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桂枝传之临安风华》 第一章 月下丹桂非凡品 月影绰绰,微风渐起。 本该是深夜的掌灯时分,月空下,一道道深沉忧虑的轻叹却自一间堂前飘出,与寂夜之静格格不入。 “唉……”月光洒在叹息之人的肩头,此人姓杨名纪,岁近不惑之年,本该行为稳重的他当下却显得烦躁不安,来回往复徘徊在府内厢房门外。 身后的屋内闪着晚霞般的烛影光晕,透过纸窗隐约可见几道行事匆匆的人影。 杨纪就这么叹着,时而倏地回首紧盯厢房,看得出他满面焦急且内心忐忑。 自午后申时三刻用过飧后,怀胎十月的娘子张氏便觉腹中隐隐发痛,似是临盆在即,是以杨纪急忙着人请了接生稳婆至家中待产。可眼瞧着稳婆随家中侍女一同进屋内至现在,已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当下明月临枝头,却还是不见动静,杨纪也愈发坐立不安了。屋内,偶尔传出几道张氏的呻吟,每一声都牵动着他的心弦。 “这药汤都已换了三两回,为何却还不见生的迹象?”杨纪双手直搓,心绪杂乱,人到了这会儿工夫,自是好坏都在心里交织,琢磨来琢磨去,烦心不已! 最主要的是还没有什么他能插手的,心中挂念着恩爱娘子,杨纪只得再次发叹。 而就在此刻,刚离开不久的侍女端着一盆热水来至屋外,将要入内,杨纪却赶忙出言询问道:“如何了?里面如何了?娘子她可还安好?” 侍女唤作柳儿,自小便是孤女,但好在得张氏收容之恩,后者也是见其聪慧机敏,做事娴熟稳健,这才留她在身边做个贴身人。 柳儿被杨纪叫住并未慌乱,她顿住脚步端稳水盆,侧身回礼答道:“先生莫急,夫人又非寻常娇滴娘子,况且夫人吉人自有天相!” 虽然杨纪的焦虑都在脸上写满了,但见他这般担忧的模样,这柳儿的心中也是欢喜。毕竟这是为了自家小姐而着急失措,凭着这份关切,也是令人欣慰的。是以,她临进屋前便又道了一句:“定然是母子平安的!先生,不如您先入偏厅歇息片刻,安下心神,想来夫人也不愿您这般牵挂忧虑!”说罢,柳儿便偷笑着端盆入内。 “安心?这叫人如何安得下心?”杨纪此时只觉得科举发榜时都比这一刻轻松许多。 不过柳儿的话也颇有道理,自己这么急躁下去,也助不得娘子半分力!他冷静了一会儿,但却并未入偏厅,而是继续坐在这堂前月下,静候着音讯。 今年今日杨纪已三十八岁,虽膝下已育四子一女,但每逢此时,他都会是这番模样。家中有长子次山、次子岐山、三子望山、四子冯山和大姐兰枝。曾有原配夫人刘氏,但在生育冯山之时,气血两亏,终因难产而去;原配刘氏去世后,有心之人与他介绍了年轻貌美的张氏,杨纪一见她便心生情愫,成婚之后更对其万分宠爱,夫妻二人恩爱非常,令人艳羡! 但因刘氏之故,在杨纪的心里,留下了深刻且沉重的阴影。所以,再度经历此番,难免紧张。 皎月缓缓爬升,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先前总有微风吹拂,此刻却骤而平息。 “不知屋中娘子,此刻如何?”心底里想着,杨纪理袖起身,但刚刚立定的他,却是一阵恍惚,影影绰绰间他望见一老翁,后者正由门外一处不知何时聚拢的云雾中,缓缓现身。 瞧着对方迈步近前,杨纪惊叹!此人鹤发童颜、慈眉善目,境界真如那天上人般!老翁着一袭长衫灵逸飘动,其上又如天山之雪般无暇洁白,其内则是秀水苍龙锦绸,腰间系着镶金美玉花卉腰带,无风自飘,轻挂着扣合如意堆绣宝囊,一双水蓝缎攒珠履,走将起来步履稳重,却能生出阵阵清风! 好一个活神仙!老翁来到跟前,笑望着杨纪,随后竟将其手中所执一枝丹桂,递到了后者手上。 杨纪顿感诧异,此时节分明正值二月,哪儿来的桂花?虽自己平日里潜心理学,但这四季之分,他还是熟记的。可他还未曾来得及细细思忖,一股丹桂花香便是袅袅而出,入其口鼻。 这香味太过美妙,杨纪只觉得自己前半生所闻桂香,尽是些赝品凡物!哪儿比得上掌中这枝?这扑鼻而来的香气,顿然令他此前焦躁的内心得以平复,真是沁人心脾!闻到此香,先前思虑的季节之分,也并不重要了! “也罢!竟还真是丹桂!”杨纪再度嗅了一番,心中竟泛起一阵喜悦。 “这若是种在家中庭院之内,娘子定然欢喜极了!”心中想着,杨纪眼前浮现出夫人在桂花树下笑靥如花的神态,仿佛她就在自己面前,就在此时此刻一般。 心里想着,那花香早就飘入那九霄天去了。正想着答谢老翁献花之情,与他些钱银,但再一回神,那老翁却早已不见其踪!庭院之中,除自己以外,再无他人。 杨纪踏前一步想去寻,可屋内夫人离不得他,目光朝门外望去,竟空无一人。 他只得顿住脚步,垂首望花。张夫人平日里素来喜爱花卉,庭院之中,处处可见其栽种下的花花草草。 老翁虽然不知何去何从,但这一院的花草,却在杨纪再次抬头时出现变化!却见院内琪花瑶草无风晃动,幅度不大,倒像是在起舞,仿佛有了生命和感情一般。而他手中丹桂,也在这花草舞动之下,逐渐发生变化,一些花中闪出点点光芒好似那流萤,这些夜光皆如寻到归途一般,朝他手中这丹桂而来。 杨纪虽惊,却未曾释手,毕竟具有如此花香之丹桂,千古罕见! 可随着流萤聚拢,丹桂逐步现出枝芽,而且越发繁茂!那芽枝上,出现朵朵花苞,逐渐现为花形。下一刻花苞齐放,片片花瓣绽放,映着这月光将此方天地映得紫气氤氲! 与此同时,一道啼哭声自他身后传来,经久不绝。 “哇哇……”杨纪倏得惊醒!这才惊觉自己竟一直坐在堂前石凳上,抑或是心头沉重,倚着石桌的自己竟小憩了片刻。捏了把腮下,略微吃痛,这才缓过劲头。 刚才莫非梦境?瞧着空空如也的庭院与掌心,杨纪心中有些黯然,不过下一刻,一旁的门便是打开,柳儿满面欢喜地望向他:“生了!生了!是位小姐!” “生了?”杨纪心中狂喜,赶忙起身询问,“夫人呢?夫人如何?” 柳儿回道:“夫人安好!母女平安!先生,小姐当真是个水灵人儿,若是长成之后,定然是位大美人儿呢!您来瞧瞧吧!” “好……好!”杨纪心中大喜,几步来在屋内,柳儿则是带上房门,毕竟夫人刚脱临盆之身,见不得风。 这王稳婆也算是尽心尽力,毕竟杨纪身份在这儿,她自是竭力而为!母女双安,皆大欢喜,也不枉杨纪这几个时辰的担惊受怕与夫人这一番分娩之苦! 而这王婆此时却是瞧着襁褓之中,眼中尽是说不出的喜爱,见了杨纪,一时竟忘记了将孩子交与后者。 “柳儿,快快取来!”杨纪走上前,饱读圣贤之书的人自是忘不了这人事礼节,于是催促拿出事先备好的利事袋,这袋中自是有着些许散碎银两。 接过孩子,将利事袋交于王婆,后者笑盈盈将其收入囊中后,开口笑道:“恭喜杨家相公,喜得千金!不瞒您讲,老妪我这辈子都在做稳婆,见过的新生不知多少!可像您家女娃娃这般水灵俊俏的倒真是头回见!听听!这哭声穿云裂帛,好生洪亮呐!” 杨纪闻后连连道谢:“真是有劳王婆婆了!” 拿了钱财也做好了事儿,王婆也没有逗留的道理,客套两句便是自行去了。 而杨纪则是垂首瞧着怀中女婴,真是貌似荷莲赛芙蓉,鲜嫩欲滴惹人爱! 子时三刻,风欲渐起,月影朦胧。而这庭院内,也是没有了先前那叹气之人。 此刻,杨纪正与其夫人张翠兰,沉浸在这份新生降临的喜悦之中。 屋内榻上,张翠兰略显虚弱,唇边发白,青丝凌乱于额前,甚至有几缕含在口中。 杨纪腾出手理了理娘子的发丝,细心地将两侧发丝梳理到耳后,他眼中尽是宠溺,又透着一丝心疼。瞧得出,身上受痛的是张氏,可这心里受痛的则是这位杨相公。 顺着发丝下移,杨纪轻抚夫人面颊:“夫人,受苦了!” 后者报以微笑,二人相视片刻,杨纪转目瞧着怀中女婴,他想到了刚才的梦境:老翁、丹桂、百花起舞……忽有所感,便将此前之梦,尽数告与张翠兰。 “这莫非是上苍冥冥之中对我的眷顾?”说完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张翠兰知道,或许这是杨纪太过担忧,脑中的筋都绷着,所以也很欣慰,但只是看着他,却并未说什么。 杨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念头一动,嘴便也念了出来。“梦有仙翁映祥瑞,月下丹桂非凡身。” 张翠兰笑道:“相公在家中还要念那诗词吗,四下又无学子。” 杨纪摇头失笑,但也没有解释,只是问道:“不如小女儿便叫她……桂枝?夫人意下如何?” 张翠兰平日见相公念诗词便欢喜,今日又借梦作诗,以诗化名,所以自是连连点头道:“听相公的,就叫桂枝吧!” 语毕,二人口中皆是喃喃自语。 “桂枝……桂……枝。” “杨桂枝。” 第二章 新皇登基乾坤转 桂香仍在,但并非人人可嗅之。 天下之人,若尽如此刻杨纪与张翠兰二人般欢喜,想必也该是个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了!可心中夙愿终也只得是秉持了个数十年初心的梦罢! 同那杨纪所处庭院赫然不同的临安大内的福宁殿中,宋高宗赵构辗转难眠、夜不能寐。谯楼早已传鼓三更,但他却坐在龙榻边缘,他看向周围一切,顿感可笑。 他这个皇帝,做得不易!并非皇位之出处,而是这为人君的压力,仿佛如他父皇所爱的花岗岩般无比沉重! 回望五月,金人再度来犯,那边境口数次被此狼子野心之众撕扯开来,虎狼之辈有膘肥体壮的战马,他赵构没有;那金人有雄心壮志的狼主完颜亮,可大宋没有!或许并非他没有,而是他不敢有。 朝内,主战、主和两派的明争暗斗,自南下以来就没有一日消停。想起岳飞、韩世忠等骨干强将,赵构更是悔不当初,可身为人君亦是为人,其中利弊无人替他权衡考虑,抉择却都需由他来做! 哪怕这后世的骂名也得由他尽数背下!届此危难之际,家国濒溃之时,朝中却仍是内忧不解! 他早已疲惫不堪,或许是时候该做决定了!赵构长舒一口气道:“禅位!” 此时正值农历六月,盛夏子夜时分。突闻赵构喃喃自语的皇后吴芍芬略微一怔,但紧接着便是坐起身伴在前者身侧。 “建炎年至今,朕自金陵至润州,而今又来在临安,明面虽前景大好,实则内忧外患,是以那金人屡屡来犯,而朕则只得次次言和,事如今朕也略感疲乏,或应禅位于子,由后辈改写局面。”语罢,赵构长舒口气,起身至殿外凝望皓月,词曰:“远水无涯山有邻,相看岁晚更情亲,笛里月,酒中身,举头无我一般人。”念毕,他垂首长叹。 左右宫女侍从纷纷屈膝垂首,不敢直视。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面对着人生的挫败,众多亲人的颠沛流离,还有金人多年的欺压,这位皇帝倏得老泪纵横。而此刻,吴芍芬执绣金龙纹氅而出,将其披于赵构之身,柔声道:“官家,当心凉着!” 陪伴数载,赵构的心思想来这吴芍芬自是懂得,不过虽有战乱连连,但前者也已是尽力地保全了这社稷,不论坊间传言如何,也不论这后世如何议论,在她心底里,对方始终如一,不论为人君、为人夫、为人子,皆无半点瑕疵。当然,这也仅是她眼中的而已! 但是若他禅位,吴芍芬心底里却还是未免担忧的。毕竟自龙栖于临安之后,虽自己主持着后宫诸多事宜,但说到底没有子嗣的她,还是会不安。若新皇即位后,自己是否能驾升皇太后?得以颐养天年,是否该因此事先谋划? 思索再三,她还是决定开口道:“官家禅位,便可将国之重事托与新皇,对官家而言,自是极好的,少了那许多烦心,倒也有益龙体康健。”话音落下,赵构若有所思般微微颔首。 “而新皇登基,想必会多费心神,以用于社稷之上!太子赵昚六岁进宫至今,可见其聪明英毅,孝义有加,又是太祖嫡系后裔,朝中定有宗亲势力支持,但为日后能 颐养天年,免去诸多责难,官家还是要自持太皇之名,要让新皇和朝中大臣、宗亲都铭记于心,官家您曾是他们的皇上。”话讲到这儿,吴芍芬虽未挑明,也未提及自身,但影射之意也略为明显。 赵构当然能看懂吴芍芬的担忧,道:“赵昚自小进宫,爱妃便将其视如己出,育才教礼有功,虽非亲生胜似亲生,理应被尊为太后,以事孝道,至于用人谋事之略,朕会交代于他。” 内容简短,但却定了性。就这样,公元 1162年六月初六午后申时,崇元殿举行了禅让大典。 殿上,集聚当朝文武百官,一位官员拿着手谕和诏书,宣布把皇帝禅让给赵昚,使宋朝的皇位再次回到宋太祖一脉。 此刻赵昚已经入内室,沐浴洗漱准备换上赶制的全新龙袍。这龙袍除了复杂的章纹之外,还饰以大量的珍珠、琥珀和各种宝玉!最耀眼华丽还是大礼服冠冕,在冕上原来的珠旒之外,还有一层翠旒,上面有碧凤,锦板上有玉七星,有多达四十八个的琥珀瓶、犀瓶,四周有珍珠、杂宝玉装饰的丝网,以及七宝四柱,还有表里包裹的华丽的龙鳞锦。 而这些,正是吴芍芬事先着人精工纺制的,意在表明她的立场,同时在文武百官面前展现皇家的威严,为新皇助威,也为新局面造势。 在内室一同为新皇细心整理的,正是吴芍芬最得力的女官谢苏芳。赵昚明白,这是吴太后想提拔谢苏芳,这才让他将其纳入后宫。吴太后也好以此来维持后宫势力。 谢苏芳为人慈敛,且姿容尚佳,赵昚对吴太后是感恩的,自然也不会拒绝。 在一番整理之后,赵昚迈入了大殿,宋孝宗赵昚正式登基。随着一声:“宣,百官觐见,上朝!”文武百官依序入殿。 大殿前,新皇宋孝宗正襟危坐,眉宇间透着淡淡威严,如林中隐虎、湖中蛟龙一般,引得百官肃然起敬! 片刻,御座旁边的太监喊:“百官跪拜!” “恭贺新皇登基,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家平身。” 百官缓缓起身,以左右丞相为首井然立于御座下的两旁。 此刻的赵昚,高高在上大权在握,江山社稷的安危,千万百姓的生计,都掌握在他手中。他的内心无比复杂,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恍惚。内忧外患的局面,需以强有力的对策来化解。是以他很快便进入皇帝的身份。 可以说这一天,作为皇帝的他,即是大展宏图的开始,也是对太上皇承诺的履行,更是对太祖开创的赵氏家族百年伟业的继承和弘扬。 面向文武百官,他声音洪亮,慷慨激昂地说道:“太上皇恩泽子民,圣德深厚,忧勤日揽于万机,常旰昃以忘劳,今传位于朕,朕必秉承先祖遗志,勤政爱民,争创伟业,今日起可大赦天下!” 赵昚正式即位,是为孝宗。而事实证明,太祖后裔孝宗皇帝也没有让百姓失望。 短短六年间,加强集权,整顿吏治,裁汰冗官,劝课农桑,兴修水利等事迹,皆使得百姓安居乐业,宋廷现出了一片天下康宁的升平景象。 一个政治清明、百姓安康的“乾淳之治”自此揭幕。 青溪燎源,杨纪自幼虔学苦读,醉心研读理学,因此考中举人以后,便只在青溪燎源一学堂教书,因施教有方,与人和善,安贫乐道,从未嫌贫爱富,是以在当地颇得声望,且时常被县中执事官人请去讲学、梳理文书、撰写相关议事要文等,收入颇为丰厚。 他在燎源芝山建宅安家,虽不及达官显贵,但也不算贫困疾苦,生活倒也舒心,尤其是在有了小女儿杨桂枝后。 那被稳婆夸生得水灵俊俏的桂枝,一直在这国泰民安的岁月之中成长。时至今日,女娃娃竟已六岁了,果真是生得温婉聪慧,极讨街坊四邻喜爱。因在家最小,她便被唤作杨小妹,平日里,父母、兄弟、姐姐皆是对她万分宠爱,杨纪更是把她视为掌上明珠一般。 每每在家督促几位儿子读书的时候,也让幼女桂枝常伴左右,抑或教她提笔书画,偶尔画出的花花草草,竟有模有样;听着兄长们的吟诗作文,她更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偶尔与这几位一同,摇头晃脑地吟读,但读不多几句,便是得缠着父亲和兄长们盘问个不休。 然而小妹发现,近些时日,仿佛家兄与父亲都十分紧张。 其实她并不知的是,三年一次大考在即,莘莘学子的寒窗之苦,终是要见成效了! 第三章 杨家小女初长成 午后,杨纪将四个儿子叫到跟前,准备考考他们。毕竟他自己本就是读书人,对自家儿子的要求,自然是要高于对学堂学子的。 杨纪瞧着四个儿子,目光着重放在了大儿身上,思索片刻后便是询问道:“近日,我儿复读如何?往里日便缺乏对你的督促,现今大考之册有你名,不日便将启程前去赶考,你当自律、付诸往日十成精力,用于学业。来,爹且问你《礼记》有八目,是为哪些?” 大儿杨次山顿了顿,片刻后便是答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为《礼记》八目。” 杨纪捻着须,听完便是微微点头,目光一抬,却是又瞥见了其余三子,又道:“你们三人,谁能来讲讲这其中意思?” 其余三子在学识上,自是不如大哥次山要好的,闻家父此番,皆面露难色,抠指垂首。 杨纪眉目微紧,但也并未出言训斥,只是叹了口气,目光一转再次询问长子次山道:“这八目其中内涵,再与为父说说?” 杨次山机敏,虽知答案,却并不急于吐口,只是内心在思量妥当方式,然而这停顿的片刻,小妹杨桂枝从桌案边角处探出脑袋,嗲嗲念道:“格物而致知,致知而意诚,意诚而心正,心正而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治,国治而平天下!” 闻罢,父兄等听之均大为震撼,垂髫之年,吟诵诗文却如优伶、讴者般婉转动听,虽平日里偶同父兄等抄录、诵读诗典,但多认其无知玩闹,也未曾正式教导,如今却怎得背出此文? 杨纪内心欢喜,一把抱过桂枝托于膝上,笑道:“小妹如何知晓这些?” 杨桂枝眨着眼,糯糯地答道:“常听爹爹教兄长诵读,词句间都是相关联的,很好记呀!意思就是要先学做人,以诚相待,心怀正气,是以小家就和睦了,民安国泰,天下便也太平了!” 被小女这番一讲,杨纪惊讶,沉默片刻畅怀大笑,瞧着桂枝的几位兄长,“有理有据,思路清晰,瞧瞧你们这几位做兄长的,到头来却还不如小妹学得通透!” 杨次山兄弟等闻此,各自大笑,小妹如此聪慧,一见一听便可诵忆,着实讨人欢喜。 夜里酉时二刻,庭院房内却是传出阵阵笑声。杨纪将午后一幕与张氏一一道来,直教张氏频频发笑。 笑罢,杨纪惋叹:“小妹天资聪颖远超次山诸子,若是男儿身,辅以优教,将来定可取得功名!” 听罢,张氏却眉角一抖,显得略为惊讶,毕竟在她看来,女子读书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相夫教子才是重中之重,毕竟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以不满道:“女孩子家,舞文弄墨终不是长久之计,又不能如男子一般考取功名,倒不如多习女工、才艺,如此他日才能寻得好夫婿。” 杨纪捻须沉思,倒也觉得娘子所言有理,毕竟小妹终归是女儿身,既考不得功名,那便是浪费年华,与其这般耗费精力,倒是不如让她学学其余才艺。 张氏见相公默认,叶眉这才舒展开来,紧接着便言道:“妾倒是有一远房堂姊,先前在宫廷教坊任司仪,这两年来朝廷豁达,解除了官办教坊,堂姊便在临安城内开了一间瓦舍,据说也算是临安城内数一数二的了,何况还是宫廷太常寺御用,又蒙吴太后青睐,时常被点集入宫献艺,其中琴棋书画、吟歌曼舞、簪花点茶等,皆由名师教导,技艺样样精通,倒不妨带小妹去学学,也能去临安城见见世面,总好过在这山野村舍。” 一番语罢,杨纪陷入沉思。不得不说,对繁华欣荣的临安,他心中早已向往许久。天子脚下,达官贵胄,各地文人骚客均聚于此处,近些年来勾栏瓦舍也愈发流行,自是最好的去处,且临安也不乏女艺人出人头地的事迹,以小妹这般聪慧,定能在个中行业领域内,学有所成! 但是,心中了然的他,却默不作答。 原因很简单,他舍不得啊!杨小妹于他而言来说,那可是心头肉般,恨不得含在口中,捧在手上,若入教坊学艺,既不得见,也不得闻,他又怎能不忧心呢? “小妹尚幼,此事便从长计议吧!”思索半天只吐出这句,说罢,杨纪便是假意作了个倦意,侧身闭目不再言语。 见相公侧身假寐,张氏笑而不语,心中了然,嘴上不提,这心里却在做打算。其实张氏早有此心意,这些还得自她前日不久归宁之时、与兄长之间的闲聊而起。那日,张翠兰回娘家中看望父兄,却听兄长提道:“听闻堂姊在临安开了瓦舍, 排场颇大,皆是些宫廷教坊出来的艺人担任师傅,正广收良徒,而堂姊每至隔年都要回乡祭祖,算起来再过俩月便也该到了,到那时,为兄想让婉瑜随她去瓦舍学艺!”这婉瑜正是张翠兰兄长的女儿,年纪倒也较杨桂枝大不了几岁。起初,张翠兰不解,问道:“婉瑜年纪尚幼,送去学艺作甚?” 兄长摆手笑道:“学艺是为其次,主要是听闻堂姐的瓦舍,名为‘京都教坊’,其中聚集了各类拔尖艺人,专门成立了教坊部,每逢春秋大宴,都会选拔人才入宫献艺,保不齐还能被达官贵人看上,做妻、做妾呢!” 虽本无心,但闻此,张氏也动了念头。兄长家的丫头她也见过,无论姿容、样貌还是口齿、谈吐,与自己闺女比相差甚远;不过是寻常女娃都可拜学,桂枝又如何学不得?到时,也定要携小妹来参选一番! 心中默默盘算,张氏便向兄长笑道:“既如此,那便让小妹也去应选,姐妹一同去,也做个伴。” 兄长听闻以为不错,欣然应承。既已有约,届时便该前往,这厢如何说服自己这爱女如命的相公,此事还得循序渐进。 同为小妹的前途,这对父母各怀心思而眠。 张氏兄妹提到的“京都教坊”,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临安城内的瓦市,可说是“百戏杂陈”的大千世界,城内城外皆可见。 城外,隶属殿前司,供军士娱乐。城内,瓦舍由修内司主管,普通的瓦舍专供百姓娱乐,其中商贸业极其丰富,影戏、说书、杂剧、令曲、算卦、舞曲等应有尽有,百花齐鸣。 热闹的瓦市中,还配有高端的酒肆、茶坊和酒楼等,林立其中,大小规模不一,成为当时商贸交流之盛地。 而相较于普通百姓娱乐的瓦市,在北瓦设立了专业的教坊,属于修内司管辖,却不对百姓开放,是为宫廷在宫外设立的教乐坊,专门为皇家贵族培养教乐艺人。每至春秋大宴、抑或重要节日,都要各自准备表演,通过太常寺点集选拔,方能入宫献艺。 而眼下,最具竞争优势的当属京都教坊、锦绣教坊两家。 张翠兰的堂姊,名曰张梅香。正是这京都教坊的负责人,在临安城内颇具名气,人称“张大司”。 “曲池苔色冰前液,上苑梅香雪里娇。”梅香此人,不止生得明艳动人,且极擅谋略,审人度势皆颇有手段。 教坊院内,一众亭亭玉立的女子正在排演曼舞,这群姑娘均约二八之年,青春正好,蝶一般的容颜。但此刻,她们正在经历最严格的训练。每一位的头上都有着一只 铜盆,铜盆里装着水,就这般顶在上面。 “入了这教坊,若想练这舞,你们这驼身的也要直将起来,手抖也该平稳起来!”“不要抖。” 却见她们双手整齐慢慢向前伸开,依次将手心翻上,随后依次将双手放到肩上,然后再依次交叉放到肋骨处,最后一次放到臀部,重复此动作。 但不管如何,她们始终保持着腰部挺直,鹅颈卖力舒展的姿势。 第四章 桂枝树坞入迷途 大院内,前后宽敞分座几处,前见客、中居住、后练功。 其内,七七八八的道具器械琳琅满目,伙计仆从忙里忙外。 而后院内,这引导众女演练的正是一位明艳女子,坊中姑娘皆亲切地称其为“紫蝶姑姑”。后者在这群新入坊的女子间来回走动,细细打量每一个人的姿势,若有偏差便当即纠正。 踱步至一名姑娘身前,后者略显紧张,紫蝶姑姑见此,便拎起藤条,抵在姑娘下颚处言道:“即便艰难,也亦需保持笑容,这舞的精髓除躯干灵活外,更要紧的却在你们这些小脸蛋上,唯有维持此面容,以成习性,一颦一笑间才能展现芳华。” 姑娘微抿下唇,青涩的目光中略显坚定,是以强装笑意,可这脸上却总显得尴尬,又比先前的状态差了几分。 紫蝶姑姑收起藤条,轻叹一声继而离开,她的步伐倒是轻盈、不紧不慢,而上身自始至终保持着挺立的姿势,踱步时脚尖自然抬起,一步步在舞群中走过,犀利的眼神扫视着这群姑娘,嘴角噙着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伴随着她越走越近,又一名女孩略显局促不安,身形明显晃动。 果不其然,下一刻,“哐”一声,水盆便是自她头顶倾下,水洒落一地,溅起的水落在旁人脚边,后者却也不敢多动,只是默默受着。 紫蝶姑姑自是察觉到了,漫步至其身前眸角扫动,“这般还妄想出人头地,倒不如做个洗衣做饭的丫鬟!”口中说着,这手里的藤条可就举了起来。 姑娘怕得发抖,却不敢多说一句,家人送她入京都教坊已是竭尽所有,若她学不成,岂不是寒了爹娘一片望女成凤之心?眼瞧这鞭将要挨在身上,一道温婉之声自不远处而来,打断了紫蝶姑姑的动作。 “罢了,打坏便再习不得舞了,且容她多练吧!倘若真不是这材料,想她日后也会知难而退。”随声音落下,一女子款款而来,她淡抹妆粉,缓迈莲步,其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眸,乌黑发亮的盘发,瞧着真是月貌花容、得体端仪。 其上身着浅蓝直袖大鹿纹衣,绣有“执礼掌乐”四字,下身直针绣鱼油锦百合裙,耳上挂着烧蓝的开石耳珰,凝脂纤长的手上戴着蓝陵川玉手镯,足下蹬着的是色乳烟缎宝相花纹云头鞋,可见身份非常! 众女见此人无不尊称道:“张大司。” 在这京都教坊内,也只有张梅香一句话,才能使得那姑娘免受皮肉之苦,而后者此刻自是感激万分,赶忙拾起盆来置于顶上,重新端正。 紫蝶姑姑撤下掌中藤条,近张梅香身前欠身施礼道:“大司。” 张梅香轻轻点头,并无表述,而是到茶亭边落座。 前者则回首斥道:“好生练着!” 众女不敢不从。 茶亭内,张梅香端起茶盏,碗盖蓖了蓖沫子,目视着场中众女出言问道:“近日送来的如何?” 闻此言,刚至其身前的紫蝶姑姑笑道:“尚可,有几位倒是生得俊秀,若调教调教,或也不错。” 这茶到了嘴边,张梅香抬眉瞥向前者,谨慎道:“不得太过勉强,京都教坊乃宫廷御用,选人自是马虎不得,若有差池,损名事小,惹天家不悦便是大过!” “是,此后我自当严加训教!”紫蝶姑姑连忙稽首。 张梅香不语,只瞧着那场中众女,这些多以临安城内民女居多,家境苦寒者更占十之六七,虽无差别,但这自小教养与气质,可是极难修得。 目光移开,她自语道:“数月以来,总觉这些新入教坊的姑娘缺了些心志,亦是天资平平,她们当中,多为出人头地而至此处,却少了对舞艺的挚爱之心,殊不知唯心中存有念想,方可舞出灵气!” 紫蝶姑姑垂首不言,片刻后似是记起什么,无奈道:“今年天申节,太常寺选中的可是锦绣教坊的节目!” 言止于此,她抬眼等待张梅香回应,而后者也只是复叹一句:“此事我已知晓,同为宫中教坊所出,近日来比起对方,我等却处处不如,今非昔比啊!” 此番倒也须提先前,宋孝宗即位不久,一日在朝堂上初闻礼部禀报天申节宫廷各司所备节目。宋孝宗闻后思忖片刻问礼部:“现宫中优伶存余几何?” 礼部答道:“凡乐工四百二十余人。” 宋孝宗轻捻龙须:“一岁之间,只两宫诞日外,余无所用,不知作何名色。” 众臣闻言,皆齐声言道:“可蠲罢教坊,两宫寿宴,春秋大宴,均可临时点集。” 宋孝宗点首言道:“善,宫廷教坊日下蠲罢,可于民间设教坊,每逢重要节日,可点选入宫。” 张梅香便是从宫中而出,来至临安城内,营起瓦舍。 见大司仿佛在沉思些什么,紫蝶姑姑沉默片刻后开口安慰道:“虽然离了宫中,但凭您和张总管多年的交情,今后咱们教坊的机会想必也不会少!” “离了大内,若非仰仗太后的青睐,在这临安怎会有我等的一席之地?”张梅香心中念道。 正寻思,却有仆从自院门而入,立于门后止步出言道:“有话传张大司。” 张梅香放下茶盏,挥手将其叫到面前道:“且讲来。” “闻锦绣教坊近日得一才女,其歌舞双全同龄人难出其右,更是极善剑舞,弹唱亦可,近日圣人招其献艺,据传效果甚佳。”仆从讲完,便匆匆忙地去了。 张梅香闻罢,柳眉紧蹙,而一旁紫蝶姑姑却是急道:“好一个才女、好一个锦绣教坊!大司,宫廷教坊也应多揽女子,择其优者与之媲美,方才不落了下风!” 前者淡淡挥手,眉角舒展开来,道:“且不急,当下临近祭祖之事,待我祭祖后回来,再作打算。” 正如张翠兰兄长所言,长姐近日便要准备回乡。而备车聘马倒也简单,只半日,便出了临安城。 长路迢迢,道不尽的颠簸! 而与此同时,杨纪长子杨次山,也终该启程赶考了。安慰道别后,父子二人便是一同前去。可好巧不巧,小妹杨桂枝因不舍兄长,竟直直的跟出了数里。 “小妹儿自小便是最喜欢黏着你,见你临走时,她哭喊得紧,若非是乏了,恐要闹至夜半方肯罢休!”杨纪望向一旁长子,感慨言道。 后者也微微一笑,但片刻后脸上浮出一抹不舍道:“儿虽与小妹同父异母,却自小无间,这一去,倒还真会有些挂念!” 杨纪点了点头,儿子能这样想,令他十分欣慰。可二人只顾交流,殊不知杨桂枝正跟在后面追赶,毕竟年幼,脚下自是不如父兄快的,对方一步甚至顶她两三步。 小桂枝见视野中父兄不见,急得到处乱跑,终是在一处名为梓树坞的地方失了方向。 然正当桂枝心中惊恐急躁之时,一道声音却传入耳中。 第五章 惊鸿一瞥救雁儿 周围明明不近人烟,为何耳畔却传来阵阵禽鸣?桂枝心中愈发忐忑,本就在此处失了方向又闻古怪之声,使得不安的心中更是平添了一抹惊恐。 不过转念一想,若有禽鸣定有人烟,倘能寻到同乡人也可脱离此处。心中念头一动,桂枝便暗自鼓劲,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踏过三两丘壑、拨开灌木丛丛,终是寻到了禽鸣由来之处。那乃是一棵枯树,虽是枯树,但枝丫丛生、参差交错,是以异常繁杂。而在这树下困有一物,初见不明,但抖动挣扎间恍惚能认出乃是一大雁! 但此大雁又稍有不同,此禽喙呈黑色,身躯浅灰褐色渐变至雪白,顶后颈部有一撮暗棕,前颈亦是雪白,黑白两色分明,其每根雁羽皆浓密分明,羽翼繁茂、透亮顺滑,双翅聚之时,状态仿若阴阳! “竟是只好看的鸟儿!”桂枝年幼,童心颇善,见此物不仅不怕,反倒是凑上前去。 而那大雁忽见人类,又作惊恐,挣扎不断却始终难脱密枝桎梏,一番下来也只得落个精疲力竭。 “别怕!你被缠住了,动弹不得,愈是挣扎愈是缚得紧!我来帮你吧!”桂枝见大雁可怜,便伸出稚嫩的小手欲要助它脱困。 而此物倒也通些灵性,竟不再反抗,任其拨开周身枝条。一番下来,终使得其得以解脱,大雁落于桂枝面前,探出侧颈至她手前任其抚摸。虽是双手被这枝丫上棱角蹭出伤口,但见大雁已重获自由,桂枝笑得十分开心。一时下便与之嬉戏玩闹起来。 玩得欢快了,大雁时而展翅冲天,时而落下迂回,但多以围绕桂枝翱翔为主。桂枝更是“咯咯咯”的乐,伴着此雁竟起舞翩翩。一人一雁,于此间小路边齐舞,真是舞出了个:“钩手掼月微澜起,踏足浮尘却云稍。若闻天娥临凡世,愿化舞雁共逍遥。” 烂漫的童声与雁声齐作,二者迂回反复,灵动巧妙,二者皆仿如天生的舞者,融为一体便又是一幅不同的景色! 与此同时,赶车马夫风尘仆仆,望着前方不远,回首恭道:“大司,再前不远也便到了,可这天色见暗,当寻馆驿暂住为好。” 其中,张梅香声音传出:“那便加紧些,免得无处落脚。”语罢,心中思乡情便涌至心头,想着亲眼瞧瞧这片土地,是以她侧身扶窗,轻撩帘幔。 但远方一人一雁齐舞之景,却映入眼帘! 因离得尚远,不然她定要令马夫停下,仔细观赏。隐约间可见舞者似乎年岁尚幼,但这举手投足间,竟翩若惊鸿!再说那雁,与人伴舞竟毫不违和,且将当中人之舞美尽然烘托,可谓画龙点睛! 张梅香瞧得出神,不禁感叹:“此舞惊为天人也!若得此舞者,何愁京都教坊不昌?”然看得出神也只数秒短暂,马夫那马鞭抽得卖力,只转瞬间,远处小路上的一幕便是消失不见。 这一幕却如烙印般深深地留在了张梅香的脑海,深刻无比! “只可惜我急于回乡,却错失一练舞的苗子,悔矣!”她撂下帘幔,垂首叹息。 而桂枝却不知情,她只顾与雁齐舞,只待舞得乏了,便倚在其身边歇息。不知多久,耳边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二小姐!二小姐?” 桂枝分辨出了声音来源,竟是柳儿!二人循声而汇,终是相见。 柳儿上前温柔地拍打着桂枝身上的尘土,亲切地讲道:“二小姐,您怎的跑这儿来了?半日不见,夫人焦躁不安,便派我来寻你,快与我回家去罢!” 然桂枝却顿住脚步,仰面望向一旁树上大雁,道:“桂枝交了位好友!” 柳儿随之望去,下意识却将桂枝拦在身后,惊惶失措道:“二小姐不可靠近,此物庞大,怕是凶禽,莫叫其伤着!” 桂枝眨着双眸,连忙解释道:“不曾伤,不曾伤!它亲善得很,将才还与我齐舞呢!” 柳儿大惊,“人与禽鸟如何舞得?二小姐莫说笑,还是快些与我回去,莫让夫人牵忧才是!” 虽不舍,但桂枝也不愿娘亲担忧,便昂面问道:“雁儿雁儿,你愿随我走吗!” 话音落下,谁知这大雁竟然振翅而起,翱旋于半空,随着柳儿和桂枝一同还家。 而此雁也随着桂枝到杨家家门外,停留在门外的第七棵大樟树下。遂后来桂枝常称其为“七儿、小七”。 而与此同时,只见这杨家父子已然来到了县城门外。站在城门前,父子俩各自沉默,皆未言语也未挪动。 良久,杨纪突然严肃,郑重言道:“吾儿谨记,凡读书之人,不可妄自菲薄,不可贪图享乐,应以报效家国为己任,此番前去为父便送到这儿,前途迢迢,望你一帆风顺,莫要辜负你娘与我的期待,最主要的,莫要辜负你这十年寒窗苦读!” 杨次山目光炯炯,神色坚定,道:“父亲放心,儿定要取得功名,光归故里,为我杨家争荣!” 杨纪伸手拍了拍长子肩膀,不知不觉,这杨次山的个头也与他齐平了,想当初他也是从桂枝那小不点逐渐长成这番的! “去吧!” “父亲,孩儿去了!” 杨次山三步一礼退出十步之外,最后转身前赴赶考。 杨纪轻捋须髯,眼中隐有泪,并非不舍,而是激动。点了点头,他便也准备返回家中。 不过,在归家之前,理应先去学堂,毕竟乡试将近,学子当中有他看好的几位,自当是该点拨一二。 此学堂名曰“青溪”,是县城周边下至各个村落中,颇有名气的学堂。正是因为杨纪在此任教书先生,是以不少人皆将自家幼学之年的孩子送来此处。而杨纪倒也尽心,无论出身贵贱,他皆以同等方式对待。 因临近乡试,昨日他便留了课业:每人作文一篇,寓意不含,但应需合理有序,且可抒发内心之情。 今日,是该收课业了。 一路返至青溪学堂,杨纪一进门,众学子无论交头接耳、谈笑调侃还是嬉戏打闹者,皆各归其位,表情肃穆。这当中,唯临近杨纪书案最前端的一人始终端坐,并无玩闹。 “昨日留课业每位作文一篇,现尽数交于我罢!”杨纪端坐书案后念道。 众学子中,有面露难色的,有充耳不闻的,手足失措的更不在少数。杨纪心中早有准备,手将将抚在戒尺边,便又挪开,“如有未曾写的,现在便取纸笔写来,若写了的,交于我便可放堂还家。” 闻此,院中诸学子多以沉默不言、暗自取来纸笔为主,但仍有几位起身来至杨纪身旁,将文章交与面前。 坐在临近处那一位学子虽家境苦寒,但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是以他必然完成了任务。 可令杨纪惊讶的是,有一学子却出乎他的意料,也交了文章上来。 “且慢,刘承?”他挥手将其叫至身前,有话欲问。 第六章 得罪小肖祸难逃 考生作弊,这自科举实行以来便是不允的,乃是读书人一大忌!身为读书人在乎的无非一个名声,古往今来作弊便是令人唾弃的,是一件投机取巧、损名折誉的事儿,着实有辱斯文! 杨纪之所以叫住此子,正是因为他往日里从未上进,今日交出的课业,又与刚才那位家境贫苦的学子文章内容颇为相似。 将这两纸课业拼在一起,其中端倪便尽数浮现。 “刘承,此文是否出自你手?”杨纪拿起他交上来的这份课业,厉声问道。 见此,后者低头不语,而杨纪则举起戒尺再度询问:“可曾作弊?” 见戒尺举起,此子这才慌忙答道:“先生……弟子不曾作弊……” 杨纪见其嘴硬不认,将课业文章反向扣于案面,问道:“既是你所作,也不曾作弊,那便将这文章内容细细与我道来。” 墨染鸬鹚终不久,粉刷乌鸦白不鲜,此文本就是刘承略施钱银换那贫苦学子替写,而他自身却只顾贪玩,甚至未曾阅读,又怎能道出其中?是以其垂首抠指,忐忑不安,哼哼唧唧却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杨纪垂目叹息,摇头不语。片刻后,他终于开口言道:“作弊便是作弊,男子汉大丈夫若敢作敢当且尚存调教余地,但尔作弊在前、蒙骗师长在后,以此品德何以读得圣贤书?又谈何登堂殿试,以效家国?亏尔之父担知县父母官,却教出汝等子嗣,真真可悲!” “作弊便不能再入乡试此规不得破除,你且还家罢!”讲完,杨纪收起戒尺目视刘承,而后者身为县官之子,被人这一番数落,心中也怀有怨气,但又恐出言顶撞少不了一顿戒尺,便只得闷哼冷视,快步离堂。 杨纪整顿仪表,望向堂中,复而言之:“学堂众子理当引以为戒,既入读书众便以圣贤居,此等做法有辱斯文,众学子应克己调心、着重攻读,方能出人头地!” 众学子齐曰:“善!” 离了学堂,杨纪也并未前往县府衙,此事想必刘承自会告知其父。 返回家中,杨纪将至门外,便闻耳后传来啼鸣,遂转身,却见院外第七棵大樟树顶,立着一混色大雁,其毛色生得仿如阴阳。 “爹爹!您瞧见小七了吗?”小女杨桂枝的声音传至耳中,杨纪笑意浮生回首道:“我说怎的早些时辰不见我家桂枝,原来是结识好友去了?”说罢,环手将小桂枝抱在怀中疼爱一番,父女二人这才望向那大雁。 “它名为小七!”桂枝笑盈盈地指着大樟树上那黑白大雁,如介绍好友一般。 杨纪笑道:“可是因其落在了院外第七棵樟树上?才有了这小七的名讳?”终究是读书人,心思单纯如桂枝,其父一眼便猜到。 “爹爹真厉害!”桂枝一边笑着一边拍手,而那“小七”见此,便也随着振了振双翼。 “小七颇有灵性,但也需休息,时候不早该用飧了,待明日再来寻它玩,如何?”杨纪耐心讲道。 桂枝嘟着嘴,眉目间满是不舍,但一想到“小七”也会困乏,便连连点头。 “那小七,明日再见!”她挥着小手,被一脸笑意的杨纪抱回院内。而“小七”也未曾离去,只是梳理一番羽翼,便蜷于樟树上歇息。 长子次山虽远赴赶考,但“小七”的到来也算是让小桂枝重现笑颜,一家人用飧之时谈起此事,皆笑语连连,畅怀大喜。 风梢吹拂,月影朦胧……但与此同时,县令府上却是死气沉沉。 府上近日本就有闲杂事若干,忙得刘知县晕头转向,刚至家中又见其子刘承跪于堂中。本以其又缺钱银花费,但这细细听来,脸上却愈发凝重。 “就是这般了……爹爹……”刘承跪在他爹刘知县身前,满脸无辜。 后者捋着须髯的手,微微颤动。“你所言属实?”刘县令厉声问道。 刘承虽心中忐忑,自知添油加醋了一番,但因今日学堂之上先生毫不留情面的训斥,便也莫名的恶向胆边生,便狠狠言道:“孩儿所言皆无半点虚假!” “真真岂有此理!”刘知县猛地拍在茶案之上,气得变颜变色、胡稍乱颤,“他杨纪不过一举人,当真不将吾这知县放在眼里?” 这一拍,刘承明白,自己下午憋的那口怨气,总算有人可以帮自己出了! 然而,始终站在一旁聆听的衙内通判申浦,闻此却捻着唇边一撮小须,频频发笑。此人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褊窄,是以衙内刚讲述完,他便已猜到其中一二。 “申通判何故发笑?”刘知县皱眉询问。 申通判拱手言道:“大人莫躁,杨纪此人我早有耳闻,甚是迂腐,不善情理,但未曾料到其竟敢出言顶撞大人,此举不可饶恕!若传将出去,百姓还以为他杨纪才是父母官,这番行为,属实难忍!” 申通判虽也是读书人,不满杨纪只因其子次山有机缘前赴赶考,而他当年就是因赶考失利,最终只得花钱买个官,虽一步步来至通判地位,但心中仍对此耿耿于怀。 刘知县沉声问道:“那依通判所见,理应如何?” “大人,虽杨纪出言顶撞大人,但凭衙内所言也不足为据,也无从定罪,不如……” 申通判说着,便俯身上前,耳语一番。 刘知县闻后,沉吟片刻:“若如此,岂不教百姓认为本官公报私仇?” 申通判谄言笑道:“大人不必担忧,此番皆因在下为衙内鸣不平,自会找些江湖人士来做,究根结底也与您和衙内无半分瓜葛!” 刘承不明白眼前的父亲与这申通判究竟在议论什么,但总觉得有些不对。 刘知县闻言大笑:“哈哈哈!既如此,那便辛苦申通判,来年本官定会向朝廷上报你忠心不二、恪尽职守之官德!” “多谢大人抬举!”申浦躬身施礼,遂退出堂外。 夜已深,杨家外不远,六七人神色匆匆,形迹可疑。此行人皆着夜行服,蒙有面罩,无法分辨。 樟树上,“小七”发现端倪,遂振翅啼鸣。 “哪儿来的该死的鸟儿!尽坏好事!”为首之人目光凶厉,急忙转身冲众人言道:“一人两把火,前后院皆引将起,事后立即远走他乡,再不复返!” 其余众人纷纷点头,随后燃起手中火把,丢至杨家内外! 一场大火,烧了起来! 第七章 临终托孤桂认梅 诗曰:“本教良言劝浪子,却遭无情火烧身,可叹昔日美庭院,凋零散尽入梦来。” 正如此间大火杨宅,火海蔓延,焰浪冲天,浓雾滚滚! 其中,木梁燃裂之声、哭喊求救之声、火蛇腾腾之声不绝于耳。 “走水了!杨家走水了!”纵火之徒已然作鸟兽散,而周遭四邻皆在匆匆泼水。 夜空下,一大雁徘徊杨家上空,曾几度欲俯身冲下,却又遭火浪阻断。 而在火海中,杨纪护住娘子张氏自屋内逃至院里,杨纪顶着木门,急匆匆地喊道:“快!快救桂枝!” 此言刚出,杨纪尚未出房门,便是有一火柱崩裂倾斜,顷刻间砸在杨纪后颈,后者瘫倒在地,不出一秒,便遭火海吞噬。 “相公!”亲眼瞧着自己相公倒在火海中,张翠兰痛心疾首! 可在此时,她又想到了桂枝,便当即起身奔至侧厢房外,而侧房门框已然被烧了半扇,张翠兰顾不得火势,抿唇咬牙,侧身将门用力撞开。 房中,尽是烟雾与火光,但好在桂枝只是被烟熏得昏迷。 院内,柳儿匆忙赶到协助张翠兰将桂枝带到院中,她亦是刚从房中逃脱。 “夫人!”她接过张翠兰怀中的桂枝,急切喊道,“夫人小心!” 张翠兰看向宅院大门,“快将门打开!” 柳儿点头,小心穿过几丛被烧得只剩灰烬的花丛,来到宅门前,然而,不论她如何发力,却始终无法将门打开。 “夫人,大门似是被人封住了一般,我无法打开!”柳儿焦急地喊道。 张翠兰面容失色,有些恍惚,只不解地念道:“怎会如此……” 情急之下,柳儿突然想到了什么,是以紧忙上前说道:“夫人,后院院墙应该能翻出去!”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般了。柳儿带着张翠兰抱着桂枝来到了后院,果然见院墙不高,而这正是因杨纪前几日说要将后院改个后门出来,这样方便出入,也可让桂枝以后在后院玩耍。 张翠兰眸中泪雾隐隐若现,失声泣道:“若非相公前日修缮,拆了这高墙,想着开扇后门,恐我一家今日皆要卒于宅内!” “夫人莫伤心,还是先脱险境为主吧!”柳儿见她这般,心中便也起了共情,但终究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于是,在二人协力之下,总算是翻出了墙,带着桂枝脱离了火海。 虽然三人得生,可杨纪却已经葬身火海,家中三子一女更是不知所踪,虽张翠兰并不是那三子一女生母,但其平日里也称其“娘亲”,是以张氏此时于心不忍,死活要入内去寻,若非柳儿相拦,恐也难得生还。 大火烧了许久,张翠兰与柳儿痛哭许久,家中逢此祸事,丧夫之痛,引得其心如刀绞一般,忽的一阵疾咳,咽喉一紧竟咳出血来! 见此,柳儿大惊,急忙询问:“夫人……您怎么了?啊?血!” 张翠兰明白,此番大火烧了个家破人亡,而这火也烧得离奇,宅门又被刻意封上,想必乃是人为!而自此后,杨家的生活恐怕永无宁日,还不知要经历怎样的颠沛流离。 自己倒是无碍,嫁入杨家,生为杨家人,死亦杨家鬼。可……小女桂枝芳华岁月,恐是要被耽误了!思来想去,张翠兰记起堂姊张梅香在福坦山庄有一处宅子,细算时日,此时节她应正在祭祖。 以张梅香的身份,若将桂枝托付与她,求个平安成长,锦衣玉食,想必不难!心中做了决定,张翠兰擦去嘴角血痕,颇显虚弱地道:“带上桂枝,去福坦山庄。” 福坦山庄有一处张梅香在娘家所购置的府宅,虽张梅香父母皆已去世,但是她每年都要来此祭祖,为了方便就购置了一所宅院。 虽是不远,但也需费些脚程。是以张氏、柳儿和桂枝到了第二天清晨,方才来至此处。几人站在府外时,皆已精疲力竭、狼狈不堪,张氏此刻更是面颊惨白,冷汗频出,憔悴不已! “夫人,我们到了!”柳儿抱着桂枝,先是搀扶着张氏坐在宅子外的石阶上,随后再放下桂枝。 大雁“小七”也寻至此处,不过并未靠近,只是振翅落在一棵树上朝下侧首。 恰逢此时,张梅香祭祖已毕,欲返临安,然而刚出府门便见门下坐着人。仔细观瞧一番,发现竟是堂妹张翠兰。 “翠兰?”张梅香柳眉微蹙,两三步来至阶下,急切问道:“如何落得这般处境?快进屋。” 姐妹相逢,张翠兰纵使再坚强的心也撑不住了,相拥痛哭许久,这才将家中遭火一事道出。 “可怜你一家,竟遭如此天灾!”张梅香连连叹息,“你身子本就虚弱,遭此劫怕是折腾了一夜,快进屋歇着,我着人请大夫来。” 闻堂姊此话,张翠兰苦笑一声,垂眉低目,掩泪叹息:“咳咳……咳……堂姊,你可否应我一件事?若能答应,翠兰死也得以瞑目……” “休要胡言!快些进屋!”张梅香上前欲要扶起张翠兰,然这才发现,后者肋间被一断木所刺,伤口颇深,此时一句咳三声,次次见血,怕是命不久矣! 张梅香神色一变,匆忙吩咐身旁:“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张翠兰按住前者手臂,真挚恳求道:“我有意将桂枝托付于您,求堂姊收她为徒,不求其能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但求能随你入临安,学个技艺,日后能有出头之日!” 闻此,张梅香目光流转至一旁桂枝身上,女娃子生得倒是不错,可收徒……要知道,张梅香作为京都教坊的头魁,收徒可是很讲究的。 不过堂妹临终托孤,即便是铁打的心,也不应拒绝。瞧着张翠兰憔悴又略带期盼的眼神,张梅香终于点头:“好,我答应你,日后自会视她如己出,也会照顾好她,但学艺之事也并非我收她便可成材,能否出头……这要看她根骨与造化。” 张翠兰微微颔首,她自是明白,突然多了一份责任给堂姊,后者能接受,便已经给了极大的面子了,多的是官僚商贾之女,那些大家闺秀塞金递银的给她,后者都不一定会接纳。 答应到这个份上,已是念了情面! 张翠兰松了口气,情绪也舒缓了许多,她虚弱地道:“堂姊,家中变故请莫与她细说了……我只盼她能安康成长、无忧无虑……” 张梅香皆应了下来。 而一旁,柳儿抱着桂枝,始终泣不成声,桂枝此刻干咳了几声,竟逐渐苏醒。 “醒了!小姐醒了!”柳儿赶忙告知张翠兰,欲以桂枝苏醒换前者愉悦,能攒着一口气,撑到大夫赶到。 桂枝揉着眼睛看向一旁,望见母亲后便从柳儿怀中下来,来到娘亲身边,“娘,这是哪儿?” 张翠兰眼中浮出怜爱,慈祥说道:“咳咳……来,桂枝,到娘这儿来。”说着,又是一咳鲜血渗出…… “你莫要再费力气了。”张梅香皱眉叹道,虽她明白,即便此时大夫赶到,恐也无力回天…… “堂姊,桂枝便交给你了……”此时的张翠兰,几乎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十分虚弱。 桂枝不懂什么是把自己交给对方了,只是看到娘亲嘴角血迹,急切问道:“娘,您怎么了?您流血了!” 张翠兰缓缓抬手,温柔地抚摸着杨桂枝的小脸蛋,鼻子一酸,泪也下来了,她伸手如当初临盆后相公杨纪顺理自己发丝一般,梳着杨桂枝的发。她强忍疼痛,声音颤抖着说道:“桂枝,娘……给你讲个故事。” 桂枝乖巧点头,在她心里,娘还能讲故事,那便自然是安然无恙的! 张翠兰缓缓道来:“你出生那晚,天上来了位老仙翁,老仙翁咳……老仙翁给了你父亲一枝丹桂,然后你就出生了,所以便给你起名桂枝,现在爹爹和娘要去天上寻这位老仙翁了……” 桂枝眨了眨眼,问道:“那爹爹和娘亲何时归来?” 张翠兰捧着桂枝的脸颊,费力地凑上前轻轻一吻,“桂枝若是想念爹娘,便可在夜晚,抬头望一望天上的星……这样,每天都能见到我们……” 桂枝点了点头,朝天上一望,可此时乃是白天,何来星辰? “傻孩子,得天黑了才能见到……”张翠兰宠溺一笑,随后将其拉至身前,“今后娘不在你身边,她既是你师父也是义母,你便也要尊称一声娘亲,快!叫一声我听听!” 说着,张翠兰将桂枝推到了张梅香的面前。 后者不语,而桂枝更是在看了几秒之后,摇头哭道:“我只有一个娘亲!” 见此,张翠兰眼底的泪也是止不住,但即便如此,她仍重复道:“快叫一声……” 桂枝哭了几声,但也确实是不想惹娘亲生气,便嘟着嘴抬头看向张梅香,纠结了半天,终还只是叫了一声:“夫人……” 张梅香微微颔首,再将目光转向张翠兰时,却发现她已欣然闭目,手垂落一旁! 而桂枝虽小,但也懂得察言观色,见张梅香表情不对便转身看向身后,看到地上的娘亲像是睡着了一般,便带着哭腔上前:“娘……娘!” 张梅香心中不忍,上前揽住杨桂枝,后者哭声不绝于耳! 第八章 踏途赴京寻生路 按照张翠兰的要求,张梅香给了柳儿一些钱银,又着人备了车,由柳儿带着张翠兰的遗体返回杨家与杨纪安葬处理后事,并且对外宣称:杨家无一人生还。 至于小桂枝此时,则是同张梅香乘坐着马车,踏上了前往临安的路。 第一次离家便是这么远,杨桂枝有些忐忑,又因思念爹娘,打上马车以来便不曾挪动,只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亦不言语。 巧的是,张梅香也不是什么颇有话题的人,是以二人坐在车内,气氛显得有些尴尬。最终,张梅香轻叹一声,心中想道:“这一路还远,若始终如此,恐叫旁人误认自己是拐了别人家的女娃。” 于是她便缓缓开口问道:“饿了吗?” 杨桂枝立马端坐,微微摇头,恭敬回道:“回夫人,桂枝不饿。” 见她这副模样,倒是懂事得令人心疼。对话虽简短,但也总算是开了话匣,是以二人时不时地便是简短地对上这么几句。 马车轻轻晃动,马蹄在石板路上敲出轻快的节奏。行进间,一座傍山而建的寺庙跃入眼帘,青瓦红墙,宛如一幅山水画。寺庙的屋宇顺着山势错落有致,层层叠叠,恰似镶嵌在山林中的一颗璀璨明珠。离寺五十步,有一高大摩崖石刻,上书“龙华禅寺”四个颜体大字。 张梅香沉浸在思绪中:这次临终托孤,认下这个孩子,若是进了临安城,恐怕会有诸多不易,是福是祸尚未可知,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她随即吩咐车夫道:“前方寺庙稍作休息。”不一会,她携着杨桂枝步入寺庙,风儿轻轻扬起两人的衣角,阳光下轻轻飘动。寺庙内有三口活水井和两口池塘,其中一口池塘唤作莲花池,也叫圣水塘,池中游鱼嬉戏。她看向桂枝,这个女娃虽然寡言少语,但眼中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一番虔诚祈福跪拜后,张梅香牵着桂枝来到一旁的签筒前,低头默念佛经,让桂枝抽了一支签。竹筒内竹签摇晃声声作响,一支竹签随之掉出。杨桂枝小心翼翼地握着签文,递给了旁侧的僧人。这位僧人法号志南,是寺庙的主持。志南法师接过签文,细细解读后,蓦地站了起来,半晌后开口道:“天命难违亦难测,雨雪风霜总不摧;涅盘重生化凤凰,恰如皓月正当中。此签乃是上上签,女施主将来必成大器。” 张梅香心中一震,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又掺杂着些许期待。她们并肩走出寺庙的大门,庙内木鱼声声,并传来志南法师的吟诵: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车马行进途中,难免颠簸,也难免披星戴月。很快行至夜晚,马车却仍未停下,只因寻不到驿馆落脚。坐在车上,小桂枝不知怎的,开始悄悄挪动位置,靠到了帘幔下。 张梅香看出了她的小心思,于是提醒道:“若想做便大方去做,不必如此拘着。” “好的,夫人!”杨桂枝欣喜,于是转身趴在马车窗前,撩起帘幔看向天空。果真有星辰!漫天繁星点点,璀璨闪耀,尤其是临近月亮边上的那两颗,更是光彩夺目,将桂枝的眼中都映出了星光。 她年纪虽小,但也不是不懂,娘亲、爹爹都不在了,唯有星辰用以寄托,但难免望星思亲,心中失落。 不过桂枝不敢哭闹,毕竟不是在家中,若是哭得惹人厌了,她便再无依靠,是以她一直强忍着泪水在眼眶打转。 但就在此时,突然一道影子从上方掠过,杨桂枝抬眼一瞧,竟是小七!小七可算是她现在唯一相信的“挚友”了,没想到这一路竟还跟了过来!桂枝看了许久这才坐了回去,脸上终于有了一抹笑。 见此,张梅香便淡淡问道:“看到了?” 桂枝点了点头:“回夫人,看到了!”她并未提及小七,毕竟和张梅香接触不久,还没达到那种极其信任的程度。 看到的不论是谁,不论是那父母化作的星辰,抑或是雁儿小七,这都足以在此时给予她内心一些安抚、慰藉。 车马队行了数日,二人聊的话题也多了些,但多是以桂枝趴在车窗,见外面景色心中好奇所问,张梅香只是不厌其烦地解释着。 桂枝倒也不敢问得太多,至于这车外河流为何延绵不绝?往来商队为何有许多异国面容?车外女子的服饰为何如此好看?这些问题都在她的心里萦绕着,可为了不讨人烦,她也需自己在心中筛选一番,挑选出最想问的问题去问。此时,她便问到了一件事儿。“夫人,您的衣服为何这么漂亮?平日在家里从未见过谁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一句话,既提出了她对这身衣着的不解,又夸了一句张梅香。 张梅香似乎并没有对这身装扮有何看法,只是淡淡言道:“这身只算寻常便服,若你有资质学艺,往后所见漂亮服饰不会少。” 言至于此,张梅香便放声询问架马车夫:“车夫,现至何处?” 车外传来车夫声音:“回大司,已近城外,往前不远便是瓦市。” 张梅香微微颔首,再度言道:“到了瓦市便停下歇歇,不急这一朝一夕,连夜赶了几日,马也疲乏了,我们也好寻处茶馆用些茶水、果子。” 车夫闻此言,情绪明显高涨,便乐呵回道:“得嘞!”赶车夫遇到雇主许多,如张梅香这般通情达理的倒在少数,是以听闻此番,手中马鞭儿便挥得更为卖力了。 疾驰之下,不出半个时辰便来至玉皇山下,临近长桥,行路人也变得愈来愈多。 随着车把式一阵扯缰,马车缓缓停将下来。 “张大司,这便到城外瓦市了!”车夫朝车内笑道。 小桂枝懂事得很,闻此便立即起身,来至马车儿门外,撩起帘帐,不过终究身短,只得掀起个半扇,不过张梅香见此,也是心中默认赞许女娃的教养,虽面无表情,也是微微点头,走出车中。 杨桂枝随在其身后下了马车,而马夫则是在一旁与张梅香客气言语了几句,便将马车驱往前方不远处,而那一处的马车已然成群,数来不尽,想必都是预备进临安之人所乘。 随着马车挪开,杨桂枝视野豁然开朗,呈现在她眼前的便是这偌大的城外瓦市! 虽只是城外,但这瓦市也极为壮观,也因桂枝先前从未见过此等场面,是以此时讷在原地。 此处街头巷尾大小牌坊林立,数百招幌反复挥动,有那卖吃卖喝的,倒卖铜饰挂坠的,兜售布匹绢帛的,献艺卖术的;而往来行人中,更是男女老少皆俱,其中更有不少在城外驻扎护军,优哉游哉穿梭其中。 吃喝之处,多以酒肆茶楼为主,其中带有:说书、唱戏、歌舞、杂剧、弈棋等娱乐事项。 倒卖坠饰之处,多以铜饰及少许银饰为主,更有一些色彩奇异的石头,不知其名。布匹绢帛比较普通,仅有几处在卖少量的丝织品,更有前后两侧高耸如山峰,中间凹下如山口的山口冠出售,此时正有不少女子围在跟前精心挑选。 而这献艺卖术的便多了:傀儡戏、百戏、相扑、魔术、杂技数不胜数,其中最为亮眼的便是几处象棚,其中待着一些长鼻大耳的野兽,初见时,桂枝也不敢靠近。 此时,瓦市间人数众多,桂枝站在一侧,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眼花缭乱。而张梅香的一句话,打断了桂枝的惊讶,“随我来。” 杨桂枝乖巧点头,来到跟前下意识伸出手去牵张梅香的袖襟,但小手刚触到便缩了回去。 “跟紧些,手拿来。”张梅香自然是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于是便主动伸手拉着她,毕竟此处人多,身处闹市之中,难免什么人都有,虽然她不善言笑,但亦是负责任的人,毕竟答应了她生母要视如己出,自然该保护好她。 来往的人不少,多数时候是人挤人的情况,但这种现象大多是郊外百姓之间才得见,对于衣着华丽、气质不凡的人,他们自然不敢靠近,若是不慎蹭脏了对方的衣服、踏脏了履,恐躲不开其身旁部曲的一通毒打,毕竟权贵之人身旁不会少了那种出头者。 张梅香便是这些百姓眼中的“贵人”,穿着不俗,且身旁还带着侍女仆从,这一看就是颇有身份的女官,即便不是女官,那也应当是大户人家的贵妇,所以一旁的人群不论如何推搡拥挤,她们一行人的所至之处,皆是畅通无阻。 功夫不大,仅数十步,她们便是来在一处名为“屏山茶楼”的茶馆外,想必这名字也是因面朝翠屏山而起。 二人迈步入内,一旁一伙计笑盈盈地迎来。他攥着手巾从左手腾到右手,来回反复,而俩眼却笑眯成了一条缝,极为客气地道:“几位里面请,给您几位备个雅间?” 张梅香不语,只是微微颔首。 与她随行返乡祭祖的人,还有一侍女及一小力本儿,前者名为琳儿,自张梅香在宫时便服侍左右,是以出宫后也伴在身旁,而小力本儿则是原先宫中教坊的内卫,也被张梅香带了出来,现今仍是京都教坊内看场伙计,名曰霍弘。 “得嘞!”伙计心领神会,这身穿着打扮及气质,定不是普通百姓,自然是伺候地更卖力了些。 “二位随小的来!”小伙计吆喝一声,遂转身朝楼梯口去。 张梅香带着桂枝跟在其身后,来到了一处雅间包厢外,前者朝其中打量了一番,满意之后这才淡淡说道:“取些桂花茶来,要配以虎跑山泉水,果子便瞧着上吧,各取一些。”说罢,又使了些钱银递与伙计。 后者一乐,赶忙拱手:“使得!贵客请入雅间稍待!” 二人进入包厢,只见房内四角摆有烧瓷花瓶,其中散着淡淡花香,一张圆桌处有四把椅子,皆端正摆放。 桌上有茶具一套,另配有手巾。 张梅香领桂枝一同落座,而侍女与霍弘则是站在一旁。 不出一会,花茶、果子纷纷上桌,其中定胜糕、栗糕、菊花糕若干。 张梅香看向桂枝,遂言道:“用些果子,待入城到教坊后再用飧食。” 桂枝乖巧点头,这些果子自打上桌,她就一直看着,这些糕点做得玲珑温润,十分精巧。取一块入口,淡雅醇香、细腻绵密,初尝时还是绵软的块状,但瞬间便化作细润的液体,其软糯程度恰到好处,豆香、花香此刻齐聚口鼻、肺腑徜徉,口齿留香! 再配上一壶花茶,莫大满足! 桂枝尝了一点,倒也没有多吃,主要还是被一旁窗外的声音吸引了。 居高处向下观瞧,外面街道之上,又是一番景色。仿佛溪流河水一般,这些行人便是那滴滴点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挪动。又见几处,聚集了不少番邦异族的商人,他们长得奇怪,穿得也怪! 他们站在一处圈外,周围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身着官士打扮的汉子,这些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圈内两头缠斗的野兽,时而拍手称“好”,时而唉声叹气,时而有人从番邦商人手中赌赢了钱离开,时而又输掉了家底哭丧着脸。 张梅香随桂枝目光朝外望去,脸上浮出一抹烦闷,紧接着说道:“粗鄙之人爱好 也只是如此了,不成体统。” 桂枝倒觉得挺有意思,但夫人这么说了,她也只好点了点头,抽回脑袋。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歌声渐入耳内,词曰:“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短短几句词,却使桂枝泛起思亲之情! 第九章 三秋桂子十里荷 妙音入耳,桂枝的目光也被勾了过去,瞧着对面瓦台上,若现一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一颦一笑皆引人注目。不少看客在台下听得津津有味,时而与那女子眉目传情,而台上女子只嫣然地笑着,偶尔回以秋波。 桂枝年幼,尚不懂得这女艺人与看客调情所为何意,但只闻词中段落,觉得颇有同感,便不禁赞叹:“好听!” 身后桌旁张梅香柳眉微蹙,一丝不屑与厌烦划过,放下茶盏淡然言道:“此乃俗曲,取悦粗人罢了。” 桂枝听闻,便乖乖地转过身来,实际她心中还是觉得这曲子的词不错,但养母这么说了,她也只好闭口不谈,只回道:“夫人说得是。” 稍事休息,午后便也到了进城的时间,一行人离了茶馆,继续乘一驾马车奔清波门而去。车行至长桥,却见翠屏山上,一宝塔颇具风范,桂枝不禁指着惊讶道:“那有宝塔!” 一旁,琳儿见张梅香正闭目养神,便笑了笑主动回道:“小姐,这便是雷峰塔,许仙白娘子的故事中有提过。” “白娘子?”桂枝眨了眨眼,“许仙是何神仙?” 琳儿掩面笑了笑:“许仙是人名,姓许名仙……” 桂枝想了想,觉得这名字很好听,但还未开口又被另一侧车外巍峨的城墙、拱门所吸引,问道:“那里有门,为何不从那进城?” 琳儿没有转身,她自是明白小桂枝所指的门是何门,是以耐心地笑道:“那是钱湖门,是为官道,这寻常百姓啊,可过不得!” 杨桂枝也不明白为何官道百姓便走不得,既是道,不就是留给人走的吗?心中虽不解,但她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既然此路不通,那便换条路瞧瞧! 桂枝转身再度望向雷峰塔的方向,却发现已经过去了,而视野内出现的则是一片秀丽的景色,与巍峨的宝塔、高耸的山不同,这里更近烟火气,也更容易让人产生对美好的向往,因为此时节的西湖,乃是粉色的,湖中的荷叶片片相连,似一张翠绿的圆盘,而朵朵荷花盛放在其中,像是圆盘上端坐着一个小娃娃一样,粉粉嫩嫩惹人喜爱,时而锦鲤鱼跃湖面,泛起簇簇水花洒在这些调皮的“娃娃”身上,惹得后者活泼抖动,映出点点光泽…… 琳儿似也十分喜欢这西湖的景,是以一边看着一边主动讲解道:“这便是西湖,风景是当今无二的,其中三潭印月、花港观鱼皆为妙景!” 桂枝瞧着此处,眸中隐隐有光,这幅景色确是她有有生以来所见的最美一幕,简直如画里一般,而在湖上,尚有不少泛着小舟的人,湖边亦是不少行人成群结队地驻步观赏。 马车继续朝着清波门而去,这一路途经苏堤、白堤,而此时,更是来到了断桥。 却见这断桥之下,一片盛景真如“花海”一般,十里出水芙蓉、亭亭玉立、红荷菡萏! “真壮观!”桂枝看得挪不开眼。 侍女琳儿微微一笑,“这断桥十里荷花可是名扬天下的,记得大司先前在宫中,就曾唱过一段形容此番美景的段落,是哪句来着……额……奴婢笨拙,倒记不清了……”说着话,她目光挪到一旁张梅香身上,有些惭愧地垂了垂首。 张梅香缓缓睁眼,眸目流转至车外,若有所思。 侍女此番言语使得她也回想起了一段时光,是以此刻便念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念罢,情愫渐起,兴致油生,更是紧接着唱了起来,有词曰: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山献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上一次唱起这段儿,还是在皇宫之中,而现如今,物是人非,是以她所唱之时,情引音腔温婉绵长,不过又时而转为戏腔,高亢有力且不失优雅…… 桂枝还是头一回闻“张夫人”开口,颇感惊艳,兴致被引起后,竟也跟着哼唱了两句,优美音调随着稚嫩童声,此时交融竟毫不违和! 侍女琳儿坐在一旁,惊喜地看向这二位,偶尔露出羡意。 唱至情深之处,音韵戛然而止,却见张梅香缓缓闭目,轻叹一声。 毕竟伴在其身旁年久,琳儿见此便是能看得出,大司这是心有所想,于是谨慎问道:“夫人,莫非触景生情?” 张梅香微微摇头,淡言道:“不提也罢。” 话音落下,她又看向一旁懵懂的桂枝,刚才她随自己共歌,倒也有趣,是以对她微微一笑。 桂枝很开心,她不知“张夫人”究竟想到了什么事,只是极少见她笑。她是个懂事的孩子,父母在世时自己模仿兄长们背书,便能换他们欢笑,而张夫人的笑,似乎是因为方才自己所吟唱词,是以桂枝心底明白:若日后想常见张夫人的笑,便是多唱几句!心中若有所思,不一会桂枝便又好奇地探头望向外面了。 不知多久,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侍从霍弘的声音:“大司,已至城外,教坊安排了人在城门内候着。” 张梅香点了点头,于是一旁的琳儿便传话道:“那便进城吧!” 车外,霍弘驾着马车,勒了勒马缰,望向城门处,眉头微皱便再度回道:“不知为何,城门处此时拥堵异常,似是押送犯人,有不少官兵拦路,一时半刻还过不去。” 张梅香缓缓睁开双目,但也没往外望,只是端坐原处,淡淡开口:“官府办事,理当避让,晚点不怕,先给他们让路。” “遵命。”霍弘朝马车内拱了拱手,随后看向马夫,“车夫,将车朝旁赶赶,莫要拦了官道!” “得嘞!”马夫一扬马鞭,遂驾车避让。 小桂枝自马车右侧撩着帘幔,瞧着偌大的城门及城门外的一些散户行人。 “记得大兄也说是来临安,不知能否遇上……”桂枝一直记得兄长次山赶考一事,心中认为他此时也在临安城内,便想着赶快进城,若能早日找到兄长,二人也可相聚! 桂枝心中满怀憧憬和期盼。 而与此同时,这杨次山的处境却不容乐观。 清波门外,的确是官兵,也的确是押送犯人。而这之中,却正有桂枝的兄长,杨次山!只不过她们这一行人刚祭祖完毕返回临安,对于近日之事并不了解。 是以也没人知道,杨次山便在这波犯人当中,身披枷锁,潦倒前行…… 此刻,他正与桂枝所处的马车,擦肩而过。他目光涣散,似乎到现在都没有理解自己从赶考的学子,沦为被发配充军的原因。 官道行路也快,半个时辰不到,便是尽数出离城外,而张梅香的马车也在此时缓缓朝清波门而去。 “停!”门外,守城护卫兵见这一行人驱车至此,便伸手阻拦。官兵拦在车前,按例检查,“通行证。” 马上霍弘翻身下马,从包裹内将通行证书取出,递与对方。 官兵瞧了瞧,其上记载着张梅香、霍弘、琳儿及马夫的出入文书,是以前者便来至车前,将车幔撩开,朝内扫视,然而,却发现多出了一个小姑娘。 不过,他见到张梅香后,仍是客气地笑了笑,拱手道:“原来是张大司,这厢有礼!” 虽张梅香已不在宫中任差,但临安之中大多知道其颇受吴太后青睐,见到自是要礼让三分。张梅香面露笑意,颔首笑道:“不敢当,此女乃是途中偶遇的孤女,我见其可怜,便带了回来,待明日便去入了版籍,给您添麻烦了。” “这户籍翻查起来颇为麻烦,教坊内近日尚有不少事需安排,大人也明白,为博当今太后欢颜,大司可是要下功夫的,所以……”一旁,侍女琳儿边笑边取出利事袋,悄悄塞与对方。 官兵赶忙点头,语气恭敬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天家的事儿耽误不得!”说完,他朝身后喝道,“放行!”紧接着再度拱手,“张大司慢走!” 张梅香亦是客气回道:“有劳。” 自此,一行人便是入了临安,入了这当今最为繁华的都城! 微风渐起,风云攒动…… 第十章 一路繁华至京都 马车前行几步,有几人再度近前,为首的便是紫蝶姑姑,后者拦停马车后,车内侍女琳儿将帘帐撩起,遂前者登入其中。 紫蝶姑姑一入车内,便是瞧见了桂枝,问道:“这位小姐生得俊俏,倒不知是哪家闺秀?” 闻此,琳儿闭口不语望向张梅香,后者则是淡淡言道:“桂枝,见过紫蝶姑姑。” 桂枝浅浅施礼,道:“见过紫蝶姑姑。” “懂事。”紫蝶姑姑平日里不教导姑娘的时候,还算是挺平易近人的,更主要是因见其待在张梅香身边,所以下意识的客气了些。 张梅香继而说道:“此女乃是我堂妹托孤与我,我带她来临安,准备试试她能否入教坊,若有根骨底蕴,收作徒弟,未尝不可。” “收徒?”紫蝶姑姑脸上浮现惊讶之色,“大司您终于要收徒了,要知道这满临安的姑娘大半都想做您的徒弟,这丫头修为不浅啊!竟有此番机遇!”说罢,她便再度转目看向桂枝,细细打量,看得后者好不别扭…… 张梅香没有继续接着她的话讲下去,而是沉默片刻后问道:“方才于城外遇官兵押解人犯,不知他们所犯何事?” 紫蝶姑姑这些时日待在临安城内,对此事,自是有些了解,但并不深。她边回想,边开口道:“据传闻,前些时日原庙举行国忌上香仪式的时候,返途经过贡院,而这天恰逢士子入院考试,应试者可不少,但人数众多,竟堵了皇太子的仪仗,其中执金吾拿着梃杖呵斥清道,但口出狂言,惹应试士子纷纷不满,便激起了皇太子仪仗和应试学子的冲突,场面混乱不堪……” “即便这般,发配充军也过于严重了吧?”琳儿一边听着一边皱眉,似乎是不解。 张梅香倒是没有言语,只是听着。 紫蝶姑姑赶忙摆手言道:“哪儿的话,据说混乱之中,天家太子当即昏厥,此后惊愕得疾,那几日里各地名医陆续入宫,但病情都回天无力,最终……” 短短几句话,还未讲完,侍女琳儿便听得唇齿微颤,面露惊色,而张梅香则是瞥了一眼旁边的桂枝,觉得她年纪尚幼,不宜听这些,免得童言无忌传出去惹了是非,遂出言道:“好了,天家的事儿,你我不得多言,近日教坊如何?” 紫蝶姑姑叹了口气,回道:“哎,您回去便知了!” 闻此,张梅香再度闭目,她明白,当下竞争激烈,若想立身,必须从整顿教坊开始。 马车缓缓驶入了临安城内。 自南宋朝廷迁至此处,便称此地为“行在”,来在临安,行在临安,百姓行入此城,自是要由清波门而入,而进来之后,盛世景色便尽数呈现眼底! 面前这条街,名为清河坊街,而这清河坊街最为闻名的,便是茶坊。 亲朋自远方而至,自该先品茶,是以清河坊街道之上,大小茶坊数不胜数,较为出名的有那清乐茶坊、窟鬼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连三茶坊、连二茶坊,等等。 当然,也有一些茶汤铺子,所售茶汤其中配有红糖、白糖、青丝、红丝、芝麻、核桃仁、什锦果脯、葡萄干、京糕条、松子仁等诸多食材,沏上一壶滚烫的水调成稀糊状,入口食香味满,甜而不腻,弹滑可口,任他男女老少,凡食用之者,无不过后滋滋回味、口齿留香! 不过也不乏一些卖散茶的,这里沏的都是一些高碎,以大茶壶泡上一满壶,这类茶主要消费者是一些力夫,他们辛苦劳累,闲暇时刻唯有吃上这么一大碗而不痛快,若再教他们取那小盏来细品,真如钝刀杀人般不自在! 茶坊以外便到了更为热闹的珠子市,这珠子市内有着诸多金银铺与穿珠行。其中多以小巧精致的饰品为主,与城外的瓦市不同,此处的铺行皆是大门面,门外立有伙计维持秩序,而其中则是以一些贵妇为主,她们身着看似普通纱、罗、绢衣,但耳垂边所佩戴的饰品却极其精妙,更有甚者饰品含义与衣着绣画含义相近! 而在这珠子市北面则是酒坊市集,其中官办的酿酒作坊有和乐楼、和丰楼、中和楼、春风楼、太和楼、西楼、太平楼、丰乐楼等。 由私人经营的着名的酒楼则有熙春楼、三元楼、五间楼、赏心楼、花月楼等。 南面则是南瓦市,张梅香的“京都教坊”目前在临安,最大的竞争对手,便就是南瓦市中的“锦绣教坊”。 直穿珠子市,东边便是御街,所谓御街自然宽敞,在其街道两侧各有十步宽的石路和砖路,而中间却是填满了精选的鹅卵石作为铺面,这样一来,街道两侧的雨水便可流入其中,再由其下所置的竹管将雨水疏导进附近的运河,以确保街面上常年干燥,不存积水。 沿着御街一直往北,街道两边店铺数不尽,而不少空地处还支着棚子,其中则是一些小商贩。 街道向东西两边延伸,随处可见挑担赶路、驾牛马车送货、赶驴拉货车及驻足观赏景色的。 以高大的城楼为中心,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等,而沿着御街往北左侧,便可见凤祥楼,这乃是临安城中最大的金银楼,所售的物件,自是又比珠子市里卖得要昂贵许多。 东边一侧,名为寿安街,寿安街东起御街,西至井亭桥,井亭桥横跨运河,两侧分别是最大的花市和北瓦。 而这花市却也讲究得很。喜花者,多以女子为主,是以刚至花市便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女子,不论年岁,也不论身份,这些人皆游走于花市之中,若见到当季开得最好的,便要购置一些,取回于自家庭院种下,她们隔几步便要驻足片刻,接过商贩手中的花嗅一嗅,若中意花香了,便也不论是否应季,只管购来,而这些女子不仅会选花种于庭院,挑到明艳动人的花儿,更会着店家做成花冠戴于头上,作为发饰。 而陪伴在其身边的男子,大多手执鸟笼,另一只手上则是攥着一把小巧精致的木夹,时而由腰间囊袋中夹出一些鸟食,投于其中,鸟儿吃得好了,便“叽叽喳喳”叫上那么几声,有些悦耳动听,有些则是略显突兀不堪入耳,而那些鸟儿叫不好的主子,便会面露苦色,承受一旁好友的取笑。 穿过花市,便是京都教坊。 马车行至教坊外,缓缓停下,这几人也是走了下来。 琳儿与马夫结了钱银,后者乐眯眯地告辞,驾着马车还家享福。 而桂枝则是站在这偌大的教坊外,看着其上四个“京都教坊”的大字,颇为震撼! 张梅香牵起桂枝的小手,言道:“自此后,这便是你的家了。” 第十一章 天舞高阁众芳齐 临安城内有盛世的风姿,而这京都教坊所处的北市,更是彰显不凡。 小桂枝与张梅香等人立于门外,第一眼便是得见一块精致的匾额,题“京都教坊”,其侧则刻有四句曰:承接前古、光照后世,尊师重道、德艺双馨。 桂枝识字,遂看到后便念出声来。 张梅香微微颔首,也望了一眼这些字,遂出言道:“此乃教坊成立之宗旨,无人可例外,包括我,你需谨记。”懂事的小桂枝点了点头,于是便在张梅香的牵领下踏入大门。 入门后,前堂厅内设有掌事柜台,柜台前立着几位管事,其模样显得很是精明,像是颇善处事之人,而由此门入内者,皆需登记出入,无一可免。 几位管事的瞧见自家大司回来,笑着迎上前去,恭施一礼:“张大司。” 张梅香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几人免礼之后说道:“辛苦各位。” 管事回道:“哪里比得上大司,您一路舟车劳顿才是辛苦!”说完,他们却发现了跟在她身边的小桂枝,几人有些不解,但仍然笑道:“这女娃娃倒是精致,不知与您是?” 张梅香倒没说话,一旁琳儿走了过来,笑道:“小姐名杨桂枝,乃是大司养女!自此后,也是咱这京都教坊的桂枝小姐,更有可能是大司的徒弟!” 此言一出,那几位掌事纷纷一惊,“竟是这般?那怪不得此女瞧着宛若仙女临凡一般,骨骼清奇!” 虽嘴头这般说,但其实,这几位内心还是没有理解的。张大司,京都教坊的头魁,原皇宫里的女官,偌大临安内欲拜其为师者,岂止千八百?因何偏偏选中了这么一个养女,收作徒弟传艺?当真令人不解。 “琳儿。”张梅香望向说了这么一大堆且颇为得意的侍女琳儿,提醒道:“收徒之事,我尚未决定,先前便说过了,成与不成看她造化。” 琳儿点了点头,张梅香的话她自然是不敢忤逆的,是以闭上了嘴,但却冲着一旁的桂枝挤了挤眼。话说到这儿,也算是令几位掌事纷纷默认,毕竟这京都教坊还是听张大司。 张梅香领着桂枝等人,继续往后走,而穿过这大堂,则是一处庭院,此间风景宜人,将至此处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苑中奇石,仿若云端一般,奇形怪状,可叹苍天鬼斧神工竟将其雕琢得如此精致,而奇石之下,则是锦鲤小池,通过一条地下水道连接运河,以此方能保持活水长流,而这池中水也不过三四尺而已,少数颜色斑斓的鱼儿穿梭在没入池中的花岗石洞孔间、荷叶间,更有多数速簇于池边面朝张梅香等人,似是恭贺大司回到教坊。 自小池走过,便可见一条回曲长廊,于其两侧建有临香亭、紫钗亭,二者风格各异,但若立于其中,皆可享风赏景;长廊正中场地摆有木桩、练功栏杆等物,可见是练功场;来到正当中,又可见正面是一处楼阁,名曰“天舞阁”,其层有三:一层是舞房、二层是乐曲房、三层是观潮亭。 乐曲部以朱邦直为首,更有夏庭俊、陈仪,侯端则任乐师,含其余乐工七八十人。 舞部则分小儿队、女弟子队、男弟子队。 三队中,若有出色子弟,或也可被瓦舍或者茶楼、酒楼相中出钱请去表演,虽说这京都教坊原设于宫中,但收到天恩得返民间的他们,倒也没有过于心高气傲,毕竟张梅香也清楚,在此不比宫中,若教坊文艺能与市井文艺相融合,且尚能有立足之本。 既得此平台与机遇,是以京都教坊内的所有人员皆刻苦钻研、勤学苦练,为的只是能被挑选入宫献艺,求得一跃枝头的机会。 天舞阁最顶层,便是观潮亭,此处并非人人可见,唯京都教坊内最好的乐师、舞者、诗人、画家方才有资格上去,之所以名为观潮亭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只有获得当今圣人首肯,在“弄潮儿”钱塘观潮宴会上,压轴表演者,才能入得观潮亭,此乃艺人最高荣誉,可见最后一场的“大轴”又得是怎样的人物! 穿过天舞阁,其后便是厢房。 此处供有教坊弟子的筒间,以及丫鬟、小厮的房间,还有几大部门的厢房,直到最后一间,这才是张梅香的厢房,花园院落式布局便可见其高雅不凡。 一路走过,途经教坊内弟子时,她们无一不恭敬地向张梅香施礼,但这除却对她的尊敬之外,她们心中更是期盼这“大司”能多瞧他们一眼,若看得顺了,指不定便会收其为徒。 心中怀着美好的向往,自是可贵。但此刻,绝大部分路过她们的人,皆是有些茫然;临近张梅香的厢房外,随行者皆告礼退去,唯独桂枝与琳儿随其身后,后者倒是可以理解,贴身侍女,伺候大司回房起居乃日常事,平日里也只见她出入其中,但今日怎得带着一陌生女娃回房? 长廊外,几位妙龄女子携手而行,窃窃私语。 “方才大司所携幼女,究竟何许人也?” 其余几位抿唇摇头,道:“这如何晓得?” “大司回乡祭祖一趟,竟还带回个女娃,而且执手相伴而行,往日里可不见大司这般!莫非此女身份不凡?”有人猜测道。 话音刚落,一旁几人便是立马小声劝阻道:“切莫再议论了,若教旁人听了我们私下里议论大司,恐怕便是要被赶出教坊了!” 听到这,这一行几位姑娘皆是不由自主地浑身寒战。 入京都教坊不易,有些人家更是砸锅卖铁送儿女入内,望子龙凤的心急切,若仅是因嘴边不慎而失了这份资格,这些姑娘恐怕都无颜再还家见其爹娘。 而此时,一道声音又从一旁传出,引得几人浑身一震,“你们在神秘兮兮的议论什么?”却见,一旁长廊处一绝色女子缓缓而来,淡施脂粉,肌肤如玉,身着浅粉云鹤铺针褙子,内搭丹红焰纹交织花绫,下身则是贴绫铺的织锦裙,青丝挽了个出云鬓裹着单珠青宝冠,耳边垂着垒丝碧玉环,手上亦着焊丝玉髓镯,领边儿则绣着牡丹金丝纹,缓缓而至几人身前,真是步步摇曳,妖妖娆娆,那一双狐眸更是勾魂夺魄迷得人不禁驻足失情。 众女浑身微颤,因为此刻她们面前立着的,正是现如今教坊中当红的舞者,裴兰伊。后者乃临安城内富商之女,自小娇生惯养,目中无人,时刻秉着一股傲气,后被送入京都教坊中,经紫蝶姑姑教导,现如今已然是成熟女艺,再加上其父裴玉生经商多年,交友广泛,是以城中不少戏台皆曾至于教坊下重金相聘其演艺。 坊间相传京都教坊“蓝衣姑娘”便是此人,而现如今,京都教坊,包括与其相识者,皆统一认为,她!便会是这张大司未来的亲传徒弟。巧的是裴兰伊也这么认为,当下教坊内学徒子弟,若论知名度她当属第一,就连其父裴玉生都告诉过她,张大司乃当今太后最喜爱的艺人,若是能得其亲传便可平步青云,今后就算是做个王爷夫人,也不在话下,倘若再能走运一些,天家之中若有看中的,那日后更是前途不可限量! 是以,此人现如今,除见教坊内的管事及师父们显得恭敬一些,往日则嚣张跋扈,更有使唤同期女弟子唤作丫鬟之事,而且至今不曾收敛。 在裴兰伊的盘问下,几位姑娘便是将她们所见之事道出,道完便匆匆离去,而前者则站在原处,眼眸间满是不可思议。 但片刻后,她便是冷艳讪笑,自语道:“不过一幼女而已,瞧这一个个惊恐的模样……”说完,便是再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款款而去。 而与此同时,张梅香厢房内,桂枝老实地坐于张梅香下垂手,一动也不动。 “不必如此拘束,小姐,这以后就是你的家了!”琳儿见桂枝放不开,便再度笑着重复了一遍张梅香说过的话。 桂枝忙应道:“好的,琳儿姐姐。” 她对琳儿的观感还是不错的,孩子就这样,谁向着她说话,她便是喜欢谁。 第十二章 初入教坊谨言行 张梅香品了口茶,遂轻叹了口气,因为她知晓,自己收徒牵扯众多,此前她曾拒绝了诸多拜师的请求,但堂妹临终托孤,这也不得不让她重视起来。 张梅香侧目看向桂枝,言道:“虽现如今我身为你的养母,但师徒一事尚未定夺,只因此行收徒的讲究颇多,不知你可曾了解过?”若是桂枝家中不遭遇这场劫难,说不准张氏会在送她入教坊前,提前给她普及一些知识。 但事发突然,一切都是临时决定,是以小桂枝便不可能懂得这行的收徒规矩,所以此时只能摇头回道:“回夫人,桂枝不曾了解……” 张梅香早料到了,伸手指了指,令其站至自己面前半米处,随后说道:“我收徒,讲究五看一亮。” 闻此,桂枝有些疑惑,毕竟不懂,只能等着张夫人解答。 天色渐晚,张夫人仍旧在与桂枝解释着“五看一亮”的其中含义,但讲到最后她却发现,自己所说的,这个孩子可能无法理解,这些事儿还需她亲自经历,方能体会,是以便苦笑一阵,随后说道:“若以这五看一亮的标准对你,或许你也有些资质…… 这样,明日你随我去练功场,到时你或能明白,现在,用了飧食早些歇息吧!” 话音刚落下没多久,一旁门外的琳儿便是端着一匣子走了进来,像是提前约定好的一般,她手里拎着个棕色的木匣,共分两层,打开之后,便从其中取出了一些饭菜,摆置桌上。 既然来到临安,餐食标准亦是要比平日里高出许多,但张梅香本人在这方面素来从简,是以吃食并未与她往常有太大差距,不过这倒也好,越是新鲜的越是容易让此时的小桂枝心中产生抵触,而越贴近平常的,她便越觉得熟悉也能接受。 用过飧后,各自洗漱,桂枝亦是睡在了张梅香的旁边。 一夜无话,转至天明。 早晨的临安城内便很是热闹了,或者可以说这些热闹从未消散过,几乎是夜夜笙歌、日日快活,城中人除却有官职正务的,几乎都在品早茶、糕点;御街上有负责冲水的工仆,他们将木盆里的水冲向街道两侧的排水渠中,目的是为洗刷昨日的痕迹,有那散落物件的、花冠凋谢落下的、醉酒呕吐的、起了争执互相打出鼻血的,皆是尽数冲刷干净,不留痕迹;酒楼处不论是在闺房中醒来的抑或是前半夜被赶出酒店在外吃酒露宿的,这会儿也都纷纷清醒,迎接第二天。 而京都教坊中张梅香的厢房中,桂枝早就醒了,甚至可以说她就没怎么睡着,一路以来她都是强忍着的,只是为了不惹人厌,而从奔波之中走出踏实地躺在床上后,那股感觉又油然而生,前半夜若非因这几日的赶路劳累小憩了一会儿,恐怕这漫漫长夜她都难以合眼。 思来想去,她坐起身自己穿好了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将门带上。 而这院落之中的一棵树上,大雁小七的声音却是突然传来,就连桂枝都被吓了一跳,又惊又喜,不过她还是赶忙上前,不断摆手说道:“小七别出声!夫人还没睡醒,莫要吵到别人!”刚说完,小七竟真的不再发出声音而是凑到了桂枝身前,用脑袋蹭着后者,似乎十分想念。 “小七你竟然一路跟到了这里!我们是坐在马儿上的,你却要费力挥翅,辛苦你了。”桂枝小手摸在小七的头顶,似乎十分心疼,片刻后,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开口说道:“小七你还是赶快走吧!前日进城之时,我可是见了一些把鸟儿都放在笼子里的人!我可不想让你也在笼子里!”桂枝心性善良,误将小七比作那些观赏鸟儿,可她殊不知,如小七这般生得阴阳两色的大雁,在当今可是从未有人见过的,其稀有程度绝非那些可比,哪怕是将其送给当今天子,后者也会称赞两句,所以把它养在笼子里,那就太屈才了,起码也得专门为它打造个庭院养在里面才行。 桂枝一边和小七谈论着心事,一边偷偷抹泪,此时的她还未从丧亲之痛中走出。 而没过多久,庭院外便是传来一些亲切的声音:“琳儿姐姐早,请代向大司请安。” 院落外姑娘们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琳儿则是双手交与身前微笑点头回应,但实际上每天让她代劳请安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时间长了,大司也不想听这俗套了。 琳儿摇头苦笑,心中想道:“这些姑娘得有多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啊?”说着,他便是直接朝张梅香的庭院走去,而穿过拱堂时一眼便是瞧见了站在其中的桂枝,便开口问道:“唉?桂儿小姐,您怎么站在这儿呢?夫人醒了吗?” 桂枝沉默着摇了摇头,目光却朝着身后院墙外瞥了一眼。 琳儿看向张夫人房门,发现门亦是关着的,便沉默片刻笑道:“既如此,那我便带小姐去洗漱,然后吃点东西,如何?” 闻此,桂枝连连点头,紧接着随着琳儿走出庭院。 清理盥洗过后,琳儿在小儿队里给桂枝寻了一件新衣裳,虽然并非特地定制,但其材质也是上品,毕竟现在入了教坊,原先的装扮的确有些“土”气了,这一身以翠青为主,看起来倒是干干净净,颇为水灵;而与这位琳儿待在一块儿,桂枝更觉得她如姐姐一般,待人亲切,是以比较能放开。 昼食不到,也吃不得多饱,只是寻些糕点,用些茶水垫补肠胃,是以用过后她们便返回了庭院,还未至其中,张梅香便是走了出来。 见桂枝与琳儿,她言道:“清起未看到你,便是料到琳儿带你洗漱去了,若无他事,现下便随我来吧,带你了解一番五看一亮。” 桂枝应下,紧接着便是在其带领下,来在练功场外,隔着一段距离,便是能听到其中传来一道女声,颇为严厉。 “说了多少遍,你们这手脚莫非不听使唤?不要动,保持一个时辰……”场中,紫蝶姑姑正在训练姑娘,这群姑娘皆比桂枝大上一些,但也不过十三四,芳华正好,可此时却个个咬唇鼓腮颇显吃劲,不过却没有一人敢懈怠。 紫蝶姑姑手执藤条,在这“花丛”间巡视,若是瞧见那姿势不对抑或是交头接耳不专心的,这一鞭下去,怕是得留个痕迹,不过也不宜太重,紫蝶姑姑下手很有分寸,最多身上紫青一块儿,不出半月便能自消,若有条件的便去街上药铺弄些跌打酒来,消得更快,因此,不少贩卖跌打酒及膏药的商贩总会出现在教坊门外,为的也是能多卖一些。 桂枝和张梅香来至此处,见紫蝶姑姑威风凛凛不禁顿了顿。 “怎的?莫非怕了这些?若你想做我徒弟,这些还是轻的,所以你要想好。”张梅香说道。 “回夫人,桂枝不是怕,只是替她们疼着,这一鞭鞭的抽将在皮肉上,怎得不痛?” 桂枝回道,大概这便是触目惊心。 “痛。”张梅香笑了笑,继而言道:“若怕了吃苦受罪,那便不是做这一行的料,她们受这般苦,若能学成便也罢了,若学不成,枉费此遭……”谈及此处,她也沉默了片刻,桂枝说得不错,练功如此艰苦,她们这群姑娘都在这儿,然而最终能成角儿的也不过百众之一二,其余人则会是碌碌一生,最终要么沦为城外歌舞伎、要么回家相夫教子,此一生也不过如此,这便是艺人的现状,不少人将教坊与坊间那些下九流的混为一谈,实属无奈。 见张梅香等人来至此处,紫蝶姑姑赶忙来至面前行礼,张梅香则微微颔首,而后紫蝶姑姑便再度返回场中教学。 而不少姑娘则趁着这会儿功夫瞥了眼大司所在的位置,瞧见了一侧的桂枝,心中所想各不相同。 第十三章 五看一亮初心明 一旁,张梅香等人走到临香亭内落座,她指了指场中,看向桂枝问道:“看着她们,你能想到这五看一亮,分别是什么吗?” 桂枝睁着大眼看了许久,试探问道:“莫非是看她们用不用功?” 琳儿掩面偷笑,张梅香也是略生笑意,嘴角微扬,但却仍正经道:“我问你,瞧见她们第一眼,你有何观感?” 桂枝当即回道:“她们都很漂亮,每一位都是好看的!” 张梅香微微颔首:“没错,这五看一亮中第一看,便是看状态,也就是扮相、样貌,这关乎日后登台献艺时的台风。” 桂枝明白了,目光环视一周,她发现这些姐姐中即便每一位此时都很艰辛,但仍强忍保持微笑,估计这便是为了给观者更好的体验,所以这第一看,自然是看的“台面”。 “方才你所说,她们都比你大上几岁,这其实也笼统包括了这第二看,看根骨。” 张梅香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手边的茶盏,琳儿会意,赶忙倒茶。 桂枝了解,所谓根骨大概也就是底子,若出类拔萃岂会不红,天生骨骼清奇之人,自然日后能长成一副好身体,至于后天再如何保养也只不过是图个保留罢了,生下来若有便有,生下来若无,想有也难。 张梅香抿了口茶,继续讲道:“骨骼清奇之人,单看背影都能吸引人,身上自带戏份,看骨骼还能预测日后的身高。” “原来是这样!”桂枝恍然大悟。 “而这第三,便是要看灵巧,看你的机灵劲儿,日后若登台献艺,善不善于看客沟通互动,所谓一颦一笑牵动心扉,一言一语扣人心弦,便是如此。”张梅香说着,看向桂枝,她明白,这丫头现在之所以不怎么说话,是因为环境陌生,人也陌生,若换作她也未必能直接敞开心扉,若当真如此,反倒是没心没肺。 张梅香继续说道:“第四点,这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 话音刚落,琳儿便赶忙说道:“我知道这点,夫人对我讲过,琳儿什么都不会,唯独品性不坏,这第四点,也是五看当中我唯一占的一点,人品。” 张梅香点了点头。从师求学,端正人品自然是最为重要的,学艺先学做人,这一点亘古不变。“第五看,是看家境及自小的教养,这些人中有些出身名门,有些出身商贾世家,大家闺秀自然少不了礼数,但小家碧玉也不可避免,教养亦重要,仅次于人品。”讲到这,张梅香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毕竟此时在桂枝面前提“家”这个字,有些不妥,于是便立刻转移话锋,“五看就是这些,而一亮,你早就做过了,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桂枝想了一会儿,自己做过的与这方面有关的事儿,除了前日进城在断桥处所吟歌词之外,再没有别的了,是以她很快便想明白了:“亮相,开嗓?” 张梅香点头,“不错。” 这“一亮”就是亮嗓清唱几声,嗓子是爹妈给的,后天很难练成。而有些人一开嗓,就知道是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如果是这块料,加之训练有素,功夫很快就能上身,起到事半功倍的效应,否则终身只是“老童生”货,上不了台面。 不论是否有功底,这一亮,必然是要五音俱全的,可以不是动听悦耳,但绝不能差了调。 五看一亮,便是这些。都讲完了,张梅香看向桂枝:“明日我将会收你为徒办拜师礼,昼食过后,琳儿你教她一些拜师礼的规矩。” 琳儿大喜,张大司要收徒了!话既要说,那便光明正大地说,倒也不怕叫人听了去,张梅香一直明来明往,从不遮掩,所以这番话,在场中的众人,无一例外都听见了。 少数人竟还在此时破了功,人群中惊叹声、议论声并发。 紫蝶姑姑早有预料,来的时候她知道这个消息了,是以此时并非太过惊讶,便看向众女叱道:“作甚?让你们说话了?功夫心思不放在练功上,整日浑浑噩噩,想些不着边际的事儿,这成何体统,加罚半个时辰!” 无奈,众女只得乖乖保持姿势,重新受罚。 张梅香起身离开,而桂枝则是愣在原处。 “恭喜小姐,来!您跟我来,我教您拜师礼的规矩。”琳儿拉起桂枝的手,欢喜地离开了场中。 而与此同时,教坊前堂门外,裴兰伊款款而入其内,左右亦是跟着下属女眷,看她这模样倒是有几分疲乏。 见此,门口几位掌事笑问道:“蓝衣姑娘,昨日想必亦是一场精彩的表演,只可惜我等抽不开身,不然定前去给你捧场!” 裴兰伊轻笑一声,开口笑道:“柳掌事的话,向来听不得,您老若是肯花钱,除非天上掉金豆!” 柳掌事一乐,捻胡解释道:“哪有的事儿!我柳敬才为人处世,向来都是有来有往,上次蓝衣姑娘重礼相送,我自是得找机会回报的!” 闻此,裴兰伊面上虽是笑意,但心中却又是另一番。“该死的老杀才,拿钱办事还充什么大好人呢?” 二人各说各话客套了半天,而一旁的另一位则是有些看不下去了:“我说二位,裴姑娘,今日清点乐库库存一事还在继续,朱先生紧着要看,我们不敢怠慢……”话说一半,点明意思也就够了,没必要说完。 柳敬才回头瞥了一眼说话的人,随后不屑笑道:“曾掌事素来做事认真,一丝不苟!怕是这一整个京都教坊内,数你最忙了吧?劳苦功高,怕是要比大司更加辛苦?” 话音落下,那曾掌事便是放下了手中账本,看向柳敬才:“我曾史良蒙大司恩典得以留在此处,为大司呕心沥血在所不辞,又怎如某人一般?吃里扒外,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这句话正是怼那柳敬才破格安排裴兰伊出演的事儿,一般情况下,这种事儿都是张梅香安排,临走时嘱托几位掌事若有重金邀请的,必须共同协商,取中而为,但这柳敬才独揽这件事儿,已然是对大司不敬! “你……”柳敬才哼笑一声,转怒为笑:“不愧是曾掌事,字字珠玑!”他虽然早就对这曾史良不满,但因对方在此处就职时日颇长,乃是几位掌事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位,更是张梅香以前府上的管家,所以在这教坊中,无人不尊一声“良叔”,而这柳敬才不过刚到这里几月,对方处处阻碍自己赚钱行事,是以他自然看不惯此人,倒也无奈。 “良叔说的是,我得尽早回去了,不然紫蝶姑姑要责怪。”裴兰伊看向前者笑道,刚说完她便准备离开前厅直奔练功场,然还未挪动,却瞧到琳儿带着桂枝正由花苑而来。 “琳姐姐。”裴兰伊思路清晰,什么人该得罪什么人得罪不起,她还是清楚的,是以见到琳儿便笑道。 琳儿点了点头,并未理睬,对方所作所为她心中知晓,只不过懒得提罢了,若是琳儿稍微小肚鸡肠一些,恐怕这教坊内的学徒们十之二三都得打铺盖离开。 见对方如此淡漠,裴兰伊倒也没有生气,而是看向桂枝,瞧了一眼便觉得天生丽质,于是便问道:“这位姑娘是?”“大司的小姐。”琳儿简略说完,这才笑着望向良叔并且问:“良叔,稍后可有空闲? 若是无事,可否教桂枝小姐一些拜师礼的流程,明日大司便要收徒了!” 闻此,前堂众人还未缓过神来,裴兰伊则先是惊愕地看向一旁的桂枝,指尖一翘,不解问道。 “说什么?她?大司要收她为徒?” 第十四章 心驰神往天舞阁 “怎么?莫非大司收徒,你有意见?”琳儿闻言,回身看向裴兰伊,质疑问道。 后者沉默不语,但心中却是气不过。这临安城内之前可都传遍了,当下几乎路人尽知,她才是大司衣钵最合适的传人,若是要收弟子,大司为何不收自己,反倒是莫名其妙地收了这丫头? 话说回来,此女究竟是谁,为何会成大司的养女,又为何能有机会拜入门下?往日里大司皆很谨慎,从不主动提及收徒,这一次究竟是因为什么? 心里想法多了,这裴兰伊面容变颜变色,只得努力将不悦掩盖,继而转笑道:“琳儿姐姐莫玩笑,我哪儿敢插手大司收徒?只是有一事不解,不知此女究竟如何与大司相识?”说罢,她俯首瞧着小桂枝。 桂枝虽小,但这眼神让她感到不安,是以便站到了琳儿身后。 “放肆,大司私事,也是你能过问的?既返了教坊,为何不去练功,在这盘问不休作甚?”琳儿搂着桂枝的脑袋,瞥向裴兰伊,也没有好语气。 “既是琳儿姐姐吩咐,那我去了便是。”裴兰伊稍稍欠身,遂以凌厉的眼神扫过桂枝,紧接着朝后花园而去。 “小姐莫怕,若她以后敢对您不敬,大可告知于我或夫人,早就看她不顺眼了!”琳儿回以那般目光,似乎是在为桂枝出气,但紧接着她便是想起了什么,随后紧忙转身,望向身前柜台后面的曾史良,客气道:“良叔,您现在可有空?” 曾史良放下手中笔,将账本合上后拿了起来,随后笑道:“拜师礼?既是大司安排,老奴自然有时间,且随我来吧!” 三人朝着后院而去,因为是张梅香收徒所以含糊不得,礼仪自然也是要以最全的为主,地点则是选在了天舞阁的一层舞房内,舞房面积不小,除去秀舞的舞池之外,其下还有一些成排座位,往日若是排演舞艺,即将登大雅之堂献艺前,张梅香便是会在此处检阅,若能在此处过关,便也有资格入宫献艺;然而,当下京都教坊内进入过舞房的人,也只不过是少数,大多数新秀刚至此处,连基本功都还未练会,更别提登堂入室了,是以她们大多时间都在天舞阁外的练功场以及厢房中待着。 琳儿见曾史良手中仍旧抱着账本,便疑惑问道:“良叔,入天舞阁您为何还带着账本?”后者苦笑摆手:“交于那姓柳的我不放心,自然是要亲自盘查,待会儿教完礼仪后,我顺势去二层乐曲房瞧瞧。” “良叔真是辛苦了。”琳儿点头笑道。 “良叔辛苦了!”桂枝也跟着学道。闻此,琳儿与曾史良二人皆笑出声,对这可爱的小家伙增了几分好感。 一番带路下,良叔带着琳儿以及桂枝来至天舞阁外,由侧门而入。 “为何从侧门走呢?”桂枝看着这扇小门,眨眼问道。 良叔笑了笑,桂枝确实极讨人喜爱,是以他亲切地解释道:“因为天舞阁正门只在大选佳秀入宫表演前打开,其次便是大司收徒之日,所以明日正门也会打开。” “不错,我都没进过几次天舞阁,也只是在一层待过,确实壮丽!”琳儿也笑着说道。 桂枝尚且不太懂得这番礼节规矩,但她记住了一层大门不能轻易打开;跟在二人身后,刚入其中,桂枝便震惊不已! 天舞阁内雕梁画栋!虽是舞房,但这明显复刻于宫廷舞池,环场周边一道道跨栏围成看客席,虽教坊并不直接对外展示,但也能看出这是为拟出演艺现场的环境;场中边缘,也就是看客席下方有水道清池,其中锦鲤荷花,这一幕倒像是断桥处的复刻;六七道小拱桥连接着这些边缘的走廊,而木拱桥会聚之处,便是如外面练功场一般面积的舞池,舞池周围有着一道道凹槽,其中摆着花灯只是未燃;舞池周边,垂着缕缕条条的绢丝,颜色各异仿若虹光,而对应着在舞池当中地板图案上的莲花,也是栩栩如生,美妙绝伦!舞池正前方,也就是面朝大门的方向有着一排座位,其中正中间的一处,便是检阅入宫献艺节目时,张梅香坐的地方。 桂枝左右观瞧着,眼花缭乱,时而被梁柱上的烛台吸引,时而又被各式各样新奇的摆设勾去目光。 曾史良经常入天舞阁内,是以并未有何感触,只是陪着俩人看了一会儿,便正言道:“好了,既然小姐要拜师,那我便将明日拜师礼细节教于你,其中每一礼都不可怠慢,需用心去记!” “是!”桂枝赶忙侧身施礼。 曾史良连忙上前扶起桂枝,解释道:“这可使不得,既是大司女儿便是这京都教坊的小姐,哪有您礼我这下人一说?” “您是长辈,晚辈礼长辈天经地义!”桂枝认真回道。 曾史良表情一滞,心中感慨:大司这是收了个好徒儿啊!他往日也算是和张梅香比较近的人了,自后者未出宫时便在其府上做管家,对于她的脾气性格,曾史良还是有所了解的,若非此等品性良善之人,她绝不会收其为徒,现今来看果然不假! 心中对桂枝有好感,良叔便也用心来教,每一个环节他都讲得很仔细,讲完之后,他前往二楼乐曲房,留桂枝与琳儿在一层继续排练。望向良叔去了上一层,桂枝好奇地问道:“良叔这是去哪儿?” 琳儿笑了笑,解释道:“二层乃是乐曲房,因为其中乐器颇多,而且存有不少重要的东西,所以只有教坊内管事以及几位师傅能去,其余人皆不可随意入内!” 听明白后,桂枝又追问道:“那夫人能进吗?” “那是自然的了!”琳儿哭笑不得,“夫人乃是这京都教坊内地位最尊贵的,不论管事还是那些传艺师傅,都得听夫人的,所以这里她自然能随意进入了!” “那桂枝能去吗?”桂枝终于问出了她最想问的,一边问一边露出期盼的目光。 可琳儿像是被她问住了:“这……小姐,您要进去我得提前问问夫人呢!若是大司让您进才能进!”刚说完,见桂枝有些失落,她便继续鼓励道:“不过,明日之后您便是京都教坊的小姐了!也是大司的亲传弟子,想必这之后,你就能进入上面的几层了!” 桂枝对这天舞阁很有兴趣,不在二层也不在三层,而是在最后的第四层,如果能站到那个高度,想必一整个临安的风景都能尽收眼底! 二人一边聊着一边笑着,排练着第二天的拜师礼,从昼食过后一直排练至飧食前,二人这才离开天舞阁。 回到大司庭院内,后者未在房内,于是琳儿便去取了些饭食,恰巧回来的时候,她听到了一旁厢房内议论声。 “什么?当真要收徒了?” “我还觉得只是大司随口一说,没想到明日竟真的要举行拜师礼了!” “唉?兰伊,我们记得之前你好像也找过良叔教你拜师礼,您准备正式拜哪位?” “你们太聒噪了,能否消停一会?” 屋内传来几位姑娘戏谑裴兰伊的声音,而后者的字里行间也透着掩盖不住的怒意。 站在门外的琳儿得意一笑,随后便朝着大司庭院内走去。刚一入门,她便是看到了桂枝又站在庭院中,于是问道:“天不早了,小姐您又看什么呢?” 桂枝背着手无辜地摇了摇头,琳儿则是笑道:“快来吧!小姐,今天吃点好的补一补,这是琳儿特意上街为小姐买的!” 闻此,桂枝连连点头,而琳儿走进屋内后,桂枝则是将手中一小块儿点心悄悄放在树下,小七的脑袋也是探了出来,将点心叼走。 回到屋内,琳儿一边打开这包裹一边笑道,“近日不少蜀中商贩来至临安,使得临安城内的美食又丰富了许多,这家卢记酱肉,便是我最爱吃的,平日里不舍得吃,也就过节的时候买上几两,明日是小姐拜师之日,自当庆祝一番!”说完,她取出一包桂花饼以及小碟的毛豆,另加上一碟酱肉。 桂枝自小其实不喜荤腥,但因此乃是琳儿的一片好意,便只得动筷尝了一口,却不曾想真是美味十足? 瞧着桂枝吃完第一口,琳儿急忙询问:“怎样?小姐。” 桂枝连连点头,紧接着回道:“好吃!琳儿姐姐说这道菜出自蜀中?” 琳儿赶忙讲道:“可不是嘛!约莫半年前,有蜀中的商贩来至临安,开了铺子,专卖此类美味,半年时间过去,现如今想吃他家的东西的人依旧排了一条街呢!” 桂枝点着头,若有所思地念道:“曾也闻父亲吟过陆放翁的词,其中便是曾提过这蜀中美味,只是未尝过,今日一品果真美味绝伦!” 心底想着她便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诗曰:“新津韭黄天下无,色如鹅黄三尺余;东门彘肉更奇绝,肥美不减胡羊酥。贵珍讵敢杂常馔,桂炊薏米圆比珠。还吴此味那复有,日饭脱粟焚枯鱼。人生口腹何足道,往往坐役七尺躯。膻荤从今一扫除,夜煮白石笺阴符。” 琳儿震惊,遂问道:“这些小姐是如何背下来的?” 桂枝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只是听后便常常自己念叨,时间久了便熟记于心了。 第十五章 六礼束修拜师门 “什么事这般兴奋?”门外,张梅香缓缓推门而进,桂枝与琳儿皆纷纷站起身:“夫人。” 张梅香微微颔首,似乎有些疲乏,见此琳儿便是猜到了,出门一趟回教坊,难免要与坊中几位掌事讨论,或是又听闻什么不利的讯息了,不过她只是侍女自然也无法多言,伺候好主子便是最大的功劳。 张梅香喝了口茶,瞥了眼桌上的吃食,随后问道:“拜师礼仪学得如何?” 桂枝放下筷子起身回道:“学会了,夫人。” 张梅香今日总算听到了一件顺心的事儿,便欣慰地松了口气,看向琳儿讲道:“琳儿,你去通知良叔,明日拜师礼主持让他来做。” “遵命。”琳儿退出房外,前去传话。桂枝则是乖巧地坐在原处,她与琳儿的关系倒像是朋友,可与张大司之间仿如上下级般。 张大司每一次开口,她都要起身回答,所以此时她并未再继续吃下去。 “先吃吧,吃完早些休息,明日诸多事宜,耽误不得。”张梅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道。 桂枝赶忙点头,回道:“遵命。” 二人无话,夜色渐深,琳儿在半个时辰后又回来了一趟,紧接着便回了自己房间休息。 张梅香与桂枝也纷纷睡下。屋外树梢旁,小七望着房内,见灯熄了之后,便是振翅而去。 一夜无话直至天明。 桂枝依旧是起得最早的,虽比不上城内那些通宵达旦的人,但这会儿教坊内醒来的人也不过只有一些负责打理庭院的工仆,是以她便来到庭院中,和小七又言语了几句。 不知多久,房门打开了,张梅香走了出来,她今日身着服饰与往日不同,一袭米白绣宫纱与浅青云鹤纹内搭,下衣微微摆动,竟是一件白结子针裙,耳边坠着掐丝叶腊玉玦,虽淡雅却颇显身份,乍一看与小桂枝这一身衣着倒是极为搭调。 二人先后朝天舞阁而去,小桂枝也被琳儿带去梳妆打扮,因为年幼自是水灵得很,也无需涂抹什么,只是重新梳理一番头发端正衣容便带她来到了天舞阁外。 而其中,天舞阁一层舞房内,教坊内的所有师生皆来到了其中,或站或坐。大司张梅香在正中间端坐,左右还有四位曲部师傅朱邦直、夏庭俊、陈仪、侯端,一位舞部师紫蝶,杂剧部老师翁向松以及四位教坊掌事曾史良、柳敬才、韩景玉、吴傅生。 而其余的学子则是分别站在那些凭栏之外,他们当中不少人还是第一次进入天舞阁,对其中的陈设风格惊呼不绝,而如裴兰伊这般已然在教坊内有些名气的人,肯定不是第一次进入此处,是以见周围的人这般,她只是不屑一顾,双眸紧盯着场外。 掐算着时间,曾史良起身来至张大司面前,拱手问道:“时辰到了。” 张梅香放下茶盏,回道:“那便请曾叔开始主持。” 曾史良深躬一礼,“不敢。”语罢,他转身来至台前,随后放声言道:“拜师礼开始!” 一声下去,放眼其中鸦雀无声,无一人言语亦无一人转睛。 而天舞阁外,听到声音的琳儿则是看向桂枝,将手中的托盘递交与她,并嘱咐道:“小姐可得端稳了,莫掉下来。” 桂枝点点头,说实话她此时是颇为忐忑的,主要是这场中一看便知道有不少人,不过她更明白,这机会是来之不易的,是母亲为自己博来的,她亦不可轻视。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接过托盘迈步跨门入内。这大门的门槛亦是很高的,也是这一步最应小心,小桂枝毕竟年幼,是以需要跨出一步后挪动身子再迈一步,这一幕令陪同在其身后的琳儿心中忐忑不安,生怕小姐一步走岔了,手上的托盘打翻,那这拜师礼可就是始于不幸,定会引来闲言碎语,众说纷纭。 不过好在,桂枝步子还算稳健,虽有晃动,但盘中物品皆稳当摆放,毫无抖动。 此时,曾史良再度开口:“拜师从艺,六礼束修,芹菜寓意勤奋好学,业精于勤,莲子心苦,寓意为师父苦心栽培,红豆寓意为鸿运高照,红枣祝其早早出师,桂圆寓意功德圆满,干瘦肉条乃为表弟子心意!” 周遭,不少人还未从这天舞阁给他们带来的惊艳中走出,看到拜师礼,更是瞬间羡慕不已;起先是羡慕,之后便是自省,若没那自省的心便会如裴兰伊转为嫉妒;但这并没有用,事已至此,她反不能直接出面阻拦,那成何体统? “哼,我就不信,若这弟子是个废人,是个惹事精,大司还愿意收她?”裴兰伊早就想好了手段,所以此时表情怡然,并无异样,这让站在她旁边的人皆感到好奇。 “裴姐莫非就这么看着她拜师?” “是啊,此女与您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大司真正该收的亲传徒弟,应是裴姐姐您啊!” 几位平日里便捧着这位“蓝衣姑娘”的女孩更是在此时煽风点火。 “肃静!”曾史良看向周遭,放声叱道。几人只得安静下来,不再拱火。见无人再出声,良叔便看向台下桂枝,目光转为慈善。 杨桂枝在众人的目睹之下,一步步来到了舞池之上,站在正中间。 曾史良点了点头,见盘中应俱之物皆在,便开口道:“礼!” 杨桂枝了然,昨日便是排演过,一切她都熟记于心,遂端着盘子行叩首之礼。礼毕,一旁良叔挥了挥手,有侍女上前接过盘子,放在张梅香面前桌上。 张梅香看向盘中,随后微微颔首,讲道:“收下束修后,回赠玉壶冰琴一把。” 闻言,在场众人皆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要知这玉壶冰琴乃教坊中品质最佳的古琴之一,相传若得善抚琴者奏之,其音仿若天外仙乐,属实可遇不可求,现如今就这么赠予她了?真不愧是大司收徒,手笔着实阔绰! 张梅香话音刚落,一旁侍女便是端着古琴来至下方台中,桂枝伸出双臂托住古琴,算是谢礼,而琳儿下一秒就帮她接了过来,立在身侧。 曾史良再度言道:“再礼。” 杨桂枝又行叩首之礼,并于琳儿手中接过投师帖,由侍女交予张梅香,而后者接过帖后,则是回赠红包。 曾史良最后一遍说道:“三礼。” 杨桂枝来至张梅香身前半米,再度行叩首之礼,并递上一盏热茶。 张梅香接过茶盏,象征性地凑在唇边儿抿了抿,遂放下茶盏说道:“即今日起,我既是你义母,亦是你师父。” 仅此一言倒也无须多述,这一句就够了,义母就是告诉所有人,杨桂枝的身份在教坊内是一人之下的,而师父则是告知天下人,杨桂枝乃自己亲传,为她日后铺好道路,也打消再有人送人来求学收徒的念头。 此言过后,场中亦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但曾史良则是看向周遭,率先朝着小桂枝轻施一礼:“桂枝小姐!” 见此,张梅香身边两侧之人也纷纷笑道:“桂枝小姐。” 是以没多久,天舞阁内一应人员,皆需礼道:“桂枝小姐。” 不出一日,这个名声便是传了出去,传遍了临安城内。 拜师礼毕后,不相干人等皆尽数散去,而桂枝则是在张梅香的带领下,见过了教坊内的数位师傅以及掌事,懂礼貌的桂枝自然纷纷施礼,引得众人称赞不断。 乐部朱邦直细细地打量一番桂枝,遂言道:“此女生得一副美人胚子,竟毫不亚于你这师父?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张梅香闻言嘴角噙有笑意,但身为教坊大司,她自然要端正一些,是以瞥了一眼朱邦直,便直接绕过了话题。 “大司谦虚了,桂枝小姐可是生来一副好根骨啊!” “确实,大司后继有人,实属京都教坊之幸!” “得此女,京都教坊或可再昌百年!” 众人赞不绝口,而张梅香则是表情严肃地回道:“好了,各位莫要再夸了,此女尚幼,今日只是拜师,至于今后能否出头,还得看她自己愿不愿意下功夫,日后劳烦诸位费心。” 众人齐声道:“不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教坊内小厮传报道:“文秀阁的管姑姑到了,说是大司请来的。” “确是如此,且请至临香亭,我这便前往。”张梅香吩咐道。 “遵命。”小厮拱手遂退去。 “诸位,先失陪了。”张梅香看向众人,说完后便携桂枝离了天舞阁直奔前堂。 前堂侧边便是待客处,一处小包厢内,一女子带着一位姑娘围坐桌前,桌上茶点应俱;而这两位其衣着妆貌皆是不凡,就从这衣服料子和绣图来看,皆是颇讲究的。 她们便是文秀阁来的客人,女子姓管,名靖虞,举手投足间温文尔雅、得体大方。 文秀阁乃是临安城民间最大的制衣铺,管靖虞更是文秀阁内手艺数一数二的制衣师,此番前来,正是收到了张梅香传去的消息,称其得一义女,故请管靖虞来此为其量体裁衣,亦可一叙旧情。 管靖虞应邀而赴,不过这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姑娘,这姑娘不过十岁而已,却长得十分清秀,且做起事来颇有眼力见儿,故跟在其身旁一同前来;不过她也并非侍女,而是管姑姑的外甥女,名曰苏姒锦,她父亲乃是苏州织造商苏柏承,因想让苏姒锦丰富些经验与见识,便是将其送入临安城,随着这位管姑姑学习制衣技艺,为日后第二回踏途赴京寻生路,身入教坊经千锤接手家业而做铺垫。 “姑姑,我们来见谁啊?”苏姒锦替姑姑倒了杯茶,并且问道。 “待会便知。”管靖虞笑道。 二人正端坐,却见小厮工仆来至包厢外,恭敬地道:“二位,大司有请。” “有劳。”管靖虞笑着起身,紧接着便带苏姒锦随这人进入离开包厢,直奔教坊后院临香亭。然而,在朝后院走去的途中,她们身旁却路过几位教坊内的姑娘,她们之间皆是窃窃私语,仿佛是在议论着什么事儿。 第十六章 桂枝初遇苏姒锦 “大司向来冷面待人,这趟回来却不知从哪里捡了个孤女,真是匪夷所思!” “可不是嘛!这又收徒弟又做义女的,这么热情,说不准是外面野生的呢!” “我看啊,这孤女自小便无了父母,自然野蛮,长大了也估计不是什么好货色!” 几人絮絮叨叨的自一旁走过,然而跟在管姑姑身后的苏姒锦却听到了这些。 苏姒锦虽是女子但心中颇具正气,她尤其憎恶这类背后议人是非的行为,是以她一边跟着管姑姑一边朝着那些人投去鄙夷目光。 来至临香亭,张梅香起身相迎,管靖虞两步上前,二人手拉着手说了半天这才坐下。 “近日在忙何事?我都回来三日了,不着人请你,你也不知自来,我早说过这京都教坊便如你文秀阁一般,你若要出入无人敢拦。”张梅香瞧着管靖虞笑问道。 后者立即摆手,苦笑言道:“哪儿敢,京都教坊乃天家专享,我一平平民女,何德何能有此殊荣?” 张梅香瞥了她一眼,随后戏谑道:“你可不是平平民女,偌大临安谁人不晓得管靖虞你手艺最为出众,前些时日还为那锦绣教坊制衣,据说她家那小娘子在殿前,可是引得天子都赞不绝口啊?” “唉!你以为我愿意给她们制衣?若非阁主收了锦绣教坊的重礼,我又怎会无奈出手,不过你放心,我自是留了一手,最好的当然还给你备着呢!”管靖虞拍了拍张梅香的手,安慰道:“没瞧出来,您这冷面人张大司,竟还为这种小事儿记恨我呢?” 张梅香板着脸,但闻此言后便失笑道:“你呀!果然知我者管靖虞也,你这嘴可不比你手艺差多少!”笑完,她继续说道,“叫你来不是谈这件事儿的,锦绣教坊仅出一才女,又有何碍?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也不信这风水转不到我这儿来。” 语罢,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紧接着招手示意琳儿将桂枝带过来。 小桂枝刚才在看练功场内的人练功,倒也没在意她们谈论的是什么,不过这会过去,便更疑惑了。 “这位是管姑姑。”张梅香介绍道。 “桂枝见过管姑姑!”桂枝稽首施礼。 “不必拘礼!梅香,收到你的信得知你收了一位义女,莫非便是此女?”管靖虞瞪大眼睛问道。 张梅香微微颔首,随后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圆凳,示意桂枝坐过来,而后者也听话的落座。 管靖虞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桂枝,她惊愕道:“这长相,着实明艳,这小脸儿倒也水灵,白里透红,美人胚子啊?梅香,你这是从何处捡来的?位置告诉我,我也一试!”她身为一个裁缝师傅,见过的美艳女子自然不在少数,但现如今能看到这么漂亮的姑娘,除了皇宫内,临安城中怕是没有了!是以她自然双眸中荧光闪烁,如同发现珍宝一般!而在她一旁,苏姒锦亦是对这位小妹投以赞赏,这分明好看极了, 哪里有那些杂舌之人口中所言的“野蛮”? 张梅香打断管靖虞的目光,遂问道:“怕是再也没有第二个让你去找了,莫再玩笑,还是议正事吧!话说你来测量制衣,为何不带量尺?” 管靖虞摆了摆手,回言道:“你当真以为只有你家这闺女才是宝?来此测量体长,不用量尺,仅凭侄女苏姒锦一双眼睛,便可以目测身骨,绝无毫厘之差!” 而她话音刚落,与此同时,苏姒锦便是将桂枝的尺寸说了出来! “不错!看样子,你家侄女日后名声或可盖过你!”张梅香倒是对此女不吝夸赞。 苏姒锦对着桂枝笑了笑,紧接着言道:“张大司,桂儿小姐的衣服,可否由我着手来做?” 闻此,张梅香还未说话,管靖虞便笑道:“你能做好吗?” 苏姒锦连连点头,“可以!” 杨桂枝也觉得苏姒锦十分友善,像姐姐一样,是以便也跟着说道:“姐姐来做,再好不过了!” 张梅香与管靖虞相视一笑,临香亭内谈笑风生。 管姑姑与苏姒锦离开时,杨桂枝已然与苏姒锦成了好姐妹,俩人聊得意犹未尽,是以苏姒锦做下约定,若有闲时便来寻桂枝,届时一同上街玩耍。 张梅香代桂枝应下后,后者也十分开心。 不过,既然已经拜过师了,那开始学艺这便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然而,这学艺也并非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儿,桂枝之前并未涉及,所以要受的苦自然会更多,这一晚,桂枝用过飧后便在练功场上按照张梅香指定的方式站立,不出半个时辰,她的脚就开始酸痛了,但是张梅香说过,她没说停之前,不能放下来,所以小桂枝便是抿着唇站在桩子下。 紫钗亭上,侍女将烛灯点燃,以供照明。而亭上,张梅香与朱邦直二人对面而坐,聊着近日里教坊的事儿。 “梅香,朱某真心佩服,这整个临安城,就服你一人!从哪儿弄回来一个这么听话懂事儿的闺女啊!真是太叫人羡慕了!”朱邦直一边说着,一边满饮杯中酒,“这丫头资质不错,从飧过后一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倒是有些韧性,可比你当年练功 时刻苦几分?” 闻朱邦直此言,张梅香苦笑摇头,“怎么可能呢?当年在宫中,每日练功基本都要挨鞭子,练得好了打,练不好亦要打,那些年才是真正的磨砺,现如今的学子,爹疼娘爱的,生怕受一点苦头,尤其是这半年来送来教坊的姑娘,令人发愁,她们只把这些当作她们日后取悦夫君的手段,却从未曾真正在意这份技艺,可悲!”说完,她陪了一杯,随后继续讲道,“桂枝虽俱根骨,却无经验,还需磨砺。” “天申节太常寺选了锦绣教坊的节目,我明白这是对你的打击,不过你亦不需气馁,往后还有诸多用得到咱们京都教坊的地方,届时把面子再找回来,未尝不可!” 朱邦直笑着讲完,又是一杯。 “希望如此吧!对了,最近你可曾入宫面见太后?”张梅香突然问道。 闻此,朱邦直摆手笑道:“倒是没有,不过别急,用不了几日,你就会被召见!” “借你吉言。”张梅香端起酒杯,二人相视一笑,遂一饮而尽,与此同时说道:“停。” 她并没有忘记桂枝一直在那里站着,然而这时间对她来说,也不过只是入门级罢了,她想着是刚开始练功,尽量循序渐进的令她适应,但她却没想到,桂枝在她说了停之后,又坚持了许久,直到张梅香与朱邦直饮完酒起身准备离开临香亭的时候,二人却皆是发现,桂枝仍旧保持姿势立于练功场内,额角的汗珠已经打湿了衣领与发梢, 汇聚于桂枝的小鹅蛋脸滴落在地上。 “我不是说了停么?”张梅香一愣,走上前询问,而朱邦直也是站在其身旁,有些疑惑。 “夫人是说了,但是我觉得我还可以再久一些,所以我想试试!”小桂枝的声音有些发颤,看样子维持这个姿势已然让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朱邦直不断点头:“此女如此肯学,你收了个好徒弟啊!” 闻此,张梅香却不为所动,只是微微点头,随后淡言道:“若你愿意多站那便多站一会儿吧,手要抬高,不然站再久也没用。”说完,她便是径直离开了。 “你为何让她这般苦练,练功不在这朝夕,而是年月,若是把她练怕了,日后不想练了怎么办?”朱邦直不解,于是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练功场内仍旧保持姿势的桂枝,随后看向张梅香问道。 张梅香淡笑说道:“若感兴趣自然是好事,但若单纯因为兴趣,反而不适合做这一行,她若是能坚持住,明天也能坚持住,后天也可以,往后的每一天,她都能做到,这样的话,她便是不需要人教,也能出众,若是只今天她可以做到,明天就又做不到了,那她这辈子估计也就只这一次了。” 闻此,朱邦直倒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但桂枝毕竟还年幼,若今日站得久了,明天一早脚定会浮肿,倒是又需要歇息几日方才能练习,若成那样,岂不相当于这一夜都白费了?他不解为何张梅香不阻拦桂枝,更是无法了解为什么桂枝小小年纪要这么拼。 不过一夜过后,他便被彻底震惊了! 次日朱邦直刚迈步来到练功场,准备进入乐库,但却没想到,小桂枝依旧站在那儿! “桂枝小姐?你莫非站了一夜?”朱邦直走上前,看着小桂枝惊疑问道。 然而,桂枝却一动未动地回道:“回朱先生,刚出来没多久!” 朱邦直松了口气,但随后又似是想到了什么,惊愕地看向她的脚,问道:“昨夜站了那么久,今天一早又出来站?不痛嘛?” 桂枝倒觉得还好,主要是她趁着站着的这会儿功夫可以看一看天上,夜晚站在这里的时候看着星空,就好像站在爹娘身旁一般,是以她也不觉得有多疲惫。 见小丫头摇头表示无碍,朱邦直不禁咂舌,“真是好胚子!”随后,他一边念着一边朝天舞阁而去。 然而,除了桂枝一大早便按照张夫人给的姿势在这练基本功,其余姑娘皆晚了一个时辰才纷纷而至,众女瞧见桂枝,倒也没人觉得她刻苦,只觉得她身为大司的徒弟,自然是和她们不同的。 第十七章 勤学苦练惹人妒 教坊的学习内容很丰富,也很艰辛。而且教坊就如同兵营,几乎每日都得练功,无论是谁每天都得练上那么一段时间,大多学子是在天舞阁前的练功场内操练,这里设有独木桩,需要学生站在上面并保持身子不动,以练习身姿;木桩旁还有木杠,舞部的紫蝶姑姑每日都要求学生们的双腿倒挂在上面进行训练,且必须坚持到半个时辰,其间还要时刻秉持着笑容,方为合格,这主要是训练平衡力。 而此时,桂枝就亲眼目睹着一位姑娘从木桩上摔了下来,木桩高度不足以令人摔伤,但摔下来后的女孩却怕得很,因为紫蝶姑姑素来严厉。 果不其然,几秒后紫蝶姑姑便是执着藤条来到了她的身前,倒也不由分说,直接上了一鞭子,打将其腿上,并且说道:“木桩都站不稳,若是日后要你踩那几米的高台,到时候掉下,可就不是一顿鞭子的事儿了!届时小命还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闻言,就算那姑娘挨了一鞭心中有天大的怨气,也会消散不少了,不得不说紫蝶姑姑教训得对,现在多挨打是为了日后保全,且不说此生会不会做那高台上的舞者,且就是低台上,若群舞之时乱了方寸,扰了阵型,肯定要受责罚,若在宫中献艺出此丑态,令官家不悦了,脑袋说没就没! 姑娘忍痛起身,不仅不反驳而且还朝着紫蝶姑姑深施一礼,随后摇摇晃晃的再度踏上木桩,继续训练。 这可让一旁的桂枝看得心惊肉跳,是以动作更加标准了些,其实她倒是不用担心,因为身为大司徒弟,她的一切皆是由张梅香亲自执教的,尚还记得清晨夫人的话,此时桂枝一直在心中默念。 张夫人是这样说的:舞蹈的核心就是身韵,何为身韵?乃有形、神、劲、律,形指的是外形,分别以拧、倾、圆、曲等作为舞姿造型;其中神——即民族的神韵、神态和气质,此中内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劲——即为舞蹈时每个身韵拿捏的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慢和快、松和紧、开与合中的寸劲;律——韵律及运动规律,逢冲者必靠、欲左则先后、逢开则必合,掌握规律才能构成风雅舞艺的精髓。 桂枝现今只能练习一些较为基础的动作,先打好基础,方能做好每一个动作,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已经做得十分标准了,紫蝶姑姑时不时地看向站在场边的她,眼中满是赞许,但再一看向自己手中的这些女孩,要么站上一会儿就偷懒休息了,要么就是三天两头的请假,照她们这样的练下去,怕是到老也不可能学会! “你瞧瞧那个,她在那儿装得倒是认真!” “没错,要不是她站在那儿,我们也不可能被紫蝶姑姑训斥!” “真是害人精,也不知道她在练些什么,这些天与我们练习的都不一样。”众姑娘之中,有不少人看向桂枝,露出了嫉妒且厌恶的目光。 但是桂枝只顾着保持姿势,倒是没有注意,直到所有人都散去了之后,她仍旧还在练习。就在这时,一旁刚从后院走出来的裴兰伊瞧见了她,她并没有参加训练,因为她有商演,只要有人请她,她便是有十足的借口不用操练,不过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实力,若是真一窍不通的话,又有谁会去请她商演? “哟,瞧瞧啊,这不是大司的宝贝女儿么?”裴兰伊一边说着一边朝着练功场走来,然而刚说完又似乎突然惊醒一般,改口说道:“哦!不对,不是女儿,而是养女!”闻言,场边有几位刚准备离开的姑娘也驻足在边上,看着好戏,传来阵阵讥讽的笑。 “这么认真啊?桂儿姑娘,我看要不要给你加点东西呢?”裴兰伊一边说着一边在桂枝身旁走动。 此时桂枝已经算是站了将近两个时辰了,虽然还未到昨日的时长,但也是在咬牙坚持了,是以此时的她说不出话,只是一双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 裴兰伊笑了笑,假装亲昵地用手帕擦了擦桂枝额角的汗珠,随后笑道:“桂儿姑娘,单纯这样练习是没有用的……”话音落下,她便是直接看向了一旁,那里有一张朱邦直的琴,午时他曾在此处弹起,可这会儿不知去了哪儿,琴也摆在这,要知道朱邦直可是爱琴如命,若非是天大的事儿,他自然不可能忘记收了自己的琴。 这把琴对于桂枝来说不算轻巧,她得两个手加上腰部的力量才能抱稳。而此时,裴兰伊竟让一旁的几个姑娘把琴搬来,放在桂枝的手臂上,几人相视一眼,若是让她们这么做,还是有些胆怵的,她们也就只能平日里说说闲话,是以此时犹犹豫豫。 裴兰伊冷眉一瞥,随后问道:“莫非,你们怕得罪她?不怕得罪我?” 闻此,几位姑娘只能赶忙上前,将琴端起来放在桂枝的手臂上。下一秒,一股剧烈的酸痛袭来,桂枝只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这琴若是在自己没有练功的时候,或许能端得住,可是此时的她已经练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浑身几乎都是紧绷的,然而在这时又给她添了一个如此沉重的负担,这让她如何承受得了?于是她的表情便有些吃紧,眉头紧紧地皱着,小嘴都鼓了起来。 “哈哈哈!好,这个不错!就得这样才能对你练功有利,我且告诉你啊,这把琴乃是朱先生的最爱,若你不慎摔了,朱先生难免是要怪罪你的!所以,你可一定要端稳了啊!桂儿姑娘!”裴兰伊一边笑着一边挥了挥手,遂带着几个人离开了此处。 桂枝这会儿不能说话的,她顶着一口气,若是这一口气松了,琴估计也就砸了,所以她只能忍在原地举着这把琴。 然而期间有不少人途经此处,皆是学子,但是他们却都对桂枝置之不理,他们倒也不全是针对桂枝的,主要有些人怕桂枝是按照大司吩咐在练功,自己前去打搅也不好。 最终还是朱邦直匆忙从天舞阁内跑了出来! 第十八章 舞动其容乐从之 “吾琴何在?吾琴?”他一出门便是看到了场中的桂枝,发现后者竟然端着琴,随后便赶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琴放在地上,紧接着看向桂枝,急忙问道:“为何端着琴练功呢,多累啊?” 桂枝毕竟年幼,又不曾明白裴兰伊她们的作为究竟是何意,但总归是尽数告知了朱先生。后者闻言,面上变颜变色,似乎十分气愤,口中道:“真真岂有此理!先不用练了,你先去洗漱,此事我来跟大司讲,让她把那几个惹事精给逐出京都教坊!” 桂枝虽年幼,但其心也善,见这下场竟如此吓人,便联想到自己,她是因为家里出现了变故,这才来到京都教坊的,若是其他人家中也有变故,离了京都教坊,她们又能去哪儿呢?是以她沉默了片刻,遂拉住朱邦直的袖口说道:“朱先生可不可不要告诉张夫人,若是赶她们走了,她们无家可归了怎么办?” 听她这番言语,朱邦直震惊!此年纪便有如此胸怀?他不禁叹道:“梅香当真得宝!若吾有此子女,此生无憾矣!”叹后,朱邦直扶着桂枝的双臂,亲切笑道:“放心,既你不愿追究,便只罚她们做几月的庭院清扫!” 桂枝倒也不懂这庭院清扫是扫何处,但总觉得这似乎比直接赶出教坊要好上许多,是以微微颔首,遂转身去寻琳儿。 来到大司庭院内便是看到了琳儿,后者正一脸疑惑地在院内树下清扫着点心渣。 “谁在这吃的点心?弄得草坪里皆是。”琳儿倒是没往桂枝身上想,毕竟桂枝要吃大大方方地在屋里就可以吃,那大司就更不可能了,所以她此时十分疑惑。 “琳儿姐姐。”桂枝来到琳儿身后,突然喊了这么一句,随后躲了起来,二人玩闹片刻后终是被琳儿“逮”到了桂枝,抱在怀里一阵揉脸,她这才问道:“为何今日练功至申时才回来,午后大司不是说一个时辰就可以了吗?” 桂枝笑嘻嘻地回道:“桂儿愿意多练一些!” 琳儿欣慰地点头,抚摸着桂枝的脑袋:“倒也辛苦你了,若大司得知你如此上进,定十分欢喜!”随后,琳儿便是带着桂枝前去洗漱了,飧食过后,桂枝便是早早睡下了。 次日,张梅香比桂枝早起了一些,待桂枝从榻上醒来,便闻张梅香说道:“今后你在天舞阁舞房内练功,除了呼吸训练之外,其余时间都在那里。” 她大概也已经得知了昨日那件事儿,于是便给桂枝换了个地方练。而能在天舞阁内练功,桂枝自然是开心的,这样不仅没人打扰,还能看到好看的装饰!这样一来,除了闭气训练以外,其余任何时候她都可以待在天舞阁内了。 所谓呼吸训练,便是字面上的意思,在天舞阁后院,有一处汤池,只有基本功稍微扎实一些的人,才会练到这项,舞生们都要去汤池训练,内容是闭气,双腿盘坐到池底,从一开始需要数到一百,方能露出脑袋透气,但下一次换气便只能是在数到一百五、二百的时候,也就是每次闭气后,下一次增加五十秒,而且有要求,在出水面呼气时,也只能缓缓地保持好姿势,投入在音乐之中,且脸上要时刻保持着笑容。 这一项算是张梅香自创的训练法,也算是锻炼肺活量,心肺乃是舞者除根骨外至关重要的点。 起先并不需要桂枝跟着她们进行训练,而是在一旁观看。 池边一侧屏风外,几位专通乐器的师傅随着朱先生的琴声齐鸣,传出袅袅佳音。 张梅香负手立于池边,口中默念:“一百四十八、一百四十九、一百五……”到了数之后,她还未开口说话,只是想让下面的人多潜上一会,是以又等了一会,这才喊道,“起!” 下一秒,水中众女子浮上水面,有人紧闭双眼,有人则如出水芙蓉,形态不一。 张梅香眉头微蹙,训斥道:“才不过一百五点数,便坚持不住了?要知道,乐器弹奏之时、吟唱之时,甚至出场跳舞时,唯有做到自由地控制呼气和吸气,才能如行云流水一般展示出才艺,吟唱出清澈嘹亮的歌词!” 自此,桂枝亦熟记于心,是以没过多久,她便是偷偷地练上了。第一次桂枝只能保持五十多点数,而且差点呛了一口水,但渐渐地八十点、一百点……逐渐见了成效。 不过她大多时候选择在傍晚时练习,因为这个时候这里没有人,而她也刚从天舞阁内出来。 至于乐曲部分,便是由朱先生以及其余几位先生一同教导。曲部教学先生朱邦直,原乃宫廷乐大师,其一直潜心乐理研究和教学,想把宫廷雅乐传承下去。 朱先生为人随和,谈吐自然,倒是没有紫蝶姑姑那般严厉,不过他却更加细致,每一样东西都需要介绍上半天,而且乐器房内有很多的乐器,每天午后大概未时左右便是在此处学习,四大曲部的老师也非常严格;值得一提的是,诸多乐器当中,桂枝却对琵琶颇感兴趣。 天舞阁二层内,学员们盘腿而坐,朱邦直缓缓开口道:“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自古凡歌工、乐工者,皆非庸人,如:孔子学琴于师襄子,襄子曰‘吾虽以击磬为官,然能于琴,今子于琴已习’;诗仙李太白,亦作曲《清平调》三部;古往今来,此等圣人皆通乐善曲;诗言其志,歌咏其声,舞动其容,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 乐之根基,为“宫、商、角、徵、羽”,此乃五音,五音不全者,即如此;任何乐器弹奏都遵循五声调式,燕乐则胜之,五声之外另有清乐和清羽。教室内的乐器琳琅满目,朱先生一一介绍,有琵琶、筌篌、五弦琴、筝、笙、笛、筚篥、拍板鼓…… 第十九章 朝朝暮暮习才艺 在乐曲房尽头,设有一个精致的隔间,其中摆有一个青铜架子,架子上面挂了很多的钟。先生介绍道,此乃“曾侯乙编钟”,用青铜铸成,由大小不同的扁圆钟按照音调高低的次序排列起来,悬挂在一个巨大的钟架上。先生示范,用丁字形的木锤和长形的棒分别敲打铜钟,能发出不同的乐音,因为每个钟的音调不同,按照音谱敲打,可以演奏出美妙的乐曲,引在木架上悬挂一组音调高低不同的铜钟,由乐工用小木槌敲打奏乐,编钟共计六十五件乐器! 钟架为铜木结构,呈曲尺形。横梁木质,绘饰以漆,横梁两端有雕饰龙纹的青铜套。中下层横梁各有三个佩剑铜人,以头、手托顶梁架,中部还有铜柱加固,铜人着长袍,腰束带,神情肃穆,是青铜人像中难得的佳作,以之作为钟座,使编钟更显华贵。 此钟的音色优美,音质纯正,编钟演奏时由三位乐工执丁字形木槌,分别敲击中层三组编钟奏出主旋律,另有两名乐工,执大木棒撞击下层的低音甬钟,作为和声。 为了学徒们更好的学习乐理,朱邦直特意着人定制了“小号”的编钟,放在教学桌上,一群人围着长桌盘腿而坐,朱邦直则是细细分说。 编钟为众乐之首,缩小版的编钟和大钟一样的结构,连花纹都是一样的,架子上盘着两条龙,镶有火焰和祥云,每个小钟由红绳系挂在架子上,配有一把小锤子,击打每个钟便可发出不同的声音。唯一不同的是小钟刻有京都教坊字样,此乃教坊特制。 对这乐曲,桂枝亦是颇感兴趣,是以她总是在一楼练完功后直接跑到二楼,请教朱先生问题。 其余学子在教坊内的生活大概如下:辰时起早洗漱,巳时前往食堂用昼食,午时前往练功场由紫蝶姑姑教练基本功,未时结束基本功训练前往天舞阁后院练习闭气,半个时辰过后,由侧门前往天舞阁二楼(正门不能开,侧门有直通二楼的通道)由朱先生等师傅教导乐理,至申时再过半个时辰,便再度前往食堂用飧,戌时洗漱休息。 但桂枝与她们倒是截然不同,她卯时起早洗漱,辰时前赴天舞阁一层独自练功至巳时最后一个前往食堂,食过昼食后前往天舞阁后院自己练习闭气直至午时,随后前往二楼找朱先生请教,独自在一层练习琴技及琵琶,待申时再度练习基本功,最后前往食堂赶在最后一位用过飧后便返回大司庭院,与小七交谈片刻,便该休息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桂枝几乎是一刻停不下来,把自己一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只有这样,她才能学得更快,桂枝从未对一件事儿如此喜爱,她发现只有自己在练舞、弹琴时,才会觉得很幸福。 一年光景便在这日复一日的苦练中过去。教坊内,不少学子都以为桂枝失踪了,因为她们的时间跟桂枝完全不吻合。舞房内,张梅香的目光已比去年温柔了许多,经过一年的相处,她也终于确定自己收的这位义女与徒弟,乃良人也!不仅如此,天赋异禀,若加以雕琢,日后或可成大器! 台下,张梅香缓缓挥手,示意桂枝停下:“歇一歇,先吃口茶。” 台上,用吊顶绸带束着腿的桂枝点了点头,随后身躯灵动地在那绸带上旋转两周,便是轻巧地走了下来。来至张梅香身前,桂枝浅施礼道:“多谢夫人。” “这孩子,还是这么拘束。”张梅香原本想道些体己话,但见桂枝态度如此生分,便又堵了回去,遂言道:“这一年来你虽然略有长进,但不可沾沾自喜,要知道在这条路上你还只是入门,日后亦需勤加练习才是。” 桂枝微微一愣,随后立马回道:“遵命,夫人。” 琳儿站在旁边瞧着这娘俩尴尬的状态看不下去了,继而笑着讲道:“小姐,苏家那个小裁缝又来找您了,说是在前堂等着,方才我看您练得专注,便未曾告知。” 闻此,桂枝的脸上总算是有了些许笑意,“苏姐姐来了?”但片刻后,又注意到自己还在张夫人面前,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我可以去吗?” 张梅香垂眉颔首,遂端起茶盏,“早些回来。” 桂枝欣喜:“遵命!”回完话,她便是匆匆忙忙地离了天舞阁,奔前堂去了。 琳儿站在张梅香身旁,苦笑道:“夫人,您和小姐之间仅仅像是师徒,却不像母女呢!奴婢觉得,您二位都太严肃了些。” 张梅香并不怪罪琳儿直言,她所言属实,有何可辩?但她也不知为何,或许是未曾经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或许自己全心只付诸于教坊,所以为人母的情感少了许多?正在思索时,一旁门外小厮来报:“太常寺卿着人来捎信儿,已在前堂候着。”闻此,张梅香当即起身,随后匆匆赶向教坊前堂。 而此时,桂枝已经和苏姒锦汇合了,二人手拉着手出了教坊。 “桂儿,这些天你又学会了什么动作?做给姐姐看!”苏姒锦性格倒是比桂枝活跃一些,刚出门便问道。 “还是那些动作而已,这段时间没学什么,主要是巩固。”桂枝亦是笑着回道,只不过看起来有些心事,她在教坊这段时间,一直都是独自训练的,虽然这是张夫人特许的,为了自己能有一个更好的训练环境,可时间长了,她也想有些伴儿陪同着练。 恰巧去年来的新学徒们已然度过了初学期,或许用不了多久,她们便是会到天舞阁内进行训练,桂枝一直在想如何跟张夫人开口,所以内心纠结。 苏姒锦明显察觉到了她心中有事儿,但也没有细问,只是神秘地笑着说道:“若有烦心事不怕,只消去那熙春楼吃上几块儿新出的糕点,品上一壶西湖龙井,心情自然就好啦!桂儿,你闻到香味了没?离着老远儿,我就已经闻到了!” 桂枝倒是没有闻到糕点的香味,但听此言,也翘着鼻尖嗅了嗅。然而下一秒,苏姒锦便是将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包举了起来,凑到桂枝面前,后者虽吓了一跳,但凑上前轻轻一嗅,茅塞顿开!这小香囊上绣着两只喜鹊生动可爱,而其内则是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第二十章 并蒂莲花两小仙 “嗯!倒是香极了!”桂枝眼前一亮,遂夸道。 苏姒锦挤了挤眼,随后将手中香囊递与桂枝,言道:“呐!送你了!我可是取了上好的桂花,又用铺子里的好料子给你做的!” 桂枝接过香囊,心中欢喜之余还是担忧道:“若教管姑姑知道了,岂不怪罪你?” “我便是当着她的面拿的!”苏姒锦大方地笑道。 “谢谢苏姐姐!方才我还以为熙春楼真的又出了新点心呢!呵呵呵!”桂枝当即把香囊别在腰间,笑着回道。 “有啊!不打幌!我来时便是得知今日熙春楼有新点心!不然怎会出此言?走,姐姐带你去!”苏姒锦拉着桂枝的手便是要朝前方而去。 “姐姐,熙春楼可贵着呢!”桂枝听琳儿讲过,熙春楼茶点一绝,更有好酒好菜数不尽,其中价格要比那街上支铺的贵许多倍呢! “不用担心,我攒了成月的钱银,够咱俩足吃足喝!等到了,你想吃什么便点来,姐姐请你!”苏姒锦大方地道。 待桂枝佩戴好香囊,苏姒锦便是直接拉起了后者的小手,绕过花市与珠子市直奔熙春楼,俩姑娘的手紧牵着,在这缓慢的人潮中飞奔,引得不少路人纷纷闪开让路。 “谁家小娘子,倒是拐了个清秀的小公子!” “可别说,这小公子的模样倒是俊得很,将来定是那风流临安的文人雅士!” “咱可瞧见了,那不是文秀阁的小裁缝苏姑娘吗?这是有了心上人了?” “啊?你说什么?我还想着上门撮合撮合我家小子呢!看样子是无望咯!” 不少熟识的人见到她俩,皆纷纷打趣。只因桂枝身着练功服,头发亦是束着,若不仔细瞧,倒是像清秀的少年郎。 没过多久,穿过珠子市便是来到了熙春楼下,此处街道上处处可见牛车马车,路人之中有提篮采购的、牵童逛市的,更有不少人拎着自己备的酒酿迎接四面而来的好友,客套一番入了酒楼内。 熙春楼算是这一处颇为有名的酒楼了,其中分大堂、包厢及看台,与包厢不同,看台有扇低垂的窗子常开着,端坐窗前桌旁,只需侧目便可瞧见大堂内的舞池,若有喜事或庆宴,酒楼便是会请那教坊内的人,前来排舞献艺,以博酒客、食客观赏,事成后这收到的钱银自亦是二八开。 熙春楼外的门沿前,一串儿红线绳系在门沿下,一直延展到阶下石拱门上,线绳上每隔着一尺便是挂着一盏红灯笼,每个上面都有字,左右各七字,拼起来看乃是一对:此楼常春花常在,喜迎天下宾客来。 门沿阶下,有那小倌儿攥着手巾,若有人在门前驻步,小倌儿便是立即来至面前。此时,就有一十四五的小哥儿来在了桂枝与苏姒锦面前,恭笑道:“二位,到了熙春楼,还不赶紧进去坐着,点上些新出的糕点,品着茶,若要用酒食,亦可自带,也可点上二两店里自酿,配上些凉的热的荤的素的享用;教那男儿郎吃了美酒步步高升,姑娘家品了茶点容颜永驻!” 小倌儿一番话妙语连珠,引得苏姒锦咯咯直乐,遂讲道:“安排看台处,需清净些的!” “得嘞!二位,里边请!”小倌儿甩起手巾,让出路来。苏姒锦带着桂枝走进熙春楼,然而刚入堂内,便闻大堂中有一说书先生正谈论古今。 俩姑娘在小倌儿的带领下来到了二层凭栏后的一处小隔间,此中以屏风作隔,两扇屏风当中有张小桌,两张木椅,桌下还有炭盆以供取暖。 熙春楼身为临安内的大酒楼,其中茶点自然不差,虽花茶多以官卖为主,但仍叫这熙春楼分了一杯羹,其中不仅有茉莉花茶,更有诸多蔷薇花茶、西湖龙井,而苏姒锦点的便是西湖龙井,这茶可比普通茶叶配上珍果香草仿花茶的味道,要好上许多! “桂儿,这茶如何?”苏姒锦看向品了一口花茶后眉眼飞舞的桂枝问道。 “香!”桂枝只作一字回答。 是也,苏姒锦也这般认为。“听闻北方传言‘南人未知煮茶’,甚至都被编撰成了小品杂刊记在了临安小报上,教那不识字的普通百姓大多无感,但读书人坐不住了,陆放翁那几句诗,桂儿可曾听闻?”苏姒锦问道。 桂枝虽身在教坊中,但也并非井底之蛙,外界诸多事她还是可以了解到的,譬如陆放翁为了证明“南人并非未知煮茶”而写下的:汲水自煎茗,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 当时在天舞阁内,听闻几位诗词老师所谈论,是以桂枝也记住了。品茶片刻,又是两碟点心端上了桌,芳香四溢、晶莹剔透,每一块儿都很精致! “二位,今日您来巧,这糕点正是昨日新出的,马上被一抢而空,今日正巧有份,二位慢用!”小倌儿一边说着一边离开走向下一桌,对下一桌客人亦是这番言语。 二人一尝,果真是个口齿留香、回味无穷!苏姒锦笑道:“桂儿喜欢吃的话,以后我们便常来此处!” 桂枝连连点头,这里确实很不错,茶好、点心也好。然而她将要开口,却闻一旁隔间传来声音…… “昨日?昨日这糕点哪儿轮得到我等啊!” “哦?刘兄莫非有感而发?” “倒不是,只是昨日想着来吃这糕点,却不曾想到听闻一件天大的事儿!”讲到这,几人的声音低了低,随后那被称刘兄的男子继续说道:“诸位可知,这糕点为何昨日一抢而空,谁也没有买到吗?” 其余几人纳闷,纷纷摇头表示不解,那人继续言道:“哼哼,据说恭王府昨日着人将熙春楼内新出的点心,全部都买了去,一点都没留下!” “竟有此事?”围坐几人面面相觑。 “可这也并非什么天大的事儿啊,刘兄言重了! 闻此,那姓刘的干咳一声,再度低声言道:“吾一表兄在恭王府内当差,倒是听闻恭王府获了御赐,着礼部太常寺点集舞乐,十日后为皇孙办周岁宴,而且已经将此消息下放至京都教坊了!” “周岁宴?那贡生闹事只过了一年,据说皇太子因此病故,东宫虚位,而现今却要大办周岁宴?” 几人聊了几句,便是各自若有所思,但这话也只能他们几位自己聊聊了,背后议论天家这可是大忌! 桂枝也零零散散地听了几句,倒也没觉得此时与自己有多大关系,但当听到京都教坊的时候,她便坐不住了。 “苏姐姐,我得先回教坊了,咱们改日再出来玩吧!”桂枝看向苏姒锦,有些惭愧地问道。 后者思忖片刻,便也回道,“使得,若当真京都教坊接了天家旨意,那此时定然很忙乱,管姑姑这边估计也得跟着忙上一阵,那我们便先回去,改日我去寻你!” 二人一拍即合,遂离了熙春楼各自往返。 第二十一章 王府点集周岁宴 这则消息令桂枝感到好奇,这天家皇孙的周岁宴,其规模究竟能有多大,竟引得城内百姓纷纷议论。告别了苏姐姐,她便一路返回教坊,然而刚入门进堂内,便听闻一旁传来良叔的声音:“桂儿姑娘,老奴方才并未见您出门呐,您是何时离的教坊?” 闻此,桂枝亦是恭敬地回礼遂答道:“良叔,方才我走得急,或是您没注意。” 曾史良由前堂柜台后走出来,左右看了看,瞧周围没有别人,便是开口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大司吩咐若您回来便传信儿告知与你,老奴还好奇呢,压根没瞧见您出门儿,既回来了,那您便去寻大司吧,她在天舞阁内等您!” “等我?”桂枝不解,但也没多问,只是谢过良叔后便是直奔天舞阁而去。 来到侧院,桂枝从天舞阁侧门而入,直接来到了一层舞房,而此时张梅香、紫蝶姑姑、朱邦直等教坊内的师傅先生皆在此处,他们围站一周似是在议论什么。侧门的桂枝走进来,自然让众人注意到了,只不过张梅香主动岔开了话题。 张梅香看向场中众人,微微拱手,遂言道:“既如此,便辛苦诸位,此番太常寺卿点拨我京都教坊,入恭王府为皇孙周岁宴献艺,有心之人或会将此比天申节,但我等不必多揣,只顾排好我教坊节目即可,时日无多,还需诸位用心督促入选演艺学子,方可使演艺顺利、皆大欢喜!” 闻此,一旁诸位皆施礼齐声回道:“遵命!”语罢便各自散去。 瞧着众人走远了,张梅香这才回身望向桂枝,招了招手将对方叫到身前。 桂枝来在张夫人面前,飘飘下拜后静候待其吩咐。 “桂儿,你已独练一载,是时候该融入群体了,当下恰有契机可练团舞,你意如何?”张梅香问道。 团舞,顾名思义,并非是一个人的舞蹈,而是需要一群人互相配合,呈现出的效果主要以统一、整齐为主,若失了这两点,便不好看了,故团舞难度与独舞相比,甚至要更难一些;张梅香考虑到现如今桂枝的基本功虽不错,但若要独登台面献艺,怕是缺乏些成熟,是以先将其安排入团舞之中,倘若演艺时真有瑕疵,众人之下也差不多能盖过去,主要是想丰富桂枝的演艺经历。 桂枝向来懂事,张夫人的安排,她自是不会有违,于是便应了下来。 “既如此,明日琳儿便会带你认识团舞的其余学子,她们乃今年新生,亦是紫蝶精挑细选出的团舞人员,届时你需与她们好生相处、培养默契方可融入其中。”张梅香其实有些担心,毕竟这些新入教坊的艺人们见过桂枝的并不多,因为在基本功未成熟之前,她们属于“低级”学员,只能在练功场内练功,而桂枝则是在天舞阁内,所以她还有些担心桂枝再如之前一般被人挤兑,便并没有强求桂枝,只是让她好好想想,若想把握这次机会,明日便随琳儿去见那些新学徒。 安排好后,张梅香便是带着琳儿离开了天舞阁,而桂枝则独自又练了一个时辰左右,这才用了飧,回房休息。 次日,京都教坊内几乎人人都知道恭王府周岁宴献艺一事了,所以那些鼓足了劲想要飞上枝头的姑娘们,便是争先恐后地给教坊内的师傅们送礼,希望可以被安排进这一场演艺中,展现风姿。 但是她们并不知晓,入恭王府献艺的名单,早在昨夜张大司便已与几位掌事一同拟了出来,誊了一份就等着时候一到,递交太常寺,而在小儿群舞之列内,便是有桂枝的名字。 张大司料到桂枝不会放弃这种机会,果不其然,次日一早桂枝便找到了琳儿,急着要去见那些群舞的其余人员。 此时,一群与桂枝年纪相仿且目中懵懂的人在紫蝶姑姑的带领下进入了天舞阁。 “这便是天舞阁?真是太漂亮了!” “据说这天舞阁舞房乃是临摹当年宫中所建的,就连舞池上的莲花图案,亦是分毫不差!” “终于能进来了!在外面站了一整年的木桩,总算是进天舞阁了!”一群小姑娘跟在紫蝶姑姑身后走了进来,她们下脚很谨慎,似乎这天舞阁内的地面都十分珍贵一般,个个表情木讷,口中不断讨论着天舞阁内的盛景。 不过,很快就有人注意到在前面不远处,大司贴身侍女琳儿的身边,站着一位与她们年纪相仿,只是从穿衣打扮来看又有些不同的姑娘,后者生得大方得体、面容姣好,令这群姑娘中往日以容貌出众自居的姑娘都有些自惭,而且她们几乎不认识此人。 紫蝶姑姑来在舞池中,遂转身看向众人,视线扫过,场中再无私语。“不要以为入选了小儿群舞便可一步登天了,这种演艺一生中起码要经历成百上千场,但每一场都需用心应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紫蝶姑姑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众女,而众女则无一人敢否认,皆目光俨然,神情庄重,她们亦懂得此次机会来之不易。 “这位是桂儿姑娘,大司的女儿,她也会加入小儿群舞当中,你们要尽快磨合,留给你们的时日不多了,届时若演的不好,怕是一辈子的前途都要葬送在此!明白没有?”紫蝶姑姑训诫着众人。 “遵命!”众女皆应声回道。片刻后,紫蝶姑姑将桂枝带到舞群当中,安排了站位之后,便开始编排莲队群舞。 这舞比起独舞倒是简单不少,只是要求众人要整齐划一。 练了半个时辰左右,这群姑娘震惊地发现,这桂儿姑娘的基本功也太扎实了,往日又不曾见其出现在练功场练功,为何她能做到每一个动作都如此标准?莫非是传承了大司的衣钵,受到熏陶无师自通么? 虽然这在众女眼中看来是天赋异禀,但她们又怎能想到,桂枝可是付出别人双倍的努力,勤学苦练,有此成绩,当然是理所应当,但也并非“走运、天命好”。 排演了一个时辰,张大司不知何时出现在场边,瞧着其中群舞的姿态,微微颔首。 “大司,真不愧是您亲自调教出来的,桂儿姑娘在这人群之中,若论舞姿她可当第一!”紫蝶姑姑含笑站在张梅香身旁,恭敬地道。 “仅有锋芒还不够,亦需懂得收敛才行。”张梅香倒是没有太多同感,话音落下,她便是来到台上。 “舞蹈的核心是什么?”张梅香突然问道。 众女一愣,纷纷答道:“身韵。”这几乎是入门的必修项,人人都知道。 “何为身韵?”张梅香继而问道。 “形、神、劲、律!” 张梅香微微点头,讲道:“不错……桂儿,你且上台。” 闻此,身处舞群之中的桂枝缓缓起身,一头雾水地来到舞池中央,站在张梅香面前。 张梅香态度淡然,看向桂枝她缓缓道:“所谓群舞,目的虽是以整齐为主,但亦不可失了身韵,若百人舞之三两具身韵者,此舞便不通,若百人舞百人不具身韵,不以为舞也,尔虽具身韵,却忘了融通群体,并非出众,而是搅局,罚木桩站一个时辰,其余人等继续练习,由紫蝶姑姑来跟你们讲讲,这形、神、劲、律。” 闻此,众人皆惊。 其余姑娘们不傻,人群中唯桂枝舞姿最标准,为何是她受罚? 第二十二章 形神劲律舞翩翩 桂枝之所以会受到张梅香责罚,主要也因她太过“优秀”。乍一听,或会觉得莫名其妙?但张梅香资历深厚,她的见识与心思颇深;虽现如今教坊立于民间,但她却忘不了当初在那明争暗斗、钩心斗角的宫中步步惊心、举步维艰的时候,那会儿实在活得太累;有些时候太过优秀,反而不是好事,会做事儿的人不应该只会展露锋芒,还需懂得藏拙,亦需谦卑,俗言道:小心驶得万年船!避免引人妒忌,妒乃万恶之首。 不过她若仅因桂枝一人舞得标准,便罚其余所有人,那么其余人就会将怨气,追加在桂枝身上。与其使桂枝成为众矢之的,不如以小惩作为警醒,也提醒其余学徒,让她们用心一些,算是以身作则、以儆效尤。桂枝起初不解,但从一旁琳儿的眼神中意会到了这一点,是以她毫无怨言地立于木桩之上,稳稳当当、聚精会神。 一旁,紫蝶姑姑则是按照大司要求,向舞房内这些姑娘细述着关于这“形、神、劲、律”的四则要素。 “其一,形,所指便是身形,也就是动作,要求动作标准的同时且稳扎稳打,这亦是最为考验基本功的一项,是以尔等平日里的训练来展现成果。”紫蝶姑姑说完,便是做了几个动作:拧、倾、圆、曲等各种舞姿,且每一步以及每一刻的停顿,皆是十分稳健,丝毫没有的拖泥带水。 台下众女纷纷擦亮眼睛观看,要知道能看到紫蝶姑姑亲自示范动作,这可是十分难得的机会! 结束动作之后,紫蝶姑姑继续说道,“关于神,便是神韵、神态、气质,这些与从小的生长环境有关,若是对端仪耳濡目染,亦可做到知书达理,气质自然不缺!” 剩下的“劲”与“律”便是更简单了,讲究的乃是舞蹈时自身舞姿的把控以及开合程度,逢冲者必靠、欲左则先后、逢开则必合。 经过紫蝶姑姑半个时辰的讲解,小儿团舞训练也结束了。紫蝶姑姑看向台下众女,整理了一番仪容后问道:“这些要素希望你们牢记于心,若是有那记性不好的,便回屋以绣针刺于肌肤之上,但无论如何,万万不可失了本质!” 一群姑娘齐声回道:“弟子谨记!” 紫蝶姑姑微微颔首,遂拂袖在众姑娘的施礼下离开天舞阁舞房。 张梅香与琳儿她们早就已经离开了,从罚过桂枝站独木桩之后,她俩便是转身出了天舞阁,故此时舞房内唯剩下众姑娘及仍在受罚的桂枝;不过她们看向桂枝时,眼中却没有一丝嘲笑,而是同情与羞愧;若非因为她们无法舞齐,桂枝又怎会受罚? 所以有几位当下并未直接离开天舞阁,而是小心翼翼地来到桂枝身边,有几位同龄的开口劝道:“姑娘,大司已离开,紫蝶姑姑也已教学完了,你还站在这里作何?” 桂枝目不斜视,双眸紧盯着前方,虽然前面只是天舞阁的门窗,她回答道:“夫人说了,要我罚一个时辰,至此才过半个时辰,我自然不能擅自松懈。” 闻此,众姑娘不解,于是问道:“可……可大司现今又不在此处盯着,你还要受这苦累作甚?我们明白……桂儿姑娘您受罚,正是因我等舞姿不齐,拖了你的后腿, 大司这是做给我们看的,可你毕竟没有做错,不该受罚啊!” 这一届的新学徒姑娘们年纪大多与桂枝相仿,皆为幼学,孩子们的共情力自是要高许多的,所以瞧着桂枝在此受罚,她们倒觉得浑身不自在;不过这若是换了先前戏弄桂枝的那些人,她们怕是不会有此感想。 杨桂枝倒也没觉得自己受罚乃是大司做样子给她们看的,她只明白张夫人若叫自己做,那便是有道理,若不做反而会引得后者生气,这么久以来,她从未令张梅香生气过,先前不会,今后更不会,是以大司令她站一个时辰,那便少一刻都不行,必须站够一个时辰。 “无碍的,我经常站独木桩,倒是你们,现已至飧时,若是去晚了怕是得挨饿。” 桂枝挤出一丝笑意看向众人,随后说道。 女孩们面面相觑,她们着实不解,但见劝说无用,便也只好结对散去。 杨桂枝在舞池中站着保持姿势,她的基本功很好,所以哪怕是站上一个时辰的木桩,对她来说也并非一件难事,何况平日里桂枝练的时候,都是以两个时辰为基础的。 不过她倒也没有站得太久,等时辰差不多过了酉时,她便从独木桩上走了下来,脑海中思索着关于紫蝶姑姑下午所传授的四大要素,她也尝试着做着与前者相似的身韵动作,独自练了一会儿。 许久,桂枝这才记起自己还未用飧,不过这会儿,食堂肯定是没有饭菜了。不吃这一顿倒也不重要,桂枝收拾了衣容走出舞房,然而刚出侧门,便是看到了几位方才劝阻自己的同龄女孩站在门外,共有三人,她仨分别端着饭、菜、粥;见桂枝出门,三人急忙迎上前去。 三人之中为首的姑娘笑道:“桂儿姑娘,我们几个想着,您若等到责罚时间过了,定是来不及用飧的,故先帮你留了一份,饿了吧?快吃吧!”语罢,三人便是将手中餐食递与桂枝,她们三人虽和桂枝并不熟,但从几人入教坊之时家中就叮嘱过,若是遇见勤苦好学的,定要与其交善。 桂枝亦是第一次在教坊内与同龄的姑娘相识,一番交流下来,几人发现脾气性格皆合,便结为好友。小儿团舞中,她们三人也颇有地位,因为年纪稍比其余学徒长些,故其余人皆称此三位为“三姐”。 有了三姐她们在团舞众学徒当中替桂枝说话,为众女树立标杆,众人很快便接受了桂枝,自此后每每练习,便以桂枝的标准为主,之后练舞亦再无错乱,秩序井然。 可偌大的一个周岁宴,又怎会只有一小儿团舞?恭王府良苦用心与这周岁宴,自然是要大办特办的! 第二十三章 德行艺品怎双馨 恭王府并不在皇宫。临安之中国都皇宫亦称为“大内”,位于临安府城南部的凤凰山麓。其方圆九里内,宫殿林立、楼阁层叠,都是朱户画栋、雕薨飞檐!楼宇殿阁之上,镌镂着龙骧凤飞的饰物,风格独领风骚,金碧辉煌且巍峨气派。 而出大内的门名曰“和宁门”,沿着御街北行穿过朝天门,再往东过望仙桥,北面府邸即为“恭王府”。而这周岁宴之时,便要自此谈起。 大内中,皇太子赵愭病故,东宫虚位;而对于那贡生闹事,以及当街行刺之人的莫名失踪,相关辅臣所递上的劄子皆在推脱责任,有用的信息亦是寥寥无几!虽皇太子并未在乱场中受伤,可毕竟受惊了。可官家并非糊涂人,皇太子当日出行,知此事者屈指可数,而其中最可疑的便是恭王。 或是恭王亦察觉到了官家猜忌,是以近日总患“伤寒”为由,不便入朝,然此并非长久计,但天佑恭王,不久后恭王府诞下皇孙,有了新生天家血统的孩子,算是引起了孝宗的善心,又见此子生得人中龙凤颇感欢喜,故皇太子去世的悲痛稍作缓释。 而提到恭王府诞下皇孙,又不得不提这恭王妃李凤娘,坊间传此女专横跋扈,心机颇深;但毕竟是坊间传的,这些话大多都被拦在了大内之外,官家又如何得知? 皇孙出世后,坊间更是散播着一则信息,曰:恭王妃李凤娘怀胎之时,夜梦见苍穹烈日坠入庭园中,而这李凤娘则是以双手承之,从而怀孕有娠,直至诞下皇孙当晚,恭王府内更是霞光万道、祥云笼罩! 很明显,这是有心之人自导自演的一则“白日梦”。不过虽然坊间对此深感无趣,百姓也大多明白此事估计也就是谣言,可散布出去后,又莫名地穿过了大内城墙,传到了孝宗赵眘的耳中。 官家龙颜大悦,询问百官意下,那些收了好处的便是赶忙站出来:“臣以为善,虽夸谈天人,但亦算祈愿,日便是旺,烈日入王府,亦是佑天家长久,江山得复!” 这些官员尽为满足宋孝宗心愿为言,要知太上皇的心愿便是收复中原,此乃当朝历任君主之心,所以谈论起收复中原,哪怕是恭维,也能使赵眘心中喜悦,但这并不代表主战、主和两派就此妥协。 孝宗欣慰之余,那殿中便有人趁势进言:“传恭王妃诞下皇孙之前,曾命全府上下皆身着素衣,斋戒十日,虔心祈福!换来此祥瑞,定是上苍回报,天佑我大宋,实乃家国之幸!万民之幸矣!” 简单说,便是这恭王妃李凤娘在为其子争天命,亦是为求得官家喜悦。不过,此一番对于天家的吉祥言论,还是颇具成效的,是以孝宗皇帝在皇孙临周岁时,钦赐字为“扩”,寓意山河得扩,旧地复返,亦是统承了收复中原的心念。 皇孙得御赐字名曰:“赵扩。”另孝宗应允举办隆重的周岁宴。 皇子的周岁礼,自是要大举庆贺一番,巧在孝宗未曾驾临,反而让这场周岁礼有机会大办特办,若孝宗到场,恐是要一切从简,以博龙颜。 官家不参与,那这周岁宴可就了不得了,李凤娘舆论都传了出去,这皇孙周岁礼自然也是要办得临安之内路人尽知才行!于是,她便旁敲侧击让恭王托朝中辅臣上递劄子,着太常寺点礼乐舞,由礼部下达传令临安各教坊。 而太常寺原本就在上次天申节选中了锦绣教坊的节目,是以此番,于情于理该先告知京都教坊,这一碗水太常寺卿端得极稳,告知京都教坊之后,便又着人差遣送信与锦绣教坊,抚慰其心,说到头来,也就是安抚一下心情,锦绣教坊虽无奈,但太常寺卿给了面子台阶,他们不得不下。 周岁宴已定,京都教坊只有十日来准备节目,而节目之中有了小儿群舞,自然也会有单人独舞。 这单人独舞往往是最吸睛的,亦是戏份最重的,这也就是所有入教坊学徒们的最终目的了!有了单人独舞的机会,宴会上可尽展芳华,若可得一官人喜爱,入室做个侧室,或是夫人都未尝不可,那这一生便是锦衣玉食,荣华不尽! 而京都教坊内的芳龄女子们纷纷猜疑的同时,唯有一位瞧着似乎毫不在意,这便是“蓝衣姑娘”。 裴兰伊倚着庭院内的石凳垂手在小池中洒食儿,引得其中锦鲤蜂拥而至,教坊内学徒正值二八的女子当中,她算是翘楚,其家境与相貌皆比常人高上一些,平日里同龄女子偶尔练功,而她则不然,整日出游或受邀前赴酒楼献艺,昨日她还在熙春楼献舞,身上还穿着昨日里的服装,明艳非常,与周围同龄女子格格不入。 要知,在京都教坊内师徒有别,即便是张梅香、紫蝶姑姑等人,皆平日以素衣为主,除非出教坊入街时会换华服,而弟子们就更不用提了,小姑娘们各个打扮得和小少爷似的,而小少爷们穿着那衣服则像是教坊内的童工小厮。 并非他们不懂这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之说,只因身处教坊内身份有别,师生之间不可乱了规矩,但裴兰伊便属于有恃无恐的僭越,之所以说其有恃无恐,主要还是因为其父裴玉生,他乃城中富商,教坊若想在城内立足,必须有商会支持资金,而京都教坊与锦绣教坊各具人脉,裴玉生与张梅香便是故交,张梅香离了大内,在瓦市设立坊之后,裴玉生这才找到她,以交情为由,将商会脉络及自己这小女兰伊,暂交给了张梅香。 起初张梅香是用心教授技艺的,但观人日久,乃见其心。她察觉到,裴兰伊此女,其心性之骄、城府之深,绝非常人可比。 第二十四章 蓝衣独舞傲慢显 若是只因为其有些小姐气,行事幼稚反倒容易解决了,可并非如此。裴兰伊年幼时伴在父亲身边,见惯了这三教九流的人物,算得上是天不怕地不怕,而且,她在为人处世上极为圆滑,她深知如何利用下级关系,又如何讨好上级,即便是训斥她,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和借口,不能说她错,但她这么做也一定不对! 久而久之,教坊内几乎无人再管她,大司都不管,那还有谁敢?也就除了朱先生偶尔说她两句,但也不能说太深,否则惹了裴玉生不悦,撤去对教坊的支持,怕是无法再维持与锦绣教坊的鼎立之势,对于京都教坊的前景自然是比一个裴兰伊重要许多的,所以京都教坊内,她这个当家花旦,几乎说一不二,三番五次贿赂掌事,以求演艺机遇,当下张梅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庭花岗石小池边的拱门内,几位二八之年的姑娘相伴而出,口中议论有关恭王府献艺一事,“可曾听闻官家为恭王妃之子赐字?据说其子生得人中龙凤,出生之时更是天降祥瑞于王府!” “那些都是坊间传言,要我看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一次独舞之位!” “你想什么呢?我等入教坊多年,这独舞之位是谁的,你心底不跟明镜儿似的?” 几位姑娘一边聊着一边走过,其中一位目光一转,瞥见池边正在戏鱼的裴兰伊,于是做了个手势,几人声音低了低,赶忙错身离开。 裴兰伊耳朵也不聋,她们几人谈论到“独舞”二字时,她就已经开始笑了,这会儿更是笑个不停。 “裴姑娘,裴姑娘?”后院拱门处,掌事之一柳敬才快步而来,近至其身旁后乐道:“可教我找到您了,裴姑娘……唉?您乐啥呢?” 裴兰伊从池中抽回手,洒下最后一点鱼食后,看向柳敬才,道“原是柳掌事,方才想到一件趣事,不由想笑,您找我有事儿?”裴兰伊一边说着,一边来到对方面前,以绢巾擦拭着指尖的水。 柳敬才连连点头道:“倒是该乐,有天大的好事相告……”话未讲完,他四下一扫,见无人后便是笑道,“此处不便,裴姑娘随我来。” 二人移步至花岗石一侧,偌大景石将二人挡住,而这柳掌事终是开口:“裴姑娘,可喜可贺!”说着话,他便是双手一提,深施一礼。 “柳掌事这是作甚,我不过一艺女,怎受得起掌事此拜?”裴兰伊笑不露齿,话虽这般但却未曾扶起对方。 柳敬才倒也不在意,礼罢起身亦恭维笑道:“可不敢,今后可不敢再称您为艺女了!裴姑娘,方才我前往天舞阁内,曾掌事告诉我,此番恭王府献艺,独舞人选便是姑娘!这是天大的喜讯,要知此次乃皇孙周岁礼届时朝中文武百官皆往之,若姑娘舞出平日风采,一舞成名,想必不少官人次日便会着人送来彩礼金银求亲,那姑娘岂不是一步登天?”说到这,他再度一躬道地:“祝贺裴姑娘……啊不……裴才女!” 女儿家听了这番话,谁又会不向往、不欣喜呢?虽然此事乃是她早有所料,但从这人精柳敬才的口中道出,又是别样意蕴,是以此刻她内心欢喜,含笑频频,“借柳掌事吉言,若真有那一日,兰伊定不辜负柳掌事往日栽培。”裴兰伊笑道。 柳敬才拱手道:“不敢,不敢!” “既如此,我便先去寻大司,商量一下关于独舞之事,且先告辞了。”裴兰伊欠了欠身,含笑离开。 然而这柳敬才则是拱手相送,直至裴兰伊离了后庭,这才起身,面改先前,冷笑频频:“呵呵,终究无知!”口中默念此番,他摇头离去。 这会儿正值练习团舞之时,天舞阁内一层舞房中,张梅香端坐台下,紫蝶姑姑站在舞池旁边负手而立,而台上众女则是翩翩起舞,观之倒真比前几日和谐许多。 一番舞毕,众人各自作态,这舞算是近日排演得最为成功的一次。紫蝶姑姑目光欣慰,回身望向张梅香,后者亦是微微颔首,于是她便从舞池下方走上去,看着面前这群姑娘。众女很是紧张,她们此时已然将彼此连接在一起,若是有一位出错,那众人无一可免,皆是错的,这便是团队精神。所以,紫蝶姑姑接下来的话,至关重要,她们苦练了这么久,自然十分看重这次机会。 “这次……尚可。”她淡笑言道。闻此,众女皆松了口气,纷纷聚到一起庆祝,而她们之中更是不少人都站在桂枝旁边道谢,若非桂枝告诉她们一些技巧,恐怕她们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达到这种效果。 “桂儿姑娘,您真厉害,我按照您教的法子,很快就练会了!” “是啊,桂儿姑娘真不愧是大司亲传弟子,确实厉害!”三姐她们带着众女不断夸赞桂枝,而后者只是淡淡笑着,并未回复也未自满。 “好了,各自归位!”紫蝶姑姑出言叱道。众女各自站回,而紫蝶姑姑则继续说道,“尔等不得骄傲自满,一次成功不代表每次皆如此,若想稳健还需勤加练习,再练一遍!”说着,她开始挥手示意,众女各自按起舞势归队。 桂枝的一切张梅香看在眼中,她的表现张夫人还是很满意的。不过就在众人准备再次排演之时,侧门外却有小厮来报,“禀大司,裴姑娘求见。” 闻此,台上的紫蝶也顿住了,并没有下令起舞,望向张梅香道:“她怎得来了?” 张梅香微微叹息,“她既如此急切地想要一飞冲天,那这个机会便给她无妨。” 紫蝶姑姑和良叔颇熟,自然也了解这姑娘平日的行径,且对此嗤之以鼻,“也是,让她早些被那些官人看上,也好过在教坊祸乱是非!”紫蝶姑姑一边念着一边背过身。 张梅香挥了挥手,一旁琳儿便是代言道:“让她进来罢!”片刻,裴兰伊款款而来。 第二十五章 袖招裙摆舞翩翩 “弟子裴兰伊,拜见大司,紫蝶姑姑。”裴兰伊来至近前,飘飘下拜,紫蝶姑姑自是没理,而张梅香则挥手示意道:“免了吧。” “谢大司。”裴兰伊含笑起身,抬眼一扫场内,却是发现了桂枝,而后者更是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在桂枝心里,这裴兰伊并非良善,所以她亦不愿招惹此人。 “你来天舞阁找我所为何事?”张梅香打断裴兰伊的灼灼目光,问道。 裴兰伊回首施礼,复言道:“闻大司命弟子为独舞之人?这周岁宴在即,兰伊自要向大司请教一番,不知独舞所舞曲目是为何?”这么一听,倒也有理,既然安排她作为周岁宴百人主舞者于其中独舞,那她的舞自然要出众独特,需要事先进行编排。 张梅香微微颔首,言道:“待她们最后排演一遍小儿舞,你再登台。”语罢,她便是继续让紫蝶姑姑安排众女齐舞。 紫蝶姑姑不想与其交涉,便是头也没回地开始指引众女团舞。 这一次下来,效果又比刚才显着几分,但这裴兰伊站在场边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她的双眸一直紧盯着台上的桂枝,心中则是讥讽道:就这种天分也能做大司的弟子? 看起来与周围其余人没有任何区别,这种平平庸庸的弟子,要她作甚? 不过,她很快又从这种不平之中走出来,因为她想到,若是此次恭王府献艺,她若能展现舞姿惊艳众人,也不必再与这臭丫头置气了,届时哪怕张梅香想收她为亲传,裴兰伊也不会答应。 “舞得不错,且休息吧!”张梅香看向众女,说完又望向裴兰伊,“你且舞来,我作指点。”张梅香并没有因为她平日里的作风而排斥她,既然身为京都教坊的一部分,那她便理应盼着人家好,即便是裴兰伊,所以她也准备待会儿认真地点拨她一番。 裴兰伊缓缓挪步舞池正中,先施一礼随后起舞,袖招裙摆、舞姿婀娜、眉目传情、风姿尽显!不得不说,裴兰伊确实有天赋,也确实不差,不然的话也不会成为现如今京都教坊的名角儿。 台下,众女看得是眼花缭乱,就连桂枝也被震惊到了,对方的舞艺高出自己很多,毕竟相比年纪她少练了几年功,但裴兰伊之舞与小儿团舞又有不同,若小儿团舞展现出的是一幅欣欣向荣、活泼灵动的场面,那这裴兰伊的舞便是尽显身姿与舞技的,二者有着明显的差距,后者的舞更为成熟。众女惊愕,无一出言。而台下,紫蝶姑姑更是无言以对,若对方真有什么失误,她倒是可以指出,可她从头至尾每一个动作都是标准的,是以她无话可说。 但唯有张大司此时柳眉微蹙,她身为这资深的舞者,对于舞美自然是有着独特的欣赏角度,可是从这裴兰伊的舞中,她却隐约感到忧虑,那是一股毫不遮掩的锋芒,虽然她舞得不错,但在最后一刻张梅香看到裴兰伊那对桃花眼从袖间透出望向自己之时,一股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她记起了在宫中的那段时间,若宫廷之中教坊的舞女皆似她一般,想必早被后宫嫔妃排挤得无处立足了。 这便是前几日张梅香罚桂枝的原因,有时候锋芒毕露,并非好事! “这舞……倒是没有问题,但有一则,若可将后半段的目光由直视观者转为垂眉低目,效果或会更佳。”张梅香建议裴兰伊减少与看客的眼神接触,避免惹是生非。 不过,相对于直接让桂枝受罚,这种方式太过温柔了,是以裴兰伊只是嘴上答应,心中却有不满:“明显就是见我舞得无暇可挑,便随意指点一些!我偏不如你,届时恭王府周岁宴,我若不趁机施展风姿,如何脱离此处?本姑娘可不愿一辈子像你一样,待在这个教坊,终做下九流之辈!” 想到这,她告礼而去,临出天舞阁前还回首瞥了一眼桂枝,心中念道:此女平平无奇,就算是亲传弟子,最终也不过是个半吊子,张梅香瞎了眼,竟收这贱女为徒! 裴兰伊离了天舞阁,一路出了京都教坊,直奔家中暂且不提。且看此时舞房内,张梅香起身来至舞池边,看向众女,她谨慎言道:“这形、神、劲、律之中最后一点便是律,这里的律所指不仅是规律及戒律,最主要的还有自律,自律也并非单指需为练功下多少苦心,而是多指克己,克制自己做艺、做人的心性,若可舍常人所不能舍,便可得常人所不可得!” 闻此,众女俨然皆回道:“弟子谨记!”遂各自散去。 而裴兰伊也已回到家中,其父裴玉生乃临安城内富商,家业以制盐、船运为主。裴玉生这边刚从船上下来,得知闺女在家等着,便是马不停蹄地往家赶!他对自己这闺女,真是爱如掌上明珠一般!恨不得替其揽月摘星!回到家中一入堂内,裴玉生便是瞧见了闺女,此时裴玉生身穿橙红冰梅纹加金锦衣衫,腰间系着白荔枝纹角带,灰白相间的发束于脑后包了个诸葛巾,而眉下眼角有皱,一缕须垂胸前,乍一看倒是颇有书法家之风,他步履稳健,看状态正值不惑之年。 “我儿今日怎得闲来见为父了?”裴玉生瞧见闺女,眼中宠溺涵盖不住,是以双目眯作一条缝,皱纹也更多了些。 堂中,裴兰伊嫣然一笑,起身下拜,道:“父亲说哪儿的话,女儿何时不在临安,若非您忙,常不在家,又怎会见不到我?”话语间隐有娇嗔埋怨,但并非真嫌。 裴玉生倒吸了口气,说来也是,若非他整日奔波于制盐坊与港口,或也不会同处一城却如各居异地一般。 “我儿又漂亮了些!我这便吩咐管事去和春楼置办一桌酒席,今日不谈公事只管品酒!”讲到这,裴玉生在周围扫视,欲叫管事前来。 裴兰伊挪步至其身前:“倒是要庆祝一番,但是这美酒佳肴还是免了,女儿近日需维持体态,不便饮酒多食,否则可要误了恭亲王府献舞之事呢!” 裴玉生起初不明,但片刻后缓过神,惊愕问道:“兰儿要去恭亲王府献艺!此事当真?” 第二十六章 两般场景两般情 裴玉生早年在码头是力夫,也就是替往来的宾客拉些货物,以此谋生,到今天这一步也算得上是白手起家,只因他读过几年圣贤书,后来又遇见了裴兰伊的母亲孙氏,孙氏父亲曾在一县为官,虽辞官返乡但家中也算有些积蓄,且膝下无子只有一女;裴玉生无权无势,因捕获了孙氏芳心,后者不顾一切要追随他,而孙氏的父亲也只好接纳这个女婿。 好在裴玉生上进,抓住了好时机,趁着官家下达的指令,开了一间制盐坊,后来制盐坊越做越大又增建了一处码头,专走水路货运,他们家的盐也有了更多机会、更好的途径散播至各地各省。 孙氏前几年因患病而去,此时家中,唯有这裴玉生以及裴兰伊,后者被他送入京都教坊,而他自己则是忙着家族产业,虽家业日上,但确实给予小女的关怀与照料不足,使得她从小到大娇生惯养,不论走到哪里,她都目中无人。可裴玉生依旧宠着她,即便是有何过错,他这个做商人的爹多打点一些钱银,也就过去了。 裴兰伊只要不给他找麻烦,他就算是烧了高香了;可他却没料到,今日闺女竟然告诉自己一则天大的好事儿,于是他激动万分,立马着人在和春楼办了一桌酒席;且不论裴兰伊吃与不吃,他都得办上一桌,叫上平日里与自己炫耀其家中子嗣的那些商 友,为自己脸上添一些金,好好地卖派卖派! 和春楼内香烟袅袅,灯彩华丽;作为官办酒楼,此处自是比民办的要精致了许多;就从这雅间的排列与规格来看,便不是平常人家消费得起的;酒楼共三层,中间是一处大厅,大厅下亦设有舞池,即便是从二层三层的走廊边往下看,也能瞧得一清二楚;舞池下方有散座,若有闲情逸致者懒得去那书茶楼听书,便多花些钱银在这和春楼一层寻个位子,温上二两美酒点上一盘小菜,一待便是一天;从散座后面的边缘便是两道楼梯,延展至二层;从这二楼开始便全是包厢了,每一层少说也有二十几间,其中每一个包间里的摆设都异常精致:双开的房门,三指高的门槛,进入其中后正对着一张大八仙桌,周围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座椅,桌上有烛台、果盘、茶杯、茶壶等,房间四周则是每一个角落里都摆着以实木架为底座的盆景,多以黄杨、罗汉松为主,但若客人想换只需提出要求,若酒楼能寻得到,便会提前给换上;盆景旁边,立有投壶与长枝,宾客若酒意兴起,可供玩乐。 不过这才仅仅是包厢的三分之一,整个包厢形态直长,被分成了三个隔间,最中间的为入门看得见的八仙桌,而左侧则是一处木榻,榻前摆着香龛,其中若现淡薄青烟,异香扑鼻,只因料多以香木为主,更有甚者会选择燃花根,花香四溢、引人神往! 右侧客人不常去,因为此处多为舞女乐侍所处,隔断边儿设有双层幔帐各分左右,其上更有不少的花卉绣纹,若单撂一层,其中若隐若现,若双层皆闭,则只见其影难辨其形,若有单独宴请宾客或是临安内某些纨绔子弟聚会的,便是会请些艺人来此献艺,其中多位歌舞伎,亦是张梅香对桂枝所言的那种“登不得大雅堂之辈”,她们歌舞时,客人坐在八仙桌,或谈笑或饮酒作对,若吃醉了酒,说不定会“性情大发”,扯了舞女直入左边木榻就寝,但此也乃少数,毕竟来和春楼的大多不是粗人,即便是纨绔也要顾忌世家脸面,这种事若大庭广众做来,怕是其老祖都得气得从祖坟爬出来! 而此时,就在这二层一处雅间内,裴玉生满面红光,精神焕发!自从这三五好友纷纷落座于包厢之后,裴玉生的脸上就一直洋溢着自信的笑意,众人见他如此兴奋便是不解地询问,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裴玉生将自己女儿会前往恭亲王府演艺的事情道出,众人这才惊觉,而闻后无不感叹:“早就说过她并非凡胎,此番实乃定数,侄女能出人头地,我早有所料!” “不错,我等皆认为裴兄你,生了个好闺女啊!” “裴老弟育女有方,不像我等,若使家中那犬子相比,那简直就不是个玩意儿!” 这几位乃临安城内知名的商贾,也算得上是家财万贯,之所以如此吹捧裴玉生,用头发丝儿都能想到,裴兰伊可以去到恭王府给当今官家皇孙献艺,这可是攀龙附凤的好机会,以其“蓝衣姑娘”的姿态,说不定真被哪个达官贵人相中,让这裴家一步 登天,届时他们这些从商之人要想办事,也方便了一些,是以这交情需提前布好。 裴玉生叫来小女,裴兰伊从幕帘后而出,略施浅笑引得众人赞不绝口。 “这倾国倾城之容颜,也莫过于此了吧?”几人相视点头,而裴玉生也是过足了一把瘾,只可惜恭王府皇孙周岁宴寻常百姓不得入内,他亦未曾收到邀请,所以不能亲自前去观看女儿出彩一幕。 众人推杯换盏,饮酒作乐,所有人都认为裴家这一次是真的要一步登天了。 但京都教坊内的天舞阁舞房内,杨桂枝的状态却与和春楼包厢内的场面完全不同。周岁宴仅一日之隔,她想趁着这个机会多练几次,否则若是正式表演中出现瑕疵,哪怕恭王不怪罪,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最主要的是,桂枝也很在意这一次群舞的机会,作为从未登台表演过的人来说,桂枝有着一种对大舞池的向往,这种感觉仿佛是她天生自带的一般。 用张梅香的话来说便是:“平庸?入了这一行便不能想着平庸,也没有安安稳稳,一个舞者的芳华岁月就那么几年,若是无法趁着这个机会让自己更加光彩夺目,那从一开始就没有学舞的必要!” 这句话记在了桂枝心里,舞是她最先接触也最先感兴趣的东西,凡是自己有兴趣的事儿,她都要尽力为之,起码不负自己。舞池边,杨桂枝反复地练习着舞姿,每一步皆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额角的汗随着发丝滴落,甚至有些都已经挂在上面像是刚淋过雨一样,这个时间其余人都已经用过飧食回房休息了,但是桂枝却仍在继续,天舞阁外已然入夜幕,而其内的几处烛光则映着桂枝还略显稚嫩的小脸,这股专注倒像是大人模样…… “桂儿姑娘?您还没休息?”门外,琳儿见有灯光便进入了舞房,而拎着灯的她在发现是桂枝的时候,颇显惊讶。 桂枝微笑点头,将最后一个姿势标准做完后这才走下舞池,“琳儿姐姐,我就是想多练几遍……是夫人找我吗?” “没有,夫人此时正与朱先生他们议论周岁宴排演之事,再加上隔日便就是周岁宴了,恭王府内的舞池也需提前搭建,所以他们都在恭王府提前准备,这场地一事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解决的,所以今晚夫人怕是得彻夜不眠了!”琳儿将手中的灯放下,来到桂枝旁边顺手拿出绢巾替其擦拭额角,而她讲着讲着,神情又变得担忧,心中想着待会儿去恭王府找张梅香,这样自己也好替她打个下手,做事方便些,不至于太过辛苦。 “桂儿姑娘您用过飧了吗?”琳儿梳理好桂枝的发丝后,缓声问道。 桂枝抿唇摇头,自紫蝶姑姑宣告结束练功之后,众人便都去食堂了,只有桂枝一人想多练一会儿;可谁知,这一练便又是一个多时辰,此时已然入夜,哪儿来的饭菜? 然而琳儿听闻此却惊愕地道:“怎可不吃?桂儿姑娘您现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呢!”说完,她立即拿起提灯,“我去给您找些点心!”她脚步匆匆直奔门外,工夫不长便携盒而返。 将匣子打开,里面竟都是桂枝前几日在熙春楼尝过的糕点! “姑娘您尝尝,熙春楼这一次做的糕点确实不错,恭王府着人送来给大司的,只不过夫人素来不喜甜食,也就放在了后厨房里,让我给拿出来了,您快吃!绝对特别好吃,我替您尝过了!”琳儿端来匣子里的糕点,亲切说道。 桂枝也并未将自己早就品尝过这糕点的事儿说出来,只是微微点头,随后便是接过对方递来的放入口中。 见姑娘吃了东西,琳儿便也放心了,简单安排了两句之后,她便是提着灯离开了京都教坊,朝着恭王府而去。 而这恭王府也并非是琳儿想进便可以进的,除却层层通行文书之外尚缺不了打点,好在此番乃恭王府上办事,也没有太多阻拦,听闻是京都教坊的,便也让了路。 第二十七章 周岁宴至乐未央 恭王府此时灯火通明,按常理说虽当朝有夜市一说,但普遍人家在用过飧后天色一黑便也就回房休息去了,平民百姓尚且如此,这天家亲王的府上规矩更是少不了,譬如这王府之中哪一处院子不能进、哪些声音不能传出、哪些人不得在夜间出房等,都是有着很严格的规矩的! 不过,在这几天,规矩自然而然的被免了,只因皇孙周岁宴,此乃普天同庆之事,尘俗自然不会再用。 王府外琳儿手执提灯自踏道而上,来在门前伸手轻叩,一长二短,不多时门后便传来脚步声,随即大门便被打开,其中乃是一身着兵服的部曲,看样子应该是王府上看家护院的,在他的身后,还能看到不少类似他这番穿着的人,这几日为了办这周岁宴,几乎整个王府上下的部曲仆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这种时候,没有意外便是最好的消息。 琳儿表明来意,门卫再三确认之后放其通行。跨过大门外的高槛,她走入其中,询问之下得知周岁宴场地设在王府二至三进院内。 王府面积不小,毕竟乃官家所赐府邸自是辉煌非常,恭王府共七进,最后乃是一处后花园,但这后花园非常人所能至。穿过耳房,跨过第一进的院子,随处可见忙碌的仆人,端茶倒水、清扫院子、洒水防尘,反正整个王府上下都没闲着。 对于周岁宴虽已准备得很齐全了,但各处细节仍需调整,事无巨细,需处处周到;太常寺倒是没有派人前来,故张梅香等人便站在新搭建起的舞池边,瞧着周围的环境,时不时地提出建议,一旁便会来人将物件重新摆设;院内,设置桌椅不下百余,场中空地也足可令百人而立,周边也有留给乐曲部奏乐的地方,正对着舞池的便自然是恭王所坐的位置。 调试好最后一番细节,张梅香轻舒一口气,转身看到不知何时来到的琳儿,她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夫人,我怕您累着,特地来服侍您!” 张梅香微微颔首,片刻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问道:“离教坊时,可曾去天舞阁?” 琳儿明白张梅香想表达什么,于是便干脆地回复道:“桂儿姑娘已经回房休息了,奴婢觉得临近秀演最好还是让她好生歇一歇,待养足精神,方能展现水准!” 闻此,张梅香默许,继而再次望向场中,安排事宜。 转过天,桂枝清早便被良叔叫到了前堂,只因苏姒锦来了。后者站在教坊门外,双手捧着一件衣服,看起来十分兴奋。 “苏姐姐?你怎么来了。”桂枝来到堂前,见到她有些意外。 后者笑了笑,将手中衣服递与桂枝,并言道:“妹妹要入恭王府秀演,这可是你第一次正式登台表演,做姐姐的自然是要给你准备个大礼了!这是我求了好些天姑姑才给我的料子,虽然赶工,但也不次,送给你做舞服,到恭王府时穿上!” 桂枝惊讶,睁着眼瞧着对方手上的这套衣服,这乃是冰洋蓝抽丝绣杂宝织锦褙子,其内则是帛氎云纹内衬,领边儿绣着祥瑞福云还有一朵桂花,想必这是苏姒锦的点子。 桂枝看了好一会儿,确实是喜欢的,只是这小儿群舞的服饰早已定好,若桂枝身着此衣,岂不是显得格格不入?前不久张梅香方才教导过她不要做这出头鸟,她心中也一直谨记着,此番虽喜爱苏姐姐送来的衣服,也深感其好意,但她却无法穿上,换句话说是无法在群舞时穿。 “姐姐的好意,桂儿心领了,只是夫人有言在先,小儿团舞服装需统一,故我无法穿此服。”桂枝不舍地说到。 闻此,苏姒锦一拍脑门儿,连连自叹,“唉唉!我怎得就将此事忘了,只记得你是首秀,却忘了是团舞,可我也不能给你们团舞众人都做这么一身吧?即便是可以,我也不做,我苏姒锦只给我喜欢的人制衣,桂儿便是!” 二人相视许久,默默无言,最终还是苏姒锦说道:“那就留着,等你有机会独舞了!定要穿上这件!”桂枝点头,这么好看的衣服,她从未拥有过,而这一身苏姐姐送的,则是她的第一套,但绝不会是最后一套。 “呵呵!独舞?年纪轻轻的怕是头脑不灵了,整日胡思乱想,怕是得了疟疾!” 就在二女手牵手相谈之时,一道讥讽之语从一旁传出。 二女遂转身,望向教坊外阶下,说话之人正是裴兰伊,今日她这穿着打扮都有些不同,而苏姒锦在听闻她方才说的话后,便觉得这套衣服怕是配错了人。 “她若能独舞,我便跪她为师,呵呵,可是怕没有那一日了!”裴兰伊在一旁侍女的陪伴下,缓缓上阶来在门外,看了眼她手中衣物。 “倒是好衣服,你便是管姑姑家的小侄女吧?”裴兰伊问道。 苏姒锦柳眉紧蹙,毫不留情地回言道:“便是你姑奶奶!” 第二十八章 宴会筹备细细忙 裴兰伊倒也没见过性子如此直率的人,这在她看来,极不得体,她白了个眼,转身入教坊内,并言道:“粗俗之人!” “你才粗俗之人,你身上这衣服也不知是谁给你做的,真是好料子配了脏烂人!” 苏姒锦可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她出言羞辱桂枝,自己就要替她出面! 裴兰伊心情不错,在她眼中看来自己将不久成为临安贵妇,无心与这二人多言。 桂枝见二人冲突,心中虽知苏姐姐是为自己出头,但亦说道:“苏姐姐莫气,她说话向来如此。” “若她对你不敬,你可得告知大司!不能让这种人坏了教坊风气!”苏姒锦义愤填膺地回道。 桂枝没有回答,虽然裴兰伊性子与她不合且偶有刁难,但她毕竟年幼只是疏远却不憎恶,她现在还不明白,憎恶一人究竟是什么感受。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文秀阁内也正值繁忙之期,故苏姒锦匆匆回了。桂枝捧着新衣,回到房内小心收起,今日没有排演,只因明晚便是周岁宴,所有人都在休养生息,以备明日。 京都教坊内,有不少垂头丧气没有被选中的,也有不少满心期待明日秀演的,更是有着和桂枝一般面临初次秀演而紧张的人。唯独裴兰伊,后者清洗沐浴后便开始整理妆容,只待明日一飞冲天! 乾道五年(1169)十一月十八,精心筹划下,皇孙赵扩的周岁宴如期而至。临安城内外,随处可见出街采购仆从,他们多以朝中百官所派,之所以出行街面采购,正是为这周岁宴做准备。 成批成量的礼物装上牛车马车,由少数部曲护送,扎上红绸贴上红纸,标明署名,沿着御道一辆辆地运往恭王府。 教坊内,杨桂枝一早便被叫了起来,简单洗漱后,在紫蝶姑姑的带领下随着一群人进入了恭王府内,不过这艺人自然是无法从正门而入,虽走偏院侧门,但这偌大宏伟的恭王府,亦引得不少教坊的姑娘,心生向往!她们想着:若是有朝一日可入住此间,那岂不是光宗耀祖,光耀门楣? 姑娘们想一想也就罢了,若真是入了王府,恐怕又是另一番心思…… 在府上本家仆从的带领下,参演人等被安排待在偏院内的联排厢房中做准备,这些人进屋之后,依旧能听到府外传来的声音。 “注,太常寺卿刘大人,金鼻玉壶一对!” “注,中书省曹中书,红珊瑚两盆!” “注,户部王侍郎,书画四卷!” 恭王府府门外设有一红布台,一旁立有录员对礼收录以礼阅柬,而这文武百官送来的物件儿,五花八门,新鲜玩意儿层出不穷,金银珠宝、玛瑙翡翠亦是数不胜数! 自门而入其内,第一进庭院正对主殿,若是民间也唤作正堂,但毕竟王府,这一进的正殿还是颇为壮观的,有不少朝中新晋官员也是第一次来到恭王府,为的就是给恭王贺喜,另外讨个眼熟,以便今后仕途。 而这小儿周岁宴亦有礼,为:殿内中堂点香插烛,堂前铺锦席,把小儿坐于其中。小儿身边四周,皆是长桌,其上置有果脯点心、金银玉饰、文房四宝、释道经卷等。此番只为观这小儿先拈者为何物,以为佳谶。 而随着入正殿内的人愈多,一旁便有人请出了这位皇孙,赵扩。小儿不过一岁,却生得极俊,传承了天家风范!在众人注目之下,幼年赵扩站在长桌正中,有人猜测他最终先拈之物,但他似是对其余物品皆不屑一顾,只朝那文房四宝而去! “钟书?”殿内,百官见此皆拍手赞许:“幼齿之年便喜文爱书,皇孙日后或可成一代大家!”这些人大多也就是在吹捧,实际上能成为什么样的人物与抓周关系并不大,只不过是有这么一个习俗罢了。 因为孝宗下了圣旨,故前来祝贺的文武官员不少。而在这百官之中,有一位似乎颇受其余大臣尊敬,所到之处无人不卑躬屈膝,而此人气象雍重、沉静似水,他正是朝中右相大人虞允文。虞允文对于孝宗重立太子之事,颇有谏言之权,是以此番受恭王府相邀赴宴,意思他了然,心中如明镜一般,不过他似是没打算这么早下定论。 见小儿钟书,虞相抚须一笑,若有所思却并未出言,就在这时王府仆从上前请谏,传恭王与王妃在侧殿静候许久,是以虞相便在旁人引领之下,朝侧殿而去。入侧殿内,恭王赵惇与恭王妃李凤娘端坐其中,见虞允文当即起身笑迎。 “虞雍公!数月不见,风采依旧!” 虞允文淡笑拱手回礼,虞允文笑道:“恭王得子,可喜可贺!” 赵惇亦回道:“虞雍公日理万机,为国为民日夜操劳,吾儿若有幸可得您指点一二,日后必能成人之杰!”他言中之意便是与其交好。 但虞允文早有准备,自惭苦笑:“臣何德何能?恭王之子乃天家皇孙,臣老矣,更是迂腐难当此任!” 见对方推脱,赵惇也不便再提,正纠结如何开口,反倒是一旁李凤娘接过话锋,“虞雍公未免太过自谦,官家对虞相可是信任有加,这满朝当中,怕是除了您之外,再无他人了!”李凤娘一开口便是先夸赞了一番,她笑得很平静,像是家常闲聊一般。 “天家恩赐,官家恩典,臣!怎敢忘!”虞允文双手一拱,恭敬地道。 李凤娘嘴角微扬,继而笑道:“既如此,虞相可知立嫡长孙一事?” 虞允文明白,这是借机要问他的立场,早就听闻李凤娘乃一悍妃,没想到竟敢在自己面前如此直接,但他倒也不意外,故回道:“臣不置可否,闻钱大人似乎对此颇为不满!”谈到这,气氛沉寂片刻,只因钱端礼之女正乃邓王赵愭夫人,赵愭因学子闹事患疾而亡,此事多多少少有人议论到恭王身上,是以钱端礼此番亦未亲至周岁宴,只教人送来贺礼。 而且,当时邓王妃广国夫人钱氏生子后,并未申报;现如今赵愭病故,此事拖延至今却让这李凤娘抢了先机,他一家自是不满。 见李凤娘与赵惇皆不再搭话,虞允文笑道:“朝中还有正事,今日至此,亦是奉了圣旨,皇孙人中龙凤,他日必为人杰!臣携礼相送,已至府上,也算见了皇孙,若无他事,臣告退!”语罢,虞允文拱手退出侧殿离去。 李凤娘一大篇话还未说出口,只叫一个钱端礼便堵住了嘴,心中自然郁结。而虞雍公刚离开,又有两位被请进了侧殿,这二位分别是秘书少监兼恭王府直讲王淮及左谏议大夫陈良翰。 第二十九章 开宴起舞弄清影 这二位的状态看起来倒是比虞相轻松些许,有说有笑的自门外而入,却见这侧殿内的李凤娘气得鼓腮耳赤,凤眼还紧盯着方才虞相离开的地方,而赵惇则只是站在其身旁坐立不安,一语不发。 见王淮与陈良翰二人入殿内,李凤娘的脸色这才稍有缓释,她平复心情转忿为笑道:“陈大人,百忙中前来赴宴,辛苦至极!” 陈良翰惶恐,当即施礼回道:“王妃打理府上诸多事宜,又替恭王排忧解难,才是辛苦!” 李凤娘含笑点头,随后看向王淮,并讲道:“陈大人乃是自己人,诸事便不遮掩,方才我与恭王已见过虞相。”讲到这,她语气有些沉闷。闻此,王淮与陈良翰二人思忖片刻,继而垂首聆听。 “虞相不愧是雍重之首,辅君重臣,即便今日我等欲趁周岁宴探他心思,亦无作用。”李凤娘说完,看向赵惇似乎在提醒他说什么。 而后者只是点头,并未言语,是以李凤娘侧目刮了他一眼,继而言道:“听闻那钱端礼数次上递劄子给官家,怕是要参我夫君上报承嫡皇孙一事,若此当真搬到了官家面前,他日殿上追究,还请二位多谏言两句!” 王淮、陈良翰二人既已站队,自然要处处维护恭王,故二人应得很爽快。几人再聊了几句,他俩便告退出殿。 毕竟今日的主角乃是皇孙赵扩,文武百官皆至堂前等着开宴,耽搁太久也不是回事。一番打点下,众人自一进正殿挪步至二进,二进内设有酒席宴桌,延伸至三进庭院,而在这三进庭院内则是搭建着舞池艺台,周边似是特地采的花儿,芬芳无比! 文武百官及宾客分阶次落座,坐在第三进的则是一些重臣,赵惇与李凤娘亦是端坐正前方,上垂手原本是留给虞相的,此时无人入座,而下垂手边除侍女仆从之外,王淮与陈良翰亦落座于此。待得众人端坐后,百官身侧的侍女捧着酒壶走到桌边,纷纷将杯中斟满琼浆玉液;斟满酒后,撤去桌上果子点心,随后自耳房长廊处,百十位仆从井然有序地走出,从长龙一般的队伍延展庭院之内,绕众百官桌而行,其手中则端有珍馐美味,他们先是来到了第三进庭院将美味摆放至赵惇、李凤娘面前,随后再给其余百官上菜。 只是上菜,就足足得让这条人群长龙在二、三进的院子里走了数十个来回,但是他们动作还算快,菜都上桌了之后,酒且尚温。府上管家扫视一圈,随后来至李凤娘侧边,躬身言道:“禀王妃,齐了。” 李凤娘方才正闭目养神,若在外人看来,她倒像是个端庄雅仪之人,闻管家传话,她微微颔首,遂转目看向恭王赵惇,笑道:“可以了。” 赵惇了然,遂举起酒杯。一旁,王淮、陈良翰等人皆纷纷效仿,但恭敬起身,虽二进隔着三进庭院颇远,但见一位位地站起,后方百官亦端起酒来。 “开宴。”随着赵惇一声落下,杯中酒尽,众臣亦是满饮此酒,下一刻赵惇回身坐下,一旁静候许久的侍女仆从皆忙碌起来,或是替其斟酒或是替其夹菜,王府上下,仆从侍女来回伺候,文武官臣谈笑饮酒,热闹非常,众人频频敬酒,满心欢喜地交流着与朝政无关的事。 这期间,不少身处二进庭院内官职较低的官员,端着酒杯来到三进恭王赵惇面前敬酒,后者皆回之。酒过三巡,李凤娘浅笑一声,遂举手轻拍两下,紧接着一旁仆从便挤了挤嗓子,放声喊道:“奏乐!起舞!” 这也是桂枝身处这偌大庭院当中,今天听得最为清晰的一句话。这句话落下,厢房屋内众人皆是纷纷起身,尤其是紫蝶姑姑,她一位又一位地检查着姑娘们的着装,若有颜色突兀的,应该立即脱掉,若是耗费的工夫久了,更是直接取消秀演资格,好在姑娘们已经准备了一上午了,不会存在这种失误;可是等了够久的,这段时间对她们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心中既兴奋又期盼,而此时演艺已开始,内心又开始紧张、忐忑不安。 随王妃下令之后,偏院内张梅香微微颔首,随后安排演绎人员纷纷上台。 这第一批便是百余位成女献舞,自二进偏院耳房长廊,伴着击鼓、打板、奏琴之音传出,女子随着鼓乐声翩翩起舞,一位位身着青色衣裙的姑娘宛如仙子,脚下灵动行起路来像是踩着船头一般,如清流一般、毫无波澜,这稳健步伐及身段引得众人赞叹;而百余位姑娘很快便是从二进来到了三进,沿着两处庭院所连接的长廊边儿,随乐而舞,舞道左右乃是百官,而每隔几米,便是会有一位姑娘驻足舞蹈,直到三进恭王面前的圆台之上围了个环形,但正当中却是缺了个位置。 正有人纳闷这舞缺了些什么,乐曲音调突然一转,琴弦反拨变得宛然动听,而随乐起,耳房处裴兰伊现身! 她上身穿着深绿鬅毛针琵琶袖、蜜蜂缠枝花缎褙子和日出黄珠绣鹤条纹锦,下身是鹅黄锦纱裙,披了一件浅紫白乘云绣红的韩仁绣锦女披;而发间绾了个凌虚髻,鬓里插着玉珠金凤钗,耳边垂着镂金牡丹花儿坠,不足盈盈一握的柳腰之间系着褐绿蝴蝶结子长穗五色腰封,上挂了个绣双喜纹杭缎香袋,脚上穿的是绣玉兰相花纹云头底靴! 裴兰伊边舞边行,灵动中颇有勾魂摄魄之态,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插那金步瑶,肤如凝脂、朱唇粉面、柳腰莲脸、硕人其颀、美目盼兮,若真存天女或该如此! 这一亮相便是吸睛!场中无一人此时不侧目观赏,即便是离得稍微远上一些的,都会起身相望。绝美!此女子真乃仙女也!呈现出这一幕,裴兰伊自是满意无比,目光流转瞧见那中人之态,不禁笑得更娇了些,是以她越发如此,百官便越加赞赏! 随其舞动,场中众人视线被其牵引至三进庭院内,大宴前,恭王赵惇与王妃李凤娘眼下的圆台之上,因此女的出现填补了方才所感到的空缺。裴兰伊脚步轻盈,手如招枝、腰似柳段,其衣随身而动,随心而行,这一颦一笑间不经意的就与那恭王赵惇,对上眼了! 第三十章 蓝衣终究作红衣 “这位想必便是当今恭王,若可得其青睐,或可入王府做一室侧嫔!”裴兰伊胃口不小,竟开始对那赵惇眉目传情,就像丝毫看不到旁边李凤娘的表情一般。 后者今日原本便心底窝火,见此番更是唇颤眼横!王淮见此,轻咳一声提醒旁边赵惇,后者却被那裴兰伊吸引得目不转睛,几乎恨不得立即凑近观瞧! 妙音婉转、舞姿动人,翩翩女子,着实吸睛!随着乐曲更换,裴兰伊等姑娘纷纷边舞边退,而前者退下前,还回眸朝恭王一笑! 就这一笑,毁其终生! 大宴前,赵惇方才缓过神来,端起酒杯他这才想起旁边李凤娘,是以开口笑道:“太常寺卿请来的京都教坊,当真不错,不愧是原宫中编册艺人!” 闻此,李凤娘侧目回望,表面看似平静,皮笑肉不笑道:“若你喜欢,妾身便把她送给你!” 赵惇手中酒杯一顿,他明白,这句话绝非字面之意,李凤娘并非这样的人,若是此时她责怪自己两句,他或许还能安心一些,但这句话说出,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爱妃……这……”赵惇还欲再讲些什么,但却见李凤娘眉眼冷横,便将这到嘴的话咽了下去。闭口不言,赵惇只能继续观舞。 方才一舞正是为了衬托那裴兰伊,在这之后便是小儿群舞,这对于方才尝过“甜头”的众人来说,便有些索然无味了。 但他们不知道,这对于杨桂枝来说,是多么特殊的一次体验!她被编制在“小儿队”中参加莲队群舞,亦是由二进堂前耳房处出来,小姑娘们虽不俱成女风姿,但亦展活泼,她们缓步挪至殿前,陈列莲花,其舞姿轻盈,仿佛置身在荷花池中,又似仙女们乘船漫游,相对于方才那裴兰伊的舞,小儿舞似乎更能取悦李凤娘,是以她看到这儿,心情还算不错。 对于这群姑娘来说,这一次机会来之不易,是以她们舞得比先前任何一次排演效果都要好。 随着舞乐进行,众姑娘念出贺词祝语,童音之下,宛然动听。这边小儿团舞正在进行,一旁有府上的老嬷嬷带着赵扩来在宴席,此时他尚年幼,手中还握着那文房四宝之物,赵惇与李凤娘见到儿子,先是一喜,随后将其拉到身边,靠膝而坐。 李凤娘拿起桌上点心,递给儿子,却发现后者此时双眼紧盯着场中群舞众女,遂笑道:“你倒是和你爹如出一辙!” 赵惇眉头微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虽无几人得闻,但仍觉尴尬,“夫人莫再取笑了……” 李凤娘眉头一挑,回道:“取笑?我儿可以,你却不行。” 赵惇见说不过她,只得闷声继而饮酒。 舞毕,一群孩子施礼告退,而桂枝则是趁着施礼的这会儿功夫,仔细打量了一番这王府。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天家贵族的住处,而且,在这里,她能明显地感受到身份尊贵所能带来的好处,是以她便开始憧憬,下一次能否再来这种地方。 扫视之余,她亦是瞧见了李凤娘怀里的赵扩,后者亦是一脸懵懂地瞧着她,眨着好奇的双眼。 结束群舞后,姑娘们陆续退下。而在小儿舞后,亦有教坊内各派出演,总共维持了一个时辰,天色也暗了,王府内点上灯盏烛台。 所有的演绎结束之后,乐部奏《倾杯乐》,此时文武群臣和恭王、王妃等举杯同贺。 “再表恭贺,在下且告退了!”陈良翰笑着与李凤娘、赵惇深施一礼,随后便是携下属而去。 王府内,陆陆续续百官皆是告退,周岁宴也算是圆满结束。 不过,这文武百官都走了,京都教坊的艺人却还没结束,首先得拆台,还得收拾乐器…… 宴席上,此时唯有李凤娘独坐此处,赵惇已然饮醉送回房内休息了,而她之所以未曾休息,便是要好好“赏赐”这些艺人! 张梅香携着教坊百余人来在场中等待赏赐,而李凤娘也知晓这张梅香受吴太后恩宠,该给的赏赐金银理应一份不少,但却在众人之中,指向一位。 李凤娘笑道:“这一位可有姓名?” 众人目光随其所指而转,瞧见了裴兰伊。 人群之中,众人侧目望向后者,张梅香亦是如此,只不过眼中与其余人不同,别人是羡慕,她则是担忧。 后者自满一笑,遂迈步上前,“民女裴兰伊,见过王妃!” 李凤娘瞧她这股劲儿更是窝火,不过场面下,倒还是先作出了一副和善面孔。她抬手点着裴兰伊说道:“倒曾闻坊间传着,说是京都教坊有位蓝衣姑娘舞艺出众,弹唱俱佳,或有机会成为下一任坊主大司,此人莫非是你吗?” 后者听完这话顿然兴奋,忙应道:“王妃谬赞了,都是些民间传言而已!” “哦……”确定了此人身份后,李凤娘的眉头一扬,不经意扫了眼人群中的张梅香,“今日倒是得委屈你了,这丫头我瞧着不错,不如自此便留在我恭王府,张大司意下如何?” 当初张梅香在宫中便是司乐的职,虽说教坊被罢黜了,但认识的人几乎都还是以“大司、司乐”相称。 张梅香心中虽然不安,但毕竟眼下是王妃要人,说好听点称呼了她个旧职官称,说不好听自己如今只是庶民,哪儿敢违抗? “既是王妃开口,小得自当听从。”张梅香说完,便侧身站到了一旁。 见张大司也不敢阻拦,裴兰伊心底暗喜,要知道留在教坊做那所谓的坊主司乐与留在王府的发展前景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只是她不承想,若只是喜爱,王妃只需奖赏便是,可此番非留她在王府,不知究竟有何意? 事后,在场众人无人再进言,只是领了赏赐,收拾家伙,各自散去。 待教坊一干人等离开,李凤娘这才召了下人来,侧耳唇语几句后,她笑望着裴兰伊与那几位下人离开,嘴角的狠意转瞬即逝。 隔日清早,有人隐约瞧见王府外街道上躺着一红衣女子,乍一看竟是裴兰伊,仔细看便知晓,那衣物也并非是红,实乃鲜血所染! 此时她已手筋脚筋尽断,脸也花了,一身的血浸透衣衫,既没了容颜也没了气息。 王府内清扫的下人偶尔走出,若发现有人驻足围观,便会嚷道:“昨个好心留在府上的,半夜里却想着偷东西!便打死也不过分,都别瞧了,也不看看这是哪儿?” 一番话下来,聪明的也该离开了,毕竟偌大的个王府前,死个人而已也没有什么稀奇。 当然,这尸体也不能一直在这待着,以王府的威望,第二天临安城内街上的提辖,自然会主动收拾干净;而这些官人也不过就是找一圈草席包上尸体,丢在乱葬岗,由那专食死人骨肉的野狗秃鹫分食。王府外再一盆水泼下,街上便一干二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怜一天生才女香消玉殒,只怨其心不正,虽有艺而无德行,蓝衣终究作红衣! 第三十一章 世事如云任变迁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这句老话如今到了裴玉生身上,即便他家财万贯,却也不好使了,临安之内无一人敢接此状。谁怪那裴兰伊招惹的人,乃是恭王王妃?虽他及时将小女尸体自乱葬岗翻了出来,但痛失爱女令他无比愤恨,愤恨谁?京都教坊!没错,若不是因为京都教坊安排她独舞,裴兰伊如何死得?若不是张梅香又是何人?她明知小女国色天香引人妒嫌,还偏要把她推上这风口浪尖,此居心究竟何意? 早先原觉得张梅香是想收裴兰伊为徒,临安内路人尽知之事,到头来她反倒是收了个孤女?可笑至极,莫非那乃一妖女?蛊惑人心?撺掇张梅香将裴兰伊置于此种险境,最终丧命?这一切萦绕在头脑不清的裴玉生心中,逐渐生恨!恨这京都教坊、张梅香及她那“妖女”徒弟! 不过,眼下既无官府可接状,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反不能带人杀进京都教坊。是以裴玉生先冷静了几日,处理好闺女后事之后,他便将一切与京都教坊的联系断绝,无论是先前的资助,还是今后的商会扶持,他都不再支持,甚至还会对立而为! 不过,这种事儿对于偌大的一个京都教坊来说,虽有波动,但并不大。 京都教坊内的学子们亦是该练功的练功,该学艺的学艺,教坊背后商会诸多,失了一个裴玉生其实也无大碍,更何况才刚刚于恭王府秀演过,虽然死了个人,但是恭王王妃所赏赐的金银也不在少数,这些“封口钱”拿在手里,教坊不至于潦倒,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知道这件事儿的人并不多,虽然这几日街面上传言,京都教坊“蓝衣姑娘”惹怒了王妃被杖毙街外,但传上几天,也就没有人在意这件事了,毕竟不是谁都有胆子光天化日在临安内,讨论天家皇室的! 教坊内,张梅香庭院中。张夫人这几日忙着入宫应召觐见吴太后,所以不在教坊内。而小桂枝也从那一天之后,了解到了什么叫作权力,也明白了夫人对自己的教导:莫做出头鸟! 庭院中,桂枝坐在花园中的一处石凳上,双肘抵在石桌托着腮,神出许久。然而这时,一阵扑扇翅膀声响起,桂枝的心思被拉了回来,侧目一看却是小七。 后者一直待在临安,几乎每晚都要和桂枝相会,而桂枝也不知它白天要去哪儿,只在晚上提前准备好琳儿给自己的果脯点心,等小七来到便亲手喂给它吃。 小七今天来得早了,还未至天黑便落在了庭院内,是以桂枝看向它之后愣神片刻,赶忙起身至庭院外扫视,见里外无人这才松了口气。 “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桂枝凑上前,半蹲着抱住了小七的颈,用手抚摸着它的羽翼,然而却突然摸到一处潮湿,再一看,却是红的! “血?”桂枝惊讶,赶忙松手,仔细看着小七的翅膀下面,似乎是一个口子,仿佛被箭矢蹭破了皮肉,幸亏未中,若真中箭恐怕小七再也不会出现了! 临安城内外不少商人,倒卖野兽、野禽的亦是不少,更不缺那些带着弓箭出城狩猎的纨绔子弟,若是让他们瞧见了小七,拉弓射杀……桂枝已不敢再想,只是心底替小七感到委屈,她捧着它的脑袋,不禁落泪。 小七用脑袋蹭着桂枝的手,反倒像是在安慰她。 “小七,我保证,若有一日我拥有自己的宅子、院子,你可以随意地住在里面,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也不用担心受伤了!”桂枝擦了擦眼泪,坚定地向小七承诺道。 雁儿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继续用脑袋蹭她。随后,桂枝去房里寻了些跌打的药酒,自己平时练功受伤,琳儿姐姐没少给她送来这些东西;摔伤摔破了涂抹上这些,不消三日便可见好转;取来药酒给小七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桂枝又拿了些点心给它吃。 然而就在桂枝喂食着小七吃点心时,一道脚步声自庭院外传来。桂枝还以为是夫人回来了,于是赶忙让小七躲在树后面,而她则起身负手注视庭院拱门。 下一刻,拱门处,一张熟悉的面庞露了出来,朝内探望。 “苏姐姐?”桂枝一怔,此乃教坊后庭张大司庭院,她如何进来的? 苏姒锦看到桂枝后,用手比了个“嘘”的手势,随后指向屋内,轻声问道:“大司在吗?” 桂枝朝敞开的屋门瞧了一眼,摇了摇头,回道:“夫人和琳儿姐姐入宫去了,今日怕是回不来。” 因张梅香临入宫前给桂枝安排了明日的练功顺序,所以桂枝能猜到,她估计得后天才能回来,而今明两天,只有她一个人住在后庭院内。 “入宫了?”苏姒锦声调转为平常,不再拘束,“早说呀!” 她笑着来到桂枝身边,神秘说道:“桂儿首次秀演我听说了,演得极好!” 桂枝默不作声,按理说,演得最好的人已经下葬了…… “那个裴兰伊的事儿我也听说了,没事儿,她那种人算是罪有应得!”苏姒锦不忿地讲道,似乎还在为当时裴兰伊欺负桂枝一事而感到不满。但斯人已逝,再谈是非也无意义。 “苏姐姐今天文秀阁不忙吗?怎么想起来找我,而且你是怎么进的后庭院啊?” 桂枝没有顺着她说下去,而是反问道。 苏姒锦乐了,兴奋讲道:“你忘了,大司说过,管姑姑可将京都教坊当作文秀阁,随意出入,而我身为管姑姑的侄女,自然也可如此啦!” 她倒是会沾光,仅凭一个脸熟,竟能从教坊前堂一直来到后庭。其实苏姒锦自认为是潜入进来的,殊不知自她悄悄地穿过前堂时,良叔便发现她了,猜想到是来找桂枝的,便没有打扰,毕竟桂儿姑娘这几日独自一人也孤闷,有人聊天谈心再好不过。 “桂儿,别的都不提了,今天晚上我带你去看个好玩的!”苏姒锦突然话锋一转。 “好玩的?”桂枝不解。 “去了就知道了,走!跟我来!”苏姒锦说着,伸手牵起桂枝,然而却发现,后者手上有血? “啊!血!”苏姒锦一惊,赶忙捧起桂枝的手,“你受伤了?” 桂枝摇头,不知如何解释,只得讲道:“不是我的……” “净说胡话,这院内就你一人,若不是你受伤,莫非是我么?”苏姒锦拿起桂枝的手,来回左右地仔细打量,却始终没有发现伤口。 “唉?怎么会没有呢……” “苏姐姐……”桂枝难为情地笑着,想要抽回手。 “别动,受伤了必须尽快包扎,不然会留疤!可难看了!”苏姒锦严肃道。 “苏姐姐……” “莫再动了啊!听话!我去给你找药膏,你先自己看看伤口在哪!”苏姒锦自顾地说道。 “我没受伤!苏姐姐……是它受伤了……” 桂枝见隐瞒不下去,便只好指向树后面。 第三十二章 南巷北瓦皆似锦 树受伤了?苏姒锦没听说过! 二人愣了半天,苏姒锦这才惊愕地伸出手,摸向桂枝额头,“没什么异样啊?莫非是癔症?” 桂枝哭笑不得,她拉着苏姒锦的手,紧接着严肃地问道:“苏姐姐,我要给你介绍个朋友,可是你得向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说!任何人都不行!” 听到这,苏姒锦也不明白她想干嘛了,只好大眼儿瞪小眼点了点头。 桂枝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在她心里雁儿小七和苏姐姐一样,都是自己的好朋友,她愿意相信苏姒锦,所以把小七的事儿告诉她。 然而,就在桂枝一声“出来吧,小七”落下之后,这黑白混色的大雁,便从树后抖翅而出。 “这……”苏姒锦愣住了。 桂枝赶忙解释:“苏姐姐别害怕,小七不伤人,小七可好了!从我爹娘还在我身边的时候它就跟着我,后来又随我到了临安,每天晚上小七都会陪我说话!” 听桂枝这话,苏姒锦却眉头一蹙,哭笑不得地说道:“怕?为什么要害怕啊?这雁儿生得如此好看,欣赏都来不及,为何会怕?”说完,苏姒锦仔细打量着小七,走上前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它,然而小七毕竟只认桂枝一人,对她不是很熟,自然振翅避开,双翅一展竟宽长七尺有余! 苏姒锦亦并未被吓到,反倒是被小七双翅上混色阴阳羽毛所吸引,“真美!若是找人摹出一幅画来,再找精品料子绣于其上,那样一来所制衣物必惊世骇俗、举世无双!”小裁缝不愧是小裁缝,一眼便看出了小七的“潜力”。 而桂枝则安抚着小七,温柔道:“小七别怕,这是苏姐姐!不会伤害你的!” 小七最终在桂枝的安抚下,接受了苏姒锦的抚摸,但也不过象征性地让她摸两下,随后便如撒娇一般钻回到桂枝怀里。 目光转移到小七翅下所包扎的纱布,苏姒锦惊讶道:“倒是真受伤了,怎么会这样,谁人做的?” 桂枝将猜想告知前者,她听闻后,倒也发难,眸眼流转间倒是想出一个法子。 “桂儿,依我看,小七在这临安城内太过危险了,今日虽只是受伤,可若再有下次该如何?嗯……我倒是有个法子,不如寻一处安全的地方,也让小七有处藏身!”苏姒锦的点子不少,本就对临安颇为熟悉的她,自然能想到比桂枝更多的办法。 “哪儿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啊?”桂枝轻叹一声,抚慰着怀中的小七。 苏姒锦无奈地揉着桂枝的头,安慰道:“别着急,待咱们先给它找找,若是找得到自然最好,若找不到……便也只能让它在你这院儿里藏着了,可它毕竟向往天空,若不展翅翱翔岂不失了本心。” 桂枝深知此事,小七在这临安城内以往白天去哪儿她都不会担心,可今日着实吓到她了,联想起过去一年,它在这“危机四伏”的城内待着,只是为了午夜时分能与自己相会片刻,为此不顾危险,着实感动。 但感动归感动,还是要让小七在这临安内有栖身之地才行。一番商量下,二女决定趁着夜色出教坊,去北瓦里瞧瞧。 俩人悄悄地自教坊侧门而出,一路沿着花市而行,来到了北瓦夜市,这是桂枝首次在夜里见识临安城,城内夜市里灯火通明、窗扉皆开,路边叫买的叫卖的,各种喝酒看戏的,以及不少只有在晚上才能看到的杂活儿,其中偶有一些站在路边孤芳自赏的路岐人,他们唱着自认为妙音绕梁的曲儿,实则路过之人皆以讽笑眼光相待。 北瓦夜市,又是另一番风景,看起来这乃是数万不夜者的归宿,此时正常人家早已休息,不过北瓦之中未眠之人也未必不良,其中有不少读书人结伴而行,或坐在路边儿酒楼平台朝下观望,边饮边吟! 姑娘家的夜里自然是少出门为好,尤其是这个时间段,若不还家自然少不了家里长辈的一顿训斥,可亦是有不少的女孩也似是偷偷溜出来,成双成群的在这北瓦夜市中闲逛,这夜里的街道毫不比昼时的临安逊色,甚至人挤人的状况更加明显。 桂枝与苏姒锦二人逛了一会儿,直至北瓦中心段,桂枝看到了前所未见的表演! 那是在一处如同戏台一般的台子上,有光着膀子的汉子,要知这个季节并非夏季,他仅头里系了个红巾,手腕缠着俩绑带,腰里粗麻布的缎子裹了几圈侧边儿打了个结,上身光秃秃的,而且还有各种刺青,看起来有些吓人。 桂枝被苏姒锦领到台下,起先桂枝害怕这人,只是侧头埋在姐姐怀里,时不时瞥向台上,然而却见这汉子在台上用双拳垂擂胸口,一身筋肉邦邦作响,他却大喝一声,道来:“吱呀呀!雷鸣鸣!今借天人力,护我金刚身!” 与此同时,更有两人架着一杆红缨枪,枪尖闪着耀耀银光,锋锐无比,似乎是要朝着这人的咽喉而去! 台下,诸多看客皆“吁”了一声,似是感到惊诧,又有几分不信。 “真将自己比神仙可不行啊!” “没错,这世上哪儿有什么神仙,这一下我看也不会是真用力捅进去!” “开什么玩笑呢,北瓦街上演戏法演砸了的,还在少数?” 路人驻足,纷纷瞧热闹。桂枝却害怕,这人万一真被扎穿了喉咙,那可咋办! 越怕越不敢看,但又偷偷瞄两眼。 台上汉子沉吸一口气,片刻后响当当的声音喝道:“来啊!” 这一声宛若雷霆,不少人浑身打了个激灵,而那台上红缨枪已被那二人铆足了劲扎向汉子颈部! 与此同时,桂枝双目紧闭!但片刻后,却听闻周遭一阵叫好欢呼,她缓缓睁眼。 台上,红缨枪枪杆都已弯曲,而那锐利枪尖却只是抵在那汉子咽喉处,他面红耳赤,双目圆瞪,竟然还在不断发力,使得那红缨枪的枪杆弯曲程度更大! 而这会,台后面绕出来一个小男孩儿,后者扎着鼠尾辫,看起来黑乎乎、脏兮兮的,手上还端着一个竹筐,走到台下,挨个求赏。 不论有钱没钱的,多少会扔点进去。 苏姒锦更是扔了两三枚,可桂枝却没有钱,于是只好让苏姐姐代替扔了一枚。 二人离了此处,继续朝着前面逛,可桂枝却像是心底有事儿,总乐不起来,苏姒锦正愁如何哄她开心,却见不远处似现彩光? 仔细观瞧,发现竟是烟火爆竹!往前一段路两旁全部都是这种表演:龟儿吐火、鹤儿衔火、药线上、轮儿走火…… 她看向桂枝,笑道:“桂儿,你看那个,踩着大火轮在上面走动的,真是好厉害!” 桂枝抬眉看向前方,果然瞧见了那脚踩轮轴却如履平地一般的艺人,竟想起了张夫人临入宫前交代自己明天要练习的东西,那便是要让脚步更加灵动,现如今桂枝虽掌握基本功,但对于步伐的控制才算刚入门不久,所以尚需苦练。 而眼前这人一只脚滑行,另一只脚绑在轮子上却如履平地,虽是杂技演员踩着轮子表演各种喷火,但看似亦与控制身形及步伐有关,若以此练习脚下,说不定会有奇效? “倒是挺有意思!”桂枝看得入神,而那人更是一口火喷了出来,向上一丈高! “好!”周边路人纷纷鼓掌,那人亦是双手抱拳,以表感谢。 旁边,有一小孩儿走了出来,仔细一看,却是刚才那个黑黑的男娃,他年纪与桂枝差不多,从上一家便见到他收钱,这一家为何又要收? 收来收去,男娃子挪到了桂枝和苏姒锦面前。 “你倒是会投机,这谁家演出你都要收上一笼?”苏姒锦并非不乐意打赏,而是感觉这小子有点投机取巧。 男孩儿一愣神,遂笑了几声道:“这一片儿的艺人都是我舅舅教的,我替他收钱,有何不对?” “哦?”苏姒锦站了出来,打量着这个小子,问道:“你舅舅?你舅舅谁啊?” “向大鼻!”没等小男孩回话,人群中便是走出来一位,这人已至中年,有些秃了,腰里别着个葫芦酒壶,衣服不着调的搭着,也没穿好,身形显得颇瘦,左右两条狗油胡撇着,笑起来令人不安,像是坏人……而他双手插在两袖之中,来在跟前,瞧着苏姒锦回道:“我便是向大鼻,苏小姐,咱们还在文秀阁见过呢!” 瞧对方这风格,苏姒锦一眼便认了出来,“你就是向大鼻?不是吧?前些时间来文秀阁,你可不是这副模样啊!” 向大鼻笑道:“哎!从艺者,打扮自然随意了些,但文秀阁乃何地?临安之内第一绣坊,我怎敢以此装扮入内啊?那岂不得教人乱棍打出?” 苏姒锦若有所思,紧接着看向小男孩,指着问道:“他是你侄子?” 向大鼻抻出手,在那小子脑门儿胡乱揉了一把,将他揉得转北朝南、头晕目眩。男孩被玩得气闷,便赶忙跑开了。 “这小子不着调,从小爹娘不管他便跟着我,算是在这北瓦之中寻个生计,日后把手艺教会他,也算管他一生衣食无忧!”向大鼻笑道,说话间,他目光转向桂枝,继而问道:“这位小姐气质不凡,生得一副美人胚子,也是文秀阁的?” “京都教坊杨桂枝,见过向大爷!”桂枝倒是明事理,直接架高对方辈分喊道。 “唉唉,可不敢可不敢!小姐千金之躯,拜我一下九流艺人,使不得唉!”向大鼻笑着示意苏姒锦扶起桂枝。 “不不,向大爷您也是艺人,我也是艺人,若您是下九流我等本质并无区别!” 虽然教坊中的舞并非民间寻常,乃大雅之辈,但桂枝将其与自身相提并论,也是高抬了北瓦杂艺的地位! 向大鼻半生从艺,自然心底是不觉得这些杂艺有什么丢人的,刚才这么说,无非自谦罢了。不过,向大鼻活了半辈子,又身处勾栏瓦舍之中,整日与人打交道,自然是个人精,只听两句便是觉得这位似乎有事相求? “姑娘,您是不是有事要说啊?”向大鼻问道。 桂枝眼前一亮,遂赶忙点头,指向那踩着滑轮喷火的艺人,“我想学这个!” 苏姒锦傻眼,看向她所指的,再三确认问道:“啊?桂儿你傻啦,这个多危险啊! 为什么要学?” 第三十三章 北瓦求艺识大鼻 向大鼻漂泊半生,走南闯北全凭一身杂艺得以栖身,数年前来到这临安城,借着天恩浩荡,机缘巧合之下在这北瓦勾栏中,寻到了一处安身所,并将自身杂艺分派分统,传授给好学的路岐人,先前亦是站在路边卖艺,而经过这数年,向大鼻已然有了自己的瓦舍,靠着收取徒弟的一些演出用度费,虽谈不上富裕,但亦得温饱苟全。 就这么一个人,也并非见人就收作徒弟,向大鼻学艺时可是走南闯北的,深谙这一行学艺不易,别瞧着是下九流,想趁着这些手艺上街卖艺的人,可不在少数。尤其是方才那一手红缨枪抵铁喉!当初可是花了那汉子三贯钱,这才求得向大鼻传授技艺,不过向大鼻自然还是留了一手的,他真正的铁喉功,完全可以扛得住更加锐利的枪尖! 现如今,夜市中杂艺馆子里,十之八九的新艺人皆是师承向大鼻;可向大鼻亦有一个规矩,那就是一人只能在他这里学到一种杂艺,若是学了胸口碎大石,便是学不得铁喉功;若是学了铁喉功,便是学不得踩轮儿喷火;在他看来这些技艺拥有一项便是足以混口饭吃了,传授得多了,反倒是容易让他这个师傅丢了饭碗,身为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条”,他自然明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个道理。 看着眼前一本正经地要学滑轮的杨桂枝,向大鼻尴尬地笑了笑,回道:“姑娘千金之躯,这类杂艺乃是我等苦命路岐人的吃饭把式,且不说您只是突发兴致想要来抢咱们饭碗,就算我乐意教,您也未必能承受得了这些苦痛!” 尽管向大鼻想要以此来让桂枝自己学会知难而退,但明显他低估了眼前这位姑娘的坚定决心。 “向大爷,桂儿不怕吃苦的!” 苏姒锦也在一旁替桂枝说道:“您是没见过桂儿一个人练习到三更半夜,教坊内别的学子都在吃饭睡觉,她却在舞房练舞,特别勤奋!” 虽然苏姒锦并不了解为何桂枝要学这个玩意儿,但是她知道桂枝不轻易开口,既然她想要学的,自然是对她有用的东西。 向大鼻揉着腮,一脸纠结地看着这二位固执的姑娘,尤其是在他和桂枝对视上的时候,一抹坚定的眼神竟然让他有些动摇。 但按理说,京都教坊张大司之女也算是徒弟,对方这个身份找他,他不应该拒绝,只是不想让这些手艺流入宫内,向大鼻虽然贫穷但也明白,这是穷苦人吃饭的手艺,若教那些宫廷艺人学了去,他们如何立足?而且他一直都对官服颇有成见,觉得他们是只吃官家饭,不办事儿的那一拨人。 不过眼前的这位姑娘,看样子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左思右想后,向大鼻终于叹了口气回道:“你这个年纪,已经晚了,我等学这个都得从小开始,你现如今才开始练,而且你还得练舞,二者都需要时间,若你混淆了训练,最终两者一事无成……不过既然你如此好学,我便与你打个赌,我会教你一些入门的基础功,若你能将基础功练好,我或会教你这滑轮!” 听到这,桂枝眼前一亮赶忙点头。向大鼻果不其然传授了一些基础的练功方式给她,但也只不过是入门级。 可这杂艺的入门级训练,可就要杂上太多了!其中仅是像倒立站墙脚、蒙眼金鸡独立、头顶碗单腿潜身这些功夫都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学会的。 如果说舞艺锻炼的是人身的协调性、柔韧性及灵活性,那这杂艺则是涵盖大千!其中甚至可以练到许多平日里练不了的东西。 在向大鼻的一番教导下,桂枝逐一做出;令前者感到意外的是,虽然桂枝先前不曾学过,但此时却可以轻松做出这些动作,只有个别不是很标准,但这对于雏鸟来说,已然算是很高的天赋了! “没想到小姐倒是有些悟性,不错,以后经常按我说的这些训练就好了!”既然已经教了,向大鼻便不吝啬,“等这些都已掌握后,我再传你些其他的……但这些基本功欲速则不达,姑娘您得做好长久打算,确定要学才行,不然就是虚耗光阴。” “多谢向大爷,这些动作经您一教,桂枝茅塞顿开!以后必每日都来此求艺!”桂枝再一次表示了自己的坚定。 向大鼻自嘲地笑了笑,他觉得桂枝年纪尚小,她说的自然不作数,若是张梅香发现了她偷学瓦市里的杂艺,估计会令她禁足,届时关上个十天半月的,也就不乐意学了!可即便如此,对于桂枝的天赋,他却是不置可否的,的确很有天分! 二女相伴自向大鼻瓦舍内走出,再度看到眼前那骑着滑轮喷火的人,桂枝心中有了几分底气,不经意间目光一打,却见此时门外几米处,一众人围绕在一颗石灯柱旁,熙熙攘攘,议论纷纷。而在那石灯柱顶端,则立有一黑白混色的大雁,后者收拢羽翼,此时战战兢兢地站在顶端。下方众人有不少伸手去抓的,奈何身长不够。 苏姒锦看向桂枝,后者有些惊慌,一时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来人啊!这有只大鸟,美得紧!” “这鸟若是抓回去献给我爹爹,他肯定会赏我好些银子!” “谁也别跟我抢啊!这是我的!”下方人群之中,有不少对大雁有想法的人,此时如同一头头野兽饿狼一般,时刻准备下手。 见这一幕,桂枝心里紧张,于是赶忙挤过人群,来到石柱下喊道:“你们做什么,不许对小七动手!” 瞧见竟是一位小姑娘站出来,人群之中无一人退后,甚至还有几位纨绔笑得更加猖獗,“谁家的小孩儿,小爷我在临安城内,还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识趣的赶紧闪开,不然待会连你一并扛回府上,日后做个陪房的丫鬟!” “上,抓紧给我上,把那鸟儿给我打下来!”下方那个纨绔已经等不及了,于是开始命令起自己手下那几个小泼皮。 桂枝依旧站在台柱底下,一步都不挪动,她绝对不允许这群人伤害小七。苏姒锦还在人群外,挤不进去,可其中则是混乱一片,你推我搡。 此时,向大鼻家的门被一脚从里面踢开,随后本家儿横着脸迈着外八走出,看到外面这群人,张口便骂:“小王八蛋的,谁啊?吵吵闹闹,弄得我耳根子疼,要吵滚到你娘耳边吵!”说话间,他瞧见桂枝及她身后石柱上面的大雁,一眼便是明了,口中一顿,紧接着嗤笑道,“也不害臊?几个泼皮欺负人家小姑娘,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杀金兵啊!”向大鼻边说着边来到跟前,而众人见他无一人不退避半米。在这北瓦杂艺区这一块儿,可没人敢招惹这位闲人! “嘿,老杀才,你一叫花子逞什么能呢?我还以为是谁!”那纨绔少爷笑了两声,紧接着扫视着向大鼻。 “叫花子?”向大鼻笑了一声,紧接着慢慢悠悠地取下腰里的葫芦,又把衣服上两枚黑色的扣拽了下来,葫芦里的东西填一口入嘴后,他面朝那个小纨绔,直接张嘴一喷,与此同时两枚黑扣一打! 不曾料到,这俩黑扣竟是火石,见了火光,这一口酒瞬间化成烈火,喷了得有三五米远!这可比之前在街上看的那个喷火艺人喷得厉害多了!不愧是北瓦杂艺大师傅! 纨绔倒也没有大碍,只是脸上黢黑,眉毛头发不见了许多,惊吓着捂着脑门离开了。 而向大鼻口中还剩着半口酒,他咽下之后,咂了咂嘴:“看什么啊?看什么?没见过啊,散了散了,再看收费啊!”说完,他目光一扫桂枝及她身后的大雁,随后便转身回院儿里去了,看不到好戏,一群路人很快便也散尽。 桂枝终于缓过神,她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小七,苏姒锦也穿过人群来到跟前,“桂儿,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桂枝摇了摇头,像今晚这种情况,以后还不知道得经历多少,虽说自己舍不得小七,但为了它的安全,或许只能做出选择了!而就目前来看,能给它提供安全的地方……只有向大鼻家!所以,桂枝纠结片刻,赶忙起身朝向大鼻家内跑去。 来到院儿里,向大鼻正端着好酒好肉准备开吃,见俩姑娘又折返了回来,有些疑惑:“啥意思……想蹭饭啊?”向大鼻虽然不想问,但又不得不问。 “不用了,向大爷。”桂枝此时很纠结。 闻此,向大鼻松了口气,既然不是来找他蹭吃蹭喝的,他就很满意了! “向大爷,您身为杂艺人,养过表演的鸟儿吗?”桂枝突然开口问道。 坐在石凳旁的向大鼻脚随意一踩在旁边台阶上,吃下这口肉嘬了嘬手指的油,一边想着一边回道:“应该是养过吧?养过,还不少呢!” “哦,那您如果见到一只很漂亮、美极了的鸟儿,会用弹弓或者弓箭射它吗?”桂枝不放心,所以开始拐弯抹角地问。 第三十四章 小七暂避向家院 向大鼻有些匪夷所思,方才还请教杂艺功底呢,这会怎么问起这个? “不会啊?好看的鸟儿属于天,又不属于我,我尽管喜欢,也不能捕尽天下好看的鸟囚于笼吧!”向大鼻说着,啃了一口鸡肉,“唉!这可不算好看的鸟儿啊,这属于家禽!” 城中有不少纨绔子弟,他们倒是喜欢打鸟,有时候从家里带着弹弓,弓箭出门,就是为了到城外捡漏,看看有没有好看的鸟,若有便射下来,拿回家炫耀。向大鼻对这些人亦是嗤之以鼻,觉得他们属于太闲了,没事做,才会以这种方式取乐,方才之所以出头,亦是因此。 猜想到桂枝这么问的原因,但向大鼻不喜欢给自己揽麻烦事儿,便也没有提,准备糊弄过去就完了。 “向大爷,我能拜托您一个忙吗?我有一个朋友,我想让它暂时待在您这,以后我每晚都来学艺,正好也来照顾它,只是这临安城内太危险,若是没有一处可栖身之地,它可能会受伤……我可以给您钱!一个月……一个月给你三贯钱!”桂枝突然话锋一转,请求道。 向大鼻喝了口酒,明知故问道:“朋友?你这朋友从哪儿来啊?多大年纪?是男是女?要是女娃我这里可不收,若是男儿,我倒是可以给他安排个住处。” 闻此,桂枝赶忙摇头,沉默片刻后,她招了招手,一只混色黑白的大雁振翅落于院内!小七将现身时,向大鼻还是一愣,因为方才只是余光瞥了一眼,但此时再仔细观瞧,却是明白了为何会引起刚才那番风波。着实乃一神妙鸟儿,全身发色仿佛阴阳一般,若叫江湖上那群信道的见了,估计又得拜其为祖师爷。 “可以吗?”桂枝将抚摸着小七的脑袋,似乎还有些不舍,“它就是我朋友,叫小七。” 向大鼻仔细打量,发现这大雁的羽毛颜色简直堪为一绝,世上再想找出和它相似颜色的估计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倒是好看!”就连他这个粗人都忍俊不禁地开口夸赞,可见小七何等惊艳,“但……要让它待在我这儿?老夫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你想好了?此处也乃闹市,并且吾不能每一日都待在这,所以建议你,把这鸟儿送到城外比较好!我那个不省心的侄子,成天喜欢往郊外跑,我让他问问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到时候你直接给他安顿下就好了!” 桂枝眉头一蹙,似乎有些不满,她嫩嫩地解释道:“它不叫‘这鸟儿’,它叫小七……” 向大鼻高低眉地看了一眼他俩,一脸无奈:“得!小七!”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找到真正安全的地方,并非一日两日便可以做到的,而且小七也不能就这么跟着自己回去,所以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先待在向大鼻这里一阵子,算是暂住,等找到了好地方,再带它过去;而经过桂枝好长一段时间的疏导,小七也才终于老实,待在了此处,这里虽然危险,但向大鼻的家中起码有人照看。 临别时,桂枝借了苏姒锦几贯钱交予向大鼻,后者欣然收下。 一路返回教坊桂枝心不在焉。临别之际,苏姒锦看向桂枝:“桂儿,别难过了,小七又不是离开了,只不过是在安全的地方待着,往后你若想它,每晚溜出来去找它不就行了!” 桂枝点了点头,她其实倒并不是因为将小七安置在向大鼻那里感到伤心,而是想起了自己,若自己的家还在,怎会让小七无家可归?现如今,她的家也只不过是京都教坊,只不过是张夫人庭院内的一间厢房。这并不能算是她自己家。 苏姐姐有文秀阁,而且她可以很自由很快乐地待在临安,她也有家,有朝一日肯定会回去;就连裴兰伊也有家,家中父亲疼爱她如掌上明珠一般,可桂枝曾何尝又不是如此?现如今漂泊在外,虽在此处也待了一载,但她却仍然对这座城池感到陌生,尽管陌生之中隐藏着许多美妙,可她无心观赏,只是因为心里不踏实。 若是早一日找到自己的大兄次山,说不定得以暂时安稳。可临安之大,找一个人谈何容易?除非自己真如裴兰伊那般之前一个外号便路人皆知! 想到这里,桂枝觉得未尝不可,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一鸣惊人了,说不定可以借此找到大兄,届时兄妹相聚,无论走到哪儿,结伴而行,也算有个依靠、有个归属感。 边想边走,桂枝来到教坊内的练功场外,随后心血来潮练起舞来,一直练到困乏,大汗淋漓,这才回房休息。 自此后,桂枝每晚都会悄悄溜出去,跑到北瓦找向大鼻。一是去看小七过得如何,二是再请教一些练功的法子。 小七待在向大鼻这里还真是来对了,后者侄子,也就是那个黑乎乎的男孩,叫向北。他亦是从小无父无母,跟着舅舅长大,这么多年在市井里混迹,早就成了一个别人口中的小混混、小地痞了。可他也不过就是带着一群小孩儿恶作剧而已,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儿。 虽然向北顽皮,但不得不说,他对小七是真不错,或许是因为后者生得宛如仙兽一般,又或许因为它的主人乃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今日,这漂亮姑娘又来了,这已经是她连着第四天来。 “你叫什么名字?”向北看向桂枝,好奇地问道。 后者正喂小七糕点,闻此一愣,遂回头看向他回道:“桂枝。” 向北若有所思,“姓桂?” 桂枝瞥了他一眼,“姓杨。” “杨桂枝,好好听的名字啊!不像我,我这名字就是我舅舅随便给我起的,说是在北边儿认识的我,就叫我向北。”向北饶有兴致地介绍着自己的名字。 但是桂枝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回以尴尬的笑。 “京都教坊的张大司,是你娘亲吗?”向北又换了话题,殊不知触及了桂枝的软肋。 桂枝倒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喂了最后一块儿糕点之后转身进屋,向北见此,也跟了上去。 入屋内后,她找向大鼻请教了一些新动作,并且将之前的训练成效做给他看。 向大鼻倒是惊讶,没想到短短几日,自己教的基本功她就掌握了不少。可是,这对于学滑轮,还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她远远不够。 好技艺需下苦功夫,杨桂枝倒也坚持,每晚都会训练,无一日间断;并且她每天都会去北瓦里请教,若非将请教到的功夫学好,她是不会开口再学轮滑的。 而这件事儿,张梅香并非不知。 三日后,张夫人出宫返回教坊,恰逢夜里,却瞧见了桂枝悄悄溜出去,于是便让琳儿跟着她。 琳儿返回之后,将所见所闻告知,张梅香沉思片刻倒也没有多说,虽然是杂艺,但所练的功确实有助桂枝提升。 而且,每晚桂枝回来后,都要在练功场内练至很晚,她虽知此事却不曾点破,只是叫护卫霍弘每晚跟着桂枝,毕竟北瓦闲杂人众多,桂枝尚幼需要保护。 转眼之间,三个春秋。 第三十五章 轻歌曼舞倾城颜 日月年岁总更迭,一年复一年,经过这三年,临安城内的盛况比起桂枝刚进城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话说得好:两国交战,不影响贸易,不少商贾商贩乐意来在这当今最盛的城池内,一品临安风华,一时间“行在”成了世人向往之处。 而经过这三年,京都教坊的变化却不大,几乎没有什么改变,除学徒来去之外,教授技艺的师傅们仍在此处。琳儿端着一张茶案,从长廊走过,一旁经过的姑娘们皆纷纷恭敬屈礼道:“琳儿姐姐。”她们眼中并无看到紫蝶姑姑时的那般谨慎,毕竟琳儿乃张大司身旁侍女,在这教坊内谁都知道,若想有机会和张大司走得近些,唯有通过两人,一是琳儿、二是桂枝;而后者她们不常见,只因其大多时间身处舞房内练功,所以偶尔得见琳儿,她们自然不会放过谄媚的机会。 “琳儿姐姐这身衣服真好看,瞧那绣花儿的领子,真是别致得很呢!” “这不是多此一言嘛,琳儿姐姐哪一日的穿着不漂亮?” “这倒是,我眼拙了!琳儿姐姐每日都美得很,一日胜过一日!”这围着身边走过的几位姑娘左一句“琳儿姐姐”右一句“琳儿姐姐”。但琳儿无心搭理她们,只是回以浅笑便朝天舞阁内而去。 “瞧琳儿姐姐去天舞阁,定是桂儿姑娘又在练舞了吧?”几位姑娘之中,有聪明的倒是联想起。一旁,附和之音立马跟上:“这还用猜,桂儿姑娘神龙见首不见尾,身为教坊大司亲传,又是女儿,其辛苦自然是我等皆不可比之,据说人家三年前还参加过恭王府皇孙周岁宴呢!当时献群舞时,可是美极了!” “你如何晓得?三年前你我都还未曾入教坊呢!”旁人不解。 却见这位抬高下颚,似是有些得意,于是她装作无事发生,但在周围一众女子的请求下,终是缓缓道来:“我姨娘在王府内当差,对当初周岁宴的事儿,可是一清二楚! 据说桂儿姑娘那场群舞,真是美得如天女降凡!” 一群姑娘簇于长廊处,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当年之事,却不曾想身后几位女子结伴而来,为首的正是那三位当初和桂枝一同参加群舞的姑娘,只不过经历三年成长,已如欲放的花苞,隐约可见其姿态不凡。眉目流转间,几人听闻“恭王府”一词,是以轻咳一声。其余众女闻声赶忙端正态度,回首屈膝道:“给姐姐们请安!” 三位倒也没有多言,只是一个眼神示意她们勿再继续多言,众女了然遂侧身告退,而这三位则是看向天舞阁,“大姐,桂儿姑娘这些日子就没出过天舞阁,真是刻苦!” “是啊,我等自惭形秽,桂儿姑娘这等出身,尚且努力如此,我等又有何借口偷闲呢?待会用过昼食后,我们去寻她,和她结伴练!”三女一拍即合朝着后堂而去。 她们用昼食暂且不提,却看琳儿自天舞阁侧门推门而入,手轻脚轻地来到舞房后院的汤池外。帘中,汤池之上毫无波澜,花瓣、草药漂浮其上,周围散着腾腾雾气;张梅香端坐于汤池边缘,瞧着其中,眼中却有几分惊讶。她将果脯从一旁撤下,端上茶盏沏了一杯,随后望向池中,疑惑问道:“怎不见桂儿?” 闻此,张梅香兰指一点池中,琳儿心中了然!“自方才我去前堂沏茶,直到现在难道桂儿姑娘就未曾出来?”琳儿亦是展现出惊愕,随即脚步往前一迈,惊呼道,“夫人,可别出事了呀!”她紧张地询问着张梅香的意见,若她不让自己下去,即便是琳儿心中想着下水,也不好直接走下。 “且……再等等。”张梅香方才眸中异色已然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平静;她心中明白,舞者若是不能突破自身,那便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好的舞者,虽然心疼,但她更想让桂枝坚持过这一段时间,方可拨开云雾见光明。 二人就这么站在池边瞧着,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水面出现涟漪。杨桂枝一头乌黑秀发先出水中,动作缓慢亦并非像是久潜水下之态,随后白额出水,紧接着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颊彻底现出,她在水下待了许久,却仍旧面不改色,此时表情甚至极其轻松还噙着一股笑意,缓缓睁开眼眸,一双明亮透光的瞳孔里浮现几分欣然。 胜不可骄,这是张夫人早就教过她的。三年光阴髫年已去,临近金钗,桂枝这一朵含苞之花儿也算是日渐长成,虽仍略显稚嫩,但亦多了几分明媚,尤其是她那一头青丝,已然及腰,若不盘起,倒是麻烦。 “桂儿姑娘又有进步了!这一次下潜的时间,可是最久的一次!”琳儿赶忙上前,递过羊毛布供其擦干汗水。 “多谢琳儿姐姐。”桂枝嫣然一笑,遂自水中而出,虽也着衣物,但其玲珑之姿难掩,若隐若现已有几分韵味。芙蓉出水,更衣之后,桂枝绕过帘帐,来在张梅香面前深施一礼:“夫人。”她倒没有多说什么,这若是换了别人,怕是会急着邀功。 “看样子,你这段时间进步的确不少,但不知你有没有自省过你还存在哪些问题?”张梅香放下茶盏,侧身询问道。 桂枝沉默片刻,随后微微颔首回道:“桂枝一直都在自审,虽基本功日渐稳定,但对于一些需灵活运用的舞姿及步伐还不甚熟练,需更加刻苦!” 大司倒不是严厉,但有问题她自然要指出来,当然她也不是没有什么家常话要说,只不过此时见桂枝这状态,她也不好开口了。 “去吧,该用昼食了。”张梅香缓缓起身,在琳儿的搀扶下离开了此处。 琳儿临走前眼神示意桂枝一旁的桌子下留有点心,桂枝亦是回以目光。前者向来认为桂枝是爱吃点心的,然她殊不知,桂枝所“吃”的点心,都填进了小七的腹中。 桂枝小心将糕点收起,准备离开此处,回首望向汤池,再度笑了笑;其实方才她还可以坚持更久,这段时间跟向大鼻所学的那些杂艺中,有不少关于吐纳气息,丹田存气的技巧,而这些则是对闭气有着很大的帮助;而且桂枝还发现,有些瓦市里被视为低下的杂艺,其功底竟百变不离其宗,都对自己提升舞艺有所帮助。但唯独有一项,至今她还未学会。 第三十六章 三年学艺传轮滑 这一项便是滑轮,虽然桂枝和向大鼻的约定已过了三年之久,但这三年,向大鼻几乎什么都教给她了,除了这个滑轮。也不知老家伙是想吊胃口还是怎的,但桂枝决定,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学到这个。 不然的话,自己的舞步总是局限,无法达到灵动的状态。 去北瓦这件事儿,桂枝自认为隐藏得很好,实际上张梅香对于她的行踪了如指掌。霍弘每日都会向张梅香汇报,而一开始桂枝还是小心翼翼地离开教坊,现如今,她亦可大摇大摆地出门去了。 因为之前身着女装偶遇过泼皮无赖,所以桂枝便想了个法子,将头发挽起,穿上一身男儿装。 这段时间张梅香偶尔会入宫去,但无论她去不去宫里,北瓦桂枝是一定要去的,除了学艺之外,还要照顾小七。 用过昼食后,桂枝仍旧在舞房内练舞,三姐妹她们如约而至,瞧着现如今已经领先她们不知多少的桂枝,三人心中只有惊愕,除此之外,便是羡慕。 几人结伴练舞,直到傍晚才各自散去,三姐妹选择回房休息,而桂枝的一天这才刚刚开始。 换了男儿装扮,桂枝悄悄地走出庭院,来在前厅看到了正与柳掌事争论账本的良叔,她偷偷一笑,迈步出门。 下一秒,霍弘便是从门框后走出,轻叹一声跟在其身后。 因为异地商贾入临安,故这几日临安夜间更为热闹繁华,御街之上几乎人满为患,更别提小街小巷了,水泄不通! 桂枝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北瓦向大鼻的住处,刚欲敲门,门便被打开。 “走啊,吃酒呗!向老大,你愣着干啥呢?” “来了来了!”一群北瓦常见的街边小伙儿成群从向大鼻家走出来,一眼瞧见这门外之人,便是一愣。 “唉!向老大麻利点,冤家来了,待会儿可不好走啊!”几人笑着站到一旁,上下打量着桂枝。 他们倒是不知道桂枝乃女儿身,只是觉得领头人向北都对这人颇为恭敬,肯定是个有权有势家里的小公子,是以不敢轻蔑。 闻此,院内向北跑了出来,一脸惊喜。 三年时间,小男孩也成了幼学之年,只不过向北并未入学,而是选择了在街头广结好友,拉帮结派,现在北瓦之中,这个“小儿帮”倒也有几分能耐,帮人讨债、惩恶扬善,甚至还得到了地方官府的夸赞,只不过是口头的,并未有何奖赏。 向北身子窜得快,原先和桂枝相等的身高,现如今已高了对方半个头,瞧着似是和成年人没什么区别了,再加上这小子生得黢黑,一身腱子肉,活像个长臂猿,所以“猴儿北”这个绰号,在北瓦相当响亮。 可外人不知,这向北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愣货,却是对这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公子”恭恭敬敬。 “你来啦!我这正要出去呢,这段时间你来得太早,得有好几日不见了吧?我一般这会儿都在街面儿上,这不,一群弟兄们等着俺帮忙架势去呢!” 向北说着,竟然畅怀要抱上来,然而桂枝一嫌弃,只是抹了个身儿便逃过一“劫”。 “我来寻大鼻子,他人呢?”桂枝白了一眼向北,开口问道。 向北见计划落空,倒也不气,指了指屋里,他笑道:“院儿里呢!天天就是那点事儿呗!吃醉酒了睡,睡醒了吃酒!他听你的,不行你劝劝他,让他少喝点,咱是劝不住!”说完,向北便是和三五好友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桂枝叹了口气,迈步入门后将门合上,走入庭院内第一眼便看到了小七。后者此时正站在石桌上,高抬着颈部,盯着昏睡中的向大鼻。而向大鼻则早已不省人事,手边还零零散散地摆着几个空的酒罐。 “大鼻子!”不知喊了多少句,桂枝都感觉嗓子有些脱力了,向大鼻这才稍微苏醒一些。 “何人喧哗,我手中青龙、偃月,直教他劈作九段!哇呀呀呀……”向大鼻坐起身,披头散发,唇歪嘴斜,拎着他手中酒壶,双手作握刀状,竟来了一段杂曲儿中的片段? “啪!”见他动静颇大,桂枝还未反应过来,小七却是一翅轮圆扇了过去,将向大鼻扇得头晕目眩反身趴在长凳上。 桂枝哭笑不得,安抚两下小七之后,将糕点拿了出来,小七似也对向大鼻没什么好感,于是往后稍了几步,这才开始吃糕点。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糕点喂完了,向大鼻也缓过神儿来了,“呜呼哉!疼……”向大鼻缓缓侧过身,正面躺下。 “若你再多饮些酒,怕是会疼得更严重!”桂枝将手放在他身前的酒葫芦上,发现是凉的。 “又不温酒,还嗜酒,不吃出毛病,才是怪事!”夺过他手中酒葫芦,桂枝叹了口气,给他端了碗茶来。 “脸疼……”向大鼻昏昏沉沉地念道。 桂枝并未搭茬,而是改了话题问道:“大鼻子,这都三年了,你要是没什么可教了,还是把轮滑教给我吧?这三年你的要求我可是都做到了,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啊!” 闻此,向大鼻一个激灵坐起身,看了看眼前的桂枝,随后轻叹一声:“呜呼哉!怎料我有朝一日,竟也折在你这小丫头手中,老夫这一身技艺如今已被你窃去十之二三,若得师传承亦留名分也罢,又毫无端由,怎叫吾不痛心矣?如此便也罢了,尔先前还尊称吾一声大爷,如今却直呼吾名,可叹吾毕生心血,皆授予小白眼狼!心怎能不痛?简直痛心疾首啊……”向大鼻一边哭嚎着,一边眯眼瞥向桂枝,见后者并无反应,是以哭得更凄惨了些。 “好啦好啦,向大鼻子!才学了十之二三尔尔,你哭啼得像个小娘子一般,这传将出去岂不丢人?北瓦里谁还认你是大师傅?”杨桂枝叹了口气,随后强努笑意,将茶递给他:“来,向大爷醒醒酒吧?” “算尔良知尚存!”向大鼻撇着二八嘴,接过茶盏一饮而空,遂砸了砸舌头笑道:“丫头,这几日可是有大事儿要发生啊!” 桂枝抬了抬眼,有些疑惑,遂问道:“什么大事?” 向大鼻一本正经道:“莫看老夫我平日不管北瓦杂戏事,但也算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近日里不少北瓦街头知名的烟火师傅皆被邀请入宫,以吾经验判断,大概是在为什么盛宴做准备,而能动用数量如此之多的烟火师,宴会恐怕小不了……” 他沉吟片刻,捏着胡子看向桂枝:“身处京都教坊,又乃张大司之女,有何大事你会不知?” 桂枝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确实不知情,虽然她身处京都教坊之中,但平日里以练功为主、抚琴赋乐为辅,还得多修书画字帖,再让她留时间去做别的事儿,自然是不现实的,而且她也并不常见张夫人,昼伏夜出之下,对诸多事也并不了解。 见桂枝如此,向大鼻叹了口气,继续道:“京都教坊都不知此事,可锦绣教坊却已开始布局了!现如今,在这临安城内的,单论才女,锦绣教坊可完全不输你们京都,若那蓝衣未……哎!不提也罢,现如今锦绣教坊有一才女,据说姿色倾城,才貌双绝! 怕是这一回太常寺压根没想找你们京都教坊,故尔等不知!” 桂枝思忖片刻,这些事儿对她而言,其实也并非很重要。她明白自己的实力,若是太早拿出台面,还是漏洞百出的,至于单人独舞,更是遥不可期。 “我且问你,大鼻子,滑轮什么时候教我?”桂枝俏眉一挑将话题转了回来。 “啊这……”向大鼻轻咳两声:“老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答应教你便教你!只不过,你可准备好了?” 闻此,桂枝赶忙起身,坚定地点头道:“准备好了!” 第三十七章 舞姿轻盈终得愿 趁着向大鼻酒醉,桂枝请求让他将滑轮要诀传授给自己,而对方也确实松了口,是以桂枝如愿学到了这滑轮的练习方式。 有了训练方式就不算遥远了,只要学会,便是可以掌握滑轮;但这却并非易事儿,即便是已经掌握了许多舞蹈技艺的桂枝,仍旧没有办法一次性就掌握如此难以琢磨透的滑轮技艺;这滑轮技艺讲究的不仅是身形,更重要的乃是脚下的变换!如同舞蹈一般,只求稳妥、扎实远远不够!最主要还是需要有一个灵动的步伐,才能够舞出最好的姿态,若脚下不稳,上身即便再妩媚也是无用功! 如今,桂枝缺乏的就只有舞蹈这方面脚下的功夫了,像平常教坊当中普通学徒们所学习的基础功,桂枝已然熟透,张夫人提醒过,若想使舞姿更加美艳,使动作更加轻灵灵动,那么脚下的功夫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能够如愿以偿地学到这滑轮桂枝也是十分开心,整整三年了,向大鼻终于松了口,愿意将这滑轮技艺传授给自己。 传授完技艺,向大鼻的酒意也消了一半,看着自己眼前正在稳固滑轮保持身形的桂枝,他拍了拍脑门,倒吸了一口凉气,“哎呀,喝酒真是误事啊!我为什么要喝酒呢?明明可以再让你多当我两年徒弟,为啥现在就把滑轮教给你了?哎呀哎呀!”说到这儿,向大鼻有些不甘地坐在了一旁,揉着眼睛唉声叹气,似乎是懊悔自己的选择。 然而,一旁站在滑轮上努力维持身形的桂枝,却突然掉了下来,幸亏她平衡力还算不错,不然的话恐怕连这么一会儿也站不住,摔下之后,桂枝并没有像那些娇弱的小姐一般,而是立马撑起身子站了起来,笑着望向后者兴奋地回道:“果然比较难!” 向大鼻忍不住干笑两声,紧接着臊眉耷目。 桂枝起身之后,瞧出了他的心思,于是道:“行啦,大鼻子放心好了,我不会因为学会了滑轮就忘记你传艺之情的!放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说我本身已经有师父了,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你成为我的二师傅呀!” 向大鼻一愣。真是有趣儿!他这一辈子教人技艺无数,还第一次有人让自己做个二师傅的呢! 不过对比起来那大师傅,可是京都教坊的张梅香!想到这儿,他心里也就平衡许多了,还算可以勉强接受。心情好了一些,就容易记起来一些平时记不住的事儿,向大鼻突然眉头一挑,紧接着看向桂枝说道:“对了,对了,前几日给你寄的信,你看了没有?” 听到这儿,桂枝微微点头,随后目光转向一旁站在石凳边儿的小七,后者还在吃着自己带来的糕点,津津有味,而听到关于“信”的事儿,头也抬了起来,看向他二人,似乎是明白这件事跟自己也有关系。没错,前几日向大鼻让苏姒锦传话给桂枝,告诉桂枝有一位远方而来的好友,现如今居住于城外山野,算是个隐世之人,平日里闲来无事,喜欢养鸟、养花、酿酒!如果能让小七到他那个地方安身,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了。虽然小七待在这北瓦向大鼻的院子里,也没人敢对小七有什么想法,但听到这则消息的桂枝仍旧动了心思。确实,小七的安全是她当下比较愁心的一件事儿,如果不能给它提供一个安稳的住处,自己练舞怕是也练不踏实。 向大鼻瞧着站在原地失神的桂枝,站起身来叹道:“倒也不是我不愿意再收留小七,只是这三年过去,小七在我这里的事儿,也有不少人知道了!而且有很多对它心怀不轨的人,要不是因为我还活着,恐怕他们早就下手了,与其让它待在这里成为众矢之的,不如趁着时机把它送到城外,那里比较安全,也不用担心城里那些纨绔们整日想着如何射杀它!少了很多威胁,何乐而不为呢?” 桂枝默不作声,她心里又何尝不了解小七的处境呢?只是有些舍不得罢了。 若是送出城去,自己又失去了很多能与它相见的机会,张夫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每天晚上偷偷溜出来和小七在北瓦相会的事儿,更别提能答应她离开城内到郊外了,临安城外,虽然说有着不少卫兵,但比起城内,总归不安全。 思索一番之后,桂枝还是答应了将小七送到城外,只不过前提是自己得一同前去,瞧瞧是否靠谱。 向大鼻应允,遂继续饮酒,而桂枝则是和小七玩耍了一会儿,便匆匆返回,临别时特地走的小路,只为了不让人发现。 但观察着这一切的霍弘却是心知肚明。返回教坊自侧门而入,按理说教坊的侧门每天都会准时关闭。掌门小厮夜里打更时,更是会在教坊内检查巡视门窗是否关好。 但桂枝却从未受到阻拦,那是因为霍弘会先她一步进入教坊,将门给她留好。 这倒不是张夫人的安排,而是琳儿的嘱托,霍弘本就爱慕琳儿,是以后者得知夫人安排他暗中保护桂儿姑娘的时候,再三叮嘱,几乎把每一条都想得十分周到,所以桂枝这三年来才会这么顺利地进出教坊,换在别家,过了闭门时辰,便只能在外面过夜了。 回到教坊之后,桂枝悄悄地来到天舞阁舞房内开始练舞,这个时间张夫人应该已经休息了。 桂枝按着训练滑轮的方式独立在木桩上,保持身体平衡,偶尔摔下,但迅速站起。摔了不知多少次之后,桂枝总算可以在动作标准的同时站稳了! “成功了?”心中欣喜,桂枝乐出了声,而声音将出,一旁楼梯口便是有声音传来。 “这就算成功?这才只不过是第一步而已!”听声音是一位先生,这个时辰还待在天舞阁的先生,很有可能是乐器库的传艺师傅们。 桂枝闻声转身,想瞧瞧究竟是谁,然而侧目却发现,身后台阶下两人一前一后地站着,后面那位正是朱邦直先生,而他身前这位像是方才讲话的人,不认识,有些陌生。 第三十八章 心有灵犀更相知 “您是?”桂枝赶忙从木桩上下来,轻施一礼。 “这位乃是我们京都教坊的杂戏师闫师傅,若论技艺多寡,整个京都教坊,唯有这位闫大师最为见多识广了!”朱邦直热情地伸出手介绍一旁的男人。 闻言,桂枝急忙再度躬身,除了惊讶之外,还有些许疑惑。在这教坊之中,桂枝一度觉得自己所有人都见过面,即便是平日里不常见的杂工小厮,或是天舞阁里那些常常研究乐器至深夜都不出阁的画家、艺人……只是没想到还有自己未曾见过的人? 从外表上看这位先生长得十分和善,体型有些微胖,瞧起来整个人倒像是个葫芦一般,颇具喜态。 “杨桂枝见过闫师傅,平日不知闫师傅,故方才冒昧,请切莫在意!”桂枝看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 听桂枝这么说完,按理说正常人都会选择上前将其扶起,随后再简单地夸上几句,身为张大司的徒弟和女儿,如何如何好。张夫人后继有人等佳话。但是这位却是不同于常人,他微微点头之后看向桂枝方才所站的木桩开口问道:“这些,是谁教你的?” 闻言,桂枝先是一怔,紧接着立即开口回道:“先生,这些乃是弟子闲时胡琢磨的,只算是闹着玩儿罢了,不值一提!” 闫师傅乐了,迈步走在木桩上,“现如今我也做不出这种标准的动作了,但你方才所练习的,像是杂戏中的滑轮技艺,学会学成后,可立于独轮之上而始终不倒,北瓦里便可见此技艺。”不愧是京都教坊的杂戏师傅,竟然连外界的杂戏也了然于胸。 仅凭桂枝的一个姿势,便可以清晰地判定出她所练的究竟是什么。 桂枝有些惊讶,但是也并没有狡辩,因为来不及说话,一旁朱邦直便扥了扥闫师傅的袖子,“抓紧吧,大司那边还等着你呢!” 闫师傅闻言,恍然惊觉,这才点头:“糟了,险些误了要事!”二人一前一后匆忙离开天舞阁,只剩下站在舞池旁的一头雾水的桂枝,今晚的确也练习了很久了,但没想到这会工夫张夫人竟然还没有休息? 这时桂枝想到了向大鼻所说的即将发生的大事儿,莫非是真的?虽然她很好奇,但毕竟不属于她的分内,即便是真的,也得由张夫人亲口告诉她,否则不得多问。 一夜无话直至天明。 桂枝醒来时走出院子里,发现张夫人房门是敞开的。往日里夫人的房门这时间打开,只有可能是琳儿刚进去,抑或是夫人有事儿提前离开,不过此时看来,还是后者的可能性要稍微高上一些。桂枝小心翼翼来在门外,却不曾瞧见有人。 “看样子夫人又入宫了……”桂枝喃喃自语,虽然夫人不在教坊她会觉得轻松许多,但是不知为何,又总觉得空荡荡,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不在教坊也好,今天她有件事儿要去做,而夫人不在的话,做成这件事儿可能会容易一些。桂枝收拾好东西,准备先去一趟文秀阁找苏姒锦,二人结伴出城,毕竟自己自入城以来就没有出去过。 “桂儿姑娘。”就在桂枝准备行动的时候,一道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桂枝转身,瞧见了站在院外的霍弘,夫人身边的侍从,琳儿姐姐的爱慕者,她自然认识,于是便笑问道:“霍大哥有事吗?” 霍弘闻言一愣,往日里自己与桂枝不像琳儿一般经常交流,习武之人都很沉默,而他知道桂儿称呼琳儿为姐姐,但没想到称呼自己竟叫大哥?心情顿时变得很舒适,霍弘放下环抱在胸前的双臂,将剑挂在腰间,随后笑道:“桂儿姑娘,夫人入宫面见太皇太后,临行前见你熟睡便不曾叫醒,只让我转达她的话与你。” 闻此,桂枝安静地待在原地,静静地聆听。 “夫人说了,现如今你在舞艺上想再有进展或许很难,既无法突破不如尝试着先放下一段时间,从今日起,会让我……”霍弘指了指自己,“跟在桂儿姑娘身边,一同出城去郊外采景,夫人让你多看一看自然美景,或可从万物生灵之中寻找到突破方式,另外让你带着琴,山间溪畔抚琴也颇具雅致!若乐理不清,则可寻朱先生请教。” 霍弘讲完,伸手指了指身后,庭院外的长廊里苏姒锦正背着手站在那儿,冲着她招手。 “苏姐姐?”桂枝很意外,在听到这些安排之后,她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于是惭愧一笑,看向霍弘说道:“那便辛苦霍大哥与我同行了!” 后者微微点头,又道:“琴我已帮你装好了,既要出城,身为大司女儿便应得体一些,我着人备了牛车,就在教坊外,若小姐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桂枝没有犹豫,立马回答道:“出发吧!”一众人自教坊而出,桂枝与苏姒锦坐在牛车上,霍弘则是徒步随行。车内,桂枝盯着苏姒锦好一会儿,瞧得后者有些别扭。 “怎么了呀桂儿,为何这么看着我?”苏姒锦抿唇苦笑。 “姐姐,我原本准备去文秀阁找你,可是还没去你就来了,莫非我俩心有灵犀?” 桂枝将心中的不解道出。 苏姒锦掩面偷笑:“傻妹妹,你当真以为大司不知道咱这段时间的行踪啊,我听外面那个武生哥哥讲,张夫人早就知道你每晚都偷偷溜出教坊,前往北瓦的事儿了!” 闻此,桂枝沉默,但紧接着又问道:“夫人何时知晓?” “或是一开始便已知,”苏姒锦无奈地耸肩,“毕竟是你师父,又是母亲,怎么可能没发现?或许是夫人觉得你上进是一件好事儿,没有拦你罢了!” 确实如此,张梅香没有让桂枝光明正大的每晚都自由出入教坊,是因为教坊有规矩摆着,而且女儿家这种事儿传出去也不好听;但让霍弘跟着她,则是出于对她的放心,张梅香了解桂枝,不会走歪路,而桂枝夜半在天舞阁练习杂艺的过程,她偶尔也会隔着门外观察,见有长进便也放心了。 想到这些,桂枝不禁惊讶:“夫人原来一早便知,看样子是我自作聪明了!” 第三十九章 小七展翅山林间 二女聊了一会儿,牛车突然停了下来。俩人有些纳闷,心里都清楚,若要出城,此时甚至还没到御街,牛车因何而停?然而,还没等她二人开口询问,一人便撩开牛车外的帘子坐了进来。 “大鼻子?”二女异口同声。 向大鼻撇着嘴,有些烦闷地说道:“我就知道,张大司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女儿每晚都来我这?你俩啊,真是害惨我了!”看样子,向大鼻这边张夫人也打点好了。 “小七呢?不是要送小七也出城吗?”桂枝撩开帘子看向外面。 向大鼻指了指上方,道:“天上呢!小七通灵性,见你们老远来了便飞上了天,一直盘旋在这周围,所以咱们得赶紧出城,省得那些纨绔瞧见了,又增是非!” 几人一拍即合便通知车夫快些赶路。出入临安需有文书,车上一行人的名字也得报备,这些都由霍弘打点,很快牛车便驶出城外,桂枝和苏姒锦坐在车里聊着天儿,向大鼻却早已经睡着。不知多久,牛车一顿,停了下来,周围没有了那股一路萦绕耳边的嘈杂,取而代之的则是十分静谧的环境。桂枝与苏姒锦率先下车,发现身处一处山脚下,一旁有潺潺溪流,背后则是绿树青山。 风景独好,鸟语花香!霍弘给了赶车夫些钱银,后者驾车停在这里,又将那熟睡的向大鼻叫醒,后者朦朦胧胧地晃着脑袋,带着桂枝等人朝山上走;未行多远,小七双翅一展,落在桂枝面前不远处,桂枝欣喜,立马上前。 而瞧见小七的霍弘却是一愣惊慌道:“桂儿姑娘小心!怕是猛禽!”说话间,“仓啷啷”剑光闪烁,宝剑出鞘,而苏姒锦赶忙解释道:“霍护卫莫激动,这乃雁儿小七,桂儿与它乃是好友,此番之所以要来城外,就是为了给它寻处安全之地。” 霍弘很意外,因为平日里他只待在院儿外听,所以听得不是很全,对于这几人“小七、小七”的称呼,他还一直以为是哪位不曾露面的人物,没想到,竟然是一只大雁,还是毛色生得如此惊奇的大雁。 怪不得……怪不得!霍弘自嘲地笑了笑,将剑收起,心中想着究竟要不要将此事告知大司,若自己说了大司反而不信,又该如何?确实比较荒唐,人与鸟禽为友?亘古只见人将鸟儿关在笼子里的,却不承想放飞至天上的鸟儿,也能返回身边。 与小七相拥片刻,桂枝想到了什么,遂来在霍弘身边,道:“霍大哥,桂枝有一事相求。” 霍弘举起手,摆手示意道:“小姐放心,此事我不会告知大司,只怕是说了也难以令人信服,但不得不说,小姐您真乃奇人也!” 桂枝微笑并未辩驳,只要能为小七换来安全,那便是极好的。 向大鼻有些不耐烦地在前面回头问道:“我说你们还要不要来了?这都快晌午了,我睡醒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呢就被你们叫出来了!” 无奈,一众人只好跟上前去,同往那半山处走。起先还是山脚下的竹林,后来变为矮灌木与参差树木,直到最后却豁然开朗,有一片空地,其中竹编的栅栏、碎砖垒成的房屋及土灶,值得一提的是篱笆园内有不少花草,且伴着虫鸣鸟叫,悦耳动听。 向大鼻率先走进院子,敲了两下木门,不多久一人推门而出,此人莫约六十,已算得上是高龄,头发灰白,须髯亦是如此,身着素灰色的衣裳,与普通老人无异,只是眉眼间的精气神看起来倒是不错。 “我还以为你仍在死睡呢!快快拿些酒,近几日想这口想得不思茶饭,身体都消瘦了,你可瞧见了?”向大鼻像是个无理取闹的顽童一般,直接坐在了屋外的台阶上。 后者一愣,笑出声来:“这大鼻子倒是讹上我了,也罢,前几日酿的拿与你吃!” 向大鼻欣然:“使得使得!” 两人客套几句,老者目光一转发现站在院儿外的一众人,问道:“这几位是?” 闻言,向大鼻冲着桂枝等人招手,示意他们进来,而霍弘只是站在院儿外,桂枝和苏姒锦走了进来,刚入院内,一黑白混色大雁落在桂枝身旁,可将这老者吓了一跳。 “啊呀呀!这……这可真是漂亮啊!”老者双目眯成一条缝,紧盯着眼前的小七,“这便是你先前说过的那只大雁?”他回身望着向大鼻,后者点头示意。 “不错!那想必这位姑娘便是教坊大司之女了,鄙人余舍,熟人称我老余,您是要让这雁儿留在我这儿吗?” 桂枝有些不舍地点头,片刻后又道:“并非是交给您,只需要您给它提供一个安全的庇护之处即可,也打扰不了您多久,待桂枝有了自己的府邸,便可接走它!” 余舍捋胡一笑:“此雁有机会得以一见已乃吾之福分,更别提姑娘愿意相信老朽将它安置此处了,您大可放心,我这里从无闲人至,它待在山里,可与我那些鸟儿为伴,亦不觉孤单,您想来看它随时可来,想将它带走,提前知会一句便是!” 老余向来对这种好看的鸟儿心中喜爱,见到小七,更是爱得不行。只要能让他多瞧几眼,都能令其心中愉悦!小七似乎对这里也不排斥,于是便和桂枝玩闹了一会儿。一旁向大鼻与老余喝着酒,而桂枝则是待在栅栏外不远的草坪,望着前方山川与半片临安城风景,心中有感,是以拿出琴来边吟边奏,妙音婉转于山间,小七展翅翱翔周围,更引无数林间鸟儿随着小七而飞!篱笆园内众人见此,无不惊叹。 “此女命不凡,若有机遇,或可凤栖梧桐!”老余波折一生,看人颇准。 向大鼻则是不然:“城里可不止这一位姑娘呢!前几日我去看了锦绣教坊的头魁,简直一绝!”二人相谈之事,桂枝倒是没有听见。 待了半日,也该回城内了,小七的安身之地算是定下,而众人离别又聊了几句,亦单留桂枝与小七道别,安抚之后才恋恋不舍而去。 第四十章 吴后六旬寿宴至 虽然孝宗赵眘崇尚节约从简,但并不代表所有事宜都该简朴,他最重孝道,与自己的帝名一般。而每一年德寿宫太皇和太后的诞辰,乃是皇家大宴,称为诞圣节;濒此时节这位孝宗难免要着人用心筹办,今年亦不普通,只因又逢吴太后六十大寿! 皇太后六十大寿,可就非皇孙周岁宴可比的了,其规模与场面,必将惊古绝世! 当这条消息传入桂枝的耳中时,她立马猜到了张夫人入宫的原因大概便是如此。 青葱山间竹林之中,一处空地之上,桂枝端坐琴后听着苏姒锦讲述传闻,联想到一些事情的她,眉头微微一挑,纤纤玉指倏得停下,抚与琴弦之上,呢喃自语:“六十大寿?听起来就比皇孙周岁宴要重要些许,怪不得这几日夫人返回教坊内,愁眉不展,大概是正在为此事忧虑?” 苏姒锦闻言摇了摇头,随后放下手中的画本。打开一旁的木匣,端出糕点置于石桌一旁,递了一块儿给桂枝后点头道:“不过近日里姑姑也忙碌了起来,整日地见不到她,或许也是为此事吧!” 教坊与文秀阁的关联可是不小,既然宫廷需要秀演,那么教坊就得准备,而这六十大寿如此重要的场合与盛宴,用以往展示过的节目来表演,自然是不敬的,所以须重新编排,这样一来自然也需优伶们身着新式服装,从头至足,皆焕然一新才好! 桂枝倒也不常与张夫人聊天,二人之间的谈话,大多时候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然而,此次张梅香没说,桂枝倒也没问,只是觉得夫人心中有数,凡事不必由她来想。 “那这次是不是要进宫表演呢?”桂枝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随后看向苏姒锦。 后者点头回应:“那是自然咯,太后诞辰自然是在宫里!说不定你们这一次就能入宫表演了!而且说不定我也可以跟着入宫,那样的话,就能……”苏姒锦讲着讲着,竟不知为何出神,眼中迷离暗含秋意,皓齿抿唇,俏脸儿微红。 “能怎样?”桂枝不解她这神情何意,故而问道。 “能见到他了!”苏姒锦笑了笑,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紧忙扫了扫手,“哎呀,羞死了!” 桂枝哪里懂得她为何突然如此,只顾继续追问;另一边或也苏姒锦本就想说,所以她便没有抗住前者的几句纠缠,将来由尽数道出。 “马远?”桂枝念着这个提及就让苏姒锦俏脸泛红的名字,“是谁啊?他住在宫里吗?”在北瓦待的时间久了,自然听向大鼻提起过这男女之情,只是桂枝尚不到年龄,而这苏姒锦却已然情窦初开且看样子愈陷愈深了! “若姐姐喜欢他,便直接告诉他又如何,为何要憋在心底,这般存着事儿,岂不难受?”桂枝不明白苏姒锦的行为。 后者抿了抿唇角,“哎呀,桂儿你还不懂,再过几年,你就明白了!” “是不懂,这人是做什么的呀?又是谁家的公子?”桂枝继续问道。 “他并非宫中官僚之子,而是当今宫廷御用画师……”经过苏姒锦一番讲解,桂枝疑惑地看向她,且不说这马远身处宫廷,他这年纪比苏姒锦大太多了吧!桂枝总觉得,苏姒锦和那马远之间似乎有些太缥缈了,一个是文秀阁实习的小绣娘,另一位则是饱读诗书、才华横溢的宫廷画师。两者间,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桂儿你不懂!”这是桂枝今天从苏姐姐口中不知多少回听到这句话了,“马远他画得一手好画,你也知晓我们文秀阁制衣,自是按图纹绣的,不少行内大家,都认为马先生的画乃当今最佳,若能得其授名以图制衣,那可是莫大的殊荣!” 苏姒锦对此似乎也有颇高的愿景,桂枝想,这大概是和自己想成为一名好舞者一样的心情吧? “我说为何最近总见姐姐你抱着画纸临摹,原来是受人熏陶啊!”桂枝调皮一笑。 “桂儿……你怎么也……”苏姒锦俏脸微红,随后又拾起画本。其上若现一些山水鱼鸟,虽画工尚可,但仍看得出是在临摹,“先前有幸见过马先生复刻的《千里江山图》,可谓栩栩如生、画风优雅,妥妥的大家风范!而且据说那幅画颇受官家喜爱呢!”苏姒锦瞧着画上,心里不知所想。 桂枝若有所思,呢喃着:“千里江山……” 二女洽谈片刻,最终相视无言。各有心思,哪儿还能高谈阔论呢! 闲了一会儿,桂枝准备继续练琴,于是轻勾指尖,琴弦颤动传出悦耳琴音,音律婉转于山间,悠久不绝,使人闻之心悦!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不远处那篱笆园内的小七却不知何时消失,这会又不知从何而来,却带动数十飞鸟,翱翔此间天际。 随琴音而动,随乐性而飞,双翼如同舞者之足,长颈宛如舞者柳腰,数十飞鸟尽数围于桂枝身旁,随着她指尖的一音一律而舞,美妙绝伦!最后一声琴音落下,桂枝满面笑意地迎接小七扑来,抱在怀里她一阵疼爱。 