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月》 第一章【新修】 自从跟阿爹出了门,杨纤月就没好好梳过一次头,披头散发的样子像个小疯子。天自打过了端阳就一日比一日热,她趴在阿爹肩膀上,大日头像野狗见了肉骨头一样追着她晒,阿爹身上的粗布衣裳也磨得她的脸生疼,可她一想把头抬起来,阿爹就伸手把她摁回去了。 “银兔儿乖乖的,咱们已到了浔阳城啦。” 寻羊是什么意思?杨纤月偷偷拿眼儿四下逡巡,一只羊也没看到。但是阿爹下巴绷得紧紧的,脸是黑的,杨纤月以前就觉得他很吓人,这几天更吓人,撅了噘嘴觉得还是不要问他羊的事了。 今天这个街比前几天的人多了好多,有卖漂亮花布的,卖包子的,卖糖人的,有两个人提着鸟笼子,也不晓得里头的鸟是个什么色的,会不会顶豆子。从前府里二哥哥就有一只会顶豆子的黄莺鸟,听说是比银兔儿这种“娼妇养的”金贵多啦。还有个卖花的小姐姐,追在他们身后一声声唤:“郎君,给小囡囡卖朵花戴吧。奴这花早上刚采的——” 杨纤月跟阿爹在外头跑了一二三四不知道多少天,已经是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对花兴致缺缺——反正阿爹也不会给她买——前面的空地有敲锣声,有几个人正交叠着翻筋斗,四周好多人都聚了过去,有个老婆婆对一个小姑娘说:“走走走,跟阿婆去看张家班子耍杂耍罗——” 杨纤月刚想探头去看一眼,阿爹就又拿手把她的小脑袋摁回来,“银兔儿听话,咱们不看这个……”阿爹戴着一顶好丑好丑的大斗笠,大手虚虚掩在她脸上,杨纤月什么也看不到了。 银兔儿才不想看呢!哼!有什么好看的!银兔儿可是从东都来的!在东都府里时躲在假山后面偷偷看过二哥哥三哥哥他们斗蛐蛐儿呢! 阿爹走得很快,离了热闹的大街,走到巷口一家小店里,有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儿在拉琴,边上一个梳着两个丫角的小姐姐,站在一桌客人跟前咿咿呀呀地唱。阿爹把大斗笠又拉低了一点,要了楼上一间房,店小二夸了句“郎君有福气,令千金真俊”,阿爹就不高兴了,又把大手盖在她脸上,一句话不说就上楼了。 阿爹的脾气也太坏了,她本想跟人家道声谢谢的。 杨纤月被她爹放在床上,床上铺着大红大绿的花被子,难看死了,杨纤月偷偷踢了被子正中间那朵最大的大红花一脚,百无聊赖地啃起了指甲。阿爹在屋里转来转去的,像个磨盘,把桌凳床柜都细细翻查了一遍,打开窗户缩头往外看又“啪”一下关上了。阿爹这些天总是这样,缩着脖子东瞧西看蹑手蹑脚的,昨天她说话大声了一点还挨了两句骂。 说来她在家里也这样,因为要躲脾气不好的二姐姐。但是阿爹这么凶,也有什么害怕的人吗?杨纤月小心翼翼地问:“阿爹要银兔儿帮忙吗?” 这话很难回答似的,阿爹坐到床沿,把她抱在腿上,重重叹了一口气,替她理一理头发——这一理头发更乱了——细细看了半天才把她的小手手扯下来:“银兔儿是六岁的大姑娘啦,不能再吃手了。” 杨纤月有点委屈——她其实早就不吃手了,这不是饿了么?再说啦,银兔儿明明是年底生的,嬷嬷总说银兔儿吃亏,“总说咱们银兔儿跟二姑娘一样大,也不想想二姑娘是正月生的,这能一样么!” 但她什么也没说,跟阿爹是没什么道理可以讲的,乖乖把手拿下来,“银兔儿不吃手,阿爹不生气。” 阿爹又重重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包袱扯过来,从里头拿出布老虎塞到杨纤月手里:“阿爹没生气。银兔儿乖乖自己玩一会,阿爹去去就来。” 杨纤月揪着布老虎的耳朵,看着阿爹又戴上那顶大斗笠,把什么东西放到怀里,又拿出来,又放到怀里,走来走去好几次,到了门口又折回来,把那个东西——一个穿着红绳的平安扣——戴到杨纤月的脖子上。 “银兔儿乖乖戴好了,不拿下来知道吗?” 阿爹把平安扣塞进杨纤月的领子里,杨纤月傻乎乎地点头,阿爹却又改了主意,把平安扣取下来放到自己怀里,“算了,还是阿爹带着,银兔儿乖乖玩。”他说着又往门外走,快出门时又一次折回来:“银兔儿,你乖乖待在屋子里,莫出去,哪里都莫去,就在床上睡一会儿会,要是有人叫门你也莫开。阿爹很快就回来了,给你带肉包子吃。” 杨纤月本来已经摆手跟他说再见了,可他来来回回地折腾,她不由得就怕起来,怕什么她也说不明白。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面上投射出好多斜方块儿,杨纤月想说不要睡觉,不要肉包子,要马上回家,就算天天被二姐姐拧大腿掐手臂也要回家。她想“哇”一声哭出来又怕挨骂,只是扁着嘴噙着泪小小声问: “阿爹,外面不好玩,咱们现在就回家去好不好?” 阿爹扯了一下嘴角,笑得很勉强,揉揉她头顶上三天没好好梳竖起来的呆毛,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乖乖睡觉,睡醒了吃肉包子。” 杨纤月不想睡,但是阿爹把她连着布老虎一起塞进花被子里卷成一个圆团子,大手捂住她的眼睛:“银兔儿闭眼睛,把阿爹这两天教你的关关雎鸠背一百遍,阿爹回来要考你的!” 第二章【新修】 待月楼是浔阳城北边一座三层高临江的酒楼,四面飞檐翘角,当中一匾,是草书“待月楼”三字,真真是汪洋恣肆任意挥洒,笔锋极其凌厉险峻。杨温一看这字就知道自己没来错地方,说来写这三个字的人如今在朝堂上,也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了。 亏得地方没错,芸娘在天有灵,柳暗花明,银兔儿到底是有福气的好孩子。 刚到正午,待月楼一楼大堂里有好几桌客人在饮酒,觥筹交错高声喧哗,边上多有美貌妙龄女子作陪,或弹琵琶唱曲,或做令官行酒令,个个言笑晏晏。 杨温挑了边角的桌子坐了,柜边那位龇着八颗大白牙笑的酒博士立刻上来招呼:“郎君是自己个儿来还是等人?要点什么菜?清炒虾仁?酿炙白鱼?咱家的白鱼今早刚从江上打上来的,那味儿鲜的哩!郎君来一个?要什么酒?咱们待月楼的荷花蕊可是浔阳城头一等的好酒,郎君来一壶?诶,郎君可要唤个姑娘唱曲解闷?那边墙上挂的正是姑娘们的花牌,郎君挑一个?” 他跟不用喘气似的,一口气说下来还不忘笑着露出八颗牙齿,另一边已经手脚麻利地倒好了茶:“郎君先喝口龙井润润喉。” 茶已经端到手边,杨温只好接过来喝一口,从怀里掏出一两碎银子递过去:“小哥受累,我与你打听个人,你们这待月楼的本家,可是从前东都来的,唤作玉楼春?” 酒博士露着八颗牙的笑脸愣了一下,不敢接银子:“郎君自来消遣,问这个做什么……小的就是个跑堂的,不晓得甚东都不东都,小的都没出过这浔阳城呢......咱们待月楼的东家嘛是叫玉大娘子,不过,她平日不大来,管事的是薛娘子......郎君要点哪个姑娘?听曲还是听琴?” 杨温叫他那一口牙晃得头疼,又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小哥,烦你通报一声,鄙人想邀管事的薛娘子一叙。” 酒博士估计是没想到这胡子拉碴形容潦倒的汉子出手这样阔开口这样大,吓得连牙都忘记露出来,连连摇头摆手:“郎君说笑,您莫为难小的,薛娘子是咱待月楼大管事,等闲不陪客......您给银子也不陪客的。郎君,您看这边花牌,咱们念奴姑娘今日歇息,但江三娘子还得空,江三娘子的琵琶可是浔阳一绝啊,有道是江三娘子拨四弦,声声不似在人间哪......” 他喋喋不休地推销姑娘,杨温急得冒了火,正想发作就听见那边一桌客人乒乒乓乓砸了杯盏:“你个婊子还给爷装上了?什么下贱坯子!爷请你过府你也敢拿大?” 他骂骂咧咧,边上有人在劝:“朱公子消消气儿,鬓云姑娘怎敢在您跟前托大,来来来,姑娘给公子赔不是了.....” 杨温自己都顾不来,别人的事更不上心,头都没转过去,那边的骂声愈大也愈下流,乱糟糟的,杨温心里一阵踟蹰,他身上事情急,自然越早见到玉楼春越好,可现下见不着人又乱了起来,他万一被瞧见就不好了。小银兔儿还饿着呢,小人儿独自待太久是不行的,是先回去还是再等等......他这么满怀纠结,就听见轻轻巧巧一声笑: “哎呦呦,这是怎么了,朱公子可是咱们待月楼的贵客,你们也忒不小心伺候了——” 这一句调笑不轻不重不疾不徐的,听在耳里说不出的熨帖又娇俏,偏偏盖住了满堂喧哗,茶博士低声道:“哎呦好了!薛娘子来了。” 下楼来的女子身姿窈窕妖娆,看着不过二十六七岁,桃花眼,水蛇腰,一身银红色坦领纱裙,两手的金镯子叮叮当当地响,乌云一样的秀发挽成一个灵蛇髻,轻摇团扇带着一阵淡淡的香风。 这女子明艳照眼,是有几分玉姊姊当年的风范,杨温仔细想想,又觉得还是不像。这薛娘子身上占了一个媚字,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风流婉转,勾人魂魄,玉姊姊当年却是怡然雍容,昂扬恣意,叫她抬眼一瞧,等闲就无人敢放肆。当年在东都宁安坊见过玉姊姊的人,哪个不感叹她一朵牡丹错种在了野花丛里。 杨温一时倒有些好奇这薛娘子又是个什么奇女子,竟能被玉姊姊瞧上,做了她的大总管。 第三章【新修】 薛娘子对着满堂混乱视若无睹,笑语嫣然只顾着先跟周围的熟客打招呼。 那朱公子又打人又砸东西,边上歌女捂着半边脸低着头哭,周围还一圈看热闹的,闹得这样厉害,她仿佛全不当一回事,笑吟吟拿团扇往朱公子肩上一扣:“公子是贵客,说来是妾怠慢了,妾敬公子一杯权当赔罪。” 她举起酒壶笑睨了朱公子一眼,替自己斟了一杯,一仰脖子全喝下去,拿着空杯子在朱公子跟前晃:“公子瞧,这酒妾全干了。” 她眯着眼侧头笑,微微勾起的嘴角也是风情万种,酒却喝得十分干脆,带着几分江湖侠气,围着的客人纷纷捧场:“薛娘子好酒量”,“还是朱公子有面子”,那朱公子大约叫她笑花了眼,这才缓了脸色:“这是看在薛娘子的面上,爷才息怒的,不是爷不那个,什么惜玉,实在是这婊子气人。” 他身形瘦小,撸了袖子屈起一条腿搭在凳子上,这时候想放下来站好,不料踩在打翻的果盘上打了个趔趄跌了个四脚朝天,周围一阵哄堂大笑,薛娘子团扇掩面,柔柔媚媚一个眼风扫过去,立时是一声笑也没有了。 果然是玉姊姊带出来的人呐,当年东都平康坊,管你多了不得的王孙公子,玉姊姊从来不多话的,一眼瞧过去便万事太平。 杨温把斗笠压得更低些,悄悄挪到楼梯边上去。 待月楼一干人等围上去扶的扶搀的搀,请他净面更衣,那朱公子丢了大脸,骂着鬓云出气,“好个丧气的小婊子”之类的一声骂得比一声高,薛娘子只笑吟吟的,等他整理好了才问:“朱公子,我们鬓云姑娘怎么开罪您了?莫不是曲儿唱得不好?我给您换个人来唱?” 朱公子满脸倨傲:“爷不爱听这软绵绵的调儿,爷说请她明日到我家中去,专门给爷唱个好听的,她却托大不肯,可不是招打!” 薛娘子只是笑:“朱公子有所不知,鬓云年纪虽小,却是我们待月楼的黄莺鸟,多少公子郎君都好听她唱小曲儿,这几个月邀她上门唱的帖子雪花片儿似的,我都记不得有多少了。公子若是想请她上门唱曲,您递个帖子来就是了,哪敢不上您的门呐!” 她这一连串儿说下来好似珠玉落盘,句句带着笑,人却不动神色地把鬓云揽到自己身边,那朱公子哪肯罢休:“什么帖子?你四处打听打听,谁家粉头婊子跟你家似的规矩大?爷亲自请还不够给她面子?” “哎哟,公子亲自请她是她的福气”,薛娘子边说边随意轻挥了一下扇子,边上的丫鬟婆子便轻手轻脚俯身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只是实在不巧,早一个月前,太守大人就来人下了帖子,说好了明日要宴客,邀了她和另几位姑娘去唱曲助兴,这可不是不巧?” 她说得轻轻巧巧,朱公子脸色却难看起来,梗着脖子还要充大,“哪就那么巧,莫不是你诓我?还拿太守大人来压我?!” 他外强中干的样子像极了斗败了的狗,夹着尾巴跑之前还得吠两声,薛娘子依旧十分恭敬:“公子说笑!太守大人的事,哪敢随口胡说呀。明日是太守大人的亲兄弟于三公子生辰,于大人设了家宴说了要好好乐上一乐,于三公子点了名一定要鬓云去呢!哎呀——” “这可有些难办了”,薛夜来拿手指稍稍抬起鬓云肿起来的侧脸,声音里全是迟疑,“鬓云这脸怎的肿起来了,这明日怕是唱不得,扫了大人的兴可怎么好……” 第四章【新修】 薛夜来觉着,老天让姓朱的这种人活着,就是为了膈应她的。猪狗一样的人,有几个钱就想糟蹋人,隔三差五有事没事地来寻乐子,喝不到两杯就要醉酒闹一回。 这獐头鼠目的东西对着她连连作揖,“薛娘子,你看看,爷也不是有心……小可也不知道,你看看,三公子于大人两位那里,您给描补描补说句好话?” “哎哟公子抬举妾呐”,薛夜来要很努力才能忍住笑捏好嗓子跟他演,“公子爷您说笑话,妾是哪个台面上的人,也配在于大人于三公子跟前开口?眼下还得求公子明日为妾做个见证,不是我们待月楼有意误三公子的事扫三公子的兴,实在是鬓云这丫头不懂事开罪了公子。” 姓朱的脸白得像个死人,薛夜来演上了头,才不管他是不是马上就要吓死了呢:“诸位公子,妾身流落风尘,平日全靠诸位抬举才混得两口饭吃。若于大人和三公子怪罪下来,妾等怎能有容身之处,还请各位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明日为妾做个证人……” 她演技一向可以,十年前正当红时靠抹眼泪也是抹得不少人倾家荡产,现在拿扇子侧头咬唇福身行礼一整套做下来,已经有很多人为她仗义执言了。 “小可是个粗人,不知底细,该打,该打,薛娘子,这二十两纹银给姑娘瞧伤买药”,姓朱的轻轻打了自己两嘴巴,他虽浑也算个富家公子哥,砸钱换平安的规矩还是懂的,“这二十两给娘子裁件新衣裳……娘子见多识广,聪明过人,那,那是人见人夸,您给想想法子,想想法子,大家和气,啊,大家和气。” 薛夜来见好就收,拿了姓朱的额外掏的四十两银子,看着他跟鬓云道了歉,连连作揖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地走了。钱财令人心情舒畅,她谢了刚才出言相助的宾客,各桌招呼了几句,喝了两杯酒,摇着扇子正想上楼,不妨一个粗布衣戴斗笠的男子拦住她: “薛娘子,鄙人是玉楼春玉大娘子的,妹夫,有要事求见。” 呦呵,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走了人渣,又来个骗子? 薛夜来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冷冷打量他一眼:“郎君怕是记错了,我家姊姊就没个姊妹,哪来的妹夫。” 那男子声音压得低得不得了:“鄙姓杨,名温,真是玉大娘子的妹夫,带了她外甥女来见她,求薛娘子行个方便。” 姓杨!名温! 薛夜来差点跳起来,抬脚就往楼上走,“你先随我来。”杨温这个名字她太熟了,玉姊姊每夜入睡前都要翻来覆去咒上几个来回的。 她引杨温到楼上房里坐定,叫人倒茶上菜,杨温却像是急得很:“娘子不必麻烦。鄙人的事实在是十分紧要,真的必得见玉姊姊一面,不知玉姊姊可在浔阳城?我今日能见着她吗?” “郎君不必这样客气,我姓薛,坊间都称我薛夜来”,薛夜来正襟危坐敛了笑,有意拿出待月楼大总管的气势斜眼看他,“夜来失礼,且有两句话要问郎君——郎君自称是玉姊姊的妹夫,不知尊夫人姓甚名谁?与尊夫人又是何时成婚?郎君与我家姊姊,几时见过?另则,郎君可有信物?” 她问完才想起,如果这人真是杨温,好歹也是个科考出身的官老爷,自己拿拷问楼里犯错花娘的派头对待他,回头他恼了怕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不过杨温倒是很诚恳: “娘子不愧是玉姊姊看上的人。杨某十三年前在东都宁安坊,结识了玉姊姊和她妹子芸娘,还是玉姊姊择了十月初七的好日子亲自主的婚。如今杨某有要事,来此求见玉姊姊一面。” 哎呦喂,真是那位“负心人中最蠢的,蠢人中最负心的”奇男子登门了诶,玉姊姊等下要是直接拿刀砍人自己得躲远一点。薛夜来还要强装镇静:“玉姊姊如今轻易不见外人,郎君总要说明白来做什么,我好跟姊姊回话。” 杨温看她口气强硬分明没得商量,稍作踌躇就拿出一枚平安扣:“是十万火急的大事,我不好多说,还烦娘子拿着这个跟玉姊姊说,我带着她外甥女来寻她,还请她看着孩子千万见我一见。” 怠慢杨温无所谓,怠慢玉姊姊的外甥女,玉姊姊能把她油炸了给那孩子当零嘴吃。薛夜来拿了平安扣,出了房门就龇牙咧嘴往后面跑,匆匆抓住江三娘让她代班:“我有事去见大娘子,你替我照看前面些,让鬓云去歇着这两天不许出来……” 江三娘刚弹完琵琶大约想回去睡午觉,在她身后骂骂咧咧,薛夜来也顾不上,从后院的侧门出来拐进巷子里,拍开玉楼春的院门就原形毕露,吹着口哨一蹦三跳进屋去: “姊姊!今日有好事情呢,咱们家好像来了亲戚了……我怎么胡说啦,是你妹夫来了!要不要我帮你磨个刀!” 第五章【新修】 薛夜来也算见多识广,只是万万没见过这种接亲戚的方式,玉姊姊跟杨郎君说没两句话,就让她扮男装脸抹上黄粉,扮成个长随的模样跟杨郎君去接孩子。 这是接孩子还是偷孩子呢,薛夜来撇嘴不乐意,但玉姊姊很凶残地瞪了她一眼,她二话不说连脸带脖子抹了有二斤黄粉,老老实实去客栈接了个抱着布老虎的小姑娘。 小姑娘头发乱糟糟的稍显狼狈,很适合跟黄脸薛夜来一起去要饭,窝在她爹怀里,揉着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样子:“阿爹,银兔儿有一点点饿了。” 银兔儿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怪名字,这杨郎君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个进士,薛夜来想归想,母老虎的外甥女还是要讨好一下的,因此热情到近乎有些狗腿: “小乖乖饿啦?到了姨母那里想吃什么都有的好不好呀?小乖乖给姨姨抱一下好不好?”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热切地伸手,跟要抢人似的要把手探到杨温怀里,小祖宗却不买账,嘟嘴瞪了她一眼,把头埋在她爹的肩膀上问:“阿爹,我们去哪里?” 杨温一只手替她挡着晌午火辣辣的日头:“阿爹带你去见姨母。你一会见了人,要叫姨母好,明白吗?” 薛夜来拼命点头给自己加戏,“对对对,是要好好叫一声姨母”,带着他们转进一条清幽的青石小巷。这巷子本就人少,正值晌午,周围人家都歇中觉去了,她带着杨温抱着孩子轻手轻脚地快步前行,像极了经验老到的拍花子。 小银兔儿显然也是这么觉得的,因为她嗷呜一声开始哭了:“阿爹是不是要卖了银兔儿……” 她才张口杨温就捂住她的嘴,孩子可怜巴巴又不敢大声哭,抽抽搭搭地流眼泪小声哀求:“阿爹不卖银兔儿,银兔儿很乖的,银兔儿不饿了,银兔儿可以不吃东西的!这个人好可怕,阿爹我们回家吧……” 很好,小祖宗哭成这样,杨温应该是留不下全尸了,自己还是赶紧自救吧。 “小乖乖不要哭啊,姨姨哪里可怕了嘛”,她伸手想把她抱过来哄,孩子哭得更惨了,死死扒着杨温的肩膀不撒手,杨温对薛夜来笑得尴尬,安慰孩子的话也说得很生硬:“不是卖你是去找姨母,银兔儿不许哭了,快把眼泪擦掉。阿爹是不是跟说过在外举止要得体的?快,别哭了。” 杨纤月立刻收了声,哭嗝一个接一个地打,掉着眼泪还乖乖点头,烫手山芋还是赶紧丢了的好,薛夜来存着几分小心,带着他们父女两个七弯八拐各种绕,在巷口见到爬了一整面爬山虎的院墙时比黄鼠狼见到小鸡崽儿还欢喜,连推带搡地把他们父女两个带进门。 玉楼春站在蔷薇架下,看他们进来就掩住嘴,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动弹不得,胸口一起一伏重重地喘着气。 薛夜来任务完成功成身退,指着眼泪还没干的扁嘴小丫头:“呐,姊姊,给你偷过来了。” 玉楼春一巴掌把她拍开,只顾着掩嘴瞪眼看她的小外甥女,小哭包的眼泪还挂在腮边,被她爹放下来,抱着她爹的腿打了个哭嗝很小声地叫人:“……姨母”。 薛夜来下意识就躲到了一边,下一瞬玉楼春果然就崩溃大哭扑过去:“我的心肝儿啊!我苦命的小乖乖啊!姨母可算见到你了啊——” 她半跪在地,把孩子捞在怀里一口一个心肝儿涕泗横流,姨甥两个抱头痛哭,连杨温都拿袖子擦了一下眼角。 薛夜来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同在风尘摸爬滚打多年,她不像玉大娘子侠骨柔肠念旧情,她惯常是最铁石心肠的。 玉楼春的小院不大,客厅却布置得大气通透,屋子中央简简单单设了三对紫檀交椅分三面对摆开,每对交椅中间都有一只小几隔开。小几上摆着青瓷瓶,插了几根水竹,屋子正中挂着一幅极大气磅礴的水墨山水画,画中有峰岩叠嶂,云海翻涌,山涧又有千里激流,而重重山峰上,偏有一间小茅屋,正冒起袅袅炊烟,画的上头悬着四个字: “竹篱茅舍”。 这就很可笑,薛夜来想,这四个字和玉姊姊怀里抱着的小姑娘一样,根本不应该出现在风尘中人的院子里。 眼瞅着姊姊一时半会哭不完,薛夜来果断转身先去洗脸换衣裳,然后安排阿巧去待月楼那边叫几个菜,让刘嫂去备热水,等玉姊姊哭得差不多了她才摇头晃脑地走过去戳戳玉楼春: “姊姊,那什么,您歇会再哭得了,别瞪我呀,你外甥女还没吃午饭呢。” 第六章【新修】 玉楼春蛰居浔阳这么多年,从没想过还有缘分抱一抱芸娘的亲骨肉。 她哭了半天才缓过来,拿帕子给小姑娘拭泪,抱着她一边亲一边逗她说话,叫什么名字呀,几岁啦,爱吃什么呀,怀里的小姑娘抱着糕点啃得开心,眼睛弯成月牙儿,话也说得很伶俐: “我叫杨纤月,今年六岁啦,姨母也可以叫我银兔儿的”,她吃得很规矩,没掉下一点点心渣子,“嬷嬷喊我银兔儿,是姨娘起的名字呢,银兔儿喜欢这个名字。” 她吃完糕点偷偷舔了一下手手,看见玉楼春兴致盎然地瞧着她,立刻又把小舌头缩回去假装无事发生:“姨母知道吗,嬷嬷说,我姨娘应该是和哥哥一起做了神仙了。” 玉楼春眼底一阵酸涩。这是芸娘的小女儿,她生下来就没了亲娘,不足月就没了亲哥哥,一个人孤苦伶仃在深宅大院里长了这么大。 杨温在一旁老老实实地站着赔着笑脸,玉楼春剜了他一眼,微微抿了一下嘴角,只把孩子往怀里搂,人都到跟前了,账等会儿再算,吓到孩子就不值当了。 杨温搞得神神秘秘畏手畏脚的,薛夜来也就没张扬,只让待月楼那边送了几个日常小菜。玉楼春亲手喂孩子吃了肉粥,也不顾杨温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又张罗给孩子洗漱换衣服,薛夜来想帮忙都被她赶了出去。她亲自动手给孩子洗澡洗发换衣服,把她放在自己床上替她擦干脚丫,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已经忘记不久之前哭得很惨的事了,很乖地道谢:“谢谢姨母。” 玉楼春几乎想把孩子藏起来不给杨温带回去了,替她换好衣服又把她抱在怀里亲一口:“银兔儿真乖!” 仔细瞧下来,她的银兔儿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姑娘,这几天跟着她爹日夜奔波,脸没好好洗,头没好好梳,刚刚看着跟小花猫一样。现在洗干净了,可以瞧出杨府平日应该不短她吃穿,小姑娘水灵灵嫩生生的,五官精致,小小的瓜子脸儿跟她亲娘一模一样,一双圆溜溜小鹿一样的眼睛湿漉漉地瞧着你,把人瞧得心头软得像初春的融雪。 阿芸当初被卖到她身边来时,也不过比这孩子大一点罢了,那么乖的小妹子,她费尽心思护着,偏偏眼拙看上杨温这么个没担当的男人,生生断送了一条小命。 玉楼春压着心绪给小姑娘梳头,声音比她平时最温和的时候还要轻上几分:“给银兔儿梳两个小鬏鬏好不好?再给银兔儿绕上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叮响的,好不好呀——” 她早年间唱曲也是东都一绝,声音本就清甜,还特意拉长了调子哄杨纤月说话,说完还亲了亲杨纤月的小耳朵,杨纤月显然喜欢她喜欢得要命,什么认生都不存在的,抱着她的脖子往她怀里拱,靠在她耳边讲悄悄话:“姨母怎么对银兔儿这么好呀,姨母是不是有一点点喜欢银兔儿呀?”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问得很认真,玉楼春给她逗得想笑,捏了一下她的小脸:“那当然啦,姨母最喜欢银兔儿小乖乖啦。” 她这么一说,杨纤月倒是很惊奇的样子:“为什么呀?银兔儿是娼妇养的小娼妇,谁都不会喜欢银兔儿的”,她跟怕玉楼春不相信似的,又补了一句开始扳手指,“二姐姐说的。夫人大姐姐二哥哥三哥哥,都不喜欢银兔儿的!银兔儿是上不得台面的丫头片子!” 玉楼春气得眼前发黑,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掐死杨温一了百了,拍着床沿厉声问:“是谁说的这种混账话!” 杨纤月被她吓了一跳,缩了缩头:“姨母别生气,我错了,姨母别不喜欢我”,她说着就忍不住开始大颗大颗眼泪地往下掉,吸着鼻子不敢哭出声,“我很喜欢姨母,银兔儿错了……都没有人喜欢银兔儿,姨母别不喜欢银兔儿……” 孩子一哭玉楼春更想弄死杨温了,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把掉眼泪的小可怜抱到腿上拍着哄:“乖乖不哭,姨母不好,姨母不是生你的气,哦哦哦,不哭不哭,你看这是什么,这是一朵花花呀,好不好看呀?不哭啦,银兔儿把家里的事告诉姨母好不好……” 她越温柔,杨纤月哭得越惨,抱着她的脖子抽抽噎噎地开始说家里的事: “……有一回,银兔儿好好地坐在后院看云,天上的云变成一个小兔子,可好看了……三哥哥从后面跑过来.....把我推到地上了,额头流了好多血,可疼可疼了,就是这里,”她一边抽泣一边撩起额发指给玉楼春看,“奶娘说一定是阿娘保佑银兔儿,不然银兔儿会留疤,会好丑好丑的……二姐姐还跟阿爹说是我自己磕的,阿爹还骂我了……” 她年纪还小,讲得七零八落的,想到哪里讲到哪里,玉楼春却大概能听得明白,这孩子亲娘死了以后,嫡母不疼亲爹不管的,只好跟她祖母一起住,“祖母给银兔儿房子住,银兔儿喜欢祖母,不过祖母不喜欢银兔儿,银兔儿眼睛太大还呆头呆脑的,她让银兔儿坐远一点……” 去年刚过完年杨老太太就死了,杨家后脚就收拾行李回了老家豫章郡,“……我们走了好久好久的路,还坐了大船,姨母有没有坐过大船?这里的家没有金陵那边的大,我跟大姐姐二姐姐住在一起,二姐姐掐我胳膊,就是这里,姨母看……” 第七章【新修】 杨纤月挽起袖子给玉楼春看,白白嫩嫩的小胳膊上,仔细看时是有很淡很淡的掐痕。 尽管想出去拿刀砍死杨温,玉楼春毕竟理智尚存,杨家举家还乡她早有耳闻,只是杨温何至于父女两个躲躲藏藏如此狼狈,等小银兔儿告完状,她得好好去审一审那个混账玩意儿。 她低头亲了亲杨纤月的胳膊,不动声色哄她继续往下说,“银兔儿是去年从金陵回来的呀?是在金陵好,还是回来好?” “嗯……在金陵好一点点吧……回来以后夫人每天都在哭,骂银兔儿,跟阿爹吵架……” “然后几天前,一二三四”,杨纤月扳起手指头算不清楚,“唔,天都没亮银兔儿就被阿爹叫起来,跟夫人他们一起坐车去舅舅家,嬷嬷都没跟我们一起。舅舅给哥哥姐姐弟弟他们屋子住,银兔儿没有屋子住。舅妈不让表姐跟我玩。然后阿爹很生气,还没有吃饭就抱着银兔儿出来了。” 她条理很清楚地讲完了,末了还添上一句:“姨母,我悄悄告诉你,我昨天晚上听到阿爹在哭。” 玉楼春听得眉头紧皱,杨家一定是遭了大事了,好歹杨温还没丢下这个小女儿,算他有点良心。她也不再追问,搂着杨纤月又亲了一口:“咱们银兔儿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舅舅舅母不喜欢姨母喜欢!舅舅不给你屋子住,姨母家随便银兔儿住!” 杨纤月开心死了,抱着她的脖子拼命蹭,把心爱的布老虎都拿出来跟她一起玩,甚至咧开嘴露出她掉了一个门牙的黑洞洞给玉楼春看,“银兔儿换牙牙啦!昨天掉的牙,流了好多血,银兔儿都没跟阿爹说呢。在家的时候就有点松啦!嬷嬷说换了牙就长大啦!” 玉楼春把杨温晾在一边专心哄孩子,直到入了夜,杨纤月迷迷糊糊窝在她怀里睡着了,玉楼春才恋恋不舍把她交给薛夜来,还不忘吩咐一句:“你给小乖乖打扇子要轻一点。” 薛夜来在她跟前一贯不着调:“姊姊,厨房刀磨好了,你砍完人记得叫我去帮你埋。” 西厢房里门窗紧闭,昏黄的灯影下,杨温茕茕独立,两肩下垂,背也稍稍有些驼,当年会脸红会结巴的少年郎也老了,却还跟当年一样对玉楼春很恭敬,深深作了一揖:“玉姊姊……” 玉楼春一巴掌甩到他脸上:“闭上你的嘴!你也配!” “你还有脸来?!你还有脸来见我?!阿芸没了,你还有脸来见我?!”她这一巴掌打得清脆,杨温脸上立刻就肿了起来,她指着杨温的手指直打颤,“我这里你也配来?你还敢自称是我妹夫?!” 她恨不能高声咒他怎的不去跳浔阳江,但夜深人静,小乖乖睡着了,她只能硬生生压低了嗓子恶狠狠地骂: “杨温,枉你饱读圣贤书,你给我说清楚!我小妹子是怎么没的!我外甥是怎么得急病死的!你那黑心肝的夫人在哪里!在哪里!她们王家好家教,就这么害人性命!你包庇她!你纵容她害死我妹子!你还敢来!你,你!你怎的不去死!” 她两只手抓着杨温的肩膀,下死力地前后摇,骂的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抽了他两耳光,杨温就这么任她打任她骂,也不分辨,玉楼春只觉恨意难消,怒火不平,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怎么不去死”,拿起茶几上的青瓷瓶就往杨温身上砸,那瓷瓶落在杨温脚边碎了一地,几枝青竹散在地,杨温直直地就跪到碎瓷片上: “玉姊姊,怒极伤身,姊姊不要动气,杨温马上就要去死的。” 玉楼春恍若未闻,瓷瓶清脆的碎裂声抽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放开杨温瘫坐在椅子上,瞪着眼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的阿芸,还有她的敬哥儿,若那孩子还在,如今已经十四岁了,他是你的长子。杨温,杨温,你如此无用”,玉楼春竟指着杨温笑起来,“你竟还放任她们欺侮我的银兔儿!你都没有好好对小银兔儿……我看错了你,我玉楼春怎么就看错了你!” 第八章【新修】 算来也有十多年未见,玉楼春还跟当年在东都时一样身穿紫衣,却不似当年满头珠翠浓妆艳裹,可即便是荆钗素面,看起来温婉祥和了许多,玉楼春发起怒来,依旧跟当年一样有火凤燎原之势。 玉楼春仰面望天以手捶胸,神情悲怆反复自问“我怎么就看错了你”,杨温垂头跪着,碎瓷片扎进他的皮肉里,他也不觉得疼,倒是也想问自己一句,当初怎么就看错了自己。 怎么就看错了自己是芸娘独一无二的良配? 怎么就看错了自己能好好护着芸娘? 怎么就看错了自己能跟芸娘生儿育女一家和乐? 那年他奉旨去蜀中,银兔儿还在芸娘肚子里,敬哥儿跟小大人似的跟他保证:“阿爹放心,孩儿一定好好孝敬母亲祖母,关照姨娘,帮扶弟妹,不叫阿爹操心。”等他回来,夫人只说芸娘难产,敬哥儿得了急病,母子两个坟头草青青,只有一个银兔儿叫乳娘抱在怀里,咿咿呀呀伸手要抓他的胡子。 玉大娘子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发完火立刻就能缓过来,硬生生把哭意咽下去,指着杨温的鼻子骂:“站起来!跪着给谁看!” “说吧,这是怎么了?我去年就听说你被罢了官,既是已经从金陵回了豫章,怎么又一个人把孩子带到我这里来?” 她坐得板正,泪目低垂,手指敲着小几,这是暂时放过他要说正事的意思,杨温挣扎着站起来整衣敛容:“是叫罢了官,御前失仪,这官不做便不做了,谁晓得……我二哥不明不白地没了。” 这样的消息饶是玉楼春也不能镇静:“杨大人?御史台杨清杨御史?我这里一向四通八达,怎的半点风声没听说?” “我还能有几个二哥。杨氏一族也就出了我们兄弟两个——我此前还是一直靠着他提携。” “你说明白,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 “奸相误国”,杨温从牙根里挤出这几个字,“他一手遮天也不是一两天了,这些年,朝堂多少主战的大人贬的贬死的死,我恩师方尚书狱中冤死,林亦之,何仲良,赵明义几位同窗,不是叫贬官贬到天涯海角,就是跟我一样,罢官回乡。” 他说到这里,眼圈也有些热了:“我二哥为人孤高狷介,又力主北伐,一向为蔡贼所忌,去年我回豫章,他与我道珍重,就说怕是兄弟难再见了。果然……” “端阳节后,我夫人娘家得的消息,说是去年年底,邱学士写了一首反诗入了狱,邱学士与我二哥交好,他入狱第二日,我二哥就叫蔡老贼拘在大理寺问话。诗原不是我二哥写的,朝中有大人为我二哥辩白,蔡老贼分明想微文深诋,只说是为防串供暂时拘役,嫂嫂体弱侄儿年幼,我已罢官回乡思过,全然不知此事……不料想,端阳节前衙役把我二哥送回府,明明已经断了气了还强说是得了急病昏迷,当天夜里就走水了……” “一百一十七条人命,一条都没剩下……” “我二哥全家老小,一个都没剩下!” “天子脚下,猖狂至此!” 他目眦欲裂,浑身都在抖,玉楼春听得瞠目结舌,半晌都说不出话,不自觉抱紧双臂,只觉得通体发凉,杨清!连中三元的杨清!试问天下士人谁不夸杨清杨大人清朗平正一身风骨!当年在东都,杨大人还为她说过两句公道话,就这么一家子,一家子…… 她闭上眼,火光,木枷,衙役高高举起的水火棍,白瓷梅瓶被掀翻在地打了个粉碎……祸福只在旦夕,祸福不过旦夕。 玉楼春缓了缓神身上才回暖过来,杨清,现在说的是杨清。她问:“眼下你待如何?你如今官也没得做了,一家老小还指着你,你能如何?” “我到金陵去。杨家只剩我一个能到金陵去”,杨温挺直了腰板,“我得回金陵,为我二哥一家敛骨收尸,为我二哥一家讨回公道!”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玉楼春竖起食指在唇上,张了几次口才骂道:“你不要命了!” 杨温却轻轻笑出声来:“玉姊姊,我自小失怙,族人强占了我家的田地,只一个寡母拉扯我成人,若不是后来有我二哥看在同族的份上,尽心提携……我哪来的银子去念书,哪来的银子赴东都赶考,又哪里能在玄风街遇见芸娘……” 玉楼春一听到“芸娘”两个字便皱眉头:“休要提我妹子!” “我是负了芸娘”,人将赴死,多年来难以启齿的事实,此刻自己承认依旧羞愧难当,“我因此没面目见银兔儿,我竟连待银兔儿都不尽心,此事姊姊便是打死我,也是我杨温该着的。” “我们姐俩都瞎了眼,你休叫我姊姊,你少跟我扯这些闲话!” 杨温却依旧不改口:“姊姊是顾大局的人,知道轻重。您对杨温有大恩,杨温一介穷书生,若非姊姊慨然解囊,怕要病死在东都街头,又是姊姊促成我与芸娘的姻缘,姊姊的恩德杨温无以为报!” “芸娘母子殁了,我原再无面目来见姊姊。可是”,他说到这里,声音便染上几分壮烈,“杨温此去,多半是回不来了。我父母亡故,又无兄弟,与族人又有隔阂,恩师好友不是遭难就是远在千里,银兔儿只能托付给姊姊了!” 玉楼春还要说什么,杨温起身整顿衣裳,跪下去对她端端正正拜了三拜:“求姊姊看在芸娘面上,照看这个孩子吧。” 第九章【新修】 一室静默,只能听到烛花爆开的声音。杨温说得悲壮,玉楼春一时恍然。适才说自己看错了他,说来也没全看错,当年那个小书生满怀壮志一心报国,阿芸便是爱他抱负远大襟怀壮阔,才一步错步步错。 “阿姊,你知道吗,若世上做官的,都能跟杨君一样,咱们何至于要流落风尘。” 阿芸抱着她的手臂一脸怅惘,她那时心里怎么想的来着? 也不记得了。 玉楼春沉吟半天才开口:“你那夫人呢?你那些嫡子嫡女呢?你又是怎么安顿的?” 说到这里,杨温的脸色更难看了:“都送到我妻舅那里去了。” “豫章王氏是诗礼传家的大族,你作甚不把银兔儿留在那?他们那里是什么地方?我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她一个小姑娘,在我这里养着,你若一去不复返,她这辈子的前程可怎么办?你莫要偏心偏得没边了!” 杨温听得苦笑连连:“诗礼传家,正是诗礼传家。他们王家.......不许银兔儿进他们的门。他们说,他们说”,他整个身子都伏倒在地上,眼泪终于从眼角滑下来,“他们说,自己的妹子外甥没有不养的道理,旁的……旁的怕玷污了他们的门楣!” 玉楼春生生扳折了自己的一只手指甲。 “玷污他们的门楣,玷污门楣!”玉楼春似哭似笑,“当初我就该一巴掌打醒芸娘,叫她找个家境殷实的富户赎了身一辈子安安稳稳便罢了。偏她就喜欢你!害了自己,连带着孩子都人不人鬼不鬼的没好日子过!” 她怕自己失声怒骂,不得不用手强按住喉咙,“芸娘说是我的婢女,你心里清楚,她是我亲自教养长大的,我为了不让她接客,不让她落到乐籍,我为了她能顺利嫁个良人,我花了多少心思替她筹谋……你有功名在身,为了让你们在一处,我费了那么多心思,求了多少人。你呢?你连你自己有婚约都不知道!生生叫她受了那么多折辱!我若是早知道,我打死她也不叫她跟你走!” 杨温信誓旦旦说他能做主,她那时还太年轻,犹信人间有白头,出钱出力欢欢喜喜把温婉乖巧的小妹子送到杨家去,不料阿芸刚怀上孩子,就传来王家打上门的消息。 原来杨温他族兄杨清与杨母擅自替他说定了亲事,王家听说妹子尚未进门,妹夫就赎了个风尘女子还有了孩子,哪里肯罢休!后来杨温被他哥打了一顿,强压着去王家赔罪,两家说和亲事照结。望门闺秀做了当家夫人,杨府上下都是王夫人的人,玉楼春一介风尘女子,不说为阿芸出头,从此连探视妹子都摸不到门。 后来权贵不容,玉楼春躲不开翻云覆雨手,如丧家之犬一般惶然被逐出东都,再后来天地翻覆,烽烟忽起,天子带着满朝公卿弃了东都,南巡金陵,再也没有回去。玉楼春一身伤痕,脱了一层皮,才逃到浔阳重获新生……兜兜转转十年有余,东都旧事皆成幻影,宁安坊的灯火湮没在金革之声里,连她的小妹子也只能梦中相见了。 “我若是早知道……你定下了那么厉害的正头娘子,我怎会让她跟了你,我们这样的人原是贱命一条,可我总盼着芸娘能有个好归宿,我的小妹子,可怜我小妹子,二十五岁,跟她儿子不明不白死在金陵,当日我知道此事,只恨不能活吞了你。现在你又要走,丢下她的小银兔儿,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杨温跪在地上,抚着小女儿从小戴着的白玉平安扣:“玉姊姊,杨温是个没担当的人,误了银兔儿的亲娘和哥哥,杨温每每见她总觉有愧。” “二哥待我恩同再造,我不能不报。我总不能”,他低咳着笑起来,“我总不能先做了负心汉,又做了忘恩人吧。我若这样,又凭什么为人父呢?我的儿女有我这样的父亲,他们能学到什么呢?” “我总不能让银兔儿将来跟人说起她爹爹的时候太丢脸。” 玉楼春一时语塞,定了定神走到他跟前,还是忍不住抬脚踹了他一脚。见杨温还是跪得端端正正的,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着他问:“这金陵,你是非去不可了,是不是?” 杨温点头,“是。兄弟之情,提携之恩,杨温若龟缩在家撒手不管,无面目为人父!” “你可想好了,你这一去生死难料,我玉楼春是什么人,待月楼是什么地方,你若逃得一条命也罢,你若有个好歹,我虽如今已除了籍,算个商户,到底也是教坊出身,她真要认我这个姨母?” “您本就是她姨母。莫说我已无旁人可托付,就是旁人,谁又及得上玉姊姊。从东都到浔阳,谁不知玉姊姊侠肝义胆,最是重情重义,一言九鼎?若这孩子能学到姊姊半分秉性,杨温也算对得起芸娘。” 杨温天不亮就戴上他的大斗笠要走,玉楼春晓得他的心思,杨清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一家人死得不明不白,一个月消息都还没传开,可见事关重大,杨温此去金陵万分凶险,万一出了事,王家是豫章望族,总归有本事护好自家妹子外甥,可银兔儿在这里,是没半点倚仗的。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银兔儿是杨家的小女儿。 杨纤月被杨温抱在怀里,小人儿还没睡醒,迷迷瞪瞪的:“阿爹,我们要回家了吗?” 杨温平日待孩子们总是很严厉的,此刻却格外温和,轻轻捏一下她的小耳朵,又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小银兔儿,阿爹去办点事,你在姨母这里住几天,等阿爹把事情办完了,就来带你回家。” 他抱紧了孩子,声音有些哽咽:“你要乖乖的,要听姨母的话。” 小孩子再不受宠,心里还是跟父母最亲近,杨纤月靠在他的肩头上扁着嘴:“那阿爹什么时候带我回家?明天吗?” “……你把关关雎鸠背下来,阿爹前天教你的,你背下来,阿爹就回来接你回家。” 天还黑着,远远传来两声鸡叫声,东边已经隐隐约约有银白色的曙光,玉楼春院子里那棵栀子树被晨风吹得沙沙作响,杨纤月被玉楼春抱在怀里,带着哭腔小声唤: “阿爹,银兔儿好好背诗,你早点来接银兔儿回家。” 杨温回头看,朦胧曙光中,玉楼春看不见他有没有掉眼泪,只能看见他在看自己怀里的小姑娘,走一步回头看一眼,“杨温”,玉楼春叫他,其实也没什么话说了,就只是冲他稳稳地微微一点头。 杨温轻轻一笑就转头出门去了,玉楼春看着他,他仿佛什么牵挂都没有,连走路的样子都带着万丈豪情,就像十三年前他把芸娘接回家那天一样,脚步轻快步履如飞,仿佛每走一步,都能把脚底的路拓宽一寸,拓成康庄大道。 “姊姊!你要养她多久啊!”,薛夜来面色铁青,气得跳脚,“我不喜欢小孩子!小孩子又哭又叫烦死个人!” 玉楼春知道她的脾气,没睡足的时候看天王老子都不顺眼,“我养,又不是你养,你叫唤什么。” 薛夜来把头扎进铜面盆里,满脸湿漉漉的:“姊姊你清醒一点,我们这里不是养小孩子的地方好不好!” “我清醒得很”,玉楼春心里乱糟糟的,懒得安抚她的起床气,“睡不醒就回去睡一会儿,睡醒了帮我找两匹料子,我给我家小银兔儿赶两身衣服。” 薛夜来气得直哆嗦,话都说不明白,“你养,你就养吧,我管你呢!我,我今天就搬回楼里住!” 她把擦面巾子丢在地上,气鼓鼓地走了,玉楼春也不管,思忖半晌,还是摊开纸笔,斟字酌句地写了一封信。 第十章【新修】 薛夜来虽说一贯不喜欢小孩子,近一个月处下来,也不得不承认那小丫头不吵不闹不算太烦人。 除了她爹走的前两天她偷偷抹了一下眼泪,接下来就跟着玉楼春该干嘛干嘛,吃什么穿什么都不挑,简单好养得不像个官家小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 “银兔儿”,薛夜来故意找她麻烦,“你声音这么大,屋顶都给你震飞啦!” 杨纤月闻言抬头,茫然看来看去:“薛姨,屋顶好好的。” 这小傻丫头,薛夜来歪在榻上冲她招手,杨纤月就跟小狗狗一样跑过来,薛夜来弹了一下她的脑瓜:“把桌上的账本给我拿过来。” 玉楼春坐在桌边做衣裳,抬眼瞥了她一下,薛夜来收到警告,立刻老老实实自己滚过去拿。 玉楼春沉迷于养孩子诸事不理,给杨纤月做衣裳做得不亦乐乎,这几天手上的活计就没停下来过。薛夜来觉得是该提醒她干正事了:“姊姊,你知不知道今天六月初十了。” 玉楼春忙着给杨纤月的小裙子绣一朵栀子花:“别绕弯子。” 薛夜来伸手把杨纤月揪过来抱在腿上,捏她头上扎的两个小鬏鬏,“您老人家贵人多忘事,怕是忘了您在浔阳有待月楼这等小产业了吧?” 她揉着杨纤月的脑袋下手没个轻重,杨纤月抱着头眼泪汪汪:“薛姨,银兔儿的头给你拔下来啦!” 薛夜来还没来得及哈哈大笑就被玉楼春狠狠打了一下手,“你没事干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忘了六月二十五有酬恩会?你帖子都发出去了没有?” 难得玉绣娘还记得现在是六月,薛夜来莫名都觉得感动:“难为您还记得每季的季月廿五要办酬恩会,那您记不记得,离八月十五还有两个月,再不筹备百花会就来不及了??” 玉楼春不以为意:“我前天不是画好草图了么?你就按那个图纸准备,该备下的绸花灯烛什么的你都可以让人备下了。” 薛夜来有气不敢往玉楼春身上撒,又不敢揉杨纤月,只能把自己的指关节捏得咯吱作响:“那只是百花会当天待月楼的布置草图,还要延请整个洪州的花娘乐户来参选,还有今年的月下仙子怎么选,芳华榜怎么排,是按去年的例还是改一改?若不改今年要在哪里变新花样?还有今年咱们自己家派谁来参选?姊姊你这些都不管了是不是?” 玉楼春可算把那朵倒霉的花绣完了,把杨纤月搂过去,拿着做了一半的裙子在她身上比划,“这些咱们那天不也聊了一下吗,你可以叫上三娘念奴她们几个开始参详了。” “我跟她们已经开始参详了!前天就让她们各自再去仔细想想,今天下午我要跟她们细谈”,薛夜来但凡有条尾巴,此刻必定是翘到天上去的,“姊姊,你下午得跟我一起过去,银兔儿不着急穿新衣服的是不是?” 她瞪着小丫头威胁,小丫头被玉楼春惯了这些天胆儿也大了,并不怕她,吐着舌头做鬼脸,嘻嘻哈哈挨着玉楼春不说话。 玉楼春倒是真的把手上的活计收了起来,薛夜来刚想说“姊姊英明”,就被无情的玉大娘子无情地拍了一下肩膀:“下午我有旁的事要去于太守府上一趟,你自己去跟她们谈,辛苦你了。” “姊姊,你这是,你这是玩忽职守!压榨妹子!惨无人道!”薛夜来气得跳脚,奈何玉楼春已经慈爱地牵着杨纤月出房门,慈爱地对她说,“银兔儿走,姨母做糖粥给你喝”,她这么慈爱,对她薛夜来却如此残忍,薛夜来恶狠狠地瞪着杨纤月的后脑勺,嘤嘤嘤着去待月楼当她威风八面的大总管。 待月楼一派繁华,没什么不长眼的来闹事,薛夜来很满意,招呼了一圈就回楼上对账,江三娘今日不挂花牌,被她抓过来陪着一起打算盘。 “三娘,今日有没有什么可乐的事,说来给我解解闷”,江三娘罕言寡语,跟个哑巴似的见天不说话,薛夜来得闲就喜欢逗她。 “没有。”江三娘自斟自酌,抚着右脸上凹凸不平的骇人疤痕不知道在想什么。 薛夜来打算盘打得飞快,“就没什么家长里短,风流韵事?别闹了,今天来喝酒的那帮人又聊了些什么新鲜的?我瞧着卢公子那桌没点人陪着,不大像他们的作风,别是我们的人怠慢了。” 江三娘呷了一口荷花蕊:“不关我们的事,有人死了,他们心情不好。” 薛夜来恨不能拿算盘往她头上砸:“什么人死了他们要这么伤心?” 江三娘已经把一整壶荷花蕊都喝完了,靠在迎枕上昏昏欲睡:“不知道。” 薛夜来无可奈何,只能由着她去睡,又问了楼下跑堂的阿吉,那孩子难得被薛大管事问话,明明没有旁人也要装模作样压低声音故作玄虚: “薛娘子放心,几位郎君不开怀不与咱们相干,小的给他们上酒时听了一耳朵,好像说金陵有个姓杨的大人死了,卢公子说那位杨大人是个好官,是被冤枉的。林公子说他有个本家兄弟,也是个好官,去给他申冤,死得特别惨,好像头都被砍下来了……卢公子都哭了呢。” 噫,可怜可怜,小银兔儿这是要长久地养在这里了。 薛夜来依旧一派和颜悦色鼓励他继续说:“还有呢?” “没有了……我听到卢公子骂了一个姓蔡的什么人,林公子说他不要命了敢骂当朝宰相,他们就继续喝酒了。” 待月楼白日黑夜都歌舞升平,从跑堂到后厨到乐工再到艺妓一应都分作两帮儿,按薛夜来排好的白天黑夜分开轮工。唯独薛大娘子总督所有没人给她分担,大天白日地出门,回来杨纤月已经躺在床上听玉楼春讲睡前故事了。 “哎呀呀,银兔儿要睡了呀,那我自己把衣梅糖和水晶皂儿自己吃了吧”,薛夜来掏出两个油纸包,拿竹签子扎了一枚水晶皂儿在杨纤月眼前晃,浸透了糖水的熟皂角米不光软糯甜美,颜色也很好看,晶莹剔透像紫红色的水晶,杨纤月一看立时对大灰狼和屠夫的故事失去兴趣,眼巴巴地看着玉楼春:“姨母……” 薛夜来得意洋洋地吃给杨纤月看,一边吃一边吧唧嘴馋她,玉楼春一巴掌恶狠狠拍到她的后脑勺上:“多大个人了!大半夜的勾着我们银兔儿吃糖!你也不怕把牙蛀掉了!拿了你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薛夜来狗胆包天,抱着油纸包窜到门边,又吃了一个衣梅糖:“银兔儿你知道吗,这是江南那边传来的新玩意儿,用秘制的蜜浆滚在杨梅上,裹上薄荷和橘叶,哎呀吃起来甜蜜蜜凉丝丝的……” 她还没说完,杨纤月已经从被窝里爬起来抱着玉楼春的臂膀哼唧:“姨母求求你……” 薛夜来见玉楼春满脑门写着为难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乐得不是一点点,把两个油纸包往桌子上一抛跟杨纤月挤眉弄眼,自己在玉楼春“混账王八羔子”的骂声中怡然自得吹着口哨跑了。 薛夜来一夜好眠,醒来依旧很快乐,贴身伺候的侍女小怜给她梳头扯断了一根头发她都不计较,哼着小曲跟玉楼春道一声:“姊姊早啊。” 玉楼春竟然……竟然冲她笑了,和颜悦色地回应她:“早,我让刘嫂煮了莲肉粥,最是润肺解暑的,阿巧,快给娘子盛一碗。” 玉姊姊如此温柔和善不计前嫌,薛夜来立刻寒毛直竖瞪圆了眼:“姊姊你又想干什么?”为什么笑得像个卖人肉包子的老板娘! 玉楼春没有理她,一心一意照看杨纤月用朝食,等小丫头吃完了让阿巧带她出去玩,才拍拍薛夜来的肩膀:“阿夜,近来楼里事务忙,辛苦你啦。” 有诈!绝对有诈!薛夜来紧张兮兮粥都不喝了:“是有点,不,是很辛苦,所以姊姊今天跟我过去商议百花会的事吧!” 玉楼春拍着她的肩膀一脸诚恳:“哎,事情确实多,偏偏来了银兔儿,她娘走得早,我难免多心疼她些,这些天辛苦你一个人忙里忙外,姊姊心里很过意不去……” 那就从今天开始跟我共同分担吧!薛夜来伸手勾住玉楼春的肩膀:“也不用太过意不去,只要今天——” “还是要很过意不去的”,玉楼春勾起嘴角打断她的话,“我要出几天门,待月楼和银兔儿只能全部辛苦你照料了。” 第十一章【新修】 玉大娘子说到做到,她说要出门,阿巧就已经把行李都打点好了,而她本人牵着杨纤月逛了一趟待月楼,楼上楼下前院后院一圈儿走下来,所有人都知道玉大娘子的外甥女在她这里住了三个月,以后还会继续住下去。 “这么好看的小娘子,难怪大娘子一直藏着不让我们见呢”,歌女念奴喜欢小孩子,搂着杨纤月不撒手,“啊呀呀,乖囡囡,带你去吃杏仁糖好不好。” 玉楼春笑得很慈祥:“她性子娇,身子弱,刚来时还水土不服,养了这几个月才好些,以后她来玩,还要劳你们多照看。” 杨纤月羞答答地叫人,收到了各种小礼物小零食,跟她姨母默契很好,假话说得很自然,“银兔儿来了好久啦”,“银兔儿姓娄,是从上洛来哒”,”从上洛来要坐好大好大的船,姐姐做过大船吗“。 薛夜来有一万种骂人的花样,眼下偏偏选不出一种适合自己。 她跟玉楼春闹情绪,故意在待月楼待到很晚,平日客人散了场,她对完账就回了,今夜却格外积极,抓着手底下大小管事问话问得他们个个一身冷汗不说,还亲自去后面院子逐个查看花娘们有没有按时上床睡觉,可怜那个叫鬓云的歌女,大半夜的偷偷数钱不睡觉被抓个正着,凄凄惨惨地挨了薛夜来一顿训。 等她回到小院里,玉楼春书房里的灯还亮着,阿巧过来叫她进去,薛夜来难得硬气说一句“我累得很了想早点睡”,里头只是轻轻一声咳,叫她立时三刻就软了骨头连滚带爬进屋去。 玉楼春瞧都不瞧她一眼,低头做她的针线活,薛夜来看着是又一条小裙子,气得想站起来骂,奈何玉楼春不吭一声,薛夜来无可奈何,在屋里转来转去还是忍不住先开口:“姊姊,你还嫌你自己事不够多啊,能不能少管点闲事啊!” 玉楼春没抬头:“这不是闲事,那是阿芸的女儿。” “那咱们养着她就好了”,薛夜来烦躁地抓头发,“养着她,别的都不管不就完了么,你还要去掺和她爹的事。” 玉楼春就笑了,“你消息这样灵通的。” 薛夜来把她手里的活计抢过来丢到一边:“在待月楼什么都能听到,姊姊昨天又去于太守府上待了一个下午,我就知道那孩子要在咱们这里长住了。” 玉楼春揉了揉脖子:“那孩子的身世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你知道轻重,她姓娄,是三个月前从上洛丰阳县来的,她娘从前跟过我,亲人死绝了,托了行脚商人一路送到浔阳求我收留,银兔儿那里我这些天已经教好了,不会出错的。” 银兔儿随她爹,一口官话说得很好,这么编也成,何况如今上洛是人家北燕的地盘,官府倒也没法子查到那边去。其实待月楼这种地方多个小姑娘原也没什么离奇的,实在是玉楼春为孩子想得长远,不然直接说她是买来打算精心培养的雏妓更省事。 “我还要多谢你昨日特意给她买糖吃——少跟我嘴硬,我晓得你的心。” 薛夜来对这种没诚意的感谢很不满:“所以姊姊为了感谢我,又要跑出去管闲事,把一堆事情丢给我!” “杨温在宫门前触柱自尽”,玉楼春垂着眼睑,声音很平静,薛夜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头被砍了下来”,她抬手按了一下眼角:“我的银兔儿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了。” 薛夜来想说世界上没爹没娘的人很多,杨纤月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话到嘴边还是变得温和一点:“那你就更应该待在她身边照顾她啊姊姊。” “你放心好了,我不打算强出头,我得留着一条命看银兔儿长大呢”,玉楼春长叹一声,“我就探问一下,有没有人帮他收尸,人葬在哪里……终归是阿芸的丈夫,是银兔儿的亲爹。” 不久前你还天天咒他但凡要点脸就该自己去跳浔阳江。 “我骂了他十三年不假,但一码归一码,他本可置身事外,明知必死却奋不顾身,拼却一条性命为冤魂鸣不平,是个义士。我玉楼春一向敬重义士。” 这还有什么说的,玉楼春下定了主意是劝不动的,薛夜来长长吐了一口气,“行!姊姊既然要走就快点走,早去早回早去早回,横竖把我累死就完了。” 玉楼春也不跟她客气:“我走水路,去半个月就回,顺道把那件事一起办了。” 往年六月下旬玉楼春也是雷打不动要去一趟豫章的,就当她这次提前去算了,薛夜来叹了一口气伏在玉楼春腿上,郁闷之情很难纾解:“姊姊,你心硬一点情少一点,日子会快活得多得多得多。” 玉楼春带着阿巧和刘嫂走了,小院里伺候的人不多,除了阿巧和刘嫂,就还有服侍薛夜来的小怜、扫洒的哑婆和看门的独眼龙老夏两夫妻。薛夜来想让这三个人在家看着杨纤月,自己晌午傍晚得空回来瞅一眼就完了,哪想到刚转过身小毛丫头嗷呜一声哭得撕心裂肺:“薛姨——,薛姨——,不要丢下银兔儿——” 薛夜来咬紧后槽牙想去死,看着打哭嗝的小泪包,只能认命抱着她去待月楼,在大总管和老妈子两个身份之间反复横跳。她事情多,几天下来手忙脚乱,这天她刚罚了两个在客人跟前争风吃醋差点惹人笑话的舞姬,眼错不见杨纤月就自己吃完了整整一包衣梅糖,糖浆糊在嘴边还跟她装: “没有呀,银兔儿很乖地坐在这里,不知道糖糖去了哪里。” 薛夜来气得伸手拧她耳朵:“好哇,不是你吃的就好,糖吃多了今晚就会变成白毛小耗子,以后住在阴沟里风吹日晒没饭吃!” 她把人变耗子的过程讲得绘声绘色,杨纤月被吓得失声痛哭。薛夜来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想跳江之际小怜还来添把火:“娘子,今天不是江三娘的牌子,于三公子不知怎地偏要点……” 薛夜来美目一横,把扇子掷到地上喝道:“让他去死!” 意识到事态不妙的小怜急中生智:“娘子奴记得唱曲的鬓云很喜欢小孩子听说她小时候在家时带过弟妹的不如把姑娘交给她照看吧!” 鬓云是待月楼新红起来的歌女,十岁到了待月楼,学了三年艺,去年才登的台挂了牌子,一张圆圆的脸儿很是娇憨可爱,杨纤月难得喜欢她,主动去拉她的手:“薛姨,这个姐姐好看,想跟这个姐姐玩。” 几日前刚被薛夜来训哭的小歌女瑟瑟发抖:“娘子……奴粗手粗脚,只怕委屈了姑娘。” 薛夜来懒得跟她废话:“叫你带你就带,怕委屈了姑娘就警醒仔细些!好生带姑娘到你屋里玩,别叫磕了碰了,别叫日头晒了别叫人吓着,对了,看着姑娘今天不许再吃糖。” 她说完又抛给人两粒碎银子:“喏,赏你的,照看好姑娘另有赏。”横竖银子是玉楼春出,她才!不!心!疼!呢! 鬓云拿了钱,点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牵着杨纤月期期艾艾想表一表忠心,薛夜来不耐烦听,抓着杨纤月恐吓她不听话就会被老猫叼走,又用染了蔻丹的长指甲轻轻抚了一下鬓云的脸颊,绷紧脸皮斜着眼儿恐吓她: “你要尽心,我以后疼你,要不尽心呢,你是知道我的。”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女孩子被吓得几欲落泪落荒而逃,薛夜来心情舒畅,摇着扇子去看看于三又在发什么疯。 于三公子是于太守的弟弟,因着玉楼春与于太守有旧,一向对待月楼多加照看,今日却大抵铁了心地要跟她闹事,薛夜来过来时,丫鬟跑堂花娘都被赶在门外黑压压站了一地,打头的念奴轻声在她耳边说: “一来就叫了十壶酒,见谁都挑刺,听说三娘今日休息就偏要点她,三娘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我与他说我来单给他唱个曲儿,反叫赶出来了。” 念奴是待月楼最当红的歌女,一曲菱歌抵万金,平日里寻常要见她一面都难,不说在浔阳,便是在整个洪州也是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的,于三竟连她的脸都不给。薛夜来挑了挑眉,叫他们都散了,门都不敲就直接推门进去。 于三今日一身利落的皂袍,站在窗边头都没回,只顾仰头对着壶嘴喝酒,薛夜来走过去与他并肩站着,两人都不说话。这是待月楼最好的一间房,阔朗豁亮,正临浔阳江,是观江景的最好去处,此时夕阳西下,房内三面轩窗大敞,凭栏远眺,可见水雁衔芦叶,沙鸥隐荻苗,晚风借着水汽吹进来,江上恍恍惚惚传来渔歌声。 这样的景色看一会儿就好了,看多了是有害的,看多了远方的滔滔江水,怕就忘了楼下的滚滚红尘。 薛夜来转过身来问:“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于三酒量好,喝十壶荷花蕊跟玩儿似的,脸不红眼不迷,耸着肩膀冷哼一声:“你来干什么?” 于三这个人脾气虽坏皮相却好,身姿颀长蜂腰猿臂,眉目中自有一股英气,其实从前也是个掷果盈车的美男子,可惜左颊自眉骨到下颌处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生生破了相。 薛夜来伸指去描那道疤:“我这不是来哄你么?” 于三孩子气地别过脸去:“谁要你哄?” 他/娘的,如今这些倒霉孩子一个一个越来越难带了,薛夜来恨不得伸手把他从窗口推下楼去,强压着脾气:“你有事就说,你要无事我走了。” 她抬脚就走,一,二……果然刚转过身于三就绷不住了,上前攥住她的腕儿:“不许走!明明是你理亏在前的,你还给我甩脸子看!” 薛夜来莫名其妙:“你倒说说,我都五天没见你了,哪来的理亏在前?” 于三两道浓眉拧得像麻花,抓着薛夜来的肩膀俯身看她,看得薛夜来不自在地避开眼神,他才长吁一口气问:“你跟我说你是不嫁人的,为什么却连孩子都有了?” …… 薛夜来一时目瞪口呆无语凝噎,“你你你”了半天才忍不住破口大骂:“放屁!于三!你从哪里听来的流言!满口胡沁败坏老娘的名声!给我滚出去!再进待月楼一步老娘放狗咬你!” 第十二章【新修】 “姐姐出去玩。”杨纤月坐在床沿,两只脚丫子踢得一下比一下高,布老虎被她往上一抛,掉下来砸她头上,小鬏鬏歪了一只,她笑得仰面倒在床上,伸手去抓鬓云的衣袖,“姐姐出去玩呀。” 鬓云假装很忙的样子低头数她的铜板,开玩笑,她跟天老爷借胆子么!这十数天,薛娘子每天按着一日三餐加宵夜的频次把她抓去提点,要她好好带姑娘别乱跑,万一撞见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她就会被卖到杨柳斜巷当窑姐。 杨纤月很好带,每天一早被薛娘子抱到鬓云屋里,鬓云吊嗓子练曲,她拿出描红册子学写字。等鬓云练完了,或教翻花绳,或过家家,怎样都可以。不必登台唱曲应酬客人,陪孩子玩就能拿钱,原本一心想当下一个念奴挣大钱的鬓云现在开始考虑要不要转行,往全浔阳最好的教养嬷嬷这个方向努力。 小姐妹们对鬓云都有些嫉妒,跟她一样唱曲的松令还酸了她两句:“没瞧出来,你还有攀高枝儿的本事,做了姑娘身边的人,熬个十几年,说不得以后就是当家奶奶身边的大管事,比你隔三岔五地挨客人的嘴巴子强。” 都是那姓朱的混球造孽,在别处丢了脸偏拿她煞性子,自打挨了那几巴掌,都两个月了还被松令她们背地里当笑料。 鬓云恨恨地啐了一口,把当时姓朱的赔她的二十两纹银翻来覆去拿帕子拭了几遍,当姑娘的教养嬷嬷也不失为好出路吧,可整天顶着薛娘子的威胁谁受得了,这年头谋生真是艰难。 “姐姐还没擦完吗”,杨纤月爬到鬓云身边坐好,小手在她眼前晃啊晃,“姐姐今天还给银兔儿讲二老虎哥哥的故事好不好?” “这么喜欢我们家二老虎啊”,鬓云把碎银子码在手心上一块一块仔细端详,杨纤月的门牙长出来一点点,她拿舌尖去顶着,很用力地一下一下点着头,“二老虎哥哥一个人抓住五条大鱼,说要全给姐姐吃,然后呢?” 然后自己还没喝上一口汤,爹娘就把她卖了个好价钱。 也不晓得那鱼汤得有多鲜甜,好大的大鲫鱼,小弟把鱼拿给她瞧的时候,一条条的还都活蹦乱跳呢。 杨纤月抓着鬓云的手摇了又摇,故事储备不足的鬓云选择转移话题,把手伸到杨纤月跟前:“喏,银兔儿数一数有多少银子?” 她手心里躺着四粒碎银子,小小的,比杨纤月的拇指还要小一些,杨纤月伸手想摸一摸,鬓云瞬间拳头一攥把手收回来:“祖宗,这可不是你玩的东西!这是你姐姐的命呢!” 杨纤月眼睛往鬓云上锁的小匣子瞟了好几眼,板着小脸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姐姐骗人,这明明是碎银子。” “那是银兔儿命好,这四块碎银子就能买二个你这般大的小姑娘啦”,鬓云把碎银子放回匣子里锁好了,把系着红绳的钥匙挂回脖子上藏在衣服里,杨纤月抱紧她的布老虎:“为什么要卖小姑娘?