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春记》 第1章 婚事 初夏的阳光轻柔地洒在小院圆缸的睡莲荷叶上,熠熠生辉,微热的风吹过,水波轻轻荡漾。 兰芽一身葱白绫子裙,端着银漆盘,穿过院门,就见圆荷泻露两个都坐在廊檐下斗草,旁边另有两三个小丫鬟围着看热闹。 “好会躲懒的丫头,四姑娘呢,可在屋子里?”兰芽绕着游廊一圈走来,笑盈盈的打趣道。 泻露年纪长,稍稳重些,握着满手的花草来不及撒开,忙不迭的起身迎过去,“兰芽姑姑好,姑娘方才说要做两个荷包,不要我们候在身边碍眼,都一并赶出来了。” 圆荷年纪小两岁,平日里也跳脱些,今日斗草这主意就是她出的。因兰芽是四姑娘生母岳姨娘贴身丫鬟,平日里来往得多,因此她并不害怕,笑眯眯的将花草都递给小丫鬟,上前就要接过兰芽手里的东西。 兰芽没递过去,但见她乖觉,便忍不住笑,也不与几个丫头继续斗嘴,“我去瞧瞧四姑娘,你们且玩着吧。” 圆荷泻露哪里敢应这句话,又见兰芽手里的东西,忙用腰间的汗巾子拭了手,才上前掀了竹帘子。 院子里是三间正房连廊的格局,正屋不曾隔断,兰芽从中间的门进去,屋子正中乃是放置的桌案,香案上燃着梨花香,墙上挂着三幅山水画,两侧则是花梨木打的齐整器具,以及三两瓶子的花,都是时下节令的鲜花,很是用心。四扇白粉屏风将内中分开,左间是日常起居的卧房,右间则是休息待客的小厅,皆收拾得十分精致。 兰芽迈步往右侧进去。 祝春时原本坐在窗户下的软榻上对着手里的荷包皱眉,听见外头的响动,知道是姨娘身边的兰芽过来,忙起身就要绕过跟前的绣架,正好见兰芽入内。 右侧平日里都做书房来用,甫一进去,对面便是大书架,上面是摆放整齐的书籍字画,跟前就是书桌,旁边是一带博古架列着,排列俨然;再往窗边看,则是张宽阔的贵妃榻,上面铺着石青色垫褥,又有垫着褥子的绣凳和装满布料针线的竹编笸箩。 兰芽笑着请了安。 祝春时让她坐在绣凳上,圆荷泻露端了小香几过来在二人中间。 “兰芽姑姑这时候过来,可是姨娘有话要说?” 兰芽先搁了手里的东西在几上,才笑着坐了半个凳子:“方才太太吩咐垂珠送了点心过来,说姑娘向来喜欢用甜食,也尝尝这几碟子好不好,若是喜欢呢就再让人送来。” 祝春时扫了眼碟子里的玫瑰搽穰卷子、果馅团圆饼、檀香糕、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恰恰好都是符合她口味的吃食,然而—— “是单送了我这里,还是六妹妹和七妹妹都有?” 早上请安的时候不曾说,将近大中午的时候才转由岳姨娘的手送了来,倒和寻常不同。 兰芽会心一笑,见泻露在屏风前守着,便温声说道:“垂珠说是太太单给姑娘送的,六姑娘不爱用这些,觉得腻;七姑娘前两日牙疼,太太拘着不让用。” 祝春时没急着说话,将这两日的事情想了个遍,倒是没发生什么大事,只有昨日下午府里来了客,和太太说了会话,她不知是谁家的,说的是什么就更无从得知了。 但往日里不论是什么东西,喜欢与否,太太那边都是一式三份,各不偏袒。 想到这里,她回身去笸箩里翻了个宝蓝色的荷包出来,摊开在兰芽面前,只见上面的花纹粗糙,“我原本想着做个荷包练手,日后好做些能看得过去的抹额鞋袜给太太和姨娘,不曾想连这个都做得一般。姨娘在针黹女红上向来娴熟,兰芽姑姑且帮我带去给姨娘瞧瞧,晚间我去陪姨娘用饭,也好让姨娘仔细指点一二。” 兰芽接过荷包,跟着看了眼,也忍俊不禁,四姑娘千好万好,唯独这女红不好,便是比她小四岁的七姑娘,只怕在这上面都能拿的出手些。 “好,我出来时姨娘还在念叨姑娘呢,估摸着晚间都能多用两碗饭了。” 兰芽来传完话,也不多留,祝春时便吩咐泻露送她出门。 圆荷也不去斗草了,见祝春时坐在绣榻上慢悠悠地挑了块香糕入嘴。便去将院子里晒好的书收进来一一归置在书架里,又在书桌上收拾了上午祝春时写的几幅字,拢起来一并放进画缸里,等一通忙完了,就看见祝春时仍旧坐在那里,手里拈着个玫瑰卷子,面色淡淡的,倒不像是在吃喜欢的点心。 圆荷凑过去道:“今儿上午闻雨姑姑让人送来了三套夏裳,我瞧着很是鲜艳,都是上好的绸缎做的,姑娘要不要瞧瞧?” 祝春时用帕子擦了擦手,“往年都是五月多才送来,今年怎么提前了?既是新做的衣裳,还得用首饰来搭,我记得抽屉底下放了些银锞子和旧首饰,很久不曾上头了,你拿去外头融了,打些今年时兴的花样来,也好配衣裳。” 圆荷笑着应了,“除却那些,姑娘还有好些长久不戴的东西,都压在箱底了,不如一并融了打新的?” 圆荷泻露是祝春时房里的两个大丫头,一人管着衣裳首饰,一人管着小丫鬟和迎来送往上的事。 因此在穿戴上圆荷可比祝春时记得牢固,说着就去左间抽屉妆奁底下找出来好几件前些年的金银首饰。 祝春时抿着唇笑,抬手拨弄了两下,挑出来一对金叶坠子,“这便罢了,是去年太太给的,其他的都送去吧。另让师傅打对金钗,我好送六妹七妹。” 泻露送完兰芽,进来时看见满桌的旧首饰,不由得调笑道:“这是怎么,我们荷姑娘要打包袱不成?” 随即才看向祝春时,“姑娘,听兰芽姑姑说,今早太太叫姨娘过去了一趟,想来是说了姑娘的事,回来后姨娘便有些神思不属,午间垂珠才又送了东西过来,姨娘不敢耽搁,等垂珠走了就让兰芽姑姑过来了。” 祝春时毫不意外,她十五岁及笄,而今将要满十七,原本早就该定亲出嫁了,但前两年因为府中二哥三哥没有成婚,长幼有序,自然不好谈她的事。 但去岁大房的三哥和吏部郎中高家的姑娘成婚后,太太便满心为她踅摸门好的亲事。 “我知道了。”祝春时没了胃口,朝着几上那几碟子吃食点了点,“近来入夏,我吃不了这些,你们两个拿下去分了吧。” 圆荷张了张嘴便要说话,被泻露抬手拦下,她脾性稳重,回来的路上又将这番话细细思索过,再结合眼前祝春时的反应,柔声安慰道:“姑娘的心里自来就比我们要有章程些,今儿兰芽姑姑透了消息过来,太太又不是个磋磨人的性子,不说前面十几年的母女情分,即便为着府里着想,也不会寻个糟烂的人家来配姑娘,想来是门极好的亲事。” 祝春时不由展眉,扫了两人几眼,“放心吧,我心里都明白,你们两个也不必担忧。做了半日活计,我去房里歇歇,到时辰了记得来叫我,好去陪姨娘用膳。” 泻露圆荷笑着应了。 岳姨娘和太太柳氏住在府中西边的正院,太太在正房三间里,两侧的耳房从前是府里姑娘住的,祝春时还小时就同六姑娘祝祺分住两边,等长到七八岁时才分出来独住在旁的院子里。如今府里几个姑娘都大了,耳房也就空了下来,平日里也就几个贴身的大丫鬟守夜时起居。 岳姨娘则领着几个丫头婆子住在后罩房里,距离正房半盏茶的功夫。 因是去岳姨娘处,祝春时不必从正门里进去,而是从旁边单开的小门直接往后罩房去,其时兰芽已在外间候着,见着她过来,忙迎了上来打帘请进屋内。 屋里一应布置并不奢华,照例是燃香熏屋,一水的家具齐全,左边屋里用落地屏风隔着外间,豆青色的纱帘拢着,一张罗汉床靠在窗下,中间小几上摆着个玉瓶,内里一支珠兰,很是素雅。 “姨娘,姑娘来了。” 岳姨娘坐在罗汉床上,虽已年过三十,但平日里皆有丫鬟婆子服侍着,太太又不曾胡乱立过规矩磋磨,膝下还有个长成的四姑娘,且不说来日如何造化,只看眼前也不敢轻易怠慢,岳姨娘母凭女贵,也有几分体面,因而并不如何显年纪,反倒像二十来岁的模样。 只看她一身海棠红的石榴裙,戴着两支金钗,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招手让祝春时在身旁坐下。 “近来换天,姨娘夜里不曾咳嗽吧?”祝春时靠着边沿坐了,握了握岳姨娘的手。 “丫头婆子都看着,我要是咳嗽两声,自有告诉你的人。”岳姨娘含笑,她秉性温柔,难有红脸的时候,可这时候眉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愁,“可知道我叫你来是要说什么了?” “算是知道,却又不知道。”祝春时笑眯眯的,接过兰芽递来的热茶,先捧了给岳姨娘,不紧不慢的回话,“太太可说了是哪家的人?” 岳姨娘示意兰芽退下,又将茶盏搁在几上,拍了拍跟前的位置,抬手拢了祝春时在怀里,才叹着气道:“我的儿,若是个四角俱全的人家,我何至于凝眉不展?偏偏又算拿得出手,配你不差,这才烦呢。” 不等祝春时说话,岳姨娘又道:“这户人家你也是知道的,是靖海伯府长房的少爷,单论祖上门第,咱们祝家还及不上。” 祝春时细想了片刻。 靖海伯府俞家是打从本朝建立起就有的权贵,原本该是侯爵,然而经历了两三代 ,又自从上任老侯爷去了以后,朝廷下令降等袭爵,如今一日不如一日,只是空有个伯府的名头撑着。更有承袭了爵位的二老爷如今仅是六品的太常寺丞,在偌大的皇城里实在不够看,要知道宰相门前七品官,说得夸张些,皇城里扔块砖头,都能砸中好几个六七品的官,可想而知这位靖海伯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了。 而岳姨娘口中的长房,则是大老爷一脉,因着庶出的缘故,与爵位失之交臂,如今乃是从五品的吏部员外郎,倒是比太常寺那个清水衙门好些。 靖海伯府因老夫人还在的原因,所以暂时没分家,府里住在一起,几房的关系弯弯绕绕,细算起来很是麻烦。 岳姨娘便是愁靖海伯府乱七八糟的关系,祝家虽说也是两房同居,但大老爷洁身自好,膝下两女一子全是大太太所出;二房虽有妾室,但她和早逝的关氏都只有一个女孩儿,二太太膝下育有一子一女,地位稳固,因此府里即便偶尔有摩擦,但都不是大事,也闹腾不出大事来。 靖海伯府却不同,住了三房,大大小小的主子加起来二三十个,还不算外嫁的姑奶奶,聚在一起多的是麻烦。 岳姨娘又道:“长房共有三位少爷,嫡出的那位年纪太小,远不到说亲的时候。剩下两个,一位是邓姨娘所出的六少爷,一位是范姨娘所出的九少爷,太太想给你说的,就是六少爷。” 祝春时才将靖海伯府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去岁二房的四姑娘和三房嫡出的五少爷才成婚,想来今年才轮到给六少爷说亲。 和她的境遇很是相似。 “太太很是费心。”祝春时从岳姨娘怀里坐起:“若说祖上,的确是女儿高攀了,但论起现在,咱们两家也能称得上一句门当户对。” 她爹是正五品的通政司左参议,和靖海伯府长房大老爷大差不差。 岳姨娘嗔她一眼:“向来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你又生得好品性好,配谁不好?且你大伯父是国子监祭酒,但凡要科举取士的,哪个不给两分薄面。” 但凡为人父母的,总是看儿女千好万好,岳姨娘自然也不例外,她只觉得靖海伯府麻烦,虽然有个爵位撑着,但和大房却无甚关系,说句不好听的,过几年老夫人去了,他们转眼就能分家,那时候便是连这个好听的爵位都没了。 祝春时好笑:“若非如此,只怕还说不到我这里呢。” “平日里赴宴的时候,我也曾听其他姑娘说起过这位六少爷,年不过弱冠,但已经是位秀才了,等今年秋闱中了,便是举人,暂且不论明年的春闱,勋贵出身的家族里,姨娘可见过几个正经科举出来的举人郎君?” 岳姨娘听她这么说,仔细想了想,迟疑着开口:“京城里贵族少爷,大多是靠着父辈恩荫入仕,科举的不多,科举能中的更少。” “这便是了。俞六少爷哪有什么祖辈恩荫,如今凭借的不过是自身才华罢了,也就是长房庶出,他又是庶出,很多人家暂且观望,赶明儿中了举人,且不论进士,二十来岁的举人,已有了做官资格了,便是个贫家子,也有的是人家看中,何况他还有伯府做靠,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家能白白撒手一个年少有为的举人进士。” “听你这么说,俞六少爷你是满意的?” 祝春时顿时哑然,复而又觉得好笑,她不曾见过那位俞家少爷,说不上什么满意不满意,如今不过是依着当前情形分析罢了。 但岳姨娘却是满腹的心思,自家女孩儿原本年岁就不小,好容易太太的长子成了婚,大房的三爷也成了亲,才轮到给四姑娘说亲,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好郎君剩无可剩。 祝春时摇头笑道:“且不说我满意与否,还要看俞家的态度呢。” 岳姨娘倒不担心这个,她长了这么些年岁,虽说一开始有些不大满意俞家,但经过祝春时这么一说,她自然就看得分明,俞六少爷才华出众却直到如今才说亲,自然有勋贵想要看他后面的表现,想要来个榜下捉婿的佳话,但皇城里难不成只有勋贵世家?寻常的官员又如何迟疑呢,还不是因着满府的主子太多,人多就事多麻烦多,暂且分不得家不说,底下嫡出的弟弟也长成了,日后只怕有得闹腾,好人家娇养的姑娘,谁舍得就这么嫁了进去。 “管他满不满意呢,只不过回了太太,央太太看一看,又不是定了他家。” 祝春时见状索性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姨娘和太太了。” 岳姨娘嗔她规矩多,见时辰差不多,才喊兰芽进来摆饭,及至饭后又就着祝春时的女红说了半晌的话,直到掌灯时分才送了人离开。 ———————————————————————————————— 【关于女主男主名字的问题,可以看看作者有话说。】 屈服了,等级不够,没办法添加图片,男女主家人可能比较多,就在这里放一下族谱(排行),男女混排,没括号写生母的那就是太太生的。 女主家: 【祝大老爷→夏寻贞】 大姑娘:祝祉,23岁 三爷:祝礽,20岁→三奶奶:高文柔,18岁 五姑娘:祝祎,16岁 【祝二老爷→柳青璐,岳姨娘,关姨娘(已逝)】 二爷:祝佑,20岁,→季婉如,19岁 四姑娘:祝春时\/祝祯,17岁(岳姨娘生) 六姑娘:祝祺,15岁 七姑娘:祝禧,13岁(关姨娘生) ————-男主家: 【俞大老爷→郭文珠,邓姨娘,范姨娘】 大姑娘:俞和英,25岁 二姑娘:俞和莹,23岁(范姨娘生) 六爷:俞逖\/俞知远,20岁(邓姨娘生) 九爷:俞逸,18岁(范姨娘生) 十二姑娘:俞和萱,15岁(邓姨娘生) 十五爷:俞逊,12岁 【俞二老爷(靖海伯)→方有仪,唐姨娘(已逝),刘姨娘】 三爷:俞逍,23岁→韦清敏,21岁 四姑娘:俞和蓉,21岁(唐姨娘生) 七爷:俞遐,19岁(刘姨娘生) 十姑娘:俞和蓁,17岁 十三爷:俞迩,13岁(刘姨娘生) 【俞三老爷→陶素馨,安姨娘】 五爷:俞遒,21岁→楚嫣,19岁 八姑娘:俞和蕙,18岁(安姨娘生) 十一姑娘:俞和蕴,16岁 十四爷:俞遵,13岁(安姨娘生) 十六姑娘:俞和蕖,9岁 第2章 打算 翌日天色刚亮时,岳姨娘便已经候在了正房的廊下。垂珠听见小丫鬟来禀,忙从耳房里出来,一面吩咐婆子备水备膳,一面把人请进去。 耳房原本是姑娘们住的地方,布置得十分精致淡雅,如今只做丫鬟们守夜的地方,许多东西都被撤下,垂珠也只占用了紧挨着正房那面的小榻。 岳姨娘被请进去自然不能就坐在那张榻上,小丫鬟鹊儿只好又另搬了绣墩来放在旁边。 “太太才起身呢,还得劳烦姨娘稍待。”垂珠又端了热茶来,是一直温在炉子上的,只管备着等主子吩咐 。 岳姨娘来前心里忐忑,用过两盏茶,这时候喝不下去,便接过来道:“是我来的早了,太太既已起身,不如就让我去服侍太太梳洗罢。” 垂珠思量了一瞬,岳姨娘年轻的时候是服侍过的,后来四姑娘大了,太太给体面,也就很少做这些事,但岳姨娘却很恭敬谦卑,请安时若是遇见了也要搭把手,因此并不生疏。 垂珠一面想一面小步上前将通往正房的小门打开,由此去绕过暖阁和屏风也就是二太太柳青璐日常起居的屋子。 “这是我们的本分,哪里能劳动姨娘,姨娘且去陪太太说会子话也就是了。” 岳姨娘熟门熟路的穿过去,垂珠跟在身后。 岳姨娘进去时柳青璐刚洗漱好,换好衣裳坐在梳妆镜前,闻雨捧了绒花过来便要插簪戴花。 岳姨娘见状上前两步,从梳妆台前择了支粉色海棠簪在柳青璐发髻上。 柳青璐早得了消息,也不奇怪,就此对着梳妆镜一笑:“每回你来,这几个丫头便是要躲懒的。”说着便看向候立的闻雨:“今日天色早,也不必奉茶了,姨娘爱喝甜的,去把昨日备下的杨梅渴水和各色点心端来。” 闻雨脆生生的应了退下。 岳姨娘搭手扶着柳青璐从梳妆台前起身:“是妾来得早了些,倒让她们也不安生,垂珠闻雨都是服侍惯了太太的,太太不嫌弃妾笨手笨脚就好。” 柳青璐年纪比岳姨娘稍大些,虽说看着年轻但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年轻时还有拈酸吃醋的劲儿,两个孩子都大了后也就淡了这份心,平日里管的松,也不大在意谁又在二老爷跟前得脸了。 岳姨娘又是个规矩本分的,守着跟前的姑娘就懒得动弹,和柳青璐的关系自然不算差。 “若要嫌弃,早就打发你出去等着了,还能让你在跟前站着。”柳青璐失笑,她见岳姨娘面上虽然带笑,但眼下却可见青黑色,想起昨日叫她来说的话,心下了然,抬眼示意垂珠将几个小丫头带下去,才笑道:“咱们两个说话,我也不卖关子,昨个儿春时是怎么说的?” 昨晚祝春时往后罩房去,她是知道的,今日一早岳氏就赶了过来,想必是心里有主意了。 岳姨娘扶着柳青璐绕过落地屏风,在外面的罗汉床上坐着,抿唇笑道:“春时的意思是想看看,她说太太给她选的必然是不差的。” 柳青璐笑着哼了声:“你就哄我吧,春时看得比你清楚,俞家那位六少爷出身也有,才华也好,等明儿指不定便宜了谁家,哪里还能轮到咱们。” 岳姨娘讪讪,昨日她刚知道这消息时顾不得是在柳氏跟前,面色当即就有些愁,想来柳氏也是看清楚了,这会儿她也不否认:“妾是个没多少见识的,胆子又小,靖海伯府那一屋子的人可不是让人害怕?上上下下好几十个主子,听着就叫人觉得心慌,也就太太您和春时看中了一处。” 祝春时在柳青璐膝下养到七岁才分出去单住,虽说比不得她亲生的姑娘感情亲近,但府里子嗣不多,有一个算一个都叫她一声母亲,个个都是按照嫡出的养,几个姑娘里,祝春时格外出挑些,柳青璐看着自然也多上心几分。 “春时聪明,凡事都看得清楚。”柳青璐刚准备继续说就听见门外传来垂珠问安的声音。 “二奶奶来了。”岳姨娘也听见了,来人是刚和柳青璐儿子成婚不久的季氏,她忙起身要出去迎,结果被柳青璐拉住。 “她是晚辈,哪有你迎的道理,好好坐着。” 岳姨娘虽说是妾室,但也是二奶奶的半个长辈,万没有去相迎的道理。 柳青璐又道:“你别担心,春时的事我都放在心里的,过几日东平侯府世子长子百日宴,我领她去走一圈,各位太太瞧着心里也就有数了。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自然期盼她好,俞家那头要是可以咱们就定下来,要是不行就另外看过,京城这么多户人家,总有能配的。” 岳姨娘低眉坐着,听了一席话,“妾明白的,劳烦太太费心了。” 二奶奶季婉如去年春日和府里二爷祝佑成婚,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功夫,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柳氏不爱弄筏子做规矩,也不让她每日里请安,隔四五日来一回便罢,今日原不是她过来的日子,只是昨夜听身边丫鬟提了府里的事情一嘴,少不得要走一趟来瞧瞧。 “见过母亲。”季婉如见里屋还坐着岳姨娘,忙笑着打招呼,“姨娘好。” 岳姨娘含笑应了。 季婉如虽说不喜欢妾室,但究其缘由却对姨娘之流并无什么偏见,尤其是岳姨娘和她毫无利益纠葛,四姑娘祝春时也是出落伶俐的,她就更加不会平白结仇坏了关系。 此时在这里见着岳姨娘,她只是稍稍想了想便知道所为何事,再想起素日自家丈夫说的话,心里就先叹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笑着道:“我过来时还看见四妹妹身边的圆荷,捧了东西过来,说是要给姨娘看看呢。” 柳青璐不解的看过去。 岳姨娘一哂:“是春时做的荷包,昨儿拿过来给我看,想来是回去改好了又拿过来了。” 柳青璐也清楚几分,便有些忍俊不禁:“我瞧着日后还是得预备个手艺精湛的绣娘才好。” 岳姨娘想起昨日那个粗糙的荷包,也笑道:“那丫头不服输,非说要仔细练练,来日好给太太做抹额汗巾。” 柳青璐想着祝春时在女红上的手艺,撑不住笑,摆了摆手很是无奈。 季婉如落座在柳氏和岳姨娘下边,她嫁进府里也有一年了,往日也见过祝春时做的女红,再一听岳姨娘说的话,掩着唇笑弯了眼。 倒是柳青璐笑过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一壁喝了口闻雨端来的渴水,一壁开口道:“我记得你兄长早前就已经是秀才,想来是要参加八月的秋闱了?” 季家并非什么累世公卿,姻亲关系也算不得四通八达,至今为止只得季父尚且受到重用,但季父却是个有成算的,对待子女颇为严格,想要以正经的科举入仕,因此即便季婉如的兄长可以因父亲恩荫做官,也没动过这个心思。 如今他已二十又二的年纪,仍旧在国子监中读书,听府中大老爷说读得很是不错,当初未及弱冠就成了秀才,若是参加了当年那一届的秋闱,举人也定然是榜上有名,只是季父不愿儿子屈居末流,因此压着没让去,只说再沉淀两年。 季婉如素来以这个兄长为傲,提起来就露了笑,道:“父亲说大哥当初年少轻狂,压不住性子,这两年眼瞧着有了长进,也该去试试了。” 柳青璐笑道:“你大哥的才华,就是府中大老爷也只有夸赞的,说是在国子监很是用功,想来今秋是定要金榜题名的,至于轻狂也是少年天性,倒是你父亲拘着他了。” 季婉如心思浅浅转过一回,倏尔落在岳姨娘身上,又立即挪开,没露出在面上来:“父亲常说兄长愚钝,也只有大老爷看重他,才能容得下他的性子。” “你兄长要是都算愚钝,那佑哥儿只怕就是蠢才了。”柳氏心知俞家的事情没谱,并不拿出来说,反而以自己儿子做由头:“前两日我和老爷说起话来,佑哥儿在武上不精通,也就读书还成,且国子监有大老爷在,你兄长也在里头,若是进去了也有个照应。” 季婉如原以为是为着祝春时,不想竟说到自家夫君身上,忙肃了神色,仔细思索了遍从前兄长说过的话:“国子监里都是些读书人,平日里虽然有些文人相轻,但都没什么大的摩擦。二爷也是自来读书读惯了的,想来很能和哥哥他们相处。” “是吗?那想来都是些又好相处又有才貌的公子了。” “那自然是的,只不过我在闺中时并不怎么和兄长说起这些,只偶尔听父兄谈起两句,都说国子监里,很少有泛泛之辈。” 季婉如不着痕迹的捧了一下,实则国子监中,要么是父兄得力的,要么是读书厉害的,这话也并不算假。 柳青璐含笑:“哦?那佑哥儿倒是还不成,只怕还需要工夫仔细琢磨锻炼才好,赶明儿我嘱咐他多去走走,也别整日闷在屋子里看书,不然过些时候入了国子监,只怕处不来。” 三人就此又说了半日的话,眼看着时间过去,垂珠进来询问是否摆膳,岳姨娘忙起身准备侍膳,季婉如也跟着站起。 柳青璐摆手,都是自家人,她并不需要如此繁琐摆规矩,拉着二人一道用过后,才指丫鬟送她们离开,随后又吩咐院里的小丫头,等二爷回来了请过来一趟。 与此同时的靖海伯府。 邓姨娘一袭湘妃色裙衫,髻挽乌丝,头上戴着几支金钗步摇,腰间系着豆青色丝绦,风姿妩媚的斜倚在垫着绸缎的贵妃榻上,手里竹扇轻轻摇着,一眼看去分明是个美艳妇人,偏偏眉间眼里都是愁意。 绮霞在脚踏上坐着,一面调和染指甲用的花汁,一面劝道:“还没影儿的事,姨娘何必如此苦恼?” 邓姨娘扇子磕在榻边,眉梢一挑,冷笑道:“哪里是没影的东西,分明是打着定下的主意,否则咱们那位好太太,岂有告诉我的份儿?” 这话落了,又气道:“咱们且等着,过不了两日帖子就送我眼前来了。” 绮霞想起自家六爷心里也叹,却也只能劝慰:“怎么会,姨娘怎么也是六爷的生母,太太再如何也不会越过您去。” 邓姨娘素来拔尖要强,大房三子三女,唯有她率先诞下了男嗣,让她很是风光了一阵,即便后来太太郭氏诞下嫡子,但到底年纪太小,及不上她的哥儿,好不容易稳稳当当的走到现在,却在婚事上要受到掣肘,这让她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咱们这位太太呀,面上装得像菩萨,句句都是为你好,可心底怎么想,也只有她自个儿知道罢了。”邓姨娘嘴上愤愤,心里却是觉得有满腹的心酸委屈,只等着大老爷回来就好生哭一哭,非得将这件事搅和黄了不可。 绮霞苦劝不得,一时也有些无可奈何。 “六爷。”院子里传来绮云请安的声音,不过片刻,就见头戴儒巾、穿着青色襕衫的青年进来。 襕衫边缘镶着深青色的缘边,上面绣着几缕祥云纹,并不扎眼,既浅而淡,很是符合青年云淡风轻的相貌气质;腰上也不如世家子弟般累赘,简单的一根蓝色丝绦,形成宽松的花结,再绕去身后打结固定,而丝绦下方则系着一枚青色玉佩,成色并不算最好,但对于学子而言却是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名贵而高人一等,也不显得劣质而为人所看轻;脚上则穿着藏青色的缎面皂皮靴,针脚细密紧实,很是精致。 邓姨娘一见这青年进来便扫了面上的愁闷,欢喜地从贵妃榻上起身:“今儿不是要上课,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俞逖先是俯身请安,再回答邓姨娘的话:“本来是的,但今日先生有事,所以放了半日假,便想着来给姨娘请安。” 邓姨娘既嗔又喜,手里的扇面轻拍了拍青年肩膀:“倒不如寻你父亲去,有什么不懂的也好多问他。” 俞逖一笑,“父亲当值,只怕给他惹麻烦。”随即扶着邓姨娘往榻上坐,等解释完这一句后,稍停了片刻后,俞逖才接着道:“方才我进来时,看姨娘似乎不大开怀,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邓姨娘原本不打算将这桩事告诉俞逖,毕竟父母之命媒所之言,他一个男子并不好掺和进自己的亲事来。 然而她们母子几人能够在府里安稳生活,很大程度上就是靠了俞逖的聪慧明达,邓姨娘有什么事也习惯性的告诉他,是而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嘴上就已经开口了。 “还不是为着你的婚事。那边琢磨给你说个不成器的媳妇,好让你没个岳家扶持,将来不至于和她嫡亲的儿子抢东西。” 俞逖一听,颇有些哭笑不得,但生母处处都是为了自己着想,这并没有什么好置喙的缘由,只能细细剖析:“逊哥儿不过才十二,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再者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府里大头都是二房的,咱们房里能有什么东西值得去争去抢的?” 邓姨娘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枉你长到二十岁,竟看不清事。即便分不到大头,你父亲那里东西也不少,分得多往后你日子就好过,难不成你以为咱们能一直住在这侯府里不成?老太太都快七十的人了,还有多少日子呢,到那时分了家,你没有傍身的东西,可怎么着?往街上一站张着嘴喝风不成?” “逊哥儿是太太的亲生子,按祖宗规矩来说,也是该他大头。”俞逖摇了摇头,他很不赞同生母的话,但又念着邓姨娘一片慈母的满心柔肠,并不和她争执,只道:“我又不是什么庸人废物,总能靠自己挣出来,没有必要这时候就算计,让老爷太太知道了,平生风波。” 邓姨娘捉着扇子恨不得狠狠拍他两下叫他清醒过来,心里又舍不得,勉强用扇面打了下,才气道:“你倒是满心朝着她们考虑,可知道家里太太想给你说谁?小门小户五品官的女儿,姓祝的丫头!” 俞逖并不知道这位姓祝的姑娘是谁,但结合五品官又姓祝的消息,他倒是在朝中找出来一家对得上的。 “这又是怎么说,咱们府上也不过五品,况且若是和儿子想的没错,那位祝家大老爷乃是国子监祭酒,儿子如今读书便是在国子监,若是有了这层关系,岂不更好?” 邓姨娘很不满意:“你是靖海侯的孙子,又年轻又有才华,如今已是秀才,等秋闱高中,配谁不上?便是三四品官嫡出的姑娘都使得,如何要去配这等门户的闺女。” 俞逖闻言微微正色起来:“秋闱如何,到底还有些时间,谁也料不到将来结果,怎么能完全寄希望于将来呢?我知道姨娘是为了我着想,但咱们府里、和我的身份都摆在这里,若真配了高官家的姑娘,岂不是门不当户不对?不说别的,就说姨娘和萱姐儿,到时要怎么相处,可不是找不自在?祝家姑娘和我门第相当,能让太太看上的想来品貌也不会很差,到底她还要为了逊哥儿着想;又有国子监的关系,于我已然是门很不错的亲事了。” 邓姨娘听了儿子这番话,虽说想得明白了些,但为人父母,总觉得自家孩子哪里都好,别人是怎么也配不上的;又兼之觉得放弃了眼前大好的形势,很是不甘心。 俞逖自然清楚生母的想法和希冀,然而他并不愿意往她所希望的这条道上走去,只能再三保证:“姨娘不必担心未来的事,有儿子在,总不会让您和萱姐儿受了委屈吃了苦头。” 话已至此,邓姨娘辩驳不了儿子,只能应下不提。 第3章 初见 过得几日,便是柳青璐所说的东平侯府宴会,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祝春时身穿葱青色短袄,下着艾绿色六幅凤尾裙,头上则是一水的翡翠玉簪,是府里前两日才新做的头面,祝春时略挑了两样上头,倒衬得文雅素净起来,既鲜艳又不失礼数。 她和祝祺跟在柳青璐身后,其后又是五六个丫头跟着,随着前头那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从东侧门入,又经仪门进去后花园,可见厢房、游廊,皆十分小巧精致,且院中随处可见雕琢的山石草木,错落有致,并不同于别家模样,很是巧夺天工。 祝春时一行人到时,花厅中已然坐了许多人,个个身着锦缎华服,头戴金玉钗环,聚在一处很是华贵逼人。 柳青璐领着姐妹二人往右侧下手的席面上去,与她相熟的太太忙起身笑迎,又打量着身后的祝春时姐妹:“好标致的两个丫头,今儿你可算是舍得带出来了。” 柳青璐含笑:“也就你哄我,看得起她们姐妹罢了。” 这位太太姓许,夫家乃是从五品的兵部员外郎,随夫的五品诰命,平日里众人也就称呼一声许宜人。她来得比柳青璐早,这会儿见着两个丫头,又仔细一观年纪,多少明白点心思,只面上看不大出来。 “我可是向来都说实话的人,你别不信我的话。”许宜人笑着回了一句,又拉着柳青璐的手:“你来得晚,来随我见见梅六奶奶。” 柳青璐闻言,顺着她指的视线看过去,果真见到不远处的花梨木圆桌边站起一名年轻俏丽的妇人,上身着杏色织金纱衫子,下着一袭水色八幅罗裙,头戴珍珠冠,鬓上珠翠满目,很是耀目逼人。 今日宴席的主家东平侯府,正是梅姓,这位梅六奶奶姓俞,她的夫婿是东平侯第六子,母家则是靖海伯府,她在长房行二。 柳青璐闻弦音而知雅意,端着笑上前:“梅六奶奶。” 梅六奶奶俞和莹多少也知道娘家的意思,况且今日她的嫡母郭氏来时特特和她说了两句,当下也不拿乔,请柳青璐坐下了,才笑着接话:“柳宜人好,今日只怕招待不周,还请太太见谅。” 末了又将视线挪到后面跟着的祝春时两姐妹身上,尤在祝春时身上顿了两息,笑道:“我素日不当家,今儿还是头一遭见到两位妹妹,改明儿我办个小花宴,两位妹妹可要赏个脸才是。” 梅六奶奶少年走动时乃是六七年前的光景,那会儿祝春时也不过十岁的年纪,大多都是府中读书学规矩,很少赴宴,等这两年大了些开始走动,梅六奶奶早就出嫁在妇人堆里迎来送往,自然不曾见过。 但以她平日里待人接客的眼光来瞧,也觉得祝春时两姐妹很是出众了。 只见她不着痕迹的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丫鬟,那翠纹裙的丫头忙取了两个精致的荷包来,递给祝春时两姐妹。 “不是什么好东西,两位妹妹且拿回去赏底下的丫头也就是了。”梅六奶奶笑,又朝着柳青璐说道:“柳宜人不必和我客气,我见着两位妹妹心里喜欢,又是头一回,少不得办个大人的样儿出来,若是不收,只怕是看我年纪轻瞧不上,那我可得回去请我们太太出面。” 柳青璐瞅一眼祝春时手里藏青色的缎面金钱纹荷包,并不太大,只装得两三样东西,再听梅六奶奶的话,也笑道:“还不快上前来,谢过六奶奶。” 祝春时握着手里的东西,探不出来是什么,听柳青璐的话低眉往前两步:“谢过六奶奶。” 祝祺紧随其后。 梅六奶奶口中称着不必,忙起身握住祝春时的手:“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我在家中行二,只管随我家中弟妹叫我声二姐姐也就是了。” 柳青璐在旁闻话轻弯了弯眉。 许宜人也不着痕迹的看了两边几眼,兀自在心里琢磨了回。 “二姐姐。”祝春时和祝祺见柳青璐不曾出言制止,只好喊了声。 梅六奶奶含笑应了,又招呼来丫头,“这儿闹嚷嚷的,只怕你们两个待不惯,姑娘们都在隔壁小花厅说话呢,让这丫头领你们去,有事就吩咐她来找我便是。” 这会儿所在的地方乃是官家太太们的聚会之地,寻常未出阁的姑娘家们则是在隔壁的小花厅,祝春时两姐妹也是因着柳青璐要带她们来露露脸,才没有立时过去,这会儿见梅六奶奶说了,柳青璐自觉摸到了底,也就顺势点了头,让她们跟着丫头过去。 二人甫一进去花厅,放眼所见有十几个少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个个生得出众,便是衣裙首饰也格外精致华美。 祝春时扫了眼,很快见到素日相熟的姑娘,忙牵着祝祺的手上前。 “还当你们姐妹今日不来了呢。”梁瑾有些欢喜的道:“半日都不曾瞧见。” 钟成玉手持团扇掩住嘴角:“这也就是你胡思乱想了,我和娇娇可没这么想。” 梁瑾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这会儿姐妹间拌话也不气恼,上前挽了祝春时的手臂:“你可听见了,只我一人担心你们,她们两个可半点都不念着。” 扈宣娇好容易从自家姐妹中间抽出身来,刚走进就听见这么一句话,立时挑了眉:“好啊,趁我不在就排揎我,玉姐儿,还不帮我抓住她,定要让她吃点苦头才是。” “哎呀,”梁瑾被扈宣娇抓住,笑着求饶:“好姐姐,好妹妹,可饶了我吧,咱们还在侯府呢,可别叫人看了笑话。” 钟成玉只看着她们笑,随后来到祝春时身边,“方才可是有事耽搁了?” 祝春时摇了摇头,还没开口,祝祺先道:“方才我和四姐被母亲拉去隔壁厅里了,给那些太太们见礼,受了好一番打量,所以才来迟了。” 钟成玉隐晦的用眼神示意了下旁边的正厅,祝春时微微点头。 梁瑾和扈宣娇也听到这话,忙停下了打闹。她们几人年纪都相仿,家世也相当,除却梁瑾家里宠她,早在及笄时就给她定了亲,只是梁太太舍不得,打算多留她两年再出嫁外,扈宣娇和钟成玉都还没定下亲事来。 而其中又别有不同,扈宣娇是因为上面的姐妹暂时还有没成婚的,自然轮不到她;但钟成玉却因是家中庶女,嫡母比起柳氏要更厉害些,也与她的生母不怎么对付,因此故意拿捏在手里,迟迟不曾定下来。 是而此刻一听这话,她们很快就明白过来其中用意。 “那看来过些时候就得恭喜春时了。”梁瑾笑着打趣道。 祝春时失笑:“还没影的事儿,你就说这话,也不怕让人听见了笑你。” “可知道是哪家的?”钟成玉见祝春时也将要定下,心里为她高兴的同时不免也为自己感到难过。 扈宣娇噗嗤笑出声来,靠在钟成玉身上:“便是知道是哪家的,也万没有这时候就说的道理,玉姐儿你也是关心则乱了。” 祝祺也跟着笑:“别说钟姐姐了,即便是我也不清楚的,母亲瞒得可严实了。” 几人说笑的同时,花厅不远处有位身量适中,眉目姣好的姑娘,见两人乃是梅六奶奶身边丫鬟送过来的两人,不免将视线投过去,认认真真看了好半晌,手里的帕子搅了半晌,才下定决心过来。 “祝四姑娘。” 乍然听见喊声,祝春时一时还有些惊讶,然而等看见来人之后,又不免了然于心。 “俞姑娘。” 祝春时以前也常在宴会中看见这位俞家姑娘,只是俞家和祝家着实没什么往来,八竿子也扯不到关系,因此不过点头之交,知道各自的身份罢了。 然而此时却不同于以往。 眼前的这位俞姑娘在靖海伯府中排行十二,生母乃是长房的邓姨娘,恰好便是打算和祝春时议亲那位俞六少爷的同胞妹妹。 若婚事真的成了,那两人也就成了姑嫂,又不同于寻常关系了。 “我记得这屋子后面有处小长廊,种了好些时令花草。”俞和萱抱歉的看了眼旁边的梁瑾祝祺等人,她原本性子便不是那等骄傲外放的,现下突如其来的找话说,又是有些不好意思又是纠结:“祝四姑娘可以陪我去看看吗?” 扈宣娇皱了皱眉,她们向来没什么交集,这会儿突然上来说这些话,焉知安的是什么心。她这么想,便立即上前去拉住祝春时,张嘴就要说话。 还是钟成玉来回看了好几眼,见祝春时脸上没什么惊讶的神色,又想起方才的话来,连忙拦住了扈宣娇。 “春时,俞姑娘既这么说,你就陪她去瞧瞧吧,左右也不远,就在后面的小天井,若是有什么事,你喊一声,我们也就过去了。” 祝春时原本就心念急转,今日乃是东平侯府世子长子的周岁宴,宴席办得颇为热闹,不论是有亲的还是有旧的,大多都接到了请帖,男客女客只怕塞满了府邸。 方才的梅六奶奶便罢了,虽说是俞家的姑奶奶,但作为世子妃的妯娌来帮把手待客也是应该的,但这位俞姑娘来说这话就另当别论了。 又听见钟成玉的话,知道她明白过来,便也笑了:“也好,阿瑾,你们帮我照看下小祺,我过会儿就回来。” 梁瑾左右看看,也很快反应过来的点点头。 扈宣娇虽说一开始不能理解,但见祝春时应下,钟成玉和梁瑾都没说话,便也神色存疑的看了看两人,迟疑着点头。 “那麻烦俞姑娘带路了。” 祝春时又看向旁边的祝祺:“小祺,你和娇娇她们说会儿话,别到处跑。” 祝祺方才话虽是这么说,但她也是知道一二内幕的,调侃的眼神在祝春时和俞和萱身上来回晃了个遍,在祝春时瞪过来的视线中笑着得令,忙拉着扈宣娇几人往旁边去了。 俞和萱见状这才松了口气,提步在前面带路。 东平侯府与靖海伯府一样,都是经年的勋贵世家,不过东平侯府的子嗣明显要得力些,才能依旧保着侯府的爵位。因而从屋中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雕梁画栋,哪怕只是花厅背后的僻静小廊,也不曾疏忽半分,果然不曾走远,大约盏茶的功夫,就见到天井处种着些海棠、月季,并几盆开得正艳的芍药蔷薇,又有几株芭蕉,绿意盎然。 这天井背着方才的花厅,不至于让里面的人轻易察觉;却又不甚远,高声喊一嗓子就能把人都招来。 “果真好看。”祝春时仔细看了下周围,依稀能听见花厅里的声音,却不大真切,仿佛隔着层纱雾似的朦胧。 俞和萱见她喜欢,也不由地抿着唇笑:“我也是不经意间发现的,莹姐姐说平日里倒还好,也就是这时节开得热闹,那边的芭蕉树下也十分凉爽。” 她口中所说的莹姐姐便是祝春时方才所见的梅六奶奶。 祝春时含笑点头,看了眼芭蕉树下,却没看见别的什么人,心里一时疑惑,只是不曾表露出来,视线极快地在俞和萱身上转悠了一圈。 俞和萱不觉,往前走了两步,和祝春时并排看花:“说起来,我之前和四姑娘也在宴上见过,只是那时候不熟,只说了几句话。” 祝春时自然记得,虽说两人不大熟悉,玩不到一处去,但靖海伯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身份无论如何也高过祝家,祝春时赴宴时也会一一认识宴上人物,俞家女定然不能漏掉。 祝春时心里暗暗的想,嘴上却道:“怎么会忘,我还记得有回三房的蕴姑娘也在,好像是在寿宁郡主的春日宴?那时我还同妹妹说,俞家姑娘才貌双全,叫她们也好生跟着学学。” 俞和萱略有些腼腆,受不住祝春时如此直白的夸奖,脸色晕红,一时想要开口说话,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正为难的时候,忽然看着前方眼前一亮。 祝春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前方的长廊上出现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祝春时稍一回想便也知道了,这处长廊想必连接了两间屋子,那边应该就是男客的所在之地,用中间略大的天井隔开,既不会坏了男女大防,若是有事也能极快的找到人。 俞逖今日仍是一身八成新的杭细银丝祥云纹青圆领袍,腰上缀着白玉莲花佩,很清淡素雅的模样,唯一的亮色大抵是他手里拿的两支粉色芍药,以及身上被花丛遗留下来的几片草叶。 “六哥,你——”俞和萱拎着裙角快步上前,嘴里的那句你可算来了还没出口就意识到不对,连忙咽下,转而道:“你怎么去摘花了,是给我的吗?” 俞逖虽一早就知道母亲二姐有所打算,但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方才厅中突然来了个小厮告知他这些 ,惊得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容易想了借口从厅中脱身,这会儿又见俞和萱也牵扯其中,想来姨娘那边也是知道的,只瞒了他一个人。 思及此,俞逖被气笑,手指弹了下俞和萱的额头,“胡闹!”,然而还是央不住她的眼神请求,从中挑了支含苞欲放的给她,“去旁边赏花,一会儿再过来。” 俞和萱抬手捂着额头,眼珠子滴溜溜的在他身上转悠,想要转头去看祝春时的脸色,却被俞逖直接用手掌按住头:“别闹。” 俞和萱鼓了鼓嘴,看了眼自家六哥的神色,到底不敢虎头摸须,握着花点了两下头就往天井走去。 当下此地就剩下了祝春时和俞逖两人,身后隐隐绰绰传来花厅里说话的声音,不远处还有俞和萱作陪,祝春时心底微有些忐忑不安的情绪也渐渐回落。 “祝四姑娘,”俞逖上前,他比祝春时高了一个头不止,因而此时看她需要低下头来,垂下的眼眸里泻出丝缕温柔:“实在抱歉,今日唐突了。” 祝春时摇头,一瞥不远处时不时偷瞟的俞和萱,又看向眼前满脸歉意的俞逖,虽看不懂眼前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但她也并未生气:“俞六少爷,我有所预料,不算很唐突。” 俞逖微怔,瞬息间恍然,想来是两家太太早前就互相通过信,才有了今日这桩事,他与她,皆是因父母之命在这里罢了。 说起来他并不是那等挑剔女子家世外貌的人,然而伯府中虽然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但勾心斗角的事情总少不了,他并不愿意耽误了人。 今日突然在这里相见,虽不算二人有心,但无心插柳,也足够他说清个中缘由。 第4章 决定 俞和萱在天井处的花丛中好奇地往这边看来,一时不见二人说话,还有些纳罕。 俞逖略略停顿,见祝春时神色未变,便先请人坐在廊桥上,稍作喘息就直白道:“祝姑娘,恕在下冒昧,伯府人丁兴旺,府中三房同居,实在热闹,只怕和祝家不同。” 祝春时的目光在他手中那支芍药上扫过,不期然他突然提到俞家情状,然而立即就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敛眉轻言:“俞六少爷这话该去和郭大太太说才是,和我说,却是无甚作用的。” 两人之间只隔着三步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但因着高低位置不同,俞逖并不能像方才一般看清祝春时脸上的神情,即便如此,话中隐隐的不悦,在俞逖耳中也十分清楚。 见她误会,俞逖不觉稍怔,回过神后便蹲下身,将手中开得艳丽的芍药花搁在祝春时膝上,抬头仰视:“我并非其他意思,只是想先告诸情况,你也好做了解,过后若是姑娘不愿意,太太那边自有我去分说。” 祝春时垂眸,膝上芍药花秾艳,花瓣在艾绿色的裙摆上伴随着春日清风拂动。 她稍一抬眸便看见俞逖俯视的目光,心弦颤动之下慌乱移开相接的视线,那支芍药也被紧握在手里:“我常跟随母亲在京中赴宴,其中家族繁茂的人家也见过许多,相处起来是繁琐了些,但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俞逖轻笑,明白她话中含义。 笑声传入耳中,祝春时的脸颊微微发烫,她的目光挪向天井处簇拥在一起开得艳丽的花团,又看回俞逖身上:“京城府邸中人丁兴旺的虽然有许多,但各家情形却大有不同,俞六少爷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是非好坏,仅在人心罢了。”祝春时也不卖关子,看着俞逖慢悠悠的道。 俞逖现下却是真心实意的有些笑了,话不必说尽,三言两语间,个中意义虚实就已经说全了。 “祝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俞逖起身,复又将视线落在芍药上,“芍药轻薄,不配今日,改日再向姑娘请罪。” 祝春时微微挑眉,便也站起身来,将芍药举起打量,日色照耀着浅淡的粉,即便摘下来已经过了半日,也没见什么衰败之色,反而张扬盛放到了极致。 祝春时爱极这份张扬:“投花问路,俞六少爷的心思不轻薄就好。” “姑娘不怪便好——” 俞逖原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却见祝春时已经将目光转移到天井那边,朝着俞和萱说话,他立时就将滚在唇边的话咽了下去。 “这里的花很好看,不过出来的时间有些久了,若是一直离席只怕失了礼数。”说着祝春时微微踮起脚,似乎要越过花丛看清楚俞和萱此时的模样,略大了些声:“俞姑娘,我要回去了,你跟我一起吗?” 俞逖顺势侧身让道,但略微迟疑后,又忍不住道:“日后,若是有什么事,可以找萱姐儿。” 这话说的低声又匆忙,祝春时的注意力都落在走来的俞和萱身上,因而并没怎么在意。 “四姑娘,”俞和萱近前,先看了看祝春时,又瞅了两眼俞逖,直到瞧见祝春时手中那支和自己差不多的芍药时才满意的笑了出来,走过去很是亲密地挽着祝春时手臂:“我们走吧。” 祝春时不意她的动作,先是惊讶了瞬,又立马反应过来,朝着俞逖无声点头,这才和俞和萱回身走进方才的小花厅。 “四姑娘——”俞和萱有心想要说什么,但在祝春时将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又摆了摆手,到底没能把心里的话问出来。 而祝春时,却突然反应过来方才俞逖的那句话,眉眼轻弯,手里的芍药轻轻抬起,掩盖住嘴边的笑。 自那日回府后,那支芍药便被祝春时仔细养在房中,但到底离了枝干土壤,即便再费心思挽留,也只多余了三四日的时间,就枯萎落地,被泻露收拾下去了。 而靖海伯府这边,大房太太郭文珠也自那日从东平侯府的宴上回去后,就先是从二娘莹姐儿那里得了消息,又在十二娘萱姐儿那处大致问了两句,觉得没什么疏漏后又细细派人去打听了几日消息,这才在俞逖休沐的时候把人叫来。 俞逖继承了邓姨娘的好颜色,长得出众,但平日里他穿着打扮上都十分清简,并不花哨,硬生生将这分颜色给压下去许多,就只剩下书卷堆里养出来的儒生气了。 “逖哥儿,”郭文珠收回放在俞逖身上的视线,她不止一次可惜俞逖非她所生,又不止一次暗叹邓氏好运,若非有这个儿子相帮,邓氏也不会高枕无忧至此。 “咱们母子俩说话,我也不同你绕虚的,想来前些时候你姨娘也和你说过你的亲事。” 俞逖仍旧是生员打扮,闻言笑道:“是,上回在二姐姐那里,也得缘见过祝家姑娘一面。” 郭文珠听他语气里并无怨怼,很是温和的模样,也不由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个笑来:“那姑娘是个不错的,家风简单和睦,家里人也争气,她也是自小就养在嫡母膝下跟着教养的,为人处事都拿的出手。” 怕俞逖一介男子想不到那么多,也怕他被邓氏的话劝住,郭文珠不免细细解释道:“祝家大老爷如今正在国子监就职,不好说一句桃李满天下,但也差不离什么;大房的长女嫁了工部左侍郎家的少爷,次子又娶了吏部郎中家的姑娘,细算来还是你爹的上官。祝家二老爷虽说官职不高,但他家儿媳妇是京城府丞季家的姑娘,季家的长子如今也在国子监,想来你平日里也接触过,也算同窗。你现在虽还在读书,但日后肯定是要走科举的路子,如今若是结了姻亲,往后这些就是人脉。” 俞逖自然明白嫡母的苦心,打从听到这桩婚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其中深意,祝家的门第不算高,他借助不到什么岳家的势力,但于他目前却又正合适,因此在郭文珠解释的时候,他听得很是认真。 等到郭文珠停下喝茶的空当,他便开口道:“母亲用心了,儿子明白。” “祝家四姑娘很好,要真算起来,倒是儿子配不上了。” 听了这么自谦的话,郭文珠却又嗔怪的摇头:“咱们是男方,自然要夸着女方来,但逖哥儿你也是人中翘楚,哪里配不上了?用不着自谦到这个地步。” 她虽不愿庶子的岳家势力过于强横压了自己儿子一头,但俞逖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何也做不出耽误他的行为,这桩婚事也是认认真真挑选过的,不高不低,对读书人却有着极大的助力。 俞逖笑了笑:“是母亲一片慈心,所以高看儿子一眼,若要真拿出去京城中,儿子可算不上什么翘楚。” 郭文珠不赞同的瞪他:“你也就是太过自谦,你父亲就时常说你这个毛病,咱们哪点不好,拿出去京城你也是个上等人选。” 俞逖失笑,但他也不愿在这上面和嫡母争辩。 不欲在这话题上多加纠结,郭文珠转而道:“过两日我请媒婆上门提亲,若是那边也没问题,那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 “都听母亲的。”俞逖顺势作答,沉吟了会儿又道:“若是祝家应下,还请母亲及时告知儿子,纳采的礼总得要我亲自去备才好。” 郭文珠也想到了这茬,这时节正是夏初转热的时候,不比冬日难以猎雁可以用大鹅代替,这时候还是要两只大雁才算合乎礼节,也是对祝家姑娘的重视。 “那好,逖哥儿你六艺都学得不错,正是拿出来用的时候。”郭文珠解决了一桩心事,松了一口气,这门亲事拿出去任凭谁也说不出她半分不好来,也就有了闲心打趣俞逖。 俞逖就着这话又接下去说了两句,等到郭文珠露出些许疲态后才起身告辞离去。 果不其然,三日后郭文珠那边找的官媒就登上了祝家的门。 两家主母早有说合,况且那日东平侯府的宴会回来,柳青璐也暗地里探过祝春时的想法,见她并没反对或者不愿的意思,就知道这桩事成了一半。 等到靖海伯府那边递了话过来,便知道这门亲事大致也就定下了。 因而这日官媒上门的时候,柳青璐便也拉上了岳姨娘一道。 那官媒姓何,年岁不过四十,却是最能说会道的主儿,在京城的媒人中算是极为有名的,俞家能请她来上门,也是重视祝家和祝春时的意思。 何官媒着了身胭脂红的裙衫,赫然是十分喜庆的打扮,见着岳姨娘也在厅中坐着,也没露出什么别的神色来。 “见过太太。”何官媒一张嘴便是夸:“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贵府的姑娘又才貌双全,不知道多少府邸想要求去,我这个婆子今儿就是来做讨嫌的事,要求一求太太家的姑娘了。” 柳青璐笑得温柔,不过却没应这话:“家里的女孩儿都还小,我寻思多留两年,不急着定下亲事。” 何官媒见怪不怪,家里有姑娘的总是要矜持一些,要男方这边多次请求之后才肯应下来,否则要是一口应下来岂不是显得自家的女孩不珍贵? “太太的顾虑我都是明白的,只是今日我要说的这位着实是个好的,否则我也不敢厚着脸皮登门不是?” 柳青璐笑着不语,兀自端了茶杯喝茶,“这是今春新送来的茶,何冰人也尝尝?” 旁边的岳姨娘虽然着急,但也知道这个场合不是自己能多话的,便也学着柳青璐的模样低头喝茶。 何官媒笑着喝了口茶水,没尝出个什么滋味来,略停了几息,又赶着开口。 “俞家大房的六少爷,年纪不过弱冠,就已经是秀才了,等来日秋闱得中,那可就是举人了,便是谋个进士出身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官媒说得兴起,她说过的媒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往来经手的大多是官宦家庭,但次次都是一副高兴至极的模样,直把人夸上了天:“咱们姑娘若是嫁过去,可就是举人娘子了,将来封个诰命也是指日可待的,虽然说咱们姑娘出身官家并不怎么贪这个虚名,但太太您说说,京城里的这些公子哥儿,有几个不是靠祖宗恩荫出头的,像俞六少爷这般凭借自身才华的,可没几个。” 柳青璐眼里笑意更浓,这也是她当初看中俞六的原因。 见对方仍旧没开口,何官媒舔了舔嘴唇,再接再厉道:“方才说的都是将来的事,咱们再说说当下的,除了这才华外,俞六少爷相貌也俊朗不凡,和咱们姑娘真真是般配极了。且俞家大太太也是个温和仁善的性子,想来太太是比我清楚的。我来时郭太太也再三叮嘱,六少爷虽说不是从她肚子里托生的,但也不差什么了,这是大房头一回娶妇,又是长媳,定然是要办的热热闹闹的,一应都按照府中嫡出少爷的安排来,定然不委屈了姑娘。” 柳青璐听了这话,微微笑道:“郭太太真是有心了,我们家姑娘蒲柳之姿,恐怕担不起这份厚爱。” 何官媒晓得这是来到第二次推拉了,她说亲这么多年,早就娴熟于心,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连连道:“太太这就是说笑了,郭太太既然这么说,那便是极为看重我们姑娘的,自然担得起。我说句不该说的,姑娘嫁过去就是长媳,不消说伯府的事,但长房定然是能说得上话做得了事的,郭太太膝下嫡出的哥儿不过十二,便是长成娶妇也得七八年的光景,到那时,只怕俞六少爷早有了大造化大前程,姑娘的好日子也不必拘在伯府里。” 岳姨娘被说得心动,她这辈子是没法子才做了人妾室找一条活路,所幸运气不错遇上了柳青璐这个主母,没受什么磋磨,但自打她生了祝春时后,便只想着给她求个好夫家,将来不必如她一般。 柳青璐低头又喝了口热茶,待到何官媒住了嘴,便笑着招呼:“冰人说了这么些,只怕是口干了,快歇歇喝茶罢。” 何官媒哎声应了,茶一入口才觉得喉咙舒服了些,随即又看向上手的柳青璐。 “劳冰人跑这趟,郭太太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家四姑娘能得大太太看重是她的福气,只是——”柳青璐面露歉意:“这婚姻大事,不是我一人能做主的,好歹也得问问老爷的意思,再有四姑娘的想法,两姓结姻原是喜事,总不能枉顾孩子的想法,闹出不好来不是?” 何官媒心下有了成算,向来结亲这等事,往往都是第三回才能定下,她原也没指望一回就能成。这会儿见柳青璐的口风从不愿意订亲变成要询问家中老爷的意思,就已然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这是自然的。”何官媒眉开眼笑的:“那太太得了信派人去找我就好,我也好回那边郭太太的话。” 柳青璐含笑应下,又吩咐垂珠从人出去。 “如何,满意俞六少爷吗?”柳青璐看向一边的岳姨娘笑道,“你之前还不大喜欢,今儿何冰人的话听了觉得怎么样?” “不瞒太太,妾身是真怕俞家那一大家子。”岳姨娘无奈的笑,悠悠叹了口气后道:“许是咱们家里简单安逸了些,一遇到这种事便容易想多。那位郭太太,妾身不曾接触过,但太太平日里往来定然是清楚的,想来也不会说是什么爱立规矩折腾人的,且何冰人说的那些话,若真是如此,也是春时的幸事。” “你啊······”柳青璐笑着摇了摇头,后面的话却没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春时的想法呢,你问过没?” 岳姨娘点头笑了笑:“那次回来就问过了,春时的意思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都听太太和老爷的。” 柳青璐又笑,接下来倒是不怎么提这件事了,她看了两眼岳姨娘身上的裙衫,还是去年初夏做的碧罗裙,纵然没怎么穿过,但料子和纹样却有些过时了。 “等会儿你让兰芽去二房库房里挑两匹好缎子,近来府里忙着爷们姑娘的事,也没顾得上其他的,也该做两身新衣裳了。” 岳姨娘虽没得个准话,但观柳青璐的神色,心里也微微放心下来,笑着称是,其后也跟着说起府里其他事情来,不再提此事。 这日晚间,柳青璐果然和祝父仔细商量了一番,打从这门亲事开始接触,祝父就是知道的 ,如今听见后续,他也并不反对,反而叮嘱柳氏诸般小心慎重,虽说是妾侍所出的姑娘,但也不能轻忽,祝春时的陪嫁和陪房也该认真备起来了。 柳青璐自然应下,不免嗔怪两句,随后才伺候祝父歇下,一夜无他话。 等到第二日,柳青璐又亲自去大房夏太太那里商议事情,两家如今实际上并没分家,家里的子嗣不论是娶亲还是出嫁,都要从中馈挪一份银子出来,之后才是主母出银子采买。 如此商量忙碌了两三日,何官媒第二次来府中提亲,柳青璐照例是推辞的。 等到六月中旬暑热正盛的时候,何官媒第三次登门提亲,柳青璐才矜持应下。 第5章 嫁妆 官媒上门说定亲事,便是六礼之纳采,算是两家亲事初定,紧接其后的乃是问名,即将庚帖送至男方,占卜吉凶,但这门亲事两家已经说定,占卜不过是走个过场,因此程序走得极快,即便如此,时间也一晃来到七月。 因七月有中元节在,两家经商议过后便暂停议亲,一直到八月初才重新纳吉定下婚约。 祝春时一应不管这些事,自纳吉过后,俞家那边就送来了俞逖衣裳鞋袜的尺码,按照规矩,该由她亲手做些女红,以便在纳征当日回送,以示为人贤淑,不拘是衣裳还是鞋袜,哪怕是简单的汗巾子也使得。 然而祝春时平日里女红最是拿不出手,对这所谓的规矩很是苦恼了几日。 最后还是由柳青璐那边新拨过来的丫鬟绿浓接过手去,做了一套精致的鞋袜出来,祝春时不过最后再略略添上几针,全了她动手的意思。 八月初八,俞逖亲自带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大雁到府,随后就是丫鬟捧着六十六两重的银锭、一对如意、四色糖果、四色生果、四样福饼、绫罗绸缎各六匹以表吉祥如意等含义,其后才是靖海伯府预备下的聘礼。 俞逖虽说只是大房的庶子,但靖海伯府目前还没分家,一切就得从公中走,况且他又是大房头一个成亲的少爷,邓姨娘也不是吃素的,聘礼足足有五十抬,琳琅满目摆了大半个院子,皆是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以示求娶的诚心。 纳征这日祝父也休沐在家,见此心里颇为满意。 柳青璐和大房太太夏寻贞也都出来接待宾客料理事物,俞家那边来的则是俞大太太郭文珠和靖海伯夫人方有仪,双方都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因此聊天的过程很是热闹融洽。 祝春时这日穿了件桃红色宝花罗绣如意纹的衫子,柳绿镜花绫的六幅缠枝牡丹裙,外罩霜色对襟小袖褙子,不同于寻常低调又素雅的打扮,很是鲜艳夺目,自有一番风流妩媚。 她并不能走去前院,便只好在厅中摆了面落地竹制屏风,端坐其后,也算是亲身参与见证了这场热闹。与她一起的还有祝祺和祝禧,大房的祝祎同样也在此,除此外便是几个关系亲密的手帕交。 众人影影绰绰的看见外面俞逖身影,不好说话闹出动静,便纷纷笑看向祝春时,惹得祝春时含嗔带羞的瞪了眼。 俞逖也注意到大厅隔出来的那片地方,他朝着那边望了眼,辨不清后面的几个人影,但也知道祝春时定然是在里面的。 他今日亦不同于寻常的襕衫,而是一身雪青色莲花纹大袖锦缎袍衫,腰间缀一块莹白色吉祥如意扣,更显玉面清俊。 因两家说合的满意,又都想要借助各自的姻亲力量,因此今日祝父和柳青璐并未怎么为难俞逖,见他言行举止都颇有儒士之态,很是温文尔雅,再一思及这段时日祝大老爷对他的评价,就更是心满意足,厅堂里一时笑声连连。 祝春时乃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便是再怎么心有成算,到了这会儿也略听了两句便粉面含羞,又有姐妹在旁打趣,更是不好意思地起身,裙摆轻轻泛起涟漪,对着泻露低声说了两句话后,竟是一转身就从小门处离开。 祝祺三姐妹和梁瑾等人见状也不好久坐在此,忙跟在身后一并出去了。 “四姐——” “春时——” 祝春时并未走远,就站在厅后的游廊处,几人出来后就看见她的身影。 “依我看,这位俞家公子倒是个极不错的人。”梁瑾是在场众人中除了祝春时以外唯一定下亲事的人,自恃见多识广,颇为老成的点评。 “我也觉着不错,虽然没看见长什么样子,但能配上我四姐的,定然不能差了。”祝祺笑眯眯的接话。 祝春时瞧着她们二人走过来后又是点头又是故作高深的点评,忍不住笑,轻拧了下祝祺的嘴角:“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都不曾见过,就知道好了?也不怕让人听了笑话。” 祝祺娇俏的耸了耸肩,“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我只管找几位姐姐就好了。” “好啊。”扈宣娇轻哼道:“你这丫头鬼灵精,这就已经打算赖给我们了。” “谁说不是呢,我看啊,是祺姐儿看了四姐的喜事,心里也开始念着了。”大房的祝祎打趣道。 其中祝禧年纪最小,见祝祺恼羞成怒跑过去和祝祎扭在一起玩闹,便走近两步,挽着祝春时的手臂:“四姐姐,我舍不得你。” 说起来整个祝家唯有两个庶出,便是祝春时和祝禧,其中祝禧格外要惹人怜爱些,她的生母关姨娘在她年幼时便重病去世,这些年和祝祺一直在柳青璐膝下养着。虽说待遇一应相同,但生母的存在却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因此祝春时也尤其疼惜她。 “别说还有段时日才成亲,便是成亲了咱们也都是在京城,你要是想我了就吩咐丫头去送帖子,我看见了自然请你过去玩。”祝春时手指点了点她额头,“哪里值得这么伤春悲秋的。” 钟成玉笑着道:“到底不比从前,禧姐儿不乐意也是正常。” 府里忙了一早上,这会儿祝春时才有闲心和她们说话打闹,见钟成玉过来,祝春时牵着祝禧靠坐在阑干上,看着她低声问询:“你家里怎么样了?” 钟成玉脸上的笑意一滞,转瞬恢复自然,“还能如何,和从前一样罢了。” 梁瑾从祝祎祝祺的打闹中移开目光,挽着扈宣娇过来,无意中瞥见钟成玉脸上闪过的一丝愁苦之色,不免和扈宣娇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思量。 祝春时对钟家的家事也不好过多置喙,但心里却打算日后多借助俞逖的外力,看是否能在国子监寻个合适的,钟家太太便是再不讲道理,也不可能一直拘着钟成玉不让出阁。 “你们背着我们说什么悄悄话呢?”扈宣娇笑着走过来道:“说起来我前段时间还问过家中堂兄,他们都对这位俞家六少爷印象不错。” 乍一听见这话,率先有反应的反而是和祝祎打闹的祝祺,忙撒开了手小步跑过来,点点头:“对,我前两日也偷偷问过二哥了,他前些时候不是去国子监读书了,也和俞六少爷打过交道,他也说才华很好。” 所谓二哥,便是二房长子祝佑,柳青璐的亲生子,今夏六月末的时候走了祝父的关系入国子监习学。 祝祎撩了撩松散的头发,踱步道:“我也问过三哥,三哥倒是没说什么其他的,只说人品应该不错,平日里没遇见过。” 祝祎口中的三哥乃是大房的儿子,府中排三,平日里对诗书都没什么兴致,为人风流不羁,经常在瓦舍戏院等地方出没,他口中的没遇见过便是不曾在这些地方看见过俞逖的意思。 祝春时忍不住笑:“扈家几位兄长对他印象不错,二哥说才华好,三哥说人品过得去,怎么着?”她故意皱了皱眉:“这竟是个没缺点的人不成?” 最小的祝禧在她身边捂着嘴唇咯咯笑,从手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说不准是四姐姐的福气到了,月老保佑赐下个如意郎君呢。” “好啊你,胆子是越发的大了。”祝春时佯怒,瞪了她两眼,然而不过几息就撑不住笑:“赶明儿我告诉母亲去,请她给咱们冬娘也寻个如意郎君。” 祝禧生在冬日,小名便唤声冬娘。 她听了这话脸色霎时红了起来:“四姐姐故意作弄我!” 祝祺见周围没丫鬟在,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哪有寻常闺阁淑女的模样,大大咧咧的笑了起来:“可不就是在作弄你吗?四姐姐可坏了,咱们不和她玩。” 祝祎钟成玉几人掩着唇笑,也各自在廊下找了个干净位置坐着,这会儿见祝禧脸红,祝祺嬉闹,少不得也调侃两句,一时姐妹间趣话不断,气氛格外欢快。 纳征的时候正是暑热刚过,快近秋日的时节,因俞逖祝春时的年岁都不算小,府中也各自有弟妹等着,怕拖过了年节更大一岁,因此下聘后,郭文珠和柳青璐很快就选定了时日,将两人成婚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初十。 祝春时自那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中备嫁,整理府里预备的嫁妆和柳青璐那头时不时送来添补的东西,只闲暇时候邀几个姐妹过府来说说话。 因知道祝春时在女红上见拙,避免日后房中不称手,柳青璐索性在陪嫁中添了个花信年华技艺精湛的绣娘,名唤萍娘,好日后给祝春时打下手,不必她亲自做这些。 除了绣娘外,柳青璐另安排了四个丫鬟,两家陪房拢共二十来个人,以及祝春时幼时的乳母冯氏,连带着身契一并给了祝春时拿着,让她这段时日先调教使唤着,婚后过府也能顺手。 这日刚进十月,圆荷捧着柳氏那头刚送来的两套珍珠头面,见祝春时正低头看着账本打算盘,“姑娘,前些时候您让我打的首饰,收在匣子里头了,可要瞧瞧?” 祝春时从账簿里抬起头,泻露忙上前给她揉捏肩颈。 “先放下吧。之前只做了两支金钗,倒不好送,我记得前两日母亲送来了几枚平安扣?” 圆荷细想道:“是有这个,我记得是放在妆奁里的。” 因是太太新送来的首饰,想来日后也是要带走的,不同于平时的东西,圆荷收拾的时候格外谨慎些,这会儿一面回答一面去檀木架上拿上面的八宝攒珠盒。 祝春时将几枚桃花玉雕刻而成的平安扣挑出来:“听母亲说,这原是一整块桃花玉,极难得才得了这么一块,又经匠人雕琢,才做了这么几枚出来。也是正好,圆荷,你且拿去送给三位姑娘。” 圆荷躬身应了退下,攒珠盒中还剩下两枚,祝春时看向泻露,“收起来,到时候也送大姐姐一枚。” 泻露笑道:“我记得了,前两日太太拨了陪房,身契也都送过来了,姑娘可要见见她们?” 祝春时信手拨了下攒珠盒里的东西,“先不必了,叫奶娘暂且先管着吧,是哪两家的,都叫什么名字?” “一家姓齐,名之荣,齐之荣的爹就是咱们家里的家生子,后来夫妻两个都在太太跟前做事,也算是有几分体面的人,他们家里还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儿子早早成家了,都在府里跑腿,膝下的孙子孙女也都有五六岁的年纪;另外一个姓姜,单名一个山字,以前是常在老爷跟前跑腿做事的,家里三个儿子,只剩最小那个还没成婚。太太说,姑娘以后出了阁,总得要几个伶俐的做事,他俩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家里人也多,日后也好帮着姑娘。” 祝春时凝眉思索了片刻:“齐之荣家的那个闺女,我记得年纪不大?之前去太太院里的时候撞见过,叫什么兰芝的?” “难为姑娘记得,那丫头还小呢,七八岁的年纪,平日里也就偶尔在太太院里跑腿打帘的,齐之荣家的只怕也是想她家丫头得太太的青眼,将来好有个前程。”泻露琢磨了片刻回道。 “应该的。”祝春时抓了两把金银锞子递过去:“这东西素日也用不上,你瞧瞧两家里有几个孩子,一人送些,再拿两匹布,也叫他们安心。” 泻露笑着应了:“不必姑娘吩咐,太太送来的名册上都有记录,两家共六七个孩子,一人一对如意金锞子,一对银锞子,再各自扯七八尺的布做套衣裳,也就尽够了。” 祝春时点了点头,又摆手示意泻露下去,重新埋头进账簿当中琢磨。 日子晃晃悠悠进了十一月,距离祝春时的婚期还剩一月的时间。 柳青璐这日特地将祝春时和岳姨娘都叫来了正房说话。 岳姨娘眼看着日子越来越近,一路上走来便有些神思不属,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兰芽见状忙扶着她往里走,笑着安稳:“姑娘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姨娘怎么又红了眼睛。” 岳姨娘低头笑,趁机擦去眼角的泪珠,“我知道,春时好容易才有了今日,是该高兴。” 进屋时柳青璐已经在和祝春时说话,瞥见岳姨娘进来,祝春时忙站起身,而柳青璐则注意到她眼角残留的痕迹,只作不知,笑道:“可算是来了,你也快来帮着春时点点东西,掌掌眼。” 岳姨娘柔柔一笑:“有太太看着,妾身没经历过这些,只怕是要帮倒忙的。” 垂珠请岳姨娘坐在祝春时右侧,柳青璐则在左,等到岳姨娘落座后,祝春时这才随后落座。 “俞家的那五十抬聘礼,我是打算让春时尽数带回去,咱们府里虽说比不得伯府富贵,但也不是苛待姑娘的人,带回去春时的脸面也足。” 柳青璐指了指桌面上的聘礼单子,又从闻雨手里接过嫁妆单子给岳姨娘给祝春时看。 “这份单子一式三份,除了我这里握着一份,另外春时拿着一份,剩下的那份带去靖海伯府入库,这上面除了公中拨的绸缎首饰字画器具外,还有公中给的五百两压箱底银子。” 府里姑娘出嫁公中会备上一份压箱底银子,数目自然比不得世家贵族,但于他们家而言也很过得去了,但若是觉得少了,也可由自家嫡母或生母添上一份,不拘是多少。 当初大房的元锦出嫁,除了公中拨出来的五百两,大太太夏寻贞自己又往里加了一千两银子。 “已经很好了。”岳姨娘仔仔细细的看过这两份单子,若是嫁妆聘礼合拢在一起,春时的嫁妆加起来只怕有七八十抬,已然是京城中极有体面的事了,要知道当初二奶奶季氏也不过六七十抬的东西。 祝春时看单子上除了公中的五百两外,还看见了一个额外的铺子,她愣了下看向嫡母,见对方含笑看过来,明白过来:“女儿谢过母亲,姨娘说的很对,这就已经很好了。” “我请了工部左侍郎的夫人来做春时出阁的全福太太,她为人和善贤能,夫妻和睦不说,膝下又儿女双全。” 祝春时将东西收好,又听柳青璐如此说道,笑眯眯的应下:“大姐姐往日回门时也说赵家太太对她极好,凡事都不苛责的,母亲请了来,想来女儿日后也能沾几分赵太太的好福气。” “我原还担心你吃亏,如今瞧你这张嘴——”柳青璐含笑轻拧了下祝春时脸颊:“怕是半点也吃不了的。” 她说着看了眼一边默不作声只盯着祝春时看的岳姨娘,想了想又道:“靖海伯府的情况你也清楚,三房共居,大房居长却非嫡,眼看爵位旁落到二房身上,想来两房之间私底下不算融洽,但明面上嘛,郭太太和伯夫人总要顾着些脸面,纳征时看着也还好,想来闹不出什么大事来。至于三房的三老爷,官位是做得最高的,和大房没什么利益纠葛,也算计不到你们头上来。” 祝春时抿着唇笑,自从两家商定了亲事,俞逖那边就经常派人送来东西,除却吃的玩的,起先两次就是俞家内部的人际来往以及平常的个人秉性,好叫她心里有个成算,不至于刚成亲进府就两眼一摸黑。 “至于大房内部,上面两个姑奶奶都出嫁了,你一进去就是长媳,俞逖看起来也是个有本事的,何况那位嫡出的爷还小,上面两个儿子都长成了,郭太太想来也不会如何为难你,平白添些麻烦。” 柳青璐见祝春时仍旧笑盈盈的,未曾露出什么神色来,笑着点了点头继续道:“至于俞逖嫡母和生母之间的关系,不必我多说,凭你的手段想来无碍的。要是实在为难呢,你就去找姑爷去,让他想法子,不用你头疼。” 岳姨娘从前是经常服侍柳青璐的,也曾见过几次她将麻烦推给祝二老爷去,这会儿听了话便忍不住低头笑,笑了会儿又觉得不妥,抬起头来拍了拍祝春时的手:“都听太太的。” 祝春时点了点头。 柳青璐将东西都送到,话也说尽,一时没其他话叮嘱,又见祝春时母女俩还有话要说,略说了两句也就起身离开了。 第6章 出嫁前夕 厅中一时只剩下祝春时和岳姨娘,兰芽等丫鬟俱站在门外候着。 岳姨娘仔细看了看嫁妆单子,她虽然不擅庶务,但多年下来也还能识得几个字,分得清好坏,只见她指了指上面的东西:“绸缎首饰这些倒还罢了,这个铺子却是好东西,有了铺子才有进项,总比坐吃山空好。我看公中没拨铺子出来,想来是太太给你添上的,她这些年对我们母女都极好,你以后也不能忘了这些。” 祝春时软下身子靠在岳姨娘肩上:“姨娘放心,我都知道的。” “这么些年我是个没用的,全靠你有主意。”岳姨娘微微低头,摩挲了下祝春时的头顶:“我那里也攒了些银子,都给你做压箱银子,多些银子傍身也有底气。” 祝春时皱了皱眉,直起身来拒绝:“我不要,姨娘您自己拿着,我有聘礼嫁妆,还有太太给的东西,哪里还能拿您的?” “傻姑娘。”岳姨娘嗔笑,抬手摸了摸祝春时脸颊:“我只得你这么一个孩子,这些银子即便今日不给你,来日也是要留给你的。况且我在府里,有月例有节例,日常吃穿都花不着钱,逢年过节老爷太太还要赏东西来,这些银子也只能堆在那里,不如你带了去,日常做事打赏手里都大气,哪怕是要买铺子做生意,也能周转。” 祝眼角微红,埋头在岳姨娘肩头拱了拱。 岳姨娘好笑:“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祝春时抿了抿唇,借机在岳姨娘肩上擦去泪珠,低声道:“姨娘放心,我会好好的,您在府里也要好好的,要是哪里不好了,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就派人去告诉我一声。” 岳姨娘难得听到她这番颇为小儿女情态的话,不由一时失笑:“胡说些什么,我要有什么自然有府里的东西,哪里能去找你,没得让人笑话咱们不知礼数。” “母女情深,谁会笑话?”祝春时吸了吸鼻子,“那定然是个没心肝的,到时我叫俞逖打他。” 岳姨娘噗嗤笑出声来:“好不害臊的姑娘,现下念着未来姑爷,叫人知道了说你没规矩。” “我只和姨娘说,姨娘才不会说我。”祝春时很有些有恃无恐的依仗在。 岳姨娘难得见她撒娇卖痴,一时倒有些不忍苛责了。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现下你听话,我就心满意足了。”岳姨娘难得肃起脸色,招手唤来门口的兰芽,从她怀里拿过几张银票来,强硬的塞进祝春时手里:“好好揣着,姨娘也就放心了。” 说着岳姨娘的眼圈也忍不住发红,怕惹得祝春时也跟她一道伤心,忙用手背掩了掩:“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再仔细看看单子,若是有什么想要的,趁这几日说了我想法子置办。” 祝春时心里也发酸,“太太置办的已经很不错了,家具首饰布匹一应俱全,便是头上戴的花,脸上擦的粉都有一箱子,一时还用不完,哪里要姨娘也跟着费心劳累。” “这便好了。”岳姨娘抬手给她挽了挽鬓发,“天色也不早了,回去歇着吧,明儿我再去看你。” 祝春时低低哎了声,让泻露拿了桌上的东西,扶着岳姨娘往外走,强颜欢笑道:“兰芽姑姑,近来入秋了,风大,姨娘向来吹不得风,您可要帮我仔细看着,别叫姨娘开了窗户。” 兰芽也是看着祝春时长大的,心里的不舍之情不比旁人少,眼里发酸,只好低头含笑:“哎,姑娘放心,都记住了,若是哪日姨娘不听,我就去找姑娘来撑腰。” 祝春时和岳姨娘被逗笑,好歹是减了些伤感之情,母女俩一壁絮叨一壁走出正房,先将岳姨娘送回屋里,祝春时才领着人回去。 大抵是婚期定下后,时间便在忙碌中很快流逝,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十二月初九这日,祝春时和俞逖成婚的前夕。 这段时日二人没再见过面,只有时不时的俞逖那边就派人送些花果小玩意过来,投桃报李,祝春时也回送了些市面上可见的玉饰等物,也由此,祝春时对俞逖多少有了些熟悉感。 初九日,祝春时所住的院子里被樟木箱子摆得满满当当,险些让人下不了脚。 梁瑾钟成玉几人来得极早,几乎是天刚亮的时候就到了。 “春时,快看看这个喜不喜欢?” 祝春时欢喜的将几人迎进屋内,梁瑾带来的添妆礼被放在罗汉床上的小几,精致木盒中装了一套珍珠头面,其中金冠别有不同,以金银丝缠绕成花苞形状,镶嵌在中间的那颗珍珠乃是粉色,周边用一圈白珍珠环绕。 祝春时吃惊道:“这是你从哪儿得来的?瞧着很是不俗。” 梁瑾得意的哼了声,“这是我母亲的铺子里好容易才打造的,原本只有这珍珠冠,但我觉着简陋了些,所以又拿白珍珠配了一套出来,好给你做添妆礼。” 扈宣娇呀了声近前来看:“你的眼光果真是好的,我瞧着这套搭出来好看极了,哪日让春时戴了出来,定然能惊艳四座。” 钟成玉也赞同的点点头。 梁瑾更是骄傲得意,看向扈宣娇:“你给春时带的什么东西?” 扈宣娇摊手一笑,“我可没有咱们梁姑娘富裕,拿不出这顶好的一套头面来。不过前些时候我二哥在外面寻到了一套上好的紫砂茶具,我瞧着还算配得上春时,今儿便带来了。” 说罢她招了招手,门口站着的丫头便将那套茶具摆在桌上。 虽说煮茶点茶也是闺阁女儿应该学习的内容,但梁瑾素来不钟爱这些,因此对茶具的兴趣淡淡,反而是钟成玉,看见的时候眼睛亮了一瞬。 扈宣娇注意到这一幕,笑着道:“玉姐儿觉得怎么样?” “细腻古朴,从外观上来看算是上品,至于究竟好不好,就要春时到时候泡上一壶茶细细品鉴了,这会儿我却是不好断定的。” 扈宣娇抚掌笑道:“这话没错,紫砂茶具好就好在泡茶时色香味具存,我可是求了好久二哥才舍得割爱的。” 祝春时便有些不好意思,“送给我,只怕是要可惜,我和阿瑾相似,多是牛嚼牡丹,尝不出个好滋味来。” 扈宣娇笑着上前挽她手臂,扭股糖似的摇了摇:“谁说的,其他的东西我还怕配不上你呢,也就这个勉强还行了。” 钟成玉见状便笑了,“你们两个,一人送了新奇的粉色珍珠头面,一人送了上好的茶具,只我一个腆着脸送些简单的物件了。” 祝春时闻言不赞同道:“这话是怎么说,我和你们玩得好难道只为了今日的添妆礼不成?阿瑾有她的巧思,娇娇有她的好意,你也自有你的用心在,于我都是一样的。” “春时这话说得在理,若是平时聚会,玉姐儿合该罚两盅才对,也就是明日春时出阁,只能暂且饶了你。”梁瑾拧了拧钟成玉的脸颊哼笑道。 “这有什么?过了明日,得闲了就下帖子请春时出来,咱们几个再坐着,让玉姐儿吃上几盅酒就是。”扈宣娇是个看热闹不嫌大的,忙不迭的出主意。 钟成玉哭笑不得,“可不得了,我说了两句话就赔出去三盅酒了,可不敢再说了,否则两位姑娘岂不是要我醉死过去。” 梁瑾和扈宣娇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只是便宜你啦。” 钟成玉做求饶状起身,叠声吩咐丫头将东西送上来,乃是一套十二月的白瓷花卉杯,上面绘着各月不同的时令鲜花,笔触细腻,颜色鲜艳,跃然于眼前。 祝春时熟悉钟成玉用笔的习惯,当下就看出来这是她亲手绘制的,只怕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了这么精美的一套。 “你还说简单,只怕呕心沥血才是,我都舍不得用,怕给糟蹋了。” 梁瑾和扈宣娇也看直了眼,啧啧有声:“好你个玉姐儿,竟是瞒着我们两个在用心思,一下子就将我们比下去啦。” 钟成玉被夸得脸红,抿着唇笑:“春时你喜欢就好。” “怎么会不喜欢!”祝春时拉着钟成玉坐下,“也就是你,自家姐妹面前还谦虚。” “可真好看。”梁瑾围着来回看了看,不住地道:“赶明儿我出阁,玉姐儿也绘制一套送我吧。” 扈宣娇好笑:“混丫头,还没影儿的事,你就先定下了,亏得是在春时这里,没有外人,否则还不知道被怎么笑话。” 钟成玉坐在罗汉床上,见祝春时几人真心实意的喜欢这套杯子,心里的大石悄然落下,“你要是喜欢,到时候描花鸟鱼虫做一套送你如何?免得和春时的花卉重了。” “都好都好,有你的画技在,什么我都喜欢。”梁瑾笑眯眯的点头。 扈宣娇看着她这没出息的样子摇了摇头,索性坐下和祝春时说话:“方才进来时,我看院子里摆满了樟木箱子,满满当当的绸缎首饰,瞧着还有家具摆件铺子,便是拿出去京城,春时也是顶体面的一份了。” “都是太太预备下的。”祝春时点头道,“纳征时送来的聘礼也全让我带过去。” 扈宣娇是家中嫡女,自小跟在母亲身边看她打理中馈各种庶务,也见过家中兄姐成亲时的场面,自然知道祝春时这话的意思。 京城各家府里扣下出嫁女聘礼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虽说这年头讲究个聘礼嫁妆大致等同,但更多的人家是做不到的,满府里不止一个姑娘要出嫁,后边还等着好几个,若是个个都相等的给出去嫁妆,岂不是要把府里搬空?因此大多都是扣下一半的聘礼添补府里,另外再置办些许嫁妆,明面上体体面面的也就足够了。 当然很多疼惜自家姑娘的,会把所有的聘礼都让姑娘带回夫家去,再另外拨出东西来置办嫁妆,两份合在一起就是更大的排场体面了。 自然也有那起子黑心糟烂的人家,扣下聘礼后只随意敷衍些东西就打发了,这等人户就为人所耻笑了。 “你们家太太向来疼你,我是知道的,今日也算是见到真章了。”扈宣娇说这话的同时,不免想到自己家里的事情来,叹了口气道:“之前我三堂哥成婚,堂嫂家里就把送过去的聘礼都扣下了,半点也不愿意舍出来,说是家里还有两个儿子没成亲,得为他们打算。抬出来的嫁妆也都是些表面光鲜的东西,把二叔家气得够呛。” 祝春时也是去参加了这场婚宴的,她还记得当日很是热闹,满府里红霞满天,她们几个还去闹了洞房,那位新嫁娘脸上的胭脂红,她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只是不成想,背地里居然是这般模样。 钟成玉在旁边听见这话,不免想到自身上来,眼里有一瞬间的黯然,转而想到今天的日子,忙又打起精神露出笑来。 祝春时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幻,安抚似的把手搭在钟成玉的手背上,钟成玉抬头朝着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无碍。 扈宣娇虽说人泼辣直爽,但也很懂看场合识脸色,见钟成玉神色不对,忙懊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给梁瑾使了眼色,转移话题:“不知道那位俞六少爷是什么模样,能不能配上我们春时,平日里没见过也就算了,纳征那日也没见着,我在家里问二哥,他也说的不清不楚的,只让我别多问。” 梁瑾噗嗤笑出声:“哪有这么直接去问你二哥的,也不怕他误会,你方才还羞我,我看该羞你不知礼数。” 钟成玉果然发笑。 扈宣娇昂头轻哼:“胡说八道,我不过担心春时罢了,看我不撕你的嘴。” 说着就要上前去拧嘴。 几个人正笑闹着,外头泻露又迎了祝祎祝祺祝禧三姐妹进来。 “阿瑾姐姐,你们倒是热闹,也不去寻我!”祝祺从前赴宴大多都是和祝春时一处,因此和梁瑾几人的关系也不错。 梁瑾被前后夹击,连连求饶:“好妹妹,可饶了我吧,今儿是春时的好日子,可别因为我耽误了。” 祝祎坐在祝春时身侧,看着祝春时,眼里闪过一丝不舍:“四姐姐今日就已经这么好看,明日又不知是何等的容色。” “来日咱们元卿肯定更好看。”祝春时笑着回道,祝祎小字元卿,她去岁及笄时祝大老爷给她取的字。 祝祎羞得脸红:“四姐姐——你别逗我。” 直到这时,钟成玉才突然想起来发问:“明日给春时梳妆的全福太太,府里请的是谁?” 嬉笑打闹的梁瑾祝祺闻言也看过来。 “是工部左侍郎家的赵太太,我大姐的夫家。”这事柳青璐是告诉了祝春时的,祝春时思量之下也觉得很不错,并没反对。 “赵家是正三品,赵太太又儿女双全,赵大人这些年也没蓄姬纳妾,夫妻感情和睦,给你做全福太太最好不过了。”扈宣娇也兀自琢磨了片刻,在脑海里将赵家的关系都过了一遍。 “太太也这么说,而且两家也是姻亲,平日里走动也多。”祝春时笑着附和。 “况且,前两日赵家那边递了消息来。”祝春时看向祝祎,又抬眸看着梁瑾等人,“说是大姐姐有喜,特特瞒过了三月才说,正好又遇上明日,也能称得上一句双喜临门。” 祝祉嫁入赵家两三年,这还是头一回有了脉息,虽说赵家子嗣繁茂,不急着催,但赵太太心里总是惦记着的,这回得了音,又想着祝春时成亲在即,只当是好事成双的吉兆,故而柳青璐这边一递了帖子相请,她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梁瑾得了这话,捂着嘴脸上笑得灿烂:“这可真是赶巧了,说不定就是暗示咱们春时呢。” 祝春时原就被她们拿话逗了半日,很有些羞涩,现下再听梁瑾这大剌剌近乎明示的话,哪里还能坐得住,红着脸起身,就要去捉她。 扈宣娇在旁边鼓掌叫好,祝祺祝禧喧闹中也得了自家四姐的令,二人联手上前围追堵截梁瑾,直把她按在罗汉床上由着祝春时搓揉了好半晌。 众人在这屋里闹了半日,直到太阳将歇,才依依不舍的辞别回府,又纷纷约定明日早些时候来送嫁,才算了了。 第7章 成婚 第二日的大婚事宜繁琐冗杂,天色刚亮祝春时就被柳青璐和岳姨娘叫了起来,因迎亲拜堂是在黄昏日暮时分,因此她早上并需要换上嫁衣,只需要端坐在闺房内即可,期间梁瑾祝祺等人也来房中和她说话解闷。 一整日下来热热闹闹的,尤其是俞逖带着人来迎亲的时候,前院大门处的笑声都能传到后院来。等到祝春时终于感觉到清净能休息的时候,已经将近月上中天了。 彼时俞逖已经掀了盖头,喝过合卺酒,正在前厅和几个兄弟招呼来客,贺喜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能够传到后院,却听不真切。 而祝春时所在的喜房中也挤满了人,都是俞家三房的妯娌亲眷。 与祝春时有过几面之缘的俞和萱今日一身白绫对襟袄,外罩桃红色比甲,紫绡翠纹罗裙,俏生生的站在她身侧。 “嫂嫂,这是二房的三嫂嫂。”俞和萱低头朝着坐在喜床上的祝春时介绍道。 祝春时抬眸,对着不远处那格外端庄的妇人一笑,这位三奶奶韦氏是二房长媳不说,家世也贵重,乃是福宁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安平县主的长女,勉强也能算得上宗室女,若不是二房有靖海伯这个爵位,只怕还求娶不到她。 “六弟妹好。”韦清敏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两眼,她从前和祝春时全无交际,今日算是初见,此刻并不好说话寒暄,因此略一点头也就停住。 “这是三房的五嫂嫂。” 祝春时顺着她指的视线笑看过去,三房的五奶奶名叫楚嫣,家世比祝春时稍高一些,两人从前也是来往过的,只是后来对方议亲备嫁,也就接触少了,这会儿再见,倒是少了些生疏感。 “不必萱姐儿你介绍的,我和六弟妹可是旧相识。”楚嫣性子直爽,又见屋子里的都是自家人,故而也不见外,上前两步看着祝春时调笑:“从前咱俩做姐妹时,可再想不到还有做妯娌的一天。” 祝春时顶着凤冠不好随意动弹,只抿着唇笑:“做妯娌还不好,难不成楚姐姐这么快就忘了我?” “高兴还来不及呢。”楚嫣笑眯眯的回了句,见在场还有许多人在不好叙旧,使了个眼色给祝春时后就住嘴。 俞和萱忙接着话道:“这是大姐姐,二姐姐。” “说来我和六弟妹也是见过的,那会儿还说六弟妹品貌好呢,万想不到这么快就是自家人了,也是逖哥儿好福气。”俞和莹笑着和身旁的大姐俞和英说道。 祝春时心知她说的是半年多前东平侯府那次,再一想当初在天井处和俞逖说话表志,如今又成了新婚夫妻,本就涂满了胭脂的脸颊更是羞红一片。 俞和英的夫婿解清淮是翰林院侍讲,从前也是在国子监读书的,二人七拐八拐的也能扯上些关系,今儿解清淮还和俞逖一道去祝家迎亲了,祝大老爷看见他还夸赞了两句,自然这些祝春时是不清楚的。 俞和英笑瞪了俞和莹一眼,也认真看了看祝春时,凤冠下柳叶细眉丹凤眼,肤如白玉又有胭脂红晕如霞,眼底不免浮现出几分惊艳:“我虽是今日才见着六弟妹,但心里也欢喜,今后便是一家人了,多走动来往才好。” “大姐姐好,二姐姐好。”祝春时作为新妇,不好在今日攀谈,只略略颔首打了招呼就罢。 俞和英二人也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其中缘由,故而也笑着点点头权作回应。 “这是蕙姐姐,蓁姐姐和蕴姐姐。” 祝春时想了想俞逖当初送过来的书信,知道这分别是二房和三房的姑娘,排行在他之下,故而便朝着三人笑着称呼了声妹妹。 韦清敏适时看了眼桌案上的香炉,再一瞧祝春时眉眼间淡淡的倦色,她也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今日成婚的疲累,又有她的贴身丫鬟进来附耳说话,道是前院估摸着要停了。 “大姐,二姐,我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也要让六弟妹洗漱休息会儿,养养精神。”韦清敏瞧着祝春时调侃道:“否则只怕六弟要来赶我们了。” 俞和英看了眼外面,掩唇笑:“你个促狭鬼,往日里看着正正经经,今儿是仗着六弟妹脸皮薄不好轰你,也来逗人了。” 楚嫣因和祝春时另有交情,言行上也就更大胆些,她和韦清敏做了一年多的妯娌,二人也更亲近,闻话忙上前挽着韦清敏手臂:“也只今晚上了,等明日,依着春时的性子,还不知是谁逗谁呢。” 祝春时故作生气,柳眉一竖:“楚姐姐这话,是赶着趟的来欺负我呢,等明日告给太太知晓,让她替我做主才好。” 楚嫣笑眯眯的,也不生气,反而冲着俞和英几人道:“咱们可赶紧走,若是再晚些,只怕明日都要被太太叫去挨一顿骂。” 韦清敏众人都知道她们两个在说笑,然而这话说得又意有所指,顿时哄笑起来,惹得外面伺候的丫头都忍不住探头探脑的往里看。 祝春时是新嫁娘,被众人如此调笑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微低着头,脸颊越加发烫泛红,仿佛要冒出热气一般。 俞和莹见她实在害羞的不行,便给俞和萱递了个眼神,又笑看向楚嫣两人:“这会儿胆子大了?也来调侃六弟妹,当初也不知道是谁红着脸,抬头看人都羞,话也说不完整。” 楚嫣听见自己的糗事,跺了跺脚:“你们这是姑嫂合伙说我呢,六弟妹害羞,我只管找二姐姐你就是了,蕙姐儿蕴姐儿快来帮我。” 俞和莹笑眯眯的提裙跑出去,楚嫣也不甘示弱的跟在后头,打扮得如同并蒂花的俞和蕙俞和蕴也忙不迭的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少了好几个人,屋子里一时安静许多。 韦清敏见此,也不好留,便和俞和英一道笑着告辞,其余人也陆陆续续的离开。 屋子里一时便只剩下俞和萱和几个祝春时带来的陪嫁丫鬟。 “嫂嫂,我也不打搅你了,你好好歇会儿。”大概是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没了外人在场,俞和萱迟来的有些害羞, 原本打算说完就退出去,却突然想起来什么,匆匆跑了出去。 祝春时还没来得及喊人就没了身影,顿觉好笑的摇摇头。 一直守在旁边的泻露圆荷这才松了口气,忙上前来给祝春时取下头上繁复的金凤冠:“姑娘,春容方才去厨房端了些吃食来,累了一天了,早上因怕不方便也只吃了碗粥,这时候好歹吃点填填肚。” 圆荷将风冠仔细搁在梳妆台前,脆声道:“我去瞧了,有炖烂的鸽子雏儿,蒸酥果馅儿饼,桃花烧卖,一碟子清爽的甜酱瓜,都是姑娘爱用的,也不腻,正适合晚上用些,也不怕积了食。” 祝春时原本就饿,叫圆荷这么一说,胃里只觉烧得慌,揉了揉酸累的脖颈:“可算是能取下来了,这一天下来只觉得脖子都要断了。“说着又朝圆荷道:”好圆荷,快端上来我吃两口,若非还记得日子,刚才就能饿昏过去。” 圆荷听见这话,马不停蹄的跑出屋子去叫春容端饭菜来。 泻露含笑:“到底是姑娘的大事,累这一天也值了。”她转身从带来的嫁妆箱子里取出套家常衣裳来,又叫来门口立着的双燕服侍祝春时去后面净房更衣。 不过盏茶的功夫,方才匆匆离开的俞和萱去而复返,倒叫打理妆台的泻露一惊,急迎上去掀帘请了进来:“萱姑娘是有什么要事吗?奶奶正在洗漱,要劳您等等了。” 俞和萱走得急,现下脸色红彤彤的,说话也喘着粗气,摆了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惊动嫂嫂了,是我哥,让炉上一直温着东西,本来方才就该给嫂嫂送来的,但我给忘了。好姐姐,你可千万告诉嫂嫂,都是我不好。” 泻露想不到是这事,又见俞和萱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手上的确捧着好几碟子东西,顺势侧了身让她们进去:“今日各处都忙,姑娘一时忘了也是正常的,不是什么要紧事,何况知道姑爷和姑娘心里都记着奶奶,就只有高兴的,哪会怪罪呢。” 俞和萱本就因为办砸了兄长交代的事心有不安,如今听见这话才放心下来。 “姑娘要不进来坐坐吧,奶奶想来也洗漱好了。” 俞和萱张了张嘴,陡然想起刚才屋子里大姐几人说的话,脸色爆红,着急忙慌的摇头摆手,话也说的吞吞吐吐:“不了,我这就回去了,明天再来陪嫂嫂说话。” 泻露阻拦不及,眼睁睁的看着俞和萱一阵风似的跑出去,翠纹裙在她脚下掀起一圈圈的浪涛。 泻露还在错愕这位俞家姑娘的性子时,就听见内室传来动静,知道是祝春时洗漱更衣好,便不再去想这件事,回身打帘进去了。 “怎么这么多东西,大晚上用不下这些,没得浪费了。”因是在室内,烧了地龙屋里缓和,祝春时穿了身轻便的红缎子对襟衫,大红潞绸棉裤,金头银簪将一头长发松松挽起,很是娇艳婀娜。 泻露瞅了眼刚送来的胭脂鹅脯,稻米粥等吃食点心,再有春容端来的,满满一大桌子,一面给祝春时舀了碗熬煮熟烂的米粥一面笑道:“是萱姑娘才送来的,说是姑爷一早吩咐炉上炖煮着,就等着姑娘用,结果方才给忘了,还叫姑娘不要怪罪。” 大约是煮的时间久了些,稻米被熬得稀烂,软糯滑腻,入口稍稍一抿就下了肚。 祝春时原本不爱用粥食,但将近一整天没吃东西,饿得不行,现下便是吃粥也觉得香甜,很快就吃了半碗。 “我自己都有晕头转向的,何况是她,还得多谢她把东西送过来才是。对了,炉上温着醒酒汤没?若是没有,就赶紧去说一声。” “已经吩咐过了,大厨房的人也不是头一回经历了,春容去的时候灶上煮了好几罐子。”泻露夹了筷鹅脯和烧卖给祝春时,怕她吃粥积食,又舀了碗鸽子汤递去:“我也这么和萱姑娘说的。” 见祝春时胃口不错,几筷子将东西吃完,泻露不免又道:“姑娘填肚子就好。可别吃多了,我瞧着姑爷也快回来了。”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传来喧嚷声,廊下丫鬟一叠声的叫着六爷安。 俞逖推开要上前来搀扶的丫鬟,今日宴席上灌他酒水的人实在太多,即便有家中兄弟和好友帮忙分担,他也被灌了个半醉,不幸中的万幸,好歹还走得动路,认得清楚人,不至于醉死过去。 他住的院子正房是三间连廊的构建,当中进来是燃着香炉的厅堂,右间暖阁外是日常起居待客的地方,左面经由落地的碧纱橱隔开休息的卧室,卧室后连着净房,外面则又置着罗汉床,可供歇息。 俞逖站在当中,看着模样大变的卧室,喝醉的脑子一时有些迷茫,他成婚前三日都不住在这里,而是去了前院书房暂住,直到今日才得以回来。 如今看着屋子的东西,很是有些惊讶,碧纱橱罗汉床,连带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花鸟画,全都是前两日才置放好的,连带着碧纱橱内的那张拔步床,都是祝春时嫁妆里的东西。 他也不叫丫鬟引路,兀自思量了会儿,才步履踉跄地转身往左面房间过去。 这时里面的人早已听见声音,圆荷打起了碧纱橱上的棉布帘子,就见一身红色衣裤的祝春时袅袅婷婷从里面走出,就要上前来扶人。 俞逖原本只是在惊讶于卧室的变化,然而从祝春时出现那刻,脑子里就轰地一声,方才还压制的酒意一鼓作气的冲进脑海,嘴里口干舌燥不说,心脏也仿佛受不住醉酒的刺激而怦怦乱跳,迫使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祝春时见他一动不动,心生疑惑,担心他是醉了酒,一面说话:“绿浓,去厨房端醒酒汤来。”一面就要把人扶进卧室里去。 门口立着的绿浓应了声离开。 脑子迷蒙蒙的俞逖眼神涣散,只觉得手臂被她触碰到的地方仿佛被烫到一般,使得他条件反射的往后退,避开祝春时递过来的手。 “怎么了?”祝春时面露尴尬,不好再上前去。 “我,”俞逖一出口就发觉自己嗓音沙哑,他强自镇定着,侧头轻咳了声:“我浑身酒气,别熏到你,你先歇着,我去沐浴,很快就回来。” 不等祝春时说些什么,俞逖就踉踉跄跄的走进净房,看得身后的祝春时既好笑又不安,怕他一不小心摔倒在地。 “姑娘?” 泻露近前低唤了声。 “去把素日伺候姑爷的叫进来,他醉了酒不大清醒,若是自个儿沐浴更衣,只怕不妥。” 泻露有心想说什么,但看了看祝春时的神色,还是将那些话咽下,走到外面去叫人。大约几息的功夫,泻露便走了进来,身后却没人跟着。 祝春时面露疑惑。 “我先扶您进去休息。”一面往里走,泻露一面说道:“我方才问了,姑爷平日里只有两个小厮伺候,现下在院子外候着,一会儿让双燕引他们进来。” “把方才我用过的东西都撤下去,我记得箱子里有块雀舌茶饼?去煮一盏来解腻。”祝春时坐在距离拔步床不远处的绣榻上,跟前的烛花噼啪两声,惹得她眨了眨眼睛。 圆荷泻露纷纷应声去忙。 大概是白日实在劳累,屋子里又静得很,困意袭人,祝春时不过片刻就觉得眼睛有些睁不开,掩唇打了两个哈欠后歪躺在绣榻上。 俞逖走出净房,换了身红色锦缎直袍,沐浴过后他酒意消退很多,神色恢复几分清明,跟在身后的连江悄无声息的退下。 绕过碧纱橱,甫一进入俞逖眼中的便是斜倚绣榻,欲睡未睡的祝春时,许是在屋内,对襟衫衣带松垮的系在一起,露出大片白皙的锁骨。衣裤的大红和她本身皮肤的雪白形成鲜艳的反差,色如红玉,又似白雪。 还未完全消失的酒意卷土重来,重新在他本就不甚清楚的脑海里占据上风。 俞逖没去阻止这股莫名而来的冲动,甚至在心底放任自流。 他慢步靠近绣榻上的祝春时,蹲下身来平视对方的面容,四下寂静,唯余缠绕在一起的呼吸声在内室清晰可闻。 原本准备进来的泻露圆荷也在帘后停住脚步,对视一眼后含着笑又悄悄的退下。 就这么平淡的过了片刻,红烛噼啪的声音突然在室内响起,俞逖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像个傻子在绣榻前蹲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 在察觉祝春时醒转的同时,俞逖急速起身,过快的速度甚至让身体有些不稳,猛地晃悠了几下。 “俞——”祝春时将脱口而出的称呼咽下半截,虽然有些不自在,但想起如今的情形,看见对方站在面前也不觉得奇怪:“六爷。” “不用这么叫我。我字知远,你可以叫我的字。或者,”俞逖顿了下,试探性的道:“我族中行六,也可以叫我六哥。” 祝春时从绣榻上起身,张了张嘴,不论是知远还是六哥都有些叫不出口,她索性避开称呼问题,歪头看过去:“我叫人去端了醒酒汤来,要喝些了休息吗?” “不用,我本来也只是半醉,不打紧。”俞逖说谎不打草稿,连个磕绊都没有,直接把人给唬过去了。 祝春时见他此刻和方才那副醉样截然不同,哦哦点头,见泻露圆荷都不在,此刻屋内就他们二人,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因此时不时看向不远处的龙凤烛,要不然就是将视线投到外面,总之就是不去看俞逖。 俞逖瞧见她这模样,忍不住抬手盖住自己嘴角的笑意。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我记得送来庚帖上写了你的名,单一个祯字,对不对?” 祝春时点了点头,“是取的学名,认字读书时用的。” 俞逖在嘴里默念了两遍,“家里人都叫你祯娘,还是祯姐儿,我可以这么叫吗?” “春时。”祝春时偏过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俞逖听见:“我出生在春日,所以取了这个乳名,及笄后也用来做了小字,我家里人都叫我这个名字。” 春时。 俞逖唇齿间无声地呢喃两遍。 也许是醉意仍旧侵袭着大脑,外面分明已经入了冬日,他却仿佛在这一刻真的遇见了春天。 他看了眼明明惊慌却始终装作镇定的祝春时,摇着头轻笑:“你累一天了,休息吧。” 祝春时脸色倏然泛起红晕,但见俞逖眼含笑意的看过来,嘴上却半点没退步,甚至身体还挡住她的去路就知道他并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温和无害的人。 她嗫嚅了两下嘴角,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大红色百子千孙帐幔被放下,两对红烛依旧矗立在高堂上,有夜风透过没关紧的窗户缝隙吹进来,烛火摇曳着,伴随着又低又浅的几声呜咽,很快又在寂静的屋内消失,唯有绣榻边地板上的红衣和烛火的噼啪声昭示着眼前的夜晚并不宁静。 第8章 请安 时至夜半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阵阵冬雨,雨滴浇打在院子半人高的荷花缸里,本就因冬日逼近而残留下来的衰叶更是在冬雨的不断灌溉之下随波荡漾起来,仅剩的根茎在水中抖动着,细小的水珠从圆蕊中心向四周滑落,滴在水面上掀起阵阵涟漪又很快消失不见。 这场雨直到快要天明时分才渐渐没了声息,只留下满地湿漉漉的痕迹昭示存在。 耳房里守夜的泻露看了眼天色,鹅蛋脸上还带着淡红,她隔着厚重的棉布帘子听了听正房的声响,低声吩咐小丫头准备热水清茶候着。 俞逖半夜才将将休息过去,但大约是新婚的不真实感,亦或者床榻之上还有其他人的不习惯,使得他并不曾真正的睡过去,模糊听见廊下传来的动静,他也就顺势起了身。 大红鸳鸯软缎棉被掀开,露出旁边祝春时肩上的几寸肌肤,隐约能看见锁骨处缀着的点点红粉,俞逖心头一跳,忙抬手将被角仔细掖好,以免失了热气。 俞逖偏头看了眼仍旧沉睡的祝春时,黑发散乱被压在身下,柳叶眉微蹙,似乎梦中也睡得不甚舒适。他有些不舍的挪开视线,喉咙也不自觉的滚动,掀开帐幔逃也似的起身出去。 “姑——”泻露端着热水进屋张嘴欲喊,反应过来后福了福身,“六爷。” 她身后捧巾端茶的双燕春容亦跟着福身行礼。 “你是跟着六奶奶过来的丫头?”俞逖往日并不曾见过泻露,自然而然的开口道:“她还没醒,且先进去候着,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泻露看了眼,见外头的丫鬟小厮果真没进来,当下只有她带着春容双燕在这屋里,又想起昨夜这位新姑爷的话,道了声是后将端着的东西放在外间,又细细看了看俞逖的脸色,见他果然不曾有什么不满,这才又领着人往碧纱橱里面去了。 俞逖独自在外面洗漱润口,随后又去外面吩咐平明备早膳,按照往常的习惯,之后他就应该去外间书房读书,但此刻他眼中尽是红绸红烛,思索片刻后索性吩咐连江去取书来,径直在西面暖阁看了几页书,才见正屋里传来丫鬟走动说话的声音。 祝春时醒来时还有些迷糊,昨日着实是闹得太久、歇得太晚,被泻露叫醒时她还以为是在祝家,正准备蒙头赖床的时候瞥见床顶的百子帐,才猛然清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开口时喉咙尚且有些沙哑,祝春时拥被起身时不舒服的皱了皱眉,接过泻露递来的热水润喉才觉得缓了过来。 泻露低头,不去看床帏之中泻出来的春光,从柜子里取了套没上过身的大红鸳鸯抹胸儿和底衣,又在架子上取下对襟小袄棉裤伺候她暂时穿上,这才微微抬头扶着人往后面的净房去沐浴洗漱:“辰初了,六爷卯正起的,这会儿在暖阁等着的。” 辰时正便要去正房给老爷太太请安,细算来不过还有半个时辰的功夫。 祝春时闻言脸便是一红,身体上的酸软在这时候更加明显,惹得她浑身都不自在。 “谁问你六爷了,让你们备的礼都捡出来看过了吗?” 泻露俯身给她擦洗身体,瞥见肌肤上面的红痕,羞得转了眼,心底既是埋怨新姑爷过分,又是高兴姑娘姑爷夫妻和睦,听见祝春时的问话,点了点头道:“在家里的时候就一一收拾出来了,昨夜我和圆荷又仔细清点了一遍,齐全得很。” 祝春时既沐浴洗漱干净,便又换了身大红色潞绸对襟袄,织金云锦夹棉比甲,同色的鼠皮裙,髻上一顶金累丝珍珠冠,银缠满池娇分心压在后发上,珠翠环绕,很是精致富贵,耳上一对翠玉坠子又显出清爽来。 双燕打着帘,祝春时从碧纱橱出去,刚要吩咐人去请俞逖,就瞧见对方站在暖阁的门帘处,好整以暇的看过来。 这算是两人的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身份未定,即便见面也不敢多看;第二次便是昨晚,烛火朦胧,看得并不分明;只有今日,夫妻二人才算是认认真真打量,彻底清楚对方的模样。 祝春时看过后微红了脸,还不及说话,就有小厮从外面进来。 “小的连江,见过奶奶。” “小的平明,见过奶奶。” 连江平明自七岁起就跟在俞逖身边伺候,极会看眼色,况且婚事定下后,俞逖就亲自嘱咐过二人,故而当下见了面两人也不含糊,很是利落的请安。 “起来吧。”祝春时见俞逖不曾说话,偏头看了眼身侧的圆荷。 圆荷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红缎荷包塞过去:“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六爷和奶奶大喜,两位哥哥也添个喜气。” 这话一出,平明连江如何能推辞,见俞逖不曾开口说话,嘴里连声谢着赏的收下,又回头使唤小丫头端上早膳。 俞逖适时上前来接过泻露的活计,自然的伸手牵着祝春时落座,见平明两个领完赏就木头似的站在门口,不似几个丫鬟机灵,好笑道:“既然奶奶赏了你们,我这个做主子的也不能薄待了,自己下去领三个月的月钱。” 平明连江欢喜得嘴里又说了几句吉祥话,瞅见屋子里的人颇多,晓得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处,便躬身退下了。 俞逖饮食坐卧间向来是自己动手,不爱丫鬟小厮帮忙,此刻也不例外,坐下后先给舀了碗鸡丝汤放在祝春时手边,温声道:“早上不好用太荤的东西,这鸡丝细嫩,又揭去了面上的油荤,吃起来不腻,也暖胃,你尝尝。” 说着又挑了两块枣糕放进白瓷碟里,笑着道:“过会儿要去请安,少不得太太要留咱们用饭,若是现在吃多了只怕你不舒服,略填填肚子就好,要是事情多没留咱们,那回来再吃好吃的。” 祝春时和俞逖不同,她素来是有圆荷泻露伺候着吃饭的,这会儿换了俞逖来,虽然有些惊讶,但也不推辞,礼尚往来般的挑了蒸酥果馅儿饼给俞逖:“好,我记下了。” “府里人多,话也就杂,总会有那么几个没眼力见的,要是有不能招架的,只管往我身上推,不必忍着撑着。”俞逖笑纳了那块馅饼,又捡着些为人处事的话和她说了。 祝春时心下有数,含笑点头应下,颇为轻松的用完这顿早膳后,方跟着俞逖往正房过去。 俞逖是大房子嗣,原本只需要拜见大老爷大太太就是,但因为还没分家的缘故,一家子仍旧算是一起的,因此新媳头一日得拜见府里的所有长辈。 话虽如此,但大房到底没袭爵,也不能去府中正院里,未免惹人闲话,只好往大太太郭文珠的院子去。 两处院落离得不远,但祝春时身上不爽利,走路的速度自然也放慢许多,俞逖也配合着她放慢脚步,边走边介绍府中各处地点。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祝春时便看见个穿蓝绸子对襟袄儿,满头花翠的丫鬟上前来请安。 “见过六爷、六奶奶,老爷太太还有姨娘姑娘们都在屋子里说话呢。”红缨是大太太郭文珠身边一等一的大丫鬟,乃是郭氏陪嫁的女儿,十三四岁就跟在身边服侍,业已六七年的功夫,只等哪日太太给配婚嫁指个好人家,因此大房众人也都乐意给她些体面。 俞逖对她一颔首,牵着祝春时进院。 跟在身后的泻露笑眯眯的递过去红缎圆肚金钱荷包,“姐姐好,也沾沾喜气。” 红缨拿在手里不着痕迹的摸了下,脸上的笑容更诚两分:“你刚来,只怕不认得院子里的人,和我一道过去吧。” 泻露忙不迭的道谢,跟在她身后进去,经由红缨介绍后,那群丫鬟果真个个都和善好说话些,嘴里姐姐来妹妹去。泻露圆荷一一送了红缎荷包出去,讨个喜庆的好意头。 正院比俞逖的院落大些,五间正房连廊,穿红着绿的丫头看见两人联袂而来,请安的请安,掀帘的掀帘。 “老爷太太,六爷六奶奶到了。” 祝春时进屋时快速看了眼,太太郭文珠和俞大老爷坐在上首,二人都是极喜庆的一身衣裳,郭氏尤为庄重些;下手的左面最前方空了两个位置,右面乃是三老爷和三太太陶氏,往后才是穿着狐皮对襟袄子,挑线银丝镶边桃红裙的邓姨娘,和葱白薄绫袄的范姨娘,再余下则是几位年轻奶奶和未出嫁的姑娘们,昨日祝春时在新房中大多见过。 瞅见两人进屋,几位姑娘忙站起身叫人。 郭文珠身边立着的丫鬟青眉则取出蒲团来铺在地上。 “二弟妹身上犯累,今日不好过来,等改日好些了,我再领新媳妇去拜见。”郭文珠见俞逖看向空着的位置,笑着解释道,心底却是忍不住讥笑,哪里是身上犯病,分明是儿子不争气被气到罢了。 俞逖微点了点头,祝春时则低眉顺眼的不说话,做足了小媳妇模样。 青眉端着泡好的热茶来递给俞逖祝春时,二人接过后跪在蒲团上,朝着俞大老爷和太太奉茶。 “父亲、母亲,请用茶。” 俞大老爷长相敦厚老实,平平无奇,唯独一双眼睛十分有神,看人的时候视线仿佛要把人里里外外都刮个干净。 然而凛冽的目光又在他开口说话时消去,他含笑喝了俞逖递过来的茶:“来之不易,我也算是喝着这杯媳妇茶了,不用再羡慕二弟三弟了。逖哥儿,你可要努点力,争取早日让爹喝上一杯孙辈敬的茶。” 旁边的郭文珠则含笑接过祝春时的茶喝了。 说着就有身侧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递上备好的礼,乃是一对百子千孙绿檀木如意。 俞大老爷看着那对玉如意的神色很是怀念,抬手让夫妇二人起身后,拉着俞逖的手慢慢道:“这还是当初你爷爷给我的,今日给你们这对小夫妻,日后要好好的。” “您放心。”俞逖话少,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他应下这句后就不再开口。 俞大老爷也知道他这个德性,原本想要瞪他一眼说说,但余光却看见旁边亭亭玉立的祝春时,在心底叹了叹气把话咽下去。 郭文珠见他没话要继续嘱咐,才笑眯眯的看着眼前这对仿佛天造地设般的夫妻俩,很是欣慰的道:“果真是佳儿佳妇,就如老爷说的,咱们大房也算是要开花结果了,不枉我定下这桩亲来,你们两个站在一处,可真真的般配。” 祝春时半低着头,脸上带羞。 红缨这时端着礼上前,托盘上却是一套蓝宝石头面,看起来精美不凡。 “老爷给了老太爷送的如意,那我也不能吝啬了,这是当初我的母亲给我出嫁时置办的头面,样式精巧,颜色也鲜亮,我如今用不着这些东西,给你倒是正好,戴上也好看。”郭文珠拉着祝春时的手笑说道。 祝春时先是看了眼俞逖,见他神色如常,才福了福身,半点不扭捏:“是儿媳妇的福气,白得了母亲的好首饰,改日戴了出来也给大家看看,才不算埋没了。” “如此才好,好东西就是要拿出来用的,藏着掖着算什么,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郭文珠赞同的说道,又看向青眉:“我记得库房里新得了几匹上好的彩缎,拿出来给她们姑嫂也做几身鲜艳的衣裳。” 三房的八姑娘俞和蕙听了笑着道:“咱们可是沾了六嫂嫂的光,否则只怕大伯母都忘了这几匹缎子了。” “你们要什么东西没有?便是我这里没有,你母亲那里也多得是,你只管去求她。”郭文珠嗔笑着看过去。 三太太陶素馨长相和善,人也温柔,见状便道:“既大嫂这么说了,我那里刚好得了几盒珍珠,虽不算大,但胜在品色不错,圆润有光泽,也拿出来给她们姑嫂做几支簪好了,配上新做的衣裳搭成一套,哪日出去赴宴,也让各府里太太都见见我们家的姑娘。” 郭文珠暗暗想了想,又看了眼厅堂上花骨朵一般的自家女孩,如今满府里除了陶素馨所出的十六姑娘俞和蕖外,俱都到了婚嫁的年龄,的确应该出去多走动走动。 “三弟妹这主意好,我瞧着给几个姑娘便做成同形不同色的,站成一排那才叫好看;她们几个妯娌倒不必如此,花样颜色都由她们自己选择。” “倒是我和三嫂嫂占便宜了,白得一套衣裳首饰。”楚嫣闻言笑眯眯的道。 旁边的韦清敏也跟着点了点头。 楚嫣所嫁的俞遒便是三太太陶素馨所出的长子,婆媳二人关系向来不错,陶素馨也颇为喜欢她这性子,便笑道:“还不快快住嘴,若叫你大伯母反应过来,看你去哪里占便宜。” 郭文珠不免嗔她:“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几套衣裳也舍不得。” 俞和蕙恰到好处的领着几个姑娘笑着起身道谢,屋子里一时气氛融洽和谐。 郭文珠又看了眼:“好了,去见过你们姨娘吧。” 邓姨娘在一侧坐着早就心有不耐,若不是记着这是她儿子的喜事,只怕撂了脸色就走人了。见郭文珠这时候才假惺惺的让二人过来,她面色更沉,还是俞和萱在身后轻戳了戳她背提醒。 拜见姨娘却是不必下跪的,但邓姨娘是俞逖的生母,郭文珠面上又向来大度,索性也允许子女跪拜。 “姨娘,您喝茶。” 邓姨娘虽不待见郭氏,但这个媳妇她目前却是没什么意见的,即便一开始嫌弃她家世不够不太乐意,在经过这段时间俞逖的劝说,以及如今木已成舟的情况下,她装也能装出十分满意的神色来。 况且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她更不会冷脸让别人看笑话,因此笑意盈盈的接过去用了这杯媳妇茶。 “好姑娘。”邓姨娘脸上盈笑,“逖哥儿,还不快扶你媳妇起来。” 等人起来后,她拉过祝春时的手,抹下腕上的翠玉镯过去,又示意绮霞送上东西。 “我比不得老爷太太,这些东西你且拿去,自己戴着玩或是赏人都使得。” 祝春时扫了眼绮霞端来的托盘,即便没有细看,也知道东西不少,且都是价格不菲的好物件。 俞逖也跟着瞅了两眼:“姨娘素来钟爱这支偏凤钗,萱姐儿说了好几次都没舍得给,怎么今日拿了出来。” 邓姨娘瞪他,个不会说话的混账,在满府人和她儿媳妇面前乱说。 祝春时笑着福身:“是姨娘割爱,也是媳妇的福气。我那里有支累丝金凤,是我闺阁里极喜欢的样式,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给萱姐儿玩还行。” “萱姐儿那里什么东西没有,平日里老爷太太赏的,我这里的,再有逖哥儿这个哥哥送的,哪里要你的东西。”邓姨娘婉拒。 俞和萱也忙道:“嫂嫂别听哥哥胡说。” 俞逖接到祝春时递来的眼神,屈指弹了下俞和萱额头:“和你嫂嫂客气什么,让你拿着玩就拿去玩。” 俞和萱伸手捂住额头,没好气的看着俞逖,和姨娘同步的在心里暗道:什么没眼力见的哥哥! 俞逖想着早上祝春时用的那点东西,怕她禁不住会饿,当下也不继续耽搁时间,拉着对方和范姨娘、三老爷三太太、乃至两位嫂嫂见礼。 余下的便是尚未成家的公子姑娘。 单从大房来说,就有范姨娘所出的九爷俞逸,年岁和俞逖相近,只是碍着长幼有序的缘故,至今还未成家;十二姑娘俞和萱,祝春时最为熟悉的一位,和郭文珠所出的十五爷俞逊,年纪不过十二,脸颊上尚有些婴儿肥,一派富贵公子哥儿不知愁的模样。 除此外二老爷二太太虽然未到,但长媳韦清敏却带着弟妹来了,便是刘姨娘所出的两个公子:七爷俞遐和十三爷俞迩;以及方太太的嫡女十姑娘俞和蓁,不过三爷俞逍却不见踪影; 三房的长子因今日国子监还要上学,所以不在场。三房人口要稍微简单些,除了太太陶氏外,便只有一个安姨娘,今日来的就是安姨娘所出的八姑娘俞和蕙,十四爷俞遵;和陶氏的两个闺女,十一姑娘俞和蕴,十六姑娘俞和蕖。 所幸祝春时早有准备,一路见过才勉强记得住人。因是初见,又是弟妹,必然要送上赠礼。 几个爷们家俱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一对如意纹白玉佩;姑娘家则是金银项圈各一对,玛瑙一对,珍珠手串一对。 如此诸般见礼下来,也将到巳时末,用早饭过了时辰,用午膳又还不到时间。 郭文珠眼看如此,不好再留众人,也懒得做恶人给新媳妇立规矩,索性叫各自散了回房歇息去。 第9章 管事 祝春时刚回房便吩咐圆荷将那支累丝金凤送去萱姐儿那里,另有两匹海棠红的杭绸,也一并拿过去。 闲散靠在罗汉床上的俞逖看见:“方才说笑,她那里好东西不少,哪里能真要你的?” 祝春时瞥他一眼,又从妆奁里取了四色的书签出来,一共五套,上面的花色各不相同,乃是她还没出嫁的时候就备好的小礼,此刻也一起叫圆荷送去各位姑娘房里。 “我今日话已经说出去了,若是爱惜这点东西不愿意给,岂不是叫人笑话?”见东西都拿了出去,祝春时才坐在罗汉床的另外一侧,手臂撑在中间的小几上,“况且我收了不少好东西,府里给的聘礼,我自个儿的陪嫁,难道还要舍不得这支钗吗?” 见她含笑带嗔的看过来,俞逖也不免笑道:“哪里的话,六奶奶最是大方不过了,只不过是我爱惜,听说是你闺阁里素来喜欢的,便想着哪日给你簪上,让我也瞧瞧。” 俞逖少有这些轻浮孟浪之语,他从小便由严师教导,四书五经之乎者也里浸着,平日里是最正经不过的一个人,满府里没有人不说他正人君子的。如今却是不同,自打见过祝春时,又订了亲后,自觉性子不讨喜,日后若是因此夫妻间不睦便是他的罪过,故而急急寻了几个已婚的同窗好友请教,又看过三两本闲书,想着好歹在房内脾性好些,是而这才状似老练的开口。 然而即便在腹内打过三两次草稿,这话出口他也有些不自在,只好低头瞧着几上的雕红银漆茶盘。 祝春时倒是没察觉他的心思,两人相处不过一日的功夫,彼此都不大熟稔,她也没地方去怀疑俞逖,故而听了这番打趣,也只笑笑:“我闺阁喜欢的东西又不止这些,要是六爷想看,改明儿我一一戴上,只怕爷还看不过来。” 俞逖见她神色不变,也跟着笑了笑:“到底是你从前喜欢的。若是日后有喜欢的东西,尽可告诉我,我都想法子给你弄来。” 祝春时不想会听到这话,倒是真心实意的笑:“那就先多谢六爷了,到时我定然不会客气的。” 二人这厢说话的间隙,圆荷已从各位姑娘们处回来,进来回禀话时正遇见泻露手里捧着东西从院子里西厢房出来。 “姑娘,”圆荷笑着进屋,不防瞧见俞逖还在,忙不迭的改了口:“奶奶,我送了东西过去,萱姑娘说喜欢的很,连带着那套书签也好,还说哪日来找奶奶一起说话,也学着做签子。” 祝春时笑着听了:“其他的姑娘们呢?” “我去的时候,蓁姑娘不在房里,正和三房的几位姑娘一处说话,就让姑娘们一并拿了挑,都说奶奶的心思巧,东西也好看,不知是怎么做的。蕙姑娘还说她平日里喜好做些水粉自己用,改日做了新的再拿来给奶奶。” 俞逖闻言插嘴道:“蕙姐儿的确精于此道,我偶尔听萱姐儿说过几回,她平日里总要央蕙姐儿做来用,说比府里采买的还好些。” “我以前也在宴上见过几次蕙姐儿,只是很少说话,不想她还会这个,我看厉害得很。”祝春时顺势打发了圆荷下去歇着,才接着对俞逖道:“我这书签不过是取巧,在家中无聊时同几个妹妹一起想法子做的,她精于胭脂水粉,想来是花费了许多心思的,有心又有毅力,比我厉害多了。” 俞逖温声细语道:“也不止蕙姐儿,她们姐妹各有长处,如今时日短,日后相处久了也就知道了。” 祝春时见俞逖这般说,也知定然不是假的,想着从前只在宴上相见,话也不曾多说几句,探不得真实的心性本领,只能道听途说,终究有些不足,险些轻看了别人。 “那敢情好,日后我也开开眼界,免得整日都在屋子里坐井观天,平白失了眼界。” 两人说说笑笑,俞逖想起方才请安时场景,便顺水推舟的提起几房的人来,适当给祝春时提醒,虽大多都浅尝辄止,但配上今日见闻,也足够她管中窥豹。 泻露见他们说累了停下喝茶,便碎步上前将手里的册子搁在中间的茶几上:“奶奶,这是您早上吩咐要看的名册。” 当时祝春时忙着去正院请安,出门时随口提了一嘴,泻露却记在心里的,回来后就没停歇的亲自去整理取了来。 见俞逖的视线在上面停了片刻,祝春时掀开面上给他瞧:“这是记着厢房里那些东西的册子,我想着也收拾清楚了仔细记着,免得哪日东西混了。” 俞逖这才恍然,他平日里顾不得后宅,院子里的一应东西都是幼年的乳母王氏看顾保管的,前两日也提起过这话,叫平明将账册都收拢了过来,等着祝春时入府后好交管给她,但今日事情多,一时竟然忘了,现下看见这个又想了起来。 “说起这个,我院子里人口简单,素日里也只有我吃茶应酬的开支,没什么旁的花销,所以从前都是乳母在管。”俞逖一边说一边伸手握住祝春时搁在几上的手掌,“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你叫个丫头去连明那里取来就是。” 祝春时眉眼弯弯:“怎么使唤我的丫头,六爷自己没有不成?” 俞逖心中倏然一动,无奈道:“你今日也大致见过了,除却连明平江,哪里还有什么近身伺候的丫头,院里几个扫洒的倒有,又做不得这事。” 祝春时便笑着看了眼立在屏风旁的春容,春容会意的退下。 “我虽是瞧了,却不算完全,只能仔细问问六爷了。” 俞逖也不觉得奇怪,认真想了下:“我常使唤的就是两个小厮,院里从前也只有五六个粗使小厮丫鬟,平日里做些简单轻省的活计,前几日怕使唤不开,公中又拨了三四个过来洒扫,总共就十个人。除此外就是乳母王氏,虽说是管事,但也就是将长辈赏下的东西收捡起来罢了。” 祝春时心下了然,丫头小厮的月钱自然是有公中出的,轮不到俞逖出钱,他虽说今年秋闱刚中了举人,但到底也还未入仕做官,平日里需要花钱的地方也就是给姨娘妹妹买东西,亦或者和同窗好友吃茶出游,开销简单。 祝春时低头看了眼册子,又抬头看向对面的俞逖,回握住他的手:“我要理东西了,你坐在这里怕是觉得无聊,不如取了要看的书来,在这里陪我好不好?两个人都有事做,偶尔还能说说话。” 俞逖原以为是要被请出去的,毕竟他的嫡母和姨娘有事要做的时候,总要习惯把他父亲或者他请出去,道是内宅的事不必让郎君跟着分担。如今听见这个主意,心里觉得极好,书房虽清静,但也没人气,除了两个小厮外,他也难找到人说话。何况眼下进了冬日,即使烧着炭也抵不过彻骨的寒意。 他当下便应了,又说了两句后,起身就往书房去找书。 见人出去了,外头的圆荷才笑嘻嘻的进来换茶。 “我瞧着,姑爷心里是念着姑娘舍不得走呢。” 祝春时慢悠悠吃过一盏,瞥见圆荷促狭的模样忍不住笑:“作怪的丫头,又叫成姑娘,也不怕被人听见了说没规矩。” 圆荷努了努嘴,也不改:“我是跟着姑娘来的,明面上也就罢了,私底下自然还是叫姑娘,总不能嫁了进来就真叫我换了主子。” 这话叫祝春时心里软和,她新嫁了来,处处都不熟悉,生怕行差踏错,虽然有俞逖陪着说话,但夫妻之间也生疏得很,况且也是需要努力经营的,哪里有从前做姑娘的时候自在呢? 因而她也不再让圆荷改口。 圆荷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见俞逖脚步匆匆满身寒气拿着书进屋,便乖觉的准备退下。 祝春时起身替他脱下外面的氅衣,递给旁边立着的巧莺。 “圆荷,”祝春时一边轻推着俞逖往罗汉床上坐,一边喊住人,“你去厨房要些小食来,今早草草用膳,又过去这么半天,只怕肚里都饿了。” 圆荷哎声应了,退出去时就瞧见泻露身后跟着个上了年纪的婶子进了院里,她也不好去打招呼,招呼着绿浓自往游廊那边出去了。 这边厢俞逖刚翻了两页的书,就听见门口说话的声。 祝春时也顺着声音看出去,只依稀能瞧见是泻露青布的裙边。 “奶奶,王嬷嬷来了,说要给奶奶磕头请安。” 祝春时搁下手边的册子,看着俞逖笑了两声,不好叫人直接进来,也不好让人就在外头磕个头了事。 她起身去牵俞逖的手,把人拉进碧纱橱内,叫他在窗边的绣榻上,又将书和热茶一一搁在旁边小几上。 所幸屋子里都烧了地龙,也不必担忧临时换了挪地染了风寒。 俞逖面色不解的看过来。 祝春时弯腰附在他耳边细声道:“劳六爷委屈委屈,我和嬷嬷说完话就好。”说着就直起身来,朝着外面道:“请嬷嬷去暖阁里坐了,我这就出去,巧莺,去奉茶来。” 俞逖抬头看她,也明白她这番行为的用意,并不觉得奇怪亦或者不理解,见祝春时看过来,笑着点了点头。 等对方转身要走出去时,更是握了握还牵在一起的手,在祝春时回头的时候轻声道:“若有不方便的,就叫我。” 祝春时心里微暖,朝他颔首应下后出去。幸好今日回来后她就先换了套家常衣服,只是碍着新婚,仍旧是大红大紫镶金丝银丝的缎子。 暖阁和碧纱橱虽然说是左右间,但间隔也不过二十来步的距离,暖阁外用一座大理石底座的檀木透雕山水花鸟十二扇屏风隔开,里面是可供休息的罗汉床贵妃榻熏笼等物,外间则是日常待客喝茶,早上俞逖起来后便是在这边坐着看了两页闲书的,寻常说话动作都不能瞒过屋子里的人。 祝春时从碧纱橱内出来,绕过那扇屏风,入目的便是位四十出头,圆脸富态的中年妇人,身上穿了浅蓝对襟袄子,茶色的棉布褙子,头上簪着两三只银钗,打扮虽不富贵,却很体面整洁。 “这就是爷的乳母王嬷嬷吧?”祝春时笑着走上前,语气和善的道:“方才爷还同我说起,儿时多亏了嬷嬷照顾。” 王嬷嬷诨名翠枝,年轻时也是长得极为标致的媳妇,不然也不能被选进伯府来当差,自打奶了府里六爷之后,她便没吃过什么苦,虽说比不上太太姨娘们,但也是仔细养着的,再有六爷大了后独住一院,她因着乳母的身份就更是一人独大了。 前两年她家里有个出落得十分貌美的姑娘,便想着近水楼台的给俞逖做个贴身丫鬟,若是得了青眼,未必不能飞上枝头做个姨娘主子。但这想法刚提出来就被俞逖拒绝,随后还请了邓姨娘出面给她那闺女指了户好人家,她虽说百般懊恼,但最后也只是认了。那之后她心里也没了这些念头,只盼着多多做事捞些银子就好。 如今俞逖好容易成了亲,王嬷嬷心里还没准备的时候,连明那两个小子提前就来要账簿钥匙,虽说知道是俞逖的吩咐,但她心里仍不得劲,推脱了一番没把东西拿出来。没想到今日也不过成婚第二日,新奶奶身边丫头也紧赶了来,王嬷嬷暗嗤这六奶奶心大眼大,屁股还没坐稳就想拿权了,她寻思如何也得来瞧瞧才是,索性一道跟了过来请安。 “见过六奶奶,老奴给六奶奶请安了。”乍一见还不觉怎么着,但王嬷嬷多年下来也是有些见识的,急忙从绣凳上起身就跪要磕头。 “嬷嬷这是做什么?”祝春时上前握住她的手臂把人扶起来,“你是六爷的乳母,说起来就是半个长辈,便也是我的长辈,哪有长辈拜晚辈的道理。” “礼不可废,您是奶奶,我是下人,自然该拜,便是六爷在这,也是这么个道理。”王嬷嬷及不上祝春时的力气,况且她话虽如此说,却也不是真心想要跪下磕头,就顺水推舟的起了身。 “礼都是给外头人瞧的,把这门一关,咱们都是自家人,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祝春时笑盈盈的扶着人坐下,又使了眼色给旁边站着的泻露,随即自己也坐在罗汉床边。 “按理来说,该我请嬷嬷过来吃茶的,但今日匆忙,只怕折腾了嬷嬷,便想着改日再见。但方才和爷话赶话的提到了,说嬷嬷自来都在院子里操劳不得闲,以前是没个正经主子,爷又不耐烦管这些事,所以没办法只能请嬷嬷帮忙。”祝春时话说的含蓄,又见巧莺送了热茶来,“嬷嬷吃茶。” 王嬷嬷也笑:“是爷有心了,时时刻刻都念着我这把老骨头,从前爷也说过这些,但我总想趁着还干的动的时候多帮衬两下,也不会弄出什么纰漏来。” “嬷嬷说得是,我在家中时,母亲管家也有乳母嬷嬷在身旁帮衬,人的精力毕竟有限,还是要有能说得上话的在旁边提点才好,不然总有看顾不周到的地方。”祝春时吃了口茶润喉,抓了捧着东西走进来的泻露问,“昨日忙累了,今早也不得闲,也该打发人去问问冯嬷嬷歇好了没?总不能耽误了咱们院子里的事。” 王嬷嬷本以为三两句话就拿捏住了祝春时,心底有些轻蔑,毕竟她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赞同自己先管家吗? 然而听见后话,她挤着笑:“冯嬷嬷是谁?太太新拨过来的吗,我竟不曾听过。” 泻露搁下东西在桌上,温声道:“冯嬷嬷是咱们奶奶的乳母,出阁时跟了来做陪房,我们太太怕姑娘年纪轻不晓事,很多事情都没经验处理不好,就想着让冯嬷嬷跟在身边伺候,凡事也能提醒,说的话也比我们这些小丫头有用些。” 祝春时觑一眼王嬷嬷的脸色,只当不曾看见,推了面前的盒子过去,“听爷说,嬷嬷才得了小孙女,正是玲珑可爱的时候,我虽没见过,但听了心里也欢喜,也顺道沾沾喜气,这些东西不是什么贵物,但拿给小孩子顽还凑合。” 王嬷嬷面色青白变换,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她管事本也不是正当的,只不过仗着从前院子里没有正头奶奶罢了,如今祝春时硬话软话都说了,若是再硬着头皮不给,只怕惹人笑话。 然而要王嬷嬷轻易交出这么个有油水的好活计,真是宛如割肉一般,心肝肺哪哪都疼。 “劳奶奶费心,改日我再带了小丫头过来给您请安。”好容易憋出这么句话来,王嬷嬷心气都有些不顺,想了想又咬着牙道:“来了半日怎么不见六爷?我也该去给爷请安,便是这账簿钥匙,也得交给爷才好,再由爷递交给奶奶,如此都不出错。” 祝春时心下好笑,但也不违王嬷嬷的心思,施施然起身:“那嬷嬷再喝盏茶吧,我去请六爷来。” 泻露手脚利落的又给她斟了杯热茶。 王嬷嬷左右瞧瞧,从前来屋子里,除了平明连江外就极难见到旁人,摆设也简单,没有人气空旷得很。现在不仅摆设大变样,各处都放着时令的鲜花瓜果,放眼望去还能看见打扮得俏丽鲜艳的丫头,鲜活有生气。 不过也因此,使得她根本不能起身去追祝春时,也不能由自己去找俞逖,只能被几个丫头紧紧盯着坐在绣墩上喝茶。 祝春时走进内室的时候,俞逖听着声响放下书望过去。 “六爷可都听见了?王嬷嬷还等着呢。”祝春时故意拿话挤兑他,脸上笑意也多是促狭。 “听见一些,不多。”俞逖笑着轻声道,起身就要去牵祝春时的手,“麻烦六奶奶了。” 祝春时的目光从他脸上落到伸过来的手上,递过去的瞬间就收了回来,转身掀帘出去了。 指尖滑过的余温还停留在手指上,俞逖收起手掌轻捻了捻,看着祝春时的背影轻笑,摇了摇头也跟在她身后出去了。 第10章 接手 王嬷嬷见俞逖来得如此之快,心里便是一惊,起身问道:“逖哥儿,你这是从书房来的?” 俞逖动作温和地扶她坐下,扫一眼桌面上的东西:“这是春时给的?” 王嬷嬷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春时是谁,皮笑肉不笑的:“是奶奶赏给我那小孙女的。奶奶虽然刚嫁进来,但心肠好,说体谅我年纪大了,不必每日操劳奔波,我心里感激得很,但因为差事是逖哥儿你交托到我手里的,也怕奶奶初来乍到不清楚,若是耽误了什么就不好了,因此不敢轻易拿主意。” 祝春时跟在俞逖身后走进来,便听见王嬷嬷这么一番通情达理的话,因对这府里的生活有过预料,心里倒不觉得如何生气,只是觉得奶娘这种手段未免过于低级了。若非俞逖先提出来,她这个新入府的六奶奶怎么会大张旗鼓的让贴身丫鬟去做这种事。 “这话不错。”俞逖笑道:“嬷嬷素日都忙着院子里的事,腾不出闲来,这原就是嬷嬷念着我才肯搭把手的,如何能一直麻烦您呢?岂不是叫外人说我没良心。” 王嬷嬷脸上的笑僵住,半晌才挤出一句来:“怎么会,你凡事向来都记着我,谁敢说这种话。况且奶奶新进府,事情也多,怕是不顺手。” 祝春时笑站在屏风边听见这么一句,也没露出什么不满的神色来,反而附和道:“嬷嬷说的不错,我方才还愁着呢,厢房里那堆东西还没收拾出来,若是加了爷的东西,只怕不知道要忙成什么样。” 见王嬷嬷因这两句话露出喜意来,俞逖也疑惑地将目光投过来,祝春时顺势走到俞逖身侧,续道:“但若是偷懒不打理,仍旧麻烦嬷嬷,只怕传出去话不好听,单单只说我不中用也就罢了,要是涉及到爷的名声才是罪过。” “这和逖哥儿的名声有什么相干?” 祝春时脸上笑意依旧,“毕竟爷现在已经中了举人,翻过了年就要参加春闱,想来一切顺利明年这个时候就已经是官场中人了。而官员的名声尤其重要,容不得半点纰漏,若是因这些事不小心损了名声,岂不是得不偿失?” 王嬷嬷没想到祝春时三言两语间就将这事上升到另外一个高度。内宅的琐事她还能和祝春时掰扯几个回合,但涉及到俞逖将来前程的事却万万不敢掺和的,且不说俞逖就是她之后安身立命的依靠,就说如果真的因这事波及到他的名声,府里的老爷太太也定然不会放过她。 俞逖在旁边听着也有些愕然,即便方才已经见识过祝春时的口才,却也不及她这几句话直戳要害让他惊讶。 但俞逖也不会拆台,见王嬷嬷神色难看,忙道:“以前倒还罢了,如今有春时在,要是还厚着脸皮请嬷嬷出手,怕是母亲和姨娘也要怪罪我做事不周到,累着嬷嬷了。” 被这夫妻俩的话前后夹击,王嬷嬷面色顿时更加难看,但话已至此,又有俞逖亲自来说,连自己的名声和府里太太都搬出来了,哪里还能容得下她拒绝推诿。 “是,是我老糊涂想岔了,一时只知道担心奶奶劳累,不想还有这些事。”王嬷嬷神色僵硬,艰涩开口,“方才奶奶身边伺候的姑娘去找我,便一并把账册钥匙拿了过来,恰好爷也在这里,如今正好都交给奶奶。” 泻露在屏风处听见,朝着外面捧着册子的小丫头招了招手。 王嬷嬷调整好心神,将丫头手里的账册钥匙都摆在桌上,“六爷,奶奶,这本上记着公中这些年送来的月例银子,日常衣料布匹等玩意,爷平时的支出也都记载着,东西都放在后罩房里,这是钥匙;这本册子是爷在外面铺子的收支,有些爷喜欢的器具玩意也都在里面。” 祝春时上前翻了两页,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内容来,示意泻露收下后:“我都记下了,若是哪里不清楚的,再去请教嬷嬷。” “不敢,奶奶尽管吩咐便是。”王嬷嬷勉强笑道。 好处归拢,祝春时也不乐意继续和她争口舌之快,眼底的笑意也分明,瞧了不远处的圆荷两眼,“我记得母亲当初布置嫁妆时放了好些缎子,有几匹杏红鹅黄色的?去取两匹来给嬷嬷带上。”说着又看向王嬷嬷,“这缎子摸起来软滑细腻,很适合做贴身的小衣,就当我和爷送小姑娘的东西。” 圆荷哎声应了,厢房里的缎子好几大箱子,便是一日一身也做不完,况且时间长了也就过了季不新鲜了,如今拿出去赏人也是个不错的用处。 等王嬷嬷拿着东西离开了,祝春时才懒洋洋的靠在罗汉床软垫上,神色倦怠的不想说话。 俞逖回身看她,顺带着翻了两页账簿,上面记的十分详细,一时看不出什么来。 “这些东西倒不急,慢慢来就好。我的私库里还有几匹软烟罗香云纱,还是当初太太给的,平日里都用不上,后日带回去给你五妹六妹七妹,怎么样?” 祝春时睁开眼看他:“好歹也给萱姐儿留些。” “萱姐儿早得了她那份。这匹石榴绫不错,颜色也好,给你做衣裳也使得。”俞逖又指着上面记的三匹石榴绫说道。 祝春时失笑,索性也不说话了,由着他兴致勃勃的就着那本册子指点。 俞逖抬头见她实在累极,悻悻然住了嘴,将账册钥匙尽数推了过去,“日后就要麻烦春时了。” 方才和王嬷嬷打机锋,祝春时并没注意到他的称呼,如今陡然听见,微微怔愣,片刻后反应过来,笑道:“好说好说,六爷尽管放心,若有问题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俞逖闻言,眉梢轻皱了皱,俯身靠近她些许,笑道:“六爷听起来太生疏了,和旁人无异,不该是你我之间的称呼,打个商量,唤声六哥好不好?” 祝春时被他步步逼近的气息惹得脸色泛红,忍不住偏了偏头,目光尽数落在腕间衣袖的花纹上,不说话了。 俞逖也不催她,只定定的看过去。 “六爷,奶奶。”春容端了几碟子吃食进来,猛然看见罗汉床上二人的姿势,脸色霎时通红,忙不迭的转了身去往外狠走几步,又突然停下,吞吞吐吐的,“六爷和奶奶,用、用些东西吧,否则下午该不舒服了。” 祝春时反应过来后急忙伸手推开俞逖,手掌撑在罗汉床上往后猛退几寸,面上满是红晕,看也不愿意再看俞逖一眼。 俞逖也没想到有人突然起来,问题也没得到答复,原本还想继续发问,但看见祝春时浑身泛着羞意的模样,也突如其来的有些不自在。 摸了摸鼻尖,俞逖轻咳了声:“东西放下,出去吧。” 春容应了声,低着头将吃食搁在几上,抱着托盘福了福身,马不停蹄的就走了出去。 祝春时原本惫懒得很,白天黑夜的折腾,浑身都乏,但经过方才那出意外,精神被唤醒,又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好容易才恢复了平静,然而刚抬起头就看见俞逖的视线,那抹被人撞见的羞意就又变成滚烫的热意在脸颊上卷土重来。 她轻咬了咬唇,一时进退两难。 俞逖视力颇好,注意力又都放在祝春时的身上,自然将所有的情形动作都纳入眼中,原本还想继续逗逗她,但看见她落在吃食上的目光又有些于心不忍。 “鲜笋汤新鲜清淡,在冬日是不错的美味,你尝尝看好不好吃。”俞逖舀了碗汤搁在几上,神色淡定从容,“冬日严寒,先暖暖胃。” 祝春时见他神色如常,又看了眼那碗笋汤,抿了抿唇后坐得近了些,低着头用了几口,汤水入胃肚里才觉得舒服了许多,脸色也比方才好了些许。 俞逖瞧见,也知道是这一日尽累着饿着了,便一边用饭一边仔细给她布菜添汤。 祝春时被他服侍的尚且算自在,也不推脱,就着他添的菜细嚼慢咽的用了碗粳米饭,才心满意足的停着。 等两人吃完饭食,拉了拉窗户边挂着的铃铛,自有丫头小心翼翼进来收拾了席面。 又过了片刻中,泻露这才进屋来,觑着祝春时的面色将罗汉床边上胡乱堆着的账簿钥匙收在盒子里放好,她本想上前服侍祝春时更衣午歇,但见俞逖在旁,想起方才春容面红耳赤的模样,便很自觉的躬身退下了。 这下倒是俞逖有些哭笑不得,但看着祝春时用饭过后便神思困倦的模样,还是弯腰将人抱进内室,既笨拙又生疏的服侍人更衣歇下。 俞逖没有用饭后便午歇的习惯,因此只坐在床边静静看了祝春时的睡颜半晌,就起身出了屋子。 直到申时过,祝春时才从梦中悠悠醒转,醒来时房间内已看不见俞逖踪影。 候在碧纱橱外的双燕听见响声,“奶奶?” 她进来卷起红纱帐,见祝春时果真醒了,随即转身取来架上的衣裙给她换上:“爷去书房了,说晚上回来陪奶奶用饭。” 祝春时休息得不错,直到此刻也还没清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嗯了声,权作回应双燕的话。 “爷说后罩房的东西随奶奶取用,回门时要带的东西奶奶也尽管置办,要是缺什么东西就告诉连明,让他去采买回来。”双燕两个月前才在祝春时身边伺候,乃是柳青璐拨过来的陪嫁丫鬟,年纪虽小却伶俐,又会说话,脆生生的几句话说完就让祝春时回过神来。 “知道了,去唤你圆荷姐姐来,我有事吩咐她去做。”祝春时起身,随口吩咐道,午睡前还十分羞恼的情绪好似已经随着睡意消失。 圆荷进来时看见祝春时斜倚在暖阁罗汉床的软垫上,一面翻着册子,一面揉了揉额角,她的压箱底银子加起来八百两,府里出了五百两,姨娘多年下来攒了二百两,她自个儿还有一百两银子的私房。 “姑娘。” “过来坐。”祝春时指了指脚边的绣凳,“叫你来是想问问,太太给我的那个铺子平日是做什么生意的?” 圆荷不料是这件事,先是怔愣,继而反应过来:“从前是首饰的,但姑娘也知道,京城做首饰的铺子何其多,手艺精湛的不知凡几,那间店面既不很大,又不在集市中心,人流只勉强过得去,因此生意也不温不火的,每到年尾也能结出几十上百两银子来。太太当初给了您,就说往后要做什么营生全凭姑娘的想法,店里的人手也可尽换了。” “不急。”祝春时看了眼铺子的进账支出,“先让我想想日后做什么。” “要我说,做什么都好,左不过就是和从前一样罢了。”圆荷却不像祝春时这般想的多,她觉得做这首饰生意也能过得去,每年有个百八十两的进益也很不错。 祝春时笑着摇了摇头,又拿了另外一本册子来,上面记载的是俞逖的私房,银子一共五百两,两间铺子的距离离她那间店面不远,但生意却要好上许多,一间是做衣裳的,一间是书店。 “先让齐之荣去瞧瞧,仔细看看周围的情况,附近有什么店面,来往的人多不多,大概的租金亦或者价格是多少银子。”祝春时不在这上面花费太多心思,“等过两天我得了空也出去看看。” “近来天凉了,先让萍娘去我的私房里取两匹缎子做身衣裳出来。”祝春时说着,另起了话题,见圆荷没懂抬眼看过来,着重道:“给你家姑爷的。” “姑娘都还没做呢。”圆荷嘟囔了句。 “十来个箱子的衣裳,我还愁怎么穿呢,若是再做,就是有两个我只怕也换不过来。”祝春时好笑道。 双燕在旁边听见这话便笑道:“圆荷姐姐是念着姑娘呢。” “我何尝不知道。”祝春时也笑,“你们也取两匹缎子,要过年了,也做两身新衣裳。” 祝春时说着,在账簿上划了两笔,“你们姑爷的私房里写着有对雨过天青色的联珠瓶,去取来搁在窗下,等明儿摘了花枝来插上,想来不错。” 双燕哎声应了,倒是圆荷有些许迟疑:“不问问姑爷吗?” “账册都给了,话也撂在那儿了,怕什么?”祝春时不似圆荷那般小心谨慎,若是连这个也不能随意,她要理着这些东西做什么。 两人正说话算账,便见泻露从外头走进来,身后跟着大太太身边的红缨姑娘。 祝春时起身,“红缨姐姐怎么来了,太太可是有什么话吩咐?” 红缨福身行礼:“六奶奶安,太太说今天二太太犯了累不好见客,但方才来了人说已经大好了,太太便说让奶奶明日一道过去请安。” 祝春时微微诧异,瞧了圆荷一眼,“麻烦姐姐过来一趟了,太太还有其他吩咐吗?” 圆荷在袖子里掏了掏,上前塞了个圆肚藏蓝荷包过去。 红缨看着手里的荷包,又抬眼看了看祝春时,笑着将东西收进袖里,也不吝多说些话:“倒是没别的了,奶奶放心,二太太人好,明儿就是见见侄媳妇罢了。” 祝春时领了她这份情,原还想送些东西,但又不好过于打眼,便只是笑着答应了。 俞逖撩了撩袍进屋,止了绿浓春容行礼的动作,不见祝春时的身影,张口就问:“你们奶奶呢?” “红缨姐姐来了,奶奶和她说话呢。”春容低眉顺眼的,朝着右面暖阁里喊话:“奶奶,六爷回来了。” 祝春时听见声音从里面快步出来,红缨圆荷几人都跟在后面。 “泻露、绿浓去吩咐备饭。” 红缨瞧了一眼,福身道:“太太的话已经送到,就不打搅六爷和奶奶用膳了。” 俞逖扫了眼,一时想不到红缨过来的缘由,疑惑地看了眼祝春时,祝春时没来得及理他,转头吩咐圆荷将人送出院子。 “二太太的身子见好了,太太叫我明日一早过去请安,也好全了礼数。”等人走了,祝春时见俞逖进了暖阁,坐在罗汉床上,绿浓领着几个丫头上菜,这才过去坐了另外一侧。 “天越发冷了,倒不必另外在八仙桌上用饭,在这里也暖和些。”俞逖朝着祝春时轻声说道。 “二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祝春时颔首,接过绿浓递来的瓷碗,先用了碗热汤暖胃,慢悠悠的询问。 俞逖也学着她的模样用了碗汤,听见这话略停了停,似在思索,半晌后才开口:“对我们这些人还过得去,毕竟是隔房的侄子,碍不着什么。” 这话说得有水平,什么也没透露,但又什么都说了出来。 祝春时戏谑的看了眼。 “不过,”俞逖注意到她的眼神,微挑了挑眉,“两房关系一般,因为往年的某些缘故,二太太和太太不大对付。” 至于什么缘故,无非是当初爵位的那些事,祝春时从前就略有耳闻,如今又得了前面俞逖给的消息,就更清楚了。 “那想来也没什么,我好歹是新媳妇,又是头回过去请安,再如何也扯不到我身上来。”因只有他们二人一处用膳,祝春时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用了两口菜后觉得不错,着午间俞逖布菜的模样,也换了公筷给他布菜,像模像样的。 第11章 二房 “说起来我们这边还轻省些。”冷不丁的开口,见祝春时抬眼看过去,俞逖笑着解释道:“上面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平常日子也不会回来,下面总共就三个弟妹,九弟和十五弟平日里与你也不会有太多交集,只剩一个萱姐儿,那丫头单纯,你又是亲嫂子,只有向着你的份儿。” 祝春时便忍不住笑:“看来咱们六爷是受过这个苦的,可是谁麻烦了些?” 俞逖不是爱嚼舌根的人,平日里许多事情都习惯闷在心里消化,也是因为难以找到倾诉的人。这会儿好容易成亲,即便时间还不长久,但也是把对方当做自家人,府里那些轻易不叫外人知晓的事也捡着说了。 “我和二房的七弟经常一处读书,偶尔聊天时会说到这些。”俞逖礼尚往来的挑了筷时蔬给祝春时,“三嫂出身好,安平县主也格外疼惜三嫂,自然不是吃亏的性子,三哥又是个不拘小节的,便容易起争执,而二太太又看重三哥,所以不太消停。” 二太太方氏,当初能嫁给靖海伯世子,如今又坐稳靖海伯夫人的位子,想来家世手段也不会低。 婆媳两个掰腕子,府里自然不会平静。七爷是庶出子,原本不会受到什么波及,却耐不住他生母刘姨娘也是个有手腕的,平安生下两个儿子,还个个都养大了,很容易就成了二太太的眼中钉,虽说不至于做些什么阴狠恶毒的事,但寻常阴阳两句却是常有的事,七爷自然也不能避免。 祝春时将各人关系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动声色的:“七爷也快要成亲了吧?” 七爷俞遐只比俞逖小一岁,如今也十九了。 “是快了,二太太前些时候还在说要定亲了,否则容易耽误蕙姐儿逸哥儿,但前段时间我听七弟的意思,好像是没成,估计还要折腾些时候。” 俞逸便是大房范姨娘所出的九爷,如今不过十八,平日里都和俞逖一处读书上学,再耽搁些时候也不是问题。 蕙姐儿却是三房的姑娘,比俞逸还要大几个月,却是耽搁不起的,但若是上面的哥哥没定亲成亲,她也不好出嫁。 “这是怎么说?”祝春时因是午觉睡乏了,刚醒不久便用晚饭,一时胃口就不好,略吃了几口菜就打算搁下筷子,又在泻露看过来的眼神中有些讪讪,索性佯装疑惑的询问俞逖,好避开这道视线。 俞逖的目光也在她身上转了两圈,挑了两筷子的鸭肉给她,住嘴不说了。 祝春时没法,看看俞逖又看看泻露,再看两眼盘中的菜,在俞逖面前也不好用往日赖账的手段,垂眼低头的吃了。 见她咽下了,俞逖才道:“去给你们奶奶添碗熬稠的粳米粥。” 泻露听了,果真摆了碗粳米粥在祝春时跟前,想是知道有人劝她了,也不多说话。 祝春时瞅了两眼,对面仿佛两尊大佛,都盯着她碗里的东西,半点也不错开,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舀着吃。 俞逖也不强求,这才接着道:“那家姑娘家世原是好的,我虽没见过,但听说人品才貌也不错,不过唯有一点,她是二太太娘家的侄女,七弟听了觉得不好,因此只说尚未立业,不好耽误了方家姑娘,婉拒了。” 祝春时哑然,俞遐不愿娶嫡母娘家的侄女,倒也说不上什么对错,只是个人想法罢了。况且二太太本身就和刘姨娘关系不好,那姑娘若是真嫁进来,夹在姑姑和婆母之间也是为难,偏向哪边都是她的不好。 不过二太太方有仪却不知是怎么想的,明知自己和俞遐生母刘姨娘关系不睦,还想把侄女嫁进来,若真是成了,岂不是叫那姑娘日后难以相处? 但俞逖没再继续说这件事,她也不好追问,只能咽下不提。 二人就这么闲聊着用完了膳,待撤下去后天色渐暗,俞逖也不再去前边的书房读书做题,索性和祝春时待在暖阁里,一人看书一人看账,等到晚间径直歇了。 翌日一早,祝春时和俞逖用完早饭后,俞逖去了前院读书,祝春时便往大太太的院子里请安,过去的时候,刚好遇见俞逊从院子里出来。 “见过六嫂。”俞逊今日穿了身大红箭袖如意暗纹的锦缎袍服,他又生得如明月玉盘,很是俊朗。 祝春时见了,倒生不出其他心思,心里只觉欢喜,微侧了半个身子,“十五弟客气了,太太可是在屋里?” 俞逊被郭文珠养得好,又是嫡出,平日里不见风霜,大房也安生,虽偶尔有些矛盾,但都是大人间的事,牵扯不到孩子身上,因而他的心性也简单。 “我刚陪母亲用过膳,这会儿母亲正和管事嬷嬷说话。” “那是我来得不巧了,怕是要打搅。”祝春时含笑。 俞逊摆了摆手,他平日里嘴舌灵敏,经常逗得父母发笑,但祝春时是才嫁进府中两日的嫂子,平日里说的话都不好出口,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一时显得笨嘴拙舌的,很有些着急。 所幸青眉见小丫头进屋禀告,急忙走出来解了围,“六奶奶到了,太太正等着您呢。”说着又朝向俞逊,“爷,太太说您该去上学了,可别误了时辰。” 俞逊虚虚松了口气,朝着祝春时拜别:“六嫂,我就先告辞了。” 祝春时笑着颔首:“十五弟慢走。” 青眉打着帘引祝春时进屋:“太太原想着六爷成亲只得了五六日的休沐,估摸着六奶奶怕是还有会儿才来,不想桃夭进去说奶奶到了。” “今日还要去给二太太请安,我年纪轻拿捏不好时间,怕去得晚了不敬,去早了又打搅,在房里很是忐忑,还是我们爷说不如先来太太这里,有太太给出主意怎么都心安,还能跟着太太学学待人接物的本事。” 祝春时话说得谦虚:“六爷出门时还特特说了,我为人拙笨,怕伺候不好太太用饭,反倒搅扰了,不如这个时候过来,还能跟着几位姐姐学学,日后也好伺候。” 青眉是和红缨同样的出身,二人在郭文珠这里向来是不分大小的,但红缨谨慎稳重,青眉因生得容貌出色便要得意轻狂些。 此刻她听了这话,眼底便露出些许讽意来,但仍低着眉不叫人发觉,引着祝春时往暖阁那面去了:“太太,六奶奶到了。” 暖阁里摆设雅致又庄重,甫一进去正面便是一幅花鸟画,笔触不算老练,甚至有些生涩,几笔勾勒出花枝和喜鹊,意境也简单。 祝春时看见时便有些惊疑,大太太的屋子不说摆些名家大作,但也不至于挂如此稚嫩的作品,然而转念又想,能让郭氏如此作为的,想来也只能是大姑娘俞和英亦或者十五爷俞逊曾经的作品了。 画作之下,是黄花梨的桌子,上面是一对白瓷瓶,里面插着两株墨菊。 除此之外倒不见什么名贵古董,很是简单。 郭文珠坐在罗汉床上,后腰上靠着软垫,一面看着账册,一面和坐在绣凳上的管事说话,见祝春时过来,也不抬头,指了指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 那管事嬷嬷姓钱,乃是郭氏的心腹,也是经年跟着郭氏的,平日里管着大房的采买,很有些阅历手段,忙起了身:“六奶奶安。” 祝春时先给郭氏请安,随后才对着那嬷嬷点头。 郭文珠抬眼,“坐吧。”随后又对着嬷嬷道:“都没什么问题,近来入冬了,虽说炭火等物有公中出,但你也不能疏忽了,多采买些以备不时之需。对了,听说京中新开了一家首饰铺子?” 钱管事先是点头,随后想了想道:“就在西大街那边,听说手艺不错,样式也精巧新鲜,好多年轻的奶奶姑娘们都喜欢,爱往那边去。” “那便是了,你哪天也去瞧瞧,若是东西真好,也买几件回来给她们几个戴着玩。” 钱管事笑着应了,“怪道都说太太疼姑娘们,我瞧着真是满京城也难找到这样的。”她说着便看向祝春时,“六奶奶您说是不是?” 不防这话转到自己身上,祝春时在旁边有一瞬的愣,随即反应过来:“我才来不久,但太太对子女的心是明白的,钱管事常年跟在太太身边,想来比我看得更清楚些。” 郭文珠掩了账册笑:“你个老货,你们奶奶嫁进来不过两日,年纪又轻,便是满府里的人都还没认全,哪有你这般多嘴饶舌的。” 钱管事闻话便也笑着告罪,祝春时自然没什么好怪罪的,一时气氛倒也融洽。 “来得这么早,可用膳了,逖哥儿怎么也不见?”郭文珠看向祝春时问道。 “用过了,爷说虽有了几日假,但也不能将学业都抛开了,不然等翻过了年去考试的时候,岂不是都忘了个干净。因此用了膳就去前边书房读书了。”祝春时起身接过红缨端来的热茶,先搁在郭氏跟前,再接着道,“我想着是来太太这里,凡事都有太太做主,便是爷跟了来,也是无用武之地的,打搅了读书才是不好。” 郭文珠欣慰的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好,我还担心你们小夫妻年轻不经事,又是新婚感情正好,怕是舍不得分开。” 祝春时脸色慢慢泛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垂着眼道:“我和爷都年轻,日子还长着,也不拘这一时半刻的,还不如各自做各自的,他读书去,我听太太的教导,都有些长进,也不必叫老爷太太时时刻刻担心。” 郭文珠看看手里的茶盏,又看看祝春时明显害羞腼腆的脸色,不由得笑道:“好姑娘,难为你有这个心,倒比当初英姐儿还强些,也是咱们逖哥儿有福,才聘了你来。” 祝春时脸皮薄,哪能受得了郭氏直晃晃的夸赞,脸蛋更是红了个彻底,茶也吃不下去,手指在帕子上连着绕了好几圈,才挤出话来:“我听过爷说起大姐,前日也见过,那才是极能干厉害的人物,又是经太太调教过的,只怕十个里也难挑出一个比得上的,我却是比不上,太太可别哄我,若当了真,回去只怕爷都要笑话。” 郭文珠便笑道:“可别叫这话让英姐儿听见,否则她还不知怎么张扬呢。” 钱管事在旁边陪笑称赞:“大姑娘是由您教养大的,为人处事处处都好,谁见了都只有夸的,也就您这般说。” 郭氏膝下就只有俞和英俞逊两个亲生的,嘴上虽然谦虚,但心里如何不为他们自傲,闻言脸上的笑意就更是灿烂。 她好心情的道:“你们两个是嘴上抹了蜜,赶着巧的来哄我不成?这话房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叫外人听见,指不定怎么说咱们脸大呢。” 祝春时笑眯眯的:“我只管听我们爷的话,外人的闲言我却是不信的。” “这便是最好的。”郭文珠点了点头,“你们小夫妻同心,便是我和老爷的期望了。” 说着话郭氏抬头看了眼时辰,对着旁边的钱管事道:“你先下去吧,后日再来回话。”随后又看向祝春时,“这时候二太太想来也用完饭了,咱们也该过去了。” 祝春时来便是为了此事,当下忙起身去扶她。钱管事也清楚她们俩接下来还有事,起身匆匆应了便告退下去。 郭氏领着祝春时走在游廊上,二房住在中间的正院,从前老太爷老太太住的地方,自从老太爷去世,二老爷承袭爵位后,二太太就住了那个院子。而老太太则是住进了正院后面的大院子,平日里宽敞又清净,请安也便利,但住了段时间后,老太太身子不爽利,就想要回江宁老家养身,众人苦劝不得只好应了,如今住了两年的功夫也不见回来,便是府里孩子出嫁成婚也只打发了几封信来。 她将这些话捡着大概的说了,见祝春时没露出什么神情来,心里也就有了数。 “二太太性子有些躁,有时候见不得什么好的,若给你吃挂落,也不必强忍着,横竖还有我在。”郭文珠轻拍着祝春时的手背叮嘱道。 祝春时听了这话有些忍不住笑,但见着正院就在眼前,院门口好几个丫鬟立着,便也轻轻答应了声。 二太太方氏身边的大丫鬟丹若得了消息,早早就等在门口,见着两人过来,急忙迎了上去。 “大太太安,六奶奶安。” 郭文珠瞧见她,眼神往身后瞟了眼后收回来,笑道:“你们太太可得闲?” “太太一早知道大太太要带六奶奶过来,正等着呢。”丹若嘴巧会说话,笑盈盈的把两人请进去,“三奶奶方才也来请安,这会儿也在。” 郭氏凝眉,转而又舒展开来,没说什么。 婆媳两个拾阶而上,房门口穿青罗裙的丫鬟掀开帘子让二人进去。 “太太,您这话未免也太过了些,若俞行舟真像您说得那般好,我也认了,可偏偏不是,您也该仔细睁眼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了,可别想一个劲儿地把锅扣在我头上。”韦清敏的声音掷地有声,即便是郭氏和祝春时只站在门口,也听得清清楚楚。 屋里的方有仪被韦清敏这番话险些给气到倒仰,胸口的气上不来也下不去,死死捏着身旁丹霄的手臂才勉强缓过来,看向韦清敏的目光也犹如利剑,沉沉道:“那你想如何?我好声好气的同你说,你不听,是真要我压着你不成?” 韦清敏一笑,也毫不退让,“您是婆母,您要做什么事,哪有儿媳说话的份儿,压着我也好,逼着我也罢,都是您说了算。” “太太,三奶奶。”丹若自然也听见了那些话,为免继续下去让两人听见更多,赶紧大声叫了两声,“大太太和六奶奶到了。” 方有仪怒气冲冲的神色一滞,又是气恼韦氏太过跋扈,又是恼恨今日被郭氏看了笑话,只当做没听见似的,也不起身相迎喊人,兀自坐在暖阁里。 对面的韦清敏倒是气定神闲,起身给走进来的郭文珠行了礼:“太太来找母亲说话,我就不打扰了。”说罢又看向祝春时,笑了笑,“六弟妹改日若是得空,不妨来我院子里坐坐。” 说完也不看方氏的脸色,径直走了出去。 祝春时眼观鼻鼻观心,只轻点了点头,等到韦清敏离开后,便半垂着眼当看不见屋里的眉眼官司。 第12章 准备回门 方有仪被她这番动作气得胸口疼,又见郭文珠在,不愿在对方面前丢脸,强忍着一口气,瞧着祝春时假笑了声:“逖哥儿媳妇来了,坐吧。” 郭文珠见着这桩事心里就舒坦,方有仪仗着伯夫人的身份压了她这么多年,如今好容易亲眼见着她们婆媳失和吵架,心情不可谓不好。 她听了这话也就笑呵呵的道:“祯娘,快给你二太太请安。” 祝春时是见过二太太方氏的,她和俞逖定下亲事的时候对方也出面了,况且从前在宴会上远远的也见过,因此不算陌生。 她乖乖福身行礼:“二太太安。” 方有仪心里又是一闷,凡事不对比不知道,一对比就气得要死,兼之看见郭文珠脸上毫不掩饰的笑,心底更是恼恨,咬着牙道:“好姑娘,快坐下。丹霄,去将我给六奶奶的礼拿来。” 她又道:“原本昨日就该给了你的,但身上犯累耽搁了,也不好直接吩咐送过去,这才晚了些,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拿去玩或者赏人都好。” 祝春时站在原地,含笑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是二太太的身子要紧,昨日得了消息我就和六爷说要来探望二太太,但折腾了半天,又是怕劳累了我们太太,又是怕搅扰了二太太休息,便半步也不敢动了。还是太太惦记着,知道二太太身子好些了,便想着带我过来认认人,也瞧瞧二太太,好全了我做新妇的心意。” 郭文珠叫这番话说得心里熨帖,心里满意自不可言说。 方有仪心底却更加憋闷,有韦氏在前,祝春时这番话明里暗里又捧着她的老对头郭氏,便是她没气只怕也要怄出气来。 然而好歹是刚过门两天的新媳妇,又有郭氏这个正经婆婆在,轮不到她来逞威风做些什么,只好将那口恶气憋在心里,脸色反而愈加难看。 “好伶俐的嘴,这么会说话,也不知道大嫂将来如何疼你。”方有仪强笑,说着看向对面的郭氏,“要我说,便是英姐儿几个还在府里的时候,都比不上她会说话。” 郭文珠挑挑眉,拉着祝春时坐下,“这还用你说,逖哥儿人才出众,年纪轻轻就有了功名在身,行舟和文泽两个都及不上他,我自然也不能薄待了,虽说不上清敏那样的媳妇,但也不能将就,当初你还问过我缘由,如今可算知道祯娘的好处了。” 提到自家不争气的儿子,方氏更是笑笑不想说话,见丹霄捧着东西过来,连忙转了话对着祝春时道:“我听说你太太昨儿要给你缎子做新衣裳,三太太又说给珍珠做簪子,若是再给你缎子珍珠就重了,恰好前些时候外头铺子里送来几盒宝石翡翠,我给了你三嫂和蓁姐儿她们一些,这还剩下一盒,你拿去自己打了首饰来戴。” 祝春时受宠若惊,从前在家中时柳氏对她也从不含糊亏待,向来是祺姐儿有什么,她和禧姐儿就有一份,嫁进来伯府,短短两日也收了好些东西,但二太太的手笔仍然让她吃惊。 “这——” 祝春时话还没出口就被方有仪拦住,“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万没有退回来的道理,你若是不收就是觉得少看不上?” 祝春时摆了摆手:“怎么会,实在是二太太的礼太贵重了,我——” “祯娘,”郭文珠见状开口道,她的视线在方氏脸上转悠了一圈,“既然是你二太太给你的,你就收下。你不知道,二太太娘家家境殷实,从来不缺这些东西,后来做了伯夫人,好东西见得就更多了,不必为她省这些。” 方有仪冷笑,“你太太说得对,仔细收着,拿去做两套头面都使得了,就是得小心些,别让人给糊弄了去。” “瞧二弟妹这话说的,”郭文珠听出她话里挤兑的意思,也毫不客气,针锋相对,“府里大小事务一应都是你管着的,若是让祯娘在府中就被人糊弄了东西,岂不是管家疏漏,让宵小钻了空子,若传了出去,只怕这名声不好听。” 方有仪见她矛头指向自己,也嗤笑道:“多谢大嫂提醒,府里的事我管了许多年,没有出半点纰漏,若是哪天有闲话传了出去,那想必是内部出了问题,合该好生整治一番才对。” 郭氏神色从容,“二弟妹这么想就好了,蓁姐儿也快到年纪了,可别因为这些琐事耽搁了。” 方有仪平生只得了这么一双儿女,个顶个的心头肉,近年来俞逍有些不中用,俞和蓁却贴心,便得了她十足的看重,如今听到郭氏将话引到女儿身上,便着实有些愤怒,只是压着不发:“大嫂,话不是这么说的,府里姑娘好几个,来日若是有什么,都落不着好。” 这话说完,方氏便揉了揉额角。 丹霄见状,忙转身打发了小丫鬟去下去端药:“太太仔细头疼,今日的药还没吃呢。” 方有仪闭着眼不搭腔。 “大太太,六奶奶,我们太太近来身子不好,这会儿该是休息的时候了。”丹霄低眉含笑,对着郭氏和祝春时两人恭敬说道。 郭文珠看着方氏此时黑沉的脸色见好就收,闻言起身,“那我们就不打搅了,二弟妹好好保重身体,等你好些了我再过来瞧你。” 祝春时说不上话,方氏又始终闭着眼,只好对着丹霄颔首示意,跟着郭氏离开正院。 各处走动两回,一日琐碎也就过去了,第二天就是祝春时三朝回门的日子。 翠顶华盖马车缓缓驶离靖海伯府,祝春时坐在车窗边,偶尔掀开帘子一角朝外看,长街上嘈杂的烟火顺着缝隙溜进车内。俞逖端坐在另外一侧,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眼底有隐隐的笑。 “明天我就要继续去国子监读书。”待说话将祝春时的注意力吸引回来,俞逖慢条斯理道,“以后十日才得一休沐,很难有时间陪你,等回来的时候,我们去街上走走?” 祝春时靠在车壁上,抬眼看着他,原想拒绝的话也在他展露出来的温和中咽了下去:“正好我妆奁里缺几样胭脂头油,如今六爷有空,我就不用麻烦下面的丫鬟嬷嬷了。” “前些时候东大街开了间点心铺子,我听同窗说味道很不错,也顺道去瞧瞧?”俞逖想了想提议道。 祝春时对糕点一类兴致缺缺,但听俞逖提出来了,自然没有扫兴的道理,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 “好容易出来,是该多买些,也给母亲,姨娘和萱姐儿他们都带一份。” 俞逖有心解释,这原本是他从同窗好友处学的夫妻相处之道,专门去给她买的,并不关其他人的事。然而在看见祝春时说话时数着手指分外温柔的模样,那几句并不重要的话也就难以出口了。 “我看账册上写着,六爷开了间书铺,不知道今天路不路过,也好去看看有什么书。” 祝春时笑盈盈的看着俞逖。 “那铺子不在东大街,不过相距不远,要是回来时还有时间,我们就过去看看,也让他们认认今后的新主子。” 俞逖沉吟了会儿应下来,倒不是他藏着掖着什么,只是今日回门她必定舍不得轻易离家,等出来时就应该晚了,再去买胭脂点心,就更要耽搁,若是再往书铺走,只怕要累着人。 祝春时含笑应了,后面两人顺着闲话了两句街上的见闻,也就差不多到了。 靖海伯府因着从前的底蕴所以地段靠近权贵高官,而祝家却是不够格的,两家隔着两三条街的距离,马车又顾着里面的主子行驶得不算太快,大约半个时辰后堪堪到了祝家大门口。 等候的门房看见马车驶过来,忙叮嘱小厮进去禀报,自个儿则是迎了上来:“四姑奶奶安,四姑爷安。” 俞逖率先下车,抬手将祝春时从上面扶下来。 祝春时先看了眼泻露,再看向门房:“起来吧。” 那门房是经年的老人了,当初家里的大姑娘祝祉出嫁回门也是他在门口迎的,故而笑着道:“知道姑奶奶今天回门,大老爷二老爷今日也请了假,都在二太太院子里等着呢。” 祝春时和大房的伯母经常请安说话,今日回门对方也在是常理,但和大伯父却是不熟悉,即便是她的亲爹祝二老爷也都是有事才会见上一面说话,何况是隔房的伯父,因此略微有些诧异。 俞逖倒是没多想,随着前面领路的下人和祝春时并肩向前,而泻露则在后面递了好些个荷包出去。 还没等到二人进去院子,柳氏和夏太太的身影就双双出现在游廊下,周身都是喜庆又庄重的衣裙钗环。 “春时。”柳氏笑着上前,仔仔细细地打量过一圈,见未曾消瘦,眉间也不见疲色,才笑着点头:“好好好,快进去吧,只怕你爹和大伯父等急了。” 祝春时先对着柳氏行礼,起身的时候看向廊柱边的夏太太,并未见到岳姨娘,即便知道以对方的身份无法出席在这里,也不免心里一酸,眉间便轻蹙了起来。 俞逖和柳氏应答的间隙瞥见这一幕,伸手去握了握她手掌,“劳烦岳母了。” 柳氏没错过二人之间的小动作,见俞逖举止得体,言行间并不输给自己儿子,倒也真心为祝春时高兴,随即牵着祝春时去屋里和祝大老爷以及祝父请安说话。 祝礽祝佑两兄弟今日也在,看见俞逖时起身过来见礼。 祝大老爷和二老爷都是不苟言笑的性子,很有些儒生老学究的脾性,尤其是大老爷,经年在国子监里泡着,平日里早就习惯把四书五经放在嘴边,出口就是文章奥义。 俞逖本就是国子监的学生,即便今年秋闱中举也仍旧在读,祝大老爷也算是他的恩师,当下见礼后便相谈甚欢。 祝二老爷则要比他兄长的性子稍好些,但长辈的范儿是端着的,两三句问过夫妻相处之道后就不再提,转而跟着他哥一并问起学识来。毕竟是觉着俞逖才华不错才肯把姑娘许配给他,虽说迎亲那日叫祝礽两兄弟试过一回对方的底细,但总要自己也心里有数才算放心。 祝礽最不耐烦听这个,但日子特殊,他也不敢走,只好正着脸陪坐,偶尔附和两句,心里却是叫苦连天的。 祝佑也不遑多让,不过好歹比他堂兄好些,间或也能说两句自己的见解。 祝春时和柳氏夏氏听了两耳朵,之乎者也就灌了进来,随即祝大老爷又提了两句最近朝堂上的事,混着学业来回提问,她们三人听得语焉不详,也不好插嘴。 最后还是夏太太嗔怪的看了眼大老爷,起身道:“原是春时回门的大好日子,竟又叫你们提起这些东西来,我们在这里反倒是搅了你们的兴致,不如离了好。” 吃过一盏茶,看他们聊得兴起,柳氏索性也跟着道:“你们男人间的事,我们是懒得听的,我和大嫂领着春时去里面说话,你们自己吃茶罢。” 说罢,柳氏又看向俞逖:“今日还早,不如用了晚饭再走?” 俞逖余光看着低眉浅笑的祝春时,心神微动,笑着点头:“一切都听岳母大人的。” 柳氏颔首,拉着夏太太祝春时就往内院走。 “我瞧着姑爷对你不错,这几日可还好?”跨过仪门,柳氏和夏太太分别走在祝春时身侧,说话间仔细盯着祝春时的脸色看。 祝春时见过当初大姑娘回门时的场景,夏氏问的话句句让人含羞,如今轮到自己身上,虽早有预料,脸上也不免飞上红霞。 “都好,六爷为人温和,说话做事都是依着我的想法来。” 因是祝春时回门,自然得往二房的院子去,绕过夏氏的正院,往东边走,就是柳氏居住的院子。 岳姨娘早就等在院门口,神色焦急,手里的帕子都被搅得不成样子。 “姨娘,姑娘来了。”兰芽踮着脚看见前方过来的身影,惊喜的喊了出来。 岳姨娘大喜过望,原本要疾奔出来的步子却在看见柳氏和夏氏的时候停下。 柳氏早看见岳姨娘,知道她心里担忧焦急,念在她为人生母的份上,也不见怪,含笑拍了拍祝春时的手背,“岳姨娘只怕等久了,过去请个安吧。” 祝春时这才快步上前,视线快速将岳姨娘周身打量了遍,最后落在她通红的双眼上。 “姨娘。” 岳姨娘笑着答应,握住祝春时的双手,目光也是紧紧盯着她,生怕一眨眼人就不在跟前了。 “快起来。”喉咙里有千言万语的话,在看见人的时候,岳姨娘一时之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人愣愣的点头。 柳氏和夏氏上前见这对亲母女站着发愣,也不免好笑。 “快进屋去坐着,要是受了凉,只怕外头姑爷可不干。”夏氏自来过得顺畅,性子也爽朗,否则刚才也不会率先起身要离席,见状笑着揶揄。 柳氏笑瞪了眼,岳姨娘也转泪为笑,牵着祝春时的手跟在二人后面进了屋里。 “伯府里人多,可都好相处,你那两个婆母对你如何?”这些话原本应该岳姨娘来问,但身份不便,只好由着柳氏开口。 “都好,我才进门,各处都不熟悉,但这两日下来,不论是姑娘们,还是几位爷,都很和善。”祝春时笑着谢了上茶的垂珠,又接着道:“太太也好,没立过规矩,平日里也不用我伺候,我们爷也过了弱冠,太太都不大管,院子里的事爷都交给我了。” “至于姨娘,因这两日事情忙,所以还没来得及亲近,但听爷的意思,姨娘也是个极好相处的,并不会为难人。” 夏氏吃着茶,听见这里疑惑地问了句:“你刚过门,按理正是清闲的时候,都在忙什么?” 祝春时也没松懈,细细答了:“爷将他的私房账册都给了我管着,先是整理东西忙了一日;第二日又和太太去给二太太请安,和姨娘请安说话,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事,但极繁琐。” 柳氏和夏氏闻言不禁对视一眼,满眼的笑意:“看来你们小夫妻果然感情不错,姑爷这么快就将东西给了你,也是信任。你凡事也要仔细着点,有什么不清楚的都要先问过再行事,免得哪里坏了规矩。” 夏氏跟着道:“俞家毕竟是伯府,规矩比咱们家只会多不会少,你才刚进门,不必去做什么出挑的事,只管跟着旧例来就是。” “从前都是爷的奶嬷嬷帮衬着院子里,太太和姨娘都不管这事,爷说如今我既嫁了进去,要是还让嬷嬷管着,名不正言不顺的,索性接了手历练历练,以后遇事也不怕。”大抵是回了娘家,屋里又都是亲近的人,祝春时也放松了精神,手肘撑在搁茶的小桌上,笑盈盈的说道。 岳姨娘趁着她们说话的功夫,上上下下将人巡视了两遍,见祝春时周身穿戴都不似家中带过去的首饰,也不像新做的样式,不由得发问:“你这头面和镯子是你婆婆给的?” 柳氏和夏氏的目光也跟着看过来。 第13章 回门 “头面是请安的时候太太给的,镯子是姨娘给的,都是长辈的心意,不好偏颇。”祝春时笑了笑,解释道:“今日戴了来便是给太太姨娘看两眼,也知道我在那府里过得不错,不会担心了。” “是不错,看着也是新做的,又精致又配你,亲家太太有心了。”柳氏认真看了看,又点了点头。 夏氏也笑,“我看我们老爷和姑爷说话时极满意,想来姑爷文章也做得不错,将来大有前途。” 柳氏打闹似的轻推她一把,“姑爷可才中了举人,满京城里这个年纪的举人屈指可数,来年如何也是青云路。” 夏氏闻言便跟着点头,想起今年秋闱名单出来后的盛况,也是止不住的赞叹,“要我说还是你会挑,幸好是下手早了,若是再晚上那么片刻,可就不知道被哪家闺秀给看中了去。” 祝春时也想起前几月听来的话,忙道:“若是太太还要再夸我们爷,也等明年瓜熟蒂落了来吧,否则要是叫外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们两个小夫妻呢。我倒是还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碍不着什么,我们爷可不能受这些闲话搅扰。” 岳姨娘闻言瞪了她一眼。 柳氏夏氏却没生气,反而忍不住抚掌而笑:“好姑娘,这才过去两天,满嘴里就是你们爷你们爷的,也不知道害臊,合该让姑爷知道你这么惦记着。” 祝春时脸色羞红,嘴上却硬气着:“我这都是跟太太们学的,两位太太什么时候不念着老爷了,便是那年大姐姐回门,嘴里也都是姐夫的,二嫂三嫂更是没落过哥哥们。” 岳姨娘听她越说越不像样,就要上前来拍她:“什么时候学的这些话?” 祝春时也不怕,跑到柳氏身后藏着,求饶道:“好太太,可救救我吧,总不能因为我说了真话,就要挨姨娘的打。” 几人原也不过打趣,并没有生气,正是笑倒一片闹腾的时候,闻雨从廊下转了进来,道是几位奶奶姑娘来了。 祝春时忙理了理身上的钗环衣襟,又示意泻露看脸上妆容是否花了,得了泻露摇头的回答后,心下才安定。 柳氏夏氏则坐直了身体,微咳嗽了两声,二人眼里都是掩不住的笑,又自觉方才失了身份体统,很不好意思继续留下来看她们姐妹叙话。 “让她们进来吧,春时,你且和她们说说话,我和你大伯母去看看今日的宴准备如何了。” 祝春时知道两位太太的好意,故而也不推辞,乖巧行了礼送走二人。 岳姨娘稍在其后,拉着她的手小声道:“今日也太没规矩了些,也不怕你太太生气。” “我有分寸的,姨娘放心。今早出门时,爷的姨娘还说给姨娘备了好几份礼,爷也准备了好些,都写在单子里了,一会儿您去瞧瞧喜不喜欢?” 听见季二奶奶和祝祺祝祎姐妹的声音就在门外,岳姨娘也不好多说,美目似喜非怒的瞪了瞪,“能有什么不喜欢的,你坐着吧,别送了,一会儿吃饭时再说。” 祝春时含笑答应着,将岳姨娘送出去后,便看见祝祺姐妹走进屋来。 姐妹之间的叙话就远比和长辈之间更亲密无间些,也不必忌惮规矩礼仪。 众人先是依着长幼互相道了回安,祝祺痴痴的笑,看着祝春时也不说话,祝禧在旁边亦然。 祝春时不明所以,低头先看了眼自身打扮,并未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才施施然道:“这是怎么了,才两三日就不认得我了?” “可真是大变样,若非记得今天是什么样子,我可真不认得了。”祝祺开口便是调侃,手里茶盏拿着却不喝。 二奶奶季婉如在旁边打圆场,“四妹看着比从前更气派些。” 祝春时明白过来祝祺的意思,无非是姑娘家和妇人家的区别,于是也看着祝祺笑,回道:“现在你笑我,等明年还不知道谁笑谁呢。” “明年啊?”祝祺祸水东引,指向端坐在对侧的祝祎,“总之不是我,得先是五姐姐。” “好啊你,编排到我身上了。”祝祎可不让她,听了这话立时就起身要来教训人,“禧姐儿,快将你六姐姐按住!” 祝禧哎声就把人往罗汉床上按,祝祎上前在祝祺身上胡乱挠痒,惹得祝祺倒在上面动弹不得,求饶的话也断断续续的,很没力气。 祝春时坐山观虎斗,看了半天的戏后,又看向季婉如,这才发觉大房的那位三嫂今日不在,不免发问:“三嫂嫂呢,怎么不见她?” 季婉如先是被两姐妹逗笑,继而收敛了半分:“怕是刚才太太都忘了和你说了,昨儿个三弟妹查出来有了身子,但因前些时候动了些气,胎像不稳,因此先回娘家那边去养胎了。大太太原本是不允的,但耐不住这胎来的艰难,便让三弟亲自护送回去了。” 这话里话外的信息,祝春时挑了挑眉,三哥祝礽乃是大房唯一的嫡子,说句是大老爷大太太的心肝肉都不为过,为人也没太大值得诟病的地方,但就是生性潇洒不羁,亦或者说尚且单纯,事情都不爱往心里去。 若是朋友或者家人还好,不记仇心又宽,都是夸赞的优点;但若是枕边人,就让人有些受不住了。 这次三嫂所谓的动了气,想来就是和他有关了,否则大太太不至于同意儿媳妇要回娘家去养胎,那不是打自己家里的脸面吗? 祝春时略思索后明白过来,朝着季婉如笑,“有了身子是喜事,我知道消息晚了些,等三嫂身子大好些了,我再吩咐人过来恭贺。” 要不怎么说聪明人好沟通呢,见祝春时秒懂自己的话,季婉如也回以同款的笑意。 几人在后院又聊了半个多时辰,多是祝祎祝祺等人询问祝春时成婚感受等话,直把祝春时说得招架不住,才见到夏氏身边的丫鬟,名叫梅妆的过来请安。 祝春时也知道时辰不算早了,因此不好继续耽搁下去,起身和季婉如祝祺等人前去方才俞逖所在院子的正厅。 正厅里用落地屏风将房间隔成两半,祝大老爷二老爷,俞逖和祝礽祝佑在左面置一桌;而祝春时这边,则是大太太二太太和岳姨娘一桌,季婉如和祝春时陪坐;祝祺祝祎祝禧三个姑娘单坐。 原本岳姨娘的身份不能出席今日家宴,但看在祝春时的面子上,柳氏没有多为难,反而多给了体面。 祝春时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心里欢喜不可言说,也暗暗记下此事。 隔着屏风俞逖看不清祝春时,但隐隐约约能瞧见她的身影,一时只觉得今日的场景像极了两人定亲的那日,也是隔着张影影绰绰的竹木屏风,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却能听见旁边传来的响动。 分明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但两人的关系却截然不同,令俞逖恍然如隔世。 耳边劝酒的声音不断传来,俞逖蒙头喝了几盅,他酒力尚好,但却上脸,很快就喝得满脸通红。 倒是把劝酒的祝佑唬了一跳:“知远这是喝醉了?” 祝春时看不清状况,只听见喝酒说话的声音,又乍然听祝佑的话,急声道:“二哥你可不能再劝了,一会儿还要回府去呢。” 祝佑戏谑道:“放心吧,我心里都记着呢,不会让妹夫醉的。”仗着有屏风相隔,知道祝春时不会过来,祝佑劝酒的动作毫不迟疑。 祝春时轻哼了声,拉着季婉如的手臂摇晃,“二嫂,你看我二哥,你可不能轻饶了他。” 季婉如也知道祝佑那点酒量,也就嘴上厉害罢了,笑眯眯地应了。 祝佑听见,嘿了声:“你这丫头,我这是帮你,你还找你二嫂告状是吧?” 俞逖听见这边的动静,仰头喝酒时掩下唇边的笑意。 最后还是柳氏看不下去,轻喝了声:“升康,别喝太多,一会儿折腾得府里人仰马翻。” 祝佑连连点头,有亲娘和媳妇发话,不敢再劝。但其后还有个祝礽在,也是个不省心的,何况自家媳妇也离府了,更加肆无忌惮。 俞逖虽说酒量好,但这么几轮喝下来,也有些受不住,宴席结束后仍旧昏昏沉沉的,呆呆的坐在厅里,谁来都能附和两句话,但都对不上号。 祝春时看着这副场景,怒瞪了眼祝佑和祝礽,随即吩咐泻露去厨房端醒酒汤来。 祝佑摸了摸鼻尖装傻:“这不是没想到吗?哎,我的头也好疼啊,婉娘,我们也回去吧,头疼得受不了了。” 季婉如好笑,但见着祝佑装傻充愣,也不能当做没看见,只好递给祝春时一个满含歉意的眼神,扶着祝佑离开。 剩下个祝礽,见盟友跑了,恨不得自己也跟在身后跑路,但他媳妇昨天就回娘家了,这会儿没人来解围,只能手撑着头,装作也醉得不省人事,看天看地就是不看祝春时。 祝春时拿他们两个没法子,伺候俞逖喝了醒酒汤,叫两个小厮好生看着后,才来和柳氏夏氏等人请辞。 柳氏看了眼天色,见实在不能继续再留,便点了点头:“姑爷醉了酒,只怕不舒服,回去的路上叫车夫慢些。” “我省得,太太放心吧。”说着祝春时将视线挪向旁边的岳姨娘。 岳姨娘眼圈早就红了,只是在祝春时看过来的时候抬手遮了遮,抑制住泪意:“回去吧,我在府里有太太看顾着,哪里都好好的,哪日你得了空闲,再回来也就是了。” 岳姨娘这话说得轻巧,然而她和祝春时两人都明白,出嫁了的姑娘哪能轻易回娘家,岂不是让外人笑话婆家的不是。除非像是她二嫂那般有孕不舒服,又征得了夫家的同意,才能回府待个几日功夫,其他时候皆是看机会罢了。 大好日子祝春时也不好淌泪,低着头将眼角那点泪珠子都悄悄抹了去,才低声嗯了:“我知道,姨娘在家里也要好生保重,哪里不舒服了就说,可别一味瞒着,否则叫我知道了,却是不好的。” 岳姨娘强撑着笑:“知道了,瞧你个贫嘴丫头,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说着她越过屏风一角,看向外面仍在醒酒的俞逖,回头看着祝春时叹道:“姑爷才貌双全,我的姑娘却也不差,夫妻间的感情是相处得来的,你们新婚小夫妻,正是应该多在一起的时候,别一味推开;遇到事情呢,该低头的时候就要学会低头,也别干等着人哄,但不该低头的时候就绝不可低头,骨气咱们也要有。万事别让自己受委屈就好,若是觉着吃了亏不好过,也别怕,大不了还有姨娘在呢。” 祝春时本就舍不得岳姨娘,出嫁时还不曾有这种明显的感受,但这几日下来,才真是知道区别。这会儿柳氏夏氏都先纷纷离开,独留下她们母女说话,祝春时哪里又能继续忍下去,话未落泪先掉。 “姨娘,我都知道的,你放心。”祝春时哽咽着开口,见惹得岳姨娘眼圈又红了起来,忙侧过身用帕子擦了,“等改日我再回来看你和太太老爷。” 祝春时看向旁边的兰芽:“兰芽姑姑,劳烦你照顾姨娘了。” 兰芽上前搀扶着伤心不已的岳姨娘,对着祝春时的叮嘱也不敢疏忽,仔细答应了。 几番话毕,外面的俞逖似乎也清醒了几分,祝春时擦了擦眼角还没干透的痕迹,转身低头走了出去。 见俞逖半撑起身体,脸上还带着酒醉后的红晕,眼神朦胧,哪还有平日精明的模样,祝春时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随即又叫小厮将人扶去马车上。 俞逖本没有醉,只是耐不住祝佑两兄弟自己都醉了还不住的劝酒,只好佯装醉酒。此刻见祝春时过来,张嘴准备说话时又瞧见她微红的眼圈和脸上的笑,索性低头不知,任由小厮搀扶着往外走。 祝春时又和亲爹伯父二人道别,出门时见小厮都在马车外候着,担心俞逖在马车里酒后失态,忙搭着手掀帘入内。 不想却见俞逖背靠在车壁上,手揉着额角,阖着眼,听见动静还撑着看了过来,醉眼朦胧,偏偏在看见祝春时时露出笑意。 “春时,过来。”俞逖温声,伸手牵她。 祝春时满含担心的坐在他身边,反手握住俞逖,“今日是兄长过分了,老爷也不劝着点,还跟着起哄,头疼不疼,我给你揉揉好不好?” 俞逖半低着头,佯装体力不支的倒在祝春时肩头,“别担心,没什么大碍,平明,往东大街去。” 俞逖对着外面驾驶马车的平明吩咐了声。 祝春时一惊:“今日喝了酒,你不舒服,还是先回府吧,不急在这一日,改天休沐再出来也好。” “不打紧。”怕她实在担心,俞逖坐直身体,看着祝春时的眼神清醒得很,哪里有半分的迷蒙之色。 祝春时先是怔愣,继而看见他的反应明白过来,“原来六爷根本没醉,是用来骗我的。” 说着话祝春时起身半跪在坐榻上,抬手去给他揉捏额角缓解不适:“我还怕爷醉糊涂了,结果是哄我呢。” 祝春时话是怪罪,但语气里却半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俞逖自然听得出,不禁笑笑。 俞逖安抚似的拍了拍她手臂,随即抬手将祝春时揽进怀里,“已经好很多了,况且说好了今天要陪你去看看,若是晚了不知道要推后到哪天去。” 祝春时想了想,“那就不必去书铺了,直接往爷说的点心铺子去吧?” “你不买胭脂头油了?” “我那里还有能用的,足够用好长时间了,等下回你休沐了再陪我出来买,好不好?”祝春时本就不是真要买胭脂水粉,如今俞逖不舒服,自然就更不会非要过去。 俞逖虽说没有醉酒,但也喝了半日,多少都有影响,因而思绪迟缓,对着祝春时的话思考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祝春时难得瞥见他这副迟钝模样,忍俊不禁。 二人说话的间隙,平明已经驱车来到东大街,远离了官员府宅所在之地,周围也渐渐多了些喧闹声响。 祝春时透过被秋风吹起的车帘看向外面的小摊贩。 俞逖也顺着她的视线往外,恰好有小贩扛着糖葫芦路过,还有上了年纪老师傅手脚麻利的浇出来惟妙惟肖的糖人。 俞逖从她的眼神中看不出什么,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开口:“连江,去买两份糖人。” 平明停在店铺门口,外头的连江应声下车去买东西。 祝春时笑问:“六爷想吃糖人了?” 俞逖一开始没说话,看了她两眼,见她的确疑惑,才温声回了:“这家味道不错,你陪我尝尝?” 祝春时没怎么吃过街上的吃食,方才只是看着就觉得好吃,见俞逖和她想到了一处,笑眯眯的点头。 马车前的点心铺虽说是新开的,但摆设布置都很用心,从外面看是装潢精致的两层小楼,上书“丹桂坊”三字,一层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点心酥食,即便这会儿已经是傍晚,但门前依旧排了好长的队伍;二层则是供客人当场喝茶吃糕点的雅间。 祝春时牵着俞逖下车,仅仅只是在外面扫了眼,就大致知道这丹桂坊受欢迎的程度了。 “想买点心怕是不容易。” 俞逖也看见这幅热闹场景,平日里同窗之间说起来也大多会说麻烦难买,没想到直到这个时候也不见人少。 “让泻露她们在这里买,我陪你走走?”俞逖想了想提议道。 祝春时并非没有感受到这几日俞逖表露出来的好意,然而两人独处的时间很少,除却床帏之中就几乎没有,她也不怎么习惯。 只是摇头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她就想起方才姨娘说的话,再抬眼看俞逖仍带有醉色的眼中流露出来的期冀,便笑着点了点头。 “坊市中有意思的东西很多,我出门的机会却不多,好多都没见过,今日要麻烦六爷带我开开眼界了。” 俞逖随即侧身对着泻露几人吩咐,他虽不爱吃这些软糯的甜食,但也听友人提起过几样,此刻正好用来借花献佛。 泻露极有眼色,见祝春时站在旁边并未对此说些什么,便很快明白过来,拉着圆荷跑过去店门口排队。 今日跟出来的总共也就她们两个大丫鬟和几个打杂的丫鬟小厮,余下的绿浓等人都在靖海伯府里守着院子。 故而等祝春时俞逖离开丹桂坊往前走的时候,也就一个平明远远的缀在后面等候吩咐。 第14章 上街 集市烟火旺盛,随处可见商贩和妇人孩童,高低错落的叫卖声,来往走动的说笑声,以及孩童的嬉笑声,都远比府宅静谧有序的氛围要来得轻快热闹。 东大街可谓是京城最热闹的一处集市,前后相邻的两条街道也不遑多让,货物昂贵的摊贩多,便宜的也不会少,因此吸引的客人也三教九流都有,做生意的手艺人也大多喜欢聚集在此。 两人刚往前走没多久,就看见玩杂耍的艺人被围拢在中间,碎大石喷火等技艺轮番上场,引得周围百姓喝彩纷纷。 俞逖看着祝春时的目光,低声询问:“想到里面去看清楚点吗?” 祝春时回过神来,笑了笑:“这里看一看也就是了,那些杂耍从前宴上也是看过的,没必要这会儿去争。” 俞逖闻话,想要拉着她往里挤进去的心思就淡了。 这些杂耍的确不算很新颖出奇的技巧,寻常寿宴聚会上为了热闹主人家也喜欢找些唱戏耍把式的进府,祝春时看见的机会不会少,这会儿停下驻足,也不过是被周围人的热情感染。 二人走走停停,什么有意思的都要停下来看两眼,买的却少。 说话间俞逖停在一处卖灯的小摊前,此时还不到上元佳节,也不是其他节日,便是距离过年也还有一个多月的功夫,因此这灯也就做得比较粗糙,他平日里也自然是看不上这东西的。 但也许是今日喝了酒,那点子微薄的醉意持续不断的在脑海里作祟,他也不愿意去强压,凡事都顺其自然下去。 “老板,这盏灯笼怎么卖?” 摊贩老板是个看起来老实的中年男人,守了半日也没什么生意,这会儿见有人询问,浑身也很气派,笑眯眯的:“这灯笼乃是竹骨制的,上面的芍药更是我家附近的书生亲手所画,公子若是喜欢,诚惠二钱银子。” “老板这是在哄我们家郎君?便是上元节,这灯笼也卖不出二钱银子的价吧。” 祝春时蹙眉,看着那灯笼的神色虽没什么,但落在俞逖身上的目光却是明晃晃的觉得他傻。 俞逖看得分明,觉得好笑,也不出声了。 老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圈,见俞逖始终没开口,这才笑着道:“您说笑了,这手艺虽不是一等一的,但您瞧这上面的芍药栩栩如生,这条街上只怕都找不出来比这个还好的。说句不怕您笑的话,这花样还是位秀才公画的,若不是银钱不够使,今秋怕是举人也能中,不然这价格还得往上涨涨。” “不知是哪位秀才公?”俞逖抬手取下,顺势将那盏灯笼递给祝春时,从荷包里掏出二钱银子给小贩,“也让我长长见识,将来不至于有眼不识泰山。” 那小贩收钱利索得很,嘴上却半点不漏:“秀才公迫于生计才做这个,将来可是要登青云台的,便是我再没有眼力,也不能说出来,误了人家的事反倒不好。” 小贩抬起眼看了看俞逖祝春时两人,光从周身衣料的材质来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何况还能轻易拿出二钱银子买这破灯笼,便拱了拱手:“寻常混口饭吃也不容易,公子若是喜欢这灯笼,来日再来买就是了,何苦要折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生计呢。” 话已至此,俞逖再不好多言,“也罢,老板若是得了新品,可记得给我留着。” 待得了小贩的准话,俞逖方才转身和祝春时离开此处。 “六爷喜欢这一笔芍药?” 祝春时见俞逖面露可惜之色,不免有此一问。她手里的灯笼模样不显,远及不上上元的走马灯等物新鲜有趣,便是上面的糊纸也粗糙,寻常几十个铜板也就差不多了,唯有那笔芍药生动,仿佛飘曳在风中。 “还算不错,若真是老板口中的秀才所画,倒是值得结交一番。”俞逖也落眼在灯笼上,笑盈盈的回了,实则他买这灯笼全然是因着上面的粉色芍药像极了当日东平侯府的那株,因此才不顾价格的买下,其后的话全然是为了遮掩那点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而应下的。 只是这些他暂时还不想让此刻的祝春时知晓。 祝春时也不多问,只以为是他想要交友,若真如那商贩所言,书生果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此时雪中送炭,总比来日他青云直上时结交要好得多。 各怀心思的二人便不继续在此事上纠结,顺着前路继续逛了两盏茶的时间,眼见着天色实在不早了,才略有些流连忘返的回府。 回门过后祝春时才算是彻底在靖海伯府中安定下来,早起时按着规矩先去给大太太请安,随后又到了邓姨娘的院子。 祝春时便接手了绮霞的活儿,从托盘中挑了朵朱砂紫袍簪在邓姨娘的发髻后,因有了色深而重的茶花,便又取了两支银簪压髻中和。 邓姨娘朝着铜镜里细看了看,她素来爱艳色,即便年岁上来了,但因相貌妩媚又保养得宜,也不见多少衰老,反而凭借多年的养尊处优,更压得住首饰衣裙的这抹艳丽,相得益彰。 俞逖俞和萱两兄妹便是承袭了她的秾艳,但俞逖因是男子,平日里颇受书卷气熏陶,容色虽出众,但顶多让人眼前一亮,其后就很少有人会去在意这些;而俞和萱年纪尚幼,即使如今出挑,也显不出这股艳来,更多的是稚气。 祝春时自个儿也长得好,毕竟岳姨娘也是凭借的容貌才能得祝二老爷看中,但因岳姨娘身体不好,更多病弱文雅气,祝春时长年累月耳濡目染之下也更显得清丽温柔。 因此今日来给邓姨娘请安又服侍她梳洗,祝春时眼中自然而然的露出些许惊艳来。 邓姨娘从铜镜里瞧见,眼角眉梢里都露出笑来:“果然还是你的眼光好,她们几个蠢丫头,可挑不出这么好的。” 绮霞绮云候在旁边帮忙递拿东西,闻话也不惊慌,笑着讨饶:“我们没见识,自然是底下送来什么便是什么,好容易在姨娘手底下长了些眼界,但论起这些东西却是不中用的。” 祝春时扶着邓姨娘起身。 大抵是伯府地方大,即使主子多也能住的开。邓姨娘的居所就与祝春时生母岳姨娘的不同,岳姨娘是住在正妻柳氏院子的后罩房里,但邓姨娘却是独住一个小院落,正房用以日常起居,左右厢房则是从前少爷姑娘家偶尔来住的,后罩房则是几个近身伺候的嬷嬷姑娘们住着。 “我不过是投巧,六爷说姨娘爱这些,今儿也是运气好,可不敢和几位姐姐比。” 早上俞逖要去国子监读书,祝春时今日便也早早起身,夫妻两个先去同郭氏请安,再来邓姨娘这里,等俞逖走了,祝春时才又陪着邓姨娘簪了朵花房新送来的茶花。 邓姨娘满心就是这两个儿女,听了这话只觉得他们夫妻感情和睦,心里更是高兴,对祝春时家世不高的那点微末不喜也就慢慢放下了。 “昨儿你们回门,听底下丫头说还去逛了会儿,可买了什么新鲜东西?” 祝春时心里微微一凛,面上却笑道:“昨日回门,我家老爷太太还夸呢,说六爷年纪轻轻的就中了举,也不知胜过了多少人,还让大伯父和两个兄长平日里多看顾着,都是一家子。说着话几人一高兴,几坛子酒就下了肚,拦都没拦住。” 落座后接了绮云递过来的茶,祝春时拢在手里暖手不急着喝,“等散了席,六爷和我两个兄长都醉了过去,又不好留下坏了规矩,又怕回府里叫太太姨娘跟着担心,索性就在街上走了走,吹吹风醒醒酒。” “新鲜有趣的东西虽没有,但爷心里记挂着姨娘和萱姐儿,让平明几个买了好些点心,是东大街新开那家丹桂坊的招牌,昨日回来晚了不好打搅,今早爷又忙着要去上学不好多说,只好嘱咐我带了来给姨娘。” 说话时祝春时瞟了眼门口立着的泻露春容,二人点了点头转身掀开厚布帘子吩咐外面的丫鬟将端着的东西送进来。 邓姨娘看了眼,果真欢喜得不行,略带笑意的颔了颔首,看着绮霞将东西收了下去。 “除了这个外,爷又买了个灯笼,看着粗糙得很,偏他说上面的一笔丹青很是动人,怕不是寻常人所画的,若是结识了交个朋友也好。”祝春时笑了笑,面上有些腼腆,“我却是不懂这些的,但爷这么说想来是有他的道理,这不,昨晚回来就放进房里了,总不好束之高阁让爷的好心白费了。” “你能这么想就是好的。”邓姨娘吃了口茶后笑道:“知远凡事心里都有成算,做事也都有章程,我们即便是帮不了忙,只要不拖后腿就好。” 祝春时低着眉,做出一副听话的模样来,这时才反应过来吃茶,润了润喉舌:“当初出门时我姨娘也这么说,说爷年轻,走到如今不容易,我别的做不了,但太太也从我儿时就仔仔细细的教导了,做一个贤内助应当是分内之事。” 邓姨娘越听心里就越欢喜,她后半生的指望全在这个儿子身上,如今见儿媳妇也这般知礼有数,就更是放下心弦,拉着祝春时的手轻轻拍着:“你太太和姨娘都教得好。”说着又看向绮云,“里面楠木架子上的五格梅花攒盒里,有支烧蓝镶红宝石的凤钗,拿来给你们奶奶。” 邓姨娘在文墨上疏忽,高兴之下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但却爱给人东西,从前是俞逖俞和萱两兄妹得了大半,今儿给了祝春时,不免令绮霞绮云二人心里对待她的态度更慎重些。 祝春时白得了东西,也不扭捏,笑盈盈的道:“前儿才得了姨娘给的凤钗玉镯,一大盘子的好东西,今日过来请安又给了好物,倒像是专门来讨东西的,只怕爷回来也吃惊得很。” “我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便是老爷太太来也说不出半个话。”邓姨娘见她说话时偶有羞意,但为人处事上却十分大方,心里暗自赞叹,所幸多年府里浸淫下来,面上很沉得住气,不露声色的。 祝春时又陪笑说话半晌,见日头偏高,就要起身请辞。 俗话说,谁家的孩子谁心疼,邓姨娘半日功夫下来已将祝春时当做自家人,见状便道:“日后不必天天来请安,府里规矩虽多,但请安这方面却不怎么严,老太太不在,太太也懒得折腾,五日一去就是了,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她自会派人去你们院子里;至于我这里,你得空了过来陪我说说话便是。” 祝春时低头应是。 邓姨娘说着略有些迟疑,嘴唇张张合合的,到底没说出来什么,朝着绮霞一摆手,吩咐她送人出去。 绮云收拾了茶几上的杯盏,看邓姨娘脸色不似方才那般轻松,却又想不出缘由,“怎么奶奶一走,姨娘就愁了眉头?” “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邓姨娘歪在软垫上,叹着气道:“我是心里有话,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绮云哼了声,“若是要说年纪,我和绮霞还比六奶奶稍大些呢。我瞧着六奶奶是个很贤良的人,您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邓姨娘染着大红凤仙花汁的手指摁了摁绮云额头,也跟着笑:“这是在提醒我,你们俩年纪大了,赶紧把你们两个嫁出去不成?” “您说什么呢?”绮云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门下立着的青衣小丫头,“在府里好好的,做什么嫁人当家,我才不嫁呢!” 邓姨娘看见她这模样便好笑,也不在嘴上逗她,转而说起自个儿的心事来:“我是想着,我当初生下了逖哥儿这个长子,才在府里站稳了脚跟,府里二房三房两个少爷还在前面成婚,但至今都没子嗣,如今逖哥儿好容易成了亲有了媳妇,若是能生下府里的长孙,岂不是更要拔尖些。” 绮云听了就笑:“六爷六奶奶才成婚几天,拢共还没十天的功夫,姨娘您就想到了这里,也不怕说出来让六奶奶恼了你。” “你当我刚才为什么没说?”邓姨娘横了她一眼,却没生气,“还不是想到了这茬,你们奶奶现在看来是个好的,我作何马上就闹腾,倒让那些看不惯我的看笑话。左右时间还长着呢,二房三房那两个媳妇成婚这么久都没消息,也不急在这时候。” “这话才说得在理。”绮云笑着奉承:“姨娘心里千般惦记六爷六奶奶,处处都想得周到妥帖,爷和奶奶心里也念着您,合该明儿就得偿所愿了。” 邓姨娘叫她这话逗得开心,方才的那点愁思尽去了,手里松泛,洒出去好几个金银锞子。 第15章 串门 “奶奶,回院子吗?”出了邓姨娘的院子后,看祝春时没吩咐,泻露低声询问。 “不急。”祝春时抬头看了眼和煦的阳光,自进了冬月后就很少有这般暖意洋洋的日头了。 “春容拿着东西先回去,我们去找三房蕙姑娘说说话。” 泻露虽疑惑,但却并不多话,叮嘱春容回了后落后半步的距离跟在祝春时身后。 三房在府内西边,八姑娘俞和蕙与十一姑娘俞和蕴的院子挨在一起,都在三太太陶氏的正院后不远,从邓姨娘处走过去大概要两盏茶的功夫。 八姑娘小院门口的丫头原本百无聊赖的蹲在石阶上剪纸,远远见着身影过来,站起身看了两眼认出来人,忙提着裙跑进去禀告。 于是祝春时和泻露两人到达门口的时候,就见俞和蕙脚步匆匆的从屋子里出来,很是诧异的迎了上来。 “六嫂。” “蕙妹妹。”祝春时打了招呼,很有些不好意思,“不请自来,还望妹妹见谅。” 俞和蕙摇了摇头,引着人走进屋内。 祝春时匆匆瞥了两眼,这处院落又要比他们夫妻住的院子稍小些,中间是厅堂,东面则是她的卧室,仔细用门帘掩着;西面的暖阁则并未用屏风等物隔断开,全然是用来姐妹间喝茶亦或者待客的。 俞和蕙也将祝春时带到这处,大丫鬟凌云适时端上茶来。 祝春时只稍粗看一眼,便能瞧见罗汉床里边洒落的瓶瓶罐罐,和各色香料鲜花。 “我还说等嫂嫂闲下来了,就约着萱姐儿一道去探望。”俞和蕙坐在对面,笑吟吟的开口。 祝春时抿唇笑笑:“昨天你六哥买了点心说要给你,他要读书来不了,我却是没什么事,又想起那日你六哥说的话,按捺不住,只好巴巴的上门来。” 三太太陶氏乃是府内三位太太中性子最仁善的,三老爷为人也周正,只得安姨娘一个妾室,安姨娘原是良家女,识文断字都会,秉性也好,甚少生事,俞和蕙养在安姨娘膝下,也学了三分,为人做事都十分温婉。 “该我上门谢谢六哥才是,劳烦嫂嫂你跑这一趟。”俞和蕙惊讶又好奇,谢过后让凌云将点心收下,接着道:“六哥说我什么了,能惹得嫂嫂这般?” 她虽然和萱姐儿来往颇多,但这位六哥,自打他十岁搬去前院后,就甚少相处,平日里见面虽然是你好我好的兄妹,实际却说不上两句亲密话,只是面子情罢了。 “还是那日圆荷给你们姐妹送签子来,回来后我和他说起你们,他特特赞了妹妹的手巧,做的东西比府里采买的要好上不知多少,说是萱姐儿也喜欢得紧。”祝春时一面说,一面观察俞和蕙的脸色,见她不曾露出什么不快来,才接着道:“我就偏偏手笨得很,你六哥还笑话,叫我得空了也来瞧瞧妹妹,好沾染沾染两分巧劲儿。” 俞和蕙素来喜爱做水粉胭脂,但不论是三太太还是安姨娘都觉得这是小道不可取,做多了反而会移失本性,因此从来不支持分毫,她们大都觉得女子应多将心思用在琴棋书画管家理事上,认为这才是贤良淑女,只有几个姐妹私底下会支持她。 如今见祝春时如此说,俞和蕙脸上心底就只有高兴的。 “原来如此,我昨日正好新做了一小罐香粉,味淡,色如桃花,很是娇艳。”俞和蕙转头吩咐碧霄取来,“嫂嫂瞧瞧喜不喜欢。” 祝春时接过那白瓷小罐,以食指沾取分毫抹在腕上,香粉细腻润滑,轻轻一抹便铺开,调色适中,既不显得过分浓艳,也不至于淡如白粉,嫩得宛如春日初生的桃花。 “妹妹的手艺果然精巧。”祝春时笑着称赞,早先就起的念头更是在心底转了好几圈,但因琐事没打理好,此刻的话都做不得准数,故而只能咽下,一心夸赞这香粉。 “我从前买过玲珑阁的香粉,味浓色重,我又不爱浓香,只觉得熏人,故而平时都是捡着那些味道轻的用了。如今再看妹妹的手艺,只觉得把满京城的香粉都比下去了。” 祝春时这话虽有夸大的嫌疑,但却是实实在在佩服俞和蕙的手艺,这还是在府里人都不怎么支持的情况下自个儿捣腾出来的,若是香料种类多些,鲜花汁子各色都齐全,还不知做成什么样子。 俞和蕙哪里听过这么直白夸赞的话,又是高兴又是害羞,脸颊红的倒和那香粉一般。 “嫂嫂若是喜欢,尽管拿去用,若是缺了再使唤丫头来拿就是了。”俞和蕙眉眼间皆是笑意,“我从前做了许多,除了几个姐妹和丫头,就再没人用过,放在那里也是浪费。” “那可真是糟蹋了。”祝春时有些可惜,心思转过两三圈,笑眯眯的道:“我以前在闺中时也爱和姐妹们摆弄这些,不过做得都不大好,就带来的陪嫁都还有一箱子的花粉香料,我前些时候还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今儿就遇见妹妹了。” 俞和蕙几乎立时就明白了祝春时的言下之意,她颇有些心动,然而纠结了半晌,还是婉拒道:“我也是闲来无趣才爱做这个,若叫太太知道了,怕是连累嫂嫂。” 祝春时将她脸上神情看得明明白白,摆了摆手解释:“妹妹可别误会我,若是真将那箱子东西都给了你,还不得昏天黑日的做这个,别说劳累了你,就是用咱们也用不完,就是外头做工的也没这么对待。”说着停了一下,似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喜欢妹妹的手艺,刚巧香粉在我手里也糟蹋,是想着妹妹哪日若是得空,技痒了,不如去我那院子里,东西多也方便,也没那起子多嘴饶舌的人。” 俞和蕙闻言,认真思量几息,心里意动,却也记着祝春时不过进门三四日,一时不好过去叨扰,想了想道:“嫂嫂的话我记下了,等哪日大家都得闲了,我就上门打搅去,嫂嫂到时可别嫌。” “怎么会。”祝春时吃了口茶,忍不住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六哥大清早的就去国子监读书了,独我一个整日闷在院子里,你们几个过来说话我巴不得呢,就是你不爱去,我也得上门来请。” 俞和蕙想起俞逖那模样,煞有其事的点点头,也跟着附和了祝春时两句,无外乎是俞逖性子沉闷,只怕回来屋里后也不大爱说话之类的。 祝春时虽觉得不是这样,但也没有将房中情形讲出去的爱好,笑着点了点头,又和俞和蕙说了两回,见碧霄过来要摆午饭了,才起身告辞回去了。 祝春时回屋先是歇了半晌,才坐在碧纱橱外窗下的罗汉床上用了两口饭食。 圆荷看着她用下去的那点吃食,有些担忧道:“可是今儿的膳食哪里不好,惹得姑娘才用了这么两口。” 祝春时看见她这副老成的模样就想笑,“略用几口就是了,吃多了胃不舒服,况且你家姑爷要晚间才能回来,不如那时多吃些。” 