苏姒锦却在旁边看得瞠目结舌,半晌后才缓过神道:“真是惊人,小七竟听得懂桂儿琴音?” 桂枝不解,但小七聪明这一点她亦是认可的,于是回道:“小七有灵性,想必也对妙音心有所向。” “真是随了你!”苏姒锦很羡慕桂枝有小七这么好的“朋友”为伴。 二女一边嬉笑一边与小七玩耍,场面祥和静谧。 但是,京都教坊内,张梅香却笑不出来。 手中还捏着午时太常寺送来的文书,其表:“太后寿诞,今奉旨命坊间教坊排演曲目,以一月后宴会之上展示,半月时既着人送秀演人员名单及曲目词句于太常寺审批,并排先后列序,决定场次。” 这一张纸已被张大司捏得发皱了。现如今,教坊内虽有舞者数百,但真正能上得了大台面的有哪些?身为教坊之主,她苦思冥想都不知用何人,排何节目,更别提如何在半月后递交名单了。 一旁,紫蝶姑姑站在旁边,琳儿则是负责给二人斟茶。 “大司,这一次确实来得突然,不过想必您连着入宫几次,太后应该也有所提及,不知您心中有何想法?我们需要排演什么曲目?什么才艺?”紫蝶姑姑见张梅香久久不言,遂开口问道。 张夫人终于放下那张纸,端起茶盏。 “且不急,锦绣那边有何消息?” 闻此,紫蝶姑姑垂眉低首,言道:“那还能有什么,那女人肯定会选先前被官家召见的剑舞女,而剑舞种类繁多,据说其精通无比,是以她们大概率会选此女献艺!” 话音将落,一旁小厮迅步而至。 “禀大司,锦绣教坊王娀娥来访!” 紫蝶姑姑茶到嘴边,却顿住苦笑道:“真是说谁来谁!” 第四十一章 京都锦绣各争艳 临安城内,有两家教坊,其中有以张大司为首京都教坊,还有锦绣教坊。而这王娀娥便是锦绣教坊的掌事之人,锦绣教坊内见其皆尊称王姑姑。 她与张梅香算是同僚,在宫中时算是共事过,且当时张梅香的地位就比她要高上一些。但王娀娥显然不服,是以出宫后便立即创立了与京都教坊为对的锦绣教坊。 若是叫临安城内的商贾及百姓评价,这锦绣教坊或在他们心里更胜一筹,其原因也很简单,张梅香对于秀演的标准很高,仍旧按着宫中的那一套来进行,所以说不是什么样的人、酒楼邀请秀演,她都会接受,京都教坊最主要的还是以为宫廷献艺为主。 而锦绣不同,为了拉拢权势,王娀娥不仅做到了来者必应的程度,更是不限制教坊内姑娘的自由,谁若去秀演时被那家公子看上,二人情投意合,这王姑姑不仅不阻拦,反而支持! 所以,锦绣教坊面对的世俗烟火气更多,而京都教坊对比之下,让百姓觉得有些太过死板,触之不及。 张梅香这么做自然是有她的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不想让这教坊内的技艺,成为城外瓦舍里那些风月场所卖的风流戏一样! 这一点,她做得还算不错,起码在路人口中,两个教坊的口碑是完全不同的。 但是官家可不知道这些,太常寺亦只知临安内两大教坊,却不晓得其平日里作风如何,是以此次寿宴,锦绣教坊亦登名在册。 王娀娥此番前来,便是要好好地瞧瞧张梅香现如今的表情,她自认为后者会哭笑不得。 “大司,您要见吗?”小厮见张梅香沉默,便迟疑片刻后再度问道。 “让她进来吧。”张梅香轻叹一声,放下茶盏。 “既如此,那我也先退下了!”紫蝶姑姑瞧不上那群锦绣教坊的,更是对王娀娥没有好感,所以便趁着这话口离开。 张梅香并无阻拦,只是端坐亭内静候。片刻不到,着一身紫衣的女人自花园来到长廊,离得老远都能感受到她这一身富贵逼人,光彩夺目,其年岁与张梅香相仿,现如今虽未婚配,但并非风韵不存,反而妖娆动人。 “呀,张大司,劳驾您还亲自迎接,民女受宠若惊!”王娀娥未至跟前便已装模作态屈膝施礼。 这句话听得张梅香心中不悦,但也未说什么,只是淡言道:“你我同日出宫,皆为民女,何必如此自称?” “岂敢,大司您虽已出宫,但太上皇后不还是时常召见您吗?而我呢?您瞧瞧,除了整日待在教坊,哪儿都去不了,太上皇后或许压根儿都不记得民女了!”王娀娥说着,来到张梅香旁边,不请自坐。 “圣人心思,岂由你我揣测。”张梅香冷眉视之。 “你还是这般自恃清高!自宫中时便如此,出了宫不减当年啊!”王娀娥瞥目偷笑,嘴角噙着不屑。 “你这京都教坊,也没什么变化呀,官家赏赐你的那些钱银,用作什么了?偌大教坊看起来清贫冷淡的,不如我这几日找我家掌事,拨些钱银与你,就当是我借的,若你有了再还不迟?” 闻此,张梅香不屑一笑:“不必了,你来此,不会只是为了嘴上爽快两句吧?” 王娀娥撩袖拈起桌上糕点,淡品一口后置于地上,“难吃……是啊,这点小事儿,尚不足以令我至此,那我便也不绕弯了,想必六十大寿之事,你已知晓?”她轻描淡写地问道。 张梅香微微颔首:“自然。” “既已知晓,那理当速速准备,且不知,京都教坊欲演何曲?”王娀娥看向张梅香,表情显得无辜,“别担心,我可不是想摸你们底细,只是不想到时候我俩报备的节目类似而已!” 张梅香面无表情,回道:“尚未决定。” “哦?是吗?那我便讲讲我的吧?”王娀娥缓缓起身,随后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也知先前官家召见过我家头魁,虽当年在临安城内,你我两家的头魁名气相仿,但现如今,你家那位,却是早已不在了吧?” 这话讲的,自是说那裴兰伊。 张梅香不语。 王娀娥见此,继而言道:“而我家姑娘现如今好得很,一日胜过一日,告诉你也无妨,倒也不怕你京都教坊能模仿得来,此番我锦绣所献才艺为剑舞,或许你也猜到了,但有一点提醒你,此剑舞失传百年,又有颇高寓意,据说是旧朝汴梁之内人人皆会的词曲,若此曲吟出,想必天家自是欣然!” 这可不假,在孝宗心里,收复中原这个想法,一直没有消失过!王娀娥此番可谓是对症下药! “聪明。”张梅香依旧面不改色。 “呵呵呵,之所以告诉你,就是想瞧一瞧,到时候你这京都教坊,又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我……拭目以待?呵呵呵!”王娀娥说完,转身离去。 亭内,琳儿早就气得关节发白,唇头微颤道:“此等人竟也能参演太上皇后六十大寿,太嚣张了!” 张梅香闻言不语,只是抬手打断。虽然她没什么表情,但看得出来,自王娀娥走后,她心里的不安确实更甚几分。 现如今,教坊内拿得出手的还有谁? 蓝衣已去,难不成让她这位芳华已逝的老生再上台吧?就算是风韵犹存!那又如何比得上那些二八之年的妙龄女子呢?岂不是自取其辱? “夫人,桂儿姑娘回来了!”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天色渐暗。琳儿的声音传来,张梅香失神得返。 “回房。”她缓缓起身。 琳儿不解,“不见见小姐吗?似乎快到这儿了!” 张梅香顿足片刻,摇头叹道:“我乏了。” 无奈,琳儿只好搀着夫人回房。 而桂枝来到练功场外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了。 这会儿还早,她准备到舞房里练上一会,因为滑轮的技巧已经学会,只需要勤加练习。 桂枝相信,自己很快便能掌握。 而事实证明,的确很快! 第四十二章 火树银花瓦市夜 对比起桂枝最初开始接触舞艺并训练时的艰辛,这滑轮倒没有看起来的那般轻松,虽说是瓦市中的杂艺,但只有真正入门、上手之后,才能体会到究竟有多么的不易。 桂枝已经连续练了六七天的时间了,每一晚都有精进,换句话说,如果不能每天都有进步的话,桂枝就不会去休息。 所以到了这一日,在如此刻苦的练习之下,她的滑轮技艺已初步掌握。 舞房内,桂枝自滑轮上走下,独自享受着事成的欣悦,但可惜此时没有人与她一同分享这段喜悦。 张夫人已经连着几日没有出现了,也不知道她是在自己的房内还是又入宫了,桂枝思索了一番,决定前往北瓦,找向大鼻让他看一看自己刚练成的效果。 回房换好了一身男儿装后,桂枝自教坊侧门而出,直奔北瓦。 来至北瓦,桂枝发现最近这些日子里瓦市中的人更多了一些,原本还有可能瞧见几家铺子或是档口外空着位置,而这几日的北瓦可以说无处下脚,来往行人中,有不少新奇的面孔,看样子倒并非本地。 桂枝熟悉地绕路来到向大鼻家院外,敲了几下门后,门后应声。 “若是讨债的明日再来,向北那臭小子不在!”向北近日来迷上了赌钱,这家伙还不玩小赌局,专门挑选那些大局去赌,把钱耍没了之后,便只能逃跑,也亏得他对街头巷尾了如指掌,让那些赌坊的部曲百般无奈,于是就有不少人找上门来了,不过 欠的倒是不多,向大鼻在北瓦的身份又是大师傅,所以即便是赌坊也会留些面子给他。 向大鼻这几天也是被搞烦了,他要是知道那臭小子在哪儿,肯定会让他拿钱还给人家,所以当下正在院儿里喝闷酒,发闲火儿…… 桂枝见对方闭门不应,只得自报身份,这才使向大鼻下地耷拉鞋袜来开门。 “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那小子回来了!”向大鼻醉醺醺地瞥了桂枝一眼,稍有些失望。 “我怎么啦,不欢迎啊?我可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桂枝瞧见向大鼻这个态度,便哼了一声,随即自顾自地走进院内。 “好消息,你一教坊丫头能有什么好消息?天天待在你那破舞房里,除了练舞就是练琴,你的那些事我压根就不想知道,除非……哪家酒楼里又来新花魁了?要么谁家的陈年老酒出窖了,否则别的事儿啥也别告诉我,我懒得听!”向大鼻似乎是这几天被向北这小子给他带来的烦心事弄得头疼,所以他也不想管任何闲事。 桂枝皱着眉头,瞧着面前一副无所谓的向大鼻苦笑说道,“我哪知道什么花魁老酒的……来找你是为了让你检验我的技艺,我已经练会滑轮了!” 闻言,向大鼻那双老眼抬了抬眼皮,下一秒便耷拉了下去,“哼”了一声之后摆手说道:“你欺负我老了上了岁数了?这么几天你就把滑轮练会了?我所教的徒弟当中,即便是再有天赋的,也得练上个半年三月,且不说那些没天赋的,练上数年都属正常,你这短短的五六天就练会了,空口无凭,诓我?” 向大鼻说得不错,虽然说是杂技,但是杂技有杂技的难处和精妙,想要迅速掌握也是比较麻烦的,这不同于读书念书,读几遍能熟悉,若非是下了苦功夫,受些身体上的苦,绝对不可能练会。 然而桂枝不过一介姑娘家,又怎能够受得了那些平常男子都受不了的苦?所以说向大鼻只觉得桂枝是在逗自己开心,并没有放在心上。 瞧他不信,桂枝也急了,她赶忙走上前来到向大鼻身旁摇晃着后者的胳膊,“别喝了,我是真练会了,不信的话,我出去练给你看?” 向大鼻高眉低眼地瞧着眼前的桂枝,苦着脸道:“小姑奶奶,你就别缠着我了,你没瞧见我这几天为向北那小兔崽子的事,弄得已经火烧眉毛了吗?你来找我寻什么乐子?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就不可能把滑轮给练会的,你要没有那金刚钻硬揽活儿,万一没站稳摔出事儿来,恐怕你家张夫人得来找我,老夫可担不了这个罪过!” “你这大鼻子!我都没害怕呢,你这么怕作甚?放宽心!我心中有数,绝不会摔下来,你快跟我来吧!我演给你看。”桂枝才不管他说什么,只是拉着他的胳膊,费力地将他从长凳上扯下来,而向大鼻只好苦着脸跟在他身后来到了院外。 向大鼻住在北瓦瓦市之中,他家的院门正对着北瓦街道的那些杂役社团,甚至有时候门口都会出现一些卖艺的人,所以说从他院里一出来,便能看到街旁各自卖力施展才艺的艺人。 一直拉着向大鼻,将他带到之前观看滑轮的地方,把他拉到一边,待其站定之后,调皮一笑。 “不许走啊!”桂枝一边吩咐着,一边转身朝人群之中走去,那是正在表演滑轮的艺人,对方是一个看似而立之年的中年男人,身上绑着各种各样的绑带,手里还拿着一个瓶子和一个火圈儿。 而在这个摊子后面,则是驻足了一群人,这些人倒不像是正在表演的,而是在测试着什么东西,时不时地会有一些火花儿从后面迸出。 桂枝径直来到人群前,瞧着那正在冲众人抱拳施礼的艺人她笑了笑,随后问道:“可以让我试试吗?” 闻言,周围众人纷纷笑出声:“哪儿来的小官人,这玩意儿可危险啊,不兴玩!” “对,万一摔着算怎么回事儿?”就连滑轮上面的男艺人也是尴尬笑道:“这…… 你年纪尚浅,又不曾练习,万一摔着小人可担待不起!” “没事儿,球三儿,让她来!”人群后方,向大鼻抱着膀子歪着脑袋瞧着场中,被称为“球三儿”的大概就是这表演滑轮的男艺人,他听到向大鼻的声音后先是一愣,“向师傅?您认识这位?” 人群里有人望向他,北瓦中谁不认识向大鼻,这几乎是所有艺人的师傅,这些人吃饭的手艺,都是他教的。 “既如此,那便让你试试,可有一则,请千万小心!” 男艺人说完,在一旁助手的搀扶下解开了滑轮上的绑带。 但他下来后,仍目光谨慎地看向桂枝。 从这位“小官人”的穿着打扮及气质来看,定是名门世家子弟。 若教他在此处耍乐摔坏了,恐怕自此后北瓦再无他容身之处! 所以,心中紧张的人又多了他一个。 第四十三章 恰似桂花浮瑶池 “丫头,可别逞强,这轮子都快赶上你的重量了!”向大鼻站在人群边缘,轻描淡写地提醒道。 而这句话又是让在场众人傻眼了…… “什么?丫头?”眼前这男儿装扮的竟是一位姑娘? 不少人不由猜想起来,据说王家贵胄家中千金出门时喜爱女扮男装,为的只是避嫌,省得惹人口舌,而面前这位姑娘女扮男装,莫非也是什么郡主、千金小姐? 众人纷纷揣测之时,桂枝已经将腿绑在了滑轮之上。 “放心好了,大鼻子,我不会摔的!”桂枝尝试活动了一下脚,突然感觉犹如灌了铅一样。 果然正式开始的时候还是和平日里训练不一样,不过好在桂枝早有准备。她深吸两口气,随后一只脚踩在旁边木凳上,接着惯力将身体抬起,与此同时另一只腿迅速找到平衡点。下一秒,她真的立住了! 围观百姓里外三层,看得是目瞪口呆,纷纷咂舌! “嘶……嘿哟!这位小姐可真不是凡人呐!” “是呀,没想到竟然真的站了上去,还有模有样?” “也不瞧瞧那轮子都快赶上她身长了,想控制平衡,肯定很难吧!” 渐渐的,人群中爆发出掌声,哨声,称赞声。 而桂枝亦是心中得意,她瞧着旁边的向大鼻,后者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这……真让你练成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虽然说动作略显生疏,但光凭这一个“稳”字,就非同寻常人可比啊! 不愧是京都教坊张大司的女儿,若非有极牢的基本功,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练成滑轮? 此间,桂枝不仅开始尝试挪动,更是张开双臂,随着脚下滑轮而舞动。 后方的棚外,几人回头看着这一幕,也不禁叫好。 在他们身后,有一人催促道:“行了行了,看什么?赶紧试试这批货怎么样,弄不好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近日宫中大批量的采购烟火,其目的自然是为吴太后六十大寿做准备,届时普天同庆,城内外自然会有几乎不灭的烟火光,所需的量自是极大的;但是烟火亦分三六九等,他们这些烟火商此时就在研究这批新货的质量。 “得了得了,哥儿几个,现在不是偷闲的时候,赶紧试试这一批!” 几人之中,有人递过火引子,另外又有人将身下这一木箱中的盖撬开,然后将各种各样的花炮分类绑在一丈多高的木架上,露出其中火线,随后手执火引之人轻轻吹了两下,放在引线旁将其点燃。 随火光蔓延直至尽头,几缕彩芒自箱中窜出,直奔半空! 烟火爆裂,炸得五彩缤纷,渲染临安夜空,尤其是此时这些烟火绽放在正踏着滑轮翩翩起舞的桂枝身后,这一幕映入眼帘,使得人们眸中泛光,不禁喝彩! “这是事先安排好的节目吗?” “真的太美了!你瞧那姑娘,像是仙女一般!” “北瓦何时出现这等的才女?” 因为桂枝舞动幅度颇大,导致发髻甩开,青丝垂下,又随风而起,足下滑轮不止,来回自如,身后亦有霞光万道,自是引人注目! 仿若天女临凡尘,恰似桂花浮瑶池! 百姓口口相传,亦是有不少直接被烟火吸引来的人,他们第一时间瞧见的是烟火,第二眼则是投在桂枝身上,不少人纷纷鼓掌,打赏之人更不在少数。 原本卖艺的那一班子人都乐坏了!就连刚才表演滑轮的大哥,此时收钱都忙得抽不开身,无法顾及左右。 京都教坊天舞阁二层乐房中,张梅香倚着岸边叹息,朱邦直更是左右为难,欲开口却又不知如何说。 不一会儿,这尴尬的氛围便被打破。 小厮门外传话:“禀大司,街上传闻桂儿姑娘此时正在北瓦之中表演杂艺,已吸引了不少人!” 闻言,张梅香放下手,有些疑惑。她知道桂枝去北瓦了,也知道桂枝和向大鼻的关系,但是在北瓦表演杂艺?她毕竟还是京都教坊的人,更何况又是自己养女,若传出去,岂不教同行耻笑? “把她带回来。”张梅香开口道。 “遵命。”门外小厮疾步而去。 朱邦直抬眉望向前者,叹了口气。 此时张梅香正愁眉不展,桂儿姑娘又闹出此事,怕是躲不过一通训诫。 北瓦里,桂枝早就已经从滑轮上下来了,站在向大鼻旁边,她受着众人的夸赞及吹捧,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 “行啊,丫头,你倒真没诓我,短短几日就学会了,又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向大鼻捏着胡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姑娘?姑娘?”人群中,传来一道与众人声音不同的呼唤,但桂枝很快就分辨出,那是琳儿姐姐的声音。 “琳儿姐姐,这儿!”桂枝赶忙招手。 琳儿瞧见桂枝后,穿过人群来到前面,气还没理顺便匆匆讲道:“夫人正生气呢,让我带你回去!” 桂枝闻言,心跳加剧,像是做错了事儿一样,但也没有多问,只跟着琳儿闯出人群,奔京都教坊而去。 乐房内,张梅香的茶盏已经不知道在这会儿端起放下了多少次。身为教坊之主,又身为养母,她要考虑的自然不只是表面。不过经过朱邦直的调解,她的情绪倒也没有方才那般急躁了。 “平心静气,啊,记住,平心静气!凡事急不得!”朱邦直再度安抚一句,随后背手站在门边。 一阵脚步声起,门外传来琳儿声音:“夫人,姑娘……回来了。”琳儿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桂枝,而后者此时则抿唇不语。 张梅香没有回话,朱邦直看不下去,于是将门打开,道:“进,快进来。” 琳儿扶着桂枝肩膀,走进屋内然后站到一旁,这会儿她也帮不上桂枝。也不知道夫人会如何惩罚她?毕竟夫人近几日心情本就不好,又逢此事。 桂枝站在门内,双手垂在左右,有些不安。毕竟张夫人乃养母,在她面前桂枝总是怕的。 “练会了滑轮,满意了?”张梅香沉默许久后,这才问道。 桂枝乖巧地点了点头。 “所以便要去北瓦里出风头?”桂枝闻言想辩解,她本意也不是如此,但瞧见琳儿摇头,她还是保持了沉默。 “你……”张梅香一时间竟也不知说什么。 “夫人,桂儿知错了,再也不会像今日这般了!”桂枝瞧见夫人似乎有些憔悴,心中亦是不忍,觉得莫非是因为自己惹夫人不悦,所以她自省之下跪在张梅香面前,承认错失。 朱邦直微微颔首,看向张梅香,似乎也在求情。 然而,张梅香却是苦笑一声道:“罢了,倒也不是大事,改过就好,只因我为六十大寿排演节目的事儿而烦忧,故今日情绪激动了些,你回房吧!” 张梅香挥手示意桂枝下去。 然而,听张夫人说完刚才那句话,桂枝却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她抬起头,试探性地问道:“夫人,我有些想法想说,或对节目一事有所帮助。” “唉,桂儿姑娘,此乃吴太后六十寿宴,京都教坊需排节目并非儿戏,你年纪尚幼,还是不要掺和此事,回房歇着吧!” 朱邦直听到桂枝这么说完,心提到了嗓子眼。 也不知这桂儿姑娘是咋想的,明明张夫人气已经消了,她又提及此事,还要给建议? 但他殊不知,桂枝年岁虽小,但这条建议,却一点也不幼稚,甚至可以说是良策! 第四十四章 桂枝年少意气高 “放肆,此等要事,岂容尔妄言谈之,还不退下?”张梅香柳眉微蹙,语气亦严厉了几分,要知这六十大寿于她而言可是相当重要的一件事儿,不然她也不会因此而在这几日里寝食难安,忧虑不已。 桂枝毕竟年纪在这摆着,若言语间失了体统礼仪,传出去让人误解她非议天家,那这京都教坊怕是要毁于一旦! 不过桂枝似乎并没有因为夫人的训斥而退缩,而是继续开口道:“夫人,前几日我与苏姐姐谈到宫中的马远画师,据说他有一幅临摹的《千里江山图》,颇受官家喜爱,不如此次演绎便以此画为引?太后和太上皇若瞧见,想必也是欣喜的。” 闻言,朱邦直顿首愣住,倒不为其他,只因桂枝所言有理;一直以来教坊为宫中排演节目,所需要的内容大概都是希望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是以多为祈愿作纲,故而产生节目,表达向往美好。这些节目在太常寺也更容易审批。 桂枝所言《千里江山图》,乃是旧朝名画,睹画思故,若当今官家与太上皇、太后瞧见此画在六十大寿之时展现,未尝不可啊! 朱邦直轻捻胡须,神色略显舒缓,看向桂枝遂笑道:“这《千里江山图》,我倒有所耳闻,但此画存于大内,我等平民百姓,如何得此画?又如何将其作用于寿辰之宴?” 闻言,张梅香不语,而是一同望向桂枝。 却见桂枝分明道来:“并非是用《千里江山图》来作演艺,而是将这图分开,绘制于衣,届时群舞落幕时可使众人齐聚,展现此画,以贺天家,或许可以找管姑姑帮忙,从马画师那儿借画一用。” “倒是小瞧了桂儿姑娘!”朱邦直若有所思地点头,看向一旁张梅香,“要我说,大司若暂无思绪,此法或可一试!” 张梅香表情缓和了一些,心中清楚,在目前来看,桂枝提出的建议还并非是儿话嬉语,若真能做此效果出现,当真是极好的。 “夫人,桂儿也想为夫人解忧!”桂枝仍跪在原地。 “你且下去休息。”张梅香并没有下定论。 “夫人……遵命!”桂枝还想争取,却瞧见夫人目光,只得老实地退出屋外。 待桂枝离了天舞阁,朱邦直这才笑道:“小姐颇有想法,且点子不差,若无他法当真可一试呀!” 张梅香沉默片刻,最终才开口解释道:“此次非比寻常,要知这一次乃是太后六十寿辰,锦绣那边已确定是剑舞节目,但我这里却始终拿不定主意,我很担心不论出什么招,我们都比不过锦绣,到那时锦绣教坊恐怕是处处都要压我等一头了!” 若原本有裴兰伊,或者张梅香会有办法应对,但是这一次,教坊内已然没有能与对方相争的底牌,所以她在选节目这一点上花费的心思要更多一些。 首先,谨慎是很重要的。 “官家信任,此乃天恩,得此殊荣我等应竭尽全力,但奈何教坊内现如今没有拿得出手的!可悲!”张梅香摇头叹道。 闻言,朱邦直不以为然,摆手回道:“此言差矣了,梅香,你可知继裴兰伊后,教坊内新升之人为谁?” 张梅香心里很清楚,“她……还嫩了些。” “桂儿姑娘虽然年岁尚幼,但能提出此法,也可见其心智非同常人,若不拿出来用,久而久之或会泯灭,我不忍见此才埋没,愿替桂儿姑娘担保,尝试此法!”朱邦直了解,这句话必须由他来说,若是张梅香提出来,或许会让人觉得她不避嫌。 “太后寿辰节目,你如何担保得了?偌大京都教坊百余颗脑袋,莫非你担得住?”张梅香很认真地问道。 “你且听来,距离太常寺报备还余半月,这半月内,桂儿姑娘代我行权,调配节目,若检验时你满意,则选定此项,若你不满意,仍有半月调配新节目,如何?”朱邦直将张梅香能想到的担忧,全部都举了出来。 后者沉默片刻,见对方并非玩笑,便也答应道:“那便瞧瞧她有什么能耐吧!” 二人敲定之后各自离去。桂枝则是待在院里,看着天上的星辰,眼中含泪。 “姑娘?您怎的站在院里,夜里阴寒,当心凉着!”琳儿站到桂枝身后。 后者以不易察觉的动作抹去眼角泪珠,遂回头笑道:“没事儿姐姐,只觉得今日夜里月儿圆得很!” “是吗?”琳儿抬头一瞧,确实如此,不过她倒是无法欣赏出桂枝所看到的感受,所以瞧了一会儿便欣然笑道:“倒也别顾着月儿了,姑娘你的提议,夫人默许了!” “默许?什么?”桂枝站在原地,诧异问道。 琳儿笑道:“朱先生求情让夫人试一试您的法子,现在有半月的时间留给您,这些时间里,小姐您可代替朱先生行权,教坊内外能由你支配的都会配合,如果半月后小姐真能排演出好节目,那夫人必然录用!” 桂枝没有想到夫人真的会答应,难不成真是没有别的办法可选了?闻此,桂枝眼中浮现惊喜,遂认真道:“桂儿定不会让夫人失望的!” 心中喜悦了,便也得安枕,洗漱回房后,没多久桂枝便睡下,只因次日有要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这京都教坊收到太常寺消息的前日。按常礼而言,皇太后寿辰要提前一月进行筹备。只因这寿辰的前两天,需要先在太庙启建祝圣道场,且当天,朝中宰执、亲王、南班、百官邀请皇帝同到皇太后殿上寿、朝拜,其后皇帝回到紫宸殿赐宴。 这般重要的日子,流程、规章的安排自然也是十分完备、细致的。 届时,庆生活动会包含建道场、行斋会、献祝寿诗文、上寿称贺、圣节大宴等内容。 首先,建道场及设斋会要在圣节前月,大臣们在宰执的率领下赴景灵宫祈福祝愿,百官根据身份级别分批行满,散礼,同时还会有行香、斋宴的礼节。 总之,圣节最前期的筹备基本就是烧香、礼佛、净斋、禁屠……用各种佛事来贺寿。 这些事基本在前几日就已经开始了。 第四十五章 万数簪花满御街 谁道福无双至?这一年以来可谓坎坷无比,但终究回归了正途。 年初时,天降暴雪,大雪纷飞又夹杂雷雨无数,导致各地初现涝灾。不过对有心之人而言,这种事情也无非是他们的话柄罢了。 朝中,左谏议大夫陈良翰上疏奏表,称:“天象异常,或与东宫久虚有关。” 孝宗亦以为是,遂嘉纳谏言,故次日退朝后,独留右相虞允文议事;孝宗问起此事,虞允文答道:“官家在位十载,而东宫虚位,确不利社稷稳固,愿官家上顺天意,下从人心。” 直至此时,他都未曾直言想法,只是劝孝宗顺天成人;在李氏梦日生子的鼓吹之后,虽不敢造次,但亦算是持内辅外,尤其是对德寿宫太上皇和太后更是颇显孝心,时常请安;恭王陪同宋孝宗玉津园射箭更是表现得“英明神武”,自此,册封太子的事终于明朗化,赵惇被册封为太子,李凤娘被册封为太子妃,宋孝宗改建东宫,并使赵惇、李氏入主。 而事实证明顺天意或真有灵效,自孝宗册立太子、东宫重建后,天佑大宋,粮食丰收,风调雨顺,人民安居。 更主要是朝堂内外士气大振,增兵近三十万,此时节金辽断不敢来犯!所以,在这本就一切顺心的一年中,恰逢了吴太后六十寿辰;乾道九年(1173)三月,孝宗于大庆殿正式册封皇太子礼,并着太子同文武百官朝竭景灵宫,拜太庙,为太皇太后六十寿辰祈福! 太子册封礼本就是国运大喜之事,现如今双喜临门,是以当下皇帝赐花于太子,文武百官亦是如此;册立之后,着皇帝仪仗与太子及百官同往景灵宫祈福。 沿着御街一路行至太庙前,临安城中的百姓想一睹官家圣容,遂于御街两侧夹道跪迎。而大臣们跟着皇家仪仗一路同行。 而此时节,瞧着御街之上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各个簪花戴帽的装扮,御街侧一酒楼内,一名学子看着这场面,便吟唱起一首小词。 词曰:“万数簪花满御街,圣人先自景灵回,不知后面花多少,但见红云冉冉来。”这随意吟唱的小词,加上这些文武百官的影响,临安城也掀起了一阵簪花风气,不论男女,一时间,大家争相去花市买花,做起了簪花头饰。 而那位学子便是姜夔,此时的他,喝得有点醉醺醺。 在他一旁,画师马远安慰地笑道:“尧章兄不必气馁,来日方长!” 是的,他今年的科考又名落孙山,没有拿到名次,驻足酒馆与好友吃点闲酒便打算回湖州了。 这祈福一事结束后,孝宗亲笔下旨,命太常寺按大礼办。 这便是张梅香手中那张褶皱的文书由来。不过,现如今再去探讨别的已无意义!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此时张梅香毫无思绪,但桂枝却站了出来,她虽年纪尚小,即便在京都教坊内亦是无法服众,但有朱邦直的支持,也无人敢持反对意见,起码表面上看似如此。 教坊门外,朱邦直与琴童立于阶下,似乎是在等人。没多久,桂枝从其中走出,在朱邦直面前拱手施礼,“朱先生,您这是要出行?” 朱邦直向来喜好游历,也多于山间、湖畔、峭壁抚琴奏乐,每月几乎都要出去这么几日。但今日他出门,却是得提前告诉桂枝些事儿。 “桂儿姑娘,我可是在张夫人面前替你做了担保啊,你有半月时间,半月后若能拿出好节目,届时自然所有人对你刮目相看,若你拿不出,连带着我也得丢人呐!” 朱邦直轻捋须髯,说的话虽是如此,但表面却没有任何担忧。 桂枝眼神坚定,开口说道:“桂儿定不负朱先生所托,替夫人排忧解难!” “好孩子。”朱邦直赞许不已,遂点手招来背琴小童,优哉而去。 朱先生刚消失在视线之中,一旁便传来了苏姒锦的声音。 “桂儿,据说京都教坊此次六十大寿的节目,由你来编排?此事是真是假?”苏姒锦仍旧抱着她心爱的画板,快步来到桂枝身旁。 桂枝苦笑点头,“原本只是想替夫人分忧,没想到竟然全权交予我来编排!”她从未有过这种经验,连舞台经验都不丰富的她,即便有点子,又如何能编排出节目? “没事儿,桂儿,我今日来找你,便是有件好事儿!”苏姒锦笑道。 “什么好事儿?”桂枝眨眼瞧着她。 “明日!明日马画师会来文秀阁制衣,届时我便可见他了!这不算好事儿么?” 苏姒锦越说越羞,脸上浮现两片红晕。 而桂枝听罢,却眼前一亮,“那苏姐姐明日可以带我去文秀阁吗?我也想见马画师。”她请求道。 苏姒锦诧异,遂问道:“莫非桂儿也喜欢他?” “姐姐!”桂枝用手肘戳了一下苏姒锦,嗔道:“不是戏言,是真有事相求,与这次排演的节目有关的!” 见此,苏姒锦爽快地答应了,又道:“对了,今日我带你去和春楼,据说锦绣教坊的头魁午后受邀献艺!我攒了些钱银,正好吃茶!”苏姒锦拉起桂枝的手笑道。 “锦绣教坊?”桂枝一愣,此乃京都教坊的对头,此事临安城内路人皆知。 “据说锦绣教坊前几日才来人见过张夫人,而夫人就是自那日起闷闷不乐的。”桂枝有些纠结,对这些人,她并无好感,“为什么咱们要去捧她们的场啊?” 苏姒锦连忙解释:“桂儿你误会了,我不是要捧他们的场,而是你们既然与锦绣教坊要比高低,那么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话虽这样说,但桂枝还是有些抵触。不过奈何她对于苏姒锦的死缠烂打毫无办法,只能任其拉着带往和春楼。 作为官办酒楼,这和春楼一如既往的热闹。自几条街外便随处可见前往此间饮酒之人备的骡车。 “哇!”站在和春楼外的桂枝不禁赞叹,“这里还真是漂亮啊!”对比起之前所去过的酒楼,这里算是最为奢华的一处了! “桂儿,跟我来!”苏姒锦带着桂枝走到阶下,小厮上前收了苏姒锦钱银,便喜笑颜开地安排两位入内。 二人倒没有多余散钱去二层以上,便在一层大堂周边寻了处不起眼的位置落座。 而这会,台上有力夫正来回搬挪着器械道具,俩人落座不久后,有茶仆端来沏好的茶及糕点。二人品了口茶,颇有滋味,又将目光投向舞池,却见此刻其上已然立着一位。 桂枝瞧此人岁数大概与紫蝶姑姑相仿,亦不失风韵,遂问道:“这便是锦绣教坊的头魁?” 闻言,苏姒锦口中茶水险些喷出,掩面理容后她笑道:“桂儿你何时也变得风趣了,这怎会是头魁?若这也叫头魁,桂儿你便是王魁!” 桂枝并没有接话,而是继续问道:“那这是……” “自然是开场讲白的了!”苏姒锦摇头笑着放下茶盏。 而台上那人果然言语几句后便转身下台。此时,整个和春楼大堂内,所有人皆是坐定原处,目光炯炯地望着台上。 而二三层亦是如此,不少人扶着凭栏往下观瞧。 虽乐而起,终于……一女翩翩而至。 桂枝仅瞧了她一眼,便愣神许久! 只因……此女天姿国色! 她便是锦绣教坊当今头魁,杜婉茵。 第四十六章 婉茵舞翩锦绣中 一张红彤彤的杏仁小脸带着一副媚眼如丝的眼眸,唇红齿白,肩若削成,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看着真是一位艳如桃李般的绝美女子,她的身段犹如柳枝,美到不可方物,尤其在那一身精美服饰的点缀下,更是美艳至极!均红纳纱羽的褙子内乃是茱萸纹绣衫,下身配着一件果绿穿纱凸花锦木兰裙微微摆动,竟是一件亮珊瑚色茱萸纹绣裤在其中,双肩缠着穿璧缂丝,亦有一双色乳烟缎重瓣莲花锦绣双色芙蓉鞋子。 就这么一眼看去,就像是一朵绽放了一半的花儿一般,已然绝美但却还有一半未开,留给人无限遐想。 果然几年前的那句“北蓝衣,南婉茵”名副其实。两者之间,容貌不相上下,但若论身段儿,或许后者更胜一筹。 伴随着曲乐,杜婉茵翩翩起舞,她的舞法比较内敛,但却刚柔并济,能看得出来是有剑舞的功底,一步一浮袖,一笑一回眸,那股阴柔美艳的风姿显露无遗! 若说裴兰伊是妖娆女子,那怕是没有见过杜婉茵,后者才真真是个“妖娆精”。 “真是只媚人的狐狸!”苏姒锦嗔怪道。 瞧着对方台上的动作,她感觉有些害羞,毕竟没有学过舞,只是看过,所以并不懂得舞蹈中有什么难能可贵的地方,只凭借第一观感。 但桂枝所看的舞就与她不同了,桂枝并没有在意对方的一颦一笑及那眉眼间的暧昧,而是专注在她的步伐、肩膀上。 她发现这位女子的舞蹈功底极其深厚! 内行所能看到的东西,自然是比外行要多一些的,这位女子的舞姿虽然说尽显妩媚,但在桂枝眼中看来,这些只不过是她故意为之;若仔细观察,对方的基本功及脚步都十分稳健,明显有一种没有认真的感觉,似乎这场演绎对她来说,只不过是小打 小闹,这种场面似乎不足以让她拿出真本事。 早就听张夫人说过,想要成为一名好的舞者,首先要懂得内敛,而是这一点却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就如那裴兰伊,她就是没有掌握内敛的重要性;可是这位锦绣教坊的舞者却将这两个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别看她此时在这酒楼当中翩翩起舞,舞得是那么妩媚,但若是给她换一个正当合适的场所,她的舞蹈或许会翩若惊鸿! “这位确实厉害。”桂枝忍俊不禁地夸赞道。 苏姒锦瞥了一眼台上,又立马收回了目光,不屑道:“哪儿有多厉害,在我看来,桂儿你才是最厉害的!” 夸奖归夸奖,但也得用事实说话,苏姐姐话虽这么说,但是桂枝心里却是明白得很,若论实力,对方绝对是要高自己一筹的。 二人瞧着台上的杜婉茵,和春楼上等茶的味道一时间竟淡了些许。面对实力这么强的对手,究竟什么样的节目才能取胜? 她俩正坐在这儿休息,一旁杜婉茵也已经落幕下台。 来到后台,她接过柜下一位姑姑的手巾擦了擦额角,嫣然一笑道:“谢谢方姑姑,今日若无他事,我便先走一步,教坊内还有不少事儿需要处理。” 闻言,和春楼的那位方姑姑连忙点头,“婉茵现如今可是临安内的大红人,太后六十大寿都得请您前去献艺,若日后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抬举抬举咱们这些旧相识啊!” 方姑姑年纪不小,但妆容甚深,她负责的便是这和春楼的节目,基本上大多舞艺都是她请来的,而杜婉茵也曾是那些她会请的艺人之一;这不,教坊的消息刚传出来,得知杜娘子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她自然得在最后关头好好和她亲近亲近! “这是这一次秀演的钱银,杜娘子,您看是亲自取走,还是我着人送到府上?” 方姑姑谄媚地笑道。 杜婉茵目光一转,看了眼对方手上的木匣子,里面是一些散碎银两,更有整个整个的大银锭! 可见方才的表演,不少人看得开心,才会有如此多的打赏。 “自家只取整吧,其余碎银留给方姑姑,也算是谢您这段时间对自家的照顾!”杜婉茵探出玉手拿起其中两枚银锭,但即便如此,碎银也有不少,甚至加起来远远超过这两枚银锭,杜婉茵也并未多看一眼。 拿了这些碎银的方姑姑却有些恍惚,要知道她在这酒楼里待了几十年,可算是活成了一个人精,对比起一个飞黄腾达之人的人情,这些散碎银两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能说是九牛一毛! 但谁知还没等她缓过神再开口,杜婉茵便是已然在教坊内的几位丫鬟搀扶下离开了后堂。自后堂而出,一路上途经酒楼内的客人,有不少人上前献殷勤。 “杜娘子今日之舞可真是美妙绝伦啊!” “不错不错,这番舞姿怕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杜娘子,今晚这酒楼包厢里有一场宴席,不知可否请杜娘子赏脸来舞一曲?” “你想什么呢!人家杜娘子现在何等身份?也是你说请人家就会去的?” 甚至有几位客人因为这杜婉茵直接掐了起来。 后者默不作声,只是噙着淡笑朝门外而去。 与此同时,一旁从拐角而出的两位姑娘却没瞧见她们,不小心挡住了她们的路。 “嘶……唉唉唉!谁家的丫鬟?怎么不长眼啊?”杜婉茵身后,方姑姑一瞧这状态精神头也来了,她正愁没法子引起杜娘子的关注。 “丫鬟?谁?”两位姑娘里,苏姒锦闻言一愣,皱眉回身看向对方。 方才说话时瞧见的只是背影,但这一转身,方姑姑可是看了个清楚,此人虽不常来和春楼,但常去文秀阁的定然认识! “啊?苏……苏姑娘啊!”方姑姑的脸色尴尬到了极致,“额……方才没看清,错认了苏姑娘,还请见谅!” 苏姒锦得意一笑,“这还差不多!” “唉,你只顾着给我赔礼了,这位为何不赔礼?”方姑姑现如今真后悔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出来,得罪了文秀阁的人,以后自己上哪儿穿漂亮衣服去? 她紧忙改口,笑道:“是是!但不知……这位姑娘是?” “京都教坊,张大司的女儿,亦是亲传弟子。”没等桂枝拦住苏姒锦,后者便如同介绍自己一般骄傲地介绍道她。 话音刚落,一旁围上来的人都愣住了,谁人不知京都教坊与锦绣教坊乃死对头。 这两家之中,原先各有一位头魁,锦绣教坊的便是这位杜婉茵,而京都教坊的原是裴兰伊。现如今,蓝衣不再,京都教坊人人相传张大司之女才貌双全,却极少有人得以一见。 今日一见,虽略含稚嫩,但胚子乃是极品,一眼便能看出是一位美貌女子。 杜婉茵的脚步也在此时止住,她原本并不想在此处久留,可听闻对方竟然是张大司的女儿,便来了兴趣。 “哦?你便是那妖女?” 此言一出,酒楼之内,众人唏嘘! 第四十七章 桂香婉茵争芳艳 “妖女”一词从何而来?那还要从先前说起。 杜婉茵虽身处锦绣教坊,但她亦是名门世家出身,既是上等人的女儿,自然会出席各种上等场所。虽京都教坊与锦绣教坊对立,但这犹如战场一般,天大的事儿拦不住商贸交易。 裴兰伊之父裴玉生乃是临安城内数一数二的富商,又主码头事业,故出品商贸躲不开他这个环节。 一次偶然的酒会,城中富商于和春楼相聚,其间杜家与裴家这两位皆到场且同为一桌。当二女现身时,双方有意使二人交好,做个金兰姐妹。虽裴兰伊心高气傲,但那会儿也识礼数,又见杜婉茵生得不比自己差,方才允诺。 而杜婉茵此女虽并无小姐性子,但心思却比对方深了些,两人各取长短竟还成了一对好友。不过,这也只是在撇去教坊弟子的身份后成为的好友。 直到桂枝来到临安,裴兰伊对京都教坊由充满期待直到死心,曾找过杜婉茵向她诉苦,而恭王府秀舞一事之后,她却惹祸身亡,其父所言主要原因便是那京都教坊的张梅香及她的那个养女! 若非裴玉生,这“妖女”一词,又如何延续至她口? 裴兰伊的死对杜婉茵来说,虽不痛不痒,但二人终归是有一段交情。是以此番在大庭广众之下,称桂枝为“妖女”,引得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你……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你说谁是妖女啊!”苏姒锦也愣了,她没想到对方竟然直呼桂枝这个。 桂枝倒是没有说话,“妖女”一词她几年前也常在北瓦听人谈论,但那些人终究是图口舌之快,甚至都不知道口中所指的人是谁,所以桂枝并无在意,但今日被这杜婉茵羞辱,她心中确实有些不悦。 “不是吗?京都教坊交给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妖女,真是可惜,怪不得我家姑姑前几日去你们那儿,问了半晌,也问不出你们能排出什么节目,现在一看,或是张大司江郎才尽了?一身本事教给了这样一个人?”杜婉茵先吐为快,倒也觉得心中愤懑消了不少,便不再准备继续逗留。 然而,她将要离去时,却听桂枝淡淡言道:“京都教坊不会江郎才尽,锦绣教坊也并非如日中天,凡事还是别太早下定论。” “你说什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被捡回教坊,别人称你小姐,你还真把自己当小姐了么?” “就是,竟然敢如此对我家小姐讲话?还不跪下认错!”杜婉茵身旁几位女眷凑上前来,那状态倒是来者不善。 却看桂枝毫无惧意,说道:“辱人者,人尽辱之。”杜婉茵侧目瞧着她,虽然桂枝在年纪上比她小一些,但此时这气场倒还真不差。 “好一个人尽辱之,我且看你京都教坊拿得出怎样的节目,别到时在太后面前丢了脸,最后只能散班,如果真到那一步,我看这京都教坊还是趁早未雨绸缪吧!” 说完,她转身带着女使而去。 桂枝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可相比之下苏姒锦却气得俏脸儿发红。 “你们这和春楼,只看着她如此羞辱客人?”苏姒锦看向那方姑姑,厉声询问。 后者哪儿敢掺和这俩人之间的争斗,此时被问及,也只得苦笑作揖。 “哼!桂儿我们走!”苏姒锦拉着桂枝,扔下茶水钱便奔门外而去。 一路上,桂枝无言,苏姒锦找了很多话题却始终无法让她一笑。 “苏姐姐……”沉默了不知多久,来到教坊门外的桂枝终于开口,“我真的很不招人待见吗?” 闻言,苏姒锦赶忙摇头道:“桂儿,你莫要听信了那些人,她们有眼无珠,只会血口喷人,桂儿比她们强千倍万倍,我相信你到时候一定可以排演出好节目,我会帮你的!咱们一起,把那锦绣教坊打败!” 桂枝从未想过打败任何人,她只是为了让夫人能开心,“嗯!我们一言为定,明日若马先生去了文秀阁,可一定要来找我!”临别前,桂枝提醒道。 苏姒锦再三答应,转身返回。 入教坊内,却见良叔正在前堂,他每日几乎都有忙不完的事儿,但今日见桂枝进来,却放下了手中账本,柔声道:“桂儿姑娘回来了?” 桂枝虽心里郁闷,却仍不忘礼节,回应道:“良叔。” 后者轻咳一声:“琳儿给你留了饭菜,还托我和你说一声,夫人这两日又进宫了!” 对此,桂枝习以为常,她也不知为何太后总是召见夫人,拿了饭菜告谢良叔,桂枝朝后院而去。 途中偶遇几位教坊学徒,她们结伴而行,路过桂枝时并无人搭话,只是让开道路小心走过,口中丝毫不遮掩地议论着。 “听说没有,大司把太后寿辰的节目安排交给她了!” “什么?她年纪轻轻,如何担当得起这个责任啊?” “就是说呀,也不知大司是怎么想的,竟把整个教坊的命运都放在她身上。” “行了行了别说了,看样子这也不是长久之地!咱们还是尽快想想出路吧!” 桂枝没有停下来,反而脚步加快,她不想听这闲言碎语。拎着饭菜独自来在庭院内,桂枝坐在石桌旁,眼角含泪吃着东西,却听身后传来声音。 转身一看,竟是小七。不知为何,每每桂枝心中失落时,小七总是心有灵犀一般,必定前来安抚自己。 桂枝一边哭着一边笑,傻乎乎地吃着东西,享受着一天当中唯一轻松的时刻。 夜里,一人一雁靠坐树下,望着苍穹星辰。 “爹……娘……桂儿想你们了……” 凭着记忆,她仍记得当初陪兄长及父母围坐饭桌,她稚嫩地模仿着大兄念书,引得几位兄长捧腹大笑,爹娘的手也亲切地揉着自己的脑袋。 此时仍有这番感觉,却发现是小七正在蹭自己。 桂枝笑了,望着半空的双眸闪着光泽,“我必须得好好表演,必须得排出好节目,为了让夫人能高兴起来,为了能不让别人在背后说教坊坏话,也为了……能早一日出名,找到大兄。” 对于寻找杨次山,虽然平日里桂枝没有告诉别人,但她仍会时不时地让向北在街坊里问话,如向北这般街头小灵通都查不到的消息,恐怕找别人也难。 第四十八章 桂枝遇宫廷画师 夜转天明。桂枝夜里没怎么休息,因为和小七一直待着,所以直到后半夜才回房,再出来时,小七已经回山里了。 她并没有失落,反而经过了昨天一整夜的思索,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此时去在意别人的冷眼与嘲讽没有任何用处,倒不如先解决问题,拿出好的节目来。但若想做到这一点,便离不开苏姒锦的帮助。 后者倒也真不负所望,在午时前匆匆而来,“桂儿?桂儿?”苏姒锦自前院来到桂枝所处的庭院当中,一进院子便急忙地呼唤着后者的名字,四处打量;而声音落下,桂枝便也从房内迎了出来,后者已穿戴就绪,就等着苏姒锦带着消息来了。 “桂儿快跟我来,马画师就要到文秀阁了!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到了,我出来的时候听文绣阁里的人说他午后便至!”苏姒锦的神情很急切,能看得出来,她对于马远的到来十分激动,但是即便是如此迫切的心情下,她仍然没有忘却昨日桂枝向 自己提出的请求,所以她第一时间便是从文秀阁跑到了京都教坊来找桂枝。 二人既已相会,那便无言,只是收拾了东西,便匆匆朝着文秀阁而去。 两人手牵着手从街上穿过人群,绕过巷尾,终于来到了文秀阁,这文秀阁桂枝还是第一次来,在这之前她只是站在街对面拐角处远远地观摩这栋建筑,而此时文秀阁就立在自己眼前,从外表上看就像是一处大型的纺织坊一样。 但是文秀阁可远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首先想要进去,就得有文秀阁的手牌。 这文秀阁的手牌,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只有在这里制作过衣服的人才有机会得到手牌,而且还得看制衣的品质,如果是太过普通简单的衣物,大多数人不会把料子拿到这儿让文秀阁来加工,之所以拿到这儿来,那是因为此处有着当今天下最好的纺织工艺,可以将精美的织物拼接成最为华丽的服饰,而对于那些喜爱华服的娘子和命妇来说,能在文秀阁制作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留在关键和重要的场合穿上,那是一件特别幸福和满足的事儿! 想要制作这么一件衣服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首先这对钱银的消耗,就是普通人难以承受的;平常家庭中的姑娘,一辈子或许也只能在临安城的普通制衣坊制作一两件衣服,而大户人家的女子则有可能在文秀阁一周一件,甚至一日一件! 苏姒锦带着桂枝来到了文秀阁的大门前,门旁站立着侍从,他们看见并没有阻拦,于是桂枝便十分轻易地进入到了当中。 刚入其内,桂枝就被眼前摆放在支架上的布料及制成的衣服所吸引住了。自从见到眼前这些漂亮的衣物后,桂枝也产生了一种制作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的想法,不过,此事或许得在她心里沉淀一段时间,现在并不是做这个的时候。 苏姒锦带桂枝来到了前堂的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安排她落座后看向周围,随后讲道:“桂儿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一下后堂看看姑姑在不在,如果有人问你,就说你是我的朋友,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桂枝乖巧地点了点头,于是便站在原地,而苏姒锦则是悄悄地溜到了后堂。 桂枝之所以行动谨慎,那正是缘于这文秀阁内,苏姒锦是出了名的活泼,换句话说就是调皮;像她这么活泼的姑娘家,往往不好找婆家,所以说管姑姑一直管制苏姒锦,禁止她做一些看起来特别荒唐的事儿。 可人便是这样,越是拘束,越是向往自由。苏姒锦不仅没有克制自己,反而比以前更加“叛逆”了。 待在文秀阁前堂内,桂枝没有什么事做,便在这间隔间里观赏着其中的衣物。她发现这些衣物的材料和绣工十分精致,这比自己在京都教坊内所发的练功服和表演服饰要精美许多。 而这种衣物旁边都用木板挂着木牌,上面刻了这些衣服的价格。桂枝瞧见一件好看的,伸手捏起木牌,仔细一看,上面赫然刻着天价数字! 平日里和苏姐姐至街道游玩的时候,也大多都是她请客,或凭借手工活,或靠其他的点子弄来的些散碎银两,倒是足以让她们在那些地方吃足喝足。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文秀阁内,随便一件衣服的价格,竟然都比她们平时以为的高价更加离谱。 “真是羡慕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子,原来想要变美首先得富有。”目光从这些衣服上挪开,桂枝开始扫视这间包厢,除了高挑的房梁之外,周围所有如这间屋子一样的隔间全部都是同样大小,在其中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而周边的墙上则是挂着衣服和料子,分品质按序排列。 有不少前来观赏衣物的客人,游走在这些隔间的走廊上,若是瞧上了哪件衣服不错,便是会走进隔间当中,与此同时便有文秀阁内的女使和伙计上前兜售,他们的嘴巴个个都跟百灵鸟似的,三两句便能使得不少女子掩面偷笑,随后慷慨解囊。 而大多男子则是站在文秀阁外面,或是站在走廊里,几乎很少人会走在隔间当中观察这些衣服,因为他们知道,买上这么一件,可得让他们这半年少了多少酒场? 拿着这些钱去和春楼,点上二两美酒、吃上点儿好肉好菜、叫上三五好友,可不比这舒服多了?所以对于衣服,他们的追求倒是没有女子那般热烈。 桂枝所处的这个隔间里,偶尔会路过几个客人朝内探望,但当发现有人站在里面的时候,基本上也只是目光扫视一下,并无人进。 不过这时,外面却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哎哟,这不是马画师吗?哎呀,您今儿来得可比往常早了一些呀!”听着声音就是文秀阁伙计阿谀奉承的话语,而奉承的人,正是那画师马远。 桂枝从包厢内探出视线往外看去,在门口,一位身穿冰雪蓝对鸟吉字纹锦直裰及雪白莲花纹内衬的男子玉树临风,他一副淡雅清闲的模样,腰间系着暗肉色连勾雷纹锦带,留着一丝不乱的发丝,眉下是炯炯有神的双目,唇边儿留着两撇美髯,身长伟岸,气质脱俗,真是雅人深致! 手中执着一柄犀角扇,纸上却是空白,身后仆从背着一个木匣,手里还拎了一个木凳,倒是有趣。 “我也不常来呀?伙计,你这嘴可当真是百灵鸟,能把死人说活了!”马远瞧着旁边开口打招呼的伙计笑道。 经对方这么调侃,那伙计连连点头,挠着后脑勺苦笑道:“马画师乃是文秀阁贵客,今日前来,想必是制定了新衣!” 马远淡淡点头,并不作答。 “得了,那您跟小的来,劳您大驾,移步到后院儿包厢稍待,小的去通知一声!” 伙计吆喝一声,便带头引路。 他们这一行人正好路过桂枝所处的这个包厢,马远漫步而行时,路过此间,目光瞥向包厢内的小桂枝,后者则是一时有些羞涩,于是将目光投向别处,是以马远并未多事,身为文人雅士,自然明白非礼勿视这一道理。 “这就是宫廷画师马远?要这样看的话,倒还真是一表人才,我还以为会是一位中年臃肿的人呢!”桂枝揉着自己发烫的双腮,心中不禁想到,怪不得苏姐姐会对他爱慕有加,原来真人竟然是如此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心中正在打鼓,桂枝听到旁边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肩上被手一拍。 “桂儿!姑姑今天不在文秀阁内!这样一来,我可以带你转遍整个文秀阁,哪怕是平日里不常让人去的顶楼,我也能带你去看!”苏姒锦的表情轻松了不少,当她得知管姑姑今日和好友出门踏青之后,心情也明朗了一些,她并不是不喜欢管姑姑,只是不喜欢被拘束的感觉。 “什么顶楼?顶楼是做什么的?”桂枝不明白她所说的地方是何处,但听这口气仿佛顶楼乃寻常人不能去的地方。 苏姒锦神秘一笑:“文秀阁顶楼,当然是平日里管姑姑待的地方了,不少制衣图纸及我们的成品衣物,都会放在那里,甚至还有名画儿呢!” 闻言,桂枝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紧接着笃定地摇头说道:“既然是闲人免入之地,那自然要按照规矩行事,即便是我和你亦理应如此,我乃一外人,即便是有你带着我,也不好放肆,所以还是算了吧!咱们先办正事,刚才我瞧见马远了!” 起先听桂枝说这话,苏姒锦还觉得她太过古板,过于拘谨了,但是当听到后半句,得知马远已经来到了文秀阁之内,她的心情和表情便瞬间发生了变化! “真的吗?在哪儿啊?”说着话,苏姒锦朝包厢外探出身,目光在文秀阁大堂内左右扫视,可是周围都是一间间的包厢,除了走廊上的客人和伙计,谁也瞧不见。 第四十九章 文秀阁内显才艳 “你瞧你,一提马画师,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子似的!”桂枝哭笑不得地看着苏姒锦,她第一次感觉姐姐今日的状态比往常要可爱许多。 “哪有啊,我这还不是急着帮你问事儿吗?”苏姒锦见自己失态,第一时间俏脸一红随后开口辩解道。 “刚才听伙计讲,马画师被带到后院厢房了,具体是哪儿我不知道,这还得问你。” 桂枝不再俚戏,将刚才的所闻所见交代出来。 “后院厢房?哦……那里是用来招待一些重要客人的,对对对!肯定是在那儿啊!我怎么突然糊涂了,快跟我来。”苏姒锦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随后拎着桂枝的手,朝后门走去。 穿过后门,她们离开了文秀阁前堂,文秀阁前堂主要就是普通客人购买衣物的地方,但是来到后院才能看得出,原来文绣阁不仅仅是一处制衣坊,而且还是一处女工培训地,不少纺织女此时正在后面练习着纺织技艺。 而在这练习场地的侧边又是一处门拱,从此处穿过,可见其中摆放着稀奇古怪的奇石及花坛,在花坛的侧边则是整齐的一排厢房。 苏姒锦仔细打量一番厢房外的牌子,基本上有客人的时候,牌子都会反挂过来,而此时在这诸多房间中,唯有第一间厢房的牌子是反挂的,也就是说,马远肯定是在这间屋子里。 确定了目的地,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近门旁,然而刚到门前,桂枝却被苏姒锦突然拉到一边,躲在角落里轻声问道。 “桂儿,我……我现在有些紧张怎么办?你看看我……没有什么问题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整理衣领耳鬓。 这还是桂枝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害羞和胆怯。 “是我找他帮忙,又不是你,你这么紧张干嘛?”说完,桂枝反倒是像个小大人一般安慰着苏姒锦,后者这才被她鼓足了勇气。 来到门前,轻叩门扉两声过后,门后有脚步声响起,随即门被打开,却是那位仆从,也就是刚才给马远背着那个木匣子和拎着木凳的人。 仆从见门外站着两位姑娘先是一愣,紧接着开口问道:“衣服拿来了吗?” 桂枝闻言,和苏姒锦二人沉默片刻,而后者的目光主要是望着屋内背朝着她的马远,仅是瞧着对方的背影,苏姒锦就已然口舌无措,站立不安。 “二位?你们是拿衣服的吗?”仆从瞧二人没有说话,便再次开口询问道。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送衣服来的,我是想找马画师有事相求!”最终还是桂枝简要地道明了来意。 从门口到门内也就几步的距离,虽然说这话是说给仆人听的,但屋内的马远也同样听到了,于是他放下茶盏,手拈起纸扇缓缓起身,“哦,找我有何事?” 见他缓缓转身,旁边的苏姒锦目光游离,想又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失了体统。 不过这会儿桂枝可不能像她这般娇羞,不然的话可能会误了正事,却见桂枝轻施一礼,作揖说道:“马画师,我是京都教坊张大司的徒弟,这位是文秀阁管姑姑的侄女,因我有一事相求,所以找她帮忙带我来见您,行事唐突,还请马画师莫怪!” 别瞧桂枝只有十一二岁,此时的她说话谈吐,却如同一位书生雅士一般不失体面。 这样的一位特殊的姑娘,马远亦是来了兴趣,笑道:“早听闻京都教坊的张大司收了位义女当作徒弟,今日这一见果然不凡,既是大司之女,那便请进来坐。” 听他这样说,门口的仆从让开身拱手示意请二位入门,而桂枝也是拽着一旁害羞发臊的苏姒锦走进了房间,仆从将门关上后,二人在马远的示意下,各自落座。 一旁仆从将茶沏好,马远看向两位,开口问道:“说说吧,我一介画匠有何能耐能帮得到张大司之女?” 桂枝闻言,把刚端起来的茶盏放下,恭敬说道:“我们教坊正在筹备太后六十大寿的节目,此事想必马画师应有所耳闻。” “那是自然啊,太后寿辰又逢太子册封,双喜临门,此事自是要大办特办,普天同庆,排演节目乃教坊之责,谁人不知?”马远抚扇淡笑。 桂枝点了点头,继续道:“那既如此,我便也不绕弯子了,来寻马画师,便是想请马画师将那《千里江山图》的原图告知苏姒锦,我想请她制衣,届时将《千里江山图》于太后寿辰宴上呈现!”她把自己大概的想法和到时呈现画卷的方式,尽数告知了马远。 然而,听完对方所说的这些,马远的表情却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眼前这么一个年方十一二的姑娘,竟然能想出如此精妙绝伦的演绎? 且不说这演绎的难度系数大不大,但有这种点子和想法就非比常人,若真能在大寿宴上将此一幕呈现出来,或许会博得天家喜悦,届时说不定民间坊市中亦能传播起这么一股爱画之风。 身为一位画师,最兴奋的事莫过于全天下的人都欣赏他的画。而这《千里江山图》虽然是他马远临摹的,但仍有他自己的想法与画风在其中,若官家喜悦,对于这幅画而言,亦是一件好事儿! 不过,马远心里虽然默许,但却没有直接答应,毕竟眼前两个姑娘的年纪不大,即便是答应了,她们二人到时候做不出来,这天大的好事儿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或许你们也知道,身为宫廷画师,有些画我是不能擅作主张的,譬如你们所说的这一幅,此时它在宫中,岂是我说拿便拿得出来的?”马远说这话的时候,仍含着笑意。 桂枝立即答道:“先生可以不用拿出来!或许只可简单临摹一番,届时交由苏姐姐,苏姐姐亦对那幅画颇有研究,到时候肯定会把它在衣服上做另一番渲染与展示!” 在来之前,昨天夜里桂枝就将对方可能问到的所有问题都想到了,所以此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能道出。 马远眼前一亮,心中默叹:此女真是聪慧,竟然连这都能想到? “如果马画师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好处,作为回报!”桂枝见对方即将松口,便趁热打铁道。 “好处?你是要收买我?”马远眉头微皱,怎么说自家也是个文人雅士,又是绘画世家,世代风流之人,对钱银毫无兴趣亦是淡泊名利,如何收买得了? 所以谈及此事,他倒是有些犹豫了。 桂枝起身作揖,连忙解释:“并非如此,马画师,只因我见您出街采衣尚带着侍从及画箱,而且随身还备着小凳,想必您会时常游历,若瞧见那秀丽的、辽阔的,必然当下驻足挥笔作画,如此雅兴,实属难得,小女不才,但知一处山水宝地,或可成为马画师下一幅画作的灵感!” 没等对方回复,桂枝又继续道:“而且,无论马画师您答不答应,这地方我都会告诉您,所以谈不上是收买,只是想给您提供一个风景宜人、适合挥洒笔墨的去处罢了!” 听到这,马远捋须大笑,笑得豪迈至极:“哈哈哈!好一个小女子!好一个大司之女啊!你叫什么?” 桂枝作揖回道:“民女杨桂枝。” “桂枝……倒是个好名字!”马远看向一旁的画箱,旁人或许不认得此物,乃是因为当下作画之人不在多数,大多人乐意吟词歌赋,却少了许多人看画,但眼前此女不仅识得此乃画箱,又能推断出自己乃爱好采景之人,这么聪明的姑娘,当今罕有! 见桂枝介绍了自己,一旁沉默了许久的苏姒锦也开口道:“我,我叫苏姒锦。” “也是好名字,你身为文秀阁绣女,想必对画也是颇为了解,若你真能将《千里江山图》用衣物制成,或真可令我眼前一亮,此事不易,但我也要助你们一臂之力,若可成,也算我没瞧错人!” 闻言,桂枝与苏姒锦二人眼前一亮。 因为她们没有想到,马画师竟然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 “访世外桃源一事暂且不急,今日我来便是取衣,只因天家六十大寿在即,受邀前赴我等也应肃理衣容,方好拜礼,至于临摹的图,我会在三日内送到文秀阁,不过后面能做成什么样子,可全凭你们自己了。” 二女欣然应允。 又简单说了两句,桂枝与苏姒锦便怀揣着兴奋告辞。 万一再多待一会儿,估计送衣服的伙计就要到了,若是让管姑姑得知自己这么鲁莽见了马画师,还是带着桂枝,只怕是躲不了一顿训斥。 俩姑娘自文秀阁内走出,一人一口气深深呼出,心中的那块儿石头,似乎也暂时得以落下。 “苏姐姐,制衣的事情便拜托你了,我这几日回去编舞,等你的好消息!”桂枝看向苏姒锦笑道。 后者一脸郑重,回道:“若真制成了,马先生也会对我刮目相看……嗯!放心吧桂儿!” 二人道别后,桂枝重返教坊。 《千里江山图》的事儿算是暂时解决,但既是节目,只有图和衣远远不够,最为重要的乃是舞蹈。 但是问题来了,京都教坊内,又有几人愿意听桂枝,老老实实地来编舞呢? 第五十章 奇思妙想编新舞 能配合编舞的可谓少之又少,可以说仅有三位。这三位乃是与桂枝一同前赴恭王府出演过小儿群舞的三姐妹,至今也各自年龄长在了十四五,初现芳华。 但她们三位若论功底是远远不及桂枝的,早从三年前她们便认可了这位桂儿姑娘的努力,那些是寻常教坊弟子们所看不到的;没日没夜地练功,发梢连成一串的汗水,淤青紫红的伤痕,那都是需要付出的代价,普通学子们没有这等觉悟,也注定只能永远做别人的陪衬,而对她们三位而言,如此出色且又努力的桂枝,成为独秀仅仅是时间的问题。 这三位,分别名为:桑梓、余兰、秀馥。三人性格脾气相似,但最为明显的还是桑梓,她的脾气简直不能用火爆形容,稍有几句不对她便是要变颜变色;年龄比她小一些的余兰好一些,起码不动声色;至于秀馥平日压根不说话,比较冷淡。 但三人并非欺弱怕强之辈,也从不打压教坊新生。 但若有人在她们面前议论桂枝,那……可就不行了! 连着两日,桂枝托教坊内的小厮通知学徒,由她亲自筛选进入团舞行列。 然而,这两日内舞房中除了三姐妹之外,无一人到场。 第三日,桂枝自后庭院走出直奔舞房。不久后三姐妹亦是从厢房内结伴而出,准备同去。 然而,还未至练功场,便是听到食堂处传来议论。其中,五六位姑娘围靠在一圈,为首的那位表情不屑,嘴中念道着什么。 靠近之后,这才清晰,她道:“要我说啊,她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大司怎么还不回来啊?难道就容许她这么耀武扬威?” “就是啊,这寿宴节目乃是天大的事儿,怎么交给她来编排啊?” “也不知道大司是怎么想的,她从来都没有跟我们一起练过功,岂能领舞?” “对啊,让这种人决定咱们的命运,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吧!”这群姑娘越聊越起劲,甚至到最后聊天的内容都无法入耳了! 三姐妹站在外面,听着里面这些话,桑梓险些冲进去,不过被其余两位拉住了。 “还是算了吧姐姐,这些人背后说闲话也不是一两天了,咱们不过只是学徒,又不是授艺师傅,不论怎么讲,她们都不会听的!”余兰叹了口气,劝阻道。 “说了也白说,不如不说。”秀馥应和道。 桑梓实在气不过这些肆意给别人下定论的人,她们完全没有看到桂儿姑娘平日里有多么努力。三女纠结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不了了之,结伴自侧门而入天舞阁一层舞房,却见桂枝正于台上练舞。 不过,她所练习的这些舞姿,并非紫蝶姑姑所授,而是一种很新奇的舞。 “桂儿姑娘这舞真不错,是大司教你的吗?”余兰上前询问道。 闻声,桂枝这才发现她们三人来了,心中虽有感激但又颇为失望,连着三天了,教坊内除她们三位之外,再也没有人进过天舞阁,看样子,谁都不愿意在自己的排演下,参演节目。 “不,这是为节目准备的段落,还并不完整,大多靠着临时发挥。”桂枝苦笑道。 “临时发挥?”三女一愣,随后桑梓惊叹道:“这也能叫临时发挥?若桂儿姑娘你这叫临时发挥,我们平日里的功,怕是都白练了!” 桂枝这段舞并非只用到了大司和紫蝶姑姑传授的舞技,还融合一些北瓦中杂艺的底子。 所以看起来比较顺畅,只因用许多平时不会练到的动作,衔接起了整个舞。 三人看不懂这舞情有可原。 “没事,正好你们来了,帮着出出点子,一起练吧!”桂枝很乐意让她们参与进来,虽然自己对这段舞颇有感觉,但归根结底,这并非是独舞,而是群舞。 这群舞中心自然是要以《千里江山图》为主,但若仅是如此,或许会有些单调。 几人一同练舞时,动作倒没有太大改动,但桑梓突然询问起的一件事儿,令桂枝眼前一亮。 “桂儿姑娘,听闻前些日子,您偷偷跑到北瓦去了?当时还在那里踏着滑轮于烟火下起舞?此事坊间都传遍了,都在说那一日的你如同仙女临凡一般呢!” 面对夸赞,桂枝从不沾沾自喜,但这番话却让她联想到了一些事儿。 “若是仅为展现图画,光从衣着方面似乎略显单调,若能结合烟火杂艺,说不定更有奇效呢?”想到这,桂枝当即动身,告了三人后离开教坊,前往北瓦。 向大鼻家中,此人这会儿正偷闲,前几日桂枝表演的那场戏,让原本收益就不菲的滑轮戏摊赚得盆满钵满,这样一来,他这位老师傅可以收的钱,也就更多了! 没别的,这几日除了吃酒便是酣睡,过得倒是悠闲自在。 向北仍旧和他那群狐朋狗友混迹在临安街头,此时不知所踪,而这老家伙倒也一点都不担忧。 “青石板呀么绿洼洼……竹檐下水滴哗啦啦……”向大鼻含着半根鸡骨架,手中拎着酒葫芦的红绳儿,躺在长条凳上跷着二郎腿哼着莫名小曲儿。 “咚咚……咚咚……咚……”然而门外突然传来的拍门声,让他烦不可耐。 “嘶……啧这谁啊?大白天不让人睡觉了?”向大鼻不耐烦地吆喝了一嗓子,若是他人便知难而退了。 但见吆喝无果,他只得起身,如一摊烂泥般来在门口将门打开。 “哟!财神!”瞧见是桂枝,他眼前一亮,“怎么着,张大司允许你出门了?” 因为那一日桂枝是被人拉回教坊的,向大鼻猜测此事之后,桂枝怕是要禁足数月;但没想到,短短几日,却又见到她了。 “又吃醉了?”一开门便是袭面而来的酒味儿,桂枝掩鼻蹙眉,踏进院儿内。 “看样子把小七送走,是个明智的选择。”她瞥了一眼向大鼻,无奈道。 后者闻言大笑几声:“你还怕我把它教会了吃酒?你可真会俚戏!” 向大鼻拎着酒壶又灌了一口,砸了砸嘴后瘫坐回长凳,问道:“说吧,来找我,又准备压榨我些什么?” “压榨?”桂枝也不懂这家伙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找了一处能下脚的地方站定后,开口直言道:“找你是想问问,能不能将烟火杂艺放在图画上?” 听到这,向大鼻干咳两声:“吾没听错吧?你要将烟火技用在图画上?” 起先听到这个,他脑子里满是不可能,但自己念叨了一遍之后,竟也沉思起来。 “倒是没人试过……可不代表不能,得看是什么画?若是你想弄出百花齐放的状态,烟火本身便是如此,不必设计。” 桂枝摇了摇头:“不不不,我是有个想法。”她打断了向大鼻的说法,随后将自己点子道出。 听到最后,向大鼻的脸都已经僵硬了,若不是他用桌子抵着嘴,恐怕下巴早就惊掉了,“丫头,这谁告诉你的?”向大鼻谨慎地询问道。 桂枝摇摇头,“没有人啊,只是我突发奇想,怎么样啊?能不能办到?” 向大鼻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让自己尽量清醒一道:“能!但是……你确定?这表演太不稳定,若是其间出错,恐怕会毁掉整个表演!” 桂枝不解,当即询问道:“为何不稳定?” 向大鼻哼笑一声,那感觉好像是觉得桂枝还嫩,道:“丫头,你这可是在天家眼皮下表演啊,平时瓦舍里烟火表演都不敢玩儿这么大,生怕砸了招牌,你难道就不怕在太后面前搞砸?到时候整个京都教坊可都要受牵连呐!” 桂枝沉默片刻,确实,她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想法,将整个教坊作为赌注。 听到这,桂枝的确纠结了。 但向大鼻见她这般,却是笑了起来:“不稳定也不代表完全不行,主要得看是谁来操作了!” 搞了半天这家伙在卖关子,听到这,桂枝凑近了些:“你能吗?” “废话!整个北瓦的杂艺都是我教的,有什么我办不到的?只不过,既然要我帮你,好处你懂吧?” 桂枝被他的小心思弄得哭笑不得,便换了副扮相,可怜兮兮地道:“师傅……二师傅……我好歹也算您半个徒弟吧?您不忍心瞧见您徒弟在那种场合出丑吧?” 若是换了向北,瞧见此一幕,怕是肝胆都能给桂枝剖出来! 老鼻子到底有些定力,只是余光一瞥便笑道:“那就这样罢,若演得好,太后定有赏赐,届时分我点儿值钱的就行了,怎么样?” 桂枝倒是忘了这一点,想到上一次恭王府秀演李凤娘给了那么多的赏赐,这一次乃是太后,定然不会比那次少! 于是,桂枝便欣然答应了。 见此,向大鼻也掺和了进来,他开始纠集北瓦中的烟火师傅,联手操办这烟火一事。 第五十一章 排舞遇选人难题 对于排演节目而言,最难的莫过于选人,在桂枝这儿,这一条显得更加艰难。因为教坊之中,几乎没有任何人愿意与她搭伙,更没有人会去听这么一个年轻姑娘的安排,即便她身为张大司的女儿,同样也没有太大的说服力。 虽然先前朱邦直明确表示了他将自己权利交给桂枝,让后者代行此事,但仍旧没有人会听她的,恰逢这段时间紫蝶姑姑告病还家,所以教坊内的这群人此时的确是懒慢、涣散的。 一筹莫展之际,桂枝找到了三姐妹她们,三人对此也表示无奈,但提出了建议。 余兰笑道:“这简单,不就是没有人听小姐你的话吗?你只需要找大司让她拟一份手令,若是今后再不听你的,就直接从教坊赶出,革去学籍!如何?” 闻言,桂枝当即否决,虽然她当下需要有人配合自己排演去准备节目,但这也并不代表她有权将不来参演的人都踢出教坊,她明白这些姑娘为了进入教坊她们的家里都付出了什么,自己怎忍如此? 桑梓沉默片刻,咬牙叹道:“既然她们都不来,那正好单独留给桂儿姑娘您作为独舞,让您独自献艺,岂不妙哉?” 桂枝不语,只因这条亦不可为,但是总不能就这么僵持下去!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便要来到半个月的报备日了,届时太常寺来到教坊,若无节目报备,岂不是让上面的人认为京都教坊玩忽职守,不务正业,那大司肯定是要受到责罚的。 既然张大司和朱先生愿意把这重任交给自己,她就必不可能让其因此受罚,所以说她苦思冥想之下,请求三位姐妹,让他们尝试召集现如今教坊当中有资质进行参演的人员,把他们调集至舞房中。 姐妹三人虽不解桂枝此行究竟是何目的,但也没有推辞,是以当天午后便调集了她们所能动员的所有人。 相比对平常里不与教坊内人员打交道的桂枝而言,三姐妹她们反而是在这教坊当中有不少人相识。 所以说,想要召集到这些人,也并非特别困难的一件事。 只不过当所有人被召集到舞房之中后,皆是面面相觑,一头雾水。而舞房内台阶下三姐妹一脸淡然地看着他们,似乎是有所打算。 “啥意思呀?今天怎么把我们调到这来了?莫非是紫蝶姑姑今日要加练?” “不是已经到了休息时间吗?平常也不见练得这么勤奋啊。” “没错,今天召集我们到这儿究竟是为了什么呀?” 人群之中不少人看着三姐妹发出了疑问,而对方三人则只是一脸淡然地笑着,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人群中有些人不耐烦了,刚有人准备离去,却被三姐妹拦住。 “干什么啊?难不成你们还准备禁足我们不成?偌大教坊之中,虽然你们资质深,但是也不能这样囚禁我们吧。” “就是,就连大司和紫蝶姑姑都没有这样对待我们过,你们凭什么这样做?” “也就是凭着大司这几天不在,你们几个和那桂枝小姐走得太近了,所以也觉得自己可以呼风唤雨了?” 众学徒之中有几位本就带些反骨的姑娘,在此时纷纷不屑地嘲笑道。然而三姐妹却是并没有任何态度,只是在拦住他们之后淡然地站在下面,仿佛在等待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桂枝推开侧门,缓缓走入舞房内。 “让各位等了这么久,实在抱歉。”桂枝刚入其中,便对着众人施礼道。 这些学子们平日里与桂枝的接触并不多,可以说寥寥无几,桂枝训练的时候,他们也都不在舞房内,所以说接触不到的人,自然感觉陌生。 可是今日,桂儿姑娘却不分身份对待他们,令他们不少人心中略有触动。 虽然他们背地里会议论桂枝小姐,但是表面上她毕竟还是张大司的女儿,该恭敬的还是要恭敬一些,于是有几位姑娘便开口说道:“桂儿姑娘这是做什么?身为大司的女儿,在这京都教坊内,你可是一人之下呀,何必对我们这些学徒这般?” 闻言,桂枝并没有反驳什么,而是接着她的话继续说道,“虽说身为大司的女儿,也是亲传弟子,但是在我心目当中,诸位也都是京都教坊内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知道,可能有些人对我有看法,觉得我不配在这个位置,身为一个普通人,我常常询问自己何德何能会成为张大司的女儿,又能成为她的嫡传弟子……” 见桂枝这么说,场中众人瞬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竟然让她把他们心中的话都提前说完了,这下叫他们说什么? 见他们沉默不语,桂枝继续说道:“各位……你们入教坊是为了什么?” 听见这个问题,许多人眉头一挑,自嘲地笑了一番后,便开口回道,“能为什么? 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吗?为了日后在这临安城内,有一个手艺傍身,能混口饭吃,若是幸运一些,能够被伯乐相识得知遇之恩,也能飞黄腾达,不然还能为何?” 桂枝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是以他们刚讲完,她便点头笑道:“既然如此,京都教坊的名声对于各位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众学子纷纷一怔,紧接着互相对视,似乎是不解为何她会说出这番话? “这是什么意思啊?难不成要用苦肉计?” “她这样问是啥意思呀?真是搞不明白。” 虽然不少人心中都有答案,但是在此时竟无一人开口阐述,是以桂枝再次站出来,开口讲道,“想必大家入京都教坊,大多数是想靠着京都教坊的名气,等到学成之后,也可凭着昔日京都教坊而出的身份在这临安城内寻得一处栖息之所、傍身之地,京都教坊的名气和名声对于大家而言,或许就是你们各自身上的招牌。” “至于这块招牌究竟是好是坏,完全要取决于教坊现下的状态,如果说教坊已经溃败不复存在了,那你们离开之后,又要用什么身份去寻找可以接纳你们的地方呢?” “试问各位,如果你们是临安城内的富商,如果有一些已经落败了的教坊艺人去你们商会中,欲寻栖身之所,你们会如何对待他?是会像对待今日的京都教坊一样? 还是会像对待那些北瓦之中的杂艺人一样呢?” 听到这儿众人各自沉默了,没错,他们入教坊无非就是想靠着教坊的名气,好在学成技艺之后,凭借着昔日在京都教坊学过艺的这段名声,在城内落脚。 但这一切,都是要以教坊欣欣向荣,屹立不倒为前提的。如果教坊在他们之前先倒了,那这天然的牌坊又该到何处去寻呢? “我明白,虽然说你们可能会觉得我年纪太小,对于这次节目的编排来说,我远不够资格,但是请问大家,如果我不编排这次节目,在座诸位当中,有谁能够编排得出完美应和这次寿辰的节目呢?如果有,我现在甘愿让出这个位置。” 桂枝说完,便是后退一步,将舞池当中最显眼的那个位置让了出来。 这一步也相当于桂枝要交出排演节目的这个权利,将朱邦直和张梅香交给她的这个权利,转交给别人。 现场中,此时若是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站出来,站到这个位置上,想必都可以拿到这个权利。 但此刻,偌大的舞池之中百余人,却无一人敢往前一步。 因为他们知道,迈出这一步就意味着自己一个人身上扛了更多的担子,那将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整个京都教坊及所有学子的命运,这个担子,他们扛不起。 “诸位,既然没有人愿意迈出这一步,我想让大家听听我的意见,身为张大司的女儿和弟子,今日我有一件事恳请大家,那就是求大家与我一起编排这次节目,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京都教坊,为了各位日后的前程似锦,为了以后大家离开京都教坊之后,仍旧可以寻得一处安息之所。” “毕竟京都教坊是传授大家技艺的地方,你们诸位在这里学到了技艺,学到了傍身的本事,当然也希望日后离开教坊之后,能够得到教坊的庇护,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仍旧是京都教坊的学子,想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诸位得先维护教坊的名誉,得让教坊长远留存,所以说,这些重任此时只能交由我们这些学子来做,我甘愿为大家身先士卒,出了一切事情由我来承担,你们不需要负任何代价,只希望各位给京都教坊一个机会,给我一个机会,与我共同排演这次节目,如果诸位当中有人愿意,请留下,若是不愿现在可以离开!” 桂枝说完便背过身去,默默等待。 事实证明,把话说清楚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桂枝这一番话说出来之后,场中没有一个人不是懵的,包括三姐妹,她们没有想到桂枝比她们小这么多,但是在这件事情上见解竟然如此高深。 竟然结合了所有人的利益,以及教坊作为思考的底线,她们三人自然是不约而同地站在了桂枝身后。 而场中,听闻这番话后,亦是无任何一人起身离开。 许久无人行动后,桂枝抬起头满意地笑了笑,随后立即开口道:“既如此,那我们便开始排练节目!希望接下来,我们是齐心协力的!” 第五十二章 桂枝排演显才能 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竟然可以解决得如此干净利落!整个京都教坊内,原本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从桂枝的意见,而现如今,几乎没有一个人违背她。 毕竟他们无论身处何地,这京都教坊现如今仍旧是他们的庇护所,一个人不可能傻到连自己的庇护所都去摧毁,那也真是太蠢了。 桂枝刚才的那番话仿佛有魔力一般,令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留在了此处。 当然,所有人都留在这,也并非是每一位都有资格可以加入这次巡演当中的,这次节目,桂枝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只此青绿复河山”。 在这教坊众位艺人当中,桂枝精挑细选出了百余人,这些人并非是与她有什么关系,或者是交情,而是因为他们的身高体态大概相似。 既然是群舞,与独舞追求得淋漓尽致不同,最重要的便是整齐与和谐。 挑选身材相近的舞者,既方便文秀阁苏姒锦那边制衣,也方便在调配人员上有最大程度的容错。即便经过此番,那些舞者心中仍旧对此次演绎抱有怀疑的态度,但是起码有人愿意开始排演了,这便是一件好事。 三日后,张梅香从宫中返回京都教坊,然而刚入天舞阁舞房,见到在桂枝安排下进行排演节目的众人,她便是有些惊讶。 她没有想到,短短几日的时间,桂枝竟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的排演,起码初现雏形了。要知道,桂枝当下年仅一十二,张梅香在这个岁数的时候,都还不具备独自演艺的能力呢! 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看到此番景象,张梅香的心里不知如何,竟然有了一些底气,心情也好了一些,但是,最终的成效如何,还是得看十五日期限,到时桂枝所能呈现出来的节目究竟合不合格! 张夫人自宫中回来之后的神情状态转变,桂枝看在眼里,并没有沾沾自喜,而是一直将心思放在排演节目上。 这个节目全权由她排演,每一个细节以及每一个动作都是她亲自设计的。 虽然说对比起张夫人及紫蝶姑姑设计起的舞蹈缺乏了一些专业的美感,但在心意及整体思想上却未有偏差,只为呈现一个“只此青绿复河山”的状态。 连着几日的排演,让桂枝有些乏力,毕竟排演节目与单独练舞不同,除了身体还有心神上的损耗。 这一日送别了最后一批排舞的人员后,桂枝坐在舞池旁边的台阶处。 “桂儿姑娘,我们先走了?” 身后有几位教坊的学徒打招呼,桂枝立即笑着回身点头回道:“辛苦各位,有劳了,早些歇息,明日继续排演。” 通过这几日的排演,让不少曾经觉得与大司之女颇有隔阂的学徒们,放下了偏见,真正地了解了桂枝姑娘,在这之后她们才发现,桂枝姑娘与那些大家闺秀完全不同,也与平时他们从传言中了解到的判若两人,是以不少人开始改观,甚至开始钦佩她。 桂枝手扶着额前坐在阶下休息,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 隐约间她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随后缓缓睁眼,发现竟然是琳儿,后者手中拿着张大司的大氅,盖在了桂枝身上。 “大司怕姑娘凉着,让我来叫您回去歇息。”琳儿心疼地看着桂枝说道。 这大氅上留着张夫人的味道,桂枝闻得出来,她淡淡一笑,随后起身说道,“不了,琳儿姐姐,半月检验眼看在即,我得去一趟北瓦。” “其实姑娘您不必如此辛苦的!”琳儿想要劝阻,但见其状态便只好改口回道:“哎……若你执意要去,那便让霍弘跟着,最近夜里凉,这个您就披着吧!” 桂枝没有再次推辞,只是答谢之后便离开了天舞阁,出了教坊,直奔北瓦而去。 来到了北瓦,轻车熟路地来到向大鼻家门外,敲了敲门她却发现门没有关,竟是虚掩着的。 桂枝踏了进去,却见此时,院中向大鼻正和几个北瓦中的杂艺师傅,正讨论着如何将那火线串联到一块。 几人抓耳挠腮,真不知如何是好。 “哟,桂儿姑娘,您来了呀。”几位掌火师傅见到桂枝还是颇为客气的。 向大鼻与她颇熟便没有搭腔,只是皱着眉头看着身下的火线。 “怎么了大鼻子?难不成出什么问题了?”桂枝瞧见向大鼻的状态,便疾步走上前去,看着他们面前所摆放的火线。 “你要是但凡提前半年给我说,这件事儿我早就完成了,可偏偏是这次太后六十大寿,我这才知道,大内已经提前几个月去采购临安城内的烟火了,现如今足够你那场表演留的火线少之又少,甚至东凑西凑下才仅能凑出两份!”向大鼻叹了口气,指着身下这些杂乱的火线说道。 桂枝瞧着身下这些火线,她倒是对此并不是很懂,于是沉默一会儿紧接着道。“两份其实也够了吧?等到十五日期限到的时候,在太常寺面前表演一次,剩下的一次就留到太后寿辰那天在宫中表演。” “当下也只能这样了!”向大鼻拱手道。 既然材料不足,只能表演两次,那么容错率便是零。 绝对不允许在这两次表演当中出现任何一次差错,否则的话将会导致其中的一场甚至两场都会功亏一篑。 “这便是烟火屏风,将火线沿着画上的轮廓一根一根细细地布上,届时随引线点燃,屏风后面的火线冒出火光,伴着火光的走动,画面清晰展开,尤其是画中的花鸟鱼及各色人,似乎都有了生命一般,一幅画仿佛就是一座动态的江山呈现,这该是丫头你想要的效果吧?”向大鼻介绍完后看向桂枝。 后者不断点头,以为如此。 “现如今,材料已经准备就绪了,就看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表演了,到时候我让这几位跟着你。”向大鼻说完,指了指身旁这些北瓦中的掌火杂役师傅。 闻此,桂枝再度朝着这几位恭敬施礼说道,“那就辛苦几位了,距离十五日期限仅剩三天,我还要去文秀阁瞧瞧,如果顺利的话,三天之后太常寺检验之时,便是首秀之日,届时我们需要留出一份火线,在太常寺检验时表演一番!” 所有入宫内的表演,首先必须经过太常寺的检验,这就和御膳房是一样的,端上来的菜得先让专业的试菜人员尝试一番,为的是尝口味和品鉴菜品有没有毒,而这节目更是如此,太常寺会率先一步观看节目排演的程度,以此评判先后顺序。 然而在这举国同庆、万众瞩目的寿辰宴当日,能够成为大轴演出的,自然是最好的节目了! 所谓大轴,也便是整场演出最后的节目。除了规定内的节目之外,这大轴节目很有可能是整场演出最具瞩目的焦点了! 而这半月的太常寺检验,为的就是评判京都教坊与锦绣教坊这两家的节目,究竟谁能够成为这场焦点。 现如今,教坊节目已经排演得差不多了,烟火表演也已经准备就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欠的就是文秀阁苏姒锦的那些舞服,虽然说苏姒锦是管姑姑的侄女,但此事只让她一个人去做,想必还是有些困难的,所以桂枝准备去文秀阁勘察进度。 事不宜迟,次日清晨桂枝便自京都教坊而出,一路绕过巷子,来到了文秀阁外。 到外面,他先是让伙计通报,随后站在门外等待。小厮通报之后,功夫不久,苏姒锦便自文秀阁内而出,她的状态看起来有些困乏,像是没睡好。 “苏姐姐。”桂枝瞧见苏姒锦,先是喊了一声,然后走上前去。 苏姒锦则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听到有人叫她之后,这才揉了揉眼,抬头看一下桂枝:“啊?桂儿啊……” 桂枝有些紧张,因为瞧着苏姒锦这状态,感觉有些不妙,但她还未开口,苏姒锦便给她喂了一颗定心丸。 “桂儿放心好了,衣服差不多明天下午便能给你们送过去。” 闻言,桂枝又惊又喜,她轻拍苏姒锦肩头道,“谢谢苏姐姐,真是辛苦您了!这几日你肯定没好好休息吧?” 闻言,苏姒锦摇头说道,“哎呀,你谢我干嘛呀?要谢还是要谢你家大司啊,说实话,当初应下你的时候,我还真是有些忐忑,毕竟这可是百余件舞服啊,单靠我一个人去做的话,这得做到猴年马月!要不是你家大司当时从宫中回来的时候,见了管姑姑,管姑姑将这事儿告诉了她,恐怕进度不可能这么快!” “所以说,还是你家大司的功劳!” 桂枝毕竟还年轻,不然的话她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 首先,找文秀阁制衣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她们也并非谁都可以给做的。 而这舞服数量庞大,若非有关系,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做出来呢? 虽然从表面上看这件事儿与张梅香没有任何关系,但其实暗地里她的推波助澜还是十分关键的。 苏姒锦之所以显得困乏,乃是因为这段时间她每晚都在研究那张《千里江山图》。 越看越喜爱,越看对马远的爱慕就越深! 是以她在这张《千里江山图》上甚至还添加了不少的细节,就譬如在最当中的一张图上,她单独设计了一只黑白混色的大雁,这件衣服便是单独为桂枝准备的。 届时,她将一个人身处整张《千里江山图》的中央,身着有小七图案的衣服,展现舞姿! 苏姒锦也是用心了! 第五十三章 桂儿节目惊四座 十五日转瞬即至。这一天,桂枝将苏姒锦送来的衣服分发给了所有被安排进这次表演的人手中。 每一位拿到衣服之后皆是欣然换上。 但是换上衣服后的她们却有些忐忑不安,每一位的手心里都攥着一把汗。 只因为午后太常寺卿便会莅临京都教坊,届时会评价此次秀演节目是否合格。如果太常寺看了节目都觉得喜得不得了,那么这场节目自然是通过了,结果就是皆大欢喜,只需要加以稳固,等待半月后的太后寿辰宴上将其展现出来便足以。 但……若连太常寺都瞧不上这种节目的话,那么这半个月时间就要重新准备,而桂枝的一切努力也就白费了! 京都教坊外挤满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虽然他们进不去,但是他们可以站在门口聊闲天,从路人口中得知,此前早些时候,太常寺先去了锦绣教坊。 然而锦绣教坊杜婉茵的那一套剑舞,属实惊艳!据说太常寺当即便给那场表演划分为通过,而且有极大的可能作为大寿寿辰宴上的大轴节目进行表演!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不仅是路人,就连京都教坊内正在等待的人心里也是颇为忐忑的。 然而桂枝却并没有想这许多,她只是一直在安排着届时临时表演的一切,规划从头到尾必须一丝不差。 尤其是烟火部分,还有到最后时那整张《千里江山图》的展现,所谓的都是能够呈现出大好河山的风景。 天舞阁内。 舞房中的观众席上,此时站满了教坊内与此次表演无关的人员,而在最前面的位置,张大司及游历回来的朱先生更是坐在为首的位置。 朱邦直一脸兴致盎然地瞧着舞台上的排布,不断点头,而张梅香则是眉头紧扣,对于此次表演她心里仍旧没底!即便是这段时间以来桂枝的努力她看在眼中,但是毕竟她年纪在那,真的能够调教出一个合格的节目吗? 张梅香心中不安,虽表面上看起来平静,但是此刻的她比谁都要紧张。 就仿佛此时全天下的人都在等着检验她的女儿一样! 其实,早在先前,张梅香便有所准备,若桂枝排演的节目拿不出来,便使用当年艳压群芳的歌舞表演“望海潮”,虽然赢面不大,但是起码可以参演。 虽然有后手,但张梅香仍对此次桂枝的排演节目心存期盼。也在这时,桂枝的身份在她眼中看来,又不仅仅是弟子这般简单了,这种视如己出又对其盼有心念的状态,令她心跳加剧。 而与此同时,和春楼内已然摆起了庆功宴! 谁的庆功宴?除了锦绣教坊还能是谁! 杜婉茵在表演之后,锦绣教坊内的几位掌事便是联名摆宴于和春楼。 不得不说,后者的剑舞的确是惊世骇俗的。这番舞蹈哪怕是拿到国宴上,也是绰绰有余! 和春楼内,锦绣教坊的掌事围靠在桌旁,不断地朝着主位上的杜婉茵敬酒。 按常理说,杜婉茵身为锦绣教坊的才女,理应对这些掌事敬酒才对,但是今日不同往时啊!此番表演后,或许这杜婉茵便不再是寻常女子了,若可得太后喜爱,一飞冲天入宫做个女官,也未尝不可。 对这种有前景的人而言,几位掌事更是擦亮了眼睛,磨圆了嘴皮子,在此时不断地讨好,眉宇间尽显谄媚。 这场合,锦绣教坊王姑姑自然也在场。王娀娥此时备受周围人的吹捧,笑得合不拢嘴。 “唉?太常寺卿如今到京都教坊了吗?”推杯换盏之间,王娀娥突然开口问道。 一旁有小厮近前回复:“回姑姑,据说已到了京都教坊门外了!” “哦?”王娀娥的表情很精彩,对此她似乎颇有期盼一般,“着人备礼,若半晌后太常寺卿离开了京都教坊,便将礼送入其中,说是我献给张大司的赔礼!” 闻言,周遭一众人皆是一愣,“王姑姑因何还要给这京都教坊送礼?她们的节目比不上婉茵剑舞,此事已成定局了呀!” 王娀娥的心思倒是没人猜得透,“身为败者,自然需要一些安抚!不提这些,来,诸位,饮酒!” 曲乐奏鸣,舞影婆娑,灯红酒绿之间尽显欢情。 然,京都教坊内此时正在为太常寺卿首演寿宴节目。 其中暂且不提,只说这最后一幕落下后,太常寺卿神色惊讶! 一旁,张梅香顿了顿,随后问道:“大人以为如何?” 闻言,太常寺卿许久未答,双目只紧盯那千里江山之画!道:“绝,绝妙!此节目可作大轴!” 此言一出,天舞阁内众人无不欢喜雀跃,就连张梅香也露出了难见的笑意。 舞池中,桂枝被秀演人员围在其中,夸赞之声络绎不绝,而桂枝此时却仿若耳鸣,只是感觉:“功夫不负有心人!” 与此同时,和春楼内。 听闻太常寺卿在京都教坊待了整整一个时辰,且欢喜离去的消息,王娀娥的表情有些不安。虽然节目顺序未定,但传言对锦绣教坊,似乎不利! “什么?太常寺卿真的这么说?”尤其是听人学话到了最后,她终于坐不住了。 周遭众人还不解,几位掌事纷纷询问。 “好个张梅香啊!先前还说并无准备,如今却搬出这样一出,可恶至极!你养得好女儿啊!”将此话告知众人后,原本载歌载舞的包厢内,此时鸦雀无声。 “不可能!”杜婉茵的声音传出,她绣眉紧蹙,指尖攥着袖口,关节发白,唇齿微颤。 “这绝对不可能!她一妖女,怎可生有这般实力?” 王娀娥又何尝不是这个想法? 一旁,小厮不合时宜地再度上前:“姑姑……额……厚礼还送否?” “滚……滚下去!”王娀娥酒杯一甩,怒声呵斥! 小厮惨颜急退,包厢内众人惘然。 而京都教坊大司之女所演节目惊人绝世一事,很快,便在这临安街坊内传遍了! 一时间,关于京都教坊在太后六十寿辰当日所呈现的节目究竟是何的这个话题上,人皆在谈。 京都教坊内,此时学徒再见桂枝时,总得尊称声“桂儿小姐”了! 而桂枝亦是从紧绷的精神中得以休闲,于是约好了苏姒锦这一日出城,前往篱笆园探望小七。 由霍弘护着,二女坐马车出临安,拐弯抹角、抹角拐弯来在了这青葱山间。轻车熟路地来至篱笆园,第一眼便瞧见了院儿里的老余,后者正在往地下埋着什么。 “余翁,您这是在做什么?”二女自车上下来,开口问道。 后者一愣神,抬头发现是她们,便回道:“酒,酿的花儿酒,埋下去来年便饮!几日不见,俩丫头又长个子了?” 余翁独自在这山间住着,平日清闲,几乎见不到什么人,除了向大鼻偶尔来之外,也就是她们了。 “小七呢?”桂枝站定之后,第一句话便是问道。 余翁指了指不远处,却见一处平地上,一小群大雁正围着小七转。它们不同于小七,似乎是近日迁徙至此,好不容易见到同伴,桂枝没有上前打扰。 闲聊一会儿后,得知这群雁儿已然在此驻足半月。 “半月?”苏姒锦摆手表示不可能,“大雁迁徙会在一处停留久至半月啊!余翁您老糊涂了!” 后者闻言耸肩回道:“我是老,但不糊涂,足有半月,若半分有假我当即摔死!” 桂枝连忙阻拦余翁发毒誓,表示相信。 “或许是因为小七不愿迁徙,又结识了这群同伴,所以后者为其驻足一段时间也未必不是!”不管如何,桂枝总也希望小七能开心。 这几日就没有前半月那般焦躁了,只因烟火火线不足,下一次表演只能是在六十寿宴上。 所以,这几日主要以排舞为主。 然而,对于京都教坊排演的节目,自然有人看不过去,动了歪心思。 直到三日后戌时,桂枝前往北瓦才得知。 北瓦向大鼻家中,一贼眉鼠眼鼻青脸肿之人被向北踩在脚下,向大鼻躺在旁边不管不顾,早已吃醉了酒。 桂枝刚一入门便皱起眉头,问道:“你又抓了欠债的了?” “可不是啊,桂儿,这可是我替你抓的!你得好好谢我!”向北用脚晃了晃地上那家伙。 “啊?”桂枝不解,上前细细打量也分辨不出此人是谁。 “说,谁派你来的,意欲何为?”向北踢了那家伙一脚,随后质问道。 然而那家伙嘴皮倒也结实,死不开口。 “好,不说是吧?待小爷取了榔头,将你这一口贱牙砸碎,届时若你还不开口,便让你把那碎的一应也吞下,到那时味道腥臭得很,再灌你几口烈酒给你消消毒!” 向北不愧是在街头混的,三言两语的狠话便让那人吓破了胆,当即交代! “我说!我说!这都是杜家姑娘安排的!” 第五十四章 桂枝努力赢赞誉 “杜家?哪个杜家?”向北虽在这临安街坊之中,混迹颇久,但是对于大家豪门来说,他的了解却少之又少,所以说谈及杜家,他自然是不明白了。 不过桂枝一听,便当即猜到了他所言的杜家究竟是谁,一阵思忖之后,叹了口气:“让他走吧。” 闻言,向北表情一怔,紧接着用脚踹了踹那家伙的肩膀,似是有些不满:“放他走?为何?这家伙可是悄悄地在这北瓦里打听了好久关于你的事儿了,今天可算让我逮着了,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放他走啊?你说是吧?”说完,他又看向那个被抓起来的家伙,眼中尽显狠辣。 不过向北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桂枝也再了解不过了,虽然说他平时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在这北瓦中又被称作小霸王,可实际上他也不敢真闹出什么人命,毕竟地方官可时时刻刻盯着他呢。 见桂枝似乎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兴趣,向北也颇感无趣,于是冲着这家伙身后来了两脚,便是怒喝道,“赶紧滚,别让小爷再看见你!”话音刚落,那人便是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院外。 桂枝叹了口气,看向躺在躺椅上的向大鼻,后者酒气熏天完全已经不省人事。 “少喝点酒不行吗?酒这东西有什么好的呀?”对于整天醉生梦死的向大鼻而言,这种吃醉的现象常常可见。 但对于桂枝来说,连酒的味道都没尝过,更别提对酒这种东西有兴趣了。无奈,桂枝只好交代向北,让他趁向大鼻清醒的时候转告后者:小心看管好最后一份火线。 向北对此并无二话,只是应下后便目送着桂枝离开。 至于太常寺前几日与京都教坊点集一事,临安城内路人皆知,只因有传言道:京都教坊这一次可以说是养精蓄锐,锋芒毕露! 更有不少人对这节目的内容私下里揣测,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演,才会让太常寺卿看过之后连道“绝妙”? 对此,想必只有当天在天舞阁内的众人才能了解了。 锦绣教坊原本已经胜券在握,没想到被告知京都教坊排演的节目很有可能更胜他们一筹,这对于王娀娥及杜婉茵来说,都是极难接受的事儿。 但事已至此,王娀娥却只表示,既然京都教坊想一较高低,那么孰胜孰败还得留到寿宴当天方才得以评价。 可是这种说法仍旧无法让向来自傲的杜婉茵接受,回想起当日在和春楼的那一句“辱人者,人尽辱之”,放在今日来看,或许那妖女真有几分本事! 但她仍旧瞧不上,她认为对方最多是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来取巧,论真材实料,谁也无法与她相提并论! 可此时府上的她,却面如冷冰。 “姑娘……就是这样了,小的差点就死在那野蛮人手里啊!”曾被向北绑起来的这个家伙此时瘫坐在杜府姑娘庭院外,不断哭嚎。 而隔着老远坐在亭内的杜婉茵脸上变颜变色,道:“真是岂有此理,光天化日的,难不成他们目无王法、目无纲章了吗?”杜婉茵的身体起伏波动很大,能看得出来,她因为气愤而导致呼吸有些不通畅,但一旁的女使却对此没有任何的表示,生怕自己此时多说一句话,也会被牵连其中,成为撒气的把柄。 而就在杜婉茵因为此事而愤怒不已时,门外夺步而来的两人却是停住了脚步。 再一看,这两人分别是那裴玉生及杜婉茵的父亲。 “这……这是作何?”杜婉茵的父亲脾气性格相对软弱一些,原本就怕夫人,自从有了女儿杜婉茵后,便是对其宠爱有加,更是处处都听她的,现在改为怕女儿了。 然而这裴玉生,则是与杜婉茵的家父之间有商贸往来,也算是生意伙伴,二人之间经常高谈阔论一些关于生意上的事,今日来到杜府,一是裴玉生听闻杜家女在点集上表演得十分精彩,其二便是为了报仇。 为了报仇,这仇便是要报那当年裴兰伊一仇! “去去去,赶紧滚下去,大丈夫的哭哭啼啼,也不害臊?赶紧滚。”杜老爷向院内端坐于亭中的杜婉茵瞥了一眼,便是分辨出了当下的情形,于是三两句喝退门外的小斯,紧接着和裴玉生对视一眼,淡笑后走入院中。 “怎么啦?宝贝女儿,那人怎么惹你生气了?实在不行的话咱们找个理由把他送官府去,区区一下人,哪儿还用得着我宝贝女儿亲自责罚?”杜老爷先是客气地将裴玉生安排坐在一旁,自己则是来到杜婉茵身后,扶着她的肩膀笑道。 见此,裴玉生心底里泛起一阵波澜,但是表面上只是嘴角抽搐一阵,目光转移到别处倒也无言,而杜婉茵则是消了气儿,轻叹一声后,看向裴玉生随后客气说道,“不知裴叔叔今日到来,恕侄女未能远迎!” 虽然裴兰伊死了,但裴玉生的家底可都还在,即便是少了一个宝贝女儿作为他吹嘘的来源,但仅凭着船只码头,裴玉生还是能赚不少的钱银的,所以说无法影响他在临安城内的富豪地位,是以杜婉茵亦对他恭敬如故。 “杜娘子身为锦绣教坊头魁,哪有迎我一说?不知多少达官富贵,想求得一见你的真容,都难上加难,我何德何能,切莫开玩笑了哈!”裴玉生苦笑一番,随后看向她开口问道:“传言几日前太常寺卿于锦绣点集,侄女那一出剑舞,出神入化、风采绝尘啊!” “不敢,裴叔父谬赞。”杜婉茵嫣然笑道。 “别提了,裴兄,这几日我宝贝女儿正因那京都教坊的杨桂枝而苦恼呢!也不知道那妖女施了什么法,竟让太常寺卿对其排演的节目赞不绝口,甚至传言远高于我女儿,这怎么可能呢?偌大临安,试问谁人能与我闺女媲美?”杜老爷义愤填膺,似乎 对此颇为不满。 “哼,若非我女早逝,怎轮得到你说这大话?”裴玉生心中愤懑,但仍旧笑脸相迎:“呵呵呵,杜兄不必忧虑,今日我来,便是替侄女排忧解难来了!” “哦?” 杜家父女二人闻言,面面相觑,随后一同看向裴玉生。 “不知裴叔父如何排忧?怎样解难呢?”杜婉茵问道。 裴玉生捋须笑道:“侄女莫急,且听叔父道来。” “据传言,京都教坊此次排演的节目乃是《只此青绿复河山》,其中会使用到大量的火线,而这火线来源自然是北瓦,北瓦里有我的人,据说这次的表演,他们仅仅剩下最后一次可以使用的火线了,也就是说,他们经不起失误,若是在太后寿辰宴上, 我们找人动些手脚,让那些火线浸了水……” 说到这,一切了然,无需再言。 第五十五章 宫中寿宴准备忙 此番裴玉生至杜府献计,目的自然是让京都教坊身败名裂。届时倘若他们在寿辰宴上的表演出了差池,想必整个教坊都会因此而受到牵连。 杜家父女对此亦是了然于胸,但他父女二人却另有打算。他们准备在那时候,留下裴玉生的把柄,到时候太常寺追究起来,定然能查到裴玉生身上! 这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是这看似人畜无害的杜家父想出的办法。 裴玉生一旦出事儿,他的整个生意,将尽数归杜家所有! 可见害人终害己……此时且按下不提,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看此时京都教坊。 天舞阁一层舞房内,众女经过几日前太常寺的认可,排演舞曲的时候更加卖力。 桂枝身处她们之中,和她们一起练着,台下张大司端坐一旁静静观看。 若是往常,张大司总要提出几句建议,或是动作再流畅一些,或是结尾再干净利落些。但是这次,张大司从头到尾都没有指点过她们,而这一切则都是由桂枝来。 起先有人不服,但前几日太常寺点集过后,场内已无一人敢持反态。 练舞后,众姑娘纷纷告离了天舞阁,桂枝则是蹲坐在场内收拾着她们的舞服。 在正式开始表演前,这些舞服只有练舞时才可以穿,即便是桂枝亦是如此,结束之后第一件事儿她就是脱下舞服。 她又何尝不明白舞服穿在身上好看,显得漂亮,但这毕竟是为了六十大寿而准备的衣服,若在那之前脏了乱了又得整体清洗,且还不知几日可风干。 看着做事有条不紊的桂枝,台下张梅香微微颔首。 “桂儿,歇一会儿。”她突然开口说道。 闻言,桂枝收好最后两件衣服叠放整齐后走下舞池,来到夫人身前施礼。 “喝茶。”张梅香下意识地竟想拦住桂枝施礼,但手只是刚探出去便转了个弯,指着桌上茶盏道。 琳儿瞧着这一对母女真是别扭得很,于是提议道:“好长时间没有一起吃过饭了,趁着今日结束得早,不如我去街上寻些吃食买来,供夫人与小姐享用?” 张梅香应允,遂琳儿踱步离了天舞阁。 此时,舞房内仅剩这一对“母女”。很别扭,很尴尬,只因桂枝向来将张夫人当作师父,但母亲的那一部分……少之又少…… “不必拘着,坐吧。”张梅香的声音传出,语气比往常温柔了些。 “遵命。”桂枝谨慎地放下茶盏,然后侧身倚着椅子边儿靠坐。 “这段时间,你的努力我看在眼里,但做到这些仅凭努力怕是不够,还得承受许多委屈与不甘……白日里我是你师父,晚上我是你养母,你若有何心事可告于我。” 张梅香说着,伸出手抚摸桂枝的脑袋。 这似乎是第一次,第一次张夫人对自己有如此亲昵的动作。 一时间,这种感觉竟像极了自己的娘亲,当年哄着自己入睡的娘亲…… 桂枝这段时间以来的压力,在此时得以缓释,即便是平日表现得再坚强,她终究是一个小姑娘,能承受那些走到现在,已然是奇迹了! 桂枝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跪在了张夫人身前,抱着她,枕着她的腿,桂枝以往不敢这样做,这样让她感觉踏实了一些。 琳儿自外而归,站在门外,瞧见此一幕也含笑不语,即便站得久了饭菜凉了,她也不忍打扰这难得的一幕。 时光如梭,转瞬即逝。 太后寿宴便是今日。 普天同庆之日,场面自然盛大。 而且宋孝宗是一个出了名的孝子,其心中一直铭记高宗皇帝的禅位之恩及登基时,吴太后前后的支持;是以他但凡出游都会恭请太上皇与太后一同而往,或陪太上皇帝与太上皇后吴氏钓鱼,或是赏花抑或是游湖、观潮、纳凉、玩月等,但其目的也 是为尽孝道;不仅如此,孝宗更是在西湖边盖了一座聚景园。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吴太后很喜欢这句词,亦或许是同自己的人生很相似,故她极喜荼蘼花,而孝宗在聚景园种了很多荼蘼花,还经常陪同他们一起同游聚景园。 这么一位仁孝之君,在太后寿辰宴这种大事上,自然也要多费些心思。 而这寿辰宴当日,朝廷中会举行隆重的上寿称贺仪式。 寿宴非同小可,其规模庞大,是以提前一个月教坊就要联合开始准备排练节目。 而在宫中,负责场地、器具的各个司部也需要尽力做好准备,大宴前一日,仪銮司、翰林司、御厨、宴设库、御酒库、应奉司属人员等负责宴会事宜安排者皆“并于殿前直宿”,主要就是因为事务繁多,若次日复往怕耽搁,故这些人员都会直接在场中睡下,以便次日继续安排。 大宴开办前,一大早各司就要把宴会的各项事务全部安排妥当。 仪銮司排设御座龙床,出香金、狮蛮、火炉子、桌子、衣帏;翰林司置御前头笼燎炉,供进茶酒器皿等,于殿上东北角陈设,候驾御玉座应奉;御酒库排办前后御宴酒,及宣劝御封酒。 昨夜,桂枝同三姐妹聊至深夜,只因这宫中事物大多罕见、稀奇。 几人注意到,房内就连最普通的凳子都与民间的不同,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要好看一些! 昨日教坊秀演相应人等就陆续被送入了大内,于宫外偏厅内静候,即便是侧厅内却仍瞧见外面有不少宫女、太监,他们健步如飞,行事匆匆却毫无瑕疵,并无拖泥带水,也看得出来,他们每人的精神都是紧绷着的,生怕有一丝丝的失误! 京都教坊和锦绣教坊所处场地不同,但也都是围聚此处,教坊艺人们待在偏厅内歇息,而张梅香等主事之人则与教坊曲乐部及各部于宴会场内搭建舞台,方便贡演, 而此时虽然不少人忙碌了起来,但距离表演还早着。 宫内的人脚不沾地,健步如飞,这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次日天明,直至大内之中传来报更。 “良辰已至!百官请入!” 北苑之外,几位嗓门颇大的人口口相传,将这句话传到宫门外。 第五十六章 宫闱璀璨庆华诞 宫门外围,文武群臣早已排班就列,他们各着朝服,冠穿簪花。 这些官人瞧着都是神采奕奕,尤其是听闻宴场内传来通报声,众人更是立即整理衣容,顿足而立。 在这百官周边,摆放着密密麻麻如墙面一般的礼品,大多由红木的箱子装着,而其中的珍宝奇物自然是由群臣所献,只不过这类礼品的含金量,可比之前恭王府皇孙周岁宴时所收到的要更加稀有、可贵! 群臣之中,有两位此时站得颇近。 “在下画院待诏马远,见过刘青石大人!”马远立于其身后,只因这会前面正陆续入场,故此时开口搭茬。 后者闻言,遂转身回礼,“竟是马画师!何须多礼?今日乃天家喜日与臣民共庆,不分尊卑!有何事需用得到我?” 马远客气也是应该,毕竟画师说到底没有正统官员职位高,但后者之所以也以礼相待乃是因为孝宗对这马画师的画,甚是喜爱。 这平日里想求见的人都见不着,今日恰巧对方主动,为何不敬? 马远今日身着酒红长衫,头顶玉兰花簪冠,与群臣那等衣帽甚是不同,“岂敢!但不瞒您说,在下身无它德,唯对这天下喜乐之物颇有研究,今番青石大人您钦点曲乐,为天后祝寿,在下性急,想问问关于这秀演内容其中一二,或许此时也只能找青石大人您了!” 自从认识了桂枝与苏姒锦,马画师近日心里可是藏了事儿的,倒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二女年纪皆不大,却话语间满是自信和把握,这不禁令他心中起疑,对于这六十寿辰宴的教坊演绎内容,便更加上心,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哪怕是模糊的答案也可! 闻言,太常寺卿刘青石抚须淡笑:“马遥父难得的雅致,若不告知,岂不无礼?”他顿了顿,紧接着左右观瞧后凑近了些。 马远见此亦附耳上前,却闻刘大人念道:“常理而言,秀演一时除太常寺可审查之外其余各司不得过问,但遥父你有此兴致,讲与你听也无妨,这一次教坊选举当中,乃是京都教坊的节目更为出众,不仅将你临摹的那一幅《千里江山图》使用得淋漓尽致,更是结合了烟火,奥妙至极唯独一阅方可见,待稍后入席便可知晓!” 虽然告诉了马远演艺的大致内容,但是对于细节刘青石却道不出,只因这表演太过华丽,凭靠着他一人一张口,难以描述其震撼的场面。 听完这番话,马远心中的疑惑虽然消了不少,但对于这场表演的好奇却愈发深重了。语罢,便也快要轮到他们入北苑中了,是以二人各自整肃仪容,以作贺态。 北苑乃是围绕着一处名为小西湖而建筑的一圈殿宇,自宫外而入其内先经芙蓉冈后穿清深堂而至绛华亭,于绛华亭后便是最宏伟的一座建筑礼堂,名为聚远楼,亦是为了赏风采景而搭建的这么一处殿堂,聚远楼自内而外地排满了酒席宴座,一直延伸至内部,转折三层之上,乃是聚远楼顶端了望亭,其内设屏风仪仗、香炉、彩龛,另置酒桌及左右四座,分二为一。 礼仪大臣自绛华亭来至聚远楼下,按照品阶官职纷纷落座,但也只是半坐在椅子上,神情端正。 只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人未曾入场。 再放眼观聚远楼前小西湖,湖中景色宜人,于三层之上更将美色尽收眼底。 湖中心,一处平台似是搭建不久,其上木板皆光泽亮丽,似湖水般倒映日痕;真乃是教坊为了演艺方便而特地从湖中四面亭铺建的平台。 平台之上此时已然完工,并无一人。 但小西湖内却是有着三两小舟,轻波涟漪,缓搅船桨,有小童立其上,身着红兜子,扎着冲天鬏,腮边儿撒了红扑粉,淘气可爱。 泛舟之时,船桨带起的水花,轻轻打落在湖面上的荷花中,乍一瞧这荷花真是多,但再仔细一望则能观察到其中不仅有荷花,更有那千百花种,按理说湖中怎能生得出这万紫千红? 原来!这些皆是花篮,乃是提前许久备着,留作今日置于湖面的,它们违背了生长季节被调教了数月,终于在今日百花齐放,各争芬芳。 这小西湖如天宫瑶池一般,美妙绝伦,又与周边青葱绿植相辅相成,倒是清爽怡人!若不仔细看来,那些穿插在树植后方的长廊、耳房似乎与这些树儿生在一起般,难以分辨。 “真是美得很啊!” “妙哉妙哉,此景唯天存罢!” “看样子礼部思虑周到,将这北苑中,布置得如此精美!” 百官闲余之际纷纷交耳相谈。 而过了不久,待文武群臣不论品阶职位一应入席后,便是皇亲贵胄入内了! 首先,太子赵惇与太子妃李氏入内!东宫久虚,前不久刚刚应位,这位太子自然是文武百官眼中的焦点。 不得不说,二人由太子仪仗簇拥而入场中来至绛华亭时,百官便已各自起身。 “臣等恭迎太子、太子妃!”百官齐声之下,这二人的脸上却波澜不惊,实则某一位内心此时已然得意至极! 面对群臣礼仪,太子更应回礼,尤其是对于朝中重臣及宰辅。 赵惇倒是有些怅然,主要在这等场合之下,他还未曾适应这个身份。 而李凤娘则在此时戳了下他的后背。赵惇侧目一转,发现了此时朝中的两位大臣,右相留正与左相允礼。 “留相、允相!二位平日操劳国事,不必多礼,速请落座!诸位也免礼罢!” “谢太子。”两相各自施礼回道,遂撩衣而坐。 百官再度落座,太子等人坐在这百官之首。 至于皇上待会自然是与皇后,还有太上皇、太后在三层落座。 此后又接连来了些亲王,也皆是在太子左右落座。 待时辰再过半刻,宫外传报:“圣上驾到!” 闻言,群臣及太子和太子妃皆当即起身,方才迎接太子时是等他至绛华亭再起身恭迎,但对孝宗,可是闻声便需起敬! 北苑外,传阵阵角号,另有鼓声及锣声,齐鸣之下,当今官家宋孝宗,与天家仪仗簇拥而入北苑! 此时宋孝宗可谓意气风发,沉稳庄重! 虽并非朝堂,未着朝服,但一身青白素衣却彰显其不苟威严!一条九龙纹玉戏珠的腰带系在腰间,头顶金镶玉龙爪簪,白领边儿若仔细瞧,更能发现乃是左右各纹有五爪龙纹,而表面则是白得反光,像是铺了鳞片一般! 官家临至聚远楼下,并非从前堂而入,而是自天家御道直奔聚远楼三层。 落座后,楼下传来百官之音:“臣等叩见官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宋孝宗微微颔首,眉宇间也透出稍许慰藉,遂抬手,一旁有宦官当即出前一步。 “平身!” “谢官家!” 就这么几句话,响彻北苑之中。就连身处其外耳房内等待秀演的教坊人员,皆得以听闻,众人无不感叹,当今官家威望滔天! 第五十七章 官家出席盛寿宴 官家出席后曲乐并未停下,随着锣鼓之声,当下后宫之主谢皇后携诸后宫妃嫔自耳房长廊而至,与官员们不同的是她们并未从正门而入,而是由本就连接着后宫的花园来在北苑之中。 后宫之长,谢皇后上身着日光黄插针绣和红凤扭针绣夔玉锦,下身是黑灰下手凸版印花散花裙,披了一件黑金相交的双凤戏珠大氅,头发绾了个云鬓,点缀龙凤花钗等肩冠,耳边挂着錾花耳钉,凝脂纤长的手上戴着攒丝鸡血石手链,上挂了个绣着寿星翁牵梅花鹿图样的香袋,脚上穿的是绣玉兰花攒珠绣花鞋子,步伐姿态雍容大方,真可谓是母仪天下,眉目慈善,令人望之起敬。 待其登临聚远楼三层后,先是与官家施礼遂面朝阁下,众百官再度躬身。 “臣等拜见皇后娘娘千岁!” 众臣子倒是对于这反复冗杂的礼仪阶段并不排斥,在朝堂上最需要注重的便是礼仪,若是有丝毫拿捏不准,可便就是掉脑袋的事儿! “辛苦众卿家,平身罢!”谢皇后慈悦的声音自聚远楼三层而出。 “谢皇后!”众臣子撩袍起身,但仍未有人落座,因为按照这个顺序,接下来应该出场的必然就是前朝官家:当今的太上皇与皇太后了! 虽赵眘登基之后这些年来展现出他卓绝的统世之姿,其英明的形象也在诸位臣子心中位居高处,但不得不说,朝中仍有不少老臣更加感念太上皇的恩德。 众人就这般站在自己席位前,双手环抱,立于聚远楼下,除却一些奴仆们轻盈的脚步声之外,再无半点声响。 半刻后,声再起。 “太皇、太后驾到!” 闻声,方才站得腰僵腿酸的此刻也得再度打起精神,自聚远楼下连太子赵惇太子妃李凤娘,再加上赵汝愚等宗亲,大臣上到宰辅下至县令皆纷纷起身,三层之上,孝宗赵眘更是携皇后谢氏及二层中诸多妃嫔起身相迎。 锣鼓喧天,大门处,太上皇、太后仪仗降临,威严无比。 太上皇及太后的道路走得与他人不同,因湖面上此时大多建起了平台,故芙蓉岗行至一半,仪仗便转香远堂,直穿堂后与木桥平台之上来至四面亭子,再由这宽长半里的湖面平台站在聚远楼下。 太上皇的精气神还算不错,太后更是如此,心中本就因为赵眘为寿辰宴如此煞费苦心而感动,又见群臣百官相迎,心中喜悦,难以言表化作笑意不禁。 “请太皇、谢太后!”宦官的声音扯得响亮尖锐,整个聚远楼没人听不见。 太上皇与太后相视一笑,遂缓缓挪步,在文武百官及宗亲大臣、太子的注视下登上聚远楼。 来至三楼平台,赵眘当即行礼,遂言道:“母后可还安康?朕特意取北苑做寿辰礼宴场,宴请百官共祝母后娘娘寿辰!” 百官闻此皆一应恭祝道:“祝太后福海寿山、河山同寿、古柏长春!” 吴太后欣喜,点手让皇上坐下,谢皇后先是扶官家入座,随后紧接着上前搀扶吴太后,二人相视一笑,气氛融洽。 今日乃太后寿辰,赵眘又极重孝道,自然是要留主位给二位。 相比之下,此时太上皇看起来清闲了不少,虽寡言但瞧着这北苑美景及皇上的心思,亦是含笑不语。 一切准备就绪,终于到了联欢会开始的时候。 赵眘在太后身边说了几句体己话,随后便点手示意一旁传声。 “起宴!”闻声,百僚依礼“入内上寿大起居”,按官品秩序依次排号于方才席位而落,端坐之后,便有女侍上前端来酒、果;庆寿宴正式开始。 得知寿宴开始,此时教坊人员皆忙碌了起来,先是乐曲部,即便此时用到他们的不多,但他们也需要在这时亮相提前去到各自的位置上。 第一个节目素来是两个教坊共同出演的传统口技表演,锦绣与京都教坊皆会派出人员,自北苑外栈道直至耳房,再穿过湖面长廊来在四面厅前,至此队列排好;紧接着乐起,台上艺人纷作口技,做个“百禽争鸣,内外肃然,止闻半空和鸣,若鸾凤翔集”。 这个学鸟叫的口技表演,算是保留节目,几乎每一年的大型宴会都有。 而正因这节目年年都有,所以将目光和心思放在这上面的人也就并不多了,这会儿宴会初开,正是端杯敬酒的好时机,有“上进心”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好时机。 当然是先由赵惇和李凤娘这二位了! “可瞧够了?”李凤娘的声音虽不响,但冷冰冰的听起来令人汗毛直立。 赵惇也是不禁一怔,随后无奈地抽回视线,苦笑辩解:“爱妃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这场中不少丫鬟生的跟妖人似的,各个眼眸子底不怀好意,想着勾搭王亲贵胄,你最好聪明些,今日乃是太后寿辰!快,随我敬酒去!”李凤娘刮了他一个冷眼,遂起身并安排一旁负责照顾小赵扩的人好生看着。 而在李凤娘的提醒下,赵惇也终于从这盛大的场面中缓过神,端着酒自一层直奔三层平台而去。 辗转台阶,不一会儿便站到了平台外,一旁有人传话:“太子与太子妃求见。” 闻言,赵眘眉目一转,微微颔首坐回原处,也不再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题与太后聊下去了。 不过对于这点,太后似乎并没有在意,只是笑了笑,便端正好,静待太子与太子妃。 几乎是下一秒,这二位便满脸堆笑地来到了跟前,先是朝着孝宗及谢皇后行礼后,赵惇和李凤娘来到了太上皇与太后面前。 “太后万福金安,祝您吉祥康乐,万事如意!”李凤娘的小嘴倒是会说,抢在赵惇前面开口道。“太后您近日瞧着又精神了不少,妾亲自挑选了一些上好的驻颜粉,只需日夜各擦一些即可,您瞧妾最近便是用了这些,皮肤又紧了些,故特命府上采购一批更好的,送给太后!” 闻言,赵惇站在旁边,只因这一抬眉,却瞧见了站在谢皇后身后的一位侍女,此女生得玲珑精致,肤白貌美,于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此时面对话口,他却只能附和李凤娘道:“对对,没错!” 吴太后抬眉瞥了眼赵惇,随后含笑望向李凤娘:“太子妃有心了,老身容颜已去,即便用了这驻颜粉,想必也不如在你身上用处大,还是拿回去吧!免得浪费!另外你们要多向官家学学,官家最重勤俭,你等也理应如是。” 这些粉可不是便宜货,前段时间太子妃已经垄断了临安内的大多数驻颜粉,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更是绝佳上品! 然而太后这番话也清楚得很,对于这新立的太子与太子妃,脚踏实地远比这些花里胡哨来得重要! 只不过,李凤娘这得到的意会,可能不是这个意思。 “遵命……”李凤娘不敢有任何表情,所以此时颇为尴尬地与赵惇端着酒杯退出三层平台。 待他二人离去,赵眘轻叹摇头,太后笑而不语。 太子与太子妃去敬完酒后,自然就轮到公卿大臣了,先是宗亲大臣,再到宰辅、中书,或在三层门外扣礼,或被官家点入其中见礼,但多少也都表示了他们的恭贺情意。 很快,对太后的祝语说得差不多了,群臣的注意力开始转移,是以此时,除了眼下正在闲聊对于谈论加官晋爵没有什么想法的人之外,有心者早已端起酒杯,站在原地踌躇半晌了。 “方才那眼睛都长在人家身上了?”将将落座,李凤娘便拾起方才的话柄说起来,“怎么,需不需要妾身替你去找皇后,为你赐婚?”李凤娘冷言问道。 赵惇闻言一愣,紧接着端起酒轻抿一口,不过可见其手指微颤:“不可!不可…… 胡言,本宫只是对皇后行礼,切莫乱言,传出去恐影响了父皇对本宫的好感!” “好感?呵呵,想维持好感,眼睛就给我放干净些,别瞧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李凤娘一边厉声呢喃,一边转笑望向面前走来的两人。 “臣王淮……” “臣陈良翰……” “见过太子、太子妃!”目前对于太子妃这个称呼李凤娘还是很满意的,是以便笑道:“二位请起。” “太子、太子妃,有一人我想引荐……”王淮一边笑着一边回身摆手,而这时站在阶下的一位,缓缓迈步至前。 李凤娘眉头一挑,扫过此人后,笑问道:“这位是?” 不等王淮开口,那人便主动回道:“微臣韩侂胄,现任宣赞舍人。” 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但不难听出其语气中仿佛有些自傲,而李凤娘此时身居太子妃之位,面对这等开口语气自大者自是不满,遂言道:“区区舍人?” 陈良翰、王淮二人傻了眼,见气氛不对,便立即解释。 “并非仅是如此,太子妃,这韩大人虽暂屈居舍人,可他日必成辅政重臣!” 第五十八章 推杯九盏乐未央 如果真只是区区一介舍人,倒还真不至于被王淮与陈良翰引荐于太子和太子妃,只因此人乃是魏郡王韩琦曾孙,宝宁军承宣使韩诚之子,皇太后吴氏之甥! 且不说别的关系,单凭一个皇太后的外甥,这便足以证明方才王淮所讲的话并非言过。然而此刻,韩侂胄见太子妃以官位相待自己,便只是笑了笑,原本心底的那点紧张丝毫不存,只是朝着王淮与陈良翰拱了拱手,随后自行告退。 见此,王、陈二位想要劝阻,却拦不住,只得目送其退出聚远楼于殿外坐下。 这边再瞧太子与太子妃,仍旧在为一些不明缘由的事儿的争执,他俩也只好各自退下。 韩侂胄原本是冲着明君而去,但此一番他心中清楚,或许这并非是自己心中的明君!虽然太子与太子妃可以不给他面子,但有的人、有的面子还是一定要给的,譬如此时站起身与其子一同前来的赵汝愚。 若是在之前未曾封太子时,或许这酒该他们来敬,而身为太子便不一样了,那可是储君,即便是赵汝愚这类宗亲大臣,也一样不得怠慢。 撇去钩心斗角的朝政,聚远楼外的臣子们还是有不少沉浸在乐曲之中的。 教坊将乐部自四面厅到聚远楼分列布局,几乎每隔几米便是有一位乐者,之所以这般乃是为了营造乐曲声重峦叠嶂,延绵不绝的状态,这样声音可以散播得更远、更广且更加细密绵长。 冗长的口技表演总算是结束了,百官谢坐后,桌列环饼、油饼、枣塔为看盘,次列果子,另有生葱、韭、蒜、醋各一碟,三五人共列浆水一桶,立杓数枚。 而接下来,就是各教坊的表演了。此时的教坊演出人员皆在待命,待每次皇帝举酒,就演出准备好的节目。 宴乐表演流程都可以归纳为“九盏制”,就是每次歌舞表演都是以皇帝和官员举起酒杯为开始。 九盏制的大致举杯顺序为官家、宰臣、百官;从皇帝举酒到百官举酒为“一盏”,因为是皇太后宴,皇帝举酒皆先向太上皇和太后行礼,再由百官举杯敬酒。每一盏酒之后都有对应的宴乐节目表演,在九盏制为代表的宴乐活动中,歌舞音乐是最为重要 的节目。 除此之外,杂剧、百戏、器乐独奏等表演形式也是宴乐的节目。 皇帝行酒五次以后,宴会中场休息,休息完毕以后宴饮继续,大宴整个过程中皇帝一共会行酒九次,酒九行后宴会才算是圆满结束,大臣们可以退场了。 正式文艺表演,包括“吹觱篥”,作《倾杯乐》,作《三台》,用龟兹、散乐等合奏大曲《太合乐》,女弟子队舞、筝曲、杂剧表演等,其中有《霓裳羽衣曲》,舞《霓裳》并以《云韶》和之,用玉磐四架,乐即有琴、瑟、筑、箫、箎、龠等。 乐分堂上、堂下……这些都算是小打小闹的节目,两个教坊处理这种节目也用不了太多时间,相比之下,压轴和大轴之戏才是最值得引人注意的! 经太常寺审后,锦绣教坊作为压轴,而京都教坊作为大轴。 锦绣教坊服吗?不服也不行,但一应人等皆是不理解,为何她们会输。 耳房内,杜婉茵站在王娀娥身旁,银牙咬得嘎吱作响,“我接受不了,凭什么选她们京都教坊作为大轴?”杜婉茵表达出自己的不满。 闻言,传话小厮无奈地拱了拱手,随后退出屋外,王娀娥则是转身看向她,道:“行了行了,你气也没有用啊,既然已经这么决定了又能怎么办?”王娀娥讲到这暗自叹了口气,说来她当初去京都教坊看张梅香笑话,此番看来,倒是看了个寂寞,反过头竟是自己这边落了下风,且不知此时那张梅香心里又得多痛快呢! 杜婉茵其实也早已经没有这么气了,她之所以这会儿在这儿鸣不忿,就是为了扯出接下来这段话,“王姑姑,我听说,京都教坊他们表演需要用到火线,若是没了火线,想必就会演砸,不如……” 王娀娥自然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却立即看向杜婉茵,神色俨然:“我告诉你,不可用这等手段!我们与京都教坊素来都是公平竞争,这若传出去,锦绣教坊又以何立足?”王娀娥的态度是肯定的,毋庸置疑的。 这令杜婉茵有些摸不透,之前王姑姑不是每日都想着令京都教坊颜面扫地吗?怎的到了这种时候,反而变得一点都不果断? “姑姑……” “莫要再提了,我独自待一会儿,你们去把剑舞细节排演一遍,时刻关注着如果有人通报便立即做准备上台。”王娀娥说完,便侧过头去,不再言语。 杜婉茵只能允诺之后退出偏房。但离了偏房的她,却没有朝耳房去寻其余教坊同僚,而是悄悄地朝着外面走去…… 与此同时,桂儿刚从苏姒锦手中接过属于自己的这件衣服,之前虽然将舞服都统一定制了出来,而且皆以《千里江山图》碎片绘于其上,但桂枝的这一件在苏姒锦眼里始终有些平平无奇了,故她自作主张地将衣服拿去,单独绣了个《千里江山图》上不曾有的,那便是小七! 此时桂枝只要展开双臂,左右两侧袖口的花纹便会舒展开,看起来就像是阴阳参差的一对羽翼一般!虽然是临时即兴,但对于这个桂枝也是欢喜得不行。 张夫人此时正在与教坊众人忙碌着台上的表演,而乐曲部师傅也是匆匆出入乐曲房更换乐器。 桂枝与众位待会作为大轴出演《只此青绿复河山》的姑娘们待在这个院儿的耳房,旁边有仓库,此时向大鼻和一些北瓦中的火艺师傅们就在其中待着,等待表演时的忙碌。 而锦绣教坊与京都教坊所处的位置,仅仅隔了两个院子而已。 此时,桂枝正答谢着苏姒锦的衣服,目光不经意间却瞥见院外门头上的一个影子,眉头微蹙,桂枝收好衣服,独自快步走出耳房。 来到耳房外,便是大院门,院门外有高高的城墙及很宽的大理石御道。桂儿刚一出来,一抬头便瞧见了小七。 “就猜是你!小七你怎么也跟到这儿来了?”桂枝又惊又喜,这段时间忙碌于排演曲目,确实减少了去篱笆园见小七的次数。桂枝左右看了看,随后带着小七站到门框后面,小七蹭着桂枝的手,似乎也颇想念她。 眼眸中流露一丝温情,桂枝抚摸着小七道:“等这场演出表演完,我就去找你玩,好不好,到时候给你带好多好多点心!” 小七似是听懂了,用脑袋蹭着桂枝。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你跟谁说话呢?” 闻声,小七动作也快,直接蹿到了桂枝身后一震翅膀便飞上了房顶。桂枝没料到会来人,匆忙之下起身,却发现是那杜婉茵。 “杜娘子?”桂枝瞥了眼门框,有些纳闷,“您来这里做什么?” 杜婉茵四处扫视着,刚才明明听见她和别人说话,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人了呢? “果真是个妖女!”心中想到这,她冷哼一声,“闲来无事转转,不巧听见你在这胡言乱语!” 闻言,桂枝倒也不示弱,“我什么时候胡言乱语,话说回来,此乃大内皇宫,可是你无聊闲逛的地方?不怕禁卫发现,押你入牢?” 杜婉茵还欲再言,但好巧不巧,此时有人脚步匆匆而来。 “你们是锦绣教坊?”那人看到杜婉茵与桂枝后开口问道。 前者转身回礼,“回官人,民女便是锦绣教坊的!” “既如此还不快去准备,一会便轮到尔等压轴了!”那官人说完再度匆匆而去。 杜婉茵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原本还想看看这京都教坊的烟火都存放在什么位置,现在看来,时间不够了。 但……不代表没有机会! 第五十九章 秀演锦绣争风采 表面上虽不再反驳,但杜婉茵心里却极为不忿,即便她清楚这里确实不是闲逛的地方,但这种话从一个自己瞧不上的人口中说出,感觉竟有些难以接受,似乎像是受到了莫大的耻辱一般。 “哼!我们回去!”她含煞的眸子扫过桂枝无害的脸,心中唾骂的同时亦带着左右女使离开门前。 桂枝站在外面瞧了一会儿,直到她们彻底消失在视线内。回过身,小七又落在了身后,亲昵片刻后飞到房檐上去;院里苏姒锦追了出来,手里还端着刚才那件衣服。 “桂儿!桂儿你怎不试试?万一不合适呢?”苏姒锦焦急地问道。 桂枝淡笑一声,“苏姐姐最能令桂儿放心了,你的眼睛便是量尺,何须试?” 话虽这么聊,但在苏姒锦的再三要求下,桂枝总算简单地套在了外面;整理衣容,打理鬓角后,这才能看出桂枝真乃是一位正儿八经的美人胚子,仔细观瞧,不仅容颜惊世骇俗,就连这身韵也如含苞待放,若再等数年,想必定然是一位俏佳人! “桂儿真好看!”苏姒锦欣赏着自己衣服在桂枝身上的效果,赞叹声不绝。 桂枝也是微微颔首,但片刻后却叹了口气。见此,苏姒锦牵着桂枝的手坐到一旁,亲切询问道:“怎么了,莫不是面临演艺,心里紧张?” 桂枝含笑不语,对于演绎她虽然鼓足了信心,但不得不说,这段时间为了这个节目,她十分劳神,从一开始没有人愿意帮助她一起做,所有人都把这件事儿当作是一个笑话来看……虽然现在也能看出,准备同台表演的那些人心里有些紧张,但绝对不是出于对这个表演的不安;这些姑娘比谁都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对比起之前她们幻想过的任何一处场面,今日她们所能登上的台面,或许是当今天下最隆重、最盛大的! 能在今日为官家献艺,这件事儿传出去,家里祖坟怕是都得冒烟!所以,众女子除了憧憬与期盼之外,再无任何负面情绪。 “待到这场秀演结束后,我带你去寻些乐子,若以桂儿你的演出来看,天家看了想必也会开心,届时说不定打赏些好东西,若是钱银,到时候我也能蹭桂儿一碗茶了!”苏姒锦玩笑似的说着,主要是因为桂枝在京都教坊没有什么经济来源,除了偶尔张大司给一些之外,其余的都是琳儿姐姐用她的月奉分给桂枝。 其实倒也不是张夫人小气,只是她脾气便是这个脾气,若是桂枝开口要她自然会给,若不开口,让她主动那可就难了;故而早先数年里出街游玩几乎都是苏姒锦掏的腰包,提到这里,桂枝倒还挺不好意思的。 然而,面对苏姐姐这句打趣,桂枝却有些尴尬地抬了抬眉头,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苏姒锦亦看了出来。 无奈,桂枝只得道出:“苏姐姐,桂儿当然很想花钱请姐姐玩乐,但是这次太后若有赏,我已想好了讨要之物!” 苏姒锦年长桂枝几岁,但她听到这,却脸色煞得一变,急忙挥手小声道:“天家的赏赐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哪有讨要的道理?桂儿,你可不能在场上胡乱言语啊!不然怕是会被视为冲撞圣驾的!听见没!”她赶忙劝阻桂枝,希望她打消讨要赏赐的想 法。 但桂枝表面虽答应,其实内心里也有衡量。相比之下,如果天家真的要赏,自己想要的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而且,这个“东西”也已经在桂枝脑海中萦绕许久了,可以说从进入临安城,这个念头就没有消失过…… 与苏姒锦闲聊了几句,桂枝假装刚才的想法是自己一时糊涂,随便糊弄了过去。 然而与此同时,锦绣教坊的演艺人员已经蓄势待发了,这些姑娘们成排成列地站好队,双眸紧盯着身前的那一位,从此刻起,她们的每一个动作都要看最前面那个人来进行,不然的话,很有可能在演艺之际分心,导致群舞出现岔子。 杜婉茵急匆匆地自院外而入,王姑姑瞧见她,急得直跺脚了,不满地念道:“这都已经急得火烧眉毛了!姑奶奶你还不慌不忙?赶快扮上!快扮上!” 王娀娥一边叹气一边挥手招呼一旁的人上前,有负责擦粉画唇的,还有负责更衣梳发的。七八个人手忙脚乱却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杜婉茵。仅片刻后,锦绣教坊头魁的风姿便是展现了出来! 直此时节,聚远楼外的百官席上,马远端着酒与那刘青石大人正在聊天。二人每每谈及台上,马远皆会颇怀疑惑伸手一指,又见那刘青石捋着胡须,频频点头发笑。 “当真如此?”马远又问完了一个问题,也是关于待会大轴和压轴表演的。 刘青石回道:“那可不?马画师,这两场秀演可只有我提前观看过,不得不说,双方各有千秋,锦绣教坊的剑舞着实犀利稳健,但看到最后还是会觉得京都教坊的《只此青绿复河山》更为壮观!你且看好便是!” 这会马远就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一样,听刘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脑海中还浮现着自己的想象,“当真是急煞人也,听刘大人说完,此时我只想迫不及待地去看一眼这两场节目,一饱眼福!”马远说完,再度端起杯。 后者微微颔首:“关键是官家、太皇、太后能满意,便是吾等功劳了!” 有人对节目期待自然是好事,但有的人自宴会开始,就没有将视线放在过舞台上,虽然管乐琴笛近在咫尺,但这些仿佛丝毫不入他们的耳一样。聚远楼内,能在里面落座的自然都不是什么低阶的官员了,而在这众群中,又有两位乃国之重臣,留正、允礼二相。 作为左右二相,这两位此时在朝中的话语权自然不少,但往往越是这种人,便越是不轻易开口。 第六十章 聚元楼下多才俊 太子与太子妃可没少往这二位面前凑,只不过这二老的定力非同常人,不论他二人以什么理由来,都能在三句话之内被请回去。 不仅是赵惇与李凤娘,朝中所有人几乎都是如此,王淮想拉拢但是犹豫了半天,终于,他似乎想到了该说什么,这才凑上前,端起酒杯面朝留正、允礼二位,不过就在此时,赵惇与李凤娘倒是率先一步近前,“近年来我南宋大军新增三十余万甲,御前、御营、神武、行营护军等,都采取了前中左右后五军编制,近期这金人的屡次来犯,均是节节败退,我朝内外军心大振;这些政绩,留相、允相二位功不可没啊!” 闻言,二人含笑点头,随后用手碰了一下杯沿,表示尊敬但意在不胜酒力。 对于这件事儿,身为双相的二人自然明白,臣子再有多大功劳亦是官家惜才,若不重用他们,这些丰功伟绩又从何而来? “太子妃说笑了,我等承蒙官家信任,托以权力,自当披肝沥胆,这些事儿乃是本分!”留正拱手对着太子妃笑了笑。 见此,李凤娘这个身份倒也不好一直上赶着巴结,于是尴尬地扬了扬嘴皮后带着赵惇离开。他二人各自回席,留正与允礼相视一眼,“早闻东宫太子妃气场不凡,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虽然表面是这样说,但他俩皆是捋须淡笑,似乎若有所思。 但李凤娘可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为什么这些公卿大臣们似乎没有一丝想要拉拢东宫的迹象?莫非是新立不久没有展现出东宫的威严?抑或是他们心中不支持、不赞成赵惇成为东宫之主? 越是琢磨这些事,她的心中也就越加烦躁,但今日乃是太后寿辰,良辰吉日她自然不敢有太多的表态。 正郁闷,旁边又传来侍女声音:“太子妃,太后想见见小殿下。” 李凤娘闻此,思索一番后当即起身,“如此甚好,便由本宫带去!”语罢,离了席位来在赵扩身边,牵起他的手直奔聚远楼三层。 赵惇瞥她上了楼,总算能大模大样地坐着,与周围宗亲侃侃而谈,举杯畅聊之际,目光瞥见一侧赵汝愚,其身旁还有一位公子,遂走上前开口问道:“这位莫不是贤侄?” 赵汝愚本身就不喜酒宴,对于那些“酒后话”更是难以启齿,故本就没想过与他人交际,是以一直正襟危坐,但好巧不巧赵惇又来到了面前,是以他不想回应也得拱手施礼道:“正是犬子崇礼,还不见过太子殿下?” 闻言,一旁一白面书生,风雅公子当即起身,朝赵惇施大礼后起身,目视身下。 却见,此人生得卧眉凤目,气质脱俗,颇有几分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的状态,只见他身穿了件彩蓝涤棉织物鹤袍,腰间系着暗黄褐色龙凤纹锦带,头顶束了个白色发带斜插着一节梅花枝,有一双深邃的朗目,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身长七尺体格健朗,真是瞧着能文能武、雅人深致! “参见太子殿下。”赵崇礼虽无官爵,但毕竟身处名门世家,自然礼仪不俗。 赵惇见此,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倒是不错啊!瞧着也是一表人才,生得亦是有我天家风姿,假以时日,雕琢打磨或也可成临安一代人物,独领风骚百年呐?” 面对这种褒奖,赵崇礼只得回礼却不好作答,一侧其父赵汝愚则是拱手回道:“太子殿下过誉!犬子年纪尚浅,资历更薄,能踏实念书,多向朝中贤臣及大家效仿,便已是吾之幸事!”说完,他更是瞥向赵崇礼:“可听清了?日后更要用功读书,这样有朝一日才可登堂入室,为国效力,为君分忧!” “好一个为国效力,为君分忧!”赵惇笑了笑,此时的他,都能幻想到自己成为皇上的那一幕了。 趁着赵惇自己美的这会功夫,崇礼被其父拽回到了座位上。然而,这位小公子哥虽是皇室宗亲,但这皇宫大内他却是生平第一次进,若非有此寿辰宴作为契机,或许他得等到金榜题名之时,方可有机会登堂入殿见一见这大内巍峨;虽说是第一次,但崇礼却对这皇家院落的设计排布很感兴趣;尤其是小西湖上的四方亭,亭上檐头立着的鸟儿尤其灵动,一时间竟勾起了他作画的欲望。 只不过,这当下自然不是作画的好时机。瞳孔化作笔尖,扫着湖中那些荷莲,赵崇礼对这官场之事丝毫不在意,他所在意的,只有如何能将这些画面临摹在脑海中,以待回府后一一绘出。 此处权且不谈,只看聚远楼三层平台。 吴太后想要见的皇孙并非只有赵扩,还有其余众皇孙也都被召到了面前。 李凤娘瞧着其余众皇妃携着各家皇孙,眼眸中掩饰不住地嫌弃与傲慢。 对此,吴太后虽看到了,倒是没有多言。 此时赵扩方才六岁,与其他皇孙一同上前请安倒也看不出有何出众,而吴太后和太上皇十分重视皇孙们,虽赵扩显得真诚,但皇长孙赵柄却很是聪颖,不仅活泼好动,更是话语滔滔引得两位天家连连发笑,小小年纪,甚至还能吟诗! 听完诗词,太皇和太后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挥着手召东宫长孙赵扩及皇长孙赵柄上前。 吴太后环抱着二位,亲昵地道:“来!乖孙,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唉呦,真是乖巧!日后可都要如你们太皇、父皇那般英明神武啊!” 见此,太上皇也终于开口了:“不错。” 一番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李凤娘心中的滋味此时无人体会。 站在旁边像个仆从一般立了许久,待太后赏了皇孙些物件儿后,便告退离去。 一连二、二接三的热脸贴上冷屁股,这李凤娘的脸此时仿若冰川开裂! 赵惇虽发现了她回来,收敛了眼神,但仍旧被对方带来的一股寒风吹得脸色发僵。 “夫人怎么了?”赵惇试探地问道。 李凤娘银牙嘎吱作响:“怎么了?人家皇长孙活泼好动,极善言谈,亦可吟诗,你儿会甚?” 赵惇无言以对,这六岁垂髫孩童,还能怎么要求?健康成长不就已是福了吗? 可李凤娘并不这么认为,她思索一番,紧接着盯着赵惇,几乎是命令道:“待回府后,马上请先生来教学,到时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样都不准落下!” 第六十一章 剑舞堂堂满江红 而此时,聚远楼下席间的马远却坐立不安。 自从听闻京都教坊的秀演十分精彩后,马远就像是被这件事儿萦绕在心里一般,不论做什么总是会时不时地将目光投向场中。 刘青石大人倒是司空见惯了,这秀演的场次乃他亲自所排,自然清楚现在还不是时候,起码得等锦绣教坊的秀演过后才能看到京都教坊。 “遥父不必这般,虽今年这京都教坊的节目不错,但其余节目也都还挺有意思的,不知你可曾看过京都教坊的望海潮?那是由戏曲和歌舞的融合,姑娘在湖面的假荷花中翩翩起舞,一片片荷花间有一艘艘小船,船上有一仙子下凡般吟唱,歌词尽显钱塘繁华;而远处造有一假山,一京剧扮相的戏人,与仙人配合着演唱,余音缭绕三尺……”刘大人念着念着,浑然忘我。 殊不知,此时马远的视线,已然被牵引到了别处。 随着曲乐齐鸣,源远流长宛若山川河水般的琴音传来,夹杂零散小打及时有时无的大鼓,又有笛声将其贯彻一气。曲乐师傅们各就各位,自四面厅至聚远楼下,分排而坐,然而为首的则是端坐四面厅正中的朱邦直。 似乎所有的妙音皆是由他指挥弹奏而出一般,节奏轻盈曼妙,不失趣味的同时还能使人陶醉其中。 乐曲音从四面厅而来,传至聚远楼内外,尤其在三层的所见所闻又是另一番韵味。那感觉仿佛这一段段的声音仿若一道道涟漪般,一个浪花盖过另一个浪花的接踵而至。 朱邦直不愧是原宫廷御用乐师,大家风范此时尽显。 就连马远也不禁赞叹:“仿若春江临波至,却是妙音拂面来!” 刘大人抚须笑道:“虽然锦绣教坊在临安之中名气更甚,但若论大雅,京都教坊或可天下第一,且不见那张大司早年在大内的风姿,那真是卓绝一世,难以形容的美艳!其教坊内,无论杂艺还是曲乐,都是原先宫中在编的人员,技艺自然不凡!” 对此,马远表示认同,但他随后又紧接着问道:“那么,朱先生此时现身,莫非是京都教坊的节目将要开始?” “不急,这只是序曲,待会首先入场的,乃是锦绣教坊!”刘大人摆了摆手,说着再度端起酒杯。 “真叫人等得郁闷啊!”马远无奈,只得陪酒。 然而这句话刚落,便有报幕放腔,“锦绣教坊祝寿压轴,剑舞!” 剑舞。锦绣教坊的拿手绝活,杜婉茵的成名之舞。 当初孝宗亦是召见过此女,亲自欣赏过她的剑舞并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也让锦绣教坊近年来的气势,处处高于京都教坊。 其实倒也不怪,只因剑舞乃是高宗十分喜欢的舞乐,有了高宗的支持和喜爱,锦绣教坊才可以存留于坊间。 “剑舞堂堂满江红!”清酒入咽,马远重复了一遍方才报幕小子传的话。 随乐而起,一群身着灰白色舞服的舞女们成排成列自四方亭周围而来,她们脚步轻盈,几十位姑娘在平台山落足,湖面却无半点波澜涟漪。 因为方才舞台被提前布置了一番,此时再仔细看会发现,四方亭房檐装饰着两条巨龙,仿佛是将将停留在其上,而一女子身穿黑红舞服与伴舞之人不同,仿若飘荡一般自长廊而至四方亭;飘影而出,舞姿矫健轻捷,如同群仙驾龙飞翔一般;舞蹈开始时,前奏的鼓声顿止,似是雷公停止了做法,随即群舞从幕后出,手持亮剑对舞,台上剑光闪闪,如日落大地;舞蹈结束时,手中的剑影却如江海面上平静下来的波光。 每两人东西相对,右手先握,后转至左手,徐徐站起,挥剑起舞,推向高潮,而杜婉茵此时更是边吟唱,边舞动手中宝剑,口中有词曰:“繁华临安浩瀚江,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剑光流转映霓裳,绛唇珠袖翻海香,翩若惊鸿照影来,宛若游龙乘云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阁台遥望无限想,忆往昔千里江山,纵马快意过御街,西湖里荷花盛放,抛下帷帽任风拂面,回眸眼底尽是万千;远游他方、挥剑出锋、雄心壮志,聚散皆是一念,方寸之地内,歌舞声声红满江!” 虽说是舞剑,却没有杀气腾腾的气氛,舞者们那端庄、悠然的表演给人以美的享受。不得不说,锦绣教坊的剑舞果然是闻名天下,出色十足! “好!”就连聚远楼下那众百官,亦是有忍俊不禁者在此时齐声喝彩。 太子赵惇方才也沉醉其中,但他总记得身边有一难缠之人,故此时虽感惊艳,却并未称赞。 “好舞!”平台之上,官家与太上皇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念出,二人遂对视一眼,孝宗率先举杯敬之,高宗回之。 “此舞刚柔并济,歌讴我朝近年英功伟绩,听得人荡气回肠,千年之前何模样…… 回眸看遍众生安……”吴太后一听便明白这词中打动太上皇的是哪几句。 “不错。”孝宗意蕴未止。 见此,吴太后侧目笑道:“官家既然欢喜,自是好活,当赏!张宗尹!” “老奴在。”身为德寿宫常年伴在吴太后身边的张宗尹当即上前一步。 “宴会后按人数赏,凡出演者,应俱有份。”吴太后安排道。 张宗尹拱手回道:“遵旨。” 台下,马远愣在原地,懵声道:“刘大人,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他看向刘青石问道。 后者酒已吃美了,此时为了不再饮酒导致失态,已然开始饮茶,“遥父但讲无妨! 凡吾所知,无不相告!”刘大人酒劲上来了,语气也豪迈不少。 “方才这场,乃是压轴表演,锦绣教坊的剑舞,对吧?”马远问道。 “不错。” “在舞池中,那独领剑舞之女,可是官家曾召见过的杜家女子,杜婉茵?” “没错!” “这与京都教坊的节目一同上报,但是略处下风?所以只能轮个倒数第二?” “是啊,为兄亲自审的!”刘大人腮红耳赤地回道。 马远清了清嗓子,转身看向刘青石,一本正经地问道:“刘大人,你必须得告诉我,这京都教坊的节目究竟是什么?究竟得精彩到什么程度,才能让方才那场剑舞都为其做铺垫?” 第六十二章 只此青绿复山河 “哈哈哈!”刘青石笑得合不拢嘴,“若我此时告知,待会岂不是失了乐趣吗?” “刘兄,您是唯一见过那场表演的人,想必内心已斟酌一番,而我则是首次,若是一时难以理解或品不透,岂不失了意味?”马远双手抱拳迫切追言道。 见此,刘青石稍作态势地捋着下颏胡须,片刻后眉头一扬……“倒也是,遥父乃宫廷御用画师,画者为艺者,所听、所闻、所见皆与常人不同。” “若演绎时,体会不到那些观后能令人起拍案叫绝,心中畅快的点,或是憾事!”讲到这,他点头应道:“既如此,那待会为兄便为你讲解其中一二!” 见对方终于答应,马远喜悦不已,遂拱手回道:“那真是劳刘大人了!” “唉!你我乃兄弟,今日太后寿宴,不分阶次!”经过这会儿的聊天饮酒,刘大人算是彻底交定马远这个朋友了,二人推心置腹,畅聊一气,但大多时候还是刘大人在独自言语,见此马远只得苦笑应承。 “二位,何事如此兴奋?”就在此时,一道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二者双双转身,却见是太后身边的张宗尹。 “下官正与马画师谈论方才教坊所献才艺,简直精彩绝伦,令人瞠目!”刘大人见吴太后的身边人,姿态瞬间拉到最低。 “不必礼我,刘大人,这些还是你选定好的节目,说明你颇为用心,选出的节目看得官家与太后、太皇开心,是以太后方才吩咐了,宴后对那锦绣教坊理应有赏,这便交予你来办了!”张宗尹语气平和,说话时嘴角边儿噙着一股笑意,颇显和善。 可这乃是吴太后的身边人,即便对方笑,刘青石也不敢主动搭茬。 “太后英明!臣遵旨!”刘青石心里乐开了花儿,双手一拱,急忙行礼,这一躬又比方才深了一些。 “快起来吧!刘大人,这压轴的大戏都如此精彩,待会的大轴想必更甚几分吧?” 张宗尹说到这,目光抬了抬,视线注视到刘青石身上。 后者怎会不知,这京都教坊张梅香与张宗尹乃是故交,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还颇为紧密?虽不明白二人有何交情,但刘青石明白此刻该讲些什么,“张总管说得是!若不精彩绝伦,臣断不敢将其排至大轴,既得此位,必有缘故!” “刘大人用心了!”张宗尹微微颔首,讲完便转身直奔聚远楼上而去。 送走了这位张总管,刘大人这才在马远的搀扶下起身,顺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刘大人,这京都教坊的大轴戏,到底何时上演啊?”马远扶着前者问道。 刘青石不假思索地回道:“大约半个时辰后。” 宴会上的节目排得不少,要挤满一整日,所以有些节目之间相隔的时间颇长。 “还需半个时辰,如此之久?”马远望了眼天边儿,此时已临近傍晚,寿辰大宴持续了整整一天,若到了傍晚,会不会对节目的效果有所影响呐?若是如此,岂不是耽误了观感?心想至此,马远当即将内心所想告知…… 刘大人虽饮了酒,但也并非糊涂,听马远道后,更是想到方才张宗尹特地问的事儿,随后便是当即撩衣自席位而出,直奔聚远楼……与此同时。 大内京都教坊所处的院落内,一众女子纷纷交耳议论。 “传闻官家似乎对锦绣教坊那剑舞很欣赏啊!” “岂止是欣赏,据说人人都有赏赐呢!” “真的假的?听宫里人说,方才那杜婉茵的剑舞那叫一个荡气回肠!据说文武百官没有一位不为之起身喝彩的!” “我们身为大轴,若是表现得还不如压轴戏,岂不是丢了人?” 瞧见锦绣教坊的表演,众女子有些紧张,心里也有不安,生怕待会不如前者。 “放心好了,诸位。”桂枝的声音传出来,她从一旁缓缓挪步至堂中,神色镇定地道:“诸位姐妹,我知道,大家对这场演出很看重,请相信自己也相信其他人,只要我们配合得好,绝对可以拿出甚至比之前还要好的表演!” 闻此,众女目光炯炯地盯着桂枝,仿佛此时她们也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一样。 侧门后,张梅香看着院内此景,微微颔首,眼中满是赞许。 “夫人,您看,桂儿姑娘也长大了呢!”琳儿站在旁边,颇为有心地提醒道。 换作往日,或许张夫人会不以为然,但今日不同,从心里希望桂枝能够出众。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众人的情绪,看着士气猛涨的姐妹,桂枝沉吸了一口气,或许相比之下,她的压力才是最大的。 不过,还没消停一会儿,门外又有人放声喊道:“京都教坊管事的在吗?” 闻言,桂枝等人目光一转,静待片刻却不见夫人出来,于是桂枝赶至门外回道:“有何贵干?” 传话的小倌打量一番桂枝,却没想到偌大一个教坊竟由一个小姑娘出面说话,遂淡言道:“大轴表演前调了几刻,你们需要提前做准备,最好现在便开始准备!” 什么?本就人心不安的京都教坊众女,闻此更是感到火上浇油。 “怎么办啊?这可如何是好?” “要不然我们趁现在再排演一遍吧?” “根本就来不及啊,完了完了,看样子这场我们肯定要演砸了!” 原本众女心中就没什么把握,得知表演推前,更是不少人担忧。 这时,桂枝再度站了出来继而开口道:“我们知道了,演出定会如时进行!” 那传话之人离去后,桂枝转身面朝众舞者,道:“各位,千万不要紧张,就如同咱们在天舞阁练的最后一遍一样,我相信咱们一定可以!” 闻言,场中三姐妹亦是纷纷搭茬:“没错,咱们试选的时候都能压过锦绣教坊,这时候还怕什么,经过这一个月的磨合,我就不相信大家还能越做越差?” “就是,而且桂儿姑娘这段时间的辛苦大家看在眼里,希望大家能齐心配合,不说给别人留遗憾,这次是在皇宫,这辈子咱们可能也就这一回了,起码不给自己留遗憾吧!” “我们肯定可以,齐心协力!” 众女在这三人的气氛调和下,化紧张为动力,这段时间的冷眼受了不少,锦绣教坊的排挤历历在目,她们不会允许这种事儿再继续下去! 见人心一致,桂枝当即开始安排,令舞者自御道而出至小西湖左右长廊汇合,另寻向大鼻带着烟火师傅将火线搬运至台下。 虽然提前了几刻,但是布置场地的时间肯定还是要留出来的。 桂枝再三叮嘱向大鼻,一定不要让火线出问题,后者自然答应。 一应事宜准备就绪,桂枝在苏姒锦的陪伴下更换好舞服,于北苑外的长廊告别。 来到北苑,桂枝远远地瞧着那湖中的四面亭及亭对面的聚远楼,其下全都是人,他们的衣着一看便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想必都是朝中的大臣! 而此时,就等待火线的布置了。由于时间紧,向大鼻等人三步并两步地跑着,在舞台后方将火线与烟火屏风布下。 这一幕自然是引得聚远楼那里的百官及天家好奇。 不过,只有马远能得到答案。 “这些是做什么?”马远轻轻一拍刘大人的肩膀,后者定了定神,瞧向台上。 “哟?果然提前了!好啊,这烟火屏风可有的看,你且瞧好吧!壮观至极啊!” 马远暗暗点头,他也相信,这场演出应该会很精彩。 “抓点紧抓点紧!这可是皇宫里,平时懒散也就罢了,若在此出差错可是要掉脑袋的!”虽然时间紧张,但对于混迹江湖多年见过许多大场面的向大鼻而言,一切还都可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安排众人忙碌的同时,他查看着各个细节。突然,他瞥见一个下人此时靠在屏风后面,不知在做什么。 “唉?那边那个,你干嘛呢?出来!” 那人闻言一愣,紧接着苦笑走出来回道:“我是被安排过来帮忙的,可见你们雷厉风行,我倒是无从下手相助,只得站在一旁。” “去去去,用不着你,别添乱!”向大鼻毫无耐心地挥手将其赶走,然而他殊不知,方才那人所做的事儿,将导致这绝美的烟火屏风无法在今日复刻。 一切准备妥当,向大鼻松了口气,自长廊而下,他看向桂枝说道:“一切都好了,你们放心表演吧!” 闻此,桂枝含笑回道:“多谢向大伯了!” 向大鼻还有些不太好意思,臊眉耷眼地哼唧了两声这才说道:“嘿!用得着咱的时候就叫大伯!得嘞,丫头,赶紧去吧!” 与此同时,桂枝看向张梅香,二人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张梅香通知报幕人员。 片刻后,只听台上传来人声:“京都教坊节目,《只此青绿复河山》!” 如果说锦绣教坊的节目表达的是当下南宋大军的气势,那么京都教坊展示的,则是南宋皇朝收复河山的蓝图;后者更加能震撼爱国人士的心! 只是听着这个名字,便是令此时聚远楼内外的百官及天家,甚至官家都产生了几分兴趣,孝宗往前凑了凑,想要看清台上。 桂枝沉吸一口气,明显紧张,没法不紧张,这可比恭王府场面大得多了! 第六十三章 一朝雁舞天下知 而且,这一次桂枝背负了这么多的信任,她绝对不允许失败。心中焦虑时,她便会抬头看天,虽此时并无星辰,但好巧不巧的是她瞥见了小七。 “小七?”怎么飞这儿来了?桂枝又惊又喜,一时想笑又不敢笑。而长廊亭子上,小七轻轻挥了挥翅膀,那意思仿佛是让桂枝上台。 见此,桂枝沉吸一口气,她明白,是时候了!《只此青绿复河山》,整个表演都是十分创新的。自报幕人员声音落下不久,舞台上,两名男舞便由两侧而来至四面亭中,二人缓缓展出一幅丝绸画卷,但隐隐约约却瞧不真着……紧接着,是桂枝与其余舞女上台。 自左右而入亭上,往前挪步至台上,有两个圆形大圈,桂枝站在中间,身着白色束身舞衣,其上仿有花纹若隐若现;而在外围,其余舞女身着衣物皆以黑白杂色为主,仿佛阴阳抱负,又如墨点一般;众舞者头上皆束有一大红色飘带,长长的袖子则是黑白渐变色。 这期间,每每出现新变化,刘青石便是会与一旁马远解释。后者听得清楚,看得明白,亦是津津有味。 鼓乐声奏起,舞者婉转灵动,似太极,又似仙女,旁边外圈一群伴舞悄然出现,每一位衣服均是石清、石绿色,但仔细一瞧,每人的衣服都不一样,有的是山,有的是水,有的则是城墙,有的有花鸟等,随着中间的舞者慢慢舞动,外圈的舞者轻盈脚步围绕成圆。 此时音乐节奏加快,台下的乐队五十余人,筝、琴、鼓、箫等都加快,舞者墨色的袖子,长袖交横飞舞,似一柄利剑一样飞入舞台上的画卷! 此时,画卷后面的男舞者,与飞来长袖互动,并置身于画卷后,乘机想点燃引火线,然而就在此时,舞者发现,火线引子……竟然被水浸湿了!这下该如何是好? 舞乐仍在进行,桂枝立于人群之中,眸子紧盯后方屏风,然而那几名男舞者却只能默默摇头。 见此桂枝也明白了,恐怕还是被人算计动了手脚,不然怎会失效!是以当下,最为精彩的一幕丢失,给人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仿佛到了那个契机,却未曾看到自己期盼的事物而产生的遗憾一般。 聚远楼下,有心观看演艺的人眉头微皱;看台之上,官家与太后仍期待亮眼一幕。 “怎么回事,怎么变了?”刘青石盯着台上,原本已经开始准备好享受周边众人的惊讶,但此时却木讷在了原处。 “刘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马远。 刘青石却早已经发现不对了,他揉着双眼,一脸不可思议地道:“莫非节目做了改动?不应该啊,那应该提前报备礼部才对!不然那《千里江山图》为何不燃起?” 口中念着,他将那日在京都教坊所见的完整版烟火屏风告知马远。 只记得当日,随那引火线燃起,一幅《千里江山图》仿似活了一般,随着荧光火种,岗峦起伏的群山、烟波浩渺的江湖,依山临水之中,还有渔村野市、水榭亭台、茅庵草舍、水磨长桥,并穿插捕鱼、驶船、行路、赶脚、游玩等人物一一呈现出来,各个鲜活无比! 舞者们更是随着音律时而如栩栩如生的飞鸟,时而又呈翱翔之势,婀娜多姿…… 当时场中观者皆已入迷,无人言语,无人鼓掌,似入了无人之境,只教那心随着画卷缥缈其中。 而最后落幕,所有的舞者们一起,衣服连成一体,竟也是一幅《千里江山图》,而白衣舞者则飘然于画卷与其他舞者之间,仿佛仙人祝福一般。 讲完这些,他愁眉紧皱,结合当下来看,怎么都觉着不对劲:“不对啊,哪里出了问题?烟火屏风去哪了?”刘大人坐立不安,要知道,礼部审理这些节目,可是要为其做担保的! 若是真出了问题,第一个肯定先找到他。 马远手指紧紧捏着扇把儿,关节发白,从刘大人的描绘中可以听出,这场表演原先乃是惊世骇俗的,但此时呈现这般,定是途中有了变故! 台下,张梅香几乎都要站不稳了,她在琳儿的搀扶下转身皱眉紧盯着向大鼻:“你做的好事?” 向大鼻如何辩解?“我……我怎会害桂枝?这其中定有其他原因!” 但此刻,不论将这件事儿怪罪在谁头上,都已经难以收场了。 场中除了舞蹈之外,再无任何一点可以吸引人的地方,如果这么比,剑舞明明该作为大轴出场,毋庸置疑! “呵呵,有好戏看了?”太子妃李凤娘此时倒是露出了今天的第一抹笑意。 场下,桂枝等人无奈,只得勉强将衣服上的《千里江山图》展现出来,但此时呈现,画面单调,根本不具有视觉冲击,也无法给人带来享受。 群舞后,众女呆愣原地,曲乐已毕,场内鸦雀无声。偌大北苑,此时落针可闻! 等什么?只能等官家责罚了! 但……桂枝不甘心。她从未像今日一般渴求将一件事儿做成,想到这,玉指扣进皮肉里,几乎见血。 聚远楼下,太常寺卿刘青石抱着脑门,此时正在想待会官家召见该如何解释。 马远亦是为此叹息。 百官之中观者兴致亦是不高,甚至有人议论,称此演艺压根比不上方才的剑舞。 看台上,官家与太后、太皇虽未讨论,但心中难免失望。吴太后心里明白,张梅香不可能只拿出这种水平的表演,但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而言。 此时节,日落西朝,湖面绯红,晕色沉沉,虽不需灯火,但场上亦“暗淡无色”。 可就在此时,一道啼鸣自天际而来,看台之上,孝宗、太上皇、太后、谢皇后,二层众嫔妃,三层太子、太子妃及宗亲大臣文武百官,带上那千百宫人皆转目相望,可下一秒……场中无人不瞠目结舌! “这声音……”台下,脸色不安的苏姒锦及向大鼻对视一眼,紧接着看向台上桂枝,后者亦是听见了,那是小七,小七的声音。 但……它为什么这会儿出声?桂枝缓缓回首,可眼前一幕令她震惊。 只见那霓虹天际,如万鸟朝凤般,铺天盖地,有那色彩斑驳的,亦有那平时处处可见的,一应俱全各类飞禽起码不下千百余种! 为首,小七振翅在前,下一秒便落于四方亭上。 站在桂枝身后,小七拱了拱桂枝的手,只因她自己掐得太用力,小七“心疼”。 桂枝破涕为笑,看向小七心中有了想法:“谢谢你!小七!” 周围众舞女未曾挪动,只是保持身姿,唯有桂枝缓缓迈步自人群脱颖而出,格外显眼。看台之上,不少胆小的侍女被这场面吓到了,纷纷后退。 见此,有御前侍卫上前欲要护驾。却见官家面不改色,对此奇观颇感震惊,尤其是那大雁,黑白混色,好生特殊! 而就在此时,桂枝动了,她开始舒展鹅颈,转动柳腰,即便无乐亦舞。 小七更是附和其旁,作为陪衬,千百飞鸟绕于寰宇,独留小七和桂枝合辙起舞。 四方亭前,朱邦直见此手指微微一颤,紧接着弹出了打破寂静的第一个音!下一秒,诸多乐器皆纷纷齐鸣,为场中这一人一雁做衬。 人雁交舞,雁时而展翅,人则屈身;若人探出玉臂,雁则拢翅潜俯! 几乎此时没有任何一位是坐着的。所有人的目光皆是被这一幕吸引,更有一人,眼中热泪盈眶。 那便是张梅香。 这舞……她可是见过的。当年自己都觉得惊世骇俗的人雁共舞,那做梦都想弥补的遗憾,没想到,竟然近在身边,近在咫尺! 第六十四章 百鸟朝凤庆寿辰 “没想到……那日返乡所遇之人,竟是桂儿你,看来你我相遇乃是注定!”瞧着舞台上正在“绽放”的桂枝,张梅香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热浪;那感觉,仿佛是看到她自己当年第一次在台上舞蹈时一般,那时的条件比现在更加艰苦,每日的训练也恍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但是那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憧憬和盼望的,可这些却从教坊出宫时,完全改变了。 时至今日,张梅香是京都教坊的张大司,虽然说拥有这一整座京都教坊,但是在文化传承上她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自己的那名弟子。 这也就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迟迟没有收徒的原因。想收一个亲传徒弟并非那么简单的,首先师徒二人的脾气性格得先能相辅相成才对。 而在刚开始收杨桂枝为徒弟的时候,张梅香其实心中怀着一丝忐忑。不过,如果她早知桂儿便是那日在山坡下与雁共舞的那名姑娘的话,或许……张梅香的内心能早一点得到慰藉,不至于在悬了这么久之后,这才终于放下。 台上,桂枝与小七的合舞已然成为整个北苑之中瞩目的焦点。 众人都以一种惊讶且疑惑的目光,望向场中的一人一雁,那千百鸟儿飞悬在周围空中绕成一个环形,将桂枝与小七包围在其中,而他们则是在中心处翩翩舞蹈,一人一雁风姿绰约。 京都教坊的其余舞者们,此时也都纷纷好奇地走上前来,因为他们发现,这些鸟儿似乎并没有敌意,反而是如同一个个自远方而来的好友一般十分热情地环绕在周边,在他们周围不断地想要与其亲昵,于是这群姑娘们便也加入到了其中。 一时间百千飞鸟与京都教坊的众舞者们皆舞,画面祥和,场面壮观!到最后桂枝与小七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时,小七带头双翅一展冲上云霄,于半空之中停留下来,另外又将其余鸟儿吸引到身边,仔细观察这百千鸟儿似乎正在很迅速地聚拢,当他们 成为定格的时候,在场众人又是发出惊叹。 “刘大人,刘兄,这莫非也是京都教坊预先安排好的内容吗?”一旁站在刘大人身边,瞠目结舌的马远此时震惊不已地询问道。 而被问到的刘青石大人,此时更是满脸震惊,他早已忘记了身边还站着一位时时发问的马远,而是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半空中的这群鸟儿。 台上,不知过了多久,桂枝与众舞女终做出落幕动作,每个人将袖口展开,接连袖口后一幅《千里江山图》赫然呈现!而在这《千里江山图》上空有百千飞鸟所组成的那个字也逐渐现出:“寿!” “竟然是寿字?” “我的天哪,这真是奇观啊!” 聚远楼下,百官此时纷纷起身,望着这偌大的寿字,惊讶得手中杯在颤抖,以至于酒水洒落在地面,而聚远楼平台之上,官家与太后太皇亦惊喜不已,谁能想到,这场表演竟然会有这么一出奇观? 太后侧身往前望了望,有些惊讶,“果真是个寿字……” 与此同时,聚远楼一层的李凤娘和众人表情俱不一致,似乎对此盛景毫不在意一般,但即便她努力地装作不在意,目光也总是会忍不住地看向外面。 就在这沉寂的片刻工夫里,站在太后身后的张宗尹,脑速飞快地流转,紧接着来到众天家身边,直接俯身跪倒,并称道:“恭贺太皇,恭贺太后,恭贺官家,此乃祥瑞之兆,今日所现,想必正是因为太后寿辰,此乃太后之福,亦我大宋之福也!” 闻此言后,太后点头起身,在张宗尹的搀扶下,朝围栏旁走近了两步。 见太后起身,楼下文武百官皆是赶忙整理衣冠,起身拱手道:“恭贺太后!臣等祝太后万寿无疆。” 吴太后微微颔首,满面笑意,遂点手说道:“赏!”闻此,台下众教坊舞者欣喜不已,遂赶忙领了赏赐退下。 半空中,这千百飞鸟所组成的字,也在此时日落夕阳朝城外而去,隐入天边。 下了台后,桂枝整个人的状态有些虚脱;因为刚才过于紧绷的精神,导致这会儿她的脑袋还是懵的,至此,她都不知道这场表演究竟能不能够称得上是好表演,又是不是真的能够比得过锦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自己舞得很开心。 下台后,桂枝在众女的簇拥之下来到了张梅香的面前。而此时,这位平时高冷淡雅的大司,竟也红润着眼眶,满脸宠溺与心疼地瞧着桂枝,一把便将其拢入怀中。 此一刻,桂枝终于感受到了那一种相隔多年没有感受到的温暖,那种和亲人在一起才有的感觉,在此时仿佛燃起了点点星光一般。 张梅香并没有多言询问那些鸟儿的来源,只是想着桂枝大概是命好,所以才能够两番引得大雁起舞。当初,或许是因为桂枝年少无知,不害怕这些飞禽,所以才能够与她在回家的那条小路上翩翩起舞。但今日,绝对是因为桂枝的自信和勇敢,才能够将整场表演顺利完成的! 除去看台下这温馨的一幕,聚远楼中刚刚看完这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的百官,亦是意犹未尽,众人端着酒杯,不断地讨论着刚才似乎被自己漏掉的细节,在此时想来,前面的平淡似乎都是为了后面的高潮做铺垫? 这种类型的节目,他们只希望以后有机会多多观赏!不过……想必是没机会了。 经过这一场表演之后,这个节目恐怕再也不会登上任何台面。 哪怕是有人专门去训练大雁与人起舞的表演,也不会轻易地拿出来,毕竟这可是在太后寿辰宴上才有机会看到的东西,这是祥瑞,并非排演能展现出来的效果! 第六十五章 桂枝舞罢众星拱 聚远楼下马远背负着双手,看着台面上那些工作人员将表演的器具纷纷收拾下去,那种感觉仿佛还就在刚刚。他无法从中脱身,真是惊讶无比,内心暗自感叹:“这真的是桂儿姑娘排演出来的节目吗?” 一旁的刘青石更是泪流满面,他一边饮酒一边称道:“做太常寺审查表演节目这么多年,唯独这场节目不在掌控之内,却又令我欢喜无比,真是难得啊,难得!” 见此马远并未多说,只是端起酒杯与其共饮。 而一层大殿内,此时端坐在赵汝愚身边的赵崇礼,双目炯炯地盯着那台上方才桂枝下去的地方,原本对于这场表演,赵崇礼并不怀有任何期待,在他眼中,这些朝中文武官员们平日里所看的节目都特别笼统,说实在的就是太过平淡了。可没想到,今日却打破了他的观点,这场雁舞乃是他从未见过的盛大节目,尤其是领舞的姑娘,虽然相隔颇远,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但是赵崇礼能感觉得到,那名姑娘乃是一位妙女子! “听闻京都教坊,原先有个蓝衣姑娘,锦绣教坊有个剑舞女子,却不承想,这两大教坊之间又出了这么一位与雁共舞的奇女,真是好生有趣。”赵崇礼心中默念,端杯浅饮一口。 相比之下,坐在太子妃身旁的小赵扩并没有这么多心思了,他只是为刚才的那一幕感到惊讶和稀奇罢了,除此之外,留在他脑海里的,便是桂枝起舞时的状态,仿佛烙印一般,就这么刻在了记忆里…… “什么,你再说一遍,这怎么可能啊?你不要开玩笑!”北苑外,锦绣教坊所处的院子当中,从王姑姑的房间里传来了这么一句话,说话之人,自然是杜婉茵,后者眉头紧锁,表情诧异,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消息一样。 “这有什么好哄骗你的呀,这都是真的,方才我们都在那台下看得一清二楚,所说的没有半点虚假!” 听到这儿,坐在王姑姑身旁的杜婉茵有些坐不住了,她起身来回踱步,紧接着有些纳闷地呢喃:“什么,他们竟完成了表演?我不是已经安排了人……” 闻此言,王姑姑眉头一皱,随即目光一转,看向杜婉茵开口询问道:“什么意思,莫非你做了手脚吗?” 后者沉默片刻,起先并不想承认,但是想到王姑姑与自己乃是站在同一阵营的,便开口说道:“是啊,我就是做了手脚,她不是要用烟花做表演吗?我就派人把她的烟花火线浸了水,这样的话他们的表演就没法进行下去了,我们锦绣教坊的表演就会 成为最亮眼的节目,这不正是姑姑你所想的事儿吗?” 啪!她话音刚落,王姑姑便是一手拍在旁边的茶案上,紧接着站起身来瞪大眼睛,紧盯着她,道:“我不是说过了吗?对于京都教坊,我们只可以用真材实料的本事将她们压垮,绝对不容许用那种下三滥的方式。” 杜婉茵对此表示不解,于是也站起身来,紧蹙着柳眉,理直气壮地回言道,“可是姑姑之前也没少针对和排挤京都教坊啊,为什么我去湿了他们的火线,您这么激动,莫非您心里不想压过京都教坊?” 王姑姑沉默了。怎么会不想呢?对于京都教坊她始终都抱有一个幻想,那就是有朝一日锦绣教坊总会压过它!但是……绝对不是靠这种手段!而且如果让张梅香知道这件事的话,或许在她的心目中对自己,会更加地瞧不上吧!长叹了一口气,王姑姑坐回椅子旁,不断地摇头,而杜婉茵亦是默默无言,场面显得十分紧张和尴尬。 与此同时,京都教坊则截然不同。众舞女,以及教坊内的学员还有师傅们皆站在桂枝身旁,夸赞的言辞络绎不绝,几乎都要塞满了桂枝耳朵,一时间杂乱的声音填满在周围,桂枝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大家都辛苦了,这一次我们能够扛住这么大的压力完成表演,离不开诸位的付出,所以说要谢还是要谢谢大家,谢谢大家配合!”桂枝说完这句话之后,朝着周边众人施了一礼,周围人亦是不断点头,对其称赞不已,能在这种表演下大获全胜,还保持这种谦卑的心态,就在此一刻,京都教坊上下所有人全部都承认了,此人便是大司的传承之人,亦是京都教坊的大小姐,杨桂枝! 这是桂枝第一次在京都教坊内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和认同,对比起一切附加的好处而言,桂枝还是最喜欢这些,能与教坊其余人和睦地共处,是她长久以来的一个心愿之一,时至今日总算是完成了。 后续的宴会内容,桂枝没有参加,也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作为大轴表演结束之后,除去宴会上一些应有的世俗客套之外,便也没有其他的了,是以百官在行酒结束后,便纷纷退下,各自归去。 然而教坊却并没有办法这么早离开,首先搭建舞台花费了小半个月的时间,那么拆卸便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即便从夜里便开始动工,也要拆到第二天晚上才可以完成,于是桂枝便在这皇宫大内之中度过了一夜。 要说在皇宫大内里过夜是什么感觉?因为白天的舞蹈令她比较疲惫,所以说不用在意睡不着,只不过最明显的就是在这里不能像是在教坊里一样随处走动。哪怕是从自己房间走出来也要小心翼翼,不然的话,很可能让院外那些巡逻的打更人发现,并 且询问缘由,那样的话徒增麻烦。 除此之外,在皇宫之内没有皇宫外的喧嚣声,反而听起来是万籁俱寂的,除了打更人时不时地传报时辰,再无其他声响。 一夜而过,直转天明,次日清晨,张梅香便将桂枝叫了起来。琳儿捧着一身衣服站在旁边,另外还带着一些各种各样的饰品。 瞧见这一幕,桂枝一愣,还未发言,便听张梅香说道:“快换上这些,琳儿你帮她穿好,收拾好后,我带你去德寿宫,太后想见见你!” 桂枝坐在榻前,刚睡醒的她还有些蒙眬:“太后……要见我?” 第六十六章 宫中规矩多如海 太后可太想见她了!此时此刻,太后除了桂枝和张梅香之外,谁都不想见,一整个寿辰宴下来,虽然看起来是庆寿,但实际上,已是那文武百官及世家的交际场,真正怀揣祝寿之心的,怕是没有几个。这一点,太后心知,但也不会多言。不过这张梅香却算得上是其中之一,毕竟早在其身处大内之时,吴太后便颇喜欢张梅香,是以即便后者出宫了,也总召见她入宫促膝而谈。 得知自己要面见当今的太后娘娘,桂枝心里无比忐忑,因为她从张夫人的表情上能够猜到,太后见自己后大概是要进行赏赐。 于是桂枝便在琳儿的协助下,将那身新衣服及各种饰品佩戴完毕,换了一身模样与张梅香二人结伴而出,两人从院内走出,便瞧见外面站着一位,那正是张宗尹。 “收拾好了?随我来吧!”张宗尹看着将桂枝带出来的张梅香,开口笑道。后者微微一笑却不曾言语,只是领着桂枝一路跟在张宗尹的身后朝德寿宫而去。一路上,但凡遇见那些门头院墙颇高的院子,他们都是必须得低下头的,有需要的话,张梅香会亲手抚着桂枝的颈部,将她的头轻轻地往下抵着,让她不要抬起头看。 至此,桂枝又觉得,这宫中的规矩实在太多了!一路行至德寿宫外,在张宗尹的传报之后,张梅香与桂枝得以入内,然而他们却并没有在正殿停留,而是直奔侧殿当中,一进大门,便可闻见阵阵花香与熏香的结合,另外还有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桂枝抬头扫了一眼,却发现这侧殿竟然是一个后花园。整个屋子没有门窗,而是空洞的设计,直接连接着一片小池塘,池中还有鱼儿游动,另外摆放着诸多奇异的花岗岩石及莲蔓荷花皆在其中飘荡。只瞥了一眼,桂枝便将脑袋低下,不再多看。 而张梅香牵引着她的脚步也停顿了下来,随即张梅香率先施礼,桂枝效仿。这之后,便立即听闻前方传来一道和蔼慈善的笑声:“梅香,这便是昨日飞雁舞者?” 听到这声音,桂枝便立即联想到了声音的主人,绝对是当今的吴太后。没等桂枝再想下去,一旁的张梅香则立即回道:“回太后,正是她。”说完,随即将桂枝往前推了推,让她拜见太后。 桂枝一切照做,乖巧地行礼之后,却闻身前太后轻轻一笑,紧接着开口言道,“真是好孩子呀,来来,把头抬起来。” 桂枝颇懂礼数,是以先双手施礼,紧接着回道:“民女身份低微,不敢直视天家,怕冲撞太后。” “无妨,无妨,撇去那些俗礼桎梏,你且抬起头来便是!”吴太后颇为满意,小小年纪懂得礼数,便是不易。 桂枝见此,这才终于将脸抬起,但是双目却仍旧朝下看着,虽然余光能瞥见面前坐着的正是太后,只不过那眼神却依旧是望着面前的地面。 “好啊,生得如花似玉,也是个美人胚子,梅香啊!你收了一个好义女。”吴太后颇为欢喜,看来看去总觉得这姑娘将来相貌定是不凡。 若换作往日,张梅香或许会说这一切都是吴太后抬举。但是今日张梅香却并没有如此,而是点头含笑说道,“桂枝的确是一个好孩子。”这可是张梅香第一次在外人的面前,当着桂枝的面如此夸她,这可比普通路人夸她十遍百遍更加令她满足。吴太后越看越喜欢,紧接着伸手点了一点,让桂枝凑到身前来。桂枝缓缓起身,并且屈膝来到吴太后身边,后者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脑袋,那手仿佛是清泉流水一般,十分温柔,桂枝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当今的吴太后,并没有传言当中的那么严肃,反而是特别得平易近人。 对于这个丫头,吴太后颇为满意道:“这一次是大寿,你们庆寿有功,尤其是小桂儿,雁舞堪称一绝,想必会流芳古今,对此我甚是欢喜,不知你有何想要的赏赐吗? 尽管说来?” 闻言,桂枝轻咬嘴唇,不知是否该开口,有一个想法确实在她脑海当中萦绕了许久了,这个想法就没有磨灭掉,那就是寻找他的哥哥杨次山。但是桂枝并不知道杨次山此时早已充军了。可怜一届读书人,最终却得在刀剑之下获得一线生机。 “太后娘娘,桂儿确实有想要的赏赐!”思考了许久,桂枝终于将话说了出来。 然而,站在她身后的张梅香闻言,却是表情一滞,紧接着拉住了桂枝,“太后面前岂可放肆?赏你什么便拿着什么,岂有讨要之说?还不赶快认罪。” 闻言,桂枝却并未照做,而是继续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我想找到我的兄长杨次山!”话刚说出口,场中鸦雀无声。 吴太后也疑惑了,只因她并不认识这桂枝口中所说之人。但是张梅香可是一清二楚,她早就派人打听过了,杨次山在当年太子遇袭一事当中早就被发配从军去了。至于能不能活着回来,就这么说吧,去的人十之八九会死在那儿……哪怕回来,能不能记着自己还有这个妹妹都不一定。 “桂儿年岁尚浅,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太后不必惯着她!”张梅香解释道。 见张夫人处处阻拦,桂枝似乎也联想到了什么,于是便闭口不言,只是淡淡点头:“好吧,民女不敢有所求……” “梅香也不必管得太严厉了。”吴太后淡笑一声,遂看向一旁张宗尹,后者意会,于是上前从袖口掏出一物递于桂枝。 瞧着手中这件东西,桂枝有些茫然,这是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德寿宫的字样,看其材质倒还不简单。 “这是德寿宫的腰牌,有了这个牌子,从此之后你便可以自由出入宫中,既然是梅香的女儿,以后梅香入宫便带着你一块来吧,若你想单独来见我,也尽管过来,反正哀家在这德寿宫也无聊得紧!” 随意出入皇宫的腰牌?桂枝看着张宗尹手上这枚小东西,乖巧地点了点头。 第六十七章 桂枝懵懂太后宠 瞧着桂枝小脸上浮现的懵懂与迷惑,张宗尹笑了笑,遂解释道:“丫头,有了这腰牌,自此后你便可随意出入大内及德寿宫,但要记得,只限大内与德寿宫,其余场地非传勿入!”他生怕这丫头不明不白地闯入大内中的禁区,所以提前叮嘱。 见此,张梅香已是震惊万分,要知道这太后的腰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得到的,想她张梅香与太后之间这么多年的关系,方才得到了一块腰牌,而桂枝凭借今天这场独舞,竟然也能获得?虽然她心底里开心,但张梅香总担心在桂枝这个年纪得到此物,恐怕并非是一件好事……不过,面对太后的赏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给桂儿示意一个眼神,让她接着。 看到张夫人并没有阻止,桂枝双手接过那块腰牌,并且将其举过头顶,俯身说道:“谢太后赏赐。” 吴太后对这个小丫头迄今为止可以说是观感颇佳,无论是从相貌还是从言谈举止及礼仪来看,这绝非是一个普通家生养的闺女。 “梅香,日后传你入宫时,便带着桂儿也来,我瞧这丫头欢喜,日后也想多见见,看着她成长。”吴太后望向张梅香开口笑道。 后者赶忙施礼,遂回声应道,“既太后有命,日后桂儿便随我一同前来给您请安了。” 对于桂枝的赏赐已经给出了,但是京都教坊也不仅仅是桂枝一个人出了力,所以说对于其他人员的赏赐,吴太后在这之后也是一一列出,张梅香无拒,皆欣然接受,因为她知道,京都教坊为了这一次秀演可算是铆足了劲,所有人都绷在一根弦上,这些赏赐也是他们应得的。 赏赐后,吴太后又拉着桂枝绕着德寿宫的花园走了起来,这走来走去,路过的宫女、侍从们无不朝吴太后躬身施礼。 与此同时,桂枝也感觉到这些人像是在对自己施礼一样。明明自己只是一介舞女,在京都教坊内也不过就是张大司的女儿而已,教坊里都没有人对她这么客气,为何宫中却有这么多人对自己毕恭毕敬? 吴太后何等人也,那生活在宫中大半辈子的人了,眼中自是能发现平常人看不到的细微事物,自然也能够察觉到桂枝对这一切都感觉十分陌生,为了让她不这么紧张,吴太后开始询问她除了舞艺之外还有其他什么才能。 桂枝思索了半天,想起向大鼻所说:北苑之中的那些杂艺,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于是她将那些学过的杂艺便都说了出来,若是向大鼻此时在此见到桂枝将这些话说给太后,他定会感动得泪流满面!因为他毕生所求的,就是让这些路人觉得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杂艺,成为人人都能接纳的艺术。 张梅香原本是想开口阻止桂枝的,但是瞧见吴太后听完之后,乐得合不上嘴,便也没有打断,却见吴太后听完之后,拍着桂儿的肩头笑道:“好啊,这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能精通其中一两门,以此为生计,便可博得一席之地,而你年纪轻轻竟然懂得这么多东西,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桂儿沉默了一会儿,这么几年来她在京都教坊,接触到的东西也不过就是这些琴棋书画,但当她想到在自己没有这些兴趣爱好之前,唯一的兴趣,便是与父兄们吟诗作对那些诗词,那些句子仿佛还萦绕在自己的脑海当中,于是便开口吟了一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这句词乃是出自王安石笔下。王安石乃是前朝重臣,吴太后自然是听过这些诗句的,但没想到桂枝小小年纪竟然也能诵出这些,颇感意外。 “好啊!好啊!丫头,你还真是总会给人惊喜!” 瞧着这么聪明的桂枝,吴太后爱得不行了,此时恨不得这丫头乃是自己亲生。离开德寿宫时,她再三叮嘱张梅香,要经常带桂枝入宫来,对此张梅香欣然应下。 经过几日的收尾,教坊总算得以出宫。 临别前吴太后依旧召见了张梅香以及桂枝,一番寒暄后,也定好了下一次找她二人入宫的时间,这之后桂枝便随着张夫人离了大内皇宫。 虽然这几日在宫中桂枝受到的夸赞不少,但是和这些相比起来,坊间却早已经把桂枝比作成天命女子了! 临安城内大街小巷,此时人人口中都在传的事儿,便是在大内皇宫之中桂枝的那场雁舞,各个版本、各个说法,一应俱全,甚至都已经被说书人改编成了段子,放在茶馆里去讲了,是以京都教坊的人员在返回教坊的途中,沿途受到了不少热心民众的围观,他们围在街边瞧着京都教坊的人过去,便是欢呼为他们鼓掌喝彩。 而这飞雁舞,百鸟朝凤,更是成为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美谈佳话。 对此,桂枝并没有表现得太过得意,而是一如既往地回到教坊后便一头扎进天舞阁内,独自练舞。 其间,除了苏姒锦来找她,她才会一起结伴出去,或者是在坊间里转一转,去找向大鼻他们,或者是出城去篱笆园看看小七,反正生活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而京都教坊也在慢慢地好转,不仅前来支持他们的商会越来越多,就连原先跑了的一批人也都纷纷凑上来献殷勤。 而且桂枝也很明显发觉到,张夫人自从宫中回来后,便和自己的关系仿佛不太一样了。每天,两人都会留出一段时间坐下来促膝长谈,或者谈上一个时辰,或者谈上数个时辰,反正二人的相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双方从心中开始接纳对方,情感日渐深厚。 不过这烦恼总会随着年纪的上涨而逐渐增多,时光转瞬,数年而去,桂枝将至二八之年! 芳华尽显! 第六十八章 绿衣女子临安笑 数个春秋过,不变的是这临安城的繁华,街坊之间依旧是随处可见的人潮人海。 大内皇宫之外,一绿衣女子立于城门外十米远的树下,此女容貌倾城,即便是当年杜婉茵与那裴兰伊与她相比也颇为逊色,而这姑娘正是苏姒锦。 她那双透着亮光的双眸,时不时谨慎地瞥向高大宫门两边的守卫官兵,心底暗自发怵,不过即便如此,她的目光还是不禁望向城门内,只因刚才马远就是从这个地方进去的……握着手上的画卷,苏姒锦嫣然一笑,仿佛意犹未尽,心头那是美滋滋的! 不用提了,这画自然是马远送的,至于画的是什么,想必只有她自己知道。 “嘿!忘了,今天得去找桂枝了,半个月没见她了,也不知道这丫头最近干嘛呢!”握着画卷傻笑的苏姒锦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以往,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没做,于是连忙紧了紧手中的画卷夹在臂下,便朝着京都教坊一路而去。 自御道转花市再至京都教坊,用不了多少时间,很快便站在了京都教坊门外。门两旁的大柱子刚打过蜡,亮得透光,唯独那一匾门头,显得古朴庄重。苏姒锦喘匀了气儿,迈步走上台阶,推门而入教坊,第一眼便看到了良叔。 “良叔早啊!”苏姒锦像见了自家人一般打着招呼。 曾史良闻声抬眉一瞥,瞧见是苏姒锦便再度垂首关注账本,嘴上却回言道:“午时已过半日了,早甚?丫头,这几年过去了你还是大大咧咧的,瞧瞧咱桂儿姑娘,这几年越发的稳重大方了,你可得收敛点,不然没人娶了!”良叔自认老道地说教了两句,再抬头才发现苏姒锦早没了影儿。 “这丫头……”他轻叹一声再度将心思收到公事。苏姒锦倒也不是没有听见,但她才不愁婚嫁,因为她早就有了梦中情郎。穿过花园直奔练功场,路过长廊时见到教坊新人,这些姑娘都如桂枝刚入教坊一般的年纪,一个个娇嫩得很,见到苏姒锦便娇滴滴地喊道:“苏姐姐好!” “唉!好!”苏姒锦高兴得不得了,但脚步未停,穿过长廊便朝天舞阁而去。 “苏小姐找错地方了,桂儿姑娘这会儿没在天舞阁!”练功场上,紫蝶姑姑一眼便看出了她想做什么,于是好心提醒道。 “没在?”都已经来到门前的苏姒锦脚步一顿,遂转身问道:“见过紫蝶姑姑,桂儿现在何处?” “她这几日正烦闷,也不知为何,怕是……”紫蝶姑姑说了两句,顿住了,“反正,你去看看她,多哄一哄便是!”讲完话,紫蝶姑姑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看向那些新人学徒,“看什么看,盆都掉下来了,继续顶着!照这个样,多久才能出师?” 众学徒无奈,只得齐声回道:“遵命……”生怕听不出她们的“怨气”,还拉了一个大大的长音。 苏姒锦无奈耸肩,她现在迫切地想见桂枝,将今日与马远的事儿通通告知。是以她立即穿过练功场,直奔后院。终于穿过最后一扇拱门,来到了张大司的庭院,此处平时没人敢进,也就只有苏姒锦这般胆大了,不过好在张大司也惯着她。 桂枝大了,自然不能与张夫人再同住一间,苏姒锦来到房门外,站定后轻叩门扉。 “真不用了,琳儿姐姐,我不想再喝红糖了……口中发涩……”屋内传来桂枝的声音,略显憔悴。 苏姒锦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什么琳儿姐姐,我是你苏姐姐!”此言一出,几秒后门内便传来脚步,门被打开,却见一美貌绝伦,有倾国之容颜的姑娘立于其后,身姿挺拔,明眸善睐,齿皓唇洁,柳腰不足盈盈一握,青丝垂耳后,脸颊如玉,简直 能捏出水来! 如果说苏姒锦是当世美女,那这桂枝便是天下难得的美女。有多美,大概一想之美,便是让世人在心中想,你认为最美的人什么样,她便是什么样子! “苏姐姐?你怎么来了?”桂枝万分惊喜,对方的到来完全出乎意料。 “早就约定了要来看你,前段时间太忙了,又要练绣活儿,这才总算脱身。”苏姒锦一边进屋一边笑道。 桂枝将房门关上,转身进屋,而苏姒锦再一回眸,却发现桂儿脸色有些不太好,赶忙言道:“哎呀,瞧你这面色,赶紧去躺着!不用坐着陪我!” 桂枝轻轻摆手:“没事的,苏姐姐,我连独木桩都能站两个时辰,还怕这些?” 但是说实话,两种疼痛截然不同,她也明显是强撑。 苏姒锦性子直,不由分说将其扶至榻前,好言好语安排她半躺下,这才坐在榻边道:“不舒服就不要练功了,你肯定是又去练功,才会导致更加难受,是不是?”桂枝没有反驳只是乖巧点头,有些自责道:“对不起,苏姐姐,让你担心了。” 苏姒锦拨开桂枝额前发丝,笑道:“傻丫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啊,要照顾好你自己才对!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拿到遥父给我的画了!”她话题一转,谈论起马远。 “苏姐姐倒是与他越来越近了,先前还尊称马画师,现如今却称遥父……”即便难受,桂枝也不忘戏谑两句。 “那是咯……”苏姒锦颇为骄傲地扬了扬下巴颏,“瞧瞧,这是给我的画像。”苏姒锦将手中画卷摊开,紧接着满心欢喜地将其展开,站在榻前,画面冲着桂枝,嬉笑道,“怎么样?画上的我,美不美?是不是美极了?” 桂枝美眸流转,看完之后却“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嘛?”苏姒锦有些疑惑,遂垂首俯看画面,“啊?这是什么啊!”桂枝因何发笑?只因这画上并非苏姒锦,而是那篱笆园的伯伯!这画的哪是美女,分明是一老翁嘛! 第六十九章 桂儿琴声泛轻舟 “呜呜呜……”京都教坊后庭院,桂枝房中,一阵阵呜咽不止,“什么人啊这是!” 苏姒锦趴在被窝前,哭得梨花带雨,弄得后者有些无奈。 “好啦,不哭不哭,苏姐姐,妆哭花了可就不美了。”桂枝无奈地安慰着她,“你有没有问过马远啊,这幅画他说了是给你画的吗?” 听桂枝这么问,苏姒锦呜咽声顿了顿,可片刻后再度嚎啕:“谁知他说没说嘛,我见到他就已经懵了,更何况他还说要给我画……你说我图什么?桂儿……我带他去篱笆园,第一年……他画了山水鱼虫,第二年他画了花鸟盆栽,第三年……画了奇石流水,好不容易等他没有东西可以画了,我思忖着今年怎么也得是我了吧?谁知道,他还能去画余翁?”苏姒锦揉着眼睛,似乎在等待桂枝与她一起“批判”马远。 但其实,几乎每年这个时候,她都得如今日这般哭一遭,桂枝也知道,她哭过之后就啥事儿都没有了,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粘着马远。 “好啦好啦,不想这些,等我身子好些了,陪你去喝酒怎么样?”桂枝抚摸着苏姒锦的发丝。 苏姒锦倏得抬头,却又兴致全无一般:“你又不饮酒,每次干陪,太没劲了!” 倒不是桂枝不饮酒,实在是她没接触过,所以自从苏姒锦开始饮酒后,桂枝总是会陪着她,却没有一次尝试过。 “不行就以茶代酒嘛!”桂枝调皮地笑了笑。 苏姒锦叹了口气,“行吧。”她揉着通红的眼坐起身,“那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啊,估计小七也很想你了,这段时间你都没去篱笆园吧?” 桂枝微微颔首,确实,这段时间顾着练琴,朱先生似乎准备金盆洗手了一样,急着要将一身乐理教会桂枝,但这哪是一两日的功夫,朱邦直几十年来的经验,桂枝再用功,也难以一下便琢磨透。 “过段时间等我陪夫人从宫里出来就去篱笆园!”桂枝笃定地说道。 “你腰牌不是被大司收走了吗?”苏姒锦疑惑地问道。 这事儿说来话长,只是因为桂枝先前年幼,若整日带着个御赐的牌子,难免引人注目。为了桂枝的安全,张梅香替她暂时保管,说等她至二八年便交还与她,掰着手指数,今年刚好二八,也是时候了。 “有没有腰牌我也得陪夫人去啊,说是后天,也不知道我这不争气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桂枝轻抿玉唇,有些纠结。 “最近街坊里表演的雁舞越发逼真了,那些不知从哪儿来的中原人,又是雕舞又是孔雀舞的,乱七八糟,近日里据说还有专门养了大雁来舞的,到时候一起去看啊?”苏姒锦提议道。 桂枝想了想:“好,那就等我从宫里出来吧!” 苏姒锦点了点头,起身收起画卷,虽然嘴上说着马远不画自己很不开心,但近年来每一幅画她都挂在了房间里,每隔三日便要用掸子清理一遍,特别细心。 送苏姒锦离了京都教坊,桂枝回到房间独自休息。 转眼便是两天后。 好在桂枝今天身体好转了,精神状态也恢复,不然的话以之前那副模样去见太后,怕是要怠慢礼仪。马车上,张梅香握着桂枝的手,侧目望向外面。 “霍弘,你在宫外候着便是。”见到了大内宫门外,张夫人便朝外面说道。 “遵命。”霍弘闻言便下马拽着马缰站到了一旁,将车夫引过去。桂枝与张夫人下来后,在关口出示了腰牌,便直入其内。 “唉,这半年来,太后召见大司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啊?”车夫闲得无聊,跟霍弘打趣道。 霍弘瞥了他一眼,低声言道:“夫人何许人也,小姐又岂是凡人。” 闻言,赶车夫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对杨桂枝小姐的传闻,这三年来可是不少,能让吴太后如此喜爱的人,必然是有着大本事的! 虽然桂枝入宫已经很多次了,即便不在张夫人的带领下,她也可以很快地找到德寿宫,但与张夫人一同时,桂枝总能感觉到,夫人脚步故意放得很慢,似乎是对这皇宫大内有一种别样的情愫。 早听闻夫人以前便是在宫中教坊待了许多年,想必,她每次踏入大内,心里都有故地重游的感觉吧? 心里想着,不知不觉,桂枝已随着她站到了德寿宫外。 经过通报后,二人被召入其内,直奔花园。 花园中,吴太后依着茶案小憩,似乎是看池鱼看得困倦了,倒也无人敢上前打扰,只是张宗尹安排人拿了小毯子而来,恰巧遇见张梅香。 “我来吧。”张梅香笑着从下人手中接过毯子,轻手轻脚地上前盖在吴太后膝上。 “梅香来啦?”吴太后未睁开眼,却能猜到是谁。 “给太后请安……”张梅香一愣神,赶忙请礼。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唉?桂儿来了吗?”说着话,吴太后抬眉扫视周围,果然瞧见了桂枝。很难发现不了,因为桂枝站在这周围,实在太亮眼了,那出众的美貌,简直无人能及。 “来来,丫头,过来坐。”吴太后点手示意桂枝上前。 “太后娘娘,奴婢怎敢……”桂枝苦笑回道。 “不打紧,过来。”见吴太后执意如此,桂枝不好推辞,踱步上前,半蹲半坐在其身边。 “出落得越发漂亮了,不错,若哀家算得不错,今年桂儿也至二八了吧?”吴太后轻抚桂枝发丝,询问道。 桂枝点头回道:“回太后,是的。” “可曾有人上门提亲了?”吴太后看向张梅香。 后者沉默片刻:“桂儿……将将至二八不久,此时尚早,且不急着!” “好,桂儿你好好选仔细挑,须要找那待人好的,待你婚配之日,哀家便将厚礼送至!”吴太后看样子早就有了打算,礼都备好了。 “多谢太后……只是桂儿现如今还想多陪陪您和夫人……”桂枝的理由找得很对太后胃口。 “哈哈哈!好,好孩子,今日天色不错,稍后你们娘俩便随哀家同去湖中泛舟赏景,唔!桂儿,记得把琴也带上,哀家正巧想听听桂儿的琴艺!”吴太后安排完,便在张宗尹的搀扶下起身。 桂枝与张梅香自然接受,起身立于一旁,静候吴太后备驾,前去北苑小西湖泛舟。 第七十章 桂儿琴音绕太后 德寿宫,北苑。 三年前的桂枝便已是来过这里,故对此处她并不陌生,但也谈不上熟悉,因为当时只不过是到过门外及湖中四面亭的位置,其余地方并不曾去过;主要也是她没有办法去,因身份并不能使她在这皇宫内随意走动,即便拥有了太后的腰牌,也只局限于德寿宫的出入;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有吴太后在身边陪着,莫说是这北苑,偌大皇宫的其余地方,也未必不能至。 虽然心里对皇宫大内颇感好奇,但桂枝毕竟有很好的教养及分寸,是以她清楚有些事儿该做,有些事儿是连问都不该过问的。 吴太后的銮驾自德寿宫而出,很快就来到了北苑,桂枝与张梅香随其而至,自北苑宫门穿过,眼前便是那小西湖;此时湖面波光粼粼,伴随着微风拂动,临至岸边处更有朵朵莲蓬漂浮在水面之上,托着里面的花篮,花篮中的花,乃是宫女们每日专门 从特定的花园内采集来的,即便没有人来这里,花也会随时更换,保持新鲜。 没过多久,吴太后与张梅香、桂枝便驾着轻舟来到了湖中心。 秀美的湖景与桂儿手中冰壶玉琴的婉转之音相结合,令吴太后感到无比的舒心,故而心底对桂枝的喜爱,在此时亦是更深几分,而陪在一边的张梅香也是看在眼中,对此,她颇感骄傲,因为桂枝正是她一手培养的,桂枝能有今天这么好的状态,乃是 大大地超出了她预期的。 桂枝抚琴弹唱,其音色勾人心弦。 吴太后忍不住夸赞,称桂枝的歌声,与当年的张梅香颇为相似。 张梅香也是这么认为的,甚至她心里觉得,桂儿比当年的自己,更胜几分! 虽然吴太后,经常召见张梅香及杨桂枝入宫见面,但是每一次入宫的时间也都不会太久,基本上也就是一到两个时辰的工夫,两人便会返回,主要是因为在某些特定的时间里,太后需要休养凤体,这个时候两人便会告退出宫。 今日也是如此,在小西湖上泛舟半个时辰后,岸边便传来张宗尹的声音。 “太后,眼下看着就要起风了,不如,咱们还是先回德寿宫歇歇,以免着了风寒?” 张宗尹颇为亲切地问道。 闻言,小西湖上吴太后虽然有些不舍张梅香与桂枝,想与她们再多相处一会,但张宗尹说得也对,若自己身体抱恙,不仅太上皇会担心,以孝为天的官家也定会担忧,故而分心于国事,牵扯诸多…… 母仪天下的太后,自然不想因为自己而令官家分心,于是便允了回宫歇着。 将船驶回岸边,吴太后在张梅香的搀扶下上了岸,她也十分贴心地道,“太后先回去歇着吧,圣体最为重要,改日奴家与桂枝再来给您请安!” 桂枝懂事地点着头。 吴太后温柔地笑道:“哀家确实也觉得有些乏了……既如此,你二人便是先行退下吧,改日再来!” 说完,她还不忘回头看向桂枝,“桂儿,记住今日哀家所说,若是要寻郎君,定要寻那真心待你的,万不可马虎!” 闻此,桂枝回以笑意,俯身施礼,恭送太后起驾返回德寿宫,而桂枝则是同张梅香一同结伴走出北苑,直奔皇宫大门。 皇宫当中并没有多少闲人,是以二人此时走到了宫门,御道周围亦是十分空旷安静,只有她二人的脚步声,不过,张梅香的脚步突然顿了顿,她转身看向桂枝随后问道:“太后的话可得往心里去,若真有一日你与他人有了感情,一定要提前告知于我,万不可瞒着,懂了吗?” 之所以这么说,张梅香也是害怕桂枝看人不准,若是有那不三不四不着调的人追求桂枝,她年纪尚浅,怎能分辨这些人的品性?万一误入了歧途或者被人家坑害,岂不可惜了大好的芳华? 虽为养母,但张梅香对桂枝也是视如己出,若说些自私的话,她其实更希望桂枝能够在自己身边多待几年。 但是这个想法不切实际,谁也不能够阻拦一个人去喜欢别人,如果桂枝真的有喜欢的人,张梅香绝对不会阻拦,只不过那个人的品性,还需她来帮忙把关。 不过,听张夫人说了这些,桂枝却表现得十分诧异,她不明白为什么张夫人会这么想,不论是太后还是夫人,她们口中的事在桂枝看来,似乎还颇为遥远,并不是当下应该考虑到的。 她现在脑海当中所想的就是,明天究竟要陪苏姐姐去哪一家酒楼饮酒。 吃酒这件事在当下,并不罕见,临安内几乎每一个人,多多少少都会饮酒,但桂枝从小到大却从未碰过这东西,在她眼中,酒算不上是一个好东西。 但是,既然答应了苏姒锦,要陪她一同去饮酒,那么桂枝就不会食言,只是这临安城内的酒楼、酒肆颇多,各种各样的酒,类型也是五花八门,该怎样选择一家合适的酒馆,便成了一个问题。 方才桂枝脑袋里装的全部都是这些事儿,又怎么能够反应过来回答张夫人的话呢? 于是她只能嗯嗯啊啊的潦草回复一句:“遵命。” 见桂枝的回答似乎有些勉强,张梅香倒也没有再说下去,只觉“女大不中留”这句话很快便要兑现了。 “你兄长杨次山的事儿……”突然,张梅香话题转了过来,提到了桂枝的大兄。 这仿佛是一根紧系在桂枝心上的绳子,只需轻轻一扯,便能勾起波澜,是以桂枝当下双眸发亮,看向张夫人,以为她有了兄长的消息。 余光瞧见桂枝这个眼神,张梅香却顿住了,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沉默片刻后这才再次说道:“我会派人找的,至于你,只要你肯勤学苦练,有朝一日成名,想必你兄长自然也会来寻!” 听到这,桂枝收起了憧憬,懂事地点了点头。 见此,张梅香轻叹一声,便朝宫外而去,桂枝紧随其后,两人离开皇宫大内之后,乘着马车,返回京都教坊,一路无言。 对桂枝而言,大兄杨次山的消息更为重要,而张夫人的那些担忧看起来则颇为遥远,毕竟她大多时候都待在京都教坊当中,最多也不过就是和苏姐姐外出去坊间玩上半天,哪有什么功夫来谈情说爱呀! 反正桂枝没怎么明白太后和夫人说这些话的意思。 不过,次日里将这些话学给苏姒锦听的时候,她却笑得合不拢嘴,一直“咯咯咯”地乐。 二人此时刚从京都教坊出来没有多久,准备找一处酒楼品酒,只不过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 但闲聊之下,苏姒锦倒是觉得此时调侃桂儿,要比吃酒更加有趣。 苏姒锦突然立定,双眸打量着此时的桂枝,越看笑意越深,最终她开口道:“桂儿,张夫人说得对,我和你就是太熟了,若是不仔细看,我都还没发现,当初的那个小丫头,此时已经长成大美人了呢,若我是男子,定娶你回家,好生疼爱!” 第七十一章 二人险遭泼皮欺 就苏姒锦方才那些话,桂枝听后脸颊的绯红早已蔓延至耳根,表情羞涩又难堪地嗔道:“苏姐姐!莫拿我打趣啦!” 虽然桂枝这么说,但是苏姒锦似乎仍旧意犹未尽,“哪里打趣啦,姐姐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呢!”说着,苏姒锦轻轻一拍桂儿腰下半寸,后者轻哼了一声,羞得面如桃花,但等再反应过来之时,苏姒锦早已嬉皮笑脸地跑出了老远。 “等等我……”桂枝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遂提步追了上去。 俩姑娘追逐嬉戏,在这临安内并不算稀奇,街坊之中有不少男女成群的皆是如此。 只不过,桂枝出门总着男装,旁人若不仔细看,也分辨不出她究竟是谁。 出了北瓦,俩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一旁车马交纵,人头攒动,其中不乏一些世家子弟,当然也有不少纨绔。 苏姒锦下意识地会带着桂枝远离这样的人,但即便如此,路上仍有不少眼尖的认出桂枝女扮男装,上前打趣。 这不,还没到酒楼,便是在一处拐角遇见了这么几位。几人看起来游手好闲,衣着平平,相貌也是普通,但笑起来却总让桂枝觉得恶心。 “呀,嘶啧啧啧……这位小公子,看起来清秀可人啊?莫非是女扮男装?” “身边这位小娘子也是不错,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着实好看!” “不如陪咱哥几个玩玩?放心,我等皆是那怜香惜玉之人,温柔得很!” 这几个乃是这条街上有名的泼皮,不提别的,但说这几位昨儿个刚从衙门放出来这一点来看,就可知这几位并非善类。 “放肆!尔可知本小姐何许人?光天化日之下口无遮拦,此乃临安,莫非你们敢目无王法?”苏姒锦紧皱着眉头,拦在桂枝身前,这更令那几个泼皮感到有趣。 “桂儿你先走,我学过些手段,我来对付他们!”苏姒锦总觉得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能拿得上台面,是以此时安排桂枝先跑。 但桂枝又怎是那种临阵脱逃的,虽心里有些怕,但她断不会放苏姐姐一人在此。 “哟呵,我说小娘子还挺烈的,好!咱就喜欢这性格的,对胃口!哥儿几个,围起来!”那带头的人看起来年纪不小,三根朝上七根朝下的狗油胡显得十分邋遢,顶着个通红的酒糟鼻子,眼中尽显污秽之意,猥琐至极。 到底这几位是“专业”的,带头的一声令下,几个泼皮便是迅速将桂枝与苏姒锦围了起来。此处乃是一条狭长的街道,连接着南北两边的街坊,虽两端尽是人流,但却极少有人关注这其中。 “唉唉!那几个,干啥呢?”就在此时,一道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那几人一愣,四处打量,却没瞧见人,可下一刻,自他们头顶飞下几片碎瓦,不偏不倚正砸在那泼皮头顶。下一刻,那家伙“嗷嗷”一嗓子喊出,一股鲜红自额前流下。 苏姒锦和桂枝往后靠了靠,二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天杀的,谁扔的瓦片?”泼皮头子捂着脑门,一旁小泼皮担惊受怕地搀扶着他,目光不断在周围扫视。 “睁大尔等狗眼瞧瞧,小爷就在上面!”又是一道声音自头顶传出,这下众人可该知道往哪儿瞧了。 刚一抬头,伴随着瓦片挪动的声音,向北仿如一只猴子一般从房檐上跳了下来。 平稳落地之后,他起身摆了摆腰间的佩刀。 “马三儿,忘了自己刚从哪儿出来的?难不成还想让我给你再弄进去?”向北戏谑地看向那泼皮头子,面对这么多人,他却毫无惧意。 “呀!原来……原来是差拨哥哥!嘿嘿嘿!”被称马三儿的便是那泼皮头子,他此时笑得十分灿烂,“怎会忘了差拨哥哥的教诲,我们不过与两位小娘子逗个乐儿罢了!” 此时的向北已至青壮年,原本就是杂耍班子出身,向大鼻又教了他不少强身健体的把式,故此时的他看起来颇为精壮,肌肉线条棱角分明! “逗乐?”向北差点没笑出声,“不如带你回衙门?咱俩逗一逗?放心,我让你一只手,若不能叫你素的进来荤的出去,小爷我便不叫向北!” 腰间,衙门发的佩刀十分晃眼,向北单手攥着它,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往前一步,那几个泼皮便后退三步。 “哥哥饶命,差拨哥哥!我们再不敢了!再不敢了!”那马三儿倒是有眼力见儿,当即下跪求饶,也顾不得脑门儿还在冒血。 “再有下次,尤其是要让我知道你们谁敢对我身后这二位不恭,莫怪小爷我的刀不留情,官老爷可说了,近日街上闹事的,任凭咱处置,到时候先斩后奏可怪不得我!” 向北将刀拔出,架在马三儿肩头,后者吓得大小便失禁当即昏厥。 “哈哈哈!瓜怂鸟!你们几个……把他抬去北瓦,找凌师傅给他缝上几针,莫要让他这脏血流在这京都街道上!若让我见着一滴,便要你们好看!” 说着,向北打腰间取出几串儿散钱,扔给众泼皮,后者皆叩首回应,紧接着拉的拉扯的扯,将那昏厥的马三儿收拾走了。 再一转身,看向桂枝与苏姒锦,向北笑得颇为得意。 “向北?”方才背着身,桂枝还不敢认,此时瞧见正脸儿,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向北么? “啊?大鼻子家的那个混小子?”苏姒锦也有些诧异。 “啧,怎么说话呢,俺现在可是当差的,正儿八经的官人,弃恶从善了好不好?” 向北表情苦涩地解释道。 “把刀收起来说话……”苏姒锦瞥了他一眼,提醒道。 向北尬笑一阵,收起佩刀后开口问道:“怎么回事,这段时间不见你们,突然遇见就是这种窘境,你们也太背了点?” 桂枝轻叹一声,“我随苏姐姐出来寻酒楼,想着走些小路抄近道,却不承想遇见那些人……” “寻酒楼?桂儿你不是最讨厌吃酒的人吗?”向北想起桂枝曾不止一次地劝阻向大鼻戒酒,没想到,她竟然也要沾上了? 桂枝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沉默。 “我心情不好,桂儿陪我喝点,怎么了,有什么问题?”苏姒锦瞥了他一眼,随后拉着桂枝便朝巷子另一端而去。 “嘿……我说,我可是刚刚救了你们啊!”向北有些无辜,没想到做了好事还被嫌弃,“唉唉!等等我,这会儿正好得闲,我也陪你们喝点!”话音落下,向北屁颠颠地跟了上去。 “你不是差拨吗?当差不好好当,吃什么酒啊?”苏姒锦侧脸问道。 向北摆了摆手:“我算是皈依,只因为前些年做泼皮混迹北瓦,给官老爷惹了不少麻烦,好在官老爷慧眼识人,一眼就看出我有当差的潜力,这不,都在衙门口做了小半年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颇为得意,但目光一转,他看向桂枝。 “小桂儿可是越来越漂亮了,嘿嘿嘿……”他这笑的猥琐程度,丝毫不亚于方才那些人。 “咋啦,再漂亮跟你有啥关系?”苏姒锦回怼道。 桂枝在一旁瞧着这俩一见面就掐的人,哭笑不得。但聊着说着,几人也终于到了和春楼。 “怎么是这儿?”桂枝瞧见这里,便是柳眉紧蹙。 第七十二章 和春楼里巧撞人 一来到这里,桂枝便是会想起之前杜婉茵与此处一位名为方姑姑的人,在六十大寿这件事儿之前对自己的排挤与冷眼,是以她对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感。 一旁,苏姒锦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笑着凑上前低声道:“放心好了桂儿,那个姓方的早就被酒楼赶出去了,你在宫里雁舞的事儿传出来后,之前得罪过你的人,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 听到这,桂枝这才轻松了许多,三人相伴着进入和春楼内。作为官办酒楼,这里全年一座难求,若非提前打点,几乎是不可能预留位置的。 苏姒锦早就打点好了这些,于是她们几位刚入其中,便被酒楼内的伙计带到了楼上包间。 二楼雅间属于联排,并无门窗,而是由屏风或幔帘遮盖,其中有座。转过屏风,三人各坐一角,桂枝则是正对屏风,苏姒锦坐在左手边,向北则是随意靠在右边椅子上,将头巾松了松,佩刀也解下靠在一旁。 “几位贵客,来点儿什么?”伙计捧着手巾儿躬身站在一旁,因为瞧这几位的状态,便觉得不是一般人:左边这位一瞧就是大小姐模样,右边这壮小伙又是个差人,正当中这位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儿”也是相貌超群,气质不凡;故而小伙计伺候得很谨慎。 “好酒好菜的拿上来,另外先坐上一壶好茶温着,待吃饱喝足了与点心一并上来!”向北像是常到酒馆酒楼去的主,对着小伙计一顿吩咐。 苏姒锦与桂枝相视一眼,无奈耸肩。 “得嘞官爷,您且稍坐解解乏!待会儿楼下有好看节目,若感兴趣的话可以瞧瞧!”小伙计一甩手巾,退出屏风后。 “待会你结账啊!”伙计刚出去,苏姒锦便说道。 向北倒也从不是那小气的人,豪迈笑道:“那是自然,桂儿第一次吃酒,这么重要的时刻,怎么也得俺来做东!” “只是尝尝……”桂枝还想解释两句,但刚说出来又被向北打断。 “我跟你讲啊,这和春楼的酒,可是不少,不论是清冽的还是性烈的,你若想尝试,我挨个儿给你推荐!不过第一次吃酒,建议还是喝点儿花酿,口感略甜……”看样子,向大鼻那点关于酒的本事全部都教给他了,一说起来便是滔滔不绝,弄得桂枝与苏姒锦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好在上菜的速度也够快,三两碟小菜上桌,足以堵住这家伙的嘴。向北捋了捋筷子,当即大快朵颐。 有那熟牛肉切得的薄片儿,码在白玉般的盘子中,剁上些碎蒜,各种调料浇上,口感劲道有嚼劲且美味无比。 还有那猪耳丝儿,伴着葱丝儿萝卜丝儿,十分爽口,又脆又香!不过,这都是向北爱吃的,桂枝与苏姒锦最多尝上两口时令的素菜。 凉的上完便是热的,大小六盘上桌,有汤有水。 向北自打开始吃,便没有心思讲话了,风卷残云一般狼吞虎咽,与一旁的桂枝和苏姒锦细嚼慢咽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直到酒被端上桌,酒是早就温好的,上桌后便是最适合当即饮下的温度。 “桂儿,你先尝尝这个酒,此酒乃是和春楼的特色,名为秀春酿,听说无论是谁来到此处,都会尝一尝这个酒!”说着,苏姒锦给桂枝倒了小半杯。 即便是小半杯,桂枝也觉得有些多了,之前虽然陪苏姐姐尝过一小口,但也是用筷子沾着尝的,只是一小口,当时都觉得很辣。 不过,既然答应了苏姐姐,桂枝自然不会食言。 她小心翼翼地将酒杯端起,随后也学着苏姐姐的模样,用袖子遮在面前,将酒杯送至口边,轻轻一抿。下一刻,一股暖流自咽喉而下,所到之处皆有一股火辣的感觉,可这辣味只是一瞬间,片刻不到,辛辣便是转为了清冽,似乎还带有一些甜润绵柔…… 酒杯放下,桂枝发现苏姒锦和向北都在盯着自己看。 “怎……怎么了?”桂枝有些脸红。 “哈哈哈,我还以为桂儿你咽不下去呢,没想到你竟真喝了!”苏姒锦惊讶地笑道。 向北也放下了筷子,“可以啊,我来尝尝,这酒肯定不烈,不然的话,你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咽下哦?” 说着,向北也端了一杯,一饮而尽,“尚可……但比我平时吃的酒都要淡!” “你那是什么嗓子,囫囵入肚,怕是啥都能进去!”苏姒锦打趣道。 向北默不作声,继续扯嗓子灌起酒来。没过多久,屏风外传来楼下大厅的声音,有琴瑟和鸣,鼓锣交响,引得包厢内的客人皆纷纷走出查看。 桂枝他们也是如此,结伴而出,靠在凭栏处朝下观望。 却见下方舞池中,正有一人一雁翩翩而舞。 起初桂枝一愣,仔细观察才发现,与那人所舞的大雁乃是自然毛色,并非小七,这才舒了口气。 “看吧桂儿,我就说了,现如今有不少人模仿你呢!但是你瞧,她们舞得都是些什么啊,根本就比不上桂儿你!”苏姒锦瞥了眼周围叫好的客人,有些不屑地对桂枝说道。 后者并未回应,毕竟她明白,这是人家吃饭的饭碗,虽比不上那一日真正的雁舞,但也足够卖钱了! “行啦,这有啥好看的,走,回去吃酒!”向北也觉得若不是桂枝去舞,此舞毫无意义,便撇了撇嘴准备返回包间。 无奈,桂枝最后瞥了一眼,这才转身。不过她并未提前预料到身后有人,这一转,竟撞到了一位。 后者倒是没什么,只不过被桂枝这么一撞,低下头来看到对方那泛着微红的脸,宛如桃花一般,娇羞可人,此一幕映入这位吴姓公子的眼中,仿佛烙印一般,刻在了脑海之中。 “这位……公……小姐,在下失礼!”此人名为吴徸,乃是一名琴师。 只不过并非教坊中人,算是一名闲手在外的雅士,平时若有酒楼或是戏台相邀,他也会前赴。 今日与友朋相聚于这和春楼内,却不承想,遇见了这么一位妙女子,竟女扮男装? 苏姒锦瞥见他的眼神有些不对,于是尴尬地笑了笑便伸手拉着桂枝走进包间。 吴徸呆呆立于门外,久久无法拔目。 身旁三五好友见此疑惑。 “吴兄,不过撞了一下,因何发愣?” “是啊,那位公子想必也不是有意。” 吴徸嘴角微微扬起,将手中折扇摊开,轻轻一挥:“这哪儿是公子,分明是一美得难以遮掩的姑娘!” 第七十三章 美酒斗诗飞花令 也就除了他这么一双眼能够看得出桂枝是一位姑娘,谁知道这竟是一眼万年,难以忘却。可以说,这张脸,吴徸此生恐怕是难以忘记了。 桂枝并不知道这点,作为第一次饮酒的她,自然是承受不住后来的酒劲,几杯入喉便是感到耳根发烫。 “这般干吃酒也无趣,便不如作飞花令,对不上的便喝,如何?”苏姒锦的酒量比桂枝好很多,此时的她不仅没有喝多,反而还越喝越起劲,故而提出了要玩飞花令。 与大多行酒令不同,这飞花令属雅令,比较高雅,若是没有诗词基础的人压根也玩不转它,所以这种酒令也就成了文人墨客们喜爱的文字游戏,就连名字也来源于前朝诗人韩翃的名诗《寒食》中“春城无处不飞花”一句,故名“飞花令”。 桂枝耐心地听苏姐姐将这些讲解完,也懂了个大概。 若有所思的她一边点头一边看向苏姐姐问道:“明白了!便是以那古往今来的七律诗作对嘛?要求合辙押韵,对否?” 苏姒锦点了点头,目光一撇看向旁边向北。后者一脸鄙夷。 “你们俩属于欺负人知道吧,若论光明正大地喝酒,你二人谁都不是我的对手,但这吟诗作对,我可不行,俺不来!”向北倒也不傻,莫名的酒他才不吃。 一双美眸淡淡地刮了他一眼,苏姒锦一脸无趣地坐回去,“那桂儿,咱俩玩儿!” 一开始,桂枝有两三次没有回答上来,主要因为生疏,面对苏姒锦突然念出的诗词,有些措手不及。但两三杯酒喝下后,桂枝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当年父兄们念书时的场景,一首首诗词仿佛就在眼前,下一刻,她便犹如神助一般,一句句曾经听过的诗词脱口而出。 苏姒锦也没有想到,桂儿虽然酒量不行,但这飞花令玩儿的却这么好,除却一开始她饮了三两杯之外,后面迄今为止便是一滴未进! 暂且不提此处良辰,却看恭王府中。 “什么?”方才还颇有雅致品着茶水的太子妃李凤娘,此时,却有些诧异地将茶盏置于一旁,表情尽是一股难以置信的讥讽笑意。 “这等人……也能够被提拔?”她轻哼一声,凤眼一转便是笑出了声。 坐在她身边的赵惇不明此笑是为何意,他看向方才谏言的王淮,干咳一声道:“王直讲,先前听你所说,这韩侂胄与吴太后之间,似乎颇有渊源?” 其实这件事儿早在吴太后的寿辰宴上,王淮就已经说过了,但当时无论是赵惇还是李凤娘,对此都没有太过上心。 谁知宴会之后,此人竟破格被官家提拔? “无碍,凭关系谋来的官职,想他也做不久,此人看起来平平无奇,不足为患。” 李凤娘自一旁盘中捏起一枚葡萄,漫不经心地道。 她刚说完,赵惇便是捋须应道:“不错!” 对此,王淮似乎也无话可说,只得回道:“太子、太子妃英明……” 对于当下朝野,似乎有不少的官员在之前寿宴结束之后,展现出平步青云,步步高升的状态,但是对于这些人的晋升,东宫似乎并不在意,他们认为这些人的晋升对于东宫而言无关痛痒,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王淮告退之后不久,也可以是说他前脚才刚刚迈出门,坐在太子妃身边的赵惇,就瞬间转变了表情。 “呼……”他小心翼翼地转过目光望向李凤娘,开口笑道:“爱妃,方才我表现得,可算得上沉稳?” 闻言,太子妃刮了他一眼,轻轻一啐将葡萄核吐出,并言道:“尚可,但距离真正的九五之尊,还是差了许多!” “本宫这不是还有些生疏嘛!亏有爱妃相伴,处处协调本宫,若非如此我又怎坐得上这太子之位?”赵惇一边笑着一边往太子妃身边凑。 “夸两句便要忘形。”李凤娘起身起得迅速,导致前者“扑空”险些晃倒。 李凤娘捋了捋袖口,一本正经道:“明日该去德寿宫给那二位请安了!” 她口中的那二位,自然是吴太后及太上皇。赵惇嘴角浮现一丝苦涩,似乎对于请安这件事儿,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 李凤娘能看出他的情绪,是以不屑地道:“你当妾身想去?若非圣上素来最重孝道,我又何必与你扮这等角色?莫要废话了,提前准备吧!” “好,本王这便去安排!”赵惇赶忙起身整理衣容,随后担着李凤娘的右手一前一后离开正殿。 数月后,京都教坊,天舞阁内。 张梅香瞧着换上一身新服的桂枝,眼前这位娉婷美女,完美地展现了什么叫作芳华之年该有的容貌姿色,不论身段还是脸蛋,桂枝绝对算得上是这临安城内数一数二的绝色美女了。 反正,张夫人是越看越觉得顺眼。 桂枝浅施一礼,起身后便是直接开口问道:“夫人,今日为何不见朱先生?” 她这么问倒也不意外,就在昨日朱邦直还在教授桂枝琴艺。 张梅香笑了笑,伸手将桂枝发丝捋顺至耳后,遂言道:“他啊?今日早些时候,一人一琴,出城野游去了!” 桂枝倒也不觉得意外,这听起来像是朱先生会做出来的事儿,对比起教坊内的其余先生,桂枝最欣赏的便是他,只因从他的身上能看到真正的自由、不羁和洒脱。 沉默片刻,桂枝再度问道:“那今日秀演,需要我带着琴吗?” 张梅香微微摇头,并言道:“今日演出并非正式,乃是商会相邀,我推辞不了故而应下,他们另请了琴师,你只需歌舞一曲便退,无需费力费心。” 按常理来说,京都教坊是不会接这些外包的活儿的,当然,扶持商会有特殊需求,也无法推辞,毕竟是金主,该走的场面缺不得,需给足了他们面子才好。 桂枝也不是第一次出商演了,自皇宫回来之后,她成了京都教坊的无名头牌,虽然不挂名,但来到此处邀请优伶之人,皆以她为目的,即便十有八九请不到,还是有不少人会前来一试。 琳儿瞧着这母女俩像是要分别一样,笑意掩饰不住地道:“夫人,小姐不过参加秀演而已,又不是出嫁,不必如此担忧,对了!今日秀演场地设在庆丰楼内,霍弘已备好车马,随时可以出发!” 闻言,张夫人这才松开了手,微笑道:“去吧!” 桂枝颇为懂事地点了点头,紧接着便告退离开。 这边一路出了教坊上了马车,由霍弘护着直奔庆丰楼,一路无言。 却说到了庆丰楼后,此处非节非年却张灯结彩,布景华丽,桂枝隔着马车幔纱都能看到外面似乎有不少的路人和随行仆从,看样子此次商会所邀请到的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小姐,”霍弘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到了。” “知道了,霍大哥。”娇滴滴的一声回应后,便是撩起幔帘下了马车。 艺人一般是从侧门而入,为的就是避免与太多人接触,有着霍弘的护卫,周围百姓虽然有瞧见桂枝的,但也不敢近前,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瞻仰她的美丽。 “唉唉,瞧见没有,那一位貌似天仙的,就是京都教坊的头牌,桂儿姑娘啊!” “你说的就是张大司的女儿?那位在皇宫献雁舞为太后祝寿的杨桂枝?” “可不是嘛,桂枝小姐现如今也是京都教坊名正言顺的头魁,据说见过其真人的,那都是有权有势的贵族!” “哟呵!这么一说,咱们也算是世家贵族了?”仅仅是看上一眼,当然算不上什么,但是身处庆丰楼内的这些人可就不一样了,他们或是临安内的富商,或是某世家名门的子弟,当然,其中不乏一些纨绔,不过纨绔混在这类人当中,倒也察觉不出,只是看起来各个有头有脸,实际上究竟是什么角色,或许只有熟悉的人才会知晓。 桂枝自侧门进入后,酒楼上下众人见其无一人不恭敬行礼,前者也一一回了礼。 这家酒楼的掌柜相对比和春楼的稍微“懂事”一些,不仅给桂枝安排了雅间暂歇,还备了上好的茶水点心,更是吩咐了一应人等留守照应,即便桂枝再三表示不需要这么客气,他也执意如此。 坐得了温茶水,端上了好糕点,桂枝端坐桌旁,却未动一口,只是静候着秀演开始。而场内,此时三两桌头排的客人有些焦躁。坐在头桌下垂手的一位身材偏臃肿的男人此时眉头紧皱,目光不断地朝着酒楼门口处观望,“啧,怎么回事?我让你们送贴,莫非没有送到?”他不耐烦地看向一旁的仆从。 后者一惊,赶忙屈身回复道:“不敢!小的怎敢不尽心办事?请帖当日您交给我时,便送至其府上了,还是由其府上尊管亲自收的!” 闻言,胖富商撇着嘴挪了挪身体,“节目何时开始啊?” 闻言,一旁正在斟茶的酒楼伙计笑道:“这场秀演乃是吴老公爷点办的,吴老吩咐了,若名单上人俱至或过了午时三刻后,便立即起宴,歌舞届时也一并上台了!” 胖富商闻言再度撇了撇嘴,但也没有继续牢骚下去,只是用他那宽肥的手掌捏起茶盏,一饮而尽。 “换酒!这茶吃得涩口!”他眉头一横,随即将茶水一口吐回到茶盏中。 见此,伙计有些难堪,“额……这位爷,吴老可是吩咐了我等,这茶要每人每位一盏,说是自家茶田种得的茶,您这……” “什么每人每位一盏,我便是吃它不惯,还不速速换酒上来?否则我将你这酒楼砸了!”胖富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子倒是没动,那一身肥油却颤个不停。 “额……”伙计一脸惊恐,要知道,今日能出现在这里的,临安内绝对是家财万贯之人,他一个小小酒楼仆役,又怎敢惹得? 周围众人目光聚焦于此,但瞧见是那胖子找事儿,便也没人敢上前阻拦或是多嘴,只因后者乃临安知名的贩盐商,这年头,吃点盐都得看这家伙脸色!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自一旁传出。 “这上好的茶不吃,偏要吃酒,本公子倒想瞧瞧,究竟何人这么不识抬举啊?” 众人目光一转,望向酒楼大门,而此时,一位翩翩公子一脸笑意地踱步而入。 第七十四章 临安城内两公子 见到此人后,场中众人皆是纷纷起身。 却见,门外而来的这位身穿了件栗色彩条斜纹经锦服,腰间系着彩蓝连勾雷纹带,头顶扎着公子巾儿,眉下则有一双是深邃的丹凤眼,身躯健壮,气质洒脱,瞧着还真倒是文质彬彬,翩翩如玉。 他手执一把折扇,其上绘有山水,仔细一看,却是那江南美景,引人入胜。轻轻挥动扇子在胸前,他步履稳健地站到了酒楼大厅的正当中,双眸含着笑意,站在那胖富商的身前几米。 “原来是吴公子,失敬失敬!”胖子虽然暴躁但也不至于真到那种目中无一人的状态,瞧见这位,他自然不敢招惹。 此人便是这场宴席主办人吴老爷,吴四海的孙儿,吴徸!也就是桂枝之前在和春楼撞见的那位。 “此茶香醇至极,即便是放在宫廷里,想必也是数一数二的,爷爷对其喜爱无比,茶田更是亲力亲为每日查看浇灌,才种出此茶来。”吴徸站到那人身前,看着他面前刚刚吐出来的那一碗茶水,“如此好茶,怎可浪费?若你不吃,莫非是不承我爷爷的 一番好心?”说完,吴徸收起折扇,用扇尖儿将茶盏推回到那人面前。 见此,周围众人一阵唏嘘。 “这……”胖富商有些难以接受,一脸的肥肉此时挤在一块儿,显得颇为无奈。 “怎么?莫非,要我喂你吗?”吴徸眉头一挑,身后几位部曲便是上前,这些一看便是练家子,一身的筋肉。 见此,那胖富商咽了口唾沫,虽心里羞臊无比,但他清楚,吴老爷在这临安城内,可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不仅在宫中有亲眷,更与宗亲赵汝愚有着密切联系。 于是,他几乎不假思索,仅一眨眼的工夫,便是端起了刚才的那杯茶,将自己吐出的茶水再度一饮而尽,看到这一幕令周围不少的围观者皆是捂住了口鼻,强忍住笑意与反胃…… “这便是极好的!怎么样,此茶味道如何?”吴徸笑看着那人。 后者皮笑肉不笑地点着头,“极好,极好!” 见此,吴徸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部曲离开,不过,他倒是没有坐在席位上,而是吩咐左右将一把琴架在了台中,随后搬了把椅子,端坐其后。 “晚辈不才,今日在各位叔伯面前献丑抚琴!若不悦耳,还请诸位见谅了!”吴徸说完,便是朝着一边酒楼的伙计点了点头。 后者心领神会,随即前往后庭包厢通报。 桂枝收到了上台的消息,于是便起身梳理仪容,待一切整理好后自后堂上台。 一般这个时候,便是展现一个艺人知名度的时候,若是十分出名的艺人亮相时,台下的观众会十分捧场,但若是那种无人问津的艺人,上场后能不被观众的聊天声掩盖住歌舞乐器之音,压根就不敢求有人仔细观看,更不用提什么打赏了。 不过这二者皆不同于桂枝,要知此时的她可以说是临安城内名气最盛的艺人,出场亮相时,喝彩及掌声自然是如山呼海啸一般迎面而来,人声的浪潮几乎都要掩盖住锣鼓的声音了。 场中此时无一人不对这位桂枝姑娘充满好奇与憧憬。 台下,桂枝撩起舞服,莲步轻移,缓缓上台。此一时,隐有暗香扑面来,又如仙女临凡,眉眼之间动心魄,一颦一笑惹人欢,这一位姑娘那可真如一朵花儿般,就这么出现在众人面前,无人不惊,无人不为之赞叹! 而这时,坐在琴后的吴徸也是微微侧目观瞧,可就是这么漫不经心的一眼,却让他永生难忘。 “此女真乃天上人也!”身为富商之孙,平日里的吴徸只喜雅士之习,所见过的貌美女子,自然也不在少数,可纵使见过万紫千红,此一时他的眼中也唯有这一枝! 而且,这副倾国倾城的面容,又令他想到了数月以来,自己所心心念念的人。 一瞬间,窍开了,思绪也通顺了,他发出一声浅笑,“这莫非便是缘分,昔日你我误打误撞相见,今日又机缘巧合相逢,看样子她便是我命之所归!” 桂枝上台后,台下众人无不叫好,但该表演也得表演,此时只等着乐起,桂枝才便于歌舞。 可那吴徸仿佛失了魂一般,只是侧目紧紧盯着自己,那炙热的眼神,望得桂枝心中不安,心跳加快,那双漆黑的眸子似乎是想穿过皮肉看进肉里一般,令桂枝好生别扭。 “公子……请您抚琴。”宛如银铃的声音传来,桂枝好心地提醒吴徸。 “啊?啊……好!”后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有些失态,故而一指按下,妙音渐起。吴徸的双眼没有放在琴弦上,而是隔三岔五地侧目观瞧桂枝,看她那纤纤玉手、盈握柳腰及那张无比吸睛的倾城面容。 桂枝一旦舞起来倒也不管其余那些,只管舞自己的,唱自己的,只管展现她的艺术风采。 然而她越是如此投入,吴徸越是看得无比痴迷。 秀演很快结束了,虽然请来了桂枝,但她也只不过是过来表演一场,一场结束后,她便要返回京都教坊。 临出门之际,吴徸在后面叫住了她,“在下今日得见桂儿姑娘真容,实乃此生之幸事,在下吴徸,字崖山,见过姑娘!”吴徸一躬到地,对待他爷爷父亲,他都没有施过如此大礼。 霍弘站在桂枝身后,令二人保持了一定距离,但桂枝还是看向了他,仔细观察后,也想起了之前在和春楼的事儿。 “原来是您。”桂枝还以为他仍旧对当日之事耿耿于怀,于是欠身回礼道:“当日之事实属意外,还请公子见谅!” “哪里的事!能与姑娘相遇,才是在下的福分!”吴徸赶忙解释。 聊到这儿,桂枝倒也无言以对,只得报以尴尬的微笑,遂转身下阶。 目送着桂枝上了马车,吴徸眼中隐隐发光,似乎完成了一个人生的远大目标一般,而就在此时,另一个“远大”的目标,也在心中暗暗立下。 “驾!走!”霍弘坐在车头赶着马车驶离,桂枝坐在车内透过幔帘仍能瞧见对方那痴迷的表情,是以她赶忙收回视线,却不承想,瞥见另一侧的马车擦身而过。 目送桂枝的马车离去,吴徸心中感慨万千,不及回味,却发现酒楼外刚停下的这辆与方才马车擦肩的把式上,下来了两位。 “可憋死我了!”一位二十出头的公子用他手里的马鞭挑开幔帘,一个箭步便蹦了出来。站定之后,左右活动着颈部,似乎坐这马车坐得极不习惯。 “我说崇礼,下次便随我驾马出行吧,这小木匣子蹲坐在里面,拘拘束束的好不自在,我这脖颈都僵了!”说话这人,名为赵令才,乃是赵汝愚叔父赵彦逾的儿子。 就在他说话间,马车上又下来一位,这位看起来风度翩翩,气质脱俗,温润如玉,面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便是正人君子! “令才有所不知,驾马出行,风尘仆仆,既是出门便代表了各家长辈,若不稳重得体些,岂不是在外丢了长辈的脸?”这位公子便是赵汝愚的第九个儿子,赵崇礼,也是参加过皇后六十寿宴的人。 虽然赵汝愚称赵彦逾一声叔父,但其实二者之间年纪相差不多,是以二人之子便也几乎同岁,这赵崇礼便与这赵令才同胞成长,似亲兄弟般。可这对亲兄弟的性格,却是截然不同的。 赵令才生性自大傲慢,除了在自家人面前相对老实些,对外他从来都是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平日里最喜欢的便是骑着他的马儿与其余世家纨绔一同游街,若瞧见那生得可人的姑娘,便也不由分说,扛上马便带回府去,倒是惹了不少麻烦,不过好在 家族势力在那摆着,稍微打发一些钱银便可了事儿。 于他完全不同的赵崇礼却是一位正儿八经的风雅之士,不仅饱读诗书,更是在画艺上颇有研究,最主要的还是他并非只善文类,若论武艺也可上马弯弓骑射,可谓是文武双全了,似他这类公子,在临安内便是那万千少女嫁入世家豪门的最佳选择! 可赵崇礼对于凡尘俗事全然无心,即便家里早就说过的亲事,也被他一口否决,这几日其父赵汝愚正因此气愤,他便是只得离家暂避风头,正巧遇上了这赵令才,便在对方的煽动之下,准备放下心思,游山玩水,好好享受一番民间风情。 “崇礼,若换了他人说替门楣争光,我或许会信,可你刚刚将你爹气得半死,这话自你口中说出,嘿嘿……不可信哦!”赵令才捏着他惯用的镶了金包玉的马鞭轻轻地抵了抵赵崇礼后腰,语气戏谑地道。 知道赵令才是什么德行的崇礼也颇为无奈,只得苦笑一声,挥扇迈步上阶。 “唉?令才兄?”方才站在阶上目送桂枝的吴徸看到了这二位,他爷爷与赵彦逾交好,所以他自然认得这位。 “吴贤弟?”赵令才眉头一挑,两三步迈上台阶,上下打量一番,“可以啊,现在你也开始走我崇礼兄的路子了?我记得去年你可不是这般啊,当时与我在城内玩得最洒脱的便是老弟你了!” 听他这么说,吴徸面露尴尬,颇为惭愧地挥手回道:“令才兄有所不知,人皆是会变的!现如今我可是改邪归正,踏入正道,所以家父最近都不怎么对我动鞭子了,望令才兄也早日皈依,少挨些打!” 二人就这风骚往事谈论个不停,吴徸这才注意到一旁缓缓迈步上阶的赵崇礼,他顿了顿,心里想着能和赵令才待在一块儿的,也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故而问道:“令才兄,这位仁兄相貌堂堂,气质不凡,不知是……” “哦!差点忘了介绍,这位乃是我自小到大的兄弟,礼部侍郎府上九公子,赵崇礼!”赵令才介绍道。 吴徸眼前一亮,因为平日和家里人相处时听说过,当今礼部侍郎乃是赵汝愚,与赵彦逾更是叔侄关系,怪不得二人看起来像是兄弟一般。 “在下吴徸,见过崇礼兄!”吴徸急忙行礼。 “你我初识,不必拘束,坐下边饮边聊!”赵崇礼也相当客气地回道。 这几位有说有笑并肩入酒楼,彼此间如何推杯换盏,如何相聊甚欢暂且不提,却看京都教坊内。 “唉?桂儿,小姐!你就跟我聊聊呗,那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呀?”桂枝房门外,琳儿一脸好奇地笑着。 而紧闭的房门后,桂枝趴在桌上,羞得面红耳赤,“我也没有认真看他……琳儿姐姐,你就别问了!”她一边回答着,一边暗下埋怨霍弘多嘴。 第七十五章 一往情深难自禁 霍弘倒是没有多说,可坏也就坏在没有多说上,琳儿自打知道那位吴徸的存在后,便是对此十分感兴趣,这几日里遇见桂枝,便是会旁敲侧击地询问个一两句。 不过,时间久了,瞧着桂枝似乎真是对那个人没什么感觉,她便也就不问了。 这一日,桂枝刚与苏姐姐自篱笆园返回,她们给余翁带了许多下酒的好菜,又在山林里陪小七待了一上午,午后这才恋恋不舍地返回。 在教坊门外与苏姐姐分开后,桂枝走进教坊。 良叔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眼入门之人,瞧见是桂枝,便站了起来。他满面笑意地看着桂枝,说道:“您回来了桂儿姑娘?对了!方才有人来找您,此时正在后院与大司谈话,您去瞧瞧?” 闻言,桂枝有些不解地伸手指了指自己,“找我?” “没错。”曾史良笃定地回道。 “好,多谢良叔。”桂枝不解,平时来教坊邀请她出演节目的人不少,但是直接指名道姓找她的人,却不曾有过,今日来访者,究竟是谁? 当她穿过花园与长廊,来到练功场外的凉亭下,便是瞬间了然了。 却见张夫人此时端坐桌边,正与一男子聊着什么。桂枝走近后,那男子的脸抬了起来,正是吴徸! “吴公子?”桂枝脚下一顿,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 张梅香这才察觉桂枝已经回来了,但是目光一转,看到二人正在对视,眼神有些疑惑地问道:“哦?桂儿与吴公子见过?” 吴徸这边刚准备开口。 桂枝却率先说道:“啊……见过,前些日子庆丰楼表演,吴公子便是琴师。” 闻言,站在张梅香身后的琳儿两眼放光,惊喜地侧首盯着那吴徸的脸。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巧啊!”张梅香微微颔首,随后解释道:“朱先生这段时间外出,教坊内也不可一日无琴师,经人举荐这位吴公子,据说琴艺超群,今日又主动上门,方才我已定下,让他在教坊暂任琴师一职,桂儿,你以为如何?” 张梅香说完之后,淡笑着看向桂枝。 张夫人的决定,她向来遵从。于是她浅施一礼,道:“全听夫人的。” 桂枝的这句话刚说完,吴徸的表情便是当即变得兴奋无比,随后起身拱手笑道:“能与桂儿姑娘共事,乃吴某之幸事也!” 对此,桂枝并无多言,只是回以浅笑后便率先告辞回房。 张梅香瞧着桂枝离开,目光一转看向吴徸,又道:“吴公子若有好曲子,便可以找桂儿商议编舞,这段时间便辛苦你了,我知道吴公子乃是四海商会会长亲孙,平日里定是锦衣玉食,但教坊简餐便宿惯了,若有招待不周,还请公子见谅。” “既已入了京都教坊,吴某便是教坊中人,自家人怎会嫌自家人,大司这话见外了!”吴徸倒是一点儿也不挑剔。 “既如此便最好,天舞阁二层你可随意出入,但其中有些朱先生的东西,还请不要轻易触碰,其余并无禁忌,我还有些事儿,吴公子请便吧!”说完,张梅香在琳儿的搀扶下起身,准备离开。 见此,吴徸拱手躬身,目送张梅香。待其走远,他的双眼便是再度望向了刚才桂枝那道倩影消失的拐角,迟迟无法自拔…… 吴徸相貌堂堂,白白净净,这样一位才子进入教坊,很快便是引起了教坊众人的注意。 不少姑娘都会主动参加乐理教学,即便是平日里对乐理不感兴趣的人,也都挤到了天舞阁二层凑热闹,以吴徸这副外表及性格,很快,教坊内的学徒便是与他打成了一片,关系融洽。 可唯有一人并非如此,那便是桂枝。 不知怎的,桂枝对这位公子的观感,并不像教坊内其他姑娘那般来得强烈,是以她总会下意识地远离对方,所以大多时候,桂枝还是待在她的天舞阁一层练习舞蹈以及杂艺,至于琴技她大可等朱先生回来的时候,再去请教。 又是一日,临近傍晚,天舞阁内的学徒们都已经离开了舞房及乐房,而桂枝仍旧是练习到最晚的一位,当她将所有的动作再次练习一遍之后,汗珠顺着她额前的发丝滑落而下,整个舞房内,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十分安静。 “叮!”突然响起的一声音令她浑身一震,再一侧目,却发现吴徸不知何时竟然站在了台下。 双目交汇,吴徸看出了桂枝眼眸中的紧张及意外,于是赶忙解释道:“额……抱 歉!是琴,在下不小心碰到了琴弦。”虽然他这么解释,但其实桂枝疑惑的并不是这个。 “原来是吴公子……”桂枝整理着发丝站稳身形,脸颊也不知是因练舞还是紧张而导致的两团绯红,在此时显得颇为可爱。 吴徸目不斜视,似是看入迷了一般,片刻后才觉得这有些不太合体,便打岔道:“刚欲离开,却发现一层还有人,不想竟是桂儿姑娘,时辰不早了,其余人皆已歇下,您为何还在此处?” 桂枝此时哪儿有功夫回答他,只顾着将衣服整理好,目光也只是游离在周围,不敢看他。 “这便要去了,吴公子也早些休息吧!”说完,桂枝将舞服抱起,几乎遮住了脸,随后快步自一旁跑开。 打他面前离开时,一股由她跑动而残留在风中的香味钻入了吴徸的口鼻,一时间竟美得无法自拔。 “桂儿姑娘对我含笑有情,莫不是害羞?”吴徸心中想着,美滋滋地一笑,脑海中回想着刚才桂枝在舞池中的舞步,尤其是最后香汗淋漓的一幕,更是令他遐想不尽…… 这位公子,确实过于“自信”了,如果他知道桂枝的想法,知道她的笑是无比勉强的,或许就不会想这么许多了。 不过,人都是不自知的,这位吴公子亦是如此。 一个人不自知,那尴尬的就是另一个人,桂枝为了避嫌,只能选择大多时间出城待在篱笆园。 第七十六章 笑语盈盈暗香去 有词曰: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佳人此时倒是在笑,只不过并非在墙里,而是在远离了世俗喧嚣的城南郊野篱笆园内。 葱翠青山间,百花丛一旁,桂枝手中琴音将止,苏姒锦下意识地用一旁沾染了墨水的手捏起一枚糕点送到她嘴边,却引得后者轻笑频频。 “好啦!”桂枝接过对方手中这枚,将其放回装糕点的木匣之中,再度笑道:“苏姐姐这些日子怕是着了魔,整日里练画,莫非马画师又留了什么课业给你么?” 苏姒锦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沉浸于作画,却闹了笑话,又闻听桂枝说这话,便是俏脸浮上了一抹红晕,随后娇嗔嗔地用手肘戳了戳桂枝的腰窝。 “好啊桂儿,现在也学会拿我逗乐了?” 桂枝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二女嬉闹片刻后,便是随意地坐回到了石板旁。 俩姑娘互相依靠着,望着不远处的风景,心中突然莫名感叹。 “桂儿,”苏姒锦温柔地用手捋着桂枝的鬓边发丝,语气却是有些忧愁,“你说, 遥父对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对于这个问题桂枝有些意外,是以她倒也没有什么回答,只是慵懒地将脑袋朝着对方肩头蹭了蹭,随后便自嘲地笑道:“我与马画师平日里只是讨论画功,又不知你们二人平日里怎样相处,怎敢妄言啊?再说妹我自己的事儿都理不顺呢……” 她所说的,自然是那吴徸给她带来的压力。 经过之前一晚在天舞阁的片刻相处,桂枝本以为自己的态度足够明显了,谁知道自第二天起,竟然有个谣言传播于教坊之内,说桂枝那一晚故意晚归,为的就是能与吴琴师片刻的相处,更有甚者,说桂枝与吴徸暗定私情。 对于了解桂枝的人来说,这些谣言自然是信口开河。 但教坊内的不少新学徒,都对此信以为真,甚至传话出去一套比一套离谱。 谣言止于智者,这些话自然传不到张夫人的耳中,但即便如此,天生善于观察的桂枝也能发现,教坊里那些对吴徸抱有幻想的姑娘,近日对她都是不冷不热,似乎有意疏远一般。 桂枝这段时间已经尽可能地避免待在教坊,可谁知这种传言仍旧没有消止。 苏姒锦能看出她的无奈,但对此她也没有经验,此时的她,倒恨不得有人传她和马远的闲话,这样她恐怕会偷着乐。 “好啦,桂儿是什么人我还不了解吗,有人说闲话便让他们说去嘛,咱们又不会掉肉,对了!最近临近花朝节,往年你未至二八,也体会不到花朝节的乐趣,今年跟着姐姐走,带你好生的玩一玩,忘却这些烦恼,如何?”苏姒锦提议道。 闻言,桂枝算了算确实快要到一年一度的花朝节了。 每年春的这段日子,临安城皆会举办隆重的花朝节,届时临安百姓皆纷纷外出,至各个名胜佳处“玩赏奇花异木”。 在这一日,钱塘门外玉壶园、古柳林、杨府云洞,钱湖门外庆乐、嘉会门外包家山王保生、张太尉等园,便是看客云集之处。 此时节,临安城内无人不爱花,桂枝亦是如此,往年花朝节时桂枝总会待在教坊内,用平平无奇的练舞来消磨时间,但今年不同,她已年至二八,青春正好,即便是她愿意待在教坊里,夫人也不会答应,现在的桂枝哪儿都好,就是有些太闷了,所以 张夫人还是挺希望桂枝能出去多走走,多看看的。 当下的临安城是不折不扣的花城。 每至花朝节的临安,便是:“四时有扑带朵花,亦有卖成窠时花、插瓶把花、柏桂罗汉叶。春扑带朵桃花、四香瑞香、木香等花,夏扑金灯花、茉莉葵花、榴花、栀子花,秋则扑茉莉兰花、木樨、秋茶花,冬则扑木春花、梅花、瑞香兰花、水仙花、腊梅花,更有罗帛脱腊象生四时小枝花朵,沿街市吟叫扑卖。” 在花朝节,花簪便是更加盛行普遍,上至天家,下达平民,皆会在冠顶插花。 但这花朝节对于临安城内不少才子佳人而言,亦是一个相识相逢的好机会,不论是谁家的公子或是哪家的闺秀,都会在此时节走出门外,若有哪家公子与姑娘对了眼,说不定便是会在花朝节后上门提亲。 对于这一次的花朝节,桂枝还是很期待的,主要是她不想待在教坊里,只要能听闲话,去哪儿都挺好的。 于是,这几日桂枝便是无比期待,盼望着今年的花朝节快些到来。 第七十七章 花朝游赏乐无边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便是来到了花朝节。 大抵临安胜景,全在西湖,他郡无此,更兼仲春景色明媚,花事方殷,正是公子王孙,五陵年少,赏心乐事之时,讵宜虚度?至如贫者,亦解质借兑,带妻挟子,竟日嬉游,不醉不归。此邦风俗,从古而然,至今亦不改也。 今日的西湖边可见各色花廊铺开,更是随处可见种花、养花、卖花、插花、供花、看花、赏花、品花、斗花、簪花等风俗。 京都教坊外,苏姒锦今日穿得格外漂亮,一看便是精心打扮过的,上身穿着芥苿绿串针无袖云纹罗圆领褙子和深彩兰复式锁边针对鸟吉字纹锦缎面内衬,下身是暗金黄色米字针丝织天鹅绒毯水裙裤,头发绾了个水仙冠点缀插着一枝玉簪花花饰,耳上挂着抛光变石猫眼耳坠,细腰曼妙系着粉末蓝丝攒花结长穗绦,上挂了个海棠金丝纹荷包,脚上穿的是色乳烟缎攒珠绣花儿鞋;仿若娇娘踏春去,又似仙娥临凡来! 就这么位美娇娘立于教坊门外,引得不少头顶花冠的男子投来目光,上前施礼。 苏姒锦对这些人没有感觉,这身穿着也不是为了穿给他们看的,故而除了基本的礼貌之外,没有过多搭理。 她之所以站在此处,也是为了等桂枝。“怎么还不出来……”苏姒锦站得脚有些酸,便是朝门口站了站。 谁知刚移步到教坊门外,桂枝便是推门而出。 今日桂枝仍旧身着男装,与往常没有太多变化,但说白了,即便是女扮男装,若是仔细看依旧能看得出这是位美女。 她穿着宝蓝色缠枝芙蓉花绫青衣衫,一条北京蓝蛮纹角带系在腰间,但她有着白嫩的皮肤及鹅蛋脸,一对眉疏目朗的凤眼,细柔的发丝随意盘起,恍惚间瞧上一眼,真会觉得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玉树公子。 “桂儿?”苏姒锦有些意外,主要是她早说过让桂枝出门时好好打扮一番,身着女装,谁知她又以这副容貌出现。 “怎么了苏姐姐?”桂枝不解对方的疑惑目光,愣在了原地。 “怎得又着男装?”苏姒锦抿着嘴唇询问道。 桂枝尴尬地笑了笑:“习惯了,姐姐,穿着太艳丽出门我有些不好意思,就这样吧, 今日权当为姐姐作陪衬了!” “你这小嘴呀!真是会说!”苏姒锦无奈,手指轻弹了下桂枝的额头,“那便就这样吧,此时再换也来不及了。走,姐姐带你去逛西湖!” 二女携伴相行,穿过北苑外的花市,一路有说有笑地来到了西湖边。此时的西湖边上,正在举办花朝盛会,其中不少才子佳人、五陵少年围聚在此。 刚至此处,桂枝便被这西湖边的浩瀚花景吸引住了,周围的一切看起来像是画里的一般,万紫千红,百花争艳,风光正好;不少才子佳人结伴相游,谈笑风生,公子们会挥着手中的扇儿,颇为得意地讲一些令姑娘们娇笑却又不排斥的风趣言语,不少姑娘倒也受这一套,笑得“咯咯”不停,手中针袖的花儿扇挡在面前,显得十分羞涩。 男女的步伐不紧不慢,漫步在西湖边,况且今日天色不错,风和日丽,沐浴着阳光及微风,还能嗅到风中的花香,时而清芬、时而浓郁……往来中,叫买的叫卖的数不尽,各类的花卉及花簪扑卖铺成了不少人聚集的地方。 桂枝与苏姒锦漫步在这其中,放慢了步子只为感受这花朝节带来的节日喜悦及弥漫在空气中的花香,心情也变得无比愉悦。 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偶尔会路过几辆装饰不错的马车及轿子,能以这种方式出行的人,定然也是身份不低,但赏花不分贵贱,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是为了欣赏风景而来,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二女转转悠悠走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了可以跻身上前看的花簪铺子,俩人一前一后地站到铺子边儿,苏姒锦细心地为桂枝挑选花簪。 扑卖的小贩见此热情地介绍着,“二位,不妨尝试一下这玉梅与水仙花簪,玉梅花清高气正,风骨超群,正适合这位风度翩翩的小公爷,而这水仙花则是可为这位小姐做陪衬,仿佛仙女临凡一般,气质不俗,沉鱼落雁!” 苏姒锦和桂枝俩人抬眼看向这位小贩,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话说得倒是漂亮极了,不知这花簪的品质如何?”苏姒锦一边笑着一边接过了 对方递过来的水仙花簪,将其与自己方才佩戴的玉簪花进行比对。 “谢谢。”桂枝也接过了玉梅花簪。 为了方便试戴,每一个花簪铺子上都有铜镜,为的自然是让买花簪的人观察这花簪是否合适自己。 “放心好了!这位小姐,咱这儿的花簪绝对是上品,在这花朝节,谁敢卖那等残次货色?”小贩笑得颇真诚,倒是不像假话。 苏姒锦瞧了一会儿,还真是挺满意,再一看桂枝,便是笑吟吟地帮她插上,“这样才对嘛!”苏姒锦帮桂枝插好花簪后,仿佛欣赏一件极美的艺术品一般。 小贩嘿嘿一笑,奉承道:“小姐与这位小公爷可真是神仙眷侣,令人羡眼!” “行啦,少捧了,这俩花簪共多少,一并算来。”苏姒锦偷笑着将绣花儿的钱囊取出。 “一并十文,也祝二位今后十全十美!”小贩笑着接过苏姒锦递过来的铜板,随后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佩戴好花簪,俩人又走了一阵,瞧见一处木棚下有茶水点心,便打算歇一歇脚。 来到铺子前俩人相视而坐,小贩上前介绍了一通,桂枝这才发现,花朝节时街上贩卖的糕点都会有变化,往日里常见的那些糕点,在这几日里会暂时撤下,取而代之的是花糕。 花糕是花朝节的时令糕点,常以百花及糟米捣碎后以竹节作为模具,再投入蒸笼蒸制而成,出笼后,撒上些许炒熟的芝麻或是糖粉,口味独特、芳香馥郁且品尝过后口齿留香,令人难以忘怀。 二女要了一壶山泉水沏得的花茶,又配上了一盘糕点,苏姒锦特意要了这盘尽量多几种口味的,店家会做生意,自然应允。 不多工夫,茶水点心上了桌,两人先是品了口花茶,感受淡雅的花香滑过咽喉,香味溢出蔓延至口鼻,方才的些许疲乏也在此时得以消解。又转目光在点心盘上,翠绿的盘子中,共有三四种颜色,这些苏姒锦似乎都尝过,但桂枝却只见过一种。 “这红的我认得是蔷薇花糕,可这其余几种倒是头回见呢……”桂枝好奇地瞧着盘子当中的其余几枚花糕。 “怎么样,我说你往日里都没正儿八经地在花朝节玩过吧,若是你常来,便能知道,这白色的是栀子花糕,这与蔷薇花糕颇为相似的是樱桃花糕,另一种便是杏花糕,你尝尝?”苏姒锦指着盘子里的几个品种,一一给桂枝介绍。 桂枝先前尝过蔷薇花糕,故而并不担心它们的味道会很怪异,于是便一一品尝了起来。都尝过后,桂枝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惊又喜地说道:“确实好吃,真后悔前几年没有吃到!” 苏姒锦得意一笑,“是吧?好吃就行,若是桂儿你喜欢,咱们今后每年都来,怎么样?” 桂枝一边品着花糕,一边笑着点头。 第七十七章 玉簪梅香映笑颜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便是来到了花朝节。 大抵临安胜景,全在西湖,他郡无此,更兼仲春景色明媚,花事方殷,正是公子王孙,五陵年少,赏心乐事之时,讵宜虚度?至如贫者,亦解质借兑,带妻挟子,竟日嬉游,不醉不归。此邦风俗,从古而然,至今亦不改也。 今日的西湖边可见各色花廊铺开,更是随处可见种花、养花、卖花、插花、供花、看花、赏花、品花、斗花、簪花等风俗。 京都教坊外,苏姒锦今日穿得格外漂亮,一看便是精心打扮过的,上身穿着芥苿绿串针无袖云纹罗圆领褙子和深彩兰复式锁边针对鸟吉字纹锦缎面内衬,下身是暗金黄色米字针丝织天鹅绒毯水裙裤,头发绾了个水仙冠点缀插着一枝玉簪花花饰,耳上挂着抛光变石猫眼耳坠,细腰曼妙系着粉末蓝丝攒花结长穗绦,上挂了个海棠金丝纹荷包,脚上穿的是色乳烟缎攒珠绣花儿鞋;仿若娇娘踏春去,又似仙娥临凡来! 就这么位美娇娘立于教坊门外,引得不少头顶花冠的男子投来目光,上前施礼。 苏姒锦对这些人没有感觉,这身穿着也不是为了穿给他们看的,故而除了基本的礼貌之外,没有过多搭理。 她之所以站在此处,也是为了等桂枝。“怎么还不出来……”苏姒锦站得脚有些酸,便是朝门口站了站。 谁知刚移步到教坊门外,桂枝便是推门而出。 今日桂枝仍旧身着男装,与往常没有太多变化,但说白了,即便是女扮男装,若是仔细看依旧能看得出这是位美女。 她穿着宝蓝色缠枝芙蓉花绫青衣衫,一条北京蓝蛮纹角带系在腰间,但她有着白嫩的皮肤及鹅蛋脸,一对眉疏目朗的凤眼,细柔的发丝随意盘起,恍惚间瞧上一眼,真会觉得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玉树公子。 “桂儿?”苏姒锦有些意外,主要是她早说过让桂枝出门时好好打扮一番,身着女装,谁知她又以这副容貌出现。 “怎么了苏姐姐?”桂枝不解对方的疑惑目光,愣在了原地。 “怎得又着男装?”苏姒锦抿着嘴唇询问道。 桂枝尴尬地笑了笑:“习惯了,姐姐,穿着太艳丽出门我有些不好意思,就这样吧, 今日权当为姐姐作陪衬了!” “你这小嘴呀!真是会说!”苏姒锦无奈,手指轻弹了下桂枝的额头,“那便就这样吧,此时再换也来不及了。走,姐姐带你去逛西湖!” 二女携伴相行,穿过北苑外的花市,一路有说有笑地来到了西湖边。此时的西湖边上,正在举办花朝盛会,其中不少才子佳人、五陵少年围聚在此。 刚至此处,桂枝便被这西湖边的浩瀚花景吸引住了,周围的一切看起来像是画里的一般,万紫千红,百花争艳,风光正好;不少才子佳人结伴相游,谈笑风生,公子们会挥着手中的扇儿,颇为得意地讲一些令姑娘们娇笑却又不排斥的风趣言语,不少姑娘倒也受这一套,笑得“咯咯”不停,手中针袖的花儿扇挡在面前,显得十分羞涩。 男女的步伐不紧不慢,漫步在西湖边,况且今日天色不错,风和日丽,沐浴着阳光及微风,还能嗅到风中的花香,时而清芬、时而浓郁……往来中,叫买的叫卖的数不尽,各类的花卉及花簪扑卖铺成了不少人聚集的地方。 桂枝与苏姒锦漫步在这其中,放慢了步子只为感受这花朝节带来的节日喜悦及弥漫在空气中的花香,心情也变得无比愉悦。 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偶尔会路过几辆装饰不错的马车及轿子,能以这种方式出行的人,定然也是身份不低,但赏花不分贵贱,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是为了欣赏风景而来,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二女转转悠悠走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了可以跻身上前看的花簪铺子,俩人一前一后地站到铺子边儿,苏姒锦细心地为桂枝挑选花簪。 扑卖的小贩见此热情地介绍着,“二位,不妨尝试一下这玉梅与水仙花簪,玉梅花清高气正,风骨超群,正适合这位风度翩翩的小公爷,而这水仙花则是可为这位小姐做陪衬,仿佛仙女临凡一般,气质不俗,沉鱼落雁!” 苏姒锦和桂枝俩人抬眼看向这位小贩,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话说得倒是漂亮极了,不知这花簪的品质如何?”苏姒锦一边笑着一边接过了 对方递过来的水仙花簪,将其与自己方才佩戴的玉簪花进行比对。 “谢谢。”桂枝也接过了玉梅花簪。 为了方便试戴,每一个花簪铺子上都有铜镜,为的自然是让买花簪的人观察这花簪是否合适自己。 “放心好了!这位小姐,咱这儿的花簪绝对是上品,在这花朝节,谁敢卖那等残次货色?”小贩笑得颇真诚,倒是不像假话。 苏姒锦瞧了一会儿,还真是挺满意,再一看桂枝,便是笑吟吟地帮她插上,“这样才对嘛!”苏姒锦帮桂枝插好花簪后,仿佛欣赏一件极美的艺术品一般。 小贩嘿嘿一笑,奉承道:“小姐与这位小公爷可真是神仙眷侣,令人羡眼!” “行啦,少捧了,这俩花簪共多少,一并算来。”苏姒锦偷笑着将绣花儿的钱囊取出。 “一并十文,也祝二位今后十全十美!”小贩笑着接过苏姒锦递过来的铜板,随后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佩戴好花簪,俩人又走了一阵,瞧见一处木棚下有茶水点心,便打算歇一歇脚。 来到铺子前俩人相视而坐,小贩上前介绍了一通,桂枝这才发现,花朝节时街上贩卖的糕点都会有变化,往日里常见的那些糕点,在这几日里会暂时撤下,取而代之的是花糕。 花糕是花朝节的时令糕点,常以百花及糟米捣碎后以竹节作为模具,再投入蒸笼蒸制而成,出笼后,撒上些许炒熟的芝麻或是糖粉,口味独特、芳香馥郁且品尝过后口齿留香,令人难以忘怀。 二女要了一壶山泉水沏得的花茶,又配上了一盘糕点,苏姒锦特意要了这盘尽量多几种口味的,店家会做生意,自然应允。 不多工夫,茶水点心上了桌,两人先是品了口花茶,感受淡雅的花香滑过咽喉,香味溢出蔓延至口鼻,方才的些许疲乏也在此时得以消解。又转目光在点心盘上,翠绿的盘子中,共有三四种颜色,这些苏姒锦似乎都尝过,但桂枝却只见过一种。 “这红的我认得是蔷薇花糕,可这其余几种倒是头回见呢……”桂枝好奇地瞧着盘子当中的其余几枚花糕。 “怎么样,我说你往日里都没正儿八经地在花朝节玩过吧,若是你常来,便能知道,这白色的是栀子花糕,这与蔷薇花糕颇为相似的是樱桃花糕,另一种便是杏花糕,你尝尝?”苏姒锦指着盘子里的几个品种,一一给桂枝介绍。 桂枝先前尝过蔷薇花糕,故而并不担心它们的味道会很怪异,于是便一一品尝了起来。都尝过后,桂枝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惊又喜地说道:“确实好吃,真后悔前几年没有吃到!” 苏姒锦得意一笑,“是吧?好吃就行,若是桂儿你喜欢,咱们今后每年都来,怎么样?” 桂枝一边品着花糕,一边笑着点头。 第七十八章 花朝悬彩飞花令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花朝节还没逛完。却见苏姒锦从怀中取出了一些彩色的织品,将它们一一捋开,摆在膝前。 见此,桂枝有些纳闷,便问道:“苏姐姐为何出来赏玩还要想着纺织衣物?” 听她这么讲,苏姒锦忍不住笑出声,“傻妹妹。”她将这些五彩的织品分开摆放好,继而解释道:“花朝节最具特色的习俗莫过于悬彩了,踏青出游时,我们都会带一些五色彩缯,贴在花枝上,据说这样可以护佑花开得更加繁盛,获得花神赐福!” 听到这,桂枝恍然大悟,但四下找了找,却发现自己不曾带着,“我不知这点,便没有提前准备。” 苏姒锦笑了笑,顺手将膝上的这些彩色织品分出一半来递给桂枝。 “早就料到啦!所以我替你备好了,给,拿着!待会儿贴到花枝上时,别忘留个心愿,说不定花神会帮你实现呢!”苏姒锦一脸宠溺地将彩缯递在桂枝手中笑道。 这一刻的桂枝真的感觉自己很幸运能够有这么一位好姐姐。 苏姒锦收好彩缯,当即起身,“好啦!歇也歇够了,咱们去前面瞧瞧,那边儿看起来好热闹的样子!”她指向不远处,那里聚集着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似是发生了什么趣事儿一般。 俩姑娘一拍即合,桂枝起身跟上苏姒锦,二女朝人群而去。 人群当中,不少男女正围在西湖边儿上的一个台子下面,周围站着的人此时议论纷纷。 “真不错啊……” “是呀,不愧是大家闺秀,才华出众啊!” “有这等文采,真是令人羡慕!” 二女穿过人群,总算挤到了前面,放眼一看,却是几位青年正在作飞花令。 此时正在作对的二人,乃是一位公子和一位姑娘,从后者的穿着谈吐来看,绝对是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而她们所玩儿的飞花令是当下流行的风雅游戏之一,要求作对的两人一人一句吟咏含花的诗句,直至其中一位再也答不上来为输,一般作为行酒令之一,但在这花朝节,似乎飞花令也无需以酒作伴。 二女刚刚站定,便是听到那位小姐自信且婉转地吟道:“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 飞去衔红巾……” 声音落下,人群中也不知哪儿来的人,纷纷捧场叫好。 那姑娘见此,颇为得意地扬起下巴,享受着这些人的夸赞,随后又目光一转,眼神从得意转为一股似水的柔情,看向人群另一端的一位公子。 却见这位身长九尺,气质彬彬,穿着藏兰八宝云纹锦鹤衫,一条暗肉色荔枝纹金带系在腰间,头上裹着公子巾,一双深邃且含有隐隐深情的双眸,吸引了不少姑娘,他一手抚扇于胸前,一手负于背后,看起来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此人便是赵崇礼。 不过就在这么一位英俊潇洒的公子身边,却是有一位瞧见便令人厌烦的家伙,此人脸上仿佛写满了“纨绔”二字,这人便是赵令才。 “唉,崇礼兄,瞧见了没,那郭家的小姐可是对你含情脉脉,三笑留情啊……”赵令才一脸坏笑地凑在赵崇礼耳边,小声笑道。 赵崇礼刮了他一眼,无奈回道:“令才莫要玩笑,那一位可是大内禁军郭副帅的千金,若叫人家听见,还不把状告到你爹面前,到时你又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怕甚,你爹还是吏部侍郎呢!这叫门当户对!”赵令才拱了拱手,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他用手中的马鞭蹭了蹭腰窝的痒,对这件物品,他似乎爱不释手。 “唉,小心点啊,都蹭到人家身上了!”一旁有姑娘颇为嫌弃地埋怨道。 但刚说完这句话,那赵令才便是不屑地回头瞥了眼她,谁知这一眼竟看得那姑娘浑身发怵,直冒冷汗。 姑娘不敢再多说,默默地离开了人群。 见那郭家千金不断瞥向一旁的赵崇礼,赵令才终于忍不住他的天性了,将马鞭递给身后部曲,随后拍了拍赵崇礼的肩头,笑道:“嘿嘿,崇礼兄,你瞧好啊!”说完,他便是一步迈出。 “我来一对!”在站出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下对,然而这飞花令需要按顺序来,此时还未轮上他。 却见郭小姐身旁的另一名作伴的女子率先答出:“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奈何这赵令才平日里读书甚少,方才刚刚想出的对子,便是人率先说了,此时虽站了出来,众人瞩目之下却支支吾吾,无法对出。 “竟将我想说的给答出去了!”赵令才有些难堪,但飞花令输了便是要饮酒,他只得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这一幕引得周围不少人发笑,但瞧对方身份不一般,倒也没敢放声。 唯独一位,那便是苏姒锦。 本就性情直爽的她见赵令才刚出去便是哑了火儿,一句也对不上来,便是拽着桂枝的手臂咯咯笑道:“太逗了,刚才站出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谁知道一句也未答出,哈哈哈……” 她的声音不小,一旁的桂枝觉得这样让他人听见不太好,于是有些尴尬地戳了戳她,示意她小声一些,免得被那人听见。 可是已经晚了,赵令才不仅听到了,此时更是脸上变颜变色。 他是何人?临安知名纨绔!苏姒锦的笑,在他眼中而言,无异于嘲讽。 “你笑什么?”赵令才目光一转,迈步来在苏姒锦面前。 “怎么,莫非还不叫人笑了?”苏姒锦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准备过多搭理。 赵令才见对方竟然对自己视若无睹,更是气上心头,“区区一贱民,你可知在跟谁说话?” 苏姒锦最见不惯这类仗势欺人的,不仅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与其对视:“我管你何许人也,嘴长在我身上,我想笑便笑,你奈我何?” 桂枝在一旁扯着苏姒锦的衣襟,本性善良的她并不希望他们在这里有什么冲突,再者说了,对方看起来也并非善类,也是担心苏姒锦吃了亏。 “我看你是真不怕我啊?”赵令才紧皱着眉头,牙根咬得嘎吱作响。 “唉!令才,莫惹是非了!”赵崇礼见场面有些难以收拾,便出面拉住赵令才。 “你别管,崇礼兄,今日我非得好好治一治这娘们儿的嘴!”说着,赵令才一个眼神,人群中他的几个部曲走了出来,递上那根金镶玉的打马鞭。 “看本少爷不将你那张嘴给抽烂,届时看你还笑得出来否?”赵令才拎着打马鞭子,步步逼近。 然而见此一幕,人群中无一人敢上前说情。赵崇礼拦他不住,那一旁的郭小姐也是置身事外。桂枝只好拦在苏姐姐面前。 “哼,还敢帮她,今天小爷我便废了你俩!”赵令才挥动着马鞭步步逼近。 然而就在这时,人群后方却是传来一阵惊呼,紧接着众人纷纷闪开。 “吾倒是要瞧瞧,在这京城之内,天子脚下,究竟是谁人敢如此目无王法,嚣张跋扈?” 第七十九章 文人雅士聚花朝 众人齐齐闪开,仿佛此时有一位位高权重的人正准备进来。 果不其然,当众人让开之后,出现的正是宝谟阁直学士,人称诚斋先生的杨万里,以及宫廷御用画师马远。 花朝节本身就是文人雅士相聚赏玩的节日,所以在今天这二位凑在一起,倒也不令人意外。 这二位方才正结伴而行,准备去西湖边赏景,谁知路经此处,竟闻听这赵令才如此嚣张,是以靠近准备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恰巧遇上了这几位。 打眼观瞧,这场中的人可是颇为有趣,不仅有郭皋的女儿,还有赵汝愚年纪最小的儿子,至于这个拎着马鞭的人,杨万里与马远倒是没见过。 “花朝节本该是文人雅士赏花游景,陶冶心情的节日,因何至此?”杨万里一边说着一边站到了人群前。 对于这二位,周围的青年才俊可是再熟悉不过了,马远是宫中画师,临安城的着名画家,杨万里更是太子太傅,这两位均是文人届的名家代表,见着一位便已经是足以令人惊喜,更何况二位同时现身,是以当下所有的公子千金都恭敬地朝着这二位躬身施礼。 见到这二位出现,赵令才愣住了,原本准备给苏姒锦点“颜色”的马鞭也收了下去,藏在身后,转脸便是笑吟吟地施了一礼,“见过马画师、杨太傅!”他几乎是一躬到地。 瞧见马远也来了,苏姒锦的表情先是惊喜,紧接着便是瞬间转变,楚楚可怜地走上前去,半似撒娇半委屈地嘟囔道:“师父……他欺负我!” 自从吴太后的六十寿宴之后,苏姒锦便是缠着让马远收她为徒,马远虽嘴上没有答应,但在这姑娘的软磨硬泡之下,也渐渐接受了她,虽无师徒之名,但也经常教她作画,私下里更是宠溺得很。 此时见她受了委屈,自然要护短。 “方才,便是你要动手?”马远的目光透过苏姒锦与桂枝,看向那赵令才。 马远虽然在宫中只是御用画师,但他受官家喜爱乃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赵令才即便再无知,也不会招惹这样一位官家身边的红人。 “马画师,方才乃是令才在开玩笑……”赵崇礼见他陷入了窘境,便上前解围,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 然而谁知,这赵令才乃一莽人,认定了的事儿,便只有自己有理,于是咽了口唾沫后,竟反驳说道:“马画师那是没瞧见此女方才是如何羞辱我的,我即便是要打她,亦是天经地义吧!” 此言一出,周围一阵唏嘘,就连赵崇礼都恨不得把他直接扔下小西湖…… “真是愚昧至极!吾替你解围,可你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赵崇礼苦涩地叹了口气,也不再准备替他辩解什么。 见此,杨万里上前一步,拍了拍马远的肩膀,随后笑道:“好了,欢庆之日,不宜动怒,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看出刚才正在对飞花令,于是再度言道:“我有一个提议,几位不妨比一比现场作画赋诗,胜者给对方道个歉,如何?” 闻此,周围学子才女们皆往前凑了凑,众人都知道,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 “既是杨太傅安排,我等理应遵从。”赵令才咬着牙应下了。 苏姒锦也是表示同意。但其实苏姒锦平时贪玩,诗词歌赋她懂得极少,根本不足一比,是以她此时便想到了一旁的桂枝。 她凑到桂枝身边,有些难为情地低声道:“桂儿……你也知道姐姐平日里疏于学业……作诗着实有为难,不如你代我一比?” 闻言,桂枝点了点头,平日里都是苏姐姐替自己出头,今日苏姐姐有难处,她自然义不容辞。 见对方竟然推出这么一位来比,赵令才眉头一瞥身后,却见赵崇礼一脸无奈地叹着气。 “崇礼兄,为何叹息?”赵令才问道。 赵崇礼再度轻叹一声,“替你叹啊!以你那文采,若是作个打油诗三句半说不定还行,但凡是读过两年书的,都比你强些……” 赵令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哼了一声,但随后语气又变得“谄媚”起来,“这不是有崇礼兄你在吗,有你坐镇,我就不信还有能对得过你的人?” “这小子,怕是将我当兵卒使了!”赵崇礼轻叹一声,随后将目光转向缓缓来到台前的桂枝,不知怎的,此时这般正面看她,总觉得这人似乎在哪儿见过,这感觉隐隐约约,但又十分模糊。 桂枝来到台下,看着面前的笔墨,眉头一抬又瞧见西湖当中的荷花,于是灵光一闪,当即动笔。 见其开始,周围才子佳人纷纷凑上前观瞧,与此同时,人群当中议论纷纷。 “你说,这位公子能行吗?” “不晓得啊,也没见过此人,卢兄,你可识得这位才子?” “这位小公子样貌清秀,看起来年岁不长,但我倒是没见过。” “我也不认得,按理说咱们这临安城常常聚在一起的文人骚客,你我大多相识,可这一位却还真是头次见。” 场下,离得远的只能看见桂枝正在动笔,而离得近的几位却摩挲着下巴,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 就连站一旁的杨万里和马远他俩的表情此时也是越发有趣,似乎颇为欣赏。 “啪。”桂枝将手中的笔放在一旁,舒了一口气后退半步,见此方才没看清的人一拥而上,想要看清纸上究竟是什么。 纸上赫然是一幅活灵活现的荷花图,一旁亦有词曰:试问如何庆可延,请君来看锦池莲。呈祥只在花心见,玉叶金枝忆万年。休论玉井藕如船,叶底巢龟和小年。自是心从无量佛,言言万岁祝尧天。 杨万里不愧是当代文人骚客首派人物,瞧见这首词后,当即便是看出了这首词所表达的乃是用荷花来预祝太平盛世,为皇家贺岁的美好愿景。 “有趣。”杨万里抬头看了眼桂枝,后者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就连马远也是连连点头,“平时倒是没发现她还有这副才华。” 桂枝能作出此诗,除了自小受到的熏陶令她对文学颇感兴趣之外,最重要的也是因为教坊老先生傅文俞平日里没少督促桂枝读书,这位老先生所负责的,便是让学生们围绕着皇家圣人欢喜的一切而作诗词。 第八十章 少年才情出众奇 早在先前吴太后六十大寿过后,桂枝便是将自身重心放在了琴棋书画上面。 对于舞艺方面,张夫人已经没有什么好教授给她的技巧了,桂枝几乎已经是完全掌握了,但在对于其他方面的学习上桂枝仍需不断的努力,尤其是在诗词方面。 早几年教坊当中的诗词先生,桂枝并没有接触到,也是从寿宴之后桂枝这才接触到傅先生,并且偶尔找傅先生,向他请教文学方面的知识。 开始接触之后,桂枝便是在原本就已十分刻苦的歌舞琴技训练上,又增加了一些关于诗词书画的背诵、朗读、誊写、临摹,等等。 之所以这样,也是张夫人的意思,毕竟桂枝现在不同往日了,吴太后时不时地便会召见她进宫,在宫外教坊当中倒是无所谓,她是教坊当中的大小姐,可是入得宫内,宫中的规矩可不是民间能比的。 繁杂的规矩及各种各样的礼节,简直是层出不穷,所以说多多学习一些诗词歌赋,陶冶心智,对桂枝进行多方面的培养,才是对她有益,也就是所谓的知书达理。 傅先生作为京都教坊内的诗词先生,平日里教导桂枝及其他学员们吟诗作词的法子,也是十分简单,主要以歌颂爱国情怀为主,不过虽然傅先生并没有提,但是灵活的桂枝却将诗词当中的风雅,完美地融入自身那些舞艺、琴艺、画艺之中,是以桂枝 这段时间在各方面的成长,都有颇为显着的进步! 单从绘画这方面来讲,原先苏姒锦在绘画这方面可是要比桂枝强不少的,毕竟桂枝在练舞的时候,苏姒锦便已经开始可以亲手绘画图案,并且将其缝制于衣服上面了。 按理说苏姒锦在这方面肯定是要比桂枝更加厉害才对,可谁知经过这段时间的艺术熏陶,桂枝凭借那极能吃苦的意志,付出了远超常人几倍的努力在学习上。 很快,苏姒锦就发现桂枝的画功,似乎渐渐赶上自己,甚至快要超过她,有她自己独特的风格了。 这一点在马远看来也是十分难得,身为一个有自己绘画风格的画家,当然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情。 而在绘画当中,桂枝最喜爱的便是画各种花卉,平日里与苏姒锦在篱笆园山林间临摹,桂枝会挑选一些生长在崖缝边缘,或者是石丘下面的小花小草进行临摹,与别人不同,她将视野放在了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地方,仔细雕琢,越细致的小东西,她 画得越精致,所以她现在的画功才会突飞猛进,以至于眼下……画上这么一朵荷花?根本就不成问题。 此时,场中众人看着桂枝刚刚画好了那幅画,又十分轻松顺畅地在一旁提上诗句,不禁啧啧称奇。 对此他们似乎表现得颇为惊讶,若这是从一位画家大师手中作出的画、一位文学高人笔下写出的诗,或许他们不会有这种反应,然而眼前的这一位却是名不见经传,平日里见都没有见过的一位“少年”,这“少年”究竟是谁呀? 他为什么在这方面有如此高的造诣?如果说他真是某位大家关门弟子的话,这件事应该人尽皆知啊? “此人究竟是谁呀?为何能画得如此俊秀?” “是啊,这画工确实不凡,若不仔细瞧,还觉得是某位画匠的徒弟呢。” “且不说这画了。各位,你们细细一品这诗,虽然说表达的是一种爱国情感,但是在这之间还有许多细腻绵长的情感,虽难以捕捉,可若发现,又会感到十分巧妙,真是妙极了!” 场中,一旁的路人开始纷纷品鉴起桂枝的画与诗,甚至连桂枝都不曾多想而作下的诗,竟然都被许多人译出了各种各样的版本、隐言与埋下的伏笔,议论声在这些人口中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然而见此,那赵崇礼却是微微一笑,目光略显赞赏地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位小公子。年纪轻轻的,随便挥手便是能做出这样的诗,画出这样的画,想必也是名门世家! 看样子,今天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然而,他才刚刚想到这,那一旁的赵令才,便是一脸不屑地凑上前来,冷哼一声,撇着眉毛呲着牙咧嘴喊道:“这有什么呀,不过就是荷花而已嘛,这诗也不咋的,崇礼兄,接下来就看你了,轮到你给兄弟长脸的时候了!以你的水平,这些臭鱼烂虾在你面前,简直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听赵令才这么说,赵崇礼嘴角微微一抽抬起头来,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在前者的推搡之下,走出人群与桂枝站到对立面。 这一下便是有趣了,人群当中,慧眼识人的瞧见这位,总觉着眼熟。当他们发现这位乃是京城当中有名的才子——赵公子的时候,便是纷纷呐喊喝彩,甚至有不少姑娘都在此时感觉呼吸变快,脸蛋泛红。 在这些人眼中,京都才子赵崇礼可是香饽饽,那是无数闺秀魂牵梦绕的情郎啊! 人群当中立马就传开了议论。 “哇,赵公子竟然都出来了,看样子这位小公子今天得折在这儿了!” “没错,年纪轻轻能到这一步已是不容易了,不过遇上赵公子的话,估计还是会差上一些。” “哎呀,可惜呀。” “那用说吗?赵公子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出自名门,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物。” 周围的人越说越起劲,甚至有的人已经开始为桂枝感到遗憾了。 虽然刚才桂枝的表现也是不错,但是在他们眼中,赵崇礼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才子,毕竟名声在外。 不过面对着诸多人的担忧,桂枝却并没有与他们一样,反而是显得十分轻松,他站回到一边看着赵崇礼。 而赵崇礼从人群当中走出来,先是彬彬有礼地朝桂枝施了一礼,随后便是从案台上拿起了笔,准备绘画作诗。 “既然如此,那赵某便献丑了。”说到这儿,他将手上的笔轻轻地压在纸上,开始游刃有余地挪动着,笔尖接触纸面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传出,纸上,缓缓出现了一幅与方才桂枝所画的那幅颇为相似的画。 仔细一看,竟也是一朵荷花! 赵令才见此,似乎是有些不满,站在一旁低声念道:“崇礼兄你可不要手下留情啊,要是你留了情,丢人的可是兄弟我呀!” 赵崇礼并没有搭理他,而是将注意力完全放在纸上,画完后,又立即开始写诗,只见词曰:“灼灼荷花润,散点绿池出。伴在春波底,双影共纷红。” 待到赵崇礼将这幅画和诗完全作好之后,有人将两张纸拿到一块儿进行对比。 却见,桂枝的那幅荷花显得幽柔淡雅,而赵崇礼的荷花却是多了几分明朗稳重,二者之间的画风截然不同,就连这诗句当中所包含的意蕴,也是出入颇大,如果说桂枝所画的荷花是温柔的,那么赵崇礼所画的荷花,完全就是热情奔放的。 两者各有千秋,若在此时非要比较一个高低的话,也是实在难以抉择。 见到这一幕,站在周围的才子佳人们瞠目结舌,这两位的才华放到一块相对比,还真是难分高下!而且,这二位的诗画之中都颇含韵味,细细品来,各不相同,但皆是十分有趣! 就连站在一旁的杨万里及马远两人,看到这两张画的时候,都忍俊不禁地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作为当今文坛画艺大家,他们这些人自然是希望后辈们能够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所以,在此时这两位都并没有说话,似乎并不打算点评什么,说的多或少了,总会让外人觉得偏倚。 瞧见这一幕,站在一旁方才就心里捏了一把汗的赵令才,更是坐立不安了,他怎么可能让这种无名小辈在众目睽睽之下胜过自己?那对他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侮辱啊! 想到这儿,他便是当即站了出来,指着桂枝画的那幅画,满是不屑地说道:“我看在座的诸位莫非是瞎了眼?他画得陈旧迂腐,而且画风扭扭捏捏,像个娘们儿似的,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 听到赵令才出言羞辱,桂枝还没说话,站在马远身边的苏姒锦却是站了出来,当即回怼道:“哼,你是谁呀?连画都画不出来的人,还好意思评价别人?而且你看看,你们的画不也是粗糙不堪,一点细节都没有?” 两人之间开始了你来我往的斗嘴环节,使得站在一旁的围观群众皆是掩面偷笑,仿佛这两个人像是孩子吵架一般。 然而就在这两位斗嘴的同时,桂枝与赵崇礼却并没有参与进来,因为他们观察到对方的画,似乎也觉得有些意思,于是便沉下心来欣赏着彼此之间的画。 杨万里站在马远身边,微微颔首笑道:“我大宋后继有人,这代青年才俊真是一辈儿比一辈儿强啊!” 闻此,马远却是苦笑一番,“太傅所言甚是,只不过出众归出众,这脾气还需略微收敛一些。”他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看着苏姒锦,生怕后者吃了亏。 一旁不断拌嘴的苏姒锦与那赵令才二人越吵越激烈。 “你可知道本少爷是谁吗?你竟敢如此对我讲话!” “管你是谁呀!大庭广众之下、临安皇城之中,你还敢无法无天不成?” “臭娘们!我可告诉你,你不要再挑衅我了,否则休怪我手中马鞭无情!” “挑衅你又怎么样?你打我呀,你倒是打我呀?” 两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让着谁,直到最后说到急眼了,却见那赵令才,气得满脸通红,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绿,实在是没有什么言语能回怼了,便伸出手来,一把推开站在面前的苏姒锦。 不过好巧不巧,这一下他倒是没有推到苏姒锦,反而是扑了个空,身体往前一扑,苏姒锦让开身,顺势把他朝前方一踹!这赵令才连人带马鞭,直接砸向了前方。 却不承想,桂枝此时正站在她身后,苏姒锦也是忘记了这件事,刚才吵得激烈,见着赵令才竟敢动手,便是全然忘记身后还站着桂枝这件事儿。 却见那赵令才倒下的方向正朝桂枝,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喊桂枝的名字,想要让她闪开。 可是桂枝方才正在欣赏画作,这么突如其来的事情,怎么可能反应得过来。 不过,站在她对面的赵崇礼,却是早就发现了赵令才正在朝这边摔砸过来,下意识行动的他,并没有将赵令才拽回来,而是率先一步拉住一旁的桂枝。 赵崇礼牵起桂枝的手,将其朝自己身边一拉! 就这么一扥,桂枝才几斤几两,直接就被赵崇礼给拉在了身边,且好巧不巧地撞在了他的怀里。 尤其是她这一抬头,头顶碰到了对方的下颚,花簪脱落,青丝也自头顶缓缓垂下,蔓延至肩后,宛如荷花绽放,芙蓉出水一般,这么一位婷婷的女子便是暴露在了众人眼下! 就连向来以沉稳自居的赵崇礼,在此时都不由得浑身一震! 他看着怀中这个姑娘,终于想起了这张脸,自己究竟是在哪见过! 那三年前的回忆,在脑海中翻涌,曾经隔着湖面相望的姑娘与大雁翩翩起舞,令自己向往许久,没想到今日竟然如此巧合地在此处碰见,而且二人之间此时的距离这般贴近…… 莫非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吗? 第八十一章 花朝偶逢意外事 上天才不会注定什么事呢,有些事只能说是机缘巧合,而今天则是巧得不能再巧了,桂枝在大庭广众之下女子的身份暴露出来,令在场的众人都不禁纷纷惊讶,联想到方才众人口中的“才子”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这姑娘家家的,竟也能有如此文采? 就连杨万里也颇为疑惑,虽然马远认得桂枝,但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发生。 相互贴近的二人也不知道这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桂枝缓缓抬头,而赵崇礼则也是低头看向她,短暂的几秒后,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沉闷的声音及赵令才砸倒在地的哀嚎,二人这才各自缓过神来。 桂枝的脸“腾”得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先是一把将赵崇礼推开,随后十分羞恼地看着对方,似乎有些生气。 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与别人发生了如此亲密的接触,若是传出去,对教坊的声誉不好。到那时,张夫人自然也会为此烦闷,桂枝最担心的,就是看到张夫人不开心,所以说,此时她脑海中也想到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果,令她十分紧张和忧虑。 而且张夫人早就叮嘱过桂枝,现在的她身份不凡,是京都教坊内的头号艺人,身为顶尖的艺人,出门在外自然要保持低调,而且绝不能以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在大庭广众面前过多的停留。 于是,满面羞涩的桂枝便是拉起一旁苏姒锦的手准备离开。 突然,她又想到自己的画还没有带走! 与此同时,赵崇礼也反应了过来,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失礼行为,看到对方想走,准备拿画追上去交给对方,二人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前一后地朝着那幅画伸去手,可是下一秒! “撕拉……”画被撕开了一道裂口。 桂枝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赵崇礼,没想到眼前这位看起来还算是温文尔雅的公子哥,竟然也是这种人? 想到这儿,她松开拿画卷的手,转身拉着苏姒锦,便是飞快地离开了此处。 见桂枝二话不说转身离开,赵崇礼也是慌了,手捧着被撕成两截,几乎是完全快要断开的这幅画,呆愣在原地,刚欲开口,却想到周围有这么多的人,有些难以启齿,便只得望着对方二人离去的位置,可他心中却是默默念道:“竟然是她!那年大内德寿宫御花园表演飞雁舞的姑娘,总算又见到她了,可是……”这场见面未免有些不尽如人意。 赵崇礼低头看向自己手中几乎快要碎开的那张画,一股悔意情不自禁地浮上心头,他暗自骂自己太过鲁莽,这下怕是给对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然而马远和杨万里见此也是互相对视一眼,杨万里苦笑一番,摇头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当今天下就连这小姑娘家,也能作出这等诗句,画出这么好看的画儿来!哈哈哈,真乃天佑我大宋啊!” 对此,马远只是跟着点了点头,二人随后结伴而去,人群也逐渐散开,既然矛盾的双方已经有一方离开了,还有什么热闹可凑呢? 赵崇礼双目呆愣愣地望着桂枝方才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直到他反应过来,赵令才还躺在地上,于是上前与其余几位部曲将其扶了起来。 却见这赵令才,真是气得面红耳赤,但刚才他刚栽了一个大跟头,浑身上下说不上来的酸痛,让他带人再去追上去,是必不可能的了。 赵令才揉着臀下,苦涩着脸看向赵崇礼说道:“崇礼兄!为何不帮我拦住那俩?真是的,我早就察觉那人不对劲了,竟是女扮男装,可别再让我瞧见她俩,否则的话我让她俩吃不了兜着走!” 见此赵崇礼却并未说话,只是另一只手默默地将那张被撕成了两半的画卷,卷在一起放在手中,与此同时,他看向身后侍从低声说了两句,让对方紧跟上去,看看这二人跑去哪里。 贴身许多年的侍从心领神会,紧接着便是直接朝着刚才二女离开的方向追去。 自赏花大会上逃离之后,桂枝与苏姒锦一路狂奔,二人很快便是来到了北瓦。 站到北瓦里的一瞬间,两个人的心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在此处她们肯定是安全的,北瓦当中不仅有许多向大鼻的朋友,更是随处可见教坊当中的人。 但其实,桂枝之所以这么跑开,却并不是因为害怕赵令才找麻烦,而是完全不想给京都教坊惹麻烦。 二女平静下来后,脚步也放慢了,走在坊间,两人皆是沉默无言。好端端的一个花朝节,怎么就弄成了这样呢? 不过苏姒锦似乎很气愤,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那赵令才口无遮拦地说桂枝的画功不行,画得扭扭捏捏,要知道这画功并非他人传授,而是马远亲手所教,若是贬低桂枝的画功,那不就等同于贬低马画师么? 苏姒锦怎么可能忍得了有人在他的背后对马画师指指点点?所以这才一时没有耐住性子,与那赵令才吵了起来。 看向神情有些失落,还没从刚才的紧张中脱离出来的桂枝,苏姒锦轻叹了一声,紧接着上前安抚着后者的情绪,“桂儿别难过,今天没有带你玩尽兴,都怪这群家伙,好好的非要扰人兴致!” 见苏姒锦这么说,桂枝轻轻地点了点头,实际上从刚才跑到北瓦这边开始,她就已经不那么紧张了,而是沉静了下来,开始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可当她想起与那人四目相对时,对方的眼神,桂枝便又不知怎得,心怦怦乱跳,脸也微微发烫…… 好在此时距离教坊已经很近了,桂枝顿了顿脚步,转身朝苏姒锦笑道:“我没事儿的,苏姐姐,我先回教坊了,等改日再聚,今天的事儿你也别太在意了!” 闻听此言,苏姒锦虽然还想再说什么,但也只好咽了回去。 二女分开之后,桂枝一路跑回了教坊之内,然而站在街头处,那赵崇礼派来的侍从,却是看见了这一幕,并且在当天晚些时候回去告诉了赵崇礼。 赵汝愚,赵崇礼的父亲,身为宋孝宗乾道二年状元及第,此时的他在朝任吏部侍郎,本身也是赵氏宗亲,南宋宗室,宋太宗赵光义八世孙、汉恭宪王赵元佐七世孙,颇受宋孝宗青睐。 赵汝愚有四房妻妾,生了九个儿子,这第九个儿子便是家中最小的儿子赵崇礼。赵汝愚十分重视小儿子的学业,同时他又是深受儒家思想的洗礼,是朱熹的崇拜者,所以十分讲究礼仪。因此,给小儿子取名赵崇礼,也是希望他克己守礼,崇尚好学;而赵崇礼也不负所望,诗词文学,作画类类精通,在城中公子哥中也是佼佼者,家中十分看重他,他的母亲更是为他自豪。 不过近些时日,赵汝愚对这小子确实心中有气,主要还是因为这小子竟然在与定下婚约的双方见面时,放了人家鸽子!而且回到家里还主动说要解除婚约,要知道,解除婚约这件事儿在当下,对双方及各自的家族来说,是多么耻辱的一件事情。 且不说给赵崇礼介绍的女子乃是今日同在花朝会上出现的郭皋的女儿,即便是寻常的大家闺秀,家里长辈听到这种事情,肯定也是会十分气愤的,到时候非要上门讨个说法,堂堂赵家,这种事传出去,难免瞎传,若是有那喜欢传话的将这些话来来回回传到了官家耳中,那可就不妙了。 毕竟朝野之内不乏想要对付赵汝愚的有心之人,表面上看起来虽然不多,但暗地里的绝对不少。若此事传出,定有人借此参他。 于是赵崇礼毁婚的这件事,便是赵家暂时地按了下来,还没有人往外传,只不过是比较亲近的几家,都知道这件事,所以赵令才也是时常用这种事来调侃赵崇礼。 不过,这几日在外面躲的时间也够长的了,赵崇礼终究是要返回家里的。 这不,花朝节当晚,崇礼便是安静地回到了自己房间,可不承想刚刚坐下,便是听闻外面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十分急促,而且带头的人时不时地发出沉闷的哼气声,似乎颇为生气,赵崇礼知道,这便是父亲来了。 果不其然,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房门便是家中的仆人推开,紧接着府上这位赵大爷,赵汝愚便是一脸阴沉地走了进来,他眉头立着,手在身后背着,双目圆瞪。 刚进屋便是四处扫视,一眼看到了正坐在书桌后的赵崇礼,于是走到跟前,左右看了看,选了一处没有宣纸的空处,一巴掌拍在桌上。 “你呀你!唉!”赵汝愚沉沉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直接开口说什么,而是身后的手挥了挥,示意其余那些家奴仆从退出房外。 毕竟这是家事,让外人看着还是不好的。待所有人退出去之后,赵汝愚这才抬起眉头看向赵崇礼,后者当即恭敬地站起身来,“爹!您先坐,切莫生气动了肝火!” 赵崇礼的表情还算是诚恳,赵汝愚看了他一眼,紧接着挥了挥袖子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架在椅子把上来回地摩擦,似乎是手痒。 不知这个状态维持了多久,他才开口说话:“崇礼,从小到大为父待你如何?” 赵崇礼听了听,心想“得了,又是来这一套!” 他轻车熟路地拿起旁边的茶壶给父亲斟了一杯茶之后,诚恳回道:“父亲对我,那自是没话说,从小到大便是处处忍让,而且对我最是疼爱,这一点孩儿怎敢忘?” 闻言,赵汝愚点了点下颚,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口之后又放了下来,再度问道:“既然为父待你还算不薄,为何你却是要将我气死?” 赵崇礼愣了愣,随后疑惑地回答道:“爹,何出此言?孩儿从未有如此想法!” 赵汝愚“哼”了一声,似乎对此看法不同,“未有如此想法?先前让你去与那郭家小姐见一面,你倒好,让人家空等一遭,郭家小姐可是在约好的酒楼,等了你足足两个时辰,这事后,还是为父去给你把事圆了回来,说你是身体有恙,这才平息郭家 人的埋怨,人家才没有计较此事!” 听到这儿,赵崇礼脑海当中,那一段回忆便是浮现了出来,紧接着他沉默了许久,抬起头来看向赵汝愚说道:“孩儿确实对那郭家的小姐没有感觉,还请父亲不要再撮合我俩了,免得到最后更加难堪!” 闻言,赵汝愚眉头一瞪,紧接着大手一拍身旁的椅子把,站起身来看着身前的赵崇礼。不过只是瞪了他几秒后,赵汝愚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子不教,父之过,就是平日里为父把你给宠坏了!我跟你说,这件事没有这么容易,人家郭皋几次三番地提过了,而且你们两个也正到了该嫁该婚娶的年纪,且不说那郭小姐为你耽误了这两年,就说除了这郭家小姐,你又能娶谁?平日里一副自恃清高的样子,谁都瞧不上,难不成……难不成你是早就看上了谁?” 赵汝愚向来对崇礼还是颇为疼爱和宠溺的,所以说如果是在同级别下,无论谁家的千金,只要是门当户对,那么他这当爹的,便完全可以代替他去开那个口提亲。 只不过现在不行,起码得先处理好郭家这件事儿。 第八十二章 父命难违心却愁 处理好这件事儿,这哪儿是一两句话这么轻松的呀! 双方早达成共识,这赵崇礼与郭小姐二人之间的婚约,那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不说别的,起码临安之内,世家豪门人尽皆知! 再说了,这眼睛不瞎的都能看出来,那郭小姐可是对赵崇礼十分不错的,二人之间虽不是青梅竹马,但是同在京城之内临安之中长大,这郭家的小姐没少听说赵崇礼的事情,心中对其本身就是憧憬,见到之后更是爱得不得了了,更是放出话,称此生唯他不嫁。 不过,这倒是苦了崇礼,原本还在专心致志地攻读诗书,谁曾想,郭皋与一些朝中的官员凑了一场酒局,邀请了他爹,对饮数杯后,便是将这种想法说了出来。 正巧,赵汝愚也在想,自家儿子到了这个年纪,确实也该是婚配的时候了。于是,这一场莫名其妙、糊里糊涂的婚约,便是这么草草定下了,甚至越传越广。 不过,起初赵汝愚对儿子的态度可没有这么强硬,而是好说歹说地劝着,虽然不认识也没有见过,但是听说那郭小姐的样貌也是不凡,算得上是美女,可谁知赵崇礼对那长相根本就没有半点兴趣,非说要找那心意相通能做知己的连理一生,全家上下几乎都来劝了一遍了,可崇礼的态度始终如此,大家也是十分无奈。 前段时间,在崇礼生母的建议下,双方约了一场正式见面的机会,而赵崇礼对此则是毫无兴趣,他也不是没见过郭家小姐,平日里的各种节会在街上偶遇的机会还是挺多的,没有必要单独见这么一场,他明白家里安排这场见面的意思,无非就是让二人培养培养感情呗! 巧的是,赵崇礼在众人苦口婆心的劝阻下,虽然上了马车,却是半道爽约跑了! 这就引出了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最开始,赵汝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气得直哆嗦,后来再仔细一想,这件事也急不得,于是便准备今日好好地跟崇礼谈上一谈。 原本父子俩之间掏心掏肺的一番话,谁曾想着赵汝愚后面的一句话,却令赵崇礼的心飞到了远处。 确实,他的确是看上了别人家的姑娘,而且那姑娘她爹也还见过,正是今日所见的杨桂枝! 不得不说,赵崇礼在第一次见杨桂枝的时候,便是惊艳了,虽然在父母兄长眼中,他对女人似乎没有任何兴趣,但桂枝却是截然不同的! 经过今日短暂的偶遇,他也发现对方才艺双全!有这等才艺与容貌集一身的女子,难道不是婚配的最佳人选吗? 反正赵崇礼很喜欢! 父子二人沉默了片刻之后,当爹的摆了摆手,“也罢也罢,为父懒得管你这些!只是要告诉你,以后做事要有些分寸,哪怕是你真的不喜欢那郭小姐,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啊!毕竟你读的是圣贤书,这为人处事的道理,莫非还要为父再教你一 遍吗?” 听到这儿,赵崇礼倒是没有反驳的话了,只是懂事地点了点头之后,便是坐在了他爹的对面。 “爹,孩儿之所以暂时不想把精力放在这些事上,主要是因孩儿想将重心先用于读书,待到有朝一日,考取了功名,届时替父亲争光!再去想那纸短情长!” 崇礼的这一番话倒还真是挺合赵汝愚心意的,在这九个儿子当中,崇礼之所以最被宠爱,不仅仅是因为年纪小,而是他最能够懂得赵汝愚的想法,所以大多时候赵汝愚也拿他没有办法,毕竟这父子二人几乎是同一个脾气秉性,就连对待读书也是一样,所以赵汝愚便是点了点头。 “吾儿能有这种想法,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既然如此,那为父也不逼你了,你且仔细思索慢慢考量,但是记住,千万不要再惹得那郭小姐为你伤心便好!否则你爹这张老脸,怕是要丢尽了!”说着,赵汝愚缓缓起身,准备离去。 赵崇礼起身相送,手拱到一半,对方又转过了身,“哦?今日听说,你与郭家小姐在花朝节上遇见了?” 闻听此言,崇礼尴尬地一笑,拱手回道:“爹,你可刚说过不再逼我了?” 赵汝愚也是拿这个儿子没办法。苦笑一阵之后,便是伸手点着赵崇礼说道:“你呀!你呀!还真是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行吧,就随你吧,若你真是想用心攻读,考取功名,那自然此事是最为重要的,与报效家国相比,儿女情长不值一提。” 说完,赵汝愚便是转身开门离去,听着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直至消失,赵崇礼这才松了口气,随后从袖口当中拿出那张被自己撕成了两截的画纸,将画纸摊开,放于案台上,用砚石轻轻压住它的边角,赵崇礼把这幅画拼了起来。 反复地端详,反复地查看,反复地念读着其上的诗词。崇礼发现,什么功名利禄……自己无非是被那位桂枝姑娘,深深地吸引住了! 正在欣赏着这幅画,门外传来侍从的敲门声。 “少爷少爷!是我,途安!我回来了!”这位常年跟在赵崇礼身边的小侍从,名为梅途安,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 自小父亲便是早早地去世了,只留下他一个人跟着母亲相依为命,后来入了赵府,便是负责照顾崇礼,而这个名字也是崇礼后来替他起的。 梅途安平日里在这赵府只跟着赵崇礼一个人,照顾他的起居及餐食是次要,主要的任务就是跑腿,只因这小子天生一副好腿脚。 方才他跟着桂枝及苏姒锦,探到了两人的位置后,便是返回了赵府。 听到是途安的声音,崇礼轻轻地“嗯”了一声,紧接着后者便是推门而入。 将门带好之后,他快步来到赵崇礼身边,俯身说道:“少爷,今天的那两个姑娘,其中一个朝京都教坊去了,另一个则是入了文秀阁。” 原来这两个人的踪迹他都摸清楚了,先是跟着桂枝看到对方进了教坊,又是跟着苏姒锦一直到了文秀阁外面。 不得不说,他办事的效率还是挺高的。 赵崇礼点了点头,立马又问道:“哪位进了京都教坊?又是谁人进了文秀阁?” 途安想了想,“额……好像是那位男扮女装进的教坊,我听有人称呼她为桂枝小姐?而那位一直身着女装的姑娘则是进了文秀阁。” 听到这儿,赵崇礼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认定今天见到的姑娘便是当年在北苑之中表演雁舞的那位。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漂亮的姑娘?这样的桂枝,深深地吸引住了赵崇礼。 将途安打发出去之后,赵崇礼端坐在书桌前看着案前那两张对半撕开的画纸,思索片刻之后,便是当即再度拿出一张纸铺在下面,对着上面这幅画的荷花,开始临摹。 此时崇礼想的是,若他能将这幅画全部还原,以完好的模样归还给桂枝小姐,一是可以借此再见她一面,二是说不定会让她对自己有所改观,毕竟今日是不欢而散。 赵崇礼的心思此时无法挪开想其他的事情,只能全心全意地放在还原这幅画上,于是这一夜便也在这一张又一张不满意的画纸被扔开的画面下,过去了…… 直到次日清晨,途安将房门打开,端着热水及擦脸巾走了进来。 目光习惯性地朝房间另一端的榻上望去,却没承想,赵崇礼根本就不在,于是再一转头看到了趴在书案前的公子,先是一愣,紧接着赶忙快步上前询问:“少爷?你 怎么了?怎么在这儿睡了?” 听到途安的声音,赵崇礼这才醒过来,缓缓支撑起身子,活动一下脖颈,再看向身下这幅画,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在上面擦了擦。 途安见此,将水盆放在一旁开口说道,“公子,莫非你这一夜都没有休息吗?” 听他这么问,赵崇礼苦笑一声,但立马回言道,“无碍,虽然说这一夜没睡,但是我的事儿也总算是做完了!这幅画你帮我看看,和原来这幅是不是一模一样?” 说着,赵崇礼将手上的画纸与先前被撕成两截的那一张重叠在了一起。 途安侧过身来左瞧右瞧,但端详了半天,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开口说道,“看起来倒是一模一样。” 听到这儿,赵崇礼显得颇为满意,紧接着随意地擦了把脸,收拾了一下衣容,换了身新衣服便对途安说道,“走,带上画,备车去京都教坊!” 途安原本还有些担忧,毕竟公子这一夜都没有睡,精力万一支撑不住可咋办?可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却见赵崇礼已然走出门外。无奈,他只好拿起画卷收好之后,跟在他的身后。 这二人出了赵府,备好马车之后一路朝着北瓦京都教坊而去,在有马车的情况下,这点路也要不了多久。只听着外面,马夫轻轻挥了挥手中的马鞭,随后低声说道:“公子,咱们到了京都教坊了。” 闻言坐在马车当中,方才眼皮打架的赵崇礼睁开双眸,仿佛瞬间来了精神,随后带着途安走下马车,站到了京都教坊门外。 可这京都教坊门口,那“闲人免进”四个大字却是格外显眼。站到门口,崇礼有些犹豫,若是这般唐突地拜访,会不会显得有些太过于失礼了? 想到这儿,赵崇礼的脚步止住了,他准备先静静地待上一会儿,若是桂枝小姐待会儿会出门的话,说不定便能遇上。 可是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就连他身边的梅途安,此时都有一些站得脚酸,于是活动了一下躯干,站到赵崇礼身边,无奈问道。 “公子,你为什么不直接进去呢?就这么在外面等着,这得站到何时?” 听他这么问赵崇礼却并没有回答,只是握着画卷依旧纹丝不动,双目盯着京都教坊的大门。 然而正在此时,却听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怎么是你?你在这做甚?” 听到这声音,赵崇礼先是一愣,感觉颇为熟悉,便是转过身去。 然而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苏姒锦却是站在那儿,皱着眉头盯着他。 “姑娘,又见面了,在下是赵崇礼,今日来京都教坊,乃是特地为昨日的事情来给桂枝小姐道歉的。” 听到这儿,苏姒锦眉头一挑,“道歉?”上下打量这人一番,倒也觉得此人与昨天那个家伙看起来并不是一路人。 那赵令才光是用眼一瞧便知不是什么好人,而眼前这位,好歹还有一些书卷气。 “行吧,我会替你转达给桂儿的!”说完,苏姒锦便是自顾自地转身准备进入教坊,丝毫没有再与赵崇礼聊下去的想法,然而赵崇礼却又叫住了她:“姑娘,且留步,在下……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第八十三章 游船相邀桂花下 作为从小待在赵崇礼身边的梅途安,可是从未见过前者像今日这般对待他人。即便是换作在往日赵府内,他作为赵汝愚最宠爱的小儿子,几乎是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没有去不了的地方,可今日为了见上这么一位女子,他竟然如此恭敬,这令梅途安十分的不解。 这女子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他并没有开口问,只是待在一旁默默地站着。 “帮忙?我有什么可帮你的?”苏姒锦对于赵崇礼的请求有些疑惑,一头雾水的她刚说完这一句,便是准备转身离开,然而突然,她看到对方从身后拿出了一张画卷,仔细一瞧,这张画卷似乎还有些熟悉。 苏姒锦眉头微皱,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赵崇礼赶忙将手中的画卷双手递了过去,并且十分客气地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昨日确实是我们不对,今日在此,赵某替令才向二位道歉,这是昨日桂枝小姐匆忙离去时,我不小心从她手中撕开的那张画纸,因见桂枝小姐对这幅画似乎还颇为喜爱,便想着将它拿回去重新临摹修复一番,试试能不能修好,没想到竟真让我修复了,还请姑娘将此物代赵某转交给桂枝小姐!” 赵崇礼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一股脑地说了这么多,虽然欲言又止,但此时的他已然觉得苏姒锦正以一种难以理解的目光盯着自己,于是只好双手将画卷递交给了对方。 “你这人倒还真是有点意思,竟然还把这幅画给修复了?好吧!我瞧瞧你画得怎么样!”苏姒锦将画卷接过来放在手上,紧接着解开线绳将画卷摊开,然而眼前的这幅画竟令她大吃一惊。 昨日桂枝在花朝节现场作画赋诗时,她可是就在跟前,那幅画自然她也是看到了原本的模样,不过此时面前这幅完好无损的画卷,乍一看竟与昨日看到的出入不大,甚至可以说几乎一模一样。 就连旁边提出来的诗词,也是按着桂枝平日里的行书手法来写的。 “可以呀,没想到你竟真把这幅画给还原了?”能有这番心意,便足以代表眼前此人与之前那个赵令才并不是一路人,对方这一行为,也令苏姒锦下意识地多看了对方两眼,仔细一瞧,眼前这位公子看起来倒是气质不凡,风度翩翩!可是这样的人又为何会与昨日那种家伙混迹在一块呢?实在是令人难以琢磨。 不过对方有这份心,也说明的确是诚心想来道歉的,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苏姒锦淡淡一笑,将画卷收起,回道:“好吧,我会替你转交给桂儿的!” 说着,苏姒锦便是要往教坊里去。然而这一步刚刚迈出,在她身后犹豫了半天,紧张到不知如何开口的赵崇礼,却是再次叫住了对方:“呃,那个!赵某……还有一事相求……” 苏姒锦是一个性格直爽的人,平时有什么事情她都是直来直去,不喜欢扭扭捏捏,此时见这位赵公子说个话都吞吞吐吐的,似乎总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便不耐烦地转过身盯着对方。 “还有什么事?你能不能一次性说完啊?” 闻言,赵崇礼沉默片刻,随后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点了点头,抬起头,十分真诚地说道:“我想请小姐代赵某转告桂枝姑娘,就说,额……对于昨日的事情,赵某深怀歉意,若是桂枝姑娘肯赏脸的话,明日午后想约姑娘一同游船!也算是为昨日的事情好好地道个歉!” 苏姒锦何等人也?且不说她比桂枝年长几岁,就说在感情方面,她的经历也是十分丰富的,光是她与马远之间的那些事情,便是已经够谈一壶的了,所以此时听到赵崇礼这番话,自然是立马就反应了过来对方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潜意识里,苏姒锦倒并没有想拒绝的意思,反而是对眼前这个公子提起了兴趣,若换作旁人的话,经过昨日那番焦灼的场面最终不欢而散,肯定日后在街面上见到都是以仇人相称的,没想到,此人竟然愿意如此诚恳地前来道歉。 苏姒锦掩面偷笑一阵,使得本就因刚才那些言语而感到羞臊的赵崇礼,更加无法直视对方,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别处,似乎是在为自己找补。 “呵呵呵!原来是这样啊……我当是什么事呢,好吧!我会替你告诉桂儿的,这下,我可以走了吧?” 听对方这么问,赵崇礼赶忙拱手施礼,“谢过小姐,那便有劳了!” 苏姒锦最后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后,握着画卷走进了京都教坊,而赵崇礼此时也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将额角的汗珠挥去,如释重负般地从台阶上走下。 一旁,早就有些看不下去的梅途安凑上前来,扶着赵崇礼开口问道:“少爷啊,您干嘛对她这么客气?登门道歉还不够,还要邀请游船?不过教坊的优伶罢了!” 闻言赵崇礼脚步一顿,瞥了一眼梅途安开口道:“你从何时起这般势利看人了? 教坊艺人又如何,昨日桂枝小姐的那番文采,你我又不是没有看到,以她的才华,完全可以比得过当今这临安之内的大多才子!这样的女子,本就不凡!” 说完,赵崇礼便是摇了摇头,挥袖离去,梅途安站在原地愣了半晌,这才追上去,“唉,少爷!少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未免有些太过热情了,平日少见啊……少爷!唉,少爷您等等我!” 赵崇礼终于完成了最想完成的事情,也可以回去踏实地休息了。 而教坊后花园内,苏姒锦却好不容易这才找到桂枝。与往常有些不同,今日桂枝并没有待在天舞阁内,而是坐在了后花园的池塘边,看着池中的锦鲤默默发呆。 “桂儿?你可真是让我一通好找,怎么在这儿呢?我还以为你又在天舞阁呢?” 听到了苏姐姐的声音,桂枝这才回过神,目光一转看向后者,站起身回道:“没什么,最近不想进天舞阁,有些乏了……” 她并没有说出真实缘由,之所以不想入天舞阁,只是因为那吴徸一直都在纠缠她,无论是昨日回来,还是今日早些时候,对方都有意无意地在制造二人相处的机会,是以桂枝只好离开天舞阁,来到后花园,这里乃是女寝的后院,直通张夫人的院子,男子入不得。 苏姒锦也是直肠子,见桂枝这么说,倒还真以为是她最近这段时间练舞练得太用功,所以身体乏了,并安慰着说道,“没事桂儿,而你现在的舞艺即便一两周不练,也无伤大雅!” 说完,她将手中的画卷举了起来,并且神秘兮兮地笑道:“桂儿,你猜猜我刚才在门口遇见了谁?” 桂枝心情本就不佳,再加上此时刚刚从发呆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怎么能够猜得到,但看了一眼发现是画卷,便直接开口答道:“画卷?是马画师吗?” “是就好了……”苏姒锦嘟囔着嘴,似乎是有些埋怨,不过很快她又表情一变,再次笑道:“是昨天在花朝会上遇到的那个公子!” 想到这儿,桂枝赶忙紧张了起来,他走上前去抬起苏姒锦的手臂,左右察看着,并且急切地问道:“什么?他没把你怎么样吧姐姐?” 见此,苏姒锦明白,桂枝这是想错了人了,于是便摇着头解释道,“不是那个无赖,而是另外一位,就是和你一起作画、题诗的那位!” 苏姒锦试图勾起桂枝的回忆,然而桂枝实际上也并没有这么健忘,一提到那个人便是当即想了起来,那位公子给她的印象确实比另外一位还要深,毕竟大庭广众之下,作为大司的女儿,竟然与陌生男子那般接触,还好这件事到今天为止都没有人谈起,看样子是并没传扬出去,否则的话,张夫人恐怕又得因此头疼,光是解决这些舆论,就得用上半年三月,这期间恐怕她再难出教坊了。 “那人啊……我记得。”桂枝坐到了石桌旁,似乎有些苦闷,片刻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于是又问道:“他来做什么?” 苏姒锦瞧见桂枝反应如此紧张,便一边安慰着她,一边也坐了下来,随后将画卷放在桌上开口说道。 “你也没必要对他这么谨慎,我看了看,那人瞧着还行,不像是个纨绔子弟,他今日是特地给你道歉的!你看!”话音刚落,苏姒锦松开画缠绳将其摊开,桂枝目光一转放在画上,下一秒却十分惊喜地将画捧了起来,上下打量,“这是我的画?” 苏姒锦笑而不语,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不过桂枝也是很快就发现了什么,喜悦的表情逐渐转变为疑惑,“这不是我的画,虽然说突然一看觉得颇为相似,但是细细品来与我的画风还是有些出入的。这字迹模仿得也并不是很像。” 瞧着桂枝这副十分认真的模样,苏姒锦又笑了道:“这是人家公子熬了一夜为你修复的画卷呢,你看看多用心啊?” 桂枝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知他熬了一整夜?” 后者轻叹一声,“你是刚才没瞧见他呀,那公子脸上尽是憔悴,一眼就能看出昨晚没有好好休息,肯定是很用心地在修复这张画。” “他让我告诉你,对于昨天的事儿,他感到十分抱歉,想要向你表达他的歉意。” 闻言桂枝微微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原模原样的收了回去放在桌上。 “心意我领了,歉意也领了,没必要登门道歉,若叫夫人撞见了,询问起来不好。” 苏姒锦摇了摇头,似乎对此她持有别样的看法,却见她朝桂枝凑了凑,紧接着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人后便低声说道,“这位公子还想邀请你明日午后与他一同游船赏景。” 说实话,桂枝在见到这幅画的时候,对赵崇礼的观感已经有些改变了,能够主动承认错误的人,便是值得原谅的,再说昨日画被撕开,也并非对方一人所为,自己也是有些不小心。 但……游船赏景……这道歉的诚意,未免有些太充足了。 见桂枝犹豫不决,苏姒锦却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好啦,桂儿就别再犹犹豫豫的了,你也长大了,也是时候该了解了解儿女情长方面的事儿了……” 第八十四章 儿行千里母担忧 儿女情长?这四个字在桂枝的前半段人生当中似乎并不存在,甚至对此时的桂枝来说都不明白这句话代表什么。 在她的想法当中,儿女情长似乎就是小时候与同村孩童互相玩闹之间的友谊?抑或像是此时苏姐姐与自己之间的关系?可是怎么理解似乎都说不通。 而且因为从小到大桂枝在教坊当中待的时间最久,几乎面对的都是教坊当中的姑娘,抑或者是他每次男扮女装出教坊,在临安城中游玩时遇见的那些男子,可是都没有让她感受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情爱?在桂枝这里,对男子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除非自己的父兄,但那些却又不像儿女情长这个词一样,陌生且有些露骨。 “能如此用心地修复这幅画,能看得出来确实是真诚地想要道歉,既如此,别人作出邀请我怎有拒绝的道理?”桂枝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那便去吧,但姐姐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闻此言,苏姒锦连忙点头,似乎是理所当然地说道:“那是自然了,身为你们两人的传话人,自然功劳最大,明日游船我自然得去,且说了,不去白不去嘛,租船可是要不少银子呢,平日里我都舍不得!” 二女嘻嘻哈哈地聊了一会儿,几乎都是在聊明天游船的事儿,而且苏姒锦也给桂枝讲了不少关于她与马画师的恋爱细节,两姑娘皆是羞得遮住了脸,笑得十分开心。 而这一幕,却是被吴徸派来的一位姑娘,撞了个正着。要说这教坊当中为什么有姑娘会听吴徸的话呢?首先,现如今吴徸是教坊当中的乐坊师傅,负责教授学子们乐理知识,对于教堂当中的学子而言,他算得上是先生。 其次,这吴徸相貌堂堂看起来也颇为英俊,自然是有不少姑娘愿意对他言听计从,而这一位正是平日里被迷得鬼迷了心窍的一位。 即便是吴徸让她去后院打听桂枝小姐的消息,她也完全没有推脱。 在打听完消息之后,这位姑娘返回到了天舞阁乐房内,将这些话原模原样地回给了吴徸,但是后者听到这些之后却是面色沉重。 “吴先生,您说好了,要手把手教人家奏曲的……”那姑娘十分羞臊地扣着手指,目光漂浮不定地看着吴徸。 而后者此时的表情十分丰富,谁也不知道他脸上这些表情是因何而起,但是肯定与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有关,却见他将面前的琴一把掀翻,冷冷地说道:“滚。” 这令刚才那位姑娘十分不解,甚至有些委屈,“先生,是您说的要教我弹琴。” “没听清楚吗?我让你滚!滚远一点,不要再出现,否则的话在月末考核时我便给你算作弊,届时你将会被赶出京都教坊!”刚洗心革面不久的一公子,终于在此时暴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貌,不愧是原先一直与赵令才他们玩的公子哥,这种事儿对他 而言简直就是莫大的羞辱! 自己为了讨好对方,甚至不惜屈身来到教坊做一名琴师,可这么久以来对方对自己不理不问,谁知昨日一个花朝节竟然就被他人“趁人之危”了! “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吴徸银牙咬得嘎吱作响,手也是紧扣在身边的椅子把手上,几乎都要将上面的木屑给抠掉。 权且不说几家欢喜几家愁,就说这心情阳光明媚的赵崇礼在回到赵府之后一头扎进了自己房间,几乎是饭也没吃,水也没喝,但即便这样,他还是兴奋得不行,以至于即便很困,但刚躺下的他也无法入眠,脑海中满是桂枝那张倾世的容颜。 “夫人?公子才刚睡下!”门外梅途安的声音突然响起,似乎是正在向某人解释着什么。 “睡什么?大白天的为何要睡?”一道女声响起,听起来并不像是年轻姑娘。片刻后,门便是推开了。 梅途安一脸胆怯地站在门口看向一旁榻上的赵崇礼,后者也是一头雾水,刚刚还在做美梦,此时便是给别人搅乱了,侧目一瞧,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母亲,赵汝愚身边最年轻的一位夫人,秦氏。 “娘?”赵崇礼一愣,翻身赶忙收拾仪容下地。 而被他称作为娘的这位也是一愣,紧接着赶忙挥了挥手,示意其他那些女仆侍从们出去。显然是他这一位当娘的,也没有想到赵崇礼此时还真的是在休息。 在其余仆从们离开了房间,将房门带上之后,秦夫人坐了下来。 不过这位夫人的表情确实有些难以言喻,仿佛就像是刚刚在外面与别人吵了一番之后,来到的这里。 “娘,儿瞧您脸色不太好,怎么了?”赵崇礼来到了她跟前,顺势将茶壶端起来,替对方斟了一杯茶后,这才坐下。 然而秦夫人却并没有动这杯茶,而是眉头抬起,似乎是有些欲哭无泪地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娘啊?” 这句话直接让赵崇礼懵了,“娘,您这是哪儿的话?儿怎么能不认您呢?” 闻此言,秦夫人淡淡地点了点头,紧接着指向他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见郭家小姐?你可知,因此你娘我被那些人数落得有多惨?他们都说是我管教不当!” 听到这儿,赵崇礼便是明白了,因为母亲在家里算得上是年纪最小的夫人,平日里难免要受到其余几位姨娘的排挤,虽然说在赵汝愚面前那些人不敢这样,但是毕竟父亲公务繁忙,经常需要处理公事,所以大多时间也不在府上。 这样一来,他们这娘俩,便成了家中除仆人之外,地位最低的人。赵崇礼还好,因为赵汝愚对他那是人尽皆知的好,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即便那些姨娘们平日里会问一些、说一些令他十分反感的话,但崇礼始终都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里。 但是他娘在家可就不一样了,秦夫人平日里没少受到那些人的排挤,且不说冷嘲热讽,就说这一次在去见郭家小姐的路上崇礼“逃跑”这件事,恐怕她没少受委屈和指责。 所以听到这儿,崇礼也是有些自责的,他沉默片刻紧接着凑到秦夫人跟前开口说道,“娘,不是孩儿不孝,实在是我对那郭家小姐着实没有感情啊,再说了,当下孩儿想以学业为重,准备好好攻读,待有朝一日考个功名回家,到那时也好为娘您争光 不是?” 虽然赵崇礼这样的借口在赵汝愚那里十分好用,但是在秦夫人这可是完全不同,俗话说得好,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这娘能不知道孩子在想什么吗? “少来这套,我告诉你,你这些话哄一哄你爹也就罢了,在我这儿没门儿,你和郭家小姐的事早在数月前便定了下来,这都拖了多久了?换作是你那其余几位哥哥,此时怕是连孙子都能让我抱上了。”秦夫人瞥了赵崇礼一眼,紧接着叹了口气,“我不管你怎么说,三日后的酒宴你必须来参加,到时在和春楼摆上几桌,你好好地跟人家姑娘道个歉!” 因此赵崇礼笑得十分苦涩,他请求道:“娘,我是真不想和她成亲,既然肯定没有结果,又何必再见面,这一见面反而又给人家留了念想,这才是对郭小姐不公!” 听完这句话,秦夫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她皱着眉头说道:“也行,你若是不去的话,从此以后你便不要再出门了,今日起便开始禁足,你哪儿都不要去!” 换作是往日赵崇礼肯定就答应了,这有什么嘛,无非就是在家里禁足,靠着写写画画一样能消磨时间,等到他们实在不能等了,这件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如果这样,明日若桂枝小姐赴约,却不见自己,那又该怎么办?此时崇礼十分犹豫,思量再三,他终究还是答应了前去道歉,毕竟这次与桂枝小姐相见的机会,乃是千载难逢的! 谈判结束,秦夫人取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笑着离开了,只剩下满脸无语的赵崇礼在房里揉着脑门暗暗发叹。 次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还伴有阵阵的微风。空气中残留着花朝节后百花混杂的香味,异香扑鼻,整个临安城内处处可闻。 而此时京都教坊后院内。站在桂枝房门外的苏姒锦却是早已经不耐烦了,眼瞅着午后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桂枝却还没有出来。 “不就选一身衣服有这么难吗?就穿你平时常穿的衣服不就行了吗?”苏姒锦抱着肩膀有些无奈地念叨着。 “快了快了,马上就好了,姐姐。” 实际上桂枝此时还在犹豫究竟穿哪一身衣服,虽然说他的衣服并不是很多,但是平日里这些衣服不是舞服,便是男扮女装的打扮,真正穿得出门的那些平常的衣服少之又少,而且那些衣服穿着又不是很好看,所以说此时的她才颇为犯难,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纠结,平日里她出去,可是一点都不拘泥,但是今日一想到是去见一位男子,她这心里莫名的紧张,一时间也不自信了起来。 “哎呀,桂儿,咱这又不是入宫选秀,干嘛这么谨慎啊,平日怎么打扮,今日便怎样就是咯!”苏姒锦靠着门框边再度开口说道。 不过她这句话刚刚说完,门便是“吱啦”一声被打开了,却将桂枝从屋内走出来,穿着的衣服正是她之前常穿的那一身浅白色。 苏姒锦转身一瞧,看了一会儿之后,这才笑不得地说道:“这就是你换了一个时辰的衣服呀,与你刚才第一次出来时穿的那不是一模一样吗?” 闻言桂枝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拽着她的衣服,扯开话题说道:“行啦行啦,姐姐,我们快去吧!” 二女一拍即合,便是离了教坊,直奔西湖。 第八十五章 西湖美景引佳人 西湖的美景浑然天成,在重峦叠嶂之间,一湖碧水仿似镜面,又宛如一幅天开画图,花朝节前后的西湖自然是山水秀丽,景致妩媚,天下无处可出其右。 今日的西湖边上,仍旧保持着昨日盛节的余温,不过相比起花朝节当天,游玩的人还是要少上一些的,桂枝和苏姒锦二人穿过北瓦以及花市,眼瞧着就离小西湖边的码头不远了。 而此时苏堤之上,一位身着灰黑色常服的男子立于岸边。此人便是赵崇礼,从他的表情上来看,似乎此时的他略微有些紧张,虽然约定好了是在午后于西湖见面,实际上他也是刚刚到这里不久。 他站在苏堤边上,就这么一位翩翩公子,很难不吸引其他路过的女子送来秋波,但对此赵崇礼始终表现得平静似水,无动于衷,而实际上他的心里却是因为她人而十分忐忑。 午后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可是还不见桂枝小姐的踪迹,莫非对方是拒绝了此次前来赴约吗?就在赵崇礼还在胡乱琢磨的时候,在他身后仆从途安却是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结伴而来的两位姑娘。 “少爷少爷,您瞧瞧那边来的是不是她们?”途安指着不远处说道。 闻言,赵崇礼目光一转回身望向前方,果不其然看到了桂枝及苏姒锦。 一时间,他心里的这块石头总算是放了下来,但又不知怎的,整个人变得无比紧张,双手顿时无处安放,握着扇子的手背到身后,又挪到身前,最后又用另一只手在自己袖口及领边来回地打理。 “途安,我看起来如何?”赵崇礼紧张地将途安拉到跟前。 后者上下打量一番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再一想,或许是少爷心里忐忑,所以才会如此的紧张,于是便偷笑一声说道:“少爷,您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别说,这可是途安头一回见您这样,跟了您这么多年,从来都没瞧见您这么紧张过。” 赵崇礼当然紧张了,面对自己朝思暮想之人,他压根就无法装作镇定。 说话间,桂枝便是与苏姒锦来在了苏堤之上,站在赵崇礼身前,几人相互看了一眼,气氛显得略微有些尴尬,还是苏姒锦率先开口说道:“愣着干什么呀?不是要当面赔礼道歉吗?这来了你还发什么呆呢?” 闻言,赵崇礼赶忙点头,回应道:“是!赵某的确是诚心要向桂枝小姐道歉的!前天的事,实在并非在下本意……” 先前,桂枝总觉得苏姒锦说这位公子特别诚恳的要找自己道歉,或许说得太过了些,但是今日一瞧这赵崇礼身为富家公子,竟然真的放得下面子,看样子也的确是诚心的,于是她便笑了笑,点头说道:“公子切莫太过自责,那日我也有责任。” 二人说完便是开始呆愣愣地站着,赵崇礼听完对方那句话之后,不由自主地感到心里暖了一些,是以站在对面说不出话来,只是含着笑意望着对方。 见此一幕苏姒锦站不住了,“行了行了,你俩准备在这儿站到明天呀?不是游船吗?不上船等什么呢?”说着话,苏姒锦便是率先一步踏上了船头,自夹板穿过直奔船舱内而去。船上有着三两位伙计及这艘船的主人,外带几位赵崇礼花钱请来的师傅,他们就是负责收钱后带着客人绕着西湖转上这么一圈儿,有时候把船停在湖心,到了傍晚客人也会在船上饮酒作乐,包一天这种船的价格可是不菲。 桂枝与这赵公子见状,也是一前一后地上了船,这艘船出人意料的平稳,像是走在平地上一样,伙计将几位让进了船舱之内,可见船舱的空间不小,像是酒楼的包厢一般,其中还摆着一张桌子,左右有各种装饰,风格雅致。 几人坐定之后,途安这才出去通知伙计们开始行船,而这艘船也渐渐驶离了苏堤口,奔西湖湖心而去。 能看得出来赵崇礼还是十分用心的,船内桌子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点心,放眼一看有广寒糕、五香糕、玉灌糕,还有玉延饼、神仙富贵饼、麻团等,品类繁多且都是临安城内知名糕点铺做出来的东西。 当然光有糕点还是不够的,必须也要有茶,正在苏姒锦寻找茶壶,准备沏茶的时候,船舱内却又进来了一位,这位便是赵崇礼事先请来的点茶师。 赵崇礼贴心地讲解道:“我特地请了这位城内知名茶楼的点茶师,手艺自是不错,不知二位平日里有没有尝过,今日或可一饱口福!” 闻言,苏姒锦却是笑出了声来,见她如此,赵崇礼有些不解。 苏姒锦倒也不卖关子,直接解释道:“若论点茶,在这临安城,桂枝称第二,何人敢称第一?” 然而她话音刚落,桂枝很是尴尬地暼了她一眼,用手推了推前者的肘部,随后苦笑着看向赵崇礼解释道:“公子莫要听姐姐乱说……” 赵崇礼笑出了声,如果桂枝的点茶技巧倒是真不错的话,他确实也想一见。 “桂枝小姐何必谦虚,我素来喜欢看别人展示技艺,就是不知今日,有没有眼福看到桂枝小姐亲自点茶?”说着赵崇礼点了点手,一旁的途安便是从袖口拿出了钱袋,塞给那点茶师些钱银便打发后者出去了。 说到点茶,桂枝确实是会上一些,但若真像苏姒锦说的那般临安城内第一,她是万万不敢当的。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若是不展示一番,岂不是扰了兴致。 “那便献丑了……”桂枝朝着赵崇礼微微点头道。 这点茶讲究颇多,手法也会影响茶的口感及味道,却见桂枝先开始温盏,再投茶,随后注汤调膏、嫩水,利用恰到好处的水温,注汤击拂,茶筅来回击拂茶汤,一边添汤击拂,纤纤玉手回旋,速度极快,洁白的泡沫浓密,轻拂细调之下,参差不齐的气泡浮出,轻轻调细,最后用茶粉调膏,仿佛颜料一般,将调好的膏在茶汤上绘上一朵鲜嫩的荷叶,又用粉色膏绘上荷花…… 这一盏茶,乍一看,仿佛小西湖种的荷花一般,在茶汤中显得无比鲜活。 为了向对方表示自己已接受了对方的道歉,桂枝小心翼翼地把茶端给了赵崇礼,“请公子品茶。” 赵崇礼早就失了神,沉浸在对方那精湛的点茶技艺当中,此时还未回定,他侧身看着桂枝,那一双明亮动人的眼睛,纯粹无邪的眼眸似水般清澈。 吃茶在临安城内算得上是人人都会做的事儿,只不过吃茶的方式确实不太相同,对于赵崇礼来说,他这个身份平时出入各大酒楼茶楼,那店家自然是会让最有名,功夫最好的点茶师亲自上阵,甚至不少姑娘都会抢着端茶给他,但品了这么多年茶,见了这么多人,却从未有一位能让他像此时一般无比激动和兴奋,从桂枝那双明亮的眸子里,他没有看到像那些大小姐般的傲娇,仅有纯粹的真挚。 见对方竟愣住不动,桂枝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端着茶与他对视着,而坐在一旁的苏姒锦看不下去了,轻咳了一声后提醒道:“我说赵公子,您倒是接着呀?” 崇礼意识到自己刚才又失态了,于是便赶忙伸出双手从桂枝的手中接过茶盏。 “赵某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点茶手法,一时陶醉,失礼失礼……”说着他抿了一口茶水,下一刻却惊讶地挑起了眉头。 “还当真是十分高超的手法,原本只是普通的龙井,经桂枝小姐这么一番调教,倒是显得极不同了!好茶!好功夫!” 桂枝从不是那种受到夸奖会沾沾自喜的人,但今日被这位赵公子这么一夸,倒还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微微颔首道:“赵公子谬赞了。” “行啦,行啦,自打上船你俩就在那客客气气的,看得我好不别扭,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咱们这也算是认识了,便以茶代酒,饮一盏吧!”苏姒锦性格活跃,最看不得这扭扭捏捏的做事儿风格。 几人笑了笑,随后便纷纷端起茶盏。品着香茶,吃着点心,几人聊着天,时间很快也就过去了,赵崇礼心里对桂枝的好感更上几层,甚至他已经做不到一日不见她了。 即便是临傍晚几人分别之时,他也依旧坚持要护送桂枝小姐返回教坊,这才打道回府。一路上,他像是吃了美酒般,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或许他已经沉醉于此,对这位多才多艺且十分聪颖又善解人意的姑娘,完全无法忘记。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颗心,又怎容得下别人? 第八十六章 共度时光心自安 自从与赵崇礼一同游船之后,桂枝对前者的观感有了改变,但也只是改变了而已,虽然对这位公子她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但总觉得与他相处时自己可以放松许多,对比起教坊内的那个吴徸,对方给她带来的感觉有些太过不安,所以桂枝还是会与其保持距离。 她也不懂与赵崇礼之间的关系如何解释,若说是朋友,在某些事儿上,他又无法像苏姐姐似的,这种感觉有些奇怪,但也莫名的令人好奇…… 而且自从那日之后,几乎每隔几天便是能够看到他,对方都是通过苏姒锦将自己约出来,平日里觉得是只有自己和苏姐姐才会一起做的事儿,莫名其妙的多了这么一位,起初桂枝还有些不太适应,好在赵崇礼并没有像吴徸那般带给她不舒适的感觉。 如果不是因为桂枝的时间比较繁忙,能出门的机会并不多,不然崇礼肯定每天都想约她出来,因为现在的他一天见不到对方,心里仿佛缺了一块儿似的,无比难受。 但好在桂枝每半月都要出门去一趟老翁那里,见见小七,同时也是临摹山水花鸟画作,练习琵琶……这一好消息让崇礼得知,自然是一心想着同往,是以便在这一日来到了教坊外提前等待。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知等了多久,崇礼终于是看到桂枝从教坊内走了出来,与此同时后者看到他也是略微一愣。 “赵公子,你怎么在这?”桂枝走下台阶,并开口问道。 赵崇礼客气地笑了笑,一开始他在这里想了许多借口,究竟要以什么样的方式陪同桂枝一起出城前去篱笆园,但是此时那些借口仿佛都混在了一块,让他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尴尬了片刻后这才说道:“听苏姑娘说,桂枝小姐平日里每半个月便是会出城一趟,去一处风景极美的地方,正巧我也对那种地方心中向往,便想着来找桂枝姑娘,敢问能否一同前往?” 联想起赵崇礼是一位非常喜爱作画的人,于是桂枝也就没有多想,当真以为他想与自己前去乃是为了采景,于是便点头答应了。 “既然赵公子有这般雅兴,那便一同前去吧。”说完桂枝还眉,瞄了一眼赵崇礼,紧接着又感到十分羞涩地转移视线,随后从后者身边擦肩而过,上了停在街道旁的马车,而霍弘则是骑着单匹的马,看到赵崇礼也无非是瞥了一眼便跟在马车后面。 “小姐,那位是谁?最近总见他来找你,不会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吧?”霍弘骑着马跟在马车外,透过马车的侧帘朝其中问道。 他话音刚落,桂枝的声音便是飘了出来:“霍大哥不必担忧,此人算是朋友,前几日花朝节上相识的,便让他跟着也无妨。” 霍弘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但目光还是朝着身后马车的赵崇礼望了一眼。 此人看起来风度翩翩,倒像是个正人君子。 一行人由教坊,穿过北瓦沿着御街直奔城门外而去,这几日城内可是多了不少异乡人,许多从外地慕名花朝节而来的游客,还在此处驻足,并未离开。 但这也有个弊端,来往的陌生人多了,那么在城门关卡处的守城兵卒,便是会越发的谨慎,毕竟这人来人往的,其中鱼龙混杂,说不定有一些自它州而来的逃犯,若是让他们瞧见了,轻则当场捉拿,重则飞箭射毙,作为国都的守城人员自然是马虎不得,不仅要为这偌大临安城的百姓,更是要为皇宫大内中的天家及百官而负责。 一行人出城时,马车被守城兵卒拦住了脚步,要求出示文书证明。 先前桂枝出城还不需要这些繁杂的手续,但今日不同,平常桂枝并没有提前做好准备,不过好在她身后跟着一位赵崇礼,后者见到有官兵拦住前路,便是赶忙打发途安出去解决,要不怎么说是吏部侍郎赵汝愚的亲儿子,一两句话便是打发了原本十分 麻烦的一件事。 霍弘这才知道,原来这位最近经常来找桂枝小姐的少爷,是赵府上的九公子,当然霍弘知道了这件事也代表着张夫人快要知道了。 其实崇礼出门时连作画的工具甚至连笔都没有带,只是突然想起了这么一个借口,便是要跟着桂枝出城前去的篱笆园。 首次来到这处山水秀丽的篱笆园外,他便是立即被此处的风景所吸引了,并且在桂枝的引荐下,他结识了篱笆园的余翁;来到此处后,桂枝自然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首先是看望一下小七,赵崇礼很是惊讶,他没想到竟然寿宴上呈现祥瑞的那只大雁,竟然与桂枝之间的关系如此亲密,不过他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对此事他自然是不会宣扬。 有时候桂枝来到篱笆园后,会选择进入竹林里,靠在石板旁弹上这么一曲,也是为了找灵感,最近在天舞阁内实在是没有心思练琴,所以大部分的练琴时间便转移到了此处,赵崇礼又是极其喜欢听桂枝弹琴的,是以又有了新的理由陪伴在对方身边。 久而久之,经过几次结伴出城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轻松了不少,桂枝见到他也并没有起初那么紧张,称呼也从原先的“赵公子”改为了“崇礼”,似乎是将对方当成朋友了,虽然说进度不快,但是对于赵崇礼来说足以让他在睡梦中笑醒了。 不过难为的一点就是,他还是得时不时地前去郭府,与那位郭家的小姐见上一面,即使二人坐下之后,几乎一句话都不会说,但是这种事几乎是和惯例一样,每周都会出现一次,同样是去见姑娘,见到桂枝和见到郭小姐的时候,赵崇礼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对此他也没有办法,毕竟如果他一次不去的话,想必就会被禁足在家中,便也难以再见到桂枝了。 而且桂枝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明明没有邀请赵崇礼,然而对方却总是能够在最合适的时间出现在教坊之外,并且与自己结伴而行,久而久之桂枝也不好拒绝。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是来到了中秋前夕。 眼看着时近中秋,桂枝近期肯定是要进宫在中秋夜宴上为吴太后献艺表演的,所以她便是提前了几日,约好与苏姐姐二人一同前去篱笆园看望小七。 就在约定当日,桂枝提前收拾好了妆容,站在教坊外,静候着苏姐姐的到来。 然而在教坊前不远处的拐角,赵崇礼却是站在墙后收拾着衣容,并且让途安一次又一次的确认他今日的打扮是否合格。 若是论跑腿打杂之类的途安还成,可品衣鉴赏之类的他可是一窍不通,于是只好苦笑着揉着赵崇礼的肩膀开口说道:“少爷,不是我说,您这身衣服,昨个苏姑娘才给您送来,这料子这花绣都是上好的呀,这么好看的衣服穿在您身上,再加上您本身又是英俊潇洒,完全就没有挑剔的地方啊,您就别纠结了,赶紧去见桂枝小姐吧,人家都站好一会儿了!” “这样会不会有些太突然了,桂儿姑娘约的明明是苏姑娘,可是我却代替了苏姑娘前来,若是让她知道了,心里会不会多想?”即便是已经见过许多次了,但是每一次相见,赵崇礼似乎还是会有一丝的紧张。 闻言,途安差点没笑出声来,“少爷,您这突然前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或许桂儿姑娘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呢!” 听途安这么调侃自己,赵崇礼瞥了他一眼,后者赶忙捂住嘴,不再俚戏。目光朝外一瞥,看到桂枝仍站在京都教坊的台阶下,赵崇礼这才沉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双手理了理袖口,迈步朝对方而去。 两三步来到跟前,今日这身打扮下的赵崇礼显得是玉树临风,精神焕发。不少即便是往来路过的姑娘,瞥见这么一位英俊的公子,都难免驻足看上这么两眼。 但桂枝的视线却始终瞧着街道的另一端,因为那里是苏姒锦经常过来的地方,也连接着这条街道通往文秀阁的方向。 故而赵崇礼站到她面前,桂枝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脚步,心想着莫近生人,但是她发现对方竟然又走上来,这才目光一转看向那人的脸。 “崇礼?你……你怎么来了?”桂枝有些疑惑,这件事只有苏姐姐知道,赵崇礼又为何时间把握得这么准来到这?再说今日并不同平时隔半月就去一次篱笆园,而是因为中秋宴在即,所以临时决定的,这赵崇礼也能猜到? 但是刚刚问出这句话,桂枝一想到此时迟迟未来的苏姒锦,再加上这位突如其来的赵崇礼,心里瞬间就明白了。 “苏姐姐也真是的……”桂枝有些无奈地呢喃道。 赵崇礼有些不好意思,他指了指身后途安背着的画板,开口笑道:“今天,突然有些灵感想着去篱笆园,看看能不能画些什么出来,但我毕竟没去几次,若唐突前去怕余翁多想,所以便想着来找你一同前去……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眼看着赵崇礼这副明知故问,有些装傻的样子,桂枝忍不住地发笑,随后轻咳了两声转作正经说道,“既然都来了,那便一同前去吧!” 闻言赵崇礼自然是开心的,但是他却从途安的手中接过了画板,紧接着安排道:“今日你便不用同我前去了。” 对此途安自然是没有二话,递过画板后,便是目送着桂枝与赵崇礼结伴而去。 更巧的是,由于近日宫中正在准备中秋宴,张梅香频繁出入大内,所以霍弘也是常伴在其身边,寸步不离,也就是说今日桂枝是单独与赵崇礼前往篱笆园的。 二人一人背着琵琶,一人背着画板坐着京都教坊备好的马车,一路顺风顺水地从城内出来,到了城外山林间的篱笆园余翁这里。 近些时日向大鼻又常常吃醉酒,是以在家中很少出门,所以这余翁也是十分无聊,今日正在他的院里摆弄着他心爱的自酿,一坛一坛的酒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院内房屋门外,他挨个地瞧着,似乎这些酒全部都是他的孩子,目光中充满溺爱与喜悦。 把车停在了山脚下,桂枝与赵崇礼二人结伴上山,来至半山腰,篱笆园外,便是瞧见了这一幕。 而看见桂枝与崇礼到来,余翁乐呵呵地一笑拍手说道:“哈哈,老夫正想着呢,桂枝姑娘这会儿大抵该到了!” 第八十七章 酒香四溢人陶醉 桂枝笑着走上前,尊敬回道:“余翁怎知我今日会至此?” 余翁也算是走过南闯过北,见过世面的人,掰着手指头算一算,眼瞅着中秋将近,这桂儿姑娘作为当今京都教坊乃至整个临安最知名的头魁必然会被邀请入宫,作为中秋宴的秀演人员表演节目;而换作往常,几乎每一次在桂枝入宫表演之前,她都会特意地来上这么一趟看看小七,所以便能料到今日,桂枝会来此。 听闻余翁竟然都可以做出如此推断,一旁的赵崇礼也是心中油然起敬。“余翁怕是隐世的仙人!”赵崇礼双手一拱,恭敬笑道。 “老夫这一把岁数无非就是见得多了点,咱自然是没有那未卜先知、造福苍生的本事,但若论酿酒,还是颇有心得的!”说着余翁伸手指向门前那一排,看似刚刚从地里挖出来,还带着些许土渣的酒坛。 “瞧见没?这些呀,全部都是佳酿,但是若论真正的好酒还在这后院的桂花树下,只可惜人老了,体力不支,今日我也挖不动了!不如你二人帮我把那后院桂花树下的几坛好酒给挖出来?”余翁试探性着问道。 桂枝自然是很轻松地便答应了下来,毕竟让小七在人家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对方就于己有恩,再加上本身作为后辈晚辈来讲,这件力所能及的小事又何足挂齿? 见桂枝答应,赵崇礼自然也是当即应了下来,身为男人在此时必然要展现男人应有的担当,必不可能让桂枝去单独做这些活。 俩人在余翁的带领下来到了后院,却见后院立着一棵偌大的桂花树,香气扑鼻,伴随着阵阵微风,花从树上飘零几瓣下来,仿如人间仙境般的美景使人陶醉。 余翁不紧不慢地来到树下,指着一块地面开口说道:“就在此处,这些埋在桂花树下的桂花酿已历十载,要知这十年陈酿最是醉人,当下正是开封的最佳时刻。” 桂枝与赵崇礼二人频频点头,随后持着工具来到那块地面,却见桂枝挽起袖口,准备开凿,赵崇礼赶忙抢先一步,上前用土锹铲起土面。 于是俩人便在这花香四溢的桂花树下劳作,而且不知何时,小七竟然也引着一众飞鸟来到了此间,落在一旁草屋上方嬉戏,小七更是时而凑到桂枝身前,时而好奇地看向赵崇礼。不知过了多久,一锹下去传出了一道木板碰撞的声音后,便当即停手。 “应该就是这个了!”桂枝拍着手惊喜笑道。 见此,赵崇礼竟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他含着笑意看向后者。俩人呼吸节奏几乎 相同,都有些急促,这可不比桂枝练上一个时辰的舞要轻松。 赵崇礼轻轻擦着额角的汗,而桂枝亦是香汗淋漓。 与此同时余翁端着两杯茶来到跟前,手里还拿着一张手帕,递与桂枝。 后者道谢过后,接过手帕轻轻擦拭额角汗珠,但她擦完之后又看到面前的赵崇礼,后者仍是流着汗,于是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手上的手帕,回头看向余翁问道:“余翁再取一块儿来与赵公子吧!” 谁知余翁竟笑了笑,从桂枝手中接过那张手帕,直接递给了赵崇礼:“怕甚?他堂堂男儿,莫非还能嫌弃你这小丫头?来,小子,接着!” 见对方将手帕递到面前,崇礼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桂枝,后者只是羞答答地转移了视线,并没有开口阻拦,于是他便当即接过了这块手帕,不过他却并没有用这块手帕去擦汗,而是用袖口草率擦拭,手帕则是被他收了起来,他根本不舍得用! “好了,这酒也挖出来了,待我将其开封,你们便可一尝这桂花酿的滋味,且告诉二位,若是未曾吃过酒的,可别轻易尝试啊,我这酒入口绵柔淡雅,越吃越上瘾,但若吃多了也是会醉的!” 对于酒桂枝并不陌生,因为在苏姐姐的带领下,她经常会与后者一同在临安各大酒肆间品尝各家美酒,也算是有了一些了解,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轻易地吃醉。 赵崇礼更是不用提了,平日里在家中作画的时候他基本都得温上一壶,半醉不醉的状态最适合作画了。 于是两人都没有推辞,坐到了前院儿休息,而余翁则是负责将那些挖出来的酒全部都抬到地面上,并且开封。 不得不说,就在余翁将其中的一坛桂花酿上面的封口给敲开,打开酒塞的一瞬间,一股淡雅的酒香夹杂着风中的芬芳,带着十分清爽的桂花香便是扑面而来。 赵崇礼眼前一亮,微微一嗅便是当即称赞道:“这桂花酿,真乃极品!” 闻言,余翁笑意盈盈地用竹筒扛出两筒倒入瓷碗,基本上两筒便可以装满一碗,“我这儿无酒盏,便且用大碗吃吧,倒也图个痛快!”说着话,余翁将两碗桂花酿端在了二人面前的木桌上。 瞧见余翁这么爽快,二人自然是没有话说,各自将碗端起凑到面前,不约而同地尝了一口,口感香醇、馥郁,回味悠久绵长。 虽然余翁提前事先说明了,这个桂花酿虽然淡雅,但还是不宜多饮,可二人还是因为这酒十分香醇而多要了两碗,但这大碗可不比酒盏,两三大碗下肚便是有一股后劲攒着。是以桂枝这点酒量便已经带样儿了,腮边至耳根微微发红…… “余翁,您这桂花酿可真是妙得很,小生在临安城内这么多年以来,各大酒楼内的佳酿也是尝了不少,像您这些桂花酿这么好的酒,还真是人生头一回品尝,不知您这酒可有名字?”赵崇礼放下酒碗,看向一旁望着他二人呵呵发乐的余翁问道。 闻言,后者摆了摆手,有些不屑一顾地笑道:“真正的好酒何须花里胡哨的名字,再说老夫闲散惯了,也不想因为一个酒名去想上半天,有这功夫多喝两碗,岂不美哉? 不过若你有这个兴致,不如你替它起个称呼,若合适倒也使得!” 赵崇礼尴尬地笑了笑,论画画作诗,说不定他还能有些把握,但是这给酒起名字却还真是头一回遇见,一时把握不住,便只得以苦笑回之。 而就在此时,坐在他对面的桂枝,却是借着醉意来了兴致,将一旁竖着的冰琴抱起,坐到篱笆园外面的草坪上,袅袅起奏。 随着婉转动听的琴声传出,刚才在与其余鸟儿嬉戏的小七也凑了过来,伴随着琴声开始翱翔起舞;这一幕,正与当年赵崇礼在吴太后六十大寿上所见的颇为相似,也令他再度痴迷沉醉! 弹得高兴了,桂枝便也抱起琵琶,单手捧在胸前,一边抚琴,一边与小七伴舞,旋转在这山间。 赵崇礼也是站起身,随着桂枝边舞边行,逐渐离篱笆园远了些。跟在后面是担心对方不小心摔了,毕竟吃了这么些酒。越往山坡下走,风景越是秀丽,山间飘着淡淡的薄雾,而周围一花一草一树木,皆是这一人一雁的陪衬。 谈什么灵感,眼前这一幕可不就是自己此生见过最美的画面吗? 赵崇礼只感觉浑身上下不停地打着激灵,仿佛梦中一般,这一幕他曾无数次在梦中幻想,没想到今日也能得见,平日看起来拘谨严肃的桂枝竟这么活泼动人! 于是他当即掏出了画板,将这一幕临摹其上。 在他眼中,此时的桂枝并非只是一名美妙的女子,更像是另一只自由翱翔且洒脱活泼的大雁,仿佛她所想到的地方皆可缩地成寸,仿佛她想要的东西都触手可得,天地之大,任其驰骋的感觉,洒脱至极!这股自由乃是他日思夜想却又难以得到的。 桂枝已经完全陶醉其中了,也不知是借着酒意还是其他,仿佛此时自己周边没有 任何一个人,只是她自己与小七在一块这种感觉,这种肆无忌惮的感觉,让她回想起了那年……记得那年,父亲还在教书,青山瓦室小院内,吟诵声不绝于耳;记得那年,母亲还在为她梳发,那双温柔似水的手在自己发丝间穿过,既顺滑又温暖;还有几位兄长,她们会陪着自己玩到天黑,并且将一桌子最好、最可口的菜夹到自己面前…… 不知不觉,桂枝笑了,但也有一滴泪自眉眼缝隙间滑落。 这一幕是极美的,赵崇礼想,她或许想到了什么难过的往事?但还不容他多想,还沉浸在其中的桂枝便被山间的碎石绊倒了,整个人向前倒去! 见此,赵崇礼一惊,丢出手中的画板,一步上前抓住桂枝的手,另一只手则是环抱在桂枝腰间,这才维持着没有倒下。 而垂首见到桂枝此时竟连落泪也是美得不可方物,沉积心中许久的情愫再也无法隐瞒,他深情地望着桂枝双眸。 “桂儿……我……” 第八十八章 梦中佳丽画中出 赵崇礼此时的双眸之中尽是深情。 四目相对间,他终于道出了自己心底的话:“桂儿,多年前,我曾经梦见过一画,画中有一女子在小西湖上翩翩起舞,而今我画下了梦……”说完他的目光转移到一旁刚才被他丢在地上的画板,此时的画板躺在草坪上正面朝上。 桂枝轻轻地侧眸去看,却看到那画上乃是一少女与一只灵鸟在相伴共舞,少女手中抚琴,灵鸟飞舞天际,而在她身后不远处立有一青衣男子正在驻足守望…… 因为吃醉了酒,桂枝的反应稍微有些迟钝,转过头看向赵崇礼时,这才羞红了脸,“倒是画得极像……” “这不是最重要的!”赵崇礼赶忙再一次说道,“桂儿,自那年我初见你时,你的模样便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曾几何时,我以为那时的昙花一现可能只是我们两人这一生唯一的一次萍水相逢,但老天有眼,竟能让我再遇见你,这一次我不想留下任何遗憾,桂儿……你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梦,魂牵梦绕了我许多年……” 或许是趁着酒意,平日里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赵崇礼此时说了这么一大堆,桂枝一时竟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被他这些话弄得心扑扑乱跳,脸颊发烫。 “崇礼……你在说什……”桂枝下意识的目光躲闪,并且有些娇羞地回应道,谁知话还没说完,赵崇礼便扶着她的双肩,深情地吻下! 额头、左眉、右眉、左眼、右眼、左耳、右耳、鼻子和嘴唇……赵崇礼几乎将每一处能看得见的地方全部吻了一遍。 桂枝哪经历过这些?与异性之间如此亲近的接触,这对她来说还是人生的第一次,自然是有些懵的。 可赵崇礼却在吻过之后,表现出了一副几乎激动得快要落泪的状态,从他那双深情的双眸中可见,今日他算是真真正正地将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桂儿,刚才余翁还问我,给那桂花酒起什么名字好,此时我便想到了,此酒便为我二人之间的定情佳酿,名为九吻香如何?”赵崇礼含情脉脉地看着桂枝,似乎在询问她的意见。 而桂枝则是终于反应了过来,轻轻地推开赵崇礼的双手站到他面前,神色显得有些紧张和不知所措。 “赵公子怎敢如此?”桂枝的眼神飘忽不定,她不敢与对方对视,或者说是不好意思。 可听桂枝这么说,赵崇礼却是真诚地凑上前去,紧接着说道:“桂儿,并非我轻薄随意,而是对你,我已经暗恋许久,今日的一字一句,皆由心而出,发自肺腑!” 对方越这么说,桂枝越是觉得有些害臊。于是她赶忙蹲下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琴,随后便从赵崇礼身边跑过去,直奔山下。 见此赵崇礼顿时有些失落。 “莫非桂儿对我真的没有半点感情?”然而正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却听见桂枝离开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我觉得……九吻香挺好听的……”撂下这么一句话,桂枝便是再一次将脸埋在琴中,迈着碎步跑下山去。 然而听到刚才桂枝那句话而惊讶转身的赵崇礼,却在此时感受到了无比的兴奋和喜悦,那句话代表着什么自然不用多说了,肯定是接受了他! 就在赵崇礼沉浸在喜悦当中的时候,一旁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余翁,将地上的画拾了起来,瞧了两眼之后塞在崇礼怀中。 “瞧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扭扭捏捏,想当年老夫那可是……额,不提也罢!小子还不快追?莫非你想徒步回城?”余翁站在他身边,一边拍着崇礼的肩膀一边笑道,显然刚才所有的事他都尽收眼底。 被对方提醒,赵崇礼这才想起来二人是同坐一辆马车来在此处的,若桂枝先回去,他可不就得徒步回城吗?于是便再三道谢,急忙追了上去。 瞧着这年轻人的背影,余翁摇头失笑。 “倒是这酒名起得不错,九吻香……呵哈哈!好名!”余翁洒脱地笑着,转身朝着篱笆园而去,而小七也是送着桂枝离开后便返回山林间。 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 桂枝与崇礼二人开头虽然是有些突然了,但是这并不影响两人的感情继续升温。 自这一日起,待到二人再次见面时,已经是中秋宴过后了,桂枝同张梅香从宫中出来,回到教坊之后的桂枝便想着好好地休息一番,却不承想刚进后院便瞧见了一脸坏笑的苏姒锦。 “苏姐姐怎么在这儿?”也好几日没有见过苏姒锦的桂枝颇为兴奋地凑上前去,与对方打了个招呼。 可苏姐姐的笑中,似乎还有其他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怎么了呀?这么看我干吗?”桂枝被对方盯得有些尴尬于是便询问。 见其明知故问,苏姒锦咂了咂嘴角,眉头微皱:“爱装傻充愣是不是?你说因为啥呀?还不就是那点事吗?你和那赵公子……啊?崇礼!你俩怎么样了呀?我可听余翁说了,那一日篱笆园发生了不少事呢!” 这几日桂枝也是经常想起那一幕,虽然说当时是吃了酒并且有些醉了,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发生那种事,不过事情发生了便也发生了,只是这余翁的嘴可真是守不住事儿啊!竟叫苏姐姐也给知道了,这下好了!逃不过对方一通俚戏与打趣儿了。 “小声点儿,夫人不知道何时就会过来呢!”桂枝赶忙伸手捂住苏姒锦的嘴,随后拉着她走进房间。 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上,确保没有人偷听之后,桂枝是才松了口气,坐回到桌子旁边儿,苏姒锦此时则是托着腮,十分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她。 “哎呀,这小姑娘家呀,一旦陷入了爱河,那便是再难以自拔喽,只是瞧你这表面也没有什么改变呀?”苏姒锦似乎觉得此时的桂枝应该表现得再娇羞一些。 而听到这句话,桂枝只是瞥了她一眼,嗔道:“变成什么样啊?你和马画师那样?我才不会呢!” “哟哟哟,话可别说得太早,你现在还是初涉而已,对了,赶紧给我说说,那一日具体发生了什么?细节,我要听细节!”苏姒锦追问道。 “哎呀,哪有什么细节呀,吃多了酒我也是糊里糊涂的,姐姐你就别问了!”桂枝恨不得现在一头扎进被窝里蒙住脑袋,不让别人看见。 苏姒锦摆了摆手,似乎打算不再调戏桂枝,“好啦好啦,不跟你打趣了,这几日没见到赵崇礼,有没有一点点想念啊?” “没有……”桂枝还是嘴硬,实际上虽然说这几日身在宫中为太后中秋宴表演节目,但是赵崇礼的书信,她可是一天两三封的收着。 信中的话无非是一些儿女情长,大多时候桂枝看完后都会害羞得不行,可是渐渐的倒也习惯了,若是一天收不到他的信,反而会觉得有些意外。 这好不容易结束了中秋宴,返回到教坊,再次成为自由身的桂枝,又有了大把的时间。于是苏姒锦便在今日来堵她,为的只是传递个消息。 “行了,这次真不跟你开玩笑了,我来是因为余翁,他让我告诉你,因为上次那个酒啊,酿得太多了!可品质这么好的佳酿若是不配上好的瓷器,怕是糟践了!所以他就想着让我叫上你和赵崇礼,前去帮他做些瓷器,为此余翁还特地搭了个烧窑的屋子呢!”苏姒锦终于道出了此番来这儿的目的。 的确,这段时间没见赵崇礼,不知怎的,桂枝竟然也有些想见他,而且对于瓷器这种物件儿她也颇感好奇,所以有这种机会自然是直接答应了。 于是二女约好在明日午后一同前往篱笆园,当然,随行的还有赵崇礼和马远。虽然不知道苏姒锦是用什么手段把马画师给诓过去的,但是能看得出来,这段时间苏姒锦很开心,大多情况下,能让她开心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马远。 次日,中秋宴刚过没多久,此时的天气十分凉爽,正值万物复苏的季节,刚好适合踏青。 马远是这么想的。与往常一样,他一个人带着另外一名书童来在了京都教坊的街道外,站在街上看着对面,发现其余人都还没有来,便静静地等待着。 而苏姒锦则是第二个来的,她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 “师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待马远刚转过身,苏姒锦便是一步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 “额……为何不着男装?”马远下意识地脱开手清了清嗓子,往旁边站了一站,毕竟此时还在街上人多眼杂的,不少人也认识他,叫外人瞧见了不是很好。 见此,苏姒锦嘟囔着嘴,有些不满地回道。 “扮太久了,平时都是身着男装,时间长了人家都觉得你养了个男仆呢!再说我这样不好看嘛。”平时性格大大咧咧的,如今乖巧得就像是只小猫一般。 马远看着她那双无辜的眼睛,顿时心里也软了,便无奈地揉了揉眉头。 “好看……咳咳!这次是出行也就罢了,若日后来宫中找我,最好还是换上男装。”马远伸手想要揉对方的脑袋,却想到此时在街道上不便如此,于是手停在半空中,一时有些尴尬。 旁边的小书童看到这一幕都笑了出来。 “笑甚!再笑罚你抄书!”苏姒锦像吓唬小孩一般看向书童,果然奏效,对方毕竟年纪尚小,想到要抄书便是不由自主地后怕。 “无妨,不用你抄书,且笑便是!”马远像是故意提了这么一句。 于是那小书童便笑得更加放肆了,还冲着苏姒锦做鬼脸。 “苏姐姐,马画师,你们来这么早?”一道声音自他们身前传出,却见桂枝此时正走下教坊的台阶,今日的她仍旧是身着男装。 “桂儿!你来得正好!他俩联合起来欺负我!”苏姒锦像是告状一般地凑到桂枝身边,挽住手臂撒娇道。 桂枝苦笑一阵:“谁欺负得了你呀……”见此马远也是笑了。 就在几人谈笑期间,赵崇礼这才姗姗来迟。“来迟了!赵某来迟了!” 然而他刚刚站定,却看到了马远马画师,“马画师?” 后者也颇感意外,他只知道今日要去踏青,前往篱笆园本想着是去采景,没想到这一同前去的,竟还有这位赵汝愚的九公子? 第八十九章 情深意重永不忘 “哦,竟是赵公子?”马远瞧见赵崇礼先是有些意外,但也颇为客气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经过苏姒锦的简单介绍,两人也是明白了为何会被凑在一块。 出城路上坐在同一马车内的马远,看向一旁苏姒锦:“这桂枝小姐与赵公子之间莫非……” 还没等他话问完,苏姒锦便提前打断开口说道:“你看出来了呀?” 在确定了想法之后,马远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苏姒锦有些疑惑。 “无事……”马远沉默片刻,又再度开口:“既是他二人结伴出游,又为何叫上我呢?” 看着马远这副明知故问的样子,苏姒锦便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有些不满地推了他一下。这也是弄得后者有些无言以对。 而与此辆马车内完全不同的另一辆马车之中,杨桂枝与赵崇礼二人却是显得更害羞一些,谁也没有先开口。 最终还是赵崇礼率先开口说道:“中秋宴的表演可还顺利?” “顺利……”桂枝回道。 “最近几日见你消瘦了些许,莫非是太过劳累所致?”赵崇礼再度问道。 “没有,并不是特别的累……”两人就这么尴尬地聊着,最终还是桂枝率先耐不住,打破了这种无聊的话题,直奔主题问道:“你的那些信……都是谁教你写的?” 闻言赵崇礼有些疑惑:“都是我自己写的呀,怎……怎么了?” “油嘴滑舌的,那些肉麻的字眼你也写得出来!”桂枝瞥了他一眼,随后轻声笑着说道,虽然话是这样说,但似乎并非是对赵崇礼的信有所不满。 崇礼是聪明人,也看出了桂枝的意思,于是边笑边往旁边凑了凑,“那些可都是我真真切切想要对你说的话呀,写出来有什么肉麻的!” “你就不怕被别人看到,嘲笑你?”桂枝眨着眼看向他。 “不怕,谁看到我都不怕!”原本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问话,没想到赵崇礼竟然如此认真地回答,这也让桂枝的心里踏实了不少。 两人互相对视着,渐渐的赵崇礼将自己的手挪到桂枝身旁,牵起她的手,而这一次后者并没有挣脱,而是任他握着。 一行人来到了篱笆园,马远刚下马车便是苏姒锦以采景作画的理由支到旁边去了,只留下桂枝与赵崇礼他们朝着篱笆园内走去。 看着双手紧扣的桂枝与赵崇礼站在门外,手握锄头的余翁却是笑出了声:“好!好小子!” 见对方夸赞自己,赵崇礼也是尴尬地挠了挠头。 “余翁……”桂枝有些难为情地嘟囔了一句不知什么话。 “行行行,老夫呀!也懒得拿你们打趣,来到我这儿,自然是有正事安排给你们的,跟我来!”说着余翁带着两个人绕到后院,而就在后院几米处不远的地方,有一间刚刚建起来的瓦房,能看得出来,瓦房的墙面还都是崭新的。 “还不是苏丫头说你心灵手巧,肯定能设计出挺不错的窑瓶,到时候便用这瓶子来装那些桂花酿!也算是好酒配好瓶!” 听到这儿,桂枝这才反应过来是苏姐姐故意这么做的,虽说平日里她也喜欢做一些手工编织的小东西,但是对于烧窑制作瓷器可是一窍不通,不过,好在一旁的赵崇礼似乎对这方面有些许研究。 他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小生不才,先前随父兄他们一同前去景德镇,曾观赏过窑坊瓷器的烧制,琐碎地记了些,不知还能不能做出来,但愿一试,桂儿,能和我一起做吗?”说着赵崇礼转身看向桂枝。 虽然没有做过,但是桂枝对此也颇感兴趣,且崇礼邀请,又岂有不接受的理由? 当下瓷器分为官窑和普通的民用瓷器。 官窑瓷器的造型及釉色十分稳重大方,而且他那精光内蕴的釉色,以及匠心独运的纹片、细致纯熟的工艺使其被称为“瓷器明珠”。 官窑追崇静穆优雅,柔和晶润的气氛与意境,主要以青色为主调,其次有粉青、米黄、灰青三种主要釉色。而且制作瓷器时,极其容易受到气氛及温度等因素的影响,会产出一些青黄、内黄外青、米黄偏灰等釉色。 基本上官窑上釉的素烧胚,最后的釉层可达到四层之多。而且会在烧胚上面进行刻画雕琢工艺,各种各样的花纹及雕琢手段层出不穷。 在赵崇礼的指导下,桂枝也尝试着开始烧窑制作瓷器,刚开始自然报废了几件,但后来明显有了一些起色,初见成效。 直到两人开始携手共同制作瓷器时,在经过几次简单的上釉之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俩最终在天色将暗之际,烧出来了一件令他们满意的瓷器。 这是一个高腰细底的瓶子,形状好似一颗明珠般浑圆的腰,瓶身则是在最顶端做出了一个两指宽的瓶口,顺着这瓶身往下则是越来越窄,到最后又缓缓张开,形成了一个半弧的瓶底。在瓶身上则是有着一支盛放的梅花,这自然是桂枝亲自绘上去的。 待两人将这瓷器拿在余翁面前的时候,后者眼前一亮! “真是精美绝伦,不错!不错!”显然余翁对此很是满意,而赵崇礼也表示,若是余翁想要大批量地生产这些瓷器,他可以托点关系找些熟人,让窑厂代替加工,就免得余翁自己费心费力了。 对此余翁起初还有些推脱,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看着由两人共同制作出来的瓷器,崇礼温柔地道,“桂儿,这梅瓶是我二人共同完成,意义深刻!若是将此酒卖入临安,定备受欢迎!” 桂枝掩面轻笑一声:“那可说不定,也不是人人都爱这类淡雅的酒,若有喜性烈的,尝过后怕是不会喜欢!” “桂儿说得都对!”赵崇礼没有反驳。 待俩人完成瓷器的制作准备下山的时候,这正好遇见了从山脚小河边而来的苏姒锦,身后还跟着马远,显然他们这一下午过得也是十分充实,几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便返回临安。 从这次之后,桂枝与赵崇礼的感情迅速升温,而桂枝也是终于明白了苏姐姐所说的那种感觉,原来心里记挂着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二人就如同一堆干柴与烈火一般,每次遇见都是热情似火的,而且赵崇礼对于距离的把握也十分得当,他绝对不会做让桂枝感到难为情的事。 而且自从桂枝与赵崇礼两个人在一起之后,苏姒锦来得更勤了,大多时候是为了打探两人的消息,从一开始的看他俩的笑话,到后来渐渐地想打听桂枝都不告诉她,苏姒锦也是急地抓耳挠腮。 而桂枝的改变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原先桂枝出门时大多是以男装现身,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然开始穿着女装上街了,虽然张梅香并没有多管桂枝这些事情,但是也不代表她并不知道,只是安排了桂枝,每天在宵禁之前都需要回到教坊内。不知不觉,数月过去。 在这一年的第一场雪下过之后,自然是有不少人走到街上去,或是为了踩雪玩或是为了买一些只有在冬天才能吃到的糕点。 而苏姒锦也是早就约好了马远,桂枝以及赵崇礼去欣赏断桥处的雪景。 第九十章 崇礼忧思日渐添 冬日里的断桥,自然是赏雪景的最佳去处,桂枝与苏姒锦二人也是一到此处便被美景所吸引了。 两人手挽着手,结伴沿着断桥边欣赏雪景,她们俩皆是十分活泼喜悦,但是这又与往日里平常的赏雪景有所不同,似乎是因为今年陪他们来这儿的人,又多了两位,是以俩姑娘一边挽手前行,一边笑吟吟地谈论着近日趣事儿,时而轻笑几声,时而又回眸看向不远处的马远及崇礼,眼眸中的光亮隐藏不住。 见此,赵崇礼与马远皆也开口提醒,“雪路颇滑,留神脚下。” 话音落下,二人相互对视,紧接着马远率先开口道,“我们去那亭边坐坐。” “先生请!”赵崇礼也是十分客气地伸手让道。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地坐在了离断桥处不远的亭下。 侍从途安很有眼力见儿,在二人刚坐下的时候,便是端上了一壶酒与两只酒盏,并且从小匣子之中拿出了几盘糕点。 马远只是尝了这一口酒,便眉头一挑,看向崇礼开口问道:“若没猜错的话,此酒想必是篱笆园余翁所酿吧?” 赵崇礼连连点头并回复道:“正是!这酒名为九吻香,是余翁托我替它起的名字,也算是我与桂枝之间的定情酒。” 听到这儿马远微微点头,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又留在了嘴边,迟迟没有开口。 不过,从赵崇礼对马远的态度能看出来,他对这位马画师还是颇为尊敬和崇拜的,毕竟同样身为作画者,马画师可是当今世上难见的好画家。 二人一边推杯换盏,一边时不时地看向断桥处的桂枝与苏姒锦,二人相聊甚欢,却突然在马远喝下一口酒后话锋一转。 “能看出来赵公子对桂枝小姐的情意,但对此,吾有一事,却不知当不当讲。”马远一边说着一边捋着须髯,有些为难。 赵崇礼向来行事光明磊落,听到这儿,便双手一拱,恭敬问道:“先生有何事,只管道来。” 闻言马远目光瞥了瞥周围,确定没有外人之后,这才不动声色地提醒道:“赵公子的府上乃系皇室宗亲,但与你出身不同,桂枝小姐她毕竟仅为教坊艺人,你二人感情再如何好,也须得打破门第之见,这恐怕并非易事,要下功夫,或……赵公子应提前做好打算……” 马远的一番话说完,赵崇礼愣住了,他并不是想反驳,而是对于马画师的这番话无比的认同,谁说不是呢?别看他每每与桂枝出来的时候都表现得无比轻松,而且十分快乐,当然快乐并不是装的,但是实际上每次回到府上,面对众人的盘问,以及每隔七日便是例行要与那郭家郭小姐见上一面的事,到现在他还没有告诉桂枝,还不知若这件事让桂枝知道了,她会怎么想? 赵崇礼何尝不在为此做着打算,只是此事早被家中长辈提前做了决定,他娘亲前些日子还同父亲商量,要将亲事提上日程,而且郭小姐身为大内禁军副统领郭皋之女,其身份也非同常人,乃名门将领之后,其父郭皋与赵汝愚、赵彦逾常有往来,若叫赵崇礼开口,他实在不知从何讲起才好。 原本他是准备和桂枝之间先稳定下来,再将这些事情告知家里,可他的娘亲对他实在是太过紧逼,每当他要谈及与郭家小姐之间的事情时,他娘亲便是一句听得不顺耳,便是要以禁足为恐吓,心中挂念不能一日见不到桂枝的赵崇礼,自然最怕的就是被禁足了,所以说这件事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 所以崇礼只能在每一次与郭家小姐及赵令才,还有其余的名门公子小姐一同结伴出行的时候,尽量表现得疏远一些,他认为这样可以令郭小姐打消对他的好感,时间长了郭小姐觉得他无情,便也不会再对其动心,想必会主动提起退婚,这样于他来说便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所以听到马画师的这番话,沉默了半晌的赵崇礼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想赶紧解决这件事,能光明正大地和桂枝相处呢? 赵崇礼虽然忧虑不安,但此事不能让桂枝知道,毕竟两人才刚刚互相有些好感,若让她得知,难免会有感情嫌隙…… 可自从这时起,赵崇礼心中便时时刻刻想着此事。看样子是时候将这件事告诉母亲了,毕竟多瞒一日便会多一些隐患!早点说通……或许……还有机会? 又过了几日。 这几天来崇礼待在府上,可谓是坐立不安,时常想着去找母亲将事谈清楚,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一边给自己施压,一边又打着退堂鼓。便导致了这几天茶不思饭不想,身形都有些消瘦了。 “不行,必须得找个机会先和母亲说明,让娘能早一日断了说亲的念头,并且能够接纳桂儿才行!”书房内,赵崇礼想到这儿便再度起身,可到门口脚步便顿住了。 因为他听到了门外传来了声音,“公子这几日不吃不喝,实在是令人担忧啊…… 我等都劝过了,可还是如此……” “不吃不喝?定是你们这些下人没有尽责,我这儿子从小身强体壮,从来都不曾受过委屈,若是让我瞧见他掉了一二两秤,你们便不用再待在府上了!”秦氏严厉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 听到母亲的声音,赵崇礼的脚步刚放到门前,便迅速地抽回,转身回到书桌旁坐下,装作一副正在读书的样子。 随着房门被推开,秦氏迈步进入房内,一眼看到一旁书案边儿坐着的崇礼,便是急忙上前亲切地询问道:“我儿怎么了?果真消瘦了许多,莫非是患病了吗?娘亲这便给你找大夫来!”一边说着话,秦氏的手也探到他的额前。 “孩儿并无不适,多谢娘亲关心!”崇礼尴尬地笑了笑。 听到这,秦氏这才点了点头,回头看一下方才屋外陪同的那几个仆人挥了挥手,他们便是颇为识趣地出门将房门带上了。 “怎么了我的儿?你这几日不吃也不喝,娘是担忧得紧呢!”秦氏坐到了一旁。 赵崇礼眼光躲闪,并没有与其对视,而是仍旧自顾地扫着面前那空荡荡的纸笔,仿佛其上有字一般。 见此,秦氏更加担忧了。“你到底怎么了呀?快说呀,莫非你当真是要急死为娘?”说到底,秦氏在这家中也就只靠着崇礼才能有一些地位,所以说对于这宝贝儿子除了母爱之外,更有一种依赖感,所以是万万不允许他的儿子有任何差池的。 赵崇礼沉默,仍旧不语。 “这几日也没见你与郭小姐一同出行,前些天落雪时,郭小姐还着人到府上来请你一同赏雪景,但那时你不在,莫非是因为这些心底自懊?”秦氏自顾地猜测起来,并且立马安慰道:“这都不算什么,郭小姐对你的情,那可是有目共睹的,一两次不 见面没什么,不然待明日,为娘便再代你邀请她出城游玩几日,你看如何?” 没想到娘亲非但没有往自己想的这方面靠拢,反而是越想越偏,赵崇礼实在是忍不住了,于是便一本正经,十分严肃地转身看向后者。 “娘!”崇礼突然的这一声让秦氏也一愣,话到一半也断了,愕愕地看着他。 “事已至此,儿也不瞒你了,说实话,孩儿对郭小姐完全没有感情,更谈不上想与之成为结发夫妻,反而……孩儿的心中,早已有了别人!” 赵崇礼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就能明显感觉到秦氏的表情有些不自在了,但是积攒了许久的情绪不容许他被打断,于是便紧接着继续说道。 “娘!孩儿不孝,确实辜负了您的一番苦心,不过孩儿的心里从一开始至今便只有一人,往后亦是如此,难以再容下她人!您要说我逆子也罢,要打要骂也罢,孩儿都不会改变这一点,郭家小姐我是不会娶的!” 从小到大,赵崇礼何时这么顶撞过长辈?且不说赵汝愚了,即便是秦氏,也从来没有见过崇礼如此激动地说过话。所以一时间秦氏也是有些愣住了,再加上信息量太大,一时半会儿消化不开,竟莫名的有些头晕。 见母亲险些晕厥,赵崇礼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确实是有些太过激动了,于是他赶忙上前搀扶对方,后者反应过来后,却甩开了他的手。 秦氏揉挤着眉头,声音有些颤抖,“你怎敢如此?” “娘!”赵崇礼也不知如何解释。 但毕竟“儿大不由娘”这句话秦氏还是听过的,于是便强忍住了心里的情绪,抬头看向崇礼,并且开口问道:“既然你有了心上人……那也罢了!大不了,为娘替你上门去找那郭小姐赔不是就是了!娘这脸面向来也没什么分量!你且说吧,是谁家的小姐?若是你真心喜欢,即便是再位高权重的官,娘也替你上门求亲去!” 秦氏这番话的前半段,还让赵崇礼稍微见到了那么一丝丝的曙光,但是后半段却立马令他的心跌到了深渊。 或许是秦氏理解错了,在她想象之中,赵崇礼这条件并不差,再加上他们乃是赵姓,属于皇亲国戚,即便是赵崇礼看上了宫中某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家的姑娘,也是情有可原的。 虽然说可能会因此得罪郭家,但若能换取一个更牢靠的靠山,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儿! 但谁知道崇礼接下来的回答,却令秦氏一口气儿没吸上来,险些犯了心悸! “娘……哎!我便实话告诉您了,我心上的人并非是什么位高权重的朝臣之女,也不是什么富商豪门的大家闺秀,我爱的人……是京都教坊的杨桂枝!” 第九十一章 赵母严令断念想 看着母亲险些没坐稳,差点恍惚摔倒在地,赵崇礼心里也急了,赶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什么?你再说一遍?是谁?”秦氏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似乎是不可置信。 “杨桂……” “你放肆!”还没等赵崇礼把话说完,秦氏便打断了他,根本就不需要听清了,她满脸惊异地问道:“杨桂枝!就是那个……京都教坊的优伶?张梅香的养女?那个不知道从哪儿捡回来的野丫头?” 对于杨桂枝,秦氏并不是一无所知。 毕竟也是参加过几次宫廷聚宴的人,她自然也瞧见过桂枝,虽说后者每次都会上台献舞,而且舞艺、琴技、文采样样精通,但是她的身份可是相当敏感的呀!首先,她出身就不明,况且现如今只是教坊的艺人!要知道,这下九流其中就包括艺人这条,赵崇礼堂堂赵府九公子,怎么可以又怎么允许和一个艺人在一起? “娘,您怎么这样说她……桂枝并不是……”赵崇礼还想解释。 “当年为娘刚到赵府上时,受尽冷眼,你那几位姨娘当年对我的羞辱,至今还是历历在目,若不是因为我怀了你,将你生下来,你爹他对你宠爱有加,为娘恐怕早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投井去了!”秦氏撇开关于桂枝的事儿,自顾自地讲了起来:“可娘却没想到你竟如此的自私,只顾着自己!” 听到这,赵崇礼一愣:“娘!我从不曾这般想过啊!” “别再说了!我且告诉你,那杨桂枝出身不明,且此时的身份与你不匹!与她之间,你尽早断了这个念想!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死了这条心!”话一说完,秦氏便是当即起身,转身离开,将门重重地关上。 “自即日起!九公子禁足,若我得知谁敢私自放他出门!便逐出府去!”门外落下这番话后,秦氏便转身离开。 屋内,赵崇礼愣愣地看着门外,他料想过母亲的反应或许会很激动,但是绝对没有想到过会严重至此,但禁足一事虽小,严重的是他见不了桂枝,若母亲去找她施压,又该如何? 赵崇礼心如乱麻…… 不过好在,秦氏似乎并没有想要将这件事追究下去的心思,她心里想着,或许赵崇礼还是太过年轻了,年轻的时候总是会将心肆意地托付给她人,或许他只是一时头热,从小到大赵崇礼都这么懂事,自然不会让她这当娘的为难,关上一阵子,他自己反应过来也就罢了。 秦氏在赵府本就是小妾,受到各种排挤,如果儿子得不到重视,他们母子便没有好日子,这件事秦氏只是暂时压住了,想着他与那杨桂枝之间的感情稍微淡上一些这件事儿也好不了了之,免得传出去还要引人口舌。 可是他这当娘的又怎知,赵崇礼爱桂枝之心难以撼动,已然是深入骨髓了! 不过身处京都教坊内的桂枝对此事可是一无所知,她并不知道赵崇礼此时有多么煎熬,只觉得他或许是有些事要处理,所以才会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可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桂枝后来向苏姒锦打听赵崇礼,后者却也一概不知。这下桂枝有些担心了,怕对方出了什么问题,于是便托人去赵府询问,得到的却只有崇礼被禁足的消息。 虽然知道对方被禁足了,可究竟因为什么? 桂枝也是一头雾水……于是,这事儿便是一搁再搁,一直拖到了新年上元节。 临安城的上元节灯会,真的是热闹非凡。正逢正月十五,因为这一天以放灯、观灯为主要活动,所以这上元节又被称作为灯节。上元节可以说是为了庆祝新春的喧闹和欢欣的高潮,百姓尽情玩乐,就连官家也要驾临凤凰山赏灯。 在这无比重要的节日当下,桂枝自然是有着演出任务的,所以早早的便被派出直至子夜时分才结束。 上元节晚的临安街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装饰及各类花灯,这些东西净出新意,诸般人家、廊亭之间张挂锦帷、珠帘、彩色灯,大小店家街头广宽处,甚至最狭窄的陋巷幽坊,也莫不是灯火通明。 有诗曰:纱笼擎烛迎门入,银叶烧香见客邀。金鼎转丹光吐夜,宝珠穿蚁闹连宵。波翻焰里元相激,鱼舞汤中不畏焦。明日酒醒空想像,清吟半逐梦魂销。 禁中曾令制作琉璃,登山高达五丈,其上挂满了五色花灯、人物,皆用机关活动,结大彩楼贮之。又在殿堂栋梁窗户间为涌壁,画上各种故事,蜿蜒动人,栩栩如生。而且灯展时琉璃灯山四周站着数百优伶集体奏乐,在其下则是一个大露台,数百名手艺高超的工匠相互竞争着展现自己独门手艺,宫女儿太监、小黄门等百余人,都紧裹翠娥,效仿街坊中的清乐傀儡,缭绕成圆圈,翩然起舞,不久,官家下旨宣唤市井教坊及市食盘驾的小队进入宫内,临安府尹让事先准备好的那些身着华丽服饰,打扮清洁及能歌善舞的教坊人员进入其内,当中便有桂枝;而那些小贩则是高呼着涌入宫中,到了宫内嫔妃、内人相竞争着采买小贩精心准备的物品,当然这些物品的价钱皆数倍于平常,因此这些小贩的生意都非常好,有的人甚至可以一夜暴富。 不仅在宫中有盛大的灯会,亲王府邸、中贵宅院之内也争先恐后地搞起了这些活动,他们以独出心裁的花招斗艳争妍,奇巧异样的细灯教人竞相观看,对此姜夔有词曰:“沙河云合无形处,惆怅来游路已迷,却入静坊灯火空,门门相似列蛾眉。游人 归后天皆静,仿陌人家未闭门,帘里垂灯照樽俎,坐中嬉笑觉春温。” 临安城内大街两旁的店家酒肆,同样以各种各样吸引人的灯品去招揽游客,城内外各个官办酒库开办的酒楼,更是趁此时节大做生意,他们在酒楼外点起数以百计的大红灯球,里面还叫乐师喧天吹鼓,其内赌钱的场子比比皆是,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们更是群坐喧哗,是以不少城内外的风流子弟皆前来买笑追欢。 不过在这中元佳节,赵崇礼能去的地方,却只有临安街道。这也是他近些时日,唯一一次被允许出门的机会,所以他自从出门之后,便是一直在寻找桂枝的踪迹。而此时,刚刚结束了宫廷秀演的桂枝也是正与苏姒锦二人结伴游街。 “桂儿你看,这些花灯多好看啊……” 街道上,有纸灯、绢灯笼、玉灯、石灯、角灯、缀珠灯、罗帛灯、日月灯、珠子灯等诸多品种的灯饰。 听着苏姐姐向她介绍着满街满处的各色花灯,桂枝却提不起兴致,她的心里始终想着崇礼,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也是让苏姒锦颇为担忧。 然而这会儿,赵崇礼却在距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寻寻觅觅,他的目光飞快地在人群当中扫视着,期盼着有一眼能够看到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终于二人之间,不知在何时对上了眼。 “崇礼?” “桂儿!”两人在街道的两端同时开口。 苏姒锦一愣,她左右扫视着,愣是没瞧见赵崇礼。 确定是赵崇礼时,桂枝也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往前方快步走去,赵崇礼亦是朝她奔赴而来,这一刻他的心里已经无数遍地想象过了,可真当二人相见的时候,那一抹情感却是无数次排演都未曾有过的强烈。 御街当中,桂枝与崇礼二人紧紧相拥。 “桂儿,我心念你之切,一日不见如度一年般,实在煎熬!”赵崇礼感受着桂枝的心跳与那发丝间熟悉的香味,忍不住地说道。 “我也是……”桂枝也是实话实说。 情感到了,赵崇礼看着桂枝,缓缓吟出:“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一首诗吟诵完之后,当街路过的行人看着这一对才子佳人忍不住地拍手叫好,由衷地祝福着二人。 可他们却不知道此时这一幕,却被恰好途经此处的郭家小姐瞧见,原本因为节日而欢喜的心,顿时陷入低谷……只是两眼,便足矣在郭小姐心里留下极大的伤痕!她哭得梨花带雨,也不顾周围人的注视,飞奔回府上了。 然而桂枝与赵崇礼却并不知道这件事。 待夜深人静,中元节的热闹逐渐散去,大多数人都准备歇下的时候,郭府内却是传来这样一阵哭声。郭家,郭皋之女郭襄歇斯底里地哭着。 然而站在一旁的郭皋却是一脸的心疼却又无可奈何。于是他的目光只好放在陪同郭小姐出行的下人身上,厉声质问:“要你们有何用?让你们看着点小姐莫让其受委屈,却连小姐为何哭都不知?干脆全剁碎了喂猪狗去!” 数十名下人几乎连胆都被吓破了,赶忙跪倒在地上,连连叩首求饶过一命。 其实怪不得他们,只因郭襄回到府上到现在,除了哭,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见父亲要处罚下人,郭襄也不忍,这才道出:“爹爹莫要再和赵家提那联姻之事了,赵公子……他早心有所属……莫让女儿再去出丑了!” 说完这番话她便又当即哭了出来,越哭越委屈,越哭声越大! “啊!”听到自家姑娘说的这番话,郭皋当即气得脸色发黑。不过他还是沉沉地开口问道:“闺女,你可亲眼瞧见了?” 郭襄微微点头,也是作了回答。 “砰!”郭皋一拳砸向桌子,他本就是一介武夫,脾气火爆,但唯独对自己女儿宠爱有加,从小便是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既然那赵崇礼已经定了亲事,为什么赵家还要与他们商议? 莫非是在折辱郭家?难不成还要自己宝贝女儿去当个小妾不成?怒火中烧的他恨不得直接提刀前去,上门质问。“好一个赵家!好他个赵崇礼,竟敢如此负我爱女! 备车赵府!我要与那赵汝愚论清此事!” “老爷!老爷!莫要冲动,毕竟那赵汝愚乃是皇室宗亲啊!”一旁有几位郭襄的姨娘本在哄前者,见郭老爷竟直接就要上门质问,便赶忙拦住。 “皇室宗亲又如何?怎得?莫非吾女还要任其欺辱不成?吾倒是要看看,这件事儿搬到官家面前,官家如何说!”郭皋挥动臂膀挣开后者的拉扯。 “爹……姨娘说得有道理……您不能这样”郭襄哽咽之际,也尚存理智,便开口劝阻道。 郭皋见女儿说话,这才沉吸了一口气,思索片刻。 “哎!罢!”他叹着气坐了回去,待冷静下来,便召了下人,令其速速赶奔赵府,问清此事! 第九十二章 夜半相约离临安 待传信儿的人到了赵府之后,传达完消息,这些话很快就到了赵汝愚的耳中。 原本上元节当天各家都是欢欢喜喜的,可是听到了这些之后,赵汝愚却是极其气愤,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处理此事,便只得返回房内,一路唉声叹气。 而另一边秦氏则是被大娘子狠狠数落了一番。 赵崇礼还不知道这件事已经被家里人都知道了,他还认为今夜与桂枝相会此事无人知晓,但谁知刚回到家中便是立即再一次被禁了足,而且这一次是无限期禁足…… 原本为赵崇礼被解除了足禁的桂枝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结果谁知自那一日过后,又是好几天都没有音讯。 桂枝这边刚想再派人出去打听消息,谁知人还没派出去,霍弘便是拦住了他。 “霍大哥你拦我做什么?”桂枝有些不解地看向后者。 然而听她这么问,霍弘沉默了片刻,随后指了指天舞阁的方向。 “夫人要见你。”霍弘淡淡地说道。 “见我?现在吗?” “没错。”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夫人要在这个时候见自己,但是桂枝向来都是不敢忤逆夫人的,于是便跟着霍弘一路来到了天舞阁,独自踏上了四楼。 天舞阁四楼桂枝只来过两次,第一次就是当年自己在街头随意表演滑轮时,被叫到这里,而今日则是第二次。 站到房门外,桂枝沉默了一会儿,还没开口便听屋内传来夫人的声音,“进来吧,桂儿。” “好的,夫人。”桂枝在应下之后,将房门缓缓推开,随后进门并将门带上,转身面朝夫人,而此时张梅香则是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临安风景,似乎心事重重。 “桂儿,有些事到了今日,我也不得不与你讲了,你与那赵家公子的事,我已知晓,而且从一开始到现在我都知道……” 一听是与崇礼有关的事,桂枝便抬起了头,有些惊讶。 “或许你会很疑惑,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我要来找你,其实儿女之情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若换在平常人身上我也不会去多管,任你想怎样只要能保护好自己就可以,可是,你与赵公子之间却不同于此。”张梅香转过身看向桂枝,与往日的严厉不同, 此时她的眸中,尽是关怀,也是生怕话语说重了,伤着桂枝。 “夫人,我不明白,哪里不同?”对于这些话,桂枝不是很明白,也不太能听懂夫人讲这些是什么意思。 张梅香叹了口气,点了点手示意桂枝坐到她旁边,两人促膝而坐,张梅香这才继续说道:“赵崇礼毕竟姓赵,他身份特殊,虽然不知道你和他的感情究竟有多深,但是我能猜到,赵家肯定是不愿意接纳你的,毕竟我们这些教坊当中的艺人在他们眼中是不入流的,我今日之所以告诉你这一点,也是希望你能够保护好自己,免得到时候吃亏,被赵家欺负,能说这些……也是因为我曾深有体会,所以不想让你也受这个苦……桂儿,若是能的话,便放下赵崇礼吧!” 张梅香的出发点自然是最好的,她不愿意让桂枝受到任何的苦,因为这些苦她大多都尝过,滋味并不好受…… 但桂枝又怎能懂得这些?在她很是不解,为什么夫人会说这样的话,他们所说的身份差距真的就这么重要吗?莫非崇礼被禁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虽然说张夫人的出发点是极好的,是为了避免让桂枝受伤,但是作为情窦初开的姑娘来说,想让她放弃一个人那是多么的困难!尤其是对于自小便缺失亲情的她而言,任何的情感都是那么的难能可贵,又怎会轻言放弃? 不过向来听话懂事的桂枝,虽然说不愿意放弃赵崇礼,但还是向夫人再三保证了自己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看到眼前的桂枝那坚持倔强的性子,与当年的她是无比的相似,张梅香的眼眶有些潮湿,背过身去的她也知道,有些事还是需要亲身去经历,才能真正懂得。 于是漫长而又煎熬的生活开始了,见不到对方的两人只能通过苏姒锦偶尔的传话来得知对方的近况。 而另一边,赵汝愚也与秦氏亲自登门,向郭家表示了歉意,而且明确说赵崇礼完全是一时鬼迷心窍,被桂枝给迷了心魄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事儿,实际上他的心里还是有着郭小姐的,知道这一点的郭襄竟还就真的被哄好了!两人之间的婚约也提上了日程,不过在他们成亲之前,赵崇礼哪儿都去不了! 无可奈何的赵崇礼消瘦了许多,精气神也看着不如往常了。 桂枝这边虽然没有像他这般日渐颓废,但是心里也不好受。 几乎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办法。 于是赵崇礼写了一封密信,托付梅途安交给桂枝。途安的忠诚自然不用提,他是从小陪赵崇礼长大的书童,也是仆从。 将书信带到京都教坊外时,恰巧遇见了刚要前往寻找桂枝的苏姒锦,于是他便将这封信交给了对方,赶忙返回赵府。 且不提途安如何回府,却看桂枝与苏姒锦二人在后庭院相会,苏姒锦拿出密信。 只见信上:“桂枝亲启。”将其打开后,其上只有几行字:“一日不见我心如刀割,疼痛难以忍之!故已决定离开临安,若桂儿也有此意,今夜子时便于钱塘门外相见,你我自此出离临安,做对神仙眷侣……生养之恩,待他日此事平息后再报之!” 将这几句念完,苏姒锦看向桂枝倒吸了一口冷气,“赵崇礼这是要约你私奔!” “小声点儿。”桂枝被她这一举动弄得有些紧张,赶忙捂住了她的嘴,随后沉默许久,最后似乎是想通了什么这才抬起头说道:“既然他有这份心,我便随他去了!姐姐,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今天夜里备好马车在侧门外等我,我要去钱塘门!” “你真要跟他走?”苏姒锦虽然也心疼她,但更多的是不舍,不过若是真能看到桂枝幸福,她心里也能开心一些,但是桂枝真能割舍一切?“若是张夫人知道了,会很伤心的!桂儿你可要想好了?” 桂枝沉默片刻,“我会留下书信,待以后再回来报答养育之恩!” 看到桂枝那笃定的目光,苏姒锦终于点了点头,“那好!今夜我来接你!” 二女虽是敲定了这件事,但是他们全然不知,此时在后庭院门之外,隔墙有耳! 很快,偷听之人便是把这些话全部转述到了现今京都教坊内的琴师吴徸的耳中。 “哈哈哈!竟还想要私奔,我不好过,你们一个也别想好!”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郁闷,自己究竟差在哪里,没想到竟听闻杨桂枝要与赵崇礼私奔的事儿。 一想到自己对桂枝那是无比的“痴情”,反而得不到对方一点关心,他当即起身,前往赵府。 而这件事儿也不只是他一个人听见了,苏姒锦离开教坊没有多久,张梅香便是从霍弘的口中听到了二女的谈话,但她却并没有大动肝火,而是安排霍弘暗中保护。 第九十三章 私奔之念苦纠缠 张夫人明白,感情只有真正经历了抽丝剥茧的痛苦,才能蜕变,要想懂得情为何物,这一关是必须得过,倘若那赵崇礼真能够放弃优越的生活和地位,带着桂枝去过平淡幸福的生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她这位母亲心里,只想让桂枝过得幸福…… 事密则成,但可惜听到的人太多了。 过了昼食后,身处完全不同两个地方的桂枝与赵崇礼,心里皆是忐忑不安,作为从小到大完全没有叛逆过的人来说,私奔这件事儿若非被逼到一定程度,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也能看出,赵崇礼是真心爱桂枝,才会提出私奔。 听到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得知距离子时还有差不多一个时辰的两人,纷纷开始行动。桂枝简单地收拾了衣物,但教坊的舞服却是一件没带,她留下了一封信,并且小心翼翼地从后门而出,果然看到了苏姒锦及马车。 上了马车之后,俩人直奔钱塘门,但他们不知道霍弘就在暗处跟着。 很快,马车便是到了钱塘门。眼看着子时将近,桂枝的心中无比忐忑,而苏姒锦也是安慰着她。 反观此时,赵府内。 “娘,孩儿今日真的不饿,饭菜撤下去吧,我想歇下了!”坐在屋内桌边的赵崇礼手心里都是汗。 不知为何,秦氏从下午到现在一直都待在自己房间里,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怎么?想把我支走,然后去找那个杨桂枝私奔?”秦氏眼看着此时终于搪塞不过去了,于是便直接说了她待在此处的原因。 听到这儿,赵崇礼先是一愣,紧接着不可思议地看向秦氏,“娘……孩儿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然而他话音刚落,秦氏却是直接叫一旁的仆人进屋,然后踩桌搭凳在房梁上挂了一条白绫,哭着道:“若不是有心之人送来书信,我还被蒙在鼓里,崇礼,你当真不顾为娘了?竟敢与那杨桂枝私奔?也行!你不是想与她私奔吗?今夜若你出这房间一步,我当即自缢!为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若你走了,我也不活了!”秦氏说着,便是直接站到了白绫下面,扯起来就要挂上。 “娘,您这是做什么!”赵崇礼一惊,赶忙上前阻拦。 “没什么,你尽管去吧!为娘死了便是!”秦氏声嘶力竭地喊着,那叫一个惨。 赵崇礼真是无可奈何,惨的明明是自己啊!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娘,您不要再逼我了,我是真心爱桂枝,求您成全我们吧!若不与她在一起,我此生都不会幸福的!娘!求您了!” 与此同时,一道雷声落下,顷刻间,大雨倾盆!整个院子里充斥着下人的惊呼哭嚎,以及赵崇礼的劝阻。 但,这些根本无法令秦氏罢休!眼看距离子夜时分愈来愈近,赵崇礼心急如焚,他几次三番地想要起身出门,可刚迈出一步,身后的秦氏便是挂在了白绫上。 场面就只好这么僵持着…… 钱塘门外。 雨越下越大,仿佛老天爷也在为俩人感到不公。马车内,桂枝环抱双膝,将头掩埋在肘间,但仍能听出几声抽泣…… 而车外,淋了半天雨的车夫早就已经不耐烦地道:“我说,两位小姐这是在等谁呀?对方如此言而无信,子时都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还有什么必要再等下去啊?咱还是打道回府吧,这雨也太大了!我这一家老小可都指着我出力赚钱呢,万一淋出个 病来,又得花费不少钱银治病,您说对吧?”车夫侧头朝车内问道。 车内,看着桂枝如此的苏姒锦原本就十分心痛了,听到这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让你等便等着,哪来这么多话,不就是要钱吗?多给你一些便是!” “得!您有钱您是爷!”赶车夫无奈,只好套上斗笠挡雨。 “桂儿,你不要担心,肯定是这雨太大了,他一时没赶上,说不定待会儿就来了!” 苏姒锦也觉得赵崇礼并非失信之人,迟到必然有原因。 闻言桂枝抬起头来,她的眼眶明显红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功夫不大,钱塘门内,又一辆马车出来,后面还跟着若干家丁。 听到声音之后,苏姒锦连忙笑道:“听!听!你听!是马车的声音!他来了!” 桂枝赶忙撩开马车的帘幔朝外望去,然而当她瞧见对方马车后面跟了许多家丁的时候,心便是瞬间凉了半截。 却见马车在他们的旁边停下,由车上下来了一位贵人打扮的公子,这人并不是赵崇礼,看起来也颇为年轻,下车之后便有仆人上前撑着伞,护着其走到马车边儿上。 此人也姓赵,但却是赵家长子,赵崇宪。 对方的家丁上前甩出一袋散碎钱银给赶车夫之后,后者心惊胆战地下了车,赶忙离开此处。 而那赵崇宪则是目光一转,朝着马车浅施一礼,随后淡淡说道:“我赵氏家族非教坊小姐良人,望小姐见谅,如若从此后离开临安,可保一生富贵,相安无事……” 桂枝和苏姒锦在马车内,前者双目空洞,一语不发,而后者则是气得瑟瑟发抖,苏姒锦忍不住大骂,“赵姓就很了不起吗?有本事让赵崇礼他自己来说!” “崇礼年幼,未尝世事,自是做不了主。”赵崇宪的语气不容置疑。 苏姒锦还想再说什么,但是桂枝却拦住了她。紧接着,桂枝逐渐恢复冷静,走下马车,雨水打在发丝,她抬起清澈的眼与赵崇宪对视,并问道,“他还好吗?” 赵崇宪目光并未看她,在他眼中这种教坊艺人,不值得他正眼相看,“你说呢?” 桂枝轻抿嘴唇,再度开口:“请你们不要伤害他。” 闻言,赵崇宪倒也很意外,都到这时候了,她还能顾着赵崇礼?于是,他目光一转,但瞧见眼前这位沉鱼落雁的女子,赵崇宪竟一时有些失神,“幼弟毕竟是赵家人,我等自然不会害他,不久后他会与郭家小姐成婚,我奉劝小姐一句话,若为他好便别再找他,请姑娘自重,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是直接转身回了马车。 而桂枝则是愣在原处,雨水已然浸湿了她,但此时她的心却比这冷冰冰的雨水更冷,苏姒锦在一旁不断催促着她上马车,但她却只是站在原地。 过了片刻,她缓过神来,突然跑上去追上马车,推开那诸多家丁她站在马车边缘,不顾泥泞,扶着车窗朝内问道:“门楣姓氏……出身……这些……这些难道真的比两情相悦,比幸福快乐还要重要吗!” 这句话回荡在雨声中,车内之人自然是听到了。 但对方却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片刻后,淡淡道:“回府。” 听到主子发话,车把式一鞭打下,马车再度向前,而桂枝则是被那数名家丁拦住,她的口中还是不断重复那个问题。 苏姒锦站在她身后的马车旁,看着眼前的桂枝,她也忍不住地流泪,替桂枝感到委屈。 直到最后,桂枝竟被那些家丁推倒在雨中,她便赶忙上前,却发现桂枝已然哭晕了过去…… 第九十四章 雨后临安城色变 伤情最是晚凉天,憔悴斯人不堪言。邀酒摧肠三杯醉,寻香惊梦五更寒。钗头凤斜卿有泪,荼蘼花了我无缘。小楼寂寞心与月,也难如钩也难圆。 一场惨烈磅礴的大雨过后,看似万物复苏,实际上阴霾未散,雨后的临安城,虽然说该繁华的地方仍旧繁华,但街道巷尾处无事闲聊及散步的人少上了许多。 空气中仍夹杂着昨夜雨水的味道,与城内的酒水、血水、泪水混杂,微微有些发腥。 京都教坊外扫街的人正不急不躁地清理街道,教坊大门紧闭。 而教坊内就在后花园的厢房中,桂枝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一旁坐着张梅香,后者就这么一直看着她,目不转睛,似乎是联想到了其他的事情,时而眼眶变得红润。没过多久,侍女琳儿端着茶水与点心走了进来,看到昨晚的饭菜还是原封未动,她叹了口气,只是将饭匣子放在了旁边,便来到张梅香身边,一同看着桂枝。 “夫人,小姐高烧不退,定是昨夜淋雨侵了寒气,不然我去请郎中来?”琳儿轻声地提醒道,生怕吵到桂枝。 张梅香微微颔首,声音有些苍哑地回道:“去吧。” 琳儿点头,退出屋外。而张梅香仍旧是望着桂枝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我早猜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没想到你竟会为此伤得如此之深,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忘了他吧,今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伤害!”张梅香一边念叨着,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桂枝的额头。 然而与京都教坊内完全不同的赵府中,赵崇礼又何尝不是一夜未眠,他发丝凌乱地垂下,只穿着素白色的内衬,光着脚板跪在屋内,就在他身前还挂着昨夜秦氏为了逼迫他而用来“自缢”的白绫。 不过,此时秦氏却并不在房间内,而是让人将房门及窗户都封上,并且上了好几道锁。 昨夜里,当他从刚回赵府的大哥口中得知他前去给桂枝施压之后,当即脑袋中一片空白,只觉得浑身如同遭到雷击一般,软绵无力,昏倒在地。 后来秦氏着下人将赵崇礼抬到榻上,随后便是命人把他的房间上了几重锁链,就连窗户也是用木板给钉得严严实实。 在后半夜赵崇礼醒来的时候,他脑海中只想着逃离此处,但无论他如何砸门、踢门,都毫无用处。这会儿跪在门前的赵崇礼,双手关节处,明显的发紫通红,地上还有一些残存的血斑。 此时的他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双眼空洞无神,四肢软弱无力,面无血色。 “打开。”突然门外传来这么一道声音。 随着下人应声,一道道铁链被打开并砸在地上的声音响起,房门终于开了。 屋外站着的自然是秦氏派来的仆人,后者端着饭菜。 然而一打开门,所有人都被赵崇礼这副模样给吓到了,但是没有人敢多问,仆人也只是将饭菜搬到桌上之后,便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再度要求那些人将门锁上。 刚把锁给挂好,屋内又传来了各种盘子摔碎的声音,以及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吼声。与此同时就在赵家的正堂之上,除赵汝愚之外,家中的几房夫人及公子都在此处,他们正在为赵崇礼的事争论不休。 而身为赵崇礼的母亲秦氏,在此时自然是被这些人共同针对。 不过站在这儿的还有一位,却并非是赵汝愚家的人,而是那赵令才,也就是赵彦逾的儿子,先前花朝节的那位纨绔公子。 赵汝愚、赵彦逾两家本身就有着血脉关系,自然是比较亲近的,是以赵令才站在这儿倒也不显突兀,但是今日刚得知这件事的赵令才心中有些愤懑。 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很意外。 而且当他得知那日的女子便是京都教坊的杨桂枝时,更加意外了!那一天对方身着男装,虽然认不出来,但也是觉得颇为秀气,早就听说过京都教坊的杨桂枝乃是倾国倾城的容貌,这样的美女怎么会看得上赵崇礼,反而对自己如此视而不见,还伙同那个姓苏的死丫头让自己大庭广众下出糗? 转念又一想,赵令才却是偷偷地笑了起来。“好啊!幸亏崇礼爹娘不同意她入门,不然的话我还真没有机会报复她俩了,当日的仇我可是一直记着呢!现在既然赵崇礼护不了你们,我的机会可不就来了吗!”赵令才一边偷偷笑着,一边伸手作揖,表示自己还有急事,需要先行告辞了。 但实际上他心里窝着坏水,已然准备开始行动了。在他刚刚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看到赵汝愚刚刚回府。 “令才今日怎也有空来此?”赵汝愚与赵彦逾为叔侄关系,按理说该以兄弟相称,但他们之间免去了这些,只是见面时不必大礼即可。 “听闻崇礼出了些事儿,心里担心便想着来瞧瞧。”赵令才对赵汝愚还是颇为客气的。 “唉,真是不省心,你与他自小相识,自是了解他,抽空跟他谈谈也好!”赵汝愚也是随意提了一句,说完便是叹着气进入正堂。 而赵令才正愁没机会见赵崇礼呢,没想到他爹竟然给自己下了通行证,这下好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到后院去见赵崇礼。于是前脚刚准备离开赵府的赵令才,便是眼睛一瞥,转身到了后院去了。 赵崇礼的屋内此时又恢复了安静,也不知究竟他在里面做了些什么,反正外面的人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瞧见赵令才进了后院,那些人纷纷施礼,紧接着赵令才要求他们将房门打开,并且说这是赵汝愚允许的。 听到自家老爷允许,下人自然是不敢违背,赶忙手忙脚乱地把铁链取下之后,让赵令才走了进去,赵令才刚一进屋便是目瞪口呆,屋内的地上满是碎盘子碎碗渣和饭菜,反观赵崇礼此时几乎已经没了人样,这与之前那个翩翩公子,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究竟这杨桂枝有多大的魅力,才能让他变成这副模样?”不知为何看到崇礼这副模样的他,心里甚至还有些窃窃自喜。 从小赵崇礼就被当成赵令才的正面教材,所有人都劝他要像崇礼一般学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这个正面人物,也会需要自己来为其疏通心结? 天大的笑话! 在赵令才要求下人把房门关上之后,他走到了窗户旁边,看着桌子上的那些东西,无处下脚的他,只好挪到了一边,隔着半米的距离,俯身望着赵崇礼:“崇礼兄,你说你这是何苦呢?” 听到赵令才的声音,赵崇礼还有些意外,不过他仍旧没有抬头,只是回了一句:“你是特地来笑话我的?” 闻言赵令才赶忙否定道:“崇礼兄这是说的哪儿话,我与你从小结伴成长,情同手足,我怎么会笑话你呢?我是为你感到可惜呀!自己心爱的人,近在眼前却无法与其相聚,若换作是我,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赵崇礼轻哼一声,“你什么时候也懂情爱了?” 赵令才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拍着赵崇礼的肩膀,一本正经地劝道:“人总是会变的嘛!我也会成长啊,对吧?唉!现在再看崇礼兄真是太可怜了,那得比我当时犯了错,回家挨鞭子还要难受,现如今被禁足在家我懂你的感受!” 见说到这儿对方没有反应,赵令才眯了眯眼,紧接着再度说道:“崇礼兄,现如今整个赵府上,没有人允许你出去,但是我是可以自由出入的,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经过昨晚之后那死丫……啊不!桂枝小姐!她究竟如何了吗?” 听到这儿,赵崇礼猛地抬起头。 “令才!从小到大,我求过你什么事儿没有?”赵崇礼的眼神很坚定,坚定得令对方有些意外。 赵令才愣了愣,转笑回道:“倒是没有。” “今天我求你一件事儿,你能帮我吗?”赵崇礼压低声音问道。 见到对方如此认真,赵令才也掩盖住笑意,颇为认真地点头,“且说来听听?” “我很担心桂儿,不知道昨日至今她究竟如何,我想求令才兄,替我传一幅画给她!可好!若你答应,今后哪怕是让我为你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赵崇礼的双手很用力地掐着赵令才的肩膀,十分诚恳地请求着。 而后者见到对方竟然为区区一个教坊的丫头,如此不顾尊严地向自己请求帮助,非但没有因为对方的痴情而感动,反而是有些想笑。 不过赵令才还是憋住了。 他故作小心谨慎地看向门外确认没有人偷听之后,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明日!明日这个时候我还会来,到时候你把你说的东西给我,我替你转交给她,但事先说明,只这一次,若你有想说的,须得在这一次说尽,不然以后哪怕你有千言万语,我也无法替你转达!” 听到这,赵崇礼已然是感激万分,他不动声色地放开赵令才的双肩,紧接着甚至给他深深施了一礼! 可瞧见对方如此真挚的一幕,赵令才却另有打算。 第九十五章 酒楼共饮千金散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是来到了约定的第二天。 这一天,赵令才以安慰赵崇礼为由又来到了赵府。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来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明白赵崇礼此时确实是应该多有些人去劝劝他,于是赵令才便是顺理成章地来到了后院,从赵崇礼手中接过画的那一刻,他心里就已经有了打算了。 “令才兄,这幅画今晚务必要帮我送到桂儿手上。”赵崇礼握着赵令才的双手语气激动地说道。 “崇礼兄且放宽心便是!”挣脱开赵崇礼双手的赵令才,没有再说第二句话,当即走出了房间,并且挥了挥手,让下人再次将房门锁上,而他则是一路扬长而去,出了赵府后看到手上那幅画时,他笑了。笑得那叫一个肆无忌惮,那叫一个嚣张,引得 不少路人都在此时有些疑惑地看向这家伙,还以为他是得了什么疯病。 拿着手中的这幅画,赵令才笑盈盈地离开了赵府,准备前往下一地点,不过这下个地方却并非是京都教坊,他也完全没有想过要将这幅画转交在桂枝的手上。 且不说桂枝,此时正在榻上躺着,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哪怕是她知道了这一幅画是赵崇礼要带给她的,恐怕赵令才也不会把画交出去。 从始至终他就没有想过要帮赵崇礼。当然,这幅画他必须得自己拿着,以防别人拿到了真交给桂枝。 将画卷收好,赵令才兴致勃勃地备了车,前往酒楼准备酣畅淋漓地喝上一场。 转眼间,来到和春楼下,看着熟悉的姑娘款款走出,笑靥相迎,赵令才已然将赵崇礼托付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进入酒楼后,恰巧又碰见了几个熟人,这些人都是经常和赵令才在一起鬼混的世家纨绔,他们经常待在这种场所,而今日的他们,看起来极其兴奋。 “令才兄?哎呀,不知道是哪一股风给您吹来了呀!今日怎么想起来有空来看我们哥几个?莫非是知道今天和春楼内有那锦绣教坊的秀女前来展示才艺啊?” “依我看,令才兄肯定不是奔着咱们来的,大概率是听到传闻了!不过,您来的也正是时候,那杜娘子据说马上就要登台献唱了,就在后台准备呢!” “我跟你说呀,这杜婉茵长得可叫一个漂亮!令才兄,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听几个狐朋狗友吹捧一通之后,赵令才倒也是对那杜婉茵来了兴趣,于是便没有按往 常一样地回到他在楼上的包厢,反而坐在了一层大堂内。 虽然酒楼也接散客,但那几个纨绔还是花重金将一层的大厅给包圆了,基本没有外人,但正当他们要驱逐另一个醉酒富商时,那家伙的反应却是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玩意儿?要赶我走,凭什么!老子花了钱在这喝酒,为什么要走?你们是谁呀?滚开!”听到这声音,坐在一旁本来兴致勃勃的赵令才顿时有些烦闷,目光一转看向后者,发现对方是一个富人的打扮,看起来身份也不低,但这酗酒的模样却是有些不雅观。 “莫非是家道没落了?赌钱把家底给赔光了?来这里喝酒浇愁?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给点钱打发他走!”赵令才说完这句话,便是不屑一顾地转身喝起了茶。 谁知那家伙却并没有因为这些钱而转身离开,反而是将银子直接往前一砸,摔得满地都是。 有那端盘子端碗的小倌经过时,看到地上的钱银都有些忍不住想要去捡,但是一想到这是那些纨绔公子扔的,便也只得这么干看着,心里直痒痒。 “呦呵?脾气还挺大?行行行!就让他在这看吧!好好看!” 赵令才瞧见这人已然失了神志,头脑不清醒,便挥了挥手,示意不要与那人多做纠缠,于是其余几个纨绔子弟便也只好暗暗骂了几句回到座位上。 毕竟赵令才今天难得的雅致,不能因为一个酒鬼而扰了情绪。 功夫不大,随着跑堂的出声发话报幕,便是由打后台一位姑娘踱着莲花步来到了台上。却见此女生得是妩媚至极,虽比不上桂枝那般倾国倾城,但也是颇有一番姿色。 她先是抚了一曲琵琶,紧接着又边舞边奏,那模样真是妖娆动人,光是明眸的眼波就足以吸引住赵令才了,更何况对方有着妖娆的身段,一时间他竟看得如痴如醉,无法自拔。 表演很快结束了,杜婉茵在结束演艺后朝着台下这些纨绔子弟纷纷施礼,又在此时有小童端着铁盆上前讨要打赏,而赵令才作为这当中最阔的人,自然是拿出了平常人难以想象的钱银数量。 瞧着这么多的打赏,杜婉茵也是多看了他两眼,赵令才开口笑道:“这位杜娘子真是名不虚传,不愧是锦绣教坊的头魁,这样吧!今日赵某难得与姑娘一见,可否请姑娘与我等前去包厢,共饮几盏?” 杜婉茵自然是知道眼前这人是谁,赵令才的纨绔名声在临安之内,几乎是无人不知,尤其是那副贪财好色的模样,纨绔世家的嘴脸,绝对是连小孩都能念叨上两句的。 不过杜婉茵倒是对他并没有太多反感,因为她知道,钱、权在这个临安城内才算是真本事,不论有多少人骂他,只要有钱就没有摆不平的事儿。“既然赵公子赏脸,又怎好推脱?不如几位公子到我常用的包厢稍坐,待我更换舞服后再陪诸位饮个痛快?” 听到这儿,赵令才和几个纨绔子弟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连连点头的同时站起身来,在酒楼小倌的指引下,来到了二楼的某处包厢。 进了包厢后,几人落座,静候着杜婉茵的到来,可还没等到杜娘子来,却是听到外面走廊上有嘈杂的吵闹声,随即包厢房门便是用力推开! “砰!”出现的人,还是刚才坐在大厅里的那个“酒疯子”。 瞧见这个家伙,赵令才有些膈应。“你这人怎么回事?还赖上我们了?刚才已经够给你脸了,怎么着?莫非还想与我哥几个喝几杯,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还不滚出去!”纨绔之中有那平日里好找事儿地上前说道。 然而听他这么嘲讽那位醉酒的中年男子,酒楼的小倌也赶忙上前解释道,“贵少爷,这位可不敢骂呀!这位不是别人,正是码头商会的裴大爷!” 听到这句话时,赵令才眉头一挑。 对当年的事,他并非一无所知,裴会长有个女儿叫裴兰伊,当年在临安城内也算是名震一时的艺人,而且家族势力不小,其父裴玉生更是掌管着临安诸多码头的生意运作,“按理说该是个体面的人,怎么今日却在此如此耍疯闹事呢?”赵令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就在其余几位准备让人把这位裴玉生给架出去扔到酒楼外的时候,杜婉茵这才姗姗来迟,站到包厢外时瞧见昔日好友的父亲被人架着,便开口劝阻道:“几位少爷,这是我旧相识的父亲,还望看在小女薄面高抬贵手!” “哦,没想到杜娘子竟与当年那蓝衣姑娘也有些关系?也罢也罢!既如此便不为难他了!”赵令才接着话口说了下去,随后又指着裴玉生,“不是想与我们待在一块儿吗?来来来给他看座!” 随着赵令才一声话落,酒楼小馆儿放开醉得不省人事的裴玉生,并且又从别的屋内拿来了一把椅子添在了桌子旁,将其抬到桌边,刚一放下前者,他便是晕天倒地地趴在了桌子上。 “若不是看在此人与你认识,非丢到街上去,请坐!”赵令才笑盈盈地道。 杜婉茵倒也不胆怯,径直来到了他的身边,紧挨着坐下。 几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吃酒,而杜婉茵更是陪赵令才多喝了几盏,欲拒还迎的模样实在是让后者难以自拔,很快便被迷住了。 其间,裴玉生则是一直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口中还隐隐念着他女儿的名字,“兰伊……兰伊……” “真是可怜啊,堂堂一富商,竟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也不知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赵令才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 原本只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令杜婉茵也想起了当年,那时发生了什么事她再清楚不过了,于是便义愤填膺地说道:“唉!要怪啊,就怪那京都教坊内的妖女!也就是那个杨桂枝!若不是她,兰伊又怎会……哎!罢了不提!过去的事便不提了,不 打扰几位公子吃酒的兴致!” 换作其他纨绔,自然不想在这大好时光里把时间浪费在听闲事上,可是作为赵令才来说,却是感兴趣得很,于是他便敲了敲桌子,示意几位将酒杯放下,转而继续问道:“杜娘子,看样子你对杨桂枝似乎也没什么好感,莫非与她之间有什么恩怨?” 听到这儿,杜婉茵赶忙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叹了口气,将当年裴兰伊及六十大寿时发生的事叙述了出来,但……她所说的内容却不同于真实的情况,更多是有利于她自身的。 第九十六章 恩怨纠葛总难离 经过她这么一番添油加醋的抹黑,赵令才气得面红耳赤,“此女竟如此狠毒?幸亏我没帮崇礼,不然的话,还叫这样的人得了逞!” 说完这些,杜婉茵见时机对上了,便直接娇躯一软倒在了对方怀中痛哭…… “杜小姐……这……”敢向他赵令才投怀送抱的女人,这位最是特殊,于是他有些愣住了。 “只求公子,为我死去的姐妹还有小女子的脸面做主,若您能帮我,小女子愿以身相许!”杜婉茵梨花带雨地看着赵令才。 赵令才沉默片刻,随即猛拍桌子!“美人既然开口!我岂有不应的道理?” “我算是发现了,真是上天安排将我们凑到了一起!”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他赵令才脑子再不好使也还是知道的,更何况有美人以身相许?于是他便笑了一声,趁着酒意从袖口中取出了今日赵崇礼托付让他交给桂枝的那幅画,将画卷拍在桌子上,哈哈大笑:“看见没有!这幅画是赵崇礼托我转交给桂杨桂枝的,不过我并没有给她,我还没想好这幅画究竟要如何处置!不过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那杨桂枝好过!” 杜婉茵是个聪明的人,一听赵令才说完这番话后,便立即明白了,原来此人也与杨桂枝有矛盾,于先前在六十大寿谋害未遂时这股气就一直憋到了今天,现如今总算是有了机会再一次对她下手了。 而且就在此时,就连刚才醉得不省人事的裴玉生也抬起了头,目光如同死鱼般地沉沉盯着那赵令才手边的那幅画。 然而在杜婉茵的请求下,赵令才也毫不吝啬地将这幅画给摊开,摆到了众人面前,却见画上是一株桂花树,树下是一壶梅瓶酒,画中附有诗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桂儿你等我,我赵崇礼此生唯你一人,绝不负你! 看到这一幕众人都笑了,就连赵令才也不禁说道,“这赵崇礼可当真是个情种!哼哼,不过没有用了,这幅画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交给杨桂枝的!” 可就在他说到这句的时候,那坐在对面的裴玉生却是如同疯魔了一般直接冲了过来,将他手中的画夺了过去,撕了个粉碎。 赵令才也被他这一举动吓到了,虽然说没想过把这幅画交给杨桂枝,但是也不能这么说撕就撕了啊!一时间有些愣住了,待他反应过来时,画已经残破不堪。 “直娘贼!我说!你这老儿好端端的把这画撕了作甚?说不定还能派上什么用处呢!” 可杜婉茵见此却并未激动,反而是凑到了赵令才身边,用手轻扶着对方的后背,赵令才瞬间感觉身体一阵麻木酥爽,转身看向后者,被其暗送秋波的眼眸瞬间降服。 “小女有一法……”杜婉茵开口喃喃说道,“小相公……这幅画不要也罢,再说了,您没打算把这幅画交给她,担心什么呢?不过……我倒是有个想法,就看您想不想让那京都教坊还有那杨桂枝……身败名裂了!” 此话出自她口,虽在赵令才耳中婉转动听,但实则狠煞至极! 身败名裂,就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仿佛是扎在了赵令才的心眼上!这可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吗?想的就是如何报复杨桂枝,于是他转过身,看向杜婉茵轻声问道,“莫非小娘子有妙计?” 杜婉茵嫣然一笑,指着那幅画,“当然了……” “加我一个!”裴玉生终于开口说了话。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我与那杨桂枝一天二里地,三江四海恨!巴不得食汝肉,剥汝皮!”明显,此时的裴玉生精神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若你有法子相助,自是再好不过!”赵令才倒也来者不拒。 见众人一拍即合,杜婉茵将自己的想法与赵令才还有那裴玉生讲了一遍。赵令才还特意打发那几个纨绔离开,为的就是让这件事情知道的人更少一些。 杜婉茵想了想,直接说道:“由裴先生出钱银包下酒楼,然后大肆宣传京都教坊第一才女杨桂枝明晚将再次登台表演,到那时,赵公子着人拟一封赵崇礼的书信,邀请其前来和春楼,只需要她露一面即可,之后任她离去,在她离开后,我们随便找一 教坊的舞女,戴上面巾假装桂枝,吟唱‘玉树后庭花’!” 听到这,裴玉生倒是没有意见,只要能为女儿报仇,他倾家荡产在所不辞。 但赵令才却是有些疑惑,“为何要让人假扮她唱这么一曲?” 杜婉茵阴狠地笑着:“相公莫非不知?此曲乃是亡国之音!若传将出去,通过赵家借机上书朝廷,惹怒官家,纵是太后也不会出面担保!” 待杜婉茵将自己的想法全部说完之后,赵令才与裴玉生两眼放光!满是赞同! “哎呀,没想到杜小姐竟有如此奇谋!真不愧是临安第一女子,这个办法可行,妙哉!那事不宜迟,今晚我便着手此事!”赵令才连连点头道。 “那便有劳公子和裴叔叔了,二位只管让那杨桂枝来此露面,请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在酒楼,能让他们都看见她真容便是,剩下的不用担心!”杜婉茵浅施一礼。 赵令才一把将其揽入怀中,“那以身相许一事,可还作数?” 杜婉茵没想到赵令才竟然还想着这件事儿,可事已至此,她不能推脱,“奴家皆从……”到了这会儿,这赵令才哪儿还安耐得住,挥了挥手打发裴玉生离开后,便是将其顺势抱到了一旁的榻上…… 裴玉生倒是很识趣地离开了房间,因为他一刻都不想让那杨桂枝好过,此时离开正是回家取现银,为了包下和春楼。 对他们来说,这个想法太好不过了。当然事不宜迟,这件事必须当即开始行动。 于是,心满意足从和春楼走出来的赵令才直接赶奔书坊,专门找来了城内善于临摹的书法家,让其仿照着赵崇礼的手法写下了一段话,原本只是一幅画加上一小段文字,但在赵令才手中却是变成了长长的一段,这段字若是让旁人看了,肯定会感到蹊跷,但偏偏这时的桂枝反而完全不会多想。 和春楼内,杜婉茵面无表情地提好衣带,目光直视前方,一边补着胭脂一边叫来酒楼小倌,令其去找一位城外的艺伎来此,对此小倌不敢多问只得匆匆安排。 经过一番完美的策划及修改,另外一个版本的赵崇礼密信便诞生了。而且为了避嫌,赵令才还悄悄地托人将这些东西送到了京都教坊,说是赵府送来的,指定只有桂枝才能打开。 另一边再看京都教坊内,经过这两日的缓和,将身体调养得稍微有些缓和的桂枝仍旧是坐在榻前,不知怎的总感觉浑身乏力,心里也是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一块。 但是当他听到教坊内的小厮通报,说有一封来自赵府上的信时,她却当下立马来了精神,紧接着便赶忙换好了衣服来到教坊前厅。 看到了这封信,桂枝赶忙将其收起,良叔也没有过问,只是叹了口气,他早已经从张梅香的口中得知那件事了,只是他也不知该如何劝桂枝。 回到后院,桂枝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上面仍旧写着:“桂儿亲启”。她十分欣喜地拆开信封,其上乃是几行简短而又急促的安排: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明日昼食过后,于和春楼相聚,届时你站到台上,我便能看到你,到那时,便 是你我离开临安的最后机会!盼之! 简单的几行字,令桂枝心中尚存的一丝丝希望重新燃起,她就知道赵崇礼不会轻易放弃,当然她也不会。 不过,这件事儿,她不会告诉别人! 第九十七章 桂枝登台众人惊 转眼之间便是来到第二天。 今日雾气沉沉,天色昏暗,但就在这时,不少人心中都绷着一根弦,十分得紧张。 桂枝仍旧是打包好了应用物品,早就离开了教坊。然而她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 眼看着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街道上人并不多,尤其和春楼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人,但是和春楼内却是早已坐满了客人,这些都是听到裴玉生放出的话而慕名前来的人,他们只知道今日要在这里举办宴会,而且京都教坊的杨桂枝会来这里,他们没人见过杨桂枝究竟长什么样,对这位当年一舞成名的姑娘尤为好奇。 眼看着谯楼之上传来打更的声音,站在街头一直隐藏的桂枝终于迈出了步子,她小心翼翼地朝和春楼大门走去,而今日并不像往常一般有小倌出门相迎。 她很紧张,生怕出什么岔子,然而从酒楼的侧门刚进入其中的时候,便是愣住了。酒楼当中的大厅里密密麻麻地坐着人,就连二三层的包厢外走廊上,也是有着不少人正在抬头朝着下方观望着,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可是当桂枝想到赵崇礼的信上写到要让她站在台上才能看见她的时候,桂枝犹豫了。这么多人看着,她又并非是表演人员,怎么好轻易站到台上去?可是再三犹豫之下,心中放不下赵崇礼,她鼓起了勇气,顺着大厅侧边走廊一直来到了舞池的后台。 与此同时站在三层楼上包厢外的赵令才怀中搂着杜婉茵,目光紧盯着下方的舞池。在他们一旁站着裴玉生,后者可是花了很多钱才搭起今天这场“戏”,可是等了半天也没看到杨桂枝出现,他有些不耐烦了,转身看向赵令才质问道,“你确定你的信能让她赴约?万一她不来,今天岂不是白忙活!” 面对对方的质问,赵令才不屑地哼了一声,紧接着安慰说道,“放心放心!小爷做事儿万无一失,我说她会来她就一定会来!” 听到这儿,裴玉生只好沉下性子,继续朝楼下观望,可是距离众人进入酒楼已经过去大概一个时辰了,虽然说好的在昼食过后不久,杨桂枝便是会登台献艺,但此时却瞧不见半点动静,就连戏班的影子都没看到。 有的客人开始质疑了,莫非是上当了? “我看完全是在诓人吧!那杨桂枝乃是何等人也,京都教坊的头魁!和春楼说请就把她给请来了?” “没错啊,而且京都教坊有规定,不允许艺人接酒楼的商演,尤其是在先前几年天家太后六十大寿之后,京都教坊更是被誉为朝廷御用!怎么可能找艺人来给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表演啊?何况是头魁?” “看样子我们大家伙是被骗了,也不知道谁说今天能看到杨桂枝的!” “可惜我的银子了!可是借了不少的钱才能够进这和春楼的呀!” “我说到底人能不能上来了呀,要是不能登台,咱们还是趁早散了吧!” 台下诸多被桂枝的名头吸引来的人,众说纷纭,所有人都有些不耐烦了,他们还以为今天是被谣言所欺骗了! 然而就在有人刚刚离席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有人一脸不可思议地伸手指着舞池之上,却见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正缓缓上台! “杨桂枝?是杨桂枝!真是杨桂枝吗!” “好像是真的呀!长得这么美,肯定是的!” 桂枝此时站在台上,她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认得自己。而她在这些人的惊呼和呐喊下越来越胆怯,想要尽快让赵崇礼看见自己,目光小心翼翼地在周围扫视。 “看见没有?我说她来她就一定会来!”楼上赵令才看着下方突然出现的杨桂枝,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而站在他跟前的杜婉茵更是双目冷冰冰如同剑雨般地紧盯着下方的桂枝,似乎想用眼神杀死他。 一旁的裴玉生,更是双眼通红,手指甲都深深地嵌入了围栏的木头之中。桂枝站在这些人目光之下,心中忐忑不安,从不怯场的她此时紧张得难以呼吸! 下面的人不断地欢呼,能见到杨桂枝,对他们普通百姓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桂枝真是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她只求赵崇礼能尽快看到她,于是口中念着赵崇礼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崇礼……你在哪儿……你怎么还不出来……崇礼……”桂枝紧张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但就在这时,她的手被人拽起。 “是崇礼!”桂枝无比兴奋和喜悦地转过身去,但站在她身后的,却并非赵崇礼,而是向北。 向北不由分说地要拉她离开,而桂枝却是用力挣脱着,“向北你干什么?我在等崇礼……你放开我!”桂枝和他拗着劲,想要抽回手臂。 “赵崇礼赵崇礼,我看你是冲昏了脑子!”向北气愤地瞪大双眼。 桂枝愣了愣,她不明白向北为何如此,可下一秒,对方竟直接将其扛在了肩上,转身下了台,沿着后院一路跑出和春楼。 此时天下起了雾蒙蒙的雨。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向北!崇礼还在里面!”桂枝哭喊着捶打着向北的后背,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距离和春楼越来越远。 终于,到了一处隐秘的巷子口,向北将她放了下来。桂枝转身便想往回跑,却被他再次拉住。向北终于忍耐不住厉声喝道:“够了!那赵崇礼还关在家里,怎么可能过来?” “轰隆隆!”恰到好处的一道雷声落下,雨点变大…… 不过所幸桂枝顿住了脚步,她惊愕地转身问道:“你怎么知道?” 向北之前在北瓦也算是个小混混,自然是有不少小手下,而赵府中,便是有他的一个朋友。所以,赵崇礼究竟在不在府上,只需要问一句就能知道。 听到这里,桂枝沉默了。 向北看着她,心里莫名得难受,“那家伙对你就这么重要?你不知道张夫人禁止京都教坊一切艺人商演?若是让张夫人知道,你又如何?” “崇礼说他会来的……”桂枝没有回答他,只是雨水混着泪水落下。 “我真想打你一顿,把你揍醒!”向北举起手,迟疑片刻又狠狠地砸在一旁墙壁上,他又问道:“他一个赵崇礼,值得你为他这样?” “值得!”桂枝抬起头看向他,语气不容置疑。 “那你就站这儿吧!站到他来为止!”向北脾气向来如此,说着便是一脚踢开旁边的水缸,离开巷子,一边走还一边喊着:“为了一个赵崇礼,你命也不要了!他赵家对你什么样你心里还没有数,那样对你的人你都能接纳!他娘的!老子管这么多闲 事儿,真是吃饱了撑的!” 本就见不到赵崇礼十分伤心的桂枝此时再度受到了打击,蹲在巷子中哭了起来,但她仔细一想,向北是从小到大的好友,不会骗自己,看样子赵崇礼是真不会来了。 可是又如何呢?爱的人见不到,最好的朋友也被自己气得离开!此时,她的心如刀绞。 “还哭!”向北的声音不知何时又近在耳边。“老子上辈子欠你的!拿着伞!” 桂枝缓缓抬头,看到了向北,心里的委屈消减了些许,她缓缓接过伞站起身跟在向北身后,朝着教坊的方向走。 “你……没有伞……”哽咽的桂枝弱弱地提醒道。 向北头也不回地在前面带着路,“权当洗洗!” 且不提桂枝与向北返回教坊。但他们离开后,和春楼内可就乱了套了! 第九十八章 梅香教坊遭风雨 桂枝离开教坊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也只是良叔看到了她出门,所以回去的时候,她自然也是小心谨慎的,可就没想到,在刚回到后院的时候便是碰到了张梅香。 见张夫人站在房门外,桂枝顿住脚步,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来,而后者则是眉头微皱,快步上前问道:“莫非……你又去找那赵崇礼了吗?” 桂枝不敢隐瞒,于是将今天的所有事情全部说了出来,可是就在她说完的一瞬间,张梅香却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突然,张夫人语气凝重地问桂枝:“桂儿,对你而言,我是你的什么人?” 桂枝先是一愣,紧接着思索片刻回道,“您是夫人,也是师父……” 虽然并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那个答案,但张梅香也并没有因此而失望,而是继续问道:“既然如此,我会不会害你?” 桂枝赶忙摇头,张夫人是她最信任的人,当然是不会害她的,但是她并不明白,为什么张夫人要这样问她。 “好,那从现在开始,你一步都不要离开京都教坊,能做到吗?”张梅香十分严谨地问道,一改平日里的平淡,似乎是有什么大事儿要发生了。 “究竟是怎么了?”桂枝疑惑不解地看向她。 “不要多问,我让你待在教坊,就一定不要再出去!哪怕是赵崇礼站在门口,也不可以,听见没有?”张夫人的语气突然严厉。 见夫人这般,桂枝虽心中不解,但也只好默默点头应下。 安排琳儿照顾桂枝,回到房间休息后,张梅香独自一人自后庭院,踱步来到天舞阁内,朱邦直正在二楼乐房内擦拭着琴弦,瞧见张梅香,便是抬起头笑了笑,但看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便开口问道。 “怎么了?瞧你忧心忡忡的样子,莫非天要塌下来了?”朱邦直原先只是打趣地这么一说,可谁知说完之后却发现对方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这句趣话而变得轻松,反而更加忧愁。 朱邦直放下手中的琴,站起身来,跟着张梅香一同来到窗边,看着这窗外的临安风景。 “或许真的有大事要发生了这些时日,我总觉得心里慌乱,而桂儿今日又被人骗去了和春楼,还不知那些人究竟是何居心……”或许这就是心里有所感应,张梅香近日总觉心跳急促,伴随着阵痛,而她也隐约感觉到今天这件事,似乎并不简单。 听张梅香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说出后,朱邦直也有同感,但他仍旧觉得此事焦急无用,还需放宽心,于是便开口劝道:“切勿忧虑,桂枝小姐无非就是去那和春楼走了一遭嘛!” 张梅香暗暗点头,在她心里只能祈祷这件事或许真的只有这么简单。 可谁知就在当天过后,直到次日午后,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到了她的耳中。 自昨夜至今日早些时辰,临安内的大街小巷皆口口相传,昨夜昼时后,和春楼内,京都教坊头魁,张梅香之女在大庭广众之下,唱起了金人歌谣,被说成是亡国之音!而且,此事一经传播,竟还真有不少人相信了,还纷纷指责此等妖女定是他国奸细,今后必将成为大宋之祸! 而得知了这件事的张梅香则是自午后便是紧闭了京都教坊的大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当然虽然她把门关上了,可是门外依旧有不少平民百姓站在街下指着门骂街,甚至还有些冲动的人朝门上砸着烂菜叶和臭鸡蛋…… 张梅香的感应并不假,果然有大事发生了,而且这一发生便是天大的事。吟唱亡国之音这事倒是可大可小,可敌国细作这事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当下两国本就鏖战不止,抗金一事便是朝廷最重要的事,若是这件事愈演愈烈,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这本就时局动荡的世道下侥幸存留,竟又被如此恶意地抹黑,一时间京都教坊成了众矢之的! 京都教坊内部此时也是人心惶惶,天舞阁内外站满了人,除了被关在门外不让进入其中的教坊学子,阁内更是站着一众京都教坊的先生及师傅,他们站在张梅香的身边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张梅香周边被围得水泄不通,幸亏有琳儿及霍弘拦着他们,就连朱邦直也是站在一旁,但他也只能揉着眉头无从插手。 “张大司,您瞧瞧您教出来的好女儿啊!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忤逆之事,她一个人想死,为何要牵连我等啊!” “没错,真是胆大包天,还在和春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唱?真是不敢相信!” “事到如今,您看怎么办吧,现如今大街小巷已经传遍了,说我教坊皆是金人的细作,报到官府恐怕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了!倘若那有心之人,再上得殿堂将此事告知圣上,咱们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对啊,此事不同平常小打小闹,事关通敌叛国!当下两军交战之时,真是想解释都解释不了!若是圣上得知且动了怒,恐我等教坊数百人皆要同那杨桂枝陪葬啊!” “可小姐平日里并不是那样的人啊,此事也太过蹊跷了吧!” “小姐不是奸细,可此事仅你我知晓,如今满城风雨,我们以何阻挡谣言?” 听着众人嘈杂的言语,张梅香被围在中间,紧闭着双眸一语不发,并非是她故作冷静,而是此刻她的确也心急如焚,想不出办法。 看着这一幕站在她旁边的琳儿,有些瞧不下去了,于是便急忙替桂枝辩解道:“桂儿姑娘生来便是极其懂事的,而且知书达理,必然不可能在那大庭广众之下唱那种东西,更别提什么通敌叛国了!此事必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平日里张夫人待大家不薄吧?为何到此危难关头,你们却只想着各自利益?不想着为教坊,为张大司分忧!” “是啊,小姐对大家这么好,你们忘了六十大寿了吗?” “若不是小姐,我们说不定还在被锦绣那帮人踩在脚下,处处欺压呢!” “这……”也有几人被琳儿的这番话给噎住了。 但很快,那姓柳的掌事又唯恐天下不乱地站出来说道:“任你们怎么说,我等为何要担这冤事?此事皆由那杨桂枝一人而起,要我说,不如就把她一人送去官府,是死是活任凭官府处置,倒也免得教坊数十年基业毁于一旦!” 听到这儿,霍弘眉头一皱,紧接着上前一步,拿手中的剑柄抵了抵柳掌事的前胸:“此事,大司自会有所定夺,还轮不到尔等在这胡言乱语!” 张梅香静坐一旁,她的手隐藏在袖中,虽然没有人看见,但是在微微地颤抖,她知道……这一次或许是教坊的劫难,而且这一劫恐怕不能轻易躲开了。 但与此同时,身处在后院的桂枝则是被外面敲打房门的众学子弄得心惊胆战。 “出来!你给我出来!就是你祸害了我们教坊所有人!” “没错,现如今官府肯定已经在来的路上,到时候我们要是都进了大牢可怎么办呀?我家里还有爹娘弟弟等着我以后养活他们呢!” “这可怎么办呀?呜呜呜……”有几个好事的人在门口,趁此机会挑事儿,而其余人则是一脸担忧,甚至不少人都在哭着鼻子。 就在此时,良叔的声音突然响起,后者站在后院院门外,看着院子里数十位教坊学员厉声呵道:“谁让你们来这后院的?出去!” 见那些人并没有挪动脚步,他便是急着拎起了一旁的长棍,随后胡乱挥舞一通,于是挤在这房门外的数十名学子,便是纷纷吓跑了。 见她们离开,良叔站到门前,将棍子丢在一旁,急切地询问道:“桂儿姑娘你没事吧?是我!”听到是良叔的声音,桂枝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屋内的角落站出来,来到门前将门打开。 桂枝刚才明显被吓到了,脸上还有泪痕。 “良叔!”桂枝十分委屈地扑在良叔身边,一阵哭啼,她不明白为什么一觉醒来大家变成了这个样子,许多人站在门外向她口诛笔伐,是什么亡国之音?又是什么滔天大罪?她怎不知? 良叔对待桂枝亦是视如己出,虽平日里不怎么与其交流,但是眼看着小丫头长大的他心里自然是心疼的,他拍着桂枝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一切都有张夫人呢!你不用担心,且在屋里待着,我给你拿些吃的来,记住!除了夫人,谁来找你都不要开门,听见没有?”良叔再三叮嘱着她。 桂枝抹了抹眼角的泪,一边点头,但心里仍旧是疑惑不已,于是便问起究竟发生了何事。 良叔叹了口气,将今日的一切全部都告诉桂枝,听着这些,后者脸上只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不可能!我从没有在和春楼内唱过曲子,更何况是亡国之音!良叔,我没有做过,夫人也一定知道我没有做过,对不对?”桂枝焦急地渴求一个答案。 良叔点了点头,垂头叹气地回道:“夫人自然是相信小姐的,可是此时教坊内的其余先生,还有那些掌事的!不少人都在为难她,说要逼着把你交给官府,所以,小姐您还是先待在房里,千万别出来为好!” 当得知夫人还是完全相信自己的时候,桂枝的心里稍微有了一些安慰,于是便在良叔的安排下待在了房间内。 而这件事发酵的速度远比她们想象中的要快。 第九十九章 京都风波起波澜 临安府内,知府徐大人转屏风入座,三班衙役排班就位。却看这徐大人眼睛都还没睁开,一副睡意蒙眬的模样。 “何人报官啊?”徐大人松了松衣领这才看向堂中。 下面跪着两人,据其自报家门一人名张三,另一人则唤牛二。 “大人,我等昨夜便想来报官,奈何一时惊慌乱了分寸!”这俩异口同声道。 堂前,向北皱着眉头看着这二人,总感觉他俩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 “所为何事?”徐知府管辖京都临安已然数载,这临安城内向来是风调雨顺,即便有案子也是鸡毛蒜皮大点儿,所以他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所以平日升堂都是在午后。 昨夜他本就没怎么睡踏实,今天一早又听当差的说有人要报官,所以此时的他是极其不耐烦,若是没有什么天大的事儿,他只想着尽快结了案子回去休息。 “究竟是何事儿令你二人来报官?”徐知府沉声问道。 张三和牛二相视一眼随后齐声道:“大人,我等要告一人!” “何人?” “京都教坊……杨桂枝!” 听到这,徐知府倒是没什么反应,反而是向北上前走了一步。不过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此时乃是在公堂之上,于是便默默地站了回去。 “哦?京都教坊杨桂枝?所犯何事?”徐知府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二人迟疑片刻,随后当即道出:“昨日听闻京都教坊头魁杨桂枝要在和春楼商演,于是我二人便前去吃酒赏戏,可谁知那杨桂枝,竟当着酒楼众人的面,唱了金国歌谣,此乃亡国之音,而那杨桂枝很可能便是金人的奸细,听说她无父无母乃是张梅香捡来的孤女,或有可能是金人的孽种啊!此事今早已传遍临安,路人尽知!” “啪!” “说什么!”徐知府的乌纱帽差点没掉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大宋京都,首府临安!在天子脚下,他这地方官竟不知道此时街道上传播着这样的事儿?当下,一应利害关系便是窜入他脑中。 “那为何现在才来报?我问你们,所言可属实?”徐知府紧盯着堂中二人问道。 “小人怎敢扯谎,此事兹事体大,我等平民百姓也是怀着一腔赤诚之心,所以才前来报官!请大人速止谣言,将那妖女细作正法啊!” 眼瞧着这俩睁眼说瞎话,向北一腔的怒意,他手压在刀柄上恨不得当场宰了这俩满口胡话的家伙。 “竟有这等事……”徐知府刚想着上门拿人,可再转念一想,这京都教坊张大司与吴太后关系非常,若这般直接上门拿人,怕对方搬出太后这层关系,到时候他也难办。 “这可如何是好?”心中正愁,他看向台下那俩,“你二人且留衙内,向北,你带人去一趟京都教坊,带那杨桂枝前来问话!” 向北接命退下,但他却并未带人,只是独自前往京都教坊。 原先他便是北瓦耍杂技的,飞檐走壁对他而言轻而易举,只是脚下快上几步,转眼便是来到了教坊,他直接从后院翻了进去。 恰巧此时良叔刚拿了吃食与桂枝,两人看着一个人从墙头翻下来都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向北后,这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来了?”桂枝看着向北问道。 向北眉头紧皱:“刚才有人去报官,而且我一路来也打听了不少,街面上到处都在传播你昨晚在和春楼唱了亡国之音!不少人都在议论,说你是敌国奸细!”他并没有询问桂枝到底有没有那样做,昨晚他就在现场,自然是清楚桂枝是被栽赃的,虽然那时他将其带走了,但后来和春楼内发生了什么,的确无从知晓。 “我没有!”桂枝已经被这莫须有的罪名弄得心烦意乱了。 “我知道我知道!哎!可是徐大人现在要让我带你去临安府衙门与那二人当堂对质,若你去了,凭当下这么多人的传言,恐怕你会被关入牢内!”向北一边说着一边咬着嘴皮,显然,这令他十分为难。 桂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原地。 “这样,你先不要离开京都教坊,待我为你拖些时间去街面上问问我的小弟们,打听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我弄清楚之前,你绝对不要去临安府,不然肯定会被直接关入牢内的!”向北见不得桂枝受苦,他觉得大牢那种地方,关押个恶霸人贩还 差不多,但桂枝乃是圣女,不该受此亵渎。 “那……向北你要小心!”桂枝紧张地握住向北的手。 后者一时恍惚,但很快恢复理智,“放心好了!”话音落下,他便是再度翻墙而去。 不过与此同时,大内皇宫偏殿内,宋孝宗正在行书留楷,他平时素爱文字,每日退朝后便是会在此写几幅字,顺便叫些大臣来谈谈话。 “闾阎多勃郁,有愧此闲身……官家,您的笔法越地有力、灵活,此子颜筋柳骨、银钩虿尾,真乃胸中翻锦绣,笔下走龙蛇呀!”一旁侍奉的太监见赵昚放下笔,便是当即称赞道。 “字好又如何?可抵千军万马否?近日金人屡屡来犯,朕忧心得很啊!”赵昚长叹一声,负手而立。 太监都是人精,话接的自然快,“官家乃天子,非那万千乌合之众可比,您日夜操劳,百姓都看在眼里呢!” 年初时,边境恰逢漫天暴雨洪灾,而那金兵又趁此机率军侵犯,当下,边关三十万大军正在死守,而赵昚对军队是极其重视的,决不允许在此时有任何的差池。 “希望如此吧!”赵昚轻笑一声坐了回去。 而就在此时,帘外传音道:“禀官家,左谏议陈大夫求见!” 赵昚顿了顿,倒是有些意外,“陈良翰?他来做甚?” “宣。” 片刻后,陈良翰踱步入殿内,来到龙书案前跪拜。 “臣陈良翰,叩见官家。” 赵昚一边写着字一边点头回道:“起来吧。” “谢官家!”陈良翰撩衣起身,但仍旧垂首。 “何事?”赵昚没有多言,而是直接开口问道。 陈良翰当即回答:“微臣夜观天象,隐约听闻一阵不祥之音!” 赵昚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就是“不祥、意外”这类词眼,但他仍未动声色,而是示意后者说下去。 “官家,前方边关我军将士奋勇抗金,可臣担心,那金人久攻不下,怕是会使心计! 而且近日臣也的确从坊间听到了一些关于……亡国之音的流传!” 前面说了那么多宋孝宗都没有什么反应,唯独“亡国之音”这四个字说完后,他手下的笔却是顿住了。 见此,太监和陈良翰及侍女皆纷纷垂首跪倒。顿了片刻,孝宗点手示意众人起来,随后又问道:“此音由何而来?” “回官家,今日微臣府上家丁出街采卖,却闻路人口中皆在相传此事,盘问后才得知,昨夜一酒楼内,京都教坊张梅香之女杨桂枝于大庭广众之下唱金国歌谣,百余人皆亲眼所见!临安城内人心惶惶,认为这是亡国之音,官家!臣以为,边境金人久攻不下,怕是想凭此手段乱我人心,借机打击我朝势力!而据说那杨桂枝本身便是养女,出身不明,恐怕她另有来头!”陈良翰义正言辞地说着。 “京都教坊……”赵昚听后放下了笔,眉头微微一皱。 “官家!此事需尽快解决,否则边境军心恐怕大乱!”陈良翰再度谏言。 “既如此便传朕口谕,立即着人督办此事,查清那优伶的由来,如若属实,必须加以严惩示众,安抚民心。”赵昚说完,便是挥了挥手,示意陈良翰离开。 后者深施一礼,倒退着离开了侧殿。 看着他离开,赵昚也是没了书写的兴致,将笔放下后便缓缓闭上双目,“今日就到这吧。”小太监了然,随后赶忙安排备驾。 虽然孝宗并没有说太多,但这简简单单的督办二字,已经够了! 而陈良翰之所以会来此,乃是因为赵汝愚今早刚找过他…… 京都教坊内。 “各位……”张梅香突然发话,也是让刚才一直在絮絮不止的众人停了下来。 他们站在周围,静候着张梅香发话,看她究竟有何话要说。 却见片刻后,张梅香先是朝着众人深施一礼,随后起身说道:“今日之事,绝不会牵连各位,待会儿请账房掌事将教坊现有钱银散与诸位,随后诸位便可离开教坊,此事与你们无关,自然不能牵连大家,各位离开后,便各谋生路吧!” 听到这儿,有不少人心中得意,但也有一些心中向着教坊,不想离开此处的人劝阻:“夫人,我们在教坊已待了数年,若我们这么离开,岂不是辜负了您一直以来对我们的照料?我等本是优伶,在此却有一处遮风挡雨之所,向您感恩还来不及,在此 危急关头又怎能弃教坊而去?” 看到不少心中还有教坊的人,张梅香也感到十分欣慰,但是她明白,不能因为这件事让所有人都受到牵连,不然的话,她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我意已决,还请诸位莫再推辞了!”张梅香再施一礼,随后转身上了楼。 众人无奈,只好随掌事入账房,领了钱财后各自散去。 一时间,教坊内所有人都在匆忙收拾东西准备出逃。 第一百章 墙倒众人各自逃 墙倒众人推,说逃命这些人是一个比一个快!转眼间,教坊里几乎就没有什么人了,甚至东西都搬走了不少。 而此时,张梅香则是站在观潮亭上,看着眼前的教坊,一会儿后又不忍再看,于是双眸紧闭。 陪在他身边的是朱邦直,虽然外面乱糟糟的,但他们仍像当年那般端着杯饮酒。 “难道就真的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吗?”朱邦直终于憋不住了,他也满是不甘,好不容易眼看着京都教坊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却没想到突如其来的打击令之土崩瓦解…… 但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盯着张梅香问道:“若求吴太后可否网开一面?” 此事张梅香并不是没有想过。 “此事兹事体大,太后恐怕也无法插手,你以为太后当下不知道此事吗?”张梅香自嘲地摇头笑道。她说得不错,这件事吴太后几乎是和官家一时间知道的。而身在宫中久,不参与朝政的吴太后,又如何能帮得上忙呢?德寿宫。 “太后!太后!万万不可啊!”吴太后坐在殿内愁眉紧皱,桂枝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几年的相处使她无比了解桂枝,以后者的秉性绝对不可能做出坊间相传的那种事情! 但奈何此时旁边还站着一位,此人名为吴琚,是吴太后的亲侄。 “姑母!不可如此啊!古往今来后宫不得干政,更何况您是一朝太后,更不可开此先例啊!”吴琚也是为了太后着想,所以一直在劝阻。 反而是站在太后身边的张宗尹忐忑不安,此时的他心跳莫名加快,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太后,不如便让奴才去走一遭!”张宗尹与张梅香的旧情极深,眼看着京都教坊大祸临头,杨桂枝如何他虽管不上,但张梅香他是一定要去保的!哪怕是从今往后要背着罪名离开临安浪迹,他也做好了准备。 “若圣上一时大怒,连带京都教坊数百余众押入大牢,那张梅香必然也在其中,此事尚未查清,奴才前去替梅香求情,求几日彻查此事,不论怎么说,当下之急乃是要先保住她的性命啊!”张宗尹对张梅香的情是人都能看得出来,太后虽然不好前去, 但张宗尹倒是没这么多禁忌。 “好,那便你去!且多说些好话,莫要让桂儿与梅香受罪,若能博取几日查清此事自是最好!”吴太后本就忧心,见张宗尹主动请缨,当然应允。于是后者便当即准备出宫! 反观另一边,看热闹的人从来不缺,但像杜婉茵这般如此高兴的却并没有几个。 赵令才搂着杜婉茵坐在酒楼内,此时正在酣畅淋漓地吃酒,可突然杜婉茵神色一变,随后看向赵令才说道:“若是有人替那京都教坊杨桂枝求情……又该怎么办?” “娘子何出此言呢?现如今圣上定已知晓此事,京都教坊再难翻身了!”赵令才沉浸于美色,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圣上素来明辨是非,此番即便派人去拿杨桂枝,却也可能不会杀之,反而是要审讯一番,若到那时出纰漏没杀成,又当如何?”杜婉茵考虑得还挺周全。 赵令才愣了愣:“一番牢狱之灾,倒也使人心里快活了,为何非要她死?” “相公,莫是忘了此事由你我而谋?若是真查到了我们这里,岂不惹来无端祸事?”杜婉茵抿着红唇,再三思索,最终眼前一亮,奸媚一笑:“听闻杨桂枝最敬重的便是张梅香,若得知此事或会牵连她,杨桂枝心中必然焦虑,不如找人拟一封密信,送上门去,就说圣上大怒,派人前去教坊,若见张梅香与杨桂枝必当下先斩一人以息民愤,而活下来的人再带回去拷问,那杨桂枝若收到此信,必不想张梅香受牵连,定会自裁!” 待杜婉茵将这些说完,只见赵令才一脸的惊讶。 “真有必要做得这么绝?”赵令才没想到真牵扯上了性命,他开始有些后怕了。 “相公,你我是一条绳上的人,若你担心,便交给那裴玉生去做,这之后也查不到我们,也可撇清关系!”杜婉茵头头是道地说着。 赵令才突然感觉,眼前这个女子绝对不简单!这等毒蝎心肠下手之阴狠,就连他也忍不住地打起冷战,可是到如今……也只有这么做了! 稍后不久,有报信者登裴府,将此事告知裴玉生。 得知能让仇人付出生命代价的他,自然是一口应下,当下差人拟了数张虚假的通告,并命人在教坊外四处传播。 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他,只想着如何报仇,却又陷入了杜婉茵的圈套。 京都教坊内,张梅香捏着手中的这张通告,一时没站稳竟跌坐在台阶前。 “在我大宋国都吟唱它国歌谣,更何况在此时前方兵戎相交之际,此举与谋反无异,现如今惹了官家盛怒,当下临安知府正亲自带人来缉拿杨桂枝与教坊一干人等,且官家口谕有旨,张梅香与杨桂枝二者若得见其一,必当下斩一人头颅置于教坊外,以息民愤,以平悠悠众口!” 这会儿,杨桂枝和张梅香不可能跑得掉了! “谁送来的?”张梅香颤抖着问道。 “门外全部都是!不知是谁,散了一地!”朱邦直叹了口气。 至此,张梅香完全顾不得这些内容的可信度了,她知道,今日该做个了结了。 张梅香看着朱邦直,眼里除了无奈,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说,但此时她深知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朱邦直看了出来,上前一步,“你可万万不要想不开啊!此事一定还有办法!” 张梅香摇了摇头,苦笑一声,“罢了……邦直……那一年桂儿来到我身边,当时我并没有做好当一名母亲的准备,她这丫头也明白,所以与我并不亲近……”顿了顿,她继续道:“可……年复一年,渐渐地,她也会枕着我哭,对着我笑,为了获得我的 认可而拼了命地练功……” 张梅香欣慰地笑了,外人眼中冷静沉着的张大司,此时竟红了鼻,眼眶湿热地回忆道:“她甚至……从未曾叫我一声娘亲,但她却早已经是我的命了!” “梅香……”朱邦直紧咬牙关,他实在是不忍看这一幕。 张梅香突然抓住朱邦直的手,“邦直,我最后托你一事,你马上带她离开这里,从此远离临安,将来给她找个好人家,去过普通清净的人生,永远不要再回来!” “不!不行!你怎么办?我不能留你在这,你何不与我一同逃走?”朱邦直扶着张梅香,极力劝阻道。 “我与她只有一人可活,不论今日是被谁所陷害,此事传了出去,且引来官家怒火,那么必然有人要为这件事儿做个了结。”张梅香自头顶取下发簪,这是一只玉雕的梅枝镶着金边儿,“把这个交给桂枝,告诉她,我张梅香原本已无欲无求,而她的出现改变了我,告诉她我爱她!” 朱邦直已然泪流满面,他颤抖着握住玉簪,眼眶里的泪不停打转:“你真要留下?” 张梅香笑着点头,似乎已释然一切。 朱邦直手中紧攥着玉簪,关节发白,但他心里清楚,不能再耽搁了,若此时不走怕是俩人谁也走不了!他缓缓起身朝张梅香深施一礼,而后者亦嫣然大方地回以礼节,这便是身为一名优伶最后的优雅…… 朱邦直转身夺门而出,张梅香含笑目送。 夺路奔至后院,朱邦直挨个敲打着房门并且喊着桂枝的名字。 听到是朱先生,桂枝便赶忙自屋内出来。“朱先生,我在这!您怎么来了?”桂枝看着一脸焦急的朱邦直,忐忑问道:“莫非是官府派人抓我来了?” “无需多言,且随朱某速速离开教坊!”说着,朱邦直拉起桂枝便要往外跑。 “离开教坊?我们要去哪儿?”桂枝从未见过朱邦直如此紧张。 “离开临安!”朱邦直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一句话令桂枝顿时心里一空,没想到事情已经严重到了这种程度!一时间,她脑袋里空白一片,她想起了许多人……苏姒锦、向北、向大鼻、余翁、教坊里的三姐妹甚至赵崇礼……还有张夫人! “张夫人呢?也和我们一起离开吗?”桂枝在朱邦直身后问道,可后者强忍着心痛拽着她的手,一语不发。 “朱先生,夫人在哪?”桂枝又问道。 “莫要再问了!先随我离开再说!”他说话时,二人已然穿过天舞阁外的长廊。 俩人皆是不约而同地望向天舞阁,神情各不相同,却见其内灯火通明,而桂枝从未见过天舞阁像今日这般明亮,每一层都往外透着烛光,仿佛一座五彩玲珑的宝塔一般! 转眼间,她们便已出了教坊,朱邦直自一旁牵了一匹马,既然是出逃,再备车肯定是来不及的,所以他只能骑快马带桂枝离开。 桂枝不明不白地被扶上了马。 “桂枝?你这是去哪儿?”不知何时,苏姒锦竟突然出现,后者一脸疑惑,今日她刚听闻京都教坊出了事儿便急忙来看,没想到正好瞧见桂枝最后一面。 苏姐姐……”桂枝也明白此时来不及解释,并且朱邦直也一直在催促她,于是她只好直截了当地说:“我要离开临安了,苏姐姐可否帮我明日去余翁那里,让他替我好生照顾小七!” “离……离开?”苏姒锦不解,“你要去哪儿?” 朱邦直看了眼她,目光焦躁地在周围扫视,生怕不知何时官府的人就围上来了,“今后有缘自会相见,先别说了!” 桂枝也不舍得苏姐姐,可奈何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于是只好在朱邦直的带领下,驾马而去。 第一百零一章 风波骤起隐真言 而此时天舞阁内,霍弘双目通红,朝着张梅香跪拜一番后,便转身离开。 “你也去吧!琳儿,跟我这些年,也苦了你了。”张梅香侧目望向琳儿。 至此时,偌大京都教坊只剩下了她们。 “夫人,琳儿自打十二三入宫时便跟在您身边,纵使是死,我也要与夫人一同面对!”琳儿哭得一塌糊涂,死活不肯离开。 张梅香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笑道:“既如此,便最后再替我换一次衣服……” 与此同时,派出向北却一天未见人的临安知府,徐大人,正站在衙门口,卑躬屈膝地看着面前从宫里出来的督办大臣,一脸的胆怯。 “这点事儿都办不好!若叫人逃了,你这乌纱帽便也不用再戴了!”督办大臣冷哼一声,直接迈步走出府衙。 徐大人咽了口唾沫,赶忙扶了扶帽子,随后当即点拨人手,“来人,所有人跟我与督办大人一同去京都教坊拿人!” “遵命!”几十人齐声响应,随后跟着徐知府与督办大人的马直奔京都教坊。 街上百姓遇见此队列,无不匆忙躲闪。 大批人马乌泱泱地来到了教坊外,而现如今的京都教坊,肉眼可见的清冷。 众官兵簇拥着这两位快步入内,所到之处门扉皆被刀柄砸开,但见无人便直奔后院,可他们刚一穿过后花园的长廊,便是听到天舞阁内传来声音。 “走!进去!”督办沉声喝道。 随后一群人便是举着刀跑了进去,而徐大人与督办也是最后才进到天舞阁内。 却见台上。张梅香略施粉黛,身着一袭淡紫撕针璇玑图锦平素舞服,下身则是红色杯纹罗襦裙,此时天舞阁内无乐,但她仍翩翩起舞,这是她这几年来唯一一次起舞,那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风姿,舞艺超群,技艺精湛,即便是刚进来的数十官兵皆一时间看得失神。 而她口中,更是有词歌曰: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台下督办眉头紧皱,而那徐大人更是紧张得很。 “张梅香,我等奉官家口谕,前来彻查亡国之曲一事,让杨桂枝速速出来,与我回府接受审查!”督办打断了张梅香的声音。 但,张梅香并没有接话,而是继续唱了下去:重湖叠山献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若还执迷不悟,待搜将出来,下场可不好看!”督办见她不予理会,再度说道。 听到这,张梅香顿住了没有再唱下去,舞也停了。她优雅地端起一旁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笑着看向下方众人,道:“此事与她毫无关系,从何查起?” 督办冷哼一声,“你说没有就没有,那还要官府做什么?快将她带出来!否则……” “且慢!”督办话音未落,却听天舞阁外传来一道声音。 随后,向北扥着一个女子连跑带拖地进入天舞阁内。 “向北?你这厮还有脸回来?我让你带杨桂枝到府衙,你这一天做什么去了!”徐大人瞧见他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向北押着那女子跪倒在地,随后施礼道:“大人!卑职乃是去查明真相了!” 闻言,徐知府还想说什么,但却被督办抬手打断。 “真相?什么真相?”向北指向那名被她连扯带拉扥来的女子,后者此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才是传唱那首金国歌谣之人!”说着,向北一把掐在那女子肩头,他的力气是何等大,只一下便教那女子吃痛,鬼哭狼嚎。 “快说!” “我说!我说!”那女子赶忙求饶。 向北这才松手,对方也在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那日,我受人所托,让我去和春楼,安排我在那杨桂枝出现后蒙面上台,假扮她唱起金国那边的民间歌谣……” 听到这,众人一阵唏嘘,就连台上张梅香也是眉头紧了紧。 “继续说!是谁指使的你?”督办继续逼问。 那女子赶忙回道:“是裴玉生!是裴家的那个老爷!” “裴玉生?”督办捻须默念道。 “没错!就是他!他不仅让我栽赃嫁祸桂枝小姐,还在临安城内各处散播谣言,并且今天还找人写了假通告来逼迫桂枝小姐。”说到这,她似乎有些不敢说下去了。 “逼迫她怎样!说!”向北毫不留情,又是一把掐在肩头。 女子哭得歇斯底里,痛得原地打滚,“奥吼吼吼!逼迫……桂枝小姐自裁!” “什么!”众人惊呼! 向北赶忙四下观望,他在寻找桂枝,却并不曾看到。 而经过这女子一番交代,督办也算是明白了这其中的隐情。 “押下去,带回府衙!”他一声令下,左右兵卒当即上前给她架走了。 督办颇为赏识地瞥了眼向北,随后又看向台上张梅香,可后者此时却在笑。 “兹事体大,事态至今,且不论对错,毕竟都与你教坊有干系,还请将桂枝小姐带出来交于本官,待府衙审讯,疏通案情后,若是无罪自然放之。”他的语气稍微有所缓和,毕竟刚才真正的罪人已经交代清楚了,所以杨桂枝极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可听他这么说,张梅香却是突然大笑一阵,并没有搭理他,反而是再度唱起了词,且边唱边舞,但不知怎的,此时再舞又比刚才显得麻木了许多。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最后一句词唱完,张梅香脚下一绊,当时嗓底一紧,嘴角渗出一抹鲜红! “张夫人!”向北瞪大双眼。 纵使督办经验丰富,此时也是大为所惊。 张梅香跪坐在舞池中,双目穿过天舞阁大门,望向天空,她记得……那时的桂儿也爱这么做,或许真能看见想看到的。 逐渐地,她视线开始模糊,天地变得通红,而远处的天边儿,挂着月亮……不! 那好像桂枝的小脸! 往事白驹过隙般划过脑海,可最后她眼前只留下了桂枝的面容。她含着血,喃喃自语,“只盼来生……能做你真正的母亲,听你唤我一声……” “砰!”随着她倒下,向北与督办还有徐大人赶忙上前。一旁,琳儿哭着走上台,跪在张梅香身边。 向北已经完全懵了,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去帮桂枝找到了栽赃她的人,可……现如今桂枝下落不明,张夫人也死了! “夫人说,今日之事,若有人需要为此而死,便只能是她,还望诸位大人莫再追查小姐下落……这样夫人九泉之下,也得瞑目了!”琳儿哭着哀求着众人。 当然这话并不用说,督办已经清楚京都教坊是被陷害的,可自始张梅香便已饮了毒酒,事情查清了,她还是要死,哪怕死也要护桂枝周全,众人不禁为其感到惋惜。 而心痛欲绝的琳儿更是在此时也咳血不止,看样子也与她一样,早就饮了毒酒。 二人双双而去,但不知为何,场中竟无一人说话。 “梅香!梅香!” 门外此时又闯入一人,但此人无人敢拦。 正因他乃太后身边的太监总管,张宗尹。 而他一进天舞阁便是看到了躺在舞池中央的张梅香,顿时他心底一塞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如杜婉茵预料的一般。 裴玉生被供出来之后,与那艺女一同被推上了法场,据说那裴玉生早就疯癫了,脑袋落地的前一刻,还在大喊:“女儿,爹终于给你报仇了!” 但手执刀斧的刽子手不容他再说别的,一口烈酒喷出润了润刀刃后便是一刀斩下,血溅法场…… 第一百零二章 临安城变已难料 杨桂枝与朱邦直二人快马加鞭,一路逃离临安城来到了城郊野外,回眸一瞧,已然看不到临安城了,朱邦直这才敢放松,将速度放慢了些。 不过,就在二人穿过一片山村时,身后隐约传来了马蹄声!朱邦直眉头紧皱,但那马蹄声听来倒并不杂乱,似乎只有一匹马跟了上来,于是他便与桂枝躲在了暗处,待那驾马的人来到跟前,这才探出视线观望。 背坡之处月光下,一男子身着夜行服,驾着一匹快马,策马扬鞭朝此处而来。待月光照到他的脸上,这才令桂枝与朱邦直看了个清楚。 “竟是霍大哥?”桂枝眉头一挑,随后便直接走了出去。 见此,朱邦直也跟在后面一同走到明处。霍弘见二人牵马走出也是一愣,先将马缰一勒,随后便急忙下马施礼,“桂枝小姐!” 原本瞧见霍弘大哥,桂枝心里还是十分开心的,因为她知道霍弘是夫人的随身侍从,保护她的安全,如果霍大哥已经来到这儿了,那么说明张夫人也快要到了,于是她便先扶霍弘起身,紧接着走到他身后,朝着山坡后临安城的方向观望去。 “张夫人呢,夫人为何还没跟上来?”桂枝看向霍弘,疑惑地问道。 而听他这么问,站在一旁的朱邦直却不言语,只是叹了口气后背过身去,似乎是并不想谈论这些,而霍弘则是下一秒眼眶通红地再次跪在地上。 “小姐,夫人为了护你周全,只身留在教坊中,现如今属下也不知如何了!” “留在京都教坊了?”桂枝眉头一紧,随后问道:“夫人为什么要留在教坊?不是说要一起逃走吗?教坊里的其他先生都已经各自散去了,为何夫人还要留在那儿,她一个人在那儿做什么?” 面对桂枝的质问,霍弘并没有说话,依旧抱着双拳垂首摇头,似乎十分的遗憾。 看到这儿,桂枝心里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于是快步走向朱先生,“朱先生,夫人为何没有跟来?难道她不与我们一同离开吗?她留在京都教坊做什么?您肯定知道对不对?”起初桂枝被朱邦直拉着离开京都教坊的时候,她还以为教坊里已经没有别人 了,张夫人也应该率先离开了。 但现在一想,原来当时张夫人大概是在天舞阁内,怪不得那时天舞阁内灯火通明,可是在此危难时节他留在那儿又做什么呢?朱邦直愁眉紧皱,闭着双眼,久久没有回答桂枝的问题,这令桂枝越发的紧张,于是便拉着马匹准备返回临安城一看究竟,可 霍弘和朱邦直终是将她拉了回来。 “小姐,这是夫人的决定,您就不要再回去了,夫人为了护你周全,已然不顾自身,即便如此也要让你离开临安城,此时若回去,岂不是辜负了夫人一片苦心啊!” 朱邦直又何尝不为张梅香而感到痛心呢?可是此时,他已答应了梅香,要带着桂枝逃往远方,再也不回到临安,若此时桂枝回去,便是自己言而无信。 桂枝越听他们这么讲,心中越是感到不安,但被二人拉着又没法回去,于是只好哭着询问霍弘。 “霍大哥!我求你了,从小到大你和琳儿姐姐是夫人身边最信任的人,你肯定知道夫人为什么留在那对不对,你告诉我夫人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霍弘原本并不想说出这些,可是见桂枝不依不饶地询问,他终究是松了口道:“在小姐离开之前,教坊外曾收到过一些通告,或许是当地官府下的通告,说是皇上知道了吟唱亡国之曲的事儿,对此十分气愤,并且官府正在派兵来,准备将你和夫人押入大牢,而且还说,若是见到你二人其中一个必先斩其一,以泄民愤!” 此话一出,对于桂枝来说莫非是一个晴天霹雳,此刻的她,顿时感觉胸口一闷,心中一股不好的预感钻了出来,“莫非此时夫人已经……不行!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这件事和夫人无关,即便是斩也要斩我才对!” “小姐……小姐!你出来的时候官兵已经在路上了,此时回去恐怕……恐怕已经晚了!你就听属下一言吧!夫人为了保护你离开临安,只身一人留在教坊,拖延官兵。若你此刻回去,与送死无异啊,再说亡国之音这件事无头无尾从何查起?当地官府执意一口咬定是小姐你所为,你回去纵然有千百张嘴,也无从辩解呀!” 桂枝此刻哪管得了这些,她心里只想着回去找张夫人,若是有一线生机,一定要以自己的命换她的命,可是她又怎知,张梅香此刻已饮鸩而亡…… “不,你们不要拦着我,我要回去我要找张夫人,我要找太后!太后定会为我与夫人主持公道的,这件事绝对不会就这么结束,夫人是不会死的,我要回去,你们不要拦着我!” 纵使桂枝歇斯底里地想要返回临安,但在霍弘与朱邦直的阻拦下却挪动不了一步,她回想起今早张夫人问她的问题,心中懊悔不已,若知道这一次有可能是与张夫人最后一次谈话,她又怎会那样说? “你们放开我!我要回去!娘……娘!”一道道哭嚎声响彻夜空,久久不消。 等到桂枝哭得再也哭不动了,一行人也找到了一处驿馆歇脚,并且花了些钱银向驿站的老板买了辆马车,桂枝坐上马车靠着窗栏,双眼通红,此刻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哭喊了。她表情淡然,面如死灰。 或许在此一刻,那个青春洋溢、活泼可爱的杨桂枝已然不复存在了。 霍弘及朱邦直二人驾马在马车前带路,他们的目的地是会稽山阴,那里距离临安百里之外,相对比较安全,且朱先生在那里还有一些旧相识,前去投奔他们,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去处。 第一百零三章 夜色深重宿路边 一行人行至途中,见天色已暗,周围又无店家,便只好在路边扎起营帐露宿一夜,霍弘的武艺精湛,自然是可以不愁吃喝,打了一些野味回来,架在篝火上与几个地瓜烤得喷香,分给朱邦直后,后者先是拿着一些食物走进了马车,却见桂枝仍旧坐而不语,双目只是望着外面,她这副样子,令朱先生也颇为心痛。 自从知道了张夫人留在临安之后,桂枝就仿佛是失了魂一样。 “小姐,吃点东西吧!你已两日不吃不喝了,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住,若夫人在这,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对不对?”朱邦直说完,见桂枝还不为所动,便只好叹了口气,将食物放在一旁,退出马车外与霍弘对视一眼,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两日,桂枝脑海中满是这几年来与张夫人的点点滴滴。 张夫人与她虽无血缘之亲,但是抚养之恩及授艺之恩皆俱,两人平日里相敬如宾,但桂枝知道从那年六十大寿后,张夫人对自己的态度更像是母女,可是桂枝却并没有因为张夫人态度而转变,似乎自己从未与夫人真正地交过心、谈过话,甚至好好地吃上一顿饭,这是作为女儿最大的失职。 而现如今,恐怕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桂枝的泪已流干了,此时即便是眼眶通红,但也哭不出来。 她看向一旁的食物。朱先生说得对,夫人用自己换来她逃离临安的机会,若是不照料好自身,岂不是辜负了夫人? 想到这,桂枝探出手去拿食物,含泪咀嚼,这平日里的无味之物竟咸涩难咽…… 次日。几人继续上路,前往会稽山阴。 听着马车外逐渐传来路人的声音,桂枝心想大概距离山阴也并不遥远了。 此处住民多为农户,民风淳朴,见到穿着打扮并非寻常的朱邦直与后面这辆马车,纷纷议论。 “哎呀,你们瞧,这马车里或许是咱们这儿的乡绅富豪吧?” “倒也不像,这几位不曾见过,从穿衣打扮来看,像是自临安来的,你看头里那位先生,一看便是文质彬彬,一表人才。” “没错没错,你再看那护卫身高八尺眉宇间透着英气,想必也是个高手,由这二人护卫,里面那位的身份应该不低吧!走走走,赶紧让开,赶紧让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论怎么说朱先生与霍弘和桂枝等人是从临安城出来的,自身便是透露着一股富贵气,掩盖不住。 对于路人的议论,这几人并未放在眼里,也没听进心里去。 眼看着前面不远,再跨过一片山沟便到了会稽山阴,几人的步子也是慢了下来,此刻也不怕后面有追兵来了。 经过几日的赶路,桂枝一直待在马车中,感觉身体有些麻木,于是便说了这几天来的第一句话。 “朱先生,既然已离阴山不远,我想下来走走。” 一开始霍弘及朱邦直还以为是幻听了,但当发现是桂枝说话之后,便赶忙回应道:“好好好,小姐乐意出来透透气,自然是最好的!” 于是他二人便停了下来,马车内桂枝走出来,一眼看到这周围山林遍野,到处都是农田,桂枝有一种回到了老家的错觉。 这里的空气很新鲜,与临安城内那空气中掺杂的酒腥味不同,这里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桂枝在马车前漫步行走着,朱邦直与霍弘也是下了车,牵着马紧随其后,但一众人没走多远,就在穿过这条山涧的瞬间,桂枝便是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这个声音莫非是?”桂枝突然回头看向天边,却见在那天际之处,小七挥翅而来!瞧见桂枝身边有人,小七倒也没有直接落下,而是落在了一旁大树的枝干上,脑袋朝下观望着桂枝。 “没想到你竟然也跟过来了,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小七!” 桂枝心中暗自兴奋,但不表于色,只是在前面走着。 几人来到了会稽山阴,并且在一处驿馆住下。 当天夜晚桂枝并没有在房间里休息,而是悄悄地来到了院内,她知道小七肯定一直在跟着他们,没想到刚一走出院子,小七就从屋上展翅跳了下来,一头钻进桂枝的怀中。 “我不是让苏姐姐转告余翁,让他好好照顾你了吗?你待在篱笆园快快乐乐的,为什么跟我过来呢?我此生今后还不知有多么颠沛流离,你跟我在一起未免受罪啊!” 桂枝关切地问道。 小七虽然聪明至极,但终究说不出人话,只是蹭着桂枝的脸,表示着它的想念与担忧。 这是这几日里唯一一件能令桂枝开心的事了,见到小七她无比喜悦,但也再三叮嘱,莫趁着有人的时候出来,以免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桂枝抱着小七,抬头望向天空。以前母亲说过,若是想她时便看看天上的星星,可时至今日,自己身边最后的亲人已不在身边,不知生死,她又该看向何方呢? 自从到会稽山阴后,心中牵挂张夫人的桂枝,一直闷闷不乐,整日待在驿馆房间里,看着朱邦直交给自己那件夫人的发簪,愣愣发呆。 这一日,朱先生要去兰亭看望友人,因觉桂枝长时间待在房里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便邀其一同前往,但毕竟桂枝身份不便,朱先生恐一波未平再生事端,于是桂枝便还是以公子的装扮出门。 兰亭,此处自古便是名人雅士集聚的地方,王羲之先生作有《兰亭集序》有云: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有此风景,桂枝自然是喜欢的,小七也能跟着在山林间嬉戏…… 但毕竟心里有事,一直无法向他人倾诉的桂枝,只能在山林中和小七聊着,她一边说,一边抚琴,百米外,霍弘默默地跟着,心里的情绪也是千丝万缕…… 他也不知道张夫人现如今究竟如何了,只知临行前夫人对他的交代,要他无论生死都要护住桂枝平安,对此他自然不敢怠慢。 第一百零四章 雁舞人惊纷扰多 距此林外一里,有三人正不紧不慢地走着。 为首一人年纪轻轻不过十二三,他穿着暗橄榄绿兜罗锦袍,一条蛮纹带系在腰间,头发束着扎了个玉带,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眸,以及颇具异域风情的容貌,瞧着倒是一位英气十足的小公子,手中正握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 而在他身旁的两位,其中一人身着灰黑布衣,唇边留着两缕细须,丹凤眼,背负着双手走在一旁,步伐稳重缓慢。 另外一位则是身高九尺,面色凝重令人不敢直视,膀阔腰圆,胳膊四棱起筋线,腰间别着把阔刀,背后挂着一张百步弓与箭袋,像是一介武夫。 这三位来头可不小,年轻这位乃完颜雍之孙完颜璟,现如今是金朝金源郡王,他素爱儒家文学,对唐宋诗词更是十分感兴趣,此番初封为郡王,金王特准他到各地游历,希望他能够增长见识,而随行两位则是侍读完颜匡与徐孝美,此番出行几人皆化作平民,倒像是某家的公子出门游玩的状态。 步履稳健,沉心自若者乃完颜匡,而徐孝美便是那善武之人。 “少主,您饿不饿呀?不如属下去林子里给您打些野味?”徐孝美大抵是自己腹中叫唤不停,于是便请言完颜璟。 完颜璟闻言瞥了他一眼,“你称我什么?” 虽徐孝美此人给人以强势威武的感觉,但面对前者所问也是一脸茫然,支吾半天这才改口:“公子……” “这才对。”完颜璟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一旁完颜匡见此笑道:“出门在外,徐兄要多习惯,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哦!”徐孝美有些无奈地应了一声。 完颜匡摇了摇头,“前面不远便至兰亭,待公子游玩后,再去酒肆让你吃喝个爽快不迟。” 闻此,徐孝美只得收敛。被二人的谈话弄得无法专心于文字的完颜璟收起书本,抬头看向远处风景,却见曲水岸边围聚着诸多人,于是便快步前往。 几人来在此处,这才发现,原来是一群文人墨客在流觞亭游戏作乐,此处面阔三间,四面有围廊,亭前有一弯弯曲曲的水沟,水在曲沟里缓缓地流过,所谓曲水,当年王羲之等人就是列坐在曲水岸边。 而当地的文人雅士们,也效仿前人,在那曲水的上游放上一只盛酒的杯子,酒杯由荷叶托着顺水流漂行,到谁面前停下,便得赋诗一首,若作不出,便罚酒一杯。 见此,这位完颜璟也来了兴致加入其中。但几番下来,小公子毕竟年轻,虽喜文墨却不比此处诸多才子读书多年,或有偶尔答不上时,便得饮酒。 徐孝美有意代饮,但规矩摆在这,谁人答不上便由谁来,于是完颜璟便只得饮下两杯。罚了两杯,小公子不胜酒力,便先告辞离开,趁着酒意穿行在林间。 可就在微醺之际,却闻耳畔隐约有琴声传来,美妙动听宛若天音,一时神往,身不由己地寻琴音而去。 隐约间,他瞧见不远处有一人一鸟嬉戏于林间,那女子在一边抚琴一边与雁共舞,画面美不胜收。 正被此一幕所吸引的他并未注意身后徐孝美也跟了上来。后者顺着完颜璟的目光一看,一眼便看到了那半空的小七。 “嘿!此鸟妙极,若捉将起烤了,想必滋味甚美!”一时间他这脑子里满是各种烹饪手段,甚至都快赶上御厨了! 于是他当即取下身后长弓,拔箭而出,一膀子神力拎起拉出满弓,弓柄传来木枝弯曲所发出的声音,瞧准那黑白大雁。 完颜璟方才还在因那一人一雁而震惊,侧目却看到了他正在搭弓,情急之下伸手一探。 但徐孝美弓已拉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嗖!”一道破风声穿过,在完颜璟的挑动下,准度有失。 箭矢穿过几片落叶飞过桂枝眼前,直直地扎在不远处的树上,嵌入其中。 “啊!”随着桂枝一声惊呼,百米外的霍弘也回过了神来,踩风踏步而至,拔剑护住前者。 而那徐孝美则是看着紧捂手腕的完颜璟一脸疑惑。弓柄弯曲到一定程度再弹开的力度极大,这一下便是令完颜璟的手腕被抽出了一道青紫血印! “少主!”徐孝美一惊,赶忙扔下弓。 完颜匡也姗姗来迟,见此急切询问,“怎么回事?” “都怨那死鸟!待我再去将其射杀,替少主出气!”徐孝美尚不自知,还想着拎起长弓去射。 “回来!”完颜璟忍痛道。 “可……”毕竟是少主的命令,他不敢不听。 可另一边,小七见桂枝被吓到,也不乐意了,扇动着翅膀便朝徐孝美冲了过去! 后者一时间躲闪不及,被小七啄了一下,顿时吃痛捂着手臂胡乱挥舞。 “哎哟!你这恶鸟,竟还敢自投死路!看我不扒光你的毛!”徐孝美气急败坏地抽出腰间七宝刀便是要砍。 “当啷啷!”霍弘说时迟那时快架起剑鞘挡住这一刀。 “小七!小七回来!”桂枝焦急喊着,生怕那凶大汉伤着小七。 小七倒也听话,扇了扇翅膀便落在了桂枝身后。 “小姐没伤着吧?”霍弘眉头微皱回眸问道。 桂枝赶忙摆手,“未曾伤着,霍大哥莫动手!” 虽然桂枝这么劝着,但毕竟那徐孝美乃是一名武将,本就脾气暴躁,见这人出手更是一时起了战意。 “好小子,竟接住我一刀?且看这刀你接不接得住!”他暴喝一声,随即刀刃一转,顺着霍弘持剑的手劈去。 霍弘原本身为宫中护卫,武艺自然不用多说,但面对如此莽夫也不得不松开右手,顺势拔剑出鞘。 “住手!”眼看俩人即将对上,那完颜璟赶忙下令。二人一时僵持,徐孝美哼了一声,“算你小子走运!”说完便是站回完颜璟身边,一脸懊悔地看着对方的手腕。 “你这厮脾气何时能收敛些?”完颜匡一边指责着他一边观察着完颜公子的手。 “这……我……”徐孝美还欲开口,却被完颜璟以一个眼神怼了回去。 随后他转目望向刚站到面前的桂枝,一眼便被对方的容颜所吸引住了,于是赶忙施礼,“实在抱歉,在下身边这随从太过莽撞,令贵小姐受惊了!” 见其主子还是个讲道理的人,霍弘便也将剑收了回去。 桂枝微微点头,还有些余惊未定,“我倒不曾惊着,只是小七被吓到了。” “小七?”完颜璟一愣看向桂枝身后的大雁,瞬间便明白了,“小姐有此神鸟作伴,好生令人羡慕,方才之事皆怪我等!向姑娘赔礼了!” 看他倒也是个知书达礼的人,桂枝并未计较,只是淡淡地点头,但片刻后瞧见对 方手腕一道青紫痕印,一时惭愧,“公子因拦下一箭而受伤,该是我向公子道谢,我这里有些跌打酒药,很是好用,若不嫌弃便赠与公子。” 平日练舞时桂枝没少受伤,这些跌打药也是身边常备,尤其这一瓶是苏姒锦送的,药效极好,寻常伤势涂抹后三日便可消除。 见桂枝将此物递过来,那完颜匡浅施一礼随后将其接过,不过他仍谨慎地打开嗅了嗅,果真闻到药味儿这才递交给完颜璟。 “怎么,还怕我家小姐害你们公子不成?”霍弘对此表现心里有些别扭,口无遮拦地问道。 “你!”徐孝美往前一步,又被完颜匡拦下。他颇客气地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我家公子自幼多病,本就对一些草药有所排斥,故在下小心谨慎,莫多想!” 桂枝淡淡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待完颜璟将药水涂擦之后,果真感觉方才火辣辣的手腕此刻冰凉清爽,疼痛有所消止,便笑着望向桂枝:“真乃妙物!这位姐姐,您在此抚琴起舞,只一人一雁却舞得如此精彩,真令在下大开眼界,不知可否冒昧请教姐姐名讳?” 对于夸赞,桂枝早就没有感觉了,但出于礼貌还是回复道:“杨桂枝。” 完颜璟若有所思,“杨桂枝?真是个极美的名字,瞧你长我几岁,称声姐姐也不为过吧?” “公子请便。”桂枝没有反驳。 “叫什么公子,可称我完……称我小璟即可!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不如我请杨姐姐吃杯茶?”完颜璟表现得十分轻松,倒是没有令桂枝感觉有什么不妥。 “如此……也好,我们便到山下去等朱先生吧!”桂枝看向霍弘说道。 “听小姐的。”后者自然没有别的话说。 众人结伴下山,山下果然有个茶馆,虽比不上临安大茶楼,但也算是风景独好。几人在店门外寻了处棚子坐下,待茶倌儿煮茶。 刚刚落座,桂枝便是看到完颜璟身边掉下一本书,于是躬身替其捡起。一见此书中誊录的皆是闻名诗词,便有了兴致。 “小公子倒是颇爱研究词句。”桂枝也熟读诗词文献,自然对其中文字熟悉。 完颜璟点了点头,眼中有光地回道:“姐姐一看便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此书中的诗词,您怕是早已通读了吧?” “不敢当,略有涉猎而已。”桂枝笑着将书还给了他。 接过了书,完颜璟又问道:“山阴辈出才子佳人,杨姐姐莫非也是此处人?” “这倒不是……”提到这,桂枝便是想起临安,那个她不得不离开的地方。 见此,完颜璟身边的完颜匡也皱了皱眉,因为他似乎看出了什么。此时,两个各有隐瞒的人坐在一起,他们都有无法告人的秘密,于是气氛也变得有趣了起来。 第一百零五章 春江曲水遇知音 那年春江柳岸拂飞雁,今朝曲水亭下不敢言。 此时,完颜璟还未完全从桂枝的雁舞给他带来的惊喜中走出来,作为素来喜爱诗文的他,此时脑海之中便浮现了一首诗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首诗用来形容杨桂枝也毫不为过。 曾有所耳闻,中原的女子不乏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者,可是此番来到这儿,却没承想遇见了杨桂枝这般不仅琴技超群且文采谈吐皆不凡于常人的女子,心中颇感震撼,于是便情不自禁地就想与对方多聊上两句。 原本只想是闲来无事,在等朱先生的同时与对方闲聊几句,可没想到交谈一阵下来,桂枝倒也觉得眼前这位小公子是一位知书达礼的人,话语间颇感投机,是以小公子的问题她亦仔细的应答。 反观另一边,多年没回山阴的朱邦直对此处也并不是特别熟悉了,方才寻着故人给的位置寻去,摸索了好一阵,这才见到故友,而他这位故友也是一位隐居在这山阴多年的隐士,早已不问世事。 朱邦直与他二人坐下来,闲聊几句,这才得知山阴此处民风淳朴,虽距离临安只百余里路,但此处百姓却对临安之中所发生的事情并不是特别了解。 对于这位故人,朱邦直十分信任,于是便坦言与他交代了自己此行所来的目的,听他说完后,对方颇感惊讶,甚至他都不知道临安内京都教坊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故人了解朱邦直,对方信任的人,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看朱邦直似乎十分感慨,对方便对其疏导了一番。两人一阵交谈后,朱邦直请求对方安排一处栖身之地,如此方可保全桂枝及自身。 故人倒也爽快,在这山阴隐居多年,虽然不问世事,但是家中财产颇厚。更是在鉴湖上的湖心岛上有一所宅院,而且那湖心岛远离世俗喧嚣,与世隔绝,完全是一处好地方,更何况他平常也不住,那宅子闲置已久,于是便邀请朱邦直带着他的人到那里住下。 朱邦直感激不尽,故人更言不足挂齿,两人又说了几句之后,故人答应朱邦直会为他保守住这个秘密,此事除他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 这样也好,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待上个几年,等这件事的风头消减一些,那时再替桂枝找个好人家出嫁,平安度过此生,这样他也算是完成了张梅香对他的嘱托,于心无愧了! 辞别了故人,朱邦直一路自兰亭而下,路过方才曲水边正斗诗饮酒的才子,他只是瞥了两眼,并没有瞧见桂枝,便不再驻步,直朝着山下而去。 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他在山下瞧见了一处茶馆,看到茶馆外面的棚子里坐着几人,背影颇为眼熟便走了过去,这才发现茶亭内,杨桂枝与这位长相颇为面生的小公子以及众人正在交谈。 毕竟他们现在是在逃的身份,看到这几位陌生人,尤其是那小公子身后站着的两位,朱邦直心里便是一紧,于是他站到跟前先是客气地笑了笑,随后给霍弘打了个眼神,看向桂枝说道:“小姐,咱们该走了!” 说完,他又看向完颜璟等人,“抱歉了,我等还有要事,不便久留!告辞!” 然而完颜璟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位如此优秀的女子,想着和对方聊上几句,可没曾想还没聊尽兴,对方便要离开。于是,他便下意识地站起来,开口挽留说道,“这位先生,何故匆匆而去啊?我等又并非恶人,只是方才偶遇杨小姐,聊了几句,感觉颇为投机,还请先生权且稍坐,哪怕吃上一杯茶再离开也不迟。” 桂枝也是觉得,这位小公子言谈举止颇为得体,聊下来观感不错,不过她明白朱先生的焦虑是有道理的,毕竟他们还是在逃的状态,于是便并没有说什么。 朱邦直则是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再一次颇感歉意地施了一礼说道,“实在抱歉,我等着实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日后若再得见,那时一叙也不迟!告辞了!” 说到这,朱邦直便是转身带着桂枝头也不回地匆匆下山了。 一旁,徐孝美站在完颜匡的旁边气得直磨牙,看着对方的背影,他再也忍不住,一拍桌子,愤愤不平地道:“这叫什么事儿,少主!您这么抬举他们以礼相待,这厮却一点面子都不给,且看在下取条绳将汝捆来给您赔礼!” 闻言,完颜璟皱眉看了他一眼,“行了,今日你惹的事还不够多吗?退下!” 说完,他转目望向对方的背影,叹了口气,“真可惜!如此妙女子却只得萍水相逢,实在遗憾!” 完颜匡是个人精,站在一旁打眼一看便瞧出了完颜璟心中的失落,于是一边笑意冉冉地抚着须一边说道:“莫非……公子是看上了刚才那位小姐?” 完颜璟闻言俩耳一红,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两声,随后回道:“先生莫要拿我取笑,初次见面怎就看上了?只是瞧着那位杨小姐的确非同凡人,可惜无法与之深交而已。” 完颜匡同样是望着桂枝等人离开的方向,暗暗点头,但他深邃的眼眸之中又流露出另一番不同的神色,片刻后他淡笑着提醒道:“依在下看来,小公子还是不要与这姑娘深交为好……” 听着对方这番语重心长的话语,完颜璟有些疑惑,回眸望向他反问道:“先生何出此言呢?” 完颜匡并非寻常人,他乃是金朝中的大臣,能够辅佐这位少主,便能看得出他身份不浅,此番陪少主南下,自然是作为三人中的智囊,凡事总要多想一些。 他表示:“此女子衣品不凡且才艺出众,绝非寻常人家所教导得出,尤其是那一手琴技出神入化,舞姿灵动飘逸,而当下,身怀此类才艺的女子大多争先恐后地涌入临安教坊或是宫廷之中,似她这般的为何不去?若说她是寻常人家的小姐?还是有些欠斟酌了,大户人家的千金大多一生待在临安,又怎会来此荒郊?若是身上无事,定不会在此山野亭间出现……” 完颜匡的话,小少主还是觉得有些道理的,可听到这儿的他,心里非但没有对杨桂枝产生排斥,反而是更感兴趣了,这会儿,年少轻狂的那股贪玩劲儿上来了,他笑了笑,站起身道:“依先生所言,此女子身世不凡且来路不明,真是趣也!既如此,我们不妨前去一探究竟!” “额……小公子……这……”完颜匡也没想到前者会是这副反应,但对方既已经说出来了,他一个做侍读的,又怎敢抗主呢? 反观一旁,徐孝美一脸的兴奋,似乎找到了人生目标一般,“哈哈哈!这种事儿就得我来了吧?似你这般纸上谈兵的……啥用也没有!少爷,您且安心地溜达着,待俺跟上那厮,瞧一瞧他们在何处落脚,再来回报!”说完,徐孝美便是当即勒了勒衣带,三五步窜出便是不见了人影儿。 “这厮真是莽撞……”完颜匡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从袖口中取出了钱银结算了茶钱,便跟在了小少主的身后,漫不经心地朝前方走去。 另一边,朱邦直带着桂枝他们前往鉴湖,得知他们要住在一处湖心岛一生隐世,不知怎的……桂枝心里竟有些失落。 实际上她内心里还是向往自由的……这大千世界风景千红万紫,千里江山风光无限大好,可她却还没来得及看个遍,便只能躲避在危险的地方待上一辈子…… 朱先生看出桂枝心里似乎有些情绪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她以后莫要再随意与路人交谈,尤其是像今天那个小公子,在不明白对方身份的情况下,还是处处小心为好! 自山上而下,几人来到镇上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见时辰不早,他们便只好寻找住店的地儿。 镇子上有不少店家,但为了掩人耳目,朱邦直还是选了一家最不起眼的,这一家店在镇子边儿上,旁边几家店都要比此处显得高贵一些,不过既然是逃亡,便处处以小心谨慎些为上,太过张扬难免惹来事端。 来在店前,朱邦直上前叫门,轻拍三下后,一青年打开了门缝,看着门前这一行人,他眉头微皱,苦笑说道:“几位有何贵干?” 或许是因为他们这家店在镇上算是十分老旧的,本来也是他们这一家人的院子,不图赚什么钱,没想到会来客人,所以这小伙还有些意外。 “我等初到此地,想寻一处落脚之地,不知可有空房?”朱邦直客气地问道。 那年轻人有些意外,将门打开后,挠着头轻声道:“瞧您几位这穿着打扮,也不像是住不起好店的人呀,街边儿上这么多大酒楼驿馆,为何偏偏来我这小地方?再说了,我这家里有两位老人,上了岁数,您几位若是想住也可以,但处处需谨慎些,手脚轻快点,老人家夜里最听不得动静,这些……您看能接受吗?” 朱邦直倒也不挑,只要能安稳地让他们在此度过今晚便足以,于是他点了点头,塞了一些钱银与那年轻人,“我等只是在此待上一夜,也无太多要求!这是我女儿,另一位是我家随从,劳您安排几间干净屋子与我等,若是有些素食汤饭便更好了!” “那好吧!承蒙各位不嫌弃!干净屋子有,素食汤饭也有!里面请吧,各位!” 说着年轻人将门打开,把门外的几位让了进来。 第一百零六章 恶客扰店惊众人 这店并不大,除了正对面的一个大厅内有几张闲散桌子之外,旁边便都是矮房,一看就是自家搭建的,院墙都有些破旧了,墙根儿还堆着些柴火垛和干草。 巧的是这会儿,年轻人的父母还没有入睡,老两口也是十分热情地将他们让了进去,随后便忙前忙后地打扫着房间,预备饭菜。 房间没什么可说的,除一张榻一面柜子及桌椅外,再无其他,虽朴素却也干净。 将包裹细软放在屋内后,几人走出来,来到正厅用饭,按理说这会儿已经到了休息的时候了,他们因为下山晚了些,所以吃得也晚。 桌子上有一大碗咸汤,一小碟儿腌菜,清炒的菜根儿及一盘鸡蛋,明显这鸡蛋是作为大菜端上来的,放在了正中。 霍弘与朱先生围着桌子先坐了下来,桂枝此时还在屋内更换衣物,这几日的舟车劳顿、身心俱疲令她四肢软绵无力,动作也慢了些。 “几位,咱这小店没什么好招待的,家常便饭,还请别嫌弃啊!”店家的老母亲看起来倒是一个和蔼慈祥的人。 朱邦直恭敬回道:“哪里,有此待遇,已是不错,我们这一路走来,好不容易歇一歇脚,这些便是极好的,倒是辛苦老人家了,这么晚还来叨扰!” “客官哪里话,不嫌弃便好!”老婆婆笑着坐到一旁,“几位是从何而来啊?” “婆婆,我们从邻县来的。”朱邦直并未直言。 “哦哦,来此是?” “探亲。” 老妇人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但还没等她来得及再开口,便是听到院外大门被拍得咣咣作响。 “店家?店家?开门开门!” 听到声音,朱邦直和霍弘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筷子,目光一转看向门外,老妇人腿脚不便,年轻小伙快步从后厨走了出来到前院将门打开,却见门外站着的是三名男子,年纪皆在三十出头,每个人身上都背了个大包裹,看样子就像是逃荒的。 见门被打开,那三人二话不说直接走进了院子,随后,三人其中为首的一位站了出来,这家伙脸上长了两个痦子,丝瓜脸又长又宽,表情有些不耐烦。 “怎么回事,聋啊?敲了半天门不开,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死光了!” 说着话,这丝瓜脸便是带着一旁两边的人进大厅,一左一右这两位倒也十分古怪,高的瘦、矮的胖,奇形怪状。 “快快快!给我大哥弄些酒肉来,啊!听见没?”他们进来便是坐在了靠门外的一张桌边儿。 然而听他们这么说,酒店的小伙子却是有些难为情,苦着脸说道:“几位客官,咱这儿没有什么肉食,无非有点鸡蛋,您看……” 听他这么说,旁边那矮胖子不乐意了,手一拍桌子,浑身上下的油脂肥肉都跟着颤了颤,厉声呵道:“你说什么?没有肉食?没有肉食哪来的鸡蛋,你下的呀?去! 把那鸡给我大哥宰了炖上!盐口大点,我大哥口味重!” “这……几位客官,咱这店里就这么一只下蛋的鸡,可宰不得呀,要是杀了连鸡蛋都没得吃了!”小伙子难堪地劝说着。 “让你去就去,怎么了?吃你只鸡而已,我等还付不起你钱了吗?快快快杀将来,不然的话小心我一把火将你这破店给点咯!”瘦高个说着直接站了起来,小伙儿吓了一跳,也没想到今天能遇上这么横的主儿。 “好……这就去……这就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倒退着离开,经过朱邦直和霍弘这一桌的时候,连头都不敢转,直接回到了后厨。 霍弘自打这些人一进门,眼睛就盯着,他的目光中有些鄙夷,若非朱邦直提醒,他还在一直看着那些人。 那三人也瞧了瞧这俩,看他们并没有说话便也没有找事,只是坐在那吆五喝六地谈论着几人的风光往事,听得出来,这三位乃是“结拜兄弟”。 丝瓜脸大哥名为王老六,另外的瘦子名二姓马,胖子最末姓牛,几人自诩“侠肝义胆”,但事迹反而表明其无恶不作,看样子也就是无所事事的泼皮,此行出门,是准备去投奔亲戚去的。 “唉,大哥?您瞧见后边那一桌吗?那俩人旁边那家伙,似乎挺有钱的呀,看穿着打扮不像是咱镇上的人!”马二一脸不怀好意地笑着对王老六说道。 前者正在吃酒,听着话,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对面,目光第一眼瞧见朱邦直,他也是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但是再一看旁边那男子,身形健壮且旁边随身带着把剑,便是咂了咂嘴。 “也不是什么善茬啊,瞧那家伙还带着把剑,看样子是个护卫……”说着话他又转移了视线,看向朱邦直,“就他这身衣服倒挺值钱的,若是能扒下来让我穿穿,想必也是风度翩翩啊!” 几人聊着聊着便是大笑起来,笑得几乎连桌子腿都在发颤,朱邦直和霍弘二人却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功夫不大,店家小伙子将一大盆热腾腾的鸡汤给端了上来,里面是一整只鸡。 这盆自打端上来,那几人便是再也不说话了,一个个如同饿了半个月的饿狼似的,疯狂地撕扯着鸡肉,嘴边儿、手指头上满是油脂,直往桌面儿滴溜。 这么一大盆鸡,转眼间便是分了个一干二净。 仨人擦了擦嘴,又把手里的骨头随意一扔,紧接着一口酒灌进嗓子眼,发出一阵舒适的感叹,斜三倒四地躺在椅子边上,倚着桌子跷着腿,那叫一个惬意。 “店家店家!”突然,其中那姓牛的胖子挥了挥手,招呼站在柜台后面的年轻小伙上前,后者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赶忙凑了过去。 他本以为对方要付账,却没承想那王老六指着桌上的大盆,开口骂道:“混账玩意儿,净拿这种东西来忽悠你爷爷啊!这鸡肉这么少,哪儿够我哥仨分的呀,吃到了最后不仅没吃饱反而更饿了,你说,怎么办吧!还有没有?再宰杀一只与我等!” 听着这话,店家小伙实在是忍不住了,皱着眉头说道:“几位,咱们这儿可就这一只鸡,还给您炖了汤,您没吃饱这也不能怪咱啊,对吧?要不然您看,还是把这鸡汤的钱给结了?我拿着这钱再去隔壁买一只给您炖上?” 他原本只是很客气地与这几位协商,谁曾想那马二却直接站了起来,一脚踢翻旁边的椅子,怒喝道,“你说什么?敢问我老大要钱?你知不知道我大哥是谁?吃你的东西那是尔等的荣幸!” 真是不要脸啊!吃了东西翻脸就不认人,这些人将“泼皮”二字形容得淋漓尽致。 “几位……您怎能这样说?我这汤都给您炖了……岂有白吃的道理?”小伙子还在据理力争。 可就在他话音刚落之时,那王老六直接打腰间掏出了一口刀,放在桌上,顺势就将刀刃抽了出来,架在对方的颈部。 “再多说一句,我让你人头落地,听见没有?这次饶你,下次再来,若不使我哥仨儿吃饱,有你好看!走,咱们走!” 很正常,这一群人来这儿就是为了吃个霸王餐,他们分文钱也没有,无非就是想靠这把刀吓唬人,霍弘坐在一边有些看不下去,但是也没多管闲事,因为他知道,即便这件事他们出了头,闹到官府那边,官府若是知道他们是临安逃来的,想必他们的下场比这几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是便忍住了气,坐在原处不动声色。 第一百零七章 恶霸夜袭美人屋 店家小伙一瞧,嗨!倒霉催的!今天怎的碰上了这等恶霸?倒也没有办法,只得认栽,他站在桌子旁,垂头丧气地收拾着桌上的骨头残渣及碗筷。 而这仨泼皮一边说笑着,一边背着东西准备出门,就在此时,桂枝刚刚换好了衣物,一身素白的打扮,刚从房间出来,月光打在肩头,好似嫦娥下了凡一般! 她听见了刚才争吵的声音,出来一眼便瞧见那几个人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但是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站到门前,隔着几人一米开外的地方错身走进大厅内。 就这一步迈过!一股扑面而来的清香,直窜这仨人的脑壳! 顿时几人的脚步皆是顿住了,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桂枝,在看清对方容颜后,其手中的包裹都不禁掉落在了地上。 桂枝谨慎地绕开他们,来到朱邦直这一桌旁边坐下,但感受到被对方的炯炯目光盯着,很是不自在。 “大哥大哥,您瞧瞧这美人可真俊呢!” “是啊,大哥!这么漂亮的美人儿,要是让我等得着,岂不是……” 一左一右俩人上前站在王老六的耳边怂恿着。实际上,不用他们多说,后者也早已经被桂枝的容颜给迷得无法自拔了。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出一步,然而就在此时,原先一直安静吃饭的霍弘却是单手按在了身边桌上的剑鞘处。 就这么一个动作,将三人吓得步子一顿,都停了下来。 王老六的脑中飞快地想着:“硬骨头啊!这家伙看起来有点本事,若是正面冲突,我等兄弟怕是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不如……有了!” 脑中钻出来一个绝世的妙计,王老六干咳一声拽着两个小弟往后一退,然后看向旁边正在收拾桌子的小伙说道,“唉!店家?还有空房没有?” 小伙子可是被这三人给吓怕了,于是赶忙回道:“没有三个房间了,只剩下一间房,几位,要不然还是到别处……” 他话未讲完,却听王老六直接说道,“好好好,一间房就一间房,我三兄弟走了一天的路也累了,在你这一间房里凑合挤一挤歇上一夜,来!这是方才的酒肉钱!” 说着,他打怀里掏出了一块儿散碎的银子,扔给了小伙。后者接住银子有些意外,也有些惊讶。 而那三人则是径直地走出大厅,朝旁边的空房去了。 桂枝坐在原处看向朱邦直,后者也同样抬起头叹了口气,“霍弘,待会儿你守在小姐房外,别睡沉了,夜里要是有动静,一定要保护小姐的安全。” 这自然不用朱邦直多说,他答应了张梅香,哪怕是死也要保护小姐。 却看那三个泼皮从正厅出来,摸着黑儿来到了旁边一间空房外,将门打开,王老六走了进去,直接坐在了榻上且美滋滋地发乐。 但跟着他的两个小弟却是一脸的不解,他们凑上前问道。 “大哥,咱就这么点银子您都给那店家了,咱怎么办?接下来可不好使啊!” “对啊,一路而来,咱们就靠着那点银子虚张声势骗吃骗喝,您此番给那店家结了账,究竟是何意啊?” 瞧他俩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王老六一人给了一脚,“蠢材!你俩懂啥?这叫缓兵之计,我自有手段,且看那些人如何赔了钱银又折美人!哈哈哈哈!” 听到这,俩人皆是面面相觑,随后在王老六的点手下,几人凑到了一块儿,开始密谋策划。 子夜时分。伴随着虫鸣鸟叫,夜已深,明月高高地挂在半空之中,院儿内只有皎洁的月光及三个偷偷摸摸的人影。 “大哥,东西备好了,是这两间屋子吗?”马二站在王老六的身后低声问道。 “没错,就是这两间,你将这迷烟投进去,只需片刻那几人便会昏过去!” 这几个人行走江湖,好事不做,反倒是这一身的腌臜暗器不少。 听着王老六这番安排,马二和牛老三俩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随后来到了朱邦值及桂枝的房间外。 霍弘为了保护桂枝,今晚待在了桂枝屋外的偏厅,隔着一扇门,时刻警醒着。 但毕竟是到了深夜,经过这几天的长途跋涉,霍弘的精力也不是无穷的,虽然时刻紧绷着,但是头脑已经有些昏沉了,再加上这迷烟悄无声息地顺着窗边儿的缝隙透出,渗透屋内,很快,他便是感觉浑身无力,紧接着竟直接从椅子上瘫倒在地。 “不对!这烟不对!”待霍弘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然四肢无力头脑昏沉,想要出声叫醒桂枝,却发现嗓子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一般无法开口。 另一边原本就已经睡下来的朱邦直,更是在睡梦中直接被这股迷烟给熏倒了。 然而三人之中唯一没睡的便是桂枝,由于这段时间她经常在夜里失眠,根本就睡不着,所以屋内飘来一股奇怪的味道时,当即便被她发现了。 桂枝站起身,想要出门查看,叫了两声霍大哥,却发现对方没有应答,心里便有些紧张了。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却见那王老六一脸得意地站在门外,笑得十分恶心,“小娘子,我等皆是行侠仗义的好汉,不如陪我们一同离开此处,今后若占得山头,保你做个压寨夫人,一生荣华富贵,可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步步逼近,然而桂枝只是看了他两眼,便已被那扑面而来的淫邪气味所恶心到了。 情急之下,她又喊了两声霍弘的名字,但目光转向屋外偏厅却发现,霍弘早已瘫倒在了地上,虽然还在奋力挣扎,但似乎也并没有用处。 瞧着桂枝一声声的呼喊,那王老六反而愈加兴奋,但说了几句见桂枝并无屈服之意,他开始渐渐不耐烦了。 王老六撇着嘴不断打量着桂枝,紧接着往前一步,直接就将桂枝一把拦腰抱起,扛在肩上,扭头就往屋外走。 另一边,霍弘虽然还有些意识,但是他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桂枝挣扎着被那恶人扛出门外,另外还有俩人跑进屋内,翻找着钱银。 桂枝的哭喊声很快便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毕竟住在这儿的还有店家小伙及他的爹娘。 小伙与二老掌着灯快步跑到屋外,但看见这一幕,他们却吓得连灯盏都掉落在了地上,那王老六更是当即命令马二上前拿刀架着小伙的脖子,对方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桂枝濒临绝望之际,突然!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小七由屋檐上飞下,直扑向那王老六。 经它啄上这么一口,王老六疼得嗷嗷叫,开始胡乱挥舞手中的刀,趁此机会,桂枝也是狠狠地在后面捶打着他的后背,王老六不得已,只得将其扔下。 然而小七似乎十分愤怒,此时不断地攻击着对方。 屋内方才正在敛财的牛三儿跑了出来,瞧见老大正被一大鸟纠缠,便是一惊,顺手捡起了一旁的干木柴,用几截断布裹住,擦了擦火信子将其点燃,以此驱赶小七。 然而无论他如何挥舞着火把,无论这火势有多么凶猛,小七却始终没有退缩的意思,挡在桂枝身前不断地朝二人发起进攻。 “他娘的!这死鸟!给我打死它!”王老六被啄得手腕直流血,气愤不已,眼底冒出杀意,目光一转,他看到躲在门口,蜷缩成一团的桂枝,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挥着刀闪开了小七的攻击,直奔桂枝而去。 “还有你!往哪儿跑?”见桂枝有危险,小七一走神,不经意间被那牛三儿一火棍砸在身上,发出一阵哀嚎便坠落在地! “小七!”桂枝心痛不已,这一下如同砸在她身上一般! 第十一回颠沛偶遇金臣子,无处可归赴湖间 却见那王老六的魔爪已然来在切近,桂枝恐惧不已,吓得双眸紧闭。 可下一秒,随着一阵门板的破裂声响起,一道粗犷的笑声传来。 “哇哈哈哈,直娘贼!我恰好手痒,尔等莫非是替我解乏来的?且莫说话,吃我一拳!”这句话仿佛是从桂枝身后的门外传出的,紧接着一道凌厉的破风声响起,随即像是有人使一个大锤砸在了面前王老六的胸前一般,只听到一阵骨头裂开的声音,随即后者便是一口鲜血喷出,往后倒摔数米! 桂枝惊讶地睁开眼,却瞧见门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个大窟窿,随后一身高九尺的大汉狂笑着钻了进来,犹如一头猛虎般往前一扑,虽只手空拳面对持刀,三人却一点都不畏惧,反而显得很是兴奋。 一通哀嚎声夹杂数根肋骨断裂声后,那仨恶贼如叠罗汉般被垒作一堆! “哈哈哈,锉鸟!快快起来!爷爷还未尽兴,尔等怎得就不行了?” 那汉子笑得开心,再度骂道。 虽余惊未定,但借着火光一看,桂枝终是认出了此人…… 第一百零八章 公子出手救危难 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位,正是今早遇见的那位小公子身边的大汉,对方这会儿正一脸意犹未尽地笑看着院内被他收拾得七荤八素的那三个泼皮。 紧接着,桂枝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抬了起来,由于她这会儿有些紧张,便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不承想扶起自己的人竟是完颜璟。 “小公子?怎么是你?”桂枝的表情有些疑惑,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按理说早上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了才对,难道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儿,就让他们在危急关头又一次遇见了? 完颜璟看着身前的桂枝,眉头微微皱着,再一扫视这院子里,竟是如此狼藉的状态,他心中有些怒意,先是扶着桂枝到一旁站好之后,便看向那三人。 而徐孝美这会儿十分得意地站到了跟前,抱着膀子笑道,“公子,这三人怎么办? 是直接杀了还是丢给官府?” 倒在地上的三人听大汉竟然说要弄死他们,顿时心中有些恐慌,不断地朝后踉跄着爬开,似乎想要逃跑。 但这些人身上哪还有几处好地方?几乎都是受了重伤,在骨头断掉几根的情况下,又怎能跑得了呢? “这种无恶不作的家伙,杀了也脏了刀,捆起来扔到街上,待次日看当地县官如何处置。”完颜匡赶忙上前说道,但他看得出来,若不是他开口早,恐怕年少性烈的完颜璟不能轻饶这几人,不过异国他乡,轻易的还是别弄出人命为好。 既然完颜匡都已经这么说了,后者便也不再多言,只是举起手淡淡地挥了挥,徐孝美心领神会。 “这些恶人着实可恨,杨小姐您受惊了。”完颜璟微皱眉头,十分关心桂枝。 但实际上桂枝并没有受伤,只不过是擦破了一些皮而已,反观一旁小七被那一火把砸得不轻,此时正匍匐在地上,翅膀上都有一些焦黑,桂枝心疼地跑过去,抚摸着小七的伤口,并且不断安慰着它。 完颜璟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徐孝美,此时后者正拿麻绳将这三人捆起来,捆好后便是把三人拎起,朝门外而去,而那三个人嘴里还在不断地哀嚎求饶。 为了避免再出现这样的事,完颜璟也决定暂时在这家店住下。 第十一回颠沛偶遇金臣子,无处可归赴湖间 见小七只是羽翼受了灼伤,烧焦了些羽毛,但并无大碍,桂枝这才放心地回屋休息,而经过前半夜这么一阵折腾,她也是很快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至次日天明。 刚拾掇好仪容的桂枝,打开房门走出来就看到正坐在偏厅内一脸愁色的朱邦直及懊悔不已的霍弘,他俩见到桂枝走出来,一前一后地站起来,面色有些紧张,上下打量着桂枝,仔细地查看着,生怕对方昨夜受了什么伤。 “小姐,是在下保护不周!让您受了委屈!”霍弘直接跪在地上,双手抱拳,似乎十分懊恼。 杨桂枝赶忙走上前将其扶起,并且不断安慰说道,“霍大哥不必自责,数日的奔波,昨天夜里我们都太乏累了,怪不得你!” 虽是这样说,但他怎能不自责?离开京都教坊前,张夫人吩咐他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桂枝,可是没承想才离开教坊不足半月,就出现了这样的事,若是昨晚真让那些恶人得了逞……恐怕他以死谢罪,都无法原谅自己。 朱邦直站在一旁背着手,叹了声气之后,站到跟前拍着桂枝的肩膀,“幸亏小姐昨天结识了那位公子,昨晚若不是他们出手相救,恐怕……”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是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紧接着完颜璟推门而入,“先生这说的是哪里话,能与诸位相识便是在下的荣幸,谈什么感谢,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事情,那几个恶人今日已不见了踪迹,想必是镇上原本就看他们不顺眼的村民将其送入官府了!” 瞧见这位救命恩人,霍弘及朱邦直都是感激不尽,尤其是朱先生,回想起昨日对其的态度,便惭愧不已地深施一礼。 “朱某再次谢过小公子出手相救之恩!” 完颜璟赶忙上前扶起朱邦直,“朱先生莫要再感谢了,昨夜几位都受了惊,今日且好好歇一歇,也陪在下吃上几杯茶!” 见对方如此大度,朱邦直淡淡点头,“小公子心胸宽广!” “哪里的话,朱先生您几位稍待片刻,休息一会儿,我命随从去街上置办点食材,让店家小哥烧些饭食,与诸位吃点东西,也好安安心、定定神。”说完,他便朝桂枝笑了笑,出了屋外。 几人感慨一番,若非昨日这小公子出手相救,现如今还不知道究竟如何呢!于是他们对其也算是放松了警惕,打算在此多留一日,待明日再上路前往鉴湖。 几人如何恢复精力如何休息权且不提,却看昨日那仨地痞,现如今却是在镇外的一处树林里苟延残喘。 “大哥?大哥!我的肋骨好像断了三根,好疼啊!” “大哥,我的右臂好像脱臼了,现在已经没有知觉了,咋办呀大哥。” 马二和朱三儿俩人躺在王老六的身边,不断地哀嚎着,而后者则是咬着牙捂着胸口,嘴边的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渗。 “他娘的!咱这一路走来,何时受过这个气,没想到这镇子上竟然有这等爱管闲事的人,实在是失算了,金银财宝美人一样没得着,还叫我三兄弟,受了如此重的伤!”王老六一边说着一边咳嗽了两声,随后啐了一口血痰,紧接着扶着树干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 “若非你我兄弟逃得早,恐怕今天还真叫那些人给送到官府去了,走,咱们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这件事儿没完!” 王老六说完便是一左一右地扶起这俩小弟,三人互相搀扶着朝镇子的边缘走去。 他们三个来到一处路边的茶铺,找了张桌子,各自坐下,吩咐茶铺伙计倒上一壶热茶来,几人吃着茶开始盘算如何“报仇”。 然而说着说着,那马二却是突然一拍脑门,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看向王老六。 “大哥,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一只大雁来着?” 王老六皱着眉头,先是喝了口茶,紧接着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是有一只大雁,那死鸟还啄了我好几下手臂,都破了好几个口子!实是气煞我也,怎么了?那鸟有何稀奇?” 马二拍了拍大腿,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随后紧接着说道,“哎呀大哥,昨天实在是被揍糊涂了,一时竟然没想起来这个事儿,我有一个远房的表哥在临安城宫里当差,前些年他回老家的时候,我曾与他坐在一块吃酒,听他聊起过,说宫里出了一个奇女子,那女子与一只黑白混色的大雁双双起舞,场面那叫一个惊艳啊!” 王老六一听便是不屑一顾地哼了口气,“临安城的人玩得是越来越花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这跟昨天那大鸟又有啥关系?” “大哥,您不知道呀,我前些阵子还听说,当年那与大雁合舞的女子现如今乃是通国的叛贼!前不久才从临安逃出来的,算一算这时间,他们来到这山阴小镇不到半月,也恰好能对得上的,而且昨天的大雁不正是黑白混色的吗!那女子又是一副国色天香的容貌,想必定是那通国的叛贼啊!大哥!”马二激动地说着。 听他说到这儿,王老六眼前一亮,赶忙放下茶碗,紧盯着马二问道,“二弟此言属实?那女子当真是通敌叛国之徒?” “哎呀,老大您糊涂呀!”牛三都能听明白马二的意思,于是便解释道:“要我说呀,这人无论是不是那从临安逃出来的,咱们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将其抓住邀功!二哥不是有一个在宫里当差的表哥吗?就现在!找人拟一封书信送往临安城递交到表哥手上,如此大的功劳让他表哥得着,肯定会念咱三人的情,到时候跟着一块去临安寻个差事,吃香的喝辣的岂不美哉?” 王老六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地说道,“好好,那现在就去找人写信,事不宜迟,快快快。”三人一拍即合,紧接着当即找人拟好了一封信,火速送往临安! 可是就在这封信刚送出去的时候,几人又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唉,大哥,您说咱们现在把这信送到临安,怎么也得几天后才能有回应吧,若是那几人趁着这段时间跑了,咱可咋办?届时我表哥从临安带人来拿那叛国贼,万一 没抓到……岂不要怪我们?”马二还是谨慎,想得比较周到。 王老六点了点头,思索一番后,有了主意,“咱们去前面弄几件衣服给换上,尽量小心点盯着他们,他们若是要走,咱们就跟在后面,这样的话起码不会跟丢了,看看他们究竟要去哪儿!”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 第一百零九章 三人再遇王老六 事不宜迟,三人当即偷偷摸摸地潜入镇子,不知道从哪一家人家院儿里偷摸走了几身衣服,换上之后,若无其事地闲逛在那家小店附近,时时刻刻关注着其中的一举一动,但是若要让他们再进去,可是打死也不敢了,且不说九尺高的大汉一个人便可以把他们活生生打死,就连那晚被药倒的那个侍卫,若是再瞧见他们,恐怕非得把他们斩成九段才满意。 