小姑娘的爹娘去哪里了?” 鬓云笑了:“就是亲爹妈卖的呀。乡下人遭了荒年没饭吃,卖个女儿能换一家子不饿死,有人来买女儿还是万幸呢。傻小兔子,这年头卖儿卖女的多了。” 杨纤月撅着嘴巴不吭声,"银兔儿别不信,我哥哥要娶妻没钱下聘,我爹娘就把我卖了呀",鬓云说到这倒觉得好笑,把杨纤月抱过来摇一摇,“我才八岁,买我的人说我长得好,可以多给一吊钱,我爹娘欢喜得不得了,连早饭都没让我吃一口就赶我走,二老虎的鱼汤都还没煮熟呢。” 杨纤月点头又摇头,抱着鬓云的腰整个脸都埋在她的衣服里,声音闷闷的:“姐姐……姐姐,那我不听二老虎哥哥的故事了。” 她也讲不了了,她也想知道二老虎后来怎么样了呢,那是她自小背着的二老虎呀,五岁大就偷偷下河摸鱼的秃头小子,他没穿鞋,迈着两条小短腿追在牛车后头大声哭:“阿姐——,阿姐你到哪里去——,你别走,鱼!阿姐鱼汤熟了——,阿姐——,我会抓鱼,我抓鱼养我阿姐,你们还我阿姐——” 唔……中午要是有鱼吃就好了,新鲜的鱼汤,喝上一口,把无聊的事情都忘掉。 鬓云带孩子也没什么新招,她从前在家,整日背着弟妹还要帮家里做饭喂鸡打猪草,离家后大部分时间在挨打学唱卖唱,在玩这件事上没什么心得,会的游戏无非就那么几种,杨纤月已经腻了,现在没有故事讲,小祖宗绕来绕去地求她:“姐姐,咱们到外面玩一会会好不好嘛,就在院子里玩!” “呃.......”也不是不可以啦,但是!薛娘子很凶残啊!谁知道出去院子玩会遇见什么不可控的风险呢,谨慎起见还是不要出门的好!要不是姑娘闷得慌,鬓云甚至希望她不要下榻,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转卖第四次啊! 鬓云万万没想到的是,就算她摁着姑娘不出房门一步,麻烦还是会自动找上门来。 “一月梅花香又香,二月兰花盆底装……”,她这正带着姑娘拍手唱儿歌呢,房门就叫人推开了。 来人挺拔魁梧,仪表不凡,青色布袍进贤冠,要不是脸上那道刀疤,倒真有几分儒雅。 可惜鬓云没心思欣赏,她仿佛已经看见自己被人按手按脚拉出去,薛娘子拨着算盘数钱的情形了,只得手忙脚乱把杨纤月挡在身后:“于三公子,您,您怎么来了……玉大娘子定的规矩,我们在后院不能私自见外客的……公子饶命,您快走吧……” 于三公子这个煞神全然不理会她的死活,施施然坐下来还给自己倒了杯茶,笑得甚是满面春风:“小鬓云,做什么慌慌张张的?爷前儿把那姓朱的收拾了一顿,你没谢谢爷还要赶爷走?” 您那也不是为了我收拾人家的呀,鬓云心里委屈巴巴,扯着笑给他行礼:“奴怎敢奴怎敢,三爷,今日的酬恩会可热闹了,有我们待月三绝献艺,三爷去晚了可就错过了。后面这地儿简陋,三爷在这也受委屈……” 她说到最后都带上哭腔,就差跪下来磕头了,于三公子还是不为所动:“你家姑娘都不委屈,爷有什么委屈的?小鬓云,让开,爷特意来给你家姑娘见面礼呢。” 您是特意来送我上路的,鬓云张开双臂挡在杨纤月前面死都不敢让一下:“三爷,求您别难为奴,我家姑娘年纪小,身子弱,怕生……” 她这边还没说完呢,杨纤月两个小手攥着她的后襟,从她胁下探出个脑袋:“.......你是来给银兔儿礼物的吗?谢谢你啊,银兔儿不能拿,再见。” 啊!姑娘被于三公子见到了!于三公子不能算不三不四的人吧不能吧不能吧!鬓云把杨纤月的脑袋推回腰后面,小祖宗又从另一边探出头,于三公子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往她身后一探,鬓云还没回神,姑娘已经被他拎走了:“小不点,知不知道我是谁?” 鬓云正想冲过去拼死把姑娘抢回来,就听见姑娘脆生生令人窒息地拍手回答:“我知道!你是不是叫于死狗!” 第十三章【新修】 于谚一贯不屑于跟小孩和女人计较,但面对一个初次见面就敢管自己叫“于死狗”的小女孩,他没把她骂哭然后转身去找阿夜算账真的是因为爱情。 小丫头还不知死活地认真说:“这个名字很好啊,你爹娘一定很疼你!嬷嬷跟银兔儿说过的,名字越不好听,小孩子越少生病!” 哦豁,你也知道于死狗这个名字不好听啊。 于谚伸手去捏她两个小鬏鬏:“小丫头,你是谁?姓什么?爷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爹娘呢?” “我是银兔儿,我姓娄”,小丫头抱着脑袋瞪他,眼睛还挺大,“我娘在天上,我爹——”,她用力揉了一下眼睛,莫名其妙迁怒于谚,很用力地踩了他一脚,“我知道你,你每天都惹薛姨生气!” 待月楼多了个“玉大娘子的外甥女”,外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玉楼春跟她那位神秘相好的私生女儿,也有人怀疑薛夜来,更多的猜是不是什么万年一见的美人坯子,玉大娘子要亲自培养个冠绝天下的名妓。 单单就凭她踩人这个快准狠,真把她当花魁养,于谚肯定玉楼春只能赔得血本无归。 看着像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却偏偏姓娄,于谚心下沉吟,他那日听了风言风语,一时心急,以为真是阿夜跟哪个相好生的,急哄哄找上门去,耳朵差点被她拧下来,回头也晓得是自己着相了。可这小丫头的来历,连他那个官居太守的大哥都有些犯嘀咕,今日问来又不像,哪里有教自家女儿张口就说爹娘死了道理,岂不是平白无故咒自己。 唔,无论朝堂官场还是家长里短,一时半会不关他于三爷的事,管这只呆兔子是不是玉楼春生的呢。 小鬓云哆哆嗦嗦语无伦次,上下两片唇抖得半天说不清话,活像一只挨了一刀正在被放血的鸡:“三爷,薛娘子不许姑娘劳神的,姑娘得在屋里静静养着呢……玉大娘子真不让我们私自在后院见外客,念奴姊姊她们该登台了,三爷……” 小呆兔子在听到“登台”两个字时转头往门外瞧,两个大眼睛比待月楼檐下的大灯笼还亮,不知想到什么又乖乖转回来,倒不像寻常孩子非闹着要出去。于谚顿时觉得很好玩,阿夜管得严,不许这孩子出去玩是吧?他偏要跟阿夜对着干,“爷算什么外客?小鬓云,你还没来待月楼时,爷就在这喝酒听曲了,爷明明是内客”,他顺手拎起小呆兔子,嗯,比猫还轻,“把你家姑娘借爷一会,爷回头就还你。” 待月楼的横梁于谚也不是第一次上去,不过带着个嘟嘟囔囔的女娃娃倒是头一回。 杨纤月抓着于谚的领子,把他勒得几乎要断气,“怎么办怎么办,银兔儿要掉啦!” “你给爷松手!松手!再抓领子爷把你从这里扔下去”,于谚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提溜着杨纤月的领子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我得告诉阿夜,少给你吃点饭,小丫头片子力气这么大。” 杨纤月嘟着嘴瞪着他:“我要找薛姨!你带我下去!” “你薛姨现在哪有空理你,爷先带你开眼见见世面”,于谚指着楼下大堂正翩翩起舞的舞姬跟她说,“好好看,临仙的舞,念奴的曲,江三娘的琵琶,难得三绝同台,多少人想看进不来呢!” 杨纤月揪着于谚的衣襟,大眼睛里含着一包泪继续瞪他:“我每天都能看到!我要掉了,你带我到下面去看!” “嘘!掉什么掉”,于谚揪她的小耳朵把她挟紧了些,“下面都是人看个鸟,嘁,不是,我是说下面都是人,你个小豆丁看不见,看那里看那里,她们出来了!” 待月楼后台一声竹笛声响,是专为她三人出场谱的曲子,大堂里顿时一阵排山倒海的叫好声,不少客人激动得拍起了桌子,今夜是待月楼的酬恩会,来的多是熟客,俱是浔阳城有头有脸的人,按理不该这么沉不住气,但待月三绝已经半年多没同台过了,也难怪众人难抑兴奋。十几个跑堂的四下里跑动,要把站到桌子上拼命挥手的公子爷们劝下来,要请激动的客人们先别往台上扔银子,还要赶紧收拾适才客人激动之下打翻的杯盏碗碟,比平时忙到了十分。 满堂喊着三位姑娘名字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待她们三人从后台转出来,就有待月楼的大管事带着手捧托盘的仆从先到台前,唱着诺谢贵客们给三位姑娘添的缠头:庄员外赠的三匹缭绫,林公子送的白玉钗,薛大人赏的金臂玔,还有才名远播的李秀才专门做的新诗…… 浔阳地处濒江扼湖,得周楫之利,往江南通巴蜀,上京洛下岭南俱十分便利,集聚了许多行商人户,洪州刺史并浔阳太守又都十分好风雅,引来了不少文人墨客,这些人不是有财就是有才,平素就是待月楼的座上客,酬恩会岂有不尽心捧场的,收到待月楼下的帖子时就早早把礼物备下了。 于谚这才想起来,他近几日心里有事,收了帖子竟忘了备礼,今夜又没露面,不知明日这些人又会给他传出什么故事来。 没见过世面的小呆兔子伸着脖子往下探着身子看,兴奋地转来转去活像个成了精的陀螺,扯着于谚指着什么要他看,四下里这样闹,她的话于谚听不清,只能看见她小脸微红,一双眼睛灿若星子,冲着自己咯咯咯笑个不停,活活泼泼娇娇软软,倒真是个美人坯子,好好养着大了怕也能名动一方。 光看脸,玉大娘子没准真的是把她当一代名妓培养……可待月楼它不是个看脸的地方。 青楼的姑娘不看脸属实离谱,但玉大娘子奇就奇在能干成这么离谱的事,待月三绝里头,唯有临仙相貌尚属一流,剩下两个,念奴腿脚不太方便,江三娘身无残疾,却是半边脸被毁了容的。 玉大娘子说,寻花问柳且往他处,沐露梳风方入斯门,待月楼是观艺赏景的地方,要入得此门的姑娘不看容貌看才艺,全洪洲的青楼论容貌待月楼不敢争先,论才情,待月楼当仁不让要在榜首。 她调子起得这么高,当年全洪州的乐户都等着看笑话,殊不知世人大多附庸风雅,男子半数道貌岸然,谁愿意当众承认好色,谁愿意被人视作俗物,待月楼越是清高,文人墨客达官贵人越是青眼有加。加之玉楼春经营有方心机灵巧,又有贵人相助,这些年来自然风头无两,名利双收。 于谚正想得出神,不妨呆兔子突发奇想想试着站在梁上,要不是于谚眼疾手快捞了一下,小丫头就要直挺挺倒栽下去。 于谚额角抽搐,小姑娘吓得眼泪汪汪,勒着他的脖子正张嘴要哭,就听台上一组行云流水珠玉走盘般的琶音,整座待月楼立时鸦雀无声。 蒙着面纱的江三娘一向恃才孤高,并不向台下点头致意,抱着琵琶身子微微向前倾,琵琶向左微斜,手半张开手腕微勾,信手闲弹间,乐声由深远悠长,慢慢转为清抒平缓,似一个悠悠醒来的好梦,念奴扶着丫鬟缓缓登台,声如碎玉,和着琵琶似有若无开始吟唱: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 临仙着一身质地如轻云的白色舞衣,手执长绫衣袂飘飘,身形舒展柔美,莲步轻移绰约轻盈,回眸转袖间媚眼如丝。 呆兔子噙着眼泪忘了哭,窝在他的颈窝张着嘴看得很仔细,于谚拿指腹抹掉她腮边的眼泪,身子按着节拍前后左右地晃动,她也就跟着摇头晃脑荡着小脚丫。乐声慢慢转为欢快清越,于谚听得入迷,一只手就挥起来,他挥得宽,袖子又大,被杨纤月一把攥住了也浑然不觉,揽着杨纤月的右手几根手指跟跳舞似的扣在杨纤月肩头上打拍子。 琵琶铮铮,四弦在江三娘指下如急雨敲窗,调子越催越高,念奴也随着越唱越高,气息依旧沉稳绵长,“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又恐被、秋风惊绿……”,临仙如鸿鹄振翅高飞,身姿随着琵琶声飞扬旋转,她把长绫远远甩到台下观者面前,待你伸手想抓住时,那长绫早就不知又落到谁眼前去了。柔软轻薄的长绫就跟有了生命一样,如游龙上下翻转,又像飞雪纷纷扬扬。 待到一曲将了,江三娘往弦心一划,调子又转为婉转柔缓,念奴唱及此已是如泣如诉,“……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伴着临仙将长绫一收,像翩翩燕子合了羽翼落于树梢,今夜待月楼最精彩的一场演出落了幕。 楼上楼下的客人跟疯了一样地赏银子赐宝物,堂倌手中的托盘都要装不下,有些性子急的,等不到堂倌转到他跟前,喊着某位姑娘的名字就将银子兜头兜脑往台上扔去。 她们三位不多言语,朝台下行了礼就走,满楼客人都不肯,都在喊请三位姑娘不许走再来一曲。正闹得不可开交,台后头却转过一袭红衣的薛夜来,摇着团扇笑脸盈盈: “各位客官如此捧场,夜来替我们三位姑娘多谢诸位厚爱,三位姑娘还有绝招儿,留着等到八月十五百花会,再登台献给各位呢!” 底下有相熟的客人嚷嚷着现在就要看,薛夜来媚眼如丝,笑得风情万种:“有道是好饭不怕晚嘛,郎君且再等几日,到时必不会让诸位失望的。” 她一出来往上一站场子就稳住了,于谚看得直乐,推一推杨纤月的小脑袋:“呆兔子,好好学着点,待月楼少了我家阿夜可真不行,以后她嫁了我,你要能学到我家阿夜一分本事也能替你姨母分忧。” 杨纤月刚刚拍掌拍得手都红了,坐在梁上已经十分习惯,对于谚也友好了很多:“没事的,薛姨不会嫁给你的,不会走的。” 于谚真想放手把这死孩子扔下去,偏偏人家还很真诚地跟他解释:“薛姨说她不嫁人的,唔,昨天我要睡着的时候她说的。” 说完她还拿小手摸摸于谚的额头安慰说:“没事的,你可以天天来我们这里看薛姨,我可以陪你坐在这里看她的。”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于谚气急败坏,直想把她丢在梁上,想想薛夜来的脾气,还是把小丫头挟在腋下,趁人不备往后面掠去,在她耳边骂道:“你在上面待着还挺高兴,爷以后偏不带你上去了!” 第十四章【新修】 待月楼每季的季月廿二十五夜办酬恩会。所谓“酬恩”,就是酬谢诸位贵客往日对待月楼多加照看,待月楼铭记于心,因此一年四季每一季都要办一次酬恩会以示感念之情。 酬恩宴不接生客,每季来待月楼超过五次的客人都会收到一张烫金贴,酬恩会没有这张贴是进不来门的。对熟客么,玉大娘子亲自下帖子,薛娘子亲自上门请,好位子都给您留好了。 既是酬恩,自然要有酬谢的姿态,因此今夜酒水不算钱,还有专人陪同伺候,诸位只管吃好喝好,欣赏待月楼的歌舞演艺,只求您高兴,赏钱您只管看心情——不管给不给,待月楼上下都只把您当亲爷爷待,谈什么钱不钱的。 当年玉楼春这么办时,薛夜来初至待月楼,还有那么几分桀骜好胜,对这位当年名震东都的女子颇不服气,当着一群人的面下玉楼春的脸:“不想玉大娘子这般有魄力,真真败家有道,横竖我们底下的这些人白出力罢了。” 玉姊姊一向气量大,只是展眉一笑:“既你这么说,咱们打个赌如何?若我输了,这付家当全给你。若你输了,你任我差遣。” 薛夜来回想自己那目空一切自以为是的样子就尴尬得想跳浔阳江,没读过书的人哪里懂得什么叫“预先取之必先予之”、“让小利得大利”,玉姊姊放长线钓大鱼,酬恩宴的歌舞献艺都比平日要精彩上十分。受邀的客人们得了脸又称了心,因着不是人人都能得门而入,愈发觉得得了人上人的优越,岂有不四处向人吹嘘的,几年下来,待月楼的酬恩宴成了富商公子们挣面子的绝佳所在,远近州郡谁得了玉大娘子一张亲笔拜帖都得炫耀一番。 待月楼得了知恩侠义的名头,而区区酒水钱比起恩客们一掷千金的赏钱简直九牛一毛,不到一年,玉楼春里子面子都赚得彻底,薛夜来从此服服帖帖听命行事,再也不敢眼高于顶呛声了。 三绝从来都是压轴,三绝下台,竹笛换了云锣,就有十来个伶人翻着跟斗上台玩起杂耍,客人们开始要散了,薛夜来领着念奴她们三个,一间包厢一间包厢去请安谢赏,客人逛酒楼就是来取乐的,不说玩笑两句,大多还得陪着喝上两杯酒。念奴脸皮薄,三娘骨头硬,薛夜来少不得要把她们那份酒一并喝了。 专门从豫章过来的林小公子才十六岁,活泼得跟个猴儿一样,跟薛夜来勾肩搭背地开玩笑,“薛娘子,瞧你护着三位姑娘的样子,跟老母鸡护鸡崽子似的。” 薛夜来拿手指头往他的脑门上一戳:“这年头黄鼠狼崽子都装得人模人样的,不看紧点,待月楼的镇楼明珠丢了您再给我找一颗呀~” 林小公子嘿嘿嘿笑得不大好意思,转身扶着舞姬临仙小声献殷勤:“姐姐今夜累不累?我这里有洛阳那边的活络舒筋油,姐姐晚上叫丫鬟拿着揉揉腿。” 临仙伸手摸摸索索抚上他的肩,笑意浅浅,双眼像钩子一样往人家脸上一睨,又背过脸去:“公子有心,奴家生受了。” 唔,这是临仙吊着的第几个冤大头了?她这么个玩法未免太花,薛夜来心里有些烦,只怕她哪天把自己玩崩了,难怪玉姊姊前儿说,要私下里寻摸个能替补她的舞姬备着,只是比临仙好看的姑娘不少,想找出个跳得比她好的却很不容易啊不容易。 跟林小公子一块来的新上任的别部司马姓曹,是个粗人,对着免费的酒菜恨不得多吃两桌,他素来是个直肠子,也不觉丢脸,已经吃了一晚上还跟薛夜来打商量:“薛娘子,你看这一桌子菜也吃不完,丢了也是浪费,你看能不能拿个食盒来,我把这肘子拿回去,嘿,我家那小子随我,就爱吃肘子。” 拿吧拿吧,薛夜来微笑,亲自上手给他把几个没怎么动过的菜装好,这曹司马是第一次来酬恩会,他原在州府那边当个军头,去年在马蹄下救了刺史大人的小公子,大人抬举他便给了个官,薛夜来看他跟于三他们一班儿走得挺近,倒没什么花花肠子,几次来都是有人做东请客,别人听曲猜拳,他埋头苦吃。 曹司马看得满意吃得满意拿得满意,开始跟薛夜来套近乎:“薛娘子,于三公子哪去了?我跟他一起进门,他说要跟我喝两杯,转眼没了影子,一晚上不见人。” 林小公子闻言又没个正经:“于三哥来咱们待月楼,喝酒也是跟仙子喝,曹大哥是哪个牌子上的仙子?” 薛夜来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今晚确实是没见到于三那混账。他既来了,为什么又不见了?若是走了,不知道又跟谁打架斗狠的,若是没走,没走的话—— 别是又给她找了什么麻烦吧?? 曹司马被调侃两句也不恼,利索地把食盒揣手里:“不是,我有事跟他说,他平时踪迹不定的我寻他不着么……对了,薛娘子,这件事倒跟你们有点干系,于三公子与我说,你们这不是有位姓江的谁来着,要寻人吗?” 这鲁汉子,亏他来了几次了,连江三娘的名字也没记住! 戴着面纱的江三娘一听“找人”两个字,什么罕言寡语都忘了,立时抢到了薛夜来前面:“三娘,江三娘,是奴,大人,是奴要寻人。” 曹司马看江三娘一眼又看向薛夜来:“是,是叫这名儿,弹琵琶的?你要找人?于三公子与我说了,我小舅子下个月要到江南苏州那边去,我托他帮你问,你要找的是个姓陈的娘子?” “正是姓陈,闺名唤作明玉,四月初一生的,比奴小了两岁,今年三十,杏眼瓜子脸,脖子后面有一小块胎记,原是广州始兴郡员外陈辞家的姑娘,十七年前陈家坏事,姑娘被她亲舅舅从南海郡卖到江南去”,江三娘咕噜咕噜一通说,边说边跪下来结结实实给曹参磕了几个响头,“大人慈悲开恩,帮奴探问一声,奴感激不尽。” “晓不晓得买主是谁,卖去江南哪了”,曹司马半分不怜香惜玉,完全没想到应该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十七年了不好找,江南地界大着呢。” “只打听得是个贩茶叶的江南商人,江南哪里……就,就只说是江南啊。” 曹司马拧了一下眉:“这位娘子,老曹我受了于三公子的人情,人一定让我小舅子尽心找,不过这话得说在前头,找不着你可不能怨我,这江南茫茫大,人茫茫多的,真不好找。” 而且人到底是不是真卖去了江南还两说呢,说不得半道上转手卖了送了也是常事,命再不好些,一条小命半道上没了也就没了,撇下江里去,谁还管她姓陈姓张呢! 薛夜来对江三娘这种十数年如一日执着于大海捞针的行为不太理解,临仙显然也不理解,等客人都散了,临仙对江三娘说:“这都十几年过去了,姐姐也太尽心了,要我说,各人自有各人的命,风尘里的人,管得了自己就不错了,姐姐倒好心,还.....” “万一呢”,江三娘清清冷冷把话头截住,“终归我活一日,便找我家姑娘一日。” 她把“我家姑娘”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薛夜来想说,你家姑娘跟你一样被卖了十几年,鬼知道是死是活,你原也是卖进她家当奴才的,又不是他娘,说不得她眼下攀了高枝不记得你了呢,偏你傻了吧唧的还想着给她当奴才。 这话也就想一想,得罪了江三娘,她死活不肯挂牌接客,下个月会少一大笔进账。 “能找着的”,念奴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几乎看不出来她瘸了腿,“我陪着你在待月楼慢慢等,一定是能等到人的。” 噢,薛夜来心里一声冷笑,差点忘了还有个在等未婚夫的傻子呢,一个个都有情有义的,真真枉为风尘中人。 好在待月楼里还有一个风流无情,对同行姐妹刻薄到极致的临仙:“两位姐姐讲信义,我就比不上了”,她从鼻孔轻轻哼了一声,“就慢慢等着吧,我也想看看,这狗老了,是有人给养老,还是要剥皮下油锅。” 这才是一个青楼女子该有的嘴脸好不好! 薛夜来适才谢赏时多敬了两杯酒,巡了一圈后院,到鬓云房门口时脸上还有些热,刚推门进去就见鬓云一脸鼻涕一脸泪,脸红得像个卤熟的猪头,一下子滚到她脚边抱住她的腿:“娘子,娘子不要卖了奴,娘子不要卖了奴,求求娘子,求求娘子……” 薛夜来头有些沉,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你胡说——”,一语未了,她酒便醒了:这房里没有了小银兔儿。 玉姊姊的小外甥女在她手上丢了! 第十五章【新修】 杨纤月从来都晓得薛姨凶,但她从来没想过薛姨能这么凶,她看完热闹,跟于三叔叔好好地回到家里,哑婆婆给她煮了一碗杏仁茶,她喝得着急嘴边沾了白沫,于三叔叔笑她是只邋遢小猫崽子,她刚想还嘴,薛姨就像从前在东都见到的高个儿大马一样冲进来,一脚踹在于三叔叔小腿上,还是小怜姐姐扯着她的袖子说: “娘子息怒,娘子,这个点儿左邻右舍都歇下了,不好吵出声……” 薛姨这才扔下手里的鞭子,回过头跟要吃人似的瞪杨纤月,杨纤月叫她吓了好大一跳,张嘴要哭,又想起小怜姐姐说的,一时声也不敢出,嘴也忘了合上,只顾着看着薛姨流眼泪。 “阿夜,你有话么慢慢跟我说,别把小呆兔子吓死了。” 于三叔叔搓着手,说话还是懒懒的,杨纤月觉得对比起来还是他脾气好一点,小心翼翼挪着小脚丫子往他身边靠,薛姨好像就更生气了: “个不听话的死丫头,明儿我再收拾你,小怜!” 小怜姐姐就把她抱回后院上楼了,杨纤月小小声地喊了薛姨好几声,她都不应。 “阿爹什么时候回来?” 小怜姐姐身上香香软软的很舒服,杨纤月窝在她身上却还是忍不住掉眼泪,“他什么时候来接银兔儿回家?” “姑娘不哭,不哭啊”,小怜姐姐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却闭口不说阿爹的事,“薛娘子只是以为你叫什么坏人抓走了,吓了一跳才生气的,姑娘不怕,乖乖睡了啊。” 那她明天能不生气了吗?杨纤月还想问,但是小怜姐姐开始拍着她哼起小曲儿了,她已经惹薛姨生气了,不想再惹姐姐生气,打了个嗝乖乖闭上眼睛,梦里成了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被二姐姐三哥哥拿着棍子追着打: “小叫花,没爹妈!没人要,没有家!” 杨纤月大哭着醒过来,薛姨正皱着眉头抱她,小怜姐姐和哑婆婆都在床边瞧着,她睃巡一圈,偏偏没看见姨母,也没有阿爹,就哭得更厉害了,薛姨一边抱着她一边叹气:“哎哟诶,我真的吓着你了吗?啊?我打的是于死狗,又没动你一根指头,你怕什么啊!小祖宗诶!” 杨纤月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就是想阿爹和姨母了,想得要哭,她哭了好一会才有空问薛姨:“银兔儿可不可以不出去要饭啊薛姨……” 薛姨跟牙疼似的,鼓着腮帮子吐了一口气,把杨纤月摁进被窝里滚成个球团团:“我自己去要饭!行了吧?!这一屋子人都去要饭了也轮不着你去要饭!给我闭眼睛乖乖睡觉!”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纤月都见不着鬓云姐姐了,念奴说她要学唱曲儿,但杨纤月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念姨骗人,银兔儿知道,鬓云姐姐被薛姨打了,关在屋子里,不许她出来玩。” “小乖宝儿,你倒机灵,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念奴声音好听,像昨天喝过的砂糖冰雪冷元子,清清的甜甜的凉凉的,杨纤月好喜欢跟她说话,“你薛姨最疼你了,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还分了半颗心在你身上,你可不能跟她捣乱。” “银兔儿没捣乱,我偷偷去看鬓云姐姐,都没有多站一会会,给了糖就走了”,杨纤月舔了舔嘴巴,“三颗糖都给了鬓云姐姐,银兔儿只吃了一颗。” 念奴亲亲热热地把杨纤月搂在怀里,把润嗓子的蜂蜜水跟杨纤月分着喝:“我们小乖宝儿心真好。” 杨纤月叫她亲了一口,高兴得在她怀里打了个滚儿,把她的衣服都揉皱了她也不生气,“念姨,要怎样才能让薛姨把鬓云姐姐放出来啊?” 自从鬓云被关起来,杨纤月只好跟着薛夜来混,薛夜来图省事,丢给她一个算盘让她学算账:“你念姨每个月月钱十两,六月翻牌子二十五回,每回二十两银子她可拿一成,得了赏金三百二十两她也可拿一成,还有首饰布匹全归她一人,问,你念姨六月得多少钱物?” 杨纤月算不出来,凄凄惨惨地皱着鼻子求:“薛姨,我想要鬓云姐姐……” 薛夜来才不惯着她呢,算不出来就不给糖吃,几天下来愁云惨淡,要不是念奴今天不挂牌子,来这屋等着薛夜来议事,杨纤月又得一个人啃算珠啃到中饭。 杨纤月这几天都好内疚,鬓云姐姐好可怜,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别的姐姐还笑话她来着,要是那天自己跟她一起好好待在屋里就好了……唔,要是薛姨不那么凶就好了。 她想着想着,不小心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好哇!坏兔子!我一进门就听到你在说我坏话!” 薛夜来天天穿着红衫红裙,鬓角上却偏偏簪了一朵白玉簪,她掐着腰走进屋,杨纤月“啊”的一声就躲进念奴怀里,露出个脑袋,看她不像是要踢人的样子,才老老实实站起来:“薛姨你来啦。” “来啦,用午饭了,我来让厨房把你这只坏兔子拿去炖汤”,薛夜来屈起一条腿歪在榻上,念奴坐过去替她打扇子,她一边吩咐小怜摆饭一边骂骂咧咧:“给我过来!说清楚,我哪里都凶了?!” 哪里……哪里都凶,杨纤月不敢得罪她,只好咧开小白牙假笑蹭到她身边坐:“薛姨,你今天不凶,你今天可好看了,你今天可不可以……” “不可以放你鬓云姐姐出来”,薛夜来拿脚丫子轻轻踢了一下杨纤月,“坐过去一点,别挨我太近,这么热的天,你没听过你江三姨说过吗,那什么,朋友数,斯疏矣,就说不能挨太近的意思。” 江三姨不弹琵琶的时候多数在喝酒,说话也咬文嚼字的很严肃,杨纤月莫名其妙最怕她,根本不敢往她跟前凑,压根没听过这句话,不过薛夜来累得直揉脖子叹气,杨纤月还是乖乖坐到榻尾去给她捏脚:“薛姨,这样舒不舒服啊?” 薛夜来眯着眼哼了一声不说话,念奴就笑了:“薛娘子,鬓云也关了好几天了,您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就把她放出来吧,不然姑娘整日牵肠挂肚的,饭都吃不好了。” “饭吃不下就拿去喂猫”,薛夜来瞪着杨纤月,“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儿,合着所有人只有我最恶毒,别的个个都好,只有我最坏,对不对啊?” 薛夜来明明还是板着脸不笑,杨纤月却觉得她今天真的不太凶,不用太怕她,一听薛夜来把“对不对啊”的那个“啊”拉得那么长,立时三刻从榻尾直接扑到薛夜来怀里抱住她的脖子,薛夜来绷不住笑出声,一边轻轻打她的小屁股: “你个活猴儿!差点就磕我鼻子上了!” 一大一小两个闹成一团,杨纤月撒娇越撒越大胆,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说了一箩筐,薛夜来给她哄得迷迷糊糊的,一不小心就喊小怜叫人上街给姑娘买份甘豆糖。 “娘子,百花会的章程既是已经定下来,咱们的姑娘就该抓紧练起来”,念奴冲杨纤月眨眼睛,“今年我不参选,不是我托大,底下的妹妹们还是该紧着些,不然,难不成叫咱家的人,在自己家叫别人比下去不成。” 杨纤月玩得正高兴,不明白念姨干什么提起这个百花会,薛夜来这几天一说起这个就没心思陪她吃中饭,她很不开心。果然,薛夜来抱着她坐直了身子,不跟她玩了: “你说得很是,明后日各家就要把参选的姑娘送来咱们这集训了”,说到这,薛夜来斜斜睨了念奴一眼,“鬓云和松令两个,你加紧着些。” 念奴又冲着杨纤月眨了一下眼睛:“那,用过中饭,我就先把鬓云松令叫到我那去?” 杨纤月方才还气鼓鼓的像只河豚,现在一下子明白啦,她从薛夜来身上翻下来,扯着小怜往外跑:“薛姨,银兔儿饿啦,银兔儿去瞧瞧饭怎么还不送上来!” 第十六章【新修】 立秋将近,玉楼春迟迟不归,薛夜来倒也稳得住,整日骂骂咧咧的,待月楼诸事却依旧是有条不紊,即便百花会将近,楼里忙得人仰马翻,连每日挂牌子的姑娘都少了好几个,有她薛夜来左右应酬支付,竟没有冷落了一个客人,照样是人来人往鸾歌凤吹。 “百花会可是浔阳城年度盛事,银兔儿知道吗?”薛夜来站着胡乱扒了两口饭,一口菜也顾不上夹,“八月十五那日要在咱们这里选月下仙子的。” 杨纤月啃着比她的脸还要大一些的鹅肉包子,兴致不高:“鬓云姐姐说当了月下仙子会有好多钱……所以她每天都要跟着念姨学唱曲,没空陪我玩。” 鬓云跟她说这番话时拼命搓着挂在她脖子上的小钥匙,两个眼睛饿猫见了肥老鼠一样亮:“银兔儿,念奴姑娘今年不参选!她可是一连当了五年月下仙子的人啊,姐姐走福运,正好分到念奴姑娘手底下诶!嘻嘻嘻.....你等着啊,有她当我师傅多多指点,姐姐一定能嘻嘻嘻,到时单赏钱就有上千两了哈哈哈……” 她本来以为鬓云姐姐被放出来,自己就不用再学算账,这下好了,鬓云冒着鼻涕泡儿结结实实给薛夜来磕了三个头,一头扎进花厅跟念姨学唱曲,还不忘嘱咐杨纤月: “小银兔儿,薛娘子真是好人,天大的好人,我犯这么大的错儿,她不卖了我,还让我上百花会。待我挣了钱,一定买两个小丫头,四个,四个小丫头给她洗脚!你这些日子可要乖着些儿,别惹我们家薛娘子生气,怒气伤身的呀!” 真奇怪,杨纤月想,她好像忘了几天前薛姨刚打过她,还只许她喝稀饭,要是自己,一定要生薛姨好久的气。 不只是鬓云,待月楼的姑娘们个个眼冒绿光紧张兮兮不得空,念姨也来去匆匆,没人陪着杨纤月,她只能皱着一张小脸跟薛夜来凑合过。 “为什么鬓云姐姐都不生气啊,她还说你是天下第一号大好人。” 薛夜来捏了一下她的小鬏鬏:“嘁,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命好?命好的人才配生气呢。银兔儿,别老想着玩,来,带上你的小算盘,跟我去见客人。” 杨纤月嘴巴吃得油乎乎的,坐在小杌子上扭来扭去试图讨价还价:“薛姨,银兔儿不去,银兔儿要睡午觉的。银兔儿乖乖待在房间里,不偷偷出去玩,好不好呀——” 这小鬼丫头来这里养了两个月,这个宠那个惯的,早就不知跟谁学会了软绵绵地撒娇,歪着个脑袋,咬着舌头拉长了调子说话,大眼睛还冲你一闪一闪的,换个人还真招架不住。奈何薛夜来风里来雨里去多年,早就练成一副铁石心肠: “午睡?薛姨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银兔儿要跟薛姨同甘共苦,不许睡,不许噘嘴。” 后院偏厅里四五个花枝招展搽脂抹粉的妇人成功把杨纤月吓得睡意全无。 "我道是谁,原来是玉大娘子的亲外甥女!怪道这周身气派!这亲外甥女就是不一样,瞧这眉眼,跟玉大娘子多像啊!” 薛夜来觉得好笑,微微抿了抿嘴角忍得真的好辛苦,杨纤月见了生人还是胆小放不开,两只手巴在薛夜来腰上往她身后躲,薛夜来有意无意“嗯——”了一声把她按住了。小姑娘只好扁着嘴老老实实站好,把薛夜来的袖子攥得皱巴巴的,死活只是低着头展示她圆圆的发旋儿。 这孩子养在待月楼,来日前程有限,即便玉楼春有本事给她落个商籍,比起她从前官家小姐的身份也是差了个天上地下。打她进浔阳城那天起,大门不出二门不入不见生人的千金小姐她是没福气做了。玉姊姊既不舍得她接客,那就从现在学着与这些破落户纠缠,将来承继这待月楼做个姿态好看的破落户,也好与自己和玉姊姊养老,她这身怕生的娇贵性情还是早日改了的好。 来的几位都是浔阳城有名的乐户,带着各自的“女儿”来百花会争个“月下仙子”的名头好提高身价的。 薛夜来也就对杨纤月凶巴巴的,对这些人笑成了一枝花:“多谢诸位姐姐来捧场,夜来年轻,头一回独自办百花会,还要姐姐们多关照才是。” 她话这样客气,年纪大资格老一向爱与待月楼别苗头的王九娘犹不买账,开口就有些酸眉醋眼的: “哎,可说是我女儿没福气,原以为能叫她们给玉大娘子请个安,与玉大娘子说句话,也是她们的造化了。也是,玉大娘子贵人事多,百花会在我们眼里是大事,在她那儿,怕是还排不上号呢。” 薛夜来心里的白眼翻得比浔阳江还宽,笑容却比六月骄阳还要明媚热烈几分:“王家姐姐说笑话,玉姊姊把百花会当作第一等要紧的事搁在心上,眼下身上不好,一天遣人送一百个口信儿给我呢,实在是大夫吩咐要静养,这才叫我这小外甥女代她出面。喏,大姑娘,你姨母怎么跟你说来?” 杨纤月怕人归怕人,学话还是很伶俐的,背起薛夜来教她的瞎话很流畅:“姨母让奴问几位娘子好,给几位娘子道恼,等她好了,再登门给几位娘子赔罪。” 她乖乖把话背完,又乖乖福了一礼,有模有样的,这群人总归是不敢真得罪玉楼春的,赶紧都说不打紧,又赶紧问候玉楼春的身体,王九娘甚至假模假样嚷嚷着让人回去取她压箱底的百年大灵芝来。 这里算是糊弄过去了,薛夜来暗暗松了口气,玉姊姊说好的半个月就回,但她不同凡人,她的半个月长于薛夜来的一个月是很正常的,这是她薛夜来的问题,不是玉大娘子的问题。她现在已经不指望玉姊姊能来总揽大局了,只要百花会上她老人家能露个面,她薛夜来发誓再也不欺负她的银兔儿。 “薛妹子,我这就把我家两个女儿交到你手里了,年年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可要劳你费心,银子昨儿你可也是收了的。” 王九娘身后两个十四五的女孩子,嫩生生水葱似的,觑着薛夜来福身一笑,几分娇怯几分娇柔几分娇媚,一看就是王九娘亲自教的,笑容身段都一模一样。 “王姐姐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两个侄女儿,一个唱曲儿,一个弹琵琶,一会我就一个交给念奴,一个交给三娘,这个月有这么两个师傅带着,你只管八月十五来瞧孩子们怎么给你争脸!” 浔阳这起子乐户里,王九娘也是老招牌了,往前数个二十年,那也是出了名的俏佳人呐! 据说王天娇王姑娘靠一个笑就能让人生出千万分怜意,十多年前,江西江南一带的青楼女子都要在鸨母的棍棒底下学她那样笑。她高兴时笑,眉目璨璨嘴角微扬,她难过时也笑,眼中烟雨蒙蒙唇角半丝愁。她这个笑,笑得洪州多少夫妻离心离德,于三酒后跟薛夜来玩笑时就说过,要不是于老夫人要带着于太守跳井,他怕还得叫王九娘一声姨娘。 不过如今这笑看不到了,薛夜来很遗憾,王九娘每次冲着她笑她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被她钻了空子没完没了地纠缠。 “王姐姐这两个孩子模样真是齐整”,麻脸的方四嫂一向爱上赶子四处瞎逢迎,“还都从来没见过呢,怎的两两那孩子没来?连着两年芳华榜上前十名,今年来个三连红,做第二个临仙姑娘,那身价还不得涨到天上去!” 第十七章【新修】 方四嫂一说起王两两,薛夜来手中的团扇虽然还是不疾不徐地轻轻摇,腰板却是悄悄挺得更直了几分,她爱看热闹不假,但属实不想在自己家里看。 开门做生意,讲的是一个和气,要有客人捧场,也要有同行帮衬。待月楼在整个洪州的青楼乐户里都是头一号,风光也招风,一件事料理不停当,那“好听”的话不用一天就能借着浔阳江传遍洪州各郡。 王九娘果然微微变了脸,一声冷笑,眼角眉梢一时锋利得像大雪天里松枝上冻的冰棱子,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轻柔婉媚: “方家妹子,你是故意剜我的心呢,我家女儿病得起不来身,我菩萨佛祖四处拜了个遍,愁得吃不下饭,你还偏来刺我!” 菩萨佛祖是求了个遍,就是不肯让她好好歇两天,也不肯给她请个好大夫。 薛夜来摇着扇子想笑,方四嫂讪讪的,“这这这”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其他人都坐着看热闹,王九娘似是真的被戳了心,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地骂起来,骂方四嫂,骂死了的爹娘,骂负心的相好,骂没福气的女儿,骂老天爷,骂着骂着搂着她身后的黄衫女孩子哭: ”偏心眼的佛祖,挨千刀的阎王,讨债的老天爷!怎的偏偏就这么磋磨我,要夺了我的女儿去啊!就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她亲妹子还这样小,叫我的两两如何合得上眼,她这一去,我们娘几个怎么过活哦……” 那女孩子垂着头,隐在阴影里,不声不响的,像个傀儡人由着王九娘搂着哭。杨纤月显见是怕了,抓着薛夜来的裙子直往她腿边缩,薛夜来犹豫了一会,没去搂她,到底也没把她扯开。 慢慢来吧,太宠着是不行的,胆小怕事还混什么风月场。 王九娘一边觑着薛夜来一边哭,薛夜来晓得她的心思,偏不接她的招,只抹着眼泪跟大伙儿一块劝: “王姐姐别伤心了,眼下一大家子都指着姐姐呢,姐姐千万要保重身体才是。” 王九娘听到此处有些动情,捶着桌子放声大哭:“两两啊,我的两两哟,老天爷你个讨债鬼,你不给人活路啊!这叫我以后去靠哪个哟——” 她不顾体面地哭,身后那黄衫姑娘却真跟木头似的呆呆立着。众人围着王九娘,扶的扶劝的劝哄的哄,有几个如方四嫂一般多情的,也边叹边陪着掉眼泪,陪着陪着就哭起自己的事,一起骂起了“讨债鬼老天爷”。 薛夜来不想骂老天爷,她比较想骂玉楼春,但气氛已经到这里了,她只能拿帕子擦起她那久经训练想来就来的眼泪,浔阳城消息最灵通的周翠枝悄悄凑到她耳边悄悄说: “王两两本叫绣罗裳的少东家瞧上了,说好下月初来抬过去”,她顿了一顿,故作意味深长,“听说刚说定,孩子就没福气病倒了,自打孩子病了就没见过外人,朱公子去了也没见上面,那朱公子发了火,已一个月不登门了。” 这是薛夜来老早就知道的事,不光如此,她还知道姓朱的刚花了二十两,买下了太平桥下弹三弦说书的小谢良的妹子和老婆—— 这事等玉楼春回来怕还有得唠叨,天知道谢良的老爹与玉楼春有点什么旧事,反正谢良的小摊子是玉楼春给的本钱。 玉大娘子真是人脉众多,什么人脉都多。 薛夜来忍不住在心里又抱怨了一通玉楼春,她眼下又要演伤痛欲绝,拍着王九娘的肩陪哭;又要演恍然大悟,稍稍侧脸给周翠枝偷偷使眼色;一人分饰两角之余还要分出两份心:一份留心众人的神情言语,另一份看着杨纤月莫让她受惊,简直忙到了十分。偏偏王九娘情到深处头靠到薛夜来肩膀上嚎“讨债的老天爷”时,薛大娘子正好瞥见被挤在圈外的杨纤月拉着刚刚被王九娘搂着做戏的黄衫姑娘说悄悄话,气得整个人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齐齐裂成两半,恨不得向王九娘学习,也痛骂死兔子一顿。 直到薛夜来真的挤不出眼泪了,王九娘才平静下来,她哭得眼睛红肿鬓发散乱,连带方四嫂周翠枝这一行人个个都是脸上泪痕点点妆面斑驳。她们演归演,这眼泪也许有一点真心,薛夜来想,不像自己,铁石心肠,全是技巧。 待众人各自净了面重新落座,王九娘又对着薛夜来笑起来:“薛妹妹,叫你看笑话了。” 薛夜来笑着打哈哈,捏着杨纤月头顶小鬏鬏的手却不自觉重了一下,小呆兔子张嘴无声地嗷了一下,扁着嘴又去看王九娘身后的黄衫姑娘。 “都是行院中人,如今我们娘母子实在艰难,你大侄女儿眼瞅着不中用了,剩下我们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用不了几日,就得上街要饭去”,王九娘半垂着头,细长的柳叶眼从下往上斜斜地睨过来,“玉大娘子是风月场里的状元,待月楼是洪州行院翘楚,一向是我们姐妹们的主心骨,再如何,总不能瞧着我们饿死。” 其他人纷纷点头:“是啊是啊,待月楼不能不管的啊……” “姐姐放心,玉大娘子人最是仗义的。” “薛娘子,你看……” 薛夜来真情实感地打哈哈:“这断然不能,王姐姐有难处,我们姐妹一起帮衬,总能迈过这个坎儿。一会我派人拿玉姊姊的帖子上泉香堂请邵大夫到姐姐家去,叫他瞧瞧我侄女儿。” 她说完这句话,分明看见王九娘身后那一直呆如木头的黄衫女子抬头看向自己,满脸都是希冀。 可惜了,可惜了,薛夜来想,王九娘要的不是这个。 她想要的,是薛夜来许给她一个芳华榜的名额。 百花会每年不止选月下仙子,还要评一个芳华榜,受邀前来的客人们一人一只绢花,欣赏完所有姑娘的才艺以后,将绢花投给心仪之人,得花第一的就是月下仙子,得花数前十二名的,共列芳华榜。 待月楼办百花会七年来,名列芳华榜的姑娘们没有哪个不是摇钱树的。 玉楼春最初办百花会时,浔阳的青楼行院排挤她这个东都来的“空有虚名假清高的破落户”,在王九娘的唆使下,大多不肯接玉楼春的帖子。玉大娘子倒是放得下身段,一家家去游说,说动了周翠枝为首的几户人家送女儿来待月楼,由玉楼春亲自指点教导,而后在百花会上技惊四座,芳华榜上留美名,个个身价倍增。 王九娘她们回过味来,又求着要来,玉大娘子襟怀广阔,自是欣然接受,但是来参选可以,要受待月楼为期一个月的教导得交钱——玉楼春自己是不教了,可念奴临仙江三娘,都是玉楼春亲自调教出来的弟子,都是名满洪州。 王九娘她们自然是不想给钱,谁还不是自小苦练琴棋书画的呢!然而玉楼春当年名满东都,入幕之宾无数不是没有缘故的,莫说浔阳,就是全洪州,论才情也无人能望其项背,得了待月楼指点的姑娘收到的花,就是要比自己教的姑娘收到的多,参加百花会不就是为了上芳华榜么?比起上榜以后翻倍的身价,待月楼收的那点学费实在不多,何况上不了榜的退一半钱呢,真真是越想越值。 于是你也交,我也交,大家都交,大家都来待月楼受训,谁能选上又不好说了。若不是玉楼春揪着她的耳朵说了一百次不许,薛夜来靠百花会收各家私下塞过来“多多照看我女儿“的红封就能给自己养老。 王九娘一向悭吝,每年给受训的钱都啰啰嗦嗦,尽管王两两连续两年上榜,为她挣回的钱已经够她十八辈子的棺材本了,她还是觉得玉楼春办百花会手太黑。可王两两病得不行了,最阔绰的朱公子已经半月不登门,原要到手的天价赎身银子眼看着打了水漂,王九娘急需一棵新的摇钱树,所以才在她跟前卖惨示弱演这一出。 至于王九娘为什么宁愿这么豁出老脸,也不肯给王两两治病,薛夜来不用想也知道——怕是王两两病治好了,也不“值钱”了。 风尘中无非就是这么点事,薛夜来不打算追根究底,但芳华榜的名额她给不了也不会给许诺,这是砸待月楼的招牌呢! 果然,王九娘又开始叹息苦笑拭泪,只说王两两不中用了,薛夜来只是殷殷劝慰,将邵大夫的医术夸了又夸,几个来回下来,听的人都累了个半死,方四嫂还迷迷瞪瞪地劝王九娘:“都说邵大夫医术最好,能请他来可是大好事。” 王九娘终于耐不住焦躁:“两两如今是只能看她的命,我只求薛妹妹,帮衬帮衬我这两个不中用的小女儿。” 她话音刚落,一个女孩就伶伶俐俐地跪下来,黄衫的那个像根木头杵在那,等她的姐妹拽她才跟着直挺挺地跟着跪。 “使不得”,薛夜来侧过身子躲开,眼色都不用使一个,周翠枝她们几个立时把人扶起来,“两位侄女是如珠如宝的金贵人,万不可如此,快起来,大家都是风尘里讨生活的人,互相帮衬本就应当,哪位姐姐家的侄女儿我不心疼呢。王姐姐,等两个侄女挂了牌子接客,夜来一定第一个去相贺。” 帮衬也就帮衬到这了,还能怎的呢,薛夜来是打算装傻装到底的。 周翠枝不愧是最早跟着玉楼春挣了钱的人,眼色口才都了得: ”两两那孩子最孝顺,姐姐这样伤心,她心里也不安。哭也哭不好孩子的病,邵大夫妙手回春,等闲只给贵人看诊,难得薛娘子能请得动,两两年纪那样轻,何至于就不中用了?说不得是前头医师不中用……说来,两两侄女吃的是谁家的药?” 王九娘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抽泣着一迭声说“不中用了”,众人风月场里摸爬滚打多年,什么事没见过,各自使着眼色不说破,后知后觉的方四嫂不合时宜地嗷一嗓子: “王姐姐,你没给两两抓药啊?” 薛夜来被这一嗓子嗷得当场魂飞魄散,恨不得冲上去抓着方四嫂的膀子前后晃着问她“你这么没眼色当老鸨子怎么还没饿死”。王九娘也没想到会有人直接问破,目瞪口呆了一瞬,眼泪说来就来啪嗒啪嗒往下掉,又开始哭嚎: “我的命好苦啊,我的两两啊,讨债的老天爷啊……” 第十八章【新修】 快过申时人才散了,外面日头偏西,薛夜来瘫坐在圈椅里,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疼。 王九娘没得到她想得到的承诺,走的时候看薛夜来的眼神幽怨至极,倒也没真的拉下脸来使劲纠缠。但王两两一定是见不到大夫的,行院秘事,同行都会帮着遮掩,给外人知道四处去说,失了名声,她那个院子就永远起不来了。 真可怜哦,才十六岁呢,是个容貌跟舞姿都一等一的女孩子,腰肢像五月暖风一样柔软,前年一支绿腰舞,真真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玉姊姊当时说,若是这孩子给她亲自带,专司舞蹈,过两年名满洪州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两年,她马上就要死了。 如果玉姊姊在,大抵还会管一管,这孩子真真命不好,薛夜来懒洋洋地瘫在圈椅里,不打算去管,也不打算去探听到底什么缘故,青楼女子命如蒲草,死就死了。 “薛姨,银兔儿有点饿了”,杨纤月把比她的脸大两倍的算盘推到薛夜来这边,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银兔儿吃完饭再学打算盘,行吗?” “银兔儿想回去啊?”薛夜来扯了一下嘴角笑得像卖人肉包子的老板娘,“可以的呀,做完题就可以回去啦。” 杨纤月把手背在身后往后退了好几步,薛夜来拿着算盘递到她跟前:“刚刚来了几个娘子?每位娘子各带了几个姑娘来咱们家?咱们家一共来了几位姑娘?一位姑娘三十两,每薛姨一共收了她们多少银子?乖,算出来,你可以的。” 杨纤月把手背到身后死活不肯接算盘,脑袋都快摇掉了:“不可以,不可以,银兔儿不可以。薛姨,薛姨可以收好多好多银子”,她皱了皱鼻子都要哭出声了,“银兔儿忘记掉了怎么办啊——” 啧啧啧真可怜真可怜:“银兔儿,你姨母不在你就要帮她干活对不对?来来来,想一想,丽春院来了几个姐姐?” “一个?两个?”,杨纤月坐在小杌子上跺脚丫子发脾气,”银兔儿不记得了!” “哦”,薛夜来两手抱臂,“那你慢慢想吧。” 杨纤月终于放声大哭:“我不知道呜呜呜呜——,银兔儿真的不知道呜呜呜呜——,姨母什么时候回家呜呜呜呜,嗝,我要姨母——” 小丫头威胁似的越来越大声,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嚷,薛夜来扭头不看她,这小孩子啊,有人疼跟没人疼就是不一样。瞧瞧刚来的时候哭都不敢出声,再看看现在不动脑筋都敢这么理直气壮。 杨纤月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嚷了两句,慢慢声音就变小了,抽了两下鼻子见没人搭理她,蹭了两步蹭到薛夜来身边:“薛姨,你不要生气,你不要不理银兔儿。” 她睫毛上还挂着眼泪,垂头丧气的样子太可爱,薛夜来没忍住又捏了一下她的小鬏鬏,把她抱到腿上坐好跟她讲道理:“是谁先生气的?嗯?是谁话不肯好好说就发脾气的?” 杨纤月把头埋进她的衣服里不说话,薛夜来又把她抓出来重新问一遍,小丫头对着手指答得很小声:“是银兔儿先发脾气的。” “那银兔儿为什么发脾气?” 杨纤月更不好意思了:“因为银兔儿算不出来。” 很好,是个讲道理的乖宝宝。薛夜来在她脑门上亲一口:“坏银兔儿,你是算不出来啊?你是不想算对不对?” 她问得很亲昵,杨纤月就笑了,抱着她的脖子蹭:“只有一点点而已啦。” 她伸出手手向她比画“一点点”,薛夜来又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捏着她的脸颊:“昨天教你打过算盘了对不对?来,咱们一起来算这笔账啊——” 薛夜来教了两遍,杨纤月晃着脚丫子数着算珠,薛夜来说一个数她重复念一个,到最后可算学会了—— “薛姨,今天来了二十二个三十两。” 薛夜来:“……二十二个三十两是多少?” 杨纤月张了张嘴,小心翼翼地问:“六十?” 薛夜来捂着头,声音嘶哑:“是吗?” 杨纤月老老实实拨弄了一通算盘,又自己掰着手指嘟嘟囔囔了一通,又试探着问:“三十?” “三十你个头!一个人三十,二十二个三十还是三十,你以后当家就喝西北风去吧!” 杨纤月“嘻嘻嘻“不好意思地笑,薛夜来很想把坏兔子带去王九娘周翠枝她们家里,叫她瞧瞧那些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雏儿是怎么挨抽的,唱错一句就是一鞭子,谁跟她在这嘻嘻嘻。 但是杨纤月抱着薛夜来的脖子“啪嗒”一口亲她的脸,薛夜来一边骂小丫头哄人有一套,一边抱着她回去给她喂炖得很嫩的鸡蛋羹,还没忍住又让阿巧给她买了一碟子油酥泡螺。 待月楼接下来这一个月是最忙的时候,浔阳并周边各郡有点名声的院子都会把最拔尖儿的姑娘送过来学艺,人多口杂,一个不慎就要出事,一则大家都是同行,平日接客献艺,私下难免一些过节;二则都是风尘里卖笑的,笑得更招人的难免招同行嫉恨;三则都是来争上芳华榜的,说不上你死我活,那也是一场明争暗斗;四则人多易混,稍有疏忽,若有一两个混着逃出去,赔偿事小,待月楼颜面扫地来年再无百花会,事就大了。 薛夜来按着玉楼春历年定下的章程一拨一拨训话:把姑娘们按各自要展示的技艺分成组,各组里又按四个人一个小组,令两个嬷嬷两个丫鬟日夜跟着;教导的师傅们——譬如念奴和江三娘——都是待月楼老人了,教导内容要每日一报,早晚点卯,让姑娘们在写了自己名字的黄纸上摁手印,师傅们点过无误后也要签字画押;待月楼的小厮跑堂都得了训,把着前后的门,由管事嬷嬷们领着早晚巡视…… 薛夜来从早到晚一整天都抱着杨纤月,让她看着自己怎么安排底下人做事,连晚间查房她都带着杨纤月去,发了狠一定要杨纤月好好学。杨纤月跟着她累了一天,头一点一点的,张大了嘴打哈欠,等回到家里,一大一小都进了被窝,薛夜来还要考她: “银兔儿不许睡,先告诉我,今天学到什么了?” 杨纤月趴在她怀里一脸茫然:“今天看到了好多人,什么也没学呀。” 薛夜来眼前一黑,只觉得今夜怕是要在梦里吃红烧兔肉:“……你给我好好想想,都记得些什么!” 杨纤月踢了踢被子,鼓着嘴巴往外吐气,支吾了半天:“……记得,嗯,记得,鬓云姐姐跟双双姐姐住一屋了。” 这下轮到薛夜来愣了一愣,这才想起来,双双姐姐就是王九娘带来的那个呆木头似的黄衫女孩子,王两两的亲妹子。 “哎哟,那你还挺厉害”,薛夜来拿手指轻轻戳杨纤月的额头,不小心戳得重了,白嫩的额角一下就红了一块,“我还没问你,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认个不认识的人当姐姐?” 杨纤月揉着额头瞪薛夜来:“才不是呢!我认识她啊,她姓王,叫王双双,今年十四岁了,跟鬓云姐姐一样,比银兔儿大八岁呢!是大姐姐!而且,而且,明明是薛姨前天带银兔儿认识她的,她妈妈哭的时候,薛姨也哭了呢!” “没用的东西倒是记得清楚”,薛夜来没好气地坐起来,捧着杨纤月的额头仔细看了一遍,帮她揉了揉吹了吹,又把她踢开的被子给她盖好,搂着她躺下来,“那你的双双姐姐还说了些什么?” 杨纤月困得揉了揉眼睛,抱着薛夜来的脖子眼睛都闭上了:“嗯,姐姐说她弹琵琶,姐姐说她喜欢我们家……嗯,姐姐说,说,想来我们,我们,待月……楼……姐姐说……想跟……薛姨……说……话……” 小姑娘睡着了,薛夜来轻轻拍着她,桌上的灯没有熄,昏暗的光影里,小宝贝儿绵长安稳的呼吸声让她想起多年前大雪地里,她冻得快要死了,躺在破庙里时,有一抹阳光斜斜照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 小银兔儿,你命好,薛夜来贴贴她的额头,眼角有点湿润,愿你命永远这样好。 她轻轻起身,把桌上只写了一个字的纸团成团丢了,收了笔墨,吹灭了摇曳的烛火。 第十九章【新修】 于谚大喇喇歪在待月楼二楼的包厢里,百无聊赖看着楼下几个穿着青绿衣裙的舞女跳采桑舞,待月楼的木樨荷花酒是专门从豫章进来的,说是按着金陵那边最时新的法子酿成的,于谚自觉是个粗人,这一壶都快见底了,他觉得也就还成,甘醇清香,就是太淡。 “别弹了“,于谚不耐烦地把筷子掷到桌上,“再去催一催你们薛娘子!” 抚琴的白萱是待月楼的老人了,知道他的脾气,福了福身就出门去,于谚斜躺到榻上,两手垫在脑后,闭着眼,只觉得两太阳穴紧胀得像戴了孙猴子的金箍。 洪州地富民丰,从浔阳到豫章这一带水域辽阔舟楫如云,然而纵横交锗的江河湖汊间,除了商船,亦有水匪出没。自十年前陇北叛乱,天子南巡,北方战乱频仍,难民一窝蜂往南边跑,这江上的水匪,也就一年比一年多起来。玉楼春到豫章去,坐的是商船,于谚怕路上不安全,不只跟江上的兄弟们打过了招呼,还派了两个人跟着。 然而玉楼春进了城就消失不见,她住的客栈是她往年常去的,住进去半天,她带着阿巧出门,就再也没回来了。 玉楼春去豫章那么多次,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两个兄弟自知对不起于谚,把城内城外翻了个底掉,连那边盐帮的兄弟都惊动了,硬是死活打听不到人。 她人不见了,薛夜来却能收到她的信,于谚想不明白,问薛夜来,被她不耐烦地一顿抢白:“我还能认错我姊姊的信么!别跟我大嚷小叫的,我自己的姊姊我比你上心,我知道她没事!她自有她自己的去处,快叫你那些江湖朋友别没有苍蝇似的乱撞了,知道你们是好心,就怕你们给我姊姊添乱呢!” 自己尽心尽力,怎么到她嘴里就是给玉姊姊添乱了呢,于谚气得嘴发苦,这几日等得心焦,只待自己去豫章找人,他哥哥于太守偏又拦着他不许去: “阿谚,不用你去,你去了也没用,你放心,她既能寄信来,就是没什么大事,论行走江湖,她未必不比你强,你少瞎操心了。” 哥哥说得云淡风轻,于谚只恨不能打他一顿:“大哥,如果是嫂嫂,是姐姐遇到这样的事,你也这么轻飘飘一句话么?” 于太守脱口而出:“她们怎么可能遇到这样的事?” 于谚一阵语塞之后,只剩下灼心的无名怒火,不知道该往哪里烧。 全洪州都知道,待月楼能有今日这般风光,固然有玉楼春的好手段,也是因为于太守抬举,每回宴饮总是到待月楼来,衙署待客也是点待月楼的人前去相陪。于太守为官清正廉洁,又不失风流倜傥,不愧是江南名门之后。 于谚每次听到这些话,却只想仰天大笑,他们晓得什么,他们晓得什么,出自江南名门的于太守敢不敢告诉别人,为什么偏偏抬举待月楼,真只是因为她玉楼春经营有方? 于家人但凡有点良心,都该没面目见玉楼春才对,于谚想不明白,哥哥怎么能坦然说出“她们怎么可能遇到这样的事”这样的话。玉楼春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多少年,于家人就该愧疚多少年,可大哥坦然地让自己“不用管闲事”。 这就是读圣贤书的人,这就是为官做宰的人。 “这是怎么了,巴巴地催了我三四回”,于谚闻到朦朦胧胧玉簪花的味道,一只柔软的手搭到他肩上,“怎么了?专门找我来,又不睁眼看我?我前面一箩筐的事儿呢!” 于谚握住了那只手,薛夜来的手比其他所有青楼女子的手都要糙一些,他摩着薛夜来指尖薄薄的茧子,半晌才睁开眼,薛夜来疑惑地问他:“你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阿夜,你从前是怎么过的”,于谚把薛夜来的手掌张开,跟他自己的手指扣在一处,“你很少跟我说起,来待月楼前,你是怎么过的。” 薛夜来抿了抿嘴角,扯出一丝笑:“我怎么没告诉过你,二十五年前,我爹是淳侯手底下的百夫长,淳侯出事被斩,部分兵士哗变,朝廷平乱以后,叛乱兵士的家眷打入贱籍。彼时我不满三月,到五六岁上,娘死了,后来……也不过就那么过。” 于谚默然不语,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他想问的是,你可有遇到过什么伤心的事,遇到过什么为难的事?有没有人欺负过你?你哭过吗?哭的时候,有没有人替你擦眼泪?风尘里讨生活这样难,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可时过境迁,无论怎么过来的,终究也是过来了,又何必再问? 他跟薛夜来并肩坐着,想去揽她的肩,又怕唐突了她,就只是握紧了她的手:“我想离开于家,我不想在浔阳待着了,阿夜,我想走,等玉姊姊回来,辞了她就走。” 不等薛夜来张口,于谚又急吼吼加一句:“阿夜,你想不想跟我走?” 于谚盯着薛夜来的脸,看着她浅浅地笑起来,不等她张口,他就伸手掩住她的嘴:“你不要说。” “我偏要说”,薛夜来干脆利落格开于谚的手,斜抬眼睑露齿一笑,笑声里有难掩的凄凉,“我想跟你走,可我想有什么用?” 于谚刚想张口,薛夜来就凑过来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我们走去哪里?我这籍一日不脱,便是给良人做妾都不配,何况我是叛军之后,罪孽深重,根本就不可能脱籍。再说了,我要脱籍须得官府许可,太守大人一向对你寄予厚望,又重门风,点我们这些人去侍宴是他好风雅,让我们这样的人进你家门是我做千秋大梦,我要跟了你,他拿你没办法,拿我还没办法吗?” “若不脱籍,你是要带我私奔?” “自来良贱不通婚,庶民娶未脱籍女乐为妻,还要杖责一百呢,你一个官宦子弟,又有功名在身,你私娶了我,一朝叫人告发——你别说没人告发你,你这个人行事张狂,交友无数,树敌也无数——经人告发,你身上的功名还能保得住?” “你说,你叫我怎么跟你走?” 她一通话下来,于谚老早就想驳她,偏叫她截了无数次话头,趁她停下来,赶忙挑要紧的说:“功名我不要了,横竖我破了相不能做官,我也不稀罕,不会再去科考了。我们悄悄走,到蜀中去,我前年去过,结识不少江湖好友,有他们接应,到了那里改名换姓……” “没有路引,我们拿头去蜀中吗?!”薛夜来被他一驳笑意全无,声音也没有刚才温柔,眉头已经皱起来了。 “路引你不用担心,我有法子可以……”于谚还想跟她解释怎么伪造路引,薛夜来还是焦躁地打断他的话:“就这么假一辈子吗!” “这般造假,你我难道从此缩着头过,窝窝囊囊一辈子?你是甘心的人吗?我抛头露面这么多年,你知道多少人认得我?但凡你要做点什么事业,哪天就是一个以贱充良的罪名……你须知纸包不住火的道理。” 于谚看着薛夜来,她怎么就不明白呢,她是真不明白还是故作托词呢,“阿夜,你知道我的,我不在乎功名,也不想做什么事业,我只想离开浔阳,离开于家,带你一起,浪迹江湖。” 那一瞬间,于谚好像看到薛夜来的眼中划过一道光,但下一瞬,她阖了眼又轻轻笑起来:“难不成…就胡乱混一辈子江湖?你如今在江湖里混得开,处处有人给你面子,跟你兜里的银子全无干系么?” “你离开了于家,靠什么过活?我倒是有些积蓄,也不是吃不得苦,可若有了孩儿呢?也让他在市井乡野,胡乱混一辈子不成?” 于谚料不到她会说这个,一时竟觉得耳朵发热:“我可以做个匠人,我跟人学过打铁来着,也可以做点生意,或者去当个教武的师傅,都是正经营生,你也不是无能的人,你我就算积蓄用尽,也不会没得饭吃的……孩儿……孩儿,我没想过孩儿……” 他虽然混账,整日喝酒玩乐,待月楼的歌儿舞女叫他点了个遍,却实实在在只是调笑两句,又一向爱重薛夜来为人,在她跟前连荤话都不敢说,现在一提“孩儿”这两个字,竟是结结巴巴不敢看她: “孩儿的事可以慢慢来的……到时候再瞧着办,或许到时候就有转机,人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算无遗策呢?” 薛夜来沉默不语,半晌只是拿指尖划着于谚的指甲:“好好一个世家子,偏想着去做贩夫走卒……今天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话?往日你都是说走就走,说回就回,神出鬼没的,风一样的谁也拉不住,怎么这回,倒思量起这么多事来。” 于谚忍不住从鼻孔里哼地一声冷笑:“阿夜,你别糊弄我。” “你少抢我的话,也别告诉我你刚刚不是转移话头,我思量怎么娶你的事思量得还少么?你别一副才知道的样子。” 他顿了一顿,还是忍不住把那句话说出口:“你想跟我走,但你走不了,你刚刚说的都是实情,但你真正不想跟我走的缘故不是那些,对不对?” “你刚刚说的这些固然是你担忧的,但你一定有别的,没跟我说的缘故。” 薛夜来甩开于谚的手站起来,她的脸已经沉下来了。 于谚决定今天彻彻底底不怕死豁出去了:“阿夜,你不信我,我们这样的情分,你不信我。你个胆小鬼,你还不敢跟我直言你不信我。” 薛夜来在他的大笑里只留下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于谚看着她匆匆掩上的房门,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不信自己。 