袅袅飘起之际,一个放哨的青年斥候一路撒腿狂奔着进了中军营,风风火火地跑到站在一棵大树下正并肩交谈着什么的刘备和诸葛亮面前,两腿一软弯下膝来,伸出右手指着南方,大张着口嘶声哑气地吼叫着,咿咿啊啊的让人难以听懂。 刘备侧耳倾听了一阵儿,蓦地低头凑近前去,盯视着那青年斥候道:“他们来了么?多少人?” 那青年斥候咽了一口唾沫,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不明白,只是脸色被吓得煞白煞白的。 “主公——”诸葛亮的一声轻呼将刘备的注意力从那个斥候的身上拉了回来,他回头向诸葛亮一看,却见他手中鹅毛扇已是斜斜指向了南方…… 顺着那柄鹅毛扇所指的方向看去,刘备的呼吸一下几乎骤然而停。只见南面那高高的山坡上厚厚的尘幕冉冉而起,遮住了半边天空,轰轰隆隆闷雷般的马蹄声响滚滚而来,震耳欲聋,然而却不见一物。 刘备和他手下的僚属、将校们正自惊疑之际,只见那高坡上面蓦然便似堆积起了一块块的乌云——细细看去,竟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高头大马和骁勇骑士,铺展开来足足有一里多宽。接着,又是千百杆旌旗飞扬而起,凌空招展,领头的大旗上用隶书写着斗大的一个“曺”字。 而那“曺”字大旗之下,兀然立着一匹焰红色的高头大马,上面端坐着一个头戴虎头紫金盔、身披鱼鳞亮银甲的半百老者,他身材虽是不高,但跨马立在那坡顶之上,俯仰睥睨之间竟有一派威严肃重之气漫山遍野地笼罩下来,仿佛这世间再雄伟的峰峦和他一比也要矮几分。 ——原来他就是曹操。 曹操双目向高坡脚下一扫,缓缓提足了胸中劲气,非常缓慢而又非常响亮地喝道:“刘玄德!你投降吧……” 随后,他身后的那成千上万名虎豹骑士卒们也一齐随即扬声喝道:“刘玄德!你投降吧……” 他们的音波犹如滚滚春雷从平阔的大地上空传荡而过,震得群山之间发出阵阵回响,山坡脚下的那些侨户和刘备部卒们也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发出一片潮水般的惊呼,纷纷骚动起来,都不约而同地向刘备的中军大帐那里涌过去。仿佛只要靠得这位刘皇叔的身边越近,他们才越有安全感。 这时,刘封孙乾急忙也奔过来劝谏道:“主公,您和军师赶快撤退罢——这里就交由咱们来对付!” 刘备面无表情,只是稍稍沉吟了一下。诸葛亮在旁边轻轻摇着鹅毛扇,淡然道:“曹贼的虎豹骑已经奔驰了近三十个时辰,咱们的部卒如今是以逸待劳,不如放开手脚且先与他们血战一场,也好给这十多万荆州义民一个交代。” 刘备听着,不由得眉头一动:是啊,曹军骑兵固然来势汹汹,倘若自己的手下人马遇之则逃,未战而退,那十多万荆州义民又如何看待自己?自己一向对外标榜“爱民如子、仁德盖世”,此刻在大敌当前之际连与民休戚与共的姿态都不愿拿出来,岂不会令天下士庶失笑?纵然稍后是务必施行那声东逃西、金蝉脱壳之计,眼下该迎头硬战还须得迎头硬战。这样,自己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占取荆州之时,才不会给别人以临难弃民之口实。想到这儿,刘备心念一定,转瞬间便一扫先前的惊慌犹豫之色,回头看了身边诸位将吏一眼,咬着牙狠狠地说道:“战!血战到底!曹阿瞒实在是欺人太甚——若不杀杀他的狂悖之气,备如何对得起一道赴义而来的荆州百姓?”然后,他目光一凛,向刘封、孙乾传下将令:“封儿、孙君,你们立刻到前锋集结士卒,列阵而战!备亲自坐镇中军,为你们擂鼓助威!” 刘封、孙乾齐齐抱拳应了一声,领命赶向前去。刘备转过身来,向传令兵喝道:“擂鼓!” “咚咚咚”一阵阵沉雄浑厚的战鼓声,催促着先前四散的士卒迅速集合起来,混杂在难民营队伍中的那些刘备从徐州带来的老兵劲卒们,一听到这雄烈的战鼓召唤,无不为之士气大振,仿佛一头头猛狼激昂起了所有的彪悍。这些多年来在刀刃上打滚,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悍卒,片刻间便准备好了自己的随身武器,各归其位集结在各自将校的战旗之下,分为弓箭手、长矛手、盾牌手三层横队而蓄势待发。 诸葛亮这时却驱马跑到那些涌过来的百姓面前,朗声劝道:“诸位父老仗义追随刘皇叔南来,现在曹贼追到,刘皇叔与亮等自当誓死一战以报诸位父老厚意!诸位父老手无寸铁,且退后,分队归营自卫——以免在混战之中遭到误伤!” 荆州侨户士庶们默默望了他片刻,接着便在七嘴八舌地散开了。 “唉!都怪咱们走得太慢,连累了刘皇叔……” “诸葛军师说得是——咱们赶快退开罢,不要妨碍刘皇叔作战。” “走吧!快走吧……” 喊退了荆州士庶之后,诸葛亮又唤来刘备帐下的侍卫统领刘诺,吩咐道:“刘君,等下交战之后,你统领侍卫营务要紧紧护住主公,切不可让主公陷入混战之中,主公乃三军之首,万万不容有失!” 刘诺自汝南之时便是刘备的贴身侍卫,其武艺不在刘封之下,自是一员猛将。只是他的性格一向深沉内敛,平时也不好交游,不善言辞。当听到诸葛亮吩咐之后,刘诺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会意。 诸葛亮吩咐完毕之后,双腿一夹马腹,又驱马在阵队中来回巡察去了。他不需要听到刘诺的答话,他知道一向沉默成性的刘诺虽然不爱讲话,但执行起命令来一定会认真无比——而以刘诺的认真负责与高强武艺,定能保护主公安全。 “摆上战鼓!”刘备朗声而令,一面宽大的牛皮战鼓被迅速抬到了他的身前。只见他面沉如渊,气定如岳,挽起衣袖,接过了那两柄鼓槌紧握在手,一步一步昂然走到战鼓前边,高高地扬起了鼓槌,“咚咚咚”一阵接着一阵地擂了起来。 刘军士卒们沸腾了,他们循声注视着两鬓已经有些斑白的刘皇叔奋力擂鼓助阵的情形,一个个胸腔中的热血仿佛随着他那沉浑激越的鼓声悉数翻滚了起来——齐齐如山崩海啸般地放声欢呼着,士气高涨云霄。

金蝉脱壳

曹操骑马立在山坡顶上,他可没有诸葛亮那么谨慎——没有采用诸葛亮所推测的那样对刘军“兵分两路,首尾夹击”,而是孤注一掷地带了八千虎豹营精兵追到前边来迎头截击刘备他们。此刻,他也看到了那个正在奋力擂着战鼓给战士助阵壮威的熟悉身影,也听到了刘备部卒们直冲云霄的欢呼杀敌之声。然而他的表情却始终沉稳如山,只冷冷地笑着自语道:“刘玄德——你今日再怎么强提虚劲,也难逃厄运!” “丞相大人,咱们如何进攻刘贼,还请您钧旨示下!”曹纯拍马上前请命道。 “别慌——等他们先鼓足了劲再说,待会儿虎豹营的儿郎们才会杀得更有兴致一些!”曹操抚着胸前的须髯,眯着两眼冷然而笑。他决定就是要用堂堂正正的硬拼硬撞,彻底打掉刘备军队的锐气,让他们在十多万荆州侨户士庶面前一败涂地,威风扫地。他心底这么想着,又侧头瞧了贾诩一眼,问道:“贾大夫,依您之见呐?” 曹丞相怎么会当众先问我的意见呐?只怕别人会有其他想法罢?……贾诩急忙用眼角余光瞥了荀攸一下,见荀攸脸上的笑意显得有些古怪莫名,心中暗一转念,便答道:“丞相大人胸中自有韬略,贾某何敢妄言?” 曹操嗯了一声,手中的宝剑一举,夏侯渊、张郃、曹仁、徐晃等武将纷纷聚拢过来。他凛然吩咐道:“曹纯,你率两千虎豹骑从当中一线向刘贼直扑而下,取他的中军营帐;夏侯渊,你率两千虎豹骑从左翼一侧直插而下;张郃,你率两千虎豹骑从右翼一侧包抄过去!剩下两千虎豹骑由本相自行统领……” 他正讲到这里,斜眼一瞟,却见贾诩站在一旁微微变了脸色。 曹操有些惊讶地看向了贾诩:“莫非本相此令有何缺失之处吗?” 贾诩躬身一礼,深深而道:“丞相大人,俗谚有云,‘势不可使尽,威不可露尽,气不可泄尽。’” “唔……本相明白了。”曹操微一点头,仍将手中宝剑高高举在半空,扬声下令道,“本相下令,曹纯,你仍率两千虎豹骑从当中一线直扑而下;夏侯渊率一千五百虎豹骑从左翼一侧直插而下;张郃率一千五百虎豹骑从右翼一侧包抄而下!本相自率三千虎豹骑在后休整调息,蓄势伺机而发!” “末将领命!”曹纯、夏侯渊、张郃等齐齐应了一声。 “诸将谨记,切莫与那荆州百姓纠缠混战,只须一意擒拿刘备——敢顽抗者,杀无赦!敢挡道者,杀无赦!”曹操说罢,静默片刻,然后将执在手上的那柄宝剑狠狠往下一劈——一瞬间蹄响若雷,震天动地,曹军骑卒犹如一道道黑色的闪电冲下山坡,直向那刘备部卒排成的一堵堵人墙杀去。 原来,曹操的虎豹骑自渡过汉水后,踏上了河溪密布的江汉平原,一路上被迫东绕西转。这让他们这些连年纵横于中原、驰骋于朔方的悍卒一个个痛苦不堪,享受不到先前在中原大地、塞外雪原那种奔放自如的豪迈和无拘无羁的畅快,虎豹骑士兵们几乎已经失去了往常的沉稳,变得杀气腾腾,一看到刘备部卒结阵以待,便都禁不住极度亢奋起来,犹如天际的雄鹰扑向了地面的野兔。 “放箭!”刘封、孙乾在前面的兵阵中间各个挥刀急吼而出。 “嗖嗖嗖”一阵密集的弓弦声响,刘备军中箭射如雨,泼向了直冲而来的曹军骑兵。 顿时,曹纯所率的那支中军骑兵当中有不少人马纷纷中箭而倒。他冷冷一哼,手中长枪左右挥舞着,悠长的号角之声突起,手下的曹真、曹休两个副统领立时会意,各领六百带铠骑卒护持开去;虎豹骑的鹤形阵瞬间一下拉宽,宛若巨大的鹤翼张开,稳稳地护住大军两侧,只留下逐渐加速的鹤头继续往前冲去。 “掷矛!”刘封看到敌骑越逼越近,不禁血红了眼厉声吼道。 刘军第二横队的长矛手们齐齐发一声喊——密密集集的长矛挟着他们全身的劲道脱手飞掷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亮弧,乌压压的一大片朝冲来的曹兵铁骑直刺过去。 惊天动地的隆隆马蹄声响被一阵阵惨嚎与怒叱凭空打断。曹军的骑兵鹤形阵中血雾应声溅起,随处可见扎着长矛的战马纷纷俯身栽倒,马背上的骑兵甩得离鞍飞去。而且,令曹纯、曹真、曹休目眦欲裂的是,不少翻身落马的悍卒并没死在突袭的矛雨之下,反而被后面冲上来的无数铁骑踏成肉泥。 “冲!冲!冲进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曹纯一骑当先,声音吼得如雷震耳。 低沉的战鼓声、悠长的牛角号声、隆隆的马蹄声、士卒的怒吼声,终于在这一刻骤然汇聚成一道道洪流激烈地对撞着,轰轰烈烈地震荡于天地之间——虎豹骑终于冲进刘备的军阵中展开了正面交锋。 无数刘备部卒被战马撞得飞了出去;也有无数的曹军骑卒被四下里挺立的长矛挑得飞了起来。一场惨烈无比的大混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这时,夏侯渊、张郃的两支骑兵也从左右两个方向交叉而入——五千虎豹骑与两千刘备部卒近身肉搏之下,刘备的弓箭手最先遭殃。他们还没来得及射箭,就被曹军骑兵的大砍刀犹如削瓜切菜一般杀得血肉横飞。 轰的一下,刘军的三层横队顿时如同江河决堤,倏地崩散开来——刘封惊得连声音都变调了:“快!快!快撤退到难民营中间去!大家分散各地,各自为战!” 本来按照他的想法,用弓箭手、长矛手发动前两轮阻击战后,就该是刀斧手、盾牌手等战士冲上前去分割围攻——但是,这曹军虎豹骑人多势众,且又锐不可当,现在再派他们上去就是在主动送死了。哎!还是诸葛军师事先谋划得对:“化整为零,散在民间,各自为战。”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计策可以施行得通了。 那边,夏侯渊带着一支骑兵正向一队且战且退的刘军刀斧手杀去,眨眼间却见他们窜进了一堆荆州庶民中间。夏侯渊忽然想起曹丞相“避民勿战”的嘱咐,只得一扭马头,便欲带着部下绕了开去。 却不料当前那几个荆州庶民突然一脱葛袍,齐齐暴喝一声,各自从怀里掏出一柄利刃,虎虎生风地挥舞着砍向自己那匹坐骑的马脚来。 夏侯渊大吃一惊,将马一勒,向后退开八尺,双目一瞪,挥刀令道:“杀!杀!杀!给老子全杀了!敢挡道者,杀!敢反抗者,杀!”于是,他手下的骑兵旋风似的疾扑而上,乱刀齐下,把那一伙儿庶民连同刘备的部卒通通剁成了一堆肉酱…… 诸葛亮在后方觑见,曹军虎豹骑们果然被拖进了与刘备部卒及荆州侨户百姓混战的泥沼中,一时难以抽身而出,便急忙向刘备附耳低声建议道:“主公——这正是金蝉脱壳的大好时机,咱们赶快走吧!” 刘备正奋力挥舞着双槌擂鼓的双手蓦地一停,脸上现出一片深深的怅然来。刘封、孙乾正率着自己的步卒与曹军虎豹骑苦苦作战,生死难料,自己的两位夫人和独子刘禅尚还留在营队后方,安危难测……自己此刻竟真的要弃他们而去吗? “主公!请当机立断!”诸葛亮见状,顿时明白了他心底的那些念头,急声又道,“主公,天下可以没有刘封小将军、刘禅小公子,也可以没有两位夫人,更可以没有亮等一干僚属——但绝对不能没有您啊!请您一切以匡复汉室的大业为重!” 刘备听了,只觉心痛如绞,枯涩着声音含泪道:“军师——备……备此刻弃众而去,实在是不忍啊……”他一手掩面而泣,一手拨转马头,将身伏在马背之上,往东南面汉津口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 “传令给赵将军,立刻保护好两位夫人和小公子,轻身疾撤,勿带辎重。”诸葛亮唤来一个亲兵侍卫吩咐而道,然后他与刘诺一齐打马而前,带领三四百名贴身侍卫,随着刘备一路掩护而撤。