他们潜伏在周边,小心谨慎地盯着,一刻也不敢懈怠…… 转瞬间,桂枝等人在这小店里也住了两日了。 这一天也是约定好了,是时候该离开前往鉴湖了,毕竟就剩下这么点距离,待在外面远不如待在安全的地方更让人踏实,早一日到便可早一日放心。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朱邦直也发现这位小公子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复杂,对方之所以处处相帮,完全是因为欣赏桂枝的才华,要说他与霍弘还是沾了桂枝的光。 而这一天,得知几人终于准备离开,完颜璟也是十分地不舍,从小店屋内送到门外,又决定亲自将他们送到鉴湖才肯罢休,几人推脱不了,便只得答应其再送一段。 一行人便这么上了路,一路朝着鉴湖而去。 路上完颜璟十分感慨,通过这两日对杨桂枝的了解,他发现这个女子远比他想象当中的有趣多了!从小到大无论是在宫里的女子,还是他一路南下所见的姑娘,都比不上眼前这位! 只是……不知这一别,又要多久才能相见了。 感慨之余,他也趁着这最后的时光与对方多聊了几句。 出了这个镇子,再往前走不久便可到鉴湖附近。 然而走到这一段路的时候,周围的房屋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丛林以及一些灌木,在这种地方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除了虫鸣鸟叫和几人谈话的笑声之外,再无任何声音。 眼看前面就要到鉴湖了,完颜璟再次叹了口气。 桂枝见状,轻轻一笑安慰说道。“公子不必失落,若日后有机会你我定能再次相见。” 对方也只能点了点头,实际上他知道这次南下之后回去,他将要面对的乃是皇室内的夺嫡之争,以及各式各样的朝中政事,哪里还有时间用在个人的私事上? 或许这一别便会是永远。 就在几人感慨之余,原本跟在他们身后默不作声的霍弘突然眉头一皱,紧接着一步上前凑到桂枝的身边提醒了一句。 “小姐!有人跟着……”这句话声音很小,只有他们几人听见了。 完颜璟一怔,一路而来,他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之人,但霍弘此话定不是空穴来风,周围怕是真有什么鬼鬼祟祟的人,且还不知究竟来者何人,毕竟他这身份特殊,来在中原本就处处小心,在此时更是提高了警惕,观察周围。 众人停住脚步,而霍弘的目光则是在周围扫了扫,片刻后突然定格在一处,紧接着将手中的剑拔了出来并说道,“诸位请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话音刚落,霍弘一个飞身朝前钻进了一片灌木里,没多久,后方便是传来一阵惊呼与哀嚎,随后却见霍弘拿刀架着王老六的脖子,一脚将其从后面踢了出来,紧随其后飞出来的还有马二与牛三。 “怎么又是你们,不是被官府给抓了吗?”朱邦直眉头紧皱,显得有些不安。 反观另一边,完颜璟反而松了口气,见是这三人反而是让他放松了一些。 他身后,徐孝美也站了出来,一边笑着一边摩拳擦掌,“行啊!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啊?你们这送上门来,可不能怪我了啊。” 霍弘将剑抵在王老六的后心窝,目光凌厉,他看向桂枝沉声问道:“小姐,杀不杀?” 王老六被吓得当场失禁,急忙朝桂枝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大小姐,求求你了! 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好奇你们想去哪儿,别杀我啊!” 然而,桂枝怎么看他怎么觉得恶心,目光一转望向远处也是一语不发,霍弘咬着牙根看向这三人,“今日便是你们三人死期!” 听到这,那胆小的牛三儿直接吓昏了过去。 然而马二却还是一股不怕死的模样,叫嚣道:“哼,你这妖女,我等兄弟早知道你是金国的细作,你这通敌叛国之徒等着,我们已经将书信送往临安城了,估摸着大队人马片刻就到!” 此言一出,桂枝、朱邦直、霍弘三人当场一愣。这几人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一路而来,他们又没有张扬,也没有泄露消息啊! 反观另一边,完颜璟三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也傻了眼,“金国的细作?”他看向杨桂枝,仔细打量了一番,紧接着便笑出了声,“有趣!真是有趣啊,杨小姐怎么可能是金国的细作?荒唐至极!哈哈哈!” 马二见吓唬不到那完颜璟,有些紧张了,他本就指着这一个手段去保命,没想到对方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反而是根本就不相信。 马二眼珠一转,随即再度狂妄喊道:“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为好,这个女子乃是我大宋的叛国反贼,你要是不想被牵连上,还是赶紧离开,否则待会儿等官府的人来了,尔等也一并论罪!” 听他说到这儿,完颜璟几乎当场笑了出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尔等还拿官府压我?且不说官府了,即便是南宋当今的官家到我面前,本公子亦丝毫不惧!” 他这句话可不是在吹牛,作为金国的少主,他完全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你……你竟敢这样说,我看你是活腻了,你们就等着吧,等着一起被砍头,你们这群叛国贼!”直至现在马二还在不断地叫嚣,就连王老六都不再说话了,他反而是越骂越起劲。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完颜璟淡笑一番,说完便是朝身后的徐孝美使了个眼神,后者当即明白了意思,上前一把拎起三人。 “走!再陪俺练练!”说着,他也不顾那三人哭嚎和呐喊,径直走进了树林里。 “没事了,杨小姐放心好了,他们的话我是不会信的,咱们继续走吧!”完颜璟看向桂枝十分真诚地说道。 虽然桂枝对这小公子并没有什么疑心,但是出于谨慎,朱邦直还是多问了一句,“难道小公子就不怀疑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完颜璟摆了摆手,“似这等腌臜之辈口中的话,怎能信呢?再说了,我与杨小姐相识这几日虽然谈不上深知,但也算是有了一些了解,姐姐不仅才华出众,样貌倾城,其人品更是令在下敬佩,似这般优秀的女子,说是叛国反贼?哈哈哈哈,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他话音刚落,林间传来几声痛苦地哀嚎,随后不出片刻,徐孝美便是走了出来,一脸尴尬地说道,“唉,不经打!三两拳就没气儿了,就留他们在这儿吧,也让这山里的狼虫虎豹开个荤!嘿嘿嘿!” 估计那几个人性命堪忧了,不过像这种恶人倒也没有必要同情,几人很快便收拾了心情继续前往鉴湖,不过经过此事之后,朱邦直却是对这位小公子更加赞赏了。 第一百一十章 金宋交戈人言畏 能如此理智地看待他人,着实难得! 于是来在鉴湖边时,朱邦直便寻了处酒馆摆下了一桌宴席,算是为这几日对方的出手相助而表示感谢,也算是告个别。 上了酒楼二楼,此处十分安静,能看到湖边。 几人端坐桌前,待酒斟满,完颜璟便是迫不及待地端起杯。 “能与朱先生、杨小姐、霍大哥相识乃小生之福分,在此小生敬诸位了!”说完他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见此,朱邦直与桂枝也陪了一杯,道:“小公子年纪轻轻,言谈举止倒是比同龄人显得要稳重不少,看样子也是大户家庭,家中风气正直,还不知小公子何方人氏?” 朱邦直夸赞完,便直接问道。 那是当然了,他家又并非寻常家庭,而是大金皇室,但对于这个问题,完颜璟只是客气地笑了笑,有些尴尬,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见此,完颜匡则站了出来,“朱先生,我家少爷自远处而来,无名小镇而已,说了怕是诸位也不知道!” “原来如此!”朱邦直一听,便也明白对方不想开口说,于是也不再追问。 完颜璟见机岔开话题说道:“那一日在兰亭竹林中瞧见姐姐抚琴起舞,那番美景真是美轮美奂,现在看来有着朱先生传授技艺,姐姐想弹不好听都是难事!” 听闻此言,桂枝点了点头,完颜璟说得没错,若不是朱先生平日里教导得好,她的琴艺又怎会有如此水平? “只是……在下有一事想不明白,”完颜瑾突然问道,“杨姐姐舞艺曲乐出众,文采也是不凡,算得上是样样精通了,似姐姐这般人物难道没有才子的追求吗?” 提到这儿也是桂枝的伤心处,虽然说他已经对赵崇礼的事儿彻底放下了,但是这伤疤终究还未完全愈合,再次揭开总是疼的。 对此朱邦直知道,于是他抢答回道:“小公子眼力不错,我家小姐或许是太过优秀出众了,那些想要追求的人多少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所以追求者倒是不多了!” “真是可惜!那日我见到姐姐第一眼,便觉得姐姐哪怕是入了皇宫做个妃子、娘娘,都是绰绰有余的,哪里想到,现如今大宋的男儿都这般胆怯?面对姐姐如此优秀的女子,都不敢大胆追求!可惜可惜!”完颜璟说完又是一杯下肚,而这番话,引得旁边的徐孝美听过之后乐出了声且频频点头,似乎十分认同而且自豪的样子,不过在此时旁边的完颜匡轻轻地推了推前者的肩膀,他这才消停。 桂枝倒是觉得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于是解释道:“倒也不尽然,大宋男儿腹有诗书气自华,除了重礼仪之外,也重孝道,与小少爷所说的胆怯不同,他们上可为报家国洒尽一腔热血,下可为父母妻儿卑躬屈膝,任劳任怨,如此便算得上是好男儿!” 完颜璟不仅没有因此感到尴尬,反而是欣赏地笑道:“是也是也!杨姐姐说得不错,是在下目光浅薄了。” 自罚一杯过后,他再度问道:“但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姐姐,不知可否直言?” “小公子请讲。”桂枝回道。 “为何那几人要污蔑姐姐您是金国的细作呢?”完颜璟对此很感兴趣。 桂枝看向朱邦直,对方没有说话,于是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吟道:“曲不为直终必弯,养狼当犬看家难,墨染鸬鹚黑不久,粉刷乌鸦白不坚……小公子可曾听闻人 言凉薄且冷暖自知啊!”说到这,她再度饮了一杯。 完颜璟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简单的几句话他已大概猜出了个答案。 “是也!人言可畏,人心更可畏也!”完颜璟十分赞同地点着头,再饮了一杯。 他知道今日可能是他与桂枝姐姐最后一次见面,所以心中还有许多的问题想问。 “杨姐姐,您长我一些,见得世面也多些,依姐姐看,现如今两国频繁交战,姐姐觉得金与宋有何不同之处?姐姐又如何看待金人?”完颜璟气定神闲地道,似乎他与金国毫无关系。 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完颜匡的表情就有些不自在了,他生怕小公子喝多了酒说些不该说的。 而且,两国间的话题,桂枝也不知道合不合适在这谈论,毕竟说得多了容易招来不必要的祸端,教坊就是因为流言,才会变成现如今这般。 她摆了摆手,苦笑道:“我一介女子,国之大事岂敢妄言。” “唉!不然!今日你我众人就当这是茶余饭后闲来无事的聊天,所说的话不会有任何人传出去!我以性命担保!” 朱邦直也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到了这,颇为难堪地苦笑一阵,倒是并没有表示。 但桂枝却在对方的再三请求下,便也借着酒意,开口讲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浅略说说我的看法,我以为天下的人都是一样的,有父母生、有子女养,仁义礼智孝,这些皆出一处,本质并无不同,双方本无必要争斗,无非是替皇室争,但再怎么争,受苦的也还是天下的百姓……所以你问我怎么看,我只盼有朝一日能天下太平,不再起战乱,不再出现百姓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的现象。” 听她说完这番话,守在一旁的徐孝美笑道,“笑话了!若不打仗,如何平定这天下?历朝历代的太平哪个不是由血肉铺建的?” “你吃你的酒。”完颜璟抬手止住了他。 他转眼瞧着这位比自己大上几岁的杨桂枝,眼中满是赞许,因为生于皇室的他,对权力争斗及战乱这些事再了解不过了,一路南下,去了不少地方,但见到的百姓都在受苦,然而导致这一切发生的,竟只是两个“姓氏”之间的争斗。 作为皇室其中一员,他深感内疚和惭愧。 “姐姐真非凡人也!我敬你一杯!”完颜璟端起酒杯再度一饮而尽。 旁边,完颜匡眉头微皱,出言劝阻:“少爷,还是少吃些酒吧!” “不不不!今日与姐姐的相处怕是再也不会有了,我定要多喝几杯!姐姐,若您不嫌弃,我与您结为异姓姐弟,如何?”完颜璟压根也没吃醉酒,他是自心而发地对杨桂枝有好感,但这好感又不同于情,乃是如逢知己一般的感觉。 “哎,少爷这可不行啊,您这身份……”一时情急,完颜匡差点说漏了嘴。 完颜璟表示十分烦闷,“有何不可,我与姐姐二人相聊甚欢,怎就不可了?” 见此,桂枝也是出言劝道:“小公子怕是吃多了酒这些话不敢作数,再者说了,小女并非什么名门世家出身,实在不便与公子……结拜……” “考虑这许多做甚?我也是普通百姓,你也是普通百姓,我要认你做姐姐,谁人拦着?”完颜璟表示不解。 桂枝轻轻一笑,他知道今日或许是完颜璟吃多了酒,也可能是口无遮拦,“小璟不必再执着,今日之事可暂且按下,待五年后若你还有此意,我便无二话。” 听他这么一说,完颜瑾就明白了,桂枝姐姐这是将自己当小孩看待了。也罢!既然让桂枝姐姐为难了,便不再提此事,权且看五年后,那时是否会有所改变。 “既如此便听姐姐的,来!你我畅饮,朱先生,您也来!”完颜璟不愧是生在马背上的,性格就是比寻常同龄人要豪爽。 推杯换盏,几人皆是微微有了醉意,朱先生说要先去安排船夫,待会方便登岛,随后便下了楼。而完颜瑾则是吩咐了酒馆内打杂的,将桌上饭菜酒肉撤下去,换上茶水来醒酒。 桂枝倒是没吃多,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心中还有着别的事,吃着这酒,总觉得淡然无味,此刻思绪还算清晰。反观完颜璟倒是脸上微微有些红润,看起来像是吃得尽兴了,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茶端上来后,完颜璟将完颜匡及徐孝美二人打发到了别处,而他则是趁着楼上没有人时看向桂枝,“姐姐的事儿,我已猜出个大概,但请放心,我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听到这句话,桂枝一怔,有些意料之外地问道:“何事?” 却见完颜璟突然笑了起来,“姐姐不必担心,通过这几日与姐姐的谈话,我敢断定似姐姐这般心中有大抱负,且上爱家国下爱百姓,怎么可能会是他们口中的叛国者? 即便是天下的人都不相信,我也信你!” 不知为何,听到完颜璟的这番话,桂枝惊讶之余还有些感动。 “即便你信我,又有何用?”可桂枝一想到教坊已经没落,便不禁神伤。 完颜璟沉默片刻,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姐姐可知为何我如此信任你?” 桂枝摇了摇头,“莫非只是因为这几日相处?” “非也……”完颜璟将茶碗盖掀开,“姐姐至今还不知我的全名吧?”他一边问一边写着。 确实如此,一路都是以小公子称呼,竟忘记问其姓氏。 “这便是我的名字,姐姐请看。” 完颜璟收回了手,而就在他面前桌上,写着三个字。 桂枝侧眼一看,下一刻却瞪大双眼! “完颜……” 这个姓氏何其熟悉? 第一百十一章 别后相思情难寄 落日西下,一行人站在鉴湖岸边,完颜璟的神色有些无奈和可惜,但他似乎仍意犹未尽。于他而言,能与杨桂枝这样的女子相识,乃是他此行南下最为宝贵的经历。 而此时的桂枝也知道了他的身份,只不过还是藏在心里而已,对于完颜璟的身份,她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虽然霍弘也听到,他自不是那会多嘴的人,而朱先生更是压根就不知道。 “诸位,天色也不早了,我等准备登船离岸了,前面便不用再多送,一路来,多谢各位的相助!朱某再次向各位表示感谢。”朱邦直朝着完颜璟等人深施一礼后笑道。 后者回礼后,笑道:“朱先生莫要再如此客气了,能与诸位相识乃是我的荣幸,只希望日后还有机会能再见诸位!” 虽然他这么回答,但其实他心里也清楚,此番别离怕是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毕竟这里是宋朝的地界,若再有一日来到这儿,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金兵马踏此处。离别之际,想到这一点的完颜璟顿了顿看向杨桂枝,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将徐孝美叫到跟前,在他身后的包裹里翻找一会,拿出了一件东西。 这是一支他自己常用的笔,认识完颜璟的人都知道小少主喜爱诗词,更常常誊写摘抄,如此爱文之人,这一支笔自然也不简单。 完颜璟点了点头,随后便将其递交给桂枝。这支笔的模样看起来与寻常笔不同,不仅笔杆处是由镂金雕琢的,笔斗则是犀花牛角制成,尾端系着金色的碎绳,绿丝紫檀的笔身上除了镂金外,还刻有完颜璟的名字,就连笔头都是采用北境的紫毫制成,不仅耐用更是极其少有。 见少主最爱惜的物品都拿出来送了人,徐孝美有些不解,但还没等他开口,完颜璟便是笑道,“杨姐姐,可否进一步说话?” 听他这么说,一旁的朱邦直和霍弘很识趣地走到了一旁,开始将行李搬送到船上,而完颜匡和徐孝美也上前搭手,只留下了完颜璟和桂枝站在岸边。 前者突然认真地道:“杨姐姐,虽然前路未知,但若有朝一日……我是说或许我朝大军来在此,你可将这支笔拿出,见此物便如同见我,可保姐姐安然无恙!” 桂枝看着手中这杆笔,有些无奈地苦笑道,“如此贵重的物品我怎好收下?再说了,小少主送于我,岂不是坐实了我叛国的罪名了吗?我不能收……” 即便桂枝这样说,完颜璟的态度依旧十分坚决,他再次说道,“杨姐姐!您就收下吧!哪怕您私下丢了也罢,只要看着你收下此物,我这颗心才能踏实!” 见此,桂枝叹了口气,接过这杆笔握在手中朝完颜璟点了点头,“既如此那我便暂替小少主保管此物,若以后有机会再见,再将其交还于你。” 完颜璟点了点头,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心愿一般,随后,他送桂枝登船,待应用物品皆已装上船后,他站在岸边,目送着桂枝等人离开。 眼看小船已然驶去数里之外,完颜璟忍不住叹了口气,开口念出:“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待他念完,完颜匡好心地上前劝阻道,“少主,咱们也该继续走了……如果是那三人真送信往临安去招来了官兵,咱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处为好,杨小姐等人在与世隔绝的湖心岛上,想必也是安全的。” 完颜璟点了点头,目光再次留恋地朝湖面一望,这才转身离去。 另一边,桂枝将完颜璟交给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放在了贴身之处,她倒也没有将这个事儿告诉霍弘和朱邦直,她只当此物是作为自己与完颜璟相识的一个信物罢了,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小船终于来到了这座湖心岛上。岛的周围是一片竹林,而在这竹林内则是有一个大宅邸若隐若现,下了船,朱邦直给了船夫一些财物,并叫他今日起远走他乡。船夫也确实上了年纪,到了这个岁数,连划船都会有些吃力,见着这么多财银,便也心满意足地收下,打算自此回去将小船卖掉,回乡养老。 然而桂枝这边上岸之后来到府邸,这所宅子瞧着还是挺新的,从内到外有三进院子,还带着一个后花园,地方很宽敞,其中还有一些原本就住在府上的奴仆家丁,这些都是本家主子花钱请来收拾院子的,平日里也就在此吃住,得知今日这几位乃是家 主好友,一干人等也是十分欣喜地正在整理屋子,预备饭菜。 他们在这岛上也住了数年了,平日里清闲得很,见到家主好友的到来,个个十分欢喜,热情非常,这使得桂枝他们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倒也不错,用过昼食后,府上下人开始收拾,而桂枝等人也是被安排到了各自的院落当中歇下。 霍弘与朱邦直二人在二进院内,而桂枝则是被安排到了最里面的三进院挨着花园。 后花园的池塘连接着湖心岛的边儿上的一个小湾,将鉴湖的水流入花园之中,花园边儿上还有一处碎石搭砌的台子,上面是一尊奇异的花岗岩,小七此时就待在那上面,而桂枝则是坐在下方,双眼顺着小湾望着无边无际的湖面。 一轮银月倒挂在湖面上,随着波光粼粼,月光反射之下,还能瞧见远处的湖面上有一艘小船,似乎是渔船,其上划船的渔夫正在高歌,词曰:“月儿弯弯照九州,渔船儿到处好停留,青山绿水风光好呀,渔哥哥吹笛嬉妹梳头……” 渔哥儿唱得洒脱,或是因为在湖面上也不用担心打扰到入夜休息的百姓,所以便尽兴歌唱,桂枝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自在、快活……这唱词是那么的熟悉,几乎瞬间便将桂枝勾回到数年前第一次与夫人进临安时,在路过西湖断桥边儿时的场景…… 仿佛就在昨日。她聆听着歌谣,怀念着昔日,张梅香牵着她的小手,那时的自己一脸懵懂地站在临安城下,夫人保护着她从小到大,而现如今……几家欢乐几家愁。 整整十几年,桂枝早已将梅香当成母亲了……望着天上的月儿,眼泪不停掉下来,她多希望能再见到夫人。 小七看出了她的伤心,便从花岗石上下来,依在桂枝身边陪伴。 第一百十二章 宗尹梅香终相见 绍兴年间,那时高宗还未禅位。 南宋朝廷初立行在之际,临安城的民生经济得到了飞速的提升,丰饶富足的南方,令迁都至此的朝廷得以暂时喘口气,将重心放在稳定国事上。 临安城的飞速发展,使得不少人弃农从商,教坊、商市、集会等诸多的产业开始崭露头角,很快临安便成了一代繁华之都,上下奢靡!也在那时,教坊行业大兴,不少新人入行。那一年,临安某处教坊外,站着一男一女俩孩童。俩人拉着手,饶有兴致地盯着来往路人与进出如流水般的教坊客官。 “梅香你带我来这儿是做什么呀?”一旁的男娃娃,突然看一下旁边的小女孩,疑惑地问道。 后者目不转睛,盯着教坊的牌坊,眨巴着眼说道:“宗尹……你说若将来,我也进教坊做一名优伶,咋样?” 被称为宗尹的男孩沉默片刻,想了又想之后,挠头傻笑说道,“若是梅香成为优伶,那定是天下最棒、最受欢迎的优伶了!到那时我就在里面做个跑堂的伙计,天天伺候着你!” 小女孩听后十分欢喜地笑道:“干嘛要伺候我呀?你也要出人头地啊!这样的话我们两人才能过得更好嘛!起码不像现在……只能在街头卖唱卖艺为生。” 这二人男孩名为张宗尹,女孩则叫张梅香。 两个人的出身颇是可怜,父母都已故去,只是跟着一个卖艺的街头师傅学艺,平日里为路人表演混口饭吃,算是这临安城内最下层的人了。 但是小女孩的双目炯炯有神,望着那教坊的牌坊,似乎心中有所不甘。 她相信只要肯吃苦,终有一日自己也能像里面这些大家一样,出入这繁华的场所,受千万人喜爱! 与她不同,张宗尹倒是觉得,能和梅香待在一块,他就已经很满足了,两人自幼便在一起,更是有着颇深的情感,所以说梅香去哪儿他便去哪儿。 二人就一直抱着这个憧憬生活在这艰苦的街头,直至十年后,正值二八之年芳华刚好的张梅香不负这多年来的苦练,通过了宫廷的遴选,被选为宫廷艺人! 梅香很高兴,终有一日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但是于张宗尹而言,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也很想与梅香一同入宫,但宫廷艺人大多以女子为主,琴艺乐理他又不懂,只会些杂艺,所以便无法入宫…… 无奈之下,青梅竹马被迫分离,虽然张梅香也很不舍,但是没有办法,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但梅香也在安慰张宗尹,说待她在宫中混出一些名头后,肯定会向上面请愿,让宗尹也入宫。 可幻想终究只是幻想,宫廷之事哪里是她这一个小丫头能够明白的呀?一入宫中深似海,诸多的规矩如同锁链一般牢牢地将梅香拴住,令她压根儿无法兑现承诺,张宗尹也只能在宫门外,盯着那高高的楼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等待的过程中,他从没有埋怨过梅香,因为他知道也听说过,梅香在宫中并不好受,同期的艺人大多是临安城中的出类拔萃者,不少人更是世代从艺,自小熏陶的那股文艺气息乃是梅香无法拥有的。 但即便如此,梅香也很努力地通过练习,想要弥补这些差距。 可这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以为梅香是想要出头,掩盖别人的风光。 所以在宫中,张梅香受了不少委屈和欺负。 那一年,皇后吴芍芬让自己的侄子吴琚迎娶邢家的女儿为妻,邢氏乃是前皇后的亲侄女,吴芍芬此举便是想得到高宗信任,让高宗欣慰,自然是不能出差错的。 大婚之日极其隆重,府上曲乐启奏,歌舞升平。 而张宗尹作为杂艺人恰巧跟着演出班子去吴家。 可谁知吴琚身边有一歌女,她早就在心里暗恋前者,却苦于对方不回应,本就心急如焚,又得知吴琚要娶邢氏,一时便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竟在大婚当日刺杀邢氏,但这一幕被张宗尹看到了,他本能地冲上去,替其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刀。 那歌女自然是一刀不成再无机会,当即便被护卫扣住带了下去等待发落,而张宗尹却大难不死,吴皇后对其颇为欣赏,询问他愿不愿意入宫当差,后者大喜,自然欣然答应。 但是他知道,入宫当差虽是好事,只要能进后宫,他便可以见到梅香,可普通差使压根无法踏入,若想待在后宫服侍皇后,便只能…… 可多年不见梅香的他实在无法忍耐了,便向皇后说明了心愿。 吴芍芬很惊讶,再三询问张宗尹是否确定那样做? 张宗尹表示:“此生唯有一愿,便是再见梅香!” 吴皇后尊重他的想法,便下了令,张宗尹终于如愿得以入宫。 他进宫后的第一件事儿,便是去偷偷地见梅香,按理说作为一个小太监,他不能随意行走,可他心里实在按捺不住,可入宫后他职位低贱,虽然太后允了他去见梅香,但后者却被太监总管处处刁难,许久无法得见,最多也只是隔墙相…… 终有一日,再也无法忍耐思念之情的张宗尹咬了咬牙,跨过了那扇门,悄悄去见张梅香。 二人刚一见面便相拥而泣,多年之后,他俩皆变了模样,更令梅香不敢相信的是,张宗尹竟然为了见自己,主动…… 她痛心不已,但即便如此还是吻了张宗尹。 可好巧不巧,此一幕被宫中教坊那些素来妒忌梅香的人看见,便告知了德寿宫的太监主管,后者得知后当即禀告了皇后,可皇后深知张宗尹之心,不仅没有降罪,反而是默许了此事。 可这太监主管却不乐意了,待张宗尹见过梅香回宫后,故意给他安排了苦劳役,令其每日都累得几乎虚脱,而且有一丁点差错,便是要抽上数鞭! 张宗尹不傻,他知道这是那人对他使的伎俩,不过在市井摸爬滚打数年的他也懂什么叫忍耐和等待,他开始找机会接近讨皇后好,大多时候他的一些小点子,还真能帮到吴芍芬,后者也是对他颇为喜爱,便使得张宗尹终于坐上了德寿宫主管的位置。 自那以后他便可光明正大地见梅香,而对于昔日那些刁难过他的人,张宗尹也是一个也没有放过,让其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那几年,是张宗尹和张梅香最开心的日子,张梅香凭借吃苦耐劳的性格,所有的付出总算有了回报,在一次惊艳的表演之后,被赐为宫内教坊大司,而吴太后也是在这一次表演后对其十分欣赏,隔三岔五地便传其入德寿宫,久而久之,吴太后几乎与她无话不谈,而二人无论谈何事,张宗尹都会站在旁边,能与自己爱的人和恩人待在一起,张宗尹便十分满足了。 后来,孝宗即位,作为太后身边的总管,张宗尹在德寿宫已然是一人之下了,但没想到宫廷教坊竟然被官家遣散,数千艺人无处可去,只得流入临安各处,而张梅香则是在张宗尹与吴太后的支持下,成立了京都教坊,教坊成立之初,多亏了张宗尹上下打点,一切才井然有序。 只不过,现如今他在宫里,张梅香反而是在宫外了,二人又只能隔墙观望,虽然张梅香有吴太后的宠爱可以任意出入德寿宫,但毕竟京都教坊中也有许多繁杂琐事需要处理。 后来几年后,突有一日,张宗尹得知张梅香收了个义女。 一方面张宗尹是开心的,他知道,梅香心里有自己,哪怕自己是个太监,对方也不会找别人,他很感动。 另一方面,既然收养了义女,那此女在他眼中来看,便也算得上是自己的女儿,他想见见这姑娘。 起初,桂枝年幼诸多事宜不懂,张梅香担心桂枝入宫言语不当,出了岔子,到时肯定有张宗尹出面解决,但他平日需要操心的已经够多了,所以梅香便不曾带她入宫,直至六十大寿。 张宗尹与张梅香心有灵犀一般,她的心思,前者也是了然,虽然嘴上不提,但经常派人出宫观察,数次桂枝与苏姒锦在临安街头游玩,其实都有他的人暗中保护。 那年六十大寿后,张宗尹总算见到了她,在桂枝跪下谢恩太后的时候,他几乎热泪盈眶地赶忙上前搀扶,看着张梅香的义女,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而当时,桂枝只觉得这位公公很贴切,待人很和善。 见过一面之后,张宗尹便是时常言语提醒吴太后,反正后者在德寿宫每天也闲着,倒不如勤让梅香母女二人前来,热闹一些。 太后本身就对梅香和桂枝喜爱有加,再加上明白张宗尹的心思,便允了此事。 就这样在快乐之中过了几年后,突然有一天,噩耗来临。 随着亡国之音的谣言四起,他心中忐忑不安,但若无旨意他无法出宫,请吴太后明察此事,可无奈后宫确实无法掺入此事,于是便请了旨,允他一人出宫。 他已经很快了,几乎是马不停蹄,一路上他都在想如何为母女俩开脱,他不相信这件事儿是桂枝做的,但只有他相信是不够的,若真要硬扛这罪名,大不了他放下现如今总管一职,带俩人逃出城外,隐居山林一世! 可……他终究是来晚了。 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倒在怀里,桂枝也不知所踪,张宗尹心如刀绞! 第一百十三章 梅香遗愿寻桂枝 当下,距梅香死后,已过半载…… 张宗尹站在天舞阁前,看着周围,心中空空荡荡如四周墙寰破败残缺,杂草丛生。 人烟气儿散尽了,这教坊也被封了。 张宗尹在昔日与梅香一同卖艺的老街上购置了一所大宅,将梅香的灵位供在了正堂,院内还命人雕刻了她的石像。 但是……用再多的金银、再大的房屋、再好的雕功,都无法让他接受梅香的离去,只会令他对其思念更深! 站在天舞阁前,他望着观潮亭,脑海浮现梅香站在窗边看下来与自己对视的模样,张宗尹缓缓闭目,两行泪下。 天舞阁的东西他没有动,处理完梅香的后事至今已过半年,他今日特意告假出宫,来此收拾梅香最后的东西,他知道天舞阁四层那里有梅香的收藏及各种物件,他想将其搬入那所宅子,让这些东西陪着她。 一步步迈上台阶,张宗尹来到天舞阁四层。 这里桂枝也只来过两次。 梅香平日里都会待在此处,除朱邦直及几位教坊的老师父,几乎没人知道她在这做什么。 进屋后,张宗尹看到墙上挂着一些画。其上有些浮灰,张宗尹小心擦拭,却见那画却是昔日俩人年幼时待过的破屋。 或许换别人来看,都看不出这画中含义。 张宗尹声泪俱下,再看下一幅,又是宫中舞房,其次是那年德寿宫小西湖,画上这些地方,张宗尹都陪她走过。 再往后的画,则是关于桂枝的成长,这么多年从一个小丫头变成一位一鸣惊人的艺人,张宗尹看到这些,又破涕为笑…… 再往里面走,是一个书案台,上面还有笔墨,砚中的墨早已经凝固,有镇纸石却无纸。张宗尹坐到张梅香的位置,似乎还能感受到对方。缓缓睁开眼,久久未释然的他又发现,书案下方有个……暗匣? 张宗尹眉头微皱,将其拉开,里面竟是一封信。封上有字:宗尹亲启,后者一愣神,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赶忙捏出信纸打开…… 半晌过后,他愣愣地捏着信纸,目光呆滞。 “哈哈哈哈!梅香啊梅香,我就知道你定然留有后手!既如此……我便帮你完成,也只能由我来!” 说完,他将信纸按原本痕迹折好放回信封内,装在怀里,紧接着站起来转身看向墙上这幅画,画上乃是梅花,并附四字:梅香如故。 张宗尹笑了笑,抬手将画摘下卷了起来,可墙面上却又有一个暗匣,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个木盒,他取出木盒后便转身离去,临走时,他还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画。 “安心吧梅香!我会保护好她,但我绝对不会放弃为你报仇!我二人都不会!” 话音落下,张宗尹转身下楼。 转眼来到宫门外,守门兵卒自然认得张总管,打个招呼便是进去了。但没走几步,紧跟在他后面又进来一人,那人姓马…… “张总管,哎呀,可叫我找着您了!”那人快步追上张宗尹,上气不接下气。 张宗尹在宫内身份不低,即便心里此时还没从那件事儿里走出,但表面却是平静似水。听有人叫他,张宗尹转身看向对方,瞧了眼衣服,竟是私膳坊的人。 “何事?”张宗尹淡淡问道。 小马回复道:“张总管,小人这儿有封信给您!”说着,他打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来。 张宗尹见怪不怪,平日里不少人想巴结太后,都要从他这里打点,有信乃是常事,但这私膳坊的人讨好自己?难不成还要弃厨从官? “有何事便说,此处又无他人!”张宗尹准备打发他走,但也得听听究竟送信是何用意。 “额……行吧……”小马尴尬地挠了挠头,紧接着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人有一堂弟前几月寄信而来,但这段时间一直没工夫出宫,今日借着出宫采买食材的工夫,便取了信,但看过之后发现,信里说我堂弟他找到了张大司女儿杨桂枝!” “闭嘴!”张宗尹直接打断了他,双眼瞪得对方发怵。四下看过之后,他拽着那人走到了一处拐角,确认周围无人后,他才伸出手。 “拿来!” 小马乖乖呈上信封,确实已经开过封了。信上内容,大概就是他堂弟找到了杨桂枝,只不过他这堂弟,便是已经不知死活的马二。 “张总管,俺知道您和张大司的关系,虽然那件事儿至今已过半年,教坊的冤屈已经洗白,但这事儿毕竟还是敏感,我那不上道的堂弟无恶不作,我早就跟他断了联系了!在下想着此信不能交给别人,只能是您……”小马倒是上路子,怪不得同为堂兄弟他能进宫当差。 张宗尹看着上面卖国贼、妖女等字眼心中有些怒意,但见对方是出于好意便没有说什么,“我知道了,此事不得向他人提起,明白吗?”张宗尹一边说着一边塞给对方一个小锦囊,沉甸甸的看得出是不少银子。 “张总管您这就抬举小人了……”小马本想讨好对方便一知足,没想到张总管竟然给了这么多钱,一时不太敢收,但终是被强制塞紧手里。 张宗尹当然要给他钱,因为明天这个时候,他就会被赶出宫去,这些钱也足够他置办个好宅子,几亩良田,安稳度日了。 张宗尹只是简单地看了眼这封信,随后便将其撕碎了丢进了德寿宫内的池塘里。 而他回去之后,将梅香的信封放在了枕下,而那个小匣子之中也有几封信,这些都是张梅香写的,不过……是写给桂枝的,其中有一些她这些年想告诉她,却不曾说过的话。 张宗尹喝了口茶,攥着茶杯他思索了半天,越想越气愤,因为此时节他已弄清了教坊变故的起因,知道这件事儿和赵汝愚家脱不了干系。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身为一个后宫总管,纵然能管得上太监宫女,可对于皇亲国戚,他有什么办法? 随着一声清脆的茶碗崩裂声响起,他沉吸了一口气,不顾被碎片划破流血的手,他提起笔来开始写信。 待他写完,又找了小太监,嘱托将此物交给他在城外信得过的一人,把这封信送往八百里鉴湖…… 而这信封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 梅香如故。 第一章 桂枝闻信心起波 红日高挂,大地宛如笼屉。 烈阳下,八百里的鉴湖乃是胜景妙处,据水占岸,引来周边镇上的公子、佳人纷纷结伴而至,在这湖畔边儿上乘凉。或有寻阴凉之地暂歇之人,或有举目远眺湖景放空者,但瞧着那些捕鱼的伙计自他们的小船纵身跃入湖中畅游,让人羡慕不已。 然而,就在这种令人无法心情安定的环境当下,有一男子身着黑衣,背着黑色的行囊,戴着斗笠,装扮与路人格格不入,他刚来到湖边茶馆,坐下后便一直在倒茶水往嘴里灌,这会儿已经灌了足足两壶了。 茶馆的伙计看不下去了,虽然说这茶水是免费的,但是这位啥也不点就一个劲儿地喝茶,这谁受得了啊? 于是,他小心地上前笑道:“这位官人,瞧您不是本地人吧?大老远地来到这,天气如此燥热,不如要上一碗酸梅汤,解解暑气?” 那人并没有立马回答伙计,而是再度灌了两口茶后才放下杯子,站起身擦了擦嘴,“不必了。” 说完,他随意地甩下了几枚钱,转身朝湖边儿走去。 伙计有些纳闷,一边拾起钱,一边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嘴里还嘀咕着:“古怪......” 就他这么一身装扮,确实很容易令人多想,而此人似乎也是急着赶路,离开茶馆后来到了岸边,看了看周围的船只,挑了其中一条,上前与船夫聊了几句后,便付了些钱登船。 小船缓缓地漂流在湖面上,那人站在船头,眼瞧着一处岛屿越来越近了。 船夫看了一眼随后笑道:“那个岛上啊,不知道是哪家大户官人购置的院子,还不小呢!但就没有多少人住,有些家丁偶尔出来采买些应用之物,倒是不见有人曾来拜访过,官人莫非是岛主的客人?还是说,您便是本家儿?” 戴着斗笠那人并没有转身,但是沉默了片刻后淡淡回道:“不该问的事不要问......” 见对方没有什么心思聊天,船夫也只好耸了耸肩继续划他的船。 没过多久,终于来在了岸边,第一眼便能看到一片竹林,再往后则是若隐若现个个院子。 “在此稍待,去去就回。”戴斗笠男子说完之后,一步从船上迈下,径直朝着那大院而去。 然而,他刚刚站到院墙外,便听到了一段极其悦耳的琴音...... 三进院内,桂枝坐在花岗石边的一处草坪上,乘着院儿内的树荫,抚琴浅唱。 她散下了常年盘着的青丝,发丝儿随风拂动,身着淡蓝织锦云纹褙子以及宝蓝色内衬,纤细的玉指勾勒在玉壶冰琴的弦上,轻松而又专注,宛如仙子般,若仔细瞧还能发现,在玉壶冰琴的弦板边上,还搭着一根簪子,那是一株梅枝簪。 一曲奏完后,桂枝缓缓抬起双眸,此时的她眼中已然没有了多年前的天真懵懂,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平静如水的淡然,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波澜不惊,不厌亦不喜。 收回目光,她瞥向琴板上的簪子,抬手将其小心捏起,看了两眼后便用白巾包了起来,收回于袖内。 “扑腾腾......” 一旁池塘的水声引起了她的注意,目光缓缓转去,见小七正在水中嬉戏游玩。 对于小七,这个天气着实有些炎热,但好在这里紧挨着水边,池塘里的水连接着湖里的水,活水自然也是清凉的,这几日小七经常下水翻滚一圈,凉爽非常。桂枝的嘴角扬了扬,站起身将玉壶冰琴放回木匣。但这边刚刚将匣子合上,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又惊又急的声音:“小姐!有人从临安送来了一封信,给您的!” 听声音是霍弘,他一直待在府上,也是为了保护桂枝。而朱先生今日倒是与府上的几位家丁在岛的另一头垂钓,这也是他平生最大的趣玩之事。听到“临安”二字,桂枝那颗已平静了数月的心,突然起了波动,幅度颇大。她快步跑出院子迎向霍弘,后者手中捏着一封信,明显已经看到信封上的字了,所以他才会笑得这么开心。 桂枝将信赶忙接了过来,一眼却看到信封上写着“梅香如故”四字。桂枝露出了这段时间难得一见的笑容,赶忙将信封拆开,拿出信纸。第一眼还没看内容,却已经有些失望了,因为这个字迹一看便不是夫人亲笔。不过即便如此,桂枝还是赶忙阅读了信上的内容:“久匪考究之感抑缓冲,寻觅尔久矣,心绪牵绾。闻闻尔之安稳与平安返来,心神方得安放。然有一事需告知悉,自尔离去之日,梅香为图周全被迫一饮毒酒,生命吞尽。虽事后经辨谬误,予母女亦洗净冤屈,岂足抵补梅香之殒命,更不能止息舞坊的没落。然彼母之灵位尚未能安置于教坊祠堂,岂能如愿?对此,余情难胜!然此事决不能终止于此,若不让害尔母之人为其陪葬,余绝不能息影于黄泉之下!迨至此刻,余已鉴证而得真凶。然单凭己力,难以为尔母报仇。桂枝,若尔心中亦怀恨之火,愿尔回临安助余,余必全力护尔周全,事后再归于隐逸亦未迟!尚有他一事,尔兄长杨次山实并无失踪,他与赵氏有关......兹告兮,言之诚至,非吟风咏月之虚辞。尔迅速决定,于回信中告知,共商良策,以图歼凶。” 信很长,但桂枝却看得无比仔细,瞧见落款人是张宗尹时,她只感觉自己仿佛心头一痛,竟无法呼吸。 霍弘见此也顾不上别的,赶忙将其背回了房内,将桂枝扶稳坐在榻前,顺势接过了她手中的信。 几眼扫过,他也傻了眼。“夫人......”虽然心里已猜到有此结果,但真正面对时,还是会难以接受,而且如果夫人没了,那琳儿又在何处?还是说,她也随夫人......去了? 霍弘不敢相信。桂枝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她心里有预感,夫人若为了替自己顶罪,那亡国之音的事儿,岂能是轻易便了断的?夫人本就是凶多吉少! 每每想起,她都会无比伤心,后来她只好自我麻痹,尽力不去想这件事儿,还幻想着有朝一日出现奇迹,夫人来到了岛上,安然无恙地与她待在一起...... 现在看来,真是可笑的奢望!得罪了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哪怕是喘口气儿都不敢,自己在意的人,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些蝼蚁罢了! 打死她也没想到,这件事儿会与赵家有关,更令她吃惊的是,兄长的事竟也与赵家有关系? 这么多年过去,连兄长是否还活着都不清楚,又如何找寻? “小姐......依我看,我们该回去!”霍弘脸色铁青,他只对琳儿一人有好感,来到岛上这半年,他心里一直挂念着,寝食难安,现如今他实在忍不住了,活要见其人,死也要见其灵位,他必须回去弄清楚。 桂枝并没有说什么,眼泪刚刚落下,便立即抬手拭去。良久后,她开了口,但也只一字:“回。”必须得回去,桂枝在这里度过的这半年,没有一天不在为临安的事而忧心,如果这些事情始终存在心里,得承受多大的煎熬与苦痛啊!最令她感到震惊的竟然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赵家有干系! 所以,她必须回去!且不说报仇,但必须要替张梅香找回公道,并且将兄长杨次山的遭遇了解清楚。 想到此,桂枝当即便开始收拾行囊,霍弘也赶忙开始准备。 没过多久,垂钓回来的朱邦直来到了屋内,兴致勃勃地拎着两条鱼,他倒是很享受这清闲的时光。当他看到收拾好行囊的桂枝与霍弘二人从院儿内走出来时,一瞬间,心里仿佛就明白了什么。 桂枝顿了顿,随后走上前去朝朱先生拜了三拜,“先生,我不能就这么待在这里,夫人的事我一定要查清楚,我要知道究竟是谁害了夫人!我要为夫人报仇!” 朱邦直只是叹了口气,目光深沉地盯着桂枝,又缓缓闭上了眼问道:“已决定了吗?如果她还在,定不愿你前去冒险,她最后的希望就是你今后能平安幸福。” 桂枝十分坚定地点着头。“朱先生,此事我不查清楚,我想哪怕我人在这里待着,内心却永远无法平静安宁,对我来说夫人就是母亲,母亲被人害了,我怎么还能没心没肺地在这里享清福?我必须要回去!” “傻孩子,复仇又有什么用呢?梅香终究是......哎!也罢,你既已做了决定,那我便不再多说了,但教坊已经没了,我也不打算再回去了。你一路小心,到了临安更要处处谨慎......”说到这儿,朱先生看向霍弘,“保护好小姐。” “遵命!”霍弘拱手回道。几人告别是如此的短暂,就像桂枝只是去邻边的小岛漫不经心地游玩一下似的,可是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一去凶吉难料! 第二章 桂枝欲为母复仇 翌日。 桂枝已经离开了岛,而那送信之人则是完成他的使命后提前离去了,想必张宗尹也是料到了桂枝看到这封信后,一定会回来的。他心里有数,毕竟也算是看着桂枝从小长大,是什么样的孩子,他心里清楚得很。 就这样,带着心中的悲伤与愤慨,桂枝再一次踏上了前往临安的路。 自鉴湖至临安,路途其实并不遥远,若快些十日内定能到达,但在桂枝与霍弘的日夜兼程下,二人还是提前了两天,第八日便来到了临安城外。 临安城,这座城内包含了多少喜怒哀乐?无论有多少悲欢离合在这里每时每刻地上演,这座城池始终繁华无比;无论是边境处的战乱还是城内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都无法改变临安城的盛况。 在这里,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充实而有趣的,但每一个人也都是无关紧要的。因为有着高高在上的皇权,统治分明的官隶及“高人一等”的豪门望族。相比之下,普通百姓在这一辈子也只能是普通人,出头难如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一路而来,桂枝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对一切的新鲜事物都感到好奇,她端坐在马车内,听着车外欢声笑语,还有各式各样的叫卖,心里却毫无一丝波澜。她这状态,像极了当年夫人进城时的模样。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爱恨交织! 如今的临安,桂枝已经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它了,她爱临安城的繁华,爱这街头巷尾,但也恨这里,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那些视人命如草芥,为了一己私利甚至可以加害他人的权势者! 她此番回来,便是要逆势而为!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霍弘的声音:“小姐,我们到城外了,可是......怎么进城?”桂枝睁开双眸,十分平静地撩开帘幔走下马车。站在城门外,她缓缓扫视。见状,霍弘也翻身下马,结了马夫钱银后,便牵马跟在桂枝身后。俩人在这大门外站了片刻,突然桂枝瞧见有一个人正向她招手。 起初她还不确定那人是不是在找自己,而后来看到那人干脆直接走了过来,心里便也明白了,只是这人看起来并不像是宫里的,而是穿着普通便服,走起路来也不同,迈着小碎步。 片刻后,那人来到近前,作揖后说道:“我家主子已等候您多时,且随小的进城吧?” 听对方那股捏着嗓子轻言轻语的说话语气,其身份不言而喻,桂枝点了点头示意其前头带路,便跟在身后与霍弘一同朝城内而去。 站到了城门前,官兵出手拦下他们,那人从袖口中掏出一张文书,呈与对方,后者看完后连忙赔礼,随后几人便是顺利地被放行了。 在前者的引路下,桂枝他们被带到了一处名为溢香阁的茶楼的一个包厢外。 “请进!”那人笑着道。桂枝没有犹豫,直接便推开了门,然而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端坐在窗边的张宗尹,后者此时像是在闭目养神,又似乎是在沉思。 桂枝一进去,门就被关上了,那人转身离开,而霍弘则是环抱双臂站在包厢外。 屋内,桂枝率先开口。 “张总管......”虽然桂枝知道他和夫人之间的关系,但因为平时接触得少,所以还是十分客气和谨慎。 张宗尹抬起头看向她,紧接着直接起身来到桂枝跟前,上下打量着,眼中有股难掩的激动...... “坐下吧!”张宗尹终于平复了心情,因为看到桂枝他就想起梅香来,所以刚才一时有些没收住情绪。 桂枝听了,坐在了他的对面,倒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这么瞧着,想听听他究竟要说什么。而张宗尹也是同样盯着桂枝,看着由梅香抚养长大的姑娘,他心里十分感慨,若是他未在宫内当差,想必会和梅香一同抚养这个孩子长大,那样的话,自己便是其养父。 可在那偌大宫廷围墙的“阻拦”之下,他却连见上桂枝一面,都十分难得。“张总管?”桂枝见其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于是便提醒了一句,这才让张宗尹收回了心思。 他点了点头,随后回归正题道:“信里,对于梅香的事,我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现如今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她的死与赵家有关,但我并不建议你在此时直接去兴师问罪或是盲目复仇,那是愚蠢的做法。” “可他们害了夫人。”桂枝淡淡地回应道,虽然语气十分平静,但是听得出态度很是坚决。 张宗尹听后笑了笑,端起茶抿了一口再度说道:“你以为害了你娘的单单是因为一个赵崇礼吗?” “不论是谁,我都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替夫人讨回公道。” “若我告诉你赵汝愚也好赵崇礼也罢,这些人都不是导致梅香自尽的罪魁祸首,真正让她不得不以命相抵的......是皇室宗亲,你又能如何呢?上殿前质问官家?”张宗尹发现桂枝的复仇欲望比想象中更深。 见桂枝没说话,他继续道:“害死她的,是那一脉的姓氏,是如今掌控大宋命运的人!你要替你娘讨回公道,好啊?你去找赵汝愚,当面质问他!可是那又怎样?他最多会把你当疯子一样地赶出去,又或许会命官府直接将你拿下,给你扣些莫须有的罪名押入大牢,甚至处死!你觉得,凭你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有几个脑袋去让他们砍?” 张宗尹话已说完,双目紧盯着桂枝。 桂枝的目光开始有些飘忽,贝齿紧扣红唇,几乎快要咬出血了! 她十分不甘,虽然心里清楚张宗尹说的没错,但却依旧无法接受。她只是一名艺人,仅此而已,现在连京都教坊都已不复存在了,她这流落在外之人,又如何才能替夫人报仇雪恨呢? 张宗尹话题一转,道“:不仅是梅香,那年你兄长杨次山赴京赶考,巧遇学子闹事,被当作闹事者,胡乱定罪后发配边关充军,至今仍下落未知,生死不明!你觉得这种事,也是一两个人便能定下来的吗?这事可是有着无数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而你兄长只不过是被当成了一些权贵的替罪羊罢了!事实就是这样,一旦出了事儿官家就要发怒,一旦官家发怒就要死人,可那些权贵会死吗?他们不会!他们只会选别人去替他们死!即便那些他们眼中无关紧要的人,是别人日日夜夜牵挂的人......”说完,他又想到了张梅香,于是捂着心口窝大口地呼吸,以求平复。 但在此时桂枝终于绷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夫人和兄长二人的事就这么忍气吞声了吗?难道说,我这一辈子都无法替他们平反吗?既然如此,你传我入京又是为何?莫非,只为了跟我说这些?让我知道自己有多么微不足道吗!”桂枝眼眶通红地瞪着张宗尹,只是因为刚才对方的那番话,让她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无力。 张宗尹摇摇头,心情平复之后,他认真地道:“桂枝,我与你虽相处不多,但也与她一样看重你,而她在你我二人心中的地位,也是同样重要的,我何尝不想替她报仇?可......我现如今只不过是德寿宫的一个主管而已,但你不同,你是昔日京都教坊的头魁,亦是一位才貌双全、十分聪颖的姑娘,以你这条件,完全可以在今后大有作为,到那时你我再复仇,岂不是轻而易举?” 桂枝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岂是说说这么容易的?我们面对的是赵家!在临安城内他们呼风唤雨,这大宋江山都是他们的,即便是我的舞跳得再好、曲儿唱得再动听、诗书文献都翻阅烂了那又有何用?这始终无法改变我的出生姓氏,更难与其作 对......或许,您说得对,我就是那无关紧要的人......” 张宗尹眉头一皱,直接站了起来,盯着桂枝说道。“不!你是梅香抚养长大的,你是她的骄傲!只要你肯听我的,我保证今后会让你一步步地往上爬!总有一日可令你我二人大仇得报,还你母亲清白,其灵可归于教坊安息!” 桂枝有些惊讶,张宗尹竟比自己还想要复仇,不过在他的煽动下,自己方才的确也有些恼火,所以失态了。 “一切听总管大人安排,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桂枝干脆了当地回答了他。张宗尹松了口气,看向桂枝满意地点了点头,坐下后说道:“我要你进宫!”还未等桂枝刚想说话,他又立刻接上话道:“但!不是现在,待我在宫里为你争取到合适的机会,便安排你入宫,这几日你且待在我为你安排的地方暂住,切记不可出门,也不得与任何人见面,待时机成熟,入宫前我会为你改办籍贯,自此后你便是会稽山阴人氏,但不能再用杨桂枝这个名字,至于叫什么,你自己定,明白了吗?” 看样子这些事情张宗尹已经谋划很久了,桂枝没有多说,只是全部答应了下来。随后张宗尹走到跟前,拍了拍桂枝的肩头,便率先离开。 瞧对方出门而去,霍弘赶忙推门进了屋,虽然隔着一扇门,但其中的谈话内容他也隐约听到了一些。 “小姐......当真要入宫?”他问道。 桂枝微微颔首,无奈回道:“霍大哥,我必须入宫,为了早日替夫人平反,也为了找到我兄长......” 霍弘点了点头,紧接着便直接单膝跪下,双手抱拳道:“夫人已逝,今后霍弘唯小姐之命是从,无论何事,小姐都可以吩咐在下,不求其他,但求小姐为夫人为琳儿,报仇雪恨!如此,霍弘死亦足也!” “霍大哥不可......”桂枝上前搀扶。 “小姐若不答应,在下便只好自裁!”霍弘死活不起。 桂枝沉默片刻,终是不得不接受,“好,便依霍大哥的,快快起来!” 听到这话,霍弘这才深施一礼起身。就在这时,门外又来了一位。 “小姐,总管命小的带您去驿馆歇着。请吧?” 既是张宗尹的安排,桂枝便没多说,直接跟了上去,霍弘紧随其后一起离开了茶楼前往驿馆。 第三章 梅香已逝情难抑 大内皇宫中,很少有如德寿宫这般安静祥和的地方,毕竟在此处居住的乃是太上皇和太皇太后。两位已经退位居后,享着晚年清福,自然是不喜欢被打扰,所以德寿宫从内到外所有的侍女及太监,行事都一丝不苟,十分小心,生怕弄出丁点动静。 然而,近半年以来,即便德寿宫上下的人都处处谨慎,想方设法地让太后高兴,但无论什么方法都不顶用,尤其在今日,太后在侍女的陪同下于浣溪泛舟,本想着让太后散散心,赏赏景,谁知却令她不禁想起当年与梅香、桂枝同游,二人陪在身边的 一幕。 那时梅香唱曲儿、桂枝抚琴,场面是那么温馨,那么和睦,可现如今……物是人非,望着这一湖的美景,吴太后心里却始终无法高兴起来。于是游了没一会儿便命侍女划船回了岸边,径直进了殿内。 吴太后单手倚着榻,微闭双目,脑海里却满是梅香与桂枝的模样。她睁开双眼望 向一旁的座位,昔日梅香入宫时,便是常常坐在那里同自己谈心。 心里想着想着,竟睡着了。 然而就在这时,处理好桂枝住处等相应事宜的张宗尹刚刚回到宫中,整理着仪容,他缓步走到偏殿门外。 “张总管。”侍女见是张宗尹,赶忙屈膝施礼。 后者点了点头,看向紧闭的侧殿大门问道:“太后可在?” “回张总管的话,太后刚刚游船回来,这会儿乏了,刚倚在榻上养神休憩呢。”侍女如实告知。 闻言,张宗尹收回脚步,点了点头后准备离开,打算晚些再来找太后,可没想到,他刚一转身却听到偏殿内传出太后的声音。 “梅香……梅香!” 听到声音,张宗尹与那侍女对视一眼,紧接着赶忙令其将门打开,飞快入内。 瞧太后扶着榻边儿刚刚坐起身,神色有些忧伤,嘴里还不断地念叨着张梅香的名字。 见此,张宗尹心里那股隐隐作痛的伤疤似乎也在此时被揭起,他合上双眼,换了口气后再度看向吴太后,焦急地问道:“太后,您没事儿吧?” 似乎是反应过来张梅香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吴太后黯然地点头回应了张宗尹,又因梅香的事而痛心不已,不断摇头,“梅香啊梅香,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小桂枝现在也不知所踪,你二人莫非是约定好了吗?双双离开?令哀家在这德寿宫里好生寂寞,实在是思念至极啊!唉……” 瞧见吴太后这样,张宗尹心里也不好受,但是相比吴太后要好一些,起码他找到了桂枝。 “太后请保重凤体!斯人已逝,想必梅香在天之灵也不想瞧见您这般模样,如此她也会心痛的!请太后您一定要以身体为重!”说着,张宗尹自旁边茶案上沏了一杯茶,待温了温便端过来呈给吴太后。 后者接过茶盏倒也没有心思喝,只是撇了撇茶沫后话题一转:“宗尹啊,你与梅香若水交游数年,情缘深厚,断然不亚于琴瑟之间,哀家心里比谁都清楚,但自她披发离去,哀家却不曾瞧你落过一滴泪,其实哀之寝席离愁,当发泄之,莫待蕴逸于心头,久了便似那毒药恐伤及根本,难以治愈!” 在德寿宫,张宗尹的身份是太监总管,可以说只有太上皇、太后在他之上,他手下管着这么多的女官、宫女、太监以及宫中的侍卫,怎么可能在别人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所以,大多时候泪都是咽下去了,即便真的忍不住,他也会在没有人的地方宣泄情绪,绝对不会将这些展示在他人面前。 但是对吴太后,张宗尹没有必要隐瞒,他无奈地说道:“太后,老奴何尝不想呢?但梅香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她的选择向来都没有人能阻止。想当年她入宫也是,后来办京都教坊、收桂枝为义女亦是如此。她是自由的女人,自由到所有事都可以由她一人决定,哪怕是她身边人的退路,都由她安排……” 吴太后边听边点着头,张宗尹和自己是最了解张梅香的人,这么多年以来,梅香的改变她看在眼里。 初入宫,作为教坊艺人的她,又何尝不是像桂枝那般天真烂漫?也是在受尽了他人的冷眼排挤和各种困难挫折后,才蜕变成为人们口中的张大司。但在她眼中,张梅香就如同姊妹一般…… 但即便如此,先前那件事涉及政事,后宫不得干预政事这是千百年的规矩,绝不得在她这里破例。 “哎……哀家现在就想知道,桂枝现如今究竟在何处?吃得怎样,过得怎样?这孩子与哀家有缘,乃世间少有之福星,如今不知是否安然无恙……”吴太后放下一口未动的茶说道。 张宗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决定不再隐瞒,心中默默算了算时间,眼看着刚好也快要到日子了,便说道:“太后,几日后是否该开始今年宫女的选拔了?” 吴太后哪有心思聊这些,但听他这么问也只是点了点头。 可是张宗尹接下来却说道:“太后……实不相瞒,老奴已找到了桂枝!若您答应,择时可带她入宫,在德寿宫给您做个贴身的宫女,这样太后便可以每日都见得到她!” 听到这,吴太后直接站了起来,方才那股阴云笼罩的状态在此时烟消云散,拨开了云雾见得天明,她看向张宗尹十分吃惊地问道:“你找到桂儿了?她现在何处?快带她来见我!” 只不过,这次张宗尹却并没有直接听吴太后的安排,反而是站在了原地,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吴太后深知张宗尹为人行事,平日里对他说的任何话,后者皆是无所不从的,但今日见他这副状态,便赶忙问道:“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桂儿她还好吗?” 张宗尹赶忙跪倒在地,“太后恕罪!并非奴才有意抗命,而是……唉!” “到底有何隐情?”吴太后见其说话吞吞吐吐,有些不耐烦,急忙追问:“桂枝她到底怎么样了?有话不妨直说。” 张宗尹终于开了口:“太后,桂枝安然无恙,只是老奴想……先前的事已害得京都教坊败落,梅香更是豁出了性命才换来桂枝现如今的平定安宁,若将她接入宫中,万一被人认出了桂枝,那又该怎么办?若将有心之人重翻旧账,岂不反而是害了桂 枝?” 张宗尹很聪明,他知道这件事儿绝对不能由自己开口,即便是安排桂枝入宫,也一定要让吴太后先说出来才行,这样可以减少他人对桂枝的怀疑,毕竟被害得如此之惨,很难不让人猜测其回来的目的,万一真是复仇呢? 第四章 桂枝入宫遇波折 吴太后听后也是觉得颇有道理,可是这段时间以来她几乎茶不思饭不想,脑海里想的全都是梅香与桂枝,虽然梅香的死是事实,但若能见到桂枝不失为一种安慰啊! 而且桂枝在外肯定会受苦,若跟着自己,也好照顾她,这颗心也能得到慰藉。 吴太后坐了回去,沉默片刻后看向张宗尹说道:“此事无碍,待官家下次来德寿宫请安,哀家自会将此事说明。之前既已查清教坊蒙冤,那桂儿便不必再为其承担责任,今后她可舍去杨桂枝的身份,化名待在德寿宫。哀家说她不是杨桂枝,她便不是,这一次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加害于她!” 张宗尹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完后他深深地朝着吴太后施了一礼,紧接着起身说道:“太后英明。既然如此,那三日后,老奴便安排桂枝加入此番宫女的选拔,届时直接将其带到德寿宫来!” 这件事若叫别人去做,吴太后倒也不放心,只能是张宗尹来。 “好,那便照你说的办吧,其余之事哀家自有定夺。哎!小桂儿这段时间在外面,想必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啊,可怜的孩子!一生如此颠簸,无依无靠,更凭藉养母微薄之爱,如今又遭离散,其心如何能不悲哀哉!”吴太后很心疼这个丫头。 桂枝的确很伤心,不过那是半年前的事儿了。而现如今的桂枝完全以复仇为目的,她要让那些谋害教坊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张宗尹这边得到了吴太后的允许,便立马着手去操办此事。但实际上宫廷宫女的选拔,并非由德寿宫主持,虽历朝历代官家后宫的女子,皆是由太后或皇后进行筛选入宫的,可到了吴太后这儿,这种事儿她不想做,毕竟谢皇后的孝顺她看在眼里,便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她。 宫女选拔十分繁琐,经过层层筛选之后会根据个人条件,分发至不同司署。 自从得知桂枝还活着,而且很快便能入宫,吴太后总算是来了胃口,用了这几天的第一次膳。不然的话可得让后宫的众人担忧死了,万一太后总是没胃口不用膳,真出了什么岔子怕是这些奴才的脑袋一个都保不住!毕竟官家最重孝道。 张宗尹令人传信送往桂枝所在的驿馆。收到信后,桂枝知道三日后便要入宫,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 待在这驿馆内也去不了别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宫女的选拔之日便是迫在眉睫。头天夜里,桂枝寝食难安,站在后院围墙内看着月亮,心中想着张夫人,又有些神伤。 这会儿,小七落在了她身边,桂枝这才想起来,小七这一路还是跟着自己。但若自己入了宫,便不会再那么自由,那样的话小七又该何去何从? 她在心里想了想,随后抚摸着小七的脖颈,轻声说道:“小七,你飞去篱笆园吧,余翁会照顾好你的,相信你也认得路。待我入宫后,想必便没有多少时间相见了,但放心,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出城看你!好不好?” 起初小七表现得十分不悦,似乎是不满意桂枝的安排,桂枝在教坊学艺那段时间里,时间其实是相对充足和自由的,但那时的桂枝都难得能出城一趟看看自己,若是入了宫,到那时再想见面,岂不是难上加难了? 小七不是凡鸟,或许它心里也明白,桂枝此次回到临安的目的,虽然不想她犯险,但是小七也无法说话劝阻,只能尽力为其减少麻烦便是最好的,如果待在桂枝身边,后者的麻烦会更多,倒不如出城待在篱笆园。 最终,小七不舍得蹭了蹭桂枝,随后便在其注视下摊开双翅,一展羽翼便飞向了天边,朝城外而去了。 望着小七离开的背影,桂枝眼眶再度湿润。过了许久,平复后才发现,天已蒙蒙地亮了…… 她简单地收拾了行李,随后与霍弘大哥告别。对方也表示会待在篱笆园,如果桂枝有任何需要,只需差人送信前往,哪怕是要他只身闯皇城,他都干得出来。不过桂枝倒也不需要他那样做,只需他在篱笆园好好休息,陪着余翁和小七便可。 二人分离后,桂枝独自走出驿馆。站在街上,四处熙攘的人群,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来往人群之中有着不少与桂枝一样背着行囊的姑娘,也都是青春正好、二八之年,或是芳华最盛之际,个个如花儿般灿烂兴奋地向临安皇城门而去。 桂枝的脸上并没有他们那般的灿烂,或许是因为经历得太多。 她跟着那些人一同朝皇城门而去,沿着御街一直往前走,这条街上有数以千计的女子,这些人都是要去参加宫女选拔的。然而,别看只是在宫中当一个低声下气整日服侍他人的宫女,即便是这样的差事,也是有人争着抢着去做的! 除非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不然,普通家庭的女子想要出头,便只有这条路可走。 但大多数也只能是梦沉寰垣,大好青春尽数被关在了那冰冷的皇城墙内。 桂枝与她们不同,她曾经进过大内。当年她手上还有自由出入德寿宫的腰牌,只不过腰牌早在教坊出事那日,便不知被遗弃到何处了…… 在那城墙后面的,不是这些姑娘期盼的事物,而是尔虞我诈,利益勾结及彼此之间冷冰冰的眼神和数不尽的算计。 正漫步走着,桂枝突然被两位姑娘撞到。 俩姑娘步伐匆匆,看样子也是为了赶上前方的人群,以便率先参与选拔,所以一时莽撞下竟撞到了桂枝,俩人颇感歉意地回声道歉。一抬头却发现眼前这位姑娘却生得貌如天仙,被惊地捂住口鼻道:“哇,姐姐你好漂亮啊,莫非您也是去参加宫女选拔的吗?” 听她俩这么问,桂枝淡淡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不是吧?姐姐,像您这般貌若天仙也要去参加宫女竞选?那像我等如此平平无奇的,岂不是毫无胜算了!” “是啊,今年若是选拔不通过的话,我可能就要嫁给北瓦集市口那卖猪肉的屠户儿子了!我可不想嫁给他,看起来憨憨傻傻的,一点都不靠谱。” 两人忧心忡忡,方才的兴奋劲儿此时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了一般。 若是换在半年前,桂枝可能会笑着安慰她们。可现如今,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片刻后只是淡淡回道:“平平淡淡的生活也不错,其实宫里并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好。” 虽然同样是一句善意的劝告,但却让听者有些别扭,她俩看向桂枝,皱了皱眉头,“姐姐也不能这样说吧,我们还没去参加呢,谁说一定选不上呢?反正,我肯定会尽力的,必须要选上!是吧?” 旁边的姑娘也是赶忙附和:“对啊对啊,我们肯定会选上的。哼!” 发完牢骚,两人便是头也不回地朝皇城门跑去,但从她俩的语气中都能听出来,此时她们已经没有多少底气了。 对此,桂枝默默不语,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任由身边的姑娘超过自己。 在临安皇城门前如长龙一般的队伍,自官道和宁门一旁的小门进入,每一位走过去时,都会被要求搜身,查看身上是否携有利器,避免刺客或不善者混入,另外还需要记录版籍。 终于来到长队最后,桂枝站着开始等待,可没过多久,她的身后又延长了一段,约有百余人有序地排在身后。 第五章 宫女选拔极严格 宫女的选拔可并不简单,数以千计的女子,最终可能只选出百余人甚至更少。 若要将教坊筛选艺人与这皇宫筛选宫女二者相提并论的话,定是皇宫筛选宫女更加苛刻且繁杂。首先由宫门进入后,姑娘们会被带到一个院子里,进入房间,而每个房间内都有两三个太监,他们以极为挑剔的目光,审视着每一位姑娘,观察她们的容貌,辨听她们的嗓音,发、耳、额、眉、目、鼻、口、颔、肩、背、腿、脚、音,但凡有一处看着不顺眼或听着不顺耳,便当场取消资格被带出皇宫。然而来参选宫女的姑娘们大多都是二八之年至二十出头的女子,正是情窦初开、青春萌芽之际,面对眼前这些男人,虽然他们都是太监,但总还是会有一些人感到特别的别扭。不过也有明确的规章,若是在检查各项条件时太过不安生,便也会被取消资格,不少本就胆怯害羞的姑娘刚进屋,一听要脱衣服,便当即吓得大喊着跑了出来,如此便会被取消资格。 看着各式各样的淘汰者,不少女子此时都开始紧张了起来,这也是她们第一次感受到宫女的选拔竟然如此激烈! 看似难熬,但实际上这还只是第一审。在二审时,太监会拿着尺子测量姑娘的手、臂、腰、腿、脚,再令姑娘“活动活动”。 凡有一处尺寸不符合要求、各部分看起来不搭配以及风度、仪态不佳者,一律取消资格,打发出宫。 熬过了前两关,基本上能留下的人都不差了,起码身段、五官皆满足了条件,这时便来到了三审处。这里由女官和年老的宫女把关,姑娘们会被安排单独进入一间密室,脱得一丝不挂,女官和宫女则会对其进行一系列的身体测试。如合格便可在宫中接受一个月左右的调教,女官会带她们熟悉宫中规矩,而学习礼仪规范的过程中,负责考校的女官还会考察她们的智力、性格及作风优劣。 当然!睡觉时磨牙、吧嗒嘴的,说梦话、撒癔症的是绝不能留的,否则万一将来惊了驾,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前面的都通过之后,还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宫女,最终还要由皇后或是太后负责,甚至有时官家亲自出马,他们按名单逐一将精英传进,被传唤的姑娘立而不跪,回答 一些有关姓氏、身世、学问及才艺方面的问题。 但当下大多是皇后操持这些,太后与官家皆不过问。 所以谢皇后在了解大概后,便会审形辨音,从中筛选出妃、嫔等,其余的则是赐给亲王、郡王、皇子、皇孙,或是留在宫中当女官,但大多会被安排做宫女,每月可领些钱银。不过还是有些人会扛不住这最后一关,被遣送出宫的也不在少数。 若有幸被选为女官,则入内廷。后宫设有四司六局,皆由女官掌管,人数在百人以上。 这四司六局也各有千秋,分别掌管后宫各项事宜,其中尚宫局主管司言,掌宣传奏启;司簿,掌名录计度;司正,掌格式推罚;司闱,掌门阁。 尚仪局,管司籍,掌经史教学,纸笔几案;司乐,掌音律;司宾,掌宾客;司赞,掌礼仪赞相导引。 尚服局,管司玺,掌琮玺符节;司衣,掌衣服;司饰,掌汤沐巾栉玩弄;司仗,掌仗卫戎器。 尚食局,管司膳,掌膳羞;司酝,掌酒醴益醢;司药,掌医巫药剂;司饎,掌廪饩柴炭。 尚寝局,管司设,掌床席帷帐,铺设洒扫;司舆,掌舆辇伞扇,执持羽仪;司苑,掌园御种植,蔬菜瓜果;司灯,掌火烛。 尚工局,管司制,掌营造裁缝;司宝,掌金玉珠玑钱货;司彩,掌缯帛;司织,掌织染。 六局之中各立四司六品女官分别掌事。 只不过想要成为这种级别的女官,都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对于此时正在参加筛选的这些姑娘而言,更是遥不可及。 桂枝本站在这条长队的后端,随着前面越来越多的人已入宫,长队也逐渐缩短。时不时地会有一些女子从宫里被赶出来,出宫的方式也是各色皆俱:有的被架出来,有的被撵出来,而大多还是垂头丧气地自己走出来。 瞧到这儿,许多还未入宫的姑娘开始纷纷忐忑,暗自衡量,自己进去后又会是什么样呢?自己到底能不能被选中? 就在这时,站在桂枝身后的几位姑娘开始交头接耳:“你说,咱们到底能不能够被选上啊?” “那谁知道呀,这看起来太难了吧!” “我也是第一次参加选拔,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 “唉,你们看前面那位姐姐似乎比我们年长一些,不如问她喽?说不定曾有过经验!” 既然聊到了这儿,桂枝身后那人便是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而随着桂枝这一转身,便是令这几人瞬间愣住了,看着那张倾世的容颜,竟无比的眼熟,到嘴边的名字却是硬生生地卡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你你你……你是杨桂枝?” 话音刚落,队伍后面众多姑娘纷纷投来好奇且惊讶的目光,桂枝心头一颤,但表面仍是装作十分镇定地回了一句:“你认错了。” “不可能!我不可能认错的,当年我与我娘见过你!你就是杨桂枝,错不了的!”那姑娘也是十分的固执,非得坚持自己的说法是对的,于是在此时,不论是站在队伍前面抑或是后面的人,都纷纷好奇地探出头看,想瞧瞧究竟是真是假,毕竟那杨桂枝可是京都教坊原先的头魁! 不仅如此……就连半年前的那件事,好像也和她有着关系! 一时间人群中众说纷纭,交头接耳的声音四下响起,使秩序有些杂乱,守城的兵士自是不能容忍的。 “皇城脚下岂容尔等在此放肆?” 其中有一名兵士走了过去,看向桂枝,眉头皱了皱:“你是杨桂枝吗?” 听他这么问,桂枝只是摇了摇头。但奈何,那固执的姑娘还在不断喊着。 “就是杨桂枝,我见过杨桂枝!亲眼见过,绝对是!错不了的!” 见此,兵士握住腰间的刀柄,“现在不论你是不是,皇城门外都不是尔等放肆的地方。来人!带下去!交由大人审讯!” 这守城的兵士见越来越乱,便不由分说,直接就要将其拿下。 可就在他这句话刚落下,又一道声音自一旁传来。 “干吗呢?” 听到声音,众人皆是纷纷投去目光,而那兵士亦是回身查看,可不曾想却是看到了德寿宫太监总管张宗尹,要说他不认识桂枝很正常,但是不认识张宗尹就太离谱了,毕竟这可是伴在吴太后身边的人啊!一句话就能让他人头落地的那种! “张总管,今日莫非您也要出城?您尽管出入即可,我等哪有不认识您的呀?莫非这杨桂枝,张总管要亲自盘查?您还真是亲力亲为啊……”那人笑呵呵地说着,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张宗尹没有说话,自门内走出,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女、太监。 毕竟在德寿宫也是太监总管,仅是一身衣服,便能看出他的身份不低。 “此女乃吴太后亲点,来自会稽山阴,绝非你们口中说的那个人!不用多说了,让她跟我走就行!”张宗尹淡淡地说道。 那兵士十分尴尬,可是张总管都开了口,他又怎好拒绝,只能笑着奉承道:“是是是,既然是太后娘娘要的人,那便理应由张总管接手!”说完,他便老实地站到了一边,表情有些担忧。今天,他算是失策了,没想到这人竟有张总管给撑腰!而一旁 的那些姑娘见此都傻了眼。 “这怎么会啊,她就是杨桂枝,怎么可能是什么会稽山阴人啊!” “没错,而且不用经过筛选,她就直接入宫吗?这算不算是走后门啊?太不公平了吧!”尤其是刚才站在桂枝身后的那位姑娘,嘴上最是勤奋,就没有她说不出的话,身后有明事理的人私下拽她的衣袖想让她少说两句,毕竟场面都已经到这种状态了,明显对方是有人撑腰的,可她仍旧喋喋不休,“怎么了?我说的是事实啊!”她还在不断地反驳。 张宗尹眉头皱了皱,看到那姑娘后有些不耐烦,随后轻咳了一声,紧接着身后两个太监便是上前将其架了出来。 “皇宫乃庄严肃穆之地,尔等在此喧哗,成何体统,就这般还想入宫参加选拔?痴人说梦,我看即便是你参与了,也是白忙活一趟,倒不如我做个顺水人情,你就此离去吧!” 说完,张宗尹点了点手,那两个太监便架着那女孩不知道往何处去了。 这可令在场的众人皆是心惊胆战啊,尤其是方才那个守城的兵士,他又怎敢惹怒张宗尹这样的大总管。 “总管说的极是!你们一个个听好了,都不许交头接耳,安安静静地等待选拔,否则那就是你们的下场,听明白没有?”在他说完之后,众姑娘点了点头,她们本就不想多事,只是在方才那姑娘的言语挑动之下,才纷纷议论,不然的话,谁关心那人究竟是谁呀?是或不是桂枝,与她们入不入宫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六章 太后召见桂枝归 张宗尹带着桂枝来到门前记录版籍所在地,一切都是按着他的规划来的,版籍设在了会稽山阴。 而就在问到桂枝姓名的时候,后者沉默了片刻,随后开口说道:“杨小妹。” 记录好了版籍,桂枝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张宗尹走了另一扇门进入皇宫之中。 这令正在排队的姑娘们无比羡慕,毕竟能有这样不用通过选拔便入宫的机会,乃是多么的宝贵和幸运啊! 桂枝跟在张宗尹身后,想开口但又咽了回去,她想知道对方究竟要拿刚才那位姑娘怎么样?难不成是杀人灭口吗? 前者似乎也是看出了她心中的顾虑,便旁敲侧击地道:“刚才那丫头实在太过聒噪,这样的人要是入了宫,皇宫岂不成了闹市?谴责几句,打发离开就好了,让她长长记性。” 听到这儿,桂枝的心里才稍微轻松了一些,她可不想因为自己,无缘无故地害死他人,毕竟那姑娘说得也没错。她认为不能因为一个人说了实话,但是影响自身利益就加害于人,那样的话又与那赵家人有何不同呢? 得知对方会安然无恙地离开,桂枝心里也轻松了许多,而张宗尹则是在此时继续说道:“太后已等候你许久了,念之盼之,总算是能够见着你了,待会入宫前先盥洗更衣,收拾后再见太后。” 桂枝淡淡地回道:“遵命。” 往日与张夫人一同入宫前往德寿宫请安时,走的地方很空荡,而此时她所走的这条路,其中不仅有一队又一队的禁卫士兵在行走,更是随处可见低着脑袋快步赶路的宫女与太监。 转眼间桂枝已到了德寿宫,这里她很熟悉,毕竟来过这么多次了。在几位宫女姐姐的带领下,桂枝来到盥洗室更换了衣物,梳洗一番,换上了一身桃色花纹褙子以及衣裙,青丝盘在脑后,额前则是顺着鬓角挑了两缕发丝儿下来,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给桂枝换衣、梳洗的姐姐,平日里都是待在德寿宫的,所以对小桂枝并不陌生,也知道吴太后对其颇为宠爱,而且其中有那么几位甚至是看着桂枝长大的,所以瞧着就像是自己妹妹一样,替其梳妆打扮的时候,忍不住宠溺地看着她,想着怎么好看怎么捯饬,故而最终打扮出的模样,桂枝也很是喜欢。 “辛苦各位姐姐了。”桂枝浅施一礼,看向众人说道。 “有什么辛苦的呀,小妹本就生得漂亮,你来德寿宫,今后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当姐姐的自然是要对妹妹好些啰!”虽然这些宫女姐姐知道对方并不叫杨小妹,叫杨桂枝,但是张宗尹早就已经吩咐了,凡德寿宫内上下人等,为了避嫌,皆以杨小妹相称。 改换了名字,桂枝一时间竟还有些恍惚,不过她很快便反应过来了,朝着这位姐姐再施礼,随后便是在众人的带领之下朝德寿宫正殿而去。 这后宫的路可是真难走啊,到处都是长廊与亭落,穿过这些,桂枝终于来到了德寿宫正殿外。 张宗尹已在此等待多时,见其来到便将门打开,带着她走了进去。 桂枝像往常一样,低着头看着地面走进殿内。 然而门刚被打开,吴太后眼里就有了光亮,期盼地望着,待桂枝出现时,她更是欣喜不已,直接站起身看着桂枝来到面前,表情显得既兴奋又伤感。 “哀家的小桂儿啊!总算是见到你了,来来!走近些,让哀家仔细瞧瞧!”吴太后招手说道。 桂枝颇懂事地朝吴太后走去,仍旧低着头,依旧是那么得体守礼。但其实桂枝是担心的,担心自己此时与吴太后对视,恐怕会落泪,此时她正在极力克制,避免出现这种情况。 “好孩子……委屈你了,看你都消瘦了许多,这段时间定是吃了不少苦吧?”吴太后亲切地牵起桂枝的双手,上下反复打量。 虽然桂枝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再那么没出息地落泪,可是当听到这些体己话时,鼻尖却再一次不由自主地酸了。桂枝缓缓抬起双眸,看到吴太后那一眼,恍惚间像是瞧见了夫人一般,她绷不住了,但也没有大哭,然而一边强忍着一边不由自主地流下几滴泪,更是令吴太后心疼不已。 “来,孩子,坐哀家边儿上!”吴太后将桂枝扶到了自己旁边坐下,随后将其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脸。 “桂儿,梅香的事……哀家也是十分痛心,可苦于后宫无法干政,不然的话哀家怎会让她……唉!不说这些了,桂儿,你能回来陪在哀家身边,便是最好的!今后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这德寿宫就是你的家了,好不好?” 桂枝连连点头。 二人这一幕甚是温馨感人,不少站在旁边的宫女和太监看完之后都纷纷抬起袖子擦拭着眼角。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通报,一小太监快步走了进来,在门口跪下道:“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前来给您请安了!” 这是自然要来的,因为今天是宫女选拔的第一天,一个月后皇后要主持宫女的筛选,而谢皇后和官家一样都是很孝顺的人,所以在选拔之初,自然是要来一趟德寿宫,请示下吴太后的意思,看看今年吴太后要不要亲自选人。 此时吴太后压根没有心思回复传话的人,于是一旁的张宗尹便代其挥了挥手,示意那人退下,随后他走上前去。 “太后,不如老奴先带她下去休息。待晚斋后,您再好好跟她聊?” 听到这儿,吴太后这才点了点头,拍了拍桂枝的肩膀后看着她道:“倒也是,小桂儿……啊不,以后在这宫里就叫杨小妹了!孩子……先给你安排休息的地方,这几日什么都不用做,哀家只要你把身体给养好!你看看你瘦的,晚些时候吩咐尚食局司 膳,多做些好的送到小妹房里。” 一旁有宫女点头应道:“遵命。” “去吧啊!好生休养几日。”吴太后看着桂枝站起来,开口道。 桂枝深深作揖:“谢太后娘娘……” “唉,好,快去吧!”吴太后目送张宗尹带着桂枝离开,随后欣慰地点了点头,脸上总算是有了笑意,今后有桂枝陪她在这德寿宫,自然很是开心。 且不说接下来皇后如何来给吴太后请安,但看张宗尹带着桂枝来到了一处房间外,就是寻常宫女住的屋子,原本能容三四人同住一间,但这间自然是没有别人只有桂枝一人的。不过若让吴太后给她安排,或许会安排女官才会住的那种厢房。 张宗尹之所以给安排这种房间也是有原因的。 “条件差了一些,自然与教坊的住处不能比,但刚入宫的都是这样。虽然我能给你安排更好的房间,但我不会那样做,随着你一步步往上爬,你的条件才会越来越好,我只会助你向上,但别的我不会给你,需要你自己争取,明白了吗?”张宗尹站在门外,语重心长地道。 虽然桂枝出身不幸,但在教坊这几年好歹也是大小姐,条件自然不差,所以张宗尹以为桂枝会对这种普通住处有些不满。 但谁知,桂枝压根就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收拾好行李之后便回道:“这里就不错,谢过张总管!” 不知为何,总听她这么叫,张宗尹感觉太陌生,可又不知道该让她如何称呼自己,便只能默许。 他点了点头,准备转身离开,紧接着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嘱咐道:“若缺什么便说,其余不用你操心,一切由我来安排,等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遵命。”桂枝没有多说。 “歇着吧。”张宗尹转身带上房门离开。 桂枝昨晚一夜未眠,这时也确实有些困乏了,便上榻休息,只是这个榻硬得很,睡在上面不是很自在,若非她困极了,压根是睡不着的。 一觉睡醒,外面天色已经暗了。桂枝揉着发酸的脖颈坐起身,却听门外有人叫她。 “小姐醒了吗?” “谁呀?”桂枝回道。 “太后娘娘命尚食局备了些饭菜,做好后便由奴婢带过来。” 桂枝赶忙换上了衣服,随后打开了门。 外面站着的是一个十六七的小姑娘,稚嫩的脸上明显还有些婴儿肥,双手拎着个匣子都感觉十分吃力,需要使劲往后仰才能拿得住。 “来,给我吧!”桂枝下意识地要伸手接过。 “没事,我可以的!”小姑娘的性格倒是可爱,迈步走了进去,将匣子放在桌上,随后还揉了揉手腕。 桂枝原本以为对方未免有些太柔弱了些,拎着一盒饭菜能有多重。但当她看到一碟又一碟的美食被端到桌子上,整张桌子被摆得满满当当,她终于理解了,可是…… 自己也吃不下这么多。 “奴婢伺候小姐用膳吧。”那姑娘说着便拿起了筷子,准备替桂枝夹菜。 第七章 桂枝初入宫墙深 “唉……”桂枝赶忙阻拦,她可没有这种被伺候的习惯,说:“我自己来就好了……” 说完,桂枝这才坐下,不过她对荤腥没什么兴趣,最多吃些素食。 “小姐不喜欢吃这些吗?不合口味?”小姑娘见桂枝有好几道菜都没有动,便小心翼翼地问道。 桂枝笑了笑,不知怎的她觉得这姑娘挺可爱,看向她说道:“别叫小姐,我现在也只是在太后娘娘身边服侍的人,同阶同辈的叫声姐姐就好了。” 姑娘很意外,试探地喊了一声:“姐姐?” “唉!你叫什么呀?”桂枝笑了笑。 桂枝只是随口这么一问,但谁曾想这丫头竟一股脑地开始介绍自己:“奴婢叫曲夜来,入宫一年半了。” 桂枝点头念道:“曲夜来……倒是好听的名字。” 被对方夸赞,曲夜来似乎很高兴,笑着挺了挺腰板儿,“是呢,我爹爹起的!我爹可是教书先生呢!” 一听到教书先生,桂枝的筷子便滞在了半空,她想到了父亲…… 曲夜来还以为桂枝是不知道吃什么了,看向桌上这些饭菜说道:“这些都是尚食局司膳用心差人做的饭食,平时只有总管有这待遇,比寻常宫女吃得要好许多了。” 桂枝回过神,轻笑一声看向她那副明显嘴馋的小模样,问道:“还有碗筷吗?” 曲夜来一愣,随后从匣子里又拿出了一副,“司膳有规矩,碗筷总要多备一副的,以备不时之需!” 桂枝点了点头,“正好,那你便坐下,把这些给吃了吧。” “啊?”曲夜来不敢相信,“可……这是太后娘娘赐给姐姐您的啊!奴婢怎……” 话说到一半,桂枝便打断了她:“既是太后娘娘赏予我的,那便是我的了,我自然有权分配,所以你就吃吧!还有,莫再自称奴婢了,我俩身份一般,没有尊卑之分。” 这还是曲夜来入宫以来第一次遇见这么知心的姐姐,看着一桌的好菜,她也终于不再掩饰,直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桂枝看得咯咯发笑,“你慢点……” 这算是她入宫认识的第一个人,起码桂枝觉得曲夜来很是善良,不像一些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的老油条。 这几日的生活都很清闲,毕竟吴太后说了让她好好休息,其余什么都不用做,所以自然没人敢给她安排活儿。 不过,这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凤凰山东麓的皇城还有个称呼为“大内”,另外还可以叫“南内”。有“南内”自然也有“北内”,“北内”便是吴太后与太上皇赵构所住的德寿宫,一南一北,与皇城并列。 德寿宫初修时,只有宫殿区,后来最重孝道的宋孝宗赵昚为了给太上皇扩建德寿宫,集巧匠结能工,修缮了后苑,先前的后苑都是民宅、民邸,不少原先住在那的人被官家收购了地契和房契后,都一举暴富了。 经过改建的德寿宫,布局与皇城很像,有德寿殿、后殿、灵芝殿、射厅、寝殿、食殿等十几座殿院,基本上一座皇宫该有的都有了。 甚至孝宗还在其中修建了凉棚,以作夏天避暑之用。凉棚周围引有池水,隐隐泛着凉意,且水源清澈见底,即便池底的沙石都看得一清二楚。凉棚四檐上挂有卷帘,平时收放整齐,唯有太上皇、太皇太后或者官家及谢皇后来时,才会撂下幔帘,搁些冰块以扇车驱之,三两句话内亭间就凉爽无比了。 太上皇及吴太后见此常常感慨孝宗的细心,虽然他俩已在德寿宫住了若干年。但这些年来,改建过的德寿宫也偶尔会给他俩带来惊喜,譬如这凉棚,吴太后平日里倒是会来此处小憩,却不曾想,这一处小小的地方,竟然成了避暑佳地。 除此之外,其园林景观也是极美的。 随徽宗赵佶的影响,高宗赵构自然也对山水园林极是喜爱,自迁都临安后,便特别喜欢出游西湖。但毕竟身份在这,作为太上皇每天都出宫去游景有些不妥,有些太扰民了。得知此事,孝顺的孝宗心领神会,立马在德寿宫的中心,建了片“小西湖”。“凿大池于宫内,引水注之,叠石为山,像飞来峰,有堂名冷泉,有楼名聚远。”这便是那年吴太后六十大寿,桂枝表演雁舞之地。 这“小西湖”纵横十多亩,甚至可以在湖上划龙舟,而且效仿了西湖边上的很多景致,比如聚远楼、浣溪、四面亭……这些全部都被照搬到了德寿宫的“小西湖”一应俱全,且花开四季,绿树长青。 这处宝地算得上是养生的宝地,太上皇甚是满意。在此处听小曲、赌马、办酒宴,满朝文武无不羡慕,夸赞:“境趣自超尘世外,何须方士觅蓬瀛。” 增建虽然使德寿宫繁华了不少,但也有弊端,因北宫原本距离临安的城墙距离就很近,经此扩建,更是缩短了二者之间的距离。现如今,德寿宫宫墙与临安城墙之间只剩下不到一米,几乎能利用的地方都利用到了,是以一旁这条窄小的过道,太上皇、太后平日里自然不会去走,便留给了宫中的宫女以及太监。 而在此处说些悄悄话,自然也是十分隐蔽的。 此时此刻,便是有几名宫女和太监站在这儿围着一个人,听她不断地抱怨着什么,他们的声音不大不小,但隔着这一堵墙就是没人能听见。 “唉!我说,你们都瞧见了没有啊,今天那个新来的,好像是杨桂枝啊。” “谁说不是呢?可太后娘娘说了她叫杨小妹,咱也不敢忤逆啊,便只能跟着一块儿说了!但咱这德寿宫上下,谁没见过她呀,是个人都知道,她就是杨桂枝。” “眼光浅薄了吧!读的书少了吧!这叫什么?这叫指鹿为马啊!太后娘娘心里不清楚吗?只不过是因为之前的事儿,不得不改个称呼罢了,咱们这些当奴才的,让叫什么就叫什么呗。” “哟,你倒是听话得很,也不见你平时多聪明啊,那杨桂枝一入宫可算得已了,太后娘娘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往日她不是咱们宫里的人,隔三差五地来一趟便也罢了,现如今入了德寿宫,今后太后娘娘独宠其一人,那咱们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啊?”正当中站的这位姑娘看起来与桂枝年龄相仿,只不过言语间有些刻薄,表情也十分的不屑。 旁边有个年轻的小太监抱着手苦笑说道:“行了,蔡姐姐,咱们都知道你是总管身边的好帮手,可是那也抵不过人家有这层关系啊,还想什么呢?人家生来就与咱们身份不一样!” 被称为蔡姐姐的女子瞥了他一眼:“哼,我才不和你们一样呢,我看倒是要给她个下马威,让她以后拎清楚,在这德寿宫,除了太后能庇护她,其他时候还得按咱们的规矩来,不然成何体统啊!” 话音落下,但是没有人敢搭茬。过了一会儿却听到后门那儿传来声音,随后一个年纪在四十多岁的女官站了出来,望向他们催促道:“你们几个在这干什么呢?不去干活在这嘀咕什么?” 众人见此皆纷纷施礼,随后应道:“遵命。”说完便退下了。 唯独那名姓蔡的姑娘还站在原地气鼓鼓地看着后者,她凑了过去,“姑姑!我说的又没错呀,你看那杨桂枝,自打一进宫,太后对她就像是亲生女儿似的,可咱们平时无论再怎么讨好,都得不到太后正眼相瞧,您侍奉了太后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当上宫女总管,我看呀,这杨桂枝一来,过不了多久,您这总管就要易主了呢!” “闭嘴。”对方眉头一挑,瞪了蔡姑娘一眼,随后叹了口气又说道:“你呀你,心里不要每天都想着这种事情,咱们在德寿宫服侍太后娘娘已是十分轻松的了,不然的话你去东宫瞧瞧?再去南宫看看?那儿的活计可比这儿要苦累得多了,能在这待着你 就知足吧,还想什么呀,以后不要再谈论此事了,那个桂枝你也最好不要招惹她,听见了没?” 见姑姑像是有些生气了,小蔡这才住嘴,点了点头后便拎着水桶朝过道前方走去,而她的这位姑姑则是叹了口气。 谁说不是呢,杨桂枝入宫至今备受太后宠爱,她日后肯定会晋升得飞快,而在这宫中待了几十年的她却只是刚刚才坐上现在这个位子,手下管着百十个宫女而已。 想一想确实是挺不公平的。但是没办法,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她早就接受了这种不公平,反观小蔡倒是没有接受。 她看了看周围,没发现有人,也不再逗留,便将后门关上,朝寝殿而去。 第八章 太后寿辰同庆时 今日谢皇后来请安,自然是带了一些礼物,每一次她过来,都会根据吴太后的喜好或是太上皇的爱好带上一些伴手礼,今日带的东西恰好令太上皇十分满意,那是一幅前朝字画,太上皇看着这幅画便激起了往日的回忆,此时正在后殿内饮酒睹物…… 对比之下,吴太后今日倒是显得轻松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桂枝入了宫,她不仅有了食欲,更是在食殿用过晚膳后便准备早早地歇下,打算明早再与桂枝好好地聊一会。 方才小蔡称呼的那位姑姑名为玉兰,还是吴太后给起的名字,平日里便是在寝殿伺候吴太后就寝的人,她来到寝殿续上香薰,点上几盏灯使屋内明亮些,又小心地铺好了被褥,撂下帘子后熟练地端来一盆温水,站在寝殿门外等候太后。 却见吴太后笑盈盈地在几个宫女的搀扶下走来。 玉兰笑道:“太后娘娘今日气色格外红润,莫非是有何高兴的事儿?” 吴太后点了点手,示意她过来,前者便上前替换宫女搀扶吴太后进屋。 “今日小妹入宫,哀家的心情便明朗了许多!玉兰啊,她初入宫,有些许规矩不懂,你有空便教她些,这孩子学得快,但你也要教得细心点!”吴太后拍着她的手说道。 玉兰当即回道:“太后娘娘放心,奴婢会用心教小妹。” “嗯。”吩咐完,吴太后满意地点着头坐在门前的桌边。 玉兰倒好茶水呈上,紧接着站到了一旁。 “太上皇呢?”吴太后突然想起自晚膳便没见赵构。 玉兰躬身回道:“回太后娘娘,太上皇在后殿书房赏画呢。今日皇后娘娘送的画,太上皇甚是喜爱!” “待哀家歇下后,去看看太上皇,莫让他吃多了酒,提醒他早些休息。”吴太后无奈地笑了笑,紧接着话题一转,“今日,皇后有心了。” 玉兰赶忙附和:“皇后娘娘每每来德寿宫请安,都会带些伴手礼,且还都是精挑细选的,确实十分用心!” “哀家能不知道今日她为何来吗?往日选宫女哀家都放手让她一人决定,今日忽然叫张宗尹带了一个人入我德寿宫,皇后以为此次哀家想亲自着手,才来德寿宫看哀家有什么要说。不然的话,按照往日的习惯,她该是后天来请安才对。不过,哀家今日也已与她说明了小妹身份,皇后晚些也会向官家说明此事。”吴太后端起了茶,说完便抿了一口。 对此,玉兰并不能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吴太后看向玉兰,叮嘱道:“玉兰啊……张宗尹那边哀家已经安排过了,宫内太监自然是都听他的,但宫女都归你管着,哀家也跟你再说一遍,无论桂枝以前如何,她今后在这德寿宫的身份是杨小妹。她是个苦命孩子,你交代众宫女,须待她友善些。” “遵命。”玉兰不敢不从。 吴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紧接着放下茶盏。突然,吴太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哀家近日昏昏沉沉,倒忘了今夕几何?” 玉兰想了想,片刻后回答道:“回太后娘娘,再过十五日便是您的七十寿辰了!” 吴太后点了点头:“七十了?哎……岁月不饶人啊,转眼已至古稀……今年的观潮节,似乎也快到了吧?” 玉兰回道:“八月十八,倒是与您的寿辰日隔了几天。” 闻此,吴太后若有所思,但也没有继续多说。 “嗯,哀家乏了,今日便先歇下了。” 玉兰赶忙端来木盆,以温水浸透面巾,小心地为吴太后擦拭,宽衣解带后,吴太后便早早地睡下。 另一边,因为有着吴太后庇护,桂枝这几日在宫里可谓是十分清闲,除了每天按时辰送来的丰富膳食之外,还有不少吴太后安排人购置的新衣裳,不过桂枝对这些并没有什么感觉。 她大多时候都会在小西湖边上陪吴太后说话散步。有了桂枝的陪伴,这几日不知不觉便过去了,近期张宗尹忙着处理宫里的杂七杂八的事儿,一直也没有工夫来找桂枝。而就在这一日谢皇后又来请安了。 不过这次吴太后并没有让桂枝离开,而是站在身侧,谢皇后瞧见了桂枝,也是喜欢得很。 “这丫头真是生了副漂亮的脸蛋儿,瞧瞧这身段儿?”谢皇后情不自禁地夸赞着,而吴太后则是一直满意地笑着。 该客气的客气,但也该谈谈正事,谢皇后今日到来,不同平常的请安,而是主要为了吴太后七十大寿一事。近几日,宫里上下已经在开始准备了,张宗尹也是一直忙着此事,毕竟每当要办盛大宴会时,动辄就要成千上万人参与,张宗尹作为吴太后的身边人,自然是要在场监督,处处安排,都要合了吴太后的心意。 “太后娘娘,再过几日便是您七十寿辰,官家近日频频提及,臣妾亦认为当大办一场,只是尚需询问圣人您的意见!”谢皇后提议道。 闻言,吴太后却并没有急着表示,而是笑着点了点手示意她先别着急,“皇后能有此心意,哀家便十分满意了。但哀家想,今年七十大寿与观潮节相隔不过几日,近几年官家因政事而操劳,哀家前几日见了,都觉得憔悴了许多!而眼下时局不稳,哀家正与太上皇商议,将寿宴与观潮节同办,也算是为我大宋祈福!” 听到这儿,谢皇后愣了愣,随后十分感激地站起身深施一礼,“太后娘娘能如此体恤官家,体恤大宋百姓,真乃国之幸事,妾等谨记于心,理当效仿!” 一番感慨后,她坐了回去,既然决定了要将两个重要的事儿放在一天举办,那便得大办特办!办得比往年更加隆重! “既如此,臣妾便立即回宫,将此事告知官家!”谢皇后迫不及待地说道。 吴太后默许后,看着她离开。 果不其然,谢皇后一回宫便是立马将此事告诉了官家,孝宗皇帝十分开心。 吴太后能这样想,实是有着一颗爱国爱民之心,是以他当即应允并且下旨,即日起太常寺与德寿宫合办盛典,须办得盛大,让一城百姓都能感受到。 圣旨的内容很快便是被转达到了德寿宫吴太后的耳中,太上皇对此自然是表示随意,反正在哪里玩儿他都一样,退居了幕后,赵构也不想处理那么多事了,便让吴太后做决定,而吴太后则是与张宗尹交谈了一会儿后,叫来了桂枝。 刚进德寿殿,张宗尹就示意桂枝跪下。这几日都没怎么跪的,她有些意外,但还是照做了。 吴太后慈善地笑着,点了点手示意张宗尹。 后者意会,便自袖口拿出懿旨念道:“太后懿旨,今已定寿辰宴与观潮节同日举办,以为大宋祈福!有官家诏令圣旨在上,命德寿宫协太常寺共办大典,现哀家命杨小妹临掌司乐一职,以便与太常寺共理大典诸事,望其尽心尽力,不辞其劳!” 声音自殿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奴婢领旨,谢太后娘娘,娘娘千岁。”桂枝叩首后接了懿旨。 吴太后笑着点了点头,“起来吧,孩子。” “谢太后娘娘。”桂枝被张宗尹扶着站了起来,随后接过后者手中的懿旨。 “丫头!你乃梅香亲传,须秉承风范、善修德仪,此次与太常寺携手操办大典,你可要用心去准备,切勿出了差错!”吴太后叮嘱道。 因为实在是没有好的借口让桂枝当上女官了,吴太后又不舍得她做那些端茶倒水的事儿,所以很在意此次机会,若能办成,今后做个尚仪局司乐,起码也算是后宫的女官,不会受欺负。 “谨遵太后娘娘教诲。”桂枝躬身回道。 “禀太后娘娘,英国公前来请安,现已在殿外。”门外,太监通禀道。 “哦?扩儿来了?快快让他进来!”吴太后喜悦不已。 然而,张宗尹一听赵扩来了,便是眉头皱了皱,等吴太后刚说完,他便躬身提议道:“太后娘娘,小妹刚入宫不久,今日又得封司乐,老奴打算带她多了解些宫中各项礼仪,再做大典的安排,请太后娘娘应允。” 吴太后心里正开心,自然没有多说,允了二人,看向桂枝说道:“如此也好。小妹,之后大小事宜张宗尹会告诉你,另外哀家这有一副女官腰牌及手谕,你可凭此出入大内,若是须出城采买,便找张宗尹支钱银!去吧!” 桂枝接过了腰牌和一碟文书,随后施了礼与张宗尹一同退出殿外。 而他二人刚退出德寿殿,便与一位身着白衣的公子擦肩而过。 第九章 桂枝思旧恨难消 桂枝没有抬头,但那人倒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谁知就这一眼,这人竟觉得对方极其眼熟,走了几步待再回眸时,已不见了踪影。 “奇怪,似见过一般?又想不起来……”他嘟囔着转过身。 吴太后见此笑着招手,“扩儿来!近前让哀家好好瞧瞧,最近又高了没啊?” 此人便是当今太子赵惇的儿子,英国公赵扩。 年仅十五但已看得出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尤其是眉宇间的状态,像极了高宗和孝宗。 怪不得谢皇后和吴太后都对其十分喜爱,赵扩的孝顺完全不亚于赵昚,属于极重孝道,有礼有节之人。 “太祖母,重孙见过太祖母,太祖母万福金安、寿与天齐!”赵扩先是跪拜一番,紧接着便凑到了吴太后身边。 吴太后牵着赵扩的手,慈祥地笑道:“好孩子!真是越来越像你太皇爷爷了,不过今日你皇太爷去游湖了,不然知道你来,他定十分开心。哀家也数月未见你了,最近扩儿都在做些什么?” 一提及此事,赵扩就有些为难,平日里他大多和父亲赵惇与母亲李凤娘一同来给吴太后请安,可近半年来,太子与太子妃压根儿就不提请安的事儿了,就连赵扩要去,都有些不情愿。 见赵扩有些难以启齿,吴太后心领神会,叹道:“也是,太子现如今忙于拉拢朝臣,成立党羽,怕是压根忘了哀家与太上皇了!还是咱们扩儿好啊!” 赵扩也很无奈,太子妃一直让他待在东宫,这段时间的他无聊至极,读书也读不进去,百无聊赖,今日这才趁着太子设宴请朝臣之时,来到北宫向吴太后请安。 赵扩换了个话题,“太祖母,方才出去那位,孙儿为何瞧着眼熟?” “哦?”吴太后笑了笑,“你岂止是眼熟啊,你与她还颇有缘分呢!先前你还小,太子那会常来给哀家请安的时候,正逢她也在此,所以你自然见过!” 闻此,赵扩有些惊讶,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杨桂枝?” 吴太后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要说杨桂枝,他还真是与其有缘,周岁宴时的事儿他虽然记不得,但他很清楚地记得那年吴太后六十大寿时见的雁舞,简直如同印在脑海里似的,直至今日都十分清晰。虽然之前随太子和太子妃来请安时,也见过桂枝几面,但当时他的身份也不方便与其交流,只能是远远地看上两眼。 但后来,京都教坊的变故,赵扩也有所耳闻。 “她不是失踪了吗?为何会在德寿宫?” 听他这么问,吴太后便把一切告诉了他,毕竟赵扩不同于赵惇和李凤娘,吴太后对其还是无话不谈的,只因为相信赵扩不同于前两位。 另一边,张宗尹带着桂枝离开德寿殿后,顺着长亭来到小西湖边,见四下无他人,张宗尹这才开口道:“可知吾为何带你离开?” 桂枝也不傻,刚才的一切她都听到了,于是便淡淡地回道:“赵扩来了,他是赵家人。” 张宗尹很满意,“没错,你要时刻记得你与赵家不共戴天。现如今你要与赵家人保持距离,现在还不是接近他们的时候,尤其是那赵扩,他是李凤娘的儿子,太子的嫡子。你如果和他走得太近,那李凤娘若察觉,必会调查你,万一露出马脚,前功尽弃。” 桂枝没有说话,她原本也就没有打算和赵家人再有什么关系。 张宗尹话题一转谈起懿旨的事儿。“今早官家圣旨刚下来,我便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并来到德寿宫告知太后,旁敲侧击为封你做女官,但实际上这已经是破了大例,你入宫不足一月甚至诸多规矩都还不懂就做上了女官,必然有很多人对你不满,你需处处谨慎些,莫被她人使了绊子。” 桂枝能猜到自己当上女官,多半是因为张宗尹在背后推波助澜,乃是预料之中。 “那接下来,要我做什么?”桂枝突然问道。 “别着急,心急成不了大事,先一步一步来。眼下你要做的就是把寿辰宴与观潮大典完成,太常寺那边我已打点过了,这几日他们会在钱塘江岸边布景,你可直接去找太常寺协律郎郭顶,他会引荐你见刘大人,之后……便先处理此事吧!其余的待大典结束再说。”说完,张宗尹便是背着手,准备朝另一边而去,但刚走出一步,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头也没回地说道:“对了,有时间出城了便去瞧瞧你娘,北瓦街口对面巷子里的落梅苑……” 语毕,他转身朝后殿而去。桂枝则是立在小西湖边,望着湖面沉思…… 德寿殿内,听吴太后讲完一切的赵扩很是震惊,同时心底不知怎的,竟对杨桂枝产生了极深的同情。 “竟有如此可怜之人……”他自内而发地心疼桂枝的遭遇。 “多亏太祖母如此博济众施,孙儿应当以太祖母为榜样!”赵扩很佩服吴太后的做法。 吴太后笑着拍了拍赵扩的肩膀,俩人又聊了些体己话,瞧着时辰差不多了,赵扩便只得不舍地告退,不然若叫李凤娘发现了,又免不了一番数落。 他离了德寿殿,但并未就此离开,而是沿着长廊沉思方才太后所讲的事儿。 “哎……真不知她是如何挺过来的,想必也是位内心坚强的女子!”赵扩喃喃念道,可下一刻,没怎么看眼前路的他,却迎面撞上了一位宫女。 后者也没注意到赵扩走了过来,被撞了一下后有些吃痛地发出了一声轻哼。二者同时抬头,赵扩却发现是杨桂枝。桂枝也很惊讶,没想到就站这儿发会儿呆都能撞见他。 “杨桂枝?”赵扩刚念出对方的名字,可谁知对方当即匆忙地施了一礼。 “英国公恕罪,英国公恕罪……”说完,她便是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唉……杨……”赵扩想叫住她,倒不是因为想责怪什么,而是想和她聊聊她的事儿,多了解一些,或者看看自己有什么能够帮到她的,但还没等他再开口,桂枝便是已经无影无踪了。 “桂枝……”念着没喊完的名字,赵扩十分可惜地垂了垂手,便无奈离开了。 观潮大会与吴太后的寿宴合办,乃是一件盛事,官家圣旨下来后,礼部太常寺当日便出了通告,四处张贴报名参加“弄潮儿”比武的告示。 瞧见告示上说,比武中,拔得头筹者的奖励十分丰厚。一时间整个临安城便都为这场盛会沸腾了起来,市井中弄水人,如僧儿、留住等百余人报名参加,为了这场表演而精心准备。 而今年的观潮节,除了“弄潮儿”比武盛会,最为重要的是大宋观兵仪式。 此时为乾元之治鼎盛时期,由于南宋对金国的政策逐渐转向强硬以及金国内部局势的变化,引发了南宋对于北方军人新的一波招募,大批的爱国志士重新南归返宋,包括刚刚取得陈家岛海战胜利的南宋水师,领帅李宝乃是岳飞旧部,正式编入大宋军队归正人之列,算是上一代北军硕果仅存的骨血,此外还有辛弃疾、李显忠等。 因此,大军各部为首的将领,都会被邀请至临安城参加盛会,其次再从城内三十万驻军中精挑细选出十万精兵,在钱塘江正式举行阅兵,以示天下,以震国威! 如此大规模的庆典盛会,须得做更多的准备才行,所以观潮节之初,太常寺上下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 钱塘江岸边由于需要事先搭建起阅兵的场所,以及控制百姓的围栏,光是这项工程便用了足足两天时间,花费了大量的木材、石材。 第十章 刘青石初识桂枝 眼瞧着已经过去两天了,可还是没有什么具体的进展,这让所有人心里都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若是不能如期完成观潮节大典的布置,到时官家肯定是要挨个问罪的,太常寺上下便无一能幸免。 “我说,你们这一个个的能不能麻利点啊?你瞧那边的台子都搭了一个上午了,怎么还是那样?赶快赶快!加把劲儿听见没?你们不想要脑袋我还想要呢,抓紧啊!” “还有那边,还有那边,我让你们留出给乐部的位置都能给忘了?难不成你们想让乐部到时候泡江里弹奏?我说你们一个个的能不能动动脑子?” 站在钱塘江边正在指挥着下属施工的这位,名为郭顶,是太常寺协律郎,按理说他的职务并不是处理这种事儿,可奈何此番太常寺人手短缺,也只能让他先顶上来了。 此事来得突然,连带上太常寺上下的大小职员以及临安城内可以招募得到的青壮力夫,总共也就只有数千人,这数千人想在短时间内完成观潮节的布景,简直是难上加难。 郭顶瞧着这些被招来的力夫忙得顾前不顾后,满头大汗,倒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站到了一旁,连连叹气,“哎……怎么就想起来将寿宴与观潮节同日而办了呢?这不找麻烦呢?” 刚抱怨完一句,身后便有下属来报。 “郭大人,有一女官来找您,说是德寿宫来的!” “德寿宫来的?”郭顶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想了想之后便回头说道:“快快……快请过来!” 下属应声退下,没多久便带着桂枝来到了钱塘江边,与她此行一同出宫的是曲夜来这个小丫头,毕竟升了司乐,位置比宫女总管还要高些,自然有权选几个随身侍女,而桂枝也没选别人,只要了曲夜来。 看着此处忙忙碌碌的人群和遍地散乱的木材、石材,桂枝眉头微微一皱。 来到郭顶面前,她先施了一礼,紧接着起身道:“见过郭大人,杨小妹这厢有礼。” 郭顶还礼后笑了笑,“杨司乐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张总管已经提前知会在下了,下官这便带您去见刘大人!” 对比起官位品阶,郭顶倒是比桂枝此时大一些,但出于张宗尹的面子,他也很是客气。 “那便有劳郭大人了。”桂枝微微一笑说道。 话不多说,郭顶带领桂枝绕开这片钱塘江边儿最乱的地方,到了一旁临时租下的茶馆内,因为这段时日太常寺上下大多都要待在这里,所以宫中自然是回不去了,太常寺干脆花了些银子在这江边临时租下了一间茶馆,供太常寺上下人员以及请来的力夫休息,而刘青石此时也正与其余几位太常寺内的大人在商讨如何加快进展,几人站在茶馆二楼窗边,看着桌上的钱塘江图纸,一筹莫展。 桂枝跟着郭顶上了二楼之后,郭顶率先朝刘青石施礼说道:“刘大人,德寿宫派来协助的,司乐杨小妹到了!” 却见那刘青石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还是放在那张图纸上,唉声叹气,“哎!这计划图纸如此繁杂,若要一一动工,十日之内怎么可能完成?” 见刘青石都没有看桂枝一眼,郭顶有些尴尬,但刚刚想再说什么,刘青石却挥了挥手示意他先下去,于是他只好无奈地转身朝桂枝赔了个苦笑,便下楼离开。 对此,站在桂枝身后的曲夜来有些不太高兴,毕竟德寿宫派来桂枝,乃是协助太常寺的,在这期间要对杨桂枝有起码的尊重吧?可谁知后者竟然都没有正眼看她。 “司乐大人……”曲夜来弱弱地朝桂枝身后站了站,“这刘大人也太目中无人了吧?” 相比之下,桂枝倒是并没有什么感觉,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说,紧接着便静静地选择了一处比较安静的地方直接坐了下来,背对众人,沏上茶独自品着。 另一边,刘青石不知怎的突然猛地一拍桌子,看向其余众人,“谁能给我出个主意?你们也不能一直在这傻愣着呀!愣着能把办法弄出来吗?” 下属们有些不知所措,每个人都摊手摇头,表示实在是无能为力,刘青石消了消气,抬手一挥:“也罢、也罢!你们先下去吧,这几日确实赶得紧,容本官再想想办法。” “遵命,下官告退。”众人施礼后纷纷离去。 刘青石透过窗户看了看钱塘江,虽说这钱塘江的潮景乃是天下第一,但这也同时代表了,想在此处完成一场盛大典礼,难度极大! 这次官家并没有令太常寺去找坊间的教坊来协助,而是让德寿宫的人来?可说到底,德寿宫那群人在这方面又能有什么经验呢! 想到这,刘青石这才记起,刚才似乎来了一名德寿宫来的司乐女官,于是他目光在茶馆内扫了扫,瞧见了身后正背对着他品茶的女子。 “呵呵,德寿宫的人还真是会享受,太后派尔等到此,莫非是来给本官添堵的?” 刘青石的性子就是这样直率,有什么说什么,丝毫不藏着掖着。 “明明是你先目中无人,我们大司来协助太常寺,你们却是这个态度!”曲夜来这丫头倒像是知道了谁才是靠山,处处向着桂枝说话。 “区区一宫女,竟敢如此放肆?”刘大人有些气愤。 “刘大人消消火,暑天不宜动怒。” 关键时刻还是桂枝的声音拦住了他。说着话,桂枝站起身缓缓地转了过来看向刘青石,然而后者却突然眉头一紧,盯着桂枝那张脸,脑中飞速地在想着什么。 忽然!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映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与眼前这人简直是完全一致,刘青石倒退两步,紧接着又走上前来上下打量。 “杨桂枝?” 桂枝客气地笑了笑,再度屈膝施礼道。 “刘大人错了,是杨小妹,不是杨桂枝。” 刘青石点着头,“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本官还能再见到你,真是感觉恍如隔世啊!对于教坊的遭遇我也有所耳闻,实在是不知说什么是好,没想到你今日却在内廷任司乐?年纪轻轻竟也成大司了,真不愧是张梅香的女儿!” 谈到这,刘青石又突然觉得此时提起张梅香,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于是便尴尬地笑了笑,赶忙扯开话题,“有你在便太好了,你乃张大司亲传,对于舞台布景这些想必你得心应手?” “刘大人请放心,我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想好了此次如何布景,如果刘大人有兴趣, 我便将想法与您聊一聊。”桂枝始终保持微笑,并没有因为对方说的话而改变神色。 刘青石拍了拍手:“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来来来,请坐请坐。额……来人与司乐看茶。” 此时一直在旁边侍奉的姑娘赶忙走上来,为刘青石和桂枝各沏了杯茶。 待茶沏好,刘青石迫不及待地询问道:“杨姑娘,以你的经验,咱接下来该如何安排呢?” 看了看桌上的图纸以及原先定下的计划,桂枝摇了摇头后说道:“刘大人,我以为这些图纸都太过复杂,反而耽误进程,另外有些华而不实,若大人想在观潮节前将此布置好,须拆掉现有一切,重新构建。” “啊?” 刘青石也没想到,对方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然要直接拆掉现有的一切? 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三天时间。 “姑娘莫要玩笑!官家留给微臣仅有十日,完成之前那些已然耗费了两日,若再搭一天进去拆去现有的,岂不是只剩下七日的时间了?短短七日……如何能如期完工?”刘青石苦笑道。 “大人放心,若拆掉现有按我给您的方式重建,七日内必可完工。”桂枝胸有成竹地回道。 刘青石捻着胡须,有些难以置信,沉思许久后再度开口道:“官家圣旨非同儿戏,若按姑娘的法子来,届时办不到的话,官家必会治臣不效之罪啊!我且问姑娘,你有几成把握?” 桂枝想也没想。 “九成。” 刘青石点着头,揣摩一番后咬牙拍案道:“好!反正按现在的工程,剩下的绝对是在规定期间完不成了,也罢!干脆死马当活马医,我便信姑娘这一回,若你能在七日之内完成布景,便算本官欠你一个大人情!” 第十一章 桂枝归来求旧友 二人经过一番交谈确定了计划后,刘青石当天就命人将前两日施工好的所有布景全部撤去,拆除未完成的建筑,引起了城中许多前来看热闹的百姓的好奇,大家纷纷议论:为什么要把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布景就这么给撤去了?这样岂不是白白浪费功夫? 就连刘青石手下郭顶等众官员此时也挠头搔耳,不得其解,但也没办法,刘大人作为太常寺卿,下了命令,他们也不得不做,是以只好在唉声叹气下拆除了所有的布景。而他们正在拆得起劲,另一边桂枝却已经离开了此处,她并不是要直接回宫,也 并非打算去采买物品,而是径直来到了北瓦。 当她站到北瓦街口,瞬间有了一种回到家的感觉,透过花市看到北瓦街上那些大小店铺,桂枝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并没有朝着昔日京都教坊的地方而去,而是转身走向另一端。 曲夜来跟在桂枝的身后,二人朝前走了没多久,便是看到了一所宅邸,名为落梅苑。 院门并没有上锁,桂枝打开后,直接走了进去。这是个二进的院子,地方还不小,周围的建筑倒也崭新。 看得出来,即便是为夫人寻找一处暂时摆放灵位的地方,张宗尹也是十分用心的。 像这种大户院子,其中摆放着灵祠的,即便是临安城内的飞贼也不会来盗,据说这是他们那一行的行规。 桂枝进了院内,除了正院的左右两间侧室之外,还有一间主屋,正院儿穿过去之后则是到了二进的大堂之内。 大堂正中摆放着白烛台以及灵位,左右两边还有当时哀悼时挂的白帷,灵台前除了香炉还有一壶酒。 桂枝走上前,先是跪在地上三次叩首后,起身来到牌位前,掸了掸桌前的浮灰,又将酒壶拎起。 这酒壶里剩的酒并不多,看起来也就是一小杯的样子,大概这是张宗尹为她留着的吧! 其余那些,或许就是前者在哀悼夫人时饮下的。 桂枝看向夫人的牌位,眼眶不自觉地又红润了起来,她将酒围绕身前洒在地上,以祭夫人在天之灵,心中默默念道:“夫人您放心,终有一日我会为您报仇,我会让那些害了你的人,害了我们京都教坊的人,全都付出代价。” 心里刚刚想到这。突然!她身后传来了一阵瓦罐摔裂的声音? 桂枝眉头一皱,难不成这院里还住着人?她回头一看,却发现站在院儿内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向北。 二人此时呆愣愣地对望着,向北方才手里拎的两壶酒,此时已有一壶掉在了地上,摔得稀碎,另一壶也摇摇欲坠,看着眼前的桂枝他十分震惊。 “真的是你?你……你竟然还活着?”向北快步上前想要拥抱桂枝,以表达自己无法说出口的兴奋与喜悦。这段时间他常常会来张夫人的灵前探望,也曾无数次地许下愿望,能够再见桂枝一面。莫非这是张夫人在天之灵应允了? 瞧着向北兴高采烈地冲过来,桂枝倒是没有什么抵触,反是曲夜来拦在了桂枝身前,将其挡住:“唉,你干什么?这可是司乐大人!你怎能如此无礼?哪来的粗蛮人?” 曲夜来以为向北是要对桂枝不恭,所以才会出手拦截他。 也确实,二人此时已经不是当年那对两小无猜的童男童女了。在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确是不适宜再那样做了。 向北倒是无所谓,可桂枝乃是宫中司乐,名节固然重要得很。 向北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站了回去。 不过,能见到桂枝他已经是十分高兴了,他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临安的, 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怎么现在在宫里当差了?” 一股脑面对这么多的问题,桂枝也一时间无法回答,所以只是沉默了一阵,缓过来这股劲儿后,叹了口气说道:“这些事现在我暂时没法回答你。” 向北可以五大三粗,但她杨桂枝不能莽莽撞撞,即便曲夜来是她身边信任的人,有些话在此时还是不宜说出的,再说万一隔墙有耳,说得越多越容易坏事,这是她在京都教坊经受过的血淋淋的教训。 “倒是还真有张大家当年的感觉了,说话让人都看不透,呵呵呵!”向北倒是没有生气,反而是乐呵呵地挠着头,见到桂枝的他已经是十分喜悦了,不敢再想更多,他一边笑着一边指了指后面地上碎开的酒罐,“咱俩半年没见了,今日再见,你须与我畅饮!” 桂枝缓缓摇头,“这次出来是为了办公事,不能吃酒,但有一事想求你帮我。” 向北毫不思索地点了点头:“桂儿!只要是你说的,无论刀山火海我无有不允,何以言求?” 桂枝凑在其耳边轻声念了几句之后,向北了然于心,“我当什么事呢,得!你就在这等着啊,我去去就回!” 话音刚落,向北赶忙转身离去,离开时还不忘将酒壶放在门前,以免来回路上又打碎了。 工夫不大,就在桂枝为夫人清扫庭院的时候,向北带着一人走了过来。 在门外,他拽着苏姒锦,上气不接下气,后者更是一头雾水,正在绣坊制衣便被拽了过来。 “干吗呀?你拽我干吗呀?拉拉扯扯的让人看见多不好,万一让马远看见了……” “唉,你就别废话了,抓紧跟我来,马远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咱俩呀,马画师是你想象中那么小心眼儿的吗?” “快快来!你要不来的话,今生今世有你后悔的!” 说话间,向北将苏姒锦拉进了院子当中,穿过一进来到灵堂前,她看到了正在清扫堂前的桂枝。 苏姒锦脚步一顿,瞪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再看看向北,后者一副得意的模样,点了点头,“怎么样?我就说你不来会后悔吧?” 桂枝转身看向苏姒锦,二女对视良久。 苏姒锦冲上来,二女抱作一团。闺中好友之间自然没有那么多世俗桎梏,她俩抱头痛哭许久。 “桂儿,你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多担心你吗?每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就在想你究竟过得怎么样了?在外面到底安不安全?有没有出什么意外?每天提心吊胆的……” 苏姒锦这会儿倒是委屈得很,将自己这段时间对桂枝的思念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后者笑了笑,捧着苏姒锦的脸替其擦了擦泪痕,就像是小时候桂枝哭闹,苏姒锦哄她一般,二人之间的身份在此时巧妙地调换了。 “姐姐,我有些话与你说,且随我来。” 桂枝知道时间不多,所以赶忙直奔主题,带着苏姒锦朝一旁的屋子里走去,并且将门关上了。曲夜来和向北站在门外,俩人自然是不会去打扰,但是向北向来有好奇之心,便拎着酒壶站在门口偷听了起来。 “你这人!司乐大人要说几句悄悄话,你怎么可以偷听呢!” 曲夜来伸手指着向北,并且责备道。 但毕竟只是宫里的一个小宫女儿,见到向北这种在市井上混迹二十余年的小混混,她自然是不敢多说。向北假意甩去两个眼神,后者便瑟瑟发抖。 来到屋里,桂枝将这段时间自己的经历和遭遇以及回来临安的目的全盘托出,无一掩盖地告诉了苏姒锦,后者听后大为震撼,没想到桂枝此次回临安竟然是为了…… 复仇赵家? 她还想开口劝阻,但是当她看见桂枝那坚毅的神情时便知道,此事,无论自己如何说,恐怕桂枝也不会改变心意。 不过,提到赵家,苏姒锦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儿。 据传赵崇礼因家族反对,令他对桂枝十分愧疚,自京都教坊被查封之日起,便口吐鲜血,一睡不起,自此更是患上了心病,郎中、御医都请了,也治不好! 看到这生命垂危的赵崇礼,其母终于感到了自责,伤心不已。 而赵崇礼深知自己家伤害桂枝颇深,再也无力回天,只得安慰母亲往事已去。 但又一日,他突然到祠堂自请谢罪,请求获准将自己从族谱中除去,一族父老叔伯苦口相劝无效后,其父兄宗亲瞧他执意如此,便只能将其逐出家门,方能挽回家族的面子。 最后他去了径山寺。 含晖亭上,还刻着孝宗御碑,“径山兴圣万寿禅寺”八个大字,前两年跟着宗亲来祈福时,官家亲笔御赐。 那一日,赵崇礼深深一拜,便走入大殿跪地不起,现如今已是个半出家的人了…… 这些大多也都是传闻听来的,具体如何,苏姒锦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当她将这些告诉桂枝之后,桂枝却表现得异常平淡,甚至眼底看不出一丝的波澜。 “我与他之间的事已经过去了,现如今回到临安,只是为了替我母亲找回公道而已,他的死生,都与我无关了……” 苏姒锦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原本还以为桂枝知道后会有想法,但谁知她对此并不感兴趣,所以也就没再多说。 二人聊了约半个时辰,门被打开了,向北听得正入神,却没想到门突然被打开,他一个踉跄差点倒了进去,只好尴尬地挨着门框,在那儿傻呵呵地笑着。 “桂枝回来了,嘿嘿,回来了好!” 桂枝倒也没有怪他,毕竟他和苏姒锦都是自己的朋友,只不过眼下,她并不想让向北过多参与此事。 因为看得出,向北这一身打扮是又恢复老本行了,原先的他在衙门口颇受官老爷喜爱,能混到差拨的职位,但从教坊那事之后,想必他也受了牵连,临安府官人将他赶了出来,所以只能回到北瓦,继续跟着向大鼻…… 其实向北倒是不至于这么没心没肺,他还是隐约听见了一些关于观潮节的事,还有什么“弄潮儿”比武大会之类的,心里觉得颇有意思,这会儿正在自己琢磨。 苏姒锦随桂枝出来后,表情平静了一些,但看着眼前的桂枝,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没想到仅仅一件事儿、仅仅半年的时间,就能让当年那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变成现在这样…… 虽然苏姒锦也想劝她,但是能看得出来桂枝心意已决,谁劝都没有用了。 “放心吧,桂儿,有我呢,一切我来帮你,你只需安心地处理眼前的事就好。”苏姒锦开口说道。 桂枝点了点头,紧接着看向她和向北二人,浅施一礼,“那妹妹就先离开了,即将入夜,皇城门若关了,夜里不好进,还请二位将今日我来此之事务必保密,不要同任何人提起!” 两人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随后便送着桂枝离开了张夫人的灵祠。 第十二章 桂枝智绘钱塘景 回到德寿宫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当然桂枝一回到宫内,吴太后便是召见了她,询问今天的事情。 桂枝挑选了一些于己有利的说了出来,吴太后深感欣慰,但也有些好奇。她如何能在短短七日之内将钱塘江的布景完成?于是便主动说道:“若拿不定的话,哀家可以向官家申请多给几日准备,或者多增派些人手?” 桂枝不敢当,吴太后何等身份,若为了自己而去找官家开口,未免引人不满,现如今德寿宫内不服她的人已经很多了,若是再弄出什么特例或者破例的事,恐怕有些人是再也坐不住了。 “太后娘娘宽心便是,奴婢必尽力为之。” 见她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吴太后便也再没有多说,只是让其自主安排,若真到了有困难的时候,再来找她开口。 现如今的桂枝已经长大,吴太后十分欣慰。 “小妹啊,现如今你已是宫中的司乐,多少也算有个官职了。既如此,便不能再住在你原先的房间了,之前梅香常来宫中的时候,哀家曾赐予她一个院子,以便她入宫太晚回不去,就在小西湖南边儿,现如今梅香已去,那院子便赐予你了!让张总管再给你安排些宫女,差遣起来也便利。” 该客气的时候肯定要客气,但该接受的桂枝也从不拒绝,她应下后谢过了吴太后的恩典,随后便在几位嬷嬷的带领下,来到了那个院子。 虽然院子比起之前那个宫女住的大通铺要小,但是屋内却是很精致的,一进屋正对面的是墙上的几幅画和桌子上的花卉盆栽,上垂手边是书房,下垂手边则是寝榻。 除了这一间屋子外,还有另外的两间侧屋,也差不多都是这种排列方式。 这一下子曲夜来可算跟着桂枝沾到光了,她一直想着能在这宫里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屋子,今日得偿所愿,可谓是兴高采烈,即便是回了屋也久久没有睡下。 但桂枝回屋之后,则是从袖间掏出了一张图将其摊开放在了书案前,用镇纸压平,却见纸上画的是钱塘江两岸的布景图,原先的布景方案已经从上面抹去了。 桂枝一边认真地观察,一边拿出笔、墨和砚。 待准备好后,便开始着手,直至深夜她仍无倦意,直到将方案画好,她这才眼皮打架,抵着头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时,便听见曲夜来在门外敲着门。 “大司?大司?该用早了!” 桂枝从书桌前抬起头揉了揉眉角后,便允其入内。 曲夜来开门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后望向一旁。 “大司莫非一夜未眠吗?”她有些惊讶地问道。 “不打紧,咱们先不用早了,随我出宫,将图纸交给刘大人。”说话间桂枝起身朝门外而去。 曲夜来刚刚将食盒中的东西拿出来,瞧对方说着话便已出门,她也只得快手挑了几块糕点放在帕中包好后跟了上去,二女出宫后,包了辆马车直奔钱塘江岸。 没多久便是到了地方。 仍在那个茶馆内,刘大人也刚起身没多久,昨天日夜监工手下拆除,拆到了子时才拆好。见桂枝一大早的便是送了图纸过来,他有些惊讶,还以为起码会在下午或者是明早送来,没想到仅仅一个晚上就将画纸弄好了? 他拿着画纸来到众下属面前,当着桂枝的面,将其摊开,一群人开始研究。 观察了许久后,刘青石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啊!以船来代替那岸边的看台及江上的平台,既省了咱们花时间搭底做桥,又节约了开销省了不少银两!这真是妙啊,杨姑娘聪明过人!” 其实这图纸很简单,无非是将原先需要人工搭建的平台,全部换成了船只而已,但简单的一个改动,却省去了不少繁累琐杂的事儿,毕竟此处乃是临安,别的不说,在船贸本就发达的这里,自然是不会少了大小商船,这样的话只需要在大典之前提前一两日征租到就可以了。 “这么好的办法,我等却是没有一人想得到。”钱塘江边,手拿着图纸的刘青石转身看向桂枝与众官,他的眼中也满是赞许。 但也有人在此时持有不同意见。 “可刘大人……我看这上面所用到的船只可并不少啊,大大小小连起来总共要九十九艘,其中还要有一艘最大的船,咱们到哪儿去弄来这些船呀?难不成连夜赶制吗?万一这些船大小不一,看起来也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岂不显得太过杂乱了?” 对方的问题乃是桂枝意料之中的,她顿了顿,紧接着在对方说完后直接回复道:“大典时,只需将船外的漆色刷染一遍,根据大小分别排列,大多制船坊的船都是有规格的,体积不会相差太大,根据大小排列不会有参差感,而那一艘为首的船,我已给它命名“皓月”。大典开始时,这些船只将会按顺序交叉排列,形成九九归一的格局,以主船“皓月”为令,随其鼓声而层层递进,至于岸边则是留给大宋铁师,千万兵士立于左右,听鼓声则列阵,水中的弄潮人则听着鼓声踩水表演。” 看着眼前这位年纪仅二十出头的姑娘,在众官员面前侃侃而谈,且头头是道,这十多位当官的顿时惊讶不已,而且无法反驳,因为对方说的完全在理,这些安排都是极妙的,想必官家也会喜欢。 “真不愧是教坊出来的,杨姑娘你今日可真是让刘某刮目相看了!”刘青石点了点头,随后看向了岸边。 “姑娘,还有一事,我瞧着咱这岸边并没有布景,到时候城中百姓肯定都要来到此处观赏,没有个围栏什么的,百姓熙熙攘攘,岂不是会扰了秩序?我等倒是无碍,每日都与百姓打交道,只恐会惊了圣驾啊!”刘青石考虑的还是十分周到的。 这一点桂枝倒也想过,但是她总觉得拿一圈围栏将百姓隔在外面显得有些太过拘束了。 思索了一番后,桂枝回答道:“届时钱塘江两岸肯定是人挤人的状态,若是还缩短了他们的视线,岂不是会更加杂乱?既然如此倒不如不设障,只要留出给将士们操练的地方即可,其余交给当地的临安府去维系治安,而官家则可以在大典开始之前提前留出御道,安排禁卫守护道路两边。” 闻此,众人连连点头,更有几人在此时说起玩笑话,“哈哈,看来杨姑娘不仅才智超群,更是处处能够为民着想,这要是男儿,必然可称为爱民爱国的大忠臣啊!” 听闻此言,桂枝虽感觉很是别扭,但也只是付诸一笑。 “既然方案已经递交给刘大人了,那我便先告辞,回去向太后娘娘复命了”桂枝屈身施礼道。 刘青石点着头,“好!替微臣向太后娘娘请安,有了姑娘这个方案,七日的时间绰绰有余!此番谢过杨姑娘了,刘某欠姑娘一个大人情啊!日后若有需要,尽管来找本官便是!” 桂枝微微一笑,并没有再多言,带着曲夜来离开了钱塘江。 德寿宫后殿内,太上皇正与吴太后二人聊着天,吴太后品着午后茶,瞧着身前这些寿礼。 “此番这些人的礼,比往年送的又要早些了,这还未到寿辰宴,便是成车的拉来。”太上皇瞧着这些东西倒是没有什么兴趣,反而对手中拎着的鸟笼里的金翅蜡嘴逗来逗去,颇为喜爱。 吴太后见惯了太上皇这副模样,只是笑了笑,“毕竟寿辰宴往后延期了几日,与观潮节共同举办,观潮节当日自然是无法献礼的,心意可以理解,早送些便早送些吧。” 太上皇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嘴里发出哨音儿,镊子夹着小虫在那蜡嘴的头顶耍玩,引得那只金翅蜡嘴扑腾个不停,馋得要命。 这时有太监站到了门外,跪道:“禀太上皇,太后娘娘,杨司乐求见。” 按理说如果和昨日一样,桂枝去了钱塘江边处理事情,起码也得等临用昼食前才回宫,可这会儿刚过正午,她便回来了?难不成是太过棘手,想着回来寻自己的帮助? 吴太后笑了笑,到底还是个丫头,初担重任,有些措手不及也是合理的。 “小妹今日倒是回来得早,快让她进来。” 太监退出殿外不一会儿,将杨桂枝带到了后殿之中,桂枝先是朝太上皇、吴太后施了一礼,随后在吴太后的点手下站了起来。 吴太后笑吟吟地问道:“怎么回事儿啊?今日不在钱塘江边安排大典事宜,反而是提前回宫了?” 桂枝回道:“回太后娘娘,臣女已将大典布景的图纸交给了刘大人,待在那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先回宫了。” 这回答出乎吴太后的意料,不过她也了解桂枝是个聪明的孩子,于是欣慰地笑了笑,又问道:“哦?这么短时间内你就有了方案,且与哀家说说你打算如何布置大典?” 桂枝将心中想法一应道出,无一隐瞒地告诉了太后。 听到这些话和办法出自一个姑娘口中,在一旁逗鸟的太上皇也是忍不住抬起眼看了看桂枝。 吴太后很开心:“哈哈哈……妙啊,妙啊!小妹不愧是梅香亲自培养出来的,竟然在这方面如此有天赋!短短一天时间就能解决太常寺燃眉之急,还需不需要哀家再向官家那边给你多拨些时日,以便准备得充足些?” “感激太后娘娘体恤,但刘大人告诉我七日的时间绰绰有余,想必不用再拖延,大典可如期举办。”桂枝回谢道。 吴太后招招手,示意桂枝到自己身边,而桂枝也是很懂事地走了过去,低着头站在了旁边,吴太后牵起桂枝的手,笑了笑:“现如今你任司乐,那大典的节目便也由你来编排,除了一些常规传统的节目不变之外,哀家还想看你在大典中担任最好的角儿,来为官家表演,听你方才说为首的船名为皓月?不如你便在皓月上,为哀家、太上皇、官家,还有咱这大宋的子民们舞上一曲,如何?” 桂枝心里固然高兴,能得到这个位置,虽然是她早就猜想到的,但是她仍深施一礼,紧接着回道:“太后娘娘抬举奴婢了,这么重要的位置,临安不少教坊中的头魁都能胜任,奴婢已半年没有练舞,不知是否还能……” 吴太后眉头微皱,“那些怎能跟你比呀!哀家不要那些啊,只看你一人便足矣!” 就连太上皇都在一旁搭了一句,“没错,当年的雁舞,至今倒还记忆犹新,此番非你来担任主舞不可,莫要再推辞,辜负了太后的心意。” 连太上皇都开口了,桂枝自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于是她点了点头,跪倒在地回道:“奴婢即日便重练旧功,定不负太上皇和太后娘娘恩赐!” 吴太后闻此,喜悦非常。 第十三章 杜婉茵权衡利弊 说许久未练舞有些生疏这自然是假的,桂枝怎么可能会忘记张梅香传授给她的每一个动作? 即便是在湖心岛的那段时间,她也每天都会练功,无一日荒废。 当晚,桂枝让曲夜来从司膳那里取了些木柴,并将其立于庭院内,随后她便踩着这些木桩练习。却见她举手投足间轻盈飘渺,动如脱兔,曲夜来看得是目光呆滞,眼花缭乱。 “哇,司乐大人跳得也太好了吧,与城里那些头魁相比毫不逊色呢!”曲夜来拍着手,在一旁激动地夸赞着。 桂枝顿了顿,在一根木桩上稳住之后转身一笑,随后以一个极其灵巧的姿势旋转一周后落在地面,优雅至极,宛如天鹅泊湖。 自然是要比那些头魁更加出众的了,想她杨桂枝没有离开临安之前,那些所谓的头魁,可有一人敢冒出头来? 也就无非那杜婉茵偶尔出来争一争,而桂枝还听说那女子已被赶出教坊,反而嫁入了赵家。 的确不假,与此同时在那临安城内的赵令才府上。杜婉茵坐在正堂内,一身的富贵豪气掩盖不住,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似乎听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儿。 作为赵令才第一个明媒正娶的夫人,杜婉茵完全地将赵令才拿捏住了,先前是赵令才处处要求她,而现如今,后者每天能不能离开赵府,都得看杜婉茵的脸色。 今日好不容易,赵令才被放了出去和他的几位好久没见面的狐朋狗友吃些酒,而杜婉茵也没闲着,叫了些曾在锦绣教坊相识的“好姐妹”来到了府上。 这些姐妹当下也都待在锦绣教坊内,只不过与那王姑姑的关系不太好,随时面临着被赶出来的可能,所以她们也要提前为自己想好后路。 没过多久,家里的侍女带着几个姑娘走了进来。就这几位个个重施粉黛,浓妆艳抹,脸上画得都没个人样了。 相比之下,还是杜婉茵能看上两眼。 后者高傲地坐在堂前,面对着众姐妹的到来,也不起身,而那些人自知是来求杜婉茵的,便也十分客气,毫不计较地走到跟前施礼。 “杜姐姐好!给杜姐姐请安了!” 杜婉茵笑了笑,示意众人各自坐下,紧接着又命下人端了茶水来,围绕成一圈。 几人倒是没有心思喝茶水,直接便把话题转到了正题上。 “杜姐姐如今可是飞黄腾达了,原本就是富商的闺女,这又嫁入了皇室宗亲,而且赵相公自从有了姐姐后,小妾都没纳呢!看样子是打算独宠姐姐了!” 赵令才不纳妾,是他自己想的吗?是就怪了,他是因为杜婉茵的压迫才不得已而为之。 听着众姐妹的调侃,杜婉茵轻哼一声,随后说道:“各位姐妹们,最近在锦绣教坊待得如何呀?王姑姑有没有给你们脸色看啊?” “哎呀,姐姐您就别提了,王姑姑近日里看我们,那一眼一个不顺,恨不得我们现在就离开锦绣!” “还好,我们与她说好了在这次观潮节后,我们便离开,想着来找姐姐,提前寻个出路。” “姐姐,您现如今可是皇亲国戚家里的夫人,只是观潮节与太后寿宴同日而办,场面恢宏非常,如果姐姐能在太常寺卿面前美言几句,让我们姐妹几个也去那表演一番,想必日后也能嫁一户好人家呀!” 杜婉茵听出来了,这是想让她去替这几位在太常寺卿面前说话? 她笑出了声,但心里却已经开始骂街了。 哼,你们这些人还想让我帮忙找?我都见不到太常寺卿! 她刚想婉拒,却瞧着那姐妹几个竟然每人都从身上掏出了一些金银首饰,而且有的还十分珍贵。 杜婉茵心动了,既然做了表面姐妹,不如把这表面做到底,她应了下来,并且表示会在观潮节前夕询问太常寺卿,看看能不能给几位留出个主舞的位置。 现如今她自己已放弃练功了,都嫁入了赵家,何必每天再练那累死累活的舞蹈功底,她又不像是桂枝。 一番谈笑后,那几位姐妹儿各自散去了。 杜婉茵看着满桌的金银首饰,心里美滋滋的。随后便打发了旁人去一趟钱塘江边,因为她知道太常寺与德寿宫的人近日正在钱塘江边布景,想必太常寺卿大概就在那里,反正没有多大机会,但表面还是该装一装的。 府上的仆从接了命令,赶忙离开赵府前往钱塘江边。待打探好了消息,再回到府上时,赵令才也刚回来。 他现在都不敢在外面待得太晚,否则回到府上,就得睡在前堂,后院压根就不让他进。 这会儿,杜婉茵正在用食,传仆从近前,听到对方打听到的内容后,先是一愣。 “已经确定好人选了?这么快吗?布景都没有完成,就确定好人选了,今年太常寺是与哪家教坊合作的?” 仆从自然是接触不到刘青石那样的大人,所以他只是在那些劳工的口中问到的话,他们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那人是太后钦点的,而且现如今是内廷司乐,据说是会稽山阴人氏。 杜婉茵百思不得其解,这宫中的司乐,何时多了一位有这么大能耐的人?竟能得到吴太后的赏识被钦赐主舞? 不过她倒也没想太多,反正这件事就是替她那些姐妹们问一嘴而已,成与不成,与她都没有太大关系。 经过七日的布置,观潮节如期而至。 这场太后七十寿辰宴与观潮节同办的大典,或会成为近些年来临安大小节日中,最为独特的一日。 钱江潮波涛汹涌,蔚为壮观,自古以来闻名天下。 陈师道有诗曰:“漫漫平沙走白虹,瑶台失手玉杯空。晴天摇动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 所以钱江两岸十余里,随处可见观潮人。 过往观潮节,两岸边上,游人想找块空地坐下来休息都不容易。真可谓是车水马龙,拥挤不堪,自庙子头直至六和塔,家家楼屋皆作看位观潮,而宫中按惯例观潮于天开图画,从高台上往下看潮及演出,如在指掌之中,十分清晰,故此番观潮节官家于六和塔内坐于黄伞雄扇之下,与黎民百姓共同遥瞻,仿佛置身九霄之上,真若萧台蓬岛也。 但今朝与往昔又有些不同,最大的区别就是往常观潮桂枝没有参与。 由于是和吴太后的寿辰宴同日而办,今年观潮节又比往昔盛大不少。 早些时间,太常寺以及宫中众人都在钱塘江边儿忙碌。 观潮当天罢朝,百官不必登殿。自龙山以下,贵邸豪民,彩幕凡二十余里,车马骈阗,几无行路。西兴一带,亦皆抓缚幕次,彩绣照江,有如铺锦。 大内各宫的宫女和太监忙忙碌碌地准备坐轿,以便随时备驾。尤其是官家、皇后以及后宫众嫔妃,早在上朝前天蒙蒙亮的时候便出了皇宫,沿着御道前往灵隐寺祈福。御道两旁每隔半米便站着一名身着甲胄、手握利剑的禁卫,他们神色严谨,不苟言笑,威武至极。即便时辰还早,街道两旁已经有不少百姓出门开市相迎,瞧着官家的圣驾来到门前不远便早早地俯身拜倒,连连叩首,高呼:“万岁。” 瞧这临安城内的百姓是如此尊重官家,孝宗的心里也是颇为满足。 灵隐寺倚北高峰,寺之奇胜,景致绝佳。自飞来峰至冷泉亭,溪水潺潺,其声如玉,壁画流青,山色至美。而此时,寺前山色空蒙,云雾缭绕,绿树成荫。德光禅师立石阶下,静候皇帝之驾。自淳熙三年,孝宗皇帝命其为灵隐寺主持,频频召见,共参禅理,乃至内观堂留宿五足之夜。德光之言,深得孝宗之心,二人结为知心神友。孝宗特赐号“佛照禅师”。 此时他身披僧袍,手持佛珠,面带微笑,双眸深邃。周遭小沙弥队列整齐,稚嫩的面庞上洋溢着纯真与期待。 蓦地,山道尽头尘土飞扬,皇家仪仗队缓缓出现。马蹄踏地,铁甲铮铮,旌旗招展,气势磅礴。德光禅师步上前去,向官家行礼,动作优雅而凝重,散发出一股宁静与力量。 孝宗皇帝身着黄袍,龙颜庄重,举止有度。谢皇后头戴凤冠,身着祎衣,从容优雅。孝宗皇帝率众官员步踏石阶,入大雄宝殿。殿内香烟缭绕,钟声悠扬。四大金刚威严矗立,十八罗汉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德光禅师与众僧在佛前低声诵经,法器轻敲,木鱼声声。孝宗皇帝手持香炉,虔诚向佛祖顶礼,“愿我大宋千里江山,皇图永固,万世传承,佛光普照,福泽万民。” 文武百官跪拜,齐念:“愿国泰民安,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十四章 观潮大典将启幕 祈福仪式结束,仪仗队继续前行。差不多半个时辰左右,便到了六和塔。天家降临,六和塔上下自然是清理得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尤其是在六和塔的顶楼最高层处,早已设好官家、太上皇、吴太后还有谢皇后的席位,皆以黄伞撑顶,彩羽护背。 此处向上望去,天空似触手可及,有云彩做伴。 向下观瞧则可见潮起潮涌、钱塘两岸美景以及那密密麻麻的万千百姓。 与此同时各部也在紧张地准备着,没有参与观潮节大典事宜的臣子们正在家中焚香,沐浴更衣,更换朝服如上朝时一般打扮得十分精致,有规定在官家到六和塔半个时辰后,臣子们才方可从各自府上出门前往。 文武百官齐至六和塔下后,便有地方官员安排百姓陆续前往钱塘江两岸以观潮庆,另外在百姓入场之前,将士及演练的兵卒都以披甲待阵列于两岸边,等待观兵仪式的开始。 随后待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洒向江面之时,便会有号手传号、鼓手击鼓,以压众人之音,待号声、鼓声平息后,官家便会传人发话,决定大典是否开始。 而此时观潮大典还并未正式开始。 就在北瓦之中,向北兴致勃勃地从向大鼻家院中跑出来,后者跟在他身后,无奈地摇头:“莫争强好胜,那浪潮紧得很,往年不少死在潮里的,你小心为上。” 向北呵呵一笑,紧接着头也不回地说道:“放心吧您!大丈夫自当勇立潮头,我这身本事还怕那小小浪潮?你呀,就安心地在那岸边儿瞧着,看我如何手把红旗旗不湿,夺得头筹凯旋归!” “呵呵,臭小子……滚吧!”向大鼻乐哼哼地回道。 也不知怎的,这往年向北从来没提起过要参加观潮节的“弄潮儿”大会,可今年就非得去参与一番,而且这几天一直在准备,十分刻苦,向大鼻可是好长时间没看到这小子为了一件事这么上心了。 向大鼻也离了北瓦前去钱塘江岸边暂且不提。 却看另一边,皇城门外,苏姒锦与马远二人并肩而立,前者身前还托着一个包裹,小心翼翼地捧着,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一边焦急地张望着皇城门外,一边看向手中的包裹,有些拿不定主意,哼哼唧唧地说道:“遥父……我觉得还得再改一改,总感觉还能更细致些!” 听她这么说,站在旁边、背着手、气定神闲的马远回眸一瞧,看了看她手上的包裹轻笑一声:“不用再改了,你已经在三日前便做好,又修改了无数次,再精致的衣服也不过如此了吧?再者说,这又不是你做的最后一件衣服,以后杨姑娘还能用得上不少衣服呢。你是准备这一次给她做到头,今后就穿这一件了吗?” “可这是桂枝回京的第一次表演啊!我必须要让她风风光光的!”苏姒锦有些不满地嘟囔道,这要是换成向北,她早就该说对方毫无品位了,可谁叫一物降一物,苏姒锦如今在这马远身边儿,就跟个闺女似的,讲话都捏着嗓子。 “错了,今朝虽是杨姑娘返京第一次表演,但是你要知道,她现如今可是身在宫里,宫里不比城内百姓,她作为女官,如果今日你给她做了场中最华艳的一套衣服,岂不是会掩盖她人的风光?若是有那心眼小的,因此斤斤计较,反而得不偿失。”到底还是马远老练,即便是在宫中只担任画师的职务,他也对于这宫内的钩心斗角颇为了解。 听起来倒有几分道理,苏姒锦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认了之后便抬起头,正巧看到了刚从宫门内出来的马车。 马车内坐的便是桂枝,后者透过车上的帘子看到外面苏姒锦和马远站在那,赶忙将帘连撩开,向他们挥手。 苏姒锦赶忙跑了过去,将手中的包裹放在马车窗外的平台上,“桂儿,那日我目测了你的身形,托我做的皓月舞服已经做好了,我会在岸边为你助威的!” 因为宫中的马车是一辆接着一辆出来的,桂枝这辆马车,不能因为出宫有人找她便停下来,所以马车仍在往前赶着,苏姒锦只能扒在马车旁边小跑着边跟桂枝说话。 后者接过包裹,感激地看向苏姒锦笑道:“多谢苏姐姐了,待大会结束后,我便去寻你!” 苏姒锦点着头,这才松开手,目送着马车离开皇城门。 马远理了理袖口,走上前来站在苏姒锦旁边说道:“走吧,咱们也去吧。不知今日官家会不会差我在钱塘江边儿临摹盛景,若真有令,届时你可不要捣乱,我带你去了,就坐在我边儿上老老实实的,不可随意走动,听见没?” “谁给你捣乱啊?你画我也画,咱比一比谁画得好,说不定到时候官家瞧上我的画了呢!”苏姒锦顽皮地笑了笑,随后便蹦蹦跶跶地跟上了车队,前往钱塘江。 马远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慢着点。”说完,便也跟了上去。 太上皇高宗、吴太后和皇上孝宗,后宫皇后、嫔妃、各皇子宗亲以及文武百官等均已经来到了六和塔,在层层楼阁之上,设有一座两层高的大平台。平台上的方砖纤尘不染,摆有鲜花绿植,最顶层设有一长桌,摆有果脯糕点及琼浆玉液,桌后竖屏,此乃是最佳的观景之所,自然是皇家的席位。而平台下搭建了台阶,依着台阶布置了席位,百官们分阶次而排,官家设宴于下,另有宫女、太监无数,皆立其侧。此时,两岸兵士也已然肃整军容,千万热血男儿昂首挺胸静候天家观兵。百姓陆续来在岸边,钱塘江热闹起来了! 太常寺卿刘青石此时也已经调度打点好了一切,现场没他什么事儿了,只需待在塔下官家设宴之处,静候大典开始即可。 然而他刚坐下没多久,却是瞧见另一边,马远带着一个姑娘正在与众官员打着招呼,于是他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来到跟前说道:“哎呀,遥父!许久未见了吧?来来来,我这边有位置!” 二人品阶差不多,别看马远只是宫中的画师,若论品阶,太常寺卿比他高不了多少。 “刘大人既然盛情相邀,在下怎敢推却,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马远轻施一礼,带着苏姒锦随刘青石来到了宴席边上最好的一处位置。因为整个大典的场地安排都是刘青石主办的,所以他自然是知道哪里才是最合适观潮的地方。 二人落座后,聊起近日所发生之事,频频发笑。 突然刘青石目光一转,看向马远身后站着的苏姒锦开口笑道:“早闻遥父待弟子十分宠爱,现如今为兄一看你这徒弟,便明白是何原因了!” 马远尴尬地笑了笑,回道:“惭愧惭愧,令兄长见笑了。” “有何见笑,这姑娘我瞧着极好!且遥父你现如今应该还未曾婚娶吧?这不正是天造地设吗?”刘青石一边说一边给马远眼神示意。 苏姒锦听到这儿时,脸都臊红了。 “哎!她这年纪嫁给我不值得!马某一心用在画上,男女之事,倒还未曾想过。” 马远口是心非地回着。 听此言,苏姒锦白了他一眼,气哼哼地踢了踢他的椅子腿儿。 “哈哈哈!遥父过谦了!”刘大人见此心知肚明,于是便撇开了话题,指向江面,“此番观潮节庆典,多亏了昔日教坊的杨姑娘相助,若不是她,我这太常寺卿的位置怕是不保了!” 马远自然是听苏姒锦说过了这些事,倒也没有什么意外,不过也跟着说道:“杨姑娘之才,千古难得,无论何事一学就会,令人钦佩啊!” “太子到!” 两人正聊得津津有味,突然一旁传来这么一声,他二人面面相觑,随后赶忙站了起来。众百官亦是如此,面见当今太子,纷纷起身施礼。却见另一旁,太子赵惇带着太子妃李凤娘以及英国公赵扩走向六和塔设宴平台,一路与百官打招呼。 “臣——拜见太子。” 见状,赵惇点了点头,随后笑道:“各位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百官平身,赵惇则是挨个找他平时关系较好的官员,与其说上一两句话,或谈或笑。 但马远和刘青石等一些平常没有与东宫来往的官员,自然是不在其内。 “东宫现如今厉害得很,宫里党羽已经不少了呢!”刘青石在一旁小声地向马远嘟囔着,后者倒是也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待在一旁,言多必失嘛。 第十五章 太子献寿遭冷遇 在太子携太子妃以及英国公到六和塔平台入座后,百官这才再度坐下。 “别看太子现在在宫中党羽颇多,迄今为止,官家可还没交过任何一件政事于他,算是从未参与过朝政呢!”刘青石这人就是嘴大,尤其是对好友,无话不敢谈。 马远可不敢接他的茬,只是听不下去后,这才说道:“刘兄若再胡言,我只得去别处坐了。天家的事儿,岂是你我议论得了?” 刘青石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连连点头后捂住了嘴。 赵惇这边刚刚进入六和塔内,其身后李凤娘便是拽住了他的袖口,在耳边轻声问道:“当着官家的面儿,你敢跟那些人打招呼?怎么想的?” 赵惇有些不解,但此时身后还跟着众人,他不好回答,只得耸了耸肩,继续往上走。而赵扩在其后则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并无心思理会父亲母亲,而是想着快点登顶向官家、皇后以及太上皇、吴太后请安。 层层上行,终于是来到了六和塔顶层。 太子携太子妃以及英国公,齐齐朝官家施礼请安祝寿。而另一边,吴太后却对太子以及太子妃并无表情,而是挥手招来了英国公赵扩,嘘寒问暖。 见此,太子妃有些不悦,虽不敢表于色,但心里却耿耿于怀。 吴太后不给他俩人台阶下,官家也不能任由他二人在这杵着,只好点了点手,“太子与太子妃的好意吴太后心领了,你俩且下去吧。” 两人再度施礼,退出天台。 下了几层,见周围人不多,李凤娘走到太子的身前冷哼道:“哼,你儿子都比你得宠,你这太子也不知道怎么当的!” “这……”赵惇有些无奈。平日里可是李凤娘挑唆,不让他去德寿宫请安的,现如今生出嫌隙了,反而又怪自己不会做事儿。 赵扩陪在吴太后身边,官家以及太上皇和皇后对其都是颇为喜爱。 且看六和塔下方平台,赵汝愚与赵彦逾作为皇亲国戚,自然也来赴宴了,其子嗣更是跟随着。 赵令才带着杜婉茵来到宴席处,与平日常见的几位纨绔好友打过招呼后,他看向赵汝愚那边。看了一会儿,却没瞧见赵崇礼。 “看什么呢?”杜婉茵扽了扽她的袖子。 赵令才回过神,苦笑道:“无事,无事……” 随着他们落座,杜婉茵看向周围,可此时江面上并无平台,往日都是在江面设台,表演者在那儿展示歌舞,今年为何撤去了? 她倒不是对表演有什么兴趣,只是对那个表演主舞的人好奇。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货色,能有此殊荣?莫还能比我强了?”杜婉茵轻蔑地哼了一声,随后望着江面。 百官互相交际暂且不提,这都是世俗客套。 且看六和塔顶,众天家已尽然落座,另一边有专门的传信人来到江边,吩咐鸣号擂鼓。 一时间,鼓号震天,压过了众人的声音,回荡在江边悠悠不止,持续了足足数十秒。 待声音落下,两岸鸦雀无声,且落针可闻,每个人都屏气沉息地望向六和塔顶端,下方文武百官亦是纷纷起身。 另一边,官家着人开口。 “今观潮节与吴太后寿辰同日而举,事之盛大,皆超过往。另有北归将士还于旧都,兴盛我朝,朕深感欣慰,近年我大宋于边关大破敌军,士气正涨,国势振兴,民生康泰,安居乐业,使我大宋气运兴旺!今借此盛典,祝吴太后万寿无疆,亦祝我朝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一番念完,六和塔下百官、两岸万千将士甚至连万万百姓皆俯身跪地,齐道:“祝太后娘娘万寿无疆,祝大宋江山永固,国泰民安!祝太后娘娘万寿无疆,祝大宋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声音响彻半边天! 台上,太上皇与官家相视一眼,皆感慨不已,遂孝宗下令。 随着传话的于高台上的一声:“大典启!” 百姓振奋,欢呼雀跃;将士谢恩,起身待令;百官互礼,纷纷落座。 果脯一碟一碟地端,酒壶一把一把地换。推杯换盏,饮酒作乐,共赏盛景! 或是苍天共情,此时钱塘江面潮起潮落,千万潮头激流仿如万千骏马,互相碰撞、厮磨后又激起百千大浪,最高的浪头甚至足有六七丈!排山倒海而来击落在岸边,甚至有些潮头直接打在了桥上,不少人因此上下湿透,却仍欢心开怀。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江面,往年观潮节自是有着盛大的节目,今年如何不得而知,只能期盼。可遥望许久,除浪潮之外,江面并无其他。 就在众人疑惑沉默之际,一道琵琶拨弦之音自钱塘江的另一端传来。 随着这道琵琶声起,紧随其后的便是如同炸雷一般的鼓声! 细细听去,若非一面百丈大鼓岂可传之? 众人循声观望,却见江面尽头,数排大小有序排列的船只横布于江面,最左边的船与最右边的船只几乎横跨江面数十米,船只细数而不尽,必有近百艘! 在这百艘大船的最前方有一艘领头的,这艘船比其余的船都要宽长,这便是主船“皓月”。 方才那激动人心的鼓点才将将而止,未平静片刻,便又传来琵琶声,这次拨了两弦。 于是,下一秒,“皓月”后方所有的船上,皆传来了两声鼓点。 “咚咚!” 船队愈来愈近,众人也在尽力地眺望,因为主船上频频传出琵琶声,谁都想看看,究竟是何人所奏? 而就在这万众瞩目之际,终于有人眼尖看到了。“大家快看那头船前甲板!快看快看!”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下一秒,所有人都望向了船头,并且在看到后,惊讶地张着嘴,仿佛下颚脱臼了一般。 却瞧那船尖儿,一女子执琴而立,身姿宛如桃柳玉枝,挺拔曼妙,风韵瞩目。身着一袭皓月舞服,其下青绿针锦散花裙,发丝高挽缀有数枝花朵,耳垂点着水滴玉坠,腰间系着海水绿双环如意绦,脚下踏着双绣玉兰花云头纹鞋子;舞服虽色浅,但其上隐约可见图路,江水、天空、皓月三者交相辉映,另有飘逸灵动的桃红绸丝缠绕香肩玉臂,随风而起飘于周身,与旗帜交相辉映! 再瞧其容颜,真是:“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佳人自鞚玉花骢,翩如惊燕踏飞龙。”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九霄天仙也不过如此,四海之美也尽附于此! 杨桂枝,此刻引来了万千瞩目,于那船头迎浪潮而舞,玉指连连拨动,一指点去万鼓擂。随鼓声起落,两岸将士高喝演武,场面恢宏,盛景难收,铺天盖地的喝彩,激动得手舞足蹈的百姓更是数不胜数! 天台之上官家细瞧下方,见此壮观一幕心底颇为震惊。 目光一转,官家望向吴太后,又见吴太后满目慈善,眼眶隐有波动,孝宗明白了,此人便是那杨桂枝! “朕怎说瞧着眼熟,竟又是此女。” 赵昚知道先前教坊的变故,但他乃官家,一朝之主,说出去的话自然收不回。赵昚明白了吴太后为何偏护她,他已经在想如何赏赐桂枝了。 而另一边,站在吴太后身边的赵扩则是沉浸于此,他已被这个女子深深地吸引了,对方弹的哪里是琵琶?那玉指拨动的,分明是他赵扩的心弦! 六和塔平台席内,太子、太子妃并坐一排,望着江面,李凤娘眉头微微一皱,“怎又是这个丫头?京都教坊不是已被查禁了吗?” 心底有些疑惑,她目光一转看向赵惇,后者也是入神得很。 “来!殿下请用点心!”李凤娘语气极其古怪地塞了一块糕点在他嘴里,堵住了惊讶张大的嘴。 后者差点儿没噎着,一头雾水地看向李凤娘,他立马明白了,“不看便是了!至于吗……”说完,他取出那糕点丢在一旁,目光望向别处。 要说此时最为震惊的,自然是六和塔下的赵令才以及杜婉茵! 赵令才此时哑口无言,而杜婉茵则是直接站了起来。 第十六章 弄潮儿向北夺冠 她死死地盯着江面的头船“皓月”,死死地盯着杨桂枝,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是会稽山阴来的,这明明就是杨桂枝!她竟然没死……” 杜婉茵这半年来,没有因为任何事而令她紧张过。可现如今,瞧着船头上的杨桂枝,她紧张了……除了紧张,甚至还有些恐惧! “没什么,她回来又怎么样?教坊的事儿她一辈子也找不到我头上,我担心什么……呵呵!”杜婉茵自我安慰着。 另一边,在马远身边儿,方才一直吃个不停的苏姒锦也站了起来,不断地为桂枝鼓掌喝彩。 马远无奈,只得与安排了这次大典而脸上有光的刘青石举杯共饮。 船队行至六和塔前,琵琶与鼓声越来越激烈。两岸边,早就排满了数百名弄潮人儿,他们就等着船来在此处,“弄潮儿”比武大会正式开始! 此刻,百余名弄潮人踩着水,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随着一声重鼓落下,岸边有人发号施令称正式开始,紧接着百余人便是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有的踏混木,有的在表演水傀儡、水百戏等,各呈伎艺……当然,也有的不慎跌入潮水中,只好悻悻游回。 这“弄潮儿”比武是看旗尾沾湿程度,以此评判高低,所以护住旗子尤为重要。 在这百余人刚冲入江面随浪潮起伏,很快便有人不幸落水游回了岸边,船边儿的“弄潮儿”越来越少,竞争也越发激烈,而向北此时便在这些人之中。 弄潮这种把式,作为杂艺大师的向大鼻自然传授过他。 “弄潮儿”比武在于脚下功夫,脚下的木棍踩得越稳,才能在潮头立得越久越稳! 向北心中想着,一定要拔得头筹,届时可以讨赏,恩赐进宫谋个差事,便可以在宫里经常陪伴桂枝。 浪潮前,向北披头散发,一身锦体社的绣花刺青乃是大鹏展翅,他手里拿着用丝绸缝制的十面大彩旗,彩旗上写着大宋字样。 此时向北属于众“弄潮儿”之中拔尖儿的几位,稳居前三列。 随潮水翻滚,众人脚下的木棍也随之荡漾,向北的脚始终稳稳地踩着,眼睛不时看向“皓月”船上的桂枝…… 桂枝也在起舞,舞动间难免扭转身形,一个不经意她看到了浪潮头的向北正朝她挥手。 桂枝浅笑一声,随后拨动琵琶,鼓点震起。 向北一愣,这才发现面前一道四五丈高的潮头迎面而来,身旁的人措手不及,手忙脚乱,而他则是自信地笑了笑,直接扭转身形,使脚下木棍侧开,以减缓速度,潮头涌来,向北因为速度减慢而避过了潮头的打击,而且还顺着潮流直接滑到了船尾,来到了“皓月”船的另一侧!再一瞧,方才那俩人已然被浪潮打得落水了。 反观向北,波澜不惊,最重要的是手里的旗子一滴水都没沾到! 向北这一动作,令岸边百姓纷纷高呼! 就连不少武将看到后都笑出了声。其中,辛弃疾捋须笑道:“此小子倒是好筋骨! 脑子也灵活!” 李显忠听后点了点头,“咱家帐下缺的就是这等男儿,你莫与我抢!” “弄潮儿”比武胜负自然是不言而喻了,即便后方还有一些刚加入的弄潮人,但向北的表现实在太出色了。 但这还并未结束,两岸将士仍在演武,六和塔下百官仍在推杯换盏,官家也与吴太后、太上皇相聊甚欢。 “唉?你们看!那天边儿的是什么?” “啊?哪儿有什么啊,别打扰我看潮头!” “没骗你,真有东西,你们快看啊!”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声音,众人目光一转,看向江边另一侧。 却见,天边儿不知打哪儿飞来了一群大雁! 而此时,主船后方的船正在不断变换着队列,那一群大雁来在江面上方,倒也不飞走,反而是顺着那些船开始换位置。它们随着鼓声,时而排成“一”字,时而排成“人”字,时而排成“回”字,最后齐齐地来到头船“皓月”上空,随着琵琶悠扬婉转声,排成一个“寿”字,水中不仅弄潮人齐齐挥舞旗帜,鱼儿更是跳出水面,仿佛也在参与这场盛会。 随着百鸟祝寿,文武百官、全城百姓皆跪地向太上皇和官家朝拜,向吴太后祝寿。 见此盛况,太上皇、吴太后皆喜笑颜开。 太上皇随即说道:“钱塘形胜,东南所无。” 上起奏曰:钱塘江潮,亦天下所无有也。 看着太上皇喜悦,官家自是高兴,宣谕侍宴官,说道:“古有潘阆所作《酒泉子》,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今朝我大宋盛世,朕令文武各大臣各《酹江月》一曲,至晚进呈,选出文采最优者行赏!” 此言一出,满朝文官可来劲了! 一个个趁着酒意与周围三五人围作一团,作诗吟对。 然而,虽然武官也可以参加,但作为武官的韩侂胄此时却略有不满,他虽然是吴太后的亲外甥,但也只是一个低级武官,出任知合门事,便与一旁的书吏苏师旦说道:“会舞文弄墨有甚用,要赏也得赏这精兵强军才是!” 一旁的苏师旦则劝道:“合门少安毋躁,大宋崛起之日指日可待,合门一身傲骨,文韬武略,必能有用武之地!” “哼,自当该是如此!”韩侂胄哼道。 大典已过,该呈现的表演也已尽数呈现,但钱塘江边儿热闹不减。 桂枝去了舞服后便去寻苏姒锦与马远了,至于得了“弄潮儿”头筹的向北,此时则是被一群膀阔腰圆的武将围在一起,问其是否有参军的意愿…… 百姓在钱塘江边儿游玩,而众天家与百官也是各自散去,该入宫的入宫,该回府的回府,晚间还有晚宴设于宫内。 晚宴上,众人对百鸟起舞、“弄潮儿”比武以及大型阅兵还在热烈地讨论…… 此时更是有人想起了官家的圣旨,一时间,各路文武官员更是乘着酒性大放文采。 杨万里作词《题小轴浙江观》:“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吴侬只言黠,到老也看潮。” 辛弃疾则作:“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 朝又暮。诮惯得、吴儿不怕蛟龙怒。风波平步。看红旆惊飞,跳鱼直上,蹙踏浪花舞。” 参知政事陈傅良作《题观潮阁》:“俯拾沧溟大,冲陈苍莽多。闽山飞鸟没,吴会一帆过。消长看沙尾,行藏问钓蓑。登临有如此,人物付谁何。” 除此之外,甚至还有人念起梁溪先生的词《望潮》:“樟亭一望浙江潮,震地凌空气象骄。十万军声来海,三千银界混烟霄。素车白马纵横骜,翔鹭飞鸥散漫飘。好是波平风稳后,一帆千里不崇朝。” 最后,太上皇评价以吴琚为第一,吴琚《酹江月》称为:“此景天下应无,东南形胜,伟观真奇绝。好是吴儿飞彩帜,蹴起一江秋雪,黄屋天临,水犀云拥,看击中流楫。” 太上皇和吴太后皆慢慢称赞,两宫并有宣赐。 观潮节大典的顺利举办,令临安满城欢欣,几乎这一日所有人都是彻夜未眠。 桂枝立在江边,身后六和塔下方的酒宴仍在进行,但喧闹似乎不属于她。桂枝取了一杯酒,立在江岸边目光望向城内的某处,没错,正是观潮亭。 若夫人还在,此时此刻或许也站在观潮亭饮酒吧?可此时,桂枝所看到的观潮亭,只有一点皓月的银辉洒在上面……一盏酒,半杯入口,半杯敬夫人,桂枝选择不再逗留。宴后,众人意犹未尽,但吴太后却感觉有些疲乏,便传回德寿宫。 桂枝早就回了,此时正待在屋子里。 “大司,大司,太后娘娘回宫了,在后殿要见您呢!”门外传来曲夜来的声音。 桂枝忙收拾仪容前往后殿。 刚入其内,她便跪倒施礼:“祝太后娘娘万寿无疆!奴婢还不曾献礼,请太后娘娘恕罪……” 吴太后哪儿计较这些,赶忙点手说道:“快起来,过来孩子!” 桂枝走了过去,吴太后拉着桂枝的手,欣慰笑道:“能瞧见你今天尽心尽力地舞蹈,哀家便是满意得很了,这比哀家收到任何寿礼都要开心!” 桂枝轻声回道:“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吴太后拍了拍桂枝的手,“说吧,丫头,你想要何赏赐啊?” 桂枝赶忙回道:“小妹不敢求赏,心中唯有一愿,便是能代夫人永远陪伴在太后娘娘左右,此生足矣。” 吴太后听后无比感动,摸着桂枝的头将其揽入怀中,似是对待亲孙女一般。 第十七章 宫中夜话情思长 宫中的斗诗大会热闹非凡,即便已至深夜,还是有许多官员未曾退去,兴致盎然地在殿前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看样子这观潮节大典虽已过去,但臣子们的热情与兴奋劲儿却是久久未消。 不过英国公赵扩的心思却与众人截然不同,他对于继续留在大殿内对诗并没有什么兴致。此时的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今日观潮节大典上那傲立船头、风姿卓绝的杨桂枝!可以说那一幕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实在是坐不住……我得去看看!”暗自决定之后,赵扩起身先是朝周围看了看,瞧见太子与太子妃仍在与其余官员交谈,便是悄然离场,独自前往德寿宫。 而此时,德寿宫内吴太后也正在和桂枝谈论着今日的事情,刚问起她如何求赏,赵扩便是到了。 “禀太后,英国公前来给您问安了。”仍旧是太监在门外传话说道。 后殿内,吴太后听到这个消息笑出声,随后吩咐道:“快快,让哀家的好孙儿进来!”话音落下没多久,后殿的大门便被打开,赵扩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 他先是来到吴太后身前深施一礼,随后说道:“太祖母万福,孙儿见您不在大殿上,便猜着您定是回宫了,故来此请安!” 能有这么孝顺的皇孙,吴太后十分欣慰,微颔首后招手示意赵扩近前。 而此时桂枝则是站到一旁轻声说道:“奴婢便先退下,不打扰太后娘娘与英国公叙话。” 说完,桂枝浅施一礼,在吴太后的点头示意下,转身朝正殿门而去。 赵扩有些意外,自己刚来,这杨桂枝却急着要离开,莫非对方瞧不上自己吗? 不经意间,赵扩抬头一瞥,看着杨桂枝离开的背影,他脚步顿了顿。 这一细微的动作自然是被善于观察的吴太后瞧见了。 吴太后笑道:“来来,乖孙!坐哀家身边儿来。你为何不在殿前吃酒,反而来给哀家请安了?” 赵扩赶忙回身望向吴太后,随后说道:“回太祖母,孙儿在前面待得不舒服,孙儿酒量本就不好,也不便与诸位叔伯多饮,便只得先逃到您这儿来了,待众叔伯走后再离开。” 吴太后很感慨,虽然说这观潮节是和她的七十大寿共同举办的,但是到了这会儿,似乎群臣们都只记得今日是观潮节,并不记得她的寿辰宴了。 不过吴太后也并没有抱怨,之所以要让两个事情放在一块办,就是为了能让官家省点心,多留些时间放在朝政上。 而赵扩虽然说来到德寿宫只见到了桂枝一面,但是他却并没有因此失落而放弃,他想着,或许是那杨桂枝太过腼腆,又或许是出于身份不同,这才不敢与自己接触。 可即便如此这样,依旧拦不住他对杨桂枝的爱慕泛滥。 另一边,杨桂枝离了德寿宫后殿,顺着小西湖边来到了院儿内。曲夜来已经在这里等待多时了,见桂枝回来,她兴高采烈地将早就备好的果脯、酒菜摆在了桌上,小心翼翼地倒上了一杯酒,站在旁边。 桂枝走入屋内,曲夜来一瞧见她便是笑得乐出了花,赶忙相迎。 曲夜来站到桂枝身旁,笑着说道:“司乐大人,今日您的表现可真是太厉害了!奴婢入宫这么久,还从未见过有人能把舞跳得那么好看,琵琶弹得那么出神入化的! 真是令奴婢大开眼界了。” 桂枝轻笑两声,点了点头后,便一同来到屋内,瞧见桌上摆着丰盛的食物以及酒水,她顿了顿,挥手说道:“我倒是不饿,你准备这么丰盛做什么?” “这可是专门给司乐大人您预备的,奴婢提前就告诉了司膳房,让他们做好菜肴,今日您可是观潮节最大的功臣,谁敢怠慢您?” 桂枝在观潮节结束之后,已经与马远、苏姒锦他们用了些酒食,所以说此时腹中倒也不饿,便笑道:“既然如此,倒也不能浪费了,你且替我全吃了吧。” 说完,她径直绕开桌子,来到了书房。在书案后坐下,开始研磨。 曲夜来站在餐桌旁一头雾水,瞧着桌子上的饭食:“这些吃食已是很不错的了,司乐大人莫非是觉得还不够好吗?” 桂枝摆了摆手,轻笑回道:“近日我准备辟谷,空腹几日,太过油腻的东西就不吃了,你就替我吃了。好了,我要忙,你莫要再多说。” 见主子吩咐,曲夜来自然是不敢怠慢,于是倒也就真的大模大样地站到了桌子旁,开始挑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下手,一口接着一口,吃得是无比畅快、无比尽兴。 大快朵颐后,曲夜来走到桌边,发现桂枝正在一幅画卷上临摹着什么,便开口问道:“唉,司乐大人您画的这些花倒是好看,只是这些花怎的绿的绿,红的红,紫的紫, 蓝的蓝?这么多色彩的花,孰真孰假?” 想来曲夜来这丫头也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钱塘江边西湖里面的这种花儿数不胜数,然而这曲夜来却是看到这花的状态后,感觉很是稀奇,似乎不曾见过。 “你懂什么,这是我为太后娘娘作的一幅画,现在离完成差得远呢,估计得用上些时间。明日若是无事的话,你便随我出趟宫吧,届时去拜访一下马画师,我要请他教授我些绘画方面的技艺。”桂枝一边说着,一边想起来时便朝画上添上几笔。 曲夜来这小丫头,虽然入宫比桂枝要早些,但此时才刚至及笄之年,有很多事还并不是特别明白。但经过今日观潮节上看到桂枝的舞蹈后,她便认定了眼前这位司乐大人,就是自己今后的目标和偶像,此刻她的眼中放着光,充满崇拜地看着桂枝!自然唯命是从了。 几日前桂枝便已开始作这幅画了,只不过这短短的时间内,想要如期完成,却比想象中的要难上许多,所以桂枝准备明天出宫与马远和苏姒锦见上一面,并且拜请马远一些关于作画方面的技巧。 想到这,她点了点头,继续将注意力投入画中。 而此时,皇宫外的临安城百姓亦是欢歌笑语,今日的观潮大会每个人都看到了,他们津津乐道地谈及那场面,每个人都是毫不吝啬地赞言着。 这一日,临安城注定是不夜之城。 待翌日,第一缕阳光洒向临安城的时候,不少人才刚刚歇下,街道两旁只有一些清扫路边的人。 桂枝今日早早地醒来了,更换好衣物之后,拿着画卷将其用绢布裹好,准备出宫去找马远和苏姒锦。 然而她这边刚刚出门,便碰上了站在院外的张宗尹,后者背着双手,看着院前的小西湖似乎正在思索什么。 桂枝瞧见他后便走上前去。 张宗尹也是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缓缓转过身。 他看了看桂枝这副打扮,便能看出她是准备出宫去的,不过倒也没多问,而是直接说道:“昨日你可是大出风头了,这件事办得不错。官家那边已经默许你了,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杨桂枝,现如今也不会有人再为难你。但这段时间内,你仍需处处谨慎些,如果还有其他的安排,我会事先告诉你……” 桂枝点了点头,“明白了。” 这个事儿说完,张宗尹望向桂枝手里拿着的画卷,又问道:“这是准备出宫?” “太后娘娘寿辰宴,奴婢还未送寿礼,这份礼物准备了几日还未完成,便想着出城去寻马画师,看看他能否给些意见。”桂枝没有隐瞒真相,而是直接说道。 张宗尹谨慎地扫了扫周围,随后郑重其事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吧,只是有一点,我安排给你的事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人,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回京城的目的。记住了,你回到京城是为了复仇,是为了给张梅香复仇!” 桂枝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桂枝回答,却听一旁偏院门被打开,曲夜来挤着睡眼惺忪的双眼,慢慢地走了出来,看到桂枝与张宗尹之后先是一愣,随即赶忙屈身施礼说道:“奴婢给总管请安!” 张宗尹并没有多说,只是目光在曲夜来身上扫了一眼,便是转身准备离开,临走时还不忘撂下一句话,“看好自己身边的人,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 “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我心里清楚。”桂枝也很坚定地回答说道。 张宗尹没有再多说,转身朝后殿而去,另一边曲夜来见其离开,也终于直起了腰板,来到桂枝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张总管怎么大清早的来找您啊?莫非是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只是我今天要出城,提前向张总管打点一下而已。走吧,既然你醒了,我们就出宫吧!”说着,桂枝便是直接走出院子。 别看这会儿虽然还早着,但是官家与文武众官已然是上过朝了。百官此时都已经退朝回去,准备再休息一会儿,醒一醒昨夜的酒。 马远也是如此,虽然说作为宫廷画师他可以不上朝,但是到了时间依然是会待在画阁内等待宣传,若无宣召,他这才好离宫出去。 虽然桂枝身上有吴太后赐的腰牌可以随意出入皇宫,但她这个时间段离开德寿宫,还是被一些人看到了,毕竟宫里的宫女起得也早,早起需做许多儿事,如洗衣、做饭、烹茶、采花之类的,一样都不能落下。 这些事儿在德寿宫算是比较轻松的活计,所以有些宫女便是能在干活的时候观察一些其他事物。这不正巧,正在德寿宫门外清扫的宫女看到了桂枝带着曲夜来出去,便十分好奇地凑在了一块议论。 第十八章 桂枝出宫遇风波 “杨司乐这么早便出去,要做什么呀?” “谁知道呀,大清早的莫非是要出宫?” “真是羡慕,我们在这儿做了几年的宫女了,都没有得到太后的赏识给块儿随意出宫的腰牌,这杨小妹来到这儿仅仅是一个月左右都已经到了司乐的位置,这要是再待上几年可了不得!” “谁说不是呢。而且我听说,最近玉兰姑姑也要辞去女官的职务返乡了,若是她一走,岂不是杨小妹立马就会顶上来了?” 俩人聊得兴起,却没注意门口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便是蔡奚琳。后者站在门框内,那俩宫女刚才聊的她听了个一清二楚,尤其是听到她们最后说到关于姑姑的时候,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轻咳了两声站了出来,而那两名宫女也是发现有人之后立马便散开,各自站到左右低头清扫地面。 蔡姑娘站在台阶上,目光来回扫向两人并质问道:“让你们两人在这清扫地面,可不是让你们在这儿嚼舌根的。好啊,现在胆子大了,什么事儿都敢说了,竟然还敢议论玉兰姑姑?难道就不怕我告知姑姑,罚你俩做一月苦役?” 听到这,俩宫女赶忙凑了过来,苦着脸哀求道:“姐姐!我们不是故意的,实在是看不下去那杨小妹了!” 虽说桂枝现任司乐一职,但在德寿宫对于她们这种最底层的宫女而言,最怕的还是玉兰姑姑。毕竟玉兰姑姑管着德寿宫所有的宫女,一句话便能让她们去最脏、最烂的地方干活,她们可是十分珍惜现在的时光,毕竟在宫里这么好的差事不多。 而且蔡姑娘和玉兰姑姑的关系也十分特殊,她可是小蔡的亲姑姑,所以说能来德寿宫,多少也是托了她姑姑的福。 一看这面前俩宫女将话题转移到杨桂枝的身上,不知怎的,小蔡感到了莫名的快意。 对于那个杨桂枝,她何尝不是又恨又嫉妒呢?且不说为何好事处处轮得上她,就桂枝这股后来居上,还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更是让她感觉不爽,所以小蔡心里开始默默筹算,如何让那杨桂枝吃瘪。 “算你二人还看得清是非。过来,我跟你俩说,待会儿有件事儿让你们去做……” 蔡姑娘招呼那俩宫女站到跟前。附耳上前听蔡姑娘说了一通,俩人一愣,紧接着面面相觑,苦着脸回道:“蔡姐姐,这样真的行吗?若是暴露了,我们怕是会被赶出宫吧!” 见她二人这么胆小,蔡奚琳撇了撇嘴,毫不在意地劝道:“那又怎样?只要我能继承玉兰姑姑的位置,当了宫女主管,你们日后肯定还会被我召回来的。放心好了,有我在,以后我罩着你们。就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千万不要让人发现!” 无可奈何,谁让她俩方才在这儿乱嚼舌根,此时让人抓住把柄,为别人做事儿,也是没有办法推脱,于是二人只好壮着胆子应下了。 另一边早已离开大内的桂枝来到街面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北归将士还都的缘故,街面上有不少马车以及将士守在两旁。看样子一些昨夜没入宫吃酒的将士,都在这临安城内的酒楼内一醉方休了,在哪儿吃酒都一样,丝毫不影响他们共度观潮节。 和宁门外,几辆马车徐徐而出,赶车的车夫都是贵气逼人的,想必车上所坐的也是当朝的权臣。 桂枝与曲夜来此行出宫并没有用马车,而是徒步而行。两人沿着御街走到了北瓦外的花市,今日花市外的公子、小姐又比往常多了许多,或许这些都是那些刚从边疆回来的将士,他们脱下了盔甲,放下兵器之后,竟然完全看不出沙场的磨砺,但若仔细观察,还是能够瞧到他们有些人的手掌、虎口都是结痂的,想必是兵刃挥砍在甲胄与血骨之上,震得出血而又一次次愈合的结果。 瞧见这些人,桂枝只觉得他们很伟大。为了保护国家而在边境奋战,这些人要比朝中那些所谓的皇室宗亲,每天高谈阔论却不干正事的人要强得多。 继续往前面走,桂枝选择直接去找苏姒锦。毕竟她不知道马远身处何处,去问苏姒锦再合适不过了。 三转五转沿着街道小巷走过来,桂枝站到了文秀阁门前,这文秀阁还是一如既往的火爆,有许多人正在采购定制衣物,进进出出的也都是些大户人家。 桂枝原本是想不动声色地进去,打听一下苏姐姐现在何处,却不曾想,曲夜来这丫头在旁边大张旗鼓地喊着:“司乐大人来找人!杨司乐来找人了啊!麻烦让一让……” 虽然桂枝赶忙制止了她,但是这两声喊下去还是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毕竟能在宫里当差做个宫女,就已经是十分令人羡慕的事了,更何况是宫里的女官。 不少人都想着巴结一下,因为这种身份的人往往是他们接触更上一层的人所必要的桥梁。 文秀阁内不少绣娘匆匆上前,十分客气地问东问西,又有许多正在采买衣物的人,虽不知是谁也都凑上前来热情地打招呼,桂枝一时间尴尬无比,不知如何脱身,却听到苏姒锦的声音。 “起开起开!大清早的水泄不通,成什么样子啊?乱糟糟的!”看样子苏姒锦现如今在文秀阁内的地位也不低,毕竟他的姑姑乃是文秀阁的阁主,而且这几年苏姒锦所制作的衣物也是出彩的颇多。 苏姒锦推开众人,这才来到了桂枝身前,二话不说拉着她的手将其带到了后院,穿过后院,来到二进院内,这里便是闲人来不得的地方了。 刚刚站定,苏姒锦便急忙说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来呢?昨日光顾着吃酒作乐了,有些话还没同你讲。今日我还有件好事儿要告诉你,待会儿午时喊上向北,咱们一块去赏心楼,已经提前订好包厢了!” 桂枝有些不解,便问道:“什么事儿非得去赏心楼讲啊?在这说不行吗?” 苏姒锦摇了摇头:“不,不!必须得去那儿说,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桂儿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说完,她笑嘻嘻地摇了摇桂枝的手臂。 “总是这么神秘兮兮的……苏姐姐,我今天来找你是想问你马画师在哪儿呢?我想向他请教一些关于作画的问题。”桂枝将自己的来意说出。 苏姒锦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件事毫不在意地笑道:“不用担心,不用担心,马远他中午会和我们一起去赏心楼的,到时候有什么事儿你再找他就好了。” 说完她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紧接着拍了拍桂枝的手,“哦,对了!我还有一件赶制的衣服,午时前要做好呢!不与你说了,我得赶紧去把那件衣服做出来,咱们到时候好去赏心楼!” 说完,苏姒锦便是赶忙转身跑向一旁的纺织堂内了。 曲夜来笑呵呵地道:“这位姐姐办起事来也是雷厉风行的,怪不得与司乐大人您关系这么好!” 桂枝瞥了她一眼,略有埋怨地说道:“往后莫要像方才那样大张旗鼓了,我们出来一切要低调行事,你要是再那样,以后便不带你出宫了。” 闻此言,曲夜来慌忙摇手说道:“不,再也不敢了。奴婢只是想让他们都知道您的身份,这样的话不是也方便办事么,对吧?嘿嘿,奴婢知错了。” 瞧着曲夜来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桂枝倒是也不知再说什么好了,点了点她的额头,随后便坐到了一旁院儿内的石桌边等待。 这苏姒锦一旦忙起来,便是不知疲倦的,她制作衣物时沉浸其中认真而专注,就像是桂枝平时练舞时似的。不过无论做什么,如果都能拥有这股专注与认真劲的话,那必然是此行中的状元。 桂枝与曲夜来在后院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苏姒锦这才从纺织堂内走了出来,手上捧着一件崭新的俊衣服。 “这件衣服倒是好看得紧啊!苏姐姐是为谁做的呢?”桂枝起身瞧着苏姒锦抱着的这件衣服,怎么瞧都有些别扭。这不像是普通的便服,从其颜色上看,更像是婚嫁的衣服。 苏姒锦神秘地笑着,将衣服收了起来,用一个小木盒装好之后背在身上,紧接着说道:“何不猜一猜?” 桂枝哪有这个心思与她玩,只是摇了摇头后便跟在其身后。 苏姒锦又将衣服从小木盒中取出,展开让桂枝瞧了一瞧。果不其然,这是一件婚服,而且十分漂亮,很难得见到这么漂亮的婚服。 这衣服上的纹路和图案,每一个都是用心制作的,而且整体看起来大气优雅。桂枝赞不绝口:“这件衣服实在是太好看了,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有福气,竟然能让姐姐花这么大心思给做婚服。” “嘿嘿,行了,衣服也做好了,待我换个便衣,咱们便去赏心楼。”苏姒锦这人就是闲不下一会儿,刚做好的衣服,此时就随意地往肩上一搭,便是又跑开了。 临安城内的酒楼几乎占据了整个临安店铺的大半,除了其中以和春楼、中和楼、太和楼、和丰楼为代表的官办酒楼之外,还有民间的豪华酒楼,比如着名的熙春楼、日新楼、三元楼以及赏心楼等。 这些民办的酒楼规模丝毫不亚于官办的酒楼,他们大多集中在御街两侧。 而临安城作为当下的国都,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富商大贾遍地都是,这些民办豪华酒楼为了迎合这些高官贵人,其店铺的装潢与摆设皆是仿效了前朝汴京的风格。 百家店前结缚彩楼,门口设红杈子,绯绿帘幕,上悬贴金红纱栀子灯,奢华还伴着风雅。 第十九章 苏马喜结良缘时 待苏姒锦收拾好,几人便是并列朝那赏心楼而去。来到酒楼外,早有小厮迎候,几人报了姓名后,他更是热情非常,招待几位入酒楼内,在他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一处包厢外面。 将包厢门推开,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窗前看着御街的马远。他背手于身后,有些不知所措,来回地搓着掌心,而听到门被打开,他也是赶忙转身看向几人,尤其是看到桂枝的时候还有些惊讶。 “杨姑娘?不知今日你竟也要来此,若早知我便令店家多备一些酒食……”马远 似乎对桂枝的到来很是意外,说完他又看了一眼一旁的苏姒锦。 反观苏姒锦整个人倒显得轻快得很,她看向小二说道:“尽管再上些好酒菜来,待会儿一并结算于你!” “得嘞!几位客官,您且用着,好酒好菜马上就来。” 小二一边吆喝着,一边回身关门退下。 桂枝来到桌前,向马远浅施一礼,后者也是当即回应,随后各自落座。 但曲夜来则是站在了桂枝身后。 即便桂枝和苏姒锦都说让她坐到一旁,可她毕竟是自小便在宫里,有些礼节已经是刻到了骨子里,与大司、马画师同桌用餐? 她怎么敢呢?所以便只好站在一旁频频婉拒。 见其不入座,俩人干脆就不劝了。另外桂枝看向苏姒锦,后者还抱着方才做好的衣服,只不过是换成一个檀木匣子装着。 不知怎的刚一来到包厢内,桂枝便感觉气氛有些尴尬。再瞧苏姒锦,后者抱着那匣子,几乎是爱不释手,眼里满是欣喜与兴奋;而另一边马画师则是有些羞涩和尴尬,坐立不安地挪着位置,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在二人这番状态之下,桂枝顿时想到了什么。 “呵呵呵……”桂枝突然笑得很开心。 她看向马远与苏姒锦,二人一头雾水地望着她,“桂儿,你笑什么?”苏姒锦问道。 她看了看二人,紧接着说道:“要恭喜姐姐与马画师,终于修成正果了!这乃是姐姐的大喜之事,妹妹不笑莫非哭不成?” 听到这,二人的脸皆是不约而同地有些红了。马远更是如此,平日里他都是一副很沉稳庄重的模样,没想到今天竟然也会因为这句话红了脸颊。 不过一会,他还是平复了,点头说道:“到底还是杨姑娘聪慧,善于观察,但不知是从何看出?” 桂枝点了点头,示意马画师看向苏姒锦身前的那个檀木匣子,“方才在文秀阁,姐姐便是为这件衣服忙里忙外,看得出来这件衣服对于姐姐很是重要。原本我还以为是谁托姐姐做的,现在再一看,怕是这件嫁衣,姐姐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吧?” 听到这儿,马远一愣,他也没想到苏姒锦竟然为了一件嫁衣这么费心费力,于是目光也看向她手中的匣子。苏姒锦此时脸都抬不起来了,腮边如熟透了的桃子似的,粉红粉红…… “桂儿……”她嗔道一声,随后赶忙扯开了话题。 “桂儿来尝尝这酒,这酒可是前段时间我们去篱笆园,特地带来给你的!” 一听到是篱笆园的酒,桂枝的目光挪了挪,看向桌上那管自己本该很熟悉的梅瓶。没错啊,这梅瓶当时还是她与赵崇礼二人一起设计的,只不过刚才竟然一眼没瞧出来,其中装的酒更是他俩之前所谓的定情佳酿,可是事到如今物是人非…… 马远一听苏姒锦说这话,便是干咳了两声。他不像前者那般没心没肺,虽然心里知道,但是也不会说出来,避免桂枝伤心。经过马远这番提醒,苏姒锦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些什么,刚想解释,桂枝却直接拿过梅瓶倒上了一盏,端起一饮而尽。 两人看着桂枝将这盏酒吃光,叹了口气。 马远侧身说道:“杨姑娘也莫要为过去的事而忧心了,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现如今已重返临安,也在太后身边得宠,这也是一件幸事。想必以杨姑娘这番资质,终有一日能得到自己的幸福!” 桂枝装作毫不在意地抬头笑了笑,说道:“无碍,只是想念这款酒了。许久未吃,今日一尝还是当时的滋味,倒是没有什么伤心事儿值得令我想起。话说回来,您二位怎么突然就要成亲了呢?” 一听话题又被扯回到自己身上,苏姒锦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只听马远苦笑说道:“昨日观潮节咱们不是在一块吃酒吗,当晚吃醉了酒,我便要送锦儿回文秀阁。谁知路上她醉酒吐真言,将心中的真情道出,我这才知道她为我付出了多少。这些年来我一直自我纠结,错过了许多次,但昨日终是下定了决心,打算娶她过门!” 马远一边说着,桂枝一边笑着,而苏姒锦则是羞着把脑袋埋在身前。桂枝听完之后点头笑道:“果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还请马先生好生待我家苏姐姐!姐姐平日里看起来不拘小节,但对感情心且细着呢。” 桂枝这边话音刚落,门便又被打开了,本以为是小二端了酒菜上来,却不曾想是一身改头换面的向北。 后者今日的穿着打扮,可是与往常十分不同。不仅像是武将的子嗣,更是有些富贵气在身上,穿着的衣服一看便是文秀阁量身定制的,能定制这种衣服的人,身份都不低! 他推门进来之后,手里还拎着两壶酒,一脸紧张地问道:“谁?谁成亲啊?” 几人目光一转看到向北,桂枝朝苏姒锦点了点头,向北这才明白。 “哦,原来是马画师的喜事!那真是太好了,咱家在这儿祝您两位早生贵子了!” 向北说这话的时候还偷偷地松了口气。 “话说向北兄弟弄潮比武大会,是第一名,不知官家给了什么赏赐?”马远笑着示意他坐到对面,并且问道。 向北毫不客气地坐在了苏姒锦与桂枝中间的位置,笑道:“嗨,别提了,官家倒是没给什么赏赐,只不过封了个名头叫尚武郎,但是有几个将军却是对我挺看好的,嚷嚷着要让我随他们从军去!那个……辛……辛什么来着?” “辛弃疾?”马远有些震惊地问道。 “啊,没错没错,就是他,他说要让我给他去做先锋,一起去前线打仗。我才不去呢,要死要活的哪儿有临安舒服?”说完向北悄悄地瞥了一眼桂枝,紧接着说道:“我已经答应了官家去宫里做禁卫,现在怎么说也是宫内禁卫队长了!” 马远叹了口气,“哎呀,向兄弟你糊涂呀!那江西安抚使辛大人乃是真英雄,文韬武略,你若跟着他征战沙场,必是有一番光明的前途的,真是可惜……不过人各有志,禁卫队长也是不错了!” 马远不傻,从向北的眼神中他能看出对方留在临安的目的,只不过不愿意说透罢了。 几人聊得兴起,酒菜亦是不断地端上桌。 酒过三巡,桂枝突然想到了今日的正事儿,紧接着看向马远说道:“既然马画师与苏姐姐喜结连理了,那小妹便不藏着掖着了,我有一事想请马画师相助!” “何出此言,杨姑娘有事尽管说!”马远笑道。 苏姒锦也附言道:“是的是的,我们现如今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客气!” “现如今我正在作一幅画,为太后娘娘补上寿辰礼物。这幅画至今还未画好,有许多地方需完善,光凭我一己之力有些吃力,所以想着如果马画师能提供些帮助,便是最好了,我愿拜先生为师!”桂枝说着,侧身浅施一礼。 马远笑了笑,紧接着点头说道:“我当是什么事?好说好说,你可否让我看看那幅画?” 桂枝朝身后的曲夜来点了点手,后者将画卷拿了过来并摊开。 看着这幅画马远频频点头,“不错,有那几年同我临摹的经验,杨姑娘这画工也是极好的了,只是缺些细节。无妨!接下来有何需求,尽管找我便可,马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如此,那便先谢过先生了。但学艺终究还是要拜师为好,不然的话无名无份,我倒是学来也不安心。先生在上,受桂枝一拜!”桂枝说着,便是要起身行拜师礼。见此,马远与苏姒锦赶忙站了起来,一人一边儿地将其搀扶了起来,马远笑道:“哎呀,杨姑娘不必如此!不过是传授画艺,能有姑娘这类虚心求学的人学画,乃是马某毕生所愿!但你我乃是好友,拜师便免了吧?” 苏姒锦接过话道:“对啊!桂儿,这遥父以后便是你的姐夫了,向自家姐夫请教,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呢?不必拜师!” 但桂枝仍旧坚持道:“学艺不同于平日相处,若是虚心求学,必须要拜师。还请马先生收下我这个徒弟,否则我便是不起的。” “这……”马远有些为难,叹了口气,思索一番后,便终于无奈地笑了笑,点头说道:“好,好好。既如此,那马某便收姑娘为徒。以后求学之时,以师徒相称,平日里便免去这些,同往日相处无异。如何?” 闻言,桂枝深施一礼以表感谢,随后在苏姒锦和马远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们三人在那客套着。另一边吃肉、饮酒的向北却是笑出了声。 “瞧你们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子,拜个师而已嘛,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话说回来,这以后苏姐姐与马画师成了亲,桂儿岂不是得叫苏姐姐师娘了?” 闻言,苏姒锦瞥了他一眼,拎起一个鸡腿便是朝他嘴里塞去,“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桂枝浅笑一声:“我与姐姐如何相处都使得。” “那是自然!日后我若有了孩子,便叫其认你做干娘!”苏姒锦笑道。 “那俺可做的干爹否?”向北拽出鸡腿,睁大双眼,满目期待地问道。 “呸!桂儿,这厮占你便宜,我替你打他!”苏姒锦哭笑不得地朝向北腰间一脚踢去。 只见向北漫不经心地一闪便躲开了。 “开个玩笑嘛……”他一脸无辜地撇了撇嘴。 瞧此一幕,马远和桂枝则是相视一笑再度举杯,一饮而尽…… 包厢内,久违的欢声笑语,难得的安心时光。 第二十章 玉兰查案疑桂枝 自从桂枝拜了马远为师,她便常常前去询问百花图卷的细节以及下笔手法,而在马远的帮助下,桂枝下笔多了几分底气,这幅百花图卷也是眼看着就快要完成了。 然而,突有一日,桂枝不得不暂时放下百花图卷的事。因为这晚,宫女主管玉兰姑姑说要见她。 据说是有人说,桂枝偷了后殿内的东西。 瞧着曲夜来报信儿后那副慌张的模样,桂枝沉默片刻,放下纸笔将画卷晾在一旁,起身朝后殿而去。 来在后殿外,殿前台阶上站着玉兰姑姑,阶下则是跪着两名宫女,她二人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桂枝先是上前向玉兰姑姑施了一礼,随后说道:“玉兰姑姑找我,所为何事?” “杨司乐,听这二人说,那日瞧见你自德寿宫后殿取了件物品带回院子,后来也没拿出来。可有此事?”玉兰姑姑平声静气地问道。 桂枝摇了摇头,说道:“玉兰姑姑怕是听差了些什么,我从未把后殿的任何东西带出去……” “可是这件东西却是在你房内找到的,你有何要说?莫非是她二人陷害于你吗?” 玉兰姑姑说着,指向一旁一个宫女手上端着的珊瑚石发簪。 桂枝瞥了眼那宫女手上的东西,随后摇头说道:“此物我并没见过,也未曾拿过,怎会出现在我房内,还请玉兰姑姑明察。” 她这边话音刚落,那两名宫女便是十分恐惧,其中一人说道:“不!这就是从她屋里搜出来的。那日我俩瞧见她从后殿将此物带回其房内,久久都不曾拿出来,于是今日我们清扫她庭院前的时候,便是入院在她的寝室内找到了此物!” 另一个也跟着附和:“姑姑,我们所言绝无半点虚假!姑姑明鉴呐!” 听着这俩人在那儿胡言乱语,站在桂枝身后的曲夜来气不打一处来,赶忙替其辩解道:“血口喷人!你们俩,平日里的也不见来帮大司清扫,怎么就在今日好心来帮忙扫庭院?还要进屋内?我看分明你俩就是成心栽赃嫁祸给司乐大人!” 没等曲夜来说完,另一边又冒出了一个声音。 “呵呵,那可不一定呢……那日观潮节后我见杨姑娘从后殿内出来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有拿,怕是因为观潮节担了重任反而没有受到赏赐,心里不满,这才偷了东西,准备出宫变卖,我倒是相信这两个宫女儿所说的。” 说话的人便是那蔡奚琳。 桂枝一直站在原地,目光平静。 她表现得十分淡然,似乎毫不在意此事。见此,玉兰姑姑紧盯着下面的两个宫女儿,“你们二人所言属实吗?若是有半点虚假,必罚几十板子,驱出宫去!” “姑姑,我们两个人在德寿宫已经多年了,从来都是任劳任怨的呀,绝对不可能有半点儿假!” “姑姑,您一定要相信我们呀!” 这俩人跪在地上不断地请求着,而玉兰姑姑这边也没有办法,只得看向桂枝,再度说道:“杨司乐,你入宫确实不久,有些礼数规矩还未掌握,这段时日也总是频繁地出宫,若此事真与你毫无关系,为何东西会出现在你的寝室之中呢?” 桂枝没有辩解,也懒得辩解。这样的欲加之罪,岂不是全凭对方一张嘴,即便是她解释,对方也不会相信。 但是公道自在人心,没拿的就是没拿。 “姑姑,我看要不然将此事禀告太后娘娘吧,由太后娘娘决断?”就在这会儿,那蔡姑娘又站出来煽风点火地说道。 但那玉兰姑姑心里却是如同明镜一般。她清楚得很,以桂枝现如今受宠的程度,这后殿内只要她想要的东西,几乎就没有得不到的,只要开口太后必会赏赐给她,她又何必去偷? 所以,此事其中定然还有隐情,只不过她这会儿在想,该如何将这件事儿给圆下去。 毕竟吴太后吩咐过了,要处处照顾下桂枝。 “这样吧,既然暂时不明缘由的话,那此事便先搁着,若之后还再出现此类事的话,到时一应向太后娘娘禀报……你二人下去吧!”玉兰姑姑说完,便挥手示意那两名宫女下去,二人也是连连谢恩,随后退下。 蔡奚琳则是一脸的不解,刚想再说什么却被玉兰姑姑抬手阻止。 “请杨司乐以今日之事为鉴,日后处处小心一些,若是再有这类事发生,我便要追究到底了。”玉兰姑姑说完,便是转身带着其余宫女离开。 蔡奚琳见此,十分无奈,只得银牙一咬便也离去。 只留下桂枝与曲夜来站在后殿外,桂枝只说了一句话,并没有多说,还是那玉兰姑姑将此事平息的。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栽赃嫁祸的事儿,绝对不会只有这一次,看样子以后需要谨慎小心一些了…… 摇了摇头,桂枝这边刚刚准备离开,却听到一旁小西湖边上传来脚步声,目光望去,发现竟是英国公赵扩。 出于本能桂枝想要尽快离开此处,免得与赵家人过多的接触,但谁知那赵扩竟然直接快步上前,拦下了桂枝,急切说道:“杨姑娘为何见我就跑呢?莫非本王长得就如此骇人?” 这下给赵扩都弄得有些不自信了,他这副长相可以算得上是最俊俏的了,同龄人也难再挑出比他更好的了,可是这杨小妹却几次三番地逃避面对他,这令其十分不解。 桂枝不想与其多说,只是欠了欠身施礼后开口道:“给英国公请安,只因奴婢还有要事未完成,急着回去处理,所以才行事匆匆,请英国公见谅!” “要事?是何要事且说来听听?这后宫里能有什么要事如此重要的?”赵扩不解。 反观曲夜来则是替桂枝回道:“回英国公,司乐大人是急着给太后娘娘做寿礼。一幅画画了半月,到现在还没画好呢,所以心里焦急想着赶回去,尽早完成。” 曲夜来这小丫头哪儿都好,既听话也懂事儿,就是嘴太碎了。凡事儿到她嘴边一出溜就能给说出去。 桂枝也是万般的无奈。反观赵扩却是笑了起来:“竟有此事?杨姑娘还会作画?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能有此番心意想必太祖母也是开心的,既是好事,有何不可说?” 桂枝嘴角抽了抽,紧接着回道:“英国公说的是,奴婢还急着回去赶画,便先告退了!” 这次桂枝说完后,便是直接转身快步离开,压根不给赵扩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反观赵扩,则是话到了嘴边还没说出来,有些尴尬。 但片刻后,他笑了笑,吩咐左右道:“明日尔等将本王的画笔带来赠予杨司乐,既是作画,没有好画笔如何使得?” 两边太监应声回道:“遵命。” 看着杨桂枝离去的方向,赵扩愣了一会儿,片刻后才想起来是找吴太后请安的,于是便撩袍入了后殿静候。 另一边桂枝回到院儿内,说了几句曲夜来,让她以后管好嘴,不要瞎说,随后便闭门再度作画。 而次日大清早,便是有人登门送笔来了。 桂枝不知道是谁送的,但当她将这笔拿到书案前打开时,这才认出能有这种品质的画笔,除了当今御用画师马远之外想必也就是皇亲国戚了。再询问太监,回话说是英国公送来的,桂枝有些排斥,想让其拿回去,却见太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无奈,桂枝只好拿起这支笔,上下打量一番。作为画笔,此物算是十分精致的了。 桂枝用了用,倒也觉得不错,比自己原来所用的普通画笔要好上许多。 曲夜来站在一旁偷笑,边研墨边道:“英国公对司乐大人这是有好感啊?” 桂枝瞥了她一眼:“不可胡言。” 曲夜来嘟囔着嘴回道:“如果没有好感的话,怎么会五次三番地找您搭话呢,这回又送画笔来,表现得如此明显了呀……” 桂枝也是经历过这些的人,当初赵崇礼与她之间便是这种感觉,但那是以前。 这种感觉在当下……桂枝不想有,也不敢有。 然而谁知,这送笔只是一个开始,在那之后,赵扩时常派小太监来宫中找桂枝,询问画得如何了? 而曲夜来这张嘴也是无话不谈,对方想知道的事儿,大多从她口中都能得知。当赵扩听到桂枝要做百花图卷的时候,他连夜在自家书房翻找了许多关于花卉的记录,并且统统差人送到了桂枝那里。 起初桂枝都是拒绝的,但是瞧着送的东西越来越多,而且这些也的确对她有所帮助,便选择一些接受了,想着以后找些同等价值的东西回赠予对方,也算是互不相欠。 这一日,桂枝准备出宫,她提前向吴太后请安后,便是直接带着曲夜来离开了大内,来到御街上。 俩人刚包好一辆马车,准备出城去往篱笆园的时候,便听到后面有声音传来。 “杨姑娘,杨姑娘请留步!” 听到熟悉的声音,桂枝恨不得此时装聋作哑直接上马车扬长而去,但是她知道那样有些太过无礼了,于是只好转身看向刚从和宁门出来的赵扩。 “奴婢参见英国公,真是好巧啊…”桂枝无奈地屈身施礼道。 赵扩笑着走了过来,看了看她们这副打扮。 “杨姑娘这莫非是要出城去吗?” 桂枝微微颔首道:“是。” “真是巧了,本王今日也闲来无事,想着出城赏景。秋末若再不看花,怕是都要凋零了!”赵扩这借口编得漫不经心,一听便是随口说的。 “本王不常出城,既然杨姑娘要出去,你我便同往如何?有何风景宜人之处,便也带我去瞧瞧?长长见识!” 第二十一章 篱笆园中花卉新 桂枝怎能拒绝?毕竟是当今太子的儿子,集万千宠爱和权势于一身,对方说什么她都是只能答应的,于是桂枝只好无奈地应了下来。几人上了马车之后,便一路朝城外而去。 一路上,桂枝在想要不要去篱笆园,可想着想着,车夫都已将马车赶在了目的地,桂枝只好带着英国公一起上山。 宫女、太监跟在俩人身后,来到了山上。 为了不打扰余翁清静,桂枝特地绕开了那里,前往另外半边山。 谁曾想,在这里她却见到了许多平日见不到的花卉。 桂枝赶忙拿出画板与画笔开始临摹,而英国公看到桂枝手上的画笔以及那画板、画纸,皆是自己所赠之物后,便十分高兴。 他看了一会儿,不禁夸赞道:“杨姑娘的画工甚是了得,画得栩栩如生,实在漂亮!” 桂枝苦笑回道:“不敢当,只因师从马画师,这些画工皆是他所授!” “哦,马远竟是你师傅?难怪,自古名师出高徒!”赵扩有些意外。 说完,他瞧见桂枝在耐心地作画,便也不再打扰。只是吩咐旁边的侍从过来支起伞,他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周围风景。 而此时节已然眼看着快要入冬了,尤其是在山间,一股股的凉风吹来,还有些寒意。赵扩看出桂枝那单薄的身子微微发颤,赶忙将身上的大氅给解了下来,递给曲夜来,轻声说道:“你家大司穿得单薄,快拿这大氅披着挡一挡风寒。” 曲夜来轻笑一声,紧接着回了一礼,将大氅带到桂枝身旁替其披上。桂枝正在专注作画,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是曲夜来替自己披上的,便也没有在意,只是沉心作画。 不得不说,这件大氅还真是十分暖和,披上没多久,桂枝的手便回了温,方才都已冻得有些僵硬了。 终于,这一幅画临摹得差不多了,桂枝起身收起画笔点了点头,这才看向身上这件披风,一瞧这颜色有些不太对劲。 再一回想,方才这大氅可是披在那赵扩身上的!为何又来到自己身上了呢? 于是桂枝赶忙转身,却见赵扩站在一旁伞下来回踱步,看着周围的花草,于是她赶忙上前解下大氅,递还给赵扩说道:“奴婢罪该万死,怎可劳烦英国公脱衣送暖? 若您伤着身子,奴婢以何谢罪?” “无妨无妨。方才本王瞧你沉心作画,这山里寒冷,若不暖和些,怕是画不好的,故便叫你随身丫头为你披上……” 听到这儿桂枝更是惭愧了,赶忙把披风递交在对方手中,然而二人双手触碰的一瞬间,桂枝感觉到他的手指十分冰凉,看样子也是冻着了,于是心里莫名的有些愧疚。 桂枝抬头看了眼对方,赵扩却仍笑着,似乎并不在意。 “奴婢多谢英国公。”桂枝也不知道此时再说些什么好,于是便提议离开此处。 赵扩自是答应的,因为他的确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手脚冰凉。 下了山,一行人返回临安,可回宫之后的桂枝却是待在屋内默默发呆。 她支开了曲夜来,一个人坐在屋内思索着今日出城发生的一切。然而工夫不大,却听外面传来张宗尹的声音:“你今日出城了?” 桂枝赶忙起身将门打开,让其进来后开口说道:“是,此次出城乃是为了给太后娘娘做百花图卷,出城采景。” “心思倒是好的,只不过听说英国公也与你同去了?”张宗尹直接开口问道。 桂枝没有隐瞒,如实回答道:“没错。” 张宗尹眉头微皱,叹了口气,“那赵扩乃是赵惇的儿子,当今太子的嫡子,你若要复仇赵家,早晚有一日会找到他的头上。若是你心里还想着替梅香复仇,便要斩断与赵氏的一切情缘,那英国公,往后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为好!” “我心里清楚。”桂枝淡淡地回道。 “如此最好,最近东宫里也不太平,你少与他来往接触。”说完,张宗尹便站起身准备离开。 “百花图卷画得怎么样了?”临走时他又突然问道。 “这两日便可完成。”桂枝恭敬回道。 张宗尹点着头走出门外。 将房门关上,桂枝又坐了回去。看着桌上的百花图卷,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后再度着笔。 终于,这迟来的寿礼,总算是在这年末前赶制出来了。 百花图卷! 将其送给太后时,吴太后那叫一个欣喜。看着这幅画,简直爱得不得了,画上不仅有着百花,而且还在一些知名的花卉边上题了诗句,都是桂枝写的: 第一段《寿春花》己亥庚戌 上苑风和日暖时,奇葩色染碧玻璃。玉容不老春长在,岁岁花前醉寿巵。一样风流三样妆,偏于永日逞芬芳。仙姿不与群花并,只向坤宁荐寿觞。 第二段《长春花》庚子甲辰乙未 花神底事脸潮霞,曾服东皇九转砂。颜色四时长不老,蓬莱风景属仙家。精神天赋逞娇妍,染得轻红近日边。羡此奇葩长艳丽,仙家风景不论年。丹砂经九转,芳蕊占长春。 第三段《荷花》辛丑癸卯丁未 试问如何庆可延,请君来看锦池莲。呈祥只在花心见,玉叶金枝忆万年。休论玉井藕如船,叶底巢龟和小年。自是心从无量佛,言言万岁祝尧天。 第四段《西施莲》丁未 昔年曾听祖师禅,染得灵根沥沥然。瑞相有时青碧色,信知移种自西天。 第五段《兰》壬寅 光风绣阁梦初酣,天使携来蕊半含。自是国香堪服媚,便同瑞草应宜男。 第六段《望仙花》乙巳 珍丛移种自蓬莱,细琐繁英满意开。注目霓旌翻昼永,尚疑星鹤领春来。 第七段《蜀葵》丙午 花神呈秀群芳右,朱炜储祥庆叶新。随佛下生来上苑,如丹九转镇千春。 第八段《黄蜀葵》己酉 秀里黄中推正色,叶繁芘足蔼青阴。医经屡取为方妙,画景惟倾向阳心。 第九段《胡蜀葵》辛亥 蜀江濯锦一庭深,谁植芳根傍绿阴。有似在廷臣子志,精忠不改向阳心。 第十段《阇提花》戊申 阇提花号出金仙,似雪飘香遍释天。偏向月阶呈瑞彩,的知来自玉皇前。 第十一段《玉李花》乙卯 仙观名花剪素琼,仙娥曾御宝车轻。朅来月苑陪青桂,共折芳葩捣玉英。 第十二段无题字,壬子 虬龙展翠舞宫槐,青翼凌云羽扇开。侍辇九嫔趋玉殿,坤仪随佛下生来。 第十三段无题字,癸丑 祥光椒阃曜朱躔,初度南熏入舜弦。环佩锵锵端内则,与天齐寿万斯年。 第十四段无题字,丙辰 楼台日转排仙仗,汉岳云开拥寿山。 第十五段无题字,丁巳 莲开花十丈,桃熟岁三千。 第十六段无题字,戊午 垂祥纷可录,俾寿浩无涯。 第十七段无题字,庚申 千叶芝呈瑞,三河玉效珍。 德寿宫中,吴太后手中抚摩着那幅百花图卷,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低声道:“此画果真如诗如画,桂儿笔下之花卉,栩栩如生,色彩斑斓,就如同在风中摇曳生姿。 其才华实属罕见。” 太上皇亦对此画颇为赞赏,道:“确系佳作!理当赏赐。” 于是,吴太后便又赐予桂枝许多。同时,命宫廷画师将此百花图卷以缂丝为包首,青绿簟文锦为天头,大姜牙云鸾白绫为隔水,精细装裱后,挂在宫殿的墙上以供观赏。 不久,此画作之风便由宫内席卷至宫外,临安城内一时百花图热潮盛行。勾栏瓦舍之间,争相临摹此百花图卷,商家亦趁热打铁,推出百花茶、百花糕等百花主题之特色商品,极受群众欢迎,临安城内百花图热潮愈演愈烈。 对比起德寿宫此时吴太后、太上皇的喜悦和兴奋,另一边,东宫中的太子与太子妃二人,则是气氛紧张。 东宫侧殿内,两旁的宫女以及太监都小心翼翼地站在墙边、墙角,没有一个在此时敢动弹一下。而桌边儿,太子赵惇则是沉默了片刻后,再次看向太子妃李凤娘,苦笑着解释道:“爱妃,你且消消气。其实这个事并非你想象那般!” 李凤娘冷笑一声,将目光望向别处,手里的茶盏直接重重地摔在桌边,“人都已经送过来了,怎么不是本宫想象的那般?莫非,你还能再给送回去不成?” “可是……可是本宫也不知道会出这种事儿啊!本宫也是依礼去请安,谁知皇后娘娘竟会这样做?”赵惇显得很是无辜,似乎此事与他真就没有关系一般。 李凤娘转目,冷冰冰地看向赵惇,“呵呵,太子爷您倒是装傻的一把好手啊?还说不知道?每每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你那双眼都快长在她脸上了,否则皇后娘娘又怎么将那小贱人送来?怎么着?那小贱人就这么招你喜欢?不如本宫今日便将这太子妃的位置也让出去,让她坐一坐!” 事出有因,只因前几日赵惇与李凤娘二人前去向官家和皇后娘娘请安,但是这赵惇在请安的时候,那双眼仍旧时不时地瞄着谢皇后身边的侍女黄珍儿,虽然说往日里他便经常这样,但是谁知这次,官家竟然直接赐婚了,让黄珍儿做了太子身边的侧妃! 一直以来,李凤娘在东宫内都是只手遮天的,可是这黄珍儿乃官家所赐,即便李凤娘再容不得,她也没有办法将其赶出去。 这股气她咽不下去,于是在官家赐婚的第二日,便离了东宫回到李府娘家。娘家人也都劝她,称此事也并非太子所能决定,让李凤娘不要计较,否则因小失大,小不忍则乱大谋!即便官家赐婚了,她李凤娘仍旧是太子正妃,将来太子登基了,皇后的宝座依然是她的。 可李凤娘心里清楚得很,她气赵惇只是一时的,更气的则是谢皇后竟然主动要求官家赐婚。要知道谢皇后可是与吴太后一条心的。这段时间她与太子都不怎么去找吴太后和太上皇请安,想必是太上皇和吴太后心里觉得是自己挑唆太子,便放出黄珍儿这个贱婢来掣肘。 虽然现在已经完婚了,黄珍儿也入了东宫,这李凤娘也是从娘家回来了,但是今日来到殿内,瞧见赵惇,尤其是看着他这副被人算计了还蒙在鼓里的状态,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第二十二章 赐婚风波心惶惶 “哎呀,爱妃呀,你还不相信本王吗?本王对你的心日月可鉴……此番赐婚,真不是本王的意思……”赵惇还在极力地解释着,他对这李凤娘,不是一丁半丁的害怕。 李凤娘沉默了许久,这才轻哼一声:“那好,你听好了,只要本宫还是太子妃,便一天不得见那贱人,你把她安排到别处去,莫让我看到!另外,扩儿也眼瞧着长大了,既然官家能赐婚给你,便也为他赐一桩婚吧!” 听前半句的时候,赵惇还在连忙点头回应,可是话说到了后半句他却愣住了:“扩儿的事儿?未免有些太突然了吧?” “你以为呢,如果不是扩儿近日总去德寿宫请安,那位也不会总觉得是我们怠慢了,不如正好趁此时给扩儿要一门婚事,让他也有点事儿做,免得天天去那德寿宫!”虽然表面上看,李凤娘是为了赵扩的婚事,但实际上是为了让其不再去德寿宫。 李凤娘好不容易消会儿气,此时她的话自然是说一不二的。 赵惇只好答应。 “太子爷,不是臣妾说你,你难道就一点都不着急吗?”李凤娘话题突然一转。 听到这,赵惇愣了愣。 随后李凤娘挥了挥手,示意其余人全都出去。 待屋内只剩他俩后,李凤娘这才继续说道:“还不明白?扩儿眼看都要及冠了!而你这做老子的太子爷却还未掌朝政,多久了?东宫之位立下数十载了吧?官家可曾让你沾手朝事?若再不找机会,怕是这位置早晚被别人坐了去!” 此话一出,赵惇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别的事情他是以李凤娘的为准,但唯独这储君的事儿,他容不得有半点闪失!为了个太子东宫之位,他几乎已经绞尽脑汁了。 “谁人敢争?”赵惇有些气愤地哼道。 “臣妾也是为您着想,毕竟我们才是一家人。要知道,这么久官家都不让您掌朝政,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是考校,这太子爷也做了十多年了,难道您就不想吗?”李凤娘进一步点明话题。 赵惇看了李凤娘一眼。不想? 他不要太想!想到嗓子眼儿去,就差说出来了!可官家不放权,他能怎么办? 看样子,是时候早做打算了…… 不久,太子便将替英国公求亲的事儿告诉了官家,紧接着没多久,赵扩被赐婚了! 可是对这一切赵扩却并不知情,直到赐婚当日他才知道。可此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这婚乃是官家钦赐,不仅封了他平阳郡王,更是将韩家之女韩珏许配给了他。 赵扩虽不愿,但他心里明白这是皇爷爷赐的婚,他不能推辞…… 只可惜他与杨桂枝之间相识时间不长,不然的话或许他也会去找吴太后请愿,但此时这桩婚事他却不得不接受。 话说那韩珏也算得上是才貌双全,而且又是世家出身,品行、德行自然也不差。她在处理婆媳关系上尤其是一把好手,所以李凤娘对她也挺不错,唯有赵扩,一时间却不知如何面对她,是以二人虽然成了婚,但赵扩却连话都不曾跟她说过几句。 这段时间,赵扩被逼在东宫待着,很长时间都未能去德寿宫请安,自然也就少了见桂枝的机会。 但其实,桂枝对这些倒是并不在意,她在德寿宫也有自己乐部的事儿要处理。宫中乐曲部都归她管辖,所以她平日里大多时间还是要教授乐理的,也多亏了她自小便随朱邦直学琴,所以在这方面桂枝的经验也足以服众。 不过毕竟身处宫中,不易察觉的角逐与明争暗斗自然少不了的。 就譬如蔡奚琳,她对桂枝就始终不满意,上一次耍小伎俩没有得逞的她,自然不能这么善罢甘休。 于是,她经常会有意无意地在暗中盯着前者,只等着抓着对方的把柄。 可经过一段时间的窥视,她却发现,此人甚是无聊,平日里除了练舞、弹琴之外,再也没有其余事做。 小半载过去,这一日,她仍像是往常一样在宫中庭院内清理花坛。 站在花坛边儿,蔡奚琳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望向桂枝所处的院子,其中倒是静悄悄的。 “这人又在干吗?”她眼睛一眯,心中想道。 按理说若和往常一样,杨桂枝此时应该正在院儿中练琴才对。 出于好奇,她凑上前去站在院外,小心翼翼地朝着其中探头观望。 “你干吗呢?” 一道声音吓得她浑身猛地打了个激灵,手中的水桶都被吓得掉了下来。 再一回头,却见桂枝与曲夜来站在身后,此时正疑惑地盯着她。 情急之下,蔡奚琳慌不择言地道:“我……我看看这里需不需要打扫……” 曲夜来高低眉地瞥了她一眼,片刻后嗤笑反驳道:“呵,我看你是心怀不轨吧!” 或是被看穿了,蔡奚琳顿感羞臊,是以急忙辩解:“皇宫之中!岂能胡言……我,我不过是刚好经过此处,再者说了,这院子虽是太后娘娘所赐,也未说旁人看不得?” 见状,桂枝拦下曲夜来,平淡地开口道:“蔡姐姐说的没错,此处自然看得,只是这般小心翼翼地看,若教旁人瞧见,或也会怀疑,不如进去好好地看,我随时欢迎。” “你……少得意了!”蔡奚琳刮了桂枝一眼,似乎是觉得对方刻意嘲讽她。 “你不必嘲笑我!在这皇宫里,多少人都为了上位争得头破血流,而这种人向来是不择手段的!从见你第一面开始,我就看出你是这种人了。” 说完,她拾起水桶,错过对方二人,快步离开。 曲夜来还想回怼几句,被桂枝拦住,拉回院内。 “她小人之心!您拦我干吗啊?”她愤愤不满地哼道。 桂枝轻笑一声,摆手言道:“我问你,你觉得她说的是对与否?” 曲夜来闻言,当即回道:“当然是错的!大司才不是那种人……” 桂枝笑着摇了摇头,片刻后转身朝屋内而去,不过却撂下一句话:“她说的……是实话。” “啊?”曲夜来震惊。 返回临安,进入皇宫,桂枝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一雪前耻。 无论是张夫人的死,还是当初赵家给她或教坊带来的伤害,她都要一一还回去。 所以,桂枝的目的自然是一步步地往上爬。 可蔡奚琳却说错了一点,从入宫至今……桂枝还没有为上位做过什么,这一切只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的效果。 这日之后,再不见蔡奚琳出现在桂枝的院子周围,或是她有意避开。 然而就在半月之后的一天夜里,桂枝刚服侍太后安歇,自寝殿而出打算回去,可途径侧院宫墙时,却听到小门后方传来阵阵抽泣? 一时不解,桂枝皱着眉来在门前,却见门虚掩着,便推门而入。 此处是一条只能容纳两人通行的小道,就连月光都很少能照入其中,里面昏昏暗暗的,但却有一盏宫灯放在地上照出微弱光芒,而就在灯的一旁,一女子蜷膝坐在地上,埋头啜泣。 或是察觉到了有人来,她赶忙擦拭面容起身。 可出现在眼前的是桂枝,却让对方一怔。 透过宫灯照出的微光,前者也看清了对方的脸,这正是蔡奚琳。 “你干吗?” 不等桂枝开口,对方却直接质问道。 桂枝摇了摇头,“我听哭声,便来瞧瞧,没想到是你。” “呵呵……”蔡奚琳面露恨意,咬着牙,但下一秒却屈身拾起宫灯打算离开。 “等下……”桂枝叫住了她,平淡地问道:“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处处看我不顺?莫非只是因为觉得我受太后娘娘恩宠过多?妨碍了你晋升?” 闻言,蔡奚琳顿住脚步,她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再抬头时,眼眶却再次红润。 “你受宠与我有何干?” 桂枝微微皱眉:“那为何你对我总有敌意?” 话谈到这,蔡奚琳沉默了,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后她才开口质问道:“装什么傻,你这个叛国贼,我此生最恨的便是金人!” 说到这,她的声音忽而又夹杂几道哽咽。 “我的父亲……大兄,皆是死在了金人的刀下……而你!通敌叛国,我岂能不嫉恶如仇?” 待她话音落下,桂枝并未急着回答,她表情平静,似乎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话而气愤,反而……眼神当中出现了一丝怜惜。 “抱歉……” 冷不丁的,蔡奚琳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脸上一怔,抬头看向桂枝,诧异道:“你说什么?” 桂枝轻叹一声,走到她身边,道:“当初的事,另有隐情。若你感兴趣,我可以给你解释,但如果你执意要说我是叛国贼,我也不会拦你……”说完,桂枝让开一条道路。 而蔡奚琳则是哼了一声,与她擦肩而过。 不过,刚走出两步,蔡奚琳便停下脚步,紧接着转过身盯着桂枝,装作不在意道:“今日我便听听……你究竟有什么好解释的!” 于是二人几乎彻聊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曲夜来从屋内出来时才发现桂枝与蔡奚琳结伴从院外走入。 “唉?大司?” “唉?你?” “你俩?” 曲夜来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两个本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人。 见状,桂枝与蔡奚琳只是相视一笑,并未多言…… 转眼间便是三个春夏。 桂枝已在宫中待了三年。 但自从开年以来,德寿宫就有些不同于往日。 立春后,太上皇便病倒不起,龙体每况愈下。 第二十三章 太后侍榻忧心忡 德寿宫的寝殿之中,除了坐在龙榻边眉头微皱,满脸关切担忧的吴太后之外,还有一众宫女、太监立于榻边,以及一位老太医在一旁为太上皇赵构诊脉。 虽然寝殿内站满了人,但此刻却是没有一人说话。他们皆是忧心忡忡地望向榻前的老太医,每个人都在等待消息,可是这无比持久的沉默却是让每一个人的心都十分的不安。 最为紧张的便是吴太后了。 片刻后,老太医收回了号脉的手,并且将太上皇的袖子理好,这才开口:“太上皇现如今身体脉象倒是平稳,只不过心率有些乱,想是这段时间又回想起了什么事情,引得身心俱疲。依老臣所见,给太上皇开些顺气、活血的方子,平日里多走动走动,散散心,此症便可痊愈。” 听闻此言,在座的众人都松了口气,吴太后更是点了点头,赶忙说道:“快来人,赏。” 话音刚落,张宗尹便自一旁站出来搀起老太医朝殿外而去。 如何封赏暂且不说,却看吴太后此时用手里的毛巾擦拭着赵构那沧桑的脸,不知不觉间这位老皇帝,也已经白发苍苍了。岁月不饶人啊!哪有人能真正的千岁万岁,不过都是肉体凡胎罢了! 杨桂枝站在吴太后身旁低着头,她没有看太上皇,而是在沉思着什么。 今日她原本是前来德寿宫请安的,不曾想却看到了这么一幕。 而且这段时间的德寿宫是越发的凄凉了,不仅太子和太子妃不常来此,就连赵扩也没有再来。 不过桂枝倒是听闻,赵扩现在被封为平阳郡王,而且还娶了韩氏为妻。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他不再来找自己,二人之间少一些交集,未必是坏事! 思绪刚到这儿,却听一旁吴太后低声地道:“你们先退下吧,桂儿,你且留下。” “遵命。”众宫女太监回应之后纷纷退出寝殿,而桂枝则是侧了侧身子,站到一旁等待吴太后说话。 “桂儿啊,这段时间多亏有你,帮着照顾太上皇。尤其今日若不是你发现太上皇在后院儿晕倒……恐怕……”吴太后看向桂枝激动地说道。 后者微微颔首并没有说什么,而吴太后则是继续道:“近日,太上皇的身体每况日下,却也不见那东宫的人来瞧瞧,真是寒了哀家的心啊!若是太上皇知道了,恐怕也得十分痛心。” 想到这儿,桂枝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道:“奴婢斗胆,太后娘娘,太上皇现在的状态,官家和皇后娘娘都知道吗?” 吴太后摇了摇头,道:“未曾告诉他们。哀家怕他们分心,现如今朝政才刚刚稳定,朝中的旧臣、新臣正在交替,难免有纰漏。为此,官家已是忙得夜不能寐,哀家又怎好再去打扰……” 对于此话,桂枝有不同的看法,她提醒道:“太后娘娘,官家孝顺那是人尽皆知的,臣女以为还是得告知官家一声,哪怕避重就轻地提一提呢……” 听到这儿,吴太后点了点头,随后笑道:“好,桂儿你用心了,哀家自有决定,你先去吧。” 桂枝点了点头,屈身施礼后便准备离开,而她刚刚退后两步,吴太后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对了,桂儿,虽然说你现在身为女官在德寿宫内的偏院任职,但是其余几司对于这件事似乎不太满意。不如过些阵子,哀家给你寻一处后廷内好点的宅子,你带些宫女过去也好就职,免得每日从德寿宫去后廷来来回回地折腾。” 桂枝先是深施一礼,遂回道:“奴婢谢太后娘娘恩典!” 随后她又说道:“奴婢倒是从未觉得麻烦,能经常与太后娘娘相伴,陪您说话谈心,便已是很满足了。至于公务上的事,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好孩子,你能这样说哀家便是很高兴了。但理不可废,你作为六司尚仪局的司乐,自然是要在后廷任职的,一直待在德寿宫,时间长了难免会有人排挤你。好孩子……此事就这么定了!过一阵子,给你安排到后廷的一处宅院内,反正也不远,你想来德寿宫随时都可以来。” 吴太后之所以这么安排,其实是她心里清楚,太上皇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照这样下去,德寿宫迟早有一天难以再庇护桂枝。如果她与太上皇二人都走了,那桂枝在德寿宫内,岂不是受人冷眼,为了桂枝日后的路能好走一些,所以说她要提前替对方做好打算。 桂枝又怎能不知吴太后的心思?她心里十分感激,俯身叩首三响,随后便起身退出了寝殿。来到寝殿之外的花园处,桂枝见曲夜来与蔡奚琳二人站在小亭旁,神情似乎有些担忧。 “唉,司乐大人!”瞧见桂枝出来,曲夜来赶忙走上前,蔡奚琳也是跟在其身后。 二人站到桂枝面前后,曲夜来紧张地问道:“司乐大人,瞧您不太高兴的样子,莫非是出了什么事儿?”曲夜来口无遮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桂枝瞥了她一眼,开口说道:“莫要胡说,能有什么事!只不过是近几日我要搬去后廷与其余几司共同理事罢了。” “什么?你要从德寿宫搬走?”蔡奚琳眉头一紧上前问道。 桂枝笑着点了点头,“正是,估计也就是月底之前吧。” “那既然这样的话,我便随你一同去如何?这宫女主管的位置,我也不做了。”蔡奚琳此时可以说是完全忠于桂枝的了,桂枝要去哪儿,她便要跟随到哪儿去。 桂枝摇了摇头,一边往前走,一边笑道:“你就待在德寿宫,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好好照顾太后娘娘便是了。我那里不缺什么人手,有夜来也就够了。” 蔡奚琳沉默片刻,但也只好点头回应,“好吧,那你还能勤来德寿宫吗?此前我就听闻后廷其余几司之间钩心斗角得可厉害了呢!” 当初,吴太后之所以让桂枝在德寿宫兼任司乐,不让她直接去后廷,那便是因为司乐设在德寿宫内可以省去不少麻烦。尚仪局其余几司,她们也掌握着大内之中的许多事宜,这其中门门道道乱得很。起初,吴太后并不想让桂枝直接参与进去,而是先磨炼磨炼她,现在时机到了。 桂枝在德寿宫的这两年里也算是做得不错,宫女、太监现在见到她都是毕恭毕敬,尤其是现在蔡奚琳也对桂枝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说德寿宫里除了太上皇、吴太后以及张宗尹之外,怕是只有桂枝说话最管用了。 几人一边聊着,一边朝桂枝的乐器坊而去。 她们如何闲聊暂且不提,却看东宫之中。 近日,李凤娘的心情好了不少,因为有她坐镇,赵惇很少有机会去见黄氏,所以说,即便谢皇后派了个黄氏做妾,她依旧是高枕无忧。另一边,赵扩则是每日沉默寡言,除去读书的时间,大多时候他都在写词、作画,将自己关在书房内,谁也不让进,尤其是韩氏。 面对这样一个对自己冷冰冰的夫君,韩珏有苦难言。她自审自己也并非是一个多么差劲的女子,为何与这赵扩成亲以来,除洞房夜以外,对方就再也没有回过房呢,莫非是看不上自己?那为何又要娶她? 在不知多少次以送糕点为借口,想要见一见赵扩而被拒绝后,这一日,韩珏终于忍不住了,她的心一下子落到了低谷,当即将食盒扔在一旁,转身便是哭着奔出院子。 凝华殿内,赵惇与李凤娘正在为他们最头疼的事儿喋喋不休——皇位! 别看现在赵惇已经做了太子,而且做了十余年,但是他这太子做得可不舒服。前有官家在上面压制,下有李凤娘在后面催促,夹在中间的赵惇虽然有着太子之位,却无太子之实,甚至连朝政都没有接触过。这些事情便成了李凤娘的话柄,相谈之时,赵惇总会有些郁闷。 “禀太子!太子妃!平阳王妃殿外求见。” 赵惇正听着李凤娘的埋怨,突然殿外传来了这么一句话,令他十分开心。 往日里这儿媳妇来凝华殿,总会与李凤娘聊上许久,这样一来,他便有了闲暇时间,“终于可以不用再听啰嗦了!”他赶忙说道:“快宣!” 太监应声退出殿外。 李凤娘终是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后,整理仪容,端坐在旁边等待着韩珏入内。 工夫不大,韩珏自殿外而入。刚一进门她便跪倒在地抽泣道:“儿媳不孝,请母妃治罪!” 李凤娘对这儿媳观感还是颇佳的。因为平日里这姑娘都是挑着、拣着李凤娘爱听的话说,可今日一进门便是开始哭泣,这实在是令人有些难以理解。 “这叫什么话?快快起来,跟母妃说说,何事惹你如此伤怀?”李凤娘亲切地招着手示意她近前。 赵惇原本想趁着这个机会先离开,却看到韩珏这副模样,他也愣坐在原地。 韩珏匍匐着上前,跪在李凤娘的膝盖边抱着她的腿,哭得泣不成声,“实在……实在是臣妾的错,若非……若非臣妾难以取悦郡王,又如何……会是今日这个下场……” 听到这,李凤娘就明白了,这事肯定和赵扩有关系,平日里韩珏就没少在她面前抱怨。赵扩整日待在他的书房里,也不出门,也不与她相见,谁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 “唉,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看见没?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李凤娘瞪了眼旁边无辜躺枪的赵惇。 赵惇还欲还口,却见此时儿媳在这儿,倒也只好咽了下去。 紧接着,韩珏将这段时间来心中的苦水吐了个干净。二人成婚已然两年,她至今却仍未怀胎,这简直就是莫大的耻辱。现如今,赵扩几乎连见都不见她了。 李凤娘一边安慰着儿媳,一边心里打算着,该如何教训赵扩。 好不容易将这儿媳哄好打发走了,李凤娘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赵惇,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你这个当爹的没用!堂堂一太子十几年,愣是没坐上皇位?难不成,你那父皇是准备把皇位给坐到底?不打算传给你了。” 赵惇见话锋又转到了自己身上,刚想反驳,却发现李凤娘说的话他一句都反驳不上来,只能咬着牙将头转向一旁。 李凤娘瞥了他一眼。她也明白,此时如此埋怨赵惇也无济于事,与其这样还不如想想该做些什么,改变现状才是。 沉默了片刻,李凤娘突然想到了年后德寿宫传来的消息,于是开口说道:“据说太上皇近日里身体不适,想必官家也十分担忧。不如便趁着这个机会,你去找官家请愿,在玉津园安排一场春闱家宴,做些骑射闲趣,让太上皇高兴些。” 赵构文武双全,尤其是早年间更是喜爱骑射。虽说自退位后他便很少再去玉津园,但这些爱好,那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眼下,还没有人提出这种建议。李凤娘想着,这件事如果是由东宫主办的话,想必官家也会念他们一片孝心,要知道官家最看重的便是“孝”字。 赵惇听后也顿时豁然开朗,眼前一亮:“还是爱妃英明,这倒是个好办法!本宫怎么没想到呢?爱妃真乃本宫的智囊啊。” 李凤娘冷哼了一声,理了理袖口后再一抬眼,看向赵惇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那太子爷还在这干吗呢?赶紧去呀!事不宜迟,现在就去找官家。” 赵惇顿了顿,有些意外:“啊,现在就去吗?” “不然呢,不然等太上皇驾崩了再去?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李凤娘骂道。 赵惇叹了口气,于是赶忙起身整理仪容,便入宫面见官家。 大庆殿中,官家端坐龙书案后,二指掐着眉心,略显愁意。 方才他正在批阅奏折,听德寿宫那边传来消息,太上皇的病情越发严重。虽然老太医给了方子,但状态还是不容乐观。 “官家吃口茶吧,歇一歇,札子晚些再改也一样。” 一旁的谢皇后自早朝后便一直陪伴在后殿内,方才得知太上皇的事儿,也是心里咯噔一下,但她仍旧安慰着赵昚。 官家放下手,接过谢皇后手中的茶盏,刚凑到嘴边,又听殿外有人传报,“太子求见!” 这一口茶还没喝下去,官家便是再度叹了口气,放下茶盏,淡淡地说道:“宣。” 工夫不大,太子赵惇踱步入了后殿,来到赵昚面前,他生硬地一躬到地,随后念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官家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问:“何事?” 第二十四章 桂枝心恨暗藏深 闻言,赵惇沉默片刻,紧接着说道:“回父皇,儿臣听闻太上皇近日身体不适,太医说要多走动走动,散散心则是最好。儿臣便想在玉津园设下一场春闱骑射大会,令太上皇心情好些!” 闻此言,赵昚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眼面前这个太子。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对方第一次说出令自己感到惊讶的话。他放下了手中的笔,站起身笑道:“倒是难得见你孝顺,有此心意自然最好。既是你提出来的,便由你来操办吧。” 或许是太长时间没有向父皇请过愿,赵惇也没有想到赵昚会如此痛快地答应了他,便有些兴奋,再度开口道:“到时儿臣还请父皇与皇后娘娘陪同?”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赵昚点了点头,随后再度坐了回去。而赵惇则是深施一礼,随后退了出去。 赵昚还以为这儿子总算是开了窍,但谁知道,对方邀请他前去,才是真正的目的。 几日之后,太上皇的身体有些许好转,总算是可以下地轻微活动了。于是,趁着这个机会,赵惇便是赶忙在玉津园安排了春闱家宴。 说是设春闱家宴,但谁都知道玉津园已许久没有采用了,平日里除了太上皇之外也没有人会来这种地方。经过几日的提前安排与清理,场地焕然一新,并且在偌大骑射场的周围,搭建了几处临时的阁台。 桂枝是在家宴前一晚知道了这件事。因为身为司乐,她需要安排一些乐曲演奏人员。 原本以为只需要安排演奏人员的桂枝,又接到吴太后的安排,说让她也一同前去参加春闱骑射,凑凑热闹。 只要是吴太后的意思,桂枝都不会拒绝,于是她欣然接受,并且在这一日随着吴太后的凤仪銮驾来在了玉津园。 刚到玉津园,桂枝就愣住了,听名字“玉津园”像是一个花园一样,但是一进来,才发现这地方竟然大得离谱。前后有二三里宽,在尽头处若隐若现有三四个平台,中间那个为最大,平台上下有幔帘笼罩,随春风飘动。玉津园的左右两边铺着草坪,中间一大片地方则是黄泥土,沿着此处往前,每隔一二百米便竖着一个箭靶。 桂枝对此显得很感兴趣,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再看一旁,站在吴太后身前的太上皇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欢喜,他仿佛此时来了精神。赵构两步上前,并让一旁的太监递来一把弓,紧接着搭弓拉弦。这张弓很结实,差不多得有两石的力气才能够将其拉开,而这对于此时的太上皇,似乎并不在话下。真不愧是文武双全的帝王! 下一秒箭矢脱弦,瞬间朝着场中一面靶子射去,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太上皇威武!”众人见此,立马开始吹捧。 吴太后见着他这副模样,只有无奈地笑了笑。紧接着,一行人跟在太上皇身后,穿过玉津园射场,来到了平台之上。凉亭下方早有摆放好的供果美酒,后侧立有屏风,左右宫女掌黄扇轻拂。 待太上皇与吴太后落座,桂枝静静地站着陪伴在旁。工夫不大,见玉津园外金銮驾至,官家和皇后及众嫔妃来在了此处,他们穿过马场来在太上皇和吴太后面前,官家朝太上皇和吴太后请安,紧接着落座于上垂首。 然而,也不知道赵惇是出于什么心理,竟叫来了许多皇室宗亲,或是想让这些人来到这儿,营造一种热闹的氛围。 这仿佛是一家人的聚会,而桂枝并不知道这一点。她本以为今天是很普通的一场春闱骑射,但没想到这边官家刚刚坐下,外面就拥进了一群人,这些人是赵汝愚和赵彦逾及他们的家眷等诸多皇室宗亲。 看到这些人相拥而至,桂枝的眉头微微一皱。站在吴太后身边的张宗尹,自然也是发现了桂枝神情的变化,于是朝她旁边凑了凑,轻声说道:“莫动声色,你且往后站站。” 听到这,桂枝微微颔首,双目紧盯着那赵家人,随后便站到了屏风后面。 这段时间以来,杨桂枝原本已经将复仇的事藏在了心底。平日里几乎看不出她是一个心怀大恨的人,但是当见到这赵汝愚一家,往日的恩怨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她无法原谅这些人,无法原谅他们对京都教坊所做的一切,对夫人的逼迫。 可是眼下,她只不过是宫中的一个司乐,在女官之中,地位都不算高的,又如何能与这皇亲国戚相提并论呢? 哪怕此时,她站出来要求官家给一个公道,也不会有反馈,毕竟天家哪有公道可言。 桂枝站到了屏风后。而此时赵汝愚则是带着一家上下来到了凉亭前,一众人齐齐下跪朝拜之后并恭敬说道:“参见太上皇、太皇太后。参见官家、皇后娘娘,”官家等人微微颔首,并示意各家宗亲纷纷落座。 赵氏宗亲纷纷落座之后,东宫的座驾才姗姗来迟,赵惇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来到玉津园,看到官家和太上皇以及众宗亲都已落座,这才下意识地将步子调快了些。 来到官家面前,赵惇先是深施一礼,“儿臣参见太上皇、太后娘娘,参见父皇、皇后娘娘。”在他身后,李凤娘也是跟着屈膝施礼。 “作为此次宴会的主事人,太子该来得早些,不该让圣人久等。”从官家的语气中能听出来有些不满,但下一句话便说道:“行了,赶快开始吧。” 赵惇点了点头,这边春闱家宴也正式开始。 不少皇室宗亲当中的年轻子弟,此时站了出来,跃跃欲试,想要在第一轮的射靶比赛中,拔得头筹。其中以赵令才等赵姓子弟为主。 另外,赵汝愚家中的几位儿子也是纷纷出列。不过在这群人当中,桂枝却没看到赵崇礼,想必苏姒锦说的是真的,赵崇礼果然出家了。 靶场之上,有一太监手执杏黄小旗儿站在最边上的草坪处,而各家公子则是并排而站,手中握着一杆长弓,旁边放着箭袋。 随着那小太监手中的杏黄小旗儿举起来,众公子纷纷将长弓拉满。紧接着旗儿落下的一瞬间,数十发箭矢夹杂着破风声,穿云而出。 不少人命中了靶子,甚至赵汝愚家的大儿子都命中了靶心,其余人也都在靶心周边,唯独赵令才脱靶了。 瞧见这一幕,坐在赵汝愚身旁的赵彦逾面子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安排下去,吩咐赵令才快些回来,莫再丢人。而此时,赵汝愚则是笑得很开心,赵彦逾瞧对方这副得意的样子,眉头一挑,轻声说道:“怎不见你家老小?莫非今日身体不适?” 闻此,赵汝愚愣了愣,心里像是被石头砸了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梗塞了一阵,赵汝愚这才反应过来,“叔父说笑了,我那逆子天生反骨,实在不孝,现如今我已与他断了父子关系。” 赵彦逾不知道这件事吗?他比谁都了解,毕竟他也是赵家的人。当时赵崇礼革去祖籍的头一天,他就知道此事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时间上门询问。巧在今日,看赵汝愚方才那番得意扬扬的劲儿,他便开口说了这些,想要打击对方。不过他打击的还真算成功,赵汝愚立马挥手示意让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从靶场上下来,把展现的机会交给其他世家弟子。 另一边,桂枝站在屏风后面,在小亭外踱步。方才赵汝愚与赵彦逾二人之间的谈话,她也是看到了,只不过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她目光紧盯着赵汝愚,似是一把利剑,也不知是不是这冷冰冰的目光让赵汝愚感到了一丝寒意,浑身一个寒战,他连忙眉头一瞥,看向身后。而就在此时,张宗尹来到桂枝身边,挡在她身前,开口说道:“让你去给太后娘娘拿些水果,怎么这么磨叽?再敢怠慢,小心将你逐出宫去,听见了没有?” 张宗尹自然是故意的,他不可能让桂枝这么早就暴露在赵家人的视线之中。虽然说经过观潮大会后,所有人都知道杨小妹就是杨桂枝,但是绝对不能暴露她入宫的目的。 桂枝看着张宗尹,后者嘴角撇了撇,示意桂枝赶紧离开此处。于是她只好转身而去,而张宗尹也是跟在了她的身后,两个人来到不显眼的地方,张宗尹这才说道:“你疯了吗?站在那种地方盯着他看,你是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混出一番名堂,能与赵家正面抗衡了?” 闻言,桂枝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因为她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心中的恨意。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报仇?我已经入宫两年多了,可还是一直没有进展。”桂枝沉沉地说道。 张宗尹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堵塞住一般,话到嘴边却迟迟难开口。终于他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切勿心急如脱缰之马,以速胜意,每步耐心思量,非急不可,我会让你尽快得到晋升。现如今朝中本就不稳定,眼下太上皇龙体不适,想必就要有大的变动了。” 张宗尹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宫中若是要有什么变动,他自然是能察觉得到的。 在暴风雨来临前总会有那么一阵风平浪静。 说完,他也不再多说,只是从一旁路过的宫女手中拿过来一盘水果,递给桂枝,侧头示意她上去。 桂枝接过盘子点了点头,转身走上平台,将水果放在了吴太后身边。吴太后侧目看向桂枝,微微一笑,开口说道:“桂儿,你也别太拘束,若是有什么想玩的,便尽管下场去玩。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也是没法参与,看着尔等杰出青才,便已是十分满足了。” 桂枝微微颔首,但她并没有想要下场去参与任何一项活动的打算。拉弓射箭、骑马、打球这些她一概不会,又如何能参与进去呢? 桂枝陪吴太后说话的这工夫里,场中却还有几双眼睛在盯着她。 按理来说,桂枝不过区区一介宫中司乐女官,这身份在满是皇室宗亲的私宴之上,本是不容易引起他人重视的角色。大多情况下,甚至那些姓赵的人都不会正眼相看她,但是此时,却有不少人盯着她。 且说这第一位,自然是赵扩了。这两年他压根就没有离开过东宫,脑海中每天都在想着能尽早及冠。行了及冠,他便可以搬出东宫,自己的人身自由,也就可以随意安排了。 到时他想去找桂枝就可以去,谁也拦不住他。没想到在那之前,今日竟然也能得见桂枝,他很意外,也很惊喜。此时碍于李凤娘在旁边坐镇,而那韩珏又坐在自己身边,是以他也不好上前说话。 于是,他只能在不经意间,漫不经心地瞥上一两眼。 不过,他即便是再小心,这一举动,也是被旁边的韩珏看得一清二楚。她沿着赵扩的视线望向吴太后身边,看到了杨桂枝,微微一愣,若是说赵扩看的是别人,她或许还不会这么惊讶,可是当她看到桂枝的长相容貌以及身段时,一股深深的危机感油然袭来。作为韩家嫡女嫁给太子的儿子平阳郡王,乃是十分为家族争光的事,但是这两年以来,她这王妃却是不曾有身孕,这不免让韩家的人开始心生猜疑。 在韩家人眼中,若是她能早早地为平阳郡王诞下一子,这样的话才能引起太子和太子妃的重视,这对韩家上下从官的人在仕途上有很大的影响。 所以前不久娘家传来消息,家里也是各种敲打、各种点拨,让韩珏尽早与赵扩二人有个孩子,这样的话他们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即便这韩珏很听话,但是这种事也不是她一个人一厢情愿就可以办到的。谁让这赵扩整日整日地待在书房内,连门都不出,甚至自从她搬到了平阳郡王府后,赵扩就一步都没有踏入过院儿内。 第二十五章 明珠蒙尘宴上羞 韩珏的心里很纠结,也很急躁。她迫切地想让二人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是以她今日满心欢喜地随着赵扩一同结伴赴宴,却没承想在这春闱家宴之上,对方却一直盯着别的女子看? 韩珏本名门世家子女,也算是从小到大含着金汤匙成长的大家闺秀,她对自身的条件自然是十分满意的,而且内心也有着一股傲气。 在她眼里,自己是能配得上这位平阳郡王的。 可是谁知,赵扩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反观却是对吴太后身边一个普通女官如此感兴趣。 这让她的自尊心大受打击。 不过她并没有放弃,韩珏往身后看了看,朝侍女递了个眼神。随后宫女便是端着一壶佳酿近前,韩珏斟了一杯后,递到赵扩身边。 “王爷,尝尝这酒吧!”她轻声细语地说道。 然而谁曾想,此时赵扩的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哪儿还能注意到韩珏这一举动。 见对方没有搭理,韩珏有些尴尬,于是将手中的酒杯凑近了些,轻拍赵扩肩膀,“王爷?” 赵扩一激灵,倏得回首,一下子撞到酒杯,韩珏没拿稳,酒杯洒落在地…… “你这是作甚?”赵扩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把酒杯拿得这么近,都将自己的衣服给弄湿了,于是有些急躁地甩着衣袖站了起来。而韩珏则是一时手忙脚乱、欲哭不得。 她从未待一个人如待赵扩这般。在韩府,她可是从小到大如掌上明珠般被捧在手心的,没曾想到了这平阳郡王的府上,竟然要受如此羞辱。 她看向赵扩,刚想解释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因为她知道,赵扩真的对自己丁点感情都没有,既然“我本将心与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又何必再自作多情、自找无趣呢? 韩珏微微抿唇,站起身屈膝施礼后便离开了。 而方才赵扩也是被惊着了,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无非是衣服湿了而已。 此时看着韩珏跑开,他刚想叫住对方,却又将话咽了下去。 韩珏离席后,来到了亭子后方,不断地擦抹着眼泪。正巧这一幕让一旁亭子当中的李凤娘瞧见了。 她命人去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片刻后,太监带着韩珏来到了太子所处的亭内。 一入其中,她便是跪坐在太子妃身边,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道出,李凤娘越听越气! “岂有此理,他如今怎变成如此不明事理?”李凤娘看向旁边亭内的赵扩,气不打一处来。顺着赵扩的目光,又瞥见了太后身边的桂枝,这才点了点头骂道:“我说呢,这个眼神还真是随他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这样下去成何体统?区区一个女官而已,无非在太后身边略微得宠了些,怎得还胆敢勾引郡王?” 李凤娘冷哼一声,虽然此时她很想为儿媳“鸣不平”教训杨桂枝,但是今日设下这场春闱家宴,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处理。若是此时分心,得不偿失。 于是她便安慰着儿媳道:“放心,待今日之后,本宫必好好斥责扩儿,让他断了与那贱婢之间的念想!” 话听到这,韩珏的哽咽声减弱了些。 然而,除了李凤娘、赵扩和韩氏在看桂枝之外,还有一人,那便是杜婉茵。 能入宫来参与这场春闱家宴,也是她没有想到的。若不是太子下令,让所有皇室宗亲都参与到这场家宴中来,或许她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到杨桂枝。此时,杜婉茵见到桂枝分外眼红,除此之外,她心里不自觉地竟有些慌乱…… 她总觉得,对方似乎在不经意地偷瞄自己。 可实际上,桂枝压根没有看她一眼,这完全是她自己做贼心虚罢了。 另一边,赵令才垂头丧气地从场上下来,手里握着弓。他射了十多发,没有一发在红心上,这让他十分沮丧。就连其父亲都在斥责他平日里不学无术、文武皆乏。 赵令才黑着脸坐回到席位,叹了口气转目看向旁边的杜婉茵,却见杜婉茵正盯着某处。 他有些好奇,便也跟着转身去看,却瞧见了杨桂枝,顿时背后的冷汗便流了下来。 “她怎么也在这儿,要不然咱们还是找个借口赶紧离开吧?”赵令才不想在此处多待,于是看向杜婉茵提议道。 后者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凭什么要走?她不过是区区一女官,你乃皇室宗亲血脉,还能怕了她不成?记好了,我能让她死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上一回算她命大,这一回……哼!我一定让她死个彻底!” 说完杜婉茵最后刮了一眼桂枝,便收回目光。 反观草场之上,此时拉弓射靶子的环节已经过去了,不少人正在清理箭靶。片刻后,场地被清理干净,又在一头一尾摆上了两个木板,而木板中间则是有着一个洞。 看这架势,接下来这些人要玩的便是马球,也就是“击鞠”。顾名思义,便是骑在马上用球杖击打球,所以又称打球、击球、击鞠…… 桂枝倒是也骑过马,但并未打过马球。只是瞧着这项运动与之前在北瓦之中学过的一项杂艺颇为相似,想了许久,这才记起向大鼻似乎教过她马球的技巧。 “哀家年轻时也会陪老官家打马球,现在想起当年时光一去不复返。桂儿,你可会打马球?不如下场代哀家玩一玩?”吴太后看向桂枝,笑问道。 桂枝其实并不想过多参与今天的事情。 但吴太后发话了,又怎能拒绝,只得起身施礼后下了场。 见桂枝准备登场了,吴太后心里高兴便开口说道:“既然是比赛,那便要立个彩头。 这样吧,待会儿率先击球入洞的,哀家与太上皇赏一间宫中府邸!” 闻言,不少世家中的子女眼前一亮。要知道在宫中有一座府邸,那是多么罕见的一件事。除了宫中的权贵世家之外,几乎所有官员的府邸都设于宫外,若是能入宫来住,那平日里不知要方便多少,能多了几分与官家接触的机会,那飞黄腾达只在一瞬之间! 眼看着接二连三有人站出来,官家也笑了。 “如此雅兴,朕怎能不陪?再加一条,率先击球入洞者,赏银千两,绢百匹,无论男女皆晋一阶!” 此话一出,瞬间数十人红了眼! 此时就连赵汝愚和赵彦逾,都有些心动了。 晋升一阶,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么可望而不可求的事啊!在他们如今这个身份上,如果还能再晋升的话,那便是极高的地位了。 可他们上了年纪,下场与小辈争自然是不合适的,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让自己的晚辈上场。 于是乎,各宗亲之中的青年男女几乎都上了场。 桂枝作为一个非赵姓的人骑马立于当中,有些格格不入…… 张宗尹代表吴太后,下场将这些青年男女分成两队,平均人数及性别。 而桂枝则被他安排到了赵令才的对面,与赵扩一队。 没错,方才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这位平阳郡王赵扩,在桂枝出场的瞬间,当即也跟着要参与进去。 开赛前,个个用背绳将袖口扎好缚于颈后,再用青丝纱帽将头发束起。 虽然参与击球的都是些皇室宗亲之中的年轻一辈,但还是有些人注意到了桂枝。 “这姑娘又非赵氏宗亲,为何能有机会上场呢?” 即便有人心怀疑惑,但也不敢多问。毕竟眼睛不瞎的都能看出来,吴太后对这姑娘的态度极好,几乎视如己出。 桂枝骑在马上,手里掂量了一下击杖,分量不重,大部分聚于顶端。 而站在桂枝对面的赵令才刚刚准备下场,杜婉茵便是叫住了他,开口说道:“真是老天爷给机会。待会儿你找准机会,把她从马上弄下来,虽然摔不死,但也让她吃吃苦头!” 说完,杜婉茵便是在赵令才的击杖顶部做了些手脚。 众人兴致勃勃地注视着场上,随着一道震耳的锣声响起,众人纷纷勒将驱马前行。 “驾!驾!” 虽然马匹本身奔跑速度快慢有所不同,但骑马的技术也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杆打到马球的是赵汝愚家中的大儿子,后者扬起手中的击杖,一举击中马球,将其击出数米开外并且还在不断翻滚,于是大批的人又朝着那球而去。 桂枝不紧不慢跟在其后。作为女子,在力量方面肯定是不如男儿的,若是此时选择与他们正面对抗,自己绝对会吃亏,所以说她干脆一直在观望,看这球究竟会落到哪儿去。 桂枝不陷入混乱的局面,赵扩也始终没有出手,他一直在等桂枝冲入人群中方好动手。 赵扩虽然在球艺方面并不擅长,但他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打马球,而是为了陪桂枝在场上待一会儿。 双方争夺得很是激烈,谁也不想放过这大好的晋升机会,以及这丰厚的头彩,所以说每个人几乎都铆足了劲儿,而桂枝则是一直在外围观望。突然一瞬间,不知是谁一击马球,将球直接传到了赵扩的面前。 而此时距离对方的球洞也不过区区数米,他只需回头轻击一下,球便可入洞。 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然而此时,赵扩看着马下的这一颗球,手中的击杖却是停了下来,因为他在思索着自己该不该进球,自己已经是郡王爷了,所有想要的东西应有尽有,千两白银、官升一级,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此时他便看向了不远处的桂枝。 桂枝骑着马刚来到他身边,看着赵扩手下击杖抵着球却不挥杆,有些意外,便督促道:“王爷何故犹豫?乘胜未久,当进一击!” 然而听她这么说,赵扩心里突然有了个想法。紧接着,赵扩击杖一拐,将下方的球递给了桂枝,桂枝一愣神的工夫,发现球过来,本能地用击杖抵住,皱着眉头看向赵扩问道:“这是作何,王爷明明可亲自冲锋,为何要传给奴婢?” 赵扩看着后方那些宗亲子弟正在快马加鞭而来,开口说道:“无需顾虑,赶快击球!” 桂枝沉默片刻,并没有直接将球打进去,而是原模原样地还给了赵扩。后者见此,便又再次将球打了回去。就这样,二人你谦我让…… 转眼间!后面对方的快马已然来在近前。 赵令才看向二人冷哼一声,到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谦让? 随后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击杖,将顶端的部分转了一圈,在与桂枝擦肩的瞬间,将手中击杖砸在了她的马腿上。因为顶端处藏了东西,所以马儿瞬间便是被扎得吃痛嘶吼,双蹄扬起,而桂枝一不留神没坐稳被甩了下来。不过与此同时,她手中的击杖却是阴差阳错将赵扩再一次递来的球给甩进了洞中。 下一秒桂枝摔在了地上,而赵扩则是赶忙匆匆下马来到跟前,着急问道:“你无事吧?伤了没有?” 赵令才骑着马,迂回一圈,站在不远处注视着桂枝。而桂枝似乎是扭伤了脚,带些微痛,然而即便如此,她依旧强忍着痛微微摇头。 第二十六章 马会意外引风波 看台之上,吴太后瞧见桂枝落下了马,赶忙示意张宗尹停止比赛。于是张宗尹连忙上场将众人拦了下来,他站在桂枝身前,低头看了一眼桂枝的脚踝处,吩咐左右侍女将其抬起。曲夜来走了上来,扶起桂枝之后,站到一旁。 张宗尹看了一眼球洞后方的球,开口说道:“禀太后娘娘,球是她打进的!” 听到这儿,众宗亲弟子皆是纷纷叹了口气,将手上的击杖扔在地上后无奈地下马。而那赵令才亦是如此,只不过他下马后从桂枝身边走过时,却被张宗尹瞥了一眼。 这一眼让赵令才有些紧张,因为从刚才张宗尹的眼神中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刚才的那一幕尽在眼底。 就连吴太后也看到了这一幕,所以才会及时让张宗尹停止比赛。 只是与张宗尹那阴冷的眼神对视了一秒,赵令才便是浑身起疙瘩,头也不敢再回地朝席位而去。 另一边,赵扩关切地询问着桂枝,虽然桂枝没有回应,但是这一幕却是让看台上的李凤娘以及旁边的韩珏看得一清二楚。瞧见这一幕,韩珏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李凤娘则不断地安慰着她,同时看向桂枝,“哼,这死贱婢手段倒还挺多!” 她拍着韩珏的肩头安慰道:“放心好了,不过是一贱婢罢了,谅她也掀不起什么大浪。” 后者扬起脸,十分信任地点了点头。 马场上,曲夜来扶着桂枝跟着张宗尹来在了官家、太上皇和吴太后面前。看台之下,桂枝虽然脚崴了,但还是屈膝施礼后恭敬说道:“是奴婢太不小心,扰了太上皇和太后娘娘雅兴,请官家赐罪,奴婢罪该万死……” 谁都能看出来,刚才纯属意外。 官家并没责怪桂枝,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丫头。这姑娘能受到吴太后的喜爱,想必是自有原因的,没想到今日又能拿到这马球的彩头,作为天子,一言九鼎,答应的赏赐一个都不能少,他笑道:“无妨无妨,君无戏言,理该依令赏赐。” 