没有关系,空口无凭,她本就该不信自己。 可她推三阻四,有话不直说,实在可恶得很! 非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玉姊姊下午就到浔阳的消息,就不告诉她了!哼! 第二十章【新修】 薛姨心情不好,杨纤月一眼就瞧出来了。吃午饭的时候,薛姨都没发现自己偷偷多吃了一个麻团。 “你乖乖在屋里打算盘,我今天没工夫带你”,薛姨看起来好像被抽掉了骨头,有气无力的,“不许出这间屋子,晚上回来我要考你的。” 薛姨就走了,留下杨纤月抱着算盘坐在榻上,抓着薛姨给她留的纸仔细看。 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多字,杨纤月只零零星星认出来“菜”“肉”“斤这些简单的字,连在一起根本看不明白,只记得薛姨问她今天后厨采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钱,可是银兔儿怎么会知道呢,又不是银兔儿去买的。 薛姨说,后厨买了好多东西的,有一筐还是两筐江边的鱼,银兔儿想吃鱼羹,还有好多鸡,鸡腿银兔儿也喜欢的……但是,到底是买了多少呀…… 本来想吃饭的时候再问薛姨一次的,可是薛姨不高兴,杨纤月不敢。 “鱼,肉,鸡腿,大螃蟹,都要花银子,是多少银子呢?是多少呢?” 杨纤月趴在桌子上念念有词,用力地拨弄算珠,噼里啪啦很有气势,就是什么也没算出来。 拨着拨着,她又趴到桌子上拿了笔沾墨,想要把她记得的东西写在纸上,她认认真真地划呀划,划出了好多个墨团团……纸不够用了,她又写到手上去…… 她一手拿着纸笔,一手抱着算盘,躺到榻上,拨着算珠,拨着拨着,好像回到从前的家里。 奶娘抱着她,往太太那里去,奶娘走得飞快,像是要跑起来……她不想去太太那里,但她没有说,因为姨母和薛姨都不在。 “银兔儿,在太太跟前少说话啊,昨天教你怎么行礼你记得吗?可别又行歪了……也不许跟二姑娘顶嘴……” 二姐姐,杨纤月害怕,为什么银兔儿又回到家里来了,是阿爹办事回来了,把她接回家了吗?她再也见不着姨母了吗? 哥哥姐姐们都到了,杨纤月到得最晚,奶娘把她放下来,她行了礼,灰溜溜缩在二姐姐身边,被她很重地推了一下:“坐过去些,天天这么晚!” 太太还没说话,阿爹就进来了,行色匆匆,看起来像要打人一样,脸色很难看,她想告诉阿爹,自己把关关雎鸠背下来了,可是阿爹刚刚都没看她,径直跟太太到里屋去了,留下他们几个小孩子百无聊赖地坐着。阿爹几时回来的,他去做很重要的事,做完了吗…… “蠢丫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要回豫章老家去了”,二姐姐知道很多杨纤月不知道的事,“老家屋子小,回去以后我告诉娘,让你住到柴房里!” 杨纤月不想住柴房,但她很老实地没应声,她怕被二姐姐拧耳朵。但她心里分明想说:“我才不怕你呢!我有姨母,姨母的房子多着呢!姨母有大房子,我们待月楼三层楼高呢!” 太太跟阿爹在里屋说话,杨纤月听不见,但他们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杨纤月听见太太的声音:“……就你们兄弟清高,不上蔡相的门……” “……太平日子好好过这不行么,就你们心怀天下,非要提出兵北伐的事,你一介文官,北伐有你什么事,天子跟蔡相没有北伐的念头,金陵城谁人不知,你知道还去撞南墙……” “……皇孙的死活与你们什么相干,天子自家的骨血他自己都不放在心上,轮得着你去陛下跟前触霉头……” 他们吵什么,杨纤月没听懂,只听见阿爹大声打断太太:“孩子们还在这里!你小声些!” 杨纤月跟哥哥姐姐们被赶出来了,她听到太太砸碎东西的声音,二姐姐跟三哥哥同时狠狠推了杨纤月两边肩膀,把她推倒在青石台阶上,大姐姐斜着眼儿笑,二哥哥只是皱眉冷眼看着,轻轻咳了一声。 “姨母……” 天旋地转,杨纤月趴在石板上好久才站起来,眼泪流下来,她拿手捂着眼睛,哥哥姐姐,还有院子里其他人都不见了,好空,好大,只有高高的墙。她想往外跑,脚底下忽然生出来一条很大的河,哗啦啦冲走了太太院子里所有的桌凳花木,阿爹的声音从身后紧闭的房门里传过来,“银兔儿要乖,要听你姨母的话,阿爹再也不会回来了……“ 杨纤月要去推那扇门,那扇门却一直往后退,她碰不到,又听见太太尖锐的骂声:“我们王家世代清流,家里没有娼妇落脚的地方!” 她把手缩回来,不知道该往哪边跑,“姨母,姨母你去哪里了……” “小呆兔子,这是怎么了”,杨纤月恍恍惚惚睁开眼,发现自己窝在一个宽厚的怀抱里,一双大手拍着她的背,“阿夜怎能把你一个人锁在屋子里,不哭不哭,这是怎么了,梦见什么了?” 杨纤月迷迷糊糊的,伸手抱住男人的脖子嘤嘤嘤地小声抽泣:“阿爹,阿爹,你不要不回来了……” 她抱着“阿爹”的脖子哭,“阿爹”很温柔地拍着她“哦哦哦”,开了窗户指着外面给她瞧,“呆兔子,不哭了,你看外面好不好玩?带你去买糖葫芦好不好?买完糖葫芦,你姨母就回来啦……” 杨纤月哭了一会,看了一下外面,再转过头,看到一张硬朗俊秀的脸,他好高,手很大,这不是阿爹,她扁着嘴:“你不是我阿爹。” “那我是谁?” “你是,你是于……你是于三叔叔。”她认出他脸上那道刀疤了。 于谚咧开嘴笑了,很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耳垂,杨纤月觉得跟于三叔叔一起也很不错,他带自己到房梁上玩过呢。 “呆兔子,你这是怎么回事,嗯?手上全是墨,脸也沾上了”,于谚把杨纤月放到榻上,手撑着窗台大声嘲笑她,“这是哪里来脏脏小花猫,你怎么一个人在屋子里玩墨水呢。” 杨纤月急得不得了,竖起黑乎乎的爪子在嘴边:“嘘——叔叔,你小点声,薛姨听见了要踢你的,薛姨不许我跟你玩。” 上次害得鬓云被关的事她还心有余悸呢,杨纤月很喜欢于三叔叔,不想害得他也被关起来。 于谚咳了两声不笑了,杨纤月这才放下心,噌噌噌跑过去抱他的腿,“银兔儿没有玩墨水,银兔儿写了字,于叔叔帮我看看”,她举着黑乎乎的小手手在于谚跟前晃,“你看一看,这里写的是什么?” 于谚又一次仰头大笑吭吭咔咔咳得厉害, 杨纤月急得跺脚丫子,“不要笑啦,不许笑啦,薛姨要回来啦!” “咳咳咳……呆兔子别怕,你薛姨在后堂给参加百花会的姑娘训话呢”,于谚喘了两口气才止住笑,把杨纤月捞到腿上坐好,“呆兔子,怎么一个多月一点肉都不长?是不是坏阿夜欺负你啦?跟叔叔说,叔叔去收拾她!” 杨纤月鼓起小嘴巴,半天才瓮声瓮气地说:“薛姨才不坏呢!你不可以乱说”,她板起小脸一本正经地警告他,“你再说薛姨坏我不跟你玩了!” “呀呀呀那真可怕啊”,于谚一只手指把眼皮往下一拉,伸长了舌头做鬼脸,杨纤月给他逗得哈哈大笑,笑得太大声了又赶紧捂住小嘴巴,“呆兔子,你这写的什么呀?” “账篇子“,杨纤月说起这个很骄傲,张开黑乎乎的手手直往于谚眼前怼,“银兔儿在学算账,算我们待月楼,今天花了多少钱买好吃的。“ “然后呢?”于三叔叔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杨纤月觉得自己要像姨母一样温柔,不能像薛姨一样暴躁,拿着薛姨给她的纸耐心地给他解释:“薛姨要我算出来,我们买了多少菜,多少肉,多少大螃蟹,一共花了多少钱。” “然后你算不出来,就开始玩墨汁?”于谚又要笑了,他拿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杨纤月的鼻子,伸着泛黑的指腹给杨纤月看,“呆兔子,你瞧瞧你的脸上都是些什么。” 杨纤月急得拿脚尖轻轻踢他:“我没有玩,我要把薛姨说的记下来,薛姨写在纸上的我看不明白,我写了好多好多的,就是记不得了,薛姨让把题做出来才可以吃糖的!!” 她说到这委屈坏了,冲于谚张开五个黑乎乎的手指头:“我五天没吃糖了。” 于谚又开始笑了,拿过薛夜来给杨纤月的纸,端详了半天,杨纤月乖乖不出声,睁大眼儿满心期待,希望他看懂了把答案告诉自己,不料他只是把纸掷到地上:“呆兔子,你在这上面涂涂画画的,神仙来了也看不出原先写了什么——算了,别管了,叔叔带你玩去,好不好?” 他低头拿着宽大的袖子给杨纤月擦手手,雪青色的袍子留下一团团墨渍也不以为意,杨纤月觉得他好温柔哦,脾气真好,比哥哥姐姐和太太好得多了。 “天天闷在家里做这破玩意儿累得很了吧?你才这么大点,哪里学得会这些,饭要一口一口吃的嘛。乖,别算了,叫我一声薛姨父,带你出去吃糖葫芦,捏泥人,看杂耍,好不好?” 出去玩啊……看杂耍,银兔儿还没看过杂耍呢,那天阿爹抱着她不给她去看……杨纤月左右摆着脑袋很为难:“可薛姨说了不许我出去,也不许我跟你一起玩——” 于谚剑眉一挑,“没关系,你姨母马上回来了,你薛姨不敢欺负你啦,我带你出去好好玩,玩完回家你就见到你姨母啦。” 杨纤月大眼睛里写满了对大人世界的疑惑不解,“真的吗?出去玩,回家就能见到姨母了吗吗?“ 于谚捏捏她的小耳朵:“真的,我跟你保证,咱们上街逛去,给你姨母买个糖葫芦好不好?不用怕你薛姨的。” 盟友背叛往往只在一瞬间,杨纤月全然忘了薛夜来的吩咐,主动跟于谚拉手手:“薛姨父,那就出去玩一会会,给我姨母买完糖葫芦就回家哦。” 第二十一章【新修】 浔阳江畔酒楼茶肆不少,待月楼是其中最高最大的一座,于谚抱着杨纤月从窗口掠出,几下腾挪落到待月楼后门的死巷,半个人都没惊动。 出了巷子往南走,一路上酒店茶楼鳞次栉比,各色车轿骡马忙碌不停,杨纤月恨不得长上十双眼睛似的伸长了脖子到处看,还不忘给于谚分享她的小知识: “那是算卦的摊子,于叔叔知道吗?上回阿爹带我去算过卦。” “猴儿似的,等会儿摔下去不要哭我告诉你”,于谚一边笑一边把她按回自己肩膀上,“算命的说什么了?有没有说,我们呆兔子长大了会嫁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 杨纤月皱起眉头对着手指认真想了一下,“没有,那个先生丢了好几次铜钱,是一个大雷卦,然后说……嗯……前面好多好多不记得了,就记得他最后说过刚易折,阿爹说先生算得准,让银兔儿长大了要多听别人的话,不可以什么都自己拿主意。” “雷天大壮卦?利贞?”于谚给杨纤月买了个糖葫芦,“这些先生说的全是废话,命是天意,哪里是人能算的,能算出来的也不会在这里跟卖糖葫芦的一起摆摊儿了。” 于谚在浔阳干过的荒唐事多了,打架斗殴吃喝嫖赌占遍,野蛮如大庭广众之下拆了赌坊的招牌,换上他亲自写的“出千老手蠢蛋速来”八个字;离谱如抱着酒壶一路喝一路哈哈疯笑,还抡圆手臂把鞋子冠帽外衣往湖里抛;霸道如听人说书嫌本子不好现场强行改词,硬逼着旁人须得听完他改的再走;荒唐如光着脚亲自撑船到江上打鱼,打上来的鱼比旁人的都要大…… 有这些光辉历史,他身上雪青色的袍子沾了墨渍实在是很合理的事,间或有人好奇瞧上一眼,那也是瞧的他怀里的小姑娘。倒是五七个市井混混泼皮无赖见了他跟狗见了主人似的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献殷勤: “三爷今日上哪快活?” “哎哟,三爷今日真真精神,好看!小的替您抱姑娘?” “呸,你个猴儿边上去!你刚刚屙屎洗过手了吗你也想抱小娘子?三爷,给小的抱,小的长日在家帮我嫂子抱侄子,最是精细。” “得了吧,你个贼贱虫,还帮你嫂子抱侄子,都帮到床上去了打量骗谁呢!” 他们七嘴八舌的一声比一声高,杨纤月把头埋进于谚的肩窝里,又在他肩膀上蹭了一小块墨渍。 “都给爷闭嘴”,一个两个满嘴胡吣,阿夜要是知道呆兔子听了这些话非把自己丢进浔阳江里,“离爷远点,别吓着爷的干女儿。爷今日没工夫与你们——” 有个不知死活的在对面瞪着自己看,像癞皮狗盯上五花肉,嘴都张大了,两眼发青,趁人不备就要伤人。 于谚摁住杨纤月的脑袋,拿大袖子把她遮了个严实,“姓朱的,你这么瞪着爷,是想叫爷帮你把眼珠子挖出来送给你老娘当寿礼么?” 这姓朱的恶心玩意儿前阵在待月楼打伤了鬓云,他当时叫人上门砸了他家绣罗裳一处门面,那会没挖了他的眼珠子真是失策。 “三、三爷”,姓朱的青了脸垮了肩,动又不敢动,说话的样子有些咬牙切齿,“您老人家说笑了,说笑了。” 于谚冷哼一声,懒得跟这种人费口舌,只瞧了身边的混混小头头一眼,抱了杨纤月就走,那混混头儿癞三一贯机灵,马上让其他人散了,在于谚身边小声说道: “爷,姓朱的最近新买了个说书的娘子,没怎么到这片来,您放心,不冲着您,就冲着玉大娘子的恩义,姓朱的能在待月楼放个屁,我癞三也不是个人,上回实在是我没在,不然……” 癞三爹妈死了出不起丧葬费,都是玉楼春掏的银子,于谚有时候也不由得心里感叹,论黑白两道江湖义气,玉楼春一个女子能顶千百个汉子。 这姓朱的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去年刚死了爹,终于没人管他,大注家财落到他手里,于是彻底失了智,生动形象演绎了什么叫败家如山崩地裂。不过么,于谚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不也一样,亲爹在的时候好好读书,亲爹一死胡作非为恶名在外,谁比谁强呢? “玉大娘子已经下了船了”,癞三临走前对于谚说,“三爷放心。” “那里有花花——”,杨纤月没听到癞三的话,她的注意力早就被街上的新奇玩意吸引住了,扒在于谚肩头上指给他看,“那个姐姐卖花花”,说完想起什么似的,撅起嘴巴:“阿爹不给银兔儿买花花。” 于谚闻言脸色很精彩:“呆兔子,嘴甜也要有个度,刚刚还不肯叫姨父,带你出来这一会儿就叫我阿爹是不是不太好?” 杨纤月着急了:“我没有叫你!我自己有阿爹!我阿爹要接我回家的!” 那他连花都不给你买!于谚“嘁”一声,随手掏几枚铜板往卖花的女孩子怀里一扔,没等人家开口,猿臂一伸就把装满鲜花的柳编小花篮拎起来塞到杨纤月手里: “呆兔子,喏,全给你,你瞧瞧,是姨父对你好,还是阿爹对你好?小姑娘要聪明一点,看人呐,不要看他跟你说了什么,要看他为你做了什么!” 噫,呆兔子抱着花篮高兴得耳朵都红了,瞧这小可怜没见过世面的劲儿,还想着她爹会带她回家?呸,把小女儿放在待月楼这种地方自己说走就走的能是什么好玩意儿? 杨纤月是个懂事的乖宝宝,有了这一篮子花已经很满意了,只顾傻里傻气地安排它们的去处:“银兔儿一朵,念姨一朵,江三姨一朵,双双姐姐一朵,鬓云姐姐两朵,剩下的给薛姨和姨母!” 她摸摸这朵看看那朵,路过捏泥人的摊子也就探头看一眼,什么也没说。 “呆兔子,要不你叫我一声阿爹算了,叫了阿爹给你买泥人”,呆兔子一脸满足的样子太可爱,于谚突发奇想,横竖自己跟阿夜总要生个三儿两女的,只恐到时带他们来逛街市没经验,不若先拿呆兔子练个手算了,正好她没爹没娘怪可怜的,“来来来,乖兔子,你叫,阿——爹——” 可惜呆兔子跟善解人意半点不沾边:“谢谢薛姨父啦,薛姨说,小姑娘要自重,不能随便认干爹。” 阿夜这是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于谚一脸沉痛,等一下见了玉姊姊一定要跟她告状,让她好好收拾阿夜给自己报仇! 捏泥人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牙都掉了好几个,对谁都笑眯眯的,唯独对于谚很不客气:“哟,三爷,您这是打哪儿来?这么好的天,您不读会书?” 于谚大剌剌坐在摊前跷起二郎腿:“读什么书,爷不识字。” “十五岁就中秀才的人,您跟我说您不识字”,老张头把面往摊上一戳:“三爷,您呐听我老头子一句劝,这几年您玩也玩得够了,我记得您是去年行的冠礼?这么大岁数了也该懂点事,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才是正道。” 于谚一向油嘴滑舌,在这满头花白的老爷子跟前却说不出话来,老人家手脚麻利,已经开始捏杨纤月的衣裳了,手上摸摸索索也不妨碍他唠叨: “说句托大的话,您也是我瞧着长大的,我记着,从前你三四岁,你家老大人在庐陵做官,每年回去祭祖路过浔阳,他总抱你来我这里玩。” “你每次都要喊我捏一个拿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的关二爷。” 于谚低头不语,捏了颗小石子在手里,伸出两个拳头让杨纤月猜石子在哪只手,小姑娘一会猜这只一会猜那只,于谚也不恼,笑吟吟地任她耍赖。 老张头说的那些事太久远,他不是不记得,就是觉得没意思,他还记得每次他拿着关二爷的泥人,坐在阿爹的手臂上,阿爹说:“等我们谚哥儿大了,也要学关二爷,做个忠义两全的伟丈夫。” 他说什么,他说:“还要学阿爹,做个大公无私的好官!” 阿爹就哈哈笑。 好官,好官……于谚勾起嘴角嘲讽地笑,哪里有什么大公无私的好官,只有背信弃义的小人,背信弃义之人,怎么可能养出忠义两全的儿子呢? “……老大人最宠着您,他在天有灵,看您这样游手好闲,得多难受哦”,老张头用一把薄薄的竹刀切着头发丝,“浪子回头金不换,三爷,您听我一句劝,还是回去好好读书吧。” 于谚只是笑:“老张头,爷不读书,爷明儿也摆个泥人摊,跟你似的,靠这门手艺养家糊口可好?” 老张头瞪了他一眼:“三爷,您家祖业养您八辈子还绰绰有余呢……您要想玩两天呢,小老儿没什么说的,您要说真的呢,三爷,您没过过苦日子,您真当我摆这个摊子过得容易呐,旁的不说,这两年糯米粉一日贵似一日,今年的税还加了一项……” “我们是命贱,没那个命读书识字,您运道好,投了这么好的胎,人又聪明,第一次考就中了秀才,谁听了不说于家果然是诗礼传家,阖族子弟就没有一个不出色的?这些年您这么糟践自个儿,不说太守大人难受,我瞧着心里也可惜得很呐!” 老人家是好心,于谚也不跟他犟,他说一句于谚点一下头,老张头唠唠叨叨的,手上功夫一点没落下,杨纤月糖葫芦还没啃完,一大一小两个泥人儿就捏好了: 大的那个是于谚,雪青色的袍子,袖口肩头还有墨渍。小的那个窝在大泥人怀里,是吃糖葫芦吃得嘴边全是糖汁的杨纤月,老张头甚至连她脸上手上没擦干净的墨汁都没漏下,看起来不像个小姑娘,像只花脸猫。 “呆兔子,像不像你”,于谚举着泥人逗杨纤月玩了一会才把它放进小姑娘手里,小姑娘高兴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八颗小白牙,老张头看她喜欢也很高兴,一老一小一本正经地互相道谢: “谢谢爷爷捏了这么像我的小人儿。” “谢谢小娘子乖乖坐在这,小老儿才能捏得像。” 于谚正想跟老张头说话,身后就传来一个烦死人的声音:“小叔叔,你怎的在这里,阿爹说他被你气死了,你还不快回家去么?” 第二十二章【新修】 来的是两个比杨纤月大一点的小哥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 杨纤月仔细打量他们,一个哥哥穿着一身青色纱衫,眼睛和眉毛都会笑的样子,冲自己挑了一下眉,真好玩,他跟于三叔叔一样,可以一条眉毛动一条眉毛不动。 青衫小哥哥见了于谚规规矩矩地行礼,看着于谚的袖子和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叔叔,我阿爹今天头疼,您这个样子回去我阿爹可能头更疼了。” 另一个小哥哥穿着宝蓝色的锦衣,瞧了于谚一眼就皱眉阖目,他看起来很不好说话的样子,虎着脸的样子有点凶,杨纤月有些怕他。 于谚顺手弹了他们一人一下脑门:“两位公子,今天不念书么?带这么几个人就出来瞎晃悠,哎呀,要是被拍花子拍去当小乞丐就好看咯!” 青衫男孩笑起来眼里星光璀璨:“阿娘许我们出来玩的,阿爹正在生你的气,没空管我们,我们又没乱跑,李叔跟着呢。小叔叔,你昨天就回城了也不回家,今天可有三拨人上门说你的坏话了!” 于谚嘁一声,“说坏话又不会少块肉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爹又打不过我,呐”,杨纤月正瞧着好玩,冷不防被于谚拎着递到两个小哥哥跟前,“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呃,这是你们小婶婶的娘家外甥女儿!” 杨纤月还是怕生,揪着于谚的袖子挡住脸,自以为很小声地问:“姨父,这是谁家的小哥哥?”她露出小眼睛偷偷看两个男孩一眼又缩回去,红着小耳朵又小小声说:“这两个小哥哥,有一点点好看诶。” 其实不止一点点好看,杨纤月觉着,他们比家里二哥哥三哥哥,还有舅舅家的表哥都要好看,而且面善,看起来不像会把自己推在地上的样子。 青衫小男孩听到“小婶婶“几个字眉眼又是一阵乱动,他真厉害,杨纤月想,两只眼睛两条眉毛各动各的。小哥哥蹲下来,拿开于谚那墨迹斑斑的大袖子: “小囡囡,我们认识一下好不好啊?我就是你,嗯,抱着你这个叔叔家的小哥哥,姓于,单名一个朝字,你叫什么名字?你这脸上都是些什么?你是谁家的小姑娘?家住哪里?你姨母……今年青春几何了?” 他这么一迭声问下来,杨纤月看看于谚又看看他,把“哥哥你慢点问我跟不上“咽了下去,挠挠后脑勺挑了她认为的重点回答道:“我是待月楼的银兔儿。” 于朝听到“待月楼”飞快地挑了一下眉,瞥了于谚一眼继续哄杨纤月:“你的脸上都是些什么啊?”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杨纤月的额发,问的声音很温柔,杨纤月更喜欢他了,回话也不躲躲闪闪了:“我脸上?我脸上怎么了呢?” 一旁那锦衣男孩儿不声不响叫人去要了一碗清水,于朝拿着杨纤月的小手帕一点一点替她擦脸: “乖乖闭眼睛……不可以突然睁开哦,水会进到银兔儿眼睛里去的……再有一下就好了,哇,银兔儿好漂亮啊!” 他这边很耐心,锦衣男孩靠在一旁不耐烦地拿一只脚在地上画圈圈:“还有一点,鼻子那里,还有手也给她好好擦一下。” 杨纤月偷偷凑到于朝耳朵边小小声地说:“那个哥哥好凶。” 那锦衣男孩哼了一声,转头不说话,于朝像是习惯了,冲着他又是一番挤眉弄眼地打趣:“表哥你听听,连刚认识的小妹妹都说你凶“,他转过头来仔细擦杨纤月的手指头,“呐,银兔儿,这是我表哥,姓叶名礼,他就是天生面相不好,长得凶,其实人很好的,银兔儿不要怕他好不好?” 好可怜哦,天生长得凶,杨纤月看向叶礼的神情就带上几分抱歉:“哥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一点也不凶。” 杨纤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叶礼哥哥看起来好像更凶了,而于三叔叔笑得前仰后合,捏着她的耳朵连连夸她:“我们呆兔子真乖!我们呆兔子是有礼貌的好孩子!” 擦完脸杨纤月就跟于朝成为好朋友了,也不要于谚抱,自然而然就牵着于朝的手接着逛。叶礼本来不肯跟于朝并排走,但是被于朝强行揽住了肩膀。于谚把跟着于朝兄弟两个的下人都遣回去,一个人背着手走在他们边上,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兀自吹起了口哨,只要他们三个小孩子看上什么东西,他就立刻付钱。 杨纤月跟于朝说着悄悄话,越说越喜欢他,好想把他带回家给姨母和薛姨看,就极力邀请他去家里玩:“我家里可好玩啦!念姨唱歌好好听的!临仙姐姐跳舞也好漂亮!还有好多好多人喜欢听我江三姨的琵琶哦,你去我家,银兔儿带你看,好不好呀?” 于朝轻轻叹了一口气,没说好不好,转头对叶礼说:“表哥,她好乖,好可怜……你还有多少银子?我们凑一凑把她买回家吧。” 叶礼很爱皱眉头:“你不能看见什么可爱就都买回家,这又不是小猫小狗小兔子……” 于朝又摸摸杨纤月的小脑袋:“小银兔儿跟谁一起住在待月楼呀?你阿爹阿娘在哪里?” “阿娘在天上,阿爹出门去了。银兔儿跟姨母住,等阿爹接我回家”,杨纤月惦记着想把小哥哥带回去给姨母看的事,“哥哥,你真的不去我家看看吗?我们待月楼真的好漂亮哒!” 叶礼眉皱得更紧了:“还这样小的年纪。” 于朝眼圈都红了,拉着杨纤月唉声叹气:“你这么乖,你阿爹好狠的心,把你送到这种地方去。” 杨纤月听到这个就不高兴了,她小小地瞪了于朝一眼:“我阿爹不狠心,我阿爹只是有点凶,我阿爹不狠心的。” “我们待月楼很好的,是很好很好的地方,大家都很好很好的。” 她拉着于朝的手,急切想给他讲,阿爹其实对自己很好,还教自己背关关雎鸠,待月楼也是很好的,比自己家和舅舅家都要好得多,但是她不是一个很会争论的小孩子,一着急起来就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剩下翻来覆去一句话:“哥哥不是这样的。” “好好好好,银兔儿觉得待月楼好就好”,于朝摸摸杨纤月的头,自顾自地转身找他表哥商量:“她还这么小,应该不会要很多银子,听我阿娘说,待月楼的玉大娘子有侠义心肠。银兔儿到咱们家总比在待月楼学卖唱好,她应该不会刁难我们的。” “再不值钱,也不会只要十两银子吧。” “咱们跟小叔叔借啊,我看小叔叔很喜欢她。把她买回家里去,我教她识字,她这么乖,一定会好好学。唔,我以后月钱都不花了,攒起来给她当嫁妆。等她长大了,给她找个好夫婿,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小囡囡都要这么养的!” “你兜里就三个铜板,我只有十两银子,先凑到银子再说吧。” “一定得凑到!她还是个小囡囡呢!见死不救非君子,不能把她送回狼窝里!” 他们看起来是不打算听自己讲话了,杨纤月想,一时就委屈起来,想要大声打断他们又觉得不应该,这是在外面,而且这两个小哥哥已经很好了,比从前家里的哥哥好很多了,都愿意牵自己的手手。 唔,可惜他不肯听自己的解释,错过了我们待月楼这么好的地方,好听的歌好看的舞,他们都看不到啦。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却不想再跟于朝手牵手了,伸手去拉于谚的袖子:“于叔叔,我姨母回来了吗?我想回家了。” 第二十三章【新修】 玉楼春的小院跟待月楼就隔了两条巷子,背对着进城的主道,离江边更近一些,周边稀稀疏疏十来户人家,都是附近的商户,行船客商和江上的鱼牙子,清净归清净,就是有些寒酸。 这院子是玉楼春的私宅,浔阳城没几个人知道她住这。于谚曾经想问玉楼春,她当年是红透东都半边天的名妓,如今脱籍了经商,又是日进斗金的待月楼主人,何不置办大院子,呼奴唤婢风风光光,把多年的心酸补回来?后来得知玉楼春的些许旧事,便为这少年时的一点困惑,生出无限的歉意来。 “小叔叔,你送妹妹回家的话”,叶礼一句话说得有些支支吾吾,“我们就不过去了,我们自己先回府吧。” “不许”,于谚一边举着泥人逗杨纤月玩,一边凉凉地瞥了两个男孩子一眼,“跟你们的人都回了,你们两个自己回去,走不了两步就叫拍花子拍走了。” 阿朝那个笨蛋高兴坏了,活蹦乱跳地蹿起来拍于谚的肩膀,把心里话全盘托出:“太好啦!小叔叔,那您能介绍我给玉大娘子认识吗?我想问银兔儿要多少——哎哟!表哥!” 叶礼一把扯得阿朝打了个趔趄,于谚知道他一向稳重,心思又沉,比阿朝多了一百个心眼。 “可是,可是小叔叔,我们不能去……” “能去的”,于谚很少这么板着脸跟小孩子说话,不光两个男孩子,连杨纤月都吓一跳,乖乖地也不撒娇要泥人了,“你们很该去拜谒玉大娘子,不去要后悔的。” 阿朝还挤眉弄眼地想说什么,于谚也没心思听了,只是严肃地嘱咐他:“见了玉大娘子要守礼,不许胡说八道的。” 玉楼春的小院种了一棵饭盘口粗的栀子花,一树浓绿间,大片大片素练般的栀子花开得热热闹闹,满院子浓郁蓬勃的芬芳。 杨纤月进了巷口就拍手手摇头晃脑地唱歌,“姨母——回家啦——,姨母——回家啦——”,于谚刚抱着她进了院子,靠在他怀里的小姑娘就挣扎着自己跑了,边跑边喊:“姨母——姨母——你回来了吗?银兔儿在这里——” 哼!跑得毫不留恋!小孩子都坏得很!没良心的呆兔子! 玉楼春云鬓松松挽就,一身家常旧衣裙,比前些日子清减了许多,眼底下隐隐有两团青色的阴影,趿着鞋子从堂屋跑出来,差点叫门槛绊一跤,张臂接住杨纤月开始从头到脚地翻看: “宝宝瘦了是不是?姨母不在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张嘴嘴姨母看看牙,唔,真乖,长出来啦——小银兔儿有没有淘气?有没有听薛姨的话?” 小机灵鬼故意忽略后面的问题:“有好好吃饭!好想姨母!好想好想姨母!” 她抱着玉楼春的脖子又蹭又亲,哄得玉楼春神魂颠倒,搂着她“心肝乖宝宝姨母也想你”地腻歪。于谚也不打断她们,只是拉着两个束手束脚的侄子靠在栀子树上笑吟吟地看,等玉楼春看向自己才规规矩矩地行礼:“阿姐,您回来了,路上可都还好?” “都好,多谢三爷费心”,玉楼春揽着杨纤月,很巧妙地避过了于谚的礼,“这次能尽快回来,都要多谢三爷,还有三爷的两位兄弟,改天我在待月楼摆宴谢他们。” 她说话徐徐缓缓,很是庄重得体,像跟于谚较上劲了似的,于谚喊她“阿姐“,她就非要叫一声“三爷“。 “举手之劳罢了。阿姐跟我客气什么。他们两个我尽早给了银子了。阿姐不用费心。” 玉楼春说了一句“这不成”,于谚又笑嘻嘻地说:“若要还我银子也太生分了,本就是我这个做兄弟的该做的,阿姐若过意不去,只请我吃顿饭算了。” 这是心里话,玉楼春瞪他他也不在意,两手把两个浑小子往身前一推:“给你们姑母见礼。” 玉楼春万年悠然如平湖的脸终于裂开了好几条缝: “三爷!不可胡说!多大个人了还这么胡来,于大人和老太太知道了不饶你!” “他们凭什么”,于谚忍不住想呛声,又赶紧咽了回去小声反驳,“我原没说错。” 两个孩子自打进了院子就有点懵,听了这一番话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沐礼只是拱了拱手,于朝还能勉强保持礼数周全道一声“娘子安好”,玉楼春结结实实恭恭敬敬地回了礼,让阿巧带着三个孩子去堂屋喝碗北杏雪梨汤,等孩子们都走了才叹息着说: “三爷,你这又是何苦来哉,陈年旧事,老是记着它做什么,听我一句劝,该忘就忘了。” 于谚看着她,这样大气雍容的眉眼,这样光风霁月的襟怀,这样好的姐姐,一辈子毁在他们“诗礼传家”的于家手里。 “我不,阿姐,你忘了是你心胸广阔,我忘了我不是个人。” 他的眼眶有些热,低着头不敢看玉楼春,玉楼春却笑了,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他的肩膀:“我家出事的时候,你都还没生下来呢,你在内疚什么,傻不楞登的。” 她拿手指点了点于谚的额头,像个疼爱小弟弟的大姐姐:“人得朝前看,当年……天子是铁了心的,没有你爹,如今也一样的。” “算了”,她似笑似叹,“小阿谚,算了,我都不计较了,你也不要计较了,没的为一点陈年旧事,误了你的前程。” 于谚的两只鞋尖立时就出现了两点深色。 他咳了三咳,仰头拼命眨眼睛,又咳了三咳,两手轻轻抓着玉楼春的两边肩膀:“阿姐……阿姐我们先不说这个,阿姐你这趟去豫章,是遇见什么为难的事了?是什么人为难阿姐,把阿姐关起来么?” 玉楼春只是摇头拍着他的小臂安慰:“没有什么事,只是一个故人,该处理的事我已经处理完了,不要紧的。” 真的不要紧么?于谚不相信,但是看着玉楼春满是笑意的眼睛,他知道他什么都问不出来的,只得把无用的废话又重复一遍:“阿姐,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我是阿姐的兄弟,一定是要护着阿姐的。” 回到于府日头已经下去了,府里管事的在大门站成一排,管家于贵见到于谚跟捉住了贼似的,冲上来就抱住他的腰: “三爷!三爷!三爷您可回来了三爷!三爷您不能走,三爷,大人在外书房等着您呢三爷!!” 于谚大踏步冲进于太守的书房里,一仰头看见书案后面挂着的“淡泊明志”四个字,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抬腿就踹翻了一只墩子;“淡泊?淡泊个屁!” “你这是跟谁置气呢”,于太守的声音从次间传来,“进来,一天天的这么大火气。” 于太守坐在木榻上,身边的小几摆了一壶酒和醉虾、鱼脯、肉咸豉各一盘并一碟笋干:“上来坐,咱们兄弟喝两盅。” 轻飘飘一句话,把刚刚那一脚的力道全卸了个干净,于谚觉得这攒了一个月的火又不知道该从何处发。 兄弟两个闷声不响喝了两杯,于太守又给于谚夹菜,于谚看着哥哥头顶上新发的白发,闷闷地问:“大哥,你怎么不问我去哪里了。” 于太守笑起来眼角也有了两三根褶子:“你去哪里了?” “我去我表姐那了”,于谚放下筷子,梗着脖子故意说得理直气壮跟哥哥置气,“我带着侄儿去的,没道理亲戚之间不走动的道理。” 于太守呷了一口酒笑:“阿娴回来了?我说了她不会有事吧?她跟你说什么了?” “不关你的事。” 于谚讨厌哥哥脸上的笑,这个笑跟玉楼春的笑很像,但玉楼春笑,于谚只有心痛,哥哥这么笑,他就更生气了。 “你啊……” 于太守给于谚斟了一杯酒:“淳侯一案,转眼二十五年了,那会我还是小孩子,十一岁,阿娴十岁,那时还没有你呢。这些年我总是想,若是当年天子不斩侯爷,是不是就不至于跟如今一样,失了半壁江山,偏安一隅,还要年年给那个昆仑奴生的杂种送岁币。” “我想不了这么远”,于谚一口闷了一杯酒,“我只会想,要是当年,某些人不背主求荣,上赶着作伪证,我们于家是不是真的就无路可走,只能一家老小到街上要饭。” 于太守居然……居然笑了:“要饭大抵不至于,只是日子怕就会很难过了。” 于谚把于太守的酒壶抢过来,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我不怕日子难过。” 于太守被抢了酒也不生气,施施然动筷子吃菜:“我也不怕,但阿爹不那么想。阿爹……阿爹总是想保住一家子老小平安的。” 于谚啐了一口:“阿爹是想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若只保一家子老小平安,还用不着那么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地把舅舅一家子卖得干干净净。” “阿谚“,于太守稍稍提高声调,“阿爹已经走了,你这……” “走了他也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于谚终于把酒壶往地上一摔,仰面躺倒在榻上掉下眼泪来,“他教我学忠义两全的关二爷!他教我要忠义两全!他怎么能这样!他自己怎么能是那种人!!” “淳侯是他的救命恩人!淳侯对他有提携之恩!淳侯是他的妻舅!淳侯的女儿跟他儿子指腹为婚!!他卖了淳侯,卖了一个为国守边尽忠竭力的义士!!” “他让我读圣贤书,考功名,做好官,我也配?啊?我也配?” 于谚指着自己的鼻子又哭又笑:“我是他的儿子,我也配?” 捏泥人的老张头没说错,于谚确实是他爹最疼爱的孩子,他是老来子,是骑在阿爹的肩膀上长大的。他写了第一个字,练了第一个招式,阿爹都会欢欢喜喜把他举过头顶: “谚哥儿这么聪明,将来一定比阿爹,比你哥哥都要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想起淳侯吗,他抱着自己,有没有想起那个叫阿娴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父兄都死了,跟着她母亲充军塞外,传闻她们母女不甘受辱途中自尽身死,后来东都出了一位名妓玉楼春……这么多年,也有人问玉大娘子的本名,她只是笑着摇头说: “流落风尘时年尚小,早就不记得父母家乡在哪里啦。” 她不愿意说,是自觉不堪,不想堕了她父亲的英名,还是看破红尘,往事不提也罢?于谚不知道。于谚只知道每每听人夸于家“诗礼传家名门望族”,他都羞愧得恨不能当场自刎。 “一家子伪君子”,于谚流着眼泪无声地大笑,“大哥,大哥,我们于家满门上下,都是伪君子!” “大家都是一路货色!当爹的出卖妻舅,做儿子的不认表亲,这么多年,呵,这么多年,于太守多抬举玉大娘子,多抬举待月楼啊,啊?是不是?你敢不敢开了正门请表姐光明正大来会她姑母表兄?你敢不敢带着嫂嫂侄儿去表姐府上拜会?你敢不敢对着全浔阳城的人说,她玉楼春是你亲表妹?啊?” “呵,你不敢,你还要做官,你还要保于家满门富贵,你不敢。你只敢偷摸照拂待月楼,还能得个风雅之士的名头,表姐还得年年给咱们府里送人情。” 于谚坐起来,得意洋洋地指着于太守的鼻子嘿嘿嘿地笑,躲开了于太守伸向他肩头的手:“你不敢,我也不敢,呵呵呵呵,我也不敢,我只敢做待月楼的常客,不敢明光正大喊一声表姐……呵呵,伪君子,咱们是一窝伪君子。” 于太守走到于谚身边,两手扶着于谚的两肩,天已经全黑了,昏黄的灯影里,哥哥好像白发更多,皱纹也更深了,于谚看着他,大哥,大哥,怎么办,我们都是伪君子…… 于太守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阿谚,哥哥是伪君子,你说得对,但是——” 他双手握紧了于谚的双肩: “你不是。” “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你跟我们不一样的。” 第二十四章【新修】 玉楼春这一个多月在豫章好一顿折腾,身心俱疲,回来了也只在院里歇着,薛夜来一贯是嘴上厉害,这几日喊着要她好好休息,“楼里什么事都没有,百花会也好好的,姊姊只管睡,银兔儿你也不用管。” 不管银兔儿是不可能的,玉楼春这次在豫章有多为难,就有多担心杨纤月的前程,失了家族父兄庇护的女孩子在这一天比一天乱的世道该怎么好好活着,玉楼春想来想去,也只有从多读书开始。 杨纤月就不再跟薛夜来去待月楼,只跟玉楼春待着小院里念书,孩子心野了就收不回来,不到两天她就腻了,拉着玉楼春撒娇: “姨母——,最美丽的姨母——,最温柔的姨母——,银兔儿想薛姨了——” 玉楼春写着帖子呢,闻言只觉得好笑:“你分明是不想练字,想去玩了,拿你薛姨做幌子呢。” 杨纤月把手背在身后,弯着腰左一脚右一脚摇摇晃晃学小鸭子走路:“但是也是真的想薛姨呀。” 她这样可爱,这样天真,全然不知她目前的是什么处境:她爹爹死得那样惨,她自己没有亲戚收留,她跟着的姨母有不堪的过去和渺茫的未来,她现在小还好办,大了要说亲时可怎么办呢…… 玉楼春心一抽,掩着嘴装出笑模样:“你乖乖等姨母一会会,坐下来好好写完这十个字,姨母就带你去楼里逛一圈。” 杨纤月跑着跳过来,扳过玉楼春的脸“吧唧”亲一口,坐下来有模有样拿起笔开始临帖,她今天学写的十个字是: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旁的都罢了,为鬼雄三个字都很难写,她悬腕一笔一笔画了半天,还是画成几个黑糊糊的大墨团。 “写字么,要紧的是静心,你想着出去玩,就写不好字”,玉楼春过来握住杨纤月的手,一笔一笔写得很方正,“要这样提笔,你看,撇要这样,以侧锋起笔,这样下来,慢慢转中锋,慢慢的,收笔要轻一点,对了,就是这样……” 杨纤月小小的手包在玉楼春的手心里,坐得很端正,玉楼春说一句,她重复一遍,声音脆得像枝头的黄鹂鸟。 “你阿娘小时候,我也是这么手把手教她练字的,现在换成你啦”,玉楼春教孩子比薛夜来耐心多了,“嗯,写好啦,宝宝跟我念,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这两句话是说啊,人活着,就要做人中俊杰,人死了,也不能白白地死,要做鬼中英豪,银兔儿明白吗?” 明白是不可能明白的,杨纤月抬头开始提问题: “什么是俊杰?要怎么才能当俊杰?姨母是俊杰吗?为什么要死啊?不可以不死吗?我不想姨母死,不可以的吗?” 玉楼春被一连串问题砸得脑袋发懵,眼看着她还要问,赶紧拦住话头,“俊杰就是,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好人,行得端做得正,唔,死……不死不死,谁都不死,银兔儿写完字了,洗洗手姨母带你去楼里玩。” 八月天未时初,日头还有些毒,杨纤月一路连蹦带跳,到了待月楼,后背心已经有些汗湿了。此时不对点,楼里只有稀稀疏疏几桌客人在饮酒,正是一天中薛夜来最得空的时候,她正跟江三娘念奴一起在二楼房里理名册。 “这单子是不来咱这里听学的,已跟他们说好了提前三天把人送过来待选”,薛夜来做事玉楼春一向是很放心的,“这边是人已经在咱们这里的,姊姊你看……” 玉楼春一行行看过去,手指在一个名字上敲了一敲:“王双双?这不是醉仙台老九王天娇家的姑娘吗?我记得今年是十四岁?她有个姐姐,叫王两两的,前年去年亮眼得很,今年不来了?” “还是姊姊记性好”,薛夜来剥着莲子,自己吃一枚往杨纤月嘴里塞一枚,“死了,王天娇连副板子也没给,抬到化人场举火烧化了。” 死了啊…… 玉楼春眼前浮现一个婀娜窈窕的影子,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每走一步路都像在跳舞,笑着怯怯看过来,让人想起枝头上被露水打湿的梨花。 “我记得今春王天娇还给她过了十六岁的生日吧?这样年轻,怎么就死了?什么病啊?” “发毒疮,不光烂了鼻子,下身全烂了,浑身发臭。她身边照看的老婆子说漏了嘴。难怪之前病了老久,王天娇都不肯请大夫,我说帮忙请她也不要,大夫上门这事传出去,她那个院子关了门得了”,薛夜来啐了一口,“现在漏了口风,知道的这几家她都上门卖了好一顿惨,咱们这儿她前天第一个来的。我想这种事同行之间总是要互相遮掩,她还没跟我张口,我就装作不知道孩子什么病走的,陪她掉了两滴眼泪就完了。” 她还要接着往下说,杨纤月“哇”一声,把莲子往手里吐,“薛姨,苦——” 薛夜来说得高兴忘记把莲心抽出来了。 杨纤月眼泪汪汪,噘嘴瞪薛夜来,薛夜来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有人被吃莲子吃哭啦!” 玉楼春本来听得心里堵得慌,被这一打岔倒忍不住笑起来,赶忙让念奴倒茶给杨纤月漱口,不料小家伙漱完口就语出惊人: “姨母,什么是毒疮?人为什么会发毒疮?为什么身子会烂会臭?为什么发毒疮不能看大夫不能给人知道?” 玉楼春又一次被这孩子问懵了,恨不能立刻骂薛夜来刚刚说话不避着孩子,薛夜来却面不改色,居然打算给孩子细说:“这个毒疮,就是因为她接客……” “阿夜”,玉楼春一敲桌沉了脸,“适可而止。” 薛夜来看向玉楼春的眼神写满了桀骜不驯:“她早点知道没什么不好的。“ “我知道怎么教孩子“,玉楼春头痛不已,闷葫芦江三娘一声不吭过来替她揉太阳穴,“万事要循序渐进,她才多大。“ 杨纤月被念奴抱在怀里,念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让她乖,她却还是很不老实,时不时偷看一眼玉楼春,玉楼春给她看得没办法,只好瞎编一通:“毒疮就是生病,那个姐姐要挣钱养家太辛苦了,所以生病死了。” “那她妈妈为什么不给她看大夫”,杨纤月已经越来越难骗了,“那天她妈妈带双双姐姐来咱们家,说起这个生病的姐姐还哭得很伤心哩。” “她妈妈不是个好人,她是猫哭耗子。”江三娘说话惯常毫无波澜,玉楼春一向敬重她的为人,倒也不好怪她插话,薛夜来就跟得了人撑腰似的,又得意地右手叉腰: “对!笨兔子连真哭假哭都分不清楚,以后要好好学习知不知道?” “那薛姨那天跟她妈妈一起哭了,薛姨也是猫哭耗子,不是好人。” 薛夜来倒吸一口凉气,指着杨纤月的手指不断哆嗦,画面极具喜感。 第二十五章【新修】 玉楼春知道薛夜来的念头,她是觉得横竖杨纤月已经流落到这种地方来了,这些龌龊事杨纤月早一天知道以后就少吃一点亏。玉楼春却觉得孩子跟着自己也不至于真沦落到那个地步,这些事慢点教也无妨。 玉楼春在心里盘算着,打点打点,杨纤月的户籍能落到自己名下,算个商户,再教孩子识字看账经营人情,等大了再给找个妥当的小户人家,拿待月楼当陪嫁傍身,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就是以自己的出身,加上待月楼的性质,就怕妥当的人家不愿意,愿意的人家不妥当。 想来想去,杨纤月的未来还是一片迷雾,玉楼春头更疼了,勉勉强强看完名册才想起一件事:“鄱阳郡刘寄娘怎么不来?她风头盛得很,去年她跟临仙打平,只少了念奴两枝花,走的时候很不服气的。怎的,今年你不参选,她也不来了?” 念奴在这些事上不大上心,摇头说不知道,三娘更不知道,薛夜来就骄傲地摇头晃脑抖起腿来:“哼。” 玉楼春知道她的德行,伸手去揽她:“阿夜,你知道?来,跟姊姊说说,怎么回事?” 薛夜来鞋袜半脱,袖子高高挽起,整个人顺势趴到玉楼春肩上开始吹嘘:“我当然知道啦!我在待月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玉楼春知道,刚刚自己当着念奴她们的面对薛夜来沉了一下脸让人不太高兴,也就搂着她由她撒娇夸她辛苦,唠叨半天薛夜来才道出实情:“豫章卖花帘纸的秦员外把她赎了,脱了籍,一路张灯结彩,船都披红挂彩的,把她迎回家做姨娘了。” “这样的大好事,该给她送份贺礼去的,阿弥陀佛,这是大好事啊。” 这几乎是乐籍女子最好的归宿了。 本朝对贱籍乐户的管理一向很严苛,为了收烟花税,卖艺为生的男女,都得落了乐籍由官府统一管理。落了乐籍,想脱有多难呢,祖上世代乐籍或者因罪落籍的,不必说了,玉楼春这辈子还没见这种人脱籍过。而如果是因贫卖身,良人落于贱籍中,想脱籍也得向官府缴纳一笔钱,然后请营官批准。每个乐人花娘都是一笔烟花税,因此营官轻易不许从良,正当红的尤其不许,因为身价高要留着好收税。若有营官太好说话轻易许人从良,还可能被奏上一本,落个“与乐籍贱人有私”的罪名。在这种情形下,想从良要么你年老无用,要么你得加钱。 鸨母要的赎身银子本就不低,官府要的银子更不低,高昂的银子和严苛的审核几乎绝了花娘自赎的路,而找个良人赎身也很困难,有这么多钱,能跟官府攀得上关系,还有良心的男人实在很不好找。许多花娘捱到老,想脱籍还得花光最后一点积蓄,干脆留在行院里做个教头。而当红花娘被赎出去的也难说有什么好归宿——能把这么多钱花在买花娘上的人要么是败家子,要么是大权贵,对花娘大抵就是玩一阵就撂一边,花娘被赎了在旁人眼里也还是下贱,没人庇护过得生不如死。 玉楼春自己脱籍是九死一生机缘巧合,当初杨纤月她娘阿芸呢,那是因为有玉楼春庇护,从一开始芸娘就只是她身边的婢女,没有落乐籍,剩下薛夜来江三娘念奴这些人,有一个是一个玉楼春都在筹谋,筹谋来筹谋去只剩一个念头:算了,大家先努力挣钱吧。 “这得花多少银子啊”,念奴忍不住咋舌,“那是鄱阳郡的花魁娘子,单是从她那个芳菲苑脱身,怕就要千金了。” “你当都跟我姊姊一样傻,人想走就走,不要赎身银子的。” “你拿大娘子跟那些人一起比就是脑子不好”,江三娘连抢白薛夜来都能做到语气淡然无波,“那些人是为了多敛点财,大娘子是为了给苦命人一个讨生存的地儿。当初要不是我跟念奴两个逃到她门前求她救命,大娘子好好地过她的清净日子,根本不用开待月楼操这么大的心。” 江三娘难得说这么多话,说完又低头给玉楼春按头,玉楼春知道她对自己一片赤诚,但实话说:“我能挣的钱也是挣了。” “那也是该大娘子得的。” “当初不知道是哪路神仙保佑,才让我抓住大娘子的裙摆”,念奴亲昵地捏捏杨纤月的小耳朵,“不然就留不下一条命见到我们银兔儿啦,他们放狗追我呢。” 玉楼春想起九年前,十四岁的念奴拖着一条断腿摔在自己跟前,快准狠地抱住自己的情形,不由得笑:“你当时嘴里喊着救命,我看你年纪那样小,眼瞪得那么大,寻死的心已经写在脸上,我就想,这个女孩子大了不得了。” 果然不得了,玉楼春还没来得及答应救她,她就求玉楼春去救放她跑出来的江三娘……其实那时玉楼春身上剩不下多少钱,她本就是逃难来的浔阳,可在这两个女孩子实在太有志气有骨气,为了自救,一个自毁了容,一个断了腿,她自己是风尘里滚过来的,知道不出手相救她们两个有什么下场,那还有什么说的,救了再说,没钱想办法再挣就是了。 “我那时都在考虑出家的事了,要多谢你们两个,没有你们就不会有待月楼。” 大家围坐在一起都笑起来,杨纤月也跟着咯咯笑,玉楼春一看杨纤月,想起芸娘,想起杨温把芸娘接走那天,他那时也是真心的,只是世事难料。玉楼春自己彼时也有些贪心,想着杨温或许能为了芸娘不娶正妻呢…… 刘寄娘这个事,放在二十年前,玉楼春会觉得给大二十岁的老男人做妾有什么可欢喜的,她那时还带着公侯小姐的脾气,也说过“盼着给人做妾的都是贱骨头“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殊不知官家子娶乐籍女子为妻,要判刑流放,脱了籍的也不行,而庶民以脱籍女乐为妻,也要杖责一百的。综合脱籍的难处,花娘能当上良家妾已经是各路神仙齐显灵了。 “秦员外这么用心,以后想来对寄娘也会上心,只盼她能懂事守礼,用心侍奉秦大娘子,在秦家好好过日子。” 玉楼春这么说,念奴也说:“我也这么盼,还要盼秦大娘子慈悲些,行院里被赎出去,转手又被当家娘子卖出来的也不是没有呢。” “既要说刘寄娘,你们等我说完再感叹”,薛夜来抖着足尖,一副吊儿郎当欠揍的模样,玉楼春给她一说心惊胆战,生怕她说出什么吓人的后续来,而薛夜来的后续果然很吓人: “到秦家半个月,刺史大人的本家堂弟上秦家喝酒,非要刘寄娘出来唱一个,唱完没两天,秦家一个造纸坊就给人封了。秦员外到处摸门不着,还吃了一顿打……后来那位衙内下了帖子让秦员外送刘寄娘到他府上教授家伎最时新的弹词,好好的人上轿去,回来只剩下一台空轿子……秦员外二话没有,只是病得四处请医求药,连咱们这里泉香堂邵大夫都请了,好没好不知道,不过昨儿听说秦家那个造纸坊又开了。” “那人呢?”江三娘都忍不住稍微提高了声调,“刘寄娘如今是死是活啊?” 玉楼春的心一寸一寸沉到底,薛夜来大约知道她难受,坐直了身子拍她的手:“这谁还知道呢,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第二十六章【新修】 杨纤月觉得大人的世界真的很奇怪,她听故事听得好好的,听到薛姨讲那个员外被人打了,她问薛姨员外为什么被打,员外开船去接的那个姐姐被带走了,带去哪里了?还能跟员外在一起吗? 问完姨母就不高兴了,她的眼圈都红了,还说薛姨:“以后不要在银兔儿跟前说这些事,她还太小了。” 薛姨也不高兴:“这也不说那也不说,她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 她们看起来像要吵架,念姨就抱着她到后院来了,看着她给其他姐姐授课。 杨纤月是个很捧场的小孩子,她窝在念奴怀里听二三十个漂亮姐姐唱曲儿,每个姐姐唱完她都很用力地拍手赞叹“姐姐唱得真好听”,把每个姐姐都夸得眉开眼笑,念奴忍不住亲她的额头:“我的小乖宝儿啊……” “有我们小乖宝儿在,姨姨授课都省心多了,她们练习也开心多了。” 念姨开心,杨纤月也开心,她就这样晃着脚脚听了一下午曲儿,到申末散了课,念奴要抱她回去用饭,她就开始抱着念奴的手臂摇:“念姨,银兔儿不饿,银兔儿去鬓云姐姐那里一下下好不好?好不好嘛?银兔儿就去一会会?” “银兔儿告诉姨姨,去鬓云姐姐那里做什么?” “就请她吃一颗糖,银兔儿好久没请鬓云姐姐吃糖了”,念奴是从来不会拒绝她的,杨纤月把脸贴到念奴的手臂上,“求求你了念姨,你最好了。” 正好有个女孩子来找念奴问事情,念奴掐了一下杨纤月的小脸蛋,“就一会会,马上要回来,就要吃饭了。” 杨纤月轻手轻脚跑到鬓云的房间,拎着小裙子跳过门槛,蹦蹦哒哒瞅准了鬓云扑过去抱她的腿:“姐姐~银兔儿昨晚上做梦梦见你啦~” 鬓云转身弯腰一把搂住小撒娇鬼,涂了蔻丹的手指点点她的额头:“你个小人家家还学会做梦了?梦见姐姐什么啦?有没有梦见姐姐买了一个大房子?” 杨纤月没有梦见,想了想说:“我今天晚上努力梦一下这个吧,好吗?” 鬓云笑得前仰后合,抱着她去推躺在榻上的王双双:“姐姐,你今天告了一天假,饭也不吃,快起来吧,银兔儿来请我们吃糖了。” 等王双双从榻上坐起来,发鬓凌乱,两眼红肿,鬓云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什么都知道的杨纤月竖起手指朝鬓云轻轻“嘘”了一声,自己坐到王双双身边去抱她:“姐姐你不要难过了,银兔儿给你带了脆松糖。” 王双双的眼泪就跟下小雨一样地落下来。 杨纤月心里很难过,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学着姨母安慰自己那样,拿小手轻轻拍王双双的背:“姐姐乖,姐姐不要哭了,姐姐不要难过……” 王双双想说什么又被一阵抽泣打断了,抽抽噎噎好一会才冲杨纤月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银兔儿给姐姐抱一下好不好?” 杨纤月就两手抱住王双双的腰,乖乖整个儿埋进王双双怀里,她的怀里有淡淡茉莉花的清香。 王双双把小巧的下巴搁在杨纤月的肩头上,杨纤月觉得虽然双双姐姐大自己那么多,但现在好像一只挨了打被雨淋湿的小猫咪哦。 王双双抱了杨纤月好一会才把她放开,起身去洗脸,鬓云揽着杨纤月跟她小小声地咬耳朵:“怎么了呀?” 杨纤月趴到她耳朵边:“双双姐姐的姐姐死了,姨母说,那个姐姐挣钱养家太辛苦,长了毒疮死了。” 鬓云吓得嗷一下声音都提高了八度:“怎么可能呢!” “就是发的毒疮”,王双双洗完脸不哭了,咬了一口脆松糖,“姊姊年前就跟我说她身上疼……自从姓朱的包下她,她就天天偷偷哭。” 杨纤月感觉到鬓云打了个寒噤身子都在抖,赶忙贴过去抱住她,鬓云话都说不利索:“姓朱的……你妈妈就不知道么?” “怎么不知道,姓朱的什么德行老虔婆清楚得很,他肯花钱,出的钱比所有人都多。” 王双双吃着脆松糖,两眼直直地看向房顶,杨纤月把装满糖的整个荷包都塞到她手里,安安静静地听她说话:“前年底姓朱的把姊姊包起来,我们还很高兴,其他院的姐妹也来道贺,我也高兴,他梳拢我姊姊以后,我还喊过他姐夫,我想,他那么有钱,绣罗裳的少东家,也许愿意花钱把我姐姐买回去,强过挨妈妈两天三五顿打……” “姊姊不许我在姓朱的登门时露面,跟妈妈闹了好几次,我们都以为她是醋性大,连亲妹子都防……后来我才知道,姓朱的不是个人,他在我姊姊身上用的腌臜那些手段……我姊姊,我姊姊身上都没一块好肉……有一次我起夜,偷偷听见……他带了好几个人,一起跟我姊姊……” 杨纤月没太听明白王双双在说什么,只觉得是一些不好的事情,听得有点害怕,鬓云也害怕地直抖,伸手把她搂得紧紧的,王双双抹了一把眼泪,骂了起来: “黑心肝的老婆子,糜心烂肺!不得好死!明天就死了!棺材叫耗子咬烂!坟头叫驴马踏平!我们不知道姓朱的腌臜,她不知道么?我后来慢慢打听才晓得,他从前也曾弄出事,就没几个院子愿意奉承他,唯独我们家这个,见他排出大注银子,什么都忘到脑后了!” 鬓云“那那那“了半天才问:“这也太……太下流了,你们妈妈也是体面过来的……怎么,怎么,怎么内里跟……窑,子,似的。” 她说“窑子”两个字的时候捂住了杨纤月的耳朵,但杨纤月其实听到了,她今天听不懂的东西太多,也不想问窑子是什么。 “我看你是在待月楼好日子过太久了,我们这些人,比窑子里的好在哪里?就是更值钱一些罢了”,王双双冷笑起来,“你当都跟你似的,有玉大娘子薛娘子给护得好好的,整日就唱个曲陪个酒说句笑,从不留客人在你们房里过夜……想做好人也得要本事的,除了玉大娘子,谁还能有这种本事?不说浔阳,全洪州也只你们一家待月楼啊。” 听她说到这里,杨纤月终于记起来她今天过来最要紧的一件事:“那姐姐留在我们待月楼吧。你妈妈不是好人,江三姨和薛姨都说,她是个猫哭耗子的假慈悲。” 第二十七章【新修】 鬓云听了杨纤月的话也拍大腿:“这才是最要紧的事,这次百花会你上不上榜回去都要挂牌了,你妈妈这样,难保你挂了牌又把你给什么腌臜人糟践。” 她深吸了两口气,看着杨纤月:“银兔儿,人还是得做好人,对吧?“ 那当然啦,姨母都说,生当作人杰嘛!杨纤月用力点点头,就看见鬓云又深吸了两口气,攒足了劲似的,从榻上弹起来,从脖子上取下她的钥匙,又从床上的被子里掏出杨纤月从前常看她擦的那个小匣子,她打开匣子,认认真真地数里面的碎银子,杨纤月伸了几次手,每次小手指离碎银子还有三尺远就被鬓云轻轻拍开了。 “我挂牌一年,就只攒下了五六十两银子。我把零的留着,这五十两借你,你得给我写张欠条——亲姐妹还明算账呢,我攒钱也不易——实在是从前两两姐姐也对我不错,我不能让你落得跟她一个下场。你手上有多少钱?咱们凑一凑,得先从老虔婆手里脱身。你琵琶弹得好,三娘前儿夸过你的。只要有手艺,只要从老虔婆手里脱身了,咱们待月楼有你的去处。” “薛娘子还许你们自己攒私房”,王双双叹息,“莫说我没钱,我姊姊替老虔婆挣了多少银子,她自己也一分没能留着,行院里就没有许花娘攒私房的,你不知道吗?老虔婆每天都来我们房里,看见一点东西都要拿走的。我姊姊大抵是有些首饰衣裳,可她这一死,老虔婆肯定都搜刮去了,等我回去,只怕连空屋子都安排别人住进去了。” “老虔婆养了你十年,不可能只要五十两银子的,那……那,那这银子我先收起来了哦。”鬓云关匣子快得差点夹到杨纤月的手指头,杨纤月就看着她一阵风似的把匣子锁上,卷着匣子满屋窜,半天杨纤月也没看清鬓云这回把匣子藏到了哪里。 王双双泪眼蒙眬看向杨纤月,她哭的时候也好好看,杨纤月想,她的姐姐也像她一样好看吗,可惜再也见不着了,正胡思乱想着,王双双就拉住她的袖子说: “好银兔儿,你心肠好,姐姐求求你,你帮帮姐姐,姐姐想留在待月楼,姐姐不想回家去,求求你,求求你帮帮姐姐……” 她拉着杨纤月就要下跪,鬓云吓了一跳过来拉她:“你别害我!你要吓着了银兔儿,薛娘子连我的皮都扒掉,我再帮你想想办法,咱们求念姨说情去,你跟她一个小孩子说有什么用。” 怎么可能没有用呢?杨纤月觉得鬓云姐姐太小瞧自己了,她本来就想帮双双姐姐的,薛姨都说了她妈妈人不好,那就更不能让她回家去了嘛。 杨纤月觉得自己很有道理,所以她就顾不上念奴和鬓云追在她身后一声声“小乖宝这不行”了,拉着王双双直接跑到二楼账房里,给姨母和薛姨直截了当地介绍:“姨母,薛姨,这是双双姐姐。双双姐姐想留在咱们待月楼,可以吗?” “这样吗?” 薛姨的脸沉沉的,像好大一块乌云,双双姐姐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动,杨纤月本来觉得自己没做错,被薛姨看得有点怕,小步蹭到姨母身后躲起来了。 王双双跪在地上,开始哭着磕头说起她姐姐的事,看着可怜极了,但是铁石心肠的薛夜来不为所动,只是轻轻喝了一声:“行了。” “耍心机耍到银兔儿身上来了,你可真有能耐。” 杨纤月忍不住拉着摇着玉楼春的手无声哀求,她想说双双姐姐没有耍心机,是自己想帮她,但是薛夜来脸色太难看了,她不敢说话。 玉楼春把杨纤月抱到怀里,点点她的唇,杨纤月知道这是要自己安静的意思,她乖乖偎着姨母,就听姨母问:“你是哪里人?怎么进的醉仙台?进的时候多大了?” “奴是汴州陈留郡人士,奴也是好人家出身,听奴姊姊说,小时家中也良田数十亩呢。十年前刀兵四起,奴的爷娘带着奴姊妹两个南逃,不幸遇到盗匪,爷娘都没了,人牙子把奴姊妹两个带到洪州,王九娘子十两银子买下了我们,养了十年,奴当时四岁,姊姊六岁……玉大娘子,不是奴忘恩负义,实在是……” “好了,我们都知道了”,薛夜来已经剜了杨纤月无数眼,剜得杨纤月心虚地低头,“待月楼也不是善堂。你妈妈出钱出力把你送来待月楼参选,万万没有我们把她辛苦养的人截胡的道理。” 杨纤月有些想哭,又看向玉楼春,玉楼春揉着晴明穴,语气和缓:“待月楼只留有本事有志气的人,流落风尘没有不可怜的,想来待月楼的人多的是,却不是随便哭一哭求一求就可以的。” 王双双被人带下去了,杨纤月看见,她眼泪也没有了,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杨纤月觉得很抱歉,她夸下过海口要帮她的。 “姊姊,这孩子再不教训就翻天了!”薛夜来撸起袖子瞪杨纤月,玉楼春却竖起手指让她噤声。杨纤月以为姨母没生气,不料姨母一句话不说,把她带回小院,让阿巧把她按在榻上,拿起小棍子照她的屁股就打了起来。 “姨母——呜呜呜呜呜呜——我错了————” 杨纤月哭得撕心裂肺,姨母却手也不软一下,阿巧方嫂和哑婆婆连带门房的独眼夏爷爷都围过来求情也没有用,姨母硬生生打了二十下,还不许别人来抱她。 “姨母,你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姨母不打了,杨纤月趴在榻上,屁股火辣辣的疼,但她心里更害怕,她害怕得都不敢大声哭。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杨纤月摇头,她其实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带双双姐姐来见姨母,姨母就生气。 “你心肠好,想帮别人,这不是错,姨母不是因为这个打你。姨母打你,是因为你不跟姨母商量,不问姨母一声,就随随便便把人带到姨母跟前来。姨母不是齐天大圣,你想要什么就能给你变什么,下次你想干什么,都得先来问姨母,听到了没有?!” 杨纤月听明白了,她点点头,把玉楼春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我记住了。” 她说完又问:“姨母还喜欢我吗?” 姨母……姨母把她抱起来,给她擦眼泪,杨纤月抱着姨母的脖子把自己往她怀里塞得紧紧的:“姨母,你别不喜欢我。” “谁能不喜欢你”,玉楼春叹息着,亲了一下杨纤月的脑门,“告诉姨母,为什么想起要帮王双双?你跟她也不熟。” 杨纤月觉得姨母可能是事情太多,记性不好:“不是姨母说的吗,生当作人杰,活着的时候要当人中俊杰,就是要做个好人的意思。