双燕是几个丫头里年纪最小的,人却伶俐,这会儿正坐在窗下的脚踏上打络子,听见这话不由地笑:“荷姐姐竟是个傻的不成?姑娘是要等姑爷回来一起吃东西才香呢,这会儿自然吃不下那许多。” 巧莺收拾了饭菜下去,路过双燕时抬脚轻踢了一脚,戏谑道:“还说,等下圆荷姐姐过来拧你嘴。” 圆荷被她们两个拿话这么逗得气笑,双手叉在腰间,活脱脱个小辣椒:“哼,今晚上你们两个都没饭吃,泻露你听见没有,不准给她们饭吃!” 泻露坐在小绣墩上剪花样,原本只当没看见这桩官司,不想圆荷把话扯在她头上来,也忍俊不禁,拿着剪刀和彩纸的双手索性就这么一摊:“我可没法子,总不能她们两个吃饭的时候我去抢?” 圆荷气鼓鼓的在厅中走来走去,时不时还要瞪两眼在屋内的双燕和泻露两人,祝春时看得好笑,手肘在几上撑不住险些要趴下。 “好圆荷,过来,我交给你件事。” 祝春时一边笑一边想起来今日上午在邓姨娘处听见的事,昨日她和俞逖不过晚回来片刻,放在回门里也是很正常的事,总有那么些舍不得自家姑娘的要多留些时候,但府里的人偏偏就知道他们是出去在大街上走了半日。 祝春时暗想,只怕院子里都是各房的推过来的人,漏得像筛子,若是再不管管,赶明儿连他们夫妻在房里的说的话都能漏出去。 “其他的你别多问,只看看昨晚我们回来的前后脚功夫,院子里有谁出去了,又去了哪里。”祝春时看着俯身过来的圆荷叮嘱道:“能问得出来就问,问不出来存疑的就记着,到时候一起报到我这里来。你和绿浓一块去,也别惊动了人,搅得不安生。” 她的陪房除去圆荷几个在房里伺候的丫头,还有二十来个人,齐之荣和姜山两个当家的和男丁自然在外面候着没进府,但其余女眷大多是跟着来的,只是平时不进屋里,就在院子里听吩咐罢了。 圆荷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了数,朝着外头望了望,随后对着祝春时点点头,敛了笑,从屋子里出去了。 “春容——”祝春时等圆荷出去了,朝着门外喊了声。 春容捋了捋袖子,掀着帘子匆匆进来:“姑娘。” 十二月的天儿,冬风一阵赛一阵的寒,她额头上硬是出了薄汗,祝春时不免好奇,招手示意她过来跟前的凳子上坐了,将手里拿着玩的秋香色汗巾子递过去:“这是在做什么?弄得满头汗。” 春容接过来边擦边回话:“我刚和几个小丫头去府里花房取花过来,廊下只有几盆绿植,院子里摆着的圆肚水缸里也只剩下几片残叶,眼看要过年了,光秃秃的不好看,就想着找两盆腊梅来,冬日姑娘即便不爱出门也能有个景看。” 这心思巧,难得的是主子还没吩咐就已经先想到这里了,祝春时在心底赞叹。 “怎么不叫两个小厮过去打下手,看你们几个姑娘搬的满头汗水。” 春容见祝春时不怪罪,那点轻微的忐忑也就不见了,笑盈盈的道:“出去时他们各自都忙着,不好找人,想着最多搬两盆花而已。” 祝春时心思玲珑,向来是说一句想三句的,此刻听了春容的话也知道,大约是刚来伯府,不比在祝家都是熟悉的人,这种小事她们几个小丫头估计也不好使唤人。 “你去帮我跑个腿,齐之荣家的想来现下就在后罩房忙着,你去问问她当家的事情办好了没,若是好了就来我这里回话。” 春容脆生生的应了,也不等祝春时说话就转身出了房门,脚步声三两下就没了影子,半点不见劳累。 祝春时有些好笑,便是在旁边做活的泻露双燕也忍不住笑起来。 “春容这丫头,前几日可没看出来是这个性子。”泻露一边裁出来个花样放在绣篮子里,一边说话。 双燕听见,双手利索的打出个梅花结来,“我和春容是一道进府里的,刚见面的时候还好,她端得住,过个两日熟了就变样了。” “这性子好。”泻露赞了一句,起身将装着花样的笸箩递给祝春时,“若是一直端着,才是不好相处。” 双燕点头如捣蒜:“可不是嘛,以前她就在府里吃得开,估摸着要不了几日,也就在伯府里混开了。” 祝春时听着二人说话,低下头在笸箩里翻了翻,挑出一个仙鹤驾祥云如意纹的来,“这个好,叫萍娘照着这个给姑爷的衣裳绣。其余的,给你们几个的新衣上绣着。” 其他的就罢了,祝春时尤其觉着那只仙鹤极配俞逖。 “让你取的缎子给做衣服,去库房取了没有?”祝春时想着又道,“按着从前家里的规矩,每季要做两套新衣,伯府应该只多不少才是,但咱们是新来的,也要自己备着点,从前的旧衣裳在院子里穿也就是了,也该做两身新的预备着出门。” 双燕捧着她那堆络子上前,也准备给祝春时挑。 泻露见状伸手过去分担了些:“都备下了,萍姐姐这几日忙着姑爷的,我们几个想着裁了缎子自己在房里做还快些,绿浓手艺不好,正央着巧莺给接手呢。” 祝春时看着满手各色的络子,眼花缭乱的,好容易才挑了两个出来,“这个攒心梅花结应时,拿去系在床头的挂钩上;四金鱼同心结子也不错,搁在暖房里,平日里看着都觉得欢喜。” 双燕被夸得害羞,脸红润润的,急忙摆了摆手。 泻露笑着道:“姑娘若是再说夸下去,咱们双燕只怕要受不住了,日后不定还能看到这么好看的络子了,不如趁着今日再打些好看的。” “姑娘喜欢,几位姐姐喜欢,就是我的荣幸了。”双燕急的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匆匆忙忙的开口,“这几个络子原本也算不得什么,我平日里闲下来就能做了,等明日我再打几个给姑娘挑。” 祝春时哑然失笑,先是瞪了眼说话调侃的泻露,继而将双燕手里的络子都接过来一并放在笸箩里:“别听你泻露姐姐胡说,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你现下打的这些就够我用好些时候了。” 双燕脸红红的低下头,低声道:“那姑娘改日有了喜欢的花样,我再编新的。” 几人正闹着,春容掀了帘子进来:“姑娘,福婶子在外面候着,等着给姑娘回话。” 祝春时微微颌首。 泻露见状,晓得她们是要说正事,领着春容将小几上的笸箩收拾了下去,又轻声吩咐外面的巧莺去引人进来。 第16章 敲打 齐之荣家的今年三十六七岁,这会儿低头垂眼的站在外面,身上一件干净的藏青色衣裳,头上用两支银钗挽着,很是利落。 等被瞧着打扮鲜亮的丫鬟引进屋内,轻抬了抬眼,看见祝春时坐在罗汉床上,罗绮缠身,金银满头,看着虽然年轻,但周身的气度却大方得体。 “老奴见过姑娘。”齐之荣家的不敢轻忽怠慢,恭恭敬敬的问安行礼。 在对方看向自己的时候,祝春时也借此稍微打量了下对方,陪房的身契都被柳青璐给了祝春时,她回想了下,隐约记得契书上记着齐之荣家的姓黄名福,很俗气的名,想来却也是父母的期盼,平日里熟识的大多是福娘子,福婶子的叫。 “福婶子,坐吧。” 黄福稍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哎了声,半沾着凳子坐了。 祝春时也不拐弯抹角,直白道:“叫婶子过来一趟也没别的事,就是不知道齐叔打探得怎么样,铺子周围大抵是个什么情况?” 黄福素日都是和自己当家的一起做事,近来看他比姜家的先得了差事,心里高兴不说,每日里都催着,早就将铺子的消息摸得一清二楚。 “回姑娘的话,那铺子位于南大街那边的延寿街,一间铺面带个小院子,从前是做首饰的,但生意不大好,收支勉强赚个平衡,年节账上大约二三百两的盈余。”黄福细声道,“当家的打探过,周围大多是平头百姓,之前的价对她们倒是有些高了,买得起的达官贵人也不爱往那边去。” 祝春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黄福看见她这神态,也没敢停下,将剩余的话一并说了:“旁边做吃食卖布匹的也有许多,都是些街头常见的,寻常价,并不怎么出挑,老奴还让当家的带了些回来,方才也让兰芝丫头捧着来了。” “兰芝也来了,怎么不领着她进来?”祝春时虽说看着黄福,但话却是对着巧莺说的。 巧莺在旁笑道:“我瞧着小丫头带着好多东西呢,就这么进来只怕冲撞了,就让她跟着春容去耳房里坐着休息了。” “是该如此。”祝春时颔首,“倒累着她了。” 黄福陪笑道:“她年岁也不小了,正是该走动做事的时候,不然日后误了姑娘的吩咐就不好了。” 祝春时含笑:“说来我还不曾见过你们两家的姑娘,过两日得闲了叫春容去领她们来前面走走,也好认得姑爷。” “哎。”黄福大喜,连忙就要起身行礼,被祝春时示意春容给拦住了,半蹲着身子看了过去。 “快坐,我这屋里寻常说话,哪里就要你行大礼。”祝春时笑盈盈的,有意无意道:“你们两家的姑娘都是跟着我一起过来的,只是如今日头浅,不好做什么,等日子长了,还能亏待了不成?” 黄福素来也是个有些手段见识的,当即就听明白了祝春时这番话里的意思,喜不自胜的同时也提了十二分的警醒,知道祝春时不喜欢那套繁琐的规矩,便也直身坐下了,只是神色里更添几分恭谦。 与此同时,春容那边得了吩咐,也把兰芝带了过来。 齐兰芝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头上扎着双丫髻,两支铃铛似的银钗簪在发髻里,又各戴了朵粉色绒花,水灵灵又俏生生的,看着便觉可爱。 “奴婢见过姑娘——”齐兰芝虽说年纪小,但想来是有她亲娘整日里教导规矩,进得屋里来二话不说便要下拜。 春容替她拿了大半东西,只有零星半点在她手里捧着,即便如此,祝春时看着她这般利落的动作,也叠声让巧莺拦着,一面笑着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来,一面指巧莺过去将东西放着。 祝春时看她长得伶俐,喜欢得紧,顺手揽了她在怀里,“好兰芝,既来了这儿,就不必整日奴婢奴婢的叫着,听着倒絮烦。”说罢又对着黄福道:“你们家姑娘教得倒是好,小小年纪规矩就齐全了。” 黄福看了眼毫不怕生,在祝春时怀里待得安稳的齐兰芝,很不好意思的笑道:“都叫她爹给惯坏了,也是姑娘好性子,看得起她,才不计较。” “咱们兰芝这么乖巧,谁不喜欢?”祝春时抱着齐兰芝拍了拍,又叫来春容:“兰芝,和你春容姐姐去那边坐着玩,等我和你娘说完事了,你再过来玩。” 等春容领着齐兰芝往暖阁那边去后,祝春时才看了眼她捧着来的东西,布匹之类的大件没带整匹,而是剪了几块手掌大小的布,故而齐兰芝才能拿得动。这布无非是青蓝褐等不易脏的颜色,摸起来的手感也十分粗糙,黄福在一边道这不过十几文铜钱就能买一尺,很是便宜,然而在延寿街那些东西,却卖得极好。 至于吃食,则是些零碎果子和点心,也是极为简单的手艺,但越便宜才越容易被平头百姓所喜欢。 祝春时看着摆满了几案的东西,眉梢微微有些愁,神色也有些难看。 黄福小心翼翼的觑了眼,一时也不见方才的伶牙俐齿。 “你当家的可有问过,周围铺子的价是多少?”祝春时收回目光,抬手揉了揉额角。 黄福立时道:“铺子租金一年大约三十两银子,若是要买只怕得两三百两,不过还得看铺子具体的大小面积来定。” 祝春时颔首,“我知道了,巧莺去里面梳妆匣下面,抓一把如意银锞子来,给兰芝拿去玩。” 黄福肃然起身,推拒道:“前些时候姑娘已经赏了她缎子,哪里还能要东西,竟是抬举她这个小人了。” “那时是那时,今日是今日,我见着她喜欢,也就送了。”祝春时朝着暖阁那边晃了晃手,示意齐兰芝过来,“福婶子你也别推辞,我是给咱们兰芝的,你和你当家的做事仔细,我便是送几个银锞子又怎么了。” “这,这······” 黄福说不出话来,也不好上手去把齐兰芝从中祝春时怀里抓过来,只能讷讷点头。 巧莺取了七八个银锞子装在荷包里,出来后递给齐兰芝,看见黄福的脸色有些不自在,稍微联想就明白过来,笑着劝道:“婶子,这是姑娘喜欢兰芝罢了,若是婶子觉得拿了东西心里不安,日后便常见兰芝来院子里走动走动,叫姑娘看了开心也就好了。” “巧莺姑娘说的在理,只要姑娘不嫌这丫头烦,日后我就常让她来。”黄福心里松了口气,顺着话道。 祝春时笑着睨了巧莺一眼,又瞥见门外圆荷的身影若隐若现,当下也就不好多留黄福两母女,低头逗弄了两句小兰芝,见她年纪小却能对答如流,便多说了会儿话,随后也就吩咐人将她们送回去了。 圆荷这时轻手轻脚从外面进来,福了福身:“姑娘,都问过了。” 旁边的绿浓适时递上一本小册子,上面记载着院子里众人昨天的去向,祝春时拿过去翻开看了看。 圆荷道:“洒扫粗使丫鬟小厮加起来,一共十个人,都是老早就在院子里服侍的,昨日跟着回府的是府里马夫、小桃、和四喜。其中小婵,小桃,小莲和小柳儿都是从前太太拨过来的,十五六岁的年纪,昨儿只有小柳儿去过太太那里,她说是从前的姐妹找她做活。二平,三安,四喜和五乐是公中拨的,平素里倒是规矩,昨日回来后三安四喜出去过,说是去找相好的。还剩下瑞彩和瑞珠,是姨娘那边送来的,从前不在院子里,是——” 圆荷一面说一面迟疑的看着祝春时。 祝春时愣住,微挑着眉笑了笑:“是什么?” “是今秋十月中过来的,说是来服侍姑爷日常起居打扫书房,但姑爷简便惯了,平日里只要平明连江近身伺候,她们两个倒还没能近过身。” 十月中。 祝春时合上册子,她和俞逖是八月下旬左右定下的婚约,在婚约定下后邓姨娘那边就送了服侍的丫头来,其中用意不可谓不明朗 。 “她们昨天,去姨娘那边了?”祝春时似笑非笑的问道。 圆荷点头,“我和绿浓问过了,什么也没说。” 祝春时笑着摇摇头,“没想到这么几个人也各为其主,消息倒是传得快,只怕明日这屋子里的话都瞒不住。” 圆荷担忧的蹙了蹙眉,想起屋外那群不安好心的,便有些气:“都是些吃里扒外的,泄露主子的消息合该打发了出去。” 祝春时揉了揉额头,“打发是要打发,但不能是这个理由,对他们来说,伯夫人、大太太和姨娘才是他们的正经主子,别说你姑娘我了,就是姑爷来,怕是也不好使。” 圆荷有些泄气的跺了下脚,“那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一直下去,姑娘你可得想想法子。” 祝春时看着好笑,却知道她满心都是为了自己,故而也不责怪她。 “不急,等晚间你们姑爷回来,我和他商量商量再说。” 见这时泻露和春容回来,祝春时便将册子递了过去,让她也仔细看看,其后就不再对这事加以赘述,直待晚上。 晚间俞逖回来,二人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暖阁里简单用了晚膳。 等收拾了桌上的东西,祝春时重新将笸箩取出来翻东西。 “今日在府里做什么了?”俞逖看着在烛火下打理东西的人,温声细语的问。 “给姨娘请安后,就去八妹妹处坐着说了会儿话,还见识了下她的手艺。”祝春时在笸箩中挑了两页纸出来,不紧不慢的说:“回来后理了理账本,还查了点事。” 俞逖手指在桌上轻点了点,看了眼那两张纸,没瞧出来什么,便问道:“什么事,我可以知道吗?” 祝春时看向他,心情颇好的扬了扬眉,“本来也是要告诉你的,还需要六爷帮忙呢。” 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惊艳,不外如是。 俞逖不自觉的抬手摸了摸鼻尖,他不知道此刻的心绪代表什么,但他并不反感。 “你说。” 祝春时含了笑:“我听圆荷说,院子里有两个叫瑞彩瑞珠的丫鬟,是姨娘那边送来服侍六爷的。” 俞逖面色一紧,抬眼仔细看着祝春时的神情,却分辨不出来她脸上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他心下有些忐忑,急忙道:“我不用这些,有平明连江已经够了,你要是不喜欢,过几日我就找个理由送回姨娘那里去。” 祝春时疑惑地嗯了声,连理由都不需要想,俞逖几句话之间就已经把那两个丫鬟去路决定了,倒叫她心底有些哭笑不得。 见俞逖这个反应,她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说道:“今早我去姨娘那里请安,她说起昨天我们两个去街上买东西的事,所以我回来后清查了下院子里下人白天的去处,十个人里五个人都出去过。” “嘴不严实。”俞逖立刻明白过来,轻声道:“是我疏漏了,从前大多时候都在国子监读书,回府也就是用膳就寝,他们就算是想出去说也说不了什么,所以一时没注意到这些。” “男主外女主内,这些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祝春时摇了摇头,将挑出来的几张纸分门别类的放在旁边,随后将笸箩递给泻露拿了下去,“六爷还是照旧读书,还有两个月就是春闱,别分了心,我来处理就好,若是拿不准主意再去寻你帮忙,好不好?” 俞逖斟酌着点头,最后仍旧有些不放心的道:“你想做什么就做,凡事有我担着。” 祝春时闻言朝着他看了过去,昏黄的烛光下,俞逖原本显得冷肃的面色都被映得温柔了起来,看过来的眼神里也饱含暖意。 祝春时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末了才察觉有些不自在的移开,借由春容备好了热水的理由忙不迭的从暖阁里跑了出去。 俞逖摸了摸鼻尖也有些不自在,忍不住笑了起来,但他明显比祝春时要沉得住气,见对方已经落荒而逃,他也施施然起身,唤来平明打水洗漱。 祝春时暂且没打算管这事,翌日就将邓姨娘送来的两个丫鬟中样貌不那么出挑的瑞彩提进了房里伺候,也不让近身,只做些打水唤膳之类的活计,另外吩咐圆荷等人仔细将他们平日里行迹都仔细盯着,详细记在册子上,好来日一一算账。 第17章 闹事 就这么过了两三日,祝春时这日在房中算账,便听见外面传来闹嚷嚷的声音,她蹙了蹙眉。 瑞彩原本在房里奉茶,今儿恰好泻露圆荷都被祝春时吩咐出去跑腿了,她便捡了这个巧来贴身服侍。 她心里原本惴惴的,有心想要在主子面前露脸,见此便主动道:“奶奶,奴婢去瞧瞧怎么回事。” 祝春时点了点头示意她去。 不想此时瑞珠却突然跑了进来,福身道:“奶奶,三奶奶那边闹起来了。” 瑞彩没料到瑞珠竟然跑来搅局,很是不忿的瞪了过去,被瑞珠轻飘飘的回过来。 祝春时听到却是一惊,陡然想起那日去给二太太请安时她们婆媳之间的对话,“太太可过去了?什么事居然闹得这般厉害。” 瑞珠只听见个声响,知道是从那边传来的就跑了回来,当下对着祝春时的问题是一问三不知。 祝春时着急,起身取来架上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就要出门。 “打发二平去门口看看爷回来了没有?你们几个跟我出去瞧瞧,动静都小些,别吵吵嚷嚷,若是三奶奶那边没事,就立时回来。” 瑞彩顾不得继续和瑞珠别苗头,应声后就跑了出去。 妯娌间相处远了不好近了也不行,祝春时无意看别人的笑话,但也怕那边闹得太大,韦清敏需要人搭把手,怎么都得走一遭。 正这么想着,就见绿浓迎着楚嫣匆匆从外面走进来。 “春时。”楚嫣见到她这情形,登时明白过来,“你也是要去那边?我们太太已经过去了,估摸着大太太也去了,我就想着过来找你一起。” 祝春时眉头皱得紧,见到楚嫣倒是一松,系上斗篷后和楚嫣一道出了院子。近来天越发的冷,因惯用的几个丫头都不在身边,瑞彩也没那个眼力,祝春时出了门就觉得手凉。 她看着前面的路,将手揣在袖子里,低声问旁边的楚嫣:“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还有几日就到年节了,怎么突然闹了起来。” 楚嫣撇了撇嘴,“左不过是和三哥有关罢了。你刚来不清楚,那边时不时的就要闹上这么一回,刚开始我也和你一样紧张,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么一年多下来都已经习惯了。” 听见是夫妻之间的事情,祝春时更是松了一口气,想到这会儿过去可能会瞧见些不好的场面,若是让韦清敏瞧见,只怕日后相处也不好。 她这么想着,便停了脚步,看着楚嫣道:“既然是三哥三嫂的事,这么过去是不是不妥当?” “没事,三嫂怕是自己都习惯了,你也去瞧瞧,下次要是再遇见,也不用害怕了。”楚嫣欲言又止,憋了半晌才开口说道。 祝春时闻言,脸上的表情也有些一言难尽。 成婚前俞逖就给过她记录着靖海伯府众人的信息的小册子,但上面也只写了简单几句话,对于二房的这对夫妻,她就只知道韦清敏的家世秉性,其余夫妻之间的事情是全然不知的。 就在她迟疑纠结的途中,二人已经来到韦清敏和俞逍住的院子。 院落周围聚集了好些丫鬟小厮,祝春时看见大太太和三太太的丫鬟也在其中,周围众人看见她们两个,忙福身请安。 祝春时碍着新妇的缘故,并不好出面,倒是楚嫣,仿佛对这场景已经很是熟悉了,让众人起身后就拉着祝春时往正屋里去。 祝春时甫一入内,就看见二太太方有仪撑着头坐在椅子上,旁边丹霄神色焦急的给她按揉额角。 大太太和三太太二人则分坐两侧,脸色也有些不睦。 至于韦清敏,则是神态自若的坐在对面,看见楚嫣和祝春时过来,还含笑打了声招呼。 “云雀,给五奶奶六奶奶上茶。” 说完这话,她又转头看向上面的方有仪,声色冷淡:“太太,我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您与其有空和我掰扯这些,不如问问你的好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祝春时这才注意到在韦清敏背后不远处的八仙桌旁坐着个面色涨红,看起来气势汹汹的男子。 俞逍拍案起身,冷笑道:“我做什么了,我还想问问三奶奶,我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被这般对待。回来后茶也没吃一口,不过说三两句话就被你指着鼻子骂。” 韦清敏也不怕被别人看笑话,自从嫁进这府里来,她也不知道被人看了多少次笑话了。 “当不起三爷这句话,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不过给你几分脸面,看着老爷太太的份上罢了。”韦清敏理了理膝上裙摆的褶皱,见俞逍不见棺材不落泪,便朝云鹦使了眼色,“正巧今日大太太三太太都在,不如也请她们做个见证,看三爷是不是敢作敢当。” 云鹦转身退下快步而去。 正揉捏额角的方有仪闻言,有气无力的道:“纵使行舟有哪里做的不对,你也大可告诉我,何必要搅得大家都不安生。幸好老祖宗不在府里,否则岂不是要叫你们这两个不省心的孽障给气糊涂!” 韦清敏抬眼看过去,她哪里能允许方有仪直接将锅甩在自己身上,见状便笑了:“太太这话倒像全是我的罪过了,我整日待在府中做了些什么谁不清楚?便是老祖宗在府里,我也气不着她什么。至于三爷的事,怎么我是没有和太太提过吗?那日六弟妹前去给您请安的时候,我就说过一次了,事后太太又处理了什么?不过是纵容他任由他欺辱我罢了!” 方有仪张嘴还要说话,被韦清敏厉声打断道:“太太,俞行舟是你的好儿子,你自然千般万般的为他着想,全然不顾我的心情如何。但您也须得知晓,我也是别家的闺女,我安平县主府出来的姑娘,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方有仪顿时被噎得说不出来话。 祝春时和楚嫣对视一眼,心里也有些发慌,眼瞧着是不能三言两语间就轻易善了的,只怕是要闹大了。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云鹦就跑了回来,身后领着两个人。 祝春时诧异的看过去,一人作小家碧玉的打扮,一身曙色对襟袄,胭脂色夹绒比甲,云锦红罗裙子,走动间露出裙下一双月白缠枝绿梅鞋,容色也生得柔美,不像府里的人;另外一人则是做府里小厮打扮,竹青色的棉袍,进来二话不说便往地上跪。 祝春时没见过这两人,一时心里有些盘算,但不敢确认,只把眼睛往楚嫣身上看。 楚嫣见着这副场面也愣住了,心里直呼要命,但在场这么多人,她也不敢出声,只能全都憋着。 二人面面相觑。 韦清敏却很沉得住气候,见状便道:“太太不妨问问俞行舟,这两个都是什么人。” 俞逍见此也丝毫不变色,“我还当是什么惹得三奶奶勃然大怒,原来是这件事。” 说罢他起身走到那姑娘身边去,朝着上面的几位太太解释道:“这位姑娘是我同窗好友的妹妹,因好友罹难,生前寄信托我帮忙,因此才吩咐小厮租了个院子暂居,这就是我拨过去照顾做事的小厮。只是不知哪里惹到了三奶奶,要如此兴师动众,一副问罪的模样。” 那姑娘进来屋内后,眼里不见熟人,面上着实有些惶惶,便是手脚也不知该怎么摆放才好,见着俞逍才好上些许,松了一口气。如今又听俞逍说的话,顿时明白了过来,忙朝着众人行礼。 “见过太太,奶奶。”冯燕如虽说不大认得屋内的人,但也算是有些眼力见,在场的都是女子,年纪大的称呼声太太,相仿的则叫声奶奶,总不会错。 方有仪这些时日下来简直要被这两个孽障气死,以至于见着冯燕如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并没搭理她的想法。 反倒是三太太陶素馨笑着让人起了,好声好气的调和:“既是行舟好友的妹妹,遇事也是该搭把手的,只是怎么不和你媳妇说声,若是由她来处理,凡事也便利些。” 冯燕如半低着头,轻声细语:“原是来京城寻亲的,不想亲戚半年前就出京外放了,走投无路之下遇到了俞三爷,实在没了法子才厚着脸皮央求,不敢再打搅府里。” 祝春时在旁边听着,一时只觉得有些不对,然而也想不出哪里有问题,况且在场的哪个都比她经事多,实在没有开口的理由。 韦清敏听了这一席话,心内更是气愤,冷笑一声道:“三爷您也别说这些话来哄我,若真只是你同窗好友的妹妹,我无论如何也舍不下这个脸皮叫府里人看笑话。冯姑娘,事到如今我也姑且还叫你一声姑娘,你说你没了法子才求到俞行舟身上,这我信,但后面呢?据我所知你在那小院里住了也有三个月了吧,吃着俞行舟的喝着俞行舟的,便是使唤的仆人,也是他给你雇的,还没想到法子吗,还是已经想到了法子却不敢说?” 韦清敏声色俱厉,又转头看向几位太太,尤其是上面听了这些话而使得神情越发难看的二太太,气急反笑,指着冯燕如和跪着的小厮道:“云鹦打听到那院子的时候,周围人可都说这是咱们三爷收的外室,这没脸皮的小厮,也张口闭口都说是未过府的姨娘,只把冯氏当做主子看待。” “胡说八道!”方有仪听到这里,顿觉不好,忙拍桌怒斥,“小厮的话如何能信,还不堵了嘴拖下去,皆是你的过错,才导致三爷三奶奶夫妻不睦,合该打死才对!” 那小厮面如土色,委顿在地,吓得屁滚尿流的求饶,就要爬过去抱俞逍的腿:“太太饶命,三奶奶饶命,三爷,小的也是听您吩咐,才去照顾冯姑娘的——” 还不等小厮哭求完,门口候着的几个婆子就进来堵了嘴把人拖了下去,只留几句哭声让众人听见。 冯燕如经此一遭面色也煞白煞白的,眼圈登时就红了,泪珠子滚滚而落:“三奶奶这话却是无稽之谈,我不过是求三爷看顾一时,断不敢有非分之想,周围人几句捕风捉影之词,难道就能玷污了我的清白吗?” 俞逍被眼前场景弄得面色青红难看,瞧着韦清敏道:“你这话未免也太过于武断了,凭着市井的几句闲言碎语,就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即便你心里有疑问,也该先来问问我才是。” 韦清敏反倒是几人中最自如的那个,她先是看了眼梨花带雨的冯燕如,又看向俞逍,嗤笑道:“问你,怎么三爷敢做不敢认吗?若非有你的授意在,小厮仆人即便去伺候她,又怎么敢把人当做姨娘看待?所谓市井闲言,空穴未必不来风,你们若真是行的正做的端,谁的眼睛也不是瞎的!” 一旁的大太太和三太太对视一眼,都知晓今日怕是不能轻易善了,一时也不好插话。 方有仪揉了揉额头,“老三家的,你今日说这些是想要个什么结果?” 韦清敏好整以暇的开口:“太太,我不是那等善妒心狠的人,三爷若真看上了谁要纳妾,我必然不说二话,但这等瞒着府里、糊里糊涂的办事,把人当做傻子,等木已成舟再告诉我,我却是不肯的。” 冯燕如听到这里,只觉得心弦颤颤,掌心里的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也顾不得什么失礼,提声打断二人的话:“太太,三奶奶,我和三爷是清白的,便是你们要做什么,好歹也要过问一句我的意见,难道二位自恃身份,已经可以决定良家女的去处了吗?” 祝春时眉头微皱,看不清场上是个什么局势,但冯燕如这句话却是对的,便是她和俞行舟私相授受,私底下如何不堪,但她也是良家女子,无论是纳妾还是如何,都需得过问她家人或者她的意思。 方有仪本就因着自家儿子头疼了好些日子,如今又被韦清敏摆在明面上失了面子,心里何等愤怒自不必细说;如今又见这女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又添三分不喜。 “那你想如何?” 冯燕如掩在袖子里的手捏了捏掌心,鼓足勇气道:“我和俞三爷并无私情,三奶奶听见的那些话不过是街坊碎语闲言——” 韦清敏打断她:“一个人是闲言,周围的人都是?那可真是瞎了眼,没看出你们的清清白白来。” 俞逍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开口道:“我的话你不信,冯姑娘的话你也不信,只管信那些市井小人和你几个丫头的话,也是,”他边说边点了点头,也有些气,“都是三奶奶的好丫头,耳报神,哪里能不信呢。” 三太太看到这里,也有些想要调节的意思在,忙开了口:“眼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如让府里的人再去查查如何?既不能冤枉了行舟和冯姑娘,也不能让敏娘吃哑巴亏才是。” 大太太虽说和二太太时常斗气,但也分得清是非曲直,跟着点了点头,“冯姑娘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孩,行舟顾及同门相帮也是正理,这上面没什么好说辞的,至于后面的事,现在一时也说不清,不如各自冷静些,关上门来仔仔细细的查个清楚论说个明白,也好过在这里争辩,倒让下人看笑话。” 冯燕如噙着泪,朝着二人一福身:“我虽家资不富,又身遭祸难,但也是正经人家教养出来的姑娘,不敢做出三奶奶口中那等事来,只求太太好生查了,还个清白。” 韦清敏眉头紧皱,看着俞逍和冯燕如二人的眼神几欲喷火,还想要说什么,但见她身旁的云雀轻拉了拉衣袖摇头。 她喉咙滚了滚,还是道:“冯姑娘这话,也就你自个儿信了,既说是正经人家,举止间就该有个分寸,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当宝,只管往身上搂。” 说罢也不看俞逍几人脸色如何变化,韦清敏端坐在椅上,看向上面的方有仪,“太太,今日趁着大太太三太太也在,咱们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若是无凭无据,也不敢请了冯姑娘过府。丫头小厮的证词也就罢了,只怕说成是威逼利诱,云雀,将那东西拿出来,也给格外太太瞧瞧,看是不是冤枉了三爷和冯姑娘。” 越说到后面,韦清敏的声音也就越发严厉。 云雀晓得自家姑娘已经是忍耐憋闷了许久,今日是再也不能强忍下去了,只能在心底叹气,转身让小丫头把东西都送了上来。 祝春时也跟着去看,只见托盘上面放着一条藏青色的汗巾子,一个香囊,并一套鞋袜,针脚细密不说,明显不是府中绣娘的手艺,而且不显眼处还都绣了只雏燕。 祝春时心有所感,和楚嫣的视线正好对上,二人眼中都是不可掩饰的惊讶。 大太太和三太太两人见此也忍不住皱了眉,嘴上的话怎么说都好,只要不承认,那就没有证据,但这种物证却不然。 所谓男女授受不亲,礼也。这里的授受既指男女之间直接接触,也指言谈或物件,都是不能随意送出或接受的。 便是冯氏还未成亲说一句不懂,但俞逍却成亲两三年的功夫,难道也不懂吗? 方有仪见着这堆东西,已经是头疼欲裂了,她现在不止不喜欢这个冯氏,连带着素来看重的儿子也觉得厌烦,若是要纳妾只管和她说一句,她这个当娘的难道还能拦着吗?便是真喜欢这个冯氏,先告知父母一声又能如何,非要养在外面,以至于被韦氏拿捏了把柄,走到如今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冯燕如的脸色本就煞白,如今看见这些更是仓皇,身形摇摇欲坠,弱柳迎风,任谁看了都要怜惜三分。 然而在场众人哪里有空去关注她呢,便是看见了也只做没见着。 至于俞逍,看见这些东西时虽然有失措,但很快也就镇定了下来,解释道:“这是冯姑娘的谢礼,我虽收了但是却没用过。” 韦清敏这时倒不说话了,只微微笑看着二太太。 方有仪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勉强开口道:“冯姑娘,我们伯府做不得你的主,如今有些话再问也是枉然,还是省些口舌为好。至于敏娘,今日的事是你受委屈了,老三是个不着调的,为人做事都没规矩,我自会让老爷来收拾他。” 冯燕如嗫嚅着唇,脸色灰白无话可说。 方有仪淡淡瞥了她一眼,又看向端坐的韦清敏,“你心里不好受我也知道,要是有什么想法尽管告诉我就好。丹若,去收拾个院子,让冯姑娘先住下,这件事怎么解决,总得过问所有人的想法。” 俞逍有意阻拦,然而在看见自己母亲扫过来的冷淡眼神时住了嘴,懊恼不已。 大太太两人见状,也知道今日的闹剧暂时落幕,不好再留,索性起身告辞。祝春时和楚嫣也顺势跟着二人身后离开,只能依稀听见后面二太太强撑着气吩咐屋里人的声音。 第18章 铺子事宜 俞逖读书回来听平明说了白天的事,和祝春时聊天的时候不免说起来。 “最后怎么解决了?”俞逖一面接过祝春时递来的纸张,一面温声询问。 祝春时笔下不停,慢悠悠的道:“还能如何?暂且让那位姑娘住下了,估摸着要等过了年听三嫂的意思。不过六爷你说,三爷是怎么想的?” 俞逖不妨话转到自己身上,先是一顿,借着烛火微茫看向写字的祝春时,沉吟片刻后笑着摇了摇头:“不好说,没见着人,三哥也没和我提过这个。” 祝春时搁了笔,把写好东西的纸张铺在几上,旁边候着的泻露上前将笔墨收拾下去。 “我瞧着是要纳妾了,三嫂将这件事闹大,就打的是这个主意吧,不过也是,总比在外面好些。” 俞逖不解的问:“这是怎么说?三嫂若是不把这件事翻出来,那位冯家姑娘想来也进不了府,就待在外面不是对三嫂更好?纳了妾有了孕,可就是名正言顺的伯府子嗣,将来三哥承袭爵位,说不定还能争一争。” 祝春时瞥他一眼,想起白日场景,只觉得天下男子皆薄幸,便有些气,好歹还记着这事和他没关系,柔声说了:“便是今日不进,难道来日也能不进?像你说的,等来日有了身孕,三爷还能把人放在外面?那时候再闹开,可真是个哑巴亏。” 祝春时见纸上墨迹干了,便收在一处,叫圆荷拿过去放在暖阁柜子里,“市井有句俗话,想来六爷也听过,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后面的过于粗俗,屋子里还有好几个丫头在,祝春时见俞逖懂了也就自然咽下,转了话道:“若是一直这么下去,到时候外头的是人也有了心也有了,若肚子里再揣一个,指不定要吃多少暗亏,不如闹开放在眼皮子底下,做什么心里都有数。” 俞逖不大浸淫后宅,遇事只想着一劳永逸,若真养在外面,名分上可以算无,想法子解决了也就方便许多,不比在府里束手束脚。当然这也是他生为男子的优势所在,能用的手段多、人手也多,实在不行还有伯府的余势在,不知道女子生存的为难之处,也就看不到这些细处。 因此祝春时这么一解释,他也就慢慢回过味来。 “原来如此,虽说这事闹大了,但总归是三哥有错在先,二老爷二太太凡事只有依着三嫂的份儿,若有什么不好那就是三哥的问题了。” 祝春时抿着唇笑,“正是如此,况且这事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我今天看那位冯姑娘,一时也猜不出她的心思来,说她无意三爷,东西又在那里摆着,说她有意,言行举止上又不像。” 烛火噼啪,窗檐下絮絮有声,俞逖思索间朝着外头看去,顺着窗棂的缝隙,依稀可见夜幕下雪花簌簌而下。 祝春时看他不说话,便也顺着望了出去,夜空下看得不甚分明,声音也很细弱,只能凭借着烛火照在窗纸上的微光辨认。 “落雪了?”祝春时微微怔住,等回过神来后起身出了碧纱橱,掀起门前的棉帘子往外看了看,果真见着雪粒子落在院子里,片刻的功夫就积了薄薄一层。 冬夜这个时辰除却近身伺候的圆荷几个,其余下人早就往后罩房去歇着了,院子里也只剩下几个守夜的小厮婆子,各自靠在窗下或坐在门廊边小声说话醒神。 “春容绿浓,去右厢房里找几件厚棉衣出来给守夜的,今晚突然下雪,只怕冻到他们。” 祝春时这几日仔细收拾了厢房里俞逖攒下来的东西,稍微贵重有来历的都登记造册搬进后罩房锁着了,只剩下些七零八碎的东西,以及府里按月发放的琐碎,都堆在右边厢房里。 春容二人应了退下,祝春时才转身进屋。俞逖正拿着银剪子去剪烛芯,见人进来便放下东西伸手去牵。 “三房的事,且由着他们去,和咱们是没多大关系的。”因有了这桩事打岔,俞逖也就将方才想的内容尽数抛去,“不管那姑娘要做什么,也碍不着我们。” 祝春时失笑,也不对此发表什么意见,略说了半晌话隔窗看了会儿雪后,也就和人歇下了。 祝春时之后果真不对此事如何上心,等再听到三房消息的时候,已是过了三四日,她正和俞和蕙坐在暖阁里围炉煮茶。 “听说三哥有意纳冯姑娘做妾,但二太太好似不太乐意,冯姑娘也不太情愿,如今正僵持着。”俞和蕙用了口热茶,漫不经心的开口。 祝春时对这个局面有所预料,因此也不显得惊讶,只是那位冯姑娘的选择依旧有些出乎意料,她回想着当日韦清敏院子里的场景,只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三嫂的意思是?” “听蓁姐儿的意思,三嫂自那日后就不再管了,任由他们去。”说到这里,俞和蕙也觉得有些好笑,往日里俞逍夫妻两个说不上一句鹣鲽情深,但举案齐眉总是有的,不成想就到了这个地步。她作为未出阁的小姑子在这件事上说不了话,但心内悲凉却是免不了的。 祝春时也不好置喙,只能道:“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二太太近来怕是没有闲心,等过了年松下来了,想必也就有结果了。” “何必呢?”俞和蕙突然冒出一句来,见祝春时疑惑的看过去,她索性道:“冯姑娘也是正经人家出身,做个正头娘子不体面吗?怎么就非得搅和到三哥三嫂中间来,今日若是三哥纳了她,难道来日就不能纳别人吗,到那时既没有三哥的爱,又置身于府中毫无助力,只能任人窄割,只怕才是苦日子。” 按理来说,这话不该俞和蕙问出口,也不该对着祝春时说,毕竟她们二人的生母都是妾侍姨娘,与今日冯姑娘的处境类似。 但俞和蕙生长在伯府,吃穿无忧,至今最大的苦恼也不过是太太和姨娘都不支持她摆弄胭脂水粉,又或者来日许配给谁的问题。官家都要脸面,除却皇家宗室外,并不会轻易将姑娘送出去与人为妾,所以她不会有为人妾侍这方面的担忧。再加上很少能看见外面平民女子的生活与苦难,因此她无法理解冯燕如的想法和选择。 祝春时和她相仿,但好一点的就是祝家官职不算太高,再有岳姨娘也曾经是平民女,过惯了苦日子,和她说过不少从前的生活,所以她能够知道普通人是怎么过活的,也在尽量去理解她们的想法。 “我虽然不是很清楚冯姑娘的家世,但当日也听了几句,她的兄长已经罹难,生前让她来京城投奔亲人,可想而知父母也已经作古,只得她孤身一人在世。”祝春时抬手给俞和蕙添了盏茶。 “而亲人也外放出京,走投无路之下才遇到了三爷得以无虞,这说明冯姑娘的亲戚也不是很能帮她。”说到这里,祝春时也不免生出些怜悯来,“蕙姐儿,容貌出挑又毫无背景靠山的弱女子,在这世上会遇到太多太多的恶意。你说她怎么不做正头娘子,她又能去嫁给谁做正头娘子呢,贩夫走卒,屠夫恶霸,还是书生官员?” 俞和蕙听到这里已经握紧了手中杯盏,抿着唇紧皱眉头没说话。 祝春时指尖在几上轻飘飘的打着转,说出的话也好似窗外的飞雪般轻柔而又冷意横生:“她的兄长能和三爷做同窗,那想来也是家底殷实的,她过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又怎么能接受市井小民那样的日子。她没有选择,三爷是唯一能抓住的人,哪怕将来日子不好过,但眼前的日子总是好过的。” 俞和蕙沉默半晌,似乎有些难以接受,随后才接着道:“那六嫂是认可她的做法吗?” 祝春时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她,但认识三嫂,而且我也是做人正头娘子的,于情于理,我都不会认可或者默许这种做法。” 俞和蕙面色稍稍好转,刚想要说话,祝春时却又继续道:“但是,我认不认可很重要吗?子非鱼,我非她,我无从评判她的行为,更不能借着身份高高在上的指责。” “做人娘子,我的确厌恶这种行事;但同为女子,我也同情她的处境。” 俞和蕙呐呐无言,脸也有些发红。 半晌过去,在祝春时接过双燕递来的红梅时,又听见俞和蕙的声音响起:“那这件事,便该三嫂吃哑巴亏吗?冯姑娘不得已,搅和进来只为求生,那三嫂如此,也是在求她自己的生,凭什么最后倒是三嫂吃亏。” 祝春时笑着递了她一支开得尽态极妍的梅花,“所以啊,整件事情里最无辜的自然是三嫂,那最不无辜的是谁?” 不等俞和蕙回答,祝春时就已经道出了答案。 “自然是男人。” “是他们既要又要,既要齐人之福,又要妻妾和睦。冯姑娘固然可怜可恨,但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是谁?” “是三哥。”俞和蕙斩钉截铁的道。 “这件事当初没有其他法子吗?不是的,像当日三太太说的,回来告诉三嫂,之后这件事由三嫂接手,不就会好很多吗?哪怕冯姑娘仍旧如此,只要你三哥没有这个心,她难道会霸王硬上弓吗?蕙姐儿,很多时候女子行事能否成功,不是看她多有心机手段,而是看这个男人接不接招,他要是心甘情愿,哪怕你什么都不会也可以;他要是不甘愿,你就是想尽了办法也没用。” 祝春时的声音仍旧柔和,然而其中表露出来的意思却极尽锋利。 俞和蕙虽不曾吃过苦,但她同为女子,即便是伯府贵女,做事也有诸多规矩限制,何况是不如她的底层女子。更何况,若真要论起来,她的家世也比不上韦清敏,今日三嫂如此,焉知她的来日呢? 这也是她方才提起来此事的原因所在,除却为三嫂打抱不平,更是缓解自己心中的忧虑。 “分明是男子薄幸,到头来却变成了女子互相伤害。”俞和蕙郁郁道,脸上皆是苦笑。 祝春时见她因此伤怀,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怎么说,也跟着叹了声气。 “六嫂,你不担心六哥吗?”俞和蕙突然出声问道。 见祝春时诧异的抬眼看过来,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不对劲,有些慌乱的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祝春时失笑,将红梅搁在拿出来的白瓷瓶里,曼声道:“担心有用吗?说句不好听的话,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和你六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前也只见过一次,若他有朝一日要纳妾,我会有片刻的伤心难过,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们二人之间本就没什么感情,不比韦清敏和俞逍恩爱两三年,自然也就谈不上有多愤怒。 况且真到了那时,也是俞逖对不起她,她为什么要因为一个负心人而百般难过呢?祝春时自小在柳氏膝下,自然也看见过夜深人静时柳氏的眼泪,稍大后又和岳姨娘亲厚,也不会忘记无人时姨娘的落寞,这一切都源于她的父亲,一个男人。 “蕙姐儿,情爱这种东西是凭良心的。”祝春时含笑说道。 俞和蕙恍然,也笑着摇了摇头,附和道:“六嫂说的是,便是我自己也不敢夸下海口认定一件事,何况他人呢。” 话已至此,祝春时看她脸上神情仍旧有些不展,便给守在屏风处的泻露使了眼色,温声道:“不说这些了,今日我请你过来,可不只是为了喝茶的。” 俞和蕙疑惑的嗯了声,看过来。 “上回我不是从你那儿拿了罐香粉,用起来格外舒适自然。”祝春时接过泻露送来的小檀木盒,从中取出几张纸摆在面前的小几上,“正好我出阁时太太陪嫁了一间铺子,还没个章程,我想着年后做点香粉生意,也算有个进项,自己手里握着银子总是好的。” 俞和蕙快速扫了眼对面推过来的几张纸,上面大概记载的是胭脂水粉配方。她听懂了祝春时的言下之意,包括上次对方去她院子里的目的,也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 原来如此。 她在心底恍然大悟,然而面对祝春时推过来的东西,她却无法拒绝。一则做这些是她心头所好,二则冯燕如的事在前,她不愿将来自己只能听从别人的摆布,那么钱财就必不可少。 她定了定心神,启唇道:“六嫂的这个主意我也觉着不错,不知道妹妹能不能也跟着学学?” 祝春时闻言脸上笑意更加灿烂,“妹妹在这上面的手艺好,你若是要来,那我这个小铺子可真是如虎添翼,求之不得。” 那几张配方都是祝春时跟着古籍上抄录下来的,自然有它的独到之处,但问题也就在这里,不是什么秘方,市面上常见的胭脂水粉头油等都是从古籍中得来的,拿出去占不到什么优势不说,甚至因为铺子地段和时间等原因,只怕还要落了下乘。 但若是俞和蕙也参与进来就不同了,祝春时对上次那罐子香粉的夸赞不是乱说的,是的的确确好用,想必自有她的独家秘诀所在。若她真能帮忙,那铺子的生意不说高枕无忧,但在质量上却是不用担心的。 想到这里,祝春时也不含糊,从盒子里再取出份写好的契约来,递到俞和蕙眼前,“咱们虽是姑嫂,但亲兄弟还要明算账,我也不能占你便宜。你出手艺,铺子员工生意由我负责,挣了钱我们四六分账,如何?” 即便俞和蕙没做过生意,也知道这是对她极好的分成,会做胭脂水粉的不止她一人,即便手艺稍微精巧些,却也不是什么不能缺的人物。 “不必四六,便是三七、二八也使得,我不过动动手的事情,哪里能要这么高的分成。” 祝春时知她心意,心下熨帖的同时,却也没改主意,遂笑着道:“我虽然不懂,但也知道没你说的这么简单,你费了心神,就该是这么多。况且咱们不过挣个零花钱,倒不必在这上面计较推辞的,就这么定了,四六分账,一季度算一次。” 俞和蕙再三推让,然而祝春时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又岂是三言两语间就能变了的,又喝了两壶茶,叫她先不必劳心费神,左右要等这个年过了,才好选定日子开张。 如此说定后,祝春时才算放下了一件心事,很是过了几日舒坦日子,就迎来了她在靖海伯府的第一个新年。 第19章 瑞彩 府里过年都是由三位太太负责各项事宜,其中二太太自然是为主的那个,去年三奶奶韦清敏也跟着帮了把手,提前熟悉府里的事情,不过今年因为矛盾还没解决,冯姑娘还待在府里,婆媳两个互相生着气,二太太只好又叫了十姑娘蓁姐儿去搭把手。 大太太三太太见状,索性也把楚嫣和祝春时给叫上了。 祝春时是新妇,满打满算嫁进来也还没到一个月,凡事自己没有插手的份儿,不过全然是在旁边做个看客,熟悉流程罢了。 在距离过年还有五日的时候,国子监就放了假,俞逖也归家自己在书房和几个兄弟一起读书休息,和祝春时相处的日子也见长,两人关系倒是更近一步。 值得一提的是,之前俞逖几次想让祝春时改口,从六爷变成六哥,都因为各种意外给模糊过去了,这几日两人日夜相处下来,别的不提,至少称呼上让俞逖称心如意了。 “外面雪还没停,今早也要过去?”俞逖看着祝春时取下架子上的湘色羽毛缎斗篷,忍不住开口。 祝春时弯唇笑道:“今日没什么事,想来要不了多久,我过去坐会儿,六哥看几页书的功夫就回来了。” 泻露一边给她系斗篷带子一边听着这话,心里不止一次感慨主子们的感情好。 俞逖将烘得热热的手炉塞进她手里,“也罢,昨儿你不是说想吃暖锅?刚巧连江得了点鲜鹿肉,煮了吃最好不过,等你回来,晚间咱们两个人一起尝尝。” 祝春时眉眼弯弯,笑盈盈的哎了声:“那六哥还得配点好酒,冬日吃起来才暖和,也不白费连江好容易得来的鹿肉。” 二人说话时走到门口,外面飞雪下得正盛,棉帘子掀开便铺了满脸的冷意,俞逖因不出门身上只穿了常服,祝春时怕他着凉,双手把人往里推了推。 圆荷忙撑起竹骨伞来遮挡一二。 “六哥回去吧,一炷香的功夫我就回来了。”祝春时挽了挽被风雪吹起来的鬓发,朝着俞逖笑说。 也不等他回答,话音刚落的主仆几人就绕着抄手游廊出了院子,往大太太的院子去。 祝春时一走,常伺候的几个丫鬟自然也跟着离开,只留下绿浓巧莺和底下小丫头屋里屋外候着听吩咐。 俞逖惯来不爱叫人在跟前杵着,拿了要看的书后就随意摆了摆手就让绿浓几个退下去歇着,不用在屋里站着。 留在耳房的瑞彩悄悄往外看了眼,许是将要过年,又逢下雪,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三两个懒散的小厮在院门口坐着说话。 她想了想,从耳房里出来,手上端着托盘。耳房里一直烧着小火炉,好方便主子随时要喝茶。 祝春时平日在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是丫鬟守着候着,瑞彩瑞珠也在春容几个的看管之下,除了在外面走动递拿东西以外,是根本近不了俞逖分毫。 瑞彩好容易等到今日,自然欣喜若狂,素来的谨慎退去三分,小心翼翼掀了帘子进屋,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长廊拐角露出来的裙边。 等到瑞彩真进了屋子,看不见身影后,瑞珠才走了出来,看着正房的眼睛里露出来怨恨,她的容色远胜于瑞彩,二人刚来时也是以她为尊,要不是祝春时点了瑞彩进屋伺候,这时候端茶进去的合该是她才对。 瑞珠原本想立马出去禀告祝春时,好来个人赃并获,然而走出院子后却迟疑了,反而放慢了脚步。 俞逖就在碧纱橱外的罗汉床上坐着,几上还有祝春时插的白瓷梅花瓶,盈香扑鼻,旁边则是放着丝线的笸箩,杂乱但十分有生活气息,和从前的满室孤寂截然不同。 瑞彩进来后几乎是稍一抬眼就能看见俞逖的身影,她稳了稳心神,上前奉茶。 “这是奶奶让泡的松萝茶,说是味道好,正适合爷看书的时候喝。” 她微微低头,一副不敢直视俞逖的模样,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里,声音低柔,嗓子里好像浸了蜜。 “放下,出去吧。”俞逖注意力几乎全在书卷上,淡淡应了声,也没抬头。 瑞彩的眉间闪过丝急色,她的长相本就不出挑,比不过瑞珠不说,便是连祝春时身边的几个大丫鬟也是及不上的,当初邓姨娘之所以选她,看中的就是性子温柔周全会伺候人。 但没成婚前这位爷想着要给新奶奶脸面,并不把视线往院子里的丫鬟身上看一眼;成婚后则全是由新奶奶的丫鬟伺候,从前使唤的小厮都退了一射之地,何况是她们这些没名没份的使唤丫头。 今日是她来这院里两个月得到的唯一一次机会,即便是没得到看中,起码也要露个脸才是,否则要是错过了,还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去。 想到这里,瑞彩缓了缓情绪,微微抬头,露出姣好的眉目来:“奶奶平日里吃茶都要配些点心,有几样格外喜欢,每回都要厨房送来,爷要不要也尝尝?” 俞逖从书中抬头,视线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微微皱眉,“不必了,退下吧。” 瑞彩心里着急,却不敢表露出来,见俞逖再三拒绝,羞赧几乎遍布浑身,束手无策的呐呐道:“瓶里的梅花快要凋谢了,奴婢给您换支新的吧?” 说着瑞彩便要伸手拿白瓷梅瓶。 俞逖眉头紧皱了起来,用书页制止人的动作,“你好像不是奶奶带来的丫鬟,是府里拨过来的?” 瑞彩不敢强硬,只能收回手,屋内分明暖如春日,掌心里却开始冒出冷汗,低着头轻声道:“奴婢是姨娘送过来伺候爷的。” 听到这句话,俞逖眉心跳了两下,他倒是记得姨娘和他提起过两句,但那时他满心都是打点聘礼迎亲的事,况且院子里有平明连江看着,丫鬟等闲也近不了身,时日一久,他也就忘了。 前两日祝春时也和他说起过,原本他是想要打发回去,但对方没让,随后也就搁置了下来。 “我记得你们应该在院子里扫洒,谁让你进屋里来的?” 瑞彩咬了咬唇,瞧着俞逖,柳叶眼中有婉转的媚意,半真半假的道:“是奶奶安排的,平日里都在外间打水唤膳,方才见奶奶和泻露姐姐们不在,怕屋子里没人爷又要茶喝,奴婢才进来侍奉。” 俞逖眉头紧得不行,他自然清楚这丫头此时表露出来的意思,但不说他没这个心思,就算有,也决没有在他和祝春时的房中做这事的,那不止羞辱了祝春时,也玷辱了他长久以来所奉行的君子之道。 “这里不需要伺候,你退下吧。” 瑞彩本就是打了许久的气才敢趁祝春时不在进屋来引诱俞逖,此刻听人连着推拒两三次,本就不多的勇气登时像泄了气的鼓,羞意几乎逼得她想转身就走。 然而许是俞逖不曾发火让她有了一丝希望,只见瑞彩跪下破釜沉舟道:“奴婢从前还在姨娘身边时就仰慕爷已久,爷如今成了婚有了奶奶,奴婢不敢奢望什么,只求能在爷身边服侍,做个端茶递水的丫头就好。” 俞逖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话没说开前他还能装傻充愣,饶她一回,既已挑明,那就再没有糊弄过去的道理。 “滚出去,难道还要叫人押你下去不成?” 瑞彩心下惊雷,脸色一白,见俞逖从罗汉床上起身,忙伸手拽住衣角:“爷,奴婢被姨娘送了来,就是伺候您的,求爷——” 俞逖简直听不下去这话,然而秉性让他做不出踹女人这种事,索性扯出衣角几步走到门前掀帘,朝着外面喊道:“来人!” 平明今日告假不在,连江又不知早晨吃了什么有些闹肚子,方才离开了一会儿,刚回来就听见俞逖怒气冲冲的声音,顾不得惊讶,连忙跑进屋子里。 瑞彩被他突如其来发火的阵势吓得心里发慌,六神无主之下只能依着本能爬到俞逖脚边,声泪俱下道:“爷,求爷饶了奴婢!” 她从前在邓姨娘身边伺候,是知道俞逖向来君子好性的,很少发脾气。这段日子以来,又看见俞逖对祝春时的温柔模样,故而才敢冒险一试,想着就算不成功也不会很糟糕,但不成想俞逖直接发了大火,眼看着就要惩处她,心里的那些谋算立时丢开,只能张嘴哭求。 然而即便是这样,瑞彩也下意识的露出了更好看的那面脸蛋,寄希望于泪水能暂时的打动俞逖。 连江甫一进来就看见自家爷脚边趴着个身段婀娜的丫鬟,心里先是唬了一跳,脸色黑了黑,继而反应过来,一面去把人拉开,一面告罪:“小的失职,请爷责罚。” 俞逖虽有些怪他行事不当,但事出有因,当务之急不在于责罚,故而肃色道:“把人拖下去,关进后罩房里,等奶奶回来了再说。” 瑞彩是见识过这伯府里太太姨娘斗法的,虽说不至于闹出人命来,但也使尽手段,何况她如今不过是没名没份的丫鬟,若是奶奶当真狠了心,只怕明儿就被发卖出去了。 她不敢再有奢望,纤长的手指抓着地毯,涂着红蔻丹的指甲近乎崩断,磕着头哭道:“求爷饶命,奴婢再不敢了——” 俞逖叫这哭声扰得心情烦躁,瞥了眼连江。 连江心底也是一阵埋怨,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来攀高枝,还是赶在过年的时候,平日里看着也精明,不知今日是喝了什么黄汤,不管不顾的就来了。 他也不敢在俞逖跟前多话,见自家主子实在不耐心,忙抓着瑞彩的手臂把人拖了出去,径直关在后罩房的小隔间里。 瑞彩哭得妆也花了,发髻更是在挣扎中散了下来,哪里还有方才梨花带雨的好颜色。被关在屋里后,她趴在门缝边朝着外面的连江求道:“连江大哥,求求你帮我和六爷说句话,求六爷饶命,哪怕是将我送回姨娘那里去也好。” 连江垮着脸,锁了门,将钥匙放好,没好气的道:“且等着奶奶回来吧,我劝你省点力气,否则赶明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说罢也懒得再听瑞彩哭诉,也怕俞逖身边没人再让不长眼的混了进去,急忙跑去正房门口守着。 祝春时在大太太那里坐着听了半日的事才结束,这会儿也快要到未时初,大太太将要午歇的时候,她也不好继续留在那里,带着圆荷泻露就往回走。 走到半路的时候,圆荷欸了声,“那不是瑞珠吗,她不在院子里,怎么出来了?” 祝春时抬眼看过去,那边的瑞珠似乎也瞧见了她们,脚下的步子陡然加快,还未近身就是一句:“奶奶不好了,奴婢方才瞧见瑞彩进了屋子里奉茶,半日也没出来,奴婢没有吩咐不敢进去,只好出来寻奶奶赶紧回去。” 祝春时几不可见的蹙了眉,她没说什么,但脚下的步子却加快了速度。 泻露便道:“你和瑞彩好歹都是曾经跟在姨娘身边伺候的,行事怎么如此没有体统,既然什么都没看见,就不应该失措至此。” 不等瑞珠张口反驳,双燕立时笑嘻嘻的道:“别的倒还罢了,毕竟是关乎六爷的事,瑞珠姐姐什么都不清楚可不能胡说。” 瑞珠被挤兑的心下暗恨,但也知道她们都是跟着祝春时嫁进府里来的,是一等一的心腹,不好在此时因为这些小事起争执,等日后自己真成了府里主子再来一一算账就是。 她捏了捏手掌心,面上露出懊恼来:“是奴婢着急了,也是担心瑞彩那妮子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请奶奶责罚。” 祝春时淡声道:“不要紧,你来报信是你的忠心,还没有为这个怪罪的。” 原本离得就不算远,几人说话的功夫,院落已经近在眼前。几个看门的小厮仍旧和祝春时离开时没什么两样,老早就躬身站着,等她们一行人进去后才有些纳闷的摸了摸后脑勺,神情疑惑的看向正房。 因着冬日落雪,廊下并没有平时说话凑成一堆的丫鬟,冷清清的没听见什么声音。 春容伶俐上前掀起帘子,一行人鱼贯而入,瑞珠跟在最后。 罗汉床上的俞逖听见响动,抬眼看过来时正好瞥见祝春时站在厅中,圆荷在给人解下斗篷,他放了手里的书起身走来。 “今日回来得早,还能用个午膳。” 屋里暖意遍生,但斗篷卸下后祝春时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冬日的严寒,从门口还未来得及合拢的棉布帘子里透进来的风。 祝春时在炉鼎边烤火暖手,“瑞珠这丫头方才去寻我说事,我心里担心,可不得早点赶回来。” 俞逖闻言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位于最后的瑞珠,再一想方才发生的事,他提了提唇角,“担心什么?” 自打进来后,泻露圆荷的目光就将整个室内扫了个遍,碧纱橱内挡着看不见,但其他地方却没疏漏,没见到瑞彩不说,连个奉茶的也找不到。 二人悄悄对视一眼放下心来。 祝春时却没像她们两个那样打量房间,目光尽数落在俞逖身上,绕着关子:“担心六爷有事不肯告诉我。” 俞逖缓缓的笑,上前来握祝春时的手,牵着人往窗边过去坐下,也不明说:“但凡你问了,我什么没告诉过你。” 关子被打了回来,祝春时也不和他继续绕,直白道:“那六爷上午在房里只看了书吗?” 泻露见状,忙拉着圆荷春容等人从门口退下,没成想碰见刚听见消息的连江跑来,几人在长廊拐角处互相通了消息。 圆荷如何恼怒自不必说,若非泻露拉着,只怕当场就跑到后罩房指着瑞彩的鼻子骂了。 泻露沉得住气,左右姑爷也没中招,很不必在这些事上生气,况且一切都还得听主子的意思。 她安抚了两句,随后又让春容双燕去传午膳奉茶来。 房间里面的祝春时和俞逖气氛倒是融洽,她从俞逖嘴里将事情听了个囫囵,虽然俞逖只提了瑞彩的唐突之举,其余的没再过多赘述,但她心里多少也有数。 “我是想着,你是她们的主子,咱们房里的事和下人都该由你来决定去留,要是我插手反而不好,所以只把人关了起来,打算等你回来再说。” 俞逖怕她想多,紧接着就解释道。 祝春时笑了笑,反手握住他的手,“我明白的。我原本是看着她做事周全才说提进房里做事,至于她的心思我也知道一二,只是想着我和六哥毕竟刚成婚,还不急于一时,没想到她先急了。” 俞逖听得眉间成川,微有些不悦,但他素来温和,即便有脾气也不会对着自己的妻子发泄,只道:“我没有那些心思,你也不用替我张罗,别说我们只成婚半月,便是日子再久,我也不会收用丫鬟。” 祝春时低垂的睫毛颤了颤,心弦似乎也跟着颤了起来,她心底自然不会信此刻夫妻情浓时说出来的蜜语,但听见后心里总归是熨帖的。 “我知道了,是我误会六哥了。” 她抬了抬眼,眼角眉梢都是轻浅的笑意,比窗台白瓷瓶中的那支红梅更让人心动和挪不开眼。 俞逖见她笑了才微松了口气,“那两个丫鬟既然是姨娘送来的,不如我明天亲自送回去。” 祝春时心知他这是要给自己摆平事情,俞逖把人送回去被外面知道了,只会说他坐怀不乱真君子;若是她把人打发了,只怕改天就能满京城听见自己妒妇的言论了。 然而正如那日她对俞和蕙说的话,这样的关系重点在于男人的态度,而非女子,俞逖既然毫不在意地拒绝了,那她自然也不会对瑞彩有多么气恼。 她想了想道:“六哥先陪我用膳吧,等午后我去见一见瑞彩,再做决定,好吗?” 俞逖没有不肯的道理,当下和人挪去暖阁里用膳午歇。 第20章 后续 等祝春时再次见到瑞彩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瑞彩被绿浓巧莺两个带到了左耳房里。 她早已不复之前的干净体面,发髻微微散乱,落下来遮住半张脸颊,原本整洁的衣裳也变得有些凌乱。 瑞彩被关在后罩房里两个多时辰,心里担忧害怕得不行,眼睛也哭得红肿起来,这会儿见着祝春时端坐在上面,更是害怕,几乎是跌撞着进来猛地跪在地上。 祝春时神色不变:“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瑞彩咬着唇,几乎立时就落了泪:“奴婢动了痴心,妄图攀附主子,不敢多嘴求饶,但求奶奶饶过奴婢一条性命。” 圆荷在旁边嗤笑:“现在知道错了,方才做什么去了,奶奶不过出门半日,你就敢去六爷跟前献媚,可见是个没心肝的!” 瑞彩低着头啜泣。 祝春时轻轻叹了口气,前两日才与俞和蕙说过冯燕如的事,如今换到瑞彩身上,也大差不差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趁着这会儿说了,过了时候可没人再听。” 瑞彩慢慢抬头,看着祝春时的眼睛里还含着泪水,许是被关了一回,心里也知道眼前的奶奶是容不得自己继续待在院子里伺候的,忍不住破罐破摔地发泄道:“奴婢被邓姨娘送过来就是为了伺候六爷的,如今不过是照做,有什么错呢?我只是不想再做奴婢,想给自己找个好前程而已,又有什么错?” 圆荷柳眉倒竖,立刻就要张嘴骂人,被泻露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祝春时听这话也没生气,想做人妾侍的谁不是这个想法,她嗓音温柔,脸色也尚可,“不算有错,但想来六爷没有接受,所以现在你要承担惹怒六爷和我的后果,不是也应该吗?” 瑞彩眼睛红肿,苦笑道:“奶奶,你知道府里下人过的日子吗?朝不保夕,说不准哪天就要被责打发卖,我只是想安稳一点,不想再做下人了,我只是想吃饱穿暖而已,甚至不求能得到什么恩宠,只体面的做个人,好好活着,也不行吗?” 祝春时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蹙眉:“我知道府里下人过的什么日子,同样也知道我院子里的下人过得如何。你说朝不保夕,从前我信,但是到了这里还是如此吗?你扪心自问,从我嫁进来到现在,责罚过你们一回吗?” 瑞彩便道:“身家性命都在主子手里握着,今时今日安稳,来年也能如此吗?说不定哪天就被配给了小厮奴仆,自己可怜也就罢了,子孙也跟着可怜!” “那你去六爷面前,即便是如愿收了房做了姨娘,难道身家性命就不在主子手里?你以为就能得到安稳,就不可怜吗?”祝春时反问道。 瑞彩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后,语气僵硬:“再可怜,也没有做下人可怜。” “你想要吃饱穿暖,想要谋个好日子,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哪怕今天你真的爬上了六爷的床,我也不会有半分责怪。但你现在的说辞借口,一味的把责任推给其他人,你难道觉得自己半点错也没有吗?”祝春时还是那个想法,男女之间占据主动的往往是男人,就像今天一样,如果俞逖有这个想法或是把持不住,那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没有威胁强迫他,瑞彩在这其中能反抗的能力微乎其微。 如果俞逖愿意,哪怕没有瑞彩,也会有其他女子。 但祝春时还是有些生气了,她不是圣人,做不到完全的设身处地,也做不到无条件的去理解别人。瑞彩进来之后除了开始的求饶,就是狡辩,说自己的不得已自己的苦衷,说了大堆的话,唯独没有一点愧疚,也不觉得对不起她。 祝春时忍不住想,她此刻和前两天的韦清敏有什么区别呢?唯一的不同就是没有摆在大庭广众之下,还保有那么一点脸面。 她从心底生出一股不满来,然而又在看见泪流不止的瑞彩时,将这股情绪悄然压下。 “你千方百计引诱的是我的丈夫,我对你产生不满难道不应该吗?如果不是他没有接受,那现在厅堂之上,也就有你的位置。那时候你的心情,你的想法,也会像现在这样对我求饶哭泣,说你的不得已吗?”说到这里,祝春时缓了缓语气,留给瑞彩足够的思考时间。 旁边的圆荷听到这里已经恨不得上前手撕了瑞彩,然而泻露始终拦着,只能冷哼道:“也就我们奶奶好性子,还给你说话狡辩的机会。”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祝春时才平复心情重新说道:“我现在坐在这里,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也没有要审判惩罚你的意思,该怎么罚能怎么罚,有规矩方圆在,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让我放过你一条命,无非是想岔了,还不到要你性命的地步。” 瑞彩想了半日,也无法探究出祝春时的用意,但听见不会要自己性命的时候却还是松了口气。 她喜不自胜的朝着祝春时磕头:“谢奶奶饶命!”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行为下作,如果成功了会让祝春时丢尽脸面,但做下人实在是太苦了,她本来就是给六爷准备的姨娘,有什么不可以呢?她也做好了失败的后果,但是没想到六爷会全权交给奶奶来决定。 被关在后罩房的两个时辰里,瑞彩脑子里划过许多阴私,后宅争斗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太多了,何况她是签了卖身契的丫鬟,身家性命都尽在主子手里。 “先不用急着谢,但你也不能待在院子里伺候了。”祝春时叹了叹气,虽然不会动用什么刑法,但她也不是毫无底线,今日瑞彩能趁她不在攀附俞逖,焉知来日就能歇了这个心思。 没有养虎为患的道理。 瑞彩磕头的动作猛地停下,双手死死抓着地毯,已经被放过一条性命,她也不敢再奢求其他,几乎认命的从齿缝挤出几个字来:“奶奶是要将奴婢发卖出府吗?” “我给你两个选择。”祝春时没理会她这句话,自顾自道:“一是出府,我会去找姨娘把你的卖身契拿过来,之后你在外面帮我做事,做得好了我可以帮你脱籍,便是你想嫁给普通人正头娘子也不是不可能。二是我送你回姨娘那里,这次的事情既往不咎,但之后如何全看你自己。” 话落,祝春时看着她,“我给你半天的时间思考,明早把答案告诉泻露就行。” 瑞彩心里起起伏伏,原本以为自己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几乎没有思考就快声道:“奴婢选一,奴婢去府外帮奶奶做事!” 她原本就不是家生子,只是因为家里贫穷所以被卖进来,落入奴籍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才想要借机一搏,如今有机会恢复自由身,自然是求之不得。 祝春时点了点头,倒也没意外她的选择,“过了年我就让福婶子送你出去,这几日仍旧在府里住着,之后再去铺子上。” 泻露见事情了结,自家姑娘也没有其余要嘱咐的,便笑着上前把瑞彩扶了起来:“我领瑞彩妹妹去梳洗,干干净净的看着也舒服些。” 瑞彩真心实意的朝着祝春时磕了几个响头,眼里落下泪来,这回却是高兴的泪水,“奴婢先前愚笨,猪油蒙了心做了错事,对不起奶奶,谢奶奶宽恕。” 祝春时抬了抬手示意人退下。 圆荷怒目圆睁,等泻露带着人走了,才有些不甘愿的道:“姑娘竟是这么饶过了她不成?也太便宜了她!” “她有些坏心,但还算有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什么好苛责的。”祝春时揉了揉额角,精神有些疲惫。 “姑娘今日不狠狠惩处了她,来日院子里那些小丫头不当回事,有样学样可怎么好?” 祝春时笑了笑,眼里有些戏谑:“怕什么,等两日送她出了府,也别声张,之后再漏出消息来,只管让众人以为是受了罚发卖了就好,他们也出不去府不知道个中实情。” 圆荷略一思索,拍掌道:“姑娘这法子好,杀鸡给猴看,让他们都知道后果,日后就没人有胆子了!” 说着圆荷就呀了一声,“那我得赶紧过去告诉泻露,可不能让瑞彩体体面面的回去,蓬头垢面的说服力要大些。” 祝春时也不拦着,微微点头让她出去了。 这边厢泻露听到圆荷来意,也有些哭笑不得,但不得不说主意不错,便又将瑞彩刚梳好的发髻给弄散了些。 瑞彩既得了祝春时的允诺,便也不介意这些,反而还主动将衣襟也重新抹灰弄脏。 几人这么一折腾,瑞彩模样反倒比从后罩房里带出来时还要狼狈,看起来凄凄惨惨的,很是可怜。 院子里的下人自然也看见了她这副模样,登时心里就是一凛,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悠不说,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也免不了。 泻露圆荷见此,也不加以制止,面上更是装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横挑鼻子竖挑眼,看什么都不耐烦,失了平日里的稳重。 瑞珠自从去祝春时面前告状,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她和瑞彩都是邓姨娘送给俞逖的预备役通房,她容貌上要更出挑些,然而却是瑞彩更先得了祝春时青眼进正房里去伺候,她心里不服气,既不满祝春时的决定,又不满瑞彩拔了头筹。 她正在房中徘徊的时候,瞥见浑身狼狈,眼圈红痕明显的瑞彩扶门进来,心里忍不住吃惊,面上也作出一副惊讶的神色来。 “瑞彩,你,你这是怎么了?”瑞珠一边说话一边迎了上去,既疑惑祝春时怎么会放过她,又担心自己告状被对方知道。 瑞彩抿着唇,一言不发的走到属于自己的床铺边去,半晌过后才猛地回过神来,用袖子抹了把脸,“没事,还没到下值的时候,你怎么在房间里?” 瑞珠讪讪的笑:“我有点不舒服,就先回来歇歇。况且我的活计你还不清楚吗?每天就是扫扫地浇浇花罢了,还有其他人一起做,很快就完事了。” 瑞彩哦了声,没再搭理她。 反倒是瑞珠心神不定,忍不住继续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被奶奶罚了吗?” 瑞彩摇了摇头,哑着声音:“我没事,就是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瑞珠看她这副模样和状态,心里猜到一定是方才六奶奶回来给抓了个现行,只怕吃了好一顿挂落,这段时间以来的恶气总算是出了一些。 而且她被主子训斥,那就说明接下来这段时间,那位六奶奶是肯定不会让她继续进屋子里伺候的。邓姨娘总共就送了她们两个过来,瑞彩出不了头,出头的就该是自己才对。 想到这里,瑞珠脸上不由自主的浮起笑意来。 “那你好好休息,我去院子里看看雪扫了没。”瑞珠说完,也不等瑞彩回话,脚步轻盈的出了门。 瑞彩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怨恨,继而又是同病相怜的悲哀,随后又是终于能出府,甚至还有可能恢复自由身的欣喜。 俞逖午歇后就去了前面书房读书,不知道祝春时是怎么处理的丫鬟,晚上回来后二人在窗前对坐,祝春时拿了几叠红纸在玩,俞逖看得兴起,便也跟着要了一叠,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 双燕手巧,最是精通这些东西,便在旁边指点二人。 “奶奶跟着我做,从这里下剪子,然后转个弯剪过去,这里再剪几下,展开来就是一朵牡丹花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双燕手里就出现一张牡丹花的剪纸,活灵活现的。 祝春时看得眼热,认认真真跟着学了,几剪子下去,也得了朵相似的牡丹出来。 “真好看,明天早上把这个贴在窗户上,也蹭个喜庆。” 俞逖紧随其后也剪了张,他虽然平日里没做过这些,但勉强还算有悟性,比不得双燕手巧,但也能和祝春时的作品一较高下。 圆荷把剪好的红纸放进笸箩里,提议道:“过了明日就是虎年了,不如爷和奶奶剪头老虎出来,贴在窗户上那才叫霸气呢!” “双燕,你会不会这个?” 双燕笑眯眯的点头,“也会,这个也不难,先将红纸叠几次。” 祝春时一边跟着学一边和俞逖道:“六爷也不问问下午的事儿吗?” 俞逖听过后微微皱眉,不答反问:“不是说好换个称呼吗,怎么又叫回来了?” 祝春时没料到他的关注点在这里,有片刻的哑然,随即笑了笑,妥协道:“好好好,六哥,行了吧?” 俞逖勉强点头,这才回到前面的问题:“你是奶奶,咱们房里的事都归你管,我不过问。” “那丫头虽然有些不好的心思,但说到底也是苦日子过多了,想找个富贵前程,人之常情也不算什么天大的过错,更何况六哥你坐怀不乱,根本没应她的心思,也不好惩罚太过了。”祝春时说到后面已经满是戏谑的意味。 俞逖盯着手里的剪刀和红纸,头也不抬,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所以春时打算怎么做?” 祝春时的目光落在俞逖脸上和手上,细声道:“我想着好歹也是府里买来的人,没做太大的错事不好发卖了,但若是留在府里,我也不能全然放心,她今日能做出这些事,焉知明日不会重蹈覆辙?” 俞逖听到这里抬头看了过去,对面的人眼里是明晃晃的不悦,也许夹杂了其他情绪,但俞逖分辨不出来。 他想,也许这就是话本中说的的吃醋?祝春时在乎他,所以因为丫鬟爬床的事情而不开心。 想到这里,他胸口积压了一下午的憋闷情绪好像才终于消散了一部分。 “所以我打算把人放在府外,留在铺子里搭把手打杂,等哪日她自己有想法了再把人给嫁出去,六哥你觉得怎么样?”祝春时察觉到对面投过来的眼神,只当没注意到,仍旧慢条斯理的说话。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也免得在跟前晃悠得心里烦。” 祝春时弯了弯唇角,图穷匕见道:“可这丫鬟是姨娘那边送来的,身契也在姨娘那里,送出府倒是简单,我就怕时间一久就不听话了。” 俞逖秒懂言下之意,好笑的看着对方,“在这里等着我呢,是想我去找姨娘要卖身契?” “这事,自然是六哥你最合适的。”祝春时点了点头,嘴角的笑始终不曾下去过,“要是我去说,万一姨娘误会了怎么办?以为我小性容不得人,赶明儿我善妒的名声就传遍整个府里啦。” 俞逖将手里的红纸摊开,知道的能看出来他剪的是老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剪的是什么魑魅魍魉呢! 双燕就在旁边,眼睛一抬就看见茶几上的成果,噗嗤一声就要笑出来,还是最后关头反应过来才憋了下去。 祝春时见状也忍俊不禁,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伸过去搭在俞逖的手臂上摇晃了几下,软着声:“好不好?” 几乎是瞬间俞逖的耳朵就红了起来,他只在床笫之间听祝春时这么撒娇嘤咛过,这还是二人成婚以来头一回在床下听见。 从没尝过男女情爱,愣头青一般的俞逖哪里招架得住,要不是他素来沉稳,只怕脸上也红了个透。 “好好好,我过两天就去找姨娘。”他急急忙忙开口应下,生怕晚了一秒惹得祝春时不耐烦。 因着烛光氤氲,照在人的身上也就更显得昏黄,若是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脸色的微末变化,故而祝春时只觉得俞逖的说话速度变快了,其余的却是没在意。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她也就不在这上面放太多的心思,自然而然的挪了挪身体,靠近俞逖,肩挨着肩,将方才自己剪的乱七八糟的小老虎也摊在面前,和俞逖的那个摆在一处。 第21章 新年 靖海伯府的新年远比祝家要热闹或者说隆重得多,至少在人数就要多上几倍,除却已经出嫁的大姑娘、二姑娘和四姑娘以外,府里老少加起来大概有二三十个人,在大厅里足足摆了四五桌才够。 祝春时和俞逖到的时候,屋里左右两边都坐满了人,见着他们两人过来,依着长幼接二连三的打招呼。 祝春时瞧见几日不见的三奶奶韦清敏,风波虽然不断,又遇到过年导致清减了些,但她精神却相当不错,眼睛炯炯有神,楚嫣也在旁边,两人细声的交谈着什么。 祝春时低声和俞逖说了几句,俞逖他自己也要去和府里的几个兄弟说话,自然不会阻拦,点了点头就此和人分开。 楚嫣没错过这一幕,等祝春时过来后,笑吟吟的调侃道:“六弟看来是舍不得和咱们六弟妹分开。” 好歹嫁进来也快有一个月,而且祝春时早就熟悉对方的性子,也不害羞,反而能调侃回去:“嫂嫂说我,不如看看五哥?那才叫舍不得。” 楚嫣还想说什么,但是在祝春时递过来的眼神里住了嘴。 韦清敏瞥见这幕,心里知道她们的顾忌,便是一笑:“不用担心我,你们夫妻感情本来就好,六弟妹说的也没错。” 楚嫣面色一红,轻哼了声。 因是过年这种热闹喜庆的日子,祝春时也不想提及什么不好的事情惹得韦清敏不开心,故而只朝着对方微微颔首。 韦清敏反而看得开一些,而且经过了这几日的沉淀冷静,她的心情也算是平静了下来,主动开口。 “等过了年,想来咱们府里也该有一件新的喜事了。” 祝春时听得眉头一皱,“没有缓和的可能了?那位冯姑娘是怎么想的,上回她不是还说不愿意?” 韦清敏接过云鹦送来的点心,分了些给祝春时二人,自己也跟着挑了快吃起来,慢条斯理的道:“欲擒故纵吧。对俞行舟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轻松得到了也就容易弃之如敝屣。” 楚嫣不由得附和道:“三嫂这句话倒是没错,冯姑娘身后没有助力,自然要更能抓住男人的心,才能给未来留点保障。” “我瞧那天三哥的态度,反而是不太想要纳妾的,只一心想要和三嫂争论个输赢。”祝春时想了想当日的场景,摇了摇头,“这几天三嫂和三哥聊过这件事吗?” 韦清敏摇头,“没有,那天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也没管他要做什么。” 云鹦在旁边听见这些话,特地开口解释:“三爷前面几日还每天都来院子里,想要找我们奶奶说话,但奶奶不愿意见,所以昨天和今天才没来。” 楚嫣若有所思的道:“那看来三哥说不定是想找嫂子你道歉呢,只是苦于见不到人,这两天又要过年才消停了。” 韦清敏却是不信的,俞行舟那个人本事没多少,骨子里的傲气却一箩筐,自视甚高,但凡是这件事是冤枉的,只怕他早就怒气冲冲的闯进院子里和她大吵起来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闷不做声。 她冷笑道:“他会道歉,太阳可能都要从西边出来。之所以来找我,想来也是抹不开面子罢了,想经过我的嘴来粉饰太平,好给他留个好名声。” 祝春时迟疑了下,“我觉着这件事还是要你们说清楚才好,如果三哥对那位冯姑娘无意,就面对面的说清楚,也别耽误了人;如果三哥真的有意,那三嫂你心里也清楚了,日后该怎么对待他们也有个明白态度。” 韦清敏叹了口气,如今她是极不愿意和俞行舟单独相处说话的,但也知道二人是为她着想,便微微点头,笑了笑:“我知道,你们放心,等过了年,我会找个时间和他说清楚。” 明白这件事上能决定后续的只有他们三个人,祝春时点到为止,无意再继续掺和进去,便不在这上面多话。 正好二太太身边的丹若过来请她们入席,时辰差不多了,三人便各自分开。 长辈们独坐一席,姨娘们一席,其余的少爷奶奶和姑娘则按照长幼顺序六人一席,刚好韦清敏和祝春时他们三个的夫婿便是如今府里最长的。 几人不过才分开,转眼就在席上重逢,一时都觉得有趣,纷纷低头掩唇笑了起来。 俞大老爷是个寡言沉默的人,祝春时嫁进来后除了第二天请安时和他讲过两句话外,就只有在去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碰见,翁媳两人不熟悉,话也稀少。 不过今天到底不同,只见他看了眼厅内,朝着旁边二老爷老怀欣慰道:“咱们府里也算是枝繁叶茂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下一代。” 二老爷靖海伯是天生的笑面虎,昔年因为爵位的事情没少和这两个兄弟别苗头,不过袭爵尘埃落定的那天,他就自诩为胜家,对兄弟的态度也就变成了上位者俯视下位者的温和。 这会儿笑着接话道:“不急,小孩子们都还年轻,大哥你也别给太大压力了,知远也不过刚成婚。” 三老爷笑眯眯的道:“我是不指望老五了,那就是滑不留的,每天就想着多玩几天。不过要说起来,还是行舟年纪最长,成婚的时间也最久。” 三太太陶氏性子好,与之相反的就是三老爷脾气,明面上看着不错,但是和这两个兄弟在一处的时候,就总免不了阴阳怪气,都是当年相争时留下的后遗症。 二老爷也知道最近府里发生的事,闻言笑笑:“三弟这想法可不行,文泽也弱冠了,总不能只想着玩,还是要能担大任做点事,成家立业才好。” 三老爷听见这话就想翻白眼,但在席上,周围都是小辈,他还是要面子,只能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样:“行舟也是啊,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总靠着伯府,如今还好,等二哥你年岁越来越大啊,可就没得靠了。” 大老爷听见两个兄弟嘴炮,也不出声,就在旁边喝酒吃菜坐山观虎斗。 三太太听着这话越说越不像,连忙给三老爷夹了几筷子菜,“刚才不是还说饿了,多吃点,别老喝酒。” 二太太被三老爷这几句话说的面色微红,也借着袖子的遮掩扯了扯靖海伯的衣袖,示意他适可而止。 大太太郭氏看向旁边祝春时他们那一桌,见他们其乐融融,喝酒吃菜不亦乐乎的模样,便微微提高声音:“也叫几个小辈过来给你们敬杯酒,明年顺顺利利的。” 祝春时他们这桌,看着气氛倒是不错,有说有笑的,但是韦清敏和俞逍二人之间的气氛却僵硬得明显,不由自主也影响到了周围人。 祝春时不着痕迹的看向俞逖,俞逖提了提嘴角,冲她轻摇摇头。 “过几天京城有个诗会,三哥五哥要一起去吗?” 俞逍最近一脑门的官司,心情烦躁得很,坐下后哐哐几杯酒下肚,没心情也懒得搭理俞逖的话。 俞遒好脾气的笑着道:“我就不去了,你是知道我的,最不耐烦这些诗书了,只怕能听睡着,去了也是丢人现眼。” 楚嫣瞪他,没好气的开口:“你还知道啊,也不说和六弟去长长见识,反而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也不知道谁给你的脸皮。” 俞遒和楚嫣平日里斗嘴习惯了,也不生气,涎着笑:“还能是谁?肯定是我媳妇儿呗,我不去诗会,陪你不好吗?” 楚嫣抬手拧了他手臂一下,似喜似嗔:“没脸没皮的混蛋,你也就这张嘴能说会道了。” 祝春时看得有趣,她还是第一次见着楚嫣和她夫君相处的模样,比自己和俞逖相处时要自在许多,当然感情也要好上许多,言行举止都透露出来亲密。 俞逖垂眼看她,没错过这缕从眼底泄露出来的羡慕,他也顺着视线看了过去,见五哥五嫂两个人打趣说话,是旁人都融入不进去的氛围。 他一边想着一边顺手给祝春时布菜,“诗会倒是其次,再过半个月就是上元佳节,我提前在望江楼定了位置,三哥五哥要不要赏个脸?” 俞逍仍旧没说话。 韦清敏却看不下去他这副不知好歹迁怒旁人的模样,笑着看了眼祝春时,道:“六弟从前向来不把心思用在这上面,今年倒是不同,提前半个月就定了地方。” 和俞遒小声斗嘴的楚嫣也跟着道:“三嫂你这话就错了,六弟哪里是不把心思放在上面,是从前没遇到那个能让他用心的人罢了。” 话题陡然转到看戏吃菜的祝春时身上,她听着这些话也有些郝然,耳朵也微微泛红起来。 俞逖眼里笑意更深,一面给人布菜一面用话拦了拦:“五嫂打趣我也就罢了,从前哪里有我献殷勤的机会,都得留给五哥才好。” 楚嫣脸一红,低头吃菜不说话了。 俞逍仿佛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就着俞逖的话开口:“望江楼的风景不俗,看江看花灯都是极好的去处,难为你费心。” 韦清敏原本想要开口,见俞逍说话,只觉得不快,也就顺势闭嘴,冷冷地移开视线。 “我以前也没怎么去看过,只是听同窗说不错。” 恰好旁边桌子上的俞遐端着酒盏过来,跟着俞逖接了句:“我去年去过一次,不过天气不好,那晚上刚好下雨,灯也没怎么看就散了。” 俞逖举杯和人碰了:“那今年咱们一起去,也热闹。” 这话说完,那边就传来大太太的声音,俞逍几人也听见了,自然不能熟视无睹,纷纷端着酒杯起身,按着年纪长幼上前敬酒说吉祥话。 如此热闹过一回,这顿年夜饭也就到了尾声。因有守岁的旧例在,吃完饭后众人又在厅堂内留了半天,等到子时刚过,更夫的梆子声还在敲的时候,皇城的方向就陆陆续续燃放起烟花爆竹,火树银花不夜天,照亮了半个天幕。 祝春时仰着头看向夜幕,五颜六色的烟火一簇簇的绽放在天边,仿佛流星灿烂,转瞬即逝。 俞逖站在她身边,跟着抬头看过去,袖中的手却借着夜色的遮掩摸索着过去牵她,直到把温软的手掌握在掌心里,才提了提唇角。 烟火放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将结束,其后就是偶尔零星几点。众人看了一回,又闲话几句,迟来的困意终于袭来。 大太太郭氏环视了一圈,“冬日天冷,也不要你们在这里拘着了,各自回屋去吧,明早还要去祠堂祭祖。” 众人得了话才纷纷应是离开。 在最前面的就是貌合神离的俞逍韦清敏夫妇,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说隔得老远,但是中间再塞下一个人是没问题的;其后则是亲热甜蜜的俞遒楚嫣二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一根手指都插不进去。 俞逖祝春时在他们之后,祝春时拉了拉肩膀刚穿上的灰鼠皮披风,冷气被隔绝在外,同俞和蕙俞和萱等人告别后被俞逖牵着离开。 俞和萱眼也不错的看着二人背影,情不自禁道:“六哥六嫂感情真好,我还从没见过六哥这样子。” 俞和蕙笑着摁了摁她额头,“可别当着六嫂的面说,她容易害羞。走吧,小心一会儿着凉了。” 正院距离他们的院子不算很近,几个丫鬟小厮跟在后面,祝春时和俞逖并肩,冬夜的寒风不留情面的吹过来,祝春时下意识的拉了拉披风领子。 “冷?”俞逖轻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分外清冷。 祝春时摇了摇头,大概是夜色温柔,周围也安静,没了白日的喧嚣,她也显得轻松柔和:“刚从屋里出来,有些不习惯而已。” 俞逖停下脚步,将祝春时另外那只手也握进掌心里,已经比刚才要稍微凉了些,他抿着唇:“是我疏忽了,泻露,拿个小手炉来。” 泻露圆荷手里都抱着小炉,听见俞逖喊人,忙上前把东西递过去。 祝春时接了过来,笑道:“还有几步就到了,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俞逖不置可否,让她一只手握着手炉,一只手牵在自己掌心里,确保各处都没疏漏,才重新迈步往前走。 几乎是刚踏上院子台阶的时候,天上就下起来小雪花,祝春时看得愣了愣,半晌后笑着道:“瑞雪兆丰年,想来今年是个好年了。” 俞逖也跟着看了眼,美则美矣,只是他对这些没太多欣赏的念头,抬手把人推进屋里,一边脱下大氅一边说话:“先更衣,若要赏雪,一会儿在屋里我陪你赏。” 祝春时轻飘飘的看他一眼,里面的春容绿浓忙上前来奉茶的奉茶,解衣的解衣。屋子里烧着地龙,哪怕他们两个不在也没停火,因此很是温暖,里外赫然是两个世界。 等诸事妥当,又过去了一刻钟时间,祝春时才能在碧纱橱里的贵妃榻上坐着休息,俞逖也跟着坐在旁边,抬手递过来一杯热饮。 祝春时张嘴喝了,甜滋滋的,“我还以为是茶水,这是什么饮子?” “夜半最好不喝茶,这是蜜梨膏,吃起来暖身,也不至于伤了脾胃,很适合这时候喝。” 俞逖的话倒让祝春时想起来什么,笑着靠在他肩上说道:“我前两天还听巧莺说呢,近来好容易落雪了,正适合存两罐子,等来年夏天用来泡茶喝。连带着梅花也要摘些来存着,用来做糕饼也是好吃的。” 俞逖浑不在意,“喜欢就去摘了,左右是府里现成的东西,不费钱不费力的,就算她们不摘,过个十来日也要谢了。” “从前在家里没有梅花树,她们就算有些巧方子也不好使,如今可算是便宜了。” 俞逖瞧着肩上散落下来的几缕青丝,手指轻捻了捻,乌发缠在指尖上,在昏暗的烛火下,莫名透露出几分氤氲暧昧来。 身边人的说话声似远似近,俞逖有些恍惚,鬼使神差的低下头在祝春时额上落下一吻。 原本还悠闲自如的祝春时神思一滞,微微瞪大了眼,看向身前和自己鼻尖相贴、呼吸交融的俞逖,手脚也有些慌乱的不知摆在哪里。 “你,你怎么——” 俞逖微微一笑,不知反省的又凑过去偷香窃玉,将这温热的吻落在她嘴角。 即便已经和俞逖有过亲密无间的距离,但祝春时仍旧忍不住红了耳垂,视线也偏向旁边,就是不往他身上放一眼。 俞逖的手摸上她滚烫的耳朵轻捏了捏,喉咙中含着笑,“春时,这里红了。” 祝春时禁不住他的戏弄,耳垂本就是她不为外人所知的敏感处,被俞逖揉捏地酥酥麻麻,最终还是把目光挪回来,瞪了过去。 俞逖低声笑起来,微微用力把人抱在怀里,快步将人放进拔步床中,抬手解开金钩上的帐幔,也遮住祝春时口中下意识逸出来的惊呼声。 寒冷的冬夜飞雪中,这方天地里有无边的春意蔓延。 第22章 筹备开张 初一祭祖,初二回门,连着两三日的折腾,直到初五,祝春时才得以休息。然而她是个闲不下来的,脑子里全然惦记着之前说开铺子的事情,闷头同俞和蕙商量了两日,在俞逖初八出门去诗会的时候,她也跟着出了门,往延寿街那边过去。 陪嫁的铺子在这条街上的地段还算不错,祝春时捧着手炉下车的时候左右看了两眼,位于两条街的交汇处,虽然不在坊市中心,但勉强也能过得去。 铺子里木柜上倚着个做小二打扮的年轻男人,百无聊赖的拿着抹布扫灰。 圆荷上前敲了敲柜面,咳嗽了声。 那男人快速回过神来,就见祝春时一行人站在眼前,手脚利落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赔笑道:“姑娘您来了,小的疏忽了,姑娘快进来坐。” 一边从柜台里面转出来躬身把人迎进去,一面朝着里面喊了声:“淑芸,姑娘来了,快出来请安。” 泻露附在祝春时耳边轻声介绍。 眼前这个做小二打扮的人,便是祝春时的其中一家陪房,姜山家的大儿子,名叫姜杨,二十五六岁,前几年同祝家的丫鬟成了婚,便是他嘴里喊的淑芸。 头戴布巾,茶色袄子软黄下裙的年轻妇女从里面掀帘子出来,见着祝春时便笑吟吟的上前做礼,还是从前在祝家的习惯规矩:“姑娘来了,外头风吹着冷,里面烧着炭火,快进去暖和暖和。” 祝春时回忆了下方才泻露的话,点了点头:“封娘子。” 铺子里面也不过是个小房间,从窗户里透进来些许光亮,不用点灯就足够把周围看清。五六个人把屋子站满,祝春时坐在凳子上,姜杨夫妻束手站在旁边听候吩咐,还有两个三四岁的孩子扒着他们夫妻的腿眼神机灵的悄悄看过来。 屋里生着盆炭火,门窗也封着,微微有些呛,但留几个口来通风,也还能忍受。 “你们也坐吧,站着我还要仰头看,怪累的。”祝春时笑着道,目光已经将这一亩半分地打量了个遍。 姜杨诺诺,他性子有些老实,原本还要推拒,但他妻子封淑芸却是个大气干脆的,伸手推了他一把,拉着人一边道谢一边规矩坐在木凳上。 祝春时不由得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多看了两眼。 “我打算过了上元就把铺子开起来,之前留下的首饰照旧放在店里卖,若是有那种价格昂贵样式花哨不好卖出去的,就送去师傅那里重新打造成简单的钗环,要是换不了就搁在店里,不着急卖。” 姜杨摸了摸头,憨笑:“姑娘打算新做什么生意?” “之前齐叔查探过,周围几条巷子里大多是普通人家,即便有首饰方面的需求,也不会挑选那种价格过于昂贵的首饰,平价才是最好卖的。”祝春时解释道,“至于之后,我打算做胭脂水粉生意,这东西既可以平价也可以昂贵,而且大多数女子都需要,当然有时候也会有男子敷粉。” 封淑芸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可是咱们没有这方面手艺的人,如果要去招募师傅重新开始新生意,只怕麻烦不说,开销也会比较大。” “制作胭脂水粉的师傅我已经有人选了,不过要供应铺子里的生意还需要别的人手来加大产量,这些我打算找周围的姑娘妇人来做。”祝春时也不含糊,“刚开始总是有亏有赚的,这点花销是应该的。” 封淑芸听到这里微微放下了心,这间铺子是他们两夫妻在守着,将来开了门做生意想必也是他们负责,若是刚开张亏损了银钱,惹得主家不喜生厌就不好了。 对于祝春时让周围人来批量生产东西的方法,她也觉得很不错。自从搬到这里来住之后,她也算看多了普通市井人家的生活,家中基本上都是男人外出干活挣几个钱,女子则需要留在家中打扫家务照顾老人孩子,活多就算了,往往还得不到一句好话,责骂也是家常便饭。 只是她作为祝春时的陪房,虽然能在外面住着,但说出去也还是奴籍,人微言轻,根本帮不了什么。 如今给她们机会来做工,既能减轻家里负担不说,也能帮她们在夫家面前挺直腰杆子,手里有钱好办事,不至于像之前那样一味的龟缩容忍。 “姑娘这法子好,我偶尔和周边的已婚娘子来往,她们个个手都巧得很,做事利落不说,人也少抱怨,工钱想来也便宜,若是能给她们个谋生的机会,想来也不比别人差什么。”封淑芸脑海里想了好几转,实际上也就过去几息罢了,祝春时话音刚落就笑着附和。 “我也是这么想,咱们也不用一上来就做极好的胭脂,就做些简单的,成本十文钱一盒,再十几文或者几十文卖出去,寻常姑娘也能买得起。” 封淑芸默默算了下账,市面上最普通的胭脂水粉也要二十来文钱,成本也不过几文钱,若是他们铺子以三四文钱一盒收回来,再以二十文卖出去,一盒就能赚十文,若是卖个一百盒,那就是一贯钱。而且这生意讲究的是薄利多销,周围住的人多,家里亲眷自然也多,一个月肯定不止售一百盒的量。 要是胭脂做得好价格再定高些,还能有更多的银钱入账。更别说胭脂水粉每盒的量少,消耗起来却大,爱俏爱美的女子家中可不止一盒,怎么也会一次性买上好几盒。 “找的人不用太多,封娘子找两个老实的,先做上五百份,按件给她们算钱,六文钱一盒收,工钱也就三两。至于材料什么,由我们承担。”祝春时又叮嘱道。 封淑芸微微蹙眉,“这个价是不是太贵了些,这东西有了配方后做起来其实简单,就是花费的时间比较长,而且按件计算,只怕她们一个月能做几百上千盒。” “咱们新开张,自然要工钱高些才有人愿意做这份活,日后生意做大了名声打出去了,才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想要来做工挣钱,到那时稳定下来了,就是我们挑人的时候,可以固定工钱,比如二钱银子一个月。”祝春时手里还有几百两银子可以周转,倒是不担心前期的开销,而且俞和蕙做出来的东西,只要有人用过一次,她相信就能够轻松卖出去。 市面上寻常的活计,例如小二跑堂之类的,也就是二三钱银子一个月,若是做卖力气的苦工还不知道能不能稳定挣到这么多。到时候铺子生意稳定了也同样定下这么多工钱,想必不会有人有异议。 封淑芸听到这里,才算是彻底放下了心,见旁边的丈夫傻不愣登的也不知道接话,忙笑着道:“那我从明天起就踅摸人手,保证找两个得力的,就是这胭脂水粉的方子?” “过两日我叫管婶子给你们送来。”管婶便是姜杨的亲娘,封淑芸的婆婆,目前正在府里和福婶子一道做些简单的打扫活。 见夫妻两个忙不迭的应下来,祝春时笑了笑,又道:“这几日你们两夫妻就要忙起来了,我记得你还有个弟弟,也就叫过来一起搭把手,好轻省些。” 说完这话,也不等二人发问,祝春时紧接着道:“把铺子都打扫干净,有之前放首饰的多宝阁在,剩下没卖出去的首饰依旧放在那里,要是有人看上了就卖出去。然后再去把不用的木盒子找木工师傅做成小盒子,不用太大,上面雕些简单的花纹,例如玉兰桃花梅花之类的,大约五百个,前期先用着。” 封淑芸应下,姜杨则跟在自己妻子后面点了点头,不忘道:“附近巷子里就有个木匠,活儿做得也不错,我一会儿就去请他帮忙。” 祝春时闻言,看了旁边的泻露一眼,泻露会意的上前取出个荷包来递过去。 “里面是五十两银子,你们先用着,要是觉着不够,过两日管婶子来的时候就告诉她,我再支银子。” 封淑芸早在心底把这笔账算过了,忙道:“已经足够了,木匠的工钱,工人的工钱,还有材料钱,都足够了,估计还有的剩。” 祝春时听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什么,仔细叮嘱说:“采买的香料,不能选特别劣质的,中等就好,毕竟是上脸的东西,鲜花也是,要新鲜的,别用那些蔫坏的。” 封淑芸明白她的意思,轻笑了声:“姑娘放心,绝对不会砸了咱们家的招牌。” 话到这里,祝春时见封淑芸聪明懂眼色,能听懂话中意思,见识也不错,有她在铺子里看着,心里就率先放了三分心,她也不拖泥带水,事情说完了就打算离开。只是在起身的时候,目光瞧见站在二人身后,极为乖巧伶俐的两个孩子,这么半日说话下来,也没见他们两个吵闹半声。 “你们两个孩子倒是乖,想来日后也是有作为的。” 封淑芸心里微动,她不是自家丈夫那个没心眼的性子,腹内颇有些主意,只是以前不过是祝家最下面的仆人,便是有手段也施展不开,后面跟了外嫁的姑奶奶,又得了吩咐在铺子上做事,早就生了些想法。如今又听见这么句语焉不详的话,她转了三四个心眼子,登时隐约明白了什么。 “两个都是爱调皮捣蛋的,估计是今日见着姑娘,一时看愣了。”封淑芸笑盈盈的捧了一句祝春时,接着道:“姑娘放心,我一定好好看着铺子。杨哥也是,我定然仔细看着他。” 祝春时见她顿时振奋起来,也知道对方大概会过意来了,她话也不说定,就便搭着圆荷的手起身,“两个孩子伶俐,我第一回见着,总不好薄待了,马车里刚好带了些礼物,封娘子给他们兄妹做两身新衣裳,打个首饰,带出去外头瞧着众人也能把这两个孩子认作是金童玉女。” “哎,快谢谢姑娘!”有祝春时这么一句话,封淑芸脸上堆笑的从身后把两个孩子拉出来,按着他们两个行礼。 祝春时微微躬身,摸了摸小姑娘嫩嫩的脸蛋,笑道:“快别了,哪里缺这么两个小人儿的礼。” 因着这两日都在下雪,地面上还盖着一层白雪,天气冷不说风也大,祝春时便不要他们两个送,乘车绕路去两条街之外俞逖的书铺,买了几本书略看了看,也就打道回府了。 从西侧门进,雪粒子便窸窸窣窣从天上落了下来,游廊两侧的松柏枝上经过这几天也积了层薄雪,伴随着人路过说话的声音,时不时掉落下来。 几个打扮艳丽互相说笑吵闹的妇人从另外一侧的游廊走出去,看着脸陌生得很,祝春时没看见,不免多看了两眼。 等回到院子里,春容笑嘻嘻的迎上前来,“姑娘回来时见着二太太那边请的媒人了没?” 祝春时恍然大悟,一面解了斗篷,一面道:“原来那是媒人,倒是碰见了,不过怎么今天就上门了,按规矩也该过了上元再说。” “我方才去萱姑娘的院子找听云说话,正巧蓁姑娘也在,说七爷过了年就要弱冠了,再耽搁下去怎么都说不通,所以二太太急着定下亲事来。”春容接了斗篷搭在架子上,跟在祝春时的身后进了暖阁。 绿浓适时地端上松萝茶。 “也是,定下亲事之后还要有段时日才能成亲,起码也得四五个月布置规整的时间,要是再晚下去,就又得转过一年。”祝春时吃了口茶,又问道:“你还听着什么了?” “我和听云在暖阁外坐着,把话听了大半,说二太太看了好些人家,都觉得不太好,七爷虽说是庶子,但也是伯爷的子嗣,若是姑娘的家世太低,未免叫人说她容不下人;若是家世高些,又怕对方看不上。”春容搬了绣墩过来坐下,挨着祝春时说话。 “我记得七爷去年好像也参加秋闱高中了?有做伯爷的父亲,自己又有功名,怎么会看不中合适的?” 春容学着听云的模样嗐了声,“听蓁姑娘的意思,是七爷自个儿和二太太说的,认为自己学问功夫还不到家,去年虽然是中了,但名次不好,只得了末流,今年春闱就不打算去了,想再多读些书练练学问。” 祝春时瞧见她这惟妙惟肖的神态,嘴角弯了弯,“你的耳朵倒是灵,这都能听见。” 春容脸上带笑,很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都是凑巧,两位姑娘在屋里说话,我听蓁姑娘很是担心这些,就竖耳朵多听了两句。” 祝春时稍一琢磨也就明白了,“七八九十几位少爷姑娘年纪相差不大,耽误一个,后面的也跟着要耽误。” 七爷俞遐和八姑娘蕙姐儿相差一岁,蕙姐儿又和九爷俞逸同岁,蓁姐儿就又要小上一岁,但其实都是十七八,寻常人家出嫁早的这个年纪都能有孩子了,便是出嫁晚的,也该定亲了。 二人正说着话,双燕碎步进来,脆生生的道:“奶奶,三奶奶过来了。” 祝春时疑惑的嗯了声,她和韦清敏可算不上熟识,不知道对方突然过来的用意。虽然是这么想,但还是理着裙摆起身,走出暖阁,准备出去迎人。 第23章 上元 丫鬟打着帘子,韦清敏穿着大红羽纱披风冒着雪进来,额上戴着白貂绒毛卧兔儿,上面还覆着几粒雪珠子,看起来很是英姿飒爽。 她进来后先是细细看了眼,随后单手脱下披风递给身后的云雀,这才看向走出暖阁的祝春时,近前去握了握手,止了见礼的繁琐礼节。 “天冷,不必出来迎我。” 祝春时侧身让她往暖阁去,含笑道:“嫂嫂头一回走我这儿来,不迎岂不是失礼?” 韦清敏也自知二人之间的交情不深,不好说什么亲近之语,便只点了点头。 二人携手坐在罗汉床上,旁边熏笼烤着,窗台白瓶里一支红梅傲然独立,衬着窗外莹莹白雪,别有一番风味。 韦清敏看了眼对面的祝春时,本来想要说的话一时之间倒不好出口,只能用满含深意的视线看去。 祝春时察觉到几分,笑了笑:“嫂嫂来得匆忙,喝茶暖暖身子,也尝尝这灵溪茶好不好?” 韦清敏也不和她多客气,吃了一口,随后搁下茶盏沉吟半晌,仿佛才下定决心道:“我今日不请自来,没有打搅弟妹的事吧?” “怎么会,我还巴不得嫂嫂过来和我说话呢,也能互相解解闷,可比一个人窝在屋子里好多了。” 韦清敏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泻露圆荷几人,欲言又止。 祝春时心下纳罕,摸不清她的来意,放在茶几边上的手指轻轻扬了扬,泻露等人立刻会意的退出暖阁,各自在门外守着。 “弟妹别怪我唐突。”韦清敏说着便叹了叹气,嘴角挂着无奈的笑,“我这些时日不理俗事,不大清楚府里情况,还是今早才从丫鬟嘴里听见你们院子里的事。” 祝春时手指在茶几腿上细细摩挲,顺着韦清敏的话往院子里想了想,半晌才反应过来,想必对方说的是瑞彩那桩事。自从过了初一,瑞彩也开始在院子里扫洒走动,还得过几日俞逖去邓姨娘那里要来卖身契,才好把人送出去。 她放下提起的心弦,抿唇道:“嫂嫂说的是那个丫鬟吧?” “听说你把人赶出屋子,只做使唤丫头了?”韦清敏原也不爱搭理别人的事情,但冯燕如的事情在前,这个丫鬟发生在后,更别说祝春时才嫁进来一月的功夫,她莫名生出股同病相怜的感情来,说出口的话也真挚几分。 “原本我们六爷就是拿人当粗使丫头用的,我前些时候发了善心让她端茶倒水,不想又惹着了,索性就赶了出去,眼不见为净。”祝春时把前面想好的说辞拿了出来,她并不奇怪这件事会传出去,这院子里本就是个筛子,她还没收拾清理,只是没想到韦清敏会过来看她。 “你也太急了些。”韦清敏叹道,又指点她,“便是不喜欢,放在旁边就是了,叫几个得力的人看着,在你眼皮子底下量她也不敢再做什么。如今可好,满府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只怕都听说了。” 祝春时低下头,手指在茶杯壁上来回研磨,一副小儿女情根深种的模样,嘟囔道:“六爷又不收她,站在屋里反倒碍眼,况且这事在我们爷那里也是过了明路的。” 韦清敏看她这副全然信任俞逖、沉溺于情爱当中的态度,一时心底不由得感慨万千,随即却是微微变色,哎呀一声:“百善孝为先,那丫头好歹也是邓姨娘送来的,若不是这两日忙着过年到处走动,只怕她早就让人过来请你了。你才来不清楚,那可是个难缠的主儿,真要闹起来,只怕大太太面上也过不去。” 祝春时见她神色焦急,也知道对方这些话是为了自己着想,心中滑过一道暖流,笑着劝解:“不过是从屋里赶出去了,又没退回去,便是姨娘过来问话,我也有话回她,怪不到我头上来。且不说还有我们爷呢,我的话姨娘不爱听,爷的话她总是要听几句的。” 韦清敏嗔她一眼,也知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然而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让人不得不深思熟虑起来:“你也别怪我多嘴,坏了你们的夫妻情分。当初我和三爷刚成婚的时候,何尝不是蜜里调油恩恩爱爱的,便是太太也不能给我使什么绊子,他也是指天发誓说不收用通房小妾,如今呢?要不是我使人去查了查,只怕孩子都有了也不叫我知道。” 祝春时神色微敛,这话可真是推心置腹了,都能拿自己的心底之痛来说。 她也正了正色:“嫂嫂的意思我都明白。他如今不收这些好好过日子,我就念着这份好,也愿意信他;若是哪日变了心思,我也由他,那时我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也就是了。” 韦清敏顿时哑然,她与祝春时的关系本就泛泛,如今冒昧过来,已经是出格,要是再多嘴失言,也对她们的关系毫无进益。 想到这里,韦清敏也只好道:“也罢,总归这些心思是管不住的,你我就是想阻拦也没用,就算没有丫鬟,外面也有人等着。” 祝春时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些许落寞来,知道对方是从这件事上联想到了她自身,这句话明面上是在说俞逖,实际上却是在点俞逍。 她一时有些无言。 反而是韦清敏率先从情绪里走出来,弯了弯唇:“不提这些了,明明是过来看你的,倒惹得你跟着我不开心。” 祝春时也跟着笑了笑,然而眉眼中依旧有挥之不去的愁色在,看着韦清敏脸上淡然的模样,想起那位仍旧还住在府里的冯姑娘,心里有些不好受:“嫂嫂——” 韦清敏一眼就看出来她想说什么,抬手止了止:“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前面那些日子都过来了,还差这么几天吗?我和俞行舟之间,总会有个结果的。” 祝春时见状,依言住嘴不说,给人斟了盏热茶:“也好,那嫂嫂陪我喝茶吧,刚好我那里新得了些胭脂,嫂嫂也试试好不好,若是喜欢就拿去用。” 寻常官家女子,不论是未出阁还是已为人妇,能做的事情不多,多是困在一隅后宅之中,故而也就得学会给自己找乐子,弹琴读书,赏花看雪,吃茶论诗,剪纸调香,都是趣事,所以女子大多会有自己尤其擅长的技艺,其余的虽不精通,但也了解过。 韦清敏原本就是安平县主的女儿,福宁大长公主的外孙女,从小金尊玉贵的长大,见过的好东西不知凡几,便是用的胭脂水粉也能高人一等。 祝春时趁机借了这个东风,将前两日俞和蕙那边送来的新品胭脂给对方仔细试用一番,解解闷的同时,也看看是否合她的心意,日后铺子里能不能开展京城贵妇人的生意。 这日过后府里消停了几日,不论是瑞彩,还是冯燕如,都没闹出什么事情来,那些流言蜚语也渐渐停了,让祝春时比较疑惑的是,邓姨娘那边居然也没叫人来传她。大抵是因为还在过年的缘故,谁都不愿意先站出来破坏了新年的喜庆。 这日上元,俞逖从晨起时就没去前院书房看书,兀自拿着国子监先生出的考卷坐在暖阁里做题。 祝春时见此,也不敢打搅他,就取了本诗集在旁边坐着看。 泻露从屏风后轻手轻脚走进来时,瞥见这一幅画面,脸上漾起笑意,和祝春时眉眼间对视一番,就搁下茶盏又小心翼翼的出去了。 二人静坐无言,屋内也不显得气氛凝滞,反而有着淡淡温馨。直到下午时分,俞逖才从试题中抬起来头,扫了眼外面的天色,又看向对面还低着头看书的祝春时,搁笔说道:“陪我坐了半天,累不累?” 祝春时从诗集上抬起头,“我还怕在这里会打扰六哥呢。” “怎么会?”俞逖笑了笑,“国子监里下课了有时候也会很吵,我也能安静下来破题写策论。” 这话里带了点淡淡的炫耀之意。 祝春时眉眼含笑的看着他,二人成婚这段时间以来,俞逖在她面前展露出来的,都是温和、稳重、可靠的一面,甚少有这般意气风发,带着少年狡黠之态的模样。 祝春时也看不下去诗集了,索性放在旁边,手肘撑在茶几上捧着脸,弯着嘴角问:“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看花灯了?” 俞逖不答反问:“这么想去?” “想和六哥一起去。”祝春时点了点头,“我去年是和二哥,也就是我母亲的儿子一起去的,不过那时刚有了嫂嫂,也不好打扰他们,所以很快就回府了。” 祝春时并非懵懂不通夫妻事务,她有柳氏从小教导,又有岳姨娘殷殷叮嘱,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种手段使得比谁都好。尤其是面对着俞逖,害羞也好,生气也罢,哪怕是她最不擅长的撒娇,也能学着家里祺姐儿的样子,左右说出来都是闺房情趣。 何况这段日子下来,她对俞逖的脾气性格不说拿捏的有十分,至少也有六分,对方和她一样,都是在慢慢学习夫妻之道的途中。 俞逖目光闪了下,心里越发觉得祝春时简直笑到了自己心坎里,不由自主的也跟着笑了笑,“去换身厚衣服,咱们就出去。” 得了准话,祝春时也不磨蹭,欢喜的唤来泻露圆荷,进了碧纱橱内更衣。俞逖有些哭笑不得的摸了摸鼻尖,见平明连江候在后面,随即吩咐他们出去备马车,以及告知三哥五哥他们几人。 至于余下的几个弟妹则是一处的,都在望江楼定了包厢,由排前的俞遐俞逸几人带着,并不和他们一起出行。 等祝春时从里面出来,俞逖也已经换了身宝蓝色的夹棉锦衣,外罩着玄色毛领大氅,立在廊下,听见声音后回头,视线穿过隐隐绰绰的珠帘,定在祝春时身上。 祝春时一身妆花织金缎子制成的夹绒上衣,桃红的云鹤外衫从淡紫色披风露出来一丝半点痕迹,下身是纱绿遍地洒金裙,头上戴着出阁时梁瑾送的粉珍珠头面,越发衬得人娇艳如花。 俞逖心中微微一动,见她就要出来,忙伸手捞起珠帘,一面接过平明递来的竹骨油青大伞,一面和人笑道:“险些没认出来人。” 祝春时走到伞下,今日只下了小雪,但前几日却是日日鹅毛大雪,地面已经积起厚厚一层雪,所幸院子里下人手脚利落,眼前的这条小路足够他们畅通无阻的进出。 听见这句响在耳畔的话,她抿唇笑道:“是平日不好看,还是今日不好看?” “平日便已经足够好看,今日更是让人移不开眼,所以不敢认。”俞逖放慢速度来配合祝春时的步子,略思量了片刻轻声回答她的话。 府里松柏的枝丫禁不住皑皑白雪的沉重,兀地从高处摔下一块雪来,落在距离二人不远处的地面上。 祝春时被俞逖的话惊得心弦微颤,继而又被落雪搅乱一时思绪,等回过神来时,才发觉已经被俞逖拥入怀中,头顶上他的声音和脸颊处胸腔的颤抖鸣动混在一起。 “连江,等会去叫人来把树上的积雪也打扫了,免得雪块惊到主子,再预备些赏钱。”俞逖转头吩咐完,才低头看向祝春时,方才的行为全然是下意识的动作,等他也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怀里紧紧抱着了。 俞逖顾不及去思考方才的情绪波动和行为意味着什么,抬手安抚似的摸了摸对方的后背:“距离我们还远着,别怕。” 祝春时低着头和他拉开了些距离,轻声嗯了下,一句不发的往前走。 俞逖原本还以为她方才被吓着,所以心情不好,手上的伞往她头上微微偏了些,低头想要和她说些什么,目光却瞥见她发红的耳垂,喉咙里的话一时噎住。 半晌后才悠悠的吐出口浊气将视线移开。 直到走到西侧门,看见俞逍等人各自分开站着,他才稍微恢复淡定。 “怎么不进马车里去等?”俞逖收伞,扶着祝春时先进了其中的一辆马车,笑看向旁边的两兄弟。 俞遒有样学样的也扶着楚嫣上去,至于俞逍,偷摸看了眼脸色清冷的韦清敏,哼了声没动弹。 韦清敏却也不要他扶,兀自搭着云雀的手上了属于自己的那辆马车。 俞遒眼睛看向俞逖,使了眼色后耸了耸肩膀,示意无可奈何。 俞逖心下暗叹,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开口劝解,便简单打了声招呼,也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出发。 眼看着两个弟弟都各自准备走了,也没个人说要搭他一程,俞逍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同时,也只好捏着鼻子往他们的马车上去。刚掀开帘子就瞅见韦清敏看过来的冷淡一瞥,他禁不住浑身一抖,手一松帘子就又落下来了。 看不见对方的脸色,俞逍才微微舒心,当下也不敢踏进去找骂了,强行占据了马车夫一半的位置,坐在车门边,说话给自己撑脸面:“里面热得很,还是外面凉快,还能赏赏雪,老张走吧。” 韦清敏在车里冷笑了声,施施然张口:“云雀,倒杯茶来,雪天还是要好茶相配,有人喜欢吃雪就多吃点吧。” 云雀忍着笑,倒也知道自己姑娘是在臊外面三爷,她心里为姑娘委屈,自然不遗余力:“厨房做了好些点心,姑娘也尝尝。” 俞逍听见主仆几人在里面说笑,又是喝茶又是吃点心,而他在外面车辕上沐风雨雪,怄得他抓心挠肺,却也不好意思再次进去,硬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到了望江楼。 第24章 牡丹花灯 望江楼不愧是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位处于东大街,东大街平日里就是坊市集中的地方,再加上今日乃是上元,游人如织,在马车刚行驶到离望江楼还差几步的时候就被堵住,难以再前进一步。 俞逖掀帘看了眼街道两旁的摊贩花灯和来往的行人,朝着身后的祝春时抬手:“咱们来得晚了些,马车过不去,不如下车走过去?” 祝春时搭着他的手跳下马车,仰着头:“正好,也能看看街边的花灯,六哥不是喜欢上次的芍药花灯?万一今天运气好,说不定还能遇见。” 俞遒楚嫣也在前面下了车,楚嫣身边的丫鬟寻芳过来,道是五爷夫妻已经先行一步,独自去赏灯了。 俞逖抬头,果然不见他们的身影,倒是三哥三嫂还僵持在原地,然而没等他遣人去问,就见三嫂甩袖愤然离开,三哥嬉皮笑脸的跟在身后追了上去。 他低不可闻的叹着气,也不让人追过去,免得打搅,随后就回头去牵祝春时的手,“他们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祝春时心下了然的笑笑,三嫂那边她还有些疑惑,对于楚嫣的性格她却是清楚的,这种热闹的场合,对方肯定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游玩。 “好,我听说上元时街上有许多小吃,六哥从前吃过吗?”祝春时边走边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俞逖说话。 “吃过一些。”穿梭在璀璨绚烂的花灯集市中,周围有人摩肩接踵,俞逖抬手将祝春时半拥进怀里,为她隔开来自周围人群的拥挤。 摊贩吆喝叫卖的声音陆陆续续传进耳中,祝春时微微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千奇百怪的花灯,大红色八面走马灯、威风凛凛的关刀灯,三头兔子灯,以及尽态极妍的荷花灯、千姿百态的美人灯、栩栩如生的生肖灯、形状各异的千角灯等等,每一个都令人眼花缭乱。不远处还有人围绕在一起欣赏匠人放下的巨大盒子灯,一层层降落下来,每一层都挂着千姿百色的小灯笼,只此一个便足以欣赏万千花灯的风采。 祝春时走马观花的看过两边摊贩,眼里的喜欢仿佛快要溢出来。俞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一时竟有些晃神,随即又被周围惊呼赞叹声引回来,他这才陡然意识到,祝春时好像是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如此毫不设防、自然的开怀笑颜。 泻露圆荷一个劲儿挤着行人往前,脸上的笑都被挤得有些扭曲,却还记得要努力护在祝春时身侧。 “姑娘,你看那个花灯——”圆荷眼尖,指着远处架子上的牡丹花灯。 烛火的微光从灯笼纸里透出来,却不像别的花灯那样是模糊的,花灯纸上的牡丹图案被光显得分外清楚,连牡丹花瓣上的脉络和露出都一一分明,整个花灯玲珑剔透,璀璨夺目。 祝春时也小声惊呼,手指拉着俞逖的衣角:“那个花灯是什么样式,怎么和别的不同?” 俞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眼,“那是无骨花灯,用绣花针来刺出上面的图案,每张纸片都要用五六张纸粘在一起,听说很是难得。” 见她喜欢,俞逖便拥着人往小摊上过去。说是小摊,也不尽然,上面摆了大大小小七八十个花灯,除了无骨花灯外,还有荔枝灯、绣球灯、宝石灯种种,比起四周的摊子来说明显是大了不少的。 那卖花灯的是个老大爷,旁边立着个老婆婆帮忙,夫妻两个一人取灯一人收钱,时不时相视而笑,在灯下不免就添了分相濡以沫的滋味来。 “郎君、娘子,可是要猜灯谜?”老大爷笑着问俞逖祝春时,“摊上的这些灯谜五文钱一次,猜中了花灯就归二位了;上面挂着的花灯十五文钱一次,另有几个贵重别致的,两吊钱猜一次。\" 祝春时从前上元出来赏花灯时,来去匆匆,所以虽然也见过许多花灯,和手帕交一起猜过几次灯谜,但也算不上特别熟练,因此听见老大爷这句话,她自然而然的将视线落到俞逖身上。 俞逖见她三番四次看向无骨牡丹花灯,即便此刻什么话也没说出口,他也觉得对方的眼神就将一切都说明白了。 “麻烦老丈取下那盏无骨花灯。” 那盏无骨灯因为制作工艺麻烦,费时也长,因此价格便要略高些,足足要两吊钱才能猜一次灯谜,方才也来了几个人询问,但都由于价格过于高昂,也怕失手,因此至今还没被带走。 “无骨灯两吊钱一次。”老大爷不着痕迹地瞅了眼二人穿的衣服布料,喜笑颜开的取下那盏灯搁在面前。 平明会意的上前从荷包里取出二钱碎银子递过去。 俞逖接过纸上灯谜,随即拿到祝春时眼前,“你来猜猜。” 祝春时微愣,抬头时和俞逖的视线相撞,注意到对方眼底藏着的笑意,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我的文采一般,况且平日里也没特意练过,怕是猜不出来。” 俞逖轻笑:“我们是出来玩的,猜不出来有什么要紧,你玩开心才是最要紧的。” 说着他俯身在祝春时耳边,温热的呼吸洒出来,“一次猜不出来就猜两次,我们试试吧?” 祝春时忍住心里想要逃离的想法,只觉得耳垂发烫,低头去看手里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三山自三山,山山甘倒悬。一月复一月,月月还相连。左右排双羽,纵横列二川。阖家都六口,两口不团圆。 应该是个字谜。祝春时不太确定的想,踟蹰半晌后道:“崩?好像不是。” 还没等俞逖说话,她就已经先摇头否决。 那老大爷听见笑了笑,也跟着摇了摇头。 平明极其懂眼色的上前一步,又递了二钱银子出去。 俞逖垂眸,灯光和月色之下,祝春时的面容在他眼底展露无遗,他很难去评判对方的容貌如何,毕竟从前到现在,能这般全然被他看进眼中的也只她一个,实在无从对比。 俞逖想,她分明是一副愁眉不展的纠结模样,在他眼里却显得分外可爱。皱眉也好,抿唇也好,即使是手指揉着纸条的小动作,也都可爱。 祝春时半天没听见俞逖的声音,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 俞逖忍笑,偏头去看手中的纸条,借着老大爷的小摊,以手作笔,在上面写了两笔,“你的思路是对的,看第一句,有两个山,重叠在一起然后倒过来;再看第二句,左右都是月,两个月连在一起,是——” “用!是用字!”祝春时抓住俞逖的手臂,小声惊呼。 不等俞逖说话,祝春时便将纸条递给老大爷,欢喜地道:“是用字,对不对?” 老大爷心知肚明怎么回事,他也没说什么,笑着点头将那花灯递过去,“娘子猜对了,这盏灯是娘子的了。” 祝春时自从猜出灯谜后,整个人便处于兴奋的状态中,满脸笑意的接过牡丹花灯,手指轻轻拨动灯纸,旋转间花灯的光透过牡丹花瓣上的灯孔射出来,落在她脸上。 俞逖看得呆了一瞬,随即就在人声鼎沸的集市中回过神来,也由衷的为她开心:“春时真厉害,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祝春时朝着他偏了偏头扬眉笑,露出丝俏皮来。 “娘子的确厉害,方才小老儿的摊前来了好几人,都只是问了问没敢猜,怕猜不出来。”老大爷真心实意的夸赞了句。 祝春时抿了抿唇,讪笑着不好接话,毕竟方才也是在俞逖的提醒下她才陡然反应过来谜底。 那老大爷见状也没再说话了,低头将摊子上的花灯整理了下。 俞逖看了眼身后的平明,伸手去牵祝春时空着的那只手,低声道:“我们走吧,老丈还要做生意,只怕三哥他们那边也等久了。” 祝春时环视了圈周围,身后也站了好几个人想要过来看花灯,她点了点头,握着花灯和人往前走。 泻露圆荷快步跟在身后,平明则从荷包里重新掏出块碎银子递给老大爷,老丈原本不想收,但碍不住平明年轻腿脚利索,扔下银子就跑了,他根本追不上。 一直没说话的大娘看见他转身回来,笑着锤了把:“一看就是那郎君娘子看你做生意不容易,想着弥补你损失,那盏花灯若是用买的,只怕一贯钱都不止。” 老大爷也知道是这么个理,笑了笑,没怎么纠结,重新招呼起新来的客人。 二人紧赶慢赶到望江楼的时候,只看见俞遒楚嫣坐在临江的那面窗前,至于俞逍和韦清敏则不见踪影。 俞逖略微有些诧异,按照他的想法,俞遒夫妇才是应该还在外面的人,毕竟三嫂有多不待见三哥这段时间以来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几乎达到了见面就是冷脸的状态。 “三哥还没到?”酒楼包厢里虽然没烧地龙,但也搬了两个炉子烧着,气温并不低,俞逖几乎是在踏进门的时候就脱下了氅衣,又抬手帮祝春时解下披风。 俞遒起身来到八仙桌边喝茶,耸了耸肩:“估计追三嫂去了吧,听门口的小厮说,刚开始就来了,不过两人说了几句话,三嫂一怒之下就出去了,三哥跟着的。” 楚嫣从江面把视线移过来:“我看他们应该是要和好了。” 俞遒有些不相信:“不会吧,前面闹得多凶啊,三嫂眼里可不像能揉进沙子的,那位冯姑娘还在府里住着呢。” 祝春时将花灯搁在旁边,走到楚嫣身边坐下,“说起这件事,你们这段时间没去问三哥怎么回事吗?” 俞逖摸了摸茶壶,还算温热,倒了杯茶递过去,看人喝了一口,才道:“问过,但三哥闭口不谈,只说他对冯姑娘没有那意思,但三嫂偏就这么认为,他也没辙。” “照这么来说,还是三嫂的错?”楚嫣冷哼,“这事分明是他做的不对,偷摸瞒着不说,最后还能往三嫂头上扣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着楚嫣就有些气不过,抬手往俞遒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 俞遒顿时疼得呲牙咧嘴的,偏又不好扯开,连连求饶道:“阿嫣阿嫣,这是三哥的问题,你别拧我啊,大不了明天我去打一顿三哥给你出气!” “还打三哥,你别被人打了就是万幸。”楚嫣冷笑着收回手。 俞遒咧了咧嘴,揉了揉受伤的地方,腆着脸凑过去,“怎么会,这段时间我可是有跟着师傅练武的,绝对能保证自己不会受伤。” 祝春时抬手掩唇笑了笑,俞逖见状,立刻拆台道:“是去前院跟着师傅练习一盏茶,就歇上一炷香的练武吗?” 楚嫣怒目而视,亏他还好意思回来说这里疼那里疼要自己帮忙按摩! 俞遒腾地从位置上蹦起来,跑到一边躲开楚嫣伸过来的魔掌,嘴上还不忘道:“嘿,你这人,还是不是亲兄弟了?有你这么说哥哥的吗?” 俞逖好整以暇,悠悠闲闲的吹了吹茶水热气,没回答对方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祝春时在旁边乐不可支,最后笑倒在俞逖身上,靠着他的肩膀看楚嫣夫妻两个玩闹。 “俞行舟,你要是有病就回去吃药,别来我眼前晃悠!”韦清敏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还不等屋里几人反应过来,包厢门就突然被推开,怒色匆匆的韦清敏从外面走进来,猛地又停在门口。 缀在后面的俞行舟没看见屋里情形,纳闷的道;“怎么不走了?我是有病啊,不然大冬天的我会在这里和你吵架?” 韦清敏心下怒极,憋闷了一晚上的情绪在这时终于爆发了,也顾不得是在大庭广众和祝春时等人的眼皮子底下,回身就甩了一巴掌过去。 “我没工夫和你费口舌,元宵一过我就回县主府,你要有病就去找大夫开药。” 俞逍冷不丁被甩了一巴掌,虽说因为身高的问题,那巴掌并没完全落在脸上,而是打在下巴,但他的脸色也因此立刻垮了下来,不复之前的嬉皮笑脸。 韦清敏只当没看见,顶着众人的目光跨进包厢,兀自坐在一侧,抬眼看向江面上的船只和花灯。 祝春时楚嫣两两相觑,在韦清敏一左一右坐下,一人递过去热茶,一人捧过去点心,这分外慎重小心的模样,倒惹得韦清敏绷不住脸色,微弯了弯嘴角。 她走开之后,俞逍才注意到包厢里俞逖俞遒的身影,若是平时他会立马端起脸来装严肃高冷,保住一星半点的体面,但这会儿刚被自己媳妇扇了巴掌,虽说不疼,但也足够让人臊皮,他也懒得再装模作样。 俞逖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尖,咳了声,主动开口道:“今天外面的花灯还挺好看的,三哥你有看上的没?” 俞遒紧跟着道:“对,听说来了好些外地的手艺人,做出来的花灯也和往年不同,五花八门。” 俞逍被这两人一说,面色也稍稍和缓,坐在八仙桌前,和韦清敏她们那桌隔开些距离,“没来得及看。” “没事,听说后面还要连着挂上几日,之后咱们可以再出来看。”俞遒笑着道。 俞逍点了点头,闷头喝茶没说话,过了片刻又道:“怎么是茶?良辰美景,不该喝些好酒?” “一会儿还要回府,不好喝酒,三哥要是喜欢,改日寻个时间,叫上七弟九弟,我们一起喝。”俞逖抬手又给他斟上一盏热茶。 祝春时闻言看过来,但看着俞逍此时心情不振的样子,她也不好说突然插嘴。 韦清敏面色没什么变化,只在听见喝酒时眼神闪了闪,随即又恢复淡然,略用了茶水点心,也就支颐靠在窗前吹风。 屋里的气氛渐渐凝滞下来,即便有众人努力调和,也依旧没什么变化,于是略坐了半晌,又看了会儿江面和长街上的花灯,也就回去休息了。 第25章 冯燕如 元宵过后就有化雪的趋势,天色渐晴,寒风微息,只有偶尔的绵绵细雪落下,也没有前些日子的冷意,靖海伯府里的松柏也开始露出了它原本苍翠的颜色。 祝春时这日和几个丫鬟从大太太的院里请安完回去,俞逖则卯时正就已经出门去国子监读书。 “姑娘,你瞧那边——”泻露余光瞥见了什么,碎步上前指了指方向。 祝春时顺着看过去,就瞧见冯燕如一身沉香色锦罗小袄,雪青色裙子,娉娉婷婷的站在红梅树下,正抬眸看过来。 祝春时不期然在这里碰见她,自打腊月间对方住进来之后,二太太就安排了靠近后门处的小院子给她住着,又拨了个丫鬟和她自己的丫鬟一起伺候,衣食住行全然是按照客人来对待的,也不用去请安出门,府里全当没这个人,因此这还是祝春时第二次见到对方。 不欲和人说话,一行人抬脚就要离开。 “六奶奶——请留步。” 冯燕如的声音被清风托送着落到耳边,祝春时眉眼沉了沉,到底还是停下,回身看去:“冯姑娘好,是有什么事吗?” 冯燕如近前来,先是低眉顺眼的浅浅行了礼,再含笑道:“只是觉得凑巧,刚好看见六奶奶,不知六奶奶是否得闲,也让我请奶奶喝杯茶。” 祝春时猜不透她突如其来的用意,也不愿去妄自揣测,双手合拢放在腰上,往前走的步子放得极慢:“茶就不必了,前面有个亭子,冯姑娘要去坐坐吗?” 冯燕如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眼神时而落在祝春时的背影上,时而飘忽在空中,笑着道:“却之不恭。” 亭子坐落在回去的必经之路上,旁边就是人工开凿的假山小湖泊,夏日时还能瞧见几朵荷花缀在水面上,风一拂过,水波荡漾花枝轻颤。冬日则刚好相反,水面被冰封,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底下的水纹,风一吹过来,就是刺骨的寒意。 春容双燕几人见状快步先回了院子,搬着小火炉和厚厚的棉布垫子,在祝春时进去之前把凉亭简单布置了一番。 因此等二人入内的时候,凉亭靠近湖泊的那面已经被帐幔挡了起来,亭中放着两个烧着炭的铜盆,以及两个小巧精致的袖炉搁在石桌上。 祝春时坐在其中一张铺着厚褥子的凳上,递了个手炉过去,“冯姑娘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冯燕如笑笑,“六奶奶是不相信我请喝茶的话?” “昨天三嫂回了县主府,姑娘听说了吗?”祝春时脸色淡淡,连说话的语气也毫无波澜,“就这么僵持下去,姑娘何必呢?” 冯燕如笑着的脸一僵,不动声色的道:“我不懂六奶奶的意思,我和俞三爷并无其他的关系,三奶奶那里是误会了。” “按理我不该插这个嘴,只是今日和姑娘遇到了,少不得要讨嫌。”祝春时眼神轻轻落在冯燕如的脸上,笑着道:“是误会还是真的,不在于旁人的看法,而是要看三哥三嫂和姑娘的想法。有些东西,今天是假的,明天也能成真,不是吗?” 冯燕如笑容微滞,“我并没有这个想法,我之前就说了,只是因为家中不便,实在走投无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祝春时低头喝了口绿浓端来的蜜梨渴水,听见这话摇了摇头,见冯燕如似有受辱的神情,她笑道:“我曾在书中看见过一句话,深以为然,今日也和姑娘共勉: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姑娘怎么想的,不需要告诉我,但是姑娘怎么做的,大家都能看见,不论有心无心,事已至此,就不是这么两句话就可以结束的。” 说到这里,冯燕如就已经明白了祝春时的意思,也对自己今天的来意觉得可笑,对方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贵女,有娘家有夫家,天然就有常人所不能及的一切,哪怕有时候口出怜悯之语,又哪里能真正明白市井百姓苦苦谋生所要付出的辛劳呢。 “六奶奶的话,我听明白了。”冯燕如抬眸一笑,“无非也是和旁人一样觉着我自甘下贱罢了。” 祝春时听到这里,微不可闻的叹气,“冯姑娘,我从未这么说,只是姑娘你自己这么认为,不然何至于动气?” “自甘下贱这种话日后不要再说了。”祝春时扶着泻露的手起身,低垂着眼看过去,“就算要说,也不用在我面前。最该听你剖析自我,辩解原因的人也不是我。” 说罢她朝着对方点了点头,“冯姑娘要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祝春时本就不想被扯进韦清敏夫妻两个之间的事,这场闹剧怎么解决最后结果如何,都不是她所能关心的,今日和冯燕如说上这么一席话,就已经算是出格了。 “六奶奶!”冯燕如却猛地起身,叫住走到亭子外的身影。 “六奶奶有兴趣听一听我的故事吗?不是和俞三爷有关的,在我遇见他之前的事。” 祝春时转身,一时只觉得有些头疼,然而看着冯燕如莫名悲恸的眼神,她也没拒绝对方的提议,重新回到凉亭内。 “我老家是襄宁那边的,祖祖辈辈下来也算是颇有资产,从小也能称得上一句吃喝不愁衣食无忧。”冯燕如双手紧紧握着还暖和的袖炉,神色微微有些放松,但眉梢却皱得很紧。 祝春时侧耳倾听,亭子外的几个丫鬟听见几句后也互相看看肃静下来。 “我父亲没什么本事,科举不行做生意也做不好,只能靠着祖产过活;我娘则相反,她是商户女,在做生意上很有头脑。”冯燕如说到这里,脸色柔和许多,眉眼中能隐隐看出笑来,“六奶奶想必也清楚,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在很多人眼里,出身商籍就是低贱。即使当今陛下登基后提高商户的地位,想要改变这种想法,也于事无补。” 祝春时听到这里,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她好像能够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父亲和几个叔叔分家后,大头都是祖宅祭田,不能随意变卖,只能想其他的办法。我娘就是在这种情况嫁进冯家的,父亲想要她的嫁妆财产供自己挥霍,却又嫌弃她的商女身份,不允许她继续经商。”说到这里,冯燕如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幼年时期的冯家老宅,她的母亲是个出嫁从夫的女子,以夫为天是从小的规训,也成了她嫁人后的行事准则,即便那个丈夫只给过她一丝温情。 冯燕如看见过母亲哀哀欲绝的泪水,看见过父亲脸上毫不掩饰的嫌弃,看见过面容妩媚的妾侍耀武扬威,也看见了母亲油尽灯枯时的憔悴衰老。 “她被困在了后宅,名义上是管理妾侍相夫教子。实际上她性子不够强硬,父亲又不喜欢她,所以很容易被欺负。”冯燕如说着只觉得有些可笑,她也的确笑出了声,只是微红的眼圈中不自觉流出一滴泪,挂在睫毛上又滴落在她膝上。 “我的兄长,在家中排行第三,出生时因为不足月难产而导致体弱,但是他读书天资很高,十三四岁时就在襄宁那些郎君里有了名气。”彻骨的寒意好像从心底散发出来,冯燕如的指尖开始发颤,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兄长之上,我还有两个不同母的兄长,相较于我和哥哥,父亲更喜欢他们,大抵是因为喜欢他们的生母爱屋及乌吧。” “从哥哥知事起,就几乎是他护着我和娘,我们三个人在偌大的冯家相依为命。”眼泪倏忽如雨珠落下,颗颗滴在手里的袖炉上,冯燕如抬手抹了把,抿唇笑了笑,“让六奶奶见笑了。” 祝春时摇了摇头,扯了腰间的手帕递过去,想起那日大厅之中,俞逍说她的兄长已经罹难,他们兄妹感情如此深厚,落泪也是人之常情。 冯燕如将帕子拿在手里,没去擦泪,“哥哥十八岁那年,因为读书尚可侥幸考中秀才,被书院先生举荐到国子监读书。他启程时还同我和娘说,等再过两年,他顺利中了举,就能等待授官,把我们从冯家接出去。” “我听见这话还挺高兴的。”冯燕如笑中带泪,“以为日子终于有了盼头。但是好景不长,父亲想要扶正姨娘,所以容不得我娘继续占着正妻的位置,但她多年来毫无过错,又有七不去,休不得。” “你父亲他——”祝春时听到这里已然忍不下去,冯母是他主动求娶的,并非强嫁,宠妾灭妻已经是人所不能容忍的地步,又岂能用下作手段害人性命?这样的父亲,岂能为人父为人夫,怪不得她会独自来到京城投奔亲戚,也怪不得她字里行间从来不提。 冯燕如明白她话中之意,摇了摇头,“我娘经年累月下来身体本来就不好,常年卧病吃药,他也不需要做什么,只是态度更加恶劣,言语更加刻薄,纵容妾侍奴仆顶撞,久而久之,我娘就抑郁成疾,不治而亡了。哥哥在京城接到消息,大恸之下回乡奔丧,结果路上受惊落水,又在舟车劳顿之下,强打起精神处理了母亲的身后事,也跟着病入膏肓。” 说到这里,冯燕如已然泣不成声,哽咽道:“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读书又是用心耗神的事,一直都吃着药不敢停。这件事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就撑不下去了。原本少费神安心静养还能多些时日,但是为了替我安排后路,硬生生熬尽了最后一滴心血。” “你的兄长生前应该方方面面都为你想到了,想来你是他在世上最后的挂念,也该保重自己些许。”祝春时安慰道,“何至于走到现在这个局面。” 冯燕如冷笑,眼神锐利如剑,“六奶奶,你知道我母亲兄长接连去世的时候,冯家那些人在做什么吗?他们吞了我母亲的嫁妆,欢欢喜喜的庆祝姨娘扶正,冷血的说我兄长有今日这个结果是咎由自取,甚至还想把我卖给县令做妾,好攀附人家。要不是有几个兄长留下的忠仆救我,我早就死在襄宁了。” “既然要给人做妾,那我为什么不找一个身份更高的人?他们今时今日能仗着我身后无人势单力簿而欺辱我,来日我凭什么不能仗着势大欺辱回去?”冯燕如擦干净眼泪,方才显露出来的那点柔弱也尽数随着泪水的消失而无影无踪,“我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三奶奶,但俞三爷是我目前能接触到身份最高的那个人,他人真的很好,我带着仅剩的仆人来到京城,打听到二叔早就离京,又被纨绔调戏,是俞三爷出现救了我,还因为兄长的关系给了我栖身之所,如果有选择,我绝对不会牵扯他。” “但偏偏没有其他的选择,我只能孤注一掷,把宝押在他身上。” 祝春时听到这里,微微凝眉,试探性的问:“三嫂曾经派人去打听,说周围人都把你当做三哥的外室,小厮也把你当做未来姨娘看待,这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啊,”冯燕如想起来这件事,似乎有些想笑,“三奶奶身边的丫鬟太明显了,毫不遮掩的就和周围人打听我,我很快就发现了,所以就悄悄散了些话出去,正好那段时间俞三爷因为兄长的缘故很照顾我,男人嘛,你说两句软话他的态度也就会软下来,小厮自然而然就误会了。” “俞三爷他一开始没什么心思,但我从小就看着姨娘对我父亲使手段,百炼钢也能化成绕指柔,又有什么困难呢?”冯燕如嗤笑道,她虽然年纪轻,但阅历却不少,更是见惯了男人的丑陋行径,“欲拒还迎,弱柳迎风,适当的在他面前示弱仰望,他们自然会想要救风尘,把你带出泥潭,来展示自己的高尚品格。” 听到这里,祝春时也大概明了俞逍和她之间的确是没发生什么的,若是真有实质性的关系或者言语承诺,那以对方的手段绝不会任由局面僵持在这里。 “冯姑娘今天来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在府里待了这些日子,原本是想要以不得已的姿态入府,占据众人的同情怜悯,好将来借助靖海伯府的权势回去欺负冯家人,但俞三爷和三奶奶之间的事我也看在眼里。”冯燕如笑了笑,对自己这种人居然还会产生同情心有些不屑,然而话却真诚,“我不愿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如果俞三爷有心,我会可怜三奶奶但不会改变主意,毕竟即使没有我,来日也会有别的女子出现。但他没有这个心,我再使尽手段入府,也不过是让另一个女人踏上我娘的后路。” “我做不到。” 祝春时徐徐吐气,“既然如此,冯姑娘这话不该在我面前来说,三嫂三哥,都比我合适。” 冯燕如面上浮现笑意,不同于以往恰到好处的笑,带着几分轻松的意味:“二太太那边把我当做洪水猛兽,吩咐了府里的丫鬟小厮,绝不允许我主动靠近俞三爷一步,三奶奶也不愿意见我,况且她如今也不在府里。” “原来如此,冯姑娘想要借我传话?”不等对方回答,祝春时便道:“可以,这件事再纠缠下去,对大家都不好,早些解决了才是正理。” “多谢六奶奶。”冯燕如来时想要说的话已经尽数说完,她也不愿意在已经知道她经历的人面前继续待下去,便施施然起身,想要告辞离开。 祝春时没阻拦她,兀自思量了会儿,等人走出凉亭,才张嘴道:“能冒昧问一句,冯姑娘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吗?” “六奶奶的话,我听见过几句。”冯燕如回头,看着祝春时笑了笑,“在那种境地中,还能为我说一句话,说男女之间的事不能单纯责怪女子,造成如今局面的也非我一人之过。即使六奶奶没有站在我这边的意思,我也心怀感激。” 是对方上门后不久,她和蕙姐儿之间的对话,祝春时恍然。 “我在府里没怎么和其他人来往,但有一天八姑娘突然来过一次,我的丫鬟还算得力,探听出来一两句原因。”冯燕如并不愿祝春时误会,因此温声解释道。 “冯姑娘放心,我还不至于因为这个误会。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过几日我请三嫂回府,方才的话还请姑娘去解释一遍,否则只怕三嫂不肯相信。”祝春时也跟着起了身。 冯燕如颔首:“这是自然,我做下的错事合该我自己处理,无论三奶奶是否接受,我都会和她道歉。” 好容易解决了这件难事,祝春时的心情也不错,见冯燕如也将方才的伤心难过都掩盖在皮囊之下,重新恢复平日里端庄贤淑的模样,便笑盈盈的道:“如果到时候结果不错,冯姑娘可以来我那里喝喝茶,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冯燕如怔愣了下,继而明白过来她的言下之意,激动的往前走了两步,按耐不住开口:“六奶奶的意思是?” “冯姑娘,事在人为不是吗?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们改天再找时间边喝茶边聊吧。” 祝春时朝她点点头,捧着袖炉径直离开。 冯燕如呆立在原地半晌,直到祝春时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在松雪的声音中回神,怀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离开。 第26章 解决 祝春时第二日如约送了信往安平县主府,三日后韦清敏回来,听丫鬟说冯燕如那边特地上门求见,二人在屋内相谈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出来时冯燕如的眼眶微微红肿,那之后俞逍也破天荒的出现在冯燕如住的小院,至于说了什么则没人关注。 祝春时看了几日后,因为铺子开张,手上的事情就多了起来,一时之间也没去了解后续,只听春容说了几句,韦清敏和俞逍之间的夫妻关系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仍旧僵持着,冯姑娘则听说要搬出去了。 祝春时听到这里,算账的手一停,淡淡道:“冯姑娘出府之前,请她过来一趟,就说还欠她一碗茶。” 泻露那日在凉亭外听见两人之间的对话,也知道自家姑娘的意思,笑着应了。 “昨天铺子开张,听管婶子的意思,咱们的胭脂物美价廉,在周边生意很是不错。”泻露上了盏桂花饮,还是秋天的时候在祝家存起来的,这会儿正好拿出来尝个味。 “取巧罢了。”祝春时心里也有些开心,毕竟是第一笔生意,但还稳得住情绪,也知道这是占了便宜的优势,过后还得看铺子东西好不好。 装胭脂香粉的木盒子一共五百个,三文钱一个,用去一两五钱银子,找师傅雕花纹同样用了一两五钱;采买的鲜花因是在冬日,也较春夏要贵,约三两银,香料则是十两银,不过看送来的账簿上,香料还有的剩,能用一段时间;工钱花出去三两,铺子里员工的月钱一共是一两二钱;其余琐碎开支还有三两。 祝春时当日给了封淑芸夫妻五十两银子,这么一算下来还剩二十七两多。铺子昨日开张,买了鞭炮彩纸讨个喜庆,以及还雇佣了几个跑腿去四处宣传,便又是一两五钱,最后还剩二十五两三钱银。 制出来的五百盒胭脂香粉是以十二文的价格售出,原价十五文,开业便宜三文,共卖出去三百盒,一共三两六钱。 圆荷在旁边绣帕子,不时抬眼看,瞥见这笔账,轻嘶了声:“姑娘拢共花出去二十五两,昨儿才挣了三两多,这生意可真不好做。” “又不是一锤子买卖。”祝春时忍俊不禁,“本来也没指望这点东西就能回本,如今周围人都知道咱们开胭脂铺了,距离近价格便宜,用起来还舒服,难道没有下次吗?” “姑娘这是做的长久生意。”泻露抬手拧了拧圆荷的脸蛋,笑着道。 “让芸娘再找两个人手帮忙做胭脂。”祝春时合上账本,“好歹要有存量,否则来了客人没东西买就惹人笑话了。” 泻露福了福身:“是,不过我瞧那位封娘子是个极有主意的,只怕不等姑娘吩咐,就已经去做了。” “那日说话,她看起来比她丈夫强上许多。”祝春时也感慨,若非世道艰险,女子生存不易,那位封娘子说不得还能大展手脚。 话到这里,祝春时示意圆荷将账册收起来,一面从罗汉床上起身,一面看向旁边的双燕:“不是说今日国子监休沐?六爷呢。” “早晨起来六爷就去前边读书了,说过不了几日就要上场考试了,不能松懈下来。” 春闱历来都是在二月初,从初九日起,历经九天,考试三场。细算来,到初九也就一旬之数。 “哦,”双燕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身去暖阁的博古架上取来个小盒子,搁在小几上,“六爷说这是瑞珠瑞彩的卖身契,昨日去给姨娘请安的时候要来的,本来想亲自给姑娘,但今早姑娘还没醒,便让我拿给姑娘。” 祝春时闻言微微挑眉,这段时日精力没放在这上面,一时差点忘了。也是瑞彩瑞珠这段时间安静消停,屋里院外好像没这两个人一般,她很少见到自然也就没想起来。 祝春时拿过那两张薄薄的纸仔细看了眼,瑞彩原是八九岁时被买进来的,如今有了卖身契再送出去也没什么;倒是瑞珠,也算是府里家生子了,不过她的父母在京郊庄子上做事,貌不出众不说,为人也老实,三棍子下去也冒不出几句好听话来,偏偏生了个瑞珠,尽挑着他们的优点长,七八岁就显露出一副好脸蛋来,才让邓姨娘给挑了去。 “按照原定的来,明日就送瑞彩出府,对院子里就说服侍得不好打碎了东西,打发出去了。”祝春时点了点瑞彩的卖身契,“送去铺子里,让芸娘带着她,先观察几个月,若是真得用,没什么坏心眼,就把身契给她。” 泻露听着有些担心的道:“万一她故意伏低做小降低姑娘的戒心,拿到卖身契就变脸怎么办?” “她要是真有这个心机,就不会这么做。”祝春时面色平静,温声道:“她如今算得上孤身一人,在我这里还算有自由,能做工养活自己,没有人会强迫她。但如果离开,孤女什么样子,你们还不知道吗?就算她想要回家,当初她的父母能卖了她,如今正当妙龄,难道没可能再卖一次吗?” 泻露心有戚戚,那位冯姑娘的事例在前,想必府里的丫鬟心里也都清楚。虽说走上这条路有冯姑娘想要报复的原因在,但别人可不知道其中内情,他们只知道家资颇丰的冯姑娘,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也想要攀附伯府,为人妾室。 “姑娘,那瑞珠怎么办?”圆荷比泻露想得简单些,这两个人不安分,早些打发出去最好,就算到时候拿到卖身契走了,那也算是去了一桩麻烦事,对自家姑娘没什么损失。 祝春时拿着卖身契在她眼前摇了摇,“这东西你们姑爷都一起拿来了,还怕什么?她没那些心思就算了,若是像瑞彩当初那样,就让她自己选择好了。” 泻露一直知道自家姑娘拎得清,对待事情也看得开,尤其是在太太和岳姨娘的教导之下,并不是那种耽于情爱的人。即便这些时候她眼看着姑娘姑爷的感情比刚成亲那时要好了许多,但没想到姑娘还是会把选择权放在别人手里。 祝春时敏锐的察觉到泻露的视线,她移过去目光,轻柔的拍了拍泻露手臂,“放心吧。” 泻露抿唇笑了笑,点点头。 翌日瑞彩离府,院子里犹如一滴水溅进了油锅,登时引起轩然大波。 瑞珠更是被这件事吓到,她比所有人都清楚,瑞彩突然离开的原因,明面上是服侍不好,实际上却是因为想要勾引六爷。 她待在和瑞彩同住的房间里,属于瑞彩的床铺已经空了,只留下一床被褥,其余什么也没有,好像从来没有人。她心里忽然有些发冷,看那日瑞彩回来的神色就知道,并没有得逞,然而即使这样,在平静了将近一个月之后,却突然被主子以其他的理由被赶出去。 她想着自己的谋算,唇亡齿寒,也不由得担心起来。 瑞珠在屋子里坐不住,近来已经很少有鹅毛大雪,院子里的积雪也渐渐融化,因此扫雪这种活并不需要她继续帮忙,除此以外就是浇浇花扫扫地,她使了一钱银子请小桃帮忙,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跑了出去。 绿浓巧莺盯着他们,几乎是刚一出院子,消息就送到了祝春时的桌上。 “不用管,让他们去。”祝春时头也没抬,“等回来后以玩忽职守的理由,扣他们的月钱,泻露你顺便去敲打两句。” “对了,冯嬷嬷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了吗?”祝春时冷不丁问道。 圆荷想了想,“前儿递了消息进来,说是差不多了,明日就能回来帮姑娘做事。” 不等祝春时说什么,圆荷接着叹气,“说起来冯嬷嬷也是可怜,有那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原本她是姑娘的奶娘,吃的用的都是祝家给,每月五钱的月银都是存起来的,逢年过节还有赏钱,十几年下来,只怕手里也攒了上百两银子,可惜家里有个败家子,再多的钱也不够使。” 祝春时也跟着蹙了蹙眉,“我从前也说过几次,送去学个手艺也好,将来能自己挣口饭吃。但嬷嬷丈夫去得早,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她当初又因为奶我所以有些忽略他,心里总觉得亏欠,凡事都依着纵着,以至于到了今天。” “这可不是小事。”圆荷哼道,“那赌坊是寻常人能进去的?再多的家财也能给败完。我可听府里小厮说起过,上了赌桌的人轻易下不来,要是没钱可就得断手断脚。” 祝春时也头疼,冯嬷嬷从小奶她,照顾她跟着她的时间只怕比太太和姨娘都长些,说是亲人也不为过了。这回成亲前夕,原本嬷嬷也是要早早过来这边看着的,但家里递了消息来,说儿子惹了麻烦。祝春时看不得冯嬷嬷日夜忧心,索性让她回去处理好了再来,谁知道拖到现在,年都过完了。 泻露也道:“姑娘,嬷嬷要是狠得下心来求姑娘帮忙管教一下,也就罢了,对姑娘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但要是和姑娘支银子借钱,那可不能答应,赌钱就是个无底洞。” 祝春时摇头失笑,这两个丫头把她当做什么,菩萨心肠吗?但她心里也清楚,泻露圆荷一片赤诚皆是为她,便点了点头答应。 主仆三人说着话,那边邓姨娘见瑞珠跑回来,心里微动,随后又听见瑞彩被打发出去的消息,面色便有些难看。 绮霞见状,先示意门口的小丫头把瑞珠带下去,上前去换了热茶,劝道:“这事本就是姨娘做得不妥当,哪有奶奶还没进府就给人的道理。便是后面成亲了,这都还没过三个月呢,瑞彩就不安分想要勾引六爷,前些时候吵得府里都知道了,如今六奶奶打发出去了倒好,府里清净。” 邓姨娘重重拍了下桌面,气愤道:“长辈给人使唤是天经地义的事,府里哪个没往自己儿子院里送人,偏我这里就是错的,也没要逖哥儿立时就收了,不过是在院子里扫洒而已,有什么不好?” 绮霞伺候时间长,也不怕邓姨娘生气,便道:“别的不说,就看太太,那也是因为十五爷年纪小,安排了两个大丫鬟顾着院子的事,可没像您这样,是送通房过去。再有二太太,虽说是送了两个娇俏丫头,但也是三爷成婚了两年,三奶奶那里没传出好消息来,才拨过去的,哪有像您这样,还没成婚就送过去了。” 邓姨娘兀自生气,没搭理绮霞的话。 绮霞又道:“所谓成家立业,六爷成了家,那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立业了。去年秋天,六爷中了举,姨娘高兴坏了,如今还剩不到十天的功夫就要春闱了,姨娘难不成要因为这件事和奶奶置气,让六爷来费心神不成?” 邓姨娘想起去年,俞逖中举后在府里给她长了好大的脸面,便是在老爷跟前,也比平时要多些温存体贴,直夸自己生了个好儿子。 见邓姨娘脸上若有所思的模样,绮霞再接再厉:“前面那丫鬟心思不纯,也多亏六奶奶制止了,若是这时候真纳了人,耽误六爷读书不说,到时候春闱高中,被外人知道咱们爷考试前还红袖添香,名声上也不好听呀。” 邓姨娘听到这里,神色一凛,别的倒还罢了,她都不是很在意,但关乎自家儿子的名声,那可不能疏忽。 绮霞也知道六爷是邓姨娘的软肋,知道她心里明白过来了,笑着道:“瑞彩那丫头打发也就打发了,姨娘当初也不过是看她手脚利落做事周到才送过去六爷院子洒扫的,现在她疏忽行事就是辜负了姨娘的信任。若是继续下去,六爷至孝不愿违背姨娘好意,久而久之可不就坏了姨娘和六爷的母子情分?” “那按你这么说,我还得夸六奶奶不成?”邓姨娘心里过不去,很是不情愿。 绮霞笑道:“那自然是得夸的,瑞彩辜负了姨娘一片好心,险些置六爷于不孝,如今六奶奶不顾自己的名声解决了这件事,岂不是好事?您看咱们大老爷,见天的念叨老太太,三不五时就给老太太寄信寄东西,外人知道了都得夸上一句,可见孝顺有多重要。” “对对对。”邓姨娘猛然反应过来,“我儿可不是孝顺,凡事没有不想着我的,险些让丫头坏了我儿名声,真是可恨!” 邓姨娘恨恨捶了一把茶几。 百善孝为先。做官的哪个敢不孝顺,哪怕捕风捉影都心有忌惮,今天不孝的消息传了出去,明天上面就能给你把官位撸到底。 邓姨娘绝不允许这些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 绮霞给人揉了揉手腕,“瑞珠今天突然跑过来,六奶奶想必也是知道的,还是让她收收心仔细伺候才好。左右您卖身契都给六爷了,从今以后就只把她当做六爷院子里的粗使丫鬟就是,可别搭理。” “你说得对,放心,我日后定然不信她半句话。”邓姨娘被绮霞说得转过弯来,也知道自己当初的行为很是让人讨厌,当下就歇了叫祝春时过来的想法,怕臊脸面。 绮霞看着邓姨娘起身,风风火火的跑到后罩房私库里,十分认真的挑了些东西,一叠声的让绮云送去六奶奶院子里,嘴上还说了半箩筐夸奖的话。至于瑞珠,也叫绮云跟着带了回去,还让祝春时日后仔细管教,别让人到处乱跑。 绮霞心底松了口气,吩咐小丫鬟去告知六爷这些事。 正房里大太太郭氏,原本和范姨娘说起俞逸的婚事,听见红缨传来的消息,端着茶笑道:“也算是有些长进,没做出什么错事来。” 范姨娘眉目恭敬,相较于邓姨娘艳如桃李,她容色并不很出挑,更多几分温婉,因此这么些年来比不上邓姨娘得宠;也因为她有眼色些,靠着讨好大太太日子过得也不差,嫁去东平侯府的二姑娘莹姐儿便是她的长女。 “这么多年下来,也该有些变化了,否则岂不是白费太太教导。” 郭氏轻笑,心知肚明以邓姨娘的心性手段,被新嫁进来的儿媳妇把自己人赶了出去,早就冲过去找事闹腾了,如今却悄悄放下,还一反常态的夸赞祝春时。 想必是俞逖出手帮的忙。 这对小夫妻,一个在邓姨娘面前不着痕迹的用计消除矛盾,一个出手利落毫不在意自己名声,果真般配。 第27章 春闱 俞逖近来忙着准备春闱早出晚归,即便是祝春时也很少能看见他。晚上他回房休息的时候,祝春时早就熬不住睡了过去,即便有意等他,也是眼皮子上下打架的状态;早晨还没醒,对方就已经去了国子监,祝春时醒来时,身边都已经凉透了。 她也不好打搅,只能在院子里三令五申规矩,比前面严厉许多,平日里不太老实的都受了申饬。 冯燕如在春闱前找了过来,祝春时因为担心俞逖,也没和她绕关子,将心里事先想的主意说了出来,至于要不要这么做则全看她的想法。 冯燕如沉默了半晌,坐着将茶喝完后离开了。第二日走的时候,祝春时也去送了一程,二人视线相接,祝春时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选择。 二月上旬,京城的天气还没变暖,再加上今年出现倒春寒,虽说没下雪,却比前些时候更冷,风刮在人的脸上凛冽如刀。 祝春时从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去衣柜里取了件宝蓝色杭绸面的银鼠皮氅衣给俞逖披上。 俞逖也没拒绝,低头看着她忙前忙后,目光落在祝春时的发梢上,几个丫鬟反倒退了一射之地,只能在旁边干看着。 “泻露,快去再拿个暖炉来。”祝春时踮着脚尖给俞逖理着衣领,眉目里带着愁意,“贡院里也没个火炉,这么九天熬下来,也不知把人熬成什么样。” 俞逖捉住她的手指,笑着道:“大伯父和二哥这几日已经让我体验过一次了,虽然很难熬,但可以熬过去。” 他嘴里的大伯父和二哥,是祝大老爷和祝佑。 “还有大姐夫,也把之前考试的经验传授给我了,别担心,嗯?”俞逖低头吻了吻她的指尖,又抬手抚平祝春时始终蹙着的眉。 祝春时指尖一烫,条件反射的从他手里拔出来,低着头,理了理他腰间系着的荷包,针脚不细密不说,上面的绣工也歪歪扭扭的,是祝春时前些时候做出来的,为了保佑,还特地拿去佛前供了几日。 “还有吃的,汤汤水水不好带,都要经过检查,里面也不好开火,所以给你多准备了点心和馒头,都是些清淡的。” “嗯,我知道了。”俞逖视线没有离开她半分,瞥见已经红起来的耳朵,嘴角隐隐有笑。 祝春时察觉到,抬头瞪了他一眼。 “爷,奶奶,时辰差不多了。”平明的声音在外响起。 祝春时原本平静的心情陡然又起涟漪,她也知道控制不住,索性由着了。又仔细清点了一遍东西,才吩咐泻露她们拿着往外走。 靖海伯府里,除了俞逖以外,还有俞逸和俞遐两个一直打算科举入仕,但去年秋闱,俞逸名落孙山;俞遐倒是中了,不过名次一般,所以他执意沉淀两年再下场,免得落个同进士出身,说出去也不好听。 因此今日只得俞逖一个去参加考试。 祝春时和俞逖上了马车,此时天还阴沉沉的,风灌进领口,冷得人身体一颤。大老爷大太太和邓姨娘把人送到门口,知道祝春时会跟着去,也怕人多吵闹,因此略微叮嘱了几句,也就各自散了。 所幸他们出门时辰还算早,大街上除了偶尔路过的学子和早起的商贩外,几乎没什么人气。 祝春时捧着炉子,看向旁边老神在在的俞逖。 俞逖从早上起身就察觉到她紧张的情绪,这会儿不需要说话,几乎是一抬头就触碰到看过来的视线,他笑了笑,伸手过去握住祝春时的手。 “怎么这么紧张?我这些日子温书做题可是很认真的,春时不是看见了吗?现下我们都只需要平常心就好,等我给你挣个诰命来。” 祝春时叫他这番话说得笑出来,“八字还没一撇,六哥诰命都说出来了。不过我是相信你的,那我可就等着了。” 俞逖原也是想让她安心,见她笑出来后果真情绪缓和许多,便也点头道:“嗯。你准备的东西已经很充足了,什么都有,我在里面不会饿着也不会冻着。这段时间你忙着开铺子,怕是都没休息好,好好歇几天,我就出来了。” 祝春时心知他对春闱流程十分熟悉,里面也会提供煤炭,只是要自己生火烧水煮东西,并不会真的完全让学子挨饿受冻。但贡院的隔间不过方寸之地,吃喝拉撒都在那里,又遇上天气寒冷,还不知要受多少罪。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贡院门口。 俞逖掀帘看了眼外面,周围不乏像他这样乘坐马车过来的举子,也有凭借双脚步行而来的,陆陆续续在门口排队,等候检查。 祝春时将准备的大包东西都递给他,已经到了考试的地方,她也不说那些丧气话,或是有不好寓意的,原本想说的保重身体也在出口时囫囵咽下去了,转而道:“我祝六哥春风得意,金榜题名。” 俞逖含笑,大庭广众之下只略摸了摸祝春时的发梢,就转身去门口排队了。 国朝历来看重科举,尤其是当今上位后,在核查监督舞弊等行为上更是严厉,丝毫不留情面。进贡院后不仅要脱下衣服鞋袜环视周身是否携带小抄,连带来包袱里的东西也会一一检验。 俞逖带来的衣服被里外翻看,有夹层的厚袄更是被用剪子破开,仔细摸索了一番。至于那些馒头点心更是被撕碎,以免有人往里面塞进纸条。 所幸小吏检查的屋里生了炭火,脱下衣物后也不觉冷,等核验过俞逖的身份户籍等信息后,便笑着给了号牌请人进去。 俞逖顺着人流往里走,期间也遇见了几个同窗,互相点头致意后便各自往考舍过去。俞逖扫了眼手里的七十八号,瞥见位置时微松了口气,别的都罢了,好歹不是在茅厕旁边,不必再挨冻受饿的同时还要经受气味攻击。 俞逖简单打扫了考舍的桌椅板凳,搓了搓手又取煤炭来烧火,这间狭小透风的隔间才算是有了些暖意。 大约又等了半个时辰,考场传来敲钟声,意味着宣和十八年的春闱,正式开始了。 祝春时看着俞逖进了贡院后,转身上马车准备离开。 “姑娘,”泻露端了刚沏好的热茶给她,预备说些什么。 “春时?”外面突然传来钟成玉的声音。 祝春时微愣,掀开帘子,果然看见对面马车里钟成玉的脸,不禁欢喜道:“你怎么在这里,是送你兄长过来的?” 祝春时话刚出口,就想起钟成玉上面有个正房太太所出的大哥,二十多岁,去年闲暇时她听对方说过,也是在读书科举,听说成绩还不错。 钟成玉笑道:“是,我大哥刚进去不久,好不容易碰见你,这是要回去了?” 祝春时出嫁后还是头一回遇见手帕交,哪里会立刻回去闷在屋子里。她粗粗扫了一眼,又见钟成玉脸上表情神色还算放松,估摸着马车没有旁人,便趴在车沿上笑:“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碰见阿玉了,心里舍不得,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钟成玉掩唇笑:“我过去吧。” 说着她就要起身,却被车内的 丫鬟拦下,那丫鬟因为坐在旁边,所以祝春时没瞧见,自然也不知道这不是钟成玉常跟在身边服侍的梅红橘绿。 钟成玉冷了脸,“伯府六奶奶不认得吗?我去和她说两句话有什么要紧,便是在太太跟前也没有阻拦的道理。” 她说着似乎是想起了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丫鬟是谁送来的,略缓了语气,“你先和车夫回去吧,晚些时候六奶奶会送我。” 那丫鬟皱着眉头,半步也不肯退让,最后还是看着钟成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又想起自家主子的话,才稍退了一步,硬邦邦的道:“那奴婢先回去了,姑娘可别误了时辰。” 祝春时稍等了半晌,手里的茶也喝下去半盅,圆荷才掀开车帘把钟成玉迎进来。 她细细打量了几眼,又往后头看了看,笑道:“梅红橘绿怎么没跟在你身边,就你一个人不成?” 惯来姑娘家出门,虽然也有独身出行的,然而凡是在朝做官的人户,总会配一两个丫鬟好撑门面,不仅说出去好听,也是为姑娘的安全着想,免得有那起子猪油蒙了心的登徒子搅扰。 钟成玉背靠在车壁上,接过泻露递来的茶,“她们家里出了点事,且放回去忙了,况且今日是送我大哥考试,一应车夫奴仆都跟着的,少两个人也没什么大碍。” 祝春时的目光落在钟成玉面上,从她脸颊处一一辗转腾挪到首饰、衣裙乃至披风上,很是精致妥帖的一身,看起来并没什么疏漏。 钟成玉自然注意到她的视线,握着杯盏的手指颤了颤,笑着道:“这是怎么,太久没见着,六奶奶不认得我了?” 祝春时本来还是笑着听这句话的,却又突然间微微变了脸色,“你这件披风是浣花锦裁的?” 钟成玉扫了一眼,虽然不知道祝春时的意思,但心里也有些忐忑,嗯嗯应了两声,“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祝春时强笑道:“没什么,浣花锦产自蜀地,实属难得,我瞧见了有些惊讶罢了。”她这般说着便靠近了钟成玉,如从前一般肩并肩的紧挨着坐,“我这会儿要去延寿街看我新开的铺子,你陪我过去瞧瞧?” 钟成玉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也不愿早早回去钟家,祝春时的提议正合她意,没什么迟疑就答应了。 自从铺子开张,祝春时便没来过,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门前冷落的场景,不想马车刚驶过去,就听见外面闹嚷嚷的声音,间或夹杂几句店小二的招呼吆喝声。 祝春时微有些讶异,封淑芸每隔十日就要托人送来消息,她自然也知道店里生意不错,但脑海里的不错和现实真正看到的场景,是完全不同的。 店里揽客的封淑芸瞧见外面来了辆马车,一眼就认出来外面的车夫是谁,对马车里的人心里也有了数。 圆荷掀开帘子,率先递给封淑芸一个眼神,随后祝春时才挽着钟成玉下车。 心念急转之下,封淑芸脸上只来得及堆笑,“见过奶奶,姑娘,咱们店里这两日新出了胭脂,可要看一看?” 见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祝春时也微抬了抬下颌,看向旁边一头雾水的钟成玉,不等她张嘴说话就自己拍了板:“也好,店里有雅间吗?” 封淑芸为难:“店里小本生意,没有雅间,只有日常放货的地方,不过倒是可以搬几个凳子让奶奶和姑娘坐着。” 祝春时叹气,“罢了,我听说胭脂还不错,叫人把胭脂拿进我们的马车里,我们仔细挑挑,泻露你们两个去坐会儿。” 泻露眼观鼻鼻观心,知道姑娘是有话要单独和钟姑娘说,便拉了一把还疑惑的圆荷,一道进了门庭若市的胭脂铺里,帮着封淑芸选了几盒看起来不错的胭脂送去。 马车内,祝春时沾了点桃红色的香粉在指尖。经俞和蕙之手调制过的香粉更加细腻柔滑,不会在脸上浮起细粉,因此只要买过一次的人,后面总会再来光顾。她知道后,又让管婶子送来了两个配方,要比前面的两个方子好些,价格也稍贵,其中一种要三十五文钱一盒。 如今拿在手里的是第二种,要六十文钱,因为价格贵了一倍不止,所以周围买的人不算多,每天里也就卖出零散的几盒。 祝春时今日送俞逖去考试后,原本就想过来瞧瞧,借着自己的身份给铺子宣传些名声出去,不想遇见了钟成玉,二人结伴而来,倒是更好。 钟成玉也抹了点在手上,虽说比不得自己平日里用的那些,但用起来似乎也不错。 “你从哪里得来这么好的胭脂方子?” “你家里怎么回事?” 两人的声音同时在马车内响起,钟成玉脸上的笑一僵,不自在的偏过头去,假笑道:“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不是我的配方,我和人合伙做生意,她出方子,我出店铺人手。”祝春时深吸了一口气,先解释了方子的由来,再沉声问道:“霍太太对你向来一般,虽然没克扣过你的日常用度,但浣花锦这种难得的东西,她会自己收着,或者给钟五姑娘,也不会让你拿来做成披风。” 钟成玉捏着手里的胭脂盒,没说话。 “但你素来有骨气,能自然的穿在身上,说明又的确是别人给你的,还很可能是按着你的身量先做成了披风再给,你没办法拒绝。如果是霍太太给的,那其中必然有隐情,她让你做什么,还是说有什么条件?” 祝春时视线沉沉的看着她。 “春时,何必问这么清楚,我现在日子比之前好过了很多,不就很好吗?我五妹还想要这么一件披风呢,太太都没给。”钟成玉故作轻松的笑笑。 听见这话,祝春时眉头紧皱,“她突然转变态度,必然是有所图谋才对。” 她暗自思量,钟成玉如今能有什么值得对方花这些心思,半晌后她恍然大悟,抓着钟成玉的手臂,从齿缝里挤出字句来,“她用你的婚事要挟你?” 第28章 出考场 钟成玉不防她能猜到,虽说再过两月这件事也瞒不住,但只见了这一面就猜出来也是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不算要挟吧,太太给了我选择,要么去参加五月的大选,要么在京城给我找户人家,不是高门大户做妾,就是小门小户为妻。” “岂有此理!”祝春时怒不可遏,抓着钟成玉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京城这么多户人家,难道没有合适的良配吗?怎么能拿这件事要挟你去大选,且不说能不能中选,就算中了,宫里是你能待下去的地方吗?” “便是许配人家,今天就是春闱,春闱过后难道找不出几个有才华品格好的人吗?哪怕不是权贵子弟,寒门进士不成吗?自古以来,榜下捉婿也是美谈。什么叫要么高门大户做妾,要么小门户做妻,这哪是给了你选择,这分明就是让你无路可走。你要是想过不愁吃喝的日子,那在他们看来就只能给人做妾;要是想要脸面做正头娘子,那就嫁给破落户,是这个意思是吗?” 祝春时越说便越发气愤,生而为庶是她们自己选择的吗,她们有的选择吗,不愿意去埋怨男子花天酒地三心二意,却把矛头对准从来没有选择权的女孩儿,这是何等的荒谬! “无非就是觉得你们老爷的官位不高,却又想要攀附权贵,但又怕你出挑成了上位,才用这种话贬低你,简直是信口雌黄,她要是喜欢,怎么不送亲生女儿去做妾!” 钟成玉看着她浑身气得发抖,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落下泪来,扑进祝春时怀里哭出声来。正房太太素来不喜欢妾侍的孩子,她父亲也从来不管这些事,看见了只做不知道,姨娘虽然心疼但从不敢反抗,满府里只想着她入宫或嫁进王府能带来多少好处,没一个人念着她的安危。 “春时,我是真的没有法子了。他们想要权势富贵,却自己挣不来,便想着做美梦,想要让我去拼命挣来。”钟成玉泣不成声,“太太还说,若是我真的中选,不论是宫里还是王府,她都可以让我姨娘今后日子好过些,否则——” 说到这里,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也不愿意让那些话污了人耳朵。 祝春时握紧手心,好友在她怀里哭得不能自已,她的心也好似在滴血一般。 然而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钟成玉的婚事几乎全然掌握在她的父母,也就是钟大人和霍太太手里,哪怕是她的生母都没办法置喙半句。 半晌过后,钟成玉的哭声渐渐停息,情绪也逐渐平复过来。 祝春时拿了帕子给她擦泪,“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你想去参加大选吗?” 钟成玉红肿着眼睛咬了咬唇,“我不愿意,我要是真的如他们所愿,到头来就是拿我的后半辈子和性命,成全他们所有人的指望。凭什么,春时,我凭什么要为了他们埋葬掉我自己的一生。” “你不知道,原本姨娘也是不愿意的,可是当她知道如果我入选,她就会有好日子过,甚至所有人都得对她恭恭敬敬的,她就转过头来劝我,我知道她是过怕了为人妾侍提心吊胆的日子,可我也怕啊!他们无所谓我会怎样,身家性命也没有唾手可得的权势重要。”钟成玉一面说一面苦笑,“如果我不中用,那他们只会当没生养过我,根本不会为我担心一丝一毫。” “那就不要如他们所愿。”祝春时冷冷道,眼神坚定,“不论是后宫,还是王府,都不平静。你的家族不会为你所靠,不会给你提供半分帮助,他们只会吸血,从你的身上要好处,那你的日子甚至会比从前更加糟糕。阿玉,我们要自谋出路。” 钟成玉看着她,心有所动,双手抓着祝春时的衣袖,道:“春时,我们——” 祝春时挽了挽她散落下来的发丝,“你今天送你大哥考试,他们想送你入宫参选这件事,你大哥知道吗?” 钟成玉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他知道,一开始大哥不同意,但是后来太太和他说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大哥就默许了。原本今天我是不能来送他的,但是我求了大哥,他可能是觉得对不起我,所以答应了。” “呵——”祝春时唇间逸出一声冷笑,“也是,皇家有人总比靠自己本事有用些,他是打量着日后你能得谁的宠,吹吹耳旁风,好平步青云吧。” 钟成玉默然,大哥从来就对她很好,即使不是亲生妹妹,也和亲生的五姑娘没什么差别,然而这件事出来后,她才发现,终究还是有区别的,至少所有人都会威逼利诱她做不愿意的事,却没有人会劝钟五。 祝春时说到这里心里就更是恨,当今陛下已是不惑之年,比阿玉足足大了两轮,后宫里皇后四妃早就满员,个个手段了得,膝下长成的皇子也有四五个,只有最小的九皇子还没大婚,以阿玉如今的家世身份,除非九皇子对她情根深种非她不娶,否则根本做不得九皇子正妻。 最好的情况是落选,然而阿玉的婚事会重新成为他们的筹码;其次就是入哪家皇子府或者宗室郡王做妾,虽说也不清净,但好歹几个皇子郡王长得不差,年龄也相当;最差的就是入后宫为妃。 钟家这群黑心烂肺的人,若是真得逞了,岂不就是把阿玉送进火坑! “我问你,阿玉,你想去大选吗?” 钟成玉摇头,她知道自己的斤两,无论是皇家还是宗室,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好去处。 祝春时松了一口气,她是真怕阿玉一股脑的想要往里冲,像冯燕如那般登上高位好报复回去。但钟成玉虽说被霍太太苛责过,大体上却没吃过太多苦,手段心性方面自然比不过冯姑娘,那位一门心思挤进去,说不定还能搏一搏。 “也好,五月才开始大选,我们还有时间来想法子,别怕,这段时间你在钟家就表现得听话点,别让他们察觉到什么。” 钟成玉这段时间来几乎是六神无主,又被钟家人仔细看着,要不是记得今天祝春时的夫婿要参加春闱,她强行也要来送大哥,说不定等到大选了她都见不到对方。 如今得了这句安慰,她心里也放心许多,连连点头答应。 “好了。”祝春时抹去她眼角挂着的泪珠,笑道:“不想这些了,你选些胭脂带回去,好交差。” 她今天支开丫鬟跑过来,想必回去还有一顿排头吃,祝春时自然是不愿意看到这个场景的,于是两人在马车里细细挑选了十几盒胭脂,看着天色差不多了,她这才把钟成玉送回去,顺道亲自和霍太太解释了一番。霍太太虽不喜欢庶出女,但也知道她们是手帕交,且祝春时的夫家还是靖海伯府,勉强给了脸面,不再追究。 时间转眼流逝,祝春时还没想到合适的法子解围,那边春闱就已经结束了。 祝春时提前过来时恰好和她二哥二嫂在贡院门口遇见,她看向祝佑,戏谑道:“我还以为初九那日就能见着二哥。” 祝佑打着哈哈,他大舅子来参加春闱,他可不得过来献献殷勤,否则不仅要被媳妇念叨,还得被父母说没规矩。 季婉如倒是有一段时间没见着她了,上月初二回门,她自己也和祝佑回了季家,两人就这么错过了。 她细细看了几眼,见祝春时面色比从前还要红润,便知对方的日子过得舒心,笑道:“上次他也来了,只是不凑巧,没遇上妹妹。” 祝春时上前挽着季婉如,“我许久没见着嫂嫂了,偏巧今日咱们都不得闲,过两天请嫂嫂来做客,嫂嫂可不准拒绝。” 祝佑闻言倚在马车边,哼笑着斜睨过来。 季婉如也知道祝家兄妹日常相处起来都是嘴上不饶人的性子,但实际上感情却极好,她伸手轻点了下祝春时脸颊,“你呀,那可要记得多准备些我爱吃的,否则我才不去。” 祝春时点头,不经意地道:“那是自然,嫂嫂你就放心吧。对了,三嫂也快要满三个月了吧,最近能不能出来走动?” 她三朝回门的时候,大房的三嫂有孕还不满三月,偏又和三哥吵嘴,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今年初二回去,她也没见着人,不知道他们夫妻现在如何了。 季婉如笑着叹气,“过年前就回来了,不过之前闹得有些胎像不稳,三弟的脾气你也知道,大太太是劝了又劝说了又说,最近才消停些,不过还是让好生静养着,最好别出府,等后面胎稳了再说。” 女子怀孕本就不易,再加上摊上三哥这个性子,祝春时心里对三堂嫂就更加心疼,想着回去后从库房里找些药材补品之类的东西送回去。 “贡院开门了。”祝佑没掺和她们两姑嫂之间的话,一门心思盯着考场,瞧见小吏推开大门就立刻站直身体。 祝春时姑嫂两人的视线立即看过去。 “平明,连江,你们去门口守着,见着六爷了就赶紧扶过来。” 季婉如这边也不遑多让,一连串的吩咐不停,眼睛没敢从门口挪开半点。 祝佑则稍稍稳得住些,但现在里面一个是他大舅子,一个是他妹夫,脸上也不由自主的带了些焦急,带着几个小厮就往门口聚集的人群里挤进去,势要争做第一个看见的人。 连续经历了九天的考试,前两天俞逖还感觉过得去,况且祝春时考虑得十分周到,被褥厚袄都十分暖和,即使刚进来时被剪破了搜查,但保暖依旧没问题。而且还准备了大量点心和足够饱腹的馒头包子馍馍等,足够他在里面吃饱喝足。 然而好景不长,两天之后,馒头馍馍之类的干粮被天气冻硬,硬邦邦的能砸碎木板,吃起来更是能崩掉牙齿,他不得已只能烤软了再吃,但因为厨艺不到家,不是烤成碳就是烧焦,只能兑热水硬着头皮咽下去。 这些也还在能忍受的范围,时间越久,考舍的气味也就越难闻,不能洗澡不说,吃喝拉撒睡都在小隔间里,九天下来,俞逖感觉自己已经被腌入味了。 最后交卷出来后,他低头闻了闻身上的味道,险些晕过去。在这种时候,他还苦中作乐的想,幸好没在茅厕旁边,否则他就真的入味了,别人看见就得退避三舍。 “爷!”平明眼睛尖,一眼就从一群面黄肌瘦身形踉跄的考生中找到俞逖,连忙跑上前把人扶住。 祝佑也在同一时间看见自己大舅子,他左右摇摆了下,见俞逖这边不需要人手,赶忙跑过去扶着季绥。 俞逖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会儿索性就将身体全数压在小厮身上,轻声问连江:“你们奶奶呢?” “奶奶在和祝二奶奶说话,季家的大爷和您是同科举子,也刚从里头出来。” 俞逖点了点头,季绥虽然不是和他同班,但自己也听过对方名字,尤其后面成为姻亲后,也相处过几次,不算陌生。 这会儿两人都由人搀着走,目的地也在同一处,俞逖抬头就看见被祝佑扶着的季绥,点了点头就算见礼了。 祝春时和季婉如瞧见他们两个的模样,忙上去一人搀一个,也不多话,各自道别往家里去。 马车里烧着炭炉,温度不算低,祝春时趁机给俞逖换了件氅衣披着,之前的那件这么久没换洗,只怕早就不保暖了。 “手怎么这样冷,六哥在里面没生火吗?”碰到俞逖寒冷如冰的手指,祝春时担忧的把手掌包在手里揉搓取暖。 泻露适时的递过来一碗撇去了油沫的鸽子汤。 一碗暖汤下胃,俞逖才算是活了过来,浑身舒畅,“前几日生了火,但想着今天就出考场,今早起来就没费那个功夫。” “罢了。”将俞逖双手揉搓变得温暖后,祝春时才塞了个手炉给他握着,“回去后泡个澡,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俞逖含笑看她安排自己的行程,毫无反对之意。 等到晚间,他有些迷糊的从床上起身,看着大红色百子千孙的帐子和香案上点燃的苏合香,以及外面时不时传来的走动说话声,他才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此时已经不在贡院的考场上。 “醒了?”祝春时掀开碧纱橱上的帘子,朝着坐在床沿边上的俞逖笑道,“下午老爷太太和姨娘他们都过来了,我说你还在休息就把人先劝回去了。先出来吃点东西,明早再去请安。” “好。”俞逖还有些体力不支,神思也有些恍惚,撑着床边起身时踉跄了半步。 祝春时不敢疏忽,扶着人走到外面的罗汉床上坐着,一面端过去梨羹一面吩咐双燕去传菜来,“好容易考完了,接下来这几日就好好休息,暂且养养身,否则身体哪经得住这么折腾。” 俞逖这会儿回过神来,喝了几口梨羹,对于祝春时的话近乎全盘照听,心里熨帖的同时提了提嘴角。 祝春时没得到回答,不免转过头来看他,“听清楚了没有?我知道你们考完试,同窗之间总是喜欢对答案交谈意见的,我也不拦着你,只是得休息三天之后才能去。” “我们六奶奶的话,怎么会没听见,不仅听见了,还记在心里了,你就放心吧。”俞逖笑着道。 祝春时这几日来既惦记钟成玉那边,又担心俞逖这边,也不敢随便找人出主意想法子,夜里都睡得不甚安稳。如今俞逖这边结束了,她也放下了半颗心。 直到俞逖用完膳,沐浴完从净室出来坐在榻上擦头发,祝春时才从思绪里回神,上前去拿过布巾给他沥干发丝。 “这是怎么了,这几天有人给你气受了?”俞逖头皮一痛,抑住嘴里的痛呼声,他抬头看着明显有心事的祝春时,说话声也微微沉了下来。 祝春时犹豫了下摇头。 “那是怎么了,贡院门口还好好的,方才脸色就不对劲,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俞逖抬手把人抱进怀里,头埋在对方肩颈处深吸了一口气,怀里占满,心也被填满了,这几天流失的精气神才算是回来。 在被抱住的时候祝春时就有些不适应,微微挣扎着想离开却又顾忌俞逖的身体,最终只能认命的窝在他怀里,脸色微红。 “和六哥没有关系,是我有些事没想通。” “什么事,能告诉我吗?俗语说,三个臭皮匠,也能顶个诸葛亮,说不准我也能帮你想想?”俞逖打量着她的脸色,手掌摩挲着脸颊,不愿意让对方误会自己管太多,但又没办法看着她苦恼,更不想被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只能字斟句酌小心翼翼的问出口。 第29章 高中 祝春时抬眸,正对着俞逖看下来的眼神,眼里藏着关心、疑惑和她无法分辨的种种情绪。 她没有注意过之前俞逖的眼神是否如此时一样,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几乎沉溺在这种氛围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盏茶,也许仅是几个呼吸,廊下传来丫鬟走动的声音,也将祝春时的注意力引了回来,她在一刹那间偏头移开目光,错开和俞逖的对视。 见她始终没开口,俞逖也没有相逼的意思,揽紧了怀里的腰身,正准备说话。 “不是我的事情,和我朋友有关。”祝春时突兀出声。 俞逖轻嗯了声,“她怎么了,遇见麻烦了吗?” 他没问是谁,祝春时也不欲道出钟成玉的名字,便在二人都有意模糊的情形下,接着道:“她家里想要用婚事拿捏她,送她去,”她顿了下,换了说辞,“攀附权贵,但是她自己不愿意。” 俞逖捏着祝春时的发丝把玩,闻言道:“她父母都是一样的意思?” “嗯。”祝春时就是这样才无比苦恼,“她家里人对此都乐见其成。她一个人势单力薄,根本没办法反抗,但是她不愿意,我也不想看见她进火坑。” 俞逖手指抚上她皱起的眉尖,虽然在他眼中,对方什么模样都很可爱,但是忧愁这种明显不好的情绪还是不要出现了。 舍不得。 “六哥。”祝春时抓住在脸上作乱的手,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俞逖认真思索了下,在祝春时催促的眼神中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碍于孝道,她只能听从,没有反抗的可能。而且,反抗的阻力和带来的后果太大了,你确定她能接受吗?” 祝春时启唇,还想再说什么。 俞逖将食指挡在她唇上,“春时,这件事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或者说以我们目前的情况,即便有也做不到。你的朋友要做好准备,要么顺从全家的心意去做,要么就是反抗全家,孤注一掷,你觉得她会怎么选。” 祝春时哑然。 按着阿玉从前的性子,她不可能和钟家完全对着来,而且那里还有她的生母在。但若是不这样做,阿玉必然只能被动听从他们的想法,走上规定好的道路。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要是自己狠不下心来,你就算出了主意也没用,别到头来还要怪你撺掇她。”俞逖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也不用知道,他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提出警醒,防人之心不可无。 俞逖见她沉思,也不打搅,摸了把已经绞干的头发,径直把人抱进床帐之中。刚出考场精力不济,况且祝春时明显也没这个心情,俞逖也就消停,抱着人安安稳稳睡了一觉。 翌日一早,俞逖按着往常读书的时辰起身,见祝春时还睡得沉,也不欲惊扰她,起身洗漱后,简单吩咐了泻露几句,就出门去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说话。 等祝春时醒来更衣洗漱完,也不见人回来。她索性拿了纸笔在暖阁写信,将昨夜俞逖和她说的话一一和钟成玉说清楚,其中利弊也分析了一遍,随后递给春容。 “你去拿给——”她说着停了一下,梅红橘绿也不知还在不在钟成玉身边伺候。 “你拿去交给封娘子,就说过几日钟家三姑娘会去取。”祝春时吩咐完,才另简单写了封帖子给圆荷,“拿去交给钟三姑娘,就说快入春了,我约她出来玩。” 两个丫鬟匆匆出了门,正遇上俞逖从正院那边过来,撩袍进了屋,一眼就看见祝春时坐在暖阁,笑道:“我们六奶奶用膳了没?” 祝春时从罗汉床上坐直身,“还没,等着六爷回来一起用,顺便还想听爷把昨晚的主意说完。” 俞逖叫她六奶奶,她就回一声六爷,夫妻二人在闺房中都不是乐于吃亏的主儿。 俞逖摸了鼻尖笑,打发周围的丫头下去布膳,走过去从背后很是亲昵的抱着她。祝春时虽有些不太自在,但看在有求于人的份上,也由着他去了。 “她是女子,又未出阁,若是想要摆脱家里人,那就只有两种法子。这第一呢,是尽快找个合心意的人定亲,有道是一女不事二夫,定下亲事然后宣扬出去,她家里人定然不敢明目张胆的摆弄她。” 祝春时有些恼,从他怀里坐起身来,心底有些烦,“如今她的婚事就是在父母手里捏着呢,她怎么另定亲事。” “所以这不是什么好法子。”俞逖捏了把她因为生气而鼓起来的脸颊肉,“这也是我昨晚问你她打定主意了没有的原因,如果真选了这个,她就没有退路可言。” 祝春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慢慢瞪大双眼,“你的意思是——” 俞逖轻点了点头,“被父母拿捏住没办法订婚,那就绕过父母,由自己挑选夫婿做主订婚。不过风险比较大,一、这在明面上算是私相授受,有可能会失败,而且对她的名声有碍;二、她家里人知道了定然怒不可遏,日后无论她过得如何,都不会插手。但唯一的好处,就是她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来,而不用受制于人。” 祝春时若有所思。 俞逖打补丁道:“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是否真心。不过如果真的选择这个法子,想来她定然会仔细挑选,不能保证未来,但解决眼前困境是没问题的。” 祝春时纠结了下,这种事她的意见趋近于无,还是得看阿玉的意思,她拉了拉俞逖的手,“第二个主意呢?” “既然她的长辈以孝道拿捏她,那她可以反拿捏回去。”俞逖慢悠悠道,见祝春时不解的看过来,笑着解释:“她可以找个大师卜卦,就说这两年不宜成婚,若是成婚,不止娘家,怕是婆家也要运势受损,累及性命,可以说得严重些,让她家里人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她需得为祖先斋戒祈福几年,远离俗世,才可化厄。” 祝春时眼睛一亮,喜不自胜的道:“这主意好,时人多信神佛,若是知道她成婚后有碍运势性命,想来定然不愿轻易接纳她。便是她家想攀附权贵,也不敢随意送了她去。” 皇家是什么地方,那里面住的可都是最信神佛的人,别说是有碍运势了,就是八字稍有一点不妥都不行。 而且这主意也比前面的法子靠谱些,阿玉只需斋戒这一两年,不必和家中反目,也不必担心前路无依无靠,只是简单损坏些名声躲过这场大选就好,等斋戒祈福结束,就自然而然洗刷了。更甚的是,日后就算她父亲还有别的主意,也不敢轻易把人送到宗室和高官府邸,那便只能和中下官员结亲,她也不用担心为人妾侍的命运。 “谢谢六哥。”祝春时笑着环住俞逖脖颈,凑过去亲了亲他脸颊。 俞逖一怔,继而反应过来,手掌微微按住祝春时后脑,不容她迟疑退却,微偏了下头,将这个吻落到唇瓣上来,唇舌勾缠,辗转研磨不放。直到察觉怀里的人气息不稳,他才松了手放开,低声道:“春时,这样才算谢礼。” 祝春时抬眼,对上他明显欲求不满的眼神,支吾着起身离开,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俞逖就这么坐着没动,任由人跑了出去,然而笑意几乎从他眼底溢出来。 事关好友,祝春时也不敢拖沓,怕夜长梦多,送出信后的第三日就约了钟成玉出来见面,将那天俞逖告诉她的法子仔细说了,让钟成玉自己抉择。 钟成玉果然也没犹豫,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下,她几乎立时选择了第二个办法,只需要吃斋念佛就能躲过这件事情,对她来说简直毫无压力。 哪怕没有第二个办法,和大选成为别人手中的玩物对比起来,她也宁愿选择嫁人,至少不管好坏,命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祝春时见她当机立断,心里也稍微放松下来,知道她此时情况不方便,便将找大师这件事揽了过来,让人回去等消息就好。 至于大师的事情,祝春时倒是知道城外普化寺那边求签卜卦很是厉害,从前她和家中姐妹一道去过,也认识几个大师,但说出口的话分量不足以撼动钟家人的心。 最后还是俞逖看她苦恼得不行,想要接过手来帮忙,然而说出口时又迟疑了下,便只是将自己手中的人脉给了她去走动,并不全权揽事。 就这么过了十来日,渐渐进入三月,春闱放榜的日子近在眼前。 这日祝春时在房中算账,胭脂铺开了一月的功夫,刚开始招揽客人的几日,店里生意就很是不错,后面她和钟成玉去了一趟,周围人看着官家女也爱用,人云亦云起来,稍微贵价的脂粉也开始多了销路。一月下来,光是花瓣香料之类的成本就去掉了二十两银子,木盒以及贵价胭脂用的瓷盒用去二十两,琐碎开支加工钱,一共是四十五两银。 而店里这一月多的收入约一百两银子,除去支出,还剩了六十两。 祝春时当初同俞和蕙说好四六分成,便挪出二十四两银子来,让巧莺送去俞和蕙的院子里。剩下的三十六两,又挪出二十两来拿去给封淑芸,当做后面采买的花销。 圆荷在旁边咋舌,“这么算下来,等下个月姑娘使出去的本钱就赚回来了,日后就只有入账的银子。” “这是刚开年,大家手里都有余钱,再加上咱们的东西便宜,他们买得多,才有的挣,下个月可就说不定了。”祝春时心态良好,从盒子里挑出几块碎银子来,扔给圆荷,“刚开张那时候忙,也没顾得上你们,这几钱银子拿去分了,只当是咱们挣钱了沾点喜气。” 圆荷也不推拒,笑嘻嘻的收下了,还用祝春时跟前的戥子称了,约是一两多的碎银,她们六个人均分,抵得上大半个月的月钱。 “奶奶,奶奶——” 主仆几人正想着今后的生意,就听见外面传来连江着急的喊声。 祝春时心念急转,忙扶着圆荷起身,走到门前,急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放榜了,六爷中了没?” 连江平明连带着三安四喜几个小厮一早就去贡院门口守着放榜,刚瞧见自家爷的名字就连跑带摔的回来报喜。连江跑得又急又快,进门时还被门槛拦了下,骨碌碌的摔进院子里,来不及起身拍灰,甚至连祝春时的话都没听清。 张嘴就喊:“六爷中了!中了!是第二十八名!” 虽然祝春时之前就有所预料,但预料成真的感受格外不同,恍惚在梦中一般,她惊喜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在周围人一叠声的贺喜中回过神,定了定心,“今日六爷大喜,都赏三个月的月钱。” “谢奶奶赏!” 院子里听见消息的丫鬟小厮都围了过来,各个脸上的笑就没停过,吉祥话一串接一串的说。 祝春时听得心里欢喜,但还稳得住脸上表情,吩咐人把连江扶了起来,这才仔细问道:“老爷太太那边知道消息了吗?” 连江忙道:“都知道了,我和平明三安他们分开来道喜的,他们去老爷太太还有姨娘那边了,六爷这会儿还在府外和同窗庆祝。” 祝春时微微颔首,让连江下去休息了,又仔细换过一身新做的衣裙往外走,俞逖这会儿没回来,她就得去大太太那里走一趟,好全了礼数。 甫一踏进院里,祝春时就看见红缨和邓姨娘身边的绮霞在廊下坐着说话,看见她来,忙起身行礼打帘子。 大太太郭氏看着她进来便笑道:“邓姨娘刚坐下,我还说让青眉去请你过来,你就来了,快坐吧。” 祝春时低眉顺眼的给两人请安,随后坐在两人下手。 “我从长随那里得了消息,心里欢喜,想着太太和姨娘定然也是,也没来得及使人传话就跑来了。” 郭太太便笑,“今日不同,哪里用得着这么礼数周到,别说是你欢喜得过了头,咱们府里谁不高兴?今年出了知远,赶明儿他下面的兄弟也有本事了,那就更好了。” 邓姨娘原本笑着,听见郭氏这话脸色就微微有些转冷,今天原是她家逖哥儿的大喜事,扯上其他人做什么。 “也是,科举三年一场,今年逖哥儿有本事一次中了,等下一回就得三年后了,想来遐哥儿和逸哥儿也不远了。” 郭太太不着痕迹的瞥了她一眼,心里暗嗤,但看在俞逖的份上,没张嘴怼回去,只看着祝春时说话,“逖哥儿这会儿人呢,还在外面没回来?” “连江回来说和同窗庆祝呢,我想着也是该好好庆祝,好歹熬了这么久。”祝春时启唇笑道。 郭太太点了点头,“逖哥儿这回的名次也好,只要殿试稳得住,二甲定然是没问题的。” 她也看了听了京城里这么多年的事情,尤其是府里这么些哥儿说不定都要走科举的路子,就更得去了解清楚,再有老爷也常和她说起这些,因此在这上面她也能说上几句。 祝春时听了就笑:“那就承太太吉言啦。” 邓姨娘在旁边听着二人说话,心里就火烧火燎的,那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哥儿,这会儿居然都略过她,简直是岂有此理!但她因为瑞珠瑞彩的事儿对上祝春时又明显抹不开脸面来,倒不好随意插嘴。 郭太太只当没瞧见。 还是祝春时瞥见,再说话的时候就不着痕迹的奉承邓姨娘两句,哄得她喜笑颜开,将方才的别扭心思丢了个干净。 第30章 授官 春闱放榜,紧接着就是三月十五的殿试。 俞逖重新开始前段时间早出晚归日夜读书破题的日子,祝春时便约了娘家二嫂,去城外普化寺祈福。 季婉如的兄长季绥也榜上有名,她心里自然也高兴,她大嫂如今正是有孕七八月的时候,不敢随意走动,如今大哥科举有望,称得上双喜临门,她早就想去寺庙祈福,因此祝春时一邀约她就应了。 “怎么想起来这里?”季婉如看着眼前巍峨厚重的古寺。这里建寺已有百年,从前朝时期就矗立在这里,来往香火游客也络绎不绝。然而本朝建立之初,经受战火侵袭,只留下断壁残垣,不复往日荣光。还是当今陛下登基后,下令工部修整,又过了十几年,这才稍微有了从前的气象。 祝春时从前来过,但这次过来,还是因为俞逖给她介绍的人中就有一位普化寺的大师,法号印真,乃是寺中的得道高僧,在京城也颇有名声。 若真请动这位印真大师批算卜卦,钟成玉那边的事不说全部解决,起码也能解决六成,剩下的便是要他们在其中推波助澜了。 祝春时仰头看着庙前浑厚古朴的普化寺三字,在心里先同佛祖道了声罪,随后笑道:“从前和太太来过,况且我们六爷说寺中的印真大师很是有名,正逢殿试在即,便想过来求个心安。” 季婉如一面朝里走,一面笑:“你从前可是不太信这些的,可见是由爱故生忧,和姑爷成婚后,便处处为他担心着想了。” 祝春时低着头,一副害羞的模样,季婉如此刻心绪也不平,因此并未调侃。 半晌后两人走近大雄宝殿,周围香火缭绕,身边不时有人带着香烛等物路过,不远处的钟楼上传来渺渺钟声,响彻在整座寺庙中,缥缈杳然。 祝春时抬头看向庙中,几十级台阶之上乃是宝殿正门,两侧站着好几个面容肃穆的大师,中间放着三个蒲团,此刻都有香客磕头求佛。 姑嫂二人便等候在外面,里面的香客离开后方进去拜佛祈福,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出来后又携手往大雄宝殿右侧的求签处,各自求了签文。 “听说这里的师父签解得很好。”季婉如含笑,解签的地方在宝殿之后。 一路前行,寺中放眼望去,皆是高大茂盛的菩提树,现下正是辞冬迎春,树梢枝干长出嫩芽,绿意盎然。 解签处共有两位师父在,来解签的人也不算很多,因此没费多少时辰她们就得了签底。 季婉如听见上签时,脸上就堆满了笑,这是为她兄长求的殿试签,既言上吉,那想来到时定然无惊无险。 祝春时的签文也得了个中上的解释,她倒并不是很在意,但也做出了一副惊喜的模样,顺便问了两句印真大师的消息,得知对方正在禅房中做功课教导弟子,也就安心下来。 “泻露,去捐些香油钱。”出门时祝春时早已和她们几个说好,因此不必如何嘱咐,泻露就明白意思,躬身往前面去了。 “嫂嫂,”祝春时过去挽着季婉如,“今日难得出来,不如就在寺中用些斋饭吧,听说普化寺的斋菜味道很是不错。” 这话倒是真的,祝春时从前过来也吃过两次,虽比不得什么山珍海味,但清粥小菜偶尔吃一次也别有风味。 季婉如自然应下,二人由寺中的小沙弥领去厢房歇息,等到日中时可直接吩咐丫鬟过去取用斋菜。 因想着钟成玉的事,祝春时心不静,在禅房中也坐不住,略待了会儿便出了厢房所在的院门,打算往后山清溪散心。却不料刚走出不远,就见着个十来岁的小和尚双手合十向她走来。 “施主,印真大师有请。” 祝春时微有些讶异,但也没拒绝,笑着让小沙弥带路。她从前没和什么人交恶过,此刻身边还跟着圆荷绿浓几个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会和她恶作剧。 绕过两三间禅院,眼前便是白墙青瓦的小院,院门敞开,能看见里面开辟出来的小池塘里还栽种着朵朵莲花。还未到盛夏开花的季节,因此便只能瞧见碧色的荷叶舒展着身姿。 院内共有三间禅房,印真大师此时便坐在中间禅房的屋檐下,身旁的小茶几煮着一壶水,他正面对满池荷叶,身穿深蓝僧衣,手持佛珠,含笑看过来。 “祝施主。” 祝春时也随着出家人的习惯,双手合十朝他弯腰见礼:“印真大师。” “祝施主的来意,俞施主前两日来信告知过,老衲已经知道了。”印真大师伸手拂过身边的蒲团,示意祝春时落座。 祝春时颇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批命算卦一事说起来容易,对落发出家的大师却又有为难之处,毕竟出家人不打诳语,此事已经是在让人说谎骗人了。 “大师,此次来得冒昧,也知会让大师为难,实在是走投无路,又迫在眉睫,不敢有分毫耽搁。” 印真已从俞逖送来的书信当中了解事情原委,他虽是个出家人,却也不是无情僧,年少来往四方,颇通世上情理,微微笑道:“施主放心,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我佛慈悲,亦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言。” 祝春时神情微缓,直身作揖,“多谢大师。” 印真虽然年纪老迈,但双眼有神,眼底有着因为阅历风霜而带来的深邃,看向祝春时的目光温和且慈善,只听他道:“老衲不便出寺,还请祝施主让那位施主前来普化寺中祈福,届时老衲会出言让那位斋戒一年半载,沐浴佛法,以求佛祖慈悲保佑。” 祝春时万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她知道俞逖在其中定然出了很大的力气,也感激眼前印真大师出手相助的恩德,便直身道:“大师大恩,实在无以为报。” 印真却也不是什么迂腐的老和尚,大抵是年岁越大,个人体悟乃至于心怀也就越发宽广,只是简单察颜观色就知道祝春时的确真心实意,于是笑道:“施主若真要报答,便多给寺中添些香油钱吧。” 祝春时抬眼看去,见印真眼含笑意,最普通不过的僧衣在他身上也犹如光彩熠熠的袈裟,在满池莲叶的烘托下,慈眉善目真如宝殿中的佛陀模样。 她也就跟着笑道:“理所应当,若他日事成,定再次前来寺中还愿。” 印真微微一笑,浑身得道高僧的佛法气息微微散去,一时又让人只觉得是个最平凡普通不过的老人。他抬手将已经煮沸的热水倾倒在打磨光滑的木杯中,半是感叹半是打趣:“若事不成,只怕施主再不愿踏足我寺一步了。” 相处越久,祝春时便越放下些戒备,接过印真递来的热水,不防听见这么句话,她也失笑:“不敢,若事不成,心中也感念大师相助之恩,到时定再来求佛祈福。” 印真虽颇有些名声,但那也是他年轻时候心生意气,不仅爱四处游历礼佛,也乐于怒目金刚路见不平,因此才得以在京中声名鹊起。近年来因年纪渐长,他就只在普化寺中设坛讲经,教导弟子,如今既受忘年交之托,又有祝春时亲自相请,让他心中生了些少年时的心气,便将此事认真放在心中,与祝春时喝过一盏水后送人离开,又念几声阿弥陀佛,唤来弟子去打探消息。 祝春时与季婉如从普化寺回去时已近傍晚,她心中放下一团心事,脸上神色也较来时轻松愉悦,惹得季婉如不住打趣佛祖保佑,让她不至于因俞逖殿试继续心烦意乱。 祝春时也没解释,认下这个说法。只是回去后,见俞逖读书辛苦,此事他又帮了大忙,不免更加细心妥帖的照顾,说话做事也较往常多带几分柔情似水。 