桂枝屈膝回礼:“奴婢谢官家赏赐。” 此时,吴太后开口了,她笑道:“官家,这桂儿有些才能,现如今乃是后廷司乐,再晋一级便是尚仪,但毕竟入宫仅仅两年,以她这个年纪还是有些嫩了,免得日后树大招风。依哀家看,其余赏赐依旧,官升一级暂且便先搁下吧?” 吴太后都开口了,官家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点了点头看向桂枝,笑道:“呵呵!你这小丫头,太后娘娘如此护着你,将来可不要辜负了太后娘娘的好心栽培。“ 有时候晋升得太快,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官家明白,这是吴太后对桂枝的庇护。 桂枝再度施礼道:“奴婢谨记。谢过太上皇,谢过太后娘娘,谢过官家。” 孝宗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下去。马会虽然结束了,但是家宴还在继续。 桂枝在曲夜来的搀扶下,走到了吴太后所在的凉亭内,吴太后关切地望向桂枝,让她将裤脚挽起,桂枝照做后,吴太后眉头微皱:“唉呀!可得小心一点。张宗尹?” 一旁张宗尹上前躬身回道:“老奴在。” “稍后去太医院,弄些活血化瘀的方子,再请太医帮她瞧瞧,若是伤筋动骨了,须尽早将养。”吴太后安排道。 张宗尹点头回道:“遵命。” 随后,吴太后便是让桂枝与张宗尹先离开玉津园。毕竟桂枝受了伤,也该早点去休息。 这边桂枝随张宗尹离开后,玉津园内一阵比武的热潮又掀了起来,不少习武的宗亲弟子两两一对,挽袖扎带下场,开始切磋武艺。 趁着这会儿工夫,李凤娘将视线从一旁的韩珏身上抽回,目光转向旁边坐着的赵惇。此时赵惇没心没肺地看着场上的比武,与一旁的人津津有味地聊着。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李凤娘轻笑一声,叫着赵惇。在外人面前,她还是得表现得稳重端庄一些。 听到这称呼,赵惇先是一愣,紧接着回头看向李凤娘问道:“怎了,爱妃何事?” 见其回身,李凤娘的表情瞬间变了样,看着赵惇沉声问道,“难道你忘了今日办这场家宴的目的了吗?就知道在那傻乐,莫非大事儿太子爷全忘了?” 经李凤娘这么一提醒,赵惇这才反应过来:“哦!对啊,今日之所以来玉津园,乃是为了找父皇谈事,瞧本宫这记性!幸亏爱妃提点。” 赵惇点了点头,起身说道:“好,本宫这就去!”说罢他整理了一番仪容,端正头冠后朝官家所处的亭内而去。 近来孝宗批阅的奏折数不胜数,大事小事,皆由他一人决断,甚至每日只能睡上两个时辰。今日趁着这个机会,他也是稍微放松了一些,此时正在饮酒,却看到太子近前。 “儿臣参见父皇,参见皇后娘娘。”赵惇深深施礼,恭敬地说道。 孝宗微微颔首示意他起身,紧接着又道:“太子有心了,今日家宴,东宫办得不错。” 闻言,赵惇心中窃喜,紧接着招手让一旁的太监过来倒了一杯酒,说道:“父皇为国事日夜操劳、日理万机,如此辛苦,儿臣当敬父皇一杯!”说完,赵惇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孝宗点了点头,端起酒杯将酒一饮而下,随后示意太子近前坐,今天这个儿子的表现还是让他颇为满意的。 太子谢恩后坐到了官家下垂手处,叹了口气,再度开口:“只恨儿臣无能,不能替父皇分忧。现如今父皇已然到了该享天乐之年,却仍旧每日操心于国事,儿臣…… 愧疚不已!” 闻言,孝宗目光一转看向太子,心里在回味他方才的那句话。在外人看来,这可能是儿子的愧疚;但是在他这位官家的眼中,这乃是太子在抱怨自己的不满?这是在埋怨自己这位做父皇的,这皇位坐得太久了,该禅位了? 他心中有一丝怒意,但转念一想,一直以来他都未曾让太子参与国政,想必他这太子做得也不尽心如意。作为一朝太子,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平日里看他总是不着调,问题是他也确实没有正事可做。而且现如今他是太子,这国家早晚有一天要交到他的手上。 孝宗深吸了一口气,将酒盏放在桌上,片刻后说道:“你的意思朕明白,既然你想为朕分忧,那便自即日起,便交予你一些政事,且看你处理得如何。” 赵惇喜出望外,强压住心中的欢喜,他抬头问道:“父皇,您当真要让儿臣参与政事?” 赵昚点了点头,没再回答。 “儿臣……谢父皇恩典!”这或许是赵惇有生以来最为真挚的感谢了。 随后他离开了凉亭返回自己席位,一旁的李凤娘坐立不安地看着他,在他坐下后便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官家如何说?” 赵惇点着头,他自信地笑着说道:“父皇方才已允了本王,准许本王参与国政了!” 听到这儿,李凤娘终于松了口气。片刻后,她提醒了一句:“如此便好,但太子爷不要太过得意了。” 赵惇笑着点头,一股劲儿地吃酒,好不痛快! 太子的计划已然成功了。却看受了伤的桂枝,在曲夜来的搀扶下,终于是来到了德寿宫内的临时司乐坊。 其实也就是太后赐的一个院子。来到屋内,桂枝刚刚坐下,曲夜来就被张宗尹支开去了太医院,而他则是坐在对面先问了句:“疼不疼?”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张宗尹少有的关心,桂枝有些意外,但片刻后她还是淡淡地回道:“无碍。” 张宗尹点了点头,紧接着他目光望向门外,看院内并无他人后,这才继续说道:“你可知今日是如何受的伤?” 桂枝听他这么问,开始回想方才在马场上的一幕幕,但始终没有想到她的坐骑究竟为何受惊吓,于是桂枝摇了摇头。 张宗尹轻叹一声,开口道:“其实,你这伤受得倒也不亏,倒是让我想到了些什么!今日你下场比马球,而那赵彦逾家的公子赵令才自打上场便是一直想方设法地围堵你,虽然你那会儿在打马球并没在意,但在我眼中看,那明显是故意针对!可我在想,你不过是宫中一个女官,与他又不相识,他为何要为难你呢?而且今日他那马球击杖中还藏有东西,这明显就是蓄意而为,你被打下马便是他干的。” 听到赵令才这个名字,桂枝回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原来是当初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不逊的那个纨绔子弟? 但是这家伙未免太记仇了吧,难道当日的事儿他到今日都没忘记? 瞧着桂枝这副不解的模样,张宗尹继续说道:“方才我已打探了一番,那赵令才倒是没什么本事,纨绔一个,但……他娶的女子却不一般,与你还有些渊源?” “跟我有关系?是谁?”桂枝更加不解了。 张宗尹没有隐瞒,念出了那三个字:“杜婉茵。” 然而这三个字在桂枝的脑海中瞬间引起了一股记忆,那杜婉茵她记得很清楚,当年吴太后六十寿宴上引火线被弄湿,无法正常表演,后来有人查出来了,做手脚的人就是她杜婉茵。而且在那之后,她依旧想方设法地来刁难自己,只不过这几年没有她的消息,却不曾想,竟然嫁给了赵令才?果真是“天造之合”的一对。 张宗尹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片刻后说道:“依我看,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那赵令才即便恨你,也不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官家的面如此冒然行事。我不相信只有我一人看见,当下肯定有很多人看到了,但没一个敢说,毕竟他还是赵家的人。你要明白,赵家人都是这副德性,永远都不会为了你一个出身低微的宫人,而放下他们的面子。” 张宗尹的话,桂枝听进去了,深以为然。他都能看到的东西,在场这么多双眼睛,难道就没有第二个看见的?官家看不见,难道皇后也看不见? 张宗尹说得有道理,之所以没人提,只不过因为自己是一个身份低微的人罢了。 张宗尹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依我看那赵令才一家不简单,他今日之所以这样害你,肯定另有隐情。既然如此,我们就调查一下他们,说不定他们与当年教坊的事儿……有关呢?” 听到这儿,桂枝看向张宗尹,目光坚定地说道:“那就一定要查!如果跟他们有关系的话,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看到桂枝现如今这副急切想要报仇的模样,张宗尹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后站起身说道:“待会儿那小丫头带着太医过来,且让太医给你看看伤势,这几日哪儿都别去,安心将养。” 桂枝点头回道:“知道了。” 张宗尹转身准备离开屋子,刚踏出门沿儿一步便又顿住了,回头说道:“今日看似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春闱骑射会、皇亲国戚的家宴,但实际上内藏波涛,想必此时此刻朝中已经有了些许变动。这几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去打听,也不要参与,更重要的是千万不要接触东宫的人,你可明白?” “东宫?今日的家宴,不正是东宫主办的吗”桂枝不解地问道。 “没错,这其中暗藏太多关系,你只需记住近日少出门为好,安心在这养伤。”说完,张宗尹便是离开了院子。 没过多久,曲夜来从太医院请来了太医。 看过桂枝的伤势后,太医开了一些方子。很庆幸的是桂枝并没有伤到筋骨,只不过是崴了一下脚而已,有些红肿,拿冰水敷上几日便可消肿。 第二十七章 翩然离去赴新职 自从玉津园天家的春闱家宴结束后,大内中又恢复了常有的平静,而就在这一日的德寿宫内,却是有不少人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着东西…… 今日,是桂枝离开德寿宫,前往大内后廷尚仪局任职的日子。 虽然桂枝在这个司乐的位置已经坐了两年多了,但是一直也没有入内廷,也没有俸禄,所以今天算是她“转正”的日子。 吴太后不忍看她离开,但也早就吩咐过了,所以这时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都在忙着帮桂枝把东西往院儿外搬。这些人的步子很慢,似乎是有意放缓的,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想桂枝离开德寿宫。这位司乐大人在德寿宫内,对宫女和太监都是极好的,没有一丁点居高临下的感觉,所以当他们得知桂枝要搬离德寿宫时,心里便是莫名的失落。 桂枝能看出众人的不舍,她也很留恋此处,这些宫女平日里与她相处得都极好,若不是因为职分需要,她自然是不会主动离开德寿宫的。 工夫不大,院儿里的大小相应物件都已收拾妥当了。蔡奚琳站在门侧,朝屋内扫了一眼,看到没有东西可搬之后,这才站了出来,来到桂枝跟前问道:“为何非要急着在正午之前搬去内廷呢?真是太突然了,一点时间都不留。”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那内廷尚仪局的人前来报信,要求桂枝如果要入内廷的话,便在午时前搬入尚仪局,过午不候。一个时辰内收拾并搬入,何其匆忙?无奈之下,曲夜来只能找到蔡奚琳,让其多派些宫女前来相助,这才总算是尽快地收拾好了。 桂枝看向蔡奚琳,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又看向了一众宫女说道:“多谢各位相助!时间不早了,也是时候去内廷任职了。青山不改,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话音落下,桂枝朝着众位宫女浅浅施礼。众人虽然不舍,但也是纷纷还礼。 稍后桂枝带着曲夜来以及收拾好的应用之物,便朝尚仪局而去。 当下朝廷延用旧制,宫廷设六局分别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六局。 杨桂枝初入宫时没多久,便被吴太后封作了司乐。按理说,司乐首先应该通过尚仪局由女史进行提拔,但此次破格由吴太后所设,是以杨桂枝这个司乐原本并不在尚仪局的编制当中。 此时尚仪局内廷有四名女司乐,乃是正职位,与桂枝并不相干。此番桂枝入尚仪局,乃是她转正之时,也就是说,当下尚仪局内共有五位司乐女官。与此同时,尚仪局正堂内,一群女官纷纷排班就列在正厅内两侧,肃穆整齐,大方得体。而为首则是此时任职的女尚仪,她站在最前方,双手垂于身前注视着尚仪局的大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们已经在这站了将近半个时辰了,可是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有人来,一旁有人开始抱怨:“脚都站酸了,怎么还不来呀?” “就是的呀,这个司乐怎的还不来?这么慢,是不是眼里根本就没有咱们尚仪?” 这些话只当是悄悄话,但也被那最前面的尚仪听到了,后者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侧了侧身继续等待。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终于传来声音,紧接着有人开口喊道:“德寿宫司乐杨小妹,前来尚仪局任职。” 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转身看向门外,想瞧瞧这杨小妹究竟是何许人也。与此同时,尚仪却缓缓闭目,开始充耳不闻。 尚仪局门外,曲夜来见没有人答应,便再喊了一声:“德寿宫司乐杨小妹,前来尚仪局任职!” 这一声落下,旁边有不少人都在看着门外的几人。宫中六司基本上都是在一处地方,尤其是她们用来集合点名的正堂,几乎都是一间挤着一间的,所以尚仪局两边儿,紧挨着尚食局和尚服局。 曲夜来在这种平日都没有人敢大声说话的地方叫喊,自然是引来了许多的目光。 “那些人是谁啊?” “不知道,说是德寿宫来的什么女司乐?” “德寿宫?太后娘娘那里过来的?” “女司乐?尚仪局不是已经有四位司乐了吗,为何又来一位?” “谁知道啊……”门外,两局不少的旁人都在纷纷议论着,而叫门过后却仍旧没有得到回应,一行人只能站在尚仪局大门外默默发呆。 “司乐,尚仪局好像没有人在呢,叫了门却没有人应答?”曲夜来一头雾水地站了回去,看向桂枝问道。 桂枝抬头看了看门前的牌匾,此处正是尚仪局不假,然而曲夜来上前叫了两次门,却无一人应答,看样子有些不太对劲……想到这儿,桂枝心里开始提前做准备,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示意曲夜来待在旁边,不要再出声,而自己却是往前走了两步,朝着尚仪局的大门深施一礼,紧接着起身作揖并恭敬地说道:“司乐杨小妹求见尚仪。” 此时尚仪局内院之中众人听着门外杨桂枝的声音,纷纷沉默,目光望向站在最前方的女尚仪,她这才缓缓睁开双眼,语气平静地说道:“开门。” 她话音刚刚落下,旁边便有女史应声,来到门前将两扇紧闭的大门拉开。 台阶下方,杨桂枝看到了院内的众人后仍旧作揖行礼,未起身,而一旁曲夜来则是低着头,凑到桂枝身旁念道:“唉,司乐,这些人都在院子里,为什么刚才我叫门却没有人答应,莫非是故意的?” 桂枝并没有回答曲夜来的问题,而是给了她个眼神,示意她稍后站好,不要出声,曲夜来心领神会便退了下去,站在一侧。 而开门之后,那尚仪则是淡淡开口:“进来吧。”听声音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 话音刚落,站在门外的桂枝再次十分恭敬地朝门内深施一礼,随后便迈步走进了其中,其余人紧随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入了尚仪局的大门。 眼瞧着旁边两侧站着几十人,从德寿宫来的这一行人心里感到有些别扭,总觉得这些人如同看动物一般盯着她们。 桂枝快步来到了那名尚仪的面前,屈身施礼后起身说道:“杨小妹见过尚仪。” 在她身前,那位尚仪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她们这些人,眉头微皱后念道:“你这一行带的人倒是不少,这么多人,莫非是准备在这里另立它户?重建一个尚仪局吗? 本尚仪身边都不曾有几名宫女,你倒好,出门倒是有婕妤的架势?” 这句话说完之后,院内几十人皆一语不发,堂前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向那杨桂枝,等着看她如何解释。 桂枝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这番话语便被吓倒,而是礼貌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回尚仪,这些都是原本在德寿宫跟着我一起操持宫务的宫人,此番便是在太后娘娘的旨意下,跟着我来到尚仪局任职,太后娘娘的旨意我等不敢违抗。” “少将太后娘娘搬出来吓唬我,本尚仪可不是被吓大的!”桂枝的话几乎刚说完,那位尚仪便顿时情绪重了些,开口说道。 桂枝没有再反驳,而是静静地立在原地,那名尚仪在说完这句话后,似乎也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于是便轻咳两声,一本正经地再度解释道:“太后娘娘何等尊贵?哪能是你我这些当女官的可以提及?更何况,你竟还敢以太后娘娘来做挡箭牌?本尚仪早就说过,过午不候。你倒好?临午前一刻来到,我等自一个时辰前,便在此等候,早已没有耐心。换作他人来我尚仪局任职,那都得提前一个半时辰,甚至两个时辰在门外等着。”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呵呵……我看你入宫这段时间,怕是一点规矩都没学会?今日,我便教你学学规矩。” 话音落下,尚仪看向旁边的一名女史,打了个眼神后,对方便小心地递来了一根戒尺。尚仪接过此物将其捏在手中,看向杨桂枝,却没有直接动手,而是打量一番之后,这才说道:“瞧你这丫头细皮嫩肉的,想来怕是也不经打。毕竟今儿个是你入我尚仪局第一日,若打坏了,传出去倒是叫别人觉得我是个凶暴的人。” 第二十八章 杖下血痕映朝霞 她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桂枝的表情,似乎用尽办法想从桂枝的脸上看出一点胆怯,但是观察了许久也没有看到,有些失望。 于是顿了顿后再度说道:“作为堂堂司乐女官,身居六品,但对这宫里的礼制一概不知。本尚仪现有个办法,若是你肯主动辞去司乐一职,留在尚仪局做一名女史,今日这顿打倒也免得。倘若不肯,那便休怪本尚仪无情,好好教教你该如何遵守规矩。” 说完,这位尚仪站在桂枝面前看着她,等待着听到自己满意的答复。 桂枝身后一应随行的人,在听到这句话后皆是纷纷愣住了,这明显就是仗着品阶欺负人啊!前廷官大一品压死人,没想到在这后廷也是如此。 曲夜来刚想说什么,桂枝却是直接开口说道:“下官初入尚仪局,自是不敢违抗尚仪之命,若要受罚,下官挨着便是。” 这句话显得十分“狂妄”。在所有人的眼中看来,桂枝是十分疯狂的。 “这人难道不会说软话?”这尚仪明摆着是要压迫她,让她主动辞去司乐的位置,可谁曾想,对方竟然要挨了这顿打?真是疯了! 就连尚仪都觉得十分意外。 “没想到,你这丫头竟然还是个硬骨头?好!我就喜欢对付你这种人,你若是准备好学礼了,便将手给伸出来吧!”尚仪冷哼一声,将戒尺换到另一只手中。 桂枝轻施一礼,紧接着伸出了手并说道:“请尚仪赐教。” 此时那女尚仪嘴角抽搐,看着眼前的杨桂枝,她笑出了声:“呵,好一个赐教。 既如此,那我还真得好好教教你!” “啪!” “一!” 一阵宛如穿云箭般的破空声响起,紧接着便是戒尺落在桂枝掌心的声音,并且还有一旁女史的报数声。 这一下来得突然,周边众女官皆花容失色,仿佛这戒尺抽在了她们的身上一样,虽未亲历,但仍旧能够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 反观桂枝,这边戒尺一下打在掌心,那冷汗也是下来了。不过她并没有失声喊叫,而是颤抖着唇角继续保持微笑。 “倒是能忍。不过既然犯了错,便也该忍着,我倒要看看你这骨头有多硬,能忍多久?来人!念一念内廷的规矩!”尚仪淡淡说完,随后便又是一戒尺下去。 又是一声,“啪!” 又是方才那人报数,“二!” 此时,多了一人在旁边高声背诵:“凡后廷女官,不论品阶,皆应以天家为尊,后宫之内不得僭越相称、不得无礼无品、不得暗通款曲、不得受贿行贿、不得顶撞上官……” 就这样,一人念着宫中后廷的规矩,尚仪手中的戒尺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桂枝的手心上。起初,桂枝还能咬牙忍住,但渐渐的,开始发出轻微的哼声。这时候换作是别人,恐怕早已哭得撕心裂肺、喊爹喊娘了,桂枝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 宫闱之内,尚仪局周边,包括门外都站满了人,就连旁边尚食局的女官都放下了手中洗菜的活计,站到门前偷看。 “真可怜啊!这又是谁呀?怎么被罚得这么厉害?” “不知道啊。是生面孔,倒是第一次见。” “这都打了多少下了,还不赶快认个错?” “认错有啥用啊?你给你家大司认错的时候,她会饶了你?” “那不一样啊?我家大司平日里打是亲骂是爱,实际上都是对我好呢。可是你瞧瞧那姑娘的手都被打出血了,再这么下去肯定是要废掉了,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要被这样教训,这未免太狠了些!” “啪!” “三十七……”就连在一旁报数的人都有些震惊。从未有人在尚仪这里撑过去十下戒尺的,一般是打到第七八下的时候,便已哭得不省人事,可谁知眼前这姑娘竟生生地挨了三十多下!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怜惜,此时那报数的女吏的声音倒是没有一开始那么高亢了。 “以上诸条内规,内廷女官须牢记遵守,不得有违。”背诵的人念完最后一句,便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尚仪,然而尚仪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啪!” “三十……八……” 虽然桂枝并没有大喊大叫地哭,但是在她身后跟她一同前来的众宫女,已然快哭哑了。 “求求您尚仪大人,莫要再打了!这样下去,杨司乐的手会废掉的!”曲夜来跪在地上,朝着那位尚仪不断地叩首,请求对方放过桂枝。 然而那尚仪的力气都快要用完了,此时正气喘吁吁的,却仍旧不停手。 “曹宫正到!”就在此时,尚仪局外传来这样一阵声音。紧接着众人纷纷站到旁边整肃仪容,生怕自己身上有一丁点的纰漏。 而那尚仪也终于停了手,眉头微皱,将戒尺递在旁边人手上,自己转身接过女史端来的茶水,面朝正门等待着宫正司的人的到来。 “隔着百米外都能听见此处吵吵闹闹!内廷又不是街坊,怎得如此胡闹,究竟发生了何事?”一道声音传了出来,虽然听起来平淡,但在语气之中却是有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威严感在。 片刻后,说话之人带着四五位女史来到了尚仪局大门外。 她看向旁边尚服局以及尚食局过来凑热闹的女史,一个眼神下去,众人便是纷纷慌张地四散而去。紧接着,她登阶进入尚仪局,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桂枝此时紧闭双目,一只手紧紧攥着另一只被打的手腕,想要阻断血流使手麻木,以此来止住此时掌心的疼痛,所以她没有转身去看那位曹宫正。 后者刚来到堂前,几十名女官便是纷纷施礼,随后齐声称道:“参见曹宫正。” 而那位尚仪此时也顿时由阴转晴,二人品阶相同,所以她无须行礼,但是能看得出来,这位尚仪似乎也对那曹宫正态度极好。 毕竟宫正司负责监察其余六司的风纪,她曹宫正的一句话,很有可能就会要了某个人的命,所以这位尚仪也不敢不敬。 尚仪笑了笑,随后道:“曹宫正,此女初入我尚仪局,不懂礼仪,我小惩一番教着她,不算过分吧?” 曹宫正一边听着对方说话,一边踱步来到了跪在一旁的桂枝身前,微微躬身看了看对方的手,眉头微皱。 “余尚仪好一个‘小惩一番’,这样打下去怕是这姑娘的手便是就此废了。据说这姑娘是新来的司乐,既是司乐,平日自然少不了抚琴弹奏,若是费了一只手,还如何做得了司乐?”曹宫正说着,起身看向余尚仪。 “我管教自己手下女官,应该与曹宫正无关吧?”余尚仪略微有些不满地说道。 “自然是与我无关的,但是我要提醒你,这姑娘的手要真残废了,那你这尚仪便是属于滥用私刑。内廷之中滥用私刑究竟有什么惩罚,不用我多说了吧?” 话音落下,两个人面对面静静地站了片刻,随后余尚仪突然笑出声来:“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曹宫正还真是日理万机啊,这六司就没有您管不着的事。既如此,这丫头,今日我便权且放过她了……”说到这儿,她看向一旁的桂枝,厉声斥道:“还不快谢过曹宫正!” 桂枝深吸一口气,紧接着跪着转过身,叩首在地并说道:“下官……谢过曹宫正……” 后者见此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看了看桂枝,紧接着目光一转,望向余尚仪,“不必谢我,我只不过是顺路来稍信。申时六司各尚仪皆来宫正司查听,报备各司人员,余尚仪快些准备吧……” 说完曹宫正便是头也不回地带人离开了尚仪局。 那余尚仪眼睛微微一眯,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不经意间松了口气。紧接着,她转身看向桂枝:“司乐坊总共也只有四间院子,你初来乍到,资历不够,给你安排个女史的厢房便足矣。” 说完,余尚仪便是带人离开了正堂前。 尚仪离开,众女官也纷纷四散,她们一边朝门外走,一边看着桂枝,有一种说不出的同情。 第二十九章 尚仪局前遭讥讽 尚仪局正堂前之上,众女官纷纷散去,有不少人在临走时还朝桂枝投来怜悯的目光,似乎颇为惋惜。但即便如此,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说话。 然而,最后一波走的几个人,却是朝着她走了过来。这些人低着头看着桂枝,片刻后竟然讥笑着说道:“我当那年名震天下的杨桂枝是什么人,竟也只是这种货色而已?” “我看你这脑子也是不灵活。明明方才尚仪都给了你解决的办法,你还非得对着干,挨了这顿板子可不好受吧?” 眼前这四位的穿着打扮,看起来与平常女官不同,衣着配饰稍显得贵气些。桂枝抬眼看了看她们,紧接着强挤出一抹笑容说道:“几位认错了,我是杨小妹,不是杨桂枝。” 对方几人在看到桂枝这股笑意后,嘴角微微抽搐,表情变了颜色。 “呵呵,真是煮熟了的鸭子。你且笑呢!我就看你还能笑到几时。” “对了,你或许还不知道我们几人是谁吧?我们便是尚仪局中的四位司乐。从今以后,我们就要在一起共事了,警告你一句,处处小心着点……” 趾高气扬地撂下这句话后,几人便是相视一笑,随后离开了尚仪局正堂前。看着几人离开的背影,曲夜来紧咬牙关,连忙跪到桂枝身边,扶着她的手臂急切问道:“司乐,您没事吧,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请太医来啊?” 桂枝收起那抹笑意淡淡地摇摇头,在曲夜来的搀扶下缓缓起身,面色尽显疲惫,她虚弱地讲道:“现如今我们在尚仪局,不比在德寿宫。现如今的我不过是女官罢了,太医岂是说请便请的,罢了……我无碍……” 说完,桂枝又看向随行的几个人叹了口气:“倒是委屈了你们要跟着我一同受苦。本以为带你们来此可以让你们更清闲,但如今却没法给你们一个好点的环境……” 没想到,杨司乐到了这个时候心里还想着他人,同来的几位宫女包括曲夜来在内,皆是被感动得不知所言,她们只能看着桂枝,既伤心又感激。 曲夜来愤愤不平地说道:“这个余尚仪也太坏了!凭什么针对咱们司乐?竟还让司乐去住女史的房间?再怎么说,咱们大司也是六品的女官啊!” 其余几位宫女纷纷点头,似乎十分赞同曲夜来的说法。 桂枝似乎并不在意地淡淡说道:“没事。既然没有咱们容身的地方,倒不如搬去太后娘娘赐给我的院子吧,离这里倒也不远。” 其实桂枝对环境的要求并没有很高,主要是因为她身边还跟着这么几位。她自己可以吃苦,但这些人是无辜的,于是桂枝想到了吴太后赏赐的那所在内廷中的院子,正好用来栖身…… 如此一想,或许吴太后也能猜到自己入后廷尚仪局后,会受到排挤,所以才提前赐了院子给她。不然的话,这一行五六人都得挤在一间女史的小屋里。 从最后几位司乐的态度可以看出,尚仪局的四司对自己没有什么好感。桂枝心里明白这一点,那更不可能让自己身边的这些宫女们与她们相处。 因为曲夜来等人并不属于女史,也不属于女官,没有品阶,只算作是宫女,所以说在这尚仪局中也没有编制。出于太后所赐,也没有人敢说二话。是以这些宫女就单单由桂枝一个人带着,所以除了桂枝外,其他人无权指使这些人。 桂枝让她们把东西搬到太后所赐的那所院子里,并且让她们平日里就留在此处,清理下环境,养些花卉,算得上是十分清闲的,甚至要比在德寿宫的时候更加舒服。 吴太后对桂枝实在不错。从这所院子就能看得出来,它在尚仪局拐角处不远的地方,坐北朝南,空气通透且十分宽敞。院内有一间主寝、一间书房和一间正厅,此外还有两间侧房,留以堆放杂物或是清理出来,给曲夜来她们住都很是不错。 不过,这一晚上桂枝倒是没有心情欣赏这所真正属于自己的院子,而是坐在榻前捂着手腕,曲夜来则在一旁帮忙,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桂枝掌心处的伤口,仔细擦抹跌打酒,一边擦着,一边害怕地自己嘴里喊着“嘶、嘶”声。 掌心处灼烧的疼痛确实也令桂枝浑身颤抖,但她也得忍住,不然若是伤口感染化脓,这只手可就真的废了。好在一番清理后,只要能静养一段时间,便不会有事儿。 用纱布包扎手,桂枝这才疲惫地躺在榻上,双目盯着床顶,此时,她想起了张夫人。 宫中人心叵测,到处都是明争暗斗与猜忌。算起来,当初张夫人也不过是这个年纪,甚至还要比自己当下小一些便入了大内,那些年,夫人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不得而知。 但是有一点能确定,张夫人最终战胜了这种种明争暗斗,并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最终做到不再被人欺负。 虽然在外人眼中,张夫人是十分严厉的教坊大司,但实际上,其内心的一抹软弱也只有桂枝真正地看到过。 想着想着,一抹困意袭来,桂枝安然入睡。 翌日清晨,门外急切的敲门声响起,将桂枝从梦中唤醒。 “司乐,司乐?那个尚仪方才派人传话过来,说是让你快些去正堂点名。”曲夜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闻言,桂枝赶忙下榻并更换衣物,与此同时她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差三刻卯时。” 差三刻才到卯时?桂枝扣领口的手顿了顿,想了想后便回道:“知道了,你们待会儿就留在院子里,不用陪我去。” 门外,曲夜来忧心桂枝再次被那余尚仪欺负,便不安地说道:“可……司乐大人您一个人去的话,她……” 曲夜来话没说完,桂枝便是将其打断:“没事,放心好了,就照我说的做。” 无奈之下,曲夜来只得点了点头,随后退到一旁。 工夫不大,桂枝便从屋内出来。 此时,外面仍是灰蒙蒙的,天还未大亮。桂枝深吸了一口气,而曲夜来则是站在门旁问道:“司乐,真的不用让我陪你去吗?” 桂枝笑了笑,微微点头后独自一人朝院外而去。 离开院子朝着尚仪局的方向走了没几步,便到了阶下。大门敞着,其中仍是一排排的女官,桂枝赶忙加快脚步进入大堂,随后站在了一边,而那余尚仪看到桂枝入了院门后,则是直接开口说道:“今儿个倒是守了时,看这样子昨日的板子没有白挨。” 闻言,众人皆是纷纷将目光投向桂枝,而后者则只是微微屈膝施礼并没有说什么。 见此,余尚仪将目光收回,望向众人,她开口说道:“昨日已将各司人手作以统计,近日尚仪局内人手充盈,准备调配些人去做其他事。至于究竟如何调动,本尚仪就凭这段时间大家的表现来定,次月敲定。尔等需谨慎些做事,不得有纰漏,明白了吗?” 众女官纷纷点头并回道:“遵命。” 随后,余尚仪安排着各家大司要做的事儿。都安排完后,她才看向杨桂枝,思索了一番这才继续道:“你初来乍到,有些事也帮不上忙,不如……便去乐库?将那乐库中陈旧的乐器搬出来擦干净,需得擦得明亮些,若是有一丁点的瑕疵或是污垢,休怪我罚你!” 谁都知道,这些活计全部都是留给宫里的宫女和太监去做的,即便是尚仪局中品阶最低的女官、女史,都不会去做这种事情,余尚仪将这事交给桂枝,明摆着是在羞辱她。 “本尚仪的话你可听见了?难不成不情愿?如果你现在想要辞去司乐一职,我也可以给你安排些更轻松的事儿做……”余尚仪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了些。 这若是换在其他人身上,恐怕此时早就已经妥协了,但是桂枝却并没有。她十分平静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屈膝施礼道:“既是尚仪安排,下官自当从命。” 听她这么说,余尚仪的表情再度凝固,冷哼一声。 “好好好!既如此,那便快些去做吧?乐库中陈旧的乐器可不少,够你擦上些时日。” “遵命。”桂枝应声后退出了正堂,而其余人则是纷纷看向她离去的背影。 “看什么看?都没有事儿要做吗?”余尚仪突然转过身看向众女官,厉声斥道。 “遵命。”众人纷纷散去,反观那四位司乐,则是各自带着手下的人前往自己的庭院内,练琴谱曲,无比轻松。 因为桂枝是一个人来的,所以安排的活自然也是她一个人去做。出了尚仪局,她向别人打听到了乐库的位置。 来到乐库,才发现这是一间略显陈旧的三层小楼。刚将大门打开,一股粉尘便是迎面而来。看样子这乐库已经搁置多年,很久没有启用过了。 桂枝站在门外,被这股烟气呛得捂住口鼻后退了两步。此时,尚仪局的一位女史正好从旁边路过,实在忍不住便是上前说道:“杨司乐,您这又是何苦呢?” 桂枝笑了笑,道:“苦自何来?” 女史叹了口气:“为什么您就不能如了尚仪意,辞去司乐一职呢?这乐库已然两三年没开过,里面的乐器早已经陈旧,更何况现在还有新的乐库,这些乐器根本就用不到,尚仪这是明摆着为难你啊!” 桂枝瞧了瞧这位女史,看样貌年纪不大,倒是生得一副善相。桂枝轻笑一声,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倒觉得尚仪的安排没什么问题,总要有人做没人做的事儿,为何不能是我呢?” 女史有些意外。 “您能如此想倒也令人意外……也罢,此处乃是昔日教坊乐库。教坊废黜后,这里便也停用了,其中多是教坊物件,听闻之前……”她四下看了看,没看到其他人后这才继续说道:“此处乃是已故的张夫人所管辖的乐库……”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是屈膝施礼,紧接着急忙离开了。 只留下桂枝还在原地愣神。回味着对方的一席话,桂枝的目光缓缓转向身后的旧乐库,此时的乐库,似乎也并非那么不堪了,竟显得如此亲切! 第三十章 六司纠葛心萦怀 清扫乐库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仅仅是第一层便已然是蛛网灰尘遍布,四周甚至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各种箱子成堆成堆的垒着,其中存放的则是古旧的乐器。 桂枝用了一整天的工夫,也只不过将这其中的乐器收拾了个十之二三,而且这还仅是一层,其上还有两层未去,只因这些箱子太多,堵住了楼梯口。 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了,乐库之中也没有一盏可用的油灯,于是桂枝只好暂时停手,将门关上后离开。 回到住处,已至戌时。 一整日没有吃喝,此时桂枝感觉有些许眩晕,好在一入院门便是被曲夜来扶住了。 “司乐,您怎么了?您这是去哪儿了呀?怎么一身衣服都脏兮兮的?”曲夜来上下打量着桂枝周身,发现她的手和脸上都有一些明显的污渍,看样子今日又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桂枝强挤出一股笑意,并未回答,只是示意她将自己扶回屋去。 来到屋中桌旁,曲夜来搀扶着桂枝坐了下来,并赶忙从旁边沏上茶水,递在桂枝面前。 桂枝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总算是松了口气。 曲夜来看着桂枝,十分担忧地问道:“司乐,今日您到底去哪了呀?是不是那个余尚仪又刁难您了?” 桂枝淡淡摆手道:“没什么,我们刚来此处,受点闷气也是正常的。不过是让我去乐库清扫整理乐器而已,并没有什么太重的活,倒是这一天不曾吃喝……可否为我备些饭食?” 闻听此言,曲夜来却是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紧接着说道:“唉,司乐您是不知道,今日我们想去弄些院里的应用之物,谁知那尚食局连一碗米都不肯给我们……我们还都没吃东西呢……不过我这倒是还有些炊饼,您先垫垫肚子?” 既然从德寿宫搬离来到了六司府院,各家大司院子里的日常用度,自然就是要找其余几司调配。可是桂枝却没想到,这尚食局竟然也百般刁难她们?她可以受苦,可以受到排挤,但这没有了生活的应用之物,一个院里的人岂不是都要挨饿? 桂枝眉头微皱,看着曲夜来递过来的炊饼,她并没有接着,而是再次起身,并开口说:“带我去尚食局。” 后者赶忙点头,随后带头跑到院里,将其他的几个宫女叫上。 一群人跟在桂枝身后,便是朝那尚食局而去。 不远处,尚食局司膳部之中,一名女司膳正督促着手下的厨娘们干活儿,或是择菜洗菜,或是上炉烹制,忙得脚不沾地。 桂枝这边刚带着人踏入大门内,司膳便是瞧见了她。 司膳在一旁手下的示意之下看向门口,望见桂枝后,她乐呵呵地擦了擦手,随后慢步至其面前,开口道:“唉呦呵,这不是尚仪局新来的司乐吗?到我这司膳房所谓何事?莫非是有何指教?” 听这语气,桂枝便明显感觉到不善之意。但她并没有正面回应,而是浅浅施礼之后,平静地问道:“请问贵人是?” 那司膳得意地笑了笑,“我是尚食局的姚司膳,今日晚些的膳食由我部承担,这会儿都在为各宫准备,司乐有何贵干?若无事还请门外站。司膳坊可不是谁都能进的,若是今晚哪位妃子、娘娘的食物差了味道,归罪下来怕是要牵连到你们。” 桂枝并没有理会对方的嘲讽,而是往门口站了站,再度开口:“姚司膳放心,我就站在门口说两句就好。听说今日我院的侍女前来支粮,却被您拒绝,难不成六司支粮处,并非在此吗?” 桂枝问得已然算是很委婉了,但谁承想那姚司膳却是赔笑说道:“啊呀!这可真是误会啊。今早我并不知道这几位乃是杨司乐的人,故而没有给她们,既然您都亲自来了,我又怎好不给您这个面子呢?” 她转身看向一人,开口命道:“你去,取些食材米面与杨司乐带走。” “遵命。”女史点头离去,前往库房。 工夫不大,她便是拎了十斤米面折了回来。 那姚司膳接过米袋面袋,转而递到桂枝面前。 桂枝浅施一礼,其身后的曲夜来与另一宫女便是要伸手接过,可下一刻,那姚司膳竟然直接将手松开,米面袋子掉在了地上,洒出了许多。 “你这是干什么?”曲夜来一愣,她明明还未伸出手,对方却如此地羞辱她们。 曲夜来的脾气秉性向来直爽,一时间有些忍受不了,打算与对方理论。但在这宫中,地位和官职才是说话的本钱,桂枝深知这一点,于是赶忙拦住了她,自己开口说道,“姚司膳,这是何意?” “这一米一面皆是农家在地里辛勤劳动的成果,司膳如此糟践,未免太可惜。” 听桂枝这样说,姚司膳非但没有一丝悔改,反而是变本加厉地笑道:“你还知道这些都是劳动的成果?竟还说我在糟践?可杨司乐有所不知,我这也实在是没办法呀,谁让司计那边不给你拨这些物资,我也只能恪守本职罢了。您还是自个儿掂量掂量,到底得罪了哪路了,竟如此招人烦厌?” 六司之中,尚功局的司计所负责的便是分配物资。六司之中上到尚仪,下至女史的日常用度,皆是由司计签发。若她不肯批,恐怕桂枝还真拿不到。 虽然桂枝在入后廷之前便是已经将六司之中互相的利害关系给研究清楚了,但没想到,百密一疏。竟然忘了还有司计这么一条。 于是她一时间沉默,竟然无言以对。 “你心里也该清楚,杨司乐,为何大家都如此针对你?你将自家的尚仪都气得半死不活,还指望在我们这里讨到好处?我们可不想平日里被余尚仪穿小鞋!所以说,您还是先照顾好你家尚仪的情绪吧!至于咱们这,我最多也就只能把地上撒的那些给 你了,其余也实在为难了……” 说完这句话,那姚司膳便是转身,令人将地上的米面袋子拿走,除了一些散落在地上的米面之外,其余干净的一点儿也没留。 她那边倒是转身离开了,留着桂枝这些人被晾在这。桂枝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米面,淡淡说道:“走吧。” 曲夜来一脸不解地问道:“司乐!咱们就这么走了吗?她们这明摆着是在欺负人呢!再怎么说您这司乐还是太后娘娘钦点的,她们凭什么这样对你啊?” 哪有什么原因?只因为当下她身处内廷之中,并非德寿宫,入了六司,即便是桂枝与太后娘娘关系再好,也是远水难解近渴。更何况,她并不想把这些事情告诉吴太后,这样反而会显得她一点处理事情的能力都没有,凡是遇到困难只会求助于他人。 无奈之下,桂枝只好带着人离开了司膳坊,走在宫中的小路上,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助,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 即便是她立马去寻找尚功局的司计,申请批粮,对方又真的会给自己批吗?如果对方真的愿意批的话,为什么不早点批下来?这不明摆着,就是余尚仪与她们串通好了的。 思来想去,桂枝只能先带着她们原路返回,然而刚刚回到院子外,她却是看到了一行人在门外候着? 桂枝走近了些这才看清,领头的乃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眉眼之间有些许不屑,似乎在此等了有一会儿了。瞧她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大抵又是某位高位的女官。 桂枝心想莫非是苍天真就待自己如此刻薄,屋漏又逢连夜雨?这人难不成又是来找自己麻烦的吗? 想到这儿,她让曲夜来等人往自己身后站了站,自己率先上前看向对方,屈膝施礼说道:“请问这位上官,乃是来找我的吗?” 领头的看着桂枝,上下打量一番,最后笑出了声,点了点头后说道:“没错,正是找你的,你便是那杨小妹吧?” “不知……你这院子是从何而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日余尚仪可是说让你去女史的房间,你怎么私自违抗命令,带着宫女住在此处?” 桂枝微微颔首,谨慎地回答道:“回上官,此处乃是不久玉津园打马球时,我击进了球,太后娘娘高兴之下赏赐与我的。” “竟是这样啊!倒也使得,既是太后娘娘所赐,那我等自然不敢有二话。只是这院中有无违禁品,还需好好审查一番,你把门打开,我命人好好搜查一下。”那名女官说着,往后侧了一步,示意桂枝上前将府院的大门打开。 桂枝自然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让她们进去的,这乃是她最后的底线。“大人您说笑,下臣不过是刚来此处两天,那日所携带的东西,入内廷时也接受了审查,并无违禁品。两日之内我又怎能加带其他东西进来呢?” 本以为这样说能让那女官稍微体谅一些,可谁曾想对方不仅没有留情,反而是十分笃定地说道:“有没有……你说了不算,得让本官查过之后才清楚,听不明白吗?快,把门打开,不然的话我可要破门了。” 眼看着双方陷入僵局,桂枝明白如果自己不将这门打开,她们真的会破门而入的。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拐角处传来。 “天色已晚,不回各自府上歇着,在这儿喧闹什么?” 桂枝听力灵敏,从这声音便能辨别出此人乃是那一日替自己解围的宫正司大人——曹宫正。 这是桂枝第一次看到曹宫正的真容,没想到,竟与自己想象当中的出入颇大。 在她的印象中,曹宫正身居宫正司一职,应该是一位十分沉稳、一丝不苟的人,但没想到眼前出现的这位,看起来却是颇为和善,嘴角总噙着一股笑意。 但即便是对方微笑着,说出此话,旁边那位要破门而入的女官也是立马变了颜色,赶忙回身施礼道:“啊!原来是曹宫正,在下正秉公行事,杨司乐的府院并不在编制当中,所以说我等奉命来巡查有无违禁品!” 听她这么说,那曹宫正笑了笑,站到其身边后看了看桂枝,点了点头后目光一转,望向那女官,轻轻一拍她的肩头:“当年你初入宫时,也受了不少委屈,作为过来人应该明白那种感受,便不应再对新人如此。此事就此作罢,这院子既是太后所赐,那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她的话语十分轻柔,但却令那女官动也不敢动,甚至透过提灯的光隐约看到她额边流下了汗珠。 “可是曹宫正……这……”女官还欲反驳两句,但刚说完前半截,抬头一看对方的双眼,便是立马低下了头,深施一礼。 “曹宫正所言极是!既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撂下这句话后,那女官头也不回便是带着一行人离开了此处,只剩下桂枝等人与那曹宫正站在门前。 “下官谢过曹宫正。”桂枝赶忙屈膝施礼道。 对方淡淡一笑,站到桂枝身边后开口说道:“初入宫时便都是这样,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时间久了,彼此之间便也能磨合得开了。今日尚功局司计没有拨给你应用之物吧?我这儿倒是有些用度,府上也用不完,分与你些,改日我让司计差拨给你。” 说完,她回头给了个眼神,紧接着后面的宫女便是接二连三地站了出来,有的抱着几斤米面,有的则是拎着一些菜蔬,还有一筐炭火与几床厚被褥。 见此,桂枝身后的曲夜来等人像是见到了救星,站到跟前兴高采烈地将这些东西接了过来。桂枝苦笑一阵,随后看向曹宫正深施一礼:“曹宫正今日之恩,下官谨记于心!” 曹宫正淡淡一笑:“罢了,倒是也不用你赴汤蹈火,这些不过是些简单的东西,将你的本分做好,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时候也不早了,快先回去歇着吧?”话音落下,她是带着人将东西交接后,便转身离开。 桂枝朝着她的背影一躬到地,随后便也让曲夜来开了门,一行人入了院子。 多亏了有曹宫正帮助这一院子的人,总算是能吃上一顿饱饭,睡上一个好觉了。 时至夜深,桂枝坐在屋内窗边,透着半扇开着的窗子,瞧着院外的天上明月,不禁有些想念往昔。 她想念以前的朋友们,苏姒锦还有向北,他们此时又在何处呢? 两年前,桂枝在观潮节表演完之后,没过多久,苏姒锦便是与那马远成了亲。他俩倒是闲不住,向官家请愿后,便是去游历四海,至今未归。 而向北也是在“弄潮儿”拔得头筹后,便是没了踪迹,不知他是随军入伍了还是在某个地方做官? 还有小七,这两年小七又如何?她一直都没有时间出宫,即便是身上还带着吴太后给她的那块腰牌,但内廷六局可不比德寿宫,本是是非之地,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吧! 第三十一章 桂枝乐库守清贫 独自在深宫之中,桂枝没有了当初的一切依靠,即便是张宗尹也不能随意出入内廷。是以这段时间,桂枝的生活变得艰苦无比,但好在她有着出乎常人的忍耐与毅力。 而那曹宫正的出现,似乎对桂枝也确实有些帮助。自从那晚后,便是很少再有人主动来刁难她了。 但即便如此,余尚仪安排的活桂枝还是要做的。收拾那老旧的乐库房并非是件易事,即便是她每日天没亮便是掌灯来到了乐库开始打扫,一直到傍晚擦黑时才回去,半月的时间才只不过收拾出了一二两层。 可只有真正做过的人,才会知道这究竟有多么困难,毕竟擦拭那些乐器手法需要十分小心谨慎,若非是桂枝通善乐器,有些物件还真有些难打理。 这一日午时,桂枝正在乐库的二楼清扫台阶,阵阵烟雾四起,令她不得不取一块帕子遮住口鼻。但除此之外,二楼内的一切陈设皆是井然有序,所有乐器皆是一尘不染,这些乐器按照品类与音种排放,看起来很是舒服,就连空间都大了一些。 这段时间,桂枝已经把这里当作了京都教坊中的天舞阁。虽说这间乐库要比天舞阁小上一些,但这里的物件都是按照她记忆中天舞阁内所摆设的,所以有了一些家的感觉,这样的话打扫起来,倒也顺心。 没过多久,忙碌的桂枝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声。这段时间,曲夜来每日午时都会准时送来饭菜和茶水,所以她下意识地以为是曲夜来到了,便开口说道:“今日我的胃口倒是好了些,待会儿我可要多吃点。” 她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手中的东西,解开面罩下了楼。 然而她刚下到楼梯拐角处,便是看到正在屋内扫视的余尚仪以及其余四位司乐。 余尚仪的表情有些惊讶,而其余四位司乐则是在惊讶之余还有着那么一丝的不屑,仿佛收拾这种地方,在她们眼中是极其简单的活儿,这些人动动手指,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弄好。 瞧见桂枝下来,余尚仪的表情瞬间一变,干咳了两声后开口说道:“哼,没想到仅半个月时间你便将此处收拾成了这样?倒还不错……” 听她这么说,其他几位司乐却是眉头一皱,纷纷说道:“这有什么呀,不过是一 些贱骨头、奴婢该干的活罢了,我看这杨司乐怕也是贫苦家庭出生的,从小这种事儿做惯了吧?” “对啊,不然怎会如此得心应手?” 桂枝没有理会那几位的风凉话,而是下了台阶后先朝余尚仪深施一礼,随后起身说道:“尚仪既然有吩咐,下臣不敢怠慢,这几日来便是用心打扫着。” 余尚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也倒好,本来这个乐库是准备废弃的,其中的东西也差不多准备该扔的就扔了。既然你将此处收拾成了这样,本尚仪倒也舍不得丢了,不如日后,此阁便是你的司乐坊。” 听余尚仪这么说,其他几位司乐差点没笑出声来! 怎么着?其余几位入宫早上许多,虽然一开始也没有自己的司乐坊,但后来慢慢地也有了些地位,她们四位每个人都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甚至可以和当年京都教坊的练功房相比。 但余尚仪给桂枝的司乐坊,却仅仅是这么一个小破楼? 就在刚才,这四位还以为余尚仪对这杨司乐的态度有所转变,没想到听到这句话?如此一来,她们更加笃定尚仪乃是打心里瞧不起这个野丫头。 然而此话一出,桂枝倒是十分欣喜。经过这几日的打扫整理,她对此处已然有了感情,而且物件都是按照当年在天舞阁的时候摆放的,所以说此处有着教坊的影子,她自然也愿意待在这。至于其他几位司乐究竟在什么样的地方置办司乐坊,那与她无 关,桂枝只觉得在这里安心便可。 “多谢尚仪赏赐!”桂枝一躬到地。 余尚仪看了她一眼,紧接着又说道:“先别得意得太早。近几日,宫里的乐女多了许多,其余几位司乐那儿的人太多了,安排不过来,才临时调来你这里,到时本尚仪给你找些难调教的来,若是你月底前无法让她们拿出成绩,那你这司乐便也不用再 做了!” 说完,她便是转身走了出去。 此时,那四位司乐纷纷嘲笑道:“哎呀,杨司乐,您可真是好福气呀,据说派来你这儿的那些人可都是些乐理废材!想必这是余尚仪想给你委以重任呢!” “没错,都是些连音律都不识,五音不全的人!如何弹唱?即便你是个天才,也不可能把每个人都教成天才呀,我看你啊,还是趁早引咎辞去司乐一职吧,还能免去责罚。” “对啊!免得啊……到时候丢了人还伤了身!”四女笑着挽臂而出。 桂枝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平静似水。 让桂枝教乐这并不难。当日在京都教坊的时候,有不少初来的学徒也是五音不全,如今在宫中,桂枝相信半月的时间也能够调教好她们。 桂枝站在门口,没过多久,曲夜来便是快步走来了,她一边朝门口走着,一边往后观望。来到桂枝身前,她问道:“司乐,方才那余尚仪又带着那几个来干什么呀? 是不是又为难您了?” 桂枝淡淡一笑:“就你机灵!快进来,我瞧瞧你今儿个做的什么饭食?” 将曲夜来让进屋内之后,桂枝在桌子旁放下了手中的食盒,一层层地打开后,一股香味飘入鼻。 不得不说,这小丫头嘴是碎了点,没心没肺倒是也有一点,但这厨艺可真是天生得好。怪不得年纪轻轻便能选入德寿宫内做宫女,原来也是有着傍身的手艺。 在她手中,即便是素食也做得有滋有味。 她替桂枝摆好碗筷后,桂枝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桂枝看向她并笑道:“你这丫头,在我身边待着倒是委屈了你,你就该去那尚食局。凭你这手艺,做个司膳也是绰绰有余的!” “司乐说啥呢!”曲夜来被夸得美了,腮边一红,紧接着又笑道:“去哪儿都不如跟在司乐身边舒服了,要知道我的菜可不是谁都能吃的!” 桂枝瞥了她一眼,“傻丫头,去了司膳房后,你做的菜,那可是给后宫嫔妃,甚至可能是给官家吃的呢!那得是多大的荣幸啊!” 曲夜来摇了摇头,“我才不要给那些后宫的嫔妃们吃,也不给官家吃,我做的菜就只有咱司乐能吃!嘿嘿!” “哦?何人竟敢口出狂言,天家怎的不能吃你做的菜了?” 二人正聊着,谁知突然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一道声音。 桂枝停下手中的筷子,抬头一看,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人。 那是一名男子,看穿着打扮并不是太监也并非侍从。 却见这男儿身着件暗红色冰染料袍子,腰间系着褐色蛮纹带,面孔英朗,眉下是清澈的凤眼,身材挺秀高颀,倒是品貌不凡! 说他有什么特殊的身份吧,倒是挺像,但身边愣是没跟着一个人,只是他自己而已,站在门框边看着桂枝以及曲夜来慌慌张张站起来的模样,笑了笑便进屋内。四处打量一番说道:“我记得当初这里还是一座废楼,怎得如今却又用起来了?” 桂枝此时有些愣神。毕竟在这后庭之中很少见到这样的男子,所以一时间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曲夜来则因这人突然地出现而吓了一跳,开口说道:“你是何人?这内廷岂是你来的地方?瞧你也不像是个太监,也不像是禁卫,莫非是飞贼吗?” “你说我?飞贼?”那男儿笑起来,笑得那叫一个爽朗,“哈哈哈,本……我是飞贼?那你是什么,方才还在这里出言不逊,还说天家都不配吃你做的饭菜?”对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桌子旁,看到桌上那些食物后,凑近提鼻闻了闻。 片刻后,他眉头一抖,“嗯?倒是有点意思!”说完他便是直接拿起了刚才桂枝用过的筷子,夹起菜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吃得那叫一个痛快。 入宫这么久了,桂枝还是头一次见如此莽撞的人,有些无所适从地说道:“这位公子怎如此不自重,竟使人家用过的筷子?” 本以为说了这话对方会有所收敛,但谁知男子却是满不在乎地继续吃着,还说道:“那又如何?我都不嫌弃你,你反倒嫌弃起我来了?” “你……不可理喻!夜来,去叫禁卫!”桂枝眉头紧皱,护着曲夜来往门口走。 “哎哎哎!”那人见状赶忙站了起来,“别!怎么还开不起玩笑了?我在军中待惯了,大帐里的人都是同榻而寝,同锅而食,也没见有何不妥。”他擦着嘴站了起来,将筷子放回原处。 “倒还真不错。”他打了个饱嗝,紧接着看向曲夜来,“别去叫了,真叫来了反而是你们该受罚。私下里议论天家,只此一件,便可杀头!” 曲夜来被吓了一跳,往桂枝身后站了站。 “少吓唬人,我等何时说过不恭的话了?”桂枝为曲夜来解释道。 那人目光一转,望向桂枝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竟有些出神,“长得倒是漂亮,现如今六司的人,都这般模样了?”他嘀咕道。 “你究竟是谁?再不说的话,我真要叫禁卫来了!”桂枝最后问道。 他摆了摆手,“看不出来吗?我这衣服?”说完,他摸了摸自己身上,但下一秒愣了愣神:“今儿个倒是没披甲……也罢!反正有此物便好……” 话音落下,他自腰间掏出一块牌子。 “兵符?”桂枝读过书,自然看到过兵符长什么样,能手持兵符的人,不是阵前的大将军便是统帅。而此人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竟也持有兵符? “怎样?还要叫禁卫吗?”他笑了笑,紧接着说道,“来此纯属路过,我正要去德寿宫拜见太后,便不多逗留了!” 三言两语说完,他站到门框外,猛地又回身说道:“菜不错……人儿也好看!哈哈哈哈哈!”随着他大步离开,笑声渐渐消失。 但桂枝却一头雾水,从头到尾她都是懵的。 “司乐……您还吃吗?”曲夜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桂枝看了看桌上的筷子与所剩无几的饭菜。 “哎……” 第三十二章 深宫怨曲梦难圆 蔡奚琳从德寿宫跑来后廷了,这丫头近段时间一直心心念念牵挂着桂枝,生怕她在后廷吃不饱,穿不暖,是以今日她便向吴太后请愿,有了一次入内廷的机会。此刻,她带着诸多宫女站在桂枝所住的院儿外。 然而,她领着人叫了半天的门,愣是没有得到回应。无奈之下只得守在院儿门外等候。 过了莫约一炷香的工夫,蔡奚琳总算是从来往的人中见到熟悉的面孔了,那正是刚从阁楼处给桂枝送饭回来的曲夜来。曲夜来正拎着食盒,身后跟着一应宫女,来到院门外不远便瞧见了蔡奚琳,于是足下顿了顿。 “蔡姐姐?您今日怎么来这儿了?”说着曲夜来快步上前与蔡奚琳相会,二者浅谈了一会儿,但很快话题便转到了桂枝身上。 “怎没瞧见杨司乐呢?”蔡奚琳充满期待地问道。 闻此曲夜来轻叹口气,紧接着摇头回道:“唉!蔡姐姐您是不知道呀,这段时间在内廷,司乐可是受了不少委屈了……” 蔡奚琳一时不解,赶忙追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曲夜来自是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大小事,全部都告知了蔡奚琳。 “竟然还有这种事!”蔡奚琳听完之后眉头紧皱,很是惊异。 “再怎么说,杨司乐可是太后娘娘所封的司乐,怎得来到这后廷尚仪局,便要受此排挤?实在是说不过去!你等着,待我回去禀报太后娘娘!”蔡奚琳说着,便是要带人离开内廷,前去报信儿。 但曲夜来拉住了她,“哎呀,姐姐!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但是司乐再三交代过了,说这件事千万不要让太后娘娘知道。如今她老人家为了照顾太上皇,便已然是费尽心思了,司乐并不想因为她而让太后娘娘分心,给其添堵。” 蔡奚琳回头看着曲夜来,沉默了片刻,也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但又十分气愤地说道:“那也不能就这样任由他们欺负吧!这算什么事儿,来到内廷这么长时间,一直被当下人使唤,咱们司乐也真是能忍得住,换了我早就翻脸了……” 曲夜来耸了耸肩膀,紧接着将院门打开,示意蔡奚琳进院待会,谁知蔡奚琳却摆手说道:“不了,我就不在这里多逗留了,我也是向太后娘娘告假才能来这么一次,给你们送些应用之物,这眼看着也该回去了。” 既然她这么说,曲夜来也不再挽留。二人最后聊了一会儿,曲夜来便是目送着蔡奚琳离开。 在外人看来,杨桂枝被如此对待乃是十分委屈的事。但实际上,她自己却并没有这种感觉,她明白这便是日子,唯有苦中作乐,方是生活。 当她摆好心态去处理这些所谓的脏活、累活的时候,她发现这些事情反而更加令人踏实,起码不像那些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尖刀的钩心斗角。在这种环境下,哪怕是累一点,也是心安理得。 与此同时,皇宫大内外的临安城内,却有一位,她的心态与桂枝完全不同。 在赵令才的府上后院中,杜婉茵坐在院内石桌边儿抵着额角,眉头紧皱,看似是在小憩,但实际上她心如乱麻,正闭目养神。 见此情形,站在一旁侍奉的人战战兢兢,一语不发,生怕哪句话不小心便是点燃了她的“火信子”。 就在这时,堂前传话来,有人来报。 杜婉茵抬起眉头,淡淡回道:“进来。” 随后报信儿的小厮快步来到后院门前,在几米外的地方便是直接跪倒,双手一抱说道:“回夫人,太子妃有回信了!” 此言一出,杜婉茵顿时来了精神。她直起身子,看向那报信的人,伸出手示意着什么。后者心领神会,打腰间掏出一个信封,上前递在杜婉茵手里。 说实话,她也没有想到太子妃竟然会搭理自己,给自己回信。 刚要将信封拆开,杜婉茵四下看了看,紧接着干咳一声说道:“愣着干吗?你们都先下去吧。” 两边的丫鬟点头散去,离开了后院。 确认周围无人,杜婉茵这才将信封拆开,摊开信纸仔细查看。 然而看来看去,这信上总共也就只有四个字:“时机未到。” 杜婉茵大好的心情,瞬间犹如被一盆凉水浇透了一般,比之前更加的愁闷了。 她所愁的正是杨桂枝。现如今桂枝在宫中任女官司乐一职,正六品且不说,以她的能力想要晋升并不是难事。 如果不趁对方还未身居高位而将其“斩草除根”,任她发展下去,日后岂不是祸患无穷? 年初时春闱骑射家宴结束之后,杜婉茵便是托着各种各样的关系,甚至暗地里都动用了赵令才老子赵彦逾的关系,才算是有了机会与李凤娘书信来往。但是这么多封信送过去了,也只有这一封得到了回应,还只是简简单单的这四个字,这是什么意思? 杜婉茵冷哼一声,咬着牙说道:“我还以为太子妃是什么样的人物呢?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对付一个杨桂枝都缩手缩脚的,等……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说着,杜婉茵便是将手中的信甩在地上,反复地踩了几脚…… “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这次还得我来!”杜婉茵口中默默念着,随后便是站起身来,大声吩咐道:“来人,备车出门!” 东宫内,李凤娘正与韩氏喝茶。这娘俩现如今也只能凑在一起聊聊天打发时间了,因为官家开了恩,这段时间允了赵惇帮着处理一些政务,虽然都是些小事儿,但意在锻炼太子的能力。 是以整个东宫的智囊团倾巢而出,所有人都围着这些批下来的折子反复推敲、谨慎思虑,如何才能将这些案子处理得既漂亮又得体。 所以这几日太子总算是有了借口,不必待在后宫之中。李凤娘纵使跋扈,但也不是不知道当下这些政务对太子的重要性,所以她也不会去打扰,给他留了充足的时间。 然而剩下的时间虽然十分充裕,李凤娘却仍旧没有前去德寿宫向吴太后请过安。也正是因为如此的无聊与发闲,所以说她才能收得到杜婉茵的信,但实际上她在看那封信的时候,韩氏也陪同在侧。 虽然平阳郡王赵扩并不像其父赵惇那般有着繁杂的政务要处理,但他总是有忙不完的事儿与找不完的借口躲避韩氏,赵扩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不见外人。如此一来,韩氏这位王妃也只能是每日来向太子妃请安,待在这儿,母女俩聊些闲话了。 后殿内,李凤娘神情自若地品着茶。现如今一切都是照着她的计划走的,估计很快,赵惇便是可以将政务全部揽过来。到那时,即便是官家不愿意禅位,那也由不得他了。 只是此时,她还在为杜婉茵的那封来信而感到好笑,与旁边的韩氏津津乐道地说着。 “想不到啊,区区赵彦逾家的儿媳妇,竟然对那杨桂枝也有如此深的恨意?” 韩珏微微颔首,紧接着抿唇沉默片刻,这才回道:“母妃,那她为什么要送信给您呢?莫非是因为杨桂枝居于深宫她不好下手针对,所以才求您来帮助。” 闻言,李凤娘哼笑一声,摇头说道:“没有这么简单,这个姓杜的,心思可真不少呢,竟然都用到我这儿了,她是想借我的手去害那个桂枝。现如今,宫里上下谁不知道?她乃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即便是入了内廷,太后娘娘对她也是颇为牵挂的。这个刀要是由本宫来挥,怕是她会坐享渔翁,本宫本就许久未去德寿宫,此时正值太子未 雨绸缪之时,还是少掺和为好。” 韩珏听得有些迷离,虽不是很懂,但也不明觉厉,“这人有如此用心,那母妃为何还要回她信呢?” 李凤娘笑道:“呵呵,你看不出来吗?事到如今,这赵彦逾的儿媳已是热锅上的蚂蚁了,走投无路竟敢找到本宫这来,本宫与她熟吗?几乎是毫不相干!但即便如此,她竟然都能直接告诉本宫这些事情,无非在春闱家宴上,看到本宫对那杨桂枝并无好感,凭此便想让本宫成为她的刀去害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说完这句话,她顿了顿,紧接着又说道:“等着瞧好吧,本宫回了那封信之后,此时她肯定是心急如焚,想方设法要去谋害那个杨桂枝,咱们只需在旁看戏即可。现如今太子刚理朝政,如果本宫参与了后廷的这些事儿,于太子前途不利。这段时间,便任她兴风作浪去吧!若真能让那个杨桂枝栽了跟头,倒也未尝不是件坏事。” 韩珏点了点头,虽然她也不想害人,但只要杨桂枝在,那必然是自己与赵扩二人之间感情的一座大山! 她若有所思地问道:“妾身明白了,那母妃咱们就只是看着吗?” 李凤娘摆了摆手,“非也,谁说本宫要按兵不动了?那杜婉茵的想法不错,虽然说稚嫩了些,但也未尝不值得一试。虽然本宫表面上告诉她时机未到,但实际上若有机会,也可在暗中推波助澜。那个杨桂枝,留着确是个祸害,早晚要死的!” “母妃准备如何做?”韩珏好奇地问道。 李凤娘笑着起了身,淡淡开口道:“来啊,传信内廷……” 第三十三章 信启东宫惹思绪 城墙钟楼鼓打三更,已然入了深夜。 内廷中大多院内皆已闭灯熄火各自休息去了,但唯独有这么一间正堂里还是隐约传着亮光。 屋内,余尚仪倚在桌前,看着手中的信,其上的内容令她看过后眉头微微挑起,但又很快落下,看向女史,她开口问道:“这是谁让你送来的?” 闻言,那女史赶忙施礼道:“卑职是见到了东宫的人在门外,其余的倒也不知。” “东宫?”余尚仪一愣神,片刻后她苦笑着说道,“真行啊,她一个小小司乐,竟能惊动东宫这条大鱼?” 而且为了避嫌,那李凤娘甚至连落款的姓名都没有写。 余尚仪看着手中这封信,深吸一口气后,挥手示意女史退下,紧接着将其收入袖中。 翌日。 在曲夜来和宫女们的帮助下,桂枝总算是将这三层的小楼给它收拾出来了。虽说这楼外表看起来有些老旧,但是内里打扫得则是一尘不染,十分干净整洁。 楼梯处,桂枝擦着手,颇为欣慰地看着周遭。这里的摆设,都是按照当年教坊天舞阁的方式排列的,看起来像极了那里…… 似乎是瞧见主子心里有些感触,曲夜来站到跟前,含笑问道:“总觉得司乐在收拾物件儿的时候,仿佛心里想着什么,到手的东西,想都没想就直接摆了上去,竟还井然有序的!” 那可是,天舞阁乃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其中每一个花盆,每一张乐器的摆放,都印在了她的脑海中,这辈子怕是也难忘了。 桂枝嫣然一笑,“若没有你们帮忙,也不会这么快就完成的。” 闻言,刚停下手的众宫女纷纷相视一眼,随后齐声道:“司乐说的哪里话,您一人摆弄了大半月,我等不过最后几天才来帮着收个尾,哪里有什么功劳!” “好啦!”桂枝挥了挥手,“不说这些,各位都辛苦了,今儿个咱们早早地回去,歇一会儿,弄些好菜来……若是有酒,便更好了……”不经意间把话说到这儿,桂枝突然想起了余翁篱笆园里的九吻香,那桂花酿的香气,至今回想起,唇边儿仿佛还有一丝丝的甜意,宛如蜜饯,又醉人心。 众女欢心地收拾着东西,今日收拾得早,这会刚过正午,便已经整理完了。 一群人等着回院儿里烧菜做饭,好好庆祝一番。 “塔塔……”一阵脚步自外面传来,屋内的众人不自觉地收敛了笑意,并且保持沉默。 桂枝走到了门前相迎,只是听这脚步声,她便知道是余尚仪又来了。 果然,桂枝刚站到门框外,便是瞧见了对方,她身后还跟着十一二位女子,年纪不过二八,尽显懵懂,她们低低地垂着脑袋,仿佛是犯了错事儿似的。 “下臣见过余尚仪。”桂枝屈身施礼,恭敬地道。 “嗯。”余尚仪站在切近,停住了脚步,目光朝屋内扫了扫,转眸看向桂枝说道:“收拾得倒还算不错。来!” 她朝身后招了招手:“前几日说给你带的人,我给带来了。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杨司乐,这些可都是新人,入尚仪局不过几日。若你能在这月底将她们调教好,每人掌握了至少一种乐器的话,那本尚仪便允许这些人留下来,同理,你也可以留下来。 反之……则离开尚仪局,你可明白?” 待余尚仪把话说完,桂枝没有迟钝,当时便答应了。 “这可不是儿戏,距月底还剩十一日,若你能带好这些人便罢了,若带不好……” 余尚仪没有再反复强调利害,而是说到这里,撂下了一个眼神,便是直接转身离去。 而这一群女子则是站在门外,仍旧低着头,待余尚仪离开后,那仿如千斤坠般压着的颈部,才敢稍微抬起一些。 桂枝目光一扫这些人,片刻后开口道:“别站着了,先进来吧!”话音落下,她带头进了屋。 门外一众人面面相觑,随后便也老实地走了进去。来到屋内,这十几人站成了两排。 桂枝开口问道:“你们之前可曾接触过乐器?或者有无学过的经验?” 众人摇头。 她又问道:“那……你们是否喜欢这些?是否将其作为爱好?” 众人亦是摇头。 “司乐!”突然有一人开了口,那人的模样像是忍了很久,终于憋不住才要开口说。 曲夜来觉得这人似乎是不服管教,便开口斥道:“住嘴,干吗一惊一乍的?” 反观桂枝则是微微一笑,朝曲夜来挥了挥手后,问道:“有何事要说?” 那女子再度站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桂枝,随后鼓足了勇气道:“司乐大人,我们其实并不想学这些东西。我等皆是内廷中的宫女,原本只是负责一些简单的活计,不曾想今日却被尚仪带到此处,我们都是些穷人家入宫的,做得些脏活累活。这手冬日起疮,夏日结茧,只做得些扫地擦桌的活儿,让我们学乐器,实在是太为难……” 她这番话说完,其余人都很惊讶。 曲夜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桂枝,似乎在等待后者说什么,可桂枝却淡淡地笑了一声,说道:“我明白了,既然各位今日刚经历如此大的变故,便不宜再讨论此事。你们且先各自回去休息,待明早再来此见我吧!” 她们这些人,此时最需要的就是冷静的时间。哪怕是桂枝现在就让她们拿起乐器开始练,她们也练不会,所以只能先让这些人回去好好休息,冷静一下。 众人谢过桂枝后纷纷离开此处。 曲夜来站到桂枝身旁,气愤地说道:“这余尚仪究竟是什么意思?竟然派这些人来学乐器?这不是有意刁难您吗?” 桂枝早就习惯了,她起身拍了拍曲夜来的肩头,“好啦,别生气啦!咱们回去吃好的?把这些给忘了!” 曲夜来虽无奈,但也只得跟着桂枝回去。 当晚,宫女们用那日蔡奚琳送来的东西烧了不少好菜,曲夜来更是拿捏了十成的力气,做了几道平日桂枝都见不着的好菜。浅尝一口,便可令人回味无穷。 转过天,桂枝早早地便是离开了院子。曲夜来等人还在休息,她便没有打扰,直奔司乐坊而去。 来到小楼下,桂枝脚步却是一顿,没承想此时天未亮,那些人就已站在门外,静静等候。 “你们来得挺早。”桂枝一边笑着一边将门打开,随后示意她们入内。 一群人整整齐齐地站好后,这才回声道:“回司乐大人,我等往日里皆是天未亮便起,做活儿至夜深方才收工。” 这便是差距,桂枝不曾经历过她们经历的。与她们相比,自己所受的苦哪里是苦? 微微颔首,桂枝站到了众女面前,悉数一算面前共有十二位姑娘。 本是花儿的年纪,抬起她们的手,却看见一道道伤口,有新伤亦有旧的,反反复复似乎从不曾好过。 桂枝挨个看过后,心底发涩,便来到人群前站定说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们觉得是做原本的那些活儿轻松,还是留在我这里,做乐侍要轻松?” 闻此言,众人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她,“做乐侍。” 桂枝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们想不想学?” 面对这个问题,众人显然有些忐忑,但还是有人率先鼓起勇气说道:“想!” 随后便是一众人皆作出了答复。 桂枝又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既然都想学,那我便会用心教你们。我向你们保证,月底的时候,你们不会被赶出宫。” 闻言,众女有些惊疑:“可是……司乐,现如今只剩下十日的光景,您要如何教会我们?” 桂枝淡淡一笑,挥手说道:“跟我上楼吧。” 话音落下,她带头沿梯而上,众人跟在她身后。 来到二层,众人被眼前满目琳琅的乐器眩花了眼,纷纷好奇地走近细瞧,但又不敢触摸。 桂枝转回身笑道:“放心去拿,哪怕是弄坏了也无碍。你们有一整日的时间选出自己最喜欢、最想学的乐器,或是你觉得这乐器音色你喜欢,或是看过别人弹奏你觉得很好看。不论是什么原因,都要选出一件最中意的。” 桂枝站到了楼梯口,微笑道:“我就在三楼,若是你们谁选好了便上来,你们有一整天的时间安心去选……”说完,她便是微微一笑,转身上了三层。 留下这十几位姑娘站在二楼内,呆愣了几秒后,便开始小心地走动。她们睁大双眼,瞧着那墙上挂的、桌上摆的、柜中立的,皆感到又新奇又激动。渐渐地,也有人开始尝试拿起一些,并生疏地弹一弹,敲一敲…… 桂枝待在三楼,作为阁楼,此处空间本不如下面宽敞,最多作为一个书房使用,但正好,她将这里摆设成了观潮亭的模样。 听着二楼传来的那些杂乱的试乐声,桂枝端坐书房案台后,侧身望向旁边窗外…… 她看到了庄严肃穆的皇城,却看不到张夫人眼中的临安街道。 第三十四章 桂枝授乐遭讥讽 让一些从未接触过乐器的人,去选择一件自己最喜欢的,并将其当作可能成为自己留在尚仪局的手艺,这并非易事。而这些曾经只能做苦工的姑娘们,在此时得到了一线希望,自然不会轻易放弃。每个人都在细心地挑选着,用了心思也就并不能轻易地作出决定了,是以她们一直选到了午后,才有个别几位做出了决定。 最后,她们选择的乐器几乎都不重样,古琴、胡琴、筚篥、龙笛、笙、箫、埙、篪、琵琶、筝、箜篌、拍板等乐器纷纷被拿了上来,摆在桂枝的面前。 看到她们愿意迈出这一步,桂枝便是十分欣慰的。于是她便很用心地教授,每一位拿着乐器上来请教的姑娘,都很用心地聆听,毕竟一生中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并不多,越是不容易得到机会的人,越是会牢牢把握每一次希望。 “这种和弦需要同时按下,先松开左手……对!再松开右手,再按下去……”桂枝站在这位姑娘的面前,正在教授着对方如何弹奏古琴,而她们毕竟都是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虽然说往日里,可能听到别人弹奏过,可到她们自己亲身去做的时候,却发现好像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即便如此,桂枝还是十分耐心地教授着她们,很快她们便是逐渐有了头绪,练的也渐渐有些起色了。 就这样,桂枝在这种新颖的传艺环境下,教授着这群姑娘们如何成为一名乐侍。有时候她会在一楼大厅内带领着大家训练各自的乐器,声音传出去,让路过的人都不由得一惊,朝院内这处荒废许久的小楼投来好奇的目光。 三两宫女或是小太监路过此处时,纷纷在院外驻足。 “这里不是荒废许久了吗?怎么还有乐器声传出?” “不知道呀,据说这里自从当年教坊被罢黜之后,便是不再启用了,现如今又是谁在里面?” “倒也听不清在弹奏着什么,只是各种乐器的声音都有,像是胡乱弹的。” “还是快些离开此处吧,万一待会儿尚仪过来发现这里如此吵闹,肯定是要怪罪的。” 谨小慎微又怕事儿的宫女和太监们,说着便是赶紧离开了此处。然而没过多久,又有一群人结伴而行,路过这里。 因为桂枝教学的地方在内廷之中属于比较偏僻的位置,平常若不是有要求,一般不会有人路过这里。今日而来的这些人,乃是其余四位司乐以及她们手下的人。 这四位司乐分别以音律其中的四字:宫、商、徽、羽为称,四人乃是差不多时间入的尚仪局,彼此之间的关系自然也是极好的。而为首的这位宫司乐,则是四人当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平日里说话也有分量,她此时正带着其余几位司乐前去排演。 她站在为首的位置,与其余三位聊道:“距离上一次金人那边的使臣来此已然是两年前了,其中隔了一年,往年金人来此基本上都会大办宴席。想必今年也不例外。” 三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谁说不是呢?哎呀,真是太倒霉了!为什么就要让咱们去排演节目呢?且不说是给那金人表演,即便是给他们狼主,我也是不情愿的。金人蛮横粗暴又怎能欣赏咱们的音律?” “没错,这份苦差事就交给那新来的去做不就好了。据说她这几日不是正在调教乐侍吗?那姓杨的这么大能耐,几次表演都能博得太后欢心,为何这一次不叫她去?” 看得出来,这几人虽然是被安排去排演节目,但是她们似乎对此不太满意,长期在宫中为天家演奏,已然是令她们这些人变得心高气傲了,然而要让这么一群人去给金人表演节目,对她们来说就是有损名誉。 几人说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离桂枝的司乐坊不远的位置,隐约间听到了乐器弹奏声,便是纷纷停下步子,朝着那院儿内观望,却瞧见一层之中桂枝正在协助其余的姑娘们练习乐器。虽说还有些生疏,但是已然出现成效,没想到这才短短三日,便已达 到这种程度。想当初她们自己刚接触乐器三日之时,就连手摆在哪儿都没学会呢!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紧接着不约而同做出决定,迈出步子朝院内走去。来到楼前,她们瞧着屋内用心学着乐器的众女,却是哼哧一声笑了出来。 “哎呀,姐姐,据说近几日官家特意令咱们去表演呢。” “啊,是吗?哦,这种小表演我已经没有感觉了,毕竟参与过的大场面太多了。” “到底还是姐姐您经验丰富。不像某些人的一生中,也就只能靠着那几段故事活下去了,恐怕这辈子都没有再上大场面的机会。” “哎呀,妹妹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有些事确实看天分,有些东西生下来会便也就会了,生下来不会的,后天再怎么努力也是毫无用处的!” 她们故意将话音调得很高,让屋内的众人都能听见。而桂枝自然是听见了,但是她并没有搭理她们,而是转身看着众女继续耐心地教她们调试着乐器并且弹奏。 她们这几人见没有回应便失了兴趣,转身离开了此处,做正事去了。 虽然说这些人的进步飞快,但是距离约定的时间也只剩下了几日,如何才能让这些原本不懂音律的人,弹奏出曲子?就连桂枝都不敢保证一定能办到。 姑娘们因为方才对方冷嘲热讽的话语而表现得有些失落,但桂枝并没有气馁,反而是将这些嘲讽话转化成了动力,开口说道:“你们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如此贬低咱们吗?就是因为她们害怕了,怕有一天超过她们,只要你们肯用心地去练习,总有一 天会超越她们,成为你们最想成为的人。” 闻言,众姑娘纷纷点头,随后再次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训练当中。 自这日之后,桂枝每天都会让曲夜来多做些菜饭送来,与这些学乐器的姑娘们一起用午食。经过几日朝夕相处,姑娘们发现,杨司乐似乎与其他女官不一样,她并没有仗着自己的官位和身份来逼迫她们做任何事情。不仅每天训练的时间由她们自己决定,更是每日吃的饭菜都比她们平常做苦工时吃得要好上许多。是以桂枝越这么对她们好,她们便越发刻苦地训练,为的就是不争馒头争口气。 眼看着到约定的时间只剩最后三日了,这时姑娘们已经可以完成一些简单曲子的演奏了。别看只是那么一两首,但这已是莫大的提升。 桂枝很高兴,便让她们今日自由练习和发挥,而她则是也来了兴致,让曲夜来端出她那张许久未用的玉壶冰琴,在楼前弹奏了起来。 桂枝端坐在众人面前弹奏着,那灵动的指尖抚在琴上,勾勒出一股股美妙的音律将众人的心神皆是勾了去。 就这样,桂枝弹奏了差不多半炷香的时间,最后一个音律落下,众人还沉浸其中,久久无法自拔,回过神来才赶忙起身为桂枝喝彩。 “真不愧是司乐大人,您的琴技实在是太厉害了!” “对呀,我们什么时候也能练成这样就好了!” “想什么呢?人家司乐大人,想必是从小便开始练琴,像我们这种半吊子,这辈子怕是都赶不上了……” 听到她们的感叹,桂枝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起身笑着说道:“非也。于新人而言,诸位的天赋已经很高了,再加上你们都愿意刻苦训练。只要保持这种热情,每天都好好地练习乐器,早晚有一日,你们也能在各自所擅长的位置中取得成绩!” 众女听了桂枝的这一席话,个个面面相觑,纷纷给自己暗中鼓劲儿打气,而桂枝在此时说道:“好了,这几日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下,也算是有了一些起色,今日我便不留大家在这里多待了,你们先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待月底当日咱们再来此处,等余 尚仪来评判时,我相信诸位这些天的努力一定会有回报的!” 姑娘们皆以为然地使劲点头,似乎也是在给自己底气。随后她们各自带着乐器离开了司乐坊,只等三日后重返此处,在余尚仪面前弹奏,以此来博得留在此处的机会。 这边众女子刚刚离去不久,桂枝便是打算起身前往顶楼书房,然而她刚转过身,便是隐约察觉身后似乎有人。 回眸一望,她瞧见了那日的莽撞人。 桂枝皱了皱眉头,疑惑问道:“怎么是你,你怎么又来此处了?今日可来得晚没有饭菜了。” 距离正午已过去了一个半时辰,曲夜来她们早就回院儿里收拾餐盘碗筷了。方才众乐侍也各回各处,是以当下楼内只剩桂枝一人。 而今天那人穿得一身黑,手腕处扎着护腕,头发扎在脑后,英伟的身姿,在此时倒是能看出几分将军的模样了。 他抱着膀子倚在门框,看向桂枝的眼神中似乎有着几分欣赏。 但没过多久,他又咂了咂嘴,颇为遗憾地叹道:“没想到,当年一曲雁舞名满天下的女子,竟然入了大内屈居于这后廷小小的司乐女官。真是可惜、可叹也!” 桂枝听到雁舞时,便也明白对方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但她并未接茬,而是跳转话题问道:“将军莫不知此处乃后廷女官理事之处,您频繁出现于此,就不怕让人瞧见,损了名誉?” 男子摆了摆手,十分不屑地哼道:“名誉?何为名誉?我一败军之将,有何颜面谈及名誉?”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堂前桌边儿,自给自足地倒了杯茶,感叹起来,“我一介武夫,舞刀弄枪之辈,沙场上取得战功还则倒罢了,不仅不胜,反而节节败退,如今回朝也只是凭着身世得以暂保官位。哎!” 听他这口气,桂枝愣了愣,此人似乎心事颇重。 第三十五章 一舞当年惊四海 那男子在说完之后,表现出了一股十分落魄的样子,并且自嘲地笑着,时不时看向桂枝,但也没有再开口,那意思好像是: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桂枝非但没有表现出厌烦,反而是从楼梯上下来,站到旁边说道:“将军既是统兵者,想必也知天下没有常胜的将军。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为何因一时失利而自贬。” 听桂枝这么说,对方突然笑了出来,抬头看着她,“你一女子又怎懂得?”说完这句,他又感觉似乎不太合适,便又追加道:“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即便是我卧薪尝胆,改过自新,重整旗鼓,也改变不了战局。”他想强调地是这场战争的重要性,所以对于失败他是万万不能接受且十分自懊的。 “但起码你还活着。”桂枝说完这句便是走到一旁,顺手将茶叶拿来,添入新壶。 “虽生犹死啊!”男子长叹一声,将茶盏放下。 桂枝淡淡一笑,似乎毫不在意这些,“将军豪气大义,这是从军者、为将者该有的,但是别忘了你亦是为人子,为人夫,或为人父者,不能因为在战场上失利,便整日这般自我消沉,拿这种状态去面对那些至亲至爱吧!他们可不是敌人,你得尽快振作起来,否则你的家人也会因此而牵挂担忧的!” 说着话,桂枝将新烹好的茶端了过来,把茶壶拎到一边,开始替其点茶。 “一看你便不认得我,若你知我是谁,便也不会说出这话了!”他摆手自嘲道。 桂枝抬头看了他一眼,“怎?莫非你仙人临凡?不染凡尘?” “那倒不是。算了,也不逗你了,鄙人名留元武,乃虞雍公麾下四川守将,叔父乃是当今枢密院使。此番在四川与金贼交手,可惜兵败,损兵折将,回京而来,官家没有撤去我的职位定是看在叔父的面子上!” 听他做着介绍,桂枝微微颔首,“既如此,官家并未责罚你,将军还有何忧愁?” 留元武嗤笑一声,“虽是如此,但也是看在叔父的面子上,若不是他那张老脸顶在上面,恐怕此番我早已被问罪入牢了!受罚事小,兵败事大,身为大宋男儿理应守护住这江山寸土!如今苟活实在惭愧!” 说着,也许是自己流露太多情绪,留元武的目光不自然转移到桂枝点茶的手上,不禁咂嘴叹道:“这临安城内点茶技艺如你这般精巧奇妙的,怕是再无他人。” 是的,这句话桂枝早就听过了。在那年懵懂之际,也有一个人这样告诉过她,但桂枝从不觉得自己点茶的手艺到底好到哪儿去,只不过是耳濡目染罢了。若自己这般点茶的技艺能被称奇妙的话,那张夫人恐怕是出神入化的境地。 “手法再好,最重要的也不过是这茶叶与茶水本身罢了,其他皆是点缀。就如人一样,功名利禄这些无非就是后天加上去的罢了,重要的还是身边的人与自己的性命最重要!”说这话,桂枝将沏好的茶端到他面前。 留元武抬头看着她,片刻后点了点头,随后将茶盏端起凑到嘴边,饮了一口后眉角飞扬。 “好茶!” 见他饮完,桂枝问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将军告知,您是如何猜出我是杨桂枝的呢?” 留元武摸了摸下颚的胡须,有些意外地回道:“为何这样问?如今大内皇城之中,世人皆知你便是杨桂枝,虽然说套用了个‘杨小妹’的称呼,但大多人看在太后娘娘面子上倒也不说。毕竟当年太后娘娘六十寿辰宴上,我可是亲眼瞧见你在小西湖上表演那段惊世骇俗的舞蹈!” 桂枝自嘲地笑了笑,在别人眼中那或许是她一生当中耀眼的时刻,可是就是那些耀眼的光芒才会引来之后的种种灾祸,所以桂枝并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好拿出来吹显的,悻悻回道:“确是没想到,几年过去竟然还有人能记得当年六十大寿的事儿……” “那是自然。当初你一舞震惊天下,不仅仅是我大宋,就连那金人都知道,在我等与金兵交战的时候,捕获的俘虏当中有着金朝世子的部下,从他口中得知,金朝有不少模仿当年你雁舞的女子!”留元武津津乐道着。 “金朝世子?”桂枝眼睛微微皱起,听着这句话,她不知不觉地在脑海当中想起了一个画面,随即开口问道:“那金国的世子你们也抓到了吗?” 留元武顿了顿,最后摇头叹气说道:“哪有这么容易呀?抓他几个小部下轻而易举,但那世子可是稳坐中军。再者说了,金兵彪悍,大多是宁死不降的,这点倒是令人钦佩……” 闻言,桂枝笑了笑,接着又替他斟上了一杯茶,“将军莫要再说下去了,天子脚下,你的这些话若是让有心之人听了去传话到官家耳边,不知又要引来什么祸端呢!” 留元武听桂枝这样讲瞬间便笑了,起身开口说道:“何人敢在背后嚼我的舌头? 便任他说去!我才不会怕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留元武一番话说完,他微微皱起眉头,目光投向桂枝,略带讶异地道:“瞧你丫头年纪轻轻的,不过二十出头,怎也这般心思缜密?或许这大内真的是一个祸乱之地。” 桂枝并没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而是点了点头,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乃是因为桂枝对此深有体会。 “将军可歇好了?”桂枝突然问道。 “尚可。”留元武答道。 “茶可吃足了?” 留元武笑了,“便是逐客罢了,直言便是,吾又非厚颜之人!”说完他便是起身转身准备离开,而就在此时,其身后桂枝又再度开口。 “元武将军,其实我有一事……想请您相助。” 留元武顿住脚步,目光一转看向桂枝,遂问道:“哦?我一粗人,有何帮得上你?” 桂枝的表情在此时突然变得严肃谨慎起来,她试探性地问道:“将军可否教我些防身之技?” 留元武并不明白桂枝究竟是想干什么,但一听到防身之计,他便是笑了,看样子自己还真能有帮得上她的地方。若说别的他还倒真不会,可是这舞刀弄枪却是极为擅长的。 不过留元武并没有松口答应,而是先问道:“此处又不是边境要塞,你在皇宫大内之中,普天之下没有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了,你一小女子,若学此等技艺又有何益? 莫非在这皇城中都有人敢对你下手不成?” 桂枝屈膝施礼并回道:“将军不知,我从小便对武艺颇感兴趣,然身为女儿身,素无学艺之机,曾因手无缚鸡之力而被欺负,故欲学些技巧,关键时刻,以护自身。” 见她态度如此诚恳,留元武沉默了。 “这虽然说倒是可以答应你,但你刚才也说了,这毕竟是内廷,我纵是再潇洒浪荡也不可能成日地往这儿跑啊!”留元武苦笑着道。 桂枝当即提议,“无碍,元武将军只需将方式教我,我闲时独自练练便是。” 留元武轻抚下颌,良久后回道:“如此倒也行!那便答应你了,过两日待我整理一套适合你的防身擒拿招数,摘录下来,便令人送来!” “那便多谢元武将军!”桂枝一躬到地。 留元武回道:“我长你一些,无他人时便不必以将军相称,何况现在听这个词儿也别扭得很,便叫元武兄就好了!” 桂枝微微颔首,随后再度屈膝施礼。 见此,留元武苦笑一声道:“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我也该走了。今日你我二人所谈之事,便也不用向旁人提起!”说完,他便是转身离开此地。 然而桂枝找留元武学习防身技艺,真的是用来自保吗? 或许,只有她知道,并不是! 第三十六章 乐声悠扬惊众人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便来到余尚仪约定的日子了,她来到桂枝的司乐坊,站在门前。等了没一会儿后,桂枝便是带着一众姑娘走了出来,并让其排排站列。仔细一看,余尚仪发现她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件不同的乐器。 她十分平静地说道:“最简单的乐器都没学会,甚至就有人开始用最难的乐器了,真是好教学。来吧!且让我看看你们的成果?” 闻言,桂枝转身朝着众女微微颔首,点头之后,她们便是纷纷站到了一旁,按照顺序排好之后,跟着打板儿的人开始进入节奏,弹奏起各自的乐器。各种音色交相混合之下,一时间竟然有了音律,而且隐隐听来还颇有意思! 顿时,在场的众人皆是惊呆了,就连其余四位司乐看得都目瞪口呆,像这些人所演奏的曲子,换在别人手下,恐怕要学上小半年才能够学会,没想到桂枝仅仅是用这几日的时间便将这些人培养至此番境地! 且不说弹奏得有多么好听,但是能听得出来这些人和刚开始的一窍不通比起来,已然有了天壤之别! 桂枝站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看着这群人,待她们弹奏结束,桂枝这才想起来,转身看向身后的余尚仪并恭敬地轻施一礼。余尚仪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嘴角微微颤抖片刻后点了点头,看向桂枝,她眼中有一股复杂的神色。 “很好……”这两个字几乎是从她的嘴角缝里硬挤出来的,余尚仪念着,随后她清了清嗓子,紧接着又说道:“好,既然如此,你们便都能留在此处,这些人便归于你司乐部吧……” 说完她朝着桂枝点了点头,紧接着便是带着众人离开了。余下其余几位司乐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这些人,要知道这些人可都是当初她们选剩下不要的,为什么短短的十几日进步如此之快,甚至这种进步的速度都已超过了她们手下所带的那些原本“天赋异禀”的人。 可即便此时她们无法接受,但这也是事实,不得不承认桂枝教出来的这些人的确不差,甚至要比她们教得更好。 渐渐的,几人由震惊转为羞怒,紧接着便是冷眼刮过桂枝后转身离去。 看着她们离开,桂枝欣慰地笑着,转身望向众人,而这十几位姑娘却在此刻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朝着桂枝深深一拜! 桂枝一惊,赶忙想将她们扶起:“诸位诸位,这是做什么呀?快起来,你们快起来!” “杨司乐不以我等卑微,反而倾心竭力地教导,此恩情,我等没齿难忘!” 见众人如此感激,桂枝心底也是一暖,赶忙扶起众人,随后亲切地说道:“既然你们以后都留下来了,便是我的家人,彼此之间不必如此客气。这个司乐坊,还需各位齐心协力一起打理。” “遵命!”众女齐刷刷地应了下来。 相视一笑过后,桂枝带着众人返回楼内继续练习乐器,仿佛一切都已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的德寿宫内,官家正在给太上皇和吴太后请安。眼看着太上皇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官家忧心忡忡,日夜难寐。 太上皇这个身体也不宜过多的被打扰,是以官家与其说了几句体己话后,便是同着吴太后离开了寝殿,沿小西湖边儿上散步。 “太后娘娘竟舍得将那丫头放到内廷?”赵昚笑着问道。 吴太后轻叹一声,望着小西湖的湖面,淡淡地说道:“后宫本就是是非之地,哀家深知这孩子心地善良,但也需经历些事儿,方能成长,毕竟不可能有人护她一辈子呀!” 闻言,赵昚深以为然,“太后娘娘说的极是!想当年,父皇还能上马挽弓,现如今却只能卧于榻上。朕近日每每回想往昔,总是十分怀念!” 吴太后笑了笑,说道:“官家治世这些年,哀家和你父皇都看在眼里,你做得很好,如今的大宋江山已是大不相同,官家是一国之君,不必感怀过往,理应继续展望今后才是!想必你父皇也是如此期待。” “太后娘娘所言极是!”赵昚施礼躬身,遂起身又道:“只是朕这些年也是身心俱疲,据说那金邦狼主之位将换,前些年因有条约,朕与老狼主叔侄相称,只为谋片刻太平,但如今……朕难道还要再称他儿子做叔?朕实有不甘!” 吴太后看着赵昚,眼中满是慈祥和疼惜,“官家乃一国之君,这些年为我大宋付出的一切,百姓皆看在眼里,若是乏了……培养下一任储君亦可!”吴太后说到这儿就连自己都顿住了,因为她一想到储君,就会想起当今的太子乃是一个连自家婆娘都 管不住的窝囊废,若让他在外人面前装装威风还行,但这肩负天下的重任,他……扛得住吗? 吴太后还没有将这一点说出,却见赵昚接着说道:“朕今日已将国政交与东宫处理,为的便是让太子多学一些,希望假以时日,太子能有所长进吧!” 听官家这么说,吴太后到嘴边的话便也咽了下去。 不过,她还有事儿要问,“据说下月中旬金朝欲派使臣前来?” 官家微微点头,负手于身后,看向小西湖,眺望远方并念道:“是也!金人派出使臣队欲来我朝,说是为了一睹我大宋风华,实际上也就是为了来勘测我朝现如今的条件,若是比当初好了,或许要多征些税币!” “距离上一次金朝派使臣来已是两年前了吧,去年未曾至此,我记得那是观潮节前几个月,当时他们便有这个想法了,难道官家看不出吗?”吴太后无奈地叹道,“既然要来,那便如往常一样相迎便是!” 赵昚无奈地道:“还是先看他们的态度吧!” 当晚桂枝与众女练了很久的乐器直至天快黑时才让她们离去,然而就在她也准备离开司乐坊的时候有一太监来在门外,施礼说道:“司乐大人,这是留将军让奴才送来的。” 接过对方递来的东西,桂枝感觉手上的包裹还有些分量,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细心,写了这么多,只怕是留元武将他此生的身手全部都写到这里面了吧? 桂枝笑了笑,看向小太监说道:“代我谢过将军。” “奴才明白,奴才告退。”小太监转身而去,桂枝则是站在门下,将提灯放在一旁,借着灯光把包裹打开,然而刚解开包裹,瞬间便是有一柄匕首掉了下来。 “当啷啷!”桂枝被这东西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心跳加剧,看清之后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将其拾了起来。 “这元武大哥……我是要学防身术,他倒好,直接教我怎么先发制人了!”桂枝看着手上的匕首,哭笑不得,随后赶忙将其收了起来。 自从留元武答应了桂枝要传授给她武艺后,便是隔三差五的能收到对方派人送来的一些关于强身健体以及磨炼筋骨的招式方法。 她也看了看,却发现这些竟与自己所练的舞技差不多。 这种熟悉的练功感觉,她早已适应,是以桂枝在一开始的时候便是如有神助。 而她这边如何练习那些防身技巧暂且不说,却看另一边。 第三十七章 杜婉茵忧心如焚 临安城之中。 赵彦逾府上那杜婉茵可是已经快要接近癫狂的状态了。虽然说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来找她的麻烦,也不曾进宫见过桂枝,可是脑海中一想到世界上还存在着这样一个人,她心中便是极不自在,时时刻刻都想着要致对方于死地才肯罢休。 坐在桌边的她攥着手中的笔,盯着桌上铺着的一张纸,虽然只写了两个字,却再也无法下笔了。 迟疑了片刻,她将手中的笔甩到了一旁砸在门框上,气得直发抖。而门两边的侍女以及府上的小厮,见此也是急忙跑开,生怕待会儿再受这位夫人的气。 杜婉茵面露讥讽地笑着,口中还默默地念道:“好一个太子妃!真是好事好人都让她做尽了,自家媳妇被别人压得抬不起头,竟然什么也不敢做,真是胆小如鼠,就这也能做到太子妃的位置?” 念到这儿,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紧接着目光看向门外,既然她这条路行不通,那便自己动手! 想到这儿,她立即起身,紧接着快步走出门外,一众侍女见到她都是纷纷赶忙跪下,看着其离开之后才敢起身。 杜婉茵步履匆匆来到堂前,欲找那赵令才。然工夫不长,赵令才正自从府门外风光归来,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像是十分得意。 杜婉茵冷着脸坐在堂前,待他一入门,便是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眼神,赵令才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看向杜婉茵连喘气儿都放缓了许多,他开口问道:“今日夫人怎来前堂迎我了?不用,我就是出去办点公事而已。” 可是杜婉茵压根没有理会赵令才说的话,而是直接岔开话题开口问道:“你去哪儿了?” 赵令才咽了口口水,端着架子站到旁边,毕竟屋里还有这么多的下人侍从,他怎么说也是一家之主,不能显得太惧内,站到杜婉茵跟前时,他这才说道:“我出去办点公事啊,不是跟你说了吗?夫人,这些不用你操心。” 话虽是这么说,也显得他赵令才极有一家之主的架子。但是在下人眼中,他们此时最想干的事就是逃离此处,因为下一秒那杜婉茵必然是要发脾气的。 果不其然,待赵令才端着架子刚刚坐下,杜婉茵便是冷冰冰的一句:“起来!” 让对方直接从椅子上起身站在旁边。 “你倒是没心没肺呀,你知不知道那杨桂……” 话说到这儿,杜婉茵瞧见屋里这么多人,便是先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先下去,待侍女仆人离开之后,这才压低声音说道:“你知不知道那杨桂枝现如今已经在内廷里立住脚了?你还在这高枕无忧的,我看你们赵家迟早要被那杨桂枝一人给灭个干净!” 一听这话,赵令才有些不乐意了。虽然说杨桂枝的事儿,他最近确实没太放心上,但一个小小的司乐,怎么可能将赵家如此庞大的皇室宗亲势力铲除? 即便是要铲除,又有何理由? 当年的事儿,天知地知,只有他俩知道,杨桂枝怎么可能知道呢? 所以在他看来,杜婉茵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毕竟当初的事已经做了,现如今犯不着去冒险。 “夫人,不是我不管这件事啊,实在是杨桂枝她并不是这么好惹的。现如今她在宫中有太后娘娘撑腰不提,还有着自己的官职,论起品阶来比我还要高。我到现在都没个一官半职的,还得是凭着我父亲那张老脸在宫中出入,若是没了我爹,以我如今的身份,恐怕连皇宫的大门都摸不到!” 经过这些年来,赵令才的心智略微成熟了一些,此时他也意识到当年的自己是个无恶不作的混球。当然他也想过要改变,成为赵崇礼兄那般正直的人,可是到最后他却发现,这简直是痴心妄想,起码有杜婉茵在他身边,他是绝对不可能改变的。 见赵令才似乎有一点要反抗的迹象,杜婉茵稍微收敛一些,她沉默了片刻后,这才问道:“行吧,那你说说你今天倒是做什么去了,你爹带你进宫了?难不成官家要给你一官半职?” 赵令才摆了摆手开口说道:“那倒不是,今日我跟随父亲入宫参见官家,官家指派给父亲一项重要任务。父亲想着,此番若能让官家满意,便好替我谋个一官半职。” 杜婉茵眉头挑了挑:“不会又是什么出力不讨好的活吧?咱家一直以来就靠着你爹,这还被朝中各个官臣打压,这两年更是越混越差了呀。” 赵令才摇了摇头,回道:“这次并非如此,此次是派给父亲一项接待使臣的事务,据说几日之后那金朝的使臣队便要来在临安,官家让父亲负责使臣接待的任务。” 金朝使臣队来临安?杜婉茵一愣,道:“此番这金人来临安,又是做什么?” 赵令才怎么能知道这些呢?他只不过是从官家与他父亲说话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金朝人来意不善,起码不会是像往常那样过来看看,估计今年会提出更加过分的条件。但是不管怎么说,知道这件事的杜婉茵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似乎是有了什么喜事一样,拍着赵令才的肩膀道:“不愧是我的好夫君,这个事儿来得可太及时了。” 听她这么说,赵令才眉头微皱,看向后者:“你又要做什么?” 沉默片刻后,赵令才像是想到了什么,便赶忙开口说道:“夫人,咱可不敢做那傻事儿啊,这可不比之前。此次乃是官家的旨意,若是稍有差池,连累到父亲,咱们一家可真的就要玩完了。” 杜婉茵刮了他一眼,紧接着坐了回去轻轻笑道:“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傻呀?放心好了,我自有分寸!” 话虽这样说着,但此时杜婉茵内心正在密谋着一件天大的事儿。 对于这种处心积虑的谋害,身处深宫的桂枝自然是无法预料的。但是隐约的,她也感觉到近日有些变化了,这一点从宫中人员的调动就能看出来,近日来尚仪局内的其余几位司乐接二连三地被调出去参加各种各样的宴会。 虽然桂枝这边没有一次被派出去,但是她却一点都不着急。因为这段时间她在跟着留元武仔细地学习防身武艺。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位留将军的身份不凡,当他来找桂枝的时候,总会瞧见一些余尚仪身边的人在偷偷观察。虽说观察了好一阵子也没有什么,余尚仪也并没有来找她麻烦,但桂枝总觉得有些别扭,好像是自己和留将军在偷偷做一些什么坏事一样。她倒是希望那些人光明正大地站出来,问她在做什么。 这些日,如往常一般,桂枝早早来到司乐坊中。今日,她给所有的乐侍一整日的休息,毕竟即便这样没日没夜地训练,能增进的技巧也并不多,索性好好休息一天,再去练习反而还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而今日,留元武将军却是早已与她约好要在此处相见。是以桂枝刚到没多久,那留元武便是来到了门外,今日穿得很朴素,但看起来很干练,就连精神都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今儿我可来得早了啊,午后我还有酒席要去参加,便在早上尽快地教你一些吧! 今儿个教你的可是相当实用的!” 听他这么说,桂枝只是感觉好奇,于是将衣带扎紧了些,做得一副要施农务工的样子来到了跟前。瞧她这打扮,留元武笑出了声,“你这样手脚根本施展不开,来!我教你!” 说着他帮桂枝整理起袖子,“瞧见没?把袖子挽上来,然后用一根绳子穿到背后正好护住后背,还能达到支撑肩膀的作用。你试试。” 桂枝尝试了一下,效果竟然真的不错。 瞧见桂枝如此迅速便掌握了技巧,留元武也是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紧接着便开始手把手地教着桂枝,练起基本功来。 第三十八章 赵扩院外醋意生 因为桂枝的舞蹈功底本就很强,所以在这种需要动作协调性的练习上,她也是如鱼得水,练起来不费吹灰之力。留元武也只不过是矫正她一些动作上的偏差而已,并不需要过多地调教。渐渐的,桂枝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再更进一步。于是,她便看向留元武,同时尽量保持着身体的稳定,她问道:“如果足下不发力,是否会轻松些?” 留元武苦笑一阵道:“若足下不发力的话,便是会失去平衡,还是不要轻易尝试为好。” 桂枝以为这与自己所学的舞蹈相差不多,其中门道讲究的是腰部发力,所以她便也想尝试一下。于是便自顾自松懈了一些,可哪曾想,刚卸下力气,便是有些站不稳,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 好在留元武眼疾手快,托住了她的肩头,这才没有摔倒。 但是仅仅这一个动作却让桂枝臊红了脸,她直起身后看向留元武,眼神有些躲闪地说道:“谢谢……我不该乱练的……” 留元武也赶忙松开了手,并且说道:“我当初也和你一样,好奇地尝试按自己的想法去练武,可也是受了许多苦,遭了许多罪,所以说我教你的方式肯定都是最方便、最快捷的。你若是想有些防身的手段,按我说的做便是。” 桂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跟着他学了半天,留元武细心地教着桂枝。但是他们却都没有发现,就在司乐坊院外有一人正瞧着这一幕,而他嘴角颤抖,表情阴郁,似乎有些难受。 此人正是赵扩。 桂枝正认真地向留元武请教着,并没有注意到院外站着的赵扩。而赵扩则不动声色地瞧着半天了,刚才看到桂枝将要摔倒,心急万分,可没想到留元武竟直接托住。他二人那短暂的接触,使得赵扩心底间一股醋意袭来。 在他身后站着老太监,老太监也看到了这一切。他对此表现得十分排斥,凑到赵扩身边,低声说道:“王爷,光天化日之下此女竟在内廷做出如此不当举止,这成何体统?不如老奴将此事转告宫正司?” 赵扩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看着前方的桂枝与那留元武,沉默了片刻后,他摇了摇头,转身看向老太监叮嘱道:“此事不得外传,只有你我知晓,不得向任何人再提及此事。” 这老太监原本是李凤娘身边的太监,也是为了监察赵扩的行踪,所以才被安排于此。是以这老太监几乎什么都会给李凤娘说起,若是让她知道了自己喜欢的女子竟然在内廷做出这种事,恐怕这辈子李凤娘都不会同意他和桂枝在一起。 但他并没有因此生气,只是有一丝醋意罢了,而且越是得不到,他的心里越是焦急,内心之中总有着一个问题缠绕着他,那便是杨桂枝与他并无什么深仇大恨,往日也没有纠葛,为什么见到自己时总觉得像是在故意逃避。 这个问题或许得等有朝一日赵扩亲口问桂枝才能知道答案,这当下自然是不合适的。于是赵扩便看向老太监,紧接着便是缓缓摇头转身离去。无奈,老太监虽想将此事告知宫正司,但赵扩堵在前面,他只好作罢。 院外,赵扩心怀醋意、不动声色地离去,桂枝仍旧在和留元武练武,并没有注意到曾有人来过。 日子总有平淡的时候,就这样度过了几日之后,临安城内传来了一条消息:金人使臣到了。 当下正值晌午,按往日里临安百姓的作息习惯来说,此时此刻街道上应该是没有什么人的。大多都聚集在酒楼当中,抑或是在各家茶馆闲坐,避过这一天内最易令人困乏的时段。 但今日里确实与往常有些不同,就在城门之外,上千兵卒排班肃列,站在御道两侧,每隔三五米便是有一位,此时御街上空无一人,而在两侧兵卒的身后则是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朝着城门口不断地张望着,彼此之间轻声讨论着什么。 往日里,这种阵仗只有官家出行才会有。但今日,所有人的目光皆是朝着城外望去。 随着一道道金锣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一大批人马正从城外徐徐而入。街道两旁,不明所以的群众瞧见他们的穿着打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迎接的乃是金人。作为朝廷的子民,他们并不知道朝廷当下是什么局势。但是金人如此大张旗鼓、耀武扬威地入临安城,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代表着朝廷又要割地赔款,交纳贡税了! 人群当中那些心系天下,不甘受辱的大宋子民,此时以那炯炯目光死死盯着金人马队,周遭十分安静。金人的锣声却是悠久不止,每走两步便是敲上一下。而金人马队中的使臣官员们,似乎也是看出了周遭百姓不怀善意的目光。但他们知道只要进了临安城,便不会有人敢对他们动手,否则的话其边境便要遭受大难,这便是他们内心的底气。 马队从临安城百姓们面前走过,死寂并没有吓唬到他们,反而是让他们内心沾沾自喜。而这支使队为首的几位当中,有一位桂枝倒是认识,那便是完颜匡。 因为完颜璟在金的地位被视作下一任狼主,是以完颜匡自然也得到了上位的机会。此次出使临安,便是要替老狼主将当初的隆兴合议条约重申一遍,并且尽可能地让赵昚多贡献些岁币。 不过完颜匡是聪明人,自然也知道当今南宋的官家可不比上一任,之前赵构刚刚定居临安,国力不定,被逼无奈,自然是金朝说什么便答应什么。可现如今几次交兵,两方战得有来有回,这赵昚还会像他老子一样唯命是从?怕是早已忍受不了被踩在脚下的感觉了! 但谁都明白,赵昚纵使有此心,也断不会直接说明。就这样,双方已猜出各自的心思,但出于各自的利益,便有了这次金臣来访临安。说得好听点儿叫出使寻访,说得难听点叫下访。 为首处,完颜匡骑在马上看着周围的百姓,其实他倒并没有像旁边那些武将们似的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反而是看向这些人时心里默默发叹,这些人又与他们有何区别呢?金人、宋人不都是百姓吗? 江山轮流转,朝代更迭,不变的是天下百姓。但是这些大宋子民宁愿待在临安城提心吊胆地听着边塞的战变,也不愿意归顺他们金朝,这究竟是何原因呢?为什么金 人的使队来到了临安城内,还是会有这么多的义愤填膺之人敢于站出来? 他这大宋若真有这么多的有志之士,为何前线的兵马会不足?总结出一个道理之后,完颜匡苦笑一声叹道:“君主无能致使百姓无依。有志者万万,却无门可投,无国可报,此乃宋之灾也!” 听到他的轻叹声,旁边有几个使臣不乐意地哼了一声,“他宋人的贱民,岂可与我大金子民同日而语?我大金子民自小便文武双全,出生环境恶劣导致人人皆磨出一番狼的脾性。反观宋人?呵呵!口诛笔伐者比比皆是,又有哪个敢上前一步?” 话说到这,使臣官员们突然一愣,因为面前出现了一群拦住了他们去路的人。 第三十九章 金使嚣张阻御街 这些不是别人,正是前来迎接使臣队的赵彦逾以及其余官员。前方排列的马车、轿子堵住了金朝使臣的去路,令为首的这几位使臣面色一变。往年前来的金国使臣都是自临安城外直入皇宫大内的,并且宋朝天子、天家众人及上下文武百官,皆须出大内相迎。而今年刚刚来到这御街上,走了不到一半的路,便是不知何等身份的人拦住了去路,这使金人使臣心中甚是不满。 “前方何人?”队列前端有一位使臣站了出来,此人看起来有些高傲,面容也生得不善,“好大的胆子,不知道我等皆是金朝使臣?竟敢拦路?” 瞧着这群金朝使臣态度嚣张,说话十分的自傲,旁边的百姓颇为不满,纷纷议论。见此,道路两旁的兵卒便是伸出手来阻拦他们,即使是众人也并没有想要越过那条线的意思。 前方,赵彦逾同众官员自马车上下来,站在金朝使臣的马队前方,等他们来到近前,拱起双手一躬到地,随后开口说道:“我等皆是前来迎接各位的。各位大人不辞万里,一路舟车劳顿,来到我朝访问,实是令我等蓬荜生辉啊!” 赵彦逾说的也都是一些阿谀奉承的话,为的不过就是讨一个好脸色,让他这个任务能够顺利地完成罢了。但是谁曾想,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金人使臣队列前端的家伙竟然冷笑一声,直接甩出他的马鞭,胯下骏马受惊,嘶叫两声,将那赵彦逾吓 得暴退数步,险些栽倒。 好不容易在身后小厮的搀扶下站稳身形,他的心却还未定下来,一直在加速跳动。 “哈哈哈哈,瞧你们这些弱不禁风的家伙,怎的?连着一声马叫就能吓破了胆,若是我金人踏入此地,尔等岂不是要果体缚肘相迎?”那金朝的使臣瞧见赵彦逾的反应,便是大声地放肆羞辱着。 然而听他这么说,周围的百姓以及赵彦逾身后还尚存几分血性的大宋武官皆是有些难忍屈辱,武官们纷纷将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处。 就在此时,马队后方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那前方使臣的笑声。 “耶律颜,不得无礼!既是来访,两国之间便无尊卑,上至天子,下至万民,不得针锋相对,莫叫天下人觉得我大金人失了德行礼节!” 却见一人边说着话,边用脚跟磕着马身来到了近前,方才的大笑之人瞧见他,也是顿时哑了语,不再张口反驳。这人倒是笑吟吟地看向赵彦逾随后说道:“下官乃金朝太子讲官完颜匡,朝中兼太傅,此行作为使臣前来,乃是为储君与大宋建立关系,并无他意。” 太子的讲官兼太傅这个职位即便是放在大宋也是不低的,听见对方自报身份,赵彦逾赶忙定了定心神,再次拱手上前客气地笑道:“原是太傅大人,本官乃朝廷工部尚书赵彦逾,下官这厢有礼!” 虽然完颜匡与方才那位态度不同,瞧着颇为客气,但他也并没有下马,而是俯视着赵彦逾问道:“此番这迎接仪式,似是比往常要简单些了?” 闻言,赵彦逾干咳两声,官家只说让他来迎使臣队,可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今年要从简,所以对此他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是自己思索许久后,这才苦笑解释道:“自乾元之治以来,我大宋朝就提倡一切从简,此外此番出使的消息来得匆忙,我等准备时间并不充足,是以今年只得简单相迎,切莫怪罪!”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完颜匡虽然明白,这是宋朝官家在暗地表明自己不满屈服的想法,但只要他没有说出来,那便是不算。 完颜匡心知肚明,捻须笑道:“如此也好。赵大人,烦请带路吧?我等众人一路来此,人马皆疲,需要休息几日。便待三日后再入宫,如何?” 人家使臣队是属于下访,何时入宫那自然是他们说了算,对此赵彦逾也不敢多说什么。 “诸位远道而来,自然是应该休息两日,如此甚好,甚好!”说着,赵彦逾便是挥手令身后众人让开道路,旁边的仆从以及马车纷纷闪开,那些方才手握在刀柄处的武官们也是纷纷松开了手让到一旁,给金人使臣队让出了一条路来。见此,完颜匡便是微微颔首示意使臣队前行。 大队人马乌泱泱地朝着城内进发,他们被赵彦逾安排在了一处官办的酒楼之内,不过即便是一路上十分客气地招待着这些人,金朝的使臣们大多还是有些不满,尤其是刚才那位刁难赵彦逾的人,到了酒楼中后,刚一下马便是来到完颜匡面前,作揖后 问道:“为何您方才要替宋人说话呢?对待宋人本无需客气!” 完颜匡苦笑一阵,拍了拍他的肩头后说道:“你也不瞧瞧,你我此时身处何地,若是真的当街激怒了宋朝官员、百姓,你以为我们还能活着离开吗?” “那又如何,我等生来是大金人,为国而死,有何不可?”那耶律颜颇为不满,撇着嘴反驳道。 完颜匡眉头微皱,轻声喝道:“迂腐!你以为一死便是报国了吗?如此猖狂行事,乃是给宋朝留下我大金国违约把柄,好好留着你这条命效忠狼主,那才是你我为臣该做的事,切莫再多言!” 见此,耶律颜只好忍下了这口气。虽然他是这次所来使臣当中官职最大的人,但跟这位世子太傅相比,还是差了一些,是以他虽然不服对方,又不得不听完颜匡的,心里很是别扭,但当下对方说得在理,他只得无奈站到一旁带着众使臣入了酒楼之中。酒楼掌柜及伙计,将众官员安排在各自的房间。 而完颜匡则是将此次使臣队的人员名单,递交给了赵彦逾。 “此番我大金所来之人,尽数在此书上,来时多少,去时便要多少。”完颜匡说着说着,语气加重了些。 正是因为往常出现过金朝使臣队来在大宋京都,却被一些侠义之士半途截杀的事件。所以这完颜匡才要三令五申地强调人员的事,他们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在京都临安出这样的事,否则的话与狼主不好交代。 虽然说这些事并不能怪罪到官家头上,但是大宋朝廷也因为这些义士的劫杀,而赔给金朝不少的金银,其实想来也并不是一桩合算的买卖!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贵国使臣队,皆由我朝大内禁军保护。禁军已在酒楼周边提前设下重重布防,绝不会出任何差池,请上官放心!”赵彦逾赶忙应和。 完颜匡捋须笑道:“如此甚好。” 赵彦逾顿了顿,随后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紧接着说道:“额,下官还安排了酒席宴会,诸君一路辛苦,故设下此宴以为诸位接风洗尘!” “善!如此便有劳……大人了。”完颜匡刚想答谢,却忘了对方的名讳,迟钝片刻。 后者当即提醒道:“赵!” “哦!有劳赵大人了。听您这姓氏怕是皇室宗亲?”完颜匡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确实如此!”一提到这个事儿,赵彦逾还是很有面子的,是以发自内心地答应。 “哈哈哈哈!看来官家对我等已是十分重视,竟派了赵氏宗亲前来相接。今日入城之时纯属误会,还请赵大人复命时,替我等向宋主问安,以表敬意。多谢赵大人了!” 完颜匡说着说着,便站起了身。 见此,赵彦逾赶忙一躬到地并回道:“此乃下官本分也,太傅不必言谢!” 二人又客套了几句后,赵彦逾便匆匆离开,回皇宫复命去了。而他这边前脚刚走,后脚庆丰楼内便热闹了起来。 官办的酒楼自然是比民办的酒楼更舍得花钱,金银一撒出去,山珍海味,美酒佳人自然是通通预备上了。台上唱戏的、唱曲的、说书的、耍杂的……台下众使臣身边,伺候酒菜的女子不在少数,皆是由城外瓦舍那些红尘场所里招来的姑娘。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倒是伺候得极卖力,仿佛这些外邦的使臣,乃是她们的夫君,青梅竹马似的,两三句便是能逗得诸君喜笑颜开。这一夜里,庆丰楼内欢声笑语,哪儿还有乏力的人!纵使再疲惫,也在那六七两烈酒入腹后头脑发胀,身体轻盈,醉生梦死之刻也不过如此! 然庆丰楼外,却有一人,自马车上下来后,悄悄地塞给了车夫些钱,紧接着便拽起身上的斗篷,潜身入了酒楼的大院。 似乎此人有所图谋。 第四十章 紫衣舞动全场醉 戴斗篷之人行为举止鬼鬼祟祟,若是让使臣队里的那些护卫看见,怕是会当成刺客直接拿下。好在这里并没有护卫队把守,因为当下所有人都在酒楼内莺歌燕舞,开怀举杯。 这些金人来到临安,仿佛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文臣尚且收敛些许,端着几分儒生的性子。武将则是将野性暴露无遗,左右开弓地搂着那些红尘女子,笑得痛快不已,便是后槽牙都能数个清楚。 酒席宴上,完颜匡身着素衣端坐在不起眼处,旁边连个伺候酒菜的女子都没有。方才倒是有,不过让他打发走了。完颜匡素来不喜这些,只是看着其余人,心中若有所思。 片刻后,一身着护卫装饰的男子来到他身边,俯身单膝跪倒,双手抱拳说道:“禀大人,属下无能,使臣队列中确实多了六七人,但不知其名。方才在下重新统计了一遍,也是如此,请大人降罪!” “速速将其找到,这些人若是又扮作同僚潜入进来,今晚在座的众人怕皆是要忧心忡忡了!”完颜匡说着,便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遵命!” 作为当今狼主世子的身边人,他自然是要为自家少主多考虑。金国内部夺嫡之争向来不断,不仅要小心那些江湖上想要刺杀的侠客,更要小心同僚之中那些被宗亲遣派至此的人。他们说不定会朝他这种太子身边的重臣下手,是以不得不小心,也不得不提防。 完颜匡之所以在未入宫前,提出休息三日,便是准备在这期间将潜藏在使臣队中多出来的那几个给揪出来,看一看对方究竟是何身份。 安排人去调查之后,完颜匡也没有了饮酒的兴致,便招了几个护卫在身边,回房歇息。 而场内的酒舞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就在台下众人喝的昏昏沉沉之际,突然一道铜锣敲响,使得原本已然睁不开双眼的这些人,纷纷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有几位刚想破口大骂,却瞧着一身着紫衣的女子蒙面迈着莲步挪到了台上。这女子穿得妖娆至极,身段亦是非台下那些红尘女可比。 一旁的耶律颜原本也没有心思与那些红尘女子合欢,是以方才一直独自饮酒,心底因之前的事而耿耿于怀,生着闷气。 然而台上那女子刚一现身,俩人不经意地对了个眼,令他瞬间沉迷! 众人片刻的愣神后,随着管乐声起,女子飘飘而舞,真是一个靡颜腻理,双瞳剪水,千娇百媚,宛转蛾眉。虽然说瞧不清在那面纱下的容颜,但仅凭这诱人的身子,便使得不少人推开了身边的“廉价货色”,注目观瞧。 红尘女还气愤呢,心想:这是从哪儿来的浪蹄子?竟敢抢了我等的买卖。 台上的女子吸睛无数,即便酒楼内的伙计,也忍不住驻足。 一小厮不经意间跌了一跤,手中酒壶洒在一金人武官靴上。他大惊,心怦怦直跳,赶忙跪地叩首,脑袋砸在地板上,咣咣作响,可一直没有动静,再一抬头却发现,人家的双眼,压根也没有瞧他,而是死死地盯着台上那女子。 一曲舞过后,台下呼声迭起,掌声雷动。 “好!”叫好的人不在少数,更是有几人聊了起来。 “看看啊,看看这南方的姑娘啊,就是比咱们那儿的水灵。这要是让我得着……” “少瞎寻思了,你那夫人凶厉得很,若是知道你在外面偷吃,怕是回去能打断你的腿!” 而台上女子在见到这一幕之后,也是颇为满足地笑了笑,紧接着浅施一礼后退下台,回到后台。而众人中,傻等着她再次上台表演的人还在台下鼓掌欢呼,却见那耶律颜则是直接跟到了后台去。 俗话说得好,先到者得。以他在使臣队中的身份,不敢有人与他抢。 来到后台之后,他跟着那女子一路走到了后院,却瞧见那女子在一间房外停住了脚步,随后看向身后跟来的耶律颜。她浅施一礼,说道:“大人不在堂中饮酒,跟着奴家出来是为何意?” 这耶律颜虽然说在处理政事上也算是一把好手,但他的缺点便是心高气傲以及好色,此刻,他色眯眯地盯着那女子道:“呵呵呵,小美人,本官早听闻这大宋善歌舞者不在少数,往年来没有机会,今日里瞧着你,却是如获珍宝一般,可否将面纱摘下,本官好好瞧一瞧你?” 姑娘闻听此言,娇羞地哼了一声,径直朝着后院的一间房内跑去。见此,耶律颜的兴致更是燃了起来,紧跟其后,待其刚入屋内,便是一把将门推开,跟了进来,并将房门紧闭。 “姑娘莫怕,吾乃是文官,并非那些粗糙莽汉,还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你若跟了我,保你荣华富贵。不如待此番后,随本官北归,如何?”耶律颜说着,便是一把扑了上去,搂住后者不足盈盈一握的蛮腰。 “呀!大人这是做甚?”蒙面女子仍旧娇羞,但话语间却欲拒还迎。 这耶律颜见惯了北方女子的直性子,乍一见这南方的小家碧玉,当即便跌入了温柔乡。 “本官倒要看看,为何你蒙面上台,这面罩下到底有几分姿色?”耶律颜不由分说,一把扯下了对方的面罩。 伴着院内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一副妩媚娇艳的容颜呈现在耶律颜面前,纵使他现如今是大罗金仙,也极难把持住了。 而这张脸的主人正是杜婉茵。 她妩媚一笑,含情脉脉地将玉指堵在了对方凑上来的嘴边儿,“大人猴急,妾身至此,乃是请大人替妾身做主的。若大人可以替我平冤,纵是要小女子以身相许也绝不推辞。” “本官……不!夫君我便是应你十件百件又何妨!美人放心,只要你肯跟了我,天塌下来也有本官鼎力相助!”耶律颜此时脸涨得通红,气喘如牛,脑子里除了行房已无他事,便一口应下。 闻言,杜婉茵这才撤下手来,虽后续动作仍扭捏推搡,但毕竟女子较弱,半推半就下,便也让这耶律颜得了逞。 好事过后。 耶律颜一副得胜而归打了胜仗的模样,却见杜婉茵瞥了他一眼,随后扭捏作态地抽泣起来。 耶律颜不解地问道:“唉?美人何故哭泣?自此你便是我身边人,本官自会带你北归,并纳入侧房,给你名分!” “官人怕是忘了方才答应奴家的话,若是如此,奴家失了清白,死又何妨?”说着,杜婉茵便用头去撞榻边儿的柱子。 但还未撞上,耶律颜就一把将她拽了过来,搂在怀里,他义正词严地说道:“我耶律颜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且说来,有何冤屈?本官定为你做主!” “可,大人乃是外邦朝臣,如何替小女子做得了主?”杜婉茵在试探对方,她需要知道这人的身份是不是足够高。 “呵!笑话,本官乃狼主亲封使臣领队,在这一队人中,自是本官说话最为顶用! 你有何事便道来,且看我办不办便是!”耶律颜心里莫名的好胜心被勾起了。 见此,杜婉茵心中有了底气,埋在对方胸口的表情也是不经意地得意一笑。随后她便是胡编乱造了一通,把杨桂枝形容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坏人,甚至说自己几度快要被她逼死。 但,耶律颜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却沉默了。 “虽然说这恶女的确可恶,但……美人,她人在宫中内廷,本官如何见得到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份,耶律颜觉得以他的身份不足以让大宋的官家交出一个人来,任由他处置。 “官人莫急,奴家有一个办法,若按此法做,说不定可行。”杜婉茵轻抚着耶律颜的胸口,喃喃道。 “快快道来!”耶律颜一愣,杜婉茵示意耶律颜凑耳细听。二人密谋着如何坑害杨桂枝。 就在此时,门外院内,一男子被方才完颜匡派出的侍卫押了过去。侍卫推搡着他,命他脚下快些,可后者却是一脸无奈地叹着气:“你们真的弄错了,我怎会是刺客?” “瞧你倒不像是宋人,反倒像是我大金的子民,混入队中是何居心?跟我去见太傅,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护卫因为见其是自己人,便也没有太严厉,毕竟身处大宋境内,金人若自相残杀,未免有些令人咋舌。 但被他押着的人却是一万个不愿意见完颜匡。然而,他这边刚准备开口解释原因,却听到一旁屋内传来一道声音。 “好!就这么办!有了这个办法,不愁那杨桂枝不死!” 只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令门外这个年轻的男子脚步一顿,目光顿时变得无比犀利。 第四十一章 秘访临安险中行 屋外传来的声音引起了耶律颜和杜婉茵的注意,尤其是杜婉茵,听到声音后,面色一变,望向窗外。 而此时耶律颜整理好了衣物,他走到门旁将门拉开喝道:“岂有此理,何人敢在此喧闹?” 他这边刚将门打开,方才被抓住的那个男子便是不再说话,将头扭到一侧,没有与其直视。 耶律颜撇着嘴看向护卫,认出是完颜匡的贴身侍卫之后,火气更深了一些。对方派过来监视自己的探子,同在一个使臣队中,自己作为带队之人,却被一个太傅弄得头不是头,脸不是脸,这面子上真有点挂不住了。 “三更半夜的,这是干什么?”耶律颜怒怒气冲冲地问道。 见此,侍卫不敢多说,毕竟对方官阶比自己要高,即便他是太傅身边的侍卫也不敢贸然顶撞。于是他只是在对方发泄完怒气之后,屈身施了一礼,随后恭敬地回道:“属下只是依照太傅命令行事,还请大人莫要怪罪。” “完颜匡,又是完颜匡!大事小事全都把完颜匡搬出来,行!”耶律颜敢怒不敢言地咬着牙关,瞥了他一眼之后问道:“此人是谁?” 侍卫当即回道:“此人,乃是混入我们使臣队,他并不在编排之中。属下正准备带去向大人复命,看如何处置他。” “似这等家伙,直接杀了便是!还要等待发落?去吧,不要再来扰我清梦,听见没有?” 侍卫微微拱手,紧接着便是压着那男子离开。 这边耶律颜回屋内与那杜婉茵再如何缠绵暂且不提,却看这边被压到完颜匡屋外的男子。 “禀大人,潜入使臣队的细作,在下搜出了一个!”屋内,完颜匡也是方才将将歇下。听到声音,他便叹气起身,穿好衣物后来到门前,将门打开看向屋外,而站在那侍卫身前的男子,则是笑盈盈地看着对方。 完颜匡愣住了,他赶忙走近上下打量一番之后随即跪倒:“臣参见世子殿下。” 闻言那侍卫也是一愣,紧接着侧目观瞧,仔细打量一番之后,这才总算是借着完颜匡屋内的灯光看清了后者的容颜。方才他只不过看对方像是金人,却没想到此人不只是金人,还是当今的少狼主! “竟是少狼主,属下有眼无珠!” 见侍卫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男子终于也不装了,笑了笑后摘下嘴角贴着的两缕胡须,轻声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进去再说,太傅也快起来吧。” 话音落下,他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屋内,完颜匡与那侍卫起身紧跟其后。 此人是谁?正是与杨桂枝曾见过的完颜璟。 完颜匡替完颜璟斟满茶水后,深施一礼后说道:“老臣怎不知,您竟跟来了?这一路之上,可不好走,少主与士卒同行,真是受苦,老臣请罪!” 完颜璟接过茶水并没有直接饮用,而是放到一旁,一边笑一边搀着完颜匡坐下,开口说道:“此次是本君自己擅作主张,父王并没有应我前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至于回去之后如何交代,先生不必多虑,我自有办法。” “可是少主,此处毕竟是宋人的京城啊!若是您的身份不小心泄露出去,引来灾祸那可如何是好?咱们可不能给宋朝人留下把柄啊。” 完颜璟又怎能会不明白这一点,但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说道:“此番随行,本君只不过带了六七位亲卫而已,不会有其他人知晓。一路上你们不也没有半点察觉?本君只是好奇这大宋的临安城皇宫究竟是什么样子?” 虽然素来知道少狼主有这番雅兴,但是完颜匡依旧很是担忧,毕竟此处不比大金地界,若是让那宋人知道少主跟在使臣队列当中并将其拿下,或许局势会发生变化。 完颜匡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儿发生。 可眼下说什么都晚了,少狼主也已经随着他们来到了临安城中。想了想,既然一路上没有人发现少主的身份,不如也就继续隐藏下去,直到返回大金地界后,再表明身份。 完颜匡答应了完颜璟,让他继续留在了使臣队中,只不过是以侍从的身份跟在队中。至于对使臣队中细作的调查,到这里也得暂时告一段落。 而今晚杜婉茵潜入庆丰楼中这一件事,恐怕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离开之后她自是偷偷摸摸地回到了赵府之中,装作一副没事人模样洗漱打扮好。赵令才瞧见夫人后,对方又表现得冷冰冰,使得赵令才无半点入后院的想法。 坐在正堂前,赵令才此时开始后悔了。 就在此时,皇宫侧殿书房中的龙书案后孝宗紧皱眉头,单手支撑着额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今日下午,赵彦逾向他复命,表明了金人准备在三日后才来入宫。 但往常都是直接入大内在皇宫内院巡视,今年被安排在皇宫外面,这些使臣会不会心有不满啊? 虽然说皇帝心里是想着要扬眉吐气,但是说实话,面对金朝百万大军,想完全随心而行,是完全不可能的。 这段时间,赵昚去德寿宫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时常陪在赵构身边,与其聊天谈心,二人常常靠在池边的围栏上,看着池中游鱼。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吾非子,固不知子;子固非鱼也,故不知鱼……” 二人说到这,轻轻一叹,他们在此刻的心情和感悟是那么的相似。 这对新老君王的沉默保持了许久,彼此之间不发一言,但似乎又什么都说尽了。 “三日后,金人到大殿上定会百般刁难,万般羞辱,届时自会提出增加岁币、贡品的要求,你准备如何应对?” 听到赵构的问题,赵昚沉默片刻,想了想回道:“今年朕故意在城外设防,将其拦下,他们倒也并无异样的表现。” “非也,金人远不止你想象的这般,还是小心点为好。依吾这些年对他们的观察,金人的好战远在你想象之上,若真引起战事,你这几年咳咳咳咳……怕是要更辛苦了!” 说着,老太上皇看向赵昚,眼中说不出的忧愁。 赵构虽然龙体每况愈下,但是心里却始终牵挂着大宋。 第四十二章 李凤娘谋东宫威 金国使臣队入临安的消息,昨天便传得满城沸沸腾腾。不少人路过庆丰楼时,甚至都会停住脚步,朝门口观瞧,不过好在大金的那些官员们倒是没有什么雅兴在外面看别人朝他们啐口水。此时这众人正坐在楼内品茶听曲儿,好不自在。 然而却看东宫,太子赵惇最近接了不少官家分给他的政务。有了这些事儿做,近日来太子他一直与身边的这些智囊在大殿上议事,忙得不可开交。虽说真正重要的朝政还没交到他手上,但是从最近处理的这些事儿上看,官家也是在尽力分权,让他熟 悉国事。 对此赵惇不敢懈怠,便着门下众文官没日没夜地去仔细审查这些案子,倒是细心得很。 不过,赵惇本人倒是并没有参与过多。他本就没有经验,此番官家分给他这许多政务,手忙脚乱下,他也处理不过来,只得看着手下的人去做。 还好,身边有几个信得过的,他们办起事来倒也令人放心,几件事处理下来,现如今官家对他的能力有了初步的认可。趁热打铁的赵惇便也学着一副好储君该有的模样,在殿前盯着门下众人,不过盯得久了倒也困乏,于是就在榻前倚着小憩。 知道赵惇有正事要处理,李凤娘心里明白这个时候不能打扰他。但她得知金人入京之后,今早又收到了杜婉茵的信,只这一张薄薄的纸上,谁能想到尽是算计,是以李凤娘颇感惊讶。 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外戚儿媳,竟然也能使出这种手段? 她倒是觉得,掺一手也未尝不可。 于是,她便准备来找赵惇商议。此刻正站在殿外,整理了一番仪容后,大门轻轻被打开,她走了进去。 原本以为会看到赵惇一心理事,忙于朝政的模样。但不曾想,抬眼一看,殿内的众文臣倒是一直讨论着,可他赵惇却是在榻上睡着了。 此时李凤娘,有股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怒火中烧,但她尽力控制表情,先朝着殿内理事的众臣微微一笑,问声“辛苦”,随后便来到赵惇身边。 她双指一并,在对方后肘软处一掐一捏。 下一秒火辣辣的痛感袭来,赵惇倒吸一口气,惊坐起。看着身旁的李凤娘,他刚准备开口说话,却堵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忍着痛问道:“爱妃何事至此?” 李凤娘也知道需要给太子留些面子,于是便瞥了他一眼,先将此事搁到一边,谈起正事来。她伸手将今日收到的信递给赵惇,又将昨日发生的事儿,大概地讲了一遍。 听完、看过之后,赵惇一愣,看向李凤娘,他沉默片刻,“此计太过危险了!爱妃,此人可信吗?她不过是身份低贱的女子,竟敢如此搬弄是非,金国使臣此次来访,乃国之要务,官家本就寝食难安,如此棘手之事,各部都避而远之,如若东宫参与,一遭处理不当,得不偿失啊!” 最近赵惇开始在乎面子了,好不容易在官家那有了几分颜面可言,若是转眼没几天,便丢了人,前面那些努力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她怕是没这个胆量诓骗我,太子所虑甚是,但妾身倒是另有看法,妾身认为此番是我东宫在朝中立威的好时机,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太子殿下主动帮着处理这件事儿。只要能让金人无功而返,官家自然会高兴的。到那时估计传位一事,便也有了定落。”李凤娘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个小小的杨桂枝与她何干?杜婉茵的诡计能否得逞又与她何干?她要做的是从中谋取东宫的利益。 重要的是要让官家加快传位的速度。 对于这件事,李凤娘早有一计备好,只待此次拿出。 赵惇本就一头雾水,附耳上前,听对方说完之后,却渐渐愁眉不展。 方才便是有股邪风不知因何刮起,在内廷中正练武的桂枝却是不动声色,平静似水。 留元武这几日没来,但桂枝总能察觉到,有人在偷偷观察自己。是以当下,她趁着大风刮起,别人眼睛都难睁开的时候,她遮住前额瞥向院儿外。不经意间,赵扩的脸映入眼帘。下一秒,赵扩似乎也反应了过来,表情一愣神,便匆匆转身而去,头也没回。 待风止住,桂枝这才转过视线。这平阳郡王不是早就已经婚配了吗?怎么成天地往她这司乐坊跑? 好在对方还是未及冠的男子,这若是及冠后,传出去岂不是让旁人串闲话儿? 再者说了,这内廷,是东宫中人想来便能来的地方吗? “这是在忙什么呢?”就在桂枝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院门外曹宫正驻足询问。 桂枝转身瞧见她后,先是深施一礼,随后请安回道:“方才下官在练习肢体协调,许久不练,恐怕荒废。” 曹宫正微微点头后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多打扰。对了,你们或许该准备排演一些节目,传闻金国使臣不日便会来到。” 桂枝淡淡地点头,并没有回话,因为她根本就不想参与到这件事当中。 看着曹宫正离开,桂枝耸了耸肩,回到司乐坊内,此时众女正练习着各自的乐器,现如今他们对自己所选的这些傍身家伙事已然十分了解,不仅可以独自弹奏,更是可以集体演奏,而且听起来,也不比其余那些司乐培养出来的人奏得差。 方才有人在屋内听到了门外桂枝与曹宫正的对话,是以桂枝刚进屋,那人便来到跟前问道:“杨司乐,为何咱们不能去看看呢?若论乐理,您可是在她们之上的。您看只是这短短一月,我们在您的教导下有了如此大的进步,若是给我们编排节目去表 演,属下定会努力练习,让您以后在尚仪局有足够的威望!” 看得出来这些姑娘对桂枝十分地感激。听她这样说,桂枝却只是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 “你以为这里是临安城内?别人喜欢听你的曲儿,就会大声地替你欢呼,扔银子上台?这里可是皇宫大内,即便是你唱得再好,舞得再美,擅自奏乐亦是罪过,轻则贬为苦工,重的怕是连命都要不保!”桂枝的手轻轻一拍她的肩头,后者浑身一颤,似被这些利害关系给吓到了,于是悻悻地站了回去。 虽然桂枝身上还有仇要报,但是她却一点也不着急,对于这个仇她可以忍耐更久,直到有一天亲眼看着害死张夫人的凶手死在眼前,不然她不会善罢甘休。毕竟眼下,她甚至还不知道是何人害的夫人,所以暂时不能轻举妄动。 不过,最近张宗尹倒是没给她什么消息,这令桂枝有些坐不住了,是时候该自己做些事儿了。 第四十三章 内廷女官事难明 内廷不同于皇宫之中的其他殿宇。此处多为女官所在之地,规矩比较严明。前庭众宫殿内的人,往往很少会至此处,身份低的进不来,身份高的也不屑。 而赵扩之所以这段日子每天都能到后廷悄悄地看桂枝,是因为他打着与学堂先生求学的幌子离开东宫。实际上,他每次去之前都会用为数不多的时间特意绕到内廷中,看一看杨桂枝,至于后者究竟在做什么,他并不在意,只是想看看杨桂枝与那留元武之间到底进展如何。 时间久了,其实也能看出桂枝与那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太过亲密的交集。二人之间无非只是练武罢了,这也让赵扩深深地松了口气,不过心里还是有些醋意,毕竟那是一个陌生男子。 赵扩这边离开了后庭,直奔学堂,路上却有着一个必经之处,那便是宫正司。缓缓踱步在门外的赵扩偶然发现,这宫正司门外怎会出现东宫的车轿,而且在门外候着的几位侍女太监,竟还都是平日里常见的服侍着母亲李凤娘的那些人,怎么回事?莫非是太子妃来了宫正司? 赵扩因为不想让李凤娘发现自己偷偷溜进内廷来看杨桂枝,是以赶忙绕了路。待走远些后,“有惊无险”的他一边平复着心态,一边却又感到疑虑。 太子妃向来少与内廷的人来往,更何况她这个身份即便是想见宫正司的人,一句话便也就传到东宫去了,何必亲自来此? 纵使赵扩左思右想也弄不清太子妃的心思,细想之间,更是已然来到了学堂外。 赵扩整理心情,并不想参与过多东宫的事,即便自己乃是太子与李凤娘的儿子。可是东宫之中的事一概不管,主要是因为心里清楚,他那个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那是可以为了利益,不顾自己亲生儿子幸福的人。这些自从他被赐婚时,便已心知肚明了。 曹宫正来找桂枝,说让她准备节目的事。不知是何原因很快就传了出来,不少尚仪局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余尚仪与其余四位司乐也不例外。 对那几位司乐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她们本身就不想为金人表演节目,此番将这个破篓子摔给桂枝,更是让她们如愿以偿了,所以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反观余尚仪那边倒是有些坐不住了。 尚仪局内,余尚仪一拍桌面,脸色不太好看。 “岂有此理!她一个宫正司的,凭什么安排我尚仪局的事儿,当我这个尚仪是死了吗!” 瞧见余尚仪反应这么大,其余几位司乐也是纷纷一愣。片刻后,她们讪笑着凑到跟前,开口安慰道:“余尚仪!何必生气累着自己?这杨桂枝能耐这么大,就让她去便是,谁不知道给金人表演,必定落不着好下场,我等本就不想去呢!到时候还连累 咱们整个尚仪局。” “没错,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儿,叫她去倒是正好!” “要让您去说,反而显得您针对她。那曹宫正,这回其实反是帮了咱们一把了!” 听她们这么说,余尚仪沉默片刻,紧接着再度摇头说道:“不行!只要有我在,那杨桂枝再不济,也是我尚仪局的人。使臣礼仪接待,如此大事,必须由我来定!” 她顿了顿,继续笃定交代道:“尔等全都给我听好了,此事如果不是我亲口定的,谁说也定不了,那杨桂枝资历尚浅,完全不够格上台为金国使臣表演!” 余尚仪的这些话在其余司乐听来很是别扭,但后者也没有多说,只是瞧着对方撂下这些话后便出门而去,十分气愤地像是寻谁去了。 只留下其余司乐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片刻后有人低声苦笑道:“尚仪这是怎么了?刚才说的话不太对呀!” 谁都知道,那杨小妹便是当年雁舞的杨桂枝,余尚仪说她资历尚浅?这说不过去。 纵使这几位司乐平日里每每见到杨桂枝都会嘲笑一番,但是她们心里都清楚,嘲笑对方正是因为自己不如她。杨桂枝自小便在教坊成长,又师承张梅香大师,后者一生的技艺全部教授给了她。更是在那年雁舞之时,天降祥瑞,一舞惊世,这种天命之 女,使得她们对其的嫉妒颇深。 但是嫉妒归嫉妒,还不至于让她们蒙了眼看不清事实。杨桂枝的实力毋庸置疑,是当下临安城内顶尖的,若是她说第二,怕是再找不出敢说第一的人。 余尚仪对这一点,想必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但她为什么刚才要说出那样的话呢?如果说单纯不想让杨桂枝出风头,便也就罢了。如果仅是因为曹宫正插手了此事,她找的理由未免牵强了些。 她们几人如何瞎寻思但且不说,却看着余尚仪怒气冲冲的带了两个随身的人,站到了宫正司门外。此刻天色已暗,宫正司门外早已不见了东宫的人影。余尚仪站在阶下,让随从上去叫门,却不曾想里面传话回道:“曹宫正已然歇下,有事明日相商。” 闻此言,余尚仪嘴角微微一抽,点了点头后,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直接转身便是离开了。 这次她要去的地方,乃是桂枝的住处。 而这会儿,桂枝带着曲夜来她们回到院内,烧好饭菜,刚准备动筷子,便听到门外有人叫门。曲夜来去将门打开,但瞧见余尚仪那张脸的时候,瞬间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向桂枝禀告,“司乐,余尚仪来了。” 闻言,桂枝从屋内出来看向门外。余尚仪站在门槛外,表情严肃,双眸紧紧地盯着她,似乎迫切地想要询问着什么。 桂枝则是缓缓踱步到门外,看向余尚仪深施礼后说道:“深夜到访,不知余尚仪有何吩咐?”桂枝明白,这个时辰对方来找自己,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说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谁曾想,那余尚仪直接迈步进了院子。 “你们,都先出去。”余尚仪看向桂枝身边的曲夜来等宫女,开口说道。 “可按理说此处乃是我家司乐的院子,您没有权利让我们离开吧?莫非又要给惩罚我家司乐吗?”曲夜来才不会轻易屈服,所以带头反驳道。 余尚仪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桂枝,而桂枝似乎也从她的眼中隐约看出了些什么,便微微颔首后说道:“大胆,曲夜来,怎可出言顶撞余尚仪,你们且都出去,不听命者自去领罚。” “可是……”曲夜来放心不下桂枝。 “还不快下去。”桂枝摆了摆手,似乎完全不担心。 无奈,曲夜来只能带着众人走出院子,并将门带上。 第四十四章 金使入朝议岁贡 院内,余尚仪与桂枝面对面。 桂枝看了看周围,确保没有人偷听,随后问道:“现在没有人了,余尚仪,有话请讲吧。” 余尚仪沉默片刻后,终于问道:“曹宫正今日是否来找过你?” 桂枝也不知道余尚仪是从哪儿听说此事。相较于先前对自己有过帮助的曹宫正,此时一个平日里处处排挤自己的余尚仪突然关心起自己来,令桂枝有些摸不着头脑。 “确有其事,但不知道有何不妥,余尚仪?”桂枝继续问道。 余尚仪直奔主题说道:“你心里莫非将那曹宫正当做庇护了吧?别忘了你还是我尚仪局的人,该管也轮不到那个姓曹的管你。” “余尚仪误会了,曹宫正不过只是提了些建议与下官罢了,并没有多说别的,更莫要说我将曹宫正视作庇护伞,属下万万不敢有此念想。”桂枝淡淡地回道。 “如此甚好,明日金人要入宫,此乃朝中大事。届时,我不希望你出内廷,参与到其中,我有别的事儿安排给你,你只需好好待在这里即可!你且谨记于心!万不可听信他言擅自行动!”余尚仪厉声说道,紧接着便是转身离开。 桂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一语不发。 待曲夜来她们再回来,桂枝也没有与她们一同用饭食,而是离了内廷,持着吴太后赐的腰牌前去德寿宫了。 她要找张宗尹问一问,自己究竟该怎么做。 张宗尹却不在德寿宫。 但,留给桂枝的信,早就准备好了。 桂枝这边刚来到德寿宫外,便被人拦下,递给了她这封信。瞧见是张宗尹身边常见的人,桂枝便就没有多说,接过信后原路返回。 不得不说,张宗尹不愧是德寿宫的总管,即便不在宫中,手下耳目也是众多。估计那些小太监之中,就有不少人都听他的,所以桂枝这段时间在内廷中的一切经历,他都了如指掌。 信上的内容,更是让桂枝遵心而为,自己主动寻找上位的机会,起码等到她坐到了尚仪的位置,才更有机会为张夫人报仇! 转眼间金人所说的三日之期到了,这一天官家如期早朝。文武百官排班肃列,大殿内高呼万岁后,各自垂首而立,静待孝宗发话。 赵昚微微昂首,看向殿外说道:“传,金使臣队。” 一旁太监奉命传话,“传金使臣觐见!” 众百官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却见门外身着不同官袍的金人使臣作两排并入,共十余人皆是此次金国拨点的重臣,为首的便是完颜匡以及耶律颜。 完颜匡表情肃穆,庄重。毕竟是见宋朝天子,该有的敬畏之心他并未丢去,但立而不跪,则是因为金朝乃上国,外臣不必跪下。 反观耶律颜这几日略显消瘦,看起来精气神有些萎靡,但入了大殿倒是刻意昂首挺胸,强装威武,那状态表现得比大宋天子还要硬气一些。 赵昚一眼便看出,这二人待会怕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 站定后,完颜匡拿出札子,并念道:“金宋结邦已久,岁贡年年如期,此乃宋主之言而有信。此番我朝君主特遣使队至京,以表回敬,交流文化,习学风气,联谊长存,共享太平。” 念完后,他们开始将一应文书以及此番金朝来此的主要目的,尽数呈上。太监将这些捧到官家面前后,赵昚开始翻阅,但随着翻阅的时间越久,他的眉头亦是越来越紧。这札子上的条件,一个比一个离谱,简直就是在当年合约上又加了一重。 金人的野心与胃口,真是难以填充,若照这番下去,怕是即便大宋江山不易主,朝廷也已然会被消磨至空壳。 殿下,上百官员平日里自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此时瞧见官家神色不对,便是纷纷把头埋了下去。 金朝使臣队中,那耶律颜见此,心里偷笑,“这宋人也不过如此,我等提出翻倍纳贡的要求,满朝百官竟无一人敢反驳,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看样子,宋气运已尽!”他一边想着一边点着下颚,使鼻孔瞧人,左转右转,目光转到一武官身上,却是浑身一颤。 朝中文官虽然不敢言语,但武将见到这些金人,手早就痒了半天了。耶律颜也是被这人吓了一跳,瞥了他一眼便转身站好。 完颜匡始终不动声色,沉静如水。 又过了半炷香工夫,赵昚放下手上的札子,顺了顺心气儿后,看向殿下。 “朕已大抵明了,不过此事涉及颇多,还需与朝中各宰执大臣商议几日,方可有所定夺。既是交流,诸位不妨先留驻一晚,朕今日便设宴款待。” 其实倒也不是赵昚拿不定主意,照大宋现如今的能力,莫说是纳双倍的贡,即便是十倍,也影响不了临安的繁华。但这个口开不得,这个“先河”绝不能由他创下,否则后世后代,岂不是年年翻倍,年年增加条件? 一招缓兵之计,也是金使臣这边预料到的,本身出使大宋,他们便做好了长留的打算,这件事儿一时半会怕是不会有结论。 与其如此,倒不如听了安排,享受宴席。 耶律颜不曾开口,一旁完颜匡垂首恭敬回道:“谢官家恩典,我等外臣理当听从安排!” 赵昚淡淡点手,命人于梅亭设席,款待使臣。 随后,外臣率先退朝,留本朝官员在听。 却不提大殿内如何议事,只看使臣队出了大殿,下了台阶,瞧着这巍峨的大宋皇城,他们不由感叹。 “这宋人倒是会享受得很,宫殿城墙盖得比边防城墙还高!”一旁有人随意提了一句,引得其余人紧跟着笑。 完颜匡回头瞥了一眼那人,后者当即止住声音。 再转头时,他目光不经意地在一人身上多停留片刻,随后这才看向前方,说道:“我等毕竟是外臣,不宜议论,若是叫人听见,你们还想回去?” 耶律颜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太傅未免谨慎过了吧,我大金乃是虎狼之师,纵我等真被困,谅他那大宋官家也不敢拿我们如何,说不准还会好吃好喝的侍奉,等咱们狼主来换。” 完颜匡越听越不自在,他已经能感受到旁边路过的宋人以一种极不友善的目光盯着他们,是以他顿住脚步,带了几人朝另一边而去。 耶律颜见此,冷哼一声,“哼,怕是有人身处他国境内因怯懦而不敢直言,吾却不然,我大金子民有何可惧?” 第四十五章 使臣骄横宋都中 耶律颜说这番话的时候,完全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现在身处何处。这说到底可是大宋的国都,临安城中,天子脚下!纵然他们是大金国前来的使臣,也不得不在此处说话小心一些,做事谨慎一些,免得留下口舌,引来麻烦。可此人,非但没有注意言行,反而举止还如此嚣张,这令完颜匡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于是完颜匡直接带着另一队的人朝旁边走了过去,选择不与这耶律颜为伍,明明是一同前来的使臣队,此时却走成了两列,在外人看来也是挺有意思的。 不过他们很快在引路使者的带领之下,来到了官家所设下宴席的地方。作为金朝来的使臣,寻常礼节,自然是大排宴延,各种歌舞曲乐皆应奉上才是,于是礼部便直接传达了同往日一样的命令,让尚仪局安排节目。 而今日在这宴会上,除了官家与太子赵惇等皇室宗亲之外,还有不少文武百官,他们围坐在台下,金朝使臣,则是坐在官家的上垂首。 从这排座次序便能看出这身份的高低。 为首处坐着的是完颜匡与耶律颜,二人被赵昚安排坐在了一起,自然也是没有二话,客随主便。 宴席于正午三刻举行。 官家这边刚刚发下话,旁边的侍女便走上前来替在座众人将杯中斟满美酒。待众人举杯后,官家率先发话说道:“今日友邦使臣至此,为表心意,请诸君满饮此杯!” 众百官,闻言纷纷举杯畅怀开饮。见此,一旁完颜匡,先是礼貌地笑了笑,紧接着便也举起酒杯,回敬说道:“谢官家,我等只不过区区小使,如此盛情,实在折煞我等。” 话虽这么说,但是该表达的敬意一点都不能少。完颜匡与耶律颜一同将酒杯举起,回敬官家。 宴席正式开始,有乐侍伺候一旁,弹奏些轻柔的曲子,气氛还算融洽。这个时候百官大臣自然不会主动说什么,官家也不会多说。 方才行酒前,赵昚举杯时便朝着身边的人微微颔首。太监下去没多久,便是打点了上下。斟酒前,太监点手示意使臣队身后的宫女,将使臣队员的酒全部换成十分性烈的酒,而且这种酒唯吃醉而不过瘾,倒也不是为了灌醉这些人然后做什么事儿,只是为了让他们快些吃醉,宴席尽早结束。 这些烈酒,完颜匡提鼻一闻,便是能察觉到不对劲,反观耶律颜他只是看到其余宋臣都将这酒一饮而尽,于是他为顾全面子,便也一扬脖子灌入嗓中,谁知一股火辣的感觉顿时让他的表情变了颜色。 此时孝宗本该不动声色,却见一旁的他确有几分笑意未能忍住而流露出来,转瞬即逝后他轻轻点手,着旁人送浆果上前,并称:“诸卿饮此酒若感不适,朕可赐些淡口儿的与诸位。” 旁人看来本意颇善的一句话,但在这些金朝使臣听来却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宋孝宗这哪是赐他们酒水,分明是借着酒宴折辱金臣,纵使两国关系不佳,宋主的不满亦是人尽皆知,但此举却不恰当。 然而,孝宗这番话刚说完,金臣这边儿便是站起一人端着酒盏说道:“谢过宋主好意,想我大金国,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山河,上至七旬老人下至黄口小儿皆会饮酒,往来征战,更是醉卧沙场,岂会架不住宋朝这曲曲薄酒!”说完这话,他当即便将这 一盏酒饮下,且面不改色。 此时,完颜匡转目看向站出来的这人,手心里却攥了一把的汗。因为站出来的这人正是当今金朝世子,完颜璟。 虽然完颜璟在入宫前再三允诺过他,定会低调随行,但需乔装打扮现身。可此人的出现还是让金使臣队中的一些人感到好奇。 宋朝这边自然是不会怀疑什么,可耶律颜瞧着这个面生的人,却是起了疑惑。这人又是谁?为何先前在队里不曾见过? 但是,对方刚刚帮金使臣这边挽回了一丝颜面,是以耶律颜也不好在此时直接站出来点破,但他心里暗暗地想着,待会儿要好好盘查一下此人来历。 官家见这站出来的年轻人竟饮下烈酒,且面不改色,内心也有一丝惊讶,同时一股微微的挫败感袭来。他沉默片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啊!这位外使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酒量,倒是不错。” 宋孝宗这边话音刚落,文武百官便是赶忙应声附和。 虽然完颜璟打破了这一尴尬的场面,但是宴席上的气氛并没有就此得到缓解,待他坐回去之后,众人依旧都绷着一根弦,而宴席也在继续进行。 反观另一边,礼部将消息带给了内廷,特命尚仪局尽快安排殿前表演。余尚仪早就做好了打算,提前安排其余四位司乐各自带着其手下的乐侍前去准备节目。唯独让杨桂枝一人留下来,待在她的司乐坊中。 对此桂枝手下的这些乐侍表示十分不满。虽然桂枝并没有什么想法,她已然习惯了,但一旁众人说的话,还是有几句入了耳。 “大人!为什么余尚仪只让其余几位去,却不让我们去啊?” “就是啊,难不成是瞧不起咱们这些人吗?” “我看呀,八成是怕咱们司乐的能力太强,抢了她们的风头罢了。” “真是太小心眼了。” 听着众女子说的这些话,桂枝只是苦笑一番,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坐在琴前,正色道:“无需多言,入了内廷,就要谨记,谨言慎行,不可置疑尚仪的决定,难道此前受的责罚还不够多吗?都给我打起精神,各司其职,好好练琴!” 见桂枝这么说,其余人虽然还想再吐槽两句,但也只好默默地坐回原位,开始演练乐器。 但没过多久,便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曹宫正带着一行人来在此处,站在司乐坊门外,瞧着屋内桂枝带着众人奏演曲目,曹宫正有些惊讶地问道:“今日乃是金朝使臣来访之日,官家设下大宴,着尚仪局上下乐部皆往之,为何尔等还不前往?” 听到这儿,众女子停下手中的弹奏,纷纷将目光投向桂枝。桂枝先是微微一愣,站起身后来到曹宫正面前,深施一礼后回道:“回曹宫正,余尚仪已经安排其余司乐前往,命我等留守,我等自然不敢违背。” “什么?竟有此事?”那曹宫正看起来很是惊讶的样子,紧接着思索了一番后再度开口说道,“余尚仪怕是老糊涂了吧!官家金口玉言,命人通知内廷,点名让你前往演奏,金朝那边人人仰慕当年雁舞之人,而你正是主角,若宴席上你不出现,又如 何使众人尽兴?今日岂不是在金人面前折了我大宋朝脸面?” 又是雁舞,提到这个,桂枝便哭笑不得,现如今她是多想与当年那个身份的自己撇清关系,这种名声带在如今的身上,弊大于利。 “可是余尚仪有命,我等自当遵从。”桂枝无奈地回道。 曹宫正微微摆手,紧接着又说道,“这个我自有安排,你不必担心,此番我也是奉命前来督查。你且安心前去即可。何况余尚仪恐是担忧你这司其余人资历尚浅,并未说不让你一人单独前去。” 话说到这儿,她拉起桂枝的手来到门前,二人单独聊道。 “倒不是我的话说得过分了,那余尚仪平日里待你如何?想必你已然心知肚明的。她如此打压你,便是因为当年你养母张梅香与她有仇,所以自打你第一天入门,便未曾给你好脸色。但今日之事不同往日,你若不前往,便是违背了圣意,是要杀头的! 想必这余尚仪是要置你于死地呀!”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桂枝在曹宫正与余尚仪之间还是更加信任前者的,起码对方在自己初入内廷时,多次伸出援手帮助了她们。 所以对方说的话,她自然也会用心地考虑一下。 经过这么仔细一听,曹宫正说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如果余尚仪真的打算借此将自己彻底扫出内廷的话,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隐瞒官家的旨意,让自己无法出现在宴会上如期表演节目,使得官家不满。这样的话不仅她可能会被扫出内廷,甚至就连 性命都不保了,即便是有吴太后相护,但涉及两国外交,吴太后又怎会干政呢?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撇开余尚仪的私心,此事事关今日朝廷大事,孰轻孰重,你难道还不明白该怎么做吗?”曹宫正见桂枝犹犹豫豫,便再次敦促道。 终于桂枝松了口,她轻叹一声,紧接着回言道:“多谢曹宫正点拨,下官这便去准备。” 听到这句话,曹宫正的面部表情稍微放松了些许,拍了拍桂枝的肩头后,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那且快快去准备,切勿误了时辰。我这边还有其他事儿。对了,别忘了带上你那把琴,让那些金人好好听听,咱们大宋的琴韵。” 桂枝没有再多说,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去,便直接带上了琴,独自前往梅亭。 第四十六章 金使耶律傲席前 宴前,酒过三巡,虽无人说话,但也依然有些人微微产生了醉意,却见这边的耶律颜趁着酒意站了起来,站到下方。他甚至都未曾向官家施礼,而是直接问道:“听闻宋朝有一女子非同凡人,表演时频频引现祥瑞,不知此女现今何处,可否请宋主代邀,也让我等开开眼界,一饱眼福啊?” 此人的态度在金使臣队里,最是令孝宗不满的。此时他开口,孝宗又怎会轻易答应,至于对方所说的人,他当然明白是谁。 “大胆!你一外臣,竟不跪拜我大宋君王,还敢口出狂言,向官家提如此不堪的要求?”正在孝宗想着如何回绝他时,下方,赵汝愚站起言道。 赵汝愚向来颇受孝宗关照,此时对金人甚是不满,见金人越发嚣张,更是要帮衬着官家说话的。 赵汝愚站出来说话,也是令众官员纷纷暗暗点头,投来赞许的目光。 然而就在别人都以为这位外臣吃了瘪就会老老实实坐回去的时候,耶律颜却突然笑了笑,轻捋须髯,目光一转看向对方,只是扫了扫,便不屑地转过身,拱手道:“岂不知,君臣之间,臣需深明主心,做该做之事,言该言之话。若是良臣便无须君主多说,应明其隐喻,知君所思所想。君臣之间,真诚为主,若为臣的表面顺从,实则逆反乃是大忌。君主是需要臣子来办实事的,所以只有臣子的确具备才能的时候,才能够去办好事情,这样才可以被君主持续地重用。”他如同朗诵课文一般背诵着《周礼》中的君臣之道,更是说得一字不差。 在座众人皆不明此意,纷纷交耳揣摩。 “他说这些做什么?” “不知道啊,突然就提起《周礼》来了。” “明明是他一外臣先不恭不敬,反倒教起我等为官之道了?” “呵呵!荒谬之至!狂妄至极!” 将君臣之道全部叙述完后,耶律颜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是特意留给对方说话的机会。 赵汝愚说到底也是皇室宗亲,听了这一番话,心里也是不明所以,只觉得对方是在胡诌乱言,“外使怕是一路劳顿,心神不定导致精神错乱了吧?且放宽心,我京都之中名医遍布。稍后,本官便会派人找一些送去您住处。” 言下,这耶律颜倒是成了赵汝愚口中的“傻子”,是精神错乱,是魔怔了。 当下不少官员心里憋着的一口气终于理顺,甚至开怀笑出声来,就连上面的官家以及旁边的太子,也是面露笑意。 “哈哈哈哈!”耶律颜的笑声再度使得众人一怔,“吾身为外臣,自是不好多言,方才所诵周礼臣道,乃是为提醒在座诸位,既诸位浑不自知,吾只得将话点破,只恐言语逆耳,不甚得听啊!” 说着,他看向赵昚。 赵昚倒是对自己朝中的文臣颇为满意,既然对方要论一论,他自然不会拒绝。是以孝宗微微颔首,示意赵汝愚与他对辩。 看一看这宋、金两国的文臣,究竟有何区别。 见官家示意,赵汝愚当即说道:“汝乃外臣,官家仁慈以礼相待,歌舞、百戏皆已安排,尔等理当感恩戴德,怎可不知好歹,另提要求?汝当我大宋皇宫似那酒楼教坊,任尔等欢喜,简直粗蛮无礼,无规无矩!本官定要将今日之事详细记录一二,好 参与金朝君王!看看是否是那上梁不正下梁歪!” 耶律颜背过手,摇头失笑。“这圣贤书尔莫煮食乎?白费吾方才又重述一番,书中大道,皆以臣附君意为主,为臣子不可逾越君主之意。宋主好客,自然心底方才是默许在下请求的,哪里轮得到你一腐儒评头论足,连自家官家的心思都猜不透,你以 何为臣?又以何颜面,在此席中?” 此番话后,场内鸦雀无声。 虽耶律颜此人缺点一眼可见,但他说到底也是金主钦点的文臣。金国中,数他最是能言善辩,纵使黑的,他可说成白,纵使假的,他也可作真。 这也正是金主派他来的原因。 而至于完颜匡,完全是为了制衡。 见两三句话将赵汝愚说得无言以对,众人沉默。下方更有不少人还想上前答辩,但官家的脸色已然不好看了。 丢人至此,还有何可说,但面子丢了,他自然也是不会让那耶律颜如意的。 孝宗微微点手,示意赵汝愚坐回去。 后者咬牙拱手,甩袖归席。 耶律颜趾高气扬,负手而立。 孝宗顺了顺心气儿,开口道:“今日设宴,为两朝交好之举,不必如此严谨。耶律卿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不曾想,区区寻常雁舞,倒是风靡到金朝,金朝子民竟如此仰慕我大宋风采,既是来客,朕便应允你。今朝有酒今朝醉,朝歌暮弦图逸乐,此番倒是令朕见识了金朝的风雅有趣,只是那优伶现今不知何处,若不在宫内,怕是只得择日宣旨,再请各位使臣欣赏,朕定当满足了使臣们的愿望。” 耶律颜闻此言,眉头微皱,摆明了讽刺金朝贪图享乐,看样子这宋孝宗是准备糊弄自己了。他刚准备再说什么,却见完颜匡出席,拱手说道:“谢官家恩典,我等岂敢劳烦官家,想必耶律大人初次来到大宋,酒喝多了发昏,才敢殿前提此要求,还请官家恕罪!”说完,他将那耶律颜直接强拉了回去。 耶律颜明显不满,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你拦我作甚?你才喝多了胡言乱语!” 完颜匡端坐闭目,沉沉道:“不可因你一人之意,拉整个使臣队以及两朝盟约与你陪葬。” 耶律颜沉默片刻,冷哼一声,坐了回去。 而官家这边话说出去了,自然是要装装样子让人找一找杨桂枝的。 “来人,立刻派人去寻那女子,若有消息,速速来见。”官家说道。站在一旁的太监自然意会,话音落下,一个眼神,小太监心知肚明,离了宴席,也没去找杨桂枝,只是寻了处角落偷摸休息去了,待时间长了再回去,说声没找到,此事便也罢了。 然而,谁知那小太监前脚刚出梅亭。另一边,桂枝便是抱着琴来了梅亭后院,远远地瞧见了大席上百官及官家,她深吸了一口气,待在后方静候传唤。 半炷香后,见毫无音讯,官家干咳几声,下方众人息声附耳。 “怎还不见来报,那女子便如此难寻吗?” 话是说给金朝使臣听的,众人心知肚明。有完颜匡压着耶律颜,后者也断不会再说什么。 孝宗想着不如趁此将宴会结束,各自散了。于是,他便轻叹一声,刚欲再度开口,可下一刻,百官却纷纷变了脸色! 却见梅亭后方,杨桂枝执琴而出,正缓缓踱步而来! 满朝中,认识杨桂枝的不在少数。其中跟着太子赵惇来的赵扩最是惊讶,谁都明白,杨桂枝此时不该出现。可她为什么来了呢? 如果杨桂枝今天给金人表演了,那可就证明,宋主甘心屈于金人,大宋的面子,该往哪里放? 一时间,官家,百官,就连金臣使臣队众人都愣住了。 梅亭后方的余尚仪以及其余四位司乐在此时也愣住了,余尚仪的手抓在门框外,她们早就接到了通知,不许再出去表演,可是杨桂枝此时不是应该在尚仪局待着吗? 怎又会出现在此? 席下,金使队中的耶律颜紧盯着后者,一看到对方的脸,他瞬间就明白了此女的名气为何那么大。 而在他后方,一直感觉无聊至极的完颜璟也是心头一颤,与转目看向他的完颜匡对了个眼神,他俩都是见过桂枝的人,自然认识。 “虽然挺想见你的,但……”完颜璟有些头疼,“万不该是此时啊!” 赵扩几乎是看着桂枝从旁边走过去的。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当着皇爷爷的面儿,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强压着,心里却打着鼓。 “桂枝怎么此时来了!完了,完了,这下皇爷爷岂不震怒?”他正在想待会该如何替她求情,哪怕求得一线生机。 就这几步路,桂枝走得异常别扭,因为这些人的目光很怪,一时间她无法理解。 但站定在台下看向官家的时候,她只觉得浑身打了个寒战。赵昚的表情虽平静,但眸中隐隐有一股怒意,而且看得出来,是冲着她来的。 “奴婢来迟,请官家恕罪!”桂枝先是跪倒在地,叩首说道。 孝宗嘴皮抖了抖,片刻后点头说道:“好,好啊!既来了,便为今日金国外使奏上一曲吧。” 这句话,瞬间点明了桂枝。 从官家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事情怕不是那么简单的,官家向来对金态度强硬,怎会如此客气? 眼下,定是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了。但没办法,来都已经来了,此时转身就走,更是掉脑袋。 桂枝踱步至场中一处空出来的凉亭,此处名为梅亭,亭亭从立,中间这座最大,也更宽阔且四周都看得到此处。 她深吸一口气,脑中飞速思考。 片刻后,桂枝的神色松弛了些,她将琴放在案前,坐于案后。 短暂的沉寂后,玉指轻勾,弦音传出。 宋臣这边的脸,几乎全部都板着。此时纵使再美妙的声音,都无法打动他们。官家亦是如此。 反观耶律颜倒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可谁知,桂枝唱出第一句的时候,他的眉头就紧皱了起来。 “怒发冲冠,凭栏处……” 事情过去没多久,记忆如同昨日,不可能忘却。 忠将鹏举,岳元帅的满江红,乃是官家最爱的。 之所以上位不久就为岳飞平反,正是因为其精忠报国的大义。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首词,竟能唱出来。 一时间,官家看桂枝的眼神,不同了。 耶律颜的脸色,更黑了。 “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第四十七章 怆然一曲满江红 一曲怆然悲壮的《满江红》吟唱过后,梅亭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此刻无人说话,也无人左右张望,皆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庭中的杨桂枝,意犹未尽。满朝宋人文武百官,热泪盈眶的更是不在少数。 反观金朝使臣队这边面色有些凝重,尤其是那带头的耶律颜,此时他双眉正紧紧地挤着,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杨桂枝现身献唱的竟会是这首曲子。当年忠勇无双的岳鹏举,几度使金人胆战心惊。时至今日,听来仍是闻风丧胆,不由心颤。 这仿佛是肌肉记忆一般,深深地印在了金人的心底。当下听来这首《满江红》,自然是不由发怵,且此时,无一人再敢言语。 方才桂枝刚上台时,官家心底还是一怵。不由间袭上一丝怒意,但当她开口后,孝宗的心情便稍稍平缓了些,尤其是当他听桂枝将岳老将军的那首《满江红》,唱得悲怆间带有一股坚韧与不屈的时候,更是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 若这是平日里寻常家宴或是宴席上,桂枝献唱了这么一首,孝宗自然是要好好地奖赏她,但方才自己已然做出了决定,不让她上台。谁知桂枝竟依旧来到了梅亭,纵使唱的曲子替大宋挽回了颜面,也是违背了圣命。 既有功也有过,二者不可相抵,亦不相加,孝宗不会在百官及金朝使臣的面前去罚她,只是在她将最后一个音弦落下之时,点了点手,示意先下场。 见官家没有直接责罚,桂枝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是她并没有慌乱,十分沉稳地抱起冰琴玉壶,穿过梅亭后院而退下。 百官见此纷纷点头赞赏刚才桂枝的曲子。这边孝宗则是端正了一下身姿,目光瞥向旁边的金朝使臣,带着些许笑意说道:“诸位使臣,这首曲子,可悦耳否?” 这杨桂枝能耐不小,一出场便是折了金朝使臣的颜面。耶律颜的脸早已黑得不能再黑了,原本可以留到后世自夸的话题,现如今也变成了丑闻。这要传将出去,金朝使臣在宋人的宴席上,点名听了别人唱了一首《满江红》,金国的面子、他的脸,又往哪儿搁呢? 现在的他,恨不得直接就去找那个杜婉茵,问一问她究竟是何居心。 不过既然丢了面子,再让他说什么是自然不可能的了,此刻见他沉默不言,完颜匡便起身拱手说道:“甚妙,但吾等不通乐理,也只听得个其中二三,官家见笑了。” “哈哈哈哈,今日甚好!”孝宗的面子保住了,心情自然也好,“诸位今日宴席便到此为止吧,天色不早了,先回住处捎带歇息几日,待朕同朝臣商议过后,再给予答复。” 话说到这儿,孝宗起身离席。 百官皆俯首相送:“恭送官家。” 然而虽然宴会到这里便是结束了,官家也率先离开了,可其余的人要等到官家的圣驾离开梅亭之后才可以陆续离去。于是当下,宋朝百官与那金人的使臣队依旧滞留场中,静候离场。 此时此刻,不少人正就方才桂枝的那曲《满江红》津津乐道,甚至有的人不经意笑着指向金使臣的席位,似乎是在说笑。 众金臣虽位居上座,但每个人此时都默不作声。 然而此处却且不提,却看另一边。退到梅亭后苑的桂枝抱着琴,站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不断地拍着脑门儿。真的是有惊无险啊,如果方才她唱的是任何一首别的曲子,都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罪。不过桂枝也明白这件事不可能这么轻易地了结,官家纵 使还没有问责,那也是因为刚才当着外臣的面儿。 事后,她估计还是要因为擅闯梅亭而被定罪。故而她此时心跳不已,十分担忧。 “原来在这儿啊。”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桂枝身后传来。她浑身一颤赶忙回身,却发现站在身后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但这声音和眼神又无比熟悉,眯着眼瞧了一会儿,倒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对方将粘在脸上的胡须揭开,又蹭了蹭涂黑的眉毛,桂枝这才反应过来。 “完颜公子?”桂枝惊呼。此人正是她当年逃出临安时,路上遇见的那位完颜璟公子,也是金国的世子。 刚喊出对方的名字,桂枝便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差点忘了这里是大宋的皇宫。 完颜璟笑了笑,紧接着示意她朝里面走一走,站到不容易被别人发现的地方。花坛深处枝叶繁茂,若非走近,绝不能发现他二人在此,是以俩人总算能相认。 完颜璟还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他看了看桂枝,表情说不出的惊讶和喜悦:“只知道当年遇见时,姐姐似乎是有难言之隐,却不曾想现如今却在临安皇宫之中,想必是已经将当初的事摆平了。怎么样?杨姐姐这些年过得如何?” 见到故人桂枝自然也是十分开心的,只不过当下她更多的是震惊。因为只听说金朝使臣队来此,却不曾想到,金使臣队中,竟还有他们的世子殿下? “还好,入了宫以后,倒是平淡一些。”桂枝简单地回答了他,随后转言问道:“完颜公子怎会来此处?而且此刻怎还敢来找我,若是让外人瞧见,怕是天大的误会。” 桂枝此时很担心有别人过来,但这是梅亭的后花园,平日里除了两宫的太监、侍女之外,并无他人。 “姐姐莫担心,即便是发现了,我也一力承担,与你无关。只是我还未入皇宫之时,便已然听闻姐姐在此,许久未见,一时迫切,有些失态了。”完颜璟尴尬地笑了笑。 不得不说,这几年完颜璟也是有了变化,从当年那个文质彬彬的小少爷,现如今变成了翩翩如玉的世子殿下,虽然脸上画着奇怪的妆,但依旧挡不住他流露出的英俊气质。 桂枝微微颔首,却突然感觉对方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太对劲,便紧接着问道:“世子殿下理应是初至临安?又怎会知我在大内?” 话题说到这,完颜璟便是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他人之后轻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有一件事儿,我定要转告与你。杨姐姐,有人要害你!” 第四十八章 宫闱秘事波涛起 这句话并未让桂枝感到意外,因为今日她已经感受到了危机。且不说别的,就说那宫正司的曹宫正,若不是她的那番话,桂枝也不会擅闯梅亭宴。 桂枝轻叹一声回道:“我已知晓,此番也领教了,想不到这宫里竟有这般我不顺的,三番五次想置我于死地!” 谁知完颜璟却摇了摇头:“非也,此次想害你的人,并不在宫中。” “不在宫中?”桂枝不得其解,难不成自己宫外还有什么仇人吗?按理说不应该! 见桂枝对这一切似乎并不知情,完颜璟便将他前几日在庆丰楼内的所见所闻,尽数告知。 当桂枝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浑身一颤。 “杜……杜婉茵?” 如果不是完颜璟亲口说出,或许桂枝不会相信。时过境迁,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人了,与她的纠葛不已过了好几年了吗?难不成时至今日她还怀恨在心?以至于要勾结外臣来加害自己? 桂枝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甘愿那样做?而且杜婉茵嫁给赵令才的事,她也早就有所耳闻,这又是勾结外臣,又是背叛夫君的,此人当真就如此憎恨自己? 但隐约间,桂枝感觉此事绝非个人恩怨,如此简单。而且从完颜璟传递的消息中听来,似乎那杜婉茵与当年教坊的事儿似乎也有些关系。 是时候要去找张宗尹谈一谈了。 桂枝点了点头,紧接着看向完颜璟,她说道:“多谢世子殿下今日将这些告知与我,此情此意,感激不尽!” 完颜璟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最后他又说道:“那耶律颜也并非善类,此人本就不支持本王上位,现如今他又加害你,本王已忍无可忍。如果姐姐想细查此事,或许我们可联手。” 对于当年教坊的事儿,桂枝自然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真相,哪怕只有一丝的机会能够找到线索,她也绝对不会放过,是以此事无需与张宗尹商议,她自己便可做出决定要与完颜璟联手。 “接下来本王会派人密切关注耶律颜以及那女子的一举一动,一旦有消息,便会派人传信与你。你可在宫外,找一些能信得过的人与本王传话。”完颜璟说完,便朝她点了点头,因为听到梅亭前苑传来声音,或许是官家已经离席,百官也该陆续退出去了。 桂枝点着头,目送他走出去后,自己又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这才朝内廷而去。 一路上桂枝的心跌宕不平,这是对真相的憧憬,多年的仇恨,至今终于有了一丝眉目。这种兴奋,令她心跳加快,但又有些紧张。 她回临安是为张夫人报仇的,不论是谁,只要参与了当年陷害自己,加害教坊和张夫人的事儿,那桂枝必定一个都不会放过! 心里想着这事儿,不知不觉间桂枝已然踏入了自己的院子。院内,曲夜来以及众宫女早就坐立不安,看到桂枝进来,纷纷拥上前关切询问。但桂枝皆无心作答,她只是冷静地回到了房内,将琴收回匣子,便再度来到屋外,手上攥着那枚吴太后给的腰牌。 她要出宫。因为当下身边没有一人让她信任,事不宜迟,她必须离开内廷,去宫外安排好线人。 简单吩咐曲夜来等人顾好院儿内的事,桂枝便离了住处。其他人也只能是内心担忧着,她们只知今日杨司乐闯了梅亭宴,却不知她这又是要去做甚。 桂枝现在特别想去找那曹宫正,问一问她和那杜婉茵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这样坑害自己?但是她更深知,如此便会打草惊蛇,一切还需再妥善谋划。 而且已经过去了半日的时间,直到现在也没有见官家派人来拿自己问罪,莫非擅闯梅亭的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桂枝现在心如乱麻,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而再仔细一想,或许她真的将一些人的位置摆错了。现如今看,余尚仪不让自己离开尚仪局,确是在保护自己。当日余尚仪的嘱托,是如此深重,如今回想,当日余尚仪便料到有今日之灾?可是自入尚仪局至今,余尚仪便是处处难为她,这又是为何? 为何一直刁难自己的人会突然护着自己,为何平日里看似对自己还不错的人,会在这种节骨眼儿伤害自己? 怀着种种不安,桂枝感觉自己深陷一场阴谋之中,要想明白为何会有今日之事,或需去找余尚仪了解一二。 是以她直接来到了尚仪局门外,却见尚仪局大门紧闭。平日里这会儿余尚仪应该正在院儿内给尚仪局众人训话才对,可今日却怎得不在此处? 正纳闷,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声音,转目望去是几位宫女,她们正小声议论着什么。经过的时候,目光还在桂枝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似乎讨论话题与她有关。 桂枝转过身看向那几人,几人一愣,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或许有点大了些,怕是犯了大忌,所以加快脚步想要离开此处。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桂枝声音严厉了些,再怎么说她也是司乐,官职在这儿摆着。 那几名宫女怯怯地转过身,朝桂枝屈膝施礼后,小声地回道:“回司乐……我们方才在说余尚仪,一个时辰前她便离开了,现如今还未回来,但却听闻……” 这些人的话说得太慢,桂枝这会儿心里急,自然受不得吞吞吐吐,她严厉道:“听闻什么?赶快如实报来!” 其中一个小宫女一惊,一股脑说了出来:“余尚仪前去请罪了,官家让刑部按僭越定罪,此刻宫正司正在对余尚仪用刑。” “僭越?”桂枝怔住了。 “僭越是何罪?”她慌乱地又问道。 “今日司乐未经传诏,私自入殿奏乐,已经犯了僭越之罪,官家已经下旨,着宫正司查实,余尚仪把一切罪责揽到了自己头上,按照宫规,需杖责五十!此刻已经在执行了……” 五十杖,莫说是余尚仪,纵使是战场上的将士挨了也得皮开肉绽啊!余尚仪竟默默地替自己扛下这罪责?桂枝越来越不明白了,她的心紧张地突突地跳,仿佛回到了张夫人受害那日! “那余尚仪此刻在何处?”她急忙追问。 几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宫正司的方向,随后侧身而去。 “宫正司!”桂枝咬牙快步朝那里而去。 辗转过了两道巷子,才来到这宫正司大门外,然而还未走近,桂枝便是脚下一顿。她睁大双眼,浑身一颤,却见那宫正司门外台阶下趴有一人,瞧着像是被扔出来的。 对方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灰色的绢纱皆已染红。 第四十九章 宫廷夜深情更浓 一时间,桂枝竟无法将面前这位与先前处处“刁难”自己的余尚仪联想到一起。她赶忙上前,蹲到不省人事的余尚仪身边将其搀起,幸好,桂枝还能感受到她有着微弱的喘息声。 “余尚仪?您……您这是为何?”桂枝心痛得瞬间泪如雨下。 她无法理解,为何余尚仪要替自己顶罪,这件事本身就与她无关,乃是自己听信了谗言,这才莽撞地闯了梅亭宴。纵然是论罪,也得是论她的,和余尚仪一点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会替自己顶罪?她不解又心疼地望着怀中气息微弱的余尚仪。 虽然平日里,余尚仪偶尔会刁难自己,但此时的桂枝却无法恨起她来,或许,自己从来都没有恨过这个人。 周围没有人,一般这个时辰,除了打更的之外,内廷都是十分安静的。各个宫廷的宵禁时间不同,此处算是偏早些的。若桂枝不来此处,想必余尚仪这一躺便会是一整夜,直到次日才会被人发现。 桂枝唇角微微一抿,将余尚仪搀扶起来并站定背起,朝尚仪局而去。 宫正司离尚仪局虽不远,但是背着一位甚至比自己还要重些的人,也是颇为吃力的。桂枝步履蹒跚,几次险些跌倒,但她仍咬牙坚持着将余尚仪背到了尚仪局门外。 “来人,来人!”桂枝喊了两声,不多久院内传来脚步声,随机将院门打开。几人有些不耐烦,刚想训斥来人在院外喧哗,却看到桂枝背着余尚仪。她们慌忙走到台阶下,个个惊恐地看着满身伤痕的余尚仪,惊讶捂嘴,难以置信。 桂枝本就已经很吃力,来到台阶下时更是筋疲力尽。她看着几人一动不动,不满地斥责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余尚仪进去!”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伸手将余尚仪从桂枝背上挪开,并架着走进了院内。 桂枝看着进去的众人还不忘叮嘱道:“余尚仪受了杖刑,已经晕了,你们赶紧弄些外敷的药来,以免破伤风;其次还需内服些药,好好调理一下。” 然而,她话音刚刚落下,院门便被关上了。众人皆将此事怪责于她。见此,她只得无奈离去。 离开尚仪局,桂枝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司乐坊,也没有回到住处,而是持着吴太后给她的腰牌,离开了内廷。就连内廷的禁卫也挺纳闷,平日里倒是不见杨桂枝使用过此腰牌,要知道吴太后亲自恩赐的腰牌意味着多大的恩宠。 通行之后,桂枝沿着六库部小道直奔德寿宫。 她这一道上权且不提,且看另一边临安城内的庆丰楼内。 这一夜庆丰楼内没有了莺歌燕舞,也没有了大排宴延。此时金朝使臣队的情绪颇为低落,主要是因为今日在梅亭宴上吃了瘪,其中,最为愤懑的便是这耶律颜。 他坐在屋内桌边,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反正有一团火窝在心里,他咬牙切齿地嘟囔着什么,时而气得唇边胡子都跟着颤抖。因为没有人来安抚他的心情,所以他一个人越想越气,双臂一挥,一股脑将桌上的茶具横扫到地面上,碎了个七七八八。 “真气煞我也!” 最气人的便是那杜婉茵,没想到对方生得倒是有模有样,谁承想心思如此毒辣,竟让自己摊上这么一趟浑水。这一遭回去,若是让金主知道使臣队在他的带领下,在宋朝殿前受到如此大辱,怕他的脑袋已然不保。 “来人!”他闷闷地吼了一声,紧接着门外便是传来脚步声,三两侍卫聚齐后,一人推开门,绕过满地的碎渣来到耶律颜面前一躬到地。 “大人有何吩咐?” 耶律颜深吸了一口气,他左思右想,最终还是理智略胜一筹。 毕竟此处是大宋国都,纵使他再气,都无法越权在宋人的国土上去找那杜婉茵算账,故而这口气他还真就出不得,只能忍着。 左思右想后,虽然他不能直接带人去兴师问罪,但是也可以遣人着书信而去,问一问那杜婉茵究竟是何用意? 想到这儿,耶律颜叹了口气,烦闷地挥手道:“取纸笔来。” 侍卫一愣,没有想到对方方才大动肝火,竟然只是要取纸笔。不过,其中一个侍卫还是立马应了下来,并且去到不足五步开外的书案前将纸笔取来,呈在耶律颜面前。 耶律颜淡淡说道:“且退下吧。” “遵命。”几人离开房间,将房门带上。 耶律颜提起笔来,只见桌上的墨汁干了,他显得心浮气躁,随意浸了浸口水后便在纸上写了起来。 而就在此时,耶律颜所处房间外的上一层,几乎与他对面的房间里,一条门缝再度合上。 方才正是那完颜匡将门缝打开,瞧着对面的一举一动。看完之后,他将房门合上转身望向屋内,而完颜璟则正端坐茶桌边,等待着太傅的回应。 完颜匡若有所思,心里思忖片刻后,谨慎道:“殿下,此事可不是儿戏,老臣劝世子殿下还需慎重一些。” 听他说这话,完颜璟有些无奈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莫非太傅不相信本王?今日本王与太傅直言不讳,本王早就看那耶律颜不顺眼了,纵使他在我大金国有功,可是眼下他效忠的是哪一派,此举不用本王再多说了吧?” 说到底,既然是国,既然是皇室,那就免不了一个世袭罔替的道理。这一点在任何王朝都是一样的,争嫡夺位,争宠争名,这些乃是每一位嫡子都要经历的事儿。 更何况在部族如此丰富的金国,耶律一氏虽是外亲,但早已忌惮皇位多年。完颜一脉,完颜璟这代又仅有他一根独苗,论实权虽比不过耶律一脉,但若论朝廷人脉,这耶律氏定是居下。 如今这耶律颜所拥护的一位王爷,乃是完颜璟的皇叔完颜永济。这些年来他这皇叔是上阵打仗,下朝做官,样样都精通,可唯独有一点,他不是嫡传,这皇位必定是与他无关。但是不少朝中旧臣以为,如果大金要换狼主,一定要换一位有着一定名望 基础的。如此一来,如今完颜璟这个嫡子与对方相比,在朝中甚至还有些弱势。 此次金国派遣使臣出使临安,耶律颜便是自己这位皇叔再三举荐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完颜璟要潜伏在使臣队中,不能暴露自己真实身份的原因之一。 如果能趁着这次出使临安将此人除掉,说不定会有利于自己今后顺位登基。完颜璟早有这个想法,尤其是在那晚听到耶律颜要谋害杨姐姐的时候,这个想法便更加坚定了:此人必要除之而后快! 完颜匡作为完颜璟的文侍,自然属于他这一派,但是使臣出行若真有命案发生,而且还是带队使臣的命案,回去也不好向狼主交代。纵使是狼主能接受,完颜璟那皇叔恐怕也万万不会善罢甘休。 作为恩师,完颜匡一直是谨慎之人。但纵使有顾虑,他还是会支持完颜璟的一切决定。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说道:“若殿下已经有了决定,那老臣便只好相助。 只是老臣有一事不解,殿下,您准备怎么除掉此人?” 完颜璟笑了笑,随后俯耳上前,将自己的计划一一告知。 完颜匡听闻过后,捋须片刻,这才点头回应道:“如此倒是可为一试!不过老臣觉得,此事若想成,还需看那杨姑娘敢不敢走出这一步。” 完颜匡说得没错,纵使他们计划得再好,可若桂枝临阵退缩,并不打算参与其中,那恐怕此计策难成,还需另外想法子除掉这耶律颜。 完颜璟负手背身,片刻后他笑道:“先生不必多虑,以我对她的了解,此事她必会追查到底。” 第五十章 夜探宫门求真相 完颜璟说得没错,此事困扰桂枝这么多年,始终无法平息,就是因为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如今终于有了一丝线索,桂枝自然是会追查到底。 她离开尚仪局,出了内廷,直奔德寿宫,此时已然站在了宫门外。宫门外的侍卫都认识她,便纷纷让路。 此时已是深夜,吴太后早已歇下。桂枝走进了德寿宫,便没有去向吴太后请安,而是直奔那张宗尹的府院。 来到院门外,桂枝瞧着屋内闪烁着一丝灯光,于是便轻轻拍门。不久后有两个小太监从门后出来,看到是桂枝,便直接转身去唤张宗尹。 没多久,张宗尹披着衣裳,端着灯台走了出来。来到门前,瞧见桂枝憔悴的模样,眉头微皱。平常这个时候桂枝几乎都是待在内廷的,而且他们有过约定,若非有什么紧急事或者有大事发生,绝对不会来此处相见。今日他本就听闻桂枝在梅亭宴上的那一出事,现如今看来,必定事出有因。 张宗尹打发左右太监各自回屋,而他则是带着桂枝来到了屋内。将房门关上之后,他轻轻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桂枝,等待她开口。桂枝也是直奔主题。 待桂枝将今日完颜璟所说内容全部转述给张宗尹后,张宗尹显得颇为惊讶。其一是因为桂枝竟然认识金国太子,其二则是因为终于有了眉目。 “那杜婉茵不是赵令才的夫人吗?她与你有何恩怨?” 桂枝苦笑,若是要说大的恩怨,她也并不知道有什么。如若非挑一个事来说的话,那肯定就是当年六十大寿上表演的事了。 “竟有人能记仇记到这个份上,看样子这姓杜的乃极其疯癫之人,说不定当年京都教坊的事,便是有她参与其中。” 张宗尹原先就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这段时间虽然没有去内廷,但是也在凭借着自己的手段和关系,调查当年的事。此刻的他,虽然知道此事与赵家脱不了干系,但是泱泱皇城之中,皇亲国戚不在少数,又怎能单凭一个“赵”字去给所有的赵氏定罪呢? 但桂枝今日给他提供了这么重要的一个线索,种种条件联系下来,张宗尹有一种感觉,当年之事离真相大白不远了。如果真的是这杜婉茵当年陷害桂枝,那么京都教坊以及张梅香的冤屈,皆可以得到平反了。 张宗尹沉声说道:“既然她要害你,那我们便还回去,我们不妨来做一场局,探一探她的底。如若当年谋害你和梅香的也是她,那就要让她偿命!” 桂枝默默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问道:“那我今晚就出宫,去一趟庆丰楼?” 闻言,张宗尹举手制止了桂枝,并且陷入了沉默,左思右想一番之后,开口说道:“万万不可,你现在身份特殊,不宜出宫。此事由我来办,我会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替你出去传信。另外,你对当年的事还记得多少?” 听他突然这么问,桂枝先是一愣,紧接着将当年的事说了出来。 那些事她怎会忘记,每一个情节都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中,因为她曾无数次地回想过,自己究竟在其中做错了什么?每一次思考的结果,到最后也都是不了了之,仿佛陷入迷雾一般。所以这些事儿,迄今为止她都还记得,只是皆理不清前因后果。 张宗尹听完,点了点头:“我大概明白了。正巧有件事还没告诉你,你的好友苏姒锦,她明日回京,之前给你写的信在此。本想明早派人给你送过去,你既来了,便交予你。此事牵扯颇多,如今你作为内廷中人,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纵使有着吴太 后的腰牌,切记不可轻易出宫,待一切准备就绪,我自会派人去寻你。” 对于给张梅香报仇这件事,张宗尹或许是桂枝唯一可信任的知交。她点了点头便答应下来,并且接过了对方递来的信。苏姒锦要回京对她来说也算是唯一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儿了。 不过还有一事,桂枝担忧道:“那金朝世子与我相识,此番愿与我联手,但倘若见到的人不是我,恐怕不敢贸然答应?” 张宗尹实际上是留了个心眼,毕竟在宫中待了这么久,早已熟知各种伎俩。以防万一,在事情确定下来之前,他都不会让桂枝现身。 “放心好了,我自有安排,去接头之人,我已经找好了,绝对信得过。”说完,张宗尹轻轻一咳,随后院外便是传来脚步声。 门被打开后,出现在桂枝眼前的却是向北。 “向北?”桂枝一激动,站了起来,自从那年观潮节后,向北便不知去向。只听闻他在皇宫之中当差,却不曾想偌大的大内,二人竟从未遇见过。 “桂儿!”向北很兴奋地上前,从他的眼中看得出来,对桂枝的想念不是一点半点。 “观潮节后,我跟着辛弃疾大人,随军出征半载。归来后,官家赐我禁卫使,护守德寿宫,但不曾想那时你已经离了德寿宫。我又无法去内廷,这几年真是想煞我也!” 向北的体格愈发健壮了,有几分留元武的状态,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宗尹知道俩人的关系,所以向北在德寿宫的这段时间,对他也颇为照顾。 他提醒道:“你只需将话传给他,让他代为转达即可。” 向北自然是桂枝最信任的人,而且在当年那件事出来的时候,向北便是冒着生命危险一直在调查,虽然说后面调查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是向北也没有一日放下此事,此番由他来参与最合适不过。 想到这,桂枝点了点头,但立马又想起什么似的,将袖口中的一个檀木小盒取了出来,递给向北。 “完颜殿下见此物,自会信你。”为了以防万一,桂枝自打离开住处,此物便一直带在身上。 向北接过这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杆笔。 他倒也没有多问,只是上下打量着桂枝。这些年她的变化也不小,尤其是曾经脸上的那抹天真,似乎早就不见了。 张宗尹缓缓起身,说道:“好了,你快些回内廷,不要给人留下话柄,接下来的事儿,若有消息,我会提前通知。” 桂枝点了点头,临走之际多看了向北两眼,刚见面的好友便要分开,二人皆有许多话想聊,但眼下的境况不允许。 目送着桂枝离开,张宗尹侧身面朝向北,“多加小心,此事莫让外人知道。另外……”他顿了顿,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谁知向北却是直接回道:“我明白,若被发现拆穿,此事与您和桂枝绝无半点关系。” 张宗尹目光复杂地微微颔首,拍了拍向北的肩膀后说道:“嗯,去吧!” “遵命!” 如今的向北已然不是当年的小痞子、小混混了,经过军中的磨炼,已然成熟了许多。 不管怎么说,宋臣私下去见金人,是极其容易让人误解为通敌的。若是真被发现,向北对于桂枝与张宗尹绝对会只字不提。 也正是因为这样,张宗尹才会派他去。 第五十一章 夜来风急思万端 一夜无眠。 桂枝只感觉心里不安,余尚仪现如今如何了?向北昨晚又是否成功联系了完颜璟?苏姒锦到临安了没有,现如今何处? 这些事儿令她压根提不起心情去司乐坊,于是便让曲夜来转告众乐侍,今日让她们自主练习乐器。 而桂枝则是天一亮,便收拾好仪容,前往尚仪局。 明明昨晚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皇宫之中却一如既往的沉静,每个人都在各自忙碌,压根没人注意到桂枝站到了尚仪局门外。站了一会儿,桂枝总算见有人走了出来。 这人手上端着一盆水,走出门便开始用手上的舀子将水泼洒到地面上,以压下浮尘,防止灰土扬起。 发现桂枝后,她先是轻施一礼,随后便忙着自己的事儿。直到桂枝站在她面前开口问话,她才停了下来。 “余尚仪现今何处?”桂枝问道。 侍女屈膝施礼回道:“回司乐,余尚仪正在屋内榻上,亏得司乐昨日送来得早,御医说再晚来一会儿,怕是……”说到这,小宫女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只是低着头继续忙自己的事。 桂枝站在门口忐忑不安,终是迈步走了进去,倒是也没人拦她,路过的宫女侍女,见到她皆客气地屈膝施礼称:“杨司乐。” 往日里倒是没见着这些人这么客气,桂枝苦笑一番,直奔余尚仪寝屋而去。 抬手轻轻敲门,门便被打开了,出来的正是端着食盒的宫女,显然对方刚将早上的饭食拿过来摆好。 然而,被打得那么惨,几乎皮开肉绽的情况下,余尚仪压根没法坐着用早食,桂枝与那宫女擦肩而过,走进屋内将门带上,站到桌边看着桌上的饭菜,目光一转,又望向榻上正趴卧着的余尚仪。 桂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桌上的粥端了起来,缓缓走到榻前。 余尚仪早就醒了,带着这一身伤想睡也是睡不踏实的。隐约间,她听到有人进来,却没曾想到是桂枝。 “别过来!给我出去!”她挥着手,撑着身子想坐起来,但脊背上的伤撕心裂肺地疼,使她不得不屈服继续趴倒。 “您别再动啦!”桂枝焦急地走向前,将粥放到旁边,给对方将被子盖好。 然而听到是桂枝的声音后,余尚仪果然就不再闹腾了,反而是转过头看一下桂枝,缓缓睁开双眼。 此时此刻桂枝才发现余尚仪瞧自己的眼神中,一直以来都有一种特别复杂的情愫,自己始终无法解读,而这种情愫在当下又被无限放大了似的,这种眼神仿佛曾经看到过,多么熟悉的感觉……像是张夫人一般。 桂枝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提醒自己尽量不去多想,她将粥端了过来,轻轻地搅拌散热后舀起半勺,递到对方嘴边,“来,吃一口……” 余尚仪看着她,倒是一语不发。那眼神好像就是在问桂枝,你不恨我吗?你入宫这段时间以来,我对你百般刁难,你心中难道没有怨恨,没有疑惑吗? 一开始,她还不愿松口,但在桂枝的坚持下,倒也老实地张嘴吃了起来。 吃了几口,余尚仪竟泪如雨下…… 桂枝顿住,忙使衣襟替其擦拭,余尚仪抓住桂枝的手,激动地说道:“你真的和她很像,你俩执拗的个性,简直是一模一样!”她越说越激动,泪已然止不住。 桂枝心里一顿,大概猜出对方所说的“她”,或许是曾经在宫里做司乐的张夫人吧! “桂枝不及夫人千分之一……不敢受此谬赞。”桂枝回道。 “你自小便由她带大,是她一手带出来的,不仅继承了她的衣钵,还随了她的性子……我且问你,为何你就是不愿意离开内廷呢?为什么你非要待在这儿?你知不知道这里是我与梅香都厌恶的地方!当年教坊被罢黜,知道梅香有机会可以离开大内,我是多么替她开心……谁曾想,过了这么多年,你却还是一脚踏了进来!”余尚仪总算是将实情说了出来。 原来她和张夫人乃是挚友,二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入的宫廷教坊,只不过后来发展有所不同,余尚仪进了内廷之中,而张梅香则是待在了教坊司。俩人的交集虽然少了,但不妨碍俩人的感情。梅香屡屡入宫,都会捎信给她,纵使无法进出内廷,但有书信往来,二人也不寂寞。 直到……当年教坊出事,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收到过梅香的信,但谁曾想只过了两年多,她的女儿,也就是桂枝,竟然入了宫,也进了内廷。 因为余尚仪知道桂枝背后有吴太后的宠爱,所以在其一入宫时,便故意刁难她,想让她离开内廷这个是非之地。 谁知曹宫正的出现打破了她的计划。 虽然她处处为难桂枝,但大多时候都是出于保护,若是第一日她这尚仪不让桂枝明白规矩的重要,后面等曹宫正动手,可不只是打手心了……但是打桂枝的时候,她的心何尝又不在滴血?打在她身,痛在己心。她想着尽快逼桂枝离开内廷,回到德寿 宫。她知道,如果桂枝不离开,今日这种事儿,以后还会发生。 她可以替桂枝扛一次,甚至还可以再扛一次,但如果有一天她扛不住了,轮到桂枝自己扛了,那又会怎样? 听着余尚仪说着这些,桂枝这才发现自己为什么恨不起她来,甚至心里在自责,竟然如此误会一个处心积虑帮助自己、疼爱自己的人。 但……桂枝有她的坚持。 桂枝垂眉轻叹,片刻后,她说道:“余尚仪,当初我选择入宫,并且想尽办法入内廷,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我需要权力,需要身份来帮我查明当年教坊的事儿,并且我要让害死夫人的所有凶手都受到惩罚!” 余尚仪顿时明白了桂枝为何如此能隐忍,她伸出手捋着桂枝的发丝,心疼地说道:“可……梅香定不想看到你走上这条路啊!若她泉下有知,该是多么忧心!” “余夫人,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再平庸地过这一生,但是我必须要让夫人的冤屈得以平反!否则我将无一日安枕!”说完,桂枝深深叩首。 余尚仪看着她,一会儿后,轻叹说道:“既然如此,我也知晓,你定不会回头。以后我会帮你!但有一点你需谨记于心,后廷关系错综复杂,与各宫势力都有牵连,你万万不可牵扯其中,尤其是那曹宫正,定不能与她交好,此人,人面蛇心!” 桂枝点着头答应了余尚仪,紧接着便再度给她喂饭。 第五十二章 宫墙深锁心事重 从余尚仪的院里出来之后,桂枝的心情越发复杂。有些事情在这一时间似乎豁然开朗,但随着牵扯的亲人越拉越多,为张夫人报仇的决心,在此时又显得更加迫切了。 在这里干等着张宗尹派向北去打听消息,来回传话自然是耗时费力,且进展缓慢的,桂枝已经等不及了。她暗暗下定决心,决定主动出手,最好是设一场局,演一场戏,让那杜婉茵主动承认! 但是这个局该如何设?便成了一个问题。想到这儿,桂枝突然想起张宗尹昨日说苏姒锦今日便将回京,是以她方才便向余尚仪提了要出宫。余尚仪这边自然不会拒绝,还会为她遮掩一二,只是吩咐她做事当心些。 有了自家尚仪的允许,桂枝便可以自由地出入内廷。 而她此番也并没有打算直接去德寿宫,反倒是持着吴太后给的腰牌一路离开了大内。皇宫外,熟悉的街道嘈杂声将桂枝拉回了数年前,不过她没有停留,叫住了一辆即将驶走的马车,给了对方些钱银便坐了上去。 工夫不大,再等赶车夫传话时,车已经停到了文秀阁门外。 作为京城第一纺织处,文秀阁经久不衰,热度不减当年。 桂枝下了马车,踱步入内。 瞧着她这身打扮,小厮招呼得很是热情,因为一看便是自宫里来的人,且身份不低。 一般司乐这种级别的女官,在寻常百姓眼中已是大身份了。 桂枝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询问小厮,“苏姒锦今日可曾回来?” 小厮当即回道:“苏小姐回来了!今儿个早上刚回的,只不过路过文秀阁时待了片刻便是随马画师回府上去了,说是稍后再来,估摸着这会儿也快该到了!” 桂枝淡淡一笑,递了几枚小钱儿与那人,小厮小心翼翼地收了下去,谢过之后,便是将桂枝让到一处雅座,沏上一壶上好的热茶,识趣儿退下了。 桂枝倒也没有心情喝茶,只是在那坐着,目光望向门外。工夫不大,却闻门口传来嬉笑声,紧接着两个人在文秀阁小厮以及客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诸位!诸位听我说!这几年未见,马画师是越发的精神,苏夫人亦是又美了几分,如此郎才女貌,真真羡煞旁人啊!” “那可不是马画师作为宫廷御用的大画家,本就是才貌双全,苏夫人又是咱们文秀阁的制衣好手,二位天作地合!” “二位?游玩几载而归,是不是有了生大胖小子的打算,以图安稳啦?” 见众人与苏姒锦、马远聊得开心,桂枝虽然也有多年未见好友的兴奋,却也不曾主动上前。 马远笑着回谢众人,苏姒锦更是娇羞地低着头。 但不经意间,她目光瞧见后方,却发现了桂枝,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看几眼后,这才认出。 “桂儿!”苏姒锦喜出望外,赶忙推了推马远,马远也是看到了桂枝,二人同时向桂枝打了招呼,马远开口说道:“两年未见,想你二人该甚是想念,我便不打扰了,稍后再来!” 苏姒锦点着头,这才终于撒开了紧握着马远的手,朝桂枝而来,留下马远一人应付其他众人。 “桂儿!我的桂儿!呀!我可太想你了!”苏姒锦抱得桂枝都有些喘不过气了。 “哎呀,姐姐先别急着叙旧,我来找你,是有一件事儿想求你相助!”因为时间紧迫,桂枝不得不直奔主题。 苏姒锦一愣,这才问道:“怎么,我刚一回来就有大事儿?你且说说,要我怎么帮你?” 对苏姐姐桂枝自然是不会隐瞒,于是便将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全都告诉了她。 外出这几年,苏姒锦没想到,当年教坊的事儿,桂枝竟真的找到了线索。她看向桂枝,握住她的手也能明显感觉到,桂枝与当年那个小姑娘不同了,想来她这两年定是吃了不少苦…… “桂儿,你有事,我一定帮你!我明日,哦,不,我今晚就帮你办到!”苏姒锦一口答应下来。 桂枝轻轻一笑,起身施礼后说道:“那就有劳姐姐了,还请今晚和春楼来见!” 说完,桂枝便是直接转身离开。 马远站在门外,桂枝临走时对他浅施一礼,马远倒是没明白为什么桂枝待这么一会就走了,但其中原因,有苏姒锦转达。此时桂枝要去找完颜璟,但自然不能以这副样貌去。 所以她先购置了一身男装,来到落梅院,到偏房中换好衣服后,她朝张梅香灵位深深叩首三次,起身后出门直奔庆丰楼。 而此时节,向北正与完颜璟、完颜匡等人坐在一起商量着,因为有着那支笔作为信物,完颜璟自然相信他。 桂枝到了酒楼,问了酒倌儿几人的包间,找到后轻轻叩门。 待完颜匡将门拉开,看到桂枝女扮男装,一时愣住了。虽然她穿着男装,但只要熟悉她的人,自然是一眼便能看出来。 “杨姐姐!”完颜璟更是一眼认出对方,起身相迎。 向北则是眉头微皱:“你怎的出宫了?张总管不是让你等消息吗?” 话虽这么说,但桂枝已经等不及了,不如趁着现在对方还没被打草惊蛇,找机会将其一网打尽。 杜婉茵那边其一是要报当年之仇,其二有通敌之罪,此时让临安地方官知道,也定是不会轻饶的,更何况杜婉茵乃赵令才之妻,这事儿若传出去,官家定会震怒,毕竟是有损皇室脸面! 至于那耶律颜,完颜璟和完颜匡想怎么处理他,都与桂枝无关。 完颜匡率先拱手说道:“杨姑娘,现有一计,你且斟酌一番。自那日使臣队参加梅亭宴离宫后,耶律颜已无行动,且因为避嫌,那姓杜的小娘子自然也不会找他,但今日可不同,方才早些时间,耶律颜书信一封寄往赵令才府,不过半路让我们的人给 拦住了。” “哦?”桂枝有些好奇,“是什么信?先生可曾看过了?” 完颜匡点了点头,将信从袖中掏出,方才他三人在这儿已经看过一遍了。 其上写的满是耶律颜的不满,说杜婉茵勾结他,就是为了让金臣使队出丑,压根不是为了害那个杨桂枝,并且还约她今晚来庆丰楼,把事儿都说清楚。 看完信上内容,桂枝沉默片刻,随后问道:“先生,殿下,方才所说之计,是何?” 完颜璟看了眼完颜匡,他直接说道:“这封信既已被收,那杜婉茵今晚必不会来,但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俩都露面!必须抓现行才好,如果能让耶律颜在今晚……”他做了个断喉的手势,又道,“那便是最好。” “这个可以利用一下那杜婉茵正夫,赵令才。早闻此人乃一纨绔,若见着自己夫人与他人私会,必会心急。我们可设计,让他也来,到时说不定可借刀杀人!”完颜匡做的准备不少,就连杜婉茵的夫君都查了个明白。 “但是……”完颜璟打断了话题,“最重要的还是那杜婉茵如何才肯认罪,如果她不肯说出当年的事儿,往日冤屈又如何雪耻?” 当他提到这,桂枝便开口了,“这个我已经有了准备,不过,还需要请殿下帮忙!” 完颜璟点头回道:“只管说来!” “须借些钱银一用,要将那和春楼整个包下来!”桂枝有些为难说道。 虽然完颜璟和完颜匡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经历过当年之事的向北瞬间就明白了,“你是要重现当年?” 桂枝认真地点着头,“没错!我要知道当年你带我走后,和春楼内究竟又发生了什么?此番我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杜婉茵若心里有鬼,定会心慌,到时候我便要亲自问她,让她不打自招!” 向北想了想,虽然这样做有些太过冲动,但须知杜婉茵并非善类,若是不用此法,确实难以叫她认罪伏法。 “那,临安府尹那边就让我去周旋吧,毕竟之前还打过交道,现如今我品阶不在他之下,说话应该好使。”说着向北起身。 完颜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颌,看向桂枝拱手笑道:“那杨姐姐,事不宜迟,便请笔墨拟书,约见那姓杜的以及耶律颜今晚相会,我等今晚必要抓他个现行!” 众人一拍即合,四散后各自准备。 今晚的和春楼内必然会有一场好戏! 第五十三章 金使密函府尹惊 有一封信,于昨夜寄出,却在今日午时方才送至赵府。 府上,赵令才照例外出,这个院子他能少待片刻便不愿多留一时,是以杜婉茵没有事儿找他的情况下,他便会以公事为由,自出门去。至于他究竟做些什么?他哪儿有如此多的“公事”需要处理?不过就是找个借口离家,能与三五闲人吃吃酒,聊聊话罢了。 对比当年的放荡不羁,这些年的赵令才稍有收敛。或是因为杜婉茵的存在,让他明白了什么叫作“怕”;又或许是因为年纪的增长,他也玩不得当年的花活儿了。总而言之,其心智稍微见长。 与好友聚会,几人也都是当年临安地面上有名的纨绔,见面后谈论的事儿,也不过就是近些日来过得如何,家里那位有没有抄家伙打人。 酒过三巡,赵令才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这些好友,个个被自家夫人管教得紧,不过这样也好,赵令才如今倒是有了一丝,成功男儿背后必有贤妻良妇相伴的感觉,趁着酒意倒也想起杜婉茵来。二人这半年来越来越生疏,更是许久未曾同房了。 爹爹那边儿也不止一次地催过,可这倒也怪不得令才,主要是杜婉茵不乐意,他也没辙。 或许是因为自己太怕她,导致几乎不怎么与她说话,所以杜婉茵一个人久了总会生闷气,赵令才决定:今晚早些归家,备上一些好酒好菜,与夫人一醉方休! 想到这,他当即起身,道明缘由后其余人也纷纷赞许地看向他,替他鼓劲,祝“马到成功”。 这边儿他离了酒店,出了门便是去寻好酒坊。 但不知今日是什么节什么年,各家酒坊外面儿,都是密密麻麻地站了很多人,还让不让人打酒了?就在赵令才郁闷之际,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头。赵令才一怔,转身看向身后这人,顿时有些被吓到了。在他身后,向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历经沧桑的手上有不少伤痕,虽然没有用力,但却使赵令才完全不敢轻举妄动。 “我认识你吗?这位好汉……”赵令才在临安的仇人实在是太多了,他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 却见向北原本严肃的表情,突然一瞬间变得嬉皮笑脸,他再次拍了拍赵令才的肩膀笑道:“你怎能忘了兄弟我呢?好兄弟!当年你我二人可是一起从小玩泥巴长大的!” 赵令才有些懵,他并不记得此人,也不记得自己小时候与他一起玩泥巴,但如今的赵令才可谓是很胆小怕事了,在这临安地面上,他可万万不敢惹事儿,于是便苦笑着道:“是吗?额……不好意思这位仁兄!或是在下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失礼了!” 向北摇了摇头开口说道:“不打紧,不打紧,你不是说了吗,待我从边疆征战归来之日,便是你我二人把酒言欢之时。现如今我回来了,你可要履行你的承诺,走! 咱们这就去吃酒。今晚我特地订了和春楼的包厢,你可得跟我去啊!咱们不醉不归!” 虽说向北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不正形了,但是他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北瓦的孩子,精通人事的他自然知道怎样才能对付像赵令才这样的家伙。是以三两句话说出来,赵令才倒也真不好拒绝了,心里虽想着今晚和夫人一度良宵,但在对方如此盛情的邀请之下,也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下来,于是二人勾肩搭背地朝着市集里走,边走边聊, 向北侃侃而谈,聊得不亦乐乎…… 另一边,临安府尹将睡醒不久,令人打听了一番今日堂上并无公事,于是他便待在后院里赏景品茶。 这时有一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手中拿着封信,来在他面前“扑通”跪倒开口说道:“大人!大人!方才金朝使臣队当中有一人来到门外,说是有封信要给您,大人您看这……” 府尹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手忙脚乱地将茶盏扔到一边,急忙起身将小司手中的信拽了过来。 看了看上面的印封,府尹心都凉了。 “这……这是有人要害本官呀!” 金朝使臣队来到临安城内,悄悄地给自己送了这么一封信,若是令有心之人听见、瞧见,岂不是会怀疑他与金人勾结?到那时,自己这乌纱帽不保且不说,全家上下可都是要掉脑袋的呀! 想到这儿府尹当即将那封信收进袖中,看向小厮,他开口问道:“此事,可有外人知晓?” 小厮不敢隐瞒,如实禀报:“回大人,此事就只有小人一个人知道,方才门外侍卫都去换班休息了,我在门口扫地,这才收到了金人……送来的信!” 府尹点了点头,紧接着说道:“好好好,你先下去!此事莫不要让别人再知道,若是有第三个人知道,小心你的脑袋!” 小厮惶恐不已,匆忙点头之后退出了后堂。而府尹大人则是四下瞧瞧,遣散了周边的侍女、侍从后转身回屋,来到书房内,将信封裁开。他微微颤抖的手,将信纸取出,摊开后仔细地阅读,一个字也不敢放过,看完之后浑身冷汗,手也抖得更厉害了! “我与那金人多大仇怨,竟要以此来谋害于本官?” 信上所说:今夜戌时,请府尹大人和春楼一叙。 他堂堂一宋朝官员,在当下金使臣来访宋都之际,正是该避嫌的时候,谁曾想他这边避着嫌连门都不敢出,对方金人倒是主动上门来找了他,他与那金人有何恩怨,互不相识,谈何一叙?又要找他聊些什么? 府尹心如乱麻,但是他不敢声张,只是悄悄地通知了自己身边的几个亲信,让他们准备些人手,戌时一起前往和春楼。 与此同时,两封内容相同的信,也递到了杜婉茵以及耶律颜的手中,他二人皆是不动声色地开始准备。 这一下午时间过得很慢,桂枝自午后便一直待在和春楼内,她借用了完颜璟的银子将和春楼今日整个给包了下来,并且向外通知,戌时前不许任何人进来。 掌柜的也没有二话,毕竟出钱的便是大爷,只管照做就是,收了钱后便一直待在前台,而桂枝则是站在楼上的包间门外看着台下的戏台,眼中似乎有些许情绪暗中涌动。 当年的自己就是因为懵懂无知被人骗到了这个地方,在堂下站着让众人看到,这才会传出她吟唱金国歌谣,后来更是谣言称此为亡国之音,一夜之间,不仅败坏了自己的名声,还连累教坊被查封,夫人也饮鸩自尽…… 看得时间久了,桂枝眼睛有些痛,闭上双眼不愿意去看,却听到耳边传来脚步声,这才侧身发现是缓缓而来的苏姒锦。 她手中拿着一个包裹。来到跟前,苏姒锦将手中的东西递到桂枝面前,但表情却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准备好了……桂儿,你到底要做什么?时隔多年为什么又来到了这个地方?你可不要再做傻事啊!” 桂枝是自然不会做傻事的。她接过东西收好后笑道:“放心姐姐,今晚来到这里,我正是要让夫人的冤屈得以平反,让作恶的人得到应有的下场,不会有危险!”说到最后,桂枝的语气变得十分平静,似乎已经完全准备好看到杜婉茵被戳穿的那一幕了。 “希望如此吧!千万莫要去做冒险之事了。”终究是为人妻了,苏姒锦这二年过去变得更加温柔,同时缜密了许多,不似当年那般大大咧咧。 “放心吧姐姐,我知道该怎么做。”桂枝扶着苏姒锦站起来后带着她走进了一处包厢内。 而天色也正在渐渐暗去,街面儿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戌时还未到,酒楼外,俩人便是直接走了进来。这二人正是向北和赵令才,他俩自午后便一直在闲聊闲逛,赵令才此时腿都快走断了,这才总算熬到了近戌时,能够好好地歇一歇,吃两口酒了。 进门之后,赵令才看了看周围,今日的和春楼内竟然没有客人?这令他有些惊讶,而他也没有多问,只是干咳一声后便说道:“既然兄弟凯旋,这顿酒必然我来请!小二,再上几坛好酒,大肉捡着肥瘦相间的切来,只管切个二三斤来,其余冷盘小食儿也看着上便是!” 也不知是这赵令才饿了,还是他真的热情好客,一股脑要了这么多美食。这令向北很是惊讶,不过正好趁此机会说道:“行啊,既然兄弟有如此雅兴,那咱们换包厢!到包厢里去喝个痛快,今天晚上不醉不归,吃趴了就在屋里睡,就如咱们少年时那般,如何?” 赵令才一时被哄得起劲,笑道:“如此甚好!”说完,他便是跟着向北径直朝楼上包厢而去。 他俩如何吃酒权且不提,戌时渐至。 门外,一道人影掠过,后者直接钻到和春楼的后厨,自小门而入其内。 待其入内,便是直接拽下兜帽,此人正是杜婉茵。 她收到了来自耶律颜的信,是以不得不来此相见。但此刻她心里其实纠结得很,也不知那耶律颜是怎么想的,竟然约在和春楼这里,还好今日和春楼似乎没有散客,只有楼上的包间坐了几桌。 杜婉茵从前堂走过去,路过那戏台的时候,侧目看向台上,思忖片刻却不经意间笑出声来。当年,杨桂枝就是在这里中计的,事到如今每每想起,还会觉得痛快! 就在她发笑的时候,门外扯开一条缝,身着宋服打扮的耶律颜走了进来,倒是很难看出他是金人。 第五十四章 今日舞影演新图 不过,耶律颜一进门,便是看到了杜婉茵,一时恼怒之下,也不顾及自己身份,直接开口喊骂道:“好你个杜婉茵!你这胆子可真的是大啊!竟然敢让我等替你吃瘪?你明知那杨桂枝有那种本事,还敢骗本官,给本官下套,害我等在那宋主老儿的面前丢脸!” 杜婉茵一愣神,她没想到这耶律颜竟会如此生气。是以赶忙走上前,屈膝施礼并且一副人畜无害楚楚可怜的模样道:“大人误会!我怎会害大人?实在是那杨桂枝太狡猾……她若没有那种心机,又如何会害得小女子全家,还请大人明鉴啊!” 早在刚才,酒楼掌柜以及小厮已全都跑出去了,他们可不想掺和这事儿。耶律颜大怒完全是因为感觉自己之前被耍了,但是一听杜婉茵这么辩解,他的气竟然真的消了大半截。 就在这时,楼上一间包间门被打开,向北扽着赵令才走出屋外,赵令才一脸懵,方才还好兄好弟似地吃着酒,怎么转脸就变成这样了? 但谁知,接下去向北强硬地将赵令才直接按到了栏杆边儿上,抵着他的脑袋,另一只手则是捂着他的嘴,不让他说话。 赵令才被迫往下看,一眼瞧见了自己最熟悉的人。 “杜婉茵?她怎会来此?”赵令才有些慌乱,他担心对方是来找自己麻烦的,那样的话,还不知今晚要在兄弟面前出多少洋相了。 但就在他心里正不安时,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幕,却令他瞳孔放大,浑身气得颤抖! 因为那杜婉茵只是两三句话说完,便向一个男人投怀送抱,那举止,那动作,别提有多亲昵了。 自己与她成亲这么多年,早就没有了那种接触,甚至连同房的机会都很少,现如今一看……原来是有了人了!赵令才越看越气,恨不得马上冲下去直接抓奸! 但向北力气多大?按住他就像按小鸡崽一样,使得赵令才完完全全动弹不得。 却见下方,杜婉茵正想方设法获取耶律颜的再度信任,一边劝一边夸着对方。反正此时和春楼内也没有他人,没人瞧见的情况下,她算是放开了。 但谁曾想,下一秒,整个和春楼内的光亮皆在同一时刻熄灭,酒楼就像打烊一般,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耶律颜和杜婉茵先是一愣,随后他俩只听见台上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随后只见一女子提着闪着微弱荧光的灯,披头散发,踱步上台。 “大半夜的,何人装神弄鬼?”耶律颜感到有些不安,是以放宽声音喊道。 但此时,杜婉茵却是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因为她仔细一看却发现,对方那身打扮,正是当年她为陷害桂枝特地找的蒙面舞女的模样,对方在顶替桂枝吟唱金国歌谣时穿着的就是这一身衣服! 那一幕,她也还记得。 但……那女子不是已经死了吗?和裴玉生一起被处死了吗?怎么可能又出现呢? 与此同时,楼上的向北轻轻卸力,看向赵令才并凑到其耳边问道:“怎么样?眼熟吗?” 赵令才当下除了愤怒,更是恐惧,他怎会不眼熟?当年那女子被处死时,他可就在现场。 虽然说是随意找来顶死的人,但那身打扮令他至今还记忆犹新。这些年来每每噩梦,总是会想起那一幕。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赵令才此时浑身都在发抖。 向北淡笑一声,“哼,你不配知道。你只需要知道,下面那个贱人正与她的奸夫一同商议,如何用当年陷害桂枝的事儿去陷害你,你看,他们不就正在排演吗?你……难道不气?” “我……我……这个贱人!亏我对她这么好,竟敢吃里扒外,真是良心让狗吃了!”赵令才疯了一样地盯着场下紧紧抱在一起的二人,然而他却不知场下俩人抱在一起更是因为恐惧。 他只觉得今日好不容易自己有些觉悟,准备早些回府陪一陪夫人,聊聊知心话,但不曾想竟然在此偶遇!此时他已然气得无法自控。 “来……看到这把刀了没有?”向北说着,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 “先杀奸夫,再把那杜婉茵给押送官府,凭你家的实力,让她死在牢里不成问题。 到时杜家财产皆归你,你可以想娶多少妻便娶多少,想纳多少妾便纳多少!岂不美哉!”说完,向北便是将刀塞进了他的手中,紧接着将其松开。 之所以如此放心地松开是因为这家伙即便持刀,也不是他向北的对手。 而赵令才果真也没有犯傻,握着手中的刀,他冲向北点了点头,“虽不知兄弟何人,但此恩我赵令才永远铭记!”说完,他便是直接朝楼下狂奔而去! 台阶长着,跑下来也得用一段时间。 此时,杜婉茵害怕极了,她也不知道今天是撞了什么邪,怎会见到已死之人。不过,这点恐惧纵然不会让她道出实情。 可不过片刻的工夫,一道道楼梯震动的声音响起。红了眼的赵令才胡乱挥舞着匕首,直奔他俩而来! 这下,杜婉茵真慌了,其一是震惊为何对方会在此,其二是对方此时拿着刀,且是冲着自己来的。 情急之下,杜婉茵将耶律颜一把推出,但自己也因用力过猛踉跄倒地。 耶律颜一头雾水,刚见了鬼这会又遭人砍,幸亏他是金人,也不是单纯的文官,勉强挡住了赵令才的挥砍后,虽然手臂已然被划开了几道口子,血也飞溅出来,但还是伸手攥住了对方的手腕,勉强僵持住了。 不过赵令才此时宛如一条疯狗,手腕被扣住,他便用另一只手去打,又被拦住后,双手束缚,他便张口去咬! 这一口直朝耶律颜的耳朵下去,随着耶律颜一道撕心裂肺的嘶喊,血淋淋的一只耳朵被赵令才用嘴咬了下来,吐到一旁杜婉茵的脚边,杜婉茵惊呼一声,双腿在地上乱跳着想要逃离,可背后乃是围墙栏杆。 这下,够刺激了!桂枝也没有想到效果会这么好。她愣了愣,随后直接从台上跳下,轻盈的身体宛如游灵,也多亏这段时间跟着留元武习武,下盘越发稳健。桂枝三两下跳到杜婉茵面前,她伸出手拽住杜婉茵的衣领。 杜婉茵吓得面容失色,双手胡乱地拍打。但桂枝这些日子的武艺也没白学,几番拨弄之下,便是将对方的双手别到了一处无法再动弹。 杜婉茵哭得几乎失声,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眶里净是眼白儿……“我求你了!别杀我……害死你的人不是我,是……是那杨桂枝!如果不是她没死的话,怎么可能需要让你顶罪去死呢!你不要来找我……你去找她!你去找她!” 她这么说,桂枝心便越烦,轻轻一扽她手指,一股痛感便使杜婉茵顿时像一条断开了的蚯蚓,不断抽动。 但桂枝没有开口,若是出声,便会暴露,她要做的只是不断给杜婉茵施压,直到她说出事实。 然而世事难料。 桂枝这边对杜婉茵施压,逼她说出实情,对方还未松口,却见另一边与耶律颜缠在一起的赵令才咧着满口鲜血的大嘴笑骂道:“哈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极!杜婉茵你真是蛇蝎心,死到临头还栽赃别人,当年就是你设计陷害那杨桂枝,若不是你利用了我,我会娶你这个贱人?我若不娶你这贱人,怎会有今日之耻!” 杜婉茵一听,便也忍不住了,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到现在竟还存留几分,她瞪大眼儿回骂道:“你这个废物!竟然还好意思说我,当年的事儿难道你没有参与?若不是你用赵崇礼的画把那杨桂枝诓骗来,又要想办法报复杨桂枝,我会给你出此计策?” 赵令才挣扎得又朝那耶律颜挥了两拳,被困住手腕后,他又喊道:“少来了贱人!这么多年过来,我算早就想明白了,我与那杨桂枝不过小有争执,当初也不过想着是捉弄她一番而已。倒是你,你这蛇蝎人,竟直接要把人家往绝路上逼,事后闹得这么大,我其实一直都在后悔,是我瞎了眼,聋了耳,才会信了你的鬼话!” “怎么?我就是恨那杨桂枝,我就是要害她,怎么样?”杜婉茵终于绷不住了,“她一日不死,我一日难安,所以我才要找金人害她。前两日梅亭宴的事儿,便也是我去做的,怎样?你我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何必装什么清白?” “呵呵!清白?待老子宰了他,下一个就是你!”赵令才一边说着,一边又举起了手里的刀。 第五十五章 金使临安遇血光 可怜那耶律颜听得稀里糊涂的,现在又少了一只耳朵,此时脑袋嗡嗡作响。但他知道,只要他稍微松懈一下,那赵令才手里的刀,就要刺进自己胸膛! 而此时,桂枝没有继续再给杜婉茵施压,因为她已经知道了真相。 桂枝松开手,目光冷冰冰地透过发丝看向杜婉茵,看着她那副模样,桂枝几乎有现在就想把她弄死的冲动,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其身后,向北站到台上,开口提醒道:“差不多了,该走了。” 听到向北的声音,桂枝淡淡点头,看着那杜婉茵惊恐的眼睛,她缓缓退去,随向北从后台离开。 杜婉茵见其已走,便赶忙扶着一旁的凳子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来到酒楼门前,此时她却发现门已被锁上,怎么也打不开。 而身后,赵令才正与那耶律颜厮杀着,她明白,若是赵令才杀了耶律颜,下一个必然是自己。 于是,她决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却见她自一旁捡起一樽花瓶,缓缓来到赵令才身后。此时她眼里只有恨,恨意笼罩下,花瓶已然高举过头顶。 然而下一刻。 “嗖!”一支飞箭不知自何处而来,将花瓶整个贯穿,并作碎片散落!甚至有几枚碎片划到了杜婉茵的脸,其惊呼,又开始捂脸尖叫起来。 紧接着,大门被一脚踹开,出现的正是完颜匡等人,其身边侍从手里的弓才刚刚放下,看样子方才那一箭便是出自他手。 而完颜匡身边则还有一批人,那便是临安府尹等人。 其实他们早在杜婉茵来到时便到了,只不过准备进去前,却被完颜匡拦住。 当从完颜匡口中得知,传信给他乃是因为得知有金臣与宋人暗通款曲,如此叛逆之徒,自然留不得,是以府尹方才与完颜匡等人在门外,听了一出好戏。 当事人都还在,但唯独桂枝与向北已然离去。 门被踹开后,府尹见此慌乱一幕有些手足无措,还是完颜匡提议先将那赵令才拉开再说。 外臣本就高他许多阶,对方开口,他一小小地方官自然不敢不从。 是以完颜匡一个眼神,旁边侍卫便是带着几人上前,想要将赵令才拉开。 可赵令才这会儿已经疯癫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杀了那个耶律颜,须得三四个人才能将其扯起。 耶律颜瞧见是自己人来了,倒也松了口气,想来这条命怕是总算保住了。但谁曾想,就在众人刚将赵令才拉开的一瞬间,完颜匡身边的侍从手腕微区,一枚匕首自袖口滑出,直接刺向耶律颜的胸口心窝,而他另一只手则是捂着对方的嘴,然后俯身凑到跟前,轻声说道:“世子殿下让在下送大人一程,大人好走。” 这一幕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他在听耶律颜的呼吸,但却没人想过,就这么短短的几秒,才是真正致命的过程。 片刻后,侍从将小匕首捋回袖中,起身后看向那刚刚被控制住的赵令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后才转身向完颜匡复命道:“回大人,耶律大人……已死!” 此话一出,完颜匡以及那临安府尹的脸色全都变了。完了!这偌大临安,堂堂大宋,他国使臣来此仅仅五天,死了一位带队大臣! 临安府尹这会儿已经想好自己该埋在哪儿了。出这种事儿,自然是他地方官的责任,而更巧的是对方乃金国带队使臣,若金国借此理由开战,大宋为了议和,定会以他项上人头来平息金国怒火。 府尹晕倒了,但场面没乱。完颜匡看向倒地的临安府尹,随后直接说道:“此事干系重大,这二人且由你们临安府押入牢,待明日,我等入宫禀明官家,待看如何?” 周遭宋官、宋兵闻此言,也没有反驳的,只是赶忙抬着府尹,押着杜婉茵以及赵令才回府去了。 而完颜匡则是走到了耶律颜身边儿,轻轻一叹,将其双眸合上后起身说道:“遗体带回馆驿,待明日备好棺椁,带耶律兄回大金,以求主上予之厚葬。” “遵命!”其身旁众人纷纷拱手,随后开始收拾现场。 且不说此处,但看另一边,桂枝换了自己的衣服,与苏姒锦和向北站在张梅香的灵前,桂枝先是俯身叩首,苏姒锦与向北亦效仿之,只因二人也或多或少受到过张夫人的关照,恩情始终铭记。 三叩首后,桂枝屈膝跪地,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夫人……娘,您的仇,桂儿给您报了,今后我定会想办法接您回京都教坊,您在那边可以安心歇着了,夫人,我很想您……”许久后,她才起身,拭去泪痕的桂枝转过身,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走到苏姒锦身边并拥抱了对方,向北也不例外。 被拥抱过后的向北很是得意,他乐呵呵地道:“既然大仇得报,不如便回德寿宫来,我在德寿宫当差,就是为了能见你,也多个照应!” 桂枝淡淡摇头,回道:“不……余尚仪还有需要我的地方,她替我挨了五十大板,我要留在尚仪局辅佐她。不过你放心,若有时间,我会去寻你的。” 苏姒锦见此,也插话说道:“遥父给我谈了个内廷的活计儿,说是尚服局预制冬服,我不日便会去内廷,到时候咱俩或许天天都能见着!” 桂枝一阵惊喜,“竟有此事?那太好了!” 向北翻了个白眼儿,“去吧去吧!都去内廷吧,咱一大男人,也就只能看着那城墙发呆!” 二人听出醋意,相视一笑,三人仿佛回到了匆匆那年…… 次日早朝。 “啪!”官家将看了一半儿的札子甩在地上,百官惊恐,无人不跪。 “临安城是何处?”赵昚问道,殿下,百官面面相觑,无人作答。 “临安乃我大宋当今国都!”赵昚气得胡须都在颤抖,“天子脚下,竟也会发生这种事儿?还和朕的血缘宗亲有关!你们说,这金臣待会上殿,朕该如何解释?又该如何赔偿他们!” 百官惊恐,齐曰:“官家息怒!” 原本金臣那边便是带着增税增贡的条件来的,前几日,殿前以国事之大且须相商为由,赵昚争取到了一些时间,希望与金臣打持久战。 可现如今,一桩使臣命案将此事推到了风口浪尖。若答应,使臣队回大金,全天下人都会觉得此事乃合情合理,增贡乃是金国应得的,但他宋孝宗便会被后人耻笑;若不答应,使臣队带着一具死尸回大金,那金狼主绝对会以此为由,大举进兵,若国门受得住还好,若受不住呢?百年大宋,就要葬送在他这宋孝宗手上?他可不想背这口黑锅!百官倒好,简简单单一句“官家息怒”,便将挑子全甩在了他身上。 赵昚沉默片刻,看向其下众官,他开口道:“传,赵彦逾!” 赵彦逾,赵令才之父,或多或少有着皇室宗亲的身份,与赵汝愚是叔侄关系。他儿子犯了事儿,老子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工夫不大,赵彦逾来在殿外,还没入殿,便已三叩九拜,入殿后更是一步一拜。 终于来在殿上,赵彦逾颤颤的声音传出,“罪臣……赵彦逾,参见官家!” 赵昚冷哼一声,“罪从何来?” 赵彦逾咽了口唾沫,赶忙回复:“臣教子无方,致使其肆意妄为。又替其娶了淫女杜氏,不仅私通金国,还伪造证据,谋害京都教坊。如今真相大白,罪臣不敢求其他,但有一个提议,望能解官家燃眉之急!” 赵昚传他来为的就是这个,如果今天他赵彦逾没有法子,便得陪着他儿子和儿媳妇一块掉脑袋!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便是如此。 “你且道来,朕倒要听听你有何说法?”赵昚强忍怒意说道。 赵彦逾三叩谢恩,随后讲道:“臣教子无方,使吾儿见淫女杜氏私通,一时疯狂,错杀使臣。臣请罪,自辞三级,另将杜氏家中钱银,自家微薄款项,一并上缴,以充国库!但求官家网开一面,留小儿一命……” 他所说的充国库,实际意思便是用这些钱去打发金国,但可别小瞧了杜家以及赵彦逾家中的钱银,莫说是抵一年贡银,两三年内,也是绰绰有余的! 作为父亲,他赵彦逾也只能用这法子来保全儿子性命了。 官家沉默片刻,此法倒也不错,那杜氏断是留不住的,但赵令才不管怎么说也是受害者,且同出一脉,若杀之,只怕宗亲关系往后便不好处理了。 “既如此,那便传朕旨意,金使臣队先前所提条件,朕皆允之。另使城中名匠为已故使臣打造棺椁,赠车马十辆,送归故土;通奸外臣杜婉茵,不守妇道,卖国、卖家实不可留,且押天牢,择日街口问斩,以儆效尤;赵令才错杀外臣,但念事出有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脊杖八十,罚一年内不得出门,读圣贤书自省;其父赵彦逾自请降三阶一并允之,另……”官家刚准备讲道京都教坊以及当年的事儿,却不曾想,身旁一小太监匆忙而至,在其耳边轻声几句后,倏得下跪! 百官皆疑,不知所以。 “太上皇……”赵昚口中默默念着,竟也起了身。 “暂且按此旨宣罢!散朝!” 百官谢恩后,使官带旨而去。 而孝宗则是赶忙备驾,直奔德寿宫而去,因为他方才听到消息。 太上皇病重,已然……危在旦夕! 第五十六章 临安城外悲风紧 淳熙十四年(1187)。 自早朝退后,孝宗便一直待在德寿宫内,文武百官更是自德寿宫宫门外一直排到了六库,虽然众人心中尚且有一丝幻想,但等得久了,就连这最后的一丝期盼也成了奢望。 当晚,太上皇赵构驾崩,先皇宾天百官无一不泣,孝宗更是心痛不已。 宫内如何处理后事权且不提,却看另一边庆丰楼驿馆内,使者将官家的旨意下达后,完颜匡躬身接下,送走使官后,举着手中的圣旨来在了完颜璟面前。 瞧着其上的文字,完颜璟笑着将圣旨合上,随后朝完颜匡笑道:“此番算是一举两得,既清除了祸害,更博到了双倍的岁贡,算是圆满。” 完颜匡颔首点头,但又因思索之事而沉吟。 见此完颜璟收起圣旨笑道:“先生不必担忧,那耶律颜的事儿,我自会揽下,与你无关。更何况,此番出使你我皆有功,待回去后,父王定会论功赏赐!” “多谢世子体恤,但老臣担忧之事并非这些,而是……”完颜匡说着,有些谨慎地望了望四周,“老臣方才听传闻……宋高宗似乎驾崩宾天了!” “什么?”消息还没从皇宫之中传到临安城内,完颜匡便是打听到了这件事,完颜璟十分惊讶,有些怀疑此事的可信度。 “想高宗在位时,也不过就是反抗了几年而已,若是我们趁着当下这个机会回到大金,大举发兵……”完颜匡的话没说完,便是直接被完颜璟摆手打断了。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如今我大金内部本就不宁,此番耶律颜一死,回去之后,必然我那皇叔又要使手段,如此内忧之际,发兵一事,便权且按下吧。再者说,两朝新盟约刚刚谈下来,此时再动手,怕是要留下骂名!即便是要打,我等也需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才是。” 闻言,完颜匡只能沉默应和。 次日,金朝使臣队离开临安,一路上走得风风光光。当天下午,太上皇驾崩的消息才发放出来。 然而,因为赵构的离世,赵昚心烦意乱,也无心朝事,决定罢朝几日,待发完丧后再说。 所以,原本该择日问斩的杜婉茵,便暂且留得了一条命。 桂枝趁着内廷这几日无事,向余尚仪请命二度离宫。她并不是去接夫人回教坊的,因为昨日的圣旨中并没有大赦教坊以及她等相关众人之罪,虽然孝宗原本是准备大赦,但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所有人都在意料之外。 一时无法平反倒也没什么,只要夫人的仇已经报了,桂枝便再无牵挂了。 她此番出来,是为了去临安府。 一听说大内来人了,这临安府尹手忙脚乱地来到前堂接待,转屏风走出,他却发现站在堂中的乃是一位年轻姑娘。而且这姑娘瞧着还颇为眼熟。仔细一看,府尹冷汗便是下来了。 “杨桂枝?”此人他再熟悉不过,毕竟当年也看过雁舞,况且教坊出事那会儿,便是他亲自带队去抓桂枝的。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今朝她乃是大内内廷的司乐女官,品阶还在其之上,更是吴太后身边红人,自然要客气三分。是以府尹刚念出她的名字,便是当即改口:“原来是杨司乐!您来此所为何事啊?” 桂枝倒也不兜圈子,点名道姓地要去见杜婉茵。 “这……杨司乐,你如今什么身份,她一个小小的犯妇,何须您亲自审问?何况,此乃重犯,杨司乐私下相见,恐为不妥!”府尹陪着笑意,随后又转开话题问道,“不知您此番出宫,莫非是圣人的旨意?” 桂枝淡淡摆手,“此次我来只是作为当年的受害者,我想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人,当年险些置我于死地,还请府尹大人应允。若您能让我见她一面,回宫后,吴太后或官家问起此事,小女子定当替您美言。” 官道上的话,桂枝也是学了一些,谁都知道这是客气。 但这几日,府尹心里纠结,能听到这句话,已然很是高兴了。是以对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府尹掂量了一番孰轻孰重,想明白后,便立马命人带桂枝前往地牢。 地牢内阴暗潮湿,这仿佛是一个被外界遗忘、唾弃的区域,虽然与临安街道只有一墙之隔,但墙外是明媚光亮,牢里则腐臭阴暗。虽未至晚间,但其中隐隐有丝丝寒风自墙的缝隙里挤出,摩擦出“呜……呜……”的声音,每一间牢房内都弥漫着酸臭、 糜烂、腐朽的味道! 这些气味儿,渗透进每一个囚犯的身体甚至内心,使得他们恐惧莫名。 谁能想到,一生荣华富贵的杜婉茵今日会在这种地方待着。 手脚被铁链束缚,数十斤的枷锁令一两日无食无水的她宛如肩扛泰山。 她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因为也无需审问,当天晚上,她已经承认了自己所有的罪行。 狱卒带着桂枝站在了牢房门外,将门上的锁链取下,把门打开,让桂枝走了进去,他则是在门外静候。 “小哥,可否让我单独与她说几句?”桂枝看向狱卒,说着话也是塞了些东西过去。 狱卒见此,轻声咳了咳,“额,只怕犯人发狂,若伤着您便不好了!” “无碍,你瞧她如今……”桂枝边说边看向杜婉茵,“她还有力气对我出手吗?” 狱卒回头瞧了一眼,“倒也是,那我在外面候着,有事儿您叫我!”说完,他转身而去。 桂枝则是看了看这阴暗的牢房,迈步走入其中,地牢简陋,地面上都是杂草和破席,到了夜里,这里怕是能活活把人冻出病来。 桂枝进来后,倒也没有嫌弃脏乱,直接走到了杜婉茵面前。 此时杜婉茵蜷缩在角落里,头发散乱着,衣服竟也破败不堪,像是她这种姿色的女子,犯了这等死罪,个别狱卒便也不拿她当人看了。 若不是还有轻微的呼吸声,桂枝还真以为她死了。 又瞧了瞧,在杜婉茵面前有两个碗。其中一个里面是糨糊,黏黏稠稠的倒也不知是什么,里面还有些茅草。另一碗中则是水,不过看样子,她一口没动。 桂枝蹲下身将水碗端起,来到杜婉茵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杜婉茵浑身一颤,像是做了噩梦一般,不断抽搐往墙缝里挤,似乎想逃跑。 但她无处可去。 不过,当杜婉茵看清眼前的人是杨桂枝后,她愣住了,因为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来看自己的竟然是她。 桂枝见她唇角干裂,便把碗递了过去。 “你少假慈悲!咳咳咳……咳咳……”杜婉茵一把将桂枝的手打开,碗摔到一旁,水洒了一地,很快被枯干的杂草吸收,一滴不剩…… 桂枝没有说话,只是起身看着她。 “呵呵,现在轮到你来嘲笑我了吗?”杜婉茵笑得很癫狂,“你一个弃子,不知谁家的野种,被领养之人也有脸来嘲讽我?” 桂枝沉默不语,依旧看着她发疯。 直到杜婉茵骂了她将近半炷香,有些骂累了,不再开口,桂枝这才问道:“骂够了吗?” 杜婉茵抬眼盯着她,似乎还想开口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便不耐烦地反问:“你来找我,不会就是想听我骂你吧?那你也太贱了!” 桂枝摇了摇头,回道:“我来见你,是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杜婉茵眉头一立,又喊道:“你少给我来这套!怎么,你真以为我临死前会跟你真情流露?会乞求你的原谅?你有什么问题便问,少用这种口气!” 第五十七章 牢门一别终无悔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当年要害你?为什么要伪造你吟唱金国歌谣,宣扬你唱的是亡国之音?为什么不惜勾结金人也要弄死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我就是恨你!恨里抢走了我所有的风头!而且,我从来不后悔我做了这些事儿。要恨只恨没有人能帮我,恨你命大,否则的话,今日还不知是谁站着说话呢!” 杜婉茵直到这会儿也没有丝毫悔过的意思。 桂枝也的确不是来听她忏悔的,对此,她早有预料。 却见桂枝苦笑着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不是来问你这些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离开的人,也再回不来,就算知道你为何这么恨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杜婉茵有些意外,嗤笑道:“哦?那你倒是说说,你来找我,究竟还有什么话要问?” 桂枝深吸了一口气,思索许久,她躬身看向杜婉茵,在对方那张脸上扫过,最终开口问道:“杜婉茵,你可知,你与我有何不同?” 这一句话,将杜婉茵问住了。 她听着这句话,脑袋里嗡嗡作响,嘴巴已然倔强地张开,却支支吾吾了许久,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桂枝问的这个问题,她自己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她想知道,杜婉茵知不知道这个答案。 看了她一会儿,见其说不出来,桂枝笑了笑,转过身朝牢房外而去。 “你干吗……你别走!” “你等一下,杨桂枝!你不许走!” “我们到底有何不同?你说啊!你说啊!你不许走!” 尽管杜婉茵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地牢,但桂枝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杜婉茵自己喊着喊着,也停了下来,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她怎会不明白? 她杨桂枝为了自己的清白,能隐忍这么多年,为了报一个仇,她可以蓄谋两三载。 可杜婉茵忍不了,有些事儿,她必须当即去做,以至于留下许多漏洞。 杜婉茵与她有何不同? 无非就是没她聪明,没她吃苦耐劳,没她好学,没她舞艺好,没她朋友多…… 可,导致这一切的是杨桂枝吗? 或许,她二人的争斗,早在那年庆丰楼的擦肩而过时,便已经注定了。 作为一开始站在上风的人,最终却落得这个下场,她杜婉茵输得彻底。 且从桂枝方才的话,让她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斗不过她。 可是,杜婉茵不甘心,她觉得自己还有手段,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绝对可以让杨桂枝身败名裂!到时候,关在这里的,就是杨桂枝了!杜婉茵开始思索,她开始想办法自救。 毕竟官家这会儿没有心思吩咐接下来的事儿,这也为她争取到了一丁点儿时间。 杜婉茵爬到牢房门前,看向前来锁门的狱卒,她一把抱住了对方的腿。 “你干吗!松开!”狱卒一惊,还以为她要咬人。 杜婉茵用仅剩的气力和尊严哀求道:“大哥!狱卒大哥!我……我这里还有些东西,很值钱!特别值钱,您可以拿去卖,只求您帮我一个忙好吗?让我给……我爹,写一封信!我求您!就一封信!” 说完,她自手腕处扯下最后一个镯子,这是小时候父亲送她的镯子。二十多年来, 不曾摘下过,是以这东西现在摘下,得费很大工夫。 杜婉茵发疯了似的扯着这枚镯子,狱卒几乎都听到了她手指关节卡断的声音,眉头微微一皱,再一低头,那镯子已经被她单手捧着,颤颤巍巍地举了过来。 狱卒接过一看,这倒是还真值点钱。 况且,将死之人,给家里写封信,也没有什么不行的。 “快些写啊!我绕一圈儿回来你没写好,便不给你送出去了!”狱卒随意取来纸笔,扔在地上说道。 杜婉茵抓过这两样东西,用那只几乎骨折了的手,颤颤巍巍地写起字来,一行又一行……工夫不大,狱卒回来了,杜婉茵也正好写完。 “请您送到杜府上!狱卒大人,谢谢您!如果还想要什么好处,尽管找我爹要便是!” 狱卒也很无奈,“哎!你说你这都将死的人了,还费什么劲呢!老实待着等死不就好了?”不过,说到底,这狱卒倒是收钱真办事。 他来到路口,找了个卖冰糖的小孩儿,让对方把这信条送往杜府。 而杜府上杜婉茵的父亲此时已经一脸哀愁。他为何不去看杜婉茵?那是因为这几日,杜府上下已经被抄了一个空!一辈子的积攒,全部都被朝廷纳入国库。 此刻他正坐在堂前放声痛哭,却见卖冰糖的小孩儿走了进来,站在他面前,递来一张纸条。打开一看,竟是杜婉茵所写。其上内容,乃是让他代自己修书给太子妃,请她救命。 杜父当下已然是走投无路,杜婉茵的这个法子,倒也未尝不可一试。是以他当即修书,托人送入大内东宫。 东宫正殿。 太子正摩拳擦掌地等着德寿宫的消息,赵构一旦发丧完,以官家廉孝的性格,自然是要为其守孝的,到那时官家便几月甚至几年不能上朝,这样一来……与直接让位又有什么区别? 个中谋士此时在殿内纷纷猜测。 李凤娘在后殿内,看着手上刚收到的这封信,脸色微微一变,转手将信扔进火炉。 “来人,押下去。”她淡淡地说完,便是靠在一旁。而送信的那人则是颇为无辜地被侍卫押走了。 “连本宫也敢算计,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此事儿若不妥善处理,还真是个祸患!”想到这,李凤娘闭目沉思片刻,紧接着招人至跟前。 一番吩咐后,对方离开。 李凤娘再度端坐,维持着她端庄娴雅的姿态。 反观地牢。 杜婉茵最后的生机,便全在那一封信里了。 终于熬到了有人前来,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杜婉茵喜出望外,她起身准备迎接,却发现来的人乃是一个侍女。 只见那侍女拎着一个盒子,放下后便是直接离开了。 杜婉茵看着这个盒子,很疑惑,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选择打开。 而其中,同样有一张纸,上面写着:“若不饮之,汝父则替。” 竟是毒酒!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毒酒?”杜婉茵看着盒子中的酒壶,呆愣住了,原来李凤娘是要彻底和她撇清关系? “哈哈哈哈!杨桂枝啊杨桂枝,你说得对……我们之间确实有很多不同,但最大的不同,是你早已看透这些人的真面目,我却还自认为能将其玩弄于股掌之中……多么可笑!” 出事儿到现在,赵令才只在牢里待了一夜便出去了,但赵家始终没有把她也弄出去的意思。而当初私信同流合污的李凤娘,此时更是送来毒酒逼她自尽。本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临死前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是一枚棋子! 杜婉茵点了点头,将纸条放回盒中,端起酒壶斟满一杯。“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早知死后无情义,何苦相争至白头……” 两句念罢,酒尽,人亡。 听牢里没声音了,侍女又走了进来,将东西收拾干净,纸条就地烧了,酒壶则是带走,连带着盒子一同扔进湖里,这件事儿便是无人知晓了。 而杜婉茵更想不到的是,与此同时。 杜府内其父更是早已跌在堂前,无了生机,手中却还拎着一壶酒…… 第五十八章 赵扩迁居别东宫 古今长河滚滚,好似七色彩虹。喜怒哀乐悲惊恐,多少刀光剑影。三皇五帝治世,朝代不断变更。明争暗斗苦经营,谁人留名千秋? 南宋第一位开国皇帝赵构的死,使本就动荡的朝局,渐渐显现出真实的面目,两派的争斗更加明显,但这并不能影响什么。 “政治日昏,孝养日怠,而乾,淳之业衰焉。”孝宗赵昚因赵构驾崩而愈发郁郁,终在朝政上出现纰漏,似是有心无力,更有朝臣谏言,不如命太子监国,孝宗服丧三载,这之后再理朝政。 孝宗闻后,思索几宿,终下旨以允。 三月后。 东宫中,平阳郡王赵扩正带人整理府上应用,准备迁居。 赵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受了及笄礼,这之后按规矩出阁就第,自是要搬出去的。 但吴太后心疼赵扩,本来这一家子里除了赵扩,也没有更孝顺的孩子,所以先前提议让他及笄之后,搬到距离德寿宫更近一些的郡王府。 太上皇的驾崩,赵扩很伤心,从小他没少去德寿宫,对比官家,他甚至觉得这位太爷爷更亲近一些。 赵扩看着这个从小待着的院子,一时竟还有些不舍,但转念一想搬离东宫后,自己便是自由人,可以时刻去内廷寻杨桂枝,他便也觉得此处不值得流连。 小太监自门外而入,来到赵扩身后躬身说道:“郡王,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一应物品细软皆备好了,郡王妃那边儿也是如此。” 赵扩倒是对韩珏那边的事儿不担心,纵使是再多的东西也不会让她亲手挪动,有的是下人打理。 赵扩点了点头,刚准备说什么却顿住,沉默片刻后,他问道:“母妃那边,可曾提过了?” 小太监抱着手,摇了摇头后道:“太子妃近日里忙于操劳太子监国的事,方才早些时辰才歇下,奴才便没敢打扰,只是托了人留下消息。” 听到这,赵扩嘴角微微一撇,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自己出阁就第,这母亲却从头到尾不在乎的样子,对比起那个位置,自己这个儿子全然无足轻重! 既然对方都没有说什么,赵扩更是一身轻松,他求之不得李凤娘不要再管他,“好,事不宜迟,出宫!” 车队启程,路途不远不近,其实就夹在东宫与德寿宫之间。 且不说赵扩这边儿如何迁居,却看内廷。 自杜婉茵死后,桂枝的心态也平静了不少,当然其中大多的原因还是因为余尚仪,自从两人那一夜促膝长谈互相道明身份之后,余尚仪对桂枝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 这使得一些不知情的人,纷纷猜测。 司乐坊内,余尚仪坐在楼上书房内与桂枝正在品茶,听着楼下传来的阵阵乐器声音,二人没有言语,气氛却颇为融洽。 “一直以为余姑姑您不喜欢喝茶,今日里竟连着喝了三盏了呢。”桂枝一边笑着,一边为余尚仪点茶。 余尚仪闻言,微微一笑后,念道:“若不是当年梅香教我品茶,我又怎会爱上,只是她后来离宫,这偌大皇城中也再无一人比得上她的点茶手艺。今日见你,如见她当年一般……感慨颇多!” 虽然大仇已报,但桂枝在听到关于夫人的话时,总还是会不经意间恍惚。她也很想念,虽然嘴上不提,但所做的每一件事儿,几乎都是在替夫人延续。 余尚仪放下茶盏,语气关切地道:“最近这些天儿,寒意越发的重了,你这屋子里若缺什么,便找宫人添置,不要舍不得用,像你这炭盆似的,今日我来,你方才引上,一进来像是冰窖似的,你也坐得住?” 桂枝向来节俭,物品只用在必要之际。 但这几日里楼下乐侍们也觉得每每来在三楼,都比屋外还冷,是以都不怎么上来了。 桂枝接受了余尚仪的建议,答应若缺了物资便去申领。 余尚仪又安排了一些小事儿,紧接着便也离开了。 瞧时候不早,桂枝遣散乐侍,让她们临走时锁好门,而她则是拎着一个食盒,朝内廷外走去。 最近寒潮来临,来得快且凶,白天时尚可见阳光,但每每入夜,冷风刺骨,吹气成霜。 离了内廷,桂枝直奔德寿宫,她出入自是没人拦,但在后殿外,她瞧见了正在与向北谈事儿的张宗尹。 二人见桂枝来到,停下话题。 “作为内廷女官,尽量少擅自离开内廷为好!”张宗尹开口便是教育。 桂枝习以为常,笑了笑后举起食盒,“给太后娘娘做的点心,我亲手做的,须当亲手送来!” 向北一听是吃的,目光不经意多瞥了两眼。 张宗尹微微点头,打开盒子看了看,笑道:“也难得你有这份心意,不过这会儿,太后娘娘正与平阳郡王聊天,怕是你一时半会儿进不去,你且候着。” 自从张梅香的仇报了之后,张宗尹的心情明显轻松了许多,现如今他要做的,就是帮助桂枝越走越远。 桂枝原本还想着亲手将糕点拿到吴太后面前,但一听赵扩竟然在此,有些意外,便沉默了。 片刻后,她犹豫道:“既如此,那便劳烦您帮我带进去吧?我就不打扰太后娘娘了。”说着,她将食盒递到了张宗尹手中,侧身朝向北点了点头后,转身而去。 后殿内,祖孙二人聊得很好,桂枝不打扰也是对的,只是吴太后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她谈及太上皇早年,那是何等英武?不仅文采出众,武艺更是超群!但,他的一生太坎坷……一身的力气没处使,大多用在了做决定上,总有做不完的决定在等着他……而有些决定,则无法两全。 赵扩安静地听着,时而安抚吴太后的心情。 这会儿正谈到赵扩的父母,也就是刚刚代替孝宗执政监国的太子,还没说两句,却见张宗尹来了。 “启禀太后娘娘,小妹送来的糕点,说是亲手做的!您要不要尝一尝。”说着,他将食盒摆在一旁。 “桂儿来了?为何不让她进来?”吴太后有些惊喜,目光也望向殿外。 张宗尹躬身回道:“老奴怕她扰了您与郡王,便让她留下食盒,先回去了,毕竟如今她任内廷女官,理应多待在内廷才合规矩!” 