而且下午我听懂了,姨母以前救了念姨和江三姨,我以为.......” 玉楼春笑了,杨纤月看她笑也就忘了屁股的疼:“姨母不生气了吧?” “你个鬼机灵啊,做好人可以,想救人可以,不能不动脑子,你还小呢,以后想做什么事,有人跟你说什么话,你都不可以随便应,听到了没有?聪明的孩子要只带耳朵不带嘴,把听到的事告诉姨母,姨母来告诉你怎么做,记住了吗?” 第二十八章【新修】 中秋已至,待月楼百花会就在今日。 江三娘是从来不参加百花会的,她的脸毁了,平日在待月楼登台待客她都是蒙面纱。从前也不是没有客人非要揭开她的面纱,见到薄纱之下那几道狰狞刻骨的疤痕,悚然之余又要问:“三娘子,这伤是怎么来的?” 她就告诉他们,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妾,主母不容,将她卖到行院,行院的鸨母逼她接客,她不愿意,划伤了脸逃出来,幸得玉大娘子相救,她才能在待月楼卖艺为生。 这个故事是真的,但依旧离谱,离谱之处在于,全天下的花娘接客卖身就没有一个不是被迫的,她的遭遇并不稀奇,但客人们还是震惊于她江三娘的“刚烈”,说她是奇女子,为她写诗作词。 她跟念奴是最早跟着玉大娘子的人,九年来,她们跟着玉大娘子,一步一步把待月楼由一个经营不善的破败酒楼变成今天的浔阳第一楼。她自己也不比往日了,太守大人喜欢听她弹琵琶,愿意抬举她,别的客人也看在她弹琵琶的技艺上给她两分面子,她成了浔阳江畔彭蠡湖滨弹琵琶的行首,再没人逼她掀面纱了。 可江三娘还是眉头紧锁,今天早上薛夜来那个贫嘴的还跟她玩笑:“三娘,你在忧郁些什么?你看起来像是咱们办完这次百花会就关门了。” 江三娘回她:“我只是想起来,圣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什么近忧呢?江三娘不知道。她从小就是个总想着坏事的人,她盼着待月楼能长长久久地红火下去,又忧着待月楼眼下的红火不能长久…… “江三姨,楼下是不是已经开始了呀?” 杨纤月乖乖坐在榻上,看向自己的眼神分明是想推开窗户看一眼。这孩子前两天挨了她姨母一顿打,这几天老实了很多,偷吃偷跑之类的行为是完全没有了,刚刚端端正正坐在那写字,几个字也写得很工整。 “你想看?” 杨纤月点了一下头:“就看一下下,不多看。” 这间屋子两面窗,一面临江,一面对着楼下大堂,就是太偏了,基本只能看台上人的后脑勺。江三娘把窗户推开一条缝,招手叫杨纤月过来:“从这里看。” 今天楼上楼下满满当当到处都是客人,玉大娘子特意吩咐过她要看紧小姑娘,江三娘也不愿意小姑娘被任何一个客人瞧见:“不许再推窗户了,再推别人就要看到你了。” 杨纤月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三姨,我为什么不能被别人看到?” 江三娘见她不看了,干脆把窗户关上:“谁知道看到你的是好人坏人”,见杨纤月还在看自己,江三娘又补一句:“非礼勿视,明白吗?” “三姨,什么是非礼啊?” 江三娘靠在枕头上,开始翻开她的旧诗经:“就是不好的东西。” “姐姐们的表演不是不好的东西”,杨纤月有点生气,“三姨说得不对。” “本来不是不好的东西,但今天晚上……对你一个小姑娘来说,就是不好的东西。” 杨纤月鼓着嘴巴不吭声,江三娘知道她不服气,但江三娘不会哄孩子,不打算管她服气不服气。孩子总是闲不住的,江三娘手里的诗经翻了不到两页,她就摸摸索索蹭过来了:“三姨,你在看什么呀?” 她伸手想摸一摸,江三娘就把书移开了:“这不是给你玩的。“ “我知道书不可以玩儿“,杨纤月伸长了脖子,“我知道这个,这叫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阿爹教我背过哩。“ 江三娘就有些恍神:“我阿爹也教我背过。” “我阿爹说,这是圣人编纂,世上学子考功名都要读这本书的”,孩子的想法总是很天真,“三姨是要考功名吗?” 如果可以,她怎么不想考呢,江三娘看着杨纤月,忍不住摸摸她的头:“我哪里配的。” 杨纤月更奇怪了:“怎么就不配啊……三姨这个书为什么这么旧?我把我那本送给三姨好吗?我那本是姨母新买的哦。” 楼下传来丝竹声,间或夹杂着客人的高声喝彩和掌声,杨纤月得不到回答也不放弃,就扒着江三娘的手看她,江三娘晓得今夜是注定得不到清静的一夜。小女孩子看着她,目光灼灼,诚挚得像今夜的月亮,坦荡又明亮,照得人心酸,江三娘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你别趴我身上,坐好,我把这本书的故事讲给你听。” 杨纤月坐倒是坐直了,就是还是挨江三娘挨得很近,甚至拉住了江三娘的手:“我坐好了,三姨讲故事吧。” 小姑娘的手软软暖暖的,江三娘不喜欢别人碰她,但是被这样一只手拉住,她竟也不觉得讨厌。故事要怎么讲呢?江三娘从来没给任何人讲过这个故事: “这本书可不是一般的书,外头买不着的,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书呢,小心,这书页有些发脆,这是很老的书,比银兔儿,比三姨年纪都大得多。” “你看,这书是手抄的,旁边还有红色的旁批,你瞧见没有?这种字,叫簪花小楷,我爹跟我说,这本书,是当年明皇帝的明德皇后未入宫时,给她侄儿亲手抄的,她侄儿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常胜元帅江怀瑾,尚了公主,官至骠骑大将军,带兵跟狄人作战,打了许多胜仗呢。” “你是不是觉得三姨吹牛?我一个弹琵琶的花娘,连只蚂蚁都不算,也敢跟皇亲国戚扯上关系。” 杨纤月是个好孩子,她整个儿挨到江三娘怀里,抱住江三娘的脖子,看着江三娘的眼睛:“我相信三姨,三姨不会吹牛,三姨家以前很厉害的,后来呢?” 江三娘听到自己心上锈了多年的锁“啪嗒”一声,被一根小小的钥匙打开了,倾诉的欲望铺天盖地地喷涌出来: “银兔儿,别看三姨我如今流落到这个地步,我们家祖上云阳江氏,公卿名将无数,出过皇后尚过公主,在长安在东都,那么多名门望族里,我们云阳江氏也是名列前茅的。” 江三娘搂着杨纤月,想起小时候,昏暗的灯火,漏风又漏雨的茅屋,她跟两个哥哥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听祖父阿爹讲那些富贵往事:住的是贝阙珠宫,吃的是龙肝凤髓,衣锦食肉披金戴玉,官职都那样高,出过大学士,出过大将军,出过教皇上读书的太傅……那些她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繁华,只在长辈的故事里,以几本旧书做佐证。 祖父跟阿爹都相信他们一家人能回东都去,到死那一刻都信,祖父临终前把这册诗经塞到自己手里: “三娘,你要念书,这书你哥哥们都背下来了,你也要背下来。不要说女孩子念书无用,咱们家书香门第,女孩子都是念书识字知书达理的。等将来天子赦了咱们家,回了东都,云阳江氏的女儿不识字,要成为笑话的。” 她那时也想问,为什么,咱们家这样煊赫的家世,如今却一大家子在岭南这样山穷水恶的地方,阖家只有薄田两亩,旧书三册?是真的会有使者骑着高头大马,将天子的赦书送过来吗? 她没敢问出口,后来飘零这么多年,她终于明白,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富贵何如草头露。 第二十九章【新修】 云阳江氏是如何没落的已不可知,江三娘只知道,曾祖受人牵连被砍了头,祖父年纪小,留了一条命被流放到岭南。父亲跟她一样,生在岭南,没见过长安古道,没见过东都繁华,陪伴他们的是岭南遍地的瘴气和虫蛇,还有贫穷,疾病和永远的饥饿。 父亲的字是祖父教的,到了他们,父亲把仅有三册书反复念给他们三兄妹听,一册论语,一册诗经,一册孟子: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人在何处都得保有风骨,你们知道吗?咱们家祖上个个饱读诗书,到了咱们虽然穷了,也不能科考,但书还是要读的,读书明理嘛。再说了,万一,哪天圣上就赦了咱们家呢。” 从记事起,她做梦都梦见东都来的快马送来天子赦免他们一家的圣旨。七岁那年,席卷岭南的时疫带走了爹娘哥哥,邻舍将他们的尸骨烧化,连带着论语和孟子都焚成了灰。她往自己的头上插了草标,跪在路边,她得卖了自己,才能还清家人治病吃药欠下的债,草标上头那一瞬,她再也不信会有高头大马往自己家疾驰而来。 “我那时手里就抱着这册诗经,陈家主君当时在我们那一带收米,正好路过,他问我,这书哪里来的,我说是祖上传下来,父亲留给我的。主君问我,读过吗,我说这本阿爹没教完,只教我背了论语。主君问,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何谓也?我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主君就夸我们家了不起,家学渊源,花钱把我买下来,替我还了债。” “你看,银兔儿,我阿爹让我读书,读书有用的,读书救了我一条命。你也要好好读书,女孩子也要读书。” 陈员外收留了江三娘,把她带回兴始郡家中去,他家里有个如珠似宝的女儿,比江三娘小两岁,江三娘就做了陈大姑娘身边的婢女。 “我家姑娘对我可好了,陈家上下,对我都可好了。姑娘待我,像待亲姊妹一样,把她吃的穿的用的,都分我一半,员外给姑娘请先生,也许我陪着姑娘读书……后来,姑娘学弹琵琶,我也跟着一起学。银兔儿,人人都说我琵琶弹得好,其实啊,我比起我家姑娘差得远了,我家姑娘才是心灵手巧,一曲只该天上有呢。” “那你家姑娘去哪里了”,杨纤月听得很认真,“我能见见她吗?她人这么好,我有点喜欢她的。” “她……她去江南了,等我找到她,带银兔儿去见她。” 江三娘眨了眨眼,拿手在眼睛边扇了扇。 找到她,找到她,十七年来,江三娘被转手卖了很多次,那一次拿碎瓷片往脸上划时,她有一瞬也想往脖子扎下去一了百了,可瓷片才拿到颈边,她就恍然听到莺啼一般的声音: “三娘,等我嫁了表哥,也给你找一户好人家,到时候,我认你做姊姊,让爹娘认你做干女儿,哥哥认你做干妹子,给你备十六台嫁妆,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她那时候想的是,她不嫁人,姑娘心太善了,她不放心,她要陪着姑娘,护着姑娘,一辈子做个老嬷嬷,永远不跟姑娘分开。 可她忘了,富贵何如草头露。 云阳江氏这样钟鸣鼎食的望族,终不能福祚绵延百年,陈员外结善缘行善事攒下的偌大家业,倾颓更只在一瞬之间。 江三娘到陈家的第八年,姑娘跟她舅舅家的表哥刚定下亲事,陈员外就莫名犯了官司丢了性命,家业叫兴始郡长史的小舅子接管得干净,姑娘带着她和奶妈子并几个包袱,被太太塞上去南海郡舅老爷家的马车。 “三娘,三娘,到了舅老爷家,你得护着姑娘,你看在我们陈家待你不薄的份上,你得护着姑娘。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了!” 太太哭得撕心裂肺,姑娘哭喊着想从马车上跳下来,江三娘一滴眼泪都没有,把姑娘死死摁在怀里,马车走出老远,她还对着太太喊:“您放心,您放心……” 她们到了舅老爷家,太太和少爷陷在狱里,姑娘每天以泪洗面,哭着求舅老爷救人。有一天,舅老爷带着姑娘去见能救太太少爷的“贵人”,她和奶妈子想跟着,舅太太不许,把她们关了起来,等她千辛万苦跑出来,姑娘已被送上了贩茶叶的江南客商的船。 “银兔儿,我没有用,对不住太太,我没护住姑娘,我食言了,呵呵,我食言了。” 江三娘红着眼圈呵呵呵呵笑起来,杨纤月拿小手摸她的脸:“三姨,你要不要,抱着我哭一会?” 这样可心的小姑娘。 江三娘抱紧了她,要保护好她,要照顾好她,她要好好地长大。 “后来呢,你为了找你姑娘,就到姨母这里来了吗?” “……对呀,我找了我家姑娘很多年,找了好多地方,后来到了浔阳,遇到了坏人,你姨母高义救下我,收留我在这里卖艺。我一边卖艺,一边托天南地北的客人帮我找我家姑娘。” 其实不是的,十七年,她先被卖到南海太守家做了家伎,又被太守送给广州刺史,刺史大人离任时,她被卖给了洪州南康郡一个客商,客商年过半百没有儿子,把她收了房,两年无所出,二十二岁,大娘子把她交给人牙子,她又被卖进浔阳城的花楼里。她也接客,也卖身,也陪笑,可那几个客人醉了酒,逼她当众裸身弹琵琶。她其实不够刚烈,砸碎了酒瓶,碎瓷片也不敢往客人身上招呼,只能在自己脸上一道又一道地划……鸨母把她吊打了一夜,关进柴房,在那里,她遇到了刚被叔婶卖进花楼的念奴。 她那时本已万念俱灰,见到十四岁俏生生泪涔涔的小念奴,竟忽地凭空生出一身力气来。念奴踩在她肩膀翻窗出去之际,她只剩一句话:“别忘了我与你说的我家姑娘的事。” 后来念奴带来了玉大娘子,玉大娘子几乎花光了银子把她们买了下来,白手起家,挣下了今夜歌舞升平的待月楼。 但后面这些事何必跟小姑娘说那么细呢,江三娘低头拿额头抵着小姑娘的额头:“你要记着,你姨母是很好很好的人,你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你姨母。” 杨纤月点点头:“还有薛姨,还有你,还有念姨,鬓云姐姐……” 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江三娘颈窝里蹭啊蹭,江三娘笑了起来,又听她说:“还有你家姑娘。” 这是第一次,江三娘说起找姑娘时眼里有了笑影子:“银兔儿,你说,我能找到我家姑娘吗?” “能的啊,你一直找,我也帮你一直找,一定能找到,这就是姨母昨天才教我的,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我们坚持,坚持找,一定能找到!” “好,你说得对,锲而不舍,是该锲而不舍”,江三娘笑死了,“都说小孩子嘴巴灵,我信你,我一定能找着我家姑娘。” 第三十章【新修】 杨纤月觉得,江三姨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个人,比如说,她讲故事的时候好多次都像要哭了,但她就是没有哭,再比如说,刚刚听完故事,杨纤月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江三姨突然把她按着坐好,开始让她背“关关雎鸠”: “你不是说你阿爹让你背关关雎鸠吗?我看这样好了,以后你每天背一首,明年今天,你就把诗经全背下来了。” 背就背吧,杨纤月有点不服气,自己又没贪玩,不光背了关关雎鸠,姨母还教她蒹葭苍苍和采采卷耳了呢! 楼下不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杨纤月和江三娘都无心去看,等杨纤月摇头晃脑背完三首诗,三娘就翻开她那本珍贵的旧书:“背得很好,来,我来教你念第四首,南有樛木。” 江三娘教诗的方法跟姨母不一样,姨母是一整首读完,先教杨纤月认字,字都认全了,再让杨纤月一整首读背下来。江三娘不一样,她念一句就让杨纤月学一句: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葛藟累之”到底是什么东西,杨纤月根本不明白,就读成“咯嘞嘞吱”,江三娘怎么纠正都纠正不过来,每个字分开杨纤月能读对,但合到一起,她就开始“咯嘞嘞吱吱吱……不对只有一个吱”。看着江三娘紧锁的眉头,杨纤月开始庆幸薛姨不在这里,不然自己的脑壳一定被她弹得很疼。 她们两个人正在努力“咯嘞嘞吱”,房门突然被轻轻地推开,杨纤月刚回头,江三娘已经站起来挡到她身前:“您几位走错了吧,这是待月楼的账房,几位爷是哪号房的?奴带您过去?是底下人伺候不周,也没好好跟着,奴给您几位赔罪,回头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来的是四个黑衣陌生人。 杨纤月从江三娘身后看过去,觉得他们很奇怪,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们看起来很“一样”,一样高,一样壮,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头发,连脸看起来都像是一样的,就好像一个人分成了四个,只有其中一个不太一样,他的披风鼓囊囊的,好像抱着什么东西。 “我们没走错”,他们已经轻轻把房门关上,就像他们刚刚轻轻地推门进来一样,“你们家大娘子呢?” “玉大娘子、薛娘子都在楼下待客呢,奴这就下楼去请她们上来?” “公子,您说呢?” 那个披风鼓囊囊的人把他手里的“东西”放了下来,杨纤月看过去,是个看着跟于朝哥哥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的脸很白,而且瘦,好像刚刚生过病。 “阿娘在忙,不必惊动,我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几个黑衣人就动起来了,杨纤月被江三娘仓皇抱起,站在一边,看着他们重新把桌椅几榻收拾了一遍,连坐垫靠枕都重新换了新的。那小公子等着手下的人铺好簟席才坐到榻上,微笑着朝杨纤月招了招手: “你就是我的小妹妹罢?来,到这边坐,咱们说说话。” 他说话听起来像下雨的时候,檐下的雨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杨纤月经过姨母那天一顿打,已经长大了,是个谨慎的小姑娘: “呃,哥哥,我是说,公子,我好像不是你的小妹妹,我的哥哥……我是说,我没有听说有你这个哥哥。” 好看的小公子眉头皱了起来:“你娘不是待月楼的主人玉大娘子吗?她也是我亲娘。” 原来姨母有儿子的啊,杨纤月想,可是姨母不是没有成亲吗,没有成亲怎么会有儿子呢? 她这么想着,不小心就说出声:“而且,姨母都没跟我说过你。” “你不是我娘的女儿?那你是谁啊?” 杨纤月还想问他是谁呢!他凭什么就说是姨母的儿子!但他那边人多,江三姨看起来还有点怕他们,杨纤月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 “我是银兔儿,我是上洛来的,我不是姨母的女儿,我自己有阿娘的,我阿娘跟哥哥去天上了,阿爹……阿爹也还没回来,在姨母这里住,姨母家就是我的家。” 小公子苍白的脸上绽开了很好看的浅笑:“既然我阿娘家就是你的家,你就是我的小妹妹,来,小银兔儿,来哥哥这里坐。” 杨纤月不太想跟他一起坐,江三姨也不愿意,因为她把胳膊收紧了,但是黑衣人朝她们走了过来,杨纤月怕他打三姨,赶忙挣开三姨的手跳下地:“三姨,我就过去坐一会儿。” 坐近了才发现,这个小哥哥其实也好好看,他的好看跟于朝哥哥不一样,于朝哥哥眉眼都会笑,声音也明亮,整个人像天上的日头,这个哥哥呢,杨纤月觉得他像一把小刀,他的额角,眉毛,眼睛,鼻尖,嘴角,下巴,就是他的整张脸,所有的地方都好像姨母给自己削苹果用的那把银柄小刀。 “银兔儿,你多大了?你还没叫哥哥呢。” 杨纤月决定大着胆子小心求证:“我六岁了,哥哥,哥哥你真的没有认错娘吗?我姨母还没有成亲呢。” “我不会认错的”,小哥哥笑起来,很亲切地捏了一下杨纤月的小耳朵,“我娘刚刚去豫章看过我,她是不是一个多月没回来?是为的我生病了,她留在豫章照看我呢。阿娘还跟我说,其实每年六月廿九我过生日,她都去豫章偷偷看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杨纤月看见,江三姨紧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比墙角花几上的白瓷梅瓶还要白,好像比鬓云姐姐见了薛姨还要害怕。 “我比你大四岁,姓李,叫李含光,我也有乳名,阿娘叫我狻猊儿,你叫我狻猊哥哥也可以。” 行吧,酸泥哥哥就酸泥哥哥,姨母起的名字好奇怪啊。 李含光开始问杨纤月各种问题,都是有关玉楼春的事,玉楼春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每天都做些什么,她教银兔儿念书?念什么书?教银兔儿写字,教了什么字,银兔儿写给哥哥看看…… 薛夜来总是说,百花会是待月楼的年度盛事,杨纤月之前跟着薛夜来忙前忙后,自觉也很为百花会出过力,因此今夜姨母勒令她待在账房里,她其实不太满意。杨纤月就安慰自己,从窗户看一看也是一样的,不料想三姨不肯开窗,她只好听故事,安慰自己听故事也行;然后三姨教她念诗,她又安慰自己学新诗也挺好;结果又突然跑来这个酸泥哥哥,没完没了地问她学过的东西,她的功课莫名其妙被检查得很彻底,学过的每个字都要给他写一遍。楼下在过年度盛事,她在楼上被人检查功课,杨纤月已经想不出任何安慰自己的理由。 杨纤月越写越烦躁,正当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发脾气时,姨母从天而降,可算把她从哥哥细致入微的功课检查里解救了出来。 “狻猊儿,你怎么不声不响跑到这里来!” 第三十一章【新修】 玉楼春刚进屋,杨纤月就从榻上跳下来,跟李含光几乎同时蹿到玉楼春身边,一左一右抱住她的手:“姨母,这个哥哥真的是你生的吗?他真是我哥哥吗?” “阿娘,您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了?我醒过来不见您,很想念您。” 与此同时,还有四个黑衣人叫“玉夫人”行礼的声音,以及江三娘略带惊慌地报告:“大娘子,小公子和这几位爷来了有一会了,不许我去找您……” 这些声音同时响起,一时之间这个房间所有人都在跟玉楼春说话,杨纤月不知道姨母的耳朵能不能忙得过来。 玉楼春显然忙得过来,她先对江三娘说,“我知道了,不用说了”,又把杨纤月抱起来,放到江三娘怀里,“银兔儿乖,回头姨母跟你讲”,然后拉着李含光坐到榻上,对几个黑衣人说,“我不是什么夫人,不要乱叫,快去喊你们主子来,小公子不好在这里待太久的。” 李含光拉着玉楼春的手不肯放:“阿娘,可是我想跟您待久一点。” 玉楼春就长长地叹息,伸手去摸李含光的脸:“狻猊儿,你病刚好,应该好好休息才对,怎么能跑到这里来?回头着了风,又要难受了。” 好吧,杨纤月悻悻地想,姨母这么温柔,这个哥哥肯定是姨母生的哥哥了,可是哥哥为什么不跟姨母住一起?虽然喜欢检查功课很讨厌,可是哥哥脾气还是很好的,只要他是姨母亲生的,检查就检查吧,自己还是可以努努力跟喜欢姨母一样喜欢他的。 “阿娘,您不是说会陪着我么?怎么您就走了?孩儿那天睡醒了不见了您,心里很难过,本来想马上来找您的,是阿爹说他要来浔阳公干,可以带孩儿来找您,孩儿才等到今天的。” 玉楼春上下打量着李含光:“病都好全了?” “都好了,阿娘,您看”,李含光站起来,展开双臂,“孩儿这几天还长了点肉呢。” “你病好了,阿娘自然就得回家来”,玉楼春按着李含光的肩,“之前阿娘在你阿爹家里住,是因为你病了,小孩子出天花凶险得很,阿娘怕你没人照顾,所以住到你阿爹府上,一直陪着你。现在你病好了,阿娘就得回来,那里不是阿娘能待的地方。” 为什么啊,爹娘儿女不是一家人吗?杨纤月很想问,但她已经答应姨母要“只带耳朵不带嘴”了。 李含光显然也是这么想的:“阿娘,不光孩儿想您,阿爹也想您,阿爹又画了您的小相。阿娘您能不能离了这里,跟我们长久地住在豫章呢?” “不可以!” 杨纤月忍不住还是带上嘴了,姨母想打就打她吧:“我们家里也不能没有姨母,我不能没有姨母。姨母离开家的时候我想姨母都想哭了!” “银兔儿可以一起到豫章去,你是我妹妹,我们是一家人,本来就应该住在一起。” “可是还有薛姨,还有三姨,念姨,我们待月楼好多好多人呢,大家都不能没有姨母。为什么不是哥哥来浔阳城跟我们一起住啊?” 李含光立刻转头看向玉楼春:“阿娘,可以吗?” “不可以”,玉楼春回答得斩钉截铁。 “狻猊儿已经是写在金册玉牒上的镇南王府大公子,不可能养在我这里了。金陵的王府里有你的母亲,你要尊敬她,豫章的别院有教养你的姨娘,你也要孝敬她。阿娘只是生了狻猊儿,阿娘没有养狻猊儿,不是个好阿娘。狻猊儿听话,跟你阿爹好好回别院去,以后要尊敬嫡母,孝敬姨娘,阿娘自然有阿娘的事要做。” “阿娘是好阿娘,不是阿娘不养狻猊儿,是她们不许阿娘养狻猊儿。” 楼下传来悠悠的丝竹声,辽远又凄然,杨纤月知道,这是待月楼乐师奏起了姨母亲自谱的《折柳吟》,待月楼奏起这支曲子,就到了打烊送客的时候了。 李含光抱住玉楼春的腰,杨纤月觉得她分明看到哥哥哭了,“我不想要什么嫡母姨娘,阿娘,我想要您,我想我自己的阿娘,我明明是您生的,为什么要喊别人母亲?为什么要记在姨娘名下?为什么您想看我,都得偷偷地看?要不是这次生病,我都不知道我是您还活着……” 他整个人埋在玉楼春怀里低声抽泣:“阿娘,金陵的嫡母根本不想看见我,别院的姨娘只想利用我让阿爹去看她,小时候她故意不给我盖被子让我生病……只有您对狻猊儿好,狻猊儿得了天花,嫡母都不知道,姨娘躲得远远的,只有阿娘不顾安危亲自照看我。” “阿娘,我不想认她们,我长大了也不想孝敬她们,我只想孝敬您,我想跟您在一起,我有我自己的阿娘,我只想要您,阿娘……” 他在哭,杨纤月看向姨母,姨母抱着哥哥在流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杨纤月也就跟着扁了嘴抽抽噎噎,她从江三娘身上挣扎下来,跑去抱住姨母跟哥哥,姨母一左一右搂住他们两个人,哥哥跟杨纤月手拉手,一起偎在玉楼春怀里。 “阿娘,您说,您身份低贱,狻猊儿认了您要被别人笑话。阿娘,他们凭什么笑话?我认我自己的亲娘,他们凭什么不同意?规矩凭什么让我认没生我,根本不喜欢我的人做母亲?嫡母有女儿,自有妹妹亲近她,她不喜欢我,我在她跟前也难受,规矩为什么非要把我们凑做母子?我想跟您在一起,跟您和妹妹在一起。亲娘就是亲娘,亲娘怎么能有低贱不低贱之分呢?” 他说到这里,咬着牙很低声地说:“我恨规矩。” “嘘——狻猊儿,不可以说这样的话”,玉楼春拿手背飞快地揩去眼角的泪,又拿帕子给杨纤月和李含光擦眼泪,“说来说去,是阿娘对不住你,当初不该——阿娘从来没有后悔生下你。我本想自己带着你,后来……不说了,你跟你阿爹也好,比跟着我有前程,你嫡母许你回去,已经算得上很大度,你要记得这份恩。” “狻猊儿,阿娘不瞒你,阿娘跟你说过,阿娘昔年流落风尘,身在贱籍,虽然与你阿爹有情,终是良贱有别,身份天高地迥,王府容不下阿娘,阿娘也不愿意自轻自贱,赖在王府看人白眼,所以跟你阿爹分开了。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阿娘经营待月楼,也是用尽心血,阿娘觉得这样很好,比在王府任人轻贱强。” “狻猊儿,阿娘知道你是好孩子,你是真心想与阿娘妹妹在一处,可是阿娘不能去豫章。第一条,阿娘舍不下待月楼,第二条,阿娘虽然脱了籍,可是脱籍的花娘也是花娘,你阿爹如今权大势大,树大招风,多少眼睛盯着他,阿娘一进府就会有人弹劾他,阿娘进不了王府,只能做个外室,躲躲藏藏没名没分,就算进王府,也就一辈子做个姬妾,处处低人一等。” “狻猊儿,这样,你还想阿娘回去么?” 别了吧,杨纤月看向哥哥,姨母怎么能处处低人一等呢?杨纤月想起自己从前在家里的日子,她那时也想,为什么明明夫人没有生她,也不喜欢她,她却要喊夫人母亲?夫人看不起杨纤月,也看不起她的阿娘,全家人人欺负她……杨纤月不喜欢那个家,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回去。哥哥的家听起来跟自己从前的那个家一模一样,杨纤月想,姨母一定不可以去。 “阿娘不能回去,狻猊儿不要阿娘回去了。” “狻猊儿明白了”,李含光想了一会,坐直了身体,杨纤月觉得他更像那把锋利的银柄小刀了,他现在说话的样子,像那把小刀在切梨子,每一下都干脆利落,“狻猊儿想认阿娘,但是狻猊儿不能害阿娘。阿娘,你且在浔阳城好好儿过,妹妹帮哥哥陪着阿娘。阿娘,妹妹,你们等着,等着我接你们回去。” “规矩不许我认亲娘,等我把规矩改了,我再来接阿娘和妹妹回去。” 第三十二章【新修】 折柳吟已经奏了三次,待月楼呼朋唤友相道别的声音已经慢慢弱了下来,玉楼春听着薛夜来送走客人,又听见她在吩咐杂役做事……今年的百花汇又一次顺顺当当办完了。 玉楼春双手各搂着一个孩子,银兔儿和狻猊儿手拉着手哭了一阵,又手拉着手睡着了。 “姊姊,你说,等我跟杨郎成了亲,你就不好见我了,可我还想你给我们的孩儿做干娘呢。” 阿芸自小养在她身边,养得天真烂漫,玉楼春一下一下给她梳头,心里想的是,只要小阿芸好好儿跟了杨温,生得一儿半女,一生安稳长命百岁,就是从此见不着有什么关系呢? 她替阿芸梳好了孔雀开屏髻,簪上花开富贵簪,换上玫红洒金嫁衣,裙裾上色彩斑斓的交颈鸳鸯,是玉楼春几日不眠不休亲自绣的。 临出门的时候芸娘还是哭了,抱着玉楼春的腰不肯放手,一声一声地喊“姊姊“,玉楼春左劝右哄,最后还是硬生生把她从身上扒下来推到杨温怀里,转头不再去看她: “好啦好啦,多大个人了,跟小孩子一样的……走吧走吧,再不走就误了好时辰啦……走吧,走吧……” 他们两个双双跪下来给玉楼春拜上一拜,玉楼春脸上全是眼泪,用满是笑意的声音说:“好好好,要好好过,你们过得好了,姊姊就好了……”等他俩都走远了,她还站在门边,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地说: “要好好过,要好好过……” 现在,芸娘的女儿和自己的儿子手牵手在她跟前儿睡着,玉楼春一下一下拍着他们,咬着牙把眼泪咽下去,“阿娴”,房里的光影一阵摇曳,是桌上的烛花轻轻爆了一下,玉楼春对自己说,“至少两个孩子都还好好儿在你眼前呢。” “姊姊”,薛夜来在外面轻轻叩门,“我进来了。” 她脸色发白,整个人,从一向顾盼神飞的眼睛,到身上水红色的裙子,都好像蒙上了看不见的阴翳,灰扑扑的。 “姊姊”,薛夜来走到玉楼春身边,跪坐在地上,抱住玉楼春的腿,玉楼春感觉她微微在发抖,“那个……那个贵人说,他这会得空了,想跟你说话,姊姊,我害怕……” 镇南王殿下杀伐愈重,威严日盛,玉楼春暗自叹息,从前那人并不这么吓人,十几年前在东都,芸娘的亲事刚定,他亲自来送礼,张口想调侃芸娘两句,被芸娘一句“姊夫”噎得耳朵泛红,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亏你还是见多识广的薛娘子,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大管事呢”,玉楼春点点薛夜来的额头,“怎的就吓成这样?是出了什么岔子吗?” 薛夜来头靠在玉楼春腿上:“什么岔子也没有,刺史大人太守大人都很满意,客人都送走了,那位贵人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要,那边有他自己的人守着,我让人留心了的,除了贵人自己见的人,没人靠近他那边。” 玉楼春宠溺地捏了捏薛夜来的脸,不能怪自己偏心她,这么周全贴心的人儿,平日多惯着她些又如何呢。玉楼春笑着摇头问:“那你在怕什么?” 薛夜来抖得更厉害了,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我,我怕……我怕从此见不着姊姊……我怕他此番来是来带你走的……” 玉楼春本来满怀戚戚,这一下倒给她逗乐了:“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不对,你啊,也太看得起情爱二字了”,她小心翼翼把李含光放在一边,把杨纤月抱起来交给薛夜来,“太晚了,你先带她到三娘房中歇息吧,三娘也受了惊,你们两个做个伴,莫惊动别人。” 玉楼春送着薛夜来出了门,对守在门口的两个黑衣人微微颔首,“去请你们主子过来吧,轻些,公子睡了。” 夜已经深了,杂役们做完了活儿,待月楼楼上楼下都熄了灯,只有二楼角落里的账房里灯烛摇摇,一袭紫衣的玉楼春坐在榻上,整个人半隐在灯影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狻猊儿,轻轻地哼: “雪里山茶取次红,白头孀妇哭青风。自从貂虎横行后,十室金钱九室空……” 镇南王李循进来时,低低沉沉不绝如缕的吟唱声也没停下来。 “换个词”,他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下,“调子是好听的,词——马上把词忘了重新填,听到没有?” 玉楼春连眼睑都不抬一下:“贵人多虑了,随口哼两句,词也罢曲也罢,我转头就忘了。” 他们两个人就在昏暗的烛光里各自坐着,一个看着孩子,一个看着墙上的人影,各自无言。玉楼春一边拍着狻猊儿,一边细细描摹他的眉眼,这孩子跟身边的男人长得实在像,眉高眼深,鼻挺唇薄,好看固然是好看的,就是浑身凌厉,不似温厚之人。 年少时她与身旁这个男人乔装出行,偶遇一位相面老者,老者当面只是恭维他们二人男俊女美十分般配,转身却悄悄对玉楼春说: “姑娘,这郎君印堂开阔,眉上双骨隆起,贵不可言呐,只是……只是……只稍嫌凉薄,与姑娘恐难长久……” 老人家说得太好听了些,他们之间哪里有过长久呢?露水姻缘,好歹还占个姻缘,他们之间,撑死只算春风一度,分浅缘薄。 “这么心疼狻猊儿,怎么又说走就走呢?不若跟我回家去,离孩子近一些,这孩子这几日天天向我讨要他亲娘,说得我心里难受”,李循叹着气,挪到玉楼春身边坐着,伸手要去揽她的肩,“阿娴,你转头看一看我。” 玉楼春抬臂格开他伸过来的手,却并不转头:“贵人说笑了。” “玉楼春只有一个家,就在浔阳江边待月楼,出了待月楼,玉楼春没有可回之处。狻猊儿在浔阳没有娘亲,他是孩子转不过弯儿,贵人却应当与他说清楚,他的娘亲在金陵。” 她看着狻猊儿沉静的睡颜,这是她在乡间破庙里生下的孩子,彼时她身边只有哑婆独眼龙老夏小怜一家三口,外头是乱兵在四处砍杀村民,周围的农舍着了火,哑婆说不出话,抱着刚生下来的狻猊儿“哦哦哦“地哄,替她擦去额角的汗,独眼龙老夏那时两只眼睛都还在,背着三四岁的小怜,握紧了朴刀,背对着她沉声说: “姑娘撑住了!不为着您自个儿也为着侯爷,把侯爷的小外孙养成大将军,给咱侯爷报仇雪恨,我还跟着小主子上战场去杀他/娘的!” 第三十三章 “阿娴”,李循轻轻地叹气,他发现,每次在阿娴跟前他就忍不住叹气,他坐到榻上去,跟她一起轻轻拍着他们的狻猊儿,“我们难得见面,就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没等阿娴张口他又赶紧补了一句:“狻猊儿睡着了,我倒有事要与你说。” “我与贵人能有什么事?趁小公子睡着,贵人带他回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已经很久没人敢这样对他冷言冷语了。自从他救驾立功,攀附权贵,违心奉承,越爬越高,连从前专横独断的父母亲都对他客气了许多。父亲去后,他袭了王爵,在金陵更是翻手风云覆手雨,任谁见了他都客客气气。 但是对他冷眼相待的人是玉楼春,李循就跟从前还是落魄质子时一样拿她没办法。往好处想,若不是六月里狻猊儿出了天花,他们二人在豫章意外重逢,他连这几句冷言冷语都听不到。 他们两人若说没缘分,山长水阔天高地迥总能重逢;若说有缘分,这半生却总是才相见就匆匆离分。 十一年前,狻猊儿还没出生,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怀上了,彼时他们两个人渡尽劫波,终于破镜重圆,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是初秋一个寻常的早晨,李循还记得,大雨下了一夜,打落了一地栀子花,他起床轻手轻脚地洗漱换衣,推开房门时,秋风秋雨带着凛冽而热烈的花香。 阿娴从身后抱住他,自打重逢以后,她睡得越发浅了,也不知道遭了怎样的大罪,他动作已经尽量轻,却还是吵醒了她。她那样消瘦,他从前送的紫玉镯套在她的手腕上晃晃悠悠的,仿佛随时要掉下来……她像懒洋洋的小猫一样蹭了蹭他的背: “今天晚上能回来吗?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说不好,我尽量回来,是什么事呢?” 那会长安洛阳均已失陷,商洛那边战事显见不好,他守着武当郡,每日忧心忡忡,回来只是装着笑脸瞒着阿娴,心里却盘算着该把她送去哪里安置——阿娴一介孤女无依无靠,他的家人更是恨不能置她于死地,而他自己随时要上战场,偌大的襄州随时要沦为战场,根本不知道该把阿娴送去哪里。 “是不是武关那边出事了?” 时隔这么多年,李循还能清楚地记得她说这句话的声音,清冷凌厉,像窗外的风雨,仿佛懒洋洋的小猫立时竖起耳朵磨爪子,随时准备好扑过去给谁一爪子。 她一句话就能直戳重点,真真儿的,将门之后。 “武关一旦失陷,敌军必定长驱直入,南阳武当危矣!襄阳,襄阳,循哥,一旦襄阳失守……” “武关不会失陷,那个昆仑奴生的杂种别想过黄河。” 李循这样安慰她,心里却实在没底,前方战事胶着,自己拔营就是这两天的事,他此前打仗一向悍不畏死,可冥冥之中注定了他与阿娴缘分未尽,他想,他们两个人都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你不要出门,好好地待在家里“,他仓促要走,只来得及吻一下阿娴冰冷的额头,牵着她戴着紫玉镯的左手贴在自己脸上,“再睡一会儿,不要紧的,晚上回来给你带麻糖。” 他匆匆出门去,回头看时,阿娴站在檐下,手放在小腹上,遥遥望着他,无言中的缱绻正如秋雨绵绵。 他刚回军中,还没来得及妥当安置她,秦老元帅就让他领兵驰援武关,他就这样没能回去,没能听到她要跟自己商量的事,她一定是想说狻猊儿的事…… 正如玉楼春所说,武关的位置实在要紧,他一到就连日厮杀,直到一支双棱木羽箭射穿了他的左肩,也射穿了他的悠悠青衿之志。他被送回后方休养,而白发婆娑的秦老元帅率领最后的玄帻军负芒披苇不避斧钺,武关城破之日尽皆殉国,大乾王朝仅剩不多的精锐就此折戟沉沙,再也没能夺回武关…… 昆仑奴生的杂种还是跨过了黄河,襄州境内处处烽火,他伤重卧床之时,留在玉楼春身边的侍卫给他带来最后一击: “世子,王爷王妃听闻您伤重,命世子妃赶来照看您,世子妃路上绕到了玉夫人那里,与玉夫人见了面……玉夫人……玉夫人留了书信,不知往哪里去了。” 绢袋里,紫玉镯碎成三截儿,黄麻纸上,玉楼春的楷书浑厚遒劲: “君居上位,徘徊沉吟;我是下流,廉耻自知。 霄壤有别,云泥已殊,镜破钗分,至此永休。 祝君有采,望君无恙。各从所好,各有所安。 兹今日始,不复往矣。若有相违,愿同此卿。” 她都知道了,李循想,纸里包不住火,她到底还是知道了。她平生最是自重,她不会再回来了。 玉大娘子一向杀伐决断说到做到,他们果然很久没再见过面,即便后来机缘巧合见了面,也再没有从前那些小意温存。 六月里狻猊儿出了天花,阿娴面不改色衣不解带亲自照料,一直到孩子退了烧,她一声不吭的,挺直的背却塌了下来,他望过去时,就见她垂眸敛目,泪盈于睫,他有几句话,含在嘴里,咀嚼许久都不敢问: “阿娴,你是在哪里生下的这个孩子,那时有人照看你吗?那时我不在你身边,你疼不疼,怕不怕,你……恨不恨我?” 可他想起那支曾是玉楼春最心爱的,如今碎成三截儿的紫玉镯,怕玉楼春言出纪随,真的“愿同此卿”,只能三缄其口。 此刻他跟玉楼春一起哄着他们的狻猊儿,好似世上一对最平凡的夫妻,他张了几次口,却只能冷冰冰地问: “阿娴,你身边养的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从前宁安坊的姊妹留下来一点骨血,她娘临终前托人把她从上洛带到我这里”,玉楼春头也不抬,声音淡漠,“我们娘俩的事,不劳贵人过问了。” “上洛?她来的地方倒是很好。” 上洛地处襄州,如今在北燕手里,北燕伪帝是昆仑奴与北狄舞女生的小杂种,手下的兵士全是关外狄人蛮子,进关后譬如老鼠进了米缸里,四处搜刮,中原沃土被他们糟蹋得不成样子。前些年打着仗时,中原父老就扶老携幼地南逃。这几年议和了,襄州就分成两半儿,依旧有不少人想方设法经上洛武关一线归乾。 玉楼春说那孩子从上洛一带来,根本就没人能去查证。 李循决定换个话题:“说来,有个旧相识,叫杨温的,阿娴记得么?从前,阿娴身边的小丫头,我记得叫芸娘的,不是嫁到他府上去了么?” “贵人好记性”,玉楼春依旧没有抬起眼睑,“阿芸连带她儿子已经死了六年了。” “可惜了。” 这事李循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是可惜了,阿娴很喜欢那个小丫头,把人当亲妹子似的娇养。那个小姑娘总是梳着双环髻,簪着一对银铃,走路叮叮当当响,人又乖,嘴又甜,见着李循就喊姊夫…… “杨温也死了,阿娴知道么?去年罢了官,前一阵约莫得了疯病,跑到金陵当街击鼓,闹事不成又试图强闯宫门,口里尽是些疯疯癫癫的瞎话……这桩奇事,阿娴没有听说么。”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玉楼春,然而玉大娘子只是嫌恶地扯了扯嘴角:“前一阵都在照看狻猊儿,倒也没留心。负心的东西,真真儿是报应不爽。” 李循听着“负心”两个字,有那么一瞬间有些失神。 “贵人今日倒是得空,尽与我扯这些别人家的闲话”,玉楼春站起来,瞥了李循一眼,眸光中尽是凉风,“夜已深了,我不便奉陪,先去后面歇息。早先薛娘子已经为贵人备好了屋子,这间屋子的铺盖也都是贵人府上的人今夜带来的,贵人随意就是。待月楼不是小儿久待之处,还望贵人早些带小公子回去吧。” 第三十四章 “姨母姨母”,杨纤月换上玉楼春给她新做的黑色粗布劲装,整张小脸都写满了不高兴,“这个衣服黑乎乎的真难看,银兔儿要穿小裙子,红色的有花花的有大袖子的那条裙子!” 玉楼春见她小小的人儿跟大人似的,一副皱眉噘嘴的模样,不由得就想笑,只得努力把前夜李循跟她说的话在心里过了几遍,才勉强把笑意压下来,板着脸跟孩子说正事: “以后早上穿这个,下午穿小裙子。” 见小家伙整张脸都皱成一团,玉楼春又赶紧补了一句:”乖,别不高兴,姨母回头在这件衣裳的袖子上给你绣个小兔子。” “这个衣服丑,小兔子才不要住在丑衣服上”,杨纤月拉着玉楼春扭来扭去地撒娇,“姨母,可不可以不穿这个嘛~~~” “不可以”,薛夜来从外头掀了帘子进来,每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站好,再装模作样,以后天天穿这件,我把你那些裙子全送别人家去。” “哦”,杨纤月立刻就挨着玉楼春站好了,委屈巴巴地应了一声,咬着唇很小声地嘟嘟囔囔:“薛姨坏,坏薛姨,还要把银兔儿好好的衣服白白送给别人家,哼,浪费东西,很可耻!……” 玉楼春忍笑忍得很辛苦,瞥见薛夜来伸出手指头要戳向杨纤月的脑壳,赶紧伸手捂住孩子的头:“帖子给于三爷递过去了?怎么说的?” “于死,呃,一开门姓于的就跟他那帮子狐朋狗友来喝酒,乱哄哄的。我看他半醉那样儿,没把帖子给他,万一他一个懵圈遗落了,再被什么人捡走,岂不是多出事儿来。我寻着他出来更衣的时候跟他说,姊姊有要紧事拜托他,他说他今天喝多了酒味儿重身上埋汰,明儿晌午来见姊姊,又说怠慢了姊姊,让我先代他给你赔罪。” 薛夜来歪靠在圈椅上,把帖子交回给玉楼春,撇了撇嘴:“狗东西还挺懂礼数。” 这孩子,都说他放荡粗疏,偏又这样识礼周全,玉楼春叹一声,就嘱咐薛夜来:“让楼里厨房那边留六只膏蟹,一盘板栗烧鸭,一盘石耳焖石鸡,并一碟葱酥,一碟桂花茶饼,另外送一条活鳙鱼来,我做个白浇鱼头。” 玉楼春每说一个菜,薛夜来都要“啧”一声,撇撇嘴答应了,薛夜来又剜了杨纤月一眼: “不惜福的坏兔子,还这么挑三拣四的,我姊姊这么操心你,以后大了可得好好孝敬她,知不知道?” 玉楼春刚刚说做鱼头时,就瞅见小家伙的眼睛一下子亮晶晶的,等听完薛夜来这番话,小姑娘直接咧嘴笑出声,都没发现她那掉了两颗牙的黑洞已经完全露出来了:“姨母明天给银兔儿做大螃蟹胖鱼头吗?我就知道姨母最好啦啦啦啦啦~~~” 玉楼春把她搂在怀里捏她的小鼻子:“没有牙了还想着好吃的,你吃得了吗?” “我慢慢地吃”,杨纤月蹭着玉楼春的颈窝,“姨母做软一点。” “瞧你得意的,又不是专门给你做的”,薛夜来也挨过来跟她们滚在一起,小孩子争宠一样地抱着玉楼春的胳膊,“是做给你于三叔叔吃的,拜师宴,吃了这顿饭,你以后就多一个管着你的先生了。” “什么先生?要银兔儿拜于三叔叔做先生吗”,杨纤月瞪大了眼睛很困惑,“可是江三姨说先生都是很有学问的,于三叔叔都不识数,他跟我一样算不出来薛姨出的题!” 玉楼春给她笑得仰倒,点着她的额头不许她乱讲:“于三叔叔十几岁就中了秀才,很厉害的,而且并不是让你跟他学算数,是让你跟他学点别的本事。” 玉楼春实在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病急乱投医,可一回想起那天夜里,李循说的那番话,玉楼春就一阵心惊肉跳。 杨家得罪的人一手遮天,连李循都很忌惮,那天夜里李循问起杨温,是敲打也是示警。原本玉楼春不觉得小银兔儿会有危险,毕竟芸娘当年被玉楼春藏得很好,没什么人知道她,又已去了多年,这么些年兵荒马乱的,没什么人能把玉楼春跟杨家关联起来—— 除却李循。 玉楼春知道,他那天话里有话,一定是起了疑心。 玉楼春环顾四周,杨纤月滚在薛夜来怀里,两个失了父母亲族庇佑的孤女在嘻嘻哈哈无忧无虑地瞎闹。哑婆把饭菜端进来,拉住玉楼春的袖子咿咿呀呀,意思是要她趁热吃,阿巧和小怜在院子里说说笑笑晾衣服,刘嫂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别磨磨蹭蹭的,过来给我搭把手,吃中饭了。” 真真儿其乐融融热热闹闹,玉楼春却很清楚,眼前欢愉不过镜花水月,这院子里的人除了自己和银兔儿,全是乐户贱籍,蝼蚁一样的人,几时风雨来,自保尚且不能,遑论护着银兔儿。 自己能护得银兔儿几时呢?总归得教她自保的本事。 “姊姊,先用饭,别发愁了”,薛夜来把筷子塞玉楼春手里,“你考虑得够周全了,咱们小银兔儿命好,吉人天相,你别操心了。” 于谚说晌午到就是晌午到,他头戴宽檐草帽,身穿褐色葛衫,一向待在门房沉默不说话的独眼老夏板着一张脸带他进来,挺直了腰杆像最忠诚的卫士一样立在玉楼春身边: “姑娘,这人说您让他来的。” 玉楼春知道老夏厌恶于家的人,就算于谚这么多年对待月楼多有照拂,老夏每回见他也总没个好脸,此刻更是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瞥向于谚的眸光利如寒芒,仿佛冬日里机警的独狼,随时会扑上去咬断于谚语的喉咙。 玉楼春轻轻揪了一下他的袖子:“夏叔放心,劳累您了,实在是我有事要求于三爷。” 老夏这才泄下劲儿去,又成了个佝偻着腰的老头子,把手背在身后退出去:“姑娘,我就在外头,有事您喊我。” 于谚对老夏的敌意全不在意,笑得春风拂面,顽皮地冲玉楼春眨一只眼睛,“阿姐,你找我什么事?我什么忙都能帮,阿姐只管说”,他也不上座,自行拿了小杌子,活蹦乱跳地蹭到玉楼春身边坐: “阿姐,是什么要紧的事?阿夜整得神神秘秘的,我怕被人瞧见我到这里来,特意换了衣服绕到江边两三圈才过来,阿姐,我周全得很,阿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他仰头看向玉楼春,亮晶晶的眼睛写满了小孩子一般天真的欣喜,像等着姐姐夸奖的小弟弟。玉楼春知道他的心意,于谚一片赤子之心,对昔年旧事满怀愧疚,恨不能事事照拂玉楼春,此番是玉楼春第一次正儿八经主动开口请他帮忙,倒也难怪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玉楼春把这几日斟酌了几次的话又想了一遍才开口:“三爷……” “阿谚”,于谚执着地纠正,“阿姐,我是阿姐的至亲骨肉兄弟。” 玉楼春本就软下来的心一下子更软得一塌糊涂:“阿谚,我想托付你一件事。” “是小银兔儿,她没了爹妈,一个人孤零零地养在我这里。我虽短不了她吃穿,却难保她来日一世平安。思来想去,总觉得要给她一些保障,让她来日能自立自保才好。” 于谚茫然地点头:“阿姐说得对,是得有些保障……那阿姐教她怎么打理待月楼怎么做生意,等她大了,我帮阿姐给她寻个人品妥当的女婿招赘上门?” 他挠了挠后脑勺:“可是小银兔儿才六岁,阿姐这就让我开始给她找女婿吗?阿姐是想——” “给她找个童养夫??” 于谚的声音上扬了两三个调子,显然很有些疑惑,随后他似乎立刻就说服了自己,斩钉截铁道:“童养夫就童养夫,阿姐想要什么样的?我想法子帮阿姐弄几个来养着,以后排开给小呆兔子慢慢挑。” 玉楼春还没想到这一茬,被他这一提醒,想起杨纤月以后的亲事还不知该怎么烦恼,只觉得头越发疼:“不不不不,暂时不是找女婿的事。” “教她做生意打理待月楼,是自立的门路;自保嘛……我是想,能不能让她拜你为师,多少学些拳脚本领防身,免得以后大了,软脚虾似的叫人欺负。” “哎呀,这算什么忙”,于谚一拍腿直接站起来,“这有什么不能的,当小呆兔子的师父,这事儿好玩,就是她软乎乎一个小姑娘学拳脚?阿姐不怕她长成个夜叉?” 玉楼春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自己把自己说服了: “夜叉也没事,夜叉总比受人欺负强,她一个小姑娘是得学点拳脚,以后女婿不听话打死他/丫的……呸,阿姐,我是说,阿姐英明得很,习武至少强身健体,我挑点适合小女孩子学的本事教她就好了。” 第三十五章 杨纤月还不知道她轻松快乐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虽然新衣服黑乎乎的很难看,但是穿多一会杨纤月也就习惯了,姨母让自己正正经经跪下来给于三叔叔行拜师礼,杨纤月也乖乖照做,虽然杨纤月就没太明白,姨母到底要自己向于三叔叔学的拳脚到底是什么,他们大抵是有解释的,但谁有耐心听大人具体都说了什么呢,毕竟—— 膏蟹是好吃的,烤鸭是好吃的,姨母做的鱼羹更是好吃的,即便杨纤月少了两颗牙,这些依旧是好吃的,杨纤月吃得开心,耳朵就忘了听。 “阿姐,我先回了”,于谚对玉楼春作了个揖,摸摸杨纤月的脑袋,“明日我就开始教小兔子,阿姐一早记得把她送到城西威远武馆,那是我跟几个兄弟合伙的产业,我两个侄儿也在那跟我习武,可以跟银兔儿作伴。” 玉楼春笑着说好,杨纤月乖乖跟于谚招手:“于三叔叔再见。” 于谚摇摇头轻轻揪一下她的耳朵:“小呆兔子该叫我什么?” 杨纤月舔了一下嘴巴才想起来:“噢,是师父,师父明天见。” 第二天一早,杨纤月就被玉楼春从被窝里薅出来,杨纤月哼哼唧唧地叫“姨母再睡一会儿”,姨母却坚持给她换上昨日试的黑色短打,杨纤月困得顾不上嫌衣服难看,坐在姨母怀里,她打瞌睡,姨母给她梳头,两边都不耽误。 “姨母,太紧了”,杨纤月打着瞌睡都觉得头皮疼,“头发在喊救命。” 姨母检查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居然没帮杨纤月松一松,“紧一点好,紧一点不容易散开。” 因着一脑袋的头发在呼救,杨纤月瞌睡都打不好,抬眼往铜镜一看,姨母给她扎了个很简单的,高高的,不好看的马尾。 杨纤月就很不满意:“姨母,银兔儿今天真难看,黑乎乎光秃秃的。” 平时她这么暗示,姨母一定会有所行动,她偷偷觑向玉楼春,等着听姨母改主意,结果姨母今天铁石心肠:“不难看,好看的,而且方便。” 阿巧端了水进来照顾杨纤月漱口洗脸,收拾完了,姨母牵着杨纤月到外厅,就见到薛夜来正在用早饭,一看到杨纤月笑得像只狐狸: “银兔儿,居然能起来啊?好啦,以后你都不能赖床了,每天都要起得跟薛姨一样早了哦——” 她把“哦”拉得长长的,显而易见地幸灾乐祸,玉楼春一巴掌拍她后脑勺上,薛姨“啧”了一声,给杨纤月添了一碗粥。 这一打岔,杨纤月才发现今天自己确实起得早,平时自己醒来的时候薛姨早就出门了。 “银兔儿乖乖吃饭”,玉楼春拍完薛夜来,又变成温柔的好姨母,“今天可是大日子,银兔儿记不记得从今天开始要干什么?” 杨纤月当然是记得的,昨天她答应了姨母一百遍,要不然这么早拉她起床她早就闹了。她一拍桌子很有气势地宣布: “银兔儿是大孩子啦!银兔儿要去上学!去跟于三叔叔,不对,去我师父那里上学。银兔儿会好好学哒!” 虽然杨纤月对师父的本事不大以为然,但是姨母分明铁了心要这么做,杨纤月觉得还是不要反抗的好。 吃完饭,姨母让独眼夏爷爷抱着杨纤月,送她去上学,杨纤月早就接受现实了,乖乖抱着夏爷爷的脖子窝进他怀里,跟姨母薛姨她们摆摆手说再见。 没想到杨纤月不闹脾气,夏爷爷这么大人了却有点闹脾气,他嘟嘟囔囔跟姨母说:“姑娘,就非得让小姑娘去跟于家小滑头学吗?姑娘要小姑娘学拳脚,咱老夏教不得吗?” 杨纤月听到他很小声补了一句:“咱老夏的武艺侯爷都夸好。” 这句话很小声,杨纤月不知道旁人有没有听到,不过姨母拍着夏爷爷的手臂安慰他:“夏叔,您擅骑射,教银兔儿不太对路,等她再大些,您再教她。” 夏爷爷蔫儿吧唧唉声叹气的,抱着杨纤月出门,路上还嘱咐杨纤月:“小姑娘,你学完回来,可要一五一十把于家小儿教你什么都给夏爷爷学一遍。” 杨纤月点点头,“但是为什么?夏爷爷也想跟我师父学本事吗?” 夏爷爷翻了一个浑浊的带着红血丝的很白的白眼,牙齿咬得咯咯响,过了一下才说:“夏爷爷是怕他本事不济乱教你,万一给你教错了怎么办”,他掏兜给杨纤月买了串糖葫芦,“别跟姑娘说我给你买零嘴。” 杨纤月又不是傻子,十分果断地答应了,吃得满嘴糖渍,夏爷爷见她吃得开心,又补了一句,“等我再劝劝姑娘,你要学拳脚,爷爷教你,保证给你教成女将军,于家小儿混江湖的纨绔子弟,他的本事能有什么好玩意儿。” 夏爷爷抱着杨纤月一路往城门走,人渐渐多起来,多是挑着担,赶着车,或是牵着驴闷头匆匆往城里赶的小生意人;又有许多人从城门方向往江边赶,有两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一阵风似的跑过去,踏起的尘土差点迷了杨纤月的眼睛;也有的人直接就在前往城门的大路边上支起了摊子叫卖,卖的多是各色吃食。初秋清晨的风带着凉意混着各色食物的香气,吹进人的鼻腔里,似乎连人都变得香喷喷甜滋滋的。 杨纤月看得起劲,精神也好了眼睛也亮了,也不在心里抱怨早起上学的事了,一路上叽叽喳喳跟夏爷爷聊天,等到城门的时候,杨纤月除了吃了冰糖葫芦,手里还多了用油纸包着的一个刚出锅的撒了芝麻的炊饼、一个冒热气褶子均匀柔软的肉包子和俩青皮脆鸭梨,夏爷爷说: “学拳脚顶容易饿,你饿了就敞开吃,别吃于家小子的东西,他家的饭吃了闹肚子。” 杨纤月得了便宜,完全不维护于谚,每句话都脆生生地答应了,也不问为什么,还每句话都重复了一遍表忠心,夏爷爷看她的眼神很欣慰,把身上最后几个铜板掏出来塞进杨纤月的荷包里: “学拳脚辛苦,你要不够吃就再买些,你小小人儿长身体呢。” 杨纤月觉得早起上学真幸福,她明天一定不跟姨母哼唧磨蹭。 夏爷爷一路把她送到城西威远武馆的后院,迎面陪着于谚一起出来的,是杨纤月见过一次的,于谚的侄子于朝。 “银兔儿,你来啦,把手给哥哥”,于朝身穿白色粗布劲装,人还是跟杨纤月记忆中一样温和友好,一见面就对杨纤月笑着扬扬眉毛,杨纤月就高高兴兴把手伸给他,“小叔叔说你拜了他为师,那以后你是我的小师妹了。” 小小的院子里布置很简单,中间一片平坦的空地,左边的木架子上摆着各色刀剑,右边是一排木头桩子,桩子上单腿立着个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蓝衣少年,杨纤月一眼就认出他来: “于朝哥哥,那是,那是你那个天生长得很凶的表哥,叫……叫叶礼,对不对?” “银兔儿记人的本事这么大的”,于朝惊讶地挑了挑眉毛,给杨纤月做了个鬼脸,把杨纤月逗笑了,“表哥习武很认真的,银兔儿不要打扰他,不然他要生气,有什么事问我就好。” 然后他俯下身子,平视着杨纤月的眼睛,认真地叮嘱:“银兔儿要记住哦,你是我们的小师妹,以后要叫我师兄的,好不好呢?” 第三十六章 于谚送走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独眼老夏,转身进了院子,就看见阿朝那小子牵着杨纤月的手,正有模有样地跟小呆兔子介绍木架子上的各色刀剑,跟生怕杨纤月反悔不当自己徒弟了似的,阿朝这小子吹牛讲起故事忽悠小姑娘也是一套一套的: “小师妹你看这把宝剑,是不是很锋利古朴?这是前朝宝剑,小叔叔用过它以一当百,一个人战胜了浔阳江上千名水贼,救下了两条商船上所有人的性命呢!” 于谚从未知道自己有如此惊人的战绩,一时之间目瞪狗呆,眼睁睁看着九岁的于朝把他不知道打哪听来的把事实夸大了十几万倍的谣言自己再添油加醋地讲给杨纤月听: “小师妹你是不知道,我小叔叔从来都是行侠仗义,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小叔叔能双手持剑双脚使刀,一个人就能打遍全天下!” 双手持剑双脚使刀,好家伙,于谚想了一下,很难想象那种英姿,这得是什么不世出的英雄好汉用的不世出的离谱招数。 “小师妹,你看我表哥在木桩上单腿立着,这就是站桩,是要练轻功,你说他在上面站了这么久很厉害?这才哪到哪,我小叔叔能在木桩上一动不动站一整年,所以小叔叔轻功盖世天下无敌,他能像鸟一样每天都在天上飞!” 杨纤月听得津津有味,看向于谚的眼神越来越亮,越来越崇拜,于朝还没说完她就嚷嚷:“那师兄,我也要学轻功,我也要像鸟在天上飞!” 于谚觉得自己彻底疯了,赶紧拦住他的话头:“阿朝,你什么时候见过小叔叔双手持剑双脚还能使刀,每天都在天上飞?” 于朝理直气壮地答道:“没见过,因为小叔叔藏私,不肯把全部本事教给我!” 于谚被亲侄子气得忍不住翻白眼,指着于朝的手都有些哆嗦:“这些我一个人大战上千水贼,能在木桩上站一年的事,你都打哪听来的?我有跟你讲过这些事吗?” “我乳母说的!说书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于朝答得干干脆脆高高兴兴,杨纤月站在于朝旁边,一大一小两只小东西看向于谚的眼神都充满盲目崇拜,于朝得意洋洋地说,“小叔叔,阿朝知道你是出于谦虚才不跟阿朝说的,而且你怕阿朝学走你的全部本事,就不听你的话了。” 于谚刚想反驳,这个倒霉侄子又开始劝道:“小叔叔你不用担心,你慢慢教我们慢慢学,你把所有的本事教给阿朝和小师妹,我们俩是好孩子,全学走你的本事以后还是会听你的话的,我们会孝敬你,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于谚还没来得及发作,杨纤月就赶紧急吼吼地补充:“对的师父,你把这些本事都教给银兔儿,银兔儿和师兄给你养老送终,我们给你买一口最好的棺材!!” “对!买那种”,于朝给这个美好前景又增添了一点细节,“给小叔叔买一口檀香木全雕花的好棺材!” “你!俩!真!孝!顺!啊”,于谚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一手一个拎起两个小兔崽子的后脖领子,“阿朝给我好好去墙边,贴着墙倒立行走,一个来回一组,做上十组!你比叶礼那小子还早跟我习武呢,你看看叶礼小子进步多快!他在桩上都站多久了!你还不上点心!净在这里胡说!” 于朝缩缩脖子,朝杨纤月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跑去墙边,腰一拧手一撑,干脆利落就贴着墙倒立好,开始贴着墙,两腿伸得笔直,慢慢用手撑着地倒立着走。于谚本来想挑一下这小子的刺,见他一套行动行云流水,一时也就没话讲了。 于谚再去看叶礼,人家孩子从一早上进来跑完步就开始扎马步站桩,刚刚是左腿单立站在桩上,现在又换了右腿,全程沉默寡言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发现杨纤月的到来,于谚自然也找不了叶礼的麻烦,只好把杨纤月拎到跟前来:“看到你两个师兄都在勤奋练习了吗?” 杨纤月点点头:“所以师父,两位师兄都会飞了吗?我也想飞,我知道你会飞,你带着我飞过的,你抱着我一下子就飞到我们待月楼的梁上面去!我记得的!!” 小呆兔子眼睛亮得像中秋夜月,脸上写满兴奋,显然已经开始幻想飞起来的美好场景,于谚只能一点一点跟她讲道理: “呆兔子,轻功跟飞来飞去还是有区别的……区别是什么?以后师父告诉你。什么双手持剑双腿使刀,这玩意儿师父教不了,你好好站着听师父说,你姨母把你送来我这里学武,是希望你能强身健体,又有自保能力,你学了武艺,要是有人欺负你——” “银兔儿就可以打他!薛姨老是弹银兔儿的脑门儿,学了这么厉害的武艺,薛姨抓不住银兔儿,银兔儿就要每天弹薛姨脑门儿!” 于谚捂着脸很痛苦地劝阻这倒霉孩子:“不可以弹我的阿夜!阿夜是你未来的师娘,你从我这里学了本事不许拿去欺负我的阿夜!你要好好孝敬她你知不知道!不然我什么都不教你!” 杨纤月这个小机灵鬼立刻表示好的知道了师父可以教我飞了吗,于谚见她如此积极,决定不如将错就错,就让她抱着这个美好愿景好好练,须知学武辛苦得很,让小呆兔子怀着这个愿望,说不得能多坚持一会。 于谚就牵着杨纤月的手忽悠这个小徒弟:“学习武艺很辛苦的,毕竟你要学的是最顶尖的武艺,学成以后,你就能像鸟一样飞,双手持剑双脚使刀,这种武艺,千万人中都没有一人能学会呢,呆兔子觉得自己能受得了这份辛苦吗?” “能的!