俞逖敏锐察觉到其中的变化,只是碍于殿试,只得日日来往于国子监,接受先生的轮番教导指点,其中不乏祝春时大伯父的教诲,让他颇有些冰火两重天的感受。 很快来到三月十五当天,祝春时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睡眼惺忪的帮俞逖更衣。只是她成婚以来很少这个时辰起身,除了刚新婚两三日的时候,她也基本没帮俞逖穿衣梳头,因此做起来有些手忙脚乱的。 在她取来外衣转身踉跄时,俞逖见缝插针的把人紧紧抱在怀里,低头在她披散的发丝中蹭了蹭,低声含糊道:“就这一次。” 祝春时没听清,疑惑地嗯了声,“什么?快放开我,不然都不好穿衣服。” 俞逖不着痕迹在她发间轻落下一个吻,直起身来,接过她手中的外衣穿上,笑道:“你再睡会儿,等醒来后再看看账本,我就回来了。” 祝春时爱算账,俞逖是知道的,他读完书披星戴月回房的时候,五次里有三次对方都在暖阁坐着打算盘看账,时不时还要数下妆奁里的琐碎银两。 俞逖也爱她灯下算账琢磨的模样,甚至不止一次庆幸当初果断将自己近年来攒下的银钱铺子都交给对方打理。 他自然也极为赞成这件事,科举后若无意外,自己便要授官当值,每日里同样也是早出晚归,和之前读书时没有区别,甚至读书尚可偷懒回家,做官却不行。因此白日里就只得她独自在家,有自己的爱好和事情做,总比每日干等他回来好。 祝春时听了就笑,抬眸:“好吧,六哥今日必定旗开得胜,我在家等你回来。” 俞逖摸了摸她面颊,心口的位置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一直在跳动着想要挣脱跑出来。 祝春时偏头在他手掌心里蹭了下,俞逖的呼吸便有些不受控制的急促起来,他喉间微动,迅速倾身过去在祝春时脸上亲了一口,又不等人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转身出了门。 祝春时愣了片刻,才从俞逖的动作中回神,忍不住用手背掩唇笑出声来。方才的瞌睡也被这件事彻底赶走,她也懒得再躺回床上,索性叫来泻露更衣洗漱,收拾了下便去俞和萱那边一道说话。 俞逖这边厢近乎落荒而逃,坐上马车的时候他都还在懊恼自己方才的行为,他们原本就是夫妻,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亲近本就是人之常情,没成想这时候倒是变成毛头小子了,言行举止都没个定数。 他无声的心底对自己生气一百遍。 平明连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懂主子大早上脸色沉沉的原因,只以为是在担心今天的殿试,索性静默无声的缩在车子角落,等到停在宫门,俞逖离开之后才松了口气,简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殿试的检查程序比春闱时更加繁琐,毕竟在一定程度上也涉及到皇帝安危,俞逖和同行的考生过五关斩六将的来到太和殿前,面前已经摆好了几百张桌椅和笔墨纸砚,按照春闱名次来排定座位,太和殿内坐着皇帝和阅卷的大学士,以及六部尚书等高官。 俞逖是第二十八名,勉强还算是位于前列,至少坐在位置上,抬头往前看去,还能摸得着皇帝的影子,他苦中作乐的想。 钟声响彻,殿试开始,众人纷纷静下心来,提笔作答。值得庆幸的是,今日天气不错,微光和清风相随,即使考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心情紧张的答题,也能被清风吹拂走些许烦躁之意。 殿试持续的时间很久,等到交卷后,俞逖才从见到皇帝的惶恐荣幸和答题时的紧张心情中松懈下来。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是古往今来所有读书人的共同理想。他同样也不例外,潜心苦读十几年,也不过是在等待这一刻。 殿试乃是当场批阅得出名次。一甲只有三人,分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人数不定。春闱头名在殿试中只要正常发挥,那最后基本就是一甲,其余人则不定,完全看殿试发挥和考官喜好。 此次科举春闱中榜上共有二百一十二人。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皇帝和阅卷的大学士从侧殿出来,礼部的官员接过殿试名单唱名。 俞逖站在人群中,微微抬眼,眼神的余光触及到殿中未被阳光照耀到的阴影,礼部官员的声音在太和殿前变得缥缈起来。 他听到了一甲前三的名字,果然是春闱中的头几名,并非是京城众人,而是来自各地的才子,春闱后他和几个同窗慕名去客栈中交谈过。很快,他也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二甲第十七名,算得上是一个极好的名次,他放下心来。 在他之后不远的是季绥,二甲第三十一名。 此次二甲一共有八十九人,三甲一百二十人。 一甲三名,全部都入了翰林院,状元位从六品侍读,榜眼和探花是正七品编修。我朝为官,向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虽说如今内阁权柄渐渐下移六部,但翰林院依旧是读书人心中的首选。 俞逖最后去了鸿胪寺,从八品主簿,于他而言,算是个很不错的去处。 唱名授职结束后,便是一甲前三在京中披红挂花跨马游街,俞逖一行人则先行前往鹿鸣宴,唱和庆祝应酬交际。 几乎是刚得了名次,祝春时在靖海伯府这边就收到了消息,府中个个欢喜,邓姨娘和俞和萱尤甚;等到授官完毕,这下即便是郭太太,也忍不住面露喜色,吩咐赏了府中下人半年的月钱不说,还不住的教导俞逊和兄长学习。 祝春时提心吊胆一日的忐忑才尽去了。 俞逖鹿鸣宴结束回来时,已经是亥时末(晚上十一点),浑身的酒气也不急着去洗漱,进屋后便抱着祝春时不放,嘴里翻来覆去的喊着春时、祯祯。 祝春时满腹的欢喜在看见他醉酒后缠人的模样时也变成了忍俊不禁,忙唤来平明连江把人扶去净房洗漱,别的话不好再说,只能放下不提,暂且休息了。 第31章 宴会风波 “今日是宜阳郡主设的迎春宴。”韦清敏一面笑容款款和周围人点头见礼,一面和祝春时解释道:“她久不在京城,你估计不认得,我也是听母亲说,她前几天才被魏王叫回来,刚去宫里见过陛下和皇后殿下,就急急忙忙设了宴。” 俞逖前几日就已经去鸿胪寺上值,春日渐近,京里三不五时便要办宴交际,祝春时便也开始在各家府邸走动起来,不仅结识了好几位新科进士的妻子,也和从前的旧友来往增进感情。 韦清敏口中的宜阳郡主她的确没见过,但听过传闻,这位郡主乃是魏王的小女,生母在她幼年病逝,所以不论王府还是宫里都十分疼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魏王又是陛下兄长,深得宠信,宜阳几乎是陛下刚一登基就得了封爵,在宗室女中乃是头一份的尊荣。 只是宜阳郡主不知什么缘故,很少待在京中,因而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她,韦清敏也是因为外祖母和母亲的关系,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见过她几次,算不上熟悉。 二人各有交际圈,韦清敏见祝春时对此心里有数,也就不再多言,朝着不远处的好友走去。 祝春时也扫了眼园中情景,裕来园占地极大,景致秀丽雅致,园中假山、流水、花圃一应俱全,甚至园后还有一片空地足够跑马蹴鞠。听说这园子从前是陛下所有,后来见宜阳喜爱,便赐给她用来闲暇时玩乐。 “春时。”梁瑾从人群中跑出来,见祝春时站在游廊没动,笑着过来拉她,“近来我可是听说了,你们家俞六爷很是给你长脸呢。” 祝春时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轻笑着瞥她一眼,“阿瑾这是羡慕了不成?你要是也想长脸,就告诉伯母一声。” 梁瑾哼了声,半个身子都挂着祝春时身上,“那可不成,我还想多在家里待两年。” 也是梁家太太宠她,才能养成这么个性子,撒娇卖痴几乎是信手拈来,祝春时和她相交多年也有些受不住。 “俞六奶奶。”一身妇人打扮,身量修长适中面容秀丽的女子上前来打招呼。 祝春时如今身无诰命,私下如何不说,但明面上却不好称一声夫人,叫太太也不符合年纪,便只能跟着府里的称呼来。 这位妇人乃是今科状元的妻子,二十六七的年纪,姓江名竺枝,听说是秀才的女儿,读书识字很有几分文采。 听说那位裴状元已经在着手请求封赏妻子敕命,但如今圣旨未下,祝春时便也只好称呼对方一声奶奶。 江竺枝看见熟人,明显松了一口气,“我还担心今天要一个人了,幸好你来了,否则我就只能独自闷坐了。” 园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凉亭也是随处可见,几人不好站在廊中闲话,便找了个亭子坐下。 “我瞧着怕是有许多人想要认识你才是。”祝春时笑道,“裴大人才高八斗,京中儿郎各个都追捧不已,只是碍于裴大人在翰林院当值不得见,若是认识了你便是捷径了。” 江竺枝与有荣焉的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京城里的人不清楚不认识,宴会的规矩又多,若是哪里不得体惹了什么麻烦,我倒是还好,不出门就是了,牵连到他就不好了。” 梁瑾是第一次见到江竺枝,但因为祝春时的原因,却也不生疏,她同样对赴宴交际很是厌倦,但若是不来关系又难以维持,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可以说话了。 “谁说不是,宴会繁琐,还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偏偏京里的关系四通八达,谁是谁的亲戚,谁又是谁的仇人,绕来绕去的,说不准什么时候一疏忽就犯了忌讳。” 江竺枝只觉得这话说到了自己心坎里,连忙点头:“前两日我接到郡主帖子的时候就疑惑,按理说我们刚来京城不久,郡主也才回来,互相不认识,偏偏就收到了帖子。我心里害怕,但元洲却说没什么关系,让我只管来看看花赏赏景。” 祝春时嗔怪的瞪了梁瑾一眼,对方才来京城不熟悉说这些也就罢了,她一个土生土长就没离开过的人也这么说,不是凭白给人增加压力吗? “裴大人这话没错。”梁瑾被瞪了也不生气,满脸笑意的道:“要有认识的就说两句话,不认识的不搭理就好了,便是有人要找麻烦,也得师出有名,若真要不长眼的,也有裴大人给你撑腰。” 祝春时也道:“想来裴大人前途锦绣,你日后定然是要长住京城的,若是不喜欢,就做个面子情,来走动走动就是了。” 江竺枝低头笑笑,话虽如此,但毫无根基到底不同,他们没有任何助力靠山,势单力薄,她也不敢任性妄为,即便有时候受了委屈,也只能憋在心里,若真要叫裴元洲知道了,那才是麻烦。 “祝祯?” 祝春时听见自己的名字,抬头向凉亭外看去。 淡紫色重花绫织就的暗纹牡丹锦衣,八幅织金缎罗裙,宝石头面,三色翡翠镯,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一不是珍品。 祝春时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肌肤不似京中女子那般白皙如玉,反而偏向于麦色,身量也较高,几乎是在看见的瞬间,祝春时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宜阳郡主,赵钰。 那位长久不在京城,却一回来就开了这个宴会的主人公。 “见过郡主。”虽说不知道这位郡主的来意,但祝春时和江竺枝几人还是连忙起身,低头行礼。 “起吧。”赵钰站在亭外,身后跟着七八个宗室女和各家贵女,打眼瞧着过去,威势赫赫,熠熠夺目,绚丽不可直视。 “我听说过你,俞知远的新婚妻子。”赵钰分明是站在凉亭之外,比祝春时等人矮了几阶不止,看过来的眼神中却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视。 祝春时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她和这位郡主从前全无交集,今日可以算得上第一次见面,不懂对方突然声势浩大找过来的原因。然而又在听见对方口中称呼的同时,她心中陡然有些明悟,不顾规矩的抬眼,带着满满的震惊看过去。 “郡主——” 不等祝春时开口,赵钰便笑了起来,打量的目光落在祝春时周身,随即摇了摇头,“我之前还有些好奇,你有哪里好,不过今日见了才知道,不过尔尔。” 轻蔑、看不起,扑面而来的恶意,在祝春时面前展开。 梁瑾起身,有些不忿的道:“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郡主才回来不久,只见过春时一面,道听途说便罢了,自然不知道她的好;就像我们,同样只见了郡主这一面,自然也说不出什么来。” 赵钰冷冷瞥了她一眼,继而又看向祝春时,饶有趣味的道:“前两日我在宫里见过一面俞知远,芝兰玉树,君子端方,连我父王也说他才华不错,前途不可限量,唯有一点,家世算不上好,娶的妻室也没什么助力。” 赵钰身后的贵女皆有些愕然的看着眼前这场景,她们有的和赵钰关系不错,有的却是因为赵钰身份才过来搭话,但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这个场面,天之骄女的赵钰,在对着一个女子口出恶言,原因是对方的丈夫? 她们齐齐在心底尖叫震惊,眼里也恍惚,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 祝春时冷下脸来,她几乎能猜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见她没说话,赵钰又笑盈盈道:“我想了想,那不是正好吗?我出身魏王府,是当今陛下的亲侄女,受封宜阳郡主,京城除了公主外,便再没有比我身份高能给他助力的女子。” “郡主,”赵钰身后的永宁县主忍不住颤着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声音里都还夹杂着不可置信,“俞大人已经和祝,祝姑娘成婚近半年了,这不太好吧?而且这里还有这么多人——” 赵钰扫了永宁一眼,也没错过她身边其余人的反应,紧接着弯了弯嘴角:“成婚了怕什么,我喜欢的东西,皇伯父总是会给我的。祝姑娘,我劝你还是自请下堂,这样对你、对我、对大家都好。” 祝春时冷笑道:“郡主的话好没道理,从前不见听说郡主喜欢知远,这会儿倒是来了,还不顾身份在大庭广众之下强逼他妻子下堂,这就是郡主的规矩礼节为人处事吗,还是抢别人的夫君会让郡主格外欢喜?” 赵钰几句话已然是彻底撕破脸皮,祝春时也毫不留情,看向逐渐围拢过来的众人,字字如利剑:“今日郡主看上知远,我娘家势单力簿,实不敢违逆皇家威严,但谁又能知道,明日郡主不会看上另外一个人的夫君,再强逼对方下堂呢?” “京城如今不仅有世家勋贵,还有才子进士,男人数不胜数,郡主正当妙龄,又得陛下魏王宠爱,不去挑选爱重自己的丈夫,却非要纠缠已有妻室的男子,难道郡主是有这个特殊癖好不成?” 赵钰不怒反笑,“看来我说错了,祝姑娘分明还有一张巧舌如簧的利嘴。” 祝春时正欲继续说话,却被出现的韦清敏打断。 “郡主,”韦清敏方才在那边和好友聊天,刚说了几句就听见有人说这边出事了,宜阳郡主和人闹起来了。韦清敏虽然一头雾水,但也跟着走了过来,不想和宜阳起争执的居然是祝春时,她和旁人了解了前因后果,自然要站出来给祝春时撑腰。 “我六弟妹年纪轻脸皮薄,也不会说话,担不得这句夸赞,但我们俞家总还有几个能出面的。” 赵钰瞧见韦清敏时缓和了下脸色,她虽然和韦氏没怎么见过,但福宁大长公主却是宗室长辈,便是陛下也得叫声姑姑,她自然也要给几分面子。 永宁听了忙不迭的点头,“郡主想来是最近赶路又办宴忙昏了头,所以胡言乱语,还请俞六奶奶不要介意。” 祝春时慢步走出凉亭,站在赵钰身前几步的位置,她虽然身量比不上赵钰,但因此事荒唐而太过愤怒,周身气势却不输对方。 “郡主今日说的话,我家夫君知道吗?” “他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祝春时立时笑出声来,“郡主想要嫁给他,却不去找他说清楚,也不知道他的想法,一意孤行的来逼迫同为女子的我,甚至想要用陛下,魏王,和您身为郡主的高贵身份来强行命令我,简直是可笑至极!” “即便是陛下在此,律法在前,也绝没有郡主如此行事的道理!我出嫁不过半年,无犯七出,言行举止无一不妥,便是俞知远在此,也没有休妻的可能。我不会自请下堂,但您要是真想嫁进俞家给我夫君添加助力,倒也可以,妾侍的位置,定然给您留一个。” “你——”赵钰目光森然,看向祝春时的眼里满是寒意,“我劝你见好就收,否则······” “宜阳,宜阳,”永宁在她身后狂拉袖子,脸色臊得通红,周围各家夫人看过来的目光里全是讥讽,“别说了。你是不是太累了,我们先回去休息吧。” “噗嗤——”不知是周围的哪家夫人率先笑出声来,有些家世高不惧赵钰身份的也纷纷掩唇而笑。 至于那些怕迁怒的,便是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转身,将喉咙里的笑意发泄出来。 “永宁县主,我看郡主似乎”祝春时抬手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无奈道:“有些不清楚,劳烦县主费心拉好了。” 永宁和赵钰的关系算是宗室之中最好的,不然她也不会主动出来为赵钰说话,但她脸皮十分薄,从开始到现在脸颊都红彤彤的,不仅生赵钰的气,也为牵连到祝春时感到抱歉。 “实在抱歉,宜阳近来有些太累了,所以才” “永宁,”不等她说完,赵钰挣开她的手,“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总而言之,俞六奶奶,你最好守好自己的位置,别哪天圣旨一下,就换人了。” 说完,她也不看周围人的反应,径直甩袖离开。徒留面色爆红的永宁站在原地,接受众人目光洗礼,是解释也不行,走也不行,进退维谷。 祝春时心中愤怒,也不愿意久留,只和江竺枝梁瑾等人说了两句,便抬脚离开了。 江竺枝看了这一场大戏,心里头那根弦就没松下来过,原本只以为他们这种刚来不久的日子不好过,没想到官大一级压死人,即便有些势力照样也是不行的。 她看了眼周围,心里不齿这位宜阳郡主的所作所为,同时也将祝春时方才的话听了进去,害怕对方转移目标在裴元洲身上,她可没有祝春时那般的底气反唇相讥,因此也不等主人家出来主持局面就匆匆告辞离开。 在场的各家夫人也看了一场闹剧,观人的同时也在观己,谁都不爱姨娘妾侍之流,她们不仅要防着自家夫君三心二意,还得戒备府里丫鬟府外弱女的攀附,这些尚且都在能够应付的范围之内,只是心烦了些。但若是换了宜阳这等身份的贵女来,别说地位了,能不能保住命都不知道。 因此,她们极为厌恶宜阳这种抢人夫婿的行为。同样,也不等永宁说些什么场面话,纷纷告辞离开,回去后也将今日宴会上发生的事一一告知家中众人。 来时一切都好,回去祝春时就憋了一肚子的火,面色上也带出来些。俞逖在鸿胪寺听见消息匆匆回府,几乎和祝春时同时到达府门,他瞥了眼对方的脸色,心里暗道不好。 “我,” 祝春时绕过他走进府里。 俞逖追了上去,“我和宜阳郡主不认识,我没见过她,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祝春时停下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然后继续往前走。 俞逖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眼下分明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只能再次追过去,虚虚拉着她的手腕不敢用力,“我最近都在鸿胪寺,只有一次去宫里给上官送东西,但全程没见过她。” “春时,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第32章 赵钰心思 祝春时将俞逖脸上的焦急之色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她并非不相信俞逖,只是平白因此遭受无妄之灾,她心里自然也有火气。 泻露当时在场,将宜阳郡主的话半句也不漏的记了下来,心里也着实觉得这位郡主无礼,见自家姑娘生气回屋更衣,便也低眉顺眼的跟在后面,将那些话一一转述给俞逖。 俞逖先是震惊,继而就是愤怒。于他而言,这就是从天而降的一口黑锅,砸得他险些吐血。他和宜阳从前没见过,现在也没见过,谈不上半分情谊,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着祝春时说这些话。 祝春时刚从内室出来,就见俞逖眼巴巴的看过来,身上的官服也没来得及换下来,平日里严肃持正的脸上还能看出点委屈。 俞逖把人带到贵妃榻上坐着,就这么屈膝蹲在身前,抬头仰视祝春时。 祝春时被他这副模样看得差点端不住脸色,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开口,“你就这么回来了,差事也不做了?” 俞逖好容易才等到她开口,没想到第一句就是问差事,心里虽有些失落,但也总比什么都不说好,“急要的东西临走时托给其他人了,不急要的明天去处理也来得及。” 祝春时淡淡哦了声。 俞逖看得着急,回忆起从前同窗和自己说过的话,心一横,低头握着祝春时的手掌放在自己脸上,病急乱投医的装可怜,“春时,你有什么就告诉我,别一个人憋在心里。” 祝春时张了张嘴,俞逖又忙道:“虽然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宜阳郡主这么说,想来一定是我哪里有问题没发觉,才让你受了委屈。” 祝春时哭笑不得,她一句话都还没说完,他就已经主动揽错,肚子里的那股火是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她想了想,把手从俞逖的脸上抽回来。 俞逖有些慌乱,手忙脚乱地又要去牵她。 祝春时叹着气,“好啦,先听我把话说完。”见俞逖果真安静下来,没再说话,她又接着道:“我只是在想,今天的宴会是宜阳郡主主办,宴上的人也都是她发帖子请的,过来找我麻烦时,不仅没有清场,没有找个私密的地方,她身后甚至还跟着七八个人。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她说出的这些话,无异于将她名声至于万劫不复之地。” “如果她真的有心,大可以先去宫里求陛下圣旨,或者皇后懿旨,哪怕是将我秘密赐死,也都可行,她根本不需要来找我说这些话。如今她率先在所有人面前暴露了想法,我甚至还直言给她留着妾侍的位置,哪怕陛下魏王再如何疼爱,都不会让她如愿,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们疼爱她,才不会让她嫁进来,受这个奇耻大辱。” 俞逖惊疑之下,满脑子都是祝春时,并没去思考其中的前因后果,如今听她这么一说,才若有所思起来。 “说句不好听的,皇家做事有千百种办法达成所愿,不管你愿不愿意。但明面上总是要有一层遮羞布,现在宜阳郡主直接撕开这层布,把她和皇室置于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如果她是真的心悦你想要嫁给你,那这就是下下策,几乎绝了她的念头。” “所以,你觉得她是另有所图?”俞逖深思熟虑后问道。 祝春时摇了摇头,“不清楚。这位郡主来者不善,宴上情急之下我也想不到这里,我也是刚才更衣的时候才仔细想了想,而且我不太了解宜阳郡主的秉性,所以无法理解她做这件事的想法,也许她真就这么骄纵无脑?” 俞逖松了一口气,捏了捏祝春时的手掌,“我让人去查这件事,如果她真有所图,想来后面总会暴露出来目的;如果只是骄纵,那这件事之后,魏王也会仔细看着她,不会让她再这么任性妄为。” 祝春时微点了点头,拉了拉俞逖的手指,“别蹲着了,脚不酸吗?起来坐着吧。” 俞逖心下安定的同时,也不由得隐隐有些酸涩,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几乎在刹那间萦绕在胸腔的位置,他顺着祝春时的话起身,占据了半边的贵妃榻,头微微垂着,“刚才就是在想这些吗?我还以为你生气了,所以才不想理我。” 祝春时嗯了声,怕他误会,还特地解释了一句,“我是有点生气,但那是因为宜阳郡主的话,不是因为六哥,我知道六哥和她没有关系的。” 寒冬分明已经过去,但俞逖却重新尝到了冰天雪地的滋味,刺骨的风吹透了骨髓,呼啸而过的风声都满是嘲笑意味。 “哦。”俞逖强撑着笑笑,心里却没有半点高兴,他倒是宁愿祝春时生他的气。瑞彩那件事是如此,宜阳郡主也是如此,都是和他有关的事情,但对方的情绪却不是因他而生。 “六哥?” 俞逖看见祝春时眼底流露出来的疑惑,重新调整呼吸,将方才那股油然而生的不甘压下去。他也不敢再继续待在这里,怕祝春时察觉出来自己的心思,徒添烦恼。 “没事,我现在就让人出去查。”俞逖朝着祝春时笑了笑,说着就转身从屋里出去,背影看起来慌慌张张的。 祝春时眼里疑惑不减,但听见圆荷进来说俞和蕙俞和萱等人过来看她,便也不再探究这件事,起身迎人去了。 宜阳郡主的迎春宴刚一结束,各家太太奶奶还没到家的时候,宴会上的事情就已经被散出去了。八卦这种事情谁都乐意听两句,尤其是皇室贵族的八卦,最受老百姓欢迎,明面上个个嘴巴闭得紧,但实际上私底下早就传了几百回。 因此等到众人一归家,将这事仔细一说,五花八门的消息就都出来了。有的说是宜阳郡主看不得夫妻恩爱,最爱抢人夫婿;有的则说宜阳郡主和俞家那位早就两情相悦,只是晚了一步,看见心上人和别人成亲,忍不住口出恶言。 总之,经此一事,宜阳郡主在京城的名声可谓一落千丈。 魏王府。 魏王赵英叡原本在宫里的皇帝下棋,然而见长随匆匆进宫,将裕来园的消息告诉他,他手里的暖玉棋子登时落在棋盘上。 “什么!” 顾不得马上要输的棋局,他匆匆和皇帝告退,回到府里,就见自家向来听话的乖女儿躺在榻上,悠悠闲闲的吃着点心听着曲儿。 “宓娘,”魏王冷着脸走进来,“今天的迎春宴是怎么回事?” 赵钰丝毫不怕她这个父王的冷脸,“还能怎么样,我看上了俞知远,所以去宣示主权而已。” “你——”魏王一阵心梗,手捂着胸有些喘不过气来,“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俞知远去年就成亲了,京城这么多儿郎,你看上谁不行?” 赵钰挑挑眉,从榻上坐起身来,“父王你也和我夸过他年少有为,我那次在宫里一见,只觉得果然不错,才华容貌都配得上我。至于其他人,”她撇撇嘴,“不是容貌一般,就是才华不行,您舍得把我许配给他们?” 魏王自来宠爱这个女儿,哪里舍得一直冷脸对她,只听赵钰的语气里稍微示弱两分,他装出来的严肃就直接破功,坐在赵钰身边,语重心长的道:“那也不能是俞知远啊。还有,你今天在迎春宴上说的话成什么体统,你知不知道京城里都传开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赵钰理了理衣袖,熟视无睹,“我说的都是实话,父王你自己也说了俞知远是庶子,大房也没继承靖海伯的爵位,身份不够高,他妻子也是如此。我想我的身份就够高了,我若是嫁了他,皇伯父还能不重用他,他能步步高升少走十年弯路,要真是识相,就该休妻娶我。” “混账!”魏王蓦地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徘徊不定,“谁教你说的这些混账话,我看你就是在江南那边心待野了,连规矩都忘了!” “什么嫡出庶出,我朝取士难道不看才学,只看嫡庶不成?只有外面那些破落户,才满嘴把嫡庶挂在嘴边去侮辱人,宓娘你从前是最善解人意的性子,怎么如今满嘴的浑话!” 到底是舍不得苛责闺女,魏王这口气在心里是憋了又憋,实在憋不下去,高声喊来外面守着的小厮,怒气冲冲,“去查,谁教的郡主这些,查出来全都发卖出去,不准再待在王府里!” 赵钰见状,一巴掌拍在榻上,“不准去!”说着又看向焦头烂额的魏王,无理取闹道:“我不管,我就是要嫁给俞知远,是父王你自己说的,让我回京待嫁,还可以自己挑选夫婿!” 魏王一口老血堵在喉咙里,整个人如同一头发怒的狮子,涨红着脸,对着赵钰是说不得打不得,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进肚子里。 “换个人选,京城里未成婚的儿郎你都可以随意挑,爹去给你求赐婚圣旨都行。”说着他又苦口婆心的解释道:“那俞知远早就成婚,小夫妻感情也好,如今他又中了进士做了官,正是要被你皇伯父重用的时候——” 不等魏王说完,赵钰喜滋滋的接话,“那不正好,皇伯父都要重用他,说明人才真的不错,我堂堂郡主,刚好可以相配。” “正是因为他被你皇伯父重用,你才不可能嫁给他。”魏王见不得闺女满脸欢喜的样子,冷声戳破她的想法,“刚做了官就休妻另娶,抛弃糟糠之妻,攀附皇家,这种人谁敢继续用下去?更何况你嘴里的那个祝家女也不是什么无根之人,祝家逝去的老大人,做过三品礼部侍郎,他家老大,如今还在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待着,俞知远便是从国子监出来的,春闱殿试刚过,有多少进士都称得上是他的门生,你知道吗?” 见赵钰脸上依旧不以为意,魏王厉声道:“都说天子门生,但背弃传道授业的恩师同样要遭天下人唾弃!俞知远他们夫妻势单力孤,敌不过我魏王府,难道靖海伯和祝家的分量也不够吗,他们难道会任由魏王府欺辱?你父王我,领的是虚职,全靠陛下信任宠信,才有如今超然的地位,难道你要因为这一次的任性,让父王陷入不忠不义之地吗?” 赵钰还是头一次见魏王如此生气,一时心里也有些害怕,脸上忐忑的拉着魏王衣袖,低着头,“可是,可是我只看上了俞知远,要是不能嫁给他,我宁可不嫁!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父王?” 魏王自然舍不得心爱的女儿苦恼,但这件事要是没在迎春宴上说出去,他自然有千百种法子让赵钰如愿。如今被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再敢出手,只怕所有人都要把目光移到宓娘身上来,俞祝两家联合起来也就罢了,只要陛下不出面,那就好说。怕就怕御史的嘴,以及和王府不对付的官员,真到了那地步,说破天去都没用。 “唉,都怪我。”魏王叹气,“将你放在江南你外祖母那边,以为能让你自由自在的长大就好,却忘了教导你的规矩。也罢,原本是想着你十九岁了,寻常姑娘家到你这个年纪只怕孩子都有了,京中好儿郎也多,才让你回来。” “父王——”赵钰抬眸,不经意间看见魏王疲惫的脸色和鬓间的几根白发,心底愧疚不已。 “只是要委屈我儿了,事发突然,只怕御史那边的嘴堵不住,京里的流言对你名声也有碍。”魏王想了又想,他从宫里出来的匆忙,估摸着陛下也知道这件事了,少不得还要带着赵钰进宫谢罪,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是去俞家那边赔罪,也是应当。 “父王,”赵钰抿着唇,倾身靠在魏王的手臂上,“都是女儿不好,只顾着自己,以至于闯下大祸。如今京城的人估计都在看女儿的笑话,也难以找到父王心中的如意郎君了。” “谁敢?”魏王拍了拍闺女,“还有父王在,我看他们谁敢说我女儿。” 赵钰低着头,语气低沉:“虽说如此,但人言可畏,一时受父王弹压不敢有不满之心,难道还能一世吗?况且若是继续留在京城,每日里看着俞知远和他妻子恩恩爱爱,我心里也不欢喜。” 魏王也两难,好容易才把人接回来,既舍不得继续和女儿分开,又不愿意女儿在京中被人说闲话,且他如今能凡事照顾赵钰,但人寿有限,将来他一走,还有谁能护着?若是真把京城各家给弹压狠了,只怕那时麻烦不断。 而且再听见赵钰后半句话时,他心中微凛,别的倒还罢了,他暂且压得住,但自家闺女的心思怎么压。 “那,也好。”魏王最终下定决心道,“你在京城多陪父王几天,等这件事解决了,父王就送你回江南去。过个一两年,没人再提及这件事,父王就亲自把你接回来,再仔细选个好夫婿给你。” 话说到这里,见女儿虽然神色悲伤,但明显不是那等要死要活的模样,魏王提起来的心也就落下去一半。 “宓娘好好歇着,别担心,父王这就进宫去找你皇伯父商量。” 说完,也不叫赵钰相送,魏王仿佛重新有了斗志,不同于刚回来时的满身丧气,挺胸直背的出去了。 赵钰等他一走,脸上的纠结、迟疑、悲伤通通消失不见,神色淡然,慢条斯理的重新躺在贵妃榻上。 从魏王进来就在旁边当鹌鹑的琼朱拍了拍胸口,后怕的蹲在赵钰跟前,“郡主,咱们的人还要继续去散播消息吗?” “叫回来吧。父王要插手了,别让他查到,否则咱们可就走不了了。” 琼朱努努嘴,不赞同的道:“您就算想回江南,也不必使这个法子呀,王爷那么疼您,好好说说也许就答应了呢?您在宴上不顾名声地那么一闹,往后满京城都要说您坏话了。” “你还不清楚我爹吗?疼我是真的,但是想让我嫁人也是真的。”赵钰冷笑道,“我在江南过得好好的,想做什么从没人拦着我,回来嫁人以后还能落着什么,安安心心待在宅子里相夫教子吗?那些所谓的好儿郎你不清楚都是什么德性吗,今天朝东明天朝西,个个三妻四妾不说,还要妻子以夫为天三从四德,我好好的一个人,凭什么要落得这个下场!” 琼朱唉声叹气,王爷从郡主十六岁起就不断来信催促,信里还夹了好些郎君的画像,势必要给郡主选个四角俱全的人。 “您这招也太险了些,简直就是不把自己的名声当回事。万一那位俞大人禁不住诱惑怎么办?” 赵钰瞥她,轻哼了声,自然要这样做才能断了她父王的心思,否则凭借魏王府的权势,有的是人过来说不嫌弃想娶她。只有把自己塑造成心有所爱却又无法如愿的形象,父王才会因为担心而不敢逼她立刻嫁人,留给她喘息时间。 而且她回来之前也有所准备,若俞知远是个朝三暮四的人,她自然也能反悔嫌弃他人品不好。 “去备一份大礼。”赵钰吩咐道,“那位俞六奶奶无辜受了我一顿讥讽,回江南前总要去给人道歉。” 琼朱也想到了这件事,心里同情俞六奶奶平白遭殃,忙不迭的跑去将赵钰私库里的东西好好挑选了一番。 如此过了两日,京中流言稍息,御史那边麻烦却不断,上朝时个个指着魏王鼻子臭骂,翻来覆去将赵钰当日言行说了个遍,说他教女无方。 魏王府里却风平浪静,赵钰丝毫不受影响,甚至闲暇时还能添砖加瓦一两句。 而靖海伯府,俞逖看着手中查到的消息,风中凌乱。 第33章 想要外放 祝春时看见俞逖拿来的东西时,先是错愕,继而不理解,内心满是不可置信。 “这未免也,”她不知应该如何评价这个行为,伤敌有没有八百不知道,但自伤一千却是肯定的。 俞逖看见的时候也哭笑不得,此时见祝春时也如此,倒恢复了镇定,“听平明他们说,你们还没从裕来园离开,东大街那边就有关于宜阳郡主的消息了。” 按道理来讲,他们这些赴宴的人都在裕来园里,随侍的丫鬟也在,宜阳郡主的人守着整座园子,没她的吩咐旁人是出不去的,更别说这些流言蜚语。如今客人未出,流言先行,只有她自己才能做到。 见祝春时沉下眼眸,俞逖抬手点了点她眉心,“别担心,既然她自己想要毁坏自己的名声,那想来最后的目的,应该也不在我们身上。” 祝春时最近习惯了俞逖的许多小动作,也没躲开,手撑着脸颊,“我听三嫂说,郡主是突然被魏王从江南叫回来的,是有什么要紧事吗,不然不会她二月刚走,四月就叫回来。” 俞逖撩袍坐在她身侧,“刚才从外面回来,遇见大老爷,他估计也惦记这件事,所以和我说了两句,魏王大概是觉得郡主年岁不小了,在寻摸京城里家世人品都齐全的男子,想尽快给她定亲。” 祝春时灵光一闪,迟疑的道:“你说,她是不是——” 俞逖也猛然回过神来,对上祝春时的眼神,虽然有些不愿意相信,但好像也没有其他的理由了。 “说不定。” 说完这句话,俞逖又道:“不管她有什么目的,说起来这件事我们才是受害者,所以不要想了,免得还要连累你费神。不过,我倒是因此萌生了其他的想法,想问问你的意思。” 祝春时看他面色严肃,也微微正了身体,“什么事?” “我之前,”俞逖很不习惯在人前剖析内心,尤其对面的人是祝春时,那会让她知道自己曾经的脆弱和不堪,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但凡男人,总爱在心上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能力和强大,他也不例外。 然而祝春时看过来的眼神里带着好奇和真诚,以及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关心,让俞逖不由自主地产生示弱的心思,来谋取她一星半点的同情和怜悯,久而久之,对方的目光就会自然的落在他身上,终有一日情感也会变质。 “我读书,参加科举,说起来其实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为国为民,一开始并不在我的考虑之中。”俞逖垂着眼,视线落在茶几上的白瓷花卉杯上,“只是从小就知道,俞家将来不会有我的份,为了姨娘和妹妹,所以只能走这条路。” 祝春时仍旧满含笑意的看着他,并不意外,“我大概能猜到。” “殿试唱名授官的时候,我其实很志得意满,还有满身的傲气。”俞逖说到这里有些想笑自己当时的想法,仅仅才过去半个月而已,“包括后面去鸿胪寺当值,都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念头,以为自己登上了更高的台阶,不至于和以前一样,遇到事情束手无策。” “事实的确如此。”祝春时隐约猜出来他想说什么,握住他放在桌面上的手,细声道:“六哥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同意这门亲事吗?我姨娘其实是不乐意的,她觉得伯府主子太多,人多就会有麻烦,我一旦嫁过来,日子不会安生。” 俞逖反手握住她,“那为什么要同意?” “因为我知道六哥很厉害。”祝春时笑盈盈的看向他,毫不避讳,“很有才华,将来一定不会籍籍无名。所以如果你当初没有读书科举的打算,也许今天我们根本不会遇见。” 俞逖笑了笑,他们两个婚姻的开始,起源于各自的筹谋,不过他很庆幸,她有种种为自己打算谋划的想法,也庆幸自己前半生的努力能换来这一次谋划的成功。 他虽生为庶子,但尚有科举的出路,她却没有。 “我之前也这么认为,但是这次宜阳的事情发生后,我才认识到远远不够。她的目的不在于我们,外面的流言都冲着她去,我们才会这么轻松,哪怕不做任何事,对我们也毫无大碍;但如果某天,有一个人的目的偏偏是我们,那我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那六哥的意思是?” “我想外放出京,去做地方官。”俞逖停顿了片刻,看着祝春时的眼睛坚定道。 祝春时从没想过离开京城,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没有认识的亲人,没有朋友,甚至不清楚周围的一切,她是孤立无援的。 她不同于俞逖,俞逖作为男人,生来就被教导要在外面闯荡出自己的一番事业,他的天地广阔;她不一样,她从小听得最多的,就是找个如意郎君,将来相夫教子,她的天地只有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宅子。 祝春时迟迟没有开始说话。 “我父亲,两位叔父,在京城汲汲营营几十年,至今最高也只是正五品户部郎中。”俞逖似乎下定了决心,面对祝春时的沉默,他也在出口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并不意外祝春时的反应。 即便是他,也是在辗转反侧数天之后,才能梳理好言辞,状似平静的开口。 “除非有大功,否则在京城里很难升职,鸿胪寺是个清水衙门,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上官迁走,或者有人犯错贬谪,否则很难往上走。”俞逖想起刚得知在鸿胪寺任职时候的心情,那时他并未想这么多,除了高兴外别无其他,然而如今却不同。 “如果待在京城,那么接下来的十年,我都可能只是一个八品主簿,稍好一点也不过六七品。我,”俞逖顿住,那些巧妙的,足够动人的情话被悉数吞下,他还不至于那么卑劣,要在这个时候用花言巧语去引诱她,最终只化成一句,“我不甘心。” 祝春时的目光从他脸上落到两人始终没放开的手上,尤其是在他说完话之后甚至更加用力握紧的手掌,她缓了缓呼吸,“外放去哪里,六哥想过吗?” “荆州下辖长阳和远安两县都不错。”俞逖明显深思熟虑过,在祝春时开口后便道,“江南富庶,是所有外放官员的首选,若是做出了政绩,那也是应该的,不会单独归于官员身上,若是做得不好,就是罪过。西北远寒,资源不丰,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会选择那里,但现在就不太适合了。荆州那边远离京城,地势复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足够运作的空间。” 祝春时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信手拈来,便知道他已经正在暗地里打算许久了。既如此,她也没有阻拦的理由。 “六哥打算去几年?” “吏部三年一考绩,按我如今的情况,外放官职大概会是七品知县和八品县丞中二择一,如果做得不错,考绩评优,大概后面会一步步往上走,至少三十岁之前,能走到我爹的这个位置。”俞逖话说得轻松,但他心里却并非如此,至少他并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一帆风顺,但在祝春时面前,他还想保留最后一点颜面,因此那些挫折和风雨都被他掩下。 那就是从五品。如果那时候归京,要么平迁要么上升,的确会比一直待在京城好上许多。 “好吧。”祝春时笑了笑,“六哥想清楚了就好,我没有意见。” “那你呢?”俞逖问道,迎着祝春时明显不解的眼神,他再次开口,“春时会陪我吗?” 大抵是没想过俞逖会问她这个问题,祝春时先是一怔,继而轻笑出声,“当然会,我还没见过京城外的天空呢,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和六哥一起去开阔眼界,长些见识也好。” 俞逖悄然松了一口气,荆州不能和京城相提并论,他也完全不敢寄希望祝春时会答应他。 “六爷,奶奶。”连江的声音在外响起。 俞逖抬头看向外面的天色,今日他休沐,应该没什么大事,此时也不到用膳的时辰。 “宫里来人了,皇后殿下宣咱们奶奶进宫觐见。” 至裕来园的事已过去了三日,魏王府那边也该有动作了。 祝春时听了这话,心念急转之下看向俞逖,对上他镇定自若的眼神,也微微平静下来,朗声朝着外面道:“知道了,容我洗漱更衣就去。” 泻露圆荷是守在门口的,听见这话就敲门而入,一人去柜子里找前两日才做好的新衣,一人去妆奁里备齐首饰头面。 “先魏王妃早逝,如今的魏王妃是继妃,向来不插手宜阳郡主的事,估计是魏王进宫请了皇后出面来平息事件。”时间紧迫,皇后的命令来得突然,俞逖只好匆匆解释道。 “此事错不在你我,当日还有那么多人证,皇后那边大概也就是询问过程然后安抚你,不必害怕。” 祝春时瞧见他脸上的焦急之态,泻露都拿着衣服进来了也不见人出去,少不得上前去轻推了把,“我知道的,皇后娘娘统领内外命妇,即使我不曾见过,也听太太说起过,娘娘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而且我想,我这边有皇后娘娘出面,估计魏王爷也要来找六哥你了。” 祝春时没再搭理俞逖,换过一身衣服,便由等在前厅的大宫女领着往皇城而去。 皇城巍峨悠久,红墙砖瓦历经风霜,上面记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留下的痕迹,但从外面来看,就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城墙,只有身处其中,才能真正体会到过往历史的厚重。 祝春时走在大宫女身后,看着眼前次第展开的皇城后宫,第一次感受到这座数百年宫闱留下来的凛冽威压,浓墨重彩之下是令人喘不过来气的沉闷。 她低着头,垂着眼,目不斜视的走过一座座宫殿,一座座亭台楼阁,直到到达皇后所在的甘泉宫。 殿门口立着个打扮持重的姑姑,见着她们一行人过来,便上前两步笑道:“这位便是俞家六奶奶吧,老奴慧心,见过六奶奶。” 祝春时敏捷地避开,不肯受礼,她即便是再没有见识,也多少听闻过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便是叫做慧心。 “慧心姑姑好。”祝春时抬眸直视。 慧心眼里含笑,也不意外她的反应,侧身引着人往殿里走,“娘娘前些时候还说今年宫里要办春宴,也见见各位新科进士们的夫人,不想今儿就见着了。” 祝春时低眉顺眼,只在嘴角轻轻的弯了弯,算是赞同慧心的话。 当今皇后姓宿,名晴波,出自武将世家,年少时也是在京城里横行无忌的主子,也就是后来嫁进了王府,规矩束缚着,才稍微收敛些许,端起了王妃皇后的派头。 也是当年在王府的时候,宿皇后结识了那时尚在的魏王妃,二人关系极好,魏王妃仙逝后,对留下的宜阳郡主也十分疼宠,否则这次的事情也不至于请到她出面。 宿皇后坐在偏殿花厅,身穿月白色长衫下裙,周身气质温和,手里拿着银剪,对着一盆枝繁叶茂的盆栽为难。 祝春时进来也不看其他,先行了大礼:“妾见过皇后殿下,殿下万安。” “免礼,起来吧。”略显柔和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祝春时起身后站在原地,微抬了抬眼看过去,正对上宿皇后看过来的视线,忙又低下头不敢再看。 宿皇后笑着指了指慧心,“扶六奶奶过来坐。” 祝春时抿了抿唇,也不敢真要慧心搀扶,走到宿皇后下手的位置,视线从对面案桌上的茶盏一扫而过,随即目光便只落在跟前三寸的位置,生怕哪里失了妥当。 “不必如此拘束。”宿皇后注意到她的小心翼翼,手里的银剪搁在一边,温声道:“这次的事情,是宜阳那丫头失了礼数,行事没有顾忌,让俞大人和你都受了委屈。” “说起来也是本宫的过失,没注意宜阳的规矩,才导致她得意忘形,造成如今的局面。” 祝春时心内忐忑,哪里能真这么怪到皇后身上,但此事实在发生得突然又过分,平白受辱,再是通情达理也藏了怨怼,当即便道:“娘娘严重了,郡主年少,一时看不清,弄错了自己的心意也是有的,想来等日后长大了就会好了。况且妾和夫君,并未因此受到什么伤害,反倒郡主,受了许多委屈才是。” 宿皇后闻言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倒也不计较祝春时话里藏着的暗怼,左右这事是宜阳惹出来的,人家无辜,心里有气才是应当的。 “宜阳比你还大些,为人处事却远不及你,也是本宫和陛下平日里太过宠她,才至如此。”宿皇后言简意赅道,“你放心,此事本宫定然给你做主,魏王那边也是同意了的。” 祝春时心下暗松,立即起身行了个万福,“妾和夫君,多谢娘娘恩典。” “咱们寻常说话,不用如此多礼,快坐。”宿皇后招了招手,“俞大人是新科的进士,如今又是八品的职,你是他的妻子,合该也有敕命在身。但由他来递折子请封,未免太慢,不如本宫做主,封八品孺人,来得便(bian)宜些。”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祝春时心里清楚,命妇品级可以随夫随子封赠,却都是有一定要求的,首先便是做官到一定的年限,并且政绩上也要有所成绩才行。俞逖不过刚入仕半月,无论如何也没有资格为她请封,宿皇后提出这事,便是为宜阳做出补偿。 祝春时想到这里,面带笑意,“妾多谢皇后娘娘。” 见她含笑应下,并不贪心,宿皇后也笑了笑,想起前些时候各家王府来请安的事,“怪道蓉姐儿说你聪明体贴,府里上下都喜欢,本宫当时还有所疑惑,如今见着,不过寥寥几语,就可见你的聪颖了。” 祝春时反应了下,才明白过来宿皇后嘴里的蓉姐儿,乃是二房的次女俞和蓉,前年嫁给了献郡王为侧妃,去年刚诞下一子,如今在郡王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想来也是如此才有机会来给皇后请安。 祝春时和她也只见过一面,实在算不上熟悉。 “娘娘谬赞了,妾不过蒲柳之质,是娘娘随和宽容,才显出几分妾的机灵来。” 宿皇后长久待在宫里,平日里除了各公主皇子妃外,就只有逢节的大宴才会和朝廷命妇闲聊几句,很少私下单独召见,因此见祝春时伶俐有眼力见,说话做事也不扭捏,便多谈了几句。 直到慧心奉上第三盏茶,她才回过神来,笑着吩咐翠羽把人仔细小心地送回去,一同回去的还有祝春时受封八品孺人的敕命文书,以及宿皇后赏赐的诸多珍宝首饰。 等人出了甘泉宫门,宿皇后才揉了揉额头,看向从正殿那边过来的赵钰,笑着哼了声,“你啊你,不想嫁人想回江南,不知道来找我?非得自己想法子折腾,让人家小夫妻白白受牵连不说,陛下在朝上也不得安稳,最后还要我这个皇伯母收拾烂摊子。” 赵钰倒在宿皇后身边撒娇,“皇伯母你最好了,我知道错了,父王和皇伯父都骂过我好几遍了,以后我定然想个更加周全的法子。” 宿皇后抬手戳了戳她额头,“今日这事算是了了,等你离京前,定要亲自去给人道歉,听见了没有?” 赵钰点点头,“我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已经让人备好厚礼了,赶明儿父王放人,不把我关着了,我就亲自登门。” 宿皇后睨了一眼,她也知道这个侄女没什么坏心思,只是被宠惯了,又有主意,这回的事到底所有的流言都是指向她的,俞家那对小夫妻虽说受了委屈,但还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因此听赵钰几次撒娇认错,又装乖卖痴,便也放下不提了。 第34章 生辰 祝春时进宫觐见宿皇后时,俞逖这边也果真迎来了魏王,魏王既是为赵钰道歉而来,姿态就放得极低,言语间满是歉意,赔礼的东西也不少。俞逖也没拿乔,且席上还有俞家三位老爷作陪,也没他拿捏的份儿,茶过三盏,这事也就结束了。 自那日和祝春时说清楚后,逢着赵钰的事也结束,俞逖也不拖沓含糊,没两天就告诉了府里几位长辈想外放的主意,郭太太没说什么,她对俞逖决定的事情向来不多置喙,大老爷沉默半晌后也点头同意了,只有邓姨娘哭闹了两日,她认为俞逖此刻离开,那就是将到手的好处平白送人,然而也拗不过俞逖的想法,关上门来仔细想了两日后,还是含泪答应了。 不提赵钰那之后如何,只说魏王在几日后看见俞逖递上的外放折子时心中十分震动,深觉自家女孩行事无状,逼得人都已经开始往京城外面跑。但他也怕俞逖待在京里久了,宜阳心中又要掀起波澜,因此在这件事上他一力赞成,甚至还很是用心地挑选了好几个不错的地方,大多在西边一带,远离江南,势必要让赵钰和他拉开距离。 靖海伯府上下同意后,祝春时这边也将消息送回祝家,在信中将事情一一叙述详细。柳青璐和岳姨娘本就心疼她这次遭受无妄之灾,听见这事,知道姑爷有心上进,再者离了京城压在上面的人少了,祝春时的日子也要轻松些,满心里虽然舍不得,但都是极为同意的。 长辈这边没有后顾之忧,祝春时便着手散播印真大师给钟成玉批命的事,前后忙碌了三五日,才堪堪看见成效,钟家人一时被这命数唬住,倒没之前那么急切,也不敢轻言要送入宫里参选,私底下琢磨着再请几位师父来细算,勉强算是给了喘息时间。 等祝春时从这上面挪回眼神,才惊觉俞逖已经接连好几日早出晚归,今日已是下值的时辰,按照往常,应该早就到府,坐在罗汉床上和她说起鸿胪寺的种种趣事才对。 将俞和蕙送来的改良脂粉方子收好,祝春时喝了盏巧莺端来的紫苏饮,看向旁边做荷包的绿浓,“姑爷那边可打发人送消息回来了?” 绿浓停了针,想了想道:“今日还没,估计是有事情耽搁了,姑娘要不先用些点心吧,否则一会儿胃里该不舒服了。” 祝春时晚膳向来和俞逖一道用,他要是有什么事来不及,也早就让人回来叮嘱一声了,今天却反常得很,她也吃不下。 “别是有什么麻烦吧?”祝春时有些坐不住,立时就要起身让院子里的小厮去鸿胪寺瞧瞧。 院子里此刻只有一个五乐在打扫地上落叶,得了话他转身正要离开,就瞧见俞逖从外面走进来,瞧见祝春时的身影便是一笑,快步上前来牵她手指。 “怎么出来了,是等饿了?” 祝春时心弦微松,一面将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遍,他身上的长衫明显和早晨出门的时候不同,心里疑惑的同时,一面道:“六哥这么晚还没回来,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事。” 既牵到了人,俞逖也不放手,就这么拉着人往院子外面走,还不住侧身低头说话:“是有一些事,但不是麻烦,是喜事,所以还请我们六奶奶赏脸,陪我出门一趟。” 祝春时不明所以,也没拒绝,微点了点头,顺着俞逖的力道往东侧门过去。绿浓巧莺紧跟在后面,今日泻露圆荷被祝春时派出府有要事,故而半天下来都是她们两个伺候。 连江驾着马车早早等在外面,见着一行人过来,忙下车请安打帘。 祝春时上去后掀开车帘,马车此时刚好穿过东大街,路上行人烟火气一应俱全,吆喝声此起彼伏的传进车厢里。 “这是要去哪里?” 绿浓巧莺都被赶去后面的马车里,因此车内只得他们二人,俞逖眼疾手快地喂上一枚拇指大小的点心给祝春时,同时笑道:“去个好地方,估摸着要些时候,先填一下肚子。” 说着,估计是怕祝春时继续问话,他试着拙劣的转移话题,“这几天我折子已经递上去了,估计等五月初批复就下来了,我看你好像在忙之前的事,怎么样了?” 印真大师是俞逖的人脉,近几天在京城活动,他不会没听到消息,因此已经知道祝春时是在为了谁而打算忙活,但他还是想听祝春时和他说,而非从连江他们嘴里听见。 提起这事,祝春时的注意力果然被移开,“成了大半,还剩最后一点,她家还想找其他的师父批算一下,所以目前算是在僵持。” 俞逖适时给人喂上一口,还避开祝春时伸过来的手,也不显得手忙脚乱,轻笑一声:“印真说出口的话,京城里那几个真材实料的大师还不至于非唱反调,至于其他人嘛,真要坏了计划,就找人揭穿他们。” “不过也说不准,就算他们把你朋友的命数说成天上有地下无,有印真的话在前,别人也不敢冒险。” 这个别人,专指皇家,那可是一丁点风险都不会要的地方。 祝春时见他伺候人伺候得乐在其中,也不争抢,低头喝过一口他端过来的茶,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好歹今年应该没问题,但是明年我怕我们在外地,有个什么事来不及知道,反而害了她。” 俞逖倒不是很在意,见她偏头不吃了,自如地把东西放下,“她自己也得立起来才行,哪怕我们仍旧在京城,她也不能靠你一辈子。” 祝春时抬头,没什么威慑力的瞪了他一眼,她自然清楚这些事,但对方性子向来如此,即便要阿玉自己站起来主动的去做这些事,她也得在身边陪着看着才放心。 俞逖被她瞪了也不气,反而笑眯眯地,抬手掀开车窗边的帘子看了下,“咱们到了,下去吧。” 马车停在郊外,不同于京城内的繁荣和人声鼎沸,越到城外人烟也就越稀少,直到这里,已经基本看不见什么人烟,只有远处慢悠悠的升起的炊烟,能证明附近有人居住。 祝春时放眼望去,他们的马车一开始是沿着官道行驶的,这会儿微微偏离到小径上,两侧是刚发出嫩芽的高大树木和茂密的灌木丛,就在他们一行人的前面,是一汪碧绿色的湖泊。 “这里是鸳鸯湖,不过前面不是常去的莲花渡口。”俞逖牵着祝春时朝着他早就准备好的小船上走去,“虽然名字是这么叫,不过湖里既没有鸳鸯,也没种莲花。” 祝春时摸不清他的用意,一时也没想起来什么,只好迷迷糊糊的跟着往前,“那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唔,”俞逖可疑地停顿了下,在祝春时看过来的眼神里,语焉不详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这里平时人还是挺多的,过节的时候也会有摊贩来卖些小东西。” 祝春时对这个略有耳闻,不过她之前从没来过这边,所以对眼前这个陌生的渡口完全不熟悉,也根本不知道这个略显偏僻的渡口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名字——情人渡。 马车停下的距离渡口处不太远,只是走上两息功夫,祝春时就看见方才还不见身影的平明守在一条小船上,看见他们两人过去,忙站起身来。 “六爷,都准备好了。” 祝春时不明所以的看过去。 俞逖这会儿看天看地都不往她身上瞅一眼,挥了挥手示意平明退后,拉着人往那艘明显被装饰过的船只上走。 这艘船并不是很大,比不得京城每年端午时的龙舟,也不能和寻常泛舟湖上的精美船只相比较。从外观上来看,木制的船舱估计只能装下三四个人,方才离得远看不清,祝春时只觉得乌篷上挂着些什么东西,这会儿走近了才看清楚,上面是数不清的鲜花,每一朵都是开得正艳的时候。 船只前后各悬挂着一盏竹骨灯笼,上面依稀绘制着工笔画,临近傍晚天色昏暗,看得不甚清楚。 祝春时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跳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胸口的位置,在喧嚣天地中分外清晰的传到她耳朵里。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牵着的手也微微握紧,嘴角上扯出个笑来,“六哥这是要做什么?” 直到说出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艰涩不已。 俞逖没回答,或者说他觉得还不到回答的时候。 他率先登上船,站在船头,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把祝春时牵上去。 乌篷下的碧色罗帐被掀开,祝春时看着里面精致而又不显逼塞的空间,里面安置了一套桌椅,桌上摆着一支红色芍药,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最近的心思都放在了钟成玉身上,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俞逖做这些事的原因。 船只被解开绑在木桩的绳子,在鸳鸯湖上晃晃悠悠的动了起来。 俞逖提着三层食盒从外面进来。 “饿了没有?”一边询问,他一边端出碗卖相不佳的面条来,大半碗的面条,面汤也不剩下多少,最上面点缀着几片青菜。 俞逖陡然看见这碗面条,也有些发怔。他之前没有下过厨,这回也是想给祝春时一个惊喜,因此花大力气瞒了三四天,又在外面跟着师傅从揉面生火开始学了许久,昨天才勉强能出师,今日下值后他就忙着过来亲手布置小舟,煮好了面条,才回到府中把人接出来。 然而即使一直在炉上用小火温着,似乎也挡不住它坨成一团的速度。 “那什么,这个,可能不好吃了。”俞逖掩饰的摸了摸鼻尖,“幸好我还准备了酥食点心,吃点其他的吧。” “没有啊,看起来挺好吃的。”祝春时拦下他的手,笑盈盈的把那碗面端到自己跟前,用筷子夹起来吃了口,老实说味道一般,甚至因为面汤被吸干坨成一团后,稍微有点咸,但她还是吃得很开心。 碗里虽然看起来面条很多,但实际上只有一根,只是因为俞逖揉面的技术不到家,粗了点,所以看起来挺多。 祝春时不顾俞逖的阻拦,将碗里的面条一口气吃完,连平日不爱吃的青菜也没落下。 “春时,生辰快乐。” “谢谢六哥。” 两人的声音同时在船舱里响起,对视一眼后互相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俞逖因为第一次做些事,面上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片刻后被祝春时抢走先机,“六哥这几天,都是在忙这个?” “嗯,原本是准备明天带你来的,但是我想说不定过后我们就要离开京城,明天还是留给你和朋友们一起比较好,所以才提前一天带你过来。” 怪不得。祝春时暗道,这几天他回府的时间越来越晚,她还以为是因为准备离开,所以临走前要把手上的事情做完,才迟了些回去。 俞逖从袖袋里取出盒子推过去,眼底含笑,看着祝春时道:“生辰礼物。” 那盒子是长条形的,不算大,祝春时在打开之前就大概猜到了里面装的是什么,然而打开后看着放在盒中的金镶玉簪,她还是愣了愣。 她看向俞逖,对方眼底明晃晃,毫不遮掩的情意,几乎在刹那间灼伤了她的眼睛。 她并非懵懂稚子,这段时日以来俞逖的行为,即使一开始她不清楚什么意思,久而久之也能猜到几分。 “不喜欢?”俞逖见她半晌没有说话,心怀忐忑的开口。送出发簪前他想了很久,可以送的礼物很多,但发簪所代表的意义不同,因此他毫不犹豫的定了下来。 祝春时取下发髻上的粉珍珠钗,朝着他偏了偏头,“喜欢,六哥帮我戴上吧。” 俞逖有些心慌的摸了摸胸口,他边骂自己不争气边拿起簪子,小心翼翼的找到位置插进祝春时如云的发髻中,连带着桌上那只芍药,也一并被他簪了上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好看吗?”祝春时问他。 俞逖眼也不眨的看着发髻中露出来的玉簪和花枝,轻嗯了声,平日里还算能言善辩的嘴这会儿什么也说不出来,半天过去只憋出来两个字,“好看。” 祝春时看着他呆愣愣的模样,轻声笑起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月亮一点点爬上天空,船舱门口挂着的那两盏灯笼也亮了起来。然而里面不是蜡烛的明亮火光,而是透出黄绿色的荧光。 祝春时站在船头,接过一盏灯笼时,瞳孔微微放大,惊讶的道:“萤火虫?”不等俞逖回答,她又接着说,“这个季节,不是萤火虫大量出现的时候,六哥去哪里捉到的?” “找了好些地方,才找到这么点。”俞逖手指点了点灯笼,“所幸没有白费功夫,看起来还能讨你欢心。” 萤火虫惯来爱在炎炎夏日成群结队出现,祝春时以往也和家中姐妹捉过几只,放在手绢扎成的袋子里挂在床头看,至多两日就得把它们放走,否则就只能留下一地狼藉。 四月的微风拂过鸳鸯湖的水面,漾起层层波纹,祝春时的裙摆也不可避免的被吹动,手里的萤火虫灯笼也在风中轻轻晃动。 俞逖站在她身侧,为她挡去大部分的夜风。 “我很喜欢,面很好吃,灯笼好看,玉簪也好,没有一处不好,谢谢六哥。”祝春时捏紧挑着灯笼的那一杆竹骨,在月色下,由风声把这句话送去俞逖耳边。 俞逖低头,连日来的忐忑和紧张,都在此刻尽数消失,心脏处被她口中的这几声好完全塞满。 “喜欢就好,来年会有更好的。” 两人在鸳鸯湖待了许久,等到回去的时候已经临近夜半,祝春时眼皮子上下打架,被俞逖抱在怀里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更声从车外传来,已经到了子时。俞逖借着马车里的微弱烛光看她,半晌后仿佛不受控制的低头,在那朵芍药上轻轻落下一吻,继而又吻在她眉间。 “时间刚好,生辰快乐。祝我们春时,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愿我们夫妻,但无事,身强健,日日相见。” 第35章 离京 俞逖外放的诏令下达时是四月二十六,距祝春时生辰过去了五天,吏部文书上命他前往荆州府下的远安县任职,和他自己一开始打算的差不多。 接到文书时俞逖正在鸿胪寺,周围的同事虽说之前已经对此有所耳闻,但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就上书调任,毕竟谁寒窗苦读数十年都是奔着京城而来的,很少有人主动往外跑,还是在刚上任一月的时候。 然而他们转念又想,别人把调往州县当做苦事,那是因为京城没有助力,重新回来遥遥无期;但俞逖不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论他往哪里走,靖海伯府都始终是他的后盾,只要他在外面做出些许功绩来,京城里就自然会有人帮他走动关系。 俞逖也有些惊讶,文书上命他为远安县令,正七品。他如今在鸿胪寺不过是从八品,连升三级,于旁人而言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抬手请前来送文书的吏部官员往偏房过去,从袖袋里掏出个荷包塞过去,“大人,这官职——” 那人也知情识趣,掂量了下就把荷包往衣服里塞,笑眯眯地道:“前些时候俞大人受了些委屈,应该的。” 俞逖顿时明白过来,笑着拱手把人送离。 他前往外地赴任,以目前的品级,正八品或从七品才是常理,如今看来是魏王那边推了把,估计对方也没打算瞒他,否则来人的嘴不至于这么松。 想来也是,送出手的好处总要人知道才行,至此裕来园的事才算是彻底了结了。 而祝春时这边,也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祝春时带着泻露圆荷踏上望江楼二楼雅间,瞥见琼朱绛红守在门口,只微微侧身请祝春时进去。 赵钰坐在八仙桌前,见门开了,抬眼正对着看过来。 “俞,”话出口时她顿了下,示意了下对面的位置,笑道,“还是叫你祝姑娘吧,不过别误会,不是因为俞大人,我对他没其他想法。” 祝春时也不意外里面的人是宜阳郡主,方才她正在铺子里交代封淑芸关于之后经营的种种事情,就被魏王府的人直接请了过来。 “郡主今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赵钰推过去一盏茶,手指轻点在桌面上,“听说俞大人要离开京城,祝姑娘也会跟着去,是因为之前那件事?” 祝春时也不拘束,低头用了口茶,“不是,只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就算没有郡主,也不会改变这个决定。” 赵钰轻啊了声,“那就好,我父王看见俞大人递交上去的折子,整个人都不太好,深以为是之前的事影响了他,很是愧疚。如果真是因为我,那真是罪过,我无意针对你们。” 说实在话,这件事对祝春时的影响并不大,后续流言嘲讽大多是对准赵钰去的,深受困扰名声受损的也是对方。她只在最开始受了对方的言语讽刺,然而后续有宿皇后出面做出补偿,魏王那边同样也亲自登门致歉,对祝春时来说,这件事就已经翻篇了。 一味纠缠不放,不是她的作风。 “我知道了,郡主还有其他事吗?” “祝姑娘,好像不太喜欢我。”赵钰盯着祝春时慢悠悠的说道,嗓音里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 祝春时诧异地挑了下眉,“我想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我和郡主从前毫无交集,却突然遇到这件事,如果不是我们夫妻还算互相信任有话直说,那少不了是要吵几架的。” “啧。”赵钰颇为嫌弃的咂舌,“如果遇见这种事俞大人没有立马和你解释说清楚,祝姑娘该做的不是吵架,而是快刀斩乱麻地休了他。” 本朝女子和离休夫不是什么罕见的事,皇室中也不乏有娶二婚妇人的,甚至先帝在位时也有公主郡主之流,和离两三次后索性不再出嫁,而是选择蓄纳面首,在贵族妇女中很是引起了一阵效仿的潮流。 而当今陛下登基后,也曾有御史上谏说女子休夫实在有违人伦天理,要求禁止。当年宿皇后还没有如今的沉稳温柔,听说这件事后直接冠冕加身,闯入御书房横眉怒斥御史,直骂得那御史面红耳赤,险些一头撞死在大殿上,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因此祝春时听见这句话后也只是笑笑,“分明是郡主牵连无辜,怎么最后倒成了我夫君的错?” 赵钰撇嘴,“我在江南时看遍了男子花言巧嘴,爱你时当你是掌心宝,甜言蜜语一箩筐;不爱时就只当是路边草,连个眼神也欠奉。这样就罢了,偏偏还爱宣扬自己的好名声,内里垃圾表面光鲜。” “后来我就明白了,男人的嘴靠不住,但如果遇到事情连嘴上都不解释,独自装模作样的消沉难受,那就更靠不住了。” 赵钰抬眼,看着祝春时笑,“目前看来俞大人不是这种人。” “郡主今天就是想和我聊这个?”祝春时不动如山,别说江南,京城里的男子何尝不是如此,她也是见惯听惯的,因而并不惊讶。 “当然不是。”赵钰见她脸色毫不波动,也觉有趣,她也不卖关子,“只是觉得男人向来自诩深情,嘴上说得再好听也是空谈,祝姑娘如今成婚了,应该更有体会。” 祝春时闻言心里微动,抬头看过去,赵钰仍旧笑盈盈的,“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过几日祝姑娘就要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今日就当饯行宴,希望姑娘来年依旧如眼前。” 说着,她举起茶盏,以茶代酒。 听了这一席话,祝春时也大致明白了对方之所以要破坏名声而不成婚的原因。但明白过后她也极佩服赵钰的选择,寻常女子不愿成婚,大多想方设法拖延几年,或是生病或是像阿玉那般从命数入手,但也很少能成功。不同于赵钰快准狠,直接从自身下手,坏了声名逍遥几年,虽说容易误伤无辜,但想来她达到目的后也不会后悔,心志坚定非同常人。 祝春时想到这里,同样也端起了茶盏和她碰杯,喝了这杯饯行茶。 “多谢郡主,那我也祝郡主得偿所愿。” 赵钰含笑,“累及俞大人,还牵连了祝姑娘你,实在抱歉。来日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可以往江南送信。” 她推过去一张名帖。 祝春时也不推拒,“郡主的好意,我收下了。今日时辰不早,府中也还有事情没处理好,要先告辞了。” 赵钰的话已经说完,见状也不挽留,“我就不送了,有缘再见。” 回府时俞逖也正好回来,二人相视一笑,祝春时接过他递来的任命文书,也稍微有些讶异。 “看来是因祸得福。”想起赵钰的话,她在刹那间明白过来俞逖官职中的蹊跷。 俞逖也笑,“文书下来得急,远安上任县令因为搜刮民脂民膏,上个月刚被丢官革职,如今是县丞在管着县衙的事,所以时间也紧。” 荆州距离京城较远,哪怕是走官道,他们一行人也得花去半个月时间。但偏偏上任县令做事实在过分,自以为打点好上级就行事无忌,逼得当地百姓忍无可忍,集结了十几人徒步走到荆州,击鼓鸣冤,荆州知州知道此事后大怒,上上下下撸掉十几个官员,又上书朝廷,请求调任县令过去。 俞逖折子递的时间刚好,前后脚的功夫到了吏部尚书面前,恰好魏王最近也注意俞逖,心下大惊的同时不忘推波助澜,这份文书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送了过来。 “我还想着起码过了端午再走,看来咱们得在路上过了。”祝春时看了眼出发的时间,朝廷大概也知道不好催太急,因此留了五六日的时间给他们收拾东西和告别。 俞逖也愁,“再过不久就入夏,还不知道远安是什么样子,百姓能不能挺过去,耽搁久了朝廷也怕出事。” 祝春时点了点头,“老爷太太和姨娘知道这件事了吗?六哥也该亲自过去告诉一声。” 俞逖喝了口茶润喉,“老爷就是在吏部,文书从吏部发出来,他怕是比我还早知道。至于太太和姨娘,我想着等你回来了一起去,还有萱姐儿那丫头,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 祝春时想起来也忍不住笑,俞和萱虽说及笄了,但在俞逖和她看来,那也就是个小妹妹,凡事都是宠着依着的。前些时候知道她兄长准备外放,那是一个劲儿的舍不得,甚至都想跟着离开了,最后还是邓姨娘出马,才让她安静下来。 “萱姐儿今年的生辰礼,六哥可得提前备好了,咱们到时候在荆州那边,距离也远,送过来也要十好几天,而且那边的东西只怕也没有京城精致。” 俞逖颔首,“早准备好了,府里几个兄妹今年的生辰礼这几日我都挑出来了,就是可能七弟蕙姐儿定亲成婚的时候咱们不在。” 祝春时也唉了声,别说蕙姐儿定亲成婚了,她们两人还做着生意呢,刚有了起色,荷包里开始入账,她就走了。只能把事情交给封淑芸那边经营,但这么做蕙姐儿在三太太和安姨娘那里暴露的可能性就大了起来。 这会儿想得再多也没用,祝春时索性收敛好心思打算,先同俞逖往大太太和邓姨娘的院子过去,把这件事和她们说了,又是一场依依不舍的场面,不必赘述。 接下来的几天,祝春时先回了趟祝家,和柳青璐岳姨娘见面道别,以及家中的几个姐妹也好生聚了一场;随后便是几个关系好的手帕交,趁这个功夫还将钟成玉的批命结果添了一把火,让钟家人暂时不敢再乱起心思,至少护住钟成玉接下来的一年时间。 随后便是铺子生意和人手的问题。 祝春时和俞逖商量过后,也不打算转手,仍旧经营着,铺子现在的生意不错,每月都有入账,钱生钱总比捏着那点银子好。于是又留下福婶子和她丈夫齐之荣以及小女兰芝在京里,到时候一人看着院子,一人在外面走动,正好和封淑芸姜杨夫妻互相监督,每月挣来的银子除去必要材料费和工钱,剩下的则收拢起来,每季去城外买些田地租赁出去。 祝春时早就有买田买地的想法,只是之前手里银子不趁手,各自都有用处;况且若是要买,肯定不能一亩一亩的买,还是攒了钱一次性买上几十亩地最好。 而且留下福婶子,也能让她做俞和蕙与封淑芸中间的纽带,传递些消息银两也不会让人格外注意。 更重要的是,她们两家的卖身契都在祝春时手里握着,她也不用担心有人吃里扒外。 铺子的事情安排好后,便是院子里丫鬟下人的去处,泻露圆荷她们六个是肯定要跟着去的,再有便是做绣活的萍娘,到了远安县,一切都得自己料理,别的祝春时还勉强能做,女红刺绣就只能敬谢不敏了,因此萍娘是头一个离不得的。 除此外还有奶娘冯氏,祝春时原本想把她留在府里养老,不必跟着他们舟车劳顿,但冯嬷嬷却不愿意,待在京城她那个好赌的儿子总会找上门来,到时候祝春时和俞逖不在,她又容易心软,只怕给他们夫妻惹来闲话。所以冯嬷嬷宁愿跟着离开,天高皇帝远的,她儿子找不到她拿钱,想来就会少去赌博了。 如此七八个人,再加陪房也得跟着去两户跑腿,收拾下来,仅是行李就已经装了三四辆马车。 俞逖那边倒是要简单些,除了平明连江素来跟着他,院子里的小厮都是府里各处送来的,他一个没挑。反而去找二老爷要了五六个身强体壮的护院,一路上他不敢说太平无忧,路程又远,带上些人手也好安心。 四五日的功夫忙下来,才堪堪将事情都打点处理好。 他们决定离京的这日,乃是五月初三,端午前两日。 靖海伯府和祝家的人在东城门外给二人送行,上上下下加起来也有几十个人,挤在十里亭处,邓姨娘和萱姐儿看着俞逖满脸不舍,祝春时这边则是和岳姨娘等人潸然泪下。 “可要记得给府里送信来,要记得姨娘还念着你啊。”岳姨娘本以为自家姑娘嫁得还算安稳,姑爷也争气做了官,日后定然平安顺遂。没成想不过出嫁半年的功夫就要外放,听见消息的时候她就晕了一回,如今木已成舟,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动摇祝春时的念头,只能死死攥着祝春时的手无语凝噎,半晌后才哽咽着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祝春时心里何尝好受,只是走着走着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抬手抹去岳姨娘脸上的泪珠,忍着泪道:“您放心,我肯定隔三差五的就送信来,保管您和老爷太太都觉着烦人才好。” 柳青璐在旁边抹了抹眼睛,听见这么一句话,哭笑不得道:“滑头。你尽管放心去,外面天大地大,趁着年轻去走一走看一看也是好的,日后才不会后海。也别担心家里,总还有我看着。” 祝春时盈盈下拜,滴落的泪珠湿了一地。 等到他们分别离开,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祝春时眼睛都哭得红肿起来,俞逖看得心疼,把人抱在怀里用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泪水,轻声安慰:“我发誓,不会离开太久,我会很快带你回来。” 俞逖抬头看向被抛在身后逐渐远离的京城,哪怕他一开始没什么远大的抱负,在看见祝春时眼泪的那一瞬间,也变成了有。 他舍不得她落泪,只想看见对方脸上有笑。 第36章 赶路途中 俞逖因惦记着远安县的情形,一路不好耽误,紧走慢赶,两天后到达保定府高阳县,距离荆州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程。 因正值端午,且时至傍晚天色阴沉,故而一行人打算在附近的驿站暂且歇息一晚再走。 泻露从带来的箱笼里找出件八成新的家常衣裳给祝春时换上,又取来件薄披风给人穿上,“眼瞧着是要下雨了,巧莺去找驿站的人借下灶台,先煮两碗姜汤备着。” 巧莺哎声应了准备退下。 祝春时理了理散下来的鬓发,把人叫住:“煮好了先送一碗给嬷嬷,连着两日赶路,接下来也还长着,只怕嬷嬷也有些受不住。” 圆荷噗嗤笑出声来,“冯嬷嬷这会儿还在外面清点东西呢,我方才请她进来坐还不乐意,姑娘可别小瞧嬷嬷,真要说起来可是老当益壮,腿脚利索着。” 祝春时转念一想,也撑不住笑。可不是如此,嬷嬷年轻时候便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后来进了祝家,虽说不怎么干活了,但也经常走动,论起赶路来,倒比她们几个年轻姑娘还强些。 “罢了,那就先顾着我吧,只我是最最没用的那个。” 俞逖推门进来偏巧听见这么一句,不由得发问:“什么最没用,我们春时分明是最厉害的那个。” 驿站建成已久,从外表上来看虽然不至于破败,但也称得上简陋,朝廷虽然每年都有下发银子修葺,但大多落不到实处,只能勉强路过歇脚喝口水。 因此内部摆设布置也简单,不同于京城宅邸的三五间正房规制各有分工,这里便是一间屋子一间屋子隔开,屋里也不大,七八个人就能占满,只有一套桌椅和木板床供人休息。 因此俞逖的话可谓是掷地有声。 泻露手里抱着祝春时换下来的衣裳,圆荷端起桌上的茶壶杯盏就要下去换上自个儿带来的,双燕绿浓几个没什么活,却也在旁边候着听吩咐,都听见了姑爷这么一句话,纷纷掩着唇角笑,视线不住地往两个主子身上飞。 祝春时含羞带嗔的瞪他,又示意几人退下。 “和驿丞说完话了?”她上前搭了把手,接过俞逖脱下来的外袍。 “嗯,使了些银子,让他们帮忙烧些热水洗漱,给马喂些吃的。”俞逖边说话,边把手放在祝春时肩上,推着人在垫着薄褥的凳上坐下,给人捏了捏肩,“连着赶路,累不累?” 泛酸的双肩被他按揉的恰到好处,祝春时也不拒绝,浑身都松软了下来,背脊微微往后靠在俞逖胸膛,懒声道:“是有点累,六哥再往旁边揉揉,不过沿路的景色不错,我还从没看过这种景致。” 俞逖顺着她的话挪动手指,略用了几分力,“京城里的园子大多是被修剪过的,树枝花草都不能出格,匠气重,自然比不得一路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祝春时深以为然,这时候她倒是有些羡慕世间男子了,比她们姑娘家出行要更为方便容易,多是收拾行囊就走,没多少阻拦,一日便可阅尽百里风光,人生快意远胜于处处受限的女子。 ”路上还有许多风景,只我一人独看,好像有些小气。“祝春时略略振作起来,想起这两日看过的巍峨崇山和奔腾河流,较之京城的海晏河清都多了几分野性。 “所以?”俞逖敏锐察觉到她方才情绪的低落瞬间,但并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心地给人按揉肩膀脊背。 “六哥的画技如何?”祝春时抬手去抓搁在肩颈处的手指。 俞逖顷刻间猜到她的用意,失笑道:“只能算略看得过去眼,不敢称大家。” “彼此彼此,看来咱们是谁都不能嫌弃谁了。”祝春时兴之所至,一边说话一边起身,跑去门边叫来双燕,“去找你泻露姐姐,问箱子里有没有裁好的褚皮纸?若有,就先取半刀来。” 俞逖在身后看得忍俊不禁,但见她兴致勃勃,且一扫方才赶路的疲乏倦怠,自然满心赞同。 双燕跑去取笔墨纸砚,正逢外面电闪雷鸣,眨眼间倾盆大雨就落了下来,瞬间打湿了屋脊和走廊,庭院中单薄瘦削的几株花枝也被噼哩叭啦的雨滴打得弯下了腰。 “还好在这里留宿了,否则这时候估计都成落汤鸡了。”祝春时看着天边骤然发亮的闪电,脚下不由自主后退了两三步远离窗口,心里一阵后怕。 俞逖注意到她煞白的脸色,急忙上前扶着人坐在凳上,原本还算暖和的手掌也突然凉了下来,他看了眼外面,福至心灵的过去关上窗户,又三步并做两步走回来,蹲在她身前。 “怕打雷闪电?” 祝春时缓了口气,点头如捣蒜,“有一点。” “姑娘——”冯嬷嬷和泻露圆荷的声音接二连三在门外响起,敲门后没来得及等俞逖回应,就不顾规矩的推门进来,疾步走到祝春时身边查看她的脸色。 冯嬷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哎哟一声,“姑爷,我们姑娘从小就怕惊雷,方才着急之下一时忘形,请姑爷责罚。” 俞逖也叫她们这番行为惊了下,无奈的按了按眉心,但也知道都是为了祝春时着想,哪里好真的怪罪。 “罢了。春时怕惊雷,是小时候发生了什么事还是?” 周围人多了起来,祝春时又自觉在屋子中间,便是天上雷公电母再如何劈雷闪电,也落不到她身上来,心里顿时就充满了安全感。 这会儿听见俞逖的话,不好意思的低头咳了声。 冯嬷嬷欲张的嘴立刻闭上了。 俞逖左右看看,冯嬷嬷不说话后,泻露圆荷两个也眼观鼻鼻观心,低眉顺眼的就是不抬头看人。 他好笑的挑眉,暗自在心里做了决定,只等着过后问当事人就是。 “姑娘,姜汤好了。”巧莺端着托盘进来,结果映入眼帘五六个人,手里只有两碗,顿时傻了眼。 还是泻露机敏,见状悄悄扯了把圆荷的袖子,默不作声的从旁边绕出门去,顺带着还将冯嬷嬷也拉走了。 巧莺不知怎地,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将东西搁在屋子里仅有的一张桌子上,朝着两人福了福身,仿佛后面有人在追一般的飞快关门退下。 “先把姜汤喝了。”姜汤刚熬煮好,还有些烫,俞逖端过来吹了吹,指腹试了试碗壁的温度,不凉不烫,才给人递过去。 祝春时有些不伤大雅的小毛病,例如不爱吃姜,偏生姜汤里的姜是躲也躲不过,挑也挑不出去,只能苦大仇深的捏着鼻子一口闷下肚里。 俞逖也将自己那碗喝了,只当没瞧见祝春时看过来的试探眼神,朝她笑了笑,“雨下得大,这会儿天色也昏昏沉沉,今晚就不作画了,先歇着,好不好?” 祝春时正有此意,俞逖的话便如瞌睡送来了枕头,“好,也让他们多歇歇,明天还要继续赶路。” 她心里不太愿意让俞逖知道自己怕雷电的原因,未免小题大做,说出来叫他笑话,因此也不想和他继续待在屋子里,怕自己嘴快说出来。 于是就准备起身去隔壁偏房更衣洗漱。 俞逖比她反应快些,“在屋子里洗漱就好,出去外面衣服容易打湿,到时候还得多喝碗姜汤。我去找平明连江说点事情。” 祝春时哦了声,心里倒也明白他这话的用意,无外乎是他自己出去给她腾地。 泻露圆荷等俞逖离开,才端水捧帕进来,又叫来两个小厮,扛着浴桶屏风放置在角落,勉强布置出来一个净房,打扫清洗干净过后才伺候祝春时沐浴洗漱。 等到晚间二人歇下,半夜里风雨大作,始终没有停下的趋势。祝春时在俞逖怀里翻了个身,被风雨声吵得睡不舒服又清醒不过来,蛾眉紧蹙。 俞逖抬手在她背上轻拍了拍,正欲低声哄她,耳朵里就传来廊下混杂在风雨声里细碎又慌乱的脚步声。 “爷。”是平明的声音。 他微松了心神,然而眉头始终拧紧,半撑起身看向门窗上的人影,抬手给祝春时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的挪开对方放在他腰上的手臂,趿拉着鞋靠近门边。 “怎么了?” 平明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凑近门缝低声道:“外头来了十来个人,是过路的商旅,现下雨太大了,人困马乏,实在走不动道了,想进驿站来歇一晚。驿丞那边不敢擅专,吩咐人过来问爷的意思。” “查过路引了吗?” “我和连江看过了,驿丞那边也查过,没什么问题,的确是游商。”平明拧了拧袖子上的水,“估摸着是有您在这儿,驿丞怕收留了他们,过后留下什么把柄。” 驿站乃是朝廷设立,建立之初就是为了传递军事情报的官员途中能休息吃饭,喘口气。虽说后面也不拘泥于军事上,寻常官员来往落脚也能在驿站,但因为它天然存在的原因,一般也是不允许旁人进来休息的。 不过天长日久,朝廷上管不着这么多事,也不会时时刻刻有人盯着,驿丞有时候也会放游商进来,借此赚点银钱度日,但今日碰上俞逖在这里,他们不敢明目张胆要银子放人,只好遣人来问话。 “让他们进来吧,离我们远些就是。”说话的功夫,天上亮光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紧接着又是三四个惊雷响起。 屋里祝春时嘤咛两声,随即蒙头在被子里。 俞逖朝那边看了眼,人往里翻了个身却没醒,他也不磨叽,“叫他们夜里都警醒着点,轮流守夜,别睡死了。” 平明点了点头,想起里面的俞逖估摸着注意不到这个动作,又赶忙哎了声,转身去外面报信了。 俞逖返回床榻之上,将祝春时抱在怀里,轻声哄了两句,又抬手遮住耳朵,替她隔绝窗外的风雨。 翌日清晨,大雨在卯正(早六点)过后就渐渐停息,只有地上残存的积水是它们昨夜来过的痕迹。 祝春时一夜都睡得不甚安稳,起身时眼睛都险些睁不开,迷迷糊糊的坐着任由圆荷给她梳头挽发。 喝过一盏刚沏好的浓茶,她才稍微清醒了几分。 “姑娘,外头有位姓胡的太太想见您。”春容匆匆外面走进,手里还端着巧莺在驿站小厨房里做出来的粳米粥。 “嗯?”祝春时惺忪着眼看过去,“昨晚驿站里不是只有我们在?” 春容接过那盏极酽的茶,笑着道:“听平明小哥说,是昨天半夜来的游商,雨势太大不好走,六爷就让他们进来歇一晚。” “外头的胡太太,就是那位游商的妻子,来了有半刻钟了,泻露姐姐请了人在旁边坐着喝茶。” 祝春时吃了两口梗米粥,精神稍微好了点,“既然如此,过来见我做什么?” 圆荷替她插上生辰那日俞逖送的金镶玉簪,又从妆奁里取了枝宫花上头,笑着接话道:“我刚才和泻露一道,见了胡太太一面,她说昨个儿是端午佳节,又幸好遇上了咱们姑爷好心,让他们留宿在驿站,只是他们身无长物,所以借着端午的光,送来些香包和粽子,让姑娘和姑爷笑纳。” 春容笑嘻嘻的,“就是圆荷姐姐这个意思,还说他们过会儿就要动身了,赶早来给姑娘请安道谢。” “香包和粽子捡着收下几个,请安道谢就算了。萍水相逢,我们也是借了驿站的地方,不必这么客气。”祝春时再用了几口粥食,示意春容出去回话。 “姑爷那边收拾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启程?” “连江方才说是辰初三刻(早七点四十五),瞧着也快到了。”圆荷一面收拾桌台上的珠花首饰,一面回话。 今早雨停后,太阳就迫不及待的从天边爬了上来,这会儿明晃晃的日光照着。趁着天气尚好,他们也不好耽搁时间,匆忙吃了饭,又喂马匹喝水吃了草料,十来个身强体壮的小厮就搬着箱子往车上走。 地上还有些坑坑洼洼的水潭,阳光照射在积水上,水波晃荡,璀璨而又耀眼。 祝春时扶着泻露的手小心翼翼走在由碎石铺成的崎岖小径上,俞逖骑马守在马车旁边,等祝春时上车坐定后,一行人再次迎着朝阳向着远安县出发,将那座简陋的驿站和繁华的京城彻底丢在身后。 第37章 到任 察觉到马车的速度渐慢,神色倦怠的祝春时掀开车帘,初夏的热气见缝插针的从外翻涌进来。他们从春末出发,整整半个月的时间,走到了初夏,终于靠近了目的地。 眼前是两丈高的土黄色城墙,城门上方写着“远安”二字,城墙上凹凸不平,浸淫着历史遗留下来的风霜斑驳,已经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 此时将近巳时,城门大开,两侧有城门吏检查路引和百姓进出,在祝春时他们之前,是一个挑着两担蔬菜的老农,佝偻的背、霜白的鬓发,如同鸡皮干瘪消瘦的手颤颤巍巍的给小吏递过去两个铜板。 “老头,你糊弄鬼呢,两个铜板顶什么用,得五个铜板才行。”小吏拿着铜板在手中抛上抛下,嘲讽的笑。 那老农朝着小吏拱了拱手,叫苦道:“官爷,上次来不还是两个铜板吗,小的一家全靠这个点菜维持生计,家里好几口人等着填肚子,实在是没有钱了。” 小吏上下扫了他两眼,想来是知道他拿不出多余的铜板,眼里的轻蔑和鄙视藏都不藏,猛地踹向搁在旁边的两筐菜,最上面的萝卜青菜禁不住动荡,“哐”的一声掉在地上,紧接着又被小吏踩在脚下碾成烂泥。 “从今儿起,进城涨价了,一律五个铜板,拿不出来就给老子滚,别挡道,臭穷酸。” “官爷,别——”全家上下都指望着这两筐菜活命,老农手掌狠狠拍了两下大腿,扑过去抱住小吏大腿求饶,却被毫不留情的踢开。 俞逖从靠近远安县附近就一直沉默不语,直到这时他才提袍下了马车,弯腰去将倒在地上,浑身狼狈的老农扶了起来,伸手给他拍去衣服上的泥土。然而这本就是最劣质不过的粗布麻衣,穿的年头又久,泥土灰尘黏在上面很难拍干净。 “唉,谢谢郎君。”老农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岁月的沧桑和苦涩,看见俞逖过来还忍不住道谢,随后又看着眼前欲进而不能的县城愁苦起来。 祝春时紧随其后下了马车。 “姑娘?”泻露圆荷互相看了眼,也跟在她身后下来。 在俞逖搀扶老丈的时候,祝春时则是将那两筐菜扶正,散落在地上看起来还能吃的就拍拍灰放回去,两个丫鬟也帮忙去把滚远的萝卜给一一捡了回来。 俞逖先是看了她一眼,继而又将视线落在城门小吏的身上。 那小吏看见他们这一行人,又往身后的马车看了看,眼睛亮了起来,手里的两个铜板忙揣进了胸前,招呼道:“哎,那边的,你们要不要进城,五个铜板一个人,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俞逖挽袖,低垂的眼眸里一闪而过凶狠之色,嘴上仍是好声好气的,“我们一路来到这里,也路过了许多县城,从来没听说过进城要收费的,不知道是哪里的规矩。” 许是觉得这是头大羊,小吏也不嫌麻烦,笑眯眯的解释:“你是第一次来咱们远安吧,这是我们县太爷定的规矩,百姓日子过得红火,也不能让我们吃糠咽菜不是。” 俞逖的目光在老农身上微微一定,随即又看向身后还在排队的百姓,个个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模样,看起来可不像什么日子红火。 那老农听了这话欲言又止,为难的看看小吏,又看向俞逖。 祝春时走到俞逖身边,心知他这半日来将沿途景象都看在眼里,情绪十分不好,又听了城门小吏明显颠倒黑白的话,只怕怒火已经压不住。 “六哥。” 俞逖的确怒火冲顶,他来时虽说做好了准备,也知道前任县令在任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没想到距离他丢官收监快两个月的时间,远安一地居然变本加厉,这群所谓官吏爪牙依旧拿着过去的律令行事,简直目无王法! “哎,你们还进不进城?要进城就交钱,不进城就赶紧滚开,别挡着老子做生意。”眼瞅着半天过去,同伴那边已经接连入账十几个铜板,他这口水费了不少,铜钱是一个没见着,口气便不耐烦躁起来。 俞逖使了个眼神给平明,平明会意的上前,从荷包里掏出一吊钱来送过去。 “乖乖。”小吏咋舌,又看了眼后面的马车行李,狮子大开口,“你们人多,马车也多,得两吊钱才行。” 平明看了眼俞逖,见他颔首,又递过去一吊钱。 喜滋滋的将两吊钱揣进怀里,寻常一天,这群穷鬼顶多也就几十文钱,这么一会儿就得了两吊,等下值了还能找几个兄弟喝酒吹牛。小吏一边想着一边让开身体,粗粗扫过路引,就让俞逖等人进城。 祝春时拉了拉俞逖的衣角,又看了眼旁边一脸凄风苦雨的老伯。俞逖瞬间明白,回头吩咐连江把人和菜筐都带上马车,一道进城。 小吏瞅见也懒得管,嗤笑一声,吆喝着放人过了。 进入城内,道路修得还算平坦,然而也能看出来时日已久,很多地方都出现了损坏,导致地面坑洼。街道两旁房屋林立,大多都关闭着屋门,偶尔有人开门做生意,也门可罗雀。 平明找旁人的路人问了句县衙的方向驱车前往,周围过路的行人听见后纷纷看过来。 连车上的卖菜老伯也有些惶然,连连摆手,“去不得呀,去不得,县衙里的衙役凶狠,但凡去那边有什么事,都要有银钱开道,否则他们是不会管的。” 俞逖看着街边屋檐下乞讨的幼童,双眼麻木无神的中年男人,游荡的无赖痞子,分明是青天白日,但这群人却好像是行尸走肉,肉体还活着,精神却早已消亡。 “老伯,远安县像这样有多久了?”俞逖放下车帘,压抑着胸中的怒气,慢声道。 “唉。”老伯摇着头叹气,老泪纵横道,“有三四年功夫了吧,以前远安不说风调雨顺,但大家伙好歹还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但自从姓蔡的狗官上任后,增加赋税杂税不说,做什么事都要钱,否则根本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想起家里还嗷嗷待哺的孙子和骨瘦如材的老婆子,老伯抹了把眼睛,“之前还能坚持下去,但去年天气不好地里收成也不好,村子里好些年轻人为了养家挣条活路都外出做工去了,现在也没见着回来。主家今年又加了租子,地里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实在没法子了,我这把老骨头就说来县城里卖点菜,好歹能有点米下锅,否则只怕都要饿死了。” 祝春时从前见过最糟糕的就是京城陋巷里的乞儿和为一家生计汲汲营营的市井百姓,但没想到和眼前远安县的人比起来,那种日子就已经是很不错的生活了。 她只是听着就觉得心里难过,一想到他们是切切实实地过了两年甚至更久,她就觉得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俞逖动作轻缓的伸手去握住她。 老伯胡乱擦了两把脸,又觉得有些不好,忙放下手,“小郎君,县衙那边是真去不得啊!” “不是说前面的蔡县令和县丞被知府大人下令收监,只等秋后流放了吗?怎么远安县里好像依旧我行我素,没什么变化,主簿也没出来管管吗?” 老伯摇了摇头,“没听说过,老头我前次来的时候,听人说朝廷要派新的县令大人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到,万一又是个狗官,那简直就是逼我们去死啊!” 俞逖叹了口气,安慰的话在这时候都显得分外单薄,只能道:“老伯,你放心吧。” 外面驾车的平明连江也听了一路的话,心里头对这县城的百姓都充满了同情,而对县衙的人则满是厌恶,看着眼前的县衙大门都恨不得唾弃两口。 “爷,奶奶,咱们到了。” 老伯听了脸上焦急之色更多,双手摆动,明显想说些什么,连江掀开车帘,笑嘻嘻的道:“老伯您就放心吧,我们家爷可有本事着,肯定给您讨个公道。” 俞逖轻笑着看了他一眼,牵着祝春时的手下了马车。 “怕不怕?我们估计得在这里待上好几年。” “怕,也不怕。”祝春时看着眼前和城里其他地方比起来算得上富丽堂皇的县衙,门口歪七扭八的站着几个衙役,“我没想过原来太平无忧之下也有人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们也会因为两个铜板丢弃尊严,我没经历过这样的生活。但是六哥你会后悔来到这里吗,会想回去京城重新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吗?我能和你走到这里,就不会半途而废。我从前不知道这些所以尚且能说不知者无罪,但我现在知道了,在我有余力的情况下,我就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继续衣不蔽体朝不保夕,然后拍拍手转身离开。” 俞逖垂眸,眼里满是惊艳,他好像是第一天认识祝春时,在东平侯府,在俞家,在这里,每一次都能带给他全新的感受。即使他自认为自己包容她、喜欢她,甚至于爱她,但直到这一刻他好像才真正窥见了祝春时灵魂的一角。 不是雪作肌肤玉作容的闺阁少女,也不是落落大方心思玲珑的俞家六奶奶,而是祝春时,不属于祝家,也不属于他,而是有着自己的想法和信念,并且愿意为之努力的祝春时。 “那将来,还请夫人多多关照。” 祝春时学着他往常的模样挑眉,“夫君亦是。” 平明见两个主子说完话,十分懂眼色的上前抽出木棒敲响县衙门口的衙鼓。 站着打瞌睡的几个衙役猛地被惊醒,却也不着急进去禀告,反而看向俞逖一行人,目光贪婪地看了好几眼,“你们要报官?可以。”说着就伸出一只手,五根手指在平明眼前晃悠了两下,“拿来,我就去帮你叫人。” 俞逖见状,终于被气笑了。城门小吏贪婪,城中民生凋敝,如今到了县衙门口,这些看门衙役依旧眼里只有银子。 不给银子不办事,好像成了整个远安县不成明文的规矩。 平明回头看了眼俞逖,接收到了意思,顿时一掀下摆,抬脚就猛踹了过去,尽显跋扈之色,“混账东西,也不看看你眼前站的是谁?朝廷派来的县令大人,也敢张嘴要挟闭嘴要钱,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来人!” 俞逖身后一路上只闷头做事的护院小厮立刻一拥而上。 那衙役被当胸一脚踹倒在地,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这话,顿时脸色煞白。没等爬起来就被一群人围住,先是背上被连踩了三四脚,手上也全是鞋印,痛呼声还没出口嘴就被粗布堵住,随即手脚也都捆了起来,周围几个看热闹的衙役也没被放过,通通被堵了嘴捆在一根绳上。 卖菜的老伯有人听见了平明的话,瞪大了眼指着俞逖,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啊呀啊呀的说不出话来。 “老伯,起来吧。”俞逖俯下身把人扶起来,顺便安慰他,“你放心。” “大人。”老伯从喉咙里滚出来一句,余下的就只剩哽咽。 平明连江这边,已经带着人一马当先地闯进了县衙。 县衙大门进去,就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的两边,左手是监狱和膳馆,右手则是土地祠和衙役平日休息当值的地方,他们原本在聚众喝酒玩骰子,听见外面敲鼓的声音,还在嘲讽谁这么没眼力见,谁知道下一刻大门就被撞开。 衙役也都惊住了,拿着棍棒就冲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见人就打。然而他们平时不事生产,每日里除了喝酒就是游手好闲,那点架势对付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还行,但俞逖带来的都是在靖海伯府精挑细选的好手,一打三四不在话下,顷刻之间场上局势骤然转变。 “你们是谁,怎么敢闯进县衙,不怕死?” “这里可是,唔唔唔唔——” 等俞逖和祝春时进来时,三班衙役都已经被平明连江带人绑住了,嘴也堵得严严实实。 俞逖的视线扫过他们,语气漫不经心,然而经年伺候的平明二人知道他这是已经气到了极点,“名字都记下来,过后带去街上,让附近百姓都出来认认,凡是作奸犯科欺男霸女的,一律关进牢里!” 一行人闹哄哄的,直到跨过仪门,来到审理案件发布政令的大堂,才见到匆匆跑出来的胥吏,以及一面低头系着衣带一面从二堂里走出来的男人。 “不知阁下是,来此有何贵干?”明显上了年纪,五十来岁左右的男人拱手上前,仿佛没看见被五花大绑的衙役,态度友好的问道。 “庄主簿。”围上来的六房胥吏对俞逖等人纷纷怒目而视,但对着男人的态度尚可,神情慌张之下也不忘了打招呼。 “庄主簿?”俞逖饶有兴致的念叨了两遍,“我进城时,小吏让我交每人五个铜板的进城费,不知道主簿知不知道这件事?我心下不服,于是打算来报官,但衙役又让我交上五吊钱的费用,否则不予通报,不知道主簿又知不知道这件事?” 姓庄的主簿闻言,面皮微微一动,但眼前局势不利,只好赔着笑:“这是我们远安县惯来的规矩,已有两三年的功夫了,阁下若是觉得不好,那我做主让他们把银钱还给阁下,不知道可不可行?” 蠹虫。 俞逖心下恼极,也不愿轻易放过了他们,环视了一圈周围的胥吏,“这么说,主簿和各位都知道这件事,并且墨守成规,任由他们欺压百姓,甚至自己也参与其中?” “唔唔唔——”最开始被捆住堵嘴的衙役挣扎起来,疯狂给前面的主簿和上级使眼色。 庄主簿等人闻言一愣,继而又恼,迫于形势又不得不隐忍不发,心里早想了千百种法子对付他们,根本无暇顾及那群哑巴衙役,“阁下这话差矣,若是没有我们在县城中护卫,哪里来的百姓安居乐业,不过是官民互惠互利罢了,怎么能说成是欺压呢。” 话至此刻,俞逖早按捺不住心中怒火,登时冲着这主簿而去,“平明连江,速速将他们绑了,都捆去衙门口跪着!” 众人一路行来,看遍百姓怨声载道水深火热,纵使他们堂堂七尺男儿,也忍不住为之落泪。要不是有俞逖压着,他们早就手痒想要揍人了,这会儿得了吩咐,眼前这群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个个欢天喜地,蜂拥而上几下就把庄主簿和六房胥吏给制住了。 不需要俞逖继续吩咐,连江平明就兴高采烈的带着一群蚂蚱往县衙门口去,脚上一踹,下饺子似的跪了一地。 这般景象,对远安县的百姓来说,简直就是奇闻轶事。没过半刻钟的时间,就吸引来一群人围观,更多的人则没敢露面,怕引来事后报复,只敢藏着旁边小巷子里遮遮掩掩的看过来。 第38章 县衙空了 正值午时,初夏的阳光已经开始有了闷热的气息,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毫无阻碍地照在县衙门口跪在一排的主簿衙役身上。 比起被阳光暴晒,更让他们难堪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这群他们从前肆意欺辱的贱民眼皮子底下,毫无尊严的跪在这里,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凌迟,软刀子磨肉,不外如是。 庄主簿等人脸色青白变幻,心里如何恼怒愤恨自不必细说,只看他们恨恨看向平明连江等人的眼神就能知道。 俞逖在里面梳理好心中满腔怒火,才施施然走出县衙。 庄主簿听见动静,硬是不顾旁边小厮的呵斥,扭头瞪了过来,张嘴便骂:“你是什么人,如此犯上作乱,这可是谋逆的大罪!你不怕死,”说着他将视线移到后面出来的祝春时身上,阴狠的脸上满是不怀好意,“也舍得你夫人跟着送死?” 胥吏也在旁边跟腔威胁,说出来的话不堪入耳。 唯有一开始就被堵了嘴的看门衙役知道俞逖等人的身份,偏生此时说不出话来,上官根本不看他们使的眼色,喉咙里咕哝半天也没人听得懂,最后挣扎得人都筋疲力竭,神情衰败,只能等待最后的发落。 连江看了眼俞逖,几步上前甩了主簿两个嘴巴子,“满嘴喷粪的东西,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面前绑了你们的人,乃是朝廷钦派的县令大人!” “你!”庄主簿只觉得脸颊一痛,嘴里的话还没骂出来,就被连江的话惊住,心神巨震之后就是不可置信,“胡说八道,假冒朝廷命官乃是死罪——” 俞逖的目光却是落在不远处偷偷摸摸看过来的百姓身上,脸上看不出来什么肉,粗布衣服裹着单薄的躯体,罩着一层青黄的皮,风一吹仿佛就要倒下,和衙门口跪着的这群脑满肥肠的禄蠹之流大相径庭。 “堵住他的嘴,去请附近的百姓过来。” 俞逖轻描淡写的一指。 平明转身过去请人,周围看热闹的见到这副场景都不敢出头,摆了摆手拼命拒绝,生怕被庄主簿他们认出来。 卖菜的老伯因为担心他们,所以一直没有离开,混在附近的人群里围观,这会儿见眼熟的小哥过来,忙站出来:“我跟你们过去。” “哎,老伯,姓庄的和那群衙役都在那边,你也不怕到时候被他们抓进大牢里。”旁边有人担忧道。 平明笑呵呵的道:“大家别担心,我们爷是新来的县令,今儿就是来给大家讨公道做主的,绝对不会让他们事后有报复的机会。” 说话的男人不信,撇了撇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好心,说不准是一伙的在做戏,想一网打尽,之前姓蔡的狗官刚来的时候话说得比谁都好听,最后还不是比谁都狠,简直是恨不得扒掉我们一层皮。” 周围跃跃欲试想要出去告状的人听见这话,顿时冷静下来,左顾右盼,不敢再随意冒头。 平明虽然看得心急,但一想来时这路上所看见的场景,也多少明白他们的担忧,并不强逼,只带着卖菜老伯往那边过去了。 “老伯,可是还有什么事情?”俞逖温声细问。 “小,大人。”老伯朝他拱了拱手,接着就要跪下,“小的求大人做主,衙役里有个叫田河的,前些时候去我们上柳村收夏税,说今年的税又涨了一成,小老儿家里穷,拿不出那么多钱,他竟然要强抢我两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孙子孙女抵税!” 卖菜的老伯本姓柳,早就过了花甲之年,无奈近来年夏税秋粮是涨了又涨,负担不起,逼得儿子媳妇去年出去做工,如今也没了消息不知生死,家里眼瞧着就要揭不开锅,县里又只给了十天的期限,收不到钱就要带走两个孩子,他实在是走投无路,想着卖菜好歹挣个几文钱,却不想又被城门小吏敲诈。 说到这里,柳老伯老泪纵横,就要跪下来给俞逖磕头。 俞逖听得不落忍,伸手扶住柳老伯,叫来小厮搬凳让他坐下,“如今咱们县里是多少的夏税?” “原本是十税一,前年蔡县令说朝廷涨税,成了十税二,今年听说变成了十税三。“柳老伯愁苦道,”我们一家子都是地里刨食的,先是要交庄家的租子,再交三成的税,实在是没活路了。“ 俞逖听得眉头紧皱,踱步来到跪着的一行人面前,县衙胥吏的衣裳和三班衙役不同,他认准了当中的几个人,见柳老伯朝其中一人指了指,当即看了过去,厉声道:“既收取夏税,想必是户房的人,田河,你来说,朝廷法令,夏税应十取几?” 田河虽说是个户房胥吏,但自觉能识文断字,很有些才华,日后也能谋个县衙里的职缺做个小官。因此当初他极力谄媚附和蔡县令的命令,不止盼着升官,也是在收取赋税的时候谋取私利,赚些差价。蔡县令睁只眼闭只眼不追究,时日一久他的野心也就大了起来,寻常几个铜子完全不能满足,但凡遇到像柳老头这种人户,要么极尽手段搜刮家财,要么就借此抢来孩子卖掉,从人牙子手里拿钱。 他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十里八乡自然有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但谁让他是吃官家饭的,从前蔡县令只认钱,谁给钱就偏向谁,贫民百姓告状那是一概打十板子扔出去,只当不知道。 现在被捆在这里,还没来得及脱身报复回去,就听见眼前乃是新任的县令,又被突如其来的臭老头告状,思绪繁杂之下来不及细想,“赋税乃是十取一。” 说完心头暗道不好,顶着晃眼的日光朝上看去。 俞逖面色黑沉,“十取一的税,也能被你们改成十取三,真是无法无天!”他低头俯视田河,脸色如常,声音却阴森至极,“律法有云:贪墨之赃有六,曰监守自盗,曰枉法。你屡犯其二,甚至拐卖良家为贱籍,按律当抄家发配充军。” 不等田河喊冤攀咬,俞逖便示意平明将任职文书、路引和官印一一摆了出来,让不死心的庄主簿胥吏和周围群众俱看个清楚。 远安县衙门前,青天朗日之下,祝春时站在衙鼓之前,只能看见俞逖挺直不屈的脊梁。 俞逖点了点其中一个身强体壮的小厮,又看向逐渐聚拢过来的百姓,朗声道:“麻烦诸位帮个忙,来个人带他去田河家里,充公家产,等过后查出来他究竟贪污了多少,多余部分会点清还给大家。” “大人说的是真的?”冲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喜不自胜的询问,他之后的其余百姓也大喜过望,眼巴巴的看过来。 俞逖笑道:“这怎么会有假。不止田河,现在跪在这里的,大家都可以将他们的罪行一一说出来,查实清楚后,按照律法,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大人,县令大人,民妇有冤啊,民妇要状告庄主簿!” “大人,小的也要告刘捕头!” ······ 只是顷刻之间,县衙门口就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喊冤诉苦之声响彻天地,远比庄主簿和几个衙役声势浩大。 俞逖看着几乎跪满了整条县城大道的百姓,他们的脸上有激动、有泪水、有愤怒,唯独没有后退的余地。 祝春时在此刻走到俞逖身边,看着眼前这一幕可称得上壮烈的场景,分明只是衙役等人嘴里渺小卑微的蝼蚁,但是在这一刻也能迸发出置之死地的勇气和决心。 俞逖看向连江等人,“你们去县衙搬桌椅出来,泻露你们去马车上取笔墨纸砚。”说罢又看着眼前的百姓,弯腰去扶,“都起来吧,一会儿把你们的冤屈都说出来,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 祝春时也上前去扶起那些脸色憔悴消瘦单薄的妇女和稚童。 不消片刻,俞逖和祝春时,以及他们带来的人中能识文断字的,都坐在桌椅之后,执笔写下百姓一字一句的血泪控诉。 眼前的队伍排成了长龙,还有住在远处刚听见消息陆陆续续跑来的人,源源不断。他们在黑暗中等待了太长的时间,久到仿佛这个世间暗无天日,久到即使蔡县令和县丞都被收监流放,曾经留下的规矩也还在悄无声息的推行。 整整一个时辰,俞逖和祝春时的笔下换了一张又一张纸,远安县衙上下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已然烂到了极点,竟是不需要细审,谁的身上都背了五六桩罪名,罄竹难书。 庄主簿那群人被围上来的百姓给吐了满身的唾沫,被俞逖关进监狱的时候浑身狼藉,他也只当没看见。原本还想让平明几个这两日辛苦些看着狱里,但话刚出口就被面前一群高大健壮的百姓给叫住,连声道他们也能来帮忙。 俞逖本就头疼远安县衙上下的人都不大得用,这会儿见他们主动提出来,略一思索也就答应了。于是择优挑了十个汉子,搭配着他自己带来的十几人,分成四人一班,每班看守三个时辰,轮流换值。 等到眼前这一通闹剧暂时结束,围观居民也都心怀忐忑,一步三回头的返回家中,俞逖才暂时松下心神 ,有了闲心在县衙里逛起来。 他首先去的就是二堂,也就是庄主簿出来的地方。二堂进去,左右先是两名师爷当值的地方,前任师爷是蔡县令的心腹幕僚,许多主意都是他们出的,姓蔡的被抓了,他们自然也跑不掉,这里就空了下来。 俞逖上任时间仓促,也没来得及招募师爷,原本是打算在县衙胥吏里找个得力能干的先做着,后续看着不错再定下,今天这么一闹,算是彻底没戏。 他在钱谷师爷的办公房里翻了两本册子,上面记录着这几年远安县的夏税秋粮和徭役征收情况;随后又去了隔壁的刑名师爷房,记载的则是县里这几年的判案情况。不同于钱谷师爷那里满满的几大本账簿,刑名这边只有简单的一本小册子,然而即使就是这么少的记录,其中冤假错案也不少。 出了师爷房,两侧就是主簿和县丞房,俞逖琢磨了片刻,先往庄主簿那边去。姓庄的看起来老实温顺,脸也憨厚,从前好似个软骨头,半点不沾县里的东西,才让他从知府的审查中混了过去。之后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县令县丞连带着师爷都没了,他就是整个县衙里职权最大的那个,面目登时就显露无遗,把自己当做远安县的土皇帝作威作福起来了。 大概是没想到会遭遇突然被绑下大狱的这种情况,主簿房的书桌上大剌剌的摆着账本和搜刮来的珍珠宝石,俞逖翻开粗略扫过一眼,大部分都是县里富户送来的贿赂,他冷笑了一声,将账本收了起来。 随后来到对面的县丞房。县丞此刻还在知府大牢里吃牢饭,因此这边空荡荡的,屋子里桌椅还算齐整,但架子上的东西胡乱倒着,想来是官兵进来抄检东西时导致的,过后庄主簿大概忙着和县里富商乡绅打好关系,也没功夫来这边查看收拾。 二堂过后就是三堂,算是县衙的内宅部分,分为东西厢,东厢是县令起居办公,家眷居住的地方,有三间正房,一间花厅和小厨房,以及县里的银局所在;西厢则是书房和客房,同样配有花厅和官员平日商讨政令休息的地方,除此外就是税库,算是县衙里最为重要的地方也不为过了。 俞逖大致走过一圈,拿着搜罗到的账本回到东厢,祝春时此刻正带着几个丫鬟规整布置房间。这里之前住的是前任县令夫人和妾侍,无论是花厅还是卧室,处处都显得富丽堂皇,雕梁画栋上装点着金银玉器,甚至柱子和拔步床上还有被挖掉珍珠宝石的凹陷痕迹。 祝春时虽说也是个俗人,爱金银珠宝,但自打进入这东厢房,眼睛就被刺得发疼,一时只觉得目眩神迷,很是受不住这直白的装饰,连忙让泻露圆荷他们把能收拾的都收拾下来。 “民脂民膏。”俞逖进来时也看见这副场景,本就沉重的心情更是低了两分。 祝春时递了帕子给绿浓,转身看向俞逖,安慰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左右咱们也用不上这些,到时候能拿去融了的就融了,不能融的就想个法子卖了,把银子重新用在百姓身上。” 俞逖想起方才所见,将手里的账册给她,示意道:“卖给他们吧,官商勾结,合该受些惩罚。” 祝春时粗粗看过,只觉得触目惊心,也不知这几年远安县究竟有多少人遭殃受害。 “今日六哥大刀阔斧的收押了整个县衙的人,明日估计就有人来投石问路了。”祝春时把账簿放在屋子里空出来的梳妆台上,“县衙空了,说不得还要送几个能使唤的过来分忧。” 俞逖冷笑起来,“我方才看了县衙人丁册子,如今留下的这些人都是些酒囊饭袋,溜须拍马个个厉害,论起真本事是一个没有,否则也不至于让十几个家丁打得人仰马翻,毫无还手之力。” “上梁不正,下梁自然也就歪了。心性正直有本事的,谁能在这里待下去?就是要他们这些一丘之貉才能如鱼得水。”祝春时也叹息道。 俞逖摇了摇头,揉着额头感慨道:“幸好朝廷催得急,咱们赶路也还算快,否则再晚来几天还不知道远安县变成什么样子。” 祝春时去牵他,微微笑道:“如今六哥到了,想来日后就会否极泰来,咱们一起努力,总不会比从前还差的。” “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歇过,过后还有一场场硬仗要打,只怕都闲不下来。我方才让春容她们先收拾了内室,先去休息会儿,晚间我叫你起来用膳,好不好?” 俞逖对她的话自然无有不应,顺着力道被她推着往内室去小睡。 第39章 惩奸 第二日辰初(早七点),俞逖早早起身换上一身青袍官服,祝春时迷糊中察觉到他的动作,挣扎着睁开眼睛,半睡半醒的看过去,“要去升堂?” 俞逖刚要系上乌角腰带,闻言偏头,看过去的瞬间唇角也挂上笑意:“嗯,夜长梦多,早点解决了他们,才好处理县衙事务。” 说话间他来到床榻边缘,弯腰摸了摸祝春时的脸颊,青色官服的衣角自然而然搭在床上,“天色还早,近来赶路又辛苦,你再睡会儿,等我回来陪你用膳。” 祝春时下意识的在他手掌心里蹭了蹭,眼角余光瞥见袍服上的一寸小杂花,慢悠悠地清醒过来,“不睡了,你去升堂,我带着人去县城里走走。” 俞逖沉默了一瞬,“把连江也带上,路上小心点,要是打算在外面用膳,就派人回来告诉我,我这边结束了就去接你。” 他们刚来两日,县城有什么势力,周围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在看不见的地方还隐藏着什么也全然不知,这样的环境对他们是极为不利的。 然而俞逖并不打算阻拦她,从离开京城起,他就明白祝春时并不是娇养脆弱的牡丹花,她也有承担风险的能力,即便他担心害怕,也不能因为这种情绪去困住她。 他们是夫妻,本来就应该并肩。 祝春时见他很快明白自己的意思,笑着点头,“知道了。六哥快去吧,别让百姓等急了。” 俞逖点了点头,最后从梳妆台上找出来个其貌不扬的香包挂在腰带上出了门。 平明守在外面,一面跟在俞逖身后匆匆往大堂赶去,一面道:“卯正(六点)起衙门口就来人了,这会儿围得水泄不通。” 有昨天群情激愤的场面在,俞逖也不意外,靠近大堂时吩咐平明去大牢里先将庄主簿押出来,而后撩袍踏上悬有正大光明匾额的公堂。 惊堂木一拍,即便没有杀威棒的震慑,周遭也很快安静下来,只有甬道外百姓的灼灼目光昭示存在。 “大人。”连江和几个临时由百姓组成的衙役押着庄主簿上来,抬脚一踢庄昌杰的腿窝处,让人跪倒在公堂下。 “带原告。” 很快,就有三五个打扮清贫,面容憔悴的男女走上前来跪下。 “草民、民妇见过大人。” “你们几人状告庄昌杰强占土地,强纳民女为妾,命令县衙捕快打死家中老人,和城中商贩勾结,是否属实?”俞逖看向手边的昨日记录下来的罪名,这位庄主簿在任上的时候,好事没做过一件,坏事倒是数都数不清。 “回大人的话,”其中穿着褐色粗布麻衣,形容枯槁的妇女磕头泣泪道,“民妇的女儿不过才十七岁,因生得稍微出挑些,就被这姓庄的老狗贼看上,强行命令媒婆说亲不成,就在我女儿上街买胭脂时吩咐家中下人掳走了她!” 那妇人抬起头,眼中恨意犹如利剑,手指颤巍巍的指过去,“民妇和丈夫上门讨要,这个狗贼竟然还殴打我夫,致使我夫君如今还重病卧床无法起身,求大人给民妇一家做主,将这贼人千刀万剐!” 若非身在公堂,妇人恨不得立时冲过去将姓庄的扒皮抽筋,以泄心头之恨! 大堂之前围观的百姓谁不是被这些贪官污吏给压迫已久,如这妇人一家的遭遇也不罕见,甚至多有因为这些人而家破人亡的,听到这里个个都恨得牙痒痒,忍不下心头愤怒,手里拿着捡来的碎石子就往庄昌杰身上招呼,更有那手头准的,直接砸得姓庄的头破血流,捂着头喊起痛来。 俞逖充耳不闻,只当没看见,转头看向妇人旁边的男人,示意他接着说。 “草民家中原本是做小本生意的,勉强能够一家人糊口。自从蔡狗官被知府大人带走后,这姓庄的就在县里横行无忌起来,要求草民将店中三成利润都上供给他,否则就不准继续做下去。大人明鉴,草民家中上有二老,下有子女,每月所挣不过刚好生活而已,哪里能有多的银钱上供给他。”男人说到这里似乎想起种种苦楚,哽咽道,“庄狗贼却不管这些,草民交不出钱来就要把我儿子充作奴隶,老父为护子孙,竟活生生被他的手下打死!” 庄昌杰听到这里,心知自身难保。他本就是个软骨头,从前有更狠的人在前面顶着所以凡事都小心翼翼,只敢贪图小利,不敢做出什么大祸来,后来上面没了人,他才穷人乍富,无法无天起来。 这会儿俞逖既到,无论官职还是手段,都远胜他不知多少。他既被抓,又在公堂之上审理,竟是想不出脱罪的法子,只能蜷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俞逖见此,心中更是愤慨,就是这么个无耻小人,在远安县逍遥一月有余,竟犯下无数罪孽。 剩余的几人也将庄昌杰的罪行一一道来,听到最后,不止百姓指点怒骂,俞逖也显然有些维持不住面上的沉稳。 “啪——”俞逖敲了下惊堂木,示意众人肃静,在一阵寂静中宣判:“庄昌杰,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数罪并罚,着杖七十,先收监死牢,秋后问斩。” 俞逖这边朝堂之上百姓如何欢呼雀跃,犯人如何悔不当初涕泗横流,不必细说。祝春时则是自俞逖出去后也即刻起身,又唤来泻露圆荷洗漱更衣,不及用早膳就带着三个丫鬟和连江从后门出了县衙。 “姑娘,咱们这是要去哪里?”春容小声问道。 祝春时站在街上放眼望去,人烟寥寥,四面都冷清得很,“不拘是哪条道,都走着看看吧。” 昨日他们来的那条道乃是远安县城最宽阔的福铜街,从城门直通县衙,祝春时今日便特地绕了道,往旁边的路走。 街上稀稀拉拉的有些人出来摆摊做生意,也有几间酒楼客栈开了门,但都门可罗雀,连带着小二看起来也没什么精气神。 祝春时往一间首饰铺子过去,从柜台上挑了支工艺不错的银钗,递钱过去的时候笑着道:“小二,你们县里最繁华的地段是在哪里,我来了几天,怎么都看着这么冷清?” 年轻的店小二憨笑着收钱,“最近大家都不太敢开门做生意了,夫人要是想找热闹地方,得往富康街那边去,那边都是咱们县里富户开的铺子。” 祝春时轻哦了声,佯装好奇的小声问道:“不是说咱们县里新来了个县太爷吗,我还听我家丫鬟说县衙正在审案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小二左右看看,也跟着放低了声音,“真倒是真的,我们老板也去衙门口看热闹了,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么好。不瞒夫人,咱们远安县这几年不太顺,前前任县令倒是个好的,就是没什么手段,后来换了姓蔡的狗官,开始还装得人模狗样,后面日子才难过了起来,好容易把人给告下去了,姓庄的又起来了。” 小二说着摇摇头,有些唏嘘,脸上又浮现些许悲哀。 “夫人,我劝您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您在街上这么走恐怕会招来祸事。” 祝春时听得莫名,但看小二的神色,转瞬间又反应过来,朝廷官员尚且胡作非为,唯利是图,那其下的富商地主又该是何等模样呢? 她低声道了句谢,出了首饰铺子,想了想终究没往小二口中的富康街过去,仍旧沿着眼前的道路走走停停,顺道记下周围的地理位置和布局情况。 “赶紧滚,什么东西也敢来我们这里打秋风!”人高马大的杂役随手把一名做书生打扮的男子推搡出店门口,一起被扔出来的还有几张纸。 “我,咳咳——”男子捂嘴咳嗽了两声,“我并非是打秋风,只是之前和你们家少爷说好了,说今天过来这边,” “嗤。”杂役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讥讽道:“我们家少爷是什么人,也是你个穷鬼能搭上的?而且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少爷这会儿在新丰酒楼宴客呢,哪有功夫过来和你见面,之前种种,不过是耍猴罢了。” “你,”男子看起来身体本就不好,被杂役这么一顿嘲讽,更是上不来气,站都快要站不稳,险险扶住旁边的石狮子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祝春时捡起落在脚边的纸张,上面并非是什么诗词文章,而是算术一道。 她稍微有些惊讶,观这男子着青衣襕衫,头戴儒巾,虽说所用布匹都有些粗旧,但分明是生员打扮,如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祝春时瞧了眼身边的圆荷,圆荷会意的上前,将手中所收捡起来的几张纸递过去给那男子,“见过郎君,我们家夫人想请郎君过去说几句话。” 男子好容易缓过气来,便见一袭水绿色的年轻姑娘走来,他接过纸,顺着对方的话看过去,不远处果真站着个年轻夫人,周身服饰无不是绸缎所制,头上更是戴着珠冠金簪,无处不精致。 他以手握拳在唇边轻咳了声,徐徐走到祝春时身边,“敢问夫人是有什么事?” “并无他事,只是看郎君好像是生员,不知怎么——”祝春时的话并未说完,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算术纸上。 男子会意过来,也跟着看了眼手里的东西,苦笑道:“生员又如何,没有出头之路的时候,也不过是废物一个罢了,甚至连普通杂役也比不过。” 祝春时微微疑惑,”什么才算是出头之路,郎君所求,是科举还是其他?“ 那男子看了她一眼,似乎反应过来什么,自嘲道:”夫人出身富贵人家,自然不能理解平民百姓的难处。在远安县,纵使科举又有什么用,没有银钱,照样任人欺辱。“ ”那是从前,我想远安县从今天开始就会改变的。郎君若是无路可走,不妨去一趟衙门看看,说不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祝春时说完,随即吩咐连江给了他一吊钱,”虽然不清楚个中原委,但想来应该能帮上郎君一点小忙。“ 男子捏着手里的铜钱,孔方兄被铸成薄薄一片,圆滑的边缘硌他手掌心微微泛疼,连带着心脏也跟着涨疼了起来,夏日的阳光照得脸颊滚烫。 他迟疑了半晌,想起家中的情形,最终还是将所谓读书人的傲骨折损了大半,昧着不断涌上来的羞愧,将这吊钱揣进怀里。 “夫人,”他转身追了上去,“敢问夫人是?来日我一定报答夫人今日之恩。” “今日所为对我而言是举手之劳,郎君不必报答我。如果真要报答,”祝春时顿了顿,笑道:“那就希望有朝一日郎君也能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对旁人略尽举手之劳吧。” 祝春时朝他微一颔首,言罢也不再多留,带着圆荷几人离开此地。 “姑娘,我方才问过了。”春容长于交际的能力在此时凸现出来,方才那么点时间,她就和周边的人打听了一转,这会儿娓娓道来:“那家客栈是县城富商万家的产业,万家有个极受宠的三少爷,在沧柳书院中读书,方才那位秀才公和万三少爷是同窗,听说二人关系不算好,但这几天也不知那位秀才公怎么了,着急用钱,万三少爷就说可以让他在自家客栈里做账房先生,每月二两银子的工钱。” 祝春时听到这里,想起方才所见,“看来是被骗了。” “正是。万少爷带着秀才公出入了好几个聚会,言谈间很是不客气,又给他出了好几道算术题,说今日拿着过来,没问题就可以上工了,但——”后面的话春容不必说,在场的人也都知道了。 祝春时叹气,远安县上下风气不正至此,一个生员,虽说朝廷没什么特殊的待遇,但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到这个地步,还不是因为上行下效,上面的人不在意,下面的人自然也不把人当人。 祝春时略微颓唐了片刻,就重新收拾好心情,继续在大街上四处查探民生情况。 而寇明旭,也就是方才和祝春时说话的那名男子,摸了摸怀里的铜板,先去不远处的药铺买了两副药,随后转身往城外走去,只是一边走一边惦记方才的事情,他回头看了眼县衙的方向,决定明天再去一探究竟。 俞逖这边,庄主簿和六房胥吏,加上县衙里的捕快衙役,总共二十二人,这还是因为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已经或主动或被动地退出衙门自谋生路去了,城门小吏因为人手不够的原因,他暂且没有算进来,但今日城门口那边也再没有敢明目张胆收进城费的人了。 案件审理了一上午,及至午正时分(十二点),惊堂木都险些被拍坏了才退堂休息,至此也不过惩处了十人。实在是这些人罪行累累,光是原告将他们将所犯罪行一一叙述出来都费了大半天,十人里最轻的都是杖六十,刺配充军,严重的便如庄主簿,直接打一顿收监,等着秋后问斩。 “爷,”等俞逖在二堂内的师爷房坐着休息,平明端上凉茶,“连江那边来了消息,说奶奶中午要在富康街那边的千福酒楼用膳。” 俞逖喝了口凉茶缓解喉咙干涩,闻言没说什么,而是默默算了算,下午升堂是未正(两点),往返时间上来得及。随即就转身进了三堂的东厢,将身上官服换下,挑了件靛青色的夏衫,带着平明和几个护院,往千福酒楼赶过去了。 —————————————————————————————— 可以看一下作者有话说,谢谢。 第40章 庄家 富康街和其他街道截然不同,两侧的店铺都大大方方的开门迎客,虽然不至于说门庭若市,但也绝对比其他地方热闹许多,来往的行人都有说有笑,神情泰然,就连周身的衣料打扮,也比其他人看起来要干净整洁。 圆荷看得咋舌,回头扫了眼他们来过的街道,“这可真是天差地别,我还当县城里都要没人了呢。” 祝春时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家酒楼,慢条斯理的道:“其他地方有地痞流氓闹事,还有官府收取保护费,下面的百姓又被折磨得苦不堪言,没有银钱去光顾,自然也就萧条下来了。” 这边却是不同,杂役多不怕人闹事,官府也给撑腰,那些手有余钱的为了避免麻烦,肯定愿意往这边来,生意都揽到了自己手里,自然风平浪静。 她随手挑了家干净雅致的酒楼,吩咐连江回去报信后,就带着圆荷三个进去要了个雅间坐着。 来的小二是个伶俐的,“夫人是外乡人吧,从前没见过,要不要尝尝咱们店里的招牌菜?” “你们这里有什么招牌?” 小二一面给人倒茶一面道:“那可就多了,若您是想吃点心,那有蒸酥果馅儿,糖薄脆,五色团圆饼,骨牌糕,狮仙糖,一时只怕都说不尽;若您想要用些菜肴,糟的熏的腌的卤的腊的烧的都有,便是要喝茶吃酒,酒楼也有各式各样的,只怕小的说完都得耽误一盏茶功夫。” 祝春时看他手上嘴上双管齐下,半点没耽误事,分明是在这里做了许久的,随口道:“我看外面好多铺子都没开了,你们家生意却热闹。” “嗐,夫人是打同水街那边来的吧?”小二丝毫不觉得奇怪,“那边都是些小本生意,动不动就有人闹事,久而久之就没人想去吃了。咱们家不一样,我们杨老板可是县里有名的商户,便是官府都得给几分颜面,做生意自然一帆风顺。” 祝春时若有所思,圆荷给了春容个眼神,春容会意的接过话,和那小二攀谈起来,顺便点了菜。 “说起来,夫人来的正是好时候,过几日咱们这里还有船宴,听说是从江南那边传过来的,今年还是头一回,想来应该很是热闹。”小二临去传菜前笑着道。 等人退下后关上门,圆荷才看向祝春时,“姑娘,什么是船宴啊?” “就是在大型船只上进行宴会,美食美酒美景结合起来,随着船舶在河流中自然随意的游荡,个别时候也会有歌舞唱曲相应和,单是一条船就已经很热闹了,听小二的意思,应该是好几家富商联合起来举办的。”祝春时淡声道,这种宴会,雅致点的就是朋友聚会喝酒聊天,例如京城每逢上元中秋等节日,就会有公子哥儿包船玩乐,不算罕见;但要是相反,那就是花天酒地的销金窟了。 圆荷慢腾腾的反应过来,气愤道:“县里好些人都吃不饱饭活不下去了,这些人居然还纵情宴饮,简直太过分了!” 圆荷是个孤儿,两三岁时就被柳太太带回祝家,先是安排给府中一对未曾生育的家生子做女儿,等五六岁时看着出挑又会说话,便和泻露一起拨到了祝春时的院子里,陪着一起长大,顺便让大丫鬟调教着。因此她并没有什么糟糕的经历,最大的痛苦也许就是做错事被打板子不让吃饭,自然也很难去明白人性的恶意。 祝春时原本也不太明白这些,但庆幸的是岳姨娘经历得不少,怕她长大后吃亏,曾经挑挑拣拣和她说起过,而且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都能和岳姨娘的话对应上,她的感悟也就深刻些。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祝春时摇了摇头,无奈道:“书上诚不欺我。”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并非只是眼前。”俞逖甫一进来就听见祝春时这句叹息,心随声动的看了眼她脸上神情,出言安慰道。 “姑爷。”圆荷春容双燕连忙起身,退到一边。 俞逖上前轻轻按住祝春时的肩膀,坐在她身边,“累不累?” 祝春时斟了盏茶推给他,笑道:“不算累,倒是六哥,今天上午怎么样了?” 俞逖来时刚用过一盏凉茶,但也没拒绝,喝了两口后方道:“惩处判刑倒是没什么,按着那些人的罪行,怕是这辈子最少都得流放几千里。只是过后的收尾麻烦,百姓经此一难,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不好过。” 也不要祝春时对此发表什么意见,俞逖紧接着道:“说起来我这里有件事要请春时你帮忙。” 祝春时看过去,“什么?” “上午的几个犯人里,涉及到几位年轻姑娘家,我和平明,以及县衙里的人都是男子,虽说这时候不用顾忌什么男女之别,但到底不是很方便。”俞逖审案时听见那位妇人哭诉,心里便想好了主意,“就想请你,或者泻露她们,到时候将几位姑娘接出来好生安抚,搜出来的银钱也分给她们几成好做日后谋生的本钱。” 不需俞逖细说,祝春时立刻就能想到其中内情,不论天灾还是人祸,首先遭难的始终都是女子,过后受人歧视轻蔑的也同样是女子,没见几个人去臭骂责怪犯人。 她想也不想的道:“好,这件事交给我,什么时候去?” 俞逖看着她,严肃了一上午的脸色变得轻松,眼眸里也都溢出笑来,“下午去吧,我把地址给你,还有她们的亲人也一起去接。” 祝春时点头表示答应,正好这时候门外小二来上菜,他们便也顺势不再说话开始用膳。 千福酒楼的菜色无愧于小二的那张巧嘴,吃起来味道的确不错,和京城的酒楼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他们一行人用完膳,结账时连江忍不住啧声,两桌菜花费了小二两银子,这寻常谁能吃得起。 因为时辰还早,俞逖也不急着赶去县衙,便陪着祝春时在富康街逛了逛,一路而去,除开酒楼客栈和首饰绸缎等铺子,祝春时还看见两座碧瓦朱甍,雕梁绣户的店铺,正面相对,都是三层楼的格局,在这条街上明显与别家不同,称得上一句雕栏玉砌了。 “那是什么?”祝春时拉了拉俞逖的袖子。 “咳。”俞逖看过去后咳嗽了声,对上祝春时的确疑惑的眼神,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两句。 祝春时的脸颊霎时红了起来,连耳垂也变得滚烫,拉着俞逖低头走出了这片地界。 俞逖闷笑,直到走远了才用手指勾了勾她手掌心,示意停下来,“就在前面的巷子,姓庄的住在这里,你去前面的茶水摊子上歇会儿,我让连江带两个人过来把他家抄了,至于那些人有家的就送回家,无处可去的就得劳烦夫人暂时费心了。” 说着,他正正经经的朝着祝春时作揖。 祝春时原本还因为和俞逖问起青楼欢馆这种场所而不好意思,如今见俞逖神色严肃的拜托这件事,也稍稍平复了下心情,冲他点了点头。 俞逖站在原地,看着身后的圆荷春容等人快步追上去,等到她们主仆几人坐在路边支起来的茶水摊子上,祝春时还朝他摆了摆手示意快走。 他抬手握拳在唇边轻笑了声,转身回了县衙继续审案。 祝春时略坐了会儿,和茶水摊子的老婆婆闲聊两句,就等到了连江带人过来,身后跟着个看起来上了年岁的妇人,不住的在抹泪。 “奶奶,这是谷婶子。”连江指着那妇人道。 祝春时明白过来,想来是庄主簿家受害姑娘的母亲,她和那位谷婶子相互打了招呼。 连江带着人一马当先的冲在最前面,野云巷里的布局还算合理,四通八达不显得拥堵,周围都住着百姓,明显是有些身家的,这会儿听见动静纷纷站在门后往外看。 庄主簿的家位于野云巷的中间地段,是个三进的院子,因着当家的主子都被逮进了死牢,正房夫人和几房妾室明显也听见了消息,倒是不曾跑路离开,而是开了大门候着。 此时连江带着人闯进去,惊动了里面的人,很快就从内室出来了三五个女子。 “见过官爷。”为首的那位,身穿一身略显沉稳庄重的驼色衣裙,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眉梢微微垂着,看见来人也不慌不忙,“家里都是妇道人家,庄昌杰所犯的罪孽,大多是他一人所为,与妇人无关,还请官爷网开一面。” 祝春时适时上前,“庄,太太?” “我娘家姓唐。”唐太太抬眸看了眼,再看这一群人,心里有了数之后,便对着祝春时道:“夫人,庄昌杰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和受贿得来的钱财都放在后院了,只求这些金银能买我们这群妇人的性命。” “唐太太。”祝春时顺势改了称呼,“朝廷只会惩罚有罪之人,你们没有参与其中,就不会有事,放心吧。” 连江得了自家奶奶的示意,挥手示意让跟来临时充当衙役的四个俞家护院去后面检查东西。 “秀秀呢,我家秀秀呢,她为什么不在这里?”谷婶子自打进来开始,眼睛就在正堂里四处搜寻,半天也不曾见到自己女儿,担忧之下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数,上前攥着唐太太的手臂追问。 唐太太愕然,腕上生疼,随即反应过来,“你说的是秀姐儿吧,她前两日生了病,所以我让她在屋子里养病,现在还起不来身,我让人带你进去。” 她看向旁边一个年轻小媳妇打扮的人,“丽娘,你带她进去看看秀姐儿。” 丽娘哎声,忙扶着站不太稳的谷婶子朝后院过去。 祝春时也给双燕递了眼色,让她跟在后面进去看看情况。 “想来您就是新任县令的夫人吧?”唐太太也没阻拦她们,朝着祝春时端端正正行了个万福,她身后的那几名妇人反倒是有些惊讶,愣了会儿后也手忙脚乱的跟着行礼。 “唐太太好眼力,也好魄力。”祝春时的重点落在后面一句,当家的被抓,对方却仍旧稳住心神顾好这一大家子,甚至在官府上门后还能借机谈条件。 唐太太面色无波,“我曾劝过他律法无情,不该做的不要做,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何必要马失前蹄。但他总觉得新县令到了后还得靠他稳住县里的富商和各路人马,因此并不听这些唠叨,事到如今,我也只能为自己和这些小姑娘考虑。” 祝春时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几个人身上,看着个个年纪都不是很大,最大的那位想来也不过二十几岁,但庄主簿却已经年过五十,足够当爹的年纪了。 “唐太太好心,会有好报的。”祝春时只觉得自从到了远安县,自己叹气的次数就接连上升,抵得上从前十几年的次数。 “你们日后有什么打算?”她的视线重新挪到唐太太身上,“这间三进院,按照律法,也是要抄家卖出去的,你们还有落脚的地方吗?” 唐太太勉强笑了笑,“我之前用自己的嫁妆买了个小院,暂时住着不成问题,至于之后,走一步看一步吧,好歹有手有脚,总不会饿死。” 祝春时点了点头,正欲说些什么,就听见后院传来哀嚎,明显是方才进去的谷婶子的哭声。 她心里微惊,也顾不得什么,忙带着圆荷春容快步进去,唐太太等人也面色难看起来,立即跟在后面。 越往里走,声音也就越发清晰。 “秀秀,娘的秀秀啊,这是遭了什么孽啊!天杀的,那姓庄的就应该被千刀万剐,才能为我女儿报仇雪恨啊!” 哭声悲恸,字字泣血。 连江和带来的人都在后院里抄检东西,这边厢房外只有双燕和梳着桃心髻的小丫头站在门口,见着唐太太一行人过来,小丫头大喜过望的跑上前。 “太太,秀姨娘她——” 唐太太抬手止住她将要出口的话。 祝春时站在台阶下面,透过掀开一半的竹帘,并不能瞧见谷婶子和她女儿的身影,但那哭声却又分外清楚的传到耳朵里。 她没再往前一步,而是看向跟在身后半步的唐太太,“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秀姑娘生病了吗?” 唐太太面露为难之色,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她身后年纪稍微大些的妇人站了出来,“回夫人的话,我们老爷,”说着她反应过来,朝地面呸了声,“姓庄的因为某些原因,平日里爱喝酒,喝了酒之后就喜欢打人,秀姐儿年纪轻,又是个气性大的,自从来了后就不爱搭理那混蛋,前两日也不知那混蛋在外面做什么,醉醺醺的回来,偏要去找秀姐儿,秀姐儿不从,他就动了手。还是这小丫头发现得早,去请了太太来,这才请了大夫来看,如今还在用人参吊着。” 祝春时听得心头火气,不免和里面谷婶子的想法一致,真该将那庄昌杰千刀万剐才对! “唐太太,还得麻烦你一趟,让这丫鬟去县里找个厉害的大夫来,秀姐儿留在这里触景伤情,只怕是养不好身体的,若要挪动她,还得大夫来看着才好。”祝春时看向旁边的唐太太,又示意双燕上前,“你去咱们带来的箱子里找找,看有没有好人参,若有就先拿几两过来用,再让你泻露姐姐带人收拾个小屋子出来,回来时把孙嫂子她们也叫上。” 双燕得了吩咐,知道耽搁不得,连忙跑了出去。 唐太太也心下惴惴不安,叠声让那丫头赶紧出去请大夫。 祝春时此时不好进去打搅,想来秀姑娘也不太愿意让人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便和其他人站在廊下等人回来。 第41章 来人试探 大夫赶过来的时候,里面秀姑娘刚好醒转,见到谷婶子忍不住低声呜咽哭泣,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不止。 祝春时忍不住再次念叨死牢里的庄昌杰,学着里面母女两人的的咒骂,也跟着低声斥了句:“真是天杀的混蛋!” 等到双燕带着东西和人匆匆赶来,让秀姑娘含了一片在嘴里,祝春时才从外面走进去。 秀姑娘生的杏眼桃腮,乌发如云散在肩上,但脸色苍白,唇上也毫无血色,半躺在床上起不来身。 谷婶子就坐在床边,手握着秀姑娘的手不放,眼睛红肿的厉害,见到众人进来也只转了转头,抬袖胡乱擦了把泪。 “阿娘,这位是?“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模样,听得祝春时等人一阵揪心。 “这是新任县令的夫人。”谷婶子忙解释道,“就是县令大人抓了姓庄的混蛋,现在已经押进了死牢,只等秋后问斩了,还让夫人同我过来瞧瞧你。” 张秀秀听了便要挣扎着起身。 圆荷从屋里找了个凳子搬到床边,祝春时坐在那里,抬手按住她,柔声道:“不必多礼。我听大夫的意思,秀姑娘还要吃上一阵的药,你们家里近来怕是也乱着,谷婶子分不开身,不如和我去县衙里住着,等身子骨好些了再回家?” 张秀秀轻轻咳嗽了几声,勉力挤了个笑出来,”只怕给县令大人和夫人添麻烦。“ 她被姓庄的狗贼强抢进来,和父母分别一月有余,若非是心里记挂着他们,早在被玷辱的时候就抹脖子一死了之了。 祝春时笑道:“你是远安县的百姓,我们大人是这里的父母官,哪有什么麻烦?你如今别的都不要想,吃了药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谷婶子和张大叔还等着一家团聚呢。” 大夫也跟着插了句:“还得吃些补药,好把元气给补回来,别费心费神,心情也得仔细着。” 谷婶子皱着眉抿紧了唇,她们家当家的也躺在床上每日里喝药,今天她出来都是拜托了隔壁邻居看着,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先把闺女带回家去。 “夫人的好意,” “夫人和大人的好意,我知道了,咳咳。”张秀秀打断了她母亲的话,家里什么情况她是知道的,父亲被打生病了她也知道,庄狗贼曾经拿这件事要挟她就范过,只是被她拿着簪子给吓退了。 “麻烦夫人了。”张秀秀抿了抿唇,低头道谢。 祝春时察觉到她们母女之间的眉眼官司,想了想道:“庄家这次被抄检出来的家财,我们家大人说要拿出一部分来,给秀姑娘和其他遭受委屈的姑娘,好歹算个补偿。” “我不——” “秀姑娘先别拒绝。他的家财本就来之于民,和他本人没什么瓜葛,如今还之于民也是应该的,你们,包括家人,都受了很长时间的委屈,钱财并不能弥补什么,但聊胜于无,哪怕拿来往他头上扔,也能听个响。” 祝春时说着逗趣,倒真惹得旁边叫丽娘的女子笑了两声。 唐太太几人一时也低声劝她,半晌后张秀秀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 祝春时见她精神好些了,也不继续耽搁时间,让和双燕一起回来的孙嫂子等人搭把手,把张秀秀搬到外面的马车 上去,谷婶子心里担心,也拉着大夫紧跟着去了。 至于唐太太等人,祝春时问了两句她的小院子在哪里,记下地方后,便不再多聊,和搜检完东西的连江几人一并回了县衙。 祝春时让孙大嫂和童二嫂先去照顾张秀秀,日常起居都仔细小心些,谷婶子跟在身后看了半日,心下稍微放下许多后,又瞧着天色不早,心里惦记丈夫,紧赶慢赶的回家去了。 等到下午俞逖退堂,牢里又审了七八个人,大多都被抄了家关进牢里,不是和庄主簿一起问斩,就是等着流放充军,最后也只剩下三四个犯人还没轮到。 “明天就结束了。”俞逖揉了揉脖颈,一天下来也觉得有些疲惫,“县衙银局里原本还空着,这会儿就满当起来了。” 县衙东厢不比在靖海伯府时的院子宽敞,只有三间正房日常起居所用,旁边是一间小厨房和待客用的花厅,除此外还有两间稍小的屋子用来做丫鬟们白日休息煮茶的地方。 因一整天下来大家都忙得很,这会儿夫妻两人用饭,便没要丫鬟在旁边站着布菜打扇。 祝春时给俞逖挑了一筷子糟鲥鱼,“抄出来多少银子?” 俞逖抬手给她比了个二,“仅仅庄昌杰的家里,没算宅子古董珠宝这些,就这个数。” 祝春时听得瞠目,“主簿不过九品,一月五石五斗俸米,三两俸银,二万两银子,他就算不吃不喝都得要五百年。” 俞逖的神情也颇为难看,“可想而知,这两万两银子是怎么来的。不止他,那些胥吏衙役家里也小有家财,每人都藏着几百两银子,二十个人抓下来,也有几千的数。” 祝春时怒极反笑,“倒是比咱们都有钱些,你的私产,我的嫁妆,临走时二太太又从公中拨了银子,拢共加起来也不过两千多两银子。” 俞逖深以为然,“别说咱们两个,就算拿伯府的家底来比,只怕也不过如此。” 见祝春时气的脸色微红,俞逖挑了筷子鲜菱角喂她,哄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不是遇着我们了?攒的万贯家财最后也得乖乖拿来给县里做营生,我昨天还在犯愁往后县里该怎么下去,怕是连衙役的工钱都给不出,现在不就迎刃而解了。” 那一筷子喂到嘴边,俞逖的眼神也好整以暇地看过来,祝春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见他始终举着不往碗里放,祝春时只得张嘴吃了。 “光靠他搜刮百姓,想来也没这么多银子。”祝春时被这筷子菜给闹得消了气,接着道:“我今天去庄家,听唐太太的意思,县里富户乡绅估摸也没少送银子,都打算到时候从庄主簿那边和你牵上线呢。” 俞逖听得冷笑起来,“今天他们也都看见了我怎么行事的,要是还有那等没眼力见又糊涂的要撞上来,那就只能多谢他们继续送银子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只会觉得是给的不够多,而不是我们俞大人富贵不能淫。”祝春时调笑道。 俞逖抬眼,伸手捏了捏她脸蛋,“是啊,我还得攒钱给我夫人买好看的衣裳首饰,总不能从京城出来就委屈了她,是不是?当然要多多益善为好。” 祝春时附和的点头,十分赞同:“这是自然,我这个人眼高于顶,非金玉不上头,非绫罗不上身,寻常的东西可看不上,俞大人还要继续努力才是。” 俞逖轻笑着摇了摇头,见祝春时用好了膳,唤来平明收拾了桌子下去。随后转身走到屋子里的书桌处,从柜子里掏出个荷包来,递过去。 “受到他们直接迫害的,共有六七十人,其中女子有三十八,男子二十七,按着轻重缓急,我分别给了五两到五十两的补偿,像张姑娘这样的情况,有五六人,我打算每人给一百两,你觉得怎么样?” 寻常四口之家,节约的一年大概花费五六两银子,最多也不超过十两,一百两,只要不是做什么生意或者大手大脚的花销,怎么也能衣食无忧的过好几年日子。 然而对于张姑娘她们来说,最重要的却不是钱。 俞逖也知道这些,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祝春时心里也清楚,但就像她劝张姑娘时说的那样,有总比没有好,最后要不要用不用是她的决定,但给不给却是他们必须做的。 “好,我到时候拿给她们。” 俞逖低头,伸手把她抱进怀里,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祝春时自如地在他怀抱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脸颊在胸口蹭了蹭,仿佛安慰,同样的没有说话。 翌日大早,俞逖起身去前面公堂将事情收尾,祝春时则让泻露把银子送去给后面住着的张秀秀。 倒不是她不愿意走这两步,实在是突然来了客,抽不开身。 来的客人,她也不陌生,这两日耳朵都要听得起了茧子,算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名。 “前几日就知道县令大人和夫人到了,但想着夫人舟车劳顿,一路上辛苦,到了地方好歹要歇息两日,所以拖到了今日才上门拜见,还请夫人不要怪罪。”坐在下手的陈太太满怀歉意的道。 她是远安县富户万逸致的正房夫人,祝春时在街上遇见的那个书生,就是被她的儿子戏耍了一回,险些要走到绝路。 祝春时看了春容一眼,随即笑着道:“陈太太说笑了,我初来乍到,年纪又轻,正是一头雾水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陈太太刚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又怎么会怪罪。” 春容端上茶来,随即笑着将陈太太的丫鬟也领下去休息。 陈太太年过不惑,说句不好听的话,便是她的儿子女儿都比祝春时夫妻两要大上几岁,素来又是远安县里拔尖的人物,走哪儿都是被捧着的,前任县令都得看他们家几分脸色,因此俞逖一行人到时并不将其放在眼里。 然而没想到这位新县令是个雷厉风行的,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县衙上下都被他直接给抓空了,两天的案子审下来,竟是个个大罪要罪。几家府里都坐不住,短时间也探不清背后情况,浅浅商谈了下,今日就要陈太太过来先在话里摸个虚实。 陈太太用了口茶,面露讶色,看了眼手里的杯盏,“这是阳羡茶吧?没想到夫人这里居然有。” 祝春时不动声色的道:“听陈太太的话,想来品茶也是个中高手。” 陈太太笑道:“我平日里没什么事做,也就只能和人喝喝茶聊聊天,久而久之也勉强懂上几分,不敢称什么高手。” 阳羡难得,自前朝时起就已经是贡茶,虽说市面上偶尔也有售卖,但分量都不多。就祝春时手里的这点,那还是祝家大老爷偶尔被陛下赏赐得来的,大老爷分了些给她父亲,又往下给,到她出嫁时也就几两罢了。 但陈太太仅仅是入口不久就尝出来是什么茶,不愧是豪富之家,手里的好东西向来不缺。 “陈太太阅历深,见过的好东西不知凡几,未免也太过谦了些。”祝春时用过后便将茶盏搁在边上。 陈太太不着痕迹的瞧了眼,见周围摆设都与往日不同,很是精致,便知对方是住在此处的。 前任县令虽说也住在县衙里,但人家在外面也有间五进的大院子,寻常都住在那边,偶尔有事,例如应付上官,百姓升堂,才在县衙里住上那么几日装样子。 “夫人刚来,估计还不清楚咱们远安的情况。”陈太太面露笑容道,“我们万家略有薄产,在县里还算有点名声,凡事也能说上几句话,日后夫人要是有哪里不清楚的,尽管打发丫头去寻我就是。” 祝春时心底暗笑,他们万家何止是略有薄产小有名声啊,她不过是随便走上那么半天,都听了一箩筐的话,若是再待上两日,还不知能知道多少消息。 “陈太太客气了,我们夫妻刚来,诸事都还没妥帖,还有一阵子忙碌的,倒不急在这一时。” 陈太太经这句提了醒,轻拍了下头,立马道:“是我糊涂了。夫人远道而来,只怕县里的人不称手,我那里有几个调教得十分伶俐乖巧的丫鬟,先送来给您搭把手,不知行不行?” 祝春时挑眉,“县衙里地方小,人多了也住不开,我们夫妻带了二十几个下人来,已经够用了,多谢陈太太好意。” 陈太太讪笑两声,“夫人说的是。夫人倒是点醒我了,来时我们老爷说了,县衙里别的都好,就是地方不够大,刚巧前几日入手了一个地段好的五进院,勉强收拾了也能住,正适合送给大人和夫人暂时落脚,等日后若是有了其他喜欢的地方再搬也不迟。” 祝春时听到这里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来意,“陈太太说笑了,那宅子是万老爷买来的,无功不受禄,我们夫妻怎么好意思强占了去。” “县令大人新来,我们也没来得及迎接宴请,合该赔罪。也是因着这几日大人忙着县里的事,所以没腾开手,但我们却不能不知礼,一座院子而已,我们老爷还嫌礼太薄,怕大人不喜欢。” 陈太太话说的谦卑,但透露出来的意思不可谓不明朗,不过是想借此将俞逖拉到他们的船上去,日后好继续在远安做大罢了。 祝春时笑了笑,“太太实在太客气了些,但不瞒你说,这等事情向来是我们大人决定,我平日里说个话还成,别的却是不行。太太若是没什么要紧事,不妨稍微坐会儿,等大人退了堂?” 注意到祝春时变了称呼,言语间也甚是温和,陈太太颇觉此事可行,一时又觉得眼前人不过是个黄毛丫头,仗着好命才做了官夫人,实则也是眼皮子浅的,随便拿个宅子出来就能心动,想来前面不愿接受丫鬟,也是因为善妒罢。 正在思量间,外头丫鬟掀了帘,禀告道:“夫人,大人退了堂,往后院来了。” 祝春时连忙起身,走了两步后才想起旁边的陈太太来,忙道:“我们大人这就来了,太太稍坐。” 说着也不去看陈太太什么脸色,祝春时自顾自掀了帘子出去迎俞逖了。 第42章 初次交锋 俞逖不明所以,看见祝春时眼色的瞬间又明白过来,越过她的肩膀看了眼花厅,扬了扬眉。 祝春时好笑的微微点头,接过他手里的官帽,声音又轻又柔:“大人,可是案子结束了?” 俞逖咳嗽一声,“嗯,结束了,听说来客人了?” 祝春时垂眼轻嗯了声,亲自打帘让俞逖进去。 旁边候着的绿浓巧莺等人纷纷睁大了眼睛,眼珠子在夫妻二人身上看了又看,就连俞逖也有片刻的不自在,但大概知道祝春时在打什么算盘,因此略低了低头遮住脸上神情。 里面坐着的陈太太不错眼的看着他们,直到俞逖进来才微微挪开视线,自觉了解清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便起身朝着俞逖行礼问好。 “民妇见过大人。” 俞逖在上手坐着,接过巧莺递来的热茶,喝了口后方稍稍抬眼,却也是看向祝春时的,“不必多礼。” 祝春时笑着上前,替二人介绍:“这是万家的陈太太,原本早想来拜见的,但知道大人忙着县衙的事情,不好打搅,所以今儿才过来。” 陈太太虽有些不满俞逖怠慢的态度,但多少还稳得住,她也习惯了,前两任县太爷刚来时也是眼睛长在头顶,很是不待见商户,不过最多也就几天功夫,最后还不是要为金银折腰。 因此她听了祝春时的话,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也没多想。 俞逖瞥了陈太太一眼,茶盖慢悠悠刮着沫子,漫不经心的:“哦?那该多谢万老爷和陈太太才是,知道本官今日得空。” 陈太太心里一抖,暗道不好:“大人近来审案除奸,咱们县里老老少少不知多少人看着,民妇家里亦是如此,这才知道大人今日能松泛几分。” 说着她抬头看了眼俞逖的面色,仍不见晴,又接着道:“我们老爷自打大人进城那天就想来拜见,又怕搅扰了大人,实在不敢冒犯,才叫民妇先过来拜见夫人,说说话也陈陈情,好恕他失礼之罪。” 祝春时接收到陈太太递过来的眼神,想起方才对方话里话外的那些好处,脸上就有些意动,上前几步靠近俞逖,壮着胆子道:“陈太太的心原也是好的,夫君这两日本就忙碌得很,何必如此苛责呢,不如听她把话说完?” 俞逖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祝春时登时后退半步,抿着唇转过头去。 陈太太见此,对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又多一分明悟。 “大人恕罪。”她也乖觉,忙起身告罪,“我们老爷知道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因此特特叫了远安其余几位商户办了接风宴,想要给大人接风洗尘。” 俞逖头也不抬,“县衙里事情多,还没处理好,万老爷的好意,本官心领了。” 陈太太心里有些焦急,出门时她是得了自家老爷的吩咐来的,不管是这位县令大人,还是县令夫人,总要说动一个才好,否则后续那些法子,他们也没法使出来。 她看了两眼祝春时,想要让对方多说两句话,奈何祝春时受了俞逖的冷眼后,不知是脸皮薄还是害怕,硬是偏过头没往这边看,她送出去的眼神都落了空。 陈太太脸上的笑容扭曲了下,硬着头皮开口:“我们老爷还说,大人刚到远安,只怕还没找好落脚的地方,县衙过于狭窄,暂时住几日还行,时间久了未免不妥。若是大人不嫌,他手里刚好有个不错的宅子,可以献给大人。” 俞逖挑眉,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祝春时,紧接着再看向陈太太,“万老爷客气了,只是我们刚来,暂且住在县衙就好,别的不着急。” 油盐不进。 陈太太心底暗恼,但面对俞逖冷面修罗的模样,她也不好强硬,一时又有些不喜祝春时,只觉她太过懦弱,凡事做不得一点主,连句话也不敢多说。 大抵是听到陈太太腹中怨念,祝春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微微转过身来,鼓起勇气看向俞逖,张了张嘴,“夫君,我——” 陈太太眼带希冀。 “砰——”俞逖将手中茶盏搁在桌上,茶托和桌面相接发出清脆的响声,“夫人想说什么?” 祝春时一下闭了嘴,摇摇头。 陈太太提起来的心顿时泄了气,知道是指望不上这位县令夫人了,只好干巴巴的道:“过些时候咱们县里还有船宴,大人要是得闲了,也可以来瞧一瞧,也算是与民同乐。” 说完,也不等俞逖拒绝,忙从袖袋里掏出张房契来,急声道:“这不过是我们老爷的一点孝敬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人是远安的父母官,合该如此。大人若是不喜欢,改日民妇再送好的来,以求大人青眼。” 祝春时见了,顾不得方才被冷落,眼睛看看房契,不时又看向俞逖,眼里的那点想法,轻易就能看出来。 俞逖面色冷冽,看起来半点不为所动,但嘴上却松了口:“既然夫人喜欢,万家的好意,本官却之不恭。” 得了这句话,陈太太紧绷的心弦一松,面上也露了笑,“今日实在叨扰大人和夫人,民妇这便先告辞了,过两日再来拜见。” “慢走,不送。”俞逖微点了点头,看向门口的连江和巧莺,示意他们二人送客。 等人出去了,俞逖才看向祝春时,带着笑,“夫君这个称呼,我觉得还是一直叫比较好,偶尔一次,我怕我哪天没回过神不好配合。” 祝春时轻横了他一眼,走过去陈太太的位置,点了点那张房契,“好大的手笔,一出手就是五进的宅子。” 俞逖也走过来看了看,“万家赶不及上门来送东西,接下来其他几家怕也坐不住。” “不止如此,今日我在那位陈太太眼里,估计是个懦弱又贪财的人。”祝春时笑盈盈的道,“但我好歹是俞大人身边目前唯一一个能吹枕头风的,他们必然会施以钱财诱惑我,直到他们送来的人能在大人身边有一席之地。” 俞逖听得好笑,“打得这个主意,想都推到我头上,才让我和你一起做戏?亏得我能看懂你眼色,叫绿浓她们来,只怕当时就露馅了。” 绿浓在旁边收拾茶盏,听见这话笑道:“自然是及不上姑娘姑爷心有灵犀的,我和巧莺见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俞逖被绿浓这句心有灵犀说得心里愉悦,抓着祝春时的手问道:“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现成的把柄送上门来,我们俞大人还不接好?”祝春时将那纸房契递给俞逖,“贿赂朝廷命官,该是什么罪名?” “可大可小,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祝春时抿抿唇,“那就往大了做。我昨天上街,除了这些富商的店铺外,其他百姓的铺子都快要关门了,听小二说,不仅官府偶尔要去收保护费,还不时有地痞流氓去闹事,折腾得他们人仰马翻,接连关了好几家铺子,剩下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这是想独吞啊。”俞逖摇了摇头,“财帛动人心,越是有钱就越会想尽法子挣钱。” “且不说县城里的铺子,他们既是富户,想必手底下也少不了田地,像柳老伯那般以种地为生的百姓会去租谁的地?还不是他们的。”祝春时说到这里也觉得有些棘手,“长此以往下去,远安县的生意在他们手里,田地也在他们手里,别说六哥你了,再来多少个县令都无济于事,都得乖乖看他们眼色。” 俞逖抬手抚平祝春时眉间的愁意,”别担心,还有我在,怎么也不会到那个地步,我们逐个击破就好。“ 他晃了晃手上的房契,”就从万家开始。“ 祝春时还欲说些什么,平明在外面道:”爷,外头来了个书生,说要见您。“ 俞逖有些疑惑,“有说要做什么吗?” 祝春时猛地想起来,”若是没错的话,应该是我遇见的那个人。“ 见俞逖看过来,祝春时仔细将街上的事说了一遍,”那书生和万家的三少爷有些恩怨,说不定可以在这上面做些文章,而且六哥现在身边不是还没有师爷吗,要是觉得他可用的话,也能暂时把人招揽过来。即便他想去科考,也还有三年的功夫,有个现成的二甲进士在,他应该不会舍近求远才是。“ 方方面面都替他考虑的周全,没有一处不好,俞逖只觉得夫复何求。 祝春时注意到他看过来的眼神,心里涌上迟来的警觉,推了推人,”六哥快去看看吧,我去后面瞧瞧张姑娘。“ 说完也不去看俞逖的反应,带着春容巧莺转身就走。 俞逖摸了摸鼻尖,将笑意压在喉咙里,随即也出了门,去二堂会客。 寇明旭忧心忡忡,他对远安县接连几任县令实际上都没什么好感,前任姓蔡的狗官自不必说,刚来时衣冠楚楚,过后不久就鱼肉乡里,逼得百姓险些活不下去;前前任则是碌碌无为,虽然不至于像姓蔡的那般横行无忌,但对于远安县也毫无功绩。 因此在知道又来了一位新县令后,他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昨天回去之后,心里始终有道微弱的声音劝他来看看,好歹要眼见为实。 他被平明带到钱谷师爷办公房里,俞逖到底把祝春时的话听了进去,也打算招揽属于自己的人手班底。 寇明旭朝着上茶的小厮道了声谢,只是没心情喝,眼睛始终盯着门口。 俞逖进门时就瞧见他这副模样,视线在他生员衣服上一扫而过,心里稍微有了数:”久等了。“ 寇明旭不想新县令如此年轻,看起来和他相差不大,有瞬间的怔愣,继而反应过来,起身拱手道:”草民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俞逖示意他落座,“我听我夫人提起过你,你今日过来,想必是有所决断?” 寇明旭随即明白,昨日街上遇见的那位心善夫人,就是眼前新任县令的妻子,怪不得对方会让他来县衙亲眼看看。 他心中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微微带着失落,但在俞逖看过来的时候,又来不及想太多,慌乱的垂眼,沉默片刻后问道:“敢问大人,日后的远安县会是什么样子?” “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不会求救无门诉冤无处。” “大人确信吗?当日姓蔡的刚来,也是这么说的,不过几日后他就变了脸。”寇明旭言辞锋利,目光如炬。 “就算我说得天花乱坠,你估计也是不信的。既然如此,你大可以亲眼看着。”春闱时在皇帝和高官权臣眼皮子底下答题俞逖都稳得住,何况是眼前人的视线。 寇明旭不明所以,“大人的意思是?” 俞逖敲了敲眼前的书桌,“我上任匆忙,县衙里又多是酒囊饭袋,这两日都被下了牢,不出意外这辈子是出不来了。”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对面的人,“所以我手底下还缺人手,县丞主簿这类有官职的,要等朝廷的任命才行,但是师爷和典史不用,我可以自行决定。” 寇明旭听得心头微动,然而想起家中尚在病中的老母亲,以及自己入学时的抱负,他又忍不住迟疑。 俞逖看得分明,“师爷的俸禄待遇,一应从我自己的俸禄里出,不会亏待。要是你日后想去考科举,也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不会阻拦。” 话说到这里,寇明旭不免想到之前的遭遇,他从会说话起就开始读书,这么多年来也没个成效,一事无成,就连银钱也挣不到,累得母亲病中也还在为他担忧。 眼前县令给的条件已经是他迄今为止遇到的最优选,既可以挣钱养家,也不耽误他继续科举,甚至还能在对方身边看着他的一言一行,若是发现有对不起远安百姓的行为,也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他想到这里,似乎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也不再踟蹰,起身弯腰作揖:“草民寇明旭,多谢大人。” 俞逖把人扶起来,“明旭,是你的字?” 寇明旭点了点头,“草民单字景,弱冠后先生取明旭二字为表字。” “我姓俞,单名逖,表字知远。”既成了自己人,俞逖说话也就随意了些,“日后不必这么多礼,叫我表字就好。” “不妥,还是叫大人好。”他们二人相识不过片刻,寇明旭还是打算谨守礼节,说到底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能做对方多久的师爷。 俞逖笑了笑,没再这上面纠结,“既如此,明日就上值吧,这里是钱谷师爷房,你暂且做这个,核查远安县历年来缴纳的赋税粮食,可行吗?” 寇明旭点头,“可以。” 俞逖见他半个磕巴都没打,可见是极快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便道:“过两日万家有个接风宴,明旭也和我一同去吧?” 寇明旭猛地看过来,随即想到昨日发生的事情,既然县令夫人看见了他和万三有矛盾,那县令知道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我,”他顿了下,“好的。” “别担心。”俞逖拍了拍他的肩,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给人吃了颗定心丸,“既然是县衙的人了,也该让他们都知道知道,我们就先从万家入手,如何?” 寇明旭心内复杂,但对于此事又乐见其成,思量了片刻还是没抵住俞逖这句话中的诱惑,很是实诚的点了点头,应下来。 俞逖看得好笑,但也没继续说下去,和人略聊了两句后,就吩咐平明把新上任的寇师爷送回去。 连江在旁边看着,见平明他们没了影,有些不放心地看向俞逖,“爷,这位寇师爷——” “且先看着,不急。”俞逖理了理衣袖,神色难辨,“是真是假,时间久了,总会露出马脚。若他是个好的,我不介意送他一程好风,若不是,县衙大牢里那些人的下场还摆着这儿。” 连江明白过来后就放下了担心,总归自家爷心里有数。 第43章 万家宴会 之后几日寇明旭走马上任,有人正式帮忙,俞逖才稍微轻松了些,连忙写了两张募贴让连江平明贴在县衙门口,胥吏这种身份不好找,但衙役捕快总得尽快补全才好,总不能一直让护院小厮充当。 捕快隶属贱业,并且子孙后代也难以参加科举,无法应试,因此在招募人手时,俞逖就让连江二人仔细对县城的百姓讲解清楚,以免有人误入此道,断了子孙后路。 而且俞逖看了前面几任县令留下的文书,捕快按例没有俸银,只有官府发放的伙食补贴,一年下来大约十两银子,足够温饱,但却不能富贵,和主簿等人乃是天壤之别,平日里干活油水也少,他们很多人就喜欢借着县衙名义去找商家收取所谓的保护费。 俞逖略思量了半日,不好决定其中的银钱,最后还是将祝春时请来,夫妻两个仔细商讨了半日,才定下来衙役每月四钱的工钱,从他的账上支出,年底伙食补贴县衙照旧例给,若是期间查案有功,还另有赏银若干。 祝春时看了便笑:“就按着六哥这么支出,只怕到头来就是你一个人养整个县衙了。” 俞逖也有些头疼,万事都在起步的时候,抄了二十几人的家底,银局里虽说有了些银子,不像之前空空如也,但那都是用来修缮填补县里亏空和百姓的,还不到他能随意支配的地步。 “看来,还得从他们身上捞钱。” 祝春时边记账边听俞逖念叨,这话里的他们,自然指的是远安县那几个腰缠万贯的商户了。 “目前大约需要四十名衙役,十八名胥吏。不算胥吏,按着咱们刚才说好的来,一个月就得要十六两银子,还有师爷,一个月要一两银子,加起来要十七两。”祝春时搁下笔,轻声细语道,“这还没算跟着我们来的丫鬟小厮,按着府里的工钱给,差不多要七两银子,再算上日常的布匹吃食等开销,这么多张嘴等着,一月起码也得十两,也就总共是三十四两银子。” 俞逖闻言看了过来。 祝春时抬手比了个手势,唉声道:“而六哥一月的俸银,只有四两五钱,我们还得倒贴三十两进去。” “居然这么多?”俞逖有些坐不住了,从前在京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其他的事情大多是由大太太二太太做主,后来手里攒了钱开铺子,也比较顺利,几乎没什么波折。 如今到了这里自己当家,又要养这么多张嘴,可算是知道柴米油盐价贵了。 祝春时点头,“可不是,就这还有十八个胥吏没算进来,要是把他们也算进来,每月还得再支出九两银子。咱们总共带了两千多两,这么消耗下去,再加上日常迎来送往,圣上的万寿皇后殿下的千秋,估摸也就只能够两三年。” 俞逖在屋里徘徊半晌,最后道:“先撑这么几月,我想法子将那些为富不仁的料理了,等县衙里银钱充足了,过后就由县衙给他们拨工钱,我们亦可松缓几分。” 祝春时说这些也并非是让俞逖撒手不管,只是他作为男子,很多时候眼光放得长远,容易忽略这些小节之处,她自然有提醒的义务在。 祝春时颔首,同时也将开铺子的念头重新拾起来,京城那边是没办法再继续帮助他们的,也不能就这么坐吃山空下去,只能另想法子开源。 此事决定后,大概是看着新来的县令手段凌厉,极快速地解决了县衙的沉疴旧疾,又给出之前不曾有的俸银,之前不得已而离开的衙役又重新回来想要当值。虽说眼下缺人,但俞逖也并非来者不拒,先是记录名姓,再是走访四邻,仔细查探了两三日,没什么问题的才允许录入。 如此,到远安县十天后,衙役堪堪配齐,不必捉襟见肘,落到没人可用的地步。 休息了几日后,万家的请帖也如约送到了县衙后院,祝春时的手里。 此时将近六月,正是入夏的时候,远安县早在五月下旬就开始热了起来,蝉鸣不停。 俞逖和祝春时同乘马车过去,一面给人打扇一面说话,“一会儿宴上有什么事只管往我头上推,若是哪里觉得不舒服,也不必给谁脸面,直接带着泻露她们回来就好。” 他之所以想要外放,除了想要做些实事,更重要的就是为了不让人压在祝春时头上作威作福,若是到了这边地界,还能被别人欺负,简直就是他这个做人夫君的无能。 马车里放着冰块,又有俞逖打扇纳凉,祝春时很是舒心,听了这话后忍不住笑,“知道了,六哥放心,你在前面也要小心,可别着了道。” “连江平明都跟着我的,还有寇师爷在,况且如今县衙有了衙役,护院也腾出手了,这回也带了两个跟着。”自从外放出来后,凡事都只能他们夫妻商量着来,因此相处起来比在京城还要和睦融洽几分,尤其是俞逖,只是简单一句叮嘱,也能让他感受到祝春时的关心,心底愉悦不已。 万家坐落在阳关巷,距离富康街不算太远,从县衙过来要两刻钟左右。 祝春时下马车的时候看了眼,万家宅子占地颇大,约有七进,形制规格从外面看去,也十分精巧,大有规模。 “见过大人,夫人。”万老爷身量富态,穿着身金丝暗纹的赭色袍服,拇指上带着金镶玉的扳指,满面笑容的从大门出来恭迎。 “今日能得大人和夫人莅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万老爷往前一挥手,微微弯腰,“大人请,夫人请。” 陈太太也跟在万老爷身后,在对方话说完后,上前来到祝春时身边,“见过夫人。” 祝春时还记着自己上回在陈太太跟前的性子,抿着唇对她点头一笑,并不说话。 男女宴席分开,俞逖带着寇明旭和连江平明,由万老爷带着去往前厅,而祝春时则由陈太太领着往二门后去。 俞逖临走时看了她一眼,不着痕迹的瞥了眼大门口,示意对方万事小心。 祝春时脸上显露出来的腼腆笑意不变,仿佛听着陈太太的话觉得有趣似的点了点头权作回应。 陈太太自那日归家和自家老爷仔细商量后,再到今日的宴席,对祝春时已然很是看不上,眼里不时闪过轻蔑,唯有面上的笑意成堆,眼角挤出丝丝细纹。 “夫人,这边请。”陈太太小心指着路,“今日宴上来了好几位咱们远安的富商太太,一会儿我给夫人好生介绍介绍。” 祝春时自打俞逖离开后,就半垂着眸,听见这话倒是抬了抬眼,手里的帕子轻轻打转,“麻烦陈太太了。” 万家豪富,虽说仍旧住在远安,但生意却已经做到了荆州府,因此后院也不同凡响,从二门进来,便是连绵假山,往前两步,便可听见潺潺流水声,其间夹杂有长廊,凉亭,各色时令鲜花和名贵树木。 祝春时甚至在已经凋谢干枯的梅树枝上看见了由丝绢绫罗扎成的朵朵梅花,红梅绿梅白梅各色皆有,可见其富贵处境。 一行人走到略宽敞的花园,祝春时尚不用抬眼去看,就已经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凉风,和随风而来的缕缕清淡的荷花香。 时值六月,满池荷花开得正盛,或粉或白,皆是国色。 园中早有人三三两两的等候在此,大多知道新任的县令夫人要过来,心里便先有了三分警醒,然而如今一见不过是个年岁较轻的姑娘家,互相对视一眼,抬手掩笑,自觉不足为虑了。 陈太太只是看一眼就知道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她也没去提醒祝春时,只是侧身请了人上座,自己则落座在旁侧。 “见过夫人。” “诸位太太不必多礼,请起吧。” 祝春时在京中参加的宴会没有百数,也有几十,来往交际的都是各府官家太太和姑娘,偶尔也有公主王妃之流,说一句话都得绕七八个圈子,有三四个心眼,不论是心计手段,还是威势权力,都远胜于今日这场宴会。 从进来开始,她就将陈太太的言行举止看在眼里,面对在场众人,也并不觉得她们在年龄阅历上所带来的优势,能够真的压制住她。 “这位是杨家的楼太太,杨家也是咱们远安的一大富户。”陈太太指着为首的端庄妇人说道。 祝春时略点了点头,“千福酒楼的饭菜味道很是不错。” 楼太太不想还有意外之喜,忙笑道:“能得夫人夸赞,是我们酒楼的福气,从明日起,民妇就叫他们每日送去衙门,好供夫人和大人品尝。” 陈太太听了面色微有不悦,语气也稍显生硬,“夫人来了这几日,居然也去千福酒楼用过膳吗?” 祝春时维持着自己在陈太太面前的性子,轻轻啊了声,朝着楼太太露笑,“刚来时去过,我夫君也很喜欢。” 楼太太更是喜不自胜,她本就因为陈太太趁人不备提前去县衙露脸从而拔得头筹,还能邀请县令大人和夫人赴宴,而倍感不愉,甚至觉得矮了陈氏一头,如今见县令夫人极喜欢自家酒楼的菜,自认为扳回来一城。 “大人和夫人喜欢,便是我们酒楼的荣幸了,今日不便,改日民妇亲自去县衙拜见夫人,不知夫人是否得闲?” “咳,”陈太太捂嘴轻咳了一声,“楼姐姐,远安的富户可不止咱们两家,夫人还没见过其他人呢,这些话不如一会儿再说?” 祝春时只当听不出来话中的意思,笑眯眯的答应了,“楼太太要来,自是欢迎的。” 得了这句话,楼太太心满意足的退后半步,顺便还扔了个白眼给陈氏。 陈太太微微气恼,偏又奈何不得她,只能将气往祝春时头上撒,心里更加不耐烦,看着新上前的富商太太只当没看见,低头喝茶不语。 那太太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如何看不明白前面的眉眼官司,只是见陈氏敢如此怠慢县令夫人,心里不免思虑起来,一时也没来得及开口表明身份。 “是温家的庞太太吧?”祝春时这几日在县衙中除了帮俞逖算账以外,便是认真记下了春容她们搜罗回来的县里富商和家中人员的画像名单,虽然画像多少有些失真,但也能根据每人的特点辨认出来。 这位庞太太便是,稍微有些丰腴,眉上有一颗痣。 只是出乎祝春时意料的是,看起来很是老谋深算的陈太太,居然这么沉不住气,果真是安逸的时候太多了,就容易失了谨慎。 庞太太不料县令夫人居然知道自己,惊讶道:“正是,民妇庞氏见过夫人。”她眼角余光在陈氏身上转了两圈,见对方也一副讶异的神色,便知不是她告诉的。 “我前几日上街的时候,看见有家温记绸缎庄,里面的布料很是细腻顺滑,比起京中也不差什么,想来是庞太太家的生意。” 祝春时每提起一家,便落脚在各家所做的生意上,一来是让她们知道自家已经在县令那里挂了名,至于后面如何则要看她们的应对;二来则是让陈太太更加坚定对她的认知,看起来懦弱却又爱财,是能利用金钱撬动的人。 庞太太笑道:“不敢当夫人的夸赞,不过是些小本生意,夫人能瞧上眼,就是我们家的天大的福气了。” 听说庞太太乃是乡野出身,说话做事也带着股大气直爽,有什么就说什么,也不拐弯抹角。 祝春时唇角弯了弯,“庞太太客气了。” 说着便示意对方落座喝茶,庞太太自觉已经说上话了,算是完成了出门时丈夫交代的任务,也不纠缠,直接退后坐下了。 在庞太太之后的,乃是位看起来身形消瘦眉目刻薄的妇人,她上来按着规矩表明身份后就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祝春时的目光,带着些微不善。 祝春时在脑海里略微思索了一遍,她和这位吴太太实在没什么交集,即使是看她不顺眼的陈太太都还得端着面上的友好,只敢在言语中使些小小的绊子,缘何头一回见面,对方就会是这个态度? 她也没掉以轻心,冲着人点了点头,“吴太太,是有什么事吗?” 吴太太皮笑肉不笑的,“只是觉着夫人甚美,民妇一时看呆了眼,还请夫人恕罪。” 祝春时眉间稍蹙,转而又舒展开来,“夫君也常如此夸赞,倒与吴太太不谋而合。” 吴太太一噎,脸色更加难看。 陈太太在旁边看了半日好戏,祝春时没受气不说,反倒让她出了风头,如今又见吴氏脸色阴晴不定的,生怕她搅了自家的宴席。 “既然都已经见过夫人了,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该开宴了。”说着,陈太太拍了拍手,园子外的丫鬟便捧着菜果点心鱼贯而入。 第44章 各有心思 花开两朵,再说俞逖所在的外间宴席上。 他今日特特带了寇明旭出来应酬,一是他和万三旧日有隙,说不得能做个靶子;二则是过个明路,日后他各处走动办事,远安县里上下这些人也该知晓身份底细。 寇明旭也是个心底有数的,他沉浮人世二十来年,虽说读书上有几分天资,但吃的苦头亦多,因此自入了县衙做事,几日下来也堪堪能摸清俞逖的为人处事,前日便接了连江那边送来的一套衣裳,今日出门时穿上了身撑门脸,十分配合。 万家老爷也是个体面人,在大门前见着俞逖一行人,眼神便闪了闪,却半句口风也没露,满脸笑意地把人迎了进去,又按着身份高低入了席。 此次宴会名义上是为着俞逖上任所置办的接风宴,因此并不如寻常那般吃饭喝酒的热闹席面。万老爷特地找了好几个读书人想的法子,做了个曲水流觞的场面出来。 园中流水清浅,四面绿竹如荫,其间银盘杯盏,凉亭座椅,莫不是巧夺天工之作。 俞逖略扫了眼,便看见绿竹底下土壤松动湿润,不似平常所见,想来这里该是没有竹叶清香,不过是为着这场宴特地移栽的罢了。 俞逖身份最高,又是客人,便东向坐;寇明旭乃是师爷,虽无官职,但也是半个官府之人,便陪衬坐在南向;其余应邀而来的富商乡绅则依着次序坐在北向,万老爷身为主人,位居最末,西向坐。 俞逖也不推拒,抬手拍了拍欲要婉拒的寇明旭,示意他安然坐下。 “寒舍微薄,宴席简陋,承蒙大人不弃。”万老爷视线在寇明旭身上扫了眼,随后看向俞逖微微笑道。 “万老爷说笑了,本官看风雅而不流俗,很是新颖别致,想来是颇费了心思。” 万老爷笑了两声,忖度这两日荆州那边传来的消息,说起来他本以为这位新任县令是个没根基没背景的,否则也不至于被外放到这里来,看似是个好差事,实际上这里的县官还不如他们这些商户来得自在,因而他并不如何在意。 但手段又未免过于狠辣了些,一举将他们打好的关系统统拔了个干净,上上下下二十来号人,竟是一个都没留下。等他们这些人缓过神来,想要重新安排人手,却又被贴出来的招募给打了个手忙脚乱。 这也就罢了,偏偏出手也阔绰。前面那位蔡县令手拿把抓上万两白银,也没见拿出来分给衙役一分一毫,这位倒好,刚上任俸银只怕都还没拿到手,就得倒贴出去许多银子。 万老爷听见这些消息的时候,惊得从宠妾床榻上连忙爬起来,顾不得身边的软语娇吟,一气派出去七八个小厮查探新县令的底细,这两日才堪堪传了些许回来。 “说起来,大人身边的这位师爷,草民倒仿佛在哪里见过,不知是不是咱们远安县的人才?”从俞逖的身份中回过神来,万老爷将目光转向寇明旭,面上笑意端得温和又仁善。 寇明旭看了俞逖一眼,见他只微微颔首未曾出言,心下明了意思,便道:“去岁蔡县令的宴上曾见过万老爷两面,不想您还记得。” 去岁什么时候?自然是县试和院试了。蔡县令虽然鱼肉乡里无恶不作,但科举之道他还不敢明目张胆的乱来,仍旧是按着规矩老老实实的每年二月举行一场县试,虽说择取之道大部分是按着谁给的钱多就挑谁,但怎么也得送上几个货真价实的,否则他这个官只怕立刻就能撸了。 寇明旭去年便在县试中拔得头筹,蔡县令为了表示他爱民如子,还特地办了场宴会,宴请学子和县里富商,他就是在那时见过万老爷,也是因此,才与万家老三惹上了瓜葛。后面院试得中,蔡县令如法炮制了第二次宴会,算起来刚好两面之缘。 万老爷恍然大悟,“哎呀,老夫想起来了,原来是寇小郎君,去年我还同家里人说年少有为,来日不可限量,没成想今日居然又见着了。” 寇明旭笑笑没说话。 万老爷自顾自的说下去,“小郎君不知怎么成了大人的师爷,这是不欲继续科举了?” 寇明旭面色微变,上手的俞逖见了,倒不好叫他这个新师爷受了什么委屈排揎,说到底也无非是因他之过,才让万老爷如此追问紧追不放。 “本官得蒙圣恩,派官至此,一路来得突然,远安县衙又因前事不太周全,恰逢明旭人才出众,因此亲自上门请了他来,暂且任师爷一职,以解本官之困。”俞逖慢悠悠道,眼里满含对寇明旭的褒赞,“说起来,本官虽才学一般,但今科侥幸中了二甲,日后于科举经义上,或许能和明旭谈论一二。” 寇明旭微愣,不想自己这位主家居然是二甲进士出身,一时颇觉自己小人之腹,只当对方背后家世上乘,才年纪轻轻谋了官职。 如此做想,他微微直了身体,朝着俞逖拱手道:“大人不弃,实乃小子幸运。” 俞逖含笑,举杯示意。 寇明旭也连忙执起酒杯,示以回礼,率先将杯中酒饮尽了。 俞逖紧随其后,仰头一饮而尽,端得是一副千里马与伯乐相得的场面。 倒让旁边提起这个话题的万老爷脸色一僵,只觉得腮帮子都疼了起来,笑呵呵的也示意在场众人举杯喝酒相庆。 “大人和寇小郎君年少有为,如今意气相投,乃是一段佳话。” 末了,他仿佛绝了心思,不再往寇明旭身上扯关系,和俞逖来往交谈两句,又与他介绍在场的商户乡绅,等众人都一一见过后,又侧身低头吩咐管家下去筹备歌舞。 “知道大人会驾临寒舍,草民特地让人编排了几支舞,乡野粗俗,只怕入不得眼,权当席上玩乐而已。” 虽说名义上唤作曲水流觞,但这些大腹便便的富商哪里有这等本事赋文做诗,勉强认得字会算账,不至于叫底下人诓骗也就尽够了。 既来之,则安之,俞逖微微点头,他倒要看看这万家宴会上卖的什么药。 内宅祝春时处,陈太太准备的席上菜色多是荆州本地味道,偏辛辣刺激,她略尝了两口便觉得额上隐隐冒汗,舌尖泛疼,忙用了两口杨梅饮子解辣。 温家乃是与万家在远安不相上下的富商,楼太太素日和陈太太也总有口角,更兼方才那几句官司,楼太太便将满腹心神都用在了祝春时身上。 此时见祝春时面色略有不好,忙道:“夫人想来用不惯咱们这里的吃食,陈妹妹怎么没准备些温和好用的菜色?” 她略长陈太太三岁,每回其他事情上难以辨清,陈氏就总爱扯到年龄上来扎心,张口姐姐闭口姐姐,仿佛嘴里只会说这么一句姐姐,让人听了很是絮烦。 如此,她偶尔也就叫声妹妹,来故意恶心陈氏。 陈太太本就不将祝春时放在眼里,如何会在菜色上注意到许多,再加上宴上多是熟人,这些都是吃惯了的,因此只按着平日里宴席置办,自觉就十分妥帖周全了。 不想楼氏嘴快,竟是直接摊开了讲。 陈太太抬眸轻飘飘的看了眼楼氏,随即起身和祝春时笑道:“是民妇不曾注意,一心想着让夫人尝尝咱们当地的美食,竟是忘了叫他们迎合夫人的口味,真是该死。民妇这就让他们撤下,另给夫人备上桌清淡的菜色。” 在井水中湃过的饮子喝起来微微冰凉又不至于太过,祝春时缓解了口中燥火,这会儿又听陈太太嘴上说得委屈,心中却又不以为意的模样,也失了几分耐心,只将筷子搁下,并未开口劝解。 楼太太含笑道:“妹妹也太粗心了些,夫人不过才来远安几日,便是想要试试当地美食,也不必全然都是。况且夫人前些时候去尝过我家酒楼的饭菜,想来很是合胃口,应该对咱们这里的饭食都有些了解了,倒不必妹妹今日这一出。” 陈太太蜷在袖中的手用力攥紧,保养得宜的指甲陷进肉里,留下几个分外明显的指痕。 她撑着笑,“是我疏忽了,还请夫人恕罪。” 祝春时面色稍稍和缓,正欲说话。 骆家的那位吴太太却在此时突然开口:“我吃起来却觉得很是不错,夫人既然来了远安,日后定然也是要在此地长久住着的,还是早日习惯这些口味比较好,否则,”她嗤笑了声,“一日吃不惯旁人尚且能够理解,天长日久下来,谁又能容忍呢。” 吴太太仿佛看不见周围因她这话而惊诧的视线,旁若无人的道:“自然了,您是县令夫人,一言令下,大家都只有听命的份儿。” 她身旁的庞太太忍不住拉了一把,低声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失心疯了不成?竟看不清场合,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 庞太太斥了这么一句,又看向祝春时,赔笑道:“民妇看吴太太是今日见着夫人了心里高兴,方才吃了好几杯麻姑酒,酒力不胜,一时醉了就爱说胡话。” 陈太太虽心底不喜祝春时,但也不愿让人搅和了自己的宴席,况且吴氏和她的关系,说起来也不过是面子情罢了,犯不着因她坏了事。 是而也跟着请罪道:“夫人恕罪,吴太太素来是这个性子,宴上会客总要多喝两杯,以至于今日失了仪态。” 吴氏分明还要再说,却被庞太太拉住,好生好气的,“你可闭嘴吧,咱们都是头一回见县令夫人,究竟是什么事惹得你不罢休,非要口出恶言,你是不怕事,咱们可都还在呢!” 吴太太满腹委屈,偏生没法对人言说,恨恨道:“你们都是好人,只我一个恶人,哪有人知道我的苦楚呢!” 祝春时见她乖张,今日三番两次作怪,即便自己如今要在众人面前做个懦弱没用的性子,也没有任由人打到门前还不吭声的道理。 “庞太太,我瞧着吴太太似是有话要说,不如放开了她,让她在众人面前分说,也好让诸位太太评个理,看看是不是本夫人仗着县衙的威势欺辱了人还不知,免得过后再传出话来,大家的面上都不好看。” 庞太太暗暗叫苦,吴氏这般蛮横,若真是放开了说,只怕大家都落不得什么好。她想到这里,不由得给陈楼两位递了眼色,让她们出面好歹维持下。 楼太太原本在看好戏,见状少不得给些脸面,添补道:“席上都是自己人,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是吴太太自个儿吃多了酒迷了心窍,过后能有什么话传出去呢?若真有,岂不是陈妹妹手底下的人不得力?” 到底是十足的冤家,便是说上一句话,也得踩人。 陈太太经过这番变故,脸色反而稳住了,唤来亲近的丫鬟,“吴太太醉了,请下去更衣洗漱,等清醒了再请来,竟是别搅了夫人和在场姐妹的心情。” 主人家发话了,吴太太即便是心中再不乐意,也得有个警醒。嘴里念叨了两声,也不见其他人出来帮她说上句话,腹内又酸又气,起身甩手就走。 陈太太粉饰太平,“前些时候我只当夫人是同咱们几个老妇人一般的年岁,故而匆匆上门请安,不想夫人年纪轻,见识却广,只怕和我们说不上什么话。” 祝春时听到这里,知道要入正题了,含笑道:“太太多虑了,说起见识来,我却是不及的,还想着同诸位太太往来多学学才好。” “刚巧我家中还有几个未出阁的女孩,说起来和夫人一般大的年纪,虽然没什么见识,为人也笨拙,但是伺候夫人,陪着说话解闷却也还能胜任。”不论祝春时回答什么,陈太太都趁着机会将这话说了出来。 说罢,也不等旁人如何反应,她当即吩咐丫鬟去请姑娘们过来。 祝春时也不阻拦,虽说有些明白陈太太的招数,但她也想见了这几位姑娘再说。 不多时,园子外走进来四个穿红着绿的年轻姑娘,为首的两个打扮格外精致贵重些,只看身上穿的绫罗,头上戴的珠冠金钗就知道;后面两个虽然打扮不及,但容貌上却十分妩媚娇艳,身段婀娜多姿,如弱柳迎风,只是不经意看过来的一瞥,就能瞧出许多风情来。 楼太太纳罕:“你家的七姑娘八姑娘我倒是认得,后面两个却又是谁?” 陈太太一笑,招呼着四女过来请安,和祝春时一一介绍道:“这两个乃是我们家的姑娘,排行第七的画姐儿,这是排行第八的诗姐儿,还不快见过县令夫人。” 两女轻轻福身,行了万福,“见过夫人。” “这两个乃是我娘家那边的,一名怜姐儿,一名愫姐儿。” 这两女就是妩媚风流的了,端看她们弯腰行礼,也能瞧出举止间的婉约雅致来。 祝春时微微蹙眉,表现得并不明显,看了眼旁边候着的泻露圆荷,二人这才奉上几份表礼。 “不是什么好东西,几位姑娘且拿去赏人就是了。” 陈太太见了,又把四女安排在侧,皆和祝春时相隔不太远,以便她们说话闲谈。 与此同时,俞逖这边显然也遇到了和祝春时同样的事情。 —————————————————————————— 怕大家不看作者有话说,这里说下远安的商户格局。 主要就是四家把持,以及其余小商户乡绅,四家分别是万,杨,温,骆,基本上年龄都在45+ 宴会上,俞逖在前边面对的四家话事人,这个几个老头;祝春时在后边面对的就是几家的夫人。 万——陈太太,宴会主办人。 杨——楼太太,年纪最大的,和陈太太容易别苗头。 温——庞太太,好说话,目前算是和事佬。 骆——吴太太,不好说话,目前单方面因为一些事针对女主。 【再次说一下,文中出现的女性,除非特殊情况,否则都是以自己的姓为主,外人称呼也是自己的姓+太太\/夫人,不怎么冠夫姓。】 第45章 不速之客 曲水流觞之外,搭了个巨大无比的莲花台,俞逖的位置正对中间,能将台上风光尽揽于眼底。 万老爷说完话,便有数十个歌舞姬从后而出,个个婀娜多姿,脚下旋转腾挪间就来到莲台之上,歌声绕梁,舞姿曼妙。 俞逖心思并不在此道上,因此只是间或看上一眼。 万老爷察颜观色,低声笑道:“草民家中蓄有歌舞姬数十,这些都是才调教好的,还没出来待过客,今日乃是头一回,只怕鄙陋,比不得伯府风姿。” 万老爷这句话,已然是将俞逖身份挑明。 俞逖也不意外对方得知自己的身份背景,若是疏漏至此,至今都没去查探清楚,那也做不了这么大的生意。 俞逖拿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轻笑道:“万老爷说笑了,府中教养以清明持正为要,少有风花雪月之举。” 万老爷闻言更是心喜,这等世家子弟府中规矩严苛,后宅里也只有一位正房夫人,又是个怯懦不堪的,想来在风月之道上所得趣味甚少。 他朝着身侧的管家使了眼色,片刻后丝竹管弦声暂停。 席中有位身形瘦削目光锐利的富商抚掌笑赞:“万老哥,你府上的歌舞之声,比从前更甚啊,想来是下了工夫给大人接风。” 万老爷笑呵呵的,“不敢当骆老弟这句,咱们在场的谁不知道骆老弟最是精通此道,我还怕入不了大人和诸位的眼。” 说话间舞姬纷纷停下动作,由着管家引入席内,两人一陪坐,安置在众人周围。 俞逖跟前亦来了两名姿容艳丽的女子,他抬手止住,看向万老爷,“本官席上素来不用人相陪。” 旁侧的寇明旭在左右夹击下也有些狼狈,听见这话连忙附和,“我也不必,还请两位姑娘下去就是。” 万老爷眼中笑意微滞,上下看了看,温声道:“几女都不曾迎过客,干净得很,身段言辞府中也仔细调教了几遍,最是知礼不过。”说着看向二女,“还不赶紧敬县令大人一杯。” 舞姬皆是十六七岁的模样,见人不许靠近本就心慌,怕事后遭主子责怪伺候不周,如今得了话,急忙端起酒杯递给俞逖。 堂下富商乡绅想来是见惯此等宴客方式,抬手就揽住上前的舞姬,无骨虫一般倒在舞姬身上,就着柔荑喂酒吃果子,好不自在。 俞逖面色稍肃,仍旧将手拦在身前,不接酒也不允管家和舞姬靠近,“家中规矩如此,经年习惯了,一人反倒自在。况且本官成婚不久,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也无此心。” 万老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低声道:“不过是宴上喝酒而已,并非寻欢作乐,大人不说,草民不说,夫人定然不会知晓的。” 万老爷暗道,果真是才成婚不久,还端着几分姿态,自觉夫妻情深不肯受用,君不见席上众人都不以为意吗?难不成都是与家中妻室不睦的?不过是因为这些歌舞姬身份低下,寻常喝酒作乐乃是常事,也不会威胁正妻身份,她们大多都视而不见罢了。 寇明旭好容易拒了两位姑娘靠近,见自家大人似乎被劝住,心里滋味杂陈,一时想起那日街上所见的夫人,一时又回忆起这几日县衙共事,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俞逖目光扫过席上,大抵是舞姬的确貌美贴心,大多富商都三三两两谈笑起来,推杯换盏之间很是惬意,少数几个就如寇明旭一般左支右绌,脸上神情也微微僵硬难看。 “事情做了,就不会有绝不知晓的可能。”俞逖慢条斯理道,手掌向外挥了两下,示意退去,即刻间身后的连江平明上前护卫左右,隔开舞姬和万家管家,“万老爷,本官向来求身心一体,方为君子之道,表里不一这种事,瞒得过部分人,但瞒不过有心人。” 万老爷见俞逖软硬不吃,心下已经有些恼怒,如今又听明白对方的言下之意,无非是在点他从前所作所为不是什么秘事,轻易就能被有心之人查出。 他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面色陡然变得阴狠,和俞逖对视起来。 周遭两米,气氛骤然冷寂下来,一时无人敢说话,便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寇明旭提起心弦,生怕万老爷不管不顾起来,若真如此,只怕他们一行人犹如困兽,顷刻间就能被抓住。 “呵呵,大人说笑了,既然大人不喜欢舞姬伺候,”万老爷扯了扯嘴角,朝着那两个瑟缩在旁边的女子道:“还不快退下!” 两女心内发苦,泫然欲泣的看着俞逖。 俞逖不为所动,转头和寇明旭说起话来,寇明旭先是愣住,随即从善如流的配合,顺势也将自己身边的舞姬送了下去。 如此过了半日,宴席上酒意正酣,少数几个风流的商户此时已经携了舞姬往府中准备的厢房而去。万老爷则调整好了脸色心情,也将自己身边的姬妾挥开,认真陪客应酬。 “爹,听说新任县令到了?”一身锦绣袍服的年轻男子风风火火闯进宴中,高声问道。 万老爷脸上笑意更深,看向来人,“混账东西,还不快过来见过大人!” 随后又面对着俞逖,“大人恕罪,这是草民那不争气的三子,今日本在书院中读书,不知怎么回来了。” 俞逖挑挑眉,万家三子,那不就是和寇师爷有嫌隙的那位?好端端的宴会,却横生波折,如今主人家居然说不知缘由,这话也就拿来糊弄稚童还行。 寇明旭从万三闯进来时,手指就有些握不住酒盏,所幸周围人的视线大多都落在万三身上,无人发觉他的窘迫。 万三生得一张方脸,五官端正,身材高大魁梧,体格健壮,不说话时形容严肃,看起来像个正派人,说话时却又尽显虎气躁色。 只见他顺着自己父亲的话上前,尚算规矩的朝着俞逖作揖,“学生见过大人。” 俞逖听他自称学生,不由奇道:“免礼,令郎也是读书人?” 当今惯例,并非识文断字就能称做读书人,需得参加县试府试,成为童生后才勉强算得上,若是秀才那就是毫无疑问的读书人了。 万老爷抚着下巴上留的胡须,乐呵呵的道:“得蒙陛下开恩,他从小进学,去年侥幸过了府试。” 按照前朝律例,商户为贱籍,是不允商户子参加科举的,但当今陛下登基后,国库亏空百废俱兴,因此略略扶持商户地位,以征收税银,开恩若父为商户,子可参加科举,当然若是子走上了商途,那是不能再碰科举的。 万三起身后,不意瞥见旁边的寇明旭,面色登时大变:“姓寇的,你怎么在这里?爹,他是个无赖小偷,赶快让管家把他赶走!” 万老爷拍案:“浑说什么,寇小郎君乃是县令大人的师爷!” 万三生得凶,说话也恶声恶气,“他在书院中手脚不干净,偷过我的东西,先生和同窗都能够作证,大人您可别被他这副面皮给骗了!” “这,这怎么会,小郎君可是秀才,怎么会做下三滥的事情?”万老爷大惊,看看寇明旭又看看万三,面色失措,“你向来粗心,说不定是冤枉了寇师爷,还不快道歉!” “怎么可能!”万三大呼,原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商户乡绅也都被吸引看过来,“我的玉佩可是从他的包裹中找到的,那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他哪里能买得起,又没有人替他证明,无可辩驳之下他就被先生做主赶出了书院。前些时候他居然又诓骗我,说家中贫寒无以为继,我还好心让他去我们家的酒楼做账房先生,结果谁知他竟是满口谎言,我一气之下才放了鸽子没再理他!” 这番话说得大声,在场众人都听进耳中,一时哗然,目光纷纷在俞逖和寇明旭二人中来回转悠。 万老爷先看了眼面色涨红的寇明旭,又看向神色莫辨的俞逖,皱眉愧疚道:“小儿鲁莽,口无遮拦,寇师爷年纪轻,想来这些事中还有内情,大人不如回去后和师爷仔细谈过,以免受了什么蒙骗。” 一番唱念做打,竟是要将寇明旭的罪名坐实。 俞逖看得好笑,却又将对万家的警醒提到最高,看似句句无意,实则步步紧逼。 他扫了眼寇明旭,“师爷,诸般事宜可是如万三少爷所言?” 寇明旭直身作揖,“大人明鉴,我与万三少爷之间确有旧隙,但并非如三少爷所言,书院一事,乃是有人栽赃嫁祸,事发当日我便和先生提过,我们之间素无往来,我在甲班,三少爷在丙班,一无交集二无仇怨,好端端的作何要去偷拿他的玉佩?” “至于前些时候,家中确实出了事,走投无路之下三少爷说可以相帮,还将我带去宴席上介绍了几位富商少爷认识,但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却全然不知,直到那日遇见县令夫人,才得以喘息,以至后来遇见大人。” 俞逖笑了笑,示意寇明旭安然坐下,“我自然是相信明旭的。”随后又看向场中的万三,“不知当日是哪位断的案,没有任何证据就下了断言,也不怕冤枉了人,反倒让真正的贼子逍遥法外吗?” 万老爷面皮微微颤动。 万三人莽胆子也大,朗声道:“大人,所谓人赃并获,书院先生和众多同窗都看见了学生的玉佩在他包袱中,难道不算证据吗?莫不是他如今成了大人的师爷,大人就要包庇他?” “混账!”万老爷喝道,“大人贤明,岂是你能胡言乱语编排的,还不快给大人请罪!” 万三满脸不服气,又碍于他亲爹的冷脸威严,作势就要俯身请罪。 俞逖便道:“万老爷多虑了,万少爷骁勇直率,不过是直言不讳,如何就到请罪的地步,倒显得我浅薄不容人辩了。” 万老爷俯身道:“大人明鉴,我这个儿子心思单纯,有什么说什么,不似那些奸险之辈,因此被我宠坏了,想来是和寇师爷之间有些矛盾,才失了礼数。” “既然是矛盾,还是早些解决为好,以免日后生出什么更大的问题来。”俞逖轻笑道,“明旭,之前书院可请了县衙去判案?” 寇明旭会意过来,摇摇头,“并无。之前县衙形同虚设,只在书院中由先生草草了结。” “这便是了,书院先生平日里传道授业解惑,没接触过判案等事,也不知流程,草草了结,哪里能探究其中内情呢。”俞逖捏着酒杯,三言两语间就要将此事揽在身上,“正巧本官来此,倒是可以探查一二,明断是非,也还明旭和万少爷一个清白。” 俞逖不曾听寇明旭说起过这些事,因此没将重心放在书院上,一门心思想法子怎么解决这些个贪得无厌的商户。如今对方自己撞了进来,不接招倒有些不好,所幸商户之事非一时能解决的,书院关乎学子科举,国之一道,疏忽不得。 见万老爷还欲开口,俞逖率先道:“我既然做了远安的父母官,那明旭和万少爷都是本官的子民,不论冤枉了谁,本官的心里都不好过,明知事情蹊跷却装作糊涂而不查明,那岂不是和蔡泰一般无二?” 蔡泰便是前任县令的名讳。 此言一出,万老爷哪里还敢再劝,只能诺诺应是,称赞俞逖贤明。至于万三,早在俞逖刚说话的时候,脸色就晦暗下来,这会儿更是面色如土,讷讷无言。 