常山赵子龙

在长坂坡顶上曹军虎豹骑的围护当中,司马懿跨马立在荀攸身侧,俯望着山坡下平地上的战场,心底涌起了许多复杂的感受。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亲身参与的大激战的一幕大场面。耳朵里灌满了人喊马嘶,眼睛中看到尸横遍野,空气里到处飘荡着浓浓的血腥味,心底不禁为之暗暗悸动。原来这就是真实的战争场景啊!这么残酷、这么惨烈、这么惊心动魄! 他正自屏气凝神静观战局之际,忽见得山坡下面虎豹骑校尉夏侯儒骑着一匹黑马,手中执着一杆长矛,矛尖上挑着一颗人头,马背后面绑着一个腰身倒垂的女子,正得意扬扬地奔驰回来。他老远就喊着:“丞相大人——仰仗您的神威,杰已奉命擒杀刘备两个女儿,特此前来向您报功!” 司马懿定睛一看,这才看清他那矛尖上挑着的头颅竟是一个小女孩的。那先前定然是红润白皙的面庞而今早已失去了颜色,长长眉睫下的双目紧闭着,秀发零乱披垂,一颗颗血珠正从她颈部的斫断处滴滴而落……他一见之下,不禁呃的一声闷呼,只觉胸中一股极其强烈的恶心之感顺着喉咙直冲上来,弄得他“嗬嗬嗬”一阵干呕,急忙用衣袖掩住了自己的双眼,不忍再看下去。 他稍稍憋住了恶心干呕,耳畔却忽然飘来了曹操那冷峻异常的声音:“司马仲达——怎么?你觉得很骇异是吗?” “丞……丞相大人,这……这等的血腥场景,实在令在……在下难以自持。”司马懿慌忙极力忍住胸腹间的恶心难受之感,仰起脸来向曹操有些怯怯地说道。 曹操瞧都没瞧他一眼,只是一直紧盯着山坡下的混战情景,拿手摸着自己的胡须,慢慢地说道:“没关系的,对这些血腥的场景看得多了,也就自然会习惯的。你问一问荀军师、贾大夫,他们哪一个不是从这些场面里历练过来的?他们哪一个人又不是从这死人堆中打拼出来的?司马仲达,你既在本相身边担任兵曹从事中郎之职,就得赶快适应这一切才行啊。” 司马懿听罢,微微垂下了头,紧咬着双唇,终于硬硬地吐出几个字儿来:“丞相训示得是。” 曹操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一般,向着正扬扬自得奔驰近来的夏侯儒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这夏侯儒,杀掉他刘玄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儿算得什么本事?又算得什么功劳?给本相把刘玄德的人头拿来,这才算是奇功一桩!” 夏侯儒被他训得脸皮通红,屁也不敢放一个,只得又灰溜溜拨转马头冲下坡去…… “丞相大人请看,刘贼当中那一员将领好生勇猛!”毛玠一直盯着山坡下的混战场面,这时不由得失声惊呼。 曹操、荀攸、贾诩、司马懿等纷纷循声望去。只见一员银盔素铠的少年将军,胸前似乎系着一个黄绫襁褓,手中舞着一杆红缨长枪,跨着一匹雪绒宝驹,腾挪起伏之际宛若一条夭矫无比的银龙,在曹军虎豹骑重重围成的一片黑海之中左右冲突,奋力厮杀……他的身影冲到哪里,哪里的虎豹骑阵线就会被他撕开一条巨大的缺口,来去自如似入无人之境…… “哎呀!连张郃将军也挡他不住,被他一枪给刺退了!”毛玠又叫,“丞相,他莫非就是关羽关云长?” “关云长?本相记得关云长使的是一柄青龙偃月刀啊?他骑的也不是白马啊……”曹操沉吟了起来,“不过,瞧他这所向披靡的身手,又很像是关云长……” “丞相,”贾诩在一旁开口了,“依诩之见,这名白衣少将应该是常山赵云赵子龙!” “哦?对!对!对!就是常山赵子龙!好一员猛将!当真一身是胆!本相实在钦佩!”曹操连连颔首,急忙唤过一名传令兵,吩咐道,“传令下去,让各军知晓,务必要活捉赵云,不得放箭暗伤!若有擒住赵云者,赐爵关内侯!” 司马懿听到这里,不禁暗暗叹服。这曹操果然是爱才如命——连自己看中了的敌将,也要挖空心思地网罗到自己的麾下。 不料曹操这一道“务必要活捉赵云,不得放箭暗伤”的命令传达下去后,却给赵云突围创造了绝佳条件。但见他抖擞神威,长枪舞得像风车轮儿似的,胯下白马疾驰如电,所到之处曹军骑兵纷纷被他挑落马下,竟是杀开一条血路,径自往东去了…… “丞相大人!”贾诩见状,急忙进言,“在这混战之中,那赵云奔去的方向,必定就是刘备所逃的方向!” 曹操深深地一点头,脸色一正,举剑一挥,下令道:“诸位将士听令,一齐随同本相往东追袭刘备等逆贼!” 那留下来立在山坡上伺机待发的三千虎豹骑早已等得有些心痒痒了,听得曹操这一声令下,齐齐欢呼一声,风驰电掣般疾冲下山,尾随赵云追奔而去。

长坂桥头张飞一声吼

长坂坡东面有一条不知名的小河,宽达十余丈,深可没人顶;小河上有一座桥,因坡得名“长坂桥”。说是桥,实际上不过是几根桩柱上搭着一长排木板而已。就是这么一座桥,如今却成了曹刘两方必争的咽喉之地。刘备、诸葛亮等就是从这长坂桥上东遁汉津口而去的,张飞与随后赶来的刘封、孙乾带领五千精兵就在这桥的东岸全力把守着,扼住了曹军虎豹骑的去路。 “故布疑兵,依水列阵”这八字要诀是诸葛亮刚才护持着刘备东去之时,留给张飞的锦囊妙计。张飞便将手下五千精兵分成了三个兵团,第一兵团由长矛手与盾牌手组成,共有三千余人,由刘封统领指挥,列成雁翼之阵布于小河东岸最前线;第二兵团由弓箭手组成,共有七八百人,居于第一兵团之后,由孙乾统辖指挥,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挽满了弓弩,箭镞密密麻麻地迎头对准着长坂桥西岸,蓄势待发;第三兵团则有五六百人,全是骑卒,隐在东岸那片树林之中,他们纷纷砍下树枝拴在马尾之上,垂在地下,在树林内来往拖动,冲起漫天尘沙,遮天蔽日——不明底细的外人看了,只觉好似有万骑奔腾,声威惊人。而张飞却独自一人手持丈八长矛,巍然立马于长坂桥上,严阵以待。 正在这时,忽听得一串马蹄声响急驰而至。张飞注目看去,却见赵云怀中裹着刘备独子刘禅的黄绫襁褓,手执红缨长枪,满面血污,一骑直奔过来,远远地便喊道:“翼德快来援我!” 张飞又一抬眼,远远望见他身后一片马嘶喊杀之声袭来,便在长坂桥上拨转马头让赵云过去了,只说了一句:“子龙速往汉津口去,追兵我自挡之!” 赵云一听,不禁感动得眼眶盈泪,也不及多言,急一抱拳施过谢礼,打马往东驰去。 这边,张郃先引一支虎豹骑追袭而至,蓦然见得一员大将生得豹头环睛、燕颔虎须,乍一望实是狰狞之极,正宛若一座铁塔般镇守在长坂桥上。他瞠目环视之下,一身煞气如浪如潮滚滚而来,竟逼得张郃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慌忙一把勒住了自己的坐骑,不敢近前。 少顷,曹仁、徐晃、文聘诸将也率着那三千名在坡顶上已经养足了精神的后备骑兵旋风一般冲到。他们见得张飞这般情形、这般气势,又看到小河东岸那片树林之后尘烟大起,疑有伏兵,一个个只得和张郃一样驻马不前,一字儿摆在河西岸边扎住阵脚,同时使人飞马去报曹操。 没过多久,但见一派青罗伞盖、旄钺旌旗飞扬而到。曹操在荀攸、贾诩、毛玠、司马懿等文臣谋士的簇拥之下,施施然乘马而来。 小河东岸,张飞望见曹操等已然赶到,也不待他们稍事停息,便将手中丈八长矛抡空一晃,荡开来一片灿灿银辉,接着把满腔劲气倏地高高一提,张口而叱—— “嗨——” 犹如半空之中猝然炸响了一个晴天霹雳,震得曹刘双方阵中人马不禁齐齐为之全身一颤。张飞的声音在豁然炸响开来之中,缕缕余音又如金钟相撞一般来得浑浑厚厚、高高亢亢、洪洪亮亮,竟在千军峙垒、万马奔啸的战场之上无可遏制地压倒了一切杂音,令双方阵内无论是人耳还是马耳都听不见了别的声响。 “我乃燕人张翼德!不惜躯命者,尽可前来决死!” 方圆数里的战场上,其他的一切音响仿佛都骤然消失了,只剩下这一派狮吼般的喝叱之声在重重回响震荡——那位发出这个惊雷之声的中年将军戴着紫铜头盔,身披玄色铠甲,豹眼圆睁,虎须倒竖,似有一派凛凛杀气滔滔然狂卷而来,掩得那碧空朗日都暗淡无光—— 燕人张翼德!叱咤如雷,顾盼生风,声威远震,果是如同魔神降凡,端的了得。 随着张飞的一阵厉叱,原本阵形沉稳、匀速前进的曹军骑兵阵线犹如一泻千里的江河猝然碰上了一道高堤,蓦地微微一滞。 张飞叫战的气势固然惊心动魄,但毕竟还是不能等同于真刀实枪。曹军虎豹骑战士们虽是被他这一霹雳之吼震得全军步调微微一缓,可少顷之间还是缓过了劲儿列好阵形继续直逼前来。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虎豹骑前排阵列突然泛起一阵骚动——原来他们中间有一人竟陡地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来。 这个人,便是先前擒杀刘备女儿的那个夏侯儒。 夏侯儒刚才听得张飞一声迎头棒喝,不禁胸口如遭锤击,心脏顿时“怦怦怦”乱跳了起来。他急忙侧目又看,只见张飞那冷森森的眼神犹如利刃一般仿佛正剜在自己身上,那凶狠狠的模样又宛如一头猛虎,似乎马上便要飞扑过来一口吞了自己…… 他还记得,大约在七八年前,在许都赤鹿园诸将狩猎共游之时,受到伯父曹操推崇备至的那个红脸大汉关羽捋着胸前飘飘散散的美髯,一边听着夏侯惇、夏侯渊、徐晃等人纷纷议论着袁绍帐下文丑、颜良二将之骁猛,一边满不在乎地扫了他们一眼,口气大得惊人地说道:“诸君以为文丑、颜良真有什么能耐耶?吾弟张翼德若是在此,必于百万军中取他二人之首级有如探囊取物。” 当时众将一片哗然,讥笑之声四起,关羽却仍是目空一切地看着他们,简直不屑一辩。从此,“张翼德”三个字便印在了夏侯儒心头。所以刚才张飞那句叫战之声在他耳里便真如惊雷炸响一般——原来,这就是张翼德啊!果然是凶神恶煞,简直有不可阻挡之大气概!自己刚才还挑着刘备女儿的首级耀武扬威来着,只怕已被他瞧在眼里了吧?他会不会真的飞马过来横刺一矛,也将自己像鸭子一样挑起在半空…… 又惊又惧之下,再加上心头发虚,脑中发晕——夏侯儒,堂堂虎豹营校尉,就这么心口一堵,眼前一黑,哇的一声,身子摇晃着从马背上栽落了下去。 夏侯儒这一番未战先怯跌下马来,可是大大地丢了曹军虎豹营骑士们的脸——他们一个个恨得暗暗咬牙。想咱们这些从刀枪丛中一路杀出来的壮士们,当年连乌桓胡虏那么厉害的角色都能一击而溃,没料到今天却被对方一阵叱喝便撂倒了一员偏将,真是糗极了。 同时,刘军方面传来的哄然大笑与欢呼冷嘲更是如同钢刀一般刺得他们耳鼓生痛,脸皮发烧,一时都不好意思抬起头来正视对方。 他们兀自羞恼着,却不知压阵后方的曹操亦因夏侯儒的临阵坠马而气得直吹胡子。他冷冷哼了一声,向曹仁喝道:“把那无用的懦夫拖下去重打八十军棍以示惩戒!”然后,他扭转头来,面朝那丛集而立的虎豹骑兵们,硬邦邦地下了一道命令:“全军准备渡河——冲锋!” 当他眼角余光一瞥之际,却蓦地发现左侧侍骑当中刚才那个曾被血淋淋的人头弄得干呕不止的司马懿,这时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双眸炯然发亮,脸上表情沉静自若、无波无动,看起来张飞那震耳欲聋的一阵厉喝居然未曾扰乱他半分心神。 这个司马仲达真是个怪人……一会儿被血肉模糊的激战场景唬得干呕欲吐,一会儿却在金戈铁马、叱咤风雷、杀气漫空的大场面中显得稳如泰山、沉勇异常。 这些惊疑之念只在曹操心底一掠而过,他不及细想,目光倏地又被虎豹骑们发起的震天动地的蹚河冲锋之声吸引过去了。