我能的”,杨纤月抓着于谚的手腕摇啊摇,“我要像师父一样厉害!” “学武之道贵在坚持,明白吗?要听师父教导,持之以恒,循序渐进,要很勤奋很勤奋,不可以叫苦叫累,呆兔子能不能做到?” 实践证明,这番忽悠效果很好,杨纤月踌躇满志地在于谚的指导下在大树底下扎马步了,也不喊累不喊苦,小腿直哆嗦也不哭。于谚让她扎一会儿就休息一下,然后继续,如此往复,这个过程实在枯燥无聊,但杨纤月显然不这么想,因为她有一个话痨的师兄—— 于朝平日习武最是没耐性,因为表哥叶礼习武十分专心,从不与他闲聊,好容易来了个小师妹,于朝终于有伴了,练完倒立行走完开始站桩后,于朝跟杨纤月隔着一个院子开始胡言乱语式的互相鼓励: “哇嗷小师妹,你第一天学就好厉害嗷,你的马步扎得真稳嗷,你坚持住嗷,你可能很快就能飞嗷!” “师兄原来你也会站桩鸭!我什么时候也能跟你一起站桩鸭!我要跟你一起飞的鸭!” “你好好扎马步嗷,很快就能跟我一起嗷,我们要一起学飞嗷!” …… 他俩一来一回地嚷嚷,嗓门巨大无比,于谚眼睁睁看着连院子里的鸟都被他俩吵飞了,不禁叹息自己此次帮玉姐姐,属实是一种舍己为人的伟大义举。 第三十七章 杨纤月习武的事,顺利得远超玉楼春的意料,大约于谚是个好师父,又大约杨纤月其实很有韧劲,又大约小孩子需要玩伴,而比杨纤月大三岁的于朝实在是个好玩伴,总之,杨纤月没喊过一天苦没喊过一天累,高高兴兴就坚持下来,每天雷打不动地清晨起床到于谚的威远武馆学半天武艺,下着雨都耽搁不了她,因为—— “姨母不知道,师父说了习武贵在坚持,要是落下一天不练,银兔儿就学不会飞啦!到时候师父师兄和叶师兄都会飞,只有银兔儿不会,那一定不可以!!银兔儿的愿望是成为一位双手持剑双脚使刀,每日都在天上飞,一人打败一万水贼的绝世女侠!!” 玉楼春自忖平生见过奇人无数,其中不乏武将游侠,从没听说有谁能像鸟一样每天都在天上飞,也没有听说有什么双手持剑双脚使刀的离奇招数,更没听说有谁能只靠自己一个人打败一万个人。然而杨纤月信誓旦旦地说有就是有,而且一定要坚持这三个目标不动摇,为表决心,杨纤月甚至把这三条写下来贴到床头每天早晚念三遍。 玉楼春不好打击她,看她学得兴兴头头的很欣慰,也就不打算跟她探讨一下这三个目标的可行性了。行伍出身,半辈子严谨的独眼老夏听了这番说辞唉声叹气,背身痛骂“于家小儿不学无术,骗了我家姑娘,误了我家小姑娘,于家的都不是人”,直到半个月后杨纤月跟独眼老夏显摆,稳稳当当扎了接近两刻钟的马步,老夏才把话换成—— “于家小儿虽有点本事,也只是雕虫小技罢了,于家能有什么好人。” 玉楼春暗暗偷笑,自从杨纤月来到她身边,她就一直悬着的一颗心,至今可算稍微放了下来。 杨纤月就这样,每天早上去习武,中午回来跟着玉楼春认字写字,傍晚到待月楼,听薛夜来给她讲今日的账篇子。前二者杨纤月接受良好,唯独对最后一件却时常耍赖,原因无他,薛夜来毫无耐心,教学方法简单粗暴,杨纤月遇到她又格外调皮,两人每天都要吵得鸡飞狗跳。玉楼春试图从中斡旋: “阿夜,你平日管事辛苦,再教银兔儿属实太累了,不如还是我……” 薛夜来难得硬气,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此刻瞪得溜圆,横眉倒竖地睨了玉楼春一眼:“姊姊是觉得,于死狗有本事教坏兔子,我就没本事能教坏兔子吗?” 玉楼春听了这不讲一点道理全是逆反情绪的话,大为头疼,只好妥协,反手把调皮捣蛋不听话的杨纤月从念奴身边拎过来塞到薛夜来怀里:“那就辛苦阿夜费心了。” 日子就这么过到十月,霜降已过,秋日将尽寒冬将至,待月楼上下都换上了裌衣,新衣服的花样是玉楼春新描画的木芙蓉衔腊梅花,待月楼上下从当红舞姬临仙到打杂跑堂的杂役都换上了同花纹不同款式的新衣裳,一亮相就是又一次惊艳四座,引人效仿。 玉楼春每年都要挑几个时令描画新花样,做成新款衣服让待月楼上下穿着展示,自有绣坊那边找上门,来买玉楼春的新纹样。 这日玉楼春刚教杨纤月背完诗,诗经十五国风,杨纤月已经背完了周南和召南,开始背邶风。今日玉楼春教她背《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这首诗好学,内容又短,字又好认,杨纤月摇头晃脑地一句一句念,天真地仰头对玉楼春说:“姨母,我宣布,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了,多好听,式微——式微——胡不归——” 她笑得甜蜜又可爱,并不知道这些字句其实很伤心,懵懂地只知道念起来好听。玉楼春就摸摸她的脑袋问:“银兔儿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杨纤月乖乖摇头,玉楼春心里叹了一口气,式微一诗,语浅意深,中藏无限义理,实在是好学却不好讲,何况小银兔儿年纪这样小,沉吟半晌,玉楼春只是把纸笔拿出来: “姨母改天给你讲,你先好好练字哦。” 杨纤月练完字,日头已经偏西,玉楼春照旧把她带到待月楼来,刚在账房坐定,薛夜来就拿出算盘对着玉楼春噼里啪啦一顿上报: “姊姊,绣罗裳的管事来了,还跟之前一样想买咱们的新衣服纹样,价还是从前的价。” 绣罗裳的少东家,就是那个在待月楼人憎狗嫌的姓朱的,有钱没人管束,花天酒地倒也罢了,就是十分荒淫无耻,手段下作,说不得还一身脏病。几个月前他在待月楼无故掌箍鬓云闹事,还是薛夜来借着于谚的名号弹压住他,亏得于谚帮忙,叫人收拾了姓朱的一顿,此等烂人最近才不怎么上门了。可他不上门,并不意味着不恶心人,远的不说了,就说百花汇前王家那个发毒疮死了的王两两,那身毒疮哪来的?她一直被姓朱的包着,毒疮必是从姓朱的身上来。 玉楼春想及此事,十分厌恶,连绣罗裳的钱都不太想挣,但是绣罗裳是浔阳最大的绣坊,这么多年合作惯了,没道理翻脸。 “姊姊,我可劝你,钱又不咬手,绣罗裳是姓朱的产业不假,来谈事的又不是姓朱的,是他家老管事,姊姊可别想不开,姓朱的人再脏,咱堂堂正正跟他家做的这个生意是正经生意,挣的钱又不脏。” 玉楼春知道薛夜来说得对:“我又没说不做这单生意,你急什么?契书呢,拿过来我看看。” 因已经多次合作过,契书写得清清楚楚,还是老规矩,绣罗裳花一百两买断了玉楼春新画的木芙蓉衔腊梅花的纹样,玉楼春除了收这一百两以外,半年内,绣罗裳卖出用了这个纹样的服饰,所得钱款会给玉楼春一分抽成,而作为这一分抽成的回报,从此时到年底,待月楼上下从舞姬到杂役都会穿着用了这个纹样的衣物招呼客人。 “蚊子再小也是肉”,薛夜来看着玉楼春签了契书,满意地搂着杨纤月亲一口,“晚上给咱银兔儿买碟玫瑰菊花饼儿吃。姊姊,你皱什么眉头?” 玉楼春叹息道:“我想着绣罗裳是姓朱的产业就难受,咱们跟他的管事订了契约,挣他家的钱,他家拿着我最得意的新纹样去挣钱,挣到的钱可都是给姓朱的花,姓朱的拿这些钱,不知道又会去糟践谁……” 玉楼春心里纠结难受,她从前遇着讨厌的人,便是死都不要跟他扯上一点关系的。实在是流落风尘多年,屡遭磋磨,心性早就被磨得差不多了,如今年岁长了圆滑了,能和和气气装傻了,那一分傲却犹藏在心底,只在这种时刻跳出来拷打她的心。 薛夜来对玉楼春的烦恼只有一个回应——耸肩摊手,表示大可不必,然后她就抓着杨纤月折腾,教杨纤月看商契,还要让杨纤月算算按照契书约定,绣罗裳得卖多少东西,玉楼春才能挣到一千两一万两?杨纤月算不出来,薛夜来骂她笨,两个人又开始吵着架玩。 薛夜来气鼓鼓地骂“小笨蛋”,按着杨纤月要弹她脑门,杨纤月学了两个月武艺,倒真学了一些本事,身段灵巧地从薛夜来胁下滚过,躲到玉楼春身后,拿食指划着脸颊羞薛夜来: “呦呦呦,羞羞羞,薛姨抓不着我,薛姨才是小笨蛋~” 薛夜来气得要挠她,玉楼春给这两个活宝逗得连刚刚在烦恼什么都差点忘了,正高兴时,不妨江三娘门也没敲就径直闯进来: “大娘子,出了些事,王家院子的王九娘王天娇哭天抹泪上门来,求您救她呢。” 第三十八章 薛夜来对玉楼春一向忠心耿耿,可玉楼春有个毛病是薛夜来最不能忍的——玉姊姊,实在是一个惯常多管闲事的人。 譬如,薛夜来实在不明白,王九娘那种心如蛇蝎草菅人命的讨厌鬼,她的死活到底跟玉楼春有什么关系。但玉楼春就是要让人把她请进来,温声细语地问出了什么事,然后王九娘开始嚎天喊地,玉楼春被她抱住了,一身衣裳全被这戏精一样的女人拿去抹眼泪鼻涕。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杨纤月胆子见长,从前她怕生,见这种场景害怕要躲的,现在兴致勃勃地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恨不能走到王九娘跟前看清楚些,还鬼鬼祟祟跟薛夜来说悄悄话: “薛姨,这是不是那个想留在咱们家,你和姨母不许的王双双姐姐的妈妈?她还有个女儿,就是双双姐姐的亲姐姐叫王两两的,养家太累长了毒疮死了,对吗?” “你个小东西记性还挺好”,薛夜来有些惊讶,“见着每个人都记得住,是个当管事的好苗子。” 王九娘终于被玉楼春哄得冷静下来,薛夜来见玉楼春给自己使眼色已经使得眼睛要抽筋了,才不情不愿挪过去扶着王九娘的另一只手: “王家姐姐,你请坐,快说说,是出什么事了?” 王九娘喝了一口茶,才算冷静一些,也不知是真是假,脸上浮现出一抹颓唐的累相来: “玉大娘子,我实在是没法子,我是个苦命人,您是咱们这行的翘楚,除了您谁能救得了我呢?我只能来求您了啊啊啊啊啊……” 薛夜来嘴角抽搐,听见玉楼春还说“不着急你慢慢说,我都听着”时,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 “玉大娘子,你也晓得,我最心爱的大女儿两两,好好的一个人,莫名病了,中秋前蹬了腿,丢下我和她妹妹们,自顾自地去了,我这心里,我这心里,我是真恨不能随她一起去了啊啊啊啊啊……” 薛夜来翻了个白眼,侧头发现坐在自己怀里的杨纤月居然也跟她一样翻了个一模一样的白眼,一时老怀大慰喜出望外,偷偷亲了一下呆兔子的小脸,小声跟她说:“回头给你买糖薄脆吃。” 玉楼春警告地瞥了薛夜来一眼,薛夜来只好挤出两句安慰的话:“王家姐姐可万万不能这么想,逝者已矣,姐姐要保重身体才是。” 玉楼春这才满意,轻柔地拍着王九娘的手臂,王九娘得到了安慰,说得越发凄楚:“玉大娘子,我是比不得您的,可我当年,在这浔阳江畔,也是排得上号的人呐,我不愿意做个好人儿吗?也得有人愿意要我呀,天可怜见,我都不晓得我生身父母是谁,自小养在人牙子身边,五岁进了行院,日日挨妈妈的打,千辛万苦,在浔阳江边也混过个花魁的名声。虽不如您玉大娘子名气大,可我当年在浔阳城也是风风光光的啊啊啊啊啊——” 她又开始哭,薛夜来麻木地听着,对这种到处都是的故事丝毫不动容,抬头看着玉楼春在真心实意地劝解王九娘,低头看看傻杨纤月已经泪盈于睫,气不打一处来地小声威胁: “呆兔子,敢掉一滴眼泪,就不给你买糖薄脆。” “玉大娘子,我当初也寻思,若能得个好人垂怜,赎了我走,叫我脱了籍,我一定从此为奴为婢一生伺候他。可我那两个相好的,一个拗不过父母,一个薄情变心,竟没一个中用的”,王九娘说到此处又是泪水涟涟,“临了临了,做了贩茶商人的外室,好容易清净两年,那个死鬼是个没福短命的,江上行船遇见大风翻进了江里,自己喂了鱼就罢了,还累得我无处可去,只好,只好重操旧业,我,我实在是命好苦啊啊啊啊啊——” 王九娘抽抽搭搭地哭,拉拉扯扯一大堆,就是不说正题,薛夜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王九娘还在跟玉楼春哭诉: “玉大娘子,您说,我这样的人,我做得了好人儿吗?我也得配呐!那好人儿是谁都配做的?” “我常与我女儿们说,别怪妈妈心狠,不心狠你们出不了头,娘儿们几个吃什么喝什么?我也是没法子,我但凡有钱,我也愿意肥鹅大鸭子地宠着我养大的女儿呀~两两和双双,我亲手养了十年,哪里没有感情呢?我是没法子,我要是有钱,我也疼她们啊啊啊啊啊……” 薛夜来忍不下去了,给玉楼春使眼色使得眼睛都要抽筋,才听见玉楼春舒舒缓缓地问:“风尘中人哪里有容易的,那么,九娘子,两两已是没了,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双双——” “就是双双那个死丫头”,王九娘双手捶腿大哭起来,“没良心的孩子,我为了培养她们姐俩,花了多少心思,废了多少钱,谁曾想养出个白眼狼来!那孩子死心眼,为着她姐姐的死恨上了我,说我不肯给她姐姐请大夫,见死不救,您听这话说的,我为了救两两,还给庙里捐了香火钱呢,这叫见死不救?我也不是没给两两吃过药,各大药房我都去了呀!实在是因为两两不中用了,我才没请大夫上门,这不是两两已经不中用了吗,双双竟然就恨上我了啊啊啊啊啊……” 薛夜来知道王九娘是个厚颜无耻的,可听她能把那么龌龊的事讲得这么正义凛然,也觉得此人是个人才,抬头见玉楼春也皱了眉,不禁有些得意地拿眼色无声笑话她——“叫你多管闲事”! “玉大娘子,你得帮帮我,那孩子恨毒了我,本来她在百花汇拿了第七,我多么欢喜,在家给她摆了酒席庆贺,又准备给她找个会疼人的孤老梳拢她,可她怎么说的,又说要给两两戴孝,又说她要自己挑人,谁家的女儿不是由着妈安排呢?别别扭扭这么长时间,我那院子是只有出账没进账,我心里苦啊啊啊啊啊——” “可喜绣罗裳的少东家朱公子,从前梳拢了两两的,一直包着两两,千娇万宠地待两两,您不知道,这少东家厚道得很,出手阔绰,还想给两两赎出去呢,实在是两两命薄……朱公子念着旧情,前儿到我家来,愿意出大注的银子梳拢双双,你说,这是多好的事——” “这是好事?!” 玉楼春肃了脸打断王九娘:“双双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玉大娘子你不知道,那没良心的孩子她不惜福,这么好的事,她居然不愿意啊啊啊啊啊”,王九娘掩面痛哭,“我想着她没拐过弯,就想给她吃点好东西,吃了就听话懂事了,谁知她性子那么烈,东西吃了,我都把朱公子领进门了,就差一点点了,那孩子想不开,竟拿着剪刀把半边脸毁了啊啊啊啊啊……” “她自己动手毁了自己的脸?!”玉楼春和薛夜来同时惊呼,刹那间,薛夜来知道玉楼春咬紧了腮帮子,她在玉楼春眼里看到了很深很深的自责,薛夜来清楚,她自己眼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情绪,可是可是…… 可是王九娘说得对,“那好人儿是谁都配做的”?! 薛夜来缓缓坐了下来,搂紧了在偷偷抹眼泪的杨纤月,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玉楼春却依旧站着,双手握住了王九娘的肩膀,俯下身,看起来实在是并不温柔,也不耐心,虽然她说话的声音依旧轻轻柔柔的,却莫名威严,就连薛夜来也忍不住坐直了身子不敢嬉皮笑脸。 “九娘子,别哭了,看着我,双双现在何处,你打算做甚么?” 王九娘大约也被玉楼春吓住了,也不东拉西扯嚎天喊地了:“我打了她一顿,可她的脸是毁了,接不了客了,风月场上再有才艺,脸坏了也是没用的,我就是想把她卖给窑子人家都不愿意要,可恨我养她那么多年,一分钱没挣到全赔干净了!” 王九娘说最后一句竟在咬牙切齿,玉楼春却不恼不急不怒,面无表情地轻声问:“所以呢?” “玉大娘子,我,我只能来求您,我想求您买了她,”王九娘嗫嚅地看向玉楼春,“她一身才艺都在的,她就是脸坏了而已。” “只有您这里愿意要她这种人,玉大娘子,只有您这里有她的去处”,王九娘握着玉楼春的手说得很恳切,“您救救我,我已经赔得血本无归了,求玉大娘子看在我这么多年一直支持待月楼的份上,好歹给我点钱把她买了吧,她一身才艺好好的,在您这她还能给您挣钱的啊啊啊啊啊……” 第三十九章 王九娘哭哭啼啼地来,欢欢喜喜地走,江三娘冷眼看着她的背影,和念奴一起进了账房。 账房里气氛有些紧张,因为薛夜来显然很生气,她扭着头侧对着玉大娘子坐,江三娘一进门就能听见薛夜来粗重的呼吸声。一向活泼淘气的杨纤月抱着账本缩在一边假装有在认真看,边看边对着江三娘和念奴偷偷做了个鬼脸。 玉楼春依旧温柔和善,轻轻款款地吩咐江三娘:“我把王九娘家的王双双买下来了。她也是个弹琵琶的,两个月前百花汇集训,不是做过你的小弟子吗?我想回头安排她在你隔壁,你带着她些罢。” 江三娘完全不意外玉楼春会做这个决定,她跟念奴交换了个眼色,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松了很大一口气,她对玉楼春的吩咐一向只有坚决执行,所以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那小东西滑头得很”,薛夜来的语气很尖锐,“她之前想利用小呆兔子留下来呢,三娘,你要对她严加管教,不许她耍心眼子!” 这话没头没脑,很不好听,一听就是带着情绪泄愤呢,江三娘一向敢于顶撞薛夜来,所以只是不温不火地说:“我会有分寸的。” 薛夜来显然烦得不得了,一掀榻上的靠枕站起来,依旧拿后脑勺对着玉楼春:“我下楼转转。” 玉楼春伸手去捞她的袖子,抚额叹息道:“阿夜,你就别生气了,姓王的开价三百两,我不是还到一百两了吗,你气什么呢?” 薛夜来猛地转过来,在屋里大踏步转着圈,小声用力嚷嚷:“姊姊你就是心太软了!太!软!了!她们都拿捏你!!那个王双双脸已经毁了,谁都不会愿意出钱的,再压一压价怎么了!!我看就该压到三十两!!老虔婆不愿意就让她滚呗!!我倒要看看她还能把人卖给谁??开价三百两!!她好大胆!!老虔婆哭天抹地那么久,你我安慰她那么久,换回她狮子大开口!!” 薛夜来骂起来横眉倒竖,语速又快,没人能插进话,江三娘和念奴都默默往杨纤月那边挪,三人搂在一起瑟瑟发抖,只有玉大娘子岿然不动: “我是怕把人逼急了,王九娘拿双双那孩子做出什么新文章,难得那孩子那么有志气,她这番自毁容貌,实在是破釜沉舟了,也是很难得。” 江三娘听见玉楼春欣赏王双双,心里欢喜得不得了,赶紧补上:“而且那孩子琵琶弹得确实好,很有天赋,百花汇前集训,她跟了我一个月,弹得确实好,今年也得了第七名呐,来日一定大放异彩,大娘子不会亏的。” “双双姐姐人很好的”,杨纤月忍不住也补了一句,“很温柔,是鬓云姐姐的好朋友,我很喜欢她的。” 薛夜来显然被她们联手气坏了,食指哆哆嗦嗦地一个一个指着她们:“好哇!你们都是好人!就我一个人坏!对吧??!!” 江三娘自知笨嘴拙舌,赶紧闭嘴不说话,顺手掩上了杨纤月的嘴,念奴努力谨慎地遣词造句:“怎么能说您坏呢,您全是为了咱们待月楼着想。” “是啊,只有我一个人在为待月楼着想”,薛夜来眼圈都气红了,看着玉楼春,“姊姊,这世上可怜人多得是,您救不过来!王双双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就非得管她?” 玉大娘子的声音干脆利落斩钉截铁:“因为她有本事有志气,我建待月楼的那一天就说过,待月楼会留有本事有志气的人。” 薛夜来张了张嘴,不应声了,她的肩垮下来,显见是泄了劲儿。 “阿夜,你也认同的,对不对”,玉大娘子微笑着看向薛夜来,“你就是嘴上厉害,心里都明白的,对吧?好啦,若有下回,姊姊一定让你多砍一轮价。” 明明玉楼春全程都温温柔柔的,却把暴跳如雷的薛夜来治得服服帖帖,她耸耸脖子撇撇嘴:“不要有下回了,姊姊,家业再大也得精打细算的。” 因着这点事耽搁了,晚饭就用得很简单,念奴挂牌,薛夜来要去招呼客人,俩人一起下了楼。玉楼春把灯给杨纤月挑亮了些,让她乖乖学着看账本,不要说话。末了,玉楼春转身看向江三娘,笑得月朗风清: “三娘教的好徒弟,你可是给我找了份好差事,你看刚刚阿夜怎么埋怨我的?” 江三娘震惊于玉楼春的明察秋毫,又怕玉楼春误会,连忙站起来拉着玉楼春的袖子解释:“大娘子,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专给那孩子出主意来让大娘子为难,只是那孩子确实有天分,又有志气,我,我,我……” “三娘,你什么?慢慢说。”玉楼春把江三娘按回去坐着。 “我只是,只是,只是想起一句圣训,才多跟她说了几句”,江三娘握着玉楼春的手,急切地解释,“几个月前,双双那孩子求到您和薛娘子跟前被拒以后,我每日指点她们几个弹琵琶,不过两日便知她存了死志。我晓得您和薛娘子为何拒绝她,就与她说——” “我说,虽说圣人教我们要舍生取义,可总得能取得义方能舍生,她年纪那样轻,枉自死了,岂能甘心?她说她走投无路,咱们待月楼是她唯一能投靠的地方,如今咱们不要她,她已绝了望。” “我就跟她说,咱们待月楼只留有本事有志气的人,若她有,待月楼自然会给她一个位置,若有本事,就在百花汇芳华榜上得个名,若有志气,该舍的就得舍,正是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就与她说了这些,也不知道她听了多少,我是想着,她先拿个好名次,身价上去,王九娘也看重她些,至于该怎么做让王九娘放人,那得她自己想,我并没有教她学我自毁容貌……” 江三娘战战兢兢地跟玉楼春认真解释,玉楼春只是笑:“三娘,看不出来,你确实是个好先生。” “不过,虽然你没教她自毁容貌,但她显然只有这条路”,玉楼春叹息道,“你没提点错人,这孩子确实有志气,她若不毁容貌,王九娘不会放手,我也没那个能耐心气去救她,浔阳城跟她一样小姑娘多着呢,我再有心,哪里救得过来?就是太可惜了,才十四岁,长得那样好,若我当时答应帮她,她这张脸就能保得住。” 江三娘一向尊敬玉楼春,这会却只顾摇摇头:“大娘子,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得有舍才有得的,我们没有那么好的命求个圆满,大娘子待她已经尽了力了。” 玉楼春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江三娘:“你说你跟双双说那些话之前,想起一句圣训,是什么?” 江三娘就知道玉楼春会问这个,难得也笑起来:“我想起来论语有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立而立人”,玉楼春把这话咀嚼了两遍,把杨纤月抱到膝头,“银兔儿,让你三姨教你两句话。” 江三娘握着杨纤月的手,教她念了两遍,杨纤月就记住了,“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姨母,三姨,银兔儿记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玉楼春笑着给孩子解释了一遍:“这就是说,你自己要站得稳,看到别人要摔倒,你也要帮她站稳了。” 杨纤月把这两句话又念了一遍,目光灼灼地看向江三娘,高高兴兴地总结:“我明白了,三姨帮助双双姐姐,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姨母收留双双姐姐,也是己欲立而立人!” 第四十章 “……师兄,你不知道,双双姐姐左脸上的伤痕特别深,特别深”,杨纤月如今跟于朝是无话不谈的小伙伴,当然什么事都要跟他分享,“她在我们待月楼休养了好几天了,昨天大家才给她摆了接风宴,双双姐姐还欢欢喜喜跪下来给姨母磕头了呢。” 立冬已过,这几日连着下了几场雨,天气便一日比一日寒凉。晨起冷风掠过树梢,穿过落叶,直愣愣撞到人的脸上,总让人不自觉地便想吸吸鼻子。 不过今日有暖洋洋的太阳照在院子里,老银杏树掉落的满地黄叶都被晒出了某种辛爽的味道。杨纤月裹紧了裌衣,跟于朝一起靠着墙根,一边晒太阳一边稳稳当当地扎着马步,把双双姐姐的事都讲给予朝听,讲完了,两个小孩子都眼泪汪汪的。 “小师妹,那个姐姐好可怜哇”,于朝跟杨纤月同时吸了一下鼻子,“她是哪里人?家人在哪里?我想攒攒钱,攒很多钱,以后送她回家乡去。” 杨纤月很赞同于朝的话,很愿意跟他一起攒钱,但是:“双双姐姐说过她爹娘都死了,她姐姐也死了……不过我记得,姐姐是汴州陈留人,师兄,你知道陈留在哪里吗?” “陈留啊,那她回不去了”,于朝闷闷推出一拳,叹了口气,“我昨天刚跟我阿爹学的,汴州陈留,在淮河边,是个好地方,可惜了,如今是北燕的地盘。” “哼”,在院中央刚打完一套拳的叶礼拿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一把汗,闻言一声冷笑,“你就这点出息?!” 于朝还没怎么着,杨纤月先不高兴了,她的想法跟于朝一样,叶礼说于朝的不是,杨纤月觉得自己像一只乖乖晒着太阳却莫名被过路人踹了一脚的小狗儿,“大师兄,你说话就说话嘛,为什么要生气?” “我没生气”,叶礼说话总是冷冰冰硬邦邦的,“但是阿朝确实没出息,陈留在北燕手里怎么了,就不能把它抢回来吗?北燕抢走了我大乾那么多土地,就不能认真习武,以后做个将军,跟我一起把它们都抢回来吗?!” “抢回来?能抢回来吗”,于朝有些不相信,“咱们大乾老打败仗,玄帻军十年前就打没了,我听说玄帻军是大乾之剑,没了这把剑,大乾打不赢……哦对了,表哥知道吗,听说北燕兵强马壮,北燕蛮族一个人足有咱们三个人高,一顿吃一个小孩呢!” “吃小孩你就怕了”,叶礼面无表情地走过来,顺手捏了一下杨纤月顶在头顶的丸子头,把鬏鬏捏扁了,随后若无其事跟他俩站成一排扎好了马步,“有点志气,好好习武,以后跟我投军去,重建了玄帻军,把失去的城池抢回来。” 杨纤月对土地和城池没有概念,对什么北燕和大乾的区别也是知之寥寥,急得高高地举起手来问:“为什么要把城池抢回来?” 叶礼“啧”了一声,于朝却先抢答:“把失去的城池土地抢回来,流离失所的人就都能回家,那位叫王双双的姐姐可以回家,小师妹也可以回家。” “啊?”杨纤月脑子没转过弯,料不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 “啊什么,你不回上洛啦?” 杨纤月立刻回神,自己是从上洛来的,这是姨母给自己编的假故事,姨母说只有这样讲,坏脾气的夫人才不会把她抓回去给二姐姐他们欺负,她答应过姨母,这个秘密对谁都不会讲: “我是上洛人,但我娘死了,我爹……我爹不知道还回不回来,我不能离开我姨母,我应该就不回上洛了吧。” 于朝显然很喜欢这个决定:“你不想回就不回,小师妹,我虽没去过上洛,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好的,哪哪都不如咱们浔阳城好!” “正好双双姐姐也没亲人了,她说她要永远留在我们待月楼。所以嘛,师兄就不用去把城池抢回来了”,杨纤月虽不能理解什么叫丢失的土地,对“一顿吃一个小孩”是什么概念却理解得很透彻,她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噤,“他们吃小孩的,师兄别去了,万一你去正好撞见他们饿了呢?” 叶礼啧了一声嘲笑道:“你也是个胆小鬼?” 杨纤月对这个坏脾气的大师兄很不服气,偷偷跟于朝咬耳朵:“师兄,你加油,你一定能当大将军,到时候可以把大师兄打一顿,打不赢我帮你,我们一起揍他!” “小没良心的”,叶礼平静的脸上难得出现无奈的神色,“你刚刚才吃了我给你买的麻团。” 杨纤月不服气:“你刚刚还说,只有奶娃娃才吃零嘴儿!我才不是奶娃娃!麻团不是你买的,是我师兄买哒!” “哦,他跟我借的钱”,叶礼撇撇嘴,“这叫借花献佛。” “哦这个啊”,于朝一点不脸红,“我的月钱我都攒着给小师妹做嫁妆呢,你是小师妹的大师兄,你出一个铜板请小师妹吃麻团有什么不对?” 被薛姨逼着看了那么多天账本的杨纤月对钱财的理解可比什么吃小孩深刻多了,杨纤月料不到自己还有这样一笔意外之财,兴奋得眼睛都亮出了金光: “师兄啊,你是说,你要把你的钱攒起来给银兔儿??”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说好的嘛”,于朝答得理直气壮,“我本来想攒钱把你买回家的,我觉得待月楼不适合养小姑娘。不过你不愿意嘛,而且我姑……我是说,而且玉大娘子对你很好,我就放心了。现在打算把钱攒着,以后你长大了都给你,我娘就是这么养我姐姐的。” 杨纤月差点把“好呀好呀”喊出口,克制着兴奋仔细想了一下,还是忍痛割爱一般地说: “师兄,不用啦,我长大了可以自己挣钱的啦,姨母说了人要靠自己”,杨纤月虽自知不该拿这笔钱,但有人愿意把钱给自己,也实在很难不开心,她歪过头去,用脑袋亲昵地轻轻跟于朝的脑袋碰一下,“这叫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叶礼难得有些惊讶:“你倒学了不少东西。” “我很有学问的好吧”,杨纤月得意地抬头,忍不住要呛这个坏脾气的大师兄,“别的不说,十五国风,我已经都背完周南和召南,已经开始背邶风啦!” “小师妹这么厉害吗?那师兄考考你”,于朝笑眯眯地伸把杨纤月头顶上的鬏鬏捏圆,“师兄最喜欢的是邶风里的式微,小师妹学了没有?!” 杨纤月高兴坏了:“我也最喜欢式微!” 她大大方方地开始背,于朝也跟她齐声背起来,连叶礼也低声跟着,院子里晨风悠悠,铺在地上金色的银杏树落叶发出沙沙声,伴着孩童清脆明亮的声音: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好嘛,难得你们这么努力,一边扎马步一边背诗”,于谚从院外进来,“你们三个小东西,品味倒也还不错,式微”,他温和地轻声笑,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天已经这样冷了下来了,胡不归……胡不归……” 于谚沉吟一阵,少时,扎马步的时间到了,于谚让他们三个人排成一排慢慢跑几圈,看了叶礼和于朝打了拳,又来检查杨纤月的功课:“呆兔子,有没有听师父的话,在家走路也要用师父教的步法?” “有的有的有的!!”杨纤月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还没等于谚吩咐,她就弓着脚背半踮脚尖,像小猫一样稍微躬着背,轻轻巧巧地按着于谚教她的步法,半跳半走地绕起圈子,于谚时不时抬脚绊她,她都灵活地跃了过去,不仅没摔倒,每一步踏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的声音都很轻。 “不错啊,这才学了一个月”,杨纤月仰面得意地听师父夸她,“已经有些小猫的意思了。” 杨纤月很喜欢于谚教她的这套狸猫迷踪步,主要就是因为这种走路方式很好玩,于谚教她要像一只小猫那样走,轻轻悄悄,灵活仔细,走路不碰倒东西,落地不发出声音,最好能做到谁也碰不到自己的衣角。 于谚是这么对杨纤月说的,“呆兔子,你想想,等你完全学会了像小猫一样走路,别人想抓也抓不住你,你却能偷偷出现在他们身后吓他们一跳,多好玩啊!” 那可简直太好玩了,杨纤月都不用人督促就每天像小猫一样走路,一个月下来已经初见成效。昨天薛姨让杨纤月看账本,杨纤月却偷偷跑去找鬓云和双双两位姐姐玩,等薛姨发现要抓住她收拾一顿时,杨纤月条件反射似的背一弓腰一沉避过去躲进江三姨怀里,薛姨只轻轻碰到了她的衣袖: “……师父你不知道,薛姨气坏了,说你连教我功夫都像在跟她作对。” 于谚闻言大惊失色,没好气地动手轻轻拧了一下杨纤月的耳朵:“坏兔子,你就不能帮师父解释解释吗?!我可得再告诉你一回,我教你本事可不是让你拿去气我家阿夜的,阿夜让你看账本你就听话看嘛。” 杨纤月不服气地反驳说:“我不喜欢看账本!而且师父说了,你教我本事是为了让我不被别人欺负,那薛姨欺负我,我有什么办法嘛!” “别人是别人阿夜是阿夜”,于谚答得理直气壮,“这样好了,呆兔子,你只要前一天乖乖看了账本,第二天师父就请你喝一碗芝麻糊。” 杨纤月犹豫了一下,想想芝麻糊的香味,觉得倒也可以勉强答应:“要再加一个麻团!” “贪吃的呆兔子”,于谚笑着敲了敲杨纤月的脑门,“加就加,从今天开始算,你可别再跟阿夜对着干啦!她多累啊。” 杨纤月难免就好奇起来,抱着于谚的手臂一定要问清楚自己最近的困惑:“师父,你这么关心我薛姨,为什么不去看她?昨天薛姨还说,你好久没去找她了,她很烦恼。” 其实薛姨的原话是——“这于死狗天天来时,我觉得他烦得很,冷不丁一下子不来了,倒叫我更烦了”,但杨纤月觉得倒也不必什么事都据实说。 “她真这么说的?”于谚一下子眉飞色舞,像于朝一样,一高兴就忍不住一高一低扬起眉毛,“呆兔子,你可不能骗师父。” 想着最近跟薛姨在一起时,薛姨嘴里时不时蹦出来的“于死狗也不知道现在去哪潇洒了”,“于死狗真是来也烦人不来也烦人真烦人”……杨纤月果断像要发誓一样地点头:“嗯!师父,银兔儿从来不骗人的!!” 第四十一章 天气一日一日地冷下来,薛夜来就要开始操心过年的事了。 待月楼在浔阳九年,一年比一年兴隆,官商士庶都愿意赏几分薄面,只靠着玉楼春的一颗七窍玲珑心和于太守的几分青眼,是完全不够的,要紧的还得靠待月楼的格外“懂事”。 每年到此时,薛夜来就要准备四处搜寻好东西了,太守自不消说,什么李都尉,梁郡守,谢长史,不都得备一份礼吗?乐营的管营大人专管她们这些贱籍乐户,不孝顺一下说得过去吗?还有设在豫章那边的洪州州府,刺史与别驾大人的礼不备好,明年还想他们抬举待月楼,专门派人参加百花汇吗? 这些大人们,除去厚礼还得加上大红封,玉楼春从来不敢怠慢,每年都是亲自登门。若是寻常商户送礼,能见个府中的主管也就心满意足了。好在玉楼春颇具盛名,虽已脱了籍,在这些大人眼中依旧算得上传奇风流人物,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愿意亲自接待玉楼春,聊一番风花雪月,论一些诗词歌赋,有两三位大人爱现场拽两句诗文,玉楼春还得和上两句。转身到了宴饮取乐之时,这些便成了大人们自夸的谈资。 薛夜来基本上每回都得跟着玉楼春一起去的,九年下来受益无穷,譬如一些说话的艺术。玉楼春送礼,嘴里说的要么是,“今年某时承蒙大人厚爱,今日特来拜谢”;要么是“偶然得了某物,虽不珍贵,却也觉少见,特来请大人品鉴”;抑或是“一直都在寻某物,如今终于得着,想起此物也适合大人,故分了一半送过来”……如此种种,总能保证贴心周到不尴尬。 因着年年如此,薛夜来倒也轻车熟路了,这日她正把给于太守准备的端砚小心放进匣子里,系上绸带写好签子,就听见有人在窗外笑: “这个端砚古朴大方,是我哥哥喜欢的味儿。” 一回头,却是于谚攀在檐下冲她挑眉,像燕子一样,轻轻松松从窗外掠进来,落在薛夜来身边,随手帮她把歪了的钗子扶正。 薛夜来自知自己有个毛病,就是面对相熟之人,一尴尬就忍不住先呛声,这毛病在于谚跟前尤其明显,譬如此刻,她脑子明明还没转过弯儿来,嘴上已经先骂上了: “好你个于死狗,这是做贼呢从我窗子里翻进来?!” 薛夜来是六年前到的浔阳待月楼,那年她十九岁,是百媚千娇的绝色红衣舞姬,艳名比今日的舞姬临仙更盛。她在玉楼春的有意包装下赢得缠头无数,多少人都猜测,薛娘子不出几时就能脱离苦海,入了豪门。而彼时,于谚年方十五,新中秀才,言行规矩,举止得体,作风十分严谨,对花街柳巷嗤之以鼻,对世人狎妓成风的行为还作文批判。那时的于谚,是于家的谢庭玉树,是浔阳城街头巷尾耳口相传的金童下凡,前途实在不可限量。 他们二人如此道不相谋,又如此殊途同归——薛夜来无幸脱苦海,于谚也无处觅前程,就这么在红尘里摸爬滚打,莫名其妙地纠缠在一起。 “阿夜,你老躲着我,我不翻窗户,如何见得到你?” 于谚今日穿一身白色暗纹直裰,外罩一件玄色氅衣,头发都规规矩矩束好了,被她迎面一声“于死狗”也只是笑着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连左颊那道长长的刀疤,也显得格外温柔起来。 薛夜来不知怎的,一时就低了头,硬着头皮色厉内荏地问:“我几时躲着你了?晓得我不想见你你还来?” “咱们是八月初三吵的架”,于谚扶着薛夜来的双肩,俯下身来看着薛夜来的眼睛,“我记得咱们两年前吵得最凶的那次,你就是三个月不理我。今天已经十一月初二了,咱们和好了吧,不然就超过三个月了。” “两年前的事我懒得说你,这次我几时跟你吵架了?我吵了吗?” 薛夜来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了,她深知此刻自己实在是应该高贵冷艳一些,不是跟于谚理论,而是冷冷淡淡地让这个愣头青站远一点,或者干脆滚出去,可她就是张不开嘴。事实上,于谚此刻距她只有一步之遥,她心里竟然有了一个强烈的蠢念头: 阿夜,你看,只有一步,往前踏一步,就一步,就能不管不顾抱住他的腰哭一顿再说…… 只要往前踏一步。 薛夜来往后退了两步,坐到榻上,张了张口,还是没让于谚离开:“我明明没跟你吵架,那天你胡言乱语,我就走了,只等你自己想明白。” 薛夜来摸了摸给于太守准备的年礼,这里是待月楼,这里是她的家,这里有姊姊和坏兔子陪伴她,还有满后院的苦命人需要她好好照顾,她每天都是在为了家辛苦劳碌,她有家的。 这个念头似乎给了薛夜来勇气,让她能仰起头,像骄傲的姐姐训淘气弟弟那样看着于谚:“你想明白了没有?” “没有”,于谚就站在薛夜来对面笑盈盈地看她, 薛夜来一下子火冒三丈想冲过去揪他耳朵,于谚又慢悠悠补一句,“我没办法如你所愿地想明白,我可能永远想不明白了,但我还想带你走。” “你……”,薛夜来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被老天爷收走了,她竟说不出一句话,她看着于谚,这个男子即便破了相,依旧如此英姿勃勃。他已不是从前传言中谦和识礼的少年,亦不是初识之际那个颓废荒唐的青年,他长大了,不是被薛夜来三两句话哄得晕头转向的弟弟了。 于谚半蹲到薛夜来身边,握住薛夜来的手。薛夜来知道自己的手冰得厉害,指尖都有些发僵,所以她没办法及时把手缩回来。 “阿夜,我三个月前与你说的话,绝非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过的,你知道我的,对不对”,他言辞恳切,他的手粗糙又温暖,他把薛夜来的冰凉的手拢在一起,捧到嘴边,轻轻呵着热气替她暖手,“你不愿意与我走自有你的缘故,你一时三刻不想走,那便不走,你一时三刻不想理我,那便不理。我且好好教我的小徒弟,做我自己的事。” 他轻轻捏住薛夜来的下巴,让薛夜来不得不正正看着他的眼睛:“我等你,你几时想走了跟我说一声。” 他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有一些话,现在没法说出来,没关系,我也等你。” 薛夜来张张口,她发现自己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几次张口又合上,她绝望地闭上眼,她没办法赶他走。 “你爱等就等”,薛夜来听见自己有气无力地说,“只恐你什么也等不到,枉自辜负青春。” 于谚就很低声地笑了:“等不到也不会辜负青春,青春全用来等你,也值得。” 薛夜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于谚又和好了。于谚如今忙于教导杨纤月和两个侄子,又要打点威远武馆,不似从前那么整日呼朋唤友宴饮郊游了,可他还是隔三差五到待月楼来,点上一壶荷花蕊。薛夜来深恨自己没出息,可这人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过去陪他喝两杯。 “我会害了他的,他跟我在一起有什么前程?姊姊,我得想办法让他死心才行。” 薛夜来裹着被子,缩在探炉边,每到冬天,薛夜来浑身上下总冷得像块冰,杨纤月像个小暖炉,非要塞进薛夜来的被子里,美其名曰“帮薛姨暖被窝”。玉楼春认真对着礼物单子,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我觉得你做不到,他也不会死心。” 薛夜来不服气:“为什么这么讲啊姊姊,姊姊小瞧我。” “你自己没死心,所以没法劝他死心。” 玉楼春的话简洁有力,说得还真准,薛夜来无法反驳,只好抱着杨纤月一起颓唐倒在榻上:“好烦人啊!!姊姊,我要怎么办啊啊啊——” “阿夜,你慌什么”,玉楼春确认了所有的年礼都无误后,坐到薛夜来身边,她此刻的眼神似乎能洞察人心,“有人这样赤忱地爱你,实属幸事,你在怕什么呢?” 杨纤月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嘴:“薛姨,你一晚上手都好凉。” 薛夜来抱紧了杨纤月,要轻轻咬着后槽牙,才能稳稳地接住玉楼春的眼神:“幸运归幸运,他娶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什么好处也没有。他那么前途无量的一个人,何苦为了我耽误了呢?” 玉楼春只是摇头,她微微地笑,眼神依旧睿智而锋利:“那些好处他本来也不要,所谓前程他本来也不要,即便没有你,他也是不要的。这不能算因为你而耽误了自己。” 薛夜来抱着杨纤月坐起来,低头帮她拆了小辫子:“如果没有我,他就随时可以反悔。” “我刚到待月楼那天,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于家三公子年方十五就中了秀才,还是案首”,薛夜来拿着篦子轻轻替杨纤月梳头发,“姊姊,他是个讲义气的好汉子,我若跟他走,他为了我,真要埋没一辈子。我若不跟他走,他后悔了总能回来。” 玉楼春终于收回了她的目光,“阿夜,你思量的也没错,不过”,她话锋一转,唇角微勾,“你真的不为别的事在害怕吗?” 薛夜来终于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微微颤抖:“我怕离开姊姊,离开银兔儿,离开待月楼”,薛夜来的声音都有些轻微地扭曲,“这里是我的家。” “那就不走了嘛”,杨纤月抱着薛夜来的脖子,理直气壮地说,“薛姨不要走嘛,你走了银兔儿好伤心,师父更不能走了,他还没教会我飞呢!你们俩都不许跑!你们一起留在这,等银兔儿长大了给你们养老送终!” 呆兔子跟小大人似的摸摸薛夜来的额发:“薛姨,你和师父你们俩要乖,别走了,就像现在这样多幸福。哪里也没有咱们待月楼好,咱们大家一起在这里待着,一百年也不走呢!” 第四十二章 冬至前几天,浔阳城开始飘起了碎雪珠儿,雪倒也不大,夹在雨滴里,跟着从江上来的北风呼啸而至,冻得人脸都有些发麻。 玉楼春原本以为,这种天气,只恐杨纤月要撒娇赖床不肯起了,不料也就只赖床一次,后面不管多冷,小家伙都能睡眼迷蒙地坚持爬起来,裹上厚厚的棉裘去上课。 “下雪天好,这几天师父教我怎么走在雪地上不留痕迹呢,”小家伙一边点头瞌睡一边从被窝里爬出来,“我不困了我不冷了,我得赶紧去,过几天雪化了就学不了啦!我还要跟师兄比试一样呢。” “师父”和“师兄”这两个人,每天杨纤月回了家都要跟玉楼春叽叽喳喳说上好几回,玉楼春想,谁曾想这孩子与于家的人,倒是有点缘分。 年礼已经一家一家送去了,今年贵人们都肯赏脸,除了去李都尉府上那天不凑巧,玉楼春上门时他正好不在以外,其余的贵人们还是乐意与玉楼春唏嘘闲聊几句的,他们痛痛快快地收下礼物与红封,并回送给玉楼春一些价格不一的礼物,并没有为难玉楼春一点点。 这是好消息,因为这至少说明——战战兢兢又一年,这些贵人们暂时还会庇护待月楼,不会找待月楼的麻烦,这个庇护着许多人的家暂时安然无恙。 今日要拜访最后一位贵人——于太守,两个黄花梨木匣子,一个雕的岁寒三友,另一个雕的空谷幽兰,里头装的除了那方圆润古朴的端砚,还另有两刀歙县凝光纸,三支瓷管紫毫宣笔,四锭徽州松烟古墨。玉楼春一一检查妥当了,合上盖子,拿红绸条子系好,回头叫午觉刚醒自觉准备描字的杨纤月换身衣服跟自己一起出门。 “姨母带银兔儿去哪里?今天我一个字都还没写哦。” 杨纤月乖乖让阿巧给她换上新做的天青色袄裙,套上月白羊裘袄,头上戴了一顶活活泼泼的兔毛虎头帽,小滑头嘴上说着惦记练字,其实一说出门她就立刻把笔丢了。 “带你去见太守大人”,玉楼春把孩子拉到身边,扶正了她的小虎头帽,“银兔儿见了贵人要乖乖行礼,少说话,明白吗?” 杨纤月乖乖点头:“今天薛姨不跟我们一起去吗?前几天姨母不是一直带薛姨出门吗?” 玉楼春微微顿了一下,笑着说:“你薛姨今天忙,你陪姨母出门吧。” 吴嫂已经雇好了小轿子等在门外,玉楼春牵着杨纤月上了轿,吴嫂和阿巧一人捧了一个匣子在轿子旁随行。小轿子拐过同安巷,从大路进了福星门,玉楼春听着轿外由人声混杂到只有寥寥脚步声,走在轿边的阿巧轻轻道:“娘子,于大人府到了。” 于家本就是洪州望族,于太守到任也有多年,府邸自然非比寻常。一步步行来,一石一树都颇有意趣,虽不是雕甍画栋富丽堂皇,可衣衫齐整低眉敛袖行动恭敬的仆妇,道上用太湖石堆叠成的十分精巧的假山,随意一处不起眼的亭子悬挂的都是当朝大家手书的匾额,这些却不是等闲官家富户就能有的。 于府的管事礼数十分周全,带着玉楼春和杨纤月往于太守的外书房去,自宝瓶门拐进一个跨院,紫藤的叶子已经掉光了,紫藤架子上除了光秃秃的藤条,就只有一点薄薄残雪,踏着石子小路往前两步,但见屋旁森森竹影,窗前两株芭蕉,于太守穿着鹤氅抚着长髯,看向玉楼春笑如春风拂面: “阿娴来了?可算肯把你的掌上珠带来见我了?” 玉楼春带着杨纤月进了书房坐定,就让杨纤月给于太守磕头见礼,杨纤月从进于府就绷直了腰,也不多话,很乖地给于太守行了大礼,于太守就把她扶起来: “银兔儿,咱们认识一下好不好?我是你师父的哥哥,是你师兄于朝的爹爹,你可以叫我一声于伯伯。” 杨纤月看向玉楼春,玉楼春心里叹息,唇边却捏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银兔儿,叫人呀。” 杨纤月就乖乖喊了“于伯伯”,于太守哄孩子似的问了她不少话,爱吃什么,爱玩什么,读了什么书,过一阵才让丫鬟带杨纤月去隔间吃点心。 “这是银兔儿的籍书文牒”,杨纤月一走,于太守就拿出了玉楼春梦寐以求的东西,“从上洛南渡的孤女,以你养女的名义将户籍落在你名下,以后也是商户。” 玉楼春接过薄薄几张纸翻了又翻,确认无误后立时将其折好贴身放着,起身向于太守拱手一拜:“大人之恩,玉楼春没齿难忘。” “阿娴”,于太守责备地唤她,“你不要这样客气。” 来于府最要紧的事已经妥帖了,玉楼春心放下了一大截,又跟于太守说了些旁的事:“去金陵那边的客商陆续回来过年了,听闻今年蔡相与督公大人向陛下请了旨,除夕要在金陵城连办三日烟火大会呢。” 于太守捻了捻长须:“看来金陵一片和乐融融。” 玉楼春点头:“是的,一派和乐融融。” 于太守也轻轻松松了一口气:“和乐融融好啊,自然要陛下与大人们高兴了,我们才能高兴。” 玉楼春与于太守相视点头,于太守喝了一口茶,“这是我新得的腊茶,你也尝尝,是采用上等嫩芽细碾入罗,杂脑子并诸香膏油,调剂如法,印作茶饼子。今日我收了你那么重的礼,这两张茶饼子给你带去。你记得,点时先用温水微渍,去膏油,以纸裹槌碎。用茶钤微炙,旋入碾、罗,旋碾则色白,记得碾细筛罗过后立即烹茶,不要隔夜,不然汤色就不白了。” 玉楼春也觉得茶很好,倒也不推辞,只是微微笑:“那大人的好东西就便宜了我了。” “金陵那边,一直都没什么新故事吧”,于太守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像漂浮在半空中的尘埃,“废太子和已故的安王……” “没有故事”,玉楼春的声音也一样轻,有一瞬间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把这几个字说出口,“没有故事就是最好的事。” 于太守又跟玉楼春相视点头,“你不必担忧小姑娘的前程”,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沉痛,“二十五年前我于家已经无情无义了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半年来我反复思量许久,已与母亲和夫人说好了,只要你愿意,我有三儿一女,幼子单名一个朝字,与你的小姑娘年岁相仿。” 玉楼春料不到于太守会说这样的话,一时有些怔住,于太守又饮了一口茶,深邃双眸恳切地看向玉楼春:“阿娴,不急,你再想想。于家自然罪孽深重,然而亦想亡羊补牢,聊作弥补。” 玉楼春思绪翻涌,笑已经完全扯不出来了,她见惯了于太守儒雅内敛,从容不迫,不知为何突然有段记忆闯进她的脑海里—— 似乎也是微雪天气,于太守那时只有十岁?九岁?记不大清了,拉着于老夫人的袖子跟她闹腾: “阿娘,孩儿书都背完了,您就让孩儿在舅舅家多住一天吧!一天!就一天!孩儿答应给阿娴掏两只小鸟的……” 后来他真的给她掏了两只小鸟,偏偏那鸟儿叫得实在可怜,她不忍心又给放了。 停下,玉楼春阖着双目,在心里对自己说,快停下,你不是什么阿娴,你是玉楼春玉大娘子。 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玉楼春客客气气,既不立时答应,也不拒绝到底:“我只恐门不当户不对,误了令公子。” 于太守闻言摇头:“门当户对得很,我知道,你且慢慢想,不急,若你不同意,于家也会照看她。” 玉楼春到隔间去接杨纤月时,她正跟于朝一起解九连环玩呢,于朝见她来了,大大方方地行礼叫人:“阿朝见过玉大娘子。” 这孩子今年只有九岁,看起来却要比同年孩子高一个头还不止,看着活泼却不顽劣,很难不让人喜欢。 “姨母,这就是我亲生的师兄”,杨纤月认认真真地给玉楼春介绍,“我师兄是不是很好看很好看呀姨母?” “祖母和母亲都想见见大娘子,还有小师妹”,于朝摸摸杨纤月的头,帮她擦掉嘴边的糕点屑,“大娘子跟阿朝这边走,好吗?” 每年年底,玉楼春来于府送年礼,于老夫人和于夫人都会传话请她去后院见面,今年让于朝来传话倒是第一次,可是……可是,有什么可见的呢?玉楼春只是来巴结于太守,求他继续照顾待月楼的生意而已。 如此而已。 “多谢小公子,我便不去叨扰老夫人和夫人了”,玉楼春对于朝点点头,把杨纤月拉到自己身边,“已经打扰贵府很久了,我就先带银兔儿回去了。” 于朝毕竟是个小孩子,面对玉楼春的拒绝不知所措,只能向身后的于太守求援:“阿爹……” 于太守把手放在儿子肩上,看向玉楼春:“母亲一直想见你。” 玉楼春很规矩很庄重地福身行了礼:“玉楼春多谢太夫人慈爱,还请大人代为致谢。” 大抵是被玉楼春拒绝多了,也就习惯了,于太守也不强留:“那,这回礼你拿着,不许推辞,不只是给你的,还有给我们小银兔儿的。” 捧着两个匣子来,又捧着两个匣子回来,玉楼春回来一清点,除了于太守说的两张腊茶茶饼,还有上好的燕窝、阿胶、雪蛤、铁皮石斛各两盒,另有一整套赤金镶红玛瑙累丝梅花头面,包括一支顶簪、一对鬓钗、一对长簪、一支挑心、一枚分心、一对掩鬓、一对耳坠、一对手镯、一对戒指、并花钿、小钗共十七件首饰满满当当装在螺钿盒里。 这套首饰显而易见就是给银兔儿的了,玉楼春想,出手实在大方,显得于太守说的那番话很有诚意,于家的意思很明确,无论杨纤月嫁不嫁给于朝,这嫁妆于家反正是先给了。 玉楼春没把这套首饰给杨纤月看,她只是默默把东西收起来,盯着杨纤月的籍书反复看。 杨纤月刚到浔阳城,玉楼春就去求于太守办这份籍书,这事其实并不太好办,杨纤月的身世完全是玉楼春自己编的,查无可查,没有人证。 从上洛南归的人不少,并不是人人都能落户,事实上,大部分南归的北人都成了没有户口的流民,最多只能办一个暂住的“客户”。 于太守为官一向严谨慎行,玉楼春这些年在浔阳城跟他互利共惠,倒与他达成了某些默契,因此当时去寻他时就当机立断,将杨纤月的身份和盘托出,而于太守立时就表示,第一,他会保守秘密,第二,照顾义士遗孤义不容辞。 他倒没有食言,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玉楼春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她早已不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了,照理说她该恨于家的人恨之入骨,再不与他们往来,可是,可是—— 仇恨算什么?要紧的是活下去。 若于家真是真心实意的,银兔儿能有于家当后路,横竖比只靠玉楼春一个强多了……只是,只是,不急,得再看看,时日长着呢,先把该教给银兔儿的都教了…… 她靠在榻上一点一点地捋清思绪,不妨杨纤月从院子里跑进来,带着一身北风脆生生地喊: “姨母姨母,薛姨带着个拉胡琴的老爷爷要见你!” 第四十三章 薛夜来引着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进门来,他左手拿着一把胡琴,右手牵着个小姑娘,两人身上都穿着纸衣——这是贫困百姓常见的过冬衣物,数张楮皮纸放进锅中,加点松香蒸煮至沸腾,所有的纸张便黏合在一起,最多填上一点芦苇,便做成一件衣服,穿在身上虽不透气,却能御风。然而即便是这样廉价的纸衣,他爷俩身上穿的也都已经打满了补丁。 “姊姊,谢师傅来待月楼来见你,我记得你的吩咐,不敢怠慢谢师傅,直接带他到家里来了。” 玉楼春跟薛夜来讲过,谢老头是玉楼春在东都的老相识,早年间,玉楼春还不是东都名妓,刚入行时叫过谢老头夫妻两个几天师父,他们夫妻一个教琴一个教舞,也算是给玉楼春开了几天蒙。 在薛夜来看来,这情分其实浅得很,玉楼春实在犯不着一而再再而三地看顾他们。但玉楼春显然不这么想,譬如此刻,她礼数周到地把谢老头扶进屋坐好,恭恭敬敬地给他递了茶: “谢师父,你可有许久没来了,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再说。” 薛夜来撇撇嘴,搂着杨纤月一言不发。什么叫“许久没来了”,明明每年一到年关就来打秋风好不好。 谢老头是世代乐户,老婆死后,谢老头带着小女儿,跟着儿子谢良两口子一起过活。乐户谋生无非就是卖艺,偏谢良逃离东都时挨了一顿打,伤好后已经半聋,嗓子也成了破铜锣嗓,小谢良的媳妇儿原是个舞姬,生孩子时大出血,从此病病歪歪的,小夫妻俩别说卖艺挣钱,还得时不时花钱抓药。 谢老头没奈何,只能带着小女儿,父女两个沿街串巷拉胡琴卖唱,养活儿子儿媳小孙女。三年前搬到浔阳城,偶遇了玉楼春,“他乡遇故知”,不用来借钱可惜了,虽说他女儿唱得一般入不了待月楼,但他登门“给大娘子请安”,玉楼春却是每次都见的。 薛夜来知道他这次又是来打秋风的,无话可说,只是百无聊赖地坐着跟杨纤月说悄悄话,杨纤月对他们爷孙穿的纸衣很好奇,老想偷偷挪近一点拿手指摸一摸。 “银兔儿”,玉楼春抬手招杨纤月过去,指着谢老头身边的小姑娘说,“银兔儿,姨母跟谢爷爷有话说,你带这个小姐姐到你屋里玩儿去,好吗,话说——”,玉楼春转头看向谢老头,“谢师父,这小闺女是你小孙女儿吧,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是我小孙女儿”,谢老头把死死抓着他手腕的小姑娘硬从身后拉出来往前一推,“快给大娘子磕头,大娘子,我家小花儿过了年就9岁。” 玉楼春笑脸盈盈地夸面黄肌瘦的小花儿长得好,给她抓了两把果脯,让杨纤月带她去玩。杨纤月在心肠软这件事上跟玉楼春如出一辙,也不嫌小花儿身上不大干净,主动牵着人家的手就往里屋去。薛夜来心里又是欣慰又是一声叹息,呆兔子可不能长成跟玉楼春一样的散财童子啊! “论理,我不该再来给大娘子添堵的”,谢老头本就瘦小,此刻低头弓背的,越发显得渺小,“自从与大娘子重逢,大娘子待我家恩重如山,又给钱让我儿和儿媳看病,前年托大娘子的福,他小夫妻的病都养好些了,又是大娘子给我家出本钱,让我们在太平桥下摆了个摊儿,小儿领着他媳妇和妹子,小儿弹三弦,儿媳击渔鼓,我女儿唱弹词,日子可比从前好过多了……” “我知道,去年过年你还来给我送了一盒水晶柿子饼哩”,玉楼春笑起来,“我也听说,小谢良的摊子很多人光顾的。” “这都是托大娘子的福”,谢老头一字一句地嗫嚅着,“大娘子已帮了我家许多了。” 他这副样子,在薛夜来看来,无非就是在为接下来的打秋风做铺垫,可玉楼春依旧好言劝慰谢老头,“谢师傅,你我有师徒情分,我帮你也是看着这点情分,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有些感慨:“当年的东都旧相识或死或逃,局势动荡,如今我知道下落的旧相识里,还活着的,也就谢师傅你一个了。” 她这么一说,谢老头就落下泪来,他的眼泪落得很快,很密,胡子一下子就被打湿了,他捂着眼抹着泪,带着凄惨的哭腔: “大娘子,大娘子,你别这样想,我时日不多了,你要长长久久长命百岁哦——” 他反复地说,“你要长命百岁哦——”,咳得撕心裂肺。 玉楼春就难得地慌了神:“谢师傅,这是出什么事了?” 谢老头边哭边咳,从椅子的边缘滑下去,直挺挺给玉楼春跪下去:“我对不住你大娘子,可我要死了,我实在没人可以托付了。” 这一跪别说玉楼春吓坏了,连带薛夜来也赶紧弹起来冲过去,玉楼春跟她一起把人搀起来:“谢师傅,有话慢慢说,跪不得,跪不得,这不是折煞我了吗……出什么事了,你只管说。” 谢老头花白的胡子上全是眼泪,声音嘶哑:“大娘子,我是没法子了,才来求您的……大娘子,不要什么钱,一两个铜板的,求您把我家小花儿买下来吧!” 薛夜来听着这话有些莫名其妙,满眼震惊地看着谢老头:哪有人卖孩子只卖一两个铜板的,这是卖呢,还是送呢? 玉楼春显然也不明白:“谢师父,你慢慢说,从头说,你不是卖孩子的人,卖孩子也没有这么卖的。” 谢老头的眼泪冻结在眼眶里,不再流下来,握着玉楼春的手,木愣愣地从头说起—— 自从小谢良耳朵治好了,带着媳妇妹子在太平桥下摆摊儿,日子也好过了不少,许多客人到他家小摊上听得高兴,转身又介绍了相熟的朋友来。 “四五月里,每日来的客人很多,我以为日子就要好起来了,真的,我们都想好了,今年过冬,要给小花儿买件棉衣,还要买个大果盒,登门来谢您,我都想好了,真的,五月里,我已经在挑果盒了……” 摊子摆在太平桥下,来的便多是市井中人,什么浔阳江上的鱼牙子,商行里的伙计,监狱里的牢头,街头的混混……各色人等,来者是客,谢家人赔着笑,没有不接待的。便有绣罗裳的伙计,听了两回弹词,回去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把他东家朱公子引来了。 “那位公子,出手实在是大方,大娘子,他出手确实是大方”,谢老头看向玉楼春,竟含着眼泪笑起来,“每次过来,一锭碎银子往几子上一戳,他点什么我家唱什么。” 朱公子成了谢家小摊的大金主,每回来了都包场,点名要听的曲儿,慢慢地也就越来越艳,越来越露骨,越来越下流。 “我与我儿说,这样不成的,从前那样艰难,我带你妹子沿街卖唱养家,再难我也没舍得叫她唱那种腌臜词儿,这不是钱的事……” “我晓得,我十二岁那年,您教我度曲的时候跟我讲过这个道理”,玉楼春点点头,“您说的,卖艺的人本就陷在泥地里,骨头硬一点,还能叫人高看三分,一朝自轻自贱,一辈子都起不来。我一直记在心里,从未敢忘。” “我也与我儿他们说呀”,谢老头一双眼阴蒙蒙的,委屈巴巴地小声嘟囔,“他们偏不听。” 谢良与他媳妇和妹子,显见地被隔三差五一块碎银子迷了眼,什么好话能比银子值钱呢?谢家穷了这么些年,好容易遇到这棵大树,不得抓紧抱住吗?第一次唱不那么露骨的艳情词那会,他们还有些为难,朱公子及时送上的银钱和首饰,便使他们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唱词很快越来越下流,言行很快越来越出格,这唱弹词的小摊,很快成了迎奸卖俏的地儿,正经客人再不来了。而这些全是谢家小辈自己甘愿的,人家朱公子只是花了点钱。 “我管不了儿子儿媳,便叫我姑娘与我回去,她想挣钱,我还拉着胡琴带她卖唱,我姑娘便大哭一场,说我不为她着想。儿子儿媳也来与我争吵,说他们不过嘴上让人占点便宜,又没有真吃亏,多挣点钱,也好给妹子多攒点嫁妆,放着每天二三两银子不赚,跟我去卖唱能挣几个铜板?” 世间许多坏事,发生之前不是没有预兆的,只是发出警示的人,往往会被当作疯子傻子。谢老头正是如此,他明明勘破此中危险,说的话却无人肯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后生们一步步滑向悬崖。 谢良放任妻子与妹妹跟朱公子调情,如此识大体,很快便得到朱公子身边那批帮闲的赏识,成了他们“兄弟”中的一位。 “阿爹,我是去喝酒吗?我是去应酬!爷几个瞧得上我,我若能攀上高枝,于大家都有利啊。” 应酬很快变成拼酒,拼酒很快变成赌钱,而赌钱很快就开始欠债,印子钱一借,利滚利地滚上去,很快便滚成了一家人流不干的眼泪。 出手阔绰的朱公子和好心的“兄弟们”换了嘴脸,上门讨债把谢良的三弦都给砸了。 “阿爹,阿爹,您老人家经事多,求求您拿个章程,这要怎么办?” 孩子们抱着谢老头哭,可老头子能有什么法子,那是七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谢老头只觉得脚底板到天灵盖都被冰冻住了,没奈何只能厚着脸皮上待月楼找玉楼春,可巧赶上了玉楼春当时出门了,不在浔阳城。 谢老头没奈何回到家,让孩子们就此痛改前非,劲往一处使,一家五口连带小花儿一起,从早到晚四处卖唱,尽量多凑点钱。 然而谢家摊子的名声坏了,又有有心人四处宣扬,不仅太平桥,琵琶亭、五里湖,哪处勾栏瓦舍都传说,谢家专唱淫词艳曲。来光顾的人都怀着鬼胎,哪里肯正经听,说下流话甚至连小花儿也要给带上,一家老小只得忍着赔笑,这些人却不是什么舍得给钱的主儿,不过是得知你自己自轻自贱,所以都来上赶着踏上一只脚罢了。 挣钱哪有利钱滚得快,一家子就这样走投无路,而朱公子带着他的帮闲们及时出现,给了谢良唯一一条出路:卖人。 