席上众人谁也不是傻子,即便一开始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半天下来也都大概明白了,互相对了个眼神,没去掺和。 “大人,”中途平明出去了趟,现下回来,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众人听见,“夫人说里面宴席散了准备回去,遣了丫鬟过来问,大人回不回?” 俞逖面色欣喜,连声道:“自然要回,让夫人稍等片刻。”说着似乎觉得不妥,“你亲自过去回话,顺便看看夫人面色如何,有没有吃酒,若是醉了便先不要走动,等我过去接。” 平明低声应了退下。 低垂着脑袋的万老爷微皱了下眉,原以为那位县令夫人是个不中用的,只面上有个夫妻情分,方才俞逖不要人伺候,也不过是端着身份罢了;如今听这话,倒像是很得县令宠爱看重。 他稍稍思虑了瞬,幸好做了两套谋划,今日席上不成,还有后院能用。 俞逖既然发了话要走,席上便没有能强留的,一行人再简单说了两句,无非是称赞万家招待周全得体的客套话,一盏茶过后,俞逖就带着寇明旭和长随离开。 祝春时见平明过来回话,索性等在仪门处,陈太太等人不敢疏忽,紧紧跟在身后,不消片刻就见俞逖过来。 “还好?”俞逖扶着祝春时低声询问。 祝春时也放低了声,回他:“一切都好,放心吧。” 身后陈太太的目光打二人身上划过,似笑似讥,见夫妇二人携手就要离开,忙提了裙角几步跟上,“今日招待不周,过些时候民妇再办花宴,还请夫人赏脸。” 祝春时宴上略喝了两杯酒,不算醉人,但大概是俞逖在身边,酒气缭绕,索性软了半边身子靠在他身上,看向陈太太道:“太太多心了,宴上很是热闹。” 陈太太敛眉:“民妇瞧着几个丫头和夫人还能说上几句话,若是夫人不嫌,改日叫她们过去陪夫人解解闷也好。” 祝春时听了,抬眸笑看着俞逖,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俞逖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回去。 “县衙重地。”祝春时温声道,“哪日得空,我再请几位姑娘聚首吧。” 这就是婉拒了,陈太太心知肚明,但俞逖在此,也不好直白的说要给他送人,只能笑笑应下来,将一行人送到府外,亲眼看着他们离开,才冷下脸来,甩袖进去了。 第46章 张秀秀的想法 回去后夫妻二人就着席上的事情互通有无,对万家又多一分警惕不说,对其余诸家也一一各自派了护院小厮去私下查探,尤其以对祝春时发难的骆家为首。 俞逖一时也奇,若说是陈太太也就罢了,她们好歹有过接触,不算陌生,且万家也已经表明了想法,不论是前面还是后宅,都打的送人到他身边这个主意,觉得祝春时碍眼因此横挑鼻子竖挑眼,还算常理。但骆家这位吴太太,未免奇怪,且前院骆老爷全程没有二话,只喝酒聊天,不时与歌舞姬调戏。 “县丞和主簿,六哥是怎么打算的?” 不等同于师爷典史,俞逖在这种有职有品的官阶上,做主发言的权利几乎没有,但凡他决定了什么,明儿有人就能一张诉状告到吏部去,说他僭越。 “前任县丞是被知府带走的,这不必咱们担忧,至于主簿,前几日处理了庄主簿后,也已经上了折子给知府,按例这几日就应该会到了。” 县衙领头的就这么几个,也不能老是空缺,任由他一个人撑着,否则但凡有什么事,他都抽不出身来处理,说出去还极容易被人告状,说他贪恋权位,独掌县衙大权。 见他心里有数,祝春时也就放了心。 第二日,俞逖马不停蹄的带着寇明旭往沧柳书院去,想来是要立时就肃清书院风气,好歹不能和以前一样持续下去。 祝春时今日清闲,便留在县衙后院,让萍娘教自己做衣裳。 “姑娘从前最不耐这些的,怎么今儿想学这个了?”泻露从带来的箱子里找了匹素色的缎子出来。 萍娘年纪二十三四,正是最具风情的时候,一颦一笑间都别有魅力,手上落针的同时,抬头笑笑,“做衣裳也不难,姑娘随便学学想来就会了,只要不往上面绣什么繁复的花样。” 祝春时依样画葫芦的用银剪子裁了块布,到这里都还算简单,开始落针的时候才觉得棘手,分明是一模一样的步骤,但在萍娘手底下就很服帖,针线隐于布匹之下,若是不仔细看也发觉不了什么,偏在她手里歪歪扭扭的不听话,活像只蜈蚣。 圆荷在旁边抿着唇忍笑,“衣裳只要针脚细密,不容易扯开就好了。” 祝春时摇头叹气,“穿出去都怕让人笑话。” 萍娘也拿在手里看了眼,就是下针不熟,又不平整,且没把握好每针之间的距离,长长短短的,所以才显得难看,实际上还算紧实。 “姑娘不如做套里衣?”萍娘提议道,“既不需要什么花样,而且穿在里面,寻常也瞧不到,自然无法分辨什么针脚好不好了。” 祝春时看着手里的料子,垂头丧气,“也好,那萍娘你再教教我怎么做里衣吧。” 泻露闻言,立马又裁了块料子递过来,“也该让圆荷绿浓跟着学学,否则自己做衣裳的时候,还要去求巧莺双燕。” 圆荷本来在旁边看热闹,绿浓更是站得远远的,瞧着双燕打络子,听了这话忙不迭的摆手。 “好你个泻露,这是要让我不好过啊!”二人共事已久,说话间向来没什么顾忌,圆荷边说边冲过去要找泻露算账。 绿浓不敢如此,却也帮着开腔,“我的手笨,打打下手还行,要是做女红,只怕是要糟蹋针线和好缎子了。” 祝春时本来因为自个儿手笨,略有些愁容,见她们在屋子里闹起来,唇角便弯了弯。 泻露瞧见了,冲着圆荷使了眼色,圆荷立时停下来,理了理因为打闹而有些凌乱的衣角,微微喘息道:“这会儿先饶了你,等你晚上赔罪,否则今晚你可别想歇好,只等我钻被子闹。” 泻露好笑地朝她福身,“荷姑娘且饶了我吧,是我嘴上没遮没拦的,可再也不敢了。” 祝春时垂眸和萍娘绣了两针,一群人正玩笑的时候,在后面屋子里照顾秀秀姑娘的孙大嫂突然过来了。 “姑娘,张姑娘想见见您。” 祝春时抬眼,“谷婶子来了没?” “谷婶子今天还没来,听说家里张叔也不太好。”孙大嫂说起来就有些唏嘘,一家子三口人,丈夫和闺女都躺在床上吃药养身体,只有谷婶子一个人两头跑,劳心劳力,这几天她看着都觉得谷婶子是越发憔悴了。 “张姑娘这几天身体如何了?”祝春时放下针线,因今日不打算出门她身上穿了件八成新的家常衣裳,这会儿倒也不用换,说话间就起身和孙大嫂往后面去。 院子不大,不过半盏茶的时间,祝春时在张秀秀的门外廊下站了会儿,孙大嫂进去说话,片刻后就出来迎她进去。 张秀秀养了好几日的身体,看起来比那日野云巷中好了许多,目前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不过时间不长,大夫也只说每日走动半刻钟就好。 “夫人。”张秀秀靠着腰枕坐在床上,见着祝春时进来,她掀开身上的薄被,强撑着起身欲行礼。 祝春时上前扶了一把,“你身体还没好全,快坐好,这些礼数规矩都不必了。” 张秀秀看了看人面色,并没有装出来的那股虚伪,便知道这是祝春时的真心话,她想了想不再坚持,回身坐在床上。 祝春时也就顺势坐在床沿,“听孙大嫂说,张姑娘想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张秀秀苍白虚弱的脸上露出笑来,“得蒙夫人相救,又在县衙住了这些日子,还没来得及和夫人道声谢,听我娘说,家中能够维持下去,也是因为夫人出手相助。” 她爹的情况她自己清楚,因为被庄昌杰强掳,她爹当时也被衙役毒打了一顿,过后险些没救回来,但即使后面好转些许,每日里也得吃药补身,半点疏漏都不行。 她娘为她快哭瞎了一只眼,又为照顾父亲每日奔波劳碌,整个人苍老瘦弱得不成样子,若非是遇见了俞大人和祝夫人,只怕她们一家早就一起共赴黄泉了。 “这些都不要紧,你目前最紧要的是养好身体,你爹娘还等着和你团聚呢。”祝春时柔声安慰。 “我这副样子,回去了只怕也是让爹娘蒙羞。”张秀秀苦笑,“在庄家的那些日子,我原本就没想活了,活下去也不过是让人耻笑,倒不如一了百了,说出去名声还好听些。” 祝春时抿唇,“这是什么话,你爹娘唯有你一女,若是你真没了,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他们还能活下去吗?” “若非如此,我在病榻上的这些日子也是熬不过来的。”张秀秀说着就红了眼眶,“姓庄的爱打人,自我被抢进去后,没有一日是好过的,稍有不如意就是毒打,他又怕自己的毛病让人知晓,根本不敢请大夫上门,都是任由自生自灭。” 祝春时听得心头火起,“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最后还是唐太太看我可怜,瞒着他叫了大夫来,对外也只说是我心里过不去寻死觅活。”张秀秀惨然一笑,“夫人 ,庄家于我,犹如地狱,又失了清白,哪里有脸继续苟活于世呢!” “那是庄昌杰做的孽,你是无辜受到伤害的人,他都每日里求饶想要苟活,你又怎么不能活下去?”祝春时心里气愤,说话也不免带了分火气。 张秀秀低着头垂泪,“即便苟活,天大地大,也无我的容身之地。”她抬手用袖口抹去几滴泪,“今日请夫人过来,原不是为了说这些,倒让夫人听了这许多唠叨话。” “天大地大,哪里都有你的容身之处,不要说这些丧气话。”祝春时拍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那些感恩之语就不必说了,我来得晚,实际上并没帮上什么忙,接你出来,还有你爹娘那边,也只是因为你们是远安百姓,我夫君是远安的父母官,这都是应该做的。” 张秀秀眼里含着泪,掩唇咳嗽了两声,“大人和夫人大恩大德,我万死也难以报答。” 祝春时握着帕子给她拭泪,心里虽然难过叹息,但在对方面前却没表露一丝一毫,“哪里就要万死了,你若是真想报答我,就好好的养身体,早日康健起来,那时我还有事情拜托你呢。” 张秀秀抬眼,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笑还是哭,“夫人身边的几位姑娘各有各的长处,我大字不识,又是个名声尽毁的人,哪里就需要我呢?夫人这话,只是劝我振作的吧。” 祝春时笑了笑,看了眼不远处立着的泻露圆荷两人,“我确实有事要你相帮,绝不糊弄,她们几个别的倒好,但都是跟我从京城过来的,论起对远安的熟悉,这里谁都没有你厉害。” “还有,”祝春时面色严肃了些,“日后这些自轻自贱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想要一个人看得起自己,那自己就要先看得起你自己。要是你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好,别人又凭什么对你另眼相看呢。” “我,”张秀秀咬着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祝春时转头从泻露手里接过一盏温茶,递给秀秀润唇。 六月的时节再喝热茶未免燥热,但张秀秀的身体也经不起凉气,不敢轻易喝凉茶冰饮,便折中先沏热茶等变得温热再喝。 “过去的事咱们只当被狗咬了,分明都是别人的错,咱们干嘛往身上揽?”祝春时轻声道,“若是有人因此诘责,那也是对方的问题,世道艰难,岂是你一个女孩子可以承受的?那些男人都有各种大大小小的毛病,或多或少经不住磨难,可见谁去怪罪了,不都说他们有大志有大才,只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吗?” 从前没人对张秀秀说过这些话,她生长在乡野之中,那里自在却也拘束,可以上山下河,走街串户,但是对女子的名节尤其看重,宗族之内不乏因为丢失了清白而被私自处罚的。 遇到了事情,首先被责难的也是女人,他们只会怪女子不检点没规矩,却不会去骂男人无礼无耻;他们只会觉得女子长的好看是过错,是故意要去勾引别人,而不会觉得男人好色贪婪。 他们有无数种理由为男人开脱,却没有一句话是为了女人而说,反倒有无数种罪名往女人的头上扣。 “多谢夫人,我明白了。”两种不同的思想在张秀秀的脑海里互相辩论抵抗,十几年来有很多人和她说,作为女子要柔顺要听话要服从,要从一而终,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不同的看法。 她心内激荡,一时之间却又没有办法全然的接受,然而对上祝春时目光的时候,那些否认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偏开头,慢吞吞的,回答了这么一句。 祝春时原本也没想着这么一句话就能改变什么,只是不愿意再看见张秀秀因为这件事而难受折磨自己,若能因为这么几句话改变稍稍好受些,哪怕只有一点,也尽够了。 至于最后她究竟能不能真的振作起来,将这件事放下,不在一日功夫。 “好了,”祝春时替她掖了掖被角,“别想这么伤心事了,当务之急呢,就是你好好的吃药,养好身体,我还等着你好了来帮我的忙,若是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去找谁,那才叫头疼。”她一边说一边揉了揉眼角眉心,一副愁眉苦脸。 不仅张秀秀看见了抿唇笑,不远处的泻露圆荷也忍俊不禁起来。 “我知道了,夫人放心吧。”张秀秀声音里还带着些虚弱,但又比刚才多了几分生气,“今日的话,还请夫人不要告知我娘,我怕她担心。” “这是自然,这是我们的秘密。”祝春时朝她眨了眨眼,“等过几日你好多了,大夫说外出也无碍的时候,就让孙大嫂童二嫂带你回去看看你爹,也好让他安心,好不好?” 张秀秀满心里只有感激,哪里能说出什么不好来,眼圈一红,险些又要掉下泪来,好容易才忍住了,点点头,“好,都听夫人的。” 祝春时也笑起来,见她神色有些疲惫,说了半日话,颇费心神,当下也就不再打扰,叮嘱了孙大嫂两句也就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圆荷好奇,先是看看张秀秀所在的屋子,又看看祝春时,小声问道:“姑娘,您是真有事情要张姑娘做,还是说话安慰她的?” 祝春时摁了下她额头,笑得有些无奈,低了声,“坏丫头,怎么什么都好奇。” 末了对着泻露也好奇看过来的眼神,还是低声解释了,“一半一半吧,我确实有事要做,张姑娘精神不好,我这话说了,她心里有个念头支撑着,总比现在的情况好。” 泻露也道:“姑娘这话说的是,有时候就缺那一口气。” 祝春时颔首,又叮嘱她们不准将这话说出去,便是春容她们也告诉不得,见认真答应了,才回了房,继续跟着萍娘在针线上下功夫。 第47章 重修县学 几日后,朝廷派来的县丞和主簿也来到县衙上任,至此,远安县衙里的人员,除却胥吏外,终于可以称得上一句齐全。 而自从那日,俞逖带着寇明旭去了趟沧柳书院,将昔日寇明旭被冤枉的事情查清楚,又辞退了几名先生和学生,严词告诫了一番书院院长后,书院的风气的确要比从前好上几分。 “不过,还不够。”俞逖看着平明送过来的消息道,“投鼠忌器,他们如今不过是看着我的份上所以谨慎了而已,对于学问,仍旧不够用心。” 寇明旭也赞同这话,沧柳书院如今还屹立不倒,不过是因为县城里只有这间书院罢了,里面基本上都是县中商户乡绅的儿子,少部分是真有天资的贫家子,所以经常会有小团体欺凌的现象。 “大人是想?” “开县学。”俞逖斩钉截铁的道,“但凡一个县想要在学问上,哪怕仅仅只是百姓的认识上有所进益的,都开了县学。我看远安之前的县志上,也是开过县学的,只是连续几任县令都庸碌无为,所以才导致县学荒废了。” 寇明旭凝思了半晌,于他这样的读书人来说,开县学有百利而无一害,甚至还能帮助幼童开蒙,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只是如今开县学那就是从头再来,需要经费、先生、课本、笔墨纸砚等等东西,都不是轻易能筹备好的。” “日前让你查的赋税账目如何了?”俞逖好整以暇的问道。 “查了大半,还剩一些。大人是想从账目中找出纰漏,借此让那些乡绅商户出钱?”寇明旭恍然大悟,怪不得要先查赋税。 俞逖轻笑,“账目是一定能找出纰漏的,按照前几年县衙的情形,我不信那些商户会如实缴纳赋税。况且我刚来的时候,银局粮库空荡荡,如果不是后面抄检了二十几个人,只怕眼下县衙里分文没有,连俸禄都发不出。” “不过,倒也不必把这些事寄托在商户身上,等他们拖延拿出银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俞逖继续道,“县学学堂书舍都还需要修缮,先找工匠整修,把排场做大点,有眼力见的,自然会主动送银子上门。” 寇明旭闻言起身,就要出门将这话吩咐下去。 “慢着。”俞逖稍微迟疑了片刻,“你照例整理赋税账簿,顺便帮我看看新来的县丞主簿为人如何,工匠这件事,我亲自去处理。” “大人?” 俞逖看着寇明旭惊疑不定的脸色,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没事,我是突然想起了其他事情,顺便一起处理了。” 寇明旭闻言将提起来的心重新放下,见俞逖出去,也慢慢将注意力都放在剩下的账簿上。 俞逖出门后,先吩咐了平明在县衙里看着情形,若是有人报案,先寻县丞了解情况,再马上派人去城外的上柳村找他。 随后他来到东厢房,见祝春时坐在廊下和几个小丫头玩笑。 “春时。” “六哥,”注意到俞逖的神情,祝春时将手里的柳叶络子递给身边的圆荷,起身和俞逖走进屋里去,“前边没事吗?” 泻露见状,示意众人继续,自个儿起身跟进屋里倒茶伺候。 “百废待兴,暂时没人敢来县衙,所以还算清闲。”俞逖无奈的笑,“不过我手里有件事情要去做,得出城去乡里,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要去!”自打来了远安县,除却前些时候万家的宴会,祝春时便没怎么往街上去过,一是怕治安不好出什么事,二就是俞逖现下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在商户身上割肉,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就狗急跳墙。 本来她还想着,再过几日怎么也得带上些人去各处走走,不想今天就有了送上门来的机会,自然喜不自胜。 “泻露,圆荷,去箱子里找两身简单质朴的衣裙来,再重新梳个发髻,把这些金玉宝石都去了,戴两三支银钗就好。” 见她脸上欢喜之色浓厚,俞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原本是想着带她出来更轻松自在,上面没人压着,也不必三不五时的请安,没想到来了这里,反倒让人不得不每日待在逼塞狭窄的县衙后院。 “六哥你也赶紧换衣服去,春容绿浓,去给六爷找身简单的衣裳来。”祝春时将头上的钗环卸下,转头的时候见俞逖还站在原处看她,忙朝着门外喊了声。 春容绿浓欸声应了,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放进笸箩里,转身进来去箱子里翻找。 俞逖见她高兴至极,一时也伤感不起来,笑着应了声是,等春容将衣裳拿来,照旧是不要服侍的,自顾自进了旁边隔出来的净房去换了。 祝春时换了身豆绿色的裙衫,头上戴着块藏蓝色的布巾包住头发,发髻上果真也只插着两支银钗,半点金玉之色也不见。俞逖如她一般,一身墨灰色的长衫,头上玉冠和簪子都去了,最后还是找连江要了根木簪来固定住头发。 “如何,像不像寻常妇人?”她在俞逖身前转了一圈,笑盈盈的问。不论是在京城还是远安,祝春时都没有过这种穿戴,身上这套衣裙虽说看起来不花哨,没什么繁杂的花纹样式,但料子也是上好的。 俞逖手放在下巴上摩挲,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很像,走远些都差点认不出来。” 祝春时瞥他一眼,礼尚往来:“六哥这身,倒像是书生。” “那不正好,我本来就是个书生。”俞逖含笑去牵她的手,“我们走吧。” 因是轻装简行,二人也不好带太多丫鬟长随,最后只让连江春容两个随行,以及名叫俞武的一个护院驾马车。 上柳村在县城十五里外,走路大概需要一个多时辰,驾马车的速度稍微快些,也要了半个时辰左右才堪堪到了村口。 上柳村得名来自于一棵百年老柳树,就在村口前面不远处。俞逖掀开车帘远远瞧见,这时节不算农活最忙的时候,因此还能看见村头柳树底下坐着几个上年纪的老伯老太说话唠嗑。 “停吧,我们下去走走?”后半句是对着祝春时说的。 祝春时点头,牵着俞逖的手慢慢下了马车,边看边往前走。俞武就停在原地看马等他们回来,连江春容两个则是连忙跟了上去。 上柳村中随处可见破败的茅草屋和杂乱斑驳的地面,路边杂草丛生,偶尔有几个瘦瘦的小童穿着不算合体的衣裳从眼前跑过,还有看见他们几人时投过来怀疑目光的农妇。 他们只在有一面之缘的柳老伯那里听过几句关于上柳村的话,但没有想到出现在眼前的,居然是破败至此的村落。 这样的村落,在远安还有多少个呢? 不止俞逖在想,祝春时也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 “你们是谁,来这里有什么事吗?”在踏进村庄一刻钟后,终于有个拄着拐杖的老伯出来询问。 俞逖温声道:“我们来找柳老伯,上回他去县城里卖菜遇见过,他告诉我们他住在上柳村。” “哦,你们说的是柳大贵吧?”老伯了然的点点头,朝着身后指了指方向,“从这里直走,然后左手拐弯,到第三户人家,门前有个枣树的,就是他家了。” “敢问老伯是?” “我是上柳村的村长,你们快去吧,否则一会儿大贵就要去菜地里拾掇菜了,不好找。”柳村长说完,拄着拐杖慢悠悠的往回走。 俞逖和祝春时对视一眼,上前几步,“村长,我这里有件事,想要请村长您帮帮忙。” 柳村长看着几人皱眉,“看你们周身打扮,不是什么穷人,能有什么忙,是我这把老骨头能帮上的?” “村长,我们先去找柳老伯吧,到了那里,我再把事情告诉您,您看可以吗?”村子里看起来老弱妇孺居多,有警惕是好事,俞逖也不觉得哪里奇怪,笑着上前搀扶住村长的胳膊。 柳村长打量的目光盯着俞逖和祝春时看了又看,半晌后重重叹了口气,“行吧,走吧。” 村长年岁大,腿脚也不好使,一行人跟着他的速度慢悠悠的往柳老伯的住处过去,期间村长只连着叹了几口气,没说话。 “到了,就是这里。”村长在一间看起来四面萧条的茅草屋跟前停下,紧接着就抬高了声音,“大贵,你家有客人来了!” “啊?来了。”屋里传出柳老伯的声音,只是比起上次在县城遇见的时候,明显中气不足。 “谁——?”柳老伯走出来看见俞逖和祝春时,原本想要说的话立刻吞了下去,“大,大人?夫人?” 他又惊又喜,两条腿也不听使唤,伸出来的手也颤颤的,“大人和夫人怎么来了,快进屋里坐。” 村长原本还觉得这几人奇奇怪怪,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来意,怀疑的目光转来转去,冷不丁听见柳老伯的这几声称呼,胸腔里的气一口没喘上来,咳嗽得惊天动地! 祝春时和俞逖都被吓了一跳,夫妻两个一人上前去扶柳老伯,一人给年事已高的村长拍了拍背,好容易才把这口气给顺了过来。 “你,你们是——”村长拄着拐杖的手不住的发抖,看向二人的目光惊疑又惶恐不安,上回柳大贵在县城里发生的事,回来都告诉村里人了,因此大家都知道远安县如今新来了一个年轻又厉害的县令。但之前的印象使然,他们是真不敢全然相信官府里的人。 “抱歉村长,方才没告诉您。”俞逖扶着人往屋里走。 屋里比外面院子干净许多,但仍旧是空荡荡的,里面仅有一套老旧的桌椅,一张木板床和一些晒过的菜干。躺在木板床上的老妇人听见声音转头看过来,祝春时能清晰的看见她脸上干瘦的皮肤和凹陷的眼眶。 柳老伯激动的用衣服袖子抹了抹凳子,“大人坐,夫人坐,小老儿家里没什么东西,只能坐这个凳子了。” 他也坐不住,又拿出几个缺了口的陶碗摆在唯一的桌子上,“我去给大人和夫人烧水,老婆子,你陪着说说话。”他说着又去将木板床上的老妇人给抱起来坐着,转身就出了门 。 “大伯,不用了,我们不渴。”俞逖来不及拦,急忙起身去把人给拉回来,“我们这次来,实际上是有事想要请大伯和村长帮忙的。” 说是帮忙,实则也不尽然。 俞逖先让几位老人都坐下后,才慢慢道:“近来县里打算重修县学,但县学荒废已久,学堂校舍都需要修缮,所以想来问问,咱们村子里,或者附近的村子里,有没有会这些活的?” “这,”村长忍不住激动,“自然有,我们村子里虽大多数年轻人都出去了,但还有几个留下的,哪怕是打杂也能干,而且附近的村子里也有木匠和泥瓦匠。” 俞逖微微笑道:“村长您先听我说完,若是觉得可行,咱们再叫人去县里干活。因为是给县里干活,肯定不能让百姓干白工。所以每日包一顿中午的饭食,辰时开始,午时休息,未时继续,到酉正休息,每天四十文的工钱,您瞧着可以吗?” 别说如今地里的活不忙,就算忙起来了,村长都得扒拉几个人去县里干活,这不仅可以和县令大人打好关系,还能挣钱。而且每天四十文已经算得上是高价了,他们要是自己进城里去找活,不是干苦力搬货,就是去几家富商开的酒楼打杂,他们价压得狠,再怎么都给不到四十文。 “当然可以,一切按着大人的意思来办。”村长这会儿是腿也不抖了,手也不颤了,听见这么个消息就拄着拐杖站起来,忙不迭的,“我这就去告诉咱们村子里那些能干活的,还要去隔壁村子里说一声。” 柳老伯也欢喜,但因为不管事,反而比村长要冷静些,“敢问大人,一共是要多少人?” 村长嗐的拍了下脑袋,“看我,高兴得昏了头,都忘记问大人是要找多少个人了。” “大概二十个人就好。” 得到回答,村长欢欢喜喜的走了出去,大老远还能听见他和别人打招呼的爽朗笑声。 柳老伯期期艾艾的看着俞逖,“大人,到时候县学是什么学生都可以收吗,还是?” 祝春时不期然想起上回柳老伯的话,他的儿子儿媳都外出做活杳无音信,除了他和躺在床上的妻子以外,他还有一对年幼的孙子孙女要养。 俞逖也想到了这里,他笑着道:“具体的章程还没定下,但肯定不会让想读书认字的孩子没有书读,老伯您放心吧。” 柳老伯面上有些为难,看着俞逖和祝春时还想说些什么,木板床的老妇人突然支吾了声,一下子把他的注意力带走,没出口的话也被咽下。 “柳老伯,要是村长那边找好了人,就直接让他们去县衙报到就好,我好让人登记造册,到时候发饭食发工钱都有个数。”俞逖看了眼家徒四壁的茅草屋,也怕久留反倒让他们不自在,见柳老伯要去照顾老婆婆,牵着祝春时的手顺势起身,就要离开。 柳老伯欸声答应了,也知道自家的情况,不便留客,就要转身送人出去。 祝春时和俞逖拦了拦,没让他麻烦一趟。 等到走远些了,祝春时才抬头看着俞逖,“六哥什么时候打算的重修县学?” “知道远安只有沧柳书院的时候,就已经在打算了,昨天和新来的邹县丞、苏主簿聊了聊,他们也同意。” “是只招收男子吗?”祝春时从方才听见重修县学时就在脑海里萦绕的念头,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俞逖略有些诧异的看过去,“这是自然,”嘴上的话还没说完,就在触及到祝春时目光的瞬间停滞了,他反应过来,按着祝春时的肩膀直视她,“春时,你想做什么?” 第48章 女学 祝春时好笑的看着他,想了想打趣道:“六哥这么紧张干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只是听说你要重修县学,所以好奇问问罢了。” 俞逖垂眸看着她,深思熟虑过后轻声道:“因为觉得你不像随口发问,而且我会担心你。” 祝春时沉默。 二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而是慢悠悠地走在乡间小路上,不远处就是连绵的水田旱地,不时有三五个上了年纪的农夫扛着东西路过,走进田里忙活。 祝春时看得微微有些入神,指着那些长势良好的农作物,“六哥,那是什么?” 俞逖抬头顺着方向看了眼,“呃,应该是水稻?我在书上看见过。” 他也不太确定,毕竟书上只有画像,没有实物。 “书上还有这些吗?我以为六哥读的都是经史子集,全是做文章的东西。”祝春时看着他笑,眼里有好奇有疑惑,她在家中的时候,也看过二哥和三堂哥的书,甚至大伯父的书也是借来看过的,但基本都是诗书文章,很少有农事相关。 “嗯。”俞逖抬手将她鬓间的散发挽到耳后,“有农书相关,有时候读书读累了,就会拿来看看放松身心。” “原来如此。”祝春时点了点头,“那六哥一定博览群书了,估计不止农书?三教九流都有所涉猎?” 俞逖笑了笑,“不算博览,只是个别时候拿来打发时间,真要说记住很多,倒是没有。” “六哥知道我读过什么书吗?”祝春时仿佛不经意的问道。 俞逖对她向来不设防,也没多想,“应该和萱姐儿她们一样,除了诗词歌赋外,还有女则女诫。” “没错。我和家中姐妹五岁起,就请了女先生和教习嬷嬷,除了这些书,还要学习针黹女红,算盘理账,管理下人,打理中馈,太太和姨娘都说,一旦成婚嫁人,这些东西就是必须要会的,否则怎么照顾好夫君妾侍子嗣。” 俞逖听到这里微微皱眉,他也是从四五岁起,就从邓姨娘的身边搬离,到前院跟随先生读书习武。 “春时,你——” “六哥,”祝春时看向远处在田间浇水的幼童,“我只是感慨,从京城出来,我就想了很多次,我很幸运,却又不幸。”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俞逖头一回觉得自己和祝春时的观念截然不同,也不明白她此时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一路走来所看见的是民生百态,于自身却没有太多的思考。 “幸运是在于,我生长于祝家,从小到大衣食无忧,和他们对比起来甚至称得上锦衣玉食。”祝春时四下看了看,找了处树荫,又将身上带的帕子铺在地面的大石头上,拉着俞逖的袖子示意坐下。 俞逖从善如流,弯腰替她理了理裙角。 “不幸在于,我生来是个女子,所以只能待在闺阁中,学着自古以来的规矩。”祝春时接着方才的话说道,对上俞逖看来的视线,笑了笑,“就像方才,你要学经史子集,骑射谋略,能够博览群书,然而我们不可以,我们学的东西都是为了嫁人后相夫教子准备的,稍微不乐意就会被指责被要求,说会移了心性,不是闺秀所为。” 这回轮到俞逖沉默,他对此并无半句话可以辩解。 祝春时偏头,看着俞逖脸上的表情好笑,抬手给他抹平眉间的皱纹,“不过后来我又想,幸好我是个女子,否则我也看不见这些,无从知道女子生来的遭遇;也幸好我是官员女,不必为生计发愁,才能有更多的选择,更多的机会,也能用自己的绵薄之力去帮助他人。” “这就是你之前要帮那位冯姑娘和瑞彩的原因?”俞逖握住她伸过来的手,不由得发问。 祝春时笑,“算是吧。冯姑娘孤身弱女,家族于她反倒是拖累,我既然遇见了,也知道其中内情,又不是铁石心肠,自然想要帮她;除此外,”她说着耸了下肩,口吻无奈,“也不想看见三哥三嫂因为这件事继续折腾下去了,拖延的时间越久,对三嫂来说伤害也就越大,还不如直截了当一点。” “瑞彩也是?”俞逖追问。 祝春时挑眉,看着俞逖的眼神若有所思起来,“六哥怎么一直问这个?” 俞逖看了会儿天,轻咳嗽了声,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简单的一句话过了半晌才回,囫囵一句,“想起来就问了。” 祝春时绷不住笑,手掌撑在下颌处,也跟着看向远方,“一半一半吧,她是姨娘送来的人,意思也清楚,而且她也有这个打算,继续留在府里是不成的,但如果发卖出去,人牙子知道底细,她日后绝没有什么好去处;如果不发卖留在府里,那也是要赶出咱们院子的,送回到姨娘那里,估计也没什么安生日子过,说不准哪天就配了门房杂役,未免太可惜了。” 瑞彩生得不错,虽然不是什么绝世美女,但既然是邓姨娘精心挑给儿子的,那样貌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更别说规矩也好,服侍的也细心周到,十七八岁的年纪,若是真配给杂役马夫,那真是花骨朵落到了泥地里,糟蹋人。 “所以才安排去了铺子里?” 祝春时点头,“铺子里有封娘子看着,手里捏着卖身契,她平日里帮忙打杂干活,也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真要惹了事,按着律法规矩处理了就好;若是这段时间还行,封娘子把卖身契给了她,她也就不必因为身不由己而痛苦,日后就算她再有想法做出了什么事,也和我们不大相干。” 虽说有那起仗着权势罔顾律法的人存在,遇事随心所欲打骂下人,灌了哑药打杀发卖,平时没人搭理还好,若是被外人知道闹了起来,也不是轻易就能凭一纸卖身契脱罪的,尤其是像瑞彩这种,本为良民,后来因家穷而卖身为奴,家里说不准还有亲人在,一纸诉状告上去,除非皇家,否则怎么也得伤筋动骨。 “你倒想得很周全。”俞逖摇了摇头,“你想要帮人,想要做其他的事情都行,我也可以帮你,但我有一个要求。” 说到这里,俞逖已经隐隐约约知道祝春时这番话背后的含义,即便他并不赞同。有些事做起来很累,费心费力不说,甚至可能得不到什么回报,他不愿意对方面对这种结局,但他好像也没有不许、亦或者拒绝的资格。 他和祝春时只是夫妻,他不可能控制她的想法她的行为,将她困在四四方方的后宅相夫教子,那无异于将眼前这个,他所心动所爱上的祝春时扼杀。 所以,看似他有很多选择,实际上他别无选择。 “什么要求?”祝春时偏过头看向他。 “最重要的是你,即使是要帮人,也要以你自己为先,不要受伤。”俞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祝春时听得发愣,撑在脸颊上的手指微动,周围一时只有风吹过树梢留下的窸窣声。 远处小路上的孩童各自拿着枯树枝挥舞打闹,玩笑的声音也被清风一并送到他们耳边。 祝春时回过神来,弯了弯嘴角,“这是自然的,我就算再好心,也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可不敢大包大揽。”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俞逖淡声提醒。 祝春时见他神色认真,也敛了笑,“我知道,六哥放心吧。” 俞逖的目光落在她面上细细看着,约莫过去片刻,在她疑惑之前,方才道:“所以,你刚才在想什么,或者说你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祝春时被他这句话问得陡然愣住,随即明白,笑得忍不住倒在他肩上,微侧了脸埋头在胸口处。 “原来说这么多,六哥是想问这个啊?” 声音闷闷的,但能听出来语气轻松,还带着戏谑。 俞逖因此而提起来的心慢慢下来,他并非是固执的性格,若是换了京城他绝对不会再三发问,只是身在远安,他始终不放心。 “嗯,想知道,所以能告诉我吗?” “能啊。”祝春时从他身前抬头,笑容灿烂,远胜于冬日的一炉火,夏日的一捧冰,连田野间的虫鸣、树梢的清风、幼童的嬉闹和农夫的话声也在一瞬间从俞逖耳边消失了。 “六哥说想重修县学,那我就想开个小小的女学,让远安县里的女子也能读书识字。”祝春时声色昂扬,“也不拘非得读什么诗词歌赋,那些对她们的用处并不大,但要识字,不至于被人诓骗,还可以教她们打络子,做衣裳帕子,做各种可以养活自己的手艺。” 不等俞逖说话,祝春时兴致勃勃的道:“不需要从早学到晚,可以每天就一两个时辰,这样她们也可以暂时兼顾家里,不会因为分身乏术而不允许来。我还可以重新开铺子,她们做的东西,就从铺子里卖出去,我低价提供材料,和她们五五分成。” “怎么样?” 祝春时看过去的眼神里有激动有兴奋,也有想要赞赏的意思。 俞逖仔细听了下来,没说可以与否,只是道:“那样我们春时就会很累了,前期的投入不是小数目,而且也不能保证她们都会愿意去,不怕竹篮打水吗?” “万事开头难,没有什么事情是轻松的,六哥治理县衙每日里不是也很累吗?难道六哥就会撂挑子不干吗?”祝春时斗志昂扬,却也认真将俞逖的话听了进去,“我没有办法让每个女子都能接受都能来,我只能看到眼前,只是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如果能帮到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我也会开心,觉得付出没有白费。” 她虽然理想,但并不天真,很多事情并不是做了就一定会成功。她只能提供一次机会,她们愿意她们就来,她们不愿意,她也没有办法强求。 听到这里,知道她主意已定,俞逖轻笑,“好,我们春时想做就去做,要是有哪里需要帮忙,记得告诉我。” 许是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祝春时的心情也比刚才好了许多,整个人神采飞扬,即便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衣裙,也能看出她的不凡之处来。 俞逖牵着她从树下起身,“陪我走走?我想多看看这个村子的模样。” 放下了心头大事,这时候的祝春时是无有不应的,笑眯眯的点头,任由俞逖拉着她往前走。 身后的春容和连江见状,双双摸了摸胸口,吐出一大口气。 “方才可吓到我了,还以为姑娘会和姑爷吵架呢。”春容拾起石头上的帕子,卷了卷装进袖袋里。 连江嗐了声,“怎么可能,谁不知道我们六爷最是爱重奶奶的,别说今天这事了,就是再大的事,奶奶和他吵,他也舍不得说半句重话的。” 春容斜着眼看他,“是吗?姑爷脾气这么好,看不出来啊,方才姑爷脸色一冷下来,我可就开始害怕了。” 连江笑嘻嘻的,“那是咱们爷习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伯府里多少主子啊,还有姨娘那边,偶尔也有些事情,脸色严肃起来看着吓人些,不明就里的总会谨慎两分,少有人敢糊弄。” 春容哦哦两句,看着前面的姑娘快要走远了,连忙快步跟上,“我们姑娘脾气好,说话向来轻声细语的,姑爷这样子,可别吓到她。” 连江立即反驳道:“怎么会!姑奶奶,你这就是冤枉人了,我们爷多好啊,每天大半的时间都在忙着做事,剩下的那点全念着奶奶了。” 春容轻哼了声,别以为她不知道,连江是姑爷身边常年跟着的,自然满口都是姑爷的好话;自己是姑娘的人,各为其主,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可当不得真。 眼瞅着前面的人越来越远,春容也顾不得和连江说小话了,小跑着跟了上去。 这边厢的祝春时和俞逖之间的氛围倒是融洽,自从刚才那话说开以后,各自在心里对对方的观点看法又有了新的变化,正是摸着石头过河的时候。但因现在时间地点都不对,他们也没了言语试探的心思,将心神都放在了眼前的村庄上。 一直到申时正,看得差不多了,祝春时也走得腿脚有些泛酸,额上开始冒着薄汗。 俞逖低眼时瞧见,当下便牵着人打道回府,回去后又亲自照顾人,将泻露圆荷等人都逼得退了一射之地不提。 —————————————————————————————— 三教九流在这里,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三教。九流指先秦至汉初的九大学术流派,儒家者流、阴阳家者流、道家者流、法家者流、农家者流、名家者流、墨家者流、纵横家者流、杂家者流。 第49章 京城来信 上柳村村长那边生怕这桩活计没了,祝春时他们回来没两天,大小二十来个汉子就一起到了县衙门口,新来的邹县丞看见这副场景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忙叫衙役在前面挡着,最后还是寇明旭听见动静,连忙跑出去解释,一场乌龙才得以化解。 俞逖这两日也没闲着,修缮做工的活交给了村里的人,那这段时间的伙食等琐事,也该要找人来负责才是。 最后祝春时带着人往街上走了趟,回来后给了他一个册子,让他去正北巷子那边招几个婶子来,每日做顿午食,收拾东西打扫卫生,一个人每天十文钱也就尽够了,至于采买,则是由冯嬷嬷带人负责。 俞逖在县衙账册上记下,修缮不是重新修建,不是很难,只是因为过于破败腐朽,所以做起来比较麻烦,二十个干活老手,大约半个月的功夫也就成了,再请上四个婶子做饭打扫,花费十二两六钱银子,至于食材等费用,全算上也不超过十五两;除此外大头就是修缮所用的木头青瓦等材料,俞逖也找了县上的小铺子承接,大约三十两银子。 因此等工匠来了,他先让寇明旭把名字工钱都一一记录下来,就带着一群人往之前县学的旧址过去,距离县衙大概两刻钟工夫,一条名叫昌乐的长街。 县学占地颇大,不仅有好几个学堂,还有校舍食堂以及宽阔的场地等等,因此昌乐街上铺子不多,等县学荒废了以后,这边就少有人来,那几家铺子也关了门,看起来甚是寥落。 “先修缮校舍,这样你们晚间要是不回村子,也能有个落脚休息的地方。”俞逖看了眼布局,安排工匠的活计,“随后再去修葺前面的大堂和学堂,都用心些,别敷衍本官。” 这些汉子一眼看过去个个都憨厚老实,不像是有别的心眼,但俞逖也不敢掉以轻心,丑话先说在前面,后面出了事情才好按照规章制度解决。 “事后要是哪里出了纰漏,本官也只找你们。” 大部分工匠从前多在村里做些小活,胆子不大;其中有那么一两个手艺精湛的,从前也给县里商户做过东西,也见过商户的难缠。因此听了这话个个心里都有数,且面前人乃是远安的父母官,他们心眼再多也还没有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胆气,所以嘴上都答得十分恭敬。 回去后,俞逖先和县丞主簿说了,让他们时不时过去看着点县学,也好给工匠一点警醒,又让寇明旭把账本拿来,几人互相间通了气,过了明路,日后不至于因此产生什么矛盾纠葛。 事情说完刚好午时,俞逖让众人先去午歇,自己往东厢房去。 进屋时瞧见祝春时坐在罗汉床上,跟前茶几上摊着几张信纸,他咳嗽了声,让里面的人听见,随后才慢条斯理的走过去,坐到祝春时身边。 “县学今天开始修缮了,你那边,要我帮忙找个合适的地方吗?” 祝春时从信纸上抬头,不甚上心的嗯了声,随即马上反应过来,“我打算亲自出去看看,地方不要太大,但是要距离县衙近点,安全也有保障。” 说着她将手里的信递过去,“蕙姐儿来的信,说是胭脂铺子生意还不错,每月里几十两银子的进项,虽然算不上多,但也是她自己挣的,比拿府里的月钱还要让人开心些。” 俞逖也接过来看了眼,笑道:“这还不多啊,我每月俸禄也就四两五钱,府里姑娘月钱也就二两,可是要多上数倍了。继续这么下去,一年不到就几百两银子,可以再开一个铺子了。” 祝春时看了他一眼,“现下我不在京城,她又不好让三太太和安姨娘知道这些事,哪有这么轻易开铺子的,不如好生攒起来,日后不论做什么手里有银子都方便。而且,她还说三太太也准备给她定下人家了。” 俞逖不置可否,只道:“说起来也是时候,只是碍着长幼,要先顾着前面的我和七弟,所以才导致蕙姐儿也耽搁了。” 祝春时却笑:“这算什么耽搁,只怕蕙姐儿还巴不得多留在府里两年,只是她若不定亲成婚,下面的几个弟妹也就得跟着,便是她想留,几位太太也是不好继续拖延下去的。” 前朝律法里规定了男女最晚成婚的期限,女十八,男二十二,过了这个年纪还没成婚的就需多交五倍的税银;本朝建立之后虽然废除了这项律法,但民间男女也多不超过这个期限。就是京城权贵疼宠女孩家,舍不得早早出门,所以要更晚些,过了十八二十再议亲的也有许多,并不算什么罕见的事情。 “这里还有萱姐儿的信,我还没来得及看,你这个做哥哥的来了,刚好瞧瞧。”祝春时将手边一封没拆开的递给他。 俞逖接了,三两下撕开,上面先是写了些对他们夫妻的问候,以及姨娘这些日子的念叨,再就是京中的小道消息:那位宜阳郡主在他们离开京城后,也紧接着回了江南;朝廷开始选秀,伯府并没有姑娘参选,但那位冯姑娘听说借着家中叔父的名头去了,还顺利的过了初选,至于能否被选入后宫,或者赐到王府,还不知道结果;七弟那边,二太太也终于说动了他,最近在说亲。 俞逖看得眉梢轻扬,也将这些碎碎念一一告诉祝春时。 祝春时听到冯燕如消息时笑了笑,“封娘子给我的信上也说了,还说阿玉家里信了印真大师的话,果真没敢送她去参选,找个了为先祖祈福的借口让她去寺里住着沐浴佛法好去厄消灾,这事传出去且不论别人怎么想,但嘴上个个都说她至孝。” “可算是放心了?”俞逖问道。 祝春时点头,“算是放心了。”她将封娘子的信放到一边,顺嘴和俞逖说话,“她信上还说,瑞彩如今在铺子里还算安生,每日里老老实实做工,她瞧着倒是不错,不过也说不准,毕竟才去这么些日子,她打算过了今年夏,如果到时候真觉得好,再把身契给她。” 俞逖对此不感兴趣,因此听了也没打算说话。 祝春时见怪不怪,拆了祝家那边送来的信,里面一共两封,看字迹便知道一份是柳青璐,一份是岳姨娘的。 她先拆了姨娘的信来看,上面并无旁话,都是岳姨娘的叮嘱和挂念,祝春时看得眼圈微微泛红。 俞逖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立刻注意到她的变化,忙捡了茶几上的果子来吃,“嘶,这果子怎么这么酸?” 祝春时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什么?” “我说果子太酸了,吃起来味道不好。”俞逖皱着眉头,“双燕,把碟子端下去,一会儿让你们姑娘酸到了就不好了。” 双燕不明所以的走过来把那碟果子拿了下去。 叫他这么一搅,祝春时方才的那点情绪也随风消散,又拿起太太给的信看,这一看信才想起来事,忙拍了拍额头,“若非太太提醒,险些都忘了。” “什么事情?”见她这副模样,俞逖也偏过头去瞧。 “我大姐,”想起来俞逖没见过对方,祝春时解释了一句,“当初全福太太请的赵夫人,就是我大姐的婆婆。我们成婚的时候,她刚查出来有孕,因此才没来。” 俞逖点了点头。 “太太来信,说大概在七月的时候生产,如今是六月多,我们送信送东西回去,路上走半个月,应该刚好赶得及。” 虽然他们如今离了京城,但京城里的关系却也不能断,还是要好好维护,日常的节礼、生辰礼和孩子出生满月,红白喜事,每样都要记着,好算着时间送礼。 “说起来,你三嫂是不是也快了?”俞逖突然想起来,他们回门的时候席上只有二奶奶季婉如,没见着三奶奶,他与祝礽祝佑两兄弟喝酒时听祝礽抱怨了两句。 祝春时这会儿也坐不住,从罗汉床下来,叫圆荷把收起来的珠宝绸缎都拿出来仔细挑挑,听了俞逖的话,笑着应了:“是,比我大姐要晚两个月,那会儿估计是九月间,逢着中秋重阳,到时候和节礼一并送回去,也不折腾。” 圆荷得了话,拉着泻露跑前跑后的搬了几样东西来,摆在屋里的八仙桌上。 祝春时看了眼摆出来的几样东西,都不太满意,“这些东西京城里遍地都是,侍郎府也不缺,只怕大姐都看烦了,还是得去买些这边的特色土仪。” 冯嬷嬷刚巧过来,听见这么句话,笑着道:“大姑娘的孩子,那就是姑娘的外甥外甥女,不如送长命锁百家被百家衣这些寓意好的,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却是姑娘这个做姨母的心意。” “也是。”祝春时略想了想,若说奇巧特别的东西,那定然是比不上京城的,还不如送些意头好的,随即她看着巧莺道:“你去告诉萍娘一声,这几人先不必做其他的,赶制两身小孩子穿的衣裳鞋袜帽子出来,到时候一并送回去。” 冯嬷嬷听了欲言又止,这路上满是风霜的,只怕到了也上不了孩子的身,但转念又想,能不能穿上暂且不说,却是姑娘的心意,她做姨母的给小孩子两身衣裳原是常理,不做才显得奇怪。 说完了话,祝春时让冯嬷嬷坐了,将封娘子的信中后半部分给她念了出来。当她听到儿子因为欠了债还不起,去伯府找她又被福婶和她家那口子给轰走了,就忍不住抹起泪来。 祝春时轻声道:“嬷嬷别担心,福婶子心里都有数呢,后面也让齐叔出去找了,虽说挨打受了点伤,但因为没钱进不去赌坊,您又不在拿不到银子,听说最近已经在开始找活做了。” 冯嬷嬷心里何尝不清楚这些,只是终究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虽然她狠了心跟出京来,有意要这个儿子立起来,但听见消息的时候始终还是心疼的。 她哽咽道:“姑娘放心,我都省得的,他不中用这些苦都是自找该吃的。若是还不知事,便是我在京城也没法子,倒要拖累姑娘和姑爷。” 对于这位奶哥哥,祝春时也不好置喙,说起来他们以前也是见过几面认识的,只是后来各自年纪都大了,他也开始不务正业起来,靠着嬷嬷攒的银钱,每日里不是去赌就是喝酒,祝春时一开始还关心问起过几次,后来觉得越发不像样,便也不再管了。 泻露朝着旁边的春容使了眼色,春容立即会意,上前几步,“嬷嬷,前儿你说的那个荷叶莲蓬汤是要怎么做来着?我手笨没学会,偏巧小厨房今儿买了,还请您教教我,也让姑娘尝尝我的手艺。” 冯嬷嬷啊了声,也顾不得继续伤心下去,忙起身随着春容出去了,“怎么不早说,眼瞧着就要到用膳的时候了,可别误了事,姑娘肠胃不好,晚了容易不舒服。” 念叨的声音一直走到拐角才听不见。 圆荷见状,笑着递了个眼神给泻露,夸她有主意。 祝春时注意到几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心下也了然,想来是不爱听嬷嬷唠叨哭泣罢了,她们几个没成家也不会有这些烦恼,自然不怎么在意。 看完了信件,一时话了,祝春时扫了眼屋子里的灯漏,想起这几日苦练却没什么进益的女红,有心想要再去刺两针,但看俞逖坐着不挪身,她也想不出什么好理由来,只得暂时歇半日。 又看还不到用饭的点,夫妻两个排排坐在罗汉床上,一人分了半个茶几,肩并肩脚挨脚,先将京城送来的信一一回复了,封在信封里,仔细压在匣子底下放着,等过两日把东西也备齐了,再一道送回去。 “下午打算做什么?”回完了信,春容和巧莺端上饭食来,夫妻两个也懒得挪窝,仍旧在罗汉床上的茶几上用了。 俞逖和祝春时单独用饭时间久了,也就不再守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边给人布菜一边说话。 几个丫头看着,纷纷对视着掩笑,现在正是六月夏日,又是午时,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屋子里虽说放了冰鉴,但到底还是热的,寻常稍微挨得近了都觉得燥,也就姑娘姑爷还紧贴着了。 “等稍微凉快些了要出去一趟,看看女学开在哪里比较好,赶紧定下来,我也能搭上县学的东风。”祝春时用了口莲蓬汤,慢悠悠的回话,“顺便也买些土仪,六哥呢?” “寇师爷的赋税账簿快看完了,我也不能偷懒,打算看看这几年的刑名记录。”俞逖不仅不相信前几年的粮税,也不相信审理好的案件,若是有什么冤假错案能发现,也能尽快审理了给百姓一个交代。 祝春时明白他的意思,虽说这样做下来肯定麻烦又事多,甚至还有可能和上级出现什么矛盾,但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 他们既然来了,就不能对发生过的事情当作不知道没发生过。 “多带两个人,”俞逖突然道,说着又有些担心,“把平明带上,要是买了什么东西,他也能帮忙拿,要是有什么事就派人回来告诉我,或者到时候了我去接你。” 祝春时听得好笑,便是做人父亲也没这么絮叨的,但也知道他是觉得远安还不太平所以紧张,因此笑过之后还是答应了。 第50章 乞儿 其后又过了两三日,祝春时采买好土仪,又将萍娘缝制的两身鞋袜衣裳收拢起来,一并拿给信差,让他务必仔细些送回京城。 这日俞逖带着人走访县城,祝春时忙拿出针线来做了两针,随即又搁下,叫来泻露等人,“留几个在院子里守着,别等会六哥回来没热茶喝,剩下的陪我出去走走。” 泻露乃是领头的,偶尔闲暇时也听祝春时念叨过两句想法,因此知道她这会儿要去做什么,当即道:“让巧莺绿浓她们陪着吧,春容会说话,也带着她去,再叫个护院跟着,有个打下手的。” 如今县衙里不能少人,祝春时出行向来是只带泻露圆荷中的一个,另外一个留下主持大局,再配以其他丫鬟,也好行事。 “也好,后面住着的张姑娘,你得空了过去瞧瞧,看好得怎样了。”祝春时略想了想,她也不在这些小事上磨叽,吩咐完事情后就带了春容双燕巧莺绿浓她们四个,另有个身强体壮的护院跟在后面。 一行人从县衙后门里出去,绕过一条巷子,便来到登宁街上。 这里因为距离县衙近,以前经常受到衙役的欺压骚扰,许多做生意的小商贩都因此接二连三的关门,如今知道县衙里换了位县太爷,各自都还在观望中,不敢大摇大摆的出来做生意。 但即使如此,也总有胆子大的人,如今已经慢慢开张,街边也有了货郎,偶尔也会有人绕过来这里买些琐碎东西,使得这条街上有了些人气。 双燕瞧了两眼,“这里距离县衙倒是近,日后姑娘要是过来,走过半条巷子也就到了。” 祝春时也是这般想,若是女学真的开起来,她必然是要经常过来检查的,而且刚起步的时候什么都缺,她定然也要过来做女先生,好以身作则。 因此,若是女学的地址距离县衙不远,就能省事许多。 “再看看。”祝春时视线落到街边的小乞儿身上,“若是看不到合适的,就去找牙行问问。” “春容,你去把那个乞儿叫过来。”祝春时用眼神示意前面饭馆旁边衣衫褴褛的幼童。 春容虽然不解其意,但得了吩咐也没多问,脆声应了,几步上前就要去带人。 那乞儿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身量小,蓬头垢面,身上穿的衣裳也破旧得不成样子,膝盖处破了几个洞,碎布条挂在脚边。 他手里攥着个黑黢黢的窝窝头,缩在墙角边狼吞虎咽,因为吃得太快梗得嗓子发疼,一时都翻了白眼,手掌握成拳猛地捶着胸口。 春容刚过来就瞧见这副场面,慌的连忙上前,在他背上用力捶了两下。 “慢点吃,别着急。” 好容易才让那块梆硬的窝窝头咽了下去,眼眶都被噎出了泪水,还没回过神来,又看见一个打扮精致富贵的姐姐过来,小乞儿怕得连窝窝头也不敢继续吃,将剩下的那点塞在胸前就跪下磕头。 “我这就走这就走,再也不敢过来了,您别打我,求求您了。” “谁要打你了,我们姑娘找你有话要问。”春容被弄得怔愣了下,忙弯腰去扶人,谁知这乞儿看起来骨瘦如柴,力气却很大,她硬是没能把人搀扶起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小乞儿听了心里更是害怕,不住的摇头,说着又要磕头,“求求您了,我只是太饿了走不动,所以才停在这里的。” 祝春时刚走近就听到他的话,见他始终跪在地上低着头,忍不住蹲在他身边,“我不找你问什么,放心吧,只是你手里拿着的窝窝头好像不能吃了,我请你吃东西,好不好?” 小乞儿悄悄抬头,越过手臂去打量身边的祝春时,眼前的人比方才和他说话的姐姐打扮得还要富贵精美,就和他曾经远远看见的富商家的夫人姑娘一样好看。 “你,”他嗫嚅着,却又在出声之后摇摇头,“我不吃,既然你们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 许是没感觉到什么危险,小乞儿迅速反应过来,咬着唇从地上爬起来,向后退了两步就准备开溜。 祝春时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示意了下旁边的绿浓巧莺,几人很快走到他的周围,堵住去路。 “你!”小乞儿站在原地,震惊的看着祝春时,很快就变得眼泪汪汪,“你是要把我抓起来吗?” “怎么会。”祝春时好笑,轻声细语的和他解释,“既然你不想吃东西,那你拿着这些钱去买点吃的吧。” 她从身上的荷包里摸出五六个铜板来,一面放在小乞儿的手掌心里,一面示意绿浓等人让开。 “不好给你太多钱,你小孩子护不住,刚好够买几个包子馒头,总比你吃那个窝窝头好些。” 小乞儿听了,眼神复杂的看着祝春时,又见她们已经让开,攥着手里的铜钱,低声说了句谢谢就连忙跑了出去。 “姑娘?”春容上前来把人扶起,有些疑惑。 “俞力,”祝春时喊了声跟在身后的护院,“你去跟着这个孩子,看他要去哪里,我看他有几分聪明劲,小心些别跟丢了,知道位置后就回来,不用做其他的。” 余力长得憨厚老实,笑起来时还有几分傻气,偏生吃得多力气大,以前还跟着伯府的武师傅学了几招,寻常两三个人都奈何不了他。他是个没多少心眼的,主子发了话从来都是照做,这会儿得了吩咐,也不问缘由,应了声就紧跟着人走了。 祝春时看了眼面前的小饭馆,说是饭馆,实际上就是小摊,支了棚子,摆着三四张桌椅,一眼就能看到头。 “老板,”她想了想,走到做生意的两夫妻前,摸出几个铜子放在桌上,“问个事,不知道方不方便?” 男子看了眼擦灶台的媳妇,没敢收这钱,先朝着那边喊了句,“媳妇,有人找。” 女子听见声音抬起头来,看了眼祝春时等人几眼,随后走过来,将桌上的铜钱摸了过去,“要问什么,说吧。” “方才那个小乞儿,请问两位认识吗?” 女子扫了眼,神色冷淡的道:“见过几次,偶尔他运气好,能要到个馒头,运气不好就得和狗抢食,有时候还会被大一些的乞丐打。” 祝春时听得皱起了眉,轻轻舒了一口气,“像他们这些乞儿,平时都会聚集在哪里?” 女子带着异样的目光看了她一下,转而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又明白过来,“你问这个干什么,是要把他们赶走还是想要帮他们?” 双燕见妇人态度颇不礼貌,有些压不住气,“你只管回话就是了,我们姑娘要做什么,告诉你干什么。” “双燕!”祝春时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面前站着的女子,满含抱歉:“不好意思,她年纪小沉不住气。”说着又递过去几个铜钱,“我问这些,自然有我的用意,但绝对不会伤害他们,你放心吧。” 说不上什么放心不放心,女子只是可怜那些乞儿,然而她自己家中也不富裕,这个小摊子都是勉强开着糊弄几个钱,家里还有几张口都等着要吃要喝,实在没办法帮助他们,只能偶尔扔个馒头过去,好歹不让人饿死。 她将递过来的铜钱收了,抿着唇道:“他们都是些可怜人,家里大人因为一些事没了,也没个长辈可以靠,就几个孩子互相帮衬着,一个人要饭大家伙吃。你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看你的穿着打扮应该是富贵人家,若是有能力的话,还希望你帮一帮他们。” 祝春时笑而不语。 妇人说这些话已经是出格了,她也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便道:“我不知道他们都住在哪里,只是有次听他们说起,猜测应该是城外的破庙。” 说完她也不看祝春时等人,低头拿着抹布继续擦桌子。 祝春时心里叹了口气,他们从前的生活朝不保夕,如今不放心也是应当的。上位者随便的一句话,都能轻而易举毁掉普通人的生活,然而毁掉容易,重建却难。 她想了想,又搁下几个铜板,“多谢。” 那妇人看了眼她们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的铜板,没来得及收,反倒是刚才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的男子走过来看了眼,连忙把钱捡起来揣进兜里,“傻了?也不知道收起来,今儿就算不开张,有这些铜板也能去称一两肉了。” 妇人甩了下抹布,没好气的道:“就知道吃,你闺女今早还说要买个红头绳,如今有了钱,还不赶紧去买!” “嘿嘿,知道了,一会儿就去给小丫买,红头绳就几文钱,剩下的也能尝尝肉味了,咱们家里多久没吃过肉了?你不想,咱儿子可念着呢!” 妇人也知道日子难过,想着做梦也念叨着吃肉的儿子闺女,也没话说了。 “姑娘,这儿就是牙行了。”巧莺看着面前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店面说道,她们一路走过来,问了两三个人,才知道牙行就开在直通县衙的福铜街上,只是地段不算很好,微微有些偏僻,因此不算好找。 “见过夫人。”柜台后面打盹的小二被吵醒,揉了揉眼睛,还不等到彻底醒神,就立马反应过来,笑着从后面走出来迎上来,“不知是想看些什么,我们这里杂役奴仆,宅第铺子,牛马驴骡都有。” “你们这里在登宁街那边有好宅子吗?如果登宁街那边没有,那稍微靠近县衙些也行。”祝春时喝了口小二端上来的茶水,淡淡开口。 小二听见要求时还以为自己听岔了,又仔细确认了一遍,心里有些犯嘀咕,前几年靠近县衙的宅子铺子,那简直就和凶宅没什么差别了,谁都不愿意沾手,生怕哪天衙门就近找麻烦,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县太爷根本看不见想不起来最好。 “这,自然是有的,不止有,还有好几间,夫人可以慢慢挑。”小二说着就把册子拿了出来,上面记载了宅子的一些信息,可以供人先看看,若是觉得可行再去宅子里看,免得白费工夫。 祝春时略看了两眼,若说好则各有各的好处,若要挑出些不好来也可以,“不知道怎么算价?” 见对方是真心要买,小二的态度便比刚才稍微正色些,“如夫人现下看的这页,上面乃是三进的宅子,价格便要低些,八百两银子,若是夫人真心想要,也能和主家讲讲价便宜些。” 若是按照前两年来算,这间宅子也卖不到八百两的价,撑死五百两就顶天了,也是因此,这间宅子才一直没能卖出去。 祝春时翻了页,“这间四进的?” 小二跟着看了眼:“这间便要一千两银子了,主家原本是经商的,陈设布置都很是体面富贵,但前两年,”小二摸了下脑袋,讪笑,“夫人想来也知道咱们这里的情况,那商人也不打算在这里住下去,收拾细软带着家人去荆州府了。这宅子也就挂出来托我们家牙行给卖出去,原本是要一千两百两,主家厚道,主动折了二百两,只要一千两就行。” 祝春时斟酌了下,若是女学,便需要学堂、校舍、厨房、广场等等,和县学最好是差不多的,只是规模不能与之相比。认字的学堂不必太多,有个三间左右就好,但教授女子各项技艺的课室则要多些才好。 这么算下来,最好是三进或者四进的院落,五进太多,且她手里的银钱不一定能负担。 “先带我们去看看这间四进的院落吧。”祝春时又往后看了眼,看中一间同样是四进,但陈设布置明显要简单些的院落。 小二忙道:“夫人好眼光,这间宅子从前是位读书人住的,乃是他中了举后县里商户送给他的,后来那位举人娶了妻,又好运等到了职缺,便带着家人一道赴任去了。我们老板卖了个好,花了一千二百两买下来,若夫人喜欢,八九百银子就可以。” 祝春时从他的话中明白过来,这间宅子价值大约就八九百两,只是他家老板当初为了能在举人面前露脸卖个好,因此特地用高价收了,但现在卖出去,也是卖好,价格合适就行。 “那就麻烦小二哥了,带我们去看看。” 小二笑着欸了声,若是能把这些砸手里的宅子卖出去,不止老板高兴,便是他也能从中赚上一笔钱,自然喜不自胜,转身和铺子里面的另外一个小二说了声,便在前头带路。 一行人趁着时间还早,接连看了两三处宅子,祝春时说不上满意与否,但各处对比下来,她终究还是买下了那间书生的宅子,里面布置都很齐全,维护的也不错,并不需要额外的花费,只是因为长久没有人居住所以显得比较寂静,但这算不上什么缺点。 祝春时纠结了半晌,又看宅子旁边有处荒废破败的宅子,杂草丛生,看着也不算大,问了小二,道是从前有罪之人的,后来家里人没了,这家宅子被官府收了回去,蔡泰觉得没什么用处,不如钱好使,因此百八十两银子就卖给牙行了。 祝春时倒是觉得地方不错,她拿来能有别的用处,琢磨了下,也把那边给买了下来,两处这么一算,共花费了九百两银子。 祝春时看着这个价格,略微有些惊讶,心里不由对牙行背后的老板生了些好奇,竟是做赔本买卖不成?但看小二嘴闭得紧,提起宅子院落来头头是道,说起老板就成了天聋地哑,半个字也吐不出,她也不好继续追问。 祝春时将这件事放在心里后就不再多提,带着人开始收拾院落,顺带着蹭俞逖那边的东风,捡便宜买了些价格低廉的笔墨纸砚。 第51章 吐露心声 祝春时归家后不久,追着乞儿离开的俞力也很快回来,没敢往院子里进去,就立在门口回话。 “小的一路跟着过去看了眼,确是在城外破庙里住着,也不止这么一个乞儿,那里还有三四个,年纪都不太大,估摸着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岁。” 祝春时听得眉头紧皱,还未说话,就见俞逖从二堂里进来,原本还不紧不慢的,瞥见俞力后脚下步子便加快了。 “怎么了?” 俞逖有些紧张,上前来扶住祝春时肩膀仔细看了看,没看到什么痕迹才放下心来。 祝春时被他动作弄得没反应过来,又被几人目光注视着,很有些不好意思,轻拍了下他手臂,笑道:“我问些事情罢了,怎么现下才回来,今日事情多吗?” “是我想多了,今日的确有点事。”俞逖也知道自己小题大做,又怕祝春时还有事情要说,微放低了声,“问完了吗,若是没有,我就先进去。” 知道了那乞儿的去处,祝春时也不欲立即就去打扰,朝着泻露使了眼色,泻露轻轻颔首,往前领着俞力下去休息吃茶。 祝春时这边则和俞逖携手进了屋子,顺势和他说话,“没什么其他事,不过是我今天出去在街上遇见了个乞儿,看起来甚是可怜。” 俞逖心知欲速则不达,远安县内所有事情都等着处理,他也只有按照轻重缓急慢慢来,一时顾不到许多。 但见祝春时提起此事,又看她面上似乎略有打算的模样,心里是愁肠百转,既觉得她不该在闺阁后宅中虚度时日,又恐她因为这些事而直面风波,实在非他本意。 俞逖沉吟不语的片刻,祝春时疑惑的抬头看过去。 他只得道:“因前几年的原因,县里的乞儿不少,别说乞儿,就是许多有手有脚的,也都走上了这条道路。” 祝春时垂下眼眸,她心知自从成婚以来,俞逖对她多有纵容,不论是和姐妹开铺子,还是来到这里后突发奇想的开女学,对方都没有一句反对,话里话外都是支持,这在时下是很难得的。 然而也正因如此,很多事情她都不愿意再麻烦对方,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事情多了即便是再好的情分也会被消磨干净,何况他们二人之间,说起感情来,也只有婚后这半年的耳鬓厮磨,实在算不得什么。 京城里也不是没有互相扶持的夫妻,但那都是几十年相濡以沫的经历情分,和他们之间的情形又大不相同,不好与之相提并论。 见祝春时半晌无话,双唇闭得紧紧的,俞逖没来由的心慌了一瞬,又将方才的话仔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翻来覆去也找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只好拉着人站在这两日才隔出来的碧纱橱外,唇齿间的话滚了两三回,才在祝春时疑惑的目光中开口。 “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 祝春时尚且纠结,哪里好和他直言,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事,就是今日买了宅子,花去了九百两银子。” 俞逖好笑地捏了捏她耳垂,“这值当什么,银子带出来就是为了花的,又不是打了水漂,就算是打了水漂,我也只有夸你的。” 祝春时被他这话逗笑,“夸我什么?” “夸我们春时水漂打得好打得远。”俞逖不假思索的道,“所以,真是因为这个不开心?” 祝春时本以为糊弄了过去,刚要松开俞逖的手去窗边摆出来的贵妃榻上坐下,冷不丁听到这句疑问,一时便走不动道。 她抬起头,仍旧是笑盈盈的,“六哥从哪儿瞧出来我不开心的?” “感觉。”俞逖吐出两个字来,牵着人坐下了,才接着道,“我们好歹成婚半年多,你开心时什么模样我还是知道的,眉梢会微微扬起,唇角也会有意无意的往上弯,做什么都会觉得有趣,哪怕不说话只是发呆眉眼中都能让人觉得欢喜,而且看着人的时候眼睛明亮,有一股精气神。” 祝春时不意听见他说这些,先是愣住,继而脸上就被红云遮遍,眼角眉梢都带着羞,又想瞪他又不欲抬头,索性端了茶几上的冷茶猛喝了两口,才将胸腔里那股又涩又麻的感觉压了下去。 俞逖说得坦然,即使四周都有丫鬟守着,他也没半点遮掩,这本就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没有瞒着的必要,何况他也不愿意对祝春时有任何隐瞒。 他低了声音,“所以,可以告诉我刚才是因为什么吗?” 祝春时听见这话抬了抬眼。 “如果是因为其他事情,也许我可以出出主意,当然肯定是以你的想法为主。”俞逖说着也看向她,那对向来平和的眼眸里更是盛满了温柔,“如果是因为我,那春时告诉我,我才能改正,争取以后不再犯,对不对?” 祝春时微张了张唇,喉咙里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也涩涩的。 方才的那些念头,在此时的情景之下,更加难以吐露出口。 然而,说不准是被那双眼睛蛊惑,还是想明白了,祝春时在许久之后,也许仅仅就是一息的时间,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只是觉得六哥已经很累了,不好再给你增加麻烦,何况为人夫君,能够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已经很好了。” 俞逖注视着她,眉间成川,在意的却是,“什么麻烦?” “春时,你的事情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麻烦,我巴不得你来找我,和我说这些事。”俞逖走到祝春时身边,和他们成婚那夜一样,蹲在她的脚边,手握住她搁在膝上的手掌,仰头:“和你有关的事,不论好坏麻烦,我都只会觉得开心,你告诉我,就是信任我,不是吗?” 祝春时抿了抿唇,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俞逖阻止。 “而且,”俞逖笑了起来,笑声落在祝春时耳朵里,只觉得连耳垂也变得滚烫了,“什么叫为人夫君已经很好了,春时见过很多做人夫君的吗?” 祝春时这回认真的点了点头,“很多,我父亲,大伯父,二哥三哥,还有——” 俞逖唇角微勾,看着她的眼里都要沁出笑来,打断道:“可他们都不是我,我也不会是他们。” 迎着对方不解的眼神,俞逖握着她的手放在脸上,一字一句却又掷地有声,“我们也不会是他们。” “我也见过很多做人妻子的,端庄贤淑,温良恭俭,但那又怎么样呢?她们都不是你,没有一个人会是你。” “从在东平侯府见面起,到后来定下婚约,再到成亲,我眼前的人就是祝春时,天上地下,皇城内外,只有这一个祝春时。” 祝春时原本还在因为自己不知餍足而烦忧,转瞬又被俞逖的话惹笑,“哪有像你这样说的?” 见她终于笑了,俞逖心下微微舒心,面上却正色,“我说的是实话,本来也只有一个你。所以不要想太多,不论你想做什么,只要你没事,我都会支持你。” 祝春时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六哥。” 俞逖的话却没完,故意逗她:“所以你刚才那句为人夫君的话,是不是说错了?” 祝春时会过意来,低声告罪:“是,我说错了,所以俞大人打算怎么罚我?” 俞逖也笑,佯装思索了片刻,沉吟道:“就罚你,好好待在我身边,看我的话是不是真的,看我是不是和他们不一样,要是发现哪天我骗了你,就揭发我,让我身败名裂,怎么样?” 祝春时听到这里急忙抽出手去捂他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我要是当了真,看你往后怎么过日子。” 俞逖趁机啄吻她手指,含笑道:“如果真有那么一日,也是我该得的,日子不过也罢。” 年少情浓之时,这些话只会嫌少,不会嫌多,俞逖此时便是如此。 他对祝春时的爱慕之意一日比一日浓,既想把她捧在手掌心里仔细呵护,不叫风霜有半点侵袭;又想让她做高悬于天空的鹰,不必依附他,即便天有不测风云,她也能独立于世。 昔年在普化寺他曾与印真大师闲谈起佛法,《妙色王求法偈》中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他当时不以为意,印真还笑他痴儿勘不破际遇。 多年前的俞逖,无忧亦无怖,所求无非仕途顺遂;恐怕也料想不到多年后的自己,忧怖早已由爱而生。 祝春时只觉得手指都开始发烫,忙抽回手的同时还瞪了他一眼,余光却不由自主的飞到不远处圆荷她们几人的身上,“胡说八道,快起来!” 见她恢复了神采,俞逖听话的从地上起身,坐到她身边,带着笑,“好,我不说了。” 大抵是俞逖的这番话来的恰合时宜,在祝春时反思自己诸般行为、无意中把自己和其他人相比,逐渐升起忧虑不安的时候,刚好尽数浇灭。 她抬着眼,尝试去接纳对方真正的进到心里,而非从前认定的相敬如宾,“用来开办女学的宅子旁边还有个荒废的旧宅,我也一并买了下来。” 俞逖不明所以,他们离京时所有的银两都放在了对方那里,要怎么花能怎么用,他都全无意见,所以下意识的道:“所以是用九百两买了两个宅子?那很好啊,我们春时很厉害,要是我去,指不定要花多少钱。” 祝春时抿着唇,“恰好碰见那个小乞儿,年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听俞力说,像他那么大的还有三四个,住在城外破庙里面,都是失孤的孩童,一无所长又身无长物,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不好。” 俞逖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欸了声后,有些惊喜的道:“所以,我夫人的意思是打算帮我?”他手抵着额头,看起来有些头疼似的,“县衙里事情多,大家都分身乏术,我原本想着那些乞儿只怕得往后拖延些日子,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等着我。” 祝春时何尝看不出他是故意作怪,想要逗她开心,但俞逖向来都是君子一般模样,这副头疼又窃喜看过来的神色着实少见,她也的确被哄住,噗嗤笑出了声。 “好好说话,若是六哥你再故意闹我,我就不说了。” 俞逖也笑,“我哪里没有好好说话,是猜错了你的意思,还是叫夫人叫错了?” 祝春时充耳不闻,“既是幼童,便正是该读书认字的时候,他们没有启蒙,县学刚开始只怕也忙,腾不出手来收容他们,不如先安排在女学这里,左右都小,还不到男女不同席的时候,认几个字,若是有天资的就后面送去县学旁听,若是没天分的,也能让他们学点手艺日后好吃饭。” 桩桩件件都考虑到了,俞逖这个做父母官的似乎也没有拒绝的必要。 “所以你买下那个荒废的宅子,是打算用来收容孩童?”俞逖问道。 祝春时颔首,“孩子不比大人,前面几年再怎么难,大人都可以靠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哪怕下苦力搬东西,也能找到栖身之所。但孩子却不行,只能乞讨为生,而且你也说了,县城里还有一部分大人也只能靠乞讨生存下去,地方就这么大,有人要到吃的,就有人要不到。” 要不到吃的那些人会做什么,谁也想不到。民以食为天,但是连吃饭饱腹都做不到的时候,其余的道德良心也都不会存在。 若是她看见的是有手有脚的成人,那祝春时绝不会如此在意,顶多想法子让他们找到活干勉强谋生也就是了,偏偏是小孩,做什么都不行,做什么都有可能被欺凌,无依无靠,让人无法放心。 而且,这本也是俞逖这个做父母官的应该负责的事情,只是他暂且抽不出身来,夫妻一体,她作为对方的妻子,做这些事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祝春时补充道:“收容乞儿的消息暂时不要像女学一般外传出去 ,我的能力有限,在女学之外负担不起更多的人,若是传扬开了,总会有心存侥幸的人会把孩子送过来,到时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反倒会酿成错事。” 俞逖也想到了这里,“一人之力有限,等女学有了起色,如你先前所说,可以做到自给自足,就会轻松许多。而且当今溺死女童的现象大有存在,要是一开始就发散出去,有人兜底,他们肆无忌惮的生,生下来不想要就送来,你帮忙养大了又来讨,倒是平白为他人做嫁衣。” 祝春时见他明白,便笑了笑,“这也是我想要办女学的原因所在了,女子弱小,总是更容易被丢下抛弃,要是能帮她们一分也算一分。所以收容院这件事还不如瞒着,真正的去收留那些因为天灾人祸而无家可归的孩子。” 俞逖看她展颜,且这件事可称大善事,不论她的心意如何,做成了都称得上功德无量,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那就只让屋子里这几个人知晓吧。”俞逖拍定主意,“人多口杂。” 祝春时点头,又想起来什么,“六哥方才说今日衙门里有事,方才忘了问是什么事,要紧吗?” 俞逖见她将一开始的愁绪都丢开,重拾心情问起这句话来,不免卖起了关子,“是好事,容为夫先瞒着,明日你就知道了。” 祝春时睨他,这等时候嘴上还在讨便宜,左右自己也有事情瞒着他,两相打平,不去计较,“也好,那我就等着夫君的好消息了。” 俞逖听了,一时笑得更加开怀。 第52章 女先生 第二日一早,祝春时就听见了前面传来的升堂声,想起昨夜俞逖和她卖的关子,她看了眼圆荷,圆荷会意的叫来个小厮,往大堂那边去了。 与此同时,后边住着的张秀秀也由孙大嫂扶着走了过来。 祝春时忙让泻露把人带了进来,又让坐在罗汉床上,用腰垫好生靠着,这才细细打量了两眼她的面色,脸色微微红润,比之前可说是好了许多。 “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张秀秀端着杯子喝了口蜂蜜水,听见问询,连忙放下回话:“这两日大夫来诊脉,说我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接下来只需要稍微注意些,不要受累就可以了。” 祝春时听了笑道:“那可真是件大喜事,谷婶子知不知道?我这就让人去告诉婶子一声。” 张秀秀拦住,“昨天我娘过来看我的时候,就已经听大夫说过了,今日求见,是有另外的事情想和夫人说。” 祝春时疑惑地嗯了声,“什么事,你说。” 张秀秀端着白瓷杯的手指不住地上下摩擦,低着头几次张口,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祝春时看了眼不远处的孙大嫂,见她摆了摆双手示意不知道,又悄悄指了指张秀秀,实在是有些生疑。 “秀秀,怎么了?” “蒙受夫人这段时间的照顾,补药人参都不知道用了多少,才勉强把我这条命给救了回来。”张秀秀抬起头,看着祝春时鼓起勇气道:“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如今既然身体有了好转,大夫也说不必再这么精细养着,所以就想......” 祝春时听到这里,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也忍不住笑意,原是这么一件事,想来对方是觉得这段时日吃用了许多银钱药材,如今提出要离开,所以不好意思开口。 “是我疏忽了,你同张大叔父女也许久未见了,应该回去一家团聚才是。”祝春时看她实在吐不出后面的话,主动接过话。 张秀秀着急的摆手,“不是的,夫人,我的确是想回家和爹娘一起,但前面我已经和夫人说好了,就不会一走了之。我只是觉得如今已经大好了,实在不好意思再留在县衙白吃白住,什么事也没做,浪费夫人的一片好心。” 祝春时笑道:“原来如此。秀秀的意思是回家去住,然后我这里有事的时候,你再来帮忙,对不对?” “对,就是这个意思。”张秀秀见解释清楚了,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祝春时目光认真的看着她,对方如今和庄家宅子里的那副模样截然不同,浑身并没有什么繁复华丽的金钗艳丽的妆容,身上穿的也不过是农家最普通不过的棉麻衣裳,然而脸上的笑容和周身上下显露出来的轻松自在的状态,都是不容忽略的。 甚至前段时间那副心如死灰泪眼涟涟的情绪,也已经看不见踪影。 祝春时想起当初劝解她,也只是想要让她不要因为别人的过错而惩罚自己,有些东西看起来重要,实际上和自己的生命比起来不值一提。 如今见她的确有好转过来,心里也不由得高兴起来。 “也好,那你就先回家和爹娘团聚几日,若是住的不愉快就回来,后院的房间给你留着,到时候你来帮我忙,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张秀秀肉眼可见的弯了弯眼眸,“夫人要是有事,可一定要记得告诉我,我没什么长处,但跑跑腿送送话还能行。” 祝春时含笑点了点头,“你且放心吧,我定然吩咐人和你说,只到时候你别嫌烦就是了。” 得了话,张秀秀心里也安定了下来,这些日子在县衙后院住着,她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的,既觉得自己白吃白住,又觉得名声不清白,若非想着当日县令夫人的话,又有母亲日日照料宽心,只怕她如何过不下去。 然而这段日子以来,县衙里并没有她能够帮忙的事情,又担心只是县令夫人哄她,现在又得了话,心里才算是安定几分。 既说过了,她也不欲多留,起身告辞就往后面屋子里去收拾东西,打算等明日母亲过来的时候,就跟着离开。 圆荷在她走后,一面上前将杯盏收拾下去,一面对祝春时道:“这位张姑娘也是个可怜的,又知恩图报,偏生命运多舛,赶明儿回了家里,也不知道那些人容不容得下?” 双燕在旁边给祝春时裁剪布匹,刚叠好一小摞,便道:“别说这里的村子了,即使是京城巷子里,也有爱说嘴的。” 民智未开,自然就生碎嘴流言,何况这种关乎女子的事情,他们说起来也就更肆无忌惮。 再者说了,祝春时一面想一面拿过笸箩里放着的缎子,搁在眼前绣了最后的几针,就算是读了书开了智,知道凡事不能一概而论,也总有那些没良心的胡言乱语。 “过几日女学开起来了,就请张姑娘回来帮忙,站得比他们高活得比他们好,那些话再怎么说都不会入耳了。” 苍鹰何曾在乎过麻雀的想法? 这边厢刚缝制好上衣,被圆荷遣去大堂的小厮就忙不迭的跑了回来,大口喘着气,在门口立着。 巧莺见了,端了碗凉茶过去给他顺气。 “奶奶,前边爷在升堂审案呢!” 祝春时八风不动,眼神都没从里衣上挪开,好笑道:“我自然知道是升堂了,可知道审的是谁,缘由又是什么?” 小厮喘着道:“听说是万家的大少爷,一早就被衙役拘来了,如今跪在堂上听审,说是侵占了良民田地,好些呢,十几个农民都没饭吃,齐齐站在大堂抹眼泪,瘦骨嶙峋的模样看着可怜。我还瞧见万家老爷也来了,在旁边站着。” 祝春时手上一顿,停了手,抬头看过去,“万家大爷?” 她看向泻露,忙道:“传出话去,就说我水土不服,近来病得有些重了,不见外客。”说着又看着绿浓,“悄悄去买两副药来,动静不要大,但得让人知道是买给我的。” 泻露绿浓欸声,提着裙角就往外头赶。 祝春时这才看向小厮,“可听见审到哪里了?” “那万大正在喊冤呢,说给银子买了地的,是那些老农心有不满故而报复他,求咱们大人仔细审查,千万别冤枉了人。”小厮喝完茶,抹了抹嘴笑道,“万家老爷也跟着帮腔,一口一个他们万家家大业大,绝不会做这种事情。” 祝春时轻笑了声,想到昨晚俞逖的神态言辞,今日这事定然是板上钉钉跑不掉的,虽说心里仍旧有些担心,但却不必过于忧虑。 “你再去前面瞧瞧,别让人发现了,若是案子审完了,就来告诉我一声。” 小厮忙不迭的应了,转身跑了出去。 “姑娘,”圆荷端上来一碗酥酪,上面加了些磨碎的冰,夏日吃起来格外凉爽,“姑爷那边不会有什么事吧?” 祝春时重新埋头整理衣服,她和萍娘学了好几日,才勉强能够将针线下的紧密些,不至于歪歪扭扭看起来不入眼,如今又赶着缝了两日,一件里衣才算是做好了。 她剪了线头,听着圆荷的话笑道:“能有什么事?他是县令,又有人证物证,万家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公然发难,还得迂回着来。且看你们姑爷昨晚那样子,想来也是胸有成竹的,咱们就只等着听好消息就是了。” 她说着又想起前头的事情来,“别说是他了,就算是前面那个蔡泰,昏庸至极,贪财好色,万家这些商户不也是事事捧着,不知道划出多少银子来贿赂,最后还是百姓实在忍不下去了,千里迢迢赶去荆州府告发,否则指不定他们还要过多久安生日子。” 提起远安百姓来,圆荷双燕等人就不免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所见到的场景,她们虽然在府里不愁吃喝,但也有人是因为贫困被卖进来的,对这些不算陌生,看见了自然也怜悯不止。 圆荷忿忿不平:“说起来就气,上回万家那个宴会,打量着别人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主意似的。我可是听平明说了,咱们在后边应付那些姑娘的时候,前边也不太平!” 祝春时将上衣叠在笸箩里,头也不抬的,好笑道:“这事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今儿又提起来了。” 圆荷朝着窗外努了努嘴,“我就是瞧不上他们,真要有什么本事使出来就是了,偏生想些糟烂的主意,来糟蹋好好的姑娘家。” 祝春时见她口中不似从前的话,抬了眼看去。 “上回万家那几个姑娘,我也看见了,个个都生得好,谈吐也不俗,想来都是花了大工夫才养成这般模样的。”圆荷嗤了声,“可姑娘您瞧瞧,都被他们带出来做什么营生了?说得好听叫陪陪客说说话,说得不好听,那是打量着您好性,想送来伺候姑爷好做小呢!” 祝春时见她柳叶眉都扬了起来,可见是真真的生气了,笑道:“好好的犯不着为这个生气,你家姑娘姑爷都是不中招的,管他怎么想怎么做呢,都伤不着分毫。” 坐在脚踏边的双燕噗嗤笑道:“荷姐姐,怎么从前不见你这么生气,今日就气狠了?” 圆荷坐在凳子上,叹着气,“我也跟着姑娘这么多年了,看得多想得多,难道还当我是从前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若说是万家的人都没了,那几个姑娘迫于生计无奈之下这么做,我也就跟咱们姑娘一样大方不计较了,左右都是为了口饭吃。” “那如今是?”双燕纳罕。 “可万家好好的,屋子里家财万贯守着,还要利用姑娘家来做这等下三滥的事,那才是最让人生气的。我只骂万家当家的,没心肝的东西,若不是他发了话,平头正脸的谁会愿意。” 祝春时听到这里,不由得夸道:“正是这个道理,世道不好,何必过多苛责女子。我们也是姑娘家,难道不知道姑娘家平日里都想些什么吗,若是有得选择,谁又愿意做没脸没皮的事。” “如此就更加可恶了!”圆荷不平道,“好好养在深闺的姑娘家要拿出来送人,外面那等作奸犯科的烂人,却要站在公堂上撑腰,想让姑爷放过他。” “哪里不是这个样子?”祝春时的视线也看向公堂那边,“我们在京城里遇见的这种人家还少吗?譬如阿玉,你以为钟家为什么想要送她去参选,真是为了她好?还不是做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梦。若是成了,全家都能更上一个台阶,若是不成,也只牺牲了一个阿玉,和他们毫不相干。” “姑娘,”圆荷住了嘴走过来,蹲着祝春时脚边,仰头看去,“过几日开了女学,我能不能也去女学里教她们认字和手艺?” 她似乎是担心祝春时不同意,说着的时候脸上有些忐忑,放在祝春时膝盖上的双手微微蜷缩,带着几分腼腆,声音越说越低:“我虽然什么都不出众,但好歹也从小跟着姑娘读书认了几个字,前期勉强教教她们应该也可以,或者教一些我自己会的,什么煮茶这些。” “当然了,肯定不会耽误姑娘的事,我和泻露春容她们换值的时候再去。” 祝春时不意圆荷有这个想法,然而她并不介怀,甚至颇有些欣喜,忙把人从地上拉了站起来,“这怎么不行?你有这个想法便是好得不得了,我本来还想着女先生该去哪里找,才能一下子找到许多人,如今你既然有这个想法,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不止圆荷。”祝春时一边说一边看向屋子里跟着她来到远安的几个丫鬟,“你们都可以去,咱们都做女先生,教人认字手艺。” “啊?”巧莺原本还在担心姑娘听了这些话生气,不想居然听见这句话,惊喜道:“我们也可以吗?那我可以教她们女红和厨艺!” 所谓先生,传道授业解惑者。这世上从来都是男先生居多,女先生虽然有,在京城里并不少见,毕竟未出阁的姑娘家不好常与男先生相处,只能请女先生,但那都是在某方面出类拔萃,亦或者有经年累月的经验,才会被聘请的。 像她们这些做丫头的,能在伺候姑娘的时候认认字,例如泻露圆荷那样,就已经算得上极大的幸运了。 “那姑娘,我们可以去学堂跟着一起认字吗?”巧莺雀跃问道。 祝春时颔首,笑道:“怎么不能?我在这里开女学不就是为了让普通女子也能读书认字吗,要是你们也不能去认字,那开这个还有什么意义,不是自食其言吗?” 双燕轻轻的啊了声,“那谁来伺候姑娘啊?不如轮流去,这样既能学,又能陪着姑娘。” 祝春时听了立时夸道:“好双燕,怎么这么厉害,这个主意好极了。左右到时候我也要常去那边,说不定你们在学堂里教她们学手艺,我也在隔壁教人做东西呢。” 她并不打算做甩手掌柜,万事起头难,亲力亲为总是少不了的。 双燕被夸得脸色红润润的,刚准备继续说话,就听见外头的说话声,是刚才去前边的小厮回来了。 “奶奶,爷退堂了,马上就过来了。” 第53章 发难 祝春时起身,将装着里衣的笸箩递给圆荷,示意她拿去放好。自己则理了理衣襟,出门去迎他。 “听说六哥今日初露锋芒,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样?” 俞逖两三步跨上门前台阶,握着她的手指,还没说话就听见这句,不由得轻笑了下,“诸事齐全,只等宣判了。” 春容打着竹帘,让二人进去。 祝春时嗯了声,“真侵占田地了?万家没说救一救?” 俞逖接过巧莺递来的茶喝了口,“真侵占了,前两天查县衙赋税册子的时候发现的,税粮对不上,本来以为是县衙欺上瞒下,底下收不上来又想多报,所以昨天出门查探了下。” 说着俞逖冷笑起来,“结果你猜怎么着,田地名义上是百姓的,实际上却变成了万家老大的,那十来个老农都成了佃户,顶着大太阳在那里侍弄,一年到头租子都不够付,别说吃饭了,这欠账利滚利越来越大,活像印子钱。” 祝春时不清楚这些勾当,听得有些莫名,不由得坐在他旁边,“这是怎么说?按理来说,田地变更都得到官府来签订文书,不论是租还是卖,总得有个记录。如今官府这边没记录,那边却暗度成仓?” “而且,”祝春时皱眉,“这么做对万老大有什么好处吗?” 俞逖也觉得好笑,“你不知道,这些商户狡猾惯了,不知道有多少理由逃避赋税。不是想方设法把田地挂在举人名下,就是找这种上了年纪,膝下无子的六七十岁老农,好借着年事已高的理由和官府活动活动,减免一定量的赋税,即便当官的心肠硬不肯行方便,也总不能为了缴纳赋税逼老人去死,还是会适当手松。” 祝春时听到这里,简直无话可说,半晌才挤出来一句,“要是官府实在不肯通融,那也是抓这些老农,碍不着他们什么事?” “是的,左右粮食已经到了他们的腰包里,吐是吐不出来的,也不会拿钱赎人,这些老农之后也对他们毫无作用,索性任由关在狱里等死。”俞逖也有些无奈,那些老农大字不识一个,随便找个理由都能让他们签订契约。 “真是无法无天了。”祝春时愤而拍桌。 俞逖从知道这件事起就怒火中烧,这会儿已经缓过气来,见祝春时咬牙切齿,忙给她揉了揉手掌,“现下万大让我暂且关进大狱里了,别生气,如今我们发现了,就不会让这种事继续下去。” 祝春时哼了声,“听说陈太太一共生了二子一女,除了万三以外,便是万大少爷和万四姑娘。这位大少爷可是万家长子嫡孙,只怕他们不会让你轻易惩处了他。” “听说你已经放出消息说水土不服了?”俞逖一边揉一边问,“由他们去想法子吧,万大的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幸好还没闹出人命来,还有转圜余地。” 祝春时闻弦音而知雅意,“让他们急一急才好,轻易得到的不珍惜,千求万求拿到手的就是无价之宝。” “哈哈哈——”俞逖笑起来,“估摸着明日你这里帖子就堆满了。这种事可不止万大一个人做,其他家蝇营狗苟我还没一一去查,但凡去查,那就是一查一个准。” “也该让陈太太吃吃闭门羹了。”祝春时看他似乎揉上了瘾,半日也不见松手,自顾自抽了出来,“过几日县学重启,想必县里的各大商户都会捧场,女学这边可不能门庭冷落。” 俞逖扬眉,打趣道:“我这边辛辛苦苦做事,倒是给你做了嫁衣,想好要怎么感谢我了吗?” 祝春时没理他,反而想起来什么,“我险些忘了,一直女学女学的叫,还没起名字。” “想叫什么?”俞逖微微直身。 祝春时冲着他笑,“六哥好歹也是二甲进士,这名字不应该你来想吗?” 俞逖伸手拧了拧她脸颊,摇头:“不好,既然是你开办的,那名字也合该由你来取,最好别沾我的手,否则让外面人知道了,最后功劳都能盖我头上来。” 祝春时撑着脸,一时陷入了纠结之中。 俞逖见她这副模样也没打搅,兀自坐在那里欣赏了会儿,喝完了一杯茶,才起身整理了下官袍。 “我去二堂和县丞主簿他们商量商量之后的事,你今日不舒服,就先别出门,好好想名字,嗯?” 祝春时理解他的意思,当即点了点头,“知道了,六哥放心吧,我头疼着呢,绿浓出去给我抓药了,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门。” 俞逖便有些好笑,所谓做戏做全套,如今连药都给熬上了,万家那边就算是想要上门求她吹枕头风,一时只怕也不成,真的只能等到女学开学那日,才能得见了。 等俞逖一走,祝春时就叫来春容摆笔墨。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取名字吗?” “女学不是要开了吗?都还没来得及把消息传出去,我写几张简明扼要的帖子散出去。”祝春时一边提笔蘸墨一边回答春容的话。 春容就站在旁边磨墨,低头看祝春时写字,她只认识最简单的几个大字,看得云里雾里的,“可是咱们不是对外说姑娘近来有些不舒服吗,要是被万家那些人知道了怎么办?” 祝春时笑了起来,“要的就是他们知道啊。我水土不服只是个借口罢了,你知我知万家也知,就是为了万家来见我时不见,如今万大被关在县衙里,不出意外今日就算结案了也是回不去的,万家那边可不得想尽法子把这个儿子救出来。” 一时说罢,将笔下几张白麻纸写完,随即递给春容,“拿去给外面的小厮,让他们去贴在县城里比较显眼的位置,如果遇上有人来问,就和他们解释解释。” 春容手里仔细捧着纸,欢喜应声出去了。 “巧莺,”祝春时一时只觉得事情颇多,半日都停不下来,“你去小厨房里做些简单易克化的点心,不必太复杂了,明日咱们要出门。” 巧莺忙应了,“这是要去哪儿?和姑爷一道吗?” “城外破庙,上回遇见的那个小乞儿,得去瞧一瞧。”前些时候凡事没有准备好,便是把人带回来也不好安置,如今勉强妥帖了,也不好一直耽搁下去。 如此种种吩咐下去,县衙这边才算是平静下来。 然而万家那边听到祝春时拒了上门求见的帖子时,便有些勃然大怒了。 “水土不服?”陈太太端坐在上,脸色阴沉的看着来回禀的下人,“来了快两月才水土不服,她这个病可真是恰到时候!” 位居其下的有位年轻打扮的妇人,头上珠冠银饰十足华丽,正拿了帕子抹眼泪,哭哭啼啼的道:“母亲,文轩如今还被关在大牢里,他从来句没吃过这些苦头,可怎么办啊!” 陈太太看着这个儿媳,真是一肚子的火都发不出,只能狠狠拍着桌子,“去,继续去看着县衙那边,我要知道那位县令夫人的一切消息,我倒是要看看她这个水土不服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下人不敢反驳,唯唯诺诺的答应退下了。 “上回我和文轩回了娘家那边,没见着这位县令夫人,听几个妹妹说,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不像是有主意的,怎么今日偏就难缠起来了?”何兰芳很是不解的问道。 陈太太本就因为自己儿子被县衙抓起来气得心肝疼,这会儿又被不中用的大儿媳气,很是不耐的道:“谁知道她?大抵还是县太爷在后面出主意,一早就下令不准她出来,否则她那副没主见以夫为天的性子,哪里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说着,陈太太看向坐在下面的几个年轻姑娘,赫然是那日宴席上和祝春时说话的几位,恨铁不成钢:“早让你们下帖子请她来玩,哪怕是上县衙去也好,三催四请都不动,现在可好,你们大哥被抓都使不上一点力气!” 万七姑娘和万八姑娘素来都知道这个母亲的厉害,当下并不敢直言反驳,只能讷讷道:“那日县令夫人说她刚来不久,诸事都得问过县令大人才好决定,县衙重地不好让人进去,怕有个万一,所以我们才——” 陈太太冷哼一声,瞪了她们二人一眼,“糊涂东西!她话是这么说而已,不过是用来吓唬人的罢了,那县衙从前咱们家不是没去过,能有什么重要东西,你们去了我不信还有谁真的敢拦着?” 万八姑娘低着头,眼眶微微红了。 万七姑娘胆子略大些,轻声道:“如今换了这位县令大人,听三哥说也很是厉害,怕是和从前不同,我们不敢轻易去触了霉头,怕给家里惹来什么灾祸。” 何兰芳自顾自淌泪,惦记县衙里的丈夫,并不在意这几个妹妹的话。 陈太太语塞,到底是自家养的,后面也还有大用处,不好就这么苛责了,便冲着旁边那两个打扮艳丽妖娆的女子看去,“画姐儿和诗姐儿年纪小脸皮薄,她们不好意思上门我还能理解,你们两个养在家里好吃好喝的,也没发帖子上门又是什么原因?” 那二人便是名叫怜姐儿愫姐儿的姑娘了。 她们却不是万家教养的姑娘,当日席上陈太太也只囫囵一句娘家那边的,并未说姓,如今好端端养在这里,也只不过是为着想送给俞逖的缘故。 怜姐儿笑了声,娇滴滴的道:“太太,不是我们姐妹俩不去,实在是两位姑娘都不好意思过去,我们又能借着什么名头呢?不若赶明儿太太带我们过去见识见识?” 愫姐儿帮腔:“怜姐姐说的在理,万家的名帖我们用不了,借着太太姑娘的名义也不行,就咱们姐妹两个,哪有胆识往县衙里跑呀?若是被知道了身份,只怕老爷太太的谋算也不成了。” 陈太太冷眼看着这两人,想起这几日来府里的动静,怒火中烧,狠声道:“我让你们来做什么,心里都该有点数,别见天的用些下作手段,糟蹋了这副面皮子,若是让我知道你们真有了外心出了格,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都滚下去!” 得了这声呵斥,怜姐儿愫姐儿对视一眼,心里有些忐忑,但想起这几日来的所见所闻,又都各有想法,当下却不敢有半句辩驳,忙低声告罪起身出去了。 何兰芳抬头,想起这几日的事情,也有些怨怼:“母亲,竟是赶紧打发了她们,看着便不是好货色,再待下去,只怕县衙那边还没消息,咱们这里就已经失火了。” 陈太太摁着眉心,脑袋里翻江倒海,一时颇有些后悔为自家儿子求娶了何氏,除却有个做举人的父亲,能认字读书外,其他方面简直半点拿不出手,到了此刻仍是哭啼不止,满心吃醋。 “我知道了,你且带着画姐儿诗姐儿下去,我随后去前边问问你们父亲,看他如何打算。” 得了准话,何兰芳又恢复了点察言观色的本领,见陈太太脸色不大好,关切的问了两句,才带着七八两位姑娘离开。 等人走后,陈太太的心腹嬷嬷上前给她按揉额头,温声道:“大奶奶年纪轻,从前也没经过什么风雨,这才慌了神,太太日后慢慢调教就好了。” 陈太太冷笑,“等文轩回来,定然要他亲自管教管教这个媳妇,不中用的东西。”说完她又想起什么,“老三呢,还有他媳妇,都去哪儿了,怎么没见着?” 嬷嬷顿了下,半晌方道:“三爷早上就出门去了,现下还没回来,估摸着是和同窗出去玩了。” 这嬷嬷乃是陈太太的陪房心腹,打从她出嫁起就跟来的,在身边伺候了几十年,也是看着万家这些少爷姑娘长大的,因此疼宠之心并不逊于陈太太。 她为万三张声:“这段时日因着沧柳书院的事,三爷在府里每日听话读书,很是认真,也就今日才出了门。至于三奶奶,太太您也知道,前儿夫妻两个才拌嘴,听说昨儿也闹了两下,三奶奶今早就出门回娘家去了。” 三奶奶娘家乃是商户,性子泼辣,常和万三争执闹架,陈太太也是见惯听惯的,这会儿知道去处了也就不再搭理。任由嬷嬷按揉了半日,觉得舒服些了,才又起身换过衣裙,往前院万老爷那边去。 第54章 破庙乞儿 “姑娘,就是前面那个破庙了。”俞力那天来过一次,还记得路,因此一早就被找来带路。 祝春时坐在马车上,看着周围的环境:这里位于城郊,没什么人过来,路都变得坑洼不平,方圆两三里看不见人烟;眼前的庙也不是什么庄重威严的,应该是之前附近的村里人简单修建的,老旧的木头桩子搭在一起,门槛都有一半没一半,供桌上摆着两个泥塑的佛像,地上全是一堆枯草树叶。 从外面看进去,能看见地上还摆着几个破碗竹棍之类的器具,褐色黑色的碎布条铺在稻草上,明显能看出是有人住在这里的。 祝春时下来时一脚就踩进了跟前的泥地里,绸面重瓣莲花鞋瞬间就被弄脏,身后跟着的泻露忍不住皱眉。 “姑娘,小心些。” 前两日下了点雨水,县城里收拾的干净还没什么感觉,这边没人管,地面又坑洼,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坑泥土地。 祝春时站在原地,心里也有些接受不了满面泥泞的鞋子,只觉得脚上也有些不舒服,然而看着眼前的破庙,想到今天过来的缘由,便又把这股情绪给强行压了下去。 “大力,你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人在?” 俞力应话蒙头往里走了两步,刚准备进去就见着两个穿破布衣服的小孩手里拿着树杈子张牙舞爪的跑出来。 “出去!出去!” “你是什么人,这里是我们家,快走开!” “大哥,大哥!有人来了,大哥——” 还没等俞力回过神来,两个小孩子就齐齐张大嘴嚎哭起来,他从前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被震得站在原地,半步都不敢往前走了。 祝春时也听到了声音,当下顾不得什么,忙抓着泻露的手急急走过来,冲着两个小孩温声道:“我们不是坏人,就是赶路赶累了,想在这里休息会儿,不知道可不可以?” 稍微大一点的孩子看了她两眼,不放心的道:“我们这里不干净,你真的要进来休息吗?” 祝春时听了就笑,“我这会儿也不太干净啊。”她将鞋面和裙角上沾上的泥渍提起来给他看,“而且这里不是你们的家吗?你们都能住,我只是暂时休息一下,肯定也能行的。” 见对方似乎被说动了,祝春时又道:“只给我们门口的一小片地方就好了,不会打搅你们的,可以吗?” 到底还是两个小孩子,虽说有些戒心却不多,听见这话用手指抠了抠脸,退后几步,为难的道:“那你们休息了就走哦,不要留在这里,我大哥不准的。” 祝春时几次从他们嘴里听见这个大哥,纳罕不已,但放眼望去,庙里这会儿也不见其他人。想来也是,若是那个大哥在,也不会只有这么两个小孩子跑出来赶人。 “好,我们知道了。”祝春时笑着点点头,搭着泻露的手往里走,见他们跑到泥塑佛像后面,既谨慎又带着点不安的看过来,便也没有继续往前走,在门边找了个看起来略干净的地方站着。 俞力和同来的小厮几人长得高大,怕吓着孩子,索性就坐在破庙门槛外面,没进来。 泻露领着双燕巧莺将这边的地面稍微打扫了下,好歹把碍眼的树枝枯草丢开,又从马车上搬了个小巧的绣墩子过来让祝春时坐下,她们几个则是就地铺了一张干净的蓝布,也能歇歇脚。 祝春时看了巧莺一眼,巧莺点点头,将带来的食盒打开,取出做好的几样点心,“姑娘,吃点东西吧。” 祝春时朝着那两个偷偷看过来的小孩子招招手,“谢谢你们让我们进来休息,我请你们吃东西好不好?” 两个小孩咽了咽口水,小的那个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被大的拉住。大的虽然脸上也有些意动,但吞了两口口水后拒绝道:“大哥不让我们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你们大哥去哪里了?” 稍小的那个没多少心眼,嘴快道:“大哥他们出去找东西了,小六最近不舒服,大哥说要吃药,东西也要吃好点。” “小六?”祝春时诧异道,“那你们是小四和小五吗?” “对啊对啊。”小五欢快点头,小手揉着肚子,眼睛也没从那几碟子点心上挪开,“姐姐,你们从哪里来啊?” 小四着急的想要去捂他嘴巴,偏偏他也没多大,只能勉强捂住一半,“大哥说了,不准和外人多说话,不然他们就会把你带走卖掉,你快别说了。” 祝春时眼睛里的笑也渐渐没了,里面还有个小六,那这个破庙里最少都住了六个以乞讨为生的小孩。 她突然有些后悔前两日的按兵不动,早知如此,当日知道的时候就应该带着人来把他们带回去才对,总好过留在这里受苦。 她从绣墩上起身,端着两碟软糯的点心靠近佛像,瞥见他们看过来的瑟缩眼神时又慢慢停住,把东西搁在佛像前面的破供桌上。 “我不过去了,这个没有问题的。”她一边说一边拿着块点心吃进嘴里,“你们两个吃一点,也给小六吃两块,他生病了不能饿肚子。” 见他们站在原地,两双圆圆的眼睛一起看过来,脸上还有没洗干净的土垢,带着稚嫩和天真,祝春时抿着唇退回去。 “小四你可以看着我们,让小五拿进去给小六吃两口,你们大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总不能让小六一直饿着,对不对?” 许是被这些话说动了,小四的神情有片刻的缓和,随即又板着张脸看过来,“不是我们要吃的,是你给我们的,你不能找我们要钱。” 祝春时笑着点点头。 看她点了头,小四才慢吞吞的走出来,眼睛始终看着他们一行人,踮起脚抓了两块点心在手里,一块塞进小五嘴里,一块让他拿进去给小六吃。 小五脸蛋都被点心塞得鼓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踉踉跄跄的往里跑。 “小四,听说县城里新来了县太爷,是真的吗?”有蔡泰的前车之鉴在,祝春时不好直接就让他们去官府求助,说不准他们也曾去过但是被无视了。 小四不错眼的看着他们一行人,听见这句话后抿了抿唇,脸蛋也绷紧了,“官府的人都是坏蛋,不可以相信!就是他们,我们才会在这里的!” 祝春时本就提起来的心更是紧绷,她扯着笑,“可是我听说换了县令,这位新来的好像很好。” 小四愤愤道:“大哥说了,那都是装眼睛的,骗人的,他们都是坏蛋!” 祝春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小四却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不愿意继续交流的意思表露得十分明显。 “四哥,四哥——”小五的声音突然从里面传出来。 小四猛地跑了过去,“怎么了?”还不忘回头瞪了她们一眼,“你们都不准动,要是小六出了什么事......” 他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抬手抹了把眼睛,蒙头继续跑过门槛。 正逢小五也跑了出来,他身量小,在这样的地方走路都容易不稳当,更别说跑动了,径直撞在小四的怀里,撞得小四也险些不稳摔倒在地,他从小四怀里昂起头:“小六说那个点心好吃,他还想吃!” 小四闻言后怕的摸了摸胸口,故意板起脸来凶他:“下次要好好说话,你差点吓死我了。” 小五嗯嗯两声,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小四回头小心翼翼的瞥了两眼祝春时她们,有些不好意思的牵着人往外走了两步,站在供桌旁边,双脚在地上磨蹭了半晌,嘴里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祝春时没听清楚小四的,但不妨碍她刚才听见了小五喊出来的话,所以很容易就猜到小四的意思,她笑了笑:“那些点心本来就是送给你们的,是谢谢你们让我们进来休息的。” 小四抬起头看了眼,又飞快的低头,上前抓了两块点心,回身递给小五,“快进去吧。” 小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左右看看两眼,也没人和他说,哦哦两声就转身走了。 两边正在僵持的时候,忽然从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大哥!”小四眼睛尖,又对来人的脚步声熟悉,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开心的叫了起来,想要跑去外面,又看了眼庙门口的祝春时等人,一时不敢前进。 祝春时转头朝着外面看去,一个身量比他们都要高一些的孩子胸前抱着些东西脚步迟缓的走了过来。 果不其然,那天在街上看见的那个小乞儿就是这两个孩子嘴里的大哥。 “你们是谁?”小乞儿脚步停下,站在不远处问道,眼神里满是警惕和戒心,又在看见祝春时的时候消弭许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祝春时起身,看向他胸前抱着的东西,“我今日出来走走,不想走到这里,所以来歇歇脚,他们是你的弟弟吗?” “你歇好了,可以走了吧?”小乞儿依旧冷着脸,忙走进破庙里查看小四小五几个人如何了,眼角余光扫见供桌上的点心,他也没多看一眼。 “我听小四小五说,里面小六生病了是吗?”面对小孩表露出来的冷意,祝春时也无计可施,只能动之以情,“他住在这里,没有大夫也不能煮药,长久下去对他的病情没有好处。” “你什么意思?”似乎是触碰到了逆鳞,小孩儿急声道。 “大哥。”小五听见声音从里面跑出来,牵着小孩儿的衣角嗫嚅着开口。 小孩儿摸了摸他的头顶,将胸口藏着的今天要到的包子递给他,“你先进去看着小六,别乱跑。小四你也进去。” 小四小五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可惜小孩儿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半点不为所动的把人推了进去。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祝春时见只剩下他一个人,才开口解释:“只是想帮你而已。” “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相信你?帮我,你要怎么帮我?”小孩儿嗤笑道,“把我们带回去给你做奴隶吗?像他们一样?” 他的目光看着泻露和俞力等人,眼神里充满了不屑。 双燕当即冲他道:“我们姑娘好心帮你,你别不识好歹!我们是奴隶没错,但姑娘平日里对我们没有半点不好,你就算有什么仇有什么怨,也只管对着仇家去,对着我们姑娘做什么!” 祝春时拍了拍双燕的手臂,仍旧温和看着对面的小孩儿,虽说看起来年纪不甚大,但是有破庙里这几个比他还要小的孩子作为责任,他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 “逼良为贱是犯法的,你们不愿意,没有人可以逼迫你们做卖身为奴。”祝春时柔声道,“我可以给你们提供地方住,可以请大夫来给小六诊治,可以给你们提供吃食衣物,但这一切都需要你们帮我做一些活,像那些大人一样,自己做工养活自己,怎么样?” “我凭什么相信你?” 知道对方已经有了软化的倾向,祝春时想起方才小四的话,有些为难,“我说了,你可不要激动,得听我解释。” “什么意思?”小孩儿后退了一步,随后反应过来,又往前一步,强自镇定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姓祝,我夫君是远安新来的县令。” 小孩儿没有露出祝春时想象中的大惊失色亦或者愤恨指责,反而从容的站在原地,哦了声。 “所以,你之所以来这里,是县令的意思吗?” 祝春时眼底微微有些不解,和他解释道:“差不多,我们之前不知道你们的处境,前几日我在街上遇见了你,听小摊上的大嫂说,和你一起的还有几个孩子。这两天我忙着打理院子,所以今天才过来找你们。” 小孩儿低着头想了片刻,随后抬头看向祝春时,“你可以把小四他们带走,但是必须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不能让人随意欺负。” “大哥?”小四藏在门口偷听到这句话,顿时急了,跑出来牵着小孩儿的手,“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 祝春时心下叹气,走近两步,“我不是只要带走小四他们,是要你们都和我走。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就算以后不用照顾小四他们,又要怎么生活呢?” “不用你管!”大抵是想起这段日子的确难过,小孩儿难得有些生气,板着张脸不看祝春时。 祝春时这还是头一回看见他满脸稚气,有些想要逗逗,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道:“还是我刚才说的,我给你们提供衣食住宿,也可以读书认字,但是需要你们做活来换。你现在能带着几个弟弟在这里生活下去,在我那里不是更可以吗?” 小孩儿捏着衣角,半晌没说话。 小四看了看自家大哥,又看看祝春时,受到这股气氛的影响,也没敢随意开口。 “我住在县衙后院。”祝春时示意巧莺将食盒提过来,放在供桌上,“你要是考虑清楚了,可以去找我,旁边就是登宁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那条街,那里有处宅子,听说从前家里人犯了罪,如今我买了下来,你们要是去了就住那里。” 小孩儿猛地抬头,眼神激动,“你买下了那里?” 祝春时颔首,“你要是不放心,大可以先去看看,觉得没问题了再去找我也行,县城里的路你应该比我熟才对,要是哪天待得不舒服了,你想带着他们几个走,我也绝对不拦你。” “这里面还有些点心,方才小五小六也吃了些,没有问题。”祝春时指了指食盒,“我不知道小六生的什么病,但他人小想来拖不得,你可以尽快想清楚。” 小孩儿看了眼食盒,又看向祝春时,半晌才道:“我知道了,谢谢。” 说到这个地步,祝春时也不好强行拐了他们去,而且眼前的小孩子人虽小却是极有主意的,能一拖五好好的在这里活着,已经强过许多大人了。 她不便继续留在这里,冲着二人点了点头,便带着泻露等人离开。 约莫半刻钟后,小孩儿才去供桌上打开食盒,取出来三四碟点心不说,里面还放了两吊钱。 “大哥,好多钱!”小四看见这些,忍不住拍手跳了起来,他虽然小,却也知道有钱了就能给小六买药治病,一时高兴的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小孩儿冲着小四笑了笑,捏着那两吊钱,看向破庙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装眼睛的:指障眼法,小四不会说,就记得和眼睛有关。 第55章 明德书院 两天之后,小孩儿就带着四五个小不点拖家带口的来到登宁街,祝春时看着眼前瘦骨嶙峋的几个孩子,浑身都没二两肉,唯独那双眼睛明亮,还有被抱在怀里话都还说不太清楚的小六。 她不敢耽误,忙让人去请了当日给张秀秀诊治的大夫过来,一行人都安排进了那处宅子住着,又担心他们一群人年纪小,洗衣做饭不太方便,拨了两个婆子过去照料。 俞逖当日也跟在身边看见,不免连连叹息。 祝春时又让他去查县里的户籍,既然这些孩子在城里住着四处乞讨,那想必也是远安县的人,就算不是,按着他们的脚程,也走不了太远,总归还是在附近几个县里的。 俞逖满口应下,和商户周旋查账的同时,又翻看起户籍册子来。 至于女学的名字,祝春时思虑了几天,最后定下了“明德”二字,取自于《大学》第一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是个很普通常见的名字,也是她们认字读书时必然会学到的内容。 祝春时对这个女学,或者对于来这里的人,并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无非是想要让她们不必困守在以夫为天的境遇里,哪怕逃不开,但是心里一定要知道,不要浑浑噩噩的生活。 俞逖当时也在旁边,看了便笑:“这名字不错,通俗易懂,也不落于女学的俗套,取些温婉贤良的名。” “若要温婉贤良,她们本身就已经是了,何必再来这里?”祝春时顺势让泻露拿了下去给工匠那边,“县学是选拔有才之人,我这里却不用相同,只让她们些许认识字明白道理就好了。” 俞逖也拿起笔来,大手一挥,写就:慎独。 “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祝春时念道,“六哥想以这二字给县学?” 俞逖颔首:“从前县学如无物,沧柳书院也不乏藏污纳垢,早失了君子之风,如今县学重开,以此二字为名,刚好告诫读书之人。” 祝春时同样也命人拿下去刻印匾额,闻言笑道:“都从《大学》而来,我们也算是心有灵犀。” 俞逖含笑点头。 又经两日,县衙重开县学,以及县令夫人要开女学的消息彻底在远安县内传开,不乏有人对此议论纷纷,但更多的读书人注意力都落在县学上,从前远安各处都昏庸,读书人只能勉强在沧柳书院就读,不止要小心翼翼的读书,还得要小心别惹了那些纨绔,个个都是提心吊胆,如今得了这个消息,凡是有些真材实料的都喜不自胜,在还没开学的时候就纷纷跑来自荐报名。 至于女学这边,虽然市井之中有些闲言碎语,但祝春时事先安排了几个丫鬟嫂子做民间妇人打扮,在人群中散发偏好的言论,又有那几个走街串巷的小孩子到处宣传,也算是有声有色。 “姑娘,万家那边也递了帖子来,说几位姑娘也想去书院读书。”泻露一面给祝春时整理衣襟一面说道。 “三日后才正式开学,她们要真是想来,便分去甲子班。”晾了万家好几日,那边也果真识趣,除了头一日递过来两回帖子,后来回过味来就消停了,一直到今日。 “陈太太派来的嬷嬷还说,既然她家的姑娘也在书院读书,合该表示一下心意,让送来了五百两银子。”泻露将装着银票的檀木盒搁在面前的八仙桌上。 祝春时瞧了眼,不甚上心的道:“让圆荷来把账记上去,日后书院里买什么用什么都从这上面支,也算是陈太太做了好事。” 圆荷刚从外面端着凉饮进来,便得了这么句话,笑眯眯的道:“可算是想到我还有什么别的好处了,到时还能教教她们打算盘。” 祝春时笑看着她,转而又对着泻露道:“除了最简单的开蒙识字班,你们几个分别去教自己拿手的,什么厨艺女红打络子,剪纸插花煮茶。对了,咱们在京城做胭脂的手艺也能教给她们。” “琴棋诗词歌赋这些就先算了,暂时对她们来说并无太多的益处,等后面若有需要再开。”祝春时细细想了一遍,又问道:“让你们请的女大夫可找了?” 春容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忙道:“跑了好些医馆,都是男大夫,好容易才寻到一个跟着自家祖父学医的姑娘,说是才学不久,怕医术不精。” 祝春时喝了口凉饮,“这有什么?又不要她们立时学了就去做大夫,不过是教人认识草药,懂得如何炮制就好,到时她们也能去找些简单的炮制好了卖给药铺,也算是个进项。” 春容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好说歹说,那位洪姑娘才同意来,按照姑娘的意思,先给了每月一两银子的束修。” “姑娘,还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过来,说她会养蚕缫丝,家里从前就是做这个的。”春容想起什么,突然道:“但这几年收成不好,村子附近没什么桑叶,蚕也养不好别说缫丝了,想要来咱们书院看看能不能做活。” 泻露听了也道:“这事春容告诉过我,还没来得及和姑娘说,那位婶子家学渊源,手上也是有些功夫的,我想着书院里不拘一格,便先请了她进来。” “果真养蚕缫丝厉害?”祝春时问道。 “听说不止呢,织布也厉害,就是家里困难,纺织机给卖了,所以没法拿出东西给我们瞧。”春容笑吟吟的道。 “既如此,”祝春时沉吟了片刻,看向圆荷,“从陈太太送来的银票里取出些来,去买一架回来放在学堂里,若是那位婶子果真得用,日后便又多一门手艺教学。” 春容应了,圆荷也欸声答应,“送来的是银票,我领着春容出去换成银子和铜钱,不然也用不了。” 祝春时点头,让她们出去了。 “不止咱们请来的先生,你们几个去书院教习的,也按着规矩来,每月一两银子的束修。” 话音刚落,巧莺就捧着东西进来,见泻露绿浓等人脸上的喜色,微有些不明,忙将东西打开给祝春时看。 “姑娘,这分别是杨家、温家和骆家那边送来的,听说陈太太送了五百两,她们不比万家家资雄厚,因此各自送了三百两来;还有几个其余的小商户,也凑了二百两银子。” 祝春时看了眼泻露。 泻露会意的接过来道:“一会儿我就让圆荷记账,到时候带去书院里,不论支银子做什么,都让众人知道。” “正该如此,书院里缺什么要什么,学子的吃食衣物,以及先生的束修,都从这里面出。”祝春时做这些事原本也不是为了银子,因此很是淡定。 巧莺闻言忍不住笑了笑:“咱们这还没开始呢,就已经入账了一千多两银子,要是到时候把账本也贴了出来,只怕那些太太奶奶们,更要送银子来了。” 祝春时笑睨了她一眼,摇摇头无奈的道:“万家如今是有求于人,才这么低三下四的,过后可就不准了;至于其他几家虽说好似和万家不睦,但对于县衙却都是一样的态度,都想要合力压制,后续能不能来银子还不知道呢。” 她倒是不曾因为这些事如何烦恼伤神,“都收起来吧,我们去看看那几个孩子。如今正是夏日,让孙大嫂去成衣铺多买几身衣服给他们换洗。” 泻露笑道:“已经吩咐下去了,那日刚来时就各自送去了两身梳洗,过后我又让人去买了四身来,今日刚好带过去。” 泻露向来是贴心又得力的,祝春时听了不免道:“多亏了你在我身边,好姐姐,我都舍不得将来放你出去了。” 泻露年纪要大祝春时一两岁,偶尔打趣说笑时她嘴上也姐姐妹妹好姑娘的混叫。 泻露一听脸上就飞上了霞色,“姑娘说什么呢,可是有了春容巧莺她们就容不下我了?” 巧莺忙伸冤道:“泻露姐姐可别冤枉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祝春时起身出门,唇角带着笑,侧身和几人说话,“我说的可都是实诚话,等翻过了年,也该去采买几个小丫头,或是把齐姜两家的姑娘带进来,让你和圆荷调教着好接班。等你们各自心里都有了数,可得赶紧告诉我 ,我也好给你们都脱了籍放出去配个良人,再送上十几台嫁妆,才不枉你们陪我这一遭。” 这下不止泻露,便是巧莺绿浓双燕也跟着红了脸,低垂着头说不出话来。 “我才不嫁,嫁出去哪有在姑娘身边轻松自在。”半晌后泻露才出声道。 一行人踏出后院,祝春时冷不丁听见泻露似是玩笑又似坚决的这么一句,微微正了声:“前儿破庙小孩儿的话都忘了?在我身边,再好那说出去也是奴籍,不如脱了籍,做个正头娘子。” 泻露一时没话说,倒是绿浓轻轻叹气,“姑娘,外头有哪里好呢,做个正头娘子也是要想法子讨饭吃讨活做,还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良人,还没有在府里自在呢。” 祝春时驻足,看向跟在身边的几个丫鬟,提起这桩事来个个脸上都愁眉苦脸的,活像是什么天塌地陷的事。然而绿浓的话不可谓没道理,若是真嫁了个不好的,只怕还不如地狱。 “也罢。”祝春时悠悠笑道,“按着咱们祝家的规矩,二十五岁就该配人了,或早或晚都不定,既然你们不愿意,那到时候我给你们脱了籍,若是有想要嫁出去的,我就送上嫁妆,若是不想的,出去找个谋生也好,继续在我身边也好,都随你们。” 泻露原是早打了主意的,也曾暗暗和圆荷提起过,二人都打算就跟在祝春时身边,凭着这么些年的情分,哪怕是不嫁人不出去,年老了也还能有口饭吃。 如今又得了祝春时的承诺,心里就更是欢喜,和巧莺绿浓双燕几人齐齐道谢。 三日后,就是女学和县学开始的日子。 俞逖一大早带着县丞主簿往县学过去,留了连江在祝春时身边跟着护卫。 祝春时也不空闲,难得早起梳洗更衣,和俞逖夫妻两个一人走前堂,一人走后院,身影映着夏日早就升起的霞光和薄薄的日色。 张秀秀也得了消息,这会儿安静站在书院门口,望眼欲穿。 她身边不远处站着的就是陈太太,原本二人是挨着的,但陈太太多问了两句,知道张秀秀的身份后,就兀自走了两步,离得远了些。 陈太太身旁就是祝春时曾经见过的楼庞吴几位商户太太,不远不近的站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话。 “要我说真是穷折腾。”吴太太嗤笑了声,“办什么女学,真是贻笑大方,那等没本事的穷酸,有什么好学的?每日里能找口饭吃就不容易了。” “谁说不是呢,我瞧着这位县太爷未免也太纵容了。”她身后一个上了年纪的太太附和道。 “读书认字办书院,那都是男人家的事,我们去插手干什么?”另外一家太太道,“听说这位县令夫人还是五品通政使司左参议家的姑娘,还有个大伯父是国子监祭酒,家风清正,她怎么就没好好跟着学学,这做女人的,最要紧的就是三从四德。” “抛头露面,简直就是败坏门风!” “听说只是个庶女,想来姨娘生养的,自然就没规没矩了。” “好像她和县太爷已经成亲半年多了吧,怎么还不见有身孕?” ...... 庞太太见她们越说越不像话,听不下去的咳嗽了声,微瞥了眼,“说够了没有?没说够,等会夫人来了,你们当着面说。” 吴太太被奉承的脸都笑烂了,见庞太太出言阻止,有些恼:“又没有说你,庞妹妹生气什么?别是真的把她当什么县令夫人就跪下了吧?” 庞太太冷笑一声,往楼太太那位走了两步,“你不当她是县令夫人,你以为你是谁,她又是谁?还当是姓蔡的做县太爷,凡事不管不问?既知道县太爷纵容,那就该言行得体些,否则,”她眼神微冷,从方才说闲话的那些太太身上一一看过去,“县太爷暂时是动不得我们几家什么,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会做,县衙上下可都盯着我们的错处呢!” 那几家原本就是小商户,想着奉承吴氏好得个脸,不想又被庞太太警告,想到府里老爷说的话,一时心里有些害怕,纷纷退了一步,不敢再和吴太太攀谈。 陈太太本就因为大儿子被关在大牢里心情不好,又被祝春时几次放鸽子,为着眼前所谓的女学,她又给出去五百两,心里早就怒火中烧,只觉得这是祝春时拿出来做幌子的,简直是既想要银子又想要名声的沽名钓誉之辈! 如今听吴太太等人肆意嘲笑,心里正觉得舒服,不想就被庞太太几句打断,她不由得扫了眼,不咸不淡的道:“庞妹妹这几日见过祝夫人吗?” 庞太太浅浅蹙眉,摇了摇头,“并无,陈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陈太太扯着嘴角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们见过,十分投缘,所以才这么向着她说话。说来吴妹妹那几句也是实话,并无什么错漏的地方,祝夫人心地大方善良,你也不必担心她会生气。” 庞太太猛然想到这几日万家焦头烂额的事,心知对方这是在故意找茬,当即便要说话,却被一旁的楼太太给拉住。 楼太太对着陈太太示意了下,“陈妹妹,夫人到了。” 陈太太移目看去,祝春时果然带着一群人,满脸含笑的走来。 “劳诸位太太久等了。”祝春时视线在陈太太脸上落了片刻,随即又看向楼庞二位,互相致笑,最末的就是吴太太,对方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她想起这位的秉性,微微挑眉。 “这是怎么了?我瞧着吴太太好像不太高兴,几位太太的脸色也都不好,可是我来晚了,耽误了什么事?” 第56章 书院开业 吴太太脸色微微扭曲,但背后她还能大放厥词,当着面却不敢对祝春时直言一句,毕竟现在坐在公堂之上的那位可不是个软柿子。 她背后的那几位太太也都各自噤声,只能在祝春时看过来的时候赔个笑。 最后还是庞太太解围,笑道:“不过是说起了几件烦心事,倒惹得夫人也跟着忧心,那可真是咱们姐妹的罪过了。” 她一面说一面上前见礼,旁人见着了也都纷纷福身。 “夫人今日开女学,我们几个知道了,心里都感叹不已,惭愧这么些年顾着府里,也没尽到一份力。”庞太太轻叹着气。 楼太太见了,也附和道:“要不怎么说是官家的姑娘呢,夫人还有个国子监祭酒的大伯父,俞大人也是正经二甲出身的,家风清明又好读书,这才能开起女学来。” 祝春时的视线打从她们身上过,听见这些话也没什么意外的,目光在陈太太脸上停了瞬息,继而看向楼太太,笑道:“不过是看着远安民生凋敝,勉强出一份力罢了。” 她朝着张秀秀招了招手,“怎么不上前来,到了有多久了?” 张秀秀近前两步,抿着唇腼腆的笑:“只到了两刻钟,不好打搅夫人和太太们说话。” 陈太太略带嘲讽的看了眼张秀秀,从丫鬟手里接过帕子在鼻前掩了掩,“这不是庄主簿家的秀姨娘吗,居然也认识县令夫人吗?我还以为是来看热闹的。” 张秀秀脸色一白,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祝春时抓着她手,看向陈太太,“什么庄主簿?县衙里好像没有姓庄的主簿,陈太太莫不是记错了?” 泻露也在身后笑道:“咱们县衙里只有个姓苏的主簿,并且只有一位妻子,不曾听说过什么姨娘。” 陈太太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看了眼祝春时,但受到之前所见所闻的影响,一时并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我说的是之前那位主簿,这个名叫秀秀的乃是——” “陈太太。”祝春时微微沉声,脸上笑意温婉,“如今只有苏主簿,不该提的人最好还是不要再提了,免得招出什么不好来,你说是吗?” 陈太太喉咙里的话滚了两转,那些话好像都遇到了什么阻碍,一时说不出来。 楼太太反应极快,或许是看到陈氏吃瘪她心里舒服,连忙笑道:“我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还是不要耽误了女学的吉时。” 祝春时请的礼官也站出来道是。 “也好。”祝春时看着台阶下站着的妇人和女童,这里没有县学那边的人多,除了来捧场的各家商户太太姑娘,也只有一些来看热闹的妇人和家里实在穷困的女童,想要来这里找一口饭吃。 连江和两个小厮把买来的鞭炮礼饼摆了出来,圆荷则已经过去坐在门前摆出来的书桌后。 半盏茶的时间倏忽而过,明德书院前长长的鞭炮声噼哩叭啦响了起来,纸屑漫天乱飞落到发髻上,烟雾弥漫,鼻腔里充斥着鞭炮的气味。 张秀秀和春容一人捏了祝春时一边的衣角,嘴唇张张合合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泻露跑过去抱着书桌后的圆荷,二人脸上都是欢快的笑。 即便是不太待见祝春时的陈太太吴太太等人,在点燃鞭炮之后,也看着周围热闹的情景露出笑容来。 更别说她们身后跟着的那些姑娘丫鬟们,双手捂着耳朵,眉眼弯弯。 祝春时也有些禁不住鞭炮的声音,尤其书院开学是件大事,鞭炮等物尤其多,半刻钟的时间都过去还没彻底点完。 约莫又过了半刻钟,噼啪声才慢慢尽了。 “今日书院始建,过来的人都可以去那边,”祝春时偏头示意圆荷所在的位置,“取一份礼饼和五文钱。” “若要报名读书,”她看向泻露,泻露会意的走到圆荷旁边的桌边,“就去那里报名,我们都会登记造册,若是今日还没打算好,过后也可以再来。” 门前聚集的妇人料想不到还有这份好处,五文钱虽然不多,但也能买上两个包子吃,总比什么都没有好,更别说还有一份礼饼。 当下都忍不住笑起来,七嘴八舌的朝着祝春时道谢,更有小孩子已经迫不及待的跑去圆荷处要饼吃。 “至于书院的束修,头一批报名的学子不收。”迎着这些妇人欢喜的目光,祝春时不紧不慢的开口,“但我们书院只收女子。” 男子自有他的去处,就不必来这里争抢女子的零丁好处了。 听到这里,台阶下牵着个脏兮兮女童的妇人急问道:“夫人,谁都能收吗?我们家住在村里,前两日听见女学的消息,”她一面说一面低头摸着小姑娘的头顶,“她听说之后就想要认字,说哥哥都可以,她也想要来,但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银钱。” 祝春时的目光和小姑娘对视上,亮晶晶的眼眸里带着欢喜和忐忑,手指也紧紧捏着洗得发白的衣角。 “谁都能收,只要她想读,就可以来。”祝春时朝小姑娘笑了笑,又看着憔悴衰老的妇人,温声:“不仅可以读书认字,也可以学手艺,看她更喜欢什么。” 说着,她侧了侧身子,“你们都可以进去看,看完了是真心想要读的,再来报名也行。” 有了这句话,那些原本忐忑不安不太信任的妇人也都纷纷起了念头,左右只是进去看看,而且头一批不需要缴纳束修,对她们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哪怕后面要收钱了,再带人离开就是了。 陈太太闻言,推了把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个姑娘。 “夫人善心,我们家这几个姑娘拙笨,如今得了机会,也想跟在夫人身边学学。” 万怀画万怀诗有些难堪的冲祝春时笑笑。 怜姐儿愫姐儿倒是毫不在意,眼神不是往书院里看就是落在祝春时身上,这会儿得了信,随着一起行礼。 祝春时早也得了递来的消息,伸手虚虚扶了把,“我不过是闲着无聊找些事情来做,四位姑娘个个出挑得好,跟在我身边怕是白费了。” “她们几个被我惯坏了,”见祝春时说完就抬脚往里走,陈太太也连忙跟上,道:“本事却没多少,哪里像夫人这般是见过大场面又有能力的,夫人好歹是从京城来的,来往交际的也是各家高门奶奶,哪怕您舍出这么一丁点,”陈太太举起小指比了个指节,“也够她们学习受用了。” 楼太太生有一子一女,都已经成亲,家中虽然有姨娘生的女儿,但年岁也不小了,早早定下了亲事,因此并没掺和到这里面来。 这会儿她见陈氏嘴上不松口,卯足了劲儿要把几个姑娘送来,便道:“可惜我家中没几个伶俐的姑娘,否则也想送过来让夫人教教了,日后说亲说出去也体面。” 陈太太横了她一眼,楼太太只当没看见。 庞太太老好人说合,“我瞧着书院里的桌椅墙壁都崭新崭新的,想来夫人花了许多心思在这上头。” 从书院门口进来,便是影壁,绕过后面前乃是一片极为宽敞的空地,再前面就是书院的大堂,两侧乃是布置的学堂,往后依次分布着各色手艺身先生的课室,和祝春时来此所落脚的院子,也就是书院院长的房间;两边则是厨房花厅和校舍,供给学生用饭休息的地方,校舍旁边就是先生的屋子。 “还得多亏了诸位送来的银票,才暂时解了燃眉之急,能有余钱去布置这些。”祝春时唇边的笑意依旧。 长廊两边种植着几棵松柏梧桐,校舍旁则移植了许多竹子,间或杂以兰草月季圆缸荷花等,看起来很是郁郁葱葱。 “能帮到夫人就算是我们的一份心意了。”庞太太含笑。 陈太太见状,偷偷拧了把万怀画,示意她赶紧说话。 万怀画吃痛,轻嘶了声,见祝春时看过来,忙笑了笑:“我和妹妹平日里本来也无事,要是能过来听听学,和其他姑娘说说话,也就尽够了。” 万怀诗无意间瞥见陈太太的脸色,想起这几日家中的气氛,也紧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能来瞧瞧就是我们姐妹俩的福分了。” “如此,那也好,只是这里的学生多半是从市井乡野中来,规矩礼仪没有那么多,到时若是有哪里冲撞了,还希望几位姑娘多包涵。” 万怀画哪里敢接这话,忙道:“自然不会,夫人放心吧。” 绿浓适时走上前来,“姑娘,茶水备好了,先进去坐着歇会儿喝口茶吧。” 祝春时看向众人,“诸位太太若是没事,不如也留下来喝口茶?” “恭敬不如从命。” 唯有吴太太和几个跟着她的附庸,见面子上过得去,便转身走人了。 待到坐在花厅,张秀秀在这里浑身不自在,况且有陈太太轻视的眼神不时扫过她,她也不愿意继续留下,祝春时便吩咐巧莺带着她去书院各处熟悉一下。 喝过两口茶,下面的陈太太率先开口:“今日夫人开书院,大人又重启县学,乃是双喜临门的大事,我们万家位卑浅薄,没什么别的主意,只好请夫人不要嫌弃我们的心意。” 说罢,便有三四个丫鬟捧着东西上来,手里托盘上的红布掀开,俱是珠光宝石,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身后同坐着的几个小商户家的太太皆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祝春时眼波不动的从上面掠过,偏头看向面色严肃的陈太太,不解道:“陈太太的心意,前两日就已经送来了,我也领下了,今日这是?” “我家文轩年少,做事没有分寸,之前就被人哄骗过好几次。我也好生叮嘱过数次了,让他凡事谨慎些,没想到居然还是出了纰漏。”陈太太眉眼都皱在一起,叹着气道。 她身后有个年轻妇人打扮的,听见这话忙道:“是啊,还请大人和夫人明鉴,文轩平日里最是知礼不过了,怎么会做出这些事来?定然是被人欺骗了。” 祝春时目光挪到她身上,“这位想来就是万家的大奶奶了?” 何兰芳点了点头,继续恳求道:“夫人,外子虽然年轻气盛了些,但绝不是会做出侵占农田逃避赋税的人。” 陈太太也道:“他从来都是娇生惯养的,这还是头一回吃这些苦头,那日大人宣判后,就没出过狱里一步,我想着来瞧瞧他,衙役也不准见。” 说着她约是想起了这几日牵心挂肠的滋味,万三不中用,每日里不是招猫逗狗就是和自家媳妇吵嘴,也就万大有本事能得万老爷看重,十来岁起就被带在身边学做生意了,近些年来更是接手了万家许多铺子,这才奠定了陈太太在万家后宅无人可撼动的地位,即便那些妾侍再生了儿子也越不过她去。 因此自打万大被抓进了县衙,她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整日里念着想要救出来,但县衙这边任凭怎么做都不接招,见不到俞大人见不到祝夫人,他们就是有再多的手段也不中用。 “今日这些原就是为了恭贺夫人开办书院的礼,不算什么贵重东西,只求夫人能看上眼,在县令大人那边说说话,让我,亦或者是我这儿媳妇,能进去看一眼文轩,让我们心里有个底,也就知足了。”陈太太可谓是放下了身段,尽心尽力的恳求。 何兰芳见状,也忙道:“求夫人怜悯怜悯妾身,妾只求见见夫君一眼也就是了,别的并不敢求。” 婆媳二人都这般说了,万家七八两个姑娘哪里还敢不动嘴,也只得轻声开口。 席上楼庞吴和其余的诸位太太一时面面相觑,既不知道该向着祝春时说话,还是应该和陈太太统一战线。 最后还是楼太太出言:“这是怎么着,也得让夫人仔细想想,不能随口应下不是?好姑娘,快去劝劝你们母亲和嫂子,文轩虽说在县衙里,但这也不是从前的时候了,有县太爷坐镇,谁也不能欺辱了他去。” 祝春时听得好笑,这话是既戳陈太太心窝子,也在给她下套啊。 “陈太太,大奶奶,”她略想了片刻,“这世上都爱说女子须得三从四德,不知咱们远安是不是这个规矩?” 陈太太抹了抹眼,不明白祝春时这话什么意思,但自古流传下来的规矩,她却是不敢张口反驳的。 “自然是。” “这便是了。”祝春时轻笑道,“三从四德,其中有一名为出嫁从夫。万家大爷的事,往小了说那是我夫君的职责所在,我做人妻子的万万没有因为私情就开口置喙的道理;往大了说,那就是涉及朝政律法,我一介妇人,也没有去违逆国法的道理。” “夫人,妾身并非要夫人因此去做什么,只是想让夫人在大人面前说两句,让妾能去见见我家爷。”何兰芳一边说一边想起寝食难安的这几日就忍不住掉下泪来。 “大奶奶,”祝春时仍旧是以礼相待,好整以暇的道:“今日你来我面前求情,若我真答应了,来日别人来我面前求情,那我要不要答应呢?若是不答应,显得我厚此薄彼,以金银分人;若是都答应了,那县衙还有王法,还有规矩可言吗?” “这有何难?”何兰芳想也不想的道,“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家人,大家闭口不言,定然不会有外人知晓,那些人也不会找到夫人头上来寻麻烦!” 陈太太蹙了眉,哑口无言,只觉得这个儿媳妇是被娇生惯养坏了。 祝春时也笑,却没说话,眼睛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方才虽说走了些人,但就在这里的上上下下也起码有五六家,还不论丫鬟,今日出了书院的门,闲言碎语就能在各处传出去了。 她想了想,起身道:“今日多谢诸位太太赏脸过来,眼看着时间也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 “夫人——”何兰芳还想要说什么,却被万怀画拉住,她有些不满的挣开,还要张嘴的同时却被陈太太瞪了眼。 楼庞两位太太起身笑道:“不敢当,夫人慢走。” 祝春时朝着她们微一颔首,随后又看向一边阴沉着脸的陈太太,“这礼太大了些,无功不受禄,陈太太还是拿回去吧。” 说完,也不去看众人的脸色,径直离开。 ———————————————————— 文轩:万家大儿子的字,前面出现过,大名叫万玉轩,表字文轩。 第57章 原来是女孩 祝春时回来后不久,俞逖也带着人回来,身边跟着的赫然是回来之后就从祝春时身边离开的连江。 “今日有人为难你?”俞逖不等祝春时上前就跨步进来问道。 祝春时瞧了眼门口的连江,又看向俞逖。 俞逖微有些不自在,咳嗽了声,“不用看他,是我自己问的,听他说万家的人一起难为你?” 祝春时好笑道:“你还不知道吗?不过是想见大牢里的万家老大一面罢了,算得上什么为难,便是说话也让我不痛不痒的还回去了。” 俞逖原也知道这些事,今日县学那边,万老爷也不乏拿话试探他的行为,只是最后都被挡回去了,无功而返。 “听说今日万家送出手的东西都不错?”俞逖挥了挥手示意连江泻露等人退下,只余他和祝春时在内,才闲闲倚在罗汉床上,浑然没有平日里正襟危坐的模样。 祝春时坐在他身边,“金玉珠宝,应有尽有。若非我还算见过点世面,有点眼界,只怕真要心动了。” 俞逖口吻略有些苦恼,“实在是委屈夫人了。” 等祝春时好奇地看过去,他却已经凑近了来,唇好似不经意间落在脸颊上,伴随着笑意。 “你——”话还没说出口,手腕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就在提醒她。祝春时微微垂眸,腕上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镯轻轻晃动着。 俞逖含笑,呼吸落在祝春时耳边、脸侧和脖颈间,“没有金玉珠宝,但侥幸有只翡翠镯,希望还能博我们春时一笑。” 绯色一点一点爬上她的脸颊和耳垂,落在俞逖眼里,远胜过天上霞光。 祝春时指尖点了点镯子,顾左右而言他:“六哥从哪儿来的银子买镯子?” 俞逖不意她问及这事,低着头摸了摸鼻尖,喉咙里囫囵两句,根本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祝春时轻嗯了声,“我没听清。” 俞逖抬眼,见她脸上分明带着笑意,指尖还在拨弄镯子,却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看过来的眼神里都含着戏谑,不过是作弄他而已。 他想了想,事无不可对人言,虽说没面子了些,但在闺房之中,又能博自家夫人一笑,面子好像也不值当什么。 “和邹县丞苏主簿他们借了些银子。” 祝春时噗嗤笑出声来,笑盈盈的眼眸看着他,顺从心意的伸手过去环住他的脖颈,“谢谢夫君,我很喜欢。” 俞逖揽住她的腰肢,尚且还在为她投怀送抱而惊喜,不想就听见这句道谢,和平时玩笑似的称呼夫君不同,这声夫君显得温柔而又郑重。 他的心神激荡,有些话好像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爷,奶奶。”平明的声音突兀的在门口响起。 祝春时陡然回过神来,察觉二人此刻的姿势,从他怀里起身,又往旁边挪了几寸,整张脸红彤彤的,目光跳跃,半点都不往俞逖身上落。 那些想要出口的话被打断,俞逖原本还有些不悦,然而看见祝春时的反应,不免又觉得好笑,他们成亲已有半年之久,本就应该是最熟悉的人,但很多时候对方的表现都青涩不已。 好容易调整好呼吸,祝春时刚抬头看过去,就见俞逖直勾勾的盯着她,眼神没有半分闪避。 像是被什么蜇了下,祝春时轻推了把,“平明叫你呢!” 俞逖顺势挪开,起身走到门口,神色不悦的看向平明,先咬牙低声冲人:“你最好有什么大事!”随即又恢复正常声量,“有什么事?” 平明往里瞟了眼,没见着半个伺候的人,顿时明白过来,啊了声,看着俞逖有些慌乱,连自个儿想要说什么都险些忘了,最后还是对上了俞逖的目光,心里一凛,“万家那边送来了许多东西,说今日双喜临门,不好没有贺礼,其他几家知道后也跟着送来了些,都堆在县衙门口了。” 俞逖目光锐利,当即明白了万家的意思,轻笑道:“当真舍得,这是还没死心。”今日不说女学陈太太的贺礼,便是县学那边,万老爷话里话外也都是愿意为了大儿子舍财的意思。 祝春时缓过那片刻的不自在后,起身来到门口,刚好听见这么一句,“陈太太万老爷为人父母,狱里面的可是他们的大儿子,听说自来就十分看重,说是心肝也不为过了,自然舍得了。” 说着她便笑起来,“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再加上我一开始又是那副见钱眼开的样子,你又纵容,如今可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俞逖哼声,“他怕我不肯收他家的,便连其余几家也叫上了,真是同气连枝。” “熙熙攘攘皆为利。他们几家虽看起来各自不睦,但在远安这么多年,怎么都会有利益纠葛,是既想要吞了对方又得防着不被别人吞。如今来了你这么个外敌,自然是要先合力压制才好。”说着祝春时看向俞逖,有些担心的道:“你那里可查出来了万大别的罪名没有?如今判的乃是徒刑,若是万家走通了别的关系,只怕会功亏一篑。” 说起这件事情,俞逖也有些头疼,“罪名有是有,但说起来都不是什么大罪,顶天了也只能是徒刑,唯有一件事涉及人命,不过目前还没找到确凿的证据,无法就此审案宣判。” “什么事?”祝春时疑惑问道。 “县城里之前有家商户,姓周,也算得上是有名有姓,如今的骆家还是在周家下去后才起来的。周万两家的生意偶有竞争,之前两家争夺荆州府一家大商户的生意时,万家输了。” 这些事并不是什么秘密,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俞逖见她疑惑,便牵着人回屋坐了,慢条斯理的道:“当时那桩生意就是由万玉轩负责的。原本商场如战场,胜败都乃兵家常事,输了也就输了,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偏偏没过多久,周家的当家被人揭发,说和盗匪勾结,故意抢夺别家货物,还以次充好,害死了几条人命,更不消说还买通贿赂等等罪名,顷刻间就被蔡泰判了流刑千里,家产俱都充公。” “你怀疑这是万家人做的?”祝春时听到这里,眉头忍不住皱紧,若真是这样,那万家简直就是恶霸无疑了。 “不止。”俞逖摇头道,“原本判了流刑还有一线生机,但记载在县衙刑名册上的,是判令下达后的当天夜里,周家当家的和周家能掌事的几人,都在县衙大牢里畏罪自杀了。还留下遗言,说心中有愧,自请认罪,不要牵连到自己的家人。” “但之后他家只剩下孤儿寡母,家产又被充公,很快就没了音信。” 祝春时心中愕然,瞠目结舌。 “这个案子有蹊跷,我也不信蔡泰的判决,但死无对证。”俞逖见状忙握着祝春时的手,安慰道:“所以我才找了这么个错处将万玉轩关进大牢,人在慌乱之中总是容易自乱阵脚的。就算最后查出来这件事与他无关,但其他罪名也足够他在牢里静心思过一段时日了。” “简直就是——”骂人的话堵在喉咙里,祝春时没学过那些,最后只能将混账畜生翻来覆去的说。 俞逖笑了笑,“放心,就算这件事找不到证据,也总还有其他事,他们敢这么做生意,那就绝不会只有这么一次。” 祝春时乍然得知这么个消息,心里憋闷,说不出话来。 俞逖见状,只能转头吩咐平明将那些东西登记造册,日后用在两家书院开销上,随即又进屋来把人抱在怀里哄劝。 祝春时原本也只是突然听闻这事心里觉得难受,见俞逖这般煞有其事的,面上又过不去,所幸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还算保住了脸面。 “姑娘!”泻露叩门,着急的在外面喊人。 她少有这般急切突然的时候,祝春时怕出什么事,连忙起身过去。 俞逖看着空了的怀抱,五指合拢,多少是有些咬牙切齿的,好容易才得了半日闲暇,偏生接二连三的有人来打搅。 “怎么了,你慢慢说。”祝春时开门,先是扫了眼泻露的脸色,见还算平静,她便稍微放下心来。 泻露看着她的眼睛,微低了声,“童二嫂说那几个孩子那边出了点事,想让姑娘赶紧去一趟。” 祝春时蹙眉,因着那几个孩子都是才安稳下来的,最大的那个又看起来瘦弱至极,因此还没有安排去读书或是做什么,等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话说得不清楚,她也不好耽误下去,便回神和俞逖说了两句,俞逖不大放心,原本想跟过去,但被祝春时拒绝了。那几个孩子就犹如惊弓之鸟,本来就对县衙不太信任,若是这会儿俞逖也跟了过去,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俞逖妥协,后退一步,“那让俞武俞力他们跟着你过去,我也不太放心他们。” 祝春时觉得好笑,但心里又熨帖,颔首答应了。 童二嫂等在县衙后边,她们日常起居的屋子里,她面色隐隐有些不好,双手交握在小腹前揉搓,但想来不是什么大事,因此还略坐得住,只在看见祝春时进来的时候连忙起身行礼。 “是怎么了,泻露来禀报也没说清楚,可是孩子出了什么问题?”祝春时柔声道。 童二嫂闻言,露出个欲言又止的神色来,“他们都好好的没出问题,就是那最大的孩子......” “他怎么了?” “姑娘,今儿我做好了饭食去叫他们,无意中闯了进去,发现那个孩子,”童二嫂面露纠结,似乎有些不太相信,但仍是说了,“是个女孩。” 祝春时讶然,“女孩?那她怎么——” 话还没说完,她就想起之前那群孩子在破庙的生活,衣食都不一定能保证的情况下,的确是要假做男孩更方便些,更何况她本就还小,假扮成男孩也不容易被人发觉。 想到这里,再看童二嫂匆匆过来的模样,“她知道你过来了吗?” 童二嫂点点头,“那个孩子本来求我不要让姑娘知道,但这种事情如何能瞒着姑娘,趁他们用饭的时候,我就过来了。” “只怕她这会儿心里正不安呢。”祝春时叹着气,“我们过去瞧瞧吧,也把这事过个明路,她日后做男孩还是女孩打扮都随她,不必提心吊胆的。” 童二嫂见自家姑娘并不因这件事露出什么怒色来,也放下了心在前面领路。她这段时日照顾那几个孩子,也生出了些感情,看起来都和她孩子差不多的年纪,甚至还要小上许多,却都吃了不少的苦头。 一行人匆匆过来时,正撞见那小孩儿收拾行李,她的东西并没有多少,摊着的包袱里别的都没拿,只装了两件当初换洗下来的旧衣裳,以及旁边还有个在玩手指头的小六。 “你,”小孩儿见祝春时来得这么快,眼睛眨了眨,抿着唇道:“我这就离开,你放心,我不会拿你们东西的。” 祝春时心里又想笑又心酸:“谁让你走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生气吗?” 瞧见对方神色不安,连看都不敢看过来的样子,祝春时心里就更是难受了,“我生什么气?我当日让你们过来的时候,是说了只有男孩才能住在这里吗?” “你若是真走了,我才是生气。” 小孩讷讷,看着床铺上收拾出来的东西,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我骗了你,你会不喜欢的。” “事出有因,你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且也不是专门针对我,那对我来说就不算骗。”祝春时看了眼泻露,见泻露拉着童二嫂出了门,便拉着小姑娘坐在桌子边。 “再说了,你是女孩子才好呢!”她说着笑了起来,“隔壁的书院,我可是承诺了只收女子入读,你如今就正好去读书认字,要你是男孩,我还得头疼要送你去哪里开蒙读书。” 小姑娘有些惊讶,眼里虽然还有些不安,但也掺杂了几分喜色,“真的吗,我还能在这里住下去吗?” 祝春时笑道:“当初带你们回来,就是让你们在这里住下去的,谁会赶你们走?” 小姑娘抿了抿唇,低着头没说话。 “对了,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小孩儿吧?”祝春时见她这副模样,便会意的转过话,起身去把床铺上自得其乐的小六抱在怀里,“还有小六,取名字了吗?” “叫我念念吧,我爹娘以前就是这么叫我的。”念念小声道,“小六还没有取名,她出生的时候早产,爹不在了,娘也离开了,我又带着她四处乞讨,养得也不好,所以就叫她康康,希望能保佑她。” 祝春时听她的口气,像是看着康康出生的,甚至对康康家里的情形颇为熟悉,似乎是康康出生没多久就是她带着生活了。 “康康?这名字不错,我们小六定然会康乐无虞。”祝春时心生疑惑,但对着念念却没说什么,低声哄了两句康康后就递给她。 念念人虽然小,但抱孩子的动作却极为熟练,甚至比祝春时更能知道怎么抱小孩才舒服。 “念念几岁了?” 小心翼翼的擦去康康嘴角的口涎,念念有些紧张,也不看人,“我九岁了。” 祝春时微微有些讶异,紧随其后的便是心疼,当初在街上看见她的时候,因着蓬头垢面的便只从身形来辨认,只以为她最多七岁左右,没想到居然已经这么大了。 想着她便摸了摸念念的头顶,轻声道:“那过两日就去书院读书好不好,你想穿男装还是女装都行,看你的想法,日后要是有什么事,告诉童二嫂或者我都好。” 念念眼睛一热,吸了吸鼻子,“谢谢,你不问我其他的吗?” 她只说了这么个肖似乳名的名字,连姓也没说,祝春时自然知道其中有些蹊跷,但对方既然不说,那就说明有什么事让她不能现在就说出来,或者是不够信任,或者是其他的原因,祝春时都不打算过问。 “只要你没什么坏心思,其他的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就算真有什么坏心,以目前的情况,对方也接触不到什么,因而祝春时并不在这上面担心。 念念听了急忙摇头,连声道:“我没有!我绝对没有坏心的!”看祝春时好像并没有因此疏远她,她稍微放下心来,又说,“祝姐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对你不利的,我只是有别的原因不能说。” 祝春时含笑,“我知道了,刚才事发突然,是不是都没好好用饭就来收拾东西了?” 念念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带着小六出去用饭吧,日后别因为这些事就要走,否则才是伤我的心,知不知道?” 念念抿着唇笑了笑,这才抱着小六出去了。 等她出去后,泻露脚步轻盈的走进来,见祝春时沉默的坐在桌边,“姑娘,要不要让人去查查?” 第58章 船宴 那日的事,祝春时最终还是没有派人去查探,念念对她算得上信任,只是如今还不愿意说自己的身份,她也不愿意辜负这份真诚,只让照顾他们的仆妇多注意些也就是了。 而且,她心里也隐约有些猜测。 这日午后,祝春时和泻露刚从明德书院那边回来,就看见巧莺拿着帖子进来,道是万家的两位姑娘过来求见。 “可说了什么事?”祝春时拿着帖子瞧了,不是七八两位姑娘,而是名叫怜姐儿愫姐儿的两个。 “说是过两日几家的船宴就筹备好了,想请姑娘姑爷一道过去赴宴。”巧莺端了碗酥油泡螺儿来,一面说,“不过倒是奇怪,这等事情吩咐个丫鬟婆子过来也就是了,怎么还特地让这两位姑娘过来。” 祝春时拣了个泡螺儿入口,因里面含着蔗糖奶酪,又用碎冰镇过,吃起来很是凉爽细腻,入口即化。 “姑爷在不在县衙?”等用了两个,将夏日的那股燥热压下去些后,祝春时才轻声问道。 巧莺抿唇笑道:“姑娘忘啦?今早上姑爷陪您用了膳后,就说县衙无事,要带着邹县丞苏主簿往下面的几个镇子上去走走看看,估摸着要到晚间才能回来。” 祝春时笑了笑,“那可是白来了,今日太阳大,且去请两位姑娘进来坐坐再回吧。” 巧莺虽说不大明白意思,但在被祝春时塞了泡螺儿进嘴后,还是点点头出去了。 怜姐儿愫姐儿本以为今日要无功而返,耐着性子等了半晌,就见巧莺出来迎人,不免大喜过望,至少回去后不会被陈太太找到由头斥责。 二人跟着巧莺从县衙后门而进,一路行来皆能看见丫鬟婆子的身影,但却十分肃静各有规矩,看见她们也不过是略抬头瞧了两眼,随后就收敛声息悄然退下。 绕过小花园和后罩房,又经一条游廊,才走到祝春时所在的东厢。 怜姐儿轻轻抬头,院子里只有三四个丫鬟婆子在廊下守着,比起万家院子里来说人手要少上许多,但个个都噤声敛息,十分安静,见着她们过来,也只露个笑。 门口的小丫鬟打起帘子来,巧莺抬脚进去,“姑娘,万家两位姑娘到了。” 怜姐儿愫姐儿也是见过些许富贵的,又在万家这么些日子,排场热闹都看过许多,但少有这般规矩严谨谨言慎行的,更别说还是头一回进县衙。 二人大气也不敢出,进屋来只稍微抬了眼,瞥见祝春时的裙摆便要跪下行大礼,“见过夫人。” 泻露巧莺见状,忙碎步上前架住。 祝春时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两位姑娘是客,且又是见过的,不必如此,快坐吧。” 怜姐儿愫姐儿讷讷点头,跟在祝春时身后,坐在八仙桌边,离了有三尺远,并不往祝春时身边去。 “上回匆忙,只知道两位姑娘是陈太太娘家那边的,想来应该姓陈?”双燕及时端上两盏松萝茶来,祝春时便坐在罗汉床上,轻声问道。 怜姐儿接过茶来,乍然听得这么句话,手里的杯盏险些没有接住,还是双燕托了把,才安稳落在手里。 她弯了弯唇:“是的,我年纪稍长愫姐儿两岁,不过家中姐妹多,长辈就叫声姐儿,寻常就唤声怜姑娘愫姑娘,也好区分。” 祝春时目光落在那盏茶上,笑道:“那我也这么称呼吧。我听书院的人说,怜姑娘很有才学,一笔簪花小楷很是厉害,也通诗词,去书院听学,倒是屈才了。” 怜姐儿微低着头笑:“我和愫姐儿平日都拘在府里,如今能在书院和其他姐姐妹妹一起玩闹,倒是松泛许多。况且人外有人,我这点微末技艺不敢称好,只能算勉强入眼罢了,能被夫人夸赞,就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怜姑娘未免太自谦了些。”祝春时含笑,“书院原本只做开蒙认字的用途,能让她们识得几个字就很好,如今几位姑娘接连过来,各项技艺样样精通,已经是出类拔萃,了不得的人了。” 怜姐儿抬眼看着祝春时,一双柳叶眉弯弯,朱唇明眸,“这也是学了十几年才有的一点,不好和书院中的姐妹比较。夫人才是让我们姐妹钦佩的人,能做下这等事情,可是让我和愫姐儿想都不敢想。” 愫姐儿原本沉默着品茶,听到这里,也忙抬头附和:“谁说不是呢?那两日万家上下都在说夫人的举措,钦佩羡慕的不知有多少,也是我们姐妹幸运,才能得见夫人,甚至还能入书院听学。” 祝春时眼观两人的言行举止,从那日在万家宴会上心里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却并不能找出问题来,如今也是这般,便只能将这点疑惑搁在心里。 “两位姑娘这话,倒让我不知道怎么接了。”祝春时低头用了口茶,不经意道:“听说虎牙山风景秀丽,山如其名,状似虎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愫姐儿微怔。 怜姐儿则笑笑,“夫人也去过宜都县吗?虎牙山确如其名,远看形似虎牙,别有一股气势,但离得近了,也和其他山峰并无什么差别。” 祝春时摇头,“没有去过,只在书上见过,所以才想着问问怜姑娘,看是否和书上的描写的一致。” 怜姐儿抿唇笑道:“原来如此,两地距离不算太远,一来一回两日工夫也尽够了,若是哪日俞大人有空,夫人倒是可以过去看看,毕竟亲眼得见的,总是和书上的内容不同。” 祝春时颔首,“多谢姑娘解惑,若是有机会,定然是要去瞧瞧的。” 如此又闲话两盏茶,怜姐儿一面和祝春时说话,一面不时看看门外,面色也不复之前的淡然。 祝春时只做不知,又吩咐巧莺上茶。 巧莺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半日内连着用了好几盏茶,只怕谁也受不住,也就她们姑娘促狭了。 愫姐儿大抵也是受不了这等煎熬,踟蹰了半晌,嘴唇张了又张,有些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又过去一会儿,愫姐儿最终还是道:“夫人恕罪,今日我和怜姐姐过来,一是心里钦慕夫人,想要和夫人说说话;二则是过几日的船宴,想请大人和夫人一同赴宴。” 祝春时恍然状,看向不远处的泻露,泻露忙将拿在手里的帖子递过去,轻声道:“姑娘恕罪,方才姑娘问起怜姑娘愫姑娘,奴婢一时就忘了这帖子。” 祝春时微冷了脸,“可见是来了远安,往日的规矩也都忘了,这点事情也做不好。两位姑娘是客,竟然还要客人来提醒,未免失了体统。” 泻露躬身告罪,祝春时也不叫起,一时屋里气氛凝滞。 怜姐儿见了忙道:“是我们来的匆忙了,没提前下帖子,怪不到泻露姑娘。” 祝春时面色稍微和缓,接过帖子来仔细瞧了两眼,问道:“那日是在万家的大船上宴饮?” “正是,名叫船宴,便在船上为好。原本县里各家都有船,但却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因此我们老爷特地吩咐人造了大船,能容纳上百人。”怜姐儿笑道,“当日各家都在这艘大船上宴饮,旁边还有小船随时候着,方便出入来往。” 愫姐儿也道:“原本是前些时候便要举行船宴的,但恰逢大人和夫人到了,老爷就说往后推迟些。几天后便是七夕佳节,那日城中本就热闹,如果船宴能请来大人和夫人,可谓是蓬荜生辉了。” 祝春时合上请帖,放在身旁的茶几上,“我知道了,劳烦两位姑娘今日过来这一趟。但外子今日不在县衙,我自己又怕那日他定好了行程出现冲突,因此一时无法决断。不如等外子回来,我问过之后,再吩咐人去告知陈太太消息。” 怜姐儿面色微微变换,想了想笑道:“如此再好不过了,就是麻烦夫人了。” “几句话的事情而已,若说麻烦,两位姑娘这趟才算是麻烦。”祝春时笑意不变,慢条斯理的道:“不过也多亏今日,才让我知道怜姑娘愫姑娘如此善谈,和当日宴会上截然不同,来日若有机会,定然要再说说话才好。” 怜姐儿微垂下眸,起身道:“夫人谬赞了。既然话已经带到,我们姐妹也该告辞了。” 愫姐儿随同起身。 祝春时从罗汉床下来,“今日外子不在,各处也都惫懒,我就不留你们用膳了。”说着看向双燕,“去将我给两位姑娘准备的礼拿来。” 怜姐儿讶然,摆了摆手,“夫人客气了,无功不受禄,我们姐妹受之有愧。” 两份礼是方才备好的,放在屋里妆奁边,双燕进去不过片刻就捧着东西走了出来,手里托盘上的东西一式两份:金项圈两个,荷包四个,如意金锞四个。 “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姐妹生长在富贵之家,想来这些不是山堆也是成箱的,拿回去赏人也就是了。”祝春时不等二人再次拒绝,便让双燕巧莺将东西塞了过去。 二人推拒不得,只能生受了,再道谢几句,便由巧莺把人送了出去。 “好姐姐,方才可是受委屈了。”等人都出了院子,祝春时忙上前去拉泻露的手,“怪我不好,话说得也突然。” 泻露抬起来,脸上哪有伤心之色,抿着唇笑:“亏得我跟在姑娘身边久了,多少知道点意思,否则岂不是让人看出端倪来。” 双燕在旁边拍着胸口松了气,“我还以为姑娘是真生气了,今日圆荷姐姐还在书院里,我还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泻露转头笑她,又看向祝春时,“姑娘这是要做什么,这个船宴咱们要去吗?” 祝春时面露纠结之色,叹了声气,“船宴自然得去的,他们筹谋了这么久,好容易才等到这个时候能摆上台面来,我和六哥不去,这场戏他们要怎么唱下去?” “我迟疑不定的是,这两个怜姑娘愫姑娘。” 双燕插嘴道:“姑娘是觉得哪里不对吗?所以刚才提起那什么虎牙山?” 泻露也跟着看过来。 祝春时坐在床沿边,细声道:“虎牙山在宜都县内,而陈太太便是宜都县的人,她娘家自然也是,这两位姑娘既是陈家的,那想来也该清楚才对。” 泻露也反应过来,将方才的情形仔细想了一遍,“的确有些不对劲。方才姑娘先是问她们的姓,怜姑娘手上便有些不稳,若非双燕托了把,只怕茶盏当时就掉了。按理说不过是自己的姓氏,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不应该有这种反应才对。” 双燕也想起来了,连忙点头。 泻露接着道:“随后姑娘问起虎牙山来,怜姑娘虽说回答的流畅,但愫姑娘却怔愣了下。” 祝春时颔首,手肘支在茶几上撑脸,慢悠悠道:“这也就罢了,你只看万家七八两位姑娘和这两位的区别,当日陈太太说的时候就十分笼统,只说是娘家那边的,但娘家那边和娘家的却又不同,既不说排行也不说具体名姓,一概以怜愫二字称呼。” “即便是姨表姑娘,家中姐妹再多,也该有个排行才是,陈大姑娘亦或者陈二姑娘,但她们二人行走间,从未将陈姓冠在自己头上。”祝春时放在膝上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了起来,“别家不论,只说我们家,我未出阁时在外走动,遇着不认识的人,首要说的是祝家四姑娘,简单点就是四姑娘,少有人叫我祯姑娘,即便有那也是熟识的人家里,底下人为显亲近才这么叫,何曾见过外人这么称呼?” 泻露眉梢微微皱了起来,谨慎道:“会不会是这些商户家的规矩与咱们家里的不同?” “可是万家七八两位姑娘也没见人叫她们画姑娘诗姑娘啊?”双燕反问。 “不好定夺。”祝春时被这画姑娘诗姑娘惹得笑了下,“只知道万家确实不太安好心就是了。” “那船宴不如推了?” 祝春时将帖子递给泻露,摇头,“不好。万家老大如今被关在牢里,万老爷陈太太也走不动六哥和我这里的关系,他们不会坐以待毙,这船宴就来得恰是时候,若是这回不接招,还不知道下回是什么时候。不如趁着心里有数,也去看看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以及,”祝春时轻笑,“船宴是在万家的船上举行,人多眼杂,是最容易下手的时候。若万家真有要送人的心思,想必也就是这几位推出来的姑娘了,七姑娘英气活泼,八姑娘温柔腼腆,怜姑娘妩媚多姿,愫姑娘弱柳迎风,更别说个个都有才华,足以红袖添香了。” 双燕愤愤,“那姑娘您还说要去?” “不入局怎么破局?”祝春时笑看着双燕,“就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夜长梦多。何况这回算是有备而去,好歹能防范着点,下回谁知道他们又要想什么主意。” 泻露还想再劝,但看祝春时的神色就知道她主意已定,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心,于是等晚间俞逖回来,泻露又将此事仔仔细细告诉了俞逖,让他想个主意。 第59章 七夕赴宴 七月七日,云水河边。 凡逢节日,市井必定三两汇聚摆摊贩卖,以期游人如织,赚些微薄银钱度日。再加上这日又遇七夕佳节,申时末起,县城几条地段稍微好些的街道就已经摆摊开始吆喝,更有年轻女子,皆着新衣上街游玩,头挽红绳,手持荷叶莲蓬,十分俏丽多姿。 祝春时不知从前远安县城逢节是何等景象,但经俞逖这几月来励精图治,衙役也个个收敛秉性不再冲撞索要银钱,如今长街上再不见当初凋敝的模样,反而有了几分闹市的雏形: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家店铺开门,掌柜小二脸上也不见愁苦之色;稍微开阔一点的地方也聚集了一堆杂耍技艺,围着三三两两的人观看;放眼望去,也能看见抱着稚童的一家人说笑聊天。 一路走来,看见种种场景,俞逖提起来的心也微微放下,“总算有了点成效,不枉这些日子的辛苦。” “六哥每日里案牍劳形,不是走访村镇,就是翻阅县衙账簿名册,又严刑压着县城里的地痞流氓,若是这样还没点成效,那才是奇怪。”祝春时也随波逐流,从街边小摊上买了支荷叶拿在手里。 听她这么说,俞逖不免想到这些日子没多少时候陪她,隐隐有些心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在看见祝春时脸上笑容的时候顿住,最后只能道:“宴会还有些时候,我们再走走?看有没有什么想吃想玩的。” 一会儿的船宴于他们二人来说不亚于龙潭虎穴,想必吃东西也不敢随意下嘴,不如这会儿填些肚子来得好。 祝春时想了想,“也好,县丞他们是一会儿过来?” 俞逖借着袖子遮掩去牵她的手,闻言嗯了声,“约好了时辰,酉正时分到。” 这会儿不过申时末,距离酉正还有半个时辰,云水河就在眼前,万家的那艘船也在不远处,他们略走动半晌不会延误。 “鱼包子,皮薄馅大又好吃的鱼包子——” “松糕,又香又甜的软糯松糕,走过路过都来尝一尝嘞。” “山药拨鱼,甜津津的拨鱼,都来看一看瞧一瞧啊!” 四面八方的吆喝声都在一瞬间进入耳中,祝春时抬头看了看,拉着俞逖往一家游人较少的摊子过去。这家摊子较别人要稍微大些,支着四张桌椅,前面是忙碌擦汗的夫妻俩,但却只有零丁几个人光顾。 俞逖飞快扫了眼,见他家摊子前有块木板立着,写有“藏鸡”二字。 给自家男人擦汗的妇人瞧见有客,忙抹了把手走过来,“郎君夫人要尝尝我家的吃食吗?” “老板,这藏鸡是什么意思?”祝春时找了张最为干净的桌子坐下,俞逖也紧随其后,泻露连江等人则是站在外面。 妇人先是看了他们两眼,再是笑道:“夫人怕不是我们远安的吧?这藏鸡早在县城里有了声名,原是将还未孵卵的母鸡整只去骨,再把鸡肉剁成泥状,调好味道,再把肉泥塞进鸡身,用针线缝好切口处,最后用水煮熟就好了。说起来倒与所谓的叫花鸡相似,只是不用荷叶泥土,只吃个鸡肉本身。” “原来如此,不知道是怎么卖的?”祝春时不大爱吃鸡肉,但今日遇着新奇的做法又想尝试,看了两眼俞逖后,也不等他说话,直接问道。 俞逖摸了摸鼻子,有些哑然,已经做好了收拾剩余鸡肉的准备。 妇人笑容更甚,“我们这里是以斤两卖,因是整只鸡做成,再配以调料等物,因此一斤要二十五文,一只藏鸡大约三四斤,也就是一吊钱,稍小的则两斤左右,五十文。” 祝春时心内哗然,怪不得此地客少,市面上母鸡不过十来文钱一斤,一只鸡大约三四斤,也就四五十文钱,到这里就翻了倍,寻常人谁会舍得来吃。 不过她却也没离开,好容易遇上一回节庆,又是吃个新奇,便是花上一吊钱也没什么,因此便冲泻露点了点头,泻露从荷包里摸出一吊钱递过去,“要个四斤的。” 鸡肉都在是锅里焖煮着,好方便来人随时能吃到,因而祝春时这话刚落,老板娘便笑吟吟的过去,从锅里挑了只个头稍微大些的藏鸡,用小刀轻巧的将线挑开,再以碧绿荷叶铺在盘上,鸡肉在盛在荷叶之上,随后端了上来。 鸡肉焖煮的恰到好处,刚取出来热气腾腾的,又因师傅的手艺看起来也好,因此香味微微弥漫。 祝春时拿筷尝了口,不腻不柴,调料里应该放了些番椒,吃起来微辣,但很是爽口刺激,即便她吃不得辣,也忍不住多用了两口。 鸡肉甫一入口俞逖就尝了出来,麻利的倒了杯凉茶在祝春时手边,目光也一直在她身上没移开,结果见她连吃了两三口,心里诧异不说,又怕人给辣到,忙将杯盏递了过去。 “快喝口水。” 祝春时端着杯子喝了口,舌尖上的辣意微微缓解,“这个好吃。” 俞逖笑道:“看来果真合你口味,辣着了也要吃。” 祝春时冲他笑了笑,礼尚往来的也给他倒了杯茶水,顺便将盘子里的鸡肉推过去。 俞逖好笑,刚说过合她口味,转眼就不打算吃了,“这是怎么着,吃不下去了?” 祝春时点头,笑眯眯的,“只能吃一点点,因为还想去吃其他的东西。” 俞逖了然,这样的话他也不能吃太多,否则一会儿没法帮她解决其他东西,因此从桌上取了几个瓷碗,将盘子里大半的鸡肉都分了出去,示意连江他们几人过来,一人端一碗尝尝。 各自分了点,盘中也就只剩下几口之数,俞逖有条不紊的将剩余鸡肉吃完,才看向一边撑着脸往街上瞅的祝春时。 “接下来要去吃什么?” “山药拨鱼,我刚才听见那边有人吆喝。”祝春时立即道,“甜津津的,刚好可以中和番椒的味道。” 俞逖颔首,起身将手递给她,“行,我们走吧。” 山药拨鱼并非是指山药鱼片,而是将白面豆粉用水搅和成糊状,再把煮熟的山药也一并放进去捣烂调稠,随后再用汤匙逐条拨进滚烫的汤锅中。因是用汤匙划开的,因此面糊呈鱼片形状,在汤锅里煮上几息就能熟透。熟透后,喜欢汤汁的,便用肉汤浇在上面吃;若是不喜欢汤汁,则加上白糖就好,味道滑嫩。 二人同吃了一碗山药拨鱼,祝春时又玩心渐起,买了串糖人,吃了一半后又递给俞逖解决。 “京城的糖人好吃,还是这里的好吃?”俞逖受命,却突然想起来去岁的一些事情,偏头含笑问道。 祝春时看着糖人也反应过来,佯装思考了瞬息,见俞逖眼也不错的盯着她,不由得笑起来,“那还是京城的好吃,毕竟是六哥给我买的。” 俞逖忍俊不禁的握了握藏在袖子之下牵着的手掌。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 祝春时抬头看了眼天边的余晖,落日霞光万千变化,映红了半边天空,几朵鳞片状的云彩也纷纷被染上颜色,落在眼中分外惊艳。 她点了点头,和俞逖一起往万家的船只那边过去。身后跟上来的泻露连江也对视一眼,将手里的东西纷纷解决,随后寸步不离的跟着二人。 他们赶到的时候,万家船前正是热闹的时候,几家商户也都恰好在这时候过来,看见俞逖和祝春时,纷纷上前来见礼。 邹县丞、苏主簿和寇明旭也恰好在这个时候过来。 万老爷和陈太太从船内出来,夫妻二人分开过来招呼应酬。 连江平明跟在俞逖身边,泻露圆荷以及俞力则在祝春时身后守着,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有数之后就扬起笑来去应付面前接二连三过来的人。 “夫人能来,是我们万家莫大的荣幸。”陈太太似乎收拾好了情绪,脸上又重新端起祝春时刚来远安时的气度和笑容。 “陈太太。”祝春时朝她点了点头,“还得多谢陈太太让怜姑娘愫姑娘给我送帖子,否则我也没这个机会来瞧瞧这传自江南一带的船宴。” 说着祝春时看了两眼,“怎么不见她们姐妹?” 陈太太一面请祝春时前行,一面道:“她们姐妹都在船上待着,还说今日想给夫人一个惊喜,因此就先不出来迎夫人了,免得失了那分趣。” “哦?”祝春时在心里提了个醒儿,抬脚进了船上的花厅,“那我可就等着了。” 陈太太笑笑,让祝春时上座了,又吩咐大儿媳何兰芳与三儿媳陆云柔替她陪客,随即才转身去迎其他家的太太。 “这是三奶奶吧?我还是头一次见。”祝春时看向身边的年轻女子,她同何兰芳一样是珠翠满头的打扮,但脸上的神情却截然不同,何兰芳要稍微温柔婉约些,她的眉眼间却更见张扬。 “妾见过夫人。”陆云柔名字虽然柔和得很,但性格却完全相反,偏偏她容色又艳,正配性子,当初嬉笑怒骂间就将万三迷了个神魂颠倒,这才成了亲做夫妻。但容色终究有看腻的那天,万三当日既爱慕她的美色,后来也轻易去爱慕别人的美色,因此如今二人的感情算不得很好,经常拌嘴吵架,也衬得陆云柔脾气越发厉害。 何兰芳因为自家夫君的事情,自然看祝春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来前又被陈太太耳提面命过,便也收敛了性子,端端正正的福身行礼。 “都不必多礼。”祝春时目光往她二人身上一扫,“方才听陈太太说,万家几位姑娘今日有什么惊喜,大奶奶三奶奶知道是什么吗?” 何兰芳闻言唇角微微勾起,压抑不住兴奋的眼神在祝春时身上瞟过,却不置一词。 陆云柔近日来心情不好,自从大哥被关进牢里后,万老爷陈太太三不五时的动气,她嫌家里气氛不好,索性收拾东西回娘家过了几天,昨日才回来,因此并不关注家里的事情,这会儿听见话,也只摇了摇头。 “她们姐妹素来亲厚,平日里弹琴跳舞都是一处的,许是今日也想给夫人瞧瞧。” 祝春时瞥见何兰芳神色的变换,轻轻哦声,端起茶盏来,就此住嘴了。 同在船上的俞逖这边,已经被万老爷和其余几家主事的请进了船舱内,里面厅堂宽敞开阔,布置清雅,除了三四张檀木桌外,便是各色蔷薇海棠、粉团香兰等花缤纷错杂的摆在角落。 俞逖一踏进来,鼻间就充盈着各色花香,酒色等气都被掩盖。 他心下自进来始就有了十二分的警醒,忙使了眼色让平明二人注意些。 “大人上座。”万老爷笑呵呵的让俞逖居首位,邹县丞苏主簿寇明旭三人依次在右,他陪坐在左,杨温骆三人又在其下相陪,其余商户则分置别桌。 俞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厅内方位情形。 “县令大人大驾光临,小人不胜荣幸。”万老爷率先举杯对着俞逖道,复而看向他身旁的邹县丞等人,“还有县丞、主簿,都是头一回来小人这里,正逢佳节,还请诸位满饮此杯,贺我们远安新来的各位大人!” “贺俞大人,邹县丞、苏主簿!” 俞逖指腹摸了摸酒杯,见万老爷已然仰头喝了,便也跟着饮了这杯酒。 其后捧着酒壶的侍女随即上前斟满酒杯。 万老爷满脸笑意,看不出分毫此前因万大入狱而显露出来的惆怅,他看向俞逖身后,“咱们不过喝酒说话,不如请这两位小哥下去用些东西?也免得在这里苦守。” 俞逖还未说话,平明便抱拳回道:“多谢万老爷好意,但我们兄弟二人惯来跟在大人身边服侍,且来时我们已用了些东西,就在这里候着就好。” 万老爷仍旧满脸堆笑,半点不被拒绝的不悦之色,“也好也好,是我疏忽了,两位小哥请便就是。” 杨老爷闷了口酒,道:“万老哥,你不是说今日有新鲜玩意看吗?总不能叫大人和我们聚在这里,就喝喝这酒水吧。” “哈哈,老弟你也太心急了些,咱们酒都没喝过两杯,话也没说,就开始催了。” 温家老爷也跟着附和道:“我可是被你说的新鲜玩意吸引过来的,要知道出门时还被我家那位锤了两拳。” 骆老爷原本正喝酒,听见温老爷这句话,险些一口酒喷出来,很是不屑的道:“温老弟,咱们这里也就你最惧内了,连出来宴饮都要受弟媳管制。” 温老爷毫不在意这说辞,他也习惯了骆老爷喝酒之后的德性,“你懂什么?家和万事兴,家里人高兴了,我也就高兴了,这做事情才顺,大人您说是不是?” 他说着就将话转向了看戏的俞逖。 俞逖笑了笑,随口道:“温老爷的话在理。” “看看,看看!”温老爷来了劲儿,拍着骆老爷的肩膀道:“大人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我说骆老哥啊,你也该收敛些,好好同嫂夫人过,免得家里闹出事情来。” 骆老爷嗤笑,不把这话放在心里。 “上回府中的宴会,大人不喜歌舞姬,但宴上若是没有歌舞,未免又太无趣了。”万老爷笑眯眯的说道,看向俞逖的目光意味深长,“因此今日我又吩咐家里人排了几场舞,花费了不少时日,保管大人没见过。” 若非是为着这几场舞,船宴也不会拖延到今日。 俞逖摩挲着酒杯壁,不太明白万老爷的言下之意,但想来这就是对方今日所出的第一招,不管他接不接都拒绝不了。 因为他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继续。 万老爷面露喜色,“咱们这里和夫人那边的厅堂相距甚远,丝竹管弦之声虽大,但想来应该打搅不了夫人那边,大人可以尽情欣赏歌舞。” 说罢,他抬起双手拍掌。 顷刻间,十数个身着碧色舞裙的女子从落地屏风后联袂而出,衣衫轻薄,露出大片洁白藕臂和腰背肌肤,舞姿辗转腾挪间抬手踢腿,更是仙袂飘飘似蝶戏鹭翅。 琴弦之声随舞蹈而越发激扬,十数个舞姬转动下腰间抬手将水袖朝天抛出,立时有身着红裳的两名女子从屏风后腾跃而起,舞姿较周围的柔媚更显英气飒爽。 红绿相映,刚柔并济。 —————————————————————— 《寻味历史:食在明朝》:本章中出现的吃食来自于这本书。 第60章 献舞之心 俞逖漫不经心的看着场内歌舞,他对此并没什么兴趣,因此只是偶尔将目光放上去,更多的时候则是看着墙角处的几盆海棠。 万老爷当日宴会那句话没有说错,静海伯府虽然没有蓄姬,但京城好此道者不知凡几,他年少意气之时也参加过数次,见过许多歌舞,与之相比,远安县内便逊了不止一筹。 一舞终了,众女如花苞状散开,唯有红裳女子站在中间,螓首蛾眉,微垂着眼睑。 万老爷抚着胡须笑道:“如何,这场歌舞可能入得了几位的眼?” 骆老爷率先道:“不错不错,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绿腰舞果然名不虚传。” 便是旁边的温杨二人也不由得点头附和。 万老爷笑意更甚,看向俞逖道:“大人觉得如何?我命人仔细调教了她们数十日,好容易才有了今日所见。” 俞逖含笑,握着酒杯的手指轻点杯壁,“万老爷好心思,的确比当日宴会上更好。” “哈哈大人喜欢就好。”万老爷摸了摸下巴,语气莫名的道:“她们的妙处不止在舞姿上,别处更有风味。” 俞逖笑意难辨,不去接他这话。 一旁的骆老爷却耐不住,“妙在何处?” 从前县里各处都凋零得很,稍微有些周全出色的舞姬歌姬都被收进了各家府中蓄养,平日宴饮时就出来陪客,因此他也算是见过不少上等货色,但今日这舞,却又比从前所见更高一筹。 “大人请看。”万老爷伸手示意场中舞姬。 众女早就静候多时,如今得了主家的话,纷纷抬起头来,露出姣好的眉眼,既媚且柔的看向厅堂中人,为首的两名红裳女子更是将目光落在俞逖身上,双眸剪水,含情脉脉。 俞逖只作不知,看向身旁的万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骆老爷常在风月中游走,最是知情识趣的,打从这舞姬一出,他就知道姓万的在打什么主意,当下便和俞逖笑道:“自古以来美人配英雄,此二女容色出众,舞姿亦盛,自然得配在场身份最为高贵之人,除却大人外还有谁配享有呢?” 万老爷也道:“她们出身清白,原不是歌姬舞姬之流,只是因为仰慕大人,所以才自荐前来,只求大人些许怜惜。” 寇明旭原本蒙头吃酒,两耳不闻窗外事,然而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抬头看向上手的俞逖。 万老爷见俞逖不曾说话,随即使了眼色让二女上前来,“还不快给大人斟酒。” 俞逖仍带了分温和,手掌朝外挥了挥,“不必了,万老爷的意思本官明白了,但我和夫人情真意笃,实在没这个想法,只怕是无福消受。” 骆老爷听见后道:“她们不过是求春风一度,想来并不求什么名分,能得大人一时青睐就已经是莫大荣幸了,大人何不遂了她们的愿?况且今日在场的唯有我们,夫人不会知晓此件事情。” 有他解围说话,万老爷的脸色便也如常笑着,挥了挥手示意舞姬上前来,各自陪客。 又同俞逖道:“骆老弟的话说得没错。她们原是我岳家那边精心教养的姑娘,平日里久坐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非是有大人在此,我也是舍不得她们出来献舞的。” 原来这两女便是曾与祝春时多次见过的怜姐儿愫姐儿。 俞逖因机缘巧合并不曾见过她们,只在夜间和祝春时闲聊时听过两句,因此万老爷这话一出,他立时猜到眼前人的身份。 怜姐儿生的妩媚,今日打扮又格外秾艳,举手投足间自带风流气,她微软了腰肢福身,吐气如兰:“妾见过大人。” 愫姐儿生得清丽些,与怜姐儿各有风情姿容,也跟着缓缓行礼。 俞逖视线从她二人身上一扫而过,心中不生半点涟漪,反而对万家今日又多一层戒备。 “我听夫人提起过你们。”俞逖漫不经心,“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 怜姐儿脸色微红,她本就因跳舞而气息微喘,此刻脸上又添一层红晕,更是显得娇艳。 一旁看着这边的骆老爷都忍不住将杯中酒水尽数吞咽而下。 “夫人仁善,待我们姐妹二人亲厚。”怜姐儿微抬了眼,柳叶弯弯,“若是大人不弃,妾身姐妹愿从此伺候夫人左右。” 俞逖险些被这话气笑。 他冷了神色,“不必了,我家仆妇虽不中用,不善歌舞,但好歹手脚还算麻利,且都是伯府里知根知底的人。” 愫姐儿脸皮要薄些,几乎立刻就听出俞逖言语中的讽刺之意,她抿了抿唇,惨白着脸委屈道:“我和姐姐也是清白出身,不过是倾慕大人,所以今日才出现在此,大人何必如此刻薄呢?” 守在旁边的平明连江俱看不惯她们的行为,闻言便嗤笑:“姑娘说的话好没道理,我家大人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伯府几代传承,都是用惯了的老人和家生子,不仅清白还可靠。两位姑娘是哪副牌面上的人物,嘴一张就要去服侍我们夫人,殊不知夫人是什么身份,什么脏的臭的也能去伺候了?” 俞逖听了也不出声阻止,而是任由平明说完。 几乎是话音刚落,愫姐儿就先红了眼眶,泫然欲泣的看着俞逖,“大人便任凭他出言侮辱我们姐妹吗?我们也是爹生娘养,富贵堆里精心养大的,虽然身份低微不能和夫人相比,但也不是由人欺辱的!” 说着泪珠滚滚而落,配上一张清丽面孔,又在烛火灯光之下,可谓是梨花带雨。 怜姐儿也被说红了眼圈,但她只是抬手擦了擦眼角,又拉住满心悲愤的愫姐儿,持着礼对俞逖道:“大人明鉴,妾今日举止冒昧不当,但满心倾慕实在难以排解,平日大人忙于正事亦不得见,只好出此下策。” 她说完又看向愫姐儿,“今日本就是我们姐妹不对,不论大人和这两位小哥说什么,都只管受着就是了。” 说到这里,便是俞逖也为此女的巧辩所惊讶,字字句句都能往他身上扯来,与其如此还在这里献舞做什么,不如去公堂之上做个状师,他还能多看几眼。 而一旁听了半晌的骆老爷怀里抱着个舞姬上下摸索,也忍不住叹道:“她们情意至此,满心都是大人,若是大人推辞,岂不是辜负良辰美景?” 即便是温老爷,此时怀里也坐着个舞姬,素手纤纤正喂他喝酒,他饮了此杯,又听这话,也跟着劝道:“二女绝色,又自荐枕席,大人不如笑纳,下了万老哥的这艘船后,便当做黄粱一梦就是了。” 万老爷见怜愫口舌伶俐,种种情态都惹人怜惜,便是他都不禁情动,更何况是俞逖这个没见过多少风月的毛头小子? 寇明旭推开了前来斟酒的舞姬,视线紧盯着这边,见俞逖不说话,他心里也有些着急,立刻就准备起身赶过去。 “姑娘,我这小厮的话,倒是没有说错。”俞逖搁下手里酒杯,看着二人的目光毫不留情,“一来,我虽然见识短浅,但还算是见过几家清白门户,和两位姑娘的所作所为截然不同,你二人口口声声倾慕于我,我却不曾见过,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倾慕?二来,”他的语气里充满讽意,“你们先接近结识我夫人,如今又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我夫人知道吗?” 怜姐儿哑然,脸上带愧。 愫姐儿眼中的泪也欲坠未坠,她轻声道:“妾自知对不住夫人,但大人自来远安后,我们姐妹便听闻大人惩恶除奸的消息,故而才......” 她说着就微垂了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来,像是垂下的一株雨后玉兰。 万老爷在旁帮腔:“说来也是老夫的不是,经常在家中说起大人,才让她们姐妹二人听了去,都说年少而慕少艾,这反过来也是一样啊。” 俞逖已然烦了,懒得再应付她们,冷冷道:“万老爷这话不对,孟子曰: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两位姑娘的心思本官管不着,也不愿意管,但本官的心思,却全在我妻身上,无暇分心。” 万老爷语塞。 怜姐儿愫姐儿听了这话,脸上红晕尽退,微睁大了眼,既有些不可置信,又对眼前局面无可奈何。 怜姐儿还想再说什么,俞逖一抬手,连江平明就会意上前,挡在二女中间。 “姑娘,我家大人的意思想来很清楚了,还请姑娘离远些,否则大人就不是现下的好脾气了。”平明吓唬道。 愫姐儿看向万老爷,一双美眸似哀似求。 万老爷见此计不行,也知道若是继续纠缠下去,反倒可能让俞逖发怒离席,接下来的图谋也就不好使了。 他便微微点头,示意二人先行退下。 怜姐儿得了信,却是一抹泪,“大人如此,妾身姐妹不敢再求,今日能来此地与大人献舞说话,就是求不来的机缘了。” 愫姐儿也俯身下拜,“不敢再扰大人清静,妾告退。” 说罢,两人恋恋不舍的看着俞逖,见俞逖果真不曾再将视线投注过来,便只能低头转身出门。 人离开后,俞逖才稍微缓了神色,看向万老爷严肃道:“日后不用再费心帮本官安排,心领了。” 万老爷趁着刚才的几息工夫调整好心情,此刻已经能如常含笑,先告了声罪:“是我的不是,想着大人从京城而来,繁华富贵温香软玉远非我们这些穷乡僻壤可以比较,因此才处处小心,想让大人略感舒心。没成想弄巧成拙,倒是惹得大人不悦。” “本官来此地并非想要寻欢作乐,远安上下何等情形想必各位比我清楚,一晌贪欢可以,但若是每回万老爷都如此安排,岂非本末倒置?”俞逖声色并非极尽苛责,甚至还算得上平和,但周围中人仍旧能听出几分疾言厉色来。 这下不止万老爷,便是其余几位抱着舞姬寻欢的也都纷纷起身拱手告罪,旁桌不大清楚发生了何事的商户见此情景,也不敢高声喧哗,皆敛息屏声等俞逖指示。 “大人言重了。”一直没怎么掺和进来的杨老爷开口道,“自来官商分明,大人初至,县里上下都诚惶诚恐,唯恐何处不敬。万老弟也是因此才不敢有分毫疏忽,务求尽善尽美,以求大人满意。” 俞逖近日满心都在万家身上,对其余诸家只是略有了解,因而见杨家当家人开口,他便也移目看过去。 “我自然明白诸位之心。”俞逖让众人落座,嘴上也顺势换了自称,“否则也不至于到此时才说,这些话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我素来不好此道,日后别家宴饮也不用特地请人相陪。”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还是清白人家。若是真受了,那不仅糟蹋良家,也非我的仕途之愿。” “诸位总不愿远安再出如蔡泰一流的官员吧?” 这话一出,谁还能说愿意?那岂不是在说他们个个都不安好心,意图贿赂揽财?只得连声道大人清正,是远安百姓之福。 如此,万老爷也无话可说,只好起身敬俞逖几杯薄酒。 俞逖爽快应了,一时又有其余几家上前敬酒,他略喝了几杯,就推说酒力不胜,要往船舱外吹风醒酒,命平明留下,连江随同。 “爷。”连江有些担心的看着俞逖。 俞逖摇头,示意无事,他虽然不算千杯不醉,但也不至于因为这几杯就受不住。 “要不要小的让人去告诉奶奶一声?” “不用。”他走了几步到甲板上,经云水河面的凉风一吹,精神也稍微好了些,“别让你们奶奶跟着担心。今日万家想来不止一招,你仔细守着,除了我的话,谁的话都不要听。” “爷放心,小的跟在您身边伺候多少年了,这点数还是有的。”连江回答道。 吹了半晌风,脑中不仅没有清明不说,反而愈加晕沉,俞逖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忙抓着连江的手,下了死命:“即便是有人过来说是春时找你,也务必不准离开。” “爷——” 不等俞逖回话,前面船舱里就出来个面善的小厮,连江认得对方,方才厅堂里站着听候招呼的仆从。 “小的见过大人,老爷见大人不曾回来,便吩咐小的出来瞧瞧,看是否有能帮得上的地方。” 俞逖强撑:“本官方才不小心被酒水打湿了衣,不知道船上有没有更衣的地方?” “自然有的。”小厮躬身回道,“就在前面,大人跟小的来。” 俞逖看向连江,连江会意,搀扶着他往不远处的房间里去。 屋里布置简单,几盆花枝,一张榻、一张桌、四张椅外加一扇屏风遮挡的更衣沐浴区域。 连江仔仔细细将屋里看了个遍,甚至连屏风后都检查了三四回,没发现什么问题,这才敢扶着俞逖坐在榻上。 “小哥,麻烦你去拿壶茶来。” 俞逖精神不济,不好说话让对方发觉,因此一应都是连江吩咐,那小厮闻言忙道好,转身退了出去。 连江躬身靠近俞逖,低声:“爷,会不会是酒里放了东西?” 第61章 惊变 四下寂静,唯有不远处厅堂里传来的说笑声和夜色下轻缓流动的脉脉流水。 俞逖单手撑在床沿上,身体的反应不对劲,额上也开始冒汗。 他瞥了眼窗外,方才那名小厮拿着茶壶托盘匆匆进来,不等连江说话就倒了茶水递给俞逖。 “大人,可要小的去花厅那边给夫人传话?”小厮轻声问询,“也好给您拿更换的衣裳过来。” 俞逖已经知道万家这边在他身上打的主意,却不知晓祝春时那边情况如何,因而并不敢让生人去传话,免得中途出了什么岔子,而连江此时是定然离不开身的,因此只能拒了。 “不用了。”他接过凉茶喝了口,也不贪多。 连江知道眼下不同寻常,因此已经自觉端上了凶神恶煞的嘴脸,期盼来一个被吓跑一个。 那小厮看看俞逖,又看看旁边跟个黑李逵一样站桩的连江,也没敢多待,见没话吩咐了,拱手就退下了。 连江瞅瞅外边,又瞅瞅俞逖,“爷,这茶水没问题吧?” 俞逖好笑,将茶杯往他手里一塞,“要是有问题,这会儿就等着给你主子我收尸吧。” 连江讪讪,“一时没想起来,没想起来。”边说边把杯子放在桌上,“幸好早和平明打好招呼了,若是半个时辰都还没回去,他就领着寇师爷出来找人。” 俞逖微微阖眼,“嗯,你守着,我歇会儿,有什么事就及时叫我。” 连江点头,又想起俞逖这会儿看不见,忙答应了声。 而祝春时这边,宴席过半,她还没能见到怜姐儿愫姐儿两姐妹,想起方才何兰芳的神色,她微挑了眉,想来应该是去了俞逖那里。 她正要和泻露说话,陈太太那边就带着万家七八两位姑娘过来,满脸笑意的开口:“说起来这两个丫头自从去了夫人开的书院后,回来就念念不忘,还说想跟在夫人身边好生学习,日后也能做点事情。” 她身后的两个姑娘朝着祝春时轻轻点头。 祝春时想了想这几日书院的情形,她们两个虽说去了,但实际上并不和那些女孩子一处,听秀秀说其他几个先生那里也不怎么能见到,也就只有在她的课上能找到人。 故而陈太太这话,祝春时也不大信,只是笑道:“七姑娘八姑娘才貌双全,能做的事情也极多,不必跟在我的身边,倒是屈才。” 陈太太笑着嗐了声,“说什么屈才不屈才,也就夫人瞧得起她们两个年轻丫头,走出去外面都没人正经待她们,若是能学得夫人的丁点本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会。”祝春时低头用了口茶,目光往旁边时不时看过来的何兰芳身上一扫,“我瞧着大奶奶就很不错,谈吐得体,看着像是书香之家出身的,想来也是个才貌双全的人物,两位姑娘和大奶奶略学一学,比在我这里还要方便些。” “不止大奶奶,三奶奶也是个爽利的性子,只宴上这么会儿工夫,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多少人学都学不来的本事。” 陈太太虽然因为这些时日对祝春时越发不满,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况且为着自家老爷那边方便行事,她今日是无论如何也得将祝春时安抚好了。 “还不快来谢过夫人。”陈太太转头看着二人,“有夫人今日的话在,等下了这艘船,不知道有多少好处等着你们。” 楼太太过来时冷不丁听见这句,斜着眼看过来,“原来月娘打的是这个主意,夫人夸上她们姐妹两句,到时候说定人家都要轻松许多。只可惜我家的早早定下了,不然也得厚着脸皮来求夫人调教一二。” 陈太太闺名月娘,但自上了年纪后,周围便很少有人能这么叫她,也就相熟的这些人偶尔说几句体己话时称呼。 陈太太睨她,“亏得姐姐素来聪慧,怎么今日才知道我打的这个主意,可见从前你有多误会我,现下才算是清白了。” 三言两语间便将这些日子七八两位姑娘往祝春时身边凑的原因解释清楚,并非是想要贴上俞逖做妾,而是想让祝春时看重几分,有县令夫人的话在,说亲事时也能说上比之前更好的人家。 七八两位姑娘近前两步,便准备和祝春时道谢。 祝春时连忙抬手拦住,笑道:“哪里就到这个地步,陈太太竟是别夸我了,否则这帽子戴上头取不下来,回县衙了还要被大人笑话。” 吴太太在不远处旁观,闻言眼神一闪,她将席上的人一一看了个遍,随后看向笑容灿烂的祝春时,再看围在旁边的陈楼二人,心底便冷笑起来,她虽是个刻薄性嘴不饶人,却不知有些看起来最厚道不过的人才是真正的险恶心肠。 庞太太递给她一盏茶,劝道:“也不知祝夫人是怎么惹恼你了,每回见着都横眉冷对。就算是看在俞知县的份上,你也该收敛收敛脾气才是,否则到时吃了挂落可怎么是好。” 吴太太吃了口茶,听了这些话心里一酸,“你哪里知道我的苦楚?你们家老爷是县里出了名的好脾气好夫君,对你对子女都好,你去打听打听,不知道多少人说他惧内,一应事务都是由你决断的。我呢?竟是活得还不如家里的狐媚秧子!” 庞太太冷不丁被她戳了下心窝子,脸上也露出些许冷意来,然而还是推心置腹的道:“咱们几家里都是什么样子,外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吗?你这话说得才是没道理,难道他在外面是什么名声,在府里就真是什么样子不成,不过是两面做戏哄人的玩意罢了!” 吴太太见着庞氏面色不好,就知自己嘴快说错了话,忙低声道歉:“好婉娘,可千万别生气,方才喝了两杯酒,嘴上就没把门,你也是知道我的。” 庞太太俗名如婉,像吴太太这般结识已久的,便常叫声婉娘。 她没好气的瞪了眼,“你若是心里真有气,好歹说了发泄出来,再不济冲着那位去,如今倒冲着我来了,怪我白做好人!” 吴太太连忙拉住她,不免将心里的苦水吐了出来,“怪我怪我,原是最近我们家老爷灌多了黄汤,又叫那几个宠妾挑唆了两句,整日里想着笼络俞知县,为此甚至想要送姑娘上门。” 庞太太被这话惊住,骆老爷素来风流好色,未及弱冠时身边就宠妾如云,寻常看见长得好的丫头也要拉到榻上去,荤素不忌。即便吴玉珊四处防备惩处,府中有名有姓的女子也有七八个之多,三十年下来,子女更是十个手指头都数不清。 若是妾侍所出的姑娘,别说一个,就算是全送了出去吴玉珊只怕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巴不得赶紧赶出门。然而她如今这般苦恼,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挤兑上了县令夫人,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这是怎么说,不是说容姐儿已经定下亲事了?”庞太太不可置信的道,骆妙容乃是吴太太三十来岁才生下的闺女,疼宠到了骨子里,十三岁出头吴太太就已经相看起人家了,至今已两三年,早就看好了人。 吴太太茶也喝不下了,诉苦道:“可不是!我早早挑好了人家,就等着过礼迎亲了,但我们老爷独断专行惯了,从知道俞知县的年纪开始,就在往这边使劲。” 庞太太有些匪夷所思骆老爷的想法,这是真当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他们一般喜好左拥右抱不成?然而她却不好对着吴氏置喙什么,只微微侧身看了眼正与陈楼二人说笑的祝春时,有些奇怪道:“这事说起来原本就和祝夫人没关系,甚至她还是苦主,怎么你反倒对她看不惯起来。” 吴太太脸色青青白白,那些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怎么说。 庞太太却是看着她的脸色明白过来,摇了摇头,“你也真是太没道理了些!你自己年轻时候吃够了宠妾的苦头,因此看不惯妾侍狐媚之人,如今你们家想给俞知县送女做妾,不思自己的行为是否合宜得体,反而率先对人家正房夫人看不顺眼。” 吴太太被说得面色羞愧。 “你呀你!”庞太太愤愤道,“你在自己家里怎么闹都行,怎么还能因为你们老爷的决定闹去祝夫人那里,简直是——” 庞太太措了半晌词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形容吴氏的这个行为,最后只能拂袖,无话可说。 吴太太也语塞,嘴唇张张合合,说不出半个字来。 最后庞太太看了她一眼,丢下句话:“我瞧着俞知县是没有这些心思的,便是万家这边几次三番想送,如今也熄了心思,我劝你们也歇了这个念头吧。” 吴太太屡被指责,又见庞太太说完后径直离开,半点没给她留脸面,周围或多或少的目光刺来,她面色不禁通红起来,心里也恼怒不已。 这主意本就不是她出的,他们老爷的想法向来不准人插手阻止,她只不过是心疼女儿罢了,即便是对祝春时言语不敬,却也没讨到什么好,如今大庭广众之下又被一通指责,她霎时间只觉得自己乃是天底下最最委屈不过的人了。 祝春时一面和过来的几位太太说话,一面看向圆荷,示意她去外面瞧瞧俞逖那边的情形。 圆荷点头,刚准备要走出去,就听见外面突然传来“扑通”声。 “来人,快来人啊——” “有人落水了,快,善凫水的小厮在哪里?” 紧随其后的是高喊呼救声。 