烟幕阵

长坂桥下的河床上,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着,鲜血染红了河水,苍凉的秋风里卷来了浓浓的血腥味。伤兵残卒们的呻吟呼号之声与跌仆遍地的战马悲嘶之音此起彼伏,听起来煞是凄凉刺耳。 已经是打退了曹军虎豹骑的第四轮蹚河冲锋了,张飞的中军在东岸边兀自岿然不动,左右两翼在曹军弩矢的射杀下稍微有些溃乱,却在刘封与孙乾的冒死督战下总能及时补好完整的队形。凭着这条半深半浅的长坂河作为缓冲和屏护,刘军终于发挥了占尽地利的优势,始终没有被彻底打散。 仗打到这里,就连曹操也没想到这场恶战竟会打成如今这般惨烈。看来,刘备是把他那些作战经验最为丰富的徐州老兵,拨给了张飞来全力阻击曹军的虎豹骑——于是,这场在天下第一骑兵与天下第一步卒之间展开的决战拼得这般激烈,也就不足为奇了。 连续恶斗了三个时辰,曹军的虎豹骑数次蹚河冲锋共折损了三百一十二名骑兵,而刘军则付出了八百多人阵亡的惨重代价,还有将近三百多名伤者。即便如此,张飞、刘封、孙乾他们仍是毫不气馁地踏着由双方士卒的尸体堆成的肉墙率军拼命顽抗着,大有“宁可战死到最后一卒而绝不撤退”的狠劲。 曹操远远地在虎豹骑阵垒的后方望着这一切情形,满面焦躁之色,终于他一扬马鞭,便向身边的亲兵侍卫吩咐道:“去——马上传令给曹纯、夏侯渊,让他们提所有的虎豹骑全部赶到这里来,采用迂回包抄之计,从这条河的上游和下游两个方向同时进击,一定要在日落之前杀过东岸去!” 贾诩听着,脸上表情一松。丞相早该如此部署安排了——现在如此施为,应该还来得及。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面色凝重的荀攸沉沉开口了:“丞相,且慢——” “公达……”曹操闻言,急忙将目光转了过来盯向荀攸。荀攸不及施礼,仰面正视着他,匆匆答道:“丞相,咱们此刻真的还要在这长坂河畔一直和这个莽夫张翼德硬耗下去吗?就算是包围了他们,看样子那也是一场恶战啊。” “这……”曹操不禁迟疑了一下。 荀攸继续满脸严肃地进谏道:“丞相大人,如今张飞等逆贼是在狗急跳墙,负隅顽抗……俗话说,‘穷寇莫追。’纵然是抽来曹纯、夏侯渊等两位将军麾下的虎豹骑加入战团,取得胜利,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殊为不佳。” 曹操冷冷地说道:“公达,只是刘备此贼诡诈多端,轻纵不得,务要将他斩草除根才行呐! “丞相大人,荀某亦知刘备实是不可轻纵。”荀攸正色而道,“不过,刘磐、黄忠等正率领水师从长沙郡溯流直上奔袭江陵城而来,江陵城地势险要,粮草器械堆积满仓,亦是不可轻失啊。” 曹操听他这么一讲,也不由得犹豫了起来。荀攸又拿眼扫了一下长坂河的东岸,徐徐而道:“况且,这张翼德身后的树林之中似有尘土扬起,真不知他们在那里藏了多少伏兵,丞相大人务必三思啊!” 贾诩在一旁终于按捺不住,轻声插话而道:“荀军师未免太过多虑了。依诩之见,那片树林之中应该没有多少伏兵隐藏的。他们已经隐藏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直到现在仍无一骑一卒杀将出来呐?” 荀攸冷冷地横视了他一眼,正欲开口答话——突听得一片喊杀之声震天动地而来,那树丛中这时猝然冲出了七八百骑刘军人马,直向长坂河东岸的张飞等将士驰援而至。 这一下,曹操这边的虎豹骑猝逢劲敌加入,士气顿时大遭挫折——一匹匹战马在他们的扯缰急勒之下喷着鼻响、吐着泡沫紧张而有序地缓缓撤了回来。 见此情形,贾诩脸上表情不禁一僵,眼中飘过了一缕迷惘。荀攸却没拿什么话语挤对他,只是悠悠叹了口气。他这一声叹息,在贾诩听来,却宛若重重一鞭抽在了自己的脸上,有些火辣辣地发疼…… 曹操的眼睛里几乎都迸出火星子来,一摆手,大声下令道:“暂撤长坂坡!” 望着曹军虎豹骑们纷纷西撤而去,张飞这才暗暗松了一口大气。这一个下午的激战,刘军已然先后伤亡了近一千四百人,占全军精锐总兵力的三分之一,那最后关头上七八百名骑兵的投入,已经可算是倾巢出动,不遗余力了。若是再战两个时辰,自己以铁腕般的控制力也必定整合不了这支绝境之兵了。那时候,定是一个全盘崩溃的残局。然而,正在这危急关头,曹军居然自己西撤而退了。 这样一个天赐良机让张飞大喜过望,待得曹军虎豹骑一撤离自己的视野范围,他立刻迫不及待地下令拆掉了那座原本就不怎么坚固的木板桥,带着大队人马一溜烟儿直往汉津口疾逃而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片杀声突又潮涌而来,曹军虎豹营所有骑士在曹操的亲自统率下又扑杀回来了——那绵延将近十五里的火把长龙,令张飞留置在长坂河东岸沿路的斥候们见了一个个不寒而栗。 原来,在长坂坡那里,曹纯抓住了刘备幕府的一个记室掾吏,他为了保命就向曹操泄露了刘军的所有底细。目前刘备只剩下五六千精锐老兵,全部都交给了张飞拿来殿后阻击。 这一下,曹操的胆气又壮了起来,急忙集合了六七千虎豹骑,转过头来,又向长坂河那边疾袭而至。 当看到河面上那座木板桥竟被张飞拆毁之际,曹操更是惊喜异常。倘若张飞不拆此桥,只恐还有伏兵暗布、乘隙狙击之诡诈;而今张飞一拆此桥,则足以证明他实际上已是意怯难固,一心只惧追兵杀来,所以才不得不断桥而去。于是,他心念一定,不顾群僚劝阻,仍然亲率大军主力向东直追下来。 爬坡翻山地一直追到凌晨辰时初刻,由夏侯渊、夏侯尚堂叔侄二人领头的曹军虎豹骑先锋部队顺着荆州驿道来到了一片方圆三四里的柏树林前。这柏树林周围的地形尽是崎岖狭窄的河流溪洼,一些略为平整之处却又散布着乡间水田,泥泞之深足可直没马膝,极不利于骑兵机动。四顾之下,只有一条宽达三丈有余的驿道通往那柏树林内——从路面上纷乱的鞋印蹄迹来看,刘军显然也是从这柏树林中逃遁东去了。 但让夏侯渊、夏侯尚迟疑不定的是,眼前那柏树林里正随着晓风冒出来一股股浓黑的烟雾,裹挟着难闻的焦糊气扑面而来,遮蔽了虎豹骑的视线。原来那一片柏树林,已经被潜伏在里面的刘军悄悄地点燃了。 “叔父大人,刘贼在那柏树林里正纵火放烟拦截我们的去路呐!”夏侯尚一见,不禁向夏侯渊扭头禀道。 “故弄玄虚!”夏侯渊唇角胡须一翘,冷哼一声,一勒马缰,就要杀上前去。 “叔父大人且慢!”夏侯尚急忙劝道,“小心那林中有埋伏!” 夏侯渊听了,微一犹豫,蹙眉而道:“他们就算伏有兵卒又能如何?咱们在那滚滚浓烟之中自是难以视物,难道他们还能目穿烟幕而看清咱们?为叔倒是不信!万一他们这是虚张声势,故布疑阵呢? “叔父大人,刘贼毕竟比咱们更为熟悉周边一带的地形呀。咱们在明,他们在暗,实在是不可不防!”夏侯尚并不是夏侯儒那样的浅薄之徒,心头清明如镜,仍然向夏侯渊苦苦谏道。 “那么尚儿你说该咋办?”夏侯渊急得扯着马匹在原地不停地打转儿,“丧失了大好时机,耽误了追击刘贼,丞相大人若是怪罪下来,你我如何担当得起?” 夏侯尚沉吟了好一会儿,只得建议道:“这样罢,咱们先用弩箭往树林内的驿道方向直射一通,瞧一瞧他们如何反应再说!” 夏侯渊沉着脸点了点头,右手举起长槊高高一扬。 他身后一排虎豹骑射手立刻打马列定,齐齐弯弓举弩,只听得“嗖嗖嗖”连声骤响,一支支利箭便似泼雨一般向那柏树林中射了进去。 就这样,他们一气连射两刻钟左右,那片柏树林中仍是一团死寂,仿佛一只吞下了千百支弩箭的巨蛙闷沉沉地蹲在那里,毫无动静。 见此情形,夏侯渊不再犹豫,大声下令:“众儿郎!直杀进去,活捉刘备!” 夏侯尚还未来得及多言,那些曹军骑兵已是齐声呼应,追随着夏侯渊跃马扬鞭一头扎进了柏树林的重重浓烟之中。 呛鼻的烟雾让夏侯渊重重地咳嗽起来,但是为了追上刘军,他也顾不得这些了,挥鞭打马疾驰而前。往柏树林驿道深处还没跑出几丈远,一阵莫名的警兆预感在他心底蓦然升起。 他急忙下意识地在马背上往后一仰,一阵劲风从他脸上刮过,锐利的锋刃几乎是贴着他的皮肤一掠而去。 还没回过神来,他陡觉自己膝下的坐骑忽地身躯一轻,像是飘了起来,然后又骤然向前一扑。随着战马一串痛苦至极的嘶鸣之声,他整个人被甩得离鞍凌空飞起,重重地摔向了地面。 刺眼的光芒在跌得稀里哗啦的他眼前一闪,那竟是一杆长柄镰刀,是它从距离路面两尺左右的高度斜划而至,以惊人的速度和异常的锋利削断了自己的马腿。 糟了!自己果然中了刘贼的狙击了——而且,谁能料到他们的狙击武器居然这般诡秘难防。 夏侯渊气恼得直拿拳头狠砸地面。同时,四下里黑烟滚滚之中,已有曹军战马惊慌的哀鸣与战士凄厉的惨嚎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 原来,这柏树林中的烟幕阵是诸葛亮吩咐赵云在这里布下的。赵云追上刘备、诸葛亮之后,便奉命率领八百名黑衫劲卒埋伏在这片柏树林,接应张飞的大队人马和狙击曹军的追兵。 这八百黑衫劲卒全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一个个生得异乎寻常地彪悍敦实,力大如熊;使用的武器则是锋刃犀利、两丈左右的长柄镰刀。他们在点燃林中的牛粪、树枝、枯叶等易燃多烟之物后,就一律用打湿的布巾蒙住了自己的口鼻,使自己不被弥漫林间的浓烟呛到。这一点是他们潜伏于树丛中间狙击曹军虎豹骑所占的最大优势。 黑衫劲卒们严格按照诸葛亮所授的阵法,沿着林间驿道两侧依树而伏——每组两人,一人半蹲,一人直立。只要听得面前驿道之上传来了马蹄声响,这一组劲卒便同时出手。直立者专门以长柄镰刀钩杀曹军战马背上的骑兵,半蹲者则负责用长柄镰刀从下面钩削马腿。 他们这种上下左右全方位的交叉截击之法一经施展开来,曹军虎豹营的人马哪里吃得消?林中驿道之上顿时一片人仰马翻,噗噗嘭嘭的声音交织着,痛呼惨嘶的声音混杂着。目不见物而散乱了秩序的曹军骑兵先锋大队正在陷入一片诡秘狙杀的噩梦之中…… 夏侯渊自恃武艺高强,把心一横,一边扯开嗓子喊道:“全军下马!舞枪前进!”一边把长槊在身前身后舞得像磨盘似的,一路向前狂冲,乒乒乓乓地荡开了不少袭刺过来的长柄镰刀——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先带着大家一鼓作气闯出这片烟幕区,稳住阵脚后再战。 也不知往前边冲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身上被刘军的长柄镰刀划伤了多少处,终于,眼前渐渐亮了,一阵阵清新的空气也迎面而来,夏侯渊一槊当先拼命闯出了这片浓烟密布的柏树林。狂喜之下,他盯着前边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不由分说,便是恶狠狠、气呼呼地一槊扫去。 当的一声巨响,那人端起手中长枪轻轻一挡——槊枪相交之下,火花飞溅,夏侯渊竟被震得双臂一麻,连人带槊不禁“嘚嘚嘚”倒跌开去一丈多远。 但见那英姿飒爽的赵云正身跨战马,挺着长枪,凛然而立。 夏侯渊拄槊站稳之后,抬眼凝神望去。前面一里开外便是那座汉津口的码头了。在汉津口到这片树林之间的开阔地带上,赵云、张飞等刘军猛将率着密密层层的士卒正整整齐齐地严阵以待。 见此情形,他的双瞳不禁一阵收缩。自己所率的先锋大队不负丞相大人重托,终于追上刘备他们了。

直奔夏口城!

汉津口码头的大堤上,刘备抱着那个被赵云拼死救下的独子刘禅,只见刘禅正躺在襁褓里闭着眼睛酣睡,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惊扰与响动都毫不理睬,那神态实在是悠闲安逸得无以复加。 “亮恭贺主公,阿斗于虎狼丛中安然无恙而归,堪称‘吉人自有天相’!”诸葛亮双手一拱,满面欣然之色。 “诸葛军师何贺之有?”刘备紧紧抱着那刘禅,眸中泪光泛动,瞧着前方阵列当中那个十分醒目的白影,喃喃道,“为了阿斗这个痴儿,险些上了子龙性命,备心中实是后怕不已啊……” 诸葛亮微微摇头,遥遥望着赵云的身影,悠然道:“主公对此事不必这般萦怀系念。若非主公弘毅宽厚、仁盖天下,岂能换来子龙等舍生取义的铮铮之举?主公只要继续砥节砺行、积德累仁,似子龙这等的国士伟器自会从四面八方如萤逐炬,纷纷归附而来的。” “备感谢诸葛军师的指教了。”刘备深深点了点头,举目一望,但见曹军虎豹骑从西面蜂拥而至,宛若重重乌云席卷过来,将自己在堤下平地上布下的兵阵挤压得渐渐退缩,又不禁喟然长叹,“曹孟德的铁骑实是凶焰万丈,不可轻撄——云长与琦儿的舟兵若是再不赶到,我等势必危哉!” 诸葛亮缓缓摇着手中的鹅毛扇,神情一片恬静:“主公勿忧,只要亮尚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曹贼伤到您一根毫毛的。” 刘备斜眼瞧了瞧诸葛亮这一派安之若素的沉毅镇定之风,不禁心中暗动,仰天哈哈一笑:“备有幸能与卧龙先生并辔笑谈于十万雄师虎视眈眈之前,亦是平生一大快事!此乐何极!此乐何极!” 他正笑之际,堤前平地之上张飞、赵云等已率着数千精兵,与直扑过来的曹军虎豹骑展开了背水一战。这一场恶斗,当真是惊天地而泣鬼神。刘军士卒犹如稻草一样成片成片地被曹军虎豹骑纷纷劈倒;曹军虎豹骑也如挣扎的犊牛一样一块一块地被刘军士卒分割围宰。然而,无论刘军抵抗得多么英勇顽强,曹军虎豹骑还是恃着骏马之锐一丈一丈地杀近前来。 刘备的脸色虽仍是凝如铁石、纹丝不动,鬓角却有汗珠沁出,他紧捏着马缰的手几乎要硬生生将那缰绳捏断了…… 诸葛亮抬眼远眺着汉水上游的方向,仿佛永远是那么不疾不缓地说道:“咦,云长和刘琦公子的水师援兵应该到了呀……” 他正自说着, 那刘诺已望着江上, 脱口大喊了一声:“ 船!船!” 随着他的呼喊之声,在江面蒙蒙的白雾之中,突然出现了战船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一艘、两艘、三艘,倏地便增加到了百十艘,仿佛是从河底里直冒上来一般。那战船船头飘扬的旌旗上面分明写着大大的“关”字——果然是关羽所率的水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了。 “军师——是不是云长的舟师到了?”刘备直盯着那一片片帆影,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嘶哑了。 诸葛亮脸上的喜色却是一显即隐,从容自若地摇着手中的鹅毛扇,徐徐言道:“不错,确是云长将军及时赶到了。主公,您自此可以后顾无忧了。” 刘备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他:“军师,您真乃神机妙算、万无一失之奇杰大贤也!一切时事皆不出您之所料!备能得您出山襄助,实是三生有幸!” 诸葛亮急忙谦然逊辞谢过,手中鹅毛扇一挥,当仁不让地向守在一旁的传令兵吩咐起来:“你等速去传令给张将军、赵将军、刘封小将军,让他们立即收拢所有人马,以骑兵列阵殿后,诸军理顺先后缓急之秩序,准备撤退登船!” 江上为首的一艘旗舰抛出铁锚,稳稳地停在了江心。船舱正门大开,船头处走上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大汉,左手牵着一匹赤兔宝驹,右手提着一柄青龙偃月刀,颌下美髯随风飘拂,正凝眸向河堤这边而来——赫然正是刘备手下第一猛将关羽。 第八章 司马懿密盟孙刘