谢老头不肯,但谢良认了命签字画押,谢老头拦着不让挨了不少拳脚,他的儿媳和女儿,就这样被朱公子的帮闲们七手八脚地按住,污言秽语地调笑着,从谢老头跟前被活生生拖走了。 谢良拿了钱,从此酗酒过日,债好像永远还不完一样。谢老头拖着伤重的身体,拿着胡琴带着小花儿沿街卖唱,从前他带着小女儿,如今带着小孙女,腰越来越佝偻,手越来越抖,北风吹,雪花飞,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痛,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小花儿她爹不是个东西,大娘子”,满头白发的老人家冷静地说出这句话,“他会把这孩子卖了的。” “我得赶在死之前,抢在他爹前面,给她卖个好人家。” 薛夜来一向冷酷无情,难得此刻眼角也湿了。 洪州人尽皆知,玉楼春从不买雏妓。青楼行院向来喜欢买五六岁的小女孩子,自小调教,玉楼春却从不干这事。待月楼的歌儿舞女们要么是世代乐户来投奔的,要么是从其他行院转过来的,但是此刻玉楼春只是微一沉吟—— “谢师傅,把孩子留在我这里吧,正好给我外甥女儿做个伴。” “我给您三十两银子,咱们立个身契,省得以后您儿子寻后账。” 薛夜来眼角的眼泪立时三刻就干了,待要说什么,被玉楼春一个眼神横过来,也就悻悻缩着脖子闭嘴了。 第四十四章 “薛姨,你说真的?小花儿姐姐以后留在咱们家,专门陪着我了”,杨纤月欢喜得不得了,拍着手掌蹦蹦跳跳,“好呀好呀,银兔儿喜欢小花姐姐!她爷爷也留在这吗?” “你怎么谁都喜欢?谁都能玩到一起?”薛夜来拿手指戳戳呆兔子的额头,“跟你姨母一模一样的,真愁人。” 杨纤月觉得这不一样,待月楼所有人都是大人,只有她一个朋友,但小花姐姐不是大人,她也是小朋友: “薛姨,我就是喜欢她嘛,小花姐姐很有见识,给我讲了外面好有趣的事呢”,杨纤月听了谢小花给她讲了二十年前太平桥下的吞剑奇侠,五里湖边神出鬼没的卜卦仙人,不久前豫章轰动一时的会杂耍的猴子……这些市井传说杨纤月听得少,被谢小花唬得一愣一愣的,已把人家当作了自己人,开了小橱,一边找出了新做的兔毛披风,一边问: “薛姨,小花姐姐身上的纸衣服摸起来怪怪的,不像会舒服的样子,我把这衣裳给她做见面礼好不好?” 杨纤月觉得,薛姨看着像是想骂人,但又骂不动了似的:“姑娘,你真大方,你不愧是玉大娘子教养出来的,见面礼一出手就是新做的衣裳。好好好,这账我再也不管了,你们姨甥俩趁早败完是干净!” 杨纤月惦记给新来的小姐姐,连安慰薛夜来都显得有些敷衍了事,“不生气啊薛姨,不生气,你乖你乖,我马上回来……”,她一边说一边抱着衣服往外头走,只留下薛夜来一个人仰躺在榻上唉声叹气无语问苍天。 谢家爷孙俩在小院的栀子树下道别,杨纤月抱着小披风走过来时,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打在他们单薄的纸衣上,一阵猎猎作响。 “爷爷,这钱您不能给我,拿回去治病要紧”,谢小花说话轻声细语,态度却很坚决,“大娘子说了,让我以后伺候姑娘,姑娘很好说话的,我会好好伺候姑娘的。” 她说到这带上了哭腔:“爷爷,我要在这过好日子了,这银子您自己收着。” 谢爷爷半蹲着,扶着谢小花的肩膀,说话很急很快:“小花儿,你要好好伺候姑娘好好听大娘子的话,大娘子说什么是什么,晓得吗?以后不要想着爷爷,更不要想着你爹娘,你要一门心思替姑娘替大娘子着想,要忠心,记住了?” 他说一句,谢小花就点一下头,杨纤月抱着披风不远不近地看着,她也开始难过起来,她想起了阿爹—— “等你把关关雎鸠背下来,阿爹就来带你回家。” 杨纤月并不想回家,可她还是希望阿爹回来。 “小花儿,这三十两银子你听爷爷的,自己留着压箱底,你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可千万不能乱花呀孩儿,你听爷爷的,用布把银锭子这么扎紧了,贴身藏着,等有急事才不慌,记住了没有?” 谢小花哭着摇头不肯收,谢爷爷却硬把钱往她怀里塞好了:“你要好好伺候姑娘,千万哄姑娘高兴,若能有那个好命一直做姑娘的贴身丫鬟,强似卖笑万倍,你记住了没有?” 他这么说着,转身看见杨纤月,谢爷爷的腰便弯成了三节,一下一下给杨纤月鞠躬行礼: “姑娘好,姑娘好,姑娘好派头,好行扮,好相貌!以后还得劳碌您多多带挈我家小花儿”,他朝杨纤月竖着大拇指,把谢小花推到杨纤月身边,“您有什么事随便吩咐她,我家小花儿很能干的,什么都会,您只管使唤她。” 他说到这,腰已经不能再弯,头都要碰到地上了:“就是求您带挈带挈她,让她跟着您,求您别嫌弃她,别赶她走,让她跟着您吃口饭,我家花儿吃得少,好养活……” 谢爷爷絮絮叨叨地,又从谢小花怀里把包着三十两银子的布包拿出来,哆哆嗦嗦拿了一锭五两的银锞子,想了想又拿了一锭,把这十两银子高举过头往杨纤月跟前送: “姑娘别笑话,没什么可孝敬您,这十两银子给姑娘买零嘴吃,求姑娘看觑我家小花儿。她若做错了您只管骂,只求您别赶她走。” 杨纤月心里很难受,不知道为什么,她老是想起,那天早上,阿爹也是在这棵栀子树下跟自己告别的。夏天过去了,冬天来了,阿爹还没有回来,小花姐姐也要离开家留在这了。 杨纤月就把银子塞回谢小花手里,很郑重其事地跟谢爷爷说:“谢爷爷,我不要,我有钱,小花姐姐能来家里陪我,我很欢喜,您放心好了,我不会欺负小花姐姐的。” 他们在树底下说话,姨母就过来了,给了谢爷爷一包东西:一袋铜钱,两件夏爷爷的旧衣裳,两斤白面,一些药材,一条长长的上好的腌腊肉…… 谢爷爷要跪下给姨母磕头,姨母坚决把他拉起来: “谢师傅,您不必这样,这些您拿回去,今日已经晚了,明日我带您到泉香堂瞧大夫去,等病好了,您不要再推辞,一定到待月楼来做我的乐师。” 谢爷爷却只是摇头:“大娘子,您已经受累许多了,您能把小花儿留给姑娘做伴,小老儿和我那早死了的婆娘都感激不尽了。” “大娘子,有道是救急不救穷,我从前手就抖,如今更抖个不停,没法儿给您当乐师,我不能砸您招牌啊”,谢爷爷话说得很快,杨纤月看见姨母有几次想插话都没插进去,“至于我家,您更不能来啦。大娘子,您别忘了,我那个儿子是个赌棍,酒鬼,他本来就想来讨您的便宜,您若再跟我多往来,被他缠上了,还有姓朱的那一帮人呢,后患无穷,后患无穷的……” 玉楼春摇头还想说什么,谢爷爷啧一声,眼睛也亮了一亮,腰也不是三节腰了,倒像是拿出师傅派头来了似的: “玉姑娘,您得听师父的,您呐,是一身侠骨,可您还得顾着这一大家子人呢!您听师父的,玉姑娘,尽人事听天命,就好啦。” 他摆摆手,拿着小包袱,拍拍玉楼春的肩膀,又摸摸谢小花的头,拖着迟缓的步子,在雪地里一步一步拖着自己的身躯,慢慢地走了。 这是黄昏时分,天很暗,刺骨寒风又卷来了满天碎雪珠,一阵飘飘扬扬过后,已经瞧不见谢爷爷的身影。 “你叫小花,今年八岁”,杨纤月带着小花姐姐洗漱吃饭换好衣裳,就按着姨母说的,把她带到前厅。薛姨拨着算盘,看着小花姐姐还是咬着腮帮子不太高兴,姨母却很有兴致地问,“小花这个名字有些简单了,我给你起个大名好吗?” “不如叫,瑶花,谢瑶花,好不好?” 这个名字很好听,杨纤月很喜欢,她在薛姨怀里拍手:“好听好听,瑶花,瑶花,这个名字真好听!” “谢谢大娘子起名儿,小花都听大娘子的。”小花姐姐显得有些紧张,也很规矩,但是她说话依旧是大大方方的,杨纤月觉得小花姐姐很厉害,因为自己一到陌生人跟前声音就会小很多。 “会唱曲儿?唱一段给我听吧。” 玉楼春坐得很端正,薛夜来也来神了,把算盘放下了,搂着杨纤月也坐直了,谢瑶花就清清嗓子,声音微微颤抖地唱了一段: “自从离别守空闺,遥闻征战起云梯。夜夜愁君辽海外,年年弃妾渭桥西……” “罢了罢了,姊姊,难怪当年谢师傅统共教您不到俩月,您就换师傅了”,薛夜来拿手掌拍了一下额头,“好好的小女孩子,怎么唱腔这样装模作样地矫情?” 谢瑶花瑟缩一下,睫毛颤了一下。 杨纤月怕谢瑶花难过,赶紧找补,“薛姨,我觉得还是不错的啦”,她在待月楼养了这些时日,天天听念奴鬓云她们唱曲,念奴是从前洪州歌姬里的状元,鬓云是如今浔阳江畔唱曲的新星,杨纤月听得多了,自己虽未必唱得有多好,听还是会听的,“瑶花姐姐还是小孩子,她再练练,练多几年就更好听了。” 但玉楼春似乎对谢瑶花接着唱曲的兴趣不大:“小花,你祖母是舞姬,你母亲也是舞姬,我看你这一身筋骨倒是很好,你会跳舞吗?” 谢瑶花说在家也学了一点,随后便将平踏步,勾绷脚,下腰,横竖叉,软叠肩,肘前桥……诸如此类一系列的基本功都展示了一遍。 “姊姊慧眼识珠”,薛夜来看到一半就眉开眼笑,把算盘往边上一推,“我服了,姊姊,我给姊姊赔罪,还是姊姊识货。” 杨纤月觉得,薛姨连看小花姐姐的眼神都变了,那副热切的样子——跟鬓云姐姐见了碎银子差不多——仿佛恨不能抱人起来亲一下似的。 对比之下,玉楼春显得如此稳重: “我答应你祖父,将你留在家中,跟银兔儿做伴,好好照顾你,你放心,我自不食言”,玉楼春招手把谢瑶花叫到身前,“你可以一直跟姑娘住在一处,好好陪姑娘玩。不过,你终是世代乐籍,还是要学点吃饭的本事的。” “你于舞蹈,颇有天分,而且你祖父给你的基本功打得好。从明儿开始,姑娘早上去上学,你便跟薛娘子去楼里学跳舞,下午回来,跟姑娘一起读书识字,明白了吗?”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杨纤月得了一位周全大方,见识广博的新伙伴,从此也不肯跟姨母或者薛姨睡了,两个小姑娘一床睡,谢瑶花就把她走街串巷听来的各种传说讲给杨纤月听。 什么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儿,什么娶了老婆还修了园子整日坐花车的大耳朵老鼠,什么会说人话会弹琴的白爪蓝毛猫……这些离奇的故事,玉楼春瞧不上眼,薛夜来挂不住心,谢瑶花却自小在勾栏里混,一肚子都是这些荒唐故事,难得如今有了听众,也很乐得讲给杨纤月听。 冬至一过,时间似乎就过得很快,杨纤月每天早上跟师兄一起反抗大师兄,下午跟小花姐姐一起被姨母罚抄书,晚上继续一个人对抗恶霸薛姨(谢瑶花怕薛夜来怕得要死,根本不敢跟杨纤月并肩作战),眼瞅着到了小年夜,薛姨跟客人们提前贺了新年,待月楼就闭门谢客了。 杨纤月跟着玉楼春一起,给待月楼那些雇来的伙计杂役们发了新年红封,给他们放了假——待月楼要初十才开工呢,杨纤月听姨母的话,一个一个跟他们道“新年好”“万事如意”,倒是收到了不少小零嘴儿。 但是更多的人还是留在待月楼过年的,跟杨纤月一样—— “待月楼就是我们的家。” 玉楼春和薛夜来一左一右牵着杨纤月,站在待月楼三楼临江的窗户边,浔阳江上笼罩着一层薄雾,杨纤月从窗外看去,只觉得这条江真是,长得无边无际。 “银兔儿,你要在家里过第一个年啦!” 第四十五章 薛夜来一年最清闲的时候,就是放年假的时候。 从腊月廿五一直到正月初十,足足半个月,用玉楼春的话说:“耕地要休耕,山林要轮封,人自然也得休息的,哪有一年三百六十日连轴转的道理。” 薛夜来深以为然,虽然薛夜来不懂这些道理,她只想多赚点钱,可谁家好人过年不回家呢?人都回家过年了,谁来待月楼凑热闹,便纵有一些行脚商人,落魄书生,误了归期,滞留在此,那也是少数,何况他们又没什么钱,开门营业实在不划算。 客人们不来了,待月楼上下却似乎更热闹了。快过年了,薛夜来管得也松了些,大家伙上蹿下跳的,每天都有事做。乐工伶人多是男子,不消吩咐就把前楼后楼乃至后院都洗刷得干干净净,年少的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在年长的掌教先生们的带领下开始剪窗花点花灯。 到了除夕那日,待月楼已被装饰得焕然一新,人人洗漱换装,一楼大堂的二十张八仙桌摆得齐齐整整。薛夜来一大早就过来了,在待月楼主持大家一起祭过了灶神,杨纤月难得穿上红袄红裤,戴着虎头帽子,活像个红封娃娃,捧着春联,和谢瑶花手拉手跟着玉楼春也来了: “薛姨薛姨,贴春联啦,姨母下午拿了最好的笔最好的纸写哒~” 鬓云松令还有王双双等这一帮十三四岁小女孩子一声欢呼,拿糨糊的拿糨糊,搬梯子地搬梯子,欢欢喜喜地在待月楼大门口贴春联,玉楼春今年照旧写的还是: 寻花问柳且往他处,沐露梳风方入斯门 薛夜来一直都觉得这副对联写得实在拉仇恨,然而玉楼春非常固执,坚持年年如此。 这么孤高傲世的对联,配的横批却是—— “出入平安”。 “平安就好”,江三娘跟薛夜来一起看着小女孩子们贴春联,声音很轻,“平安最要紧。” 春联一贴好,独眼老夏就抱起杨纤月,让她拿着火捻子,老夏握着她的手,便把屋檐下两串大鞭炮点着,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大家一边捂耳朵一边欢笑,鬓云还站在梯子上呢,就领着女孩子们冲薛夜来大声嚷嚷: “薛娘子,新年好,新年好啊!” 这条街各家店都在放鞭炮,鞭炮声此起彼伏,把薛夜来的情绪也点着了:“新年好新年好,小滑头们,新年好啊。” 所有人似乎此刻都忘了什么良贱,什么长幼,什么红与不红,大家都聚在大堂,一个个地握手拥抱: “新年好,新年好,我们大家都新年好啊——” 热热闹闹一百来号人的年夜饭就开始了,每张八仙桌都上了四盘八碗十二道菜,厨房的帮工多数是雇工,都回家过年去了,这顿饭是大家一起动手一起做的,虽不如平日菜色美味可口,吃着却依旧让人高兴。 玉楼春和薛夜来带着杨纤月和谢瑶花,连带江三娘,念奴,临仙,鬓云和王双双坐在第一桌。江三娘与念奴不必说了,自有待月楼之日就有她俩,临仙如今是待月楼最红的舞姬,今年百花汇的魁首,鬓云和王双双,百花汇上一个第三一个第七,各自拜了念奴和江三娘做师傅,俨然便是待月楼接下来的台柱子了。旁的不说,自从中秋百花汇过后,薛夜来都不再怎么吓唬迷迷糊糊的小鬓云了。 玉楼春先举酒祝词,薛夜来知道她也一样心情很好,因为她今天的笑都浅浅露出了一点点牙齿,玉楼春祝酒也不多话,站起来举杯就说: “都好好吃好好玩,哪个不尽兴我亲自去劝他喝酒!” 大家哄堂大笑,欢欢喜喜地吃起了年夜饭。 杨纤月跟整座楼的人关系都好,所以她最忙,她端着碗这桌吃一点那桌吃一点,给这个姨姨抱给那个姐姐亲,一晚上都被抢来抢去的。等她二十桌转回来,碗里的菜满满当当的,她大方地把她的收获分给大家: “糖糖给鬓云姐姐一颗,给双双姐姐一颗,给小花姐姐两颗,因为小花姐姐是小朋友!” “你倒是公正得很啊”,薛夜来今夜痛快极了,跟玉楼春多喝了两杯酒,看着杨纤月的眼神只剩下慈爱,“我们呢?我们有什么?” 杨纤月就把她在其他桌顺来的丸子分给了剩下的人,尽管她们自己桌上的丸子还没吃完呢,收到礼物的每个人都还是欢喜地谢谢她。 临仙过了年不过十八岁,她一向以花魁名妓自居,平日待人多少有些眼高于顶,尖酸刻薄,而且十分不耐烦带小孩子,从不跟杨纤月多待,用她的话说就是:“我又不是没出息专门给人看孩子伺候祖宗的”。 然而临仙也被一视同仁地分到一颗丸子,大抵是过年心情好,她就难得开开心心地说了句人话: “咱们姑娘真漂亮,真可爱,咱们姑娘新年发荣滋长。” 杨纤月高兴得眼睛亮了,自来熟就抱着临仙的脖子:“谢谢临仙姐姐!临仙姐姐最漂亮!祝临仙姐姐——” 她停住了,然后甜甜蜜蜜地问临仙:“临仙姐姐想要什么呀?” 薛夜来喝多了两杯,跟玉楼春和江三娘几个腻腻歪歪的,闻言忍不住对玉楼春笑:“咱们家这只小兔子真能哄人啊真能哄人。” 江三娘过年也还是罕言寡语,她言简意赅地纠正道:“是贴心。” 临仙被杨纤月哄得飘飘忽忽,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做了她最不乐意做的事——带孩子。她认真地回答杨纤月:“姐姐最想要的?那你祝姐姐长长久久地红下去,好不好?” 杨纤月这个小滑头不仅点头同意,还学会了加词:“那就祝临仙姐姐容颜不老,红运不衰,舞姿翩翩,做天上人间永远的月下仙子!” “哎哟”,念奴先笑出声,“咱们小乖宝儿的词真是一套接一套的。” 临仙显然也很欢喜,因为她亲自给杨纤月撕了个鸡腿:“好,都说小孩子嘴巴灵,姐姐相信你!” 经这么一闹,大家就都围在杨纤月身边,逗她说新年祝词了,鬓云的愿望是发大财,杨纤月便祝她“一曲菱歌响遏行云,自此风生水起财运如虹”;王双双的愿望是姐妹们都平安健康,杨纤月便祝她“安然无忧,万事胜意,知交故旧,永不分离”。 说罢她便看向念奴和三娘:“念姨和三姨的愿望是什么呢?” 江三娘依旧念着她那失散多年的姑娘,而念奴就一如既往地,笑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我希望我的未婚夫婿石远,能早日高中,回来接我。” 念奴这位未婚夫婿石远,九年前说是往金陵赶考,石远前脚刚走,后脚念奴的亲叔叔婶婶就把十四岁的她卖了,若非遇见江三娘和玉楼春,眼下不知已经死了几回了。 九年,石远一去不回,没有一个客人能打听到他的消息。薛夜来想,这就是个负心的书生,他一定出于某些缘故,不打算守诺了。可念奴却不这么想,她坚持她的未婚夫婿会回来,每一年的除夕,她都会认认真真地许愿—— “希望我们今年就能见上面。” 薛夜来喝多了酒,看着江三娘和念奴两个痴人,又觉得她们真是愚蠢,又觉得她们真令人羡慕。 “姊姊,我到后面走走,解解酒。” 玉楼春轻轻点头,薛夜来就到了后院,大家都在前面欢聚,后院空无一人,花灯高悬,薛夜来踏着自己的影子,望着晴朗的星空发呆,阿夜,阿夜,你的愿望是什么呢?你想要呆兔子,给你说什么好听的吉祥话呢? 她不知道,薛夜来想,她喝多了,她不知道,她站在院子里望着星空,她想要,她想要—— “希望于三于死狗,一生平安顺遂,妻妾和美,儿女成行。” 她这么想着,就在红艳艳的花灯下,在漫天繁星下,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喂,阿夜,你的祝福我很喜欢,但你还叫我于死狗,我就不喜欢了。” 于谚像只灵巧的燕子,轻轻落在屋脊上,薛夜来竟一点都不惊奇:“团年夜,你来干什么?你哥哥和你母亲要骂你了。” “我偷偷跑出来的,一会儿就回去”,于谚坐在屋脊上,也不下来,只是看着薛夜来笑,“我得抽时间来跟你拜个年呀,阿夜。” 他的眼睛笑意盈盈,可比漫天星光:“阿夜,新年好。” 第四十六章 小满时节,浔阳城已经连续下了好几日的雨,连风都带着潮气,纵是五更雨就停了,地上却还是湿漉漉的。 杨纤月穿着一身黑褐色的麻布短打,头发像男孩子一样束成个丸子,眉毛按薛姨教的画得粗些,脸色还稍微敷了一点黄粉,看起来完全是个小男孩子。 她今年十二岁,从九岁开始,姨母就让她出门时做这副打扮。姨母的小院周边邻居本就不多,加上杨纤月总做这副扮相,一时没人把这个不起眼的小娃子跟待月楼玉大娘子的外甥女联系在一起。 今日雾蒙蒙的,日头初升,隔着一层湿答答的雾气,阳光倒是一点儿也不刺眼。天虽还早,进城的大道上已有不少赶路人,杨纤月却偏好弄险,仗着轻功身法好,借着雾色掩映,路也不肯好好走,轻点足尖,只在树梢与屋顶之间腾挪凌跃。 她一向爱与空气斗智斗勇,明明路上行人都是来去匆匆忙着讨生活,没人注意到她,她依旧要玩一个“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的小游戏,一路闪避,落地无声,只可惜城门太高,不然她恨不能翻着城墙进内城。 杨纤月来威远武馆从不走正门,径直走到武馆后巷,双足一点院墙,像小猫一样轻轻“喵”一声,麻溜地翻进侧院,见于朝和叶礼两个正对着练剑呢,她一个闪身就从他们两个人中间扦进去,左右两把短剑齐出,试图同时格挡住他们表兄弟俩的剑。 “你这孩子缺根筋儿吧?!”叶礼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剑招收势不及,整个人直愣愣往前扑,杨纤月只是咯咯咯得笑得见牙不见眼,身子在半空中一拧就堪堪避过了叶礼的剑。而于朝及时从斜侧里刺出一招,便把叶礼的剑打脱了手。 “大师兄,你没事吧”,杨纤月跟于朝两个人并肩落地,蹦起来就跟于朝双手击掌庆祝,“大师兄,你还好吗?你被我气死了吗?” 叶礼捡起剑,嘴角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瞪了杨纤月一眼:“神出鬼没的!” “我们银兔儿哪里神出鬼没了”,于朝拉着杨纤月到银杏树下的石桌边坐好,从竹藤编制的食盒里取出胡桃糕和糖油饼,又从粥罐给她添了一碗杂面粥,“小师妹慢慢吃,小心烫。我早就知道小师妹来了,表哥,这事全怪你自己没留心,跟小师妹没关系。” 叶礼难得困惑:“我没留心什么?” 杨纤月跟于朝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于朝两根眉毛一高一低地扬起,显而易见地得意洋洋:“表哥,你没听见一声猫叫吗?” “两个小滑头”,叶礼冷着脸,说话平得没一点起伏,他净了手,也添了一碗杂面粥喝,“惯会联手捉弄我。” 他坐下来就顺手捏了一下杨纤月脑袋上的鬏鬏,他手劲大,杨纤月立刻就炸毛了:“啧,大师兄,我头都给你薅下来了——哎哟!” 她因为急着说话没注意,大口咬了一口糖油饼,猝不及防叫里头的热糖馅儿烫熟了舌头。“吐出来吐出来快吐出来!”于朝一边嚷嚷一边立时三刻旋风一样地蹿到后院厨房那边,拿了装着井水的竹瓢又旋风一样地蹿回来,把竹瓢往杨纤月嘴边一怼: “可快别说话了,把井水含在嘴里慢慢漱一漱。慢一点,漱久一点。” “冒冒失失的”,始作俑者叶礼不动如山,拿指关节敲着石桌桌面,“多大个人了。” “嘶——,那都怪你,嘶——”,杨纤月疼得龇牙咧嘴都不忘对叶礼怒目而视,然而叶礼不为所动,翩翩然转身自己练剑去了,杨纤月上蹿下跳,活像一条在岸上使劲扑腾的鱼,话都说不利索还使劲揪于朝的袖子告状: “师兄,嘶——,你看你看,嘶——”,她漱了好几回井水,舌头可算不那么疼了,立刻把剑塞到于朝手里,“师兄,快!走!咱们打大师兄去!” “急什么,你又打不过,还不是我给你当打手”,于朝不紧不慢地把适才吃早餐的碗碟瓶罐都收起来,“我与表哥四六开吧,我四他六,有你帮忙偷袭尚可得手,现在正面交手嘛——” “怎样嘛!”杨纤月看着他收拾有些不耐烦,鼓着腮帮子活像一条小河豚。 “跟送上门给人打区别不大,就不着急了吧”,于朝挑着眉,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你滑不溜秋的,他抓不住你,最后挨揍的总是我。” 杨纤月就开始瞪他:“师兄你少小瞧人,我这两天吃完晚饭还在家练剑呢,怎么就打不过啦?我这回不躲,咱们双剑合璧一起上,肯定把大师兄打得满地找牙!” 杨纤月对着于朝向来理直气壮,于朝不相信也只能相信,只好被迫自愿拔剑跟杨纤月勇冲大魔王。 杨纤月练剑练得再勤奋,毕竟只是十二岁的小姑娘,身量未足力量太小,接招接得很勉强,幸而身法灵巧,腾挪闪躲间,叶礼捞不着她一片衣角。但是这样一来,正面跟叶礼抗衡的就只有于朝一个,而于朝这些年来早就习惯了一件事——无论他如何努力,总是要被这个表哥压一头。 即使有杨纤月坚持从旁袭扰,把叶礼的外衫刺了好几个洞,叶礼还是在过了一百五十招后把剑架在于朝脖子上: “你进步挺大。” 于朝一向胜负心不重,被叶礼架着剑也不恼:“表哥,你这话说的,比嘲笑我还难听。” 于朝不在意胜负,杨纤月在意,她冲过去拨开叶礼的剑,掐腰挡在于朝前面:“我师兄比你小一岁,我觉得他比去年的你厉害!” 叶礼显然对她的偏心眼习以为常,回话慢条斯理面无表情:“哦,等他上了战场,他就跟燕人说,他虽然不能打败眼前的敌人,但他能打败过去的敌人,好吗?” 叶礼说完转身练剑去了,杨纤月一时找不到话反驳,没奈何直跺脚丫子,于朝把手背在身后,捏着嗓子学她说话:“师兄~我这回不躲~” 杨纤月自知理亏,抱着于朝的手跟他闹:“师兄,我下午不回去了,咱们在这练一整天好不好嘛!” “急什么?一口又吃不成一个胖子。你忘了小叔叔出门前怎么说的?万事有度。” 杨纤月一向是理亏就闭嘴的,老老实实“哦”了一声,由着于朝揽着她的肩膀到银杏树下去,师兄妹两个身法几乎同步,动作一般无二,腰一沉腿微曲,松腰落胯含胸拔背,沉肩收肘腋下悬空,先缓缓推了一套云手,又打了一套长拳。歇了一会儿,才双双拿了剑互相喂招。 师父于谚这个月不在浔阳,他押着货跑船去了。没有师父管着,杨纤月练剑就忍不住要分心跟于朝叽叽喳喳: “师兄,我昨儿可听说了,你两个哥哥一起中了举,双喜临门呢!” 于朝把剑一收,拿着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你从哪儿听来?” 杨纤月昂首挺胸,骄傲得像只刚叨哭小孩的大白鹅:“没有我们待月楼不知道的事!” “你现在还常去楼里吗”,于朝拉着杨纤月一起坐在大银杏树下,树下叶影斑驳,微风几许,两人都舒舒服服靠在银杏树粗壮的树干上,头挨着头,“你每天又要学武,又要读书,又要算账目,怎么还有空老往待月楼里去呢?” 于朝说得很诚恳,杨纤月知道他拐弯抹角地想说什么,但她既不打算听,也不打算跟他辩,所以她直接假装于朝刚刚没说话: “你两个哥哥这样厉害,太守大人一定很欢喜。师兄,你决定了没有?你会去考科举吗?” 杨纤月一说这个,于朝两条眉毛就耷拉成个“八”字,把杨纤月逗得直乐呵:“快别说了,我娘昨晚上又劝我别学武了,让我把工夫全用在念书上,明年就下场考试去。她把习武投军贬得一无是处,我忍不住跟她辩了两句,我娘就伤心得很。” 他看起来有些沮丧,低了头小声说:“小师妹,你别学我,顶撞尊长是不对的。” 杨纤月想起自己隔三岔五地跟薛姨斗法斗得鸡飞狗跳,有些心虚地咽了咽口水:“那什么,师兄,你自己怎么想的?” 于朝偷偷想捏了一下杨纤月头顶的鬏鬏,而杨纤月眼疾手快,“啪”一下就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上,于朝也不恼,乐呵呵地跟杨纤月说他的烦恼: “不让我习武是肯定不行的,科不科考这事我没想好。我爹说投军日子苦得很,让我想清楚了,大哥说,参加科考以后我还是有机会进军里的,二哥又说我家在军中没有根基,我去投军没人能照看……反正都让我再想想。” 无论投军还是科考,都跟杨纤月没什么关系,杨纤月听着听着,就难得生出一点羡慕来:“……你哥哥这么好的……” “你跟你姨母说好,回头带你到我家来玩,我哥哥自然也是你哥哥了。” “师兄要是练剑也跟这件事一样执着,你现在已经能把大师兄头打歪了。诶——”,杨纤月顽皮地歪了歪脑袋,这个话题隔也是不久于朝就要提一次的,于朝不知怎的,热衷于邀请姨母带自己去于府,“话说,大师兄不科考吗?你家里人怎么没有劝大师兄别从军呢?” “我也不知道,我也很羡慕,我爹娘对表哥最好了,从不勉强他做任何事”,于朝有些垂头丧气的,“不过表哥志向坚定,跟我不一样,他一向有主意,就算爹娘哥哥劝他,他也不会听的。” 杨纤月记得刚刚失败的耻辱,扁着嘴小声嘟囔,“有人固执得像牛,有人沉默得像块石头,他是一头石头做的牛,所以才不会有人劝他呢。” “小心眼儿的小兔子”,于朝忍不住笑了,又捏了捏杨纤月头顶上的鬏鬏,见叶礼放下了剑,于朝就冲叶礼招了招手,“表哥歇会儿吗——过来坐,我跟小师妹刚刚在说呢,你怎么就那么坚决要投军?科考不好吗?” “科考没有不好,但我志不在此”,叶礼表情淡漠,沉默一阵才回答,杨纤月虽然有时候觉得他是个木偶成的精,也知道他志向远大—— “大师兄志在把北燕蛮子赶回老家去。” “我也想赶走北燕蛮子”,于朝轻轻地叹气,“但是爹娘都不许我提这个事,两位哥哥从前还说的,现在也不说了,祖母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我实在不想这会儿闹得家宅不宁的。” 杨纤月听到叶礼轻轻地啐了一口,待抬头去看他时,只见他依旧面无波澜,声音平缓:“清谈误国,多说无益,咒骂发誓赶不走北燕。” “唯有刀枪剑戟,方能退敌”,于朝接了一句,还想说什么,杨纤月耳朵尖,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师兄,嘘~” 来的是武馆的总管孙师父,他是于谚的把兄弟,人高马大,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三位公子爷,这是一点没练直接聊上了”,他的笑声很爽朗,“别聊了,三爷的船到了。” 第四十七章 浔阳江湓浦口,自来是往来浔阳的船只汇集之处,方头方尾的放艄最多见,行船又快又稳;头尖体小的广船虽小巧玲珑,却极其坚韧耐用;而蜀地来的峡船两侧圆凸,像鱼腹一样鼓鼓的……湓浦口总是舟楫如云,船只在此起锚下碇,货物在此装载起卸,客子在此归来出发,熏风解愠,昼景清和,江水滔滔,白云悠悠,还有沙鸥在上头。 蜀地来的货还在慢慢卸,于谚等得有些不耐烦,将木戙递给船工,撑着栏杆从峡船上纵身一跃稳稳落地,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喝彩: “三爷,好俊的身手!” 大乾这几年的匪患已是愈演愈烈,洪州一带虽富庶,因着北来源源不断的流民,浔阳江畔彭蠡湖中,依旧潜藏水匪无数,而出了浔阳江,那就热闹了,于谚此番到益州行商不足两月,目睹出事的船只得两只手才能数过来。他这条船若不是有他带着威远武馆的兄弟镇着,外加他于三也算有些朋友,此刻莫说卸货,只怕都留不下活口回来报丧。 “三哥,一路劳碌哥哥,这边货卸得差不多了,你那几十箱货我带回豫章去,不消你费心,还是只管放在兄弟那里,蜀锦生丝行情最是紧俏,不多时就能脱手。” 豫章巨富林氏三代行商,林家小公子林墨比于谚小六岁,从前在待月楼跟着于谚喝酒取乐一掷千金,如今跟着于谚行商贩货,说话一如既往的轻佻: “下个月待月楼酬恩会,我把货款带来,只管交给薛娘子,倒省得三哥麻烦呢。” 于谚听出他话中的调侃,随手一推林墨的肩头笑骂道:“滚!老子你也敢调侃。” 这条商船是于谚纠合了几个兄弟合伙做的买卖,他自己既做东家,又做镖头,六年走下来,虽也亏过,到底赚了几分家底。实在是母亲尚在,听说他好好的官家子跑去行商,见天地抹眼泪,于谚不好太明目张胆,便把货放在林家在豫章的商行卖,也算各得其所。 “喵呜~~~” 于谚这里正忙着跟兄弟们交割货物呢,便听到一声轻轻的猫叫,他头一偏身子一侧,伸手去捞时只碰到一片衣角,下一瞬,杨纤月就风一样冲过来一把抱住他的手臂上蹿下跳吱哇乱叫: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你回来啦你回来啦你回来啦你回来啦你回来啦啦啦啦啦啦啦……” 要不都说养闺女贴心呢,杨纤月每蹦一下于谚的心就暖一分,不到三十的人心已经软成最慈爱的老父亲,恨不能直接开了船上的箱子,把带回来的蜀锦全给她拿去做衣裳。 “呆兔子,师父耳朵给你叫聋了”,他硬撑出几分严师的模样,眉眼却一片喜气洋洋,轻轻捏了一下杨纤月的小耳朵,“别叫了,师父走了俩月,你有没有乖乖听阿夜的话?” 小坏兔子立刻放开于谚的手,往后退两步开始左顾右盼装聋作哑:“师父师父,你这次带回什么东西啦?有没有给我带礼物?” 于谚就知道,世人糊涂,养女儿一点都不!贴!心! 于谚揪了一下她的小耳朵,拿手指头轻轻戳戳小坏兔子的脑门:“我就知道你会欺负阿夜,欺负我家阿夜还想要礼物?师父送你一顿竹笋烤肉好了。” 杨纤月小时候就不怕于谚,现在长大了几岁就更不怕了,她仰起头,学着于朝那样挑眉毛:“师父最好还是不要,我怕薛姨把竹笋烤肉十倍还你。” 她这段时日正窜个子呢,两个月不见,这只小呆兔子好像又高了一点,就算敷了黄粉穿了男装,笑起来照样眉目如画,整个人活蹦乱跳开开心心的,于谚忍不住笑了笑,就觉得其实养闺女也还行啦,呆兔子只是稍微皮了那么一点点而已,再大点就好了。 叶礼和于朝两个半大小子倒是礼数很周到:“小叔叔安好,小叔叔路上顺利吗?祖母病中还记挂你呢!” 于谚一听这话就皱眉:“阿朝,祖母的病怎么了?我出门的时候,不是已经好转许多了么?” 于朝这孩子一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闻言也皱了眉:“本来是好了许多了,也不知怎的,祖母这半个月老做噩梦,又有些不大好。” 于谚烦躁地“啧”一声,转身去向兄弟们告罪:“诸兄弟,本是说好下了船请诸位吃饭的,奈何舍侄儿说家母病情又加重了些,我想着还是赶紧回家探视为好。林墨兄弟,你请大家到待月楼吃好喝好,钱记我账上。” 他这边交代好了,拎过杨纤月的后领子:“呆兔子,已经晌午了,你也别逛了,师父先送你回家去,你跟你姨母说一声师父平安回来了。” 杨纤月抱着他的手臂:“知道啦知道啦,您快回家吧,不用送我啦,我这两步路就到啦。” 于谚跟于朝叶礼还是把杨纤月送到巷口,于谚又把随身的包袱丢到她怀里:“把这个交给阿夜收着,跟她说我晚点来找她。” 于谚刚迈进府里,于太守就让人把他薅书房去,于谚觉得,兄长的脸色看起来似乎要比自己出门前憔悴了许多:“大哥,这是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被人打了一顿三天没给饭吃。” 于太守很疲惫地抚着额头,并没有理会于谚的调侃:“母亲歇下了,你一会去看看,老太太一直念叨你。” 于谚荒唐多年,此刻蓦地生出难以言喻的悲凉来:“我总是让她操心。” 于太守摇摇头,把酒糟鱼往于谚那边推,又给于谚倒了一杯陈年封缸酒:“母亲这个月噩梦不断,梦里总是在喊淳侯。我和你嫂嫂怕生出事故,别说下人,只跟你几个侄儿轮流守着母亲。哥哥心里七上八下的,万幸你回来了。” “舅舅”,于谚仰头把酒全干了,心里头打着闷雷,“母亲从不提起……怎么会突然梦见舅舅?” “也许从前就梦见,只是从来没给咱们知道罢了。”于太守挟了一块笋干,从不多饮的他已经喝了半壶酒了。 于谚也一杯接一杯地喝,母亲少小失怙,是哥哥淳侯抚养她长大,给她千挑万选,选了阿爹那个……那个……那个没心肝的人…… “大哥,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瞧着不太好”,于太守擦了一下眼角,“万幸你顺利回来了。这一趟路上不好走吧?刺史大人那边接了三个案子,现在还在头疼,万幸不是在浔阳界内出的事。” 自天子南迁金陵,北燕蛮子占据北方,浔阳江上的水匪就跟野草一样一茬接一茬地生,洪州各郡倒也不是没剿匪,奈何官军不能说是战无不胜吧,也只能说是大败亏输。 大乾偏安一隅,那点钱除了要给北燕纳岁币和给皇上他老人家修园子,休忘了还有蔡丞相、卫督公和镇南王这“社稷三柱石”,人家都国之柱石了,每年拿点钱权当柱石维修费,难道过分吗?几经辗转下来,江淮守军都天天抱怨短了钱粮呢,朝廷哪还有余力管各州郡的府兵? “金陵有传言,镇南王跟蔡相起了争执,镇南王的意思,是想放开限制,允许各州郡各自募兵保境安民,剿匪务尽。” 于谚闻言就冷笑道:“他是嫌天下不够乱么?匪是哪来的?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谁愿意当匪呢?北地遗民,南望王师十七年,千辛万苦逃到这里来,朝廷也不给安置……但凡有点气性北伐呢?北伐旗帜一出,江上多少好汉立刻就受了招安上战场,你信不信?如今倒好,北伐他们是不敢的,钱他们是要贪的,百姓死活他们是不管的,如今允许地方募兵,到时候地方坐大,说不得燕人还未过淮河,咱们这边自己就先打起来了!” “阿谚,哥哥就知道,这些年你再怎么纨绔,诸事还是见得分明”,于太守看向于谚的目光难得带着欣慰,“不过,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你这些话,只在哥哥跟前说便罢了,出了这个门,一句都不能说,就算喝了酒,你也……” “老子喝酒从不说话”,于谚不耐烦地打断哥哥,赌气似的说,“江山社稷关我屁事,我又不做官,我就是个混江湖行商跑船的。” 这不是真心话,于谚心里清楚,他只是心里窝火,见得分明有什么用,见得分明的人多了,天子又不是今天才糊涂的,当年枉杀淳侯,知道淳侯冤枉的人少么?淳侯在辽西,一个人便是一座雄关,大乾自己拆了这座雄关,北燕皇帝若是有心,就该拜当今大乾天子为开国功臣。 “不过最近确实不太平,我在路上也听了些传闻”,于谚咬了一口酒糟鱼,心里闷闷的也吃不下,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不知道打哪来的消息,说八年前,那个力主北伐不成,试图谋逆,后来被满门诛杀的安王有个小儿子流落在民间。” 于太守打翻了手边的半杯残酒,他顿了一顿,只笑着说:“哥哥这是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他把手缩进宽大的袖子里,沉吟了一会,闲聊一般说: “花开蝶满枝,树倒猢狲散,安王当年那个案子可是轰动一时,连带着倒了多少家,方尚书那拨人倒得干干净净,连御史台杨清杨大人都走得不明不白。如今这样的传言出来,怕不是又要生出多少事。” “这是打哪来的传言呐……”,于太守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扣着黄花梨小几,“怕是别有用心。”于谚对朝堂官场上的事留心有限,只是摇头:“传言这种东西哪里能找到头的?我是在南平遇见一个江南那边的苏绣贩子,老小子好像走的蔡相家的门路,他喝了两杯酒就开始胡咧咧,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走蔡相的门路?真的?”于太守扣小几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哥,怎么了?就是个传言”,于谚有些惊讶地看着哥哥,“这种案子,哪个背后没有七八百个所谓‘民间传言’?这些皇子皇孙的事跟咱们的关系也不大吧,我也没细问。” 于太守仿佛无事发生地点点头:“你说得很是。”他话锋一转,又闲聊似的问:“你在益州,倒是朋友很多?” 于谚喝多了两杯酒,人也懒洋洋的:“我哪儿的朋友不多?我朋友遍天下。” 于太守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只是低声自言自语:“益州那边,剑南经略使秦将军,是个精忠报国的好将军……” 于谚觉得自己醉了,要么就是哥哥醉了,怎么话越说越不明白了呢,但是于太守只是拍拍于谚的手臂: “时辰到了,去吧,去瞧母亲,母亲应该已经醒了。” 第四十八章 今日从晌午起就黑了天,惊雷四起,正是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夜夜笙歌的待月楼也难得清静一些,不单楼上包厢只寥寥开了几间,楼下大堂也只有零零散散几桌客人。 “薛娘子,商角调的客人要了第二轮酒,要听曲儿了。”跑堂卖酒的阿吉已长成个大小伙子,人也机灵,他娘又是玉楼春身边的吴嫂,薛夜来这两年会把要紧的客人给他招呼。 薛夜来有些心神不定,一边拨算盘一边吩咐阿吉:“带着鬓云和松令两位姐姐过去,仔细把皮绷紧点。” 念奴替鬓云松令两个整理好珠钗,拿了蜂蜜水给她俩润喉,也轻声吩咐:“都警醒些,这桌生客瞧着来头大的咧。” 阿吉利索地应了,带着鬓云和松令并两位乐师刚要过去,薛夜来把算盘一丢站起来: “算了,阿吉下楼看着招呼客人,我带她们去吧,鬓云松令,放机灵点,别乱看别多话。” 商角调的客人说是从金陵来的客商,薛夜来却觉得不像。这么大的雨,他们一行三位贵客带着四个随从,自傍晚时分坐到现在,进门也不多话,出手却很阔绰,直接就一盘银锭子呈上来,吩咐却很简单:“房间酒菜姑娘都要最好的,不许闲杂人等打扰。” 薛夜来对这种客人最小心,又是生客,排场又大,又不差钱,身份又不明,伺候好了自然是千好万好,若伺候不好,都不知道得罪的哪路神仙,赔罪都找不到人说和。临仙娇娆,三娘孤清,王双双有些木,薛夜来掂着那十二块银锭子,果断把鬓云松令两个人从后院临时薅出来。 念奴逐渐年长,风头自然不如从前,而鬓云正当青春,又兼唱腔高亢响遏行云,如今在洪州的歌姬中也是独占鳌头。玉楼春又特意安排唱腔低沉的松令给她作配,两人一主一副一高一低相得益彰,如今只单点她二人合唱一曲,就要纹银三十两,就这还多少人排队等着——毕竟人的胃口就是用来吊的,鬓云跟松令每个月同时挂牌的日子不会超过一只手。 这几位客人出手阔绰,又是生客,薛夜来自然要把待月楼这两年最亮眼的招牌推出来。不过风月场里追欢卖笑,长得美才情高是一回事,更要紧的是温柔小意周到体贴,薛夜来想了一下,又叫念奴: “念念,账篇子回来再看吧,你跟我带她们一起去,这桌客人瞧着不寻常,你去给她们押押胆子。” 薛夜来往檀木托盘里放了三只绛红玛瑙羽觞,念奴捧着耀州白瓷酒注,薛夜来往后瞥一眼,见鬓云松令并两位女乐都服饰规谨敛眉低目,这才微微扬了下巴,带她们往商角调去。 商角调是待月楼二楼东北角的一间包厢,大倒不大,胜在清净。薛夜来对门口两位高大魁梧的随从也是客客气气的:“二位爷安好,奴给贵客上酒,后边是来给贵客献唱的娘子。” 两个随从倒没多为难,随意查看了一下就放她们进去了。这是好事,薛夜来心里默默想着,也许他们的主子也能随和些。 薛夜来一行鱼贯而入,按规矩给客人行礼道福,然后亲自给三位客人斟酒: “几位官人,这是新酿的梨花春,还请您几位品鉴”,薛夜来这种时候的笑就跟脸自己有了记忆一样,总会不多不少刚刚好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曲目单子在此,几位官人想听什么?” 三位客人从薛夜来进门就没说过话,包厢里静悄悄的,气氛莫名凝重。坐在中间的男子大抵三十开外,一身文士打扮,看起来斯文儒雅,他呷了一口酒,对薛夜来还算客气:“有劳娘子亲自过来,让她们随意挑擅长的时新曲子,不拘什么,唱来听听就好。” 他语气和缓,脸上带着笑,看过来的眼神,却让薛夜来莫名想起,多年前大雪地里,她冻饿交加,一只苍鹰从头顶上俯冲下来,恰如一道闪电般叼起一只田鼠…… 另外两位客人,一位是一身锦袍,白面无须的青年,另一位魁梧雄壮,穿着黑色箭袖,一望而知是个武人。两个人都不多话,黑衣武夫坐得笔直,目光如刀地掠过薛夜来,锦袍青年只是懒洋洋地把玩手中的绛红玛瑙羽觞,声音有些尖细:“这酒倒是不错。” 这不是寻常人,薛夜来想,行商的人她见得多了,从没有谁像他们一样,令自己如芒在背,薛夜来不自觉地把本就笔直的腰板挺得更直,笑容却一点没变:“那奴就请几位官人再品一杯,听她们唱支这个月新谱的黄莺儿。” 两位乐师一个吹竹笛,一个吹洞箫,竹笛清脆悠扬,如山涧潺潺流水,洞箫空灵深邃,似江上渺渺轻烟,伴随着笛声,鬓云的歌声清越嘹亮:“积雨酿轻寒,看繁花,树树残,泥途满眼登临倦……” 她唱到此处,笛声渐弱,洞箫声起,松令背对鬓云站着,声音如泣如诉,旋律与鬓云唱的一样,调子却低沉许多,唱的是另一套词,好似在与她相和:“客枕恨邻鸡,未明时,又早啼,惊人好梦回千里……” 至此又是笛声起,鬓云的歌声娓娓动听:“云山几盘,江流几湾,天涯极目空肠断……”,她每唱一句,松令的应和都紧跟其后:“星河影低,云烟望迷,鸡声才罢鸦声起……” 唱到收尾处,背对着站的鬓云松令两个人又转过来对着唱,鬓云声动梁尘:“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松令的和声声细如丝:“冷凄凄,高楼独倚,残月挂天西……”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几位客人都听得入神,待鬓云松令行了礼才回过神来,纷纷叫好,可算是把包厢内凝重的氛围打破了。 “把两套词融在一起,交织在一处,高声透亮,低音承托,繁而不乱,一片宫商,妙得很,妙得很呐”,那位文士把酒一饮而尽,薛夜来稍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汗涔涔的,“谱这曲子的人,有些巧思,不知可否让蔡某一见?” 金陵来的……姓蔡…… 薛夜来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已经握成了拳,要握得很紧才能稳住身子,依旧是笑得春风拂面:“官人想见谱曲的人?这可巧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揽过念奴的肩膀,“是我们念奴娘子谱的曲,官人岂不闻,‘秦淮河边赵盼盼,浔阳江上念奴娇’?” 念奴打扮得素净,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并未多话。那文士对念奴倒是真有几分敬重,亲手福念奴起身:“早闻念奴娘子芳名,今日有幸相会。听说娘子歌声如林籁泉韵,不想娘子所度之曲,亦是精巧绝伦,我敬娘子一杯”,他仰首喝了一觞梨花春,给念奴递了杯清茶,“今日仓促,他日再来拜访时,还想请娘子唱一曲,万望勿辞。” “冷凄凄,高楼独倚,残月挂天西……”,锦袍青年适才一直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听曲儿,现下还意犹未尽地哼着,抬手就让赏,对着薛夜来笑得像只眯了眼睛的狐狸: “到处都说,你们待月楼与别处不同,今日一见,确实不错啊”,他清了清嗓子,尽管他在压低声调,薛夜来却依旧听得出来,这个青年的声音有些尖细,“不愧东都玉楼春的手笔。你们东家可好?我倒是很想拜会一下玉大娘子。” 他的笑甚至带着难以言喻的娇媚,薛夜来却只觉得寒气直冲天灵盖,玉姊姊名声在外,提出想见她的客人不在少数,可这屋的客人不同,一个比一个不同…… 薛夜来心都要跳出来了,笑容却只微微僵了一瞬,刚要张口,沉默了一晚上的武人冷冷地拦住了话头:“咱们此番竟是这样闲的么?人还没找到,还是正事要紧吧?” “唱得不错,酒也好,赏她们”,他干脆利落地给身后的随从一招手,看向薛夜来的目光依旧锋利如刀,“都出去吧。” “校尉大人真真勤勉,倒衬得我们这些人敷衍塞责了。” 锦袍青年冷哼一声,没再多话,薛夜来如释重负,赶紧领着念奴她们谢赏,文士从始至终都温文尔雅,只是拍了拍薛夜来的手:“待月楼名不虚传,待忙过了这阵,小可必要常来,到时再向念奴娘子讨教。” 薛夜来一行人出了商角调,她耳朵灵,门快关上时,她听那锦袍青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人准就在这一片,咱家已经回报金陵,你少装模作样的……” 回了账房,薛夜来的后背心已被冷汗浸透了,鬓云一无所知,眉目间全是欢天喜地:“薛娘子,这桌客人来头不小哇,赏了好多东西呢,他们说以后会常来,不知是真是假……” 不知死活的蠢货!薛夜来眉头一皱想训她,念奴作为管教她们的师父先开口:“今夜你们唱得很好,也晚了,都回去歇着吧,以后若这桌客人再来,还由你们伺候。” 待她们都出去了,念奴懒懒歪到榻上:“薛娘子,这桌客人有些不太一样,我在待月楼十五年,形形色色的客人见得多了,这几位,啧,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咦——” “这是怎么说的”,她说到这才发现薛夜来的异样,赶忙起身扶住薛夜来,脸上露出急切的神色,“薛娘子,是怎么了呢?你手冷得像冰块。有什么不妥当吗,可他们都和和气气给了赏钱,马上就走了……” “没有事。”薛夜来这么说着,她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在抖。 这么多年,薛夜来在待月楼迎来送往,见惯了商人估客市井游侠,见多了达官显贵文人墨客,泼皮无赖纨绔子弟更是数不胜数,却从未有这么一刻,因着三个看起来和颜悦色的客人,就这么浑身虚脱地靠到念奴肩上。 念奴不知所措地搂着薛夜来:“您后背都叫冷汗浸湿了,这是怎么了呢……” 薛夜来还是说没事,账房门就叫人推开了,杨纤月像小兔子一样蹦跶着进来:“薛姨,打烊了吗?雨好大,我来陪你回家。” 小呆兔子,这是她跟玉姊姊养了六年,快要养大了的小呆兔子。 “你跑来做什么!” 薛夜来人也不抖了,声也不颤了,冲过去双手抓住杨纤月的肩头,低声骂她:“快回去,这么大的雨,这么黑的天……快回去……快回去!!” 第四十九章 “姨母,薛姨要把我勒断气了”,玉楼春用一只手撑着头,只是发怔,听杨纤月委屈巴巴地抱怨,才勉强笑了一下,“阿夜,你松开她,松开她,没事的,没事的。” 薛夜来并没有松开杨纤月,她按着杨纤月的后脑勺,把孩子整个儿搂在怀里,声音还在颤抖:“姊姊,怎么办……他们在找的人,是不是就是咱们家银兔儿?他们是不是要抢走银兔儿?怪我……都怪我……” 玉楼春抚着额头,不要慌,阿娴,不要慌,她在心里想,坐直了身子,脸色沉稳,声音很坚定: “你没做错什么事,小阿夜,先别慌”,玉楼春揽着薛夜来的肩膀,摸摸杨纤月的小脑袋,“阿夜,你把今晚的事重新讲一遍。” 薛夜来又仔仔细细第七遍讲了那三位所谓金陵来的客商,玉楼春依旧听得仔细: “那锦衣青年,看着二十好几了,对吗?白面无须,声音尖细……你确定他们三个人未分尊卑,对吗?” “嗯,确定的”,薛夜来点头,把杨纤月稍稍松开了一些,“他们各说各的,瞧着他们也不是很和睦。” “薛姨,小心,疼不疼——” 薛夜来生生扳折了一只染了蔻丹的长指甲,她抖得没有那么厉害了,眼神里依旧全是惊恐:“姊姊,怎么办?是不是得把呆兔子送走?得把她藏起来……送去哪里啊?这孩子还能送去哪里啊……他们怎么会知道……” “嘘,薛姨乖,薛姨乖”,杨纤月竖起一根手指头,轻声细气地哄着薛夜来,“没事的,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他们找我干什么。” 她抱着薛夜来的脖子,神情天真:“就算他们找的是我,也没什么关系吧,我也没做错什么事啊”,她说到这里,咽了咽口水,显然也有些害怕,“对吧,姨母,我没做错什么事的,我跟他们好好解释,他们会听的,对吗?” 玉楼春看着她轻轻地笑,伸手描摹杨纤月的眉眼,十二岁的小女孩子还未长开,一颦一笑却已经越来越像阿芸了,整日里娇俏活泼,虽也见了一些人间疾苦,到底年纪还小见识尚浅,哪里懂得,这世上多的是人,根本得不到开口解释的机会。 一室烛影昏昏,玉楼春竖起食指放在唇上,示意薛夜来和杨纤月安静,她自己脸色如常,在心里迅速地把薛夜来的话捋了一遍又一遍: 金陵来的,自称是客商但完全不像客商的客商,姓蔡的文士,声音尖细的青年,被称作校尉的武人……三个人平起平坐,在找一个人……很可能已经有眉目了…… 杨纤月之所以要养在这里,为的是她伯父杨清。杨清一家子死得不明不白,众说纷纭之际,是杨温孤身赴金陵,敲响朝天鼓为兄鸣冤,杨温虽落得个身首异处,但从那时起,自金陵到洪州再到益州,大江所至,无人不说杨清大人力主北伐,不幸折在蔡相手里。至于杨温,即便蔡氏一党宣称他得了失心疯诽谤朝廷冲撞圣驾,天下士子依旧敬他一片赤诚,孝义无双。 今夜来待月楼那位青衫文士姓蔡,玉楼春想,偏偏姓蔡,又从金陵来,又不像寻常人,这样的人出现在待月楼实在不是好事。 如果他是蔡家的人,如果他在找杨家遗孤……不对,不对,他跟另外两人平起平坐……那么,蔡家是在跟另外两家在一起找一个人。 跟蔡家平起平坐的两家人……一家派了个声音尖细的青年,一家派了军中校尉…… 他们是谁,答案呼之欲出,玉楼春的手握在胸口上,她几乎听到自己心跳声。 但是人还没找到。 不管他们找的人是谁,人还没找到。 “他们不是专程来待月楼的”,玉楼春用指关节轻轻扣着小几,“也许,他们只是对待月楼感兴趣,寻人之余,过来看看,听了首曲子,兴尽而归,仅此而已。” “可是……”薛夜来声音迟疑,“那个锦袍公子说想见姊姊。” “所以他不是专程来待月楼的”,玉楼春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清醒了,眼前这一团乱麻,她似乎就能找到线头了,“如果是专程来的,他就会坚持来见我,一定要见到我。那个武人拦着不让他多事……这说明,在他们的计划里,并不存在找我这件事。那么——”, 玉楼春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他们大抵不是来找银兔儿的。” “真的?!!”薛夜来迅速推开杨纤月,双手抓着玉楼春的手臂,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他们真不是来找呆兔子的??” 玉楼春阖了阖双目,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她拍了一下薛夜来的手臂:“八成不是。” “阿弥陀佛……”薛夜来终于堕下泪来,转身把杨纤月搂进怀里,杨纤月平日淘气,此刻却乖得像只小猫,任由薛夜来抱着她亲,“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那姊姊,剩下的两成呢?” “剩下的两成你这两天警醒一点,留心豫章那边的消息。” 即便这三家人出于什么缘故要找杨家余孤,毕竟豫章王氏才是杨温的妻族。 薛夜来一直念“阿弥陀佛”,杨纤月显然也松了一口气,活活泼泼地给薛夜来捏着肩,声音轻快地问:“姨母,你说,那他们在找谁啊?” 玉楼春缓过一口气的同时,又是一颗心沉沉往下坠,他们三家在一起找人,都找到浔阳来了…… “银兔儿,你这两日先别去武馆习武了,不许扁嘴,你就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姨母让瑶花儿留在家陪你”,小心驶得万年船,玉楼春想,无论他们是不是找银兔儿,都谨慎些的好,“阿夜,我要给阿谚递句话。” “递话容易,癞三今天才说有事要找他呢”,薛夜来已经不发抖了,她现在又是精明强干的薛娘子了:“他前日下了船,昨日只来了一会儿,匆匆说不到两句话就走了……唔,他母亲的病像是不太好。 “我也可以去送口信啊”,杨纤月这孩子以为雨过天晴无事发生了,摇头晃脑地跃跃欲试,“姨母我轻功很厉害的,我可以悄咪咪地去找我师父。” “不行”,玉楼春跟薛夜来几乎异口同声,“你待在家里,哪都不许去!” 一连几日都是大雨滂沱,玉楼春把谢瑶花留在家里陪着杨纤月还不放心,又吩咐了吴嫂和哑破夏叔两口子:“你们把这个不省心的小东西看紧了,哪也不许她去。” 谢瑶花个儿高挑,人又是自小的爽利:“大娘子放心,我拿头跟您担保,姑娘今天哪都去不了。” 杨纤月扁着嘴:“姨母好不相信人,这么大的雨,我本来也不想出门,何须叫这么多人看着我。” “信你个小鬼头”,薛夜来又跟杨纤月针锋相对,仿佛从未担忧过杨纤月的安危,“你胆大包天,学了一点本事更是不得了,我回头见了于死狗还找他算账呢!” 于谚往日总是准时准点的,今日却不然,玉楼春在账房里从早等到晚,都到了快摆晚饭的时候,于谚才匆匆进来。 “于死……你这是一夜没睡?”薛夜来上前握住于谚的两只手,“老夫人……不太好么?” 于谚拍了一下薛夜来的手,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阿姐,我来得迟了,没误阿姐的事吧?怎么了呢?” 玉楼春开门见山,连寒暄都没有一句:“我要见你哥哥一面,越快越好。” 应该问问于老夫人的病的,玉楼春想,但她张了张口,没有问。 于谚是待月楼常客,他与薛夜来那点子含含糊糊,本算不得什么秘闻,他进待月楼账房倒不稀奇。可于太守就不同了,于太守并非待月楼常客,他只是喜欢在宴饮酬酢时点待月楼的人去献艺助兴而已,不年不节的,于太守没有摆宴的由头,玉楼春也没理由登于家的门。 于太守是一郡之长,那三家的人若最近都在洪州这带行走,玉楼春不信于府无人在意。 “阿姐要见哥哥?”于谚难得讶异,“哥哥也让我给阿姐递话,他要见您。” “母亲近日噩梦缠身,也一直喊着阿姐的名字”,他轻轻补了一句,把头埋进掌心里,声音很轻很闷,“大夫说,母亲看着不太好。” 窗外一声炸雷,天已经全黑了,大雨倾盆而下。玉楼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于谚最后那句话带着哭腔,薛夜来站在他身边,默默抱住了他的肩膀……阿娴,阿娴,大夫说,于老夫人看着不大好…… 玉楼春晃了晃头,这个动作是跟杨纤月学的,仿佛这么晃着,就能把无聊的思绪晃出去。她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酷又坚硬:“我见你哥哥有要事。” “要快,两天,不,明天我就得见他。要神不知鬼不觉,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我见了他。” 玉楼春就跟将军鼓励怯战的新兵似的拍拍于谚的肩膀:“阿谚,记住我的话了吗?老夫人的病会好的,她会没事的。你先赶紧安排,要快,要非常快。” 第五十章 于老夫人这一阵子病情反复,于府忙得人仰马翻。 若只是请医延药还则罢了,亲朋戚友们听说了于老夫人病了这个大好的机会,岂能不赶紧抓住呢?于是你推荐一个神医,我带来一个秘方,他找到几味灵药,争先恐后地往于府送,天天有人排着队登门。治不好老夫人原也不要紧,赶紧跟于太守于夫人并几位公子多说几句话,留个好印象,以后也能得方便不是? 于是于太守每天都有见不完的客人,来的都沾点亲戚世交的边,于太守不好太赶客,只好尽量让管家接了人,以老套的话术—— “老夫人沉疴日重,大人和夫人忙着侍疾呢,失陪失陪,改明儿老夫人大安了,再请您来喝酒。”这就先把人打发了。 然而于太守今天却见了客人。 老夫人深陷昏迷,一直说胡话,于太守却不像平日那样守在母亲身边,他坐在书房里,面色憔悴,却泰然自若地见了四拨客人: 本家的从堂伯的儿媳妇的小舅子的连襟,给于太守送来了一个“昆仑仙方”,这方子的妙处在于它懂得用砒霜以毒攻毒;于太守幼年开蒙时的同窗——于太守甚至不记得他们一起念过书——这人给于太守带来用鸡鸭鹅胆各一百副腌制晒干磨成的“凤凰安神散”,据说泡水喝必能让老夫人免于惊吓;第三人是浔阳郡长史的女婿推荐来的“神医”—— “世伯,这位赛半仙先生医术高明得很!老夫人不是见不得外人吗,这位半仙先生是发功大师,能隔着房门给病人传功,百试百灵的!” “哦?先生请坐,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于太守平日最恨怪力乱神,但他今天格外客气地请这个“赛半仙”上坐,仔细聆听了半仙的教导,收获了一些关于发功运功传功的胡说八道。于太守就像一个病急乱投医的儿子一样,言语仓皇,魂不守舍,带着半仙到了老夫人的院子里,让他隔着房门一阵吱哇乱叫连滚带跳地比划,再恭恭敬敬地给了半仙纹银二十两。 “老爷,老夫人这病确实愁人……”,跟随于家多年的老管家有些犹豫地开口,“不过,您也放宽心些的好,一时急了,遇到有些江湖骗子,骗了银子事小,误了老夫人玉体,那就是大事了。” 于太守很疲惫地笑了一下,就像有人扯着他的嘴角往上硬扯出来的一个笑。他没有跟老管家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我是做人的儿子的,到了这一步,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的——不是还有第四家客人吗?那是谁?请过来吧。” 老管家为难地皱起了眉头:“老爷,第四家更不管事,是三爷的把兄弟,那威远武馆的孙师父带来的驼背瞎眼老太太”,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孙师父说那老太太是从蜀地来的,什么尝遍百草百毒不侵,听病人的声音就能知道用什么草药救命……不靠谱得很,偏三爷很信,老爷,三爷胡闹,您——” “快把老人家请过来”,于太守睁了眼,露出恰到好处的焦急,完全是昏了头失了智的模样,“都说高手在民间,万一这老人家有神通呢?!快请!” 老管家叹息着去了,于太守踏着竹屐立在屋檐下,天又下起小雨了,密密的雨珠儿打在芭蕉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窸窸窣窣的,莫名就会让于太守想起很多年前—— 阿娴还是个小姑娘,扎两个丫角,坐在院子里那棵粗壮的老芭蕉下抚琴。她年纪太小,坐在琴凳上脚丫子晃呀晃的都蹬不着地,她双手并用在七弦琴上一阵乱划,舅舅跟父亲从外面回来,舅舅就把阿娴举得高高的,拿胡茬子扎她的小脸蛋:“爹爹的小阿娴在弹什么古今名曲儿呀?” 阿娴小小年纪就是个刁钻小姑娘,她一本正经地哄舅舅:“是新曲子!昨晚下雨的时候阿娴跟芭蕉树学哒!” 想到此处,于太守阖了眼轻轻笑了一下。他那时也还小,阿爹也把他抱起来,跟舅舅一起,两个大男人嘻嘻哈哈的,把他和阿娴驼在肩膀上,带他们摘果子,然后被舅母和阿娘一顿好骂…… 那是舅舅最后一次带着家小回豫章祭祖。 于太守伸手抚摸着芭蕉叶子,此后阿娴还跟舅母和表哥回来过,但舅舅再也没有离开辽西,他长久地守着那片风雪满山的土地,久到人们都忘了,淳侯其实生于文章锦绣之乡。 他几乎化作辽西一座雄关,直到自己人从内部一块砖一块砖拆掉了堡垒。 再听阿娴抚琴已是去洛阳赶考的时候了,玉大娘子奉了教坊司之命,端坐高台之上,为新科举子弹奏一曲。于太守记得她平静无波,似有若无地扫了自己一眼,指尖轮转间,琴声明快顿挫,于太守知道那支曲子,叫—— 《蕉林喜雨》。 蕉林喜雨,蕉林喜雨?芭蕉自喜人自愁,不如西风收却雨即休…… “大哥好风雅,吟得好词。” 于太守转过身去,于谚搀着个身穿褐色粗布麻衫,拄着青色竹杖的驼背瞎眼老太太慢慢走过来了,一头灰白头发蓬乱地盖在她脸上,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容。老太太身边是个皮肤黧黄,头发扎成个揪揪的童子,祖孙俩看起来都极不起眼。