陈太太面色微变,扯着笑,“不知道是哪个没长眼的,我这就让人出去看看。” 祝春时猛然从位子上站起,脸色大变,推开挡在身前的陈楼二人,“圆荷,快出去让俞力过去瞧瞧!” 不等陈太太几人反应,她便带着泻露匆匆往外走。 圆荷脸上也难看起来,得了话也不顾规矩,提着裙角就往外跑出去,她已经听出来了,方才的呼救声分明是连江的声音。 “姑娘,小心脚下。”泻露见祝春时走得踉跄,船舱外天色也黑,连忙搀扶着人,“出门时姑爷就说了,想必今日不太平,姑爷定然无恙的。” 即便如此,祝春时心里也担心,只轻嗯了声没说话。 身后陈太太众人见势不对,慌慌张张的跟在身后,嘴上议论纷纷,可看见祝春时的反应却也不敢让人真的听见。 寇明旭这边久不见俞逖回来,虽说约好了半个时辰,但有些事情一两盏茶也就够了,半个时辰后只怕黄花菜都凉透了,因此略等了一刻钟就借口更衣从厅堂里出来。 两边的人在船上撞见。 祝春时面色仓皇,看了眼寇明旭那边,话都不需要再问,连忙转身就要去找人。 然而刚迈步就又听见“扑通”一声,顷刻间又有个人落水,不远处传来惊呼声。 “夫人别担心,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寇明旭匆忙间跟上去,人多眼杂之际轻声道。 祝春时强颜欢笑,并不说话,她已经在月色之下,看见了前方围着团的一群小厮,而在小厮之外的,是两个被薄被和布条捆缚住的怜姐儿愫姐儿两人。 祝春时的脚步一下子就慢了下来,她的眼风扫过二人,又看向身后的陈太太,破天荒的沉了脸,冷笑道:“好啊。万家打的好主意,原来如此卑鄙龌龊!可真是好家教好门风,今日我算是受教了!” 说罢她冷冷瞥了陈楼等人,脚步不停的跑过去,正好看见连江抱着俞逖从水里爬上来,两人身上湿漉漉的,俞逖更是不省人事。 陈太太面露惊愕,继而看见跪在不远处的怜愫二女,先是一喜,随即就发现没有成事,心里何等懊悔不消细说,狠狠瞪了两人一眼,就要上前去搭把手。 泻露圆荷瞥见,将身一扭,就把人径直撞开了。 “六哥?”祝春时满心惶然,嗓音都颤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俞逖脸颊和手掌,都冷冰冰的。 连江在旁边大口吐水,平明这时候也听见声响飞跑了出来,后边跟着万老爷一行人,整艘船上顿时闹哄哄的乱成一团。 “这是怎么回事?哎呀,大人怎么了?” “她们怎么会在这里?难不成——” “大人,大人?夫人,先把大人扶到屋子里去,好歹换身衣服,否则要着凉啊。” “快把船靠岸,快放小舟派人去岸上请大夫来!” ...... 嘈杂纷乱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祝春时抹了把脸颊,让连江平明二人将俞逖抱起,往船舱里面走去。 路过发丝散乱跪在一边的怜愫,她冷着脸道:“泻露圆荷,把她们带进来。”她边说边看向脸色惶恐失措的万家众人,“今日的事,万老爷陈太太最好给我一个理由。” “否则,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只怕你们家担待不起!” 第62章 图穷匕见 因为突然出了事,宴饮自然无法继续下去,况且俞逖又昏迷不醒,不管原因是什么,万家都不敢摊上这件事,生怕他情况严重,故而连忙吩咐船夫驶回岸边。 祝春时眼也不眨的盯着床上的俞逖,由连江平明帮忙,他此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只是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坐在床沿边握着俞逖的手,心里始终不安。 “夫人,”陈太太和万老爷对过说词,心下怀疑俞逖落水的缘由,但有些话却不能在此时说,只好小心翼翼道,“妾已经吩咐仆从驾小舟去请大夫了,俞大人想来定然无虞。” 祝春时一语不发,连眼神都没给对方一眼。 万老爷却和陈太太不同,现在俞逖昏迷,便只有祝春时一人做主,而从他在妻子那里得到的消息来看,这位县令夫人最是个没主见以夫为天的人,应该很好糊弄才对。 至于方才祝春时说的那句狠话,万老爷也不放在心上,只觉得是情急之下的色厉内荏罢了。 他这么想着,余光顺着人群不着痕迹的看向被看起来仍旧跪在角落的怜姐儿愫姐儿,心下一狠。 “夫人。”万老爷站出来温声道,“眼下除了大人外,还有一桩要紧事需要夫人出面处理。” 祝春时因为担心俞逖,并不打算搭理他。 平明主动站了出来,不善的道:“不知道是什么事,让万老爷在这个时候要我们奶奶处理?” 万老爷朝着左右看了两眼,“只怕说出来有碍大人清名,不如先让各家的客人都先离开,我再和夫人细说。” “万老爷!”祝春时听到这里已然是怒不可遏,她夫君尚且躺在床上不知情况轻重,就已经有人在她面前提及清名二字,言下之意分明就是说俞逖先前做了什么败坏名声的事,要替他遮掩一二。 她不由得看向那边因为久跪而脸色惨白的二女,心下冷笑,到了现在,终于算是万家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正恼怒的时候,掌心倏然传来轻微的痒意。 祝春时一愣,猛地转头看向俞逖,欢喜、震惊、不可置信种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然而好歹还记着这里鱼龙混杂,况且万家眼看就要发难,她面上不动声色,肃着脸看不出任何表情来。 手掌中又传来微乎其微的小动作。 她心里已经有了明悟,看向几步之外刚换了身衣服回来的连江,连江朝着她轻轻点头,给了个肯定的眼神。 祝春时眼中悬了许久的泪倏忽就落了下来,滴在俞逖的手背上。 知道这都在俞逖的算计之中,也知道他没事,祝春时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远安县离京城有千里之远,她能在这里安之若素的生活做事,看不出半分慌张失措来,也不过是因为俞逖他也在这里而已。 “万老爷,”祝春时心里慢慢平和下来,只是看着万家人依旧没什么好脸色,“我夫君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事你大可以直说,正好借着诸位在这里做个见证,免得过后传出什么话来。” 在场的几家商户本来想趁着万老爷这话赶紧离开,最好不沾染上这件事,没想到祝春时这话一出,他们面面相觑,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进退两难。 船只此时在云水河边停下。 十来个持刀衙役这会儿已经来到河边,看着停靠过来的船只,不等上面的小厮说话,就已经闯了上去。 “县衙办事,都站在旁边,安静点!” 还没等万家的人反应过来,衙役就已经长驱直入来到俞逖躺着的房间。 旁边呆住的邹县丞这时候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迎上去问话,得知是早前俞知县那边吩咐的,让他们见万家大船停下就赶紧过来,维稳局面。 邹县丞闻言心里暗暗怀疑起来,然后那边俞逖的确落水昏迷,直到这时候都没有醒来的迹象,他也只能将疑惑压下。 这下场中愣住的人则变成了万老爷,他原本是想在船上就赶紧把事情敲定,就算祝春时不答应,她一介妇人,没有远见只知道拈酸吃醋的女子,又能有什么用?他占据上风,船上又有许多仆役,便是压也能把人压住! 可没想到他刚准备出口就被祝春时喝住,那之后就失了先机,如今好容易得了机会说下去,衙役又来得快,场上局势骤变,如今占据上风的人变成了祝春时。 但还有最后一个优势,俞逖未醒,事情真相如何,就在他一张嘴而已。 “怜姐儿和愫姐儿两个,想来夫人也认识。如今突兀出现在俞大人的房间里,还是以如此模样,难道夫人就不好奇吗?” 怜姐儿愫姐儿被绑了半日,这会儿终于能够说话,忙不迭的哭求:“老爷太太救命啊......” 祝春时见他果真从这件事上入手,便也相当配合的看向那边跪着啜泣的两人,不咸不淡的道:“我也想问,方才陈太太说她们有份惊喜想送给我,只是席上一直没有看见人,原来这就是二位想送给我的惊喜吗?” 何兰芳站在陈太太身后见着这副场面,这段时日以来夫君被关押的恶气可算是出了一口,她哼笑了声,“俞大人可真是艳福不浅,我们家这两个姑娘可是才貌双全的佳人。” 祝春时瞥她一眼,没错过她脸上的幸灾乐祸和话里的阴阳怪气,随即看向泻露。 泻露轻笑着挽了挽袖,上前两步,先是对着不明所以的何兰芳行了一礼,“得罪了。”话音刚落,重重的一巴掌就已经扇在何兰芳脸上! “啊——”何兰芳被打偏了脸,抬手捂住,再抬头看向泻露和祝春时的眼中喷着火,“贱人!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动手打我!” 她说着就要走过来将那巴掌还在泻露身上,只是被同样心焦的陈太太拦下。 “大奶奶,这巴掌是教训你出言不逊。”不等万老爷说话,祝春时便好整以暇道,“我夫君在你们万家的船上落水昏迷,不论是什么原因导致,你们万家的罪都逃不掉;如今你们万家的姑娘又出现在他的房里,他来这里更衣,你们家的姑娘来这里是做什么?一切真相都还不得而知,大奶奶的嘴就不干不净,这是你们万家的教养,还是有着举人之名的何家规矩?” 见何兰芳仍旧不服,祝春时直视她,“既然你娘家和夫家的教养规矩不好,那就由我来教教你,大奶奶若是再敢胡说八道,就别怪我的丫鬟不客气。” 别说何兰芳了,就是陈太太一时也被这样子的祝春时震住,婆媳两个看着她,半晌也吐不出来一个字。 “我素来待人好性,却不代表会任由别人欺负到头上来。”祝春时的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末了最后落在怜愫两人身上,一字一句的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诸位最好自己心里有个数。” 万老爷察觉到她言下之意,也笑呵呵的看着怜愫,“夫人说得对。怜姐儿,你来说发生了什么。” 平明看了眼祝春时,得了示意才上前去把两人身上的布条和薄被解开。二人身上的衣着却不是方才的红裙,而是套素色衣裙,只是此时上衣滑落到肩上,露出白皙肌肤,发丝也散乱不堪,看着就很是可怜。 被捆绑了半日后终于松开,怜姐儿忍不住揉了揉酸疼的手腕,眼泪簌簌而落,咬唇道:“我和愫姐儿从酒宴上退下后,原本想要更衣去太太那边,但没想到刚出屋子,就听见这边有声响,我和愫姐儿就多走了两步,没想到居然是大人......” 她说着似乎是想到了当时的场景,眼泪落得像珠子似的接连不断,以袖捂口说不下去了。 愫姐儿吸了吸鼻子,接过来话,“酒宴之上,俞大人义正言辞的拒绝 了我们姐妹的倾慕之心,只说满心都在夫人身上。”她看了眼祝春时,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喜非喜,难以辨认,“我们姐妹自知蒲柳,不敢和夫人相争,也不愿继续纠缠失了名节,便只好收敛心思退下。可不曾想到,原来俞大人也不过是冠冕堂皇罢了!” 众人哗然,有的只觉俞逖不是那种人,有的却觉得没有不偷腥的男人。 寇明旭听到这里,也有些怀疑的看向俞逖。 “他见着我们姐妹二人就要上前来攀谈,我们急着去见太太,又想到酒宴之上的事情,只觉得已经很对不起夫人了,故而只想离开。”愫姐儿抬手抹了眼泪,细声细气的道:“可俞大人却拦着我们不让走,我和姐姐只觉得从前看错了人,满心难过之下更是只想避开,可没想到就是这样,俞大人靠近的时候没注意脚下,一时就落了水。” 怜姐儿此时恢复过来,对着祝春时磕头哽咽道:“夫人,我们虽然是弱女子,但也有骨气,从前种种是我们姐妹俩识人不明的过错,我们认;只是这段时间看着夫人行事,不敢也不愿意欺瞒夫人。还望夫人明鉴,大人落水实在是与我们姐妹二人无关!” 祝春时淡淡哦了声,让周围那些打算看好戏的人都不由得惊讶,这是一点都不吃醋? “连江,”祝春时握着俞逖的手微微用力,俞逖手指轻抠了两下,她面上表情险些没端住,“方才是你把大人救起来的,那也是你一直跟着大人的?” 连江点头。 “怜姑娘姐妹出现的时候,你在大人身边吗,可是像她说的那样?” “回夫人的话,怜姑娘的话简直是信口雌黄。大人醉酒不支,小的就跟随大人出来休息更衣,顺便还叫了个小哥拿了壶茶水。”连江说着指了指桌面上还留着的茶壶,“之后大人就说不太舒服睡下了。酒席之上鱼龙混杂,而且还有怜愫两位姑娘自荐枕席,小的不敢离开半步,怕被什么人摸进来。大约半盏茶的工夫,大人起身后察觉状态越来越不好,便让小的扶着出去吹吹风,这个时候两位姑娘就突然跑了过来。” 连江冷笑起来,看向怜愫的脸色越发厌烦不耐,“愫姑娘说什么大人拦着不让走,可那时大人体力不支,全靠小的搀扶才能走动,他哪里来的力气拦着你们?分明是你们两个跑上前来拦着我们!大人不欲纠缠,便想就此离开,但没想到你们二人纠缠不放,嘴里也说些不干不净的浑话,结果我们大人脚下不防,也是小的疏忽,就掉进水里去了!” “趁着我家大人昏迷,你们二人还在这里污蔑他的名声,简直卑鄙无耻!” 祝春时听了这席话,看向对面脸色不变的万老爷,有条不紊道:“万老爷,可听清楚了?” 万老爷看一眼梨花带雨的怜愫,又看向义愤填膺的连江,恍然大悟般:“这位小哥原是大人身边的长随,自然是向着大人说话的。她们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又才貌双全,何愁没有好亲事?怎么会不惜用自己的清白来污蔑别人,只为了攀附做妾呢,这可说不通啊。” 其余旁观的人也小声议论起来。 祝春时笑了笑,“自己虽然不会,但耐不住有人威逼利诱,财帛财势动人心,万老爷应该比我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陈太太插嘴道:“夫人容妾说一句话,夫人也是女子,应当知道女子的清白有多重要。她们乃是我娘家那边的,论起财富来,虽然比不得万家,却也不差什么。从前多少好人家的郎君想要求娶做正妻都没应,如今不过是来远安做客一趟就出了这桩事,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陈太太笑盈盈的看向祝春时,“夫人方才的话,妾身也听明白了,无非是不相信俞大人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但妾身是过来人,在场的诸位太太也是过来人,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没什么做得出来做不出来的,只看他们想不想而已。如今怜姐儿言之凿凿,这位小哥的话也有几分可信,但还是那句话,这世上哪个好姑娘会愿意为了做妾而以自身清白做赌注呢?” “便是怜姐儿糊涂做了傻事,那愫姐儿呢?总不能她们两姐妹都在同一时间对着同一个人糊涂得做了同一件事吧?” 似乎是觉得祝春时辩无可辩,陈太太脸上的笑意也比一开始要盛些,“夫人您说是不是?” 怜姐儿愫姐儿听见这话,连忙求情道:“求夫人明鉴,我们姐妹绝不敢有胁迫之心,方才的话句句属实啊!” 祝春时毫不在意二女的哀求,她的目光落在陈太太的脸上,又落在万家其余众人的身上,一一看过后,才用空着的那只手点了点怜姐儿二人所在的位置。 “陈太太,你说她们是你娘家的姑娘?”她摇头笑起来,“这话从来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连和你多年交好的楼太太等人都不认识她们,究竟是不是,我想你比我清楚。不过我原本心里还不确定,如今却是知道了。” “简直荒谬!”祝春时指着衣衫不整浑身狼狈的怜姐儿两人,“若真是你的外甥女,进来这么久怎么不见你上前去把人扶起来,或者给她们一件衣裳蔽体?便是你和万老爷年纪大了,想不到这里,那你们家的大奶奶、三奶奶、七姑娘、八姑娘,难道通通没有想到?连丫鬟婆子也都视而不见,没一个人站出来给她们遮掩一下,这就是对你娘家姑娘的态度?” “那陈太太可真是大度,能够接受夫家如此对待欺凌娘家外甥女,果真是一脉相承的家风。” 陈氏脸色青白,顿时哑然。 第63章 醒转 祝春时说了那些话,犹觉不足:“你们万家口口声声说着清白,为人处事却没一件能见得了人。若真是清白爱护名声,又怎么会瞒着众人去男人酒宴上跳舞自荐枕席?我家学比不得陈太太厉害,只知道这是舞姬歌女的事,但人家那是情有可原,不得已讨口饭吃,难不成陈家已经吃不上饭,要两位姑娘出来卖笑讨来吃?” “要真是如此,陈太太应该早说才对,我虽然没有万贯家财,但几文饭钱还是有的,保管让你陈家的姑娘体面些,不至于要到卖身卖笑的地步!” 祝春时已是气的狠了,说起话来便没有平常的和气,言辞间锋芒毕露,咄咄逼人,迫得万家人面色难看至极,陈太太尤甚。毕竟怜愫二女担着她娘家的名,祝春时这话分明就是把陈家贬得一文不值。 万老爷心里已经回过味来,知道这位看起来怯弱的县令夫人是个极有主见想法的,全然不是他从陈氏那里听来的那般,心念急转之下便又生了主意。 “夫人说的是,此事原本也是我和拙荆过于溺宠这两个外甥女。”万老爷一面说着一面叹气,脸上满是歉意,同时朝着管家使了手势,管家转头吩咐了丫鬟去拿披风过来,给她们披上。 “她们年少又没有多少见识,看见了大人之后就倾慕不已,我和拙荆几次拒绝,最后实在忍不下心,便同意了这次献舞。只是没想到......”他说着就以袖掩面,语气哀叹,“方才夫人说拙荆不曾在意她们,这实在是莫须有的罪名,如今大人昏迷,还不知事情真相如何,我们不敢有任何越矩,免得错上加错,不想就被夫人误会了。” 陈太太也在这几句话回过神来,忙道:“正是,我们已经知道今日的纵容铸成大错,不敢再擅专,只求夫人消了气,好给她们两个一份脸面,总不能就此真毁了去。” 说到这里,陈太太眼角落下泪来,走到怜愫二女身边,斥责道:“两个混账东西,你们大表哥还在狱里没有出来,你们又惹出来事,是真要把我的心剜出来才甘心吗?我好好的接了你们过来,不想就要被人污了清白,也不知该怎么和我大哥大嫂交代!” 怜姐儿反应极快,当即哭道:“姑姑,倾慕大人原是我们姐妹的错处,但这世上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爱慕过郎君呢?我们并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是远远看上一眼说上句话也就心满意足了。今日之事,本也不在预料之中,谁能知道俞大人居然......居然是......” 怜姐儿泣不成声,埋在陈太太怀里哭泣。 愫姐儿也落下来泪来,“我和姐姐知道错了,求夫人恕罪。俞大人清名,我们弱质女流并不敢随意污蔑,只是......”她哽咽了下,“明日起我和姐姐就落发做姑子去,日后常伴佛祖洗涤罪孽,也不至于就此耽误了家里姐妹的清白。” 楼太太虽常和陈氏拌嘴,但此情此景也不免怜惜起来,轻声道:“何至于此?都是两个小姑娘,哪里就到了做姑子的地步,说出来都可怜见儿的。” 祝春时冷笑,已经撕破脸到这个地步,她也不打算继续给人脸面,毫无同情之心的道:“万老爷、陈太太,竟是别想趁着我夫君昏迷,就泼脏水过来,还口口声声拿女子清白来压我,让我受了这个委屈。此情此景,并非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我让她们过来的,我什么都没做,好端端的来赴宴,最后却要我受辱,天底下还没有这个道理!” “想做姑子,我可以成全你们。等我夫君醒了,我随时送你们剃发出家。”祝春时指着陈太太的方向,示意泻露圆荷过去,“还得多谢万老爷提醒,我夫君一刻未醒,她们姐妹就是一刻的罪人,身上带着谋害朝廷命官的嫌疑,谁也不准靠近!” 泻露圆荷早看不惯远安县里的这些商户之家,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平日里来往说话也要给自家姑娘使个心眼埋个刺,桩桩件件都在添堵。如今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她们也做出副嚣张跋扈的模样来,上前去把怜姐儿从陈氏怀里扯出来,一人看着一个。 楼太太看不过眼,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庞太太拉了拉衣袖,楼太太偏头看过去,庞太太摇头示意闭嘴。 祝春时也没错过她们二人之间的小动作,径直道:“谁要是想为她们姐妹说话,可以。既然可怜她们,不愿意她们做姑子,那大可以领回家去,给自己添个姐妹。她们既是心心念念做妾,想来也不会拒绝,等明儿我夫君醒了,我们夫妻还可以去凑个热闹。” 楼太太脸色顿变,便是看热闹的何兰芳等人一时也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怜愫两女虽然不能说何等绝色,但也不知道陈家是如何养人的,从骨头里就透出来酥媚之态,行动间腰肢款款弱柳迎风,声如黄莺又擅歌舞,领回去岂不是让自家里都不得安生? 万老爷不死心,还打算再说些什么,就听见外头小厮的声音,“大夫来了,都让让,让大夫进去。” 连江急忙走了出去,把围在一起的闲杂人等拨开,接大夫进来。 祝春时起身一看,才知道接过来的是两个大夫,其中一个稍年轻些,大约四十来岁;另外一位鹤发鸡皮,然而精神矍铄,眼睛锐利,进来后不需旁人说话,就直奔俞逖所在的床榻。 祝春时侧身避让,便见另外一位大夫也走了上来,想要给俞逖诊脉。 她有些担心,毕竟俞逖此时意识清醒,和真正昏迷的人脉象应该不同,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看出来。 正这么想着,那位老大夫抬头看了她一眼,手还搭在俞逖的手腕处,老神在在的,“您就是县令夫人吧?” 祝春时颔首,“敢问大夫,我夫君他可有什么事?他虽然酒力不算太好,但绝没有只喝几杯就受不住甚至到连路也走不好的地步。” 老大夫皱了皱眉,没说话。 倒是年轻的那位,朝着祝春时拱了拱手,“回夫人,大人脉象有力,不浮不沉,不吃不数,按理来说应该没有大碍,如今昏迷不醒,想来是方才落水不备,一时受惊吞了水,容我开两副安神药,喝了大概就会好了。” 祝春时眉梢微蹙,瞥了眼平明,随即道:“不知大夫是?那他方才喝了酒,没什么事吗?” “哦,”那大夫还没说话,骆老爷便站了出来,“回夫人的话,这是我妙仁堂的大夫,姓刘,我去医馆时遇见过几次,医术很是厉害,常给街坊四邻免费诊治。” 刘大夫应道:“听夫人刚才的话,大人只是略喝了几杯,恐怕是因为受不住远安的烈酒导致的,叫小厮煮一碗解酒药就好了。” 祝春时见他言语肯定,俞逖也在床榻上没什么反应,便准备吩咐俞力下去找个炉子煮药。 “且慢。”一直沉默的老大夫突然出声,制止众人,“大人的脉象中有些不对劲。” 刘大夫见众人都相信他的医术,面上虽然挂着温和的笑意,但一想到自己救了县令,就有些飘飘然。不想此时被个老头出言制止,心里有些不愉。 于是垂眼认真辨别了几息,并没认出来这是哪家医馆的大夫,他想了想,确认道:“不知您是哪家的大夫?” “无门无派,山野村夫,会点医术混口饭吃而已。”老大夫漫不经心道,看向祝春时,“大人的脉象乍看之下虽平滑有力,但偶尔却有滑数无序,并且带有燥热加快等迹象,若只是单纯饮酒,不至于此。” 刘大夫面露不屑,刚要开口嘲讽,就瞥见祝春时骤然沉下来的脸,嘴里的话不由得噎住。 祝春时原本以为这些都在俞逖的安排之中,因此虽然一开始担惊受怕,但在俞逖回应她之后就放下心来,并不如何慌乱。不想听大夫话中的意思,和她想的根本不同。 她的目光看着面色沉静双目闭合的俞逖,手心里微微发汗,“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夫君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吗?” 一边说,她已经在脑海中开始回忆方才的场景。怜愫二女的话她全然不信,但此时问题就出来了,如果俞逖没有中招,身体没有出现问题,他为什么会选择跳进水中? 对,是他自己跳下的云水河。 俞逖善水,虽然比不得常年居住在湖海边的居民,但他曾经是去学习过泅水的,因为他不愿意自己有朝一日落入只能等待别人救援的处境。 那今日为什么会等到连江把他救出来?是中了招体力不济,还是有意如此? 祝春时直到现在,种种情绪重压之下的思绪开始清明,终于发现了这件事情的不对劲之处。 俞逖处理事情有千百种方法,别说对面是两个女子,便是彪形大汉他也有办法对付,不会轻易置自己于危险之中,何况她还在这艘船上。 那今日,又为何主动让自己陷进去? 除非......祝春时看着思索的老大夫,心中似乎已经摸到了事情的真相。除非那个时候的他需要水,而在船上,在他谨慎小心却依旧中招之后,他绝不可能去找万家的人安排沐浴,只能借着怜愫二人过去的机会,跳进水里。出来后又装作昏迷不醒,将局面全权交给她不说,也借此将优势握在手里。 他受伤昏迷了,而且是在万家的船上,是因为万家的人,不论如何,万家都逃不掉嫌疑。 祝春时脑中的念头瞬息而过,实际上也才过去刹那,老大夫就斟酌着开了口:“观大人脉象时有热气,应该是用了些......”他顿了下,“助情花香。” 众人哗然,助情花香这个东西可不是稀罕物,在场的许多人在风月场中都或多或少用过,实在是别有趣味。然而俞逖严肃正经,从来不要舞姬歌女伺候不说,便是送上门的姬妾也不要,只是没想到他私底下居然也会用这么东西助兴。 祝春时面色也有些不好,这东西就算她不知道是什么,单看周围人反应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老大夫见祝春时面色难看,紧忙说道:“不过夫人放心,我看脉象已经趋近平缓,应该是摄入的不多,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胡说八道!”刘大夫跳脚道,“若是大人真的用了这些,我怎么会没有把出来?你无门无派,不会是什么骗子吧?” “此人来历不明,夫人不可轻信啊!”万老爷见状,也连忙说话,“刘大夫乃是妙仁堂的大夫,医术不说如何了得,但向来没出过什么差错,而这位,却突然出现,众人都不认得,还请夫人三思。” 那老大夫看了眼刘大夫等人,哼声,“你一心想要邀功,诊脉的时候心气浮躁,如何能静下心来去摸脉象?以大人如今的脉搏来看,想来并非直接由口而入,估计是从鼻腔吸入了些许,所以脉象不甚明显,反应也不大,幸好是泡了回冷水,多多少少解得差不多了,现下喝碗姜汤就没事了。” 他人虽然老,眼睛却还没瞎,医术也不差,俞逖身体什么情况,打从摸上脉的时候就知道了。 “姑娘。”泻露突然想起来什么,快步过来在祝春时耳边说了一句。 祝春时恍然,看向老大夫的眼神也和缓许多,“原来是洪大夫,我自然是相信您的,多谢您跑这一趟了。” 随即她又请洪大夫查看怜愫二人身上是否带有助情花香的味道,洪大夫皱着眉头,只是稍微靠近些许,“有,但是不多。而且她们身上香粉味重,即便有也被压下去了。” 祝春时了然,又请平明把人带去方才他们宴饮的厅堂检查。 刘大夫讪讪,看了看万老爷又看了眼骆老爷,只好趁周围人没注意的时候退了两步,躲到人群里不出声了。 “夫人,这——” “万老爷。”祝春时面带微笑,“如今你最好不要说话,不论是她们姐妹故意如此,还是万家人的主意,都和你这个当家的分不开。” 撑到如今请了大夫过来,将这件事情暗中的某些谋算在众人面前揭露开来,再加上担心祝春时的状况,俞逖自觉时候差不多,便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微微睁开眼睛。 “爷,您醒了!”自从俞逖出事落水之后,连江的眼神就没离开过他一下,因此在俞逖眼睫微微颤动的时候就发现了端倪,俞逖睁开眼的瞬间,他就惊喜的叫了起来。 “什么?大人醒了?” “哎,大人可算是醒了,今天的事情想来就要结束了。” “不过说起来,这位县令夫人从前看起来最是好脾气不过,今儿倒是厉害,若是赶紧离开下了船,哪里还能去查什么花香啊。” 陈太太听着耳边众人的议论,和万老爷对视一眼,两人心底俱是一沉,原本想着祝春时懦弱没主见,趁着这工夫把事情定下来,等俞逖醒了就算是再有办法也无力回天。但没想到,终日打雁,居然有朝一日被雁啄了眼。 怜姐儿和愫姐儿本就被泻露圆荷看住,先是被发现身上的花香,又听俞逖醒了过来,手心额头都冒出了薄汗,咬着唇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六哥,你醒了。”祝春时匆匆走过去,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笑道。 俞逖朝着她笑了笑,反手相握,咳嗽了声,有些虚弱的道:“没事了,别担心。” 连江忙把人扶起来坐着,又倒了杯茶递过去,“爷,顺顺喉。” 俞逖喝了,缓过气来,看着这间屋子里大大大小小站了二十来个人,很是热闹,他朝着邹县丞苏主簿等人笑了笑。 “今日惊扰到大家了,明天我再请客赔罪。” 邹苏等人连忙摆手,说是惊扰,但他们不缺这顿饭,倒是这场热闹难得,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现在本官醒了,万老爷和陈太太想说什么便说吧,免得传了出去,说本官判案不讲规矩。” 第64章 算账 原本就没什么优势,如今俞逖既醒,当时的实情不论真假全在他一张嘴里,再将这事搪塞过去,只怕也是不成的。 万老爷心下想了许多,然而在对上俞逖神色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顿了下,语气沉沉的道:“还请大人将事情的缘由告知老夫,方才只听我岳家的这两个外甥女说,情急之下就想给她们要个公道清白,所以才对夫人言语不敬。如今大人既醒, 还请大人言明。” 俞逖捏着祝春时的手,听他这么说,暗道一声老匹夫,这是要将事情都往怜愫两人身上推。 他看了眼万家人,“方才我的小厮一直跟着,也是他下水救我上来,居然没有人问过他事情如何吗?” 连江当即跪下喊冤:“爷,小的一听那位怜姑娘颠倒黑白就说出真相了,可万老爷不相信小的,一直认为她们说的就是真话,还一直逼迫奶奶将这事认下,把两位姑娘带回去。” 连江说着心里也有些发慌,若非自家奶奶稳得住,妙语连珠将万家人给呵斥了一场,这半日工夫下来,只怕府里又多两张吃饭的嘴。 “小的也就罢了,奶奶才是真委屈,既担心爷的身体,又要被威胁给您纳妾,幸好爷醒了过来,否则今日都不知道能不能下去这艘船。” 虽说落水这事连江是知情人,甚至就是在那等情形下的无奈之举,但到底瞒着奶奶,还让她着急上火了一回。他几乎不需要和自家六爷说话,只看醒了后一直没放开过的手就明白了爷的心思。 因此他为了讨好主子,少不得将这些事嚷破,好让六爷正大光明的知道做主。 祝春时这回缓过那股劲儿来,便把事情全交给俞逖,随即就听连江满口奶奶委屈,唱念做打的把戏比戏台子上还要生动些。 她心下好笑,但在众人面前却还是忍着,抬头时和俞逖不经意间目光对上,不过是片刻功夫,她又匆匆挪开。 “大人恕罪!”万老爷带着些许后悔,拱手道,“事情不同寻常,又涉及两个姑娘的名声,因此老夫不敢轻言相信,再加上确有私心,所以才打算将错就错,求夫人认下这件事。” 俞逖看了眼祝春时,又看向还被泻露圆荷看着的怜愫二人,“你们万家的人给本官下药,又趁本官力有不逮之时胁迫,以至于慌乱之中落入河中,再有如今万老爷亲口承认威逼我夫人,数罪并罚,万老爷可认?” 他目光逡巡在面前的这些商户身上,“想来诸位应该没有参与这件事?” 骆老爷在酒宴之上先是劝俞逖接受二女,随后他家医馆的大夫又没查出来俞逖被下药,险些就此模糊过去。他心知自己恐怕是在俞逖那里有了嫌疑,但这件事又的确和他无关,着实冤枉得很。 因而从俞逖看过来的时候,他就浑身不舒服,这会儿听见了话,连忙道:“自然没有,大人放心。” 杨温二人也紧跟着保证。 平明这时候带着洪大夫回来,见俞逖醒了,急忙跑上来看了两眼,“爷,方才洪大夫过去看了下,发现果然有些问题。” 这话一出,骆老爷连忙后退三步,离万老爷更远了些。喝喝酒狎狎妓还好,更甚的暗中下手对付也行,怎么能明目张胆的就做这种事呢,这不是把他们这群人也害了吗? 骆老爷看着万老爷的眼里全是痛心疾首。 杨温二人也怀疑的看过去。 万老爷一听,再一看周围看过来的视线,砰的一声就跪下了,“大人明鉴,草民实在是不知道啊!” 陈太太也被自家丈夫的动作惊住了,反应过来后心里不安,也忙不迭的跪下,“大人,今日宴会鱼龙混杂,来往交际之人颇多,即便出了问题,那也不一定就是我们干得啊!” 杨老爷一听这话,甩袖道:“弟妹这话,难不成是怀疑我们做的?” 温老爷面色也隐约难看,只是没质问,但视线却没从陈氏身上离开过。 其余商户也都有些不大愉悦。万家筹备的船宴,也是万家的人手置办,如今出了事,说什么鱼龙混杂,船上就这几家子人,都是生意场上的对手盟友,谁是鱼谁又是龙?况且如今涉及到谋害朝廷命官,不是他们万家做的,难不成是他们做的? 万老爷心里苦,偏偏这时候又不好解释,只能狠狠瞪了陈太太一眼。 “大夫,请问究竟有什么问题?”俞逖没搭理他们,兀自看着在平明身后进来的洪大夫。 洪大夫道:“酒水饭菜都没什么问题,唯有房间里的花草上,沾染了些许助情香,不过味道很淡,应该是一开始就没多少,过了这么半天自然而然的消了,要是再晚些去,即便是老夫也查不出来什么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万老爷震惊道,“大人,草民实在是对这事毫不知情,那花草也并非草民置办的。” “原是老爷想宴请大人,妾怕酒气太浓,因此没叫下人熏香,想着摆上几盆花草既清雅养眼又不显得简朴,大人乃是读书人,想来也会喜欢天生地长的花草。”陈太太急切道,“但妾只是吩咐下去,并不知道什么情花香,求大人明鉴!” “是她们!”何兰芳突然指着怜愫两人,义愤填膺的开口:“一定是她们做的。大夫方才也说了,她们身上带有什么情花香,如今花草上也带有,再加上她们一直倾慕大人,一定是因为大人不接受,所以她们铤而走险,想要生米煮成熟饭。” 祝春时微愣,似乎没想到何兰芳会跳出来指认。 俞逖倒是没什么反应,他本就怀疑两人的身份,若不是所谓的外甥女,那还不知道万家人去哪里找到的人,整日待在府里走动,就凭万家几个儿子的秉性,只怕早就垂涎三尺。 何氏他虽然不了解,但方才听见的那些话,也足够他猜出几分来,如今一计不成,眼看就要大祸临头,那将灾祸甩出去是最好不过了,尤其是甩在本就看不顺眼的人身上。 “大奶奶——”怜姐儿不可置信,随即又看向俞逖,“大人,我们姐妹没有,我们身上的味道,说不定也是去献舞的时候染上的,求大人明察!求求大人了!” 愫姐儿双手抓着衣袖,眼看俞逖没有说话,忙看向万老爷,“老爷,你救救我们姐妹二人吧,我们都是听您的吩咐啊老爷——” “住嘴!”万老爷怒不可遏的打断了愫姐儿的话,“还不快将她们的嘴堵起来,免得脏了大人的耳朵!” 说完又看向俞逖,“大人息怒,草民不知道她们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包藏祸心,以至于险些害了大人。” 俞逖审视着万老爷,见他脸上没有半点羞愧之情,甚至义正言辞的将罪行扔到别人身上。 “说起来也是草民和拙荆心软,竟然相信她们的话,给了她们面见大人的机会,才导致此等祸事。如今事已成定局,果真是万家教养不当,也是失察之罪,草民不敢继续求饶,请大人降罪。” 好一招以退为进。 俞逖笑了笑,只是眼底藏着冷意,看向万家的目光不善。 “夫君。”祝春时突然开口,见俞逖看过来,她才接着道:“今日天晚了,各家都聚在这里也不好,你的身体也还要再休息看看,不如先把她们关押起来,明日再决断惩处,如何?” 寇明旭看了半日大戏下来,终于找到机会说话,“夫人言之有理,大人方才落水,一直也没能喝药休息。如今证据确凿,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如先各自散了,等明天再处理。” 万老爷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嫉恨的看看向祝春时,若是今日就决断,怜愫二人决计要担下全部责任,事后俞逖也不好出尔反尔翻案,偏偏又被人给破坏了。 俞逖抬手捂嘴咳嗽了声,“也好,今日的确晚了,只怕也惊扰到了大家,不如就此散了吧。” 刚才赶来的衙役终于派上了用场,在邹县丞的指挥下将怜姐儿愫姐儿两人拉起来离开。 “大人,大人冤枉啊......” “老爷,老爷你救救我们啊,我们是冤枉的......” 随着衙役把人拖出去,喊冤求救声也渐渐在船舱里退去。余下的众人见此情景,看了眼始终还跪在地上的万家人,又看了眼面色苍白的俞逖,不好继续说什么,只能拱手一一告退。 祝春时扶着俞逖起身,路过的时候也没去搭理万家,自顾自离开了。 “老爷。”陈太太半跪着就去搀扶万老爷,“这可怎么办啊?” 万老爷哼了声,“还能怎么办,牺牲你那两个外甥女呗,赶紧下去打点,让她们两个都给我闭嘴,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何兰芳笑道:“能给咱们家卖命,也算她们两姐妹的福气了,况且俞知县看起来安然无恙,想来就算要判罚也严重不到哪里去。” 万老爷赞赏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和陈太太道:“这事死不了人,顶多就是打上几十板子,你赶紧安排人去大牢里告诉她们,若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她们就自己掂量着。” 陈太太心下不安,几十板子说的轻松,打起来也是能要命的程度。怜愫二人危在旦夕,可不见得会听自己的话。然而觑着万老爷的脸色,她没敢将这话说出来,只能答应了转身吩咐嬷嬷去找信得过的人来。 县衙后院。 泻露捧着安神药过来,廊下站着一圈人,连江平明春容巧莺,个个都鹌鹑似的待在外面。她有些不解的想要进去,结果被春容拉住,连圆荷都待在门口处没进去,见她进来,忙用手肘撞了下,眼神示意里面不太平。 连江平明两个这会儿也老老实实的闭着嘴,手指冲着里面晃了晃,摇头让泻露先别进去。 屋里祝春时坐在床沿边,俞逖则在不远处的榻上坐着。 他觑着祝春时的脸色,咳了声,“事情发生得急,也怕连江过去了反而被人钻了空子,所以才没来得及告诉你,让你担心了。” 听他咳嗽,祝春时明显有些急,瞥过去后又立即转头回来,“我知道了,这是事先就说好的,我没为这个生气。” 那俞逖就不明白了,从回来的马车上,他就觉得气氛不对劲,对方明显不想搭理他。 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了这里,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缘由,但是秉承着之前好友和他说过的话,夫妻之间遇事别问先认错,还是和人解释了一番。然而却说不是因为这个,俞逖发自内心的有些苦恼。 祝春时忽然起身,走到碧纱橱边,朝着外面叫人,“圆荷,泻露去煎安神药好了吗?” 圆荷撞了撞泻露,示意她赶紧进去。 连江春容等人的目光也在瞬间看过来,跃跃欲试的让她进去瞧瞧里面是个什么场景。 泻露端着药进去,还没往碧纱橱里走,就被祝春时接过托盘。 “姑娘?” “今天大家都累了,都下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伺候了。”祝春时淡声道。 俞逖这时候也走到她身后,他的身体本来就好,现下正是七月暑热的时候,晚上虽说有些凉意,但也不算什么,而且落水后很快解了大半的药性,就被连江给救了上来,后面又躺了半天,半点不好的症状都没有。 只是祝春时不放心,回来后还是拿着洪大夫开的安神药方让泻露去煎了碗。 “让俞武他们几个人去大牢里看着那两个女子,别被人发觉,看有没有人想要趁今晚浑水摸鱼。”俞逖从托盘上取过药碗几口喝了,转手又递给泻露吩咐道。 泻露眼看着自家姑娘在姑爷过来后就转身进去了,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下一刻就被姑爷给赶了出去。 她站在门外,看着围上来的人,脸上都是莫名其妙。 许是喝了一碗药,俞逖好似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想起来什么,跟在祝春时身后寸步不离,“是因为那两个人吗?我没有碰到她们,她们过来说话的时候,连江就带着我离开了,你可以问他。” 祝春时见他回来后既不休息也不挂念自己的身体,反而在这里猜来猜去,就忍不住瞪了眼。 “你这么厉害,算无遗策,怎么现在猜不出来我在想什么了?” 话音刚落,她就有些懊恼,听起来未免太像无理取闹了,他又中药又落水,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的。 俞逖故技重施,拖了春容她们常坐的脚榻过来,仰视,“猜不出来。你一举一动都牵扯我的情绪,这里,”他指了指太阳穴和胸口,“这两个地方,现在好像都不听我使唤了。” 祝春时见他又示弱,顶着张看起来还有些苍白的脸,心里是既好气又好笑,抬脚轻踢了下他的小腿,“起来,别在这里坐着。” 俞逖抓住伸过来的脚腕,拇指在上面摩挲了下,盯着祝春时不放,分明人矮了一截,但眼里透出来的侵略意味却又好像居高临下。 “是真的想不到,夫人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告诉我好不好?” 第65章 小吵怡情 祝春时看他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刚见面时候的正经严肃,分明像个无赖才是。 她不打算搭理,但禁不住俞逖痴缠,一箩筐的好话在她迟疑的时候就立刻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你从哪儿学的这些!” 俞逖瞧见她脸上的羞意觉得有些效果,但从说话的语气上来看又好像没用,因此略沉吟了片刻,“在京里时同窗好友教的,他们说自个儿和妻子有不睦时就这么做,百试百灵。” 祝春时哭笑不得,拉了他一把,“赶紧起来,让丫头们看见了,你俞大人的威名还要不要了?” 俞逖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威名,何况夫妻闺房之乐,即便说出去也对自己没什么大碍。 但看祝春时神色认真,知道这招再持续下去估计是没太大用处了,所以顺着她手臂的力气从脚榻上起来,挨着祝春时坐在了床沿边。 “你事先没告诉我,这是当时情形下不得已而为之,和你没有太大关系。”祝春时斟酌了下,回身看着俞逖,轻声道,“即便换了是我,当时也只能这样做。” “至于怜愫,从一开始就是万家的诡计,你没应过也没中招,我也犯不着生气。” 俞逖听到这里不免更加疑惑,那是因为什么? 见他始终不解,祝春时也有些无奈,平日里说话做事既体贴又周到,县衙的事也举一反三,怎么这会儿突然变傻了起来。 “你当时落水在想什么?” “在想可不能让万家的心思得逞。”俞逖看着祝春时的面色慢慢道,在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他就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因此话越说越慢,“还有朝廷命官在万家的船上落水,即便没什么事,也够他们喝一壶了。” “春时,你听我解释!”俞逖猛然反应过来,握住祝春时的双手不放。 祝春时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这会儿因为他方才说话痴缠而泛起来的红晕已经逐渐退去。 她懒懒的,慢悠悠道:“嗯,俞大人解释吧。” “呃,”话到临头,俞逖难得语塞,又见祝春时没有生气,脸上反而有些看好戏的神色,一时之间也反应过来了。 “抱歉,当时我没有想那么多,一心想着该怎么对付万家,忘记考虑你的心情。” 祝春时见他这个时候还在考虑自己,一点没抓到重点,心里气急,忍不住起身推他。 “谁要你这个时候还考虑我了?我的心情和你的安危比起来很重要吗?孰轻孰重你分不清楚吗?” “我是什么很过分的人吗?俞知远,会因为你在危急之中没有考虑我的想法就生气,你是这么想的吗?” 俞逖见她眼圈微红,神色不同于以往,一时也慌了手脚,急忙就要上前去抱她,嘴也不听使唤:“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么想的。” 俞逖心里慌张,嘴里也只知道嚷嚷不是,其他的半句也说不出来,从前好友说的那些话也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满脑子都是心疼害怕,哪里还能想应该怎么做。 这是两人相识成婚以来,祝春时第一次在他面前生气落泪。 祝春时被他强行抱在怀里,挣扎不开,索性也懒得费那个气力,自动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我没有那么想。”俞逖见她没有挣扎,才斟酌着道,生怕自己再说错话。 “我知道你担心我,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明明有其他的解决办法,还是选择了一条最铤而走险的,我只是想尽快解决这个麻烦,所以没有顾惜自己的安危。”俞逖轻声道。 “万家太烦人了,即使其他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万家太讨厌了。”俞逖埋头在祝春时肩膀上,有些孩子气的重复了好几遍万家讨人厌,闷声道:“一共赴宴两次,每次万家都变着法的送人,拒绝的话像听不懂,陈氏对你的态度也不好。我带你出来是想让你过得轻松一些,而不是来这里受委屈。” “那两个人身份不明,万家又三番两次的送上门,所以我想着一劳永逸,干脆把人抓在自己手里,既好查清身份也不用担心万家出损招。” “我知道你担心我就够了,即使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个方法。” 祝春时原本还在因为他话里的孩子气忍俊不禁,随即又听见他“死不悔改”的言论,又是气又是笑,趁人不备直接把人推开了。 俞逖茫然失措,只知道愣愣的看着祝春时。 “明知道我担心你,那种情况之下我没有在你身边,即使我知道你很厉害能够应付他们,我也会担心。”祝春时气道,“你还非要选择这种方式,俞知远你就是来气我的!” “不是,我......”俞逖说着就要上前去牵她。 祝春时手指落在他伸过来的手臂上,没怎么用力就制止了他的前进,“今晚你睡榻上,不准过来。” 嗯? 俞逖还想为自己努力一下,“我的话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祝春时没等他说完就扯下了帐幔,隔着层薄薄的红纱看向外面呆愣站着的俞逖,嘴角忍不住微微弯起,说话时又正色起来,“过去,别挡着光。” 想起在船上时,祝春时一口一个夫君,即便他在假装昏迷也听得心花怒放,但他没想到回来后接受的是这个命运,早知道还不如留在外面,好歹不至于要独守空床。 “呃,我今晚刚落了水,就去睡榻上会不会不好?说不准明天就染上风寒了。” “那我再让圆荷她们给你拿两条厚褥子来。” 俞逖连忙制止了,这时节屋里放着冰块都闷热得不行,要是再拿什么厚褥子来,他都怕挺不过今晚,能立马热晕过去。 见祝春时心如铁石,俞逖自知今晚是没辙了,只能想着明天再卖卖惨看能不能博一个心软。透过帐幔见她歇下了,他也只能转身朝着窗台下的贵妃榻上去。 这贵妃榻平日里祝春时午歇的时候经常用,因此被泻露几人铺上了绵软的褥子,又加了层竹席,再加上冰块的凉气在屋内蔓延,很是凉爽。 俞逖刚躺下,还在思索明天的事情,就听见帐子里传出来说话声。 “俞知远。”祝春时停了下,方才怒极的时候叫他名字反而没什么感觉,这时候屋里屋外都安静,叫出来格外清晰,仿佛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无处躲藏。 俞逖斜躺着,眼睛看着帐子,嗯声应了。 “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伤春悲秋只是一时,要是哪一天你没了,我哭几场后就立马改嫁去。” 俞逖立马翻身坐起,“不行!” 是声音里都能听出来的急迫。 “行不行在我,不在你。”祝春时看着顶上的百子千孙帐,即便已经成婚半年多,这顶帐子还是没被撤下,“真要有那么一天,你都没了,哪里还能管我?托梦吗?” 俞逖握紧拳头摁在榻上,不敢发出什么声响让祝春时听见,只能咬牙切齿的,“我托梦给那个男人去,我吓不死他。” 祝春时轻笑,“当心找大师收了你。” “那我也不放过他。”俞逖磨牙凿齿,睡意都被祝春时这句话给搅没了,睁眼看着祝春时所在的方向,很想趁人不备的时候偷偷跑过去。 “胡说八道。”今天经历的事情多,祝春时早就困得不行,这会儿睡意袭来,连俞逖的声音也听得模糊不清,强撑着精神说了这几个字就彻底撑不住睡了过去。 没再听见声响,俞逖小声叫了两句,床榻上的人没回应,他轻手轻脚的靠近,掀开帐幔看她。 屋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放在不远处的架子上。祝春时的面容根本看不清楚,只隐隐有个轮廓,但俞逖却能准确的知道她躺的位置和姿势,包括此时她脸上的模样。 翌日大早,祝春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待在俞逖怀里,也不惊讶,她撑起身看了两眼,见他没有要醒的迹象,便小心翼翼避开下床。 “姑娘,”刚走出碧纱橱,泻露就已经等候在外面,连声音都降低了许多,“俞武来了,说有事想和姑爷禀报。” 俞武昨夜被派去大牢里看人,一大早就过来,想必是有什么发现。 “去把连江叫来,让他叫他们爷起身。”祝春时不咸不淡的道,“洗漱下,我们去书院那边。” 泻露虽然有些疑惑发生了什么,但她在这方面没有圆荷好奇,因此只略略不解,就没再去想,专心服侍祝春时更衣洗漱。 而里面的俞逖则是低低的叹了口气,他倒不是觉得祝春时和他闹别扭如何,毕竟昨晚那番话即使没有谈得很深入,也足够他去了解祝春时的想法,总而言之是担心他罢了。 只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对他而言是既欢喜又苦恼。 欢喜在对方很担心他,担心到生气发狠话的地步;苦恼在于,接下来应该怎么道歉认错哄人好? 思索半天无果,外面已经逐渐没了声音,他才猛然起身,随手拿过架上的外衣披着,正撞上连江进来叫人。 “爷——” 连江纳闷,但看着俞逖的脸没敢多说。 祝春时不在,俞逖便胡乱洗漱了把,匆匆忙忙走到西厢房,俞武正等在书房里。 “怎么了?” “昨夜果然有人来大牢里找那两姐妹说话。”俞武道,“我们躲在角落,天黑看不清脸,但能在深更半夜跑到大牢里去,想来也只有看守大牢的狱卒,幸好还听见了些话。” “说了什么?”俞逖喝了口热茶。 “来人说,希望两位姑娘将今日的事情想清楚,究竟真相是什么,又是谁放的助情花香,别漏了什么关键,免得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大家都不好过。”俞武一边思索一边回话。 俞逖轻笑,“语焉不详。还有吗?” “那人来得快走得也快,话说完了就立即离开了。”俞武想起来什么,“还有,那人刚进去的时候说了句,姑娘是什么身份,应该还记得吧?可别享福久了就忘记来路了。” “什么身份?不是万家亲口承认的外甥女,陈家的姑娘吗?”俞逖慢悠悠道,“找两个人,去隔壁宜都县跑一趟,看看究竟有没有这两个陈姑娘。” 连江应了转身退下。 “再找两个她们见过的衙役。”俞逖看向平明,“说是听吩咐把她们分开关押,然后弄两个没怎么露过面的人送点吃的进去,那个叫怜姐儿的吃食里放点能让人疼痛的药和迷药。” “对了,让大夫再给我开两剂风寒药,传话出去,说我回来后情况加重,高热不退。” 平明会意,转身离开去找昨个儿的那位洪大夫。 “你们守了一晚上,先去歇着,今晚还有戏要演。”俞逖吩咐了几句,就让俞武退下。 他刚想起身去后街的书院找人,书房门就被寇明旭敲响了。 “大人,我有事要说。” 俞逖无奈,偏偏寇明旭这人话少事少,来找他只为公事,因此只好让人坐了,洗耳恭听。 明德书院这边,祝春时先是看了眼每间课室的情况,迄今为止,书院里的女学生也就二十来个,不算很多,但好歹几日下来,都能勉强认字算数了。 祝春时并不打算教她们深奥的学问,因此让先生和圆荷她们一概以实用为主,能对她们的手艺亦或者生活有所改善的本事才是好的。 祝春时来到给大夫安排的课室,里面先生正在收拾桌上的药材。 “洪,”祝春时刚冒出一个字,那位女大夫就抬头看了过来,“洪大夫。” 洪青黛点点头,“夫人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这会儿她们都去用午食了,因此祝春时就近选了个位置落座,桌面上摊着本药书,上面画着活灵活现的草药植株。 “没什么事,只是想问洪大夫在这里习不习惯,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或者需要什么东西?” 洪青黛摇头,“已经很好了,能教她们认识草药,也能帮我自己熟练掌握医术。” “若是有看得上的,洪大夫也可以挑选两个学徒带着。”祝春时笑道。 洪青黛闻言看了她一眼,“女子学医很困难,更何况是年轻女子,说不准学了十几年都没有出路,当世更喜欢上了年纪的老大夫,他们比较信得过。” “洪大夫不是也义无反顾的在学习吗?”祝春时看着她,“能在这里读书认字的女孩,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出身的,能有个手艺谋个生路,哪怕做个赤脚大夫也好,总比在地里刨食简单。” 洪青黛欲言又止,她踏上学医的这条路也是历经辛苦,然而即便如此,仍旧没什么医馆愿意聘她做大夫,哪怕她的医术比那些男人更好,也只能跟着打打下手。她做了两年,医术不进反退,只能离开医馆,重新开始学习。 祝春时看她不说话,也担心自己言语冒犯,不说她是书院的先生,就说昨晚帮俞逖诊脉查出助情花香的洪大夫,就是她的祖父,无论如何也都该谨慎些。 “抱歉,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祝春时忙道,“只是——” “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不用道歉。”洪青黛笑着制止她,“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和夫人没有关系。”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夫人要去饭堂用膳吗?”洪青黛瞅了眼天色,转移话题。 祝春时正好不想回去看见俞逖,同时也想继续待在书院走走看看,这几日因为惦记万家船宴的事情,她在这边上的心自然而然减少了。 “求之不得。”祝春时笑了笑,“我和洪大夫一起吧,正好还有些事情想说。” 洪青黛见状,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将手里的药材封在盒子里,又小心放在柜中,这才和祝春时一起往饭堂过去。 第66章 中暑 从课室出去,大概绕过两条长廊就是饭堂,祝春时一面走路一面和洪青黛说话。 “说起来,我一开始没打算请大夫来教她们。”祝春时笑道,“毕竟医术入手起来很难,而且也难以找到女大夫。” 洪青黛道:“若是真打算做个医馆坐诊的大夫,那的确很难,常人几十年的功夫都不敢说出师。但要是只打算认识认识草药,学些炮制的手艺,简单挣几个钱,那就问题不大。”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没有充足的衣食之前,让她们花费大量的时间消耗在某种才能上,无异于缘木求鱼。”祝春时看着不远处抱着小六的念念,冲她招了招手。 “祝夫人也认识念念?”洪青黛笑着问道。 “认识,小姑娘很聪慧,又有主见。之前带着那几个孩子一起生活也很厉害,别说同龄的孩子了,有时候大人都不敢承担起来这样的责任。”祝春时微微笑道。 “小六那孩子身体不好,出生后就没好好养过,我来书院后,念念就经常抱着她过来找我,说是也想学医,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是想以后能自己给小六看病养好身体。”洪青黛叹了口气,看着祝春时道,“就是太有责任心了些,明明自己也是小孩,就已经承担起另外一个孩子的以后了。” 祝春时心有疑惑,趁着小六还没走到跟前,忙问了句,“说起来,洪大夫知道小六和念念是什么关系吗?我本以为她们两个是同病相怜,再加上小六年纪小,所以念念格外重视些。” 洪青黛皱眉,回想了之前的事,不太确定的道:“我没问过念念这些事,但是有一回她带小六来找我,我让药童熬了药给她,那药苦的很小六闹脾气不肯喝,念念哄她时,嘴里好像说了姑姑......” 洪青黛当时在给小六修改药方,因此并没放太多注意力在她们两个身上。只是小六哭闹的时候抬头看了眼,恰好听见了念念嘴里脱口而出的几个字。 “姑姑?”祝春时疑惑,但见念念已经抱着小六走到跟前,便将这些疑问先埋在了心里。 “念念,这几天过得怎么样,还好吗?”祝春时摸了摸她的发顶,随后又看了下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六,脸色温度都正常,想来这几日都没有生过病。 念念抬起头冲她笑了下,“祝姐姐,我和小六一切都好。你和洪先生过来一起吃东西吗?” 洪青黛这时候也上前来看了眼小六,“你吃东西了没?” 念念点点头,“我和小二小三小四小五她们一起吃的,我让她们先去休息了,我去给小六喂奶糊糊。” 说到这里,祝春时就有些想扶额,当日只以为念念和小六是女孩,但是没想到,她们这一群小孩居然都是姑娘。也是幸好她们扮成小男孩,又生活在人迹罕至的破庙里掩藏踪迹,否则只怕早就拍花子拐走了。平日里就是念念和小二出去要吃的,讨回来的东西也只能勉强让这群孩子不死罢了。 祝春时点点头,让她先去给小六喂吃的。 “阿杏,你怎么了!”饭堂那边突然传来尖叫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快去找大夫,去请洪先生来!”杂七杂八的喧闹声骤然散开,做饭和打扫卫生的婶子听见动静也闹哄哄跑来。 祝春时和洪青黛对视一眼,顿觉不好,连忙往饭堂那边赶去。念念抱着小六迟疑了下,低头拍了拍她,也快步跟了过去。 “让让,让让。”泻露挤在最前面,“洪大夫来了,都快让开!” 泻露也是常在书院走动教学的先生之一,因此那些姑娘都认得她,又听见这话,三三两两往后退,露出中间的大片空地和晕倒在地的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洪青黛来不及问话,匆忙跑过去就地诊脉。 祝春时见念念也跟了过来,随手把人护在身后。 念念在她身后看了几眼,皱了皱眉毛,轻轻拉着祝春时衣角,小声道:“祝姐姐,我认识这个女孩子。” 祝春时疑惑地嗯了声,低头看着她,同样也放低了声音,“怎么了?她是生病了吗?” 不等她们两个交流完信息,洪青黛那边已经把脉结束,脸色黑得不成样子,又叫来旁边两个站着的姑娘,把人从地上抱起来坐到凳子上。 洪青黛又找做饭的婶子要了碗绿豆汤来,摁着阿杏的人中把她弄醒,让她赶紧喝了。 “洪大夫,阿杏是怎么了?”祝春时方才听那些姑娘匆忙中叫了名字,因此记了下来。 还留在饭堂的姑娘婶子瞧见祝春时,一时先有些怔愣,随即反应过来,三三两两的叫人,“祝夫人好。” 祝春时摆了摆手,阿杏的脸色还有点苍白,唇上也没有一丝血色,她微微皱眉,有些担心,“可是生了病?” 洪青黛心里生气,因此不大愿意帮忙说话,“您问她吧,看她每日里都做了些什么。” 阿杏一碗绿豆汤下了肚,才略微舒服了些,又听见这句问话,讷讷着开不了口。 “这是怎么了?”祝春时纳罕,见念念抱着小六有些支撑不住,索性弯腰接过小六抱在怀里,轻轻拍了两下,小六也乖并不闹腾,“是天气太热中了暑热,还是吃的不好,或者哪里生了病?若是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别拖着拖出了毛病,那时候就不好了。” 洪青黛冷笑,“哪里有什么不好?吃食日日供着,连衣裳都做了身新的,更别说校舍也是崭新,还有凉席铺着,去哪儿都没这种日子过。” 祝春时看向阿杏。 阿杏臊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人。 最后还是她身边的好朋友看不下去,道:“回夫人的话,并非是书院哪里不好,是近来天热,她吃的没营养,又要做工,所以身体有些撑不住,又中了暑气才晕了。” 祝春时看向做饭的婶子,“吃的什么,我不是让圆荷支了银子过来?便是做工,也每日里只做你们拿手的两个时辰,是谁阳奉阴违了?” 婶子叫苦:“夫人,民妇都是按着巧莺姑娘给的菜单子做的,又有洪大夫给开了解暑气的药,每日里都熬煮了一大锅,就怕这些个姑娘们有哪里不好,万万不敢偷工减料啊!” “与其问婶子,夫人不如问问这丫头!”洪青黛冷声道,“咱们都是吃一样的东西,大家都没出事,就她一个身子虚。” “我,”阿杏咬着唇,眼眶里泛着泪,配上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即便周围人对她稍有些微词,这会儿也消失了大半。 “我娘说我运气好碰见了夫人,能每日里吃好穿好,还能在这里读书认字,要是做了工还能拿到工钱,但是家里的弟弟却没吃没喝的。”阿杏说着似乎想到了自己的行为也有些臊皮,头越发的往下低,“所以我把自己的饭菜都带回家给两个弟弟吃了。” “夫人,”一个和阿杏看起来关系尚可的姑娘站了出来,气愤道:“阿杏她把大部分的饭菜都带回了家,连鸡蛋都给了出去,她自己每天就啃个粗面馒头过日子,回去后还要帮家里做活,她娘说在书院里做什么工,回去就做同样的工挣钱,好攒起来给她两个弟弟娶媳妇。” 听到这里,不需要继续听下去,祝春时就已经知道后面的内容了,想来是吃得不够,做的活又多,近来天气也越发热了,所以阿杏体虚气闷之下才撑不住晕了过去。 祝春时安抚了两下怀里的小六,又看向忐忑不安的阿杏,念念也小声地在旁边说话:“祝姐姐,我看见过阿杏姐姐的娘和弟弟来这里。听说她娘还打算把阿杏姐姐的两个弟弟送进来,让阿杏姐姐回去家里干活,但是被秀秀姐拒绝了。” 阿杏眼睛里含着泪,拉着小姐妹的手晃了晃,然而那姑娘似乎已经看不惯多时了,还在继续说话:“夫人,您不知道,要不是这身衣裳是做好了给咱们的,只怕阿杏刚回去就被她娘拿去给两个弟弟做衣裳了,她一年到头也没身新衣裳,但是弟弟却做了好几身。” 祝春时轻轻叹了口气。 阿杏听见,也顾不得自己还头晕脑胀的,扶着桌子就要起身,央求道:“夫人,求您不要把我赶出书院,我要是被赶出去了,我娘还有弟弟的日子就会难过了,我可以多做活来补偿!求您了。” 洪青黛听到这里更是愤怒,厉声道:“你都快要活不下去了,还想着你娘你弟弟,做什么活?白天黑夜的做活,你的眼睛你的身体还要不要了?下次别叫我来救你!” 阿杏抿着唇,脸色瑟缩,不敢再开口。 祝春时看了眼周围的姑娘们,又看向面露哀求的阿杏,“王婶子,日后麻烦你和其他婶子多看着点饭堂的情况,每日里吃多少拿多少,吃完了再离开,不准把饭菜带回去。” 王婶子看了两眼阿杏,明白过来,连忙答应了。 “阿杏。”祝春时喊她,阿杏眼泪汪汪的看过来,“我可以不赶你走,但是你日后不能再把饭堂的东西带回去给你弟弟他们。”她说着也将目光看向周围看热闹的姑娘,“我给你们的东西那就只属于你们,如果让我知道你们给了家里其他人,弟弟、哥哥亦或者父亲,那你们就只能收拾东西离开书院了。” “夫人——” 周围的姑娘听见这话不由得焦急起来。 “我可以给你们先提供免费的衣食,找先生来教你们认字算数,但不代表我要负责你们整个家庭,知道吗?”祝春时目光坚决,声色俱厉,“丑话说在前面,你们想要接济兄弟,或者想让他们也能来书院的结果,那就是你们被赶出去,我这里容纳不下那么多人,我也不会白养这么多人。之后谁要是敢拿着我给你们的东西亏待自己,养大了别人的胃口,那我也就只能将你们都赶出去了。” “至于做工,在书院里只要求你们学会了后做两个时辰,你们要是想多做,那和书院无关,出了什么事,书院也不会担责。” 阿杏的脸色惨白惨白,周围其余的姑娘也不遑多让,书院有吃有喝,做工要是卖出去了还有钱拿,不缺拿钱拿饭菜补贴家里的人,如今听见这些话,心里都忍不住忐忑起来。 舒服日子过多了,谁愿意再过从前的日子? 祝春时最后看着阿杏,“阿杏,今天的事情怪我之前没有说清楚,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要在这里读书做工,还是回去给家里做工养大弟弟,你自己选,选定了就不要后悔,我不会强求也不会再出手帮忙。”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但阿杏一时被吓住,看着她说不出半个字来。祝春时也没见怪,只让她想好了之后找机会告诉秀秀或者泻露圆荷就行。 闹出这么一件事,一行人也没了在饭堂用饭的念头,泻露见状,忙让双燕回去县衙,赶紧让冯嬷嬷和巧莺做了送来。 “姑娘,她们都还小呢,从前都是待在家里听爹娘的话,努力干活照顾弟弟,一时换了这个环境,所以还看不清楚做了糊涂事,姑娘竟是别为这个生气。”泻露小声劝道。 念念也在旁边附和,“不止阿杏姐姐,还有好几个姐姐也是,会扣下鸡蛋或是肉菜带回去,但没有阿杏姐姐对自己那么苛刻。” 洪青黛也道:“都是苦日子过惯了,突然之间来了个心地善良的菩萨,既能帮忙养女儿,他们就巴不得也能养儿子,最好是把心肝送过来好吃好喝,让闺女回去帮忙,屋里屋外还轻松些。” 祝春时拍了拍怀里的小六,笑道:“我知道。所以今日才要说这些话给她们听,有心气愿意努力的女孩我自然乐意帮忙,嚼用的那点银子,她们做工就能抵回来了,我不亏不赚,只是出个地方罢了。若是只想着用我给出的好去养活家里,那我也不是真慈眉善目的菩萨,还不如用那点钱买两串糖人,好歹是真尝到甜了,而不是遇见个无底洞。” 她说完这话,见小六在怀里拱来拱去,嘴里嘬着手指头,口涎从嘴角流出来,笑了笑,“突然遇见这事,都忘了我们小六还没吃东西了。念念,她的奶糊糊放在哪里了,去拿来咱们一道喂。” 念念一拍额头,呀了声就往房间那边跑去。 泻露瞧见忙抬手把小六抱了过来,“姑娘和洪大夫去用饭吧,我带着念念去喂小六。” 祝春时沉吟片刻,又和泻露对上眼神,“也好,书院里待着无聊,我和洪大夫说点事情,你也和念念说说话,恐怕她在书院里都闷坏了,近来县城里有什么消息都说说。” 泻露笑道:“姑娘放心。说起来自从姑爷来了后,县城里近来热闹了些,听张姑娘说,她们还打算过段日子带书院里的女孩出去走走看看,只是还没来得及和姑娘说。” 祝春时颔首,见泻露明白她的意思,便只抬手轻捏了捏小六的嫩脸蛋,“知道了,我过后去找秀秀。那边念念来了,赶紧去喂吧,可别把我们小六给饿坏了。” 祝春时说完,便和身边的洪大夫往书院后边走去,那里专门给她留了一间房,平日里她过来,除了偶尔上课外,就都在这里吃饭休息。 第67章 不同人的际遇 傍晚归家时,祝春时瞧见连江守在门外,脚下不由得一停。 连江也知道主子之间似乎是闹了矛盾,怕奶奶不待见,忙冲着她赔好,又小声道:“爷今日还有些不舒服,所以传了话出去,歇息两日后再审理昨天的案子。” 祝春时闻言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清晨起身时对方可不见有半分不舒服,但涉及到案子的时候,她一向是不多嘴的,因此只淡淡嗯了声,让泻露下去休息,换了圆荷过来。 俞逖和寇明旭说完事情,便径直回了东厢这边坐在靠近碧纱橱的罗汉床上看卷宗。祝春时回来的动静他自然也听见了,刚把手里的书册放下,人就已经往屋子左边待客的小暖阁过去。 虽说是叫暖阁,但也是因为沿袭了冬日的说法,自从入夏后炭盆等物都被撤下,换成冰鉴,用一扇落地圆屏风挡在中间,隔成单独的小间,从罗汉床上看过去,隐约能瞧见人影。 俞逖全副心神都落在祝春时身上,哪里还看得下去卷宗。但又见祝春时和圆荷走动说话,根本挪不出丁点注意力分给他,他自然想到昨夜的事情,忍不住敲了敲脑袋。 祝春时吩咐了圆荷几件要紧事,又从匣子里取出几个碎银递去,刚准备继续说话,就瞧见俞逖那边的动静,嘴角便弯了弯。 圆荷察言观色,眼珠子转悠了两圈,“巧莺说她今儿做了酥油白糖熬的牛乳,放在井水湃了半日,刚好姑娘回来能用,我去让她端来。” 说完将东西揣在袖子里,朝着祝春时一福身,笑眯眯的下去了。 “春时。”俞逖抬头看了眼,见圆荷退下,连忙起身过来,“今日去书院那边怎么样?” 祝春时瞥他一眼,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眼见着他又要拿出老一套伏低做小的姿态来,抬脚轻踢了下。 “过去坐着。” 作为一个惹得夫人生气的男人,在此时此刻是全然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也不能反驳,只能哦声,听话的走到旁边凳子上坐下。 祝春时从架子上抽出本刚装订好还没用过的册子,走到桌边,先回答了他的问题,“书院那边还好,就是有几个姑娘委屈自己委屈习惯了,总是会把吃的用的带回去家里。” 俞逖去书桌边取来笔墨砚台,挽袖磨墨,听见这话有些不解,“带回去给家里怎么了?” 祝春时抬眼正正经经的看他,见他果真不解之后也有些不可思议,“书院提供的东西就那么些,她们带回去给家里,用在自己身上的少了。” 俞逖倒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但见祝春时明显诧异的神色,便也思索了瞬间,字斟句酌的道:“按着我们之前的筹备,能来书院的姑娘,家里都不太富裕,如今书院有了比较好的吃穿,也没有额外去要,而是把自己的东西节省下来带回去给父母兄弟,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祝春时握笔的手一顿,她也没心思再记东西,而是看向俞逖,“你知道我开书院的原因是什么吗?” 俞逖察觉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但是一时却想不到是哪里的问题,便点点头,“知道,因为你觉得这些女孩子不识字,以后可能会吃亏,所以想让她们的生活稍稍改变一些。” “那为什么女孩子就不能识字,日后会吃亏呢?”祝春时并不奇怪俞逖的想法,他生来就是伯府的少爷,即便是庶出,但邓姨娘得宠,大太太当时膝下又没有嫡子,后面大太太有了亲生子后,他也长到了七八岁搬去了前院,可以说从未吃过什么苦。 自然,她从前也是如此。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大概就在于性别,她能看见女子更多的处境遭遇。 何况从前和俞逖说话交谈时,祝春时便已经感觉出来,许是所接受的教养和消息的不同,他们的想法有很大差别。他连家中姐妹的生活都不是很清楚,何况是市井百姓家的小姑娘过的日子。 俞逖皱着眉,然而看着祝春时的眼神,他又不能不回答:“因为女子没有自保的能力,大多数都只能依附男子生存,所以当男子背信弃义的时候,她们自然也如水中浮萍一般,只能随波逐流,毫无反抗的可能。” “当然,我不是在说你。”俞逖急急补充道,“春时你很厉害,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也愿意去帮别人。哪怕,我是说哪怕......”他喉咙滚了滚,想起昨晚上的遭遇,语焉不详的,“天有不测,你也能保护好自己好好生活。” 祝春时瞧见他这副模样,摇头失笑。 见她笑出声,俞逖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又见她已经停笔,更是打蛇上棍,坐到她身边去牵手。 “你错了,我和其他女子没什么不同的。”祝春时只当做没看见,轻声道:“我之所以能做这些,也是建立在你对我纵容的份上,你不要求我必须待在后宅相夫教子,也愿意帮我,这才是我之所以能帮助别人的前提。如果你和其他男子一样,强硬的把我关在屋子里,不允许我在外面走动,那我恐怕也没什么反抗的能力。” “你也说了,女子没有自保的能力。那为什么女子不能自保呢,因为我们从小接受的就是三从四德,听父亲的话,顺从丈夫,附和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一生都围绕着他们,没有自己的空间。” “但是你们不同,六哥。你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家族就有意识的倾向你们,最好的先生,各家人脉,四处交游,利用权势财富铺路,你们有无数条路可以走,出将入相,士农工商。” 俞逖涌到喉咙的话停住,他没再看向祝春时,而是将视线落到窗外。夏日的阳光顺着窗棂偷偷跑进来,爬上他的衣角、肩膀,直到最后在他的脸颊也染上一抹霞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想告诉你,男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不论是父母还是家族,都在为他考虑着想。而我的书院,只想帮一些连温饱都不能解决的女孩,我提供地方,找先生教她们认字,在中间找铺子卖她们的活计,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们或许连饭都吃不饱,我不忍心。” 祝春时慢条斯理的道,她的语气很平缓,神色也毫无波动。只是同样,她也没有将视线落在俞逖身上,而是看着角落里联珠瓶里插着的一簇凌霄花。 “我比她们好,衣食无忧,没有为食物生活发过愁,不用担心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迄今为止最大的愁就是婚事,但也很幸运遇到了你。” 祝春时深知,她的话已经算得上出格,但也许是上午在书院看见阿杏时心里太过恨铁不成钢,但转念却又觉得泻露的话说得很对,她自己的想法尚且不是一朝一夕就形成的,而是在京城、在来远安的路上、在这里,看见了太多的事,读了书才终于摸到了一星半点的念头,又怎么能去苛责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在短短时日就彻底清醒呢? 四下里沉默,夫妻二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 “你知不知道,这些话说出去会被其他人怎么看?”大概是过了一盏茶时间,也许是只过了几息,俞逖揉了揉眉心,心底略有些叹气。 祝春时嗯声,“大逆不道之言吧。” 古往今来,纵使有真才实学建功立业的女子,得到过无数夸赞和荣誉,但终究只是少数,在世人眼中都不过尔尔,谈论起来时也只会落脚在她的婚姻感情上,觉得无法与男子相较,觉得是时无英雄,使女子成名的悲哀。 “那你还敢说!”俞逖也顾不得她还在生自己的气,因为他此时也有些气。 他站起身,犹如困兽一般的在祝春时眼前转来转去,徘徊不定。 末了,只能看着祝春时,严肃道:“这些话和我说也就是了,不准让其他人也听见,知不知道?” 即便已经做好准备,也是这段时间以来俞逖的种种表现给了祝春时信心,才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推心置腹。然而当真的看见他的反应,听见这些话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感慨和惊讶。 “好。”她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俞逖虽说仍旧有些不放心,但眼下也没其他的好方法,若是像她话里那样拘束她在后宅,就显得自己很不是东西,毕竟心上人刚夸过就出尔反尔,未免过于下乘。 况且早在来到远安时,他心里就已经有了准备,祝春时不是笼中鸟,而是天上鹰。 因此听见这些话,他心里震惊有,但更多的却是尘埃落地的踏实感。 “所以上午是不是很生气?”俞逖走到祝春时面前,抬手抚平她皱起来的眉梢,“发现她们居然还在偷偷补贴家里人的时候。” “有一点,但是过后就想通了,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我不能要求别人也必须跟着我的想法来。”祝春时笑了笑,眉眼之中果然不见一丝阴霾。 “就像县学,六哥也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是进士之才,不是吗?” 提到这里,俞逖便有些头疼,他想了想方才和寇明旭谈及县学那边递来的消息,一时之间即便心里依旧不如何赞同祝春时前面的话,也只能点点头。 “从前蔡泰在的时候,他们没地方读书,只能要么待在家里,要么找个私塾进学,看起来还行。如今换了我来,许是觉得安生日子过多了,所以容易有小心思。” 祝春时含笑,拉他坐下,一面重新拿笔,一面道:“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不过要是他们真的觉得六哥好欺负,估计就想错了。” 俞逖重新开办县学的时候是打了自己进士的名头出去的,如今县城里举人只有四五个,秀才也不多,更多的只能算是童生,他的进士出身拿到这里来,无异于大材小用。 但也正是由于这个名头,才能吸引更多有才华的学生来,毕竟能有个现成的走到了殿试的县令,而且这个县令年纪比他们中的很多人还要小,又有家世背景,简直就是在给他们的科举之路装上指路明灯。 “哼。”俞逖冷笑,“还有人送了重礼想来县衙拜见,被我拒了。” 祝春时轻嗯了声,这时候县学刚开始没多久,若说学子有多少进益那是没有的,县试府试的选拔也要等到明年二月,远远不到能上门来找他指点请教的时候。何况俞逖和她一样,每旬在县学是有开课讲学的,有什么话那时就能说,何必特地送礼到县衙来。 司马昭之心,不说路人皆知,也是昭然若揭了。 “牢里的那两位,你今天借口高热不审理,是接下来有了主意?”祝春时不免想到这里。 “那个愫......姑娘被安排去了万大牢房的隔壁,打算看看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交流。”俞逖也不瞒她,“至于怜姑娘,安排在相距不远的地方,晚上好给她们下点药,看能不能逼出什么来。” 说到这个,俞逖在心底忍了许久的话终于忍不住说出来,“这是什么称呼,不伦不类的,不带姓不带序齿。” 祝春时挑眉,合上册子,起身放回架子上。 “派去宜都县的人快则要两三天才能返回,先拖个几日,等他们回来了再做决定。就算身份没什么问题,凭她们暗害朝廷命官这件事,也足够万家喝一壶了。” “万大能侵占土地却不当回事,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若是后面真查不出来万家其他大罪,就先发落了他吧,也好给百姓一个公道,也算是杀鸡儆猴。”祝春时摇了摇头。 俞逖也是如此打算,周家的案子暂且找不到更多的证据,要是因此耽搁万大,也只怕夜长梦多,不如早早了结,后面再暗中侦查。 将事情讨论完,各自有了主意,俞逖才有闲心去观察祝春时的脸色,已经看不出昨夜冷面的模样,他心里也不由得逐渐平和下来。 祝春时扫了他两眼,也不说话,起身往屏风外走去,正逢巧莺圆荷送晚膳来,两人瞧着屋里气氛和睦,两位主子神态也如常,忙笑盈盈的上前来伺候。 一直安生到第二日的寅正时分,廊下响起匆匆的脚步声,门被叩响,平明慌乱的声音传进来。 “爷,牢里那边出事了!” 第68章 攻心 祝春时也被这声音惊醒,帐幔里一片漆黑,她挣扎着起身,见俞逖已经穿好衣裳鞋袜,准备出门。 俞逖察觉到她这边的动静,瞥见从红纱帐子里钻出一颗迷迷糊糊的脑袋,焦灼的心情自然而然平静下来。 他快步走上前来把人往床上按,“你再睡会儿,我去看看什么情况,别担心。” 祝春时点了点头,惺忪着眼看他出去。 此时天色朦胧,只隐约有些亮光,天边泄出一抹不甚明显的霞光。 俞逖匆匆系上腰带,边走边问,“怎么了,谁出事了?” 平明深更半夜被俞武那边的人给叫醒,自己都还是一头雾水,因此被问住后难得有些语塞,“俞武说是那个愫姑娘。” 俞逖猛得停住脚步,倏然转头,“不是说给叫怜姑娘的下些腹痛的药?怎么会到别人身上。” 平明也纳闷,回答不上来,只好小跑着跟在俞逖身后,紧赶慢赶的来到大堂外。县衙大堂前面,穿过仪门,就是一条长甬道,甬道的左边便是大牢所在。 按理来说女子应该被安排在女牢这边,但俞逖为了方便套话,特地把那两姐妹安排了外监,正好能够和万大在一处地方。 外监更为靠近甬道,因此不过走了半盏茶时间,俞逖就瞧见神色着急的俞武站在外监大门口徘徊不定,一只手捏着拳头垂在另外只手掌中。 “怎么了,要不要紧?” 乍然听见俞逖的声音,俞武大喜,继而又愁眉苦脸的:“那叫愫姑娘的女子傍晚时吃了饭菜,那时候弟兄们都盯着的,一点事没有。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寅时过后她就开始喊疼,监视的人原本不在意,但后面越来越严重,这才惊动了狱卒,将消息告诉我,我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如今那愫姑娘已经疼晕过去了。” 听到已经去请大夫,俞逖便也不急着进去,“另外一个有没有事,万大是什么反应?” “万大牢房挨着的,眼睁睁看着愫姑娘疼到脸色发白,刚开始也有些害怕,但越到后面哀鸣声越大,他反倒越镇定。”俞武忙道,“至于另外个姑娘,吃了咱们下的迷药,在愫姑娘之前就晕了。” 二人正说着话,被派去请大夫的人也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都和你说了,不要急不要急,老夫年迈了受不得刺激。”洪大夫被小厮拽着走,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到了门口才能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气,半晌后语重心长的开口。 俞逖见状迎了上去,“洪大夫,实在是事态有些紧急,他才失了分寸,还请您进去瞧瞧情况如何。” 洪大夫喉咙像个破风箱呼啦呼啦的,听在俞逖耳朵里都有些不大忍心请他赶紧进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洪大夫一句三喘,手指颤巍巍的指了下去叫他的小厮,“他来,也没说具体的事......就催着老夫走快点走快点。” “那日下药的两个姑娘被关在这里面,其中一个姑娘方才突然身体不舒服,疼痛难忍已经晕了过去,不知道是吃错了东西还是原本就有的毛病,所以才请您来看看。” 洪大夫顾不得说话,点了点头,就准备提着药箱进去。 “洪大夫。”俞逖叫住他,附在耳边轻声道:“不管是有什么问题,对着那位万家大爷,都请您说严重点,最好是危在旦夕。” 洪大夫闻言意味不明的瞅了他两眼,却也明白这意思,也不说话,嗯了声就跟着俞武一道进了里面。 俞逖没露面,只叫了个信得过的跟进去,顺便观察下万大的神情。 大约两刻钟,俞武和洪大夫,以及后面的四个衙役分别抬着怜愫二人出来,俞逖落目在愫姐儿身上,脸色惨白没有血气,身体也微微蜷缩着,一只手还捂在腹部位置。 他来不及多想,看向一边的洪大夫。 洪大夫神色疲惫,晃了晃手。 俞逖便让俞武等人将怜愫带去县衙大堂左边的吏舍找两间空屋子放着,同时也将洪大夫引去大堂后的师爷房,端了盏茶水过去让他暂且喘口气。 一碗热茶下肚,洪大夫咂咂嘴,“那位怜姑娘没什么大碍,半个时辰后就会醒了。” 俞逖坐在旁边,闻言嗯声,怜姐儿那边是他吩咐下的药,情况究竟如何他心里也有数。 “至于另外一个姑娘,有些不好。她中了毒,不过毒性不强,老夫询问了衙役下午至半夜的情况,除了送饭菜的人以外,再没人进去过,想来是幕后之人下手不至于过分狠辣,所以减轻了分量,否则就这么会工夫,那位姑娘就该命丧黄泉了。” 俞逖已经听俞武禀告过,他们派了两个生面孔分别去怜愫二人旁边的牢房里守着,每日里说了什么见过什么人都有详细记载,也正是因为没什么异常,他们才掉以轻心了。 “可还有救吗?”俞逖询问。 洪大夫点了点头,“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救是能救的,就是中间要吃点苦头,可能比较麻烦。大人想要救吗?” 若这两人此刻在万家那边,不论何种命运,俞逖都不会多看一眼,但偏偏这会儿关在县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无异于打他的脸。别说能救,就算是不能救,他也要想法子试一试。 “救!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大夫尽可以告诉平明,”他说着指了指身边站着的长随,“他可以去找来。还请大夫务必要把人救过来,本官还想要知道究竟谁这么胆大包天,敢在县衙里下毒。” 简单说了两句,洪大夫便要起身去看病人,俞逖吩咐平明把人带去。 “哦,对了。”洪大夫走了两步后转头看过来,“早上衙役催得急,我出门时没来得及和家里人说一声,手边也没个药童,还请大人去明德书院那边,把我的小孙女叫来,让她给我打个下手。” 俞逖诧异挑眉,笑着道了声好,当着洪大夫的面又叫了个护院去书院请人。 这边说完,俞逖也带着人去安置了怜姐儿的吏舍。怜姐儿一时还没醒,俞逖看了下天色,又派人往东厢那边去告诉祝春时一声,随后安之若素的品茶等人清醒。 两刻钟后,怜姐儿迷迷糊糊醒过来,还没察觉到已经换了地方,睁眼就模糊看见对面好几个人影,吓得她立马尖叫出声。 “你是谁!”她动了动手腕,身体酸软的不成样子,昏迷之前腹部疼痛如绞的滋味仿佛还在,下意识的把手放在肚子上。 “谁派你来的,你知不知道我是——”没听到回答,怜姐儿心里更是害怕,她翻身坐起,口中一边放狠话一边往床脚缩去。 见她停住话,俞逖搁下茶盏,含笑问道:“怜姑娘清醒了?” 怜姐儿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不在牢房,而是换了地方,眼前的人虽然脸上笑着,但想起自己姐妹两个在他手上不知道吃了多少亏,甚至连下狱险些死去也是拜他所赐! “俞,俞大人,你带我到这里来是想干什么?”怜姐儿极力遏制住心里的恐慌,她如今在牢房里待了两日,蓬头垢面早就不复之前光鲜亮丽的模样,更何况当初有那么多的机会俞逖都不为所动,因此她并不担心此时对方会有什么淫邪心思。 但,她捏着脏污的裙角靠在墙壁上,冰凉的墙面带给她一丝警醒。几次三番想要引诱他,甚至在下了助情香之后,她并不相信对方会继续以德报怨,说不准是想要用什么刑法虐待她。 俞逖扫了眼,笑道:“怜姑娘不必担心,我只不过是在救你。” 怜姐儿先是一愣,继而想起半夜在牢房的遭遇,她低着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如今你身在大牢,人为刀俎你为鱼肉,听不听得懂全在怜姑娘想不想听懂。” 怜姐儿瞪着他,“如今一切不是拜大人所赐吗?我身处大牢,出了什么事,大人想必也跑不掉吧。” 俞逖好笑地摇了摇头,“你这话未免太过偏颇。献舞,下药,趁我昏迷倒打一耙,可都不是我吩咐你们的,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找你们两姐妹算账,已经算大度了。” 见怜姐儿依旧不服,俞逖也不恼,慢悠悠的开口:“出不出事我不能保证,但消息传不传得出去我却可以保证,怜姑娘可以用自己的性命试试,看你们姐妹出了事,我能不能跑掉。” 少见的,俞逖摆出身份来,他看着怜姐儿笑道:“万老爷让你们过来,没和你们说过我的背景吗?我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但侥幸先祖有些成就,有个伯府爵位,还能勉强用一用。” 怜姐儿一颗本就悬着心的听见这些话更是摔了个彻底,她手脚无力的瘫坐在木板床上,看着俞逖的目光既是不可置信又是害怕。 她见惯男人翻脸不认人的嘴脸,也最是知道他们有多狠心,如果俞逖真的打算对付她,官民的身份之别就足够她永无翻身之地,更别说现在她头上本就顶着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大人就不怕夫人知道吗?”她失了心气,这句话问出来也显得绵软无力,分明是最后一搏。 俞逖失笑,已经懒得回复她,连笑声都仿佛是在嘲笑她的天真。 怜姐儿咬着唇,终究还是有些不死心的开口:“愫姐儿呢,我要见她。” “死了。”俞逖冷冰冰回答,“在你晕倒过后她就步了你的后尘,也开始疼痛难忍,这才惊动了衙役和我,否则你以为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中的毒比你深,大夫来说已经回天乏术,我把人安置在了隔壁,你可以去看。” 说罢,他朝着门口守着的小厮使了眼色,那小厮躬身悄然退下,去隔壁将洪大夫请走。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霹得怜姐儿神情恍惚,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然而没有力气的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反复的摔倒又不断爬起,最后许是失望了,她索性直接爬向床边,挪动着双腿来到地上,又撑着床沿艰难起身。 她一边摸着墙壁往前走,一边还不忘反驳俞逖的话,“愫姐儿怎么会死,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俞逖也不拦她,任由她步履艰难的走去隔壁房间。 然而不过片刻,就传来痛哭哀嚎的声音。 俞逖抬头怀疑的看了眼赶过来的平明,平明俯身小声道:“还活着,就是气息比较微弱,叫了婆子拉着没让怜姑娘近身去摸,远远看去,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那边的哭声渐渐停息,怜姐儿抹着泪由婆子扶了过来坐在床边。 “怜姑娘考虑得怎么样?” 怜姐儿泪眼汪汪的看着他,哽咽着道:“愫姐儿是被万家人毒死的吗?” 俞逖瞟了眼旁边的小厮,那是方才跟着洪大夫进大牢里去观察万大的人,名叫俞七。 俞七道:“方才小的看了,万大少爷有些惊慌,但神色还算安稳,爬起来看了两位姑娘几眼,嘟囔了两句就翻身睡了。” “如果不是万家下的手,你们两姐妹当着他的面出事,他还会这么安生吗?”俞逖温声道,“如果不知道是谁做的,那他肯定首先会怀疑我,怀疑大牢不安全,必然吵着闹着要出来,万大少爷的秉性,你们这两个所谓的表妹,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怜姐儿苦笑一声。 俞逖也不着急,“你大可以慢慢想。姚婶,给怜姑娘找些吃的来,俞七你在这里看着,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送怜姑娘回去。” “我还要回去?”怜姐儿震惊的看着他。 俞逖反问,“不然呢?你目前是戴罪之身,若非出了这件事,你现在就应该待在牢房里,等大夫过来诊脉说你没什么问题了,自然就应该回去。” “那,那我回去了,不是就又有可能被下毒吗?”怜姐儿惊慌失措,“这次我好运活了下来,那下次呢?我要是死了呢,俞大人,我虽然做了错事,但是也罪不至死啊!” “那怜姑娘就祈求神佛保佑吧。” 从寅时折腾到现在,俞逖也有些累了,说完这句话后也不看怜姐儿的反应,带着人就要离开。 “俞大人——大人!”怜姐儿追了两步,登时摔倒在地,被送回大牢为在担心的情绪一直萦绕在心,她不愿意再回去那个破旧脏污的地方,不想再吃像泥糊一样的吃食,更不想随时随地都会被人暗害。 “大人,我都告诉你,我什么都说,只求大人开恩,救救我!” 俞逖已经走到门口,听见这句话,他肃着的脸上提了提唇,转瞬即逝,他回身看了眼趴在地上的怜姐儿,吩咐姚婶子把人扶起来。 俞逖重新落座在椅子上,好整以暇的道:“那就说说吧,怜姑娘,你们姐妹究竟是什么身份?别拿陈家姑娘的身份来糊弄我,是不是我们心里都有数。” 怜姐儿本就因为这几天的牢狱而心身俱疲,如今又被下药,又眼睁睁的看着愫姐儿生死不知的躺在隔壁,被威胁到性命的恐惧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 她浑身冷汗的坐在椅上,手紧紧攥着把手,听见俞逖的话也不觉得惊奇,本来这个身份也并不牢靠,很容易就会被识破。 她张了张唇,喉咙里涩得很,一个字也吐不出。 瞥见俞逖有些不耐烦的表情,她忙咳嗽了两声,喘着气,惶然道:“我和愫姐儿的确不是陈太太娘家的姑娘,而是清吟小班里出来的,十二岁时被陈家老爷收作养女,一直养在陈家学东西。” ———————————————————————— 清吟小班:上等青楼的别称。 第69章 反击 别说俞逖听到这话有多震惊,就说平明都有些无法理解万家人的想法,这究竟是怎么敢的? “恢复良籍了吗?” 俞逖即便事先有过预料,却也没朝着这面去,因此惊讶过后就想到了关键点。 怜姐儿茫茫然,“好像没有,我和愫姐儿没有拿到卖身契。”越说她就越肯定,语气也重了些,“对,就是没有。我们进了陈家之后就被养在院子里,偶尔陈老爷会过来瞧瞧,请了师傅来教导琴棋书画和房中术,平日里也不见外人。” “也就是说,你们如今还挂着青楼女的贱籍身份。”俞逖听了半晌得出结论,陈家只是把人带了回去调教,名姓却依旧挂在青楼下,能够随时脱手送人。 至于养女,则是个对外的说辞罢了,和扬州瘦马并无什么区别。毕竟要攀附权贵的时候总不能直白的说从青楼妓院里给挑了个美人,挂上名号说成是自家的,有什么好处也能拿到手。 “简直欺人太甚!”平明咬牙道,他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俞逖的意思,自古以来良贱不得通婚,更别说俞逖如今还是官员,更不得狎妓宿娼,违者丢官去职都是轻的。 若他真把持不住收用了这二女,无疑是个现成的把柄送人,抖落出来闹大官位都得丢了,日后可不得只能听他们的话吗? “怪不得万家三番两次把你们两姐妹往我跟前送。”俞逖不怒反笑,“原来谋算之大,远超常人所能想到的。” 怜姐儿从被卖入青楼时就知道自己命若浮萍做不得主,因此只能乖乖听话好换得几天好日子过,后来去了陈家,大概也能猜到日后是家妓一流,同样不敢反抗,甚至还见识了许多金玉富贵。若非陈老爷盯得紧,她们两姐妹早就被垂涎欲滴的陈家几位少爷收进房中了。 后来到了远安,看见俞逖形容,又知他的身份,远比素日所见的男人要好,便不由自主的动了心神。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把人拿下,日后能做个官家的妾侍姨娘,就已经算是她们姐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但没想到最终落到这个地步。 “大人,之前是我自甘堕落,但那也是因为万陈两家逼迫我不得不做,我一介弱质女流,没有本事也没有靠山,只能按照他们说的做。”怜姐儿说着便落下泪来,手脚并用的爬到俞逖身前想去抱他的脚。 俞逖侧了下,用目光制止她的前进,冷声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沦落青楼不是我害的,现在关进大牢也不是我推动的,陈家万家的谋算,即便今日不是我,来日你也总要付出代价,难不成你觉着他们两家会做大善事白养着你吗?” 若是春时在这里,说不得还会因为这几滴眼泪而心软。但他冷心冷肺,也没什么仁善之心,不愿意将多余的感情投注到这些人身上来。 “怜姑娘,你最好还是别在我面前哭,也别做出这副不得已的模样来。这件事,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被你们下药,落入水中,这会儿还得收拾烂摊子。” 怜姐儿噎住,眼泪欲落不落的。 “下药是你们的主意还是万家的?”俞逖毫无怜香惜玉的想法,径直问道。 怜姐儿见他始终不上钩,终于歇了心思,抬手抹了泪,一抽一噎的开口:“万老爷的主意,他说上回万家的宴会,大人说不得是嫌弃那些人是歌舞姬不干净,再加上夫人也在,好歹要顾着些。所以这回在船上,我们姐妹不仅干净还知情识趣,夫人也被陈太太她们牵制住了,定能让大人您满意。” 她抹了泪,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万老爷还说,您年轻,从前又都是在京城,有些东西许是没尝过没见过,所以才正经又守礼。等您尝到了这其中滋味,说不得就会食髓知味了。” 平明听到这里,早按捺不住心里的恶心,当即朝着地上呸了声:“什么老东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想出这等龌龊下流的招数想要让我们爷就范,无耻之尤!” 俞逖轻笑,心里却有了别的主意,他蹲下身,看着怜姐儿,“你是想要自由,还是富贵?” 怜姐儿怔住,她愣愣的看着俞逖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直到在那双眼睛里察觉出来一丝不耐烦的情绪后,才突然道:“富贵,我要富贵!” 自由于她毫无用处,她从六七岁就卖入青楼开始,就没在衣食上吃过苦,后来进了陈万两家,也是锦绣里堆出来的,她才不愿意重新去过幼年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她看着俞逖,心惊胆战的道:“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看见了,我两袖清风,一贫如洗,如今还只能住在县衙后院,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俞逖仿佛真心实意的在为她着想,“但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保管你日后锦衣玉食。” 怜姐儿手捏住衣角,忍住心里的害怕,“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俞逖起身,笑了笑,“聪明,就是要你做什么。”他在屋子里走了两转,“你既然是做这个的,那想必伺候谁都是愿意的。过两日我会找借口将你放出去,我要你回到万家,爬上万家老爷的床。” 怜姐儿心里一紧,抬头紧张说道:“大人,陈太太为人最是手段狠辣,万家的姬妾都被她收拾的服帖,别说是万老爷了,就是万三爷,我但凡给了个眼神过去被她知道,都得吃一顿申饬。” “这么说,你是打过万家人主意的。”俞逖说得几乎要笑起来。 怜姐儿脸上羞愧,低着头回答:“万三爷是个没多少心机的,三奶奶人虽然泼辣妒忌,但只知道和三爷拌嘴吵架,并没什么手段。我和愫姐儿原本以为在大人这里没希望了,所以将目光放了过去,但没想到陈太太却看这两个儿子看得紧,她厉声警告我们,我们不敢再起旁的心思,只好听从吩咐在身上涂了些助情香,借着给大人敬酒的时候让您闻到。” 俞逖也猜到了,事到如今他并不在这件事上费心,“既然如此,那你就用同样的法子对付万家老爷。” 怜姐儿着急,慌不择路的就想要去扯俞逖衣角,被他避开后倒在地上,“我......大人,陈太太那里,我怕前后脚的功夫,我就被她打杀了。” “不用担心,你明面上还是陈家的姑娘,姑侄二人共侍一夫,传出去也是件美事。陈太太再如何凶悍,万家能说话管事的还是万老爷,只要你哄得了他,还怕陈太太吗?” 怜姐儿有一瞬间的心动,毕竟当初她和愫姐儿不是没有这个心思,只是身家性命都握在陈家手里,投鼠忌器之下不得不息了打算。 “好,但我还有个请求,希望大人能答应。” “你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求大人帮我拿到卖身契。”怜姐儿壮着胆子道,“我虽然贪慕荣华富贵,但却不想再做一个妓子,连自身去留都把握不了。” 俞逖挑眉,这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他记仇,便也不想轻易就答应了,“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最好守口如瓶,今日这间屋子里的话,要是被旁人知道,怜姑娘就得小心自己的性命了。” 他看着怜姐儿笑了笑,“不要以为到时候攀附上了万家,就可以随意背信,你的价值和本官对万家的价值,是天壤之别。只需要一句话,你的血不用沾到我的手就会被放干。” 怜姐儿咬唇,“我知道,大人放心。” “嗯,到时候我或者我夫人会出现在你面前,你将这件事说出去,有陈家这层表皮在,万家势必要给你妾侍之位,一应流程都会过县衙的手。” 怜姐儿听到这里微微放心,当下也不敢再起其他的幺蛾子。 俞逖见她没话可说,吩咐平明留下来处理后续,他则往后院过去。 祝春时这时候早就起身,但见前边俞逖那里没传话来,反倒听说有人去书院请了洪大夫过来。 春容去打听了片刻后回来,俯身在祝春时身边。 “姑爷去请了那日船上的老洪大夫过来给大牢里的人看病,老洪大夫又让去书院请小洪大夫来打下手。” 祝春时从妆匣里挑了只珍珠簪在发髻上比了比,觉得尚且入眼就递给了身后梳发的泻露,闻言嗯声,“他们是祖孙,上回咱们不就知道了?叫来帮忙也是应该的。” “可打听到其他的了?究竟是谁出了事,姑爷又什么时候回来。” 春容道:“没打听出来,个个嘴巴都闭得紧,平明连江也没见着。” 祝春时略想了下,若是寻常事不至于上下都瞒着,想来牢房里能惊动俞逖的,也只有万家那几个人了。 “那就不必往前面看了,你去二堂那边瞧瞧,看看其他人是什么状态,若是个个都忙得很,就别问什么,赶紧回来就是。” 春容哎声去了。 泻露替她挽好发髻,朝着铜镜里道:“该摆饭了,冯嬷嬷昨儿还说新做了两道吃食,想给姑娘尝尝。” 祝春时起身到外边坐着,接过茶喝了口润舌,含笑,“让嬷嬷别折腾这些,她养好身体打打下手就是了,可别累着。” 圆荷同巧莺端着早膳进来,乍一听见这话,对视一眼后纷纷笑出了声,“姑娘,冯嬷嬷腿脚可利索着,每日里都要拉着婆子上街买菜,周围的菜农都认得了,一日下来也不觉着累,精神好得不得了。就是我们几个,有时候都比不上这个兴奋劲儿。” 祝春时也笑,“驿站那边可有信差过来?京城也该送信来了。” 俞逖甫一进来就听见这话,她们主仆几个倒是欢乐得很,他的心情也由刚才的阴沉转好了些。 “还没,估计路上耽搁了,也就这前后几日的工夫。” 泻露圆荷几人见状,齐齐福身行礼,又知道姑爷在,一概是不用她们几个服侍的,因而低声朝祝春时说了句,便匆匆出了门守在廊下和耳房听候吩咐。 祝春时闻声回头,忙不迭的起身上前来扶他,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脸色,将他周身都看了个遍,才稍稍放下心来。 “前边怎么了,闹得你天没亮就去了。” 俞逖按着她坐下,瞧见桌上的东西,一面给人端了碗莲子羹,一面细声解释:“衙役里有内贼,给愫姑娘下了毒,今早毒发所以我让人去请了洪大夫来。” 祝春时吃了口,若有所思,“人怎么样了,救回来了吗?” “洪大夫妙手回春,性命没什么大碍,就是得卧床一段时间。我索性告诉那位怜姑娘,她的姐妹被万家毒害了。”俞逖一到早上也没吃东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先用了两口桃穰酥,勉强填了下胃,才端着碗清淡的豆腐羹用。 祝春时疑惑的嗯了声,看向俞逖,“你这是离间计?” “离间、攻心,双管齐下。”俞逖冲着她颇为得意的笑,“性命危在旦夕,有脑子的都会知道怎么选择,刚刚才策反,已经准备打入万家后宅了。” “需要我做什么吗?”祝春时点点头表示对他做法的赞扬,又想起什么来,“她们的身份,你问了没?” “问了,清吟小班出身,并且被带回陈家养了四五年,对外都说是养女,也称得上是陈家那边的姑娘,但至今没脱贱籍。”已经过了刚知道消息时的震怒,俞逖说出来的时候就显得十分平静。 “无耻!”祝春时想明白后怒骂,执箸的手猛然拍在桌上,倒把俞逖给吓了一跳,忙放下羹碗去查看她的手。 律法有云: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 祝春时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之前对于万家太过于温和,即便猜到怜愫非陈万两家的姑娘,却也没想到身份居然如此危险,但凡有一点差错,俞逖此时便不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 “真应该找机会给万家人一点颜色看看,欺人太甚!”祝春时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俞逖见她手上并无红痕就放了心,不想听见这句话,觉得很是难得,毕竟对方向来温和,凡事也讲究道理,不爱仗势欺人。如今气到这个地步,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可不是稀罕事吗? “且等着,过几日我放人出狱,那时万家的好戏才算开始,有咱们出气的时候。” 祝春时看他胸有成竹,便知是已经有了打算。因万家所作所为俱让人不齿,她也起了看好戏的心思,只等着那边自食恶果,好泄了今日的心头火。 ———————————————————— 律法有云:出自大明律。 狎妓pc这种事官员明面上是不能有的,当然暗地里没被发现的话,别人也管不了。 第70章 里衣 两三日的工夫,连江那边派去宜都县的人也紧赶慢赶回来,将陈家的消息一一送了过来,俞逖细细询问后,发现与怜姐儿口中所言并无太多的错漏,甚至还有清吟小班班主的供词,以及送来了昔日曾经服侍过怜愫二人的丫鬟。 俞逖让人带她去瞧了怜姐儿,得到确认无误的答案后,他才稍微相信几分怜姐儿的话。 而也就是这几日工夫,在万家那边,他略使了几两银子买通了一两个下人,既不让她们背主也不要做什么危险的事,不过是到时候盯着归家的怜姑娘罢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费什么心的小事自然有人愿意做。 随后他果然如约放了怜姐儿出去,并且对万家说当日之事愫姐儿已经一力承担所有罪责,因此放无辜之人归家。 出狱前,他派了平明见了怜姐儿一面,而他则全程没有露面。 “今早又是让我早些回来,又是说有东西给我,是有什么事吗?”俞逖到点下值,匆匆忙忙回到东厢,还没来得及擦去额头上的汗就看向和泻露几人说话的祝春时。 “也没有急到这个地步,怎么不走慢点?”祝春时起身接过他脱下的外衣给绿浓,又让巧莺去端碗解暑的绿豆汤来,“满头大汗的,也不怕中了暑热。” 俞逖就着桌上的茶喝了几口,身上燥热被压下去后才有嘴回话,“就几步路而已,就是最近天越来越热了,稍微动弹下就汗流不止。” 祝春时顺手给他打扇。 俞逖就看着她笑,“怎么,是心疼我在前面受热受苦,想让我回来歇会儿?” 越来越油嘴滑舌。祝春时嗔了他一眼,团扇拍在他肩上,随后看向双燕,“去让巧莺和冯嬷嬷,把做好的绿豆汤都给前面县丞主簿他们送去,一点都别留给你们姑爷。” 泻露圆荷等都掩着嘴笑。 “哎哎哎,别。”俞逖忙拉着她求饶,“怎么也得等我先喝了,再给他们送去,分明是沾我的光,是不是?” 祝春时也不和他斗嘴,丢了个眼神给双燕,双燕便转身下去了。 俞逖假模假样拦了两下,没拦住,唉声叹气的,“啧,白让他们捡便宜了,师爷也就算了,邹县丞苏主簿家中可是有人的,不喝自己家里的,反倒来和我抢。” 祝春时绷不住笑,团扇轻拍了下他,“胡说八道什么,绿豆汤又不费什么钱,轻易就能做出几大锅来,你是个什么大肚翁不成吗?能喝下那么多。” 俞逖得了便宜也不继续卖乖,抬手想要把人揽进怀里。 祝春时又瞪他,“浑身都是汗,又来抱我,快去净室洗洗。” 俞逖闻言,附在她耳边轻笑,却也没说什么,喝了两口巧莺端来的绿豆汤后,便施施然起身往净室去洗漱了。 泻露圆荷几个早就知道自家姑娘要做什么,见状忙关门退下了。 祝春时搁下团扇,从藏在箱子底下身处那套做工不算精细但也能入眼的里衣拿了出来,经过这一个月来的添补,已经和当日素净全然不同,上面多了几抹银线竹叶的纹路。 祝春时摸了摸衣裳,原本她还想在上面绣两只仙鹤,无奈技艺实在不到家,又不愿意萍娘出手帮忙,只能用竹叶代替了,也算是有个好意头。 俞逖沐浴以前还要连江平明伺候,自从成婚后,他们两个不好再进正房,泻露圆荷他也不习惯,在加上某些不好说的原因,他索性也不用人在外边守着,自己三两下也能洗好了。 隔着扇竹木屏风,祝春时听见里面传来的水声,她脚下的步子略停,脸颊倏忽就红了起来。 “换的衣服给你放在这里了。”许是知道心绪不太稳定,祝春时将里衣放在屏风边的木凳上,朝着里面快速说了两句,没得到回答就步履匆匆的出去了。 俞逖听见声音有些莫名,但没多想,很快洗好出来,看见登上的里衣一开始也没怎么在意,直到穿上身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摸了下袖口的竹叶纹,想起今早祝春时和他说的话,以及方才对方急匆匆离开的反应,几乎不需要询问,就知道这是谁做的。 他提了提唇角,眉目中浮现出欢喜来。 “春时。”俞逖出来时祝春时正从鸡翅木博古架上取下一个盒子来,他凑过去看了眼,“这是什么?” 祝春时一早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只是装作镇定,听见这话反手塞进他手里,“你看看,喜不喜欢?” “欸?给我的?”俞逖有些惊讶,得了身上这套里衣就已经足够他高兴个十来天了,不想居然还有东西,他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装着枚缠好平安络的白玉佩。 “是有什么喜事,送我这么多东西?” 祝春时一听就笑出声来,她抬眸在他身上仔仔细细瞧了好几眼,又转着圈的左右前后看看,方才略一点头。 “看来尺寸没错,穿上也还行,有没有哪里有线头或是觉得磨人的?” “都好,没有问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祝春时笑盈盈的,手指头在他臂膀上戳了戳,好笑的道:“我们俞大人是不是近来事务太过繁忙,满脑子都是县衙的事情,所以连这个都忘了。” “胡说。”俞逖反驳,指尖在他手臂上戳得心痒,他扫了眼,这会儿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索性也没规没矩,径直抬手把人抱进怀里,低头咬耳朵,“我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我家夫人不知道吗?” 祝春时脸红,“浑说什么,还不放开我。” 俞逖仗着没人瞧见,怡然自得,一手拿着装玉佩的盒子,一手抱着祝春时来到窗边的贵妃榻上坐下,“哪有浑说,分明都是实话。我满脑子都是夫人,自然没有办法再挂念其他事情,只能求夫人解惑了。” 祝春时坐在他大腿上,所幸有手臂在后拦着,倒也算安稳。 见他果真不记得这事,满嘴里还荤话不断,脸颊霎时更烫,但抬眸时见俞逖脸上笑意分明又有促狭意味,她忽而反应过来,抬手就去捏脸,“是真不记得了,还是骗我?” “咳,一开始是真不记得,后面反应过来了。”俞逖两边脸都被拿捏住,只好乖乖就范。 “送玉佩就可以了,怎么还做了里衣?”俞逖说着就去抓祝春时的手,放在眼前仔细看了好几眼,“有没有伤到手?” “我只是在女红上不擅长,以前也绣过荷包香囊,只是看起来不精美而已,还不至于刺到手。”祝春时十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尤其是指尖,每一处都让他检查仔细了,“喏,而且我每日也只动个几针,并不算多,做了二十来日才做好的。” “玉佩很好,衣裳就更好了,我很喜欢,谢谢春时。”俞逖趁机偷香,轻吻在指尖上。 祝春时神色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指尖上传来绵软的触感,她本就害羞,这会儿更是连忙将手抽了出来,别扭的道:“再好也只有这么身,我可做不出其他的来了。” 俞逖轻笑,趴在她肩上慢条斯理的道:“这一身就够了,我又不缺衣裳,哪里舍得你整天捻针穿线的。” 两人说话这么半天的工夫,就到了下午当值的时辰。 屋子里虽说放了冰鉴,但夏日到底闷热,俞逖又不乐意放开祝春时,夫妻两个紧挨着在一起半天工夫,身上都隐隐有些黏腻。 俞逖躺在榻上有些不愿起,和人诉苦:“夏日暑热严重,真不能缺席半日吗?” 祝春时好笑,拿着旁边的团扇给两人扇风,“这该是县令大人费心的事情,怎么来问我?若是连你都受不了,那些巡逻的捕快衙役不是更遭罪?改成半日当值也不错。” 俞逖若有所思,县衙并没有强制要求衙役胥吏必须每日准时准点,有那些稍微通融的官员,也可以改成轮班制,只要百姓不至于求助无门能找得到人主持公道,不惹出什么大祸来就行。 “这主意不错,我和县丞他们商量下。” “好。现在俞大人是不是应该起身出门了?”祝春时满含笑意的问道。 俞逖也不好再拖延下去,百废俱兴,他总要起个带头作用,他这里都垮了,下面还不知道什么样子。 他愁眉苦脸在祝春时肩上磨蹭了几下,最终还是把人从怀里放开,起身准备去穿外衣。 “哎——”祝春时喊人,“这身里衣就不穿了吧,我给你再取一身。” “为什么不穿?”俞逖挑眉,“这可是我的生辰礼,别说里衣了,就是玉佩,我也得好好佩戴上,拿出去给他们瞧瞧。” 祝春时简直哭笑不得,忙上前去说了几句好话,但都没能说服俞逖换下来,硬是让他全副武装的出了房门。 “爷,”连江平明掐着点赶过来,准备和俞逖一起往前面去,尤其是平明,原本还想和俞逖禀告两句怜姐儿的情况,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俞逖打断。 “哎,你们奶奶刚给我做了身衣裳,瞧瞧。”分明是穿在里面的,也硬是让俞逖从宽袖口拉出来一截,胳膊直往连江平明眼皮子底下伸,让他们看里衣上的竹叶纹。 二人俱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呢,那边俞逖又接着说话。 “哦对了,还有这枚玉佩,也是你们奶奶刚给我的,上面的平安络都是她亲手打的,说是生辰礼,保佑往后一年都平平安安的。” 连江脑子灵活些,嘴巴一张,“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方才还和平明打趣,说爷身上的玉佩怎么换了个新的,素日跟在身边也没见过,居然是奶奶送的。” 平明接道:“瞧着玉佩好,连打的络子也好看,更别说爷身上的里衣了,想来奶奶花费了不少心思,全是因为心里记着爷才做这些的。” “可不是,您看,就说我们两个。”连江笑呵呵的拍了拍自己脑袋,顺手又给了平明一下,“每天都跟着爷,居然连爷的生辰都给忘了,真是糊涂蛋子。” 二人当即又对着俞逖说了满口祝颂生辰的吉祥话。 俞逖见自己生平头一回炫耀得了这么个回应,顿时心满意足,也不在意他们两个忘了这事,毕竟连他自己都不记得。 “话说得好,赏你们俩一个月月钱。” 连江平明立马会过意来,笑嘻嘻的跟在俞逖身后往二堂过去,还能有什么话说得好?往年又不是没说过这些吉祥话,可不见什么赏银拿,那不就是前面两句和奶奶有关的话才得赏的吗? 俞逖到了前边,就见几个小厮抬着两大桶绿豆汤过来,和他前后脚到了县丞的地方。 领头的乃是俞七,笑嘻嘻的拱手作揖,“大人想着近来天热,吩咐婆子熬了两大桶绿豆汤,加了冰,这时候吃刚好解暑。几位大人先用着,小的还要去给那些捕快兄弟们送,往后每日这个时辰都有。” 当下邹县丞苏主簿连带着寇明旭几人都聚在这里商量事,听见这话纷纷停下来和俞逖道谢。 俞逖稍反应了下,想起午间他和祝春时说的话,原来那时不过哄他吗?到头来这绿豆汤的好全落在他头上来了。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我中午回去和夫人说了两句。”俞逖漫不经心的道,“你们也知道,妇道人家心肠是最软的,当即就和我说不如供给些茶水,既能解暑喝着味道也还行,便是家里有些困难的也能缓解些。” 寇明旭便道:“原来还是县令夫人的主意,夫人慈悲心肠,处处为咱们着想,只是我们身为外男,平日里也不好请见夫人,这感谢之意还得劳烦大人转交。” 其余人等也纷纷顺着他的话说。 俞逖略带赞赏的看了眼寇明旭,转而又不禁炫耀起来,“岂止绿豆汤,我夫人还新给我做了身轻薄舒适的里衣,可惜你们不得见。倒是能瞧瞧这枚玉佩,也是我夫人刚送的,连络子都是亲手打的。” 女红这种东西自家人知道也就罢了,俞逖却舍不得拿出去给这群臭男人看,只怕都染上汗气。 寇明旭率先明白,立马就要上前说看看玉佩,“怪不得我说大人怎么和今日上午不一样。” 俞逖眉间带着得意,“算你有眼福。” 寇明旭也不计较这些,他和俞逖相处的时日越长,也就越发轻松自在,本就是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倒比县衙里其他人关系来得更好些。 邹县丞年纪稍大,最大的孩子都快要定亲了,早就和妻子没了这些浓情蜜意的时候,但陡然看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和身边的苏主簿感慨。 “咱们大人平时都稳重的不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没想到居然也有这般年轻沉不住气的时候。” “嗐,你懂什么,就是年纪轻感情才好,过个十几年孩子都大了,像我们两个这样,哪里还能有这些闲情雅致。” “也是也是,我当初刚成婚的时候,我同我娘子和俞大人现在也不差什么。” 苏主簿失笑,端了绿豆汤递过去,一时屋里气氛很是融洽,并不见上午时因为县里琐事烦扰的情形。 …… 第71章 不同的想法 万家的事在前,接下来县里便安生了好几日,俞逖先是和邹县丞等人商量了衙役的轮班制度,又将历年的钱粮赋税账目清理出来,偶尔还得往县学那边去视察检阅一番,处处小心提防有人搞鬼。 至于当日在大牢中谋害愫姐儿的人,也经过之前怜姐儿的供词对照审核了几次,最终揪出来两个捕快。原是他们刚来时县衙被打空了,之前的人大多被发配流放,后面招募来的衙役自然多眼线钉子,万家使了银子就愿意帮忙做事。 俞逖却也没手软,想着给怜姐儿那边找时机,便召集了县衙六七十号人聚在大堂,扒了裤子狠狠仗打三十,随后将这两个鲜血淋漓的捕快给径直抬到了万家大门前。 至于他们接下来是什么命运,那就全然不在他的考虑中了。 祝春时同样也忙碌起来,除却一天天往明德书院过去,就是着手准备开新铺子,书院女孩子各有各的擅长本领,她们的活计也越来越好,若是拿去给其他铺子帮忙贩卖,反而容易被贪差价,左右她自己有时间也还有剩余的银子,完全可以自己负担起来。 而且,祝春时一面翻看着牙行送来的店铺册子,一面想到,总有一天她和俞逖是会离开这里的,总不能让那群女孩子完全依靠她,否则等他们离开,她们的日子和从前也没什么差别。 泻露在旁边插花,闻言便道:“不如到时候姑娘留个人在这里主事,有什么事也能通知姑娘。” 祝春时一听也有些心动,他们少说要在这里待满三年,若是政绩好有运道,那么三年后就会离开,若是没那个运道那就是六年九年,付出了多年心血,真要她说罢开手就罢开,也做不到。 但她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你们都是跟着我过来的,留了谁我都心疼,换别人我又不放心,还是再看看吧。” 远安再好,终究比不得京城繁华富贵,祝春时都不会有一辈子待在这里的念头,何况其他人呢。 如此忙碌了两三日的工夫,选定好距离书院不远的一家铺面,祝春时便又找了之前修缮县学的几个工匠,上门来做了几天工,把缺少的桌椅架子都补齐,将铺子里外打整得干净崭新。 “忙完了?”俞逖见她搁下笔,也忙放下手里的书问道。 今日他当值上午,下午乃是县丞在衙门里坐着,因此才有半日的偷闲。 “你在看什么?”祝春时瞥了眼他手里的书,不像是他平日里读的那些。 “搜罗了近十年来远安县的县试府试的考题和答卷,过了今年,县学里的那群学子也该上场了。”俞逖摊开书册,“争取能多几个进院试的。” 秋闱三年一次,俞逖参加的乃是宣和十八年的秋闱,下一场是二十一年的,距今刚好两年时间,但只有过了院试成为秀才才能有参加的资格。因此明后两年,县试府试就至关重要,没过这两关就没法子参加院试成为秀才,自然没资格继续参加秋闱。 “不仅你,连县丞和主簿,包括寇师爷都被你捞去给他们讲学了,还有县里其他有秀才功名的人去当先生,要是这都还过不去,那才是奇了。”祝春时接过来看了眼,她虽不在科举上有什么才能,但好歹也是看过几本书的,还算是有些见识。 “想学这个?”俞逖看她感兴趣便问。 “学问多麻烦大,不过看个热闹罢了。” 俞逖挨着她坐,顺手给斟茶,“倒也不是很麻烦,我教你?” “你哪来这么多工夫?前些时候还赖着不想去前边当值呢,今日清闲下来不习惯了,非要找些事情做?”祝春时抿着唇笑他。 “若是其他人自然厌烦,但春时又不同于其他人,我教你只有乐在其中的。” 教学生和教夫人那是能相提并论的吗?自然不能。 学生愁眉苦脸抓耳挠腮时俞逖只觉得愚不可及不堪入目,但若是换成祝春时,俞逖就只觉得秀色可餐我见犹怜了。 祝春时轻轻瞟他一眼,却也没说同意与否。 俞逖也不再问,只当她答应了,就着书上的第一页和她解释之前的考题,以及破题时应该从何处入手。 “姑娘。”圆荷叩门进来,见着俞逖也在,忙匆匆一福身,“书院那边张姑娘想要见您。” 祝春时略微有些疑惑,“可说了是什么事吗?” 圆荷摇头,她今日本在那边教女孩子学些基础的生字,刚结束准备回来张秀秀就找上门,说是有话想说,问她她也不肯开口。 祝春时皱眉,但她也惦记着念念她们几个,思索片刻后就应了。 俞逖在旁边看着,也不好出声搅扰,等圆荷退下后,他才连忙开口:“我也一同过去吧,这段日子忙,我都还没去看过书院现在是什么模样。” “你别又是去炫耀的吧?”祝春时笑着打趣他,“连江两个可把你前几日做的事都告诉我了,那边都是小姑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俞逖也经由这话想起当日情形,笑道:“什么炫耀?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是那些人没夫人关心嫉妒我罢了。” 祝春时边听边起身去衣柜里找出门的衣裳,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闲聊,“说起这个,连江平明二人也不小了,跟着跑来跑去的,总不能顾着咱们耽搁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俞逖今岁二十又一,连江平明还比他略大两岁,已是二十有三了,放在寻常人家,早就配了婚事生了几个小子姑娘了。 俞逖去妆台上给她挑钗环首饰,听见这话就笑,“我瞧着你身边的几个丫鬟个个都好,先不说泻露圆荷,就是春容绿浓她们,也都才貌双全,不如问问她们是否愿意,若真成了,将来一家子都在跟前,有什么事情我们也能搭把手。” 祝春时挑了两身夏日轻薄的衣裳,拿在手里扔给他,“少来,我的丫头我都有主意了,日后不叫她们继续待在府里伺候。你要是真想给连江他们配个好的,自己踅摸去,别来打她们的主意。” 俞逖接了个满怀,好奇道:“怎么的,你是都打算放出去不成?要我说还是待在你身边比较好,外面虽说自由,但也没个保障,什么都不方便不说,日子也不安稳,还不如有你护着。” “不论是放出去还是继续在府里,我都不打算随便给她们指人,小厮配丫头,日后生了孩子难不成继续给咱们做丫头小厮?世世代代都做奴仆,有什么好的。” 祝春时拿着衣裳进了内室更衣,见俞逖也想要跟着进去,忙推了一把,低声道:“出去。” 俞逖摸着鼻子笑,索性背对着站在碧纱橱外,好和人说话。 “泻露圆荷都是从小跟着我的,说句姐妹也不为过了。春容绿浓她们虽说是后来的,但做事体贴周到,没有一处不尽心尽力的,说来远安也义无反顾的跟着来了,便是为着这个,我都要寻个正经良人给她们,嫁不嫁随她们,但怎么做却是我的心意。” “你倒是替她们想的好。”俞逖笑笑,随即又道:“不过要我说,按着你方才的话,他们的孩子日后给我们的孩子做小厮丫头也不错,知根知底的也信得过,我们也不会亏待了人。” “唰”的一声,祝春时从里面开门出来,见他脸上笑意不是开玩笑,便知道这话都是他真心实意这么想的。 “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八字没一撇的事你说得倒真。” 她顺手把人推进去更衣,俞逖也没阻止,顺水推舟的进去了。 “总有那么一天,先打算着也好。”俞逖在里间道。 祝春时听得好笑,复而又认真起来,“我才不管你呢,你的小厮你自己做主,我的丫头我做主,她们自己乐意我不说什么,其他的你可别想。” 没等俞逖回话,祝春时便坐在梳妆台前看了眼他挑出来的首饰,发髻是早上梳好的,这时候也不用重新盘发,便将鬓间的几支银钗取了下来。 “你方才还教我科举考试的内容呢,难不成都忘了史书上的话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个儿做了下人也就算了,哪个做父母的愿意孩子也继续做下人。” 俞逖刚出来就听见这么句话,一时也失笑起来。 祝春时手里拿着金簪,见他出现在背后,顺手递了过去,“听见没有?” 俞逖接过来在铜镜里仔细看了两眼,方才小心谨慎的给她簪在发髻上。 “听见了,夫人说的是,是我小人之见了。一心只想着他们得用,没想到其他的。” “世上得用的人如过江之鲫,难不成咱们还都能用了?便如寇师爷,你如今待见他是为着什么,还不是因为有才华将来能在仕途上有所进益,一旦他踏上仕途,对你也有好处。”祝春时左右看看没什么纰漏,起身挽着他的手笑道。 “知道了。”俞逖有心想要揉揉她的头顶,但看着挽好的发髻和钗环下不去手,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捏捏脸,“是我错了,不该打她们的主意。” 祝春时嗔他一眼,“走了,还得去书院。” 书院这边,张秀秀坐立不安,不是坐在书桌前描字就是站在窗前看外面,远远的见着祝春时的身影,她看也不看的开了门跑出去。 “夫人——”冷不丁瞧见旁边还有个俞逖,剩下的话直接被卡在喉咙里,她脚步停住,急忙往后退了两步。 祝春时瞥见,让俞逖和泻露圆荷过去四处瞧瞧,自己带着人过去。 “这是怎么了?” 张秀秀讪笑,手指摸了摸脸,把人迎进屋子里去,又手忙脚乱的准备出去端茶水,春容见状连忙把活揽过来,让她坐着说话。 “今日请夫人过来,实际上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事情我想不通,想请夫人帮帮忙。” 祝春时笑了笑,“那你说,我要是知道的,就一定告诉你。” 张秀秀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嘴唇张张合合好几次,都没能说出半个字来,还是在春容端着茶进来后,才轻声开口。 “夫人这里,还缺不缺打扫使唤的人?” 祝春时暗暗疑惑,不动声色的道:“是谷婶子和张大叔要过来吗?” “不不不,不是我爹娘。”张秀秀忙不迭的摆手,“我爹已经大好了,近来可以下地干活,我娘也忙着田里的事,我自己在这里帮忙每月也有银子拿,不需要再请夫人通融。” “那是谁?” “是……”张秀秀抿了抿唇,“我前两日和王婶子上街买菜的时候,遇见唐太太她们了。” 唐太太,远安县前任庄主簿的妻子。 “嗯。”祝春时喝了口茶,“她们怎么了,过得不好想请你帮忙?” 张秀秀摇摇头,“唐太太问了我两句,知道我现在跟着夫人,还说让我好好做,别辜负了夫人的好心。”她见祝春时没说话,又接着说,“当日庄家被县令大人抄家,唐太太就带着丽娘她们离开自己去讨生活,但那天我碰见她们的时候,却发现只有丽娘还跟在太太身边,其他人都走了。” 祝春时并不奇怪会发生这种事,庄家那一干妻妾,固然有像秀秀这般被强掳进去的,却也有为贪图富贵心甘情愿跟着庄昌杰的,后面庄家倒了,她们主动离开也是人之常情。 “然后?” “其实唐太太人挺好的,当初我差点活不下去,全靠太太救了我。只是那姓庄的多年来没有子嗣,心态早就扭曲了,喝了酒就喜欢打人,家里上上下下都被他打过,唐太太也不例外。”张秀秀握着茶盏仿佛回到了当初在庄家时的生活,说出口的话都恨得咬牙切齿。 祝春时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回想了当初去庄家时的情形,怪不得她说怎么家里只有群女子和下人,唐太太看起来也四十来岁了,要是有孩子起码也像俞逖那般大了。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她还是有些好奇,“原来如此啊……” 张秀秀没发觉什么,身后的春容几人却已经转过头去了。 “嗯,连丽娘也是被他抢回去的,平日里也不待见那老东西,所以也经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后来被唐太太救了就常跟在她身边了。” 祝春时点点头,“所以你想帮她们?” 张秀秀看着她,眼睛里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我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所以想问问夫人。” 祝春时略想了想,倒也没泼她冷水,只是道:“如果你想她们能改善情况,那就只有你才能去做。” “为什么?夫人您不可以吗?” “不可以。”祝春时摇头,“庄昌杰犯罪,按理来说他的家人也要获罪,但当日看在唐太太一介妇人,无法阻拦庄昌杰,甚至还反受庄昌杰的虐待,再加上对你们这些人也还算友好,因此网开一面,才准许她带着自己的一部分细软离开。” “可是,可是唐太太也很无辜啊!那些事情又不是她做的,凭什么她和丽娘要经历这些呢?” “那谁又不无辜呢?被庄昌杰害得家破人亡的那些人不无辜吗,他们的家人不无辜吗?他们为什么要受这份罪呢?”祝春时反问道。 “唐太太虽然没有参与到其中来,但她却享受了庄昌杰接受贿赂得来的金银所打造的富贵生活,那就算不得全然无辜。”祝春时温声解释,“假如有朝一日俞知远犯了法出了事,即便我没有插手县衙的任何事,但我也同样要承受和他一样的罪责刑罚,夫妻一体,谁都不能避开。” 张秀秀哑然,她没办法去反驳,同时也觉得祝春时说得有道理,因此有些灰心丧气垂下头,嗫嚅道:“那就没办法了吗?” 祝春时叹气,“我不能帮她们,如果我帮了,那些受害人的家人知道了,他们只会觉得这是县令的意思,会觉得这是在帮庄家。秀秀,你接受了唐太太的好意所以觉得她是好人,但是别人没有,在他们眼里,唐太太和庄昌杰就是一体的,都是坏人。” “我知道了,谢谢夫人告诉我这些。”张秀秀低着头擦了擦脸。 “你要是实在心里过不去,你可以暗中帮她们,以你自己的名义,你帮助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谁来了都说不出一个不好。” “可是我,”张秀秀有些为难,“我什么都不会,怎么可能帮得到她们?” “谁说你什么都不会?”祝春时笑了笑,“你现在不是已经会认字写字了吗,已经很厉害了啊。再者说帮她们也不需要让她们立刻就能衣食无忧不是吗,如果唐太太真像你说得那么好,想来她也不会接受嗟来之食。” 张秀秀抿唇,“什么是嗟……嗟来之食?” 祝春时索性拿了纸笔写下这几个字,将意思和她解释清楚。 “那我明白了,谢谢夫人。”解决了心头大石,张秀秀朝着祝春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为了这件事,还特地拜托夫人过来一趟,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祝春时倒不在意这些,毕竟她能看见张秀秀这段日子以来的成长,那她做的这些事至少就还有点用处,她只有高兴的,不会觉得哪里不妥。 等这边说完了事情,她才恍然想起俞逖是和自己一道过来的,忙准备起身去找对方。 第72章 周家 春容见她起身准备出去,忙笑着指了指身后的门口。 俞逖赫然站在那里,看起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张秀秀左右看看,低声和祝春时说了声就退出去了,春容等人也忙跟着出去,关门留下他们二人在屋子里。 “什么时候到的,也不出声。”祝春时笑问。 俞逖走进来坐在她身边,略沉吟了下,在祝春时不解的目光中,揶揄着回她。 “在你说假如有朝一日我也犯法出事的时候。” 祝春时听他口吻认真,便用双手撑着脸回看过去,还煞有其事的点点头,从容的反问,“我说得不对?” 俞逖失笑,连连点头,表示她说得对。 “夫妻一体,如今上了贼船,是好是坏你都跑不掉。” 祝春时轻哼了声,但也没就着这话反驳。二人略坐着说了会儿话,祝春时就拉着俞逖起身离开,这屋子是专门给张秀秀准备的,他们待在这里,倒是让人家不敢踏进来一步。 在书院里闲逛的时候,祝春时也问了两句俞逖的想法和意见,顺带着也是炫耀自己成果的意思。 俞逖自然从她雀跃得意的神色中看了出来,但这本就不是什么小事,别说他们是夫妻,就算是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来了,看见这副场景,都得由衷的夸赞两句才好。 俞逖是从科举起家的,经学典籍不知读了多少,夸人的话也是引经据典,一箩筐似的朝着人砸过去,直把祝春时夸得眉开眼笑。 “咳咳,也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即便是觉得自己很是厉害有本领的祝春时都有些受不住,忙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不要因为二人之间的关系就盲目说话。 俞逖顿时喊冤,他身为县令,本就担负着教化百姓的责任,无奈人手有限,只能先顾着县学那边,如今有人帮忙解决了要事,要不是因为刚来还不算特别安定,再加上祝春时乃是他妻子的身份,他都想送人一块牌匾歌功颂德了。 祝春时被他这番表现给弄得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发现,自从离了京城,我们俞大人说话做事也不顾忌了,越发没有规矩包袱了。” 俞逖轻笑,京城里权贵众多,顾忌俞家的名声他出门在外也得一言一行都要符合礼仪,但凡有一点差错传了出去,接下来就没什么好事。 “祝姐姐……”念念忽然牵着小六出现,站在不远处叫了祝春时一声。 小六将要两岁了,以前是因为吃的东西不够,又经常生病,因此基本上都是被几个孩子抱着四处走。到了这边后,有洪大夫三不五时的诊脉,还有书院饭堂提供的吃食,身子骨总算是好了许多,所以最近也在学着自己下地走路,虽说走得踉踉跄跄的,但总归还是有成效的。 祝春时眼里一亮,蹲在地上朝着小六招了招手。 念念会意地放开,任由小六跌跌撞撞东倒西歪的朝祝春时走过去。 俞逖眼里闪过晦涩,他看着几步之遥的念念,二人无端就这么对视起来,僵持了一会儿后,念念率先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和小六玩闹的祝春时身上。 “祝姐姐,这位就是县令大人吗?”念念往俞逖身上看了眼,继而走近两步,靠近祝春时的方向,含着笑甜甜问道。 祝春时怀里被小六扑了个满怀,奶味瞬间充斥在鼻尖,软乎乎的小人格外惹人喜欢,她满心欢喜的小六抱起,握着小手就去逗俞逖。 “是啊。”祝春时看向念念,“怎么了,你是找他有什么事吗?” 俞逖垂眸,看着在祝春时怀里瞪大了眼睛看过来的小孩,咯咯的笑着,一点也不怕生人,大概是没见过他所以觉得新奇,甚至想要从怀里挣开扑过来。 俞逖并不是个喜欢小孩子的人,除了萱姐儿这个亲妹妹外,他也没再和其他小孩有过亲密接触,甚至和萱姐儿都算不上特别亲近。 对方刚出生时,他也只是个垂髫幼童,而且还被俞大老爷拎去了前院教导,每日里好不容易读完了书回去找姨娘的时候,就看着萱姐儿占据了属于自己的怀抱,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是很厌恶小孩子的。 然而大概是成婚后的思想有所改变,在看着这个孩子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他和祝春时将来的孩子,因此伸手摸了摸小六的脸蛋,滑嫩嫩的,还咧着嘴在朝他笑。 “我……”念念停了下,似乎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才鼓起勇气继续道:“我听说俞大人把万家大少爷关起来了,是不是真的?” 祝春时想起自己的猜测,又见俞逖看起来很喜欢小六,索性就将小六送到他怀里,自己弯腰和念念说话,“是真的,而且万家大少爷还在县衙大牢里,你想去看看吗?” 念念咬着唇,挣扎半天后摇头,“不用了。我就是想问问,万家大少爷还有可能出来吗?” 祝春时也没随意回答她,认真思索了下,牵着人坐在旁边的长廊栏杆上,“不好说,目前只是因为他侵占农户的土地逃避赋税才能把人关进去,如果没有其他更严重的罪名,那最多就是关个几年,最后收一笔万家缴纳的赎金。” “可是——”念念急声道:“可是他们害死了人啊!怎么可以出去呢!” 祝春时闻言,立马看向身边的俞逖。 俞逖原本在和怀里的小孩大眼瞪小眼,他很少抱孩子,因此乍然被塞进来一个浑身都软的孩子直接呆愣住了,半点也不敢随意动,生怕不小心给人伤到哪里了。 突然听见念念急促的话语,他也陡然意识到了什么,顾不得怀里的小六,也跟着看了过去。 “念念,”祝春时字斟句酌的开口,“你怎么知道他们害死了很多人?” “我……我……”念念卡壳,看着祝春时的眼睛微微红了起来,她不知道有些话能不能说,但又不愿意万家的人逃脱罪责,因此最终只是模糊道:“我听书院婶子们说的,她们说万家的人作恶多端,以前因为上面有人遮掩所以才能一手遮天,如今俞大人来了,才终于吃了教训。” 祝春时也不逼她,摸了摸头顶,又看向一边手忙脚乱的俞逖,许是实在过于滑稽,平日里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人,如今只是抱着个孩子就浑身不自在,僵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忍不住笑,将小六从他怀里接过来,玩笑道:“俞大人看起来不行啊,还是得多练练。” 俞逖也不反驳,看着在祝春时怀里怡然自得的小孩,嗯声点头,意有所指:“是得多练练,不然以后也不行可怎么办。” 祝春时嗔他,又努了努嘴示意念念还在,“俞大人,念念的话听见了没有?” 俞逖这才看向面前的小姑娘,郑重其事的道:“我争取让万家人多吃几个教训好不好?” 念念仰头,眼也不眨的盯着俞逖,“就不能让他们都进去然后再也出不来吗?” 俞逖有些哭笑不得,他倒是也想这么做,偏偏派出去的人四处探查都没找到当初那些事的证据,连带着庄主簿的宅子都被搜罗了四五遍,几乎挖地三尺了,也没看见什么能够制裁万家的东西。想来就算有,也是在万老爷手中捏着。 县衙里留下来的册子也只有那些,上面记录详细证据完备,毫无翻案的可能,而且就算要翻案,也得要苦主亲自来,他不好就此插手。 俞逖将这些话都解释给念念听,并非他不愿意把万家下牢,而是眼前的证据不足以做到。 “那,如果有苦主来求大人翻案,是不是就可以重新查之前的事情了?” 俞逖呃声,半晌后点点头,“按理来说是的。” 念念忽然落下泪来,吓了俞逖和祝春时一跳,祝春时连手里的小六都顾不得了,连忙把人叫到跟前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哭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谁欺负你了?”祝春时温声安慰,又取出袖袋里的帕子给人擦泪,“有什么你就和我说,要是我做不到,不是还有县令大人在吗,他总是能帮你的。” 俞逖接过小六,听见这话也颔首,“是的,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我,看在你祝姐姐的份上,我能帮的都会帮。” 念念左右看看走廊,没看见其他的人出现,就连常跟在祝春时身边的几个丫鬟也因为方才俞逖出现而走得稍微远了些。 “我说了,祝姐姐你们别告诉其他人。” 祝春时含笑点头,举起三根手指和她发誓,“我保证不说出去。”说完又催促俞逖,“你也发誓。” 俞逖照做不误。 “念念是我的乳名,我本来姓周,叫周端年。”似乎是有些不大记得了,她一边想一边慢慢说话,“我家以前也是很有钱的,和万家他们比起来也不差什么。” 祝春时虽说早有猜测,但此刻这个猜想被证实,她的心里却不好受。 尤其是念念明明已经九岁,但看起来却是六七岁的身形,这些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楚,还带着小六她们这几个孩子。 见祝春时他们并未露出什么诧异的神色,反而眼神温和的看着自己,连小六也舞着手看过来,念念,也就是周端年定了定心,继续说了下去。 “那次的生意明明是我大哥赢了,大哥还说过几日就带我去荆州府玩,但是却被万家陷害,说他们勾结匪盗,意图谋财害命,然后我爹娘大哥大嫂,二哥和管家都被万家害死了。” 祝春时已经听俞逖说起过这件事,心里本就不忍心,如今又见她说着话眼泪就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一时就更加心疼了,忙把人抱进怀里哄了好几句。 周端年哭了一阵后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拿着手里的帕子给自己脸上擦了好几把,吸了吸鼻子继续道:“原本我大嫂好好的,但当时她还怀着小六,又要带着我讨生活,积劳成疾,生下小六过后没多久就走了。” 祝春时心道怪不得,上次洪大夫说念念让小六叫她姑姑,可不是姑姑吗? “我听阿娘说,当日爹和大哥二哥管家都被关了进去,原本使了银子,县令也答应很快就放人出来,但第二天县衙就传来消息,说是他们畏罪自杀了。我娘不愿意相信,崩溃之下找上县衙去,等我再见到她,她就已经……已经……” 她说着就哽咽起来,偏偏又怕书院里的其他人听见,连哭也不敢哭大声,抽抽噎噎的很是可怜。 祝春时忙道:“没事了没事了,不想说我们就不说了。” 俞逖也抱着小六跟着劝,可他怀里的小六看见每天照顾自己的姑姑在哭,嘴一瘪也跟着哭了起来,她不像其他小孩那样嚎啕大哭,而是和周端年一样,无声的流泪。 祝春时夫妻两个从前哪里遇见过这种场景,家中的姐妹都有奶嬷嬷和丫鬟照顾,别说哭出来了,就是眉头皱一皱,就已经涌上去三四个人拿着东西哄劝了。 一时间,两个人在这长廊里孤立无援,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绞尽脑汁的回想街边的妇人是怎么哄孩子的,略显笨拙的安慰。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周端年心情平复,看见小六伸着手要她,忙接过来在怀里逗她。 俞逖这才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他宁愿回县衙里看上几本账册,都不敢再抱听不懂话还要哭的小孩了。 等到小六也安静下来,周端年才继续将方才的话讲下去,其实也不过寥寥几语就说完了那段时间的经历。 她大嫂去世的时候,小六也不过七八个月大,还是嗷嗷待哺的年纪,她人又小,根本找不到活干,只能靠着大嫂留下的几块碎银勉强度日,后来银子没了,她也怕万家的人不会放过她们,因此就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的去街上要饭,有时候遇到好心人,还会得到一碗米汤或者糊糊来给小六吃。 后来时间久了,遇见了小二小三她们,都是没人愿意要的女孩,索性几个人就在城外那个破庙住了下来,那边几乎没什么人去,她们又都是乞丐打扮,就算被人发现了也只会觉得正常,所以才一直平安的过了这么久,直到遇见祝春时来。 别说祝春时听了心里难受,就是俞逖这么个自认为没什么怜悯心的听了也不好受,若是换成大人来,他可能还要骂一句没本事,但换成这么几个小姑娘,能活成这样,谁都说不出话来。 他听了这番话,又仔细问了几句当初的细节,周端年当时只有七岁,家里的事情即便没瞒着她,也不会知道太多内情和具体关窍。 俞逖略想了想,也没丧气,这件事若是有证据能直接查出来自然是好,但要是找不到证据,也不能僵在这里。 他索性和周端年解释起来,让她三日之后就去县衙门前敲登闻鼓请求翻案,以当初周家人的身份,先把这件案子提起来,才好着手接下来的事情。 周端年看了眼祝春时,没立刻答应下来。 “你能保证念念的安危吧?”祝春时担心的问,一旦敲了登闻鼓就没有回头路,万家那边也就知道了念念的行踪,到时候若是鱼死网破起来,岂不是把人陷入险境。 俞逖点头,“到时候让她们直接住进县衙,有俞武他们看着,事情了结了再回书院这边。” 周端年日夜都想着为家里人报仇,如今好容易得了机会,她自然不会放过,只是对于小六,她却没答应。 “没有人知道小六是我大哥的女儿,让她待在书院和小二她们一起吧,我一个人去。” 祝春时和俞逖自然不会反驳,一切随她。 第73章 公堂 之后两天,俞逖一面派人去宅子里搜罗,也就是在书院旁边被祝春时买下来的那间,之前是属于周端年的,在她三岁时县里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旁边那家又住的是举人,因此周父很是喜欢,趁着主人家要出手就买了来,准备将来留给周端年做私宅。 后面周家出事,她和她大嫂还曾经来这里躲过一段时间,但很快就被万家那边的人发现了踪影,蔡泰借口宅子要拿来赔偿受害者,周端年和她大嫂一个孩子一个还怀着孕,根本不敢反抗,只能收拾东西离开。 一直到祝春时来,无意中买了下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怜姐儿那边也传了消息过来,她回去后每日里嘘寒问暖,已经在万老爷那里有了成效,而陈太太每天担心大儿子又要费心调和小儿子夫妻的事,经常和万老爷说不到两句话就吵了起来,怜姐儿刚好趁虚而入,算下来一切顺利。 俞逖将信纸在烛火上烧掉,轻声和旁边的连江道:“牢里那边用点心,既然万大还不肯开口,那就熬鹰,吃的用的都按照乞丐的标准来。只要不在他身上留下伤口,其他的我不管。” 连江顿时明白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赶紧答应了转身去大牢里收拾人。 俞逖又看向旁边的俞七,“过两日周家有人来伸冤,带几个人去街头巷尾传些话,对准万温杨骆四家,谁都别想跑掉。” 俞七也点头出去了。 晚间他和祝春时闲聊的时候说起这些事,祝春时也有些无奈,一面卸下钗环一面说话。 “希望能查出真相来,能还一个公道。” 俞逖就坐在不远处翻看昔年的卷宗,此事事发突然,蔡泰为人疏忽大意,只知道揽财而对县衙的事不上心,当时的万家也只顾着庆祝拿下了生意,他不太相信所有的证据都面面俱到,找不出一丁点错漏之处。 听见这话,他跟着嗯了声。 祝春时也没要他认真回答,不过是想起那日所听见的事情有感而发罢了,当初念念和小六加起来都没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饱尝人世间风霜雨雪了。 她卸完了首饰,又去后边净房更衣,等到半个时辰后出来,俞逖从卷宗里抬头,才想起来什么。 “对了,有件事忘记说了。” 祝春时拿着白绸沥头发,闻言坐在他身边,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俞逖这才把当日在书院和怜姐儿说的话答应的事全部告诉她,并且猜测道最迟不过三天那边就要成事了,夜长梦多,再拖下去陈太太反应过来,她就是再有本事也没撤。 “这好说。”祝春时略思索了下,“今年秋社日在月初,也差不多就是这几日的工夫,我到时候去找万家两位姑娘一道,说结游赏菊。” 秋社日多在中秋之前,朝廷州县差官都要设下祭坛来祭祀社稷苍生,春祈秋报,也能让苍天知道百姓这一年来的收成如何。那日俞逖不得空,早上就得领人出门,但下午时他们正好能让所有人赴宴。 俞逖略微沉吟了下,也算是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万家几次三番想在宴会搞鬼,如今“投桃报李”也不错,因此他笑了笑,起身去将门口的平明叫来,吩咐人去告诉怜姐儿此事。 最妙的是,那时候周家的事应该已经重新翻出来了,万老爷必然心神忐忑,没有之前那么警惕,中招的概率也就更大了。 事情说完,俞逖不免和祝春时闲聊起那日所见的小六来,平日里看着乖乖巧巧,藕节似的玉雪可爱,哭起来可真是折磨得人如临大敌。 祝春时好笑,“便是没照顾过孩子,难不成还没见到家里的几个弟妹长大不成?” 俞逖摊手,“见得不多,我看见的时候他们都很乖,稍有哭声奶嬷嬷就把人抱下去了。” 祝春时一细想,深以为然,祝家孩子的年纪都相差不大,她还没出京时,几个兄姐膝下都还没孩子,因此自然不知道小孩子幼时和何等的爱哭爱闹。 二人说到兴头上,便漫无边际的闲聊,从远安的事情又说回到京城那边。 “说起来,京城那边也该有驿差送信来了才对。” 祝春时突然道,就是路上耽搁的时间再长,也总不能一去两个多月还没音信传来。 俞逖听得这么一句,也应了声,“也许明日就到了,驿站那边是朝廷沿路布置的官家送信,不会有事。” 祝春时闻言也只好按下不提,继续和俞逖说了几句也就歇下了。 翌日大早,县衙门口的登闻鼓就被敲响,咚咚咚的声音一直传到县衙后院,包括县衙周围的百姓,也都纷纷被惊醒。 即便俞逖早有准备,在听见鼓声的时候也还是忍不住心惊,他匆匆起身,和前来禀报的连江平明二人赶去大堂。 祝春时也被鼓声吵醒,她倚着门框,看着俞逖离开的背影,叫来春容:“你去前边,混在百姓里面,看看情况如何。” 春容急忙去了。 她也再睡不着,搭了件外衣在身上,手里拿着书卷,心神不宁的坐在窗下看了起来。 俞逖和邹县丞,今日是他轮值所以来得格外早些,二人匆匆来到公堂,就见门口有个身量大约三尺左右的孩子在那里敲鼓,登闻鼓的鼓槌较重,她分明握得很吃力,甚至有几下都不能敲出声音来,但仍旧奋力敲击。 周围被鼓声惊醒的百姓也围了过来,看着门口的孩子小声谈论,一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俞逖看向周围衙役,“升堂,带报官者过来。” 邹县丞迟疑了下,“这,那好像是个孩子……” 俞逖脸色无波,“她敲响了登闻鼓,按规矩来。” 邹县丞无话可说,忙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寇明旭那边也被人叫醒,听到消息急忙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刚好见俞逖等人分坐公堂,周端年被衙役带上来。 他捂着嘴弯着腰,趁众人注意力都在敲鼓的人身上,悄无声息地走到师爷的位置。 “来者何人?”俞逖一拍惊堂木,按着规矩询问。 周端年一上公堂,俞逖就发现她换回了之前乞讨时的那身衣裳鞋子,破布一般的挂在身上,干净的脸蛋也重新变得脏兮兮。 周端年跪在堂下,抬头看着俞逖,“回大人,民女姓周,乃是远安县商户周家的小女儿。” 寇明旭记录的笔一顿,墨点滴落下去染污了字迹他也没发觉,只是看着周端年,所幸还记得身在何处,将嗓子里的那些惊呼压了下去。 县衙门口围观的那些人就没他这么注意了,有些耳朵尖听见具体内容的顿时就小声惊呼,又在后面人的催促中将周端年的话说了出来,不出所料,又是一片吸气声。 “我记得周家是有个小女儿来着,只是那之后就不见人影了,我还以为跟着她爹娘一起没了,原来还在吗?” “她今天来县衙击鼓,不会是为了周家喊冤吧?不是说周家害死了好几条人命吗?” “蔡泰在的时候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你们都忘了?谁知道周家不是被冤枉的,我看还是得新县令仔细查一查。” “也是,蔡泰那狗东西,为了银子六亲不认,说不准周家就是被他害的。” 衙门口议论纷纷,俞逖也没管,偏头和邹县丞商量了下,看在周端年年纪尚小的份上,准许她起来回话。 “今日你敲登闻鼓,有何冤屈要诉?” 周端年的话在公堂上掷地有声:“我要告万家当初和蔡泰狼狈为奸,故意陷害我父兄,甚至在判令之后,派人在大牢中杀我家人,并对外说是他们畏罪自杀!” “我要告万玉轩,在我母亲前来讨要公道的时候,命令下人殴打欺辱我母亲,以致她重伤难治,含恨去世!” 大牢中的事是俞逖告诉她的,当然她自己本身就有所怀疑,周端年并不觉得自己父兄是勾结匪盗的贼人,也不觉得他们是懦弱到在判决下来后就自杀身亡全然不顾她和母亲大嫂的人,尤其是她大哥,去世之前还心心念念着大嫂肚子的孩子,他又怎么会自杀! 邹县丞是俞逖来了之后荆州府那边收到消息才派来的,因此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还是寇明旭在他耳边小声解释了一番。 俞逖颔首,看向左右衙役,“去万家,传万逸致;去大牢,带万玉轩过来。” 万玉轩被押来的速度远比去万家要快,他从前两日开始就被狱卒折磨,虽说没什么皮肉伤,但精神上的痛苦却免不了,头脑混混沌沌的,现在很是萎靡不振,要不是被衙役抓着,只怕走两步路就能倒在地上。 “万玉轩,你认识这个孩子吗?” 万玉轩四肢无力的跪在堂下,顺着俞逖的视线看向不远处的小乞丐,眼神闪过一丝轻蔑,“哪里来的乞丐,不认识。” 当年周端年年纪小本来就不怎么在外面走动,因此大家只知道周家还有个小女儿,但这个小女儿长什么样子,却很多人都不清楚。如今过去两年,周端年吃了不少苦头,又一身破烂衣裳,早就不是从前金玉堆砌的模样,别说万玉轩这个不熟悉的,就算换了亲戚来,一时只怕也认不得。 周端年冷笑一声,将头上散落下来的发丝扒拉到耳朵边,看着万玉轩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识你,你让人打死我母亲的时候,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吗?” 万玉轩脸上浮现出惊慌之色,手脚也生出了一点力气,“什么东西,我什么时候打你母亲了。”说着他看向俞逖,“大人,我虽然侵占了百姓的田地,但可从来都不打人不杀人啊,还请大人做主,还小人一个清白!” “清白?你还有这个东西吗?你们万家还有吗?”要不是被旁边的衙役眼疾手快的拉住,俞逖都怕她走到万玉轩面前直接抬手打过去。 “你,你究竟是谁啊,我真的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你该还记得两年前五月十六那一天,申时你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吧?”周端年被俞逖眼神制止了动作,她知道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但时隔两年,终于再一次和万家人面对面,甚至有机会将他们绳之以法,她的心里不可能不激动。 万玉轩瞳孔微缩,似乎被这个日期提醒想起了什么,他盯着周端年看了几眼,随即转头,手指下意识的攥着囚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说了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 俞逖和邹县丞都看出来万玉轩的动作神情有鬼,即使周夫人不是他杀的,想来也和他脱不了干系,否则他不会对这个日子这么敏感且记忆深刻。 寻常人被问到两年之前,或者是某一段时间之前,第一反应都是疑惑不解,继而再去回忆,但很多人连三天之前的某个时辰在做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万玉轩不同,他的第一反应极为有趣,居然是盯着周端年看,想来这个时候他也差不多明白过来了。 “我母亲去县衙找蔡泰陈冤,但没想到你和你那个丧尽天良的爹却在和蔡泰庆祝,被我母亲撞破,所以你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命令家丁把我母亲打到重伤,甚至扬长而去,就任由我母亲躺在陋巷里,重伤不治身亡!”周端年含恨,那段时间她日夜都抱着母亲的尸身哭,甚至恨不得冲去县衙和万家将这几个人捅死。 “万玉轩,你这个奸贼,你害死我母亲,你还敢说你不认识我,你什么都不记得吗?!” 周端年所言字字泣血,她此刻又形容狼狈,即便是在外围观的百姓,一时之间也被这话感染,忍不住声讨起万玉轩来。 万玉轩被这话吓了一跳,他不敢转头看周端年的模样,嘴里只道:“你母亲分明是冲撞到蔡县令,被他下令杖责的,关我什么事!” “混账,还不知错!” 公堂之外,人群之后,突然传来一声厉斥! 俞逖抬头看去,周端年也顺着人群转身的方向看出去,只见万家老爷正满脸愤怒的站在后面。 见眼前有了路,万老爷匆匆走过人群,来到公堂俯身下拜。 “草民见过大人。” 等俞逖叫起后,他看也不看眼巴巴望过来的儿子,而是看向周端年,叹着气道:“你是周老弟家中的小女儿,那个叫念念的姑娘是吗?说起来,我还曾经抱过你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周端年后退两步,看着眼前故作慈爱的老人,从眼神里都透露出来温馨有爱,看着她更是满脸怜惜。 “唉,说起来也是误会,当日你母亲的事的确是蔡县令下的令,我本想阻拦,但没成功,以至于眼睁睁看着好友的妻子重伤。”万老爷好声好气的解释道:“但后面离开后,我还特地吩咐了人送银子药材给你们,你们没收到吗?” “我本来以为这两年没看见弟妹和你,以为你们母女已经搬去了其他县,不愿意留在这个伤心之地。”万老爷神情颓然,以手握拳狠捶了胸口两三下,声泪俱下,“都怪我,当初找了一段时间找不见你们,就放弃了,竟然让你受了这么多苦,都是我的错啊!” “是我对不起周老弟啊——” 第74章 仵作 万老爷一脸愧疚的看着周端年,几乎是泪洒公堂,唱念做打一番戏下来,别说是年纪还小的周端年,就是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触动起来,觉得他的确是不知情的,许是被下人欺上瞒下了。 周端年看着他的模样,如果她还是两年前什么都懵懂的人,那必然是会被蒙骗过去的,偏偏她带着小六在市井颠沛流离的两年之久,天真和善良几乎都要被磨灭了。 “你说你吩咐了人送银子给我们,是吩咐的谁,送了多少银子,他有没有找到我们你难道没有过问一句吗?”周端年站在原地,眼泪也隐隐有着泪花,她声嘶力竭,“你们当初把我母亲扔在县衙旁边的巷子里,我找到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进气少出气多,送去医馆后大夫说回天乏术,你如果真的有派人过来,会让我母亲躺在冷冰冰的地上长达一个多时辰吗?” 万老爷闻言掩面啜泣不已,摆了摆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周端年却只觉得他道貌岸然,然而此时她又没办法将局面打破,只能无助地看向俞逖。 俞逖转头,低声吩咐平明去把周端年嘴里的大夫找来作证。 “啪!”俞逖拍了下惊堂木,冷声,“肃静。万逸致,对于周端年的控诉,你可有什么要回答的?” 万老爷抹了把脸,看了眼周端年后便摇头,至于身边万玉轩这个儿子,从方才他啜泣就跟着干嚎,一滴泪也没有,万老爷也暂时顾不上他。 “回大人的话,当日的事草民都不大记得了,至于那个家丁也只是家中的下人,记不清是谁,或许早就雇约到期回家了也说不定。”万老爷垂头丧气的,“总之当初是我不对,没能救下周老弟不说,连他的家人也没能保护好。” 万玉轩一边听一边拉着他爹的衣角,哭号道:“爹,这不怪我们啊,蔡泰是什么人这是全县百姓都知道的事,要是不小心触怒了他,只怕我们万家也要跟着没了啊。” 围观百姓见状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都觉着这万家老爷虽然有些小错,但实际上也怪不着人家,当初县里的人谁没有受到过蔡泰的欺压啊,个个都水深火热的,换了他们遇上这事,也大多都是袖手旁观的份儿。 万老爷一把甩开自己儿子的手,“混账,周老弟和我多年情谊,我没能劝他迷途知返就已经是大错,后面又没能救济他的家人,简直就是不忠不义之人。” 俞逖就这么看着他们两父子在公堂上做戏,这种东西只能骗骗本就对他们没什么怀疑的人,一旦有了疑心,也就不起什么作用了。 “万逸致万玉轩。”俞逖厉声,“让你们回答的时候再回答,这是公堂,不是街市,都肃静! ” “周端年,你继续说。” 周端年感激地看了眼俞逖,她虽然没被万家两父子绕到沟里去,但这半天下来,周围人的想法却已经变了个天,如果再让对方继续这么下去,只怕今日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当初我娘被你们害死之后,你们还对我和我大嫂赶尽杀绝,故意将我的行踪透露给蔡泰,致使蔡泰知道我家还有宅子在我名下,让他将宅子收归官府所有,是还是不是?” 万老爷好像一时被这话问住了,回想了半晌后才摇了摇头,“贤侄女这是什么话,我连周老弟都想要救,怎么会害你呢,你是不是认错了人?何况我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宅子。” 周端年一指万玉轩,“那他呢!” 万玉轩一哆嗦,躲在他爹身后,“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那你躲什么!”周端年近前两步逼问,“分明就是你,就是你们万家,发现了我们害怕我们报复,所以才想着赶尽杀绝,对我父兄是这样,我母亲是这样,我和我大嫂也是这样。” 万玉轩这两日的身体情况本来就差,如今又被带到公堂上来对质,他不由得想起两年前的事情,那妇人被下人乱棍打趴在地上,即使如此也还在奋力向前爬想要喊冤,但迎接她的却是更加猛烈如雷雨的拳头和棍棒,很快就没了力气晕倒在地。 随后他就看着对方被拖到陋巷里去,至于后面的他没有亲眼看见,却也知道最后的结果如何。 这时候围观的百姓里有个人突然道:“我想起来了,我当时好像看见了这件事。” 俞逖连忙看向衙役,衙役立即上前让那人出来作证。 那人先是瑟缩了下,继而反应过来此时已经不是蔡泰担任的时候,思索半晌后还是走了出来,小心翼翼的站在公堂上。 “刚才听你说,你看见了什么?” 俞逖本就没打算今日就能将万家按死在这里,不过是风雨欲来罢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定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能把人一网打尽,但能有人主动出来证明却是意外之喜。 “回大人,草民就住在县衙边,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件事隐隐有些印象,刚才终于想了起来。”男人心情忐忑的开口,他不敢看万家,也不看周端年,两只眼睛盯着俞逖不放。 俞逖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人仿佛得了主心骨,精神一振,便接着道:“说来也巧,那段时间我妻子和我吵架回了娘家,家中无人管束,我每日里都在外面闲逛。那日我刚准备出门,就看见蔡泰和万老爷万大少爷从外面回到县衙,这时候一个女人冲了出去,张嘴就喊冤。” 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胸口,即使蔡泰已经被知府大人带走了,但留下的阴影也不是短时间就能消磨掉的,他一开口就仿佛回到了过去那天,场景之惨烈让他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蔡泰一开始还不认得,最后是万大少说了句什么,蔡泰就勃然大怒,吩咐人把女人赶走,那女人似乎真有什么要事,几次三番都返回来,最后万大少主动站了出来,让万家下人把女人打了一顿,随后还拖到了巷子里。” 他唏嘘道:“我当时没认出来那是谁,只觉得她撞上了姓蔡的狗官很倒霉,同样倒霉的就是他们一行人还路过了我的门前,那女人睁大的眼睛就这么看着门缝里的我,好像死不瞑目似的,吓得我接连七八天不敢出门。” “你,你血口喷人!”万玉轩着急起来,指着那男人的鼻子臭骂,“ 谁叫你来陷害我的!” 男人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这话要是县令说的也就罢了,万玉轩算个什么东西,况且那日的事的确是他亲眼所见,甚至因为形容恐怖还记了好长一段时间,否则这会儿也想不起来什么。 “肃静!”俞逖眼神制止万玉轩大声喧哗,看向回来的平明朝着他点头,便传大夫上前。 这来的大夫俞逖并不陌生,正是那位帮了许多忙的洪大夫,俞逖既有些惊讶也觉得正常,这洪大夫看似脾气不好,但实则医术高超且有医者仁心,能帮助落魄的周家人也实属平常。 俞逖免了他的礼节,示意将当日的具体情况一一说来。 洪大夫年纪上来了,很多事都难以回想起来,但对于这种浑身血迹惨死在他眼前的却还有一些印象,尤其是对方还是素来讲究的周夫人,不可谓不让人惊讶。 “当日我被一位年轻夫人请去诊脉,发现受伤的人乃是周夫人,但为时已晚,她的五脏六腑都受了伤,还在不断地吐血,已经药石无灵了。” 周端年抹了一把泪,恨恨看向万玉轩,“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害死我母亲,居然还不承认!” 万玉轩滚刀肉一般,知道这时候辩驳无用,他耸了耸肩,“当初乃是蔡泰下的令,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根本反抗不了什么,就算真要论罪,也是蔡泰首当其冲。” 话到这里,俞逖觉得火候差不多,再问下去估计也问不出来什么,都是些敷衍的陈词滥调,便在大夫和作证的百姓都下去后,顺势宣布了退堂。 后院西花厅内,邹县丞翻看着之前的记录,苏主簿也挨在他身边一起看,俞逖是因为早就看过几遍了,因此这会儿安然坐在旁边,等连江把之前的仵作带来。 二人都是经年的老手了,只是略微扫一眼就知道前任并不在这上面用心,所记录的东西很是粗略,看不出什么细节来。 邹县丞皱了眉,看向俞逖,“大人,这的确有疏漏,但想要翻案的难点也在这里,没有其他更细节的记录了吗?” 厅门被叩响,连江带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走了进来。 那老头一身褐色布衣打扮,见着俞逖等人也不慌不忙的,俯身下拜,“草民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俞逖转头朝着邹县丞几人介绍,“这是咱们县里有名的董仵作董先生,今日请先生过来,是有要事想问。” 董仵作自从在蔡泰手底下做了一段时间后,就借着年纪大体弱多病的理由辞了县衙里的事情,又有前面那些年攒下来的积蓄和人脉,因此虽然日子不算好过,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董仵作自从知道县衙重审周家的案子,又有周家人当堂状告万家的时候,就知道迟早会有人来找自己,只是他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 他也不需要俞逖开口询问,当即点了点头,“大人问的事,草民心中有数。当初草民因为无法接受蔡泰的为人处事,所以早早就请辞离开了衙门。” 不等他说完话,邹县丞和苏主簿听到这里已经是难掩失望。 “但是刚巧去检查周家几人尸体的是我徒弟,后来他来我这里说了一些东西,只是透露的不多。”董仵作继续道,“当日他神色慌张的来到我那里,语焉不详的说出事了,我当时只以为是他在蔡泰手底下做得不顺,还劝他要不辞了。” 董仵作年纪大了,又距离这些事过去了两年之久,因此他说的很慢,甚至有时候还要停下来想一会儿再继续,但在场众人都没有催促,寇明旭还开始提笔记录下来。 “他当时思考了半晌,摇摇头冲我说只怕是来不及了,他现在走不掉,只能等过些时候看情况。我心里疑惑,因为蔡泰这个人虽然刚愎自用贪财爱权,但对于人他是不怎么在意的,还巴不得县衙之前的人都赶紧走了才好安排自己的人。”董仵作一字一句的道。 “他是发现了周家人死亡的真正原因,所以心里害怕,觉得自己已经上了贼船,想下来但是又怕蔡泰他们不敢放过他。”俞逖一针见血的提出对方之所以这么害怕的原因。 董仵作点了点头,“我当时不知其中缘由,所以并未往这方面想,但后面却越想越不对劲,想去找他的时候,却听别人说他偷了县衙银子潜逃了,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俞逖和邹县丞苏主簿对视了眼,想来这是蔡泰和万家那边发现不对劲了,不管是潜逃还是被害,现在都没有证据。 “董仵作,关于周家人的记录,您那里有吗?” 董仵作叹了口气,点点头,“周家当时在县里也算是行善积德的人家,很多人都受过其恩惠,因此我那徒弟过意不去,偷偷留下了一份纪录,来见我的时候交给我了,只是我没放在家里。” 毕竟他和徒弟之间的关系谁都瞒不过,一旦有事他那里就是众矢之的,他徒弟不见之后,县衙也曾经三番四次的来人找他询问情况,甚至还搜查过家里角落,但都没找到什么。 “放在哪里了?”邹县丞激动的问道。 董仵作想了想,“在……” “董先生。”俞逖打断他的话,“您先下去休息一下吧,藏在什么地方您慢慢想,不必着急,我和县丞主簿还有些话想说。” 董仵作看了他们几眼,虽说不明白俞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想了想近几个月来县里发生的事情,因此对俞逖还算是信任,并不怀疑什么,从善如流的起身跟着连江出去了。 “大人?”邹县丞有些着急,好不容易要知道地方了,怎么又打断了。 “隔墙有耳。”俞逖抬手止住,“先不必着急,就算仵作记录找了出来,他们也可以全部推到蔡泰身上去。” “那怎么办?”连苏主簿听到这里也有些按捺不住了,毕竟侦破这个案件可算得上大功一件,甚至远安县上下也能肃清些许民风,到时候往上一报,可都是他们的政绩。 俞逖手指轻敲击了几下桌面,示意他们静心,“过几日秋社,会有一场好戏,最好是能数罪并罚。这几日先让董先生和周端年住在县衙,保证他们的安全。” 如此一套安排下来,邹县丞和苏主簿暂时都没什么意见,如果透露了消息出去,让万家找到机会反击,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俞逖又推过去几本账簿,“这几日劳烦你们带着衙役去乡里收取秋粮,正好可以给寇师爷查出来的账簿对一对,看各处是不是有这么多良田水田。” 邹县丞苏主簿二人闻言,顿时明白俞逖这是要把事情闹大些。 万玉轩侵占百姓土地固然可恶,但总的来说那是和百姓有关,只要不危害到朝廷太多的利益,上面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但是如果田地数量故意瞒报因此偷税漏税,导致大量伤害到朝廷利益,罪责又要有所不同。 二人领了命,也不耽搁,当即就各自分了几本账簿,去前面捕快房挑选人手,打算速战速决,争取到时给万家多添上几条罪名。 第75章 秋社 秋社日将近,俞逖除了要看着县衙的事情外,少不得还要吩咐人筹备祭祀后的晚宴,祝春时同样不得闲,索性东西都按着一式两份的来,也算是便宜行事。 这日她忙着打点上下,秋社那日宴会并不在县衙后院,而是从之前在蔡泰手里抄来的几处宅子里挑了最大的一座,位于云水河边,风景还算不错,也和秋社的地方挨得近,两三盏茶的工夫就能到,也方便俞逖他们。 “姑娘。”双燕欢喜地跑了进来,“京城那边来了几个婆子随从,道是来给姑娘道喜了。” 祝春时忙搁下手里的帖子,“快请进来,泻露,去准备上等的封儿赏他们。” 泻露知道她惦记京城那边的事,笑盈盈的把手里活计交给圆荷,转身往里面去柜子里翻荷包金银锞子来。 来人被冯嬷嬷迎了进来,祝春时打量两眼,认出为首的那个之前是在柳太太院子里伺候的曹嬷嬷,虽说比不得闻雨垂珠二人,但也算是心腹了。 “见过四姑娘,四姑娘近来可好啊?”曹嬷嬷看见祝春时便领着人下拜,口中也是从前一贯的称呼。 “都好都好,嬷嬷快起来。” 曹嬷嬷抬眼在周围一瞧,虽说县衙后院比不上府中宽敞,但见院中伺候的都是祝春时当日陪嫁所带的人手,又不见什么生面孔,且看众人个个都欢喜,祝春时面色红润,半点也不清减,就知道日子很是舒心了。 她从京城过来,原是领了太太的吩咐,既是来道喜,也得瞧瞧四姑娘如今的情形如何,总不能跟出来吃苦头。 跟着过来的婆子随从被冯嬷嬷领去后边休息吃茶,曹嬷嬷则进了屋子里坐着,好听祝春时问话。 “太太老爷近来身体好不好?我不在京城,也不知道消息。”绿浓端了凉饮过来,递给曹嬷嬷,祝春时瞧见了就笑道:“天热,喝茶倒燥,嬷嬷尝尝这边的饮子,看吃得惯不惯。” 曹嬷嬷用了口,点点头,“都好,太太还常念叨姑娘,说您不在身边,都有些不习惯,几位姑娘嘴里也常念叨姐姐。” “还有姨娘,听说我要来见姑娘,忙打点了东西让我带来,还嘱咐道一定要看看姑娘过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曹嬷嬷一面说一面将手里拿着的小包袱递给春容,让她转交给祝春时。 祝春时听得眼圈微红,叹着气道:“是我不孝,原本应该在太太老爷膝下侍奉的,如今却远在千里之外,连个消息都得不到。” 她接过东西抱在怀里,心知都是家里长辈的心意,因此也不急着瞧,先和曹嬷嬷说话紧要。 “四姑娘何必这么说,太太老爷心里都知道您孝顺,况且来日方长,姑爷有心气有本事,是该高兴的事情。”曹嬷嬷温声劝慰道,喝了口凉饮后又笑,“这饮子倒是好喝,京城里少见这种味道。” 祝春时适时露笑,又吩咐双燕去将饮子包上几份,让曹嬷嬷过几日拿回京城也给诸位太太奶奶尝尝。 闲话浅浅叙了两句,曹嬷嬷才又喜笑颜开的道:“这回来原是给姑娘道喜的,偏一时见着了倒是忘记了。咱们家大姑娘七月初九日诞下了赵家的长孙,太太高兴得什么似的,忙打发了我过来,说是也让姑娘沾沾喜气。” “那可真是大喜事。”大姑娘祝祉虽说是祝家大房的,但两家没分家,且向来关系好没什么矛盾,柳氏也极为喜欢这个侄女,因此得了消息后很是欢喜。 祝春时从罗汉床下来,她们几个姐妹感情都不错,当年祝大姑娘出嫁三年还没消息,赵家太太虽嘴上没说过什么话,但心底总是悬着心的,如今可算是好了起来。 “圆荷,快,去把我给大姐姐准备的贺礼都拿出来,还有萍娘那里准备的衣裳鞋袜,也都收拾出来。” 曹嬷嬷一张脸笑成了菊花,见祝春时如此激动,忙道:“姑娘且听我说完,这回可是三喜临门的大喜事。” 祝春时稍疑惑了片刻,转而却想到了,“可是三嫂也生了?” 曹嬷嬷笑着点头。 三奶奶高文柔是去年祝春时出嫁前有的孕,按理应该是今年的九月份才生产,如今算来竟是提前了两个月,但看曹嬷嬷的模样,应该也是母子平安。 “三奶奶是七月十七那日发动的,刚巧就在出发前不久,否则还得过两个月姑娘才能听到消息。” 其中纠葛祝春时不甚清楚,但看曹嬷嬷也不准备多说的样子,她也就没有追问。 “这可真是……”祝春时一时喜得很,虽说都是大房的好事,但一家人哪里要细分这个,她又忙让巧莺去把给三奶奶准备的贺礼一起带出来。 曹嬷嬷笑道:“不止呢,六月中的时候,我们二奶奶也查出来有孕两个月了。” 乍一听见这个消息,倒比前两个更让人欣喜些,季婉如和祝春时的关系本就不错,他们夫妻感情也好,如今顺顺利利有了身孕,不论是儿子还还是女儿,都是头一桩的喜事。 “怪道嬷嬷说是有三喜临门,竟然还一桩一桩的告诉我,让我喜得都说不出话来了。”祝春时轻笑,“如今我备下的礼竟然不够,劳烦嬷嬷在这里多住两天,走走看看风景,我把二嫂的礼也备足了,到时候一起带回京城。” 曹嬷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一时话尽,见她脸上露出疲惫之色来,祝春时忙让绿浓带着人下去休息了,又示意泻露出去把红封赏给他们。 随后她也没工夫休息,先是拆了曹嬷嬷递来的小包袱,打开就瞧见里面放了两身衣裳和配饰荷包,祝春时眼眶倏地就红了,手指摸上缝得细密的针脚,顿时落下泪来。 岳姨娘的女红是她从小看到大穿到大的,几乎不需要细看她就知道这些东西费了姨娘多少日子和精神,只怕是每日里都念着做着,才能托曹嬷嬷给带来。 方才和曹嬷嬷说的话大多都是场面,但这时祝春时却是深感自己不孝了,姨娘多年来只得她一个孩子,在府里也并不算受宠,如今她来了这里,还不知道姨娘是怎么度日的。 圆荷从萍娘那里回来,就见屋子里祝春时坐在罗汉床上,对着岳姨娘做的衣裳无声掉泪,忙把东西搁在旁边,急匆匆走上前来抽出汗巾子给人拭泪。 “姑娘——”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祝春时笑笑,“再让萍娘赶制两身小孩的衣裳,好拿回去给二嫂,顺便从我带来的箱子里挑些成色好的宝石珍珠,至于缎子就不必了,京城里多得是,其余的礼也不能轻了,和大姐姐三嫂一样。” “姑娘和二奶奶才是正经姑嫂,一样的礼会不会?” “这有什么?”祝春时垂眸,手指重新落在衣裳上摸了两下,“大姐和三嫂都生了孩子,曹嬷嬷回去的时候只怕满月都过了,二嫂才刚有孕,若是就超过了,才更不好。” 圆荷明白过后,低声应了,她见祝春时情绪始终不高,平日里最会讨巧的春容巧莺她们又不在屋子里,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怎么逗人开心,最后没了辙,吐出来一句。 “姑娘可别再伤心了,否则我就往前面找姑爷去,让姑爷来劝您。” 祝春时抬眸,似嗔似怒的瞪了她一眼,“越发没规矩了,还知道拿人来压我。你也去后边吧,问问京城里的情况,让我自己待会儿就好。” 圆荷有些担心她,因此不是很愿意离开,但拗不过祝春时主意已定,况且她也的确有些话想问问那些婆子,所以略说了两句,就出门往后头去了。 两日后便到了秋社,俞逖一大早带着县衙里的人和商户往城郊农田那边去,祝春时则在不远处的庄子里宴客。 其中陈太太神色略有些憔悴,看见祝春时后更是连面子都不愿意做,敷衍的行了礼就起身走到一边。 楼太太几人则是眉眼带笑的过来攀谈了几句,其余商户大抵也看清楚了如今已经不是他们把持县城一手遮天的时候,远安县里外都是俞逖说了算,因此对着祝春时个个都好声好气的,哪怕是素来轻视他人的吴太太也得硬着头皮过来应酬两句。 祝春时也不乐意在这些事上和他们纠缠,一笑置之也就过去了。 她往陈太太的身后看了眼,一身锦衣打扮的怜姐儿对上她的视线,忙不迭的低了头,随后和陈太太轻声说了两句,就往她这边过来。 吴太太面色带讥,“这不是陈家表姑娘吗,今日居然也来了,可真是出乎意料啊。” 祝春时瞧了眼吴太太,只觉得她这个人不太好评说,一视同仁的看不起人爱嘲讽。 怜姐儿涨红了脸,“那日的事,虽说是被奸人蒙蔽,但还是多亏了夫人说情,才让我得以出来,多谢夫人大恩。” 祝春时不动声色的收下了这句道谢,只是却也没给怜姐儿什么好脸色,淡淡嗯了声就转身和旁边的人说起话来。 吴太太又看了怜姐儿两眼,用团扇在鼻子下面扇了两下,语气里是藏不住的轻蔑,“什么味道,闻起来不舒服,陈姑娘还是快回去跟着你姑姑吧。” 怜姐儿抬头看了她一眼,泪盈于睫。 吴太太却是冷哼一声,她最厌这种做派,将头一扭,也和旁边的夫人说起话来,只是话里话外都不大中听。 怜姐儿只得委屈的回到陈太太身边,然而这段时间以来,陈太太因为家中的事情也不大顺心,看着怜姐儿哪哪都不满意,偏偏万老爷还要固执的留下她,若非府中到处都是她的人,她都要怀疑万老爷将人收用了。 一行人略说了半晌话后入席,祝春时自然在上座,其余人按着身份高低关系远近分置坐席。 大约说说笑笑了半个时辰,就有随从来报俞逖那边结束了正往宴会这边过来。 “泻露,圆荷,你们两个去前面瞧瞧有没有疏漏,别误了大人的事。” 说罢,她又看向左边的陈太太,笑道:“说起来,我当日刚来远安不久,陈太太就在家中宴请我,言语之中也在处处提点,实在是帮了我很多忙。” 陈太太听着这口不对心的话,心里恨得不行,捏着酒杯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她一共做了两次宴会,次次都在往俞逖身边塞人,如今对方虽然没有明说,但也足够她警醒。 “夫人客气了,原就是我的分内之事。”她说完,朝着旁边的婆子使了眼色,那婆子立即会意下去了。 “太太,我有些不舒服,想去更衣。”怜姐儿便在这时候突然说话。 陈太太横了她一眼,在祝春时看过来之前,到底还是点了头让她出去。 怜姐儿低着头从席中匆匆离开。 祝春时身边的春容也在此时捂着肚子悄然下去了。 “周家的那个姑娘,听说是住在县衙?”楼太太喝了口茶,仿佛无意的提到这件事。 祝春时含笑,“正是,她年纪还小,总不能继续流浪,无论案子的真相如何,她都是远安百姓。” 陈太太手指一颤,强笑道:“夫人心善,那姑娘也是命不好,小小年纪就遭遇了这么多,如今能遇着夫人,也是否极泰来了。” “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帮不了她什么,为今还是希望当年的事情能早日查个水落石出,谁黑谁白大家心里也都有个数。” 这话一落,在场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陈太太,当初和周家仇怨的可就他们家,若非因为那桩生意,后面也不至于扯出什么勾结匪盗谋财害命的内幕。实际上这话大家都不太相信,周家已经是远安的大商户,攒下来的家财几辈子都花不完,何必要铤而走险去做这些事。 但当时乃是蔡泰在任,他们也只能听之任之,想着总不过是抄家流放罢了,没成想最后居然都死了,只留下这么个不足十岁的丫头来。 祝春时只做没看见大家的眼神变化,举杯笑道:“今日秋社,乃是祭五谷丰登的好日子,不必说这些事惹得大家都不开心。我敬各位一杯。” 众人纷纷应是,举杯饮了这盏酒。 院中气氛一时和睦,也有人开始说笑起来,祝春时便和庞太太随意攀谈了两句,提到荆州府这边的特产土仪,以及市井间的几件小趣事。 “还是俞大人来了后,咱们县里才好了起来,从前哪里有这些闲心去打听。”庞太太笑着恭维道。 祝春时未置一词,从前苦的也是普通百姓,何曾苦到这些商户了,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 “夫人,不好了——”宴会正酣时,春容突然急匆匆跑进来,犹如油锅里溅了水,登时引来注意。 祝春时皱眉,“何事如此惊慌,你慢慢说。” “前边,”春容大喘气,绿浓忙上前帮她拍了拍胸口,“前边大人那儿,出事了,宴上闹起来了。” “什么?!” 众人哗然,都看向祝春时。 祝春时听见这话也坐不住了,忙从位子上起身,几步走到春容跟前,“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随后又看向身边的商户太太们,“诸位,我们也去前面看看吧,免得闹出乱子来。” 春容一面领路一面说话,她原本是有些不舒服想去休息,歇了会儿后觉得有所好转就准备继续过来伺候,不料走到仪门就听见那边喧哗起来,说是什么有辱斯文毫无廉耻等等,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清楚,只是连江跑来让她赶紧来告诉夫人一声。 陈太太心里狂跳,她抬手按着胸口,举目四望,才发现怜姐儿下去更衣后居然半日都没有回来。 第76章 阳谋 内外院距离不算太远,走过两道长游廊,再跨过仪门,也就靠近院落了。 祝春时一行人匆匆赶到时,连江正带着人守在院子外,脸上神色看起来并不算焦急,见着她赶忙上前来请安。 “出什么事了?”陈太太不等祝春时开口便径直问道。 连江为难的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摇了摇头,“出了些意外,小的不好说,还是奶奶和各位太太进去看看吧。” 说着就侧身请祝春时等人进去。 陈太太看见他的表情心里当时就有些不好,又见他不回话,看着她的神色可谓是一言难尽,便顾不得什么,一把推开了人,带着几个丫鬟就往里面冲。 祝春时也不生气,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担忧的道:“陈太太这是?”她边说便看着旁边的楼太太等人,“我们也去看看吧,免得里面有什么事顾不过来。” 楼太太心里直犯嘀咕,她看着祝春时脸上的笑意,再一想最近发生的事情,和此时陈太太的所表露出来的模样,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分明就是冲着万家来的鸿门宴。 而且还是阳谋,是明晃晃的阳谋,之前万家怎么对待他们,如今也不过是还了回来而已。 楼太太一时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 “楼太太,”祝春时笑着看向她,“这是在想什么,我们快进去吧。” 楼太太回过神来,赔了个笑,跟在祝春时身后进去。 她身旁的庞太太等人也逐渐回过意来,偷偷拉了拉楼氏的衣袖,主要是陈氏的反应太过于不同寻常,祝春时又分外平静了些。 楼太太不着痕迹的瞥过去,暗暗点了头。 众人一时心里滋味不可言说,本以为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县令看着年纪也不大,应该是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不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万家被穷追猛打,折进去一个大少爷不说,如今看着是连当家人都要跌进去了。 小厮在前面领路,把她们带到休息更衣的房间,这里距离宴席稍微有些距离,也要更加偏僻些。 祝春时等人甫一进去院子,就听见陈太太的怒斥声和女子的哭泣声,乱糟糟的一片,俞逖站在最前面束手旁观。 见到她过来,顺势伸手把人牵到身边。 “这是怎么了?怎么万老爷……” 眼前的万老爷哪里还有衣冠楚楚的模样,衣裳随意的披在身上,在陈太太扑上来之前就衣衫不整,如今又被人拉着捶打了四五下,就更是狼狈;头上的发冠也在争执中变得歪歪扭扭,他的脸色更是青白变换,喘着粗气,吼了陈太太两句。 陈太太从踏进来开始就只觉得天都塌了,屋子里一片乱象,那该死的怜姐儿花容失色的躲在床上用薄被挡着身体,她家老爷则是双手颤抖的系着腰带,脸上脖子上都还有脂粉的痕迹, 所预感的内容和眼前的场景对上,她心里悲愤难当,既觉得万老爷老脸都不要了居然做出这种事,又觉得怜姐儿果真是个下贱坯子,浑身风骚遮都遮不住,居然将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 “下流东西!”陈太太被万老爷吼了两句,她也不敢反骂回去,当即转身去拖拽床上的怜姐儿,一把将被子扯开,攥着手臂把人扔在地上,连着扇了两巴掌。 “狐媚的贱人,我好心好意的养你,给你吃给你穿,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你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连老爷你都要勾搭,你还要不要脸?” 怜姐儿委委屈屈的坐在地上,被打了两巴掌她也不敢反抗,捂着脸低声啜泣。 她骂完怜姐儿,便又看向祝春时,“夫人,今日的宴会乃是您主办,如今我们老爷在这里出了事,被这贱人缠上,您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祝春时蹙着眉尖,先是看向万老爷,他如今难堪得很,一双眼要么盯着怜姐儿要么瞪着陈太太;再就是怜姐儿,发髻散乱,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太太想要我给什么说法呢?”祝春时不解的问,“怜姐儿是你的侄女,你们陈家的表姑娘,万老爷按照年龄来说足以当我的父亲,我素日和他们不甚熟悉,今日也不是我把人关在这里的,一切不过是他们二人的选择,与我何干?” 俞逖也道:“今日秋社,原本是想着近来事情多,也好和诸位聚一聚,但方才万老爷突然离席,半日都不曾回来,本官派人找寻,才在这里找到了人,当时怜姑娘口呼救命,要是再晚来一步,还不知酿成什么结果。” 陈太太语塞,她利剑一般的目光射向怜姐儿,心里恨得直滴血,要不是为了将这两个贱人送给俞逖,他们也不会一次又一次的冒险,直到今日事情落在自己头上。 怜姐儿本就风流妩媚,手段又是精心调教过的,前些时候在万家她也有些按耐不住心思,若非丫鬟盯得紧,只怕早就成了好事,但没想到不过是一个宴会的工夫,她还是如愿以偿。 陈太太咬着牙道:“怜姐儿是我的侄女,素来乖巧知礼,如今却在夫人的宴会上做出此等秽乱之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什么诡计?来人,去请大夫来给姑娘诊脉。” 祝春时俞逖二人也不阻拦,任由她将人派出去。 俞逖扫了一眼万老爷,嘴角勾起笑意,低头看着祝春时道:“我们也出去吧,在这里待着终究不好,让他们梳洗后出来,再查探其中缘由。” “不行!”陈太太厉声道。 “万一有人趁此机会去消灭罪证怎么办?”陈太太看着俞逖,她确信这件事就是这两夫妻故意的,为了报复他们之前的种种行为,“上回大人在船上为了证明清白,全程没让任何人离开,直到大夫过来,今日应该也是如此才对,否则岂不是让下三滥的小人称了心意?” 俞逖目光在万老爷和怜姐儿身上飘过,见万老爷一句话也没说,便知道他也是这么想的,因此点了点头,转身看向其余人,示意他们在屋内自便,又吩咐连江平明去外面搬些桌椅来好坐着等。 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怜姐儿低低的哭泣声。 陈太太嫌恶的看了她一眼,也走到一边坐下。 楼太太和庞太太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打鼓,虽说一早就猜到会有事,但怎么也没想到另外一个人会是名义上的陈家姑娘。 是的,她们都能猜到这所谓的怜姐儿愫姐儿二人并非真正的陈家姑娘,毕竟她们也活了几十年,什么样的地方手段会教养出来这等的女子,还是有些数的。 这么想着,她们又看了眼祝春时和俞逖,那两人旁若无人在小声说话,听不清楚内容,但可以看出来神态十分轻松自在。 庞太太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她看着陈太太依旧愤怒的神色,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大约等了一刻钟,小厮带着大夫匆匆赶来。 这回并不是洪大夫,毕竟万老爷他们认为洪大夫和俞逖是一伙的,而是找了向来给自家看病诊脉的郎中。 那郎中稍微上了些年纪,浓眉长须,进来后不需要吩咐就一把摸上了万老爷的脉搏,沉着脸摸了半晌,随后又走进怜姐儿身边,先闻再摸脉。 陈太太神情焦灼,“李大夫,我们老爷是不是被下了药?” 李大夫收回手,点了点头,“这位姑娘的身上有些香味,应该有催情的效果,只是如今门窗大开,又过去了一段时间,所以味道淡了,不容易被发现。” 这几句话何等耳熟,令陈太太一阵目眩神迷。 便是楼庞这些人,也忍不住心中惊愕,纷纷将视线看向祝春时夫妻。 陈太太苦笑,“我知道前些时候万家做错了事,惹得大人和夫人不喜,但事后我们错也认了罚也认了,愫姐儿和我的大儿子至今还在牢里没有出来,夫人若是心里还有气,直管冲着我来就是;何必要用这些手段呢?” 祝春时听得莫名,却见陈太太说完那几句话后转身抬手抹了泪,惹得屋子里的目光都看向她这边。 她笑了笑道:“陈太太的话好没道理,这怎么就成了我做的?一则愫姐儿和万大少爷犯了错,那是律法规定的惩戒,不是我私自行刑;二则怜姐儿是你们家的姑娘,这些日子我并没有接触过,万老爷也不会听我的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三则今日我一直都在后院和诸位太太说话喝酒,众目睽睽之下哪里有机会做这些事情。再有最重要的一点,那什么花香,我可拿不到这种东西,上回在船上,她们姐妹可都承认了东西是从万家拿来的,陈太太便是要问罪,也该从自身内部开始,而非从我身上找。” 陈太太的眼泪戛然而止。 俞逖突然轻轻笑出了声,杨老爷和温老爷也都强笑着附和点头,走也走不了,待下去也不是办法,眼前这一幕虽说对他们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但到底没面子,他们左思右想之后也只能略显尴尬的看向身边的妻子。 而怜姐儿,也在这样的沉默中终于抬起了头。 “我是自愿的,今日的事也是我自己筹谋的,太太你不必将事情推到祝夫人身上。”怜姐儿带着微弱的哭音,“你说你待我好,你究竟是怎么待我的, 你要不要摸着你的良心问问?” “你逼着我去俞大人面前献媚,我在万家,谁都能欺负我,谁都能给我脸色瞧,你身边的下人是怎么说我的,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侄女,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侄女,你心里没有数吗?” 一石惊起千层浪。 陈太太猛然扑了过去,拉扯着怜姐儿不放,“我撕烂你这张嘴,从你十来岁起我陈家就好吃好喝供着你,把你当金尊玉贵的姑娘,有哪点对不起你?要不是我,要不是陈家,你以为你能过上什么日子,不过是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妓子!” 一直都没有说话的万老爷乍然听见这话,登时回过神来,大力将陈太太拉开,“闹够了没有?你胡说什么,怜姐儿好好的良家女子,让你糟践成什么了?” 陈太太近来本就心力憔悴,方才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罢了,如今见万老爷疾言厉色对她,心下更是难过得不行,只觉得他是被这狐媚子给迷住了心窍,也半点不退让的吼道:“我说错了什么?她本来就是个下流东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早就对着家里的男人眉来眼去,哪个没受过她的蛊惑,不过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祝春时二人好整以暇的看着这场夫妻反目,只觉得着实精彩,戏台子上唱的远远不如,怪不得前些时候万家绞尽脑汁的想要离间他们。 俞逖垂眼看她这副模样,也弯了弯嘴角。 “大人面前,你还有没有点礼数规矩?满嘴胡话,我看你是失心疯了,还不快闭嘴!” 这时候的陈太太哪里顾得上万老爷素日说的那些计谋本事,她满脑子都是这一堆破事,大儿子入狱,小儿子不中用,女儿又远在荆州府,引进来的贱人又去勾搭上了老爷,想来想去,竟是没一个人能够说她的委屈。 见陈太太泪流不止,但好歹是安静下来了,万老爷才对着俞逖拱手道:“大人,这妇人一时受的刺激太大,言行举止失了体面,出口的话也当不得真,还请大人恕罪。” 俞逖却笑,看着万老爷的眼神却不带半点笑意,反而满含冰冷和讥讽,“万老爷是觉着本官像傻子?” “这个人,”他说着指向了怜姐儿,“她究竟是什么身份?毕竟之前你们可是想把她们两姐妹往本官的身边送。” 万老爷抖了下,事到如今他仿佛走入了一条死路,从一开始轻视对方的时候,就已经迈了进来。 然而有些话却是万万不能说的。 “她,她是陈家的姑娘,我妻子的侄女。” 俞逖摇摇头,看了眼祝春时,又看向神色呆滞的陈太太和我见犹怜的怜姐儿,“万老爷嘴里没有实话,看来是不想和本官说了。” “也罢。”俞逖缓声道。 “大人!”万老爷心里觉得不好,忙抬头叫住他,“草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还请大人明察。” “究竟是不是肺腑之言,万老爷比本官要更清楚。”俞逖不吃这一套,但周围看过来的目光却不容忽视,他略想了想,索性看向杨温几家的当家,“诸位有什么话想说吗?” 杨温骆几位见此情景哪里能说什么,纷纷摆手摇头,都说民不与官斗,这时候他们就算有手段,也斗不过俞逖。 “此女身份不明,万家意图送到本官身边,包藏祸心。来人——” “大人!”万老爷高声,他有些颓唐,脸色也衰败了起来,“此女并非是什么包藏祸心之人,她们乃是陈家专门调教好的养女,当日也只是想让她们好好伺候大人而已。” 养女。念叨了两句,即便俞逖早就知道怜愫二人的身份,此时从万老爷的口中听闻,也仍旧有些怒气。 “万老爷好手段。”俞逖不怒反笑,“连江,送万老爷陈太太回去,让人将万家守起来,没本官的命令,不许人进出。” 万老爷的脸色涨红,他没想到即使说出真相,俞逖仍旧不打算放过他,“大人此举,未免太罔顾王法了,草民犯了什么罪,要被如此对待?” 俞逖居高临下的看他,眼神里全是漠然,他事到如今还在负隅顽抗,到底是从前养大了胃口。 “万家的罪,罪行累累,一时难以说尽,万老爷在府中等候县衙通传吧。” 说完不论万家人在其后如何陈言喊冤,俞逖也没搭理他们,懒得在口舌上掰扯,直接让衙役把人抓回了万家,等明后日公堂算账。 第77章 奶娘 秋社草草结束,万家众人被衙役看守在府中,远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杨温几家如何错愕不提,即便是祝春时,也没料到俞逖会手段粗暴的行事。 她看了眼邹县丞寇明旭等人,见他们脸上丝毫不见诧异,甚至也没什么担心紧张的情绪,心底隐隐有了猜测,便也做出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和楼太太等人略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是有确凿的证据了?”回去的途中,祝春时压低声音问了句。 俞逖没说话,握着她的手却微微用力。 直到回到县衙东厢,二人先后更衣洗漱了,才坐在一起说话。 俞逖将贴身放好的几张纸拿了出来,推给祝春时瞧。 祝春时沉眸,纸张泛黄应该有些年头了,边缘有些撕扯的痕迹,看起来像是从什么册子上胡乱撕下来的,上面寥寥只记录了几笔账目,看起来不甚显眼,但一看时间和银钱去路,便有些明悟了。 “宣和十七年春。”不知道是慌乱中沾了水渍还是因为被揉搓的厉害,导致有些字迹模糊,她手指落在那行字上,“一千两黄金,蔡泰,五千两白银,王高义。” “这个人是谁?”她点了点那姓王的名字。 “周家当年和府城那桩生意的管事,也是中间联络的人。”