曹操驻扎荆州

建安十三年九月十三日黄昏,曹操亲率七千虎豹骑疾速赶到江陵城,张允、邓义等荆州将吏纷纷出城迎降。 而刘磐、黄忠等水师在驰援半途之中得知江陵城已然失陷,便也只得撤军退回长沙郡以作后图。至此,荆州江北全境,除夏口城外,几乎尽行落入曹操掌中。 按照曹操先前的想法,原本是应该马不停蹄地集结大军分两路从汉水和长江南北夹击刘备、刘琦据守的夏口城,然而他的后方传来了紧急军情讯报,宛城、樊城、襄阳等郡县都爆发了不同程度的民乱,编县、当阳两个江北腹地大县更是民怨沸腾。 曹操自己很清楚,这是虎豹骑在长坂坡滥杀了不少无辜百姓而导致的严重后果。这一事态打乱了曹操“一鼓作气,兵分两路,南北夹击”的军事部署。他只得按捺住自己的焦虑之情,暂时搁下了逃往夏口的刘备、刘琦、诸葛亮等人,力求先在荆州江北一带站稳脚跟,于是便迫不及待地展开了荆襄各郡县的接收和安顿工作。尤其是对那些在长坂坡被虎豹骑打散的荆州侨户们,曹操密令手下诸将对他们要特别注意。他们中间不知有多少刘备部卒乘机潜伏或流窜下来,随时都会给自己的军事后勤供给线制造不小的麻烦。所以对他们务必要切实甄别和提防。至于那些心怀疑惧、惶惶不安的荆州门阀士族们,若不及时加以抚慰,万一他们受人蛊惑而激起哗变,那麻烦更大。曹操于是即刻任命了韩嵩、杨修两人为特使专门负责江北三郡二十八县的士庶安抚事宜。 安排完了民政庶务之后,曹操终于腾出手来,把目光投向了军事庶务这一块。他让曹仁、贾诩、夏侯渊等心腹将臣在蔡瑁、张允等荆州本地将领的协助下,开始对荆州江北水陆两军进行整肃改编。谚语有云:“磨刀不误砍柴工。”曹操相信,荆州江北水陆两军与自己带来的南征王师整合成功之日,便是荆州全境一举底定之时。 为了居中调度军政事务,曹操将自己的丞相幕府以最快的时间从襄阳迁到江陵,顺便把前荆州牧刘琮一家也全部迁了过来。荀攸那次谏议曹操不要到襄阳刘宅去探视刘琮是对的,后来,曹操从自己派出的眼线口中得知——那一天,刘琮手下的爱将王威居然背着他的主公,在牧府衙堂到刘宅之间的那条道路上设下了伏兵,准备狙击行刺曹操。幸好曹操最终没有亲自驾往刘宅,这才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一想到这点,曹操就暗暗有些后怕。看来,尽管刘表已死,但他们刘氏一脉在荆州上下仍是树大根深。随时都会冒出第二个王威打着“救助旧主脱离虎口”的旗号向自己猝然发难。所以,把刘琮作为人质扣在自己身边,并对刘琮的旧属将掾进行严密布控,这也是必要之举。 依照常理,荆州少主刘琮都已经缴械投降了,那么荆州江南的武陵、零陵、长沙、桂阳四个郡也应当可以“不劳师而下”了,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首先是长沙太守刘磐,他自然是死硬的抗曹派,一直磨刀霍霍地准备着伺机再攻。曹操对他是不抱任何幻想的,决心采用一切手段诛而除之。这时,蒯越、韩嵩感到他们露脸的机会来了,便装作在搜尽枯肠之后给曹操献上了一条妙计。由他们暗暗联络长沙郡丞韩玄,尽快刺杀掉刘磐。曹操也答应,事成之后,不仅让韩玄升任长沙太守之位,还要封赐他一个关内侯的爵号。韩玄得到曹操的承诺之后,大喜过望,急忙给他写来了亲笔密函,表示自己必会对刘磐这个不遵皇命、不识时务的家伙“见机而徐谋之”,至于究竟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谋”了刘磐,韩玄没有明说,曹操自然也不好催问。 就因为长沙郡这个硬骨头卡在江南心腹地带暂时没有被啃下来,桂阳郡的太守赵范、零陵郡的太守刘度、武陵郡的太守韦滔等都保持着游移观望的态度,面对曹操的招降,他们是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高得离谱。零陵郡的刘度居然要曹操封他一个“县侯”的爵位,殊不知整个许都汉廷之中只有曹操一人曾被封为“武平县侯”。同时,他们又与刘磐、黄忠等暗通款曲,生怕惹恼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拼命三郎刘磐而给自己招来了偌大的麻烦。 对于荆州江南的这些土霸王,曹操心中也很明白,倘若自己的赳赳王师不能跨过长江去,这些人是不会痛痛快快地束手臣服的。 他也巴不得马上就调遣数万大军杀过江南去,但是一来荆州水军尚须整肃方可使用,那个原荆州别驾从事、水师监军刘先和他的手下似乎颇怀异心,不可不防;二来江夏郡方面刘备、刘琦的威胁犹在;三来荆州江北腹地的士庶安抚工作也未结束,这一切使他不敢贸然削弱自己在江北的军事羽翼。 于是,在休整兵马、改编水军之隙,他想起了许都南征前在相府军事会议上定下的“楚人治楚,以楚制楚”方略,便交给了毛玠、司马懿去全力实施,尽可能多地吸纳散在草野的荆州名士进入自己的幕府和荆州的牧府,利用这些荆州的本地人士来替自己控制整个荆州。

青云山庄,秘密据点

荆襄第一学府青云山庄位于荆山南脉,坐落在绣云峰的半山腰间,背倚抱璞岩为壁,三面皆是山峦环绕,脚下则是碧波万顷的沉璧湖。 司马懿初入此境,下车伊始,便觉这里风光旖旎,清幽宜人,实是桃源仙境一般的世外福地,与自己当年求学所居的灵龙谷相比毫不逊色。他暗暗感慨一番之后,便让当地县衙派来的数名差役在前引路,自己携着牛金随后沿着那五百二十八级石阶逐步攀登而上,缓缓来到了青云山庄庄门之外。 抬头看去,那两座雕着流云花纹的柏木巨门巍然而立,仿佛直耸云端,令人油然而生高山仰止之感。 他俩正自嗟叹观赏之际,那几个差役已是上前拍响了庄门。隔了半盏茶工夫,那柏木巨门忽然“轧轧轧”地沉沉闷响着向两边移了开来。 司马懿和牛金举目而望,却见门里面快步走出来一个披麻戴孝、满面戚容的青年儒生。他的身旁,跟着的是身穿孝服的牛恒。 见此情形,司马懿不禁愣住了。青云山庄里难道正在办丧事?他心头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略一踌躇之后,他朝后挥了挥手,让那些县衙差役们远远退了开去。 果然,牛恒奔下台阶,远远迎着司马懿便哽咽着喊道:“司马大人……您来得真不巧!水镜先生他……他数日前已经逝世了……” 司马懿一听,饶是他性格一向安重深沉,亦不禁如遭雷击般浑身一震,顿时呆住了。什……什么?叔父大人竟然已经逝世了?那个聪达睿智、博学洽闻的水镜先生司马徽竟然已经逝世了?那么,自己亲赴荆州准备全力阻挠曹操此番南征取得全胜的大计,岂不是孤掌难鸣了?想到这些,司马懿的眉头不由得暗暗蹙了起来。 正在他耸然惊愕之际,牛恒又用手指着那位从后面跟上来的披麻戴孝的青年儒生道:“司马大人,这位便是水镜先生的长子司马芝。我等自昨日接到县衙送来的关于你们今日前来谒叩的消息之后,都一直在恭己虚室以待呐。” 司马懿定住了心神,一边摆手连称“不必多礼”,一边扫眼看向了自己的那个堂弟司马芝。但见司马芝生得风姿俊伟、一表人才,双眸顾盼之间更是熠熠生辉。他和司马懿略一对视,便微俯下头拭去腮边残泪,在四尺开外站定,朝着司马懿躬身一礼,恭恭敬敬地言道:“司马大人,小生司马芝这厢有礼了。” 司马懿斜斜瞥了一眼那远远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个衙役一眼,面色显得沉痛异常,噙着眼泪迈步上前,伸手一把扶起了司马芝,缓缓而道:“司马公子请节哀。懿今日遵奉丞相大人、毛玠大人之命特来访求遗贤,却不料水镜先生竟已驾鹤仙去。唉,‘哲人其萎乎’!懿心中真是悲何以堪……”他一边说着,眼角的泪一边就似滚珠儿般掉了下来。 远处的衙役们见了,都不禁啧啧赞叹起司马懿访贤求才的真情厚意来。进入青云山庄的灵堂拜祭过水镜先生司马徽的灵柩之后,司马懿便让衙役们留在偏舍等候,自己却以“访贤咨善”的名义随司马芝、牛恒去了后堂密室,和他俩关起门来共议大事。毕竟,司马家“潜遏曹操、阻挠南征取得全胜”的大计顺利实施才是头等要事,一切都要围绕着它来奔走活动。 在密室坐定之后,司马懿便面容一整,向司马芝哽咽着抽泣道:“芝弟……为兄来晚了!只恨未能及时赶来亲见叔父大人一面,聆听他的殷殷教诲了。唉……不知叔父大人临终之前可曾留下了什么锦囊妙计没有?芝弟也应该知道了罢——如今曹操已经掌控了荆襄江北之域,正在整合兵力,勤练水师,不日便要直袭江夏郡和长沙郡,情势危急得很呐!” 司马芝见自己这个堂兄坐席未暖就直奔主题而来,显得似乎忒心急了些,便也不立即接口回答,只是一边揩着眼泪一边在心底慢慢思忖:平日里听父亲谈起司马懿都是“沉笃敏达、智计绝伦”,今日一见却似这般浮躁?莫非目前情势当真已有燃眉之急了?他心神一敛,当下正了正脸色,拱手答道:“仲达二哥,遵照伯父大人的指示,父亲大人在临终之前已秘密约见了诸葛亮,将您作为‘身在曹营,心怀汉室’的内应死士推荐给了他。日后,牛恒大哥就是您和诸葛亮之间秘密联系的‘特使’。他专门负责在你俩之间传递信息。” 司马懿听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这个……诸葛亮是不是真的相信了叔父大人的话?芝弟,依你看来,他会不会在日后的交往中真正信任为兄呢?” 司马芝深深沉吟了片刻,语气有些犹豫地答道:“这个……小弟也不敢十分肯定。不过,据小弟在场亲眼所见,诸葛亮起初还是有些半信半疑的;但他听到您曾经卧府三拒曹操征辟的事迹之后,似乎便有七分相信您是汉室怀忠之臣了。” 司马懿未置可否,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眉尖忽地一挑,冷不丁地问了司马芝一句:“芝弟,你看刘备、诸葛亮等这一次为何径自逃往江夏郡而不逃向长沙郡呢?” “据小弟所知,刘备、诸葛亮在荆州一向与刘琦交好,而且刘琦为人比较宽厚,不像刘磐那般有勇无谋、刚愎自用。所以,刘备、诸葛亮只有投奔到刘琦的江夏郡,才会有充分的用武之地。”司马芝略一思虑,便侃侃而答,“而且,就地理位置而言,江夏郡也比长沙郡要优越一些。它位于长沙郡、桂阳郡之东,实际上就是以这两个郡为屏障,曹操若要沿长江打到江夏郡去,非得先行攻下长沙郡和桂阳郡不可。” 司马懿微微颔首,又细细问道:“为兄听人介绍这里的形胜要塞之情况,荆州之根本乃是在长江以北,其中南阳、襄阳、南郡为第一等要地,江夏郡、长沙郡为第二等要地,武陵、零陵、桂阳等为末等要地。曹操现在一举侵占了南阳、襄阳、南郡三郡,已得荆州全境要塞十之六七……却不知刘备、诸葛亮他们据守江夏郡究竟能有多大作为?” “仲达二哥,江夏郡一带险山恶水居多,尤其是夏口城正居汉水、长江汇合之处,依山傍水,易守难攻。”司马芝仍是十分耐心地回答道,“刘备、诸葛亮他们这时跑到那里,举旌进取自是大大不足,但负隅自保或许还是勉强可以的……” “在夏口城‘负隅自保’?那也经不起曹操大军兵分两路,从汉水、长江顺流并进、南北夹击啊!刘备、诸葛亮在那里终究是坐以待毙、苟延残喘啊……”司马懿先是轻轻点了点头,后又徐徐摇了摇头,“为兄心底倒有这么一个猜测:倘若刘备和诸葛亮乘势以夏口城为据点,回过头去拉拢江东孙氏作为外援助力一齐对抗曹操呐?那么,这个时候的夏口城岂不成了目前荆州全盘战局中的枢纽之处?” 听到这里,司马芝的双眉倏地一跳。如果说先前他对面前这个被父亲大人一直赞不绝口的“仲达二哥”还存有一丝隐隐的不服气的话,现在他已是衷心钦佩、五体投地了——司马懿的目光果然是犀利无比,一眼就洞悉了刘备、诸葛亮他们东逃夏口城的真正用意!他不由得微微张大了嘴巴,惊骇异常地失声赞道:“仲达二哥真乃神人也!诸葛孔明这等微妙精深的借尸还魂之计竟也被您一眼觑穿了……” 司马懿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右手,止住了司马芝的夸赞,脸色微微红了:“芝弟谬赞了。为兄哪有这等先知先觉、百算百中的神通?若是没有叔父大人的指点,为兄岂能觑破诸葛亮的这借尸还魂之计?”说到这里,他的喉头哽咽了一下,颤声而泣,“可惜如今叔父大人竟已溘然仙逝,为兄实是伤心至极啊。” 司马芝急忙陪着他揩了一阵眼泪,只道:“仲达二哥,父亲大人既已仙去,您身负我司马家‘扭转乾坤、后来居上’的宏图大任,切要节哀顺变,多多善自珍重啊……” 司马懿透过眼帘那蒙眬的泪光,瞧出了司马芝脸上隐隐有着些不解,便凝住心神,拭干眼泪,缓声而言:“一年多前,刘备第三次到南阳隆中茅庐恭请诸葛亮出山辅助之时,诸葛亮向他侃侃畅谈了一席话……”他目光一掠,见到司马芝的眼中似有一片茫然,便知道他亦并不清楚这件事的底细,就继续讲了下去。 “诸葛亮当时是这样对刘备说的:‘自董卓专权构乱以来,天下雄豪并起,诸侯割据,几成先秦战国之局面。袁绍盘踞河北,曹操奠基兖州,刘表拥荆襄之众,刘焉父子据巴蜀之险,马腾一族称雄西北,孙氏兄弟坐断江东,其余袁术、吕布、张鲁等人跨州连郡而作乱者不可胜数。然而以上诸人,而今或灭或并,余者不过五六之君,实为天下一大变局。 “‘兖州曹操,比于袁绍,名微而兵寡,却能尽收汝、颍之奇士为己所用,故在官渡之役以弱胜强,一战而克袁绍,实赖荀彧、郭嘉等贤哲相助。如今,他已坐拥司、并、幽、冀、青、徐、豫、兖、辽东等诸州数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借天子以揽人心,诏令一出,天下景从,此诚不可与之争锋也。孙氏父子据有江东,已历三世,以长江之涛而拒北兵之锋,国险而民附,周瑜、张昭、孙邵、鲁肃等皆为一时之俊杰,甘心而为其用,兵虽不多却足以自守,域虽不广却足以安民,举措之际审慎沉笃、后劲绵绵,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妄图也。 “‘反观眼下,荆州北据汉、沔,中亘长江,东连吴会,西通巴蜀,利尽南海,正所谓兵家必争之要冲也!如此佳妙的用武之地,而刘表父子皆庸劣无远志,不过一介守门之奴耳!岂是荆襄八郡士民可赖荫泽之明主乎?此正可谓上苍所以恩授主公者也,主公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民风淳朴,钱粮充盈,天府之土,汉高祖恃之以成帝业。刘璋暗弱,外不能御强虏,内不能制豪门,土蛮居南而肆虐,张鲁在北而兴乱,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心散如沙,个个思得明君。主公既为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忠名布于八荒,思贤若渴,从善如流,倘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则结好于江东孙氏,内则广揽士庶之心,自守而有余,进取则伺隙。待天下有强虏自弱之变,中原有民心向汉之势,遂命一上将率荆州之军以向宛城、许都,主公则亲麾益州之众出于渭滨,四方百姓谁不箪食壶浆以迎主公乎?诚然如是,则大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司马懿这么滔滔然畅言而来,只听得司马芝目光熠熠,不禁拍膝击节而赞:“这个诸葛亮,平日里在山庄学堂上只是闷头读书,没想到他‘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竟讲出这样一番雄图大略来。仲达二哥,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司马懿闻言,悠悠而答:“这些内容,都是叔父大人送来密函告知为兄的。大概诸葛亮的这一幅隆中对方略也曾经在暗地里和叔父大人切磋交流了许多次罢,不然,他哪会将它设计得如此完美无缺?只不过这等精妙的核心方略,他一定会缄藏于心决不轻泄,芝弟你自然是不得而知了。” 司马芝听了,禁不住暗暗点头。怪不得仲达二哥能够一眼就觑破刘备、诸葛亮“外结孙权、借尸还魂”的计谋,原来他早就掌握了刘备一派的核心方略,而且这核心方略——隆中对还是自己父亲告诉他的呐。看来,这世界上真没有什么先知先觉、百算百中的神人,关键是自己要耳目遍布、八面来风。 司马懿倒没太注意他在一旁的表现,而是径自循着自己先前的思路说下去:“那么,刘备、诸葛亮此番从汉津口逃往与江东孙氏毗邻的江夏郡,这就表明他们已经在实施其南阳隆中对‘东和孙权、北拒曹操、借力打力、伺取荆州’之大计的第一步了。说实话,如今情势紧急,为兄是迫切想和诸葛亮他们会上一面啊……” “对这件事儿,仲达二哥倒不必过虑。”司马芝听罢,忽然颇为含蓄地一笑,“您有所不知,那诸葛亮此刻想必正日夜兼程地往青云山庄赶来呐。” “诸葛亮正往青云山庄这里赶来?”司马懿微微一愕,“那日在汉津口堤上,为兄可是亲眼目睹他们当时全都逃上关羽、刘琦的船舰直往夏口城而去了呀!” “二公子您大概还不清楚,其实那日在汉津口处刘琦带来的船舰之上,正暗藏着江东孙权派来的特使鲁肃。”牛恒也插话进来禀报道,“诸葛亮和他一碰面交谈之后,便已生了携手合作之意,商定了一齐悄悄潜回荆襄江北之地再来探个究竟。诸葛亮给牛某飞鸽传来信息,他俩明日便可赶到这青云山庄与您相会了。” “鲁肃竟已赶到汉津口和诸葛亮接上了头?江东方面的手往荆州这边真是插得好快啊!”司马懿早在今年五月份于许都相府中见识过鲁肃“合纵连横、捭阖自若”的手段,对他做出此举倒也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只是赞了几句,“那个踞伏柴桑城的孙权实在当得起‘见机而作、迅捷如电’的赞语。看来,孙权于刘备、诸葛亮而言,确实值得一和。” 牛金在一旁听了,却不禁面现诧异之色:“诸葛亮、鲁肃二人这时居然还敢冒险潜入荆襄江北之境到这青云山庄里来?这不是自投死地吗?” 司马懿回过眸来,向他淡淡一笑:“牛金,你太小看他二人了。诸葛亮、鲁肃都是当世难得的奇才,他俩胆略过人,懂得如今形势之下——最危险的地方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才是置之死地而能纵横自如的奇男子伟丈夫,岂能以暴虎冯河之莽夫视之?”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司马芝,面露好奇渴望之色,急切而道:“芝弟,为兄现在对这个诸葛亮是越来越感兴趣了。你和他是同窗好友,应当对他平日的言行习性有所了解。为兄很想听一听你对他的所见所闻,知己知彼,洞其内情,才是明日与他顺利交往的基础嘛。” 司马芝并不急着答话,而是缓缓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娓娓而道:“仲达二哥,这个诸葛亮在家父门下三百弟子当中是最为卓异的。你刚才谈到他是置之死地而能纵横自如,这倒让小弟想起了一件往事。那一日家父门下诸弟子正集于庄中紫竹亭内阅经自习,其时天色骤变,风雨大作。同门兄弟们无不惊扰而起。唯有诸葛亮倚柱读书,神色不变,镇静如常。俄而猝有一记霹雳从天而降,正巧劈中他所倚竹柱,立刻火花四迸、骇人之极。当此之际,诸葛亮仍是从从容容起身而去,毫无慌张之情,笑曰:‘古时舜帝穿行山林川泽,虽有暴风雷雨障之而不迷其方,亮身不能至,而亦心向神往也!今日闻雷不动,已浅尝其意矣。’他这一份雍容镇定的清旷之风,令我等同窗无不为之折服。” 司马懿听得点头不已,急忙又问:“还有呢?” 司马芝整了整思绪,继续娓娓道来:“诸葛亮平日里读书虽是喜欢观其大略,但他还是有几本书是最爱反复嚼味的:《管子》《商君书》《韩非子》《太公兵法》。商君那段‘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的箴言被他视为座右铭,他外表谦逊异常而内心高傲至极。每日下课休息期间,他就吟诵《梁父吟》之词以自怡……” “《梁父吟》?”司马懿听了,心下暗暗有些狐疑。这《梁父吟》乃齐鲁之地用来埋葬死者时吟唱的一首古典民谣,歌词凄婉幽远,似乎也不是什么慷慨激昂之作啊!比起自己所喜欢的汉高祖《大风歌》来,不知在气势上逊色了多少!心念一动之下,他不禁扬声款款吟道: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梁父吟》里讲述的是先秦春秋时期齐国名相晏子设计诛除本国三个猛士的故事:齐景公当政期间,国内有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接等三个猛士,曾为国家立下赫赫战功。然而,他们的个性都颇为狂傲自负。为了防备他们骄恣生乱,晏子便设了一个二桃赐三士之计,令他们因争功而自相残杀。依司马懿之悟:这二桃赐三士之计,完全是因为晏子洞悉了田开疆等三人太过看重功名利禄之意而发。不仅此三士如此,古往今来天下多少人士又何尝不是为功名利禄所羁绊,而致身心役于势利、念念系于得失?他想到这儿,深深一叹:“据懿之见,诸葛亮喜好吟诵《梁父吟》是大有深意的。古今人士立身行道不应如田开疆等三士为利所惑而丧其所守,反当如齐晏子超然物外而能使利为我所用。诸葛亮能够看透这一点,堪为良相之才矣。” 司马芝听了,顿时连连点头,目光向司马懿脸上一投,带着浓浓的惊讶之意:“哎呀!正可谓天下英雄所见略同——小弟记得诸葛亮有一段箴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恰恰与仲达二哥您刚才这番感悟相映成趣。” 司马懿却仍是静静地沉吟着,过了半晌,才徐徐而道:“诸葛亮嗜好《商君书》《韩非子》等典籍,足以证明他是外儒内法之劲士,必是重实而少虚、知本而察末、守内而执外之个性。却不知他为人处世究竟有何破绽?芝弟,你可开襟敞怀向为兄告知一二。” “这个……仲达二哥,请恕小弟眼拙,小弟倒真是一直没能看出这诸葛亮在言行习性、为人处世之上有什么弱点。”司马芝脸上红了一下,很是有些不好意思,“以仲达二哥您的神目如电,想必明日自能在与诸葛亮的言谈交游之际,察觉出他的缺失之处来……” 司马懿一听,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也不会掘到多少对自己有益的东西了。他心念一定,振了振衣襟,便对侍立在身旁的牛金吩咐道:“牛金,你且出去给那些衙役们讲,本座要留下来在这青云山庄为朝廷细细地访贤求才,他们可以先行回去了,后日再来接本座。” 然后,他转过头来又向司马芝含笑而道:“这样罢,为兄今日还是初到青云山庄,有请芝弟你带领为兄出去浏览观瞻一番。咱们一边并肩浏览观瞻,一边细细共商我殷国王室司马家在这荆襄之域培根植本之大计……”