吴太后虽然也很想见桂枝,但听张宗尹这么讲,倒也说不出什么,于是指了指食盒道:“且取来,哀家瞧瞧丫头做的什么。” 张宗尹照办,将食盒中的盘子端出,竟然是冰皮儿核桃酥。 他将盘子端到吴太后手边,后者取了一枚,轻轻咬下后赞不绝口。 “不错!甚是不错!只是哀家近日食而无味,扩儿,这些待会你带回去吃吧!” 纵使吴太后没什么胃口,也夸赞了几句。 赵扩赶忙施礼,“孙儿谢过皇祖母。” 吴太后将手上的吃完,随后擦了擦指尖,在张宗尹的搀扶下起身说道:“好了,扩儿,时候也不早了,如今你也是有家室的人,应早些回去多陪陪家人,学习政务,哀家待会还要为你皇祖父抄经,便不同你聊了,这些记得带回去吃!桂儿的手艺,可 不是谁都能尝到的!” 说完,吴太后与张宗尹朝后殿门外而去。 赵扩则是躬身目送其离开,这才起身,看向食盒,他忍住了口水,拎起后离开后殿。 郡王府内。韩珏早早便派人备好香薰,铺得了被褥,自己也在早些时候沐浴,精心地打扮过了,整个人儿如今都冒着香气儿,姿色也是一绝。 但,她没睡。为的是等赵扩回来。 “郡王还未回?”韩珏看着桌上的筷子和酒杯,耐心地将其摆了又摆,整齐得不得了。 旁人回话道:“回王妃,郡王方才倒是回来了,瞧着挺开心,拎着个盒子便朝书房去了。” 得知对方挺开心,韩珏心里竟有一丝憧憬,说不准今日或能成功呢? “那好!与本宫更衣,稍后前往书房送茶。”她伸展双臂,等待侍女替其更衣。 而瞧另一边书房里的赵扩,正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在书案台上,打开之后,里面那些糕点的模样,真是越看越可爱,越看越可口! 第五十九章 糕点香飘郡王心 这些糕点若非出自桂枝的手,想必赵扩也不会对其这么在意,他把它们当作宝贝似的,一回到书房内,便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观赏了好一阵子,竟也不舍得下口。 总算是拿起了一块放在眼前,又仔细地瞧了半天,这才下定决心、拿定主意咬了下去。 这一口,唇齿留香,让他久久无法忘怀。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声音。 “郡王每日如此操劳,今儿个又回来这么晚,想必是乏了吧,妾身备了些茶水和饭食,给您送进来了?”话音落下,门便是被打开。 还不等赵扩回答就发现韩珏出现在了面前,后者打扮得可是十分精致,穿的可比平日里出门时还要好看,她微微笑着站到门前看向赵扩,挥手让宫女和太监拿着茶盘和食盒过来,一排一排地端到桌上之后,这才屈身道:“郡王请用晚膳吧,这是臣妾 着人精心准备的膳食,皆有进补的功效,只吃那些糕点可不抵用。” 听对方这么说,赵扩只是先将手中的糕点吃完,随后缓缓走了过来,看到桌上的东西之后沉默了片刻,苦笑说道:“早就与你说过,本王过午后不食荤腥,这些东西吃完了容易心悸,且撤去吧。” 韩珏虽然一心想要讨好赵扩,但却始终没有抓住重点,一直做的都是无用功。 看着赵扩有些失望地转身,她轻咳一声示意身后的宫女赶忙将东西撤下去,随后她跟上前说道:“臣妾只是念着郡王,想着郡王操劳一整日,想让夫君补补。既然没有什么胃口,不如便先吃些茶吧,茶倒是清淡的,臣妾特地从城里购得上好的叶子,用山泉水煮的。” 赵扩回眸瞥了她一眼,见对方依旧如此执着,便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后坐了回去。来到书案前,他将那食盒中的糕点端了出来,放在一旁,另一只手则是随意地摸起桌上的一本书看了起来。 韩珏瞧见对方并没有拒绝,便也赶忙招呼宫女过来,接过对方手中的茶壶和茶盏,沏上一盏,亲自端到赵扩面前。 “郡王请吃茶。”她将茶盏放到赵扩面前,目光不经意地在那盘糕点上停留了片刻,这才小心地试问:“郡王,这些糕点是从哪儿买的?瞧样子好精致,若是郡王爱吃,今后每日妾身都着人去买一些来,备在府上,您看如何?” 赵扩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他只是一只手捏着点心品尝着,另一只手翻着书,看到兴起处便频频点头,似乎完全就没有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站在这儿。 韩珏略显尴尬,有些无奈地退了出去站到门边,给了几个眼神,宫女、太监们极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并将门关上。 随后,韩珏再次走到赵扩身边,这次她伸出了手替对方揉捏着肩膀。 “郡王如此勤奋好学,母妃若是知道了,想必也欣慰得很。”要说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如今赵扩最不愿意提到的便是太子妃,她还偏偏要说。 是以赵扩听到这儿便坐不住了,他倏地站起身来与韩珏拉开距离,紧接着背过手说道:“本王还有些书要看,你若乏了便先去歇着。” 韩珏一愣神儿,自己明明什么也没有说,怎么就又被嫌弃了呢?她微微垂首低声说道:“郡王莫气,是妾身说错话了。” 可她即便解释,赵扩似乎也并没有听的打算。 后者叹了一声后回首看向她说道:“你先回去歇着吧,今夜我便在书房睡了,茶烹得不错。” 大好的兴致被一盆水浇灭,韩珏的心瞬间便凉了半截儿,但也无奈,她只好退出屋外,将门关上后愣了一会儿。 临走时,她拉来今日侍奉着赵扩的太监,询问道:“郡王今儿去了何处?” 小太监面对郡王妃,自然不敢隐瞒:“回王妃,郡王今个去了德寿宫。” “德寿宫?”韩珏喃喃念道。 “那盒糕点也是从德寿宫拿来的吗?莫非是太后娘娘赏的?” 小太监支支吾吾,始终不敢说出事情的真相,但无奈对方的身份在那摆着,他不过是一个仆人,最终还是将这盒糕点的由来,一五一十给说了出来。 在听到那些东西竟然是杨桂枝亲手所做的时候,韩珏顿时感觉仿佛刚才已凉半截的心,此时已彻底凉透了。 一股莫名的委屈感涌上心头,她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比那个杨桂枝差在了哪里,对方不过是舞跳得好了一些,但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官罢了。 若论出身,她乃韩门世家,哪点不比那杨桂枝强?可赵扩竟然为了对方的一盒点心,如此冷淡地对待自己,实在是让她无法接受。就这么着,心里揣着这一股怨气,憋屈得还是只能回到自己房中以泪洗面。 待到次日天还没亮,韩珏便已然跪在了东宫太子妃的门外。清晨睡眼惺忪的李凤娘听说韩珏后半夜便一直跪在门外,赶忙起来梳妆打扮后召见韩珏。 听着这姑娘诉苦,李凤娘也气得不轻。 “这逆子,真是岂有此理?”李凤娘从韩珏口中得知,原来赵扩接二连三地去德寿宫,竟是因为那杨桂枝。再想到最近赵扩与自己越加疏远,心里便是更加气愤了。 首先杨桂枝的身份本身就是敏感的,先前她帮衬着杜婉茵暗中谋害桂枝,虽然说那件事儿在后者死时便画上了句号,但还是经不起调查的。 区区杜婉茵是什么人物?她怎么可能攀扯上宫正司呢?若是真让杨桂枝查到宫正司那,再把她给牵扯出来,那岂不是坏了大事。 如今孝宗才刚刚守孝几个月,虽然命了太子监国,但是也只不过是暂时代理朝政而已,李凤娘心里也清楚,只要她一天没坐到皇后那个位置上,就始终还得对上面那几位心存忌惮才行。 “这贱婢,自己何身份竟不自知,还敢勾引平阳郡王?只这一条本宫便不能轻易饶了她!若非是因为太子刚刚执政没有多久,否则本宫定要严惩!” 李凤娘这番话也是说给韩珏听的,谁知后者也不傻,听过之后哭得更厉害了,一边抽泣一边说道:“母妃,儿媳也不是什么死缠烂打之人,若郡王真是喜欢那杨桂枝,妾身委屈一些,退一步做个小的!让她做这郡王妃,也……也未尝不可!” 她心里明白,杨桂枝的事一天不处理,自己就始终不上不下。在郡王府里倒还好,若此事传出去让外人听着,知道二人成婚这些年却始终没有行房,实在是不好听啊! 就连韩家估计也会觉得丢人。 而她再怎么也是名门之后,现如今韩门在朝廷里也是有一些地位的,不至于连一个杨桂枝都比不上,更何况太子处理朝政这些时日,韩门的帮助不可或缺。 若是在这关键时刻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儿,令韩门与东宫太子之间出现隔阂,对太子掌管朝政,定是十分不利! 李凤娘并非不顾大局之人,她明白现如今还是要稳住韩门为主,所以听到这句话后,她当即承诺道:“珏儿,你尽管放心,此事有本宫替你做主,那杨桂枝本宫必不能轻饶她!” 闻言,韩珏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些,今日也不枉费她在这跪了这么长时间。 将其哄好打发走后,李凤娘轻叹一声,随后点手招来了下人。 命其俯耳上前,李凤娘言语几句后,便微微挥手,那人心领神会地退下了。 第六十章 宫墙深处桂枝香 宫中内廷,尚仪局内,余尚仪将近日需要安排的事宜告知众人后,打发其余人离开,剩下她与杨桂枝留在厅内。 余尚仪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看向桂枝说道:“没想到梅香教给你的东西,你竟然一分不落地学会了。现如今在这尚仪局内,若论教授技艺的能耐,怕是除你之外便再无他人能及了。” 听到余尚仪的夸奖,桂枝并没有沾沾自喜,而是浅浅施礼后回道:“若要夸,便也是夸夫人教得好,我不过只是运气较好,学了一些罢了。能将这些教授给其他人本就是我最开心的事儿。对了,余尚仪,这几日我那儿正在排演节目,若是您有空的话 也可以去看一看。” 闻言余尚仪欣然点头应允,“那是自然,你教导出的乐侍必然是要好一些的,看看其余那几个乐侍,整日里除了钩心斗角,正事儿倒是没干多少。” 纵使现在桂枝与余尚仪之间的关系变好了,她也并没有趁着这个机会去打压其余几位司乐,所以在听到这番话后,并没有过多表态,只是垂首微微一笑:“那我便先退下了,您若有事,随时传我便是。” 闻言,余尚仪轻轻点头,二人告别之后,余尚仪回堂中办事,而桂枝则是离了尚仪局。刚走出台阶迈下几步,却是听到邻边尚服局外传来声音,像是一群姑娘围在那儿正欣喜地观察着什么。 “瞧那儿怎么这么热闹呀?” “不然咱去看看?” 旁边几个宫女儿挺好奇,这也勾起了桂枝的兴趣。来到跟前,打眼一瞧,桂枝却乐了,人群当间儿站着的不是他人,竟是苏姒锦。 苏姒锦身着一袭极美的外衬,这身衣服无论是从做工,还是用料及绣花上,都有苏姒锦独有的创意和手工,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她亲手做的衣服。 她站在人群当中,尚服局的女官们也是频频点头,赞叹不绝。毕竟在宫里做衣服和在宫外做衣服,还是有些差别的,宫里有着明确的制度要求宫女们身着怎样的衣服,而在宫外只要不违大体,什么样的衣服都可以随意穿出去。 而苏姒锦更是在这种有限的条件里发挥出了无限的创新能力,使得她的手艺现如今也算是临安城数一数二的了。 感受着众女羡慕的眼神,苏姒锦颇为骄傲地绕了两圈,目光却意外落在了桂枝身上。 眉头一挑,她笑盈盈地走来,三言两语打发走其他人后,站到桂枝面前,开心笑道:“桂儿?你就在这儿办公呀?我还以为此次入宫见不到你了呢!” 桂枝淡笑着回身指了指身后的尚仪局开口笑道:“平日里每到这个时候,我便在这儿听事。” “倒是姐姐你,今日怎么进宫里来了?莫非是陪马画师一同来的吗?” 马远是宫廷御用画师,出入大内自然还是方便的,苏姒锦虽然是马远的妻子,但没有官位,只是一个制衣师而已,是以进出若无马远带着,怕也难在宫中行走。 “瞧不起姐姐我啊?你别忘了宫里尚服局的这些衣服,大多还是借鉴文秀阁的呢!此番入宫,自然是他们请我来教授新绣工的,不仅如此,此番我还得住上一阵子呢!” 桂枝惊喜不已,“如此便好极了,若姐姐平时不忙,也可到司乐坊寻我!平日里我都在那排练。”在这大内中,能遇见知心的朋友乃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儿。 且不提最近留元武那家伙又不知跑去哪儿浪荡了,只是教会桂枝一些防身技后,他便像无影无踪了似的,再没见过其人。 所以这些日子,桂枝一个人在司乐坊里待着,倒也无聊。手下那些乐侍们从最开始的一窍不通,现如今也已经每个人掌握三两种乐器不在话下,可谓是进步很大,需要她教的便也不多了。 与苏姒锦闲聊几句后,对方便忙着公事去了,二人约好当晚在桂枝的院儿内相见叙旧。 桂枝离了此处便也前往司乐坊。但她刚到司乐坊外,便是感觉气氛不太对劲。 所有的乐侍此刻都站在门外,她们一声不吭,似乎十分小心,生怕做错了什么似的。瞧见桂枝,也没有人敢开口,只是纷纷让出一条路来。桂枝眉头微皱,将目光投向司乐坊之中,却瞧见屋内曹宫正带着一应人等,站在屋内左右视察。 “多日不见,曹宫正今日怎么有工夫来此?”桂枝上前施礼,淡淡地说道。 曹宫正听到桂枝的声音后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冲她点了点头,随后说道:“宫内例行检查,看看有无违禁品。你这倒是干净得很。” 现如今曹宫正心里清楚,桂枝不是傻子,已经猜出自己才是对她不利的,所以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不再对她有任何好脸色。 带着一行人走出屋外后,曹宫正点了点头,“继续保持下去。还有一点,近日来先皇驾崩,官家守孝三年,宫内明令,严禁歌舞。若你们平日里要练习,便小声些,别弄出什么动静,否则便是抗旨,要砍脑袋的。” 这不是刁难是什么?即便官家明令禁止了歌舞,但司乐坊的职责就是教授乐侍们弹琴歌唱,若是平日里都不让练这些东西。设一个司乐坊在这儿还有何用处? 桂枝听出来这是刁难,但是她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此时再与对方多说几句,反而是自找麻烦,于是她便表面奉承地答应了下来。 曹宫正没有再说什么,直接转身离开。 待其走远,乐侍纷纷上前问道:“司乐,这宫正大人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从今日起不让咱们练习乐器了吗?” 桂枝对此不以为然,她摇了摇头,思忖一番后悄悄提醒众人道:“倒也不是,官家所说的禁歌舞,乃是指宴会的表演,平日咱们的训练并不在其中,不过为了避嫌,日后大家练习时还是稍微低调一些,不要打扰到他人或传出去为最好!” 众乐侍纷纷应下,随后便各自忙去了。 桂枝带着曲夜来上了三层,却见门口整齐地摆放着几篓生炭。 她平日里细心得很,尤其是对司乐坊,哪多了少了一眼便能看出来,是以她当下顿足在这几个篓子前,注视着这些东西,却朝曲夜来问话道:“这些从哪儿来的?” 曲夜来也不清楚,蹲下观察了一会儿,便只好回道:“不清楚,大抵是余尚仪派人送来的吧?前些日子余尚仪好心,觉得咱们司乐坊平日里取的物资太少了些,明着拿来怕您不要,所以才悄悄放这儿了呗!” 桂枝沉默片刻说道:“你且去问问余尚仪,这些是不是她送来的。是与不是都送回尚仪局,交还司计处。” 曲夜来了解自己这主子心思多,尤其在吃了很多亏后,现如今的司乐可以说是步步谨慎了。谈不上算计,但最起码现在懂得了自保,处处小心些,不是坏事。 曲夜来吩咐宫女将这几篓生炭端走,桂枝这才走进了书房内,其中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相应物品皆是如之前一般规矩地摆放着。 来到司乐坊,平日里除了教授乐侍们如何演奏乐器之外,其余大多时候她都是待在楼上,要么读书,要么练习书画。 而今日,刚看了几页书,桂枝却听门外有乐侍报:“秉司乐大人,门外来了一些东宫的大人,请您下去。” 桂枝将手上的书放下,看向窗外,下方果然站着一些人。 好端端的,东宫的人找她做什么?桂枝十分不解,但太子毕竟刚开始掌握朝政,作为普通的女官,理应惟命是从。 熄了香台,闭了窗,桂枝走下来,站在一层看到门外乃是一名宫女以及众太监侍女,便明白此人身份不低。 一般陪在太子或是太子妃身边的一些宫女和太监身份都不低,主要是因为他们乃是对方身边的体己人,凡事说得上话,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大多会成为受贿、行贿的目标。 桂枝来到那宫女面前,深施一礼,随后起身说道:“下官杨小妹,见过姑姑。” 那宫女倒不领情,只是冷着脸:“莫要如此称呼我,不过是太子妃身边的小小侍女罢了,此番前来乃是传话,司乐杨小妹听命。” 闻言,桂枝撩衣跪倒在地,静候其言。 “司乐坊杨小妹听命,太子妃有令,命汝速往东宫预备节目,以慰近日太子监国之劳苦。” 第六十一章 寒风雪中桂枝立 刚听到这一道旨意,桂枝就已经感觉有些不妙了,今早宫正司的人刚刚来过,传达了官家的圣意,明令禁止宫中大办歌舞。 都知道孝宗以“孝”为重,在服丧期间自然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可是李凤娘却要命自己前往东宫为太子表演节目? 就在桂枝疑虑之时,那宫女儿看了看她,随后再次督促说道:“怎么了?莫非是想抗命吗?” 桂枝赶忙垂首回道:“并非如此,只是……” “只是如何?让你去便去,哪来这么多话,且听清楚了,是只找你一人前去,司乐坊的其余人等便不用同往了!” 说完那宫女便是瞥了一眼桂枝,随后背过身去准备离开,而迈出一步后她又撂下一句话:“我劝你快一些,太子妃准备的宴席将在一个时辰后开始,若是晚了或者是怠慢了,到那时可要重罚了。” 话音落下,她带着人离开,而桂枝则是等其走远后,这才起身。一旁的曲夜来上前仔细地替其拍打膝盖上的浮灰,愤愤道:“东宫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抗旨吗?官家都已经说了不许歌舞,为何还强要让您去表演?若是让官家知道了,岂不降罪?” 桂枝又怎会不明白这一点呢!只是现如今官家正在服丧,真正掌权的是太子。 “无妨,且去看一看吧,说不准便只是简单地演奏一些曲子罢了!”到了这会儿,桂枝还在安慰曲夜来等人。 纵使她内心十分忐忑,东宫那边已经给她下了命令,她不得不取了玉壶冰琴前往东宫。一路上有太监带路,走了半炷香左右,总算是来到了东宫门外。 今日这东宫内也没有要大摆宴席的意思,瞧这门檐两边还挂着白绫,为太上皇哀悼的丧条都未撤去,凄凄冷冷清清,压根没有一丝准备设宴的意思。 桂枝尽量保持着镇定跟在太监身后,当来到一处宫殿外站着等候时,听到其内传来饮酒聊天的声音,想必也是因为官家的旨意摆着,他们不敢声张。 在殿门外隐约能听见里面的声音,听那动静,人倒是不多,但有几位比较熟悉的,像是那赵汝愚以及韩氏一家人都在其内。说是宴席,但席间也没有人弹琴献舞,只是众人推杯换盏地聊着。 桂枝就这么站在外面待了半个时辰。倒是不累,只不过当季的风儿冻人得很,直溜溜地往人那骨头里钻,桂枝穿得不多,门口站一会儿便是总打寒战。 其内。 太子赵惇和太子妃坐在殿上,左右两边则是赵汝愚等宗亲,还有韩珏的家人。当然,赵扩以及韩珏也坐在下面,在这些宗亲面前,赵扩好不尴尬,毕竟他从不与韩珏亲近,但此时也只得赔笑奉承,装作恩爱。 又吃了几杯酒,赵惇想起前殿还有一干谋臣在等候,便是起身说道:“诸位权且饮着,本宫那边还有些要务需亲自审理,毕竟近日里的札子,那是多得是数不过来啊!” 能看得出来这是家宴,所以太子即便离席,也没有人多说什么,只是夸赞几句,便目送其离开。 赵惇其实也知道李凤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想掺和这些闲事儿。披上了大氅,他便匆匆离去。 离开侧殿,来到门外的赵惇不经意间瞥见了桂枝,后者伶仃一人站在门侧,双手抱着琴,哈出来的气儿都是雾气。 “哎!”赵惇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替这个苦命的丫头感到可怜。 随后,赵汝愚等人也提出各自的理由相继退去。 很快,殿前就剩下了太子妃、赵扩、韩珏,以及韩家的一些亲戚。 既是亲戚,彼此间难免多敬几杯,赵扩酒量又能如何?不过早就濒醉了,此时人虽端正地坐着,但眼前是天旋地转,对于韩珏的亲昵动作,也不推诿了。 此时李凤娘清醒得很,她倒是没吃多少酒,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底下。 这会见众人各聊各的,她低声问身边的宫女:“门外那个,站了多久了?” 宫女轻声回道:“回太子妃,一个半时辰得有了。” 一个半时辰……李凤娘讪笑一声,看向屋外,竟瞧见几片雪花。“哦?不曾想今日竟然下起了雪!”她点了点手,示意宫女朝炭炉内添几块儿生炭,随后她笑道:“诸位,差点忘了,今日为了助兴,本宫还特地传了尚仪局的杨司乐来此演奏。不如便趁着雪景,大家听听曲儿,把酒烹上,再饮几巡!” 其实赵扩原本已经有些不支了,方才本想就此告退离开,此时听到李凤娘说将杨桂枝给传了过来,一时间到嘴边的话愣是咽了回去,没说出口。 客人自然是没有什么异议,于是太子妃拍了拍手,示意一旁的宫女传杨桂枝入殿。 殿门打开时,开门儿的小太监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将脖子往回缩了缩,他走出来左右瞧着,看到杨桂枝还站在门边儿,便唤:“太子妃传杨司乐入殿献曲儿。” 桂枝微微颔首,活动了一番僵硬的四肢,她的手指都被冻得麻木了,估计再多站一会儿,怕是得晕倒过去。好在总算可以进来,殿内因为摆着几十个炭盆,又密不透风,自然是暖和的。整个大殿内弥漫着熏香以及酒味。 桂枝进殿后,当即跪下,朝太子妃叩首。 太子妃还有些意外,没想到冰天雪地的,她穿得如此单薄却还能在殿外站了一个半时辰,“早就听闻你这丫头能耐大得很,往日里也不曾近瞧过你,不如趁着今儿家宴,你弹唱一曲来助兴。” “遵命。”桂枝并没有多说什么,她也没有四处乱看,早些年裴兰伊的下场历历在目。当初就是因没管住自己的眼睛才会被处死,前车之鉴在那儿摆着,她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跪坐在大殿中,感受着四肢再度回温,桂枝将琴靠在腿上,开始弹奏。此时,酒醉的赵扩却感觉今日这场宴会,似乎是一个圈套,但当下,他醉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担忧地盯着桂枝。 韩珏挽着赵扩的手臂,目光也瞥向桂枝,透露出一丝恨意。 韩家众亲戚听得兴起,继续吃喝,李凤娘却越听眉头越紧。 纵然此时的曲儿是天籁之音,也丝毫无法入她的耳。终于,在桂枝弹到一半的时候,她叫停了。 “先停一下吧。” 见李凤娘发话,众人先是一愣,放下手中的酒杯望向她,而李凤娘则是淡淡地笑了笑看向桂枝,她装作亲切地问道:“今儿这曲子弹得别别扭扭,倒是不如往日里动听,莫非……是方才在外面等久了,手脚冻得麻木?” 听到李凤娘这么问,桂枝刚准备解释,却没等她开口,对方继续说了起来,“也是!本宫怎没想到,无碍,今日这曲子便弹到这儿吧!待日后你的手好些了,再弹来与本宫听。” 话说到这,李凤娘抬了抬手,示意杨桂枝下去。桂枝一头雾水,刚坐到这儿弹了半首曲子,对方就要让自己离开,心中隐隐不安。 但太子妃已经发了话,桂枝不得不遵旨点头起身,抱着玉壶冰琴离开了侧殿。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李凤娘则是看向众人,淡淡一笑:“好了,今日家宴便到这儿吧,你瞧我家扩儿已然吃醉了酒,珏儿……你带他回去歇下吧!” 韩珏欣喜,此时赵扩几乎已不省人事,总算是有了机会二人圆房了。 众宾客心领神会,相继告辞后离开东宫。 赵扩被小太监扛着回到了寝殿,韩珏与其如何权且不提,却看李凤娘这边安排了人,前往宫正司。 第六十二章 皮鞭十下血斑斑 自东宫回司乐坊又是半炷香的时间,这两个时辰里,桂枝只在那侧殿里暖和了半首曲子的时间,其余时候都是在外面的,而且这雪越下越大,落在发丝化成水,又在发梢凝成霜。 然而好不容易入了内廷,却有一行人沿路拦下了她,“杨小妹擅离职守,违背宫规,跟我等回宫正司领罚。” 为首的那人桂枝没见过,只是她冷冰冰的一番话说完后,便由不得桂枝解释什么,两旁的女侍架着便是把她带去了宫正司。 桂枝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这几人押到了宫正司院子里。 露天的院内,摆着一条专门施诫的长凳,女侍们将桂枝拦腰往上一按,抵得呼吸不顺,只将臀部垫起,头、脚皆垂在下方,没一会儿桂枝的脑袋便充了血。这时又有人将捆成五六股的皮鞭取来,沾上些凉水,隔着薄薄几层衣服抽下去,只消几下,皮开肉绽! 这样的鞭子,桂枝挨了十下。早上出门时身着翠蓝色衣裳,此时大半件已被鲜血染红。罚完被扔在门外,如同当时余尚仪一般,惨状不可言喻。幸好被路过此处的司乐坊乐侍看到,瞧见是桂枝便手忙脚乱地抬了回去。 待到次日午时,桂枝双眼费力地睁开了,此时她觉得浑身无力。 “醒了!司乐醒了!”榻边儿,曲夜来赶忙招呼外面的人。 听到声音,几道脚步响起,余尚仪以及苏姒锦来到了榻前。 “余尚仪……苏姐姐……”桂枝有气无力地睁开眼,总算是看清了她俩。 “你好生趴着!”苏姒锦赶忙关照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好端端的,宫正司为什么要罚你?还罚得这么重?”余尚仪关切地摸着桂枝的头,询问道。 桂枝沉默片刻,轻叹一声,“官家早就有旨,服孝期间不得大兴歌舞宴会,今日太子妃让我去,想必是早就做了准备……” “太子妃?”余尚仪一愣神。 对于太子妃和宫正司的关系,她再清楚不过了。这么一想,确实是桂枝中了计,但……那毕竟是太子妃,对方说的话,桂枝不从也不行。 换句话说,如果太子妃真要害桂枝的话,她逃不了。 “你且好生养着,我将此事告知张宗尹,看他有没有办法保全你,如果太子妃真的要害你,怕是也只有吴太后能护住你了!”余尚仪说完,轻叹一声。 桂枝摆了摆手,无奈道:“没事,太子妃若要我的命,今日便要了,当下太子监国不久,为了不引人口舌,她大概不会对我下手,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害我?” 桂枝自然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得罪到这李凤娘,但她知道接下来自己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这种心里清楚但却无计可施的状态,实是令人无奈,不过经历了这么多,桂枝的心性也早非寻常人可比了。只不过真没想到,这皮鞭打在身上竟然是真的疼啊,一时间想到了余尚仪当初替自己挨的板子,想必那比这更疼些吧! 原本约好了与苏姒锦一起叙旧,没想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无奈之下,为了让桂枝好好休息,苏姒锦与余尚仪也只能先行离开。 但是这一夜桂枝并不踏实,因为身上疼痛难忍。 次日。郡王府上,经过了昨夜的翻云覆雨,赵扩一脸惊愕地醒来,看着枕边的韩珏,他这才意识到昨日那场家宴乃是专门为自己设下的。 坐在榻边儿,他将衣带束好后叹了口气,这时,韩珏也睁眼醒来,实际上她早就醒了,只不过心里还怀念着昨夜的温存。 韩珏娇滴滴地问道:“郡王今儿又无他事,何故早早地便起了?” 赵扩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尤其是在听到她的声音之后,更是恨不得马上逃离此处,是以他加快了穿衣的速度。 韩珏并不傻,瞧着对方手忙脚乱,只为把衣服穿好赶快离开,她终是再能忍耐,此时已坐起身来抽泣不止。 “王爷若心里没有臣妾,当初何故要娶?若你真是和那杨小妹两情相悦,看臣妾一眼都难,那臣妾成全你们便是!” 说着,她竟直接扑下床来将脑袋冲着屋内柱子撞去。 多亏赵扩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踉跄之后将其扯了回来,“你疯了?”赵扩瞪眼看着这个女人,一时间,心竟也软了。 自己喜欢桂枝那是自己的事,纵使千错万错,也是他自己的事儿,与韩珏无关,原以为只要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便能够消除这种罪恶感,但事到如今他才发现二人既已结发成了夫妻,那便不存在与己无关。 “你拦我做什么,臣妾今日便是一头撞死,郡王也好了了心事,再娶、再纳其他妃子,全凭您所愿!”韩珏挣扎着想寻短见,赵扩自然是不会撒手任由她来。 “郡王如今整日窝在你那书房读书,这么多的圣贤书也读了进去,却始终无法令郡王对臣妾的态度有丝毫改变,莫非臣妾做错了什么,令郡王如此讨厌!但纵是有错,这几年臣妾一直独守空房,受尽外人嘲讽,也该赎清了罪孽吧?” 韩珏这些年的情绪终于得以爆发,自然是要将往日心里的憋屈一吐为快。 赵扩没有反驳,也无言反驳。 二人这边再怎么诉苦,再怎么哄,权且不提,再看内廷中。 桂枝今早没下得来榻,那十鞭子实在太重。更何况现如今是冬天,伤口愈合得也慢,纵使余尚仪昨日取了些药给她外敷,但没个三五日,也难下地活动。 可即便这样,东宫的人也还是来了。 依旧是昨日那个宫女,她站在桂枝的榻前,看着趴在榻上的桂枝,表情淡然地宣布着,“太子妃有命,昨日的曲儿听来不佳,东宫有请,今日午后侧殿再次奏来。” 短短的一道口谕,令屋内众人皆是咬牙切齿。 这人走后,曲夜来蹲坐到榻前,看着桂枝,忧心道:“司乐大人,这实在是太欺负人了!您如今都已经这样了,她还要让您去东宫演奏,那岂不是今日里回来,还要挨鞭子?” 桂枝也在犹豫,挨鞭子估计是不会了,但说不定还有其他什么惩罚。 太子妃下的令她不得不听,但宫正司对她肯定还是照罚。 桂枝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道:“扶我起来吧,去东宫。” “司乐,你不要命啦……”曲夜来还想阻止,但桂枝却抬手止住了她。 无奈曲夜来只好扶着桂枝下床,并且替其备好了琴,临走前还为桂枝披了件大氅,以用御寒。 因太子妃下令不许有人跟着,于是桂枝只能一个人举步维艰地前往东宫。 这一次从内廷到东宫走了一炷香,午后下起了小雪。 冰天雪地里,桂枝忍着疼痛,她能感受到伤口被再度撕裂。 这一次入东宫,太监把她带到了一处花坛边儿。 此处是个花园,其中小路曲折,有一个四方亭,亭子周围垂着竹帘隔板,亭边儿则有一个小池塘,池子表面有一层薄薄的冰,其余地方则是被积雪覆盖。 靠近亭子边儿能明显感受到温暖,仔细一瞧会发现,其中摆着一些火盆,而李凤娘正躺在其中的一张美人榻上,悠哉地品着干果,吃着茶。 桂枝站到亭外,屈身施礼,由于带伤动作别别扭扭。 其中传来李凤娘的声音,“今儿怎的这许久才来到?” 桂枝当即回道:“回太子妃,下官昨日做了错事,挨了罚,身上带伤,故今日走得慢了些,请太子妃恕罪。” 帘后,李凤娘嗤笑一声,她今早已听闻赵扩与韩珏的事儿了,儿子与儿媳的关系有所增进,她心情自然好得很。按理说,昨日对杨桂枝的惩罚也差不多了,毕竟当下不适宜弄出人命来,否则让孝宗知道了对赵惇不利,但李凤娘还是忍不住。 她无法忍受杨桂枝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就想着要把她当成一个豢养的宠物一般,随意地教训和蹂躏她。 这对她来说,是一种乐趣。此时此刻,李凤娘心里就在想:“杨桂枝此女也不过尔尔?这种人竟也能让杜婉茵落得那般下场?” 本以为她杨桂枝是个什么人物,但这番瞧来此女娇弱不堪,压根算不上威胁。 心里得意过后,李凤娘抿了口茶,“若这般说,你身上带伤,怕是今儿个也难弹奏出什么好曲子了?” 亭外,桂枝当即回道:“若太子妃不嫌,下官仍愿试弹。” 李凤娘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便开始吧。” 第六十三章 雪水刺骨手难温 一曲奏过,花园内外落针可闻。 按照杨桂枝的技术弹奏一首好曲并非难事,即便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受着冷风的吹袭,也不会影响她的乐感,弹奏出来的琴声,使得一旁亭子边儿侍奉的几位宫女和太监都有些入了迷,听得美滋滋的。 往日里他们伺候李凤娘时,可没有这番听曲儿的待遇。 只不过在这一曲落下之后,他们便急匆匆地恢复了平淡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亭子内,却听李凤娘轻叹一声,手指点了点,命宫女将庭外的帘子撩起,她看向桂枝厌弃地责问道:“怎么回事,这曲子弹得一日不如一日了,莫非是见到本宫,你紧张吗?” 桂枝不知道如何作答,对于这个问题她无话可说,显然对方是没事找事。 瞧这杨桂枝不说话,李凤娘侧了侧身子,吩咐道:“这状态不好,怕是因为天气寒冷,手指僵硬弹不利索。这样吧,取盆水来,将你手上的寒气彻底洗去,没准儿便能弹得好了!” 闻言,左右太监、宫女纷纷退下去,工夫不大便是端着一个铜盆来到跟前,这铜盆中没有雾气升腾,只是平平静静的一盆儿,怕是凉的。 不知何时,李凤娘竟从亭子中走了出来,她披上大氅,来到桂枝身前,瞧了瞧旁边的小池子又说道:“这个季节,若是直接用热水去洗的话,手指会淤血肿胀的。像你这手冻了这么久,需用凉水逐渐疏通才行。来人,往盆儿里添些雪吧!” 她话音刚落,旁边便是有人走到了池子边儿,用盆里的舀子从池边儿的积雪中挥铲,一舀下去不够,两三舀后李凤娘亦未叫停,是以宫女便只能这么一直加着。 一直填到这铜盆当中已然看不到水了,李凤娘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哎呀,谁叫你们弄这许多啊?不过也好,这样倒是能帮杨司乐快些缓解手指的僵硬……” 李凤娘命人将盆往桂枝面前踢了踢,她则是低眉垂目道:“洗洗吧?杨司乐?” 事已至此,杨桂枝清楚若是她不照做,李凤娘或许会“帮”她。 桂枝将玉壶冰琴斜放在旁边,随后侧身吃力地挪到铜盆边儿,因为身上还有伤,每一次跪下都是巨大的痛苦,再起身更是艰难,倒不如跪着挪动。 来在铜盆边,桂枝没有犹豫,直接便将双手插入了满是积雪的铜盆之中。下一刻,原本已经被冻得麻木冰冷的十指,这时更是刺骨疼痛,仿佛千万根银针扎进皮肉一般。桂枝没有吭声,强忍着疼痛搓洗,在雪中抓起一把把白皑皑的雪渣在手上擦拭。 洗得差不多了,桂枝将双手抽出来,李凤娘并没有安排侍女给她递去手巾儿,是任由这双浸湿了的双手在寒风中自然风干。 被水泡过后再受风吹,痛感翻了数倍。桂枝紧咬牙关,并没有表现异样。 别看这李凤娘如此这般,桂枝表面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现,但实际上心里早已开始揣测:自己与李凤娘之间无冤无仇,若只是因为赵扩,何至于如此毒辣的手段对她? 莫非,自己还有哪里做得不对,触及了她的利益或底线? 这熟悉的感觉让桂枝想到了赵家。 赵汝愚尚且可以因为阻止自己与赵崇礼在一起,在背后推波助澜地致使教坊倾塌,害死张梅香。她李凤娘是太子妃,又会做出怎样凶恶的事儿?这一点不得而知,且纵然她知道,也无能为力,毕竟身份有别。 李凤娘见桂枝受了罚,却并无半点反抗的迹象,久而久之便也就失了兴趣,稍后她又让桂枝弹了一曲,依旧是弹到一半便打断。 “本宫今日乏了,你且回去好生练着,将你的琴艺好好地琢磨琢磨,练好了再来给本宫弹吧,今儿就到此,你下去吧。”说完,李凤娘便是在左右太监、宫女的搀扶下,离了花园。 桂枝俯身恭送其离开视线后,这才缓缓起身。她的双手此时已经冻得发紫,几乎失去了知觉,就连玉壶冰琴都得用手腕使劲揽着才能抱住,手指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再加上身体本身就有伤,跪了这许久起身都是很困难的。 不过坚强的桂枝却依旧自己站了起来,带着琴离开了东宫,从东宫出来之后,走在高高的围墙下,她抱着琴思索着一些事……联想起之前自己擅闯梅亭宴,桂枝逐渐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纵使赵彦逾是皇室宗亲,纵使他儿子也是姓赵,但是赵彦逾能入宫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更别提是他儿子的妻室了,仅凭一个杜婉茵,怎么可能与内廷宫正司的曹宫正扯上关系? 然而就在昨日自己刚从东宫回到内廷,便是被宫正司的人守株待兔一般押了回去,不由分说地便罚下十鞭。他们消息如此灵通,莫非这李凤娘一开始便计划好了? 桂枝逐渐摸到一些头绪,想着这些应该都是李凤娘所设的局。可是她一个人势单力薄,若想摆脱此事,起码得找张宗尹商议。 不过身上负伤的桂枝实在是无法再从内廷走到德寿宫了,单单是回到内廷,几乎已经筋疲力尽,好在今日曲夜来等人皆是在内廷的门内迎接着桂枝,她们主要是担忧,今儿个宫正司会不会再一声不吭地半道上抓人,所以说早早地便候在这里。 瞧见桂枝回来,一群人乌泱上去,抬的抬,扶的扶,总算是将她安然无恙地接回了院儿内。 接下来几日,李凤娘一旦有了闲工夫,便会找人招桂枝入东宫,或是以各种手段欺辱她,或是拿其出身调侃戏谑。桂枝皆不为所动,也并没还口,一应受着。 而就在这一日,李凤娘没有传桂枝,而是在侧殿内陪着儿媳妇促膝长谈,俩人聊得十分开心,这时韩珏迟疑了一番,最终忍不住开心地说道:“母妃!昨日诊脉,太医说我脉生喜相,或是有孕了!” 闻言,李凤娘高兴得不得了,当即招来一应宗亲,再度摆宴设席,不过这次没传桂枝,也没有禀吴太后和官家。 韩珏有喜,此乃东宫之幸事,平阳郡王王府上下皆是赴东宫陪宴去了,唯独赵扩没去。他很是纠结,头痛欲裂。 虽然最近与韩珏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但是对方有了身孕这件事,却使得赵扩不知不觉有一丝遗憾,这种遗憾来得莫名其妙,只是思索到深处,眼前出现的总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思来想去,他终于还是坐不住了。赵扩没有前往东宫,而是直接去了德寿宫。 今日桂枝总算没被李凤娘传召,她这才有空来一趟德寿宫,一是给吴太后请安,二是找张宗尹,打听一下李凤娘其人。 德寿宫外,曲夜来等众宫女扶着桂枝来到宫门口。 “都说不用陪我来了,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桂枝看着曲夜来等人,倍感亲切,若非她们,自己的伤也不会这么快恢复。 虽然说那十鞭子打得很深、很痛,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彻底痊愈,但是寻常活动已经不成问题了。可即便如此,今日桂枝来德寿宫,曲夜来等人也坚持要跟着。 曲夜来憨笑道:“哎呀,司乐,咱们来都来了,您也不能把我们撵走吧?好长时间没有回德寿宫来了,有些想念曾经的姐妹了,同您来此,我们也趁机与她们见见面、叙叙旧。” 桂枝心里明镜一般,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进了德寿宫的大门。如果说这大内之中有桂枝可随意出入的地方,那只有德寿宫了。德寿宫内外没有不认识桂枝的人,小到侍女、太监,大到总管、护卫,几乎都见过她。 而蔡奚琳现如今在德寿宫内也是坐到了女总管的位置,宫女们都受她差遣,是以当她听到有人说桂枝来德寿宫了,当即便放下了手头的事儿,前去大门迎接。 离着老远瞧着蔡奚琳带人跑来,桂枝笑盈盈地迎着,另一边却向曲夜来轻声说道:“她到了跟前可要拦住,我这身体现在可经不住她扑上来!” 果不其然,蔡奚琳一见面便要拥抱,好在曲夜来及时地隔开,她小心翼翼说道:“司乐身体有伤呢,还没痊愈,哪儿经得起你这么抱啊!” 闻言,蔡奚琳有些惊讶,仔细打量桂枝后,确实发现对方憔悴了许多,“怎么会有伤?”她喃喃问道。 桂枝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没什么大事,别听她瞎说。太后娘娘呢?当下她老人家应该是在小憩吧?”桂枝很了解吴太后的作息。 蔡奚琳点头回应:“没错,太后娘娘午后抄完了经书,用了些素斋,便在寝殿歇息去了,需不需要我去帮您通报一声?” “别。”桂枝制止了她,“先皇逝去,这几月来太后娘娘为了抄经书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有机会歇一歇,我等也不该打扰,便在侧殿等候吧。待太后娘娘休息好了,我再去请安不迟。” 蔡奚琳点头应下,随后一应人带着桂枝进了侧殿。 这里比往日里显得冷清了许多,太上皇在世时,书案上从未空过,几乎处处都是书籍画卷。而现如今,红檀木的书案上干干净净,除了摆放整齐甚至有些落灰的经书之外,再无其他。 “这些都是太后娘娘前一些日子抄录好的,抄完的经书便是被摆在这儿,太后娘娘说要将这一桌子都摆满经书,替太上皇祈福。”蔡奚琳一边说着,一边在旁边收拾着东西。 桂枝被扶着坐到桌边的凳子上,她左右看了看,看向蔡奚琳问道:“张总管可在宫内?” 蔡奚琳点头回应道:“一个时辰前还伺候太后娘娘用膳来着,方才倒是瞧见向护卫出了宫,但张总管这会理应在宫内候着。” 说完这些,她总算找到机会问桂枝了。 第六十四章 宫闱深深恨难消 蔡奚琳靠坐在桂枝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桂儿姐姐,你在内廷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怎得瞧你精神都有些不振。我听曲夜来说,你们竟处处受人欺负,若真是如此,姐姐倒还不如回德寿宫来,太后娘娘定会替您做主!” 心领了她的好意,桂枝却不敢接受,她回道:“我既入了内廷,定不能再让太后娘娘操心,你莫要为我分了心,本本分分地在德寿宫伺候好太后娘娘,便是你最大的职责,万万不可疏忽。” 蔡奚琳也没指望能说服她,她知道桂枝要强,有些事宁愿自己一个人担着,都不愿意说出来。也正是因为了解,所以她也没有继续劝说下去。她点了点头后无奈道:“既如此,你便先在这歇一会儿,待我去寝殿瞧瞧。” 桂枝微微颔首,蔡奚琳离了侧殿。 太后一般午休大概半个时辰,桂枝是伺候过她老人家的,门儿清。是以找了一处地方先休息,但身体毕竟未痊愈,坐也只是半倚半靠着,坐不踏实。 却不曾想,就在桂枝等待的这会儿工夫,张宗尹却从殿外走了进来。 他像是早就知道桂枝会过来一样,瞧见对方并无半点惊讶。 “我就料到近日你会来此一趟。”说着话,张宗尹坐到了桂枝身边,看向一旁的曲夜来。 虽然桂枝也挺信任这个小丫头,但她接下来要与张宗尹聊的事儿,曲夜来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是以桂枝便随便找了些借口将其打发了出去。 曲夜来没心没肺倒是没有多想什么,离开了侧殿就去寻找之前的姐妹们叙旧去了,于是侧殿中只剩下了张宗尹和桂枝。 张宗尹看了桂枝几眼,片刻后轻叹一声道:“看你最近应该是受了不少苦,难为你了。若是后廷实在待不下去,我便向太后娘娘请愿,让你回德寿宫来吧。” 桂枝有些不解地望着他,迟疑道:“可……若是此时放弃,岂不是白白承受了这些?你应该也知道一些内情吧,关于……太子妃的?” 别看张宗尹整日待在德寿宫,实际上大内里他手眼通天,到处都有其眼线。 换作先前桂枝没有替张梅香报仇,那时她这样问张宗尹的话,张宗尹估计是会将自己知道的全盘告知。但现如今,害死张梅香的罪魁祸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张宗尹便开始为桂枝的安危着想。 “李凤娘,此人可不好惹,心狠手辣得很!就连太子都忌惮她几分,我看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除非有一天你能当上这后宫之主。”张宗尹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这些话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毕竟一个是明摆着几年后的皇后,另一个却只不过是内廷的一个司乐,现如今却过得连个侍女都不如。 “可您不是说过会帮我吗?”桂枝眉头微皱。 那是之前,张宗尹没有查到关键人物,对赵汝愚和杜婉茵这些谋害教坊的人设局,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但若让他去对付当今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不是不敢做,是怕做不到。 桂枝沉默片刻,见张宗尹仿佛有所顾忌,她便换了个问法,“那您对这个太子妃了解多少?” 见桂枝这副不肯罢休的模样,张宗尹叹了口气,随后便将他了解到的此人生平一一告知。 李凤娘的出身倒是极具传奇色彩。据传,在她出生之际,有一群黑色的凤鸟聚集在她家营前的垒石上,而她的父亲更是当时岳飞旧部庆远军节度使太尉李道。因此李道便总觉得自己这女儿不凡,故而取名为凤娘。再之后待李道一家来到湖北时,听闻有一道士叫皇甫坦,看相算卦极准,便请他来为女儿卜卦。谁知这皇甫坦刚瞧见李凤娘便吓得不敢受对方的礼,称此女母仪天下。后来皇甫坦觐见高宗时,更是添油加醋,说得神乎其神。高宗也是听了这番传言,这才帮着李凤娘一路从恭王妃成了现如今的太子妃。 此人心胸狭隘,极爱搬弄是非,其跋扈的本性很快暴露无遗。由于李氏的天性悍妒,不容太子宠幸高、孝两美人,常常醋性大发,闹得后宫不宁。太上皇听闻后,感叹地对当时的吴皇后说:“是妇将种,吾为皇甫所误!”孝宗为此还训斥她,让她以 皇太后为法,不然的话,就废掉她。 太上皇赵构在的时候,李凤娘隔三差五还会去德寿宫瞧瞧,现如今其驾崩,后者却连德寿宫的门儿都不曾再踏入过。 闻言,桂枝若有所思。 “这么说,现如今满朝上下谁都知道李凤娘是什么样的人了,太上皇生前也对其没了好感,那为什么官家还要让太子监国?为什么不让太子废妃呢?” 张宗尹嘴角一咧,苦笑道:“你当废妃如此轻易?此人虽然凶悍恶毒,但始终没有留下把柄,且不说李氏现如今在朝堂上有不少亲信,现下她儿子赵扩更是与韩珏联姻,韩门多少也会站在东宫那边。想动她?难!” 张宗尹都说难的事儿,想来自然是难得很,不过有一点桂枝不认同。 她当即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她也并非做什么都不留痕迹,不知您还记得我误闯梅亭宴一事吗?” 对方一听到这件事儿,显得有些好奇,“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仅仅凭杜婉茵的身份,纵使她能在城外给我布下天罗地网,这大内中的事儿,她确实丝毫也管不着,更别提指使宫正司了。” 张宗尹搓了搓手指,微微颔首后抬眉问道:“莫非那件事儿,李凤娘也有参与?” 桂枝肯定地道:“我想,这事绝对与她脱不了干系。” 若李凤娘从那时便已谋害桂枝了,看来这内廷还真是不能再多待。 “你且安心待着,待吾近日向太后娘娘进言,将你从内廷调回德寿宫来。”报仇和查明真相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保住桂枝,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还有一点……”张宗尹突然话题一转,像是有了什么计策,“对那平阳郡王,你或许……可以不必那么疏远。” 赵扩?桂枝平日里躲他还来不及,为什么张宗尹要自己与他不必疏远…… 还没等她开口再问,一旁侧殿后门,蔡奚琳扶着吴太后走了进来。 吴太后虽然是刚起榻,但此时双目炯炯有神地扫视着殿内。 “小妹呢?小妹在哪儿?”听到吴太后呼唤,桂枝当即起身。 “原来在这儿!哀家可是想你想得紧啊!快!快过来。”上了年纪的吴太后见到桂枝不由得又想起先皇,顿时有种老泪纵横的感觉。 张宗尹没有继续说下去,今日说得够多了,他要做的是接下来把桂枝调回德寿宫,免得再遭李凤娘毒手。 “得好长时间没见了,哀家瞧你,为何憔悴了些许?”吴太后说着,牵起桂枝的手,下一刻又发现她手上的冻疮,不由得眉头再次紧皱,“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桂枝温柔地摇了摇头,“这些无碍,太后娘娘不必担心,您近日身体可好?” 二人之间聊着一些关于身体是否安康,寝食是否周到之类的话题,权且略去。 却看此时德寿宫外,一乘肩舆已停放在了门外,侍从及轿夫正在一旁恭候。 赵扩匆匆走下,神情不安。 这几乎已经成了习惯,每当有事他拿不下主意,便来德寿宫找吴太后。 今日,所有人都在庆祝韩氏有喜,唯独他这将要当爹的提不起兴致,来在了这里。 “平阳郡王到!”后殿外传来小厮报信,吴太后与桂枝皆听见了。 “来得正是时候,快快进来!”德寿宫许久未曾这么热闹过了,今日桂枝回来,赵扩又来拜访,吴太后的心情也变得明朗。 赵扩自门外而入,左右替其拍打大氅上的雪花,捯饬干净后才登步入殿。 站到下面,瞧见桂枝的赵扩先是一怔,随后跪倒施礼。 “孙儿给太祖母请安。” 吴太后笑着点手,示意赵扩起身。 赵扩谢恩站起,目光却始终不经意地瞥着杨桂枝。 吴太后看在眼里,淡笑着让赵扩近前。 赵扩撩袍来在了吴太后身侧,此时与桂枝之间,只剩下吴太后隔着。 “今日怎得闲来此请安呐?”吴太后询问。 起先赵扩无言,主要是不知如何开口,但一想纸也包不住火,有些事儿纵使他不说,也早晚听得到传闻。只不过,当着桂枝的面儿说出来,又是一重难题,是以他沉默了许久这才咬牙开口,“不瞒太祖母,今日……母妃设宴东宫,庆祝韩氏有喜。” “哦?”吴太后压根儿就是刚知道这件事儿。 “扩儿也是要当爹的人了?”她很开心,只不过转念一想,觉得不太对,“既然郡王妃有喜了,为何你不去陪宴,却来哀家这儿啊?应该不仅只是想分享喜悦吧?” 闻言,赵扩惭愧道:“哎……太祖母,实不相瞒,我与那韩氏并无情感。” 此番话语,在桂枝听来,稍有些不满。再怎么说韩珏也是赵扩明媒正娶的王妃,且如今有了身孕,为夫者竟言与妻不合,这若传出去,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胡说!”吴太后明显也觉此言不妥,便严厉地将其打断。 不过没过多久,她又叹了口气,“哀家知道,你与这韩珏并非两情相悦,自古皇室子弟的婚姻,皆不由己。你也埋怨不得,只是……这事儿,东宫并未来报,哀家也是听你提起才知道,不知官家可知?” 赵扩轻轻摇头。 吴太后都不知道,官家怎么可能知道呢? 桂枝隐约感觉吴太后的表情有些不对,大抵是因为这李凤娘。 吴太后手沉沉地落在一旁桌角,“这种事儿都要瞒着,日后大小事,岂不是皆由她一人决断了?” 赵扩赶忙施礼,不敢言语。 “禀太后娘娘,韩合门求见。” 第六十五章 桂枝轻语劝前行 吴太后微微闭目,好不容易才从先皇驾崩的哀愁中走出来,稍微开心一些,没想到接二连三的事儿又来了。 “扩儿、小妹,你二人且先下去,待哀家见过合门,谈完事儿后再宣你们一起用膳。” 俩人不约而同地站到太后面前,深施一礼后齐齐退下。 桂枝来到门外,曲夜来早已在此恭候多时,连忙将手中捧着的大氅替桂枝披上,而后,桂枝侧身朝驻足的赵扩问安,“给郡王请安。” 赵扩微微颔首,目光并未从桂枝身上移开。 感受着对方的眼神,桂枝有些不自在,她双目低垂,微微侧身屈膝道:“下官便不打扰郡王了。” 话音落下,她带着曲夜来快步离开侧殿大门。 赵扩犹豫片刻,刚想追上去,却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下官方才自东宫而来,就说怎的不见郡王爷,没承想,郡王竟在此处?” 话音落下,一男子走到近前,瞧其长相倒是英武,眉宇间也透着正气,但不知怎的,或许是个头不矮,总给人一种低头俯视他人的错觉。 只见他身穿了件暗绿缠枝芙蓉花绫袍,腰间系着橙红荔枝纹角带,留着鬓发如云的发丝,眉下是深不可测的丹凤眼,身材挺拔,目空一切,一瞧定是英勇好斗之人。 此人,正是韩侂胄。 话说这韩侂胄,也是名门后代。其先祖是先朝名相韩琦,太祖父韩忠彦更是贤相,而且他这一氏在朝为官者不少。先前高宗皇帝执政时,同签书枢密院事韩肖胄就是韩侂胄的堂兄,也是受他的影响,韩侂胄对朝堂之事十分关心,有着一颗报效家国的雄心。 而在他与赵扩之间,还有一层关系。韩珏乃是韩侂胄的侄女,所以论辈分,赵扩须得称他声叔父。 只不过平日里二人见面甚少,赵扩也不曾那般称呼他过。 “啊……原是韩合门,今日实在是巧。对了!本王还有些事儿要去处理,先不与您聊了!”赵扩此时见到韩家人就紧张,生怕对方追问什么。 韩侂胄还在纳闷,便已不见了赵扩的影子。韩侂胄此番前来德寿宫是为了找吴太后,他乃吴太后的侄子,所以自然要将近日在东宫的所见所闻,尽数告知。 若是桂枝在此,想必也会认出他来,因为当日李凤娘设宴命她弹琴之时,此人就坐在席末,俩人相隔不过两三米。 说实话,韩侂胄虽同出韩门,但却对东宫的行为以及太子妃十分不满。就连他也认为太子妃做得太过火,需要被压制一些。 于是他来找吴太后,准备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如实告知。当然!其中便有桂枝受虐那一部分。 桂枝没有离开德寿宫,而是在小西湖边儿上转了起来。因为这里充满她的回忆,总能想起张夫人当初陪她一同来的时候,那时的她无忧无虑。想着想着,桂枝走到了湖边儿,曲夜来刚想开口提醒,桂枝却脚下一滑! 在此一刻,多亏一只手揽住桂枝的腰,将其拽了回来,否则这大冷天儿地落入湖里,怕是要冻出个毛病。 曲夜来已然看傻眼了。 桂枝惊魂未定,松了口气后这才转身答谢,却不曾想,身后站着的却是赵扩。 “看样子,姑娘与留将军习武,也没学出什么成效吗,身子骨还是娇弱得很。”赵扩打趣道。 桂枝一时无言,但毕竟方才是对方救了自己,只好答谢道:“多谢郡王出手相救。” “不必言谢,本王有个问题想问你。”赵扩怕桂枝又是说完就跑,这一次他直接拦住了其去路。 “郡王要问便问……”桂枝喃喃回道。 赵扩深吸一口气,随后问道:“你为何总躲着本王?为什么在东宫受了那许多委屈却只字不提?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本王一见你,便无法自拔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堆问题,桂枝不知如何作答。 桂枝苦笑着回道:“郡王莫非是冻着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还请快些回殿内取暖吧!” 赵扩坚定地摇着头,无奈道:“在这宫中,没有人像你这般待本王,时时刻刻躲避着本王,莫非你是因为母妃她针对你,所以也怕本王?可本王与母妃不同。” 他错了。桂枝不理他,完全只是因为他姓赵,仅此而已。与李凤娘还真没有太大关系。 “郡王别这样,下官只区区一司乐女官,何德何能受得住这些拷问?”桂枝抬眸与其对视,无奈地回道。 赵扩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不得体,便总算是松开了桂枝的手,“哎……你们都认为本王是平阳郡王,可谁都没想过,为了一个赵氏,为了这个姓氏,本王究竟做了多少身不由己的事儿,如今就连选择自己伴侣的资格都没有,都得被别人安排规 划……”他显得十分无奈且颓废,站到了另一边,背对着桂枝。 “为什么生在天家就要经历这些,世人羡慕本王姓赵,羡慕本王是皇子皇孙,可本王却无一日不在羡慕那些家庭和睦、生活平淡却有血有肉的生活,如今的我,几乎是行尸走肉!”赵扩咬着牙,用拳头捶打着身前的墙面。 桂枝不动如山,他的手却很快破裂。 赵扩的这些话,令方才一心想离开的桂枝竟停下了脚步,她看着赵扩的背影。 此人……似乎与其余那些姓赵的……不一样? 桂枝往回走了几步,轻声道:“其实,郡王的命运一直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是郡王爷或许习惯了被牵制,从不敢迈出那一步而已。” 赵扩本以为她已经离开,却不曾想还未走,听到她的声音,赵扩激动的同时还有些羞涩。 “方才是本王失态了。”赵扩清了清嗓子后回道。 桂枝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 赵扩不解,回身望向她,问道:“你何故发笑?” 桂枝几乎带着一丝同情看着他,回答道:“郡王说自己不喜欢姓赵,可谈话时句句自称本王,你唾弃这个身份给你带来的枷锁,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享受着它带来的便利,如此一看郡王也没有什么特殊。” 话音落下,桂枝转身真正准备离开,而赵扩却又一次叫住了她。 “杨桂枝!” 许久没人在大内称她全名了,桂枝一时恍惚。 赵扩边说边向桂枝走近,“你不是宫中女官,不是杨司乐,也不是杨小妹……你 与他人都不同,本王能感受到你的不同,方才本王所言无一句虚言,我确实不喜欢郡王这个身份……作为赵氏王子,本王甚至连个可以谈心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能想象吗?” 桂枝微微点头,片刻后她总算笑了,这也是桂枝第一次对赵扩笑。桂枝真诚地看着赵扩说道:“如果你用平阳郡王的身份,我便无话与你说,若你只是以赵扩的身份想找人聊聊,我倒想听听你准备说什么。” 赵扩喜出望外,“当真?那我以后若来德寿宫,你可会再避开我?” 桂枝笑着摇了摇头,“毕竟我年长你几岁,比你多吃了几顿饭,多走了一些路,不敢说指点,但或许帮你答疑解惑,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好!如此甚好!那自今日起,便请多多赐教!”这是赵扩这几年来唯一一次感到心情舒畅的时候。这一刻,仿佛身上所有的枷锁都卸下了。 二人关系有所缓和,闲聊几句,桂枝才发现,原来所谓的平阳郡王,竟是一个傻得有些可爱的书呆子…… “此事当真?”德寿宫后殿内,吴太后的手在身前,可由心底里的凉意却捂不住地渗出,待她捋顺心气儿,尽量保持平静后,这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她尽量地不愿意去参与后宫的事,但李凤娘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了她的底线。 韩侂胄见此,更是显得十分痛心,急忙随着说道:“若真让这等毒妇成一朝皇后,它日后宫内定然混乱不堪,无纲无法!” 吴太后心知肚明,但话虽这么说,不让她李凤娘做后,又能让谁来呢? 尤其是她听到桂枝在东宫遭受的事儿,更是自责,当初就不该把她送到内廷,也不会受这些苦难。 “哀家知道了,你且先去吧,此事待哀家与官家商议后,官家自会有定夺。” 韩侂胄点头拱手,遂退出后殿。 与此同时,自方才便一直待在一旁的张宗尹开口了:“太后娘娘,奴家有一言,不如,还是调小妹回德寿宫吧?免去官职,只做个侍女,让她好好陪您,这些日子,咱宫里确实冷清了许多。” 吴太后闻言,思索一番后点头应允。 隔日。内廷便传了消息,桂枝卸任司乐,其部下由余尚仪接管,除原有部从之外,一应留在内廷,其余随桂枝一并返德寿宫留听。 李凤娘也没料到,这些事儿这么快传到了吴太后的耳中,心中虽然恨当初不该对那杨桂枝心软,给了她说闲话报复的机会,但现如今也没有了退路,谢皇后找她谈过话后,东宫总算是消停了一些。 桂枝返回德寿宫,仍住旧院子,曲夜来等宫女也一并随其返回。 在德寿宫就轻松许多了,没有恶人针对,每日虽然平淡,但也踏实。 除此之外,赵扩来得更勤了,他大多来找桂枝闲聊,或是聊些书籍典故,或是聊起为人处世,桂枝的一些建议,赵扩颇为受用。 用他的话说,桂枝从小便四海漂泊,一路上全都是宝贵的经验,虽然受的苦不少,但将桂枝培养得做事更加用心,更可贵的是抱有一颗初心,赵扩认为,初心这个东西,非金钱地位可衡量之。 不知不觉三载春秋已过…… 当下这年这日,官家赵昚做了件令所有人都震惊且不解的事儿。 禅位赵惇! 第六十六章 金璟继位孝宗忧 当然,此事并非仓促决定,禅位一事关乎家国,关乎黎民百姓甚至接下来数十年的天下大势,若孝宗不经过慎重的考虑,那是万万定不下来的。 是以在孝宗决意退位的前几月,便是召见了留正。留正算是孝宗身边近年来最信赖的宰执大臣,一旦孝宗皇帝有了退位的想法,自然要先告诉这位老臣。 留正听了官家的想法,直直地立在了原地,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他不开口也是有原因的,那便是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一方面,如今孝宗才不过花甲之年,龙体尚且安康,尚未到必要退位的时候;其次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便是东宫。那太子妃蛮横不贤惠,而太子赵惇似乎又缺乏些君王魄力,没有主见,时常被太子妃及其幕僚左右,一个缺乏魄力且惧内的太子,搭配一个不贤的太子妃,真的是一个好选择嘛? 留正不禁对孝宗的这个决定感到忧虑,但他又不敢直言。自古伴君如伴虎,一朝宰相如果在储君之事上,摆不好位置,那恐怕会招来越权之嫌。 “爱卿,有话不妨直言?”见留正迟迟不开口,孝宗追问道。 留正拱手施礼,终于缓缓地说道:“官家,若臣没记错,您守孝至今已二年又七月了。按照我朝制度,守孝为三年,官家只需再服孝约半年,便可以亲政了。” 留正答非所问,此番意思,便是希望孝宗继续亲政。赵昚望向他,目光中既有纠结亦有愤懑,回道:“朕何尝不知?只是那金人老狼主已死,现如今其孙子小狼主做了皇帝。朕与那老狼主‘叔侄’相称已有二十余载,如今那小狼主还送来了两国新的 条款,竟然命朕与他还互称‘叔侄’,你说这叫朕情何以堪!” 是的,先前宋、金关于“隆兴合议”上有过规定,有两国以“叔侄”相称这一条。因此,孝宗致书完颜雍时,落款必须为“侄皇帝赵昚”,此举令孝宗皇帝感到狼狈多年。而现如今,完颜雍死了,完颜雍的孙子完颜璟做了金国的皇帝。这完颜璟与赵扩年纪相当,却要再让赵昚在他面前称“侄皇帝”?那岂止是丢人,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这番话让留正心里也是一阵刺痛,顿时明白了孝宗提出退位的苦衷。一国君王尚且受到耻辱,满朝文武何谈求安? 二人一时皆一语不发,片刻,赵昚最终说出了决定性的话:“太子继位,卿为左相,汝当尽心辅佐新皇。” 留正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中暗叹:“若太子继位,那这个左相的位置……可不好坐了!” 而在那之后,几乎就没有人再谏言了,官家心意已决,便无人能改,况且从太子这段时间代理朝政的状态来看,也未必就真那么不堪。 于是,淳熙十六年(1189),宋孝宗禅位,赵惇登基为帝,改元绍熙。 这些对桂枝的影响倒是不多,原先的德寿宫改为重华宫,而为赵昚新建的宫殿则是继续取用了德寿宫。 一年更迭春又来,新衣裁去绿枝开。 重华宫花坛边,桂枝身着朴素罩衣,袖口挽着用箍子扎着,头发也清爽地挽着,一尾辫儿搭在肩头垂在身前。 她蹲在花坛边儿,正在用手中的小铲子有条不紊地铲着地上的土,并且将花苗种上。 “司乐,您的手也太巧了吧!我发现就没有您不会的活儿,小到针线活儿、做点心,大到插花种树,您是样样精通!”边儿上,曲夜来灰头土脸地从花坛的另一边钻出来,由衷地感叹着。 她这边刚说完,蔡奚琳便是从另一侧探出头。 “还不是你自己笨手笨脚,司乐教了你半个月了,你也学了半个月了,愣是没学会!快些种吧!” 曲夜来吵不过嘴,气鼓鼓地再度蹲下,用铲子猛凿起来。 桂枝笑了笑,听着对方卖力刨土的声音,她无奈地摇着头,起身来到跟前,“花草有灵,土壤亦是如此,你这般费力地凿,还不如慢慢挖,反而更快一些。看好了, 我再教你一遍。”说完,她再次耐心地给曲夜来演示了一遍。 见桂枝轻巧地操作着,曲夜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接过铲子,这会倒是沉下心来了。 没过多久,她便是乐呵呵地示意桂枝和蔡奚琳去看她种下的第一株花苗。 “倒是不错,就是这样种的。”桂枝淡笑着点了点头。 曲夜来挠腮一笑,“嘿嘿,那是司乐教得好!” 桂枝垂眉看向一旁,自嘲地笑了笑后回道:“说了许多遍,如今我不是司乐啦!与你们一样,我现在是普通侍女,彼此间姐妹相称即可!” “嘻嘻!好的,姐姐!”曲夜来乐呵呵地应下。 桂枝无奈地瞥了她一眼,随后问道:“太皇太后娘娘的午膳备好了没有?” 蔡奚琳停下手中的活儿,一愣神后惊呼道:“对了!姐姐不说我险些忘记,今儿太皇太后娘娘特地点了金丝儿鸡汤,我已吩咐御膳存了上好的什锦鸡来,但却忘了吩咐要做,姐姐我不帮您种了,我得先……”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院儿外跑,桂枝没等她说完便连连地挥手将其打发走了。 曲夜来望向洞桥外,看着她走远,嗤笑出声:“姐姐分明早就提醒过御膳,为啥还要耍蔡姐姐?” 桂枝摇了摇头,突然变得严谨:“丢三落四不记事儿总不是好习惯,我们间的小事儿,督促一下能改便改了,但这些事儿出了重华宫,可是一件儿都犯不得!” 曲夜来若有所思地点着脑袋。 见此,桂枝便直接明说道:“你是不是也忘了把昨日拿出来晒的棉被收起来?待会儿下午没了太阳,今儿个可就又收不了!” 曲夜来一愣神,“对对对!我也忘事儿了!这就去!” 她也撂下了手里的活儿,匆匆奔往后院儿去了。 花坛处只剩下了桂枝,她仍旧在种花,面对来往宫女、太监的招呼,她回以微笑。 这几年在重华宫待着,桂枝的心一日比一日宁静。 渐渐地波澜不惊,一切都能从容面对。 当然,太皇太后的庇护才是至关重要。 门洞后方,赵扩的声音响起,随后其人出现。 如今赵扩对比起当初,少了几分稚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逐渐浮现的成熟,但即便这样,他瞧见桂枝依旧笑得不遮不掩。 “在栽花啊?”赵扩瞧见桂枝在做的事儿后便来在近前,俯身瞧着花坛里那些已经种上的花苗,“为何不直接插花,当季街面儿上也有不少的花可以买,弄些来直接插上,岂不省事儿,也好看。”赵扩有些疑惑地问道。 桂枝抬头瞥了他一眼,手上继续种着花,“那些花儿纵使鲜艳夺目,却也只是一时的,实则没有生气。这些花苗虽然现在看起来普普通通,却有着各自的生命力,待到草木知春,每一株花苗都会自由绽放,百般红紫斗芳菲。” “娇容如花映雪白,指尖轻抚花蕊轻。细雨绵绵滋润土,芬芳争放竞争香。杨姐姐当真不是凡人,待到山花烂漫时,你便在丛中笑。”赵扩给桂枝拱手施了一礼。 谁知这一番言语和动作在桂枝看来竟是如此滑稽,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又道:“今儿不同往日了,如今咱眼前这位,可是嘉王殿下,可折煞奴婢了。” 赵惇如今是新帝,李凤娘为皇后,这赵扩自然也得是个王爷了,这不刚刚册封不久的嘉王,府上的牌匾也都刚换过一遍。 “莫嘲笑我了,郡王如何,嘉王又如何?本王对这些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赵扩非但没有因为这句嘉王殿下而高兴,反而是有一种被揭了短处的感觉。 桂枝见状也不再拿此开玩笑,转言问起正事儿:“说吧,今儿来找奴婢,又要诉什么苦?” 赵扩的小心思一言被点破,他来这里,确实是为了吐露心事的,可叹他分明是自己父母健在,亲友成群,可却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赵扩叹了口气,直起身来,“谈不上诉苦,还是那样,本王不说你也明白……” 这几年桂枝可没少听他抱怨。大多时候,桂枝还是同情他的,有些时候桂枝又会感觉很气,分明不喜欢当下,却又无可奈何,桂枝气的就是这种无力感。 官家自登基以来,多半都在忙着朝政的事,但光宗总给人一种没有主见的感觉,大多时候都会听取权臣的建议,或者是李凤娘给他支的招。 而李凤娘自从做了皇后,就再也不允许赵扩去重华宫给太皇太后请安,甚至连德寿宫都不让去。 所以赵扩大多是悄悄地来。其实来了也并非真有什么事儿要说,无非就是和桂枝在一起待一会儿。不知为何,纵使在外面再累,只要和桂枝相处,他便能感受到清静、安定,所以他很喜欢来重华宫。 至于韩珏那边,如之前一样,他还是应付着。 今日来此,不过是为了和桂枝闲聊一会儿,如此便也很是满足。 赵扩蹲坐在旁边闲聊着近日发生的事儿,桂枝装作不经意地听着,实际上每件事儿她都记下了。 “对了,马上又要上元节了,你可否向太祖母请愿出宫?到时约去一同游船?” 突如其来的邀请令桂枝一怔,“啊?” 赵扩清了清嗓子,“总待在宫里也闷得很,不如便趁着上元节,一起出宫转转,本王包下游船,你我一同游赏西湖,观湖放灯如何?” 这个邀请,桂枝在多年以前也收到过。 当时那位公子,与如今的赵扩一般,年轻、英朗,但每每想起后续,又总难免的心酸一把。 不过,赵扩的提议也不错,桂枝原本也有打算上元节的时候出宫赏玩,见一见苏姐姐和马远他们。 赵扩极少邀请别人与自己一同出门,往年逢年过节他大多都是待在府上或是象征性地出席一些宴会。所以他刚对桂枝发出邀请,自己便已尴尬得四处张望。 不经意瞥见桂枝有些为难,他又立马附上一句,“若是你邀约其他友人一同游船,也未尝不可,多些人也热闹点!” 桂枝笑了,说道:“王爷怎知我想邀人一道?” 赵扩苦笑道:“见你犹豫不决,应是自己有了想法,若因为本王而在他人那儿失了信也不好,想想不如便一同请来了!” “那……行吧,到时候便听王爷安排。”桂枝应了下来。 成功邀请到桂枝的赵扩欣喜不已,心里松弛下来,一边笑着一边转悠,左右踱步一会儿,他又突然匆匆地道:“那本王现在便去安排,免得到时招待不周,惹你的友人不悦。” 桂枝淡淡颔首,目送了赵扩离开,瞧了瞧坛中的花也种得差不多了,又闻身后传来声音:“太皇太后要用午膳了。”闻言,她简单捯饬了一番便准备回去侍奉。 第六十七章 御街花灯映元宵 上元节这日,临安城内御道熙熙攘攘。 花灯将此城映得仿如傍晚,黄昏余晖的错觉下,路人尽沉醉于此。 而这时,往来车流中夹着一辆极其显眼的宝蓝色马车,乍一瞧便觉不凡,车壁上雕刻精美、装饰琳琅,元宝朝天式车顶,精心编织而成的串珠车帘,处处都透露出其中主子的身份尊贵,其内坐的正是嘉王赵扩。 由于路人拥挤,马车行至当前,已是寸步难行,停了许久也未曾移动过。 此时的赵扩正微微有些不耐,便听得一阵袅袅的女声传了过来。那词填得颇具美感,配上温婉的音色,更是叫人听了如梦似醉。 由于声音传来的位置不远,在这一片热闹声中,显得极为清晰,是以赵扩忍不住便挑起了车壁上小窗的帘子,向外张望。 声音来自停在桥沿边的一辆马车之中。周围路过的百姓纷纷侧目观瞧,可就是看不到其中所坐的是何人,但是赵扩却心领神会,赶忙指使马夫驾车至前。 稍后这辆马车上缓缓下来了两名女子,曲夜来轻扶着桂枝,今儿个桂枝打扮得非常精致。赵扩下了马车愣神片刻这才缓过来,走上前来浅浅施礼。 站在桂枝身边侍候的曲夜来掩面一笑,随后替正在还礼的桂枝道。 “殿下您可算来了,咱姑娘方才一个劲儿地朝街头瞧您,那叫一个望眼欲穿,实在等得无聊了,这才唱起小曲儿来……”话没说完,杨桂枝便是提肘戳了戳曲夜来的腰窝,“不得无礼……我们也才刚到没多久。” 这一番倒是让赵扩有些不好意思了,主要他也是第一次在上元节这个日子与其他人约在一同游船,纵使府上不少人劝阻他,让他携王妃进宫陪同官家和皇后娘娘庆祝佳节,但赵扩却依旧一意孤行地出了宫寻杨桂枝。 当然对此韩珏自然是一概不知的,若她知晓,此刻恐怕又得在李凤娘面前哭天喊地,好在赵扩找了适当的理由出来,要说这韩珏,头脑并不复杂,这就打消了她的疑心。 赵扩来在这桥边与桂枝相会,此刻他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 “确实是本王耽搁了,各位抱歉。”赵扩对桂枝身边的人也格外的客气。 不过他话说到这儿气氛有些尴尬,还是桥下船夫出声打了招呼,“那岸边的可是赵公子?” 几人侧目,见一艘颇为豪贵的游船已靠岸。 赵扩微微颔首回笑,随后其身边侍从便上前打点。 船上的人收了银钱,笑得合不拢嘴,被侍从打发下船后,他们站在岸边儿瞧着自家的船被那些人驶去西湖,倒也习以为常。有不少官吏世家子弟会在这个日子包艘船,或是带着三五好友或是带着小妾美女游湖,之所以不让船老大等人在船上,是为了避免乱传闲话。至于游船,次日自会有人还到码头,无需担忧。 船平稳得很,来在湖面如履平地,其上的装饰更是丰富,尤其船檐两侧挂着的彩灯,更是将这一整艘船照映得如百宝车一般。 船三停三靠,缓慢朝湖中心而去,停靠时接到了苏姒锦、马远二人。 二者倒也不是第一次见嘉王赵扩,但看到桂枝和赵扩同游,起初还有些惊讶,再后来苏姒锦则是拉着桂枝不停地说着悄悄话,时而将桂枝引得蹙眉苦笑。 船舱酒桌边儿,苏姒锦拉着桂枝的手,边说边侧身偷瞄赵扩,“依我看啊,嘉王对你绝对有好感,早知道我便不与遥父来了,省得坏你二人好事……” “我与嘉王尊卑有别,眼下也不过是嘉王亲民,与我们交个朋友而已……”桂枝还在找借口解释。 另一边,酒菜上得差不多了。方才赵扩正与马远二人聊着近日的画,对于马画师赵扩也是仰慕已久。当下聊了几句,赵扩目光一转望向桂枝,桂枝亦是嫣然一笑。 赵扩觉得脸上有些发热,便举杯道:“本王极少见识这皇宫外的上元节,自小便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今日才发现,过往数载皆我之失矣!还得多谢各位陪伴,给本王这次不同寻常的经历,从今往后,本王怕是再也不会留在宫中过上元节了!这一杯便先敬桂枝!” “哪里的话……承嘉王殿下不嫌,邀我等一同游船,应由我来敬王爷才是。”并非二人独处时,桂枝总会客气许多。 赵扩眉角微蹙,顿了顿瞧桂枝一饮而尽后,这才苦笑道:“此前我便说了,出了大内,便不必以嘉王相称。桂枝如此,苏娘子、马画师也是如此,在我这没有那些无聊的客套。” 马远与苏姒锦相视一笑,淡淡无言。 桂枝放下酒盏后摆手道:“只一个称谓而已,不必计较,若不如此,怕遭人口舌。” 苏姒锦轻笑着拍着桂枝的手道:“瞧桂儿与嘉王殿下,二位未免太过拘谨,话说回来,往日里你二人也这般相称?桂枝?嘉王?各论各的?” 苏姒锦觉得怪便说了出来,马远都没来得及拦住她,只得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侧身施礼道:“嘉王殿下莫怪,下官内人心眼直,多有得罪……” 赵扩当即摆手,笑着解释道:“无妨无妨,都说了此处没有王爷,只有赵扩而已,不过苏娘子所言有理,本王与她之间向来如此称呼,确是各论各的,有时我亦会称杨姐儿……” “那倒是有趣!”苏姒锦又忍不住地笑了。 桂枝微微耸肩,示意一旁曲夜来取茶壶来,同时又玩笑似的道:“嘉王也不必因我虚长您几岁便称‘姐儿’,往常一直想说此事,倒是一直找不到话口,您喜欢怎么喊便怎么来。” 赵扩若有所思,但沉默许久似乎有些为难。 “一时竟也想不出好的称谓……只因你这名儿起得便已美如画,倒是不知如何替代。” 话聊到这儿,曲夜来的茶壶也递了过来,与此同时她不经意地提了一嘴,“这有何难,以飞花令来,几位对诗,其中含姐姐名字便是,选其中最佳的,今后念起也算是有处可溯……” 几人一愣,连带着旁边儿打水烧炉的下人都是一滞。 这几位聊天儿,作为下人,谁敢言语? 然而就在有人觉得此女贸然开口扰了众人的兴致,即将受罚的时候,赵扩却点头称赞道:“倒是好办法!” 桂枝有些难为情地瞥了眼挤眉弄眼的曲夜来,“你鬼点子倒是多……既是你提的,便由你开个头吧?” 曲夜来读的书不多,但她既然敢开口,自然是想到了一句,所以便直接吟了出来:“花好长患稀,花多信佳否。未有四十枝,枝枝大如斗。” 众人闻言皆捧腹。 第六十八章 春风一夜枝枝红 曲夜来脸腾地一红,有些尴尬。 “是不合意吗……奴婢献丑了……” 桂枝轻轻摇头,“不是,倒是没想到你竟读过东坡先生的词,不过这首里面虽有‘枝’,却并非我这枝……不过,倒也算是开了个头儿。” 目光一转,顺位该到苏姒锦了,后者读书不多,但关于桂儿名中二字的,她也曾读过一两首,苦思冥想许久,待马远与赵扩、桂儿把酒二巡后,这才眼前一亮,朗朗开口:“倒是有一句……记得是……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多的她也背不出了,不过李清照这首诗确实不错,只不过其中悲意略浓,倒不应景。 轮到马远了,几人都很期待他要如何作对。 “含‘桂枝’二字的诗词颇多,但前不久我将闻一人所作之词中便有一句,倒也不知是否对应,那便是辛弃疾大人的《沁园春·甲子相高》,其中有一段……君家里,是几枝丹桂,几树灵椿。” 闻言,众人频频点头。 “辛弃疾大人文武皆一流,当世不可多得之才也!”赵扩不禁夸了一句。 马远捋须点头,“是也……唉,如此一来,便到殿下您了,可来一句否?” “本王早已想好,这句里也是含枝,出自陆游陆大人之手……山园寂寂闭春风,个里天教着放翁。万事已抛孤枕外,一尊常醉乱花中。闲随戏蝶忘形久,细听啼莺得意同。月桂可怜常在眼,小丛时放一枝红。” 此一首中,既有桂也有枝,倒是全得很。 其实桂枝想到的也是这个,却没料到赵扩也会用这一首。 “妙!好一个‘小丛时放一枝红’!” 众人举杯饮酒,不亦乐乎。至于谁答的诗词更胜一筹,倒是无人提起,不过,自这夜起,桂枝在赵扩这里多了一个称谓:“枝枝。” 桂枝对此自然无意见,再怎么说,赵扩是嘉王,她只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他想如何称呼自己,皆随他高兴来。 上元节这晚算是开心的,起码桂枝当下无牵无挂。 当然,赵扩也不能回去太晚,否则,韩珏又要哭闹了。 当晚与桂枝分别时,赵扩心里仍旧有些不舍,又听闻桂枝打算次日将再出城,他便又想着以何理由也同去,桂枝这边倒是好说,嘉王府里却还有个不好伺候的主等着呢。 深夜,赵扩向太皇太后请了安,终于回到了嘉王府。 韩珏的心情全摆在脸上,一览无余。 “上元节不见嘉王,不知去何处了?”韩珏强装着表情平静,实则是在质问。 赵扩看到韩珏便头疼,挤了挤眉心摆手道:“本王去了重华宫,今夜,还有许多书要读,便不陪你了,你早些歇着。” 说着,赵扩便是侧身准备直奔后院书房。 “王爷真当以为臣妾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只片刻工夫,韩珏涕泪交纵,声音颤抖。 赵扩无奈,“你想要本王如何?” 韩珏抿唇,指尖嵌入皮肉渗出血来,但却也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现如今光宗在位,作为唯一嫡子,赵扩可能很快便会成为太子,而韩家的希望大多寄托在她的身上,如果有朝一日她成了太子妃,家族自然荣耀。 但韩珏想要的不仅是名分,更想要得到赵扩的爱。这强扭的瓜拧了这么多年,赵扩却始终没有真正对她敞开心扉。 “王爷不怕臣妾将此事告诉母后吗?”韩珏终于说了出来。 赵扩的脚步一顿,他自然不想让桂枝为难,不想让李凤娘去针对她,之前的事儿他听说后内疚不已,所以他自然不会任韩珏那般。 赵扩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身,“切不可再多生事,此事与他人无关。你若今晚无事,便着人收拾寝殿吧,待本王将昨日未读的书读完,便来找你。” 这一招总是有用的。韩珏又气又恨地看着他,但还是点头安排人去照做了。 来到了后院,赵扩压根没进什么书房,只是在廊前转了几圈,半个时辰后,这才叹了一声,朝寝殿而去。 翌日。 桂枝向太皇太后告假出城,得到应允。但因为担心桂枝的安全,故而派了向北跟着。 向北快在宫里憋出毛病来了,得知此事,心里美滋滋的。 马远今日要入宫作画,便无法前往。苏姒锦倒是忙完了尚服局的事儿,今儿个也恰好出宫,便约好与桂枝同去篱笆园。 桂枝想念小七之急切之心,常人所不能体会。 天未亮,几人便是乘了车出城,城外瓦舍经过昨夜的疯狂娱乐好不容易才得以安静,马车内几人却聊得不亦乐乎。 “行啊,小北子,你这身板儿可比当年壮实多了,想当初猴子跟你站一块儿都比你壮实点儿!”苏姒锦一边打量着向北一边打趣道。 向北白了她一眼,“你都为人妇了,少跟俺眼神交流,免得让人以为俺是那腌臜人!” “你小子,只长肉不长脑子!”苏姒锦和向北两人逗着嘴。 桂枝拍了拍他俩,免得他们“打”起来,笑道:“好啦,我去前面采买些果子、点心给余翁带上,多年不见,倒也不知余翁如何了。” 向北和苏姒锦消停下来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的确,时光荏苒,三人已不再是当初的孩童了。 曲夜来自然是看不懂几人的沉默,只觉得空气突然凝聚,便下意识地探头出去,想看看马车行至何处了。可下一刻,她却很是惊讶地抽回脑袋,道:“桂枝姐姐邀请了嘉王殿下?” 此话一出,三人一愣神,桂枝更是不解,“不曾啊?他倒是提过,但今日出城早,想必这会儿嘉王还不曾睡醒呢。” 曲夜来诧异得很,“那除非是我眼花了,否则外面站着的,肯定不是嘉王。” 闻言,桂枝赶忙撩开帘子,看向外面,正好与赵扩打了个对眼。 赵扩站在他那辆宝蓝色马车边儿,背着手似乎就在迎接他们,身边只跟了三两仆从。 “这……” “他怎的来了?” 桂枝很意外,缓缓撂下帘子。 “嘉王?就是当今官家的儿子?”向北好奇地问道。 苏姒锦点了点头,但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桂枝。 “既然来了,不打招呼也不合适。”桂枝深吸了一口气,将褙子捋顺后示意赶车夫停下来。 片刻后,桂枝撩开幔帘走了下来。 “嘉王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桂枝屈身施礼道。 赵扩摇了摇头,“出城后,便称赵公子就好,本王不想引人耳目。枝枝,你不是说今日要去踏青吗?” 二人明显都对这个新称呼不太习惯,都愣了一下,桂枝反应过来这才轻咳一声随后道:“是踏青不错,但没想到您也起得这么早。” 赵扩点了点头,“四更天我便出了城,想着在此等你。” “四更天……那也等得挺久了……”桂枝被惊到了,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竟让对方如此上心,在惊讶的同时,桂枝也有些不安,因为她隐约感觉赵扩这两日有些不太对劲。 “那我们便走吧?还是再等一会?还有别人?”赵扩见桂枝发呆,便提醒了一句。 “啊……哦……走吧,我打算沿路买些东西,你可先行,后面我会赶上的。” “如此也行。”赵扩说完,便是给桂枝留了个笑意,随后登上马车。 见赵扩的马车逐渐往前行驶,桂枝这才重回车上,但苏姒锦和向北却缠着她问个不停,尤其是向北! “我也不知为何,或许他在宫里待得久了,也想出来散散心,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去采买些点心!”桂枝找了个理由重新下马车,带上曲夜来一起采买去了。 再回来时,马车朝着山里而去。 没过多久便是看到了赵扩的马车在前面。 第六十九章 酒香醉客忆故人 此时节寒潮刚刚褪去,日出前会有薄薄雾气和丝丝寒意,但日出后便温暖无比。 不一会儿行至郊区小路,马车无法继续行驶,众人只得下了车改为步行。 一路上,向北不断地偷瞄着赵扩。 “喂!你偷看什么呢?”苏姒锦发现了向北的行为,轻声提醒道。 向北头也没回,沉声道:“我得看看此人究竟是何居心!” “你省省吧,这可是日后的太子,你能拿他如何?”苏姒锦瞥了他一眼便错身跑开,赶上了前面桂枝的步伐。 “反正没安好心……”向北深吸一口气,心里想着。 刚进竹林没多久,桂枝一行人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们听到山林间传来一阵宛如浪涛似的声音,细细听去,仿佛是万千鸟儿的振翅声? “这是……”赵扩顿住脚步,其身旁的侍卫也纷纷紧皱眉头。 桂枝起先也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她便是会心一笑,“无碍,你等不用担心。” 话音刚落,那浪潮似的声音更近了几分,下一刻天空密密麻麻地飞过一大片鸟儿,它们大小各异、色彩斑斓,多得数不清! 突然有一只扑到了桂枝的身前,这一只与其他的都不同,它有着一身黑白混色的羽翼,不似凡鸟。 赵扩以及其身后众人一愣,退了几步。 向北和苏姒锦却见怪不怪地笑着。 “小七!”桂枝快步上前,与那只“仙鸟儿”抱在一团,许久后这才松开。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小七,看样子余翁把你照顾得不错!” 桂枝与小七之间自然不用多说,它在自己心里也是家人。不过,小七瞧见了赵扩等陌生面孔,有些担忧地张开羽翼护了护桂枝。 这一展翅,赵扩的记忆顿时在脑海中涌现! 这不正是太皇太后娘娘六十大寿和观潮节上曾出现过两次,被举国上下称之为祥瑞的神鸟吗? 原来竟是一只大雁! 而且最令他震惊的是,桂枝似乎与它关系颇为亲密。 赵扩没有去想这是为何,而是对桂枝更加好奇,“真是奇人,真是奇女子!” “没事……没事的,小七,他们不是坏人。”桂枝温柔地向小七解释着赵扩等人的来历。 见此,小七才逐渐卸下防备,随后一群人便在这群鸟的簇拥下,来到了半山腰。 还没走近篱笆园,一股酒香便是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其中有一老翁缓缓起身,满脸疑惑地看向外面。 但当他见到桂枝时,却是瞬间来了精神,“哟?小丫头!好久没见了啊,老夫还以为此生再见不到你了!” 说话的老人家正是余翁,后者这些年也没怎么变样,只是白发更多了些。 “怎么可能?余翁,我可总想着您呢,早就想来了,若不是宫里的事儿太多抽不开身,我恨不得天天来!”桂枝轻笑着上前。 这时,后院传来脚步声,却见霍弘一副农夫打扮,手里还攥着凿子。 “小姐?”霍弘自桂枝入宫以来便待在篱笆园,今日能见到她,实在是意料之外,他上前跪倒,桂枝赶忙将其搀扶起来,柔声道:“霍大哥不必跟我客气,我们是一家人。” 几人寒暄几句后,桂枝向余伯等介绍了赵扩,不过并没用嘉王的身份,只是告知叫赵扩而已。 都坐下来后,余翁拿来了酒。 这可是好酒,当初桂枝和赵崇礼给它命的名:九吻香。 事到如今,物是人非,这酒名便也成了笑谈。 向北和苏姒锦聊得不亦乐乎,桂枝脸却羞臊着。 但是赵扩听到这些,心里却有些硌硬。 “同样也是姓赵吗……”他心里想着,突然有那么一刻,他似乎理解桂枝为什么一开始不搭理自己了。 “今儿个你们来得巧了,去年的酒刚挖出来,待会儿还要下新的,今天吃酒管够!”余翁热情地招呼着众人吃酒。 霍弘更是直接拎着弓上山射猎去了,准备取些野禽肉来当下酒菜。 桂枝接过余翁手中的碗,“这个碗还是那么大!” 余翁呵呵一笑,“非此不能畅饮!” 众人举碗,一饮而尽,聊着谈着,霍弘取了野味来,苏姒锦去帮余翁烧水搭灶, 向北帮着霍弘劈柴剁肉,桂枝和赵扩便是闲了下来。 桂枝有备而来,带了消遣的家伙。她让曲夜来将玉壶冰琴取来,坐在篱笆园前,将琴放在膝上,轻轻弹起。 妙音袅袅,动人心弦。 赵扩遣了侍从,站在篱笆园内,看着忙碌的众人,听着桂枝的曲儿。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已做腻了这个嘉王,而目前这种状态的生活,才是他朝思暮想的。 看着小七随着桂枝的琴音飞起落下,和砍柴声、切墩声、烧水声融汇到一起,竟一点也不觉得嘈杂。 一曲过后,桂枝又端起碗吃了一口酒,意犹未尽。这时赵扩走了过来,桂枝双手放在琴弦上,侧脸仰视着站在边儿上的他。 也只是看了几眼,桂枝将目光转向前方,望着山涧,“人间烟火,不过便是如此,纵使临安城内万紫千红,纵使紫禁城中巍峨堂皇,在我心里却不及此处半分!” 她所图的与他人不同,努力不是为那碎银几两,亦不图功名利禄,纵使在大内这些年,桂枝的心,仍旧是自由的。 赵扩没有多说,只是站在边儿上陪她一同看着风景。 “傍山依水绿意间,行也自如,憩也自如。一卷诗书伴清茶,闲也随心,忙也随心。风和日丽游园林,牛在一边,酒在一边。日暮与君话灯前,古也谈谈,今也谈谈。月明星稀漫步间,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听到这些,赵扩出神地望着远处,情不自禁地吐了个“美”字。 酒意微醺,桂枝笑得有些洒脱,侧脸垂目望向赵扩,片语呢喃,“美在何处?” 闻言,赵扩看向那张无比动人的脸庞。 二人这一眼,对视良久。 桂枝发觉自己或许因为酒意有些失态后,这才潦草结束对视。 “山河美,草木美,天下万物众生皆美如画……却不及你半分,君颜胜过世间花。” 赵扩的语气莫名其妙地坚定起来。 桂枝轻轻一笑,却没当回事儿,“那殿下怕是不曾游历过这大好河山,若您见过更辽阔的平原,更伟岸的高山,更碧绿的湖水,便不会觉得我更美。” 第七十章 王孙意重难自禁 “可那些非我所需。”赵扩说着说着,站到了桂枝身前。 “殿下挡住我看风景了……”桂枝不认为赵扩已经认清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他就像是当年的自己,对情爱还处于懵懂状态,真正的爱,并不仅仅在于肉体。 桂枝抱着琴绕过赵扩,边走边弹。 小七绕在周边,赵扩也接近不得。 不知不觉间,二人漫步到了一个地方,站到这儿,桂枝的酒意瞬间醒了。 因为她想起“九吻香”那个名字,便是在此处有的。 “我们该回去了,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桂枝自顾自地说了一句,随后便转身准备回篱笆园。 然而,她一转身却发现赵扩就在跟前,且以一种难以解释的目光看着自己。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去形容,恐怕只有“炙热”二字可以表达。 “殿下……我们该回去了……”桂枝又提醒道。 闻此言,赵扩却突然变得不安起来,似乎很烦闷,“枝枝可以不那样称呼我吗?我烦透了‘殿下’……‘王爷’……这些称呼,我恨不得我是一个普通人,恨不得我是一头牛,一头陪你在乡野耕田的牛!” “我……那不过是臆想,殿下您是人,怎么可能是牛呢,莫玩笑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桂枝觉得此刻的赵扩傻得可爱。 “日暮与君话灯前……这也是臆想?”赵扩质疑地问道,“恐怕不是吧?” 桂枝沉默,她发现赵扩有些不太对,这种状态,弄得她也有些不安。 她开始解释,“殿下……赵扩……你我尊卑有别,并非一路人。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可我想告诉你,你是嘉王,日后更有可能是太子,有朝一日也有可能成为官家,而我无非优伶,世间女子,善舞乐者不在少数,你为何不……” “可那些人不是你!”赵扩突然喊了这么一声。 这是桂枝认识赵扩以来,第一次见他情绪如此激动。 “我又如何?”桂枝反问。 “你与所有人都不同,你让我觉得,我作为一个王爷,作为官家的儿子,我并不快乐……你让我开始想摈弃这个姓,我甚至一度在想,如果我不是我,你是否会对我稍稍……宽容一些?” 桂枝办不到,因为她总能想起赵崇礼。 但事实是,赵扩并非赵崇礼,桂枝也明白,将对赵崇礼的恨转移在他身上,这是不公平的。 她突然笑了,道:“纵使如此,纵使我对你换一个态度,可你始终无法摆脱你是嘉王的事实,总有一天,你仍旧会成为太子,成为官家……你母妃……” 提到李凤娘,桂枝沉默了片刻,“皇后娘娘她也绝不会答应你和我之间有什么关系。” 赵扩眉头紧皱,“我已脱离他们的掌控,现如今他们管不了我!” 桂枝苦笑道:“你确定吗?他们是管不了你,还是当下没有工夫管你?” 赵扩还不肯罢休,“我不会成为他们的傀儡,枝枝,你相信我,我想和你在一起。枝枝,你是我认定的人,纵使我如今已经成了婚,但事实上,自见你的第一面至今,我心里便只有你一人,从未有过二心!” 桂枝的思绪乱了。 二人沉默了许久,桂枝这才看向他,“若你真能摆脱束缚,待到真正掌控自己的人生时,我便嫁于你。” “此话当真?”赵扩欣喜若狂。 看他这模样,大抵是完全没有认识到自己选了一条怎样的路。 “知不知道你会面临什么样的人生之路?”桂枝问道。 赵扩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知道!” “你知道就怪了!”桂枝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叹了口气,随后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赵扩被她这突然转变的情绪弄懵了。 “你……枝枝刚才你说的还作数?我若可以自己掌控自己的人生,到那时你便嫁于我?”他转身问道。 桂枝头也没有回,道:“回去吃酒吧!来晚就没了!” 赵扩一头雾水,这算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枝枝等等我,我不熟悉这里路!” 这一日过得很开心,除了这个突然的小插曲。 桂枝不知道赵扩是不是认真的,反正她是不敢轻易认真了,因为她知道那样会遭遇什么。 那年与赵崇礼的事儿,当晚在桂枝脑海里不断闪现,喜怒哀乐,到最后都只剩下春雨惊雷下的一抹伤心泪。 “轰隆隆……”春雨来得快,来得突然。 重华宫旁侧院屋内,桂枝坐在榻前,手臂环抱着双腿望着窗外,她不曾关窗,因为很享受春雨的气息,特别是雨后的大内,会有难得清新的空气。 今日离别时,小七显得依依不舍,余翁更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余翁反倒对亲情敏感了,在他眼里桂枝就像是自己的亲孙女似的。 霍大哥都有了白发……赵扩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 今日吃酒时,当年与赵崇礼的事儿被当作了谈资。桂枝本以为自己对此已然释怀,没想到今夜仍旧难以入眠。 同时回想起赵扩说的那些话。 “我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虽然我姓赵……” “‘九吻香’这酒不知其名何来时觉得不错,但知道这由来后,总令人气愤!” “枝枝,以后能不能把这酒名给改了?” 他说了太多醉话。当然,其余人也说了不少,但是没人在意。但是桂枝,她不得不在意赵扩是怎么想的了,对方似乎是认真的。可自己回临安,就是为了报复赵家的啊!为的就是报复赵汝愚一家……又怎么能和赵扩再有牵连。 “咚咚咚……”敲门声令桂枝缓过神。 “还没歇着?我瞧你窗未关。”外面是张宗尹的声音。 桂枝沉默了片刻,披好衣服起身来在门前,将门打开。 “有心事?”张宗尹一眼便能瞧出。 桂枝苦笑着点了点头。 “想谈谈吗?”张宗尹又问道。 桂枝让他进了屋,二人面对面坐下后,桂枝才将今日的事儿告诉了他。 “我当是什么事儿……”令桂枝意外的是张宗尹似乎早就知道了,“赵扩那小子,明眼人都知道,他来德寿宫,十有八九是冲着你来的!” 桂枝叹了口气,“那我该如何?您不是让我远离赵家人吗?如今我还没有与他们面对面抗衡的底气。” “确实如此,但……赵扩可以是个例外。”张宗尹缓缓道。 桂枝眉头微皱,“你的意思是?” “借他上位……”张宗尹的话如晴天霹雳般吓住了桂枝。 第七十一章 凤娘毒辣断人手 “岂有此理!他又去找那狐狸精了?” 皇宫里,李凤娘气得脸色煞白,“这杨桂枝,这小贱人,真是死性不改啊!” 韩珏匍匐在她脚边儿,哭得梨花带雨,显然刚诉过苦。 李凤娘纵然嘴上这么说,但……她才不敢轻举妄动。她这个皇后才做几天?若是如此急着与太皇太后撕破脸,恐怕会引起朝中不满,影响到赵惇。 现如今赵惇做了官家,是好事不错,但李凤娘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把他看管得那么严实了,而那赵惇近日里竟开始独宠起了黄珍儿。这黄珍儿正是先前谢皇后身边的女官,当初是谢皇后赐予赵惇,用来掣肘李凤娘的势力。 这晋升速度,若不知晓,还以为她即将代替李凤娘成为皇后呢。 近些日子,李凤娘本身为自己的事情心里窝着火,现得知嘉王赵扩的事,无异于火上浇油。 想来,是时候去找官家了,至于何时?明日便不错。 雨过天晴,经过昨夜的狂风骤雨,不少宫中的花园都需要重新翻新了。 其中,便包含了大庆殿后殿的花坛。 官家早朝之后会经过那里,若瞧见一片残花,难免毁了心情。 所以内廷早早安排了人前去插花。而司乐坊原先跟着桂枝的那些乐侍们原本便是做这些活儿的,其中有几位更是在桂枝离开内廷后不久,便被重新分配到此做这些活计儿了。 这边官家早朝后,头疼得很,留正等人在朝堂上递来的札子,看得他头晕眼花。 此时,龙驾朝后殿而去,途经后花园。好巧不巧,赵惇目光一瞥,竟瞧见一女子,其手美如璞玉,洁白无瑕,便多瞧了几眼。 这一幕,被其身后的小太监瞧在了眼里。 那小太监来到皇后处,将所见一一禀告,话未说完,李凤娘便是猛地一拍桌子。 “本宫说怎得近日总以朝政忙碌为由不回寝宫,一个黄珍儿不够,现如今又瞧上了别人?” 再一听,说那人是内廷分派来的,曾练习过乐器,做过一段时日的乐侍,手自然保护得白净。 暴怒之下,李凤娘当即差人去寻那女子。 而就在当日稍晚些时候,官家正在批阅札子,闻李凤娘送了点心来,便打算歇息一会儿,用些糕点。 谁曾想,一开盒,其中竟是一对血淋淋的人手! 赵惇吓得浑身一颤,冷汗直冒,慌忙中将盒子直接丢了出去,一双血手甩出,惊得大殿内站的、跪的全都软了腿,失了魂。 一双手,只是个开始,但已经足够令人触目惊心了。 纵使天家掌生杀大权,纵使她一个宫女并非杀不得,但如此残忍暴戾的行径,属实让赵惇开始害怕这个枕边人了。 嘉王府,赵扩从韩珏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时,整个人也如同遭了雷击一般。 “真假?”赵扩紧皱眉头。 韩珏也很意外,她本身是去告状的,但没想到被警告的竟不是赵扩,而是官家。 “宫里到处都在传,怎会有假!”韩珏看向赵扩,似乎想透过眼神提醒他些什么。 不过赵扩没看她,“我去趟重华宫。”说完,他起身便走,韩珏都没来得及反应,便只能瞧着他离开。 重华宫内,桂枝坐在亭子里,她也在插花,只不过这里李凤娘看不到。天色渐暗,若不挑灯有些看不真切,于是她方才让曲夜来去取灯了。 这会儿曲夜来三步一回首地走了回来,端着一盏灯,将亭内的其余几盏点亮后,她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嘴。 “方才瞧见嘉王急匆匆地去了后殿,不知是怎么了。” 桂枝的手顿了顿。 嘉王,赵扩,这个现如今让她无比纠结的男人。 那一晚,张宗尹给自己的建议是利用他上位,如果有朝一日她真能坐到皇后的位置,别说一个赵汝愚,就是十个百个,也能摆平。 但……桂枝不忍心。 首先赵扩一直以来给她的观感就是简单善良,她不想利用对方的这一点善良。可除此之外,也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现如今李凤娘当了皇后,一旦太皇太后无法庇护自己的时候,以李凤娘的秉性,肯定是会出手报复的。 所以这两天,桂枝一直在思考。 得知这会儿赵扩去找了太皇太后,她坐不住了。 “我去瞧瞧,你帮我先弄。”她拍了拍曲夜来的肩头。 “好!”这些活儿本身就是桂枝想做的,她在重华宫没有被安排任何事,可以说是很轻松的,但她每天都要给自己找各种事儿做。 临近了后殿,桂枝放慢脚步,随后便是以侍茶为由来到殿内。 来到近前,桂枝看到赵扩坐在太皇太后身前侧,表情有些凝重,而太皇太后显得颇为惊讶。 “桂儿来了……”太皇太后看到桂枝端茶进来,便招呼她近前。 饮了口茶,太皇太后轻叹一声,“骇人听闻……没想到她竟如此毒辣。” 桂枝没听到事情的经过,但接下来赵扩又说了一些,她隐约明白了。 断手?桂枝也从没听到过这么残忍的手段,虽然在皇宫里,每天死几个下人不足为奇,但亲耳听到如此残忍的手法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太皇太后听后不久觉得罪孽深重便不愿再听了,桂枝叫来蔡奚琳等人扶着太皇太后回去休息。 离开了后殿,桂枝和赵扩并肩而行,二人默默无语,但赵扩明白桂枝在想什么,他真诚地说道:“放心,只要有我在,我绝对不会让她动你一根头发!” 此话现在说来为时尚早,若赵扩真是官家,桂枝肯定会信。 桂枝没有点破,只是苦笑后回道:“你若不来找我,我便惹不到她了。” 这确实是赵扩的问题,先前桂枝经受的那些,已经很让他心疼了,好在当时李凤娘并不是皇后,否则的话……现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还能是桂枝吗? 不得而知!赵扩站到宫门外,桂枝也不再送他,突然赵扩回首问道:“昨日的话,你可还记得?” 桂枝顿了顿,抬眼笑道:“只我记得也无用,事在人为。” 原先赵扩今日的心情是很沮丧的,尤其在听到断手之事后,心里担忧得很,桂枝的这句可算是今日唯一让他舒心的话了。 “我一定能办到!”赵扩很执着。 桂枝偷笑着转过身,“快些回去吧!”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此处。 赵扩何尝又不欣喜,即便这大内中处处都是冰窖地牢,桂枝也总能让他感受到温暖。 第七十二章 李后权倾朝野乱 李凤娘还没来得及找桂枝“算账”,却因为半途的一场大雨,导致断手一事宫中尽知,她总算消停了。 但朝中大臣都傻眼了,因为官家赵惇因为此事被惊到,将许多朝政都给耽搁了。 好不容易将养半月,可以重新上朝,赵惇又因为大臣的劝阻,打算去祭祀宗庙,期间需要夜宿斋宫。 李凤娘这些日子倒是消停,但就在赵惇前脚刚去宗庙,她便是直接着人赐了黄珍儿三尺白绫。 据说,这一夜风雨大作,黄坛烛光尽灭,不能成礼。光宗回宫得知此事后,更是当场昏厥,怕风的痼疾因此加剧,自此政务便只好由李皇后独裁。 于是接下来这半年里,大宋朝堂乌烟瘴气…… 李皇后为人骄纵,临政后封李氏之后代为王,李氏的家庙也逾越规制,卫兵多于太庙。李皇后谒归家庙时,竟推恩家族二十六人、使臣更达一百七十众,连李氏的门客也纷纷补官。 不仅如此,李凤娘还离间赵惇与赵昚父子感情,本身不去重华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已是有悖人伦,这下连他自己亲爹,他也不去看了。 由于光宗很久不见太上皇,朝野上下为此疑骇。 绍熙四年九月重阳节这日,桂枝正在重华宫为太皇太后准备午膳,既是重阳节,饭食自然该丰盛一些。而桂枝早些时间出宫采买也留了个心眼,特地让向北帮自己打听了一下官家那边儿的动静,她想知道今日赵惇是不是要和李凤娘一起向太上皇请安,再不济,也该来重华宫,在重阳节这日表一表孝心。 可当她回宫之后,听到的传闻,却令人心寒。桂枝一边监督着膳食制作,一边倚在门边儿发愣。 向北在张宗尹的安排下,这些日子在大内巡职,却听到早朝时发生的一幕:当日早些时辰,久未现身的赵惇终于登上了朝堂,无疑这是众位执掌朝政的大臣们连番请求的成果。朝中群臣,无论文士还是武将,纷纷上表谏言,希望光宗皇帝过宫拜见太上皇。 向北年少时便混迹在勾栏瓦市,听着曲艺谈唱长大,所以此时正在复述着当时朝堂的一幕一幕,活像那说书之人。 “据悉当时大殿之中,众官员当中率先走出的便是谢深甫,谢大人向御驾施礼后就向官家谏言:‘百善孝为先,父子之情乃人伦天理,官家疼爱嘉王赵扩,又何尝不似太上皇疼爱官家?天子若传出不孝之名,又将以何面目见天下……’说得真是热泪盈眶,官家听完也深受感触,准备命人备驾,打算前往德寿宫探望太上皇……谁知!圣驾还未摆好,皇后娘娘便闻讯前来,当着满朝文武之面,将官家带到侧殿,具体说了什么咱家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官家之后就宣布退朝,那中书舍人陈傅良径直上前,再次跪到御驾前,再次请求官家移驾德寿宫,皇后娘娘越发大怒,立即传旨罢朝,过宫之事便再一次不了了之了……” 这边向北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他亲眼目睹了一般,而张宗尹和杨桂枝听完,心中各有所思。 桂枝疑惑地问道:“皇后娘娘为何要阻拦官家过宫探望太上皇?” 待屏退左右,张宗尹才回道:“太上皇对李氏早已不满,官家懦弱,如今大权落入李氏之手,若是让官家去探望太上皇,对李氏而言,无疑是泥潭深渊,届时若太上皇扣住官家,又待如何?可曾想过?” 桂枝长舒口气,竟不知政局如此惊险,自言自语轻声道:“那他如今定是寝食难安……” 向北描述的并未添油加醋,一时间,朝堂之上沸沸扬扬,可即便是这样,李凤娘仍旧没有收手的意思。 而就是因为这些事儿,使得赵扩整日郁郁寡欢,赵扩每次来重华宫,桂枝总能感觉到他身心俱疲。桂枝也没有办法,每次相见只能尽力安慰赵扩。 重华宫内,桂枝准备好了餐食,桌边儿细致摆着盘,如此日日贴心陪着太皇太后。 “哎!孝宗逊位之初与赵惇的关系还算融洽,每月定省四次前来拜见。可由于这父子二人没什么话说,定省的时间越来越少。渐渐的,由每月四次变成了三次、两次、一次,现如今更是几个月都难得去一次德寿宫了!”太皇太后叹息地说道。 她也是偶尔谈及此事,虽多半是因为重华宫许久没人来,但她老人家心中更是为赵昚感到不值!毕竟赵昚于她而言,乃是亲子一般。赵昚亲政时皆以孝道为先,而这赵惇却截然相反,德寿宫、重华宫,两宫的用度大不如前。就说赵昚在位时,因太皇太后最喜欢荼蘼花,便在小西湖边聚景园内为她种植了满园的荼蘼花,每年定期更新养护,每每花开时节,便陪伴左右赏花、游湖、观潮、纳凉等,对比现如今,花园早已凋谢荒废了。 桂枝沉默,对此她自然不敢多言,不过太皇太后所说的都算是轻的。 就因为重阳这一日的事儿,朝中上下皆议论纷纷,本是皇家体面的事,如今变成了临安城内饭后闲谈的笑柄,太上皇由失望、伤心继而变成了愤怒,而就在这时,一场立储风波又突然袭来,彻底撕碎了赵昚父子之间最后的一丝和谐。 助推这场风波的便还是那李凤娘。赵惇继位没多久,李凤娘催促建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迫于她的淫威,重阳节后,赵惇无奈之下只得将建储的事提上了议事日程。 因对太上皇的惧怕,他并不是亲自前往德寿宫商议,而是把留正叫来,让他代为启奏。 那一日殿内,赵惇对着留正道:“朕继位已有时日,嘉王为唯一嫡子,应早日立为储君,不可再似朕这般,君王之路颇为艰难。卿可替朕前往德寿宫请示太上皇。” 留正听完感到惶恐,竟不知官家竟如此不愿见太上皇,但他也不敢拒绝,勉为其难,只能将赵惇的话转达。 德寿宫内,太上皇倚靠在龙榻上,留正行礼,随后启禀道:“官家提议,欲立嘉王为太子,望太上皇恩准。” 然而赵昚刚听到这事,脸立即变了,只见他果断回绝道:“嘉王性子如此柔弱,怎配立为太子?此事万不可行!” 留正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太上皇会一口否决,只得愣在原地,半天不敢吭声。 “即便要建储,也理应立吴兴郡王赵柄。”赵昚像是早就想好了一样,对着留正说道。 留正听完一阵头痛,建储之事事关江山社稷。太上皇和当今官家有了嫌隙,这可让他这个丞相夹在中间不好当啊! 想当初,寿皇共有四个儿子,分别是长子赵愭、次子赵恺、三子赵惇以及季子赵恪,然而长子意外病逝,去世后,国储理应立次子赵恺。可当时孝宗却认为赵恺过于宽厚仁慈,不利于江山社稷,赵惇又每每在他面前表现出英明神武,便立了三子赵惇。而赵恺则被封王,一直任职在外,却不想三十五岁时便因劳成疾去世。 所以对于赵恺,赵昚始终心感歉疚。赵恺育有两子,赵摅和赵柄,可怜赵摅早夭,如今只剩下赵柄,因为这股子歉疚,赵昚很是看重赵柄,经常过问其学业,并专门为他聘请才士相教经、史、诗赋、书法等文课,行围骑射的武学,以及如何处理政事等均一一涉猎,欲培养其成为治国治民、通晓古今、能骑善射的文武全才。其中当初杨万里作为赵惇的属官时编撰的《东宫劝读录》,也被他收纳转赠给了赵柄。所以,太上皇对赵惇有多么失望,就对赵柄寄予了多大的希望。想立赵柄为太子这件事,可不仅仅是个念头和嘴上说说而已。可谓是“言传身教,早有打算!” 但留正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于是此事便也没定下来。 晚间,一乘肩舆匆忙回到相府,下来的正是留正,他的脸色混在夜色中,阴沉得不明显,但进院后烛光一照,便显现出那副不安的神态。 第七十三章 桂枝深宫思自安 此时节,他夹在太上皇与官家之间,赵柄与赵扩之间,让他抉择他是万万不敢的。 不论何朝何代,立嫡之事,做臣子的还是莫参与为好! “叔父!”满心计较的留正走到正堂前,还未进门,便听一旁传来声音,侧目借着院里的月光才看清是留元武。 “元武啊……入夜了不在府上待着,到我这儿是为何事?”留正到底是久经官场,纵是心事满满,此刻也掩藏住了。 留元武乐呵呵地笑着,看似没心没肺,“今日郊外射猎,中了不少,想着拿些给叔父送来,见您不在府上便等了一会儿……” 留正余微微颔首,“有心了。” “对了叔父!”留元武像是想起什么,紧跟着问道:“额……小侄听闻立嫡一事,太上皇与官家的意见仿佛有些分歧?” “放肆!”不等留元武讲完,留正眉头一立,斥责道:“此乃天家大事,岂是你我可议论的?自何处听来!” “叔父莫气,是侄儿不对,侄儿不过就是想知道,今后我等该以谁马首是瞻,侄儿日日夜夜盼着能够重回沙场为君搏杀!自是想知道大宋未来君王是谁。”留元武倒是圆滑,赶忙承认错误却又变了向继续问。 留正轻叹一声,“作为一名带兵打仗的将军,无论未来君临者为何,你须忆在心间,为大宋而战!为守护这千里江山、万千子民而战,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其余的不要参与!” 留元武也不傻,叔父话中乾坤,此时已然明了。 “叔父这是让我不要参与朝政?甚好,不妨就此保持中立!” 他想到这,双手一拱,一礼到地:“叔父教诲,侄儿谨记于心!那侄儿便先去了,野味在灶房,您好好补补身子!”话音落下,他快步而去。 望着其背影,留正叹了口气,自己劝别人如此轻易,可自劝却难如登天啊!他又何尝不想有机会能保持中立?安安稳稳告老还乡。 留正如何头疼全且搁在一边,且看留元武自相府出来,乘着高头快马的他朝府上而去。 临安夜景比之苏州、江南毫不逊色,街头处,眼尖的留元武突然一勒马缰,眯眼探头。 “杨小妹?”远远地,他瞧见正在一间点心铺前站着的桂枝,嘴角一咧便下马扽缰近前,笑着喊道:“诶!姑娘何处去?” 突然被人叫了一声,桂枝愣了愣,回头一瞧却发现是留元武,近日虽不曾收到他的武学秘籍,但对方教授的防身手段,桂枝可是时常练习。 “留大哥,真是巧啊,这里都能遇见。”桂枝此番出来是采买,时辰晚了,也不急着回宫,正想去梅苑祭扫一下。 “是巧,自离了尚仪局,再想见你,可真是不易。”留元武一介武夫,糙人一个,平日里莫说女子了,就连今日射杀的猎物都几乎是雄的,桂枝是少有的能让他聊上几句的女人。 寒暄了几句,留元武目光看向她身旁,似乎有些话到嘴边了却不知怎么说。 “其实你受太皇太后恩宠,寻着机会就出宫吧,眼下朝局不稳,在宫里怕是易惹祸上身,还是找个人家嫁出去,比在那深宫里待着不知强了多少,实在不行,为兄……为兄给你游说,我营下不缺好儿郎!” 桂枝苦笑一声,有些匪夷,“大哥说笑了,此生能伴着太皇太后,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再说有您教我的那两招,还怕我保护不了自己吗?” 话至此,留元武也颇为无奈,毕竟他又不能直接说如今宫中水深火热,心中担忧她的安危。 不过若桂枝真愿意,他或许会想办法带她离开,如今再看对方似乎并没有那个意思,这话也就不再好说了。 翻身上马,他摇了摇头,撂下一句话,“但愿你能照顾好你自己吧!” 话音落,留元武策马而去,沿途晃开不少醉酒路人。 可回过神来的桂枝望着对方的背影,逐渐发觉对方今日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叫做“照顾好自己”? 莫非……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桂枝想得不错,事实也正是如此,如今官家父子失和,建储的事先搁着不提,之后朝中又有陈骙、余端礼、陈傅良等朝中大臣借各种机会劝赵昚,希望他同意官家的奏请,对此孝宗却始终不为所动。发展到这一步,父子二人的关系彻底陷入了僵局,此后赵惇也没有再踏进德寿宫半步。 这一日,太皇太后在重华宫内用膳,桂枝在一旁布菜,就听小太监来报说太上皇病了。 只见太皇太后听完后,拿着筷子的手迟迟不落,随后问道:“你且说说,是何情形?” 小太监战战兢兢回道:“禀太皇太后,今日晌午时,太上皇念叨着‘千里江山不可复矣!朕追悔莫及!’而后便晕倒了。太医们皆束手无策,说是气血攻心所致!” 本就未落的筷子此时彻底被撂下了,太皇太后叹息连连,桂枝立在一侧,心里也愁。她的愁倒不是那些股肱之臣、江山社稷、家国天下,她只在乎太皇太后,这饭她一口不吃,桂枝的心就一刻平复不下。 可眼下太皇太后愁的事,她也无能为力…… 现如今,赵昚病势日益严重,朝中臣僚纷纷上书赵惇,希望他前去探望,尽人子之孝。但赵惇起先根本不答应,后来见进谏的人多了,才勉勉强强答应下来,可就是从未付诸行动。 进入六月,太上皇病入膏肓,赵惇依旧没有前去德寿宫探望的意思。中书舍人陈傅良一时愤然辞官。紧接着,留正只得率领众宰执见赵惇,众人齐齐跪在殿前劝谏:“太上皇病势已危,若今日再不过宫探望,恐将后悔莫及!” 然而赵惇心中此时哪里还有半分当他是太上皇的样子?听罢不仅不理,反而一甩衣袖而去。 留正与众宰执一路追到福宁殿前,赵惇直入殿内,始终不曾回应。就在殿门合上的那一刻,满朝执宰心中仿佛被冰针扎了一般,寒冷入髓!谁知赵惇自此后又以身体抱恙为理由拒绝上朝,一来几日不曾早朝,就这样的一个朝堂,难道还不算是乌烟瘴气吗? 但赵惇不去见赵昚也有几分好处,那便是赵昚时常会来重华宫。赵扩也常来,但这位皇太爷现如今可不怎么待见他。这使得赵扩有一种被人摒弃的感觉,可他分明没做错事,甚至可以说,压根什么都还没做。 赵昚病情略微稳定了些,便会来重华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几人聊着现如今官家的所作所为,无不叹息。 赵扩也早就来了,可赵昚不待见他,他只好待在后殿外。 “你的意思是……官家想立你为太子?”桂枝侧身看向赵扩,后者坐在小西湖边儿,望着水面,眼中尽是茫然。 第七十四章 情牵皇室难自主 “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若他想立那是早晚的事儿,可我父皇早就没了治国理政的精神,此番也并非父皇想尽早立储,而是……”赵扩看了眼桂枝,未说的话,不言而喻。 “嗯……我都明白。” 李凤娘。这个人的名字最近总是出现在桂枝耳边,很难不将此事联想到她,而且桂枝认为,不同意立赵扩为太子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并不在赵扩身上,而是在于赵惇以及李凤娘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赵扩性情柔弱,这一点桂枝倒没那样觉得,如果善良也算是柔弱的话,那她无二话。 “所以你如今作何打算?”桂枝倒也不避讳,直接问道。 赵扩轻叹一声,道:“枝枝,我……也很迷茫,现如今我感觉没有人能帮得了我,身边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 见他有些沮丧,桂枝也坐了下来,“怎么如此沮丧,之前不还信誓旦旦说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吗?这就放弃了?” “怎么会?”赵扩立马道,“我一直都记得,我一定会娶你的,只不过现在局势混乱,我感觉如履薄冰,不知如何是好。” 桂枝看了看湖面,又回头瞧了眼重华宫后殿,她突然问道:“做官家。” “什么?”赵扩一愣,望向她。 桂枝与他对视着,很认真地道:“做皇上,做官家。” “皇……枝枝你在开玩笑吧!”赵扩不敢相信地回道,“我有什么能耐能做官家!论文我不如太上皇爷爷,论武我不如皇太祖,这个官家,我又如何做得?再者说了,父皇他在位才几年,这个念头,现在万万还不该有吧!” 桂枝原本只是想探探他的底,没想到赵扩竟然对此毫无概念。 桂枝轻轻一笑,“可是只有做了官家,你才能不用理会他人的想法和意见,若你只是一个王爷,我嫁给你,那皇后早晚有一日也会给我送来白绫,让我自尽。” “这……”赵扩刚想说不可能。 可黄贵妃乃是自己父亲的妃子,李凤娘都能如此狠毒地对她,更何况他一个儿子呢? 赵扩是喜欢桂枝,但他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欢,而让她陷入危险的处境。 那么唯一的办法,或许就只有桂枝所说的……做官家! “可太上皇并不支持我做太子,如果连太子都做不了,又如何能登上官家的宝座?”赵扩感觉既迷茫,却又充满了期待,“哎!若本王真有朝一日能登基,坐上那个位置,本王向你保证,定会护你一生一世,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也再无人 能阻止我和你在一起!” 不知怎的,听到赵扩的这番话,桂枝竟觉得有些感动,鼻头微微一酸,她垂眼笑了笑,将视线挪向别处,愣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认真地问道:“那……你想吗?” 虽然明白此时说这些可能有些大逆不道,但是天下又有哪一个人不想做官家呢?赵扩也不例外,“想!”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多是在考虑当了官家之后能给桂枝提供一个安定的生活,能够给她荣华富贵,可是却不曾想官家要顾及的乃是天下,乃是这大宋的半壁江山以及无数子民。 桂枝也听出了他话语间的犹豫和生涩,不过她并不着急,而是微微颔首,随后道:“王爷,若你坚定了此想法,往后便需以大局为重,这段日子与你父皇、母后走得近些,不要再来重华宫了。” 赵扩不解,这与登基、想当皇帝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想当皇帝就不能来重华宫了呢?还要与他们走得近些? 桂枝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缓缓起身解释道:“要知道你父皇、母后当下与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关系并不好,你身为他们的儿子,不但不和他们站在同一条线上,反而是隔三差五地来重华宫,这岂不是跟他们对着干吗?” 想必李凤娘着急立储的原因是想急着奠定日后统治的基础,想要尽快立下太子保障将来,但是她现在只有赵扩一个儿子,所以纵使赵扩再不听话,再违背他们,李皇后也肯定不会将赵扩怎样,反而是急于推举他做太子。 建储之事,现如今还没有定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李凤娘势在必得。 听桂枝解释完这些后赵扩恍然大悟,也跟着站了起来,“枝枝真是冰雪聪明!既然如此,我便按你说的做!” 这边赵扩明白了利害关系,匆匆离开了重华宫,至于他如何去找李皇后权且不提,却看重华宫后殿内,赵昚面色憔悴。 他倚在太皇太后一旁的椅子边儿,须得靠着椅子把儿才能坐稳,谢太后则在一旁护着。 桂枝端茶进来的时候,张宗尹给了她个眼神示意不要靠近,是以她站在了一旁候着。 “你也不必太过伤感,养好身体最为重要。”太皇太后如今的精气神都比太上皇好一些,可想而知赵昚的状态了。 “这一对……真真是气吾至死才方肯罢休么!”赵昚鼻子喘着粗气,嘴里咳个不停,谢太后心疼地轻抚着他的背部。 “既然管不了,何必再提呢,你我当初都没想到惇儿竟如此惧内,以至于现今朝堂被那李氏掣肘,这不是你的错,实在是他们处心积虑地掩饰了太久,就连哀家也信了!”太皇太后也很后悔,当初赵构赐李凤娘嫁赵惇的时候,她就曾劝阻过,事到如 今一语成谶。 赵昚气得直摇头,看得出来,他已经彻底失望了,“李氏想立嘉王为太子,太皇太后您怎么看?”他突然问道。 听到这个消息,一旁的桂枝不经意间看向张宗尹,二人眼神交流片刻,随后皆是缓缓垂首。 “扩儿天真,性子尚需磨砺,此时建储怕群臣有所异议,惇儿才登基几年,为何急于立储?”太皇太后认真地回答道。 与太皇太后所担忧的不同,赵昚仿佛仅仅是因为赵惇与李凤娘的行径令他失望,所以他想剥夺二人权力,于是便道:“他二人教导出来的,孤看也好不到哪儿去,前些日子留相寻孤,孤也清楚,他这是替人传话,但孤也明确地回绝了,建储一事另有人选!” “哦?何人?”太皇太后问道。 “吴兴郡王,赵柄。” 闻言,张宗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太上皇,随后又不经意地往一旁站了站,靠近桂枝。 “不可让此人登基!”仅此一句话,说完他便不再言语。 桂枝自然明白,张宗尹是想让她帮赵扩继位,可哪儿有这么简单! 赵昚又道:“孤已发出消息,赵柄如今正在入京的路上,不出三日便至临安。”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扩儿也是好孩子,若你所选之人继了位,可保扩儿安稳否?” 毕竟赵扩这些年来所做的事,吴太后看在眼里,心里清楚,这是个好孩子,若是赵柄登基后,第一件事儿,肯定就是削藩,届时以赵扩的性子,怕是会吃大亏。 “赵柄之才在孤之上,这些年来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且能文能武,相信他来继位,自然是要比如今那一位强!”赵昚似乎早就有了这方面的想法。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后回道:“此事哀家不好掺和,还是太上皇来定夺吧!” 第七十五章 深夜宫灯照影孤 又谈论了一会儿,赵昚感觉身体不适便率先回宫,辞了众人,后殿内便空了下来。 太皇太后也乏了,桂枝安排蔡奚琳伺候其下榻,而她则是留在了后殿。 张宗尹也没离开。 待周围的宫女、太监都被打发走后,张宗尹这才谨慎地道:“赵扩是你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太上皇现今又无法过问朝事,除了他之外,很难再找到帮你晋升的人了。” “我明白。”桂枝显得很平静,“今晚我按你之前教我的方式试探过了,不出所料,他答应了,而且当即就离开了重华宫。” 张宗尹笑了,“意料之内,他如今对你可是如痴如醉,恰好可以利用这一点,一定要帮他得到立储的机会,这个太子的位置,必须由他来坐,否则仅凭你我,怕是永远都动不了赵汝愚那一家!”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象,然而却突然发现桂枝的表情有些不一样,便问道:“怎么了?瞧你似乎有心事?” “没什么……”桂枝讪笑一声摆了摆手。 “我已经给尚仪局打过招呼了,余尚仪近日会帮你,如果你见到往日司乐坊的人来找你,肯定是有消息传来,向北也是如此,你有需要随时可找他。” 张宗尹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完全不需要桂枝有任何的思考。 实际上桂枝这会儿心里很乱,有人安排好,反而省了心思。 当然,这一夜里,不仅是他们在密谋,还有很多的人都在讨论关于建储的事儿。 三日后那赵柄便会入京,所以必须在三日之内将赵扩的太子之位定下来。 李凤娘见到儿子难得回来与他们“同心同德”,心里还算有些慰藉,她也开始与赵惇以及一些信得过的大臣聊起建储之事。 是以这一夜,临安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波涛。 当今的时节正值盛夏,到了这会儿,城楼上的鼓已然敲过三更了,喧嚣了一天的临安城,在此时却仍旧流光四溢、活力四射,街头巷尾,南北瓦中人头攒动,御道上游人如织,从和宁门一直到朝天门外,大小店铺灯火通明,生意如旧。 而那些官办的大酒楼,例如和乐楼、丰乐楼、太和楼、熙春楼……以及众多王府大院儿之内,更是莺歌燕舞,丝弦不绝。 然而就在此时,一件惊天的大事发生了。前半夜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事在此时,深藏于宫中,无人敢谈。 太上皇驾崩了! 桂枝其实并未入睡,心里本就五味杂陈,她站在院儿内左右顾盼,但见太皇太后寝殿突然亮如白昼,便急忙前往,见太皇太后急匆匆地起身前往德寿宫,跟在后面的桂枝心中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就在德寿宫外桂枝跟在太皇太后的队列后方,又瞧见了几乘黑肩舆匆匆而至,由其上下来的皆是朝中重臣,这会儿,左相留正更是迎面而来,面色匆匆,见到太皇太后,作揖礼拜:“老臣参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抬了抬手,便走进德寿宫内,留正也紧随其后。 还未来到赵昚的寝殿,隐约就能听见阵阵哭声。屋外众人心中一酸,包括老丞相也不由得落泪,看样子太上皇真的驾崩了!可前半夜还好好的,怎得如此突然? 这会儿赵昚刚刚驾崩,宫人正在收殓,一众人只得放弃瞻仰遗容,随着内侍来到殿侧的一间小房。这间屋内,燃放着数盏壁灯,光影迷离。桂枝因为是跟着太皇太后所以才能进来,这屋里的人她倒也认识大半,除太皇太后之外,还有谢太后、赵汝愚。 其余的几人像是刚刚哭过,脸上均有明显的泪痕,瞧见刚刚进来的太皇太后以及留正等人,隐隐又有了哭意。 众人先是见过太皇太后,紧接着留相又与太后谢苏芳,赵汝愚、谢渊和关礼打过招呼,内侍搬来几把椅子,留正撩官袍欠身坐下。 桂枝站在一旁,倒也无人问津,但赵汝愚瞧见她的时候,表情明显一怔。 沉默许久有一人开口了。 “太上皇宾天事发突然,当下有一事本宫一人难以决断,故而只得深夜将各位召来。”太后谢苏芳哀痛之余尽力保持语句平静,她又说道:“官家不过宫,太上皇已经大行,眼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话说这谢苏芳原本是太皇太后的侍女,因她知书达礼、聪慧善良,得到赵昚喜爱,便由太皇太后赐婚给赵昚为侧夫人。直到绍兴三十二年,赵昚登基后,谢苏芳被封册为贵妃,当时皇后夏氏体弱多病,后宫便一直由谢苏芳主持。赵昚在位那一朝,谢苏芳以“俭慈”闻于朝野。而赵昚退居德寿宫后,谢苏芳也一直陪伴在侧,今夜早些时辰,桂枝还看见过二人齐齐与太皇太后议事,谁知到了后半夜,竟只留其一人在人间。 众臣皆看着谢太后,片刻后,留相低声问道:“太上皇大行……不知太后娘娘是否派人启奏官家了?” 谢太后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一个不肯过宫的官家,叫她如何启奏! 就连一旁的桂枝听到后都明白,肯定不会在这时候告知赵惇的,否则建储之事,岂不由其独断了? 留正听闻后,感到了事态的严峻。太上皇驾崩,不启奏官家,反而是将他这个丞相召来,在德寿宫内商议大局,此番做法难免不引人猜忌。 这段时日以来,面对两宫不和的局面,他一直是默默地秉持着明哲保身的态度。此刻,被卷入了一场大的变局之中骑虎难下,一时他陷入了沉默,以他在官场几十年的经验判断,今晚可能有暴风雨要来! 赵汝愚见留正沉默不言,在一旁解释道:“留相公勿疑,吾等尚未启奏官家,是担心官家一旦知晓,根据以往的做派,怕明日不朝啊!何况,今日之事,还有太皇太后做主!” 太皇太后轻咳一声,目光移向赵汝愚。 赵汝愚赶忙清了清嗓子,恭敬道:“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明日由留相奏明官家,毕竟留相德高望重,您开口,官家才不会再拒绝。” 这留正听完,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紧张得像拉满弓的弦,慌忙摆手道:“这……不可!”说完又觉得言语不当,便又解释道:“并非老臣推辞,而是臣以为,太上皇驾崩是国之要事,明日早朝,按理应以礼部禀奏,由老臣禀奏怕是于理不合。” 见众人互相推责,太皇太后无奈,只得轻叹一声紧闭双目不言。 场面再度陷入沉默。许久后,谢太后才问道:“可礼部对此还不知晓,明日如何启奏?” 毕竟太上皇驾崩太突然了,突然到除了他们都还未来得及通知各部。本应该前来主持大局的官家却又成为了“局外人”! “既如此,老臣以为,此举应当请赵枢密启奏。”留正恭言道。 太皇太后身边,桂枝将各方都看得清晰。见留正如此推诿,看样子是拿定了主意,绝不卷入两宫矛盾之中,看来留相是聪明人,混迹朝堂多载,这种老狐狸的心思缜密得很,他清楚这种矛盾犹如激流旋涡,阴险莫测。 果不其然,留正方才那句话刚说完,又立马道:“赵枢密乃宗亲,先祖太宗八世孙,即便官家日后怪罪,也不会过多责备。” 这一番话,倒是让一旁的赵汝愚心中掀起几分自豪,“赵氏”家族的荣光确实非寻常人家可匹及。他侧眼瞥了桂枝一眼,似有警告之意,随后爽快应承道:“如此,便依留相所言,下官明日代为奏请便是。不过,届时还得请留相公从旁周全,率百官 一同附议。” “那是自然。”留正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可一颗心还没有放回原处,谢太后的另一番话惊得留正差点坐不住。 “本宫还有一事与各位商议,太上皇临终有言,嘉王性格懦弱,难堪大任,不宜继承大统,当立吴兴郡王赵柄为储君。”谢太后说完,望着留正,问道:“留相如今乃为百官之首,深得太上皇信任,您以为该当如何?” 桂枝听闻也是有些紧张……莫非此事便要在此,在今夜定下来? 另一边,留正愣了许久忽然明白过来,这才是连夜将他召进德寿宫的目的:这不是要篡位吗? 他扫了一眼关礼、谢渊和赵汝愚,三人均神色自然,似乎早已知晓一切,并且达成一致。内心复盘了好几遍,留正才又低声问道:“敢问太后娘娘,寿皇遗诏……可留有墨迹?” 没人回答,包括谢太后,都知道太上皇病入膏肓,哪里会有遗诏这种东西! 桂枝松了口气,看样子,这些人只是转述寿皇的想法而已,并无墨迹! 第七十六章 遗诏难违众臣叹 留正自嘲地笑了笑,有墨迹又能如何呢?寿皇毕竟是一位赋闲的旧帝,当今官家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他看了眼太皇太后,可对方似乎还未从悲伤中走出来。 于是留正望向赵汝愚,轻声问道:“不知赵枢密以为该当如何?” 赵汝愚倒是不避讳,对此事的态度显得明确,直接回道:“臣以为,既然是太上皇遗诏,虽是口诏,但有太后娘娘在旁做证,吾等臣子须遵从。” 其实从内心讲,留正也希望立赵柄为太子。想当初,太上皇将皇位传给赵惇,本身就有违礼法,正因为废长立幼,才导致今日国事艰难。 但……如今再立赵柄为太子?听起来就离谱,官家能允许吗?毕竟相比赵柄,嘉王才是官家唯一的血脉。就是退一万步,即便官家恩准了,皇后也不会同意。宫中人尽知皇后刻薄阴毒,官家对皇后可以说言听计从,必然不会放权交予他人! 经过短暂的思忖后,留正再次缓缓道:“老臣自然遵从,只是当下太上皇宾天,丧礼在即,臣以为眼下当以服丧为要,待除去丧服后再行此议。” “留相公所虑极是,当下要务是大丧。寿皇遗言,可徐徐进谏。”其余人等也纷纷应附。 这并非一时可以决定的事宜,诸多利益关系,还需思量。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见众人都建议以丧礼为先,谢太后也不再多言,话虽这样说,但没过一会儿眼眶又逐渐红润,“只是若太上皇地下得知,恐寝食难安。” 屋内之人都曾深受孝宗的提携大恩,见谢太后这般讲,一时都只能低垂着脑袋,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吱声,像是几尊雕塑立在灯火前般。 桂枝一直在太皇太后一侧,将今夜众人的心态洞悉得一清二楚。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如寻常宫女一般,低头禁言。太皇太后或许是太过伤感,所以也瞧着无心谈论,很快在桂枝等人的搀扶下便回宫了。 桂枝伺候着她入寝,临出寝殿时还能看到其眼角的泪痕。 轻叹一声,桂枝关上了寝殿的门。站在重华宫小西湖边儿,张宗尹不知何时来到,小声说道:“事出突然……” “没错,各家大臣都在推诿,但我觉得留相的意见颇为重要。”桂枝从方才的谈话中能听出来。 张宗尹苦笑一声,道:“那又如何,天下如今还是姓赵,只要官家不让位,纵使赵柄回了临安,又如何?” 桂枝淡淡摇头,“可留相毕竟是朝中重臣,其余人都表示以他马首是瞻,若他携百官谏言,强迫赵惇传位赵柄,那岂不是……” 这种可能性有,但是不大。可一旦出现,这便是最难下台的局面,或许经此一事,大宋会动荡不安。朝事原本就在这几年变得不堪,留相还会冒这个险去带头吗?桂枝觉得应该不会! “这几日务必小心留意各方,明日的朝会尤其重要,我已经安排一殿前内侍收集消息,我们静观其变!”张宗尹交代了一番,两人便各自离去。 宋廷在前两朝对朝事看得很重,从未荒废。如今到了赵惇手里却一改往常,不仅废朝,而且成为常态。寻常时,百官五更起上朝,现如今百官将至丽正门前,内侍便会宣诏:官家有旨,今日不朝。 次日天色微明,丽正门前即已纷纷攘攘聚集了很多当朝官员,由于参与朝会的官员很多,但被蒙在鼓里的也不少。所谓机事不密,忽然,一众官员中突然传出的一句“太上皇驾崩”的消息,宛如一阵朔风吹过,令在场的官员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慑人的气息顿时蔓延开来,一时间所有人都怔在了原地,纷嚷不再。 不多久,赵汝愚也来了,他刚跨出马车,几名品级较高的官员便按捺不住就围了上来,其中有人低声问道:“赵枢密,听闻太上皇昨夜驾崩了,这……是真是假?” “无可奉告。”赵汝愚眉头微微一皱,摇头避言不谈。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尽管人人知道官家与太上皇不和,但太上皇驾崩却还未禀奏官家,这多少有些出乎各官员们的意料。 渐渐的,又有声音在人群中传出:“此等大事竟然不率先禀报官家,非臣子之道,有悖伦理。” 闻此言,赵汝愚缓缓闭目,重重斥道:“个中事宜你我也并不了解,天家大事,切莫再过多议论!” 就在这时,丞相留正从乘坐的肩舆上下来了,他看上去面色青灰,显然这一夜对他来说极其难熬。 见左相到场,百官停止议论,纷纷让出一条路。 随着太监传呼响起,城门洞开,众官员进入垂拱殿等候官家上朝。半响后赵惇才缓缓走上大殿,只是他甚至都没坐下,慵懒地抬手一挥,一旁内侍便传话道:“官家龙体欠安,要事则奏,无事或小事则免。” 留正抬头看了一眼官家的状态,确实肉眼可见的消瘦了,可他并没打算率先出列。 见百官中无人出列,赵惇侧身打算宣告退朝。可就在这时,赵汝愚却突然站了出来。 “臣!有要事启奏。” 赵惇看了他一眼,脸上的不耐烦一目了然,但是赵汝愚并无惧怕,直面赵惇跪倒在地,高声哀叹道:“官家!太上皇昨夜……宾天了!” 尽管大多数官员多少已经猜到了,可亲耳听闻,仍有不少人震惊失声,一时间殿内官员均纷纷跪倒在地。 赵汝愚继续道:“今日太上皇小殓,请官家率群臣前去,主持祭祀。” 隐约间,赵汝愚瞧见官家的身子往前挪了挪,虽看不清其神色,但明显太上皇宾天一事也震惊到了官家,甚至有些怀疑此事是真是假。 高亢洪亮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赵汝愚说完后,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众官员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一时间都投向御驾,等官家表态。 仿佛过了数个时辰,缓过神的赵惇这才沙哑地开口道:“枢密所言……太上皇……他真的……”赵惇支离破碎的言语中,尽是惶恐、悲哀和疑惑。 此时跪在一旁迟迟不语的留正总算抬头,他语气也颇为沉重,道:“启禀官家,太上皇确实于昨夜宾天了。因担忧官家龙体不适,怕闻噩耗影响安康,故今日早朝才禀报。臣等有罪,但……当下太上皇的祭祀为重,还请官家即刻前往主持!” 闻此,百官纷纷齐喊:“臣等恳请官家主持先皇祭祀!” 只见赵惇双目紧闭,纵然父子失合,纵然许久不曾过宫探望,纵然此前多有荒唐,却也知此事非比寻常,于情于理他是该亲自前往。 于是在百官紧张的期盼下,他轻轻地点了头,默许主持祭祀一事。 赵汝愚和留正见此,终于松了口气。众官员眼瞧着赵惇在仪卫的簇拥下回宫去换丧服,众大臣们都待在垂拱殿里,准备与官家一同到德寿宫祭奠寿皇。 这段等待无比漫长,因为早朝在辰时开始,随着等待,时辰已渐渐过了巳时。又因为今日原本奏事不多,许多大臣上朝之前便也没有吃早饭。谁知寿皇驾崩了,此乃一等一的大事,朝臣们都渴盼着官家前往德寿宫瞻拜寿皇,尽管肚子饥饿难耐,都抛 诸脑后了。 不过眼瞧着从午时等到了未时,官家依然迟迟不来。众臣子逐渐开始感到不安,殿内又开始传出阵阵议论。 赵汝愚望着留相,二人对视一番,面上无语,内心皆隐隐不安。 身体的饥饿感尚且可以忍受,可是皇帝的荒唐行为逐渐让众官员产生了心头的焦躁。一阵阵怨言在人群中爆发,不少人议论着缘由,换丧服而已,需如此费时吗? 这显然是官家又不打算去了,有了多次前车之鉴,不少人也都猜到了是何缘故。众人推举出几位老臣,留正自然在其中,几人经过短暂的商量,决议由左相留正为首,率众执宰进宫敦促圣驾。 太皇太后虽坐重华宫,但此时节垂拱殿上的事儿,她早就料到。 听着张宗尹安排的传信儿内侍带来的消息,太皇太后闭目摇头。 “用些茶点吧,您自清早儿便没吃喝,小妹担心您!”桂枝端着茶点走了过来。 太皇太后瞧见是桂枝,总算答应了,这边端起茶盏,只是抿了一口,便又搁下,苦笑道:“如此做事,叫人寒心,寒心啊!” “小妹儿不该多问,但太皇太后为何心寒?”桂枝明知故问。 太皇太后也不吝与桂枝讲这些,“今早,官家应了百官,回宫更服,可守候在垂 拱殿的大臣们哪里知道,这一更衣,便回不来了!” 赵惇本是打算服丧的,但……变故来得太快,而这变故的起源,只能是一人。 那便是李凤娘。 第七十七章 凤娘权谋后宫乱 当一个人对自己的处境始终不安的时候,就会想法子稳定自己的心态。李凤娘可谓是天生娇贵了,那种掌上明珠般的状态是她所享受的,即便是年轻时,她也不允许有人会影响她享受被高高捧在上面的感觉,当这种心理发展到了一定的年纪,事情就变得复杂了,如今的她已是明日黄花,可她却对手中的权力更加在意。 于她而言,所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控制。 后宫,李凤娘向来唯我独尊,霸道横行。对此,桂枝深有体会,且不说自己昔日的乐侍被其砍去双手一事,就说那黄贵妃,原是皇太后谢苏芳的侍女,赵惇很喜欢黄氏的温和与贤良,继位后将其册封为贵妃,李凤娘便视其为天敌。 按制,贵妃仅次于皇后,品秩相当于丞相。 然而,李凤娘却在赵惇入庙祈福之时,趁着官家不在带人逼上黄贵妃后宫,先是口中百般折辱对方,又强硬逼着对方上吊自尽,人若想死跳河一闭眼,可就是那一闭眼,谁知有多难? 与其说黄贵妃是自缢而死,不如说是李凤娘命下人亲手将她勒死又挂在房梁上的!这还只是其中一件,在后宫,同样年轻貌美,深得赵惇喜欢的张贵人、符婕妤等,都被李凤娘以各种借口或铲除,或废为庶民。 可黄贵妃的死对于赵惇的打击是最大的,先前众臣子看到赵惇略显消瘦,多半来源于此。 要知道,当时赵惇得知黄贵妃被赐死的消息后,他的精神彻底垮了,虽然偶尔强打精神登临御座,很多时候那只是一具躯壳而已,魂儿已经散开了。 而今早赵惇回宫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数个时辰前的福宁殿内。 赵惇刚回到福宁殿,李凤娘便派人询问。 内侍回报太上皇昨晚驾崩的消息,李凤娘先是一怔,紧接着听到官家要过宫祭奠,当即起身去寻赵惇。 二人一见面,李凤娘便拦住了赵惇,后者不解,按理说平日里不去定省,今日怎得也要去了! 可李凤娘的理由却十分荒唐,她振振有词道:“太上皇驾崩了?为何不见讣文?” 赵惇疑惑,“这……昨夜里德寿宫并未来报,今早朝会朕才知晓。” 李凤娘的脸马上阴了下来,问:“是谁人告知官家此事?” “赵枢密。” 李凤娘的脸色十分难看,眉头拧成一团,“太上皇好好儿的怎么会突然驾崩呢?这么简单的诈,官家都瞧不出?” 闻言,赵惇浑身一颤,主要是他如今只要看到李凤娘,心中就莫名地紧张,“爱妃此……言何来?” 李凤娘气得直翻白眼儿,遣散了周围众人后,她走上前去,“太上皇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说不准此次便是诓你过去,然后将你扣押,到那时皇位岂不是又回到了他手中……” 赵惇患有严重的忧郁症不假,但神志并未错乱,他怕李凤娘,是因为李凤娘控制着后宫;他惧怕父皇,是担心父皇夺走皇位。这李凤娘此话,正说到了他的痛处。 一直不过宫探望,除了怨忍,很大程度是担心自己过去后回不来。 所以,当李凤娘说德寿宫或许有诈,太上皇可能要扣押他时,他浑身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听臣妾的,这会儿万万不能过去!此事定是那些叛臣贼子联合太上皇设下的圈套,官家去了便是有去无回!想那赵汝愚昔日便是与太上皇同仇一气,还有那留正,本就是太上皇留下来监管你的。万不可轻信了他们!”李凤娘一边说着,一边扶赵惇坐下,与此同时吩咐人烫酒,准备汤池。 所以在各位大臣饥肠辘辘地等待这位官家时,他却早已在后殿泡着温泉,喝着美酒醉入梦乡了。 申时,留正等人来到了福宁殿。 殿外内侍见一班朝中大臣赶来,赶忙上前阻止,“官家不适,今日一概人等皆不予以觐见!” 留正等人听完皆是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官家先前殿前虽有些憔悴,但分明无大恙,此时怎就突然不适了? 就在一群人感到匪夷所思时,内侍又道:“各位大臣还请回吧,皇后娘娘有旨,今日不见!” 闻此,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哪里是官家身体不适?这分明是官家被这皇后给看住了! 赵汝愚听到这些,脸色极其难看,他不管不顾地推开内侍,直接推开大殿的门欲带人进入。 然而脚刚迈入其中,一道冰冷的声音便传来:“大胆,赵枢密,今日莫非是要带头造反?” 以赵汝愚为首的众人脚下一顿,此时,留正上前表明来意,“启禀皇后娘娘,臣等无心叨扰,只是太上皇昨夜宾天,臣等前来请官家过宫主持祭奠,此乃国之大礼,不可懈怠。” 可李凤娘却是冷笑一声,“本宫说了,官家龙体欠安,今日去不了。” 赵汝愚沉着脸,闷声道:“此乃国之大事,太上皇宾天,小殓之日官家怎能不去主持祭奠?” 李凤娘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她似乎更加坚信这是一个骗局,大声呵斥道:“本宫说了,官家身体不适,改日再去,赵枢密莫非听不懂本宫的话?还是想忤逆造反?” 正说话间,留正、赵彦逾也跟着进入福宁殿。李凤娘一见大怒:“反了!尔等反了!未经传召,谁让你们进来的?尔等眼中还有没有官家?有没有王法?来人,给本宫一应轰出去!” 众官无奈,但在侍卫的拥阻下,也只得徐徐退殿。 “专横!跋扈!大逆不道!”重华宫内,太皇太后听着韩侂胄再次转述的话,面色很不好看。 桂枝在一旁立着,方才那些,她也听见了。 如果不是亲耳所听,还真会大吃一惊,如今的李凤娘,竟然蛮横到了这种地步,这可是朝堂,今日之事更是关系到寿皇丧礼,不是寻常百姓家事!此乃国之要事。 “不知赵扩这几日如何了,心里该是不好受吧!”不知怎的,桂枝心里突然想到了他。 “此等行径,实属令人寒心啊!”韩侂胄的手砸在椅子边儿的茶案上,瞧他也是很气愤。 “太皇太后,此时非您出面不可啊!”韩侂胄有先见之明,但他话说得不是时候。 太皇太后沉默片刻,“哀家如何管得了这些?此事权且搁着吧。” 韩侂胄沉默不语,但无奈太皇太后都这么说了,有再多的谏言,也只能吞在肚子里。 待他离开重华宫后,太皇太后轻声垂泣。 桂枝默默无言地站到一边,像安慰一个孩子一样,轻抚着太皇太后的后背。 赵构驾崩之后,太皇太后的身子骨也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岁月不饶人,在八十寿宴上,群臣到重华宫贺拜,太皇太后这才少有地开心了些,一时多饮了几盏,也就是因为这几盏,之后就染上了风寒,一连病了两个月。 直到初春四月,身体才稍稍有所恢复。 所以当太皇太后得知孝宗驾崩,那一夜再到德寿宫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样子也是心力交瘁。 “她怎能这般,看样子先皇的话,是该考虑一番了,待赵柄回来,或许应该由他即位,不然我大宋朝堂将永无宁日……”这时只有桂枝和张宗尹,所以她才能这么说。 换在平时,她才不会讲这些。 张宗尹看了眼桂枝,后者心领神会,一边安抚着太皇太后一边道:“嘉王与官家以及当今皇后娘娘个性完全不同,这一点世人都能瞧出来,这样做,是不是对嘉王殿下太残忍了些……” “桂儿,”太皇太后许久没有这么称呼桂枝了,往前些时日,都是叫小妹,近日来却总称桂儿,“哀家如何不疼扩儿,他那么孝顺,可家国大事并不能因个人情感而定,若赵柄是一个合格的君主,那便理应由他来监掌天下,扩儿……扩儿说到底,还是稚 嫩许多,他的性子确实太柔弱了。”太皇太后也是顾大局之人。 桂枝沉默片刻,再度言道:“其实嘉王殿下是大智若愚……” 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 桂枝赶忙俯身跪倒:“太皇太后恕罪,桂儿说了不该说的!” 第七十八章 宫闱愁思泪难收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此处唯我们三人,有何不可谈,哀家只是觉得,你似乎挺看好扩儿?可平日里,你不是总避开他吗?” 这时候桂枝自然不能实话实说。 她思量一番后,这才道:“我与嘉王殿下尊卑有别,自然要敬而远之,殿下常年伴在太皇太后身边,但做事圆润,无论在您这里还是官家那里,都没什么话柄,您喜欢殿下的孝顺,可殿下与官家、皇后的关系也撇不开,即便嘉王总违背官家、皇后的意愿来重华宫请安,但真到了立储的时候,官家还不是推举嘉王?” 这么一说,嘉王倒成了处事聪颖、八面玲珑的人了。 确实,纵使当初东宫和太皇太后再不和,纵使赵惇登基后和赵昚再不和,嘉王赵扩却总能游说于二者之间,哪一方都不亏欠。 如此一看,倒也在处事待人上,有些智慧。 “哀家也知道扩儿是个好孩子,可立储一事涉及颇多,还需从长计议,哀家乏了,桂儿扶我去歇会儿吧!”太皇太后似乎因为这个话题很烦闷,所以便不再接着说下去,但桂枝要说的已经说了,要传达的意思也传达到了,剩下的,太皇太后肯定会自行斟酌。 满朝文武的无力与寒心,逐渐由朝堂蔓延至民间。一时间,临安城内外,处处都透露着哀怨,昔日繁花似锦的御街、瓦市,如今也显得萧条落寞。其实,赵昚在位的二十七年,除了继位之初与金人有过一次短暂的战事外,其余数年都算得上国泰民安。虽然每年给大金国输送绢银,可这点银子和绸缎对于物产富饶的大宋来说如九牛一毛,不伤国运。 悲痛南下的创痛或许可以遗忘,但乾淳之治几十载,安居江南的大宋子民对这位前官家始终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可现在,先皇驾崩了,当今官家却不愿意办孝礼? 此举令百姓哀叹不已,只觉得今年春虽已至,但寒冷的冬意却无消减。 德寿宫内的小西湖边,张宗尹望着平静如镜的水面,难遮面上焦虑,以至于桂枝都站在了他的身后都未发觉。 “您叫我来是有何事发生?”桂枝的一句话将张宗尹拽回现实。 他苦涩地笑了笑,先是问道:“你近日如何?” 意料之外的关切,倒让桂枝难为情,浅笑着欠了欠身子道:“一切安好!” “如今朝廷的这场立储风波越发尖锐激烈,你想好了要继续趟这趟浑水吗?”张宗尹再度望向湖面。 对此,桂枝沉默片刻才答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于己于他,我都要试一试!” 张宗尹自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看得出来,嘉王确实钟情于你,只是这条路终是艰难。” 突然想起前阵子赵扩提起的一个人,桂枝又说道:“他近日看起来心事重重,据说吴兴郡王不日便到,赵汝愚几人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嗯,没错,原本负责接那位郡王的,与我有些旧交,昨日便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据说赵柄本该在三日内入京,谁承想途中遇到了岭南涝灾,需要绕道,是以入京时期便延期了!”张宗尹将他所了解到的尽数说了出来。 这倒是个好消息,桂枝摇头失笑道:“如此一来,当下那赵汝愚岂不是如热锅里的蚂蚁?” 张宗尹一怔,片刻后也跟着笑了起来,道:“或是如此……” 小殓过后便是入棺大殓。按照制度,先皇入棺大殓需由赵惇主持,可大殓日还未到,福宁宫便早早地散出消息称官家又病了! 满朝文武无法面见官家,奏折札子自然也如同投针入海,当下众人只能干瞪眼,不仅入殓一事无法解决,朝政也彻底瘫痪了。 朝事尚有中书省可以代理,可先皇大殓一事实在拖不得。 经过谢太后提议,百官决意去找太皇太后。可提议做出之后,又一道难事摆在了众人面前。 谁去找太皇太后? 经过留正与赵汝愚等人的协商,他们一致认为此事非一人不可,就是与太皇太后有血脉关系的韩侂胄。 事不宜迟,大殓一事不可再拖了。 于是次日,政事堂的小吏便来到合门司。 韩侂胄正在堂前练武,听到来人竟然是赵枢密所派,他一头雾水。韩侂胄听完小厮传的话后,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赵枢密竟要传我议事?”韩侂胄略显惊讶地放下刀枪,他不过一介武夫,政事堂有什么事儿,竟然还需要他去参与讨论?不过,既然赵汝愚派人来传了,他岂有不去的道理? 韩侂胄特地换了身装束,整驾备车,一路来到了政事堂。 刚入其中,映入眼帘的便是二位朝中的股肱大臣,这可都是平日里他连面都见不上的人物。于是韩侂胄赶忙施礼,说道:“下官拜见赵枢密,留相公竟也在!两位大人有礼了!” “有劳韩合门。”留正与赵汝愚出乎意料的很是客气。 恭恭敬敬行过礼后,韩侂胄在留正的示意下小心谨慎地坐到了一旁,面对下人端上来的茶水,更是举双手相接。 “不曾想留相公待人竟如此客气……”韩侂胄心里嘀咕着。待端茶的人退下后,他便耐不住性子了,直接问道:“不知二位相公召下官来此,有何事安排?” 几人寒暄几句,留正不好开口,赵汝愚则是当即表明意图,将想法一一道出。 韩侂胄听完,心中有些意外,又有点沾沾自喜,心想:“平日里这等高高在上的宰执大臣,从未将我放在眼里,此番竟也有求于我!倒不失为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顺了顺朝服,他一口应了下来,这让赵汝愚和留正不禁对这位武官有些感到意外,毕竟这趟差事在很多人眼里都是个烫手的山芋! 留正见此,在旁耐心地叮嘱了几句,确认无误后才让韩侂胄先离开。 实际上,韩侂胄也非等闲之辈,他早就料到了,前不久那日见太皇太后时,他便想过谏言,但当时去说不比现在,毕竟等到所有人都无可奈何的时候,再由他出面,也显得功劳高些。 重华宫内,太皇太后正在小西湖边儿上坐着,桂枝在一旁伺候着。 闻听宫女传话道:“启禀太皇太后,韩合门求见。” 太皇太后点头应见,片刻后韩侂胄来在一旁,施礼后起身说道:“太皇太后近来可还安康?” “无恙,你有何事来此?”太皇太后问道。 韩侂胄原本想稍微绕个弯,但那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便直生生地全讲了出来。 听完过后,太皇太后并没有言语。桂枝看着太皇太后,心里却已经猜到答案了。 果不其然,太皇太后应下了此事。 第七十九章 禅位遗诏暗潮生 但是事情远不是这般轻松地便都能解决了,太上皇宾天通告邻国后,他国定会派使臣前来悼念。那么问题就来了,外国使臣来悼念,又必须由当今官家出面接见。倘若到时候官家仍像现像这般一样不见人,来访诸国使臣若因此不满,久而久之国与国之间,难免会影响邦交。那对当下本就不安稳的朝政来说,岂不更是雪上加霜? 然而众人的担忧竟然是对的。果然六月底,各地方出现了叛乱。 政事堂内,几位宰执大臣正在讨论当前的局势,众人的脸色皆如乌云一般,甚至还不时长叹。 “诸位,现下该如何是好?”左相留正望着几位同僚询问道,眼里一改往日的严肃,充满了求助。 其余人皆低着头,沉默不语。只有赵汝愚,闭着眼思索了一会后,念出两字:“内禅。” 这两个字仿佛一道炸雷,入耳的瞬间,其余几位浑身皆是一颤,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望向赵汝愚。 反观赵汝愚目光坚定,继续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而今官家龙体欠安,无心理政,只有匡扶新君才能稳固国事!” 话音刚落,有人便紧接着贴了一句:“匡扶新君?匡扶哪一位?嘉王吗?” “嘉王年纪倒是适合,也熟读圣贤……”其余几位开始附和。 闻言,赵汝愚却顿了顿,因为他脑海中想到了一个人。据说嘉王常去重华宫,乃是因为太皇太后身边的一名宫女,而那名宫女,便是他迟疑的原因。 那人便是杨桂枝。 那个曾经被强迫与赵崇礼断情的女子,后来赵家又刻意地落井下石,使得教坊崩溃,张梅香自裁,这些事儿赵汝愚至今也没有忘记,纵使这么多年过去,对方也不过还是一个小小宫女,但正是这个小小的宫女,前些年险些令赵彦逾一家给张梅香陪葬,正是这一小小宫女,在梅亭宴上以一人之力驳了金人使臣队的面子,所以说,此人纵使无害,也绝不可任其发展。 “不可!”赵汝愚冷不丁地道。 一旁众人停下议论,纷纷转身看向他。 “不立嘉王,那该立谁?” 赵汝愚搓捻下颌胡须,沉默良久,眼前突然一亮,正色道:“太上皇临终前有言,诸位难道都忘记了?即便立,也理当立吴兴郡王为储君!” 其余人不了解,但赵汝愚可是记得孝宗宾天当晚谢太后的话。 实际上,也仅仅是遗言而已。他们并不知晓,连墨迹都不曾留下。 但以他们的经验,若要将太上皇的遗言变成现实,无异于去赌。众人的脸色渐渐变得泛白,说不出话来。 赵汝愚见众人面露难色,又道:“留相公可佐证,此诏乃谢太后口述先皇遗诏。”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留正也不好再置身事外,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将那天自己深夜赴德寿宫的事道出,并且承认了遗诏之事,正是谢太后亲口所言。 众人听了这番话,内心总算是安稳了一些。可突然又有人开口问了一句:“即便遗诏属实,即便你我认定推举吴兴郡王继位,可内禅一事,官家会答应吗?” 其实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别说是传位给吴兴郡王,即便是禅位给嘉王,官家恐怕都不会答应。 纵然官家答应,可别忘了还有个李凤娘! 在座的皆是久历官场,个个都是人精,即便是入朝最短的也有二十余年,对宫中情形了解得十分透彻。 官家懦弱,皇后跋扈,内禅一事恐怕不行,个个摇头道:“行不通,行不通......” 面对这样的局面,赵汝愚心中早有谋算,坚定说道:“本官认为行得通。” 此话一出,众人齐刷刷地望着赵汝愚,似那枯木逢春般,顿时都来了精神:“如何行得通?” 赵汝愚道:“吴兴郡王赵柄在除服祭礼后便至临安,到那时我等召集众臣,扶吴兴郡王在太上皇的灵前,直接登基!” 大家听完都一时无话,呆呆地坐着,谁都不敢回话。 天气热得厉害,窗外是铺天盖地的蝉叫,屋外没有风,屋内紧张的气氛升级,众人的汗水像一条条小溪从每个人的额头、两鬓滚落。 “这…可行吗?恐怕官家和嘉王当场都要翻脸。”才有人犹犹豫豫地问道。 “为何不可行?只需再行一计。我们可以假使嘉王前去,以嘉王之名得到官家允许,拟了圣谕。但我等扶持吴兴郡王登基,到时再请出太皇太后,由太皇太后宣布太上皇的遗嘱,就可完成禅位!” 赵汝愚信心十足,但他明白,用赵柄的名义很难得到赵惇的同意,所以,他们要以扶持赵扩之名,实则扶持赵柄之心,得到赵惇的允许,临阵换枪,直接推赵柄登基。 对于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几人心知肚明。表面看起来是篡位,但实际上,也是遵了太上皇的遗嘱,并未违背臣子之道。 “眼下,恐也只能如此了。”留正无可奈何地看着赵汝愚,随后便叫来一名书吏,以众宰执的名义联合给赵惇上了一道奏折,恳请官家禅位,退养天年。与此同时,几人开始准备去找嘉王赵扩。 嘉王府内,赵扩仍旧在书房窝着。这些时日朝局动荡,他也听了桂枝的建议多待在李皇后和官家身边,使之关系有所缓和。起码赵惇明白了儿子跟他是一条心的。至于李凤娘,她只希望赵扩不要有任何想法,只需做个“懂事”的“孩子”,她便安心推其做太子。 赵汝愚派人来时,赵扩刚好在府上。 “嘉王殿下,这便是赵枢密托小人给您带来的信。”堂中一小厮跪在地上。 赵扩命人接过信封,拆开之后并未拿出,吩咐道:“待本王阅后便回信与赵枢密,你且先去吧。” 小厮应声而去,赵扩打开信封,阅后眉头紧皱。他并没有急着回信,而是在当晚去了重华宫。给太皇太后请过安后,赵扩在花坛边儿找到了桂枝。 “枝枝!”赵扩走上前来,“可算找到你了。” 桂枝一愣神,不解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今日我收到赵枢密的信,说想让我去向父皇献好,然后他会联合众臣请命父皇,将我进封太子。”赵扩如今有事几乎都会一字不差地告诉桂枝。 桂枝愣了愣,“赵汝愚?” 这个人怎么可能会帮赵扩拿到太子之位?如果有朝一日真是赵扩登基,他就不怕自己威胁到他? 以赵汝愚那缜密的心思,此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突然,桂枝心头一颤,问道:“近几日你有没有打听到吴兴郡王的消息?他几时能到临安?” 赵扩微微摇头,“没有确切消息,只是说沿途遇到涝灾耽搁了,需几日之后才能到。” “枝枝,有何不妥吗?”他瞧着桂枝的表情有些担忧,便问道。 桂枝将赵扩带到一旁没有人的花园内,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我怕赵汝愚是要利用殿下,因为那一日我在德寿宫,可是亲耳听到了谢太后亲口说太上皇留下口谕遗嘱,要立吴兴郡王赵柄,而赵汝愚便是在场最为支持之人,可短短半月不到,他却改了意 愿?会不会是想凭借此事,借殿下之名,暗立赵柄?” “这……”赵扩从不对自己抱有什么希望,而此话一出,他更是忐忑不安。 桂枝说的确实很有可能会发生,赵汝愚与他平日并无交集,如何会拥立他? 再说了,拥立他为太子,还不知何时能登基,但如果真是按太上皇口谕立吴兴郡王,那可就是直接立了一个新皇啊! “枝枝所忧颇为有理,此事确有蹊跷。”赵扩清楚得很,倘若那个吴兴郡王回到临安了,真的被拥簇为新皇,到那时他怕是难以自保。 当晚,赵扩回了嘉王府,并且传信与赵汝愚,表示自己身体不适,已大病数月,赵枢密的建议,待其痊愈后再做打算。 对此,赵汝愚倒是没有过多怀疑,只是显得无奈,暗骂这小子与官家一个德行,动不动以病推诿,不过此事也不用他着急,毕竟经过他们内部协商,上书请命官家禅位的,乃是留正。 第八十章 御批隐忧夜难眠 却说留正的奏折,递入大内后一连数日杳无音讯,这几日着实难熬,留正推断官家绝不会轻易放下权杖,不仅如此,还说不准要下旨问责,如果官家问责,他就得待罪,所以他必须随时做好待罪的准备。 然而,待御批真正下来的时候,留正接过一看,上面却是八个字:历事岁久,念欲退闲。 留正看完先是一喜:官家竟然准许了!但很快,他冷静下来,仔细琢磨着这八个字,心中愈发不安。 “历事岁久?官家历事岁久了吗?”留正在书房内,一边踱步,一边自问。 当今官家于淳熙十四年监国,淳熙十六年继位,满打满算仅仅八载,在位八载就算“历事岁久”了吗?何况官家此时才四十八岁,正值盛年,诚然龙体欠佳,可四十八岁的君王“念欲退闲”,古往今来少有! 留正缓缓坐下,瞬间觉得心有余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慢慢侵满了全身,一不小心从座椅上滑倒在地。 “叔父,是有何大事发生,竟如此惊慌?”留元武正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赶忙上前搀扶。 留正的手颤抖不止,口中也反复念着那四个字“念欲退闲” “叔父,到底出什么事了?”见叔父这个模样,留元武心中也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可留正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念欲退闲……念欲退闲……便是官家同意,皇后又怎会放权?可预批上却仍写了念欲退闲……只怕……只怕这四个字不是官家想说的,而是说给老夫……”一股寒意袭来,此时的留正仿佛魔怔了一般,抓着他的手惊慌失措道:“就是‘念欲退闲’,皇后也不会同意。官家无意退闲却又御批退闲,其中一定有什么名堂……莫不是要试探吾是否忠诚?” 留正手捧御批感到了莫名的恐惧,留元武见此接过御批一看,顿时也明白了大概。 这若真是如此,叔父身为丞相,谏言官家退闲禅让,一旦降罪,第一个难辞其咎…… 平静了一会,留正有了打算,声音颤抖地对留元武道:“你且去安排,京城万不可再留!” 留元武立刻明白,放下御批,转身便匆匆离开。 留正随即将侍女招来,道:“去,请夫人来书房。” 侍女有些疑惑,尴尬地回道:“老爷,夫人此刻已经歇下了……” “按本官说的办!”留正大声呵斥道。 平日里留相都是平易近人,今日不知怎的突然发火,这一幕令侍女吓得双腿一软,连连点头这才退出去。 不多久,留正夫人徐氏匆匆而来,看得出睡眼惺忪,道:“相公匆匆唤我,可是有何大事要发生?” 徐氏话刚问出来,留正便来在她身前,正色道:“立即收拾细软,带两三个可信之人,元武已去安排,今夜离开临安。” “离开临安?这诸多家财,怎来得及收拾?”徐氏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从留正的语气中听出了事态紧急。 “恐已惹上杀身之祸,夫人无须多问,速去安排。”留正的语气不容置疑。 徐氏见状也不再追问,当即出去,回房收拾东西。 这一夜,相府人头攒动,但真正明白发生了什么的,还是只有留正的一些亲信。 待一行人乘了小轿离开时,府上一应下人还以为他们只是回乡省亲,却不知留正已带着几名仆人离开临安,前往绍兴老家青藤园。 留元武想过这一天,但来得太突然他也没有料到,待留正离开后,他备了些衣物细软,提了杆短枪便上马离了府。 但策马刚到城门口,他便勒住马缰,想到桂枝,他心中纠结。 “要不要告诉她?不知她是否愿意一起走?”留元武纠结,毕竟杨小妹在他心中印象不错,此番风波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后宫…… 罢了!他叹了口气,并未急着离开城门,而是在最近的一处酒楼坐了下来,点了几坛酒吃,直到天明。第二天,桂枝按照与张宗尹商议,出城采买,实则是打听赵柄行踪,这才出宫,沿途就遇见不少人暗示引路。 虽没有碰见留正离开,却在临近城门外,看到了单枪匹马的留元武。 “留大哥?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桂枝瞧见是他,便开口呼唤。 留元武勒马扯缰,停住之后转过身,瞧见是桂枝便左右看了看,赶忙下马,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你自从离开内廷我也不晓得你去了哪儿?正想着去寻你。”留元武明显有事儿在身上,急着出城,说话也快了许多。 桂枝耸了耸肩,指向前面不远处正采买的曲夜来正在等几个宫女,“我回重华宫当值了,今儿个是出来采买,你这是去哪儿?这会儿出城,待会可就下宫门了。” 留元武苦笑道:“进不来最好,如今这临安可是水火之地,留不得,按我说,你也快快向太皇太后请命,脱身离宫吧!你若愿意,吾可带你一起离开。” 桂枝故作不解地笑了笑:“何事如此严重?莫不是金人打到城门外来了?” “非也。”留元武摆摆手,四下观瞧后侧身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吗?宫中要有大变故了,我叔父前些日子联合上书,请官家禅位,此乃朝廷政变,昨夜叔父便举家离京了,怕是留在京城要出大事儿。” 留元武的叔父……那不正是左相留正吗?留正逃出临安了? 桂枝很惊讶。 “算了,多了也不说,我得快些出城了,你近日也老老实实待在太皇太后那儿吧,别乱跑了!”留元武撂下一句话,随后便转身拽镫上了马,只最后看了一眼,便驾马而去。 所以此事,桂枝是第一个知道的。至于赵汝愚、陈骙、余端礼几人,第二天才得知留正已连夜离开了临安,顿时愣住了。 连朝中领头的左相都跑路了,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愣了许久后,几人这才想起来,留正留下了官家的御批。 拿起一看,陈骙、余端礼、赵汝愚这些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官僚,与留正并无不同,能预想到官家这“八个字”的后果,三人都感到一股不安袭向周身。 短暂的停留后,几人做出了决定:见谢太后。 在当下,也只能去见谢太后了。 可当陈骙、余端礼和赵汝愚三人忧心忡忡地来到德寿宫时,却听闻谢太后因伤心过度病倒了,几名太医正在忙碌。 三人退出德寿宫时,仿佛无头苍蝇一般,一时间都没了头绪。 赵汝愚拱手与陈骙、余端礼道:“还请二位大人少安毋躁,此等大事切不可气馁,待明日再相商。” 可谁知次日,陈骙、余端礼均没来政事堂办公,只是各派一名亲随前来枢密院告假,一人说染了风寒,一人说闪了腰。 赵汝愚拿着告假条,一阵苦笑。几人为何如此,他心知肚明,其实他大可以像其余几位一样置身事外,可……想到自己乃是赵氏子孙。先祖们疆场搏杀,才创立了大宋江山,如今正值家国危机,他怎能袖手旁观? “赵氏江山唯有我赵氏血脉才可稳固!”赵汝愚一拍桌子,下定决心,当即派出小吏。不一会儿,工部尚书兼户部侍郎赵彦逾来到了赵汝愚的公房。话说这赵彦逾也是宗亲,在辈分上,乃赵汝愚的叔父。 “白云峰下两枪新,腻绿长鲜谷雨春。静试恰如湖上雪,对尝兼忆剡中人。这西湖龙井果真如东坡先生所言这般越品越显香醇!”赵彦逾捧着侍女奉上的香茗悠悠道,“不知赵枢密今日邀本官前来,有何吩咐?” 赵汝愚说明当下状况,苦涩言道:“如今国家危机之秋,还请叔父相助。” 朝堂近日发生的事,其实六部都清清楚楚,赵彦逾亦是如此。 二人本是宗亲,赵彦逾并未绕弯,直言道:“贤侄有话不妨直说。” 赵汝愚随即拿出赵惇的八字御批,赵彦逾一看,大惊道:“这是官家的本意?”“不好武断。但眼下,皇权禅让,无疑是解决朝局危机的最好办法。”赵汝愚回答道。赵彦逾听完沉默了,要知道禅让首先得出自当今天子的意愿,反之则是宫廷政变。 而政变,谋逆可是属十恶之罪,其罪当绞,并株连九族。 第八十一章 汝愚嘉王两难全 “贤侄是打算扶嘉王继位?”赵彦逾盯着赵汝愚问。 却见赵汝愚很笃定地摇了摇头。 “不立嘉王?莫非真如传言般,要立吴兴郡王为储君吗?”赵彦逾接着问道。 赵汝愚又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见状,赵彦逾半天都没有吭声。 经历了前几日与各路大臣几番周旋,赵汝愚早已习惯了这等沉默,他直言不讳道:“几经思量,为我赵氏江山社稷,吾等当遵从太上皇遗嘱。” “放弃嘉王,难道是因为那李后吗?”赵彦逾问。 这一方面赵汝愚也考虑过,轻叹一声,道出一部分原因,“确也是其中关键,嘉王继位,那李后便是皇太后,倘若掣肘起来,新皇岂不又成了傀儡?朝局又哪能重见天日?” 赵彦逾也觉得,赵汝愚说得有理,如今官家不就是前车之鉴吗。且赵彦逾对李后一直是憎恨的,想当初,那李后在接待金国使臣事件中,暗地里利用杜婉茵,犯下了滔天大罪,也连累了他一家。此事,他心中耿耿于怀,沉默片刻,他又问道:“你打算如何?” 赵汝愚凑上前,言道:“要完成太上皇遗诏,得全盘谋划,目前还缺一个人相助。” “谁?”赵彦逾问道。 “殿前司都指挥使,郭杲。”赵汝愚念出名字。 话说这郭杲,如今手握重权,麾下有六万禁军,说服了他,等于掌握了整个京城护卫。 “叔父素来与其交好,若您可说通郭指挥使相助,大事何愁不成。”赵汝愚继续道。 赵彦逾思虑一番,最终答应下来,道:“既是为我赵氏江山,我岂有推辞之理,待我前去说服郭指挥使。” 这边如何谋划暂且不提,桂枝这边局面也没落下。 桂枝刚从重华宫后殿内出来,她将昨晚与赵扩的猜想,变作了宫中的谣言,方才正与太皇太后提及,而这会儿,她正和张宗尹站在小西湖边儿。 “现如今赵汝愚等人皆拥护吴兴郡王,嘉王殿下的机会渺茫啊!”张宗尹感叹道。 桂枝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道:“难道就没有人站出来帮他?你我又没有那偌大的权,如何帮赵扩?” “我倒是有一个人选,却不知是否该用……”张宗尹看向桂枝,似乎若有所思。 桂枝眉头微皱,思忖了片刻后问道:“谁?现如今已然是鱼死网破,只要是能帮到赵扩登基的人,无论是谁,都值得一用不是吗?” 张宗尹道:“此人正是近日频频前来的韩侂胄。” “韩侂胄?”桂枝愣了,“为何会是他?” 张宗尹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他人后这才说道:“你以为呢?纵使是赵汝愚,纵使是留相,他们推举吴兴郡王为新皇,虽有太上皇口谕,但毕竟太上皇已然宾天,当今官家断不会交权与外人,即便是有机会交权,也只可能是交到赵扩的手里,而且还有一点最重要,从之前太上皇大殓之事你便应该看出来了!” 大殓? 桂枝想了一会儿,文武百官之中,不是赵汝愚也不是留正,为何单单派了一个韩侂胄来找太皇太后谏言? 莫是这些人等也没有把握说服太皇太后,但韩侂胄似乎与太皇太后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由他出面找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便应下了主持大殓。 “我倒是认识他身边的谋官,苏师旦,这段时间我频频派向北出宫,便是与他交往,从他那里大概了解了一下,韩侂胄此人乃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了,锋利无比,若用不好……恐又是一祸害!” 话说这苏师旦,本是平江人,早些年渴求功名,但时运不佳无数次落榜,最终只得放弃了科考,而他与韩侂胄相差五岁,二人初次结识之时,苏师旦是书院穷苦教授。 当一名不被人看重的低级武官和一个暴腮龙门的落魄文士相遇,二人顿感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直到韩侂胄回京城出任知合门事,苏师旦也有了进京的机会,一直在韩侂胄身边当书吏。与其说是书吏,苏师旦更像是韩侂胄的参谋师爷,无论大小事,后者都会向苏师旦询问。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张宗尹这盘棋下得真准!看样子他早就开始为扶持赵扩而谋划了,扶持了赵扩从另一方面来说,即是扶持了桂枝。 “向北现在和他走得很近?”桂枝一愣,怪不得好长时间没有向北的消息了,原来他竟被张宗尹派出去了。 张宗尹笑道:“倒也不算,只是苏师旦此人视金钱如命,说他是一谋臣,倒不如说是个商人,此人唯利是图,若你想试探韩侂胄,或可从他下手。” 桂枝点了点头,看向小西湖的湖面,手中的鹅卵石轻轻一丢,激起几片涟漪,“必须扶持赵扩!”她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表情十分坚决。 张宗尹看着她,欣慰地点了头,如今的桂枝,与当初刚入宫时相比成长了太多。 “既然这样,那我便传消息给向北,让他旁敲侧击苏师旦,引韩侂胄来重华宫,看看他若知晓赵汝愚要立吴兴郡王为储君的反应!” 二人说定之后各自分开,一封信自重华宫送出,来到了向北手上。 作为禁卫侍卫,向北每日要做的就是领着几名侍卫游走宫内。接到消息后,向北托了人帮他值守,而他则是直奔合门府。果不其然,韩侂胄不在,但苏师旦在。 二人前阵子便时常见面,今日向北更是以请客为由,将他约到了酒楼,旁敲侧击地将宫内的传闻告诉了苏师旦。 苏师旦这边听到了消息,必然要传话给韩侂胄。 是以就在赵汝愚紧锣密鼓地筹备禅让大典时,听到了传闻的韩侂胄,当晚便来在了重华宫。 早些时辰桂枝刚将赵扩的言语化作传闻告知太皇太后,是以韩侂胄到来,太皇太后自然是将这些话与他聊了起来。 韩侂胄一开始还不信,太皇太后亦是如此,都以为此事是因为近日朝局不安所带来的传闻,可离开重华宫后,韩侂胄便派人去打听了一番,没承想却证实了赵汝愚等人想立赵柄为储君一事! 韩侂胄很吃惊,但他对赵汝愚的举动有了大致了解。对方不仅要拥立赵柄为储君,而且已在筹备此事,现如今,赵柄一旦回京,便会被受命并拥为新皇。 在他看来,赵汝愚瞒着官家筹备此事,简直是大逆不道,这不是“谋权篡位”是什么? 所以当晚,韩侂胄又叫来了苏师旦,并且将自己了解到的时局情况尽数告知了苏师旦,最后道:“苏公认为,此番吾该当如何是好?” 苏师旦闻言沉思良久。 “吾明日就去找那赵汝愚当面对质!”韩侂胄又慨然道,“简直是大逆不道,嘉王乃当今圣上唯一嫡子,岂能无端被废?赵汝愚等逆臣,该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如果再由着此等恶人借机闹事,天下岂不大乱?” 待韩侂胄说完,苏师旦才缓缓抬头道:“依在下看,合门切勿心急,当下赵枢密也是万万见不得的。” “为何?难道吾还怕了他不成!”韩侂胄疑惑不已。 苏师旦见状,屏退左右,遣散闲人,将门一关后,轻声道:“赵汝愚等欲废嫡立庶,此等行径,乃是上层机密,合门若贸然参与,岂不是罔顾理法、越权之举,私下打听了机密要事吗?若对方反咬一口,您当如何?” 韩侂胄闻言,不禁愣住了。想起历朝历代的帝位之争,无不带着杀机与血腥,他气愤地道:“难不成就由着他们造反?吾咽不下这口气!” 苏师旦问:“不知合门是否想改变此局面?” 韩侂胄起身,义正辞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等身为臣子,理当如岳将军这般,精忠报国!何况,若让那赵汝愚得逞,焉能有我韩氏一族一席之地,吾岂能袖手旁观?” 苏师旦胁肩谄笑道:“合门若要阻止赵枢密的误国之举,在下倒有一计,眼下只需一个人物。” “谁?”韩侂胄急切问道。 “郭殿帅。”苏师旦念出了名字。 一时间,似乎这郭杲如今成了各派争相抢斗的香饽饽。 第八十二章 朝堂纷扰友情存 话说这韩侂胄与郭杲是有渊源的。 郭杲是名将郭浩次子,韩侂胄与之早年相交,二人常有往来,而当下,郭杲正在临安接替兄长掌管殿前司。 虽说现如今两人并不在同一处,可是当初的友情仍然还在,二人一直有着比较密切的往来,时常一起吃酒畅谈,喝多了还爱吹牛说书。所以,若现如今想要扭转乾坤,这首要援手非得是郭殿帅,韩侂胄倒是信心倍增! 就这样,韩侂胄的想法,很是巧妙地与赵汝愚重合了,两人都准备去请郭杲支援,不过可惜,就在当晚苏师旦与韩侂胄定下来要请郭殿帅援助的时候,次日一大早,被这赵彦逾捷足先登了。 与往日无异,这日,官家仍然以身体抱恙为由,不参加早朝,是以赵彦逾自朝堂离去后,出了丽正门,便径直前往凤凰山。 凤凰山作为大内禁军主要驻扎的营地,不仅有各个军营、军机处,作为统帅,郭杲的府衙也设在那里。 对于朝堂中的事,郭殿帅这段时间自然也是非常上心,因为他手中掌握着京城的禁军,如果朝中局面有变,他便算得上是这大内之中最后的一道防线,届时所有的问题或许皆解决在自己的“刀下”。 府衙之内,郭殿帅方才用过早茶,这会儿正坐在堂前瞧着院内的武夫子练功,众男儿赤膊上身,挥汗如雨,随着动作的施展,一道道破风声响起。这整齐划一的动作以及孔武有力的姿态,并没有让郭杲的表情泛起丝毫波澜,虽然他的双眼此刻在看着众人,可他的心神却不知飞向了何处。 不知何时,堂后突然传来消息道:“启禀大人,门外赵相公拜见!” 闻言,端坐堂前的郭殿帅缓缓睁开他那略显沧桑的双目,其中往外透露出一股无奈的神色,片刻后他回言问道:“是哪位赵相公?” “回郭大人,乃是尚书大人。” 郭杲显得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今日来人会是赵汝愚,心中正想着婉拒,想起两家荒唐的“亲事”,当初他那小儿子赵崇礼宁可要一个教坊伶人,也不愿意娶他女儿,真是气煞他也!但这赵尚书也就是赵彦逾,他二人倒是颇为熟悉,多年以前自己欠他 一份人情还未还,故不好推脱。 心里突然有一丝触动,片刻后他恢复了平静,这才点头后吩咐道:“请将贵客请入偏厅看座,吾稍后便至。” 小厮点着头,退出了院外,郭杲坐在堂前,手指敲打着旁边的茶几,没过多久淡淡摇头,人情世故古今传,左右逢源客常牵,赵家的人会来找自己虽是意料之中,却没想到,来的竟是这位? 也罢,且看看赵家人的手段。 想到这,郭杲起身负手踱步离开前堂,沿着小道直奔偏厅。 赵彦逾一路赶过来,可谓是急急躁躁,生怕让别人抢得了先机,毕竟他已经答应了赵汝愚,要助其拉拢郭杲,做成禅位大典,所以说在这重要关头,他不敢有任何差错,正因如此,才有他一大早便唐突至此。 下人已安排打点好茶水,摆在一边,赵彦逾看到这些却是完全没有了品茶的心思,每隔一会儿,便询问:“究竟几时能见你家大人?” 这不,刚刚又询问完的赵彦逾,还没听到下人的回话,郭杲的声音便是从门外传来。 其爽朗的笑声,令赵彦逾浑身一抖楞,仿佛当下还没有准备好说辞。 “哈哈哈,赵尚书今日,怎有闲时来我这小庙,也不早些给个信儿,我这什么都没准备,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身为武夫,郭杲自然是直率一些。 赵彦逾听后立马变得不好意思了,说来倒也惭愧,平日里若没有别的事,谁会来一趟凤凰山呀!且不说路上需要折腾一番,就说这地方路也不好走,马车亦上不来,他如今已年过半百,光是爬台阶就爬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腰板都直不起来了。 “郭殿帅您来了!这说的是哪里话?平日里若非朝堂政事忙碌,我可寻思着日日来此与你叙旧,这不是今日刚一得空,便登门拜见了嘛!哦!对了,为兄我带了点薄礼,已差人放在门前,不成敬意,还望贤弟莫要怪罪为兄唐突来访!” 郭杲明白这些文官口中的仁义,对他来说,无非就是有事相求。什么平日里没有闲暇时,什么堂而皇之的拜访?皆是客套。 明明就是在刻意放低自己身份,所以他心知肚明地笑了笑,倒也没有戳破对方,走到了后者一旁的位置上,坐下后,先是品了口茶,然后在后者满眼焦急的注视下故意悠然笑道:“赵老哥哪里话,我这平日里清寡惯了,也没有什么好招待您的,只这些粗茶糙点,还请您将就一些!” 赵彦逾哪有什么将就不将就的,此趟来凤凰山他可是有正事,至于这些点心、茶水,他自然是没有心思去品的。 但听对方这么说,倒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一见面就说出自己的目的,确实更显无礼,是以赵彦逾先安稳地坐下,装模作样地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后点头道:“嗯,此茶甚好!” 场面又陷入尴尬,没过多久,郭杲总算是打破了这份焦灼的气氛,他率先说道:“赵尚书来我这,不单只是想聊一聊闲事的吧?” 闻言,赵彦逾将手上的茶盏赶忙放到一旁,只愣了半刻,便起身来到郭杲面前拱手道:“郭殿帅真是聪慧过人,赵某此番前来确有一事相求,还请郭殿帅能鼎力相助,助我等稳固朝局,匡扶大宋!” 郭杲心想:不愧是纸上谈兵的文人墨客,三两句话将家国大义、精忠报国说得这么简单。 郭杲心中早有预料,不过他还是很客气地站了起来,轻扶着赵彦逾道:“哎呀,赵尚书,这是哪里的话,你于我本就有恩,况且我身为宋臣,一日为臣,便要一日为国、为官家着想,你我所行之事不都是为大宋江山社稷吗?” 赵彦逾轻叹一声看向郭杲,摇头道:“郭贤弟,您这是明知故问啊,虽然说您身处凤凰山上,但近日里宫中的事儿,不可能不知道吧?现如今官家已然不理朝政,全权交由后宫李后主持,现如今满朝文武忧心忡忡呐!” 郭杲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赵彦逾独自在那儿表演,说得痛心疾首,仿佛这天下乃是他的天下一样。 虽然说他也姓赵,但皇室宗亲中,最被人瞧不上的便是他了,主要还是因为当年他儿子给他惹得一身骚。 三两句话说出去,赵彦逾也感觉到自己说了这么多,然而郭杲并不为所动,反而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他有些气愤地看向郭杲,将自己来此的目的,一股脑倒出来。 “贤弟,你身为宋臣就忍心看着我大宋这般日渐衰落吗?若你心中还有为臣之心,便该与我等一同匡扶朝政,辅佐新君登基!” 郭杲有些晃神,朝中的事他是知道的,也清楚是什么原因,可是这新君登基一事,却是从未听说过的呀!虽然太上皇驾崩了,但当下,官家还在位啊,而且当今圣上年事又不高,怎么就议论起新君的事儿了? 莫非……太上皇生前还留下什么遗嘱了?若当真如此,郭杲还真不敢再将其视为儿戏。 见赵彦逾的情绪如此激动,郭杲上前安抚一番后与他面对面坐下,“此事,本官确实知情不多,愿闻其详。” 赵彦逾自是将赵汝愚教他说的一切,尽数转达给了郭杲,不过话中真假,却连赵彦逾自己也难以拿捏。 为什么,官家还在位,太上皇偏偏要立赵柄为太子?就算是太上皇留了遗嘱,可光宗要是执意不肯,偏偏要立嘉王,那又怎样? 可是从赵彦逾的话语中来听,这些话似乎是从枢密院赵汝愚那边学来的。 郭杲对这些话也是半信半疑,对方既然是赵汝愚所派,那这件事儿他也必然脱离不了干系了,若是真要奉太上皇遗言将赵柄扶持为新君的话,那么也就是说,到时候大内难免有一场暗斗,而禁军就成为这场暗斗双方所依仗的底气! 如今赵汝愚坚持要执行太上皇遗嘱,立赵柄为太子,但另一方支持赵扩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二人聊完,很久都没有再度开口,终于郭杲心中有了决定,他看向赵彦逾点了点头后,认真回道:“既然如此,赵尚书有托,吾等岂可辜负?首先作为臣子,匡扶大宋此乃吾等职责所在,且回去替吾转达赵枢密,到关键时刻,殿前司绝不会置身事外!” 他回答得很仔细,并没有说自己一定会帮助他,而是表达自己绝对不会置身事外,然而这句话在赵彦逾这边听来,就已经是答应了下来。 第八十三章 韩府闻讯笑风生 赵彦逾很是高兴,今天这一趟算是没有白来,也不枉费他这老骨头上下这凤凰山了。得到了自己想听到的答案,这边心满意足地下了山,而另一边韩侂胄合门府上,却是接到了一则消息。 门外,苏师旦听着手下传来的密报,闻言后表情略有变化,不过片刻后便也笑出声来,似乎是意料之中,紧接着将其打发下去,转身走入堂前。 却见韩侂胄正在花园内望着池中鳞,神出九霄…… 听到身后脚步渐近,韩侂胄这才回过神来转目一瞧,发现是苏师旦,从对方的表情上也读到了一些内容。 “若我没猜错,想必郭二哥那里已经去了客人?” 苏师旦拱手道:“合门猜得不错,今日早些时辰赵彦逾,自政事堂离开后,便直奔了凤凰山。” 韩侂胄笑出了声,“这赵汝愚还真是,心细得很,这样的事儿,他自己不去做,反倒是让他小叔去?赵家的人也不过如此!个个都是钩心斗角的小把戏。” 苏师旦十分认同地回道:“在下猜想,或是因为,先前那赵彦逾之子,所犯的事,使其如今不得不依附在赵汝愚门下。” 一想到那件事,韩侂胄更想笑了,“赵彦逾养了一个愚笨至极的儿子,换作是我若有此子,必亲手刃之!哼,看样子今日赵彦逾去凤凰山上,是当说客去了,事不宜迟,你快些去熙春楼,安排间上等的阁子,吾要专请郭二哥来叙叙旧!” 苏师旦心领神会转身而去。 韩侂胄将目光重新投入鱼池之中,随意地撒下一把碎米后,众鱼纷纷围至,水中顿然激起浪花,口中学着那说书人念叨道:“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九霄龙吟惊天变,风云际会浅水游。势不可去尽,话不可说尽,福不可享尽,规矩不可行尽,倚楼听风雨,淡看那江湖路……” 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就仿佛是这池中之物,而此番便是他的大好机缘! 赵彦逾自凤凰山下去没多久,几乎是与苏师旦派去的信使擦肩而过。 郭杲见了信使,得知昔日好友要约见自己,郭殿帅心如明镜一般。他并没有拒绝,而是在正午时分,带着几名亲信,来到了熙春楼内,找到了韩佗胄所安排的包厢,推门而入。 二人见面客气了一番后,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 在酒使替两人将酒盏斟满美酒后,他俩先后饮了三杯。随后,韩侂胄将酒使打发出去,独留二人于其中。 见此,郭杲清楚,这韩侂胄怕是也参与到这夺嫡之争中了,于是他便装模作样先问道:“合门今日突然约见下官,不知所谓何事啊?” 闻此言,韩侂胄轻叹一声道:“唉,若非是有要紧的事儿,小弟怎会叨扰二哥您呢?” “是吗?”郭杲眉头一挑,随后端起酒盏漫不经心地笑道:“合门事务不繁,能有什么万分紧急的事儿啊?” 韩侂胄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非玩笑道:“二哥,您就别取笑小弟了,今日小弟确有要事与二哥相商,这才不得不约见您!” 二人之间虽然平日里见面不多,但是交情很深,而且当下郭杲掌管京城安危,主持殿前司及禁军,所以公务繁忙,也没有太多时间,便端正了语气问道:“那便直说吧,是何事?” 两个人同为武官,又是交情颇深的好友,所以韩侂胄并没有掩藏什么,而是开门见山地道:“那赵汝愚联名几位宰执大臣,以太上皇的口谕逼迫官家退位,在丧礼时举办禅让大典,扶持吴兴郡王赵柄登基!此事二哥你可可有听闻?那赵家人是否来游说二哥了?” 郭杲拈须沉默,没有回答。韩侂胄有些紧张了,心想:莫非是郭杲已经答应了赵汝愚等人?于是他便又急切地说道:“自古以来立储乃是国之大事,莫说你我,便是他赵汝愚又有何能耐定下储君之位?二哥可万万不能答应相助于他啊!何况,小弟与二哥一样,对那赵汝愚做派十分厌恶,平日里高高在上,根本不把咱们这些武将放在眼里!” 别说,韩侂胄添油加醋的一番说辞还是有用的。虽然是武官,但是郭杲与韩侂胄一样,也是有着一腔报国之心,所以听着听着,他的表情略微有些尴尬了,沉默半晌后他这才生硬地道:“事已至此,二哥便也不瞒你了。你或许已经听说了,今日早些时候,赵尚书已经来找过我了,且不说赵彦逾先前与我有恩,就说此事乃太上皇亲口留下的 遗嘱,吾等身为臣子,不得不从啊。” 对于此事,韩侂胄倒是了解一些,因为之前种种原因,郭杲与赵彦逾颇有瓜葛,甚至欠恩于对方。 “那这么说,郭二哥你已经答应了?”韩侂胄问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说了,此事不会袖手旁观,但具体到时要怎么做,却还仍未拿定主意。”郭杲表情有些凝重,片刻后他又说道:“此时节二哥也正在犯难,嘉王是当今圣上的嫡子,岂能无缘无故地被废了?倘若引来四方不安,此事,吾作为殿前首领,则是第一个难辞其咎,到时候引得一身骂名,怕是要成千古罪人!” “那既然二哥你知晓其中厉害,为什么还要与那赵汝愚几人为伍呢?”韩侂胄很是不解地追问道。 “因为赵尚书说让吴兴郡王即位,乃是太上皇的遗言!这先皇的遗嘱,为臣子的也不得不从啊,毕竟先皇于我等有皆有大恩!”郭杲无奈道。 “哎呀,二哥!纵是太上皇的遗言,可现如今官家子还在呢!我等怎可瞒着天子行此事?这难道不是僭越?不是谋逆篡位吗?莫非这两个罪名就好听些了?何况只是遗言,并无笔墨,你怎知不是那赵汝愚的圈套。”韩侂胄字字珠玑,一时间,郭杲竟 然被震住了,无言以对。 “如今在这京城之中,二哥手握着禁军殿前司,可以说大宋的江山何去何从,皆在二哥你的一念之间了!”韩侂胄趁热打铁地说道。 郭杲一时也难以决断了,一想到其中利害,他心如乱麻。毕竟这些事儿他也是今天上午才听见的,在今日上午之前,他甚至不知道有遗言这回事。 空气之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二人都没有再说话,韩侂胄紧盯着郭杲,郭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次缓缓开口道:“那……贤弟你有何见解?” 韩侂胄心底一乐,当即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双手抱拳高声说道:“嘉王继位!合乎情理合乎天道,二哥若肯扶持嘉王登基,日后便是大宋第一功臣!但若让吴兴郡王赵柄登基,则是扰乱朝纲,二哥便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话说得有些重,尤其是听到“千古罪人”一词,郭杲身子猛地往后一倾。他心中细细想来,若真按照韩侂胄所说,帮了赵汝愚,反而会害了自己。 一想到那千古的骂名,他心里便很是不安,心中复盘着最稳妥的选择,半晌后,他这才回了一句:“既然如此,于情于理,都该听贤弟一言,不妨劳烦贤弟再走一趟重华宫,下官听凭太皇太后的调遣便是!” 即便韩侂胄半哄半骗地将话说到了这种地步,郭杲却仍旧没有明确表态站在韩侂胄这一边,不过将话引到了太皇太后那儿,也是让他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说到底韩侂胄与太皇太后是一家人,站在太皇太后那边,与站在他这里,没有什么两样。 所以接下来,韩侂胄要做的便是去重华宫,询问太皇太后的意见,这件事儿是重中之重,若太皇太后对此也有想法,此事便有扭转的机会。 二人这场酒吃得不长不短,仅半个时辰,各自离开了熙春楼后,郭杲回凤凰山整顿殿前司,而韩侂胄则是直奔重华宫。 可俗话说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方才两人熙春楼内谈话的内容,一字一句皆入了旁人耳中,好巧不巧,此人早年跟着向北混迹瓦市,如今在此做了伙计,却也是向北在城中的耳目。于是,二人的谈话还没结束,另一边,向北便是知道了消息,并立马将消息传达到了张宗尹的耳边。 第八十四章 重华宫门夜未央 重华宫内,桂枝正坐在屋里绘图,门外传来曲夜来的声音,说张总管到了。 桂枝这边赶忙放下手中的画笔,来到门前相迎。张宗尹看见她后给了个眼神,桂枝心领神会地将房门关上,打发曲夜来去院外守着,两人坐下之后,过了一会儿,张宗尹这才将打听到的事儿,尽数说出。 “这样看来,这韩侂胄是肯定会扶持赵扩登基了?”桂枝看向张宗尹问道。 张宗尹淡淡点头道:“多半也是因为那姓韩的与赵家,赵汝愚不和,两人之间隔阂还不小,所以说,他必会反其道而行之,既然不扶持吴兴郡王,那他便只有一个选择,扶持嘉王赵扩。” 也幸亏如今官家没有再多些子嗣,否则倒也说不准韩侂胄会帮哪个。毕竟就目前来看,赵扩虽然心地善良,但是若为人君?确实还欠缺了一些自我的主张。不过这又能怎样呢?只要能让赵扩登基,那今后便可保桂枝太平,这也是张宗尹最想看到的一幕。 目前看来,这韩合门绝对是要站在赵扩这边了,而且从他与郭杲二人之间的对话也不难看出,郭杲对此事并不想过多参与,所以他才会说听从太皇太后吩咐。 说到这儿,张宗尹又顿了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一幕,桂枝看在眼里,他神情有些不对。心里也想到了原因,“你是怕太皇太后也不愿意立赵扩吗?” 正是如此。虽说平日里赵扩表现得十分孝顺,而且与太皇太后之间的关系也不错,可是说到底,嘉王的性子,几乎是人人都知道,在他父皇与母后的压迫之下,他表现得十分软弱,否则寿皇也不会立遗嘱。 其实,赵扩属于皇室的一股清流,但是这股清流在皇室的眼中看来,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可这在桂枝眼中却是难能可贵的,这股清流便是善良。 俗话说得好,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帝王不是踩着千万人的尸体,踏着如河流般的血水登上皇位的。而那种人,又怎会是善良之辈,杀伐果断是必然具备的,可是赵扩却不具备那些东西。 不过,这并不代表赵扩不会成为一个好的帝王。 瞧见桂枝似乎有些心事,张宗尹眉头一挑,打量她一番后,突然问了一句让桂枝一晃神的话,“你如实告诉我,是不是对那赵扩有了好感?” 桂枝晃神是因为没有想到张宗尹会问这个问题,但接下来的沉默和羞涩,则是默认了。 张宗尹没有等她回复便抬手说道:“好,我已经明白了,这未必是坏事。虽然现如今梅香的仇已经报了,但还没有人为她正名,若你可倚仗赵扩日后上位,说不定会有机会将她接回京都教坊!” 说完,张宗尹有些神伤,而桂枝则似乎是看到了一丝希望。 对啊,张夫人的灵位如今还摆在梅苑中,可她终究是属于京都教坊的,京都教坊现如今还贴着封条,即便是大仇报了,可罪名仍未消除,那此事便也算不上了结。 二人这边正聊着,突然门外又传来了曲夜来的声音,她急匆匆地说道:“张大监, 向北来了,拦不住要见您!” 二人对视一眼,桂枝起身来到门前将门打开,果然瞧见步伐急促的向北正一脸焦急地赶来,他走进屋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可算赶回来了,我方才听闻,韩合门已在路上,怕是要不了多久便会到重华宫了!” 张宗尹站起身来,“知道了,你先归禁卫队吧。别让郭杲发现,桂枝……”他看向桂枝,语气无比轻缓,如同当初张梅香对她的态度一般,“你去一趟寝殿,太皇太后此时应该还未下榻,我会在宫外拦住韩侂胄,而你则是要说服太皇太后,让她改变对赵扩的看法,甚至……赵扩能否得到太皇太后的支持,能否登基,全看你今日的作为了!” 桂枝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作用会如此重要,但她没有犹豫,应下后便离开了屋子,带着曲夜来朝寝殿去了。 张宗尹目视着她离开的背影,淡淡地松了口气后,这才看向重华宫大门,然后径直而去。 韩侂胄已经是快马加鞭了,若不是在大内之中无法驱马而行,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宝马牵出来,一路狂奔至重华宫,为了守大内之中的礼节,所以便只得规规矩矩的备了马车,催促着下人,来到了重华宫的门外。 这边他刚刚走下马车,将要迈步入重华宫的大门,便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张宗尹拦住了去路。 “噢,竟是韩合门,今日怎得来重华宫了?”张宗尹问道。 韩侂胄自然是认识张宗尹的,后者陪伴在吴太后身边多年,重华宫上下也是由他一手打理,所以韩侂胄还是颇为客气地笑了笑,拱手说道:“本官自是想见太皇太后。” 闻言,张宗尹显得有些惊愕,片刻后摇了摇头,苦笑回道:“实在是不巧,并非小人推辞,实在是因为太皇太后病了,金体抱恙。这不,前日才下的旨,命小人在宫外拦着,说谁也不见。” 一听这话,韩侂胄就愣了,“啊?” 与此同时,桂枝已然来到了重华宫的寝殿外,站在寝殿大门外,深吸了一口气,还未开口却闻其中传来声音,“小妹来了?快进来陪哀家说说话吧。” 没想到太皇太后这会儿还真没有歇下。也是,一时间朝堂、大内发生了这么多事儿,换谁能安心睡得下去呢? 太皇太后话音刚落,蔡奚琳便从寝殿中走出,她端着的盆里还冒着热气,看样子太皇太后刚刚擦洗过,蔡奚琳看了一眼桂枝后,朝曲夜来点了点头,接着两人一同离去,而桂枝则是挪步进入其中,关好门后,低着头来到了榻前。 太皇太后坐在榻边,真不愧是太皇太后,她这年纪什么没见过,一眼便看出桂枝有心思。 “怎么了丫头?”吴太后询问道。 明明自身缠着一堆事儿难以入眠,可这时却仍旧能看出自己的心事,桂枝感到十分温暖,但这也让她更加难以开口了。 “丫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跟我聊聊扩儿的事儿吧?” 还没等桂枝开口,太皇太后则是将她心里的话直接说了出来,桂枝浑身一颤,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太后一眼,又赶忙转移视线,“您,您怎么知道?” 太皇太后自是过来人,心里清楚得很。这些年来赵扩与桂枝二人之间,虽说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赵扩的心思,太皇太后却是心知肚明的。且在这关键时候,桂枝这几日总是忙忙碌碌不在宫中,想必也是在为了赵扩的事儿。不过她并不想多管,只要桂枝不越界便好。 “桂儿啊……”太皇太后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旁边,示意桂枝坐在她身旁。 桂枝挪步上前,半倚半靠地坐了下去,太皇太后又说道:“后宫不得干预政事,这乃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桂枝点着头,仍旧没有回答,太皇太后又问道:“桂儿,你对扩儿是否有好感?” 好感,怎么说呢?什么叫好感呢? 桂枝,对曲夜来有好感,对蔡奚琳也有好感,对苏姒锦、向北、马画师都有好感,可是对赵扩,似乎又不仅仅只是好感…… 或许是因为前些时日对方突然向她深情地表白,让桂枝有些无所适从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定位二者的关系。 “回太皇太后,桂枝是对嘉王殿下有些好感……” 闻此言,太皇太后像是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嗯,哀家也能看得出来。你二人虽说平日里在哀家面前表现得拘谨了些,但是,扩儿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哀家也明白,他并非滥情者,若是喜欢上了谁,想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下的……不过,那小子能被你喜欢,也着实是他的福分了!” 第八十五章 嘉王善心难自禁 见太皇太后突然聊起这类话题,桂枝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作答。 “可是桂儿,你觉得扩儿……他当真适合做官家吗?” 突然太皇太后又将话题转到了桂枝想聊的事上,但对于这种事儿,以她的身份也不好多说,只得淡淡摇头,回道:“此事,奴婢不敢妄言……” “无妨,这里就只你与哀家,今日所说的一切,哀家都不怪罪你,你尽管说便是!” 既然太皇太后都已经这么说了,桂枝自然也就没有再推辞的道理,她点了点头,稍后反问道:“太皇太后,您觉得若是让吴兴郡王做了官家,嘉王还有活的机会吗?” 这是个好问题。 自古以来,每一个官家登基后,基本上都会彻底铲除对自己皇位不利的人。多少手足相残,古往今来,并不稀奇,赵家也摆脱不了这个命运。 “哀家明白你的意思,可扩儿生性怯懦,在他父王和母后的打压下,这些年过得也憋屈,他这个性子若登基,恐怕……” 太皇太后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想说的内容桂枝明白。 “但吴兴郡王又真的能比嘉王更适合成为官家吗?” 毕竟赵柄是什么样的人,恐怕只有寿皇清楚,就连太皇太后都不知道寿皇对赵柄平日里的关照,所以说此人的性情究竟如何,也无从得知。 作为一个未知的选择,似乎嘉王更稳妥些?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她没有想到的,“哎,哀家也从未料到有朝一日竟也要在这种事上做选择,实在是难以决定!” 桂枝微微颔首,“太皇太后,奴婢有一言,请恕僭越之罪!”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方才说了,今日权当你我二人闲聊,想说什么便说,无碍!” 话虽是如此说,但桂枝仍旧起身在太皇太后面前施了大礼,随后这才说道:“太皇太后,嘉王虽然秉性柔弱了一些,但是,毕竟他持的是一颗善心!这些年来他在官家与皇后的控制下成长,即便如此却也能如此孝顺,逆风当中生长的枝芽,最是难能可贵!所谓崖壁孤芳无人问,庙堂野芬偏多览!嘉王殿下就如同那悬崖峭壁上的花,如此逆境下生长还可以独善其身,这也是一种智慧,而且他目睹了当今朝中的动荡,想必也知道这些,究竟是出自什么原因?既然他心里清楚,自是会以此为鉴,纵使他可能做不到如寿皇那般运筹帷幄,如高祖皇帝那般英武克己,但他也一定会竭心尽力地为国为民,这一点您应该也赞成吧!” 说实话,太皇太后从没有见桂枝在她面前说这么多关于赵扩的事儿,以往基本上两三句就带过了,而今日桂枝却对赵扩如此看好,这个感觉让她回到了当年赵构南下迁都时,自己一心相助的状态! 爱一人便要为其付出一切,他的事便也是自己的事。太皇太后沉默了。 桂枝也察觉到自己所说的话有些太多了,所以便没有再继续开口,而是止住了嘴,站在一边观察着太皇太后的表情。 然而另一边重华宫门外,韩侂胄却已经与张宗尹耗了半炷香了。 “哎呀,张总管,实在是事态紧急,麻烦您通融一下!让本官见见太皇太后吧!” 韩侂胄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是他最后一句以恳求的语气说话。 实际上,张宗尹官阶不高,但是在重华宫中他的资历算是最老的一位。 “小人也是遵了太皇太后的旨意,并非与合门过不去,见谅,还请合门先回吧!”说完这一句后,张宗尹便也没有再与对方纠缠下去,转过身吩咐一旁人守好门,便自顾自地离开了。 韩侂胄气得火冒三丈,此事对他来说是万分紧急,但是却被这一个太监拦在门前,他捏紧拳头,很想发火,可此处又是太皇太后住处大门外,他也不敢发作,否则必引来禁军,只能捶在一旁的柱子上。 眼瞧束手无策之际,突然一道银铃般妙音在他身后响起,“这不是韩合门吗?怎得在此独自叹气?” 听到声音韩侂胄回头一瞧,却看见是站在门外的杨小妹,也是尽人皆知的杨桂枝,先前还是尚仪局的司乐女官,一曲《满江红》叫那金使下不来台,韩侂胄也并非第一次见到此人。如今更是太皇太后身边最贴心的宫女,韩侂胄顿时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急切地说道:“哎呀,在下正犯难,有‘天大的事’欲面见太皇太后,烦请小娘子伸以援手,代为通报!”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刻意把“天大”那两个字,加重了声音。 “这个……”桂枝装作犹豫地沉默了片刻,随后试探性地道:“好吧,既然合门如此说,那奴家便斗胆一试,烦请在此稍候。”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分秒难挨,这会儿又将近午时,暑气慢慢地上来了,树上知了聒噪,越发叫得人心烦意乱,终于,见杨桂枝走了出来。 韩侂胄赶忙上前问道:“如何?” 桂枝笑了笑回道:“太皇太后有旨,宣合门偏殿进见。” 闻言,韩侂胄如释重负,感激地拱手深施一礼,“哎呀!今日之恩,本官没齿难忘。” 桂枝欣然一笑,让出身位,客气道:“合门言重了,奴家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韩侂胄并没有再和桂枝客套下去,当务之急最重要的是要面见太皇太后,将安排说出来,听听她老人家的意见。 若是太皇太后也能支持赵扩登基,那韩侂胄就可以安心了。 他这边步履匆匆地进入重华宫,直奔侧殿而去,只见年近八旬的太皇太后侧倚在榻边,垂眉低目养神,而桂枝则在韩侂胄之后来在殿内,手中还端着参汤。 韩侂胄一见到太皇太后,便是当即跪倒在侧,高呼一声喊道:“姑母!”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示意桂枝先将参汤放在一旁,目光转向韩侂胄,点手道:“起来吧!来,走近些。” 韩侂胄连连点头,踮着脚走到了太皇太后近前。 “你且说说吧,有何要紧事儿?”太皇太后问道。 韩侂胄跪在地上,匍匐着向前,直到双手能拽住太皇太后的衣袖,这才断断续续地说道:“姑母!大事不妙啊!” 见他这慌慌张张的模样,太皇太后却是毫无波澜,平静地道:“天还未塌呢,这样子成何体统,究竟何事?好生道来。” 实际上,这几日里,在桂枝和张宗尹有意无意地透露下,太皇太后对韩侂胄所来的目的,也大概地猜到了一些。 “姑母,眼瞧着就跟天塌了一般啊!就算未塌,也几乎如此了!”韩侂胄激动地回道。 太皇太后轻轻甩了甩衣袖,示意韩侂胄起身继续说。 “留相挂印而去,诸多辅臣也称病在家,满朝人心惶惶,不仅如此,姑母!侄儿还听闻赵枢密欲在太上皇丧礼之上行禅让大典,扶持吴兴郡王登基,这岂不是要谋反啊,这赵枢密实在是太胆大妄为。”韩侂胄的话说得急促,一股脑的把事情道出。 韩侂胄正欲悉数指出赵汝愚的罪行,太皇太后却突然打断他的话,问:“就是那个赵柄?” “正是!姑母”韩侂胄回道。 太皇太后也料想到了此事,淡淡说了句:“哀家知晓了,若无它事,你且先退下吧。” 第八十六章 赵王静候风云变 韩侂胄不甘心,继续道:“他们打着太上皇和谢太后的旗号,说太上皇临终留有遗言!可据侄儿了解,太上皇并未留下改立皇储的文书。即便是真说过,他们也不能瞒着当今天子,这与谋逆有何区别?” “此事哀家知道,当然哀家也在德寿宫,你且先去吧。”然而出乎韩侂胄的意料,太皇太后竟然对此事表现得十分平淡。 “姑母……这?”“哀家心中有数,你先退去!”韩侂胄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被太皇太后打断了。 无奈,他只能悻悻地离开。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目光一抬看向桂枝,随后又不经意地挪开,此时此刻她也明白了,正是因为这些,桂枝今日才会与自己说这些,目的也很明了,就是要帮助赵扩。 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圣人,哪能看不透其中门道,隐隐的,太皇太后的心里也开始衡量了。从重华宫出来,韩侂胄百思不解,太皇太后究竟是何态度?难道她真的老糊涂了?不想管了?还是她也支持赵汝愚?想来想去也猜不明白。 可眼看着就要到七月初三了,那日是太上皇的除服祭礼。所谓除服,也就是除去丧服,寿皇仙逝,按制赵惇服丧二十七月。但因为赵惇是官家,以月易日,所以就简化成二十七天,到了第二十七天,除去丧服,意味着服丧期满。 除服属大典,需官家亲临,可人尽皆知,赵惇显然不会前来主持祭礼。如此才让赵汝愚等人有了可乘之机,他与众官员聚在一起做着打算,准备扶持赵柄在寿皇的灵前登基。 但想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得到皇太后谢氏应允。 因为重华宫与德寿宫一墙之隔,近些时日,桂枝总会受太皇太后吩咐在两宫中往来,送些东西。今日便也是如此,桂枝端着太皇太后尝了还不错的点心来到德寿宫,准备送到谢太后这边。 然而还没入德寿宫,桂枝就瞧见了一乘肩舆停在宫门外,其中无人,但这轿子瞧着眼熟,突然她想起来这乃是赵汝愚出行时常备的。 莫非赵汝愚在德寿宫? 桂枝轻车熟路地端着茶点直奔后殿,德寿宫的人也熟悉她,见到的都尊称她一声姐姐,桂枝一路畅通。 而就在她站到后殿外时,隐约听见其中有人开口。 “此事若得太后支持必成!”听声音,是赵汝愚不错。 桂枝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当初隔着漫天的大雨,对方从轿子里传出无比轻慢淡然的语气,她至今难忘。 “那便有劳赵枢密,待大典当日,本宫自会现身主持。”这句话出自谢太后。 “谢太后体恤,臣告退!” 最后的几句话让桂枝听到了,而她当下站在门外,若赵汝愚迎面出来,难免会和她撞面,桂枝看向手中食盒,将其往身边一甩,食盒砸落在地面上,糕点也撒了出来。 果不其然,下一秒殿门大开,赵汝愚眉头紧皱着走了出来。 “何人在此喧闹?”他目光一转,看向门外侧身蹲在地上收拾的桂枝,有些怒意。 桂枝没有抬头,而是浑身一抖,似是很惊恐地跪倒在地匍匐转身道:“奴婢该死,奴婢不慎脱手掉了食盒,奴婢该死!”她回话时故意挤着嗓子。赵汝愚当下可是精神紧绷着,看了一眼桂枝感觉有些不对,刚想让她抬起头,却见谢太后走了出来。“不过区区婢女而已,此等小事,莫要喧哗。赵枢密如今有要事在身,理应先处理政事为主!” 谢太后原先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她是从这个位置上一路走过来的,自然非常清楚,当下人的有多么卑微,是以更能体谅这些下人,平日里便也对底下的人宽容仁慈得很。 闻此,赵汝愚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回身施礼随后快步而去,他可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来了德寿宫。 桂枝仍旧跪在地上颤颤巍巍。 谢太后瞧着赵汝愚走远了,这才看向桂枝,由于宫女打扮都差不多,桂枝又是跪趴着的,瞧不清楚什么模样自然也是没有认出她来的。 “好了,收拾干净便下去吧……”谢太后近日来心力交瘁,实在是不想再多管什么。 “谢太后娘娘!奴婢遵命……”见着谢太后自后殿离开也走远了,桂枝颤抖的身躯戛然而止,她缓缓起身,一脸平静地将食盒收拾好,地面上连一颗渣子都没剩下来。 点心是送不成了,但桂枝这一趟却听到了重要的消息:赵汝愚想让谢太后主持大典,并在大典上,完成吴兴郡王的即位礼。 “你听得清楚?”张宗尹站在桂枝房内,眉头微皱。 桂枝淡淡点头。 “赵枢密还真是谨慎,不过好巧不巧,此事让你听见了。这件事儿,必须得告诉太皇太后。”桂枝默认,但她自然不会去说这个事儿,此事当由张宗尹去。 她坐在屋内,看着书案上未完成的绘图,近日来也没有那股闲心弄这些了,不知怎的,一场继位风波,她竟也会掺和进来。 “也不知他当下如何?想必亦是水深火热中吧?”她喃喃念叨,眸目转向窗外。 所有人都觉得,嘉王殿下这会儿肯定是没心没肺地待在王府内。可实际上这半月里,他一直装作“乖儿子”的身份,待在福宁殿内陪伴在父母身边。 赵惇打心底里还是与这个儿子亲近的,现如今,这也是他唯一可以付诸全部信任的人了。 至于李凤娘,她的眼中现在只剩下了权力。而赵惇是又痛苦又无奈,整日以酒消愁,消的便是他那前半生的悔事! 而突然“懂事儿”的赵扩让李凤娘安心了不少,毕竟是亲生的,只要不违背她的意愿行事,李凤娘还是很乐意将其立为太子的。 韩珏诞下了皇孙不错,但可惜……早夭。连着一男一女皆是如此,经不起这番打击的她,不仅精神憔悴,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赵扩表示看到韩珏便想到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苦,深有体会,所以每有空闲,便会来福宁殿请安。 李凤娘高兴坏了,还以为这儿子终于“成长”了,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些都是桂枝教他做的。 第八十七章 皇储心事两心知 纵然赵扩也很不愿,但桂枝的建议,他多少放在心上。 可这么久没见桂枝,心里也很是挂念,于是他便决定离开福宁殿后,先去一趟重华宫。 眼瞧着夜色将近,赵扩离了福宁殿。 肩舆很快来到了重华宫外,太皇太后已经歇下了,不过他是来见桂枝的。 在宫女的指引下,赵扩在桂枝的院子里找到了她。 “嘉王殿下?您怎么来了?”桂枝正望着窗外出神,瞧见了赵扩感到有些意外。 赵扩则是兴奋地上前,似乎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枝枝你不晓得,这几日我想你想得夜不能寐!”赵扩倒是一点也不藏着掖着,当着一旁还有曲夜来等宫女的面儿就说了出来。 桂枝淡淡地笑了笑,并没有急于回答,她先是挥挥手将曲夜来等人差使走后,再来到门前将门打开,自己走了出来。 “这么晚了,奴婢便不请殿下进屋坐了。”桂枝屈膝施礼道。 赵扩轻轻颔首,对此他倒是不在意,只要能见到桂枝,其心底便已是满足。 “殿下近几日不该来才对,若让皇后发现……”桂枝没有把话讲完,但二者都清楚下半句是什么。 赵扩点着头道:“我也清楚,之所以今日来,除了感觉近日里似乎有大事要发生之外,我还得到了一个好消息,是以便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你!” 桂枝柳眉微挑,“什么好消息还与我有关?殿下当下应以大局为重,先取得皇后信任,做一个好皇子,你若能顺利登基,才是最好的消息!” 因为这段时间里桂枝对他的事儿操劳太多,所以字字句句离不开皇储也是情理之中,可赵扩却听着听着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了桂枝的嘴。 “你先听我说……行不行?” 桂枝突然被打断,倒也愣住了,便难得乖巧地点了点头。 赵扩凑上前去,“这好消息自然是与你有关了,还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你大兄杨次山的事儿吗?” 桂枝的心里原本十分平静,可听到了兄长的名字,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意思?你……我兄长他……”桂枝有些语无伦次。 赵扩轻轻一笑,“自从你当初告诉我这件事儿,我便差人出去找了,不过毕竟当初流放的地方较远,所以这许久才有回信,若没有消息,我也不会来找你。” “我大兄还活着吗!他在哪?可还安好?他……他能回临安吗?”桂枝连续地发问。 赵扩坚定地点着头,“放心,我的人已经打听到了消息,也知道了你兄长大抵在何处,待找到后,自然第一时间便接他回来!” 虽然当下还没有见到大兄,可这么多年过去,此事始终是桂枝的一个心结,当初说给赵扩听的时候也只是随口谈谈,没想到,他竟对此事这般上心,若要等到她自己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再派人去寻大兄,恐怕也再难得见…… 感激地望向赵扩,桂枝无法言表内心的感谢,只是暗中坚定了某些事。 纵使赵家人大多无情无义,但赵扩绝非那类人,若他可以登基,天下或许会少很多类似自己那般经历的人,皇储之争虽然艰难,而败的一方即便是留在临安城,怕也会被削藩,现如今大兄只是有了消息还没见到,所以于情于理桂枝都应该拼尽全力,助他登上皇位,才能早日与兄长相聚。 二人又简单说了几句,为了避嫌,桂枝让赵扩先行离开了重华宫,而她则是去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并不知道赵扩来了,这会儿到了用飧的时辰,她在宫女的搀扶下来到了食殿,太皇太后平日里吃得就素,尤其赵构走后便更是没有半点荤腥,菜都是水煮的,见不到半点油花儿。 桂枝清楚太皇太后口味,所以亲自下厨煮了粥。 太皇太后刚坐下,桂枝便是将粥端了过来。 “哀家还以为你出宫了,没想到原来在御膳房忙活儿!”太皇太后笑了笑,侍女舀起一勺粥在空中轻轻地晃动着,待热气散去,这才喂到太后口中。 太皇太后频频点头,“还是桂儿了解哀家的口味。” 桂枝微微一笑,“太皇太后若喜欢,桂枝往后每天都做。” “不……不。”太皇太后摆了摆手,突然轻叹一声,“你也不小了,说来这些年你一直陪伴在哀家身边,也是辛苦,先前哀家不忍你陷入宫廷争斗受苦,这才把你召回重华宫,可现如今,哀家老矣,寿皇都已去了,哀家还能有多少时日?倒是有一遗愿想在临走前了却,那便是看到桂儿你嫁个好人家,如此哀家见到梅香,也好给她报个信儿……” 闻言,殿内宫女以及方才服侍太皇太后用食的一应跪下了,反瞧桂枝倒是愣在原地。 片刻后,她也跪倒并道:“桂儿在这世上只有太皇太后了,若离了您,桂儿不知何去何从!” “哀家不是要赶你走,傻孩子!”太皇太后点点手,示意众人起身。 大家伙儿这才缓缓地站起。 太皇太后又问道:“若吴兴郡王赵柄按寿皇遗嘱登基,哀家必会嘱托其善待扩儿,到时候给了封地做了王爷,哀家做媒,你便与扩儿成婚吧?你觉得可好?” 桂枝没有回答,主要是她没想到,太皇太后也已经默认了当下这结果,若太皇太后都默许赵柄登基,那恐怕赵扩一丁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表面说得虽好,封王封地,可等赵柄皇位坐稳那一日,谁保证他不会削藩? 桂枝纵然可以答应和赵扩成婚,但她也绝不想再经历一次家破人亡! “此事倒也不急,毕竟哀家也还没想好。你好好想想,若愿意的话,便告诉哀家,好了,哀家也没什么胃口,今儿便到这,扶我去抄经吧!” 太皇太后说完,在宫女的搀扶下起了身,朝佛龛去了。 食殿留桂枝一人,心如乱麻。 她今日本来是想借机再说点赵扩的好话,让太皇太后对其改观,可谁曾想会是如此! 第八十八章 夜谈宫闱谋新君 愣了一会儿,桂枝收拾着碗筷准备离开,然而她刚动手却闻身后传来张宗尹的声音,“是不是有一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桂枝一愣神,回眸瞧见是张宗尹便苦笑一声,继而回首收拾东西。 “本身我便只是一小小的宫女,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如何左右天家圣意?” 张宗尹从暗处走出,笑盈盈地道:“方才的话我听到了,你也不用气馁,我认为,此事还有寰转的余地……” “余地?”桂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张宗尹点着头走上前,“你可知,那赵柄已经进京了?” “什么?吴兴郡王已经到了临安?竟如此之快。”桂枝一惊,但在张宗尹的阻拦下收住了声。 张宗尹道:“此事我也刚知晓,现如今满朝中,知道此事的恐怕只有赵汝愚一派,谢太后也已收到消息。” 桂枝问道:“谢太后都知道?那太皇太后呢?” 张宗尹摇头。 “如此天大之事,为何瞒着太皇太后?”桂枝不解。 张宗尹拍了拍桂枝的脑门儿,“你糊涂了?若赵汝愚想扶持赵柄,他最担心的自然是刚见过韩合门的太皇太后啊,他如今也不确切知晓韩合门今日来找太皇太后说了什么,以他心雄胆大的作风,立储辅佐新君登基,此事……赵汝愚想越过太皇太举办!” 桂枝浑身一颤,“意思是不知不觉地把禅位大典给办了……这样就算太皇太后不允许,到时候发现也为时已晚,赵柄完成了登基自然就是新皇?” 张宗尹点着头没有说话。 “那我们还有什么办法?难不成就这么看着?”桂枝有些焦急。 “别着急,你且附耳上前……”张宗尹说着凑近了些,在桂枝耳边道出了他的计划。 且不提桂枝与张宗尹在作何打算,却看赵汝愚这边。 计划得到了谢太后的认可,赵汝愚激动得一连两天两宿没有合眼。 祭礼前夜,魏王府内,赵汝愚见了赵柄。其实此处早已荒凉,当初随着赵恺病逝,魏王府已然衰落了,偌大的院子灯火稀落。若不是赵柄暗中回了临安没有去处,也不会落脚在此。 门外,仆从将赵汝愚引进来,不多久,赵柄穿戴工整出来迎见。 “不想三叔夜半来访,小侄未曾远迎!请三叔莫怪!”赵柄虽是郡王,辈分上却比赵汝愚低,况且他这个君王能认的满朝也没有几个。 赵汝愚与赵柄谋面不多,但对这位族侄早有耳闻,知书识礼,为人谦和,最重要的是,他愿意听自己的建议。 未来的官家若是肯听他一个辅臣的话,那寿皇遗言传帝位于赵柄,赵汝愚便是打心底赞同的,虽然嘉王性格软弱,但其与杨桂枝的关系怕是有朝一日对自己不利。 堂前,分宾主坐下,魏王府上的这些仆人几乎都是赵汝愚为赵柄添置的,待下人将茶水呈上之后,赵汝愚便屏退了众人,看向赵柄说明来意。 “明日祭礼大典上,谢太后便会主持,让您依寿皇遗嘱登基!” 赵柄听完了,心中翻江倒海,颇为震惊和激动,道:“皇太祖当初废长立幼,令我父王在三十五岁便郁郁而终,那一年,我才九岁,临终前,父王还在念叨着想回京城,吾等一直不敢有任何怨言,望有朝一日,皇太祖能还帝位于我!如今祖翁竟留有 遗诏,又得三叔鼎力相助,帝位归正指日可待!” 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有更多的未知摆在面前,赵柄是个经得住事的人,他谨慎询问道:“可我又有何德何能登临大宝?即便皇太祖有遗言,若当今官家不愿,吾等又能如何?” 赵汝愚非常欣赏赵柄的这份镇定,道:“殿下有此担忧,也实属正常,请殿下放宽心,一切包在下官身上。” “若本王真的登临大宝,届时三叔必是首位辅臣,愿拜您为相!”赵柄起身施礼道。 赵汝愚点着头,来到赵柄身前跪倒深深叩首。 “谁让你来的?你是何人?”突然,门外似乎有人吵闹,打断了俩人的幻想。 “何事?”赵柄眉头微皱。 赵汝愚倒也不知,起身后道:“待臣且去看看。” 出得前堂,赵汝愚打眼一瞧,魏王府大门外,立着一禁卫模样男子。 “你是何人?此处乃魏王府,尔等岂敢放肆?”守门的仆人拦着那人没让他进来。 “我乃殿前司郭殿帅旗下左指挥使,来此是见赵相公的,尔等岂敢拦我?”门外此人,正是向北。 殿前司本身就是郭杲手下的,向北又是一身好功夫,是以没多久便混到了一个左指挥使的官衔。 “放肆!对待指挥使怎敢如此无礼!”赵汝愚轻呵一声,盯着两旁仆从走了出来,站到向北面前后,浅浅一拱手道:“想必是郭殿帅差贵使前来,为明日大典商议吧?” 向北低眉瞥了眼赵汝愚,“赵相公有劳!” “既如此,还请与本官入内相商,请!”赵汝愚拱手示意向北入内,其余禁卫则是站在门外守候。 商议的具体内容无非是怎么编排禁军,向北也是借机拜见了吴兴郡王,几人聊了半个时辰,眼看时辰不早了,赵汝愚便告辞而去,向北紧随其后离开。 胸有成竹的赵汝愚乘肩舆回府,反观向北则是一路回宫,遣散了禁卫队,他独自一人来到了重华宫。 重华宫后殿内,太皇太后坐在宝座上,左右分别立着张宗尹和杨桂枝。 向北跪在下面,将今夜所见、所闻、所谈统统道出。 待他讲完,太皇太后的手微微颤抖着…… “若太祖皇帝瞧见这一幕,会有多寒心!”太皇太后双目微闭,显然她口中念叨的,乃是赵构。 “太皇太后,恕老奴斗胆冒死谏言,明日这明面上是祭礼,实则分明是吴兴郡王逼宫夺权的大典啊!” 张宗尹跪的时机恰到好处。 桂枝没有说话,而是望着一旁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没有怪罪张宗尹,只是淡淡点手后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些东西给你的便是你的,不给……岂有抢的道理?” 就这么,几人顿了一会,随后太皇太后像是做出了决定一般,“张宗尹。” “老奴在!” “备驾德寿宫!” 第八十九章 朝事纷纭禅位起 “遵旨!”张宗尹退了出去,匆匆去安排了。 “你也退下吧。”太皇太后挥一挥手。 向北深施一礼,“遵旨。”遂退离后殿。 太皇太后缓缓起身,桂枝赶忙搀扶着她,刚走了两步,前者足下一顿,看向桂枝:“若扩儿登基,你可要尽心尽力帮衬,如哀家当年伴着太祖皇帝一般,无论何事都要支持他,你能做到吗,桂儿?” 这句话像是一块定心石,桂枝已然猜到了接下来的事儿,但面对太皇太后的问题,她还是愣住了。 嫁给赵扩吗? 桂枝心里也不清楚,但如果真的嫁了,太皇太后所叮嘱的那些,她真的能办到吗? 看着桂枝点头,太皇太后释然地笑了,“走,扶哀家去德寿宫!” 德寿宫内。谢太后以泪洗面的日子从未断过,加上身子染了病,连下榻都艰难,即便如此,她依旧在想明日祭礼的事儿。 然而寝殿外突然传出的一声“太皇太后到”打乱了她的思绪。 太皇太后为何这会儿来? 谢太后很聪明,而且她在入后宫前便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所以太皇太后无论说什么,她都一定会采纳。 眼瞧着明日便是祭礼了,当晚太皇太后来到德寿宫……谢太后顿时明白了些什么,苦笑着吩咐:“给本宫更衣吧。” 寒雪溟蒙外,山云显晦中! 祭礼当天。刚过寅时赵汝愚就下了榻,这一夜他几乎未眠,梳洗完毕后便匆匆赶往德寿宫。 然而当下,宫中禁军已然出动,御街两旁站立着手持长枪的兵士。 五百兵士守在大内,五百兵士守在德寿宫外,这是赵汝愚与郭杲的约定,同样也是韩侂胄与郭杲的约定,但郭杲再三嘱咐过,这一千禁军没有收到军令不得擅动,是以他们除了壮场面以外,毫无用处。 肩舆刚进入德寿宫,赵汝愚就有些心悸,隐约间他觉得事情不对。 首先昨夜里的那名左指挥使并不是带兵守卫德寿宫的人,此处禁军统卫是张陌生面孔,这与昨日商议显然不同。 其次,他一入德寿宫便看见了张宗尹。 张宗尹是重华宫的人,人尽皆知,怎会出现在此? 心里正思忖,轿便落停了。 轿外,张宗尹上前半步道:“太皇太后有请赵枢密。” 赵汝愚怔了一怔,太皇太后?她怎会来此?他没有派人去请太皇太后啊?再说,太皇太后不是正在病中吗? 迟疑片刻后,赵汝愚不敢怠慢,慢慢地走下轿,他尽量平静着自己的心神,跟随张宗尹走进聚远楼。 在聚远楼如星的烛光里,晃动的全是重华宫里的内侍,赵汝愚的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每进前一步,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 跟随张宗尹来到东厢一间屋子里,太皇太后正襟而坐。 “臣赵汝愚恭祝太皇太后万福!”赵汝愚跪地叩首。 “赵枢密起来说话。”太皇太后似是身体欠佳,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似乎是已经料到太皇太后有话要说,故赵汝愚起身后也微微欠着腰,神色凝重。 紧接着,太皇太后再度开口:“哀家听闻,赵枢密要在今日寿皇的除服典礼后举办禅让大典?” 太皇太后话音才刚落下,赵汝愚立马就跪倒在地,此时已经容不得赵汝愚再辩解或者改主意了,于是他决定放手一搏,回道:“回太皇太后,正是如此!太上皇遗诏中说明了要匡扶吴兴郡王为新帝,而且近月来,官家龙体抱恙也无法处理朝政,臣也是不得已才与众臣商议,出此下策,况且我等臣子实是不敢打扰太皇太后,这才擅自做主。不过此前谢太后也已应允。” 说到最后,赵汝愚甚至连谢太后都给搬了出来。 “既是禅让大典,新龙袍与御批可备齐全?”太皇太后话锋一转,似乎并没有打算降罪的意思。 经太皇太后这么一问,赵汝愚反倒有些诧异,不过他还是恭敬地回道:“已准备妥当。” “倒也好,既然是禅让大典,还是由哀家出面主事妥当些,不可罔顾了礼法。”太皇太后话音落下,径直站起身,随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大典便在这大殿举办,哀家主持。”说罢,她便起身走过去。 赵汝愚早就发现了,今日太皇太后身边,似乎少了什么……杨桂枝似乎不见了? 不过看太皇太后的态度,似乎也打算扶持吴兴郡王? 他没有时间多想了,数百官员已经在殿外等候,而且有太皇太后主持,这样一来,谁也无法阻止今日的禅位大典了。 此时,一缕金光从东边穿堂而来照到了黄琉璃筒瓦重檐庑殿顶,唤醒大地苍生。 张宗尹站定后,回首请示太皇太后,得到应允后,随即大声宣旨道:“先皇除服礼毕!禅位大典开始!” 顿时,下方众人面面相觑,知情的、不知情的人都愣了。 不知情的人震惊于今日竟然还有禅位大典,那意味着朝廷要有一位新皇帝了,而知情的人震惊,则是因为主持大典的人竟然是太皇太后。 赵汝愚跟在太皇太后身后不远处,他此时耳鸣不止,突然间听闻太皇太后开口喊他:“赵枢密!” 赵汝愚捧着御批,踱步上前,遂将官家的旨意念出。 简简单单八个字“历事岁久,念欲退闲”,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表示质疑。 古往今来也不曾见过这么短的禅位旨意,可百官不质疑并非是认同这样的旨意,而是认同禅位这件事。 太皇太后看着下方众人,随后点手示意:“请吴兴郡王和嘉王上来。” 此言一出,下方顿时起了议论,这是要做“二选一”。 赵汝愚的脑袋此时“嗡”地一响,他总算知道为何自刚才开始便耳鸣不止了,原来太皇太后答应主持大典,还有这一道条件在。 在韩侂胄的引导下,赵扩和赵柄很快便来到寿皇灵柩前。 太皇太后用温柔的语气唤道:“赵柄。” “孙儿在。”赵柄正声回道。 “尽管你父王在立储之事上留有遗憾,但如今依哀家意,错事不可再三。嘉王长你两岁,这皇帝应该由他做,你看如何?” 赵柄早就发现赵扩也在,而且当他看到出来主持的人是太皇太后而并非赵汝愚时,他瞬间明白了。可这么多年的隐忍蛰伏令他的脸上未表露出一丁点不满,不仅如此,他还得展现出一股很是感激的模样。 赵汝愚精心策划的一场禅位,怎么也没想到,登基的人从预先的赵柄,换成了赵扩。 第九十章 宫门一启乾坤变 “赵扩。”太皇太后又唤道。 “孙儿在。”相比赵柄的沉稳,赵扩反而显得更为紧张。 “官家御笔在此,你身为嫡皇子应当承继大统。自今日起,尊你父皇为太上皇,尊皇后为太上皇后!” 赵扩闻言,还有些不敢相信,但他目光一转望向太皇太后身旁,桂枝缓缓地走了上来,手中还端着什么…… “取黄袍来!”太皇太后高叫一声,桂枝迈步上台,捧来了为赵扩连夜赶制的龙袍。 太皇太后对韩侂胄道:“韩卿,着他穿上。”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大宋天子!是官家!君临天下!”太皇太后停住了,想起昔日太祖在位时的岁月,突然悲从中来,又叮嘱一句便挥了挥手,示意一切照礼而行。 赵扩在太皇太后面前低首垂立,韩侂胄与两名内侍则为赵扩更衣。 这期间,赵扩一旦紧张便会望向太皇太后身后的桂枝。 更衣毕,张宗尹一声高叫:“新皇登基了!” 群臣呆愣片刻,随后跪拜,齐呼:“恭祝圣躬万福!” 此时,破晓的日光终于洒满大地,耀眼的金芒照射在每一个人的背上,照射在赵扩的脸上。 待举行完禅位仪式和除服大礼,全体朝臣浩浩荡荡前往皇宫,名义上是给太上皇和太上皇后请安,实际上是讨取玉玺。与天子相匹配的自然是玉玺了,禅位虽然已经结束,但玉玺还未到手。 銮驾在仪卫的簇拥下直奔皇城大内,值守这里的禁卫,才是由向北统领的,而他自然知道新皇登基的消息,是以早就准备好了,待皇驾一到便打开了城门。 銮驾由丽正门进入,而百官则被向北率众侍卫挡在了宫门外,能随赵扩进宫的只有一品以上官员,如亲王、郡王、国公、丞相等,再就是韩侂胄,因为他自开始便寸步不离地伴在一旁。 至福宁殿前,龙撵歇下,赵扩刚一迈步却顿住了脚步,韩侂胄赶紧上前查视。 赵扩虽然正值盛年,身子骨不算壮实,倒也眉目清秀,但生性柔弱的他心里“怦怦”直跳,然而当他紧张地用手在龙袍上搓揉时,却发现袍子袖口下似乎缝着什么? 抬手一瞧,乃是一绢布。取下来看,赵扩一眼便是认出此乃桂枝手笔。绢布上刻着八字:泰然处之,勿露辞色。 看着上面的内容,赵扩心里愈发坚定,恐惧也减少了许多。 福宁殿是皇帝的寝殿,在此处的太监素来傲慢。 殿外那领班太监一摆拂子,直接拦住了众王公大臣以及韩侂胄,只见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哼道:“皇后娘娘有旨,只许嘉王殿下一人进殿。” 闻言,赵扩心里有些担忧,一时竟也不知是否该进殿内,只好将目光转向韩侂胄,似乎是在询问。 见赵扩对自己如此依赖,韩侂胄心中很是欣喜,心想:“这新皇如此信任微臣,日后便也不愁无用武之地!” 想到这,令他绷足了底气,韩侂胄胆气横生,一把推开了领班太监的拂子,眼睛一瞪,怒喝道:“你说什么?谁是嘉王?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皇帝,大宋如今的官家,你不要命了?” “官……官家?”就在领班愣怔的工夫,韩侂胄挽住赵扩臂膊就闯入了殿门。 寝殿内赵惇仍侧卧在榻上,两眼迷离,似醉非醉,另一边,几名宫女则是正在给李凤娘梳妆。 “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赵扩说着就要下跪。 一旁韩侂胄立即拽住了他,当即故意大声纠正道:“启禀官家,恕臣斗胆,官家如今已是皇帝,按理应是给太上皇、太上皇后请安了!” 李凤娘听完,眉头一皱,问道:“你称谁是官家?本宫允许了吗?” 那眼神仿佛要杀人,吓得赵扩不敢言语,倒是韩侂胄,不慌不忙地答道:“回太上皇后,嘉王殿下如今已经继承皇位,当下是我大宋官家了!” “我儿?”李凤娘将信将疑,更多的则是不知所措。仅昨夜一夜未见,次日来便已经是新皇了?她这个做皇后的对此竟然一概不知? 韩侂胄高声答道:“回太上皇后,方才由太皇太后主持,嘉王殿下已在寿皇灵前举行了登基大典。” 闻言,一直侧躺着的赵惇,倏地一下坐起身子,目光望向身着龙袍的赵扩,满眼不可置信。他还以为,在这朝内朝外,自己唯一能信任的便只有这个儿子,谁曾想他竟敢联合外人谋逆?心里正气愤,他又看到韩侂胄,便指向韩侂胄厉声问道:“你又是何人?” 看着赵惇这疯癫的模样,韩侂胄表面恭敬,实则内心里早已冷笑不止,心想:我是何人?我是当年你在观潮节上瞧不起的那个人! 心里虽这么想,但韩侂胄没有表现出一丁点不满:“启禀太上皇,臣乃是知合门事韩侂胄。” 赵惇倒也记不起韩侂胄是何人了,如今他脑子如乱麻一般,便只得无奈地怒道:“离谱!真是离谱!荒唐!” 已经请过安的赵扩倒是聪明,一语不发,实则他心里紧张得很,要不是桂枝提醒他要务必保持沉默,恐会失言说出些不恰当的话来。 “气煞朕了!都给朕滚出去!”赵惇大叫一声,头发凌乱,疯疯癫癫一头撞上被子,翻身朝里躺倒。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是有进无退。韩侂胄稳住心神,又继续道:“太上皇请息怒,既然殿下已经登基,便是大宋的官家,还请太上皇依制将玉玺传给新皇!” 反观赵惇仍然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一手死死捏着放在枕边的玉玺。 见那玉玺就在赵惇枕边,韩侂胄几次差点都想伸手去拿,不过思忖后终觉得不妥,便不曾动。然而就在此时,他突然心里一个激灵,下跪对李凤娘道:“启禀太上皇后,殿下登基这可是好事!殿下是嫡子,这官家殿下不做,还有谁能做?殿下做官家那是父子相传,天经地义,太皇太后颁下懿旨,谁敢更改?再说了,如今您仍旧是受万人敬仰的皇太后,太上皇与您可以朝夕相处,不必再烦忧朝政了!最主要此事已然昭告天下,新皇登基了,这玉玺若是不传给新皇,放在太上皇手里那哪行啊?届时太上皇和新皇恐都要被天下人非议!” 李凤娘听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盯着韩侂胄问道:“你是韩珏的叔父?” 第九十一章 宫门内外换新颜 “正是。”韩侂胄回答。 “你且起来回话吧。”沉默了一会儿,李凤娘望着韩侂胄道,“你那侄女倒是不如你伶牙俐齿。” 闻言,韩侂胄的胆子又大了起来,道:“启禀太上皇后,微臣也是个实诚人。” 李凤娘没有接茬,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你说得倒也对,这官家既然是自家儿子做了,没有不传玉玺的道理。” 她嘴上是这么说,实际上心里还是在想,这官家不管是让夫君做还是儿子做,又有何不同?再说这个儿子自小便被她严厉教导,万事不敢不从,换他做新皇,自己依然是太上皇后,还能让她在朝中的权力长久一些。这玉玺不管在谁手里,终究还是得听她的。 “太后娘娘圣明。”韩侂胄躬身垂首。 李凤娘走到赵惇的榻前,开口道:“既然做官家的是自家的儿子,玉玺就传给他也无妨!”说完,她不等赵惇应答,便径直从赵惇手里拽出玉玺递于赵扩。 韩侂胄见状急忙抢前一步,从李凤娘手中将玉玺接过,又拉着赵扩道:“还不快谢过太后娘娘。” 赵扩这才开口道谢。从福宁殿里出来,赵扩全身仿佛水淋过一样,龙袍全部被汗水湿透。 韩侂胄手捧玉玺,也流了一身冷汗。 福宁宫领班太监及一班内侍这才得知赵扩真当了官家,一个个忙立在殿门前仿佛失了魂儿一般,全然没有了此前趾高气扬的气势。 赵扩拿到玉玺,皇城内外大臣们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了。自此,登基一事总算落下了。 登基之后,作为官家的身份,赵扩再去重华宫可就不一样了,此时,重华宫改名为慈福宫,以表赵扩对圣人太皇太后的感念之情。赵扩命人又花重金重新修整了一番,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只是名称又换了,宫殿更显富丽了。 依次前往福宁殿、德寿宫请安后,下一趟就是慈福宫。赵扩在宫门外便下了龙撵,仔细整理着龙袍,尽量显得精神一些。 一旁有眼尖的小太监也赶忙上前帮着打理。 迈步入了慈福宫,赵扩先往后殿去,向圣人太皇太后请安,俩人聊了几句后,圣人太皇太后便以午后小憩为由回寝殿了,实际上是她心里清楚,赵扩来此多半是找桂枝的。 圣人太皇太后回了寝殿,赵扩打发一应跟班的太监、宫女留在小西湖等待,而他则是直奔桂枝的院子去。 院内,桂枝正在绘图,如今她总算可以安下心来作画了,心里轻松愉悦了,画出来的事物也有神。 赵扩身着龙袍,负手站在院外,倒是有几分偷偷观察的意思。 见桂枝沉心醉于作画,他终是忍不住地轻轻一咳,“咳咳……” 听到了声音,桂枝回首观瞧,发现是赵扩后赶忙起身。 “殿……哦不!奴婢见过官家。” 闻言,赵扩有些不满,“怎显得更生疏了?” 桂枝嫣然一笑,回道:“殿下如今是官家了,我一宫婢怎敢不尊啊?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朕特意遣走了旁人,就是不想让你这般!”赵扩轻叹一声,稍后他又突然道:“朕不太明白,为何那时你提醒我要处处顺着韩侂胄行事?这人粗糙得很,当日在殿前的一幕,你没瞧见,他敢那般与我太上皇、太皇太后不敬……朕当时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桂枝闻言轻声一笑道:“让官家在太皇太后面前装了数月的好皇子,处处应奉着说话做事,不就是为了今时今日吗?若官家您表现得太过主动,以太皇太后的性子,不免猜忌,而韩侂胄是韩皇后的叔父,多少沾亲带故,说话直率也因其是武官,自然 不会让人多想了。” 赵扩若有所思,“枝枝真冰雪聪明!” “官家莫开玩笑了,正值酷暑何来冰雪?”桂枝说完,将身后画卷拿了起来,“这幅画本想送您,只是当下官家富有天下江山,怕也难瞧上眼了。” 她话音刚落,赵扩便是一把接过画,摊开一瞧,真乃是篱笆园半山坡,也就是二人下赌约的那一日所见之景。 “朕当然要了,不仅如此,你先前答应朕的可还作数?”赵扩问到了正题上。 桂枝倒也没有那么着急,主要是她心里还未真的做出决定,一时沉默不知所言,片刻后这才道:“官家刚继位不久,百业待兴,朝中政事积攒诸多需要处理,儿女情长且可从长计议,现如今应主心于朝政才是,待天下重现‘乾淳’盛世,千里江山,再提此事不迟……” 赵扩想了想,桂枝说的也对,若是新皇登基第一件事儿不是重理朝纲而是先扩充后宫,引人口舌,台谏官又要参上一笔。 “那好,待朕将近期政务处理完!” 桂枝微微颔首,表面看起来是答应了,但她比谁都清楚,只要赵汝愚在一天,她就不可能入后宫。 之所以留着韩侂胄,是因为他二人可以在前朝相互掣肘,借机打压赵汝愚的势力。 而桂枝也只剩下最后一个仇没报,那就是当年心碎之恨。 此事她一直记在心上,若不将所有事儿都处理完,她即便是嫁给赵扩,入了后宫,心里也不会安定。 “还有一事,官家可要记得,朝政恢复过后,诸大臣自是要回朝堂执事,届时官家便可命韩侂胄前去通报。”桂枝漫不经心地提醒了一句。 赵扩也没有多想,“韩侂胄?他倒也挺会待人处事,此事确实可以让他去做。” 二人没法多聊,因为作为官家要负责的远超乎常人所想,他还得去处理政务,而且吴兴郡王那边也得合理安顿,他自然不会如何针对赵柄,但临安城内肯定是不能留他了。 近两年二宫失和,朝中大臣们的神经都崩在一根弦上,就连宫里的内侍也神经兮兮的。所以这次具有政变意味的禅位,满朝文武百官和皇城里的内侍都打心里支持,至于究竟是赵扩登基还是赵柄登基,他们其实没有考虑这么多,只要能改变现状就行。 所以,自赵扩登基后的半月来,昔日繁华的临安城又开始满血复活,众酒楼内无不是扶手称颂,把酒言欢的官员。 对比之下,赵扩这个官家的日子过得倒是俭朴。由于太上皇和太上皇后仍然居住在福宁殿里,赵扩只能将寝殿安置在勤政殿。勤政殿为绍兴年间所建,规制简约,陈设粗陋。福宁殿落成后,勤政殿便不大启用了。赵扩不可能再居住于宫外,韩侂胄便 吩咐内侍将勤政殿收拾一番,暂作安歇之处。 帝位初定,诸事复杂,选择寿皇山陵、接见使团、设立太上皇与皇太后的行宫等,都需筹划,仅凭当下刚刚恢复的朝廷是肯定人手不足的,是以韩侂胄,便成为了顶位而上的最佳人选。 除了替官家打理政务,韩侂胄还要时不时走一趟慈福宫,向圣人太皇太后汇报朝中动态,接受圣人太皇太后的最新旨意。 一时间,韩侂胄一介武夫,却成了朝中的重臣。 第九十二章 韩府夜宴藏深意 在韩府大院,韩侂胄和苏师旦正在把酒言欢,回想起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他仍然感到心有余悸,却又觉得十分精彩! 回想起那天面见圣人太皇太后,禀告完毕,圣人太皇太后却没有什么反应,韩侂胄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 就这样在忐忌不安中过了几日。一天掌灯时分,韩侂胄的母亲吴氏突然来到书房,对韩侂胄说重华宫来人了,称圣人太皇太后有旨,韩侂胄闻声急忙整装来到客厅。 来人果然是重华宫的内侍。他说圣人太皇太后吩咐,要韩合门三更时分赶到德寿宫,有重要事情交办。 什么重要事情呢?他没有问,内侍也没说。那一宿他不敢睡,生怕错过了时辰。 等到刚过丑时赶到德寿宫一看,他才恍然大悟,圣人太皇太后交办的重要事情是为赵扩穿龙袍,取玉玺,助嘉王赵扩登基。 事后,圣人太皇太后虽然并没有对他进行褒奖,他的官位也没有提升,但他分明感觉到姑母对他很是满意,新官家对他更是信赖有加。 大约是赵扩登基后的第五天,韩侂胄又来到慈福宫请安,桂枝正在一旁伺候圣人太皇太后品茶,韩侂胄见了圣人太皇太后后,他直言道:“姑母,如今新皇登基,国不可一日无相啊?” 圣人太皇太后岂能看不透他的心思,她不答反问道:“留正还没有回来吗?” 韩侂胄迟疑片刻,这才回道:“没有,留相自那日去后便一直未回,陈骙、余端礼亦是尚在病中。” “哼,一个一个都是老谋深算,处事倒是圆滑,功过不沾……”圣人太皇太后轻叹一声,桂枝从旁结果茶盏。 韩侂胄试探着问道:“那……召留丞相回朝主政?” 圣人太皇太后又“哼”了一声道:“哀家平生最恨的就是怯懦圆滑之辈!既已走了,就不用回了。” 韩侂胄听了心中偷喜,装作感同身受说道:“姑母说得极是!自古以来,身为人臣,理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怎可知难而退!” 圣人太皇太后没有接话,过了片刻问韩侂胄道:“那你以为如今这百官之中,何人可以拜相?” 韩侂胄心里极想自荐,但他开不得这个口,便只能摇头道:“侄儿不知,不敢妄言!” 圣人太皇太后缓缓道:“哀家想了又想,丞相人选还是以赵汝愚最为适宜。” “赵汝愚?”选谁他都不会意外,唯独此人,听到他的名字,韩侂胄感到大吃一惊。 一旁,桂枝也心中一紧。 圣人太皇太后接着道:“选他乃是因赵汝愚敢于任事。” “可他先前还要立赵柄……”韩侂胄心中有点着急,脱口而出。 圣人太皇太后知道韩侂胄心里不满赵汝愚,但依旧摆手截住韩侂胄的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汝愚在处理朝政上,能明其画,确有以一力挽国将倾之魄力。” 韩侂胄沉默,心里虽千万个不愿意,但圣人太皇太后有此言,他还能怎么说? 很快,按照圣人太皇太后的提议,官家下达任命:左相暂时空缺,赵汝愚出任右相。 其实这样的安排颇有深意。赵汝愚虽然升为了右相,但在任用上仍然有所保留,他有权管理朝政,但却无权兵事,至于兵权则是分给了陈骙和余端礼。 在内心里,韩侂胄并不赞同任用赵汝愚为右相,甚至极为不满。他认为寿皇虽然留有遗言,但赵汝愚瞒过天子而蓄立新皇,其罪难免。可谁知圣人太皇太后宽宏,不追责也就罢了,还授赵汝愚荣升相位?他内心感到愤愤不平! 但圣人太皇太后既然做出了决定,便无人敢有意见。 所以回到勤政殿,韩侂胄便不情不愿地向赵扩转达了圣人太皇太后的意见:“圣人太皇太后传话,新朝不可一日无相,当立赵汝愚为辅政大臣!” 此时,赵扩早已从登基之初的惊惶中镇定下来了,回道:“既然是圣人太皇太后的旨意,朕自当尊奉。” 可见官家也没有什么意见,韩侂胄内心更不平衡了! 而这边,桂枝对于赵汝愚荣升的事却另有想法,小西湖边,张宗尹询问她对此事看法,她淡淡回道:“高处不胜寒,我已经叮嘱官家,让韩侂胄去政事堂......” 张宗尹瞬间能读懂桂枝的棋局,心中也感叹,“丫头终是成长起来了。” 现如今政事堂各辅臣已然各就其位,赵扩想到了那日桂枝告诉自己的事儿,便命韩侂胄去中书省走一走,看看几位宰执是否已经过堂监事。这其实也是为了安抚韩侂胄的心,毕竟官家亲派他去办这件事儿,说明对他的重视,而亲臣和权臣二者还是有 区别的,权臣不一定会受到朝中百官的拥戴,亲臣一定会。 果不其然,仅十来天,韩侂胄名望骤增。听说是官家派他来的,所有官员们见了他都会送上张笑脸。 政事堂有南厢房和北厢房。韩侂胄先到的是南厢房,遇见的第一人正是此前称病的陈骙。 初见韩侂胄,陈骙很是意外,但如今眼前这位是官家身边的红人,立刻缓过神拱手道:“这……不是韩合门吗?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见陈骙起身相迎,瞧他或许前一阵子是真的病了,脸色发灰,身子轻晃。 韩侂胄立在门口问道:“陈大人,近来身子可好些了啊?” 陈骙摆手笑道:“劳烦合门惦记,本官这病是老毛病了,一时难以治愈。” “不知陈参政患的什么病啊?”韩侂胄装作关切地问道。 陈骙咳嗽几声道:“下官身患哮喘多年,老毛病了!惭愧惭愧,劳烦合门惦记!” 其实韩侂胄不大瞧得起陈骙,心里一直认为他迂腐、偏执,是以闲聊了几句便告辞而去。 “陈老今年也有六十八岁了,且患病多年,是该好好歇歇了!”他一边走一边哼笑道。 同在南厢房办公的还有余端礼,他比陈骙小几岁,身子骨看着硬朗得多。 反观此时,余端礼一见到韩侂胄,竟一点儿也不像患过病的样子,说话底气充足。 “哎哟,是韩合门!”余端礼很是亲热,见面赶紧起身拱手施礼,“不曾远迎,失礼失礼。” “这是哪门子话?余参政是执政官,哪有远迎合门之理?”韩侂胄讪笑着踏进房内,一边说着一边坐下。 余端礼赶忙嘱咐下人奉茶。 “茶就不要了。”韩侂胄道,“这大热的天,谁喝热茶?” “那就到丰乐楼,买一壶眉寿酒来如何?再配上点冰镇的果子。”余端礼恭恭谨谨地说道。 “这还差不多。”韩侂胄笑道,“满临安城,就数丰乐楼的眉寿酒最为可口。” 工夫不大,侍从购得了眉寿酒给这二位倒上。 二人你来我往,一边饮着眉寿酒,一边闲叙着。足足待了半日,韩侂胄才又信步来到北厢房。这便是赵汝愚的办公地,他如今算得上百官之首。韩侂胄站在门口,见赵汝愚正在批阅公文,理了理衣着,恭敬地叫了一声:“赵相公。” 赵汝愚闻言抬头见是韩侂胄,面无表情,停下手中的笔,口吻冰冷道:“韩合门,有何公干?” 韩侂胄不觉一愣,在他看来,赵汝愚不应该是这个态度。曾几何时,要他去请出圣人太皇太后主持寿皇大典,那语气与此时相比大相径庭啊!果然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文人竟如此凉薄! 方才那俩人,以及来路上所有官员都对自己礼让三分,这赵汝愚却是一副不拿他当回事的模样,这使得韩侂胄心理落差极大,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没有公干,就请合门回吧,本官公务繁忙。”赵汝愚见他不语,低着头继续批阅公文,甚至都没再看他一眼。 闻言,韩侂胄的胸膛猛地蹿起一团火,心想这赵汝愚擅立天子,意行谋逆之事,如今有何脸面如此狗眼看人低? 今日这仇算是结下了,既然他赵汝愚今日不仁,可别怪我韩某来日不义!而这正是桂枝想要的局面。 第九十三章 韩侂胄心郁难平 韩侂胄的脸色也迅速冷却下来,大大方方走进房内大声道:“下官受官家以及圣人太皇太后之命,到中书省探望诸位相公,看是否已经开始恢复理政。” 赵汝愚并未起身,也未叫座,依然用不急不缓、不带丝毫温度的语气回道:“那就请合门代为禀告官家和圣人太皇太后,政事堂已恢复如初,本官乃百官之首,必会督促各位同僚勤于政务。” “如此便好。”韩侂胄说完也一副懒得废话的样子,转身便走。 慈福宫难得平静了,圣人太皇太后的身体略见好转,桂枝也可以陪她一同坐在小西湖边儿乘凉,弹唱些曲子哄着圣人太皇太后开心。 不过圣人太皇太后毕竟年纪大了,就总是容易疲乏,听不了多久,她就得回去歇着了。 这一日,桂枝刚送圣人太皇太后回寝殿歇下,却见向北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桂儿,苏姒锦这两天像个事儿婆似的,总让我来找你,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出宫,眼看着又要到观潮节了!” 桂枝一边擦着琴弦一边回道:“出不去,圣人太皇太后需要人侍奉。” “偌大个慈福宫百十来号人,就缺你一个啊?”向北说着从一旁捡起一块布擦抹着额上的汗。 即便是酷暑天气,他每日也得身着鳞甲,由此可见做禁卫也并不容易。 “那是我的手巾儿!”桂枝瞥了他一眼。 “我不嫌弃你!”向北擦着起劲,手巾儿上浸了冰水,自然是消暑。 看他抹完脸后将手巾儿直接揣到了腰间,桂枝无奈地苦笑道:“你这左指挥使做得可真够清闲的,入了大内还能像你这么自由的,怕是没有别人了。” 向北点了点头,“郭殿帅又赏了我,说我护新皇登基有功,给了些钱银,这些用来分给下属兄弟,让他们多帮衬着值个班,我不就能闲下来了嘛!” “你倒是聪明。”桂枝将玉壶冰琴装好之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听闻,赵汝愚拜了右相?” 向北点了点头,“嗯,是的。” “想来当下官家近日应该会派韩合门去中书省走动了。”念及这一点,桂枝拍了拍向北。 “你不是与合门府那位苏先生挺熟的吗?帮我个忙,待会儿找他去吃个酒?” 向北眉头一皱,“你又要做什么?” 桂枝笑着凑上前,在向北耳边耳语一番。 “桂儿,”听完桂枝所说的话,向北有些迟疑,看向前者,他愣了愣,随后道:“我感觉你与之前变得不一样了……” 桂枝目光一转,沉沉地吸了口气后道:“在这宫里久了,自然明白适者生存的道理,你还愿不愿意帮我?” “知道了,这就去!”向北摇着头,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小西湖,朝宫门外而去。 反观韩侂胄处理完其他事务后回到合门司,郁愤不已,午后过了一个多时辰,天燥热得很,可不论他让下人抬多少冰来镇凉,或是喝多少冰镇眉寿酒,却始终浑身烦闷。 他心里清楚,这些年来,在朝堂之上,文臣历来瞧不起武臣,何况他在姓赵的眼里,还是一名靠圣人太皇太后恩荫入仕的武臣!尽管有天子信赖,但赵汝愚这些人打心底还是瞧不起他。 就在这时,苏师旦刚从熙春楼回来,迈步入合门司正堂,一眼就瞧见韩侂胄脸色铁青,又见周遭装着冰块的盒子,便笑道:“大人须知心火难以冰孵。” 韩侂胄烦闷着,没有吭声。 “合门莫非今日在政事堂遇到了不顺心之事?”苏师旦与韩侂胄朝夕相处七八年之久,对他的心性摸得很准。 韩侂胄“哼”了一声,随后将赵汝愚那副目中无人的态度讲述了一遍,说完又气愤地道:“凭什么那帮文臣瞧不起武臣?难道武臣低人一等?想我韩侂胄自入仕的那一天起,就想着如何跃马疆场,立身报国!今日无端受辱,想来真是生气!” 待韩侂胄吐槽完,苏师旦捻着胡须,平静地说道:“依在下观察,今日赵汝愚之所以敢慢待合门,并非因为合门是一员武臣。” 韩侂胄抬头问道:“那是为什么?” 苏师旦道:“是因为合门参与拥立了嘉王,与准备扶持吴兴郡王上位的赵汝愚来说,自然是拦路截胡,毁了他的一番苦心谋划。” “那如此说来,我与赵汝愚已经结下了怨仇?”韩侂胄仔细想想,确是如此。 “只要赵汝愚一日为相,合门就须时时小心。”苏师旦点头应道。 韩侂胄此刻更加烦躁不已,一个谋逆之人,端坐朝堂不说,反而视他人为眼中钉、肉中刺? “合门勿恼。”苏师旦安慰道,“依在下看,圣人太皇太后命赵汝愚为相,此举不过是权宜之计。” “何谓权宜之计?”韩侂胄立定脚步看着苏师旦。 苏师旦认真分析道:“圣人太皇太后乃见过大风大浪之人,胸中自有大格局,当今官家刚刚继位,还来不及选贤任能,赵汝愚一派如今在朝中关系复杂,所以只能等到官家站稳了脚跟,到那时任何人为相,自然出自官家了!” 韩侂胄觉得苏师旦分析得又颇有道理。 苏师旦凑近一步继续道:“到那个时候,官家再想任相位,合门便可从旁谏言。” 韩侂胄冷冷地说道:“若是本官谏言,第一个就罢免他赵汝愚!” “所以,合门当今之计,便是一心一意扶持官家,官家登基未久,人心未固,合门要多多进宫,只有官家站稳了脚跟,合门才有用武之地。” 苏师旦此番建议,韩侂胄颇为认可,至于赵汝愚,现在韩侂胄显然已将其列为头号敌人了。 然而,这要归功于午间向北和苏师旦聊天时,二人所谈的话,向北一直旁敲侧击地告诉他,赵汝愚早晚有一日会报复,到时候韩家荣耀怕是难保,苏师旦恐也无法在这京都立足。再加上苏师旦一回来便看到韩侂胄气得不轻,便依着向北的提议,提出了办法,准备针对赵汝愚。 过去,韩侂胄只是每天上午去一趟勤政殿,自打苏师旦谏言后,韩侂胄就尽量挤出时间陪伴在赵扩左右。韩侂胄虽不善诗词,不爱歌舞,可他说的、聊的却总能让赵扩提起兴趣,甚至平日里还会说书给赵扩听,而每当韩侂胄说书,赵扩便很是感兴趣。 当然,除了说书,韩侂胄还拉赵扩到玉津园骑马射箭。 玉津园原来是供皇子们习武的地方,可赵惇在位时朝政都几乎不沾,更别提舞刀弄枪了,但今日韩侂胄却带着许多人在园内操练,让荒废已久的玉津园再次热闹了起来。 若论书画赵扩或许擅长,但骑射和舞刀弄枪的,实在是难为他了。可即便无法参与其中,光是看着韩侂胄带着武夫驾马驰骋,互相比试便是看得心潮澎湃。 见状,韩侂胄来到龙驾旁,随即喊道:“取弓来!” 不一会儿,内侍便捧上一张刻有龙纹的弓与麒麟绣花的箭袋。 见韩侂胄将弓托举到自己面前,赵扩拿起弓尝试扯弦,片刻后却摇头苦笑道:“此弓过重,恐非朕力所能及。” 韩侂胄连忙鼓励:“官家权且一试,此弓可是先祖高宗皇帝的九龙弓,莫说是官家,便是下官恐也难以拉开。”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赵扩听的,作为武将而言,韩侂胄拉不开的弓几乎不存在。 但这句话果然有效,一听是高祖皇帝的配弓,赵扩如有神助,他从箭囊抽出一支箭杆,屏住呼吸,狠拽弓弦,箭飞了出去,谁知阴差阳错,竟然正中箭靶! “恭贺官家。”韩侂胄奉承道,“这一箭像极了高祖皇帝,真不愧是我大宋的天子!” 赵扩也是很惊讶,他不曾想过自己竟也能射中靶,此时也是笑得连连点头。 韩侂胄装作兴奋地说道:“官家乃天选之君,是大宋百姓之福,必将开疆阔土,重拾千里江山!” 任凭何人,听到如此夸赞的话语也忍不住会得意,赵扩亦是如此。 转眼间,大半个月过去了,赵扩却有些不安。上位这么久,却始终不曾临朝,即便一切都有朝中股肱大臣照料,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然他这内禅而来的皇位,又与其父皇有何异? 而韩侂胄也早就看出了官家的心思,恰逢时宜地道出了想法,认为官家应该临朝掌政。 赵扩对此有些迟疑,一时没有回复,最主要还是担心自己尚不熟悉朝政。 夜晚,赵扩来到慈福宫见桂枝,向她倾诉自己的紧张。 见状桂枝鼓励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官家力学笃行,用人为贤,必能稳固朝纲,安定四方,官家放心理政便是。” 有了桂枝的鼓励,赵扩才有了上朝的决心。 接下来,韩侂胄更加上心了,日日陪伴赵扩左右,就自己的经验告诉赵扩如何上殿,怎样坐立以及百官奏事时如何回复述说,赵扩每每有时间便会独自练习,甚至偶尔还会去慈福宫,当着桂枝的面摆出那副架子。 看似官家十分看重韩侂胄,一切都朝着苏师旦所说的方向发展,但这一次,其实苏师旦说错了。 韩侂胄扶嘉王继位,赵汝愚心里没有半分怨言。 从赵扩穿上龙袍的那一刻起,赵汝愚就知道,一切已不可更改,他只有心甘情愿辅佐。 然而,此次禅位,韩侂胄拥立新帝,因此而成为新帝面前的红人。 如果新帝再给予韩侂胄格外的恩宠,将弊端无穷,这才是赵汝愚轻慢韩侂胄的真正原因。 第九十四章 汝愚忧愤难自安 事情的发展证实了赵汝愚的预测,自赵扩登基起,每日都会召见韩侂胄。 目前虽然还没有影响到朝政,但假以时日就很难说了。 每每想起如今朝廷政事由一个小小的合门官操纵,赵汝愚就悲愤难耐。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赵汝愚都对韩侂胄嗤之以鼻,起先便是因为对方只是一介武夫。韩氏虽然是名门望族,出过几任宰执且深得几代官家信赖,但这些怎能与他赵汝愚相比呢?他少有大志,勤奋苦学,乾道二年,他即以进士第一的身份荣登榜首,此后又凭着满腹经纶和扎实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官至权力顶峰。他韩侂胄凭什么呢? 新皇登基,需要处理的政事很多,赵扩也不例外。自从开始参与朝政,便总待在前朝,至于后宫也不能总去,虽然心中偶尔挂念桂枝,但实在抽不开身。 再说桂枝,虽然身处后宫,但是对朝中之事,多少也有些耳闻。 这一日,桂枝刚刚服侍圣人太皇太后歇下,从寝殿走出,悄悄地将门带好,一回头却瞥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向北,他此时正站在一棵树下,手中拎着一壶酒、一个食盒,百无聊赖地向着树根下的石块踢脚。 桂枝并没有多想,自从上次见向北到今日,也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向北如今有官职在身,不过丝毫不妨碍他悄悄来找桂枝。 三两步来到跟前,桂枝突然开口:“今天怎么有闲心来找我呀?莫不是在别处又惹了什么祸事吧?” 闻言,向北猛地回身,见是桂枝,嘴角一咧笑道:“这是哪儿的话?你不知道,我可是找张大监求了好长时间,他才肯放我进来的。现如今想见你是越来越难了,你又不总出宫,若是能在宫外见,倒也省得我走这一遭不是?” 说完他并没有废话,而是举起手中的酒壶及食盒笑咧咧地道:“行了,好长时间不见,咱们今日喝个痛快。” 桂枝笑着点头,跟在向北身后朝着自己院子走去,心中则是猜想:近日来,张宗尹总会以各种理由限制她离开慈福宫,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担心赵汝愚,又或许是担忧赵扩,以他的话来说,如今赵扩已经在桂枝的手心里了,如今在慈福宫上下,没有一个看不出赵扩对桂枝的感情。可是越这样越要小心谨慎,毕竟新皇刚刚登基不久,除去后宫其余嫔妃,赵扩本身就有正室韩氏,若是未有其实,便已遭人落下话柄,岂不是无事引火烧身? 所以在当下时节,张宗尹不让向北去见桂枝也是情理之中的。 