俞逖看过那件案子数次,对其中牵涉的人员和各方情况都如数家珍,祝春时一提问,不需要细想就脱口而出。 “他现在在哪儿?”不必再问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发挥了什么作用,祝春时直接问出关键点。 “在他老家,已经派人过去了。” 当日那件事发生的突然,有人直接来到县衙敲响登闻鼓,状告周家勾结匪盗残害人命,周家人尚且来不及辩解的时候,衙役就在府中搜出了来往的书信和联络信物,能做这种事的只有他们绝对相信的自己人,旁人可没通天的本事进去周家还不惊动任何人。 然而那件事过后,周家能掌事的几个主子全没了,他家也不是什么大族,只有零丁几个旁支,有蔡泰在前虎视眈眈的盯着那些家产,那些旁支更是连面都不敢露,后面一年间陆陆续续的搬离了远安县,才导致周端年无人看管照顾,流落街头。 祝春时注意到,纸张的左下角盖着印章,她仔细辨认了一番,能隐约认出来是万家的章子。 除了刚才读的那几笔,后面还有几笔记录,无非都是给谁送了什么什么东西。 “从哪里得来的?我看你今早出门时还好,下午宴会上便锋芒毕露,半点也不缓和。”她琢磨了下,“是怜姐儿趁着那点时间给你的?” 俞逖点了点头,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这段时日我派人盯着她,没发现什么问题,这个据她所说是潜入万老爷的书房找到的,她没敢把整本都带出来,只撕了几页觉得重要的。” 的确重要的很。 县城里谁不知道周家状告万家的事,俞逖明显是要翻案的意思,有了这几页万家人收买贿赂的证据,翻案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没说要求?”祝春时反问道,这事可不在俞逖一开始吩咐的事情之内,如今怜姐儿冒着风险把东西送了出来,总不能是做白工。 俞逖笑着摸了摸鼻子,“瞒不过你。她说万家眼看是一艘要翻的船,她不愿意像之前说好的那样真的爬上万老爷的床,那是赔本买卖,所以要求折中,她去配合,我这边要带人及时撞破。” 原来如此。 “怪不得我说进去的时候怎么觉得不对劲。”祝春时倒是并未因这话有什么意见,只觉得怜姐儿不愧是富贵之家养出来的,精打细算的功夫很是厉害,也有主意。 祝春时一面说话一面将纸张推过去,“打算什么时候升堂?” 俞逖将东西仔细放在胸前,算了下时间,“今天才派人过去,大概明日下午人就能被带回来,后天升堂。” 一时把话说尽,其余的东西祝春时也不好再过多探问,便和俞逖聊了些家常话,将曹嬷嬷带来的京城消息和他说了些许,直至夜半时分屋里烛火才渐渐熄了。 翌日无事发生,祝春时坐在窗前和冯嬷嬷说起远安的吃食来,瞥见她神思不属有些忧愁的神色,想起曹嬷嬷带来的消息,不由得看了眼泻露,泻露看过来一个无奈的眼神。 “嬷嬷?”祝春时递过去一块用井水镇过的香瓜。 冯嬷嬷愣愣接过,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不知在想什么,“我去给姑娘做些点心吧,正好曹嬷嬷带来了京城的吃食馅料,尝个鲜味。” 祝春时笑着把人按住,“曹嬷嬷要多休息两日,嬷嬷不必着急做这些,分给巧莺也使得,不如陪我说说话来得好。” 冯嬷嬷笑容有些涩,手里的香瓜拿着吃了两口,就在祝春时看过来的视线中红了眼。 “姑娘,我……” 几乎不需要她开口说话,祝春时就能猜到,能让她心神不宁到这个地步的,除了她远在京城的儿子就没别人了。 “嬷嬷你慢慢说,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能帮的一定帮。” 泻露适时递上去手帕,笑着劝解道:“嬷嬷还不清楚咱们姑娘吗?最是心软善良的人了,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竟是别憋在心里难受,倒让姑娘见了也不好受。” 冯嬷嬷擦了把眼睛,摇摇头,“我没脸和姑娘说这些,原是我不中用,才把他养成了这副模样,当初跟着姑娘出来也是没法子了,再这么下去,别说是我得被连累死,就是姑娘也要被他缠上。” 可怜天下父母心,祝春时见了只觉得心酸眼也酸,又想起岳姨娘托曹嬷嬷带来的东西,她又何尝不是如冯嬷嬷这般日夜挂念呢? 然而那位奶哥哥别的倒也罢了,就算不事生产整日里游手好闲,有嬷嬷这些年攒下的家底,怎么也够他吃喝了,偏偏染上赌博,再多的银子都不够使。 祝春时从前想过用些手段强行逼他戒赌,但冯嬷嬷自觉亏欠舍不得,她也只好罢了手,如今他们远离京城,前一回的消息还是好好的,虽然有赌但念着冯嬷嬷不在,还算有些分寸,但眼下看嬷嬷的态度,怕是死灰复燃了。 “嬷嬷,这么下去终究不是什么法子,若是想让他彻底戒了这些,就得狠下心来。”香瓜过甜,嘴里也甜腻腻的,她喝了口茶慢声道,“若是嬷嬷想他改了,我就去信京城,让人仔细看着他,天长日久之下,嬷嬷你又不在他找不到人求救,自然就会熄了心思。” 冯嬷嬷欲言又止,嘴唇嗫嚅了两下,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祝春时也不急逼她,这种事她一个做母亲的,这么多年和儿子相依为命,说句夸张的话,她几乎是为了儿子在活,而非是她自己,自然是慎之又慎,轻易做不下决定。 倒是泻露在旁边听得有些急,想要赶紧劝嬷嬷应承下来。她年纪轻,迄今为止没吃过什么苦,自然不知道养育子女要花费多少心血,却知道冯嬷嬷给她儿子那个无底洞扔了多少银子进去,所以很难和冯嬷嬷感同身受,也就难以理解此刻嬷嬷的沉默。 便是祝春时对嬷嬷的行为也有些许不能理解,她认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长久下去必然生成大乱。但看在冯嬷嬷奶了她这么多年,又有岳姨娘在前,她还是没有多加劝说,只让对方仔细想清楚。 冯嬷嬷应了下来,又陪着祝春时略坐了一会儿,就满怀愁绪的去了后院找曹嬷嬷说话了。 泻露等人走了,才叹息道:“说起来冯嬷嬷平日在别的事情上都很有决断,唯独这个儿子,真是……” 她想了想,有些话还是不好出口。 祝春时抿唇笑道:“我们两个没孩子的怎么懂嬷嬷的想法,她就这根独苗,自然要谨慎些,你也别去说了,让嬷嬷自己决定吧。” 泻露惯来有些主意,自然不愿插手别家事情,没得惹一身事,只是看着冯嬷嬷神色不好,今日才多了嘴。 “从前还在咱们府里的时候,我听底下小丫头说起一桩事来。”泻露说着踮着脚看了眼外面,小声地同祝春时道。 见她这副模样,祝春时失笑,她也配合的小声道:“什么事?” “冯嬷嬷的儿子,比姑娘你要大两三岁,和姑爷差不多。”泻露轻声道,这些原是她从府里人那里听来的,算不得什么事实,所以除了圆荷外,她从没告诉过其他人,如今说了出来,也不过是给祝春时提个醒罢了。 “算起来,早就到了该成婚的时候了。”民间十六七岁就成婚的男女比比皆是,有儿子的家里想早点娶媳妇抱孙子,多个人也多个做活的,有女儿的家里则是觉着姑娘家帮不了家里什么,不如早早的嫁了还能省下吃食。 祝春时点了点头。 “嬷嬷早先想给她儿子订门亲事,说府里的丫头长得好规矩也好,有造化的还能读书认字,月钱也不少,她儿子虽说不打中用,但有她在总还是有些家底的。”泻露说着唏嘘道,“您别说,真有丫头是动了心的,毕竟她是您的奶嬷嬷,饿着谁都饿不着她的。” 祝春时也不意外,虽说泻露圆荷她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好,以前在府里也能有一两个小丫头听使唤,但下面的那些丫鬟却不尽然,每个月活多钱少,还容易被人欺负,想有个好亲事也是常理。 况且若真是和冯嬷嬷结了亲,以后便也算她的亲信,怎么都好过打杂扫洒的。 只是,祝春时看向泻露,“以前我没成家,嬷嬷她虽说是在我这里的,但都得太太管,这亲事自然也得和太太提才是。” 泻露笑道:“正是。不过这事还没提呢,她那儿子就一门心思钻进赌坊了,好容易攒下的家底都败进去了。那之后我听人家说,嬷嬷倒是还有些心思,想着找个媳妇管一管也就好了,但府里消息传得快,都知道她儿子的毛病了,涉及到赌钱的事,哪个人家还愿意,所以也就没成,一直耽搁到今天。” 祝春时摇了摇头,低声道:“如今嬷嬷都跟着咱们出来了,日后这事就不提了。” 泻露也跟着低声,“姑娘以为我破天荒的说这事是干什么?”她瞟了眼外头,眼里露出点不屑来,“嬷嬷别的都好,就是一门心思想着她儿子,偏生又是个不争气的孬货。” 祝春时还没从泻露的话里分辨出冯嬷嬷的意图,便听见了她后面那句话,登时轻拍了拍人手臂,“好好的姑娘家,哪里学来的这话。” 泻露忙打了下嘴巴,赔了个笑脸。 “你的意思是,嬷嬷还想着给她儿子说个媳妇?” 泻露点头,“天高皇帝远,除了咱们也没人知道这些事情,嬷嬷在院子里又是受人敬重的,底下人都看在眼里,那些个没见识的可不是心里想着。” 祝春时拧了眉,都说站着说话不腰疼,因此她不好去评论冯嬷嬷对儿子的种种包容,只要不殃及嬷嬷本身,不殃及祝家和她,对方也没求到跟前来,那就不是能随意插手的。 但如今嬷嬷真想在远安或是院子里说个媳妇回去,那也得她儿子能彻底戒了赌瘾之后才行,否则岂不是诓骗好好的姑娘入火坑,赌博上了头的人哪里还有什么良心可言。 她本以为嬷嬷是想让她儿子彻底改了,没想到还抱有这个心思。 “先别声张,你和圆荷盯着就行了,若是嬷嬷觉得不好放下了就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若是说定了,不论是说的谁,都得到我这里过过明路才行。” 冯嬷嬷签的是活契,并非卖身,因此她儿子还是良籍,她要是找儿媳妇也得找良籍,要么也是签了活契的要么就是外面的,但不论如何,冯嬷嬷都还在她身边伺候,事情也越不过她这里,更别说她们如今在远安,没她的吩咐,谁都不能离开。 泻露低声应了。 祝春时心里想着,仍旧有些不放心,又让泻露拿了纸笔过来,就在小几上写了封信,封好后又交给泻露,让她看着时候交给曹嬷嬷,回了京城后交给她的陪房齐之荣。 第78章 人证 八月十一。 俞逖在县衙公堂开始审案,开始之前,已经派人去往万家叫来万老爷,以及住在后院的周端年。 县城里这两日都在宣扬万家之事,和当初的蔡泰以及周家的事关联在一起,引起了绝大多数百姓的好奇心和疑惑,因此这日天还没亮时,就已经有百姓陆陆续续的出门来到县衙等候。 等到衙役开了大门,他们也就顺理成章的挤在门口,视线穿过长长的甬道,落在公堂上的正大光明几字上。 祝春时这日也坐不住,特地带着人来到后面的师爷房,距离公堂极近,前面的声音稍大些就能听见在说什么。 俞逖还从护院里挑了两个有眼力会说话的混在人群里,以免万家那边有人浑水摸鱼搅和民心。 “带万逸致。” 万老爷被衙役带上来,因案子还没定,因此他身上没有脚铐手链,依旧是锦衣华服的笑面虎,面对着俞逖等人也不见什么颓色,恭恭敬敬的行礼。 “万逸致,现在有人要状告你勾结奸人谋财害命,你认是不认?” “草民不认。”万老爷脸色不变,看向公堂之上的俞逖,掷地有声道:“草民行商数十年,不敢说私德无亏,但大节上却无二话,谋财害命这种事从来不敢想不敢做。” 俞逖也不奇怪,顺势看向旁边站着的周端年,“你说要告万家谋害,除了猜测外,可有人证物证?” 周端年小小年纪第二次上公堂,虽然之前有过一次经验,但这回明显要比上次更重要些,不免就有些紧张,在俞逖看过来的时候她没能及时反应,呆愣半晌后才点点头。 “民女有,民女前段时间找到了一个人,从前是我们周家的二管家,也负责生意上的往来,当年出事后他就没了踪影。”周端年一字一句道,“但前段时间有人说他在老家待着,如今已经做了地主发了财,民女心生疑惑,所以偷偷去看了看,发现果真是他。” 万老爷本不把周端年放在眼里,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便是想治他的罪也是痴心妄想。但听见这番话后,他的眼皮子不禁抖了抖,嘴角的笑意也有些不保。 “此人和案情有何关联?”俞逖提醒了声。 周端年道:“他当初是负责荆州府的那桩生意,也就是万家输了的生意。” 俞逖看向门口的衙役,示意把人带上来。 那管事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看起来憨厚老实的长相,想来是这两年锦衣玉食,大腹便便,被带上公堂的时候神情有些慌张。 “草民见过大人。”王高义左右看了两眼,在看见周端年的时候他脸色没什么变化,但瞧见万老爷时却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王高义,现在有人状告你勾结外人谋害主家性命,你可认罪?” 王高义脸上的肥肉抖了抖,顿时伏在地上,“大人,草民万万不敢,当初,当初那是周家人勾结了匪盗,后来被蔡县令判决,与草民无关呐!” 俞逖本来也没指望这些人老实承认自己的罪名,因此听见辩解也不觉得奇怪。 “你胡说!”周端年人小气性却大,半点忍不了有人污蔑她家人,立时喝骂,“当初分明是你,趁我父兄不注意的时候潜入书房放下书信来陷害他们。” 王高义被骂得一激灵,这才将注意力落在周端年身上,他仔细辨认了半晌,才从周端年的眉眼中找出点痕迹,心怀忐忑的询问,“是姑娘吗?” 周端年脸上怒气不止,并不回答他,然而也正是这样的态度,反而更加让王高义确定她的身份。 “姑娘,真的是您?这两年您都去哪儿了,当初周家出事得急,我本来想老爷对我有大恩大德,合该照顾好大奶奶和姑娘才是,但后来却始终没找到您二位,没想到如今居然在这里遇见了。” 王高义一面说一面抬手抹泪。 “看来果真是老天有眼啊,让我找到姑娘,就算是有朝一日见到了老爷太太,我也算是有了交代。” 周端年昔年也曾经在家中见过王高义,他是周家除了周老爷和大少爷二少爷大管家以外的第五人,和周家半数的生意都能扯上关联,也是周家上下都十分信任的人。 否则周端年不会这么多年都没怀疑过他,直到俞逖拿来了万家的账册,上面明晃晃的写着他的名字。 就为了五千两银子,赔进去了周家五六条人命。 大抵是因为周端年一直没说话,反而双目如火瞪着他,王高义滔滔不绝半天后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姑娘,您是怀疑我勾结外人害死了老爷太太吗?”王高义颤着声发问,“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啊,当年的事我也觉得突然,老爷和大爷二爷入狱,走投无路之下太太让我去她娘家搬救兵,但没想到我刚出城就被人打晕了,等我醒过来回来才知道,老爷他们在狱里畏罪自杀了。” 他哽咽着道:“我不肯信,只觉得是自己做事不力才害死了老爷,原本想去县衙给老爷他们收敛尸骨,但没想到又去晚了一步,那之后我就在城里寻找姑娘和夫人,但找遍了都没看见,不得已之下,我才离开了县城,回到老家安顿下来。” “但这两年,我始终在派人找姑娘您啊!” 周端年听得手都几乎颤抖了起来,她现在只觉得王高义面目可憎,嘴里的话没有半点可信度。当初她和母亲大嫂被赶出周家老宅,身边是还有几个忠仆服侍的,但凡对方真的有在城里找过他们,就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何况她母亲死得惨烈,如果他真的有心,仓皇之下的他们难道真的能一点痕迹都不露吗? “你说你在找我,可我却找去了你所在的镇子,你在镇子上做起了生意发家致富,是远近闻名的有钱人,周围人都说你这两年到处做生意,但从没踏足过远安一步,这就是你所谓的找我吗?还有,你做生意的本钱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当初有人收买你陷害我父兄?” 王高义没料到对方居然去找过自己,脸上很快闪过一丝阴霾,若非俞逖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估计也注意不到这点变化。 “姑娘,我,”王高义声泪俱下,“我以为姑娘和大奶奶已经不在远安了,毕竟这里是个伤心地,所以才想着去周边其他地方找,却没想到就是这样才错过了。” “本就是我的问题。”他摇了摇头,很是伤心的开口,“姑娘想怎么怪我都行,是我辜负了老爷太太的大恩,但我绝对没有背叛周家!” “那本钱呢?你别告诉我是这么多年你攒下的银子?”周端年质问道,“你做管事的月钱是十两银子,一年下来一百二十两,但你家中还有父母在,总要花销,你在周家做了大约十年的管事,也就是一千两。你在镇上买的宅子买的铺子,远远超过一千两,还有做生意的资金周转,这些钱根本不够。” 周端年当初人小,很多事情根本记不清,但对于王高义这个常来家中又逗过她的叔叔,她总是有印象的。 王高义似乎被周端年伤透了心,听到这几句质问倒是心平气和的,朝着俞逖拱手解释道:“大人,草民做生意的本钱就是多年的积蓄,姑娘说我的月钱不够,那是因为她只算了我做管事时候的银子,我在做管事之前,还在周家做了将近十五年的下人,我从十岁就去周家了,后来得蒙老爷看中,才一步步做了管事,期间又有不少的赏赐,我还能从生意中抽些油水出来,镇子上的开销也少,才得以做起来。” 俞逖听了半日他们的辩驳,到这里之后,周端年明显想不到其他的话来进行质问了,王高义上来就对着她说了一番忠心之语,公堂之上一副忠心不侍二主的模样,字字句句都是一片苦心,随后又将银子的去路解释清楚,以周端年的心性年纪,她只能哑口无言了。 果然,周端年无话可说。 万老爷突然道:“大人,这是他们周家的事,按理来说和我万家无关,但贤侄女却说这是证据,也就是贤侄女认为当初是我万家收买了王管事,对周老弟进行陷害,是吗?” 俞逖颔首,“的确如此。” “简直荒谬!”万老爷忍着怒气道,“我知道贤侄女一直认为当初的事是陷害,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愿相信父兄是这样的为人。但我行的正做的端,绝没有如此行事,别说就是一桩生意输了,就是再输掉两桩三桩,那对我万家的影响也并不大,我为什么要铤而走险的去陷害周老弟,还要杀人灭口?” “这也是本官无法理解的事情。”俞逖慢条斯理道,从手边的盒子里取出一页纸来。 “给他们瞧瞧。”俞逖递给身边的连江,示意拿下去让二人看一眼。 连江奉命下去,将那张写明了万家贿赂蔡泰收买王高义的账簿摆在二人面前。 俞逖不紧不慢的开口,“万老爷既然口口声声说不至于,那这上面为何会记录着你送给了王高义五千两白银?你们一人是万家当家人,一人是周家管事,私底下为何还会有往来,一出手还是五千两的数目,万老爷可别说你这是家里银子多了没地方花特地来做慈善的。” 万老爷被这话噎住,看着拿出来的东西闪过惊讶,所幸还稳得住,顷刻之间就恢复过来。 王高义那边方才还在大气凛然,这会儿见着这东西就像见了鬼,先是不可置信的看向万老爷,随即反应过来,又看向上面的俞逖。 “王管事看起来好像很惊讶?似乎是觉得本官不应该有这个东西。”俞逖微微笑道。 “这,”王高义语塞,“草民不敢。” 俞逖收起笑,“敢不敢,王管事和万老爷还是先解释这五千两究竟是怎么回事吧,还是真的如周家姑娘所说,这是你们暗中勾结收买的银钱,也正是因为这五千两银子,王管事才铤而走险将伪造信放进周家书房,致使周家入狱惨遭杀害!” “这……”纵使王高义再巧舌如簧,一时也没想到俞逖能拿出这种东西出来,“说不定这才是伪造的,就是为了陷害我和万老爷!” 万老爷脸色隐隐有些灰败,从看见这张账册开始,对于俞逖这次的反应和行为在心里就有了些猜测。 “是不是伪造的,万老爷应该清楚。” 万老爷苦笑了下,“上面有我万家的印章,看起来的确不是伪造,但印章这个东西却不止我能拿到。” 俞逖轻轻挑眉,证据确凿之下,这是想嫁祸出去了? “印章至关重要,犹如官府的官印,非寻常人见不到拿不到。你这话是在说万家的人偷拿了印章,故意收买王管事然后陷害周家?” 万老爷心思急转,若是没有这纸记录,他自然可以不认账,但有着万家印章的存在,王高义的身份存在,就不是那么好抹除干净的。 然而,他猛然抬头,“草民知道了,当初那桩生意草民的确不曾放在眼里,但那时候乃是草民的长子负责此事,他输给周家后,我无意间说过他两句,也许正是由于此,才导致他生了邪念,收买了王管事,想要报复回去,但他绝对不敢有杀人害命的心思。” 王高义早在账册记录拿出来的时候神情就有些撑不住,听万老爷承认并非伪造后更是难看,如今见他推给万大少爷,忍不住惊讶的转头看去。 不过万老爷却没工夫顾得上他,“还请大人明察,这件事草民委实是不知情。” 俞逖示意平明去牢里把万玉轩提过来。 大约半盏茶,万玉轩灰头土脸的被平明提溜过来,还没来得及从看见他爹的高兴中回过神,就听见上面惊堂木的声音。 “万玉轩,现有证据证明你们万家收买周家管事,意图陷害周家,你认不认罪?” 万玉轩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最近本就在牢里被熬鹰熬的快受不了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都被他秃噜了个遍,如今被带出来照着阳光,神情还恍惚着,一口大锅就扣在了头顶上。 “冤枉啊大人,草民从来没收买过什么周家管事啊!” 俞逖朝着连江抬了抬头,示意把账册记录给他看,万玉轩愣愣的看着上面记载的东西。 “谁是王高义,我不认识,这钱不是我给的!”那上面就两笔账,蔡泰他自然清楚的,至于后面姓王的,虽然有些耳熟,但他一时间还真没想起来。 “混账!”万老爷先发制人地呵斥道,“当日你输了生意心里不快,从账上支了许多银子不知道去做什么,我本无意管你,但没想到你居然敢去收买周家的人,事到如今账目都摆在你面前了,还不认错!” 万玉轩被他爹吼得愣住了,这段日子他本就吃了许多苦,从前养尊处优的就是手指破了个口子,府里上下也要被扰得鸡犬不宁,最近却是吃得不如猪狗,整日整夜的不能睡觉,如今脑子还混沌着,就被他爹上来骂了先一顿,还非说他拿了银子收买别人。 他可不是什么软和性子,说不认就是不认。 第79章 斗米仇 俞逖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父子在公堂反目,万老爷推说生意乃是万玉轩负责,之后的一应事务他并未插手,想来是万玉轩气不过,才故意收买周家管事,但定然和勾结匪盗之事无关,只是小儿顽劣,恰好遇上周家东窗事发。 万玉轩则拒不承认此事,只说当日他的确愤怒难当,但想的却是过后让人去周家商铺找麻烦,而非收买人手,他和周家人不熟,但凡有点动静恐怕就会被发现。 俞逖敲了敲手中的惊堂木,看向一边被遗忘的王高义,“王管事,你来说,谁是周家和你联系并给你银子的人,他又让你去做什么事?” 王高义乍然被提及,面色茫然的看过来,随后又先后看向万老爷和万玉轩父子两,神色略有些仓惶和不知所措。 俞逖皱着眉头又问了句。 王高义讷讷道:“当初那人没和我见过面,只是书信往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 事情已到此时,俞逖岂容他们随意敷衍过去,便先问万老爷,“万家印章,关乎你们万家诸多生意,是否只有你们二人能拿到?” 万老爷心里有苦难言,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但要他真这么牺牲儿子又舍不得,若是将儿子摘出来,势必就要进去一个人,他斟酌半晌,只得道:“只有我和文轩能拿到。” 万玉轩直到此时,才有些明白过来眼下是个什么情形,他在牢房里过了一月有余,日日受苦,还不如街上的乞丐日子舒服,若真是被扣下了此事,只怕要在县衙大牢里关到死。 “大人,不止我和父亲,还有我三弟,还有管家,都可以拿到,这件事也许就是他们暗中下的手!” “文轩!”万老爷怒声。 万玉轩实在是在里面待怕了,周家那是自己倒霉撞到了蔡泰手里,和他有什么干系?他最多是顺水推舟了一把,但又不是他买通的盗匪,他才不要继续被关在里面。 俞逖得了消息,看了平明一眼,平明点头转身退下,去万家拿人。 与此同时,连江这边也得了吩咐,亲自端上笔墨纸砚,请万老爷和万玉轩分别写上几个字,故意当着王高义的眼睛不让他瞧,等写好了之后拿过来混在一起再递给王高义。 “你既然说是书信联系,那看看谁的笔墨是和你联系那个人。”俞逖朗声道。 王高义拿着两张纸,手抖如筛糠,很快额头就冒出汗水。 邹县丞看了他一眼,起身提议道:“大人,既然此人嘴硬,不如用些刑法,重刑之下不信他还不张口。” 俞逖沉吟片刻后答应下来,立马就要吩咐压抑把人拖下去打。 王高义攥着纸,高声道:“大人,草民认出来了,这张,这张很像和我联络的人。” 他所指的,正是万玉轩写的那张纸。 “你胡说!我根本不认得你!”还不等俞逖发话,万玉轩已经大吼了起来,“你是谁派来故意污蔑我的?” 王高义苦笑出声,手里摊着那两张纸没敢放下,“小的岂敢胡说,当初大少爷输了生意,不是还放话有朝一日一定要周家好看吗?” 万玉轩顿时支吾起来,“那不过是我的气话而已,谁气到头上的时候没赌过气,凭什么就能判定我陷害周家,我和你素不相识,让你来的人给了你多少钱,我给你三倍!” “肃静!”俞逖听他们在公堂上就开始交易险些气笑,他看着万玉轩走投无路惊慌失措的模样,和他旁边老神在在镇定从容的父亲截然相反。 “你说这事不是你干的,可有证据?” 万玉轩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绞尽脑汁的回想了半天,他之前每日里都在万家的生意场上游走,别说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就是两个月之前在干什么只怕都不记得,因此回忆半天后,除了周家太太被他派人打了顿外,脑海里竟是没有一点关于周家之事的记忆了。 “回大人,草民不记得了。”似乎是说着都觉得没有底气,万玉轩逐渐压低了声音,“但草民绝对没有害人。” 俞逖颔首,看向旁边的寇明旭,二人对视一眼,即知道对方已经将方才的内容记录下来。 “王高义,你确定万玉轩是和你联系的人,也是他让你将通匪的书信放进周家书房,最后带着人捕快搜出来?”俞逖最后再问了声王高义。 王高义额头大汗淋漓,浑身都近乎战栗起来,听见俞逖的问话抖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万玉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求救似的看向自己亲爹,央求道:“爹,爹我没有啊,你帮我说说话,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周家的事和我没关系啊!” 万老爷愁眉苦脸的按了按额头,抬眼看了下俞逖的位置,同时给万玉轩使眼色,让他赶紧闭嘴,公堂之上岂是能随意喧哗的。 万玉轩顺着他的眼神看向俞逖,猛然想起来什么,慌忙道:“大人,我和什么盗匪根本不认识,怎么可能让这个什么王去联系贼人,还请大人严查啊!” 俞逖佯作被他说服的停顿了下。 万玉轩仿佛看见了希望,抓住这个点拼命辩解:“当初周家的事情,蔡县令查出来有匪盗,并且还派人去荆州府的路上查看了一番,果然是盗贼出没,所以才判了周家罪名,但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远安,那件事发生的前后都没有离开过,我的小厮和家里人都可以证明!” 俞逖抬了抬下巴,连江转身离开。 “王高义,你勾结外人陷害主家,这个罪名认不认?”俞逖暂且略过万玉轩,转而看向王高义。 万玉轩心有余悸的瘫在地上,只觉得手脚都软得不成样。 万老爷微不可见的沉眸,他的目光在公堂上慢慢的移动,先后落在俞逖、寇明旭和王高义周端年身上,最后看着劫后余生的儿子,上前给他拍了拍后背。 王高义摇了摇头,沉声道:“大人,草民的确收了万家的五千两白银,皆是贪心导致,但从没想过要害主家,那封信的内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最后主家被害乃至于畏罪自杀这些都并非草民所为啊。” 这回不等俞逖说话,在旁边站了许久的周端年便愤而开口,“你在周家数十年,我爹娘都待你不薄,你难道不知道万家和周家的关系吗?我爹和兄长被抓的时候你不愧疚吗?出事之后你就拿着银子跑路去镇上做你的有钱人,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睡得着觉吗?” “你现在冠冕堂皇的说你不想不愿意有什么用,你说了我爹娘兄长嫂嫂就能回来吗?” 她抬手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带着哭腔道:“五千两银子,我家的六条命,你赔得起吗?你对得起我爹吗?” “我对得起吗?”王高义喃喃念道,忽而抬头看着周端年,向前膝行两步,伸手去抓她,“你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他?” 左边的一个衙役见状,眼疾手快的从冲三两步跨出来,一脚踢开王高义伸过去的手,随即擒住他臂膀,膝盖顶着王的大腿,把人压在地上。 一刹那变化就在顷刻之间,周端年受惊的往后退了两三步,俞逖也起身看过来。 王高义还在冲着周端年喊叫,“我哪里对不起他?我十岁就进周家干活了,干了整整快三十年,比我后进府的一个个都出了头,不是脱了籍就是先我一步做了管事掌柜,只有我还在做没指望的小厮。你们比我会投胎,所以从小锦衣玉食,不需要为生计发愁,我呢?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也只是你们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还要卑躬屈膝的服侍你们。” “哈,我给他做下人,又给你兄长们做下人,做了快三十年,没有尊严,呼来喝去,谁都能给我脸色看,终于有机会翻身了,我不应该抓住吗?”王高义又哭又笑,神色狰狞的看着周端年,“我当初的确想找你们来着,毕竟风水轮流转,转了三十年,也该轮到我了,可惜啊……” 周端年被他这副声嘶力竭的模样给吓到,她嘴唇张张合合,然而什么都没说出来。 俞逖等人都被这番话恶心得不行,升米恩斗米仇,周家老爷养他教导他这么多年,最后还让他做了二管事,竟然养出来一头白眼狼,半点不记恩也就罢了,居然还反目相向,将所有的一切怪在周家头上。 若非有周家人,十岁那年他早不知道去哪里了,还轮得到现在在这里大放厥词? 可笑至极! 一直守在县衙门口的百姓听了半天,陡然听见这话,也指着王高义议论纷纷,周家当日买他时就是买下人,而不是买主子,后来也尽心尽力教导了,看他如今这模样,只怕读书认字都跟着学的,后面还提拔做了管事。 谁知道竟是这般德行,半点不知好,满心只记得坏。 俞逖眼底厌恶不绝,且王高义的罪名确凿,他本人又供认不讳,当即就宣判抄没家产,刺配流刑千里。 王高义如何嚎啕喊冤不提,宣判后俞逖便暂且退堂,将万家父子二人关在大牢,等连江询问情况回来。 祝春时在他宣布退堂的时候就起身回了东厢,顺便吩咐丫鬟上了些解渴的茶水来。 “我看万大应该的确对这事不知情,倒像是他爹做的。”邹县丞揉了揉眉心,吃过一盏茶后缓缓道。 苏主簿也所见略同,“但如今王高义指认万大,万大拿不出什么有利的证据来,他爹看起来也想让这个儿子背了污名好自己出去。” 寇明旭也加入其中,他本就是远安县的人,当初那件事也算轰动,他就算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或多或少的听见些许。 俞逖边吃茶边听他们讨论,嘴角噙笑,提醒道:“别忘了,还有个人可以出来指证万逸致。” “谁?”三人异口同声的道。 “他夫人,陈氏。” 邹主簿回忆了下那位陈太太,皱了皱眉,“可我看那陈太太平日里十分听万逸致的安排,夫妻两个同心协力,她怎么会出来指认?” 寇明旭一下子想通其中关窍,轻笑了起来,捡了枚几上的蜜饯丢进嘴里,徐徐道:“那是之前他们夫妻利益相同,自然一致对外,可如今万逸致已经打算让他们的大儿子来背锅了,这可不是什么小罪,轻则充军流放,重则秋后斩首,陈太太必然不愿意万大是这个结局。” 俞逖点点头,补充道:“而且万家子嗣众多,万老爷仅是儿子就有五六个,但只有万大和万三是陈太太亲生的,万三为人鲁莽没多少头脑,定然斗不过万家其他儿子,就算斗过了也握不住万贯家财。只有万大,尚且有些才能,这么多年借着天然优势能压住其他人。” 寇明旭想了下万家那一摊子的人,当初沧柳书院除了万三,其他万家几个孩子也在,万三明显和他们不对付,而且他是缺心眼脾气暴,有事自有陈太太和万玉轩帮他解决,这么多年早就养废了。 “万大几乎就是陈太太后半生的指望,她绝不会眼看着万大被亲爹送进大牢丧命,万家的家财还要拱手让给其他人。”寇明旭说着几乎要笑出声,当日万三欺凌他之时,他便发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是没想到不需要等他做什么,万家自己就要先从内部瓦解了。 邹县丞和苏主簿也恍然大悟,纷纷笑了起来,又想起方才俞逖派人去万家询问,不免好奇。 “大人派连江过去,只怕首要目的是传话,次要才是问话吧。” 俞逖也不瞒他们,含笑应是。 此时万老爷被关在大牢,万家群龙无首,只有个陈太太能主持大局,如果这时候利用消息乱了她的心神,关心则乱之下她能做出什么事来,他都有些拭目以待了。 几人休息了半个时辰,期间将周家的事重新梳理了一遍,王高义虽说认了拿钱办事,但这只关系到陷害周家,周家的几条人命还没算进来。 俞逖也趁此机会和邹苏二人谈起城郊的农田,暂且没发现什么大问题,但百姓因为之前的事情大多穷困潦倒,赋税一时收得很是艰难。 俞逖大致了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有衙役从前面大堂跑来,神色匆匆的叩门。 “大人,万家有人在外面瞧登闻鼓!” 第80章 内讧 俞逖虽然有所准备,但也没想到陈氏居然如此行事,大张旗鼓的敲响了登闻鼓。 邹县丞等人也纷纷纳罕,紧赶慢赶的走到公堂前,就瞧见陈氏领着一群人在县衙门口,旁边还有被鼓声吸引而来的百姓。 苏主簿顺手叫来身边的衙役,“她可有说什么事?” 那衙役方才全程都在,刚巧听见点只言片语,“道是为了她大儿子来的,想要求见大人伸冤。” 俞逖顺着眼前的甬道看出去,相距不过几十步而已,给人的感觉却如隔世。陈氏察觉到他们出现,已经逐渐停下击鼓的动作,略整理了下衣襟,抬头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俞逖看向寇明旭,示意重新升堂,又指了衙役把陈氏提进来。 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见衙役去到陈氏身边说了两句,陈氏也点点头回了话,随即就带着心腹丫鬟走了进来。按理公堂之上是只能有诉师和当事人,其余闲杂人等都需要退避三舍,但俞逖没出声阻拦,算是给她行个方便。 “民妇见过大人。” 俞逖喊起,“陈太太敲响鼓声,号称有冤要诉,是什么?” 陈太太,也就是陈月娘,抬眸看着上面的俞逖,心里不可谓不怨恨,但如今时局变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心里即便再恨再讨厌,她也只能屈居在皇权律法之下。 “回大人,民妇是为当年周家一案而来。”陈月娘在家中得知万老爷的想法后,心里就始终平静不下来。 正如俞逖等人所言,万家子嗣颇丰,但那些人都不是她的孩子,她这么多年来打压妾侍庶子,凡事都以万老爷的意志为主,处处顺从时时维护,最后却换来什么?将家财拱手让人,还让自己的儿子顶罪入狱?她绝不会允许这些事出现,万家的家财最后只能是也必须是她儿子的! 她看着俞逖的眼神里暗藏着恨和怒,之所以会变成现在的局面,无非是眼前的人在幕后搬弄是非,要彻查周家的事,是对方将万家逼入了这个死胡同里。但她即便是知道又能如何?照样要做出抉择,要丈夫还是要儿子,她根本没得选。 “周家?”俞逖坦然受了她眼里的嫉恨,与其说这一切是他造成的,不如说是万家自己造孽,因为一桩生意就能痛下杀手,致周家于死地,不过是种什么因,就结什么果罢了。 俞逖佯翻上午的笔录,慢条斯理的道:“周家的案子上午出现了新的证人,已经指证万玉轩就是当初和他联系并让他放入勾结匪盗信物的幕后黑手,本官正准备宣判秋后问斩。” “不是!”陈月娘乍然听见秋后问斩几字,脑子就轰鸣一声,继而高声反驳,“文轩他不是幕后黑手,那段时间他根本没有出过远安,怎么能拿到匪盗信物,而且收买银两高达五千两,文轩向来被我管得严厉,他手里根本拿不出五千两银子!” “以你们家的情况来说,他不出门也多的人帮他跑腿送东西。”俞逖解释道,“至于银两,他拿不出现银,但可以典当物品亦或者后续再支银子。况且……万逸致已经在堂上说过,那段时间万玉轩去账房支了银子。” “他胡说!”陈月娘此时真是恨不得生啖其肉,自己做了坏事怕被抓就一个劲儿的污蔑她儿子,真是越老越畜生。 俞逖却不管他们夫妻之间的话谁真谁假,他只看证据。 与此同时,衙役也把万家的管家的万三带了上来。 万家管家看见主家入狱,太太又来了公堂,心里早就有所准备了;然而万三却不是如此,衙役抓到人的时候,他正在青楼逍遥快活,连闯了两家才把人逮到,结果又发现他喝酒喝得人事不知,又弄了点法子帮他醒酒,故而这时候才把人带来。 “娘?”万三脸上身上都湿漉漉的,心思还在青楼里,人已经被抓到公堂了还不知道为什么,只在看见陈月娘的时候叫了声。 “娘,这是怎么回事啊?” “大人?”陈月娘惊呼出声,忙上前扶着万三,“这事不是只事关我们老爷和文轩吗,为什么会抓他来?” 俞逖没说话,而是旁边的邹县丞帮着说了一句,“原本是事关他们二人,但万玉轩不承认此事乃他所为,并说印章除了他和万逸致以外,万家的管家和万玉堂都能拿到,为免误判,所以才命捕快把人带来。” 万家管家从小就和万老爷一起长大,乃是家生子,因此也跟着姓了万,眼下一言不发的站在旁边。 至于万玉堂,听见邹县丞的话,再加上脑子里那点黄汤还没彻底醒过来,张嘴就骂,“什么印章?我不知道,你们分明是胡乱拿人,还不快将我放了!” 陈月娘忙低声呵斥了两句,让他安静点。 万玉堂委屈巴巴的看着他娘,但多年的威压在这里,他也不敢反抗,只能闭上嘴。 “万管家,平日里你跟着万逸致来往做生意,对他应该是最为熟悉的,那你可还记得两年前的春日,他可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举动?” 万管家先是缄默,半晌后才摇了摇头,哑着声道:“过去太久,小的不记得了。” 俞逖再问:“关于周家的事情,以及周家多人在大牢中死亡,这件事你知道吗?” 万管家苦笑,“大人是想问和我们家老爷有没有关系吧?我也不知道,我虽然是管家,但只负责府中的开销人际往来之事,老爷平日里要做什么并不会告诉我。” “万玉轩说印章你也能拿到?” 万管家并不迟疑,点了点头。 “印章放在哪里,你有私自用过吗?”这桩案件的重点并不在万管家的身上,因此俞逖也并不抱什么希望,只是例行询问。 “印章放在老爷书房的柜子里,平日里都是上了锁的,钥匙在老爷那里。我的确能趁着老爷休息的时候拿到,但也很容易就被发觉,平常的事情并不需要动用印章,只有做大生意签订契约的时候才需要,这种生意不是我能接触的,老爷也不会让我去做。” 万管家神色虽然有些不好,但并无什么推诿隐瞒的地方,对于问题一一详细作答,很是配合。 俞逖颔首,随即将目光看向一旁的万玉堂,他就没有万管家那么镇定从容的神色了,从陈氏那里知道如今的情况后,脸色就隐隐发青,身体也战栗起来。 这会儿见俞逖看了过去,忙道:“大人,这件事也和我无关啊!” “有没有关系,不需要你说,本官自会判断。”俞逖敲打了一句,随后问话,“你有去书房拿过你爹的印章吗?” “没有!”他先是斩钉截铁的道,继而又迟疑了下,“有?” 俞逖皱眉,轻拍惊堂木,“到底有还是没有?” 万玉堂哭丧着脸看向陈月娘,吞吞吐吐的道:“有吧,但那和这件事无关!那是因为我娘断了我的月钱,我偷拿了我爹的印章去账房支银子,但也只有一次,而且银子也不多,就五百两。” 陈月娘气得捶了他两拳。 “而且我和周家无冤无仇的,也没什么往来,我干嘛要整他们,还是用勾结匪盗这种事,我要是能有这本事,还用得着偷我爹的印章支银子吗?”万玉堂简直觉得自己倒了大霉,他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知道的,吃喝玩乐他在行,说起做生意他就一问三不知了。 俞逖心中也觉得好笑,从那次万家宴会上他就看出来万玉堂的本性了,之所以能在远安肆意欺负人,也不过是仗着有万家兜底横行霸道,单论他本人,实在是没什么能力。 “那这么说,还是万玉轩才有理由,有机会,有能力完成这件事。”俞逖和旁边的邹县丞苏主簿二人轻声谈论了两句,最后总结道。 他和周家有仇,又是万家的大少爷,管着万家的生意,拿到印章不费吹灰之力,并且也有能力有人手去谋划整件事情。 万玉堂仍旧有些愣,他不太明白怎么就是他大哥做的事情。 陈月娘本就是为这件事情来的,听见这里一边扶着万玉堂一边反驳道:“不是,除了我儿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可以做到。” 俞逖不语。 “万逸致才是最有能力做到的那个人。”陈月娘看着俞逖一字一句道。 “娘!”万玉堂震惊的转头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陈月娘却没搭理自己儿子,仍旧目光坚定地看着俞逖。 这本就是俞逖想要看见的场面,自然也不辜负她的期待,顺着这话说了下去,“证据。” 陈月娘原本以为说出这句话很艰难,但直到真的说出口才觉得不过如此,不需要她花费任何心神,也不需要如何纠结难过,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早就在过往的三十几年里消耗殆尽了。 如今不过是一个不仁一个不义罢了。 “他心里早就看不惯周家所作所为,觉得周家仁善待人不过是做戏,想要博个好名,然后好抢生意。这么多年有周家带头,他不得不也跟着拿了许多银两出来救济百姓;周家的田地向来只收四成租子,百姓人人夸赞,他也不得不跟着做;周家的两个儿子个个成才有能力,甚至还从文轩手里抢了那笔大生意,他说着不在意,实际心里在意得不行。桩桩件件都让他无法继续容忍下去。” 陈月娘说话的时候十分平静,仿佛是在谈及陌生人,而非朝夕相对的丈夫。 她回想这几十年来的生活,除了刚成婚时有过几丝柔情蜜意,其他的时候万逸致不是在忙碌生意就是在妾侍歌姬的床榻上流连,她空有万家太太的名头,却没有几分丈夫给予的温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有三个孩子,虽然没有周家孩子聪慧有谋,但在母亲的眼里,却已经是最好最满意的了。 她和万逸致还能过下去,她打压妾侍子女,也无非就是希望这几个孩子后半生能个个都好。万逸致想要多少女人想要怎么风流她管不着,也不想管了,但万家的东西,哪怕只有一砖一瓦,那也只能是她孩子的,其他人想都不要想。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同盗匪勾结的,很多事情他也不会告诉我,周家出事一开始我也只以为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但有一天晚上,万逸致喝得酩酊大醉回来,无意中说起来,说他终于解决了心腹大患,从今以后远安商户都是以他为首,他才是这里的老大。哪怕是县令,也不过是钱财之下的奴隶,照样要听他的支配。” 陈月娘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她也有些记不清楚了,但她却能想起那晚的月色十分皎洁,从窗棂溜进内室里,照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照在她发冷的身体上,那种从心底透出来的寒凉,是她从未有过的体会。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恍然明白,这个同床共枕几十年的丈夫,早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模样,从一个还算有些良心的商人,变得面目全非,沦为了只有欲望的禽兽。 只是她好像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同化了。那天晚上她彻底没睡,想了一整晚,第二天还是当做无事发生的过日子。周家没了,她的儿子女儿不会再被人拿出来说比不过周家人,她也不用再屈居周家太太之下。 所以她沉默的看着周家入狱,又听见周家人全部死在大牢中,看着周家太太被她的儿子棍棒加身,看着周家那位素来进退有度贤良的大奶奶挺着肚子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躲躲藏藏,直到最后,周家所有人都消失在了远安,再无音信。 看着这些,她仿佛也由衷的出了一口憋屈之气。 “周家人之死,也是他做的?”俞逖却没她那么多的想法,听见这话直接问道。 万玉堂惊愕的看着自己亲娘,不可置信自己听见的东西。 陈月娘抿唇,半晌后摇头,“这件事我不知道,周家入狱之后他心情很好,一连几天都在外面没有归家,给我的说辞是在为周家奔走,想要找蔡县令说情,说大家相处一场,周家虽然有错,但并非大罪,罚没家产就足够了。” “他大概以为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给我的理由都大义凛然,事后我问过文轩,文轩告诉我的确是,他那几天大多时候都在和蔡县令宴饮,至于谈的是什么,文轩也不怎么清楚。” 俞逖看向邹县丞和苏主簿,陈月娘这话虽说是指证了万逸致,但都只是猜想和言语上的问题,没什么实质证据,并不能就此当做对万逸致宣判的理由。 况且谁知道这是不是陈月娘为了帮自己的儿子所以故意给万逸致头上泼脏水?毕竟只要对方定了罪,加上周家几条人命,最轻也是流放千里,终生不能回来,能不费吹灰之力的解决掉丈夫,还能将万家握在自己手里。 而万玉轩最多关个几年就能出来,到时候她轻易就能传给儿子,万家其余人有万老爷存在的时候都斗不过她们母子,万老爷不在了,就更是砧板上的鱼。 俞逖思索几瞬,当即派了连江平明带人去万家搜查,尤其是万老爷的书房更是重中之重,至于其余人等,则先分开关押在县衙,明日再审。 第81章 父子推脱 翌日一早,俞逖就开始传唤陈月娘和万管家二人。 昨日派去万家搜查的人在万老爷的书房只简单找到了两本账簿,上面记载的都是这些年万家商铺做生意的流水往来,并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最后还是怜姐儿在里面帮了一把,带着衙役去了她找到贿赂收买名单的地方,几乎掘地三尺,才堪堪找到些能用的证据。 俞逖又和邹县丞几人漏夜整理归纳,精挑细选了一些对案子有帮助的东西。 便是祝春时,也几乎一整晚没有休息,都在帮忙他们查账,直至天明时分才勉强停下。 俞逖先哄祝春时回去休息,见她不愿意,索性让人搬了木榻到公堂后面,又扯来两张薄被铺上,让她在这里假寐,即使升堂了也能随时听到外面动静。 随后才带着县丞主簿传唤升堂。 “万管家,”俞逖指了指那两本账册,“十七年春有几笔账数额较大,去路不明,你知道个中缘由吗?” 万管家神色憔悴,从他来到这里就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便是俞逖问话斥责他也不见什么波动,过了一夜后脸色更加不好,但整个人却犹如木头,一动不动。 万管家细看了两眼账册上的记录,摇头道:“小的不清楚,这是老爷自己去库房支的,没过我的手。” “陈太太知道吗?” 陈月娘抿唇沉默,过了一夜她的头脑好像冷静了许多,然而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似乎也回不了头了。 俞逖拍了拍惊堂木提醒她。 她苦笑道:“知道。府中上下的账目都得从我眼前过一遍,小钱也就罢了,但是大钱我绝对是要问去路的,这几笔账他当时告诉我,是蔡县令这边要的,我想着日后做生意都得拜托县令高抬贵手,因此没多过问。” 她日夜防着银钱来往,就是怕姓万的拿银子去养他的宠妾幼子,几十上百两不过是从指头缝里漏一点出去,她不在意,但超过千数,她绝对不允许。 俞逖轻笑了声,“那可真是奇了,难不成所有的事都是他一个人做成的?陈太太不了解也就罢了,但万管家你也一问三不知,这个管家未免做得也太轻松了。” 万管家闻言脸上更添沟壑,然而仍旧是一言不发。 俞逖却逐渐失去了耐心,这事拖得太久对谁都不好,他也懒得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当即便让人把万玉轩提上来。 陈月娘闻言愕然抬头,“大人?!” 俞逖只当不曾看见,很快就见衙役带着半死不活的万玉轩上前。 陈月娘甫一见到,身体转得比脑子快,立即扑了过去把萎靡不振的万玉轩搀在怀里,“文轩,文轩?” 万玉轩浑浑噩噩间恍惚觉得有人在叫他,抬头看见陈氏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登时哭喊起来,“娘,娘你快救我出去,这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再待下去我就要死了。” 陈月娘顾不得心痛,连连应声。 俞逖给他们留足了半盏茶的时间母慈子孝,方才一拍桌,厉声道:“万玉轩,如今虽有证据证明你并非联系王高义放入信物的幕后之人,但你打死周家太太,罪不可赦!” 万玉轩在大牢里煎熬了这么久,如今是一听判刑身体就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想到还要继续待在里面他就生不如死。 “大人,”陈月娘恳求道,“周家太太的死虽然有我们文轩的原因,但他却也不是真凶啊,是蔡县令下的令,若是不照做,死的就是我们文轩了啊!” “不论是谁下令,周家太太被万玉轩乱棍仗打乃是事实。”俞逖毫不留情,并道:“即便此事他有前情可讲,那之前种种违法之事同样罄竹难书,再有周家一干人等死在大牢中,其中有没有他的手笔还未可知。” 万玉轩却听不进这许多东西,他满脑子都是要被继续关在大牢里受折磨,双腿好似软下来的柳条,登时就支撑不住他的身体,啪声瘫在地上,手指死死攥住陈氏的衣袖。 “娘,周家人的死和我无关啊,他们是畏罪自杀!” 陈月娘心痛不已,刚要安慰就被惊堂木打断! “是否有关不在你一面之词,而在于证据,如今你父亲万老爷也亲口认证你才是其中矛盾源头,因生意失败而不服气,所以故意戏弄周家,甚至周家被关进大牢后,你曾经几次来到牢中羞辱他们,焉知不是你下的毒手?” 这些内情乃是他们去万家搜查的时候还有些记忆的奴仆所言,那段时日可不止万老爷内心欣喜,万玉轩万玉堂两兄弟更是喜笑颜开,整日里招猫逗狗,很是畅意。 “我是去羞辱过他们,但我也只是言语上凌辱罢了,还不是因为周家两兄弟处处都骑在我的头上,让我抬不起头来,远安县的人说起来个个都觉得他们好,没有一个看见我,便是我父亲也是如此!”万玉轩用着身体里仅有的力气吼道。 俞逖面无表情,余光却看向寇明旭,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敲,示意他将这些内容赶紧记录下来。 “就是因为他们能力比你强,所以在生意失败后你心中不服气,趁他们全家入狱自顾不暇的时候,亲自去大牢里凌辱甚至杀害了他们,是还是不是?” “不是!”万玉轩叫出声,“我没有,他们的死和我无关,我只是去发泄怒气而已,我才没有杀人!” “案卷中记载,他们在四月十二入狱,大概六天后,也就是四月十八日接二连三的死亡,蔡泰收了你们家的银子粉饰太平,所以写上畏罪自杀结案。”俞逖眼底犹有怒气,如此草率结案无异于草菅人命,当然蔡泰本就毫无人性,他手里的人命众多只怕根本不在乎这几条。 他看着万玉轩的神色是掩饰不了的威势,如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口中也字字如刀,刮在万玉轩面皮上。 “所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日县衙仵作看不惯你们狼狈为奸的行径,将他们被害的证据偷藏下来,转交给他人,以期将来重见天日。但没想到你们狼子野心不减,随后又密谋杀害了仵作,短短几日就害去数条人命,万玉轩,你还敢在这里信口雌黄狡辩,来人!” 左右衙役应声上前,俞逖喝声:“将此人拖下去,先仗打三十!” 衙役当即就要过去拿人,陈月娘一力护着万玉轩阻拦他们,万玉轩也不敢出头。 说起来俞逖并不喜欢重刑之下逼问犯人,容易导致屈打成招的结果,但万家实在罪行不少,数罪并罚下来,直至此时才大刑加身,俞逖已然是格外开恩了。 邹县丞便常见这种事,因此还略点了点头,视线都落在万家人身上。 围观的百姓也指指点点,他们过了好几年麻木日子,曾经蔡泰当任的时候就是不问是非黑白,上来就先仗打十棍,那时他们可不敢出现在县衙门口围观,生怕被人记恨了去,下回就轮到自己遭罪了。 万玉轩糊涂懵懂的精神终于在衙役把他从陈氏怀里扯出来的时候清醒了几分,眼看着就要被拖出去押在长凳上扒下裤子杖责,他浑身都战栗了起来,许久没再动用过的脑子在这时总算发挥了一点作用。 “大人,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万玉轩高声喊道,生怕晚上一息就被拖了出去。 俞逖看向他,“想起来什么?” “周家的事,我想起来一些。”万玉轩一边吞咽喉咙一边用眼角余光盯着衙役,半点也不敢松懈,“我虽然嫉恨周家人,但还没有本事去陷害他们,就算后面入狱,我也只是去奚落了几句,让狱卒帮我打了他们一顿,那之后我就没再动手了。” “继续。”俞逖面无表情,这些都在他们的猜想之中,实在没什么重要或关键的内容。 “有一天,再去大牢的时候,发现我爹早就在里面了,我听见我爹说什么,赶紧认了吧,只要你签了,明日就可以从这里出去。”这些事他本来都逐渐忘了,若非这次自身遇到危险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的去想,只怕根本就想不起来。 “周老爷呸了声,说他行得正坐得端,没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认,让我爹死了这条心。我爹当时有些生气,说什么做不做不重要,现在要看县令的意思,县令说他们做了那就是做了,周老爷还没来得及反驳,就……”万玉轩抿抿干涩的唇,“我就不小心被周家那两个对头发现了,他们叫我,我爹看我进去了,就甩袖离开了。” “我爹离开的时候,周老爷把一张纸丢在了我爹脸上,还骂我爹厚颜无耻,狼心狗肺,我听着心里生气,随后又让人把他们揍了一顿。” 万玉轩小心翼翼的看着俞逖的面色,讨价还价道:“大人,当时他们绝对没事,狱卒下手都是有数的,案子还没了结他们也不会下死手,只是些皮外伤而已,我离开的时候还被周家人骂了一顿呢。” 俞逖满心无言,居然到这个时候在意的还是没把人打死。他实在懒得和万玉轩对话,挥手让衙役退下,任由陈月娘上前扶住他,母子两个好似相依为命的鸟雀仓惶无依。 邹县丞会意的让捕快去大牢里把万老爷赶紧提过来,正好这时候可以让他们父子二人对质。 万老爷被带过来的时候面色沉沉,尤其是看见公堂上的陈氏和万玉轩,隐隐都透出青黑来,眼底压着怒火,几欲冲出。 俞逖也不磨叽,当即便将方才发生的事告诉他,其妻和其子都指认是他害了周家满门。 万老爷一听就笑了,眼色如刀,一寸寸从陈氏母子身上刮过,牙缝里挤出字来,“大人说笑了,我有什么理由去针对周家?就因为那笔生意又不是我输的,我大可以等下一次赢回来就是,杀人可不是商人用的手段。” 俞逖便也笑,“我原本也不相信,但如今陈太太指认你当初酒后吐真言,又有万玉轩的证词,证明你曾经去大牢威胁过周家人,且你的账上还有去路不明的账目痕迹,包括给蔡泰的这几笔银子都数额过大,还有王高义,万玉轩没有收买的能力,那就只有你有了,你为什么要收买他?” 万老爷沉默着将这些话听完,视线却没从陈氏等人身上离开过,直到最后心底不可谓不悲凉。 “酒后吐真言?这种话也可以信吗,谁知道是不是她为了帮儿子脱罪所以污蔑我?”万老爷泰然自若的一一解释道,“至于威胁周家人,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只是当时蔡县令穷追不舍,我去狱中劝告周老弟不要倔强,要识时务,好歹先认了罪出来再说,但他拒绝了,甚至骂我和蔡泰是一丘之貉。” “至于银子,那就更好说了,这几年远安的商户,谁没有给过他几笔数额巨大的银子呢?不给银子可是要死人的啊,大人。”万老爷言辞恳切的说道,“周家的例子在前,谁敢再触霉头?不都要乖乖听话送银子吗?” “王管事就更好笑了,文轩虽然没有能力,但是我太太有啊,她知道儿子闯祸都不惜嫁祸在我头上,那当初文轩想要整周家收买周家管事,她出区区五千两银子,有什么不可能的?甚至还不需要走万家的账目,从她的私库里就出了,神不知鬼不觉。” 短短几息间,万老爷就将方才对自己不利的局面扭转过来,陈月娘和万玉轩对他的指证通通都被他还了回去。 即便是俞逖,也不得不在心里夸赞一句老狐狸,巧舌如簧。 陈月娘更是听得面色惨白,她心里知道这件事是万老爷做的,但如今撕破了脸,如果不能彻底证明,那么就会被反诬成自己和万玉轩所做,到时候他们母子入狱,他却能逍遥法外。 她开始去想这些年来万老爷所做的上不得台面的事。 至于万玉轩,好容易才安稳下来的神经,被他爹几句话就轻松挑得紧绷起来,他就算再没脑子,如今也看清楚了局势,但凡有一句话说不好,他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大人,”万玉轩道,“当初我爹做事很多事瞒着我娘,却没有瞒着我,那个什么和周家勾结的盗匪,我知道有证据。” “万玉轩!”万老爷恼极,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几乎目眦欲裂,“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住口!” “就在我娘房中的床下第三块地砖里!”万玉轩不等他爹把话说完,就飞快的道。 俞逖挑眉,吩咐连江带人再去一趟万家,这回重点搜后院。 第82章 伏法 万老爷从前绝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遭受到来自妻子的儿子的双重背叛,被万玉轩张口就道出他藏东西的地方,脸上一贯淡然的面具也戴不下去了,铁青着脸怒瞪着陈氏二人。 陈月娘在听到万玉轩喊出来的话后也有些惊住,她从没想过万老爷居然会把东西藏在自己的地方,随即立马看了过去,顺手将万玉轩推到身后。 “老爷莫不是还想着有一天让我也背黑锅不成?”凭借对对方的了解和他的狡辩之语,陈月娘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万老爷怒气不止,对着陈氏更是没好脸色,“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是害死了万家知不知道!” 陈月娘怒极反笑,分毫不让,“害死万家的究竟是我,还是老爷自己。我就算再狠心,但好歹知道虎毒不食子,你呢?出了什么问题第一个甩给文轩,你自己怕死,难道文轩就不怕吗?” 万老爷一时间怒气上涌,只觉得陈氏乃是妇人之见,朽木不可雕也,拂袖冷哼一声,懒得再和她说话。 倒是一直沉默佯装木头的万管家见状,走了两步靠近万老爷,替他拍了拍背舒缓情绪。 俞逖也不制止他们几人说话,围观的百姓就更是看得乐呵,恨不得他们再多讲一些爆些消息出来大家一起看热闹。 其中不乏有杨温骆几家的下人混在里面,业已偷偷观察了好几天,等退堂后就回去将这些内容尽数告知主家,令几家的当家人听了后心有余悸不说,对待家中妻子孩子的态度也较从前更好些,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大约等了一刻钟的工夫,其余人还继续在万家挖地。连江则带着搜出来的东西先回了县衙,呈给俞逖等人。 呈上来的乃是一个小盒子,里面只装着几封信,俞逖分给邹县丞苏主簿几人一起观看,其中一封上记载着周家事情发生之前,万逸致和荆州府匪盗头领联系商量的内容,上面明确记载着用八千两银换一个匪盗的信物,并且要他们那边派人过来证明乃是周家和他们勾结,而万老爷也保证来的人并不会出事,到时候定然完好无损的回去。 俞逖因早就有所预料,倒是不怎么惊讶。 邹县丞几人却看得眉头紧皱,看向万逸致的眼神是掩饰不去的憎恶。 “简直其心可诛!果真是你勾结盗匪嫁祸周家,如今证据确凿,看你还能如何抵赖!” 俞逖又将自己手上那封信纸递了过去,让邹县丞等人观看。 邹县丞不明所以,视线落在信纸上的时候却是连手指都在颤抖了,身侧的苏主簿亦然。 即便这几日他们早就见识到了万逸致的狠心狡猾,但得知事情真相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为此心惊胆战,世上居然真的有如此狠心之人,仅仅是因为自己内心的不忿就能痛下杀手,在狱中接连杀害多人,而后居然逍遥多年,在百姓中还有一副好名声。 邹县丞愕然之下无法言说。 苏主簿则是勃然大怒,恨不得立时下去诛杀此人,前面所言万家累累罪行罄竹难书,果然不假! 从看见那盒子的时候起,万逸致神色灰败到藏都藏不住,如今又看见公堂之上的几人将目光投注过来,也不再费心去想说辞了。 “如今证据确凿,看来你是无话可说了。” 万逸致惨笑一声,“有这么个蠢货在,草民还能说什么呢?如果不是他们两个,大人你绝对不会找到这些证据。” 他藏得天衣无缝,哪怕是陈氏日夜都在房中进出,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些地方会藏着东西。 俞逖也笑,“这只能说明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作恶太多,早就有人看不下去,如今不过是一切回到正轨,你为曾经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罢了。” 万逸致心中还是不甘心,如果这是俞逖自己找出来的东西,他心里都会稍稍安慰许多,但偏偏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大儿子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的,任凭他狡兔三窟巧舌如簧也无从辩解。 想到这里,他看向陈氏母子,破口大骂道:“我如今出了事,你们以为自己还会有好日子过吗?他——” 万逸致指着脸色憔悴的万玉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年我替他打通了那么多关卡,连周家的管事都被我事先收买,就为了让他赢下生意,结果还是输得一败涂地,之后不仅不反思改过,反而嚷嚷着要周家好看,要让周家付出代价,如此没有本事只会说大话的人,也只有你还当个宝。” 陈月娘脸色骤然黑了下来。 但万逸致大概是知道自己没有被释放的可能,索性将这些年来的怨气都一次性吐露干净。 “还有玉堂,多年来也被你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拿钱花天酒地,什么都不会做也不能做,你以为没有我支撑的万家,今后还会是如今的万家吗?” 陈月娘脸色白了白,自家儿子是什么德行她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万逸致将事情做绝,想要让文轩定罪入狱,她绝对不会站出来指认对方。 “哈哈哈……”万逸致大笑起来,“你生的二子一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万家在的时候自然都好,万家不在了,你以为他们能落到什么好。” 陈月娘受他几番讥讽,如今又牵扯到早就出嫁的女儿身上,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说我的儿子女儿不好,难道他们不是你的血脉?你管过他们一丝一毫吗,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我是有错,但你也清白不到哪里去,别想着事到临头了还要来指责我!” 万逸致被这话一噎,咳嗽两声后又道:“还有家中其他的子女,也因为你的缘故导致他们个个不成材,但凡有个出众的就要被你打压,要给你的蠢货儿子腾路,如今可好,大家谁都别想好!” 陈月娘更是冷笑起来,“别说的好像你现在才发现知道一样,但凡你从前对他们多用一点心思多说两句话,我就不能随意打压他们,下人也不会只听我的对他们冷待。万逸致,你才是一家之主,你发了话,便是我在面子上都不得不听。” “从前你随着我来,这时候就别装什么慈父被我蒙骗了心眼,也别想把什么都推给我。我是对他们不好,他们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要一视同仁,可你却是他们的亲父,那时候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话也不说,这时候你也别说,免得丢人现眼!” “你,你——”先是证据确凿的打击,再是陈月娘这几句毫不留情面的话,万逸致似乎是有些撑不住,指着陈月娘你了几句,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就往后倒了下去。 幸有万管家在他旁边扶着,才不至于让他倒在地上。 俞逖等人看了这好大的一场戏,如今其中一人晕倒,也算是好戏落幕。他吩咐衙役将方才搜到的几封信件贴在衙门跟前,也让远安的百姓能洞察其中内情,又让人叫了周端年过来。 诸事齐备的情况下,也不管万逸致是否还在昏迷,当堂宣布,万逸致陷害周家入狱,又和蔡泰联手致周家人死亡,更侵占百姓田地等等,数罪并罚,着令秋后问斩。万家除祭田外的其余家财,一半赔偿周家后人,一半充入县衙府库。 陈月娘和万玉轩等人如此愤怒难过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暂且不提,但万逸致好容易醒来,却陡然听见这个消息,立刻又昏厥了过去。 俞逖冷眼看了半日,只有个万管家还愿意照料他,因此行了方便,让万管家随他进入大牢,暂且照顾他不至于承受不住打击,又命狱卒仔细看守,任何人想要来看望万逸致都必须有他的许可,同样也不允许万逸致在牢中畏罪自杀。 而好容易出来的万玉轩,在宣判之后也紧跟着被重新送进了大牢。 “大人,我儿是冤枉的!”陈月娘红着眼看向俞逖。 俞逖却已经被这桩案件折腾得发困,懒得再和陈月娘掰扯万玉轩的问题,宣布退堂后就径直去了后院。 一边的寇明旭听了两日的升堂,心中的那点郁气在看见万家人惨状的时候就消失殆尽了,如今间陈月娘不服,便也好心解释了两句,虽然周家人的案子和万玉轩无关,但他身上还背着侵占田地、仗打周家太太的罪,一时是出不来的。 陈月娘闻听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她原本以为万逸致进去后,万玉轩这边就能自然而然的出来,没想到他们都进去了,如今万家只剩下她和玉堂支撑。 想到这里,她不免联想到万家其他子女,只怕早就知道了消息,于是也顾不得和寇明旭继续掰扯下去,匆匆忙忙就往万家赶回去。 寇明旭摇了摇头,趁着四下无人伸了个懒腰,这两日寸步没敢离开县衙,如今案子结了,总算可以回家休息了。 不仅俞逖这两日累,便是祝春时也因为想要知道他们的结局一直熬着,直到在大堂后面听见俞逖宣判,才掩着唇心满意足的回了东厢。 她躺下不久,就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刚皱起眉头,俞逖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安心过后紧接着就继续睡了过去。 祝春时一直睡到酉时,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只是身体还依旧眷恋床榻,不愿意起身。 她看了眼身边,依稀记得俞逖是陪着一起睡的,如今旁边的位置早就没了人。 “醒了?”俞逖醒来后就在窗下的贵妃榻上看书,这会儿听见里面的动静,忙起身掀开纱帐,含笑坐在床沿,“我还怕你继续睡下去,晚上睡不着了,正准备叫你。” 祝春时神思还没彻底回转过来,舒服的嘤咛了声,带着鼻音有气无力的回他,“还没醒,但是有些饿了。” 俞逖既乐于见祝春时在他面前露出随性自然不受拘束的一面,又对她的话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把人从床上牵着坐了起来。见她表情还有些浑浑噩噩的,索性顺水推舟的把人从帐子里抱了出去。 他冷不丁的来这么一下,反倒让祝春时惊讶,没等她想明白双手已经条件反射的挂在了他的脖颈上。 短短的几步路,从床上到踏上,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让祝春时彻底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 “你……” 俞逖低头看她,“我什么?” 祝春时抿唇,摇了摇头,看见俞逖的眼神她几乎就能猜到接下来对方可能会说的话,总之是些没脸没皮不能让外人听见的。 她识时务的转移话题,“泻露圆荷她们呢,我有些饿了,想吃点东西。” “吩咐她们去小厨房端吃的去了,大概就要回来了。”俞逖笑着解释道,“还让她们先端了热水进来,擦擦脸?” 祝春时点了点头,刚准备起身出去,就被俞逖按住了。 她疑惑地看过去。 “好好坐着,我去给你拿。”不等祝春时发问或拒绝,俞逖一边说一边走出碧纱橱,在外面用温热的水打湿了帕子,拿进来给祝春时擦脸。 祝春时虽说不解,但仍旧接过来擦了脸,等他又转身出去时,她也捏了捏眉心,去床边将鞋穿上。 她走出碧纱橱时,泻露圆荷刚巧端着吃食从外面进来,见她醒了过来都忙不迭的搁下东西在小几上,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几眼。 “姑娘可算是醒了,方才睡得太久,姑爷都险些去请大夫了。”圆荷不无担心的道。 祝春时看向俞逖,俞逖摸了摸鼻子,没看她。 “这两日县衙上下都累,吩咐下去,咱们院子里的每人赏两个月的月钱。”祝春时见他如此,便也收回了视线,坐到罗汉床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几乎不需要她说话,俞逖闻声而动,已经自觉坐到了旁边。 “县衙里的胥吏衙役也得给点好处,这两日跑来跑去的,之后还要他们多用点心神看着大牢。”俞逖先给人舀了一碗鸽子汤递过去,轻声细语道。 “那也跟咱们院子里一样?由县衙那边每个人多发两个月的俸禄。” 先前抄了庄主簿和几个衙役的家底,县衙里本就还有一些余钱,之前是因为还得省下来到秋收的时候买粮食,否则粮库里一粒米都没有,到时候有个天灾人祸,拿不出东西来,还得俞逖背锅。 如今又有万家的家财填补进来,且万家名下良田无数,最近正是秋收的时候,到时候粮食也有了,银子无论如何也尽够了,县衙那边自然也能负担得起胥吏衙役的工钱。 “可惜,没有拔出萝卜带出泥。”俞逖说着还觉得有些不够,如今只有万家被查了出来,其余商户可都还好好的,他却不信他们都有那么清白。 祝春时失笑,“水至清则无鱼,你一下子处置了万家,就已经是杀鸡儆猴了,要是再多来两家,别说人手够不够有没有证据,也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俞逖一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一根麻绳容易斩断,要是麻绳拧成了一团,那就不好处理了,如今能短短几个月收拾了万家,已经是极其不错的结果了。 第83章 收尾 万家剩下最后收尾的内容,譬如前去清点万家田地账册家产,以及将万家诸位外嫁进来的女子嫁妆分离开,各自不入府库的私银,因对比起万家产业来并不算多,且各女眷都要有些细软才好安置己身,她们大多没有掺和进万家的生意摊子里来,也不好真一网打尽,那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故而接下来几日俞逖都在和邹县丞他们处理后续。 祝春时看了半日,见大多是些琐碎的事情,他们几个大男人绰绰有余,因此也就将目光投注在自己的事情上。 这日她刚从课室里出来,身边还围着几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手里都拿着书本,朝她询问上面字句的意思。 祝春时略看了两眼,俯身将意思和女孩子解释清楚,又见书页上的内容远超于当前所学,忍不住夸奖了两句。 圆荷素日也是在书院中走动的,见着这些女孩子的时候比祝春时更多,自然也认识眼前的姑娘,上课时从来都很认真,每位先生教授的内容都仔细听了不说,课后还在自学,便是做活的时候,听负责女红的巧莺说,也是十分的积极。 她想到这里,于是在祝春时耳边轻声说了。 祝春时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汤梅,十二岁了。”汤梅先是看了眼圆荷,见她眼里带着鼓励,才小心翼翼的对着祝春时回答道。 梅。祝春时默念了一句,“梅花傲骨凌霜不惧风雪,你又勤奋好学,倒是合得来。” 汤梅抿着唇笑,嗯了声,“我生在腊月,出生的时候刚好村子里那棵老梅树开花了,所以就叫这个名字。” 祝春时笑得温柔,见她手里拿着书似乎还有想问的内容,索性拉着人往自己在书院的房间过去,将她不理解的内容一一解释了出来。 “怎么学得这么快?” 汤梅欲言又止,觑着祝春时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我家中还有两个弟妹,他们也想认字,所以我想学会了去教他们。” 大抵是因为之前阿杏的事,书院里的女孩子都知道祝春时的意思,书院里只会接收姑娘,也不允许将东西拿回家带给父母兄弟吃,因此她这话说得吞吞吐吐的,还有些担心祝春时不悦。 “祝姐姐你放心,我绝对没有把东西带回家,你不要赶我走……” 祝春时失笑,抬手揉了揉她发髻,“怕什么?我只说不要男孩子,也不准把东西拿回去,但你学到的东西那就是你的,你要教谁或者不教谁,都是你自己的意愿,和我没什么关系。” 汤梅看着她脸上的笑微微放下了心,“祝姐姐你放心,我都知道的。” 祝春时点了点头,刚准备继续和她说话,就见张秀秀脸色奇怪的走了进来,因着要教汤梅认书上的字,方才进来时圆荷也就没关门。 “祝姐姐,书院外面有人找你。”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挠了挠头,表情带着不解和疑惑。 “谁?”祝春时也暗暗猜测起来,这时候会有谁跑到这里来找她。 张秀秀抿唇,“是万家的人。” 万家的七八两位姑娘曾经也是在书院来上过学的,只是人家早就学会了这些东西,并不将书院里讲的放在眼里,平日里只在祝春时过来的时候露一下面。 后面万家出了事,她们也就不再过来了,因此张秀秀才有些疑惑,对方此时带着人过来是什么意思。 祝春时轻轻哦了声,先让汤梅去膳堂用饭,才带着圆荷和听见消息赶来的泻露往书院门口过去。 绕过书院前面的影壁,就看见万家三奶奶陆云柔和七八两位姑娘站在外面,脸色看起来微微有些憔悴焦急,但整体和从前所见并无太大的区别。 “祝夫人。”陆云柔微微福身,她虽然脾气烈性,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对着万玉堂,且也是商户之家出来的,眼力见并不差,什么人面前该说什么话也是从小培养的本事。 “三奶奶。”祝春时笑着虚扶人起身,“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陆云柔为难的看了眼周围,书院门口已经渐渐聚集起来一些百姓,他们万家最近正是远安的八卦中心,且大多数人都认识,因此出现在这里没多久之后,就被百姓呼朋引伴的围了起来。 祝春时笑了笑,视线在周围瞧了一圈,“那三奶奶和两位姑娘随我进去吧。” 她一面说就转身往里走,陆云柔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愣了下后反应过来连忙跟了上去,万家七八两位姑娘也紧跟在后面。 祝春时也不打算带着人往后院过去,便在前面找了间空着的课室,又轻声吩咐圆荷下去奉茶。 泻露怕万家的人穷途末路出险招,因此不敢疏忽半分,寸步不离的跟在祝春时身后,又示意圆荷下去之后再叫两个人过来。 祝春时随意挑了个学生的空位坐下,又让陆云柔不要拘束随意些,随后就翻开桌面上的一幅字帖看了起来。 陆云柔见她如此,心里便有些着急,但如今是她们有求于人,也不敢出声催促,只好按捺住心底的躁意。 万怀诗有些忐忑的扯了扯自家姐姐的袖子,手指悄悄指了指门口的方向。万怀画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示意她安静下来。 半盏茶后,圆荷与巧莺春容端着茶进来,先是看了眼泻露,见屋子里并未发生什么,这才笑盈盈的送上茶水。 祝春时端起来喝了口,这才笑道:“瞧我,看学生的字帖入了迷,险些忘了三奶奶还有事了。” 陆云柔端着茶勉强笑道:“看来是她们的字帖写得好,才让夫人一观就挪不开眼了。” “肯定是比不过七姑娘八姑娘的,我曾经见过她们姐妹的字,已经有了名家之形了。书院里的丫头不过是照着描罢了,也就堪堪能入眼。” 实则祝春时这话还是往好了说,毕竟那些女孩子都是才接触笔墨纸砚不久,前两月连简单的字都不认得,这时候能写出什么来,照着描红都是歪歪扭扭的。不过正是因为笔触稚嫩,才更容易看出问题来,也好纠正她们下笔时的不良习惯。 陆云柔此时是半点不信从祝春时嘴里说出来的话,自家婆母曾经在府中对她的点评之语也尽数被推翻,哪里是什么菟丝花,只能依附男人存在,这些都做不得真。 七八两位姑娘则是讪笑了声,“也不过是拙笔罢了。” 陆云柔双手交缠在小腹之前,在炎炎夏日间已经能感受到手心中冒出来的汗渍。 “今日过来打搅夫人,实在是不得已。”陆云柔斟酌着祝春时的面色开了口,准备一有什么不对就立时起身告辞。 祝春时疑惑地嗯了声,她和陆云柔乃至万家的姑娘都没什么仇怨,虽说当初万老爷陈太太夫妻二人是打着要送人到俞逖身边的主意,但那都和她们无关,即便是怜姐儿愫姐儿二人,也是三番四次听从他们的吩咐耍花招才招致了祝春时的反感。 而七八两位姑娘,虽说一开始被推出来也存了心思,但后来她们并未接触到俞逖,反而多从自己这里下功夫,她还趁机从陈太太那里得到五百两书院的开支银子,两相这么一抵,倒是平了。 “三奶奶客气了,有什么事你说,若是我能帮得上的自然不会推辞。” 祝春时话说得客气,但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帮不帮得上也只在于她自己的说辞罢了,只看愿不愿意帮。 陆云柔惨然一笑,走到这个地步是她们所有人都没有想过的,偌大一个万家,在短短几天之内几乎家破人亡,若是换成几个月之前谁这么和她说,她只怕当场就要把人打出去。 “万家如今,只因公爹做事不端,我们并无什么怨怼。”陆云柔从前没这样小心翼翼的说过话,因此每说一句她都要在心里思量半天才出口,“只是万家其他人无辜,我这两个妹妹也无辜,还请夫人在俞大人面前美言几句,饶了这些无辜之人。” 祝春时拧着眉,她虽然没怎么注意万家情形,但万家后续如何处理俞逖也是和她提起过的,如万家尚未出阁的姑娘,县衙就特地开恩,允许她们自己收拾些许细软离开,不必牵连到这其中来。 “三奶奶这话怎么说?”祝春时沉下脸色来,“万家的事,罪责多在万老爷一人身上,再就是万玉轩,其余没有牵涉进来的自然不会追责。难不成是县衙有人阳奉阴违,故意为难你们?” 她看向春容,“去县衙问问,是不是有人借此发泄私欲了?” “夫人,”陆云柔见春容就要离开,忙叫住了人,“妾知道夫人善心,如今能得夫人为我们帮衬一句,就已经是我们修来的福气了。只是县衙抄了万家泰半家财,女眷大多身无长物……” 祝春时挑眉,看着她不说话。 陆云柔只觉得嘴里的话分外艰难,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若是夫人不嫌,可以将我这两个妹子留在身边,哪怕做个院子里扫洒打杂的,也是她们的运道。” 这话一说,她身后的万怀画万怀诗二女,就立时起身跪下。 陆云柔眼圈泛着红,偏过头道:“这并非是要挟夫人,只是您也知道,我这两个妹子生得还算不错,如今万家刚一落魄,就有人送信来说要纳她们进府。我虽然素日是个只顾着自己的性子,如今也不得不厚着脸皮,求夫人护一护她们。” 万怀画忙补充道:“我们家中还有些许首饰,可以拿去当了做自己的日常花销,只求夫人怜悯。” 圆荷听得柳眉倒竖,眼前的这几个人无非是瞧着她们姑娘心善脾气好,素来对她们这些丫鬟也好,才有这等蹬鼻子上脸的话。别说万家的姑娘从前有心术不正的时候,便是没有这个心了,自家姑爷可是导致万家落败她们走到这步的主因,岂能留下她们在身边? 陆云柔和万家姐妹死死盯着祝春时,眼里流露出哀求之意。 祝春时笑着摇了摇头,“这不好。” “夫人——”万怀诗泣声道,“我们姐妹知道这实在是强人所难,但也是因为走投无路了。要纳我们姐妹的人乃是隔壁县的举人,很有些势力,从前看在万家的份上他们不敢做些什么,如今却是个个都露出了獠牙,这两日陆续送信来给太太和三哥,说只要肯送了我们姐妹去,就能接全家去隔壁县重新开始。” “只求夫人怜悯,并不需要夫人特意做些什么,只要对外说您收了我们姐妹做丫鬟,日后便是您的人,他们也就不敢再做什么强硬的事了。”万怀画见诗姐儿哭得梨花带雨,也忍不住掉了眼泪。 “唉。”祝春时微微叹息,示意泻露圆荷将她们搀扶起来,“你们都是良家女,逼良为贱是重罪,且我身边伺候的人已经足够多了,暂时并不需要添置。” 陆云柔几人还想说些什么,被祝春时抬手制止了。 “至于要纳你们姐妹的人,我可以让知远去信隔壁县举人处警告他一番,你们姐妹若是不愿,他就是强纳,到时候告到吏部去,便是他的举人功名也能革除。”祝春时的确对她们有着莫大的同情,但这也不是她会盲目帮忙的理由,当日庄家被抄,庄家的女眷岂不比她们更惨? 但正如祝春时告诉张秀秀的话,她如今并不是只代表着自己,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俞逖,乃至县衙的意思,如果她率先接纳帮助了她们,那在受害者的心里成了什么? 万老爷犯的罪,惠不及妻女,那么祸不及妻女才是常理,但他攒下的家财她们也用了,惠及自身,如今祸自然也要担着。 县衙并不施加罪名在这些嫁进来的女子身上,同样也饶恕了未曾出嫁的姑娘,还允许她们带走一定的金银细软保障日后的生活,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她自然不能再插手其中,破坏这里面的公平。 “夫人——” “三奶奶,你不必再说了。”祝春时笑着拒绝她,“我的意思就是如此,万家的姑娘该由陈太太这个母亲,亦或者万玉堂这个哥哥,再不济是她们自己决定,而非我来掺和。” 说罢,她也不再管陆云柔接下来还想要说什么,亦或者有什么苦衷要诉,转身径直吩咐泻露将她们三人请出去。 陆云柔三人在书院门口强留了半日,始终不能再次见到祝春时,哪怕嘴皮子都磨破了,堵在前面的那几个婆子也寸步都不让,最终还是在百姓指指点点的议论声中掩面逃离。 第84章 子嗣 虽说万家来求的事情没成,但圆荷还是为此闷了一肚子气,反倒让在旁边翻看学生描字作业的祝春时忍俊不禁。 “这也太没道理了些,万家大富大贵这么些年,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这会儿犯法落败了,倒是知道求人了。”圆荷拧着眉,怏怏不快的和祝春时说话。 祝春时蘸着红墨在纸上写批语,因是给小姑娘们,所以写得字迹格外端正,每回下笔前都要在脑海中仔细思量半晌,确认言辞无误后才肯落下。 泻露给她磨墨,乍然听了这话,抿唇笑道:“我倒是能明白,那些事大多是万老爷和万大少爷做的,再不济还有万家其他人插手,这位三奶奶和两位姑娘平日里被养在深闺,虽说享受了富贵一场,但根本没可能沾手生意,如今男人犯的罪,女子也要跟着受苦,岂不是更没道理?” 圆荷蹙眉想了下,她也找不出更好的话来反驳泻露,只是道:“那她们也受用了,且如今万家女眷都被姑爷开恩放过了,没经手过生意的不必连坐,却还要来姑娘跟前哭求,也太不要脸面了些。” 泻露抬眸看她,把人拉到身边来坐着,顺手递过去祝春时已经批改好的大字让她也瞧,“若她们说的话是真的,那恐怕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好好的姑娘家要被送去给人做妾,这种时候打上门来的难道是什么良配吗?” “从前没什么好处要学规矩等着将来被送人,如今落败了也没什么好处还是要被送人。”泻露摇摇头,也有些可怜她们。 圆荷露出嫌恶之色,“总之还是万家的男人不中用,当爹的满脑子阴谋诡计陷害别人,做儿子的不是学了个十成十,就是养成了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大厦将倾的时候只知道把姑娘家送出去讨好别人。” 这话便是泻露也极为赞同,“那天公堂上陈太太怒斥万老爷的那几句话倒是没错,做正房太太的只顾着自己孩子也就罢了,原就是人之常情,那个做爹的也不上心,也就不奇怪如今的局面了。” 祝春时听了半晌二人的话,见大字翻到了最后一名学生的,将将落下几笔批语后就搁了笔,端起已经放凉的茶水喝了口,随后才笑看着她们两个。 “这是故意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呢?” 泻露笑道:“可不敢,只是有感而发的牢骚罢了,扰了姑娘的清静才是。” 圆荷走到她另外一边,将批阅好的大字作业都仔细叠在一起,又收拾了笔墨纸砚,不免发问。 “姑娘是真不打算插手这事了?” 她却也不是什么滥好心的人,只是祝春时向来心肠软,这些她自己能帮忙的、不必劳烦他人的,也就帮了,譬如那位搅和进俞家三爷和三奶奶之间的冯姑娘,当时也不过借了几个人去帮衬传信,前儿府里来人传话,就说已经被选进王府了,至于后面的造化如何,还得看她自己。 “能怎么插手?”祝春时不咸不淡的道,“万家的事情和我没什么太大关系,但却涉及到周家和远安百姓,我若是慷他人之慨,让念念怎么想,其他人又怎么想?” “我没经历过家破人亡的痛苦,两张嘴一说就是她们可怜要原谅,万家其他人已经伏法要大度宽容,不是太好笑了吗?”祝春时想起刚来时远安百姓的惨状,那些商家铺子门可罗雀的模样,眸色就沉了沉,这其中没有万家的手笔她却不相信。 “能原谅的从来不是我,而是苦主。”祝春时从书桌后起身,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残阳斜斜挂在天边,昏黄的霞光洒满整片天空,夏日闷热的气息还张牙舞爪的在空中蔓延。 泻露圆荷一听,也觉得是正理,她们说再多的话又有什么用,也不过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真换了她们去经历那些事,别说万家的姑娘了,只怕是万家院子里的蚯蚓都恨不得竖着劈了。 她们二人无话,祝春时也不在这件事上说什么,又去前边院子里看了下在做活计的几个姑娘,让负责膳食的王婶子最近多煮些清热解暑的绿豆汤来,又和小洪大夫打了招呼,请她多多注意些姑娘们的情况,才带着人回了县衙。 回去时俞逖刚从前面回来,他一边走路一边按了按脖颈,见着祝春时在房间内,忙加快了脚下步子。 “我还说过去接你,那边没事了?” 屋子里每日里放着冰鉴,从外面进来便能感觉到一股凉爽之意,绿浓又看着时间端了两碗冰乳酪来。 祝春时瞥见他额头的汗水,扯了汗巾子给人擦拭,“都走上正轨了,没太多的事要处理,怎么走这么急。” 俞逖低头任由她擦了,手里拿着调羹先喂了口到人嘴边。 祝春时盯他,仿佛不知道疲累似的,手举着半晌也没退回去,只好无奈的吃了口。 “一日不曾见了,好容易见着我心里高兴,所以走快些。”俞逖不爱用乳酪之物,但祝春时却极喜欢,自入伏之后天气越发炎热,每日里都要用一碗,俞逖便也跟着她尝个味。 他吃了两口,咽下后又道:“难不成你不想见我?” 祝春时嗔他两眼,“吃你的东西吧,吃完了我有事想和你说。” 俞逖连忙几口将乳酪用完,接过旁边泻露递来的帕子擦了擦,“什么事?” 祝春时将上午遇到万家人的事情说给他听,包括陆云柔和七八两位姑娘的说辞也一并说了,俞逖听得眉梢微微皱起。 “这事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万家有罪她们也得担起一部分来,这没什么好说的,但如果是以这种方式,继续给万家的男人铺路,那未免也太过于恶心了。” 祝春时说着眼底就忍不住恶心,祭田嫁妆之类的财产,看在万家还有妇人姑娘的份上,县衙这边并没全部抄没,而是留了一部分下来,万玉堂几人若是还有一点良心,就该靠自己的本事东山再起,而非卖妹妹。 俞逖原本还不怎么在意,听到后面也有些厌恶情绪。 “万玉轩好歹还能称得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万玉堂就里外都是败絮了,找不出一个好字来。” 他之前就从寇明旭那里知道了许多万玉堂的“光荣事迹”,只是对方暂时没犯到他手里来,不好处理。如今万家犯事,他因为没有掺和家中生意逃过一劫,但接下来的生活绝对能够给他足够的教训,却没想到居然一开始,他就已经打上了卖女人的主意。 “如果这事是真的,我希望你去信那个举人,熄了他的心思。”祝春时想起万家那一大堆的子嗣,也觉得有些糟心,平日里花团锦簇的时候还好,左右有家族兜底,真遇着了事,一个比一个没用。 “她们该受什么就受什么,但绝不是在这个时候被家人卖出去的理由。” 俞逖明白她的意思,也不拒绝,当即道:“明天我就让人去查,不论是她们离开还是那边派人过来,都得有路引才行,进出县城我这边都能知道。” 祝春时闻言,心里的担忧才算放下了。 “不过,”俞逖却由她这话想起了什么,抬眼看了过来,嘴里慢悠悠的道:“看见万家,我觉得子女多了也不太好,家境再好养出来的子女不成材,也没用。” 祝春时不期然他能想到这里去,便有些想笑,然而撞上他看过来的视线,眼里意味深长,分明是借着万家在说其他事。 “没影的事,你倒说得认真。” 俞逖提起前些时候京城传来的消息,“不算没影的事情,岳家好事成双,五嫂也有了喜,听说三婶欢喜得不知道怎么是好,还要忙着蕙姐儿的亲事,偏偏每日里还精神抖擞的。” 祝春时听他说得认真,似乎真在这上面深思熟虑过了,连她大姐姐和两个嫂子都算了进来,便手拄着脸颊看过去,意有所指,“六哥的意思是?” 俞逖爱极她这副模样,当然对方什么模样他都是极爱的。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恰好想到这里了,子嗣再多却不成材,也是枉然。” 他言下之意暂且不论,但这句话却没什么问题。 “有了孩子就撒手不管,自然不能期盼他成材了。”祝春时不免思及陈太太当日那几句话,“万老爷生了孩子都交托给陈太太,他自己全然不上心,便是陈太太溺爱亲生子打压妾侍子,万老爷看在眼里却不管,那他也没什么好说道的。” “六哥应该不会这样?”祝春时揶揄他。 俞逖失笑,“且不说我们还没有孩子,便是有,那也是你辛苦孕育的,视若掌中宝还差不多,我哪里舍得不管不顾。” 祝春时看着他,心底却在感慨,怪道情爱迷人眼,便是她从前对俞逖并未生出什么情爱之心,乍然听见这句话,只怕也忍不住动心,何况此时他们已经做了一载夫妻。 “我说这话,倒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咱们刚在远安稳定下来没多久,还不到要孩子的时候。”仗着泻露几人都去了隔壁耳房,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在,俞逖说话便直白许多。 “若是运道好,三年之后就得挪地方,要是此时有了消息,三年后孩子才一岁就要四处奔波,对你对孩子都不好;且远安到底偏远了些,比不上京城是天下钟灵毓秀之所,若是这时就有了,各方面都贫瘠得很,未免委屈了他。” “若是运道不好,咱们一直留在这里,你就不要孩子了?”祝春时笑眯眯的看着他。 俞逖叹息,佯作愁眉的样子,“那也只能怪我不中用了,这么多年都得不到升迁,是孩子倒霉,摊上我这么一个亲爹。” 祝春时扑哧笑出声来。 俞逖本就是为逗她才做出那副模样,见人笑了,便挪了挪身体坐在她身边去,“而且我们还年轻,孩子这种事也不急。” 祝春时顺势靠在他肩膀上,懒声取笑他,“我二哥比你大一岁,二嫂已经有喜了,我三哥和你同年,七月中三嫂就已经诞下一子了,你还年轻不着急呢?” 俞逖不以为意,“我自然不算年轻,但前些时候我询问过洪大夫,你今岁生辰过了也才十八,又跟着我东奔西跑四处费心,还不到怀孕生产的时候,最好是仔细养上几年。我也是如此做想,养几年身体,那时候我估计也能往上升一升,去个更好的地方,做什么都方便些。” 祝春时料想不到他居然能拿这种事去询问洪大夫,闻言立刻直起身来,脸色羞恼的瞪过去。 俞逖赔着笑,把人揽进怀里,“我注意着,没告诉他真话,只说是给好友问的。” 这话虽瞒不过什么人,但听在祝春时耳朵里却好想几分,总比他大剌剌的跑去洪大夫跟前提起自己好得多。 “日后不准再去问了,你脸皮厚不怕羞,我的脸皮却薄。” 俞逖嗯声应了,心底却琢磨着哪日再去洪大夫那里讨两张滋补的药方,好给人补足元气,便是不为什么子嗣计,也得为身体考虑。 但这话他却没和祝春时透露只言片语,就这么抱着人在罗汉床上坐了半晌,直到泻露她们叩门送膳进来,浑身黏腻出汗的夫妻两个才分坐两边。 随后他们二人也没再对这些事发表什么意见,但第二日俞逖上值后就派了俞七去万家那边打听消息,看事情是否像陆云柔她们姑嫂说的那样,随后就和邹县丞等人继续整理万家的后续。 祝春时见他把事情揽过去了,便也不再关注,而是每日都在书院和县衙两边来回。 直到两日后,俞逖这天早早来书院找她,彼时祝春时正在给学生授课。 俞逖就站在廊下,透过窗户看着在课室内来回走动查看学生写字,并时不时调整她们握笔姿势的祝春时。 他之前没有见过做女夫子的祝春时,因此一时看入了神,直到她们下课离开都还没有回过神。 祝春时早被门口的泻露提醒,满脸笑意的走到俞逖身边,抬手在他眼睛前晃了晃,似嗔似笑。 “想什么呢?连我下课出来了都没注意。” 俞逖伸手握住在眼前晃悠的手,“想你。” 祝春时眉眼带笑,将手里的书册放在他怀里,准备带人往后院那边过去,“今天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不是什么大事,万家那边的消息传过来的,的确有那么件事,我已经写信给那个举人了,让他熄了心思,又派人敲打了一番万玉堂,量他日后应该也不会再做出这等卖妹妹的事。” 祝春时听了彻底放下心来,如此只要她们自己立得住,以后日子是好是坏,她也不会插手了。 “今日还有课吗?”俞逖又问道,“要是没有,陪我出城一趟?” 祝春时原本以为俞逖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但看他的神色轻松,即便出城应该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第85章 秋收 这日乃是八月间难得的好天气,虽说仍旧带着夏日固有的闷热,但所幸阳光不算太烈,偶有又有微风吹过。 俞逖说这话的时候刚好有一抹日光倔强地走过屋檐,来到廊角,穿过二人之间的空隙,洒落在窗棂上。 祝春时抬眼看着他,那句想你的余音还没从脑海中消散,鬼使神差亦或者是冥冥中下意识遵从自己心意的点了点头。 泻露见状忙笑盈盈的上前来拿过俞逖手里的书册,退下后又嘱咐了两句春容双燕,让她们两个小心跟在后面伺候。 听到回复,俞逖也不磨叽,当下就带着人出了书院,外面连江平明已经驾好马车在等候,见着他们过来,连忙掀起车帘往祝春时进去。 马车里也早早放好了冰鉴,几大块冰搁在角落里散出凉气,因此即便是被太阳晒了半日,踏进去也不算闷热难受。 “怎么这么急,是要去做什么?” 祝春时见他们主仆都是有备而来,从她答应到坐上马车,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半点都没留给人思考甚至反悔的余地。知道的这是俞逖带她出城,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算什么大事。”俞逖笑道,“近日不是秋收吗?上回邹县丞和苏主簿去村镇征收秋粮,但效果不太好,正好今天手里的事结了,天气也不错,就想着去看看情况。” “当然了。”俞逖清清嗓子,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掏出来一朵白玉珠帘,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放在袖中被压到了,花须上有微微折损的痕迹,却不损它的美丽。 俞逖原是特地拿来献好的,从摘下藏起到他拿出来也不过两刻钟,却没想到已经成了这副样子。 他脸上有瞬间的扭曲,欲出口的话也卡在嘴里说不出来。 祝春时却没注意到这些,从那朵白玉珠帘从他袖子里冒出来,她心神就被吸引了过去,忙从他手里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护着。 “这是打哪儿来的,开得这么好。” 俞逖食指摸了两下鼻尖,“原是底下人给的,我看实在开得好,不好白拿,花了一吊钱买的。” 白玉珠帘乃是菊花里的名贵品种,虽说不是什么一等一的极品,但在远安这边也算是难得了,而且这时候还是八月中旬,寻常来说都还是花苞状,这朵却开得十分灿烂,万条微微蜷缩的珠帘状花瓣垂下,中间微黄的花蕊一览无遗。 “才一吊钱,六哥近来是越来越会买东西了。”祝春时笑吟吟的夸赞了一句。 自打来了这边,许是对方觉得委屈了自己,除了刚开始还未站稳脚跟和最忙碌的那几日,他只要出门就总会带些东西回来,也不是什么珍宝,或是形状优美的叶子,或是街边摊贩卖的络子,或是什么千奇百怪的泥人,再有小孩给的一块点心,都要带回来给她,如今屋子里的楠木架上都没了花瓶盒子的位置,全放了他带回去的小玩意。 俞逖忍俊不禁,“这是故意臊我?” 他刚开始买东西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从前在京城的物价大多都比这里贵上许多,且街边摊贩的价格都在他能接受的范围之内,因此买东西时从不问价,给了银子就走。 还是后来和寇明旭几人聊天时说起,他才知道自己买贵了东西,晚间还和祝春时很是念叨了一场,倒把祝春时给逗得笑疼了肚子。 “这是夸奖,说明六哥越来越厉害了。”祝春时的确十分喜爱这朵秋日早菊,“可有多的根茎吗?咱们移栽一株在院子里吧。” “等回来了我去问问他,若有就给你讨来。”俞逖因惦记着村镇里的事,给了银子就紧赶着过来,一时没想起这些。 祝春时小心翼翼的从车壁中取了个瓷碗出来,马车是他们从京城带来的,车内壁里装了些常用的小东西,但就是不曾有瓶子,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往瓷碗里倒了些水,将白玉珠帘搁在里面。 “那也得有多的才能讨,若是人家只有那么一株,不是夺人所爱吗?” 俞逖见她如此喜欢,笑着应了。 二人又略说了几句话,外边连江就停了车,“爷,奶奶,咱们到了。” 俞逖掀帘出去,又递手进来牵着祝春时下车。 “这里是张家村,因为村里的人大多都姓张而得名。”俞逖温声对旁边的祝春时介绍。 祝春时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村落里,这里比他们曾经去过的上柳村明显要好上许多,上柳村许多屋子大多还是茅草和泥土而成的,但这里已经有外观规整的开阔木屋,便是进村的道路也干净宽敞几倍不止。 他们来到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这时候正是申时过两刻(下午三点半),村子里看起来人并不多,只偶尔有几个孩子窜出来,嬉笑打闹间又跑远了;亦或者几个农妇打扮的提着东西路过,看见他们几人时还会投过来疑惑地目光。 “这里地势平坦,周围大多都是农田,云水河出城后也会流经这里。”虽说今日比前两天气候要适宜些,但到底还是八月的天,挨在一起久了总会热,俞逖一边说一边想了想,最终还是和祝春时隔开了大约一步的距离。 “地平,有水,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农作物应该会长得比较好?”祝春时回想起在俞逖那里看过的几页农书,她对这个并无什么兴趣,因此草草看过几页就丢开了,这会儿俞逖这么一说,很是艰难的在脑子里回想了一番,才找到这么点东西。 俞逖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又道:“但上回邹县丞过来,却说这边村子里大多数人都交不上秋粮,我觉得不太对劲。” 祝春时皱了眉,看着近在咫尺的村落,“你觉得是村子的问题,还是邹县丞说谎了?” “不好说,咱们先进去看看吧。” 连江留下来看着马车,平明和春容双燕三人跟在身后走进村子里。 几乎是刚一进去,就有个头戴蓝色布巾,肚子微微隆起、大约二十来岁的农妇从院子里走出来,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 “你们找谁?” 俞逖笑了笑,“嫂子好,我们是过路人,刚走到附近,人乏马也乏,所以想来村子里讨口水喝,顺便让马休息休息再上路。”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指了指停在村口的马车,那妇人眼神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仍旧含着些许戒备。 “这是我娘子。” 祝春时朝着她点点头,随即又将目光落在她肚子上,实在说前不久才和俞逖说起孩子的事,今天出门就遇见了怀着身孕的女子,便忍不住好奇多看两眼。 那妇人也不知信没信这句话,但在看见祝春时和春容她们几个时脸色还是稍微好了许多。 “原来如此。”妇人回头看了眼院子,抿了抿唇,“前面有片空地,那里有几棵大树能遮阳,你们去那里坐吧,我给你们倒水过来。” 俞逖不防她如此回答,转而又反应过来,笑着道:“那麻烦嫂子了。” 祝春时略一思索也明白了过来,这会儿正是吃了午饭下地收粮的时候,但凡能用上的劳动力大多都去地里帮忙了,只有像妇人这样身怀六甲,或是年老体弱的人才不得已留在村子里看家,便是有的小童都跑去地里捡穗去了。 他们一行人虽说有男有女,但到底还有俞逖和平明两个壮劳力,但凡是有点警戒心的都不敢随意把人往屋子里放,只能让去前面的空地,既是露天席地四周都有人看着,也能搭把手给口水。 那地方的确不远,他们走了不到半盏茶(五六分钟)就看见了那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底下简单摆着几张木凳,想来也是村子里人平时纳凉说话的地方。 他们刚找了几个稳固没缺胳膊少腿的木凳坐下,先前和他们说话的农妇就提着茶壶走了过来,她身后还跟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捧着瓷碗跌跌撞撞的跑过来。 “农家没什么茶,只有刚烧好的白水,几位凑合着喝。” 祝春时摸着粗糙的碗壁,先低头喝了口水,才道:“能有口水喝就已经很好了,我们赶路赶得急,准备好的干粮和水路上都喝完了,也没看到什么镇子好补给,若不是刚巧到了这遇见了大嫂,还不知道要继续渴多久。” 俞逖闷头喝水,见祝春时反应敏捷的补上了自己刚才话,嘴角隐隐有笑。 春容双燕虽不知道两个主子是什么主意,但却会看眼色场合,见状忙谢过妇人后就一人端着碗水闷头喝。 “你们这是从哪里来,怎么这么急?”妇人微微有些疑惑,从这群人的衣裳打扮上就能看出来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只看那两个丫鬟所穿戴的布料首饰,就不是普通人能买来用的。 祝春时低头喝水,在妇人看不见的角落偷偷扯了下俞逖。 俞逖轻咳了声,抬起头笑道:“我们从常德府过来的,我小时候就跟着师傅离家了,好容易在武陵那边有了点本事成了亲娶了媳妇,结果接到老家的书信,说家里有些不好,让我赶紧回来,所以赶路才有些急。” “哦。”妇人从小就在远安这边长大,也不知道什么常德武陵有什么,无从下手去试探,只能干笑着点了点头,“那你们是要回?” “就咱们这荆州府石首县,我家做了点小生意。”俞逖顺势道,“嫂子你别看我官话说得好,还不是这些年走南闯北多了,外头都要你说官话,否则不跟你做生意,我打小就跟着师傅到处走了,所以说话没什么口音,嫂子听不出来也是正常。” 妇人闻言又细看了几人一眼,只见其中的那位夫人似乎是渴得很,说了那几句话后就又低头喝水了,半晌也不曾抬头。至于那两个丫鬟,其中一个突然咳嗽得惊天动地,倒把她都吓了一跳。 “太渴了就喝得急了些,实在不好意思。”双燕红着脸去桌上倒水,又害羞的低着头和妇人道歉。 妇人忙笑道:“慢些喝,再怎么水也是管够的,你们一会儿走的时候还能装上几大壶。” 双燕连连点头,她哪里是因为渴了喝水呛到的,分明是听自家姑爷谎话说得一串一串的极为熟稔,想笑又不敢笑才呛住的。 俞逖抬眸看了村子几眼,这地方位置开阔,虽然不在村子中间,但放眼望去大多数房屋都能纳入眼底,他甚至还瞧见了几双从院子门后看过来的眼睛。 他正准备说话,就见不远处走来个四十多岁的婶子,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张财家的,你这是在做什么,他们是谁啊?” 妇人听见喊声,顺着看了过去,“三婶子,你这是去干嘛呢?他们是过路人,来讨口水喝的。” 三婶子走近在俞逖等人身上看了两眼,随即就道:“我去田里给柱子送点吃的,他中午和他爹闹气,没吃多少饭,下午干活又多,只怕就要饿了。” “还是为前面的事啊?” “可不是吗?唉,你说说,孩子少了不好多了也不好,个个都是来讨债的,我不和你说了,再去晚一点不知道他饿成什么样,先走了。”三婶子抱怨了两句,又想起地里的儿子,也顾不得和张财家的吐苦水了,飞快走了。 等人离开,祝春时笑道:“嫂子夫家姓张?” “是,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姓张。” 喝了几口水,祝春时只觉得肚子都被撑饱了了,她举手扇了扇风,好奇的道:“我看村子里都没什么人,听方才三婶子的话,是都在地里干活吗,怎么大夏天的还在干活?” 她这话问得天真又单纯,让张嫂子不免多看了两眼,但目光触及到她头上的珍珠金饰,又觉得再正常不过。 “抱歉啊张大嫂,我岳父是常德府那边的举人,所以我娘子从小到大都没接触过农事,所以不清楚这些。”俞逖满脸歉意。 张嫂子心道怪不得,脸上却笑了笑:“不妨事,如今正是秋收的时候,所以村子里的青壮年都下地割稻子去了,若是晚几天就要下雨了,那时一年的辛苦都白费了,所以这几日才要劳累些。” 祝春时哦哦两声,“我们一路走过来,看这边好像大多都是平地,也没什么山,那是不是农田就会比较多?” 她说完也不等张嫂子回答,就转头看向俞逖,有些不高兴的道:“你还说这边有什么山,带我来看看的,结果哪有什么山,全是骗我的谎话!” 俞逖忙道:“我哪里敢骗你,这不是还没到家吗?我们家那边有几座好山,景致格外好看,到时定然让你看个够。” 张嫂子见状只觉得好笑:“别的地儿我是不知道的,但咱们这里啊是没什么山,附近都是农田,都种了粮食了。”她说着指了指不远处,“喏,往这边走过去不远就是了,这会儿他们干活干得正厉害,你们要是不着急赶路,倒是可以去瞧瞧,也算是个新鲜。” 俞逖和祝春时对视一眼。 “是吗?”祝春时很快被俞逖几句话哄好,拉了拉他的袖子,“那我要去看看,我还没见过种在地里的粮食。” 俞逖哪里能不答应,只好装作没办法的应了下来,连连承诺马上带她过去看。 第86章 田租 张家嫂子看得好笑,心里又有些歆羡,乡下人大多挣口饭吃都不容易,夫妻之间即便有些感情也都逐渐消磨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哪里能像他们这般轻松自在。 祝春时看她身怀六甲,不好让人帮忙指路,目光便瞥向旁边紧挨着她小腿的小姑娘,半日都不曾说什么话,只睁圆了眼睛看过来。 “这是嫂子家的女孩吗?” 张嫂子拢了孩子到怀里,笑道:“是我的大女儿,小名叫穗儿,今年刚三岁。” “好可爱的小姑娘。”祝春时笑着道,她这话也不算假,穗儿虽然身着简单的粗布麻衣,但脸蛋圆嘟嘟的,脸色也红润,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很有精气神。 “不如让穗儿带我们过去看看吧?” 张嫂子看了他们几眼,这半日下来她倒是消退了些许戒心,但她近来怀像不大好,多是在家里待着做些简单的活计,不怎么往田里过去,若是真让女儿单独过去给他们带路,即便周围都是熟悉的人家,她也不怎么放心。 正在纠结的时候,对面跑过来几个七八岁的小子,人还没走近,嘴里就已经穗儿穗儿的喊了起来。 她顿时松了口气,“不如让这几个小子带你们过去吧,他们常到处闲逛,哪里都熟悉得很。” 祝春时原也不在乎谁来带路,只是顾忌着对方身子,这会儿两全其美,便含笑答应了。 小子里面最人高马大的那个,也不怕生,跑过来就道:“婶婶,我带着穗儿一起吧,财叔还在田里呢,还能让穗儿带水过去。” 张嫂子左右一想,穗儿惯来跟着村子里的小子姑娘一起玩,这里距离他们家的田也不算太远,有这么几个孩子跟着,倒也不怕出什么大差错。 “那成,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去拿水来。” 说罢,她又和祝春时他们说了两句,才扶着肚子慢悠悠的走回家里去了。 许是见到了熟人,穗儿也不似刚才那般沉默,如小鸟投林一般的扑进了其中一个人怀里,叽叽喳喳的说着话。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之前没见过。”领头的孩子手里捉着几根草,一面喂进穗儿嘴里,一面看着祝春时他们。 “欸,那个是能吃进嘴里的吗?”祝春时皱眉,随即又道:“我们是外乡人,路过来讨口水喝,听说你们村子里在割稻子,我从前没见过,所以想让穗儿带着过去看看。” 那孩子瞅了两眼穗儿,穗儿一面吃着嘴里的草一面点头,示意这话都是真的。 “哦,怎么还有人喜欢看割稻啊?又热又累的。”那孩子不明所以的挠了挠头,神情满是疑惑,似乎是搞不懂这些大人的想法,“这草能吃,甜津津的,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把,你要来一根吗?” 他说着就准备去挑一根递给祝春时,只是满脸肉疼的表情泄露了他的不情愿。 祝春时抿着嘴角笑,又怕被小孩子看见伤害好心,只能靠在俞逖肩膀上偏过头。 还没等小孩从手里挑出来,那边张嫂子就已经提着竹筒走了过来,递给穗儿仔细抱着,又用绳子挂在她脖子上,仔细叮嘱了一番才让几个孩子带着一起走。 祝春时和俞逖也和她点了点头,带着春容平明跟在身后。 村子里都是土路,若是下雨就会满是泥泞,但近来天气很好,因此路上还算好走,一路过去先是有几家土屋矗立在两边,再往前走就是茂密的杂草,间或几块贫地,上面栽种些寻常自家吃用的青菜。稍微远些的地方,还种有几棵果树,只是稀稀落落的,果子没结几个。 几个小孩走惯了田里弯弯绕绕的路,即便是还带着小穗儿,也个顶个的跑得飞快,跑远了又笑嘻嘻的跑回来,倒显得俞逖他们几个腿脚不好,互相搀着走路速度也不快。 最大的那个一面护着穗儿一面给俞逖他们介绍。 “前面就是我们村子里的田了,大多连在一起的,还有一部分要更远些,你们应该是看不到了。” “你叫什么名字?”俞逖牵着祝春时走得小心翼翼,空着的那只手在胸前摸了半天,连一文钱都没掏出来,今天他在县衙就记着要出门,因此也没敢带什么吃的放着,怕不小心污糟了衣裳。 平明恰巧在后面看见他的动作,忙低头从荷包里倒出来两文钱,不动声色的递到自家爷手里去。 俞逖给了个赞赏的眼神过去,随即将这两文钱递给那孩子。 “你们叫我虎子就好。”虎子瞥见那两文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手上却摆动的飞快,“我不能要你们的钱。” “这是谢谢你带我们过来,等下次赶集你可以给买糖吃,还能分给你的小伙伴和穗儿。”俞逖却不顾他拒绝的动作,径直往他手里一塞,笑眯眯的,“咱们都是男人,请人帮忙总得谢谢才行,你要是不收,一会儿我娘子可该笑话我了。” 虎子看了两眼祝春时,转脸就是一副明白的意思,将两文钱放进胸口处仔细保管。 祝春时满心都在脚下的路上,根本没注意到俞逖那边的动作,还是他提及自己才抬了抬头,然而正是这一抬头,让她看见了眼前的一幕。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稻田在眼前徐徐展开,饱满的金黄色稻谷压弯了稻子的腰,一束束垂落,风吹过时整片田地里的稻穗都是微微摇晃,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波浪。 肩膀挂着布巾的一群男人手持镰刀在稻田里穿梭,所到之处一片片稻穗应声而落,带着深色头巾的妇人则在后面将割下来的稻穗捆在一起,堆到一处。 “虎子,你做什么呢?”祝春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就听见不远处的稻田里传出来一声喊。 “爹,我带穗儿过来给财叔送水!”虎子朝着那边挥挥手,连忙牵着穗儿往张财家的田过去。 祝春时满心震撼,俞逖也不遑多让,对于农事他也就是个嘴上光,看过几本农书,却从没下过地,也没干过农活,因此乍然得见,内心也很是激荡。 “你们是?”方才喊虎子的男人抹了把汗,走到田垄边来喝了口水,见着祝春时和俞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 俞逖照旧把方才的话拿出来说了一遍。 许是看见他们周身的打扮也不似普通人,因此中年男人没怎么怀疑的哦了声,满是稻穗和尘埃的手臂擦了擦脸,他们从中午吃完午食又休息片刻躲过最热的那阵后就一直在地里忙活,额头上的汗水大颗大颗滴落在田里。 “那你们慢慢看,我先过去忙了。” 男人不敢耽误时间,要是这两天不赶紧收割完稻子,到时候打稻穗分拣稻穗脱谷都要比别人晚一步,要只是时间上稍晚也就罢了,哪天不小心落了雨全家都得跟着一起哭。 祝春时抬手遮了遮阳,她只是出来这么半日,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有些受不住阳光的灼意了,何况是这些整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 春容忙撑开手里的油纸伞上前给她遮住太阳。 “看这副场景,不像是收成不好的样子。”祝春时看向俞逖道,“如果邹县丞没说谎,那其中应该还有别的缘由。” 俞逖也热得有些受不住,扯了扯领口,“嗯,你先去树底下坐着乘凉,我找个人问问情况。” 所幸今日太阳还算温和,否则只怕他们没走几步就要汗如雨下了。 俞逖看了眼虎子和穗儿在的位置,瞧见个青年男人抱着穗儿笑了两声,料想到这就应该就是张大嫂的丈夫。 他琢磨了半晌,借着上前道谢的借口又用方才编造的身世和人聊了起来。 张财是个憨厚老实的男人,笨嘴拙舌的,看见俞逖过来一时有些吃惊,还是见怀里的女儿连连点头,连虎子也跟着帮腔时才勉强信了点。 “我们这离县城不远,你们今晚可以休息一下,明天再继续赶路。”张财抱着穗儿哄了两下,又因为身上热得很,让人就这么站在田恳边,“这几天都热,赶路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些。” 俞逖连连道谢,“唉,都是家里传了消息过来,说是生意做得不好,交赋税的银子都不够,又有人生病了,到处都要花钱,我心里担心,只好连夜赶路想早点回去。” 张财啊呀两声,“那怪不得。” 俞逖苦笑道:“可不是吗?我们做生意的,就凭着百姓挣口饭吃,要是没人去买东西开不了张,那么多张嘴都只能喝风了。大哥,你别瞧我看起来过得不错,实际上也不行。” 张财纳闷的瞅了他两眼,这副身家打扮来说不行,谁都不能相信。 “嗐。”俞逖明白他眼里的意思,“这都是我娘子家的东西,这不好容易回来一趟,得充个场面吗?其实我也就是个走街串巷卖东西的货郎罢了。” 他一面说一面看向田里的稻穗,羡慕的道:“我瞧着大哥你们今年收成很好啊,想来赋税应该是不用担心了吧?倒是比我还强些,完全凭自己的力气吃饭,是饱是饥心里都有数。” 张财先是顺着他的话看了眼在树下乘凉的祝春时,心里信了大半,毕竟极少有男人愿意把自己说成是靠女人的,再听到后面就忍不住摇了摇头。 “唉,你卖货好歹有个休息日子,我们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刨食,最后还只能拿到小头,哪里能吃饱饭,饿不死就行了。”这话说出来,张财只觉得嘴里心里都在发苦。 俞逖微微拧眉,惊讶的道:“啊?大哥你们这里租子大概是多少?我们武陵那边,就我娘子家的租子,最多也就收个五成,有些心地好的老爷还有收三成四成的。” 张财擦了把镰刀,休息了半晌他身上的力气也就回来了,正准备继续回去割稻子,甫一听见这话,脚下的步子就迈不动了。 “真……居然还有收三成租子的主家?”张财乍舌,他四下看了看,周边都是村子里的熟人,唯一陌生的还是眼前这人,“不瞒兄弟你,我们村都是租的县里富户的田,主家要收走六成,有黑心的还有可能要七成,剩下那点又要交税又要顾着吃喝,是真顶不住。” 他说完这话,也顾不得俞逖还想要继续说下去,擦了把汗就继续去稻田里弯腰割穗了。 俞逖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稻田里挥汗如雨的这群人,半晌没动弹。 祝春时等了又等,见他始终不过来,心里也有些着急,接过春容手上的油纸伞,快走几步来到俞逖身边给他遮阳。 “这是怎么了,问出什么来了?” 俞逖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只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太好罢了。前两日还在和你说,要是顺利的话三年就能升迁离开,若非今天出来走这一趟,只怕我们得在这里扎根了。” 祝春时看着他脸上失落的神色,一壁从身上抽出帕子给他擦汗,一壁弯了弯嘴角:“满打满算咱们也才来四个月不到,你就想把什么都做好,那让其他人怎么活?” “做事呢,肯定都是捡着眼前要紧的来,我们刚来,万家就挡在前面,为了接下来顺利那自然得先拿他们开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凡事都要一步一步来,这不,处理好了万家,我们就到了这里。” 俞逖深呼吸,鼻翼间都是稻穗的味道,“也就你这么劝我。” “我说得可都是大实话。”祝春时努了努嘴,示意他往稻田里看,“要是没有前面那些事,县里谁会把你这个俞大人当真,只怕把你当蔡泰糊弄呢。如今杀鸡儆猴,谁敢小看你,日后推行政令处理事情不是事半功倍吗?” 被这么一说,俞逖的心情似乎也好上了不少,他看了眼祝春时额上渗出来的汗水,接过伞,牵着人往树下走。 “问了一下,他们大概的确交不上赋税。”俞逖边走边道,“他们大半的收入都要交给主家,剩下的那点能顾上吃喝就不错了。” 尤其是今年春蔡泰刚刚伏法,那之前他们的日子估计比现在还要难过,几乎是倾家荡产去交税银。 “这是谁家的田?” “回去查查吧。”俞逖想起县衙里的那些烂账,就忍不住皱眉,他们中也没有那等精通算账的人才,每天都是几个人硬着头皮在那里打算盘煎熬。 祝春时一看他就知道他在愁什么,她也是见过对方挑灯夜战那些账册的,实在是折腾到半夜也不过才翻了几页,这也就罢了,往往还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你呀,早说了去找个精通算账的账房来,你前面非要拖着。” “那时候不放心也不好找,如今收拾了万家,他家倒是有几个好的账房,刚好可以顶上,想必过几天就能查出点东西来了。” 俞逖先遣平明去张大嫂就走了一趟,好歹喝了人家几碗水又问了点消息,多少留下十来文钱表达下感谢,随后又和祝春时回到马车上。 因在村口停了半日,马车这边还吸引了几个小孩和老人围观,他们也没敢多留,等平明回来了后就赶紧驱车离开了。 第87章 吵架 洪青黛检查着学生送来炮制好的草药,是这边比较常见的半夏和桔梗,有润肺祛痰的作用,药铺里常要收购这些,但普通人都不大会炮制,亦或者炮制的不好,因此即便能赚钱,也只是把草药直接送到药铺里去,价格也要便宜许多。 她将切好的桔梗厚片拿在鼻翼下闻了闻,再看向旁边神情忐忑的小姑娘,“没事,可以了,你拿去药铺里卖吧,市面上十二文钱一两,也可以讲到十五文。” “真的?!”那小姑娘虽说是按照她教的方法来做,但大概是收到了许多不同的意见,因此神情并不怎么抱希望,乍然听见能卖到十二文钱,顿时兴高采烈起来,她这里炮制好的桔梗不多,拢共就五两。采回去的桔梗倒是很多,但先用冷水抢洗,她还把手里攒的几文钱都去买了白矾,加盖保湿后趁着太阳大,连着晒了好几天,也就只剩下这么点了。 洪青黛笑道:“自然是真的,你按着我教的步骤一步步做出来,这么点信心都没有?” “没有没有!”小姑娘连连摆手,既是不好意思又是高兴,她捏着手指头算了下账,桔梗是她从村子后山里找到的,不要什么钱,白矾一共花去了她五文钱,其后的切晒都没花费什么,如果能顺利卖出去,那至少也有六十文钱。 她赚了五十五文! 似乎是一想到这个数目,她就涨红了脸,心情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洪青黛倒也明白她们的心思,当下也不耽搁,将她带来的桔梗装好递过去,“今日的课结束了,下午没事,你先去药铺买了,把钱好好装好。” 小姑娘紧紧攥着手里的东西,有些意动地看着旁边一直没说话的祝春时,嗫嚅了下嘴唇。 祝春时看了半日,不免也受到她兴奋心情的感染,见状忙笑着道:“洪大夫说得对,你先去药铺,免得一整个下午心里都惦记着。” 见人点头,她想了想又道:“你身上有荷包吗?总不能一会儿用手捧着回来。” 见她在身上摸了下,掏出来个用零散碎布拼接做成的荷包,上面已经有了些老旧的痕迹,针脚也不够紧实细密。 小姑娘抿了抿唇,“这是我以前缝的,用的有些久了,但好歹还能用。” 祝春时想了想,从腰上拽下个鹅黄色的荷包递过去,“这个我还没用过,今日刚上身,你既然是要装钱,总得用个紧实些的,要是掉了几文钱,不是心疼吗?” 小姑娘先是看看她,又看看洪青黛,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旧荷包,有些踟蹰。 祝春时将荷包塞进她怀里,“又不是什么贵价的东西,一个荷包而已,你要是心里觉得不好,等日后在书院里绣了好看的荷包再还我就是。” “既然是你们祝夫子给了你,就拿着赶紧去吧,她可不差这么个荷包。”洪青黛看了眼天色,在不远处帮腔,“再不去一会儿药铺可要关收工打烊了。” “谢谢祝夫子,谢谢洪夫子。”那小姑娘一听,也仰头看了眼天空,忙不迭的抓了荷包匆匆跑了出去。 洪青黛手里拿着医书,手边是其余学生送来的草药,其中有的炮制得不错,有的则功夫不到家炮制坏了,更有那些在家里不能花时间炮制的直接就将原株草药送了过来。 祝春时今日教完学生认字,便来了她这边,相互作伴也能解闷。 洪青黛扫了她一眼,她也算是在书院一段时间了,各自的关系都摸得比较熟悉,何况还有她爷爷老洪大夫在家里偶尔也要说起县太爷那边的事,因此和祝春时相处起来也很是熟稔。 “平时都回去得比较早,今日怎么不回去了?” 祝春时手里拿着本游记,有一搭没一搭的看起来,上回她在张家村信口和俞逖打配合,全靠平日里看的这些杂书,她懒声道:“回去做什么,又没什么事,还不如在书院里多待待。” 洪青黛掠过她脸上颇有些无趣的神色,笑道:“方才那姑娘名叫阿芙,家里情况不是很好,因此她在课上很认真,就为了能学会炮制草药赚点家用,听说在巧莺姑娘的女红课上也十分认真。” 祝春时想了下阿芙炮制出来的桔梗,“那看来还是有用的,虽说辛苦了些,但好歹也能赚个几十文。” 洪青黛也点点头,“她家里还有两三个嗷嗷待哺的弟妹,她又是老大,若是还挣不到什么钱,估摸着就要被嫁出去了。” 这话一出,祝春时手里的游记顿时看不下去了,便是她旁边还在习字的绿浓也跟着抬头,震惊的看向洪青黛。 “这么看我做什么?”洪青黛讶然,眼里同样带了些惊讶看回去,哭笑不得,“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家里人太多了,吃不上饭,为了养活底下的孩子,要么就把稍大些的姑娘嫁出去收些彩礼钱,要么就去富户家做下人,总比待在自己家里饿死要好。” 不等祝春时和绿浓回过神来,洪青黛习以为常的说道:“所以还是多亏了夫人你,若非这个书院开得及时,开始也不收什么束修,还说能自己挣钱,让她们来试一把,只怕阿芙刚入秋就要出嫁了。” “这……”绿浓张着嘴半天,最后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从前在祝家她虽然只是个三等的丫鬟,却也不愁吃喝,虽然外人说起来都觉得下人日子不好过,但那也是针对最底层的粗使婆子小厮,她们这些正当妙龄的多少都有个盼头,不至于亏待太过。 后来跟了四姑娘做陪嫁,一跃成为跟前得脸的丫头,日子就要比从前好上十倍不止,活不多月钱却比从前多上一倍,平日里又有赏钱。她也没什么别的心眼,只想着到了年纪,脱了籍配个良人,还在四姑娘跟前服侍,一家老小都有保障。 她想起方才那个叫阿芙的姑娘,看起来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险些就要嫁人了? 京城姑娘家留到十八九岁,甚至二十岁也不少见,极少有十二三就出嫁成亲的,那才是刚到相看人家的时候。 祝春时也想到了这里,无可奈何地摇头:“都是家里穷没办法闹的,再者说姑娘家大多都不比男子有力气,很少能靠自己种地生活,可不是就要嫁人吗?” 当初她的生母不也是同样如此?家中穷困得吃不起饭了,只好自卖其身。做人妾室好歹饿不死,遇见个稍微好些的主母,这辈子也能过得舒服些;若是倒霉主家都不是好的,也能做个饱死鬼。 “夫人看得明白。”洪青黛笑了笑,她从小跟随爷爷行走在乡野间,像阿芙那般年纪就出嫁的姑娘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早就见怪不怪了。 祝春时笑看了眼停笔的绿浓,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接着写。 绿浓顿时愁起脸来,继续苦大仇深的描红。 直过了半个时辰,也还不见阿芙回来,祝春时又见外头太阳下去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炎热了,便招呼了绿浓一声。 绿浓欢天喜地的收拾起笔墨来,倒让看医书的洪青黛轻笑出声。 “我瞧着绿浓姑娘是早就想离开了,人都轻快了些。” 祝春时瞥过去一眼,绿浓可怜兮兮的揉着手腕,配合她色若春花的眉眼,可谓是我见犹怜。 绿浓讪笑:“这字看起来简单,写起来实在太难了。” 祝春时闻言,只用卷起来的书隔空点了点她,却也不曾怪罪什么,写过字的都知道写起来磨人,但要没有这磨人的功夫,那字也就不好看了。 “洪夫子,救命啊,出事了——” 汤梅突然神色焦急闯了进来,嘴里喊着,看见祝春时的瞬间眼睛一亮,就要上前来拉她。 “这是怎么了,你慢慢说。”祝春时连忙拍了拍她,又从绿浓手里接过茶水来,让她顺气。 汤梅一口气喝干茶水,喘着粗气,指了指外面,“方才,我路过昌泰街的时候,看见……阿芙好像被人欺负了,她让我赶紧来找洪夫子。” 祝春时心里一惊,和洪青黛对视一眼,叠声让汤梅先坐着休息,便脚步匆匆的往外走。 汤梅惦记着阿芙,哪里肯休息,见状也跟了上去,顺便还能帮忙指路。 “可知道是谁找麻烦吗?”绿浓撑着伞脚步飞快,都险些没追得上祝春时。 汤梅也不遑多让,她平日里来往书院都得从城外走到城里,每天两趟的来回,腿脚格外利索,方才也就是担心阿芙岔了气才像个破风箱似的气喘吁吁。 “不知道,我路过的时候就看见被围起来了,本想进去把人拉出来,但是阿芙说洪夫子能救她,让我赶紧来找夫子。”汤梅忙道,“我跑出去后看了眼,有几人似乎是想动手动脚,但被周围做生意的婶婶们给挡住了。” 昌泰街挨着县学所在的昌乐街,距离登宁街也不算远,祝春时也心里着急,脚下的步子也不由自主的加快,胸口喉咙像是有火在烧,若非旁边还有洪青黛和绿浓能搭把手,只怕早就受不住了。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走到汤梅所指的位置,也花去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 那里此时还有三四个小厮打扮的人和旁边的商贩横眉怒目僵持着,阿芙藏在一个中年妇人身后,瑟瑟发抖的看向不远处,那边站着个宝蓝色交领直身锦衣的青年男子,二十来岁的年纪,头戴方巾,手里拿着把扇子不耐的扇风。 “夫子!”阿芙眼睛尖,很快就发现了疾步而来的祝春时等人。 那不耐烦的蓝衣男子顺着看了眼,街上不是贩夫走卒就是几个女子,没见着什么读书人,直到祝春时洪青黛走到跟前,才发现那小丫头叫的夫子居然是两个女人。 他顿时用折扇指着她们哈哈笑了起来。 “还以为是什么大儒先生,原来不过是两个女人,也配称夫子?”他不屑的看了两眼,语气轻蔑,“真是浪费时间。” “你——” 祝春时拦住愤愤不平的阿芙,先是在她周身看了两眼,除了眼圈有点红以外,身上并没什么伤痕才略微放下心来。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出来卖药材就回去?” 阿芙咬着唇,一双杏眼斜斜瞪着不远处的男人,“我卖了药材出来,不小心撞到了人,我立马就道了歉,但是这人看见我身上的荷包,非说是我偷的,要抓我去见官。我解释他也不信,还准备强行让下人带我走,要不是各位叔婶护着,只怕不知道被他们带去哪里了。” 蓝衣男子听见这话,嗤笑了声,讥讽的目光将阿芙上下打量了个遍,最后落在打着补丁的衣角。 “你身上的布料乃是布庄里最下等的粗布,就这还打了不知道多少补丁,但这荷包却是上等的官缎,料子绣花无一不精美,要是去绸缎庄里买,起码也得两贯钱,你买得起?” “至于你说的什么夫子,那就更可笑了,我还没见过女人做夫子的,我劝你还是乖乖跟我去县衙,听说咱们新来的县太爷是个怜香惜玉的,说不准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就放过你了。” 阿芙脚一跺,眼圈顿时就更红了。 祝春时让洪青黛把她带到后面去安抚,这才看向对面的男子,她学着对方轻视的眼神将人也打量了一转。 “这个荷包的料子还不错吗?我怎么不知道。”祝春时笑着瞥了眼身边的绿浓。 “姑娘您当然不知道了,那不过是平时奴婢拿出来练手的东西罢了,箱子里装了几十匹,平日里用都用不完,也就没见识的才把这个当好东西。”绿浓撇撇嘴,讥诮的神情拿捏了个十成十,还顺带扔了对面一个不屑的眼神。 “原来如此。”祝春时点点头,含笑看向对面脸色铁青的男子,“听见了吗?这荷包是小姑娘出门时没趁手用的,我随手递给她的,这样的料子我还有几十匹,应该还不至于去偷。” 蓝衣男子捏紧手中的折扇,“你!” “至于你说你没见过女人做夫子,那只能说明你见识短浅,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夸耀的事情。”祝春时嗤笑道,“但凡你有点本事见识,走出去远安看看,也不必走远,只要到荆州府也就够了,那边就有女学,同样也有女夫子女学生。” “长到这般年纪也就是个井底之蛙,还好意思带着三四个下人来欺负小姑娘,真是不知羞耻。”祝春时冷声道。 后边的阿芙听见这话,忙给祝春时拍了拍手助威,“夫子说得对!” 洪青黛急忙制止她,嗔怪地看了眼,让她安静些。 祝春时回头朝她笑了笑,随后又看向说不出什么话来的蓝衣男子,“至于你说去县衙,的确是应该去,县太爷清正廉明,只需看上几眼就能知道,究竟谁是那个泼皮无赖,谁在仗势欺人。” “你——”蓝衣男子勃然大怒,脸色涨红,“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小的横冲直撞不知礼数,大的巧舌如簧强词夺理,还冠上什么夫子学生的名头,简直就是侮辱圣贤先师。” “混,”绿浓刚要冲出去怒斥,就被祝春时拦截下来。 祝春时冷笑:“亏你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圣贤先师,连圣贤口中的话都不明白意思,也配来这里好为人师?与其如此,我劝你就此归家,从此洗手不碰圣贤,才不至于玷辱了他们的名声!” “你,”蓝衣男子被几个小厮死死拦住,只得怒目相向,“你懂什么,从来只有男子读书为官,女人相夫教子,像你这般做什么夫子先生,无异于牝鸡司晨,简直贻笑大方!” 祝春时双手一摊,“不过读几本书认得几个字,就是牝鸡司晨,那你们男人也太不中用了些,读了这么多年书还比不过我们随便认几个字,何尝不是废物?至于你——” 祝春时说着摇了摇头,嘴角轻弯,“读了这么多年书也只会欺负小姑娘,我劝你还是别说什么做官的话了,那才是贻笑大方呢,还不如去找棵槐树靠一靠,说不得还能做个状元郎驸马爷。” 洪青黛和绿浓先后听懂了她的话,顿时捂嘴笑了出来,她们这里闹了这么半天,旁边看热闹的人群里也站了几个书生,将她这话朝着百姓一解释,更是纷纷笑倒。 独对面的男子暴跳如雷,看着祝春时的眼神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冲过来。 —————————————————————— 找棵槐树靠一靠:指《南柯一梦》,淳于棼在槐树下做梦到了大槐安国,中了状元还做了驸马。 第88章 书生 祝春时的话实在是太过锋利,无异于将蓝衣男子的脸皮放在地上踩,偏偏众目睽睽之下他即便是想动手也做不到,只能在对面火冒三丈怒目而视。 然而祝春时却不放过他,仍旧带着几分不屑的瞟了他一眼,和身后的阿芙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夫子?”阿芙不明所以,乖乖站到她身边。 “的确需要去县衙报案。”祝春时拍了拍阿芙肩膀,“只是不是你去,而是我们去,你没有任何证据,凭空指责她偷东西,未免荒谬,我们也想去县衙看看这事究竟谁对谁错!” 见祝春时话说得坚决,那男子才有些慌了起来,神色都不似方才那般肯定,强撑着道:“你才是荒谬,不过一件小事罢了,也值得去县衙打扰官府的人?县衙每日事情繁多,只怕你还没看见县太爷就被赶出来了。” “能不能看见县太爷那是县衙的规矩,但要不要一个公道却是我们的事。”祝春时反唇相讥,“你方才不是还想带着她去县衙讲理吗,这会儿如你的愿怎么又推三阻四不去了,是觉得自己没道理露怯了?” 说罢,她看着阿芙语重心长的道:“你以后可要记住,认字读书都是为了自己,而不是拿出来炫耀的,更不能仗着自己比别人厉害就欺负人,也不能欺负人了不知道错,嘴再硬有什么用,那才叫丢脸呢,不仅丢自家的,也丢你几个夫子的。” 阿芙看了眼蓝衣男子,捂着嘴笑,连连点头。 围在周边的谁没听见这两句话,谁不知道她是在嘲讽男子,一时既觉得好笑,又觉得这姑娘实在是能言善辩。 “哦,忘了问一句,”祝春时笑眯眯的道,“不知道你是哪位大儒先生教出来的弟子,也让我瞻仰瞻仰,看是什么样的大才会教出这等看不起女子、满嘴污秽之言的读书人,否则日后过路不相识岂不是罪过?” 这下不需要男子张嘴说完,围观百姓里就有知道的,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 “他是沧柳书院何举人的弟子!” 乍一听见沧柳书院几个字,祝春时便挑了眉,自从上回俞逖带着寇明旭去沧柳书院申饬了一番,又有重启县学,她就没再关注过这家书院的情形,只当那边看着有县学在,也该上点心仔细钻研学业了,没成想还是老一套的模样。 至于那位何举人,她倒是不曾注意过,前几次的宴会大多和万家有关,宴上多是富商家的太太,少有读书人。便是俞逖抽空参加过两次这边读书人的聚会,她也没跟去,因此只知道有那么几个举人在书院里教学,有的还被俞逖请到了县学,其余的就不太清楚了。 “原本是举人老爷的弟子,那不知这位又得了什么功名,敢当街大言不惭?” 蓝衣男子看了眼人群,又看向祝春时,打是打不得,说也说不过,只能丢下句妇人之见,便要转身离开。 “他还未取得功名。”人群中突然来了句,“江兄,怎么这就要走了?” 男子在小厮的护送下刚走出两步,就听见有人叫他,他举目四望,这里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都是听见动静过来看热闹的,根本不知道谁在人群中搭话。 他看不见人,自然也没办法放话,又见对面来势汹汹,只能掩面逃离。 “夫子好厉害!”阿芙见状高兴得跳了起来,双手不住地拍掌。 洪青黛也走上前来笑道:“的确好厉害,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这般生气。” “别说是洪大夫您了,我跟在姑娘身边也快将近一年了,这才头一回瞧见。”绿浓退了半步笑道。 祝春时满不在乎的摸了摸阿芙头顶,“这有什么?我平日里也没什么值得动气的地方,实在是对方言行过于无耻,满口秽语,又欺负小姑娘,不给他个教训心里气不过。” 洪青黛扫了眼周围百姓,悄悄拉了下祝春时的衣袖,示意她边走边说。 祝春时颔首,牵着汤梅和阿芙离开。 周围原本还有想上去搭话的书生,他们平日里在书院也是受过江文畅嘲讽轻视的,如今能看见他被一个姑娘给说得哑口无言,虽不是自己的本事,但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看见一行人离开,他们中有的人还准备追两步,但刚跑出去就被拦住了。 “你知道那是谁吗,就敢追过去拦人?” “唉!”书生眼见追不着人,不免垂头叹气,听见这句话后猛地抬头,还来不及发火,便惊喜道:“寇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拦住人的正是寇明旭,他今日休沐,原本是打算过来买药,但刚出药铺就瞧见祝春时的身影,听周围人说是对面蛮横无理的时候他还纳闷,究竟谁这么不长眼惹了这位夫人,但转眼间就扫见昔日的同窗,这就毫无疑问了。 但他是知道这些人极会诡辩的,原本打算留下来帮个忙,但不想还不等他出面,江文畅就已经落荒而逃了,他毫无用武之地。 “听你的话,你是认识刚才那位姑娘,不知道是谁家的?”书生见他没回到,又瞧见了他手中的药包,想起他家的情况,也就体贴的转移了话题。 寇明旭看了他一眼,看在从前大家关系还过得去的份上,提了个醒:“什么姑娘,你没看见那分明是位夫人吗?” “啊对,夫人,你怎么认识那位夫人的?” 寇明旭拿着手里的药包拍了下他肩膀,“你只需要想想我现在在哪里,就知道我为什么会认识了。” 几个书生一回想,简直倒吸一口冷气,“你,你是说……” 寇明旭点了点头,也有些难以理解,“虽说读书要紧,但你们好歹也要关注下县里的事情吧?前段时间,县学重启闹得轰轰烈烈的,难道就没听见县令夫人也办了个女学,叫明德书院吗?” 几个书生一挠头,互相看了两眼,指着自己的脸让寇明旭看清楚,“你瞧瞧,我们几个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就因为开了县学,上回你还带着俞县令往书院走了一回,让几位夫子都很是不满,觉得落了面子,打算在明年的县试上一雪前耻,因此最近对我们很是严厉。” “对啊,”旁边的附和,“最近万家不是倒了吗?书院里又少了一大笔银子,有几位夫子还很是不满,连着批评俞县令好几天了。要我说就是日子太安稳了,前两年蔡泰在的时候没见他们这么斗志昂扬。” 蔡泰和俞县令,但凡有眼睛的就知道应该选择谁。至少俞县令来了,他们不仅不用担心衙役的欺压,也不用害怕县令哪天发疯随意折辱人,而且听说这位还是进士出身,那就更好了,更能明白读书人的辛苦,不会在科举上给他们使绊子。 “而且寇兄你还带走了好几个人去县学继续读书,更让书院的夫子下不来台了。” 寇明旭心底冷笑,但凡沧柳书院能对他们好一点,从前被万玉堂欺辱的时候能站出来主持公道,他也不会随意离开,更不会带走书院的同窗,能被他轻易几句话就带走的,谁不是在书院里受尽了委屈。 其中有个机灵的书生瞄了眼寇明旭脸色,当即想到从前沧柳书院的那些事,忙用手肘拐了下好友,“不说这个了,寇兄,你在县衙那边最近怎么样?令尊身体还好吗?对了,刚才那位真是县令夫人?” 说到后面甚至声音越来越小,还左右看了看。 寇明旭失笑,“我在县衙最近还好,不仅能做事,也能跟着大人学些东西,我爹的身体也好转了许多。至于刚才那位,板上钉钉的县令夫人。” “怪不得。”领头的那个喃喃道,“县令都这么厉害,县令夫人当然也不容小觑。” 寇明旭原以为他会说出什么话,还打算提醒一句,没想到就听见这么一句,登时也无话可说了。 那几个书生眼见着时间不早,他们还是借口要买书出来透透气的,这会儿也不敢多留,和寇明旭略说了两句就纷纷告辞回沧柳书院了。 寇明旭倒是迟疑了会儿,脚下步子一转,原本打算回家的脚已经自动走向县衙了。 这边祝春时带着阿芙和汤梅回到明德书院,边走边告诫两个小姑娘。 “日后出门在外,凡事以保全自己为先,今天要不是周围的人帮你拦着,小梅又跑回来找我们,等我们知道消息的时候,你人都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了。” 阿芙这会儿想起来心里也有些害怕,对面毕竟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还带着两三个小厮,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她身材高大孔武有力。 “我,我知道了。” 汤梅也跟着道:“我也知道了,夫子。” 祝春时看见两个小姑娘的神情,笑道:“像方才的事,他既然说要带你去报官,那你就应该请两个旁边的大叔大婶一起去,既不用担心掉进陷阱,也能在县衙将事情说个分明。” “如果他们强行带你走,但周围的人又不愿意跟着你去,那这时候就想法子把某个摊贩的东西摔了,他受到了损失,绝对会找你赔钱不让你离开,或者第一时间把你送到官府找你家人赔钱,这时候有官府看着,你也能安全。” 洪青黛见她和小姑娘说话,也没插嘴,她自己在医术上虽说精通,但人情往来交际上,就绝对比不上对方的经验了。 听到这里,洪青黛笑着道:“你们祝夫子说得对,以前蔡泰在就罢了,如今县衙里坐着的县太爷是谁呀?你们可得叫一句师公才行。真去了县衙,不管是不是你们的错,你们夫子都能知道消息赶过去。” 祝春时含笑瞪了她一眼,“听你胡说。” “退让不代表就是认错,也不意味你们胆小害怕,你们年纪还小,又是姑娘,很多时候拼力气拼手段都拼不过,那就只能先保护好自己。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是我们的错我们认,不是我们的错就坚决不认,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不要以卵击石。” 阿芙连连点头,“我明白了,就像今天的事,我应该先记住对方是什么人,然后趁机回来找夫子,实在不行也要大喊大叫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我是个小姑娘,他们很容易会先入为主认为我被人欺负了,就会帮我拦着等夫子或者官府的人过来。” 祝春时点头,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色。 几人说话的这点时间,还没走到书院,绿浓就已经看见了站在书院门口的连江,瞥见祝春时的身影时激动得像什么似的,连忙跑了过来。 祝春时自然也看见了,微微拧眉,示意洪青黛先把阿芙汤梅带进去休息,方才受到了惊吓,如今天气又热,倒不必争分夺秒的去做活消耗精气神。 阿芙汤梅和连江擦肩而过,就看见这个人跑到她们夫子跟前,叫了声奶奶。 “这是怎么了跑这么急?”祝春时微微笑道,“你既然在这里,六哥想必也来了?” 连江抹了把汗,笑嘻嘻的道:“爷听说千福酒楼新来了个从前在京城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想带奶奶出去用膳,结果没找见您,问了书院的人,都说看见奶奶您匆匆忙忙就出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所以爷和平明出去找您了,让小的在这里候着,怕您回来又往家里去错过了。” 祝春时啊声,回头看了下她们过来时的路,并没看见俞逖和平明的身影。 “那想来是路上错过了。” “不妨事不妨事。”连江笑着摆手,赶紧把祝春时给迎进书院里头,“估摸着找两条街看不见奶奶,爷自个儿就回来了。” “今日县衙里不忙?”祝春时问道,自打从张家村回来,俞逖就开始忙活秋收田地租子等事,又让几个账房查账,一连两三日转不开身,所以她今日才在书院里消磨时间,打算等日头稍晚些了再回去。 “倒不是很忙。听爷说,账本已经查出来好几处纰漏,张家村的地是谁家的也都清楚了,正是要去处理的时候,否则时间晚了租子收走了,百姓又得熬一年。” 祝春时点头,她也不愿意走进书院里坐着,否则俞逖回来在门口乍一下看不见她,心里还得着急。 守着门口的婶子看见她们齐刷刷站在那儿,心里虽然不解,也没多问,忙不迭的搬了两三个凳子过来让坐。 不过祝春时也没等多久,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她就远远瞧见俞逖的身影出现在街头。 俞逖那边自然而然也瞧见了她,眼里一喜,都顾不得满头大汗和身后平明声音里的不理解,打了鸡血似的走得飞快,眨眼间都来到了祝春时跟前。 “方才听她们说你神色匆匆的出去了,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事,解决了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祝春时还没开口,他呼吸都还没调整过来,喘着气连着几个问题就问了出来。 祝春时是既好笑又觉得心疼,连忙把人拉进屋檐底下,又让绿浓去膳堂那边找王婶子端两碗绿豆汤来。 “我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也瞧见了,你还走这么急干什么?”她一边踮着脚给人擦汗,一边道。 俞逖配合地弯下腰,眼睛盯着她,半点不见疲累,笑眯眯的:“就是因为看见你在这里,所以我才走这么急。” 要是这里没有你,我急着过来做什么? 第89章 杨家 祝春时不说话,连眼神也不和他直接对上,给他擦完头上的汗水就将汗巾收了起来。 俞逖仍旧是笑盈盈的,毕竟对方不说话他也明白其中的意思,有心想要伸手出去捏捏她的脸颊,也因为发现手掌汗渍太多也无奈放弃。 绿浓端着绿豆汤急匆匆出来,刚准备出声就被一直关注这边的连江拉住,食指比在嘴唇上轻嘘了声。 然而还是被祝春时发现了动静,转头看过来的时候耳垂都是通红的。 绿浓将一碗给了在旁边粗喘气的平明,另外一碗给了俞逖,等两人都喝完了又端着进去。 看戏的连江原本也想跟着跑进去,却被俞逖叫住。 “我们马上就要走,你跑了干什么?”短暂休息了半晌,虽说还是热得很,但呼吸已经逐渐平缓了下来,他看了眼天色,又扫了眼书院门口,大门处还放着绿浓刚才着急之下落下来的油纸伞。 俞逖上前拿在手里,看着连江道:“你在这里等着奶奶身边的丫鬟,一会儿一起过千福酒楼那边去,我们先过去。” 连江也不磕巴,忙答应了下来。 俞逖这才拿着伞,带着祝春时上了狼吞虎咽喝完绿豆汤就去驾车的平明驶过来的油青马车上。 里面照旧是放着一盆冰,祝春时上去后便将车帘微微掀开些许,让冰块的凉气也能传到平明身上。 俞逖看见却没管,而是仔细看了两眼祝春时,“下回去里面坐着等我,外头连江守着,看见我回来了自然会告诉我消息,现在天气这么热,要是中了暑热怎么办?” “那六哥你呢?”祝春时不答反问。 “我什么?” “明明可以坐在里面等我回来,为什么要出去找我?” 俞逖哑然,有些话自己知道还好,但要说出口的时候,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以发声,只能眼也不眨地看着对方,眉目中都是盈盈笑意。 祝春时也并不需要回答,反而握着他的手指晃了晃,既轻声又坚定的道:“你出去找我的时候是什么想法,我在外面等你就是什么想法。” 俞逖闻言,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甚至都有些压抑不住胸腔里不断溢出来的喜悦,然而看着祝春时脸上的红霞,再听着外面街道上不断传来的说话吆喝声,不得不将那些话憋在心里,只能用力紧了牵着的手。 马车里一时静谧下来,只余下清浅的呼吸声,和伴随着烟火气飘进来的市井之声。 平明隔着车帘也听了一耳朵,心里由衷为自家主子高兴,但看着近在咫尺的酒楼,还是轻咳嗽了声提醒里面的两个人。 “爷,奶奶,咱们到了。” 俞逖如梦初醒,只是嘴角边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笑呵呵的下车,将祝春时牵了下去,又笑呵呵的走进二楼包厢,直到坐下时嘴角都没恢复过来,最后还是平明提醒了声,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叫来小二点菜。 祝春时只觉得好笑,在马车上时嘴角就微微弯起不曾落下过。 等人都出去了,她端着茶水喝了口,曼声道:“张家村的事情弄明白了?” “刚才是出了什么事?” 二人的声音同时在包厢里响起,对视一眼后,纷纷忍俊不禁。 祝春时先道:“是书院里的学生遇到了一点麻烦,和沧柳书院何举人的学生在街上发生了争执,我知道后匆忙赶了过去,所幸有周围人拦着,倒没什么大事,就是口舌之争。” 俞逖紧随其后,“张家村那边大多是杨家的田。” 祝春时扬了扬眉,杨家,也就是那位楼太太的夫家,之前和陈太太之间很容易拌嘴,但都不分伯仲。 “田地这种东西,若是在商人名下,赋税往往会高上一截,因此他们很多时候都喜欢托关系,挂在举人名下,好免去赋税。”俞逖轻声解释。 祝春时心里也明白这些道理,她人虽然离开了京城,但留下了福婶子他们,就是打算在和蕙姐儿的胭脂铺子中挣了钱后,就让他们拿着去京郊买田买地去,那时才是稳定的进项。 而这田地,她却是没打算往俞逖名下挂,想着到时候等她回去了,又或者给家里太太寄信去,挂着父亲或家里亲戚名下,也能合理合法的省下一笔钱来。 “杨家挂在了谁的名下?” “他们家的田地太多,一个举人的田税不够,但远安这么多年还在的举人总共也就四五个,他们家是朱举人,以及你刚才说过的何举人。” 今日得了消息,俞逖就想和她说,没成想倒是先从她嘴里听见了何举人的消息。 祝春时暗自算了下,一名举人名下大约可免四百亩的田税,他们家要挂在两人名下,免下的田税也算得上一笔大数目了。 “对了,何举人乃是万家大奶奶的父亲,所以他身上还兼着万家的田税。”俞逖一边斟茶一边轻声道,“远安的举人大多都是如此,一人身上兼着两家的田税,互相卖个好结个善缘,不一定能全免,但彼此心里都知道这里的意思。” 祝春时接着道:“商家呢看中举人身上的功名,说不准哪天他们就做了官,日后不论说话做事背后都有撑腰的,便是没做官那也还有才学,能教书育人,朝廷上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好处多着。” 俞逖见她明白,微挑了挑眉,顺着她的话接下去,“举人也能就此从商家那边得些钱财,且来路正当,日后无论是继续科举还是就此生活安家,也都衣食无忧。” 这是多年来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了。 俞逖也并不会因此就对他们产生不满甚至下手,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在不妨碍朝廷利益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常事。 但他们的做法实在太过,不仅想省下税银,还极力苛刻百姓,简直是将百姓逼到了绝路上,长此以往他们做够了活却始终交不了赋税养不活家人,会造成什么后果已经可以想见。 二人几个眼神来回间互相明白意思,酒楼的小二也在此时送上了酒菜,平明和后面赶上来的连江绿浓并不和他们在一处用膳,而是在二楼就近找了张桌子另外点菜,既吃得舒心也能随时注意到包厢的情况。 俞逖先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鱼肉在祝春时碗里,慢条斯理道:“说起来,我们来时什么都匆忙,也没正式见过县里的人,中秋已过,但不久后是重阳,不如那时办场宴会?” 祝春时听得好笑,他们来时雷厉风行的解决了庄主簿,随即就因远安商户势大,被万家占了先机,一次两次都是万家举办宴会邀请做东道主,他们在这上面也就疏忽了。 后面他们都在忙着找万家的漏洞一举击破,一时也顾不上这些,也就这几日才身心都闲下来了。 祝春时吃了口菜,眼睛都忍不住亮了起来,嘴里的鱼肉味道不同于荆州府这边的辣,反而很有些京城的口感,但许是入乡随俗的原因,不是特别地道,但对于她来说也很是不错了。 俞逖见状笑道:“如何,是不是合你胃口?” 祝春时点了定头,咽下去后慢慢道:“好吃。” “知道你会喜欢,从入夏开始你胃口就越来越不好,几口就饱了不说还贪凉,也就巧莺做得你还能多吃上两口,虽说有苦夏的原因在,但大抵还是因为饭菜不合口味。” 荆州府这边偏辣味,每道菜里都爱添番椒,一时吃还能说是新鲜,久了本就不是爱吃辛辣的人就有些受不住。 俞逖见她吃得开心,一直以来有些担心的情绪才算是放下了。 “昨天我和邹县丞聊天,他们说这边来了个新厨子,就想着带你来尝尝,要是真做得不错,也算没白来。” 祝春时抿着唇笑,也给他挑了几筷子吃食投桃报李的放进碗里。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因为六哥想过来看看杨家底细呢。” 俞逖吃了碗里的菜,瞧见她脸上揶揄的笑意,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还不至于从厨子身上入手,和杨家那边说两句话就好了,先礼后兵。” 祝春时赞同的点头,万家倒台的事来得太快,引起许多动荡,若是这时候再探查杨家的底细纰漏,容易导致商户人人自危人心不稳,最后免不了许多麻烦,还不如平缓些。 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杨家那边识时务,而不是同万家一般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们还在这里说话思量的工夫,那边厢酒楼掌柜就已经将消息递到杨老爷那边去了,单是祝春时一个人他们也许还会怀疑,但俞逖的容貌如今县城里但凡围观过万家案子的谁认不出来?尤其是他们这些做生意的掌柜,早早就被自家老板敲打过数次了。 杨家那边接到消息一时也是人仰马翻,原本还懒散听曲的杨老爷猛地从榻上蹦起来,“怎么回事?先让大爷过去看着。” 仆人得了话转身就走。 “等等——”杨老爷突然迟疑了下,他想到万家那边就是因为儿子不中用才导致万老爷最后一败涂地的,想起自家的儿子,他心里也忍不住颤了颤。 “我亲自去,叫大爷在门口等我。” 不管杨家大爷是否愿意,总之最后他还是被亲爹给拉到了酒楼里。 彼时祝春时他们已经用完了膳正准备离开,见到杨老爷过来还有些诧异。 “见过大人,夫人。”杨老爷姿态放得低,同时还暗中瞪了自己儿子一眼,提醒他规矩点。 俞逖看了他一眼,起身让人从外面进来,示意杨家父子二人落座。 杨老爷坐下后就注意到桌上的残羹冷炙,忙示意了下旁边的掌柜,让他收拾了下去再端些好克化的糕点来。 “不知道大人携夫人过来,实在是我们招待不周。” “只是兴之所至,这里不是官场也不是县衙,杨老爷不必如此。”只是简单吃两顿饭,虽说到了这里后他发现银钱有些不够使,但还不至于到处处打秋风的地步。 杨老爷笑着附和了两句,经历了这几个月的事,他已经将对俞逖的态度慎之又慎,不像是对方刚来远安时的轻视了,当然他们也不敢。 “夫人还吃的惯吗?”杨老爷调转枪头,他从自己妻子那里知道这位县太爷似乎极为看重县令夫人,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祝春时喝着茶,又见掌柜端来点心,给面子的吃了块,闻言笑道:“味道很是不错。” “能得夫人喜欢,也是他们的荣幸了。”杨老爷仿佛舒了口气似的,“听说夫人最近都在书院?说起来明杰当初读书时我也去书院看过几次,他读书上不大用心,但看起来也实在是不轻松,夫人想必也就更忙了。您既然看得上酒楼的饭菜,不如草民让他们日后做好了送过去?” 杨明杰二十来岁快近而立之年,冷不丁被自家老父亲揭了老底,面上有些抹不开,只好偏过头去装不知道。 祝春时微有些惊讶,“杨老爷客气了,不必如此麻烦,我在书院也是和学生用一样的膳食。” “是草民疏忽了。”杨老爷作讶异状,又夸赞道,“夫人一片好心,若是单独送了饭食去,反而不好。” 祝春时不料他居然是这样想的,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内容,就笑笑不反驳他。 俞逖知道她是不大想说话了,便接过来,“想必这位是杨家的大少爷?我听明旭说起过几次,在做生意上面很是厉害,是咱们远安生意场上出类拔萃的英才。” 俞逖虽说在身份上是远安县的老大,但年纪上实在是太小,偏生和他接触的人也多是三十好几乃至四五十的中年人,因此在外说话时很容易自带上位感,一股老气横秋的味道。 杨明杰便是如此感觉,一听俞逖说话,再想起对方的年龄身份,再对比自己,脸色登时就有些不自在。 杨老爷忙道:“他也就是小打小闹罢了,其他人也都不和他一般见识,才得了这点名声,哪里担得起大人这句称赞。” “小打小闹也有自己的本事,何况我也了解过,令郎的手段可不是只有小打小闹,杨老爷未免太过谦了。”俞逖随口说了两句,转而道,“听说杨老爷膝下共有三子,长子跟着做生意,二子三子都还在读书?” “正是。”杨老爷不知道俞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估摸着回答,“他们兄弟都随了我,在学业上都不大好,只是勉强认些字,日后不至于被人诓骗。” “杨二少爷三少爷都在沧柳书院?”俞逖笑道,“上回听县学的学生说了句,好像还是朱举人的弟子。” 杨老爷呵呵笑着,实际都要忍不住擦汗了。 他旁边的杨明杰也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皱了眉,将俞逖这话翻来覆去研究了两三遍也没明白意思。 “回大人的话,”听到身边父亲咳嗽了两声,杨明杰连忙道:“朱先生乃是草民曾经的先生,后来二弟三弟入学,还算是有些天分,也就跟着入了朱先生门下。” “不知可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90章 闺房之乐 面对杨明杰提出的问题,俞逖先是沉默了下,直到杨家父子二人面色有些难看起来,祝春时在桌下悄悄拉了他一下,他才仿佛回神似的。 “没什么事,只是过几天我们打算做个重阳宴,这位朱举人接触的比较少,所以……” 剩下的话几乎不需要俞逖说出口,杨家父子已经领会到其中意思,连连道:“正好明杰过两日要去书院看望朱先生,不如由他去请?” 俞逖眼眸微亮,看向杨明杰,“如果真能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杨明杰见状不由得道:“那是草民的荣幸,不知大人和夫人是打算在何时何地设宴?” “自然是重阳那日最好了,至于地点目前却是还没定下,毕竟秋日赏菊,又要登高,不好在县城内设宴,还得再斟酌斟酌。” 杨明杰一想也是,重阳登高插茱萸是多少年来的习俗了,若是单纯拘在宅子里喝酒听曲的确没什么意思,反而坏了重阳的名头。 “草民明白了,过两日草民去拜见先生时定然告诉他。” 一时话毕,俞逖看向祝春时的方向,祝春时低眉看茶,包厢内霎时安静下来。 杨老爷和杨明杰见状,十分有眼力见地在在心底回过味来,不敢耽搁下去当即起身请辞,俞逖也不挽留,笑着让他们走了。 “烦着你了?”俞逖见屋子里没人打搅,倾身过去低问。 “杨家看起来可比万家难对付多了,你日后做什么都要仔细些。”祝春时摇头,将茶盏放在桌上,理了理他倾身过来时散乱的玉佩络子。 “他们懂眼色些,何必我对付。”俞逖笑道,趁势握着祝春时的手指,垂眼轻问,“我们回去?” 祝春时睨了他一眼,却也没反驳这话,若是能风平浪静的把事情处理解决了,谁愿意披荆斩棘的用心眼。 二人出门时连江平明和绿浓都已经候在外面,手里还各自提了一食盒的东西,道是杨老爷离开时吩咐掌柜的送过来的。 掌柜的也等在这里,笑眯眯的道:“是厨子新做的几道京城颇受好评的糕点,老爷知道大人和夫人都是从京城来的,怕是念着这味道,因此各打包了两份,希望大人和夫人赏脸。” 俞逖扫了一眼,食盒本就不大,几盒子点心就以京城新开的丹桂坊算价,也不会太高,因此略一点头算是答应了。 掌柜的心弦微松,又道:“今日能得大人和夫人赏光,就已经让酒楼蓬荜生辉了,不敢再——” 俞逖抬手止住他的话,“一码事归一码事,有些东西就算了。” 哪怕没有明言,掌柜的也听懂了言下之意,自然不敢再强求什么,接了连江递过来的银子,嘴里连连称是,低眉顺眼的送他们离开。 延安县有水无山,放眼看去只有几个低矮的丘陵。祝春时琢磨了许久重阳登高的事,最终还是觉得没有高处可登,只能在几个山坡里挑个勉强还能看一看的。 她略略纠结迟疑了片刻,在春容问出来的一句张家村如何了时福至心灵,又起身去西厢俞逖的书房里翻出来远安地图,在上面找到张家村的位置,往东面迁移一点,便是一处微有起伏的山坡。 “在这里设宴吧。” 俞逖坐在书桌后看卷宗,祝春时冷不丁进来,二话不说就拿起地图翻看,他尚且还在糊涂中就听见这么一句,顿时也明白过来,伸长脖子过来看了眼。 “这里?”他稍微有些疑惑,“附近好像没什么景致。” 祝春时嗯了句,“但距离张家村不远啊,他们也能亲眼看看百姓的日子,免得何不食肉糜。” 俞逖一听,也觉得颇有道理,“那你派人采买东西过去准备,我写请帖?” “好,那你接着忙,我去和泻露她们商量。”说完也不等俞逖是否还有事要说,祝春时又风风火火的离开了书房,徒留俞逖一个人在书桌后面,伸出来的手都还来得及收回。 “哎——” 他单手撑着额头,脸上有些无奈,但眼底偏偏又沁出笑来,想了想索性把手里的卷宗扔下,起身出去了。 “爷,您要去哪儿?”连江刚巧撞上来,忙不迭的跟在后面,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俞逖拦住了。 “我回东厢,你自己找个地方待着。” 连江恍然大悟,止步看着俞逖转身往东厢过去,嘴里啧啧两声,脚下步子不带停的去找平明说话了。 祝春时回到东厢后,先点了两个原就是远安本地的婆子去实地勘察,看距离张家村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泻露圆荷在旁边听了几句,不免好奇,“姑娘是打算做个什么样的宴?那附近没什么宅子,景色也一般,倒不好和寻常的宴会相似。” “既是重阳,那便不拘泥于平常宴会形式。”祝春时略想了想,“若是大家都坐在一处吃酒说话,那还有什么重阳的味道。” 泻露一想从前在京城时的重阳宴,虽说也有宴饮的环节,但那往往都在最后,实在算不得什么,重头戏大多在登高插茱萸的时候。 “茱萸,赏菊,重阳糕,菊花酒。”祝春时将这四样东西写下。 说起赏菊,她突然想起上回俞逖带回来的一朵白玉珠帘,那便是此地上好的菊花了,她本来还打算移植一株种在院子里,但后面事情繁忙,居然忘记了。 祝春时道:“先让嬷嬷和巧莺去采买重阳糕的材料。” 圆荷还没转身,她又笑道:“险些都忘了,重阳时节正是膏肥蟹美的时候,若是错过就又要等下一年了。” “对对对,险些都忘记了。”圆荷拍手笑道,“远安多水,河蟹鱼类都多得很,前儿巧莺还说要买几个螃蟹回来清蒸着吃,就是不知道怎么没见着动静。” 祝春时便又将螃蟹记在纸上,“那让她们也多多采买些螃蟹,除了供应重阳宴,顺便也让书院那边的姑娘们也尝尝鲜。” 圆荷在心里飞快的算了下账,之前书院开业的时候各家送来总共一千六百两银子,后面这几个月陆陆续续花销出去二百两,还剩下一千四百两之多,别说是几只螃蟹了,就是把云水河捞空也使得了。 “姑娘放心,我知道的。”圆荷脸上露笑,见祝春时暂时没有别的吩咐了,忙退下去找冯嬷嬷和巧莺说事。 俞逖回来时刚巧看见圆荷眉眼带笑的出门,进门后看见祝春时在罗汉床边坐着写字,泻露候在身侧。 “在写什么?” 祝春时头也不抬,“写重阳需要用到的东西,六哥不是在看卷宗吗,已经看完了?” 俞逖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嘴里囫囵两句,“啊是。”他边说边看向泻露,“也给我摆副笔墨,我写请帖。” 泻露左右看看,含笑去对面暖阁里取了套笔墨出来,摆在罗汉床上的小几上,铺好纸笔后又倒水研墨。 “需要写多少份?”俞逖一边落笔一边问道。 祝春时唔了声,“朱举人,何举人,还有另外三位举人,都得有。听说沧柳书院那边对你重开的县学很是不服气,那就再给书院里出类拔萃的学子两张。” 俞逖听得好笑,“怎么知道他们不太服气的?” “这还需要我去打听吗?往街上走一圈,提到沧柳书院和县学,就自然有人再耳边说起来了,还不止一个人说。”祝春时初听时也觉得很是无奈,然而听多了也就随他们去了,左右多说几句话也碍不了什么。 “文无第一,他们说也就说了,我还希望他们能憋着这口气,在明年的县试上拔得头筹。”俞逖也并不将这些话放在心里,沧柳书院的学生心里憋着一股气,县学的学生听了这些话后何尝不是如此?两边心气都不顺,将所有心思放在学业上,指望明年能压对方一头,那才是良性竞争。 “我也是这么觉得,所以劳烦六哥多写几封请帖,除了沧柳书院的学子外,县学里这段日子表现不错的也请上几个。” 俞逖瞬间明白她的意思,一边摇头失笑一边规规矩矩的写帖子。 “除了读书人之外,就是那几家商户了,明面上我们是庆贺重阳,但重点还是在张家村的田租上,提醒杨家的同时还能杀鸡儆猴。” 俞逖颔首,听着她的话,握着狼毫的手却没停,接连写了二十来封帖子才作罢。 祝春时直起身看过去,洒金红贴上的字笔力遒劲,矫若惊龙,不由得道:“六哥的字是越来越好了,改日闲下来了也写两幅给我?我挂起来日日看着,说不得也能学两分。” 俞逖闻言,将手中还没放下的笔杆子往她额上轻轻一敲,“打趣我呢?” 祝春时故作皱眉,轻呀了声抬手捂住额头,“我说的分明是实话,六哥不信也就罢了,怎么还打我?” 俞逖搁笔,不紧不慢的道:“打疼了?” 不等对方说话,他便欺身上前,单手揽住祝春时的腰肢,温热的呼吸洒落在她脖颈间,噙着笑:“我看看红了没有?” 祝春时抬手抵住他胸膛,眉目中盈盈有笑,目光落在他看过来的眼睛里,也戏谑道:“红倒是没红,但是心里疼。” 俞逖眉间成川,嘶了声,一副惊叹的语气,“那可怎么办才好?” “这好办呀。”祝春时食指戳了戳他胸口,往后仰了仰身,和他拉开距离,声色无辜,朝着几上的纸笔扬了扬下巴,“赶紧写两幅上好的字来赔罪。” 话音未落,祝春时就觉得肩膀一沉,俞逖已然倾了半个身体过来,下颌也放在她肩膀上。 祝春时下意识看了眼泻露,泻露早在俞逖倾身过去时就懂事的低下头,余光瞥见他们越来越亲密,更是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祝春时脸颊微红,故意动了动肩膀想要让他下去,“哪有你这样的,说不过就耍赖。” 俞逖埋在她肩上,闷笑声从胸腔中传来,强词夺理道:“夫妻间的事,是耍赖吗?分明是闺房之乐才对。” 祝春时被他逗笑,险些撑不住倒下去,还是被他落在腰上的手掌挡住,掌中炙热的温度从腰上蔓延至身体,带着隐隐约约的酥痒。 “我们俞大人怎么是这副样子,也不怕外面知道了笑话。” “谁会笑话?他们只会说俞大人和祝夫人伉俪情深,天作之合。” 这下祝春时不仅是脸颊,便是耳垂脖颈都要羞红了,成亲这么久以来,即便亲密的事情做过再多,但这种情浓之时的蜜语出现在床笫之外的地方,还是让她受不了。 她推了推俞逖手臂,忍俊不禁,“哪有你这样自吹自擂的。还不起开,热死了,汗都抹我身上了。” 俞逖目光瞧见她通红的耳垂,故意凑近,还没做什么就已经察觉到她身体微微颤栗了起来,轻飘飘落下个不太容易被注意到的吻,顺着被推开的力气往后仰去。 “这哪里是自吹自擂,分明是真心实意。”俞逖视线不曾从祝春时脸上挪开分毫,倏尔又辗转到耳垂和泛着红晕的脖颈上,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温声道:“怪我,忘了天热,我给夫人赔罪好不好?” 祝春时低头理了理被弄乱的衣襟,隐隐察觉到还没离开的目光,抬眸看了过去,嗔道:“先前央你写的字还没写呢,就要赔罪,也不知我受不受得起。” “我们春时要是都受不起,那就没有能受得起的人了,别说是几笔字了,就是手写断了都行。”原就是和她闹着玩,俞逖说完后忙挽袖磨了两下墨,提笔蘸湿,“想要写什么字?” 祝春时撑着脸看他写字,“唔,一时间想不起什么特别想要的,不过我前两日读了几首白石词,便写一句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俞逖一边落笔一边笑道:“这首词,未免有些不好。” 祝春时盯着他写字,闻言点了点头,“是不太好,‘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那日也是凑巧,刚好看到这首《鹧鸪天》。” 一幅字写完,等待晾干墨迹的工夫,俞逖转头看着她,故技重施地用笔杆敲了下额头,“怎么去看白石词了?” 祝春时目光落在字上,被动作引得看了过去,注意到他眼里的丝丝忧虑,笑道:“也不是故意的,不过是随手抽了本书,偏巧抽到了,翻看还没读上几首呢,就看见这首词了。虽说倾述衷肠的身份关系不同,词背后的含意也颇具悲情,但写得入心,其他的也就顾不上了。” 俞逖倒并非介意这诉衷情的女子身份,只是姜夔词多感伤,这首词个中情意也十分凄凉,若是以往他说不得还能感怀一二,但如今他却是极为不喜的。 祝春时见他因为这首词而愁眉不展,忙将纸张从他那边收了过来,又抬手去抹平他微微皱起来的眉心。 “不过一首词罢了,又不是我们,怎么就愁眉了?我又不会离开,你也舍不得抛下我,是不是?” 俞逖捉住她伸过来的手,闻言轻笑,忽而又想到这两句单独拿出来解释的意思,便也不在这上面多心了。 —————————————————— 谁教红莲岁岁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出自姜夔的《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第91章 重阳 祝春时最终还是亲自去了一趟选定的位置,还爬上了那个小山坡,见上面还有处平坦的地形,当即拍板决定就在此处。 回来后先是遣派了人过去将那块地方打扫处理干净,树枝土块一类的清理掉,然后从后罩房里找出几匹褐色粗布来。 泻露瞧见时还笑:“也不知怎么还放了这几匹布,估摸着是拿来做洒扫的,这会儿刚好能用。” 不说这颜色,便是粗糙的纹路就不会被拿到祝春时跟前,别说用来做帕子鞋袜了。几匹粗布被缝制成宽大的方形布,展开时险些将整个院子都覆盖住,随即由着双燕领着几个婆子去山坡上试了试,刚好也能够铺在地面上。除此外,祝春时又找了外面的绣庄绣了二十来套铺在桌面的上的绣布和软垫。 “采买的螃蟹,做的重阳花糕如何了?” 冯嬷嬷端了一碟子蒸好的蟹过来,“姑娘尝尝,都准备好了,只等着要用的时候就上锅。” “还有两日才到重阳,倒是不急,先挪出一部分来,到时候送去县学和明德书院那边,让厨子做来学生吃了,也算沾沾节气。” 巧莺拿着蟹八件将蟹肉一一挑了出来摆在绘有鱼戏莲叶间的白瓷盘里,闻言笑道:“姑娘放心,我和嬷嬷心里都有数,已经将两份都备好了,只等着送过去。” 祝春时对她们点点头,随即又看向旁边的绿浓春容,“让你们采买的茱萸和菊花如何了?” 绿浓先回:“我去问了连江,他给我指了上回姑爷是从谁那儿得来的早菊,一问那小哥,原来是他娘子自己喜欢菊花,因此在家里种了一院子,若是要赏上那么两三株还成,但拿出来到宴上去就不够了,因此我出了三贯钱买了三盆侍弄好的白玉珠帘,另外去县里的花铺里买了二十来盆,别的倒罢了,里面还有两盆极好的,听说叫什么朱砂红霜和黄香梨,很是好看。” 圆荷插嘴道:“京城里的菊花品种倒是极多,也极名贵,昔日赏菊宴上我也陪着姑娘看了好些,什么二乔墨菊点绛唇,紫龙卧雪瑶台玉凤,当时还不觉得怎么着,如今到了这都是稀罕物了。” 祝春时挑了一筷子蟹肉尝,看着眼里忐忑不安盯着她的冯嬷嬷和巧莺,笑着点了点头,“味道很好,明儿宴上拿出去定然是好的。”说罢又看向圆荷绿浓,“你也说是京城了,远安如何能与之相比?如今有几盆极出色名贵的点缀就是了,难不成非要个个极品,拿出来让其他人都大吃一惊不成?” 冯嬷嬷和巧莺松了一口气,又想着小厨房那边才做好的重阳花糕,预备着赶紧点好了份数送去书院,因此见祝春时没有别的吩咐,便低声先告退了。 圆荷便道:“就要让他们大吃一惊才好呢,先前他们嘴里背后是什么态度,即便不说也是能想见的,也只姑娘大度不和他们计较罢了。” “若要计较怎么计较得过来?”祝春时失笑,“那么多人呢,都说法不责众,如今他们有了眼力见知道一二也就是了。” 她说着看了看春容,“茱萸呢?” 春容道:“也都采买好了,且先种着,等那日需要的时候再折下来,否则怕不好看。” 祝春时点点头,想起来什么,“做二十来个茱萸囊,到时候先给他们佩在臂上,勉强爬那个地方也算是登高了,总不能缺了。” 茱萸囊就是装着茱萸的小口袋,重阳登高时佩在手臂之上,用来辟邪,也算是重阳旧有的习俗了。 春容笑着应了,“那我去找绣娘赶紧做上些。” 等一时人都退下了,连圆荷也都去订购菊花酒,就只剩下泻露还在身侧,她将小几上的杯盏都收拾了下去,见祝春时坐在榻上看书,也拿了扇子坐在旁边的脚榻上扇风。 泻露百无聊赖的看着团扇上活灵活现的芍药,突然道:“姑娘从前都不大在意这些的,怎么现在这么重视重阳了?” 祝春时闲闲翻过一页书,懒洋洋的,“咱们离开京城多久了?” “将近五个月了。” 泻露暗想,这日子便如流水般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当日刚出京城时她们心底还有些恐慌,亦或者觉得不方便,来到远安后也只觉得哪哪都不好,但后来也逐渐习惯了。毕竟这里只有姑娘姑爷两个主子,事情不多规矩也不多,还能外出走走逛逛,去书院教学生认字读书,哪里不比从前好,竟是让她都险些忘记时间了。 “今年的端午因为赶路的缘故没能好好过,后面的七夕也因为万家过得糊里糊涂的,便是中秋都耽搁了,接下来的重阳当然得仔细慎重些了。” “况且,”祝春时笑盈盈的,“今年喜事多,虽说我如今不在京城,但我心里也高兴。宴上的事情,你和圆荷多注意着些,别让不起眼的人混了进来,坏了我的宴。” “姑娘放心,我定然仔细盯着,凡是眼生的都不让靠近。”泻露忙道,转而却又想起来一桩事,“那位愫姑娘身子已经大好了,姑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祝春时一怔,方才想起后罩房那边还住了位愫姑娘,当日怜姐儿偷拿到万老爷的账本记录做了呈堂证供,后续俞逖审案也算得上有惊无险。 万家败落后,万老爷和万玉轩入狱,万家大半家产没入官府,只余下家中女子的嫁妆和些许祖产,万家剩下的几个儿郎都是没什么太大本事的,在陈太太的手腕下,分了点家财给庶子自力更生,他们一家子则是搬出了阳关巷,另找了户宅子住着,万家七八两位姑娘也勉强跟着。 至于怜姐儿,则在当初案子结束后就被俞逖派人保护了起来,如今暂时和周端年她们住在书院旁边的宅子里,也算安生。 “解了身契送她出去和怜姐儿一起吧。”当日抄没万家,就搜出来了她们姐妹俩的卖身契,俞逖按照约定恢复了怜姐儿的自由身,祝春时也不愿再和她们纠缠,“再问问她们是什么打算。” 泻露微愣住,反应过来后,“姑娘未免太好心了些。” “她受了这顿苦头,也算是自作孽了,还要做些什么?难不成把她们姐妹打死?”祝春时笑道,“日后没了万家,又得罪了陈太太,也靠不住陈家,她们两姐妹的路就全靠自己走,是要自力更生还是攀附他人,全凭本心罢了,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只怕她们又将目光放在姑爷身上才不好。” “若真是如此,那可是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祝春时摇头,但她自己也有成算,俞逖已经明确拒绝过两三回,若她们又起了心思,便是自己出手的时候,只是这会儿,还不必杞人忧天。 “你叫个婆子去那边守着,别的不用多做。”祝春时慢声道。 泻露见状,暗自皱了皱眉,怪自己没眼力见,好好的提她们做什么,反惹得自己姑娘情绪也低了许多,因此得了话后忙应了下来,仍旧专心打扇,顺便借着光偏头也看两眼祝春时手里的书册。 重阳这日,祝春时辰初(早七点)就起身,若非有要紧事,她向来要到辰正二刻亦或者巳初才起,俞逖从不在这上面说什么,甚至巴不得他下值回来时还能抱着人睡个回笼觉,因而这日起得稍早些时,他还有些诧异。 “不是都吩咐下去了,怎么还这么早起?不如再睡会儿,我去前面点个卯就回来叫你。” “这可算得上我头一回设宴,自然要重视些。”祝春时撩开肩上的长发,接过递来的外衫,她见俞逖已经洗漱好,忙让人出去了,“你也快去上值,今日不许出纰漏。” 俞逖含笑,自然明白这次宴会的重要性,见祝春时已经回到碧纱橱内更衣洗漱,只留下一扇橱门给他,只好高声和她说了两句,才急急忙忙走了。 祝春时洗漱后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除却泻露还跟在她身边外,其余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她敛眉想了想,索性也出门往设宴处去,出门时刚好碰到过来的张秀秀和周端年洪青黛几人。 祝春时笑着让周端年上前,自从万家的事情查出来,周家当初的罪名自然而然就被洗刷,周端年没了家仇,便一心带着小六在书院里读书做活,近来脸色还比从前好了许多。 “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不是说了未时去都使得吗?” 洪青黛笑,“好歹也是县令夫人头回办宴,哪里能真等到未时再去?我们几个怕你忙不过来,打算来瞧瞧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周端年和张秀秀紧跟着点点头。 祝春时抿着唇笑,“你们来就好了,哪里有什么忙,我正好准备过去,你们随我一道?” 洪青黛笑看着张秀秀和周端年,摊了摊手,“我说吧,定然是诸事妥帖得很,偏你们不放心,催着要过来搭把手。” 张秀秀摆手,颇有些不好意思,周端年亦然。 等她们来到小山坡的时候,已经快到巳时正(十点),春容双燕已经领着几个的干活的小厮婆子将褐色粗布铺在了地上,还有用马车运上来的桌椅软垫等物,也都一一摆在了各自的位置。 张秀秀抬头看了下天,今日并不是很热,在这个小坡上还有阵阵微风吹拂,“今日天色好,想来节宴定然顺利。” 周端年学着她的动作,将手掌放在额上,朝着天空和远处都望了望,“秀姐姐,你怎么看出来的?” 张秀秀轻捏了她脸蛋一下,“我从小跟着我爹娘在地里干活,久而久之也会看一点天色,只是不大精通罢了,要是换了经年的老农过来,连着后面几天也能看出来。” 不远处的绿浓带着几个小厮将采买来的二十几盆菊花摆在四处,任凭谁从席位上抬头看去都能瞧见朵朵盛开的秋菊。除此外折下来的茱萸枝也被放在了席上,至于茱萸囊则是给了小厮拿着,守在下面,来人便递过去,好佩戴着登高。 “糕点酒菜螃蟹都是吃食,且都仔细保存好了,等客齐了咱们再上?”冯嬷嬷过来问话。 祝春时颔首,“宴上大多都喜欢歌舞,但重阳不好载歌载舞的,多备些酒水,另外找两处能远眺的地儿也布置些,也能让大家走动看看四周。” 这处本就不算高,若是要远眺,那必然会看见张家村,如今稻子都被收割干净,只余茫茫一片稻穗遍布的农田。 圆荷刚好过来,当即就道:“早就吩咐下去了,在那边已经布置好了,还叫了两个小哥扎了简陋的栏杆,几根绳子紧紧绑在树干上。” 祝春时顺着她说的方向看过去,栏杆上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还扎着山野间开遍的野花野草,翠绿欲滴盈盈一片,其中自然也夹杂着茱萸和几朵绽放的菊花,虽说不是精美富贵,但也别有一番野趣。 张秀秀在旁边看得咋舌,拉着洪青黛的袖子小声道:“我原以为设宴是件很麻烦的事,但如今看着却觉得简单。” 洪青黛笑道:“你想的是亲力亲为,什么都自己上手,摆设酒菜,包括这茱萸囊,”她指了指臂上刚配上的布袋,“都要自己做,那必然是累得不行的。但你祝姐姐却不是,她手底下丫鬟婆子小厮一溜排开,足足有十几二十个人,只消吩咐下去,一人做一件事,那就简单许多了。” 张秀秀若有所思,她从前不过是农家女,哪里能有这些见识,后来被抢进庄家,也是恨不得立刻死了,故而没在意过其他,也只有在书院和现在,才算是长了些见识。 洪青黛察言观色,注意到她眉眼间的意动,微微蹙了眉,又笑着道:“再者说了,祝夫子可是官家教养出来的姑娘,从小管家理事不知学了多少,设宴赴宴也不知去了多少回,做这些事自然易如反掌。” 周端年站在旁边听见这话,忙不迭的点头,“祝姐姐很厉害,什么事都做得好!” 自打周家沉冤得雪后,周端年便一心觉得祝春时俞逖二人是大恩人,说话那是句句都捧着夸赞,俨然是头号追随者。 洪青黛见她稚语真心,笑着揉了把,“这么会说话,怎么不去你祝姐姐跟前说?” “祝姐姐说我说得太多了,让我日后好好说话,不准再动不动就夸。”周端年听见这话时很是郁闷,然而却拗不过祝春时本人的意见,只好停下了这等行为。 张秀秀回神,看了眼前面被几个丫鬟围住的祝春时,又看了眼周端年和洪青黛,笑道:“我自然知道的,祝夫子容色出众,又有才华,家世也好,也有魄力,和县令大人感情也和睦,寻常人但凡有一样就已经很好,怕是三四个都及不上她。” 洪青黛轻嗯了声,从路过的春容那里要来三支剩下来的茱萸,给了周端年和张秀秀一人一支拿着玩,“你说得对,有些事情是天生的,强求不来。” “对了,上回我去正北巷子那边给人出诊,恰好碰见了唐太太,她想来是知道我在书院里教书,还问我你如今好不好?”沉默片刻后,洪青黛仿佛不经意地说道。 张秀秀先是一愣,随即脸色有些不好,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92章 宴中 洪青黛也不催促她,见周端年想要说话,也用食指放在唇前示意她安静,随即又把人支去祝春时那边。 她手里把玩着茱萸枝,几片嫩绿叶子将果实衬得红如宝石,指尖捻着一颗小果,只是稍一用力就能把果子挤破,但她又松了手,任由它“逃出生天”。 张秀秀沉默半晌,也不知是想到哪里,微垂着眼,“那洪大夫是怎么说的?我之前也见到过太太和丽娘,那时候看起来一切都好,只是最近没往那边去,所以也不知道她们的近况。” 洪青黛无意戳她伤疤,瞥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些不落忍,于是只道:“也是凑巧遇见了,随口告诉她们你近来都还好,唐太太还有些为你高兴,我看她和身边的姑娘日子过得虽然没从前好,但好歹心安许多,也不必受什么磋磨。” 张秀秀白着脸点了点头。 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变得沉默起来,张秀秀是不想再继续说话,洪青黛则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相顾无言。 祝春时揽着跑过来的周端年,看了眼洪青黛她们在的方向,心里虽然疑惑但到底什么都没说,拉着周端年在场地里走了一转,见俞武俞力他们带着人支起遮阳的棚子来,宴席才算是准备好了。 与此同时,俞逖这边也在下值后,带着邹县丞苏主簿寇明旭等人来到这里,其余几人早在三四天前就送到了请柬,因此心中对于这次重阳宴只有好奇。 俞逖到达的时候,山脚下已经到了四五辆马车。 按理此时还远不到开宴的时候,但对于县令夫人头次设宴,收到请帖的各家都打了十二分的警醒,毕竟万家的前车之鉴还在那里,不管是因为什么倒台的,总归新来的县令和县令夫人都不是他们以为的泥人性子,因此都早早的赶了过来。 为首的自然是那几位举人和亲眷,都说商户有钱,但士农工商的阶级却是千古不变,商户再有钱遇到举人也得后退一射之地。 何举人自打万家落败,他家姑娘如今整日在家以泪洗面后就对俞逖夫妻两个没什么好脸,今日肯屈尊前来也不是抱着挑刺的想法。 而朱举人同样对俞逖祝春时不喜,只是他没和万家有什么姻亲,不至于像何举人那般厌恶,且他想得比何举人多些。万家那边的事情刚解决,县衙就要设宴,还主动将请帖送了过来,许是觉得商户靠不住,想要拉拢士人学子也说不定。 其中最年轻的那位举人姓宋,今年刚而立之年,也是最先上前和俞逖说话的。 “大人今日来得倒迟些。”宋举人一开始是在沧柳书院教学,后来俞逖迅速重启了县学,急需先生的时候他毛遂自荐,又来了县学教书,因此平日里也常和俞逖见面,说话时便不如何拘束,也能调侃两句。 俞逖一笑,“县衙里有些事情耽搁了。”他边说边朝着上去的方向示意,又看向左右的县丞和主簿,“我们也上去吧。” 候在山脚下的俞七见状,忙将手里的茱萸囊上前递给俞逖,嘴里只道是奶奶准备的,他身后跟着的其余小厮也将东西分发给众人,先不说这是重阳的旧俗,只看俞逖二话不说就挂在了臂上,他们自然亦步亦趋地跟着佩好。 佩好后又有人递上茱萸,一行人见此,嘴里称赞祝春时的话便没有停下来过,这人说一句兰心蕙质,那人就来一句匠心独运,他们不敢说才学如此出众,但也算得上饱读诗书,一路上直夸到山坡顶上也没断过词。 俞逖听了一时只觉得失笑,然而对于夸赞祝春时的话,便是他自己一时都说不尽,自然也不会打断他们。 就这么算得上其乐融融的走到山坡,祝春时正领着人在前面候着,见到俞逖的身影了,冲着身后的泻露圆荷吩咐了两句,就径直迎了上去。 “我还以为再有一刻钟你们才来。”祝春时含笑,眼见人群中有众多女眷,便匆匆和俞逖话毕,“你招待这边,我去那边。” 俞逖点头,还未来得及和她说什么,就见人走向女眷那边,只好笑了笑,回头招待来客。实则这些人也不需要如何招待,只看了俞逖几下,便自觉由丫鬟小厮领着入了席。 因是登高宴,又在郊外,故而祝春时只是简单将男女分在两处,并未用屏风等物隔开,可以轻易看见听见对面的言行话语。索性多是夫妻赴宴,在时下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且冠有节宴的名号在,若席上有人做两首诗议论几句学问,传了出去也能有雅集的美名。 故而即便是从一开始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何举人见状,也没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毕竟他们这些文人,向来是最乐于参加宴会传扬名声的,自然要人越多越好。 祝春时这边视线往众位太太身上一扫,将这几日所看的画像一一对上,笑着冲最前的妇人道:“两位想必就是罗太太和姜太太了。” 罗太太年纪最长,见着她脸色就有些难看,和那位何举人简直如出一辙,显然是心里记挂着何兰芳的事情。 至于姜太太,面色虽没有罗太太那么难看,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双眉毛高高吊起,形容间有些刻薄的神色,倒让祝春时想起初见骆家那位吴太太的情形,也是处处看不惯,但最终也没能对她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从前万家还在的时候,仗着万家在商户中的地位,何家又和万家是姻亲,何举人又是远安众位举人中最年长的,众人都要给他一分薄面,因此罗太太向来是诸家聚会时的首位。 如今乍见祝春时不论是年华,还是衣裳首饰上,都要远远高出她一截,便是众人的殷勤态度,也将她落在祝春时之后,罗太太一时显然无法习惯这样的落差。 “我听我们家姑娘说县令夫人是何等的厉害,何等的出众,可惜之前一直没能有机会见面,今日亲眼见了,才知道竟是如此。” 祝春时微微一笑,也没和她虚以委蛇,“罗太太家的姑娘,说的是何大奶奶吧?说起来我和大奶奶还见过两面,只是都太过仓促,没能说上什么话,不过大奶奶不是应该在陈太太身边服侍婆母?也不知是何时归的家?” 她说着看向绿浓,“前儿我还听大牢里的衙役传话来,说万玉轩想要见何大奶奶一面?” 绿浓抿着唇笑:“是,只是何大奶奶那边给了消息,说近来身子有些不好,无法前来。” 祝春时点了点头,恍然道:“原来如此。那估摸着何大奶奶身子不好,罗太太心疼自家姑娘,所以接了过去养着?” 罗太太被这番话挤兑得面色黑沉,尤其万家,她姑娘的好日子就是被眼前的人和其夫婿所搅扰,她心底是又气又怒,偏偏周围人看过来审视的目光像刺在她面皮上,她一时只觉得心口憋闷,再说不出话来。 姜太太讥笑的看着罗氏,她丈夫朱举人同何举人年龄相似,学问也相差无几,但就因为何举人家里有个大商户的姻亲,硬是在远安县里压了她丈夫多年,她夫妻两个心里早就不满了。如今万家倒台,何家腰杆子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直,偏生罗氏看不清眼前情景,上来就冲着县令夫人发难,简直就是给她看笑话的机会。 “正如夫人所言,罗姐姐心疼芳姐儿,早早连带着外孙都接回去了。”姜太太笑着接话,“前段日子不得闲,错过给夫人接风洗尘,实在是不应该,今日合该罚上三杯菊花酒才是。” 这倒让祝春时有些诧异了,原本以为这位姜太太也是个不好相处的,不成想言语间反倒十分畅快,她一边在心底再次告诫自己不可以貌取人,一边转身带着众人往宴席上去。 “今日的菊花酒管够,姜太太要是喜欢,还能带两坛子回家去。”祝春时笑道,又见姜太太身边站着个年轻妇人,这便是她有几回去县学时有过点头之交的温太太了,既是宋举人的妻子,又是庞太太的女儿。 她先让罗姜二人落座了,方才朝着温氏道:“今日怎么不见庞太太?” 温和颐被庞太太养得脾气温柔,又因温老爷的打算教养,很是有些见识,看见她们几人间的官司也不掺和,微弯了唇角,“母亲这两日有些不舒服,托我给夫人致歉,若不是太过突然,是万万不会缺席的。” 祝春时对庞太太颇有好感,那是个行事有度又宽和的,再加上宋举人乃是远安举人中最为年轻的,将来只怕还有前程,因此闻听这话,她并不将此放在心上。 “庞太太客气了些,不过是个小宴,以后日子还长着,还怕没有机会吗?” 温和颐稍稍放下心来,虽说来时母亲有过多次叮嘱,但到底算得上头一回接触,她并不敢掉以轻心。 在温和颐之后的则是另外两位举人家的太太,一姓黄,一姓纪,这两家的举人既不是商户家的姻亲,又没有格外出众的才华,因此很是安分守己。打从中了举人后就老老实实在沧柳书院中教书育人,虽说后面被蔡泰祸害了一阵子,但好在是熬过来了,碰见俞逖他们也没什么反对的想法,只管按着旧例来。 因此这两家的太太也不是那起看着主意特别大心眼特别多的,相貌温厚,言谈举止间也带了几分朴实,略和祝春时说了两句就跟着落座了。 至于后面的楼太太吴太太等人,就是老相识了,并不需要祝春时再次去交谈摸清脾性。 两边在差不多的时间落座完毕,祝春时看向不远处的泻露,泻露微微颔首,抬手轻拍,即有八个青衣小婢端了重阳花糕上前。 俞逖见了不免露笑,伸手拿了块糕点在手里,“今日宴上别的也就罢了,这花糕,你们可一定得尝尝。” 这话一出,寇明旭拿着花糕的手一顿,看向俞逖,“这是有什么说法不成?” “倒没别的说法,就是个好意头罢了,糕同高,一则咱们远安没什么高山,只有这几个小山坡,吃了权当登高望远。”俞逖笑着对众人解释道,“二则,也意同步步高升,明年春的县试,来日的乡试,我可都等着诸位步步高升。” 花糕本就做得香甜可口,原本就住不了嘴的学生,在听到这话后,就更是忍不住多吃了两块,也只有那几位举人和商户家脸色没什么变化。 祝春时也听见了俞逖这番话,只是她们女眷没什么官场步步高升的指望,便道:“咱们也尝尝重阳糕,只当做是接下来的日子步步升高,福气连连。” 好听话谁都喜欢,况且这重阳糕做得小巧,个个只有拇指大小,便是吃上那么三四个,都不占什么位置,自然也不必担心更衣的问题,她们也就吃得安心。 尝过重阳糕,泻露那边看准时机,垂在裙边的手掌微动,即有十个小厮捧了清蒸螃蟹上桌,又备有同饮的菊花酒。 何举人见此道:“有菊有酒有蟹,却无丝竹管弦,未免无趣了些。”他摇了摇头,“花样上取巧,终究没有往年热闹。” 俞逖眼眸微沉,手指搭在酒盏上,“何举人是想听曲,还是赏舞?” 何举人位在邹县丞苏主簿之下,和俞逖的距离极近,瞧见俞逖轻微变换的脸色,心下大快,直身道:“宴上歌舞乃最寻常之事不过,今日独缺,这是何故?之前从没有这样的道理,到底是——” 他身旁的邵举人猛地拉了下袖子打断了他的话,示意他看清楚场合。 何举人拂袖甩开他,冲着俞逖笑道:“大人觉得我的话是否有道理?” 只是这笑,其他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自在。下手的那些个初出茅庐的学生看见这分明没有硝烟却又形势严峻的场面,心弦也跟着紧绷起来,一个赛一个的静谧无声。 俞逖轻笑,只把人当做跳梁小丑全然无视,执盏先敬了在场诸人一杯酒。 随即看向不远处的祝春时,朗声道:“夫人,今日可有歌舞管弦?” 祝春时早被绿浓提醒了旁边的争执,在俞逖未出声前,她正和罗太太说话,“看不出来何举人竟是喜好此道?不过也怪不得了,当日万家宴上也多歌舞,万大少爷亦是精通此道,何举人与他们乃是姻亲,这可真是——”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祝春时微微笑着,将半句话后咽在喉咙之间,但周围听见这句话的人谁不知道她的意思? 罗太太被她说的心口又憋了一团火,是发发不得,忍又忍不下,欲要起身离席又被早有准备的丫鬟压住,提醒她莫要冲动,只恨她年过四旬,又是年长者,昔日出行那些人谁不是恭恭敬敬,如今却还要被祝春时这个黄毛丫头以身份相欺! 乍一听见俞逖的问话,祝春时笑看了他一眼,在对方递过来一个调侃的眼神后,方才看向何举人。 “在场聚集了这么多有才之士,何举人却满心只在歌舞,毫无雅士之心吗?”祝春时挑眉,慢声道:“昔年会稽山下有兰亭雅集,今日登高怀远,何举人虽比不得王右丞之才,但也不能张口听曲闭口赏舞,自甘堕落不是?” 何举人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第93章 雅集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直白,几乎将何举人的脸拉下来往地上踩;同时也满是诡辩意味,将丝竹管弦之乐引以为歌舞靡靡之音,阳春白雪变为下里巴人,其中所富含的意味又格外不同。 何举人和罗太太如何怒目相向不需要多说,祝春时却是老神在在的喝了口面前的茶水,她与何家的关系难以亲近,也极难改变,索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右嘴皮子功夫上还没什么人能从她这里占到便宜。 何家人不说话,俞逖只当没注意到场上的尴尬,兀自和身边邹苏二人推杯换盏。 祝春时看了眼面面相觑的宴上众人,还嫌不够似的添了一句,“何举人怎么不说话?是觉得我说得很对因而无言以对吗?” 俞逖一顿,握着酒杯的手挡在嘴前,遮挡抑制不住的笑意。 寇明旭几人远没有他的远见,反应慢了半拍,噗嗤一下笑出声,端着酒杯的手也微微颤抖。 何举人的脸本就难看,这下更是如锅底般漆黑。 罗太太更是忍不住出声道:“夫人的话好没道理,我们家老爷不过是嫌宴席无趣,因此出个主意罢了,夫人不采纳也就罢了,何必故意曲解咄咄逼人?至于老爷不说话,也仅是不愿意和夫人相争,免得坏了节宴,最后反倒大家都不愉快。” 有人解围,何举人的面色才稍微好看了些。 洪青黛听得眉梢皱起,她有些担忧地看向最前方的祝春时。 祝春时神色无波,慢吞吞的反问道:“是不愿意相争还是无力相争,想来何举人比太太更清楚些。我也不过是觉得宴席无趣,因此出个主意效仿兰亭集会罢了,何举人乃是举人,在场的也多是才子学生,有极雅的趣事不做,反倒一味欣赏歌舞——” 她说着停了下,微末有些不解的看向俞逖,“夫君,我不曾读过四书五经,也没有机会听大儒讲学,不知道至圣先贤可曾说过此道?” 俞逖也佯装思考了一瞬,“圣人也爱乐,不过皆是雅乐,世俗靡靡之音多避之。” 他这话已是说得婉约了,若是大儒遇上靡靡之音,多是厌恶批评,哪里还会额外要求。 祝春时施施然地看着脸色青白变换的何举人,好心地给他留了几分薄面,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对着俞逖笑了笑,“原来如此,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俞逖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明白这是点到为止的意思,他也跟着看了眼何举人,既觉得他幸运又觉得不幸,幸运在于这是祝春时头一回设宴,她不愿意宴上出岔子弄得不欢而散,因此凡事都不会过分追究;不幸在于偏偏这是头一回设宴,她可不会对使绊子的人嘴下留情。 俞逖笑着接话,“夫人方才的话倒是不错,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今虽没有万里路,但亦可学以致用。” “大人的意思是?”底下有沧柳书院的学生发问。 “刚巧今日出门时带了笔墨纸砚,不如咱们来行酒令如何?以筷击酒盏声为开始停止,拿茱萸枝传递,筷击声停下时在谁手里,谁就赋诗一首或罚酒一杯。”俞逖笑着解释。 在场的不论是有功名的秀才举人,还是没功名的学子,都拒绝不了名声的好处,自然对这个提议心动不已,因此不需要俞逖继续说下去,就纷纷响应。 他们那边气氛正浓兴致正高,也就无人去注意何举人的脸色心情如何了。 而祝春时这边,她也转头和旁边的姜太太温太太等人说话,间接无视罗太太,其余人虽不敢如她那么直白,但或多或少也开始冷落罗太太。 