和氏璧的传说

青云山庄背后所倚的抱璞岩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名胜古迹。相传春秋时期楚厉王在位期间,这座山岩上曾有一对凤凰栖落而舞,仰天长鸣三声之后展翅高翔而去。附近有一位石匠卞和,循声觅来,竟在岩上双凤栖落之处寻到了一块玉璞。接下来的故事就是《韩非子?和氏篇》里写的那样了:“楚人卞和得玉璞于荆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卞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卒,武王即位。卞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卞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卒,文王即位。卞和乃抱其璞而哭于荆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卞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玉焉,遂命曰:和氏璧。” 司马懿早就熟知这个故事,听闻那卞和当年抱璞痛苦之岩正位于此处,便让司马芝、牛恒带路前来瞻仰。但见那高高耸立的抱璞岩似和周围连绵起伏的峰峦大为不同,宛若平地而起一般兀然挺拔,又恰似被开山神斧从上劈开的一扇巨大铁门,厚重沉凝,自半空中俯压下来,令人望得连腰背也几乎都要仰弯了。 站在抱璞岩那处传说是卞和寻到玉璞的凤落台上,司马懿眺望着天际片片流云,静听着莺声鸟语在四下里浅吟低唱,胸中的思绪却已飘散开来。卞和慧眼识宝,献璞于主,而本欲归美于上,却逢昏君在廷、谗夫在侧,竟至忠伪不分、玉石难辨,酿下刖足惨刑之祸,实在令人悲不自胜。 其实,这桓、灵二帝摄位以来的陈蕃、李膺、范滂、刘陶等党锢诸君又何尝不是一位位活生生的卞和之士?然而,似楚厉王、楚武王一般昏庸无能的桓帝和灵帝,似楚国玉人一般无才无德的奸宦阉丑,却视陈蕃、李膺、范滂、刘陶等忠臣直士如寇仇,对他们又是禁锢,又是打压,又是迫害,又是残杀——结果,在滥杀了这些忠贞之士后,大汉王朝自己也给自己敲响了丧钟。唉,任何一个朝廷,若是腐败到了忠奸不分、是非不明、清浊不辨的地步,其奄奄向毙亦可谓是自作之孽,又怨得谁来?父亲大人常言:“朝无滥竽、野无遗贤,则天下太平。”——这实在是万世不易的龟鉴。 他心神一敛,转过身去,直视着司马芝,徐徐而问:“芝弟,你们青云山庄诸位君子对这卞和献玉的传说,都是如何看待的呀?” 司马芝嘻嘻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仲达二哥,小弟个人觉得这卞和实在是执于忠而失于通的迂夫子,不识时务,双足被刖,好像有些自讨苦吃。” “哦……原来芝弟是这么认为的呀!”司马懿心底一动,脸上却不露声色,淡然又道,“你的其他同窗呢?” “小弟有一位同窗曾经做了一首诗评论此事:‘一玉何需太执著?两遭刖足竟忘身。千古遗风伊谁仰?嗤然当年抱玉人。’”司马芝仍是含笑款款而道,“同窗们都称赞他这诗写得十分旷达洒脱,破除了痴念妄想的拘羁……” “呵呵呵……这也叫旷达洒脱?这种柔而无骨,庸而无节的浮妄之言何足称道?个个都像他这样看破红尘、明哲保身、遗世逍遥,岂是我儒家君子成仁取义之旨?罢了,也不去说他们了,诸葛亮他是怎么评论卞和献玉这件事的?” 司马芝刚才听出司马懿话语间带着几分火辣辣的批评意味,他微微有些难堪地干笑了一下,斟酌着词句甚是小心地讲道:“诸葛亮?诸葛亮当时只说这个卞和其实太朴钝了些,他自己完全可以将这块稀世玉璞精心雕琢出来后再奉献给楚厉王嘛!若是这样的话,他大概就不会白白丢掉两条腿了。” “古语有云:‘水之流行也,碍于刚则求通于柔;智者之于事也,碍于此则求通于彼。执碍以求通,则愚之甚也,徒劳而事不济。’——诸葛亮可谓深通此语之精义也!”司马懿听了,会心一笑,徐徐颔首而赞。 “那么,仲达二哥,请问你对卞和献玉之事有何见解呢?”司马芝双目一转,颇为好奇地向他问道。 “为兄对卞和献玉一事的看法与诸葛亮略有几分相仿。但为兄是最喜欢刨根问底、实事求是的,从不空发议论。依为兄之所思,诸葛亮能够想到‘琢璞而后献’之计,难道卞和就想不到?如果卞和在第一次献给楚厉王时没想到,那么在他失去了第一条腿之后痛定思痛就一定能想到了。 “可是,卞和清楚自己这块玉璞的价值——它是世不二出、珍稀绝伦的奇玉啊!非慧眼识宝、巧夺天工的妙匠而不能辨之,非聪明睿智、有德有福的明君而不能享之。可楚厉王、楚武王都是昏君啊!他手下那些玉匠也都是滥竽充数之辈。卞和若将那么宝贵的一块玉璞交到他们手里,他们既无慧眼又无匠心,也不会惜宝、爱宝,万一敷敷衍衍地把那块旷世宝璞弄坏了怎么办?那就是玉石俱焚、暴殄天物,岂不有负卞和献玉的初衷?上无明君,下无巧匠,他也只好宁可自己受刑而不令玉璞遭损了。所以,卞和怀揣稀世玉璞,不惜双足被刖、身受重刑,忍辱负重,苦苦撑持,等的就是慧眼匠心的巧匠和聪明睿智的贤主。 “唉……卞和之慧眼独具、择善固执、苦忍待时、百折不回,实是我等诸士立身行道之龟鉴,不可不着意学习啊!我等若能有他这般苦心孤诣、沉毅顽强,做任何事业必是人不能违、天不能负,终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司马芝听了司马懿这一席坚若金石、掷地有声的话语,不由得心头一凛,肃然起敬:“仲达二哥之言雄浑正大、刚健笃实,小弟在此受教了!” 司马懿又缓缓转回了目光,往司马芝脸上深深投来,语气倏地变得非常温煦柔和:“其实,叔父大人和芝弟、牛恒兄你们这近二十年来始终如一地为我司马家‘异军突起、扭转乾坤’的雄图大业而苦心孤诣、负重拼搏,一直都令为兄敬佩不已啊。现在好了,咱们终于能够在一起并肩打拼了,也终于离我司马家‘独揽四海、天下一家’的大志越来越近了。” 司马芝的眼圈慢慢地红了,他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仲达二哥……您讲这些客气话干什么呢?我司马家中人哪个不是这样去做的?你们在许都那边也是在沉潜奋进、冒险苦斗啊!父亲大人就常说,曹操之枭狠奸诈,远胜荆州牧刘表,你们在他身边迂回周旋,不知比在荆州这里更要艰辛多少倍……” 他俩欷歔之际,场中突然静了下来,天也静了,地也静了,山也静了——司马懿、司马芝仿佛依稀听到了那山脚下沉璧湖湖面下一波波暗流的奔涌之声。