但为何今日偏偏放他进来了呢? 这便是桂枝所想的东西,或许向北是知道了些什么。 二人来到院内并没有进厢房,毕竟这是在后宫,俩人简简单单地在院儿中的石桌旁坐了下来,待向北将酒肉摆好,小菜码放端正,桂枝这才开口。 “近来可好?如今你大小也算是个官儿了,手下跟着些人,做事要更稳重一些才是。” 反观向北倒是似乎并没有心思谈论这些,一听这话就皱起眉头连连叹气,“唉,行了行了,不提这些,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找你来喝酒,聊这些干吗呀?我要是想听,不如听那苏师旦给我唠叨他家主子的事了。” 苏师旦是韩侂胄门下的,后者要笼络朝中重臣,免不得要在除却政事堂之外的地方走动。向北如今主管临安以及皇城周边大小街道,故苏师旦每逢送礼走动之际,难免与之交面,一来二去的便也熟络了,再加上早先便有交情,二人时常去酒楼小叙。苏师旦当然瞧不上向北这一介武夫,但是后者率性的脾气倒是合他胃口,和自家的主子一模一样,便常常在吃醉了酒后透露一些事给他。 “别和他走得太近了,如今朝中虽然说人人都忌惮韩侂胄,但对他心怀敌意的人还是不少,就比如那赵汝愚。如今,心中肯定是想着如何将他打压下去的。”桂枝并没有太在乎向北从苏师旦那里得到的是什么消息,而是十分关切地提醒着向北。 向北扯了块最好的卤鸡肉放在桂枝面前,自己则是唆了唆残余鸡架。吃完这才笑盈盈道:“放心好了,虽然你看我平时里没有正形,但起码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心里清楚,就说那苏师旦虽爱吃酒,但酒量极差,跟他吃酒压根就不需要我打开嗓子, 三两杯下肚,他就会把我想听的东西吐出来。” 看样子是了,既然向北都这么说了,那么张宗尹这次肯让他来见自己,肯定是因为他从苏师旦那里听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事到如今,桂枝竟然有些心疼张宗尹,一个人活到这种程度,只能靠利益来行事,那得是何其无趣、何其孤独…… “话说,你就不想知道那苏师旦跟我讲了些什么?我跟你说这次可是挺有意思的,现如今的韩侂胄在朝中可谓是众星捧月啊。”向北灌了口酒,四下瞧了瞧,看左右没人,这才再度开口:“你可知韩侂胄前不久去了趟政事堂?” 桂枝抿唇微微摇摇头,此事她当然不知,整日待在慈福宫,最多也就是宫外采买,压根没有机会接触到这种事情。 不过有一件事她倒是知道,那就是前不久韩侂胄来慈福宫请安,而圣人太皇太后则是告诉他,要立赵汝愚为相。当日桂枝见过他,那时对方是黑着脸离开的。 向北继续开口讲道:“这一趟可是整出不少事情来,政事堂是何地?那是如今朝中的政务中枢。韩侂胄区区一届合门,去了之后还耀武扬威,多少人看他不顺眼,据说那一日韩侂胄刚走,赵汝愚就大发雷霆,把陈、余两位叫过去斥责了。” 这一点倒是不难猜,以桂枝对赵汝愚的了解来说,对方乃是仕途名门出身,又有皇亲血脉。有宋一朝,科举出身的大臣要远远比那些武官更有优越感。 更别提,那韩侂胄未经科第,即便他不是合门,即便他位置再高,也会遭人鄙视。 虽蒙圣恩所庇,让韩侂胄进入了合门司这一清要之地,但一个仅靠与皇家通婚和恩荫混上来的人,这让学富五车的赵汝愚打心底瞧不起。二人即便一朝没有冲突,长久以后也势必会针锋相对。 而当下的韩侂胄之所以能有这番底气,或多或少也与桂枝的暗中相助有关,虽然有些事并不能直接影响他的地位,但无形之中却对他的仕途起到了推进作用,这一点桂枝想过利害关系。但不得不说,按私心,她确实更希望赵汝愚被韩侂胄压下,那副出身名门的嘴脸,高高在上的态度,那种瞧不上人的语气,至今桂枝还记忆犹新…… 所以在听到这些话后,桂枝竟然感到有些想笑。 向北看出了桂枝的笑意,一盏酒吃完后笑问:“看那赵汝愚气得半死不活,确实爽快,但如今据说他们打算联名上书,劝官家远小人,亲贤臣,说是欲效仿武侯奏出师表?”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轻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可他赵汝愚又有何角度去批判他人是小人亦或贤臣?莫非除他之外,这满朝就没有贤臣了吗?真是自命清高。 “没想到一介武夫竟然能让他如此气恼,或许在其余官员眼中,韩侂胄不过是个笑话,终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桂枝叹了口气,在赵汝愚成相之前,她其实也觉得他大势已去,可不承想圣人太皇太后给出谏言让他做相,所以她只能在心中叹息。毕竟 养母的死,赵汝愚一家才是幕后黑手,其错难恕。 所以桂枝即便不怎么看好韩侂胄,也无比希望后者能打败赵汝愚,因为除了他,或许就再也没人能做到了。 每每想到张夫人,桂枝便仿佛口含黄连,无比苦涩,只能以酒压下。二人这一日吃了许久的酒,直到向北吃醉被抬出去,桂枝这才回房。 第九十五章 宫中情愫乱如丝 三日后。 这不知道则罢了,心中一旦知道了某些事,想不挂念也难,譬如桂枝期待韩侂胄与赵汝愚之间的那场对决,希望韩侂胄能后来居上打压对方,又譬如赵汝愚期待今日在殿前所进之言,赵扩能接纳…… 但人生之事十八九,难有一两随人意。因为韩侂胄散朝时气得咬牙切齿地回府,在他与苏师旦聊天平怒的这段时间里,赵扩总算找到了时间和机会去慈福宫。圣驾未至,消息已早早地传到了宫里,圣人太皇太后正在吃汤药,毕竟上了年纪。 桂枝在一旁伺候,原本听闻赵扩马上到,她准备回避,却被圣人太皇太后留下了。 无奈,她只能待在侧殿陪伴圣人太皇太后。 不多时,殿外传来声音:“朕来给圣人太皇太后请安!” 圣人太皇太后抬手道:“进来吧。” 殿外,宫女侍从将门分左右,满身天子气的赵扩现身,此时他与之前嘉王时的状态天差地别,若非亲眼得见,怎会将他与那位相对孱弱的皇子联想到一起? 桂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也着实因为许久不见了,不过很快她便收敛了目光。 赵扩自然是察觉到了,只是露出笑来,站到圣人太皇太后面前贴切问候道:“圣人太皇太后近日可安康?” “尚可,官家且坐,自登基以来政务繁忙,今日怎有闲时来此?”圣人太皇太后话里有话。 赵扩欠身面露惭愧,道:“朕近日确实为朝政所困,不得抽身,圣人责怪甚是应该。今日散朝早又无要事,朕这就立即赶来了,给圣人带了些滋补之物,方才已安排人送入库房。” 听到这,圣人太皇太后这才点了点头,道:“官家有心了,哀家心知国事之重大,若与之相比,哀家之事无足轻重,官家当以朝中诸事为重,多听取贤臣谏言。” 贤臣谏言?赵扩一时愣住了,因为今早赵汝愚才谏言过,而谏言的内容,则是让他疏离韩侂胄。 可是他本人不想,不仅是因为喜欢韩侂胄的性子,最重要的是韩侂胄可是辅佐他登基的功臣啊。若此时疏离他,岂不是让他人怀疑他这个官家喜怒无常,对待功臣都不留情面?那日后谁还敢尽心尽力地辅佐他这一位新皇? 所以,赵扩虽然是抱着请教的心态来的,但听到圣人太皇太后的这番话后,竟一时也不想开口了,只因为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圣人太皇太后并没有再多说,而是轻叹一声:“如何做这官家还得靠你自己决定,哀家也不便多说。后宫不涉朝政,好了,哀家近日总觉疲乏,先去歇了,你二人聊聊吧!” 话锋不经意地一转,将在场其余两人说得一愣,桂枝微微垂首,口中低喃:“奴婢先行伺候圣人太皇太后歇息。” 话未说完,一旁不知何时到的张宗尹站了出来,“老奴来便是。” 圣人太皇太后饶有笑意地瞥了张宗尹一眼,无言但却轻声笑了,二人这才自侧门而出。 一时间,殿中只剩下了赵扩与桂枝,不知是不是因为圣人离开了的缘故,赵扩此时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桂枝瞧了。他那双眸子漆黑,但隐隐放光。再与他对视下去,桂枝觉得气氛只会越来越尴尬。于是她几步来到茶台旁,早有茶水备好,斟足七分端上前。 “官家请用茶。”桂枝尽量保持语气平静。 赵扩却是淡然一笑,伸手,却不是接过茶,而是抓着桂枝的手腕。桂枝瞬间感受到那温热的手掌将自己的手腕包裹,脸霎时间红透。 “朕如今是官家,你总不能再违抗朕的意愿了吧?”赵扩学着那股在朝堂上的语气说道。 见挣扎无效,桂枝干脆顺势一翻手,茶盏眼看着要侧翻。 赵扩一惊,松开手,与此同时茶碗碎裂的声音传出。 “奴婢该死,请官家责罚!”桂枝顺势一俯身,跪着说道。 “你……真是……”虽然做了官家,但赵扩并没有责备桂枝,因为他清楚她为什么这么做。 他站起身道:“罢了!陪朕去小西湖走走,这总行吧?” 桂枝紧接着回道:“奴婢遵旨。” 摇了摇头,赵扩转身出殿,不多时桂枝也跟着出来了,俩人来到小西湖。八月的小西湖仍有不少的花开得正艳,金灿灿的日光洒在粼粼波光的湖面,景色宜人。 赵扩看着湖面许久,这才说道:“朕与你之间无需隐瞒,今日虽然朕有时间来慈福宫,心却是乱得很。” 桂枝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旁边,见状赵扩只得自顾自地再说道:“今日朝中,赵汝愚谏言让朕召回留正,并言左相之位非留相公莫属!” 留正当时迫于先皇那八个字不得不连夜挂印而逃。如今新皇即位,召他回来也无可厚非。可是此事从赵汝愚的口中说出来,就显然不是仅仅要召他回来做相这么简单了。 桂枝猜想,赵汝愚这么做,很有可能是为了对付韩侂胄。毕竟说到底赵汝愚虽然是右相,但刚任不久,政事堂陈、余二人显然对他无法彻底信任,这二人靠不上,他如何对付韩侂胄?若韩侂胄在朝中势力日益扩大,仅凭他一个右相很难制衡,所以最 好的方式便是请留正回来,二人合力。 “奴婢不敢妄言,不过留相毕竟是老臣,若能召回,也于朝中有益。”桂枝回言道。 赵扩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却又顿住。他总觉得如今自己做了官家,但桂枝还是没有放下与他之间的那层隔阂。 赵扩没待多久,毕竟一国之君要处理的事太多,仅仅半个时辰,就有人来通报某臣子求见,于是赵扩匆匆离去。 不过他前脚刚走,张宗尹就站在了桂枝身后,道:“都知道了吧?留正要回朝了。” 桂枝微微颔首,却没接话。 张宗尹继续道:“向北今早来找我,说韩侂胄自下朝回府便气得连骂了半个时辰,只因赵汝愚阻拦官家不让他升至节度使。按理说郭杲与韩侂胄的功劳,后者更多一些,可唯有前者升官,后者不变,这换作谁都接受不了。看来韩侂胄和赵汝愚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来了,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啊!” 第九十六章 韩公拒赏防诡计 其实韩侂胄得知留正复相后,并没有太多在意。他只是觉得官家的决定有违圣人 太皇太后的懿旨,圣人太皇太后对于留正挂职出走之举十分不满。 苏师旦却对留正回京复职表示了忧虑,他对韩侂胄道:“留正复相,恐怕是赵汝愚针对合门布下的棋。” 韩侂胄一愣神:“冲着本官来?本官与他有何仇何怨?” “合门细想,赵汝愚身为右相,可独掌朝政,凭什么要把留正请回朝廷继续出任左相?朝廷设左右二相,为的就是相互制约,难道赵汝愚甘心受人掣肘?” 经苏师旦的一番分析,韩侂胄也觉得赵汝愚的做法有违常理。 苏师旦又道:“合门可禀奏圣人太皇太后,看看圣人太皇太后意下如何。” 当下,韩侂胄就去了慈福宫。 圣人太皇太后听说赵汝愚谏举留正复职,也不由得一怔,半晌,面无表情地道:“这个赵汝愚啊,昏庸至极!” 韩侂胄道:“姑母早有口谕,命留正为寿皇大行攒宫总护使,赵汝愚却谏言官家将其召回京城复左相一职,实乃荒唐,姑母可否请官家下旨,夺去留正左相一职?” 圣人太皇太后摇摇头,道:“哀家不会干政。不过从今往后,你可得警醒着点。” 闻言,韩侂胄心中一惊,他问道:“姑母,此话怎讲?” 圣人太皇太后没有回答,自顾自道:“坏事儿么,兴许不怕,怕就怕好事儿。” 韩侂胄自嘲地一笑道:“侄儿还能有什么好事儿。” 圣人太皇太后冷冷说道:“《道德经》有言,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你且留心些,升你的官、给你女人、赠你银两……莫要叫一些好事冲昏了头。” 不一会儿,圣人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头靠枕垫,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回到合门司,韩侂胄百思不解,叫来苏师旦,皱着眉头并向他叙述经过:“圣人太皇太后嘱咐我,往后警醒着点,还说坏事儿不怕,怕就怕好事儿。” 苏师旦听完,沉默半晌道:“圣人太皇太后识高虑远,非常人之所及。既然圣人太皇太后有言,合门应当谨记才是。” 韩侂胄的疑惑在三日后的早朝便有了答案。 很快,留正回京了,这个消息桂枝倒是先一步知道了。只因他入宫时正是由向北放行,据说仅仅半个时辰,留正就从宫里出来,直奔政事堂赴职去了。 然而,留正复任后的第一件事,竟让所有人出乎意料。这件事还是韩侂胄来找圣人太皇太后,桂枝才知道的。那便是留正早朝时奏请官家对郭杲和韩侂胄进行封赏。 那天朝会刚一开始,留正走出班列,奏请官家对郭杲和韩侂胄进行封赏,其中郭杲为武康军节度使,韩侂胄为宜州观察使,并前往建康出任马军都指挥使。 郭杲第一个出列谢恩。 韩侂胄却犹豫了。按理说,赵汝愚请留正回来定不是给自己添堵的,可当下朝中赵汝愚并未阻拦,而且俩人既为朝中左右相,此事必然也在先前商议过,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赵汝愚答应给韩侂胄请功呢?不用想,这封赏必有蹊跷。 韩侂胄虽然急功近利,但不至于头脑昏庸,当下朝堂只需一眼,他就看出蹊跷。若赵汝愚先前不曾谏言官家不可封赏他,那么今日之赏,他必欣然接受,毕竟哪一个武将不想要军队。马军指挥使手下可是有足足三万军马!驰骋疆场,报效朝廷非此军 队而不可为。 但是当这一心愿在前段时间被打破,今日又重新提起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阴谋。此时他突然想起姑母的嘱咐,姑母说“怕就怕好事儿”,莫非好事儿背后隐藏着玄机?此时已容不得细想,韩侂胄走出班列,不假思索便跪拜道:“官家,臣为外戚不当居功。今日封赏微臣,微臣万万不敢领受,还望官家收回成命。何况,臣虽不才,却更愿陪伴官家左右,为官家分担一二。” “韩卿不去马军司?如若担忧朝事,莫要推辞。”赵扩很是意外,对于韩侂胄前往建康,他也颇为不舍,但又觉得不赏赐韩侂胄心底愧疚。 韩侂胄却十分坚定地摇头道:“臣意已决!还望官家成全。” “既然难得韩卿一力请辞,那就晋为枢密院都承旨,留在京城也好。”赵扩不劝了,却面带笑意。 散朝后,回到合门司,韩侂胄将今日朝会提拔自己为马军都指挥使一事告诉了苏师旦。 此时,对圣人太皇太后的嘱咐,苏师旦已全然明了。待韩侂胄说完,苏师旦便分析道:“合门此举真乃上上策。” 苏师旦认真道:“如今官家最信赖的人便是合门。如果今日合门领旨做了正五品的马军都指挥使,那正好中了赵汝愚、留正的圈套,因小失大,毁了前程。在下预言,不出三年五载,合门即会跻身政事堂。” “你这是痴人说梦!”闻言,韩侂胄哈哈大笑。 “不!”苏师旦一脸严肃,“今日封赏,留正、赵汝愚就是要将合门赶出朝廷。授以马军都指挥使之职,是要合门远离官家。合门一旦离开了官家,那就是龙出大海,虎离深山。合门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任人支配。” 闻言,韩侂胄渐渐地张大了嘴巴,颤颤巍巍地问:“如此说来,那两个老贼是在算计本官?” “所以,合门切记,千万不要中了圈套。”苏师旦叮嘱道。 良久,韩侂胄点了点头。 要说原本留正回京,韩侂胄并没有什么反应,自此后便不同了,他开始对留正心怀警惕。 不过以他的性子,眼见方可笃定。于是据向北所说,有一日韩侂胄一早便去了政事堂,可回来时却气得吹胡子瞪眼,口中念念叨叨着,要与留正势不两立。 那一日,在政事堂门口,韩侂胄与留正碰了个正着。 尽管与留正心存芥蒂,韩侂胄还是恭恭敬敬地问道:“留相公可要出去?” 留正停住脚步,看着韩侂胄没搭腔。留正又看了一眼跟在韩侂胄身后手捧酒坛的合门司小吏,面无表情地问:“合门来政事堂有何公干?” 韩侂胄笑道:“下官没有公干。下官购得一坛冰镇眉寿酒,想送于余参政清热解暑。” “既然没有公干,合门请回,这里不是酒肆。”留正的刀条脸倏地阴冷下来,停了停冷着脸又道,“合门即便有天子庇护,也不得擅入政事堂。”韩侂胄闻言身子僵住了。 “来人!”留正高叫一声,立刻过来两名带刀甲士,“送合门回衙。” 韩侂胄气愤不已,当初赵汝愚只是轻慢他,留正却是在当众凌辱他。 被送回合门府后,他铁青着脸和苏师旦讲述了在政事堂门前遇见留正的经过,咬牙切齿地道:“留正这厮辱我,此仇必报!” 苏师旦想了想分析道:“合门要报留正之仇,须得在当初弃职之罪上大做文章。” 韩侂胄睁大眼睛问道:“弃职之罪岂能扳倒留正?他是左相!” 苏师旦微微一笑道:“弃职罪小,弃国呢?丞相弃职就如弃国,论罪当诛!” 韩侂胄霍地起身道:“本官这就进宫,告他个弃国之罪!” “合门息怒!”苏师旦连忙摆手,“驱逐留正一事,合门不必亲自出面。” 韩侂胄点头称是,继而恨恨不休:“轻慢我可以暂且搁置,凌辱我断不轻饶!” 留正此举虽看似磊落光明,实则却有一句话他忘记了,那便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可是一天到晚。虽说韩侂胄且不全算小人,但其心眼确实不开阔,导致这一件小事令他无比愤懑,自那之后不仅没有收敛,更是与朝 中各官走得更近了些。 可是要知道相较于留正这个左相,百官还是更愿意给韩侂胄一些面子。只因为后者平日常伴在赵扩身边,得罪留正没什么,万一不慎得罪了韩侂胄,三言两语可保不齐会发生什么。 于是日复一日,朝中百官在韩侂胄的“带领下”逐渐对这位罢相又复还的左相,产生了排挤,日渐疏远。 第九十七章 朱熹讲学引风波 立秋了,暑气在渐渐消退。其实临安还并不算炎热,微风沿钱塘江吹来,时不时地就会使酷热中的临安城清凉一阵子。 八月有一个重要活动,即钱塘江观潮。如今观潮节期间,桂枝自然是不用再表演了,毕竟圣人太皇太后身边得有随身侍奉的。 风波一直未起,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涛汹涌。留正回来的时候,恰逢临近观潮节,可观潮节结束后,留正已经被排挤得快要辞官。 眼看着留正已经被排挤得快要辞官,满朝文武对韩侂胄更是恭敬有加,不敢不从。 果不其然,留正在观潮节后没多久就被罢相还乡了。赵汝愚眼看着留正被罢相,对韩侂胄的敌意更深了,便决定先从官家那里下手。想要让官家回到正轨,首先得有一位好先生教学。 于是没过几日,朝中来了一位理学之士。此人便是朱熹。 对此,桂枝虽身处后宫却也十分憧憬,甚至希望能见上对方一面。 宫中近日难得的连晴天,桂枝的院内各处挂着等待晾干墨迹的诗词字句。曲夜来撑着腮摇摇欲睡,分明是熬了几个夜晚,黑眼圈都出来了。 “这一句是不是得重写?”桂枝突然回头发问。 桂枝挤了挤眼角,再仔细看,曲夜来是叹了口气:“已经够好了!就连朱先生本人来了怕是都得拍案叫绝!我说……您能不能别抄了啊,这都抄足一本诗集了,自从听闻那个朱熹来到临安,你就一直临摹这些东西,连着几天都没睡好了!” 曲夜来自是不懂桂枝为何这般,但桂枝心中激动难掩,虽然也曾对朱先生有耳闻,但最多是从他人只言片语中,就连父亲当年所教理学多半也是由朱熹所教授。毕竟朱熹在理学这方面的造诣,就仿佛是孔夫子与儒学。 “若是慢一些待朱先生离京就来不及了,趁着他老人家在这儿,我必须把这东西亲手送给他!”说着,桂枝自顾自地将手上那张纸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最终还是决定重写。 “桂枝!桂枝!”突然一道声音传来,语气急切,却见不远处蔡奚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怎么了?”桂枝一愣神,回头望去。 后者咽了口唾沫,赶忙道:“朱先生惹得官家盛怒……讲学后,不欢而散。” 什么?桂枝一愣神,手中的笔也滑落:“朱先生怎会惹官家发怒?具体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我也是听尚仪局的人讲的。”蔡奚琳不知所措地耸肩道。 “而且,方才我来的时候,瞧见官家正在侧殿与圣人太皇太后聊什么。” 桂枝闻言,当即快步跑出院子,待来到侧殿时,正巧迎上赵扩沉着脸走出。二人相视无言,赵扩直径离开,而桂枝则是进入殿内。 圣人太皇太后正抵着额角,似乎为什么发愁。 “桂儿来了。”她抬起眼,有些黯然地道。 桂枝颔首,近前给圣人太皇太后按起头部,嘴上同时问道:“奴婢不知该不该问,但官家脸色似乎不太好?” 圣人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将方才得知的事道出。 原来,今日朱熹讲学时,指责天子未能按制服丧,那时赵扩心中其实就已经有些不满了。不过次日朝会,赵扩仍旧面谕百官,代太上皇行孝宗帝三年丧,且不许以日易月,文武大臣视事一律改服孝衫。 本以为这样可以彰显当今官家并非不通情达理,而是襟怀坦白。 然而今日侍讲结束时,朱熹递交了奏本,奏疏上赫然写着:“官家即位未能旬月,便罢退宰执要臣,移易台谏,皆出自官家独断,当朝左右或窃其柄。臣恐主威下移,求治反乱……” 好巧不巧,当时韩侂胄就在赵扩身旁,瞥了一眼,他当即表示,朱熹此举乃是顶撞官家。 先前说赵扩不守孝道,如今又说赵扩为君不仁,刚刚即位就罢免朝臣,还能指谁? 肯定指的是留正啊。 这番结合起来一想,韩侂胄怎能不推波助澜?要知道朱熹讲学的第一日,当着百官文武的面就训斥过韩侂胄,只因为他当时晚别人一步站了起来。 那一日,朱熹初见官家时,恭敬地向赵扩行礼,举止庄重有度,纵使看上去鬓发苍白,言谈间却不卑不亢,尽显不凡风采。 这些年在民间朱熹的名声已然越来越大,说是如雷贯耳毫不为过,可即便是这样的人物在面对自己时,竟也如此毕恭毕敬,故而赵扩龙心大悦,所以他欣慰地道:“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朱熹躬身谢礼后,赵扩又表示对方不远千里从建安到京城,一路劳顿,可先修养几日,再做讲学。对此,朱熹则是婉言婉拒,称自己空食俸禄,寝食难安,如今得官家蒙恩,入宫讲学,他只愿尽快开廷讲说。 赵扩当即允下,并且安排礼部将讲学之地设在了大庆殿。 天子讲学按宋朝礼制,除了官家外,丞相、执政官、六部尚书、御史中承等朝中大臣也要旁听,其中自然有赵汝愚、留正、陈骙、余端礼等宰执大臣,就连韩侂胄也来了。 大庆殿内,礼部已按品阶布好座位,讲学开始前,朱熹便是早早地来到了此处。 可朱熹来了之后四下扫视一番,落座的人参差不齐,虽然也有不少人提前来到,但是面对空空如也的天子位,他们也不敢妄然入座。 可总有些不知礼数的,此时端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丝毫不在乎礼数。 朱熹没有丝毫留情地斥责了这些人的无知,指责他们不懂国礼,不配为官。 大庆殿内顿时一片静寂,已经落座的官员闻声像个犯错的学子似的慌忙地站起身来。 而在这群人中,还有一位迟迟未起,那便是韩侂胄。他进殿就坐下了,他本是武将,不拘小节,更何况如今官家最看中他,所以一个讲学老儿的话,他并未放在心上。 可谁知朱熹竟然来到他身前,指着韩侂胄的鼻子问道:“此人何许人也?为何还端坐不起?”或许是官家也在,导致朱熹这话竟显得不怒自威。 于是韩侂胄也收敛了几分:“下官枢密院都承旨,韩侂胄。” 这名字朱熹其实已经在赵汝愚以及众多理学派文官口中听过不下百十遍了,如今此人正是最受官家宠幸的权臣。尽管眼前这个韩侂胄相貌堂堂,与想象中的满脸粗鄙全然不同,但还是一下子勾起了朱熹的厌恶,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嘴上却不留情面道:“原来是韩合门!汝乃韩门后代,既是皇亲国戚,岂能不知国礼?百官尚需侧立听讲,官家身边的侍从也得站着,可你竟如此安稳地落座,莫非是目无纲纪?目无天子?” 韩侂胄本未觉得自己方才落座是多大的过错,此时被朱熹劈头盖脸地骂过,他愣着不知所措,只觉胸口热血一涌,脑袋差点爆裂开来。自他成为匡扶新君上位的重要人物后,还从未有人敢如此与他讲话,更别提今日这般当众呵斥了。可尽管此时他胸中有一团怒火,他还是安耐住,没有发作,毕竟当下的他可不是一个小合门了。今时不同往日,多少人盼着他说错话、做错事,朱熹这番话明显针对韩侂胄,或者说是想要杀鸡儆猴,听得所有的臣子都哑口无言,就连赵扩也一时不知如何说。 第九十八章 朱熹直言触龙颜 朱熹却依旧声色俱厉道:“自古以来,臣子遵守朝纲便如同儿子遵守父训、家规一般,你作为臣子,不守纲常,便是乱纲,依法乱纲者死罪难逃。” 此时殿内气氛无比紧张,所有人均目不斜视,大气都不敢出,就连那些暗自庆幸者,如赵汝愚、陈傅良、叶适、陈骙等也一个个提心吊胆。 而韩侂胄反而恢复平静,暗暗在心里发誓:此事必不能善了。 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可朱熹乃理学之士,纵然心直口快,官家听了不满,但也罪不至此。若韩侂胄真要害他,怕是朱先生要临大难。 毫无疑问,朱熹对天子未能按制服丧的指责使赵扩大为不快。回到宫中,赵扩郁郁寡欢,但他还是去了慈福宫见桂枝。 瞧见他这副模样,桂枝问道:“官家这是怎么了?不是在大庆殿听朱熹讲经吗?” 赵扩冷着脸,忍不住冷冷地说了句:“朕算是明白了,这老夫子哪里是在讲经,分明是在指责朕。” 桂枝之父杨纪便潜心理学,是以她自小对朱熹便十分崇拜。当下便有些不解赵扩的话,耐心地询问道:“官家这话从何说起?” “枝枝,你说,这老夫子是不是管得太宽了?”赵扩把朱熹要他因制守丧三年复述一遍,消瘦的双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桂枝沉默片刻后,忽然笑道:“依奴家看来,这朱先生管得一点儿也不宽。” 闻言,赵扩一愣道:“哦?” 桂枝继续耐心地向赵扩解释道:“自古以来,丧制为国制。朱熹身为国家大臣,坚守丧制,正言直谏,是做臣子的本分。” 赵扩一听,顿时气呼呼地道:“这么说,朕就应该披麻戴孝三年?” 桂枝轻轻点头:“当年寿皇能够做到,官家因何做不到?先生说得没错,寿皇于高宗帝仅是养亲,而官家于寿皇则是嫡亲。圣人曰: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悌。官家若依从朱熹先生所言,服丧三年,举国臣民,必将无不幸甚。” 赵扩不吭声了。 桂枝说的话,他多少还是会听进去一些的,太祖于高宗帝仅是养亲,太祖爷爷能够做到,自己为什么做不到? 次日朝会,赵扩面谕百官,代太上皇行孝宗帝三年丧,且不许以日易月,文武大臣视事一律改服孝衫。 赵扩颁布守制诏大出朱熹的意料。他没有想到,当今官家是如此通情达理,襟怀坦白。 于是这日侍讲结束,朱熹又将奏本呈给赵扩,奏疏上赫然写着:“官家即位未能旬月,而进退宰臣,移易台谏,皆出自官家独断,朝野咸谓左右或窃其柄。臣恐主威下移,求治反乱……” 赵扩顿时惊住了,一时不能言语。 桂枝听完这些,自殿内而出的她不免为朱熹担忧。 是的,赵扩表面上尊了朱熹的意,实际上心中却一直愤愤难平,回宫后便召见了韩侂胄。 韩侂胄刚收到消息就匆匆往宫里赶,他心里清楚,报仇的日子……来了! 待来到侧殿通报过后,他踱步而入,先是一礼到地,随后起身静静听着赵扩诉说。 “这老夫子居然要朕克己自新,早夜思省。他不是口口声声君为臣纲吗?怎么会有这等犯上之言!” 韩侂胄故作惊讶道:“莫非朱熹胆敢指斥官家不成?”表面上虽惊讶,但韩侂胄内心窃喜,因为他见官家的态度就差不多能明白了,如今朱熹已经无须自己反击了,他已冒犯圣驾。 过了一会,韩侂胄在心中酝酿了许久的话这才道出:“可是官家想罚他,又不知以何由,毕竟他受万名学子爱戴,此番也是领旨前来讲学。” 这句话算是说到赵扩心坎上了,他站起身,恨恨说道:“朕这回真是有眼无珠!” 韩侂胄道:“官家不必如此自责,那日讲学堂上,那朱老夫子恨不得扇臣的耳光,可臣呢,权当耳边风似的。”韩侂胄的故作轻松不仅没有给赵扩带来安慰,反而引来了更大的愤慨,赵扩愤怒地说道:“那日朱熹斥责的分明不是卿,而是指责朕,用人不贤!” 韩侂胄听完故作惊愕道:“是吗?那是臣连累了官家,臣有罪!臣罪该万死!请官家责罚!”说着就要下跪叩首。 “好啦,韩卿无须自责,谁是谁非,朕心里明白。”一名内侍在赵扩的示意下,为韩侂胄搬来一把椅子,他又叹了口气道,“都怪朕一时糊涂,听信赵汝愚的鬼话,将朱熹引入朝廷,如今真是骑虎难下。” 按照韩侂胄的本意,恨不得一脚将朱熹踢回建安老家。但他清楚,官家不可能这么处置朱熹。官家是一国之主,他要顾忌自己的名声,于是问道:“官家是想将那老夫子留在京城,还是外放州郡?” “此人绝不能留在京城!”赵扩语气坚定。 韩侂胄想了想,突然心生一计,乐了出来,“官家,朱熹入朝讲学,此事乃是赵相推举,且朱熹早年便为赵相理学之师,且见朝中由此派理学者,皆为迂腐之人啊!” 闻言,赵扩眉头微皱,随后问道:“卿有何话,不妨直说。” “朝中有乱党,借理学之名,行乱纲之实……”韩侂胄舌尖蹦出几个字。 赵扩一震:“朝中有乱党?” “右相即是党魁!” “赵相?” “官家有所不知,朝中大臣多以赵汝愚马首是瞻,其中便以六部中的章颖、郑侨、叶适等人为首……”韩侂胄扳着指头一个一个列举名字。 半晌,赵扩问:“卿所言当真?” “若有半点虚假,臣甘受国法!”韩侂胄跪倒在地,朱熹此举不失为他一举铲除赵汝愚一派最好的契机。 赵扩动了一下身子,抬头看向韩侂胄,半晌才用喑哑的声音道:“爱卿先平身吧!” “丞相结党……理学迂腐,可此派党羽牵连众多,若连坐其罪,朕还有何人可以托付?” 韩侂胄听到这,心里大喜,他万万没有想到,官家竟然真的会信! 赵扩继续道:“对于赵汝愚,朕可谓仁慈已极,想当初寿皇宾天,赵汝愚欲扶吴兴郡王继位……” 韩侂胄一愣神,他还不知原来官家早已知晓此事! 可官家登基大半年来,却未露丝毫声色。 赵扩愤愤道:“圣人太皇太后推举赵汝愚为相,朕并未阻滞。朕若是个心胸狭隘之人,早就将其贬窜到了蛮荒之地……” 待赵扩说完,韩侂胄道:“官家仁德至此,赵汝愚不仅不知感恩,还援引党徒,拨乱朝政,实在可恶!” 赵扩闻言,一边摇头一边叹道:“如此,朕便再难留他!” 韩侂胄问:“那官家以为,该以何罪名罢黜此人?” 赵扩沉吟着,若以结党之名罢免赵相,势必牵连很多朝中大臣,毕竟即位未久,不宜牵涉太广。 韩侂胄见赵扩不语,遂道:“究竟该以何罪名罢免赵相,不妨待臣与其他大臣商议过后再定。” 赵扩点头道:“如是甚好!” 当晚,韩侂胄吩咐苏师旦将谢深甫请来府中。 上茶毕,屏退家人,韩侂胄将见驾的经过讲述一遍,道:“官家心意已定,这一次赵汝愚必须罢相。” 对于赵汝愚,谢深甫感情是复杂的。 一方面,与赵汝愚存在嫌隙。另一方面,数十年的为政经验告诉他,就目前,赵汝愚仍然是最为合适的丞相人选。 罢免赵汝愚? 由谁来主持两府事务? 余端礼吗?还是韩侂胄自己想要上位?谢深甫陷入了沉思! 第九十九章 赵相辞官泪沾衣 在谢深甫看来,与其让华而不实的余端礼主政,还不如让赵汝愚继续为相。 见谢深甫沉默不语,韩侂胄有些不高兴了,问道:“谢相公莫非对赵汝愚心存怜惜?” 谢深甫徐徐道:“下官并非怜惜赵汝愚。下官只是觉得若以结党罢黜赵相,必然列举出党羽。这些党羽是罢,还是不罢?若一同罢职,三省六部岂不要瘫痪?” “且说赵汝愚崇尚理学,朱熹、陈傅良、蔡元定都与之相善。观我朝官吏,理学弟子已难以计数。若是以结党之名罢黜赵相,理学派官员和士子们必定群起攻之。到那时,瘫痪的就不仅仅是三省六部了。” 见此,韩侂胄将脸孔一板道:“莫非谁还敢造反不成?” “您有所不知啊!”谢深甫继续道,“南渡以来,经高宗、孝宗以及太上皇三朝,理学已成气候。现如今,赵汝愚领衔官僚,朱熹影响仕学,一旦赵相被罢职,势必人心纷乱。” 他说得没错,如今理学一派枝繁叶茂。 不仅天下士子尊崇理学,就连乡里绅士也以涉猎理学为荣。 韩侂胄板着脸,一时没有吭声,他不相信一群书生能生出什么大事。 但既然谢深甫等人极力反对以结党罢黜赵汝愚,韩侂胄也不好继续坚持,心底却是一百个不痛快。 然而就在此时,京参政受邀迟迟来到。 一番言语后,京参政笑着说道:“相公勿忧,既然官家要罢黜赵汝愚,何愁找不到由头?” 总算听到了顺耳的话,韩侂胄这才和缓着脸色问:“京参政有何高见?” “我朝有制,宗室不得参决政事。赵相身为宗亲,官至右相,总揽朝政,有违祖制。” 谢深甫闻言头皮渗出寒意…… 看着眼前二人,他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次日。 一道“赵汝愚以同姓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乞罢其政”的弹劾奏本送达赵汝愚的案头,除此之外,还有参朱熹的奏本。 赵汝愚看罢弹劾奏本,半天一动不动,这一直是他最为担心的事情。 当初请留正回来出任左相实际上有两个目的,一是牵制韩侂胄,二是遮挡自己。谁知留正上任仅仅不到一月就遭罢职,赵汝愚再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这七个多月以来,祖宗之法就像一柄利刃悬挂在赵汝愚的头顶。终于,这柄利刃落下来了,一种刻骨铭心之痛蔓延全身。既然遭到弹劾,赵汝愚只得上奏请辞。以赵汝愚的设想,官家肯定要挽留他,至少要召见他予以抚慰。即便是礼节上的,这一套程序也不可避免。谁知就在赵汝愚上奏请辞的第二天,官家不仅批准了他的辞呈,就连外放的诏书也一并下来了:以观文殿大学士的身份出知福州。赵汝愚顿时浑身凉透。 原来,打击他的不仅仅只有小人、政敌,就连官家也不信任他了,欲将他赶出朝廷而后快。 与此同时,朱熹惹怒官家,下旨被流放千里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赵汝愚甚至还没有机会见到朱熹,后者就离开了临安。 而赵汝愚则也是终究不得不离开临安城,表面上看起来是他主动请辞,但实际上,离京的路上,怕是少不了苦难,自己能否活下去还是个问题。 离京当晚,他召集家人先行,因为官家命他出知福州。 临别之际,一家老小哭泣不止。 反观赵扩当晚返回勤政殿后坐立不安,这几日的怒意让他有些失神了。 是以他当即备驾前往重华宫。 依次向圣人太皇太后请安之后,赵扩找到桂枝,将近日里的事儿道出。 韩侂胄与赵汝愚二者早晚有一个会出事,这是桂枝意料中的事儿,但没想到,赵汝愚竟会如此被罢相了,更重要的是,朱熹竟然也遭受连带了。 桂枝深知理学的重要性,纵使赵汝愚一党该肃清,但朱先生毕竟只是一儒士。 “官家此举不妥,朱先生怎能被流放?”桂枝突然起身,赵扩也是一愣。 “朕已然下了旨……那朱熹欺朕太甚!”见桂枝这么激动,赵扩也有些不知所措。 桂枝看着赵扩,似乎眼前这个人,又与他登基前有所不同了。 此时即便自己再怎么说,怕是也挽救不了朱先生,既然如此,她便只能…… “近日我打算告假一月,还乡里祭祖,请官家恩准,还望期间多保重龙体。”桂枝的语气突然平淡了起来,说完她便朝后殿而去。 赵扩正在气头上,见桂枝似乎也对自己的决策不满,心里更加郁愤,便甩袖而去。 后殿里,桂枝向圣人太皇太后请了旨,准许出宫回乡祭祖。 一路匆匆而出,桂枝花了钱银包下马车,沿着朱熹被流放的路上去了。 朱熹惹过韩侂胄,依后者的秉性,自然不可能让他这么轻松地离开临安。 桂枝赶得快,她先是去找了霍弘,二人日夜兼程地赶路,总算是在第三日与朱熹相聚。 朱熹并未见过桂枝,但见马车被拦,他下马皱眉问道:“小娘子拦路为何?” “妾身名为杨桂枝,为慈福宫女官,自小便常听家父讲学,对先生更是瞻仰已久,此番得知先生辞官而去,特来此处相助。朱先生,官家的气已然消了大半,奉圣人太皇太后口谕,您不必再流放千里,到这儿便够了,回乡去吧!”说着,桂枝自身旁取下一利事袋,其中沉甸甸的皆是碎银,“出门不曾多备,这些留先生路上使用,图个方便!” 朱熹看了看桂枝,突然笑道:“小娘子方才自报姓名为杨桂枝,这个名称老夫亦是听过,当年绝世之舞脍炙人口,官家既不追究,听闻你是青溪人士,老夫也曾拜访詹仪之,与他一道在瀛山书院论学,此番便回去那乡野,但小娘子的钱银却不必相赠,老夫年事已高,此等皆为过眼云烟,为治学之举尚有遗憾!” “先生您拿着吧,奴家在宫里也用不上这些银子,何况此乃圣人交办。”桂枝再三请求道。 朱熹态度坚定:“老夫随行带有盘缠,若钱银多了反而是个负担,小娘子心地善良,听老夫一言,莫在那宫闱之中浪费此生光阴!” 桂枝原本以为赵扩登基之后会娶自己,可谁知道这段时间赵扩不仅对此只字不提,她也早就没有念想了,准备侍奉在圣人太皇太后身边,若有朝一日无法服侍,便出宫做一平民未尝不可。 目送朱先生离开后,桂枝愣在原处。 “小姐,我们回临安吗?”霍弘问道。 桂枝摇了摇头,“我向圣人太皇太后告了一月假,接下来咱们去福州,我想看看那赵相公如今可好。” 自此而往福州,途中数日不提。 但桂枝前脚刚到此处便听到一则消息。 “赵汝愚又被贬到衡州了?”听着衙门口小厮的回答,她显得很意外。 第一百章 昔日荣光今何存 一脸笃定地道:“那可不,那日我亲眼瞧着他们走的!” 见他不像是在打诳,桂枝只得道:“有劳差拨大人了。” 回过身上了马车,桂枝坐在其中沉默。 外面,霍弘侧身问道:“小姐,接下来怎么办?” “去衡州……” 又过几日,二人总算是来到了衡州,几番打听之下,路人似乎皆对此事不知。 不过有几位衙役路过时,桂枝倒是从他们口中听见了“宰辅”这个词。 霍弘笑盈盈地上前替桂枝问话,“几位大人,请问赵大人现如今在何处?” 几名官府的衙役见状互相对视一眼,又仔细打量霍弘,回道:“哪儿有什么赵大人?这偌大衡州,也没有一位姓赵的大人啊,你找错地方了吧!” 霍弘一愣,想了想后又开口道:“那……赵汝愚?几位可曾听过此人?” “赵汝愚?”衙役们停了下来,谨慎地盯着霍弘并质问道,“你是何人?找他做甚?” 对方话音刚落,霍弘早有准备地掏出利事袋,塞在带头的手中。 “一点心意,算是孝敬几位大人吃酒的,此人与我相识,听闻他来此特想见他一面,还请几位通融?”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但有钱了,又是另一番光景。 几位见状眼中透出了光,带头的更是掂了掂那钱袋,脸上的满意之色掩盖不住。 “行吧行吧,我告诉你,前方那巷子口瞧见没,绕过去能看见一个马棚,在棚子隔壁有一间土屋,他就住那!”说完,那人便要离开。 霍弘一怔,迎着笑脸又拦住了他,问道:“听说他不是在临安做了大官来到这儿的吗?怎么住在土屋里?” 衙役头子听这话险些没笑出声来,他摇头嗤笑道:“他?大官?那又如何,事到如今被官家发配到这儿来的,连平民百姓都不如,我家钱大人好心好意相应,他却不识抬举,有这下场都是自找的!就连他身边的随从都将其细软盗走,留他一人在这等 死了,建议你也别跟他走太近,指不定就沾上祸事了!” 说完,众人惦着钱袋子离去。 霍弘也忙回到马车旁,将他们的话转述给桂枝。 桂枝闻言,只淡淡地道了一句:“去看看吧。”内心却感慨万千。 霍弘点头,牵着马车朝那巷子口而去。 没多久马车停了,桂枝走下来,却见面前是一处低矮的土房。 怎么说他赵汝愚亦是前任宰辅,谁曾想如今竟会沦落至此? 霍弘将门推开,老旧木门传来“吱呀”声,一股潮湿又腐霉的气味扑面而来。 桂枝走了进去,一眼便瞧见了那人:赵汝愚。 后者如今已经远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坐在轿子里说话的人了,而是躺在草席上,奄奄一息,面色苍白。 瞧见桂枝进来,他还以为是随从,浑浑噩噩地挥手呵斥道:“给吾倒碗水来!” 闻言,桂枝顿了顿,随后来到桌边给他倒了一碗水端到面前。 来到榻前,赵汝愚眼皮前感觉到有人,便缓缓睁开双目,却见面前竟是杨桂枝,他浑身一颤,赶忙坐起! “怎是你?” 他四下张望着,似乎在找他的随从。 桂枝轻轻摇头道:“别找了,你的随从都跑了,不会再回来。” 赵汝愚闻声后暴躁地干咳了几声。 “你……呵呵,你一介优伶,如今也来看本官的笑话?真是世风日下!”赵汝愚一边说一边咳,脸色越发地白了。 “你不远千里到此,是想听我说什么?”他说着又抬起了头,“莫非你要让我承认,当初不该把你拒之门外,该让你与崇礼成婚?” “我告诉你,此事我没有做错,你二人门不当,户不对,更何况你只是一个优伶,你不配!” 桂枝突然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与赵崇礼的事儿已经过去了,今日只是想问你,为什么当初要联合临安府加害我的养母张梅香?她与你又有何仇?” 赵汝愚冷哼一声,靠着土墙坐起身来,虚弱地说道:“教坊一事的发展并非我所谋划,起初我也不过是想让你们消停下来,免得牵连到我赵家,对此我承认,你养母的死确实超出我的意料。” “可你呢?你为了私人恩怨,暗中协助赵扩登基不说,又使他信用奸佞,罔顾国家命运,你有没有想过,像韩侂胄这样急功近利、粗俗鲁莽之人,早晚误国!”越说他情绪越激动,到最后竟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本官一生为赵家,一生为大宋,纵然今日抱屈衔冤,却亦问心无愧。而你呢?为了报仇,处心积虑,先是接近圣人太皇太后,又利用美色接近官家与韩侂胄,你就不怕像那红颜祸水,留下千古骂名吗?” 桂枝淡淡地望着他,说道:“我本身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你若好好让我做我的优伶,自然不会有这许多是非,谁也不是生来睚眦必报的!我原本是想来看你狼狈模样,但现在一瞧,倒也觉得可怜,你一生为了赵家,最终还是被赵家背叛,你一生为了大宋,终究也被宋臣害至这番处境!与我又有何干?” 桂枝缓缓起身,看向赵汝愚,她轻轻摇头。 “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助官家登基,并非因为复仇,而是因为在我心里,他才是真命天子,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赵汝愚嗤笑一声,“好啊,待你有朝一日把韩侂胄那奸佞送下来见我,我便信你此言!” 桂枝点了点头,“那您便静候佳音吧!” 说完,二者无言,紧接着桂枝撩开门外的帘子走了出去。 而屋内,赵汝愚边笑边摇头,他看向身前的那一碗水,其中有水,也有血。 一朝君子一朝臣,家国之下,利益之下,权谋之争自是汹涌至极。在此局中,又有几人能独善其身,一尘不染? 莫说赵汝愚等当朝宰执,杨桂枝此番回京,亦是要面对这些,她又能否如自己坚持那般,一颗初心,随心而行呢? 第一章 车马颠簸赴临安 “溪上寒梅应已开,故人不寄一枝来。天涯岂是无芳物,为尔无心向酒杯。” 暑气蒸腾下,略显颠簸的马车内,杨桂枝并膝侧坐在一端,而她手中捧着的正是朱熹先生的词集。反复读了几句后,她忽然顿住,将词集合上,挑玉指撩开一角帘幔,随着一股热浪涌入,桂枝开口问道:“霍大哥,这般行路月末可赶得到临安城?” 自二人离开衡州,已有五六日,尽管一路上未多驻足,但由于天气燥热,车马每行一个时辰便须歇息,路途依然很遥远。 马车外,霍弘拿着草席顶于头顶,用来遮挡日光,却还是汗流不止、燥热难耐。 听着桂枝问的话,他含唾液润了润干燥的嗓子,皱眉向前一望,片刻后苦笑道:“老天爷若肯施恩布下两日膏泽,湿了泥土,使这路上爽快些,大抵可以,可若始终这般燥热,便是你我耐受得住,马却不知能撑到何时啊!” 桂枝闻言轻叹一声,周遭炎热,她身处车内倒还好些,可却苦了霍弘,于是她赶忙道:“霍大哥受累了,不如先将马拴在后边儿,您上里边儿坐着,也强过曝晒。” “诶!不可,这如何使得?小姐尚未出阁,吾一糙汉与您同乘一辆马车,此事若传了出去可不中听。这样吧,咱家瞧着前面不远有茶馆,待到了便在那里稍歇一会儿,等日头落下些了再赶路不迟!”前方传来霍弘爽朗的笑,虽然心里为桂枝着想,但这日光对他可是毫不留情,不仅皮肤灼热,口干舌燥,就连心里也闷着,故这般提议。 “便依霍大哥。”见此,桂枝没有再多说什么,撂下帘幔坐了回去。说来其实倒也没有这么急着赶回临安,虽是向圣人太皇太后告了一月的假,但早几日晚几日回去,也不会受责备。 打出离了衡州,赵汝愚暴病而亡的消息便传了出来,一路上不少人都在议论,很多人都纳闷,这一个多月前还是朝中唯一的宰辅右相大臣,怎得顷刻间落得这般下场? 这一路上,桂枝也常想起赵汝愚最后说的那些话,对其病逝,她心中无感,但对方的提醒却让她渐渐醒了过来。 赵扩自登基以来,虽逐渐在重振朝纲,但因其性格和顺,大多时候还是听从下面的意见行事,其中最明显的当是韩侂胄。 当初张宗尹与桂枝将韩侂胄这枚棋子立在赵汝愚对面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他二人之间,无论谁最终留存下来,终将会成为一朝之权臣。 如今,桂枝的私人恩怨已然了却,可当初的那枚棋子却成了一根毒刺。 或许真如赵汝愚所说,她的一己私仇“小肚鸡肠”,才协助赵扩令韩侂胄如今一手遮天,可毕竟这大宋还是姓赵,赵扩纵使天真,但于情于理,这根毒刺也是时候该拔掉了! 说句实话,最后见赵汝愚那一面时,桂枝哪里还有恨?本就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但于大宋而言,赵汝愚确实也尽职尽责了。 这番病故,也算是一个体面的死法。起码其余家小还在,香火仍得以延续,只是不知,今后他们这一家“皇亲国戚”在择儿媳时,还会不会有当年的偏执? “吁……吁!”赶车夫拉缰的呼声响起,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桂枝也从方才的思绪中收了回来。 下了马车,正对面儿的是一处茶坊,里面卖的不过是些寻常茶水,捎带有些吃食。 霍弘甩了些钱银给店伙计,吩咐将马牵去棚子里喂些干草,又找了一处干净的桌子,伸手用袖子蹭了蹭椅子面儿后这才看向桂枝:“小姐先坐吧。” 桂枝颔首,上前坐下并问茶馆伙计道:“小哥儿,店内可有双井茶?” 茶伙计一瞧这位穿着打扮不凡,尤其这一开口,点的便不是普通茶水,有些歉意地欠了欠身,答道:“这位娘子,咱这儿属沿路驿站,周遭无邻的,何来双井那般好茶?但前些阵子倒有川蜀蒙山来的商贾,留了二两蒙顶石花,本是打算留给家中长辈用的,若您不嫌弃倒也可沏来与您尝尝!” 闻言,桂枝淡淡一笑:“既是小哥儿留给家里的,我怎好用?便使些寻常凉茶来即可!” 还未等桂枝刚客气两句,霍弘便一把揽住茶伙计的胳膊,急道:“唉!如何使不得?想来你一茶馆儿还能缺了茶叶孝敬老人不成?速速将那什么石头花茶沏来!对了,顺便来两碗烂肉面,待会一并算钱与你。还有,你这屋子里倒也不怎么凉快,若有冰块一并取些来降暑!” 茶伙计听了更为难了,尤其瞧霍弘这胳膊四棱子冒筋线,一只手怕是都能将他拎起来,便怯怯地道:“回大爷,咱这小店哪有那条件,莫说小的这儿没有冰块儿,就连十余里外那镇子上的乡绅府上,怕是也难见一块冰呐!” 霍弘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得知无法降暑的他,心里更是恼火了。“霍大哥就别为难这位小哥儿了。”桂枝见怪不怪地笑着。 闻言,霍弘这才松开那小厮的胳膊坐了回去。 茶伙计揉着犯酸的膀子赶忙离开,生怕这大爷又突然暴躁。 “可真是不比临安,这般酷暑的天儿,竟连块儿冰都没有,岂不是叫人活活热死?”霍弘一边说着一边撸起了袖子,随后又瞥见桂枝坐在面前,这才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将袖管放下。 桂枝嫣然一笑道:“无碍,霍大哥热得很,便解了衣袖,我不看便是。” “罢了!无妨……”霍弘摆摆手,将佩刀扯下按在一旁,随后拿着桌面儿上的水壶将水倒入碗中,几碗入肚,内心这才消停些。 功夫不大,茶水沏好端了上来,附带着两碗烂肉面。 此处属于沿路店,便是有吃喝的也都是寻常饭食,自然比不上宫里,而烂肉面则是来往一些干粗活儿的糙汉子们填饱肚子的不二之选,一满碗瓷实的宽面条儿煮熟了捞出来,再将煮沸的肥肉汤一浇,两撮葱花洒下,再捞二两肥瘦相间的猪肉剁碎了码在面上,淋上香油……就这么一碗面,既便宜还能填饱肚子。 不过桂枝许多年没见过这么荤的吃食了,一时难以接受,加上本就不饿,这两碗面便都进了霍弘的腹中。 桂枝品了口那蒙顶石花,倒是眼前一亮。 伙计一边擦拭着旁边儿的桌子,一边搭话道:“瞧这位娘子,似乎之前并未饮过此茶吧?” “小哥儿好眼力。”桂枝微微一笑。 第二章 民间疾苦犹未安 茶伙计乐滋滋地道:“那可不是,虽说我这小茶馆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来往的商队可是不少,尤其前半月,这店里店外可是坐得满满当当,都是来自各地的商人,其中不乏卖茶的茶贩,这蒙顶石花正是前不久从其中蜀商手中购得,据说这可是名茶哩!” 桂枝点了点头:“虽未饮过,但也曾对此茶略知一二。” 茶伙计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问道:“哦?莫非您知道的还能比小的多?” “不敢当!”桂枝摇头失笑,随后举起杯子看向其中,开口侃侃而谈:“此茶汤色碧清微黄,清澈明亮,记得淳熙十三年时,太祖孝宗皇帝曾亲封发现蒙顶茶的吴理真大师为‘甘露普慧妙济禅师’,称其‘携灵茗之种,植于五峰之中’。吴禅师在上清峰栽了七株茶树,茶树‘高不盈尺,不生不灭,迥异寻常’。久饮该茶,有益脾胃,能延年益寿,故此茶还有‘仙茶’之誉。此番得幸一品,果真滋味鲜爽,浓郁回甜,实为不凡。 这一番话道出,却见那披着手巾的茶伙计目瞪口呆。 卖了半辈子茶水,他倒还真头一次听客人给他讲解,而且竟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小娘子见多识广,令人钦服!小的服气!”茶伙计一躬到地,除此之外,店内外其余客人皆投以钦佩的目光。 桂枝回礼一笑,小茶馆儿内气氛欢快。 又饮几口,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儿,便问道:“小哥儿,方才闻你所言,方圆十余里内的镇子中,就连大户人家也不曾备有冰,这是为何?” 茶伙计闻言又走上前来,无奈地苦笑道:“此事吧,小的也不敢议论,您还是别问了。” “有何不敢言?”霍弘眉头一抬,将其说到一半的话打断了。 一时间不知怎的,小店内其余人皆是面露愁色。 有一商人模样的男子走上前来,深施一礼后道:“这位壮士,倒也不是这店老板故意卖弄玄虚,一看您二位便是京都来的吧?” “你怎知?”霍弘问道。 男人摇头叹道:“临安京都周边,若是缺了此物,恐是万万不可的,在下也有幸去过临安,见识过那里的大小茶馆,当下这个天儿,他们每家每户都有冰块降暑,可咱这儿是哪儿啊?且不提离州府甚远,就算是城中,怕也只有那些大官或是极其有钱的世家才有福分受用那些啊!” 话说到这,霍弘沉默了。桂枝亦是如此。 或许是在宫里待得久了,偌大皇宫中最不缺的,往往就是天下大部分百姓最缺的! 且不说那些官办的酒楼,就连寻常的小茶馆都可以做到冰块源源不断地续上,一 进大门儿,仿佛就是入了冰窖一样凉爽。 可谁知,除了临安,竟然各州各地都如此缺乏这些。换位思考,若是他们在这种环境下,自然是想都不敢想那些东西。 聊着聊着,眼瞧着日落山头且笼上了一层乌云,他们也到了该继续上路的时候了。临别时下起了雨,不大不小,解暑正好。 趁着天气凉爽,赶路最为适宜,马车离了茶馆继续朝临安而去,可一路上,桂枝却难免回想起茶伙计和那几位商人的言语。相比他们而言,临安城内的百姓不知道幸福了多少倍,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会有追求不完的事物。 渐渐地,桂枝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人之目,看待这家国有殊途,然于天家而言,又乃另一番景象。或许,赵扩亦未明了此中情愫,毕竟他未曾亲眼看见民间这一幕幕疾苦。可若是能解黎民百姓之忧,百姓必以感恩之心,敬仰并拥戴这位体恤黎民百姓的帝王。 来到临安时恰巧月底,这几日因为沿途频频降雨的缘故,天气并不算炎热,只要不走一些泥泞小路,寻常大道还是方便至极的。 从城门外告辞了霍大哥后,桂枝独自入城。霍弘则是回了篱笆园。 很显然,临安的繁华不会因为各地的贫瘠而有丝毫的改变。 桂枝整理心态回了皇宫,入宫第一件事儿,自然是向圣人太皇太后请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桂枝总觉得这一个月的工夫,圣人太皇太后又憔悴了不少。 “奴婢叩见圣人太皇太后。”寝殿内,太后正靠坐榻边儿。 “哀家甚是担心你,一路可还顺?”圣人太皇太后问道。 桂枝回道:“多谢圣人体恤,路上一帆风顺。” “如此便好!”圣人太皇太后点了点头,稍后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自你出宫后,官家又来过几次!” 她没将话说完,因为她清楚桂枝的心思。 “官家日夜为国事操劳还能想起来给圣人太皇太后请安,实乃孝顺有加!令人欣慰!”桂枝并不想多说什么,对于赵扩近半年来的行为,她有些茫然,不是因为赵扩的作为而茫然,而是因为桂枝当下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虽然如今他是一国之君,当年的承诺,他说到做到了,可自从做了官家,他也不曾提过要娶自己,后面还发动了庆元党禁,让朱熹等理学大家都辞官而去,说实话, 她没想到赵扩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韩侂胄彻底控制。 最重要的是此人还是桂枝帮他走到如今这一步的!桂枝心里很是不安。 可现如今,赵汝愚不在了,韩侂胄的跋扈就显得极其危险! 圣人太皇太后能看出来桂枝当下有心事,不过她有预感,总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想在有生之年,看着桂枝安稳出嫁,所以她便直接开口说道:“桂儿啊,如今朝堂中也逐渐安定了,哀家想着……让你与官家成婚入后宫,你可愿意?” 太突然了,桂枝虽然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可…… 心中纵使纠结,可她也没办法拒绝,只能恭敬道:“全听圣人太皇太后安排……” 圣人太皇太后见桂枝答应下来,心里松了口气。 待桂枝告退离开后,她便当即开始着手,自然也不是说嫁就嫁了,还得择良辰吉日。 另一边,勤政殿内。 赵扩这近一个月来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当时与桂枝不欢而散,他也自省了一番,那般罚朱熹等人现在想来的确重了一些,考虑到朱熹在当代学子眼中的地位,于情于理他这位官家都应该从轻发落,流放千里,委实过了。然而就在他瞒着韩侂胄等人差人去拦朱熹时,却得知后者已然返乡。 赵扩不傻,联想起桂枝当日匆匆出宫,很快心里便有了答案。 第三章 宫闱事重心难安 赵扩倒也不气桂枝僭越,擅作主张让朱熹返乡,只是他总感觉,自己这个官家做得处处需要别人为自己铺垫,事事都慢别人一步……这一年来,他这位官家其实也不好受,只是大多事儿桂枝不知道罢了。 一旁的太监瞧见赵扩抵着额头沉思,眼中倍是关切,于是他先差人将殿内用来装冰的扇车换了,填充部分新冰,官家的“清凉殿”内,自然是比寻常百姓家中的更好,除了扇车之外,厅堂内还摆有数百盆儿鲜花,既凉快又清新,一齐作用下,这次第,怎一个凉爽了得。 可即便如此,赵扩仍愁眉不展。 就在三个月前赵汝愚还未罢相之时,赵扩便有意纳桂枝入后宫,可因桂枝出身不寻常,此事得先由礼部以及东宫做主,是以纳新人充后宫的事儿,难免被他这位右相知晓了。话说赵汝愚还真是事无巨细,朝中先前无论多大的事儿,他都可以慢慢消化,可唯独此事不行。赵扩自登基以来对此已提了三四回,他始终持反对意见,最后一次赵扩不准备听他的意见了,谁知得此消息的赵汝愚又入宫上奏,再三请求赵扩先以国事为重,还处处提桂枝那低贱的出身! 对此,官家很是不满,也可以说后来逼赵汝愚罢相与对方这几次三番地阻挠他与桂枝的事有关,趁着朱熹惹怒他而连带罚赵汝愚,是他早就已经决定,无需韩侂胄鼓舞便定调的事儿。 可没想到,盛怒之下,自己竟将天下理学之人,尽数罚了个遍! 回想那日最后一次去德寿宫,桂枝的那句:“你变了,变成了一个陌生、我不敢认的人……”此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刀自心尖儿划过一般,深深地刺痛了赵扩,也让他这几个月来,逐渐清醒。 旁边的太监越看越郁闷,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官家,凉的蜜汁梨汤降暑极其有效,奴才这就去给您备些?” “朕不热。”赵扩摆了摆手。 “那不如主子先回寝殿歇着?今儿个的札子也批得差不多了。”“朕既不热也不乏。”赵扩有些不耐烦了。 见此太监赶忙俯身跪倒:“是奴才多嘴了!官家饶命!” 赵扩侧身看了眼他,轻叹一声点了点手示意其起身,道:“福宁殿那边儿,近日里如何?” 太监匆匆起身并答道:“一切依官家的意思办了,只是皇太后总要来见您,有几次甚至差点儿拦不住。” 赵扩登基之后,对于那位心狠手辣的母后他实在不想面对,出于人伦情分,本想着豢养其后半生,使她衣食无忧,但近半年来,李凤娘像是回过了神,猛地发现当初所谓的内禅,乃是一场天大的骗局! 朝中李氏的势力已在赵汝愚等人在位之时清理得差不多了,剩下几个也不足以成事;也就是说,当今的天下,真真正正的归了赵扩,纵使她李凤娘再不满,谁让她前半生做了那许多恶事,即便赵扩能宽恕她,满朝文武也不会答应。 “任她闹吧,将那福宁殿掀翻了天,朕也不会见她。”赵扩说完,缓缓起身。 太监扶着赵扩走下了龙书案,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紧张地道:“皇后娘娘那边儿近日里又犯了旧病,凤体欠安,多次派人来,被奴才拦下,说是想见见官家。” 赵扩轻捋须髯,沉声道:“朝中之事一日比一日多,朕哪有闲暇离开勤政殿?”刚说完这句,他又有些迟疑,虽然与韩珏之间始终没有和桂枝之间的那种感情,但不管怎么说,这几年也过来了,对方也经历了两次十月怀胎,虽说子嗣早夭,但毕竟韩珏也为此受了两次苦,念在这个情,赵扩听从了百官的意见,在登基后没多久便将其立为了皇后,韩侂胄的势力也因此越来越大。 可当下,他实在无心去后宫…… 一旁,太监陪赵扩在殿内走了两步,紧接着眉头一皱,赶忙退下跪倒说道:“哎呀!瞧奴才这记性!有件事儿清晨里散朝时,便想着告诉官家,也不知怎的,这榆木脑袋竟给忘了!请官家恕罪!” “何事?”赵扩左眉微挑,侧身看着他。 “官家先前吩咐过奴才,德寿宫那边儿一旦得知杨小妹回宫,便第一时间通知您,老奴本想早朝后说来着,昨日傍晚,杨小妹已经回德寿宫了,瞧老奴这记性,该罚!” “嗯?”似乎今儿个听到的所有消息里面,唯独这个赵扩反应最大,“却是该罚,去,使凉水好好冲洗一把,待清醒了与朕备驾德寿宫……” 这太监跟在赵扩身边儿久了,这点小事儿,自然不会真的罚他,后者闻言,无比感激地叩谢道:“奴才谢皇恩浩荡!” 德寿宫内,桂枝正瞧着满院的鲜花。 这些花儿在烈日的照耀下,五彩斑斓,每一朵都娇艳无比,石青色的浇花壶内清水洒出,打在花瓣上,像珍珠般耀眼,桂枝立在院儿内,一侧伴着曲夜来,后者撑着把伞,多少能遮挡些阳光。 “姐姐说得果然不错,这自己种下的花儿,就是比市集上买的插花要好看,而且还能长久地存着,年年此时都能见到!”曲夜来手上不知何时摘得一枝,当下正细细嗅着。 瞧着她那股欢喜劲儿,桂枝欣然一笑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姐姐又念这些我听不懂的了!”曲夜来翻了个白眼儿,嘟囔道。 桂枝瞧着这片花海,淡笑道:“凡事要趁早,若错过了最好的机缘,只怕……”“朕倒觉得此句诗间,仿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二人正沉浸着,突然传来的一道声音将她俩拉回,齐齐转身,却瞧见拱门后方的赵扩,身后还跟着一应宫女太监,或执黄伞蔽日,或执羽扇轻挥,又有三五宫娥怀里抱着的乃是夏日清凉解暑的点心、冷饮。 “奴婢不知官家至此,惊扰了圣驾,还请官家恕罪。”桂枝带头跪拜施礼。 闻言,赵扩心里反倒没有开心,而是眉头又微微一皱,不过想了想:她心里或仍责怪于朕,倒也无妨,哄一哄或会好些! “无妨无妨,都起来吧。”赵扩说完,迈步走进了花园内,看着周遭如花海一般,不仅是他,就连其身后的太监宫女们都看愣了。 “桂枝,朕承认了,当年的确是朕见识浅薄,现在看来,亲手栽培的,才是最为可贵的。”赵扩感叹道。 桂枝欠身回道:“官家怎会见识浅薄,您的用心皆在为国为民之上,这一隅花坛而已,又怎能相提并论?” 不知为何,赵扩总觉得桂枝的话里有话…… “尔等先退下吧。”赵扩沉吸一口气,命一旁人散去,待周遭清静后,这才再开口:“枝枝,这一月未见,瞧你仿佛消瘦了许多?” 曲夜来颇有眼力地走开,还不忘将伞递到桂枝手中。 待她也走后,桂枝这才答道:“托官家的福,奴婢吃也吃得,喝也喝得,并未消瘦。”“你非得这般与朕讲话?” 第四章 君王情重难自禁 赵扩有些忍不住了,突然语气变得严肃。 桂枝颤了颤,对方那股九五之尊的状态,令她一时恍惚,是以沉默了片刻这才糯糯地答道:“如今您是官家,为奴为婢的自当按照宫规,不这般讲话,又该如何?” 一瞬间,赵扩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这性子,倒像是在赌气? 霎时间心中的火也消了,转笑言道:“罢了,陪朕去小西湖走走?” 桂枝轻轻颔首,遂上前替其撑伞遮阳,二人便这般朝着小西湖而去。 路过小西湖,也能看到望江楼,这便是当初赵扩接过龙袍的地方,每看一眼,思绪皆如泉涌。 “你可是在怪朕?”赵扩突然开口问道。 “奴婢不敢。”桂枝立马答道。 “莫要以为朕看不出,你心中就是有着怨气,你怪朕时隔一年还未娶你,也怪朕先前对朱熹以及天下理学之士的种种作为,更怪朕……如今只能以朕自称,却不能再是当年的赵扩!”赵扩也知道,自从玉玺到他手中的那一刻,自从登临大宝之后,他手中的可是天下,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不能再以当初小皇子的身份同桂枝交流,万事千言中,总带着一个‘朕’字,他也很无奈。 桂枝没有言语。 赵扩又道:“你便将你想说的说出来,朕倒是许久没听你说过心里话了。” 二人此时来到了小西湖边儿的凉亭,沿路早有人提前清理好,在凉亭周围备上扇车、冰块,周围又有纱幔垂下,颇有浪漫意境,倒是个清凉避暑的约会佳地。赵扩顿时心旷神怡,一入其内便坐下了,示意桂枝也坐下,后者却不肯。 “尊卑有别,桂枝不敢与官家同坐!” 赵扩轻叹一声,目光中显现几分柔情,他说道:“你以为朕不想早日娶你?自朕登基以来,若非那赵汝愚三番五次阻拦……哎!也罢,人已死了不提也罢!可如今,朕再要娶你已无人能阻拦,不过朕还是想问一问你的想法。你可愿意与朕结发,白头此生?” “官家可愿听真心话?”桂枝问道。 赵扩笃定道:“自然要听。” “奴婢若说不愿,官家可允?”说着,桂枝俯身跪倒。 赵扩眉头紧皱,突然变得有些急躁,他不解地道:“这是为何?当初你我的约定,如今朕样样都做到了,你岂能反悔?” 桂枝缓缓抬头,目视赵扩言道:“当初答应你时,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真的能成为皇帝。这一趟出京,我每日都在想自己的过往,我这前半生经历了无数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若我答应与你成婚,那便是主动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今后在这大内中,还会有数不清的心思和暗箭。我很怕,怕那时我成为你的桎梏,毕竟您是官家,心中应该是家国天下,怎可为一人停留?” 听桂枝这么说,赵扩的表情似乎变得十分惊讶,“可,可朕一开始做皇帝,为的不就是能和你在一起么?若不能与你成婚,朕又怎会在当初接过那龙袍?你现在后悔了,你觉得朕会答应?” “官家既然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方才又何必询问奴婢的意见,天下都是您的,您想得到、办到的,又有谁能阻拦呢?”桂枝继续以她那平淡得令赵扩郁闷的口气说着话。 “朕不想和你说这些,朕也并非想勉强于你!” 赵扩的声调突然高了一些,显然是情绪变得激动了,听到这个声音,不远处的宫女们都纷纷跪倒在数米外,虽然她们听不清在凉亭之中二人在议论着什么,但瞧官家这个状态似乎很生气。 二人沉默良久,气氛压抑至极。 赵扩渐渐平复,他重新坐下后深情地说道:“朕……枝枝你或许不知,皇权与你两者毫无可比性,你大可不必担心成为朕的软肋,若非是你,这皇位我也没有勇气接手,能成为皇帝,皆是因你给予了朕信心。” “朕也知道,自登基一年多以来,朕少了对你的关怀,也在这一年内做了许多糊涂事,可有一点从不曾变,那便是朕对你的真心,为了你,朕甚至可以不穿这身龙袍!你我离开临安,做一对潇洒眷侣去过那依山傍水竹林间的日子!” 纵使铁打的心,此时桂枝也动摇了,没想到当初自己的心愿,赵扩始终记得,或许他先前做错了事,但其内心始终是良善的,若自己真就这般离去,留他一人面对前方未知的人生,她亦于心不忍,想到这,许多年都不曾落泪的桂枝强忍住鼻尖的酸意,思索良久这才说道:“一国之君,岂能因一己私情而废。可君心既如此,奴婢又岂能反复拒之?官家,若您能答应我一件事,那奴婢便再无二话。” 闻言,赵扩顿时来了精神,他直起身子直接道:“莫说一件,十件、百件也依得!” 桂枝摆了摆手,“只一件。”“枝枝且讲!” “若我入后宫,必会招来诸多仇恨,奴婢只求官家能永远信任桂枝,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若能如此,吾心安矣!” 赵扩丝毫没有犹豫,对此他自然是一百个答应,他站到桂枝身前,一把将其揽入怀中,深情地抱着并说道:“朕的心都是你一人的,自然永远相信你,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桂枝没有其余话说了,便也任由赵扩抱着。 总算能如愿的赵扩此刻别提多开心,他急切地道:“明日!明日朕便向大婆婆请旨,让她老人家将你嫁给朕!” “听官家的。”桂枝此刻多少有点小姑娘的害羞。 这一拥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春秋,等待了多少个冬夏,赵扩的心里很是兴奋,他迫不及待地要娶桂枝,但这时候问题又来了,以桂枝的出身……该如何娶? 官家自然想给自己最爱的女人最好的一切,可国法礼仪不可废,桂枝又非权臣之女,亦非世家名门之后,如何才能风风光光地将她接入后宫来? 为此,赵扩需花些心思,且成婚之事也非儿戏,毕竟桂枝是德寿宫的人,首先得向圣人太皇太后请旨才行。 而这边,得知桂枝要成婚,且嫁的人还是当今天子,曲夜来差点晕了过去,经她这张嘴一传,很快德寿宫内便无人不知了,甚至都传到了宫外。 第五章 桂枝待嫁风波起 这一日。 桂枝刚服侍圣人太皇太后用过午膳,却闻张宗尹传报马画师欲献新作,特意来德寿宫拜访。 赵构生前最爱马远的画,自然圣人太皇太后也记得他,待马远进殿后,对方果真献上了一幅画作,且圣人太皇太后颇为喜爱。 趁着他们赏画的工夫,桂枝离开了后殿,果不其然看到了苏姒锦。她正离着老远朝桂枝招手。 桂枝嫣然一笑,快步上前,苏姒锦拉住桂枝激动地道:“行啊你!我可听说了,官家要纳你入后宫?是真的吗?你可想清楚了?一入宫门深似海!” “外边儿燥热,姐姐随我回屋说话。”桂枝也笑着回道。 俩人挽着手进了屋内,刚落座,苏姒锦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可知入一趟大内得多么费劲,若不是我死缠烂打,迫不及待地要见你,遥父是绝对不会将那幅新画送出去的!” 苏姒锦与马远这些年感情始终如一,桂枝既欣慰又羡慕。 “马画师为了姐姐,可真是下了血本!”桂枝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对方的手,“也怪我,这几日一直没有机会出宫,不然的话定会去寻你的!也不必马画师如此大费周章,忍痛割爱。” “唉!他割什么爱啊!家中类似这种画,多得数不过来,送出去一两幅也不打紧!”苏姒锦毫不在意地回道。 “倒是桂儿你啊!这两日你可成了大名人,临安城大街小巷的人几乎都知道官家要纳你为妃,为此,那锦绣教坊的学徒都多了不少,说是优伶也能攀龙附凤。要我看,她们也没桂枝你这个命,说真的,打第一次见你时,我便觉得你不一样,果不其然!应验了吧!” 有些惭然地摇了摇头,桂枝说道:“断然没有第二个人想有我这命运……那般说的,想必也是不了解我的,姐姐你便莫跟着打趣了。” 苏姒锦了然,咯咯一乐,紧接着又问道:“何时成婚定下来了没啊?我从老早之前就开始给你攒嫁妆了,没想到你是嫁入天家,想来我那些玩意儿也不值钱了,不过你还是得收着!毕竟我存了好些年呢!” 桂枝很意外,没想到苏姐姐竟然对自己出嫁的事儿这么上心,竟然从多年前便开始为自己考虑。心中的感激一时难以言喻,只得化作一个拥抱。 这件事儿既然传得到百姓耳中,那自然也传得到那福宁殿。 当李凤娘得知,赵扩要迎娶桂枝入后宫的事儿时,她几乎快要气成一团了。 “这个小贱人,当初就该杀了她!如此看来,扩儿这些年定然是被她所迷惑,这才会变得对本后如此冷淡!” 一番摔砸后,福宁殿寝殿中仅剩的一些物件儿也碎了满地,可她还是难以消气。坐在屋内,她咬牙切齿地将话从牙缝中蹦出来:“等着吧!本宫若能让你这贱骨头入后宫,这几十年算我白活了!”待一风和日丽,秋凉初起之日。 夏日末尾,有一丝清凉的风吹过临安城各个街道,大地经过时间的蒸腾和烘烤,百姓早已昏昏沉沉,此时感受着这股难得的清爽,不由得令人心情愉悦了许多。 身处深宫之中的桂枝也是如此。这几日,苏姒锦常常会以各种借口进入大内,二人见面的次数也多了,毕竟在这世上,只有苏姐姐是与她相识最久的人了,桂枝也一直将她当作亲姐姐般看待。 如今,桂枝和赵扩二人之间已经定下了婚约,不久之后,将由圣人太皇太后摘选良辰吉日,举行婚礼大典。 民间传言着桂枝的优伶出身,大多人还是羡慕不已,倒也没有人多问,毕竟自古以来宫外被直接纳入宫中的例子不少,但直接被圣人太皇太后赐婚的,却是极其罕见。 圣人太皇太后为了给桂枝一个合格的资质,向外宣称是她亲自安排给官家赐婚的。 所以满朝文武也并没有反对。 能被圣人太皇太后赐婚的,乃是天大的殊荣! 不过,在旁人瞧来,桂枝并不像是将要出嫁的人,觉得她并无那般小家碧玉,没有临出嫁时的羞涩,取而代之的仿佛是沉稳和成熟。虽然经过岁月的磨炼,桂枝确实可以做到这些,但她心中的忐忑却只有自己清楚。 德寿宫中,桂枝坐在房内看着旁边一箱箱别人送来的东西出神。 有些是官家差人送来的,有些则是苏姐姐带来的,甚至就连向北都出了一份力。 即便从向北当时的表情上来看,他有很浓的醋意,但毕竟桂枝嫁给官家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他也只能送上祝福。 门外曲夜来刚刚踏入屋内,瞧见桂枝后,第一句便打趣地笑道:“姐姐……哦,不!奴婢当下该称您为夫人了!” 话说完她又咯咯地乐着,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桂枝瞥了她一眼,苦笑道:“就你鬼机灵,纵使我嫁了官家,你也不必对我改称呼,无旁人在时,还称我姐姐便是,不然的话都感觉生分了许多呢!” 曲夜来吐了吐舌头,答应下后站到了桂枝的身后,替她梳理着发髻,并十分羡慕地道:“我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姐姐竟然能嫁给官家!那一日我瞧您和官家对话的状态,属实被吓到了,若换作旁人,早就以犯上论罪了,也能看出官家对姐姐也是真心相待的,只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什么事儿?”桂枝问道。 “官家这么喜欢姐姐,为何不早早地娶您,反而要等继位一年后才提呢?”曲夜来不解地问道。 “咳咳……”还没等桂枝回答,门外便传来了一个声音。 桂枝抬头一瞧,却见外面站着的正是韩侂胄以及几个扛着大小箱子的侍从。 “韩大人?”桂枝一愣,想必方才曲夜来说的话,韩侂胄也听见了。 桂枝立刻带着曲夜来走出门外。韩侂胄抬眼瞥了瞥桂枝身旁的曲夜来,随后这才转笑望向桂枝回道:“先前受娘子之恩,近日又得知陛下与夫人之间的好事,便想着是时候还上那份情了!今日正巧来给姑母请安,便顺带将喜礼送到,来啊……”他点了点手,身后的人将箱子抬了过来。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桂枝淡淡一笑后回道:“韩大人百忙中还能有此心,妾身委实惭愧,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其实娘子误会了,官家初登基时,便提及过纳您为妃。当时本官就在一旁,只不过全都被那赵汝愚以各种理由给搪塞了。这一年来,官家可是三番五次地尝试,如今朝中乱党已除,官家这才可以光明正大地操办。可以说,那赵汝愚若只因是朱熹学徒,还不至于革职罢相,官家是真被他气着了,所以才借此机会,摆平障碍,可见官家对夫人乃情真意切!”韩侂胄在桂枝面前,悄悄地将自己这一年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桂枝。 “原来官家……”得知了赵扩或许也曾数次尝试,且不断地为此烦忧,桂枝这才发现自己误会了他,心中逐渐释怀。 韩侂胄所说的这些,桂枝并不知情,但听他这后半句里,显然话里有话。 礼也送到了,韩侂胄并未过多滞留,毕竟此处是后宫。他离去后,桂枝并未说什么,而是立在原地思索对方话里的意思。 一旁,曲夜来则是动手将那些箱子一箱箱地打开。 “姐姐!您瞧瞧,这些都是什么啊……”曲夜来那边突然传来声音,语气有些匪夷。 桂枝走上前去,看向箱子里面,装的竟然全是些临安街道上能买到的小玩意儿,换句话说,韩侂胄此番是来提醒她: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桂枝笑了笑,反而轻松了许多。这才是韩侂胄嘛! 若他不是这番模样,自己怎么好对他出手?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可现如今韩侂胄主动挑衅,这就怪不得她了! 她欣然一笑道:“无碍!我倒是挺喜欢这些的,许久没有上街逛过,当初小时候玩的那些,倒是都不曾记得,看见这些还能想起当初在教坊的时候。” 第六章 皇恩浩荡赐新居 另一边韩侂胄离开了德寿宫,回到自己府上时,苏师旦瞧见他那得意扬扬的表情,便迎上前去笑着说道:“倒是难得见相公一笑,今日莫非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喜事倒还真的有,只不过今日并非是为喜而喜!”韩侂胄撵着胡子回答道。苏师旦微微一怔随即又问道:“不是为喜而喜?那又是为何?” 原来韩侂胄今天之所以会来到德寿宫给桂枝送礼,这乃是受韩珏的托付,再怎么说他也是韩皇后的叔父,有着这层关系,他便可以有恃无恐。 但是当韩珏的地位都受到动摇的时候,这份保障自然也变得不那么坚固了。 其实韩珏早就料想到了,在赵扩登基之后,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纳杨桂枝入后宫,好在中间有着赵汝愚阻拦,这才将这件事延期了一年,可现如今赵汝愚已经被罢相,朝中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官家。 纵使韩侂胄现在在朝中的势力,也渐渐地赶上了当初的赵汝愚,但他可不会傻到那种程度,为何赵汝愚会被罢相?其中起码三分有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长期阻挠赵扩纳桂枝入后宫。 事到如今,官家与桂枝二人的婚约已经定下,且还是得圣人太皇太后口谕。 韩侂胄自然不敢明面上代替韩珏出气,但是暗地里的打击,还是必不可少的。 是以便有了今日之举。 不过就在韩侂胄兴致勃勃地将这番话说与苏师旦听后,后者却表现得十分堪忧。“太傅也不该如此着急地表现出来嘛!”苏师旦叹道。 韩侂胄眉头一撇,“纵使吾做了,又如何?再不济我侄女在后宫也是皇后,她一介优伶出身,若能摆正自己的地位倒也还则罢了,若对珏儿不利,哼!” 显然韩侂胄现在并没有把桂枝放在眼里,或许她原本在德寿宫内是圣人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可是这一番一旦嫁给赵扩,她便不再是德寿宫的人,而是后宫的人了。 苏师旦闻言,倒也不知说什么,只得躬身施礼后退去。 婚约既已定下,礼部便立即开始着手准备。三日后。 清波门,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停了下来,马车的两旁立着十余人,这些人皆身披甲胄。看得出来他们是在护送马车里坐的这位。 大内太监总管王德谦与一应宫女侍卫已在此静待良久,见车停下来,他使了个眼神,宫女便赶忙上前。 她们来到马车外面开口说道:“还请相公下来讲话。” 话音刚刚落下,马车的帘子便被挑开,紧接着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钻了出来。 一旁经过的路人都会撇上两眼,还以为这马车里坐的或许是谁家的公子老爷,却没想到出来的这位看起来邋里邋遢,更是穿着最粗糙的麻布衣,像是囚犯一般。 见此,王德谦赶忙上前,“官家特命奴家在此恭迎杨相公!”说罢,他浅浅施礼。没错,此人正是杨次山! 经过这几十年的充军流放,可谓几经辗转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的他早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可偏偏就在此时,一道消息传入他的耳中。 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要嫁给官家了? 杨次山不敢相信,这些年他自然派人往家中送过消息,可是收到的却是惊天噩耗,没想到自己当年被刺配流放之前,家里便遭受了天灾,一场大火下去无人生还。 所以他早以为自己的亲人都已不在世上了,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妹妹令他重燃了希望。 大约三个月前,赵扩便派出了一队人专门接杨次山回临安,自秀州出发,路途遥远,是以今日方至。 看着繁华的临安城,杨次山的记忆,一瞬间被带回到了当年他进京赶考的那一幕,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临安的繁华始终没有改变,唯一变了的是,当年的青葱少年已然不再了。 就连王德谦第一眼看到杨次山的时候都有些愣住了,他没想到同样是姓杨,桂枝与他兄长竟是一天一地的遭遇。 “杨相公,您初到临安便先好生歇着,前面这便是官家为您杨家重建的杨宅,您瞧!”王德谦说着,指向他们面前的一片建筑。 杨次山抬头一看,顿感惊讶。 看样子自己的妹妹是真的嫁给了官家了!不然的话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处宅院,而且这宅院规格可是按照皇室宗亲的级别建造的。 虽然这么多年流放在外,但杨次山骨子里的那股书生气还是在的,是以他赶忙回礼道:“有劳公公了!” “唉!哪里话,奴才也是按官家的旨意承办罢了,将来还望杨相公提携!”杨次山热泪盈眶,“皇恩浩荡,感谢圣恩!” 王德谦见闻,满意地点了点头后开始安排杨次山参观杨氏府邸。而另一边,桂枝则是在试穿嫁衣。 德寿宫后殿内,圣人太皇太后坐在殿前,瞧着苏姒锦为桂枝量身打造的礼服,此时的桂枝美艳惊人,完全就是一副仙女临凡的模样。 圣人太皇太后难掩内心感慨,她频频点头道:“桂儿也终于要出嫁了,若梅香在天有灵,见此一幕,必会为你感到骄傲!” 桂枝回首望向圣人太皇太后,若有所思地回以笑意。 “哎呀,桂儿别乱动,你看你这身礼服,真是漂亮极了!这大袖上的祥云和百花尽放,可都是我和尚衣局的绣娘一起一针一线赶制的,想当初我给自己做嫁衣的时候都没有这么仔细呢!还有这凤冠,这龙凤花钗,都是官家着尚衣局寻了最精巧的工匠所制,太羡慕你了。有我这么好的姐姐,还有这么贴心的夫君。”苏姒锦说着,将桂枝的腰带抽得更紧了些。 一股压迫感袭来,桂枝脸色一苦,“姐姐,必须得这么紧吗?我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苏姒锦笑了笑:“你懂什么啊!所谓柳腰不足盈盈一握,便是得细了更细,何况你身材本来就好,此时不凸显你的长处,莫非留到老啊?” “可是,确实紧得很啊!”桂枝无奈地望向圣人太皇太后,似乎在“求救”一般。 谁知圣人太皇太后竟也捂嘴一笑,回道:“苏丫头说得对,一生里就这一次,必须得漂漂亮亮的!” 无奈,桂枝只好受着。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声音,紧接着,王德谦躬身走了进来。 “咳咳,宫中有旨到!德寿宫女官杨桂枝听封。”他开口提醒正在嬉笑的桂枝与苏姒锦。 “哦哦!”二人赶忙一前一后跪倒,随后恭听圣旨。 “册杨氏长女桂枝为平乐郡夫人,文: 青溪杨氏,惟尔桂枝,梳容答慧,礼仪端庄,族茂冠冕,庆成礼训,贞顺自然,言容有则。承圣人太皇太后恩祚,赐婚后宫,今后当作合春宫,实协三善,曰嫔守器,式昌万叶。备兹令典,抑惟国章。故册杨氏长女桂枝为平乐郡夫人,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一番话落,王德谦将皇旨递交到了桂枝手上。 “奴才见过平乐郡夫人。” “有劳王公公,公公不必多礼,日后桂枝还要多倚仗公公!”桂枝回礼道。 “既已颁旨,奴才便回去复命了!”王德谦向圣人太皇太后深施一礼,又道:“奴才退下了。” “好呀桂儿,你如今终于苦尽甘来,成为平乐郡夫人了!”苏姒锦感慨道。 “哀家也定下来了,不如便在三月举办婚典,且看官家那边准备如何操办吧,不过哀家到时自然是要去的!”圣人太皇太后欣慰地道。 桂枝见此,一躬到地,“圣人太皇太后这么多年的恩宠与栽培,桂枝感激不尽!纵使出嫁,日后也定当常日日来德寿宫请安,侍奉圣人太皇太后左右!” 圣人太皇太后很感动,示意平身。 没过多久,太后按例该去歇息了。 桂枝与苏姒锦走出后殿,正巧碰上了门外来回打转的向北。 “向北?你不在凤凰山待着,跑德寿宫来做甚?”桂枝愣了愣问道。 第七章 桂香凤冠入宫廷 向北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嘟囔道:“还不是因为你?官家特交办我一个差事,你先别问了,跟我走。” 苏姒锦双手捧着婚服,先是一怔,“我说,你不是吃醋了吧?打算在大婚前拐走桂枝?” “我疯了?”向北哭笑不得,“是真有事儿,你俩跟我来就知道了!”二女面面相觑,无奈,倒也只好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出宫。 来到清波门外,几人站定了脚步。“我们这是去哪里啊?”桂枝问道。 向北看了眼她,随后微抬下颚,示意桂枝往身后看。 桂枝与苏姒锦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府邸,而门上那紫金匾上所写的“杨府”二字,格外显眼。 “杨……府?”桂枝不明所以。 向北见此便解释道:“既然是要娶你,当然不能从德寿宫把你接去后宫了!所以官家早在清波门外便给你建了这处杨宅,这半年内一直清理打扫着,如今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不知怎的,听到这句话,桂枝心底竟无比感动,鼻角一酸,险些忍不住落泪。 自从那年大火烧掉了真正的杨宅,她就没有了家,无论后面到了教坊还是宫里,桂枝始终都没有那种归属感。她没有想到赵扩竟如此贴心,连这些都考虑到了。 向北见她这副模样,干咳几声后,又道:“好啦好啦,先进去看看吧!话说官家可真是大方,王府规格的府邸,说盖就盖,咱这辈子也没住过这么大的宅子!” 话音落下,他先是来到了门前,两边有仆从将门打开,明显是认识向北。 大门进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池塘,池塘当中摆着奇石,环绕两侧的则是两条长廊,一左一右通往后方。 向北带着桂枝一边走一边参观,这府邸,可比赵汝愚的宅子大得多了,虽然赶不上教坊那般规模,但精致程度丝毫不亚于当初赵惇的太子府。 几人一路穿过长廊,所到之处见到的侍女皆恭敬地称桂枝为:“夫人。”一时间她还有些别扭。 就在他们来到后庭时,侧房边儿上立着的一个男人却引起了桂枝的注意。那人此时正在读书,踱步于后庭院儿内。 桂枝眉头微皱,走上前去,后者听到声音也撂下书本回首观望。 四目相对时,一股强烈的记忆冲击了他俩的脑海。几乎无需多言,只一句。 “大哥。”“小妹。” 俩人相拥一团,泣不成声。 桂枝从未表露出的情感在此时流露,曾几何时,她已不再是那个需要让人保护的姑娘了,但见到了杨次山,她始终还是小妹。 “大哥,这么多年,您受苦了,是桂儿无能,时至今日才让您得以脱离苦海!”杨次山亦是感动不已,“为兄还以为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二人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心事。 向北与苏姒锦对视一眼,随后颇识时务地离开了杨宅。 当天,桂枝与杨次山聊了整整一夜,这才把这些年的经历说完。又过三日,这一日是普天同庆的日子。 虽然只是纳妃,但赵扩还是为桂枝准备了正室迎娶的仪式。 当天,苏姒锦替桂枝打扮得极其精致,所到之处无人不驻足惊叹其美貌。一袭凤冠霞帔更是雍容典雅,颇具格调。 门外,礼部尚书刘青石宣读着圣旨,随后便立在门前静候。 有看热闹的百姓围在人群后面儿,盯着门口。待桂枝现身,众人无不惊叹。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只见她走起路来,步步生莲,翩若惊鸿。 手执一柄圆扇,其上绣有一只大雁与万丛花卉,遮在面前,给人以朦胧美感。在场的众人,没有一位不被她惊艳到。 就连礼部尚书刘青石都愣在原地,忘记宣读旨意了。“刘大人?刘大人,流程呢?”一旁苏姒锦催促道。“哦哦!” 刘青石端正姿态,高声道:“请平乐郡夫人临乘入宫!” 桂枝在苏姒锦和曲夜来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銮驾,又在礼部及禁卫军还有数百名百姓的簇拥下,风风光光地被接入了宫中! 延和宫中,赵扩早已安排六局打点好了婚典宴席。 阁内,设有百余席位,美味佳肴、琼浆玉液、果脯点心摆满桌面。 按礼节来说,皇上纳妃不该办得这么隆重,可即便如此,赵扩也尽量地给桂枝最好的条件。 朝中百官既然无法叫来,传一些亲近大臣来总是可以的,父皇母后不能请来,请上圣人太皇太后也是可以的。 见安排得还算周到,站在阶上的赵扩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旁,王德谦近前言道:“平乐郡夫人已接来了,此时正在寝殿。另外,皇后称身体不适,便不来了!” 意料之中,赵扩点了点头,随后说道:“既如此照常开宴,给平乐郡夫人寝殿送些她爱吃的点心,她大抵也是一整日都没吃喝。” “还是官家考虑得周全,奴才这便去办。”王德谦含笑退下。大宴正常举办,殿前把酒言欢。 王德谦命人端着点心盘子朝寝殿而去,不过路上倒是遇见了另外一批人。 “公公,这是皇太后赏赐的糕点,她知道今日是官家与夫人成婚的日子,只因无法亲自来贺,便差我等送些御膳房新做的点心来,给新人尝尝鲜。” 闻言,王德谦眉头一挑,随后便笑道:“既如此,便交予奴家吧,稍后送到寝殿。”“有劳公公。”那些人说完,便转身而去。 留下的食盒,王德谦命他们拿好,随后便朝寝殿方向继续走去。寝殿中。 桂枝端坐一侧,屋内是红烛彩灯,旁边的曲夜来忙着收拾各种东西。 “姐姐,我也没什么经验,等下官家就到了,到底该怎个准备,会不会有纰漏?”她手忙脚乱的倒是不知干什么好了。 桂枝淡淡一笑,“你呀,什么都不必做,老实待着就行了!”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王德谦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打开,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端着点心果脯的宫女。 桂枝将圆扇举起,重新遮在面前。 “放这儿就好了。”王德谦安排宫女将东西放下,紧接着躬身朝桂枝施了一礼后道:“启禀夫人,官家正在宴前,怕您等得久了,特差奴才送些点心来,请夫人耐心稍待。” “我无妨,有劳公公。”桂枝颔首回道。 闻言,后者带人离开屋子,复又将门关上。 桂枝撤下扇子,轻舒了一口气,她看向曲夜来道:“快帮我把围腰松一松,我感觉喘不过气来了!” 在曲夜来的帮助下,一番捯饬,桂枝这才感觉浑身轻松了不少,不过一阵空腹感也袭来。 “官家倒是体贴,送的还都是姐姐爱吃的!”曲夜来说着将盘子端来,里面正是桂枝平日里爱吃的点心。 “你若饿了便吃吧……”桂枝笑了笑,随后与曲夜来一同品尝了一些,倒也觉得味道不错。 宴席前,赵扩正向圣人太皇太后敬酒,王德谦送完点心回来,站到其身侧,待敬酒毕,便耳语一番。 赵扩的脸色有些难看,怒斥道:“竟在朕大婚之日还用这般拙劣的伎俩?意欲何为?朕是念在骨肉生母的份儿上,才将其放在重华宫好生赡养,为的便是秉承先帝重孝之道,但如今她还是不肯放过枝枝,叫朕如何容她?传朕旨意,将她送去冷宫罢了!” 赵扩在王德谦耳边说完这些,便又坐了回去。后者应声退下,立即着手操办此事。 一份正常的点心和一份来自李凤娘的“美意”,想都不用想,后者送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德谦自然是将正常的那份留在了寝殿。是以曲夜来吃了个撑,也没有任何问题。 桂枝倒不敢多吃,只是补垫了两口便止住了。听着外面传来的欢声笑语,桂枝渐渐有些乏了,依在桌边儿休息,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第八章 夜宴散后情更浓 不知过了多久,宴席散去,官家来到门外,侍女将门打开。 曲夜来站定,有些紧张地看向桂枝,刚欲叫醒后者,官家却阻止了她。“且下去吧。”赵扩轻声道。 “诺。”曲夜来屈膝施礼,随后退下。 寝殿的门关上后,屋内余留桂枝与赵扩。 赵扩此时有些微醺,坐在桂枝对面,看着她小憩,越看越喜欢。 到底是支着额头的手错开了,桂枝一个晃神清醒过来,却见赵扩与她不过半米之隔,正陶醉地盯着自己。 “赵扩?”桂枝一怔,竟叫了他的姓名,下一刻才反应过来,“官家,臣妾失礼了,请官家责罚。” 赵扩摆了摆手,说道:“非也,你我已成夫妻,何来‘官家’一谈。此时此刻,你只当我是赵扩即可!” 桂枝笑了笑,这才记起按照礼节应该先由官家摘下手执扇,方可对话,所以又将扇子立了起来,挡在面前。 见此,赵扩笑出声来,“枝枝啊枝枝!此时又无旁人,这些就免了吧!”说着,他取下扇子放在一旁。 “既是夫妻,也得改称呼了吧?” 闻言,桂枝的脸不自觉地便红了,“夫君?” “正是!若无人在,枝枝只管称我夫君便是!”赵扩大笑起来,随后又将酒壶拽到面前,将杯中斟满,“夫人可愿与君共饮此杯?” “若论酒量,夫君怕是还差些!”桂枝淡淡一笑,接过酒盏。二人一饮而尽。 这酒初入口中时,桂枝便尝了出来。正是九吻香。 “哈哈哈!好!”赵扩突然笑出声来,但紧接着笑着笑着,他又转为低沉的哽咽。“这是怎么了?”桂枝不解地看着他。 “无事!”赵扩摇头失笑,“无事,不过是想到你我二人这一路而来,属实艰难,从当初第一次见你到今日,也已过了数年。数年来,朕,哦,不,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今日,终于实现反而有些不敢相信了!”说着,他牵起桂枝的手,后者也回以微笑。 “今日便不提过往之事了!方才夫君不是要与妾身饮酒吗?怎一杯就不吃了?”一边说着,桂枝一边再度将酒杯斟满。 赵扩瞥了眼酒,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道:“不吃!这酒我吃着别扭!”桂枝一怔,“余翁酿的酒,这口味堪称临安城第一,为何夫君吃起来会别扭?” 闻言,前者转目望向桂枝,有些埋怨地道:“酒倒是好酒不错,老人家的酿酒手艺确实无二话,只是……朕若说了,你可不许嘲笑!” 桂枝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这酒名的故事,朕属实不喜欢,若能换个名字,吃起来便更香百倍千倍了!”赵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毕竟他是皇帝,因为一个酒名而吃醋,在外人看来或许有些斤斤计较了,但这却更能说明桂枝在他心中的地位。 “夫君是官家,是皇帝,区区一款酒名而已,若不顺眼,改了便是!”桂枝拍了拍赵扩的手背。 “既如此,我看那九字不如换了,换成……”说着,赵扩用手指点了一滴酒,在桌上写了个“玖”。 “此佳酿自然甚好,若起名,朕以为应取意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所以便叫玖吻香!” 其实叫什么名,对桂枝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但见赵扩很在乎,所以她也点头附应。 赵扩很开心,他握住桂枝的手又道:“枝枝,虽然朕如今是皇帝,婚姻和江山社稷关联,早已不是个人情感,但即便如此,朕也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桂枝闻言,抬起头回道:“妾身自然愿意,只是妾身有一个要求,还望官家答应。”“莫说一件!还是那句话,只要是你想要的,千万件朕也依你!”赵扩笃定地道。 “妾身只有一个要求,既然嫁给了你入了后宫,我今后便一心只为夫君,不求荣华富贵,只愿夫君全心信任我,无论何时,定要夫妻同心,行吗?”桂枝突然很严谨地问道。 赵扩不假思索地回道:“同心共济,始终如一!”这句话像是定海神针,桂枝总算彻底放下心来。 她顺势躺到了赵扩怀中,别看她此时虽已三十有三,但第一次像个小姑娘般发自内心地快乐着。 二人边饮酒边聊着之前,赵扩将自己这么多年很多无法与旁人倾诉的话说了出来,桂枝全部耐心地听着。 “即便是今日,皇太后也没有想过要放过你,方才你吃的点心,若不是王德谦给换了,恐怕……”赵扩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自惭,毕竟那是他母亲。 桂枝见此,伸出手堵住了他的嘴,将其打住说道:“今儿个是大喜之日,可不许说不吉利的。” 赵扩笑了笑,点头道:“我对她已经没有耐心了,这么多年她的所作所为,让我对她彻底心寒,方才我已下旨,将其关入冷宫禁足。” 桂枝没有说话,但她知道,关入冷宫对李凤娘那种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好啦,不聊这件事了。”桂枝醉醺醺地摇了摇头,脑袋在赵扩的胸口蹭了蹭。一股暖流袭来,赵扩失笑道:“方才你还笑朕酒量不行,如今自己却先醉了。”“夫君懂什么?”桂枝嗔怪道,“妾身这便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官家,你听?听见了没?”桂枝突然来了精神。赵扩一怔,“什么?朕没听到。” “跟我来!”桂枝牵起赵扩的手,打开房门来到了寝殿外。 这外面赵扩也精心布置过,殿外种了一棵很大的桂花树,而花园内更是栽了精致的梅花,衔接着一小片树林,其中虫鸣鸟叫……当下十月的天气,夜晚星空明亮,空气怡人。 桂枝牵着赵扩跑出来,王德谦见状则是抬手打发走周围所有的宫女太监,赵扩跟着桂枝来到了树林里。 “听见了没?”桂枝突然站定,又问道。 赵扩疑惑不已,但下一刻,却真的听到了一阵……扑扇翅膀的声音? 抬头一看,此时皓月之下,那只双色大雁正在头顶翱翔。 “小七!你来啦!”醉醺醺的桂枝张开双臂,迎接着小七的到来。 又是许久未见,但桂枝没想到小七会在今天来在大内,或许心有灵犀,它也知道今天将会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吧! 小七俯冲下来,一人一雁相拥,趁着酒意在林间起舞。 这一幕与那日赵扩初次在篱笆园见到的重合。他站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 桂枝一边唱着,一边来到赵扩的身边牵起他的手。 这一刻,赵扩真的感觉自己不再是皇帝,而是一个平凡且又快乐的普通人。他们肆意妄为地跑!撒欢儿!不用理会世俗的眼光。 玩累了,乏了,不知是谁绊了谁的脚,谁压在了谁的身上。 满是柔情的两对眸子互相紧盯着,恨不得透过那瞳孔看到最底,最里面去。 霎时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唇齿间的软香形状,凶恶而又香艳地展现着斗争的激烈,直让人舌根生痛、生津、生出渐渐蕴积的春意来。 耳鬓厮磨、衣物交缠、四肢互绞,那感觉……像西湖的水,一荡一荡。 第九章 宫墙深处诗意浓 数月后。 “剪剪轻风二月天,柳丝飘扬倍堪怜。静凭雕槛浑无事,细数穿花燕影偏。”延和殿内,桂枝正入神题诗作词,一侧数名宫女站着,曲夜来忙着研墨。 “这一首写得又比上一首好些了,夫人的才华真是源源不断啊!”曲夜来不知道怎么夸人,即便不明白的词也捡来使用。 桂枝淡淡一笑,轻吹了口气将笔墨风干。“挂起来吧。”她点手示意道。 一旁宫娥近前小心翼翼地将纸拿起,随后将其晾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其上已经有不少诗词,皆是桂枝近些日子作的。 “夫人,殿外王公公求见。”一道声音自外面传来,桂枝这才放下手中的笔。“哦?快请进来。” 对待王德谦她自然是比较尊敬的,毕竟是赵扩身边的人,而且王德谦也颇有眼力,该站在谁那边,他显然心知肚明。 不一会儿,王德谦便躬身走了进来。“奴才见过平乐郡夫人。” 桂枝浅笑道:“公公不必多礼,此时官家应正在勤政殿批阅札子吧?公公不陪官家,怎得来我这里了?” 王德谦低着身子回道:“回夫人,官家自退朝后便一直在批阅奏折,近日临近学子大考,各地呈上来的札子可是不少,不过官家百忙中还是惦记着夫人,于是派奴才将御膳坊今早新熬的七宝五味粥给您送些来,暖暖身!” 话音落下,王德谦点了点头,一侧的小太监赶忙将食盒端上了桌。曲夜来走到近前将其打开,一股香味溢出。 “距离腊八还有半月,御膳坊便将粥都熬好了。”桂枝凑近看了看,随后再度望向王德谦,温柔地说道:“有劳王公公了,且代奴家谢过官家,不过近日既临近腊八,我自当出宫去趟太庙为圣人太皇太后祈福。另外,着文秀阁替官家制的大氅也改好了, 回宫时便也顺便取来。” 王德谦闻言会心一笑,随后施礼应下。 将粥盛了一碗出来,曲夜来递到桂枝手中,偷笑道:“这数月来姐姐与官家可真是形影不离,本以为近几日上朝了官家日理万机闲暇不多,却没想到仍处处记挂着姐姐,奴婢可真是如同吃了蜜饯一般,齁甜齁甜的!” 桂枝只是笑笑却不语,接过粥,细细一品倒是不错。 “你早晚也有一日会遇到真命人的,他也定会这般待你!对了,近日怎得不见向北?”桂枝问道。 曲夜来摇了摇头,“不晓得,您管他干吗啊?他那人大大咧咧的,行事莽撞,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又花钱找谁替了班,出城外吃酒去了!” 这倒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桂枝将粥碗放下后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出宫吧,我带你去我曾经待过的地方转转。” 曲夜来一听到要出宫玩,自然也来了精神,赶忙从旁边取来披风给桂枝穿上,安排下人备了马车,她们朝宫外而去。 每逢一年岁末,乃是辞旧迎新的日子,临安城内锣鼓喧天几乎数月不停,离了大内直奔太庙去,其间不多赘述。待祈福结束后回道御街,那熟悉的烟火气息便扑面而来。 数日前不知某夜里的大雪覆盖了大面积的街道,除了御街之外,几乎随处可见堆成小山的积雪。桂枝带着曲夜来先是朝着北瓦去了。 北瓦里一如既往的热闹,不过桂枝这马车所行之处自然无人敢拦,一瞧这马车边儿上立着的太监就都知道,这绝对是从宫里来的人。 眼瞧到了地方,桂枝点了点头,曲夜来吩咐随从停下,随后桂枝走下了马车。 周围的人都好奇地观望,有的议论。“这位是谁啊?” “不知道,但肯定是宫里来的。” “瞧着穿着打扮,怎么也得是个嫔妃吧?” 没错,桂枝虽然被封的是平乐郡夫人,但赵扩对她可是比对皇后还要好,若不是在服饰上有礼制约束,他恨不得给桂枝穿最好的,所以在外人看来,桂枝这个夫人更像是个贵妃。 她下了马车,来到一旁的门前,看着门外的积雪,她丝毫没有嫌弃直接走了上去。轻轻叩门三下,不久后便有了应答。 “谁啊?大白天的不睡觉吗?” 随着大门被打开,向大鼻出现在门框内,仍旧醉醺醺的,不过站定后瞧见是桂枝,当即便清醒了许多。 “哟!这不是桂……不对,如今该尊称平乐郡夫人了!”向大鼻很意外,他没想到桂枝会过来。 “你呀!”桂枝无奈地笑了笑,“少吃点酒,向北都是跟你学的,现在整天吃酒吃得不见人影。” “那小子前日还来找我呢,哭哭啼啼的像个丫头似的!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伤了他的心。”向大鼻一边乐着一边裹了裹衣物,“既然来了,进来坐坐吧?”桂枝颔首后随着向大鼻进了院儿。 这里面的摆设还是没变,与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回想起当初在院子里学习杂艺的那段时日,桂枝不禁有些感慨,“一过多年,物是人非了。” 向大鼻听闻噗嗤一笑:“是吗?于我而言,不过是梦了几场,醒了几场罢了!” “您境界高,我怎能与您比?”桂枝自嘲地摇了摇头,“对了,我给您带了好东西,这些是我特地从宫里带出来的。” 一看桂枝带了不少东西,身后的太监们要么捧着绢布,要么端着铜镜、玉盏。 “我可不要,你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显得怪突兀的,若有一天叫别人发现了,还以为我从宫里偷的呢!”向大鼻赶忙摆手拒绝。 “也是,下次我尽量选些不起眼的给您拿来。”桂枝也没有强求。 向大鼻往一旁的灶台里添了把火,随后一边烤火一边笑道:“你今儿个来找我,不只是想叙叙旧吧?肯定是有事儿。” “瞒不住您,我今日来确实是有一个事儿找您。”桂枝微微一笑,随即上前附耳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片刻后,向大鼻一愣,连连摆手回道。 “什么!不行不行!老夫哪里能做得了那些,不行不行!你还是另寻他人去吧!” 见向大鼻拒绝,桂枝苦笑着回道:“如今只有您有这个资格,若您都不愿意,恐怕我再找不到第二个了,您就答应吧,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愿!” 见此,向大鼻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便勉为其难答应吧!不过话说在前头,干啥不能影响我吃酒!” “放心好啦!”桂枝一边笑着一边起身道:“好啦,那我便不多待,等时候到了我会通知您的!” 说完,桂枝便往外走去,向大鼻倒也没送,只是蹲坐在炉子边儿烤火。 出了门,桂枝在曲夜来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回到车内坐定后,曲夜来好奇地问道:“您把这么重要的事儿交给这老头?能行吗?” 桂枝十分确信地点着头,回道:“此事非他莫属,别小瞧人家,这老头的能耐大着呢!” 说完,她转移了话题,“好了,我们去采买些应用之物吧,然后再回杨宅。”随从听到声,立即挥起马鞭,赶着车朝街市口去。 功夫不大,桂枝采买了一大批的东西,并一路带着送到了杨宅,兄妹二人相见,又是一通畅聊,是以到了晚上桂枝才回宫里。 延和殿内,赵扩正一头雾水,问道:“还没回来?” 一旁,王德谦躬身回道:“官家,夫人今日去了太庙给圣人太皇太后祈福,听说还给您定做了大氅,一路亲自去取,想必便耽误了。” 谁知他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桂枝的声音。“妾身躬请圣安。”见桂枝与曲夜来走进殿内施礼,赵扩的眉头舒展开来。 “朕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申时后批阅完奏折朕就赶了过来,临近腊八,还得定下何日去径山寺礼佛,故而头疼不已。”赵扩说着,便颇显乏累地坐到了一旁,那感觉像是寻求鼓励的孩子一样。 桂枝也是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往他身后一站紧接着道:“这些事且不急着,腊八还有半月,官家慢慢考虑。”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帮着赵扩揉着太阳穴。 赵扩也缓缓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天下来最为幸福闲暇的时刻。 “官家。”桂枝突然又开口了。 赵扩轻轻的“嗯”了一声。 桂枝有些为难地道:“妾身有一事相求。” 赵扩想都没想直接便答应道:“何须相求?你且道来朕无有不允。” 见此,桂枝便直接开门见山道:“官家,妾身直到今日,还是有罪之身呢!” 闻言,赵扩先是一怔,“嗯?你何罪之有?” 桂枝耐心解释道:“您忘了,当初臣妾被人陷害,传言我在坊间散播亡国之音,后来被强加了罪名甚至惹怒了孝宗皇帝,害得教坊也被封禁,臣妾也不得不为了自保而逃命,虽说后来真相大白,但官家却没有下令赦免教坊与妾身,故而,妾身不正是有罪之人吗!妾身恳求官家赦免京都教坊,准许教坊重开,赦免我养母张梅香,让她的灵位可以设在教坊中。”说着,桂枝竟然直接屈身跪倒。 赵扩还在享受着额前的舒适,顿时消失倒是一晃神。 第十章 旧人归梦泪满腮 赵扩闻言也陷入沉思,片刻后正色道:“确是朕疏忽了,张夫人于你有教养之恩、授业之恩,既是清白自当灵归其位,明日朕便拟旨,赦免相应若干,追封张梅香为雅乐夫人!” “多谢官家。”桂枝总算笑了,随后她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从一旁拿出了一件大氅。“最近寒气又重了几分,臣妾特地为您从文秀阁那儿赶制的大氅,尚衣局虽好,但臣妾喜欢姐姐的手艺,这件更厚一些,待腊八去寺庙祈福时,便可以穿着!” 赵扩满心欢喜,“还是桂儿贴心!” 渐入夜,谯楼传鼓,二人就这么聊着,乏了便去歇下。翌日早朝。 官家就当年亡国之音一事重新下了定论,赦免当年京都教坊的所有人员,并且即日起将解封京都教坊,恢复其教坊权限。满朝文武都清楚这件事儿究竟是为谁做的,况且本就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儿,所以无人出班阻拦,但唯有一人心里很是别扭,那便是韩侂胄。 近日里,赵扩亲近杨桂枝也就罢了,可不知不觉地竟然疏远了自己这位太傅。韩侂胄现如今在朝中可以说是位高权重了。 一时经历如此落差,让他不免开始思忖后续,若杨桂枝那人与自己为敌,他又该怎么办? 纵使赵汝愚已经不在了,反不能他韩侂胄去做那韩信吧?于是趁着朝会结束,韩侂胄便前往了皇后处。 韩珏这半年来也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显得无比憔悴,毕竟任何一个女人也无法接受生的两个孩子全部早夭的事实。 最重要的是,她为赵扩落得这般,到头来只得了个皇后的虚名,整日里都见不到官家的踪影,所以皇后的宫中冷清至极。 由于前朝大臣不得入后宫,所以韩侂胄便将书信交给了小太监,托其送到皇后手上。 榻前,脸色苍白的韩珏看着信上的内容,险些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这杨桂枝……这个蛊惑人心的妖女!她究竟给官家施了什么法?竟然让官家待她如此着迷!”韩珏心里暗骂道,但很快,一股强烈的无力感袭来,令她浑身一软,再次瘫倒在榻上。 自从李凤娘被打入冷宫后,她便再也没有了手段。事到如今,也只能依靠韩侂胄这个叔父了。她决定先忍耐一段时日,先将养身子,待精气神足了,再与那杨桂枝争斗。 而话说回来,冷宫里的李凤娘如今过得如何?四个字形容,“生不如死”。 对于一个曾经盛极一时的人而言,且不说她有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支撑这么大的落差感,纵使是有,也受不了冷宫里的日子。 在冷宫中伺候她的,只有寥寥几人,且这些大多数还都是当年被李凤娘给罚到冷宫来的。 本身就有深仇大恨,再一见对方如今落得这番下场,那些人便是更加肆无忌惮了。 就说当下,李凤娘在那幽闭的冷宫中已染了一个多月的寒疾,却无人来医,下面的人也不管她死活,最多每日给她送些粗食淡粥。李凤娘的命也真是硬,这一点算命先生说对了,单凭这口气,一直吊到了现在。 可就在这一日下人将稀粥如往日一样扔在她面前时,她一把抓住了下人的手,逼问道:“官家在哪儿?我要见官家!我要见我儿!” 侍女一把甩开她的手,冷哼道:“哼,您也不看看如今您的处境,见官家?别做梦了!我还就告诉您,今日又有消息传来了,官家赦免了京都教坊,而且对平阳郡夫人恩宠有加,您呀,这辈子就别想再翻身了!” 说完,侍女还觉得气没撒完,便将那碗粥也顺势推倒,打碎……这如同李凤娘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彻底破灭了。 民间,普通百姓倒是不觉得这一日有什么特殊,但对于京都教坊而言,无异于一次重生。 门上的封条被揭开,皇宫里来的使臣站在门外大声宣读圣旨,所有人这才知道,京都教坊被赦免了。 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被打开,当年因为教坊出事而离开的人,有的远走他乡,有的成家立业,但还是有不少人闻讯而来,回到了这个他们当初朝夕相处的地方。 院儿内,步入中年的紫蝶姑姑瞧着身边一个个大姑娘,不禁感慨,这些丫头当年还个个都矮自己一两个头,如今却多半已为人妇了…… 不少乐师也回来了,他们来到的第一件事儿便是直奔天舞阁乐房而去。 但当所有人都来到天舞阁外时,却愣住了。天舞阁大门敞开着,其内亮着烛光,一尘不染。 他们走了进去,却看到当年张梅香经常坐的那个位置,竟变成了一个烧香台,而此刻,几人正面对那台上的灵位鞠躬。待礼毕,那些人才转过身来。 这一看,才发现是桂枝、苏姒锦、向北以及向大鼻他们。 一股恍如昨日的记忆涌来,他们不敢相信,桂枝竟然凭一己之力,让教坊被赦免。他们纷纷上前叙旧,桂枝也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诸位。”桂枝突然打断了在场所有人的叙旧,她开口道:“京都教坊虽然已经重启,但没有你们的京都教坊,也称不上是京都教坊,虽然夫人已经不在了,但是我希望各位可以回到这里来!如果还有梦想,你们都还有机会!” 一番言语带动下,不少人唤醒了曾经来教坊学艺的初心,纵使现在都已然不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但这一股热情却始终没有转变,所有人都激动地表示要留在京都教坊。 “既然这样,那各位先生、姑姑,你们仍各司其职,传授大家乐理、舞艺吧?”桂枝笑着看向紫蝶姑姑他们。 大伙一一点头应下,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也没有找到比这更适合自己的生计了。可以说,他们的一生,都交给了京都教坊。 “另外,以后京都教坊,将由向大鼻来担任大司,你们当中若有虚心的可尽管找他学,他可远比看上去懂得多,是杂艺界的前辈!”桂枝说着,将向大鼻推了出来。 对于向大鼻在北瓦的名头,教坊中人自然听说过,而且京都教坊这些年来因为逃难而躲出来的乐师、优伶,大多都被向大鼻安排在了北瓦,这才得以苟且偷生,所以向大鼻这个掌门人当下可谓受之无愧。 站在京都教坊门外,一眼望进去,桂枝仿佛回到了当年初入临安时,站在京都教 坊大门下。她抬头看了眼门上左右:承接前古、光照后世,尊师重道、德艺双馨,内心不由得一阵感慨。她记得那时候自己才六岁,一边抬头看着那对威严的对联,一边怀着敬畏之心走进那扇厚重的大门,张夫人收徒前对她“五看一亮”,天舞阁内举办了隆重的收徒仪式,与队友们一起训练时的喜怒哀乐……这些珍贵的记忆如画卷般历历在目。 教坊重开了,张夫人的灵位归回了,桂枝的心也就此平静下来。她轻抚着手中的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在纸上短暂的游移,然后落在了笔尖上,提笔一气呵成,写下了一副对联:德美琴弦上艺华舞袖间;声声承古韵曲绚华章绽。那字迹如行云流水,又如铁画银钩,一笔一画间,都包含了对张梅香的回忆。 京都教坊的故事仍在继续,日后还会有人如自己当年一样,满怀期待,懵懂地来到这里,但不同的是,桂枝会尽力保护她们不再经历自己曾遭受的一切。 清风轻抚过桂枝的发梢,带走了她满心的疲惫与沉重。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等待着什么,那是一种新生的期待,一种重获新生的释怀。 顿然又是几个寒夜,几场雪。如桂枝所言,到了腊八的前一天,乃是这一年来最为酷寒的时节了。 这一日桂枝从德寿宫请安回延和殿,却见赵扩已至。 “官家今日不是说有事要与大臣商议吗?”桂枝走上前去,细心问道。 赵扩抬头见到桂枝笑道:“枝枝来得正好,今年朕已经定下了,腊八当日去径山寺祈福,昔日寿皇曾亲临,且总去那里,是以对径山寺表彰有佳。今日早朝韩太傅也提议,朕该重启此地去为寿皇祈福。自从寿皇龙驭宾天迄今,已然数年未至径山寺了,朕觉得韩太傅此议可取。” 听到韩侂胄,桂枝便忍不住下意识地多想一点。 “既然官家已经做了决定,妾身自然支持。”桂枝回道。 “不仅得支持。”赵扩拉过桂枝,又道,“今年你得陪朕一同去。” 桂枝点头应下,倒是也没多想,只是隐约感觉有些不安。 另一边,韩珏的身子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明日径山寺祈福,她自然是要跟着去的,不该见的、该见的、恨见的,早晚也要见。 第十一章 空华一梦尽虚幻 不过,她之所以能好得这么快,绝大部分原因是韩侂胄那日给她送来的书信。 信上不过短短两行,其内容大概是说杨桂枝在入宫前,曾与赵汝愚的小儿子赵崇礼有过一段感情,而那人如今就在径山寺出家! 有心之人一听到这,就无需过多赘述了。韩珏自然更是如此,她早已经想好如何借题发挥了。 加上后宫如今其余几位贵人妃子都唯她是从,将杨桂枝孤立起来,并不算什么难事。 只要能让她与赵扩之间产生隔阂,只要官家不再专宠她一人,那韩珏保证在这后宫之中有她受的! 这一日对她来说很漫长,她巴不得尽快看到杨桂枝失宠。很快,第二天便到了。 这日大早,官家退了早朝,随朝中重臣以及后宫来在了径山寺外。桂枝跟在后宫队列中,轿撵排在最后一位。 她前面还有几人,这些都是赵扩在位第一年里不断有人往他后宫里塞的。甚至有些人,赵扩迄今为止还叫不上名字。 不过,这些人都和韩皇后一样,对桂枝没有好感。 单从赵扩从不曾连着去某位嫔妃那里待超过两晚来说,桂枝完全是个例外,自从纳了平乐郡夫人后,除非朝中有要事,不然几乎每日每夜赵扩都歇在她那延和宫。 这令一些人的心里很不平衡,所以自然而然的这些人站到了同一阵营。至于桂枝,自己会被孤立,这也是她早就料到的事儿。 大雪纷飞,径山寺外却是人满为患,因为官家亲自到寺庙祭拜,自然要提前做好周全的打算。 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卫军之外,寻常百姓更是在山脚下便被隔开数百米之外。 按往年礼节,官家要同皇后等人一齐先去大殿祈福,其余嫔妃以及大臣则是在侧殿稍候。 官家与韩皇后进入正庙大殿之后,一群人便依礼朝侧殿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桂枝身后的一名宫女却是开口道:“平乐郡夫人,官家和皇后娘娘有请。” 桂枝带着曲夜来刚准备进入侧殿,听她这么一报,先是顿住了脚步,随后前者不解地问道:“劳烦姑姑,请问是何事?” “待会官家想和您再一同祭拜,所以便叫奴婢来通禀,请您先到后堂稍待,夫人请吧。” 这宫女桂枝倒是不曾见过,不过她说的倒像是真的,赵扩或许会做出这样的事,于是桂枝便也没有多想,直接随她来到了后堂。 后堂里没有别人,桂枝与曲夜来刚到这儿,那宫女便又说道:“按照国礼,闲杂人等不可进殿,请夫人一人进去即可,旁人与奴婢一同在外候着吧!” 闻言,桂枝微微颔首,示意曲夜来同她站在门外。 进入后堂中,大门被那宫女关上,其中除了一尊佛像之外,再无他人。 桂枝先是恭敬地朝着佛像礼拜一番,随后静静地跪在蒲团上,静候官家到来。 可过了一会儿,一道脚步声传来,桂枝抬眼望去,本以为是赵扩,谁知道这一眼竟让她浑身一颤。不仅是她,就连来者亦是一惊。 “赵崇礼?”桂枝不可置信地问道。 突然,她脑海中想起苏姐姐曾告诉过她,赵崇礼自分开后便出家了,但她不知道的是,对方竟然就在径山寺出家。 赵崇礼显然也是愣住了,或许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再次见到杨桂枝,他的心智在此刻竟微微动摇,不过也只是动摇了一丝,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凡事不过满眼空华,一片虚幻,多年过去,早已不再执念曾经。 “贫僧法号虚舟普度,名善慈,女施主来径山寺礼佛,不该入后堂。”他双手合十,躬身说道。 桂枝没有说话,她看着此时的赵崇礼,竟然有一丝同情,或许若不是因为他们当年被强行拆开,后者想必也不会成如今这番模样。 “方才有宫女告诉我官家待会要在此礼佛,让我静候于此。”桂枝回答道。 听他这么说,赵崇礼顿了顿,紧接着摇头说道:“此处唯有官家与皇后娘娘可以来,施主还是先行暂避吧。”说着,他来到门前将门打开。 桂枝无奈只得起身出门,左右一瞧,曲夜来也不知去了何处,那名宫女更是不见踪影。 “法师可曾见过方才两名宫女候在门外?”桂枝回首望向赵崇礼问道。“贫僧并未见到。”赵崇礼的状态很平静,似乎两人之间从不认识一般。 一时,桂枝竟感觉有些不对,急于去寻曲夜来却在走了两步后又折返回来,她看向赵崇礼说道:“你当初……”话到了嘴边,她又咽了下去,毕竟如今她已入宫为妃,是皇帝的女人,有些事儿,有些话,当初没说出口的,如今便也不用再提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本该如此。 “昨日之日已去,女施主切勿放在心上,一切皆如泡影空虚!”赵崇礼躬身说道。闻言,桂枝愣了片刻,随后坦然一笑道:“也好,过去的事儿何须再谈。” “善哉。”赵崇礼躬身道。 “枝枝?”就在此时,赵扩的声音传来,却见后堂中,赵扩与韩珏明显是从前殿刚刚过来,二人看到赵崇礼和桂枝后,赵扩不禁心头一颤,再加上韩珏若有若无地在旁提了一句:“那人不是赵汝愚的小儿子赵崇礼吗?臣妾前几日听说他曾经与平乐郡夫人还有一段情谊呢!” 因为韩珏曾与赵崇礼有过一面之缘,所以自然认得。 可赵扩对他的印象不多,此时看到赵崇礼与桂枝站在一起,心里不由多想。 “官家?”桂枝一怔,刚要往前一步却见赵扩表情不太对,反而是韩珏站在其身边,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 赵扩那么了解桂枝,自然她的过往也了然。 赵崇礼当初没有和桂枝在一起,完全是因为赵汝愚从中阻拦,说来还要感谢赵汝愚,若非是他,想必赵扩也没有机会。 但毕竟他们两人当年仅仅只差一步便走到了一起,如今径山寺祈福,桂枝又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地方,还是和那赵崇礼待在一起。纵然没有发生什么,可还是有一股酸浓的醋意涌上心来,赵扩作为官家,一时间面子有些架不住了。 赵扩没有言语,看着上前一步的桂枝,他则是沉声一哼,紧接着甩袖而去。韩珏见状开心得很,当即跟上官家的步子。 而赵崇礼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无奈地叹道:“阿弥陀佛!” 桂枝见官家离去,刚要迈步去追,却又担心曲夜来不知在何处,只得顿住脚步。 然而就在此时,他们身后的一间禅房正往外冒着滚滚浓烟,赵崇礼正对着桂枝,自然一眼便瞧见了。 “走水了?”他眉头微微一皱,随后便赶忙前去通知寺庙师兄以及僧众。可桂枝看着那间禅房,似乎猜到了什么,一股不好的感觉油然而生。 却见她撩起衣裙,快步来到禅房外,其内火光点点,一阵阵烟雾自窗户以及瓦片中冒出,房门外还挂着一把锁,而这把锁显然不是庙里的物件儿。 桂枝绕到一旁窗外,朝其中一望,却发现屋内地面上,竟躺着晕倒的曲夜来! 顿时桂枝心中无比焦急,她四处观望,寻找可以用来将门锁打开的东西,目光锁定到旁边竹林下的一块石头,桂枝想也没想便将其举起,朝着门锁砸去。可火势蔓延极快,眼瞧着就要烧到曲夜来那边。 桂枝用尽了全身力气,最后猛砸一下,这才将锁砸掉。然而门一打开,她却害怕了。 这恐惧,源自内心的最深处,那股当年烧掉了他们一家幸福的大火,这股记忆在此时唤醒……不过,当下情形不容她思考,倘若再耽搁一刻,恐怕曲夜来将性命不保。 却见桂枝掩住口鼻,奋不顾身地冲入了火海之中。她拽起曲夜来,奋力地将其拉出门外。 而这边俩人刚出来,门框便被烧毁,一根断裂燃烧的木头砸了下来,重重地落在地上。 此时庙内僧人也纷纷提着水桶而来。 庙外,众臣子见有火势,当即请命官家回宫,此时官家正好心中有气,便下令返回。另一边,脱离火海的桂枝余惊未定,忙命人将曲夜来带回宫里医治。 这场大火绝对不是意外,有人蓄意让自己与赵崇礼相见,又刻意将曲夜来困在禅房,想要将其置于死地。 延和殿内,桂枝枕着手腕养神,近几日赵扩没有来,她知道后者大概是心里多想了,可是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她心乱如麻,主动去找赵扩解释自然是不可能的了,她想静一静。 曲夜来尽管没有生命危险,但毕竟遭了罪,一时半会还无法从惊吓中脱离。这几日的延和宫逐渐变得冷清……而这正如了韩珏的心。 第十二章 废宫独居待春风 腊八径山寺祈福不欢而散,大火起势后,官家以及妃嫔、百官陆续回宫。 此事一时间前朝和后宫无人敢提,赵扩也没有去延和殿找桂枝,他正生着闷气!另一边皇后处。 后宫某处的凉亭内,此刻除了韩珏侧卧在美人榻上之外,还有两名宫女站在旁边儿,一人站得靠韩珏近些,一人则是远一些。 就近的那人正和韩珏一同望着剩下的那一位,而此人,正是当日将桂枝引去庙堂后面的那人! 她此刻正在将自己那日的行动细节,仔细说与皇后听。 一番轻声细语后,亭子内传出了皇后的笑声。 一侧,距离她近些的宫女微微一笑,赶忙说道:“娘娘,这样一看,这杨桂枝大势已去,想必官家再也不会宠幸她了,不久后便会来咱们这儿了吧?” “皇上是天子,更是男人,看到那一幕,心中定然十分恼怒!杨桂枝啊杨桂枝,这下我看你还如何翻身!”韩珏凉薄地哼了一声,随后唇角一翘,又看向那名宫女,说道:“这件事儿不可再让他人知晓,你先下去吧,近日本宫会安排你出宫,自会将你好生安置,保你余生无忧。”说完,她换了个姿势依在边儿上,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奴婢多谢皇后娘娘!”那宫女感激不尽,连忙叩首后退出小亭子。 微风吹拂,亭子周围用来遮寒的帘子被风吹起一角,几名宫女手捧玉盘走到亭外,盘中盛着新鲜的蜜林檎,个个饱满,上头还凝着些许水滴的。 韩珏爱吃林檎,且必须是蜜林檎,其他品种的,如平林檎,或花红林檎均不行。这蜜林檎味极甘如蜜,在细果之中尤贵之。韩珏贵为皇后自然吃得起,只不过她还一定要吃泉水洗过的蜜林檎。蜜林檎当下极难弄到也就罢了,就连这洗林檎的泉水,都是快马加鞭从凤凰山脚下的泉眼里挑来的,一群人累死累活,就为了让她吃上一口鲜的。 这幅架势,这份圣眷,她还是不满足! “在她出宫的路上,让她彻底闭嘴吧,只有死人才无后顾之忧。”韩珏淡淡道。 有些人,只有彻底无法开口说话,才算是闭上了嘴。 “是!”边儿上的侍女会心一笑。 片刻后,对方又揣测道:“娘娘您说,那杨桂枝如今为何也不去主动找官家解释,反而是他二人谁也不见谁呢?” “本宫可没那闲工夫猜想,不过她有一点倒是傻得令本宫感到可笑,究竟是有多大的自信,才会相信一代天子,一朝皇帝会只倾心她一人?”韩珏嗤之以鼻地笑了。 因为延和宫本就不属于后宫,桂枝一开始住在这里也是因为官家允许。可这几日官家没来,偌大个宫殿显得冷清了许多。 另一边,桂枝既然入了后宫,自然要听皇后的。 韩珏当天就下了一道旨意,让桂枝搬去经久不用的废寝宫。对此,桂枝只能遵从。 桂枝四下打量,看着自己即将居住的新居。这里似是许久无人居住,眼前的宫殿一片破败,柱上涂漆剥落,墙角蛛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片细尘,呛得一旁的曲夜来阵阵咳嗽。 “夫人,这里也太破败了!” 桂枝浅浅一叹,随后苦笑道:“后院深沉景物幽,奇花名竹弄春柔,翠华经岁无游幸,多少亭台废不修!” 这里原是光宗后宫黄贵人黄珍儿的寝宫,但因为她被李凤娘害死后,宫中谣言四起,传闻此处阴煞气颇重,故而成了一处废宫,在这之前它叫淑德宫。 一旁带路来的大内太监刘总管缓缓道:“按皇后娘娘旨意,从今往后,夫人您就住在这儿了。” “有劳刘总管了。”面上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满,桂枝唤道,“夜来。” 曲夜来不情不愿地从利事袋里掏出些碎银递了过去。刘总管笑着推拒:“夫人客气了。” 桂枝笑道:“这是规矩,刘总管不必推辞。” 刘总管这才小心接过钱银,回道:“贵人今后有什么吩咐,就知会奴才一声,奴才定然尽力帮忙。” “多谢。”桂枝温柔回道,丝毫没有其他贵人的傲气。 送走刘总管,曲夜来关上房门,忧心忡忡道:“夫人,我打听过了,这处寝宫,在后宫里是最简陋的,简直就像冷宫一样!” 说起来她的身子养得还算不错,那日曲夜来命大,没有烧到也没有呛到,只不过是受了些惊吓而已。 桂枝无动于衷地笑笑,拂去椅上灰尘,坐下道:“别急,打扫一番便是。黄贵人贤淑有名,此处甚好!事后着人在后堂给她布置间香堂供奉!” 桂枝心里明镜似的,那日的事儿想必官家还在耿耿于怀,这一连便是一周不见人影,甚至也没有让王德谦捎个信儿来。 半个时辰不到,刘总管便去而复返,给她送了一批宫女过来。竟个个都是熟面孔!众人齐齐向桂枝行礼:“奴婢见过夫人。” “免礼。” “夜来,本宫有些累了,先休息吧。”桂枝风尘仆仆从延和殿搬进废寝宫的确有些乏了。 说完,桂枝进了屋子,然而曲夜来刚要跟进去,却听见身后的宫女们议论。“你听说了没啊,据说杨夫人在径山寺遇见故人了!” “可不是嘛,不然官家怎么会把她罚到这来?”“这下和被打入冷宫有什么区别啊!” 听到这些声音,曲夜来气得直鼓腮,她大声斥责道:“你们胡说什么?再敢妄议主子一句统统受罚!好大的胆子敢议论夫人?” 众女一惊,随即在原地站好。 其实这种强奴压主的事情,在宫里头也不算少见。 一些要出生没出生,要后台没后台的女子,在这里往往活得不如身边奴才;有些发下来的月例,统统被身旁的奴才给克扣走的;有些过得特别凄惨的,竟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还要吃奴才剩下来的残羹!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自古如此。 曲夜来不知道这些宫女是不是也打着这样的主意。但见那群人中,有一宫女突然眼珠子一转,顿时笑得亲切上前:“夜来姐姐,我们之前可是一起入宫的,我也知道您早年在圣人太皇太后身边服侍,您啊比夫人资历久,又生得美貌,做她身边的应声虫,实在是太屈才了啊!她可以做夫人,我看你为什么不行?” 瞧这贱人竟想挑拨离间,曲夜来气得浑身发抖,冷声道:“闭嘴!我劝你最好别惹事,否则的话,谁也救不了你!” 第十三章 宫斗情深路难行 那宫女笑容一僵,终不再那么有恃无恐,只敢嘴里嘟囔几句:“官家都已经把她发配来这了,这里可是最冷僻的宫殿,想必已是不受恩宠了!有什么好怕的!” 她们不知道的是,桂枝从延和殿搬出,赵扩也被蒙在鼓里,他气虽是气,可也只是因为桂枝与赵崇礼之间见面而吃醋,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可韩珏身为皇后却直接下令将桂枝赶去了冷宫,也难免这些下人们多想。 “你再多说一句,我便让刘总管送你去做苦役!”曲夜来也不再留情,若不是见她当初是和自己同期入宫的,想必早就让她好看了。 “都散了各做各的事儿去!”此时的曲夜来为了保护桂枝,竟显得异常勇敢。 众女只得散去,留方才那名宫女站在门外,一脸冷峻。 她名曰月泠,与曲夜来同期入宫,但之前侍奉的却是李凤娘。 在那种人的压迫下,她整日提心吊胆,好不容易李凤娘被关了冷宫,她可算找到扬眉吐气的机会了。“哼!有什么了不起,不信走着瞧!”她眼看曲夜来进了屋内,便跺脚离开。 可谁知道,月泠说的话竟一语成谶。 此处果是最冷僻的宫殿,桂枝入住数月,数月也不见官家踏足半步。宫人们渐渐心思浮动,这日曲夜来叫住月泠:“月泠,你去领一下月例。” 往日月泠至多拖拖拉拉一会儿,如今索性不动了,仍坐在桌子旁吃她的果子,不屑地道:“夜来姐姐,我可不受这个罪。” 曲夜来一愣,道:“你说什么?” “夫人入宫时日也不短了,官家却一步不曾踏入此处,宫里到处风言风语,说官家已经对夫人彻底失望了,只是看在圣人太皇太后面上,才勉强留下了她。”月泠吐了片果子壳出来,又继续道:“发月例的都是一群见人下菜碟的,我去了,也是自讨没趣,人家不会给的!” 曲夜来气得脸色发青,又叫又骂,却压根使唤不动眼前这几个人。 “真气死我了!”寝殿内,桂枝正在对镜梳妆,从镜子里看见曲夜来含怒进门的脸,疑惑回头:“怎么了?” “咱们这漏风漏雨,每日送来的饭菜都是凉的也就算了。”曲夜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板作响,“最不可忍的是那群势利眼!” “你是说月泠?”桂枝仍坐在椅上梳头,一个月时间,她已从旁人眼中一飞冲天的凤凰,变成了一只缩头乌龟,成日缩在废寝宫里,成日缩在一间小屋里,无人问津。 “可不就是她!”曲夜来怒气冲冲道,“好歹您是平乐郡夫人,她怎么敢这样怠慢您!” 桂枝笑了笑,说道:“很正常。” 莫说曲夜来,连桂枝都使唤不动她,最近更是变本加厉,隐隐要爬到桂枝头上来。虎落平阳被犬欺。 其实桂枝大可以主动去找赵扩,将那一日发生的事儿说个清楚,以他二人的感情,现在就差一个开口。 但桂枝几次想去,却又拦住了自己。因为她知道,这一次自己是被人陷害的,而这种事儿以后将会层出不穷,若每次都是需要她去找赵扩请求谅解,那当初的婚前誓言,桂枝要求他许下的诺言,岂不是空谈? “月泠是李凤娘身边的人,曾经也亲眼见李凤娘折辱我,如今我成了平乐郡夫人,她却被调来伺候我,自然不会心甘情愿。”桂枝淡淡笑道。 “那怎么办?不然让刘总管把她罚去做苦役!”曲夜来气愤地道。 桂枝笑了笑,插好发簪,说道:“不能惩罚她。”曲夜来一愣:“为什么?” “如今后宫里处处流言,若我再罚了人,岂不是让人觉得我因为不受宠而疯癫?其实不然,我就是要让她们知道,这些事儿对我毫无影响。”桂枝平静地继续说道,“你且稍安勿躁。不过,数着日子,她也活泼不了几天了。” 曲夜来不解,更看不透桂枝有什么心思。 前路难走,她早有预料,自己与赵扩之间注定要多受磨难,但这么多天也够了,是时候改变一下她如今的处境了。一味地低调,只会让人误以为她软弱可欺。 “走吧。”桂枝忽起身。 曲夜来呆愣道:“去哪?” 桂枝眯眼一笑:“去德寿宫啊。许久未给圣人太皇太后请安了,圣人该念叨了!”虽然赵扩心里在闹别扭,但是圣人太皇太后却始终挂念着桂枝。 有时是点心吃食,有时是几匹上好的绢布,只要是圣人太皇太后高兴,便会叫人送来。 这边桂枝备肩舆前往德寿宫,另一边,垂拱殿内赵扩正听着韩侂胄上表。可他的心思,似乎不在这里,时而出神望向一侧。 “金使那边……官家,官家?”韩侂胄见赵扩出神,便笑道:“官家莫非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老臣或可为您解忧啊!” 赵扩这才抽回心思,“啊,韩卿不必多虑,朕不过想到一些小事而已,你继续说。” 韩侂胄闻言,垂首微微一笑,他或许猜到了。因为韩珏已经将那日所发生的事儿,书信告诉了他。 “臣见官家近日似乎有些乏了,或是近日奏折太多,国事繁杂,不如先放置一日,官家且回宫好生歇息,以龙体为重啊!”韩侂胄拱手说道。 赵扩这一个月来确实忙得很,主要是金朝那边自从完颜璟登基后,不断地在做动作,而且眼见着金人的势力越发强了,他这个做皇帝的又不知听谁的好,朝中大臣主战主和,各抒己见,争议从未停止。 一个月来,韩侂胄更是频频递上札子。官家的眼袋都重了些…… 实际上,韩侂胄所递上来的那些东西,压根无需由赵扩亲自决断,一些细小的事儿,中书省审阅便是。可是他频频上递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为了帮韩珏,后者好不容易将赵扩与杨桂枝的关系弄成这样,他还不得趁此机会火上浇油? 若非韩侂胄这些时日里频频奏事,恐怕赵扩早就自我化解那股醋意,找桂枝和解去了。 “爱卿所言极是,朕确是乏了,朝事且搁下吧,明日再议。”说罢,赵扩在王德谦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挥手说道:“爱卿退下吧!” 第十四章 赵扩忧国又思情 打发走了韩侂胄,赵扩心神俱疲地又坐了下去,打理国政远比他想象中的要苦、要难,去年是因为朝中先后还有留正、赵汝愚等人,可当下满朝只余一个韩侂胄,效率大打折扣,是以他要亲自处理的事务便繁杂了起来。 后宫内外人猜想官家这段日子定然已经对杨桂枝彻底失望了,可事实却非如此,他本人心里虽然有气,但也只不过三五天便缓过神来了,所谓气从何来?不过是自己在事实的情况下附加了自己的想象,导致醋意大发而已。但他是皇帝,是官家,他吃醋,那就是生气,岂能先低下头来? 他只是想知道,桂枝那天究竟和赵崇礼在说些什么,是什么话非得在那一日说,而且还是偷偷摸摸地到后堂说。他一直在等桂枝来找自己,说难听点,赵扩期盼桂枝能来给自己服个软,哪怕是辩解几句,哪怕是没有理由的辩解,他这股气也能消了。 可桂枝却似乎并没有这样想,前几日没有来,后半月也没有,甚至连消息都不传达。赵扩对这个女人无可奈何,毕竟心底里赵扩是爱这个女人的,这种爱来源于长期的信任与某种依赖。可换位思考下,他是一朝之主,是天子皇帝,他手握千万人的性命,坐拥着大宋江山!他希望桂枝能像韩珏或者其余嫔妃一样,对自己小鸟依人,甚至有可能的话,让他这个皇帝满足他的征服欲。 虽然他心里清楚桂枝不是李凤娘,但这颗石块就是堵在心里,堵在气管儿,顺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能让人满脸苦涩且艰难地呼吸着。 “王德谦。”赵扩突然开口。 一旁没有回应。 “王德谦?”赵扩又喊了一句,仍是如此。 不过这次,一旁的小太监凑了上来,“回陛下,王公公今儿个按您的要求,去德寿宫给圣人太皇太后请安了。” “哦。”赵扩细细一想,这一月来他什么也没做,就连圣人太皇太后那里他都没心思去了。 当年皇爷爷在位时,难道也是这般辛苦? 不见得啊,当年皇爷爷隔三岔五的便会去德寿宫,甚至经常出宫游玩,可对于朝政却是一点也没荒废啊!为何他老人家能这般恣意洒脱呢? 赵扩沉思许久,总算是悟到了一个原因!“朝堂缺有才之人!” 自从朱熹、赵汝愚等人被安上“乱党”的罪名后,庆元党禁扫除了不少理学之士,可当今天下读书人,大多以理学为主,若不从这些人当中挑选,难不成从乡野村夫里选择朝臣?纵然赵扩再天真,他也清楚国家的运筹除了皇帝,绝不可轻易地由某一位或者几位大臣掌握,那样一来,不乱则坏。 随着朝中一些朝臣被罢官革职,渐渐地只剩下了韩侂胄一人,他的权力几乎覆盖了大半朝野。如此下去,恐怕不妥。一时间诸多事宜涌入脑海,他心乱如麻。 正在烦忧,王德谦回来了,此时正在殿外候着。 赵扩点手示意他进来,随后问道:“圣人大婆婆近来可好?” 王德谦回道:“圣人好得很,今儿个奴才在德寿宫,还瞧见杨夫人了!”“桂枝?”赵扩一怔,“她去做甚,莫不是告朕的状?” 王德谦哭笑不得地躬身道:“启禀官家,奴才瞧着杨夫人去德寿宫也是给圣人太皇太后请安的,唱了几段儿小曲儿,陪着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她倒是有闲心啊,这么闲都不来找朕。”赵扩心里不满了。 沉默了许久,他这才无奈地道:“罢了,你去延和殿告诉她,朕今晚不理朝政了,让她来嘉明殿陪朕用晚膳。” 王德谦闻言,并没有接旨而是沉默了片刻。“怎么?有难处?”赵扩眉头紧皱。 王德谦当即俯身跪倒在地,“奴才不敢,只是奴才听闻杨夫人已经搬离延和殿一月有余了,如今却不知在何处。” 一闹别扭竟搬出去了?赵扩也愣了,他没想到竟有这种事,“谁让她搬出去的?” 王德谦苦着脸,“奴才也是今日从杨夫人身边儿的宫女口中得知,至于是谁的主意,奴才没有打听,请官家责罚。” “这是给朕摆脸色?”不知怎的,赵扩心里又气但又感到好笑。 气的是桂枝似乎故意这样做让他难堪,好笑的是,因为此事若是她的主意,那她也傻得太可爱了些。 “既如此,那便不用去请了,朕今晚改去坤宁殿下榻。”赵扩叹了一声,随后在王德谦的搀扶下,走出垂拱殿。 坤宁殿,便是皇后的寝殿,也就是韩珏的住处。 另一边,桂枝从德寿宫离开返回她那破陋的寝殿,一进院内便看到月泠正聚集着几个宫女在那儿嚼舌头。 引起话题的,自然是月泠,“唉,你们可听说了没?官家今儿个可是要去坤宁殿了!” 其余几位宫女面色惨然。 “这官家要么就是一个月不招人侍寝,这一去就是去皇后那里,看样子咱们夫人是彻底被官家遗忘了啊!” “可不是,若是真与男人偷情,那是要杖毙的。” “不过话说回来,她要是一辈子都待在这个破地方,我们岂不是也得留在此处?” 桂枝和曲夜来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前者倒是没有多大波澜,可后者却冷哼一声,上前怒斥道:“你们这群丧良心的,没有事儿做吗?要是不想待在这就大声说出来,我立马让刘公公送你们去做苦役,少在这背后说三道四!” 曲夜来这段日子没少骂人,她的口条都快练就成临安城面上那些酒楼内满嘴吐芬芳的老板娘那般了。 不过说来也着实气人,不然她不会这么激动。 正是因为骂了也没有用,所以月泠也更加有恃无恐。一个失宠的夫人而已,有什么值得她怕的。 眼看着众人散了,曲夜来叹了口气,回首望了眼桂枝。“夫人,这种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桂枝笑了笑,温柔回道:“快了。” “您总说快了快了,也不见官家有半点要来看您的意思,咱们在这儿天天遭受这些,他倒是舒服,又是坤宁殿,又是仁明殿的。”曲夜来不满地嘟囔着。 “先进屋吧,外面凉。”桂枝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紧接着抬脚走进屋内。 当晚,坤宁殿内。官家在嘉明殿用了晚膳才过来,因为吃了酒,醉意浓浓,韩珏便服侍他歇下了。 待后半夜,赵扩口中喃喃念着:“枝枝……枝枝……” 床头另一边,韩珏听着恨得牙根痒痒。究竟那杨桂枝哪里比自己强?能让他即便躺在自己的榻上还惦记着她? 但不管怎么说,她没有发牢骚也没有多说什么。哪怕被当成了桂枝,只要赵扩愿意与她亲近,也就无所谓了。 这一夜,赵扩都朦朦胧胧,直到次日醒来,他才发现身旁的并非桂枝,而是韩珏。他揉了揉太阳穴,清醒后起身下榻。 韩珏似乎是早就醒了,见赵扩起身,她也坐了起来说道:“臣妾安排了早膳,官家用过再走吧?昨夜也不知道您吃了多少酒,净说些妾身听不懂的……” 赵扩咽了咽唾沫,发现嗓中干燥,正需要来口清淡的润润喉咙,解了隔夜酒意。 “行吧。”见赵扩答应,韩珏赶忙下榻,忙着替官家更衣。随后宫女端了食盒入内,果真是些清淡的。 “就是糯米熬的粥,最解酒了,妾身让人在里面加了些黑枸杞给官家补补。”韩珏说着,端起碗准备喂赵扩。 “朕自己来。”赵扩还挺意外的,他从没觉得韩珏也有温柔的一面,许是往日里她与李凤娘处得久了,自然生厌。 “对了官家,那个杨桂枝……”韩珏见赵扩态度好了不少,便开始试探。然而一听到她,赵扩就顿住了,吃粥的勺也顺势放下。 “她怎么了?”赵扩问道。 韩珏摆了摆手,随意地笑道:“没什么,臣妾只是说,毕竟她如今入了后宫,我们姐妹之间是不是该多聚聚,促进一番感情……” “嗯,应当。”赵扩听到这,便放下了心,继续用粥。 韩珏继续道:“可这么久了,妾身一次都不曾见她来臣妾这儿请安……虽然她比我虚长几岁,但说到底妾身才是皇后,虽说如今废去宫规,妃嫔不用日日来问安,但总没有皇后主动去找她的道理吧?臣妾也怕惊着姐姐。” “皇后有何见解,不妨直说。”赵扩吃得挺快,这会已经快喝完了粥。“臣妾是想,后宫里,也该立立规矩了,不是吗?” 赵扩将碗放了下来,看向韩珏说道:“后宫不过就这些人,你是皇后,乃后宫之主,统领后宫,本就有母仪天下的职责。你要立便立,朕还有国事要处理,先走了。” 说完,他起身出门而去。 一大堆早膳,只是吃了粥,其余的一口未动。不过,韩珏想听的已经听到了。只要官家答应了她整顿后宫,那韩珏便有无数种手段来打压杨桂枝! 第十五章 后宫新宠韩皇后 现在后宫里人人都知道了,平乐郡夫人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与官家之间产生了隔阂,导致官家对她失去了“信任”,她也失宠了。 另一件事儿,那就是韩珏昨日侍寝了,皇后本就是位压众妃嫔,又得宠侍寝,如此一来她自然是威上加威。所以次日,皇后要整顿后宫的消息传出来,一些妃子们倒也没有感到意外,自圣人太皇太后起大宋后宫中便是以皇后为首,不论是吴芍芬还是谢苏芬,都以母仪天下、贤良淑德着称。 除了中间出了一个李凤娘,虽然她只是在位几年而已,但不得不说朝廷因为后宫过多涉政而变得混乱不堪。 近日,赵扩听到了冷宫中关于李凤娘的消息。 李凤娘死了,这个使得大宋朝廷瘫痪了数年的人,也算是就此结束了她的一生。 据说死之前在冷宫中食不果腹,就连最下层的宫女都能给她脸色看,简陋破旧的冷宫中,大雪天甚至连个炭火都没有,导致她染上了风寒,不出半月便不医而亡。 死之后五六天都没有人帮她收尸,导致尸体在这冰天雪地的季节竟生生地冻成了冰雕,后来还是宫女实在忍不住味道,这才用草席卷了,扔到冷宫中多年不用的废井里。 王德谦初将此事告诉赵扩的时候,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段时间一直和桂枝闹着别扭,再加上朝政繁忙,他也早就对李凤娘死了心,似乎她怎么死,早死晚死都是一样。 殿内,韩皇后位居正中,两侧则是宫里其余众妃嫔,当中有不少都是朝臣家中的女眷,之所以把她们送到后宫,自然也是为了巩固家族的地位,所以即便这些妃子当中有许多赵扩都不曾见过,也不妨碍她们互相之间争斗。 一大早,韩珏就把她们叫来了,可是她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坐在正当中,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其下众人则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她们大多低着头,不敢直面韩珏。 “今儿个皇后娘娘吩咐我们来,是有什么要事要说吗?”下面有一位贵人耐不住性子问道。 闻言,韩珏只是抬眼瞥了她一下。后者当即缩了回去,不敢再出声言语。 韩珏身边的贴身宫女方之卉见状走了出来,看向众人,竟也有恃无恐地说道:“各位给皇后娘娘请安乃是前朝立下的规矩,看样子各位平日里闲散惯了,在各个宫寝里待得太久了,忘记了后宫的规矩吧?” 闻言,众嫔妃无人敢有异议。 方之卉继续道:“后宫的规矩首先是女诫,其次是礼仪,若是你们不懂的,那回头便让尚仪局来教一教诸位。” 此时,韩珏淡淡地点了点手,示意方之卉退下。后者点头后站了回去。 她慢慢悠悠地开口道:“本宫既然是皇后,那就要替官家管理好后宫,且不说你们当中有些人官家有没有见过,即便是这辈子都不见,入了后宫便是帝王家的女人,入了后宫尔等便要多闻、多见、少言语,后宫礼节怠慢不得。” 闻言,众嫔妃皆起身施礼道:“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韩珏满意地点了点头,“似是平常这种日子,若宫中无事,不需要服侍官家的话,各位那便要每日都来此处点集,前些年本宫身子弱,至此之后,宫规不可废。” 说完,她抬了抬手,随后旁边的太监走了过来,俩小公公合力抬着一个木箱,里面装的竟然都是些珍宝玉石,各种各样的簪子、花冠、耳环、手镯,琳琅满目! 韩珏毕竟是皇后,平日里官家纵使再怎么宠爱桂枝,也不会耽误她的荣华富贵,这些东西多多少少都是韩家人或是她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对于她来说,这些只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 可是对于其余妃嫔来说,这些东西可就不一样了,她们当中大多人是不受宠的,而且一旦入了后宫,也很少再有机会与亲人相见,能每月领了月例养活一宫的人,已经是不容易,更别提有多余的闲钱去买这些东西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这后宫里,谁不想把自己打扮得精致万分,不说别的,哪怕有一丝丝的机会能让官家瞧见,并且分一丝恩宠到自己身上,她们都会为此不遗余力。 “这些是?”众妃子看着面前这些物件儿,一个个傻了眼,有些不明所以。 韩珏则是颇具慈和地笑了笑,答道:“这些个,就当是本宫今日给各位姐妹的礼物,你们随便挑选,看上什么便拿去,也算是本宫的一点点心意。” “臣妾给皇后娘娘谢恩。”众嫔妃齐齐施礼。 韩珏点头回应,这些人倒也不客气了,纷纷走上来开始挑选,没多久,便各个捞得盆满钵满,不是捧在怀里就是让一旁的宫女帮忙拿着。 而就在此时,桂枝迟迟来到。 她本不想来的,要说每日在后宫里毫无意义地弄这些,不如花点时间去多陪伴圣人太皇太后。 不过韩珏这边既然已经派人上门找了,她自然也没有推辞的理由,只好按规来此。 一进门,她便看到众妃子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那身前身侧摆的物件,一看就是刚拿了好处。 来到门口,桂枝屈身跪拜道:“平乐郡夫人杨桂枝拜见皇后娘娘。” 韩珏看到她来,总算是满意地笑了,不过她并没有开口搭理,只是让她在原地跪着。 “诸位也知道,官家最近忙于朝政,若非因为昨日思念本宫,也不会来坤宁殿。你我众人作为官家的女人,自然要为其分忧,我大宋朝自南下安居以来,便崇尚节俭。而近日里,本宫听闻各宫用度开销皆不少,本宫作为后宫之主,自然要起带头作用,从今日起免去半数月例,其余的便充国库,如何?” 韩珏说着,目光扫向众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手中刚拿到的金银珠宝,此时不知如何开口,毕竟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是以她们只得答应下来,回应道:“臣妾谨听皇后娘娘吩咐。” 而桂枝此时也没有说话,因为她那里本就没有月例,其实她并不缺钱银,张宗尹在她出嫁前,将张梅香这些年开教坊所赚的银子尽数给了她,再加上圣人太皇太后这些年给的赏赐桂枝也没怎么动,若说富有,想必韩珏也比不过她。 只是桂枝明白,财不外露,所以宫里的用度她只会托曲夜来悄悄地出宫采买,并不会大张旗鼓地花费。 见其余人都应下,韩珏点了点头,这才看向仍站在门口的桂枝,她说道:“为何杨夫人比大家来得晚?莫非你有什么特殊吗?还是说,你的眼里没有本宫这个皇后?” 这句话可不能随意回答,答得不好了,韩珏现在就能给桂枝安个以下犯上的死罪。 “回皇后,臣妾无能,治理下属不当,宫中不曾有人备肩舆来坤宁殿,是以臣妾只能步行至此,故而慢了些,还请皇后娘娘责罚。”桂枝平静地答道。 韩珏嗤笑一声,没想到这杨桂枝在自己的寝宫里竟然分量也这么低,曾几何时她还是官家最宠爱的那个人,现如今的境遇,真是令人咋舌,一时间,韩珏甚至都有点同情她了。 “岂有此理,姐姐好歹是官家亲赐封的平乐郡夫人,宫中侍从竟然敢对主子不恭?”韩珏装作很惊讶地回道。 桂枝没有再说话,只是静立原地。 韩珏突然眼前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好办法,她故作正经:“既然如此,本宫从坤宁殿分些侍女给你。” 话音落下,她便轻轻拍手,随后一旁的方之卉便将左右两侧立着的数十名宫女招到了跟前。 她们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低头看着脚尖。 “不如你选几个?带回宫里吧?”韩珏看向桂枝道。 后者沉默片刻,随后再度躬身,“臣妾不敢,宫里虽无人可用,但也不敢如此劳烦皇后娘娘,臣妾多谢皇后娘娘的好意。” “那可不行!必须得有几个贴身照顾的人啊!不然传了出去,还以为本宫治理后宫不正,此事无需多言。”说完,韩珏也不再理会桂枝,而是给了方之卉一个眼神。 后者了然,紧接着站到了那些宫女面前问道:“可有愿意去服侍平乐郡夫人的?有便站出来!” 这些人又不傻,谁会站出来,当下只是低着头不言语,甚至都不敢大口喘气。见没有人说话,方之卉开始挨个询问,“有没有啊?你去不去?你呢?” 一连串十几人问下来,愣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韩珏看似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些人在坤宁殿待得久了,锦衣玉食,真让她们去你那废宫,岂不是就像被罚去四库做苦役一般?反过来怪本宫行事有违和善,姐姐说是吧?” “皇后娘娘思虑周全。”桂枝再度躬身。周遭嫔妃宫女皆跟着冷嘲热讽。 “好,本宫也乏了,大家今儿就先散了吧!”韩珏站起身准备离开,来到门口与桂枝擦肩时,又开口道:“对了,本宫向来赏罚分明,今个看在你宫中无人,本宫也替你出了主意,算是赏过了,可你毕竟来迟了那么久,这罚也是免不了的,便在这儿跪着吧,待日落了再起身。” 幸亏桂枝这趟出来没有带曲夜来,不然她这会听到,恐怕是要气疯了。 “臣妾遵命。”明知是羞辱,桂枝乃径直跪着,脸上平静如水,一双眼仍明媚动人。韩珏不屑地点了点头,方之卉将大氅替她披上后,大门打开,一股寒流袭来。 “对了,这门便先开着吧,最近屋子里潮,门窗都打开透透气去去霉。”韩珏撂下最后一句话,便离开了。 其余众嫔妃见此,也不敢吱声,皆捧着她们用半数月例换来的珠宝,各自回宫去了。 未出腊月,寒风刺骨。 桂枝跪在坤宁殿正堂,四面八方的穿堂风袭来,她的双腿不出半个时辰,便已经麻木透了,毫无知觉。脊背传来酸痛,纵使疼,她也面不改色。因为这些,在她意料之中。 渐渐地,天色渐暗。 淑德宫里,曲夜来刚从城外回来,找了一圈也不见桂枝,便四处打听。 最后,她还是从宫外路过的宫女口中方才得知此事。急匆匆地赶往坤宁殿,刚过大门,她便瞧见了正堂中跪着的桂枝。 “夫人!”曲夜来喊叫了一声,声泪俱下,她赶忙跑了过去。 “夫人,怎么她让你跪,你就跪啊!真是太欺负人了,我们去找官家吧!行不行?奴婢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曲夜来想将桂枝扶起来,谁知此时桂枝的腿已经冻得冰凉,无法动弹。 桂枝唇边发白,有些虚弱地道:“先扶我回去吧。” “夫人!为什么你要这样啊,受了苦不说,万一这腿冻出点什么毛病,以后可怎么办啊!就不能跟官家服个软,您就不能主动去找官家吗?” 说完,曲夜来几乎费尽力气才将桂枝架了起来。 桂枝淡淡一笑,并没有再说话,她现在已经感知不到腿的存在了。几个时辰过去,再加上这寒冷的冬风,没昏厥已经很神奇了。 就这样一路艰难地将桂枝架回宫里,曲夜来几乎也筋疲力尽了。她将前者放在榻上,随后便去请了御医。 后宫留驻的御医不多,大多应对突发情况,而此时节值守的人有两位,其中一人是药监,另一人则负责打下手。 而药监早些时辰被其余宫传唤去了,曲夜来去的时候他并未回来,所以只得将那名打下手的人叫来。 这人名为陈玉成,祖上两代为医,入宫不久。 这算是他第一次独自出诊,来到后,他先是给桂枝号了脉,片刻后这才松了口气。 “亏得夫人身子骨不错,若再多跪半个时辰,晚一刻来找我,或许这双腿都会落下病根,严重的更是会影响到日后产娩啊。” 说完,陈玉成自一旁取了一包东西,里面是细粉状的,温和地嘱咐道:“稍后打冷水、温水、热水三盆,分三份倒入此物,搅拌均匀后,再取巾浸于盆中,在膝盖以及骨盆外侧擦拭,先用冷水,再用温水,热水要最后用,不可乱了次序。” 陈玉成将药包递给了曲夜来,“明日再来找我取,连敷三日便能见成效。” “多谢陈医官!”曲夜来将其送走,随后按着对方说的顺序,替桂枝用湿巾擦拭热敷。 三日后,果然见了效果。 麻木的感觉彻底消失了,除了腰还有些酸之外,其余并无大碍。 曲夜来一边给桂枝盛粥一边说道:“夫人,这种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你看月泠她们,这几天什么也不干,活儿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倒是不嫌累,可就是心里不痛快!” 桂枝端着碗,浅笑道:“就这两天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曲夜来算了算,说道:“夫人,上元节要到了!” 第十六章 后宫花事学桂枝 腊八之后,就是上元节了。这一日很快来到,临安城内普天同庆。民间张灯结彩,宫中同样热闹。 所有可见的树梢上,皆挂上了彩灯,有红纸糊成的胖灯笼,也有画着才子佳人图样的六角宫灯,待烟火引线被点燃,几个宫女太监放下手中的灯笼,齐齐捂住耳朵。 德寿宫内,桂枝伴在圣人太皇太后身边,众人脸上浮着笑意,丝毫看不出桂枝先前经历了什么,随着一串闪光直窜云霄,片刻后绽放出万点繁星,圣人太皇太后亦是开心得很,侧目望向身旁的桂枝道:“桂儿,近来与官家之间可还好?” “好得很呢,多谢圣人太皇太后挂念。”桂枝看着她,嘴上却说了心口不一的话。 但其实,吴芍芬可是一辈子待在后宫的人,上元节这般日子,桂枝竟没有与赵扩在一起,就说明二人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儿,不过见桂儿不说,她倒也不准备问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感情这事经不起考验,有时候人往往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儿,俗言道‘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世上太多的事,当时不觉得如何,可事后想起才觉得后悔。这时候,往往只有用情最深的人才会经得起考验。” 桂枝闻言并未作声,她知道,圣人太皇太后这是在点拨自己。 宫里的传闻铺天盖地,德寿宫自然也会察觉到,圣人太皇太后这些话的意思是赵扩不成熟,让自己多体谅他。 实际上桂枝也没有怪赵扩,后者毕竟是官家,当初新婚之夜的承诺,桂枝从未指望他一朝便实现,或许还得慢慢来,路遥知马力。不过失落自然是有的,说没有那不可能。 寝殿内,赵扩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一名女子,愁眉紧皱。 这女子姓许,现如今是贵人,而今日则是她入宫一年半以来第一次侍寝,无比激动。可她今日说错了话。 因恐失宠,她神情恐慌地跪倒在榻前,梨花带雨的模样,看起来极为可怜。 “官家,臣妾知道错了。”许贵人跪在地上,哽咽道:“不论您怎么罚都好,只是别从此不理臣妾就好!” “你知错?”赵扩沉声道,“同处后宫,你竟如此议论她人,怎么了?莫非你是朕?你怎知朕就不宠那杨桂枝了?” 看着地上的许贵人,赵扩不由地想:若桂枝能似她那般温柔顺从该多好! 许贵人此刻宛如一条唯恐被主人抛弃的小狗,甚至不敢站起身,一路膝行至赵扩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衣摆,仰头望着,可怜兮兮道:“自从杨夫人入了宫,官家便再也没理过旁人,臣妾只是个女人而已,心里唯独只有官家您一人,见您整日待在杨夫人那里,心里实在煎熬!这才会脑子一热,妄言议论杨夫人!妾身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僭越了!” 赵扩叹了口气,终是无奈地道:“好了,起来吧。” 许贵人这才感激涕零地从地上爬起来,却听她幽幽一叹,似有意似无意地来了一句:“官家莫要再怪臣妾,人心都是肉长的,若您肯将对杨夫人的感情,分给臣妾半分,臣妾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你的意思,倒是怪朕了?”赵扩眉头一撇。许贵人又赶忙屈身跪拜:“妾身不敢!” 不过,待赵扩将她这番话仔细品过一番后,忽然又问道:“若是朕在意的某人,却在做错了事之后甚至都不愿意见朕,也不辩解,那又算是怎样?” “那这个人,摆明着就是没将官家放在心上啊!”许贵人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赵扩良久不语。此夜过后,赵扩更是没有心思去找桂枝了。 一开始,赵扩都是这个宫里坐坐,那个宫里走走,后宫众妃还以为官家是对那个人的新鲜劲终于过去了,重新开始雨露均沾,喜大普奔地各宫传话,一时间后宫百花齐放,各自争艳。 这日,赵扩又来了坤宁殿,只是兴致一直不高,一杯酒,喝了两个时辰还是满的。 一旁的韩珏急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见快到就寝时分,他却起身道:“朕记起还有几份重要的奏折没处理完,先回去了。” “臣妾躬送官家。”韩珏显然有些失落,垂了垂眼后,又忽抬眸一笑,挽着赵扩出了寝殿,却故意领他走了一段远路,手中的灯笼朝前方一举,望向一片空地处,“官家,臣妾打算在这里新建个亭子,再种些花草,您觉得如何?” 赵扩望着那里,眼前却浮现当初与桂枝在德寿宫花坛时的画面,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此甚好。” 赵扩心里觉得很无趣,仿佛后宫所有人都在学桂枝,又是酿了新酒,又是要种花,可学来学去,桂枝还是只有一个,独一无二,谁也无法取代。 “可是官家,臣妾对这些了解不多,听闻杨夫人倒是日日养花,臣妾还想请她来指点呢?”韩珏故意拖长音调道。 “这种事儿,后宫找个花匠便做了。”赵扩虽然现在有意与桂枝疏远,但并不代表不爱她,所以自然不能允许自己所爱的人,来做这种事。 “可臣妾已经问过杨夫人了,她没什么意见。”韩珏紧接着补了一句。赵扩闻言一愣。 “早就听闻杨夫人在德寿宫的时候便给圣人太皇太后种了一院子的花。”韩珏笑吟吟道,“现如今每逢春时路过德寿宫,还是能隐隐闻到花香呢!” 她话音刚落下,赵扩猛然回头盯着她。 他的脸色实在太过阴沉,让韩珏忍不住浑身一颤,咽了咽口水,有些胆战心惊地问:“皇上,臣妾说错了什么吗?” “你真当朕是傻子?”赵扩冷冷道,“字里行间,全在含沙射影,无非就是想看朕是不是真的冷淡了杨桂枝!” 心思被他道破,韩珏索性破罐子破摔,往他怀中一扑,哽咽道:“官家!真心爱您的您不稀罕,那些不在意您的却被您放在心坎上,哪怕今天您责怪臣妾,臣妾也要说一声,杨桂枝不配您如此爱她!” 韩珏,地位有了,可手段远远不足。她以为通过这段时间,赵扩对她的感情已经足以令她替代桂枝了。可她大错特错。 赵扩将她一把推在地上,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皇后娘娘,你这又是何苦呢?”方之卉过来将她扶起,“您大可不必说这些,咱们可以慢慢折磨那杨桂枝啊!如此一来,就怕她又要翻身了!” 韩珏冷哼一声,扶着她的手起来,狠狠道:“皇上九五之尊,高高在上,只要那杨桂枝和赵崇礼的谣言不断,纵使她翻得了一时,也逃不过一世!” 果然,韩珏早就有准备,短短半日,不仅是后宫在传言当时径山寺的事儿,就连宫外,朝廷内的百官也知晓了。谣言如同飞鸟,遮天蔽日,传进每个人耳里。最后,又传回到了赵扩耳中。 这日,德寿宫内圣人太皇太后正在吃茶,却听见外面纷乱一片的脚步声,转头一看,见赵扩脸色铁青地进来,请安起身后,圣人太皇太后问道:“发生什么了?说说?” 赵扩也憋不住了,便开口道:“大婆婆,近日宫里谣言四起,你可曾听说过?” “谣言?”圣人太皇太后装作糊涂地说道,“莫非是关于桂儿和那赵汝愚之子赵崇礼?” 赵扩面露苦色:“连您都听说了,可见后宫里已经人尽皆知了,是不是?” 圣人太皇太后叹道:“官家这段时日一直宠爱桂儿,自然容易引发六宫妒忌,招致风言风语,也是在所难免。” 赵扩一愣神,自嘲地笑道:“这么说,是朕污蔑了她?” 圣人太皇太后神色淡然,“他们二人的事儿,桂儿跟我聊过,俩人当初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在一起,自那之后,桂儿也与他断了往来,而现如今她是你的夫人,那赵崇礼又已经出家多年,你还有什么可猜忌的?人家二人早已放下过去,即便是见面聊两句,也不会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倒是官家你,始终不曾放下。” 赵扩放在膝上的手指忽然握成拳:“那也不行,他赵崇礼出家之人,为何朕众嫔妃中,单单在后堂碰见了她?” 圣人太皇太后眼角余光扫过他的拳头,气定神闲地道:“眼见不一定为真,如果官家凡事都以他人口中的为准,那便失了自主,如今你是一国之君,处理个人感情之事,便可放大到治国,如果你真觉得她有错,早就下旨责罚了,怎么还会来此处找哀家诉苦呢?” 人心难测,有时候越不让放在心上的,越会耿耿于怀。 赵扩沉默了,片刻后忽然抬头,一字一句道:“她不是也没来找我么?” “哈哈哈哈!”圣人太皇太后因这句话而笑出声,“你二人都是小孩子脾气啊!”“不说别的,继位一年多以来,哀家可从未见过官家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失态啊!” 赵扩无言以对,只得愣坐片刻后离去。淑德宫内。 “我已打听过了。”曲夜来看起来忧心忡忡,小半个时辰了,却连个头都梳不好,一把牛角梳子捏在掌心,嘎吱嘎吱作响。 “近日宫里流传的谣言愈发的过分了,估摸官家就是因为这些谣言,才一直没来看您的!” 是的,一个半月已经悄然过去了。 第十七章 宫灯照影独憔悴 官家的宠爱自然是直接与各宫的待遇挂钩。 自赵扩与桂枝变得冷淡,便很少有人踏足桂枝的寝宫。 宫中的吃穿用度立刻紧张起来,倒不至于吃不上饭,桂枝从不缺钱银,需要了便是让曲夜来出宫采买,但对于月泠等人,她自然是不会惯着,白眼狼到什么时候都是白眼狼。 月泠等宫女见此,埋怨声更是一日比一日高,要么就是嫌弃饭菜不合胃口,要么就是怪往常的小食点心再也没有了。树倒猢狲散。 离了最后的好处,众人也离了心,宫里上下人心涣散,没几个人肯好好做事,都在寻找新出路。 当晚,曲夜来亲自煮了粥,端到桂枝面前后,顿时鼻头一阵犯酸。 “真是的,夫人,您实在太委屈了,每日去坤宁殿都要被那皇后冷眼不说,就连官家也毫不体恤您!” 闻言,桂枝轻笑回道:“深宫孤影映黄昏,醉酒独思故人远。等待君王归未归,空余凉风拂古墙。在这大内皇宫中,求而不得,下场悲惨的人太多了。我们如今且能独善其身,已该知足了。话说你也到了出嫁的年纪,总待在我身边,便耽搁了,不如我替你说桩亲。” 曲夜来听了这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我要留在这里陪着夫人!” 桂枝怜爱地看着她,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你我之间,至少总要有一个得到幸福吧。” 曲夜来垂了垂眸,忽抬头道:“那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您呢?” 桂枝一愣。桂枝眼中空茫茫一片,这一日,她或许早就猜到了,只不过比想象中的要久一些。 良久后,她叹道:“我也曾想一直待在宫里,待在圣人太皇太后身边。” 初入德寿宫的那段岁月,零零碎碎,如甘甜的蜜饯,如飘零的枫叶,穿插在记忆的缝隙里,是最甜的味道,是最美的风景,圣人太皇太后对她的恩情,桂枝这辈子都忘不掉。 “岁月无情如流水,泪眼望花花已残。瞧你这模样,莫要再哭了!”桂枝将手一摆,不愿再讨论这话题,“明日出城,替我去篱笆园找余翁取些酒酿。” 曲夜来门清,她这段时间总往外跑,替宫里购置各类物件。虽然宫里略显凄凉,但唯一的好处是紧挨着御花园,风景不错。 当下时节,尽管枝梢叶末都透着一丝伶仃,但世间万物皆有一瞬间的美感,桂枝早就想趁着夜色在御花园里临绘一幅了。 但是好画须得配好酒,她总得是二两玖吻香入腹,这才能有意境。 翌日,天一亮曲夜来就出宫去了,正值午间才回来,取了一坛玖吻香。不过,曲夜来低眉垂目的眼眶还红着,一看便是出了事儿。 “怎么了?”桂枝见此不由得上前询问。 曲夜来抬起头,眼眶含泪望向桂枝:“余翁,余翁过世了。” 闻言,桂枝心头也是一颤,仅仅小半年未见,余翁竟然……他代替自己照顾了小七那么久,如今走了,小七想必也很伤心。 “那现在篱笆园还有人吗?余翁的后事可有人办?”桂枝又问道。曲夜来回道:“霍大哥和向大鼻给办了,余翁就葬在山上。”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二人相视一眼,不由同时红了眼眶。 余翁是个慈善的长辈,他大智若愚,隐居山里半辈子,没有人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也没有人过问。 随着这股伤心劲儿,一下午的时间悄然而过,待到夜里天色黑了,曲夜来陪着桂枝来到了御花园。将酒坛摆好,又取了一盏灯搁在旁边,桂枝端来画笔,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始。 既然没有感觉,那便饮酒,余翁走了,今后也再难尝到这么好的酒,这一坛,这一晚,桂枝打算吃醉。 不出半个时辰,小半坛入腹,桂枝感觉浑身温暖。她抬眼看向月下花园,纵横交贯的枝叶,仿佛勾勒出了那些已逝之人的脸,不止一位。另一边的垂拱殿内,赵扩已经连着打了三四个哈欠,从早上到现在他几乎就没有合眼,一直在审阅下方报上来的奏折,一旁的王德谦都是眼皮直打架。 “官家,时候不早了,您先歇着吧,这奏折还剩不少呢!若都处理完恐怕又该上朝了!”王德谦躬身建议到。 赵扩闻言,缓缓点头,手上的札子也放了下来。 “朕也确是有些乏了,不知怎的,朕这段时日总是心神不定,仿佛有什么大事一直在逼迫朕去尽快完成一般,很是烧心。” 王德谦可是个人精,一听这话,赶忙建议道:“官家可要保重龙体!这般熬夜谁人受得了啊!不如,奴才宣御医来给您号号脉?” 皇帝有不定期的例检,御医每隔半月就该来一次,可最近赵扩忙得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御医了。 “如此也好,那便召来吧!”赵扩说完,用手抵住额头靠在案前养神。功夫不大,王德谦便从御医院带来了御医,今日值守的还是陈玉成。 一番望闻问切后,陈玉成点了点头,稍后一躬到地,回道:“官家这是心火太重了,需要适当调养,国事再重也可搁置两日,先将龙体调养好也不迟。”说完,陈玉成在一旁簿子上写下几行字,递呈给王德谦,“微臣已为官家开了方子,养心调脾。但官家,恕臣直言,心病还须心药医,官家隔着心事,自然影响龙体。” 王德谦过眼之后,将药方递给赵扩看了看。 “嗯,朕知道了,便按此方……送到这里来。”赵扩本想说送到韩珏那里,但再一想韩珏昨日的所言所行,便改了口。 “臣遵旨,臣告退。”陈玉成躬身施礼后,缓缓退出。 王德谦将其送出去后,站在大殿外,他看向陈玉成问道:“据说,陈御医前几日给平乐郡夫人诊过?” “确有此事。”陈玉成也不遮掩。 “杨夫人是患了什么病吗?”王德谦又问道。 陈玉成顿了顿,虽说不该透露她人病情,但毕竟这是官家身边的太监总管,于是他便直接说道:“杨夫人在冰天雪地里跪了数个时辰,险些失了双腿,不过臣已开出方子,这几日下来应该已无大碍了!” 闻言,王德谦脸色微微一变:“何人罚杨夫人跪的?” “那微臣便不知了,不过从杨夫人贴身侍女口中念叨的,似乎人是跪在坤宁殿。”陈玉成说完,深施一礼,随后离去。 王德谦站在门外,轻叹一声后,赶忙回身入内。赵扩仍在闭目养神。 “官家,奴才方才听到了个消息。”王德谦凑近后说道。 赵扩微微抬眼:“说。” 王德谦小心谨慎地道:“听说,杨夫人之所以没来找您请安,是因为身体不适。”“不适?”赵扩抬起了头,“她怎么了?” “方才陈御医所言,前些日子杨夫人在坤宁殿,大雪天里跪了数个时辰,险些……险些双腿就保不住了。”王德谦说完,赶忙垂下头,因为他猜到了官家下一刻的反应。 “什么!”赵扩站起身,“这个韩珏,这个韩珏!真是太放肆了!”周遭众宫女太监纷纷跪下,王德谦也不例外。“官家息怒!” 可赵扩哪里息得了这怒火:“朕说怎么她不来找我,原来是受了阻,这些时日,还不知皇后给她穿了多少小鞋!” “摆驾延和殿!”赵扩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王德谦赶忙跟上,提醒道:“官家,杨夫人已经不在延和殿了,而是被皇后安排去了淑德宫。” 赵扩闻言,又是一股不好的感觉自心里而生。 “那就去那儿,待会让御医把药也送到那。”说完,赵扩登上龙撵,直奔桂枝所在宫殿。 另一边,御花园内的桂枝腮边泛红,桃目微眯。一旁的曲夜来拎着灯站在旁边,看到她这样,反而不是很开心,更多的则是心疼。 “夫人,这里还是太凉了,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曲夜来建议道。 “不凉不凉,吃些酒便暖和了,夜来,你也吃!”桂枝说着,端起酒盏站到曲夜来跟前,递给了她。 “我酒量可不好。”曲夜来赶忙推辞。 桂枝一撇嘴,微醺笑道:“相逢幸遇佳时节,月下花前且把杯。这可是余翁酿的,快尝一口,不然待我吃完了,便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酒了!”喝醉酒的桂枝如同天真的少女般娇羞。 曲夜来无奈,只得抿了一口,倒是清洌微甜,入口后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是以她不由得多饮了几口。 “不错吧?”桂枝笑着,又端着酒盏跑开,在那树下走来走去,也不知是醉得走不直路,还是在迈舞步。 淑德宫外,龙撵刚停下,赵扩一下来就愣住了。“她就住这种地方?”赵扩不可置信地问道。 王德谦无奈地点了点头,“便是这儿了。” “岂有此理,朕……”赵扩顿感心口一阵火热,疼痛难忍。 待平复一些后,他走了进去,可待王德谦传唤了一圈儿也不见有人出来。 而就在此时,隔壁御花园传来的笑声吸引了众人注意。 “什么声音?”王德谦一愣,提耳倾听。 赵扩却转身便往外走,直奔御花园。穿过拱门来到这里,花前月下,枝梢叶末处,人影朦胧。 桂枝把着酒盏,似醉非醉地在林下漫步,每一步看似大醉了,却又稳当得很,仿佛她连吃醉了酒都有一股吸引力般。 听到声音,曲夜来转身观望,提着灯一瞧,却看到了皇上的脸,“奴婢叩见皇上……”曲夜来连忙跪下。 赵扩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桂枝,仿佛魂儿被勾去了一般,步步往前。 见此曲夜来刚想开口叫桂枝,却被王德谦笑盈盈地拦住。“走走走,没点儿眼力见儿呢!”说罢,他拽着后者离开了御花园。另一边,桂枝舞得累了,倚在树边,举目望着明月。“月下花前且把杯——”话未道尽,一道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御医说你腿受了伤,如今看来,倒是安然无恙嘛!”赵扩一边说着一边站到了她身后。 桂枝轻轻一笑,遂回身施礼道:“妾身从未说自己伤了。臣妾参见官家。” “不仅如此,你待其他事,不也是一字不提?”赵扩方才还担心得要命,此刻见着了,却不知怎的又有些埋怨。 “官家想听我说什么呢?”桂枝举着杯来到赵扩面前,“对了,余翁去世了,今后再也吃不到这酒了,官家要不要尝尝这最后一坛,还有一半,臣妾与你分了。” “余翁去世了?”赵扩闻言也是一愣,虽然他与那位老人家交情不多,但也知道桂枝常去篱笆园,二人当初也正是因为去了那里,才有机会给赵扩表露真心。 “朕会着人去学如何酿这酒,自然不会让余翁的手艺失传。”说完,他又语气一转,“倒是你,连着近两个月不来找朕,你是何居心?” “官家没有召见臣妾,贸然求见,臣妾怕耽搁了官家处理朝政!”桂枝仍是醉迷迷地说着,她这副状态使得说出口的话,都带有几分童趣味。 赵扩瞧着她这模样,越看越气,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动手掐住后者的咽喉,直到她肯服软为止。不过,他没有那样做,只是一把夺过桂枝手里的酒盏,一饮而尽。 “给臣妾留些。”桂枝追了上去。 赵扩将酒盏高高举起,由于二人身长不等,桂枝扒拉了半天也难摸到,赵扩气呼呼地道:“朕如今可是官家,你让朕心里不爽快,朕自然生气,可你连个解释都没有!” 闻言,桂枝的手垂了下来,思虑片刻,抬起手从前者头顶绕到颈后,双手钩住他的脑袋往下扽了扽。 一时间,又是四目相对。 片刻后,桂枝才启朱唇,温柔却不失正经地说道:“当初,臣妾唯一的条件,官家还记得否?” “朕……”赵扩愣住了。 这些天,他确实忘记了当时的承诺。 “如果朕误会了你,你便来找朕理论!可你什么也不说,反而是有苦有罪就受着,到头来还不是朕心疼你,牵挂你!”赵扩自然也是很难嘴软的。 桂枝又笑了,深情道:“有些事儿,臣妾说出来不如官家亲自去看,不就是醋意吗,你大可将赵崇礼召来站在这儿,再选一遍,臣妾依旧还是选你。同心而共济,妾心始终如一。” 赵扩要听的就是这句话,时隔一个半月,总算如愿了! 心里一颗千斤重的石头,终于在此刻落下了! 第十八章 坤宁韩珏笑难宁 没人知道那晚醉酒的桂枝与赵扩在御花园聊了些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第二天王德谦领着圣旨去了淑德宫,平乐郡夫人即日起便被封为婕妤。 后宫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更多的则是失望,仿佛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在此刻瞬间破灭了一般。 月泠自然是最惊恐的那个,看到桂枝不仅没有就此失宠反而晋升了,她心中五味杂陈,忐忑不安。一大早她便带着原先那帮宫女站在了门口,各个垂头耷耳。 桂枝和曲夜来从屋内走出来,俩人有说有笑,但瞧见这些人,当即一愣,顿住脚步:“你们这是?” 月泠率先说道:“奴婢给杨婕妤请安。” 桂枝并未言语,反观曲夜来倒是瞥了她一眼,回道:“哦?您的安,咱家婕妤可受不住!” 听到这,月泠当即跪下,她极力地解释道:“杨婕妤,先前都是她们互传谣言,说您已经失宠,还说待在这里没有出路,所以奴婢才会听信了谗言,一时糊涂顶撞婕妤,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后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侍奉您!求您给奴婢一次机会吧!” 她这话音刚落,一旁众宫女立马变了颜色,各个冷着脸恶狠狠地望向她。 “不是的,婕妤,都是她挑唆我们那样做的!” “对啊,求婕妤明鉴,我等哪里敢做出那种事啊!” 一时间,堂前竟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众女你一言我一语,倒也不知听谁的好。 曲夜来也不管她们谁是谁非,她站出来大声地斥责道:“反正官家特地给咱们婕妤安排了新住处,今儿个便要离开这里了,偌大的后宫,也不缺你们这几个宫女,若是以后能忠心留在婕妤身边侍奉,一并带走无非多张吃饭的嘴,若是还有二心,那便留在这,待刘公公发落。只是到那时,恐怕只能是去六库干些杂活儿了!” 她话刚说完,众人便停止了吵闹,纷纷转目望向杨桂枝。 “求婕妤带我们走吧!” “求您别把我们留在这儿!” 桂枝也是心软,不过她已经答应曲夜来此事全权交由她处理,自己不会过问。 “想留在婕妤身边的,也不是不可以,表了忠心即可,若是日后再干那些吃里扒外的事儿,便再莫怪我不留情面!”压抑了这么久,曲夜来总算出了心中这股恶气。 台阶下,月泠反正是一动都不敢动,她耷拉着脑袋,此刻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也在为之前自己的种种作为感到懊恼,不过话说回来,她不过就是一介宫女而已,官家宠爱谁,又岂是她所能看透的。 曲夜来也不是那种刁钻喜欢难为人的性子,话既然说出来了,也算是给个警醒,日后她们若真能一心侍奉杨婕妤,先前的小事,也自然可以过而不谈。 不过至于她能否如蔡奚琳那般改过自新?这一点不得而知。 安排完剩余的事儿,也该从这处冷宫搬走了,桂枝却着人重新打扫了一番,把此宫殿作为先皇贵妃纪念堂。 早些时辰,王德谦送来的不仅是官家的谕旨,还特别交代杨婕妤的下一处住所的位置。建筑是在一片花园后方,选这里是因为先前的宫中教坊便在此处,赵扩细致入微,他猜想桂枝必然会喜欢这里,毕竟这是她养母张梅香曾经待过的地方。 肩舆一路来到此处,沿途之中所见侍女、太监瞧见是新晋婕妤的轿子,便皆是恭敬地施礼。 来到宫门外,却见其上赫然三字“皓月宫”,显然是官家题的字。 宫中,侍女、太监一应俱全,相比起之前那处宫殿,简直是一天一地。 环境差别如此之大,引得那群跟着来到这里的宫女们不由感到震惊,看来官家与婕妤之间先前不过是小打小闹,到头来,官家心里还是有夫人的。 另一边,坤宁殿的韩珏自然也是第一时间便知晓了此事,当听到官家特意为桂枝打造了“皓月宫”,她皮笑肉不笑地冷哼着。 一旁方之卉有些不解,奉了茶水后站在一侧问道:“皇后娘娘,何故发笑?” 韩珏瞥了她一眼,那意思似乎后者本就应该知道,而不是问她。“你说本宫笑什么?本宫笑那杨桂枝,有恃无恐,据说在冷宫待着的这一个月来,竟然一点异动都没有,我说她为什么这么有耐心可以忍受得了,原来是早有把握!” 闻言,方之卉若有所思,片刻后她又道:“皇后娘娘若是那日不惹怒官家就好了,那样的话,姓杨的起码还能再受半个月的苦,又怎会像今日这般得宠?” “本宫乃后宫之主,她不过一个夫人而已,即便是晋升婕妤那也差着十万八千里,本宫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模样,如何?莫非本宫还得忍着不成?”韩珏银牙咬得嘎吱作响,能看得出来,她的性子便就是这般,宁愿为了一时爽快,不顾后续结果。 方之卉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在一旁。 功夫不大,宫门外传来太监报:“韩太傅书信到。” 宫女将书信取来,递交到刚站到寝宫门外的方之卉手中,后者又将其呈给了韩珏。“叔父的信?”韩珏有些意外。 自从将朱熹、赵汝愚一派彻底击垮后,如今韩侂胄更是以太傅的身份权倾朝野,满朝遍野到处都是他的眼线,即便是后宫里出了什么事儿,他自然也能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叔父莫非也知道了那杨桂枝的事儿?”韩珏一边自喃一边着手启了信封,摊开一瞧,果不其然! 不过,韩侂胄却并没有在信中交代什么,只是让韩珏近些时日稍微安稳些,尽量不要惹是生非。 这对心里本就不平衡有着情绪的韩珏而言,自然是毫无意义的劝诫。不仅没有让她冷静下来,反而更加怒火中烧,“叔父究竟是姓韩还是姓杨?这时节竟还帮着那杨桂枝说话,她不过一优伶出身,我韩家世代名门,论出身、论资质,哪点不比她强?依我看,众臣口中盛极一时的叔父,莫非是怕了那姓杨的不成?” 毕竟韩侂胄是朝中肱骨大臣,即便是韩珏气愤说上两句,一旁的方之卉也不敢搭茬,更别提其余宫女了,此时跪倒在地一脸惊恐的不在少数。 “皇后娘娘,慎言。”最终还是方之卉提醒了她一句。 韩珏将信给撕碎,眸眼含煞地望向门外,“呵,一个个都劝我不要与她为敌,我倒就真不信了,她不过一个婕妤,在这后宫还能压我这皇后一头?且看我如何治她,本宫,可有的是手段!” 桂枝并不知道韩珏准备如何对付她,这会儿她已经不在大内了。 临安城街道上,八街九巷,喧嚣热闹,一辆自宫里出来的马车正缓缓朝城外而去。 侍从悠哉地扯着缰绳,漫不经心地朝马车里问了一句:“主子,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车内传来曲夜来的声音,“出了城只管往郊外方向去,多的就别问了。” 此次出宫她们并没有用宫里的銮驾,而是便装出行,另外桂枝还特地吩咐了曲夜来采买些纸钱。 待到了篱笆园山脚下,她们下了车,步行登山。纵使余翁已逝,但篱笆园看起来仍是以往的状态。 霍弘留在这里帮他处理了后事,人就埋在山后面。桂枝来到草屋内,正瞧见霍弘在收拾着余翁的物件儿。 后者瞧见桂枝到来,有些惊讶,赶忙起身一躬到地。“小姐,您终于来了。” “带我见见余翁,日后每年今日,我都要来给他扫墓祭奠。”桂枝看起来十分平静,因为所有的泪都在那晚月下流过了。 霍弘带她们来到了余翁的墓前,桂枝行了大礼,按理说她如今是婕妤身份,寻常百姓纵然受不得此礼。但余翁不同,若没有他,桂枝的一生或许会有更多坎坷。 待祭拜完,桂枝整理衣容来到了篱笆园前,“小七呢?”她问道。霍弘摇了摇头,“它应该也是伤心,两天没见了。” 桂枝能体会那种感觉。二人又聊了几句,没多久,马远以及苏姒锦和向北也相继到了这里。 几人都是同一个目的,那便是来看看余翁。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受过余翁的帮助,余翁去世,自然是要来吊唁的。 待他们行事完毕,一群人呆立于篱笆园外,默默无言。 苏姒锦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一旁的马远,“遥父,不如你作幅画来,把咱们和余翁都画上,也算是留个念想吧!” 后者微微颔首,他也觉得应该让这位老先生在世间留下些美好的东西。好在马远有随身携带画板的习惯,找书童取了画板来,他便动笔。 没多久,笔墨交纵下,一幅画便呈现在众人面前,名为《送酒图》。 画上是篱笆园,一旁便是余翁种的树,其中数人立于院内,开心饮酒的便是余翁。 众人品析一番,复望桂枝,苏姒锦说道:“桂枝你也算是遥父的徒弟,不如也作一幅?” 桂枝并未推辞,只是举起笔来半天未动,似乎在想些什么。 停顿了许久,她这才下笔,半个时辰后又一幅截然不同的画被举到了众人面前。 “这是?”众人一见这画中并没有余翁,故而疑惑。 “此图名《月下把杯图》,相逢幸遇佳时节,月下花前且把杯。几日前夜,我在御花园内品尝余翁所酿之酒,初闻此事,我尚不敢相信。直至酒醉后,依稀看到那些曾经在世的人,发现其中有余翁,我才相信他已离世。” 她默然片刻,又念道:“心如秋月冷无光,思念故人痛断肠。桂香淡雅入心扉,醉饮清酒忆尘芳。他们皆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众人闻言,许久不语。 第十九章 桂香满苑春已至 从篱笆园回临安城后,众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酒,待桂枝再回到大内的时候,已经快要傍晚了。 而此时,赵扩刚刚从垂拱殿过来,俩人在皓月宫宫门外遇见。携手入内时,听桂枝谈起今日之事,赵扩的心里也十分复杂。 “朕今日刚托了太常寺去办,余翁的酒酿,朕绝对不会让它失传,不过朕本想在篱笆园重新给余翁盖一间祠堂,但如此一来难免有些兴师动众,他老人家隐居半生,自是想远离尘世喧嚣,所以便作罢了。” 听赵扩这么讲,桂枝也很欣慰。“官家想得细致,余翁在天之灵可慰。” 赵扩轻笑一声,伴着桂枝走进寝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忙说道:“王德谦,朕安排你的事,可办好了?” 门外,王德谦躬身回道:“回官家,奴才已经备妥了。” “好。”赵扩闻言,复又望向桂枝,他笑道:“眼瞧着初春便到了,朕特地弄了些桂花树来,种在这后苑堂前,不多不少有二十一株,待春盛之时,这些树生长起来,你这宫中便可芬芳四溢。” 说着,赵扩带桂枝来到另一扇门前,将门打开,果不其然后苑内满满地皆是桂花树。 “这……”桂枝一时感动得无以言表,她的眼眶内起了雾,不由自主地流出泪来。“枝枝为何哭?”赵扩还以为桂枝是对这些不满意。 后者连连摆手,回道:“官家刚赏赐了妾身皓月宫,又晋臣妾为婕妤,还送了这些桂花树,臣妾感动不已,只是一时不知如何表达。” 赵扩闻言笑了出来,伸出手拦住桂枝肩头,安慰道:“朕的一切都是你的,只要是枝枝想要,这些算得了什么?倒是朕,先前冷落了你,现在想来,作为一国之君,竟为这点小事吃醋计较,属实……”没等他说完,桂枝伸出手将赵扩的嘴堵住了。 “你是官家,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臣妾从未因为此事埋怨过。” 赵扩愣了愣片刻后欣慰一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先前的事儿,就算这么翻篇了。 其实有些时候,感情中就是缺了一个冷静的人,赵扩毕竟是皇帝,富有天下的他,看到自己女人和往日旧人相见,难免会多想,可缓过神来后,也就不算什么了。 而桂枝清楚,若是她也因为赵扩的误会而生闷气,俩人这么你来我往的,感情早晚会出现裂痕。 “外面凉了,回去吧。”桂枝贴心地替赵扩拉了拉大氅。后者轻轻颔首,二人相拥返回寝殿中。 当晚,皎月之下,小七展翅而来,它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在后苑里的第七棵树上落了下来,蜷身栖息。 距离桂枝被封婕妤,一过便是大半年。这半年内,除了在宫中绘画作诗之外,她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德寿宫了。 赵扩忙于政务,每隔半月才会来一次,桂枝则是隔两天便去德寿宫。 圣人太皇太后岁数也大了,如今身边儿能有几个说话的人,便是十分满足。 小七自从来到桂枝这里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它一直停留在后院内,好在地方够大,曲夜来也很喜欢它,将其照料得十分周到。 这一日,桂枝又来到德寿宫了。 圣人太皇太后在蔡奚琳的搀扶下,来到了后殿,桂枝赶忙起身相迎。“臣妾给圣人太皇太后请安!” 后者笑着摆手道:“好啦,就免了这些吧,快坐!待会陪哀家用午膳?”桂枝点头道:“好。” “近几日,官家可还好?”圣人太皇太后有十多天没瞧见赵扩了,所以便从桂枝这里问。 桂枝点了点头,回道:“官家一切都好,只是朝政繁忙抽不开身,昨儿个还在臣妾耳边念叨呢,说是仁孝不能两全。” 圣人太皇太后闻言微微颔首,“这孩子,如今能独当一面也是我没想到的,只是朝中缺了些肱骨大臣,近两年来又不纳才,朝廷缺人,压力都给到他一个人的身上,哀家担心他的身子也吃不消啊!” 这何尝不是桂枝的担忧。桂枝回道:“圣人太皇太后所言有理,只是皆因先前查禁乱党,这才使得当下,天下理学之士无门可报……” 圣人太皇太后并没有反对这个看法,所有人都知道朝中为何会这样,想是连朱熹、赵汝愚等人当初都会落到那种下场,还有谁敢投报国门,为国尽忠?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吴芍芬只能这样说。 功夫不大,食殿备好了午膳,桂枝扶着圣人太皇太后前往。圣人太皇太后的午膳就很简单了,除了一些清淡的素食之外,无非就是粥、汤。 不过这也挺合桂枝胃口。 今日有些不同,有人从西湖钓上了新鲜的鱼来,御膳房做成了鱼脍。 圣人太皇太后自然是不吃,但她觉得桂枝或许喜欢。“尝尝这金齑玉鲙?方才哀家瞧着御膳房的人捞来的,活蹦乱跳,此时入口最是不错!”桂枝点了点头,一旁曲夜来用筷子替她夹了一块。初入口中,只一个字好形容,那便是“鲜”!极鲜无比,肉质紧嫩又绵柔,入口即化的感觉。 可吃着吃着,桂枝却感觉有些不太对劲。腹中一阵反刍后,她怕在圣人太皇太后面前失礼,便转身跑出门外。 曲夜来见此跟了出去,圣人太皇太后见状则先是一愣,紧接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再一进门,桂枝先是向圣人太皇太后赔礼。“臣妾失礼了,望圣人太皇太后见谅。” 听她这么说,圣人太皇太后却是摇了摇头,并且示意她赶快落座。 “先坐下,先坐下,不着急。”待桂枝坐好之后,她这才含着笑意问道,“可是这鱼不够新鲜?” 桂枝脸面摆手,“回圣人太皇太后,这鱼鲜美得很,只是妾身今日不知怎的,肚子不争气,吃点什么都容易反刍,还总是吐。” 说到这,桂枝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于是她惊愕地抬起头,与圣人太皇太后的眼神相对。 “难道说……”圣人太皇太后呵呵地乐着,点手道:“去传御医来吧!” 第二十章 心事重重待酒温 突如其来的事儿,有时候是噩耗,有时候也有可能是惊喜,不过降临在桂枝身上的这一次,却是真真正正的惊喜!甚至,连她本人都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 御医一边笑着一边将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桂枝还有些不太相信,愣愣地看向旁边的圣人太皇太后,后者却是一脸欣然地点头,仿佛这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恭喜杨婕妤,您这是喜脉!”说完这句话,太医站到了一旁,一般在这种时候,后宫的妃嫔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后,都会找人送点财银到太医手中,一是出于利事礼节,二是尽量让他们保密,并且让太医院更加尽心护胎。 圣人太皇太后将手点了点,一旁的蔡奚琳走过来,手中端着一个小盘子,在圣人太皇太后的示意下将其递到了太医手中,太医惊慌失措,赶忙摆手道:“臣怎受得起?” “太医今日有功了,利事就拿着吧!”圣人太皇太后说完,目光转向桂枝开心地道。 “平日里说你活得小心谨慎,越是到这种关键的大事,你越是马虎,你瞧瞧,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没反应过来!” “若不是今儿个你来这儿了,哀家不给你找御医诊脉,指不定还得傻多久。待会儿回去可要告诉官家,不可瞒着!” 桂枝不知怎的,在此一刻竟然很是紧张。为什么呢? 自己从六七岁至今一直都是一个人,即便身边有过亲人也都无法常伴左右,可是如今,她竟有了一个血脉至亲的人!那便是自己的孩子。 桂枝没有想好,也压根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好了成为母亲的准备,好像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些! 她看向圣人太皇太后,眼中似乎隐隐在求助,后者也是过来人,自然看懂了她的意思,用手在她额角帮其清理了发梢后,笑道:“哎呀,丫头不用多想!每个当母亲的都是如此,哀家当年……”只不过说到这儿,圣人太皇太后顿了顿,紧接着她又岔开话题继续道:“官家膝下子嗣单薄,皇后的两个儿子也是早早夭折,如今你能为官家诞下龙子,乃国之大幸。” 桂枝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忐忑,“官家会喜欢这个孩子的到来吗……” 圣人太皇太后闻此继续说道:“你且安心吧!虽然在诞子前你会十分忐忑,但是哀家敢肯定,在你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后,你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到那时你的心里将会又多了一个需要永远挂念的人。” 是啊,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宫外,每一个女子在面临这样的问题时,多多少少都会烦躁忧虑。可是,她们又无一例外的在孩子抱到怀中的一刹,便做足了这一生都为他而活着的准备。 被圣人太皇太后做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心理疏导后,桂枝总算是鼓起了勇气。 她先是从德寿宫离开,紧接着回到了皓月宫,早些时辰,赵扩上朝前曾跟她说过,今天会早些回来,到那时与她一同在凉亭下饮酒观花。 为了让官家来到便能吃上美酒,桂枝也是刚回到皓月宫,便开始准备了起来,她让曲夜来带着众宫女先是将后院的桂香亭清扫干净,紧接着在周边摆上屏风、香台、插花等摆件…… 凉亭周围挂上了几张格栅,其中又点了些驱虫的熏香,架好酒台,只等赵扩回宫。然而,待在凉亭内的桂枝却是有些站立不安。 她看看左边又瞧瞧右边,总觉得哪里不太满意,还可以再更精致一些。 曲夜来被她弄得忙来忙去,东倒西歪,靠在凉亭边上,开口说道:“哎呀,主子,您今儿个是打算把这后庭打造成一处酒肆厢房啊?” 听她这么一说,桂枝才感觉自己确实在今天有些要求过多了,于是便点了点手示意众人停下来,其实就这么一看也已经很精致了。 “就先这样吧,你们各自先回去歇歇,待官家来的时候且细心些。”“是。” 其余宫女散去,唯独曲夜来留在了这,她一边擦着额角的汗,一边说道:“那要不现在就把酒给打来?” 赵扩在皓月宫还建了一个酒窖,名为:桂香醉。特地寻酿酒大师,仿着余翁的手法,酿制玖吻香,半年以来,酒窖里的美酒已经数不胜数,单单是玖吻香就已经足足有了六七十缸。 “且不着急,不知道官家何时才会处理完国事,咱们先等着,等官家到了之后,将酒取出来也不迟!”说完,桂枝示意曲夜来到亭子里坐着,休息一下。 曲夜来靠着亭边的长凳倚了下去,一边喘着气儿一边说道:“哎呀,婕妤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有了身孕本就是大喜,何必还要弄得这么大费周章,精心布置,再告诉官家呀?” 桂枝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是心底里总觉得应该给他一个惊喜。 “平日里,官家说一切从简,那是不想让我们多忙,但是今日不同,今日有大事要说,自然不能怠慢了。”说完,桂枝看向曲夜来,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走近了一些又问道:“最近这段时间,你瞧见向北了吗?” 后者摇了摇头,紧接着回道:“没有啊,我一直都在咱们宫里,哪有机会出去?那家伙整日都在城门楼上守着,我怎么可能会遇见他呀!” 其实,桂枝心里一直知道曲夜来的心思,只不过没有拆穿她,不过今日,她看着曲夜来,突然发现她也长成了大姑娘,觉得这事儿也不能再拖了,于是沉吟了片刻之后突然笑道:“你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有没有相中的人?我着人替你去提亲!” 曲夜来一愣,紧接着站起身来,扑通又跪倒在地,苦着嗓子说:“夫人!你不会是因为我刚才说了几句就要赶我走吧!” 桂枝摇了摇头,无奈道:“你想什么呢?只是我突然想到,如今你也二十有六了,这个年纪正是最合适出嫁,若是一拖再拖,到了我这个岁数,便是耽误了,所以,想着替你寻一门亲,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中意的相公?” 见曲夜来不语,她又说道:“放心,你跟我说,我去替你提亲,定不会让你为难!” 听到这儿,曲夜来这才站了起来,嘟囔着嘴,她倒还真想了想,可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我一直都在宫里,即便是出宫也接触不到什么男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些宫里的太监相处得久了,出了宫门见到其他男人,反而有些别扭。” 桂枝不管这些,她只是想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儿,于是在曲夜来说完这些,她便紧接着说道:“那你看向北会不会别扭呢?” 曲夜来似乎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小脸一红,羞涩无比地往后退了两步。 “向北?那个糙家伙浑身臭汗,每天喊打喊杀的一点都不细心,甚至,甚至还不如咱隔壁德寿宫的小全子,那个新来的小太监温柔呢!” 如果说圣人太皇太后对桂枝而言是过来人,那么桂枝在曲夜来这儿,也可以称得上是过来人了,看着她那副表情,桂枝当即就明白了,于是她淡淡一笑,拍了拍前者的脑袋说道:“傻丫头,你在我面前还有必要装吗?女孩子喜欢一个人的眼神藏不住。正好,如今向北也没有婚配,不如我替你们……” 桂枝还欲继续说下去,然而就在这时,前厅传来一阵高喊:“皇上驾到。” 曲夜来见有机会岔开话题,便赶忙搀起了桂枝,说道:“官家来了,娘娘先去迎接吧!” 桂枝表面笑着答应,实际上心里已经想好了如何撮合这两人。 如此一想,这二人的脾气性格还真有些相似,曲夜来本身就是一个直率的丫头,而向北则是刚正不阿,虽然在某些事上他挺轴的,但是如果能和这细心的丫头在一起,二人之间取长补短,又何尝不是一桩好事呢。 心里暗暗做下打算,桂枝和曲夜来从后院走出来到前厅,正好遇见了刚从宫门外跨门而过的赵扩,他看上去一脸疲惫,但看到桂枝后,还是开心地笑了出来。 “臣妾见过官家。”桂枝浅浅行礼后被赵扩扶了起来。 “不必多礼,今日朝政确实繁忙,耽搁了些时候,朕明明答应你要与你一同饮酒赏花,不过这会儿头痛得厉害,朕想先歇一会儿。” 闻言,桂枝没说话,旁边的曲夜来却是一愣。 如果那样的话,岂不是浪费了此前的一番精心的准备吗? 不过还没等她开口说话,一旁桂枝便温柔地说道:“官家忙于政务,日理万机,都写在脸上了,臣妾心疼,臣妾先伺候官家歇着吧。” 如果这事换作是其他嫔妃或者是韩珏的话,肯定会缠在赵扩身边,以各种各样撒娇的口吻请求赵扩多陪陪她们,可是,桂枝不一样,她是真的疼爱官家,比起荣宠,她更加在乎官家的身心。后宫中,这样体贴细致入微的,也没有第二人了。不然赵扩为什么只在后宫独宠她一人呢! 闻言官家点了点头,便去休息。 其间,桂枝又着人取了新的常服,这一身是桂枝在文秀阁特意替赵扩量身定制的,料子轻薄又舒适。 第二十一章 桂枝有孕喜官心 服侍官家睡下之后,桂枝走出寝殿,曲夜来站在院里,见到桂枝出来,她当即嘟着嘴,似乎不知道在念什么,见她这模样,桂枝笑了笑走到跟前说道:“嘀咕什么呢?” “娘娘,您为了与官家今晚月下饮酒,做了这么多精心的布置,可官家来了,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直接歇下了,那咱们弄的那些,岂不是白费了!我是替娘娘您委屈!”曲夜来理直气壮地说道。 桂枝笑了笑,说道:“你呀,少琢磨这些了。行了,让人把官家的朝服送去尚衣局。” 曲夜来见此无奈地“哦”了一声,只好接过衣服,转身而去,而桂枝站在院里,回头一看寝殿,她自己也沉默了。 最冷不过帝王心,玫瑰多枯君之中。可谁又懂帝王的苦? 大宋需要他来为国为民做出决断,天下之事大多都要经他的手,若是有一点疏忽,那便会使得一方不得安宁。为了天下,桂枝甘愿做出这个退步,不过……作为一个女人,谁又不想得到多一点的陪伴呢。 这些年在宫中,桂枝先前只需一直伴在圣人太皇太后的身边,可现如今搬到了后宫,却只能日日静候着皇上的到来。或许等到肚子里这个孩子真正来到这个世上时,这种孤独感才会彻底消失吧! 顿时,她的心里又豁然开朗,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有孕的这件事儿。赵扩果然是累了,自从回到皓月宫,便睡了两个时辰。 醒来,他刚刚睁开双眼,却闻到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他一眼就发现一旁的台子上放着一个熏香,这季节蚊虫较多,这香薰是桂枝亲自调制,有驱虫助眠的功效。 而后宫之中能做到这么细心的也就只有桂枝了,心里带着美滋滋的感觉,赵扩坐起身来。 而就在此时,门被悄悄打开,桂枝端着一件衣服轻轻走进寝殿内。 她还不知道赵扩已经醒了,轻手轻脚地来到桌边将衣服放下之后,再一侧身却发现后者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于是她先是一愣,紧接着屈膝施礼道:“官家,臣妾惊扰到您了?您何时醒的?”赵扩摆了摆手说道:“枝枝,过来陪朕坐坐吧!” 闻言桂枝款款迈步来到榻前,赵扩伸出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目光扫过旁边的熏香,又看向桌上的衣服,他怜惜地道:“这些小事让宫里人去做就好了,若是缺了人手,让王德谦挑些来,不用你亲自去做。” 桂枝微微一笑回言道:“这些事儿还是臣妾自己来做,更踏实,再说了,平日里臣妾也没有什么事儿。” 赵扩深深地感叹道:“哎!若是这后宫女子人人皆像你一般,若是这天下女子人人皆像你一般,朕怎会如今日这般繁忙,那我大宋该是一片太平的祥和盛世才对!” 桂枝含着笑意摇了摇头,“官家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过无论在皇宫,还是在临安城,她们都和臣妾一样,都对您能治理好大宋国土而深信不疑。” 赵扩点了点头,回想一番后笑出声来,想到当初他接过龙袍的那一刹,手还在颤抖,若非因为桂枝在背后给他鼓励,或许他当时就把龙袍给扔掉了,现在一转眼几年已经过去,朝中大小事务基本也由他做主了。 今非昔比啊! “好了,在后宫里咱们不聊这些前朝事。”说完赵扩便要与桂枝亲热。 只不过,桂枝却突然缩了缩脖子,用手抵住了他的嘴,轻声道:“官家,今早您不是说要与臣妾一同在桂香亭饮酒赏月吗?臣妾早就准备好了,不如您先换上便服,陪臣妾用些晚膳吃点酒?” 赵扩一愣,他差点都忘了这件事,于是拍了拍脑门说道:“瞧朕这脑子,差点都给忘了,辛苦枝枝你等了朕那么久!” 桂枝轻轻一笑,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起身来到桌边取了衣服,替赵扩穿上。稍后二人来到了后院之内,看到了盛开的桂花树。 他俩走进了桂香亭,瞧着亭子内这一副状态,明显是精心布置过的,赵扩点了点头,又有些疑惑,“枝枝平日不是说一切从简吗?怎的今日这般隆重?” 还未等他继续问下去,桂枝便扶着他坐了下来。 二人面对面坐下,桂枝点了点手,一旁便有宫女们开始上菜。 精致菜肴被摆到桌子上后,又让曲夜来去酒窖打了酒,给赵扩斟满。可是,她自己却是倒上了一壶茶。 见此赵扩更加疑惑了,“枝枝不是说要与朕一同饮酒赏月吗?怎的改吃起茶来了?” 后者笑了笑,端起茶杯说道:“官家何不先与臣妾共饮一杯?” 赵扩不知所以,但见她如此说也只好将酒杯端起,二人一前一后满饮了杯中之物。 待桂枝将酒杯放下,这才徐徐开口:“并非臣妾不愿与官家一同饮酒观月,只是臣妾已有身孕,太医吩咐不便再吃酒了。” 此话一出,方才赵扩还未咽下的那口酒,险些卡在了嗓子中,他整个人一抖,紧接着大口将酒咽下,也不顾这酒的浓郁后劲,他站起身惊喜地问道:“枝枝你刚才说什么?太医有孕?你?可再说一遍?” 赵扩显然有些语无伦次了,见他这副模样,桂枝笑了笑也起身重复了一句,“臣妾说,不与官家共饮美酒了,只因为臣妾有孕了。” 赵扩没有听错,他这次听得很清楚,很明白,没错!桂枝是怀孕了,自己又能当爹了,大宋有后了。 虽然之前韩珏为他生过两个孩子,不过不知什么原因,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命也不长…… 但今日不同了,今日有身孕的乃是他这一生最爱的女人,他怎能不激动? 几乎是桂枝这边话音刚刚落下,赵扩就赶忙绕到了她的旁边,扶着她重新坐下说道:“朕……朕要有儿子了!有赏,有赏!” 周边众人包括曲夜来、王德谦在内,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官家为了一件事这么激动过,于是他们纷纷侧过身偷笑起来,齐跪道:“恭喜官家,恭喜娘娘。” 桂枝皱了皱眉,哭笑不得地问道:“官家怎么知道是儿子呢?万一是女儿呢?” “不论是男儿还是女儿,哎呀!朕都不知该如何讲话了,哈哈!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朕都欢喜!”说完这句话,赵扩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朝着亭子外面说道:“快,快去取件厚衣服来,你穿得太薄了些,莫要凉着!” 可说这句话的时候,赵扩似乎已经忘了当下正是芒种,夜里的天气压根就没有那么容易着凉。 不过听到安排的曲夜来还是去取了一件衣服,过来替桂枝披上。 他在亭子里转了两三圈,最终这才乐滋滋地坐了回去,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若是儿子呢,朕便给他取名就叫……赵植!若是女儿……便叫赵瑰?要么赵蓉……”孩子还没生下来,赵扩却已经开始琢磨怎么给他们取名字了。 可是名字取来取去却始终都与桂枝息息相关。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因为共同孕育了生命而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此时桂枝的心底渐渐被温暖,心底里,她知道自己找到了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 当晚,赵扩在皓月宫吃醉了酒,他很开心。最后,还是桂枝让人把他抬到榻上去的。 看着榻上熟睡的赵扩,桂枝笑了笑,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到当孩子出生时,对方的笑容和喜悦的心情。 而杨婕妤有身孕的这个事儿,目前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官家和皓月宫的人之外,再一个就是圣人太皇太后了。 另一边。 瞧这近半年内,赵扩几乎一步都没有踏入过坤宁宫,韩珏心如死灰一般,她的身子和精神都愈加憔悴,面容也更消瘦了一些。 这一日,终于在方之卉的再三恳请下,她准许御医来见。 自从韩珏的几个孩子生下来因多病而相继去世后,她的身心便是一次又一次地遭受到了痛苦的折磨和打击,又因为赵扩独宠杨桂枝,她如今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 御医院调来了一位老太医,为皇后诊过脉后,开口说道:“皇后娘娘,您切不可再动肝火,如今您五脏皆虚,再动肝火则对凤体大有不利,恐有生命之忧。” 闻言,韩珏没有说话,一旁的方之卉却赶忙问道:“有没有什么法子?太医给娘娘开些方子调养一下吧!若娘娘有个好歹,太医院如何担待?” “臣也不敢乱开药方,只因娘娘凤体偏虚,太烈的药材身子怕是无法承担,不过倒是可以先弄些养胃调脾的药材来,每日分六次服下先将养半月。” 说完,太医在一旁的纸上写下了一副药方,并递到了方之卉手上。 榻上,韩珏冷哼一声,随后苦笑道:“哼,若不是我的身子如此,怎会容杨桂枝如此自在?真是苍天无眼,为什么这些事落不到她的头上?让她也大病一场,方能解气!” 第二十二章 太皇太后病沉疴 可闻言,一旁的太医却是赶忙低下了头说道:“老臣只是一介御医,恐无法遵皇后娘娘旨意,如若让杨婕妤病重,那岂不是要了老臣项上这颗头颅吗?如今,杨婕妤已怀有龙胎两个月有余,官家有旨,太医院需百般照料,如若出了半点差错,吾等皆要用命请罪,可不敢如此做呀。” 闻言,韩珏和方之卉二人对了个眼神,紧接着后者转头看向他,并赶忙问道:“什么,你刚才说杨桂枝已经怀有身孕两个月了,此事为何宫中不知?” 韩珏坐在榻边,双目紧盯着那个太医似乎就在等待着答案。 老太医不敢隐瞒,于是在临走前还是交代了真相。原来官家为了桂枝养胎,有意密宣太医院,胎像平稳前,不可声张。 现在,整个御医监每日光是送去皓月宫补品药汤就数不胜数,虽然说有些桂枝也不喝,但是官家吩咐了,他们也不敢怠慢! “老臣怎敢胡言!”说完之后,老太医退出寝殿,而榻上的韩珏则是疯癫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苍天无眼,龙种?这贱人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啊?”说到这儿,她一时怒火攻心,竟然咳了两口鲜血出来。 方之卉见此赶忙上前替其擦拭了嘴角,而韩珏则是在片刻后推开了她,深吸两口气说道:“哼,即使身怀龙种,本宫依旧是皇后,统领六宫,本宫定要让她知道,和本宫作对将是什么下场!” 仅仅是这么一段话,便让方之卉也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与此同时,皓月宫内的桂枝这半个月以来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滋补的汤药了。而且御膳房也严格把控了餐食,御医监又每天早中晚不定时地来请脉。尽管桂枝已经让曲夜来拦下了十之八九,但那些不得不吃掉的东西和汤药,她也只能捏着鼻子用下。 这一日,趁着御膳房还没有送来那些清汤寡水的午膳,桂枝决定去德寿宫请安。 她好长时间没有吃到一顿有盐味的东西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自己的味觉都要消失了。 之所以去德寿宫是因为圣人太皇太后那儿,总会有一些她想吃的东西。悄悄地离开了皓月宫,没多久桂枝便来到了德寿宫门外。 然而,她看到门口原先的那些宫女,此时都被换走了,改成了一批新的太监。 曲夜来上前询问后,这才得知,他们刚刚调来不久。见此,桂枝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仿佛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于是,她加快脚步在曲夜来的搀扶下来到了后殿,她们先是见到了蔡奚琳,后者也是苦着脸迎了出来。 桂枝瞧见只有她一个人出来,便眉头一皱开口问道:“圣人太皇太后呢?本宫来给她老人家请安来了。” 闻言,蔡奚琳竟然泪流满面,她一步上前跪倒在地开口说道,“娘娘,圣人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她……” 不知怎的,听到了这些明明还没有说完的话,在还不知道会面临什么事儿、会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桂枝却是浑身上下如同遭到雷击一般! 她眼前一黑,紧接着感觉到一股血压冲了上来,强行平复之后,曲夜来扶着她,她仍然须扶着旁边的桌脚才能支起身子。 她没有听蔡奚琳继续说下去,而是直接从后殿离开前往寝殿。 因为她原先就在德寿宫侍奉圣人太皇太后,所以这里对她来说自然是像回娘家一样,轻车熟路,没多久便来到了寝殿门口。 门外站着几个宫女,她们皆是低着头纷纷擦拭眼角。见此,桂枝感觉自己的心脏急速加快,她也没有打招呼,直接上前将门打开,众女想拦住,却见她已经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桂枝便愣住了。映入眼帘的是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圣人太皇太后。 她的脸色与半月前有天壤之别,半个月前桂枝见她还有说有笑的,而现如今,不但脸瘦了一大圈,而且毫无血色。 一股热泪再也忍耐不住地从桂枝眼眶中流出,她两三步来到榻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徐徐挪到圣人太皇太后身边。 “圣人太皇太后……”桂枝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哭是在什么时候了,如今再次流泪,泪水格外滚烫。 而榻上,圣人太皇太后十分虚弱,几乎只剩了一口气,似乎是听到了桂枝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睛,但是连侧过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桂枝赶忙凑上跟前,握住她的手,圣人太皇太后的手是冰凉的。 “桂儿!”桂枝明显感觉到圣人太皇太后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可是她却只能张着嘴,桂枝听到她在叫自己的名字,便止不住地流泪。 桂枝红着眼眶,心疼地看着圣人太皇太后,“我在我在,桂儿在,桂儿就在这里。”听到这儿,圣人太皇太后像是很满意一样,她点了点头,强挤出一丝微笑。 就在此时,门外又传来了一阵声音,紧接着张宗尹先将门打开,随后赵扩急忙走了进来。他先是一怔,没有想到桂枝也在这,不过当下并不容许他去想这些事,两三步来到榻前,他与桂枝一样跪在了圣人太皇太后身边。 “大婆婆!”赵扩眉头紧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了?御医人呢?来人,王德谦!” 杵在门口的王德谦立刻过来,后边跟着御医。只见御医跪倒在地,悲哀地回道:“启禀官家,圣人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此前强撑着为朝事争体面,如今已昏眊重膇,米水难进,无法医治,恕臣等无能!” “你们这些平日里吃着俸禄,耗着国库的御医便这么平庸吗!”赵扩此时的情绪很激动,因为圣人太皇太后对他而言也很重要,在他小的时候,李凤娘和赵惇对他缺少关爱,而圣人太皇太后则是给他补上了这份亲情。 得知圣人太皇太后病重,他几乎是甩下了朝堂上的所有事务来到了德寿宫。这番话,将御医们吓得个个颤抖! 另一边桂枝虽然同样伤心,但是她看向赵扩,却分出了一只手握在了他的手上。 赵扩侧身看了她一眼,桂枝只是摇了摇头,他便明白了后者的意思,自己毕竟是皇帝,刚才确实有些失态! 而就在二人对视的时候,另一旁,圣人太皇太后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眼睛再次睁开,他看向两人,手缓缓地颤抖着抬了起来,放在了两人紧握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 她的口中不知在说什么,二人谁也听不见,但似乎又全都明白。 随着圣人太皇太后最后一丝笑容逐渐消散,寝殿外各宫妃嫔也终于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惟有韩皇后缺席,看到赵扩与杨婕妤皆在暗暗抹泪,所有人都知道…… 圣人太皇太后薨了。这一日,德寿宫内的哭声不绝于耳。 第二十三章 钟声传哀悼四朝 庆元三年(1197)十一月,这位享有护拥四朝之功的女人吴芍芬去世了,享年八十三岁。 皇城钟楼之上,接到消息的传鼓人默默拽起钟椎,将其撞向巨钟。“咚!” 一声响起后,复传一声。 一道道的钟声传出,皇城之内,临安之中,一切繁华与热闹黯然失色;各个酒楼之中,举杯笑谈的文人纷纷来在窗前;瓦市街道之上,杂耍叫卖的小贩艺人也停下了动作;御道两旁的行人、车马,也皆在这一刻顿住脚步,抬起头来望向皇城方向。 不仅如此,韩太傅府中,韩侂胄正与苏师旦论事,而耳边传来的丧龙钟声却令他浑身一震! 他甚至未及着履便赤足而出,立于堂中仰望漫天星辰,却见寂静的夜空中,似有一道流星滑落,下一刻他泪流满面,周身发颤,跪倒在地,“圣人……仙逝了……” 苏师旦站在他身后,也听到了那足足二十七道金钟声,那代表圣人太皇太后已经去世,那是韩太傅的姑母,他自然痛心。 大内中,各宫已然哭成一片。 某处寝殿内,疯癫多年的光宗赵惇穿着单衣敞着怀跑了出来,他手中执一酒壶,披头散发,可双眼却布满血丝,听着那道道金钟声响。 “圣人太皇太后……太后死……呵呵呵,哈哈哈哈!”他扬起脖子又灌了一口酒后瘫坐在地,竟笑着哭了出来。 坤宁殿内。 韩珏刚刚歇下,她近日身体抱恙精神不振,可是金钟响起后,她仍然惊坐起身,大喊道:“方之卉!” 她喊了一声,不久后者便打开门进入寝殿。 “皇后娘娘!” 韩珏皱眉问道:“金钟几下?” “启禀皇后娘娘,二十七下。”方之卉回道。“二十七……圣人太皇太后,薨了?” 韩珏一时惊讶,一时心底里又仿佛很是兴奋,因为圣人太皇太后的去世,同时也代表着桂枝最大的靠山,如今不复存在了!她似乎瞬间精神起来。 而德寿宫中,啼哭阵阵,就连刚来几个月的宫女,都忍不住纷纷落泪。寝殿之外,宫女太监们排排而跪。 寝殿之上,不知何时从皓月宫飞来的小七,立于斗栱上方,俯身垂首。 殿内,桂枝双眼通红地看着榻上已经仙逝的圣人太皇太后,欲哭无泪。赵扩扶着她的肩,二人的手仍然紧握。 各宫妃嫔、张宗尹、王德谦、御医院太医等人皆跪其后。 许久后,赵扩缓缓开口:“招群臣入宫,若大婆婆立有遗诰,则宣之……若无遗诰,则入殿奠祭。” 遗诰的内容基本就是劝勉皇帝,并规定皇帝及百官服纪,圣人太皇太后勤俭一生,自然要求简丧即可。 王德谦这才站了起来,躬身回道:“是。” 这一夜,万家灯火下的临安似乎比往日暗淡了许多。 十日后,宫内进行“大殓”和“成服”。而成服日,行祭奠之礼,群臣衰服入临、奉慰。小祥日、大祥日都要行祭礼,并各依“变除服”制度改服。 于百日后,行“卒哭”祭。 修建园陵事宜,根据司天监所述条件,寻找适合造陵的地方,定案后,择吉日开始修筑。 圣人太皇太后去世了,这件事儿令前不久刚刚因身怀龙种而十分喜悦的桂枝又陷入伤心,甚至可以说一时间跌落了谷底。 可悲她的孩子还未出生,疼爱她的圣人太皇太后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便已先去。 心力交瘁之下,数十日后,桂枝便浑身乏力,终是病倒了。 对此,赵扩无比担忧,他安排御医每日三番入皓月宫,极尽所能将桂枝的身子调养好,毕竟此时桂枝的腹中还怀有龙种,是大宋的希望。 早朝之上,群臣中,韩侂胄出列哽咽道:“臣以为,眼下应由翰林学士共议谥号,受命请谥于南郊,官家同意后,刻谥号册宝,择日读于灵前!” 群臣闻言,皆以为然,纷纷附议。 见此,赵扩颔首回道:“韩卿所言甚是。”遂命翰林院学士着选人士,前往南郊。而早朝之后,赵扩便急匆匆地往皓月宫赶。 “枝枝?”还没有见到官家的人影,屋外便传来了他的声声呼唤,桂枝本想答应,可是身前坐着太医,她又不好意思,于是只得坐了回去。 片刻后,门被打开,赵扩满脸焦急地走了进来,他快步来在榻前看了看桂枝,这才松了口气,又转目望向太医开口问道:“如何?身体可有好转?” 闻言,太医轻叹一声,随即俯身说道:“臣已经写下了方子,按药方去配药,服用调养,不出半月,娘娘或能见好转。不过,娘娘这病根,还是归于动了心火,心火不除,百药难医,以致气血不调,这才会久病难转,往后的日子里,老臣劝娘娘畅怀舒心,方能安胎!” 对此,赵扩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桂枝的心火是因为圣人太皇太后去世而导致,只因她在圣人太皇太后身边足有十余载了,圣人太皇太后于桂枝,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两人之间的感情早就如婆孙一样。 甚至可以说,大婆婆离世,桂枝比自己可能还要更伤心一些。 正因为明白对方的苦衷,所以赵扩也没法劝阻,只得点了点头后,让太医退下,最后他坐到榻前,温柔地说道:“枝枝,你先调养身体,如今朕的身边就只你一人了,朕不允许你和孩子出半点差池。大婆婆在天有灵,皆不愿。” 桂枝虽然表面上答应了,也点头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地开口问道:“臣妾如今能为圣人太皇太后做的只有这些了,若是这都办不好,臣妾……” 还没等她说完,赵扩便抬手打断了她。 “此事又不是非你不可,朕已安排人去了,张宗尹和王德谦也会交接这些事,况且后宫里这么多妃嫔,到时候找些其他人去也就罢了,你如今保养身子最重要,先将养好了再说!” 可听他这么讲,桂枝却摇了摇头,恳请道:“圣人太皇太后与我有恩,于我养母以及京都教坊也有莫大的恩情,如今她老人家仙逝,臣妾怎可不奉孝礼?” 赵扩早就料到桂枝会这么说了,于是他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头回道:“罢了,罢了,朕就知道,你这性子一旦认准了做的事,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朕就允你去了,不过这几日一定要以身体为重,让太医跟着,切不可怠慢,别忘了你腹中还有朕的骨肉!” 桂枝闻言颇为感激,想要起身答谢,而赵扩则是扶着她的肩膀示意其老实躺着不要动。 圣人太皇太后去世,除了朝中文武群臣之外,后宫妃嫔皆应行孝礼,参加祭奠。 第二十四章 皇后摆布显威风 不过这几日,德寿宫里忙里忙外的人却是另外一批人。“把前面带的东西摆好,谁让你们这么摆的?” “那边放的分开一些,待会人万一碰倒了怎么办?” 方之卉正在指点德寿宫原有的那些宫女们忙左忙右,站在一旁的蔡奚琳有些不耐烦,心想着皇后平日里压根都没来过德寿宫,怎么圣人太皇太后一去世,她便派人过来了,而且忙活得比谁都勤。 三言两语之间,宫里的老人们颇有埋怨之意,不过谁也不敢大声说出来。 安排好其余人各自忙活起来之后,方之卉走进后殿内,而韩珏正坐在其中,悠哉地品茶。 圣人仙逝,需要做准备的事颇多。皇后统领后宫,此事自然由她安排。 韩珏虽因病许久不曾管事,此时便主动开始主事,目的就是展现她后宫之主的风范。 “原先想着来德寿宫请安,大婆婆都不待见!更是连这后殿都没进来过,如今到这儿一瞧,圣人品味还真是不错!那边的几幅画,看样子都是出自马画师之手吧?真是好画,待会儿取下来一应带回坤宁殿!”韩珏对一旁的几名宫女说完之后,后者们点头,站到了一旁。 这时,方之卉走进后殿内,先是浅浅地施了一礼,随后她开口说道:“皇后娘娘,各宫送来的东西都在院内安置好了,后宫各嫔妃已在外等候,是否宣他们进来?” “不着急,不着急,她们现在来干什么?”韩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后又说道,“这会儿来,只会给本宫添乱,如今圣人太皇太后刚去世,作为后宫之主,本宫自然是要主礼此番丧事了,该办的还是要正常办,不仅要办,本宫还要办一个空前绝后的!” “你去,找人把那宫里的白绢,该挂的都挂出去,让人瞧瞧样子!”闻言,方之卉淡淡点头,紧接着退了出去。 而韩珏则是笑容之中藏着阵阵寒意,她的眼睛划过墙上的其中一幅画,瞥见这幅画上的落款竟是杨桂枝,她的笑意不由凝固,心里升起了一团怒火。 “来人啊,凡是这后殿内有杨桂枝的画,全部给我带走!晦气!” 说完,她看着这些画一幅一幅地从周围摘下来,心里要多畅快有多畅快。 当然,这些画,她可不会留去珍藏,一挥手,命人都烧尽。看着这淡红色的火光颠动着,仿佛看到了桂枝在她面前消散一般。 另一边,这几日躺在皓月宫内正在养病的桂枝,也听闻德寿宫里似乎有人在忙着筹办圣人太皇太后的丧事。 而且还有传言说,筹办丧事的人正是此前称病不出的皇后娘娘,后宫所有的妃嫔都被点集了过来,按制行孝礼。 这几句话仅是从旁人的口中听来,感觉是韩珏还颇有母仪天下之姿,只不过这话传到了皓月宫内,再由曲夜来的口中说出来,那可就大相径庭了。 “要我看啊,她就是没地方显摆了,临时抱佛脚给别人装模样看的!咱们平日里什么时候在德寿宫里见过她了,别说是一个物件,就连半个果子也不见送过去呀!往常尚且如此,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发了孝心呢?” 听曲夜来这么抱怨着,桂枝也是心中默默思忖。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韩皇后的敌意,让她心生不安,而且每一次在她做出手段之前,都会表现得如此明显。果不其然。 发引日(出殡、灵车启行)前一天,韩珏便差人给桂枝送来了口信,那意思好像是:桂枝如今也是后宫中妃嫔之一,为何偏偏只有她这几日躺在皓月宫内像个没事人似的,瞧其余妃子贵人们都在忙里忙外的为丧事筹备,唯独她却高高挂起。 当听完这些话时,一旁的曲夜来差点儿破口大骂,还是桂枝拦住了她。 仔细听完皇后口谕,待公公离去,曲夜来这才说道:“真是气死个人!这皇后娘娘也太坏了吧?她到底在想什么呀,真以为当了两天的孝子就是真孝顺了。她摆明了不想让娘娘您好好养胎,还口口声声借着孝名。” 不得不说,这些年来德寿宫那边只有桂枝是最常去的,她每三天便去请安,最勤的时候甚至隔一天就会去一次。 反倒是皇后,除了她刚被封为皇后的时候去请了一回安,在此之后,她就没有再踏入过德寿宫半步。如今倒好了,这逢场作戏的反倒指责起桂枝不孝来了。 “真是的,要不然娘娘把这件事告诉官家吧,怎么能受她的腌臜气呢!保不齐又要耍什么手段害您呢。”曲夜来做出提议。 但桂枝却摆了摆手,她苦笑说道:“其实皇后娘娘斥责得很对,这几日本宫确未按制去守孝,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指责我两句那也是应该的,此事即便是传到了官家那里,他又能怎么办呢?如今国事繁忙,还是不要给官家徒增烦恼了。” “那莫非我们就还真得受着这口气啊?”曲夜来不可置信地摇头问道。 桂枝沉思片刻,做出决定道:“罢了,听她摆布吗?与我更衣,稍后咱们也去德寿宫守孝吧!官家不是答应了我可以去吗?” “可是您的身子还没好透呢,太医都说了,尤其是这几日酷暑不宜多走动,不然还是等身子好些了再去不迟。毕竟发引日在明天,咱们别今儿个就去跪着了。”曲夜来劝阻道。 可是就如同赵扩所说的,桂枝一旦做出了决定,再多人都拦不住她。无奈之下,曲夜来只好替其更衣梳容,备了肩舆后朝德寿宫而去。 不一会儿,她们便到了宫门外。 瞧着四周挂满了白色的绫罗绸缎,桂枝心里有一丝忧伤,不管怎么说,皇后娘娘确实是按照礼制来办了,而她却因为身体而怠慢了。 可她刚准备进去,却被门外左右太监拦住:“皇后娘娘有命,明日便是发引日,今日里所有人不得擅入。” 曲夜来皱眉问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婕妤大热天的来到这儿了,怎么还不让人进呢?再者说了,后宫妃嫔不都在这守孝吗?” “实在不是奴才有意阻拦,只是皇后娘娘下了令,奴才们不敢违背。”太监担忧地说道。 见此,桂枝伸手拦住曲夜来,她摇了摇头,也知道为难眼前这些人没有用。 今日韩珏正是为了戏耍自己,立于门口便是自取其辱,而一走了之,便是大不敬之罪。 “那就站着等吧,既然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我们自当遵守才是。”说完,桂枝便躬身站立。 这大夏天的站立可是不容易,门外又闷又热,不一会曲夜来已经热得浑身冒汗,更何况桂枝了。一番下来,桂枝终是体力不支晕倒了,虚弱地被抬回宫中,直至发引日到来,都未能苏醒,只是口中喃喃念道:“圣人……圣人……” 为此,赵扩忧心不已。 发引日后,赵扩得知韩侂胄在垂拱殿便转驾而去。 刚刚将圣人太皇太后安葬后,官家下旨斩衰三日,素服二十七日。 另一边,垂拱殿内,赵扩正在批札子,一旁韩侂胄则是带着一位翰林学士站在边上。 那学子拱手言道:“谥‘宪圣慈烈’,加号光佑。”赵扩微微颔首,以为不错。 第二十五章 后宫持斋为国悲 大殿之外传来太监通报的声音:“皇后娘娘殿外求见。” 闻言,赵扩下意识的刚想拒绝,却突然想起韩侂胄就在一旁,再怎么说这韩太傅也是韩珏的叔父,自己若是当着他的面不见韩珏,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思考再三,他轻咳一声开口说道:“宣。” 见此,那位翰林学士则是拱手告退,不过韩侂胄仍没有离开。 片刻后,环佩叮当的韩珏款款而来,她来到龙书案前先是朝着赵扩深施一礼,紧接着又朝韩侂胄眼神示意。韩侂胄也向她施礼。 “皇后今日怎得有空来垂拱殿?”赵扩点了点头后问道。 却见韩珏嫣然一笑,缓缓开口:“官家如此说便是对臣妾不满,臣妾毕竟是后宫之主,先前因为身体怠慢了宫中之事。如今身体康健,自然要为官家分忧,如今圣人太皇太后刚刚仙逝,后宫诸多事宜需要处理,臣妾见您忙于朝政没有闲暇,便擅自做主定下了一些,正想向官家禀告。” 闻言,赵扩倒是挺意外,他没想到韩珏竟然也有这份孝心,点了点头后开口道:“皇后有心了,后宫之事皇后做主便是。” 不过他的话也就仅此而已,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另一边韩侂胄见此,轻咳一声开口说道:“姑母去世,臣深感心痛,皇后作为后宫之主,理应带头治理。” “叔父说的是,臣妾也正是此意,先前大婆婆在时,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总是患病,不然,定会每日都去请安,以尽孝道。”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让赵扩忍不住鼻子都泛起了酸意,他回想起圣人太皇太后在世时给自己的关爱,那可是比他亲生父母给他的还要多! 一旁,韩珏见赵扩也深深地共情后,眼珠动了动,话锋一转建议道:“圣人太皇太后慈善,虽已仙逝,但孝礼不可废,所以臣妾有意,先按制服丧三月并持斋,下令后宫所有人都得执行此法!” 赵扩愣了愣,因为他立刻想到了桂枝,毕竟桂枝现在怀有身孕,如果持斋的话,会不会对她的身子有影响呢? 所以赵扩先是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开口道:“此事,皇后思虑周到。朕以为不错,但不可强求,杨婕妤如今怀有身孕,该免还是免了吧!” 见赵扩直接维护桂枝,韩珏心中发酸,努力维持着仪容,手却暗暗握紧。 不过没事,韩珏要的就是官家首肯,至于那杨桂枝究竟遵不遵守,她自有其他手段。 “既如此,那臣妾便先告退。”韩珏屈身施礼后,离开了垂拱殿。 赵扩本以为他说得够明白了,但后宫的争斗岂能如此简单。 皓月宫内,今日御膳房端来午膳的太监们各个无精打采的。 “曲姐姐,这些东西也太素了,谁家娘子怀胎十月吃这些啊!”他们见到曲夜来后,便开始抱怨。后者皱着眉头将食盒一一打开。 近几日,宫中就像是断了油水一般,不仅没有荤食,就连菜都只是水煮的,没有一点味道。莫说是怀胎的人需要滋补身体,就连普通人这样吃的话,早晚也得饿瘦了啊! “先拿进来吧!”曲夜来也没气没力地说道。 屋内,桂枝正在插花,这些花不仅美观,而且有着安眠的功效,近日里官家事务繁多,是以每晚都辗转难眠,于是桂枝便想起了这个土法子。 倒是略见成效。 另一边端着食盒进来的曲夜来见此,轻叹一声。 “又怎么了?”桂枝抬眼看看她,微微一笑。 曲夜来复又一叹,“国库里怕是空了,不然为何近日各宫吃食,都这般清淡?” 桂枝摇了摇头,解释道:“这是持斋,哪里是什么国库空虚,不可胡说,小心祸从口出。” 曲夜来闻言,“哦”了一声之后,来到桂枝身前。 “其余各宫也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有怨言,不然,我出宫给您买些滋补的来?” 听她这么说,桂枝放下了手中的花,正色道:“不可,既然是守孝持斋,那便要遵守,旁人也就罢了,这可是替圣人太皇太后祈福,怎可怠慢。各宫如何,我们便如何,你若贪那一口吃食,小心重罚。” 见桂枝似乎有些生气,曲夜来连忙蹲在她腿边儿。 “哎呀,娘娘!奴婢这不是担心您和您肚里的龙子吗,更何况,我好久都没出宫了。” 叹了口气,片刻后,桂枝这才听出她话里的真正意思,于是说道:“你想出宫便去吧,直接说是去找向北,我又不会拦你。” 曲夜来闻言,脸“腾”的一下红了,辩解道:“哪里有啊!”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可事实就是如此。 曲夜来的确挺喜欢向北的,只是一直羞于承认。见桂枝同意,她总算可以出宫去了。可她刚从屋内出来,另一边门外的月泠就狠狠地刮了她一眼。 虽然月泠被留在了皓月宫,但她这段时间不受人待见,有忙不完的粗活儿要干,心里早就不满了。见曲夜来每天这么自由自在的,她很是嫉妒,便一把甩开手上的活儿,也出了皓月宫。 可她沿着宫中小路刚走没多久,眼前便出现一人。“月泠?你怎么在这儿?”来人问道。 月泠闻言抬起脸,却看到身前的人是方之卉。“方姐姐?我如今在皓月宫服侍杨婕妤。” 方之卉眼前一亮,“什么?杨婕妤?” 突然,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帮助韩珏。韩珏这些时日无时无刻都在诅咒桂枝,巴不得她难产,甚至坠胎。 没想到,机会就在眼前,此人可用。 “月泠,你先前可是在皇太后宫里的,虽然皇太后已不在了,但好歹你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就甘心待在这里?”方之卉笑问道。 月泠自嘲地笑了笑,遂摆手言道:“奴婢怎会甘心,但还不过是个宫女而已,日日受她冷眼,官家专宠她一人,平日要求甚严,有一丝不满,便罚去六库,或是逐出宫。” 这些,方之卉早就猜到了,哪一个被宠爱的嫔妃不是如此呢?可她杨桂枝受宠的时间,有些太长了。 “你我姐妹一场,自是不忍见你如此。这样吧,我有一条出路,就看你自己有没有那个心了!”说完,方之卉凑到她耳边,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地讲了一通。 片刻后,月泠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她。“这,这可是……诛害龙胎,要诛九族的大罪。”“嘘!小声!”方之卉堵住了她的嘴。 月泠谨慎地问道:“方姐姐,确定?皇后娘娘真能保住我们吗?这若是被发现了,我们的脑袋可都不保!” “你听我的就对了,此事天知地知,只要你不说,任谁都发现不了!这样……明天还在这里,还是这个时辰,你在这等我!”方之卉说完,朝她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开。 第二十六章 月泠忧惧心难宁 曲夜来出城,原本是想找向北,结果她从京都教坊绕到了北瓦之中,始终没有打听到对方的消息,无奈之下她只好在采买了物品之后,原路返回皇城内。 不过曲夜来这边刚刚回来,却是瞧见了另一旁低头走路的月泠,对方仿佛是有什么心事一般,走路很快,脑袋低着也没有看路,险些撞进了曲夜来的怀里。 “什么事这么着急啊?你这是干吗去了?丢了魂似的?”曲夜来眉头一挑,看向她开口问道。 月泠愣了愣,随即轻咳一声目光游离地回答道:“方才……方才去处理宫中的杂物了。” 不知为何,曲夜来总觉得这个月泠奇奇怪怪的,而且她打心眼里就不喜欢这个人,之前在那一处冷宫的时候,月泠的心思和本性早就被看得一清二楚了,即便是她后面苦求桂枝留她在皓月宫,说会改过自新,曲夜来也不相信。 与她错过身子,曲夜来朝宫里走去,来到寝殿外却瞧见桂枝,正在擦拭琴弦。 桂枝微微抬头眼见曲夜来走到跟前,淡笑着问道:“你回来了,见到向北没有?”曲夜来看样子有些失落,她摇了摇头,紧接着回道:“没有啊,谁知道那家伙去 哪儿了,这两天大内见不着他,宫外也瞧不见,大鼻子师傅说,他整日里来无影去无踪的,不知道在干什么事儿呢!我才懒得管他!” 桂枝苦笑一番,或许向北正在为张宗尹处理事情吧,现如今圣人太皇太后已经仙逝,待服丧期满,张宗尹便也该出宫了。 没想到他大半辈子待在皇城里,最终临老前反而是出了宫,他出宫后又能干什么呢?桂枝想,大概最多也就是去到落梅院,留在那所宅子里,用余生去思念张夫人吧! 可不管怎么说,张宗尹带自己入宫,在初入宫时还处处袒护着自己,这些恩情桂枝便是永远还不完的。所以她自然也要为对方思虑。 可在这皇宫里就是这样,有人为他人着想,也有人时时刻刻想着谋害别人,就如同此时此刻在坤宁殿之中,韩珏看着方之卉,笑意盈盈地指了指她身前的一个木盒子。 方之卉有些不解,便开口问道:“娘娘,这是什么?” “这个可是好东西。”韩珏一边说着一边将匣子打开,随后出现在方之卉面前的竟然是一个翠绿色的戒指。 这戒指精致玲珑,最适合戴在中指上,很是好看,就连方之卉看到之后都忍不住地想要去触碰,不过却被韩珏用手拍开了。她正色道:“不想活了?这东西一旦碰上可是会要人命的。” 闻言,方之卉赶忙将手抽了回来,她开口问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呢?莫非娘娘想用她来对付杨婕妤?” 韩珏将盒子捧了起来,微微一笑说道:“这戒指平常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你把它靠近煮沸的水旁,一旦遇到热气,它便会凝聚出水滴,而这些水滴有毒!一两滴倒不至于让人身亡,但是时间越久,毒性越强!”韩珏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字一句那感觉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玩意儿用在桂枝的身上。 就连方之卉也被她这股狠劲给吓到了,不自觉地抖了抖身子:“莫非您让我交给月泠的就是这个东西,可是她又无法接触到杨婕妤,又怎么可能会让她碰到这个毒呢?” 韩珏摇了摇头,摆手说道:“谁说让你把这东西给月泠是让她去下毒了,这个东西你交给她之后,让她想办法给杨桂枝身边的那个丫鬟,好像是叫曲夜来是吧?把这个东西交给她,她每天为杨桂枝熬药熬粥的,自然是最佳的人选,只需两三滴,十五日后她必龙胎不保,一尸两命。” 说到这,韩珏没有继续说下去,疯癫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这一夜,许多人辗转难眠,月泠也是如此,她不知道方之卉要给她什么东西,但是她知道,害杨婕妤这件事儿,绝对不可以传出去,否则的话必定脑袋不保。 次日里,月泠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了老地方,原地等待了一会,方之卉便出现在了不远处。 “来。”方之卉端着一个盒子,招呼着月泠过去。 月泠快步近前,接过了对方给的东西。 “这里面是什么?”月泠端着盒子左右打量,半天也瞧不出个所以。 方之卉神秘地笑了笑,开口道:“你不是在皓月宫待腻了吗?杨婕妤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只需要把这个东西送给那个曲夜来,想办法让她戴在手上,不出半个月,你就解脱了!事成之后,皇后娘娘必能保你荣华富贵。” 月泠打开盒子,瞧见里面是一枚碧绿碧绿的戒指。 “能行吗?若是出了岔子,我这条小命可就……”她还是有些担忧。 方之卉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绝对万无一失!不过切记,一定是要看着曲夜来亲手戴上,并且舍不得摘下来!” 月泠在前一天收拾侧房的时候听到其余宫女聊天了,谈话的内容好像是曲夜来有了什么心上人,而且据说当天出城找他,还没有找到。 这便是一个最好的理由和机会。 月泠收好这枚戒指,道别方之卉,悄悄地回到了皓月宫。 午后,曲夜来服侍桂枝歇下。而她则是蹲在门前,嘴里嘟囔着:“这个家伙来无影去无踪,夫人还说我和他般配?我看这家伙根本靠不住,整天不知道忙活什么,也不见个人影,我才不要喜欢她呢。” 然而,就在曲夜来自己一个人抱怨的时候,月泠有意无意地靠了过来。“你做甚?干吗偷听我讲话?”曲夜来眉头一皱,侧身质问道。 月泠先是一愣,表情有些尴尬,但紧接着面露笑意,故意靠近曲夜来说道:“曲妹妹,我知道先前是我的不对,可我真是改过自新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再跟我计较了好不好,以后咱们做好姐妹。” 曲夜来很意外,没想到月泠竟然会主动开口说这些。 “你自己想清楚就好,知道谁才是主子,以后用心点侍奉就好了!”说完,曲夜来准备离开。 不过,月泠却叫住了她,“等一下!” 曲夜来又转过身,皱眉问道:“还有什么事儿?” “那个,方才我听你在这儿念道一个人,莫非,妹妹有心上人了?”月泠故意暧昧地问道。 曲夜来有些羞臊,赶忙否定道:“哪里有,你可别胡说,更不要乱传闲话!” 月泠赶忙摆手,一脸无辜地说:“没有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妹妹喜欢了某个人的话,可以戴上这枚亲缘戒,这是我家里人从庙里替我求来的,听说很灵验。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有喜欢的人,据说戴上这戒指之后,就能牢牢抓住对方的心!” 说完,她将手上的那枚戒指摘了下来。 当然,这就是方之卉转交给她的那枚碧绿的戒指,一枚染了毒的戒指,暗藏杀机。 第二十七章 宫闱滑胎泪沾襟 平日里谁会注意别人的手上有什么,曲夜来也是没有在意。 不过,听对方说完那一番话后,曲夜来倒还真动了心,似乎说到了她心坎上。 “这不好吧,你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她先是委婉地回道。 “这有什么不好的!”月泠直接将戒指放在了曲夜来手里,“只要你能原谅我之前的行为,区区一枚戒指算得上什么。再说了,当下你比我更需要它……” 曲夜来看着手中这枚碧绿色的戒指,心底自然是想要的。 “嗯,那就谢谢你啦!娘娘那边,我自会帮你说点好话,你以后只要一心在咱们皓月宫里伺候主子,自然就是一家人了!” 二人又谈了一会儿,月泠以事务繁杂为由先离开了。 傍晚,曲夜来照例给桂枝端来了药汤。 桂枝端起药汤碗,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对了,上一回说安排你和向北见一见,我倒是忘记了,等下个月,本宫差人捎信给向大鼻,你们俩到时去熙春楼坐坐,也好早日把话说开。” “啊?”曲夜来一愣神,目光不经意地瞥了眼中指上的戒指。 “真的有效果?”她口中喃喃念道。 “什么?”桂枝一愣神。 曲夜来赶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奴婢一切听从娘娘安排!” 桂枝淡淡一笑,将药汤饮下后柳眉紧蹙,说道:“御医院的药越来越苦了!” 曲夜来摆了摆手道:“良药都苦口嘛,夫人晚上吃什么?估计今儿又是稀粥,这守孝礼何时才能完,还不允许各宫自行开灶。” “就吃些清淡的吧,缓缓苦味。”桂枝放下药碗。 曲夜来收拾好了药碗,推开门去取食盒。 而就在此时,暗处的月泠却是心惊肉跳,她颤微自言道:“看样子是成功了。” 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戒指中的毒性在头几日并不强烈,可随着日复一日的服用,积少成多,桂枝的身子明显越发虚弱了。 官家近日也忙于政事,每每派人来问,桂枝总是交代让他放心,专心处理朝政,可实际上,十五日后,桂枝几乎已经双腿乏力,难以下地了。 这一日,曲夜来在门外轻喊了两声,见桂枝没有回应便推门而入。可谁知却发现桂枝倒在榻前,身上、榻上一片血迹! “来人,快传御医!”曲夜来惊慌失措地喊道。 不久后,御医陈玉成赶到,刚进屋他就隐隐感觉情况不妙,来到榻前搭脉之后,更是叹了口气。 “怎么样了?夫人她如何?”曲夜来在一旁急切地问道。桂枝也是虚弱地睁开眼,看着陈玉成。 御医轻叹一口气,有些难以启齿,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娘娘有体寒症,又逢近日伤心过度,这才导致滑胎。” “什么?”曲夜来不敢置信。 桂枝听到这个词时,心仿佛被刀子割开了一般!眼泪瞬间流淌,喃喃说道:“怎么会呢?” “昨日还好好的呢!陈御医,您再重新搭个脉,说不定是弄错了呢?”曲夜来拽着陈玉成的胳膊,再三请求道。 然后就她这么一拽,陈玉成瞥到了她手上的绿戒。“这是?”他眉头一紧,顿时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陈玉成看了眼桂枝,随后沉声道:“好,那容本官再替娘娘诊治,不过需要安静,你们且先去门外候着吧?” 众人以为有希望,于是都退了出去。 然而,陈玉成却叹了口气,望向榻上的桂枝,痛心地说道:“请恕臣不得不说谎,滑胎之事错不了,只是臣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方才您贴身侍女手上佩戴着一枚戒指,那个东西看起来是普通玉石,但实际上其中浸有毒素,本官常年闻药,提鼻便能分辨。” 桂枝很惊讶,摇着头说道:“不可能,她不会害我。这世间之人得我信者不多,夜来她绝不会!” 陈玉成复又解释道:“臣看她似乎也并不知晓,那玉石上附着的毒素,平日里不会轻易脱落,唯独在遇水或热气后,其表面会浮现一层水霜,此乃毒物,滴落在入口之物中,长期服用,对身体有极大损害!”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陈家世代都在宫里当御医,他自然清楚这些妃子之间的手段有多么狠毒。这种事儿,他父亲那辈也不是没出过,此种毒物却是见怪不怪了。 “如此看来,是有人蓄意为之,只是借了旁人的手罢了。”陈玉成眉头紧皱,叹道。桂枝此时不想说话,她的悲痛无法言语! 片刻后,赵扩闻讯而来,他一入寝殿便飞奔至榻前。瞧见桂枝这般憔悴模样,他心痛万分! 他握住桂枝的手道:“枝枝!这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见桂枝闭眼不语,复又说道:“你们先下去!”将所有人摒去之后,赵扩抱起桂枝心疼得不禁落泪,“到底怎么了,你跟朕说!” 桂枝缓缓抬头,双目无神地道:“官家,我们的孩子,没了。” 赵扩心头一震,虽然他来的路上已经听说情况不太乐观,但心里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怎么会,御医院那帮人呢?竟然敢如此疏忽!”赵扩怒声说着,随后他站了起来,看向一旁桌上的粥饭。 “御膳房就给你吃这些?这些人朕还留他们有何用!”说完,赵扩怒气冲冲地准备下旨。 然而桂枝却伸出手拦住了他,“此事,此事与他人无关,臣妾是因为圣人太皇太后仙逝,一时接受不了忧伤过度这才……请官家责罚臣妾。” 赵扩含泪坐了回去,再度将桂枝抱紧,他口中不断地说道:“都怪朕太疏忽了,怪朕没有照顾好你!是朕的错!” 桂枝没有怪他,也没有怪任何人。 但是,她的希望在此时破灭了,万念俱灰。 一个几乎对生活与生命都死心的人,在重新恢复生的渴望后,梦想又被再度击破。 如今的她连最后一丝为自己活着的意义,都没有了。 待官家痛心地离开后,曲夜来等人才又走了进来。 众人神色落寞,而曲夜来则是轻叹一声,端着粥走了过来。“娘娘,喝点粥吧?” 桂枝摇了摇头,目光注意到她手上的戒指,苦笑道:“这个戒指倒是好看,谁给你的?先前我倒是并未注意到。” 曲夜来一愣,“这是月泠送我的,说是从庙里求来的。” 桂枝虚弱地道:“哦,是不是很灵验,我挺喜欢的,要不先给我吧。你可以到屋里随便拿一件你喜欢的。” 曲夜来哪里还管什么戒指不戒指,直接就摘下来递给了桂枝。桂枝也没有再喝粥,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愣愣地躺在榻上。 是谁害了自己,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但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第二十八章 帝后情深却生疑 春天为万物复苏的季节,许多疾病到了春天不治自愈,但若是春天落下的疾病,治愈起来便相当困难。 桂枝于春日落胎,身体一直未痊愈,为此,赵扩一连七天都没有上朝,一直守候在桂枝身边。 七日后,赵扩在桂枝的劝解下才开始去上朝。这日,赵扩退朝后又早早地来到皓月宫。 一入寝殿,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枝枝,可好些了?” 见到赵扩,桂枝疲惫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道:“官家别担忧,臣妾比起前些日子有精神头些了。” “千万要保重身子。”赵扩心中一酸。 桂枝闻言,幽幽地道:“官家的骨肉臣妾没有保住,臣妾心底清楚,生死自有定数,不能强求,但心里还是觉得对不住官家。” 赵扩赶忙道:“休要相信命定之说,相比之下,朕只希望你能放下过往,按时服药,适量进补,假以时日痊愈,我们夫妻同心,来日方长!” 桂枝没有接话,停顿了一会儿微笑道:“好啦,不说臣妾了,其实今日臣妾有一事央求。” “你且说。”赵扩立马应道。 “近来臣妾病倒在塌,日夜静思,官家主政,是不是太过严苛了?”闻言,赵扩一愣。\t“官家继位以来,先是罢免留相,继而处分了赵汝愚,接着朱熹、陈傅良、薛叔似、彭龟年等相继也都被逐出了朝廷。”也许是说得太急了,桂枝不得不停下来喘会儿气。待气息稍微平和后继续说道:“如今官家虽然年富力强,却每日被政事缠身,内 忧外患,空有一腔抱负。”桂枝说着又停下来喘息。 “枝枝的意思是?”赵扩很意外桂枝突然谈及国事。 说来也是,若非他忙于朝政,又怎会出这种事?桂枝又怎会有今日? “依臣妾之见,陈傅良、薛叔似、彭龟年等人虽有过尤,可也是忠谏之臣,臣妾觉得让这些人重新出来为朝廷效力,官家或可省心一些。” 赵扩一时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虽然朱熹等人当初那般指责自己,但也是为了天下社稷,而韩太傅与那些人虽然不对付,可细细一想他们本无过节。 赵扩叹道:“枝枝心地良善,观世音菩萨现世也不过如此,自己每日痛心入骨,如今却还挂念着朕与前朝之事。” “臣妾既是为朝廷聚才,也是为自家祈福,望我大宋千秋万代。”桂枝有气无力地道。 赵扩心中忽地淌过一阵热流,道:“朕定会好好考虑这件事。”桂枝微微颔首:“臣妾知道,官家气量宽宏。” “还有一事,臣妾不得不说,但还请官家答应臣妾,一定不要动怒,也不要让旁人知道。” 赵扩微微一愣,片刻后点头回道:“枝枝你说,朕答应你!”桂枝的眼睛望着赵扩,一瞬间清澈无比,隐隐有央求之意。 “其实,臣妾心里很清楚自己并非是因为圣人太皇太后仙逝,伤心过度才导致滑胎。” “什么!”赵扩差点站了起来,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枝枝,不是自然滑胎,难道是有奸人谋害?”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桂枝用着浑身上下仅剩的一点点力气,拉着赵扩的衣襟说道:“官家,你刚才答应臣妾不动怒,臣妾才愿细说的。” 赵扩颤抖着坐了回去,听着桂枝将她所知道的秘密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他气得胡须乱颤!“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官家。”桂枝摇了摇头道,“此事她并不知晓,并不能怪她,若让她知道,怕是会无比自责难以苟活。臣妾如今在宫里,就她一个信任的人了,您千万不要迁怒于她!” 赵扩转身看着桂枝,许久后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朕知道了。不过,此事也断不能就这么了结!朕倒要看看,究竟谁是那幕后指使,胆敢谋害龙子!”说完,他将桂枝轻轻扶着使其躺下,随后出了寝殿。 赵扩走出来的第一句话,便是瞪着王德谦道:“将那个叫月泠的宫女带出来,好好审一审她那个戒指从何处来!” 月泠被众侍卫从一旁的柴房里拎了出来,担心打扰桂枝歇息,王德谦特命人把月泠带到宫门外。一番掌嘴之下,月泠总算哭着道出了原委。王德谦随即复命。 “韩珏?”赵扩感到不可置信!竟然是皇后。方之卉与桂枝无冤无仇,怎么可能会害她?除非韩珏在背后指点。 从皓月宫出来,赵扩当即就去了坤宁殿。 这件事对赵扩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虽然大半个月过去了,他还没有从极度的悲痛中挣脱出来,他要去找韩珏问个清楚。 眼下,这位才三十出头的帝王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来在坤宁殿,赵扩直奔寝殿而去。 韩珏都没有来得及迎接,她有些诧异,又有些惊喜道:“官家您怎么来了?也不通报一声,臣妾未曾远迎。” 赵扩看了她一眼,随后进屋坐下,片刻后赵扩突然说了句:“皇后,朕该不会无后吧?” 闻言,韩珏吓了一大跳:“官家,何出此言?”“没什么。”赵扩强颜一笑,“朕不过随便说说。” 韩珏急切道:“官家年届三十,切不可说出这等话来!” 赵扩目光突然一转,道:“前日,朕梦见华阳真人仙游至此,真人对联说,是这后宫的阴气太重,妨碍了朕的嗣脉。” 韩珏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顷刻间惊慌无比,跪倒在地,语无伦次道:“官家这般说话,好生有趣!” 赵扩站起身,一把掐住韩珏的咽喉! “你当朕不敢杀你?竟敢如此对枝枝,竟敢谋害朕的子嗣。” 韩珏见事情败露,她其实也早就做好了准备,从地上爬起来,苦笑着说道:“官家既然知道臣妾不怕,何必要问呢……” 赵扩一把将她推开,此时他连触碰这个女人都会觉得恶心、憎恨、恐怖,质问道:“你……你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要这样对朕,贵为皇后,你还有何不满?” 韩珏被推倒在地,干脆也不起身了,如同疯了一般:“为何这样对您?皇上!官家!您心里不清楚吗?你我成婚多少年?无论是在平阳郡王府,还是在坤宁殿,官家,你来过几回?一只手都数得清吧!我嫁给你之后,你就不曾正眼看过我!” 闻言,赵扩心里很震惊,他没想到韩珏对自己的怨气竟然如此之深。 “你……你既然如此恨朕,为何不早说?你大可对朕下手,毒杀朕!为何要对枝枝那般?对朕的骨肉那般?” 韩珏不可思议地看向赵扩:“骨肉?骨肉?皇上!臣妾也有过您的骨肉啊!两个!他们又如何了?他们在哪儿呢?哈哈哈哈……他们死了!官家,您的两个孩子,死了!您有如此在乎过吗?现在是第三个,您早该习惯了吧?” 赵扩此时手里是没有刀,否则他真想把韩珏就在这杀了。“你疯了,你已经疯了,韩珏!”赵扩摇着头靠在门框。 “没错,我疯了,在这后宫,哪个女人不疯,一个女人十年都见不到几回相公,在这后宫之中,日日承受着痛苦和寂寞,谁来还我这一生?谁来跟我这一生赔个不是?您吗?还是李凤娘?” 说白了,若不是李凤娘当初撮合他俩在一起,韩珏的一生或许不会这样。嫉妒……会使一个女人面目全非。 这番话,竟也使赵扩哑语了。 半晌后,他才说道:“朕,不会再见你。你好自为之!”话音落下,他甩袖而去。 韩珏则是坐在地上大笑,笑了足足半个时辰,又由笑转哭,最终吐血不止,昏死倒地。 第二十九章 韩后驾崩秋渐凉 皇后病重了。 没人知道原因,但官家不许任何人去坤宁殿。韩侂胄也不行。 而且,这一日赵扩特地问起韩侂胄,关于庆元党禁之事。 “朕自登基以来,唯这一年里最繁忙,思来想去,或是朝中缺人了。”赵扩沉沉地道。 韩侂胄听后一脸懵然,但很快就明白了官家为何召他进宫,并提到恢复彭龟年等人的官职。他猜这是因为官家想重新使用“理学派”的官员,但他觉得真的能行吗?即便如此,也必须明确谁是对的,谁是错的。他大声说:“官家乃一国之君,如果没有果断的行动,又怎么能治理好万民呢?臣以为官家决断并无不妥。” 赵扩瞪大眼睛盯着韩侂胄,喃喃自语道:“一场党禁使多少人遭殃啊!” 然而,韩侂胄坚定地答道:“官家不必过于忧虑。早年处置伪学之党的行动,乃是明智之举。若伪学横行,朝堂上必党同伐异,士林间相互攻讦、标榜,人人逞口舌之快,而怠于实务。长此以往,大宋的复兴大业如何能实现呢?因此,官家必须采取果断措施以终结党争,方能人人奋发,举国气象一新。” “或许吧。”赵扩若有所思,此刻,他坐在龙榻上,手捧一张折子,面色凝重。自从他登上皇位以来,子嗣不断夭折,桂枝的忧虑也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首先想到的即是那些遭到处置的理学派官员,是否真的煞了大宋的气运。 突然间,赵扩意识到恢复这些被处置的官员可能是对朝政最好的选择。但是,他始终有所犹豫,因为这样做可能会引起反对,特别是当初“党禁”案中首当其冲的韩侂胄。 赵扩轻叹一声,忧色浮现在脸上:“韩卿之言颇有道理,朕并无后悔之意。只是现如今朝堂需深思如何才能稳固朝纲,以免重蹈覆辙。” “官家英明!”韩侂胄恭敬地行礼,“既然伪学之党已施薄惩,且如今大见成效,臣以为,现在是时候放宽党禁了。” 赵扩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道:“爱卿之意是解除党禁?” 韩侂胄先是点头,后又摇了摇头,回道:“臣建议让朱熹官复原职,陈傅良、薛叔似、彭龟年、叶适、徐谊等人召回朝堂重新启用,但留职期间,一概人等均不可教授理学。” 