祝春时的目光偶尔注意到俞逖那边,他们已经开始行酒令,俞逖作为在场身份地位最高的那个人,自然而然做了击筷之人,一支茱萸在众人手里飞快传递。 停在第一个人面前时,祝春时稍微看了眼,是县学的一名学生,记得从前也是在沧柳书院就读的,后来被寇明旭直接拉走了。只见那学生站起来赋诗时,何举人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祝春时略听了一耳朵,觉得才学还算不错,也就挪开了目光,看向眼前的诸位太太笑道:“他们有行酒令,我们光吃喝未免也太无趣了些,不如也想个法子乐呵乐呵?” 姜太太奉承道:“夫人说得是,只是不知道做什么好,若论才学,可是万万及不上诸位举人秀才的。” 其余人等也随声附和,别说文采了,在场之人中还有不认得几个字的,若要也来行酒令联诗这等雅事,那就只能在一开始就退出了。 祝春时抿唇笑道:“有诸位才子在,我们何必班门弄斧呢?反倒惹人笑话,不如玩个简单的,投壶如何?” 投壶并不需要什么才学本领,只看各自手上的准头罢了,且有时候还要看运气。有那等平时爱玩的自然满口赞同,便是平日里不怎么接触的,经身旁人一番解释也都明白过来,纷纷答应。 祝春时一早准备了各色玩乐所用的器具,见她们都无反对的意思,忙递了眼神给圆荷,圆荷带着人去马车中将所用的酒壶和箭弓取来,摆在宴席中间。 “咱们人多,若要一人一次来的话,未免花费时间太长,不如就组队好了。”祝春时曼声道,“分成四队,每人三支箭,依照投进去的次数分出胜负来,若平局就再加一轮,最后四人定前三甲,如何?” 众人思索一番,并无异议,祝春时便示意圆荷泻露几人各跟一队,好记下胜负做个见证。 温和颐眼珠一转,和对面的宋举人对上视线,夫妻二人心如明镜似的,她起身走到祝春时身边,笑着道:“既然咱们都分队比赛了,夫人可得有个彩头才好?” 祝春时喝了口茶掩下嘴角笑意,顺着她的话道:“各位太太见过的好东西不知凡几,我也没什么稀世珍宝,唯有腕上的这只玉镯,还算拿得出手。” 她今日出门时早有打算,即便温和颐不说这话,也自有旁人来提,顺着手腕将白玉贵妃镯取下,对上众人看过来的视线,祝春时微微笑道:“这是在京城受封敕命时,皇后殿下赏的东西,平日里都不怎么上身,倒是今日凑巧,刚好拿出来做个头彩。至于二三名的彩头,那就不如这个了,原是我家长辈送的。” 一时话落,众人看过来的目光遽然变换。 绿浓闻言,转身去马车里去取了一支金累丝凤钗,一对并蒂绞丝银菊簪。 祝春时将这副场景看在眼底,她的话并无夸大隐瞒,当日宿皇后为宜阳郡主之事召她进宫,除却七品的敕命外,便赏赐了诸多首饰,她回去后分了些给俞家的姑嫂和祝家几个姐妹,剩下的全被带到远安来,就等着什么时候拿出来扯大旗。 温和颐也怔愣了下,她原本就探查到了祝春时的心意才说了那些话,不成想对方居然拿出了这个东西做彩头,不论珍不珍贵,有了皇后殿下的名义在,只怕原本不如何在意的这会儿都要上心了。 “夫人这手笔,未免也太大了些。”温和颐笑着道,“看来我们都得拼尽全力了。” “只是凑巧罢了,若非身上没有其他更好的,无论如何我也是舍不得的。”祝春时笑说。 温和颐附和了两句,便回到自己的队伍当中,在祝春时一声令下后,众人便全神贯注在眼前的投壶上,再无人注意其他。 祝春时好整以暇的端坐在位置上,她和俞逖一样,既出了彩头,便不好再参与进去了。 她撑着下颌,挑拣着几块蟹肉吃了,又喝了些菊花酒,她和俞逖不同,俞逖喝酒便容易脸红,看起来像喝醉了似的,但她却是千杯万杯也不容易上脸,故而很是端得住。 绿浓见她对螃蟹格外中意,就又帮着剥了两只,“从前还没怎么见过姑娘喝酒。” 祝春时摸着酒杯淡笑:“去年过了重阳你才到我身边,如何能见着?也就是逢年过节小酌两杯罢了。” 蟹肉性寒,吃个新鲜还成,吃多了却也不好,祝春时将绿浓剥出来的吃了,再饮了两杯酒,那边俞逖的目光就不期而至了。 祝春时朝他笑笑,将酒杯放下,示意场上还等着他主持大局,随后就将视线挪开,放在眼前的投壶上了。 两边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寇明旭手中的册子收录了数十首诗词,有祝春时那番话在前,但凡有点真才实学的就不会选择喝酒,他们也还指望扬名四方同时在俞逖那里留下个好印象,日后的科举之路顺畅些。 至于这边的投壶,最后却是温和颐拔了头筹,祝春时见此也不觉得意外,投壶虽说好上手,但也讲究个技巧,温氏出身富贵,投壶之类的游戏只怕在闺阁中就已经是玩腻的,自然要比其他人更容易些。 第二名乃是沧柳书院一名学生的妻子,年纪和祝春时相仿,正是喜好玩乐的时候,对这些把戏极其容易上手。 第三名则是洪青黛,瞧见她的时候,祝春时方才有些讶异,似乎没想过对方在医术之外还有这等本事。 将彩头一一给了出去,祝春时笑道:“玩了这半日,只怕大家也乏累了,好容易才出来一回,不如各自四处走走,也看看秋景。” 众人岂有不应的道理,熟识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话走动,若有不熟悉的也都在俞逖那边散开后,各去找自家夫君一起说话了。 祝春时由绿浓搀着起身,见罗太太就要转身去寻人说话,忙开口叫住了她,连姜太太温和颐等人一道。 “方才忙着宴,都还没工夫和罗太太姜太太多说两句,如今得了空闲,就是不知道几位愿不愿意?” 罗太太脸色一僵,口气生硬的道:“夫人相邀,岂有不愿的道理。” 祝春时含笑,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栏杆处,从这里看下去勉强能看见张家村的位置,“我在京城时还没瞧见过这些,下面的田地是怎么回事?” 罗太太娘家也不富裕,一家子老小全靠何举人读书中举,才有今日的养尊处优,因此听见祝春时说话,便抬手掩唇讥笑了声。 “夫人生来豪富,不识得五谷也是常理,下面乃是庄稼人种的水稻。哦——”她阴阳道,“也就是咱们吃的大米,夫人这个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祝春时没搭理她。 姜太太忙打圆场:“如今进了八九月,水稻都熟透了,因此农人都割了去放在家里,只剩下光秃秃的田地,夫人一时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那看来这个村子里的田地很多。”祝春时瞥了罗氏一眼,笑盈盈的和姜太太说话,“放眼望去都是农田。” “这村子名叫张家村,他们大多都是以种地为生,因此农田很多,若是再早些时候过来,夫人还能看见遍地金黄的稻穗,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楼太太听见后笑道。 见祝春时等人疑惑的目光看过来,她又道:“张家村的地原是在我们家名下的,所以才知道这些。” 经她这么一提,旁边的罗太太也想起来了,“我也记起来了,张家村里还有几亩地是挂在我们老爷名下的,好像宋举人名下也有?” 温和颐不妨她说起这个,略显尴尬的点了点头,她丈夫名下大头是温家的田,但也有小部分挂了杨家骆家的田地,好互相卖个好。 祝春时微微一笑,等的就是这句话,倒不必她想法子来套话了,她转身去接泻露递来的茱萸枝时趁机给了不远处的俞逖眼神示意,俞逖也极快会意,微微颔首,和寇明旭邹县丞几人一来一回的打起配合来。 “原来中间还有这层关系。”祝春时笑道,“这么说张家村的大多农田都是不需要缴纳赋税的?” 罗太太眼里不带笑的看着她,“我们老爷也是按着规定来的,夫人不会连这个都要管吧?” 俞逖刚好带着人过来,“自然不会,合乎情理的东西大家都乐意,县衙还没有那么多人手去揽活,罗太太不必多心。” 罗氏一噎,张口欲要说话就被何举人的眼神止住。 “我记得何举人名下好像不止张家村的田,以前万家也有农田在名下挂着?”俞逖这话却不是问何举人,而是朝着寇明旭说的。 寇明旭点了点头,“是,万家的东西收归县衙之后,已经同何举人做了交割。” 何举人虽不大看得上俞逖,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万没有直接对着干的道理,否则他今日也不必来这里了。 “两相都已经妥帖了,大人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俞逖摇了摇头,指着下面的凌乱的稻田,看向不远处的杨老爷,今日他们父子都在,“既然这是你们家的农田,不知是收的几成租子?” 杨老爷嘴里卡壳,喉咙吞咽两下,将俞逖这话翻来覆去琢磨了两遍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只能打马虎眼,“当日我放出来时说的是五五分成,毕竟年岁不好,大家都要混口饭吃,后面事情多了起来无暇看管这些,都分派给了底下管事他们负责。” 俞逖点点头,“是该如此,从前几年日子难过,一味压榨是不成的,还是要给人一口饭吃一条活路,否则出了乱子就不好了。” 杨老爷挤出笑来,“大人说得是,况且这些农田大多挂在何举人朱举人的名下,本就已经不需要再缴纳赋税,若是收租太过,岂不是没了良心。” 俞逖随口夸赞了两句杨家此举的善心,便又将视线转移到何举人身上,“何举人怎么看,毕竟也是挂在你名下的东西。 第94章 圆满 何举人不妨话头突然落到自己身上,先是愣住半晌,见俞逖等人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才微微变色,在心里也禁不住打起鼓来,揣测俞逖问这话的目的。 俞逖瞥见,“何举人不必多心,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他说着看向宋举人,“宋先生怎么看?” 宋举人倒不像何举人那般沉吟良久,“我虽不精农业,但祖上也是农耕之家,因此还算有些涉猎,农家无闲时,一年到头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所挣的也不过是勉强温饱,若是田租过高,只怕他们过不下去,像方才杨老爷说的,五五分成也就尽够了。” 何举人闻言,面对着俞逖夫妻俩看过来的灼灼目光,只好以袖抹了抹额头,讪笑着附和。 俞逖手里握着茱萸,枝头往张家村的方向一指,枝上的几颗红果倏然滚落在地,翻腾着落到杨家父子跟前。 “本官前几日出门查访,却是刚好行到张家村,水稻万顷,稻穗翻涌,一派丰收景象。” 话只消说到这里,杨老爷就猛然变了脸色,底下农田收的几分租子,再没人比他更清楚,方才那话不过场面上的客套而已,他一把攥住身旁儿子的手臂,僵着脸眼底暗沉。 杨明杰也被自家父亲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他初时还没有没反应过来,但听着俞逖接下来的话,便也跟着变了脸。 “于是本官随口和他们说了几句,却得知原来这些田租乃是四六或三七的分成,这也就罢了,转过十来天,还要把晒好的稻子送去城里卖了,价格也较平时要低上几文。” 几文钱说起来不多,但一斤少那么两三文,一百斤就是两三百文,更多的可能是两三贯钱,对于依靠种地而生的老百姓,已经算是一笔大额了。 俞逖说着微微笑道:“回城后本官就遣人去查了查,城里几家较大的米铺,从前万家有一间,剩下的便是杨家和温家,骆家虽然也有,却敌不过二位的规模。” 杨温二人遽然变色,齐齐拱手作揖,“大人恕罪!” 便是在祝春时身边的楼太太和温和颐都忍不住焦心起来,口里称罪,看着祝春时的眼神也不自觉带着股恳求之意。 俞逖眼风扫过他们,不以为意的道:“这是做什么?本官不过说两句话罢了,若是事事都要请罪,只怕诸位请不过来。” 杨温二人心弦紧绷,听见俞逖这句意味不明的话,陡然想起万家的遭遇,初时风平浪静,只当对方是瓮中之鳖,谁成想自己反倒成了那只鳖,硬生生被人抓了错处,偌大家族一夕分崩离析,即便是他们这些人也从未想过会垮得那么快。 杨老爷额上冒汗,他这会儿也不敢掉以轻心,说出口的话都在腹内斟酌过两三回,才小心翼翼的道:“都是草民不察,让刁奴蒙蔽,才导致百姓经受这许多苦楚,说来皆是错,便是请罪认罚也是应当的。” 温老爷也跟着道:“草民素来在农耕上疏忽,没成想竟是酿成大错,实在是罪过得很,还请大人允许草民补救一番,好歹尽一份心意。” 俞逖笑而不语,目光却已经挪到何朱几位举人身上。 宋举人最有远见卓识,瞥见这一幕后不等旁人发话,就率先道:“说起来我也生受了些银子,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装聋作哑的。今年名下田地省下来的秋粮,也有几贯钱,刚好可以拿出来接济一下。” 温和颐先是看着自家父亲战战兢兢,又听见自己夫君如此说话,忍不住将视线看过去,夫妻对视中彼此明白想法,当即也缓了缓心绪,朝着祝春时笑着说话。 “民妇愚钝,从前竟然不知道这些,如今瞧见了方才觉得民生疾苦,实在是可怜,夫君既然有心助人,那民妇也不能拖了后腿,便从嫁妆里舍出份和秋粮相等的银子来,一并捐了,也算是为从前无知求个心安。” 祝春时捻着茱萸枝的手指微顿,她想起之前见过的庞太太,如今又见温和颐这般,倒不愧是母女了,做事八面玲珑圆滑得很。 那边厢俞逖抬手将躬身作揖的宋举人扶起,虽然仍旧没说话,但举止间的亲近却是显而易见的,一旁的杨温二人也立刻会过意来,先是承诺名下田租五五分成,再舍了份银子,权当花钱消灾。 至于何举人,脸色虽然难看至极,但眼瞅着在场的人接二连三的倒戈,没一个和他意见相同,兼之俞逖看过来的冷飕飕目光,分明还未到起秋风的时候,他却已经感受到了秋意的刺骨,因此纵使再不乐意,他嘴上也只能暂时俯首称臣。 祝春时夫唱妇随,见状微微笑道:“温太太客气了,有宋举人的善举就已经很好了。” 温和颐抿唇笑笑,执意要再拿出份银子来当做心意,祝春时见她言语坚决,便也不再多费口舌,推辞了两回后欣然应下。 楼太太自然也不甘落后,她算是温和颐的长辈,且两家明里暗里生意上都有些竞争,今日这张家村的农田又是他们杨家名下的,更不能轻易了事。因此略略思考一瞬后,她在温和颐之后提出同样要拿出份银子来,好弥补之前失察的过错。 祝春时既然应了温和颐的话,就不会再推拒她,因此也含笑答应了。 俞逖招手叫来寇明旭,“近来要收秋粮,附近几个村子就劳烦明旭奔波几趟,务必要不出差错,将粮税和徭役的都仔细落实了。” 寇明旭心底既觉得俞逖夫妻俩的招数损,又觉得很是有用,暗中观摩了一阵后被叫出来,还有些藏不住眉目上的笑,所幸是低着头的,周围没多少人能瞧见。 “是,谨遵大人吩咐。” 俞逖便又接着道:“今日捐赠的银钱,还要麻烦苏主簿登记在册,这几年远安县各处都有疏漏,县城里许多房屋河渠,道路桥梁都需要仔细修缮,到时候用这些银钱给百姓提供衣食和几个工钱。” 苏主簿应声。 邹县丞疑惑的嗯了声,“大人,这朝廷徭役向来是没有工钱,只提供简单衣食的。” 俞逖撩袍,蹲身将手里的茱萸插在眼前的土地上,淡声回道:“这几年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家中都没什么余粮过冬,前几年饿死冻死的不在少数。如今既然有杨老爷温老爷宋举人几位善人捐赠的银钱在,好歹让百姓过个安稳年,工钱也不必太高。” 寇明旭等人都不意俞逖要将这些银钱花费在这里,听见的时候都忍不住为之一动,尤其是以寇明旭为首的几个普通学子,他们家中为了供养读书所需的花销已经是捉襟见肘,每到冬天还要服役,每每都是拉紧裤腰带度过的,因此乍然得听这些话,心中感概万千。 “平时做苦力,大概一日二三十文钱,若是主家大方的,可达到四十文钱。”人群中一名学子出声道,“但服役原本没有这个规矩,不如一日给十文钱?” 俞逖看向那名学生,看起来刚到弱冠的年纪,身上的衣袍是最常见的藏蓝色,已经穿得有些陈旧了,袖口还有几个补丁。 那学生原是沧柳书院的,名叫薛畴,文采很是不错,方才行酒令时得了第三名,因此俞逖对他有些印象。 薛畴被俞逖盯着,久不见对方说话,心中就忍不住退缩,一时有些后悔刚才突然说话。 俞逖瞧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忐忑心慌之色,笑着朝他点了点头示意安心,“十文钱未免太少,不如就按着二十文给,取个中庸之数,不多不少,家有余资的人不至于来挣这个钱,家中贫困的也能借此松缓几分。” 服役只有一月,从弱冠起,至五十有六止,远安县下辖五镇,能够服役的男丁大约千人左右,分散开来各处约三百之数,若是每人每天二十文,一月下来大约二百两银子,算上衣食等开销,全县约莫一千两银子也足够了,今日杨温等人罚缴的银子和举人名下免除的赋税加起来,绰绰有余。 闻得此言,杨温几家商户如何做想不得而知,但书院里的学子听见纷纷忍不住欣喜起来,他们之中固然有富裕之家出身,但也少不了贫苦出身,为了供养他们读书已然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平日里省吃俭穿,一年到头没过什么好日子,若是服役再艰苦些,只怕大部分都要落下病根,生活艰难。 “大人英明。” 寇明旭带头,其余学子附和,杨温等商户只能含恨吃下这个哑巴亏,何举人倒是还想挣扎一番拒绝,但眼看着民心所向尽在俞逖身上,他这时候张口不答应,那就是众矢之的,自己的名声以及未来估计都要毁于一旦,最终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祝春时眼眸沁着盈盈笑意,见俞逖三两句话就让他们俯首帖耳,便也默默将这些话术记在心里,随即又招呼起温和颐楼太太洪青黛等人近身,顺着俞逖插茱萸的方向将自己手中的茱萸枝也插上去。 “好歹来了一遭,也算登高了,总不能无功而返,白白浪费重阳。”祝春时插上后侧身,让楼太太等人上前。 洪青黛拉着张秀秀跟在后面,经过半晌的调整休息,秀秀的脸色好了许多,半点不见方才的惨白,祝春时盯着她仔细打量了片刻,见她身体并无什么毛病,插完茱萸后还看过来笑着点了点头,便就将心中的那点担心忧虑打消了。 众人争相插完茱萸,宴会也就到了尾声,祝春时看了眼泻露圆荷,二人会意地去不远处马车里取来早早准备好的东西送上。 “之前县衙里事情忙,虽说大多见过诸位太太,但来去匆匆并未说上几句话,今日才算是正式见了。”祝春时站立在茱萸前,她身后的遍地翠色的枝桠,以及一望而无边际的天空,距离她几步之远的是含笑看着她的俞逖。 “迟了这许多日原是我的疏漏,也幸得诸位不怪罪,今日还肯赏脸,所幸往后咱们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倒不拘在一时半刻。” 众人皆以何举人之妻罗太太和楼太太二人为首,罗太太先是其女因祝春时夫妻受罪归家,今日又是其夫吃了哑巴亏,因此扯了扯嘴角,身形未动,只嘴上称着不敢。 楼太太乃是在场众人中和祝春时相处最久也是最为熟悉的人,见罗氏言行小气鄙陋,心中不屑的同时,又多了三分警醒,笑着恭维道:“夫人说的哪里话,今日原是我们的荣幸才对,日后还要夫人多多看顾才是。” 祝春时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尤在罗太太身上多停留了几息,随即才道:“我年纪小,又初来乍到,日后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担不得太太这句话,大家互相勉励才是。” 楼太太原本还心内忐忑了下,继而连忙点头,她身后的吴太太等人也一一附和。 罗氏却冷不丁的嗤了声,朝着楼氏等人翻了个白眼,好歹她还记着场合,且姜太太偷偷扯了一把,才让她不至于太过张扬。 祝春时暗暗记下此事,并不打算坏了今日的宴会,因此不欲多加计较,只是随后又和姜太太黄太太等人略说了几句话,连带着素日不算和睦的吴太太都打了招呼,有意无意的略过罗氏,见着对方脸色越发难看后,才轻哼一声心情舒畅的走到俞逖身边,携手离开。 回去后她领着泻露圆荷等人将今日的宴会好好盘算了一番,又有俞逖在旁时不时插话夸赞,直把人说得上天上有地下无的,连带着重阳节宴各处布置都翻来覆去夸了好几声,祝春时自打设宴以来紧绷的情绪才算彻底落下。 随后几日,县衙陆陆续续收到了各家太太送来的帖子,不是邀着一起逛街就是小聚,祝春时初时新鲜,又为人脉的缘故,挑着几家去赴了宴。宴上倒也顺利,只是因着年岁相差许多,各家太太无一不是埋怨丈夫花心纳妾,再不然就是儿女的亲事亦或者子孙读书等等,祝春时是既尴尬又无奈,所以两三次之后也就对送上门来的帖子不再上心了,只吩咐泻露多多注意,若有重要的事再来禀告。 也是因此,俞逖忙着秋粮徭役等事抽不开身的时候,祝春时已然在后院懒散休息了好几日,不是盯着春容绿浓读书写字,就是和双燕剪纸打络子。 “姑娘。”这日午间天气凉爽,祝春时便搬了木榻在廊下,不远处是从酒楼里请来的说书女先生,正慷慨陈词的讲着最新的话本故事,春容等人也听得入迷,直到泻露近前来才反应过来。 “洪大夫让人传了信过来,说书院里有个叫阿杏的姑娘打算退学回家去了。” 祝春时从女先生的故事里回神,陡然听见这话,反应了下,“阿杏?”她先是愣住,继而想起来什么,微微皱了眉,“可有说原因吗?” 泻露摇头,“没有,洪大夫说阿杏已经有两三日的工夫没来书院了,今早她家的弟弟跑来在门口叫住了学生,说家中交不起束修,他姐姐不能读书了,说完就走了。” 祝春时从榻上起身,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去,找书院里的人问问阿杏她家住在哪里。” 泻露原本不以为意,但见祝春时的态度不同,便也立时上心起来,低声应了急忙转身出去。 第95章 踪迹 又过了一日,泻露才得了确切的消息回来。 彼时俞逖正将蔻丹小心翼翼的涂抹在祝春时十指上,他做这事不算熟练,因此动作极轻极慢,平日里稳当的手掌还隐约有些颤抖,看得祝春时好笑。 “都说了这东西不好弄,你还不信邪。” 俞逖见花汁浓艳,俯身轻吹了几口气,“第一次不好弄,二次三次就好了,总会熟能生巧。” 祝春时原想以手撑脸,但看着手指上还没干透的蔻丹熄了念头,也不打击俞逖的积极心,笑眯眯的,“那就多谢六哥啦,日后绿浓她们可算是清闲两分了。” 俞逖轻嗯,“好,不止涂指甲,画眉我也可以。” 祝春时忍俊不禁,也没辜负他的好意,仍旧是笑着点点头,见十指上的花汁涂抹均匀,便示意他拿过旁边裁剪好的棉布,“包上半个时辰,蔻丹就会干了,而且能保存上一段时间。” 俞逖依言照做。 泻露便是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的,并不敢直接出声打扰,而是等祝春时抬眼看过去时欲言又止,祝春时会意的用指腹拉了拉俞逖衣角,朝他致意。 “泻露?” “姑娘,”泻露上前两步,也不避着俞逖,“阿杏的事,派出去问消息的人回来了,阿杏父母说是给她看了一门亲事,婚期便在半月后,这几日要在家待嫁,所以不能来书院了。” 这日乃是九月二十,半月后便是十月上旬。 祝春时微微皱眉,“阿杏已到了出阁的年纪?” 俞逖低头专心将棉布裹上她的手指,还从春容绿浓那里接过细绳系上,免得走动时滑落下来。 泻露摇头,脸色也有些忧虑,“问了书院里和阿杏关系好的几个姑娘,说她才十三岁,之前也从没听说过出嫁这回事。” “十三岁。”祝春时嘴里呢喃,“我朝女子及笄嫁人是十五岁,便是留到十八九岁也不稀奇,十三还是豆蔻之年,分明就还是个小孩子,哪里到了成亲的时候。” 她说着便有些恼,但一时不得其中究竟,便也忍了三分火气,“阿杏家中境况不是很好,可是出了什么事,以至于要她突然出嫁?” 泻露回想下人的话,仔细思索了片刻摇摇头,“并未听说,人去她们村子里的时候还特地和周边几户打听了下,不见阿杏家有什么人生病出事。对了,去的人还说看见阿杏家中两个弟弟出门去私塾了,她父母也在农田里干活,唯独没见着阿杏出门。” 祝春时拧紧眉梢,她回想起前段时间,因着一些吃食导致阿杏身体不好,又加上暑热,以至于阿杏直接在书院中晕倒,若非有洪大夫在场及时诊治,只怕还要花费些银钱才行。 俞逖也觉得这阿杏耳熟,但近来他忙于赋税徭役,接触的都是百姓汉子,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说过。 “这就奇了怪了。”祝春时习惯性的用手指在膝上摩挲,碰到的时候才觉得触感不对,十指已被棉布整整齐齐的包裹好,“那可打听了是说的谁家?” “这倒是没有,阿杏父母闭口不言,去的人问了周边邻居,却都说不知道他们家最近有喜事,甚至没见着阿杏父母相看人家,还没问出什么究竟来,人就被阿杏父母发现赶走了。” 听到这里,若说没有猫腻,祝春时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信的,先是看不见阿杏,再是周边邻居都不知道男方是谁家,难不成他们全家都是哑巴一句话也不会说?半月之后的喜宴又该如何是好呢? “去找身简单的衣服来,咱们去走一遭。”祝春时吩咐圆荷,随即又问泻露,“阿杏家是在哪里?” “是在下河村,距离县城有些路程。” “让俞武备车,他跟着你们过去,免得遇上不讲理的吃亏。”俞逖突然道。 泻露左右看看,见祝春时并不出声反对,明白意思当即下去吩咐备车了。 “今日我和邹县丞约好了要去庆平镇一趟,一是检查检查里正和镇子上的情况,送过来的信件总归是纸上言语不可尽信;二是想去看看秋粮赋税之类进行的如何,所以不能陪你过去。”还不等祝春时开口,俞逖便解释道,“这几日都得去镇子上,前些时候忙,现下正好趁着年节前查清楚了,也好让百姓过个欢喜年。” “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先顾着县衙和百姓最好,若是有什么事摆不平或是有麻烦,我自然会和你说,六哥放心吧。”祝春时却不介意这些,况且事关阿杏这个小姑娘,在事情还未清楚前,她也不愿意让俞逖掺和进来。 那边圆荷已经极快地找好了一身天水碧的裙衫,祝春时索性朝着俞逖扬眉示意手上的棉布,俞逖任劳任怨的又将布条拆下,几个呼吸的工夫就将十指都展露了出来。 俞逖借着这半年多来的经验,佯装很了解的唔了声,“看起来应该还不错?没干透的花汁好像都被棉布吸收了。” 祝春时也将手抬起,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日光仔细看了看,煞有介事的点头,“的确不错,六哥的手艺也好,一点都没染到外面不说,每个指甲颜色也十分均匀。怎么第一回就做得这么好,都让人不知道怎么夸了。” 迎上她看过来的一双明眸,俞逖即便明知她嘴上在调侃自己,也只有高兴的份儿,伸手轻捏了她腮边的软肉,“那不是刚好,可以伺候好夫人,是小人的荣幸。” 祝春时哼笑,从罗汉床上起身,接过圆荷递来的衣衫,眼睛在俞逖身上绕了圈,调笑道:“的确也是,那俞大人可要仔细精进手艺才行,若是哪一日做得不好了,你可就没这个荣幸了。” 泻露圆荷几个丫鬟闻言,纷纷扭头去忍笑。 趁着俞逖挑眉起身的瞬间,祝春时早进了碧纱橱里面将门径直关上了,徒留俞逖对着雕花木门失笑。 “罢了,放夫人一马,我先去前边和邹县丞会合出门。”俞逖说话时喉咙里都满是笑意,既温柔又细心,“出门后不要让俞武和泻露她们离开你身边,村子里和阿杏家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凡事要小心些,若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先回来,我再带着人和你一起过去。” 祝春时低头系带,耳边全是俞逖絮絮叨叨的关心,她心知俞逖的好意,因此也不觉得唠叨烦人,等外面停下说话后才含笑道:“我知道的,六哥放心,你那边也是要小心些,事情是做不完的,可别光顾着做事忘记注意身体了。” 祝春时边说边将碧纱橱的木门打开,正好对上俞逖的脸,她仰头笑,“六哥也记清楚了?” 俞逖眼角余光快速扫过泻露等人,见她们都站在两丈之外,脸也半侧着看向门口或是窗户,并未直视他们这边,于是飞快俯身,在祝春时嘴角偷香。 “知道了,夫人。” 俞逖忍不住又叮嘱了两句,才在祝春时的眼神催促中带着门口的连江平明离开,祝春时则多耽搁了半刻钟,让圆荷将发髻上的钗环卸下,只留了两三支素银簪子。 泻露圆荷见状,也忙去换了身素色衣裙,主仆几人坐上马车时浑然是最普通不过的年轻姑娘打扮,满大街十个女子中有八个都是这般,让驾车的俞武看见了还忍不住心里嘀咕,自家六爷的私房俸禄难不成都已经花销完了,以至于让六奶奶这副模样? 趁着天色还早,俞武又是驾车的一把好手,虽说有些不熟悉路,但官道上都有百姓路过,偶尔就停下询问几句,走走停停间大约花了一个半时辰到下河村。 祝春时掀帘往外看去,下河村前的道路弯曲坎坷,两侧都长满了杂草,足有小腿高,看起来已经许久没有人打理过了,但土路上脚印却斑驳错乱,明显是有许多人走过的。 从外面看进去,大约数十步之后才有第一间泥土屋,上面还有翻新修补的痕迹,在这间土屋之后就是接二连三的房屋连在一起,足有二三十户,很是拥挤热闹。 泻露圆荷先下了马车,脚刚一落地,白净的鞋面就沾满了黄泥,圆荷一撇嘴,“幸好姑娘有先见之明,否则岂不是糟蹋了那些好料子。” 祝春时但笑不语,泻露连忙瞪她一眼,低声道:“混说什么,还不去前面村子里问问情况。” “不必问了,一起进村子里看看吧。”祝春时踢群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村门口,从这里看进去就是最普通平凡不过的村庄,甚至许是离县城偏远,明显能看出来要比张家村稍微贫穷些,但却比上柳村好很多。 “阿杏他们家从村口进去,往北边走,第六家就是,院子用篱笆围着,还有棵歪脖子树。”泻露一边走一边低声和祝春时说话。 祝春时搀着泻露的手臂,进了村子后往北边方向过去,一路上能撞见好几个垂髫幼童嬉笑打闹着从身边路过,还有几个挽着头发的年轻姑娘拿着盆快步过去。 祝春时目光在她们脸上扫了下,虽说看不出来具体的年纪,但估摸着和她相差不大。 片刻后主仆几人在那棵歪脖子树跟前站着,顺着方向看去不远处的破旧木门,那木门显然已经有了很长的年头,上面划痕遍布,甚至中间还有两三条细长的缝隙。 她想了想,随即上去敲门,“请问有人在家吗?” 三两声后,里面还是不见有人应答,反倒把旁边院子里的人叫了出来,那是个中年妇女,头上包着褐色头巾,盯着祝春时上下打量了半晌。 “嫂子,请问你们这里是下河村吗?”祝春时先发制人。 妇人点头,“是啊,你有什么事吗?” 祝春时扶着阿杏家门口的木头桩子,笑了笑,“可算是没找错。我是从隔壁县来找亲戚的,前些时候有人来我家递信,说十几年前离开家里的小叔在远安这边落家定居,我父亲担心本想亲自过来,不想临出门时因为中了暑气不能成行。” 那妇人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你家小叔叫什么?” “我们家姓钟,我小叔在家排行第四,认识的都叫声钟四,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还叫不叫这个。”祝春时说着就有些沮丧,勉强朝着妇人挤了个笑,“嫂子,你们村子里这些年有外人过来吗?不知道他们都是住在什么位置?” 这下河村不同于张家村和上柳村,那两个村子是族居,大多都是一个姓氏,谁家有什么亲戚基本都清楚,有外人很快就能分辨真假;而下河村却是杂居,固然有大姓宗族在,但也有不少外来人。 果然那妇人听了不见起疑,还好心地指了指村子里的位置,“我们村子里外人有很多,住的也分散,附近这几家,还有他们家。”她指了指阿杏家,“再过去那边也有几家,不过不知道有没有姑娘你的家人在。” 祝春时欣喜道:“他们家也是吗?不过好像没人在家,嫂子你知道他们家可有什么人在吗,只消看上两眼说几句话就成。” 妇人嫌弃地摇摇头,“姑娘,我看你还是去那边找找吧,他们家差不多二十年前就来村子里了,肯定不是你的亲人。再者,我看姑娘的气质打扮,想来家里不是什么穷苦出身,你的小叔想必也有些见识,哪里是田大这个庄稼汉能比的。” “可是这田大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祝春时试探地问道。 妇人一撇嘴,朝着地上就啐了声,“他就没做过什么好事,偷鸡摸狗游手好闲,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若他真是姑娘你家的亲人,我看也别认回去了,免得恶心。” 祝春时闻言,朝着对面招了招手,“露姐儿荷姐儿,快过来。” 泻露圆荷虽然诧异这声称呼,但都稳得住,哎声答应了,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俞武也紧随其后。 “这是我的两个堂妹,随我作伴来的。” 妇人瞧了他们几眼,倒不觉得有什么,姑娘家本就不好单独出门,再说了村里最近才收了稻谷,家里农活清闲,因此大部分男人都在家待着,便是他们有什么坏心思,只需喊一声就能把人逮住。 “给我家送信的人说,我小叔膝下有个长相标致的姑娘,快到了说亲的时候,不知道这田大家有没有?”祝春时手里捏着帕子担忧的开口。 妇人嘿了声,“他们家还真有个叫阿杏的姑娘,将将十三岁,可不是快到了说亲的时候?” 祝春时满脸忧心的看了眼田家,又看向面前的妇人,“那嫂子可知道田家的人去哪里了吗?或者那位阿杏姑娘是否在家,让我见了仔细瞧瞧,若真是我小叔一家,那必然是要相认的,若不是我也好去其他家找找。” “这,”那妇人迟疑起来,“说起来前几日还看见阿杏回来了,但最近这两天却没看见,田大婆娘说是回县城书院上学去了,若是姑娘要见,只怕得去县城,咱们县令夫人开办的女学问问。” 分明头上还顶着秋日的太阳,但祝春时却觉得心凉,女学那边早没了阿杏的身影,田家这边却告诉外人她回了书院读书,又对她派来的下人说是给阿杏相看了婚事,说辞不同又不见人,那这么大个活人,究竟是去了哪里? 第96章 蹊跷 祝春时借口找寻亲人,将下河村里那位嫂子说的几家外人都特地去拜访了一遍,直到一个时辰过后她才又带着泻露圆荷回到阿杏家。 隔壁的嫂子这会儿一边坐在门前择菜,一边高声让家里孩子去捡些干柴火回来,她瞧见祝春时等人,忙招呼了声。 “钟姑娘,没找到你的小叔吗?” 祝春时扯笑,垂头丧气地,“都不是我家小叔,许是送信人说错了地方也有可能。”她看了眼依旧紧闭的阿杏家大门,“嫂子,田家还是没人回来吗?” 妇人将青菜择好,顺势在膝上擦了把手,“还没呢,不过看着时辰,应该也快回来了。” 她话音还没落下去,就瞥见不远处有个提着菜篮回来的妇人,欸了声指着那边,“回来了,那个就是田大的婆娘。” 祝春时满面惊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个看起来四十左右的中年妇人,面容沧桑憔悴,眉眼中隐隐有着愁色,衣服袖口和肘边都带着补丁,布料本来的颜色都好像洗得有些发白了。 “田大家的,你可算是回来了。”那位好心的嫂子站起来,欣喜的看着走到家门前的妇人。 田大家的原姓应,熟悉的偶尔也会叫声应大嫂,这会儿她看着邻居有些茫然,她们平日少说也要见个三四回,哪里有过这么热情的时候,因此很有些不解。 “这是怎么了?” “是好事!”那位嫂子上前来拉着应大嫂,指着祝春时笑道,“诺你看,这位姑娘来咱们村里找她离家多年的小叔,村子里好几户外来安家的,钟姑娘都说不是,只剩你们一家了,若真是亲人,可不是天大的好事!” 话虽是如此说,但这妇人却并不觉得田家就真是这钟姑娘的亲戚,因此言语里并无半点羡慕嫉妒,反而有些看热闹的心情在,也不看看田大那副模样,有哪点像是富贵人家出身。 应大嫂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摆了摆手,“怎么可能?我家那口子就是个普通人,怎么会是姑娘的亲人呢。” “大嫂,”祝春时走上前,“我也是听旁人说我小叔在这里,其余几家我都去瞧过了,都不是他。不知道田大叔在不在家,能不能让我见上一面,若真不是,我也好死了心回去告诉父母,否则只怕他们一直惦记着茶饭不思。” 说到了这个份上,按照常理应大嫂也不应该再拒绝,起码把人带进去坐着等田大回来看上两眼就是,但她不知道怎么的,一直摇头说不可能,定然是祝春时找错了地方,脚下始终没挪动半步。 最后还是隔壁的那家嫂子看不下去,她也觉得应大嫂今日的举动有些奇怪,但却想不出原由来,索性推着应大嫂开门进了院子。 “你让钟姑娘坐坐,等你家田大回来看看不就行了,是真是假到时候就知道了,好过你这会儿解释半天。” 应大嫂为难地笑笑:“实在是家里到处都脏乱得很,阿杏去书院后没人帮忙打扫,怕脏了几位姑娘的衣服鞋子。” 祝春时带着泻露圆荷跟在后面,进去的第一眼就将田家院子房间打量了个遍,都是最普通的泥墙房屋,院子约有三丈长,有几张凳子摆在外面,正面是待客用的厅堂和田大夫妻俩起居的房间,左面是两间小屋子,看起来是家中孩子住的,右面应该就是厨房或放杂物的地方。 “这有什么。”祝春时闻言转过头来,看着应大嫂笑着道:“这些年为了找离家的小叔叔,我们几个什么地方都去过,别说大嫂家里已经很干净了,就是再脏的泥地也都踩过。” “是啊是啊。”圆荷附和,“大嫂说的阿杏,是大嫂家的姑娘吗?” “倒还真是巧了。”泻露连忙道,“来家里送信的人说,我们小叔家中便有一个姑娘。” 应大嫂低眉顺眼的笑笑,引着几人坐在凳子上,又去右面厨房里取出茶壶来给她们倒水。 祝春时递给泻露圆荷一个眼神,接过应大嫂递来的水,“听嫂子方才的话,阿杏姑娘是在县城里读书吗?” 应大嫂顿了下,道:“是啊,前些时候新来的县令夫人开了书院,我们家阿杏也得了机会去读书认字,她前几天就去书院了,估计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圆荷突然“啊呀”了一声,见众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去,霎时间羞红了脸,双手捂着肚子,低着头不好意思的道:“嫂子,不知道你们家的茅房在哪里?” 应大嫂起身准备领着圆荷过去,就被隔壁的那位大嫂拦住了,“你来招待客人吧,我领着这位钟姑娘过去。” 祝春时拉着应大嫂笑道:“原来如此,那想来阿杏姑娘定然很是聪颖了,若田大叔真是我家小叔叔,那阿杏姑娘就是我的堂妹,到时候路过县城,必然要去看一看的。” 不想这句很正常的话刚出口,应大嫂脸色突变,不自然的说道:“她,她是个愚笨的,只怕要被先生留下,难以见到姑娘。况且我们家田大就是个大老粗,他爹娘也是我们夫妻亲自送走的,根本不可能会是姑娘的叔父。” 祝春时原本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就见应大嫂借口时间不早要去做饭起身进了右面的厨房。 祝春时和泻露对视一眼,她示意泻露去对面左边房间看看,自己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看着里面故作忙碌的应大嫂。 “嫂子家里除了阿杏,还有其他孩子吗?” 应大嫂从缸里舀出糙米用水淘洗,头也不抬地,“还有两个孩子。” “我看村子里其他家孩子大多都在家,怎么不见嫂子家里的另外两个?” “他们去私塾了,大概要五日才回来一趟。”应大嫂随意应付了两句,就将米下锅,擦了擦手就要出门去抱柴火,“姑娘,我还有许多活要干,实在是腾不出空来,我当家的估摸着也要回来了,您要不在院子里坐着等等?” 祝春时回头,看见圆荷从屋后出来,泻露也走到她身边,她们三人对视一眼,各自都心领神会。 俞武看着时间过来敲门,“奶……” 圆荷听见个音立时看了过去,瞪得俞武咳嗽了声,立即改口道:“姑娘,天色不早了,我们得回去了,否则只怕天黑了赶不到县城里投宿。” “可是……”祝春时迟疑的下,“今日还没见过田大叔,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家小叔。” 应大嫂听见忙道:“他还在地里干活,只怕还有些时候,姑娘不如先回去,等今晚他回来我告诉他这件事,心里也有个数,姑娘改日再来?” 祝春时为难的看了眼天色,又看着应大嫂,泻露圆荷也会意的上前来劝说了两句,她索性见好就收,点了点头。 “也好,那我们先回县城吧,等改日田大叔有了空闲,我们再过来。” 略说了两句客套话后告辞她们一行人离开,俞武在前面驾车,祝春时和泻露圆荷二人在马车内说起方才所见。 圆荷先道:“他们家后院养了些鸡鸭,再就是菜地,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从茅房刚好可以看见左边的房间背面,窗户有些破损,因此路过时我趁那位嫂子不注意看了下,里面也没人在。” 泻露紧跟着:“姑娘去厨房和应大嫂说话的时候,我也在前面瞧了瞧,厅堂和他们夫妻的房间也是在外面看了下,都是乡下常见的摆设,不过房间地面上有些泥土污渍,像是有段时间没打扫了。” “至于圆荷说的那两个房间,应该就是阿杏和她两个弟弟住的,我瞧见其中一间房的桌子上摆着些纸笔和书籍,但另外一间房就要简单些,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箱子。” 祝春时掀开车帘,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秋景,在脑海中慢慢思索她们两个人的话。 “泻露,布置简单的房间中床上有放什么东西吗?” 泻露皱眉,片刻后摇了摇头,“没有。” 她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那是阿杏的房间,按照常理来说不可能没有被褥才对,尤其是近来秋凉,桌子上也没铜镜木梳,一眼看过去空空荡荡的,好像没什么人住一样。” “我记得,”祝春时慢声道,“阿杏在书院里是跟着巧莺学做女红绣活?想到时候做好了拿去铺子里卖?” “姑娘说的没错。” 祝春时手指在膝盖上轻点,“书院里提供了些粗布让她们练手,这是可以带回家去的,但之后也必须带回书院给先生检阅,阿杏之前也有带回来过,你在两个房间里有看见过和女红有关的东西吗?” 泻露摇头,连圆荷也跟着摇了摇头。 如果说是担心被褥弄脏所以收了起来,但为何连其他东西也打扫得这么干净?自己夫妻房间的地面上还有泥土污渍,但阿杏的房间却干净得很,不是很奇怪吗? 何况阿杏根本没有在书院,但应大嫂却口口声声她去书院读书了,脸上也没什么着急惊慌的脸色,在祝春时提起要去看望时,脸色还有些不对劲,说明她定然是知道阿杏去处或是相关消息的。 “明日泻露圆荷你们再和俞武过来这边做戏套话,就说你们去了书院但是没见着阿杏,先生说阿杏早前就回家了,看应大嫂的反应,顺便也观察田大。” “再去书院里找个阿杏家里认识的人,去她两个弟弟所在的私塾试探一下,既然当时是她弟弟过来传话的,那她弟弟必然也知道些什么,起码她弟弟知道阿杏既不在书院也不在家。” “姑娘放心。” 等一行人回到县衙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俞逖坐在窗下看胥吏呈上来的案牍,若无什么大事便搁在旁边,若有不决的就多斟酌上几刻。 春容双燕连带着冯嬷嬷几个都守在廊下望眼欲穿,直到看见祝春时几人,才纷纷迎上去。 “姑娘可算是回来了,快进去休息片刻,老奴让人赶紧上菜。”冯嬷嬷满眼心疼的看着祝春时,叠声让春容等人把祝春时接进去,自个儿则带着巧莺绿浓往小厨房过去,一边走一边念叨:“自从来了这里每天都在到处奔波,半点不得清闲,还不如留在京城,好歹日子都过得舒服些。” 巧莺听见,忍不住和绿浓对视一眼,掩唇轻笑。 “回来了?”俞逖听见动静,从屋内出来,“阿杏有消息了吗?” 祝春时摇了摇头,“不见人,阿杏母亲只说她在书院里,明天打算再让人去找找。” 俞逖见她眉目中俱是疲色,伸手牵着人坐在椅上,心疼道:“不如我让县衙接手查这件事?你也好轻松些,要是每天都这么忙,只怕身体会累坏。” 祝春时朝着他笑了笑,“你县衙里还不够忙?哪里还有人手来处理这件事,况且阿杏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她家里人肯定是知道内情的,便是你接手过去也是东奔西跑的查找线索,不比我轻松到哪里去。” 俞逖叹了口气:“虽说如此,但我却见不得你这么累。” “还好。”祝春时偏头看他,“至少我有事情做,比我前些时候整日里待在屋子里,或者是出门赴宴要好许多。” “虽然是有点累,但也有趣事。”祝春时卖关子。 俞逖配合地道:“什么趣事?” 祝春时看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袖里掏出朵淡红色拒霜花,在俞逖眼前一晃,随即就往他鬓边插去。 俞逖也不反抗,安之若素的等她插好,弯了弯唇:“如何?” “玉树临风,俊俏风流,非常人所能比也。”祝春时颔首称赞。 “能入夫人的眼,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俞逖等巧莺等人将饭食摆好,见祝春时也没了刚进门时的疲惫之色,便直身牵着人往桌边过去,“所以还请夫人赏脸,陪我用一餐饭食?” 祝春时“噗嗤”笑出声来,“乐意之至。” 不提他们夫妻闺房之中如何打趣作乐情到浓时,翌日俞逖出门时便又将那朵拒霜花戴在鬓边,令邹县丞等人皆诧异不已。 男子簪花一事由来已久实在不是稀罕事,只是到本朝后便有所减少,除却节庆等日街上就很少得见,尤其俞逖平日里并非簪花敷粉之人,因此他们先是纳罕,然而不等寇明旭暗戳戳询问,俞逖就已经“坦诚相告”了,让他们哭笑不得。 祝春时眼见他如此出门,心中着实好笑,却也将这事记在了心中。她今日在下河村和阿杏弟弟那边都派了人过去,不必她亲自出去探听消息,因此也算是得了分清闲,只是到底心里担忧,无论如何也不能平心静气,因此还是带着人出了门。 他们夫妻在远安各有各的事情,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也同样很是热闹。 第97章 一忧一喜 靖安伯府三房。 凌云碧霄守在廊下,看着门窗紧闭的内室,忍不住露出担忧来,小半个时辰之前,安姨娘神色匆匆的从外面进来,拉着八姑娘俞和蕙进了屋子,只依稀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其余的什么都听不见。 俞和蕙看着仍有怒气的亲娘,束手站在不远处,脚边是刚刚被扔过来的碎茶盏,里面的茶水打湿了裙角,留下一团难看的污渍。 “你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安姨娘进来就发了场火,好悬没背过气去,这会儿心情平复些了,才盯着俞和蕙问道。 俞和蕙眼观鼻鼻观心,一双眼睛只盯着眼前的三分地儿,“姨娘进来就发了火,我也不知道原由,如今是想听我说什么?” 安姨娘素来温和的面容上冷笑一声,除却俞和蕙外,她膝下还有个十四爷俞遵,虽然撼动不得三太太的地位,但有儿有女,在三房也过得有滋有味的,唯独这个闺女,年岁越大就越让她头疼。 “你也别觉得我就是个睁眼瞎,你和六奶奶私底下的那些事打量我不知道吗?” 俞和蕙见牵扯进来祝春时,这才抬眼看向她亲娘,她们之间无非就是那个胭脂铺子而已,自从祝春时和俞逖离开京城,她便是通过对方留下的人手联系的,都在靖安伯府里走动,她本也没指望能瞒过其他人一辈子。 “我和六嫂有什么事情,要劳动姨娘大动肝火,过来和我算账。”俞和蕙语调仍旧是慢悠悠的,别说祝春时如今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是还在府里,她亲娘也不敢冲过去找人闹大。 “商籍下贱!你贵为伯府千金,居然自甘堕落去行商卖什么胭脂水粉,那几个脂粉膏子能挣多少银子?”这事安姨娘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发觉的,平日里不算什么大事,她自然不会对此多加置喙,但今早她从三太太那里知道俞和蕙推拒了对方相看的一门亲事,她才坐不住了。 “我看从前都好好的,就是那位六奶奶嫁了进来,才引得你移了心性,一门心思钻进钱眼里,平白堕了名声,如今连规矩也都忘了个干净。” 俞和蕙皱起眉,“和六嫂有什么干系?这事是我愿意做的,若是我不愿意,那纵使再好也没用,我的心性脾气是什么,您还不清楚吗?好端端的,您说我骂我也就是了,扯六嫂头上做什么,到时候让邓姨娘听见了,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你——”安姨娘一噎,脸色青白变换,也就是三太太性子好相处不计较,她才能三房过得安生,若是对上邓氏那个泼妇,只怕要闹个天翻地覆不成。 被俞和蕙这么一说,安姨娘心底的火气也较方才熄了些,她清楚这个闺女明面上看着好说话,腹内的主意却是一个比一个厉害,若不然也不会三言两语间就被祝春时说动,合起来开了个什么胭脂铺子,要说从前她没这个想法,是万万不可能的,只是没找着机会助力罢了。 “那你说,好好的,你母亲给你说的那门亲事,怎么就拒绝了?” 俞和蕙早料到她亲娘过来另有其事,她同六嫂做这个生意对方早就察觉了,早不生气晚不发火的,赶着今日过来,进门就摔了一套瓷盏,定然是有其他事让她心里不乐意了。 “母亲说的她娘家侄子,前几年拜年去舅家的时候见过,我觉着不好。”俞和蕙瞧着她脸上的愁容,想了想还是委婉开口。 “怎么不好了?陶家五爷,不说家世门第,只说个人长相才华,就已经拿的出手了,难不成你要找个天上的神仙?” 俞和蕙听得一笑,安姨娘横了她一眼,更是没好气。 “那姨娘你说,七哥怎么不愿意娶二太太家的姑娘?” “那是二太太和刘姨娘关系不睦,三天两头的闹腾,老七就算为了刘氏多活几年,也不能再娶个方家女进门戳心窝子。”这几房里妻妾子女各家关系,她们这些人谁不摸得透透的,何况二太太方有仪那可不是个好说话的脾气,刘氏也是个妖妖娆娆有手段的。 “你呢?”安姨娘盯着俞和蕙,“我和你母亲关系也没闹僵,处得好好的,你逢年过节和兄长弟妹去陶家拜访的时候也拿得住礼数,陶家那边太太还夸过你,你又为什么不同意?” 余和蕙垂眸,“不喜欢罢了,还能有什么理由。” 安姨娘瞪了她一眼,这会儿也坐不住了,从罗汉床上起身近前来拧了下俞和蕙的胳膊,“混账,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不就成了?张嘴喜欢闭嘴喜欢,说出来也不害臊。” 俞和蕙佯装吃痛,嘶了声把手臂解救出来,“是您非要问我的,说了您也不乐意听。” 安姨娘纤长的手指摁了摁她额头,“我看你就是心野了,你跟着六奶奶做什么生意,那怎么不瞧瞧她和六爷,难不成也是因着喜欢嫁过来的?还不是父母媒人两张嘴,说合一下也就成了,偏你个死脑筋!” 俞和蕙讨好的冲安姨娘笑笑,她是知道她亲娘的,虽说更看重她弟弟,但到底也是那等不知道心疼女儿的人,若是小事撒娇卖痴也就过了,即便是大事也不会一锤子就钉死,总得给她说话的机会。 “阿娘,太太那里您就去说一声,只说是我不好,配不上陶家五爷也就是了,况且府里如今忙着七哥和傅家姑娘的亲事,也腾不出多少空闲来,且等过了年再说吧。” 安姨娘冷哼,“过了年你就肯相看人家,好好待嫁了?” 俞和蕙暗地里撇了撇嘴,但这事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她还没有非要顶撞的道理,“咱们京里也不是没有多留几年的例子,怎么就您一个劲儿的催我。” “也不瞧瞧这满府里的人,你下来还有大房的九爷、二房的十姑娘,再有你妹妹蕴姐儿,难道个个都因为你往后挪几年不成?”安姨娘笑她到底是年岁小,事情都想不周全,“再者,说句不中听的话,在老家享清福的老太太现如今多大年纪啦?翻了今年就是古稀了,你还指望多留两年,到时候出了事一留就是三年,二十几岁的人去哪里好找婆家?” 若是发火生气俞和蕙还顶得住,但换成这么絮叨,她就受不住安姨娘的功力了,连连求饶。 安姨娘先是生了场邪火,如今见闺女死活听不进去没那个意思,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不住地念叨天生的孽障,愁眉苦脸的离了俞和蕙这里,转头又去三太太陶素馨的屋子里告罪说情。 与此同时,被安姨娘和俞和蕙提起来的胭脂铺子,也同样不平静。 “还不赶紧滚?”封淑芸眼底厌恶,见这混混死赖在门口不肯离开,索性发狠指挥自家丈夫姜杨拿着棍子赶人。 李灌浑身疲惫,身上的衣服脏得看不出颜色来,破破烂烂的挂着,近来京城的天气越发凉爽,就在门口这半晌工夫就有好几阵秋风吹过,激得他浑身都颤栗起来。 “我就不走,你们有本事打死我。”李灌索性坐在地上撒泼,看着封淑芸夫妻全然毫无惧色,甚至看起来像有依仗似的,是打定了主意要赖着不走了。 “杨哥,把他轰出去。”封淑芸实在是被李灌三番四次的骚扰行径给恶心坏了,索性也不给什么脸面,“再来个人,去京兆府那边请衙差来,送他进衙门去!” 李灌冷哼,“我好好的一个良民,你们凭什么送我去衙门?”他一边说一边从地上起来,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娘离开时可是让你们多关照我的,怎么,现在仗着我娘不在,就随意欺负我吗?” 要说这李灌是谁,他就是冯嬷嬷那不争气的赌徒儿子了。原本他是不知道胭脂铺这边的关系的,但事情偏偏这么凑巧,那天他被赌坊的人追债,打的头破血流跑到这边来躲避,结果就瞧见福婶子过来铺子里。 福婶子虽说不认识他,但是他却在去祝家和靖安伯府找冯嬷嬷的时候偶然见过两次,因此那日在这里一见他就上心了,忍着疼在周边混迹了十来天,又见到过钟家的马车来,终于把关系摸清楚了。 只是一开始他还露怯,不敢真的上门来捣乱,毕竟姜杨高高壮壮,拳头快要比他大腿还粗,他哪敢来找揍。但最近却不成,输出去的钱越来越多,他手又痒痒,若是再没银子来让他玩两把,这心里是七绕八绕的不得劲。 封淑芸看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直白道:“怎么,我是你娘还是他是你爹?见天的过来讨债,冯嬷嬷这么些年挣的脸面全让你丢了个干净,还好意思在这里撒泼耍赖。这店铺如今是我管着,别说是你了,就算是你娘来了,也没有她做主的道理!” 封淑芸本就是个有手腕有魄力的,这些日子祝春时离开,俞和蕙出不来,她独当一面迎来送往撑起铺子,心性脾气较从前更加坚毅,看见李灌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就气得慌。 “你要是再不滚,我就告官说你讹诈。你可不是祝家或伯府的人,和我们铺子毫不相干,却三天两头上门要钱,说破了天去都是我们占理,就看你亲娘能不能在你蹲大牢的时候跑回来救你!” 姜杨在她身边拿着木棍舞了舞,示意他再不滚就立马揍人。 李灌是个横的,但再横也怕官府,更何况他老子娘这会儿不在京城,没法给他撑腰做主,他就算想扯祝家和俞家的大旗也没用,人家赌坊随便找个人问一声就知道他的底细。 只是要让他灰溜溜的离开,他又不乐意,毕竟他可是挨了赌坊好大一顿揍才千辛万苦爬过来的,这会儿浑身都疼,家里又一贫如洗只有些破烂,即便要不到银钱去赌坊,也得搞些吃的用的才好。 李灌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分明是有什么奸诈心思,封淑芸在对面瞧得一清二楚,她心里犯恶心,索性偏过头让姜杨挡在她身前,又推了他后背一把,示意赶紧赶人。 “要我走也成,但你们得——” “谁在那里堵着?”突然外面传来喝声打断了李灌的话,只见两个打扮模样都一等一体面的小厮走过来,抬手就把李灌往外一推,“什么东西,还不让开!” “你,”李灌被这粗鲁的动作给气得呼吸一喘,“你谁啊?天子脚下,你还有没有规矩?” 封淑芸先是诧异眼前的变故,又被李灌这恬不知耻的话给气笑,只好靠在姜杨后背无声笑了半晌。 那小厮却是上下扫了扫李灌,随即连个眼风都没给,只是一挥手,外面就进来了两个四十来岁,手脚粗壮的婆子,合力将李灌给拖了出去。 “封掌柜好。”小厮嘴上称好,但身体却半点没动,显而易见的寒暄罢了。 封淑芸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也不敢拿大,忙从丈夫身后走了出来,“不知诸位是?” 她尚且还在纳闷自己是否认识这么大派头的人,又细想了一回自家姑娘认识的闺阁千金,钟家梁家几位姑娘都是来过的,没有谁有这个排场。 “封掌柜好。”一行人都正纳闷思量的时候,从外头走进来个浑身绮罗,头戴珍珠花冠的妙龄女子,只见除了这两小厮和婆子以外,她身边还围绕着好几个青衣小婢。 封淑芸一怔,想起前些时候听见的消息,再一打量眼前变化颇大的冯燕如,已然是明白了其中原由。 “民妇见过——”她难得卡顿了下。 冯燕如身边的小婢见状,提醒她,“咱们姑娘前些时候被赐封为九皇子夫人。” 按制,亲王皇子之尊可有一正妃,两侧妃,四夫人,余下妾侍数十。如今九皇子府中惟有一正一侧,冯燕如可算是第三人,但以她今日出行之气派,倒像是有很大依仗。 封淑芸心领神会,“见过夫人,不知夫人大驾光临,实在是民妇失礼了。” 冯燕如虚抬了两下,示意封淑芸起身,“我今日路过这里,刚巧看见有人闹事,应该没有打搅封掌柜吧?” 封淑芸领着她进内室去坐,忙道没有。 冯燕如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今日是我唐突了,只是想起你家的胭脂很好,倒也不算来得冒昧。” 封淑芸摸不着她究竟是什么心思,故而只低眉顺眼按部就班的答话,绝不张口其他。 第98章 飞上枝头 封淑芸让人将新做好的胭脂拿进来,摆在冯燕如眼前。 冯燕如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瞥见封淑芸的两个小孩,忙笑着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封淑芸阻拦不及,随即就见冯燕如身边的小婢取出两个荷包来,递给兄妹俩一人一个,她心底有些惴惴,“这也太贵重了,他们两个小人儿,哪里值当。” “我还是头一回见他们,本就应该给见面礼,封掌柜不必多心。”说罢,冯燕如摸了摸小女孩的脸蛋,再随意挑选了几盒胭脂。 封淑芸实在不明白对方的来意,只好在心里腹诽两句,不想门帘突然被拉开,瑞彩端着泡好的茶盏进来。 冯燕如接过的时候细细看了眼,冷不丁的问:“你是,叫瑞彩吧?从前在六奶奶院子里服侍的。” 瑞彩愣愣的看着冯燕如,似乎也有些讶异对方如今的模样,半晌才回过神来,“是,瑞彩见过夫人。” 冯燕如眼波流转,朝着封淑芸笑道:“封掌柜去外面招呼客人吧,我同瑞彩也算是旧相识了,且让她来陪我说话吧。” 封淑芸左右看看,见瑞彩并无抗拒的神色,便只好笑着颔首,拉着两个孩子出去外面柜台上,对着姜杨看过来的疑惑眼神摇了摇头。 “原来你是被六奶奶安排到这里来了。”冯燕如看了眼身后的婢女,示意她们也跟着出去,顺手拉了瑞彩在旁边的凳子上坐着,“我还以为你是回家去了。” 瑞彩抿唇,半垂着眼,“原本是要回去的,但奶奶心善,怕回去了之后日子不好过,便让奴婢在这里帮忙,也能讨口饭吃。” “这也好,毕竟外面的世道艰难,你又是个小姑娘。”冯燕如温温柔柔的说道,“说起来咱们都在伯府待过一段时间,今天再遇,也是件喜事。” 瑞彩抬头,看了眼冯燕如身上的锦绣华服和宝珠钗环,一丝丝羡慕在眼底划过,只是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忙道:“奴婢只是个小丫鬟罢了,夫人身份贵重,该说是奴婢的喜事才对。” 冯燕如笑着从腕上抹下个玉镯子,随后就往瑞彩手上戴,“你也是服侍过六奶奶的,我曾蒙受六奶奶大恩,这东西权当见面礼了。” 见瑞彩似乎有推辞的意思,她又道:“方才封掌柜家的我也给了见面礼,合该也给你一份,可不能不要,否则岂不是瞧不上我?” “奴婢不敢。”瑞彩惶恐得立马就想要跪下请罪,只是被冯燕如抬手拦住了。 “有什么不敢的,让你收着就收好,这东西原也不算什么珍贵物件。”冯燕如笑了声,不多时门口就有小婢掀帘说时辰不早该回了。 她看了眼瑞彩,又扫了眼外面的天色,慢吞吞的嗯声,一指桌上挑好的胭脂,“都收起来。” “封掌柜,瑞彩姑娘,那我就先告辞了。” 封掌柜面色如常,恭恭敬敬的把人送离开铺子,而瑞彩则是抬眼看着冯燕如声势煊赫的离开这条街,她的目光落在马车里冯燕如掀开的车帘上,能透过缝隙看见马车内的华丽富贵之态。 “瑞彩,瑞彩?” “啊?”瑞彩被唤回神,看着目光担忧的封淑芸,不自在的笑了笑,“掌柜的,你找我做什么?” 封淑芸将她的反应记在心里,指了指柜台上,“方才取出来的胭脂,冯夫人没瞧上的,去拿回去摆着吧。” 瑞彩哦哦两声,抹了抹袖子将玉镯盖上,回屋里去收拾东西。 封淑芸却是愁容满面,先是让姜杨去街上找个书生来写信,把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祝春时。 彼时的祝春时看着送上来的消息,也不禁揉了揉眉心,对于阿杏的去处简直是一头雾水。 “阿杏弟弟说,他姐姐就是要成婚了,听说还是和有钱人家定的亲事,他们还在镇子上见过那家人派来的仆役,个个都衣着富贵。”春容复述从书院那边递来的消息。 祝春时听得眉头一皱,“可认得出来是哪家的杂役?” “认不出来,他们只知道对方家里有钱,还得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至于谁家的,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惦记。” “这就奇了怪了。”祝春时手指敲着桌面,似怒非怒的,“若他们真是和富贵人家结亲,怎么可能一句口风都不露,村子里也没人知道?” “也许不是结亲,是纳妾?”春容猜测道,“他们觉得卖女儿做妾丢人,所以不愿意说?” 冯嬷嬷正巧走进来,不由得笑道:“即便是纳妾,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天大的喜事一桩,可没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说法,说不得还要高兴自己能把女儿送到富贵人家做妾呢。” 春容嘶声,“他们有手有脚的,连两个儿子都送去私塾读书了,不像是那种活不下去的人,这种人家卖女儿也不会被村子里的邻居耻笑吗?” “有奶便是娘,有钱就是天。别说耻笑了,周围人说不得还要羡慕巴结呢。”冯嬷嬷冷哼道,“若真是狠心的,只怕恨不得多生养两个姑娘来卖,只是出生的时候少不得嫌弃是丫头片子不愿意养活。” 冯嬷嬷瞅了眼看过来的春容双燕等人,见她们眼里好奇,不免多说了些:“你们还是小姑娘,哪里能懂这些弯弯绕绕,要是那个阿杏真被送去给大户人家做妾,她爹妈心里不知道多高兴,日后家里少张嘴,还有多余的银钱来填补两个儿子。” 见巧莺就要张嘴,冯嬷嬷又道:“你也别说阿杏在书院里做活挣钱,做一次活计要多久又能挣几文钱,能不能全到田大两口子手里还不一定,就算全给了,他们也总会疑心,还不如一锤子买卖,一个长成的又认得几个字会做绣活的十几岁姑娘,在乡下可算是难找得很,起码能卖到十几二十两银子。” “再者说了,若真是去做了妾侍姨娘,日后她爹妈上门哭穷,她能不给钱?”冯嬷嬷人老成精,吃过的盐比这几个小姑娘吃过的米都还多,年轻时候又颇受了一番苦楚,因此除却在她儿子的事情上糊涂,其他时候却看得十分透彻。 一时外头有婆子在小声唤她,冯嬷嬷见祝春时没旁的事吩咐,便一摇头,一叉腰,转身出门去了,只是临了还撂下句话。 “那阿杏要真给大户人家做妾,不论是什么门户,便是个普通乡绅,那对她家也是飞上枝头成凤凰咯。” 这下子不仅是祝春时,即便是一开始还没当回事的春容几个也脸色凝重,若真如冯嬷嬷这般所言,田家百般遮掩说辞不同就更奇怪了。 “田大夫妻俩是什么反应?”祝春时看向泻露。 “先是有些惊慌,再就是哭嚎,随后一听我们再说起阿杏就是痛哭流涕,然后把我们赶出来了。” 祝春时好笑:“这倒是有趣了,好好的姑娘在书院不见了,也不说来找我要个公道,好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行啊。” “说不得,”圆荷迟疑了瞬,见祝春时看过去,才道:“他们知道书院是姑娘您开的,又有姑爷县衙那边的关系,不敢来?” “即便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个女儿,养大这么大也不会全然无动于衷,哪怕不能讨要个公道,起码也能来书院找我要些赔偿。”祝春时漫不经心的开口,“田家未免过于怪异了些,一言一行都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他们必然知道阿杏的去处,而且还不是个好去处。” “圆荷,你去告诉俞七,让他挑几个机灵的手下,去阿杏弟弟所在的书院和下河村,看着这家人,凡是去了哪里和什么人接触,都要记下来。” 圆荷心下也知道这件事严重,不敢耽误,当即就出了院子。 因心里惦记着,祝春时便也不能安坐,看了眼外面天色,又看向绿浓:“姑爷回来了吗?” “还没呢,连江传信回来,说今日可能要耽搁半晌,只怕赶不及,让姑娘先用饭。” 祝春时也吃不下东西,索性起身带着两三个丫鬟往西厢那边过去,这边是俞逖的书房,偶尔县丞他们议事也会过来,因此算得上机密之地,门口还有几个眼熟的护院守着。 他们几人倒也不惊讶,俞逖早前就有吩咐在了,因此笑嘻嘻的侧身让祝春时进去。 双燕率先上前掌灯,纱罩将一豆萤火遮掩,落在书桌之上,屋子里也由方才的漆黑变得微明。 春容绿浓也忙上前将烛台点燃,霎时屋内就亮堂了起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墙壁的书籍账册,落地圆缸里放着几卷书画,桌面上铺着白纸,上面还有几个没写完的字。 “去端杯茶过来,你们就下去歇会儿,左右他们还没回来,我在这里略等一下也就好了。”祝春时揉了揉眉心,坐在俞逖平常坐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撑在下颌处。 不多时,绿浓几人先上了一壶茶并几份茶点,又见祝春时果真没有旁的吩咐,这才互相看看相携退下了。 祝春时独自待在房内,视线飘散没个落脚处,一时想着阿杏的事,一时又想起京城的生母,再不然就是猜测俞逖今日是否顺利,半晌下来心里没有宁心静气的时候。 她看着眼前铺好的白纸,索性拿了砚台过来慢条斯理的磨墨,随即蘸湿笔尖在上面将俞逖未尽之语续了下去。 也许是练字之时须得平心静气才好,刚写完两行字,她的心绪就较之前平和许多,不知时间流逝变化。 直到书房门吱呀一声响,烛台上的烛芯也噼里啪啦的跳起来,她才陡然从笔下回过神来。 俞逖拍了拍身上的雨珠,又接过平明送来的帕子擦了两把,看向烛火掩映之下的祝春时,只觉得心旷神怡,一日的疲惫尽去,他不自觉的走近两步,温声道:“等我多久了?怪我,今日镇子远了些,没估算好时辰,回来晚了也没陪你用膳。” “外面下雨了?”祝春时搁笔,看着俞逖头上身上的水渍,微不可见的蹙眉,起身绕过书桌,扯下腰上的帕子给他擦脸,“怪我才是,一时入了迷,没注意天色,不然就让人出去接你了。” 俞逖握住她的手,笑吟吟的,“雨又不大,淋些也无碍,况且从我们回程开始就淅淅沥沥下了,便是你派人去接我,也不知道我到哪里了。” 祝春时倾身,头抵在他肩膀上。 俞逖轻手轻脚的摸了摸她后背,“还没查出来消息?” 祝春时在他怀里拱了拱,“田家心里有鬼,但具体是什么却不知道。这几日你们出门时,帮我瞧瞧哪家在办喜事?” “这是怎么说?” “阿杏的弟弟说她是订了亲事要成婚,但田家那边矢口否认,但这种话总不能是两个孩子随口乱诌的,必然是大人或者旁人在他们面前露过口风,而且他们来报信的时候我也还没插手进去,那这话起码也有一半的真。” 俞逖略一沉吟,“好,明日我把连江给你,让他去外面帮你跑腿,我们在镇子上的时候也多看看。” 怕她太过于担忧此事反误了身体,俞逖又道:“过几日镇子查完了,我陪你出去走走,权当散散心。” 祝春时闷笑,从他胸膛前抬头,仔细看了两眼俞逖的脸色,眉宇间也有着淡淡的疲色,“好,你先去更衣洗漱,免得着凉了,我让嬷嬷她们上菜来,陪我用些吃食?” “还没用饭?”俞逖边问话手掌边摸到祝春时肚腹上,不无着急的道:“怪我,拉着你说话,你先回房,且等我半刻钟的时间,若是饿着了便先用,不必非要等。” 祝春时抬手比了三,冲他笑盈盈的道:“就这么会儿说话的工夫,来回怪了三回了,怪过去怪过来的好没意思,下回可不许了。” 俞逖捏了捏比出来的三根手指,忍俊不禁:“好,我知道了,让丫头给你撑伞,回去小心些,我先在这边更衣。” 书房里也一应齐备洗漱沐浴等物,俞逖满心想让祝春时早些回房用些吃食,又想速战速决赶紧更衣洗漱了事,因此几乎是等祝春时前脚离开西厢,后脚就已经就着冷水沐浴了。 半刻钟后他匆匆系好衣裳,脚步不停的回到东厢这边,见祝春时也未动筷一直等他过来,不免又在心里怪罪了自己两声,只是觑着祝春时没敢将这话说出来。 一时陪她用了饭食,夫妻两个对着秋雨纱窗说了半晌闲话,这才慢悠悠睡下了。 第99章 冲喜 翌日俞逖照旧一早出了门,留下连江在祝春时身边跟着。 祝春时索性先带着人去了书院,先过问了一遍之前和阿杏关系好的几个小姑娘,从她们嘴里也不曾听说阿杏定亲相看人家的消息,一无所得之后倒也没有失望,原就是在她的意料之中。 离开书院后一行人就在街上闲逛,无意间走到富康街这边,祝春时看着或富丽堂皇或精致小巧的几座楼阁,一时有些哑然,只是还没等她退出去,便又猛然想起来什么。 “连江。”她脸色凝重,看着不远处的金宁楼,“你去查查,最近这边有没有新来的人,年纪大约在十三四岁左右。” 连江看着不远处的面色也有些严肃,“小的明白,奶奶先找个地方稍微歇息会儿。” 金宁楼乃是远安县城的第一大秦楼楚馆,对面便是南锦阁,两两对立但又各不相干。祝春时刚来远安不久时也误入过这里,只是当时还是俞逖给她解释了一番才知道这两座楼分别是做什么的。 连江转身去查消息,祝春时左右看看,领着几个丫鬟找了间临街的茶馆坐着,又给了小二两钱碎银。 “小二哥,最近这边,”春容会意的上前攀谈,手指一指金宁楼,“可有什么新鲜的人或是来了新人吗?” 那小二喜滋滋的收了银钱,乍一听这话,诧异的看了春容好几眼,往常也不是没有人来找他打听消息的,毕竟他们茶馆位置得天独厚,对着金宁楼和南锦阁,不论是好女色还是好男风都有的选,但大多都是寻欢作乐的男人,还少有姑娘家打听这些的。 “嗐,小二哥可别误会。”绿浓见状上前道,“实在是我近日要定亲,但听说那家的人极喜欢往这边来,尤其是最近几日更甚,我不知道缘由,因此实在是没法子才过来这边问问。” 绿浓说着便要低头抹眼泪,她长相艳丽,当日被柳青璐给了祝春时本就是另有他用,如今做出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谁看了谁都止不住的怜惜,哪里还能想到其他。 “哎,姑娘别着急,我想想。”小二忙道,同时脑海中飞快的想了下金宁楼最近的消息,“最近倒是没什么特别新鲜的,都是老一套的迎客手段,也没听说有过来什么特别厉害的花魁娘子。” 绿浓抹了抹眼睛,啜泣道:“那可来了什么新人?” “这——”小二挠了挠头,“金宁楼每隔十来日就会挑选小丫头,但都是先进去打杂干粗活的,也挑不了多少,且还要仔细调教一段时间的规矩。” “至于姑娘说的新人,至少这十来日是没有的。”小二肯定道,“我一直在茶馆里干活,每天都有客人来喝茶,说起金宁楼和南锦阁的少说也有七八个人,都没听见他们提起什么新人来。” “打杂的也没有?”绿浓追问道。 “这?这就不清楚了,毕竟客人也不可能去注意打杂的丫头,小的就更不知道了。”小二讪讪道。 “这样吗?那多谢小二哥了。”绿浓春容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道了谢便回到祝春时身边,将这些话尽数告知。 春容忍不住道:“绿浓你脑筋转得还挺快,我本来还想随便糊弄过去,谁知道你杜撰出来一个亲事。” 绿浓笑眯眯的,“这样才能打听有理有据些,左右我也没有亲事,拿出来糊弄几下也没什么问题。” 祝春时听得微微笑起来,却也逐渐放下了心里的担忧,按照店小二的说法,最近金宁楼是没推出什么新人迎客的,那即便阿杏不小心进去了,想必就是做些打杂的活计,暂时还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危险。 主仆几人在这里大约坐了半个多时辰,那边连江才抹着汗匆匆赶过来,春容急忙递了杯茶水过来,连江也不客气,一口气闷下肚,缓解了喉咙中的干渴。 “奶奶,打听清楚了。”连江一边喘气一边说道,“这边共有三家,金宁楼乃是最大的,从富康街进去还有两家,最近都没什么新鲜事物。” 所谓新鲜,便是指推出来迎客的新人。 连江顾忌着祝春时,因此特地换了个说法,免得污了耳朵,“至于打杂的小丫头她们都买了些,只是那些小丫头年纪都不大,我特地打听了下,最大的也没超过十岁,最小的就更是只有五六岁了,是想着先养几年学些本事,若是到时候出落得好,再筹谋其他。” “姑娘,”春容担心的看向祝春时,“阿杏如今将要十三岁,应该不在这些人之中。” 祝春时倒没什么愁容,阿杏的事到处都是谜,她也并不指望就能轻易查出线索来,如今只看俞逖那边有没有所谓的成亲消息传来了。 连江不免揣测道:“奶奶,这位阿杏姑娘,别不是被卖出远安了吧?” 祝春时眉间霎时皱起,若是正常的通行那必然是需要路引才能离开远安进入其他县城的,但若是被人牙子带走,他们的手段方法多得是,偷偷引进去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小的再去牙行问问。”说着连江就要起身出去。 “先别急。”祝春时忙道,“你这会儿去问人家也不好说什么,倒不如狐假虎威来得快。” “去衙门里找个相熟的衙役来,你和他一块儿过去,你是常跟在六哥身边的,衙役有那么一身官服在,也是个威慑。”祝春时细细说道,“到时候就看在县太爷的份上,他们定然也不敢欺瞒太多。” “还是奶奶想得细致。”连江笑着奉承,他平日里跟在六爷身边,许是看着前边有县太爷撑腰,凡事没有做不成的,如今一时倒忘了这会儿自家爷不在,还是要有官府的威慑在才好行事。 他这么想着,也不耽搁,觉着缓过气来了便又脚步匆匆的离开茶馆。 见富康街这边没有消息,祝春时便也留下茶钱带着人离开。主仆几人也不着急回去,索性就在街上闲逛,一是散心,二也是想看看有没有哪里遗漏。 不多时,她们眼前突然出现一列婚庆喜事的队伍,只是路过时喜轿之中隐隐约约传出来哭泣声,祝春时一行人的脚步骤停。 春容她们虽说经历过祝春时的喜事,但那时候她们是事先跟着冯嬷嬷去俞家准备新房的,因此对这些流程只是一知半解,委实算不得清楚,因此几人的视线都落在了祝春时的身上。 祝春时微微拧眉,“我也不太清楚远安的习俗,但曾听闻有些地方有哭嫁的习俗,出阁时哭爹娘、哭哥嫂、哭姐妹的都有,不知道这个是不是。” 旁边有人听见她们的谈话,摇摇头咂巴了两下嘴,“咱们这里虽然出阁时也会有哭的,但绝没有哭到这时候的,新娘子这是另有其他的苦楚啊。” 春容闻言,当即好奇道:“听婶子的意思,这是知道新娘子为什么哭了?” 婶子提了提手里的菜篮子,“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那新娘子就是住我们附近的,在同水街那边。她家里是个穷的,但耐不住这姑娘长得不错,为此周围好多汉子都想上门提亲。” “不过嘛,”婶子说着就撇了撇嘴,“她家爹妈不是个好的,想要多点彩礼钱,因此都拒绝了。如今这家乃是住在野云巷子那边的,家里有些闲钱,听说还供了儿子读书识字。” “那听起来挺不错的,新娘子为什么会哭呢?”绿浓不解的道。 “好什么好啊,你们这些年轻姑娘没个谋算。”婶子不屑的开口,“这嫁人看得是什么?看得是夫婿本身啊,他家有钱有什么用,但儿子身体不成器啊,成日的吃药,听大夫说命不久矣了,这不是怕儿子死了没后代,特地花了大把银子娶个新娘子回去说是冲喜,当然也是为了留下个后代子孙。” “这——”绿浓春容二人纷纷哑然,无言以对。 那婶子倒是越说越兴致盎然,唾沫飞扬,“那姑娘的爹妈也是个没心肝的,看着对方给的银子多,欢欢喜喜的就答应了,就是可惜了这姑娘,原本生得不错,做事又勤快,不愁找不到人家,偏偏遇上这对爹妈又被这家人瞧上,最后可不得哭哭啼啼上了花轿。要是运气好真怀上了孩子,日后好歹是吃喝不愁的,若是运气不好那家的儿子死了,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折磨。” 几人说话的工夫,花轿早就离开了这条街见不到踪影了,那婶子见看热闹的人都散开了,也急忙提着菜篮回家准备做饭了。 留下祝春时几人面面相觑,似乎是没想到居然真的会有这种推子女进火坑的父母。 “从前姨娘虽然和我说起过这些事,但因为和自己的生活离得远,所以一直都不以为意,没成想如今居然真的遇到了。”祝春时叹息道,自从出了京城,她自以为所遇到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但没想到仍旧是寥寥,世上令人大开眼界之事无奇不有。 “说起来在京城好像也听过这种冲喜的事。”春容若有所思道。 祝春时也因这句话想起了什么,无奈道:“的确有,这种事只能说京城那些人做得看起来更加体面些,即使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明面上都要找个借口,家族得到利益,只是牺牲了女子,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本万利。” 但那些事情真说起来离祝春时的生活也很远,她只是偶然听家里长辈提起过,自己从未见过这种场景。 绿浓脑中灵光一闪,突然道:“姑娘,田大夫妻俩不会把阿杏卖去给人冲喜了吧?”她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便连说话的声调也激动起来,“您看,阿杏的弟弟说姐姐是相看了人家要成亲了,冲喜可不就是成亲吗?田大夫妻两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也是因为冲喜几乎是让闺女守活寡,毫无未来可言。若说是做妾做丫头,好歹还有个盼头,可要是冲喜,夫婿要是活着还好说,若是死了那就可能会被夫家当做扫把星肆意打压蹂躏的。” 祝春时原本舒展的眉头也因为她的话越皱越紧,春容也不例外,她们几乎都能想到,若真是冲喜,那阿杏未来的日子必然是水深火热。 “如果是冲喜,那就得从阿杏离开书院那天开始算,这县城包括镇上,将近半个月的时间究竟谁家办过亲事。”见春容略有不解,祝春时沉声道:“能冲喜的人家,家里肯定颇有资产,不会住在村子里,镇上和县城才最有可能。” 祝春时的心弦微微提起,她想起昨晚已经让俞逖去镇上的时候多多关注是否近来有成亲的人家,不免又稍微定下心来,只是这事一出,她也没了继续在街上闲逛的兴致,索性转道回了书院。 洪青黛看着她这几日脸色凝重,来来回回的转悠,打理药草的同时少不得疑惑起来,“阿杏她爹娘都没你在意这个女儿,你又是何必?” 祝春时押着苦大仇深的绿浓在身边描字,又帮着洪青黛分拣药草,微微笑道:“若是我不知道她也就罢了,偏生知道了,那就得清楚她的去向,而不是如今这么不明不白的。” “小心到时候人家不领情,反倒怪你多管闲事。” “我只是尽我的心罢了,她领不领情很重要吗?”祝春时反问,“便是这个书院,难道所有人都领情吗?还不是有人背地里说我想一出是一出,在做无用之功,难道他们说了我就不做了吗?如果我真的要完全依靠别人的眼光而活,那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洪青黛拿着药草的手一顿,抬头看着祝春时的眼神里全然是无奈之色,“我只是怕你最后会因为她们受到不该有的伤害。” 祝春时有些讶异,看着洪青黛的眼神有一丝狐疑,对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能这么说话想必是发现了什么,只是她此时却又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第100章 冥婚 当日俞逖回家,将他打听到的近日已经举办或是将要举办婚事的人家告诉祝春时,刚过夏日,最近成婚的人家颇多,细算起来大约有十几家左右,分散在县城各镇上。 “这户张姓人家应该没什么问题,他家是早就说定的亲事,两家都是熟识的人家,听说朱举人还被请去喝了喜酒。”俞逖指着名册上面记录的人名说道,“这几家也是。” “那就只剩下这几家了。”祝春时点点头,在纸上划去几家名字,“不过也说不准,田大夫妻俩对阿杏的去处讳莫如深,万一那户人家也瞒得很严,导致周围无人知晓呢。” 俞逖也沉吟了片刻,“那先找两家探探路?” 祝春时颔首,点了点上面的一家,“那先去双丰镇这家。” 俞逖看了眼,“我明天要去清石镇,不如先去那边,我们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祝春时睨他一眼,“是六哥给我照应吧?你是去办理县衙正事的,我是为着自己的私事去的,怎么能混而一谈呢。” “阿杏是远安子民,我是远安县令,她就是我的子民,自然她的事就是我这个县令的分内正事了。”俞逖正色道。 祝春时掩唇,自觉话说得有些不好,笑着低眉,“是,这话是我说错了,不好,赶明儿找个时机给六哥赔罪好不好?” “可以。”俞逖满意地点头,又问,“那和我去清石镇?” 祝春时思索半晌,左右都是到处去撞运气,并没有什么固定的地方,见俞逖满心期待的看着她,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翌日一早,俞逖带着苏主簿和寇明旭离开,邹县丞一如既往在县衙里坐镇,以防有百姓突然有事来县衙报官。 俞逖和主簿师爷骑马,祝春时则和泻露圆荷坐马车,一路上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刚刚走到清石镇。 清石镇在远安县五镇之中属于中上,因此镇内道路修得颇为齐整,马车从镇子进来一路都十分顺利,祝春时掀开车帘看街道上也十分干净整洁,两旁的店铺和摊贩也井井有条,来往行人虽有些愁苦憔悴,但比起他们刚到远安县时所见的百姓面容实在是好了太多。 “看来此地的里正做得不错。”祝春时叹道。 “我们先去里正那边——”俞逖拍马靠近车帘,低声询问。 “那六哥你们先过去,别因为我耽误了秋粮徭役的大事,我和泻露她们先过去那边,还有俞武驾车,不会有什么事的。”祝春时不等他话说完便连忙道。 俞逖斟酌片刻,只得点头同意,只是离开之前再三叮嘱了俞武不可离开祝春时身边,凡事都要先护好六奶奶。 清石镇上近日有婚事的共有两家,祝春时示意泻露找附近百姓问了两家的位置,便先去了其中姓徐的那家。 “这徐家听说乃是镇子上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泻露说着打听来的消息,“他们家有两位少爷,大的早就娶亲了,至于小的少爷,亲事定的很突然,前面都没听说过消息,偏这几日就传出来了,说后日就办。” “怪不得六哥要将徐家记在上面。”虽说不一定就是和阿杏有关,但宁可错误不可放过,徐家婚事办得蹊跷,她们也只能说是凑巧了。 徐家宅子就在不远处,俞武驾车大约一盏茶的工夫也就到了,祝春时掀开车帘看了眼,宅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三间大门正对着临街,门口一对石狮子栩栩如生,很是气派。 门上和屋檐上都挂好了大红绸布和灯笼,还有几个穿红衣的丫头站在门前贴喜字和各色喜庆花纹。 “徐家的少爷之前可有传出什么隐疾来?”祝春时突然问道。 泻露沉吟片刻,“去打听消息时没听见这些,若是真有什么弱疾只怕也瞒不过周围人。” 祝春时微微点头,单手撑在车壁上跳下去,她也不好直接走到徐家门前问人,只好在附近找了个当地人聊天说话。 “夫人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吧?”只是简单几句就被对面的嫂子听出来口音。 祝春时不好意思的笑笑,“的确不是,我和我家夫婿来清石镇游玩,他有些事情所以此刻不在,我一个人待得无聊了就到处走走,刚巧看见这家要办喜事。” “原来如此。”那年轻嫂子也不奇怪,径直道:“那你怪不得不知道了,这在附近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徐家小少爷的亲事来得可不突然,那是早就有苗头了,只是徐家的老爷太太从前不同意所以一直没拿到台面上来说。” “嫂子怎么知道的?”祝春时有些好奇,若徐家父母真不同意就不会让这些内宅消息传出来了,徐家小少爷之前是靠在祖业父母过活,没有在外面自力更生过,因此徐家父母别说控制自家内宅的消息,就算是儿子都能控制住。 年轻妇人撇了撇嘴,侧身靠近了祝春时低声道:“还能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徐家小少爷喜欢的姑娘是咱们这附近的呗。只是那姑娘命不好,从小母亲就没了,爹也去得早,全靠周围百家饭一口一口喂养长大的。” 妇人说着似乎是想到了那姑娘,神情一时可怜一时骄傲的,与有荣焉道:“不过好在姑娘自己有本事又争气,学什么都学得快,力气也大,附近的男人十个也比不过她一个。有次那徐家小少爷出门遇见了,就喜欢上了,但徐家老爷太太觉着她身份家世太低了,因此不同意。小少爷也是个有心气的,不同意就磨到父母同意,这不硬生生磨了两三年,最近才不得已松口的。” 祝春时恍然大悟,哦声:“那可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啊。不过那位姑娘愿意吗?” “她啊。”妇人说着就笑了起来,“我们也问过来着,她说徐家小少爷体贴又会关心人,长得也好看,虽然是少爷,但干活也麻利,半点不嫌弃她家境不好,她自然是乐意的。” “最最重要的是那位少爷力气也没她大,便是有争执她也不吃亏。” 祝春时听得也好笑起来,只觉得这位姑娘乃是个奇人妙人,寻常姑娘家谈起婚事都是想夫家态度如何丈夫品行如何,但她却截然相反,倒真像是夫妻调转了个一般。 她笑的同时心里又觉得无奈,毕竟如此一来,阿杏显然也不会在徐家了。 “而且,”妇人顿了顿,见祝春时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意味深长的道:“徐家小少爷当初还放言说非这姑娘不娶,宁可娶了之后离开徐家自力更生,也不愿意让父母和心上人互相为难。从那之后徐小少爷果真尝试着努力,只是他学业不精,但书画还不错,因此专精此道,目前还算是有些成效。” “如此,他也是真的用心了。”祝春时叹道,“他们若真是能始终如一相偕到老,也就不负今日的坚定了。” “谁说不是呢,我们也就期盼老天爷保佑他们好好的!”妇人笑着道,随即又看向祝春时,“夫人若是能多留在我们镇上留些时候,还能过来讨杯喜酒喝,那丫头最是个与人为善的,徐小少爷也巴不得周围人都祝福他们。” “若真是有缘,那就再好不过了。”祝春时继续攀谈两句,也就借口夫婿要回来了转身回到马车上,将这年轻妇人说的话告知泻露圆荷她们,俞武隔着车帘听了顺势驾车离开徐家,去到另外一家。 另外那家姓丁,距离徐家有些距离,家境也不能和徐家相比,但在镇上也算是中上之家了。 半个时辰后,祝春时看着不远处的丁家大宅和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这家便没什么丫鬟出来布置了,虽然也是不久后就要办喜宴的人家,但丁家明显要比徐家冷清许多。 就在她们主仆纳罕踟蹰的时候,街边陡然传来过路人的说话声。 “哎,丁家这是要办婚事?不是说他家儿子……” “要死啦,这话你也敢在他家门口说,不怕他家下人冲出来打人啊?”结伴而行的大婶急忙打断对方的话。 “这,”先前说话的人微微迟疑,“他们没有这么蛮横吧?之前不是还救助幼童稚子,扶持贫困之人吗?” “你也说了是之前,也不看看他们是为什么做善事。”大婶语重心长的拉着人往前走,声音也越来越小,“他家的儿子生病,大夫帮不了忙,自然要做好事行善心好寄托老天爷保佑了,如今可不是啦……” 祝春时和泻露圆荷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心中都有所思量。 “姑娘,听刚才那两位婶子的话,这丁家应该是发生了些事情。”泻露道。 祝春时点头,“之前因为儿子生病所以宅心仁厚,经常帮助别人,如今却变得蛮横,那就说明儿子已经没有病,所以也不需要继续善心了。” “他们家儿子的病好了?”圆荷脆声道,“所以才准备举办婚事,连门前也挂上了红布红灯笼。” 祝春时微微笑起来,然而转瞬却又沉下了眼,指尖挑起车窗处的帘子,看着死气沉沉的丁家大宅,一字一句道:“也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他们家儿子的病没有好,人去世了,所以才不需要再吃斋念佛扶危济困了。” “这——”不仅是泻露圆荷,就是车外的俞武都诧异出声,“可是如果丁家的儿子死了,那他们还办什么亲事?不应该是满庭缟素,痛哭流涕吗?” 祝春时不愿从恶的一面去揣测判断别人,因此谨慎的道:“这也只是我的一面之词罢了,不一定就是真的,只是他们家的变化颇大,只有丁家少爷身上解释才说得通,要么是病没了要么是人没了。” “先下车去附近找个人问问吧。”祝春时轻声道。 虽说附近居住的百姓不少,但这会儿大多出门在外,即便在家的也多是老弱妇孺,一时还真没找到合适的人询问情况。 祝春时抬眼看向四周,瞥见不远处的巷子拐角躺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便径直上前,往他放在地上的破碗里扔了七八个铜板进去。 “叮啷啷”的清脆响声引得乞丐抬头。 “小哥,问你一点事情。” 乞丐看看碗里的钱,又看看祝春时,高兴地将铜板摸进自己袖子里,连连道:“什么事,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告诉夫人。” 祝春时指了指不远处的丁家,“这家人,最近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乞丐脸色微变,看着祝春时的目光也蘧然变色,不答反问:“夫人问这个做什么?是丁家的什么亲戚吗,还是有仇怨的人家?” 祝春时抿唇笑了笑,又从荷包里摸出一小块碎银扔进乞丐碗里,“只是好奇而已,满庭挂彩,却毫无喜气。至于关系,不是亲戚也不是仇家,只是过路人而已。” 乞丐看着碎银的眼睛一亮,忙不迭的捞进了袖子里,“那夫人可是问对了人,周围人都不一定知道其中私密,但小的整日在这边守着,丁家来往有什么人都一清二楚的,保管您没白花银钱。” “我听说丁家少爷之前生病了,可知道是什么病吗?” “切。”乞丐嗤笑,“那个啊,那个是他自找的,还能是什么病,不干净的病呗,他那时候身体好,丁家又凡事依着他,从来没有违背的,他喜欢去那些地方玩也不拦着,久而久之就病了。” 泻露圆荷一开始还有些不清楚,等到后面登时明白过来,忍不住以手掩鼻满脸嫌弃。 便是祝春时也忍不住露出嫌恶之色来。 那乞丐似乎很得意自己知道这其中秘辛,见状颇有些得色,继续道:“得病了之后丁家找了无数的大夫过来,可惜都不中用没能治得好,反而因为他不知道收敛越来越糟糕,那之后丁家老爷太太才开始做好事帮人的。”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祝春时询问道。 “还能怎么样,这种病治不好就只能等死了,他也是一样,也死了。”乞丐懒洋洋的道。 “可是,”圆荷惊呼,“丁家现在不是还要办亲事吗?他死了怎么可能张灯结彩办亲事呢?” 乞丐打量着她笑了几声,满不在乎的道:“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丁家有钱,自然有法子。” 祝春时听到这里脸色已然黑沉得难看。 圆荷追问:“什么法子?” 乞丐看着丁家富丽堂皇的宅子,仿佛看见了藏匿在其中的黑暗人心,讽笑道:“冥婚。” 第101章 丁家 即便是泻露圆荷两个不大明白其中含义的人,看着乞丐嘲讽的眼神和祝春时骤然黑沉的神情,也大致猜到了是什么意思。 只是祝春时还带有最后一丝怀疑,“你凭什么确定是冥婚?” 乞丐将眼神从丁家宅子上挪回来,他手指伸向破碗,分明一句话没说却又道尽千言万语。 祝春时抬手,又是数十个铜钱丁零当啷的跳进碗里。 乞丐满意的笑了起来,“我不是很确定,只是有所怀疑罢了。大概一个月前,有天晚上丁家突然喧闹起来,那天我刚好因为饿肚子没睡觉,所以记得比较清楚,里面闹哄哄的直到后半夜才消停。” “第二天一早,丁家的管家就脚步匆匆出了门,请了个算卦的大师过来,至于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只是那大师走得时候很是满意,丁管家还不住地递东西过去。” “随后几天,丁家就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牙子。”乞丐说着就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虽然没什么大用处,但这双眼还不错,那几个牙子有就在镇子上牙行做工的,也有没见过的,不知道丁家从哪里找来的人。” “各自都领了好些个年轻的姑娘上门,只是丁家似乎一个也没看上,又都灰溜溜离开了。” “直到半个月前,有个老婆子上门,还带着之前来过的那个什么大师,这回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丁老爷丁太太破天荒的亲自送他们出门,我还见着了丁太太两眼,比之前憔悴得厉害,眼也肿了,要不是有丫鬟扶着,险些连路都走不动。”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那位丁少爷从来没出过门,至少我在这里是一次都没看见,要知道以前他可没这个耐心,三天两头就要出门玩乐。” 乞丐的话似乎也让祝春时看见了这一个月以来丁家的种种情形,她看着丁家关闭的大门,只觉得这是吞噬人心的黑洞。 “丁家现在张灯结彩,是挑了哪家的姑娘?” 乞丐摇头,“不清楚。我虽然每天坐在这里看他们,但也没有那么厉害的本事能将里面的事情也知道的清清楚楚。不过应该不是我们镇上的,这冥婚要是真的,那女方父母可就真的丧良心了,怎么周围也能听见点风声动静。” “估摸着丁家人应该也没胆子在镇上搞这些,毕竟人言可畏,他们日后还要在镇上生活呢。” 祝春时抿唇,“你确定丁少爷一定去世了吗?” 乞丐啊声,装模作样的叫冤:“夫人,这我可不敢保证啊,只是咱们周围的人都知道,许久不见丁少爷的身影了,而且这丁家要办婚事,也不知道新娘子是谁,也不广发请帖,甚至都没说良辰吉时,这不摆明了其中有鬼吗?” 祝春时收回视线,乞丐的话纵使不是全对,但起码也能说中一半,而且这和阿杏的消息简直不谋而合。因为是冥婚要嫁给一个死人,所以田大夫妻俩支支吾吾说不出阿杏的真正去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拿到大笔银子,寻常嫁娶有进有出,没有只进不出的道理,偏偏也是因为冥婚占了个婚字,所以她的弟弟听见只言片语之后就认为阿杏要去成婚了,给书院的理由也是这个。 “姑娘,阿杏不会真的在丁家吧?”圆荷忍不住问道。 祝春时看向那乞丐,“丁家的婚事办了吗?” “没呢。”乞丐头也不抬的道,“丁家太太是个信神的,前些时候还特地请了大师算日子,说三日之后就是近几个月来最好的良辰吉时,因此丁家放出话来,当然这话也就几个人知道,说要在那时候给他儿子举办婚事成亲。” 三日,也不算很久,如果阿杏被丁家买来办冥婚,那想必现在也还安然无恙,起码也要等到婚礼结束之后,才是图穷匕见之时。 祝春时最后在乞丐碗里扔下小块碎银,留下道谢后就带着泻露几人回到和俞逖分别的地方,等他回来后商议事情。 与此同时的丁家后宅。 阿杏被关在幽闭阴暗的屋子里已经整整六天,她看着透明纱窗上照进来的那点光亮,想起回家那天发生的事情。 那天书院放假,她拿着做了好几日绣活才挣到的十五文钱回家,那几文钱虽然并不多,但对她来说却是一个进步,这证明她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挣到钱,之后他们家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的。 她抱着莫大的喜悦回到家中,然而还没开门就听见里面传出来说话声,一个嗓音尖细的男人,说出口的话让她头皮乍然发麻。 “这可是大好事,我们丁家乃是清石镇有名有姓的人家,如今不过是想要借你女儿的生辰八字去给我们少爷积福而已,又不会碍着你们什么,反而有大把的银子可以拿,你们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你们可得赶紧考虑清楚,有了这些银子你们儿子读书立业成亲将来都不成问题,过了这村没这店,要是不答应呢我也好去找其他家八字不错的姑娘,可别耽误了我的事。” 爹娘回答了什么阿杏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她当时根本就没听清的缘故,她只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被爹娘带进了屋里,她的视线里全是爹娘祈求的眼神和最后恼羞成怒的背影。 第二天她想要离开的时候就被绑来了清石镇的丁家。 她哭过闹过,也骂过逃过,但最终还是被丁家人抓住扔在屋子里关了起来,许是看在还要和他家死儿子成亲的份上,所以没被毒打一顿,一日三餐也是按着时间送进来的。 只是,阿杏盯着墙角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株小草,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小草旁边,抬头看着紧闭的窗户,自言自语似乎又像是在和小草说话:“我是不是就要死了?我听来送饭的那些人说,三天后就要成亲了,和一个死人。” “我娘送我来的时候,其实我还有一点意识,我听见了她哭着说的话,她说我不会有事的,丁家只是想要一个姑娘来和他们儿子成亲,成完亲就好了,我就可以回去了。” 阿杏脸上似哭非笑,她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这几日以来先是被爹娘抛弃,又眼看着前路未卜,她即便再坚强也还是有些绷不住心弦,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头埋在膝盖上:“可是我就要死了,我不想死,我想去书院和夫子一起读书认字,和阿芙她们一起玩,我真的不想死……” “知道阿杏的下落了?”俞逖看着回来后祝春时几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略一思索后谨慎问道。 祝春时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不确定阿杏在不在,只是听说了一些事,觉得恶心罢了。” 时至中午,他们一行人在酒楼包厢中坐着歇息用饭,故而苏主簿和寇明旭也在其中,听见这句话不免好奇询问缘由。祝春时也不扭捏,将上午在乞丐那里听到的消息一一说了出来。 俞逖脸色微沉,倒是苏主簿见怪不怪。 “这种事,说起来在乡下也算是常见。”他淡声道,“总有那么些迷信鬼神的人觉得孩子死后无依无靠,容易被人欺负,所以想要寻个靠山,因此就会行冥婚之举。” “但一般都是已经死去的男女结亲,因此并不碍着活人什么事,两家的大人也乐见其成,所以即便官府知道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主簿娓娓道来,“我还很少见买卖活人去结冥婚的。” “那是主簿接触的人还有点良知。”寇明旭接话道,“说起来我自己虽然没遇见过这些事,但我曾经同窗的家乡有发生过类似的,有户人家的儿子早逝,爹娘觉得死后没人照顾,哪怕烧了许多丫头小厮下去也觉得不尽心,偏生又遇上个招摇撞骗的神棍,说什么那人在地下受苦,是因为生前没娶妻,他爹娘听信了这些话果真到处花钱找有合适生辰八字的姑娘。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俞逖倒了杯茶水递给祝春时,闻言顺嘴道:“果真找着了一个?” 寇明旭点头,“先是找了方圆十里已经去世的姑娘,生辰八字也合了说是不错,但神棍说那人托梦,这些姑娘去世许久难看得很,因此不满意。他爹娘没法子,只好在活人堆里找,还真叫他们遇见一个,花了大概二百两银子把人买了回去,算好时辰结冥婚,原本都以为是走个过场,以后那姑娘在他家守寡,虽说命苦了些但也还能过,谁知道结婚当天姑娘被带去墓边,连人带花轿一起被活埋了。” 说起这些事时,寇明旭脸上的神情冷淡得犹如寒冬腊月的冰雪,看不见一丝人情味。然而别说是他,就算是旁听的苏主簿和俞逖祝春时也因这故事的结局浑身发冷,四肢百骸都仿佛浸在雪水里。 “当地的里正不管吗?”祝春时骇然道。 寇明旭脸色难看的摇头,“很多乡下都是族居,宗族权力要比里正说的话还有用些,何况有时候里正也是他们宗族的自己人,哪里会管吃力不讨好的事。” “一家满意自己儿子娶到了妻子,一家满意自己不值钱的女儿卖了二百两,只有一个姑娘白白丢了命。”苏主簿也有些唏嘘。 “她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偏偏最后只牺牲了她,简直可笑!”祝春时怒然,若非这只是寇明旭讲的故事,她真恨不得将那些人全都抓进大牢里。 俞逖适时去牵她手掌,温声安慰:“既然这样,丁家这桩婚事我们也好好查查吧,若是只买了个生辰八字,没害无辜性命,那就再好不过;若是真牵扯进来人,那就当做了好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苏主簿本也不是什么狠心之人,况且他有心继续往上爬,跟在俞逖身边这段时日也能看出来这位县令是做实事的,说不得他也蹭上几分功绩,故而凡事只有应下的。 寇明旭本就因为旧事对这些所谓的鬼神之事极度厌恶,如今得了俞逖的话自然满口答应。 “等用了饭午歇过后,劳烦主簿去丁家走一趟,刚巧上午看了里正的秋粮册子,丁家名下有些产业,就以此为借口询问一番。”俞逖一边替祝春时布菜一边和苏主簿商量。 事情就这么定下,祝春时反倒得了几分清闲,怕打草惊蛇,也怕阿杏并不在丁家,她下午便不往那边去,而是带着泻露圆荷在清石镇上闲逛起来,顺便看是否能打听到其他的消息。 一行人直到下午酉时初(五点)才重新会合,返回远安县城。 苏主簿去丁家的这趟既算得上顺利,又算不上顺利,顺利是指在秋粮上丁家的确有漏缴,但他上门后一说,丁老爷就老老实实的认了,还说是这段时日忧心家中妻儿,所以才疏忽了,还承诺双倍不上,令人毫无反驳的可能;不顺利则是指提起家中要办的亲事,他先是转移话题闭口不言,后面则说是为了满足他们老两口的心愿,所以买了个生辰八字回来,方方面面都说得过去,直接堵死了苏主簿的话。 “会不会那位阿杏姑娘不在丁家?”苏主簿迟疑的开口,是的,苏主簿和寇明旭他们也都知道了阿杏失踪的消息,毕竟俞逖当值的时候还要带上祝春时是件很奇怪的事。 祝春时在马车里摇了摇头,随即才想起外面看不见,“不知道,不过丁家好像是三天后举办婚礼,那天我再来看看情况吧。” 俞逖驱马靠近车壁,低声安慰:“别担心,我会让人盯着丁家这边的,一有什么异动就会有消息,阿杏也会没事的。” 祝春时强撑着笑了下,“我知道的,六哥你也别担心我。” 他们这边一行人尚算和睦的返程,但今天突然被苏主簿光顾过的丁家却是犹如惊弓之鸟,他们心里本就有鬼,哪里经得住官家的人询问。 “老爷,夜长梦多,我们不如不要等吉时了,早点办了也好。”面容憔悴的丁太太抹着泪道,“还不知道儿子在下面受了多少苦,从前他身边少说也有四五个人跟着伺候,什么都不需要自己动手。” 丁老爷也愁得头发都要白了,想起糟心但又可怜的儿子,再有老妻在旁边嘤嘤哭泣,他心里也不好受,再三斟酌沉吟过后,索性一拍手,“好,咱们不等三天后了,今天官府那边来人说不准是发现了什么,耽搁下去怕是成不了亲,就明天,明天就给儿子成亲!” 丁太太大喜道:“好好好,我这就去让人准备好成亲的东西,绝不委屈了咱们儿子。” 她说干就干,原本还要丫鬟搀扶着,这会儿腿脚也利索了起来,健步如飞地走出花厅去找管家吩咐事情。 第102章 大雨 丁家这边为了儿子的婚事热火朝天,阿杏在睡梦中被惊醒,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被两个婆子在黑暗中压去洗漱更衣,换上了崭新的喜服。 县衙这边,祝春时尚且还在睡梦之中,只是因为心中藏着事不甚安稳,直到早晨才稍微沉眠,只是很快又惊醒过来。 彼时俞逖已经在前边县衙安排好日程,苏主簿今日留下来监管,邹县丞则和他一起出门去剩下的镇子上,寇明旭则是碍于家中老父的病,得休沐一日回家。 “姑娘?”泻露服侍着祝春时洗漱用茶,见她心神不宁,不免有些担忧。 祝春时摸了摸始终躁动的胸膛,“不知怎地,我心里很烦,似乎压着许多事没有解决,静不下来也坐不安稳。” “姑娘是还在想着阿杏的事吧?”泻露劝慰道,“昨儿姑爷不是说今日就安排人过去清石镇看着丁家吗,若是有什么问题那边会有消息过来的。” 话虽如此说,祝春时也知道俞逖办事细心可靠,不应该去担心其他,但昨日还好好的,今儿一早起来她的心脏就猛跳个不停,仿佛风雨欲来,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圆荷也注意到她的张惶,端了果子过来,“姑娘不是还说要去双丰镇瞧瞧吗,若是不舒服咱们就先歇息一日,明儿再去好了。” 祝春时挑了个果子,刚一入口就被酸倒了牙,整张脸皱得像苦瓜,登时将那些闲情愁绪给抛之脑后了。 “哎哟,”圆荷见状忙接过果子,“巧莺还说是应季的果子,尝个新鲜来着,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挑的,我找她去。” 叫圆荷这么一搅和,祝春时心底的那点不安好似也被抹去了,她摸了摸心脏处,又看了眼外面雾沉沉的天空,一时说不出滋味来。 泻露也跟着瞧了眼,随即就将支起来的窗户关上了,“今日怕是会有一场大雨,不如今儿就在家里歇着,明儿再出门去?” “趁六哥还没走,先让春容她们送几把大伞过去,免得又淋了雨。”祝春时一面吩咐一面低头喝茶漱去嘴里的酸涩味。 “已经让人过去了,姑娘放心。”泻露回身取来外衫给祝春时穿上,又道:“今早姑爷让人送了两盆晚菊过来,姑娘不如去看看?” “回来再瞧吧,你和圆荷今日要去书院,就让绿浓巧莺陪我出门。” 泻露眉梢蹙起,明显是不同意的意思,但看着祝春时眼里的坚定,最终还是退了一步,只好道:“真想赶紧把阿杏找到,那样姑娘也能好好歇两日了。” 祝春时一笑,“下河村那边有传回来什么消息吗?” “没有,只是田大夫妻俩去私塾看了下两个儿子,叮嘱他们认真读书,回去后就继续干活了。” “每日里还记挂着儿子,怎么也不想想如今生死未卜的女儿呢?”祝春时叹着气。 “儿子是他们的命根子,后半辈子的指望,即便死了也要摔盆守灵继承家业传宗接代,自然是满心惦记着的。”这话说得倒是符合田大这类人的想法,只是泻露说时声调不屑,脸上也满是讥讽之色,“也不知那间破泥屋,锅碗瓢盆,两三亩地有什么好继承的?”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祝春时也懒得去探究他们的想法,道不同不相为谋,再如何思索也想不到一处去,“好了,你也别在屋子里忙活了,我这就出门去了。” 泻露去耳房拿来几把油青大伞,顺道又叮嘱绿浓巧莺两三回,“姑娘路上要小心,若是雨太大了就赶紧回来。” 祝春时点头,照旧是俞武驾车,她和绿浓巧莺坐在马车里,按着询问来的方向往双丰镇那边去。 时至未正二刻(下午两点半),天色就已经彻底阴沉了下来,浓浓黑云堆在天际,顷刻间就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起来。 阿杏穿着一身大红喜服,流苏金冠歪歪斜斜的戴在头上,红盖头已经在她的挣扎之下被甩在地上。 她先是被婆子压着在丁家后宅之中和丁少爷的牌位拜了堂,看着上面抹泪的丁老爷丁太太,她恨不得冲上去撕咬,然而双手被捆,连身体也被力气大的婆子禁锢着,根本动弹不得。 拜堂结束之后她就被全身捆着塞进了花轿之中,在喜乐不似喜乐,哀乐不似哀乐的乐曲声中,一路颠簸抬出了丁家大宅。 阿杏透过花轿帘子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心里的害怕达到巅峰,爹娘明明说过只需要拜堂成婚,她不会出事的,现在这些人是想把她带到哪里去? 花轿走了多久阿杏也不清楚,只是她被带出来重新看到光明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掉了泪。然而就在泪眼朦胧之中,她看见眼前竖着的一块墓碑,她还认不得许多字,但丁字极其简单,她在极度恐惧和害怕的情绪中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这里,是丁家死去少爷的坟墓!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堵嘴的抹布在刚才被婆子抽了出来,阿杏面色惊恐的看着不远处的丁老爷丁太太。 丁太太抹泪,“阿杏,我也不想的,但我儿子一个人在底下没人照顾,纸人奴仆不尽心,你如今是他的妻子,合该同他在一处伺候他。” “你,”阿杏瘫软在泥土地上,被捆住的双手奋力扭动想要挣脱绳子,“我根本不是他的妻子,是你们压着我拜堂的,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哼!”丁老爷冷哼道,“要不是你的生辰八字和我儿子适宜,你以为我看得上你这个黄毛丫头?你父母收了我几百两银子,将你卖给了我们丁家,如今又拜了堂,你就是名正言顺的丁家少奶奶,是我儿子的结发妻!” 几百两银子?阿杏惊恐之下又觉得可笑,她爹娘居然把她卖了几百两银子? “你胡说!我娘明明说,她明明说你只是买的生辰八字,只要我过来和他拜了堂,我就会没事的,你胡说!” “只是区区一个八字,你觉得就值上百两银子?你也配?”丁老爷也算是个商人,为了钱财卖儿卖女的不知见了多少,早就冷心冷肺了,见阿杏如此也不介意让她做个明白鬼,“你爹娘白纸黑字将你卖给了我们丁家,你要是识相点,看在你是我们儿媳妇,日后还要照顾我们儿子的份上,我也给你个痛快,你要是不识相,就别怪我,要怪就怪你那利欲熏心的爹娘吧!” “是啊是啊,阿杏,你乖乖的,日后好好照顾我们儿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我们儿子有什么也照样会给你什么。”丁太太看着那块墓碑,一时悲从中来,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大哭了起来。 阿杏呸了声,看着丁家人的目光满是憎恶。 丁老爷原本和善的面容在黑云之下也显得诡谲狡诈起来,他看了眼自家儿子的墓碑,挥了挥手,“挖坑,送少奶奶上路!” 阿杏瘫在地上往后爬行了几步,只是转眼就被婆子给拿住了,无论她怎么抬手挣扎都扭不开那两人的铁臂。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聚集徘徊了许久的乌云开始下雨,伴随着狂风雷鸣,立刻就将这里变得风雨飘摇,黑沉雾霾的天色使得三米之外人畜不分。 豆大的雨滴打在地上、人的脸上身上,挖坑的下人似乎也有些禁不住,手上的动作也放慢了些,管家连忙从马车里取来两把大伞遮住丁老爷丁太太。 阿杏被雨水糊了一脸,发丝胡乱缠在脸上,眼睛根本看不清面前的一切,连听觉也在雷雨之中变弱了。 她只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似乎只有一炷香,又好像仅仅是一盏茶,她就被两三个人抬起来,往丁少爷墓碑的方向走去。 她意识到了什么,拼命挣扎起来,嘴里叫骂着从前听过的那些脏话,双腿也下意识的乱踢,一只脚落在地上,然而很快就被捞起,她整个人被丢进湿漉漉的土坑里。 头发终于从眼睛上下去了几根,阿杏也能够看见站在土坑旁边居高临下的丁家人。 那位丁太太还在哭泣,只是分不清她脸上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她蹲下身捧起一抔土,“阿杏,你好好地跟我儿子过,你放心,你永远都是我们丁家的少奶奶。” 说罢,就将那抔土劈头盖脸的扔在阿杏身上。 “谁要做你们家的少奶奶,你们这是杀人,会有报应的!”阿杏脸上沾满泥土,她气急了,也害怕极了,到了这个时候,她离死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土坑之上都是丁家的人,没有人会来救她。 接二连三的黄土被丁家人用铁铲泼到阿杏的头上、脸上和身体上,混着雨水,泥泞不堪。 “救命,救命啊……”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女声在雷霆之下响起,阿杏抬头去看,却除了黄土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 祝春时飞快从马车里下来,顾不上巧莺绿浓手里的伞,迎着大雨推开围在深坑旁边的小厮,她看着摔倒在土坑里,浑身狼藉颤抖的阿杏,转而看向不远处撑着伞的丁家夫妇。 “你们谋害无辜之人性命,还不悔改,简直丧尽天良!”轰隆雨声将她的呵斥掩去大半,巧莺绿浓俞武急忙上前来护住祝春时。 对面的丁老爷丁太太却是怒不可遏,眼看着他们儿子就要和儿媳妇团聚,却闯出来好几个不速之客,破坏了这大好的日子。 “来人,继续埋!”丁老爷隔着瓢泼大雨,指着祝春时几人,“把她们赶走,别误了我儿的大事。” 丁家下人听到吩咐埋头继续干活,阿杏在坑下哭嚎,祝春时见状双眼几欲喷出火来,她上前奋力抢过其中一名小厮的铁铲,拦在坑前,俞武也紧随其后护在旁边。 “你们这是草菅人命,就不怕官府吗?”祝春时呵斥道,“一旦被官府知道,你们全都逃不过,难道要为了这所谓的命令葬送掉自己的性命吗?” “混账!”丁老爷见她们三番四次碍事,心底火气,抢过管家手中的油纸伞走过来,指着祝春时道:“还不赶紧埋土,要是误了我儿的大事,你们谁担当得起?这女人胡说八道,还不把她赶走!” 说话间就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小厮上前来把祝春时拉开,巧莺绿浓上前想要拦着也被推开,俞武身边更是有两三个小厮围着,让他分身乏术。 坑中的阿杏似乎也终于发现了上面来营救她的人是谁,张嘴大声哭喊道:“夫子,夫子救我!他们要把我活埋,夫子!夫子——” 嘈杂的雨声中夹杂着她的呼救声,被强行推开的祝春时依稀听见,她看着眼前的小厮,微微握紧手中的铁铲当做武器,定了定心后猛地挥出去,狠狠拍打在小厮的脑门上。 一击得中,趁旁边人还没注意,她猛地又朝另外一个阻拦的小厮打出去,似乎是没想到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能动手,几个小厮都没防备,接二连三的被她打得眼冒金星。 “巧莺,绿浓,去把阿杏拉上来!” 祝春时拦在坑前,俞武也在混乱之中抢了根铁铲在暴雨中舞得虎虎生威,一时竟然没人敢近身。 “混账,混账!”丁老爷气得跳脚,“既然你们非要阻拦,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来人!” 他指着土坑大吼,声音透过雨帘传到祝春时她们耳边,“把她们都给我推下去,一起活埋!” 暴雨倾盆,越下越大,雷鸣声也响彻天地,这地方本就偏僻,又有黑云逼近,直像是半片天际都要坠落下来,眼前的人与景都看得不甚清楚。 祝春时浑身都被大雨打湿,发丝狼狈地贴在脸上,发钗也在混乱之中委落在地。她握着那根铁铲,看着步步逼近的丁家小厮,忍不住后退两步,但想到身后的阿杏她们,又原地站定对峙着。 “奶奶,”俞武擅长的是赶车,对于打架只能说勉强,但眼看如此场景,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您要小心,六爷他们想必马上就要到了。” 她们原本是在去双丰镇的路上,但祝春时在马车中越想越不对劲,心里始终忐忑不安,最终还是让俞武转道往清石镇上来。 结果就在来的路上,看见俞逖派来盯动静的那个人说丁家有异动,祝春时索性让那人赶紧去县衙报官,她们一行人先行赶过来查看,没成想居然是这副场景。 说时迟那时快,天上闪电将这片仿佛与世隔绝的地方照亮,一声惊雷响动,地上的丁家人也一拥而上,想要将祝春时等人一起推进土坑中活埋。 祝春时勉力将铁铲左右舞动,只是涌上来的人太多,几乎刚把一个人推开,就又下一个人扑上来,来回数个人之后近乎脱力,手里的铲子也脱手落地,不远处的俞武力有不逮,余光看见这一幕几乎目眦欲裂,他推开上前的小厮,扑向祝春时所在的位置。 “奶奶!” 巧莺绿浓刚把阿杏身上的绳子解开,耳边听见俞武的呼号,抬头就看见祝春时被丁家人推下深坑中,紧随其后的是大捧黄土洒落在脸上。 “姑娘!” “夫子!” 第103章 千钧一发 祝春时摔进坑里,手肘、背部和膝盖都撞在了坑壁上,刺骨的痛感霎时传遍全身,令她无法立刻从地上站起,紧接着就是黄土和雨水噼里啪啦的打在脸上身上,她抬手抹了把,但根本没用。 绿浓和巧莺也灰头土脸的,连滚带爬的从另外一边赶到祝春时身边,将她身上的湿土拍打干净。 俞武被三四个小厮联合围攻,手里的铲子被打落,他还来不及观察祝春时的安危,就被人用绳子捆扎丢在了一边。 上面的丁老爷几乎疯魔了一般,连连跳脚吼叫,让人赶紧将她们埋住! 阿杏蓬头垢面的来到祝春时身边,泪水混着雨水流下,“夫子,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夫子。” 祝春时抹了把脸上的泥土,摇头,“还活着就好,先别哭了。” 说话间又是大堆黄土倾倒下来,她的裙摆已经被土块碎石压住,尝试着动了动脚,一股钻心的疼痛就从脚踝处传来。 祝春时皱着眉头,抬头看着大雨和已经疯魔得亲自来铲土的丁家夫妇,不远处还有俞武声嘶力竭的吼声。 “我们奶奶是远安县令夫人,你们谁敢动她一根汗毛,等县令大人到了,都必死无疑!” 丁老爷铲土的动作一顿,然而转瞬又露出凶狠之色来,他想起昨日突然到访的主簿,狞笑道:“原来如此,你们是早就盯上我了,既然如此有县令夫人给我儿陪葬,也算是值了!” “老爷——”丁太太却是有些怕了,扑在丁老爷的手臂上想要劝他。 然而事已至此,丁老爷心知自己是跑不掉的,抱着坑一个是一个,坑两个他赚了的想法,手下铲土的动作越发卖力。 “赶紧的!将她们都埋在这里,谁也不会知道今天的事情,否则大家都活不了!” 那些下人原本因为俞武的话而害怕停住,此刻又被丁老爷的话说动,看了眼土坑里的人,心一横继续将土倒在坑中人的身体上。 “姑娘!”绿浓巧莺扑上前挡在祝春时跟前,大片大片的黄色泥土覆盖在她们身上,将秀丽的罗裙污染得不成样子。祝春时抬手将二人拨去身后,然而土坑的四周都是丁家人,几乎是霎时间她们就被埋了一半。 捆住的俞武嚎叫滚动在地上挣扎起来,挪着身体一点点靠近土坑,旁边人合力都没压得住他。 眼看着一层又一层的泥土砸在身上,祝春时的脚踝越来越疼,她们已经被黄土压住半截,几乎是眨眼之间,土石就已经来到腰腹,伴随着雨水,浑身都是褐色的污渍。 阿杏的哭声在暴雨中都没能隐去,“夫子,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 您,如果不是我,您也不会在这里被他们埋住。” 祝春时脸色惨白,她的腰腹之下都被土块埋住,已经没有了知觉,她抬手摸了摸阿杏的脸,“谁让你是我的学生。没事的,就算今天死在这里,也会有人替我们报仇的,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泥土逐渐来到胸腔位置,祝春时的呼吸都已经有些困难起来,她伸手去摸绿浓和巧莺的手臂,喘息着道:“只是对不起你们两个,跟着我出来,如今怕是连命都要丢掉,早知道,早知道就让你们待在京城好了,也好过跟着我东奔西跑,没过什么好日子。” 雨水打落在她的脸上,祝春时险些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她活动着手掌抹去脸上的雨珠,看清楚绿浓和巧莺的模样,勉强笑道:“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再好好的给你们两个赔罪。” 绿浓巧莺的啜泣声都被雨水盖住,她们扶着祝春时的身体呜咽,抬手将她身上的土块推落,只是杯水车薪,好容易推下去一些马上又洒落下来一堆,她们两个眼泪滚滚而落,只能抱着祝春时祈求老天有眼,希望有人注意到这边的事情来救她们。 大抵是神佛真的听到了她们的祈求,又或许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这场闹剧,就在黄土已经快要将她们几人都掩埋的时候,不远处隐约传来马匹嘶鸣的声音。 “春时,春时——” 俞逖接到来人的消息就骑马赶了过来,然后因为两个镇子之间相隔距离较远,导致他来得晚了些。一来就看见所有人围着埋土的一幕,吓得他心神俱裂肝胆皆颤,几乎是从马上径直掉了下来,手脚并用的爬向丁家人所在。 他身后紧跟着的连江平明和邹县丞等人都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连忙下马跟上去。 绿浓在恍惚中听见了俞逖的声音,她顾不得真假,撑起身子用力摇动祝春时的肩膀,哽咽道:“姑娘,姑娘,姑爷来了,我们有救了,姑娘你醒醒啊!” “六爷!”俞武是第一个注意到俞逖的人,他奋力从泥土中支起半个身子,朝着俞逖大喊,“六爷,奶奶被他们推进坑中去了!” 俞逖一听,顿时手脚乏力,重重跌进眼前的泥沼中,连头带身体都被黄泥糊了个遍。 连江平明带着衙役赶过来,先使了几个人过去将俞武身上的绳子解开,押着他的小厮哪里敢和官府作对,连反抗都不敢,因此毫不费力的俞武解救了出来。 连江想要上前去扶起俞逖,然而还不等他靠近,俞逖就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推开已经呆若木鸡的丁家下人,只见土坑已经快要被填平,祝春时和绿浓她们只露出胸腔以上的半截身体。 俞逖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踉跄着跑上前,用手挖开四周的泥土。 “春时?”他声音里含着忐忑、颤栗和紧张,前半生所遭遇到所有的事情,都没有眼前这一幕带给他的恐惧大。 “春时,你醒醒!”见祝春时没有回答他,俞逖一边刨土一边喊人,他平日用来握笔的手指已经被黄土碎石刮伤,带着斑驳的血迹。 “来人,快来人!”似乎是终于觉察到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够,俞逖朝着身后呼喊,连江平明和衙役等人刚把丁家人抓起来捆在旁边,听见他们大人的喊声,连忙捡起地上的铁铲呼啦啦围过来,又怕伤到县令夫人哗啦啦的后退几步。 不需要俞逖再次发号施令,连江指挥着衙役小心翼翼的从周围挖起土来,待到土石松懈许多,他又和平明走到绿浓她们身边学着俞逖用手刨土。 俞逖鲜血淋漓的手挖开周围一圈土,将祝春时拥在怀里,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怪我,是我不好,今早我就不该让你一个人过来,我应该陪你的,我应该陪着你的。” “明知道丁家有蹊跷,我就应该多派几个人过来,是我自大,是我疏忽,所以才让你陷入险境,都是我不好。” “明明说好要保护你,结果还是没有做到,都怪我。春时,你别吓我。” 连江平明爬过来挖土,听着俞逖的喃喃自语,他们也有些于心不忍,但此时奶奶还昏迷着,他们说什么只怕都无用,只能更加卖力的刨土,顺便在心里将丁家翻来覆去骂了个遍。 “胡说——” 俞逖猛然停住,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祝春时,有些不可置信,环着她的双手也抖了起来,“春时?” “嗯。”祝春时突然咳嗽了一声,逐渐缓过气来,轻轻的应和他,“不怪六哥你,是我没考虑周全。” 俞逖用力地将祝春时抱进怀里,埋在她肩膀上喜极而泣,“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那边厢绿浓巧莺和阿杏也被衙役们挖了出来,她们的情况比祝春时稍好一些,阿杏劫后余生瘫在地上大口呼吸几乎不能动弹,绿浓和巧莺却是在缓过来后就往祝春时的方向爬,终于在看见祝春时苏醒过来时放下了心弦,松懈后无力的瘫软在地上。 丁家人已经被衙役控制住,连江见着两个主子泥人般的惨状,慌忙去马车上取来油青大伞。 俞逖只觉得手脚还在发麻,想要将祝春时抱起都有些乏力,只能坐在黄土堆里把人紧紧抱着不愿起身。 祝春时原本想抬手给他抹去脸上的黄泥,只是抬手时也才发现自己浑身脏污得不成样,手指缝里都是泥泞。 连江拿伞给他们撑着,平明和俞武等人过来,先将阿杏和绿浓巧莺给半扶半抬了出去马车里坐着。 “爷,奶奶。”连江扯着嗓子吼,“我们也赶紧回吧,雨太大了,一会儿怕是要得病了。” 不知是哪个字让如惊弓之鸟般的俞逖醒过神来,他眼底一闪而过慌乱,低头在祝春时耳边说话:“我们回家。” 他先将祝春时的双手放到脖颈上,随即一手穿过膝弯处,一手落在腰背上,微微定心后将人抱起,迎着片刻也不停的大雨小心翼翼的走向马车。 “爷,丁家的人?” 俞逖倏然停住,低哑的声音里充斥着狠厉,“带走,先关进大牢。” 饶是连江已经跟着他身边多年,也从没见过人如此模样,听见后立时吓了一跳,然而在瞥见他眼角的一抹红时,又迅速点了点头,将这话传给平明,示意对方看着点丁家人。 邹县丞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心里叹气,觑着俞逖此时的形容状态,他也没那么大胆子直接冲到面前,只好装聋作哑的跑去平明那边搭把手。 只是在将丁家人全部绑起来时,咋舌道:“你说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买个生辰八字也就是了,还非要杀人。” 丁老爷叫这暴雨给浇没了心智,这会儿被官府的锁链一上身,那走失了的神智又仿佛重新回到了身上,然而事无回转余地,只能叫苦求饶:“官爷,这是草民的错,但眼下不是谁都没出事吗?为什么还要抓我一家老小?” 平明啐了口:“有事没事你去大牢里再说吧,这会儿说了没用!” 俞逖上了马车就接过绿浓递来的褥子将祝春时裹了个彻底,他闷声道:“等回去了再换衣服,现在先将就一下。” 若是平常赴宴,那马车里自然会放上两套换洗的衣裳,但如今出门却不是这个缘故,因此马车里也没换洗的东西。俞逖一面懊恼准备得不充分,一面又怕祝春时着凉,但车里还装着绿浓几人,只好暂时用盖腿的褥子先裹一裹。 主仆几人经历了大起大落,现下知道安全了,提起的心弦自然而然落下,在马车的摇晃中纷纷睡了过去,俞逖不放心地摸了摸祝春时额头,又朝着外面驾车的俞武吩咐了声,一行人快马加鞭的赶回远安县。 祝春时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烛火影影绰绰,她看着盯上的绿色纱帐,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县衙后院,同时也将在清石镇的遭遇一一想了起来,她依稀记得最后听见了俞逖的声音,转过头,就看见俞逖撑在床边睡着了,只是眼皮微动,不甚安稳。 她动了动身体,刚准备起身,那边的俞逖就猛然惊醒。 “春时!” 他似乎也有一瞬间的恍惚,怔愣片刻后才抬头看过来,眼底爆发出喜悦的光芒,“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大夫过来。” 祝春时伸手轻轻拉住他,没有什么力气,但就是让俞逖一滞,“六哥。” 说出声后她才发现自己嗓子干涩又难听。 俞逖脚步一转,将人扶起来靠在自己胸前,拿起准备在床头边的温水,照顾着祝春时喝下,又顺势扯了铃铛线,提醒外面的泻露她们。 “我没什么事,你不要担心。”喝过水后嗓子舒服了些,祝春时攥着俞逖的袖子慢吞吞开口。 “嗯。” 祝春时手指落在俞逖手心中轻轻磨蹭,“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 祝春时一愣,她去救阿杏的时候是申时过(下午三点多),这会儿却是未时,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 她这么想着,心里陡然担心起来,挣扎着从俞逖怀里支起半个身子,仰头看过去,果不其然在他眼里看见了遍布的红血丝。 “你,” 没等她话出口,泻露就已经领着洪大夫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一碗药。祝春时眨眨眼,那碗药就到了俞逖手里,继而来到了她的嘴边,顶着俞逖看过来的眼神,她只好二话不说先喝完了药。 这边洪大夫也趁机诊了脉,“既然夫人醒了,那就没什么事了,过后再吃几碗风寒药,姜汤也来上两碗,就无碍了。” “多谢洪大夫。”俞逖沉声谢过,随即示意泻露把人带出去。 洪大夫张了张嘴,明显还想要说什么,只是对上俞逖的视线,叹了口气,转头出去了。 俞逖摸了摸祝春时额角,见体温降下来些许,便在脸上扯出个笑来:“我让她们端些好克化的粳米粥和点心来,吃了再休息休息。” 说罢他就下床想要离开,偏偏衣带被眼疾手快的祝春时给攥住,他不敢留下也不敢强硬的要走,只好背对着不看人。 第104章 后怕 祝春时有些费力的抬头看人,她嗓子仍旧不太舒服,因此只好晃了晃手,俞逖察觉到后不由自主的低头去看,喉咙滚动几下,却半个字也没说出口。 祝春时没辙,刚挪动了下腿就疼的嘶了声,俞逖身形微动,立马转身奔过来。 “大夫说脚踝扭到了,要仔细将养一段时间,别动。” 祝春时手指摸上他的脸颊,低声道:“我还以为六哥不打算理我了。” 俞逖低头,抹了把脸,“我哪里舍得,只是想出去问大夫一些事而已。” 不等祝春时再说话,俞逖就抬头扯来腰上靠着的软垫,让她靠坐得更加舒服。祝春时也没拦着,她心里或多或少清楚俞逖此时的想法,虽说这件事和他根本没有关系,但他总是会将事情揽上身,认为是自己的疏忽才导致她眼下的遭遇。 “六哥。”祝春时见他停下,才慢慢伸手过去,握住一根小手指,她也是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细细密密的小伤口,她眼也不眨的盯着那些地方,“是挖我出来的时候弄伤的?” 俞逖条件反射的要来捂她的嘴,祝春时也反应过来冲他撒娇般的笑笑。 她捧起手掌低头吹吹,“怎么不涂药啊?是不是忘了,去拿药来我帮你涂好不好?” 俞逖嗯了声,果真起身去碧纱橱外的桌上取来膏药,祝春时接过后看了两眼,便挖了一块小心翼翼的抹在伤口处。 俞逖一动不动的盯着她,心里的那些后怕情绪还没彻底消除,冷不丁的突然道:“以后我和你一起出门。” 祝春时抬眸,瞥见他眼底的那些情绪,轻轻的嗯声,一概配合他,“好,我去哪里都告诉六哥,最近也不出门了。” 似乎是刚醒来话说得多了些,她喉咙受不住的咳嗽了两声,这下又把俞逖给吓到了,顾不得手指还在涂药,连忙又去外面端了温好的茶水进来。 祝春时现在腿脚不便,更别说手肘背部等地方也因为摔进土坑里受了伤,浑身上下没个完好的地方,便是连动也难动一下。她见俞逖又处处不安心,将她几乎当成了个易碎的瓷盏,是恨不得给捧在手掌心里的架势。 就着俞逖的手喝了两口水,她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六哥躺着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俞逖看了看她,不知脑海里在想些什么,但迟疑片刻后还是点了头,脱去外衣后四肢规规矩矩的躺在旁边。 祝春时本也没什么话好说,她只是看俞逖太久没休息,想让他好好的睡上一觉而已,而且她现在说话都得再三斟酌,生怕哪个字不对劲让俞逖想多。 她没话,俞逖却有话,“丁家人都关起来了,等你好了,你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祝春时哭笑不得,“他们犯了错,六哥依法处置就好了,等我处置做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 “谁说名不正言不顺,你是苦主!”俞逖反应却强烈得很,“要我说,他们都该死,为了一己之私而残害人命,如果不是我去得及时,你——” 俞逖猛地闭嘴,他似乎是又一次想到了当时的场景:祝春时浑身都被埋在土里,闭着眼倒在绿浓身上人事不知,如果不是还有微微起伏的呼吸,只怕谁都会认为她已经死了。 俞逖也不例外,那一幕对他无异于五雷轰顶的打击,只是差一点,就差一点就永远失去她了。 祝春时察觉到俞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也一个劲儿地盯着前方看,整个人似乎都癫狂了起来,她心下震惊的同时又急忙抬手去轻抚他胸口,连声喊人:“六哥,夫君,我在这里,别想了,我没事了,没事了。” 俞逖回过神来,怔怔看着她,手掌用力钳着她的手臂 ,转瞬又埋头在她肩颈处,濡湿的痕迹悄无声息的被抹干净。 “他们都该死,我们不想了。你陪我睡一觉,睡醒了之后我想吃狮子糖和乳糖,让连江他们去买好不好?” 俞逖回神后是既怕祝春时被自己吓着,又怕她接受不了此时的自己,如今得了话,岂有不答应的道理,立即就扯铃叫来圆荷,让她去找连江跑一趟。 祝春时睡了一天一夜,这会儿是半点瞌睡没有,但见俞逖精神不好,只怕是从昨日回来就没睡过整觉,心里心疼得不行,忙拉着他强硬的睡下了。 俞逖原本还强撑着不敢闭眼,生怕一闭眼祝春时就不见了,但闻着鼻尖的馨香,怀里又紧紧抱着人,都在告诉自己已经安全了,于是终究敌不过身体发出的抗议,沉沉睡下。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他条件反射的一摸怀里,察觉到祝春时的存在后,绷紧的心脏这才舒缓了。 “六哥醒了?”祝春时比他早醒,但她只要一动,对方眉头就皱巴巴的,索性就这么躺了半晌。 “嗯。”俞逖应了声,他还记得睡前祝春时的话,起身将人扶着坐好,又立即转身去外面拿来早就买好的糖。 只是递给祝春时的时候又迅速收回了手,在祝春时看过来的瞬间无措解释道:“你睡了这么久,应该先吃点粥垫肚子,狮子糖一会儿再吃。” 外间的泻露圆荷时刻都注意着动静,小厨房里冯嬷嬷她们也时刻备着吃食,这边厢俞逖话音刚落,那边就已经动了起来,不过半盏茶,就摆满了一桌子的吃食。 祝春时被俞逖抱到罗汉床上,泻露铺好软垫软枕,圆荷舀了一小碗米粥递去。 祝春时心下好笑,却又不意瞥见两个眼圈红红的泻露圆荷,心里禁不住一软,知道她们怕是也担惊受怕。 俞逖事必躬亲,接过圆荷递来的小碗,微微吹凉后喂给祝春时,吃了两口后又拿过泻露手里的锦帕给她擦嘴。 “绿浓巧莺和阿杏俞武她们怎么样了?” “都没事,绿浓巧莺她们回来后有些发热,但喝了药又休息了一晚也都好得差不多了。”泻露见俞逖一心专注喂饭,主动接过话道。 “至于俞武,他块头大,淋雨了都没发热,回来喝了碗姜汤就生龙活虎的,只是……”泻露说着迟疑了下,眼睛往俞逖身上飘过去。 “他没护好你,在外面请罪。”俞逖垂着眼,面色冷然。 祝春时忙吃了口粥,微微笑道:“丁家人那么多,现场又混乱,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是尽了全力了,没什么好苛责的,还是让人赶紧回去歇息吧,不然以后谁来给我们驾车?” “我亲自来。”俞逖不应话,语气生硬的开口。 泻露瞅了两眼俞逖,又瞅两眼自家姑娘,怕他们因这事起争执,急忙道:“阿杏现下住在后罩房,可怜见的,回来时被吓坏了,当夜就发了高热,嘴里还胡乱叫着夫子、娘亲之类的话,请了洪大夫过去瞧,吃了两剂药,如今看着倒是没什么问题了,就是还得再喝药。” “嗯,你们几个平时多看着点,这事她也是无妄之灾,好好的姑娘又是冥婚又是活埋的。”祝春时又吃了两口粥,见俞逖还要再喂,忙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几上的点心要吃。 一顿饭吃完又过了半个时辰,祝春时白日睡得太多,这会儿毫无倦意,索性拉着俞逖在窗下说话,好说歹说让人消了气将俞武打发回去休息。 只是俞逖还有些不悦,“他没保护好你。” 祝春时拉着他,“这事说起来是我太着急了,他本身就不大会拳脚功夫,当时场面混乱,如何也怪不到他头上去。” 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俞逖却迈不过这个坎,毕竟他是真的险些就此失去祝春时,后怕的情绪让他不得不找人来发泄心中的怒火和不安,除了丁家人就是当时应该护好祝春时的俞武。 只是看着祝春时强撑着和他说话的模样,他只能暂时答应。 “冥婚说来不算罕见,达到杀人的地步却太过于无法无天,也不知道背后还有没有这样的人。”祝春时靠在他胸膛上慢慢说话,“六哥你后面审案的时候要小心查证,最好是能将他们都一锅端了。” 俞逖面色微冷,即便祝春时没有提醒,他也不会放过这些人,罔顾律法,胆大包天,不知悔改。 “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他们。” 俞逖说完,手指轻轻触碰她被布条包扎好的手肘和腰背上,“还疼不疼?这些时间就在家里好好养身体,书院那边让泻露她们看着,好不好?” 祝春时本就担心自己身体不好,无暇他顾书院那边,因此对俞逖的提议并不反对,轻轻点头答应了。 只是她也注意到了俞逖情绪的不对劲,从她醒过来后对方就好像一直处于紧张不安的状态,哪怕她只是稍微咳嗽一声,也能引起他极大的反应。 她一面想着一面去握俞逖的手掌,随即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处,“什么都听六哥的,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无一不在证明怀里人存在的痕迹,俞逖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只是简单弯了弯唇角。 “好。” 外边泻露圆荷两个红眼对着红眼,原本想再进去看看祝春时,又想起自家姑爷回来后的状态,那是谁都不让近身,甚至把平日里只用来装饰的剑都搁在了床边,稍有动静就要拔剑砍人,心有余悸的同时,却也放心让他照顾着。 便是春容和双燕想起昨日的场景,一时也要忍不住掉眼泪。 “都怪该死的丁家人,自己作孽,偏还连累了咱们姑娘受苦。”圆荷低声咒骂道。 泻露率先抬头看了眼屋内,见里面的人没被惊动,才跟着附和:“谁说不是呢,好端端的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也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他们才是真该死。”双燕咬牙切齿,手里的帕子也被搅来搅去得不成样。 春容也气道:“若非这会儿关在大牢里,我真是恨不得也让他们尝尝被埋的滋味。” 圆荷眼眶含泪,一吸鼻子坐在廊柱下,“绿浓巧莺怎么样了?” “冯嬷嬷带着人照看着,才喝了药睡下了。”春容抿唇,“她们两个身上都是暗伤,看着不起眼,我给她们擦洗换衣裳的时候发现背上腿上都是碎石土块留下的擦伤。” 泻露一听,霎时想起祝春时身上不遑多让的伤痕,热泪滚滚而落,“那群该死的东西,我非要去打一顿才好泄我心头之恨。” 她霍然站起,不等圆荷发问,帕子一抹眼,便怒气冲冲的出了院子。 圆荷几人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想起里间暂时也不要她们几个进去伺候,心头一动,赶紧起身跟在泻露身后往县衙前边的大牢里去了。 前边县丞房里,邹县丞和苏主簿寇明旭几个也凑在了一处,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寇明旭最先道:“要我说,不如趁着这两日,赶紧把县里上下都仔细清查一遍,若是还有这种事情发生,到时候一并处理了,若是没有,也能用丁家杀鸡儆猴,让有心人心里有个警醒。” 邹县丞眉头紧皱,“你是昨日休沐没见到,咱们大人可真是——”他凝神思索了半日,也没找到合适的字眼形容,只好道:“犹如阎罗王再世,恨不得把人都砍了,再打上几百鞭子泄愤。” 苏主簿连连点头,他在县衙里不知道当时情景,却也看见了人抱着县令夫人回来,那气势可谓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随意瞥过来一眼都杀气十足。 寇明旭虽说没见到,但一想平时俞逖对祝春时的热络小心劲儿,也多少能猜到点当时情形,谁能想到丁家还真有这胆子杀人,还在俞武叫出祝春时的身份后一不做二不休,可不就是触到逆鳞了吗? “得了,咱们在这里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冷哼道,“丁家眼看着是完蛋了,大人心头的火能不能泄完却不知道,还不如赶紧找几个违法犯罪的报上去一并处置了,好将心头火都发泄出来。” 这边厢几人还在商量事情呢,这几日县衙的大小事是指望不上县令了,只好由着他们几个处理。就听见外面衙役来报,说是县令夫人身边那几个丫头闯进了大牢,将丁家人是又打又骂,如今正在牢里嚎呢。 寇明旭和苏主簿听了顿时一笑。 邹县丞头也不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而已,打就打了,还能打死了不成?让他们赶紧闭嘴,再吵吵,就把人拖出来打上十板子以儆效尤!” 左右是他们自己做的孽,这会儿报在自己身上,也是应当。 第105章 哄人 这晚俞逖夜半时惊醒好几次,每回都要看看怀里的祝春时才能放心,只是次数一多,他看着祝春时的眉尖微微蹙起,索性也就不再入睡了,兀自抱着人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泻露她们都还没起身的时候,俞逖就已经梳洗完坐在床榻边,眼角微红的盯着床帐看。 祝春时还没苏醒时就隐约感受到一道目光的存在,只是并没恶意,她很快就忽略了过去。醒后发现俞逖时刻盯着她的行为,她也假做不知,仗着崴伤了脚不便走动,伸手就要人抱去洗漱。 一直到两人坐在窗下用完了饭,祝春时斜斜靠在俞逖身上打络子,外边传来连江平明的说话声,她才无聊似的打了打哈欠。 “六哥今日不去衙门吗?” 俞逖维持着抱人的动作半日也没变过,闻言摇了摇头,“有邹县丞他们,暂时不需要我过去。” “丁家人该当如何,六哥也不管了?”祝春时翻了个身,抬脸看着俞逖,轻声道:“我还等着六哥给我报仇呢。” 俞逖视线始终跟着她,听见这话一时有些踌躇不定,既想去将丁家人尽数发落了,又不愿意让祝春时离开他目光半刻钟。 祝春时显然也是知道他想法的,偏头抿着唇笑,“我脚崴了走不了,就待在屋子里等六哥回来,你回来把他们怎么样了讲给我听,好不好?” 俞逖垂眸,和祝春时静静对视半晌,他自己也明白如今的举止多少有些出格,只是心急慌乱之下顾不上许多。但他也怕祝春时回过神来后接受不了自己紧迫盯人的行为,因此极力克制着,虽然并未有多少成效就是了。 “若是让邹县丞他们处置丁家人倒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我心里却觉得不够出气。”祝春时手指勾着俞逖的小指,“他们手段残忍至此,即便我不能亲自惩戒,也要六哥你去才好,为我出一口恶气。” 俞逖眼眸微动,小指也轻轻勾着不放,似乎被这话给说动了。 祝春时心底担心,不愿俞逖持续这般状态,一是怕他日日如此,眼也不挪,紧绷之下迟早会有精神崩溃的时候,二则他自己的身体也受不住。而且只要他稍微离开几刻钟,就会发现她始终安然无恙,那么想来也能在心底稍微放松些。 “六哥?”祝春时晃了晃相连的小手指,“我在屋里画画等你回来,好不好,就画你之前让人送来的两盆晚菊。” 俞逖将她此时模样在眼底细细描摹了一遍,半晌才轻轻点头,“好,我去提审他们。但你现在手还没好,不要画画,我让人去请说书先生来给你解闷。” 祝春时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的几处伤疤,说起来也就是看起来厉害,里里外外包了好几圈,实际还没俞逖用手挖土的伤重。但他既然这么说了,她也没有反驳的必要,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想见外人,让泻露她们陪我说话就好了。” 这话正合俞逖的想法,他如今是杯弓蛇影,凡有一点响动都心惊,也不愿意在自己不在的时候让祝春时和陌生人接触。 两相说定,俞逖又叫来泻露连江几人在廊下仔细叮嘱训话,让他们务必谨慎小心,不可有丝毫疏忽,随后又和祝春时依依惜别好半晌,分明不过十来丈的距离,让他说的像生离死别,然后才满腹担忧的去往前边县衙。 见他走了,泻露圆荷几个才抹着眼睛进屋来,瞧见躺在罗汉床上的祝春时便一瘪嘴,险些哭出声。最后还是泻露搬出俞逖来吓唬住了,让她们各自都稳重些。 “我不是好好的,哭什么?”祝春时招手让她们近前来,笑道:“叫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们几个了。” 圆荷哽咽:“若真是欺负便也罢了,咱们只管受着就是,哪里还要哭。” 春容端来晾好的茶水搁在祝春时手边,期期艾艾的,“姑娘身上要不要换药?我去拿膏药来吧。” 祝春时右手肘受了伤怕疼,便索性支着左手撑几,勉强靠住身体,“你们姑爷走前才给我涂了药,快别忙活,也别抢了他的活儿,都好好坐着,陪我说话解闷就好了。” 双燕噗嗤轻笑,见泻露几人目光都朝她看去,忍不住红了脸,“我是想着姑爷这两日把活儿都给抢了去,样样都自己上手做,亲自服侍姑娘,倒是让我们干看着得了清闲。” “他心里担忧,所以闲不下来。”祝春时只略说了一句,便转了话,“阿杏今日如何了?要是能走动,就接她过来我这里说说话,别一个人闷坏了。” “早晨过去看了,一切都好,就是吓坏了,昨儿还做了噩梦,累得泻露姐姐过去陪着睡了一宿。”春容捡了就近的绣墩子坐,温声回话。 泻露也道:“我瞧着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她年纪小又碰上这回事,心里总是过不去的。”她说着就起了身,“既然姑娘想见见,那我过去瞧瞧情况,把她带来。” 祝春时颔首,喝了口温热的茶,又看向圆荷问起俞武的情形。 圆荷道:“昨个儿就回去歇着了,又让连江小哥他们灌了两碗姜汤下去,也就是膝盖还有些疼,其他的都没什么大碍,歇上两天估摸着就活蹦乱跳的,姑娘您别担心。” 祝春时点点头,又得了绿浓巧莺的消息,知道她们两个也好好的,只是精神还有些不济,也就都放下了心。 “绿浓知道姑娘受伤不好,还要过来伺候呢,就是被圆荷姐姐还有冯嬷嬷劝住了,她自个儿都还要歇上两天才行,若真过来了只怕姑娘看着也揪心。”春容挑着好的将话说了,见祝春时眉目间松泛几分,也暗暗松了口气。 “让她们不必着急过来,我这屋子里还有你们盯着,哪里就缺了她们两个不成,先仔细养好自己才是要紧的。” 春容笑眯眯答应了。 “姑娘,阿杏来了。”正说着话,屋里要比方才热闹三分的时候,泻露领着阿杏在门前禀告。 圆荷闻声而起,掀了帘子出门,将阿杏不着痕迹的打量一眼,随即才笑盈盈的抬手,“可算来了,姑娘还念叨了两回。” 阿杏之前身上穿的乃是丁家准备的喜服,又是被雨淋又是被土淹,早就不能看了,后来被救回县衙这边,泻露特地拿了新做的衣裙给她换上。 如今她一席浅藕荷的上衫下裙,跟随在泻露身后进屋,还不及站稳就砰的声跪在地上。 “夫子。”阿杏眼圈红红,鼻尖也红红,一说话就哽咽起来,“阿杏多谢夫子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夫子,阿杏早就死了。” 祝春时起不来身,只好看向泻露,“没事就好,快起来。” 阿杏摇头,避开泻露来扶的手,“夫子,您听我把话说完。我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左右没多少人在乎,但您不一样,若是真因为我出了什么事,那我就是死一百次都不足够。” “胡说什么。”祝春时呵斥道,“我难道也不在乎?还不赶紧起来,好好的跪什么,要说话过来坐着说。” 这回不需要她再下令,泻露已然强硬的把阿杏从地上拽了起来,拉到祝春时身边按着坐下。 “你同我仔细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杏吸了吸鼻子,登时掉了几颗眼泪,低着头啜泣道:“是我爹娘收了丁家钱,把我卖了,好给弟弟攒钱读书成婚。” 祝春时虽说心中早就有所预料,但这话从阿杏嘴里说出来,到底还是让人心惊,好好养了这么多年的姑娘,说卖就给卖了,岂是一句心狠可以概括的。 祝春时扯了帕子给阿杏擦泪,温声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想和你爹娘一起生活吗?” 阿杏愣愣的抬头。 “虽说我觉得继续生活在一起不好,但是你还小,如果舍不得,我可以让县衙这边多注意他们,有官府的压力在,他们日后想来也不敢再做这种事。”祝春时心中自然是恨不得将田大夫妻俩和丁家人一起惩处了,但阿杏毕竟才十三岁,不大不小的年纪,有主见却也有对父母的孺慕之情。 阿杏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不要了,爹娘都不要我了,那我也不要他们了。即便是再回去,他们最疼最爱的也不是我,反而还要怨恨我,怪我不该回去。” “那好,那就不回去了,先暂时在书院这边住着,就像念念她们那样。”祝春时柔声安慰,“有人作伴,你也有能力挣钱,还有我们在,怎么都不会比从前还差。” 阿杏含着泪点头,从鼻腔里发出嗯声来,整张脸都哭成了一团花,叫祝春时心里也酸酸软软的,轻声安慰得她不哭了,又让圆荷把人带下去好好梳洗一番。 “唉,也是个可怜的。”春容忍不住叹气,“也不知她爹妈是怎么想的,好好的闺女不仔细心疼,反而作孽给卖了。” 泻露看了眼时辰,将祝春时手里的丝线给收拢在笸箩里,“姑爷说了,姑娘您的手还没好,每日里打半个时辰练练就行,不能累着。”说完连带着几上的琐碎小物件也都收走了,又朝着春容道:“还能怎么着,闺女没有儿子好呗,谁不是指望着儿子传宗接代,觉得闺女是泼出去的水,给口饭吃就足够了。” 春容手里打好的半个络子也被泻露给收缴走了,主仆两个面面相觑,但偏生人家手里握着俞逖留下的“尚方宝剑”,祝春时还能坚持一下子,春容却是无可奈何,只得罢开手不做了。 过得半晌冯嬷嬷也抽空进来看了一回,又哭了一场,将绿浓那边的情形仔细说了,见祝春时虽有些伤,但精神却还好,因此也将心头大石悄然落下,瞧着时间抹着眼睛出去了。 她出去不久,院门口就喧嚷起来,丫头一叠声一个“姑爷回来了”将里屋都惊动了,春容双燕最先跑出去,泻露圆荷老成些,等俞逖掀帘子进来了,才一福身退下了。 祝春时抬头便朝着他笑,脚虽动不得,但手已经伸出去了,俞逖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先把人抱了个满怀,心里担忧落下,半日的胡思乱想这时候才消散了。 “怎么了?” “想六哥了。”祝春时在他怀里蹭蹭。 俞逖笑了笑,“那明日我带你去前边,陪我审案,好不好?” “好啊,只要你不嫌弃我没法走动就行。”祝春时如今是什么都答应他顺着他,只希望能尽快将他心底的害怕除去,别再提心吊胆。 “今天做了什么?”俞逖坐在她身边,顺手就给喂茶喝水,又掏出怀里让人出去买的糖人递过去。 祝春时也不拿,就着他的手低头就吃了口,慢慢将这一日的事情讲给他听,待听到阿杏那里时俞逖微微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 “嗯,算她还有些眼力见,没白费你的心思,既然想继续待在书院里,那就待着吧。”俞逖对书院里的学生向来不咸不淡无甚交集,但许是这回祝春时受险,他心中便有些不喜阿杏,但看在祝春时的面上,他也勉强忍了。 “刚巧我今天让人去抓了田大夫妻过来。” “丁家人,六哥是怎么打算的?” 俞逖伸着手喂她吃了半个糖人便搁在几上装果子的盘边,随后起身掀帘朝着外面问了声药,得到回应后才回来坐下,“今天先拖出来一人打了十板子,顺便按着规矩询问了些事,等明儿和田大夫妻那边一对,证据确凿,又有人证,大抵是判个徒刑,关上几年。” “不过这样也好。”俞逖拿着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轻笑着道:“若是流刑,我还担心路途遥远,他们禁不住折腾,徒刑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什么都方便。” 祝春时拧眉,“按着律法规矩判了就好,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这是自然,我心中有章程,什么时候不遵着律法来?”俞逖自然不肯在祝春时跟前暴露他的那些阴暗心思,丁家人在大牢里轻松关那么几年,岂能解他心头之恨?岂能纾解他看见祝春时被埋在土里生死不知的害怕? 丁家人最好盼着他们命大命长。俞逖眼眸微暗,然而在看见祝春时后又提唇笑了起来,“先喝药,喝完了我给你涂药,然后再用饭。” 祝春时心内虽隐隐有些不安,但见俞逖模样又没觉察出哪里不妥,只得笑着点头,凡事随他安排。 第106章 神仙日子 翌日祝春时果真被俞逖抱去前边,就坐在公堂之后一墙之隔的地方,能将俞逖和诸人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田大夫妻俩上了公堂先是狡辩不承认,攀咬书院这边将阿杏弄丢,又让俞逖将他们屈打成招,见到丁家人之后霎时面如死灰,但仍坚持阿杏是他们俩的女儿,他们作为父母有权决定子女的去处。 祝春时听到这里,无耻两个字从嘴里脱口而出。 阿杏亦是泪流满面,知道父母舍弃自己和亲耳听见父母这么说,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了。 俞逖见他们冥顽不灵,索性让寇明旭在旁将律法中相关条例宣读出来,也让围观的远安百姓听清楚,生为父母,的确有权处置儿女决定儿女婚事,但绝不是买卖良人的借口,更不是眼睁睁推着儿女入火坑的理由。 丁老爷丁太太自打那日想要活埋阿杏和祝春时被抓住后,自觉大势已去,证据确凿,凡事只哭诉自家不容易,想要以情服人,绝不敢攀咬其他,待上了公堂,虽满目仓惶痛苦,但也老老实实的认罪了。 因此见到田大夫妻俩之后,许是想要拉个垫背的,他们指认得十分积极,将管家过去买生辰八字时说的话都据实以告,让田大二人的话不攻自破。 “说起来,我们虽然狠心,但一开始是绝没有想要以活人为祭的。”丁老爷喊冤,指着田大控诉道:“是他,当日管家过去本是想买阿杏的生辰八字,还因此给了五十贯钱,但田大不知足,提出让他女儿亲自和我们儿子拜堂,说这样冥婚的效果会更好,我们心志不坚被他说动,才出了一百五十贯钱,将阿杏买了去。” 田大畏缩着躲开丁老爷的手指。 丁太太也跟着帮腔:“是啊是啊,我们是犯了弥天大错,妄想让阿杏去服侍我儿子,但这田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阿杏到了我家之后,看在我儿的份上,我是半点没有亏待,一应都按照丁家少奶奶的规格置办的。那之后田大还来过我家,我和老爷原以为是他后悔了想把姑娘带回去,虽然心里不乐意但又怕他去报官,因此打算成婚了就让人接回去,谁知道他是来找我们要钱的,说再给一百贯钱,日后阿杏就是我家的人,和他田家毫无干系,我们还特地签了契约。” 丁太太说着,就从袖袋里取出一张薄纸来,递给旁边的衙役,随转递给俞逖。 俞逖一瞧,果真如话所言,上书将阿杏以二百五十贯钱卖给丁家,此后是为丁家妇,是生是死都与田家无干。 应嫂子此时却不知为何突然暴起,扑向田大,手指也抓在他脸上,顷刻之间就是几道血痕。 两边的衙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由着他们夫妻二人窝里横似的打了半日,田大发髻散乱,脸上全是指甲划出来的血丝,应嫂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被田大反击打了几巴掌,脸上立时肿了起来。 “你不是说是丁家强行要将阿杏留下吗?”应嫂子嚎哭起来,“原来是你,是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把我女儿给卖了!” 田大朝地上吐了一口血唾沫,呲牙咧嘴的摸了下脸,不耐烦的道:“你别和老子装,当初把女儿送出去冥婚,你不是很乐意吗?后面看见我拿银子回家,你难道就没怀疑过我去哪里搞那么多钱?那时候你装哑巴没问过,就别在这时候和我装什么慈母心,呸!” 应嫂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颠来倒去的喊着阿杏都是娘害了你等等。 俞逖高坐上首,却全然不将田家和丁家的人放在眼里,更是半点不为应氏的哭泣心软,拍了拍惊堂木示意肃静,便要宣告判决。 “大人,”应氏突然泪眼婆娑的道,“可否让我再见见阿杏,我想看看她现在好不好。” 公堂之后的祝春时看了眼同样在掉眼泪的阿杏,用眼神询问她是否要出去见见? 阿杏白着脸,抿着唇摇头,“我知道的,我娘其实从来都算不上爱我,但她很爱我的两个弟弟,为了弟弟什么都愿意,包括牺牲我。现在,也只不过是知道我差点死了,所以迟来的一点后悔,等见了面发现我没事,她就会让我日后多多照顾两个弟弟了。” 祝春时怜惜的摸了摸她发顶,示意平明出去告知俞逖。 俞逖瞥见侧边平明的手势,明白里间祝春时的意思,毫不留情的拒绝了应氏的恳求。 “田大、应氏卖女求财,实乃丧尽父母本分,着仗五十。”阿杏身为二人之女,在一定程度上即便被卖,田大夫妻也不会有太重的惩罚,如今被判仗打五十,还是因为有契约书和冥婚的原因在。 至于丁家,判决则要稍重些,他们不仅买人冥婚,还要活埋致人死地,已经达到害命杀人的地步,因此先判了二十杖责,再徒刑两年。 退堂后俞逖来到后面,见阿杏已经被人带走,只留下祝春时坐在椅上,见到他出现就伸手要抱。 “六哥真厉害,果真出了一口恶气。”祝春时手挽在他脖颈上笑盈盈附耳说道。 “按着律法宣判而已,不算我厉害。”俞逖抱着人回到东厢,“田大夫妻俩就只能做到如此了,不过他们挨了顿打,卖人的银子我也让人去搜了来,到时候三取其二给阿杏。” “这样也好,阿杏拿了一百多两银子,即便暂时挣不到钱,也能安稳过上一段时间。” 普通四口之家,一年十来两银子的花销就足够温饱了,阿杏一个人顶天了也就二十两银子左右,便是不事生产也能过个五六年。 “今日脚踝还疼吗?”俞逖不想提及阿杏等人,将祝春时放在罗汉床上后,便蹲下摸了摸她崴伤的脚,又将布条拆开仔细看了看,上面仍旧还有大片淤青,只是稍微消肿了些。 “不疼啦。”祝春时笑眯眯的,“我整日不是躺着就是坐着,但凡要挪动一下就有你抱着,哪里还可能会疼?” “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疏忽。”俞逖说着,似乎想起来什么,“我让嬷嬷给你多熬些骨头汤,俗话说以形补形。” 祝春时拉都拉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出门去找冯嬷嬷说话,泻露圆荷见状忙凑过来,一人捧茶一人取出话本来,看着倒像是两个做贼的,惹得祝春时笑出声来。 “也不知他把你们怎么了,这几日都绕着走。” 圆荷忙道:“若真怎么了还好些,好歹气发出来了,咱们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但姑爷眼瞅着是闷在肚子里,不肯多说半句,我们只好事事注意时时小心,生怕哪里疏漏了。” 泻露也点头:“从前只觉得姑爷脾气好,什么都好说话,如今算是见着了,那是没真生气,所以才都不在意。” 也就是她们两个是从小就伺候在祝春时身边的,感情深厚,这时候才敢往跟前凑,绿浓巧莺两个护主不力,这会儿是门都不敢踏出来一步,生怕触了姑爷霉头。 廊下传来俞逖吩咐连江的声音,祝春时心内好笑,忙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出去。 果不其然下一刻俞逖就掀了帘子进屋,他看了眼在门口立着的泻露圆荷,面色稍霁,进了碧纱橱后瞥见几上的话本子,还没说话就被祝春时招过去,话本即刻被塞进手里。 “泻露说这是新出的本子,我还没看过,六哥念给我听听。” 一人念一人听,便是碧纱橱外的泻露圆荷都侧耳听了几句,屋内一时岁月静好。 远安县内经由田大丁家引起的冥婚一事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此前这种事都是隐在背后不为人所知,但大家都偷偷摸摸进行的,毕竟给去世之人结亲委实不是什么稀罕事,男方家想要儿子在地底下有人照顾,女方家想要姑娘死后不至于做孤魂野鬼有个栖身之所,两边这么一合计,自然是水到渠成。 但没想到如今居然有人敢直接买活人成冥婚,两边同意这也就罢了,总有为了谋生不得不这么做的,只要不出格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但也不能直接就把人活埋啊!自己偷偷埋就算了,还差点把县令夫人也给埋了,这不是老虎脸上拔须,太岁头上动土,活腻了找死吗? 前脚县衙这边判案的结果一出,众人看了几人被打板子凄凄惨惨的模样,后脚衙役就倾巢而出,在县里、镇上、村里各处探查是否还有结冥婚卖女儿等旧俗,凡有一点不对劲的,都通通先关押了起来,等后续查证,惹得众人将田大和丁家翻来覆去骂了个不得好死。 邹县丞严格执行俞逖这边的命令,但凡有到官府喊冤的他都一一派了胥吏过去,还果真查出了几件偷摸进行的冥婚,不仅如此还有和冥婚无关的一些冤假错案,都仔细排查判了个干净,一时县上县下都感激不尽。 苏主簿和寇明旭这边也没闲着,拉着县学几个颇有文采的学生编造了几个关于冥婚所带来的祸事,打算以迷信对迷信,既然百姓觉得不成婚死后要受欺负,那就让他们觉得结冥婚反而会更受欺负。还让酒楼的说书先生将这些故事一一传扬了出去,其后一段时间县里风气果真因此肃清,好一阵消停安宁。 祝春时也因此被俞逖“严加看管”,过了一段十分安逸闲适的日子,书院那边的事务不是被泻露她们处理就是被俞逖揽了过去,半点没让她费心。 这日到了十月中旬,春容提着裙角急匆匆的进来,手上捏着几封信,往祝春时跟前几上一放,道是京城那边送来的。 祝春时琢磨了下时间,倒也正是送信的日子。先拆开封淑芸的信看了,上面写着李灌和冯燕如等人的消息,她先抬头看了眼外面,冯嬷嬷正和新招来的几个小丫头训话。 祝春时纠结了半晌,李灌并非祝家的人,她不能随意处置,只好示意圆荷将那几页纸拿去念给嬷嬷听,究竟要怎么做她那边得有个想法,这样将来即便有什么不好了,也不至于耽误她们之间多年的感情。 至于冯燕如,她却不觉得惊讶,当日在俞家的种种事情,已经足够她看清出对方的想法和手段,当初她话说的好听,对俞三爷并没什么念头,也不过是看着眼前的路走不通所以及时转变罢了,但凡俞三张嘴吃了她送上去的饵,这会儿她就应该在靖安伯府搅风搅雨了。 祝春时提笔回了信,让封淑芸照常做事就好,冯燕如要来就以礼相待,其他的不必多管,也别掺和进皇子府的事情去。 再有就是俞家送来的信件,薄薄几页纸上写着俞七爷和傅家姑娘将成婚的消息,再就是八姑娘蕙姐儿拒绝了三太太相看的人家。 祝春时想了下,问刚回来的俞逖,“傅家,是光禄寺少卿那家?” 俞逖凑过来看了两眼,似乎也有些讶异,笑道:“是,光禄寺少卿家的二爷是七弟同窗,如果没料错这位傅姑娘应该排行第四,正是傅家二爷的胞妹。只是从前没听见这方面的消息,没成想他们居然结亲了。” “也好。”祝春时笑了笑,至于好在哪里,她和俞逖心里都清如明镜。 “不过蕙姐儿胆子倒是大了起来,以前可不曾见过她拒绝三太太的提议。”俞逖说着笑了起来,看着祝春时意味深长的道。 “十月府里才办亲事,哪里有闲暇来操办她,还不如往后挪些时候,等清净了再慢慢说。”祝春时只做没看见,兀自道:“况且我瞧着几个姑娘个个都好,若是轻易定下了还怕配不上,正是要多看些时候才行。” 俞逖拥着她笑,“幸好我们出来了,天高皇帝远,府里也听不见,否则让三房知道你这么说,安姨娘便先要哭起来了,她可是想赶紧给蕙姐儿找高门大户的定上。” 祝春时蹙眉,“何必非要找高门?” “还不是因着二姐姐和四姐姐。”俞逖捏着她一簇发丝把玩,淡声道:“大姐便不说了,她和大姐夫是两情相悦。二姐嫁了东平侯府,四姐入了献郡王府,且不说其他,一侯爵一郡王,可不是高门?蕙姐儿是她们之下的头一个姑娘,安姨娘膝下又还有十四弟,可不得考虑深些。” “原来里面还有这些事。”祝春时摇摇头,“十四弟不过才十三岁,就已经为此考虑了这么多。” “府里也不过是明面上看着安生罢了,实则私底下谁没两个小心思,咱们出来了虽说得不到什么好处,但也不必为那点东西闹得跟乌鸡眼似的,左右我还年轻,想要什么我都能挣来。” 祝春时将那几封信压在手臂下,笑盈盈的看着俞逖,等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才一低头埋在人怀里,身体自动找了个合适的姿势窝着。 俞逖温香软玉满怀,低头用鼻尖蹭了蹭脸颊,又捏了捏她指尖,已然觉得近来的日子恍若神仙般美妙悠闲了。 第107章 码头 冥婚一事暂时处理干净,远安上下无人敢在此时冒出头;秋粮等事也经由之前的重阳节宴勉强抑制了高额田租,邹县丞和苏主簿等人前往各镇和村中收税时虽还有些艰难,但百姓明显没有之前那般抵触。 紧随其后的就是每年冬日的服役,也按照之前俞逖说得开始筹办了起来,在需要服役的人家中挑了几个格外穷困的来帮忙洗菜做饭,自然工钱就要少些,一日也就十文,也有效避免了有人浑水摸鱼来占便宜。 这日俞逖和寇明旭二人在云水河边的码头巡察,二人都是寻常书生打扮,衣服布料都是春容特地在箱子底下翻出来的粗布,连江平明也被留在县衙没跟出来。 放眼望去,云水码头实际不算小,毕竟云水河贯穿远安县,县内也另有两条小河一并注入其中,因此这地方鱼虾蟹等水产物很是繁荣,连带着码头也成为来往做生意的重要运输方式。 只是到底年岁日久,从前看起来还很是不错的码头,如今也不免让人觉得老旧狭小,很多时候大船停不过来,小船多了也拥堵,让行商很是恼火。 因此今年行役,俞逖便先拨了一百人过来这边,暂且将码头的道路铺平,以及所需要的基础设施也都先修缮完整,至于扩大码头则需要后面和精通河道的人以及工匠商量过后才能进行,并不好贸然开凿。 “看起来倒是一切都好,想来大人也能放心了。”寇明旭看着不远处如火如荼的场面,笑着对俞逖道。 俞逖也笑了笑,“要是一直如此,那就真的放心了,回去后让六班胥吏每日轮流组队到各处排查,若有贪赃枉法的,一律抓起来处置。” 寇明旭点头,“这自然是好,只是怕他们觉得麻烦因此不尽心。” 这并不是说胥吏他们偷懒不爱做事,毕竟谁都不会喜欢分外的事,一日倒也罢了,做起来不费神不费心,但行役需要一月,若是每日都如此,少不得要怨声载道。 “若是说他们找出来的贪赃之物亦或银钱,全部分给他们呢?”俞逖淡淡笑道,“比方说采买食材的人故意采买已经坏了的食材,如果被胥吏查出来,那就将当日的食材费用全部给他,如何?” “这样倒是不错。”寇明旭顺着这思路一想,做白工他们自然不会愿意,但若是有报酬可拿,那就另当别论了。 “再者,也可以从前段时间他们的捐银中拨出几十两来当做奖赏,只要他们凡事尽心尽力,最后由众人推举中做得最好的几人,给他们赏银,又如何?” “这样,自然就是再好不过了。”寇明旭微微笑了起来,不会造成大的损失,也不会让胥吏衙役做白工,皆大欢喜。 俞逖也笑,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这虽不是重赏,但想要几个人尽心尽力做点事,应该也还好? 二人看了半日,正打算走的时候,前面突然喧闹起来,好几个短衣民工围在一处,嘴里还喊着什么。 俞逖和寇明旭对视一眼,随即就见到驻守在不远处的两个衙役跑了过去将人群分开,以喊止喊让他们安静下来说话。 “你看看,你们都来看看,当初说得好听,每日做工不仅包饭,还有二十文钱,谁知道就是这样!”一名光膀子的民工突然往地上摔了什么,满面潮红的瞪着对面几个人。 周围和他一起的人也纷纷喝起倒彩来支援,“对啊,官爷你来说句公道话,我们任劳任怨的干活,可您瞧瞧,吃的都是什么糠咽菜?还有这银子,昨儿就只结了十文,只剩下一半去哪里了?” 俞逖在外围听得眉头紧皱,寇明旭也不遑多让,方才他们两个还在谈论如何将事情处理得更好,下一刻就被明晃晃的打脸,在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居然已经有了此等欺上瞒下的败类! “是啊,总不能光想着牛跑不给牛饭吃吧?我们当初也是听了俞县令的话来的,难道县令大人也是这么吩咐下来的吗?” “我看啊这银子就是被那些黑心烂肺的东西给吞了,面上是一套背地里又是另外一套,咱们去县衙,去敲鼓,找当官的去!” “对对对,不能让他们跑了,咱们抓着人拿着这些东西去县衙!” 两个衙役急得一脑门的汗,原本以为都是些愚民,随意糊弄两下也就行了,前两年服役时比这待遇还要不如些,那时候都乖乖认了,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 但没想到这群人里还真有硬茬,三言两语间就把百姓的愤怒点燃,弄得他们下不来台。 “都安静,都安静!”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衙役拿着刀吼道:“让你们来干活,还以为是来享福的?也不看看县衙里的大人每日里多少事情要处理,哪有空闲搭理你们。” 另一个被他这几声吼也激起了胆子,腰上佩的刀立马抽了出来拍在吃饭的木桌上,“还不赶紧吃了饭干活!难道还要我们来请不成?如今日子可比蔡县令时好过许多,别个个都不知足,闹腾出事情来才后悔!” 方才领头说话的那几个青年汉子见了刀便有些退缩,原本鼓足的气也都慢慢泄了下去,抓着汗巾子的手揉搓两把,“这,这和一开始说好的不对啊官爷,我们家里也有老有小还要吃饭的……” 两个衙役瞥一眼,顿时讥笑,“你们要吃饭,咱们哥几个就只用喝水了?每日十文钱,若是再闹事,那便连这十文也都没有!” 眼见这群四肢发达的民工消停了下来,衙役嘴角露出得意的笑,转身就要继续回去喝酒摇骰子。但人群之后的俞逖却是满腔怒火,平日里看着他们人五人六的做事也利落,一旦真到关键时候,扯后腿的也就是这些人。 寇明旭也摇了摇头,看着周围或不愤或憋屈或认命的百姓,小声道:“我出去?” 俞逖摇头,弯腰在地上抹了两把泥土灰尘,心底虽有些嫌弃,但心一横就将自己抹得灰头土脸,再学着旁人的模样将衣袖裤脚都挽了起来,活脱脱一个干活的民工。 寇明旭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也有样学样,他从小就跟着父母在农田里打滚,只是后来读书成了书生,但地里的活儿却没放心过,因此只要手里拿个干活工具,就比俞逖更像个庄稼汉。 俞逖左右看看,农具他拿不惯反而容易成四不像,索性在饭桌上摸了个没人要的窝窝头,皱眉咬了口后,嘴里连呸两声,推开人群走出去,拦住了要离开的衙役。 “干什么?”衙役瞅了他一眼,“没事就滚开,敢拦官爷,不要命了是不是?” “官爷是吧?”窝窝头实在难啃,怪不得百姓受不住要讨公道,俞逖一面暗想一面看着二人,“当日官府贴出告示,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每日包午饭,还有二十文工钱,现在不仅东西难吃,钱也少了,如此朝令夕改,还请官爷给个明示。” 那两衙役对视一眼,“听你这文绉绉的,是个书生?” 俞逖低头又咬了口窝窝头,“不是,我就之前读过几年书,后面——” “后面我们老爹病重,家里没钱了,我哥就没读书了,这不看今年服役每天有二十文钱吗?”寇明旭从人堆里挤出来,他抓着个铁铲,挠了挠头,“本来我们家里是只用出一个人的,但实在没钱,我哥就替别家来了。”1 “哦——”那两衙役的神色登时又变了,语气也不耐烦起来,“这是县衙那边的话,我们两个不过是按照吩咐来办事罢了,你们要是没事就赶紧吃,吃完了去干活,要是偷懒,到时候连这十文钱都拿不到手。” 俞逖抬手就拦,“敢问是谁说的,拿了我们的血汗钱,我找他去!” 寇明旭也紧随其后拦住另一个人。 旁边原本打退堂鼓的百姓见有人出头,立时又鼓起来勇气,也跟着喊道,“对,找他们去!” 衙役轻蔑的瞥了眼,朝着地上呸道:“还找他去?你先想想自己一个泥腿子能不能见到人吧?你要是个秀才举人,还能有点本事见官不跪,你就一个干活的莽夫,想进官府,就得先挨上十板子!” “哪有这样的道理!”俞逖怒道,“当初那是县令说的话,承诺了咱们老百姓的,你今天不说究竟是谁克扣了我们的银子和饭菜,你就别想走!” “对,别想走! ” “把我们的工钱还回来!” “你们,你们都反了不成!”二人眼看场面喧嚷起来,只凭他们难以镇压,只得将刀拔了出来挥舞两下,“这是县令大人的吩咐,你们谁再敢胡来,就跟我去县衙大牢里走一遭!” 见这二人似乎真被逼急了,连他的名头都搬出来用,俞逖怒极反笑。周遭的百姓乍一听见县令二字,先是不信,继而想起蔡泰的诸般行为,也不敢夸下海口说信,又见刀子比在身前,不敢肉身硬拼,只能捏紧拳头忍气吞声。 那二人也不敢继续留下来刺激他们,转身就想找个缝隙挤出去,生怕到时候这里闹大了让县衙里知道,他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俞逖和寇明旭岂能让他们二人就此离开,寇明旭还好说,农活干多了一把子力气,手里铁铲更是如鱼得水,当即横在二人身前,堵住去路。 俞逖没武器,但他素来精习六艺,射御都十分娴熟,且府中也有教习先生从小教授拳脚功夫,因此也算是颇有些功夫在身。只见他身形灵活,脚步轻快的靠近两个衙役,手在腰间游走,一把刀就被抽了出来,横在其中一人的脖颈上。 “你,你想干什么?”那人先是迫不得已止住脚步,随即就被劫持,他平日里出门靠着这身官服这把刀,谁不是恭恭敬敬的,哪里见过这副场景,“你挟持官府之人,可是犯法的!” 周遭来讨钱要说法的百姓也都愣住了,不知道这两个愣头青究竟是哪里来的,寻常闹个事没什么,但要动刀子威胁官府捕快,事情可就大了! “哎呀哎呀,这是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刀放下!”他们之中有个年老经事多的,忙拍着大腿出来讲话,一面给衙役不住地赔罪,一面让俞逖和寇明旭赶紧退下。 俞逖冷着脸,将刀推进半寸,“将你们领头的人叫来,否则我宰了你!” 寇明旭握着铁铲的手一抖,他还是头一回听见俞逖这么冷脸说话,不由得看转头看了眼,会意的将拦路的手放下,让另外个人回去叫人。 那人看同伴离开,又看了眼脖子上架着的刀,小心翼翼的赔着笑,“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别动刀,一会儿要是手不稳就不好了。” 俞逖压着人坐在木凳上,没说话,只是将刀又送进去半寸,迫得那人忙不迭的闭了嘴,半句话都不敢说。 他们这边是消停下来了,但那边的民工却忍不住着急恼火起来,叠声去问这两人究竟是哪个镇哪个村的,赶紧找个能说话的来管管,若是继续下去,只怕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寇明旭见状少不得上前说些好话,又道此事只和他们兄弟俩有关系,绝不牵连他人。 “唉,你们这两个后生啊,做事冲动,怎么也不知道为了家里人多想想啊……”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那边衙役就领了三四个人过来,“就是这个人,头儿你看,他还拿着刀呢!” 俞逖手腕丝毫不软,看着新来的明显领头的捕快,他依稀有点印象,但叫不出名字来,“我们的饭菜和工钱,都是被你们私吞了?” 来人嘿嘿笑了两声,一挥手身后的三四个兄弟就各自拔刀将俞逖和寇明旭团团围住,“你乖乖的放下刀认罪,将来上了公堂我还能给你说两句好话,不至于太惨。” “这么说,就是你们私吞钱粮了。”俞逖见他顾左右而言它,嘴里不尽不实,形容猥琐,也懒得再应付他们。 “欺上瞒下,做出这等事来还污蔑是县衙下发的口令,简直该死!”俞逖一脚将手底下的衙役踹开,任由那人屁滚尿流的爬走,随即反手将刀掷在地上,抬手招来身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麻烦兄台去县衙大门,将邹县丞和其余捕快衙役都叫来,我倒是想看看,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见他张口就是邹县丞,言谈见颇不客气,对面的捕快心底也有些发抖,色厉内荏道:“你以为你是谁啊,县丞也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寇明旭从袖里掏出汗巾递过去,俞逖慢条斯理的将脸上泥土灰尘抹干净,不紧不慢的道:“不才,远安县令俞知远,刚巧能见到邹县丞,也能在这件事上说得了几句话。” 噼里啪啦几声响,几个捕快目瞪口呆,手里的刀都尽数落在地上。 又是几声砰砰响,围在旁边的民工百姓也都瞪大了眼,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 —————— 1替别家服役:这个是可行的,因为剧情里的服役主要是修葺县里镇上的基础设施,比如码头桥梁道路等等,不是兵役那种,所以只要你有钱,就可以给钱让别人来替代,当然也可以直接给县衙钱直接抵了。然后其实服役还会有其他类型,比如说正役、均徭和杂役等等,更夫,轿夫,马夫,皂隶,门子这些都属于役的范畴,也有世袭制的役夫,但文中不涉及,所以不对此进行多解释。 第108章 巡察 不提在场的工匠如何震惊,眼睁睁看着个乡下干粗活的小子摇身一变成了街头巷尾常提起的县令,就说一开始被俞逖拿住的捕快,这时候眼睛也快掉在地上了。 尤其是后面被叫过来的四五个衙役,这会儿心里肠子只怕都悔青了,县太爷不记得他们,但他们整日当值可是将这张脸牢牢记在心底的,当初也都仔细叮嘱过,让平日里都夹着尾巴做人,便是要捞油水也不能太过分,谁知道刚开始没两天就捅娄子,还直接捅破了天。 “大人,”为首的捕快颤巍巍开口,想要求情,“小的们实在是平日里手紧,所以才猪油蒙了心,但如今刚做了几日,手里没敢捞多少,还请大人看在平日里哥几个任劳任怨的份上,网开一面。” 俞逖目光划过他们一行人,“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眼见似乎有转圜的余地,其余人也忙开口附和:“是啊,大人,小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平日里花销极大,所以才做了错事,但这都是头一回,往后定然不敢再犯,还请大人恕罪啊!” 俞逖身上的衣袍仍旧挽上来半截,手上脸上也都还沾有泥土,和他平日里所展露出来的文弱书生截然不同,但站在周围工匠之中,却又显得太干净太单薄了些。 他看了眼工匠们,又看着还在诉苦的捕快衙役,轻轻慢慢的一笑,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何其荒谬!你们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难道他们就没有了?” 他手指一一划过那些打着赤膊的壮汉和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家里哪个是富足的?哪个不是要为了一碗饭一文钱来这个干这些活?你们还能说一句花销极大难以养家,他们呢?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花销要从嘴里手缝里挤出来,这样都难以养活全家,你们还仗着这身官服去克扣伙食工钱,良心何在?” 俞逖心中怒气难以平息,自打他上任远安以来,虽不敢说面面俱到事无巨细,但只要他能做到的能想到的,什么没有尽心尽力去做。 当日县衙因庄昌杰一事几乎被换空,他回顾前事,知道这些衙役是因朝廷不发俸银,只有些伙食补贴,所以习惯收摊贩商铺保护费来赚取银钱。故而他上任之时特地从私房里掏出每月四钱的工钱来补贴他们,也着重将之写在了招募衙役捕快的告示里。 谁知他们贪得无厌,犹不知足,连百姓干活时的这点菜钱和工钱都要克扣! “大人,小的,”为首的捕快面色慌张,“小的这就将前几日未发的工钱还给大家,还请大人饶小的一条狗命,让小的能戴罪立功!” 他虽然掉进钱眼里,但俞逖其人如何,这些日子可都是看在眼里,寻常事上疏忽几分他并不会如何计较,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之后该是如何继续如何;但一旦涉及到百姓民生,那可就是雷霆手段了,不见之前的庄主簿和万家人,这会儿都个个吃上牢饭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胸前摸出个钱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块碎银子搁在地上。 码头这边大约一百来人,每日克扣十文,修缮已经开始四天,不加菜钱,算下来的工钱其实并不多,但就连这微薄的几两银子都要抢了去,便显得人更加可恶了。 和那捕快一起跪在地上的其余衙役,也慌慌张张的从袖子里腰上荷包里摸出铜钱来,放在地面上。 其余工匠见状一时大喜,急忙冲着俞逖和寇明旭道谢。 寇明旭眼疾手快地将不远处一个要磕头的老大爷扶了起来,“快起来快起来。大爷,这不是什么大事,以后你们要是遇见不平事了就记得往县衙去,咱们大人可不是从前的蔡泰,并不会随意打人板子。” 俞逖将他们拿出来的碎银铜板堆在木桌上,合在一起倒比这几日克扣去的银子还多些,他笑了笑,“这不是个个都有钱吗?怎么会变成养不活家吃不起饭的?” “大人——”为首捕快露出个苦脸来。 而这时候,邹县丞那边也带着县衙里没当值的捕快衙役到了,他一来就看见这边的场景,也瞧见了跪在地上的人,心里一面叹气一面无奈,好好的日子不过,何苦要闹腾出事情来呢? “大人。” “都带回去,脱了这身官服解了佩刀,日后不必再做捕快了。”俞逖此时已经逐渐消气,故而对着邹县丞十分心平气和,“对了,仔细查查他们过往的言行,看有无欺压百姓的地方,若是有按律论处。” 邹县丞低头看了眼,一挥手示意手下人赶紧把这几个哭天喊地的带走,顺带的买菜做饭那人也一并带回去调查,菜色又烂又难吃,窝窝头也费牙,若说采买的这人没搅和进来,任是谁也不相信的。 俞逖眉头拧紧,又见邹县丞和县衙大半捕快都在这里,也有围观百姓作证,索性便将方才和寇明旭讨论的主意挑挑拣拣说了出来,顺便也让百姓心底有个数,若是日后再有此等情况发生,他们自然知道是底下人欺上瞒下,而非县衙给出的命令。 邹县丞略一思索,虽觉得繁琐了些,但也的确是个抑制中饱私囊的好办法。他们也并非是不让捕快捞油水,水至清则无鱼,这世上还没光干活不吃饭的人,但好歹不能太过,都要来压榨百姓的这几文血汗钱,那迟早是会出事的。 他顺着俞逖的思路去想,又提了两点意见,俞逖沉吟片刻后也没反对,颔首答应了。 “劳烦县丞回去后将这事告诉主簿,让他写个章程告示出来,贴在县衙门口,过往的路人都能瞧见。” 邹县丞笑呵呵答应了,又见这地方暂时没什么其他事情,便犹如一阵风似的带着人离开了。 带刀的捕快离开,那些工匠才敢凑近,跟见了什么稀罕物似的围着俞逖寇明旭二人转了好几圈,一人说了句话就心满意足的走开了。 俞逖见状也不好多留,他本就是偷摸过来查看情况的,只是没成想第一次就抓了几个典型,这会儿日头渐渐下移,又快到了上工的时辰,他便跟上前的老丈多聊了两句,随即借口不打搅他们休息拉着寇明旭赶紧离开了码头。 寇明旭倒是挺开心的,他从前闷头读书,后面又因为父亲重病想方设法赚钱,少有这种受百姓夹道欢迎的时候,虽说不是他的缘故,但见了心里也高兴。 “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俞逖看了眼他脸上的泥土,想到自己方才也灰头土脸的和那些人说话,一时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先找个地方把脸洗干净,然后去城门外看看官道。” 说起来这官道是得每年修缮维持的,毕竟来往都要走,但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之前只是草草敷衍,每逢下雨那就是泥泞一片,人过路泥水都能淹到小腿处;要是马车过路那就更好了,旁边人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干净的。 寇明旭跟着俞逖找了处水井洗脸,又把衣袖裤脚放下来,互相看过没什么脏污才又迈步朝着城门口过去。 所幸负责官道这边的捕快没出纰漏,远远望去工匠此时都还在棚子底下休息,二人随意找人问了几句,饭菜不说可口但管饱,工钱也是照例发放。 等他们开始干活以后,二人也站在不远处观察了几刻钟时间,没有那等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捕快和工匠之间不说相处多么融洽和谐,但也不是乌鸡眼似的争斗,井水不犯河水。 俞逖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还有能看得过去的地方,若真都像码头那边,他就得想法子好好管制这批衙役了,如今看来虽说有不长心的人,但同样也有做实事的人。 眼看今日时辰也不早,况且来回奔波两个地方,二人都有些乏累,也不打算去下个地方一日就巡察完毕,当即就预备打道回府。 这边祝春时身体虽好了,但泻露圆荷仍旧不敢让她劳神费心,因此她每日里只去书院那边看看情况上上课,除此外就是和洪青黛周端年几人说话解闷。 “那日可真是吓死我了,要不是胸口还有微微起伏,我还真以为你——”洪青黛半抱怨半担心的开口,说到后面似乎是觉得不吉利,忙转口道:“近来好好休息也好,可巧快要到年下了,这还是你们在远安头一回的年节,可不得好好布置庆祝一下?” 祝春时原本还在逗周端年怀里的小六,小六经过这段时间身体也较从前好了许多,说话也伶俐了起来,每日里还有好几个人抱着她四处玩,看起来人也活泼了许多。 “你不说我都险些忘记了。”祝春时愣了愣后笑道,“的确该准备起来了才是,不止远安这边要筹备送礼,还得买些年礼送回去。” 单说远安这边,和他们关系渐渐熟络起来的就有邹县丞苏主簿寇明旭,再有几家举人几家商户,零零散散二十来家,都不好疏忽轻视。若是再加上京城的俞祝两府,还有俞逖的好友同窗,她的手帕交,拢共三四十家的关系,想起便叫人头疼。 “今年你还是同老爷子回家?” 洪青黛撇嘴,“自然如此,我要是缺席了,明儿你就能在大街小巷听见我不孝顺的话。”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洪家满门的大夫,但除了洪老大夫外,个个都认为女子不该抛头露面行医,因此对洪青黛横挑鼻子竖挑眼,每逢这种团圆时候总是容易不欢而散。 “也好,说句不中听的,估摸着也就这几年,就当是为了哄老爷子吧。”祝春时手指微弯,勾了勾小六的鼻尖,朝着周端年道:“你们姑侄都还小,今年来县衙陪我一起过年,好不好?” 周端年一怔,咬唇摇头,“我和小二小三她们几个一起过年就好了,不打扰祝姐姐你。” 她们这群“小乞丐”,最大的也就是周端年,其余那几个更是只有五六岁,人还没灶台高,平日里都是跟着书院这边吃饭,还有几个婶子时不时过去隔壁搭把手照看一下,等过年书院停课,真让她们自力更生,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祝春时想着就轻捏了下周端年脸颊,“我们过年也就是这么些人,加上你们几个还热闹些。别急着推辞,先回去和小二小三她们商量商量,真要你们几个过,可不得残羹冷饭的,走几步到我那儿去多好,能吃能玩,小六也有人看着。” 周端年有些心动,她去年就是带着小六和小二小三她们在破庙里过的年,庙里什么都没有,风还大,她们搜遍全身也只有几个放了好几天的馍馍,每人分了一块看着天边的烟花就这么过去了。 洪青黛也笑道:“傻丫头,还不快答应你祝姐姐,等年下的时候书院这边也空了,你们几个小姑娘住在隔壁,没吃没玩的,还要小心着凉风寒,那时候我可没空来给你们看病。” “不急,你回去了和小二她们慢慢说,左右还有段时间才到年下。”祝春时摸摸她,又摸摸小六,“好啦,你们去玩吧,一直留在这儿倒显得无聊了。” 周端年点点头,顺便还按着小六也点了下头,随后才牵着人欢喜地离开了院子,看得祝春时洪青黛两个人都忍俊不禁。 “春时,”洪青黛叫了她一声,突兀道:“这几日你和秀秀见过没有?” 祝春时不明所以,“自然是见过的,秀秀不是也在书院里读书,顺便帮忙?我记得饭堂那边的蔬菜还有些是从谷婶那里采买的。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洪青黛皱了皱眉头,迟疑了半晌,才欲言又止:“我也是想给你提个醒,但这话说来又没有证据,也只私下和你说。” 祝春时见她煞有其事,忍不住好奇起来,“什么事?” 洪青黛似乎也觉得背后说人不好,故而那话在喉咙里滚了两三转也没吐出来,只好囫囵道:“就是上回重阳宴,我瞧着她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祝春时啊了声,身体往她那边靠近,小声道:“她看我什么眼神?重阳那日我忙着应付其他人,倒是没怎么注意你们。” 洪青黛瞪了她一眼,“还能有什么,小姑娘看富贵人家的眼神呗,我那日同她说了几句话,她话里话外十分羡慕你,后面我无意间提及唐太太,她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好。但我又想她那些经历本也不是普通姑娘能忍受的,所以并未多言,只是后面越琢磨越觉得有些不对,偏生那之后你又忙着其他的事没空,所以才耽搁到今天。 ” 祝春时若有所思,只是对于张秀秀,有些话她也不好说,说了倒像是揭人伤疤似的,因此平日里遇到了打个招呼说几句话,比不得和洪青黛这般交往自然顺遂。 “我知道了,多谢你记挂着我。”祝春时微微笑道,“等之后有合适的时机,我会和秀秀好生聊聊的。” 若说是羡慕,那是人再正常不过的情绪,谁都会有;便是嫉妒也没什么,即便是她也不敢说自己没嫉妒过人,只要调解得宜就好,毕竟谁也不是圣人。 第109章 年礼 时间一晃过去许久,祝春时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和张秀秀说话,但她近日看着,兼之泻露她们也常在书院碰见,回来后不免和她提起,倒是一切如常,并无什么不妥,她略思索了片刻,因这事不着急也就先慢慢放下。 天气日渐寒冷,秋衣渐渐褪身转而换上了初冬时分的短襟小袄,祝春时出门时还被冯嬷嬷仔细叮嘱了好几句,若非执意拒绝,这会儿连披风都已经上了身。 她手里拿着从街上小女孩那里买来的一支含苞待放的早梅,又去小贩那里买了三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拿在手里。 圆荷看了便笑道:“姑娘也是越来越像小孩子了,从前在京城,太太可是不许您这样的。” “这会儿太太瞧不见,便是自在些也无碍。”祝春时将包子一分为二,一半递给圆荷,另外两个递给泻露她们分,自己先尝了口包子,虽比不得巧莺她们的手艺,但也别有趣味。 她们一行人出来是采买年礼的,先是在福铜街那边看了好半天,挑挑拣拣出来几个看起来有趣的,遣了个跟出来的小丫头拿回去,便又转了道。 泻露吃完了半个包子,将写好礼单的几张纸从胸前拿了出来,“后罩房那几箱子里的绸缎布匹都是从京城里带出来的,到时候装个一两匹拿回去还成,若是多了就不像样,再有那些珍珠金银也是如此,还是要买些这边的特色土仪才好,不管贵不贵重,总之都是心意。” “这我懂,这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绿浓笑盈盈的接话。 祝春时听了也笑,“好绿浓,这段时日读了书,果真不一样了,这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泻露一面往前走一面道:“绿浓这话说得对。姑娘,前边就是同水街,虽说不大显眼,但买些寻常物事却是个不错的去处。” 祝春时颔首,她是个只管看东西选东西给钱的,至于要去什么地方则全由泻露圆荷拿主意。同水街虽然不是什么富贵去处,但富贵东西京城那些人什么没见过,珍珠掉在地上眼也不带挪的,只怕还瞧不上远安这边的,那不如取巧送点新鲜。 步入同水街便十分具有年下的气氛了,道路两边已经摆满了小摊,不是卖红灯笼就是卖瓷碟红布的,再不济也是红纸对联等物,总而言之,放眼望去都是喜庆颜色,不是大红就是大紫。 周围也多是挎着竹篮或背着背篓的妇人,走走停停,偶尔有看中的东西便讲讲价,若是好说便买下,若是说不拢那就要吵几句嘴了。不时也会有牵着小孩的父母路过,孩子手里或多或少都捏着糖葫芦糖人等物,要是家中宽裕些的,也有拿着点心和灯笼的。 祝春时看得眼也不眨,身边的泻露她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个个都有些惊讶。 “原来这么早就已经有过年的氛围了吗?”祝春时呢喃了一句。 泻露她们从小跟在祝春时身边,家中也没个亲人,每年都是在府中过年过节,因此对于外面只有耳闻没有目睹。 但双燕不同,她算不得家生子,家中父母俱在,是而每年都要回家聚上几日,因此见怪不怪,“这是刚开始呢,还不算什么,因到了二十三基本上就不再赶集了,有些离得远的,可能一月也就来一次,所以会趁着这日将需要的东西都赶紧买回去,那些离得近的,有时间有闲情挑一挑,就每日买一点点,几次也就买齐了。” “这样吗?”祝春时笑道,“那我们也是赶巧了,凑个热闹。” 这时节街市上没什么新鲜瓜果,倒是果干颇多,祝春时一路看过去,便见梨子都做成了梨条、梨干、梨肉、梨圈好几种,还有什么山楂条、乳糖、樱桃煎、核桃肉之类的,除此外还有各色蜜饯,各色香药果子,还有些下酒的小食,煎鱼鸭子梅汁粉羹,一色摆在支起的小摊上,令人眼花缭乱,只觉得个个都好吃,样样都想吃。 京城虽然也有这些,但官宦之家有时候自恃身份,是不爱吃民间这些小食的,觉得不干净,平日里馋嘴了就吩咐小厨房做几样出来,虽说食材用料更好,但味道却各不相同。 祝春时看得口齿泛津,各式各样都买了十来份,仔仔细细的打包好,打算到时候送回京城给梁瑾钟成玉和家中姐妹尝尝。 “阿玉丹青妙笔,得再去买些上好的民俗字画送去,给她看些有趣的。”祝春时说着就踏进街边一家字画店,皆非名家手笔,但一一看来却颇具野趣,很有些风流不羁之感,且多画山水,她还在其中看见两幅有关远安县的笔墨,便索性直接挑了五六幅字画。 “不如再送些文房四宝?到时钟姑娘看了技痒,还能立时动笔。”泻露笑道。 “挑一套咱们县里自己做的,也不说用不用,且给她看个新鲜,再备上一份茶叶。”祝春时叮嘱道,“阿瑾不爱这些,去给她挑两个新奇的摆件,例如什么斗彩鸡的杯子,芙蓉冻的花插,她能摆在屋子里时时把玩。” 一行人且说且挑,除此外什么蜜蜡珠太湖珠玛瑙,新出的珠宝钗环也都挑了几份,都不是特别珍贵罕见的,但一日下来七七八八也花去了一二百两银子。 祝春时回去后数着手指点了点,“吃的玩的看的用的,都备上了。六哥你来瞧瞧,还有什么需要的?” 彼时俞逖也刚从外头回来,袍子上还有没干透的露水,他先去小火炉边烤了烤火,待手上暖和了才走近,顺手拿起一幅字画来看。 “这画倒是有趣,我也挑几幅给那些个同窗送去,还有七弟九弟他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俞逖笑道,“这些就很不错了,我再去挑几本名家法帖,新书的刻本手抄本就行,孤本古籍之类的就罢了,咱们也给不起,还得留着明年万寿千秋送去。” 祝春时算了下日子,叹了口气,“那也快了,过了年就没多少日子。往年什么都从府里支银子,便是送礼也是府中备好,没从咱们手里过,不知道还要这么大的花销,就这还怕人说不尽心不好。” 这么一说俞逖也有些愁,毕竟银子总有用完的时候,他的俸银每月四两五钱,一年下来不过五十两左右,勉强够自己吃喝,其他的是再不能了。 “县上这些人家准备了什么?” “我正要和你商量呢。”祝春时拉着人到罗汉床边坐下,将一早写好的礼单拿出来给他瞧,“绸缎布料总是必备的,我想着从咱们带来的缎子里挑些,再去县里布庄买些,每家绸六匹,缎六匹,锦六匹,毛青布六匹,再看每家的男孩女孩,两套笔墨纸砚,两份玛瑙翡翠各色钗环,如何?” 俞逖打眼一瞧,上面每家什么关系亲疏远近该送什么礼都列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不免握了握祝春时柔荑,“还说让你好生休息一段时间,不想还是让你费心了,我瞧着都好,挑不出不好的地方来。” “若是家中只有男孩的,便多增两套新书刻本,若是只有女孩,就添几个金银项圈香珠荷包。除此外礼饼果子点心蜜饯,能早准备的我都吩咐下去了,那些不好储存的就提前一日买回来,否则放久了倒不好。”祝春时眼眸微弯,声如珍珠落玉盘,“我整日里没事做,琢磨这些也能打发时间,算不得什么费心劳神,左右我只下吩咐,自有泻露圆荷她们替我跑腿忙碌。” 俞逖一笑,“那该赏她们才是,可巧县里周转了过来,我的俸银这月还剩下了一点,够给她们拿去买果子吃。” “那我先替她们谢谢六哥啦。”祝春时含笑,“对了,今年你要不要去荆州府那边述职?” “上午还和邹县丞他们说起来,本来不用的,但远安之前有些特殊,我又新来,还是要去走一趟,好歹将这些时日以来远安的情形告知上峰。”俞逖提及正事脸色就稍微严肃了些,只是手仍旧紧紧握着,“当然,要是能哭穷给县里挣点来年的上下发展修缮的银钱也不错。” “什么时候过去?” “腊月二十三之后就放年假,一直到十五才重新上值,我想着腊月初五过去,来回三四天工夫,回来后刚好将县衙上下的事情处理完,就安心过年。” “那也没几天了,我再去准备些给知府的年礼。”祝春时说着就要下地,张嘴就要叫人进来,被俞逖及时拦住。 “这事不急。”俞逖慢声道,“上回和京城通信,我请老爷查了下这位知府的来历作风,年少中举意气风发,受了些挫折,年纪渐长后行事沉稳了起来,为人也极正派,虽不至于两袖清风,但素日里生活也十分简单质朴,咱们准备些能用得上的东西,那些撑门脸的虚物便去了。” “我知道了,你放心。”祝春时虽然是头一回面对这些,但从前在太太柳青璐跟前学规矩做事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对了,今年夏天咱们来得匆忙,冰敬没给,这回入冬,炭敬给不给?” “给吧。”