司马氏暗植势力

还是司马懿成熟老练,对自己的情感收放自如,一瞬间,他又恢复了一脸的平静淡定:“谈到和氏玉璧,为兄倒想起了一件事。芝弟啊,你们这里的荆山之玉自古以来都是名闻遐迩的。古书有云:‘岁星之精,坠于荆山,化而为玉,正而视之其光晔,侧而视之其色绚,卞和得之以献楚王,后入赵而奉于秦。始皇一统,琢为受命之玺,李斯小篆其文,历世传之。’连当今陛下手中那方传国玉玺都是这荆山之玉雕琢而成的呐!丞相府里的崔琰大人和毛玠大人对这等宝玉也一向是艳羡不已。为兄这次来荆山之前,他们都向为兄提到了这件事,却不知芝弟你们可在这里搜集到一些荆山之玉的璞料或雕件了么?” 司马芝初听他这话时,愣了一下,立刻又回过神来,仰脸嘻嘻笑着瞧向他来,无声地朝侍立一侧的牛恒做了一个手势。牛恒也好似对这一切丝毫不感意外,将手里一直提着的一方锦盒递到了司马懿面前。 “这盒里装的是什么?”司马懿有些愕然。 “是咱们荆山玉中最珍稀的绿松玉。”司马芝微笑着伸手向那锦盒指了一指,“仲达二哥,您且打开后欣赏一下罢!” 司马懿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司马芝竟能如此料事如神,居然连自己如何打点,孝敬崔大人、毛大人等长官的礼品都已经准备好了——他呼吸一紧,目光一亮,倏地向司马芝直射而来。司马芝被他瞧得有些不太自在,急忙敛去笑意,嗫嚅而道:“仲达二哥,父亲大人他早已吩咐好了,要小弟准备好几件绿松玉雕器赠给您,作为朝廷中交游延揽的礼资……” 原来是叔父司马徽的精心绸缪啊!司马懿这才展颜一笑,伸手打开锦盒,三块椭圆形的绿松玉砚台跃入他的眼帘。它们通体都泛着碧莹莹的晶芒,在日光映照之下更是隐隐透出一层若深若浅、似有还无的松柏之纹,看起来当真古朴典雅、精美绝伦。 看到这种奇妙罕见的玉质,司马懿恍惚之际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他伸出手指在那玉砚面上轻轻摸了一摸,一阵似曾相识的清爽冰凉的感觉倏地沁进了心头,让他脑中灵光一闪。原来这就是与方莹那具绿松瑶琴同质的美玉啊!难怪自己一直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它们……刹那间,他的心底深处不知怎的便又浮现起了方莹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面影,层层心波随即荡漾了开来…… “仲达二哥,仲达二哥……”司马芝瞧见他的神色仿佛有些不对,急忙在一旁唤了几声。 司马懿倏地回过神来,急忙用牙齿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把那翩翩浮想尽行压下心底,让荡漾开去的心神敛了回来。他面色一正,仍是细细观看着那三块绿松玉砚,悠然而道:“刚才懿心中正想,那崔大人和毛大人若是见到了这等优质的玉砚,心头一定会异常高兴的……” “仲达二哥,小弟虽是远在荆州居处,亦久闻崔琰、毛玠二位大人乃北土硕儒,素有伯夷之风、柳下惠之节,贪夫慕名而清,壮士尚称而励,洁身无瑕,遵道正俗。”司马芝眼色里露出一丝不屑来,“却不知他们竟也和那些凡夫庸士一般喜好这些身外之物……” 司马懿举手微微一摆,淡然讲道:“芝弟,你太看轻这两位大人的节操风骨了。他们确实爱玉,但并非爱玉之珍,而是爱玉之德。《孔子家语》里讲:‘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智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而长,其终则詘然乐矣;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诗云:言念君子,其温如玉。故君子贵之也。’崔大人、毛大人皆是当世罕见之贤士君子,非此荆山绿松玉而不足以为礼敬奉于他俩!” 司马芝听他讲得这么冠冕堂皇,心底暗想:这位仲达二哥真是颇有意思,他连给别人送个礼物都要这般引经据典的,不知道这是书生气呢还是官宦气,似乎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儿让人感到异样。 但是,少顷之后,司马懿下边的话就显得十分简当现实了:“芝弟,你且从叔父门下诸位弟子当中挑选出些忠诚可靠而又不乏真才实学的人士来,拟成一份名单——为兄带回去呈给毛玠大人按名索骥、一一辟用。” “好啊!裴潜、石韬、孟公威、崔州平等人都是我青云山庄三百弟子中间出类拔萃的俊才奇士,也都是父亲大人一手培养出来的。他们对我司马家的感恩戴德之情自然是深厚无比的。仲达二哥是将他们安插进许都相府还是荆州牧府?” “唔……依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们可能是暂时被安排到荆襄境内县丞、县尉、郡衙功曹一类的职位上去。” 司马芝一听,不禁吃了一惊:“以裴潜、石韬等人的品学之长,担任县令、郡守尚嫌才胜于位,您为何却要将他们置于郡县偏裨之职啊?这可真的是大材小用啊……” “芝弟有所不知,蒯越、蔡瑁、韩嵩等人如今在曹丞相面前颇为得宠,他们也向曹丞相列了一个荆襄各地郡守、县令等长官的荐用名单,其中似乎大多都是他们蒯氏、蔡氏、韩氏的亲故、门生。本来,这种任人唯亲的做法在曹丞相那里是行不通的,但是曹丞相日前才靠着他们轻骑而取荆襄北地,似乎一时也不能不给他们几分薄面。” “哦?……这蒯越、蔡瑁等也真是弄权成瘾了!在刘表生前营私牟利、只手遮天还不知足,居然又想在曹操这个新主子面前私植亲信、徇私卖官,他们可真是得意忘形!自己屁股后面都还拖着尾巴,竟敢冒出头来插手荆襄的人事布局?” “此话怎讲?他们究竟还拖着什么尾巴?”司马懿闻言,目光一凛,射向他来。 “仲达二哥,您有所不知,诸葛亮可算得上是曹操的心腹之患了吧?但他的妻舅就是蔡瑁,他姐姐诸葛玲的丈夫蒯祺就是蒯越的亲侄儿,蒯越、蔡瑁他们居然还敢明目张胆地举人以亲?那个曹丞相真是这么容易被他们耍弄的?” “唔……原来如此。”司马懿缓缓地自言自语着,他也忆起来了,自己那天是在蒯、蔡二人呈上来的荐用名单上看到过“蒯祺”这个名字的,他是将要被蒯、蔡二人推荐到南阳去当太守的。心念一动之下,他向司马芝说道,“这样吧!芝弟,你就抓住蒯祺是诸葛亮亲姐夫这个事儿写一封匿名举报信出来,为兄带回去呈给毛玠大人查处。” “这……这行吗?”司马芝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有些狐疑地问道。 “你听为兄的话,不会有错的。当然,这封举报信一时半刻也不会马上就对蒯越、蔡瑁他们造成什么直接的损害,但它会给毛玠大人、荀攸军师一个乘隙发难的借口,从而在曹丞相那里渐渐削弱对他们的信任度。孔融大夫说得很精辟:‘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日后,蒯越、蔡瑁他们的那张荐用名单一定会被废弃的。只要这张荐用名单被废弃,裴潜、石韬、孟公威、崔州平他们就可以在那些偏裨之位上循序而进、以功晋阶,那是多么稳当扎实啊!叔父不是曾经讲过吗——‘能屈能伸,能伸能屈;时屈则屈,时伸则伸;屈中有伸,伸中有屈;恒蓄有余,以备不测。’请芝弟将这段箴言赠予裴潜、石韬他们细细涵泳品味。只要有为兄和你伯达大哥在,你们日后都会飞黄腾达、仕途遂意的!” “好的。”司马芝深深点了点头。司马懿忽地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向司马芝沉吟着说道:“你和裴潜、石韬他们应辟去见毛玠大人时,毛玠大人一定会当面考试你们的典籍研习造诣的。毛大人他本人是专攻《孟子》的,曾说‘半部《孟子》可定天下。’你们自己且将《孟子》多加温习几遍,最好能够总结出一些切切实实的心得体会来。这样,在考场上你们就不用担心被他考倒了。” “《孟子》?唉……这个您莫担心。”司马芝一听,呵呵而笑,“小弟和裴潜、石韬他们早把这本书背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了,咱们的读书笔记都写了一大箱,那上面记的心得体会可多了……” 司马懿侧头瞟了他一眼,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切莫将那些典籍文章当做敲门砖,用来博得了功名之后便随手丢掉了。就谈这《孟子》一书罢,懿衷心钦赏的那段箴言正是‘居天下之广厦,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而与民由之,不得志而独行其道’——这一番铮铮风骨,值得咱们服膺终身啊!” “这个……仲达二哥指教得对。小弟一定将您这些话深铭于心。”司马芝面色一红,急忙点头称是。司马懿却是点到即止,谦称不敢。 司马芝心念忽地一动,终于鼓起勇气,厚着脸皮向司马懿问了一句:“仲达二哥,小弟冒昧地问您一句,依您之见,日后小弟进了宦场,在朝廷中官秩能及几品?” 司马懿没有立即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静静地瞧着绣云峰脚下那莹莹然一块碧玉似的沉璧湖看了半晌,慢声而道:“你的官秩么?若是照着你眼下这情况,应该是可以胜任方州良牧之要职的。芝弟,为兄希望你不要念念于做大官,须心系做大事……这样,你的前程就自然是不可限量了。” 司马芝在旁听得耸然一惊:先前自己在青云山庄里与诸葛亮同窗交游之时,他也曾对自己这么说……

既生懿,何生亮?

司马懿第一眼见到诸葛亮时,整个人不禁当场就呆了一瞬,这是他毕生寥寥数次的“一瞬”之一,以前只有在许都见到曹操、荀彧两个人时才给了他这“一瞬”的感觉。 他曾经见识了那么多的青年才俊,却从来没看到过诸葛亮这么好看的人。他没法用英俊、挺拔、清秀之类的词语来形容他,因为那些词语都概括不了,最后只能用最简单的“耐看”两个字。他的相貌、他的气宇,仿佛比他所见到的每一位顶尖儿的青年才俊都多了一份耀眼的亮光——他的儒雅与曹植相仿,然而他在那种儒雅之上却又多出了一份深沉的睿智;他的清逸与杨修相仿,然而他在那种清逸之上却又多出了一份笃实的坚毅;他的明爽与桓范相仿,然而他在那种明爽之上却又多出了一份内敛的缜密。他就像一条灿烂银河,身上仿佛集合了一个青年俊杰所应该具有的一切优点,每一处都熠熠生辉,令人稍一过目而永远难忘。本来,以司马懿的清高自负,他是从来不屑将别人的外表放到心里去细细咀嚼的;然而,只有这诸葛亮的容貌气度,才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之感,吸引着他迫不及待地想和诸葛亮去交流、切磋、砥砺……他仿佛是自己曾经熟识相交了很多世很多代的一位知己,跨越了时间之河,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时,诸葛亮就站在那里——身着雪白布袍,头戴浅青纶巾,干干净净、整整洁洁,浑身上下似乎不染一粒尘埃。两道长眉斜飞入鬓,就似一钩明月划进了夜色。那对深深望来的瞳眸,比沉璧湖的湖水还要澄澈。唇角微微上扬,亮出了带着浅浅骄傲的笑容。他的手里握着一柄二尺许长的鹅毛扇,徐徐地摇动着,为自己平添了无尽的风流倜傥。 其实,在司马懿为见到诸葛亮而怦然心动之际,诸葛亮也在暗暗用心观察着他。司马懿的相貌看起来非常憨厚,然而他的眼眸深处却忽闪忽闪地转动着剑锋般犀利的精芒,冷不丁刺得你心头一跳;司马懿的举动看起来非常沉缓,然而他不经意间隐隐流露出来的却是一股撼山震岳的气势,宛若一头猛虎正在林中徐步而行——走在他前面的司马芝和牛恒都不自觉地为他这股浩然气势所慑夺而侧身避让到一边去;司马懿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铿锵,然而他对语速和节奏都能把控得恰到好处,永远是在该快的时候不会让你觉得突兀,在该慢的时候不会让你觉得迟滞。 这一切,都给了诸葛亮一个十分深刻的总体印象。司马懿确实了得,他是一个将自己整个身心从内到外每一处都用意志和理智控制得非常适度、非常巧妙、非常有效的奇人。虽然他所有的光华皆是一鳞半爪式地偶尔闪现,但你仿佛永远不能在他身上找到任何缺失之处。他始终就像一块稀世罕见的极品墨玉,通体上下闪烁着暗沉无声的光芒,却绝无一丝瑕疵。这就是师父水镜先生推崇备至的一代人杰司马懿,果然名不虚传。 只见司马懿刚迈步踏上木舟,便朝诸葛亮大大方方地含笑拱手一礼而道:“久仰!久仰!诸葛君,懿对你是心仪已久矣!今日能一睹尊容,实乃三生有幸!”他一边说着,一边却将目光投向了站在诸葛亮身后的鲁肃、刘诺二人。 诸葛亮将手中轻摇的鹅毛扇当胸一收,也欠身还了一礼,微笑而言:“司马君,亮亦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了!今日得以相会,正是如你所言——幸及三生啊!” 司马懿与他见过礼后,转脸迎着鲁肃呵呵一笑:“鲁大人,在下司马懿这厢有礼了。自五月许都一别,鲁大人一切安好否?” 鲁肃是借着给刘表吊丧之名而前来荆州观望形势的。这一路上,他的心情可谓忧喜交加、复杂之极。他心头庆喜的是,曹操此番南征的第一波攻击终于首先对准了荆州刘表,这让他们江东方面乘隙逃过了一劫。他心头忧虑的是,没想到曹操居然在蒯越、蔡瑁等内应的帮助下,于短短十余日间就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南阳、襄阳等荆州江北要地,并于长坂坡一举打散了刘备的部卒,锋芒之锐几不可挡,只怕他的下一轮进攻就是指向江东了!这一点,大大出乎了他和孙权的预料。本来,他们以为荆州有刘表和刘备在,纵是曹操亲征,至少也应该可以将战局拖上数月之久的,不曾想曹操这一路势如破竹,竟是胜得如此顺利、如此神速!他们又有些后悔,当初本应该尽早与刘表、刘备联手结盟共抗曹操。 这个事情也给了孙权、鲁肃一个深刻的教训,面对曹操这样的强敌,他们江东方面若是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是与荆州刘氏方面联盟,齐心合力共同对敌才是。以邻为壑、移祸于邻的那一套伎俩再不能滥用,唇亡齿寒、同舟共济才是最佳的对策。所以,在汉津口一见到刘备、诸葛亮,鲁肃便力劝他们与江东孙氏联手结盟、共敌曹操。按照双方的约定,他和诸葛亮在身入险境、乘危而进地打探到曹军后方的虚实之后,便要以最快的速度赶赴柴桑城与江东之主孙权订立抗曹盟约。 这时,在这陌生的荆襄之境突然听到有人唤起了他的名字,倒让鲁肃暗暗吃了一惊。但他先前曾在许都朝贡出使期间见过司马懿,因此一下就认出了他。其实在那时司马懿只是曹操府署中一个小有名气的年轻掾吏而已,鲁肃并没把他怎么放在心上。这一次来到青云山庄之前,诸葛亮向他提起将要在这里会晤一个从许都来的神秘内线,弄得他一路上一直都在七猜八想的。结果,却没料到原来和他俩接头的这位神秘人士竟是司马懿。 他的心思是相当活泛的,一下就联想起了司马懿的父亲是曹操世交旧谊司马防、大哥是曹操相府主簿司马朗、师尊是尚书令荀彧等这些特殊背景,暗暗就意识到这里边还是有些“门门道道”可以钻探一下的。于是,他脸上也堆满了笑意,还礼答道:“啊呀!原来是司马君啊!多日不见,司马君更是显得英姿挺拔、风神俊逸了!失敬、失敬!肃在此有礼了。” “原来鲁君与司马君都是曾经相识相交的故人啊!这样一来,倒省了亮的介绍工夫了。”诸葛亮瞧了他俩一眼,脸上笑意渐渐转浓,开口提议道,“既是如此,咱们今夜不妨放开襟抱,以宿友交游之道相处,效仿往圣先贤的超尘高蹈之举,放舟于江湖之上,徜徉于水天之际,畅谈于风月之中,二位兄台意下如何?” 司马懿一想,在那木舟舱中密谈交语,实乃上不接天、下不挨地,中不见人的保密妙法,确是安全得很。他便与鲁肃相视而笑,都颔首表示赞同。当下,司马芝与牛恒便知趣地留在岸上,道:“我们在这里把风。” 刘诺、牛金各自换上了船夫的装束,分别站在船头船尾两处,“吱嘎吱嘎地摇响了水橹,只见这一叶轻舟便似一朵云絮般在盈盈静流的轻托之下,徐徐破开漫湖的银辉,晃晃悠悠地划向了那月色的最浓处。 待司马懿在舱中坐定,诸葛亮在他对面榻席上腰身一直,脸色一肃,开门见山地道:“司马君,对您怀忠汉室的磊磊义举,亮素有耳闻。想当年,曹操三次派出特使携重金厚礼到河内郡征辟您入府任掾,而您一直都能守节不从、洁身自立。这等清峻之风、松柏之操,实在令亮钦佩不已!” 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倏又面现沉痛之色:“而今,汉室正值逆贼猖狂、义士颠沛之际,亮在此热切希望司马君能够鼎力相助,保得我大汉祚运最后一线生机!” 司马懿一听,慌忙变了脸色,迅速起身离了坐席,稽首惊答:“懿如何当得起诸葛君此言之望?懿位卑才弱,实不堪任——还请诸葛君收回此语。” 诸葛亮深深地注视了他一眼,缓缓伏下身来,在席位上以头触地,每一个字都讲得铿锵有力:“大汉匡复之业重若泰山,岂容忠臣义士以雍容礼让之虚仪而论之乎?看来,此乃亮之诚意不能令司马君恻然有所感触,亮愿断指沥血以明志!” 说罢,他右手一伸,便要去摸腰间的刀鞘。 “不可!不可!”司马懿怎会料到诸葛亮这样一位文质彬彬的玉面儒生竟有如此雄直侠烈之气概,一见之下不禁失声急呼,和坐在一旁的鲁肃一齐抢身而上,连忙劝住了诸葛亮的这番壮怀激烈之举。 瞧着诸葛亮的满面义愤慷慨之色,司马懿的眼眶一热,随即坐正了身形,缓缓而道:“眼下实是汉室危殆、忠臣用命、志士捐躯之秋,懿何敢以雍容礼让之虚仪向诸葛君而应之乎?诸葛君这等忠笃孤愤之诚,懿亦是早已感同身受矣!懿这里怀有一物,自建安元年以来便久藏于身,时时澄心斋坐而静睹思之,以此警醒自己念念不忘怀忠汉室、守节立命之大义!诸葛君、鲁君请看——” 说着,他从衣襟之间缓缓摸出一只圆鼓鼓的锦布小囊,极为恭敬地托在右掌之上,然后用左手轻轻打开。原来这锦囊之中,竟是一块圆圆的陶质宫瓦瓦当,上面正中雕着一条须尾飞扬、双翼高展的应龙,正绕着一轮赤日旋空而舞,四角分别刻有“长”、“乐”、“未”、“央”四个小字,尤为奇特的是这瓦上漆色竟是红一块、黄一块的。 这让诸葛亮、鲁肃看了都觉得有些奇怪。这块瓦当的漆色太特别了,怎么会是红黄夹杂啊?按照常理,汉宫殿瓦的漆色都应该是通体赤红的,绝不会搞成像这块瓦当一般不伦不类。熟谙史籍的他俩都知道,秦朝崇尚水德,所以其服饰旗帜均为玄色,碑铭文书亦是四字一断,俱与水德之数相合;而炎汉之兴,属于“以火厌水”之革命,所以其衣冠旌旗均为赤色,乐府之诗均以五言为断,这也是与火德之数相符。而这块瓦当却是在内里那层红漆之上又涂了一层黄漆,而那黄漆又因年深日久剥脱了几乎一半之多,所以才显得红黄相间、好不蹊跷。难不成竟是一块宫瓦赝品? 司马懿仿佛看出了诸葛亮和鲁肃眼底的疑惑,仍是用双手捧着那块瓦当,一脸庄重之色,向他俩款款介绍道:“二位兄台,这是当年大汉孝哀、孝平二帝时期长安未央宫里的一片殿瓦……它的底漆本是红色的,后来奸儒王莽篡汉夺位,自诩以土德而厌炎汉之火德,称帝之际却又仓促间来不及更换殿瓦,于是‘宫阙殿瓦皆以黄漆涂染’。不料他这一逆天之举却招来了上苍垂警,一夕之间风雨雷电齐下,殿瓦几乎尽毁。其时,我司马家有一位先祖名叫司马良,正任黄门侍郎之职,见得天降警诫,便收集了这块瓦当,以为天必佑汉的信物,弃官归隐而去。这些年来,这块瓦当就被我河内司马氏作为传家之宝,一代一代传到了懿的手中……” 听到这里,诸葛亮和鲁肃都明白了他拿出这块瓦当的寓意,脸上露出了深深感动之色。诸葛亮更是动容道:“司马君一族代代忠良、传礼来久,不愧是大汉名门,仲达更是孤忠劲节、迥异常人……” 司马懿点头称是,双手高捧那块未央宫瓦当,神态庄重地呈到诸葛亮面前:“刘皇叔与诸葛君俱是大汉之中流砥柱、盖世之怀忠纯臣,懿在此甘愿以此瓦恭然相赠,并敬祝刘皇叔与诸葛君早日收复许都、光复汉业、再造太平!” 诸葛亮双手将那瓦当恭敬之极地接了过来。他凝眸注视着它,用手缓缓地抚摸着那瓦面上的龙形纹饰,一瞬间,他心潮涌动,缓缓吟道:“黄漆硬把赤瓦污,奸心费尽终不得。雨刷云收日出处,还我炎汉真颜色!” 他的吟声字字句句雄浑激越,听得司马懿胸中热血沸腾、不禁道:“这诗作得好!吟得好!必将成为我大汉复兴之千古绝唱!——诸葛君,那日在长坂坡上,懿早已见识了您和刘皇叔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出奇制胜的种种高招,张飞、赵云两位将军的勇猛无敌,数千义军的顽强拼搏,烟幕阵之设的独运匠心……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懿对你们日后匡复汉业抱有绝对的信心。懿一定守在许都朱雀门处衷心欢迎你们的仁义之师长驱而入。”