赵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万万没有想到,解除党禁会从韩侂胄嘴里说出来。 这并非真正地解除了党禁,更像是韩侂胄给众臣的一个台阶,而这个台阶,不论是官家还是群臣,都不得不下。虽理学仍被禁止,但好处就是朝堂可以重新启用先前的重臣了,朝廷可用的人手又多了些。 不过,这样的话,朱熹一派能答应吗?此事看样子尚需琢磨。三日后。 韩珏因吐血不止,薨了。 桂枝在皓月宫内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没有什么反应,赵扩更是冷淡无比。不过,韩侂胄却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前不久杨婕妤才落胎,没多长时间,韩珏便薨了。杨桂枝?此人已经逐渐引起了韩侂胄的注意和警觉。 皇后驾崩最伤心的是韩氏亲族,对于他们来说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位亲人,同时也意味着失去了靠山。过去他们是皇后的娘家,来自皇城的无上荣光无时无刻不在滋润着他们,现在这一切都已悄然离去。 赵扩宣旨,韩皇后大丧从简。 金秋时分,韩府大院,繁茂了一个夏天的草木开始泛黄,微风轻轻拂过树梢,树叶簌簌然飘落。尽管勤快的仆人们不断清扫,可那园内道上依旧残留着几片金黄的叶子。一阵风儿吹来,满庭院落叶纷飞,瑟瑟作响。 这天是韩侂胄五十二岁生日,当一个人掌握权力之时,仿佛拥有了魔力般的魅惑,周围的人纷纷前来奉承谄媚,所以南园的宾客自是不会少。除了何途、苏师旦等一班旧人,还有诸多新面孔,重要宾客包括新任谏议大夫程松、礼部尚书许及之、兵部侍郎李壁以及吏部侍郎钱象祖等,这些新任官员都是近日新晋提拔的。 他们曾在州府供职,因身份卑微,与韩侂胄交往遥不可及。如今好不容易来到临安,成为朝廷中的重臣,韩侂胄设宴庆生自然不能缺席。否则岂不是与权贵相悖?他们虚情假意地送上殷勤笑容,附和着权势者的一切言行,为得到更多的关照与赏识而不择手段。 然而韩同卿和韩显卿乃韩侂胄的亲侄儿,此二人与旁人不同,他们不全是因为韩侂胄的生辰而来,他们此番造访,乃是有另一桩要事相商。 得知两位侄儿到来,韩侂胄立刻命人将他们引入书房。“二位贤侄前来有何要事?”韩侂胄问道。 韩同卿看着韩显卿,韩显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兄长请说。”韩显卿与韩同卿一样,尽管被封为太尉,却并无实权。 韩同卿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皇后驾崩已久,后宫空缺不可持久。此事不仅影响皇后家人,更关乎整个韩氏家族,不知叔公接下来有何打算?” 韩侂胄最近也忧虑不安,担心后宫动荡影响国事。特别是庆元党禁之事,官家不会无端提起,除非背后有人唆使。 “立后的事,官家还未提及,吾等不可妄议。”韩侂胄回答。 韩同卿与韩显卿相互对视,韩显卿低声道:“叔父位高权重,官家册立皇后这等大事,必定不能视若寻常!” 韩侂胄沉默不语。 目前,后宫有四位可能继任的人选:杨桂枝、曹欣、齐宣儿和秦湘。 按品秩排序,首选是已升为贵妃的杨桂枝;其次是曹欣,即淑仪;再次是美人齐宣儿;最后是贵人秦湘。 从官家的宠爱程度来看,选杨贵妃的可能性远大于曹欣、齐宣儿和秦湘。 韩侂胄当然不愿立杨桂枝为后,因为她与韩珏之死有关。而且她若封后,对自己恐怕不利。相较之下,曹欣温柔贤淑,易于拉拢,是个不错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后者更容易掌控! 立曹欣为后,或许是大宋之福。如果立了杨桂枝,日后的事情难以预料。韩侂胄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叔父,吾与兄长商议过,这皇后人选,当以曹淑仪最为妥当。”韩显卿建议道。韩侂胄仍未作答。如今的他,在政事堂呼风唤雨,早已不再是那个鲁莽的武将。 韩显卿继续道:“曹淑仪本是叔公推荐,叔公对她有恩;吾等见那曹淑仪聪慧,确有皇后之风。” 韩同卿接着道:“更重要的是,曹淑仪孤苦无依,父母双亡,无兄弟姐妹,在京城无依无靠,叔父于她等同于义父,便可算我韩家人。” 韩侂胄看了韩同卿与韩显卿一眼,最终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话说这曹欣,她确实聪敏,虽然在京城没有强大的家族势力,但凭一己之力到如今这地位,绝非寻常女子。 不过相比之下,杨桂枝就更不同了。她多年前便已入宫,被官家纳妃之后,其兄杨次山更是被调入了京城,官拜岳阳军节度使。 杨桂枝的晋升速度极快,在后宫中又独享官家宠爱,这一点是其余妃嫔所不能企及的。 沉思片刻,韩侂胄道:“尔等且先回吧,吾必慎重思虑。” “叔父可莫要犹豫,如今箭在弦上,当速速决策。”显然,韩同卿、韩显卿期望他能表明明确立场。 韩侂胄点了点头道:“放心,吾自有分寸。” 送别韩同卿与韩显卿,韩侂胄陷入沉思。 韩皇后薨逝,择立继后乃是棘手之事,臣子们多不愿参与。况且曹淑仪本是他所选献于官家的,若建议立曹淑仪为后,是否会适得其反?近年来,官家智略日渐成熟,所谓伴君如伴虎,此事须谨慎行事。 然而,在韩同卿、韩显卿一番游说后,韩侂胄心中确实动摇了。 稍加思量,他有了答案。无论圣上态度何如,他应有所作为,韩侂胄决定进宫探访,摸一摸赵扩的心思。 趁客人高谈热议之间,悄然召来下人,急乘肩舆直奔皇宫。 可是,行至半途,韩侂胄犹豫重生,心想:这杨桂枝与他无冤无仇,但关系亦非亲近。若圣上立曹欣为后自然是最佳,然若圣上执意立杨桂枝为后呢?那今晚之举,必招杨桂枝之深恨。 究竟册立何人,此事还需窥探君上心意方可定夺。既然曹淑仪与杨桂枝均具优势,不如静观其变。 “回去吧。”韩侂胄喝令肩舆止步,告知侍从。 “回去?”侍从疑惑问。 “是也,回。”他毅然决定。 韩侂胄这边半途折返,而宫中的杨桂枝却正在思谋。桂枝美貌绝伦,也精明过人。 自滑胎之后,她像是变了个人,因为已经毫无牵挂,她要做的便只有一心一意辅佐赵扩。 然而,想要办到这一点,她首先就得成为皇后。韩珏薨逝,中宫虚位,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何况,只要是来到这皇宫的女人,谁不想头戴凤冠,身披彩衣,成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 然而桂枝前不久已知,原来韩侂胄除了韩珏之外,在后宫里还有一个人亲近,那便是曹欣。 至此,这后宫之中精彩的故事又开始了。 第三十章 杨妃巧计笼人心 曹淑仪平日里看似十分低调,但她可算不上是一盏省油的灯。 况且,经过韩珏之死,韩侂胄绝对会对桂枝有所防范。 桂枝若是不争取,不仅彩衣和风冠绝不会自动降临到她头上,甚至会危及将来。 可作为官家身边的女人,要想实现自己的愿望,首先要弄清楚官家的所思所想。 于是杨桂枝采取行动的第一步就是打发曲夜来去找一个人。此人正是王德谦。 前不久王德谦被韩侂胄排挤走,现如今已出宫不知在何处。 但有一人肯定清楚,那便是他的徒弟,此人名为冯成。 一般情况下,后妃们是不去福宁殿的,可福宁殿的内侍们却要伴随官家去后妃们的寝宫。 冯成是圣上的近侍,加上赵扩去皓月宫次数最繁,杨桂枝自然熟识。 曲夜来叫住冯成时,他见官家正在午寐,便跟其余太监交代了一声,匆匆随曲夜来去见桂枝。 此时,皓月宫内杨桂枝正盛装以待。 冯公公作为皇宫中的近侍,虽早该断了七情六欲,但每每见到杨桂枝,仍被她如仙子般的容颜所吸引,目光无法离开。他不禁握紧了手上的拂尘,微微颤抖。 “奴才恭祝娘娘万福金安。”冯公公脸上带着谦恭的微笑,站立在一旁。 “夜来,给冯公公搬个锦软坐垫,让他稍作歇息。”杨桂枝温柔地吩咐道。 “奴才万万不敢!”冯公公连忙推辞,“奴才常年侍奉圣上,习惯了站立。” 杨桂枝听完妩媚一笑,说道:“公公侍奉官家劳苦功高,多少也得让公公歇歇脚。夜来,再递一个香巾,看他这满头大汗。” 曲夜来遵命。 感受着香巾轻拭过颈后,坐在锦软坐垫上的冯公公,仿佛被置身云端之上。他摆了摆衣角,双脚并拢,目光中流露出感激之情。 “听说公公与王总管乃是同乡之人?”杨桂枝抚掌问道。 冯公公点点头道:“正是因为王总管的举荐,奴才才能有幸侍奉圣上。王总管的恩情,奴才一直铭记于心。” 杨桂枝微笑着点头:“夜来,把那份礼物拿给冯公公。” 不久,曲夜来捧出六枚金锭,杨桂枝又道:“王总管昔日与本宫素来交好,今日是他的生辰,这六枚金锭作为寿礼,请冯公公代本宫转赠予他。” 冯公公感慨万分,想不到高高在上的杨贵妃不仅美若天仙,更有如此厚重的情义,竟连宫中的太监都不忘关照。 “娘娘……奴才们何德何能劳您记挂。”他双手接过金锭,胸膛起伏,双眼泛泪,语无伦次。 杨桂枝再命曲夜来取来一枚金锭:“这个金锭是本宫对你的谢赏。” “奴才万万不敢!”冯公公擦拭过泪水摇手道,“万万使不得,贵妃娘娘!” 杨桂枝俏皮地问:“为何使不得?王总管往日里就常在官家身边替本宫美言,你帮本宫答谢他,自然也有酬劳。” 冯成哽咽道:“贵妃娘娘对王总管的这份恩情,小人必代为传达。不仅如此,奴才还要告知身边所有人,贵妃娘娘不仅貌如天仙,而且心肠比观音菩萨还要好。”他双手紧握成拳,一副誓言铭记于心的神情。 杨桂枝突然咯咯笑出声:“真的吗?”她捂住了嘴巴,眼角弯成月牙。 冯公公连连点头:“一字不虚,奴才在宫中十年,未见过如贵妃娘娘这般美丽善良之主。” 杨桂枝指着金锭,又说道:“这宫里人多眼杂,你带着不方便,恐遭小人嫉妒,暂且先放在这里,待会儿本宫差人送到你的住处,可好?” 娘娘考虑如此周到,冯成内心更是千恩万谢,叩谢:“奴才谢过贵妃娘娘!” 杨桂枝初步行动取得了成功。不久,远在京城之外的王德谦托人给冯公公写信,嘱咐他好生侍奉杨贵妃,信中云:“务必一切听从娘娘之命!” 因此,当冯公公再次来到杨桂枝的宫殿时,惶恐和拘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信任与忠诚。 冯成告诉杨桂枝,礼物他已托人送到了,王总管请他代为恭祝贵妃娘娘万福,说完便叩头谢恩。 杨桂枝笑着制止道:“好了好了,公公且起来吧,无需动不动就磕头!” 就这样,冯成便时常出入杨桂枝的皓月宫。此间,杨桂枝自然要问及官家最近的行程安排。 庆元四年(1198)冬,赵扩患上了肠胃病。 经过太医医治,病情总算有所好转,但仍然沾不得生冷,一沾生冷便旧病复发。每餐也不能多吃,稍稍多吃就引起胀气。 为此,桂枝自是十分着急。为了严格督促他的饮食,桂枝安排人专门做了“屏风戒条”,每当他出行,总有两名小太监跟在身边,手举着两扇写满戒条的小屏风作为前导。 这一日,后苑中正值春光明媚,赵扩与众大臣游园。 见官家兴致极好,韩侂胄道:“官家,这酒美味非凡,何不与臣等举杯同饮?” 赵扩微笑摇头,示意小太监将屏风展开,那上面写着:“少饮酒,怕吐。”大臣们看了恍然顿悟,连连称颂官家意志坚定。 接着另一大臣推荐一份“山海兜”,谄媚说道:“官家,此乃集山珍和海味为一体的珍馐美味,难得一见,可否品尝?” 赵扩依旧笑着,指向另一扇屏风,上面赫然写道:“少食生冷,怕痛。”大臣脸色一红,尴尬回礼。 自此以后,朝堂众臣皆知宁宗对酒及生冷食物有所忌讳。然而,他们无从知晓,此乃桂枝一番苦心。赵扩对她的细微关怀十分感动,才会如此恪守。 但即便如此,依然好景不长,不到两年时间,赵扩的身子骨已大不如从前。 现在只是初冬季节,别说齐才人、秦贵人的寝阁很少光临,就连杨桂枝的寝阁也来得少了。 可是这日,冯成却告诉杨桂枝,近几日官家去了曹淑仪的寝殿。 “没有过夜,用过晚膳就回福宁殿了。”冯成回道。这个情况对杨桂枝很重要。 曹欣此人不知深浅,官家一连几日去了曹欣的寝阁,说明官家对曹欣寄予了很高的希望。 虽然官家对桂枝恩宠依旧,可她却深感危机,尤其是见曹欣又年轻又貌美。或许是时候该去会一会这个曹淑仪了。 冯成见杨桂枝面有难色,急忙道:“对了!京相国近日谏言圣上效仿高宗,如今官家膝下无子嗣,京相谏言官家收养宗族之子。” 这又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 “京相国谏言官家收养宗族之子?”杨桂枝惊讶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京相国,也就是京镗,如今的宰辅。 冯成回忆道:“约莫三天前。” “三天前?”杨桂枝略一停顿,“此事官家却没有与本宫提起过。” 冯成道:“三天前,官家知会宗正司,预选养子,可谁知韩大人不赞成圣上收养子。”桂枝问道:“他为什么要反对?” 冯成道:“韩大人说,曹淑仪、杨贵妃、齐美人、秦贵人一个个正值风华年龄,官家怎么会没有子嗣啊?” 桂枝的表情突然凝重起来,她立刻从话里捕捉到了其他含义:首先,韩侂胄显然非常在意曹淑仪,因为在他安排名次时,竟将曹淑仪放在了她之前;其次,如今官家对韩侂胄的信任无疑已是深厚至极,否则他也不可能轻易地通过谏言改变官家原本的决定;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今的桂枝确实很难再有孕了,连太医都这么说。 “那后来呢?”杨桂枝又问。 冯成道:“后来,圣上赐名赵氏子为赵询,养育在太宗正司。” 虽然从职位上看,韩侂胄只是一个赋闲的官员,但实际上,他对于朝政的影响力却堪比宰执。甚至有些重大决策并未经过政事堂的讨论,而是直接出自他的南园府邸。 冯成的这些消息桂枝不得不往心里去。或许自己真是养虎为患了,如今的韩侂胄,不比当初!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现在她面前有一座高高在上的后位,若想辅佐赵扩匡正朝纲,必须要登上这后位。 而她也必须了解韩侂胄,了解得越多越透彻,就对她越有利,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过了会儿,桂枝又问冯成:“官家今日可还在曹淑仪处?”“是的。”冯成点头。 冯成走后,桂枝陷入了沉思。 她清楚面前的对手是强大的,比当初的赵汝愚更加强大,桂枝在心底告诫自己,今后每走一步棋,既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又要注意韩侂胄的一举一动,提防对方使诈,陷入万丈深渊。 实现这一计划确实难度很高,需要精心筹划,但桂枝并不着急。她深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为什么呢?那就是因为……她坚信赵扩对她的爱情,这便是她最强大的筹码。 桂枝打算明日趁机派曲夜来去探一探曹欣的底。 第三十一章 后位之争暗流涌 数来,服丧期早已满,而张宗尹也面临出宫。 这一日,桂枝特地来到德寿宫,自从圣人太皇太后薨后,她已经许久没有来过这里,或许是担忧故地重走时会带来物是人非的伤感,又或许是因为滑胎后身体虚弱,直到近几日才稍稍有所回缓。 总之,现如今再来此处,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自从落胎后,桂枝的心就彻底改变了,倒不是改变了对赵扩的爱,而是改变了对皇宫、大内以及朝堂的观念。 她明白了,身处宫闱内,明争暗斗,根本无法置身事外。 不过,韩珏既然已死,之前的事儿她也就没再追究,当下桂枝的心里,只有帮助赵扩治理朝政,而要实现这一点,必须站得更高,登上后位。 “娘娘,张总管出来了。”曲夜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桂枝这才缓过神侧目望向德寿宫外,却见张宗尹步履蹒跚,双眼涣散。 他在这里待了一辈子,厌恶了一辈子,临离开时,却又有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说不上来的滋味。 宫中的总管出宫,大多原因都是主子已故,若是官家不重新分配或是因为总管年事已高,大多都是遣出宫去,宫墙之下人心皆黯淡不明。 仅仅三个月左右,张宗尹却像是变了个模样,原先的他在宫中任总管,又是圣人太皇太后身边红人,自然是呼风唤雨,可现如今,他只是像一位普通的老者,甚至看到桂枝,他都不得不下意识地屈膝。 桂枝不忍如此,上前一步扶起张宗尹,柳眉微蹙,轻言道:“您出宫后一定要保重身体,落梅苑始终都是您的,若是真闲散时,也可去京都教坊,本宫已提前打点过,定不会亏待您。” 他没有说话,眼中似是有雾,只是点了点头,道:“你已经长大了,且行且珍惜。”没有更多的话,便随着宫中的内侍而去。 一场告别,短暂而又纠结。 曲夜来见状不由得轻叹一声,语气颇为惋惜:“张总管挺惨的,在宫里这么多年一人,如今终于可以出宫了,却还是形单影只。” 桂枝无言,片刻后侧身入肩舆。 “娘娘,咱们去福宁殿?”帘外的人问道。 纵使去找赵扩,他也不在那里。这几日冯成传来的消息越加频繁,据说曹欣的寝宫已成了官家每日必去的地方。 所以,找也白找,去也白去。 干脆直接去看看那个曹淑仪,桂枝倒是挺好奇,官家为何近日会被此人迷得神魂颠倒。她在心里想,这不是吃醋,单纯好奇……呵,真所谓女人心海底针。 一乘肩舆很快来到曹淑仪寝宫殿外,官家此刻倒是不在,不过里面的下人忙活得不顾左右,甚至瞧见桂枝都忘记了行礼。 “岂有此理!不过是主子受宠了些,这些宫女太监各个像是有恃无恐似的,竟然连寻常礼仪都忘了,若不叫宫正司罚她们去六库做苦力,都说不过去!” 曲夜来向来爱替桂枝鸣不平,往往后者不在意的,她倒是气得不轻。 桂枝淡淡点手,劝说道:“罢了,宫女而已,有恃无恐的在这大内也不占少数,岂能人人都罚?” 话音落下,桂枝从肩舆中走出,将目光落在庭院内,此宫之内栽种了不少花植,乍一看倒是有几分当初她在德寿宫后花苑的感觉。 “唉?娘娘您瞧,那亭间之人,便是曹淑仪了吧?” 曲夜来伸手点向院内花坛的后方。 小亭之下,果然有一女子,背对众人。 不过单瞧背影,便觉不凡,所谓美人出自骨,生来的一副好骨架便是当下女子梦寐以求的。 对方此刻像是正在点茶,亭间唯她一人,却也显得自在清净,颇有桂枝当初几分风范。 “装儒扮雅!”曲夜来对此嗤之以鼻。桂枝倒是好奇,迈步入宫。 至此,那些忙碌的宫女方才屈膝施礼:“杨贵妃万福。” 不过她们大多数不敢逗留,起身后便匆匆而去,似是有意躲着一样。 轻移莲步,众人来在亭外,而那曹欣此刻却仍沉心于点茶,丝毫未察觉外面站了人。 见状,曲夜来轻咳几声,有意提醒。 谁知那曹淑仪竟连头也没转,而是淡淡地说了句:“新来的花插在廊间,官家喜欢这些,须得摆得又多又漂亮。” “唉?你……”曲夜来心中愤懑,欲上前计较却又被桂枝拦下。 随后桂枝踱步入亭间,撩开面前的帘幔,看了一眼,轻笑说道:“好细致的七汤点茶法,若记得不错,此法取自先朝徽宗皇帝的《大观茶论》。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也是难得。” 闻言,曹欣悬在半空的玉手微微一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她仍未回头,口中却答道:“茶兴于唐而盛于宋,若论点茶技艺,当今大宋朝中,唯有一人手法一绝,那一位若称自己是第二,怕是无人敢做那第一。” “此人是谁?”桂枝饶有兴致地笑道。 曹欣缓缓回头,刚欲开口却愣住,急忙起身屈膝施礼道:“竟是贵妃,未曾相迎,恕臣妾失礼!” “无妨,本宫也是恰巧路过此处,见妹妹在亭间点茶,一时好奇,倒是唐突叨扰了。”桂枝微微颔首,趁着对方礼毕抬头细细地瞧上了那么一眼。有美人兮,见之不忘,难怪官家喜欢,世间男子皆是如此。 果然不错,不仅是生得一副美人骨,面容也是惊世骇俗的,明眸善睐,皓齿唇洁,只是瞧上一眼便忍不住在心里琢磨,难免想再看第二眼。 晃了晃神,桂枝继续开口道:“方才听妹妹说,如今大宋点茶的第一人,何方人士?” 曹欣掩面偷笑,目光却望向桂枝,“姐姐说笑了,如今大宋点茶手法若论第一,您自然是当之无愧的,谁人敢争?”她边笑边将位置让出,示意对方坐下。 二人相视入座,片刻无言,只待曹欣率先将未点集好的茶沫篦开,这点茶最为讲究的便是现点现饮,若搁置了片刻,便失了味道,总会差着些。 见状,桂枝微微一笑,她探出手接过对方手中茶盏。“不如让本宫来试试?” 曹欣闻言忙回道:“若有幸得见您亲手点茶,那自是极好的。”所谓七汤点茶法,顾名思义,共有七步。 第三十二章 琴艺藏锋心自深 第一汤:量茶受汤,调如融胶。指的便是调膏,点茶之人需要在注水时,沿着茶盏的四周边往里加水,手法应轻柔,不能触到茶盏,搅动茶膏时,手腕要以茶盏中心为圆心转动,渐渐加力击沸。 第二汤:击拂既力,珠玑磊落。注汤时,先要细细地绕茶面注入一周,然后再急注急上,而另一只手持筅用力击拂,直到升起层层珠玑似的细泡。 第三汤:击拂轻匀,粟文蟹眼。注少量水,使用茶筅的速度要均匀,匀速地将大泡泡击碎成小泡泡。 第四汤:稍宽勿速,轻云渐生。所谓的轻云渐生,就是指茶面的颜色变得比较白。此时注水要少,茶筅转动的幅度要大而慢,这样,云雾渐渐从茶面生起。 第五汤:乃可稍纵,茶色尽矣。水要放得稍快些,筅击拂要均匀而透彻。 第六汤:以观立作,乳点勃然。继续注水做第六汤,要做出乳点勃然,就是要把底部没有打掉的茶粉继续打上来,使得乳面更厚。 第七汤:乳雾汹涌,溢盏而起。最后一步,就是击打,在中上部快速地击打。直到周回凝而不动,是谓咬盏。 片刻之后,一盏经过完美手法点出的茶,被端到了曹欣的面前,曹欣不禁咋舌,看起来十分惊喜。 一边看着这盏茶,曹欣一边笑盈盈地说道:“娘娘真不愧是点茶第一人,您的手法在临安城中便广为流传,入宫之后一直没有机会目睹,今日得见,实在是名不虚传,臣妾敬佩不已,无以言表!” 桂枝淡淡摆手,起身笑道:“若是妹妹想学,日后多来皓月宫,不过是些点茶的手法罢了,没有什么稀奇的,你一学便能明白。” 闻言,曹欣点了点头,随即她似乎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听闻姐姐不仅是茶艺一流,就连琴艺与舞法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妹妹这里倒是得了把官家赐的琴,不过妾身笨手笨脚,弹得定然不如姐姐好,姐姐可否教我弹上一曲?” 曲夜来在亭子外站了半天了,听她说话,倒是觉得挺入耳,但总有一股怪怪的感觉,仿佛来往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在偷偷地朝这里观望。 其内,桂枝闻言淡淡一笑,点头后说道:“反正闲来无事,妹妹若想学,正好本宫新谱了曲子,倒是愿弹一二。” 曹欣闻言很是喜悦,急忙将手中的琴递给桂枝。 桂枝复又坐下,将琴抵在膝上,片刻后奏出妙音。可谓是余音绕梁,婉转动听! 一番过后,桂枝双手稳住,却见曹欣欢喜不已道:“姐姐您弹得太好了,不像妾身,官家知道妾身爱弹琴,专门找人定制了这一把琴,只可惜妾身弹不好,近几日总是遭官家嘲笑呢!”她的言语间,颇有一股显摆卖弄的意味。就连曲夜来都能听出,她这是在向桂枝炫耀。 “官家也是好意,妹妹你且好生练琴,争取有一日官家再来夸赞你!”说完,桂枝便起身准备离开。 曹欣赶忙施礼相送。 “留步吧,外面尘土仆仆,小心你这霓裳羽衣。”桂枝说完,便在曲夜来的搀扶下朝宫外走去。 “奴婢总觉得,这个曹欣不怀好意,话里有话。”曲夜来的直觉向来很准。桂枝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确实对比起韩珏,这个曹欣的心思和城府更深一些。 院子里仍旧是忙忙碌碌的宫人在打扫,只不过他们都看着桂枝离开的方向没有说话。片刻后,一道婉转的琴音竟然从他们身后传来,桂枝等人脚下一顿。 因为这曲子,正是方才桂枝刚刚教给那曹欣的,虽然只听了一遍,一声声音符清清楚楚,丝毫不差! 每一个音节都不落下地记住了?而且她弹出来的感觉竟然还带有几分妩媚。 原本桂枝是想谱一曲抒情的曲子,到对方这里完全变了一个味道,似乎像是在嘲讽。 见状,曲夜来眉头紧皱,而桂枝则是拍了拍她的手示意继续往前走,众人这才离开永宁宫,来到外面的肩舆旁。 “太过分了,原来她这是在明目张胆地耍我们呢,还说不会弹琴,娘娘,这成何体统?她毕竟只是一个淑仪而已,却一点都不把您放在眼里!” 桂枝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坐进肩舆。 她知道这个曹淑仪不好对付,而这个皇后之位也不好争夺。 亭子里,曹欣目光撇到宫殿外的轿子离开,她抚琴的双手才停了下来,琴弦停止颤动。 她转目望向身前的茶盏,轻声一哼,语气轻蔑地笑道:“哼,传说中的杨桂枝?千秋无绝色?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不仅芳华已逝,智谋也可见一般。夸她两句便把琴谱教给我,正愁今晚不知给官家弹什么曲子呢。” 想到这儿,她冷冷地刮了一眼门外,随即起身将茶盏中的茶倒掉,离开了亭子。回宫路上,曲夜来都在嘟囔那曹欣的行为。“实在是太气人了!” 然而,后宫之中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得争宠,夺宠就必须得隐藏实力。 先前韩珏等人便是没有学会掩藏自己,所以做事才处处都是蹩脚的漏洞,可如今面对着这个曹淑仪,对方显然颇有心计。 其实曹淑仪入后宫还是在桂枝之前,因为是韩侂胄举荐来的,所以她虽然有身份,却一直没有受到官家的临幸,直到桂枝滑胎后才有了机会。一天,韩侂胄和赵扩在垂拱殿议事,而早就与韩侂胄商量好的曹淑仪,则是精心打扮过后,带着茶点来到垂拱殿。 见到曹淑仪的时候,赵扩都愣住了,自己后宫里何时有这样一位女子?还是先前他的心思都放在桂枝身上,并没有在意过? 曹欣年纪二十六七,正是大好年华。相比较如今沉稳冷静的桂枝而言,她更像是一个活泼天真可爱的小女孩。 然而,许久被困于朝政之事的赵扩,正是需要这样一股青春洋溢的气息来活跃他的精神,所以说那段时间,他总是会来曹欣这里。 虽然桂枝那里他也常去,有什么好东西第一时间派人送去,但滑胎之后,二人之间仿佛有了一道隔阂,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存在于两人之间。 若不拔去,这始终是一根刺,一根日后必将病发的毒刺,令赵扩无法面对,因此总是逃避。 第三十三章 桂枝静观不忙争 果然,这一日赵扩下了早朝之后,又往曹欣的寝殿而来。他刚来到大门外,便闻到一股芬芳的香味扑鼻而来。 再一瞧院内,经过了数日的种植打理,其内满是花花草草,那些奇花艳草释放着大量的芬芳,就连站在官家身后的几名小太监都不禁眼花缭乱,被这股香味迷得有些头晕。 曹淑仪是极其懂欲擒故纵的,此时自然知道官家已来了,但她却在寝殿后练琴。 琴声袅袅传来,赵扩闻音而至。来到寝殿后方,瞧见曹淑仪坐在花丛间,宛如一名下凡的仙子,弹奏出美妙动人的琴音。 不过不知为何,赵扩看着看着,竟然将眼前的曹欣看成了桂枝,当年在圣人太皇太后六十大寿上演奏曲子,包括在金朝来访时在亭间弹唱满江红,当时的桂枝是那样的风采照人。 确实,那时的桂枝年轻、漂亮。 赵扩的心情不由喜悦,他走上前去。 曹欣这才假装刚看到赵扩,错开旁边的宫女和太监赶忙上前。与桂枝不同的是,她直接扑到了赵扩的怀里,如小姑娘般撒娇地道:“官家,您来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害臣妾都没准备。哦,对了!您快来听听臣妾为官家新谱的曲子。” 赵扩微微点头与她一同坐在花丛间,听着曹欣弹奏曲子。 片刻后又饮了几盏小酒,醉意朦胧的赵扩,今夜又是在这间寝宫中睡下了。 不过自从开始处理朝政后,赵扩便有一个毛病,那便是每夜都会失眠,这一夜他仍是如此,翻来覆去地睡不好觉,只得唉声叹气。 不过当他看到一旁酣酣入睡的曹欣时,心情倒也缓和了许多。 一时间,曹欣普了新曲子博得官家疼爱的事,很快在宫里传开了。 这消息来到皓月宫时,曲夜来气得直咬牙根,“这岂有此理啊!娘娘,明明是您教给她的曲子,转手竟成她自己谱的曲子了,这不是欺骗官家吗?这叫欺君!” 闻言,桂枝轻轻一笑,似乎毫不在意。毕竟她知道,假的终究是假的。 既然要与赵扩一生相守,也不急着一时半会儿让对方明白。见状,曲夜来只好忍气吞声。 不过,消息却在其他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些太监和宫女路过皓月宫外时,都会指点一番,说是曾经最受官家宠爱的杨贵妃,如今失宠了! 皇宫外韩侂胄的府上,韩侂胄正与苏师旦二人饮酒。当韩侂胄聊起曹淑仪时,笑得合不拢嘴。 苏师旦见状便开口问道:“韩公为何发笑?” 片刻后,韩侂胄饮下杯中酒,爽朗地道:“如今大势已定,照目前来看,不出半月,曹淑仪便可得以晋升为贵妃!” “到那时,可就不只是那杨桂枝一个贵妃了,她二人皆有入主中宫的资格!” 闻言,苏师旦顿时明了。“原是韩公的棋子在宫里已成掣肘之势,下官给您道喜了!” 韩侂胄摆了摆手:“掣肘之势?”他冷笑一声,紧接着又道:“那杨桂枝既然不愿意,也不屑于与吾等为伍,那么本官就要将她推下去,在这宫里宫外,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绝对不允许有影响或威胁到韩家的。至于曹淑仪,吾定会全力支持她,只要她成为皇后,到那时韩家在这朝堂方可无忧。” 苏师旦点头后又开口道:“韩公深谋远虑,思虑周全,不过眼前尚有一事,官家近几日正在因为大考之事烦忧。” 往年大考都是以理学为主,如今朱熹等人,皆已罢黜,大考内容一时不知如何更换,是以官家也不知如何定题。 各堂、省、乡试题都在等着朝廷下发呢。 事实上,天下之大,读书人不可能一朝一夕间便完全抛弃理学,所以说理学还是至关重要的。 但是因为庆元党禁的缘故,如今的学子们都很害怕因为自己所学的知识,反而害了自己,一时间,大考陷入纷乱。 朝中的权臣对比寿皇在世时,已经削减了一半,若不是因为这个原由,一国之君何须每日忙碌朝政杂事中。 所以,桂枝想要让赵扩赦免朱熹等当年在庆元党禁中被贬官员,目的其实是为了扩充朝堂实力,为赵扩分忧,使韩侂胄在朝廷中的势力得到制衡。 韩侂胄轻捋须髯,一口酒到嘴边却又放下。是的,他又何尝不知道此事? 如今天下的学子们怨声载道,仿佛是他韩侂胄害的一样,可细细想来,若是一直这般僵持下去,官家会不会真的赦免了那些庆元党众呢?岂不是招来一群仇人? 赦免可以,如今再赦免他们,对韩侂胄已形不成什么危害,但是有一个条件,那便是得由他亲自挑选人员回朝廷,像是朱熹等人身边的近亲,那是永远都不会再为他所用了! 却见他干叹一声,随后又道:“此事且不提,待皇后之位选定下来,再商议不迟!” 然而另一边,因为赵扩很少再去皓月宫,所以桂枝也没法向他提起解除庆元党禁之事,此事便一拖再拖。 桂枝入后宫,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一次进入过垂拱殿,也没有去干扰过赵扩理政,但是如今眼看大考在即,她不得不亲身前往了。 这一日,赵扩如往常一样在垂拱殿内批阅札子,突然传来太监传报:“官家,殿外杨贵妃求见。” 手上的笔一顿,赵扩一愣神,或也因为半月未见桂枝,心里竟有种莫名的紧张感。“莫非朕每日都去曹氏处,枝枝心生醋意?”想到这,他轻咳一声,正色道:“宣。”传话太监退出殿外道:“宣杨贵妃进殿!” 片刻后,桂枝身着华服来在殿前,入大殿,这种地方身着平时的便衣自然是不行的。 来到龙书案前,她飘飘下拜施礼道:“臣妾参见官家。” “枝枝,且平身吧。”赵扩起身绕到桂枝面前将其扶起,带着她走到书案后方,二人并排坐下,赵扩开口问道:“往日从不见你来垂拱殿,今日怎么突然想起前来了?” 闻言,桂枝也不拐弯抹角,她直言道:“臣妾确是有事找官家商议,请恕臣妾斗胆,今日议论朝堂之事,望官家恕罪。” 本身赵扩就经常与桂枝谈论朝堂之事,心照不宣罢了,他点点头赶忙问道:“枝枝,有何话要说?” “不知官家是否想好如何处理党禁众臣?”桂枝开口便直接问住了赵扩。 “嗯……这,这几日朕确实无暇顾及,各地呈上来的札子如山一般,怎么也处理不完,韩卿又屡屡上奏,实在是政务繁忙,便将此事暂且搁下了。”赵扩有些心虚地回道。 闻言,桂枝似乎是早有准备一般,紧接着说道:“既然这样,臣妾便陪官家您一同批阅札子吧?” 说完,她自作主张地拿起其中一个放到面前,将其打开后隐隐不安……韩侂胄可以因为自己的私欲而阻止解除党禁,但桂枝为了赵扩,为了大宋,绝不容许他达成目的! 第三十四章 庆元党禁待宽恩 翻阅了几本札子,桂枝发现,其上禀报的都是些各地方的微末小事,可是这些事明明不需要由官家亲自过目,只需要上报给中书省,经过中书省层层筛选,基本上也就过滤掉了。 可他们还是来到了垂拱殿,来到了官家的龙书案上。这能是谁干的呢?只有一个人那便是——韩侂胄。 对方绝对是有意而为,也定然与庆元党禁解除一事脱不了干系。 他内心不满朱熹等理学家,先后排挤朱熹以及赵汝愚等人,后来又封杀了天下理学之士,让天下读书人无门可投,无国可报。 而现如今,满朝文武个个身心俱疲,原本应有百人的朝堂,如今也只是半数不到。是以大多数要事,便需由赵扩亲自处理。 龙书案后方,赵扩正襟而坐,看着一旁的桂枝翻阅这些奏折,他没有阻拦,或是心里也想解释,最近这段时间没有去皓月宫的原因,而让对方看到这么多的札子,便是再好不过的理由了。 可片刻后,桂枝的柳眉越加地紧皱,气氛也越加尴尬。 见状,赵扩挥了挥手命垂拱殿内的其余宫女、太监退下。冯成也在其中,见状后心领神会,想着或是因为这段时日,杨贵妃那里官家不常去,前者心里别扭了,想必二人得好生沟通一番。 “都退下吧。”冯成挥手,轻声说道。话音落下,便带着一众人等退出了垂拱殿。 龙书案后,赵扩缓缓起身,整日坐在这里看札子使他身心俱疲,此时更是想趁着桂枝来到,放松下来聊一聊。 他走到一旁,将沏好的茶端起,喝了一口后,这才继续说道:“近日,朕忙于政务,怠慢了你,你的身子如何了?宫中诸事便交由宫里人去做,不必事事操心。” 话语间,他有意避开了曹淑仪的事。 也不知是为何,他不想让桂枝知道,按理说他这个当官家的,凡事不需要经过他人同意,不过他越是这样说,越是从心里觉得亏欠了桂枝什么。 桂枝也没有打算问曹淑仪的事,今日她来也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为了庆元党禁之事,所以她先是开口说道:“多谢官家体恤,臣妾近日来一切安好,身子也恢复如前,官家不必担心。” 话音刚落,赵扩点了点头,将将转过身来却见桂枝已经起身,来在近前屈膝施礼。见状,他有些意外。 而桂枝却正色道:“请官家恕罪,按理说后宫不得干政,可是臣妾瞧着这桌子上这些札子,心里却十分疑惑,莫非这么多奏折,全都要由官家您亲自过目,才能审批吗?” 即便是说完了,她依旧是屈身,久久不起。 见状赵扩两三步上前,先是将她扶起,随后叹了口气,“是啊!这么多的奏折,朕一个人批阅,若是漏掉了某一个,还不知会引发怎样的后果,所以朕不得不细心阅看。” “可是官家,恕臣妾斗胆!这些事件与庆元党禁一事比,孰重孰轻?”桂枝又说道。赵扩闻言沉默不语,踱步到一旁思索起来:“这……” 见此,桂枝复又追问道:“官家,可知若是庆元党禁一事解除,叛党们罪名撤去,原先受牵连的大臣回朝任职,无论是对于天下学士学子,还是那些忠心耿耿对待朝政和辅佐官家的大臣们来说,都是好事一件!何况,朝中若有可信可靠之人替官家您分忧解难,何须您如此操劳?臣妾为官家的龙体着想,实乃日日忧心。” 赵扩点了点头。他又何尝不想呢? 如此多的奏折由他一人批阅,中书省每一件事都说无法直接处置,像是提前和韩侂胄商量好了一般,而韩侂胄又时不时地会来到垂拱殿,声明这些内容无比重要,必须由官家批阅才行。 前两日,赵扩已提起赦免庆元党禁的事。韩侂胄却始终是保持着一个态度,恢复职位可以,但是有前提条件的! 尽管韩侂胄冠冕堂皇地说,一切是为朝廷着想。 赵扩能看穿他的私心,却因依赖于他,怕会落得个君臣不和,便不愿揭穿。 大宋刚刚稳定下来,他这个官家也才刚刚做了几年,边境金人频频来犯,而且金国的势力正在不断壮大,新狼主完颜璟这几年几乎将内部的叛党铲除干净了。 同为新帝,他心中十分忧虑,心里又怎不盼望大宋能够回到当初寿皇在世时那般,再现千里江山的盛景?乃至乾淳盛世?无奈牵扯诸多,重振朝纲如此不易。 赵扩只能开口说道:“此事朕心里自有打算,还未与京相、谢相提及,所以暂且搁置了。况且韩卿与乱党中人向来不和,所以此事并非一朝一夕便可决定。”他说到这儿,桂枝便明白了。 原来是韩侂胄一直在后面拖着,现如今桂枝又并非皇后,说话的分量也远不及他这朝中肱骨大臣,想要让官家采纳意见,首先中宫得在桂枝的掌控之中。 当下朝野,韩侂胄党羽众多,大部分人纵然是有心解除庆元党禁,也无队可站。“臣妾明白了,今日是臣妾失言。”桂枝浅施一礼,随后起身。 赵扩也在此时转过身来,笑着走到她身边:“枝枝,你我之间,从无二心,诸多烦心之事,朕不想与你提及,皆因不想你过于操心。你身子刚刚恢复,首先当安心调养为重!” 他又说道:“今日朕这折子便先不批了,去皓月宫陪你,如何?朕还想着你能再为朕生个龙子。” 官家能陪她,桂枝自然开心,可是生子?已然成了桂枝心里一根刺,不过她素来喜怒不表于色,是以只轻轻点头回应后,便先行告退。 冯成等人在殿外,瞧见杨贵妃离开了垂拱殿后,便纷纷站到门旁。 殿内,赵扩有些怅然,他感觉与桂枝之间仿佛有一道隔阂,说不上来,虽说对方也没有做错什么,但他就是无法做到像之前那般,耳鬓厮磨,无话不谈。 而且今日桂枝因庆元党禁的事,都没有关切他这皇帝近来如何,只关心她眼里的正事后便走了。 “哎!”沉叹一声,赵扩转身回到龙书案前。 第三十五章 龙驾转辇淑仪宫 没多久,赵扩将冯成招了进来,令其备好肩舆,安排待会去皓月宫。冯成领命退去。紧接着他又拿起一个札子,不过此时殿外又有人来报。 “禀官家,曹淑仪宫里的传侍在殿外求见。” 听到声音,赵扩抬起头来,缓缓开口道:“宣。” 片刻之后,一阵脚步声传来,那名来自曹淑仪宫里的太监手拎食盒,缓缓站到龙书案前,隔着几米行跪拜之礼。 赵扩淡淡开口说道:“何事?” “回官家,淑仪娘娘让奴才给您送点心和茶水来了,只因娘娘今儿个身体有些不适,无法亲自前来垂拱殿探望,故吩咐奴才带来,并向官家请罪。” “身子不适,可找太医看过了?”赵扩问道。 奴才当即回答道:“曹淑仪今儿个早上就有些偏头痛,午后请了太医,太医说,是因近日过度疲劳所致。” 一连半月,每每赵扩去到曹淑仪那里,她总会变着法的博他欢心,是极其用心了。不想,却也因此染疾。 刚刚将折子拿到面前的赵扩,顿时就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心思,他轻叹一声将奏折甩到龙书案上,起身说道:“待朕去瞧瞧。” 来到垂拱殿外,冯成等人已备好龙驾,不过见赵扩身旁跟着曹淑仪宫中的太监,冯成还是率先问了一句:“官家,咱们……摆驾皓月宫吗?” 闻言,赵扩愣了愣,想起刚才对桂枝的承诺,又想到曹淑仪身体不适,于是思考片刻后他答道:“先去曹淑仪处吧。” “皓月宫,晚些再说。” 与此同时,曹淑仪的寝宫中。 寝殿内,榻上侧卧着曹淑仪,面色倒是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嘴中却时而轻咳两声。两旁的宫女也无可奈何,端来茶水,她也不喝。 “唉……”她的柳眉紧紧锁着,偶尔还发出一道叹息,带着颤音。片刻后自打房门外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十分熟悉。 “娘娘,奴婢方才听闻官家在得知您身体抱恙后,已经备驾而来了,想必不久便 至。”话音落下,方之卉现身。 自从韩珏病逝后,坤宁殿的方之卉便被曹淑仪给要了去,不是因为别的,这方之卉乃是她与韩侂胄之间的传话人,毕竟后宫并非朝臣所能来的地方。 而方之卉一开始便是韩侂胄安排在韩珏身边的人,就连之前下药致使桂枝滑胎一事,韩侂胄也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曾张扬罢了。 榻上曹欣闻言并没有表现得很意外,直到听方之卉说:“在那之前,杨贵妃也去过垂拱殿,似乎官家原本是准备今晚去皓月宫,不过在听闻您身体不适后,当即便改了主意。” 原本柳眉紧蹙的曹欣竟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如此一来,本宫竟还坏了杨贵妃的好事?呵呵呵,希望她不要记恨本宫呀!” 话虽如此说,但她却笑得令人不寒而栗,细思极恐。日头渐渐落下,皓月宫里。 虽然桂枝表面上没有什么表露,但她还是一回到宫里便开始着手安排,这已经成为习惯了,即便是赵扩不来,桂枝每日也会安排人清扫庭院,在寝宫内摆上助眠的香薰,提前安排膳房做些饭食,打一壶玖吻香,然后在亭子里等他。 即便赵扩已经半月没来,但在这期间依旧每日如此。 不过今日桂枝明显兴致高了些,一回宫便亲自弄香薰。 曲夜来刚刚回宫不久,见状她上前抢着活儿干,嘴上却另一番语气地问着:“娘娘,官家半月不曾来了,今日还要一切照旧啊?” 桂枝微微一笑,起身后将她弄好的香薰摆放在床榻一侧。“今日本宫去垂拱殿了,官家说待会儿便来。” 听到这,曲夜来意外地望着桂枝,似乎是觉得眼前的主子开窍了?居然学会主动了? 她激动地道:“您往常从未去过垂拱殿,今日去了一遭,官家定是欢喜至极吧?”桂枝苦笑着摆手,漫不经心道:“倒也不是,本宫去是为了别的事儿。” 曲夜来倒是不在意地说道:“管它什么事儿呢!只要官家能来,就是好事!奴婢先去帮忙打酒,最近天儿见凉了,夜间后庭或会有风,得提前安排布置好屏风,稍后娘娘便安心着等着官家!”说完,她便兴致勃勃地离开寝殿忙活去了。 见她比自己还要开心,桂枝欣慰一笑,将香薰的炉子往一旁拽了拽,心中思虑:“靠得近了怕气味太浓,离得远了效果又不明显,官家失眠,得细心些” 待一切准备完善,膳房也将菜品送来了,凉亭内摆放好一切,桂枝端坐一侧。曲夜来欲倒酒,被她拦住,轻声道:“不急,待官家来。” 曲夜来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站了回去。 可是,不承想,一炷香、两炷香、几个时辰过去了,眼瞧着天已经黑了,原本霞光笼罩的后庭,此时也需打着巡夜灯方能看清一切,小七都已经困乏了,窝在树梢处蜷着身子睡着了,官家却还没有来。 桂枝仍端坐着,一旁的曲夜来嘴里像是嚼着什么,又像是嘟囔却又不敢出声。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了,不耐烦地说道:“娘娘,都已经三个多时辰了,天已经黑了,官家怎么还不来啊?” 桂枝的视线从树梢上的小七处移开,看向曲夜来,正巧也瞥到其余的宫女以及太监困得打酣,这才无奈说道:“想是因别的要紧事,耽搁了吧?” 没多久,皓月宫有人来报,来者正是冯成。桂枝将其传到后庭处。 冯成也是一脸惆怅,深施一礼后开口道:“贵妃娘娘,官家这会儿已经下榻,今儿个曹淑仪突然身体不适,官家去了永宁宫,所以便来不了了,不过官家托小人给您送了些东西来。” 桂枝淡笑着点了点头,目光中的失落却难以遮掩。 冯成见此,只叫一旁的人将官家差他们送来的锦帛、丝绸等物搁下,随后便自行告退。 曲夜来看了看那些东西,又瞧了瞧桂枝的脸色,安慰道:“娘娘,那咱们也先歇了吧,这么晚了,身体要紧。” 桂枝点头看向一旁众人,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夜来。”曲夜来近前。“先替我斟一盏酒,你也去歇着吧。”桂枝惆怅地吩咐着。 曲夜来心疼道:“娘娘,奴婢陪着您,奴婢且不困呢!”话音落下,她捧着坛子,将玖吻香倒入酒盏。 桂枝瞧着这酒沫在月下宛如明珠,片刻后酒沫消散,只剩下静谧的夜空与酒杯中倒映的月,仿佛是将珍珠碾碎,制成的一面镜。 一时有感,她端起酒盏轻笑一声,这笑中略带自嘲,吟词曰:“兰径香销玉辇踪,梨花不肯负春风。绿窗深锁会人见,自碾朱砂养守宫。” 第三十六章 夜阑独往皓月宫 曹淑仪寝宫内。 赵扩在榻上躺着,一旁的曹欣揽着他。 二人也还未入睡,赵扩是因为心里有事,而曹淑仪则是想打听杨桂枝中午去垂拱殿时,讲了些什么。 没等多久,赵扩便主动开口了。 “今日……”他顿了顿,随后继续道:“杨贵妃来找朕,见朕处理政务繁忙,出于关切便问到了庆元党禁一事。” 赵扩没有想那么多,或者出于某种心理,他将曹欣当做了年轻时的桂枝,以为也可无话不谈,无事不说。 反观曹欣闻言后,却是一怔,片刻后她开口道:“臣妾不敢妄言朝政之事,后宫不得干预,臣妾虽也想为官家分忧,可这毕竟非后宫女子可议之事,臣妾以为,杨贵妃此举或是僭越了。” 赵扩侧目望向她,眉头微微一皱:“这又何妨,你们皆是朕身边的人,朕允许了,谈一谈又何妨,你且说说你的观点。” 曹欣思忖片刻,她早就知道韩侂胄的想法,之所以自己能有机会与杨桂枝争夺中宫之位,便是因为韩侂胄需要她来抵制杨桂枝的所作所为,近日威胁到韩侂胄地位的事儿,只此一件,那便是杨桂枝让官家解除庆元党禁,恢复众多被贬的理学官员。 所以,她自然要持着和韩侂胄一样的观点。于是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回道:“臣妾以为,官家不可解除党禁!” 赵扩很意外,因为他自己已经有了决定,庆元党禁是一定要解除的,自古帝王之道,唯有攻心之人,善弄权制衡之道,方成大事,如果想要稳固朝局,首先要做到的便是制衡! 官家心中的这一杆秤,早就偏向于解除党禁了。 其一,党禁中人大多为能才,而当下又逢学子大考,若理学不解,怕引来天下读书人的再次失望。且就算影响不到学子,朝中诸多政事若长久往后都要由他亲自过目,怕是自己这位皇帝,活不了几年便会劳心而亡。 这其二,便是韩侂胄,成也是他,败亦是他,此人虽然辅佐他登基并且近几年帮助朝廷稳固权政,但他毕竟是外戚,圣人太皇太后薨后,韩侂胄行为越发放肆,甚至大殿之上,群臣若有表要奏,也需提前看他脸色而行。 朝中顺从韩侂胄的党羽甚至比听命于官家的人还要多。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虽然赵扩不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人,但前朝之鉴,历历在目,皇权绝不容他人试探,莫说试探,机会都不可能给。 所以,当下他心里是极想将这杆秤扶平的。桂枝的话正是他的心里话,可曹欣却并非如此。 赵扩依旧看着她,对方仍在继续诉说利弊,不过他的耳朵却嗡嗡作响。此时再看眼前这位酷似桂枝年轻时的女子,却总感觉不对。 曹欣不是桂枝,也替代不了桂枝。原来如此! 他突然打断了对方,侧身坐起,说道:“朕突然记起还有要事未处理,你且歇下吧,好生将养。”话音落下,赵扩便开始着衣。 曹欣见状一愣,她不明白,莫非自己说错了话? 她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她对赵扩好,仅仅是为了博得对方的宠爱,可曹欣并没有事事替他着想,而是站在外人的角度,好替自己谋私心。 见着赵扩更衣而去,曹欣坐在榻上,久久不得回神。 夜半,按理说这会儿各宫都已歇下了,可官家却还在偌大的皇宫内乘着肩舆。 去哪儿呢?垂拱殿继续批阅奏折吗?显然他没有心思。沉思一番后,龙撵中的赵扩缓缓开口:“去皓月宫。”冯成很意外也很惊喜,当即应下,众人直奔皓月宫去。 没多久,龙撵停下,皓月宫内仍有留宿值守的宫女,见官家来了便急着去通禀杨桂枝。 不过,赵扩让人拦下了她们。“贵妃可歇下了?”赵扩问道。 宫女施礼后回道:“回官家,娘娘未曾歇下,此时仍在后苑饮酒等候官家。”闻言,赵扩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往后苑去。 后苑亭间,桂枝早已酒过三巡,脸上微微泛着红,眸眼微合。 而她正抚琴颂词,奏的曲子,正是先前她在曹欣处教的那曲,不过两首曲子截然不同,若说曹欣那首情满意深,那桂枝的这一首便是清澈见底。 同一个谱子,弹奏的感觉却截然不同,而且桂枝弹奏的每一个音所表达的情感,都无比饱满。 曲夜来早倚着亭边柱子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酒壶。 赵扩来在后苑走廊处,隔着长廊听着曲,脚步也慢了下来。 扑面而来的是桂花夹杂着玖吻香的香味,这曲子仿若一双手,挤按着他的脑部穴位,使他脑中紧绷着的弦缓缓舒展,愁心逐渐消散。 “绿窗深锁会人见,自碾朱砂养守宫。”这一句唱完,桂枝琴弦骤止。 曲夜来一晃神,醒了过来。而赵扩也来到了亭间。 “官……官家?”曲夜来赶忙施礼,随后退下亭子。 桂枝则也是摇摇起身,飘飘下拜,醉意朦胧下谈吐也缓慢了许多,糯糯地念道:“官家,您怎来了?” 赵扩看了看院中的桂花树,微微一笑道:“枝枝竟不等朕,一人饮酒?”说完,他径直来到桂枝身旁坐下,并将她也揽入怀中。 趁着几分醉意,桂枝的语气也显得妩媚了几分。“官家不是在别处歇下了吗?妾身不好浪费了这些酒,只好一人吃了,如今您既然来了,臣妾便给官家斟满!” 所谓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桂枝虽然比赵扩年长几岁,又不比那曹欣年轻,但岁月在她身上似乎毫无作用,她仍是那么美,美得不可方物,美得让赵扩愿意倾其一生。 曲夜来倒酒的这会儿工夫,赵扩便已忍不住下了嘴。 这让前者站在一旁,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好不容易将酒倒满了,她赶忙逃开,走出亭子平复着心情。 桂枝娇懦地将其推开,将酒盏递到赵扩嘴边,嗔嗔念道:“官家莫吃我,吃酒!” 饮酒!痛快地饮,无须忌惮地饮,关键是与心爱之人共饮!无需考虑明日是否上朝,无需考虑庆元党禁如何解除。此一刻,才是你我,才是夫妻该有的一刻。 赵扩并没有吃太多酒,只因桂枝几乎已经醉了,几碗咽下,对方便已在他怀中睡下。 见状,赵扩起身,抱着桂枝来到寝殿,将其放在榻上。 目光一转,旁边的香薰还在燃着,其中是缓解头痛助眠的香料。桂枝并不失眠,而这定然是为他准备的,每一次赵扩来都能见到这个。每一次在皓月宫他都可以休息得踏踏实实。 这种感觉,是曹欣永远不可能取代的,纵然可以扮相,但一颗真心却扮不得,也扮不出。 这一刻,赵扩看着眼前的桂枝,内心无比自责。 第三十七章 宫闱权斗几时休 不知怎的,原本受宠一时的曹欣,竟在一夜之间使官家的态度对她一落千丈,或许只是因为那一句:不同意解除庆元党禁。 又或许是因为赵扩恍然醒悟,原来真正对他好的人只有桂枝,反正出于种种原因,曹欣不再像之前那般风光了。 而当韩侂胄得知后宫诸事后,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又闻杨桂枝重获了官家的宠爱,他无比气愤,要知道,他为了栽培曹欣,那可是处心积虑,殚精竭虑。他最不可能接受的便是解除庆元党禁。 然而,夺后之位任重而道远。 曹欣和桂枝之间的争斗,此番才算是刚刚开始。 这一日,方之卉受命出宫,与韩侂胄府上的人见面后,被带到了韩府之中。 府内,韩侂胄在堂前与苏师旦对坐。方之卉来到近前先是行跪拜礼,随后起身说道:“奴家见过韩公。” 闻言,前者淡淡地点了点头,一边与苏师旦下着棋一边开口道:“近日宫中如何?”方之卉知无不答。 当他听到曹淑仪不如先前那般受宠了后,心中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危机。就连坐在他对面的苏师旦都觉得杨桂枝此人非同寻常人,竟能让官家对她如此深情,于是叹道:“韩公,看样子,你要对付的这一位可不简单啊?” “那又如何?”韩侂胄瞥了他一眼,似乎是毫不在意地说道。 紧接着他又开口,“放心好了,中宫之位定在吾掌控之中,除了曹淑仪之外,吾绝不可能让那杨桂枝有半点机会,你先回去告诉曹淑仪,告诉她,是时候该动手了!” 方之卉当即应下,随后便潜离韩府。这一切悄无声息,没有人注意得到。 曹欣与韩侂胄之间常有往来,这近半年内,也是经常通过方之卉传达信息。 另一边,今日也是桂枝安排曲夜来与向北见面的日子,不过她意在撮合俩人,等他们全到酒楼后,稍待了片刻便找借口离开了。 永宁宫中,曹欣在亭间闭目养神。方之卉自宫外而回,来到近前便先施礼。 “娘娘,奴婢已按娘娘吩咐告知韩大人。”曹欣缓缓转身看向她,开口说道:“韩公那边做何说法?” 方之卉将韩侂胄所托付的那句话告诉了曹欣,曹欣听闻后,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嘴角露出一抹阴险的笑意,看样子这宫里马上就要不太平了。 话音落下,她看向方之卉,一个眼神后者便附耳上前,一阵接头交耳后,方之卉心领神会。 却见另一边,从酒楼离开的桂枝先是去了趟杨宅,探望了兄长。杨次山倒是清闲,官家给他安排了一个不错的好差事,既不用忙碌,还能享朝廷俸禄,日子别提多舒服了,而且兄长近日也隐隐有想要成婚的念头,毕竟年纪在这了,若再不娶亲恐怕杨家就真的要绝后了。 不过,这些事儿杨次山倒是没有跟桂枝提,毕竟前不久桂枝才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所以只是简单地带过了自己的想法。 他却不知桂枝早已经放下那许多。 再回皓月宫里时,不知怎的桂枝十分困乏,饮几盏茶后便先歇下了。 而曲夜来和向北二人在熙春楼吃酒吃到了傍晚,或是因为他俩脾气性格合得来,聊了很长时间,而大多数内容,都是向北与桂枝幼年时期的事儿,听得曲夜来也咯咯直乐。 待他俩从熙春楼走出,向北甚至还主动送她到宫门外。 “好了,赶紧回去伺候你主子吧!”向北站在城门处抱着膀子道。 曲夜来乐呵呵地点着头往里走,脚下突然也是一顿,回头又瞧着向北露出一副调皮的笑。而原本神情悠然的向北也是被她这一举动逗笑了,看着她渐渐入宫,背影消失,他的笑也逐渐凝固。 他叹了口气,自嘲地笑道:“我向某何德何能,怎配得上这样的姑娘?我的心早已给另一个人了,纵然无法表露,但大丈夫一生一心无二,年少时便已在心中立誓,怕是再难移情!这样的我,又怎能拖累别人。” 向北所说的那位,自然是想促成这桩姻缘的那人。 另一边,曲夜来欢喜地走在宫道之上,一蹦一跳看起来颇为开心,但当她走过拐角后脚步便顿住了,靠在拐角处的城墙内,她掩面痛哭。 她是天真、直率,但不傻。 向北本以为是桂枝想见他,不曾想自己刚到,却被安排和曲夜来俩人在酒楼包厢里坐着干瞪眼,虽然二人后面打开了话匣子,但向北的每一句几乎都和桂枝有关系。 这样一来,曲夜来也明白了。向北的心里有人,而且是一个永远得不到的人,那人便是她最亲的人——桂枝。以向北的性子,除了桂枝之外,便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在心里。 一番失落和自我安慰后,曲夜来抹去眼角的眼泪,深吸了两口气,复又露出笑意。 好在还有桂枝可以陪在她身边,即便嫁不出去,能在皓月宫一直陪着娘娘,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想到这,曲夜来便迈步朝皓月宫而去。 可就在她来到下一处转角时,一群太监突然走了出来,不由分说将她架起便走。 永宁宫,宫内凉亭内,曹欣端坐其中,颇有雅兴地品着茶,由远至近的嘈杂声传来,她却不为所动。 直到曲夜来被带到了亭子前,那些太监按着她强行跪下。 曲夜来不解,抬头质问道:“淑仪娘娘,您这是做什么?请问奴婢犯了哪一条罪?劳淑仪娘娘如此大费周章将奴婢捆绑至此。” 曹欣轻声一笑,随后径直走出亭子。美眸流转,指尖在曲夜来那还颇有几分姿色的小脸上划过,轻蔑地笑道:“贵妃身边的小跟班,呵呵!平日里倒是极为护主,只是有一点让人不明,那杨贵妃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她?” 闻言,曲夜来眉头紧皱,似是无比抗拒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她还是开口道:“这想必与娘娘您无关吧!难道忠心侍主,也是罪过?” 曹欣点了点手,示意左右太监退下。 曲夜来这才得以挣脱,站了起来。 “奴婢只跪贵妃娘娘,请娘娘见谅!” 倒是一个执拗的性子,只是这种性子在曹欣眼里,那就是一个字:蠢。 第三十八章 曲终人散夜风寒 “你倒是个忠心不二的好丫鬟,但你也太傻了。”曹欣笑望着曲夜来那张固执的脸,颇具意味地笑起来。 “若无他事,奴婢便告退了,还得回去伺候我家娘娘。”说完,曲夜来便转身打算离开。 然而她刚刚转身,曹淑仪便道出一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哎,真是蠢得可爱,就连自己亲手害了自家娘娘都不知道,还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 听到这话,曲夜来柳眉一紧猛地转身质问:“淑仪娘娘这话什么意思?奴婢如何害我家娘娘了?” 曹欣摇着头,走到她身边,邪恶地说道:“你当真以为你家娘娘滑胎是意外?实话告诉你,先前你戴的那枚戒指里有毒!” “什么?”曲夜来不可置信地倒退数步,“不可能!” “你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可能,整个皓月宫里只有你能每日接触你家娘娘,而一次性用毒肯定会被御医发现,唯有长期以来反复服毒,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滑胎……而导致这一切发生的人,就是你!”曹欣说着,拍了拍曲夜来的肩头。 曲夜来猛地一侧身,似乎是嫌弃对方,脸上却无比惊恐,慌忙说道:“你……你胡言乱语!你怎么知道?莫非……” 曲夜来猜到自己被人利用了。 先前娘娘让她摘下那枚戒指的时候,曲夜来就察觉到不对劲了,若这样说,娘娘或是一早就料到了? 见状,曹欣继续杀人诛心地道:“你家娘娘对你还真是不错,宁愿顶着被官家冷落,失宠的风险,也要护你周全,自此以后你的命可能保住了,但……杨桂枝嘛?呵呵,她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子嗣了,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娘娘!如何配当这后宫之主。” “除非,你愿自缢,将这件事主动揽去,让官家对前朝后宫都有说辞,不过,就怕你没这个胆量!” 话音落下,曹欣在下人的搀扶下转身离开。 曲夜来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缓缓迈步,但脚下软绵绵,“是我害了娘娘……是我,我这个笨蛋。”她一路边走边念,就这么回到了皓月宫。 侧目望向寝殿,灯已经熄了,而她则是站在门外愣了好一会,最终跪倒朝着寝殿的门叩拜三次,起身回了房间。 次日,桂枝被宫女的尖叫声吵醒,叫来下人一问,她差点昏倒。 曲夜来,自缢了!只留下了一封信。 宫女将信颤颤巍巍地递给桂枝,后者抖着手将其打开,其上的内容很简单,她已经知道桂枝滑胎是因为她的大意,被人利用了,但时至如今,她唯有一死让官家对整个朝堂有所交代,不让有心之人恶意中伤桂枝。 可她哪里知道,其实官家压根没有因此而气愤! 桂枝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安排人将曲夜来的后事处理完,她并没有声张,只是在处理完一切回到宫里后,遣散众人独自在寝殿内待了三天,没吃没喝亦没合眼。 大雪与往年相比早早地到来了。 入夜,曹淑仪寝殿内。 守夜的是冯成,他抱着膀子腰背挺直地立在殿外,此时已经是三更天了,可寝殿内却仍传来翻来覆去的声音。 最后,赵扩终是一掀被子,不耐烦地道:“朕出去走走。” 曹欣并没有拦,她也知道拦不住。而赵扩这一走,便走到了皓月宫外。 龙靴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作响,赵扩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一不小心,一只脚踩进雪坑里。 “官家小心!”冯成忙伸手扶住他。 “怎么搞的?”赵扩将脚抽出来,有些恼怒道:“这皓月宫的雪,难不成从入冬开始就没扫过吗?” 他闹出的动静虽不大,但也不小,理应有守夜下人起床探看,但直至赵扩走到寝殿外,却仍无一个人来迎。 赵扩的眉头蹙了起来,冯成懂得察言观色,片刻后道:“官家,倒不是皓月宫的下人没有规矩,只是自打贵妃娘娘身边丫鬟出了事后,娘娘就将皓月宫大半的人赶走了。” 曲夜来的死对桂枝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也让她明白了什么叫作“一将功成万骨枯”,虽然她所争的并不在朝堂上,可这些斗争仍旧不可避免地找上门来,如今看来,自己身边的人越少,反而越安心。 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桂枝竟也连着几日没有见赵扩,她不想让官家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此事已经踩到了她宽容的底线,似乎从此以后内心再也不能海阔天空了。 冯成仍在继续说着:“娘娘这几日一直说身体不适,官家,要不……”赵扩忽然一摆手,示意他噤声。 漆黑一片的皓月宫,亮着一点光。赵扩朝着那道光走去,走得近了,才发现是一星烛火。那星烛火在烛台里微弱地摇曳着,将一点光,一点热度,打在破了一洞的窗户上。 他就站在窗外,透过那个洞,借着那一点光,看着窗内的她。 皓月宫里的人都不知哪儿去了,就留了杨桂枝一个,孤独地坐在灯下,都已经夜半三更了,还在缝制之前许诺给曲夜来的香囊,能看得出,她的眼睛总是忍不住游离,偶尔泛雾。 屋子里一定很冷,因为她时不时要停下,揉搓一下双手,将略显青紫的手指放到嘴边哈气,等手指恢复了些知觉,才重新拿起针线刺绣。 只是屋子里不但冷,还暗,许是为了让蜡烛能够烧久一些,故而将灯芯掐得极小、极细,杨桂枝坐在这样一根蜡烛旁刺绣,绣一会就要揉揉眼睛。 如此潦倒之姿,连冯成看了都有些心生不忍,更何况赵扩。冯成小心瞥了赵扩一眼,果然在他脸上看到了心痛。 说赵扩心中没怨气,是假的,毕竟好端端的突然像是被对方嫌弃了一般,连着数日不见,堂堂帝王如何能忍?但再多的怨,他也只是独自生闷气,这怎一个“愁”字了得! 吃点东西好吗?穿点厚衣服好吗?再不济,将蜡烛点得亮一些好吗?这些话在赵扩心中翻腾。 只见屋内的烛火忽然一跳,桂枝忙放下针线,伸手护住烛火,免得它被外头灌进来的冷风吹灭。 烛火剧烈摇曳了一阵,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她叹了口气,目光不自觉地朝窗口看来,赵扩急忙避开,还不忘把冯成也扯到一边,两个人壁虎一样在墙上贴了许久,直冷得冯成低头打了个喷嚏。 赵扩狠狠瞪他一眼,冯成忙双手捂嘴,无辜地看着他。 等了一会,赵扩悄悄又往窗内看了一眼,见杨桂枝仍在低头缝香囊,便松了口气。“官家。”冯成压低声音问,“不进去吗?” 赵扩摇摇头,转身就走。 人虽走了,心却留了下来。这一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烛光微火里的她。 庆元六年(1200)冬,荒诞了一生的光宗赵惇去世了。或许是少了他平日那份疯疯癫癫,宫中明显清冷了许多,就连巡城的禁卫队都少了人。 冬至这一日,按照礼节,各宫自然是该去一趟谢太后处。谢太后辅佐孝宗帝一生,后宫内治理得井井有条,是以宫内不少人都对其颇为敬重。 深宫之内,一方净土,慈寺名净,故名净慈。尘世间的浮华喧嚣,难以侵入此处,唯有宁静与安谧。自孝宗殡天,谢太后便常居于此,青灯古佛,不问世事。此时,寺内钟声徐徐,低沉而庄重,谢太后端坐于佛堂之前,佛像肃立,灵光四溢;香炉中香烟袅袅,她手执经卷,一笔一画,一字一句,恭敬抄写。 门外,侍从来报:“禀太后娘娘,曹淑仪求见。” 门内,过了一会,她只淡淡回应一个字“回。”门外庭院之中,曹淑仪目光阴暗,她深知自己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巴结谢太后,借势打压杨桂枝,谋求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和利益。想当初那杨桂枝,便是得了圣人太皇太后的照拂,才能平步青云,飞上枝头。为了讨好谢太后,她特意模仿杨桂枝带了古琴,想弹奏一曲得到谢太后的青睐,没想到谢太后对她完全不理不睬,她也只好愤怒离开。 而她并不懂,谢太后乃真性情之人,一生只为孝宗而活,如今她的心,静如止水,她的手,稳如山峦。她更不懂,谢太后放下前程往事,一心只为佛前祈福,为天下苍生默念平安。 另一边,皓月宫内,正殿里烧着炭,纵是冬天,也温暖如春,桂枝将一只香包捧在手中,冬至里安神助眠的香包、香囊虽然不算什么稀罕物,但礼物重要的是送给谁,她的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喜爱:“若是夜来在,定会欢喜得叽叽喳喳。”念到此,她的笑意戛然而止。 见状,一旁蔡奚琳垂首轻叹,“娘娘,夜来已经不在了。您不要过度伤怀,小心又伤了身。” 杨桂枝这才抬头看了眼身边,确实,物是人非。 “夜来若是在的话,肯定不会想看到娘娘您每日这样的。”蔡奚琳再度劝道。 “没事,本宫已经想清楚了。”桂枝轻笑一声,随即脸上那抹伤感便被抹去,正色道,“本宫定要成为皇后,才能不负这一切,如今的我,已没有回头路了。” 蔡奚琳轻轻颔首,随后又开口道:“那娘娘您有何打算?”桂枝将香囊放在贴身处,随后站起身,道:“去垂拱殿。”这天夜里,垂拱殿内。 赵扩正批阅着奏折,心思却全没在奏折上,外头传来脚步声,他立刻丢下笔,等看清来人,脸上的笑容却在渐渐消失,问道:“何事?” 来人自然是冯成,他先是一愣,随后赔笑道:“官家,贵妃今儿不在宫里。”一支笔甩在书案下方,赵扩冷冷道:“下去!” “是,是。”冯成忙躬身退下,临走之时错身让开,一位宫女端着食盒走进殿内。 瞧侧影赵扩觉得有些陌生,以为是新来的,便冷冷道:“东西放下,统统滚出去。”然而谁知那宫女径直来在书案前,屈身施礼。 赵扩忽然一愣,再一看此时身前的哪里是宫女,分明是素衣简装的杨桂枝,赵扩皱眉道:“枝枝?你怎么如此打扮?” 第三十九章 赵扩桂枝情深切 不过片刻后,想起对方莫名其妙地闭门不见,这一闹便是数月,赵扩的面子感觉挂不住,便又故作冷脸道:“朕不曾宣你,怎敢私自入殿?” 面对冷言冷语,桂枝却毫不在意,缓缓起身,莲步轻移,来到赵扩身旁,手指轻轻放在他的唇上轻声道:“官家,臣妾想你了。” 如同脖子上拴上锁链的老虎,如同被线牵住的风筝,原本心中还有不满的赵扩,竟一下子安静下来,双眼凝视着她,尽管心里欣喜万分,却故作镇定。 “官家呢?”桂枝轻轻抚摸他的嘴唇,又轻又痒,温柔说道:“不想臣妾吗?” 赵扩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指,故作埋怨道:“你不是身体抱恙吗?将朕拒在宫门外数日,怎想起来今日找朕?” 他嘴上虽埋怨,双手却不老实得很,一下子环住桂枝的腰,将她放在自己腿上。 桂枝身娇体柔,坐在他腿上像个孩子似的,手脚也不安分,轻踩着赵扩的脚背,美眸低垂,郁郁道:“臣妾身边的丫头没了,她是个好姑娘,待臣妾如姊妹,臣妾原本还打算将她许配给向北,可惜如今已物是人非。” 赵扩在登基前就认识曲夜来以及向北等人,知道这些人都与桂枝亲近,虽然如今的他是九五之尊,要处理的事都是家国大事,但听闻此事,也深感遗憾。 “朕知道你伤心,但纵使如此,朕又没惹着你,为何闭宫不见?”赵扩说到这里,脸色再一次阴沉下来,放在她腰上的手,竟也不知不觉地松开。 桂枝却拉住他的手,重新放在自己腰上:“官家小心眼了,气了这么久,还耿耿于怀,臣妾是心烦意乱,不想扰官家的心情,所以才不见的。” 赵扩无奈苦笑:“你倒是都有道理。” 杨桂枝看着赵扩正色道:“也许在官家心里,桂枝的所作所为有些无理取闹,但臣妾既已是您的妻子,往后余生便只想为您而活!” 没了炭火,屋子里有些冷,但赵扩的心却因为这句话而热了起来。良久之后,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贴在心口上道:“枝枝,朕想立你为后,若不是阻碍重重,朕早将你立为皇后,你那身边的丫头或许能活。” 赵扩的心如明镜一般,当年李凤娘可以为了牵制赵惇而将宫女的手砍下来,自那件事后他就清楚,后宫如朝堂一般,暗藏杀机,他不能让桂枝身陷至暗。 “官家,臣妾的心好疼。”杨桂枝眼中隐隐泪光,她轻唤一声,然后伏在他胸口,肩膀微微颤抖。 赵扩叹了口气,怜爱地将她环在心口,只觉得立后一事就像他心头的一根刺,不拔心疼,拔了也疼。 皓月宫中又重现生机,原先伴在桂枝身边的那些人都换了,不过新来的人干活儿更谨慎。 院子里开的是桂花,宣纸上画的却是一副兰花。 “这一笔,不是这样画的。”桂枝站在赵扩身后,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笔教他画画。“这一点朕自愧不如,枝枝不愧为马画师的弟子!”赵扩笑着说道。 只可惜桂枝都已经手把手地教了,画上的兰花还是歪七扭八,乍一眼望去,还以为画的是奇石。 “不是这样画,疏花简叶,才有兰花意境。”桂枝又说道。 赵扩无奈:“罢了罢了,朕画得不如你,若是在其余各宫,她们都追着求着朕教她们书画,到了你这儿可好,反而是相形见绌了!” 闻言,桂枝娇嗔嗔地哼了一声,从他手里夺过笔,自顾自地画起来。 赵扩赔笑:“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哎呀,怪朕!怪朕不好,拿你跟旁人作比较。” 见她还是不理会自己,赵扩想了想,忽然一提笔,刷刷刷,又在兰花图上添了两笔,然后将那画展给她看:“瞧!朕这两笔可传神否?” 杨桂枝这才慢悠悠转过脸来:“不好看!” 赵扩好笑:“哪里不好看?枝枝不懂欣赏!” 杨桂枝笑着走开,来到一旁指了指书架。“枝枝何意?”赵扩问道。 杨桂枝走上前,取出一本,忍不住直笑:“当初在德寿宫时,官家便常看陆放翁的词集,如今又放在这里,若是陆先生知道了,恐怕还得思忖自己究竟写了几千几万首词呢,竟教官家看了这么多年。” 人非圣贤,总有那么一点癖好,但赵扩是皇帝,旁人可不敢说他,如今被杨桂枝点出来,自己脸上也有些不好意思:“好书好词自然要细细去品。” 亭边,新调来的小太监与冯成面面相觑。 “总管。”小太监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奴才在宫里也许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瞧见官家这样对待一个女人。” 冯成轻声道:“你不懂。” 小太监又偷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总管,刚才奴才瞧见,贵妃娘娘批评官家的画不好,还拍打官家的肩膀,天啊!奴才吓得心都跳出来了,还以为下一刻她就要掉脑袋了!” 冯成在一旁默默地回道:“你懂个屁,正是因为官家为天子,才更加珍惜贵妃娘娘这份真挚的爱情。” 说完他迅速沉了脸:“还不快去换茶!” 后宫女子也不少,皇帝的心却只有一颗,如何夺得此心,真真如两军对阵,穷尽办法。 曲夜来之死看似就这么过去了,实则是被桂枝深深地埋在了心里,待她封后之日,便是曹淑仪死到临头之时。 不过,聪明如她,并不会把心中所想告诉赵扩。毕竟曹欣后面站着的是韩侂胄,重重阻拦下,想登后位,颇有难度。 而曹淑仪处,得知桂枝竟这么快就从悲伤中走出,显然很是意外,所谓杀人诛心,看来杨桂枝并非重情之人。 但她并没有打算就此作罢,而是心中另有打算。 这几日,她着方之卉出城寻名师求曲谱,好巧不巧地碰上了恰好回京的朱邦直,后者琴艺超凡,但因多年离京,少有人知道他与桂枝的关系。 恰逢人引荐,方之卉找到朱邦直求了一首曲子,而朱邦直心如明镜一般。曲子自然是照卖,钱银也没少收! 得了新曲子的曹欣倒是开心,有了这个她便多了个可以见官家的借口。 赵扩对曹欣也不是没了兴趣,只是爱已入骨,桂枝于他而言,终究与旁人不同。 第三十九章 曹淑争宠难胜桂 这一日。 “官家。”冯成恭敬道,“曹淑仪着人来了好几回,说是练了新曲子,要请官家听。” 想来那日夜晚匆匆而去,一连又是一月不曾去曹淑仪那,赵扩放下了笔,道:“也罢,且去听听!” 龙驾自垂拱殿而出,经过甬道,忽闻一阵妙音来。 赵扩抬起头,细细品着那词句,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随后点手道:“去皓月宫。” 冯成一愣,内心自是欣喜,不过嘴上还是问了一句:“那曹淑仪那……”赵扩不紧不慢地道:“朕明日再去看她。” 这便是桂枝的第一手,曹淑仪辛辛苦苦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寻得名师高价购来曲谱,却只被桂枝浅浅的几句唱词给打败。曹淑仪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是以第二天夜晚。 曹欣早早就穿戴齐整,将一面棋盘放在寝殿的桌子上,然后在银角香炉里点了一根兰花香,烟气袅袅,满室沁芳。 方之卉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娘娘,昨日官家要来,却改道去了皓月宫,今儿不会又不来了吧?” 曹欣瞪她一眼,怪她说话不吉利:“官家说了今天要来,那就一定会来。” 见自己似乎一不留神惹恼了曹淑仪,方之卉赔笑道:“是,娘娘精心准备了棋局,又千方百计寻来了官家最爱的词集,想必今日一定能留住官家!” 然而曹欣却大错特错,她以为自己可以凭借“雅”来击败桂枝,殊不知这已深入到桂枝的灵魂里,琴棋书画,管弦丝竹,梅兰竹菊,有关“雅”,桂枝无一不全。 曹欣微微蹙眉,她不认为自己的“雅”会输给杨桂枝,却又无可奈何地发现,赵扩来她这里的日子越来越少,去往皓月宫的日子越来越多。 “皇上驾到!” 曹欣回过神来,快步迎了出去:“臣妾恭请官家圣安。”赵扩抬手虚扶:“免礼。” 宫人送了茶上来,曹欣接过,亲手送到赵扩身前:“官家今日可愿与臣妾弈棋?”赵扩闻言,沉默片刻,他不是来与曹欣讨论棋道的,于是摆手笑道:“你昨日不是说有新曲子?” 曹欣赶忙点头,无论是弹曲儿还是下棋,只要能将官家留在这里,便是成功的。于是曹欣着人端来了琴,抚琴弹奏。 可片刻后,赵扩却抬手打断了她,不满道:“这曲子,朕去年已听杨贵妃弹过了。” 曹欣一愣,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自己从名师手中刚购来的曲谱,对方去年竟已经弹出了?一时哑语,曹欣不知如何开口。 然而,后宫争宠有两种,一个是明面上的,一个是暗地里的。明面上的好说:各凭本事,或俗或雅,来争夺官家的宠爱。而暗地里的,自然是中伤诋毁,以一切手段来摧毁对方。 经由曲谱一事,曹欣已经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感,于是她决定从暗处动手!只要对方不存在了,自然就没人来与自己争宠了。 “官家。”曹淑仪当即道,“臣妾前几日差方之卉去径山寺为您祈福,却听到了一件骇人的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扩“哦”了一声,抬眉望向她。 曹欣盈盈含泪,委屈道:“臣妾……臣妾不敢再说,恐伤了官家的心!”手指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赵扩似笑非笑道:“你且说来。” 而此时,一道彩霞自宫外亮起,若有若无,还伴有琴瑟合鸣,赵扩眼睛一瞥,望向外面。 另一边,曹欣已经走上前来,轻轻攥住赵扩的衣角,哀声道:“官家,臣妾知道您与贵妃娘娘的感情,可有些传闻已在城内扩散,臣妾属实不愿让那悠悠众口污了您,官家可是天子!” “嗯,嗯。”赵扩心不在焉地应着,像是在回应她的话,又像是在回应外头的曲乐。 那彩光与当年圣人太皇太后六十大寿上的烟火屏风极像,只不过当年因为事故表演没有顺利进行,烟火屏风也没有展现出来,而这些表演大多只有在临安北瓦街头里出现。 赵扩看得出神,竟站起了身来到门外。 曹欣还在他身后絮絮叨叨:“臣妾请官家一定要查明此事,不然有损皇家颜面,有损……” 赵扩忽一摆手:“朕还有事,下回再说吧!”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出宫门。 独留曹欣一人站在门内,眼中顿时黯淡!她明白了,那个女人在官家心中的地位,无可撼动。 而另一边出宫后,赵扩听见一些宫女太监们的私聊声。“你听什么声音啊!” “不清楚,你们看那是什么地方竟然有烟火。”“宫里宵禁后不是明令禁止烟火吗?” 御道上,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宫女太监,其中一个刚要开口,忽然看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过来,吓了一跳,飞快跪在地上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其他下人转头一看,也纷纷跪了下来齐声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若说世间之人多如繁星,那么在大宋朝,赵扩就是唯一的月亮。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夜空的中心。 “娘娘,夜深了,这样好吗?”蔡奚琳看着其身后的教坊曲乐部,皱眉问道。 另一边,向大鼻安排好教坊演奏以及烟火表演后,走了过来,别别扭扭地作揖施礼:“杨贵妃,按您说的都弄好了!” 桂枝淡淡一笑,挥手道:“大鼻子师父不用多礼,无旁人在,桂枝始终是您的徒弟。”“礼节不可乱,哈哈嘿!”向大鼻揉着鼻头,笑呵呵地退下了,因为他瞧见了官家。众人都瞧见了,唯独桂枝,装没看见。 第四十章 马球惊落贵妃伤 “咳咳。”赵扩清了清嗓子,“这么晚了弄这些作甚,吵得其余各宫无法安枕。” 桂枝歪了歪脑袋,故作吃惊地看向他:“官家不是去了曹淑仪那里了吗,怎得又来这了?” 灯火摇曳,彩色的光芒照映在赵扩脸上,他微微一笑道:“枝枝,不是你故意引朕来的吗?别以为朕不知。” 桂枝嫣然一笑:“官家真会说笑,臣妾不过穷极无聊,想趁着今日养母祭日,回忆一番当年教坊的生活。” 一时有感,故即兴唱出词句:“紫禁仙舆诘旦来,旌旗遥倚望春台。不知庭霰今朝下,疑是梅花昨夜开。” 唱完后,周边传来众人掌声,桂枝则是笑着回首看向赵扩:“听完啦!官家可以回去继续下棋了!”说罢,转身便要走。 然而此时桂枝脚步一顿,微微侧首。赵扩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缠,亲密无间。 “不下棋了。”赵扩握紧她的手,抬头仰望天空,“朕陪你看这烟火屏风,枝枝吃醋的模样甚是可爱。” 附近的下人知情识趣,无声地退了下去。 向大鼻等艺人先是将屏风点燃,随后也退了出去。 当年圣人太皇太后六十大寿上未见烟火屏风的遗憾,终在今日弥补。 桂枝在赵扩身边站了半晌,忽然转头,瞧见对方不知何时目光竟已毫不在那烟火屏风上,于是便问:“官家是在赏烟火,还是在赏我?” 明月挂在天上,烟火漫天,此情此景,美不胜收,可赵扩却不看一眼。 他一直在看着桂枝。 与此同时,曹欣寝宫内却是另外一幅风景。 宫女太监们簇拥在院子里,往皓月宫方向观望。眼见此幕,方之卉气不打一处来,过来将众人骂散。 赵扩在一个地方留得久了,去往其他宫的时间自然就少了,永宁宫日渐冷清。转眼新春。 绿茵复生,万物苏醒。 玉津园内自是恢复生机,骑射、赛马、马球等趣事便多了起来。 草场一望无际,从脚下绵延至天边尽头,马蹄哒哒踏过一朵白花,众妃子以及世家子弟都换上了便装劲服,将绳子裹在双臂缠在腰后。 马球。总算找到了个桂枝不擅长的事儿,但并非是她不会骑马,而是骑在马上打不中球。扯缰坠镫,马儿打了个响鼻,步子朝右。 一旁看台上,赵扩忍着笑。 曹欣与其余妃嫔也在球场上,不过众人都是有意无意地谦让着。 不过明眼人还是能瞧出,曹欣那几杆子打得没有留手。直到不知几个来回之后,曹欣又是一杆子举起,直奔地面上的球而去! 而就在这时,桂枝所骑的那匹马却像是发了疯,左右摇摆着身体。桂枝见状,双眸不经意地一瞥曹欣手中的球杆,下一秒顺势翻身落马。 看台上,赵扩眉头紧皱,见那一道倩影落下,慌忙起身。“桂枝!”皓月宫内,蜡烛从天黑烧到天明。 御医神色紧张,倒不是因为桂枝有生命危险,而是赵扩每隔半个时辰,就差冯成过来问他一句:“贵妃怎么样了?” 赵扩越是关心,御医越是束手束脚,药方上一再斟酌,落针时更是慎之又慎,这时才终于松了口气,擦擦汗。 “贵妃乃皮外伤,已无大碍。”太医回道。 冯成腿都快跑断了,如今得了确切回复,也松了口气,连忙回垂拱殿复命。“说吧。”赵扩脸色极为阴沉。 “回官家。”地上跪着的是冯成还有御马监,后者刚从马场回来,将自己查探到的消息汇报给赵扩,“微臣检查了整个马场,马儿没有问题,但一见球杆便会突然发狂,想是……想是……” 赵扩冷眉紧盯着他,“什么?” “像是被球杆吓到了,才会发狂,导致贵妃坠马。”御马监胆怯地回道。 闻言,赵扩龙袍里的手紧紧地攥起,关节也嘎嘣作响,他冷冷道:“相干人等皆细细盘查,另外,曹淑仪禁足半月,不得出宫!” “臣,遵旨。” 待那人说完退下,冯成开口:“官家,贵妃娘娘已经醒了。” 赵扩立刻就要起身过去,但又一瞧龙书案上韩侂胄送来的几封加急札子,只得再一次坐下。 等忙完手里的事,已经月上柳梢头,他饭也顾不上吃,就来到皓月宫外,天色渐暗,宫人在屋檐下挂上了巡夜灯,明晃晃如一轮轮小月亮,他踏月而入,直至桂枝身旁。 轻抬手挥退下人,他慢慢在桂枝身旁坐下,内疚道:“是朕不好,朕不该让你去打马球,今日之事太过危险了!” 桂枝一言不发,背对着他睡在帐内。 以为她已经睡着了,赵扩不忍吵醒她,将声音放得极轻:“今晚朕不走了,便一直在这陪着你。” 杨桂枝马上在床上打了个滚,一路滚进他怀里,因为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轻哼,疼得低低抽泣起来。 “哎呀,枝枝,如今便莫乱动了!”赵扩心疼扶起她。 “官家。”桂枝抱着他的腰不放,如抱着一根救命稻草,抽泣道:“有人要杀臣妾。” 赵扩想也没想就知道她所指的那人是谁,但也只是安慰道:“不要胡思乱想,那只是个意外!” 桂枝在他怀里抖得厉害,原本倔强的女人,忽然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叫人感到格外怜惜,桂枝声音颤抖道:“官家,本宫与那曹淑仪向来无仇,今日她故意用球棍惊马却是有意要害我。”桂枝昂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极不安地望向赵扩。 赵扩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朕已罚了她!”桂枝眸中划过一丝无奈和不满,仅仅是惩罚曹欣? 远远不够!曲夜来的命,她要让对方以命来偿! 哄了许久,她才重新在他怀中安然入睡,赵扩将她轻轻放回床上,扯起被子盖在她身上,又盯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正要离开,却感袖子一紧,低头一看,见桂枝抓着自己的袖子,睡着了也不曾松开。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自曲夜来死后,桂枝一反常态,褪去坚强的外表,如今知她也如此柔弱,怎能不惹人怜? 他竟也舍不得走,坐在床沿,低声道:“进来吧。” 冯成进来,看了床上的杨桂枝一眼,自觉压低声音,道:“官家,御马监相干人等都审过了,皆不知情。” 赵扩沉吟片刻:“那就放了吧。” 赵扩心知肚明,自古后宫的争宠不就是这样吗? 第四十一章 后宫纷争风云变 杨贵妃受伤,换来了曹欣半个月的禁足,毕竟没有确凿证据证明那是她做的,而确实,此事也与曹欣毫无关系。真相究竟如何? 曹欣虽因桂枝受伤而极喜悦,却半点没表现在脸上。 此时赵扩就坐在她对面,半天不开口,一开口便是狠话:“你很开心?” 曹欣心中一凛,忙垂首叹道:“官家来了,臣妾自然欢喜,但杨贵妃受了重伤,皓月宫太医往来不断,臣妾听说之后,也是十分揪心,若非官家有严旨罚臣妾禁足,臣妾早已去探望杨贵妃了。” 两人面前横着一张红木棋盘,黑子、白子布于盘中,轮到赵扩落子了,他慢悠悠地从棋盒里捡起一枚白子,却不急着下,两指捻着,轻轻敲在棋盘旁。 那频率,就如同曹欣现在的心跳声。 “不管怎么说,贵妃落马也与你挥杆惊吓有关。”赵扩终于子落棋盘,又接着说,“不过,若说没有人在马上做手脚,朕是不信的。” “官家认为,是谁如此大胆?”曹欣举起一枚黑棋。 “此人确实大胆,她定是以为杨桂枝再得宠,就会危及她的地位,至于其他妃嫔,想必也没这样的胆子。”赵扩很快又落了一子,淡淡道,“你说,到底会是谁呢?” 曹欣举棋不定,胸膛起伏了片刻,忽然跪下道:“官家莫不是怀疑臣妾,臣妾这么多年在您身边不争不抢,安心侍奉!纵使您怀疑天下人,也不该怀疑臣妾啊!” 赵扩居高临下看着她:“前阵子,除了贵妃之外朕最宠的便是你,而近日落差最大的,不也是你吗?” 曹欣盈盈带泪道:“官家,从前臣妾得宠的时候,怜悯众位姐妹的孤清,常常劝您雨露均沾,后宫方能和睦相处,臣妾可以对天发誓,此事真的与我无关!” 她流泪的样子最为动人,如同江南细雨,淅淅沥沥打在青石阶上,连身旁空气都被她的眼泪洗得清净。 当初正是这幅遗世独立,不染尘埃的模样打动过赵扩,而今赵扩看着她的哭容,心里却极为平静,他嘲讽一笑道:“昨日夜里,朕命人将御马监的人都放了,你猜他们后来去了哪里?” 曹欣听完脸色渐渐泛白,心中已有了答案。 “大多数回去睡觉了,但那个为贵妃牵马的小太监。”赵扩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他深更半夜与你的侍女方之卉见了面!” “臣妾不清楚,臣妾没见过这人!”曹欣白着脸道。 赵扩心里明镜一般,但他没有揭穿,他知道曹欣与韩侂胄还有关系,还不到送她进冷宫的时候。 不过此番虽然没有重罚她,但失宠已成定局。 曹欣失宠后,赵扩再没有去过她那里,桂枝表面上虽然不在乎此事,但不代表曲夜来的死她已经放下了。 “曹欣终有一日会为此付出代价。”桂枝暗暗发誓。 目前,后宫更重要的事是成为皇后,而前朝急需解除庆元党禁。 可这两件事儿,都被韩侂胄死死地咬着不放,朝政一日不松,官家便一日不得闲。 冯成偶尔来皓月宫时会带来几个消息,虽然距离大考仅仅只剩下半月,但中书省却始终没有下批考题,对此满朝文武也只是看在眼里,咽在喉中。 “咔嚓……”皓月宫后庭,桂枝立于桂树下方,一旁的蔡奚琳将纵横的枝丫剪下,每每垂首瞧着那些落在地上的枝条,她眸中的伤感便又重几分,这些之前都是曲夜来最喜欢做的事儿,如今斯人已逝,物是人非。 “就且这般吧。”一旁桂枝也看不下去,她的心思本就不在这些。 身后传来通禀:“娘娘,刘公公带着杨相公到殿外了。” 来得倒正是时候。桂枝微微颔首,随后坐到一旁亭子中,蔡奚琳沏好了两盏茶后立在边儿上。功夫不大,刘总管便带着杨次山穿过长廊来至近前。毕竟这儿是后宫,杨次山虽是娘家人,也得得了圣意后,在宫人的陪同下才好见娘娘。 见面时,礼节不可少,杨次山先是躬身施礼,随后桂枝亲自上前将其扶起,二人这才对面而坐。 用过茶后,杨次山轻叹一声,似乎有些话到了嘴边,但又不知道如何说出来。 桂枝瞧了出来,将茶盏放下后,开口问道:“大兄想说的,或是当今赴京学子之事吧?” 选拔人才,为朝堂注入新鲜血液,是保持一个国家长治久安和稳定发展的必要条件,如果所有的官员都是经由世家或是名门举荐,那朝廷里将会派系横生。虽然南宋自移朝之后就一直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但两派系之间一直处于制衡状态。 可韩侂胄的出现,打破了这样的制衡。 作为一个经济繁荣发展和文化生机勃勃的朝代,大宋其制度对于后世的影响是巨大的,不过宗室势力的过度庞大,使得中书省以及皇帝需要在管理上投入更多的精力,一不留神,朝中就有可能会爬满蛀虫。 宋承唐制,宗王尚在襁褓中,就已经被授予封地和爵位。 这也恰好证明了一点,朝廷并没有把机会留给普通的贫民百姓,就算是寿皇在世时,宗室子弟参与科举考试的现象也已经司空见惯了,甚至可以说如今的朝廷内部,出自世家的官员就占有十之七八! 曾就因为科举制度出现纰漏而被放逐了大半生的杨次山,自然是为此而来,甚至他对此心中十分不满,若非职位微薄,他想必是定要在大庆殿上进言的。 却见杨次山愁眉不展,连连叹息后道:“国子监近日求题于圣上,可奏折大多直接被中书省打回,可惜千万学子不远千里赶赴京城,却困于囹圄,进退维谷,实乃天下文人之大不幸!” “兄长这些话,在这儿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在外提及,恐招人非议。”桂枝摇了摇头,无奈道。 杨次山自然清楚,这些话他从不会对他人谈,可眼前这位是自己亲妹妹,方才也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一吐为快。 二人沉默片刻后,杨次山转开话题道:“近日你过得如何?先前的事儿,为兄有所耳闻,一入宫门深似海,这皇宫大内竟然也危机四伏,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莫说杨次山,桂枝早就对此深有体会了,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竟然就遭了毒手。 这件事儿没有过去,虽然曹欣如今不受宠了,但这条命,她早晚要还。 却见桂枝淡淡撇手,片刻后正色道:“且不提这些了,此番请兄长来,是有件事劳烦,有一位大人本宫想见见,需兄长筹谋一二。” “何人?”杨次山不解。 他虽然靠着桂枝在朝中得到了一官半职,但始终也不过是闲人闲差,平时能接触到的达官贵人少之又少。 桂枝淡笑一声,片刻后指尖沾茶水在桌上写出三字:“史弥远。” “史弥远……”杨次山念了几声,眼前突然一亮,似是记起了什么,又忙道:“你是说,国子监此番主理学子考核的主考官,史弥远史大人?” 见桂枝轻轻颔首,似是默认,他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倒是有机会一见,可我与他素未谋面,若唐突拜访,是否不妥?” “无碍。”桂枝点了点手,示意一旁的蔡奚琳上前,后者不知何时手中端了一个匣子,其中之物不明。 “此中之物,可代为赠与史尚书,若他看到后仍不愿来见,那便作罢。” 看着匣子落在手中,杨次山沉吸一口气,虽然史弥远是这一次国子监主考官,但同为读书人,他对这人并没有什么好感,或是因为后者早就违了理学,背道而驰。若史弥远敢站出来说话,早就做了,何必如今还在观望?无非就是担忧韩侂胄,如此畏权惧势之人,能成什么大气候? “也罢,我尽力一试。”杨次山接下匣子,稍后不久就告退了。且不提这送给史弥远的匣子里,究竟是何物,却看当下韩府。 苏师旦站在前堂,其身后的韩侂胄却满面阴沉,捋须长吟:“倒是叫吾小看了她,如今曹欣已经不再受宠,想必那杨桂枝会趁此机会,夺取中宫之位,啧!”棋盘上的棋子尽数被他推倒,散落满地。 苏师旦不紧不慢地转身,笑吟吟地道:“韩公何必忧虑,如今官家正忧心科考之事,千万学子困于临安,若长久,恐生事端,毕竟当年径山寺一事,仍历历在目。” 韩侂胄摇头失笑,语气略显不屑:“当年那是天家的夺嫡之争,与今日怎可相比?若真让那杨桂枝坐上后位,这党禁恐怕不解也得解了!” 既然桂枝在后宫失去了掣肘,她的下一步谋划,想必定是皇后之位。 一边是庆元党禁,一边是空虚的中宫后位。 她会如何选择?韩侂胄倒是对此也很好奇。 不过既然上一步棋落错了,定然会失去一些。 但若她杨桂枝既想登后位,又想赦免庆元党禁,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近日临安内的学子都如何?可有异常?”韩侂胄话题一转,突然发问。 苏师旦拱手回道:“不曾,只是怨声载道的多了些,流言蜚语多了些,但无妨,已通知临安府对其整肃,当下还未离京的,应已在各个馆驿住下了。” 大考久久没有消息,可谓是寒透了这千万杆笔与千万颗热忱之心。 “流言该止便止,当下中宫之位还未定,明日我去找谢相,如果能拉拢他与本官一同举荐立曹淑仪为后,或许还可回天。”韩侂胄说完,负手而去。 果不其然,次日谢深甫在家中便收到了韩侂胄的信,邀他前去赴宴。 “这韩太傅怎突然想起设宴请我?”谢深甫捋须思忖,不过他并没赴约,而是差人送回信称抱病在身,不便相见。 第四十二章 熙春楼中密谋忙 人一旦心急了就容易出乱,一旦乱了,那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便都漏洞百出。 曹欣无心插柳柳成荫,桂枝一早就猜到了她要对自己的马动手脚,于是来了个打凤牢龙,早就买通了牵马小太监,表面上故意顺了她的意摔伤了,实际则是一出小小的苦肉计。 可惜曹欣聪明反被聪明误。 皓月宫内,桂枝盘膝坐于亭间,玉指轻抚琴弦,妙音袅袅。 不一会亭外蔡奚琳来报,她站定后并未急着开口,而是待桂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之后,这才不紧不慢地禀道:“娘娘,照您的吩咐,一过午后便备好了肩舆,咱们几时出城啊?” 闻言,桂枝将冰琴玉壶收好,随后拂袖而起说道:“这就去吧,莫耽搁了。”蔡奚琳颔首后扶着前者出了桂香亭,一路来到宫门外,直奔城外而去。 瓦巷街道边上随处可见马车,自天下学子赴京赶考至今,临安城内一日比一日热闹。 来自大内的肩舆自然没有人敢拦,尤其是贵妃出行,仅是随行的侍从便多得数不胜数,所以来往路人皆会下意地让开道路。 熙春楼外张灯结彩,红帷飘摇,小厮隔着老远儿瞧见这贵气逼人的阵仗,便是匆匆而来,但也仅是近前候着而已,没有传唤他不敢擅自靠近,多的是冲撞了大驾被教训,吃过这方面亏,行事自然也谨慎了许多。 却见肩舆内的帘幔被不着意地掀起了一个角,片刻后桂枝的声音传出:“史大人到了吗?” 帘外的小厮闻言赶忙拱手作揖,“回您的话,史大人和杨大人已然在二楼坐了半盏茶的工夫了,需小的通禀一声?” 马车内,蔡奚琳撩帘下来,掏出一囊利事袋塞在了伙计手中,近前耳语几句后,后者眼前一亮肃然起敬地朝着车厢内再施一礼,并言道:“请贵客放心,今日之事小的必会守口如瓶,娘娘请,小人已在厢房内备好了上等的香茗。” 话音落下,小厮颠颠儿地赶回了酒楼内。 与此同时,二层靠窗包厢内,杨次山瞥见了桂枝马车,于是笑着转过了身。 在他身后正襟端坐着的正是国子监主考,史弥远。 见其回头,史弥远拱手言道:“若无他事尽管来府上寻在下便是,何必这般兴师动众,史某怕是担当不起啊!” “哪里哪里,史大人日理万机,若非是要事,怎敢劳驾?还请稍安,少顷后,想见您的人便要到了。”杨次山满脸堆笑地点着手,示意一旁酒奴将史弥远面前那酒盅满上。 史弥远忙摆手:“唉,饮酒便罢了,公务繁多,府上诸多事宜等着本官处理,以茶代酒足矣!” 见状,杨次山亦是意料之中似的颔首微笑。 虽然史弥远是文官,但他对于韩侂胄的敌意与天下理学之人无二,不过他这人倒是圆滑得很,让他主动表明立场,怕是有些困难。 而杨次山也并没有急着询问,其主要原因也是与他并不熟,对方敬他几分,完全是看在桂枝的份儿上,若是没有那个受宠的贵妃胞妹在宫里,想必此时史弥远早就已经离开了,又怎会在此多言。 功夫不大,熙春楼内闲杂人等皆被掌柜请了出去。 桂枝这才在众人的拥簇下进入其中,一路来到二楼厢房外,左右将门推开。 史弥远一口茶将将入口,侧目瞧见竟是杨贵妃,下一秒呆愣在原地,直到后者迈步入门后,他这才忙不迭地起身拱手:“下官……拜见贵妃娘娘!” 显然桂枝的出现是他意料之外的,虽然也曾猜想过今日来见之人的身份不一般,但他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位。 桂枝点了点手,示意众人起身,随后她来到史弥远身旁笑着说道:“史相公不必多礼,今日不是朝堂上,亦不居于后宫中,仅是本宫有意请您小坐片刻叙旧。” 叙旧? 闻言,史弥远眼睛一转,手拱在身前压得更深了一些。 他可不曾结识杨桂枝,印象中与对方并无交集,谈何叙旧呢?有何旧可叙?想到这里,他心里不免地打鼓。 “贵妃娘娘说笑了,下官一直忙于公事,这些年来也无心交友,倒不知是何时与娘娘有过一面之缘,这旧从何叙起啊?”史弥远说着,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他并不敢坐下,反观杨次山倒是已经落座,笑着看向二人,一语不发。 “史相公有所不知,您此番担任国子监主考,作为天下才子的主考官,监理的是天下有学之士,而我亦是崇尚才学的,对您也都是早闻大名,却未曾得见,先前朱先生在宫中试讲,听闻史相公常去拜访,既和朱先生相熟,本宫又曾拜会过朱先生,自然你我二人有旧可叙。”桂枝说完将一旁的酒盏端起,来到面前,掩面饮下了一口酒,随后放下酒盏说道:“史相公还不落座吗?莫非是要让本宫亲自替您挪凳?” 史弥远还未从刚才杨桂枝所说的话中缓过神来,再一听这一句,立马变得惶恐不安,赶忙点头,坐在了侧对面,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茶碗。 “史相公今日不便饮酒?”桂枝见状又问。 往日里,史弥远只从别人的耳中听说过杨桂枝这个人物,也不曾有幸见过面。外人都说杨贵妃能歌善舞,貌若天仙,仿佛仙女下凡,如今这一看不仅如此,比起美貌,她更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女子。想到这儿,史弥远不敢怠慢,于是便急忙将面前的茶碗换成了酒盏,着旁人满上之后也恭敬地饮了一杯。 见状,杨次山点头微笑,目光与桂枝打了个照面,随后便侧头看向史弥远。 待对方满饮了杯中之酒,并且轻咳两声之后,桂枝这才继续开口:“史相公不必紧张,今日邀请您来赴宴,只是想讨一个态度,就是不知史相公能否如实相告呢?” 这一波又一波的询问,让史弥远有些手足无措,换作旁日里,面对他人,或许可以不答,可眼前这位正是当下官家最宠爱的贵妃娘娘,若是一句不对付,恐怕她只需吹上一阵枕边风,便会成为自己掉脑袋的谏言,所以他自然是不敢怠慢。 小心翼翼地回道:“娘娘旦问无妨,下官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桂枝点头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宫就不藏着掖着了,史大人你应该知道,如今官家对于理学之士的态度吧?” 史弥远拱手作揖,惊慌道:“下官怎敢揣测圣意?” 桂枝微微一笑,紧接着又道:“史大人也不必如此惊慌,今日本宫与你只是闲聊,谈及这学子赴京一事,最近本宫每每都能听得官家在耳边感叹,官家对此也是十分无奈。可怜这诸多一腔热血的有志之士、青年才俊,滞留在临安城,无家可归,着实是令人寒心。” 听到这,史弥远眼前一亮,不知怎的他竟觉得眼前这位贵妃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莫非杨贵妃的想法也是官家的想法吗? 他想道:“官家如若真能这般想,那于天下理学之士而言,真是大大的幸事。” “但是……”桂枝突然的一句“但是”,将史弥远的心思打破,把他拽回了现实。\t“如今庆元党禁摆在这,韩太傅又对那些党禁众徒心有不满,朝中众说纷纭,关于理学究竟是否该开放,党禁是否该解除,一直争论不休,官家亦是难做决断。本宫 身处后宫,本不该议论朝政,每每见官家为此事忧心,这心中实在是不忍。”听桂枝这么说,史弥远连连点头,他又何尝不是? 作为国子监主考,他也曾屡次向官家谏言,要求开放理学,赦免庆元众党,可是这札子每每递到中书省,都被打回了。 至于是谁干的,他心里如明镜一般。 可史弥远毕竟只是个小官,仅凭他想解除党禁,简直是天方夜谭。 如今韩托胄官职虽是不大,但在朝中党羽遍布,仅是一句话,他的脑袋可能就保不住了。所以纵使是唾弃韩侂胄的所作所为,也无可奈何,只能干巴巴地忍着,却不想,今日杨贵妃的一番话戳中了他的心窝。 见史弥远仍未回答,桂枝笑了笑,她知道想要让这个人松口,是一件极难的事儿。 这么多年了,若是他有下定这个决心的话,也不会一直任由韩侂胄在那里肆意妄为。多数表面上对其恨之入骨的人,大多不敢直言。 然而史弥远虽然有着和韩侂胄一样的远大抱负,但是他终究只是个文官,而且当初辅佐赵扩登基时他也只是个小官,如今好不容易坐到了国子监的位置,还处处要受韩侂胄牵制。 自南宋朝廷建立以来,何曾有过武官压在文官头顶的说法? 向来帝王都是崇文抑武,韩侂胄在天下文人眼中就是一个个例,一个大逆不道之辈,一个得罪天下理学之士。 似是看出了对方心底里的事儿,桂枝思忖片刻后,直言笑道:“实不相瞒,想必史大人也早有耳闻,如今中宫之位空虚,曹淑仪与本宫都是后备人选,韩卿每每见到官家,都主荐曹淑仪,要立她为后,若是史大人能促成庆元党禁解除的话,也是从侧面相助于本宫,若本宫入主中宫,日后自然忘不了史大人。” 此话一出,就连坐在旁边的杨次山都愣住了,有些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桂枝,但却并没有开口,反观史弥远更是呆坐在原地,沉思了几秒之后,倏得起身,走到桂枝身前,撩袍跪拜道:“为臣自然要助官家广纳才俊,这庆元党禁,非解不可!” 见其态度如此诚恳,桂枝已然胸有成竹。 “史大人无须多礼了。”桂枝笑着点头道。 只要将这一步拿下,后面的棋就好走了。 这下史弥远算是敞开了心扉,一股脑儿将这些时日对韩侂胄的不满尽数道出,骂得对方人畜不是,狗血淋头。 然而这些话若是放在往日,纵使给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 也正是因为他说了这些话,让桂枝更确信,此人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起码在对付韩侂胄这件事上应是如此。 第四十三章 赵扩桂枝情悠悠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撤宴人散。 沿路回宫时,杨次山与桂枝同行,前者这时才总算松了口气。侧目看向桂枝,杨次山询问道:“方才你那般直言,险些吓到为兄!” 桂枝闻言一怔,片刻后缓过神想到了自己刚刚与史弥远的对话,便掩面笑道:“刚才本宫说的话哪里不对吗?为何兄长会被吓到?” 杨次山轻叹一声,目光在左右扫过,将帘幔挑起,看了看马车周围,见无旁人后这才小声说道:“你可是要谨慎些啊!如今你在后宫之中,虽受官家宠爱,但那曹淑仪的势头也还未减下去,若是方才那些话让一旁有心之人听到了,故意散播出去,再加上一些流言蜚语,恐怕与你不利!” 说到这他顿了顿,紧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再者说了,那史弥远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说的话有没有可信度?若是他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刚刚你说的那些话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把柄啊,桂儿你太大意了!” 兄长所说的这番话,并非不无道理,毕竟桂枝与史弥远今日的见面,只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初识,二者之前从未打过交道。 即便他们都同样对韩侂胄嗤之以鼻,但不管怎么说,韩侂胄如今是官家身边最红的人,反观杨桂枝,还未入主中宫,如果他今日只是刻意投桃报李,那么桂枝方才的那些“心里话”就会成为她的命门。 然而这种事情作为在宫里已经待了这么多年的桂枝而言,又怎能没提前想到呢? 却见她掩面一笑,看向杨次山缓缓开口说道:“兄长多虑了,方才我那些言语只是试探他罢了,而且此人心思颇深,如果我刚才不说那些话,他也定然不会对我袒露对韩侂胄的恨意。我只不过是给他摆了两条路让他选,一条是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史弥远,而另一条路则是帮助本宫得到皇后之位,并且解除庆元党禁,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都是莫大的好事,他该知如何抉择。” 说着,桂枝看向杨次山又笑道:“若是让兄长你来选,一个是官家身边的红人,一个是有可能成为皇后的人物,这二者你会选择接受谁的人情呢?” 话说到这儿,答案不言而喻。就连杨次山都知道这种情况下,自然是选择后者。不管怎么说,史弥远也好,韩侂胄也罢,终究只是一个臣子罢了,然而枕边之人的话才是官家听的最多的。况且现在满朝谁不知道官家独宠桂枝,虽然曹淑仪有夺后之势,但是却没有夺后之实啊! 史弥远不是傻子,思量得明白,才会当下就作出决定。 “方才那史弥远,也在你我面前说出了他对韩侂胄的不满不是吗?若论把柄,他露得比我们多得多。”桂枝正色道。 听到这儿,杨次山这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看来,今日反倒是那史弥远中招了,那么接下来,桂枝又会怎么做呢? 他看向桂枝,但是却并没有开口,他也不想问这么多。 桂枝自有她的打算,做兄长的帮不了什么,尽量知道得越少越好,反正他只是一个闲官儿而已,没必要掺和这么多事儿。但是从这位兄长的眼中来看,当年那个需要自己保护的小妹已然不在了,眼前的这位是完完全全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在尔虞我诈的后宫,博得一席之地的杨贵妃。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桂香亭间,赵扩和桂枝二人举杯的动作频频,时而吟诵些诗句,时而传出袅袅的琴声,这夜空当下好不宜人。 “官家近日瞧着又憔悴了许多,今晚便早些歇了吧,纵有千万条朝政要处理,也不急这一时!”桂枝心疼地看着眼前举杯饮酒的赵扩,发现他发丝间已经多了几缕霜白,就连面色都能看出疲惫。 赵扩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并没有否定,他也确实该好好地歇一歇了,自执掌朝政以来,这一年是他度过的最艰难的一年,无数的朝政都堆积在他的垂拱殿中,仿佛偌大的朝廷内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做决定一样。 目光一转,他看向一旁的桂枝,对方的双眼告诉他,那些贴心和心疼是发自内心的。 “朕有你在身边,此生足矣!”赵扩说完将手中酒盏放下,单臂搂过桂枝。 桂枝就这般依偎在他的怀中,二人的双眸对应着夜空与繁星。一切事物在此时都变得缓慢,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一般的。 繁星点点,皓月当空,如此美夜下却也有人辗转反侧,这人便是曹欣。 自从官家识破了她加害桂枝的手段之后,她的寝宫就比以往冷清多了。在这深宫内就是如此,受宠的人哪怕是想要天上的星星,都有人替你去摘下来,可一旦不受宠了,便墙倒众人推。 不过曹欣无法安枕倒不是因为近日里宫人的怠慢,而是因为赵扩有阵子甚至都不会提起她了,虽然近日也曾像往常一样送糕点去垂拱殿,但大部分都是原模原样的又被送了回来,甚至有时候官家直接就送给冯成等人享用了。要知道这可都是她费心费力亲手制作的。 显而易见,官家已经对她彻底失去了兴趣,之前积攒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情感,也已化作泡影。 实际上,若不是赵扩念在那几分情分,恐怕她现在已经身处冷宫,如同当初李凤娘一样,腐烂在冰冷的宫墙内。 而当下她还有什么办法?只能指望一个人,那便是韩侂胄! 与此同时,韩府上,韩侂胄也正一筹莫展,拧着一股麻花眉,他甩袖起身,道:“一个小小国子监,整日上书请奏官家出题,他史弥远莫非看不清局面?”韩侂胄一把将桌上的札子推翻,这些是中书省驳回的奏折,其中的内容他近日已经看过无数回了。 苏师旦端坐一旁,捡起其中一本翻阅片刻后笑道:“史弥远,这人莫非铁了心要与韩公您过不去?” 史弥远在此之前不过是个小官,韩侂胄压根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可近日里这条小鱼隐隐有想掀起轩然大波的态势。 “明日先生替本官走一遭,就说本官想请他上门一叙。”韩侂胄轻叹一声,无奈地道。当下的局势越发令他琢磨不透了,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与一个人有关,那人就是杨桂枝。 自从他开始找杨桂枝麻烦之后,自己遇见的挫折就一道接着一道接踵而来。他想,莫非这杨桂枝真与自己八字犯冲? 第四十四章 临安学子为理鸣 有宋一朝,科举严明,历来以理学为主。忽而断之,天下读书人仿佛都成了乱党,习书致学仿佛也成了不可谈及的话题,就连许多来到临安的学子此时都已经不敢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的身份了,生怕被当作乱党抓起来关入大牢。 纵使临安府可以压制住城内的流言蜚语,但国子监毕竟是由官家亲自监管,尤其是当下学子被困临安,此事自然需要尽快解决。 史弥远对韩侂胄的恨意与不满,便是从对方排挤朱熹开始的。 再者读书人气性高,史弥远心里,姓韩的不过一介武夫,何德何能做得了太傅?做得了帝王的老师?何时一朝的太傅竟需要武官来做了?真是莫大的笑话! 可史弥远不过只是一个国子监的主考,无论是官衔还是朝中地位都远不及韩侂胄,所以他只能像大多数人一样忍气吞声,有些话纵使再想说也只能是烂在肚子里。 不过,自从与杨贵妃见过面后,他的底气莫名地足了许多。以至于接收到苏师旦的请柬时,竟都不召见其过堂,直接三言两语搪塞了事。 苏师旦便也心如明镜一般,这史弥远怕是铁了心要与韩侂胄作对了! 这边打发走了苏师旦,另一边却见史弥远脸色一变,因为方才又有宫里的来信,乃是皓月宫送来的。 “请,史大人起势。”短短的几个字,却让史弥远笑得合不拢嘴。 片刻后,他捻着须髯起身,将这封信随手投入火盆,紧接着大手一挥,正色道:“来人,备肩舆!另传达,召临安诸学子入国子监!” 下人闻言,急忙着手准备。 “国子监召见学子了?” “真的假的?” “那还有假?城墙上刚贴的布告!” “莫非我们可以考试了?” “官家终于下了题吗?” 临安布告墙下方,不少翩翩公子正举首于此,看着榜上的内容,他们兴奋不已,还以为官家总算拟定好了考题,马上就可以让他们开始考试了。 对于这些在临安待了数月的学子而言,这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好消息,无论是对金榜题名高中有信心入仕的人来说,还是对于那些背井离乡数月只想回家与家人团聚的人而言,都是莫大的好事。 否则大考不办,他们只能在这里等,一月不行三月,三月不行半年。幸亏没有让他们等那么久。 是以当日布告发出之后,所有人都信心满满地重整了一番仪容仪表,穿戴整洁有序地进入国子监。 然而偌大的国子监中,此时除了千百学子之外,只有史弥远以及一些考官,甚至连考场在哪儿他们都不知道。 几年前参加过大考落榜,此次再来的人一眼便看了出来,这压根就没有考试的迹象,还不知道今日召见学子究竟要说些什么呢! 渐渐地,明白过来的人开始交头接耳,一传十,十传百。 不等下方乱成一锅粥,史弥远便站了出来,他高高在上,目视着众学子。 “诸位菁菁学子,十年寒窗,所为何事?”史弥远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回荡在国子监内。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极少有人敢直接开口接着说下去。 不过也有那实在耐不住性子的,小心翼翼地提道:“入仕报国。” 这句话很快引起了千百学子的共鸣,一时间他们口中都在念这样一句。“入仕报国,入仕报国!” 上方,目光炯炯有神的史弥远微微颔首,作为文官他自然能体会这些人的心情。“好!”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下方恢复安静,“好一个‘入仕报国’!可是,由于 庆元党禁一事,理学已经被列入禁学范畴,诸位,你们以何报国?以何入仕?” 史弥远的话字字珠玑,不愧为文官,只言片语便激起了场下学子的共鸣。 是啊!他们何尝不知如今理学被禁,一直以来他们所学的东西,突然有朝一日就成了别人口中的禁制,这让他们陷入了自我怀疑,甚至产生了极强的迷茫。千百人的义愤填膺,敢怒不敢言,在此时被彻底打破。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之所以理学被禁,理学代表朱熹被放逐,都是因为有一个人在蒙蔽圣聪! 这个人,就是韩侂胄! 见众人渐渐有了怒意,史弥远当即再度道:“你们想入仕报国?理学该不该解禁?庆元党禁该不该解除?我等该不该为朱先生等人正名?” 短暂的沉默后,一呼百应!千应! 所有学子都在抱怨,指责韩侂胄,指责庆元党禁。 一旁有人见此,原本还惊疑于史弥远的所作所为,毕竟这样一来可是公然与对韩侂胄叫板啊!可当他们看到所有学子都在奋力呐喊解除党禁的时候,他们心底里那封存许久的热血也都一股脑地被掀了出来! “解除党禁!恢复理学!”“解除党禁!恢复理学!” 当天稍晚一些时候,桂枝在皓月宫收到消息,城内已经乱套了! 赴京赶考的学子们当街游行,有些甚至都已经排到了大内宫门外,面朝皇城墙鸣不平。 再一瞧当下时辰天也黑了,赵扩并未来皓月宫。想必此时此刻,他该是在垂拱殿内。不用猜,肯定是头痛万分。 垂拱殿。赵扩听着冯成一字不差地将皇城外学子的话叙述完,他的脸色很难看。“官家,方才一个时辰里他们就是如此在外宣扬。”冯成小心翼翼地道。 没想到这些学子们竟然胆大到这种程度,不仅当街游行甚至都站在了皇城脚下。一方面赵扩很生气;另一方面他在想,若非这群人被逼无奈,濒临崩溃边缘,他们又怎会至此?而造就这一切的,其实并非他,而是另有其人,心中烦闷之际,赵扩目光瞥向身后。 自从识破曹淑仪陷害桂枝的计谋之后,赵扩便命人做了一副屏风放在垂拱殿,其意欲为摒去一旁杂念,认清是非对错。 自那时起,他便常常以这幅屏风来约束自己。可事到如今,学子们当街游行这件事却是始终按不下去了,韩侂胄想必很快就会为此而谏言,到那时,若他参众学子一个忤逆,莫非自己这位皇帝还要效仿嬴政焚书坑儒不成? 想到这,他眉头紧锁,如今须得思一个两全之策,既不能让韩侂胄以及他的党羽有所波动,也不能寒了考生的心。 正在犯难,殿外却是传来一道声音:“禀官家,杨贵妃差人送茶点来了。” 赵扩点手招入,待冯成取了食盒端在书案旁,他侧目观瞧,却见那食盒底部竟有张纸? 冯成同样也看见了,不过他不敢多言,只是小心翼翼地将纸条端起,呈到赵扩面前,便赶忙退下。 赵扩将纸条打开,细细阅过后,茅塞顿开。 第四十五章 朝堂立后起纷争 翌日早朝,大庆殿。 百官身着朝服,手捧笏板,官帽端正立于殿下。 冯成转后堂而入殿内,传呼“礼”字,随即众人无论官衔大小,年老青壮皆是纷纷俯身跪拜。 赵扩着赤红袍转身入殿,神情肃穆,帝王之气尽显。踱步至帘后端坐,赵扩挥袖颔首。百官齐曰:“臣等叩见官家!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赵扩正色道。 “谢官家!”文武群臣收拾衣袍站起,捧好笏板待奏。 而这满朝众臣之中,除了谢深甫与京镗之外,唯有一人站得最是靠前。那便是韩侂胄。若按照往常,早朝时其实并没有太多要事禀报,大多时候都会由中书省将札子呈上来。 可是今日还未等其余众臣说话,那韩侂胄却是一步上前站在殿前,高声启奏道:“臣有表要奏!” 见状,其余百官皆是面面相觑,不敢发言,纵使有那心中不满的,也只能默默地站在原地。 对此赵扩倒是并没有很意外,反而是笑着点头道:“韩卿有何事要奏?” 韩侂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文臣班列当中的史弥远等人,随即缓缓开口道:“近日临安城内谣言四起,学子们内心惶恐不安,昨日更闹出游街一事,臣以为此事皆因中宫之位空虚引起,毕竟官家一朝不定皇后,我宋朝便一朝无国母!”说着,他捧着笏板跪下,叩拜后再度开口。“臣斗胆!请官家立曹淑仪为后,以镇中宫,到那时乱自可平!” 此话一出,朝堂之下众百官皆是纷纷议论,即便是有的人乃是韩侂胄的门生党羽,都在此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更别提史弥远等文臣了,他们在听到这句话后险些没笑出声来。“臣,叩请!”韩侂胄二度叩拜。 与此同时,其身后也是不少人纷纷效仿,跪地俯身,齐声道:“臣等附议!”大殿之上,赵扩不言,只是淡然笑着。 昨日桂枝给他的那张纸上写的内容,今日竟一丝不差地发生了? 赵扩淡淡道:“韩卿所言不无道理,但中宫之位非同小可,纵使立后,也当择良而选,择贤而定,朕觉得,曹淑仪资质尚浅,难当此大任。” 闻言,韩侂胄浑身一震。 又在此时,史弥远也终是站不住了,他捧笏出列,来在殿前跪倒,道:“臣斗胆谏言,若论中宫之位,当属杨贵妃莫属!不论是当初圣人太皇太后,还是谢太后,皆对杨氏赞不绝口,贵妃亦是才德双馨,入主中宫实乃民心所向!” 有一人站出来,剩下的人也都跟着附议了。 文班这一列中,又是一部分官员当即响应,可也还是少数,朝中忌惮韩侂胄的人不少,真敢直言的想必也就这几位。 其身前,韩侂胄的脸虽然朝着地面,却早就气愤不已,大声回禀:“老臣以为,杨贵妃性复机警,不如曹淑仪柔顺大方,不宜立为皇后。”一时之间气氛变得十分紧张,朝内无人说话,落针可闻。 直到片刻后,赵扩才缓缓开口道:“诸位爱卿所言极是,但朕内心早有定夺,中宫之位当由杨氏入主,此事无需再议。” 这一次可不同往日,如今赵扩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了他的决定,纵使韩侂胄内心有千百个不愿,他也不可能公然反抗。 可谁知,片刻后韩侂胄竟继续开口道:“臣,仍有奏报!” 赵扩眉头微微一颤,看向前者,说道:“哦?韩卿,朕不是已经说了吗?中宫之位朕心中已有决定,无需再议。” 韩侂胄正色道:“臣所奏之事并非此件,而是学子闹事一事,昨日起临安城内的学子便像是不知受了谁人的蛊惑,竟胆敢在皇城门外口出狂言,臣以为,此事非查不可,臣不才,愿替官家分忧彻查此事!” 赵扩闻言,片刻不语。 而史弥远却是直接站了出来,道:“韩太傅不必多虑,下臣监管国子监,学子变故自然心中了然,学子闹事无非在临安城待得久了,思乡心切,或是一腔热血无处抛洒,满腹经纶无处可用,故而昨日才会一时糊涂聚众游街。今日臣已平息此事,只待官家发放考题,令科举大考照常进行即可!” “此人莫非真要与我斗?”韩侂胄此时银牙咬得嘎吱作响,额边渗出一丝冷汗。 韩侂胄今日来之前已经想好了,纵然是杨桂枝的事,他可以暂且善罢甘休,但是对于庆元党禁一事绝不可能有所容忍。所以纵使是在皇后中宫之位上失策,他也不愿意恢复庆元党禁的叛党之名。 且不说别的,若是让那些天下理学之士,登得朝堂拜官入仕,他们定会对自己耿耿于怀,趁机报复! 所以他必须把这件事给咬死,一点风都不能透。 “兹事体大,臣以为还是由臣细细审讯,逐步调查,弄清楚这游街一事的源头为好,否则只怕有心之人侥幸蒙混,有弊圣聪!”韩侂胄以头触地,久久不起。 见状,史弥远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似乎早有准备,他从袖中掏出一物,当即呈上,说道:“韩太傅此言差矣,微臣虽只是区区国子监主考,但是此番游街一事,与微臣也脱不了干系,是以今日早些时辰,吾已差人,从游街之人中选出了十名学子,一一审讯,众人口供皆在此!请官家过目!” 札子被冯成接过递到赵扩面前,后者细细阅过后,眉头紧皱。 “韩卿,此上所言,怎说学子闹事皆是因武官干政,因太傅你而起啊?”赵扩说完,将札子往前一甩,落在地上。 闻言,史弥远却是一怔,片刻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赶忙躬身回班。 而那札子不偏不倚地落在韩侂胄身前,距离他叩首的地方不足二指。但韩侂胄并未拿起。 “学子参韩卿你……有僭越之过?”赵扩的语气突变了个味道,似乎是在询问韩侂胄的意见,但又似乎像是在质问他的内心。 见状,众文官面面相觑,就连站在韩侂胄身后的那些支持的人,此时也有些打怵了。 “臣一心为国,忠心日月可鉴!无知学子有意贬言,请皇上明察!”韩侂胄一时间冷汗直流。 原本这个非接不可的担子,如今却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若他还要执意去接,怕是官家会多想,可若不接,庆元党禁解除只是官家一句话的事儿了! “忠心?韩卿此意,是那千百学子皆满口胡言?倘若如此,照欺君之罪,那千百人岂不是都该处死?”赵扩又问道。 “这……”韩侂胄自然不敢这样说,只得再度叩头,正色道,“臣,若有僭越之心,臣,甘愿领死!” 第四十六章 清溪杨氏成皇后 朝堂上,气氛焦灼,无人敢言。 除了韩侂胄方才那句掷地有声的话外,所有人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动静。 赵扩低着眼眉瞧着他,突然由严肃转笑,说道:“韩卿言重了,你的赤诚,朕心中了然,此番定是这天下学子误解了你。” 韩侂胄复又叩首:“臣,绝无僭越之心!” “朕心中有数,不过韩卿,朕虽然相信你,但是这千百学子可能尚需时间,依朕看,此事便交由国子监处理,众臣子中若有门生党羽对此事不满,聊上几句也就罢了!”赵扩的语气不容置疑。 闻言,韩侂胄身后众官员赶忙俯身,齐声道:“臣等不敢!请官家明察。” 反观史弥远这边,他倒是圆顺得很,说道:“臣定当竭尽全力,使流言止于智者!”朝散了,韩侂胄的心也是如此。 这盘棋一开始似乎一切如他预料,但走着走着,不知哪一步错了,竟导致满盘皆输!如今不仅失去了后位的争夺,就连庆元党禁一事,也不得不松口了。 当晚韩侂胄递上札子交由中书省,其余另有史弥远联合百余臣子对他的弹劾,指责他僭越一事。但当两批札子来到赵扩面前的时候,他正端坐书案后,享受着片刻清闲。 桂枝替他揉着肩膀,瞥见冯成进来,便点手示意先将札子放在案上。反观赵扩抬眼瞧了瞧这些札子,其中,韩侂胄的那个十分显眼。 简单阅过,赵扩望向桂枝,欣慰无比。“庆元党禁,可以解除了。”他开口道。 桂枝笑了笑,虽然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儿,但当此事真的发生时,还是有些令人感到震惊。韩侂胄真的松口了? “另外,韩太傅被众臣弹劾。”赵扩又放下了史弥远等人的联名弹劾书。 桂枝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随后笑道:“官家,有些事急不得,如今能解除党禁,才是最大的收获,至于其他的,日后再议也不迟。” 毕竟韩侂胄只是这一次败了而已,这些年他在朝中结党聚群,三省六部皆有亲信。如果想要连根拔起他这棵参天大树,想必会带出不少枝节。 赵扩也清楚此事急不得,而他也确实不急,能让韩侂胄松口本就是一件喜事,何况他更在意的是封后之事。 “枝枝,还有一事,朕已拟好了旨,不过朕还是想让你先看过。”说完,赵扩将一旁的圣旨取来,递在桂枝手上。 这是什么? 桂枝拿到手上的时候,只觉得沉甸甸的。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用头发丝儿想都能想到。 “官家……臣妾……”即便是猜到了,但真当面临的时候,总还是会有些难以言表。 桂枝这一路走来,经历了身边的亲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去,经历了一个从不被人看好的坊间优伶到嫁入皇室,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人心凉薄,在过往的经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好在这数余年的努力,如今总算修成正果。 她终于不再是那个连名字都要掩去的人,终于可以替张梅香正名,终于可以替曲夜来报仇,如今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告诉别人,她叫:杨桂枝。 数日后,庆元党禁解除,千百学子兴奋不已。另有旨意,官家册封杨贵妃入主中宫为后。 封后这日虽刚入冬,但人心皆是暖的。 在大庆殿内,赵扩端坐在宝座上,左右两侧的文武百官都穿着盛装。宫内红帷蓝幢高悬,六宫之门洞开。殿前立有聘礼,接着由礼部官员下阶至宫前,向杨氏一族行授礼仪式,她的兄长杨次山自然也在列。 礼后,礼部传达:“拜!”“有制,再拜!” “赠尚书令,青溪杨氏女册为皇后,命公等持节展礼。”闻言,百官皆拜。 再瞧皓月宫中此时蔡奚琳带着人立于寝殿外,一行人手中皆捧凤鸾蓝袍,金钗桂花冕。屋内鎏金镶宝珠簪数不胜数,另有玉梳数把。 桂枝焚香沐浴,梳发施妆。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一时无言,只余心中激动。 另宫门外立有册宝使节,奉旨高呼:“册宝使礼部刘青石,奉制,授予皇后册宝!” 话毕,行礼。 随后凤鸾行至,乘其而入庙堂,高堂之上端坐赵扩,其下则是后宫诸妃。 桂枝手捧玉笏躬身授礼。 下方,刘青石奉旨念道: “嘉泰三年十二月十三日巳时三刻,皇帝诏曰:天地定位,阴阳相成,人道贯之,以纲大伦;后德配之,以熙内治。圣人有以端其本也,故造舟之迎言乎备;诗人有以美其化也,故周南之风着乎始。粤朕冲昧,祗若丕构,深惟承荷之重,辅佐攸艰,用简纳贤明,以叶于人神之望。咨尔赠尚书令,配享太祖庙庭杨纪女。 长秋旷位,阴教未序,咨求训范,统正六列。宗公鼎臣,诵言于朝。愿即嘉时,聿申典礼。朕以春秋之义,必娶大国;挚畴之家,乃称福偶。谋及秦筮,聘以谷圭。惟吉之从,有命既集。今遣使、礼部尚书刘青石。持节册命尔为皇后,钦哉! 夫惟肃恭,可以事上。夫惟谦裕,可以接下。泰而能约,则骄弗至;动而慎思,则悔弗萌。懋及攸德,修乃嫔职。奉承宗庙,仪刑家国。 永绥无疆之祉,不其祎欤!” 话音落下,桂枝在众人簇拥下登台,一步一阶。 在皓月宫、礼部及中宫各妃的众目睽睽之下,登临凤鸾大宝。待桂枝端坐凤鸾,后下方众人即齐齐曰: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浩荡,自此间传出,每隔一宫闻听此音便当即俯身跪拜,庆贺杨皇后登位。 与此同时,临安城内的巡逻禁卫朝大内方向跪拜,其中,向北亦是如此,不过他跪着跪着竟笑出声来,引得一旁部曲不解。 临安府府尹及官员亦皆出府外,朝着皇城方向参拜。路人百姓见此不由效仿,但彼此间仍在议论。 当有人谈及如今成为皇后的这位乃是曾经瓦市教坊中的优伶时,不明缘由之人不禁瞠目结舌,愕然无言。 从古至今,一个优伶荣登后位者,便仅数青溪杨氏一人。 第四十七章 桂枝登后北瓦欢 的确,除先朝刘皇后外,已然数百年不曾见过这般出身的皇后了,要知道京都教坊和皇宫相比那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 当他们得知今朝皇后竟是昔日教坊优伶之时,不由得朝着北瓦多看了两眼。 与此同时再看北瓦。桂枝登后位,他们这些北瓦的艺人最是开心了,无论是教坊还是瓦市中的杂艺者,他们当中有与桂枝同岁的,那当初也是见过皇后面容的,甚至有个别牵着闺女的妇人或是在街头做买卖营生的老板娘,看向皇城方向,眼底隐隐有雾。 其中一间卖点心的铺子前,站着一对母女。 “娘?您怎的哭了!”女娃不解,晃悠着娘亲的手。 这位母亲赶忙擦拭眼泪,破涕为笑,随后意味深长地指着京都教坊道:“今日,一位和你娘曾经同在那教坊练舞的姐姐,成了咱们大宋的皇后娘娘了!” 说到这,她再打量自身,若非当初教坊被封禁,她们又怎会被迫离开?现在想来,已然鬓边泛白,为时已晚了! 不仅是她,这条北瓦街上,多少人的梦想没有坚持下去?又有多少青春的汗水白白挥洒,可纵使如此,她们无一日不怀念在教坊的日子。 女娃思索了一阵,直到她观察到母亲神色的不同,遂笑道:“皇后娘娘和娘亲都沾个娘字,但我觉得还是娘亲厉害些!” 前者闻言,笑将起来,一把抱起女娃,“走,进屋,娘教你站桩,以后咱也去教坊学艺如何?” “好耶!”小丫头俩手一拍,乐呵呵地被带进了院里。 与此同时,两人经由此地,抬眼一看,此时虽是白天,但北瓦的天上却是流光霞彩、烟火交错。 “先生,北瓦像是有什么喜事?”老者身后的青年人抱着一张琴,轻声问道。 而那老者,正是朱邦直,清闲了几十年他总算回了临安。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收到了信。他微微颔首,捋须道:“岂止是北瓦,今日是临安,哦不,是我大宋朝的喜事!” 二人说完,沿路拐入北瓦来到教坊门前。 虽京都教坊里外人员皆已换过,但这些人大多是当年朱邦直的学生,又怎会不认识?赶忙将其让进教坊,又直奔天舞阁而去。 来到天舞阁前,他看到了数百名稚嫩的面孔,她们正一脸坚毅地练习着。 而负责教授舞艺的也早已不再是紫蝶姑姑,而是当年那个连盆都端不稳的姑娘,此时也得称呼她一声“夫人”了。 朱邦直来在天舞阁内,大厅一层仍旧是舞池,不过在最尽头却摆放着张梅香的灵位。他顺手上了一柱香,笑吟吟地道:“这盛世如你所愿!” 北瓦热闹非凡,只是一个开头,很快南瓦里也燃起烟花。 锦绣教坊如今虽然仍和京都教坊是对头,可杨桂枝登后,却是对天下艺人、优伶的勉励,这让她们知道,艺人并非无出头之日,也并非只能是陪笑卖艺之人。 偌大临安城内城外,百姓欢欣雀跃,普天同庆。各个瓦肆、酒楼外,烟火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人也醉了三天三夜。 即便是大半月后,此事仍是百姓口中茶余饭后的佳话美谈。 而宫中,桂枝一样与赵扩度过了一阵幸福平静的日子。 随着学子大考结束,党禁解除,朝廷补充了一大批心怀天下的有志之士。他们满腹经纶,一腔热血,处理起事务来更是毫不拖泥带水。朝廷人才多了,官家也就能轻松许多了。而这半月来,不断有朝臣奏表,表示皇后贤德淑惠。 原因正是桂枝并未按照寻常的惯例行事,成为皇后之后,她一是没让赵扩替她改建行宫,二是没有让朝廷多花钱银、时间办庆典,只是大典过后简单地与其饮了场酒,仅此而已。 赵扩也提过,毕竟当下桂枝成了皇后,该有的皇后寝宫少不了。 而桂枝则表示她很喜欢皓月宫,她宁愿这些钱银留在国库里,免天下百姓一季赋税,以表普天同庆。 赵扩点头称善,便采纳了她的建议。 这一日,早朝。 有臣上奏,表:“新后登位,又逢三日后径山茶宴,臣以为此番应大办特办!” 又有臣言:“我朝素来崇尚勤俭,臣觉得,虽大办却不可奢办。” 闻听此言,赵扩微微颔首,目光一转望向武班前列的韩侂胄,见其只是捧着笏板一语不发,赵扩遂欣然下旨曰:“茶宴一切照旧,但此番各宫皆需参加,百官素服,一来品茶,二来祈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百官跪拜接旨。 三日后,径山寺茶宴如期而来。 阳光照耀着临安城,一片宁静与祥和。此时,城内最高的权力象征,宋宁宗赵扩与皇后杨桂枝并肩出现在玉阶上。赵扩身着九龙镶边的华服,头戴玉冠,气度非凡;桂枝则身穿锦绣凤袍,云鬓上斜插着一只翠绿玉凤,她的眸子清澈如水,与赵扩携手同行,嘴唇微微上扬。 在众人的簇拥下,官家与皇后坐上凤鸾龙撵,贴身护卫们紧随其后。出行队伍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群身着青铜甲胄,腰间挂着银色长剑的护卫队,他们时刻保持警惕,目光如炬,而护卫队的队长正是向北。 此时铜锣声、铁蹄声、步伐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庄严的交响曲…… 当仪仗队抵达径山时,一场精心准备的茶宴已静待多时。如安排的那般,茶宴不算奢靡,唯场面要比以往大许多。凤鸾龙撵行至径山寺下,官家与皇后走出,左右百官早已恭候多时,纷纷施礼。 “臣等参见皇上万岁,皇后千岁。” 赵扩点手示意众卿平身,遂与桂枝二人互相搀扶着迈步上阶。 径山茶宴程序繁杂:从张茶榜、击茶鼓、恭请入堂、上香礼佛、煎汤点茶、行盏分茶、说偈吃茶到谢茶退堂共有十数条,宾主或师徒之间用“参话头”的形式问答交谈,机锋偈语,慧光灵现,为的便是以茶参禅问道。 举办茶宴时,众佛门子弟围坐“茶堂”,依茶宴之顺序和佛门教仪,依次献茶、闻香、观色、尝味、瀹茶、叙谊。 随后由住持亲自调沏香茗“佛茶”,以示敬意,称为“沏茶”;又由寺僧们依次将香茗一一奉献给宴宾,为“献茶”;宴者接茶后,必先打开碗盖闻香,再举碗观赏茶汤色泽,尔后再启口,在“啧啧”的赞叹声中品味。 茶过三巡后,即开始评品茶香、茶色,并盛赞道德品行。最后才是论佛颂经、谈事叙宜。 桂枝素爱点茶,但此时节她已是皇后,无需再亲自动手,瞧着小僧在身前替她与官家沏茶,不知怎得手竟痒了痒。 第四十八章 径山茶宴桂枝秀 径山寺正殿之中,早已经按照今日皇家宴会风格布局,安排好了席位,两边各有一排座位,正当中乃是主事人的位置,却见有一高僧踱步出来,在大殿之中高声喊道:“从张茶榜!” 话音刚落,就有两旁小僧走出,他们手中各执一副文榜公告,倒也不摊开,只是围着周边那些空荡荡的席位走上一圈,挨个席位停在面前顿了顿,最后来到那高僧身前。 紧接着,高僧将茶榜摊开,将其上的内容诵读之后,又看向两名小僧,二人心领神会,走到一旁一张鼓前掂起鼓锤,一通有序的敲打后,随着高僧一声“恭请入堂”,官家带着桂枝,齐齐走入殿内,其后跟着的乃是皇亲国戚,至于那些肱骨大臣以及文武百官,则是在殿外或者是侧殿就坐。 桂枝与官家入堂之后,首先要做的便是上香礼佛,他们二人从高僧手中接过香火。来到佛龛前朝着茶祖与佛像施礼,随后将香火奉上,便为礼毕。 待礼毕,众人便可以各自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桂枝和赵扩并排而坐,后方则是众宫嫔妃以及赵氏宗亲。 片刻后,侧堂走出几名小僧,端着茶盏以及点茶的器皿来到最中间,当着官家与众人的面将茶沏好后行盏分茶,将茶送到每位宾客的面前。 而饮茶后,高僧会请其中一位来行“参头话”,说白了也就是对词。 高僧也早就听闻这新登后位的娘娘,原是教坊中的优伶,既这身份在,诗词歌舞方面自然是不逊于别人,于是便和蔼地站到了桂枝面前,施以佛礼后道:“请皇后娘娘行参头话。” 披霞着冠的桂枝缓缓起身,亦是尊敬地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先开始。 高僧思忖片刻后,开口道:“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闻言,殿中众人无不点头赞赏,再瞧桂枝,大家对她将用哪首词作答表示很好奇。 而下一刻,桂枝却嫣然一笑,徐徐道来:“凤舞团团饼。恨分破,教孤令。金渠体净,只轮慢碾,玉尘光莹。汤响松风,早减了二分酒病。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用的竟是前朝山谷道人黄庭坚的《品令·茶词》。 场中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就连高僧也露出赞许目光,细细品味起来,边踱步边解释道:“以两只凤凰做比喻,在凤饼茶上团团飞舞。只恨有人将茶饼掰开,凤凰各分南北,孤孤零零。再将茶饼用洁净的金渠细心碾成琼粉玉屑,但见茶末成色纯净,清亮晶莹。加入好水煎之,汤沸声如风过松林,已经将酒醉之意减了几分。煎好的茶水味道醇厚,香气持久。饮茶亦能使人醉,但不仅无醉酒之苦,反觉精神爽朗,渐入佳境。就好比独对孤灯之时,故人从万里之外赶来相逢。此种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惟有饮者才能体会其中的情味。” “皇后娘娘用词细腻,令人钦佩!”说完,老和尚又深施一礼。 “本宫自幼年时期便离开家乡青溪燎源,记忆中满园的茶树青翠欲滴,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乡亲们都种茶、采茶、制茶、品茶。本宫的母亲便常常在院内,与父亲围炉煮茶……”桂枝回道。言语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父母在,家也在,茶还是热的。 见此,一旁的赵扩紧握住桂枝的手,点着头看向她,眼中的喜爱和心疼掩饰不住。 径山茶宴的时间持续很长,几乎要在径山寺上待够两个时辰才能将茶会办完,所以说在经过这第一轮品茶之后,赵扩与桂枝便被安排到了后堂去休息。 然而他俩刚站到这,赵扩的脚下却是一顿,桂枝亦是如此。 只因为在后堂之内立着一人,此人背对他们,面朝佛像而礼拜。 “住持,这位是?”赵扩不解,便开口问道。 却见一旁那高僧笑盈盈地走上前,来到那人身旁,抬手拍了拍那人肩头示意他起身,而就在对方转身的一刹那,桂枝与赵扩皆是不由得心头一颤。 此人正是赵崇礼,若论血缘关系,他与赵扩乃是亲戚,可若说他和桂枝的关系,那便理不清了。赵扩眉头紧皱,看向一旁的高僧,语气沉了沉开口道:“住持今日是何用意?” 桂枝不语,却见那高僧则带着赵崇礼往前走了几步,随后一前一后地行了一礼,起身后高僧说道:“先前径山寺舍粥日,寺内突发大火,那时杨皇后还未曾登临大宝,却险些因失火一事命丧于此,贫僧心中愧疚不已,后来也询问了当日之事,对此,还牵扯了镜堂师弟一段姻缘。”说到这儿,高僧突然顿了顿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官家,随后又说道:“我佛慈悲,镜堂虽早已放下红尘,却也想求见官家,贫僧拦他不住,便只好将他安排在此,善哉善哉。” 说完这些,那高僧竟直接退了出去,后堂之内便只剩下了几个宫女太监,还有赵扩、杨桂枝和赵崇礼。 赵扩抬眼瞥了眼赵崇礼,心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厌恶。 若说自己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倒也不至于,他无非就是桂枝的旧相好而已,二人也早已经断开了这么多年,这一点赵扩还是非常相信桂枝的,可是对方此番主动要求请见,又是为何? 想到这儿,他转过身来到一旁,坐了下来,抬了抬手,示意那些宫人离开后堂。 冯成察言观色一绝,自然当即明了,带着一众人等站到堂后去等。而桂枝则是站了一小会后,坐于赵扩身旁。 “有何心愿未了,你且说吧。”赵扩轻叹一声后说道。 赵崇礼施以佛礼,恭敬万分地道:“贫僧已出家二十载,静心沉念,一心向佛,但先前却闻私语传谣,贫僧确是不理世事,但恐牵动连累了他人,是以贫僧在此,有一言不得不讲。” 赵扩听到这,心里仿如明镜一般,他自然知道赵崇礼所说的那人是谁,也知道是哪些有心之人会借题发挥。虽然这些他早就已经不相信了,但他还是想亲口听赵崇礼说说,于是他淡淡点手,示意赵崇礼道来。 “阿弥陀佛,贫僧皈依佛门之前,有负之人无数,亲朋好友、手足挚爱皆在其中,只因我一意出家,入佛门后凡尘俗世已然放下,一切仿佛豁然开朗,可我仍无一日不对过往忏悔。而当下,我更希望天下苍生可以少一些人,经历那些我等不愿经历的事,先前有人以几十年前的事来造谣皇后,贫僧愿为自己,也斗胆为皇后娘娘正言,此事绝无可能!” 赵崇礼一字一句,字字斩钉截铁。赵扩听得倒是越发平静,可桂枝却眼含怜惜地看向他。 “朕并非昏君,怎会轻信谣言?即便你不说,朕也不会冤枉皇后。”说完,赵扩握了握桂枝的手。 桂枝闻言,欣然一笑。 见状,赵崇礼再施佛礼,也由心地笑了起来,道:“至此,贫僧良心可安。” 桂枝看向赵扩,对方似乎在思索些什么。桂枝考虑毕竟赵扩乃一国之君,若是长久以往一直将一个出了家的宗亲作为嫉恨对象,岂不是显得他心胸狭窄?所以她给了赵扩一个眼神,示意他主动破冰,将此事善了善结。 赵扩看出了桂枝的心思,不过此番他并没有心中别扭,反而看到了只为自己着想的桂枝而心中愉悦。 一番沉默后,他微微颔首,起身来到赵崇礼身前。对方赶忙躬身施礼。 赵扩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镜堂大师的用心,朕了然了,至此,皆可放下。”“善哉!阿弥陀佛!”赵崇礼如获天恩。 然而,下一刻他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又道:“贫僧还有一事要禀!” 第四十九章 径山惊爆纵火案 这倒并不是赵崇礼大惊小怪,只是因为他确实想起了一件无比要紧的事。听他这么说,跟前的赵扩和桂枝皆是一愣,静静地望着他等待对方禀报,可他却显得有些紧张,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其余的外人,这才徐徐开口道:“贫僧本不该说此事,但这件事儿危害到了皇后娘娘和天家的威严,贫僧不得不说,不知官家、娘娘还记得先前径山寺舍粥偶遇大火一事否?” 那场大火,桂枝自然是记得一清二楚,时至今日,当天的一幕幕,依旧十分清晰,那间柴房险些烧死了曲夜来,现如今曲夜来虽已不在,但那场大火究竟是何人所为,其心思之恶,手段之毒让人胆战。 当时桂枝猜到那件事出自谁手,但事实如何有待考证。不过从那一日过后韩珏的所作所为看来,此事确实和她脱不了关系。 赵扩没有在意,只是轻笑一声,看向桂枝道:“朕早已经猜测到了,若不是当时韩珏所为,又能是谁?只不过她先前是皇后,连失两个孩子,朕不好责罚,事到如今,人也已经不在了,此事便不必再追究下去。” 闻言桂枝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道:“臣妾也没有打算追究此事。” 可听他二人这样说,站在对面的赵崇礼,却是不断地摇头并苦笑连连,直到二人投来不解的目光时,他这才开口坦白道:“官家、皇后娘娘,那一日不知是什么原因,贫僧唐突与皇后娘娘在后堂遇见,正尴尬之际,官家又来了,所以说当时给皇后娘娘带来了麻烦,因此在那日想着去寻官家,将此事坦白,可谁曾想,来到原先站的那处房门外时,却发现娘娘身边的宫女曲夜来被韩皇后的人带进了那间柴房。” 说完他又顿了顿,紧接着又说出了一句话,而这句话则是让桂枝与赵扩纷纷震惊不已,“然而将其骗入柴房后,那人并没有下手烧掉柴房。而是在那之后,另有人纵火导致径山寺走水,而那个人刚才贫僧在堂前亲眼所见,她就站在曹淑仪娘娘的身后。” 话说到这儿,即便是傻子也能听明白赵崇礼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却见赵扩眉头一紧看向桂枝,紧接着又望向赵崇礼,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所言属实?” 赵崇礼深施一礼后跪拜在地:“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有半点编排,死后堕入无边苦海!” 禅房内,三人互相对视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直到半炷香后,他们这才走出来,而茶宴也进行得差不多了。 老和尚见众人出来,恭敬地上前行礼,而百官与其余众嫔妃也是站在堂前左右,赵扩与桂枝二人携手而出,来到前厅外时却回头看向曹淑仪处。 桂枝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赵扩这才强压住心里的火,继续朝外而去。 然而却见那曹淑仪虽面容憔悴,却仍难遮住她阴狠的表情,她这几日可谓是身心俱疲,不仅是因为桂枝登上了皇后之位,更是因为在那日之后,赵扩便从来都没有给过她好脸色,这也让她清楚,虽然待在原先的寝宫,自己也与入了冷宫无异。 原本顺风顺水的计划,谁曾想竟然被那杨桂枝一朝颠覆,曹欣心中十分不甘,甚至已经有了病态的心理,而今日来参加径山茶宴,其实内心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刺杀杨桂枝! 她随后宫众嫔妃紧跟着赵扩和桂枝离开了寺庙大殿,转堂而入殿前,正准备下山,却见左右房门各自打开,十几名僧人走了出来。可奇怪的是,这些僧人低着脑袋,他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从禅房门外来到赵扩身边,深施一礼。 然而赵扩并未在意,桂枝却隐约感觉有些不对,果不其然,下一秒那些原本应该慈眉善目的僧人却纷纷露出了一副狰狞恐怖的面孔,他们扯开身上的衣物,从腰间掏出匕首、长刀迎面便朝桂枝而来。 桂枝大惊不已,赶忙后撤,然而瞧见这一幕,赵扩也是紧紧地将其搂在了怀中,快步后退。 曹淑仪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冷笑不已。这些人是她暗中安排的杀手,他们假扮成普通僧人,潜伏在这里,只等机会刺杀杨桂枝。 刺客们刀刀寒光凛冽,刀刀杀意逼人,他们仿佛不要命一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朝官家与桂枝而去。而另一边,门外又出现了十几名刺客,带着各种名门暗器,目的是分散护卫队,拦住他们进殿内救驾。 此时殿内的那些大臣们惊恐不已,有些手快的武将已经跑出来相抗了,而桂枝身前的那几人还是紧追不舍,眼看着赵扩与桂枝步步后退,就快要来在门槛下的台阶,长刀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径直劈向桂枝的肩头!千钧一发之际,赵扩下意识去护,却不承想脚下被台阶绊倒,往后一坠! 然就在那刀离桂枝额头不过几厘,即将劈下的时候,一只手却是探了出来,将那刀刃紧紧地握住。随即,此人的手白骨可见,血流不止!待桂枝缓过神定睛一看,此人竟是赵崇礼!内心一时间百感交集,但更多的则是担忧和震惊。 下一秒,那刺客一脚蹬在赵崇礼身上,毕竟赵崇礼也只是赤手空拳,如何能抵得住这些杀手? 眼瞧着那刺客的刀再度横向劈来,桂枝心中一凉:“莫非我今日便要丧命于此?” 其身后传来赵扩与赵崇礼二人的声音,皆无比紧张和担忧,甚至破了音,“桂枝!” 生死存亡之际,桂枝已经做好了准备,眼前尽是那些已逝之人,往事的种种如一幅幅画在脑海中回想。 “爹、娘,我来找你们了……”心中默念至此,桂枝俨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可下一秒,奇怪?为何不痛不痒?她一阵耳鸣,缓缓睁开双眼时,却见一根烧火棍立在她身前,拦住了那把刀。而刀刃距离桂枝的耳垂也不过二指的距离! “桂……皇后娘娘,您再不闪开,我可就撑不住了。”其身后传来向北戏谑的笑声,桂枝顿时欣喜不已。侧身往后一退,便是让位给向北。 那刺客本以为快要得手,谁曾想竟半途杀出的护卫队如此迅速,而这队长又是这么一个家伙,瞧这体格一看便是练家子的。但此时他也顾不上这许多了,费力抽出嵌在烧火棍上的刀刃,立马纵向朝向北劈去。向北何许人也?那可是在沙场上杀个几进几出尚能毫发无损的人。 只见他手持棍端,其后一脚踹向棍底,烧火棍由底而上的扫在那人腿间,那杀手脸上一阵苦涩,欲哭无泪,紧接着脑门儿和心窝又受了两棒子,直接翻下阶去,没了气口。 此时场中的刺客被陆续赶来的护卫围住,眼看已经没有了退路。 就在此时,场中一名已经奄奄一息的刺客,突然目光凛冽地望向殿前的桂枝,随即用尽最后力气,从其袖口甩出一枚飞刀! 一旁的护卫见状,赶忙扑上前打算拦住,可谁曾想飞刀还是飞了出去,那把飞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去,只不过方位有所改变,直朝着赵扩而去! 此时,所有人屏气沉息不敢言语,而那飞刀的速度太快,导致台阶下那几位武官压根没有机会反应。 见状,桂枝奋力将赵扩撞开。 这一撞,赵扩一个踉跄,闪过了飞刀。可再抬头看向桂枝,对方的肩头渐渐被殷红浸透。 “桂枝!”赵扩赶忙站好,扶起她。 一旁众人也紧皱眉头回首观望:“皇后娘娘……” 曹欣的眼睛瞪得很大,她很激动,想知道究竟有没有得手。而那些杀手则是很快就被禁卫控制住。 可这周遭的一切声音在桂枝耳中逐渐消失,她慢慢昏厥过去。 第五十章 径山行刺皇后伤 当下本就未出冬,即便是早春的风也带着股寒冷的气息。 皇宫寝殿内,桂枝躺在榻上,一旁站着太医以及众宫女,赵扩则是坐在榻边。 片刻后,太医松了口气,施礼后这才道:“回官家,皇后娘娘所中飞刀上淬有毒素,所幸入肉不深,并未伤及筋骨,臣已将皇后娘娘所中的毒尽数排出,如今只需再将养几日便可好转,但切记勿受风寒!” 闻言,赵扩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欣慰:“如此甚好,你且去领赏吧!”见桂枝无事,一旁的蔡奚琳等人也松了口气。 而榻上,桂枝缓缓睁开双眼,这是她这几日来第一次醒来。 “官家……”桂枝朦朦胧胧中侧过脸,只觉得头脑昏沉,但却还打算起身。赵扩见状赶忙阻止,伸手安抚着对方,柔声道:“当下切不可多动,方才太医告诉朕,你的身体并无大恙,但仍需好生将养才是!” “臣妾给官家添麻烦了。”桂枝虚弱地回道。 闻言,赵扩眼底泛起一丝雾气,百感交集之下却又挤出笑意:“说什么胡话,当日若非你替朕挡下那暗器,躺着的该是朕了!且不提了,你好生休养,至于凶手,朕已查明了,自会惩处!” 当日径山茶宴结束后,向北便将那群人带到了刑部,在严刑逼供之下,他们的嘴也总算被撬开了。 幕后之人,便是曹欣! 可参与审查的人还有韩侂胄,他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表面虽然假装惊愕,可内心却是无比的震惊与紧张。要知道,曹欣可是他举荐入后宫的,若她真的是弑君犯上,其罪责难免会牵连到自己。 是以当下韩府内,他正在堂前左右踱步,忧心不已。 苏师旦看出了他的不安,苦笑道:“韩公可是因为当日刺杀与曹淑仪有关而烦忧?” 韩侂胄还想阻止他开口,可转念一想,此事如今谁人不知? “不然呢?”韩侂胄没好气地哼道,说完又坐了回去,哼哧哼哧地大喘气。 苏师旦微微一笑,踱步至前,又开口道:“看样子如今再想对付杨桂枝已是不易之事,不过韩公却不必忧虑,曹淑仪一事尚有余地,且不会影响到您,大可放心!” 韩侂胄当下想的主要就是如何与自己撇清关系,纵使他在朝中有诸多党羽,可若是真摊上一个意图弑君谋逆的罪名,恐怕脑袋上的乌纱帽与人头都要不保了,至于那曹欣?她的死活倒并不值得令人在意! “苏公有何妙计,且说便是。”韩侂胄饮了口茶,气性也淡了些。 苏师旦踱步到一旁,撩袍坐下后若有所思地道:“此事倒也简单,只是有两点还需韩公定夺:此番受了曹欣牵连,这枚棋子是该弃还是该保;其次,杨桂枝如今已经得中宫之位,虽是新后,却也有权在身,日后该如何牵制?该用什么理由牵制?” 韩侂胄沉默了。并不是因为曹欣,而是因为杨桂枝。如今对方已与他形成掣肘之势,若再过几年,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定会大打折扣,到那时若是官家要动他,未必会念着些许旧情。 他自然不会让这一天成为现实。所以苏师旦说得对,解决此事固然简单,处理杨桂枝却仍需从长计议。 半月后,曹淑仪寝殿内。 曹欣气得浑身颤抖,方之卉则站在她身边,手中端着一捧白绫。 “官家的意思,淑仪娘娘,请您尽快上路吧。”方之卉说着,将白绫放在桌上。 曹欣冷冷地瞪了她一眼,恶狠狠地说道:“好一招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韩侂胄的算盘打得可真不错!” 方之卉面无表情地道:“韩公这是想着让娘娘走得体面一些,昨日上书官家的时候,官家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将您打入冷宫了,比起那里,还是这里更干净点!死了也有人收尸。” “放肆!你一个狗奴才,弃了原先的主子跟在本宫身边,本宫待你如何?谁曾想竟是养了一条喂不饱的狗!”曹欣说着拎起一旁的茶壶便朝她砸去。 可方之卉毕竟从小由韩侂胄养大,多少有点武艺傍身,只是轻描淡写地一闪便躲了过去。 见状,曹欣歇斯底里地笑道:“本宫便是不死又如何?本宫手里有韩侂胄无数欺君犯上的罪证,若将这些罪证交出来,让官家都知道韩侂胄背地里干的事儿,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旦被发现,他也活不了几天!就是死,本宫也要拉个垫背的!” 说着,她当即起身,准备前往垂拱殿告发韩侂胄。 可方之卉岂能让她如愿,只见她缓缓闭目,将一旁的白绫提起,随后两步上前直接套在了曹欣的颈部,用力一勒后者便往后踉跄一退。随后,她缓缓站到门前将门关上。 曹欣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果真敢弑主不成!” “奴婢不能让你成为韩大人的绊脚石,娘娘,一路走好。”她一边说着,一边拎起手中的白绫,朝前者步步逼近。 片刻后,一道桌椅倒塌的声音传出。 寝宫中本就不多的几个宫人好奇地走了出来,正巧碰见方之卉站在门口。来到跟前,一众人吓得瘫坐在地! 门开着,桌子倒着,梁上……曹欣死了。 此事传不出宫中,流言止步于后宫墙内,至于曹欣的死则显得十分平静,没有人过问。 只有一人在这一日来到了曹欣的寝殿外,那便是皇后杨桂枝。身体刚调养好没几日的桂枝站在宫门外轻叹一声,看着眼前这座昔日也无比辉煌的宫殿如今这般没落,她却没有一丝怜悯。 离开此处后,桂枝带着蔡奚琳来到了曲夜来的坟前,几碗酒洒下,她呢喃念道:“帮你报仇了,夜来,来世你要投个好人家,快乐过一生,找个好夫婿成婚,相夫教子,别再入宫了。” 闻言,蔡奚琳颇有同感,掩面而泣。 自封后之日已度三月,春意袭来,万物复苏之际。 然而这一日早朝,原本看似平静的一日,却被一封联名奏疏打破!赵扩手上持着这本札子微微颤抖,眉头紧皱。 下方百官无一人敢言,而方才作为代表奏疏的韩侂胄,此时立在殿中静候。 “镇江一区本就临近黄河,春来水泛也是常事,不治理终是祸患,但……”赵扩看向奏折上的一个人名,他迟疑了许久。“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朕思忖一番,明日再议。” 说完,赵扩起身在太监的搀扶下离开了大庆殿。 百官见此也只得纷纷退去,唯独韩侂胄仍望着官家离开的方向,片刻后冷哼一声:“杨桂枝,别以为做了皇后便能掣肘老夫!”话音落下,他退出殿外。 再瞧赵扩,他回到垂拱殿后坐立不安,手上这札子越看越心烦,正忧心时,却闻宫外传报:“官家,皇后娘娘来了。” 赵扩一怔,片刻后点头道:“传。” 没多久,桂枝披霞戴冠地进了垂拱殿,自登后位之后,桂枝便会常来此处,也是因为如今她成了皇后,有资格替官家分忧了。 见赵扩脸色不太好,桂枝问道:“官家怎么了?莫非身体不适?” 赵扩摆了摆手,解释道:“倒也不是,只是头疼得很,这一封联名的上书不知该如何处理。” 说完,他将那本札子拿了起来,毫不犹豫地递到桂枝手中。桂枝将其打开,细细阅过后沉默不语。 不过心中却隐隐想道:韩侂胄真是一日不得消停! 札子分两部分,上半部分大概内容是:平江府、镇江府镇抚使和朝中韩侂胄以及诸多官员的联名上书,表明了自从杨皇后登基以来镇江突发水涝、灾情不断、民生降低、稻田淹没,百姓苦不堪言,坊间更有传闻指责皇后优伶身份令苍天不满,才会导致此厄祸降临。 这种天灾的事儿甩到人身上,多少有些牵强,就算百姓再怎么议论,也不该牵扯到皇后身上。 可关键的点并不在上半部分,而是下面的内容:当下韩侂胄联名数百名官员,请命皇后亲访镇江赈灾,抚慰民心,若百姓见皇后甘愿亲临镇江,谣言自然不攻而破,若是再能将水涝之事解决,则可在百姓心中树立起皇后贤明聪慧的形象。 赵扩叹了口气,将桂枝手中的札子接过去,扔在一旁,道:“罢了,明日朕自会安排他人去做,你是朕的皇后,区区镇江小地水涝,怎须你亲自前去?这些人将朕的皇后当成什么了?”说着,赵扩竟还有些气愤。 见状,桂枝自是开心,但她却按住了赵扩的手,开口道:“一味地逃避不可取……何况此去若能替官家分忧,臣妾去又有何不可?倘若镇江水涝可平,日后便不会再有人敢质疑臣妾和官家的决定了,不是吗?” 赵扩眉头微皱,苦笑道:“可此去镇江毕竟千里外,朕如何能不担忧?” 还未等他将话说完,桂枝便抬手堵住了他的嘴,温柔地说道:“官家就让臣妾去吧,自高宗皇帝起,后宫便贤淑明德,传至今日,而臣妾也算是大婆婆看着长大的,自然要继承她老人家的品行,自古天下离合之势常系民心,若无法让天下人信服,臣妾这皇后做了又和没做有什么区别呢?” 赵扩闻言,沉默许久,最终才深吸一口气,答应下来。此番并非微服私访,但桂枝依旧打算低调行事。 于是三日后,桂枝持皇榜出宫,仅着十余名宫女太监随身侍奉,另有车马数辆押运赈灾粮草,官家不放心,又给向北册了职,拨兵马千人护粮而行,随行的官员当中大多以文官为主,都是此番主动请缨巡访镇江的官员,个个忠心。 另外由向北亲自护驾,并且早安排信差唤了霍弘随行,霍大哥一人一马独领车队,有他在身边,桂枝的心里便是踏实的。 可这一路去镇江,却并不平安。自三月中旬从临安启程,却用了十日才到镇江。至于这沿途发生了什么,可谓荆棘载途。 第五十一章 桂枝下访镇江城 润州镇江,是南宋与金朝接壤处的一个地方,倒不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大的战役,但是两方都有驻兵,往来冲突自然是难免的。 长此以往,当地百姓对于战事已经麻木,是以镇上的居民对于皇后下访并没有什么亲近的感觉。 镇子上屋檐的青瓦在阴云笼罩下显得黯淡无比,坐于马车上的桂枝双目微闭,思量着去到镇江后,究竟会面对怎样大的涝灾? 镇江外围是一条小河,河上临时搭起了一座栈桥,将将能够容纳一辆马车前行。此时,镇江府的官员正等候着凤驾到来。河的那边,那些没精打采、面黄肌瘦的本地驻军正在戒防着,只是看他们拿武器的姿势,真怀疑他们是在展示军队的威严,还是在抱着枪杆借力睡觉。 第一辆马车上了桥,车轮与起伏不平的简易木桥面接触,发出“吱呀”的响声,看上去这桥似乎随时可能垮掉,不免有些吓人。 随行的霍弘已下了马,信步走到了桥的那头,与前来相迎的官员打了个招呼,然后回头看着后面的马车一辆接一辆缓缓地压过桥来,桥身似乎愈发承受不住连绵不绝的重压,“吱呀”声音更响了。 似乎看出霍弘眉间的忧虑,一位小官赶紧解释道:“大人放心!这桥下官带人试过,没有问题的。” 霍弘点了点头,他只关心桂枝的安危,至于客套,完全没必要。所以他也没对这位当地官员太过热情,心神主要放在了车队上。 很快,马车停在了霍弘的身边,他掀帘而入,没有再看那名官员一眼。 其内,桂枝端坐当中,一旁的蔡奚琳则时不时地朝外张望。过河穿林,使团的车队在镇江府大批人马的保护下,来到了官道上。 嗅了嗅空气的味道,看了看官道旁边的初青树木,众人心头有些怪怪的感觉。沿途所经的各个地域,似镇江这般冷淡的少有!虽然看起来官府是派人来接了,但周围却一个百姓都看不到。 不待休息,桂枝吩咐霍弘安排偏僻住处,对方有些不解,低声问道:“为什么不住府衙?” 桂枝轻轻摇头道:“当地官员大抵会直接应我们入镇江府,但本宫要看的是贫民区与涝灾,待在府上纵使好吃好住,灾情又怎么看得见?” 霍弘闻言微微颔首,于是在入城后不久跳下了车,牵过一旁小厮拽着的马,翻身而上,驾马来到队前,正色道: “皇后娘娘有旨,此番重在了解灾情,宫中崇尚廉洁,不必劳烦尔等操持,晚些时候会召见府尹及地方官员,还请做好准备。”发布旨意之后,他拽住马缰,掉头离开。 众位带路的官员一脸懵,只得眼睁睁看着马车朝城内方向驶去。 进了城,才见到百姓的踪迹,不过他们大多不敢围观,只得纷纷错开身位,要么就是避之不及地躲起来。 使团寻了处东城门外的馆驿包下,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站满,不明所以的还以为这是某位大官莅临监督了,却不知此番来的乃是当今皇后娘娘。 桂枝等人来到馆驿中的侧厢房,一群人驻守在外,仅有蔡奚琳、向北及霍弘随行入内。 他们面色深沉地望着桂枝,似是有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愣着。 没多久,桂枝换了常服在宫女的搀扶下,进了屋,她端坐主位轻叹了口气,转目看向一旁的向北,她问道:“此番一路而来,共遇到了几次截杀?” 闻言,霍弘站出来拱手道:“共三次,逮到的人均无一生还,都像是事先吃了毒药一般。” “说来也怪,这群家伙劫了粮草不拿只烧,可惜百车粮草如今只剩一半。”向北有些气愤地砸了砸拳头。 桂枝接过蔡奚琳递来的茶盏,叹了口气后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有人刻意为难本宫呢。” 闻言,屋内众人皆不发一语,但他们心中大抵都能猜到皇后口中的人是谁。 向北继续问道:“接下来怎么办?如今到了镇江,先将粮草押入府库,再去城郊外视察粮田?” 桂枝摇头道:“不可。”向北不解道:“为何?” 一旁霍弘思忖后淡淡道:“确实不可,皇后娘娘心思缜密。” 这一屋内仿佛就只有向北不理解,于是他脸一黑,干脆坐到一旁,不耐烦地说:“你们聊的都是些啥啊!我咋的一句也听不懂?” 见状,霍弘笑着解释道:“如今都是做了将军的人了,怎还是这般泼皮性子,我问你,我等此次是代表谁来到镇江?” 向北想也没想:“桂枝……皇后啊。” “是啊,既是代表皇后娘娘也就是代表天家,可天家莅临,镇江府外不仅没见府尹,就连镇抚使都没有出城相迎,你觉得这合情理吗?” 经由霍弘这一番提醒,向北这才了然……细细一想,确实很不符合常理,莫非是此处官府有意为之?那胆子也太大了吧!满朝放眼去,敢与皇后作对的,便只有一人了!想到那人,向北不由得挠了挠头。 桂枝笑着站起身拍了拍向北的肩头,道:“好了,先不必多想,无论这镇江是龙潭虎穴也罢,还是虿盆蛊盅也好,我等来到这便是为了一方百姓,待会儿命人寻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来,仅带几人出街,不要声张,咱们去探一探这镇江府的虚实,便可拨开云雾。” 馆驿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向北与霍弘去民间购置应用之物。而与此同时,镇江润州府上,后堂内的一位中年男人正捧着一封信。 “是韩大人的印信不错……你等一行人路上可曾被发现?”那男人开口问道。他身前,一马夫打扮的人拱手道:“不曾被发现。” 中年男人捻须轻笑。“嗯,去领了赏钱回京复命吧,替本官转告韩大人,此番她一行人来到本官地界,必让她有来无回!” 第五十二章 向北街头救孤愁 相对于临安的盛景,润州城只能用破败来形容,虽然也有一些瓦肆、酒楼,但其规模远比临安城要差得多,就连茶馆里的香茗也大多都是廉价的。 倒不是因为此处多么贫瘠,城内还是有着不少乡绅富豪的,真正的好东西都被他们搜刮在家中,但凡出门劳作的和做苦力的都是社会底层,生活贫苦。 这天午后,只见一乘肩舆缓缓行至一间茶楼外,随后自上面下来的这位吸引了周遭路人的目光,却见那人一身丰润曲线被华丽的衣裳极好地衬现出来,黑发轻挽,斜插着一根金钗,红唇含朱,眼眸顾盼流波,眉如远黛,艳照四周。 这才是杨桂枝,那位艳冠一世,俘获了帝王之心的绝代佳人,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姿色仍旧未变,反而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这条路上的行人确实很少,实属不太正常,当心点。” 一旁的向北站了过来,看了桂枝一眼,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不料桂枝的脸上依然是平静如水,双眼如清潭一般无波无绪,她又淡淡开口道:“既然润州府尹与镇抚使不现身,我等便自主在这城里转一转吧。”说完,她在蔡奚琳的搀扶下进了茶楼。 茶馆伙计的眼睛素来尖锐得很,一眼便看出这位不是凡人,赶忙招呼掌柜亲自接待,一番了解之下得知对方乃是临安城来的,立即肃然起敬,不再多问只是安排了包厢,好茶、好果地伺候。 一行人被让上二楼包厢,迎面下来的还有几位富贵打扮的妇人,她们亦是环佩叮当,身上一丝一绸都尽显贵气,三五人结作一群,有说有笑。 不过桂枝何许人也,她站在这众人当中宛如鹤立鸡群,虽说那些妇人也颇有姿色,但与前者相比还是相形见绌。是以那些妇人的眼色有些不善,纷纷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转目便要离开。口中却还念叨着:“莫不是谁家的官人又纳了妾?” “瞧那脸便是个狐狸精,定是花了不少钱银!”“不过看着倒是眼生,想来或也不是本地人。” 而就在此时,向北正在茶馆外安排随行者卸下肩舆,单手遮在额前,他四处观望后却发现斜对面巷子里似乎有几个孩子? 不知是隐隐有所感还是杞人忧天,他心底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向北立刻将佩刀朝身后摆了摆,随后横穿街道来在巷子口,此时再看,却是几个穿着打扮不俗的小公子正在欺负人。 像是个女娃娃,被欺负得灰头土脸,终因寡不敌众,只得蜷在角落里,任由那些小纨绔们朝她身上丢石子、土灰,边扔还边发出怪笑,辱骂道:“小孤儿!小孤儿!没人要的小孤儿!” 就在其中一个小子四下观瞧没有趁手之物时,他瞥见一旁墙角松动的石砖,双手费力地捧起之后,他掂了掂,嘴角扬起一抹坏笑,他将其抬起,打算砸向那女娃,千钧一发之际,向北冲上前道:“干吗呢!” 一道粗犷的声音传出,使得这些欺负人的小鬼们浑身一颤。回眸一瞧,却见向北阴沉着脸盯着他们,这些小子只得抬头仰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谁家的小子,莫不是欠收拾?不知道这玩意能打死人?难不成想吃牢饭?”向北见唬住了那些娃娃,上前一把将他手上的石砖打掉。 可谁知那些小子仅仅愣了片刻,下一秒便叉起腰,挺起身板,俨然一副恶向胆边生的模样回怼道:“你是何人?管甚闲事?不知道小爷是谁吗?赶紧滚开,莫扰了我等兴致!” 若论混蛋,向北小时候那才是正儿八经的痞子流氓,这些小子怎唬得了他? “黄口小儿,今儿俺若不打你个哭爹喊娘,名字倒过来写!”向北脾气上来,两手一左一右各拎一人,转身来到街面上便扯下他们裤子,使着他那大手一下又一下地打去,不过他也有分寸,教训教训即可,并未下重手。 可那些小纨绔哪里经过这些个?只消片刻,俩人便哭得喊爹喊娘,其余那些见状也都悻悻地立在一旁,不敢吱声。 然而此时,茶馆内几名妇人正好走出,见此一幕皆瞠目结舌。而那些小子则像是遇见救星一般,匆忙跑去,倒地磕头道:“娘亲,那厮要打杀孩儿,请娘亲给孩儿做主啊!” 瞧见那些妇人,向北差不多能猜出八九,是以也松开了手,身旁那俩小子连滚带爬地来到茶馆外的台阶下,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齐声喊道:“娘亲!您可来了,儿子险些要死在那厮手里!” 见状,那几名妇人是花容失色,唇齿颤动。 而向北却是一脸笑意,站到他们对面便开口道:“几位夫人来得正好,这几个小子联起手来欺负那丫头,我已替诸位夫人教训过了!” 闻他此言,那些女子更是脸上难堪,一股话在口中含糊了许久,这才骂出:“你这厮怎如此无礼?你可知你打的是谁家的公子?就不怕出不了这润州城吗?”说完,她们各自朝街对面招了招手,一群原本站在几辆马车外的伙计迅速跑了过来,将向北团团围住。 向北本以为做了好事,听她几人这么说,脸色一沉,道:“无知妇孺,说甚鸟话?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几个小纨绔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丫头,若非我出手,那丫头险些今日命丧于此,不问尔等个管教不严之罪便已是客气至极了,竟还要仗势欺人么?” “一介野民杀了又如何?今日你走不了了,且等着的!”一名妇女恶狠狠地瞪了向北一眼,随即便坐上了其中一辆马车,飞速驶去。 其余人则是仍站在茶馆外,包围着向北让他无路可走。 其实这区区几个随从压根也不是向北的对手,三两下就能解决他们,但他还是想看看,这润州府究竟有多么无法无天? 二楼包间窗边,桂枝等人已观察许久,几人皆是眉头紧皱。“简直目无王法!”蔡奚琳气愤地哼道。 其身后霍弘开口道:“皇后娘娘,需不需要在下出手?” 没等他说完,桂枝便抬了抬手道:“今日刚进城,不宜弄太大的动静,且静观其变,倒也方便了本宫细细看它这润州究竟是何真面目!” 闻言,其余二人皆微微点头,随后站到一边,独留桂枝仍朝下望去。 第五十三章 润州向北惩恶官 功夫不大,那辆马车几乎是前脚刚走,后脚便折了回来,只不过此番还有几十名官兵紧随其后,他们整齐的步伐在街上踏过,激起尘土。 随着马车停下,其后几匹马也追了上来,为首的那人头戴纱帽身着官服。 “哟,从八品,呵!”向北还以为是什么角色,谁曾想来的这位竟只不过是个八品官员,还是从的。也就说他最多也不过就是城内的官营,抑或是小衙内。 向北再不济也是禁卫使,又被官家封了护行将军,官职自然非此人可比,但有一点,当下文官还是瞧不上武将。 却见为首的是一位两鬓微白的男子,他翻身下马,眉头紧皱着来到近前。 向北淡然地迎上前去,隔着那堆妇女对前者拱手一礼,正准备说些什么,不料旁边却有一双极鄙夷的目光盯了过来。 “就是这厮,相公,您可要为妾身与我儿做主啊!” 向北略感不爽,侧头望去,发现正是方才带着孩子离开的妇人。 还未等他开口,那男人已经十分冷淡鄙夷地说道:“不论你是打哪儿来的,即便是临安城来的,也得遵守我们这润州城的规矩,光天化日下你怎敢动手打人?” 向北眉头微皱,心想这当官的莫非是非不分? “这明明……”他伸手指向那孩童与妇女刚要开口,却又被打断。 那男人蔑视地开口道:“居然还敢指着我家夫人?你当真是不知死活?” 向北再皱眉,忽然抬步往后者面前走去,他握住刀柄,此时只是淡淡散出一丝杀气,便让周身那些女子“哎哟”俏呼一片,往两边倒去,给他空出一条道路。 “好蛮横的家伙!”那官人大怒,骂道:“你这厮还想做什么?来人啊,将这厮押下去!” 听着这话,一旁的部曲护卫赶紧过来,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竟是准备拔出腰间弯刀。可这些家伙无非酒囊饭袋,瞧见煞气逼人的向北,连腿都在打颤,又哪里敢上? 见状,那“从八品”气得更加厉害,指着左右骂道:“偌大润州城,岂能容尔等放肆?还不快给我拿下他!” 这家伙仗着自己在本地是个官,只知道润州的深浅,哪里知道这天下的深浅? 却见他脸一横,腮帮子一鼓,老枯手掌一挥,竟是一个拳头朝向北的脸上砸了过来!“啪”的一声!向北淡淡一笑握住这老家伙的手腕,偏头看了他两眼。 后者被这两眼看得有些发毛,却兀自强嘴说道:“放手!看老夫不扇你一个实在的!” “啪”的再一声!这次却是“这从八品”被扇了记耳光,脚下一软,竟是跌倒在官道黄土之中。 他捂着生疼的脸,吃惊地看着向北,大概是很多年没有被人打过了。所以被打之后,太过震惊,一时竟是忘了呼痛。 向北收回手掌,有些厌恶掌心触到老树皮,在衣衫处随意地擦了擦,静静地说道:“有眼无珠的东西,似尔等这般怎有资格为官?” 这一耳光扇得所有人都晕了,谁也想不到这润州城内的一个官人,竟然会当街被人掌掴。 而就在场面一发不可收拾之时,又一批人簇拥着一辆马车来在当下。 车上下来的这个人体态臃肿,鼻子好似一颗红枣,腮边尽是络腮。却见他下马车后,摇摇晃晃地来在近前,看了看一旁倒地的那人,随后竟转身朝向北深施一礼。 “朱大人,这是何意?此人……”被打的官员见状,急切问道。却见胖官人回眸瞪了地上那人一眼,随后赶紧抹着汗解释道:“这位是宫中禁卫使,此番护送皇后娘娘下访润州的左将军,尔等岂能无礼?还不快快请罪!” 向北看着那个捂着嘴,坐在地上哭嚎叫天的家伙,微微摇头回答道:“本将军不受这厮的请罪,目无王法之人,咱家恶心!” 这位朱大人名为朱雄,他此时心中焦躁万分,作为润州的府尹,此人实际上没有实权,这里权力最大的莫属于他堂舅,润州镇抚使于从冶。于家盘踞镇江三代,更是世代为武将,可以说除于从冶之外润州大小所有的官,都是花钱买来的,而他则是收钱的那位。 按理说,皇后娘娘莅临润州,出城相迎的仅仅是一位小官营,这定然是赤裸裸的怠慢。 而于从冶也早就吩咐下去,所有当地官员不得主动去拜见皇后娘娘。 此举乃有意为之,先给她们一行人来个下马威,示意这润州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可好巧不巧,此番小衙内惹得这位向大爷不爽,朱雄为了护手下人,这才不得不出面。 “若润州府这般腐败,莫说是你,便是此处所有当官的本将军也敢打!”向北指着那一众夫人以及方才那被他掌掴的男人说道。 这话在他们听来,实在是太过狂妄,朱雄咬牙低头,知道时势比人强,就算对方动手打了人,自己也根本不能多说什么。 朱雄赶忙拱手:“是也是也!将军莫动怒,我润州众官员近日忙于梳理灾情,这才怠慢了凤驾,却不知皇后娘娘此时在何处?” 可谁知,听他这么问,向北压根没搭理他,而是直接从空出来的那条道路上,走进了巷口内,此时再也无人敢于拦他。 他微笑着望向那小姑娘,轻声说道:“没事了,丫头,不用怕!” 女娃娃方才还惊着,不过这看下来也能确信,眼前这位不是坏人,是以她小心翼翼地施了一礼,又慌乱地轻抿双唇回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瞧她这副脸蛋生得倒也水灵,无非是有些脏了,向北忍不住地多问了两句:“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 谁知问到这里,女娃竟隐泛泪花,不住地哽咽起来。良久后,她这才答道:“我姓云,单名一个‘娟’字,回大人,我没有家。” 向北眉头紧锁,这偌大润州,竟还有无家可归之人?虽说临安也有乞丐,但这般年纪的却是少见。 “想来也是个苦命的。”向北想了想,随后像是突然有了什么打算,问道:“你可愿随我走,今后服侍一位贵人?也算有个去处,往后不愁吃喝!” 女娃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随后又悻悻地朝巷子外瞥去,虽然她今日有幸被这位大人救下来,可这好心人若离去,日后那些小纨绔难免又要找她麻烦。反正孤苦伶仃,反正无家可归,不如便随这位大人去了! 想到这,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见状,向北挽起她的小手,将其从巷中带出。 就在此时,桂枝也从茶馆内往外走,刚一出门,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而那些妇人依旧是以先前那鄙夷的目光看向她,直到向北带着小丫头云娟站在桂枝身前施礼。 “小丫头,快见过皇后娘娘!”向北敦促着她施礼。 闻言,小姑娘浑身一颤,像是吓到了,她怎么也没敢想自己要服侍的这位,竟是当朝皇后! 而一旁那些妒忌桂枝容颜美貌的妇人此时亦是呆若木鸡。 “怎么可能……这位……竟然是皇后?” “大宋的皇后如今就站在这?” 此刻,这条街上有一位算一位尽数跪倒在地,俯身叩拜。 “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五十四章 皇后润州赈灾行 桂枝方才在楼上将下方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本是打算暗中观察润州的情况,没想到因为向北,一石激起千层浪,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当地的那些大小官员想必很快就会来迎接了。 那朱雄此时恨不得将一旁那惹事的家伙一脚踢死,要知道皇后娘娘的一句话,莫说是他,就连他堂舅于从冶的脑袋也是说砍就砍的! 却见他赶忙挪步上前,跪拜道:“下官忙于处理灾情,疏忽了礼节,请皇后娘娘恕罪!” 以处理灾情为借口,着实也不好罚。桂枝也明白,这或许是他们这些人之前就商量好了的。 她并没有急着回答对方,而是来到阶下那小丫头云娟的身前,将她搀起后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一瞬间,她恍惚回到了那场大火。 这小丫头与自己当初多么相似。而这片国土内,如今又有多少似她们这般命运的人? “向北,你带她回驿馆,让随行的女官们给她洗漱打扮一番,再弄些吃的。”说完,桂枝转身望向朱雄,正色道:“本宫此番来润州本就是为了赈灾,如今粮草已由你们城中官营拉走,虽路上出现变故折损了一些,但节俭一些也可解燃眉之急。入城半日不见诸位来访,本宫只得独自走走,勘察民情。” 一听这话,朱雄冷汗直冒,思量许久这才解释道:“下官刚刚从东城外快马赶回,此时节其余大人应该也都回来了,下官斗胆为皇后娘娘带路,请娘娘入州府衙内坐堂审事!” “你且安排,本宫是该见见各位大人。”桂枝淡淡颔首,随后只传了霍弘与蔡奚琳以及三五位随行,其余人等皆回驿站候着。 很快,大批人马便浩浩荡荡地朝着州府衙门而去。而小云娟则是愣愣地望着桂枝的肩舆离去,始终有些不敢置信。 进入润州内城后,皇后一行人的安全,自然都全交给了当地的护卫及沿途的军队,纵使这沿途的每条街道都预示着此处暗藏波涛,但桂枝也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安全,起码不用担心有人刺杀了,若是在此处还遇到刺杀,那即便桂枝不提,当地各个官员都得上门负荆请罪。 渐渐地,沿街热闹了起来,不过对比城外以及刚进城时的冷清,此处的热闹倒像是有意为之。 一路春光正好,凤驾仪仗队中大部分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就连霍弘年轻时也来过此处。虽然他坐在马上,单手持剑,保持着高手似乎应该保持的冷峻感,但车内蔡奚琳不停望向窗外的火热场面,就知道她们这些宫人对此处很感兴趣。 桂枝看向她笑着说道:“瞧你,第一次来这润州,有何感想?” 蔡奚琳不禁咂舌道:“这景色倒和咱们临安城差不多,倒是不似京都那般繁华,其次就是树种不大一样,天气也更凉一些。” 车外,霍弘解释道:“润州距离临安城不远,但因临近黄河,是以会冷一些,不过对于当地百姓而言,当下正是春忙种植的好时节,这些日子种下,秋收季节定得丰收,只是这涝灾来得不是时候。” 马车嘚嘚当当地在官道上平驶着,窗外那些落叶乔木正悬着大大小小的绿叶子,随着马车带起来的风儿轻晃,似乎在摇头轻叹。 桂枝叹息道:“值此春光明媚,但愿一帆风顺。” 话虽如此说着,但她依然轻声将此去应该注意的事项全部交代了一遍,霍弘和蔡奚琳自是不会违背。 此时,那朱雄下了马车快步跟了上来,站在凤鸾外,他恭敬地请示说道:“下官启禀皇后娘娘,润州城深,府衙设在最北,路途遥远有些辛苦,还请皇后娘娘莫怪。” 桂枝一笑摇头,斟酌半晌之后,忽然开口问道:“润州的疆域有些大?”马车外顿时陷入一种怪异的沉默之中。 朱雄不禁思索此番话语的意味,莫非皇后娘娘回去后要谏言官家划分辖区,缩小润州地界? 那样一来税收岂不是…… 许久之后,朱雄这才呐呐地笑着说道:“启禀皇后娘娘,只因此处是金国交界处,于镇抚使骁勇善战曾立下汗马功劳,替我宋朝收回了一部分疆土并划入了润州,但如果论起疆域人口,临安城还是天下第一!” 桂枝微微皱眉,闭口不再言语。 却听到霍弘在一旁沉声说道:“如此看来,咱们这位于大人是位将才,若有机会带兵统帅,收复中原指日可待啊?”霍弘虽然话不多,但每每几句简短的话语,却极有荒谬嘲讽之意,意味十足。 桂枝不禁失笑,心想这下那朱雄不敢再高抬那位于镇抚使了。 沿途路上总会遇见一些平常百姓,桂枝说出了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本宫瞧着为何这些百姓看上去没什么情绪,目光中毫无生机?” “娘娘有所不知,润州百姓常年受战乱影响。”朱雄苦笑应道,“在他们眼中,怕是已分不清自己属于哪朝哪国的了。” “是吗?并非灾情所致?”桂枝美眸流转,若有所思。 然后,她不再开口,希望能够早些到地方,但这条长长的官道似乎永远没有终结,马车的四个轮子带起黄尘,在宽阔的道路上腾起,就像是一条黄龙般,只是被道旁的两排树木牢牢地束缚在道路中间,无法跃将出去,看上去就像是在可怜地不停挣扎,不停绞动着。 官道两侧那些拦灰的树木叶片或大或小,但整体而言,比起凤凰山麓下的树叶来说,要显得宽阔许多,树干粗壮,隔着数丈便是一棵。 凤鸾是皇后所乘,坐的是第一辆马车,因此车窗旁没有扬灰,吃灰的自然是那些可怜的下属和接待官员。 毫无征兆的,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影子,突兀地堆在渐成细尖的树木列队的尽头,看上去有些骇人。 待马车渐渐地行至近处,众人终于将那片阴暗的影子看清楚了,此时天上的云层也忽然散开,似乎是为了迎接远来的客人,投下来春日温暖的光芒,照耀在那片影子上,原是一座极大的高墙城府。 这座府衙比临安府还要显得更加高大雄壮,用大块的青石砌成,高达三丈的城墙略微倾斜,但依然给每个远道而来的人,一种难以言表的压迫感,似乎那个城墙随时可能将你压在下面。城上犹有重檐楼阁,或许是用来充当角楼,有士兵正在高高的城墙上来回行走巡逻。 一股庄严巍峨的感觉,从这座庞大的城墙中散发出来。 城门前早已经清场了,没有闲杂百姓在此逗留,相关大小官员正在那片广场上等候着皇后仪仗队的到来。 官道之上,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桂枝眯着眼睛将帘幔撩开。她没有想到,这座都城会用这样一种愕然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 仅仅是一处府衙而已,却建得仿如宫殿。 第五十五章 皇后润州治水艰 润州府衙到了。 礼乐起,来人见礼,相迎官员皆衣饰鲜明,十分华贵。 桂枝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繁琐的程序,只是在众人叩首时,微微颔首示意。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这不掩精致的建筑上,这座庞大的城池,已经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矗立了多少个年头,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巨大青石的外缘已经有些风化,却依然顽强地保持着坚硬。 可外城那些破旧的房屋,又有多少年不曾修缮?桂枝有些感慨,感觉有些莫名的沧桑。 若这些官员不曾压榨过百姓,又何来这么多钱银将这区区一府衙建设得如同宫殿一般? 然而这只是府衙外,进入其内更是犹如小大内一般,修缮了数座殿宇。 随行众人皆沉默了下来,桂枝身边除了蔡奚琳与霍弘外,其余人皆要在府衙外等候。 一群人就这么被簇拥着走了进去,不知道走了多久,行过长廊,路过廊畔流水,渐向上去,终于来到了正殿。殿前侍卫凛然而立,神色坚毅,或是上过战场的兵士。厚重的门外,有侍从正半佝着身子等候。 众人放轻脚步来到殿前,侍从睁开双眼,恭敬地道:“皇后娘娘到!”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而他身后那两扇木门却缓缓地应声而开,向来客们展露出了这镇江润州府权力中心的真正面目。 正殿极为宽宏,内部的空间极大,上方的重檐之间全数是昂贵至极的玻璃所作,所以天光毫无遮掩地透入其中,将堂中常有的阴森味道全数吹散,一片清明凉爽。 宫殿的两方是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的圆柱,以为支撑。这还能称之为“衙门”吗?纵使称它为王府也毫不为过了! 圆柱之后是层层纱缦,后方隐有人影微晃,不知道是侍女还是小厮。 入得殿来,最先映入众人眼帘,让他们记忆深刻的,便是门前那条长长的直道,直道两侧竟然是两池清水! 脚下的直道铺着华美的毯子,脚掌落在上面的感觉,异常软柔。 一旁蔡奚琳看着眼前这幕,不禁在心中叹道:“这样奢华的宫殿,倒像是个王府,却不知这于氏一族在这润州城究竟有多厚的家底?” 桂枝默默不言,只踱步入内。 正前方的牌匾上,乃是“廉政清明”四字,崭新,新得像是刚刚打好装上的一般。而殿内此时左右分班肃列,各有四人,皆身着官服,而最前端的一位则是武将打扮,看他这副甲胄上尚有泥渍,倒是容易令人与涝灾联想起来。 “臣等急于治理涝灾,疏忽了凤驾,恳请皇后娘娘恕罪!”他带头跪下,其余众官员这才跪拜。 见状,桂枝轻笑一声上前,点手示意道:“治洪乃当务之急,何谈罪过?卿且平身说话吧!” “臣等谢过皇后娘娘!”那人缓缓起身,瞧他岁数不过四五十,身体还算硬朗,身上甲胄布满污泥,就连脸上也有些脏兮兮的。 桂枝在众人的簇拥下笑着来在堂前,她淡淡地问道:“卿便是朱大人口中的于大人吧?看样子传言不虚,于大人果然心系百姓,甘做马首!” “蒙百姓爱戴,于某何德何能!涝灾久久不治,微臣心有惭愧!”于从冶苦笑一番,让开道路礼拜桂枝上座。 “此番皇后娘娘莅临,这润州府便全权听从娘娘,治水一事,吾等定当全力以赴,谨遵皇后娘娘旨意行事!” 闻言,桂枝看了两眼那高高在上的主位,却是笑了笑,着一旁人取来一张小凳。 “于大人在润州城德高望重,有口皆碑,本宫此番前来,于大人仍为首臣,诸事由于大人筹谋。诸位且议事吧,不必再拘束。” 说完,她端庄坐下,霍弘与蔡奚琳则是一左一右站在两边。 众人沉吟片刻,目光给到于从冶,后者恭敬地说道:“臣等遵旨,既如此,各位大人便听皇后娘娘的,且入座吧。” 一行人拱手施礼后各自落座,却见于从冶坐下后,先是叹了口气,紧接着说道:“今日本官率亲兵下东城,田地里受涝灾而损失的粮食至少十万石,若非皇后娘娘押了粮草来,想必润州今年将面临天灾人祸,饿死无数百姓呐!” 说到这,他先是朝着桂枝深施一礼。见状,桂枝轻笑一声,不作回答。 “然抗涝不在此一日,乃需长治久安之策,方能解忧。当下本官建议各位大人先捐款,然后再由城中乡绅商贾出钱银,众筹规划,这润州城内城外,修建水坝,以绝后患,诸位以为如何?” 桂枝看向其余官员,他们各自观望,但也都在点头,似乎均愿意出钱出力。只是桂枝仍笑而不语。 “既如此,那今日起便张贴布告,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家中若有青壮年不曾缺胳膊少腿的,都要参与其中。”说完这些,于从冶望向桂枝,欠身道:“皇后娘娘,您初来润州,便先安歇,治水非一两日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桂枝微微颔首,应下。 紧接着,他又说了些关于修缮水坝的具体事宜,将涝灾说得微乎其微,似乎很轻而易举就能处理一般。 但桂枝始终没有插话,直到最后快退堂时,对方这才再度询问。 只见那于从冶谨慎地问道:“皇后娘娘,不知您还有何事吩咐?” 桂枝笑着起身,道:“见各位大人都对此次水灾如此上心,本宫甚是欣慰,只是此事应加快进度,赶在播种的最好时节前处理好,否则年末秋收时,将颗粒无收。待功成,本宫必有重赏。” 众人纷纷躬身,感恩皇后圣明。 随后桂枝又在于从冶的陪同下观赏了一番润州府全貌,直到傍晚,她们这才离开府衙,回到驿馆。 当然,于从冶那边也给皇后娘娘备好了上房,可桂枝却没有住。 天刚刚黑下不久,一行人便被送了回来。 站到屋内,桂枝坐在桌边沉思,一旁的蔡奚琳却是沏好茶后嘟囔道:“这样一瞧这涝灾也不过如此啊,简简单单几日便可解决,为何还要皇后您亲自来这一遭?” 桂枝也说不上来,但从今天润州府内那于从冶谈论的三件事来看,治理涝灾并不容易,而且当下水灾之患,尚未明朗,似乎另有隐情,她甚至不晓得那涝灾出自何处。 片刻后,她是苦笑出声,话中别有意味地道:“若真是如此简单便好了!恐怕这润州的水不浅。” “奴婢不懂。”蔡奚琳耸肩站到一旁。 与此同时,向北将门推开,笑呵呵地道:“桂……皇后娘娘,快看,这女娃洗干净再看,与您当年初入临安时还真有几分相似。” 话音刚落,众人视线转移到小丫头云娟身上,确实如此,相似的程度即便是有些眼花的霍弘也看出来了。 “神韵真是像了七八分!”霍弘自然最有话语权。 第五十六章 一入宫门深似海 面对众人投来的目光,小云娟有些不自在起来,极小心地往后退了小半步,微低着脑袋,用眼角的余光在屋内快速扫了一眼。 皇后娘娘身边的这些臣子,没有什么出奇的人物,最让她好奇的,是高高在上的桂枝及其面前正在微微荡漾的珠帘,珠帘上面泛着烛光,玲珑剔透、闪耀璀璨。对于从小便居无定所的小云娟而言,这是她头一回见陈设如此亮丽的房间,一时间仿佛再世为人,心里忐忑无常。 眼眸流转间,桂枝打量着她的小脸,和善地道:“可还习惯?”小云娟身体一颤,即刻跪拜道:“回皇后娘娘,民女受宠若惊。” 桂枝微微颔首,点手示意她起身。云娟乖巧地站了起来,不过还是站在原地,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似乎有些紧张和别扭。 打量了一番,看起来她倒也是个乖巧的丫头,是以桂枝笑道:“不必紧张,以后你便跟在本宫身边,做个侍女。不过,若是你有别的去处,或有亲戚投奔,也可与你些钱银,本宫派人护你前去,你意如何?” “回娘娘,小女已无处可去,无亲可寻,愿侍奉皇后娘娘左右。”云娟这丫头虽然年纪不大,该有的礼数却是一点不差,是以众人对她都颇为喜欢。 桂枝听完,却陷入沉思:“不知将来你长大了,会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一入宫门深似海,你又可知?” 安排好一应事宜后,门外有下人来报,称是朱雄派来的人。 道明来由,也不过就是向桂枝请命,毕竟这是在城里,虽然包下了一处驿馆,可比官驿还是条件差了些。但今日因他下属内人的冲撞,险些使他丢了乌纱帽,这会儿自然要多奉承一些,即便皇后不需要,他也得主动提出,以示诚意。 不过事分主次,除了这件事儿以外,明日润州府还会设宴,美其名曰是为皇后娘娘接风。 可当下桂枝最想知道的就是田地里的涝灾情况?虽然于从冶等人明白这一点,但还是以各种理由推脱着。 能找借口和理由推脱的不只是他们,桂枝一样也可以。 经过这短暂的一日,她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镇江官员的城府有多深!想从这些人的口中撬出东西,真是难上加难,所以她只能另想办法。 而次日清晨,关于皇后由于水土不服卧病在榻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春深时节,烟雨朦胧,几道人影离了镇江城,走了不久便在长亭休息。 斗笠下,桂枝和蔡奚琳以及云娟的神色显得意兴阑珊。这几人在城外亭内坐着,默不出声,只听得虫鸣一声紧似一声,好不让人心烦。 突然,远处传来急匆匆的声音:“下官来迟了!” 桂枝仔细一听,原来是向北的声音,脸露喜色,一行人都朝声音来处探望,果见霍弘与向北二人顶着斗笠黑袍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云娟赶忙迎了上去,跳到向北身上,大喊:“向叔叔。” 向北笑吟吟地拎着她的手,走到众人面前,喘着粗气说:“我还怕赶不上,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估计这会儿那些家伙都在驿馆外面跪着呢,不过我都安排好了,皇后娘娘有旨,谁都不许进去,所以他们不知道咱们行踪。” 目光一转,他看向云娟道:“不过这丫头真要跟着我们吗?” 蔡奚琳揉着小云娟的脑袋,笑道:“娘娘说无碍,便让我带她出来了。” 向北了然,装作擦汗低头笑而不语。 桂枝起身说道:“行了行了,都办正事吧!” 蔡奚琳递给向北一块方巾,说:“你快擦擦汗,休息一下,等一会儿我们就要启程了。” 向北接过方巾,眼睛却一直盯着桂枝,自从桂枝进宫后,他已经许久没有像今日这般与桂枝接近了,年少时的过往历历在目,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却也在心中没法道出。 桂枝却躲开向北的眼睛,径自到一旁对众人说:“人也齐了,此番离开润州府,是为了下访各县,视察民情,一路上你们称我为夫人即可,不要暴露,我们到这须得查明真相,一直待在镇江府,怕是永远也不知道此方百姓在遭什么罪,受什么苦。” 向北发现桂枝眼中带着淡淡的哀愁,叹气之余,突然听见人声马嘶,只见一小队 第九回忠臣惨遭强人手,以身犯险求清白染 人马径直往长亭奔来,后面还有人抬着一顶轿子。 骑马的人到了,为首的是一中年男子,他见着几人便大喊道:“前方莫拦路!” 向北脾气来了,要知道对方顶撞的可是当今皇后,但他也只是眉头一横,手握在刀把处,大声道:“吵闹个甚?本将军今日便拦你这路又如何?” 见状,骑马那人一怔,仔细打量一番向北,顿觉非同凡人,是以赶紧下马,回马车旁与随行等人细语几声。 片刻后那人一改脸色,踱步至前,拱手道:“诸位莫非是刚从润州府出来的大人?”桂枝一行人很是吃惊,不过他们刚商量好不暴露真实身份,是以只能点头。 “有何事?”向北身披甲胄上前拦住。 下一刻,后方那乘轿子到了眼前,只见还没落稳,又一男人掀了帘子下来,老远便一拱手,念叨:“终于见着上官了,于大人总算肯助我了,在下张丰年,邻县县令。” 闻言桂枝微微颔首,示意向北回话。后者了然,便道:“原来如此,张大人行色匆匆,不知所为何事?” 张大人面有尴尬之色,略一沉吟,道:“于大人莫非没告知各位?也罢,大人,下官有个不情之请,且容我慢慢道来。” 城外有驿馆酒肆,张大人设了宴席,一行人坐了下来。 原来,张大人有一桩事,已经连续数月上书镇江府,但无回音。今日凑巧他前来,遇见这一行人站在城外,误认为是于从冶给他安排的人。 刚一落座,张丰年娓娓道来,众人这才明了,原来张大人的母家表兄,也是同门师兄,名唤纪一清,两年前奉圣命调往邻县安阳赈灾,谁知水路上出了一伙盗贼将粮草烧尽掠光,更主要的是,这帮人到如今也没有抓捕到案。 纪大人为人过于耿直,不懂圆通,得罪了不少有权势的人,这些人参了纪大人一本,中书省令纪大人三个月查清此事,否则就以失职论处上报官家。可怜纪大人两年来夙兴夜寐,安阳城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如今却要被治罪,让人如何不为之扼腕? 第五十七章 纪家有女掳无踪 纪家人丁不旺,纪大人膝下只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 去年纪大人把夫人和女儿接到安阳,没想到不到半月,纪小姐惨遭歹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可怜纪氏夫妇只能向天祈祷女儿无恙,否则可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在这般担忧下,纪夫人因伤心过度,不久便含恨而去。 此案到如今一直悬而未决,并有市井传言说纪大人得罪了水路飞贼,人家要让他受尽生死离别之苦。 张大人说到这,向北已经义愤填膺,把酒盏重重拍在桌上,说道:“竟有这事!”霍弘也是眉头紧锁,道:“纵是这般恶劣的行径,你求助润州府亦无回音?” 张大人愁眉紧皱:“哎!是呀,不过此番于大人能派几位上官相助彻查此案,下官也已感激不尽了!” 桂枝等人互相对视一眼,他们都清楚,此事与那于从冶毫无关系,而他们也不是来帮他查案的。 一口茶饮入腹中,霍弘说道:“张大人可是想让我等前去彻查?” 还没等张大人回答,桂枝已经开口说道:“张大人,这件事交给我们,一定将此事彻查到底,还纪大人、还纪家一个公道。” 张大人赶忙离席,深深拱手道:“今年年初,我与纪兄见过一面,数年不见,他已经是形容枯槁,形销骨立,因而我更忧心此事。现有诸位上官愿意相助,彻查此案,真是苍天有眼,必能惩恶扬善,解我纪兄忧怀。”说完深深一揖。 桂枝上前扶起张大人,正色道:“张大人放心,于公于私,此事都是我等应该做的。” 虽然张丰年并不知道眼前这位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只听言语谈吐以及周围这几位的状态,或许她的身份在这其中最高,是以他也不敢怠慢。 见桂枝都如此说了,向北也上前道:“不过我等与纪大人素未谋面,还请张大人书信一封,我们带到安阳府也好与纪大人说话。” 张丰年连忙点头,吩咐人布置好文房四宝,写好书信封好交给了桂枝等人,道:“各位大人,此去不近不远,虽仍在镇江域内但路途不免坎坷,老夫在此谢过!”说着他竟要行大礼,桂枝、向北赶忙扶住,却望见张大人已是热泪满眶。 桂枝忙道:“张大人放心,我们说话算数,一定查清此事。” 向北在一旁见桂枝如此心善,不由感慨万千,她似乎一直都心系苍生,从小到大都没变。 晚间,有了奔头的众人沿途找到脚店投宿,云娟毕竟年纪小,饭还没吃完便有些困,是以桂枝让蔡奚琳帮忙捯饬房间,霍弘去守着她。 这三人走后,只剩下向北和桂枝两人,不免尴尬起来。 饭后,向北说:“这客栈虽小,院中景致倒颇为雅致,假山盆景,像是那么回事儿。” 桂枝本低头往房间走,听他一说便慢下脚步往园中看了一看,打趣道:“你何时也开始有这些雅致了?” 向北干咳两声,他已经许久没有像今日这般不用顾忌身份与桂枝聊天了,他说道:“不如我们走走如何?”说着便侧身请桂枝先行。 后者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便拐进了圆拱门,二人一前一后赏起盆景来。 此时虽是春盛,但已皓月东升,冷风未消,人在园中只觉暗香浮动,树影斑驳落在墙头。虽有如此美景,奈何却不是醉翁之意,向北只觉得有满腹的话要与桂枝说。 “桂枝,许久不曾这么叫你了,虽说你我如今尊卑有别,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总觉得称呼娘娘有些别扭。” “是吗?”桂枝背过脸去,低声道,“我知道。”桂枝也知向北的心意,彼此心照不宣却不能点破,便打断他说:“时过境迁。”说着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向北明白,俩人已不再是儿时两小无猜的玩伴,桂枝能回应他的心意已经让他受宠若惊。只是她不知道向北此生心里只有她一人,纵使孤独一生,也无怨言。 想到这,向北不由近前一步,在桂枝一旁轻语道:“真怀念当初教坊的你。” 桂枝听出了向北的意思,不由心中一颤,转身盯着向北,已是满脸的不忍和哀愁,轻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又何必非耗死在一棵枯木之上呢?” 向北深叹一口气,抬头只见天上流云追月,不由感慨岁月流逝,往事一幕一幕翻腾脑海,半晌,缓缓说:“可知枯木逢春,方显东风情深。” 桂枝一听,眼眶不禁湿润,半晌不语,她一直将向北当做最好的朋友,但她的心里除了赵扩已装不下任何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若她不曾回临安为张梅香复仇,或许与向北再相遇时,又能像儿时一般回到那种单一平淡的生活中去。 她不敢想下去,这个念头,本身就不该起。 向北也不想为难她,是以轻咳了一声,故作轻松地提高了声音,说道:“走,我们回去吧,景致虽好,到底抵不过蚊虫厉害,走吧。”说着,便在前为桂枝开道。 回屋的路上,向北和桂枝如约好似的,闭口不再谈两人的心事。二人相处的方式再不像从前那般斗嘴赌气,谁也不让着谁。 这一路旱路转水路,行了有四五天,便到了安阳城,向北托人把张大人的书信送去。不久纪大人便亲自来接众人,一路寒暄自不必言。纪大人邀请众人住到他自己的府宅中,桂枝想着要查案,便一口答应。 到了纪府,桂枝一行不禁悲从中来:作为府宅虽不必富丽堂皇,但好歹也是官邸,自是有官邸的气派。只可惜他们看到的却是重檐之上蛛网暗结,高阶之下野草漫长,空荡荡的家,更显出一位暮年老人的孤独和无奈。 纪大人年已花甲,华发如雪,风露之中立于阶上,对众人说:“对不住了,诸位大人,下官家中人丁不兴,只有三个仆役,所以恐怕照顾不周。但是老朽却邀大人住下,一是想日后走动方便,二是我老朽一个,没有什么要避嫌的。你们女眷多,这里倒是比驿馆安全多了。” 言语说到“人丁不兴”,桂枝发现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自桂枝一行人住下之后,纪府有了生机,尤其是对于小云娟这个懂事的丫头,纪大人很是喜爱,脸上竟然有了少有的微笑。 每日纪大人按时到府衙办公,回来后承欢膝下。云娟笑着闹着与这位爷爷玩耍,又有霍弘、向北帮忙整理屋里屋外,一时间纪府俨然三世同堂,其乐融融。 然而,一连过了几天,卷宗也看了不少,却不见纪大人提起那件事。 第五十八章 查贼寻因解困愁 这一日,桂枝暗自着急:“难道张大人在书信中没有提及这些事?” 向北道:“按说不会啊,我等匆匆赶到此地,就是为了这些事,张大人怎么会不说呢?只是不知道纪大人为何明知我们的来意却闭口不提。” 桂枝一想,说:“莫不是他心结太重,不能提及?如果是这样,让我们怎么忍心开口?” 一旁霍弘点点头,深重地望了望桂枝,说:“我看我们今晚还是要主动出手,毕竟我们是为这些事而来,而且尽快解决才能真正帮到纪大人。” 桂枝轻轻颔首,没有否定。 当天晚上,向北和纪大人在书房对弈,众人在一旁坐看。一边下棋,向北一边和纪大人闲聊,渐渐把话题转移到案子上来。 纪大人听罢把棋子一推,神色凝重地起身道:“还请诸位上官恕罪,你们能在府上住着,对此,老夫很高兴,但是这桩旧案恕老夫无可奉告。” “纪大人,难道你不想把案子查清楚吗?”向北上前问道。 纪大人转过脸来,已是老泪纵横,“本官一生清正耿直,从未有昧良心之举。老夫一向认为天道盈缺自有道理,这些年治理安阳,所作所为皆问心无愧,只是盗贼一事颇感力不从心,如若查不出此事,本官甘心受罚。至于我的妻女,她们因为我而丧生,恰恰让老臣更加要兢兢业业为民请命、为国效力,不然留下我这半死之身苟活世上有何用处呢?安阳九洲通衢却不算富庶之地,贼匪劫船作奸犯科,老臣又哪有人力物力再查自家的案件?况且,这个案子在众多查处的案子当中,只算是九牛一毛的小案,又有何理由重新再查啊?” 桂枝与向北对望了一眼,都为这位无私的纪大人动容,向北上前扶住纪大人坐下,义愤填膺地道:“大人,我们奉张大人之邀前来帮你,我们一定把这些事情查得水落石出。”说着把佩刀重重拍在棋盘之上,只听一片静谧中,几颗棋子滚落地上,敲出清脆的声音。 纪大人望着这几位,不由哽咽着拱手相谢。桂枝忙拦下他说:“纪大人,天色不早,你早些休息,这些事交给我等,你且放心,明日我们再详谈。” 纪大人含泪会心一笑,准备起身,蔡奚琳带着云娟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端着托盘,笑道:“大人,我看您每日操劳,如今正是夏秋交季时节,最是容易上火,所以小女特意炖了这个清肺润燥的清汤给各位尝尝。” 说着她张罗着给每个人分好,云娟更是倚到纪大人膝下,说:“纪爷爷,你多喝一点,蔡姑姑的汤做得甚是美味,你要天天喝的话,保管你身体健康活到一百岁。”纪大人听着不由心头一热,连声说“好”,又和众人说笑了一会儿才回房睡觉。 自纪大人的书房出来,几人便来到了西厢的侧厅,桂枝和向北坐下开始想着这个案子怎么个查法。 云娟听到院里虫子叫便跑出去玩了,蔡奚琳站在桂枝他们边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俩谈话。 向北说:“我其实昨天已经看了安阳这三年的卷宗,发现了一些问题。纪大人来之前,这里的水路都是由大户控制着,过往关卡课税太高,货运南下,根本入不敷出。所以,这些小商户们都被大户们压着,生活艰难。而大户的利润甚高,可是却不按例入府库,都与官员私分了。纪大人来之后,放松了关卡。小宗货船得以通过,免受大户的克扣,小户们的日子好过多了,安阳城的整个小宗易货都发展了起来,老百姓得到了莫大的实惠。所以说,虽然盗贼增多,但是老百姓的日子比以前还是好多了。” 桂枝听到这,气愤地说:“纪大人做了功在百姓的好事,可恨那些盗贼看到小商货船有利可图,便出来劫货,真真可恨了,定要把这些盗贼揪出来,绳之以法。” “只是,盗贼怎么抓呢?”向北皱眉。 桂枝抵着额头,一语不发。 一旁蔡奚琳则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嘴,道:“这事还不简单,请君入瓮呗!只要他们出手,有向将军和霍大哥二位,把他们抓住不是易如反掌吗?” 向北看着得意洋洋的蔡奚琳暗自好笑,心想她也太低估了这些盗贼,嘴上却说:“说起来是简单,但当下还得查清楚到底是谁掳走了纪小姐,她当下是死是活。” “此事需查纪大人与何人有仇?”桂枝言道。 二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向北道:“盗贼与大户皆有嫌疑。若为前者,则两案并作一案;若为后者,受影响最大。水路货运繁多,每家大户皆掌握一种或几种货品之运送,大户数量亦不少,查证颇费时日。” 桂枝思虑一会道:“这样查起来范围太大,耗时耗力,怎样才能把范围缩小?另外,从纪小姐自身出发,在安阳有没有什么恩怨?” 向北陷入了思考,缓缓道:“纪小姐遇害时,至安阳不过半月,唯一露面乃中秋诗会,因当天纪小姐吟诵佳诗一首而博得满堂喝彩。其余时日,均深居简出,无越轨之举,亦无与人结怨。若从动机论之,此事应与纪大人有恩怨。我此前调查间,听闻曾有谣言云‘杀手欲使纪大人饱受生离死别之苦’,看来此事应从纪大人之敌入手。” 桂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接着道:“这几日在府内待着,还没有出去过。我看明日我们还是要到外面去转转,待在府里肯定是无所收获。” 向北点点头,随手倒了杯茶给桂枝,自己也倒上了一杯,一边喝一边自言自语:“这是一条死路,可是也不能单从这开始。自纪夫人去世已经一年,纪大人在此做官倒是相安无事,看来谣言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说着,他看了看桂枝,突然灵光一闪,道:“我倒有一个计策。”向北清了清嗓子说:“纪大人一人在此为官,膝下无子别人可能知道,但是有几个女儿别人未必就知道得那么清楚了?不如假扮个女儿出来?引蛇出洞?” 霍弘率先明白过来,赶忙摆手:“胡闹,你难道想让皇后娘娘去做这苦差?罪该万死!” 向北耸了耸肩,道:“那不如你们找个更合适的人选。” 桂枝沉默片刻,方道:“若由我便扮作纪大人之女,亦无不可。纪大人阖家前来探亲,若杀手果真妄言让这一家饱受生离死别之苦,则必来杀我。如此引蛇出洞,顺藤摸瓜,此案或可水落石出。而且,我总感觉此事与润州府有所牵连,或可挖出些重要消息。这些事情,是否与涝灾有关联?” 蔡奚琳一听,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着急地说道:“万万不可,怎能让娘娘以身犯险?尔等罪该万死!” 向北忙说:“莫急,方才所述仅是其一,让娘娘假扮纪大人的女儿,我等则装扮成护送她回京的家仆奴婢。如此,杀手只会将目标锁定在娘娘一人身上,反而有利于我等暗中保护着。” 蔡奚琳看着桂枝,有些担心。后者则是摆了摆手,她这一生经历的事比这惊险得多了去了,所以她压根没有放在心上,于是说道:“之前倒是随留元武练习过一些武艺防身,现在又有向北、霍大哥护我,无碍!” 向北的眼中显出一丝赞许,似乎是没想到如今身居皇后之位的桂枝还能亲力亲为,如儿时一般果敢。 桂枝转身看向众人道:“那就这样定吧,明日一早便要和纪大人说好,让知道内情的家人们都不要走漏了风声。”话音落下没多久,她又冲着蔡奚琳说道:“好好挑几件衣服,不宜太过华贵,明日起我便是纪家的二小姐。” 他们这一行出来总共就几人,其余使团仍在润州,而当下也没有人知道皇后娘娘究竟在什么地方。 而目前来看,镇江一带已然满目疮痍,绝不是一两个小窟窿的事儿。 既然涝灾的事儿被润州府压着,那么桂枝就只能自己找线索从小往大处查了。 第五十九章 桂枝扮秀引蛇出 次日一早,却见桂枝穿上了亮丽的橙色衣服,头上又梳出了二八少女的发髻,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往日瞧着端庄贤淑,今儿个再看更多的却是小家碧玉。 众人看呆了,恍惚回到了数年前,云娟跑到跟前道:“夫人!今天真漂亮!” 桂枝让众人看得浑身不自在,尤其向北的眼睛似要射出光来,耀得自己心如鹿撞,不敢对视。 她一瞄到纪大人,马上回过神来,撩裙子坐到了纪大人和向北中间,忙着要说事情。向北似从云端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无奈地啧啧嘴,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却没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桂枝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状态,忙着和纪大人说计策,纪大人却打断她说:“今日一早,向大人已经和我说过了。” 桂枝一听,转头瞥了向北一眼。向北没有言语,低头吃饭。 纪大人继续说道:“夫人这个计策倒是好,只是你一个女子要承担这些危险让老夫于心不忍,若有差池,老夫何以谢罪啊!” 纪大人是不了解眼前这位的真实身份,若是知道,恐怕给他百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让桂枝犯险。 向北听着哼了哼,随口道:“若是这位出了事,怕是镇江要被朝廷的大军给淹没。” 纪大人一怔,一时间倒也没明白此话的用意。桂枝忙着转开话题,安慰纪大人放宽心,一顿饭也就这样边说边吃过去了。 安阳楼下,便是安阳城最繁华的地方。桂枝和向北下楼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 眼见的大街小巷热闹非凡,不由赞叹纪大人治理有功。他俩准备寻一家好餐馆大吃一顿,这当然不是桂枝和向北一贯的作风,但是作为官府二小姐,自然要显得招摇一些。 他俩边走边张望,便有一个中年人过来招揽生意:“客官,我们船上的酒楼也是甚好的,不如去我们那试试,保准让您二位满意。” 桂枝和向北顺着这人所指往湖畔一看,果然见湖畔楼船画舫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 桂枝一向最不喜欢这样灯红酒绿的场合,便皱起了眉头。 这人一见,立刻说:“小姐看着像个喜欢清静的人,我们还有那种乌篷小船,可以划到远的地方,绝对安静,绝对有雅趣。” 两人一听,便往远处看了看,果见星星点点的灯火浮在黑暗之中。 向北笑道:“今日算了,改日我们一定去泛舟湖上,饮酒作诗。”桂枝也点了点头,两人随即要走。 没想到这人一听,上前拦住他俩说:“两位客人,要不你们定下日子,留个定钱吧,免得到时候人多排不上了。” 向北一听笑了笑,心想这人真会做生意,不过这样有雅趣的事情做做也无妨,便掏出一两银子,说:“我们是纪大人府上的,我们定……” 话没说完,那人便一拍手,说:“莫不是纪大人家的小姐?恕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哪还能要你们的定钱?随时来,随时有船候着您啊!我们就在城楼下,叫做‘岁仙坊’。”说着,拱手作揖给他俩让道。向北和桂枝面面相觑,忙假装客气道谢。 离了此处,又在城内转了许久,但却始终没有任何异样,是以他二人只得先回纪府。 就这样一连几日,桂枝一心想查出真相,自来安阳后,碍于假扮的身份不能在外公然查案,每日看向北跟着纪大人忙里忙外,不由焦急万分。 她暗自想,官家此时估计也在记挂她,若是不能早些解决了镇江这里的事儿,恐怕是没法回临安的。 不过再一想,这半月后便是中秋,节前货运繁忙,盗贼肯定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必定要趁节前抓住这伙盗贼,如若不然三月时间一到,纪大人便要受罚,不可能再留在安阳城,那么纪小姐的冤屈如何能申? 如果抓住了盗贼,没准便牵出纪小姐的案子;反而言之,如果抓住了杀害纪小姐的凶手,没准也能把盗贼的事情一并解决。 既然不能亲自去查盗贼的事情,那么至少要想办法引出凶手。于是翌日,桂枝便叫着向北一同上街。 向北一脸苦相地站在她身后,显然有些无奈:“这又是干啥去?” 桂枝瞥了他一眼,指着身上的衣服,说:“我都扮成大家闺秀了,还能干什么? 当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出去瞎逛,引杀手出来,你难不成还准备在安阳过起日子不成?” 向北凑到跟前笑道:“您歇着吧,我可不敢真让你出事,你要是掉几根头发,官家还不给我脑袋卸了?此事有我慢慢查,不着急!”说着,他转身便走。 看着他的背影,桂枝十分无奈。可她没有放弃,而是在向北走后,拉着蔡奚琳去街上。对方真是受宠若惊。 反观桂枝心不在焉,到哪里都无所谓,关键是纪府的“二小姐”需要引蛇出洞。蔡奚琳建议道:“不如往热闹的地方走,去看首饰。” 二人一路走到了安阳最繁华的大街上,除了两个的打扮偶尔引得周围百姓回眸外,显得与常人无异,谁又能知道方才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正是皇后娘娘? 未几,二人踏入一店铺,入门之际,蔡奚琳道:“我们是纪大人府上的,来此欲瞧瞧首饰。 桂枝一听,颇不喜她此番做派,便赔笑言道:“我乃纪府的二小姐,今日正好路过,便进来随便看看。你们只管忙你们的,不必因我们而有所顾忌。” 那个老板立刻上前来拱手说:“纪大人是我们的父母官,我们的生意能做下去全仗着纪大人。小姐您尽管挑,听说您大喜的日子快到了,您挑中的我全部都送你。” “不行不行。”桂枝忙阻拦,“您要是不要钱,我们就不敢在这挑了。” 那老板听着她的语气不像在客套,还想要再说,蔡奚琳却说道:“好了,老板,你要真不要钱,老爷该罚小姐了。待会儿,给我们便宜些便是了。” 如此,这位老板只好作罢,心下更加佩服纪大人治家严谨。 桂枝二人不禁体会到纪大人在安阳城究竟有多高的威信,他若不是爱民如子,哪能得到老百姓如此的爱戴?不约而同地,二人都觉得定要把这安阳的案子查清楚,方才对得起这样一位一心为民的好官。 第六十章 桂枝遇袭思案情 这家店的首饰品种多,样式好,蔡奚琳为桂枝挑了不少。 桂枝刚开始倒还感兴趣,可是过了一会儿便觉得乏味,坐在一边等着她。任蔡奚琳一会儿拿过一件在自己身上比划来比划去,虽是嫌麻烦,但是看着她忙碌的样子,心里也很是感动。 像她一样命运坎坷,入宫这么多年,除了伴在圣人太皇太后身边就是跟着她,想到这,桂枝微微一笑,起身说:“你不妨也给自己挑一些。” “啊?”蔡奚琳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桂枝又笑道:“你选一些吧,钱银一并算了,这里面太闷,我出去走走,方才看见前面有一家凉茶铺子,在那会合就好。” 蔡奚琳虽然在宫里这许多年,但身上值钱的东西却是没有几件,所以她赶忙应了一声,便转身扑到首饰堆里去了。 桂枝苦笑摇头,一人出了店铺,四下里看了看,想起卷宗里记录纪大小姐遇害就是在逛街之后,走到一个巷子里遭了毒手。 安阳城不大,莫非就是在附近?又想道,能在大白天作案,而且能很快逃走,肯定是对安阳城相当熟悉。桂枝就这样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往旁边一拐,走到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里。这条巷子背阴,两侧又堆了许多东西,又暗又狭窄。桂枝一心琢磨着案情,没有注意到黑暗之中竟有人的动静。 突然,蔡奚琳的一声大叫让她从沉思中醒来,她一转身,一个黑影在她面前一晃便夺路而逃。桂枝一愣,没想到那人一逃,碰倒了旁边的杂物,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哗啦啦”地倒了下来,挡住了桂枝的去路。 抬眼一看,那人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不由心里一阵懊恼,但转念又想:他没有得手定会再来,有了一次,定有第二次,好歹知道了这谣言是真的。 正想着,蔡奚琳已经到了跟前,上下打量着桂枝,带着哭腔说:“娘娘您没事吧,奴婢罪该万死!不该让您一人出来!” “无碍。”桂枝宽慰着她,其实心中也余惊未定。她看向那黑影消失的地方,眉头微微皱起。 直到很晚,向北才一脸倦意地回来,正碰上蔡奚琳去给纪大人送汤。蔡奚琳便把今日的遭遇告诉了向北。向北一听脸色更加阴沉,撒腿便去找桂枝,不料桂枝却不在房中,他四处寻找,最后在后院中找到了桂枝。此时她正在练武,向北急切地问道:“伤着没有?” “没有。”看着向北一脸的关切,桂枝有些遗憾地说道,“只是让那个杀手逃走了。”“逃走就逃走,主子你没事就好。”向北放下心来,才想到用袖子擦擦汗。 “话说你怎么还会武功?莫非也是张夫人教的?”他又问道。桂枝摆了摆手道:“是当初在内廷时,留元武将军教的。” “留元武?留正的亲侄?”向北思索片刻,有些醋意,“你竟然还认识那厮?他武艺一般!你不如找我教你。” 见他这副模样,桂枝哭笑不得,坐回到一旁石桌边后岔开话题问道:“案子有何进展吗?” “算是有些收获吧!”向北点了点头,“今日清晨,我前往码头与关卡巡查了一番,主要是观察官兵的布防情况。眼看中秋佳节将至,近期货物运输颇为繁忙,正是盗贼频频出没之时。此外,除了官兵之外,此地百姓还自发组织了护卫队。这些护卫队成员有些受大户人家所雇,有些则是小商贩们在闲暇之际轮流值守。我暗自琢磨,如此看来,这里的防卫倒也颇为严密,却不知何故,近两年来劫掠之事不但未曾减少,反而愈演愈烈。” 桂枝想了想,回道:“你拿回来让我看的卷宗我已经看了,上面的记载,在小商宗户货运开始不久,盗贼没有这么猖獗,后来越来越厉害,会不会是大宗商户们利益受损了?这样一想,他们也有杀害纪小姐的动机,会不会也是他们勾结盗贼?” “意思是说他们监守自盗,雇着的防护人手,反而是作案时的内应?”向北眯着眼思索。 “有可能。”桂枝点了点头,也在思考。 “这推论倒是有道理,只是我们要抓到证据才行,看来……真相不远了。”向北说着低头一笑。 “你笑什么?”桂枝倾身问道。 向北得意地笑了笑,看到桂枝一脸好奇地望着他,低头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然而,话正说着,突然“嗖”的一声,一个暗器飞了过来!向北忙挡住桂枝,一下子接在手里,却是一颗石子。 这时,一个蒙面黑衣人从天而降,二话没说就向桂枝扑去。向北赶忙上前抵挡,和黑衣人打了起来。 没想到几招下来,二人有来有回,对方出招迅速,应招从容,而且气力不小,向北武艺算是极强的,寻常人不是他的对手。 没想到黑衣人打着打着,却又翻身跳到远处,一下子解开了面罩。“霍大哥?”桂枝一皱眉。 “霍大哥,你这是?”向北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回事,糊里糊涂也跟着喊了一声。“惊到皇后娘娘,臣罪该万死!”霍弘走到近前跪下。 这几日霍弘经常不在府上,也不知是去做什么了,虽然大家都没有多问,但大概猜得到是查案子去了,可今晚为何闹这么一出?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时,霍弘看向桂枝,一番眼神交流后,他点了点头,随即又翻墙而出。 第六十一章 巧妙设计引贼出 既然都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那倒是不如双管齐下。这一夜,桂枝找到了向北,与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对方听后也觉得可行。 次日堂前,桂枝见了纪大人要了一艘货船,全都是由镇江送达苏州的,而其上则是堆满粮草以及玉帛等货物。 “这倒是不难,只是不知您要这些,意欲何为啊?”纪大人倒也没有为难,作为一方父母官,这些东西他还是能筹备齐全的。 桂枝嫣然一笑,安慰道:“纪大人只管将船备好,清明前夕备好即可。”闻言,纪大人也便不再迟疑,当即着手操办此事。 而她们这边如何筹备货船暂且不提,却看京都临安。 大内紫禁垂拱殿内,冯成端着手站赵扩身后,表情有些紧张,而在他身前的赵扩亦是满面愁容。虽然因为科举殿试结束后朝廷的能臣增多了,诸多事宜也都有了各司其职的人,这为赵扩省了不少心,但他的心却自桂枝离开临安至今,没有一刻踏实过。 尤其是从镇江府传来的消息,关于皇后到达不久便卧病在榻的事情被传入京,他曾数次地想过要将桂枝找回来,毕竟这可是他一生最爱的人,也是一国之母,倘若真是得了什么病症,在异乡出了事,那他这颗心也恐怕永远无法安定。 “韩卿呢?今日怎么不见他上殿?”赵扩目光一撇,望向旁边的冯成。后者一个激灵,片刻后赶忙回应:“回官家,韩大人说是身体抱恙,今日便不上朝了,已经递过札子,早晨您已经看过了。” 赵扩心里焦急,自然忽略了这件事,他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道:“镇江那边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这一去两个多月为何音讯全无?更何况,眼下皇后还在那里病倒了,地方官员是如何尽忠的?” 冯成保持沉默,没有再多说什么。却看赵扩则是挤着眉头站起身来,负手来到殿前,看着殿外的月光,倍感惆怅。 与此同时,韩府内。堂前韩侂胄正悠哉哉地独自饮茶,看着手中的来信,时而轻笑两声。 不多久,苏师旦自侧门而入,见其发笑不由询问:“韩公这是因何如此高兴啊?”“没想到!属实没想到,咱们这位新皇后到了镇江,竟直接就病倒了?呵呵呵,看样子是水土不服?不过倒是省去了我许多事,若是她能在那儿一病不起,这才是了却了本官的心结!”韩侂胄毫无避讳地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了苏师旦。 苏师旦简单地扫了两眼,随后便苦笑道:“哎呀,韩公莫是太小瞧了皇后娘娘,这娘娘绝非等闲,当初为了逃避勾结金人的罪名,那可是一路颠沛流离,即便那般都不曾见患病,更何况只是去一趟小小镇江!” “你的意思是于从冶寄来的这封信,是在诓骗我?”韩侂胄眉头一紧。 苏师旦赶忙拱手道:“于大人与韩公之间的情谊自是不必多说,但是这信中的内容确实有待商榷,恐怕您二人都被蒙在鼓里了呢?” “料她杨桂枝不可能有这般能耐!”韩侂胄不屑地道,不过他心里也确实在忌惮这一点。 没错,什么所谓的镇江涝灾,这些完全就是他联合其余百官上书匿名构造出来的灾祸,实际上润州府那边风调雨顺,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灾害。之所以这样说,就是为了让这位新上任的皇后困在那地方,如果可以的话,甚至死在那地方。 只要这人一日不在京都之内,自己便可高枕无忧,或是等到一年半载后,官家对她也没有耐心时,即便回来,那时满朝之内也尽数是自己的党羽,无可畏惧! 韩侂胄这个算盘,可谓是打得十分精密,但是他却不曾想到,桂枝绝对不会按照他想象的那般行事。 三日后的凌晨,雾气蒙蒙,烟雨未觉,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湿润与青草的芬芳,安阳城外码头,一艘货船满载粮草玉帛。 桂枝等人一大早便从府上出来,一路上乔装打扮,也并没有人认出他们的模样,是以几人来到船前时,压根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直到上了船待在船舱内,桂枝这才将头上的斗笠取下来。 “可以出发了。”向北从船舱外进来,刚才他已经在甲板上巡视了一周,除了货物以及纪大人亲自安排的几位亲信作为船夫之外,没有任何外人。 桂枝微微颔首,目光一转望向蔡奚琳与云娟,“带着她需小心些。” 蔡奚琳回道:“娘娘放心。”“可以走了。”桂枝淡淡道。 话音刚刚落下,向北便拄着刀把,转身出仓后随着他一声:“开船。”商船开始缓慢移动,其余船夫各司其职。船舶渐离岸边,隐入江面雾中。按理说江面有雾不宜行舟,但这却恰好合了水贼的心意。一条水陆纵横安阳,其间会路过润州府边境,然后直达苏州。 这头一日刚离开港口自然没有什么异样,可次日夜里便有动静传来。 船内,烛火摇曳,一切看似平静。船夫都已歇下了,唯独向北依在船舱门口的台阶下,膀子里立着刀,正在小憩,突然而来的一阵风吹,令他下意识地睁开双眼。 “来了?”黑暗中,向北缓缓起身望向船尾,只见船尾处有几缕火光忽明忽暗,或是有人驾着小船靠在了船尾部。 他来到门前,轻轻拍门后说道:“把门关好。” 船舱内,桂枝本就没有歇下。蔡奚琳也刚刚哄着云娟休息,她轻声回道“且放心”,随后便将烛火熄灭。片刻后,深夜江面上的这艘商船中突然传来一阵叫喊! “动手!”随即便传来数十人的嘶喊,从船舱内望向外面,只见火光鳞鳞,人影闪动!就在几道人影逼近船舱门时,一道寒光闪过,几人竟齐刷刷地倒下! 片刻后,这一现象似是被那群人发现了,于是又有人喊道:“一起上!”一阵刀光剑影,铁器碰撞后,接连的几道哀嚎传出,血水混着雨水淌进船舱内。紧接着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恢复平静,一人持着火把走近,人影照在门上。 “可以出来了。”这是向北的声音。 桂枝让蔡奚琳安抚方才受惊的云娟,她则是起身推门而出。 却见甲板上尽是尸体,足有十多具,而另一旁船头处,还有一人跪在地上,在他身后的则是和他同样打扮的一个蒙面男子,他将面罩摘下后,才能看出他是霍弘。 “早就知道!若不是老大不听我等的建议,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怎会让你害死我这十余位弟兄?”跪在地上的家伙虽然手无寸铁,手筋脚筋尽断,但话语却猖狂得很。 桂枝看向霍弘,后者淡淡点头后道:“按主子的吩咐,小人混入他们其中,并且参与了今晚劫船的计划。您猜得不错,他们确实预计劫船之后在润州府停下,这件事儿看样子的确和润州府有关联!” “少废话,你们要杀便杀,何须多言!”那贼人像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又叫骂道。 “闭嘴!”向北向前一巴掌抽出,后者血沫横飞,几颗碎牙甩了出来,险些晕过去。“是谁指使你们截商船的?”桂枝上前问道。 那人浑浑噩噩之际,被霍弘板着脑袋抬起头,可谁知他还未说话,下一秒却直接咬舌自尽!这谁都拦不住,一口下去,只剩下断成了两截的舌头掉在地上,人也抽动几下便没了生机。 “倒是有血性。”向北颇为嫌弃地往边儿上站了站。 霍弘无奈松手,看向桂枝,拱手后道:“接下来怎么做?” 桂枝看了眼船上的这些尸体,思忖片刻道:“让船夫将船在润州府边境停下,我们换上这些人的衣服,深入虎穴,看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第六十二章 润州郊外茶田广 向北闻言咂了咂嘴,道:“早知道方才我便不用刀了,这些家伙的衣服上都沾了血。” 船夫等人并无大恙,方才虽然受了惊吓,但他们这会儿也都回过神来了,毕竟是纪大人安排的府上亲信,都是衙门里的人,但即便是见过生死场面的他们,看到向北与霍弘的身手后,也不由得为之惊叹。 向北安排船员将甲板上这些水贼的尸体处理干净,后半夜又趁着小雨洗刷了甲板上的血渍,再选了几件水贼的衣服给众人换上后,便打算在润州府外的码头靠岸。 寂寥的夜空中除了船身破浪的水声之外,仅剩下一些窸窣的虫鸣鸟叫,月光里的桂枝立在船头,迎面感受着清新的江风,垂眉低眸间,竟有几分失落和忧愁浮现。 “也不知官家如何,小七如何?”她轻声细语地念道,眼中隐隐泛光。脚步声传来,自步伐缓急中一听便知道是向北,她轻拭眼角,装作无事。 可向北的粗糙不过只是表面,他的内心其实细腻得很,仅仅是瞧见桂枝将手落下的动作,便猜到了许多,不过他倒也没有说破,反而是将一身黑衣放在她身后。 “这件倒是没沾血,给你。”他说道。 桂枝微微颔首,心思抽回后她突然问道:“自出临安至今,已两月了吧?” 向北原本想放下衣服就走,见对方主动开口便停下脚步,不假思索地回道:“到今日正好四十三天。” 他自然记得清楚,自从桂枝入宫以来,这是他唯一一次可以不顾身份陪在她身边的日子,虽然一路上也不过是充作侍卫,可这对他而言,却是与她难得的相处时光。 闻言,桂枝有些意外,看向他又不知说些什么,是以二人就这般默默无言地立在船头,朝着润州府码头而去。 润州府外码头,此处距离润州城仍有六七里路,住在城外的基本都是些农户。 说是码头但此处并没有其余船只,仅仅是作为船只停泊的港口而已,周围除了一 些水商渔民之外,大多都是住在城外的普通百姓。 当下已经是三更天,船靠岸的时候码头周围一个人都瞧不见,影影绰绰能瞧见几间民房,也是隔着片田地。 众人刚下船,霍弘便主动上前道:“我先去前方探一探,那些水贼说会有人在此处接应,我偷听到了暗号。” “那你小心,霍大哥。”桂枝点头回应。 霍弘深施一礼,随后将面罩蒙上转身几步便消失无踪。 将蔡奚琳以及云娟留在了船上,让其余船员守着她们,保护其安全,桂枝则是与向北朝着润州府的方向走去。 朝着村子走了百米,桂枝神色凝重,一语不发,向北亦是如此,只因这周围的一切让他二人有些困惑。 韩侂胄以及满朝数位官员联名上书,称:“镇江涝灾不断,庄稼淹没,颗粒无收,百姓民不聊生。” 可眼前的润州府郊外田野,连一处能深过膝盖的水坑都没有,何来的涝灾?“这里哪里像是遭受涝灾的样子?”桂枝身后,向北一边打量一边呢喃。 后者扫视一周,片刻后回道:“田埂距离江岸不过百米,水渠修缮完整,地势也颇高,若非连年的暴雨,根本不会达到淹没农田的程度,可是你看,田边除了一些荒掉的庄稼地之外,种植的全是茶叶,几乎看不到其余任何农作物。” 向北上前摘了一片叶子仔细端详,随后放在口中轻抿,当即回道:“茶?这里哪儿有什么农田啊?分明是茶田。” 偌大的城郊,竟然只是用来种茶? 片刻后他像是又想起什么,紧接着问道:“那所谓的涝灾地区,究竟在哪儿?除了润州临江,也没有别的地方了。” 桂枝仿佛隐约感受到了什么,但又模模糊糊没有轮廓,是以当下也说不出什么。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 “别动,恁是啥人?” 闻声,向北和桂枝齐齐转身,却见几米外立着一位老者,他双手持着一柄犁地的耙子,对于眼前的这两位明显有戒备。 向北见是一老朽便也没有放在心上,但仍往前一步,说道:“老头儿好生无礼, 第十回城中岂识农耕好,却恨悭情放纸鸢染 你可知这位……” 话还未说完,桂枝便将他拽到身后,紧接着一步迈出,浅浅施礼道:“老人家不必惊慌,我们兄妹是从安阳来的,乘着商船路过此处,见这周围种了茶叶,心里好奇便来瞧瞧。” 老者闻言,布满皱纹的脸这才稍显松弛,出了一口气后他放下耙子:“只要不是官府的人就好!” 桂枝与向北二人对视了一眼,隐约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别样的意味。“老先生此话怎讲?”桂枝问道。 那老者苦笑一声,擦了擦手走上前,细细打量桂枝后不觉一愣,显然是被后者的气质惊到了,许久后这才开口:“瞧您这面向,也像是位富贵夫人,安阳距此不远,按理也该知道这润州府衙的做派。” 向北见状当即开口:“也是近几月才回的安阳,先前都在临安。” “原来如此,临安来的?那真个是贵人!”老者肃然起敬,拱手施礼,随后指向身后不远处的一处土院,“若是二位不嫌弃,可随俺到家里歇歇脚,吃口热茶。” “距离天明还有几个时辰,倒也合适,那便叨扰了。”桂枝笑道。 三人边说边朝那土院而去,再一瞧这周围,有不少这样的院子,想必住的都是城外的农户。院子都是红土砌的,来到院内,只见除了一头瘦弱的老驴之外,便只有一个存干柴的木棚,还有一间屋子,屋子并不大,门口便是一个土灶正烧着水,简单的桌椅在边上,里屋则是一张床,一切都十分朴素。 老头手脚麻利地收拾出桌椅,示意桂枝与向北落座,随后他热情地问道:“两位既然是临安来的,想必也喝过不少好茶,不知可尝过咱这镇江的金山翠芽?” 第六十三章 韩计困枝镇江地 金山翠芽,桂枝倒是听说过,但确实不曾亲自尝。 见二人摇头,老头从旁边的土罐子里捏出一小撮,投入烧开的茶壶,这步骤与寻常的点茶法截然不同。也是,点茶都是临安那些有闲心的人用来打发时间的,而似老头他们这些农民,喝茶也是图个方便快捷,贪个解渴。 “俺姓郭,这儿叫郭家村,村里也就百十口人,世代都是农民。”他一边自我介绍着一边来到一旁的水缸前,将上方用来避尘的盖子掀开后,一丝清凉的感觉瞬间溢出,他?了一勺添加在方才烧沸的茶水中,以用降温。 “这水倒是不一般。”桂枝道出了第一感受。 郭大爷笑了笑,随后解释道:“咱这城西北的中泠泉,可是被茶圣陆羽誉为‘天下第一泉’,而这金山翠芽是镇江绿茶中最好的,这茶色泽翠绿,白亮显露,汤色明亮,味清香醇厚!若不是此泉水配上这茶,怎会使镇江茶叶闻名于世?” “竟如此神奇?”桂枝微微颔首,同向北一齐接过郭大爷递来的茶碗,其中仍余温气,香气四溢。品上一口,被沸水激出的茶香以及中泠泉尚余的丝丝冰凉使得口感独特。 “当真不错!”桂枝点着头,将茶碗放下,随后又开口问道:“郭大爷,郭家村世代都是种这些茶叶的么?” 郭大爷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怎么可能……十余年前,我们这里可是想种什么便种什么,主要也是因为这边人大多靠水货为生,吃食上并不担忧,所以每家每户的地里,想种什么便种什么,即便不种地,村里人过得也很滋润,当时村里得有四五百户呢!” 怪不得此处如今看起来略显荒凉,原来是迁走了那么多百姓。“那为什么非得种茶呢?”桂枝又问道。 “哎!”郭大爷叹了口气,站到门外四处瞧了瞧,这才回屋将门关好,“恁俩都是从临安来的,明儿就走,俺便多一嘴与你说。种茶,这全然是润州府衙的意思,茶叶可比稻米贵重多了!” 向北嗤笑一声,不屑地笑道:“那你方才还骂人家府衙,地方官府带领你们这些农户卖茶走向富庶,何乐而不为啊?” 郭大爷摆了摆手道:“年轻人,还是太年轻了,官府但凡能把这些茶叶卖的钱分我们十分之一,俺们都能心甘情愿地替他种茶!可你们有所不知,润州府强迫我们每户种茶,不允许种任何庄稼,甚至果树都不行,而且茶叶每年收完都要上缴,最多给我们这些茶农一些米面,哪儿会掏一个子儿啊?不然您二位觉得为何村里会从四五百户,变成现在的百十人?那都是老的老、残的残,实在没地儿去了!” “嘶……这天杀的于从冶!”向北将喝完茶的碗狠狠一砸,吓得老头一激灵。 “可不敢这么说那于大人啊!早前有人反抗不种茶叶,第二天就被抄了家!”郭大爷连忙摆手。 桂枝瞥了向北一眼,示意他冷静。她又看向大爷,继续问道:“那镇江这边近日来,可有涝灾?” 郭大爷一愣,摇了摇头:“除非是趁着俺睡着的时候发大水,否则俺们肯定知道,但之前我们务农时,江边的水渠修缮得极好,自俺小时至今,便也不曾见过什么涝灾。” 果然!涝灾一事是假。 如此看来,将自己支出临安,困在镇江只不过是韩侂胄的手段罢了。或许这于从冶就与他有联系,以镇江水涝农田被毁颗粒无收为由,将自己困在这里,然而谁曾想此处从不曾有过水涝,之所以颗粒无收,乃是因为府衙禁止农户种庄稼,只能种茶,而且茶叶还都会被收缴,农户一分也得不到。 小小的一个镇江,已然如此腐败,若不来这一趟,还真是令人无法想象百姓是如何在这种状况下生活十余年的! 桂枝双眸微闭,长叹一声,刚欲再说些什么,却听院外传来声音。 “其余农户也起得这么早?”向北耳朵尖率先听到了,他回头看向郭大爷。 然而郭大爷却战战兢兢地摇头道:“二位还是快走吧,此处不宜久留,方才老夫说的那些,恁俩就当个故事听听得了,切不可外扬啊!不然惹祸上身!”说完,他将门打开,四处观望,而不远处正有火光粼粼,似乎有许多人正朝此处赶来。 “郭大爷您千万保重!”桂枝也知道此时多说别无益处,只好安慰。 院门一关,桂枝便同向北顺着院墙一路朝码头而去。而那群人的速度明显更快,他们驾着马赶在了二人前面,是以他俩躲在茶田里摸索的时候,正巧遇上那群人先到了码头。 高头大马之上,一位青年男子为首,他头顶扎了个公子巾,斜插着朵花簪,显得油光满面,但给人一种腻滑的感觉。 “你看,霍大哥也在!”向北眼尖,当即便发现他身后有一人的身形很像霍弘。桂枝微微颔首,俯身躲在茶田后方看着那群人。 却见霍弘仍是蒙着面,不过他驾着马上前,来在那青年男子身旁便翻身下马并施礼道:“老大,船就在码头。” 那人点点头,转身看向一旁并给了个眼神,后方众人心领神会,一齐朝货船而去。“蔡奚琳和小丫头还在船上!”向北眉头一紧,看向桂枝。 桂枝轻抿嘴唇道:“先别急,看霍弘大哥如何打算。” 命人去了码头那边,那名青年也没闲着,他下马来到茶田边儿上,背对众人朝着对面的茶田褪下裤子净手! “这狗东西!”向北突然想到方才自己从路边揪下来茶叶还尝了尝,顿时一阵反胃,怒火中烧,当即便将手挪在刀把处,“他娘的!老子砍了他!” 桂枝哭笑不得地拉住了他,安抚道:“别冲动!” “可……这厮……”向北气愤不已,但瞧桂枝摇头,他也只得忍着。 少顷,那青年收拾利索后转过身来,朝着周围茶田扫视,一旁还有人凑上前笑呵呵地道:“于衙内,您瞧瞧,这周围没人再敢种粮食了吧?” “这些老家伙,就是缺敲打,杀一儆百便也不敢再反抗了。”于衙内语气轻蔑,又看向几处空出来的田地。 “那儿是怎么回事?怎不种上茶?”他问道。 一旁小厮慌忙解释:“原先还有一家种了稻米,说是吃不上饭了。”于衙内闻言,眉头一立,冷声道:“你们怎么做的?” 那人当即回道:“我们当然按少爷您的吩咐来的!把那些庄稼全都给毁了,他们但凡敢种一次,我们就给他铲一次!” 于衙内满意了,露出一丝笑意道:“看起来敲打得还不够啊!粮不够吃?每月每户发五斤米面还能饿死不成?下回再有人敢私自种粮,不妨让他们见见血。” 听着他这话,就连一旁面罩下的霍弘也是咬牙切齿。 每月每户五斤米面?若家里只有一两人勉强能每顿喝点稀粥,可若再多些人,自然是不够的,就连临安城内最简陋的小食店儿里每日也得消耗四五斤米面,更何况这里只是一月一次! 田埂中,向北眼中尽是杀意,气愤道:“怪不得郭大爷说郭家村的人都跑光了,一户每月只有五斤粮,喂鸡鸭都不够!” 没多久,原先朝着码头去的人当中回来了一个,他下马后拱手道:“于衙内,是运粮船不假,从安阳来的,船上还有一些人。” “有人?”于衙内忽然回身,看向霍弘,“你不是说船上的人都处理完了吗?”霍弘沉声回道:“回衙内,那些不过是船夫、女人与孩子。” 于衙内眯着眼走向他,随后靠在他耳边,语气不容置疑地道:“这些本衙内管不着,我只要船上的东西,活口一个也不要留,至于船?松开缰绳任它随江飘去。” “是。”霍弘回道。 “你去吧,赏钱待会一并算与你。”于衙内说完,挥了挥手。 第六十四章 润州祸事船中行 霍弘不再多言,而是朝着码头而去。 而他驾马前脚刚走,那于衙内便侧身朝着方才那小厮说道:“船卸下之后,把他杀了,父亲吩咐过了,清明过后就暂且不走水路了,这些水贼该杀的就杀了吧,省得传出去,到时候处理起来更麻烦。” “遵命!”那人点头之后便也带上了人朝码头而去。 随后那于衙内也上了马,冲剩余的人说道:“走吧,本衙内还有更重要的事儿!” 马蹄声响起,这些人总算离开了,桂枝这才和向北从茶田中出来。而他俩没有一丝迟疑,当即便朝着码头赶去,不过脚行自然不如马快,他们赶到的时候,码头处已然尸横遍野。那些下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江边,有些甚至还未断气。 向北抽出刀给了那些人痛快,随后跟着桂枝一同上船。 船夫以及蔡奚琳和云娟安然无恙,霍弘也刚刚将那名前来杀他的小厮制服。“你……你怎敢!”那人倒在地上不断后退,可他身后已无路可走。 霍弘并没有急着杀他,而是瞧见桂枝来到后,将剑扎在了他的大腿上。涓涓的鲜血涌出,那家伙也哀嚎不止,“啊!大爷饶命啊!姑奶奶饶命!” “饶命?”霍弘让出路,不再搭理他。 而桂枝则是上前问道:“之前江面上的货船,都是你们所劫的?” 那人有些担忧,眼神闪躲,但随着霍弘转动剑把,他也立刻哭嚎着回道:“是是是!那都是于衙内和水贼联起手来劫的!衙内只要粮草,而水贼则是分金银!” 原来如此,纪大人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劫船杀人的竟然是他的顶头上司!润州府! “那于衙内是何来头?”桂枝又问道。 “于大人的儿子!于斯言就是于衙内!” “安阳县令纪大人之女,是否为他所害?”桂枝语气更加凝重。 “我只知道纪小姐……她……她如今被于衙内强纳作妾,还关在府上。”这小厮大概是于斯言的亲信,所以对此颇为了解。 桂枝问完之后,长舒一口气,而霍弘则是继续说道:“此地不宜久留,若是他们迟迟不见粮草运入城中,肯定会起疑心。” 桂枝微微颔首,转身进入船舱,而外面除了一声惨叫,只剩下落水的声音。 将船上的尸体收拾干净,一行人解了缰绳,霍弘也换回了他的衣服道:“这于斯 言是于从冶的独子,据我所知,他们强迫城外农户种植价格高昂的茶叶后收缴,卖向各地,但钱银从不与农户分享,然而因为此处不种粮草,所以他们便纠结水贼截取过往船只,用这些劫来的粮草,分一小部分给农户保证他们不饿死,大部分的则是送入润州府内。” “太可恨了!这等贪官,应当千刀万剐!”向北银牙咬得嘎吱作响。几人沉下心来,望向一旁的桂枝,只见她自回到船上后便一语不发。 霍弘问道:“娘娘,接下去咱们怎么办?回润州府质问那于从冶,还是回安阳告知纪大人事情原委?” “都不去。”桂枝轻叹一声。 众人一怔,齐声问道:“为何?” “此时回润州找那于从冶,我们证据也不足,就算有证据,他手握一方兵权,我们也没有办法,而安阳……此时若是驾着这艘船回去,恐怕会牵连纪大人。” “那还能去哪儿?”众人又问。 桂枝沉默片刻,起身看向众人道:“这艘船本身就是去苏州的,那我们便去一趟苏州吧!正好我有故人在那。” 从润州府到苏州水路还需几日,一路江面漂泊暂且不提,却看苏州。 华灯初上,夜影阑珊,人间天堂苏杭自不必多讲,多少人为了一句“春不晚”,便动身来到了真江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苏州平江府却处处张灯结彩。这一夜,苏州有灯会。 每家每户都挂起了各色的灯笼,蒸上一笼热气腾腾的“灯糕”,意为家中子弟年年登高。城中各个酒楼都设好了灯谜与彩头,吸引着才子佳人争先而来。 就在这繁华热闹的灯会夜景中,有两位结伴而行,一位身着儒衫的男人十分惹眼,一旁的女子更是明眸善睐,引得路人驻足观瞧。女子身穿一身白底翠饰衫,略施粉黛已是十分惹眼,路人的反应自是让她倍感自得,正和身边的男人有说有笑地讨论着今夜的繁华盛景。 偶尔几人路过,亦是施礼敬称一声:“见过钦山先生、苏夫人。” 这二位正是马远与苏姒锦,她俩数年前便已离开了临安,苏姒锦本就是苏州人,自然回来,而马远也一心向往苏州盛景,便随同至此,已有数年。 他俩不羡鸳鸯不羡仙,只做一对神仙眷侣,不少百姓都对这二位恭敬有加。其一是因为马远曾是宫廷御用画师,其二则是苏家在苏州的纺织业家底雄厚。 更何况,不少人都听闻苏姒锦在临安时,曾与当朝皇后娘娘是手足挚友,故而当地官府也对苏家礼让三分。 城中水陆纵横,不少小舟上才子佳人成对成双,马远与苏姒锦亦是如此。他俩人正品着美酒,观望灯会,城内烟火时不时照亮二人脸庞,显得容光焕发。 “也不知桂儿如何了?”品着酒,苏姒锦忽而有感言道。 马远侧目看向她,笑吟吟地道:“听闻皇后娘娘如今在镇江视察民情,赈灾放粮,不如我陪你去一遭?” 闻言苏姒锦微抿唇角,可片刻后却淡笑着摇了摇头,依偎在马远肩头,她呢喃道:“如今桂儿已是皇后,岂是你我说见就见,再者我爹与你相谈甚欢,你若离了苏州,他老人家岂不失落?罢了罢了,有机会再说吧!” 话说到这,马远便也不再说了,只是点了点头,搂着苏姒锦观灯赏景。但苏姒锦话虽如此,可心中对桂枝的思念,更是无法言表。 半炷香后,二人来到岸边,打算去酒楼赴宴。 船靠岸后,苏姒锦付了钱银与船夫,随后便欲离开,谁知马远却顿住脚步。 “怎么了?”苏姒锦回眸看向他,对方似乎正盯着一个蹲坐墙角的男人,后者头顶扣着斗笠,身着灰布袍有些破旧还打着补丁,脚下一双草鞋,不过看起来悠然自得,拍着腿哼着曲子。 “此人有几分眼熟……”马远微微皱眉,随后便走上前去。 待站在对方面前,他这才惊喜不已地道:“尧章?竟是你?” 后者闻言懒散地睁开双眸,瞧见马远后,竟腾地起身:“遥父!嘿嘿嘿,真是巧,你怎在苏州?” “我家娘子家在此处,故而我来此,已有数年了,你何时来到苏州?”马远与他互扶双肘,像是许久未见的好友。 “才到没两日。”姜夔说完,又望向苏姒锦施礼后道:“见过嫂嫂,姜某有礼。” “叔叔不必多礼。”苏姒锦也回礼,但她仍不知此人究竟是谁,直到马远热情似火地邀请他一同赴宴,在宴席上才介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皆很好奇,马远带来的这位究竟是谁。 马远一拍脑门:“失礼失礼,一时激动竟忘了介绍,这位便是白石道人,姜夔!” 第六十五章 皇后悄然至苏杭 众人一惊,提到这个名号他们便当即反应过来,虽然大多数人不曾见过他,但他谱的许多曲子,当下可都是耳熟能详、脍炙人口的乐曲,是以当下众人对这位不拘小节的雅士,肃然起敬。 宴席后,姜夔受马远邀请,连着在苏家待了几日,与苏姒锦的父亲也颇为投机,不过他却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这一日饭后,马远找到姜夔,后者正踱步叹息。“尧章兄,莫非为兄招待不周?”马远询问道。 姜夔赶忙回礼,摇头苦笑道:“岂敢岂敢,蒙遥父兄之恩,府上叨扰多日,心中已然感激不尽!” 马远不理解道:“那为何闷闷不乐,似有心事?”姜夔只得坦言。 原来,乐典散落后,姜夔心心念念编撰了《大乐议》《琴瑟考古图》,一直想朝廷能够重用,恢复乐典,可叹他无门可投,“真金”眼看便要埋没…… 马远闻言后笑出声来。 姜夔一怔,不解问道:“遥父何故发笑?” “尧章有所不知,若是其他烦恼为兄怕是无奈,但此事却并非无门可投!” 马远继续胸有成竹地道:“尧章可知,当今皇后出身?”姜夔答道:“有耳闻乃是教坊优伶,可这又如何?” 马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家夫人与杨皇后乃是自幼玩伴,手足之交,杨皇后对乐理之爱不低于尧章兄你,而皇后如今正在镇江赈灾,若你有意,我可请夫人书信一封,替你引荐!” 姜夔惊喜不已,他怎知道苏夫人竟与当今皇后还有这层关系,当即愁眉顿开。而苏姒锦一听此事,也是欣然应允,当天便着手书信,赠与姜夔。 后者心心念念恢复乐典,所以次日一早便打算前赴镇江。果不其然,翌日天未亮,姜夔便自行离去。 府上,好友告别后马远有些失落,待在书房作画,也没有兴致出门游玩。 午后,苏姒锦端茶近前笑道:“不必失落,终会相见,不是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 第十回城中岂识农耕好,却恨悭情放纸鸢染 马远轻叹一声,哭笑不得地说道:“你想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吧?”苏姒锦连连颔首道:“正是!” 这边劝完马远,苏姒锦走出书房,心情亦是一落千丈,她何尝又不思念桂枝?可她俩又何时才能相见? 正郁郁不乐时,门外跑来一姑娘,焦急地道:“夫人,夫人,纺市有客人点名要让您制衣,不然便要闹事!” “竟有此事?”苏姒锦回苏州后自然还是以制衣为主,她的纺市在苏州算是最大的,但是她本人已经多年不亲自动手制衣了,外人也知道苏家的地位,平日里也没有人敢提这要求,可今日却有人非得让她动手制衣? 苏姒锦倒要瞧瞧,此人究竟有多大的面子。 随着那名姑娘出了门,备好马车不消半炷香便来到了纺市,路人见苏姒锦下马车,皆是恭敬地拱手施礼,尊称一声:“苏夫人。”后者含笑点头回应,快步入内。 “夫人,那客人便在后院第一间厢房内候着。”带路的姑娘小心翼翼地说完,便忙活自己的事儿去了。 却见苏姒锦转屏风入后院,穿过前堂,来到侧厢房门外,见门虚掩着。“我瞧瞧是哪位非让我亲自制衣?”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门。 然而眼前的人却让她浑身一麻! 不是别人,正是星夜兼程赶路至此的杨桂枝,当朝皇后。“桂……桂儿?”苏姒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桂枝笑盈盈地看着她:“怎么,你不是说过吗,只有我才配让你亲手制衣,这才几年便忘了?” 由方才的震惊转为激动,又化作一股暖流直逼眼眶,苏姒锦忍俊不禁地流泪,上前一把抱住桂枝,二人相拥许久她这才松开。 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桂枝,苏姒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真的是你,桂儿……哦不!如今是不是得称皇后娘娘了?” 桂枝摇摇头道:“不必拘束,这又不是在宫里,在这你我是姐妹。” 苏姒锦笑着点头,内心仍未平复,不过她还是好奇地问道:“桂儿你都当皇后了,来苏州怎么还悄无声息的,按理说平江府那些当官的得大张旗鼓地迎接你才合礼!” “哎,此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桂枝轻叹,随后将这些时日实情道出。 听过来龙去脉后,苏姒锦紧皱眉头,她对这些事感到不可思议:“竟有此事?”“所以,天下百姓如今还以为我这个皇后娘娘在润州城内卧病呢?”桂枝点头道。 功夫不大,陆续又来了几人,分别是向北、霍弘、蔡奚琳以及云娟,还有那些随行的船夫,如今也以仆从打扮跟在他们后面。 当晚,马远正握着画了一整天的画从屋内出来,却见门外走进几人,仔细一瞧赶忙施礼道:“臣拜见皇后娘娘!” 桂枝赶忙将他扶起:“您是我的恩师,岂能受此大礼!如今在外,皆不必拘谨,快请起。” 众人聚集后,围坐在正堂内,一番讲解,马远也大致了解了为何桂枝会来苏州。苏姒锦突然开口问道:“桂儿,接下来你准备如何?” “平江府当职县令是谁?”桂枝问道。 苏姒锦当即回道:“平江府这边县令是孙震安,平日里与城中富商常有来往,我家也在其中,不如明日给你引荐?到时候借平江府之力,拔出镇江那些贪官?” “还是先等等吧,眼下着急不得。”桂枝婉拒道。 桂枝没有说出真实原因,主要是不清楚这位孙大人的为人,平江府与镇江府如此接近,很难确保他与那于从冶不是同流之辈,或同为韩党爪牙。 不过虽然当下处理不了镇江的事,但苏姒锦的心愿却是满足了,只可惜姜夔才刚刚离开苏州,他但凡晚走一日都能遇见桂枝,马远与桂枝提及此事后,她也表示想见一见此人,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得等他们摆平润州之事再说。 然而,桂枝一行人的踪迹并非无人知晓,水路比陆路复杂得多,这艘船在抵达平江府的时候,孙大人便收到了消息,当晚他正在堂前来回地踱步,一旁的主簿也直挠头。 “这可如何是好?皇后娘娘如今在苏州!”孙震安满面愁容。主簿则是劝道:“要不要给于大人通个信?” “不然呢!”孙震安苦不堪言,“他手里攥着我的把柄,若不这样做,本官这乌纱帽便不保了!” 说完,他又轻叹一声,四下看过之后,回首问道:“金人那边有消息了吗?”主簿摇头,“按理说今日也该到了,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消息。” “那还不去打听?”孙县令瞪眼喝道。“遵命。”主簿立即出门去办。 孙震安站在堂前,不自觉地手脚发抖,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总觉着有大事儿要发生。 翌日正午,马远在苏州有名的酒楼设宴。桂枝等人受邀而来,在这家酒楼仅有的一间邻水包厢内落座。 这里平日里一座难求,包厢更是人人抢着定,若非看在马远的面子上,今日肯定早早地被预定了。一群人落座后,聊了些这些年分别后的事儿,大多是桂枝听苏姒锦说,而对于她和马远这对神仙眷侣,桂枝也很羡慕。 可当听闻桂枝以及她这些年的经历后,众人却沉默了。“曲夜来那姑娘挺好的,真是可惜!”苏姒锦轻叹一声。 第六十六章 皇后苏州遇旧人 闻言,向北也沉默了,放下酒杯沉着脑袋,对于曲夜来的死,他常常自责。 苏姒锦发现他们这一行竟然还带了个小姑娘,询问过后,发现她竟是孤儿。听到这,她当即就明白桂枝为何要收留她了,二人对过眼神,便也不再多言。 众人吃喝得了,刚欲离开,却闻酒楼下传来嘈杂声,目光一转,倒像是一群人聚在一起,仔细观瞧才发现原来是有人斗诗! 而其中有一位男子似乎技压群雄,周围诸多才子皆连番败下阵来。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名男子此时吟出前朝张继的诗来。 而对面有一人则回道:“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后者采用了范成大的《横塘》,在当下自然要比前者更加广为人知,是以后者再度取胜。 那人淡淡一笑,抚扇于胸前,气质谈吐不凡,固然胜了也是波澜不惊。“诸位还有谁愿作对?仍以苏州美景为题!” 男子环视一周,见无人应答,他便摇头失笑,复又念道:“扬州驿里梦苏州,梦到花桥水阁头。觉后不知冯侍御,此中昨夜共谁游。”这首出自白居易的《梦苏州水阁寄冯侍御》,众才子一时哑语不知如何作答。 男子见无人回,轻轻感叹,遂转身欲走,然而就在此时传来一道温婉之音。 “这首《梦苏州水阁寄冯侍御》乃是白居易赠予好友的诗,若用来抒发个人情感赞美苏州美景,却不如用另一首。”话音落下,众人闪开,却见一女子上前,一颦一笑间气质不凡。 而那男子亦是停下步子,背朝其人。 “黄鹂巷口莺欲语,乌鹊河头冰欲销。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鸳鸯荡漾双双翅,杨柳交加万万条。借问春风来早晚,只从前日到今朝。” 桂枝念完后,在众人齐刷刷地叫好下又说道:“这首《正月三日闲行》更适合当下。” 听着这个声音,那男子不由地停止了手中摇动的扇,他有些惊讶地转身,与桂枝对上眼的那一刻更是不禁一愣。 桂枝也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处再遇见他。 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金章宗完颜璟,其身旁跟着的便是徐孝美。 眼神交流中,二人心领神会,彼此都没有多说,而是脱离了人群,一前一后进了酒楼。 当晚,包厢内多了两位,其余人不知道他俩的身份,只觉得他们是皇后娘娘的故人,但桂枝和霍弘心里却清楚得很。 此处是大宋境内,金朝皇帝怎么会来这里? 完颜璟倒也没有说,他仍旧不敢相信眼前,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又与桂枝相见。 虽然他远在金朝,但也早就听说了新皇后名为杨桂枝,先前以为是同名同姓之人,如今见到才发现是真的,一时间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内心反正很复杂。 不过更复杂的是,他此番来苏州也是纯属偶然,本身他正在南京修缮孔子庙,修好之后顺途便打算来苏州欣赏一番美景,可谁想到,竟然遇见了日思夜想的故人。 当着其余人的面儿,二人没有聊很多,但桂枝拿出了那支笔,她一直随身带着,如今总算能物归原主了。 吃完酒后,其余人都在一旁各聊各的,桂枝看向完颜璟,突然问道:“作为金国狼主,只身一人来这儿,你也真是胆子够大的,还跟当初一样,就不怕当地官兵抓住你邀功?” 谁知,完颜璟的回答更是令她惊讶,“当地县令与我金朝有利益往来,他奉承我还来不及,怎敢抓我?除非他想让铁骑马踏平江府。” 桂枝没想到他竟然敢直接告诉自己,脸上一怔,片刻后却又苦笑:“不愧是一国之主了,如今说话要比当初有底气多了。” “姐姐也不同了,如今竟是大宋皇后,可大宋皇后出巡苏州,地方上竟连个消息都没透露么?莫非姐姐也如我一般,偷偷出来?”完颜璟打趣道。以他俩的故交,他相信即便说出来,桂枝也不会生气。 “说来话长。”桂枝沉默许久,摘选了一些内容透露给完颜璟,虽然许多事都隐瞒了,但她讲完后,后者也明白了她当下的处境,以及为何来到苏州。 完颜璟轻轻摇扇道:“自家朝廷要臣竟然要这么害你?你还留着作甚?不如随我回大金,待遇将是你在宋廷的十倍,不,百倍!” “虽然我们有交情,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是当初的我,母仪天下是我如今的职责,况且我如果选择随你去金,你或许也会感到失望吧!”桂枝明白,他只是随口一说。 其实完颜璟心里确实有那个想法,但对于桂枝而言,他更多的是欣赏。至于如何欣赏,怎么欣赏,在多远的距离欣赏,这都无所谓。 完颜璟沉吟片刻,而后提醒桂枝道:“孙震安此人,虽身在官场,实则更似商人。在他心中,利益远胜于一切,此前十几年与润州有所勾连。我未至苏州之前,便闻有消息传出,言大宋的皇后娘娘已启程赶往苏州。你欲寻孙震安求助,恐怕无果。依我之见,你应向临安寻求援助。” 若不是他提醒,桂枝还觉得这地方的孙县令可能信得过,这样一看乃一群乌合之众。 确实也不可信。 “哎!可惜,像姐姐这样优秀的女子,竟然嫁给了赵扩!如今宁宗还得称我一声叔叔呢!”说完善意的提醒后,完颜璟也有些无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讲这些。 桂枝摇了摇头,举起酒盏道:“汝乃心系天下之皇帝,赵扩亦然。吾辈皆知,战乱之苦在于百姓。你我相识于危难之时,也曾敞开心扉,故我愿信你,必是一代明君。而现如今,我只要一日为宋廷皇后,便一世为宋廷尽责。” 闻言,完颜璟也释然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笑了笑,轻松地说道:“想必姐姐明日就要离开了,不过我还有个请求,在你处理完镇江的事儿后,回苏州待几日如何?” 对此,桂枝没有说话,只是将酒一饮而尽,随后便起身笑道:“说不准下次我会带着官兵前来。” 话音落下,二人相视一笑。 次日,润州府内,于从冶正在教训其子,类似朱雄这类县令等下官只能苦着脸坐 在一旁,看也不敢看。 尤其是之前在外威风凛凛的小衙内,如今却大气都不敢喘。 “禀于大人,平江府孙大人的信到了。”于从冶沉叹一声,手一挥示意于斯言退下。后者这才起身,怎料双腿都跪麻了,走路只得一瘸一拐,此时他脸色也不好看。 接过属下的信,于从冶打开审阅过后眉头紧锁。 “呵呵呵,好一个杨皇后,这招金蝉脱壳使得妙啊!”说完,他将信甩给一旁的朱雄。 “啊?不是说皇后娘娘在驿馆卧病吗?怎么去了苏州?”朱雄震惊道。 “不光如此,码头茶田那边的事儿,可能也与这位皇后娘娘有关联!”于从冶思索片刻,紧接着起身,“待她到了,诸位随我一同去码头迎接。” 其余众官员纷纷起身回道:“遵命。” 桂枝一行人自水陆而出,苏州返回镇江,一路风平浪静。 五日后总算是来到了码头,与先前不同的是,船还未靠岸便远远地瞧见岸边站着密密麻麻的人。 “他们想干吗?”向北眯着眼朝岸边观瞧。 “这是心急了,打算探探风口。”桂枝淡淡一笑,转身让船夫驶向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