壮得像堵墙的孙师父跟在他们身后,一如既往笑得像樽弥勒佛: “大人,这就是咱跟三哥说过的老人家。您别瞧这老太太眼瞎了,光听声儿老人家就能把病给听出来咧!” 江湖人说瞎话时总是面不改色一本正经,认真得你都不好意思不信他。于谚看着于太守微一点头,于太守捻着胡须笑了笑,扶着老太太往屋里走,于谚却只是把小童揽在身前,跟孙师父一起并排站在书房外,看起来就像书房的又一道门。 “阿娴”,房门一关,于太守都来不及让人坐下,明明屋里再无旁人,却还是把声音低低地压在嗓子眼里,“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儿,蜀地那边已有传言,说金陵那边,已知安王有一幼子尚在人世……” “待月楼今天也已有人在说这个消息”,玉楼春撩开了脸上蓬乱的白发,声音也是轻如飘絮,语速极快,“前夜待月楼来了生客,阿夜说了,很特殊的生客。我听着像是丞相督公和镇南王三家一起派出的人——” “他们来了。” 玉楼春画了老人妆,满脸奇异的皱纹,使她一向秀美的容颜显得有些扭曲怪异,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像没有人开口,每个字却偏又重重地压在于太守耳朵里。 “得把孩子送走。”于太守心跳如擂鼓,握着玉楼春的肩膀,声音很坚定,“赶在他们之前……” 玉楼春眼底清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送去哪里?八年前你说过,你这里已是最后的退路。” “仁人志士总是有的”,于太守跟玉楼春面对面站着,注视着彼此的眼睛,两个人的呼吸都很轻,“只是无声无息而已。剑南领略使秦将军,他父亲秦老将军毕竟在武关以身殉国……” 玉楼春阖了阖眼,轻轻摇头:“我与秦小将军并不相熟,你也已经,多时不与他联系了……万一……” 万一秦小将军不肖其父呢?那可真就是自己往陷阱里跳了。于太守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此刻千钧一发,已不容犹豫,便有一线生机,也只能殊死一搏。” “消息是最先从蜀地出来的,蜀地此刻难保安全”,玉楼春睁开眼,她双手十指交叉,指尖在灵活地跃动,她没看于太守,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阿谚的船刚回来,没有现在走的道理……” 于太守看着玉楼春,玉楼春只是轻轻点头,他知道玉楼春明白他的意思了,一时就松了一口气:“孩子已经打点好了,马上就能跟你走。”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玉楼春睫毛都不眨一下,“半个月,在我那里,最多半个月,迟则生变……” 她冷静得像位指点千万兵马的将军,于太守完全放下心来,像扶老太太一样扶着她:“那么,先跟我去母亲那里……” 第五十一章 于老夫人的卧房萦绕着一股浓郁的药味,跟醇厚圆润的檀香混在一起,带着某种清洌的气息沁入玉楼春的肌肤,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玉楼春拄着青竹杖,于太守和于谚兄弟两个搀扶她往于老夫人的床前走去,口中还念念有词:“还烦请老人家为家母听听,病从何来,该用什么药……” 玉楼春透过蓬乱的白发看去,于夫人和两位公子都围在老夫人床边,小公子于朝坐在床沿上握着老夫人的手,很耐心地一下一下抚着老人家的背:“祖母,祖母,阿朝在这里呢,您看看阿朝……” 玉楼春眼神的余光稍微往后掠去,只见杨纤月紧紧跟在自己身侧,低头垂眸,仿佛真就只是一个谨小慎微的清贫童子。玉楼春这才放下心来,像个真正的瞎眼老太太一般摸摸索索往前走,站在于老夫人床前哑着声音唤: “老夫人安好。” “阿兄,阿兄……”,于老夫人躺在床上,睁大了浑浊的双眼,浑身都在哆嗦,据说她被噩梦惊扰数月,现下已经两三天不曾合眼了。她枯瘦的双手像枯萎的植物扭曲的根系,在半空中想要抓握什么,嘴里只是发出低声嘶吼,“阿兄,嫂嫂,乖侄儿……” 身后传来于谚闷闷的抽泣声,玉楼春像一个真正的驼背老太太一样,把腰低下去,不让任何人看她的脸。这不是小姑姑,玉楼春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于府于老夫人。 “老人家,劳烦您给听一听,家母这病可还有药能治?”于太守搀着玉楼春的手在抖,语气里的焦急却依旧恰如其分,胸有激雷面如平湖,玉楼春想,他实在是个好战友。 玉楼春也不是怯战的人,她也稳稳地开口:“老婆子听着,老夫人怕是撞客着了,先取十二色花水洒在房里驱驱邪,然后用我们蜀地的新鲜夜交藤煮水喝,大人,您信老婆子的,这法子肯定好用……” 这其实不是胡诌,玉楼春心里叹息着,十二色花水驱邪是岭南的旧俗。而夜交藤,是蜀地绵水一带专治心神不宁不得眠的土方。前者是江三娘讲给玉楼春听的,而后者,来自益州经略使秦将军。 “阿兄,嫂嫂,乖侄儿……”于老夫人仰躺在床,张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嘶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叫着这几个人。这是她的小姑姑,被噩梦折磨成这幅形销骨立的样子,玉楼春想,也不知道小姑姑梦见了什么,病症看着比母亲当年重上许多,也不知道夜交藤还有没有用。 玉楼春那时比现在的杨纤月还小一些,差不多也是小满这个时节,辽西漫天飞雪,母亲自雪落地那天起便噩梦不断。彼时秦将军还是秦小公子,人却已经十分稳重,每日勤练骑射从不松懈: “小小姐,你说夫人这阵子总做噩梦吗?我倒有个好方子,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新鲜的夜交藤?从前在老家,我若睡不好,祖母便叫人把路边的夜交藤连枝带叶剪一篮子,煮水给我喝。” 辽西天寒地冻的,根本不长夜交藤,小阿娴找不到新鲜夜交藤,急得哭鼻子,爹爹和哥哥忙得人仰马翻的,还得抽空安慰她。还是秦小公子帮忙寻到了干的夜交藤茎,小阿娴亲自拿它们煎水给母亲服下,母亲说她的噩梦好了,小阿娴蹦蹦跳跳的,冒着大雪亲自登门去跟秦小公子道谢…… 她那时并不知道,其实真正的噩梦才刚要开始,毕竟辽西那场大雪,从小满下到芒种,又下到夏至,竟是下了整个六月。 于太守一迭声喊人去找新鲜夜交藤,戏演得差不多,过场已经走完了,玉楼春全程都弓着腰低着头,实在有些难受,终于功成身退,于太守兄弟俩正要把她和杨纤月往外送,一直混混沌沌的于老夫人却突然清醒起来,她直直坐起来,枯藤一样的手紧紧扣住了玉楼春: “阿,阿娴?小阿娴?” 有那么一个瞬间,玉楼春感觉自己和于太守、于谚都同时僵了一下,于夫人和两个儿子一时茫然不已,反倒是一直坐在床沿的于朝最先反应过来,这个少年抱住他的祖母,试图安抚老人家: “祖母,奶奶,这不是姑姑,这是来给您看病的老婆婆,小叔叔说她医术很高明的……奶奶,夜交藤马上就找到了,您马上就好了,您先松手……” 于谚几乎也在同时一个箭步蹿到了于老夫人的床边,这个任达不拘的青年一向洒脱,此刻揽着母亲的肩膀,睫毛上挂着泪珠,声音哽咽却强带笑意: “娘,您不肯合眼睡一会儿,眼神果然不好使了吧?阿娴姐姐比哥哥还小一岁,四十出头的人,何至于就这么满头白发啦?” 于夫人和两位公子都上去劝,于老夫人却只是下死力地攥住玉楼春的手腕,玉楼春感觉她的指印似乎要印在自己的骨头里,于老夫人喑哑的声音却逐渐洪亮起来: “阿娴,阿娴,小阿娴!!是小姑姑,是小姑姑啊……” 她卧病多时,这几日气若游丝,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推开自己的儿孙,跌跌撞撞下了床,玉楼春还低着头弓着腰呢,就被她一整个儿抱住: “小阿娴哦……我的心肝儿!我苦命的小乖乖啊!姑姑可算见到你了——” 一向临危不乱的玉大娘子,竟也就僵在这瘦削的,单薄的,充斥着药味的怀抱里。玉楼春既没有推开于老夫人,也没有抱住她,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这形容枯槁的老夫人抱着她哭得泪雨滂沱: “姑姑对不住你!姑姑没脸见你!姑姑没有去寻你!阿娴,我的阿娴啊,可怜的小阿娴啊……你是个小姑娘,你还是个小姑娘啊!姑姑没本事,姑姑没本事去寻你啊……” 她抱着玉楼春,歇斯底里地哭泣,玉楼春看见于太守给于谚使了个眼色,于谚抹着眼泪出门去,不知为什么,竟也就放心地被于老夫人抱着,与她一起瘫坐在地。 “姑姑没本事,姑姑该去寻你,该去寻你和你娘,他们把我关起来……阿娴啊,可怜的小阿娴啊!你跟你娘流放路上一件棉衣也没有啊!!” 于老夫人搂着玉楼春,干瘦的手抚在玉楼春做了伪装的脸上。她根本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睁大了眼望着一片虚空,玉楼春想起阿娘在狱里时也时常这样: “阿娴,别哭,别哭,你姑姑姑父会来的,咱们再等等,也许是衙役难缠,绊住了他们。阿娴,不哭不哭,姑姑姑父马上就来了……” 她说这些话时并没有看着自己,而是抬头看着小窗外小小一角天空。半年,整整半年,她们娘俩受冻挨饿,既没有等到一缕穿过小窗的阳光,也没有等到姑姑姑父。 六月飞雪,七月下狱,八月受刑,九月过审,十月他们斩了爹爹和哥哥,十一月秦老将军平定辽西“叛乱”,十二月他们又斩了辽西的几位将士。大雪纷飞,母亲只是把她搂在怀里,像现在的姑姑一样,低声念叨:“小阿娴,我可怜的小阿娴……” 于老夫人哭得拿手捶着胸:“他不许我去,他不许我去,于崮!于崮!你忘恩负义!枉自为人!你害我阿兄!你还我阿兄侄儿命来!!” 于太守夫妻和公子们都试图把于老夫人扶起来,于老夫人却只是死死攥着玉楼春,咬紧了牙关痛彻心扉地骂:“你不许我给阿兄收尸,你不许我给嫂嫂送件衣裳……于崮!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她凄厉地骂着,似乎要把这三十年从未骂出口的话痛快地骂出来:“小人!小人!小人!不得好死!!阿娴,小阿娴,姑姑,姑姑不会放过他!姑姑不会放过他!” 她脸上露出快意的笑来:“小阿娴,姑姑要死了,姑姑到了地府,姑姑跟钟馗帝君告他去!姑姑跟钟馗帝君告他去!姑姑这就死了!姑姑告他去!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于崮!你这小人!我来告你了!我来告你了!!” 她喊完这一嗓子,终于卸了劲儿,只是呵呵冷笑,于家人扑过来,七手八脚把老夫人扶回床上去,于谚匆匆回屋来,听着于老夫人的哭骂,抢上前去握着她的手,也是一样地痛哭失声:“娘……娘,好,好,您告他去,您告他去……” 于老夫人靠在于谚肩上,哭着低声喃喃自语:“阿娴,阿娴,我对不起你爹娘哥哥,我对不起你……我是个胆小鬼,我贪生怕死……我是没法子,我真的没法子,我舍不下你哥哥你兄弟,我舍不下他们啊……阿娴,你不要恨姑姑,到了地底下,我告他去,我告他去……” 玉楼春瘫坐在地,一直都不说话,有人一左一右把她扶起来,她站直了身子,才想起她应该扮演好一个驼背,正要弯下腰去,身边的于朝却忍着抽泣,轻声叫她:“姑母,给您帕子。” 另一边,柔软甜蜜的小银兔儿抱住玉楼春的腰,她紧紧地贴着玉楼春,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玉楼春的手臂,声音很温柔很温柔:“姨母,姨母,乖,不哭,银兔儿抱抱你……” 她抬眸望去,就见于太守夫妻两个并肩而立,望着她坠下泪来。两位中了举人的公子走到她跟前,与于朝一起跪在她跟前,给她行了跪拜大礼:“姑母安好。” 玉楼春想侧过身子躲过这一礼,不知为何又一动不动,她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正是黄昏时分,阴雨连绵,于老夫人房里门窗紧闭,又未掌灯,一室晦暝,玉楼春一摸脸,方知不知何时,自己脸上竟湿漉漉一片,鬓发连带花白假发都黏在脸上了。 第五十二章 “姑娘,这么个乞儿,大娘子是打哪儿捡来的呀?人虽腌臜难看了些,手脚倒还挺勤快。” 天难得放晴,杨纤月依旧被勒令不许去威远武馆,薛夜来看不得她清闲,一早就把她拎到楼里看账本。谢瑶花也就光明正大地以“照看姑娘”的由头待在账房赖掉了早上的例训。 谢瑶花最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她总能集懒和忙于一身。譬如她此刻懒洋洋窝在杨纤月身边,手上麻利地剥了满满一碟瓜子,还能从账房的小窗伸着个脖子四处瞧: “喏,这瓜子香,姑娘快吃……他犯白癫,脸上有白斑也就罢了,怎么头也跟被狗啃过似的,这里秃一块儿,那里秃一块儿的?” “大约还患了斑秃吧”,杨纤月知道谢瑶花说的是叶礼,她低头抿着唇儿,不想让谢瑶花看出自己在偷笑。她强按往下看的念头,装作浑不在意地拨着算盘,默默岔开话题,“花姐,你不去例训真的可以吗?” “姑娘,你的头发好,油亮亮的又长又多。我听后院采绿捻红她们说,临仙姐姐这阵儿天天掉头发,你说她不会也得了斑秃吧?”谢瑶花的注意力就跟天上的云一样,飘来飘去的: “姑娘说什么?哦,例训啊,薛娘子这两天不怎么管我们,我又不归三娘子和念娘子管,至于临仙姐姐,我不去她不得高兴坏了,说不定头发都少掉一些呢。” 舞姬的卖艺生涯要比歌女乐师短太多,虽说艺伎吃的都是青春饭,但舞姬这碗饭比别人更青春。一来人年岁渐长,难免筋骨僵硬,二来舞者自小苦训,难免一身伤病,三十岁的歌女四十岁的乐师都不少见,但舞姬过了二十五就要思考退路了,浔阳城里大大小小的酒楼行院,年过三十的舞姬一个都没有。 舞姬出身的薛夜来对杨纤月说得好:“临仙那蹄子今年二十三,舞姬最当时就是十六七到二十四五这几年,过了二十五,任你多火都得往下走。她心气儿高,断然不肯等过气了在楼里做教养师傅的,自然要压着底下的小字辈,赶着这最后两三年寻摸个好出路。” “……哇鬓云姐姐又只戴那枚旧银蝶梳篦就出来了,天老爷,她真就一分钱不花啊,这梳篦她得戴五六年了吧……双双姐这身衣裳好看,啧,她手真巧,每次画在疤痕上面的花样都不重复……阿吉哥给客人讲笑话呢?不知道讲的啥……念娘子和三娘子出来了,哎哟喂她俩的熟客可真不少,当花娘当到这份上才叫功成名就呢,上了年纪都有客人记着你……” “哟呵,豫章的林公子来了,他十天半个月地来一回,干嘛不干脆搬来浔阳住哇……这批生客这么多人的?一二三……十五个……”谢瑶花一圈看下来,瓜子没少剥,人也没少品评,每说一句就往杨纤月和她自己嘴里各塞几颗瓜子仁儿,说着说着又说到叶礼身上去: “咦,那斑秃去哪了?后院打杂去了?这人挺有眼力见,他那副模样,客人见了怕要不高兴的。我觉得他过了查看期能留下来,姑娘说呢?不过他这白癫是个问题,听说杂役怕那玩意儿会过人,这三天他一个人住柴房呢……” 杨纤月不想谢瑶花过多关注叶礼,赶紧打住她,也从账房的小窗外探头往下看了一眼:“花姐,薛姨呢?你刚瞧见薛姨没?” “没……诶,薛娘子下楼了,合着薛娘子刚刚半天一直搁楼上呐?这群生客看着有点凶哦,诶,薛娘子领着他们上楼了……” 杨纤月听着,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她不太清楚叶礼为什么要突然扮得那么腌臜藏进待月楼,但她很清楚,若不是为着天大的事,叶礼断不可能脸上抹锅灰黄粉,用蛤粉画了白斑,还剃成个半秃,在这里穿着粗麻衣满身大汗地干脏活。须知大师兄平日最喜洁净,重礼数,她和于朝一起坐在银杏树下时,大师兄总要皱眉头: “懒懒散散不成样子,小心地上落叶里有虫子。” “嘘……”,杨纤月把食指竖在唇边,像最灵巧的狸花猫儿一样闪到账房门边,把耳朵贴在上边仔细听,等薛姨带那群生客进了包厢她才对谢瑶花说:“花姐,我账算完了,咱们往后院去,你不练舞是不行的,好歹压压腿下下腰,可别为了躲临仙姐姐把前程都误了……” 谢瑶花歪在榻上还想躲懒,杨纤月赶紧吓唬她:“薛姨上楼了,怕是马上就要来对账了……” 实践证明,薛姨无论何时都是威胁人的最佳利器,谢瑶花几乎是飞进了后院的凌波阁:“姑娘我练功去了,姑娘等我一起吃午饭。” 杨纤月也是一身杂役打扮,在待月楼里行动并不招眼,她在后院四处转悠,天近正午,待月楼座无虚席,正是最忙的时候,没人有工夫注意到她,她轻轻巧巧往最偏的那间柴房去,一点声响都没出。 “怎么来了?” 这柴房离后厨都有些距离,日头高悬,这儿连一点遮挡都没有,杨纤月的鬓角都渗出汗珠来了。叶礼穿着破旧麻衣,对着墙角一下一下干脆利落地劈柴,说话还是冷冰冰的:“你不应该认识我。” 杨纤月瞪了他一眼,像个普通杂役一样弯腰码柴垛子,声音压得再低也忍不住带着气:“当然是有事才来!前面来了生客,十几个,瞧着很凶,你尽量别往前面去。” “知道了”,叶礼还是冷着脸,看不出是怕还是不怕,“不要再过来,听到没有?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杨纤月知道他是好意,但还是忍不住扁着嘴瞪他。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叶礼平日衣冠楚楚举止有度,自然是个翩翩贵公子。眼下这副尊容,加上一身乌漆墨黑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混着他有意不及时清理的汗味儿,即使是杨纤月都觉得大师兄有些陌生。 杨纤月自然一肚子疑问,但姨母要求她庄严发誓不问一句话,杨纤月张了张嘴只好丢下一句:“有什么事就学三声猫叫。” 叶礼没再说话,杨纤月像真正的杂役一样把几摞柴垛子码好,随手往叶礼怀里塞了两块油纸包着的酥糖,也不管叶礼皱眉“啧”那一声是什么意思,转身就走。 杨纤月回到前楼,薛夜来没在账房,倒是江三娘在,正在给她的琵琶上弦。江三娘见了杨纤月就微微勾一勾嘴角:“让你对账,你跑哪玩去了?” 杨纤月笑着给自己倒了碗清络饮,又给江三娘也倒了一碗,亲手递给她:“三姨,你喝。我可不是去玩,我送花姐回去练功呢。” “小花儿啊?临仙也是……”江三娘没多说话,只是轻轻摇头,“近日你姨母薛姨精神都不大好,你可不许跟没了笼头的马儿似的四处乱窜,所谓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你知道的吧?账对完了就赶紧回去,你不好在楼里多待的,知道吗?有在楼里逛的功夫,不如回去多写两篇字,多读几本书……” 江三娘平日对人冷冷淡淡的,但是对着杨纤月就要念念叨叨,杨纤月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裂开,赶紧拦住她的话头: “三姨,我晓得。我跟薛姨报完账,就跟花姐回家陪我姨母吃饭去。三姨,薛姨呢?她没在楼下,刚念姨也在寻她呢,薛姨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分身术。” 江三娘就皱眉:“应该还在商角调呢,乌泱泱十几个生客,好像也没点谁的花牌,就薛娘子陪着呢,这都好一会儿了。” 杨纤月等得不耐烦,心里越来越不安。 前天姨母扮成个老太太,带着杨纤月到于府去,那一番所见所闻,直把她看得眼花缭乱满腹疑团。离开于府前,先有师父悄悄叮嘱她:“呆兔子,好兔子从来不说话的,你懂吧”;后有于朝悄悄给她塞小纸条,打开就一个“默”字;再有不知什么时候藏在她们回家的轿子里的叶礼……杨纤月就觉得她的脑子坏掉了,完全动不了。 姨母对叶礼出现在轿子里却接受良好,仿佛他就应该在这。他们坐着轿子先回了威远武馆,在孙师父的屋子里,姨母一言不发手起刀落就把叶礼的头发咔咔剪掉,杨纤月当时眼儿都瞪大了,只怕叶礼要发作,还赶紧站到姨母身边去:“大师兄,你……我告诉你,我这两天天天练功,打架比前几天厉害了我跟你讲!” 但叶礼眉都不皱一下:“你不应该认识我。” 他对“来待月楼做杂役讨口饭吃的白癫乞儿”这个身份接受良好,待月楼的杂役本就有不少是投靠过来的,叶礼的到来无人在意。只有杨纤月在无人知道的角落痛苦地挣扎,她不敢问姨母,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薛姨身上,可薛姨这几天魂不守舍的,自从那晚见了吓人的生客以后,薛姨表面上看着还是伶伶俐俐,杨纤月却知道,薛姨一没外人就不自觉地走神…… 杨纤月越想越焦躁,想去商角调那间包厢外头听墙角的心已经完全按不住,不料她刚打开账房的门,薛夜来就抬脚进来了。 “薛姨,你……你大热天的手这样冷?”薛夜来脸色如常,甚至笑了一下,杨纤月却能隐约看见,薛姨的虎口上有淡淡的月牙状掐痕,那大抵是薛姨的指甲留下的痕迹。她扶着薛夜来,把薛夜来两只手捧到一起放手心里捂着,“薛姨,没事吧?那边客人……” “你还没回去?账算完了?没算完也赶紧回去”,薛夜来手冰冰凉凉的,人倒不像那天晚上那样浑身打战,她看起来仿佛一点异样也没有,还跟江三娘打了个招呼,然后也不多话,跟平日与杨纤月玩闹似的推了推她,“快回去吧,哪那么多话,不许贪玩。” 薛夜来劲儿不小,杨纤月想反驳两句,看看薛姨那寒潭一样的眼神,又一次咽下想说的话,她还想着再磨蹭一会,不料楼下的阿吉慌慌张张地撞进账房里来: “薛娘子,了不得!听说于老夫人刚刚殁了!客人们都赶着回去备礼吊唁呢……” 第五十三章 “三公子,今日是丁酉日,冲兔,夫人让您今日不必到灵前去,就在房里避着,晚上交过子时再去给老夫人守灵。” 于朝一早起来就换好了齐衰丧服,正整理冠布缨呢,于夫人的贴身丫鬟就进来了。于朝听了母亲的吩咐,手一顿,点点头他这两天在灵堂为祖母哭灵,嗓子都有些哑: “我知道了,烦劳姐姐回禀母亲,让她安心。另外天热得很,请父亲母亲万要节哀,保重身体。” 他说到这里,踟蹰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姐姐,不知道小叔叔那边,今日可有回来?” 那丫鬟只是摇头:“没有呢,公子,这事儿您别掺和的好,老爷生着气呢,您跟三爷再好,也等着老爷气消了再说情罢。” 她说着,匆匆忙忙去了,根本没让于朝从她嘴里撬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今日是于老夫人的送三之日,要请和尚道士诵一整天经,烧了冥衣纸屋以安亡灵。于朝眼睛有些肿痛,闭了眼仰躺在榻上,两手垫着后脑,烦躁地翻来覆去,他对冥界不熟,实在是不知道这些举措到底能不能让祖母的亡魂安息。 祖母本来走得就不甚安详,姑母那日走后,祖母还睁着眼哭叫了两天,三天前辞世之时,祖母压根儿就没合上眼。偏偏停灵才两天,昨日父亲和小叔叔就在祖母灵前当着满堂前来吊唁的亲友大吵一架,父亲骂小叔叔冥顽不孝,要分家断亲,小叔叔骂父亲固执凉薄,转身夺门而去。 素有诗礼传家之美名的于氏子弟,就这么明晃晃在亲娘的丧仪上给宾客们演一出兄弟阋墙,也不知要当几年的笑柄。于朝烦得像炸了毛的猫,坐立不安,起身抬腿踢倒了小杌子,转身一看书桌上他前几日练的字,写的却是诗经小雅里的半首常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 于朝那天写到这就没写下去了,因为表哥来通知他:“我走了,你好好习武,过几年练出个模样了,咱们一块儿打北燕蛮子去。” 他说完转身就走,于朝十五年顺风顺水的人生里难得有一次慌得心如擂鼓,说话舌头都捋不直:“表哥,你要哪里去怎么突然就走?什么时候回来……” 但叶礼不再回答,只是往父亲的书房去,于朝追过去时,父亲甚至没有转身看他,言语铿锵简短:“什么都不要问。去给你祖母侍疾。” 叶礼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朝甚至没来得及跟他道一声别。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外御其侮……”,于朝将这两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愈发窝火,把宣纸抓起来团成一团犹不解气,干脆给撕得粉碎全撒在地上,“外御个屁!” 想想祖母临终前跟玉姑姑说的那些话,再想想父亲跟叔叔昨日那副势同水火的情形,于朝只觉得心头烈焰灼烧,这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还有表哥,说走就走连句话都不听自己说完。什么狗屁的棠棣之华!兄弟之情他/娘的跟笑话一样! 他这么想着,却把头上的丧冠取下,取了黑布帩头把头发束起来,拿了一件素净的外袍罩在丧服外,还把下雨天用的斗笠也翻出来扣脑袋上。 收拾停当,于朝找出压箱底的小黄杨木匣子抱在怀里,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往墙上轻轻一蹬就上了房顶,跟做贼似的猫着腰翻出去。 于老夫人生荣死哀,这两天上门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于府上下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叶礼离开前后那两天,父亲听了一位游方道人的建议,为了给老人家积福放走了家里一批奴仆,其中不乏与于朝年龄相仿的小厮丫鬟。结果人放走了,老夫人没留住,府里人手不够,现在是个人都得往前面顶,后院没留下几个人,于朝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出了于府。 祖母,对不住,于朝在心里叹气,他得去瞧瞧小叔叔,总不能就这么让小叔叔一个人孤零零地被父亲赶走吧。 他思量一下,熟门熟路摸到武馆后巷,一提气翻墙进了熟悉的院子。院子里静静悄悄,木桩上落了不少叶子,刀剑架上空无一物,老银杏树枝蔓繁茂,碧绿滴翠,扇子一样的翠叶间,有碧绿圆润的银杏果。 不到十天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他还跟银兔儿一起捉弄表哥呢,于朝想,才几天没来,这院子莫名像要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兽一般,自己站在这里,竟然有些后背心发凉。 小叔叔大抵是不在这里了,于朝想,秉着来都来了的精神,他推开里面那间于朝常住的卧房,桌上甚至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小叔叔昨天离了家没来这里,那他肯定去了…… 于朝心里有些雀跃起来,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但又立刻板起了脸。笑是绝对不应该的,于朝想,祖母去世才三天,如果不是日子冲撞到了,自己现在应该跪在灵前哭。 这么要紧的日子,母亲让他在屋里暂避,他不仅偷偷出门还要出城,这要是被人认出来捅到父亲那里,父亲不把他打死才怪。于朝压低了斗笠,快步往福星门那边走,早去早回方为上策,好在进出城门的行人大都是行色匆匆,他混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一路走过来,倒是听到不少人在议论于家的事了。 “听说了吗,都说于老夫人都是叫于三爷气的,放着好好的书不读,非要去做行脚商人,又不肯娶房正经媳妇,天天搁待月楼混。于老夫人怕是到死都放心不下,难怪太守大人生气……” “太守大人这回是动真格的,听说昨儿已当着宗亲的面说了,跟于三爷分家各过各的。这事你说多出奇,太守大人一向很护着这个兄弟的呀,难道都是假的?不会是亲娘一死,就要把亲兄弟逐出家门独占家产了……” “你可别乱说话,太守大人光风霁月!” 于朝听得恨不能咆哮三声,又听见有人说:“听说天子派了宣抚使去豫章那边,不知道会不会来咱们这里,要是来了,太守大人……” 于朝跟着人群走到城门口,那人话音未落,便有一队快马从城外冲进来,见了人不避让也不拉缰绳,直挺挺地扬起马蹄就冲过去,溅了于朝一身尘土。有人躲闪不及摔倒在地,路边的小摊被踏倒了好几个,有妇人孩子受了惊发出啼哭声,这队人马就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嘚嘚嘚地往前冲。 于朝估摸着足有好几十匹快马,他听见城门口的守门校尉说:“快去报,金陵那边来人了,他们拿的是相爷的令牌……” 金陵那边?相爷的令牌?于朝不由得有些不安,在威远武馆时那股子无端的凉意又开始侵袭他的后背心。 见了小叔叔快去快回罢,他想着,莫名回头望了一眼城门。城墙青砖累累,晨光下“福星门”三个字显得有些斑驳,回头要跟父亲说,得拿红漆把这几个字重新描一遍。 父母兄长对于朝一向管教严格,待月楼他是不敢去的,他凭着记忆七拐八拐,找到那间爬山虎像瀑布一样铺满了整整一面墙的院子,不假思索地一蹬墙就翻了过去。 “小兔崽子,青天白日地敢翻墙,老子打死你!” 于朝刚翻过院墙,电光火石间,一道拳风呼啸而至,于朝本能般就地一滚躲过这一拳,又是一脚踢过来,于朝拧腰跃起堪堪避过,一看是位独眼老头儿,知道他是杨纤月说过的独眼夏爷爷,赶忙边格挡边解释: “夏爷爷,我,我是银兔儿的师兄,我来找小师妹的……” “快停手!” “夏爷爷,那是我师兄!”杨纤月的声音脆如莺啼,她像一阵风一样闪进于朝和夏爷爷中间,夏爷爷完好的那只眼睛锋利如箭镞,看向于朝那瞬间有寒芒一闪而过,他抿了抿唇,收手把手背到身后,转身门房时,于朝听到他啐了一口轻轻说: “又一个于家的小滑头。” “师兄,你怎么大早上的翻我家院墙”,于朝几天不见杨纤月了,上次在于府那次奇怪的碰面连话都没能跟她说两句,现在一听她的声音,忍不住就咧开嘴笑,杨纤月蹦蹦跳跳抱住他的手臂叽叽喳喳,“师兄,你来找我的?有什么事吗?你现在不应该忙得很吗?怎么有空来找我呢?” “我来找我小叔叔的”,于朝一肚子心事,可还是忍不住笑着捏捏杨纤月的耳朵,“我去武馆找他,他没在,我猜他在待月楼,我不能去……所以来找小师妹帮忙。” 杨纤月闻言皱了眉头:“你找师父?师父昨天是来楼里了,看着喝得跟只醉猫似的,说话荒唐得很,说什么他才不是藉祖业的软脚蟹,他明天就离了浔阳自己开宗创祖去,再不回来了。不过……” 她看了于朝一眼,眼神狡黠得像只小狐狸,悄悄在他耳边说:“……不过,师父一点儿没醉,我猜他故意这么说的,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 电光火石间,于朝仿佛又有些恍然,他竖起一个手指头堵在唇上,也悄悄在杨纤月耳边说:“小师妹,他们不知道搞什么名堂,咱们少管的好。” “但是”,杨纤月咬着唇看于朝,大眼睛里全是忧虑,“他昨天晚上跟薛姨吵架了,真吵架,俩人都哭了,师父就走了,昨晚没住在待月楼。你说,他没在武馆,那……” “那他去哪了?” 第五十四章 浔阳城近来的天气是属孙猴子的,一天之内七十二变,明明晨起时分还是丽日当空霞光万丈,还没到晌午呢,又是丰隆下劈蛰龙起,飞廉怒挟群山奔,一声声炸雷劈下来,倒像是要把人的头盖骨震裂。 雷声一响,大雨就瞬间倾盆而下,浔阳江边的船家水手们都飞一样来去匆匆,高声呼唤着赶紧取油布毡布盖到货箱上;几条刚要启航的商船又紧急地落了帆,把石碇抛进江水里;来不及披油帔带斗笠的行人被浇了个透心凉不说,江上吹来的狂风像是要把人撕成两半似的,头冠襆头被吹掉了一地;江边的小摊贩们手脚不利索的,布幌子都被风卷跑了…… “三爷,守津相公说了,得等雨停了才许出行,我亲自去疏通,他也不肯通融。” 威远武馆的孙泰身高近九尺,在这风雨中竟也显得单薄,他躲进浔阳江边这间不起眼的小酒馆里,脱了上衣,两手一拧,足把衣服拧出来得有一斤水,精装结实的胸膛上纹满花绣,湿漉漉的,他也没顾上擦一擦: “三爷,不大对哩,那老小子平日只要给点钱,就是浔阳江翻过来他都放行的,我瞅他身边几个鸟人都面生得很,看打扮像是公人。” 于谚的额角抽搐得厉害,抬手随意丢了一小罐酒给孙泰,转身看向浔阳江上的鱼牙子老大阮平:“桃叶渡那边的船能动吗?” “三爷,不行,风雨太大了,小船这会儿出去一定翻”,阮平把双手插在袖子里,皱着眉对于谚说,“风急浪高,大船都吃不住,小船更不行了。” “偏他/娘/的走背字!”于谚一拳头砸在桌上,什么叫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就连老天也不站在于家这边。 “三爷别急,先喝酒”,今日在酒馆里的几位都是于谚至交,有兄弟拍着于谚的肩膀劝他,“这雨来得快,只怕去得也快,雨一停,咱们立刻出发。” 浔阳江边这家小得可怜的“大碗酒”,是浔阳江上停云寨的前哨,专门替停云寨打探各处消息,结交诸位好汉。久而久之,浔阳郡里私盐贩子,乞丐团头,镖师武师甚至衙门里的差吏都常聚于此。于太守深谙做官之道,一向是四平八稳,宽严并济,只要这些人不在浔阳城里惹乱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大家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日子。 于谚混迹江湖十数年,结交的朋友无数,这些兄弟在许多人眼里自然是“上不得台面”,但于谚心里非常清楚,仗义每多屠狗辈,于家如今蹚上这桩要命的活儿,那些什么亲朋戚友世交顾旧通通没用。 舅舅淳侯当年荫护了多少人,临了临了,正儿八经替淳侯出头的人是谁呢?是受他提携的好亲戚于老大人吗?是得他赏识的好下属秦老将军吗?都不是。是那些跟着淳侯出生入死的下级官兵将士,他们宁可背负叛乱的罪名也要试图替淳侯鸣不平,被流放甚至丢性命也在所不惜。 富贵权势迷了人的眼睛,富贵权势也销镕人的骨头。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必死无疑,你不用管我。只要那孩子送走了,他们抓不住我的实证,你嫂嫂侄儿们就能留住一条命”,于太守跟于谚说这句话时,语气依旧四平八稳,“……你把那孩子送到益州,交给秦将军,只要那孩子活着,于家就有希望。” 于谚一向觉得哥哥做官这么多年,越做越滑头,可听着哥哥云淡风轻地说出“必死无疑”四个字,一时恍惚不已,只觉得像是看见古时高士从书里走了下来。 “大哥,值得吗”,夜深月明,于谚跟哥哥一起跪着在母亲灵前守灵,白烛燃烧的火焰似乎也一样苍白无力,“皇家血脉,就比咱们家的孩子珍贵吗?老皇帝都不管他自家的骨血呢……” “值得的,阿谚”,于太守拍拍于谚的肩膀,语气坦然神情自在,仿佛马上要死的人不是他,“安王贤德,他是为了北伐才被构陷,为国赴死的义士,不可使之绝嗣。” “三十年前,我眼睁睁看着父亲将淳侯府的报信人赶出去”,哥哥说到此处,烛花轻轻爆了一声,好似母亲临终之际声声悲啼,“为父亲之举深感耻辱的人,不止你一个。” “大碗酒”外风雨如骤,惊雷一个接一个地劈下,时值晌午,郁云蔽日,天地晦暝。这雨连一点要停的意思都没有,于谚焦躁不安地在这不到两丈长的斗室里来回踱步,孙泰给他倒了一杯酒:“三爷,您先喝酒,渡口有兄弟盯着呢,一有动静马上来报。” 阮平亲自出去看了一眼雨势,又赤着脚进来,在夯土地面上踏出了几个大脚印子:“啧,真他/娘/的邪门,这雨还越下越大了!这才五月初,怎么下这么大雨呢!” 孙泰瞪了他一眼,阮平赶紧扯出个笑脸对于谚说:“三爷,别急,等风住了,雨小些了,我亲自掌船,保准把您稳稳妥妥送出去。” 于谚心焦的已经不止是雨了:“癞三回了城里那么久,还没有一点消息。” 早上一大队快马进了城,于谚就让癞三回去探探消息,癞三是浔阳的乞丐团头,打探消息最是便宜。但是足足过去快两个时辰,一个人也没有回来报信。于谚只觉得有熊熊烈火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四经八脉,他来来回回地转着圈,越走越快,越走越觉得足底发冷。 “三爷,您别急,去不得啊”,于谚想抬腿出去,孙泰和阮平一左一右把他扯住了,阮平粗着嗓子劝他,“三爷,兄弟不晓得出了什么要紧事,可你往日常跟兄弟们说,越急越出乱子。癞子办事一向妥当,他这么久没来必有缘故,三爷且等一等。” 孙泰戴上斗笠:“三爷,你这会子先别动的好,还是兄弟走一遭,探探消息。” “好兄弟,有劳你们”,于谚的眼眶有些发热,“我不方便与你们说仔细,可事情确实干系重大,我与你们说的不是大话,这真是杀头的勾当,你们还是……” “三哥,你这就没把我们当兄弟了”,孙泰一顿脚,嗓门都大了两分,“难不成,挣银子的时候兄弟们跟着你,掉脑袋的时候兄弟们就拍拍屁股走人吗?三哥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其他几个兄弟也都纷纷点头称是,于谚心里稍稍宽慰些,却不料听到门外一声猫叫,一道惊雷乍响,于谚不知这雷是劈在耳边还是劈在自己心里,他赶忙抢过去把门打开: “个不知死活的黄毛丫头!老子就该拿鞭子抽你一顿!” “师父,出事了……”,杨纤月一身男装,即使披着油帔也被淋了一身雨水,斗笠也被风吹得歪到背上,像风一样冲进了“大碗酒”,于谚赶忙把她拉身前,脱了外袍罩在她身上,待要训她,她却一把扯住于谚,“师父,这里方便说话吗?” 于谚铁青着脸点头。 杨纤月嘴唇发抖浑身打颤,话却一字一句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得清清楚楚:“师父,城门封上了!一大早一群公人飞马进城,有人说来的是宣抚使,有人说来的人手持相爷的令牌,但是,但是,城门关上了……” 她话音未落,又一声惊雷从耳边炸响,一道闪电翻滚的云层中裂开白光,照在于谚和杨纤月师徒两个惨白如雪的脸上。 第五十五章 彤云翻滚,银河倒泻,狂风怒号,白浪掀天,雷声自脚底爆起,闪电在眼前划过。雷车动地电火明,急雨遂作盆盎倾。 “大碗酒”满座静默,每个人都绷紧了身子站着,有兵刃的拔出兵刃,没有兵刃的握紧了拳头,每个人都怒目圆睁,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纹风不动,只有呼吸声一下比一下沉重。 于谚却觉得自己耳边似乎有无数声音同时响起,纷扰嘈杂,凌乱无序,他胸口像压着巨石,闷得喘不上气,阖了阖眼,不知道该回哪一句—— 是母亲在哭,“于崮,小人!我来告你了——”,阿娘,孩儿没能给您多磕几个头,孩儿没能送您最后一程,阿娘啊…… 是哥哥在笑,“我必死无疑,你不用管我”,大哥!大哥!大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是阿娴姐姐紧握他的双肩,“阿谚,必须要快,越快越好,兵贵神速,唯有时间能换得时机”——可是!可是!风雨!风雨!一夜之间,浔阳江上飓风起!!! 不要说话,你们不要说话,于谚想,他的胸口闷得发疼,左手轻轻扶着额头,右手把身后的包袱放在桌上,可是—— 是阿夜的声音,“于死狗,这是你这么多年存在我这里的钱,你全都拿走,从今往后,你我一拍两散,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阿夜你不要哭,你不要哭,阿夜脸上没有眼泪,可是,可是,你不要哭…… 等一下,阿夜先等一下,不是这个,是—— 小呆兔子淋得像只落汤鸡:“师父,城门封上了!进不去也出不来了!” “城门紧闭,此处我也不能久留”,于谚睁开眼,重重吁出一口气,眼底一片清明,他把杨纤月揽在身后,一只手灵巧地解开包袱,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得找个地方避一避。” “我在桃叶渡口有一处隐蔽的住所”,阮平握着两柄无鞘的解腕尖刀,语速飞快,“简陋了些,但足可容身。” “都别回城,先分开隐蔽”,于谚打开包袱第一层布,他的目光扫向其他人,他的话音刚落,兄弟们已经开始动起来了,他们戴上斗笠,披了蓑衣,脱了鞋挂在脖子上,“大碗酒”的胖掌柜过来收了碗碟,“三爷,您看,我是不是现在放鸽子给停云寨报个信……” “……不”,于谚话说得很慢,很小声,很用力,他打开包袱第二层布,“现在什么都不要做。” “大碗酒”的门外又一次传来动静,所有人都盯着简陋的小门,有两个兄弟握着尖刀顶在门后,杨纤月像只灵巧的小猫一样,闪身退到于谚身侧,是他的好徒弟,于谚想,选的位置很准确,她退到左手边,既不会妨碍自己出手,也方便她闪避,她学得很好,他的心血没有白费。 敲门声三长一短,伴随着一声布谷鸟叫。大家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下来,进来的是武馆的一位不起眼的武师: “三爷,我一直陪着湓浦口的守津相公喝酒,刚刚又来了一大队人马,领头的不认识,这群鸟人把住了渡口,说是什么鸟镇南王让他们守着渡口,禁令解除之前,一条船都不让走!” 又一道惊雷在脚下炸响,赤白的闪电照彻天地。 于谚打开包袱最后一层,这是一把刀,一把皮革刀鞘磨损得很严重的刀,于谚把刀从鞘中拔出,雪白的刀刃明晃晃冷飕飕寒气逼人。于谚一拍桌子,右手握刀,左手扯过杨纤月,轻轻喝了一声“扯呼”,人就往门外掠出去。 几近一瞬之间,“大碗酒”的人就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胖掌柜和矮个子小二支着脑袋佯装打瞌睡。 桃叶渡是浔阳江上一处私渡,在距湓浦口不到十里路的小村外,其后掩映着一片枫香树与乌桕树,前面是茫茫芦苇荡。阮平的哥哥在此处做艄公,因而有个简易的窝棚在此,半日风雨大作,这窝棚四处漏水,一片狼藉,竹榻的四只脚都汪在水里。 “三爷,这里平日尚且能略住一宿,现在这模样……”阮平皱着眉头,跟孙泰一起,一边把水扫出去,一边想法子要把屋顶补一补,于谚却不以为意地拦住他们:“这就不错了,凑合着能住。” “咳……”,杨纤月把竹榻上的破席子拎起来拍了拍,被灰尘呛得直咳嗽,于谚把席子卷起来丢到一边,把呆兔子拎到身前,她还是个小丫头呢,还不到他的胸口高,“呆兔子,你倒是个傻大胆,怕不怕?” 又是一连串排山倒海般的惊雷,雨势完全没有减弱的意思,杨纤月摇摇头又点点头,说话颇有薛夜来之风:“怕又没用。” 于谚悬了一整天的心,难得地给她逗笑了,伸手揪了揪她的耳朵:“把路都记住没有?” 杨纤月很自信地点头:“全记住了,你要我把师兄带来吗?” “等我消息,现在先不动,全部都不要动”,于谚弯腰,把手搭在膝盖上,看着杨纤月的眼睛认真吩咐,“回去告诉你姨母,一切照旧,什么事都不要做,等我联系她就好,记住了吗?” 杨纤月乖乖巧巧地点头,然后跟想起来什么似的,赶紧凑到于谚耳朵边:“师父,还有师兄怎么办,他是偷偷溜出来找你的,现在在我家里呢。他想跟我一起来,姨母怕他被人认出来,不许他出门。” 有那么一瞬间,于谚觉得一直压在胸口上的大石头似乎稍微挪开了一点点,他忍不住大口大口地用力喘息。 “告诉他,让他一切听你姨母的话,不然我就打死他”,于谚揉了揉杨纤月的脑袋,“帮师父看住他,知道吗?跟他讲,不要给我添乱,万事等我安排,有我在呢。” “什么安排?”杨纤月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小声问,“我们能帮上忙吗”,她睫毛翻飞,眼神飘忽,显然也知道这个节点问这种问题有点不太懂事,“师兄让我问你的,他说他不想当个一无所知的无用废物——不过我也想问就是了……” 于谚叹了一口气,他清楚小侄子的心情:“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我自然会叫他的,告诉他,无用不可怕,无用还添乱更可怕,你听懂了没有?” 他很少这么严厉地说话,杨纤月乖乖答应了。于谚咬咬牙,还是没忍住又补了几句:“还有,跟你薛姨说,她不是要跟我一拍两散吗?散就散,但我给她的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那笔钱就当我给她添嫁妆,以后找个靠谱的男人——” 他说到此处,不由得胸口一滞,声音低沉:“让她把招子放亮点,找个稳重的,别再看上我这种混账东西。” “师父才不是混账东西呢”,杨纤月嘟嘟囔囔,“薛姨也不觉得你混账,肯定是你惹她生气了,她才不是真想跟你散。” “呆兔子,大人的事你别管,你就这么跟她说”,外面依旧昏天黑地,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于谚却不得不狠狠心,拿宽大的外袍把孩子裹严实了,帮她系紧油帔和斗笠的带子,把她往外推了推:“好了,趁现在还看得清路,赶紧回去吧。” 孙泰抢过来问:“三爷,要不,我送孩子回去吧?” “不行”,于谚答得斩钉截铁,“你跟我交往甚密人尽皆知,你送她回去,被人看见了才是真要命。呆兔子——” 于谚扶着杨纤月的肩膀,小姑娘挺直了腰杆,目光灼灼,他不由得想起那年她还是个小不点儿,被他抱到待月楼的横梁上,就已经是个不哭不闹的傻大胆了: “记住了,悄不声儿的,别让任何人注意到你,只管往前走,不要回头看,不要怕,知不知道?风大才好,大风大雨的,施展轻功就更像一只勇敢的小燕子了,对不对?” 于谚说一句,杨纤月就应一句,于谚送她出了门,她腰一拧,腿一蹬,顺着树干灵巧地掠上树梢,就像羽翼初丰的小燕子,一头扎进狂风骤雨里。 孩子是真长大了,这么多年,于谚望着她的轻捷的身影在树梢中轻巧地腾挪凌跃,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阿夜,我很会教孩子,对吧”,于谚轻轻地喃喃自语,“如果……” 但是阿夜说得对,没有如果。 母亲停灵第二日,他与哥哥那场争吵不过是演一出戏,可他跟阿夜那场争吵却是真的。那时夜深人静,他们不敢高声喧哗,可咬着牙低声嘶吼的每一句,都是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那夜他自知来日自身难保,拿着林墨从豫章带来的货款,像之前那样交到薛夜来手里时,忍不住说了两句矫情的酸话: “阿夜,你收着,收好了,以后我要是不回来,你就拿着这笔钱,每年过年自己做条红裙子,七夕给自己买盒新胭脂。” 这话矫情归矫情,却实在是真心,他到现在也不明白,阿夜到底为什么生气。她气到要把这些年他给她的钱物全还给他,气到说话那样难听,气到要跟他“一拍两散”。 “阿夜,我总是不明白你,这么多年,我总是不明白你”,那天晚上,于谚第一次看着薛夜来坠下泪来,“这么多年,我对你不好吗?我知道你有一些话没能说出来,可是我对你不好吗?你到现在,宁可莫名其妙地生气,莫名其妙地拿话伤我,你也不肯说吗?是我对你不好吗?” 他说完转身就走,留下了那些财物,也留下了孤零零的薛夜来,临走之际他忍不住也拿话去刺她:“阿夜,如果我此去再回不来,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跟我从此一拍两散。” “你回想起来会开心吗?” 不该说这句话的,于谚叹息着,自己的命运已是风雨飘摇,她真想散了也好,阿夜那个人说话一贯没轻没重的,自己男子汉大丈夫,让着她怎么了呢,横竖也让了这么多年了。何必非要去刺伤她?这下好了,他是真的生死一线,真有个好歹,他都没机会去跟阿夜道歉了。 一道闪电在乌云中间翻滚,雷声轰隆。相爷的人进了城,城门紧闭,镇南王的人到江边,渡口封锁。他们两家倒是打出一套好连招,这世道,好人拧成一股绳不容易,人渣却总能轻易同流合污。 他有两件事要做,他得把叶礼送走,可风雨大作,渡口封锁。他得弄清哥哥和于家怎么样了,可城门紧闭,断绝进出……他让所有人都不要轻举妄动,所有人都在等他安排,他得冷静,冷静,冷静—— 于谚站在雨里,任大雨把他浇得湿透。 第五十六章 浔阳城的牢房跟别处区别不大,高耸的石墙,狭窄的狱室,带血的刑具,潮湿渗水的墙壁,锈迹斑斑的锁铐,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耳边是囚犯断断续续的哀嚎……蔡汐鬓角都已经渗出汗,他从昏暗的刑房中出来,天边划过的闪电几乎要晃瞎他的眼。 “爷,您审讯审了一天一夜了,要回驿管暂歇吗?”大雨滂沱,侍从替蔡汐撑开油纸伞,蔡汐却摆摆手把伞接过来,牢房地势低洼,他行不到几步就已经鞋袜尽湿: “镇南王帐下洪校尉回了吗?你去前头候着,告诉他,我在狱神庙恭候。” 一连几声闷雷响起,两位身穿锦衣的昆吾卫打头,两个狱卒架着个满身是血的青年往刑房方向拖。蔡汐撩开这人覆在脸上乱如篷草的头发,三日前,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举人相貌清俊长身玉立,谈吐文雅礼数周全,现在一张脸肿得老高,鼻梁骨断裂,两只眼睛充血肿胀眯成一条缝,他的头无力地垂下,一声不吭。蔡汐看向两个昆吾卫: “于家老二?宣抚使大人不是让带大公子吗?” “那个泼了四五盆凉水还是醒不过来,不知道还能不能醒”,一个昆吾卫语气轻快地说道,“里边于老头肋骨都碎四根,还咬死不招,这家人骨头倒是挺硬。” 蔡汐轻轻皱了一下眉,让他们进了刑房,自己撑着伞,一脚深一脚浅地淌水走到西北角上的狱神庙。这是很小的一个庙,两边墙上雕了巨大的虎头狴犴,因着风雨侵蚀,神兽威猛的面容已有些斑驳,愈发显得狰狞起来。门口蹲着两只石雕似羊非羊,似鹿非鹿,怒目圆睁,头上长着一只角,石雕上已长满了青苔,这就是传说中能辨别是非曲直的神兽獬豸。 传说中,獬豸“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这公平智慧的神兽会用角去顶那个不正直的人,蔡汐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已经折了一半的角,也许正因如此,它的角才折断了吧。 雷声滚滚,蔡汐进了小庙,烛火昏昏,神案上供着青面皋陶,蔡汐拈了一炷香拜了三拜,心里也不知道,该向这位上古圣贤求什么。 于氏父子在劫难逃,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浔阳这样富庶的地界,实在应该换个好一点的太守。这倒不是说于太守对相爷不好,而是在相爷看来,于太守应该要做到更好。 “贤侄此番去浔阳,一来全力配合昆吾卫,一定要寻到逆贼之后,就地诛杀;二来,于氏是洪州望族,于诺在浔阳经营许久,你此去万要留心,力压于诺翻不得身之余,也要分辨属官之中心向于氏者,以便此后一一祓除……” 一道惊雷劈下,蔡汐额角有些抽痛,三天过去,相爷吩咐的第一条毫无进展,于氏父子咬死不认于家收留了安王余孤。 “大人容禀,下官久在浔阳,与安王并无交情,安王篡逆罪在不赦,下官如何敢收留他的逆属?大人,大人明察啊,大人,我,我要见相爷,我要见督公大人,下官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啊——,大人明察啊——” 于太守涕泗横流,声泪俱下,伤心得像个被糊涂丈夫无故抛弃的贞烈妇人,即便昆吾卫拿烧红的烙铁烫烂了他的半张脸,这老狐狸还是坚持泪落连珠子,哭天嚎地含糊不清地喊着:“我要见相爷,我要见督公,下官一片忠心啊——,下官冤枉啊——” 蔡汐眉头紧蹙,他上回来浔阳暗访之时,只听闻这于太守为官多年滑不溜手,打得一手好太极。按说这种世故老练的文人笔杆子嘴皮子厉害,骨头却大多酥软,未料此人倒是铮铮铁骨珞珞如石,肋骨碎了还在坚持扮演一个老滑头。 啧,谁能想得到呢?这个赔笑逢迎调停两用的老滑头居然是个真君子。 “蔡相公,找我何事?”镇南王麾下的洪校尉总是一身黑衣,蔡汐这阵也与他共事有些时日了,倒也习惯了他的冷面寡言,对比起刑房那位去了势阴阳怪气的宣抚使,蔡汐觉得洪校尉实在是和蔼可亲,一团和气。 “漏网之鱼找到了吗?城门已经封了三天了,再封就要怨声载道了。” 洪校尉驴脸瓜搭的脸愈发沉下去:“所有路口都已派人把守,沿江所有渡口都禁行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他该做的都做了,蔡汐把手背在身后,手指轻扣掌心,对相爷来说,安王遗孤是非除不可的,对督公来说也一样,有道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废太子已经疯得连粪土都往嘴里塞了,相爷督公都要派人紧盯着他呢,何况是废太子当年最得力的哥哥遗留的幼子?可镇南王嘛…… 镇南王在这件事上有些含含糊糊的,当年安王一案,镇南王就有些置身事外的意思,蔡汐保持和煦的微笑,眼睛却紧盯着洪校尉的脸:“校尉大人以为,他们还在浔阳吗?” 洪太尉瞟了蔡汐一眼,面不改色:“王令已下,近来水匪寻衅作乱,为安民心,从浔阳到蜀中沿江所有渡口尽皆派兵,靠岸大小船只全部搜查,可疑之人尽数扣押。” 蔡汐背在身后的手立时舒张开来,笑容却依旧是不轻不重刚刚好:“还是王爷心系百姓,剿除水匪,渡口设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果然相爷没看错,在翳除安王遗孤这件事上,镇南王是不会反水的,毕竟—— “镇南王掌兵,安王也掌兵,安王死了,镇南王吃得脐肥肚大膀阔腰圆,如今冒出个安王的儿子,镇南王吃下去的东西怕是要闹肚子……” 看样子,镇南王不想闹肚子,蔡汐松快了不少,捋了捋髭须:“洪校尉,这于太守父子,骨头硬得很,我看宣抚使大人的意思,是得不得已辛苦一下百姓了。” 洪校尉眼睑都不抬一下:“我带的人马把守路卡渡口,只怕腾不开手。” 果然,镇南王的人也不想干得罪人的脏活,蔡汐和洪校尉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轻轻笑起来:“我带的人多是文职……那,就只能辛苦宣抚使和昆吾卫了。” 一道闪电照亮了这黯淡无光的狱神庙,预想中的炸雷却只是一声闷响,刑房那边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声。 洪校尉恍若未闻,蔡汐阖了阖眼,不想去猜这声惨叫是谁发出的,他们二人往刑房走去,两个狱卒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状物件往牢房走,蔡汐知道那是于二公子,他的血把周围的雨都染红了。 “招了没有?”洪校尉只关心这个问题,押送的昆吾卫摇头:“当着他爹的面割了他两只耳朵,他爹还是死咬着不松口。” 刑房里的血腥味冲得蔡汐有些反胃,地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火红的烙铁搁在炭火上,蔡汐隐约还能闻见皮肉烧焦的熏臭味。 宣抚使大人面白无须,一身华丽锦袍,看着自己的指甲,面色阴郁:“两位大人,咱都说说吧?那逆种没找到,于家跑了的那两条狗也逮不到,咱们可都交不了差吧?” 他语气这样冲,蔡汐就阖了阖眼,没根的东西,得了个宣抚使的名儿,就这样嚣张,蔡汐只是矜持地微笑: “这三日封城,城中于家故旧,该搜的都搜了,于家下人讲得明白,于家的小儿子叫于朝的,咱们进城那天他还在家里呢,他总不能会隐身术吧?至于那个于谚……”,蔡汐说到这里看向洪校尉,“威远武馆的几个人拷打了一圈,都说三天前咱们进城时他人在浔阳。不过,听说这个于三爷是个江湖高手……” “就这个天气,除非他是条龙”,洪校尉说起笑话也是面无表情,“这三天没有一条船开走。” 宣抚使咯咯咯娇媚地笑起来:“也就是说哦,咱们三家下了死力,却有三个大活人消失在这小小浔阳城里呢~” 蔡汐不由也有些头痛。 于谚于朝叔侄不见了,虽也麻烦,尚在其次,安王幼子找不到才是心腹大患。于太守踏上仕途以来一直是四平八稳,左右逢源,任谁也没想到,他敢做出这种事来。实在是昆吾卫的线报锁定,安王的死士最后消失的地方是湓浦口,几番求证才锁到于太守身上,可要命的是—— 谁也不知道于府那么多十五六的少年,到底哪个是安王遗孤。 最大的可能自然是于夫人娘家的远房亲戚表少爷叶礼,可叶礼来于家那年,于家一口气买了十几个跟叶礼同岁的男童为奴,半个月前叶礼出门游学,于太守为母祈福放走了一大批奴仆,其中就包括了当年采买的十几个男童。 宣抚使自然是不介意给于夫人上刑的,可拶指都上了三遍了,于夫人还在哭着喊着叫她小儿子的名字装疯卖傻。 “二位可真是好定力”,蔡汐和洪校尉不约而同长久地保持沉默,总算让宣抚使大人变了脸,“咱家可不比两位大人清贵了。” 他收起那副懒洋洋没有骨头的样子,挺直了腰板倒也算得上周正端凝:“昆吾卫,挨家挨户去给咱家揉!城里没有,就开城门往城外搜!洪校尉,路卡渡口,你都把严了吧?” 洪校尉抿了抿嘴唇,轻轻哼了一声:“我这就回去亲自带人沿江巡视。” “很好”,宣抚使转头看向蔡汐,“蔡相公,浔阳城中的胥吏与于家勾结太深,难保他们不会通风报信。你除了自己的人,可还是在豫章那边也借了人的……” 只要不是自己的人带头去搜满城百姓的家,别的事都可以商量,蔡汐微微一笑:“宣抚使大人放心。” 宣抚使一拍桌子,他审于家父子审了一天一夜,眼睛都是红的,脸上满是一无所得的愤恨:“掘地三尺地给我找!最不济把于家小儿子给咱家翻出来,咱家当着于老头的面阉了那小子,我就不信他不招……” 蔡汐被他尖锐的嗓子刺得耳朵都有些疼,跟洪校尉出刑房之际,听到宣抚使唤进去一个昆吾卫: “去……楼,把……叫来,就说与那于三往来甚密的都要叫来问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再找不到点有用的来,咱家废了她!” 第五十七章 天已黄昏,往日正是待月楼急竹繁丝鼓吹喧阗之时,此刻楼中却一片诡异的静默,寥寥几桌客人喁喁交谈,声音都压得极低,跑堂的伙计们个个低眉顺眼,上菜撤碟子都轻手轻脚的,似乎一旦发出一点声响,就会有泼天大祸从天而至。 大雨连着下了三四天,今日风小了些,天边却依旧时有惊雷起,薛夜来带着江三娘和念奴在后院巡了一圈,确保每个花娘伶人都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又往后厨跨院下房都走了一遍。薛夜来一处又一处地看过去,路过挽了袖子扎了裤脚,满脸满手都是白斑,耷拉着脑袋认真刷着锅的叶礼时,她轻轻抬了一下眼睑,什么也没说。 “薛娘子,前楼后院都吩咐了,哪个敢多嘴的,吊在梁上抽一顿鞭子赶出去”,江三娘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你看……” “姑娘们不论身价,哪个这几日敢随意出门,也一样,抽一顿赶出去”,薛夜来回头朝后院张望,屋檐下两盏昏暗的红灯笼,悬于檐角的惊鸟铃在风中发出“叮铃叮铃”清冷的声音,薛夜来把江三娘的两手合在掌中,轻轻拍了拍,“三姐,你就在后院看着,有你在我也放心。” 江三娘一向不爱与人碰触,被薛夜来握住双手,一时有些愣怔,薛夜来却只是弯了弯唇,看着这位端肃持重的姐姐,又抱了一下她的肩膀,拉着念奴往前面去了。 “城门开了,听说了吗?昆吾卫把城里各家各户翻了个底朝天……” “……昆吾卫从不出京的,怎么这次……” “你们说,这于大人,是犯了什么事啊?于府被围得密不透风,昆吾卫和皂甲军……” 这桌客人声音压得只剩气音,可薛夜来还是拉着念奴上前,她推了推念奴,念奴便温柔婉转地笑道:“奴给几位爷斟酒,这是新酿的梨花春,几位爷尝尝。” 这几位都是熟客,晓得念奴这几句话的意思,纷纷住口饮酒,轻声说起些不相关的事来,薛夜来跟念奴这才赔着笑去照看别桌的客人,念奴凑在薛夜来耳边小声问:“薛娘子,我刚刚那样说没错的吧?” “错是没错”,薛夜来难得如此耐心,如此和颜悦色,“你要是再陪一杯酒就更好了。” 三日前变故忽至,皂甲军守住了待月楼的前后门,缘由倒也很说得过去——于谚是待月楼常客,宣抚使大人有事问于谚,故此派皂甲军在此,只等于三公子来了,请他前去回话。 皂甲军这么一驻守,哪里还有人敢登门,现在大堂里这屈指可数的几桌客人,还是因为那日猝不及防封了城,又兼着风雨大作,有些人回不得家,有的人上不得船,只好在待月楼中暂住了。 “薛娘子”,阿吉被皂甲军几番搜身才进了门,他是个机灵小伙儿,玉楼春不敢离开小院又放心不下楼里,便让阿吉两头传话,“玉大娘子说,若无什么事,今日还是早些打烊为上。” 雨势并未减缓,天已是快黑了,薛夜来那颗狂跳了一整天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颇有一种又赚了一天的松快,她吩咐阿吉和念奴:“还有这三四桌客人,等他们用完饭,就收了碗碟打烊……” “咔咔嚓咔嚓——轰隆隆——隆隆——” 巨雷似乎是在脚底下炸开,薛夜来甚至觉得地晃了几晃,而随着雷声一并愈来愈响的,是“嘚嘚嘚”的马蹄声。 大堂里连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停了下来,薛夜来一下子握紧了念奴的手,念奴转过头来,柔和的眉眼中全是不解,薛夜来却已经无意替她释疑,只是轻轻附在念奴耳边说:“我知道你脸皮薄胆子小,你得咬咬牙,晓得吧,没法子的时候就得咬咬牙。” 薛夜来一袭红裙明艳照眼,她扶了扶鬓边白色玉簪花,摇着扇子,两手的镯子叮叮当当地响,她笑盈盈地到门前迎接她心中有数的不速之客: “列位大人万福,列位大人骑马颠簸,不知可要用点餐食?” 十数位身穿花钿绣服,腰挎昆吾刀的昆吾卫带着不少衙役官差,进了待月楼大堂就开始盘问尚在用饭的客人,门口驻守的皂甲军有些不满,领头的百夫长皱了眉对昆吾卫的郎官说: “我们这三日都在此守着,并无可疑人等,那于三与他的狐朋狗友并没有来。” 