孙刘一联盟,何须惧曹

听着司马懿如此夸赞刘备和诸葛亮,鲁肃脸上不禁掠过了一丝不太自然的波动。他心头暗想:你这司马懿,怎么一上来就给刘备、诸葛亮戴高帽啊?居然对我江东孙氏提也不提!他俩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完全就可以自行将曹操三十万大军赶跑嘛!又何必眼巴巴地要跟鲁某到柴桑城去搬救兵……于是,他有些暗暗带刺地似笑非笑而道:“是啊!长坂坡一战,刘皇叔与孔明等于重重包围之中全身而退,委实难能可贵。只不过,可惜的是让那曹贼终究掉转马头夺得了江陵城去……他毕竟还是胜了……” 司马懿闻言,目光一闪,直直地看向他来:“哦?鲁君认为曹操如今夺得荆襄江北之境与江陵要害,便可算是稳操胜券了么?实不相瞒,依懿之见,今日之如此局面,恰恰正是曹操此番南征走向失败的开始!” “司马君,此话怎讲?”鲁肃笑容一敛,倏地紧逼了一句上来。 诸葛亮在一旁放好瓦当锦囊,拿起鹅毛扇在手中轻轻摇着,一言不发,也在静静地观察司马懿此刻如何回答。 司马懿整了整衣襟,在席位上坐正了身子,开口徐徐说道:“两位兄台都是当世罕见的策谋之士,心中亦都自会清楚,曹操在今年年初之前能够擒吕布于下邳、殄袁术于淮南、摧袁绍于官渡、破乌桓于白狼,东征西战而所向披靡者,全凭他手中执有的两大方略——一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二是借天子以纳人心!然而,就在今年他悍然斩杀汉室骨干之臣孔融大夫之后,他‘托名汉相,实为汉贼’的真面目已然暴露无遗,这也意味着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借天子以纳人心的两大方略已然崩裂!他已不再有先前扫平中原时以‘尊汉平乱’为名而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政治优势了……” 听到此处,饶是鲁肃心怀挑剔之念,也不禁暗暗点头。司马懿这话讲得对。曹操杀了孔融之后,对他一贯刻意树立的“汉室周公”形象造成的恶劣影响实在是太严重了。且不谈天下士人纷纷纭纭的口诛笔伐,那江东方面的吴郡太守、孙权的得力干将孙邵,本是孔融先前任北海相时所辟的功曹,当他听闻故主孔融竟遭这等惨杀之后,便天天披甲戴胄、哭着嚷着要求孙权大兴义师北上讨曹。虽然孙权不会听取他的这番意气之词,但这至少证明了曹操诛杀孔融,在天下士人心目中确是造成了强烈的反感。看来,这司马懿洞察世态人心的功夫委实有几分过人之处。一念及此,他急忙收回思绪,又专心听了下去。这时,只听司马懿又讲: “……所以,他此番南征而来,除了仗着兵强马壮而以众胜寡之外,并无特别的可畏可惧之处,而刘皇叔、诸葛君等念念以匡复汉业、诛除逆贼为己任,信义著于四海,节操立于天下,和他相比反倒在政治上占了上风。据懿所知,中原各大汉室世家名门、高士大贤,其实都盼着刘皇叔与诸葛君等能够一举挫灭曹操的凶焰,免得他恃着南征全胜之功返回许都废汉自立。这一点,鲁君和诸葛君都应该看得出来。当朝圣臣、一代儒宗荀彧荀令君不是已经告病在府不再为曹操效力了吗?甚至连骁猛绝伦的骑士之雄马腾将军竟也留在许都,没有随同曹操并辔南来……今日的曹操,外面看似风光无限,而实际上在许都朝廷之中却可谓失助之至矣!” 诸葛亮此刻的神情显得静若深湖,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一直是在非常认真地凝神倾听司马懿的每一句话。只有鲁肃听到司马懿又在赞誉和褒扬刘备他们,心头又生出了几分不耐烦出来:“司马君,你这些剖析固然不无道理,但离眼下的现实情形却未免有些太迂远了!请不要回避这个问题,你凭什么断定长坂坡之战是曹操此番南征走向失败的开始?” 司马懿瞟了他一眼,仍是不疾不缓地说道:“不过,曹操此人亦不愧为世之枭雄、手腕过人。他自然是洞晓了许都内外的一切情势,所以才千里迢迢亲自南征而来,其首要目标就是锄除刘皇叔与刘州牧,借以打压朝中忠臣义士的谋求外援之念,同时巩固和扩大他在朝堂之上的绝对权威。昔日楚汉相争,西楚霸王项羽每战必胜,但却越胜越弱,终至身死东城;而汉高祖每战必败,但却愈败愈强,终至开汉建业——便是此理。汉高祖貌虽似败,却达到了一切既定之目标;项羽貌虽似胜,却丧失了一切应有之利益。 “所以说,战争胜负之关键,也许并不在眼前战场上的一时一事,而在战争背后最隐微的地方。引申而言之,曹操此番在一鼓而下襄阳之后,竟被刘皇叔和诸葛君等在长坂坡金蝉脱壳、全身而退,那么他这南征第一战就等于弄成了半生不熟的夹生饭,吃是吃得下,只是会伤胃。毕竟锄除刘皇叔以张己威的既定目标没有达到!因此,他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胜利了,而实质上他却是失败了!鲁君意下以为如何?” 听了这一席话,鲁肃纵是再存心挑刺,也不得不佩服司马懿的推论来得步步严密、难以反驳。他也不是一个只知一味斗气的庸士,当下便肃容而答:“古书有云:‘言事初似迂阔而卒近于理者,乃识深见远之士也。’司马君便是这识深见远之士也,鲁某在此受教了。” 诸葛亮刚才一直在认真倾听着司马懿的这些话,将它们暗暗和自己通过各种渠道从许都方面打探到的消息进行细细验证,最后终于确定司马懿的话都是真实可信的。看来,这司马懿真如水镜先生所言,应该是许都大汉忠臣名士一方派来谋求反曹外援的代表。到了这时他才有些放下心来,微一动念,忽又眉头一蹙,沉吟着问了一句:“哦?依司马君所言,曹操的后方局势其实并不稳固?这样看来,他的南征时间也应该不敢拖得太长,难怪在长坂坡他不惜将八千虎豹骑全部投入,一味穷追猛打。” “不错。”司马懿见到诸葛亮如此颖悟,不禁面露一丝赞色。他语气忽地顿了一下,目光深深投向了鲁肃,“依懿之见,只要刘皇叔和孙讨虏能够并肩合力于长江东线拖住曹军的步伐,以待曹操因后院失火而乱了分寸,则必可乘隙一战而将其驱之!” 鲁肃听到司马懿一下便将话头扯到了自家主公孙权反曹、抗曹的敏感问题上,不禁因为司马懿是个陌生人而产生了一种本能的防范,急忙开口而道:“司马君有所不知,我家孙讨虏平日里最是谨慎持重、恭顺守节,如今曹操以天子诏命为伐罪之辞,以堂堂王师为手中利器——孙讨虏他只怕也是欲助刘皇叔而又有心乏力啊。” 司马懿微眯着眼,含笑说道:“鲁君何必妄自菲薄?你家孙讨虏坐据江东六郡八十一县富庶之地,拥兵近十万,帐下又有鲁君、张昭、周瑜、孙邵等良臣名将,益州刘璋、关西马腾父子等尚不能及,您又何必这般自谦?不过,你们初与曹操相抗,缺乏实战经历,也只有与熟知曹操情形的刘皇叔联手合作,才能真正知己知彼了。” “这个……这个……司马君你这些话涉及我家主公,鲁某不过一介孙府掾属而已,实在是不敢胡乱置喙的……”鲁肃含混地避开了这些话题,却不接谈下去。他心底暗想:你司马懿这些话倒还讲到了点子上,看来对我江东方面也是颇有研究的。只不过,诸葛亮他相信你,我鲁肃却有些不信!须得小心防着几分才是。 司马懿瞧他一副支支吾吾的表情,立时便也猜出了他的心思。于是他并不在这个问题上与鲁肃争论下去,只是呵呵笑了数声,又转头看向诸葛亮,神情却是十分恬然。 那边,诸葛亮听得司马懿讲至此处,已是暗暗会心叹服。其实司马懿一上来就是在有意褒扬刘备、轻视孙权,那一扬一抑之际果然激起了鲁肃的不平不甘之意。他故意褒扬刘备、轻视孙权,也实有不得已的苦衷。现在刘、孙两家结盟以抗曹操,这已是势在必行了;然而刘弱而孙强,宾主之势失衡,孙权难免会有妄自尊大之念而不利于平等合作。所以,司马懿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扬刘抑孙,这是最为超然的,也是最为稳妥的,纵有尖厉刺耳的警诫之语,也不会伤了刘、孙两家的和气。看来,司马懿一心想要促成刘、孙两家联手抗曹的用意是十分真诚的。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也煞费苦心,在刚才那适当的时候,他又把握分寸抬举了一下孙权,以免引起鲁肃因不快而过分反弹。一想到这里,诸葛亮便不禁对司马懿生出了极深极浓的知己之感。 司马懿此刻却是从刚才那话题中分出了心来,忽然拿眼仔细看着诸葛亮手中握着的那柄鹅毛扇,似是有些好奇地问道:“诸葛君,眼下正是深秋时节,天气凉爽得很,您干吗还执着这柄鹅毛扇啊?您总不会是真的用它在这么凉快的天气里驱暑散热罢?” 诸葛亮莞尔而哂,伸出鹅毛扇放到舱中桌几前就着烛光照了一照,只见那一片片白羽恍然仍是他第一次见到它们时那么洁净、那么醒目。他目光变得渐渐朦眬起来,喃喃而道:“这柄鹅毛扇么?它正是水镜先生当年在亮学成毕业之际特意恩赐给亮的。他还在这扇面上亲笔题写了一段箴言相赠:‘春江水暖鹅先知,未雨绸缪理万机’——亮私心认为,这柄鹅毛扇和这段箴言是当年学成毕业之际,水镜先生赠给亮的最好的礼物和最大的教诲,所以亮便时时刻刻将它带在身边警醒自己…… “唔……好一个‘春江水暖鹅先知,未雨绸缪理万机’!”司马懿深深地凝望着那柄原来竟然藏有如此深刻寓意的鹅毛扇,点头叹道,“诸葛君堪称将这段箴言铭训运用得出神入化了——长坂坡一役,刘军将士声东逃西、金蝉脱壳、故布疑阵、水遁脱身,若非诸葛君先前那一番未雨绸缪之功,孰能及此?懿对此真是佩服之极。” “仲达谬赞了!亮这些微末计谋不过是自保图存的雕虫小技罢了,何足挂齿?”诸葛亮微微摇头,极为谦逊地答道。 “不过,依懿之见,孔明兄未雨绸缪、见机而作之功固然是精妙非凡,”司马懿面色徐徐而变,语气也变得深长起来,“然而当今世上,还有一位英雄豪杰的未雨绸缪、见机而作之功夫与你不相上下!” “哦?他是何人?”诸葛亮与鲁肃面面相觑,不由得异口同声地问道。 司马懿两眼一抬,目光霍然一亮,迎视着他俩投来的惊诧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孙——讨——虏!”

杀兄之仇,孙权报是不报?

“孙讨虏?!”鲁肃一听,如遭电击般浑身一震,脸上表情却竭力保持着一种波澜不生的平静,“司马君何出此言?我家孙讨虏年方二十九,一直以忠勇持身、恭顺守节而著称,至于其他未雨绸缪、见机而作的睿智之誉,鲁某却罕有所闻……” “自会稽而迁幕府于柴桑、斩黄祖而陈兵于鄂城,岂非未雨绸缪乎?遣鲁君北上许都而观变、西进夏口而结盟,岂非见机而作乎?”司马懿双目亮光一闪,一针见血地指出,“孙讨虏年纪轻轻,竟有这等沉敏机变、游刃有余的大智大略,委实令在下深为叹服。不过,鲁君也应该想到这一点:孙讨虏这样的智略连区区在下尚能浅窥一二,那老奸巨猾的曹操又如何不能察觉?鲁君今年五月在许都城中私下会见孔融大夫,那是做得何等机密的事儿,后来不也是被曹操知晓了吗?依懿之虑,曹操万一察觉了孙讨虏这近来未雨绸缪、见机而作的功夫,只怕那后果也实在有些难说啊……” 鲁肃一听,骇然变色,额角上汗珠滚滚而下。这司马懿真是厉害!一字一句都似箭箭穿心,来得煞是犀利!他有些抵挡不住了,只得嗫嚅而道:“这个……这个……司马君之言,令我身在深秋而心在盛暑,居然汗湿布袍!不过,司马君有所不知,我家主公如今在柴桑城幕府里确也面临着不少的阻力,他若公开要与曹操对抗,实在是艰难之极啊……” “莫非以孙讨虏之聪明睿智,还会坐视刘皇叔被灭、荆州全境尽行落于曹操之手吗?”司马懿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深了,“曹操倘若得了荆州,这对江东方面而言将意味着什么,想必孙讨虏和子敬兄(鲁肃字子敬)都应该心中有数吧!” 鲁肃面色一滞,没有答话,只是蹙紧了眉头。荆州之地确实是太重要了——它对于曹操而言,仅是扫平南方的重要据点之一;对于刘备而言,它可谓安身立命、争雄天下的根基;对于江东方面而言,它却是与自家生死存亡息息相关的咽喉要地,势在必争。曹操倘若占领了荆州全境,练成水师之后,自夏口、合肥两处发兵东西交击,则江东一方唯有束手待毙而已。所以,孙权此番派遣自己前来荆州以“吊丧交好”为名而伺机应变,最紧要的嘱托就是“决不能让曹操夺得荆州全境而制住江东的上游命脉”。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授权鲁肃可以在与荆州刘氏方面交涉的任何事务上便宜从事。 鲁肃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沉沉而答:“仲达你有所不知,江东那边以张昭、秦松、顾雍等为首的大多数清流名士都不太赞成我家主公公开与曹操站到第一线兵刃相见,他们觉得以江东六郡之地,焉敢与天朝王师、大汉诏命、当朝丞相相敌?‘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啊……” 见到鲁肃终于也向自己坦怀开襟真诚交流了,司马懿心头暗暗一喜,沉思片刻,说道:“子敬兄过虑了。依懿看来,张昭、秦松、顾雍等人那里不是什么大问题。张昭乃汉室纯臣,他拘泥于礼法,自然是不赞成与汉室朝廷相对抗的,但若是有人打着汉室的旗号而欲行锄除异己之实,想必也愚弄不了张昭的。只要他能看清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的真面目,日后必会义无反顾地全力支持抗曹大业。所以,张昭他们并非不可逾越之障碍。倒是孙讨虏年纪尚轻,虽有智略在胸,而心志或许摇荡未定,万一在临战之际却生了瞻前顾后之念,这才实是深为可虑的。” 诸葛亮听得此语,不禁抬头看了司马懿一眼:论年纪,你也不过与孙权相仿,居然敢评他“虽有智略在胸,而心志或许摇荡未定”?莫非你竟已比他更胜一筹——非但智略在胸,而且心志笃定了么?这个时候,诸葛亮还不知道司马懿曾在拒绝曹操征辟期间有过白刃加颈而沉笃如山的壮举,不然他此刻亦不会有此怀疑了。 “这个……这个,肃今日在此也确不能为我家主公向孔明和仲达二位保证得了什么。”面对司马懿的疑虑,鲁肃倒也直爽得很,坦然而道,“明日就请孔明与肃一道顺江东下柴桑,且和我家主公当面交涉去……到了柴桑,一切便可见分晓了。” 诸葛亮闻言,深深地点了点头。 “子敬兄,请恕懿在此直言,无论此番孔明兄到柴桑城与孙讨虏的交涉结果如何,懿都有些话恭请您转告孙讨虏——决不要相信曹操给出的任何拉拢、收买他的待遇和条件,这些都是他曹某人手心里捏着的绊马索!更不要以为他会像对待辽东公孙氏那样对待孙讨虏!请孙讨虏易其心而虑之。辽东偏远苦寒之地,曹操或许暂时不以为意;江东鱼米富庶之乡,谁人不会垂涎三尺?况且以曹操之枭雄心性,自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懿还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举州投降曹操的刘琮将要被调往青州担任空衔刺史了,他的下场足可视为孙讨虏意欲屈膝于人的前车之鉴……” 听着司马懿的再三强调,鲁肃不禁耸然动色,肃然而答:“很好。司马君的这些话,肃一定会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带回给我家主公。” “罢了,还是亮来开口说破了罢!”诸葛亮觉得有些问题应该先和鲁肃这个孙权最信任的心腹谋士达成共识,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孙讨虏心底最大的隐忧莫非是曹贼人多势众,我们与之对敌会力有不逮?” 鲁肃轻叹一声,默默点了点头。 “子敬兄,你是应该清楚的,这几日我俩一路自襄阳、编县、当阳等郡县沿途观察而来,其实已经发现,曹军因兵不血刃就拿下荆襄江北三郡而生出了骄盈虚妄之心,以为大胜唾手可得,军风军纪都变得松懈起来。曹操还算是比较明智的,但他纵有安民抚士之明令连连下发,可他手下的曹纯、夏侯渊等不少将士仍是骄气十足,四处打砸烧抢、恣意妄为。驻守当阳、编县的徐晃为了尽快清剿刘皇叔的那些散兵游勇,竟命令手下将士凡见各乡农民双手虎口处生有老茧者一律非捕即杀,弄得那些樵夫、猎户个个如惊弓之鸟,可以说荆襄腹地处处都是酝酿着民变哗乱的干柴堆!你也看到了,亮已随处布下了暗线,只要时机一到,就四处点火,必令他们焦头烂额、团团乱转。如此,便可牵制他们留守殿后的大部分兵力。 “反观江陵一带,而今曹操在那里屯驻了十余万北方人马,算上刘表留下的四万水师,总共有十五六万之众。但他能投入作战的兵力,绝对不会超过十万——他会用五六万人马留守江陵的。刘皇叔在夏口城有近两万精兵,孙讨虏在江东应该有四五万劲卒,这样两军相合共有六七万之众。以六七万之众与十万之敌相抗,至少会有五成胜算的。局势既是如此,孙讨虏又何必太过忧惧?” 鲁肃听得暗暗苦笑。诸葛亮这笔账倒也算得差强人意,只是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胜负难料,以我鲁肃的用兵之才欲以六万之众而抗十万之敌,况且敌方首脑又是一代巨枭曹操,结局实在是悬得很。不过,大概以周公瑾的良将之能,或许还可以与曹操迎面一搏吧?对了,这等兵戎之事,只有到了柴桑城与公瑾共商方略才能万无一失。在这里,鲁某和孔明也只是先议一议它,心头好有个底罢了…… 诸葛亮见鲁肃并无异言,知道他还是有几分认同自己的看法,这才略略放下了心。他心念一转,又将目光投向了司马懿:“仲达,你身在曹营枢要之地,应该比咱们更了解曹军的实情。你可有什么消息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司马懿也灼灼然正视着他,非常认真地说道:“孔明兄,你刚才算得十分精细,懿也是十分佩服。但是有一个不尽不实之处,懿必须给您和子敬兄点明。曹操此次攻取江夏的方略是‘兵分两路,从汉水、长江齐头并进,南北夹击夏口城’!所以,以懿之见,刘皇叔的那两万精兵必被牵制在与汉水南下的曹军偏师的对敌之中,你们用来抗击江陵曹军主力的只有四万人马左右!也就是说,你们必须正视以四万之众迎战十万之敌的现实局面!” “以四万之众迎战十万之敌?”这一下,连鲁肃也被惊得直吐舌头,暗暗摇头嗟叹不已。 “很好。多谢仲达兄的切实提醒。亮记得了。”诸葛亮的神情却是泰然自若,徐徐摇着鹅毛扇,向鲁肃不慌不忙地说道,“以四万之众迎战十万之敌,这又何足为惧?子敬兄,你们江东方面若是缺乏大将之才不敢担此大任,届时亮便亲向你家孙讨虏借此四万之兵而一战破曹!须知兵诀有云:两军对垒,兵多不足恃,善将方为本!” 听到诸葛亮这番自信满满、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司马懿的心头顿时一阵狂跳。好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诸葛孔明!他果然不负自己所望——真是超世奇才、绝代英杰啊!自己今生能有幸与他相逢相交,实乃莫大的快事啊!唉!只可惜这短短的一夜过后自己和他又即将各奔东西……唉……太遗憾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实不相瞒,以四万之兵迎战十万之敌,鲁某之才诚不能及。”鲁肃正了正容色,并不以诸葛亮的挤对为意,“不过,我江东怎无大将之才?周瑜大都督就是名副其实的一位。他日,我江东儿郎为保土安民必会在大江之上与曹贼惨烈一搏。届时,也说不定我家主公还真会恭请孔明兄担任抗曹义军的军师,襄助周都督一臂之力!” 诸葛亮听了鲁肃这话,才温颜笑道:“孙讨虏、周都督若存心抗曹,亮自会不惜躯命、甘受驱驰。子敬兄此言不卑不亢、切实自立,总算没让亮看低了江东名士的器识……” 司马懿这时暗一咬牙,屏住了心神,继续开口而道:“孔明之言大长我等豪气!懿深为折服。其实你们不必与曹操这十万雄师硬碰硬撞,可以养其全锋而以奇取胜。懿先前已经说过了,曹操此番南征最缺的就是时间,他的兵力虽强,却有后顾之忧,是和你们耗不起也拖不起的。” 诸葛亮专心致志地听着他这些话,连连颔首以示会意。 司马懿又道:“不过,刘皇叔与孙讨虏也不可以再有丝毫拖延,一定要抓紧时间联手合力早作准备。眼前曹操在江陵城没有发动攻势,一则因为他对荆州水师的整编消化还未到位,二则因为长沙郡的刘磐暂时还梗在那里。只要刘磐这颗钉子被拔掉,曹操就会自汉水、长江两路发兵南北夹击夏口城了……” 他讲到这里,看到鲁肃呼地松了一口大气,似有侥幸之色,便又直言道:“但是,据懿得到的消息,曹操已在刘磐身边搭上了暗线,用不了多久,说确切一点儿,就是二十日左右,他便又会像当年狙击孙策将军一样暗杀掉刘磐,为东征夏口扫清障碍!” “狙击孙策将军?原来孙策将军竟也是被曹贼狙杀的呀!”诸葛亮一听,不禁有些错愕地看了鲁肃一眼,“既是如此,江东诸士焉能与曹贼这样的杀主仇人并立于世?” “这个……这个……这个恐怕是一个传言……”鲁肃的额角上冒出了颗颗汗珠,说话也有些结巴起来。 “这不是传言,这是事实真相。五月份子敬兄出使许都,孔融大夫就是因为向你泄露了这个天大的秘密,才被曹贼扣上了一个谚讪朝廷之罪……”司马懿冷冷地说道,目光像利剑一样朝鲁肃横了过来。 “曹……曹贼与我江东确有深仇大恨……孙讨虏也罢,鲁某也罢,江东诸士也罢,必定不会和他善罢甘休的……”鲁肃被逼到了死角,只得如此表态。 诸葛亮为孙策遇刺之事嗟叹了一阵,然后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那么,仲达知道那个藏在长沙郡的曹氏暗线是谁吗?” 司马懿轻轻摇了摇头:“这件事在整个相府南征军务署里只有贾诩一人知道全部内情。那个暗线是谁,懿也不很清楚。但至少应该是他们长沙郡府里的某个要员。” 听了他这话,诸葛亮却暗暗思忖起来。刘磐手下的大将黄忠是刘皇叔和自己煞费苦心拉拢过来的内线,而从刚才司马懿的话中看来,刘磐身边已经潜伏了被曹操收买过去的内奸,自己一定要及时将这个消息传递给黄忠,让他早做提防、善自保重。而且,照司马懿讲来,曹操这方面留给刘皇叔和江东方面的时间也愈来愈紧迫了,如今的形势确是十万火急,自己必须得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柴桑说服孙权与刘皇叔联手合力共抗曹操才行呐……他目光一抬,正与鲁肃递来的眼神碰撞,从鲁肃的眼神里他也读出了同样的焦虑与同样的想法。

今日何日兮,得遇君子共一舟

今夜的话说到这里,基本上也就差不多了。诸葛亮此时才将那块前汉“长乐未央”瓦当锦囊小心翼翼地装进衣襟放好,忽地又似想起了什么,朝司马懿一笑:“哎呀!亮差一点儿忘了,亮这里亦有一件礼物回赠给仲达兄,还望仲达兄笑纳。”说着,从身后榻席之侧拿过一大卷木简样儿的东西,在司马懿面前慢慢铺展开来。 这是一大幅精巧之极的黄杨木荆州军事地形图,由一片片宽约三寸、长约三尺的木简用细细的铁丝串联而成。图中所镂刻的景象为南抵洞庭湖、北达宛城、西起夷陵、东至鄂城,方圆千里的地形地貌。其中峰峦起伏、河道纵横、丘壑密布,大江南北的郡县、乡亭、村落俱是一一标明、历历可数。这样的一幅木图,雕镂制造之精致固然不在话下,而地形地貌描绘之准确翔实更是令人叹为天工。 “好精致的山川河流地形图!有此一幅,则荆州所有形胜要地可谓尽收眼底矣!”司马懿一面啧啧称绝,一面用心反复观看那幅木图上的山山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