昆吾卫郎官像是歪了一下嘴角,颇有几分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奉宣抚使大人之命,浔阳城内外一应所有商铺民宅都要搜一遍。” “这样啊”,皂甲军的百夫长清了清嗓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算上老子。” 薛夜来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真奇怪,薛夜来想,她这些时日慌得时时打冷战,总要尽力掩饰,事到临头,她竟又能娇艳动人地笑得妩媚:“都要搜一遍吗大人,小店搜起来有些麻烦,那奴带您去?” “你带路吧,都给老子闭嘴——”,昆吾卫郎官对薛夜来倒是有两分好脸色,带人跟着薛夜来上二楼,十几个昆吾卫倒是无二话,那些个衙役公差便有些唧唧歪歪,那郎官一把昆吾刀“哗啦”一声半出刀鞘,满堂便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薛夜来领着这群人,从大堂的客人搜到二楼的客人,再领着他们往后院搜,念奴在薛夜来身边,很努力地扯着嘴角给这群活爹赔笑,阿吉的腰跟断成了三截似的,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带路。 薛夜来阖了阖眼,叶礼在后厨侧边刷锅,也不知道刷得怎么样了,玉姊姊没有告诉她这孩子是谁,但薛夜来的脑子很清楚,玉姊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夜,那个得了白癫的小乞儿,脸上难看尚在其次,身上的白癫若过了人就麻烦了,你让他少见人。” 少见人,怎么少见人?这群人适才盘搜住店的客人们时,就差把客人们的裤衩子都仔细看一遍了。 “这边住的是我们当红的姑娘,都是芳华榜上留了名的”,薛夜来红衣蹁跹,她有些佩服自己,此刻竟还能语调如此轻快,“一会儿搜完了,大人们若是要吃点东西歇一歇,也可以点她们唱唱曲弹弹琴,跳跳舞解解闷……” 花娘们见了官差没有不哆嗦的,有几个没出息的便当场吓得带上哭腔,就是鬓云也是红了几年的,见了这种场面回话也回得断断续续,一圈搜下来,昆吾卫的郎官就先有些顶不住:“怎么没完没了的?你们这还有多少人?” “大人息怒”,薛夜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一点点惶恐,“还有半数花娘的房间没去,另有几十位乐师伶人,后院大几十个杂役跑堂,另有伙房二三十人……” 昆吾卫郎官一拍昆吾刀:“他/妈/的,什么玉楼春玉楼夏,一个破落烟花女还搞出这么多名堂!” 他话音未落,皂甲军那边的百夫长就把手中的红缨枪往地上重重一顿,他虎目圆睁,横了那郎官一眼:“宣抚使大人让搜,那搜就是了,搜完这家,还有别家等着呢。你小子满嘴胡吣,是想偷懒不成?!” 阿吉,念奴和江三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低着头朝薛夜来这里看过来,薛夜来却有些明白这两尊大神话中的机锋,也许,也许那一线生机就在这里…… 昆吾卫郎官与皂甲军百夫长对视一瞬,就双双移开眼,昆吾卫郎官冷声朝薛夜来喝道: “把剩下的所有人都叫到此处来集合,你们——”,他点了几个昆吾卫,指着那群面露倦容,偶有一两声抱怨的杂役官差,“带人到剩下的房里一间一间给我仔细搜!” 第五十八章 昆吾卫这位郎官大人一发话,薛夜来便摇着扇子十分干脆利落地应了,一迭声吩咐阿吉念奴和江三娘他们: “都快着些,有点眼力见儿,没听见大人们还忙着呢吗,别瞎耽误工夫,快快快分头领着大人们去把人都叫过来!快去快去跑着去!” 他们几人分头去了,薛夜来却岿然不动,今天一整天她心跳得那样快,现在事到临头,她竟是心如止水平静无波了。 “人马上就来了,我们这里人多,劳累两位大人,实在对不住。二位大人先请坐。” 薛夜来殷勤地亲自搬了凳子来,请郎官和百夫长坐,就这么会子功夫,她又奉上了一碟山药膏,一碟核桃酥——这两样茶点都是现成的。待月楼大堂常备沸水,薛夜来便随手取来闷泡了荒野冬片,伺候得那叫一个周到体贴,四角俱全。 正是礼多人不怪,连一直拿鼻孔看人的昆吾卫郎官呷了口茶,都温声对薛夜来说: “薛娘子,这是什么茶?味儿醇,有粽叶之清香,又兼荷叶之甘甜,实在是好茶啊。” 薛夜来手不抖心不跳,正泡着第二道茶汤,闻言笑着露出她那恰到好处的八颗白牙:“大人谬赞,这是荒野茶,洪州盛产茶叶,昔年庐山一带家家户户种茶,种得多了,价就贱,便有许多茶树荒在山间无人照管,渐渐的,竟成了野茶树了。” 薛夜来小意温柔又娓娓道来,平日里明媚爽利的一个人,特意敛了锋芒,低眉浅笑眼波流转,声音娇嗲温软,直把昆吾卫郎官与皂甲军百夫长二人听得痴了,完全忘了催手底下的人,由着她给他们斟了第二道茶汤: “这些年有茶农发现,这些野茶树的叶子宽大厚实,经了四季长养,深冬采摘,叶片上有厚厚的蜡质,油润如琥珀,在北风天里几番晒养过后,做成茶饼,尝来倒也淳厚稠滑,有几分野趣。所以这两年,我们这里便兴喝这种茶。” 她又奉了一盅茶给郎官大人,转身接过百夫长空了的茶盅,及时拈了一小块核桃酥递到他嘴边:“奴想着,两位大人不是我们浔阳人,庐山云雾茶虽好,到底常见,倒不如尝一尝我们这里的新鲜玩意儿,也是来我们浔阳走一遭。” 她说到这里笑得风姿楚楚:“两位大人远道而来,论理,我们待月楼该歌舞相迎才是,实在是二位大人公干在身,奴也不敢造次,只好以清茶一杯待客了。” 昆吾卫是禁军,常年随侍天子,能被选进昆吾卫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遑论还能做个郎官,品茶论道这种风流雅事,自然是通的。昆吾卫这位郎官品着茶连连赞叹,与薛夜来论了一回茶,他自己高兴,自然不好薄待手下,薛夜来趁机便取了更多茶叶和茶点,请其他在场的昆吾卫和皂甲军都品一品尝一尝。 薛夜来有意分昆吾卫郎官的心,引着他品这从未见过的茶,与他侃侃而谈。皂甲军这位百户显见是个粗人,并不懂茶,这种人也好对付,薛夜来笑意盈盈,用涂了鲜红蔻丹的葱白玉指拈了小茶点喂他,用不了两三块就把人迷得晕晕乎乎的。 如此一圈下来,耽误了多少时间只有郎官自己知道,薛夜来很清楚,待月楼上下形形色色有多少人,果然没有自己帮忙,等衙役官差们赶羊似的把待月楼上下一百多近二百人不加区分混在一起,乌泱泱赶到中庭时,已是完全乱成一团。 女孩子们哭的哭叫的叫,年纪大点的老师傅们哆哆嗦嗦一口一个饶命,间杂着年纪小的杂役跑堂们虚心求教的喊话,“大人,小的是站在这吗?小的站在这行吗?那他呢,他是站在这吗……” 这乱七八糟的场面,捎带着因为品茶谈天误了功夫的焦灼,昆吾卫郎官的小脑瓜袋子一转,自然便直接算到抽调来的衙役们身上,他一拍昆吾刀: “他/娘/的,懂不懂办事?!会不会带人?误了那么多工夫,你们是浔阳郡府衙里的衙役,这么不用心,不会是跟于家一党的吧?!” 薛夜来心里满是幸灾乐祸,她低着头抿唇,果然听到衙役里领头那个上了年纪的老虞候客客气气地笑着说: “大人,小的们自然是不懂做事,不然也不能劳累您专门从天子脚下来不是?不过,大人既然来了,也得教教小的们呀,小的们虽然事做得不好,心是诚的,至少,这半天下来,一口水都没喝上,总归是做了事的,不是吗?” 昆吾卫郎官碰了这个软钉子,面皮紫胀,哼了一声,不再多话了。 天还在下雨,没有人愿意淋雨,所以待月楼这一二百号人一直努力想往大堂里挤一挤,大堂容不下这么多人,昆吾卫们又把人往后院中庭赶,几个皂甲军只在一旁看热闹,似乎并不想掺和待月楼的事儿,薛夜来想起个中缘由——皂甲军的统帅是镇南王,心中有数,一时安定了不少。 “都往后站往后站”,薛夜来摇着扇子,只是站在屋檐下,一点雨都不肯沾,十分积极地帮忙维持秩序,“都别哭,别说话,站好了站好了!” 薛夜来扯着嗓子,喊的声音却比平时娇软了三分,光张嘴不干活。眼见薛娘子都不雷厉风行了,待月楼的人越发放飞自我,该喊喊该哭哭。 几个皂甲军只看热闹,本地衙役官差们又指挥不动,昆吾卫郎官只好拔了刀骂道:“他/娘/的/都给老子闭嘴!” 他这一拔刀,一百多两百号人只被吓得静了一瞬,立刻就有好几个女孩子崩溃大哭,老师傅们腿脚利索,跌到地上跪着磕头,年轻男孩子们要在大人们面前争取好表现,七嘴八舌地试图让别人闭嘴:“闭嘴闭嘴,大人让闭嘴你们没听到吗……” 十几个昆吾卫按下葫芦浮起瓢,一个一个查得十分痛苦,郎官大人只好反复喊着: “把十几岁的和二三十岁的男子拉出来仔细查!年纪大的看看,有没有戴假胡子的。这些女的,个儿高的都给老子看看,有没有男扮女装的……” “站好了,都站好了,白萱别哭了……阿吉,你也是十几岁的,你站出来,别管旁人了……”,薛夜来皱着眉,嘴上的催促半点没停,人一点没动,她假装左顾右盼地一脸焦虑,目光却准确掠过最后面的叶礼。 叶礼跟与他年龄相仿的杂役跑堂们一起,从最后面往前挤,这小子倒是很机灵,他并不躲闪,跟着这群年纪还小的少年一起一直努力往前凑,似乎想给昆吾卫们留个好印象:“大人,大人,您刚刚说让小的站哪里啊,是这吗是这吗……” 叶礼脸上手上的白斑是玉楼春用蛤粉混了骨胶精心画上去的,蛤粉上色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易褪色,加之他那个头发秃得十分不均匀,完全是一副患了严重白癜以致斑秃的模样。 昆吾卫也是人,家世又好,立功再心切,也犯不着冒着被传染白癫的风险,几个昆吾卫甚至都不愿意亲手碰叶礼。他们点了两个衙役过来帮忙,那些衙役们忙活一整天,半点东西没下肚反挨了顿骂,本就懒怠动,再说了,本地的衙役跟金陵的昆吾卫一样怕得白癫啊!都是随便一翻就赶紧把叶礼搡一边去了。 薛夜来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努力想要让官爷们满意的可怜弱女子,她在人群中穿梭,帮着昆吾卫们把个子高点的女孩子们拉出来,又要安抚她们不哭,又要努力护着她们尽量别被这些男人碰到,还要软声对郎官大人赔笑: “大人,人都在这里了,后面屋子您要去看看吗?” 薛夜来故意微微蹙眉,却勉强勾了嘴角浅笑,满眼惶恐地看着昆吾卫郎官,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郎官经过一番论茶,早就对她颇为敬重,难得朝薛夜来拱拱手:“薛娘子,今日有劳你,老虞候”,他转身看向那班隔岸观火的差役,“后面你们都看仔细了没有。” 以这帮差役的家资,很少有能摸得着待月楼门槛的,可他们中有些人平日巡街路过,薛夜来也是按着玉楼春的吩咐客气招待。老虞候喝着薛夜来递上的茶水点心,说话依旧不温不火:“小的们觉得是看仔细了,大人觉得仔不仔细,那小的们就不知道了。” 郎官大人又碰了个软钉子,发作不得,犹豫之间,另一队昆吾卫押着几个人路过,领头的又一位郎官进来问道:“老许,你这里还没完事儿呢?宣抚使大人让戌时回,你忘了?” “没忘,已经查完了”,许郎官脸不变色心不跳,招呼手下的人收队回去,他看向薛夜来,笑着伸手扶了她一下: “对了,薛娘子,得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众所周知,于府的三爷与薛娘子可有些交情,宣抚使大人说了,与这于三爷有交情的,都到衙里去,他要问问话。咱们走吧?” 他扶薛夜来之时,冲她微微眨了一下左眼,薛夜来明白他在暗示什么,事到临头!事到临头!事到临头了! 雨还在下,这雨似乎永远不会停,薛夜来今晨就是被雨声吵醒的,雨声潺潺,风声萧萧,要出门前,玉姊姊在书房诵诗: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不见君子…… 薛夜来阖了阖眼,只在门外喊了一声“姊姊我去了,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就匆匆撑开油纸伞踏进雨里。 那会儿,杨纤月与她的小师兄在栀子树下冒着雨你来我往地练剑。薛夜来从他们师兄妹身边走过时,坏兔子蹿过来抱住她的手臂撒娇: “薛姨,晚上早点回来,要是有工夫,带点山药膏和核桃酥行吗?要是没工夫就不要了。” “好,馋嘴坏兔子,薛姨给你带。”薛夜来紧紧抱住坏兔子,低头蹭蹭坏兔子的小脸儿,用手指描摹了一遍小丫头的眉眼,这是最好看的小兔子,薛夜来想,等过两年,她再长开些,一定会是天下第一最最最最好看…… 薛夜来转头看向于朝,这孩子突逢巨变,已经几日不说不笑,只是没日没夜地练剑,见了她却依旧礼数周全,挺直了腰板行礼叫她薛娘子,薛夜来本想让他叫声小婶婶来听听,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你跟你叔叔年轻的时候,倒是很像。” 薛夜来与孩子们说了两句话,玉姊姊就出来了,站在檐下叫住她:“阿夜。” 薛夜来终于忍不住回头,雨已经越下越大,隔着细细密密的如烟雨帘,她与玉姊姊遥遥相对。 “阿夜,早些回来,有什么事立刻让阿吉来叫我。” 姊姊,姊姊…… 薛夜来脑子里走马灯一般,面上却不喜不怒,只是感激地看了许郎官一眼,温柔地把手搭在他好心伸过来的手臂上,趁着无人注意,也迅速地冲他微微眨了一下右眼。 随后,薛夜来随手叫了一声跟在自己伺候了近十年的小怜: “小怜,你回去,跟大娘子说一声,宣抚使大人有话要问与于家三爷相熟的人,我与赵大人去衙里一趟,让大娘子不用操心,我回完话就回来”,薛娘子笑得风流婉转,声音四平八稳,甚至带着些雀跃,“对了,姑娘想吃山药膏和核桃酥,我在前边留起来了,你记得给姑娘带回去。” 第五十九章 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天已经黑下来了,下了好几天的大雨难得小了一些,昆吾卫已经走了,皂甲军的几位军士依旧在门口守着,平日里人人惧怕的薛娘子一走,待月楼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叶礼站在院子的墙根处,适才大家慌慌张张地跟他挤在一起,现在回过神来,都纷纷离他远一些。刚刚离叶礼最近的几个少年脸色惨白,不断地搓手,更有甚者还把手托在嘴边往他这边吹气,仿佛这样就能把病吹回给他。 叶礼靠着墙根低着头,一副自卑的样子,待月楼上下无人不知,他这个白癜已经病入膏肓,以致斑秃掉发,不日就要糜心烂肺,甚至有人传说他的血都是白的……这些谣言的传播得益于坏兔子身边那个叫谢瑶花的大嗓门丫头,叶礼毫不怀疑,小师妹那个促狭鬼跟那丫头编这些细节时,得是笑得多么幸灾乐祸。 “多事之秋,宜当谨言慎行”,江三娘肃着一张脸,训起话来硬邦邦的,“都回自己屋里待着,若是无故乱走,胡言乱语,任你是谁,都打一顿撵出去!” 太斯文了,文绉绉的,偏又这般生硬,叶礼正皱起眉头,又听见念奴缓声补了两句: “人已经走了,都别哭了,都回房去歇着吧”,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在努力把嘴角绷紧一点,“都管好自己的嘴,不该说的话一句别乱说,不然惹出乱子,谁也救不得你们。” 没有薛娘子压着,众人还是交头接耳的,叶礼跟在一批杂役伙夫背后回去时,看见几位当红的花娘还拉着江三娘和念奴两个问东问西的不肯走。 昆吾卫,叶礼盘腿坐在又破又扎的草编席子上,低矮狭小的柴房昏暗无光,叶礼一颗心突突突直跳,昆吾卫,牵头办案的是昆吾卫。 昆吾卫从不出动这么多人到各州郡,事实上,昆吾卫甚少出金陵。昆吾卫由内监掌管,虽替天子督察百官,毕竟是禁军,他们只在金陵活动,金陵以外的案子,他们从前都是出动几个人监管地方法办,从未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地越庖代徂。 “这边看过了吗……到那边去看看,伙房看过了吧……” “三娘子,念娘子,这边都看过了……咱们从跨院那边绕回凌波阁……” 是阿吉的声音,叶礼迅速卧到席子上躺好,雨声淅淅沥沥,沙沙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又渐渐远去,叶礼隐隐约约听到一位老管教乐师惴惴不安的声音: “三娘子,您说,薛娘子今晚能回来吗……” 叶礼阖了阖眼,散落得到处都是的书稿,摔得粉碎的瓷瓶,高高的檀木花几被推倒在地,鱼跃龙门羊毛毡毯染上了殷红的血迹,那血还在流,还在流…… 父亲的姬妾们撕心裂肺地喊着救命,昆吾卫们大声地骂着一些他听不懂的粗话,有一个声音尖尖细细的:“督公大人发话了,这些都赏你们了,你们玩得尽兴了,咱家也欢喜……”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被一双黑色的大靴子轻轻巧巧踢到他眼前,他想要放声尖叫,想要大哭大闹,但他好像被人扼住了嗓子,只是张着嘴无声无息,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骨碌碌转啊转的球——父王心腹亲卫的头,那是个爱笑的大高个儿,总是打趣他,“小殿下,您今天又叫先生打手板了吗……” 靴子的主人一步步走近,他眼前细细的小缝被遮住了,他眼前一片漆黑,他知道是母亲挡在了前面,又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王妃娘娘,您是出了名的才女,大家闺秀,督公大人说了,别在您身上用什么腌臜手段,咱们都体面些不好吗……” 停。 停…… 没有时间了,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一个鲤鱼打挺,叶礼翻身坐起来,窗外雨潺潺,风萧萧,不似前几日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若有一叶扁舟,也许…… “小殿下,你只需隐匿行迹,等着阿谚把你送去蜀地……无论如何,蔡相还是讲些体面的,只要你不暴露行踪,老朽这里,便还有转圜之地……” 于太守算无遗策,唯独少算了一件事:昆吾卫倾巢而出,听他们的意思,领头的宣抚使显然不姓蔡。 金陵三股风,卫督公占了上风,吹到了浔阳,便是狂风吹入拆船湾。 他得去见一个人。 叶礼侧耳聆听,耳畔除了滴滴答答的雨声,再无其他声响,他脱下褐色的短褐,把屋角的一大摞干草垛子挪开,揭开两块地砖,从小小的地洞里摸索出一个小包袱。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叶礼换了夜行衣,翻上了待月楼后院的屋脊,他把身子伏得很低,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习武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夜间行动,叶礼浑身发烫,他的手心都是汗,风撩过他的鬓发,他紧张又兴奋。 待月楼后门守着皂甲军,叶礼略加思索,一番腾挪跳跃,他顺利翻到待月楼二楼的窗檐上,攀着墙壁上了三楼的屋顶。这里地势最高,他于此俯瞰,只见江边亮着火把,两队军士沿江巡视,待月楼周边所有的商铺都关门闭户,一丝光亮也不曾露出。街上除了巡逻的军士空无一人,后面巷口走出一队人马,是几个昆吾卫带着十几个衙役,叶礼听见他们骂骂咧咧地抱怨: “这边统共就住了十六户,砸了十三户人家的东西,您是不用在浔阳城巡街过日子,小的们这脊梁骨非得给人戳断咯……” “给老子闭嘴,他/妈/的,惯得你们……” 叶礼耐心地等着他们走远,又轻手轻脚从待月楼的楼顶攀墙落地,幸亏小师妹没看见,叶礼不合时宜地想,要是她和阿朝在,她大抵可以从屋顶踏着飞檐翘角直接悄无声息地落到下头民房的屋顶上,然后笑话自己和阿朝跟个猴儿似的只能爬墙…… 雨还在窸窸窣窣地下,小巷幽深昏暗,叶礼踮着脚贴着墙根挪着走,远远见到了那面爬了爬山虎的院墙,黑暗中,爬山虎的叶子在风中上下摇曳,像江上此起彼伏的波涛。叶礼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天小师妹气鼓鼓的像只小河豚,她说—— “有什么事就学三声猫叫。” “喵呜~~~喵呜~~~喵呜~~~” 叶礼贴着墙,整个人隐在墙垛后,借着雨声,他捏着嗓子模仿杨纤月平日学猫叫的声音,不妨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哪来的猫?”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怕是谁家小母猫发情了,叫春呢。” 玉!楼!春!的!小!院!门!口!有!人!!! 跟!自!己!只!隔!了!一!户!人!家!!! 叶礼觉得自己浑身汗毛倒竖,硕果仅存的头发已经全部立起来了,冷汗瞬间浸透夜行衣,浑身血液似乎冻住了一般,他贴着墙根动也不敢动。 “两位爷,这么大雨,劳碌您在这守着,大娘子请您二位进来喝碗甜汤暖暖身子……”,门开了,叶礼听出来,是以前送小师妹来武馆的那位独眼夏爷爷的声音,那个沙哑的声音客气地应道:“多谢玉夫人美意,我们是粗人,内院是女眷住的地方,我们不好打搅的……” “您二位莫客气,莫客气,若是二位怕打搅我们大娘子和小姑娘,只要您不嫌弃,不若在老儿的门房歇一歇,喝碗甜汤暖暖身子……” 叶礼支起耳朵听着他们往里走,门关上了,他正要一步一步往后退,便又听见一声“喵呜~~~“,一阵清风拂过,一只小手轻轻掩住他的嘴。 叶礼只觉得自己踩在棉花上,两脚轻飘飘的,他紧紧跟着杨纤月绕过这排民宅,从侧边一条窄小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穿过,她的身法灵活轻巧,叶礼紧跟在她身后都几乎听不到声音。 她伸手拉着叶礼,扯着他翻过后墙,从后面一扇打开的小窗直接翻进了屋里。 “表哥——”,是于朝的声音,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咬牙切齿的,他握住叶礼的双肩,“你是疯了吧!” 阿朝!阿朝!叶礼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的眼眶,他甚至都来不及问于朝为什么在这里,只是一左一右抓住于朝和杨纤月的手,声音压得格外低: “我没法子,情形有变,我得见玉大娘子!” 第六十章 雨声正酣,长风呼啸,孤灯如豆,人影幢幢,于朝抱臂站在低垂的帏帐后,灯脸隐在阴影间,一言不发地听着叶礼与玉大娘子说话: “……昆吾卫从未在金陵城外如此大张旗鼓,由此观之,此番宣抚使必是司宫台内监……” “百密一疏”,玉楼春面色铁青地挺直了背,手握成拳轻扣桌面,“……百密一疏……于大人危矣。” 于朝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连日以来的变故似乎冻住了他的血液,冰封了他的筋骨,他连转头看向玉姑姑都很艰难:“姑姑,什么意思?” 玉楼春一言不发,蹙眉看他,眼神幽深得如江心秋月,几番张嘴,都没有出声,于朝又把头转向叶礼,很轻很轻地问:“表哥?” 长久的,昏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于朝只觉得森森寒气从脚底板顺着他的双腿至脊梁骨一路蹿至头顶,即便杨纤月用她温暖的小手捧着他的双手搓啊搓,于朝的手心依旧僵硬得像一块被长年冰封的石头。于朝冲杨纤月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固执地看着叶礼:“表哥?” “我不姓叶”,正当于朝以为叶礼要长久地缄默不言时,叶礼突然回了这么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我姓李,我叫李晔。” 杨纤月抱着于朝的手臂,眼睛睁得老大,看看于朝又看看叶礼,语气带着点莫名的心虚:“……改,改个名字就要被抓起来吗?” 傻乎乎的呆兔子,于朝握住杨纤月的手,把她挡在身后,灯影昏昏,于朝觉得他的心似乎已经很久不曾跳动,他直视叶礼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很慢:“那么……你不是我娘的远房外甥,你不是我表哥……李,可是我想的那个李?” 于朝在叶礼的脸上看到了慌乱的样子,这是第一次,他们朝夕相处八年来第一次,叶礼有些慌不择言:“阿朝,就是你想的那个李,但我是你表哥,我不是叶夫人的娘家人,但我是你表哥,我是——”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于朝,终于还是很轻很轻地吐出了几个字:“我爹是被天子诛杀的安王,我是天子的亲孙子。” 于朝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不会转了,无论怎么晃悠脑袋,他的脑子都空空如也,他就这么直愣愣地抢到玉楼春跟前跪下,他听到自己说: “姑姑,玉姑姑,我爹娘,我哥哥……我,我不能再等了,我,我得进城,不对……我一个人不行,得找我小叔叔,得找小叔叔……” 他看见自己抓住玉姑姑的裙摆,声音竟然出乎意料的镇静:“我大哥说过,司宫台内监人均酷吏,不择手段的。” 他的声音竟这样稳,他竟没有哭,他竟没有立时三刻拿着剑冲进城去,真是奇怪,于朝想,他好像变成了两个人,有某个部分,似乎正从他肉身中被迅速解离出来,漂浮半空之中,于朝看着他自己跪在玉楼春面前: “……已经四天了,玉姑姑,也许,也许……” 也许,不,一定已经来不及了,于朝在大哭,在大嚷,在撕心裂肺喊着自己要进城,但斗室之中悄无声息,他看着他自己,他如此镇静,说的每句话都用的气声,轻得于朝自己都听不太清。 玉楼春把于朝扶起来,握着他的肩膀迅速地说:“我与你父亲原想的是,蔡相的人办案,总要讲点实证,他统领百官,插手地方事宜一向讲几分体面,讲的是有案可稽,祸不及妻儿。何况你爹这些年没少孝敬蔡氏……你爹把十数个与公子年龄相仿的奴仆一起放走,把局面扰乱,只等着死咬不知道安王遗孤的事,任蔡相给他编个罪名抄家下狱,你们母子总能保住一条命回乡耕种。” 她顿了顿,紧皱的眉头已经写满了焦急,声音却依旧四平八稳,把来龙去脉讲个明白: “所以他思虑许久,没有安排你们母子回老家……毕竟,你祖母方登极乐,你们母子就不见踪影,蔡相的人一到,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到时落个畏罪潜逃,蔡相都不需要罗织罪名,就能名正言顺搜捕你们母子。不如让你们母子留在浔阳,到时他叫屈喊冤,总用他一条命换你们母子平安。” “假痴不癫,瞒天过海……”于朝听到自己低声笑,“阿爹像是也懂兵法。” “有案可稽,祸不及妻儿是蔡相的规矩,不是司宫台和昆吾卫的规矩”,李晔的声音一样轻,“昆吾卫讲的是先动刀后问话,一人涉事九族受刑,身中十八箭也可以是自杀。” “可是”,杨纤月面露惊恐,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可是薛姨被他们带回去问话了啊……”,她说到这里去摇玉楼春的手臂,“姨母,薛姨不是说她回完话就回家吗,那,那她……” 玉楼春脸色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铁青着,现在依旧是一言不发,杨纤月忍不住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于朝和李晔两个人都伸手扶住她。她浑身轻颤地看着玉楼春,吞了吞口水,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他们三个站成一排,面对着玉楼春,玉楼春却只是微微阖目,腰挺得很直很直,像雪中青松,她思量许久,缓声对李晔说: “你做得对,你是该连夜离开待月楼。” “阿夜不在,楼中无人坐镇,虽有三娘和念奴,毕竟约束不力,一旦有回马枪杀至,无人遮掩,你危在旦夕。” “行事果决,当机立断”,玉楼春绷着一张脸,看着李晔微微点头,像沙场点兵的大将军在鼓舞他的将士,“公子若有幸逃得此难,来日必有大造化。” 她凤目凌厉,肃容敛神,威仪不逊于太守,一向冷傲的李晔默不作声,只是整顿衣襟,拱手举至眼前,俯身向下直至双手过膝,一连长揖三回。于朝知道自己也该这般行礼,可他似乎动弹不得,只是看着玉楼春,一时心中生出无限的希冀来,也许,也许,玉姑姑坐镇在此,她神通广大…… “皂甲军一直守着院门。你们两个,不得出这间房门”,于朝刚想说话,玉楼春就直直看向他,“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紧行无好步,贤侄觉得,对是不对?”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已愈来愈小,取而代之的是草虫窸窣的鸣叫声,淫雨霏霏,总算也有停的一刻,于朝看着玉楼春的眼睛,艰难地点点头:“对。” 玉楼春又看向杨纤月:“银兔儿,你说,对吗?” 到底是在玉楼春身边长大的,对着玉大娘子这忘之令人生畏的周身气魄,杨纤月只是睁着大眼睛,睫毛上挂着泪珠子,没头没脑地问:“他们故意的,对不对?” 玉楼春也显然有些愣怔:“谁?” “皂甲军”,杨纤月悄声说,语气却很坚定,“姨母,他们故意的,对吗?他们不想你出门,不想你管外面的事,对吗?” 微弱的小火苗跳动了两下,而后周遭陷入一片噬人的昏暗,于朝看不见玉楼春的脸,只能听见她轻声说:“他们想做什么是他们的事,我们想做什么”,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是我们的事。” 杨纤月的房间隔成内外两间屋子,外间是书房,里间是卧房,这几日,于朝都睡在书房的竹榻上,现在来了个李晔,杨纤月挠了挠头,摸黑从里间的柜子里寻摸出旧被褥: “大师兄你打地铺吧……”,一语未了,李晔“啧”了一声,杨纤月才赶紧改口,“我是说,你们轮流打地铺吧……” 结果是没有人打地铺,于朝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睡得着,他们俩也是双眼铮亮,三个人就这么摸黑坐到地上,头挨着头,悄声交头接耳: “师兄,你去过衙里吗?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把衙里的地图画出来,我摸黑进去……” 于朝一下子心如江水汹涌澎湃,他年纪最小,父亲对他总存了几分纵容。表哥还未来时,阿娘带着姐姐理家掌事,哥哥们念书,小叔叔荒唐,他不喜欢小厮侍从,非要缠着阿爹,阿爹只得他抱到府衙,升衙理事时就把他放在黄杨隔板后面。于朝不哭不闹不要人哄,小小一团蹲在地上,拿一截白色的垩笔画啊画,等阿爹下了衙,从堂内到廊下一直到院子里的每块青砖,都已被他画得满满当当。 “朝哥儿”,父亲总不恼,捋着长须把他抱起来,拍拍他手上的垩粉,“阿爹向你讨教一下,你这画的是个人吗?这顶上圆圆的还有三根长须,可是它的头和头发?” 小阿朝惊异于父亲的愚钝:“这是烟囱!那个长长的是烟!阿爹,我画的是高楼,跟天一样高的高楼!等我长大了,有本事了,就修这样一座高楼,带你,阿娘和祖母一起住!” 阿爹笑得见牙不见眼,认认真真跟他道了谢:“阿朝只带阿爹阿娘和祖母吗?你哥哥姐姐呢?” 小阿朝扁着嘴不乐意:“不给哥哥姐姐住!哥哥姐姐说阿朝是小短腿!让哥哥姐姐蹲在楼底下看着!” 这个笑话跟传家宝似的讲了十来年,不到一个月前,大哥二哥中了举,姐姐回娘家道贺,他们还笑着调侃于朝呢: “阿朝,你的齐天高楼什么时候开始建呀?哥哥姐姐还等着蹲在楼底下看呢!” “我去过衙里的,我知道路怎么走——不行——”,于朝握着杨纤月的手,每说一个字都呼吸急促,好似心头撞鹿,话说一半,似乎就有另一个自己掐住了他的喉咙,于朝听见自己说的,“不行的,小师妹,这是去送死,你轻功再好也越不过城墙……” 杨纤月抱住他的手臂一言不发,黑灯瞎火,于朝看不见她的神情,只感受到她浑身都在颤抖,声若蚊蝇地呜咽了一声:“薛姨……” “不要着急,等等消息,还有小叔叔呢,不要着急……”,李晔难得温柔,伸手揉揉于朝和杨纤月的头,他不是自己的表哥,于朝有些别扭,可杨纤月抓住他们两个人的手,他又忍不住跟他俩一样,紧紧把手握在一起。 雨已经完全停了,虫鸣声声,有悠悠月色从窗外探进来,在他们三人身上落下斑斑点点白霜,打更人敲着梆子从后巷走过,拉长了嗓子喊: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第六十一章 连着几日大风大雨,今日可算稍稍放晴了些,日头透过堆叠的积云透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落到滚滚浔阳江上,折射出渺若云烟的虹光。 “宣抚使大人可说了为何叫我赶紧回衙?”洪柏望了望天,一道长长的白色光晕贯穿了云翳之中那轮影影绰绰的光球,他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厚厚的云层已从四方涌来,把天遮得严严实实的,除了太阳在云边镶的金光,什么也看不见了。 “宣抚使大人没说,只说有个人让您回去一起审”,前来报信的是个新兵瓜子,挠了挠头,半天才又想起来一句,“……是个很漂亮的娘们,将军,听说是这城里很有名的婊子,好像姓薛?说是那位于三爷的相好。” 啧,真要命,太阳穴突突地跳,洪柏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着天,叠嶂层峦的云海铺天盖地地压下来,看起来颇有几分恐怖。洪柏从军十来年,砍人砍得天昏地暗才砍出来个校尉,望着这连绵不绝的灰蓝色云层,心里竟也有些发怵—— 这云长得实在奇怪,每一朵都让他想起军中宴饮宰牛时割下来的牛乳房,它们成群结队地涌现,越压越低,偶尔有或明或暗或深或浅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过来,越发添了几分诡异的美。 “这云少见呐”,年老干瘦的守津吏看着天摇头,愁眉苦脸的,“这天气好不了,天老爷,再这么大风大雨的,怕要不好哦……将军,得让府衙那边多派人手巡查江堤,往年于大人……” 洪柏横了他一眼,老迈的守津吏自知失言,赶紧闭嘴了,洪柏懒得跟个没见识的老朽多话,转身吩咐几个皂甲军: “老子回城一趟,你们都给老子警醒一点,各个渡口都给老子把住了,若叫跑了一条船,老子砍了你们的脑袋丢下去喂鱼!” 这些日子,浔阳城风声鹤唳,家家户户每时每刻都可能有昆吾卫上门搜查,昆吾卫嚣张惯了,管你是谁,进门都是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打砸,不到几天就怨声载道,大抵是想避风头,洪柏一路行走,只觉得比前几次来浔阳城见到的情形实在是冷清了不少。 很多店铺都闭了店,只在门上插了艾草菖蒲,路边寥寥几家小摊,有卖彩色丝线扎缚的百索粽子的,有卖艾草扎的艾人艾虎的,独轮小车上摆着雄黄酒和菖蒲酒,那小贩正拉长了调子吆喝,见洪柏走过来立刻咽了声儿,哈腰点头地假笑。 还有两天就是端阳节了,洪柏摸出了几个铜钱丢给小贩,让随行的皂甲军兵士抱了两瓮酒。这个端阳不能安生过,回头还是请兄弟们喝两杯罢。 府衙门口围着一圈人,见洪柏过来,不敢靠过来,只是讨好地笑着:“将军,将军,我们当家的与于家三爷不相熟,不相熟,就是一起喝过两回酒……” “将军,老爷,求您开恩,我爹就是爱吹牛了些,他说他跟于太守少年同窗,其实就是三十多年前在塾里一起念了不到俩月书……” 洪柏看都懒得看一眼,昆吾卫抓的人,关自己屁事,各自自求多福得了。他厌烦地扬手,就有几个皂甲军轰人,声音嘶哑的老太婆子摔在地上还在嚎: “将军,将军开恩呐,我儿在那武馆就是个看门的,于三爷犯事不与我儿相干呐……” 门房里几位衙役懒懒散散的,围在一处喝小酒吃小菜,见洪柏进来都纷纷起身,一个捕快笑嘻嘻斟了一杯酒递过来:“将军,来一杯?宣抚使大人刚派了人去催您呢,您没遇见?” 洪柏一听“宣抚使”三个字就皱眉,只把酒接过来仰头干了。他能混到今天这个位置,一个是砍人砍得好,另一个是他话少,衙役们千让万让,洪柏也没动筷子,喝了两杯酒,抬起眼皮凉凉掠过眼前的每个人,目光停留在一个伙计打扮的少年身上:“待月楼的人?” 那少年伶俐大方地唱了个大喏,笑起来就露出齐齐整整八颗白牙:“将军好记性,竟还记得小人?小人贱名阿吉,有幸招呼过将军,当时咱们家薛娘子也在呢,这可不是巧了。” 这龟奴倒是应答得体,洪柏也不应一声,扫了扫桌上那几碟好菜,桌下放着一只竹编食盒,再看看几个衙役吃得油晃晃的唇,心下了然,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洪柏懒得点破,只是冷冷瞥了阿吉一眼: “府衙岂是你这下贱龟奴晃悠的地儿?” 阿吉的腰便自然地折了下去,头压得几乎比膝盖还低,脸上笑意不减,口气越发诚挚: “将军息怒,小人岂敢玷污府衙,实是咱家薛娘子来府衙回话,小人的主家恐她回去不便利,特遣小人在门外候着”,他一五一十说来,又冲着几位衙役拱了拱手,“几位爷可怜小的一早就来了,故此容小的进来歇一会儿。小的这便出去,这便出去。” 阿吉刚说完,那一班滑头衙役里打头的乖滑老虞候就打圆场:“将军息怒些儿,这小子虽是个龟奴,倒也心诚孝顺,城门刚开他就等着了。既是您老人家发话——”,他冲阿吉努嘴,“那小子,快出去罢。” 洪柏只觉得头越来越疼,他懒得管这帮衙役收了待月楼多少好处,只是不咸不淡点了阿吉一句:“别在这杵着,爬回去告诉你东家,少往这里凑,这人嘛,能回去就回了,不能回的——” 他哼了一声,没把话说完,时间已经拖了太久了,该去的总得去,洪柏抬头看天,那恐怖的云层染了阳光,仿佛沾了血一般,压得越发的低了。 刑房只有一扇小窗,点了好几盏灯,依旧晦暗阴森,潮湿的土腥味混着霉味、血腥味还有汗味,连洪柏都觉得有些冲。蔡家那个叫蔡汐的狐狸不在,刑房里除了两个牢头就是几个昆吾卫,一身斑斓锦衣的宣抚使怡然自得地饮着茶,看着洪柏笑得妩媚妖娆: “洪将军,您这脚程可真快,咱家只差了四拨人去请,您就到了~” 洪柏对这番阴阳怪气置若罔闻,大马金刀地坐了,言简意赅:“我以为,严守江岸,方是要紧事”,他看向墙角的刑架,果不出他所料,红衣女子双手双脚被缚了绑在木架上,头垂了下来,一头青丝覆面,身上血迹斑斑点点,大抵至少是挨了那么一顿鞭子。 “要与她叙叙旧吗,洪将军”,宣抚使翘着兰花指,玩着自己的头发,眼波流转,刑房的风都带着寒凉的妖冶,“玉簪,快抬头,别害羞呀,见了你的上官,还不问声好?真不懂事儿。” 刑架上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洪柏看见了一张雪白的,明艳的,带着血痕的脸,她的额角上似乎是被刺了字,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这是薛夜来,洪柏的头在一抽一抽地疼得厉害,自己从来没有办砸过王爷的事,可这回……他只是冷冷淡淡:“大人慎言,什么上官?皂甲军可不要一个卖笑的婊子。” “哈哈哈哈哈~~~”宣抚使捻着头发丝妖妖俏俏地笑起来,看向薛夜来的眼神犹如淬了毒的利箭,“玉簪,听到了没有,哈哈哈哈哈,洪将军不认你呢。这个怎么办,好姑娘,你刚刚不会,骗了咱家吧?” 刑架上的薛夜来一脸惊惶地看向洪柏,洪柏阖了阖眼,下一瞬就听到薛夜来凄凄惨惨地哭嚎: “奴不敢,大人,奴不敢,奴不敢骗大人!将军,将军,求您说句话,奴到浔阳十五年,为王爷效劳十四年啊!看在奴多年小心的份上,求您替奴说句话啊——” 薛夜来的声音打着颤,凄厉又带着哭腔,显然是害怕极了,洪柏沉着脸看着薛夜来,这是玉夫人极看重的人,她还派了人专门在府衙使钱等候,临行前王爷特意吩咐过……不过,不过,洪柏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宣抚使大人,这婊子是被你吓疯了么”,他转头直直看向薛夜来,摸了摸腰间的挎刀,“她说的话,下官听不懂。” 宣抚使尖锐地“哼”了一声,抢到洪柏跟前,额头几乎都要贴上洪柏的鼻子,一双眼睛仿佛能喷火:“洪将军听不懂?那咱家该问谁?难不成,这种小事,还得问王爷吗?” 洪柏一动不动,虎目微睁,不动如山:“王爷岂有这种闲心,想来督公大人,也不会为这等小事,让王爷劳心的。” “呵,呵,呵”,宣抚使直起身,一下一下地笑,他只是死死盯着洪柏,话却是对身后的薛夜来轻声说的,“小贱人,既然洪将军说不认得你,那就是你在骗咱家了——吩咐下去,近来大家都辛苦了,咱家请来待月楼的名妓薛夜来薛娘子,来伺候诸位!” 刑房一片静默,宣抚使看着洪柏,声音尖锐又高亢:“咱家奉天子圣意,来浔阳办案,诸事都要讲个章程。薛娘子身价高,钱,咱家来出,回头就亲手交给待月楼的玉大娘子,你们只管乐!” “大人——,大人,大人开恩呐!将军,将军——,将军怎能这般无情啊——”,薛夜来发出歇斯底里的求饶声,洪柏恍若未闻,却咬了咬牙,薛夜来的贞洁无关紧要——她一个贱籍乐户配谈什么贞洁,只是玉夫人若闹起来,就十分麻烦…… 薛夜来被两个昆吾卫架着要拖出去,行至宣抚使跟前时,她竟突然挣脱了桎梏扑倒在地抱住宣抚使的腿:“大人,大人,求您开恩,奴,奴还有要紧话说——” 她仰面又看向洪柏,她的脸白若霜雪,唇却红艳如鲜血,洪柏被她看得太阳穴直跳,烛火摇晃间,他看见她额角被刺的四个字: “卖主贱奴”。 第六十二章 云压得很低,低得人胸口发闷,赖三嘴里叼了根草,抱腿半躺在府衙侧门的墙根下,身侧摆了个破碗和一根破竹竿。他半眯着眼,用手摩挲着左腿,这条伤腿疼得骨头都在抽抽,不用去看天上那吓人的云也知道,这天儿一时半会好不了。 腿上这伤是十五年前落下的,那时赖三不过十二岁,小脑瓜子还是崭新的,从没用过,别人死了爹没钱安葬,会在大街上卖身,赖三死了爹没钱安葬,他想都没想,直接摸到浔阳巨富朱员外家里偷。 老爹是被朱家的下人一记窝心脚踹得倒地不起,吐血病死的,赖三觉得自己从朱家拿点钱很合理,但朱家人不这么想。朱老员外彼时尚在人世,不同于他那位不着调的儿子,朱员外温和宽容,有大家之风,他笑着摸摸赖三的头,耐心地问他为何偷盗,等赖三说完,慈悲为怀的朱老员外捋着胡子点头理解: “看不出来,你这小畜生竟也通几分人性,还是个孝子。既这么着,打死他有违天和,胡乱断他一条腿扭送官府得了。” 赖三就这样被扭送到官府,年纪又小腿又疼,说话呆头呆脑的,“我是想到他家偷东西,但是——”,后面的话大人们就没让继续说了,他被人按着跪在阶下,高堂上悬挂的匾额他也看不懂,只听见那些什么孔目主簿说: “……老叫花子捡来的小叫花子,天生的骨头轻,满嘴谎话,朱员外告他偷盗,人证物证在此……” 坐衙的大人不似朱员外那般温和,只是冷脸把每个人都看了一圈,像狸花猫儿在找耗子,然后他问癞三:“你刚刚想说但是什么?” 坐衙的大人就是于太守呐,赖三捏着他的伤腿想,就是如今在牢里,被金陵来的老爷们用钳子生生一颗一颗拔了牙的于太守。 当初多少人说于太守跟于三爷兄弟俩一点不像,癞三回回都说“你们知道个屁”,这下看吧,哪不一样了,这俩人分明一模一样。 “癞子,兄弟,大恩不言谢,这种光景你还愿意替我哨探,我,我来日……罢了,不说来日,你千万要当心,万事保命要紧。” 保命自然要紧,癞三想,可恩情总得报,他是乞丐混混,又不是畜生。 府衙青灰色的外墙很厚很高,赖三耳朵贴在墙上,什么也听不见。 “哟,癞子,正找你,你倒这清闲呢”,一个叫庄龙的捕快从后面慢吞吞行来,“这鬼天气,又潮又闷的……你这是歇晌呢?” 赖三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吐出嘴里狗尾巴草同时吐了一大口浓痰,懒洋洋地起身跟庄龙打招呼:“龙子啊……歇个屁的晌,兄弟这腿闹心呢——你不是当值么,找我作甚?” 庄龙的眉皱得仿佛能夹死一打苍蝇:“有些活不干净,老虞候让找你搭把手”,他说着从怀里摸出半吊钱来,“老虞候给的,癞哥,你叫几个话少胆大的来,这活儿——”,他说到这打了个寒噤:“真不干净。” “什么活儿这么大出手?老相公也太客气了些,拿什么钱呐,一句话的事儿”,赖三这么说着,把半吊钱往怀里揣,收起他的破碗挟着竹杖,“放心,我这就给你喊人去。” 这世间的事,事事有门道,总有些小户人家骂儿子“再这般胡闹,早晚赶你出去做个叫花”,殊不知这叫花子也是有门道讲规矩的,谁人该在哪处要饭,那都得听癞三这个团头的。癞三打了个唿哨,就有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乞丐伶伶俐俐地传话叫人去了。 “癞爷,您找我们哥几个……哎哟,多谢癞爷,多谢癞爷……” 癞三没听他们说完就给他们一人丢了十来个铜板,直乐得他们喜上眉梢。癞三拄着竹杖,忍着疼,不仔细看都看不出他瘸腿来,他带着人往府衙侧门去,“都收了声,跟老子干活去,只当招子被鹰啄了,哪个大惊小怪的坏了事,老子啐他一脸!” 他们一行人跟着庄龙进了府衙,顺着长长的火巷往西南角去,这不是癞三第一次办这种事,从前牢里囚犯或染了疫病死了,或趁人不查寻了绝路,若无亲友收尸,衙门里的差爷们嫌晦气,便摸出几十个钱来,让癞三领几个叫花来抬去化人场烧化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心里存着事,癞三觉得今日这火巷格外长,周边更是一片死寂。他心里麻麻的,往前撵了一步跟紧在庄龙身侧,压低了声问:“龙子,这回的活儿……” 庄龙巴不得癞三跟他说话似的,立刻凑到癞三耳边窃窃私语:“可了不得,癞子,你一会儿只管抬人,千万别问”,他大夏天里一阵哆嗦,“……郡丞大人主簿老爷们都叫拘在各自院里,如今这衙里,是金陵那帮人的天下呢!” 癞三不动声色,一副不信的样子:“真假?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哎哟,咱也配叫地头蛇?他/妈/的连蚂蚁都算不上呢,说不得……”,庄龙一句话没说完,已变换了十几个眼神,还是忍不住跟癞三说,“……那一家子不得了吧?惨呐,不都说大公子写一手好字吗?两只手都给撅折了……” “那,那大人呢”,癞三一副吓坏了的呆怔模样,小声嗫嚅,“大人可是朝廷命官啊……” 庄龙竖起手指堵在唇上,摇了半天头才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听说吊着一口气……那边看得紧,咱们都头仗义,帮着送了一回饭,叫打了五十板子拘起来,唉……” 癞三默默记着,心里叫苦,一天天哨探到的都是这些消息,三爷听了除了平添烦恼又有什么用处?一想起三爷,就又想起另一件事:“前儿我遇到待月楼的阿吉,他说他们家薛娘子也进去了?” “哎哟,这也说不得”,庄龙凑近癞三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奇得很,薛娘子那里看得更紧,我们连她关在哪间囚室都不知道,昨儿我在东边值房里,刚听她叫得凄惨,昆吾卫老爷们就把我撵到外边了。” 癞三只觉得脑子嗡嗡响:“有人知道薛娘子受的什么刑吗?要紧吗?” “哎哟这谁知道哦,不过这两天总能听见她的惨叫,老爷们的手段,嘶”,庄龙两手插在袖里,光说这些话都有些轻颤,“待月楼的玉大娘子天天打发人送吃送喝送银子,老虞候都吩咐我们躲着阿吉小哥了,没法子,这脏水谁敢淌啊……昨儿乐营的管营相公来讨人都被宣抚使大人打出去了。听说宣抚使大人说——” 庄龙咽了咽口水,声音轻轻飘散打着战:“说弄死了薛娘子,他照价给公中赔银子就是了。” 癞三觉得自己的头发已经愁白了,他想要再问,已经走到了外监,“站着”,两个昆吾卫嫌恶地看着癞三几个人,就像在看几只发臭的死老鼠,慢吞吞地过来搜身,“站远些,熏死人……行了,来吧。” 昆吾卫领着他们往一间小小的暗房去,房内一丝光亮也无,臭气熏得一行人连连作呕,庄龙缩在最后,白着脸吐得干脆,两个昆吾卫也没有进门,指着地上四具被破席子随意卷着的尸首一脸不耐:“赶紧的!” 身后几个叫花子都缩着脖子忍不住发出干呕声,癞三连咽了几下口水,勉强压住恶心,扯着笑赔着小心:“是,爷,抬去哪还请您示个下……” 昆吾卫漫不经心地抬手:“这都要问?抬到大门去,若有家人守着,给他们家人,没有的抬去化人场,别磨蹭!” 难怪老虞候这次一出手就是半吊钱呢,癞三想着,脱了旧葛衫顶在头上,解了腰带掩住口鼻,几个叫花子也都照着做,赤着上身开始抬尸。 窒息的尸臭像某种黏腻的液体,直愣愣渗进他们的皮肉里。破席子上泅着暗红的血块,裸露在外的双脚都发灰,遍布紫红色的瘢痕,有张席子实在太破,甚至露出死者的脸——铁青的皮肤,肿胀的两颊,张开的眼睛和嘴,一副狰狞模样。 那是威远武馆的门子,过去常帮于谚跑腿的,出事那天于谚还托癞三带话要他躲两天,而不听的结果就是他的脸跟充了气一般,紫胀得很难辨认。 抬尸最忌让死者的脸见了天日,一个叫花子赶紧抓了一把稻草覆在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癞三借此机会去把每张席子都裹紧些,一圈看下来,于府的老管家,半边头发似乎被连着头皮一起扯掉了一半;武馆一个跟于谚跑船的武师,他的眼眶里是空的,隐约有蛆虫在蠕动;还有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隐约看穿着像于家的小厮。 这阵仗,这些人是在下死力要找到三爷,癞三想,谢天谢地薛娘子不在这里。 尸首一抬出屋,冲天的恶臭就散到院里,昆吾卫和衙役们都躲得远远的,叫花子们抬着尸体一边干呕一边齐声念号子壮胆: “地也平路更平,三老四少先让行,稳当起稳当落,阴人不把阳人捉——” 待尸体抬到前门,连日候着的人惊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武师的老婆大着个肚子,尖叫了一声“当家的”就昏死过去;老管家一家子都跟于家一起陷在狱里,隔房的侄子还算仗义,只喊着“先抬回去先抬回去……”;门子的白发老娘跌坐在地上,哭也不哭,只一迭声嚎叫:“儿,儿,儿啊,我的儿,大人,大人,我的儿少了四根手指头,大人,我儿的手指头哪去了……”;唯有少年的尸首,叫人翻开了覆面的干草后就被撇在一边,无人认领。 一时之间,府衙门口哭声四起,乱作一片,领到尸首的人哭,没领到尸首的人也哭,有几个胆大的吵吵嚷嚷着“这犯的什么罪啊,这还有没有天理了”,昆吾卫和皂甲军就都亮了刀,昆吾卫一位郎官喝道:“什么罪?包庇逃犯!本就该死!再敢闹事,罪加一等,全家收监!” 衙役们执了水火棍来要把人群驱散,哭嚎震天一片混乱中,一位很是儒雅的青衫大人带着另一批癞三没见过衙役赶过来。他扶起门子的老娘,说话斯斯文文四平八稳:“诸位,下官姓蔡,是相府僚属,奉相爷之命,来咱们城里辅佐宣抚使大人。诸位别急,有什么事俱可对下官说明……” 一大群人跪在蔡大人跟前磕头喊冤求他做主,在此起彼伏的哭声中,白发老婆子只握着蔡相公的手满目仓皇,声音很空洞:“大人,大人,我儿,我儿他,我儿他少了四根手指头……”, 癞三贴着墙根退出了人群,他倒是不怕死人的,死人哪有活着的金陵大老爷们可怕。他佝偻着腰,揉着腿,亏得是于三爷高招。前几日满城搜捕跟三爷从往过密的人,癞三循着三爷的指点,主动找上门,摆出一脸“我跟三爷最亲密无所不知大人们找我才是找对了让我从三爷穿开裆裤时给你吹”的奸诈小人模样,昆吾卫看不上眼,只猛踹了几下他的瘸腿就把他丢出来了。 他蹲在墙角,思量着该往哪边去,就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声音低沉:“癞子。” 天上那唬人的云层仿佛压到了癞三的鼻尖,耳畔有一阵狂风呼啸而过。 第六十三章 “玉大娘子,我家老爷昨儿回府就吩咐了,他精神头不好,这一阵不见客”,梁郡丞家的管家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站在台阶上俯视着玉楼春,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您请回,请回。” 这梁郡丞在浔阳也有六年,玉楼春往日登门送节礼,郡丞大人总是和和气气请她入府叙话。梁府每回宴客,除去请待月楼的伶人乐女去献艺,专给玉楼春的请帖也从未落下的。 这几日乌云盖顶,阴阴沉沉,日头掩在云山之后,影影绰绰看不分明,风贴着地卷起来,有粗糙的砂石略微擦过玉楼春的脸颊……玉楼春略抚了抚鬓发,仿佛没有半分被拒之门外的窘迫,只是笑吟吟地颔首,往管家手里塞了个鼓囊囊的荷包: “大人方才归府,怎敢叨扰,只劳您替奴转致意罢了”,玉楼春说着,从阿巧手里接过金丝楠木的匣子,“前日端午,大人尚未回家,奴无幸拜会。备有苏合香、石菖蒲、冰片、麝香若干,并蟾酥锭、紫金锭、盐水锭、赤金锭,俱是寻常消暑小物,区区薄礼聊表奴牵念之心,烦请足下代奴转交。” 那管家却并未接过匣子去,掂了掂手里荷包,笑得颇为和气,“大娘子,不是小的图省事,是大人亲口吩咐的,谁的礼也不能收”,他把荷包攥紧在手里,几番犹豫还是把拳头伸过来伸过来,“这个……您也——” 他吞吞吐吐,玉楼春赶紧拦下他的话头,双手把他的拳头轻轻推回去:“不过一点心意,值当什么,这天气又闷又潮,奴叨扰您许久,只当奴请您喝碗凉茶罢。万望替奴向大人转达问候之意,奴不胜感激。” “这个好说,这个好说,话我一定带到”,管家顺着玉楼春推这一下的势头,不着痕迹地把荷包塞进怀里,这才走下两级台阶,在玉楼春耳边小声说道: .“玉大娘子,不瞒您说,此番变故,那是天崩地裂,我家大人好不容易从府衙脱身回家,如何肯再沾是非?我家爷昨日回来,脸只剩得两指宽,您要登门,且得等些时日呢。您也别怨我,别家也一样。您要烧香呐,只怕浔阳没地儿给您烧哩。这些话我本不当讲,实在是我心慈……” 玉楼春低眉顺眼,千恩万谢,转身离开之际,也忍不住沉了脸。 见不到人,她早有心理准备,可礼也不收……竟是礼也不收! 阿夜……阿夜…… 杨纤月搀着玉楼春的手,扶着她一起进了轿子,扁着嘴小声抱怨:“瞧这人的嘴脸。” 玉楼春吩咐起轿,闭着眼揉着太阳穴:“你多跟姨母求几回人,就该知道,收银子肯说这些话,便是很好的人了。” 杨纤月头挨着玉楼春的手臂,眉毛眼睛皱在一起,愁眉苦脸的:“郡丞大人不收礼物,也不见姨母,昨天长史大人也这样,以前不是这样的呀……怎么在府衙被关了几天,就不见姨母了……是咱们的礼物不好吗?” “若是嫌礼物不好,那就好了,怕只怕——”,玉楼春摸摸她的小脑袋,把小丫头揽进怀里安抚似的拍了拍,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浔阳城太平日子过久了,从上到下都不大知道外头的“行情”,人不上道,送礼都送得上不了台面。宣抚使大人心善见不得人糊涂,端阳前日特意让抬出四具悚人的尸首,这才吓醒了许多人。那些有人被扣在衙里的人家回过味,有家底的卖田卖地凑金凑银,没家底的砸锅卖铁卖儿卖女,你一箱我一筐争着往衙里送,宣抚使要孝敬,洪校尉得打点,蔡大人也不能怠慢,求爷爷告奶奶的,只求牢里的人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金陵来的老爷们是讲道理的,涉案的穷鬼打死也就打死了,递了重礼的那得算迷途知返。只要有“诚意”,心善的大人们抬抬手,连于太守的僚属和宗亲都放出来好几个人。 待月楼的诚意并不比任何人少,可薛夜来就跟犯了天条似的,无论怎么使银子托人,不说探监,竟连一点吃的穿的都送不进去。而雪上加霜加冰雹加飓风加大地动的是,在宣抚使他老人家拒了待月楼的礼物后,满城没有人敢再收玉楼春的礼。 “姨母,我现在好羡慕那些能把礼物送出去的人……”杨纤月心有戚戚一般,靠在玉楼春肩膀上,玉楼春握着孩子的手,娘俩的手都冰冰凉凉十分僵硬。 “大娘子,乐营到了”,阿吉打起轿帘,在玉楼春身边小声说,“应门的说营使相公不在,我说咱们来交契金的,那边才让进。” 玉楼春揉了揉脸,转了转眼珠子,笑得温柔典雅。 “玉大娘子,契金打发个孩子送来就是了,这天儿又闷又潮的,亲自跑一趟不值当”,专管浔阳乐户的陈营使捻着灰白山羊胡,客客气气让下人上茶,“这万事自有缘法,你也是尽了力了,尽人事,听天命嘛,做东家做到你这份上,薛娘子在里边也怨不得你的。” 到底是十来年的交情,陈营使这话说得也算敞亮,玉楼春依旧敛色屏气婉婉有仪,把早就打好的腹稿在心里又过了两遍,才开口道: “陈相公,这些年,我赖阿夜做个臂膀,如今阿夜一去不回,待月楼上下人人自危,哪里还有心思干营生,我也是心焦得很。她一时半会回不来倒是小事,只是,唉,不瞒您说,这个月账上就不大好看,契金也……” 乐户由乐营总管,名字都落在乐营的籍册上,挂了乐营发的花牌方能干卖艺的营生,按月给乐营交烟花税。换而言之,待月楼包括薛夜来在内所有挂牌卖艺的伶人乐女,都是玉楼春跟乐营签了契书赁下的,待月楼要按份额每月给乐营交契金权当烟花税款。 薛夜来的命是不打紧的,可乐营不在乎薛夜来的死活,总该在乎每个月到手的银子,玉楼春心下凄然,脸上却要摆出一副为营使相公着想的体贴: “长此以往,总不是法,于三公子素来荒唐,与阿夜不过逢场做戏,阿夜一个小小乐女能知道些什么,不明不白地关着,一来误了契金,二来,营里面上,总不好看,不知……” 陈营使呷了一口茶,瞥了玉楼春一眼冲她摆摆手:“大娘子,这些话你也不必说了,你是明事理的人,端阳前我应了你会去见宣抚使大人,我去了,我既没给你回话,你就该晓得个中轻重。” 玉楼春当然明白个中轻重,她的心头一阵一阵地抽痛,阿夜,阿夜……玉楼春咽下口中发咸的唾沫,向陈营使颔首道:“劳相公费心,奴如何不知,只是阿夜蝼蚁一样的人,平日不过逢迎卖笑,绝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如何就——” 如何就这么一去不返石沉大海一般,倒像是什么重罪犯人似的,玉楼春实在百思不得其解,这些日子上下打点四处奔波,又愁又急又困惑,即便此刻已经尽力挺直了腰杆子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声音却不由自主高了两分。 “大娘子,这话问不得”,陈营使把茶盏往几上一顿,盏盖扣下发出一声“叮——”的脆响,“我知娘子为人,平素仗义重情,只是这情分么——” 陈管营摇摇头:“有些情分还是没有的好。” “下官是个俗人,下官老了,此番风雨后,下官也该请老了。” 小老头温文尔雅,待玉楼春一向客气敬重,此刻脸上难掩灰败:“能扫门前雪就谢天谢地了,玉大娘子,你回吧。” 罡风凛冽,飞沙走石,玉楼春木着一张脸立在路旁的榆树下,色泽白黄的榆钱铺了一地,一群小孩子用小手把它们拢起来,装进竹篮子里。玉楼春蓦地想起,前些年杨纤月还小,也跟小花儿一起摘榆钱儿回来,薛夜来还跟自己撒娇来着: “姊姊,这坏兔子命真好,摘个榆钱儿还得炒着鸡蛋吃,我都嫉妒了,我小时候,捡了榆钱都直接生吃下去呢,有一回我娘得了两个钱,买点面,给我蒸了俩榆钱馍馍,哎呀呀,你不晓得多好吃,明儿我给你和坏兔子蒸一个……” 后来真做了榆钱馍馍,杨纤月不爱吃,气得薛夜来撵着她满屋子上蹿下跳。 “姨母”,杨纤月脸是煞白的,声音闷闷的,玉楼春知道她在努力把哭腔压下去,“我也捡点榆钱儿行吗?等薛姨回来我想让她给我蒸馍吃。” 玉楼春咬着后槽牙,面皮紧绷,硬着心肠直视杨纤月:“这才哪到哪,把这副没出息的劲儿收起来。” 杨纤月扁着嘴低下头,玉楼春直接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抬起来:“把腰挺直,抬头,笑。” 杨纤月努力地扯出了一个龇牙咧嘴,难看至极的笑,大眼睛里的泪珠子好歹没落下,玉楼春到底还是捏了捏她的小耳朵:“笑好看点,咱们到五里湖卢老先生家去。” “可是卢老先生没接您的帖子”,杨纤月笑得很难看,声音也很难听,腰却是挺得很直,“咱们还去吗?” 去,自然是还要去的,玉楼春心里打着鼓,不去在家里干坐着吗?阿夜还不知道遭的什么罪呢…… 卢老先生是当今大儒,昔年官至右仆射,门生故吏不少,于太守当年登科,也曾拜在他门下。老大人为人圆滑,在主战主和两派中间周旋,既保住了名声,也保住了前程,数年前辞官归隐,蔡相都给他摆宴送行。 玉楼春在东都时便与卢老大人交好,多有诗词唱和,五六年前,他老人家从豫章迁居浔阳五里湖畔,虽然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倒也时不时到待月楼坐坐。 玉楼春实在不想打搅老人家,可情非得已,浔阳城里能找的人都找遍了,再找只能往上面豫章去找。眼下家里藏着叶礼和于朝,待月楼没了主心骨,玉楼春根本不敢离开浔阳城,往豫章那边一封接一封地去信也是石沉大海,没奈何,就算知道大抵要吃闭门羹,她还是不死心地想试一试。 “大娘子,不巧了,我家老爷端阳多吃了两个粽子,有些积食,不方便见客”,卢家应门的童子恭恭敬敬的,话说得很客气,态度却很强硬,“老爷说,改天他大好了,亲自下帖子请您叙话。老爷说,前儿端阳您送了节礼来,还没来得及给您回礼,正好您来了。” 童子弓着腰,把嵌了螺钿的漆盒递到玉楼春手里:“您务必收着,天气不好,您先回吧。” 玉楼春掐着自己的手心,全程都笑意盈盈,可无论怎么笑怎么措辞,桐油大门还是缓缓关上了。杨纤月挺直了腰,笑得愁云惨淡的,扶着玉楼春上了轿子,玉楼春木着脸,笑容像冻僵在脸上似的,她打开了漆盒,两个香袋,一柄绢扇……寻常的端阳节礼下压着黄绢,上面用小篆写了八个字: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