俞逖沉吟片刻,“若是县里有人来送,你也只管看着收下,别太出格就好。” “知道啦,你说了我就明白的。”祝春时立时就懂了俞逖的言下之意,三节两寿冰炭敬都是官场上惯有的规矩,这次她忙里忙外准备的年礼,若是送自家人那就是人情来往,若是往上峰那边送,那就叫送礼了,只是冠了个年礼的好听名头。 俞逖不求什么干干净净大公无私的清白名声,祝春时自然也不是视金钱如粪土的高洁之士,他们两个只不过是汲汲营营的俗世人罢了,按着规矩来便是最好不过。 如此说定,见祝春时又要去忙,俞逖也不甘寂寞的跟了上去,两个人不仅有商有量的准备好了送给知府的东西,还让俞逖翻出来一些精巧的宫花珠串,他顺手挑了朵极妍丽的牡丹花往祝春时发髻上插,祝春时边笑边从匣中拣了朵白梅,也往俞逖帽檐上插去。 见他又要拿着胭脂抹过来,祝春时急忙把人拦住,混乱中从匣子里抓了瓶蔻丹,这下可好,夫妻俩一个要给另外一个涂胭脂,一个要给另一个染指甲,相持不下,于是双双屈服。 俞逖手不算巧,但胜在手稳,凭借着之前画眉的残存功力,给祝春时涂了个无功无过的胭脂,唯独有一点,审美不算极好,胭脂颜色不配她今日的衣裳首饰,但看久了也勉强顺眼。 连平日里给她梳妆的圆荷泻露也从开始的眉头紧皱,到后面看多了就不自觉舒展眉心。 祝春时则把俞逖按在椅中,她的手又巧又稳,可比俞逖好上许多,尤其蔻丹这种常用的东西,即便没自己上过手也看多了,因此除了刚开始的两个染坏了,后面就越来越顺利,颜色也十分均匀好看。 祝春时忍不住道:“我记得箱子里还有几匹浅粉色的缎子,不如用来给六哥你做两身衣裳。” 俞逖也欣赏了下手上的蔻丹,他倒没什么别扭,毕竟他虽然不涂这东西,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子涂脂抹粉的并不少见,世人也多欣赏而非惊奇。 “可以。”他想了想方才箱底一闪而过的绸缎,“不过不用做两身给我,一人一身就好,我们一起穿出去,不是更好?” 祝春时跟着他的话想了想,一时也觉得不错,他们虽是夫妻,但除了新婚那时都穿了喜服,其他时候的衣饰多是颜色微有相似,遥相呼应,还不曾有同匹缎子做的衣裳,尤其俞逖更没有粉色的衣裳。 二人就着胭脂香膏又说了半晌,俞逖不通此道,但祝春时梳妆台上的那些瓶瓶罐罐他都不知看过多少次了,便是再不了解也能凭借这些知道一二,因此还算应答如流,直到春容进来传饭,这才暂时消停。 第110章 丰厚礼单 双燕搁下手里的红纸,转而去盯着祝春时手里刚有了雏形的纸花,时不时用手指点点接下来的步骤,等见到她有些熟悉了才低头继续做自己的活儿。 巧莺坐在靠近炭盆的地方,手指七绕八绕,一朵栩栩如生的粉花就从手中做了出来,旁边的笸箩里已经装了满满一筐。 泻露圆荷几人也纷纷低头编络子,不多时手底下就勾出来平安结、如意结、双喜结、盘心结等各色不同的花样,一一摆在桌上,不经意瞥过去只觉得琳琅满目。 祝春时刚折好一朵搁在几上,就听见外面小丫头掀帘子进屋的声音,道是杨家的年礼送来了,一并过来的还有楼太太,如今正等着回话。 泻露一听,忙将桌面几上的络子和纸花都收拾了起来,圆荷双燕几个也手脚麻利的起身,铺在罗汉床和贵妃榻上的琐碎东西也都归拢到箱子里。 “让嬷嬷请楼太太进花厅喝杯热茶,我更衣就过去。”祝春时现下穿着六七成新的家常衣裳,还是当初在京城时府里做的,自然见不得外客,主仆几个娴熟的取来新衣和首饰,三两下便将她打扮齐整妥帖。 “昨儿姑爷才走,今日就有人上门了。”泻露低声道。 祝春时抿了抿口脂,对着铜镜抹平,“该来的躲不掉,都是须得应酬的,咱们准备的礼送出去了吗?” “京城那边的前几日就送去驿站了,估摸着到二十三左右刚好到太太和各位姑娘手里,至于县里的还没派呢。”泻露弯腰理了理衣裳裙角,又拾掇了两下她腰间的玉佩和如意结。 “那就等六哥回来了再送吧,不急在这几日的工夫。”祝春时扶着人起身,出门时又停下对着圆荷道:“去匣子里称些碎银铜子,再拿些银锞子,装在红封里赏给杨家那边的仆妇。” “姑娘放心。”圆荷福了福身,“我这就去,再带上些清酒和果子,够她们打发时间了。” 花厅就在院子右手边,从廊下过去,脚不沾尘,几句话也就到了。祝春时进去时楼太太正低眉喝茶,冯嬷嬷束手站在旁边,见着她来,忙上前两步打帘子。 “见过夫人。”楼言心急忙搁下茶,碎步上前见礼。 “楼太太今日怎么过来了?”祝春时抬手示意她坐下,又使眼神让冯嬷嬷下去休息,“正逢年下,我还说太太怕是忙碌得很,等闲见不到面。” 楼言心含笑,声音很是温和:“再忙也总有时间来见见夫人,本来之前有几次也想请夫人赴宴,但听说夫人事情颇多,所以不敢打搅。” 祝春时眼睫微垂,轻轻哦了声,“前些时候的确有些琐事,难以腾开手,幸好太太没走这趟,否则我心里倒过意不去。” 楼言心自然也知道祝春时这段时日的遭遇,心里虽不赞同觉得太过抛头露面,但到底和她无甚干系,只偶尔和庞吴两人聚会时草草提起两句。 “夫人心地善良,凡事都为了百姓着想,我等俗人不敢相比,但心里也十分钦佩。”楼言心笑意满满,“偶尔宴上提起夫人谁不是夸赞连连,还都可惜自己年岁渐大没有年轻人的拼劲,只有羡慕的份儿。” 祝春时眼眸微弯,唇角也衔着抹笑,“担不得太太这句话,不过是闲不下来也不愿整日待在屋子里无所事事,才自己随意折腾而已。” 楼言心眼观鼻鼻观心,自然不会相信祝春时这话,且不说她折腾的这桩桩件件,换个人境遇可就全然不同了,单看俞逖那边从头到尾没出来说过一句,平日里提起他夫人也只有满口的称赞,看不出半点不满来,其余人闻弦音而知雅意,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起来之前我家老爷做事不周全,导致俞大人时有不便,实在是罪过。”楼言心慢条斯理说起来意,眼也不眨的盯着祝春时面上神色瞧。 祝春时轻轻嗯了声,带着疑惑的意味,瞥见楼言心赔笑的神情,忽然反应过来是在指他们刚来时杨家和万家偶尔下绊子,以及上回重阳说的田租等事。 她低头喝了口热茶,茶汽氤氲弥漫,遮住她的面容变幻。 楼言心讪笑了两声,“我出来时老爷还再三叮嘱过,说俞大人和夫人这是头一回在咱们远安过年,只怕各处都不适应,便是采买东西估摸也不趁手,让我仔细帮衬着点。” 她说着话,双手奉上一份礼单,一直垂眸盯着鞋尖的泻露偏头看了看祝春时,见没露出什么不好的表情来,才碎步过去接了来,摊开一页让祝春时看。 礼单很是丰厚,先不说写在最前面的千两炭敬,后面缀着的绫罗绸缎,古籍书画,茶叶摆件也都不是小数目,更别说还有琐碎的珍珠宝石礼饼果干等物,细算价值估计也有几千两了。 祝春时抬眼看着楼言心,不紧不慢的道:“杨老爷和太太未免太大手笔了,我们无功不受禄,实在担不起。” “俞大人和夫人怎么能说是无功不受禄呢?”楼言心笑道,“自打大人来了,咱们县里上下风气为之肃清,官差衙役也个个奉公守法,再没有从前的陋习,我们几家做生意都比从前要顺利些,这是前两年担惊受怕时想都不敢想的事。” “不瞒夫人,之前我们送给前面的县令、县丞、主簿、师爷和胥吏衙役的东西加起来可要比这上面多出几倍不止,还不是求个心安,免得覆了周家的后尘。”楼言心说着叹起气来,随即似乎是觉得场景不合适,又忙道:“大人和夫人刚来的时候,我们老爷有眼不识泰山,做了许多糊涂事,幸好大人不曾计较网开一面,如今的好日子又全赖大人,心中自然是感激不尽,偏生我们家也没别的东西能拿出手,只有这黄白之物勉强能充充门面,还望大人和夫人不嫌才是。” 祝春时拿过泻露手里的礼单合上,放在身旁的茶几上,两指点在封面看似随意的往旁边一推,“夫君是远安父母官,这些都是他分内之事,即便没有杨老爷和太太,这也是应该的,谈不上感激二字;至于太太说的糊涂事,那就更是小事了,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想来夫君也不会在意这些。” 楼言心的目光落在她手指上,当即从这个动作里悟出了意思,她有心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一对上祝春时看过来的眼神,那些话就不自觉卡在了喉咙里,只好就着过年胡乱攀谈了两句,随后便借口家中还有些事要处理请辞。 祝春时也不拦她,笑眯眯的起身把人送出院子外,“年下我这里也清闲,随时欢迎楼太太过来说话消遣。” 楼言心看着她脸上扯出笑来,点了点头,便带着她家仆妇婆子和年礼一道离开了县衙。 泻露扶着祝春时往里走,不解道:“那些东西很拿得上台面,杨家又要指着姑爷才好行商做事,姑娘怎么不收?” “年礼年礼,送的是个心意,收的也是心意,送得丰厚些本也没什么,但她那礼单上的东西,我只是粗粗一瞥,不算冬日用炭的孝敬,折合下来也有三四千两银子了,这么大笔数目什么意思?”祝春时淡淡道。 “姑娘觉着他们是想借着送年礼的口给姑爷送银子的?” “难道不是吗?”祝春时扫了眼院中几棵干瘦的树木,顶上还缀着零散的几片枯黄叶子,“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今日收了几千两银子的礼,明日人家要你帮忙行个方便,是做还是不做?今日收了杨家的东西,明日温家骆家送的东西也不会少于这些数目,收还是不收?好端端的,给自己惹麻烦来干什么。” 圆荷在正房里烘好了银质小手炉,见泻露扶着祝春时回来,忙迎上来将东西塞过去,她依稀听了两耳朵,不免也好奇道:“那咱们就不收他们的礼了?可姑娘您还备了东西,总不能只出不进吧?” 虽说这时候还没落雪,但也渐渐跨过了初冬,被屋外的冷风一吹,祝春时手指也冰凉起来,手炉立时就将掌心暖得热起来。 “且等着吧,她今日回去,必然要和杨老爷商量,过两日还会重新上门。其他家也不是眼瞎耳聋的,只怕这时就在派人打听消息了,知道今日我拒了这份礼,再送东西时就会斟酌三分。” 双燕和巧莺在暖阁中靠着熏笼扎花编结,祝春时便也不往内室那边去,握着手炉过来这边坐了。 “还以为是个真心的,不想心里也有谋算,一件事心眼七绕八绕的,也不怕脑仁疼。”圆荷撇了撇嘴,“年节下送个东西也能掰扯出这么多意思来。” “别说是这里了,即便是京城那边,送礼也不是随着心意胡乱送的,谁家亲谁家疏,谁家官场上有牵扯,谁家后宅里有往来,谁家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桩桩件件都要烂熟于心,否则送礼讨喜不成反容易结仇。”祝春时揉了揉额角,她从前在两位太太跟前也是见着人费心头疼的,说出去是掌着一家子大权风光无限的人,但私底下仆妇月钱府里账册各家结亲百日过寿什么不操心?这还不算三天两头的小宴,逢年过节的大宴,以及各类琐碎小事,一年到头难得有消停的时候。 圆荷搬了杌子过来坐在祝春时脚边,和巧莺她们一起扎花,将这些听进耳里,顿时哀叹一声,“还是做姑娘时好些,什么都不操心,一旦成家了什么事都找上来了,光听着就已经受不住了。” 巧莺噗哧笑出声,“圆荷姐姐,你说这话,可是觅着什么人动了心思了?” 双燕也跟着笑道:“我瞧着姑爷身边的连江小哥这段时间就常同圆荷姐姐说话,莫不是?” 圆荷瞪了一人一眼,“胡说什么,那是前段时间姑娘脚伤了,姑爷有时不在放心不下,所以让连江在周围跟着,这才多接触了几回说了些话,不想让你们两个坏丫头编排!” 正巧手里一朵花扎好,她索性往巧莺身上一扔,“双燕你且等着,我再扎个扔你头上!” “要我说连江小哥相貌为人都不差什么,也是姑爷身边得用的,将来前程还不定如何,说不得也能谋个官来做。”那花轻飘飘的,扔在身上也不疼,巧莺从衣襟上捡起搁在身边的攒盒里。 圆荷啐了口:“你还说我,我听你这话倒像是自己动了心思的,别不是不好意思说,才拐我身上来,明里暗里点咱们呢。” 巧莺被她说得红了脸,站起身把脚一跺,就要上前来拧圆荷的嘴,连手里编了一半的如意结都顾不得了。 圆荷岂是坐以待毙的人,见状不甘示弱的起身迎上去,两手空空的就往巧莺腰上招呼,顿时二人扭成一团笑闹了起来。双燕忙抬着绣墩离她们远些,免得殃及自身。 祝春时撑着脸在旁边看着她们笑,并不将那些笑言放在心里。 等过了半晌,她们二人玩累了消停下来,各自坐在一边喘气,祝春时才笑眯眯地提议,“左右六哥出门了,今日咱们吃暖锅吧,让小厨房那边准备些各自喜欢的菜,坐在一处也热闹,吃得也开心。” 巧莺是个爱吃会吃的,自然不会不同意,泻露圆荷等人也觉得冬日吃暖锅十分适宜,连声赞同。方才还在打闹的两人立刻结了同盟,手牵着手出去小厨房那边打点准备。 泻露看得好笑:“圆荷就是个无法无天的,自从来了巧莺她们,几个人凑在一处,闹又常闹,好又是真好。”她一边说一边将东西收拾在一处,“姑娘怎么想起要扎花了?” “院子里光秃秃的不好看,也显孤寂,若要用绸布来扎花绑在上面,未免太奢靡浪费,不如用红纸,既喜庆又简单,到时候往树枝上一绑,远远看着还像红梅。” “也不知远安这里下不下雪?要是下雪,那就更好看了。”泻露和双燕把暖阁里收拾干净,又拨了拨熏笼里的炭火,“就是县衙里不好装地龙,容易冻人。” 两刻钟的工夫,巧莺那边就带着人去花厅里布置起来,搬桌椅的搬桌椅,拿菜的拿菜,取炭的取炭,十来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的忙活,摆了两三桌,直到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色也黑沉了下来,才算是一切俱全了。 祝春时兴起,也不要人布菜伺候,还让搬了几坛酒水过来,和众人玩起行酒令,不拘文采如何,只论语句通顺,倒也有声有色的玩了好几轮,吃了好几杯酒下肚。直到月上中天略有些薄醉才散了席各自回房休息,杯盘狼藉的花厅都是第二日一个个醒转过来后才收拾的。 第111章 初十 两日后,俞逖还在府城未曾回来,杨家便已经上了第二道门,大抵是上回楼太太来摸了底,因此这次她并未亲自登门,而是派了素日跟着身边的心腹嬷嬷,祝春时也见过几回。 “家中突然来了远客,太太不好缺席,又惦记夫人这边,所以才吩咐老奴走一遭,还望夫人莫怪。”那嬷嬷看着是个精明能干的,一张嘴脸上就带笑,话说得伶俐的同时,双手递上了礼单。 泻露眉眼不动,伸手接过后拿到祝春时面前翻开。 祝春时抬眸,炭敬由千数改成了五百两,绫罗绸缎茶叶摆件的数量也明显少了许多,孤本古琴之类也屈指可数,至于礼饼蜜饯等物也都是按着六或八的吉利数准备的。 那管事嬷嬷自从礼单被拿走,视线就没从祝春时脸上扒下来过,直到看见对方眼底嘴角都露了笑模样,悬着的心才微微下落。 “杨老爷和楼太太也太客气了些。”祝春时见这份礼单所有东西加起来大约逾千之数,既不出格也不显得轻薄,用心可见一斑,显然是回去之后仔细思量过的,“如今大人不在县衙中,等他回来了,年下定然是要请杨老爷喝茶说话的。” “夫人喜欢就好。”管事嬷嬷心弦一松,说话更见喜意,“说来我们杨家要些黄白之物还易得,什么珍本古琴却难寻,好容易拐着弯得了这点子东西,还托了回外嫁的姑奶奶,想着夫人出身不比寻常,眼里见惯了好东西,还怕入不了眼。” 祝春时回忆了下礼单上写的孤本古琴,的确是上好的珍品,和这些东西比起来,什么金银宝石都得后退一射之地,想来杨家那边也是想投其所好。 她笑了笑,“楼太太多虑了,这些已是很好,算不得寻常之物了。” 管事嬷嬷笑意一滞,也隐约察觉到自己话里的纰漏,毕竟她身份低微,有些话楼太太能说,她却是不能的,因此干笑了两声,起身道:“夫人喜欢就是我们的荣幸。老奴出来了这些时候,家里太太心里一直挂记着,只怕还在等着消息。” 祝春时颔首,吹了吹茶面的热气,食指轻轻晃动两下示意圆荷送人。 管事嬷嬷忙又说了两句吉祥话,这才跟着出去了。 “让嬷嬷和春容帮着你把东西收进库房,单子放我梳妆匣底下。”等人身影消失在门外,祝春时才淡淡道,“里面的两本古籍挑出来放暖阁里,等你们姑爷回来了就能瞧见。” 泻露诶声,“可惜姑娘不太擅琴,只能让它束之高阁了。” 祝春时轻笑,“这有什么?在我这儿用不上,总有用得上的人,到时候拿来借花献佛也好。” “也是,逢年过节还不都是这些东西,有时候送出去的缎子茶叶绕了一圈还能回到手里来,都积在库房里生灰。也就书画受人喜欢些,常是有去无回。”泻露一想也笑了起来。 祝春时起身,走到花厅门口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色,不无担心的道:“怕是要下雨了,也不知道六哥他们是在回来的路上还是在府城。” 她说着又看向泻露,“过后若有再送年礼的来,照着杨家的这份礼单比对,价值若差不多便收下,低些也无碍,但要是高过许多,就退回去。” “怕是还多得很,现下也只有杨家来了,其他人都瞪大眼睛看风向呢,今儿姑娘收下了这份,明儿就七七八八的都来了。” “人情往来,哪里都逃不掉的关系。”祝春时摇头笑了笑,“我记得今天厨房做了点心?让人带去书院那边,也给那些姑娘们尝尝,然后就分给院子里的小丫头,左右咱们吃不完也是浪费了。” 书院那边是腊月十五放假,过了元宵之后再正常开课,这几日圆荷春容她们得了闲就要过去,一是布置练字背书的作业,自然是用书院提供的纸笔;二则是带着她们闲暇时给做一身过年的新衣,料子肯定是比不得上好的,但也都是寻常用的。 如此各自忙碌了两日,俞逖在初十这日的傍晚匆忙赶回到远安附近,彼时天上正电闪雷鸣,大雨眨眼间就倾盆而至。 祝春时本就害怕雷电,兼上次在丁家又受了一番苦楚,更是不敢走出屋檐半步,连声让泻露圆荷赶紧将门窗闭紧,主仆几个围坐在暖阁里,看书的看书,认字的认字,吃果子的吃果子。 圆荷讲了个在书院听来的笑话,祝春时用书掩着唇笑了两声,又接过剥好的果仁吃了,“下回该让圆荷来说书才好,我听着也不比酒楼的差。” “这几日听说市面上出了新本子,内容跌宕起伏惊险刺激很是受欢迎,酒楼说书常常满座,各家的姑娘都很喜欢,我还瞧见过两个眼熟的丫头去书铺抢话本,因只剩下一本而大打出手。”双燕掰着核桃,一半搁在白瓷碟子里,一半喂进嘴里。 “什么话本?”绿浓眼泛亮光,她虽不爱读书练字,但听话本这种好玩的事却极喜欢,每回祝春时请人来东厢说书或是出门去酒楼听书,她都是走不动道的那个。 双燕两手一摊,“我又没买到书,也没去酒楼听过书,怎么知道其中内容。只是听过路的人说,好像是什么仙人下凡,遇到了个农女,然后经历了极大的磨难,终成眷属的故事。” “什么仙人?财神爷吗?能变出来银子那种吗?”圆荷也巴巴的看过来。 祝春时从书页上抬头,“什么财神?” 双燕飞快摆了摆手,“哪有财神,只是说天上的仙人,好像是犯了错就被罚下来了,然后喜欢上一个凡人,后面的内容就不清楚了,改日上街我去书铺瞧瞧,若是有就买回来。” 圆荷顿时没了兴趣,哦声又低头和泻露小声说话,手里还拿着算盘打珠子。 “仙人?”祝春时倒是很感兴趣,“从前都是看什么富家公子和落魄千金,再不济就是贵族女郎和书生,偶尔也有狐仙花妖的,但结局都是和秀才结为了夫妻,看多了也就腻了。” “什么秀才?”暖阁外突然传来了询问声。 祝春时几人一愣,因着雷雨声大,她们根本没听见下人禀告和开门的声音,泻露最先反应过来起身,紧随其后的是圆荷春容,只是还不等她们出去,就见浑身被雨淋湿的俞逖拨开厚棉布帘子走了进来。 祝春时惊喜道:“六哥?” 她急忙起身,匆匆两步走到俞逖身边,“我还以为明日才到家,怎么冒雨就回来了?巧莺,快去让小厨房做碗姜汤来,泻露去柜子里找身干净衣服,还有热茶热水。” 眼见俞逖身上的披风袍服都湿透了,她又踮着脚去除下来扔在旁边,接过春容递来平时暖手的银炉塞进俞逖手里,“可用了晚饭?险些忘了,县丞和连江他们估计也陪你冒雨回来,双燕你去外头瞧瞧他们,看需要什么就点几个婆子一道送出去,别亏待了。” 巧莺双燕诶声碎步小跑了出去,绿浓也跟在后面去打下手,泻露也转身去了内室找衣服,春容去了隔壁耳房泡茶,圆荷忙将熏笼里的炭火拨了拨,侧身退后几步让出位置来。 俞逖解了披风,握着暖炉,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见诸事都被打点妥帖了,不免笑道:“我没事,别担心。”等坐在椅上被熏笼一烤,才打了个寒噤不禁觉得浑身发冷,直到接过春容递来的热茶喝了口,暖意从喉管顺延而下,才悄然舒展了眉心。 泻露很快将衣裳拿了过来,绿浓那边也带着人提了热水过来,还带了两个炭盆搁在净房里,这才退下,只余下他们二人在房内。 祝春时先帮着他除了外衣,伸手往胸前腹部一摸,全是凉冰冰湿漉漉的,衣裳都能直接拧出水来,终于忍不住抬眸看他。 俞逖自觉理亏,也不敢出言反驳,只好顺着她手上的力气往浴桶里一坐,热水瞬间浸遍全身,微微冻僵的身体才恢复了些许知觉。 “头发也全湿了。”祝春时埋怨了一句,按着人坐好,将头上的发冠去了,才拿着木瓢试了试水温,等觉得温度适宜了才敢舀水往他头发上浇,“有什么要紧的事非得这时候赶回来,明日回来不行吗?” 俞逖浑身舒坦地靠在木桶壁上,闻言轻笑道:“还真不行,有件事只能今晚做。” 祝春时皱眉,轻轻哼了声,“县衙这里什么事情这么重要,离了我们俞大人就不行,还非得今天就做?也说出来我听听,明儿我就去前边问问,看是不是真的。” “不是县衙里的事。”俞逖温声道,和她打起哑谜来,“私事。” 祝春时眉头皱得更紧,说句不害臊的话,在京城时对方不是在国子监或书房看书,就是去当值上班,而她则每日都待在后宅小院里,偶尔出去走走,一天内的确只有晚间那点时间相处,有些事情她不知道也很正常;但自从到了远安这边,对方每日里到处忙碌,她也事情不少,但感情却要比在京城时更好更亲近,凡事也都没有瞒着的,每日即便她不问,对方也要一一报备仿佛才心安,一时还真想不出有什么私事来。 除了这几日外出。祝春时盯着俞逖,将他身上仔细打量了两遍,并未看出什么异常来,“什么私事?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俞逖握着澡豆将身上洗了洗,即便他此时看不见祝春时脸上的表情,也多少也猜到几分,弯了弯唇角故作神秘道:“我没和你提起过,你自然不知道了,况且这事之前也不能说。” 他说着就捏了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好了,我起身穿衣,你去外面坐会儿,免得把你弄湿了,等我出去了和你仔细说。” 祝春时狐疑的看着他,又将这几日的事情翻来倒去想了个遍,就连坐在外边贵妃榻上了也还在想。她倒不是怀疑对方私德上出了问题,毕竟就算她再没心,也还是有眼睛能看的,来了远安后他们感情越发融洽和谐,寻不出一点问题来。 俞逖穿衣出来,见她呆愣愣的坐在榻边,眼里都沁出笑来,他走出去喊了人过来收拾净房,又在那堆换下来的湿衣服中翻了翻。 “看。” 祝春时抬眼,鼻尖幽香,眼前突然出现一簇红梅,上面还在滴水,有的地方已经残落,展开的花瓣也慢慢蜷缩回去,但依旧能看见锦簇的花瓣,在烛火下依然风姿绰约。 “这是?” 俞逖方才也有些紧张,拿出来之后甚至没来得及检查下梅花的情形,莽撞的拿到祝春时面前,直到水珠落在手背上,才轻嘶了声。 “回来时在野外碰见的,刚摘下来就下了大雨,所幸没在颠簸中被摧残得不成样子,应该也还能看?”俞逖有些怀疑的道。 祝春时欢喜地接过那簇红梅,又见他手上都是水,捡起榻上的帕子递了过去,“就为了给我带花回来?明日又不是不能看,我都喜欢的。” 俞逖笑着擦了手,起身坐在她身边,“自然不是为了这几株梅花,赶着回来不过是因为今日初十罢了。” 祝春时初时还有些懵懂,反应过来后一怔,颇有些哭笑不得,但面对这个理由,她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趿着鞋去博古架上找了联珠瓶来插花。 俞逖见她明白过来,也不点破,起身跟在人身后打转,“还有些东西是在府城采买的,但回来时太急,都落在连江他们那里,要明日才能看见,我身上只有这几株梅,夫人不要嫌弃才好。” 联珠瓶摆在罗汉床中间的几上,红梅姿态随意的散在里面,映在竹青色纱窗上。 “这是你要初五去府城的原因?” 俞逖摸了摸鼻尖,“一半一半吧,早些去早些回,等到了年下也能陪你安心过年;而且远安到底是县城,比不得府城繁华花样多。” 祝春时瞧着那几株花笑盈盈的,又趁他不备扑过去抱住腰身,埋在怀里,“谢谢夫君。” 俞逖只觉得眼前一花,便温香软玉投了个满怀,鼻尖传来她发上的桂花香味,双臂下意识的把人抱紧了些,心神荡漾之际忍不住低头去亲她,却被祝春时躲开。 他眼底疑惑还来不及出口,就被人拉出了内室来到暖阁,里面早有巧莺等人布置热粥小菜,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候着。对上祝春时看过来的狡黠眼神,他心底失笑,最终也只能无奈摇摇头,规规矩矩坐好先喝了姜汤用了饭食。 只是方才的失利到底还是在夜间讨要了回来,屋外电闪雷鸣好似天河的水倾巢而下,屋内却是浓情蜜意犹如春时。 第112章 麻烦 翌日俞逖一早去连江那里将东西取了回来,等祝春时醒来时就见罗汉床上摆满了东西,衣裙首饰,书画笔墨,吃食摆件,玉石瓷器,应有尽有,说句夸张的话,都能立马出去开个杂货铺了。 祝春时眉上浮现喜色,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又从几身衣裙里挑了套桃红色的换上,领着裙边在俞逖眼前转了几圈。 俞逖双手抱胸斜倚在门边,轻笑道:“好看。” 祝春时便走过去环住他腰,脸颊在胸前蹭了蹭,“谢谢六哥。” 俞逖拇指摩挲了下她的耳垂,虽说事到如今他对这称呼有些不太乐意,但昨夜已然讨了许多回来,并不在这时候争个高低。 其余的东西祝春时都让泻露圆荷收拾起来放在了箱笼里,只有那些吃食,她挑了些喜欢吃的和俞逖一人一口分着吃了,剩下的便分给了院子里的丫鬟仆妇。 接下来几日俞逖县衙里忙碌,先是将这几日积压的事情处理了,随后又和朱举人杨老爷等人分别喝茶吃酒,一直到二十那日才堪堪消停。祝春时这边也同理,先将书院结了课,又安安稳稳的把人都送回了家,随后又看着时间赴了两场宴会,眼见着年味越来越浓,她也闭门谢客了。 这日收拾年礼,祝春时指着果干蜜饯礼饼绸缎等物,“各分出十四份来,送去念念她们住的宅子,连着阿杏的份儿一起。”她说着又想起什么,“我瞧着近来阿杏精神好了许多,每日里和小六她们一起玩也开心。” 春容一面挑拣出东西来,一面笑道:“可不是吗?离开田家,又有银子傍身,还有姑娘护着,谁敢欺负她?还有玩伴,倒过得比从前好上许多倍。” “那宅子到底是从前周家的,当日从万家分出来许多财务补偿念念,但这宅子却因为转了几道手卖到我手里而疏漏了,我想着趁过年,刚好可以还给她。”祝春时也跟着搭了把手,将她素来喜欢的蜜饯添进去一盒,“只是当初将阿杏暂时安置在那宅子里,到时还给念念后,阿杏少不得要搬去书院暂住。” “姑娘当初让阿杏住那儿,不过是担心书院里人多嘴杂,不注意提了阿杏的伤心事,而且她还要养身体,什么都不方便。”春容收拾好几个盒子放在一处,手上没停嘴上也没停,“等过了年,阿杏身体也养好了,事情也过去好几个月消停了,住在书院也使得。” 祝春时想着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若是到时候书院不成,再另外想法子也好,总之县衙有俞逖这些大男人在,阿杏一个小姑娘却是不适合住的。 正忙着的时候,外边有丫头来报,说是京城那边送的年礼到了。 祝春时先接了信来看,这段时日倒不曾发生什么大事,只是封淑芸信上说,她先去李灌欠债最多的赌坊找了管事的说话,随后又雇了两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将人狠盯了一段时间,发现有点赌钱的苗头就跳出去给人揍一顿,将身上的钱一扫而光,等人满脸青紫爬来铺子里要钱的时候,她又通知了赌坊那边来抓人,一番折腾下来,如今李灌正被关在赌坊做最低等的苦力,每日里算是过得十分落魄。 祝春时看了后只觉得好笑,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既然寻常的法子制不住李灌,那手段稍微严厉些也不是不行,只是得瞒着点冯嬷嬷,别叫她知道了心疼难受。 她这么想着,信封里又掉出两张薄纸来,原是赌坊那边强逼着李灌写的家书报平安,她便让巧莺拿去给嬷嬷念了听。随后她低头继续看信上内容,自从上次冯燕如突然来了次铺子,那之后又来了两次,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就在冬月底腊月初的时候,瑞彩从铺子请辞了。 祝春时微微拧眉,仔细地看了下去,瑞彩去了哪里上面没写,但总归都是在京城罢了,至于身契也早在十月的时候给了她,算得上和俞祝两家以及祝春时都再没有任何关系。 圆荷就站在她身后,自然也看见了这几句话,登时有些生气,愤愤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主仆一场,她已经做了选择,日后就和咱们没关系了,只当没这个人就是。”祝春时也不觉得奇怪,当日将瑞彩送出去时她就有多种料想,眼下只不过是其中一种结局罢了。 “京城水深,她从前是被家中父母卖了的,如今背后又没人撑腰,还不知将来是什么模样!”圆荷怒声道。 祝春时笑着摇了摇头,顺着封淑芸的消息继续往下看,上面还说送了些京城的新鲜花样以及胭脂头油过来,铺中的生意也逐渐稳定下来,每月里有几十两的进账,结余的银钱送去了福婶子那边保管,账本也随信送了过来。 祝春时翻了翻送来的匣子,果真看见下面垫着账本,她将之取了出来,递给脸色仍旧不平的圆荷,“不值当为那些事生气,她是好是坏都是自己求的,我可还仰仗你查账呢。” 圆荷嘴里嘟囔着咒骂了两句,接过账本来,又取来算盘。 而祝春时则将封淑芸的信放下,转而看起俞家和祝家送来的信。 别说知道瑞彩离开消息的圆荷生气愤怒,便是半个月多月之前的封淑芸和她丈夫姜杨知道时也同样火冒三丈,因为那瑞彩根本没和他们请辞,而是在某一日铺子关门之后,只留了张纸条就收拾了东西离开,他们都是第二日才知道的。 “简直是蠢货!”封淑芸气昏了头,在铺子里面的小房间内走来走去,手里的一方帕子也被撕扯的不成样,她很是不能理解,朝着姜杨道:“我是哪里亏待她了吗?还是什么时候冲她发火了?亦或者我长得凶神恶煞面目狰狞?让她即便是离开都要这般偷偷摸摸,不敢来和我说。” 姜杨是个粗人,嘴巴笨,没他娘子能说会道,遇事了也只会闷头生气,“谁知道她怎么想的,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到处折腾,当日姑娘好意送她出来,简直是惹来一身骚。” 封淑芸抓着茶碗,顾不得茶水冰凉,一口闷下了肚才觉得火气降下些许,她闻言冷哼道:“她自己不知足罢了,将来是做正头娘子还是心眼不正做人妾室都是自己的命。” 姜杨见状,急忙又给她斟茶,“你也别急,她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的,如今又走了后面即便有什么事也和我们没什么干系,姑娘不会怪你的。” 封淑芸冷笑,“姑娘自然不会怪我,你难道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才来铺子上的吗?只是她眼皮子浅,看人家过好日子就以为自己也能行。” 这事姜杨知道时也疑惑,趁着这功夫索性问了出来,“按理说那瑞彩本就是犯了事的,姑娘不将她仔细处理了还送出来做什么?” 封淑芸瞥他一眼,把他新倒的茶水喝了,喉咙里舒服了点,才慢悠悠道:“让你平时少去听那些说书的故事,你觉得姑娘怎么处置她比较好?打发做扫洒丫鬟,还是到别的院子里去做事,亦或者打一顿板子找人牙子卖出去,发落到庄子上去?” “不行吗?” “怎么行?她既然已经露了心思,那就决计是不能继续留在府中的,她是姑爷亲娘那边派来的,那就是姑娘的亲婆母,担的就是这个任务,打发她做了扫洒丫鬟她就不做了?日后就不能继续想法子了?再者说,已经有了嫌隙的丫鬟你还留在身边用,是不是活腻歪了?”封淑芸原本也没想过这些,还是瑞彩到了这里后她逐渐琢磨出来的,有了二心的丫头谁敢继续用,便是皇帝也要怕宫女勒脖子。 “若是打发到其他院子里倒是使得,但是谁敢保证她歇了心思,谁又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才从姑娘院子里出去的,日后做了什么孽脏水全往姑娘头上泼。” 姜汤若有所思,“所以只能打发得远远的?” “其实还有个法子,那就是将她赶紧配人,像她这般精心调教的丫鬟,府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封淑芸说着就将手一摊,“可惜姑娘觉着花骨朵一般的人,随意配人真就是落在泥地里糟蹋了,狠不下这个心来。” “至于打板子灌哑药随意发卖,你见过京城里几个高门这么做?今日做了,明日只怕流言就满天飞了,都是做官的谁家没几个眼线互相盯着?”封淑芸提壶给自己倒茶,“别管那些朝廷律法管不管用,但人家摆在那儿,那就说明凡事明面上得跟着规矩来,自创的规矩在朝廷法度面前可没辙。” “怪道呢,我说那丫头做了这么大错事,姑娘还给她恩典。”姜杨琢磨过来,“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既然留在府里不成,也不能随意打骂被人捉了把柄,发卖也总是在这些当官的府中来回折腾,那不如交给你,没人挑起事端来还好,有人挑起来了拿出去一说,谁不得夸咱们姑娘宅心仁厚。” 封淑芸轻了下嗓子,嗯哼两声,“瑞彩那丫头在府里过惯了好日子,哪里知道外面求生的艰难,她又心比天高,若是改好了,日后不说什么富贵,至少有姑娘在背后,好歹也能安稳;若是照旧,喏像现在这样,日后如何全凭造化,出府这么久又得了身契,日后她嘴里要是不尽不实的说什么,谁会相信。” “很是很是。”姜杨连连点头,“便是有人愿意相信也不敢,咱们姑娘对她多好啊,就这样还能出卖,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哼。”封淑芸撇嘴,“我想起来了,之前不是九皇子新纳的夫人过来了两回吗?每回她们都要说说话,想必就是这,引得她心思动了,不然前面都好好的,怎么大年下的做这一出。” 她说着就又气了起来,扯着帕子道:“我还纳闷呢,京城里那么多胭脂铺子不去,怎么每回都到咱们这里来,原是有其他主意,一个个的都不安好心!你赶紧去找个书生来,我要给姑娘写信,让她有个警醒。” 姜杨尚且还在琢磨这些事,就被封淑芸在手臂上一推,他诶了声,就势起身跑了出去,连披风都没穿。 九皇子府薜萝院,这是一间二进的跨院,入院中便见奇珍异草遍地,分明是冬日严寒,但廊下依旧放着数十盆花草,映着雕梁画栋的屋宇,将之衬得如同世外桃源。 屋内冯燕如拿着新买来的口脂,指腹轻沾,又一点点抹在唇瓣上。 松雪看着眼前和半年前判若两人的姑娘,一时心里有些感慨,又有些不解,许是想多了面上就带出来些许。 冯燕如从匣中挑了支金簪,转手递给松雪,却见她半晌没接,抬头瞥了眼,“在想什么?” 松雪被她叫回神,心下一惊,“姑娘恕罪,奴婢方才——” 冯燕如又瞥她一眼,将人要跪下请罪的动作止住,随即将金簪塞她手里,松雪会过意来,忙将之插在堆云砌月的发髻里,却又听得人发问,“方才在想什么?” 松雪看了眼铜镜,抿抿唇,“奴婢是在想瑞彩,姑娘为什么要?” 柳叶眉微微高挑,冯燕如轻笑,“我做什么了,我不过是去那铺子多看了两回买了些胭脂罢了,我可什么都没做。” “可她待得好好的,如今却——”松雪欲言又止,她是从小服侍冯燕如的,便是经历了那些劫难也没离开,如今入了九皇子后院,同样也是冯燕如的心腹,她只是看不懂自家姑娘的用意,瑞彩和她们从来没什么交集,姑娘为何要多次引诱得她动不该有的心思。 然而即便她什么都没说,冯燕如也看懂了她眼底的疑惑,轻轻哼笑了一声,“她要是真觉得自己待得好好的,就不会动这些心思,我不过是一个由头罢了,其他的你看我做过什么?” 冯燕如说着拿过一支缠丝宫花,从前这般好的东西她是不配拥有的,如今却也成了她这里最常见普通的东西,一箱子一箱子赏人都用不完。 “那位俞六奶奶、祝四姑娘,好歹也是帮过我的,我助她甩掉这个麻烦,不是很好吗?这叫什么……”冯燕如将那宫花簪在鬓上,抚着花蕊笑了笑,“这叫知恩图报。” 松雪无言,沉默了半晌刚想要说些什么,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而她家姑娘已经施施然起身,笑靥如花的走了出去。 第113章 家书 腊月二十九这日,泻露圆荷等人一大早起身,将前些日子扎的花剪的纸和打好的平安如意结挂在树枝和廊下,又有连江平明俞武等人爬梯子挂红灯笼贴春联,冯嬷嬷管婶子等人则是在厨房里忙活,炸丸子做酥肉揉点心,香味飘到院子里来,勾起一大片人的馋虫。 县衙里的春联都是俞逖带着寇明旭邹县丞他们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再有朱何宋等举人送来许多,一部分拿出去前边让衙役贴了,一部分贴在东西厢房,剩下的则全分给了官差,拿回去贴上也算个喜意。 正房的春联则是祝春时磨墨,俞逖深思熟虑许久才下笔写成的,因此这日他俩也拿了木梯凑热闹。 祝春时站在不远处抬头,看俞逖拿着横批比划,摇摇头,“再过来一点,有些歪了。” 俞逖移过去一寸,又看向她。 祝春时沉吟了下,手指挪了挪,“这边一点。” 俞逖照做,然后回头看她。 祝春时食指点了点脸颊,“我感觉差不多了。”似乎是觉得这话不太肯定,她又重重点了下头,“嗯,可以了!” 俞逖笑着从梯子上下来,“昨晚还说以你的眼力绝对没问题,是蒙我呢?” 祝春时笑眯眯的去挽他手臂,“本来就没问题嘛,多好看呀,字写得好还贴得好。” 俞逖也跟着抬头看了下,心里也颇为满意,却突然翻起来旧账,“你觉得书生秀才好不好?” 祝春时微愣,“什么书生秀才?”她拎着裙角脚步轻盈地踏上台阶,回头看着院子里欢声笑语不断,哪怕是身在远安没有从前过年那般热闹,但却更加自在随性。 俞逖紧随其后,替她掀起青褐色的厚棉门帘,“你看的话本里的书生秀才。” 屋外冻得很,祝春时揉着耳朵进了房间里,急忙走到熏笼边暖了暖手,“哦,那个呀,话本里的书生可不好,分明是个没大用的男人,却偏偏想着齐人之福,有了狐妖花精做妻子,还嫌弃人家,想要聘个千金美娇娘,有了美娇娘却又觊觎人家的丫鬟,贪心不足,多没良心啊!” 俞逖也跟着烤了烤手,随即伸手去捉她。 祝春时却陡然回过意来,眼里含着促狭的笑,转头瞥他,“自然啦,我们六哥可不是这种人。六哥是个顶顶有用的,也不想着齐人之福,也不爱什么狐妖花精,凡事为百姓着想,能文会武,多厉害啊,岂是那些不中用的酸腐书生可以相比的。” “那你还喜欢看?看不完不撒手。”俞逖也故意逗她。 “唉,没办法呀,虽然书生老套,但故事情节还是很跌宕起伏的。”祝春时想要摊摊手,无奈手掌被俞逖握着,只好装模作样的叹气,“我就想看看他们接下来还能遇到什么,不过写得好的却没多少,很多时候看个开头就够了。” 俞逖失笑:“那等过了年,我带你去酒楼听说书,就听最近的那出,什么仙人下凡的。” 祝春时自然满口答应,二人烤暖了手转移到榻上去坐着说话,因凡事都有泻露她们负责,如今满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最清闲无所事事。 “前儿京城的信说了什么?” 俞逖递给她剥好的果仁,淡声道:“老爷问我最近如何,官途顺不顺,上司好不好,是否需要些帮助;太太则是些家常话,问身体如何,你近来如何,习不习惯这边的吃食,随礼过来的东西中有些京城的特产,若是喜欢就回个信,下次再逢节还寄过来;至于姨娘,”俞逖剥着果仁的手指一顿,见祝春时好奇的看过来,修饰了下言辞,“询问了下我们的近况如何,有没有什么打算。” 祝春时从他摊开的手掌里拿果子,她一时也没听出来什么意思,“哦,太太让带了什么特产来?” 俞逖见她满心都在吃食上,便有些想笑,“都交给厨房那边了,晚间用饭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说起来,阿瑾她们也送了东西,和我娘家的东西一并送来的,里面装了好些京城如今时兴的东西,我都还没来得及一一去看。”大抵是冬日闲暇,暖阁里又如春日,祝春时神色便有些懒懒的,趴在几上不愿动弹。 “你那个手帕交如何了?”眼瞅着就到了吃中饭的时候,若是这觉睡着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醒,俞逖只好绞尽脑汁的想话题。 “嗯?”祝春时偏头看了下,“哦,你说阿玉啊,她如今在庙中修行,不好到处走动,就是阿瑾祺姐儿她们出门的时候会去看看聚一聚,暂且还好,倒比从前在钟家时更有神采些。” 俞逖回忆了下,她的这些手帕交他大多都是成婚那日匆匆见过几面,但当时太忙,他全副心神一半放在喜宴上一半落在新娘子上,哪还有闲情观察别人,因此如今脑中竟是搜寻不到那位钟家姑娘的模样。 “那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俞逖笑了笑,又取来熏笼上烘着的暖梨水让她喝了,“近来不是说喉咙不舒服又不想喝药,那就喝这个润润。” 祝春时喝了口:“目前来说是如此,只是到了明年这时候,还不知怎么办?问阿玉自己,她倒是看得开,只说走一步看一步,怎么也不会比从前更差。” “我有几个同窗,”见祝春时倏地抬头,俞逖一边思索一边笑道:“才华相貌人品都不错,只是家世不显,因此耽搁了许多年。” “现下是在哪里?” “还在读书,他们去年功课有些纰漏,因此先生让多读书先打好基础,不急着下场。” 祝春时撑着脸颊若有所思,既然能和俞逖成为同窗,家世和才学必然二中其一,否则岂能入了国子监,他更不会提出来这话。 “你说与我仔细听听,若是果然好,我便写信告诉阿玉,也让她心里有个谱,不论中不中意都该考虑考虑,总好过真每日在庙里吃斋念佛,到时听天由命。”祝春时将梨水喝完,一阵风似的下了罗汉床去书桌拿来纸笔,又眼巴巴的盯着俞逖。 俞逖扶额而笑,果然慢慢将那几个他亦觉得不错的同窗情况告知了祝春时,其中多是才华横溢而家世困窘者,但也不乏高门庶子,也夹杂了几个官员嫡子,只是其他方面略有些不足。 祝春时一一记录了下来,又皱皱眉头划拉掉几个,有几个家中背景她也是知道的,曾跟随柳青璐赴宴过,那钟成玉自然也熟悉,那时都没消息,如今也不必多此一举。 用过午饭后祝春时困倦不已,便躺在熏笼边的美人榻上打盹,俞逖见此,嘱咐了旁边的泻露两句,就带着平明往西厢那边的书房过去。 因近日县衙休息,俞逖又多在东厢和祝春时一处,所以西厢这边少人来往,甫一踏入便觉得寒气侵骨而入,冷得平明立时打了个寒颤。 他一边去将炭盆搬出来烧火,一边抖着牙齿,“爷怎么想起过这边来了?” 俞逖拿起书桌上的笔墨,冻得水都一时化不开墨,平明见状忙将刚有了点火星的炭盆搬过去,还朝着里面吹了吹气。他虽然有些纳罕俞逖的做法——东厢也有备好的笔墨纸砚,何必舍近求远,但仍旧老老实实蹲在那里拨弄火炭,不敢质疑半句。 俞逖提笔蘸墨,想起邓姨娘送来的书信,他方才对春时并未说实话,因为信中只在开头过问几句他们是否安好,随后全篇大意就是探问春时是否有了兰梦之征,亦或者打算何时上心,甚至还随信寄了许多药材过来,又提及二房三房也都各自有谋算且身在京城,唯独他远在千里之外,诸事都不妥当,若是在子嗣上亦不上心,那就是输上加输。 俞逖想着就揉了揉眉心,笔尖迟迟未曾落下,墨渍就先一步晕染了半页纸。 “爷?”平明瞥见,小声叫他。 俞逖伸手将白纸揉成一团扔在炭盆里,“无事。”他说着慢慢落笔,只是字斟句酌间速度极慢,仿佛每个字都是思虑了千百遍才写就的。 如今这种时候,他并不愿春时有孕,远安并非久待之地,不论是照顾的人员还是吃食消遣,都无法和京城相比,女子有孕本就难受,若是要她在此地有喜乃至教养子女,那未免也太过于委屈她了;何况子嗣不是小事,势必要她分心照顾,而她手上还有书院和那群小姑娘放不下,诸事叠加,也未免太累了。 最好,最好是等他们回到京城以后,有岳母和姨娘简单照应,也有好友来往,无论什么都是相熟的,便是精神也会放松许多。而且他若是回到京城,定然不会是如今的七品芝麻官,也有能力给她更好的照顾。 只是这样一来,少不得还要六七年的工夫,只怕俞家和姨娘对此怨言不断。 俞逖一面想一面落笔,姨娘向来思虑简单,凡事只管往自己认为好的角度去做,却不考虑其他,因此想要说服亦或者说些谎话瞒过并不难;至于父亲,他自诩为一家之主,并不会管子女的屋中事,母亲亦是。他想到此处,笔下速度陡然加快,很快就将几封家信写完,塞进信封内封好。 “放在匣子底下,别让人随意翻动,等过了年送十五节礼的时候一并送去。”俞逖吩咐平明,“对了,好好照顾来送信的人,冰天雪地天南海北的奔波,着实劳碌,每日里酒菜不能少,再去支点赏银送过去。” 别的都好说,只有赏银,平明苦了苦脸:“爷,银子都在奶奶那边呢,您这儿只有几两俸银。” 俞逖将笔一扔,拿着信封敲了敲他脑袋,“得,爷去奶奶那儿给你要点赏银来送过去。” 平明嬉皮笑脸的将信封压好,抬头就见俞逖一身轻松的走出书房,他对着炭盆搓了搓手,又细心将炭火熄灭了,搁在窗户底下离书画远远的,才关了门跟上去。 祝春时午觉不敢久睡,怕晚上睡不着,因此略躺了两刻钟就被泻露叫醒,又听见廊下说笑的嬉闹声,其中还夹杂着三两声小孩语义不明的支吾声。 “小六和阿杏来了?”祝春时捧着手炉站在门口看出去,就见她们几个小孩一人拿着一根树枝在院子里闹着玩,阿杏最大跑得最快,小六走三步还要踉跄两下,惹得众人笑了起来。 “这边也是怪得很,冷得不行偏生又没有雪。”泻露给她披上氅衣,“不像京城,早早的就落雪了,还能堆雪人。” “听说还是有雪的,只是每年看运气罢了,有时候年前有时候年后,都不算大。”圆荷端着两碟刚做好的点心从廊角过来,又朝着小六招了招手,“可别和她们闹了,小心跑快了闪了风着了凉,过来吃些点心,晚间咱们再吃好吃的。” 小六正是最爱动的时候,拿着根树枝张牙舞爪却无奈谁都没碰着,听见圆荷这么说话当即扔了干枝跑过来,还爱干净的在胸前擦了擦手掌,才捏着糕点吃进嘴里。 小四小五年纪也只比小六大个两三岁,看见有吃的也跟着跑过来,眼巴巴的望着,圆荷哪里撑得住几双渴望期盼的眼神,三息过后碟子里的点心就一个不剩,她们嘴里塞一个,手上还要拿两个。 “慢点吃,可别噎着了。”阿杏和念念过来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心情显而易见的比前些时候好多了。 “厨房里还有呢,既喜欢吃,我再去给你们端几碟过来。”圆荷笑着起身,左右点心做出来就是给人吃的,她们又吃不了多少,有人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泻露掀了布帘让她们都进屋子里去烤火,六七个孩子坐了一圈将熏笼围起来,所幸屋子里炭火是从来没缺过的,便是离得远了些也不会觉得冷。 俞逖回来时就听见房内传来喧闹声,一掀帘就看见祝春时坐在中间笑靥如花,不是摸摸这个小姑娘的脸蛋,就是摸摸那个小姑娘的发髻,若非身份场合不对,倒像极了登徒子。他站在门边默默看了半晌,最后还是去烧水煮茶回来的泻露福身行礼,才让祝春时抬头发现他。 “怎么不进来?也不怕冷着。”祝春时过来牵他。 俞逖没动,示意了下里面的孩子,别的都好说,但阿杏也在,他再进去多少于礼不合。 祝春时抿了抿唇,将自己常用的暖手炉往他手里一塞,把人推到对面的内室里去坐着。 “委屈六哥一时半会儿,等用膳就好了。” 俞逖但笑不语,一只手握着暖炉,空着的手点了点脸颊,换来祝春时羞恼的瞪了他一眼,立时就转身出去了。 第114章 醉酒 当晚一行人在屋子里摆了好几桌,除却俞逖外,还有连江平明他们,数下来三四十个人,热热闹闹的煮了锅子吃,又被冯嬷嬷管婶子分配了明日的任务,道是正经日子,谁都得忙起来才好,连祝春时也没落下。 彼时祝春时正多吃了两杯酒水靠在俞逖肩上,脸颊红润润的,也没听清嬷嬷到底分配了个什么,兀自点着头还让春容暖酒来,俞逖一边拦一边又用蜂蜜水骗她。 一群人闹到亥时正,才将将偃旗息鼓,收拾了桌子屋子回房歇息去了,泻露圆荷本要给俞逖搭把手,但俞逖从前还不曾见过祝春时醉酒之后的模样,因此婉拒了,独自抱着人低声哄她进了内室。 祝春时倒很有些酒品,醉了不闹也不哭,就那么坐在美人榻上呆愣愣的看着俞逖,眼角微红,眼眸水润,偶尔跟着他的动作摇摇头又点点头。 俞逖看得好笑,取来帕子给她擦脸,轻声问:“怎么了,一直看我?” 祝春时一头闷进热帕里,声音瓮瓮的,“看你俊朗。” 俞逖慢慢的挑起眉头来,小心给她擦了脸又去擦手,“还认识我是谁吗?” 祝春时唔了声,偏头盯着他半晌没说话,手指不由自主的就摸去脸上,不是扯扯脸颊就是捏捏耳朵,亦或者点点鼻尖,全是平日里俞逖爱对她做的小动作,一点没落下。 俞逖失笑,也不和醉鬼计较,正要让她乖乖坐好别动,等他去将帕子放好。 不料祝春时手指上劲儿陡然变大,还皱着脸摇头,很不悦似的,“不要笑,你笑了就不像他了。” 这句话立竿见影,原本还眉眼得意的俞逖登时垮了脸,半点笑都见不着,但顾忌着喝醉的人口无遮拦,只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因此捏了捏人手指,咬牙道:“等你明儿清醒了。” 祝春时丁点没受他脸色威胁,十分满意的用掌心拍拍脸,“不错,这就像他了,等我给你拿赏钱。”说着就在身上摸了摸,可她方才进来不久就被俞逖脱了满是锅子和酒味的外衣,如今浑身上下只剩亵衣亵裤,什么也摸不出来,她只好嘟哝了两句,“没有,那我改天再给你好了。” 俞逖一时没搞懂她这话的由来,是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但即便如此,看她懵懵懂懂的在身上摸个半天,就为了找赏钱给他,也只觉得可爱,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可爱。 “行,那姑娘改天再给好了。”俞逖顺着她的话去说,还在托着自己脸颊的手掌心上蹭了蹭,可怜兮兮的道:“只是怕姑娘过几日就记不得我了。” “怎么会!”祝春时拒绝承认实际上这会儿连他长什么模样都看不清楚,嘴里只道,“我知道你的,就是那个狐妖!” 俞逖挑眉,还不及说话,就看见人往他这边倾身过来,忙伸开手把她抱在怀里,酒气混着梅花香充盈在鼻前,耳垂处也被湿湿软软的唇瓣碰到,“我还知道,你平时都化成了人形,就化的是……” 话听了半截就断,饶是俞逖素来端得住也忍不了被这么吊胃口,他抱着人在怀里,左右屋内炭盆熏笼摆得足,暖和得很,一时半会儿不去被窝里也冷不着什么。 “化成了什么,你说来我听听,看是不是真的俊朗。” 祝春时脑袋里晕晕乎乎的,说了上段忘了下截,被他这么一哄,扶着额头想了想,手指还要去戳戳他胸口,“你怎么这么笨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都忘了?” 俞逖这会儿看她简直是可怜可爱到了心坎里,说的话无有不应的,当即又承认道都是自己笨,才叫姑娘头疼,还请姑娘宽恕原谅等等。 祝春时让他哄了半天,才有些傲娇的轻轻哼声,“还能是什么模样,自然是我夫君的模样了。”提到夫君二字,她仿佛恢复了些许神智似的,眼神清明的看了看上方的俞逖,手臂环在脖颈里撑起上身凑过去在他脸上脖子上蹭了蹭,又软声喊人:“夫君,我困了。” 俞逖当即就被刺激了个七荤八素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他席间本就陪着祝春时喝了几盏酒,只是凭着自制力好歹稳得住,神态和常人没差,只是这会儿生受了半晌美人计,人也不由得跟着晕乎乎的,抱着人往床帏当中去。 第二日一大早,天色微明,一点光亮透进屋子里来,又跳过微微掀开的帷帐落到床榻上。祝春时只觉得头疼腰酸,浑身就没个舒服的地儿,蒙在软被里嘤咛一声,手下意识的朝着旁边摸,触到一片温热后立即睁开眼看了过去。 “六哥?” 即便已经放假休息,俞逖也照旧是按照往常的时辰醒来,只是睁眼后看着怀里温软,他便像中了蛊一般也使不上什么劲儿,硬生生盯着人直到这个时候。 “嗯。”俞逖应了声,手指已经探去她额头揉了揉,“头疼不疼?还记不记得昨晚自己做了什么?” 这话闻得突兀,祝春时闭着眼让他按了半晌,费力的回忆了昨晚的情形,只依稀记得和人在榻上说了些话,再多的就没了。 “我做了什么?” 俞逖低眉瞅她,挑拣着将昨晚的话说了,只略微有些夸大。 祝春时一听,软骨头似的身体登时直了起来,坐在床上都顾不得浑身发软,“你没唬我?我哪里会…会缠着你不放,别是你说了反话。” 俞逖也不虚,双手就这么一摊开,“天地良心,我可是老老实实照顾了你半宿,你喝醉了谁也不要,嘴里只叫着夫君夫君到处找我,找不见我眼圈都红了,还非说我长得俊朗,谁都比不上,我听了心都软成一滩水,只好亲自服侍你洗漱更衣,又因你头疼睡不着,抱着哄了好半晌才行。” 祝春时听得脸上一热,虽是不信俞逖的话,但看他没有丝毫心虚之色,又忍不住动摇信了半点,只是她从前在家时顾忌颇多,喝酒也只敢浅尝辄止,并不曾醉过,因此也不知道自己醉后会是何等模样。 “这,这……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素来伶俐的口齿在对方义正言辞的话语里越发卡壳起来。 俞逖瞥见她脸上绯红,犹胜过天上云霞,唇角也微微勾起,心知见好就收的道理,颇为通情达理的道:“也是,那会儿你路都走不直,要我扶着才能踉跄几步,哪里记得这些。不过原也没什么,做夫君的伺候娘子,本就是分内之事。” 俞逖原想逗她要个承诺答应些要求,但脑子里横竖思索半天也没什么事要她答应的,凡事两个有商有量的就做了,若说衣裳荷包他又舍不得人动针线,佩玉上的络子原就是她打的,也没有年下就要新做的道理,吃食玩意就更别说了。 因此琢磨半晌,也只能靠近她附耳小声说了两句。 祝春时听得脸上发烫,连耳垂也染上了霞色,都顾不上身上酸软,抬手把人往外一推,低声道:“混说什么,没脸没皮,你自个儿继续歇吧,我出去了。” 说完不等俞逖来拉,软被一掀手一晃,趿着鞋鱼儿似的从床帏中溜了出去,叠声就叫泻露圆荷进来更衣洗漱。 俞逖心下好笑,也没把人逼急,跟着掀了帷帐出来,他也不要人伺候,连祝春时要过来给他找衣也被按在了梳妆台前,自个儿去柜子里摸了两件衣裳。 “要那件粉的,上回说好给你做的新衣,萍娘紧赶慢赶了好几日才得的。”祝春时一边接帕子擦脸,一边和他说话。 俞逖眼睛一抬,两身浅粉的衣裳搭在一处,看着就十分相配,他也不嫌,嗯了声就把衣服扯出来换上了。 等他换好,祝春时抽空瞧了一眼,立时就笑起来,“果真俊朗,以前你没穿过这颜色,我还怕轻浮,如今再瞧,那些藏青宝蓝才不好。” 俞逖对颜色之类向来不上心,如今肯换上不过是想着大年下和她穿一样的衣裳,故而听了也笑,“得嘞,六奶奶喜欢就好,赶在除旧迎新的当口,逗六奶奶笑一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泻露给祝春时梳头,嘴角一抽,好悬才把笑给憋住。 祝春时随手往妆台上抓了朵宫花就往他身上扔,也不气,朝着铜镜里微微扬眉,“赏给六爷的。” 夫妻相处日久,私底下也就不讲究,俞逖顺杆就爬:“谢六奶奶赏,我这就出去瞧瞧早食做好了没,吃了还得忙昨儿晚上嬷嬷安排下来的活计。” 祝春时眼里眉上都是笑意,见泻露也藏不住笑,主仆两个对视一眼就纷纷噗哧笑出了声。约莫两刻钟的工夫,祝春时梳好妆,也取了新做的浅粉袄子,配一条杏色裙,娉娉袅袅的出去用饭。 用完饭,祝春时又让圆荷将前两日备好的红封拿出来,里头装了今年给他们的赏钱,除此外还有些金银锞子荷包绸缎等物,家中有小孩的便多两个银项圈,一套文房四宝。 得了赏,院内院外的喜意就更上一层楼,连带着京城来送年礼的那些个仆妇也跟在里面得了东西,等按着吩咐各自去做活的时候嘴里还在说着六爷六奶奶的好。 祝春时手里也接了事,今日就是除夕,院子屋里该有的东西都足足的,也就现做的吃食点心麻烦些,再就是烟花爆竹之类的,那自有连江平明他们去招呼搬动。 祝春时和俞逖两个被安排去修剪盆景,祝春时嫌无趣,将剪子递给俞逖,自个儿悠哉悠哉的踱步去了小厨房,里边泻露几人都跟着冯嬷嬷巧莺揉面烧火洗菜切菜。 她一来,众人都有些讶异,忙不迭行礼福身,祝春时摆了摆手,跑到冯嬷嬷身边,往瓷碗里的面粉伸手。冯嬷嬷也没拦,还配合的给她加水,让人跟着巧莺揉面。 祝春时刚开始新奇得很,她何曾做过这些事,便是小厨房也甚少踏足,从前往这里晃悠两遍动两下嘴再端碗鸡汤过去给老爷太太,就是极有孝心的,从没真下过厨。 她手忙脚乱的跟着巧莺学起来,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到头来盆里面团越来越大不说,手上还全是黏糊糊的面粉。 俞逖耐着性子修剪了两盆树景,见人还没回来,索性放下剪子去寻,刚来就见人忙着跟面团纠缠,半天过去他眼瞅着那面团长大,再下去只怕县衙里这些人都吃不完,忙出面喊停。 “这是准备做点心?”他狐疑的开口。 祝春时唔了声,也看清了自己手下面团和巧莺手里光滑面团的区别,她也不好意思硬说自己是来帮忙的,赧然间想摸摸脸颊又发现手上还是粉。 俞逖憋着笑,巧莺那边也赶紧过来补救,泻露圆荷瞧见也忍俊不禁,冯嬷嬷照顾她多年有些别人不能说不敢说的话她却敢,见着姑爷也来了,过来一瞧,顿时笑起来。 “幸好咱们姑娘从小不愁吃喝,用不着下厨,否则一回就得让家里要饭去。”说着她也纳闷,“诗书上姑娘不说一等一,但也都拿的出手,怎么女红厨艺就半点挨不着边。” 俞逖拉着人在小厨房用现成的热水洗了手,听见后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凡有一项精通就很拿得出手了。” 冯嬷嬷哪里是真如此想呢,还不是怕自家姑爷心里多想,少不得她开口描补两句,先说了不好,别人也不能顺着接下去。 “也是,是老奴糊涂了,姑娘琴棋书画哪样不好,也就是平日里不爱显摆。” 祝春时见这俩人越说越起劲,都不顾是在厨房里可着夸她,她心下好笑的同时,也明白冯嬷嬷和俞逖的意思,一个是怕姑爷想多因此先声夺人,一个则是看不得人说她不好都爱辩驳两句。 她领了好意,但又实在听不下去,急忙将俞逖拉着出了小厨房,从屋檐下顺着长廊走了一段路回到院子里,里边姚婶和几个婆子,还有孙大嫂童二嫂都在忙活。他俩帮不了什么忙,别人也不让,只好回到暖阁里,一人一把剪子对着剪枝。 一直到戌时,双燕过来传话,道是年夜饭做好了。 第115章 过年 厅堂里约莫摆了十桌,护院小厮丫鬟仆妇都在,便男女分席各自坐了,祝春时这边有冯嬷嬷、泻露,阿杏、念念小六,圆荷同管婶子她们,春容绿浓等也各自在一桌坐下,既在桌上做个主事的也好招呼人。 俞逖那边还请了寇明旭过来,他家中只得一个生病的老父亲,父子两个男人什么都不会,前两年也没心思,本打算冷冷清清凑合过了,谁知道连江去那边请了他来,他也不扭捏,当即就把老父也带了来,如今都坐了一桌。 因为关起门来自家过年,冯嬷嬷等人也没按着京城那边的规矩来准备,前头的茶便没泡,顶头的就是四道干果蜜饯:酥炸腰果,糖炒花生,蜜饯梨干,蜜饯冬枣;紧随其后的乃是豆沙糕、鸳鸯卷几道饽饽,不管席上喜不喜欢,总要有才不会失礼。 厅堂里人多,说话便也热闹,冯嬷嬷怕男客那边觉得无趣,便先领着丫鬟上了几坛子竹叶青来。 祝春时一见那酒就头疼,昨夜贪嘴喝多了几杯也不知道过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醒来后哪哪都不舒服,俞逖的话她虽信但又不是全信,故而今日是打定了主意多吃菜少沾酒。 俞逖显然也是和她想到一处去了,见着那酒就往她这边看,二人在厅堂内一左一右,中间虽然没有屏风隔着,但也有些距离,并不好说话,因此俞逖只是朝着她轻轻一笑,便收回了目光。 祝春时不愿吃酒,泻露便先去厨上给泡了壶木樨茶来。 点心蜜饯这些众人挑拣着一两口吃了,实际大头还是在热菜上,冯嬷嬷也不卖关子,上了八道热菜四道汤品,无非都是些远安这边常见的菜色,自然也有京城那边过年常吃的,什么蒸鱼烧鸭鸽子雏儿,酸笋螃蟹白鲞,各色各样的摆了满满一桌子。 不消说话,俞逖他们那边就热热闹闹的吃酒吃菜起来,大多数人都是跟着他们从京城来的,虽说吃了酒但也还记得规矩,没闹出什么乱子来,少数几个是在这边聘的杂役,以及县衙里家中独苗一个的衙差们,觑着俞逖的面色也不敢如何闹腾。 至于祝春时这边,姑娘家小孩儿占了大半,还有几个成家的年轻媳妇和婶子,说起话来嘴碎,但好在冯嬷嬷泻露她们这段时间也调教下来了,每桌上还坐着个得脸的大丫鬟,吃菜还来不及,哪里会有什么糟心事。 一屋子人吃吃喝喝再说说话,也就闹到了戌时末,席上菜色都用得差不多,只剩下残羹冷炙,冯嬷嬷见状便又带着人将席面收拾干净了,上了点心水果甜粥,再泡了几壶瓜仁香茶好去腻,吃不吃是一回事,桌上有没有又是一回事。 祝春时捧着茶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听她们说话,年纪稍大的媳妇婶子这个说邻居家大过年的还闹事,家里儿子没良心要休妻另娶;那个说自家村里有户生了三四个娃正头疼该怎么养活;年纪小的姑娘丫头则是念叨县里新出了什么头花衣裳首饰。 她听了满耳朵,只觉得什么都有趣。 俞逖那边倒是还没消停,他们男人逢年过节不爱吃什么茶,因此这会儿还在推杯换盏,喝多了便搭着旁边人的肩膀诉苦,一个说家里穷至今孤家寡人的过,回家都没口热茶热饭吃;旁的就接年纪大了想讨媳妇,但手里没几个子,媒婆都不愿意上门,说完了又是闷一大口酒下肚,看起来极苦。 俞逖手里拿着酒杯也听了几句闲话,他听了就笑笑,兀自坐着,偶尔也喝几杯旁人跑来敬的酒。 祝春时无意间看过去,昏黄的烛火之下,身旁就是喧闹嘈杂的人群,他坐在那里分明不是孤身,也和冷清寂寥毫无干系,一点烛火影影绰绰落在衣襟上,平白添了几分疏离感。 她恍惚想到,去年这个时候,亦或者前些年还在京城的时候,那时又是个什么光景,但大抵不是他这般,也非她这般。 “姑娘,姑娘?”耳边传来泻露的笑声,祝春时看过去询问何事。 “向来除夕是要守岁的,这会儿不过亥时初,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个说不如来玩骰子,谁输了就吃一碗酒,既简单也热闹。”泻露笑着解释,“姑娘要不要也来?” 对上众人期待的眼神,祝春时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平日里要服侍又要看着院子,是不准她们私下吃酒的,容易坏事,但今日不同,越是热闹喜庆才越好。 “你们玩就行了,我要是去了只怕你们玩不尽兴。”祝春时笑道,“再者说我可不喝酒了,昨夜喝的那几杯这会儿还不舒服呢。” “若是喝酒,我帮姑娘挡了就是。”圆荷笑嘻嘻的上前。 祝春时略一思索还是否了,只她们弄个两桌自己玩就是了,她便不凑热闹了。 那边听见泻露她们的主意也觉得好,光喝酒确实没什么意思,故而也分了两桌自己玩,俞逖见状看了眼祝春时,二人眼神一对上便知道在想什么,趁着他们玩骰子喝酒,各自穿了披风裹着大氅出了厅堂门。 此时县衙里大多都没掌灯,天边挂着的一轮月亮也被云彩遮去大半,唯有廊下挂着的红灯笼里透出点莹莹光亮,身后的厅堂还在传来欢呼说笑声,眼前的院子又吹来簌簌寒风。 他们两人都没说话,静静绕着长廊走了一盏茶回到东厢房这边,院子里一直点着灯,只是安静得很,屋里的炭盆熏笼也是烧着的,虽比不得平时暖和,但总比外面好上许多,只是这顿饭吃了一个时辰左右,炭火熄了大半,只有点余热。 俞逖上前拨了拨炭灰,又去耳房取来新炭搁进去,又将熏笼搬到了罗汉床边,炭火噼里啪啦烧起来,掩上屋门,二人才惫懒的躺在一起。 “虽说没做什么,但不知怎地还是有点累。”俞逖将下巴靠在祝春时肩上。 祝春时也掩唇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可见咱俩不是做事的人,百无一用。” 俞逖轻笑出声,“这是我们过的第二个年了,去年也是和老爷太太们吃了饭守完岁回的院子。” 祝春时也觉得时间快,一眨眼一年多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她想起去年的场景,虽说各家都有些心眼,但明面上好歹安生,过节时一大家子人坐在一处也热闹,“我记得那时候回去路上还落雪了,可惜远安这边不知有没有。” “有没有有什么要紧,你看了这么些年还没看腻?”俞逖握着她手指笑笑,“况且我们总是要回去的,那时再看大雪也不迟。” 祝春时抬眸,“你是怎么打算的?” 这话不需要明说,俞逖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缓缓道:“都不急,按照惯例,从外地进京的只要没什么过错,一般都会升上一阶,若是考绩不错升上两阶也是常事。要回去,那我起码得在地方上做到五品才好,否则岂不是白来一遭。” 县令是正七品,往上再进一步就是从五品的知州,但其中相差甚大,若是想要升任,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知县,知州,知府。”祝春时数了下,“正七,从五,正四。你是打的这个路子。在地方做到从五品,等回了京城起码是正五品或从四品,那时定然也不过而立之年。” “京城水深,一砖头下去就能砸中三四个七八品的官儿,别说还有宗室侯爵子孙,我要是在六部九寺里熬资历,便是熬到老爷那岁数也仅仅是个五品。出来却不同,”俞逖嘴上说的轻巧,实际当初也是苦想了数日才做下这个决定的,“不到三十岁就做上四五品,再回去熬一熬,有任上的资历,等到了老爷的岁数不说多的,起码也能混个实权的四品。” “你就不怕想岔了到时候回不去京城?” “这有什么?”别的主意不好说,回不去京城这个俞逖却是没担心过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伯府再不中用,也还挂着这个名儿,我身为俞家子孙,做了事得了权,难不成他们还能把我往外推?但凡我在这边有三分好的,他们就能在京城帮我宣扬出去七分好,互惠互利,谁也不亏。” 他说着又笑起来,低声道:“便是我家不中用,也还有岳父和大伯父在,总不能真看着我们俩在外头漂着。” 祝春时睨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这也是当初她的想法,和他外赴,固然有千般不好万般不妥,但也有极好的地方,一则自己就能当家做主,上面没长辈婆母压着,做什么都方便;二则那些新科进士和举人为什么觉得在地方上做官苦没前途不愿意来,那是因为在京城没根基,一旦走了后面没人提起你,就只能在穷乡僻壤待一辈子,再就是自己没家底,凭着小官的俸禄养不起家里人。他们却不同,有家私供着花销不说,前脚走了后头还有俞祝两家撑着,消息也能互通有无,只要他在这边有点动静,那边就能配合好,总不会一辈子不回去。 她这么想着就从俞逖怀里坐起来,“按照你这么说,你还有九年的时间,今年来的远安,起码还有两年工夫才能动,你要是想做到五品的位置,要么就是这一任往上走,要么就是下一任,你有把握?” 俞逖摸摸她脸,“不好说。不过也是捡了个便宜,前面那姓蔡的把远安折腾得人仰马翻民生凋敝,险些就要揭竿起义了,只要来接任的不是个蠢材,三年下去这里怎么都会比从前好上几倍不止,这可是明晃晃的功绩,况且我也不是什么蠢货庸才。” 他说着就轻笑着摇头,“按着我的估计,三年过后起码能挪一挪位置,不过是往上还是平迁就不好说。” 祝春时顺着他这话想了想,若是往上,那就是知州的位置,便是觉得他年纪轻没资历,那也能挣个六品的通判或是同知;若是平迁,那也能说明在上边人眼里有了点印象,怎么都好。 “要真是三年就能挪一挪,想必不等你到而立,咱们就能回去了。” “诸事顺利,那就是二十六或二十七的时候,要是不顺利,也就三十出头。” 二十六七的五品官,还是从科举出仕,便是放在京城里也值得高看一眼了。这么一想,二人又对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祝春时倒在俞逖怀里,“八字都没一撇,咱们两个先做起梦来了,说出去简直让人笑话,幸好只得我们自己知道。” “年纪轻轻的,做做梦怎么了?”俞逖不以为意,“没这个拼劲儿,怎么往上爬,我虽有心让百姓过好日子,却也不是全然无私的。” “嗳,那我可就等着六哥平步青云,给我挣个诰命来。” 二人抱着又说了会儿话,就听见外头泻露过来喊人,道快到子时了,得出去放烟花爆竹,好热热闹闹的到新年。 他们出去后果真见一群人都站在屋檐下,连江俞武几个人已经拿着爆竹去了门外,平明和俞七等人则抱着焰火在院子里摆放,周端年和阿杏抱着小六还有小四小五几个围着看,欢笑声洒了一整个院落。 不多时,外头打更的声音响起,连江平明里外合作同时点燃了引子,爆竹的声音瞬间在县衙内外炸起来,除了他们这里,周围几条街上的百信也都纷纷出门点燃爆竹,县城里都满是烟火气。 五颜六色的焰火在天际边爆开,或是梅花或是牡丹形的,星星点点散落在天幕,不止县衙这边,杨温骆等商家那边的焰火也花样繁多,一时都在天上开遍,直把远安县的天空都填满,真应了那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景。 阿杏和周端年几个小的看着便欢呼了起来,还有胆子大的跑去平明身边要亲自点燃焰火,平明也欢喜答应了,小心指点过后又在旁边护着,圆荷春容几个也看得手痒,在旁边盯着学了半晌后,都从护院手里接了火折子来点,一时热闹非凡。 祝春时捂着耳朵在台阶上抬头看,脸上笑意盈盈,眼底映着璨璨星火。 俞逖站在她身侧,不时看看头顶焰火,不时看看她,唇角始终衔着笑。 第116章 半日闲 焰火放完,祝春时又取出压岁包给了阿杏几个小孩,随后又吃了几口宵夜,便各自回去歇息了。 若是在京城,第二日他们还得归宁探望祝父和柳青璐岳姨娘,但在这里却不用,因此直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起身,和他们各自组局玩叶子牌,一日也就这么消磨了。 接下来都无事,二人卸下浑身疲乏,慵慵懒懒躺了三四日,每日里不是吃茶作画写字,就是听丫鬟们说市井里的八卦流言,张家长李家短,虽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但有趣。 这日祝春时和她们玩牌,手气不好,等俞逖回来的时候已经输了两贯钱出去。 “你是说,五文钱一局,各种翻番下来输了两贯钱?”俞逖有些讶异,对着祝春时的愁眉有些想笑又怕她瞪过来,只是心里对她的牌技有了个确切的认识,这已经不是手气差的问题了,分明是与牌无缘。 祝春时一摸牌,顺嘴道:“你去哪里了?”边说边随手打了张出去,对面泻露立马就道赢了,转眼间又输十文。 俞逖就势坐在她身侧帮忙看牌,“方才寇老丈来了趟,我出去说了两句话。” 祝春时牌技本就拙劣,又分了一半心思在他身上,刚码好的牌都没看就要摸一张扔出去,俞逖急忙拦住给人换了张,一回合下来难得赢了把,收回来五文钱。 “寇老丈?寇师爷的父亲?”祝春时纳闷,见俞逖颔首,便抓了旁边的双燕来顶她的位置,起身和俞逖走到旁边说话。 “这大冬天的,他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怎么不让寇师爷跑一趟。”寇老丈身体不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否则寇明旭一个好好的秀才,去年怎么会在大街上被万家的人欺负,还不是因为他想挣银子给父亲买药看病。 俞逖眼神看了看玩牌的几个丫头,又看向祝春时,低声道:“这事,不好让寇师爷知道,我有话同你说。” 祝春时不明所以,但仍旧跟着俞逖出去,廊下还是冷清着,仆妇婆子们手里有点闲钱的大多出去逛了,不爱走动的也都各自待在厨房烤火亦或者约了相熟的一起说话。 俞逖也在斟酌言辞,他摸了摸鼻尖,咳嗽了声,“这事说来也有趣,但你听了不许生气,那边也是想问问。” 祝春时更加疑惑,“什么事还关系到我不成?便是关系到我,我也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 “除夕那夜,寇师爷不是带着寇老丈过来吃饭吗?”俞逖扶着她在栏杆处坐下,“你也知道,寇师爷和我年纪差不多,甚至还要稍大一两岁,那回过来,寇老丈便动了心思。” 祝春时脸色刷的落了下来,只是想起方才俞逖那话,给面子的扯了个笑,“这意思是,看上咱们这里的谁了?” 俞逖轻轻咳嗽,“他还同我告罪,说来得突然,本来这事也不是简单的,应该有个更好的规章流程,只是没个消息又不好闹得人尽皆知,反倒失礼,连寇师爷他都没告诉,怕抹不开面,单独来找的我说话。” 祝春时哦了声,也没再说别的。 俞逖也觉得这事突然,哪有来别人家里吃了顿饭,就看上家里人的,未免太轻浮随便了些,但他想着寇明旭帮了许多忙,又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婚事也确实该提上日程了,家里又没母亲出面,只能一直这么耽搁了,才拖到现在。 他坐在祝春时身侧,附耳轻声道出个人名来。 祝春时一皱眉,斜斜看了他两眼,“想听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俞逖笑:“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真话假话都说说。” “假话嘛,那就是感谢寇老丈的厚爱了,只她虽是我的丫鬟,但终身大事总要她自己情愿才好,我却是不能私自做主的,否则心中有怨也算不得喜事了。”祝春时放慢语调悠悠道,“真话,那自然就是我不同意了。” “不同意的理由?要我说,寇师爷也算是良配,如今已是秀才,过两年参加秋闱,未必不能中举,中了举那就不能同日而语了,说不得还能讨个官做,那时不知道多少家的姑娘想要觅来做夫婿。”俞逖含笑道。 “哪有什么理由,觉得不好罢了。”祝春时缓过气来,心平气和道:“他能不能中举不知道,未来如何不清楚,两三句展望的话就想让我把跟前最好的人嫁过去,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你是男人你自然觉得他什么都好,有品貌有才华;我是女子,我只看嫁过去有没有饭吃,有没有活干,要不要弯下腰种田种地伺候老的小的,会不会把个美娇娥熬成黄脸婆。” “再者说了,寇师爷见过我们多少次,他要是有那个心思早就表露出来,岂会等到如今让他老父来说?”祝春时理了理膝上裙子的褶皱,垂了垂眸,不咸不淡的:“依我看,这是寇老丈自个儿的心思,寇师爷如今跟着你做事,但谁能保证一辈子?那自然是扯上关系最好,他家里能有什么关系可以拉,只剩下他的婚事了。” 俞逖失笑,他没料到简单几句话就能让祝春时想到这里来,只是他在脑海中这么一思量,也觉得寇老丈约莫就是这个想法。 “这事你不同意就算了,左右寇师爷也不知道,日后也别露出什么来,免得互相尴尬。” 祝春时白了他一眼,起身道:“我同不同意有什么要紧?若今天这话是寇师爷亲自来找你说的,那我就是另外一番说辞,少不得把泻露叫出来问问,别误了她的前程。” 俞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仅仅是不满意寇明旭的家底,还不满意这意并非寇明旭本人表露的,本人的想法和父母的意思终究是有天壤之别。 他这么一想,再回忆方才祝春时的话,不免好奇:“当初我也只是秀才,你怎么就应了的?” “你虽然是秀才,但好歹还有家私根底,我嫁过去既不必担心没饭吃,也不用担心要亲力亲为伺候人,只需要调节好府里的关系就行。再说了,你不是也亲自来我面前说话了吗?总好过连面都不露的,先了解了你的想法,再答应婚事,不是顺理成章?” 祝春时轻哼了声,见人没反驳的意思,莲步轻移往方才的房间里过去。俞逖由着她那话想起当初东平侯府那次见面,原是怕她不愿因此特地送话过去的,没想到反而成了好事。 想到这里,俞逖多少有些庆幸当时跑了这一趟,否则岂能知道他们如此心意相通。 祝春时回去后半点想法也没露,泻露见她进来还想起身让位,被按了下去,“你们玩吧,我看看就好。” 她坐在旁边不时看看泻露,对方从小来到她身边,只大了两岁,感情一向要好,按着世俗女子婚嫁来说,是早该定下亲事许配人的,只是从前她还没出嫁离不得,如今又来到这边寻不到合适的人,就此耽搁了下来。若是今日这话是寇明旭亲口说的,她倒是极为高兴,便是对方家底不好她也能补贴,总不会让泻露饿着分毫,再略帮扶两把,不愁未来没好日子过。 她就这么坐着胡思乱想了一通,直到这桌子散了,泻露来请她过去用膳也还没想好。 日子就这么慢悠悠的过,那之后俞逖约摸是私底下和寇老丈通过消息,没再提过这件事,祝春时也只当做没听过。 眼瞧着就到了元宵,上元佳节是历来商家必争之时,不仅阖家团圆,也是男女有情人互诉衷肠的好时候,因此这日一早,街上就已经开始摆起摊来,吃食玩意杂耍皮影戏花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元宵过后县衙便要重新当值上班,俞逖颇觉时光易逝,这悠闲日子还没怎么过就已经走到尾声,因此一早就和祝春时说定,傍晚时分出门去玩。 祝春时应了俞逖邀约,便让泻露她们自己去逛,不必这时候也围着自己打转。 傍晚过后他们换了身家常打扮,祝春时穿了身雪青色披风,俞逖也是同色系的氅衣,又握着手炉,一个人也没带,就这么在街上晃悠起来。 街上花灯千奇百怪,更有商户摆出高台邀来往行人猜字谜赢取花灯和银两,祝春时驻足看了几眼,花灯繁复精致,还有上百两银子的奖励,不免吸引过路的书生才子参与。 “六哥要不要去?”祝春时看着俞逖笑道。 俞逖摇了摇头,瞧见街边摊贩上有一盏顶好的美人灯,虽不比螃蟹灯狐狸灯花样百出,但一笔美人面在灯笼纸上惟妙惟肖,灯笼轻晃烛火微闪,美人仿佛活了过来熠熠生辉。 他掏了两贯钱买下,递给祝春时,“我既不缺钱,也不缺名,那盏灯虽好但你也不见如何心动,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猜谜赢花灯,看起来是元宵趣事,但更多的时候是商户求大方善待的好名声,书生求钱财的同时也表现自己才华。仅这么几息时间,俞逖已经在人群中看见四五个书院的学生,他这时候过去,不说赢不赢,县令和治下的百姓相争就已是不好了。 祝春时一手握着美人灯,一手牵着他的衣角,“也好,我之前听念念她们说这附近有家极好吃的小摊,我还没吃过,一会儿你陪我用一点?” 俞逖自无不可。 他们一路走过去,所看见的百姓虽然不乏面黄肌瘦的存在,但大多数脸上都带有笑容,眼中也有了神采,比他们初来时心如槁木枯木死灰的模样强上许多,毕竟穷富不是短时间就能改变的,但未来有无希望却是百姓心中最关心的事情。 待走到祝春时说的摊子,便见一对中年夫妻在忙活,数九寒冬额上还在滴汗,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帮忙端茶送水,日子看起来辛苦但总是有个奔头。 那揽客的妇人见着他们,急忙过来招呼生意,得了话又让自己丈夫赶紧动手,别耽误工夫。 这是间几丈大小的馄饨摊,里面只摆了三张木桌,坐着两桌拖家带口的客人,祝春时便拉着俞逖在剩下那张桌子坐了,店家的小女儿立即跑过来要给他们倒水。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被中年妇人送了过来,皮薄又嫩,吃进嘴里一抿仿佛面皮就能化掉,汤也鲜,也不腻,上面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便是祝春时胃口不大也将这一碗吃得差不多。 吃完东西离开后,祝春时回头看了馄饨摊一眼,中年妇人正拿着汗巾给男人擦汗,小姑娘将桌面上的碗勺收起来后,蹦蹦跳跳的来到爹娘面前,嘴巴张合不知道说了什么,但转眼那妇人就嗔怪的看了两眼,取出两文钱叫住路过卖糖葫芦的,买了串糖葫芦给女儿。 俞逖也看见这一幕,不无感慨:“再有两年,希望远安的百姓都能如此,不说如何富裕,好歹安居乐业。” “那就得看六哥的本事了,但我想,一定会是这样的。”祝春时提灯拉着他往前走。 越是靠近云水河边聚集的百姓也就越多,这边店铺繁多,更有商户歌姬之流在此宴饮,还有十几岁的姑娘家和有情人来此放河灯祈福,有眼力见腿脚又好的早早占据了河边的位置摆摊,更加使得河岸一带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祝春时被旁边人挤了下,俞逖一手落在她肩上,一手紧捏着方才路边买的河灯,把人半抱在怀里,护着往人流稍微稀疏一点的地方过去。 辗转摩擦间,祝春时好像看见了泻露圆荷她们的身影,只是还要再仔细看时又不见了踪迹。 “春时?”俞逖喊了声,见她看过去,指了指河灯,“想写什么?” 祝春时看着河面上五颜六色的河灯,几乎将河面都铺满,两岸还有陆陆续续过来放灯的姑娘和郎君,或是欢喜或者愁眉。 她略略沉思了片刻,随即摇了摇头,“我倒是没什么想求的,六哥你呢?” 俞逖自然是有,但只放一盏未免孤单,便又问了她一回,祝春时仍旧想不出什么心愿,若说父母安康顺遂,她早和佛祖菩萨求了个遍;若是要俞逖官途顺利,那也只管求他就好,倒比此时求神要有用得多;若是要涉及自身,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但看着俞逖殷殷视线,她沉吟着不好拒绝。 最后二人借了河边书生的纸笔,一个写诸事顺利如愿以偿,一个写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最后各自放在莲花灯里随水流走。 第117章 退学 元宵一过,县衙开始当值,俞逖也忙了起来,祝春时看着书院那边的情形同样忙碌,还有之前京城来送信的几个仆妇小厮,也得抓紧时间回程。 祝春时想起京城的岳姨娘,暗自神伤半日,又将送去的年礼重了三分,再把这段时日以来所发生的事,她和俞逖之间的关系,以及远安的情形都写进了信中,厚厚的一摞压在箱底,还有当初她们离开京城时一路所描绘下来的景色卷轴,也都装了进去。 最后还是泻露圆荷拦了拦,否则那几个箱子都不够祝春时放东西。 “这是出什么事了?”这日祝春时一早被洪青黛叫过来,泻露她们也围在旁边,手边放着几张纸,上面稀稀疏疏的记了几个名字。 “喏,”洪青黛点了点上面的名字,“这是目前书院来报名的学生,有好几个家里都说年纪到了要说亲了,所以以后不能来了。” 祝春时拧眉,书院放假之前共有二十四个女孩子,如今这上面只有十五个,还有九个没来。 “全都要说亲了?”祝春时晃了晃那两页纸,“我记得有个叫盼兰的姑娘,好像才十一岁,比阿杏还要小,居然也要说亲了?” 洪青黛虽然会负责一部分书院的事情,但对不来听她讲课的学生却没什么印象,因此也不知道这叫盼兰的姑娘家里是什么情况。 “盼兰是家里出了事。”张秀秀突然出现在门口,自从十五过后她回来了书院帮忙,闲暇时就回去帮着爹娘干活,因此和祝春时总是错过,“我和盼兰是一个村子的,所以知道一些。” 祝春时招手让她过来坐下,顺势推过去一盏茶,“她家出了什么事,是有谁生病了所以挪不开身?” 张秀秀垂了垂眸,迟疑着不好开口,最后还是圆荷催促了声,她才吞吞吐吐道:“盼兰是家里老大,她爹娘一直想要个男孩,但这么多年都没成功,反而给她生了三个妹妹。” “那她家里现在是生了个弟弟出来?”洪青黛追问。 张秀秀摇头,“去年我听娘说是怀了个,但是盼兰她娘年纪大了,生四妹的时候又遭了些难,家里事又多没能休息好,所以不小心掉了,她爹娘过年之前禁不住打击大病了一场。” “怪不得。”巧莺突然道:“去年我教她们绣活的时候盼兰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我只以为她是想着过年就没多注意。” 张秀秀手指在袖里打转,鸦睫一抬看了眼祝春时,视线先落在她发髻上的珠钗上,又逐渐落到脖颈、腰间和手腕上,连衣服上的暗纹和花样都没漏掉,顷刻间眼里就有些失落和寞然。 “所以是因为生病了她要忙着照顾家里人,所以不能来书院?”祝春时猜测道。 张秀秀还是摇了摇头,“不是的。”她说着脸上便显露出一丝为难和自卑的神情来,“过年的时候她爹娘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好了之后她娘就有些不对劲,整日抱着个枕头说是儿子。” “这——”众人都有些惊讶,虽说世俗都以生男为喜,但却还未曾见过因生子不得而精神错乱的。 洪青黛纵使见多了这些事也忍不住眉头紧皱,“盼兰她爹呢,是什么意思?” 对很多女子来说,儿子女儿都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实际上并没什么区别,但很多时候外界的眼光和流言,以及自己丈夫的看法才是对她影响最大的,逼迫她不得不按照世俗的观念去执行。 张秀秀想了想,“盼兰她爹吗?我没怎么见过,但听我爹娘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么多年盼兰她娘没生儿子也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也没打没骂,反而更加努力的干活养家。” “她爹对她娘这么想要生孩子是什么态度?”祝春时漫不经心的问道。 张秀秀不解,但老实回道:“应该也是想要的吧?我之前还听我爹娘提起,她们家想要过继亲戚家刚出生的小孩,就我们村子里有户人家刚生了两个孩子,前头还有两个,险些养不活要送出去,盼兰她爹就去看过。” “所以她娘有些疯了之后,她爹就说要去过继个儿子回来,一是家里有人传宗接代后继有靠,二是也能让盼兰她娘恢复正常。”张秀秀接着说了下去,“但她家银钱不够,一个孩子起码也得五六两银子,这还是村子里相熟的人,她们家本来就没什么钱,前些时候又生病更是捉襟见肘,便打算给盼兰先定一门亲事,拿彩礼钱来——” 下剩的话不需要张秀秀再说,在场众人无不是怒色。 “简直,简直荒谬!”泻露气急,又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圆荷又与她不同,直接冷笑:“分明是可恶才对!自己的闺女不是闺女,别人的儿子倒成心肝,居然要卖女儿来买儿子,我看盼兰她娘之所以这么想生儿子以至于疯癫,就是被她爹逼的!” 双燕巧莺纷纷义愤填膺。 “姑娘,他们买卖孩童可是有错的,我看就该给他们一个教训才对!”双燕读了书也知道些律法,当即便道。 祝春时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自从到了远安这边,除了牛鬼蛇神没碰见,她是什么都见过了。 “不好说。”面对双燕的话,她摆了摆手,“拐卖的确犯法,但盼兰她家这个情况,到时候大可以说自己无子于是过继同族之子,合乎情理,律法也拿他没辙。而且盼兰的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是官府的人也不好插手。” “可盼兰才十一岁!” 祝春时扶额,头疼起来,“别说十一岁,就算是七八岁定亲,在民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难道咱们京城,就没有从小定亲的人家吗?只是成亲稍微迟了些而已。” 洪青黛也点了点头,“越是穷苦人家定亲的时间就越早,毕竟姑娘家不能种地,反而要多个人头税也多张嘴吃饭,所以都会早早把人嫁出去。这在乡间很常见,而且官府也管不了。” “难道就看着盼兰为那个所谓的弟弟入火坑吗?”泻露哀声道。 “容我再想想吧。”祝春时心底也同情她们的遭遇,但这件事和当初阿杏的事情又不同,阿杏那是涉及性命,俞逖才能插手进来,而且即使如此,田大夫妻俩也不过是被打了板子收缴银两,除此外不能再判罚其他;若换了盼兰这里,只是给闺女定个亲,就是连打板子的借口也没有,而且不清楚盼兰她本人的想法如何,她们总不能贸然插手。 “除了盼兰之外,其他人又是个什么情况?” 洪青黛指着其中一个撇了撇嘴,“她家是爹娘觉得姑娘家认几个字就足够了,没必要继续读,因此想用姑娘换儿子来书院。” “至于这个,去年刚来的时候就已经定了亲,倒真的是回家成亲去了,所以不能再来。” 洪青黛陆陆续续将其他几个人的情况一一介绍,别的姑娘家里虽然也各有矛盾问题,但都比盼兰家里要好些,至少没到卖儿卖女的地步。 “这个姑娘虽说成亲了,但也可以看看有什么拿手的,问问要不要回来做活,顺便还能继续认两个字。”祝春时指了指回去成亲那人的名字,多少有些可惜,“当然,这种事不要强求,要是她觉得相夫教子更好,也就随她。” 一时话说完,洪青黛察言观色便起身要离开,“我家里的药铺这两日送来了新药,我得回去帮下忙,就先走了。” 祝春时含笑点头,示意泻露送洪大夫出去,又见张秀秀也起身想要离开,连忙拉住了人,“秀秀,我们说说话吧。” 张秀秀抿唇,纠结了片刻还是重新坐了下来。 圆荷左右瞧瞧,给上了新沏的茶,又拿起桌上的名册,和双燕巧莺退下去打理书院内的事情。 “近来忙得很,都还没问过你,张大叔的身体怎么样了,谷婶子好不好?” 张秀秀听见这话,心里稍微安定了几分,脸上也由方才的慌乱变得平静,“我爹身体好多了,如今虽说还在吃药,但已经能下地干活了,听大夫说再吃几副药就没什么大碍了;我娘身子骨也还好,自从要供应书院的蔬菜后,每日里天不亮就去菜地里拾掇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起身,后退两步猛然朝着祝春时跪下,祝春时一惊,急忙弯腰去拉她,“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家能有如今的造化,全靠当初祝姐姐你心善帮扶,不仅救了我,更是救了我爹娘,不然我们全家就只能黄泉相见了,我无以为报,只能给祝姐姐你多磕两个头。” 祝春时哭笑不得,趁着她俯身磕头时大力把人扯了起来,“我要你磕头做什么?当日也不全然是我帮了你,只是庄主簿作恶多端命该如此,你和你爹娘能团聚就好了。” 张秀秀挣扎不过,只能在凳上坐下,手指抠着膝上裙裾,低着头不说话。 “我方才叫住你,只是有些担心。”祝春时也不好直白的说我怀疑你心思不轨,便委婉道:“你还年轻,日子还长着,有些事情有些人能不见就不要见了,免得引起你的伤心事。” “祝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祝春时有些哑然,看着她低下去的头颅,之前洪青黛和她说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好几转也没能出口,只好道:“元宵那日我在街上看皮影戏,戏文里的人经历人生百态但依旧坚韧无畏,从前种种最终也只成为了老来谈资。” 张秀秀神色疑惑不明,她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张开口。 “你现下好好在书院里读书学手艺,等日后做个管事掌柜,有本事有能力,想来你爹娘也就放心了。” “我就只配做个管事掌柜吗?”张秀秀猛然发问,捏着袖子看向祝春时,“我没有其他可能吗,只能一辈子做个低贱的、打杂的管事吗?” 祝春时微微凝眉,眼里的笑也渐渐隐下,转而正色看向神情紧绷忐忑的张秀秀,“那你想要什么可能?” “我不想继续被人欺负,上面的人随便一句话我就会家破人亡,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这次是祝姐姐你救我,那下次呢,谁能来救我?如果没有人救我,我是不是就要和周家人一样,含冤而死?”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不会被这样欺负?” “祝姐姐你就不会被欺负!”张秀秀含着泪,她上前拉着祝春时的衣角:“那次重阳宴,何举人楼太太,不论是读书的还是经商的,她们都要看祝姐姐你的脸色,那些人我从前见都见不到。如果我真的只做一个管事掌柜,那我仍旧只是她们手底下打杂的,几十人中的一个。” “谁说我不会被欺负?”祝春时好笑道:“一山更有一山高,这世上便是皇帝,有些事都不能如他所愿,何况我呢?我在京城,宗室侯爵遍地,同样也是被人轻视不在意的那个人。” “可是——” 祝春时抬手止住她的话,“你有不愿屈居人下的想法很正常,我并不会对此置喙什么,甚至会很庆幸你能有野心。但是秀秀,你想怎么去实现这个想法呢?” 张秀秀的脸色忽的白了起来,嘴唇嗫嚅着,浑身好似失去了力气一般瘫软在地,“我,我没有办法。” 祝春时又道:“那你今天和我说这些是为什么?是真的没有想法,还是有了想法却不敢和我说?” 张秀秀咬着一点点褪去了血色的唇瓣,她目光落在空中漂浮,拽着祝春时衣角的手也逐渐脱力松开。 “我没有让你只做一个管事掌柜,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如果你连你看不起的打杂都做不到,那你怎么往上爬去做人上人?”祝春时低眸,看着她失魂的模样,“心计、手段、钱财、学识、人脉,你又拥有什么?什么都没有,那就只能暂时低头。” “祝姐姐,我,”她说着又哽咽了下。 祝春时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你有想法没错,但是你要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然后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抓住一切机会去达成。秀秀,我开的书院不是摆设,我既然开了,教你们读书明理,就不会希望你们最后只能相夫教子做你口中的下等人,但就像盼兰的事情一样,我不知道你们本人的心思,所以我没办法也不能直接干涉,只能你们自己努力。” 张秀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祝春时亦无从看见她脸上表情去揣测,只能轻轻叹气。 “你先回家仔细想想吧。”祝春时起身,将裙角从她手里扯出来,离开时又道:“但是秀秀,有些事情要三思,因为一旦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张秀秀始终低着头没说话,只在最后身影将要消失的时候轻轻嗯了声。她的手指在青石地砖上漫无目的的摩挲,犹如她此时混乱的思绪一般,杂草丛生毫无脉络,一滴泪在长久的僵持后最终还是摔在了地上,片刻间豆大的泪珠如雨下,打湿了地砖。 第118章 县试 那之后祝春时先让孙大嫂去找了盼兰,但带回来的消息却不太好,她家中如今只有一个父亲干活挣钱,却有生病的母亲和三个妹妹需要照顾,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她暂时都来不了书院,而且听孙大嫂说她已经答应了父亲的提议,最近正在相看人家。 孙大嫂还道:“说起来也是可怜,那姑娘个头小小的,又瘦,我过去的时候她刚背了柴火回去,都快把背压弯了。她听见是姑娘让我过去的,还转过头抹了抹眼睛,让我进屋喝水坐会儿,就那么一会儿,她家里的活真是没停下来过,砍柴烧火做饭扫地洗衣,最大那个妹妹才八岁,最小的那个更是只有两岁,还有个抱着枕头乱走的亲娘,根本离不开人。” 孙大嫂自己也有闺女,和盼兰的二妹迎兰差不多大的年纪,看见这一幕简直红了眼,略问了两句留下一串钱就默默离开了。 泻露几人听了也忍不住面露同情,“不如咱们各自凑些钱送过去吧,好歹度过眼前这个难关,等缓过气来再考虑后面的事情,不然真糊里糊涂定下亲事来,谁知道对面是人是鬼。” “她爹你见着了吗?”祝春时问道,“或者说买个儿子回来这事是不是真的?” 孙大嫂摇头,“去得匆忙,走得也快,没遇见她爹,但听了几句周围邻居的话,说是已经谈妥了,等这边盼兰的亲事一说定下了聘就过继。那边孩子也嗷嗷待哺养不活,巴不得送出去一个,左右都是在村子里,想见随时都能见着,而且抱过去就是他家独苗,也不怕受虐待。” “姑娘。”圆荷蹲下身来看着她,“她家想让盼兰赶紧定亲不就是因为没银子吗?我们凑一点送过去,说不定还能拖延些时间,毕竟她家目前是还需要盼兰留下来干活的。” 祝春时也拧着眉:“你们送银子过去最后也是拿去买儿子,一文钱也用不到盼兰姐妹身上,而且那孩子刚出生没多久,什么不需要花钱,听孙大嫂的意思她们家是一分钱也没了,那养孩子的钱从哪里来?还不是要让盼兰定亲,说不得她几个妹妹也跑不掉。” 圆荷泄气,她也回过味来,“没儿子都要卖女儿了,要是有了儿子,岂不是要把四个女儿都卖了?” 祝春时颔首,“所以她家最大的问题不在于钱,而在于她爹娘对于儿子的重视程度,今天能为了过继儿子卖掉大女儿,来日难道不会为了儿子的吃喝读书和娶媳妇陆续卖掉其他女儿吗?” “而且嫂子,盼兰对于自己要定亲的事,是个什么想法?” “盼兰她说都听爹娘的,爹娘养她不容易,如今娘病了,家里全靠爹,她的亲事既然能减轻家中负担,她自然乐意。”孙大嫂听见这话心底简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既觉得这话没错,又觉得这小姑娘着实命苦,“而且她还说要是家中有了弟弟,她爹娘就不会被周围人和亲戚看不起,娘也能开心说不定病就会好了,她们姐妹日后也有兄弟可以依靠。” “这,这……”泻露低声无言。 圆荷春容她们也面面相觑,她们家中没人,连爹娘都无法依靠自然不指望什么兄弟,但却不能否认在民间乡下,很多人家中就是需要个男丁来撑门面,要是没个儿子出门都要被戳脊梁骨,说死后无人继承香火要变成孤魂野鬼。 而且这也不只是民间的想法,世家权贵同样如此,生不出儿子来便是过继或收养,都要保证自己香火有继。 祝春时也半晌无话,最后还是微微笑道:“明日怕还要麻烦嫂子一趟,去医馆里请个大夫过去给盼兰她娘诊脉,看情况如何,有没有治愈的可能性,大夫的诊金要钱只管找圆荷去支。” 孙大嫂诶声答应了,见祝春时暂时没什么事情吩咐,便低眉顺眼的退下了。 屋内一时静谧无声,直到俞逖从外面进来,看见主仆几个坐的坐,站的站,但都愁着张脸。 他纳闷道:“这是怎么了,遇见什么事让你们个个都不开心?” 祝春时听见声音抬眼,单手撑在几上,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前边不是在忙,怎么就突然回来了?” 俞逖进来,泻露她们自然垂手后退几步站在暖阁门边,春容则过去耳房奉茶来。 “商量得差不多了,所以回来松泛松泛。”俞逖靠坐在她身边,明显不信方才那话,“你们主仆眉头都皱在一处去了,还说没事?” “书院那边小姑娘的事情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而且县试在即,你已经很忙了,就不必再分心在这些事情上。” 县试历来是在每年的二月初,乃童试的第一场,读书人考过之后才能被称之为童生,才有资格去参加每月四月的府试,同样通过了之后参加院试,三场皆过才能被称为秀才。例如寇明旭,就已经不必再参加县试府试,只等一年后的秋闱就好。 俞逖参加的秋闱乃是宣和十七年,每三年一场,算下来刚好就在明年。 祝春时想到这里,“你这一任期满,刚好就在二十一年春闱后,若是远安有那么两个厉害的——” 余下的话不必她出口,俞逖也能明白意思,他忍不住笑了笑,别说有两个厉害的走到春闱,就是只有一个过了秋闱,哪怕之后不去京城,对远安和对他来说就已经算是功绩了。 “县学里的学生,据我所知好像就两个秀才,加上沧柳书院那边的两个,再加上寇师爷,总共也才五个人。”祝春时回忆了下,“这回大概有多少人参加县试?” “老的少的,大约也有上百号人,至于能通过多少就不清楚了。”俞逖倒是心态轻松,他才来不到一年,就算想把远安书院和学生的情况提起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稍微好的就是县试府试每年都能参加,要是今年情况不好,也能留待明年。 祝春时也能想到这里,“也是,秀才也好举人也好,总归都是好事。” “不必担心这些,我心里都有数。”俞逖柔声安抚了一句,见她笑了笑后始终愁眉不展,满腹心事,也禁不住担忧起来,便提议出门走走,前去书院那边看看学子情况。 祝春时左右无事,待在房中也是念着盼兰她家中的事情,又见俞逖眼里透出来的忧虑,便点了点头,和他出了县衙。 县学在两条街之外的昌乐街,二人走走停停大概两刻钟也就到了门口,守门的杂役见到,忙跑过来请安,又说要去回禀书院里负责的先生,被俞逖拦下。 祝春时抬眸看着匾额上的慎独二字,想起当日俞逖取名的由来,又看着这段时间县学的发展,也算不辜负这一片良苦用心。他们尚且还没往课室过去,远远就能听见学子的琅琅书声,自然也不乏争辩之声。 俞逖边走边给她介绍县学内部的布置,当初修缮的时候祝春时也来看过,但这么久过去,里面也因人而异产生了或大或小的变化。 “他们最近还算用功,不仅课堂上认真,连课后也没放过夫子们,经常拿着书过去提问。”俞逖笑道,“我还看过几份夫子递来的试卷,大有进益,尤其是里面还有个十四岁的学子,若是今年顺利,也能被称一句神童了。” 读书不易,不仅要看天分还要看个人努力程度以及家境要求,但凡其中有所缺失就很难更进一步,像甘罗那般十二岁为相的是凤毛麟角,万人中也难出一个。因此在弱冠之前能下场中举的,且不提春闱,就已经是天资难得能道一句年少有为,更何况俞逖口中那人不过十四。 “这么厉害?”祝春时好奇道。 “就是有些耽误了,他家境一般,前两年只在乡下私塾读书,就这还是家里砸锅卖铁才能供上的。”俞逖停在一间课室窗外,透过微微开启的缝隙看着里面全神贯注的师生,“听说县里开始看重科举,县学这边重开,束修也少,他爹一咬牙就把人送来了,否则明珠暗投,不知多令人可惜。” “幸好年纪还小,就算先前耽误了,如今后来者居上补足了就好,哪怕今年不中,也还有的是机会。”祝春时站在他旁边,顺着视线看过去,果真见到一群十八九岁乃至二十岁的学子中间坐着个身形瘦削极为稚嫩的少年,穿着打了补丁的旧棉袄,眼神明亮,头还跟着夫子朗诵的内容微微摇晃。 俞逖笑着点头,二人站在窗户边听了半晌,见他们个个认真心无旁骛,也不由得放下心来。趁着周围暂时没人发现俞逖,还没引起轰动打搅他们上课听学,二人又在悄无声息中离开了县学。 祝春时这边忙着处理退学,已经宣传书院的事情,盼兰那边也依旧三不五时的请大夫过去看病,甚至还单独和盼兰她爹聊过,但无奈对方铁了心想要过继,这种事情就是说破天就是家务事,别人根本无权插手。 同样县试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中开始了,二月初天气已经逐渐变得暖和起来,祝春时他们来得不是时候,今年始终没有看见雪花,只在最冷那几天连下了几场大雨,等到了县试,太阳也开始显露了踪影。 县试一共五天,除了第一天为正场所有考生都需参加以外,后面四场都是复试可自由报名参加,每次考试共一天,黎明前入场,当天交卷。因此考前几日俞逖和县衙上下就忙碌了起来,每日天不亮就出了门,夜半三更才能听见回来的响动,一直持续到五场考试结束。 绿浓端着小厨房刚做好的鸡汤,跟着祝春时身后往西厢房那边过去,一路上遇见邹县丞苏主簿和儒学教官从里面出来,离去时嘴里还互相讨论着什么。 连江在门口守着,刚瞥见祝春时的身影就冲着屋内说了声,随即又迎上来,满脸笑意:“奶奶怎么过来这边了,这几日人多,小心冲撞了。” “我又不是瓷器,怕什么?”不需问,看见连江就知道俞逖在里边了,她正转身从绿浓手里接过鸡汤,书房门就打开了。 俞逖快步走出来,一刻钟前还有些严肃的脸上尽是笑意,率先拿过祝春时手里的东西,牵着人进了房中。连江眼疾手快的拉了把绿浓,关了门守在外面。 “都处理好了?我方才过来看见县丞他们才离开。” 俞逖喝了口鸡汤,闻言道:“大差不差了,只剩收尾工作,交给县丞主簿就好。” 祝春时仰着脸看过去,神色激动,“如何,能有多少人去参加府试?” 俞逖这几日紧绷的情绪渐渐舒缓下来,虽说现在还没出来结果,但也不介意这时就透个底,“县学里总共百余名学子,过了将近半数;沧柳书院那边也差不多,还有些不在书院进学的,也大约有数十人。” 县试只是科举的起步,历来不算难,对这个数目祝春时心里早就有所预料,因此并不惊讶。 只是她默了下之前几年的卷宗,不免笑道:“我记得前两年沧柳书院过县试的也不过几十人左右,今年倒是有长进。” 俞逖也觉得好笑:“前两年一是县官不看重,反而肆意折腾,底下人自然懈怠,也不敢轻易露脸;二则没有竞争力,他们一家独大。如今多了县学,我又十分看重,何举人还极其厌我,可不得铆足了劲儿?” 祝春时连连点头,“很是很是,这么看来,即便府试院试再如何艰难,今年也能出几名秀才,那我先恭喜六哥啦。” 俞逖笑而不语,想来也很是满意如今的局面。 “对了,案首是谁?” “那日和你说的那名少年,姓骆名飞章,文章不算铺锦列绣凤彩鸾章,但破题落笔都十分精准,行云流水,纲举目张,读来令人拍案叫绝。”俞逖夸赞不绝,“而且他不过十四岁,只要不骄傲自满,未来大有可为。” 祝春时也被他说得好奇起来,究竟是写了什么内容,又一想等发榜出去,书院定然会用他的文章展示给学子看,那时再看也不迟。 “姓骆?”她想到另外一层,“和骆老爷家可是有什么关系吗?” 进了县学成绩又不错的学生大多都在俞逖这里挂上了名,家里来历了解了些许,因此缓缓道:“沾亲带故,但不亲近,骆飞章曾祖父和骆老爷祖父是兄弟,分家之后骆老爷这支经商,几代下来腰缠万贯;洛飞章曾祖父读书,但几代下来都没什么成效,直到他才稍微出头。” “也算是苦尽甘来。” 家中四代下来,因供养读书越过越穷困潦倒,若非是在骆飞章这里看见一点希望,那简直是苦不堪言。 三日过后,县试发榜,县里上下一时为这年纪轻轻就力压众多读书人成为案首的少年轰动不已,那就是另一番场面了。 第119章 流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盼兰的事情还未彻底解决,书院里又迎来了新的事情,先是有几对夫妻带着自家孩子上门,好说歹说要进来读书,若是女孩子也就罢了,偏生带了家中四五岁的男童来,即便是祝春时这般好脾气的,一瞬间也忍不住发火,让婶子把人赶走了。 赶走之后又特地写了告示贴在门口,严明从书院开始之日,便只允许女子入学,不论年纪,且会收取少量束修费用,至于男童读书,大可前往私塾或县学。 不想前脚告知才贴出去,后脚就被几个好事之人口口相传,一日下来街上尽是在讨论这件事。 绿浓跑回来禀告的时候,祝春时微愣,立即唤来俞七俞武他们,让人去跟着上午来闹事的夫妻,看是他们自己的想法还是背后有人。 “那些姑娘们学手艺学的如何了?”祝春时毫不在意这事,吩咐完后就心平气和的同巧莺她们说话。 萍娘负责女红,巧莺偶尔协助,因此对学生的情况大多有所了解,平常人家的姑娘大多都会两针绣活,好缝缝补补,因此教起来并不麻烦,甚至上手很快,只是若要做精细,便不在一日之功了。 “看起来都不错,年前就有几个学生绣的帕子送去铺子里卖,分别以十文和十五文的价钱卖出去了。”巧莺笑道,“其中有两个姑娘年纪小眼力又好,手还不笨,萍娘教了一阵子欢喜得什么似的,还巴巴要收做徒弟呢。” 祝春时笑起来,“那是好事呀,打算什么时候收徒,我也好送份礼过去。” “还没具体定下来,但听萍娘那话,想来也不远了,她肯定要来告诉姑娘的。” 祝春时点了点头,“也好,那其他人呢,譬如说跟着双燕学打络子剪纸扎头花的?” 巧莺一面端茶给她,一面笑道:“听她说起来倒是中规中矩的,既没特别出挑的,也没拉后腿的,想靠着这个手艺挣钱来勉强养活自己,倒也使得。” 祝春时喝了口润喉,头也不抬,“认字算账这些学得如何了?” “这个嘛……”巧莺顿了下,讪笑:“不太好说,她们更喜欢学那些手艺,对于认字算账有些人就不太认真,因此教起来有些头疼,但这几个月下来,粗浅的字总是会读会写的,真要说和绿浓倒是差不多。” 绿浓刚一踏进门来就听见这句话,立马嘿了声,“是趁我不在,在姑娘跟前编排我呢?” 巧莺抿唇笑:“哪里敢编排咱们绿浓姐姐,是姑娘问我书院里的学生读书认字学得怎么样了,我苦于不好形容,只好借你来说一说,正巧姑娘时不时盯着你认字,也能感同身受。” “还说不是编排我?”绿浓吹胡子瞪眼睛,但她生得艳丽,饶是做出这副表情也无损于美貌,“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不在姑娘跟前替我说好话也就罢了,还故意揭我的短贬我。” 祝春时瞥了绿浓一眼,“还知道那是你的短处,平日里盯都盯不住,想方设法要跑,多认得几个字就好像扣了你的月钱一般。” 绿浓眼眸低垂,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姑娘,读书认字我确实是没有天分,小时候也没学过,哪里想到这么大了还得认字,可头疼了。” 便是祝春时已经习惯了绿浓相貌,一时也禁不住她如此可怜的模样,只得摇了摇头,重新看向巧莺,“既然她们都学得差不多了,那咱们的铺子也可以盘起来了。” “早都准备好了。”巧莺也受不住绿浓这副样子,忙嘶了声像是酸倒了牙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只是咱们就卖学生做的绣活吗?” “这个最简单,先拿这个试水,若是真的能经营下去,她们也有信心,再扩张其他的买卖也来得及。”祝春时也不打算铺太大的摊子,只要能保证那群学生可以凭借自己的手艺吃饭就好,这样即便她离开远安,她们也不会回到之前的日子。 一时商定,巧莺就要去找萍娘说话,刚准备拉着绿浓一起退下,就被绿浓婉拒了,“进来就和你逗话,险些忘了。姑娘,大夫来回话了,说盼兰她娘乃是心病,如今吃了几日的药已经大好了,日后保证少受刺激,不要多思多虑,想来就能慢慢恢复正常了。” 巧莺听了一耳朵,见祝春时的脸色不大好,不由道:“心病?生儿子的心病吗?除非盼兰她爹日后不要儿子了,否则但凡在她娘面前说上一句,就能受刺激;还有不要多思虑,她娘不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才成了现在的样子吗?” 绿浓看了眼祝春时,又偷偷瞪了眼巧莺。 “然后就是盼兰的亲事,她爹好像也找好人家了,只等对面上门来相看,没问题就能下定。”绿浓迟疑着开口,“只是我看,应该也是先定亲,然后过几年再成婚?毕竟盼兰年纪实在是小,家里也离不开人,总不能过去当童养媳吧?” 巧莺张口又想说些什么,被眼尖的绿浓及时抬手捂住。 祝春时看她们两个这模样,忍不住笑出声,“她想说什么你就让她说,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巧莺拍开绿浓的手,对上她看过来的眼神反瞪回去,随即笑嘻嘻的朝着祝春时道:“我是想说,要不让盼兰在书院比较亲近的夫子过去悄悄找她,再确认下她的想法,要是不愿就想个法子再往后拖延些时日;要是她甘愿,那别说我们了,就是姑爷去了,也阻拦不住姑娘家定亲。” “谁和她比较亲近?” “盼兰除了学绣活外,就是读书认字,要么是萍娘要么是泻露,要是她们都不得闲,那我应该也成,好歹也教过几日。”巧莺细想了片刻说道。 “那先去问问泻露,萍娘这几日估计忙着,腾不开手来。” 草草将事情说定,巧莺绿浓各自退下去做事。 晚间俞逖回来,提起书院这边的消息,道是他今日在街上时听见不少人都在怀疑或质问为什么不收男童,只收女子,甚至很多酸儒学究言辞间对女子颇不客气,也对书院持以轻视不看好的态度,自然那些他不可能和祝春时说。 祝春时听见,也只是轻笑,她在开设书院的时候就知道会迎来这些,那时候都没担心,如今书院步入正轨,那就不需要担心莫须有的流言。况且这女子书院并非是她所创,远安也不是第一个有女子书院的地方,他们那些人但凡走出这个县城,就能知道天地广大,就会发现自己犹如井底之蛙一般浅薄无知。 俞逖原本是担心她因为这些流言而闷闷不乐,见状自然也明白了她的态度,表示了坚定支持的同时还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把这乱说话的人抓出来也就是了。 “先不用,我已经派了人去盯着,等他们传消息来,要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我对付不了,自然会找六哥帮忙的。” 祝春时向来如此,能自己解决的就不会去麻烦别人,但要是自己没办法,也不介意运用权势、俞逖和家族的人脉关系,本就是她所拥有的,要是不用岂不是白白浪费。 大概两日过后,俞七那边就得了消息。 “那天来闹事的一共三家,小的和俞武他们分别跟着,其中两家都没什么发现,但有一家的男人第二天偷偷摸摸出门了,小的跟过去一瞧,发现他去了青柏巷。” 泻露插嘴道:“青柏巷?我听说那边住的大多数都是读书人。” 俞七点头,“何举人、邵举人和宋举人都住在那边。小的没敢跟紧怕被发现,但也能看见那人走去了何家的宅子。” 祝春时轻轻哦声,“大概进去多久?” “两刻钟的工夫,男人出来后小的继续跟了一段路,发现他胸前鼓囊囊的,一路上东张西望小心翼翼,还绕着行人走,仿佛是藏了什么大宝贝在身上。” “继续盯着,顺便把市面上的流言都收集下,看都说了些什么。”祝春时脸色无波,慢条斯理的吩咐下去,“然后让人去查一下何举人的过往,最好是把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查到,我到时候有用。” 俞七领命而去。 经过这几日的发酵,市面上对于明德书院的流言显然越来越过,而且波及到祝春时自身,酒楼里不少人高谈阔论,意思大多都是妇道人家不知事,肆意妄为,甚至殃及俞逖,说他金玉其外本事不够,能有如今的好名声不过是因为前面有个蔡泰对比,色令智昏纵容夫人开办书院插手县衙事务牝鸡司晨。 祝春时初初听见时实在是觉得好笑,“只是开个书院,我在他们的嘴里都快成了红颜祸水。” 俞逖原本还生气,恼恨幕后散播流言之人,见她险些笑倒在自己怀里,也忍俊不禁:“都指着咱俩鼻子骂了,你还笑得出来。” 祝春时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骂就骂吧,到时候这些人可都要还回来的,这几日县学的书生有出面说话吗?” 俞逖颔首,“有,还算清醒没被这些话影响,还有几个人想见我表明心志来着,我都让他们回去好好读书筹备四月的府试了。不过也有几个被闲话影响到脑子进水的,我已经准许他们转投他处了。” 明德书院这边倒还要比县学好些,毕竟书院里究竟什么样,祝春时又是什么人,她们比谁都清楚,只要不是丧良心的人听见这些滑稽之语都会出声,只是她们都是小姑娘,说出来的话不仅没人信,反而还要被讥讽,常常气得眼泪直流。 何举人的消息格外好打听,自从他中举发迹之后就过上了好日子,连带着宗族也跟在身后耀武扬威,还十分热衷于将他素来的事情都一一宣扬出去好沾光,因此只过了两日,祝春时手里的消息都叠了一摞纸。 她慢悠悠的散了一些何家欺男霸女的事情出去,何举人自己都其身不算正,何况他身后的何家。这些事先是小范围的在读书中中间流传,自然也有他的学生出面解释,但紧接着俞七那边买通了酒楼说书先生把何家的事情编成故事宣传,周端年那边也重操旧业找了县城里的乞丐和幼童散播消息,很快就从读书人那里流到了百姓耳朵里。 这又和祝春时不同,她再如何被流言指责谩骂,都只涉及书院,而书院只是招收女子不收男童罢了,并没影响到百姓自己的生活,有男人指责自然也会有女子维护;但何家欺男霸女却是真的涉及到他们自身利益,只是之前县令不管事偏听偏信,又有万家在后面收拾烂摊子,因此才次次都压了下去没闹大。 如今传扬开来,很快就在县城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两日后,听俞七来禀,市井百姓的愤慨大多围绕在何氏族人身上,何举人顶多被人说两句识人不明,祝春时便又取了两页纸递过去,上面记载的是何举人自身私德相关的内容,俞七会意退下,转眼间又把关于何举人本人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散出去。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上来就放大招反倒容易被百姓质疑,他的学生说不定也一身反骨,直接就要打擂台,文人学子的笔多厉害呀,不如慢慢来。”祝春时得了外头的消息,一边看书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 圆荷听了这些日子的闲话,如今见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何家,只有只言片语会涉及到书院和祝春时,一直高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姑娘,俞武带人把那家闹事的抓回来了,如今正关在牢里。” 祝春时微挑了眉,“他速度倒是快,先关两日再说。”她看了半日书,这会儿精神也有些倦怠,拿起书卷掩了掩唇,“我记得何大奶奶还在何家,没回万家?去请她来说说话吧,若是罗太太也要跟着来,就一并请来。” 圆荷几日下来憋了一肚子火气,偏生两位主子都沉得住气,她便只能和泻露嚼几句口舌,将何家满门都骂了个遍。如今风向斗转,自然高兴得很,见祝春时又要敲打何家母女,更是眉开眼笑的,当即就下去让婆子拿名帖去何家叫人。 何家那边这段时日也颇觉心烦,前几日见祝春时他们倒霉,还关起门来吃酒庆祝了一回,不想没过两天就轮到自己挨骂,连有人从门口路过都要呸上两句,气得罗太太饭都少吃了几碗,躺在床上哎哟哎哟的叫。 因此乍然得知祝春时请自家姑娘,罗太太先是婉拒,但何兰芳的身份摆在这里,她拗不过,只好骂骂咧咧的去更衣,和女儿一道往县衙过去。 第120章 天理昭彰 春容和绿浓立在院子外,远远瞧见那边跟着婆子过来的何家母女,二人对视一眼,隐了笑在唇边。 “见过罗太太,何大奶奶。”春容屈了屈膝,“我们姑娘还在午歇,此时不便见客,还请罗太太稍候。” 罗太太腹内原就一腔邪火没发出去,闻言抬头看了眼天空,皮笑肉不笑的:“这会儿未时正了(下午两点),夫人还在午歇,是不是近来身子不好?过府的婆子也没说,不然我该带些药材来给夫人补补才是。” 春容瞥她一眼,也深得阴阳怪气的精髓,“可不是吗?这段时日也不知是哪些没心肝的东西在外边乱说话,好好的一个书院都被她们糟践成什么模样了。罗太太您说,谁家还没几个姑娘媳妇的,多认几个字而已,像何大奶奶,想必也是知书达理识文断字的,可是有什么坏处?” 绿浓也紧接着道:“也就是那些糟心烂肺的没见识,见我们姑娘做了好事就眼红,一间女子书院而已,又不是什么惊天奇事,咱们从京城过来,有什么没见过?” 春容不等罗太太张口,又道:“不过老天有眼,那起子心思下贱的东西迟早要遭天谴,只怕孽报就在眼前也说不定。” 二人一唱一和,没指名道姓,但在心内有鬼的人看来,却和指着鼻子骂人差不多。罗太太被挤兑得半句话也吐不出来,脸色涨红,捂着胸口抖着手,嘴里你你你了半天。 “娘……”何兰芳在她身后扶着,有些担心,看向春容绿浓的脸色也不太好,“你们是祝夫人身边伺候的?一会儿见了夫人,我倒是要问问,这是哪门子的待客之道。” 春容转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绿浓笑眯眯的道:“可是罗太太哪里不舒服?也是,罗太太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也是应该,那些药材还是罗太太留着补身体吧,我们姑娘年轻,暂时还用不着。” 春容回头也笑:“大奶奶估计不记得我,我却是在姑娘身边跟着见过大奶奶两回,不想一别多日,大奶奶风采不减当日。至于这待客之道嘛,什么人配什么礼,我们却是学得足足的。” 何兰芳面色也霎时惨白,当初她还在万家做金尊玉贵的大奶奶,但即便是她婆母陈月娘在祝春时跟前也得伏低做小,哪有她张嘴说话的份儿。 罗太太攥着帕子,将闺女往自己身后挪,忍气吞声道:“不知道这会儿夫人起身了没有?” “我进去瞧瞧,姑娘起身更衣洗漱喝茶都得好半晌的工夫。”绿浓垂着眼,“春容,你好好接待罗太太何大奶奶,可别让人觉得咱们怠慢贵客。” 说罢她就转身离开,独留下春容一张笑脸,俏生生的立在门口。 “劳驾罗太太再稍候片刻。” 里面双燕早走进去告诉了外面的情况,祝春时倚在罗汉床上笑,却也没让人立即迎进来。绿浓掀帘子进屋,刚踏进去嘴角就笑就憋不住了,掩着唇转进暖阁回话。 “竟是作怪的,也亏得罗太太好脾气才没恼,安生站在外面。”祝春时淡声道。 “那姑娘,我去把人请进来?”双燕小声道。 祝春时扫了眼书页上的内容,喝了口茶,“不急,等我看完这一节故事,写得极精彩,打断了可惜。” 双燕点点头,也和绿浓对上目光,各自都明白姑娘的意思,顿时老僧入定般的或坐或站,也没说话了。 两刻钟后,祝春时才懒洋洋搁下书册,揉了揉眼睛。 “姑娘倦了?要不然今儿个休息吧,等明儿再叫她们过来。”绿浓接过小丫头端上来的热茶,换了几上的冷茶。 祝春时尝了口,摇摇头,“不用,让春容把她们母女迎进花厅吧。” 这边厢罗太太何兰芳母女站了半晌下来,腿脚都酸麻的厉害,如今天气虽好起来了,但她们养尊处优这么多年,极少受到这般冷待,不仅是身体,包括内心都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 春容得了小丫鬟报的信,“姑娘起身了,吩咐请罗太太何大奶奶进去,两位请跟我来吧。” 罗太太脸上的笑都僵了,若是以前,她早就一甩袖子径直离开了,只是眼下不同于往日,少不得硬吃下这个下马威。 “娘。”何兰芳挽着她,昔日她出门也是众星捧月,远安上下谁见了不给两分薄面,凡事顺着她哄着她。但自从祝春时她们到了这里,就接连吃了许多大亏,她心底只觉得眼前的县衙后院是个虎口,因此忍不住担忧起来。 罗太太也觉得这姓祝的邪门,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安抚的拍了拍闺女手背,进了花厅落座。 祝春时姗姗来迟,等得罗氏母女二人简直没了脾气,一盏茶越喝心越凉。 “罗太太什么时候到的?”祝春时面露讶色,看向春容,“明知道客人来了,也不赶紧进去叫我,可见来了远安,凡事都懈怠了,也不知是跟学谁的规矩。” 春容屈膝,“姑娘恕罪,奴婢不想罗太太来得快,那时姑娘又午歇,才自作主张。” 祝春时端坐上首,兀自品了口茶,茶托和桌面相撞发出清脆响声,她看向春容,语重心长的道:“你是素日跟在我身边的,别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做的事说的话都惹人发笑。今日慢待客人,实属不该,且扣你一月月钱作为惩罚,可甘愿?” “奴婢领罚。”春容低眉顺眼的跟着双燕退下。 罗氏母女看了这一场戏,又被祝春时指桑骂槐,心里更憋得慌,偏生人家还打着为自己做主的名义罚了贴身丫头,让她的火气硬生生梗在喉咙里。 罗太太说话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原就是我们来得早了些,夫人在午歇她们不好打扰也是常理,实在是怪不得什么。” 祝春时笑眼盈盈,“罗太太好心,只是下人还是应该敲打一二,免得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传了出去还以为是我对罗太太何大奶奶有什么不满,那可就罪过了。” 罗氏脸色难看,连下手的何兰芳也不遑多让。 “今日请何大奶奶过来,倒是没什么大事。”祝春时看向何兰芳,她派去的人只为请对方,罗太太只不过是担心闺女跟来的,因此话里也就不提,“只是简单说两句话而已。” 何兰芳微低着头,“不知夫人想和妾身说什么?” “前些时候我在街上无意中见过陈太太一面,看起来虽没有以前那般富贵,但也还有几分体面,陆三奶奶也跟在身侧。”祝春时不紧不慢的道。 罗太太脸色大变,她已然明白了祝春时的言下之意。 何兰芳也抿了抿唇,捏着帕子的手微微用力。 “何大奶奶是个什么打算?” 何兰芳还没开口,罗太太就已经骂道:“那万玉轩不是个好东西,做了无数的孽,如今已然受了惩罚,陈氏却也不是什么好货,我儿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何要跟着陈氏一道受苦被她磋磨?” 往日她和陈氏也算是关系熟络,不仅是自家老爷间的来往,也因何兰芳这个女儿,她自然要和亲家母打好关系,但自从万家败落,她便径直撕破了脸,提起陈氏来便是一肚子火气,若非她没教好儿子,岂会让她姑娘平白没了丈夫,待在家里守活寡? 更可气的是,罗太太拉开闺女的袖子,手臂上青紫的痕迹立时显露出来,“夫人您说说,我儿好歹也给她万家,给万大生了儿子,如今可是万大唯一的子嗣,就凭这也该被她陈氏供起来,谁知她竟是个烂肠臭肺的,整日里亏待苛责我儿,她一个做娘的教不好儿子,反倒怪儿媳妇不中用,简直笑话!” 何兰芳之前本就和祝春时有龃龉,当初还被她身边的丫鬟打过一巴掌,如今被她娘在对方面前揭开伤心事,也忍不住红了眼圈,既是觉得丢脸又是难过。 祝春时也看见了那些伤痕,她拧了拧眉,“这是陈太太所为?可怜见的,也未免太过了些。” 何兰芳眼角湿润,“并非是婆母亲手所致,只是每日里烧火做饭洗衣,不小心磕碰到的。” 罗太太却不信她这话,万家再是如何落败,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哪里需要她一个儿媳妇去做这些下人活计,分明是这姑娘嘴硬给她婆母脸面。 她冷哼了声,朝着祝春时道:“夫人,您给评评理,并非是民妇不讲道理,非要将出嫁的姑娘接回家,实在是陈氏心狠手毒,民妇实在看不得也忍不得。都说儿女是父母身上掉下的肉,陈氏只顾心疼儿子,却折磨我的女儿,我难道不该接回来吗?” “唉。”祝春时叹了叹气,扯出腰间的汗巾子按了按眼角,“何大奶奶的遭遇实在是叫人同情,陈太太想来也是悲痛于万家和大儿子,才导致歪了心性。这样吧,我请个大夫过去瞧瞧,若真是心里有疾,也该早些医治为好,免得何大奶奶日后再受苦楚。” 她说着就示意绿浓去请大夫。 “夫人——”何兰芳眼里含着泪,嘴唇嗫嚅两下,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罗太太一听,祝春时这话分明还是要让自己姑娘回去啊,顿时也有些急了,“夫人,您这是?” 祝春时轻笑:“俗话说,百善孝为先,陈太太到底还是何大奶奶的婆母,合该在膝下侍奉尽孝,只是何大奶奶的遭遇我实在心疼,便想尽一尽绵薄之力。” 罗氏急道:“这算哪门子的尽孝?分明是送我女儿回去被虐待才是,夫人您也是爹生娘养的,为人父母的哪里看得儿女受苦?” 祝春时敛了笑意,先是盯着罗太太看了半晌,继而又看向何兰芳,一字一句道:“爹生娘养?原来罗太太还知道做爹娘的想法啊,那又怎么只顾着自己,却忘了别人呢?” “夫人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罗太太应该明白才是。”祝春时慢悠悠刮了刮茶沫,“父母爱子之心,想来都是一样的,罗太太心疼女儿,焉知别人不心疼呢?” 罗氏母女脸色青白变化,何兰芳眼睫上的泪欲落未落。 祝春时打量了她们几眼,直白道:“罗太太的心思我清楚,手段也见识过了,无非是为何大奶奶报不平罢了。只是未免有些可笑,万家做孽在先,万玉轩为虎作伥,才招致今日命运,罗太太不去怨恨万家人,反倒牵连无辜。” 罗氏嘴硬道:“民妇不懂夫人的意思。” 祝春时也不恼,“有些道理从前不懂,吃过苦头也就自然懂了。” 罗氏神色紧绷,先发制人:“夫人这话好没道理,也不知我们母女做错了什么惹恼了夫人,我们平头百姓没什么本事,但要是受了冤屈,也不介意敲响登闻鼓,让县太爷来给我们做主!” 何兰芳攥着罗氏的手腕,满目惶然,哪里还能看见昔日的娇蛮跋扈之态? 祝春时笑了笑,丝毫不受她的威胁,“有没有做过不是光靠嘴上喊,而是要看证据。不过罗太太这话才是冤枉我,我今日请你们过来可一直都好声好气的说话,不过是可怜了几句陈太太的处境罢了。如今一看罗太太如此气盛,在县衙还这般厉害,也就可以想见今时今日陈太太的遭遇了,真是可怜。” 罗氏还要再说,却被祝春时抬手打断,“既然如此,我少不得做件公道事。双燕,去将孙大嫂童二嫂和姚婶她们叫来,送何大奶奶回万家去。” 罗氏推开上前的婆子,将何兰芳护在身后,“我看谁敢?祝夫人,你就不怕我将今日的事情传了出去,叫俞县令也跟着脸上蒙羞吗?” 罗氏从前虽做过农活,但也过了十来年的安逸生活,哪里是婆子们的对手,只见转眼之间何兰芳就被抓住,推搡之中也不知谁下手没个轻重,竟然将罗氏推在地上还不小心踩了几脚。 在何兰芳的哭泣和罗氏的咒骂之中,祝春时使了眼神,立时就有个婶子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哎哟,怪我们没注意,真是对不住。” 罗氏发髻散乱,身上的衣服也布满了脚印,她看着哭啼啼的女儿,又看了眼作壁上观的祝春时,怒声道:“祝夫人,我好歹也是举人之妻,你怎敢如此对我?” 祝春时一抬手,抓着何兰芳的几个婆子立时带着人出去,徒留下何兰芳的几声“娘”在空气中飘荡。 “何大奶奶身为罪人之妻,本就应当与夫同罪,当日网开一面,如今竟然不孝不悌背弃婆母,我正是看在何举人的份上,才不予追究,只把她扭送回万家。罗太太既然想靠着举人之妻的身份来同我问话,不如先认清了自己身份,也顺便认清自己女儿的身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罗太太心里最好有一本帐,今日不过刚开始罢了。” 祝春时说完,也懒得继续留下给她面子,直接甩袖离开。 她一走,县衙里的人皆视罗氏如无物,她失魂落魄走出县衙,身后跟出来的冯嬷嬷将木盆里的洗菜水朝着她身上一泼,留下晦气二字就转身进去。 罗氏失了脸面,又想起女儿被送回万家还不知要遭遇什么,心里又气又恨,心脏一梗,一口气喘不过来,眼一闭就倒在了街上。 第121章 命运 罗太太被人发现送回家之后做了什么祝春时不得而知,只知道何举人隔日破天荒的找了个机会求见俞逖,拉下面子说了一堆有的没的,都被俞逖软硬不吃挡了回去。 市井里的流言愈演愈烈,比前几日书院的消息还要传得远,祝春时仍旧老神在在的让俞七继续放消息出去,之前只是些何举人身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后面事情就大了起来,不乏他收银子偏心学生,故意苛责排挤与自己不对付的学生,利用举人身份打压旁人,以及高额收取田租等等,桩桩件件都能戳中百姓的心窝子。 自然,何家这边水深火热,何兰芳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有祝春时派去的人叮嘱,陈太太不敢明目张胆的折磨儿媳妇,毕竟她再落魄也是要脸面的。但即便如此,婆母的冷嘲热讽,妯娌的挤兑白眼,以及小姑子们事不关己的态度,都让何兰芳觉得屈辱难受,身边又没有可以使唤的丫鬟,刚回去不过三日,就病倒了。 圆荷提起来时还在笑:“让他们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想着法儿来污蔑姑娘,如今可算是好了,大家都没好报。” 祝春时懒洋洋的看着窗外春光,一伸手又递过去两页纸,圆荷姿势娴熟的接过来,低头一看,上面记载了何举人儿子的事情。 “罗太太生了一子一女,一家人总要同甘共苦才好。”祝春时淡声道。 圆荷道:“我听说何举人还有个小妾,也生了一子一女。” “他那小儿子好像才十岁?至于姑娘,那就更小了,五六岁的年纪能懂什么,暂且不用管。” 圆荷听懂了这意思,敢做就得敢当,祝春时也没有殃及池鱼的想法,主要针对治家不严甚至可以说是幕后黑手的何举人,罗氏推波助澜同样也不能放过,至于她的一双儿女,自然也得有难同当才是。 “姑娘,泻露姐姐回来了。”巧莺打着帘子禀告。 圆荷见状捏着手里的纸顺势下去找俞七,泻露脸色微有些疲倦的从外面进来,身上已然换过了一套衣裳。 祝春时直身,泻露今日受吩咐去了盼兰家中,如今不过三个时辰就回来了,脸色也不好,可见是出了什么事情。 “如何,盼兰自己怎么说?”祝春时让人坐在身侧,推了一盏茶过去。 泻露叹了口气,“我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那家人上门相看,等他们走了我悄悄拉着盼兰问了话。” 两个时辰之前,泻露匆匆来到盼兰家附近,眼见着穿了身红衣的媒婆进了门,她眉头蹙着,瞧见盼兰爹满脸喜色,盼兰也换了身整洁衣裳,神色中也微带了点喜意。 只是泻露仍旧不放心,在村子里找了个隐蔽位置,多待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那家人离开,她才走出来站在盼兰面前。 盼兰脸上的笑都还没撤下,看见泻露时又转变成惊讶,她看了眼屋内,爹正和抱着枕头的娘说话,迎兰也一手牵着两个妹妹在堂屋里玩,她想了想,走出家门,来到泻露面前。 “夫子。” “我今日过来只为问你一句话,这亲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泻露沉声,“你若是不愿意,那我就回去告诉姑娘,让她出手帮忙,那时你照样可以回去书院读书,不必用劳什子聘金给你过继个兄弟来。” 盼兰咬着唇,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动容,转瞬即逝后又逐渐变得冷静,“我的命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我没办法,爹娘还有几个妹妹都需要我。” 泻露恨铁不成钢的道:“什么叫做命就是这样?说句不中听的话,从前你的命能去书院读书认字吗?你不用去想什么该不该,有没有办法,只问问你自己心里愿不愿意,前几日大夫过来给你娘诊脉开药,我今日又亲自来找你询问,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姑娘心里惦记着这件事吗?你要是不愿意,现下表个态,我回去告诉姑娘,一屋子人难道还想不出法子来度过难关吗?” 盼兰哀伤的看着她,声音里也满是悲苦:“夫子,你不明白,自从我知事开始,我爹娘就为了儿子的事情日夜苦恼争吵,村子里的人也总是背地里骂我娘,和我同龄的孩子也以此来欺辱我们姐妹,就因为家里没有男丁。如今我娘已经因为这件事疯魔了,她离不开我,还有我的三个妹妹;我爹好不容易找到办法,我们家就快有男丁,只要有了这个弟弟,我娘的病就会好,爹也会更加努力的干活种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泻露被这话气得抬手捂住胸口,猛喘了几口气。 “你——” “夫子。”盼兰眼角湿润,语气哽咽,“你不是我,你不知道那些人骂的话有多难听,我听了将近七八年,我娘她听得更久。我和村子里其他家的姑娘相比差在哪里?论能干,论本事,论相貌,我都不差,但就是没有弟弟,所以才不断地被人欺负。在乡下,一个家中要是没有儿子,那是会被人耻笑的,连死了都不得安宁;要是女孩没有兄弟撑腰,便是出嫁了也没有好日子过。” “这些话都是谁说的?”泻露听了只觉得滑稽,男丁的确重要,但即使没有男丁也不关其他人什么事,顶多关起门来说两句,每日里忙着挣钱营生,谁会整天关注别家,何况这世上也不是没有女户。 盼兰微低着头,眼泪滚滚而落,“谁都是这么说的,我爹我娘,我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家里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村子里的人也都这么想。” 泻露深吸了一口气,“这样,我回去和姑娘说,想法子让你们一家搬去县城里,只要离开了村里,日后不再往来,就没有那么多人说闲话。你和你妹妹再努力读书,学个手艺,怎么都比现在好。” 盼兰后退两步,双手交缠在一起,摇了摇头,“远离了村里人,也还有亲戚会说,只要没有弟弟,他们就会一直说。” 饶是泻露再好的脾气这时候也有些生气,但看着眼圈红红的盼兰,她还是忍着道:“那你是怎么想的,难不成就真的和这个男人定亲成婚,然后再过继一个兄弟来好给你们几姐妹做靠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夫子,你不曾在这些地方生活过,你也不知道他们的话有多伤人,我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就幻想过,要是我和你们一样生活在京城该有好?哪怕不在京城,只是县城就好了,可是都不是,我只是个乡下丫头。” “你明知道他们的话伤人,但还是顾忌这顾忌那不愿意离开,谁伤害你,就离得远远的,难道不好?非要留下来继续被他们中伤吗?”泻露不理解她的想法,但想到盼兰也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因此仍是耐心说道:“你说我的命好,的确,我命好在碰到了姑娘,否则我如今还不知道在什么污糟地方。你叫我一声夫子,那想必就知道我只是个做丫鬟的,我为什么会为奴为婢,因为家里吃不饱饭,所以只能把我转手卖了。” “盼兰,你仔细想想,现在你愿意为了爹娘说亲下定好过继兄弟,但将来你兄弟长大,要读书了,要花销了,要成亲了,那时候你爹娘想必也已经老得不能再做体力活了,你又要怎么办呢?把你自己卖第二次,还是像现在这样陆续卖掉几个妹妹?” 盼兰紧紧抿着唇,定定看了泻露几眼,最后道:“不会的,我爹说了,只要有了弟弟,我们家就有了底气,不会再被人看不起,他就会好好干活努力挣钱,也不需要我和妹妹再做什么,弟弟就会保护我们凡事帮着我们。” 泻露看着她坚定的眼神还想再说什么,然而盼兰却已经不想听了,里面又传来妹妹梦兰的哭泣声,她匆匆说了两句就转身进了院子,独留泻露孤零零站在外面。 “谁找你说话?”中年男人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问路的,爹我去看看三妹,饭菜等我一会儿来做就好。”盼兰随口道,“迎兰,你去外面割些猪草来,否则一会儿小猪该不够吃了。” …… “便是如此了。”泻露神色微有些悲悯,“盼兰全家都盼着这个所谓的儿子,觉得有了儿子就万事大吉,若是不能如愿,只怕就不只是盼兰她娘精神错乱了。” 祝春时听她描述的这一席话,心里也有些不好受,盼兰全家都为了这个莫须有的男丁遭受了太多罪,他们固然可以搬离村子里,但数年来的嘲讽讥笑却没办法从心里搬离, 只怕会如梦魇一般如影随形,而且他们也没有离开的勇气。 春容听了也只觉得糟心,“这……这未免也……”未免什么,她迟疑着说不下去了,只是也觉得心里涨涨的难受,分明和她没什么关系,却也想掉眼泪。 “真是……”祝春时吐出两口浊气,抚着胸口觉得好受了些,也对此说不出什么话来。 泻露是亲眼看见盼兰如今的模样,又亲耳听到她说的这些话,受到的冲击远比她们更大,即便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那些话所带来的震撼也始终没有从她心中脑海消去。 祝春时垂眸,“若是她有一点不愿,哪怕只是对这门亲事的不愿,也好过如今全盘接受的模样。” 泻露又何尝不是如此觉得,然而她看了盼兰半日,对方神色眉目中并未表露出丝毫的不满,甚至充满对即将拥有一个兄弟的喜悦,也正是如此才使得她哑口无言,只能悻悻离去。 主仆几人一时都相对沉默了下去,谁也不能对此指责什么。盼兰的话有错吗?自然是有。但那些错的话是她原本就有的吗?自然不是。她只是个被爹娘的期望压垮,又被周围人的眼神言语攻击,而且还要照顾三个年幼妹妹的小姑娘罢了,甚至她也才十一岁。 祝春时闭了闭眼,片刻后睁开眼看着泻露:“去我的妆奁里取些碎银金锞子,让人送去给盼兰,让大夫也记得三五日过去给她娘诊一次脉,好歹度过眼前这个坎儿,不必着急忙慌定亲,姑娘家的终身大事是何等重要啊。” 泻露沉默着点点头,在不违背盼兰意愿的前提下,她们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晚间俞逖回来,见房内气氛沉闷,祝春时靠坐在美人榻上,连素日爱看的话本都没看,他不由得看了眼泻露圆荷,见她们也跟着脸色哀愁,看得他一头雾水。 “这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俞逖疑惑地道,“怎么你们主仆个个都不开心。” 祝春时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来,“我还以为你要在县学多待些时候,可用饭了?” “去酒楼吃了点。”俞逖笑了笑,见祝春时不解的看他,又解释道:“朱举人做东,何举人作陪。” 祝春时顿时明白,也跟着笑了两下,“这是搬救兵呢,知道邀你邀不去,还会拐弯。”她微微直起上半身,手肘撑在软垫上,“宴上说了什么?” 俞逖也坐在榻上,接了春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又端了一盏香茗,“无非是致歉请罪的话,先说他糊涂没当好家,又说他妻子关心则乱,才冲撞了你,如今正在家里静思己过,还说他姑娘也知道错了,他这个做爹的实在是疏于管教,说完还自罚了三杯酒,请我高抬贵手,饶恕他的罪过。” “你怎么回的?” “我说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忙着府试那边,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俞逖摊手,“实在是不懂何举人请罪的原由,便是上回何举人来见我,我也只以为是为了书院和学子,实在不明白今日这顿赔罪酒是怎么回事。” 祝春时靠近他闻了闻身上味道,只有浅浅的酒味,“所以你没喝多少就回来了?” “喝了三杯赔罪酒,完了和朱举人说了两句,就回来了。”俞逖轻笑,吃了口茶,“又没得罪我,来找我赔罪干什么,真是道歉都找不对人。不过今日回去,何举人要是还有些眼力见,明天就该让他妻子来找你了。” 祝春时想起那日场景就笑,“罗太太要是再来,被我几句话气着,又晕倒在后衙,那我才真是罪过了。” “这几日出气了?”俞逖抱着人在怀里,低声问道。 祝春时微微挑了下眉毛,“什么出气不出气的,我这叫路见不平,那些事情我可没冤枉一个人,他们自己做下孽的同时就该知道会有报应。” “夫人说得对,何家的确不无辜,活该,夫人这就叫替天行道。” 祝春时被他逗笑,抬手轻拍了下人胸膛,嗔怨道:“臭死了,还不快去洗漱。” 俞逖不动,故意抱着人磨蹭了半晌,将身上的酒味也染在她衣襟上才施施然起身,转进净房内沐浴更衣。 祝春时坐在榻上,抬手闻了闻味道,柳叶眉微微蹙起,即使知道人看不见,也依旧朝着净房那边瞪了眼。 第122章 因祸得福 翌日,罗太太不曾上门来,倒是她的儿媳妇在门口求见。 春容早就得了消息,因此也不为难,将人迎进了花厅候着。 祝春时过来时就瞧见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媳妇坐在厅内,穿着身藕荷色的春衫,转过头来那双眼睛盈盈如秋水,很是俏丽多姿。 “曹二奶奶。”何兰芳在家居长,曹幼蓉的夫婿行二,因此认识的就唤声二奶奶,相熟的就喊她闺名。 曹幼蓉之前在宴席上也远远看见过祝春时几回,只是没机会说话,更没在她面前露过脸,因此乍然得见,很是不好意思的起身道:“今日来得实在唐突,冒昧登门,还请夫人恕罪。” 祝春时朝着她笑了笑,落座后端着手里的茶慢饮,也不急着说话。 曹幼蓉也沉默了片刻,随即强撑起笑容来,“今日过来,想必夫人也能猜到是什么事情,民妇也不和夫人您绕弯子,反而没意思。” 祝春时之前还未曾接触过这位,听泻露她们打听来的消息,是说她和何二成亲了三四年,去年才突然有了喜,因此一家子人都欢喜得很,让她在家中好好安胎,故而去年各家宴席上都不见人,也就是过年那段时日才平安诞下一子。 “曹二奶奶客气了,只是不知道你说的究竟是什么事?近来我都不怎么出门,对外面的消息也知之甚少。” 曹幼蓉脸上笑意一滞,转而又端起来,细声道:“当日婆母和大姑来拜见夫人,言谈间不妥,按理今日该婆母过来再求见夫人的,但她近来身子骨不好,整日里吃药,怕过了病气给夫人,那就是更大的罪过了。” “至于民妇那大姑子,回去后也深觉当日出言不逊,辜负了夫人一片好意,满心愧疚之下也跟着病了过去,实在是难以成行。” 曹幼蓉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半点也不勉强。当初家中要往外传什么话的时候她就不同意,甚至也提出过反对,并将其中细节揉碎了告知婆母和大姑子,但无奈除了她之外,包括公爹在内,都仿佛抓住了好大一个把柄,还想要借此来影响俞县令的名声。 她苦劝不得,只好撒手不管,一心扑在刚出生的孩子身上,但谁知道家中高兴不过两三日就出了事,公爹婆母和大姑子每日里愁眉苦脸,她细问之下才知道外面流言蜚语早就翻了天,一盆又一盆的污水全往何家身上泼过来了。 再过两日,婆母和大姑子被县令夫人请见,谁承想一个出了门就没回去,一个直接晕倒了被人抬回去,曹幼蓉那时候就隐约感觉到这桩事只怕不能轻易了结了。 后来公爹求见俞县令无功而返,又请朱举人作陪说情照样不能成,而外面的流言已经殃及到她丈夫身上,她丈夫好容易过了今年的童生试,就要去参加府试,她绝不允许这个时候污了名声断绝仕途,因此只好硬着头皮上门来请罪。 “二奶奶说的哪里话。”祝春时微微笑道,“那日罗太太晕倒在后衙,全是我的疏忽才导致没能及时发现,如今生病,怕不是当日染的疾?” 她抬眸看着曹幼蓉,意味深长的开口:“罗太太也将近五旬了吧?若是这次染疾致使她缠绵病榻久久不能好转,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曹幼蓉心上一惊,看着祝春时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诧异。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祝春时便又接着道:“人要是年纪大了,也确实应该歇歇了,免得脑子糊涂做出什么错事来,单牵扯到自己还好说,要是祸及子孙,未免也太不幸了。” 曹幼蓉想起近来的那些市井流言,本就绷着的心更是高高吊起,她忙道:“夫人多虑了,婆母虽然一时好转不了,但那也是最近操心大姑子所致,和夫人有什么相干?那日之事,还要多谢夫人送婆母归家,否则还不知耽搁到什么地步。” 祝春时见她已然理解自己的话,便也送了她一颗定心丸,“二奶奶今日过来的意思我明白了,要是我所料不错,等二奶奶这边一切安定,外面也就该平静了。” 曹幼蓉轻轻舒了一口气,搭在小腹前的双手也跟着放松下来,“夫人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是民妇婆母和大姑子的福气。” 见祝春时喝了口茶,曹幼蓉便顺势看了眼天色,又真心诚意的道了回歉,随即让丫鬟将备好的致歉礼送上,这才起身告辞离开。 祝春时眼也不抬地让人将送来的东西登记在册归进库房里,又让人去前边将今日的事情告知俞逖,他那边若是再次遇到何举人也好知道用什么态度。 “姑娘,您这就原谅何家人了?”圆荷扶着祝春时回到正房,想起那几日所听见的话,仍旧有些愤愤不平,若要她说,何家人就该身败名裂才是。 “何家人如今声名狼藉,从上到下没一个能逃脱得了。”祝春时漫不经心的道,“便是后面我不再出手,这些流言难道瞬间就能在市井之中消失吗?况且现在何家人被学子不耻抵制,被百姓唾骂嫌弃,再闹也闹不了多大了。要知道狗急了还会跳墙,真把他们一家人逼进死胡同里,来个鱼死网破就不好了。” “也算是何举人命不该绝,时间太短俞七查不出什么要命的事情来,只搜罗到这些事情,否则直接把他功名撸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泻露顺嘴道。 祝春时笑了笑,“我们泻露姐姐原是这么想的,可惜时机不对,不然还真说不定。” “那罗氏母女也就这样吗?” “罗太太最看重的应该就是这双儿女,如今女儿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要经受什么苦楚,儿子儿媳又要夺走她手里的后宅权柄,逼她不得不卧病在床,就连何举人,只怕也要对她生厌,多宠妾室。”将对方在意的关心的全部剥夺,日后只能苟延残喘,对祝春时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圆荷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就忍不住笑:“也不知今日曹二奶奶回去,罗太太又得生多久的气。” 泻露也眉眼弯弯的,“且有的是气等她生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得作妖牵连别人。当初万家的事情,桩桩件件有哪件是冤枉的?不去怪万大坏事做尽,也不怪自己没挑好女婿,反而怪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我们姑娘身上来。” “只是,”圆荷嫌恶的道,“我瞧着那何举人也不是什么好的,能传出这些消息来,范围还这么广,我可不信全是她们母女做的,也不信何举人跟个睁眼瞎一般什么都不知道。” 祝春时哼笑了声,“他自然不好,要好能不约束好何家人,能做出这么多黑心事?罗太太看不惯我是因为何大奶奶。他嘛,当日六哥重启县学还被他视作眼中钉批评了一番眼高手低没个成算,我开了书院,又只招收女子,他心里难道就能接受?” 圆荷啐了口,“龌龊小人。” 泻露也拧眉,“这些读书人,也尽是烂心肝。” 祝春时也懒得在这件事上继续费心,只是叫来春容,让她找人时不时盯着万家那边,何兰芳虽说是陈太太的儿媳,但好歹也为万家诞下了子嗣,正常的婆媳规矩就好,不可胡乱施加手段凌虐欺辱。 祝春时这边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俞逖那边也收到了消息,何举人三顾县衙,他只好给面子的见了见,又听他仔细检讨自责了一回,种种功夫做到极致,俞逖才面色缓和下来,算是消了气。 何举人内心如何作想不得而知,总之当他得了俞逖的准话以后,心头的大石才算是彻底落下,只要县衙这边不再插手,他这段时日损失掉的名声总还能经营回来。 他在心里将妻子罗氏和女儿翻来覆去埋怨咒骂了好几遍,不过两日,罗太太就正式称病不出,何家后宅的管家权也移交到了曹幼蓉身上,连带着那个妾室也因为一儿一女在何家的身份水涨船高。 祝春时知道后也就不再关注何家的事情,而是将心思重新放在书院上,经历了这一番风波,书院的名声虽然有些损害,但因祸得福,反而让更多的人知道县城里有家女子学堂,尽管总有些小心翼翼观望的人群,但有阿杏阿芙汤梅周端年等人的存在,也让他们知道书院并非只是个噱头,而是能做实事读书学手艺的地方,因此短短一月之间,学生便从之前的十几二十来个扩充到了四五十人。 祝春时翻着名册,看着上面记载的一个个名字,有些家里有些闲钱的,出生时便请了秀才童生帮忙取个好听的,有些家里穷的索性就叫什么二丫三妞来儿,亦或是取个贱名压命,征得她们父母和本人的同意之后,祝春时便给这些姑娘另取了大名。 不提她们知道后有多开心,便是祝春时看不见满目的招儿望儿时也十分开心。 “可算是好起来了。”洪青黛一边看着医书,一边看祝春时给周端年扎小辫,“前些时候可是把我吓着了,众口铄金,要是时间长了,还不知道他们怎么胡说。” 祝春时绑好红头绳,又仔细端详了半晌,随手摸来一支小银簪子插在头发里,这才满意的颔首,让周端年出去和伙伴一起玩。 “可是你家里人说什么了?”祝春时微微凝眉。 洪青黛满不在乎的道:“从我打算学医那天他们的嘴就没停过,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她翻了一页书,又拍拍身边的位置,随即抬眸看了眼周围,除了外面传来的些许欢笑声外,这边也算清静,“我这两日看着秀秀脸色有些不好,说话做事还容易恍惚,可是你找她说过了?” 祝春时喝了口水,坐在她身侧,“说了两句,且等她自己想清楚吧,要走要留都看她自己的想法,你也别多嘴。” “你放心,我嘴严实得很,谁来都别想套话。”既知道她心里有打算,洪青黛自然也不在这上面多思,转而笑道:“说个有趣的事,前两日有人来我们医馆请大夫上门看诊,你猜是哪家?” “谁家?” “喏。”洪青黛朝着一边努了努嘴,笑道:“何举人家,说是他们太太近来担心大姑娘,心病成疾,怕是有些不好。我叔叔听了紧赶慢赶的过去,谁知道一上手发现居然是肝火旺,一肚子火气都没发出来,积在心里可不是难受吗?” “这也就罢了,吃两剂败火的药也就是了,谁知道何举人像没听见似的,当场就说罗太太身子骨不好,顾不上家中的事,让她儿媳妇掌了事,还说罗太太日后就在家中静养,谁也不得打扰,且临近佛诞日1,让罗太太仔细抄上百遍佛经为儿孙祈福。”她越说就笑得越发灿烂,整个歪倒靠在祝春时身上,“我叔叔一头雾水的回来,说起来还觉得何家奇怪,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 祝春时也跟着笑了两声。 洪青黛用肩撞了撞她,“我可听说,罗太太前两日晕倒在县衙后边了,还是县令夫人派了人把她抬回家去的。” 祝春时嗯声,“我心地善良助人为乐,随手帮了一把而已。” “你少打马虎眼,她是不是去你那里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没给她面子反击回去了,所以她气倒了?”洪青黛随口猜测道,但一转念想起祝春时的性子,又摇了摇头,“不对,你不像是那种直接甩脸子的,是她做了什么错事在先,你生气了所以才这么对她?” 她说着就嘶了声,“咱们书院的事情不会就是她搞出来的吧?” 祝春时也没瞒她,淡声道:“是她,但也不只是她,何举人手也不干净。” 洪青黛不理解:“她是有什么问题吗,莫不是真有什么大病我叔叔没诊出来?我们好好的书院招她惹她了,要她费尽心思的传谣攻击。” “你忘了?”祝春时也有些无奈,“我们书院自然是没惹她,但我却和她有些瓜葛,她大姑娘何兰芳原本是万家大奶奶,结果万家被知远给抄了大半,万玉轩至今还被关着呢;她丈夫是沧柳书院的夫子,沧柳书院之前在县城一家独大,知远来了后又重启了县学。你说何家能不把我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知远那边他挑不出问题来,只好拿我来做筏子。” 洪青黛恍然大悟,当即呸了声:“不中用的东西,一家子都是黑心肝的,万家的事说破天了也和你们没关系,那县学原本就是有的,只是重开而已,碍着他民间开办的书院什么事?上赶着来找打,竟是些没脸没皮的,我看关她在家中好吃好喝的养着还便宜她了。” 祝春时见她如此义愤填膺,忍俊不禁的同时心中也有暖意,来到远安后虽然遭遇了许多不好的事情,也见证了人心的变化多端,但好歹还能遇上洪青黛这个朋友,也算是万幸了。 “不急,这不是刚开始吗?”祝春时安抚道:“她的荣辱皆系在何举人身上,而何举人也不是干净的。不过是刚过完年,又有县试府试在即,都腾不开手来,等过了这段日子就好了。” 洪青黛一想也是,她虽然和那位县太爷不熟,但这半年下来也知道他们夫妻感情是极好的,没道理妻子受了委屈,他做人丈夫的没个反应说法。这一想,她也就安心下来,重新拾起医书,一面巩固里面的内容一面和祝春时说笑。 ———————————————— 1佛诞日:四月初八,也可以叫浴佛节。 第123章 又一年 祝春时在书院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俞逖这边同样也没闲下来,先是将要去参加府试的学子一一送走,原本是不必如此麻烦的,毕竟他作为县令所管的事情甚多,分不出多少心思来,但事关他自己的仕途,而且又是远安多年后缓过气来的第一步,少不得要步步操心。而且府试过后就是院试,每三年只有两次,要是折戟在这一步,那他们前面的功夫就相当于白费,连个秀才功名都拿不到。 好容易将送走学子,他又要和邹县丞苏主簿清点税粮数目,确认无误后上报知州,同时要保存好粮种和储存粮食,以备不时之需。除此外还需注意下边里正送上来的消息,时值春日,家家户户基本都在忙着农耕,这可是民生之本,不能有丝毫马虎。 等一切结束的时候,俞逖精疲力竭的倒在美人榻上,原本是打算等祝春时回来后一起用膳,但不想刚躺下没几刻钟他就沉沉睡去。 祝春时晚间从书院那边回来,刚踏进屋内就见双燕食指比在唇间,又冲着内室那边指了指,小声道姑爷正睡着。她走进去看了眼,果真还睡得熟,然而即便是还在熟睡中眉间也没舒展开来。 祝春时拿着薄被盖在他身上,又让小厨房那边随时煨着饭菜,随后也轻手轻脚的退出内室,转去对面的暖阁里坐着,盘查了一遍书院的开支,又处理了些许琐碎的事情。 俞逖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屋内已经掌灯,他看了眼身上的被子,撑起身却见房内没人,刚准备起身出去,就见门帘子被掀开,祝春时走了进来。 “我还说这时候也该醒了,否则再晚一点吃东西胃不容易克化。”她笑着取来架子上挂着的家常衣裳递过去,“怎么也不更衣了再睡?也不怕不舒服。” 俞逖整个人仍是迷迷瞪瞪的,跟在祝春时身后亦步亦趋,接过衣裳时稍微清醒了些,低头靠在她肩膀上,声音黏黏糊糊。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没叫我。” “回来好一会儿了,我看你最近县衙事情多,一天就没休息过,所以没打搅你。”祝春时轻轻推了推他,柔声道:“我还没用膳呢,更衣洗漱了陪我吃点好不好?” 俞逖低低嗯了声,埋头在她肩上好半晌,精气神才仿佛弥补回来,松开人去更衣。 祝春时出去后落了帘子,让春容去打水来,又吩咐巧莺绿浓去将饭菜端来,不过片刻俞逖就从里头出来,草草洗漱过后,和她一起坐在罗汉床上。 先舀了碗新鲜的春笋汤垫胃,祝春时挑着桌面上不那么油腻的木樨银鱼和拌金虾给他。 “不用管我。”俞逖吃了两口,胃里填了点东西,便又恢复了平常精神抖擞的模样,拦着祝春时给他布菜的同时,还三心二用的挑菜给她。 “县衙接下来可得闲了?”祝春时吃了筷糟鹅胗掌,慢吞吞的问道。 “说不上什么闲,但也没有之前这么忙。”俞逖顺口道,继而反应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要找我,那我先将不重要的事情推了去。” 祝春时急忙摆手,“可别,我哪有什么事,书院那边就够我忙活了,不过是看你这段时间太累了,想着要是事情不多就好好歇歇,再这么熬下去,春天还没过完,你就先病倒了。” 话说到最后,既带了点埋怨又带着心疼,俞逖自然能从中感觉到她的关心,当即笑了笑。 “放心,我心里都有数。”他一边说着一边去看祝春时脸色,见她眼里化不开的担忧,忙又道:“实在不行你就让连江平明他们看着我就是,要是没好好休息累着了,回来我任你处置。” “再任我处置身体不舒服也还是你受着,有什么用?”祝春时没好气的瞪他,转念却想出了主意,“这样吧,要是你没保重好身体,接下来几个月就自个儿去书房那边休息,如何?” 俞逖原本想着无论什么惩罚他都能答应,一时话都没听清就忙不迭的点头,刚点了两下就意识过来不对劲。 “诶,不行,这个不行。”他据理力争,但帮忙布菜的手却没停下,低声下气道:“我白天已经累得不能休息了,总不能让我晚上也休息不好是不是?书房那边哪里是能住的地方。” 祝春时这话本来就是逗他的没当真,见他这副模样,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口中却道:“那就看六哥接下来的表现好了。” 俞逖也乐,“成,夫人您就瞧好吧,保管让您满意。” 二人用了膳,又去院子里绕着走了两圈消食,眼看着时辰不早了,才回房休息。 之后几日俞逖果真有意调整了做事的速度,一日里先捡着紧要的做了,其余不急的事情就往后排,亦或者交给县衙其他人去负责。调整过后,便是邹县丞和苏主簿也终于松了口气,要是再按照之前的节奏来,只怕县令和师爷还年轻撑得住,他们却要倒下了。 二人在背地里讨论不知是谁使得他们这位县令改了性子,回家后和自家夫人说起,就被一语道破。 “亏你还自诩精明,你们几个忙得要死要活没人敢出头说话,那整个县衙还能有谁,必然是县令夫人张的嘴。” 邹县丞的妻子姓薛,苏主簿的妻子姓樊,从她们来到远安之后,也或多或少在宴席上见过几次祝春时,且她们的丈夫都是同僚,故而私底下也有往来。只是她们两个成婚多年,膝下的儿女都要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和祝春时聊天也总离不开婆媳儿女关系,故而不算谈得来。 很快就到了府试的时候,俞逖身为县令,和上级之间通过驿站传递消息,因此得到府试结果的时候比远安其他人都要早些,只是这府试之后还要院试,那才是关键一环,因此他得到结果后也没声张,只悄悄和祝春时以及邹苏寇几人说了。 祝春时彼时听人说起关于盼兰的事情,一时只觉得头疼。 “真是……”即便是如祝春时,也终于接受无能。 洪青黛更是在旁边咋舌,“这小姑娘怎么回事,你不是送了银子过去让她家暂时先用着吗,也带了话,怎么还是定亲了?” 祝春时捏着额角,无话可说。 那来送消息的人道:“那些金银锞子被他家用来换了碎银,倒是刚好够过继那个男孩,因此便全花了。但您想啊,这养孩子哪里不得花钱,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还不能随意对付,她家里仅剩一个男人干活,哪里够六七张嘴吃喝。” “而且那姑娘的母亲至今还生着病,虽然奶奶好心请了大夫过去,如今也有了些好转,但平日里做事却还是不行,全家的活都只能靠那姑娘和她二妹,剩下两个妹妹陪着兄弟玩。”这人说着想起来当时看见的场景,也忍不住唏嘘,然而他却觉得这家人极没脑子,眼瞅着有人相助,不说扒着不放,但怎么也能把日子过好一点,但这家人竟然全想着念着那个什么男丁弟弟,第一时间就把人过继了回来,仿佛有了这男娃就能凭空暴富一般,如今可好,还不是一家子苦哈哈的过。 “这不没法子,只能先定了亲,收了聘礼钱,好歹要先活下去。” “罢了。”祝春时叹着气道,“话也说了,方法也支了,银子也给了,就到这里吧,我再怎么做他们家里也只想着要个弟弟,管多了只怕还嫌我烦。” “日后不必再把他家的消息告诉我了,是好是歹是生是死,都和我没关系。” 那人怔愣了下,随即答应了声,又看向祝春时身后的泻露,跟着退下了。 “你呀,真就是心太软了,见着这些姑娘丫头们就总想着施以援手,却不知道有些人是不能帮的。”洪青黛摇了摇头。 祝春时无奈,“我自己也是姑娘,姑娘家的难处我清楚,而且我身在官宦之家还有许多不得已,她们就更多了,有时候连基本的温饱都成问题,因此总想着能帮则帮,总好过一辈子翻不了身。只是,”她想起方才听见的消息苦笑,“帮一次也好,两次也罢,事不过三,自己没有意愿甘于沉溺现状的,我就是有通天本领也帮不了。” 洪青黛也想到自己执意学医时面对的质疑和不解,外边人还好,那些人她都不认识,说了什么也不会知道,更多的是来自家人亲戚的反对,他们只觉得女子本分守规矩,将来等着嫁人相夫教子就好,仿佛姑娘家生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成婚生子,只要生了足够多的儿子她的人生就是值得称赞褒扬的,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和想法。 二人相对沉默,皆对盼兰的选择无法接受,但也没办法再去进行苛责,最该怪的不是她,而是她周围的家人和邻居,但细究起来好像也没办法去责怪他们,因为需要男丁传宗接代的思想不是从他们身上才有的,而是自古以来就存在了。 祝春时为此事失落了两日,然而看着书院里神采奕奕的其他姑娘,那些心力又好像回来了,重新打起精神来,每日里和俞逖早出晚归,夫妻两个只有晚上那点时间说话谈心。 这日俞逖破天荒的在中午就回了院子,刚走进来就逮着巧莺问祝春时在哪里。 “姑娘这段时日都在书院,今儿吃了早膳又过去了,因为收的学生突然增多,教授读书认字的夫子不够,也还没招募到合适的人选,所以每日都得过去上课。” 俞逖点了点头,转身出门。 祝春时刚上完一节课,坐着喝了口水,还没从学生七嘴八舌的问题里喘过气来,就看见俞逖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她急忙起身跑过去,匆匆道:“今日不当值了?过来这边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俞逖抬手给她挽了挽鬓边碎发,“是有点事,但不急,等你这边事情结束。” 祝春时还欲说些什么,但廊下的钟声响起,说笑玩闹的学生也都循着声音赶紧回了课室。 “先去上课,我在这里等你。”俞逖注意她脸上的迟疑之色,想起刚才进来时洪大夫说的话,虽说有些心疼,但还是推着人往前走了两步,“快去吧。” 祝春时盯着他看了两息,想起课室里的学生,只能朝他点了点头,小声道:“那你进去坐着等我,今天只有这节课了。” 俞逖含笑,手掌朝着外面挥了挥,示意她赶紧进去。 这节课约有两刻钟,祝春时先是教了她们几个基础的生字,随后就是看着她们读写练习,在课室前后左右都绕了好几圈纠正她们的错误。俞逖也没坐在房间休息,而是等她前脚进了课室,后脚就在窗外找了个里面看不见的角落,静静听了一堂课。 祝春时出来时看见他,怀里抱着学生写的大字作业,脚下步子还没加快,对方就已经上前接过东西去,顺势看了两眼。 瞥见他眼底略带震惊的神色,祝春时嘴角带笑,“她们刚开始学写字呢。” 俞逖咳嗽一声,牵着人回到屋内,“我可什么都没说。” “六哥还没说过来找我是做什么呢?”祝春时将大字叠放在书桌上,又用镇纸压住,打算等明天过来再批改。 俞逖失笑,抬手捏了捏她脸颊,“有些人是不是忙糊涂了,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祝春时唔了声,一时想不出来。 俞逖轻轻叹了口气,一副头疼的神色,握着她的手走出门,对后面欲言又止的泻露双燕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前两日某些人还说我忙着做事不知道休息,原来有人也一样,只顾着书院不记得自己?”俞逖也生不起来气,只是心疼,“今日是四月二十一,你说是什么日子?” 祝春时恍然,掌心落在他手臂上,“原来是这个呀,我可是记得的,今晨嬷嬷还给我做了长寿面吃,只是六哥出门得早,没看见。” 俞逖站定,低头看着她,“这么说来,还是怪我才对。” “谁说的?六哥也好,早上放在梳妆台上的玉镯我也看见了,只是今天上课不方便,所以才没戴。”祝春时举起手臂给他看,笑盈盈的,“不过戴了之前六哥送的翡翠镯。” 俞逖握着她的手腕看了眼翡翠镯子,眼里也浮现出笑来。 二人此刻就站在书院所在的登宁街上,原本还距离县衙不远,但这会儿却是快要走了出去。 “六哥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俞逖左右看了下,故弄玄虚道:“天机不可泄露,跟我走就好。” 祝春时见他口风紧,一路上果真半点话都没露,索性也就安心跟着,只是看见街边摆出来的新奇玩意容易移不开眼,俞逖见状一路上都在往外掏银子,直把刚攒下来的几两私房钱全花了个干净。 第124章 过渡 祝春时生辰过后,那批去府城参加府试的学子就纷纷回到远安,俞逖让苏主簿特地去县学那边鼓励了一番,接下来两个多月须得更加认真读书才行。 科举三年一届,院试三年两届,因此多在没有乡试那年的秋天举行,去年俞逖五月刚来赴任时县城可谓一片荒凉,连县试都是草草结束,能去参加府试院试的童生就更是屈指可数,他忙于其他事务也顾不上,因此收获寥寥,前几日随着府试录取名单一道来的还有知府的信,上面还调侃了几句。 俞逖高兴的同时也不免担忧,这群学子里有满头银发的老者,自然也有如骆飞章那般的少年英才,若是一时骄傲自满,在八月的院试上落榜,那可就得再多花费两年工夫。 顾着县里民生的同时,俞逖忙中抽空往县学那边跑了几回,将自己当初参加院试乃至乡试的经验文章倾囊相授,他好歹也是个二甲进士,用到这里无异于大材小用,但对学子来说却是雪中送炭,欣喜之余还不忘宣传俞县令的名声,使得远安上下学子风气也有所改善。 其间不乏各路才子商户相邀,不止俞逖那边每日里要拒绝数十个帖子,就是祝春时这边,也是不堪其扰,也有那些投机取巧的,主动上门来资助明德书院,想要露个脸得个好,都被书院一一婉拒了。 随着学生的增多,祝春时筹备的店铺也开了起来,和学生们四六分账,她六学生四,有她在背后,县衙这边的流程走得极快,远安的商户也不敢随意使绊子,因此短短两月间就初见雏形。她们也不贪心,先从女孩子最擅长的女红开始,做简单的手帕荷包香囊,再就是扎绒花打络子,一日里下来虽挣不到许多钱,但也足够让小姑娘们开心。除此外还能帮着洪青黛炮制药草,也算是自己的一笔开支。 圆荷看着铺子里的东西也曾问过祝春时,要不要将京城的胭脂香粉方子拿出来,做出来东西售卖,也能补贴一部分,亦或者扩大店铺的规模? 祝春时思考过后拒绝了,“要是铺子开不起来我倒是想过,但如今开起来了就没必要了。这铺子是书院的附属,是给每个进书院读书的姑娘的定心丸,让她们在读书的时候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能挣几个钱,不必因此受到父母太多的指责。它属于书院,不属于个人,那就最好不必插太多手进去。” “至于扩大规模,若是有天书院的规模扩大了,她们的手艺精进了,自然就能扩大了,而不是单看在我的份上就盲目扩大,那对她们对我都是有害无利。” 祝春时还有个理由没说,那就是俞逖身为县令,官场素来讲究官不与民争利,不论大家私底下做什么,但明面上总是要守规矩的。如今书院的所有人是她,这家铺子也是如此,只有一家还好,毕竟人终究是要吃饭的,七品官的俸禄可不够养人,但要是再继续扩张下去,那可就达成官商勾结的局面了。要是谁看不惯俞逖,亦或者御史没事做,随意上个折子都够他们喝一壶,尤其是俞逖还计划着三年一升的事情,绝对不能出这种纰漏。 就这么各自忙着,日子转眼就到了府试的时候,俞逖这回没出面,毕竟将要到缴纳夏税的时候,他每日里不是带着县丞就是带着主簿到处奔波,最后只得让寇明旭去送了一程。 说到寇明旭,自从过年时寇老丈贸然提出看中泻露被拒后,也许是双方的嘴都比较严,他始终被瞒着,所以没露出什么异样来,且他每天不是待在县衙就是在县学跟着学子一起读书讨论,毕竟他明年也要参加乡试,没什么空闲时间不说,似乎也完全没考虑过终身大事,急得寇老丈在家里唉声叹气,求神拜佛。 也许是寇老丈的诚心感动了上天,不过更多的也许是商人势力,七月初的时候,骆家那位吴太太突然登上了县衙的门,求见祝春时。 祝春时虽然不解,但好声好气的招待了两句,吴太太便含蓄询问起寇明旭的情况来。 她这才回过味来,去年他们初来乍到的时候,吴太太曾经很是看不惯她,就因为骆老爷在家里提出过要把自己的姑娘许给俞逖做妾,但后来万家先发制人,不仅搬出两个亲生的闺女,还找岳家要了两个养女,后面不论是亲女还是养女皆无功而返,才使得骆老爷歇了心思,吴太太这才消停了。 祝春时默默想了想,那位骆姑娘也是正当妙龄,且家里有万贯家财,前边什么风声都没听见,怎么突然就看上了寇明旭?她既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吴太太。 吴太太这回态度极好,笑着道:“我们老爷知道寇师爷在俞大人手下做事,他极为相信大人,自然也相信寇师爷的人品;再者说寇师爷还是秀才,听说明年还要参加乡试,那就更是才华一流了。我儿被我宠坏了,别的商户家少爷都瞧不上,只说要找个品貌人才都好的,这不县城满上下打着灯笼也只找到寇师爷一个。” 寇明旭的婚事不归她管,因此祝春时听了这话也就笑笑,所幸吴太太也明白,因此只是过来询问下寇明旭是否有了婚事或是心上人等等消息,议亲等事还得找冰人去寇家谈才是。 晚间俞逖回来,祝春时和他一通消息才知道,这事起因在于那名叫骆飞章的少年。从骆老爷一开始的谋算就知道,这位是个狠得下心的,即便知道俞逖刚成婚也舍得将姑娘送来联络关系,最后没成只是因为知道俞逖的态度,便是送了人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所以在知道今年的县试和府试都有一个姓骆的少年拿了头筹之后就派了人打探消息,最后知道是本家人就更是高兴,急忙上门联系感情指着将来骆飞章发达的时候照顾照顾自家。但骆飞章有着少年的意气和骄傲,再加上从前他家过不下的时候也曾经上门求助过骆老爷,但那时骆家连人都没出现过,随意丢了十两银子将他打发了,因此这回他趁机还了十两银子后也就不想再与骆老爷家有瓜葛了。 骆老爷回去懊恼后悔了几日不得而知,但他却突然担心骆飞章得势后打压自家,民不与官斗,商更不敢与官斗,否则当初他们几家也不会每年花数万两银子捧着蔡泰,更不会投鼠忌器不敢和俞逖动真格。 他思来想去好几日,终于在远安的学子里扒拉出了寇明旭,因此这才让吴太太过来打探情况。 “我看飞章没那个意思,只想和他们再无瓜葛,不打压也不愿被借势。”俞逖笑着点评了一句,“因此这门婚事倒是可以,骆家有财,明旭有才,财才联合,十分不错。” 这事祝春时不好管,因此她只在茶余饭后听一耳朵闲话,就在俞逖那话说了之后没多久,吴太太派了身边的心腹嬷嬷去了寇家一回,寇明旭这边就主动请了冰人前往骆家说媒。两家彼此有意,那位骆姑娘如今又正是好年华,竟是没多少波折就定下了来年二月的亲事。 祝春时得知后也真心实意的为寇明旭高兴了一场,又命泻露那边备了份礼送过去,骆家那位姑娘她也在宴上见过,生得花容月貌,人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但整体来说却很是温柔和善。 就在骆家和寇明旭的亲事初定的时候,院试也终于传来了消息,前去参加院试的约有六七十人,最终成功过了的有二十几人,再加上远安县本来就有的秀才人数,就算明年乡试再怎么倒霉,也能出一两个举人。 县衙上下知道消息的时候都忍不住高兴起来,俞逖更是大手一挥备下上百两银子分发给这些新出炉的秀才,尤其是骆飞章,小小年纪连中小三元,拿下院试案首,当为头筹,别说俞逖激动,就是知府那边看见也称赞连连,商户们看着县太爷如此,也都纷纷出了银子表示祝贺。 俞逖深感高兴的同时,又忍不住惜才,觉得以骆飞章的年纪,若是一直在远安这边读书才是浪费才华和时间,但他的师友大多都在京城,若是他来写信推荐,再借用靖安伯府的一点名头,也能让骆飞章顺利入京城书院学习,不过就是离家太远,只怕对方不愿。 斟酌两三日后,俞逖叫来骆飞章谈了半日,最终给了他一封推荐信去府城的书院读书。 如此忙忙碌碌竟又到了秋日,今年比去岁要好上许多,有俞逖在上面压着,没有胡乱增加的赋税徭役,商户也不敢随意涨田租,一年下来按部就班的耕种收获,百姓的日子也逐步好转了起来,家中开始有了盈余,不再似去年那副骨瘦如柴的模样。 祝春时和俞逖偶尔换上一身粗布麻衣去镇上村里绕一圈,既放松心情也检查民生,自然也能发现些许不平欺压之事,久而久之,县里的人都知道有俞县令夫妻好私访不说,还爱拔刀相助,一时之间宵小不敢惹事,也算是改善了一些民风。 祝春时这边忙着的时候,京城那边同样也有不同的消息传来,先是家中大房的五妹定下亲事,婚期在来年的三月,说的是右副都御史的次子,听说是个四角俱全的人家。 再是她的手帕交梁瑾大婚,她在祝春时之前就定下了亲事,只是她娘舍不得才拖了段时间,因此这年的十月才出嫁,夫婿和她门当户对,感情也好,说句青梅竹马也不为过了,祝春时先两个月知道消息,特特准备许多特产土仪和首饰钗环添妆,只是高兴的同时不免也有些难过不能亲自在京城送嫁。 除此外就是靖安伯府上一连串的喜事了,先是七奶奶傅云霓在五月传出喜讯来,紧接着就是三奶奶韦清敏和五奶奶楚嫣,也分别在八月和十一月传出消息来。 自然随着这些消息传来的同时也少不了邓姨娘的信,只是先被俞逖截了下来,又借着自己的问题糊弄了过去,顺便还在信纸里“祸水东引”询问起萱姐儿的婚事来,不提萱姐儿知道了之后有多跳脚,总之邓姨娘是被转移注意力了。 日子刚走进腊月的时候,祝春时又突然收到了钟成玉随着俞祝两家年礼送来的书信,上面言她准备定下亲事,但并非俞逖的那群朋友之一,她思来想去后担心钟家始终抱着将她送给高官宗室的念头,因此怕牵连了别人,原本是打算终身不嫁就在寺庙里清修,但眼看着印真大师所说的一年之期到了,钟家那边陆续来人想要接她回去。 听说那位钟五姑娘夏日的时候就定下亲事要出嫁了,按照长幼有序本不该这么急,但钟成玉对外给出的名头是为祖先祈福,也是个孝女,自然不必完全遵从之前的规矩来,且霍太太好容易才觅得了个佳婿,轻易不肯放过,只好早早定下,转过头又来磨钟成玉。 信纸上添,钟成玉自己给找了个夫婿,是上街时被不长眼的纨绔纠缠,这位正好拔刀相助,也算是英雄救美。那人祖上也是个贵族,襄城伯之后,只是近些年落魄了,家中儿郎从文的从文从武的从武,这些年也还算是干出了一点本事,救人的正是现襄城伯的五子,眼下刚二十二岁。 祝春时心里一算,和俞逖年纪相差不多,何至于到现在还没定亲?她接着往下看,才知道这位襄城伯之子十五六岁就入了军营,整日里摸爬滚打也不回家,如今朝廷安稳边疆安定,没有战争自然不好升迁,因此三四年过去了他还是个小兵,京城里那些官宦之家凡是有点实权的都看不上襄城伯,更别说这个不起眼的儿子了。 等他一到了弱冠,伯夫人更是愁得睡不着觉,好容易才逼得自家老爷想尽法子把这个儿子挪到都指挥使司,先做个七品小官,总比在军营里瞎混来得强,救了钟成玉那日他刚好升官挪窝和友人庆祝。伯夫人知道后忙不迭问了下意思,病急乱投医一般想要求娶,钟成玉一思索也不扭捏,直接答应了。 看到这里,祝春时才算是放了了心,只要离了钟家,按着那位伯夫人的劲儿,起码两年之内不必担心有什么麻烦,两年之后阿玉说不定也有了孩子,那就更是安稳了。 这么一想,按着信上所说十二月定亲,明年的夏日就要成婚,她少不得起身又去后罩房里搜罗东西,打算到时候送上京城给钟成玉添妆。 第125章 两年后 宣和二十一年。 早在年前,也就是宣和二十年的腊月,俞逖就已经将这两年多近三年来远安的各项事务以及如今的成果变化都一一记录在册,快马加鞭送去知府那里,以便让知府述职时也将远安的情况上报朝廷。 自然,他也随着年礼另送了信前往靖安伯府和祝家,让他们那边也心里有数,到时候好随机应变。 正月十五过后,俞逖又重新带着人投入到县衙的事情当中,府城那边知府也顶着风雪前往京城了。 这两年明德书院那边已经有了规模,不仅学生从五十个增加到一百多个,便是那间铺子的生意也如火如荼,萍娘收的两个徒弟也手艺精湛,喜得她恨不得走哪儿都带着,甚至还来问过祝春时,要是离开远安时能不能带着她徒弟,祝春时哭笑不得,却也没当场拒绝,只是说看她们的意思。 洪青黛仍旧在书院做着夫子,跟着她学习炮制药草的姑娘中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已经在跟着她学医四处学着诊脉了。哦还有,她如今已经不在洪家的医馆药铺帮忙,而是自己拿出积蓄开了家小医馆,自己当坐堂大夫,医术日益精进,周围人提起她也不再说洪家那个学医的姑娘亦或书院的洪夫子,而是正正经经的洪大夫。 张秀秀自然也还在,甚至能够写字算账,闲暇时还帮着祝春时处理了许多书院的事情。当初祝春时让她仔细考虑,过了两个多月后,她才消去了脸上的愁色,似乎精神也振奋了许多,一门心思都扑在读书认字以及学手艺上,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祝春时虽说偶尔也担心,但她并未插手,只是时不时让周端年和阿杏拉着人出去走走散散心,好过整日闷在书院里。 一切都在蒸蒸日上,按理说没什么事情可烦心的,但祝春时有时候看着她身边的人还是忍不住头疼,个个都把心思放在了书院和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上,没一个考虑终身大事的。 她曾经有一次和洪青黛提起来,对方满脸拒绝:“我要忙着悬壶济世,哪有空相夫教子,还是留给别人吧,我有医书就够了。” 祝春时看着洪青黛眼里的坚定,便也笑了笑,“行吧,你考虑清楚了就好。” 除了洪青黛以外,书院里的少数姑娘也大多有样学样,恨不得将所有心血都扑进书里,看见男人就想绕道离开,自然也有不乏年纪到了就退学嫁人的,对此祝春时也不反对,甚至随时欢迎她们重新来读书或到书院铺子上做活,也算是个营生。 这日她刚从书院回县衙,因为家中只有俞逖和她两个主子,所以县衙这边也不显得拥挤,祝春时住习惯了也没有搬出去的想法,就看见俞逖也大中午的回了院子。 如今正天冷,尤其今年远安下了两场大雪,现下正是化雪的时候,祝春时顺手将手炉塞进俞逖手中。 “怎么急匆匆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历经两年,许是常在县城各处奔走,俞逖脸上手上的肤色比刚来时要深些,力气也大了许多,唯有身形依旧颀长,穿上一身常服很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 他闻言笑了笑,“左右最近没什么大事,我就顺势放了大家半日假,也能来陪陪你,不然过几日又忙起来了。” 俞逖一面说话一面拉着人进屋,“对了,寇家那边你遣人过去看了没?” 前两日祝春时才从宋举人妻子,也就是温和颐那里听见消息,道是骆妙容有了身孕,但还没过三月,且寇明旭也不在家,因此各处都瞒着,只有她娘家知道消息,吴太太和温和颐的母亲庞太太还算关系不错,交谈时漏了点口风,她这才知道。 骆妙容和寇明旭是去年二月成的婚,到现在刚好一年,夫妻两个成婚后感情十分不错,骆妙容有万贯家财,轻易就解决了寇家的贫穷问题,而寇明旭也不是那种不知感恩的人,对妻子就更是小意温存。 去年八月乡试举行,寇明旭和远安县一众秀才前去参加,如愿上了桂榜,虽说没能拔得头筹,但也在前十之列,让骆老爷很是欢喜,直言这门亲事结得好,将寇明旭简直捧成了骆家贵人。 而骆飞章却因年纪还小,他的先生道功力还不成,因此并未让人参试,拘在书院里狠做了几日文章。后来祝春时和俞逖聊起来,才知道骆飞章哪里是本事还不够,分明是府城的先生喜他十四岁就连中小三元,若是贸贸然就去参加乡试,虽说不至于落榜,但想要一举夺得解元,却不是件容易事,因此便先把人压着,只等三年后一鸣惊人。 但即便如此,去年一场乡试,远安县这边也出了五位举人,别看数量不是特别多,但俞逖来之前这里这么多年也才四五位举人,已是开了个好头了,因此他对今年的考评结果胸有成竹,并不怎么担心。 “没去打搅她,让泻露往吴太太那里走了趟,问了些消息,听说现下就是有些害喜吃不了多少东西,别的都还好。”祝春时笑道,“她们打算过了三月再说这桩事,因此我也就没送太多礼,只等到时候再上门。” 历来妇人有孕,怕惊了胎都会在前三月瞒着消息,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过了三月才散出来,当初她大姐祝祉就是如此。 “明旭若是知道了,还不知得开心成什么样子?”俞逖靠在暖阁的木榻上,单手揽着祝春时,“可惜他这会儿前去京城参加会试,等他结束了回来,只怕都能看见孩子出生了。” 若是一切顺利的话,二月会试,四月殿试,再等待授官,疏通一下关节,路上还要花费半个月,等寇明旭回来只怕都要六七月了,可不是没过多久孩子就要出生了。 祝春时想到这里,脸上的笑意稍敛,“六哥,我……” 俞逖疑惑地嗯了声,见她欲言又止,不由得直起身,好奇道;“要和我说什么?” 祝春时叹了口气,眉目间浮现出点点郁色,“我是想着寇师爷成婚不过一年家中就有了消息,还有伯府的三爷五爷七爷,眼下唯有你——” 余下的话不需出口,俞逖也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抬手抚开祝春时眉上的愁,他们二人向来顺其自然,成婚三年也不曾开诚布公谈过这些事,也怪不得对方会有所忧虑了。 俞逖微微正色道:“我怎么了,他们都没夫人陪,回房了就得顾着孩子,出门心里也惦记着,可不像我这么好,不论在家还是在外,夫人眼里只有我一个。” 祝春时被他逗笑了一声。 “也是我不好,一直没和你认真说过这些事。”俞逖额头靠在祝春时肩上,低声安抚道:“我不急着要孩子,要是一切顺利,今年咱们就得换地方,要是你有了身孕路上颠簸怎么受得了?要留你一个在这边安胎亦或者回京城让太太姨娘照看,我也不放心。要是不顺利,咱们还得再留三年,那时再计划也不迟。” “我想的是等我们回到京城,那时候不论是照看的人手还是大夫的医术都好上数倍不止,我心里安心些。” 祝春时扯着腰上的穗子,垂眸道:“那要是没按着你的想法走,而立之时都还没回去怎么办?” 俞逖瓮笑:“那就顺其自然。” 祝春时担心的正是这个,他们夫妻三载,便是当初俞逖故意落水惹得她生气吵嘴的时候都没有分房睡过,感情也越来越好,她的身体也没问题,更没吃过不好的药,但即便这样三年下来也没消息,万一后面也没消息呢? 她这么想着,不自觉就问出了口。 俞逖抬头看着她,嘴角有笑,“原来是担心这个?怕什么,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难不成我们春时还要休了我?那可不行,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去找岳母求救,说我们春时嫌弃我年老色衰,又没孩子,狠了心要离开我。” 祝春时嗔他,“胡说什么!” “有孩子又如何,没孩子又能如何?”俞逖温声道,“这几年我和县丞主簿将远安走了个遍,看见过子孙满堂却冻死于陋巷的,也见过无儿无女安度晚年的。春时,我们是夫妻,我们才是互相扶持要过一辈子的人,有孩子我自然高兴,没有孩子那也是老天爷的安排,说不定他也羡慕我们,不想让孩子来打扰我们。”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祝春时脸上神情,“要是你喜欢孩子,我们大可以去领养或者过继,养个像你一样乖巧伶俐的女儿也不错。” “不要儿子继承你的香火?” 俞逖好笑道:“我哪有什么香火,眼下还做着这个七品官呢,谁瞧得上?若是你生的,自然儿子女儿都好,我都喜欢到心坎里,但要是过继来的,那还是女儿最好,要是能像你那就更好了。” 眼见他越说越不像样,甚至真的开始想象有个女儿是什么模样,祝春时便忍不住笑,方才还萦绕在胸怀中的那点愁思早不知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们夫妻这边和睦,京城收到来信的俞大老爷认真思量了半日,还是让人去把二老爷三老爷请来书房,这些年他们兄弟三个也就面子情,但事关下一代,谁也不好独断专决。 “今日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大哥叫我们过来有什么事?”俞二老爷一进书房就找了张椅子坐下,半点眼风都没递过去。 俞三老爷施施然落座,全然不在乎这两个兄长的口角,甚至还颇有闲心的欣赏了下手里茶杯的色泽。 俞大老爷也沉得住气,少见的没和这个弟弟摆脸色,将手里俞逖送来的书信往两个糟心弟弟面前一搁。 “知远送来的。” 俞三老爷微微正色,探着头和俞二老爷看完了,拊掌道:“好啊,知远不过去了三年,就有如此政绩,打压豪强,恢复民生,重启县学,乡试中更是颇有成果。眼看马上会试在即,他这上面说了几名进京赶考的学子,不如到时候问问?” 俞二老爷虽然不喜这个兄长,但对于子嗣辈却是没什么偏见的,尤其是其他两房的子孙碍不着爵位继承,便是分家财也是在他们三兄弟分摊过后,继承他大哥的东西。而且家族繁荣昌盛正是要靠子孙能干,要是俞逖得用,将来他们伯府难不成没有好处吗? 故而他也附和道:“知远是个有本事的,虽说有前任不堪的缘故在,但这不更证明知远两袖清风一心为民吗?他如今不过二十又四,前途大有可为,若是这回能得升迁,回京城指日可待。” 俞大老爷满意地捋了捋胡须,“我也是这么想,估计知远自己心里也有数,所以才送了信过来,我想着趁此机会运作运作。” 他如今便是在吏部当职,任正五品吏部郎中,每三年官员考绩便是由吏部负责,虽说不能动什么明显的手脚,但要看哪里有空缺还是容易的,到定职时再宴请左右侍郎几回,不必过尚书的眼也就成了。 俞二老爷想起什么,“也和祝祭酒说一声。” “哪用得着我们来多嘴,知远也一并送了信去祝家,上朝下朝时和祝祭酒遇见,简单提两句他也就明白了。” 俞三老爷想着近来府中的喜事,便是对着两个讨人嫌的兄长也忍不住高兴起来,“咱们家的孩子都不错,知远升迁在望,禄庆和豫之也即将去参加会试,若是顺利怕是要再出两个进士了。” 一门三进士,多大的荣耀,即便他已年过不惑,也禁不住激动喜悦起来,就是可惜,他儿文泽在这方面实在不成,这两年压着学也只勉强中个秀才,实在不是进士的材料,另外个儿子倒是个读书料子,但也还要多历练两年。 听见这话,俞大老爷不由得面露得意,知远和豫之都是他的儿子,若真有一门三进士的美誉,他大房可是独占鳌头,还不知多少人羡慕。 俞二老爷看不得他大哥这副模样,他轻哼一声,“既然说定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事再派人请我。”说罢甩袖离开了。 俞三老爷见状,也不想继续留下来听他大哥炫耀,前后脚跟着脚底抹油走了。 “哼,一个二个的,不过是嫉妒我有几个好儿子罢了。”俞大老爷愤愤不平,也懒得独自在书房里坐着,起身往邓姨娘的院子里去,赶着和她夸赞两句知远,好平复下心情。 第126章 升迁 三月初的时候,京城刚结束会试不久,吏部那边也紧催慢赶的将各官员考评一一点完,俞大老爷和靖安伯府暗地里各自花了功夫,俞逖的考评得了个上等的名儿,但还是那个问题,他年纪轻,朝廷里的老大人们怕年轻人担不住事,而且他所在的县好容易才恢复了些许,要是这一走又垮了下去不是前功尽弃?因此虽得了优,但都心照不宣的想让人在远安续任三年。 俞大老爷头一个得了消息,心急如焚的找了两个弟弟来商量,奈何他们俞家这一辈委实不太中用,没一个能得陛下青眼的,其父留下的人脉也舍不得在这时候搬出来用,故而府中气氛一时很有些沉闷。 最后会试成绩出来,时任国子监祭酒的祝大老爷找关系看了眼录取名单,见贡士名单中有二人是来自远安,一名姓寇,一名姓宋,他心下大定,忙吩咐人去将消息悄悄告诉俞大老爷。 俞大老爷陡然得了这消息,顿时又找到新的由头前去求见吏部左右侍郎,期间好话自然是说了一箩筐,左右侍郎也是经年的老人了,心眼不比谁少,眼瞧着俞大老爷肯费这个心思,再一想俞逖的考绩,便是挪位置也是理所应当,并不会坏了规矩,因此很是矜持了应了两句,但嘴上也没说死。 俞大老爷却心下大定,只要这二位肯答应,事情十有八九就成了,他尚且还在为此高兴的时候,府中便又传来消息,道会试七爷九爷都过了,距离进士只是临门一脚,只等四月殿试了。 这下不止俞大老爷,整个靖安伯府都欢天喜地的,喜钱赏了一次又一次,大房二房轮流不断赏,三房这边虽有些唉声叹气的,但三老爷却看得开,左右他大儿子不是这个料,只能吃他爹的老本,再等几年看小儿子也就是了。 就在寇明旭和俞遐俞逸几人碰面谈论学识的时候,吏部这边已经快马加鞭将今年的考评送往各地,该贬的贬,该升的升,不挪动的也得紧接着处理今年的事情。 三月下旬,吏部的消息就飞进了远安县。 便是俞逖素来淡然平静的性子,在真得到吏部升迁消息的时候,也忍不住心情激动,握着那一纸文书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邹县丞和苏主簿也很是高兴,纷纷上来恭贺:“怪道今早出门听见喜鹊叫,原是应在这桩事上。” “大人官运亨通,想来前途不可限量,他日定当平步青云。” 这话却是正正合适的,吏部送来的文书上写着,让俞逖即刻清点县衙账册赋税记录,半月后和来人交接,再前往德安府赴任,位正六品通判。俞逖如今不过二十又四,便已经是正六品,且京城也有父族时不时出手帮忙,如今在远安又带出来一批学子,将来若是他们都入了官场,也逃不开俞逖这个父母官的关系网。 随着俞逖任职文书一块送来的,还有寇明旭和宋举人过了会试的消息,日前还留在京城等着殿试,俞逖又忙让连江平明过去这两家报信,只要他们二人在殿试时不冒犯天威,想来进士是板上钉钉的。 后院的祝春时自然也紧随其后得了消息,不说她,单说泻露圆荷几人就已是喜不自胜了。 “这么说,咱们要搬去府城了?” “听说府城那边东西可繁华了,地方也大,就是不知道人好不好相处。” “那远安这边怎么办?咱们好不容易才把书院办起来,要是走了,日后没个做主帮忙的,那些姑娘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祝春时脸上的笑也微微凝滞了下,她揉了揉额头,“先不急,不是还有半个多月吗?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接手。” 她在脑海里将远安和书院里的这些人默默念叨了一遍,首选的自然是洪青黛,但对方向来以悬壶济世为己任,简单做个夫子教授学生认识药草炮制药草还行,若要做书院的院长只怕忙不过来;按理来说秀秀也成,经过这两年她已经有了很大长进,但为人交际上却始终还有些不足,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当初祝春时和她说的那些话,导致她这两年用足了劲儿去学习,半点心思也懒得分给其他。 “姑娘,要不然交给骆大奶奶?”泻露提议道,骆妙容自己家就是远安有名的富商,不缺钱财,丈夫先中了举人,如今又过了会试,将来不出意外也是个官家太太,做书院的院长正合适。 祝春时摇了摇头,“寇师爷如今过了会试,将来定然是要做官的,他在京城没有助力,外放的可能性更大,但外放的官员是不能回原籍做官的,而且他和本地商户骆家乃是姻亲,为了避免官商勾结的可能,他必然要去外地赴任。” “那位宋举人同理,所以温大奶奶也不在考虑之内。” “原是如此,那就只能在剩下的人里面选了。”泻露恍然大悟。 “先不说这个了。”祝春时从妆奁里取出两贯钱来,“今儿主家有喜,先赏了院子里伺候的人,都各自加三月月钱,再准备两桌宴席,咱们自己关起门来高兴高兴。” 泻露圆荷一对视,上前接了钱,笑眯眯的福身:“姑娘放心,我们这就去筹备,保准热热闹闹乐乐呵呵的。” 二人刚出去,叫上绿浓春容一道往外走,就看见俞逖风似的走进屋内,她们见惯了这场景,也知道主子说话不爱人在旁边守着,嘱咐了两句门口的小丫头就绕去了小厨房。 祝春时额头还没揉完,就瞧见俞逖掀帘进来,她也没动弹,只抬手给了斟了杯茶,调侃道:“是急着回来给我报喜?” “可不是?”俞逖欢喜接了茶,也不急喝,只端着暖手,“文书上让我去德安府,任通判。” 德安府同样在湖北一带,距离远安虽有些距离,但走官道的话三五日工夫就到了,骑马速度还能更快,没有当年从京城过来时那般折腾。 “正六品。”祝春时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他一开始乃是从八品主簿,后来谋了外放的缺,来远安做了七品县令,如今三年又迁正六品,从他入仕到现在仅仅四年的时间,连跳了几阶,已经是那批进士里上升最快的之一。 “看来果真要应六哥当初的话了,三年又三年,咱们离回京城的日子不远了。”祝春时含笑道。 俞逖也笑:“看老爷给我寄来的信上说,原本是升不成的,吏部的老大人们觉得我资历浅,合该再干几年,但谁让咱们远安的学子争气,会试一下子出了两个人才,老爷再说了两句好话,文书就下来了。若要我说,飞章要是也去,只怕未及弱冠就能锋芒毕露了。” “我看是六哥觉得可惜,若是一下子出了三个进士,只怕不用老爷帮忙说话,吏部的大人们就要给你挪地方,让你到处去挽救学子仕途了。” 祝春时又问:“可知道来继任的是谁吗?或是德安府前边那位通判是高升了还是——” 俞逖摇头,“府城那位听说是犯事被贬官去职了,其中具体不清楚,估摸等到了之后再去打听。至于前来远安的,倒是老爷给的信上说了两句,说是到时候从附近调过来,但同样没说明白,毕竟也不好叫我知晓这些。” 祝春时颔首:“那我这几日和县里的太太奶奶们聚一聚,顺便也把手里的事情都安排出去,只是别的倒罢了,唯独书院我放心不下,若是留个人下来看着,又舍不得。” 明德书院不同于县学,县学顾名思义只属于县衙,掌管的人必然是下一任县令,即便不是县令,也可以由县丞和主簿负责,并不需要如何担心;但书院却不同,即便现在小有规模,但祝春时一旦离开,选不好继任者,未来就岌岌可危。 “你那群丫鬟们有人愿意留下吗?”俞逖随口问道。 祝春时摇头,“我舍不得她们留在这里,怎么来的就得怎么离开,留在这里日后和我相隔千万里见不着,那算什么?若是日子好过一切顺遂,她们心甘情愿也就罢了,但要是由我开口那就不行。” “那……”俞逖脑海里想了一圈,还真没挑出来一个合适的人选。 祝春时那边却陡然灵光一闪,拍了下桌,“我想出主意来了。”见俞逖眼神疑惑地看过来,她却卖起了关子,闭口不言,只说让他等着看后续就是了。 俞逖乖乖点头,果真不再追问。 晚间县衙里摆了两三桌,连带着邹苏二人也带着家眷过来,祝春时领着薛樊两位说话吃酒,她们虽然谈不来,但夫婿都是同事,逢年过节来往颇多,几年下来关系也还算不错,且这两年书院那边她们也参了一份子偶尔去帮忙。 祝春时吃着酒的同时不免打起薛太太的主意,她是邹县丞的妻子,在远安县内除了县令夫人外,再没有人比她的身份高,但一转念又想到邹县丞未来也不一定还在此处,说不得她们前后脚的工夫离开,短时间内书院倒了几转,反而麻烦。 过了两日,祝春时前去书院,将这两天整理出来的章程贴在书院里的告示墙上,要在书院内部遴选两名负责人,日后遇事商量,互相协助处理事务。 “怎么是两名?”洪青黛不免好奇。 “还有一个位置,留给未来的县令夫人。”祝春时淡声道,“好歹对方是县里女性中地位最高的人,有她在,不管是真的管事还是名不副实,旁人看了都要谨慎两分。这几年书院发展越来越好,难不成真是靠我天赋异禀能力了得吗?” 洪青黛笑得前俯后仰,“谁说不是?远安从前可没什么女学,是你来了才有,对她们也一视同仁,处处帮扶。” 祝春时却有自知之明,好笑道:“固然如此,但能发展好的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因为我是县令夫人,我开铺子县衙不会三令五申,也不会有地痞流氓找事,流程关卡也极为容易,来往的商户都得给两分薄面,不敢随意打压。若我不是这个身份,沧柳书院那边的老学究只怕骂的嘴皮子都干了。” 洪青黛闻言,面上的笑也敛了两分,“也是,世上的人不会因为你是女子就宽容,反而会更加严苛,但会因为你的身份权势而折腰。” “在书院内部选两个负责人,她们都是书院里出来的,知道书院对她们的意义,做事必然会以书院为主,再让其他姑娘们作为监督,且还有你在,若是谁做了亏心事就表决让她下台。”祝春时拿着一株草药在鼻前轻轻挥了挥,一股幽香漂浮出来,她慢慢道,“再加一个县令夫人,她若是个真心实意做事的,那就是三人共治;若不是,那就只给一个名头好了,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拒绝白得的好名声。” “也好。”洪青黛想了半晌,也觉得这法子不错,她实在分身乏术不能接管,书院里其他人单独负责也都放心不下,若是全权交给外来人也容易功亏一篑,多人共治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在书院这边折腾的时候,祝春时也接连宴请了远安县内的多家商户学子家眷赴宴,权当做离别前的饯行,远安县内也大多知道俞逖将要高升,自然个个恭敬。 俞逖那边也不遑多让,他虽然离开,但几年经营下来彼此都熟悉,往后也能称一句人脉关系,说不得什么时候还有用处,故而也颇给面子的吃了一轮酒。 最终书院那边定下阿杏和另外一位姑娘负责,阿杏如今已十六岁,她当初经历了那些事,狠心和爹娘断了关系,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书院上,和周端年她们几个也相处极好,这几年偶尔也会帮着祝春时跑腿。至于另外一人,说来也巧,萍娘当日收了两个徒弟,还说日后想带着她们一起离开,这人便是之一,她自诩在书院里看多了世间百态,不欲嫁人潜心学习绣活,知道祝春时要离开之后,她也仔细斟酌了几日,才定下来主意。 祝春时考量了两三日,一一问过二人的想法,最终拍板定下来,又嘱托洪青黛那边时时看着点,若有要事必然要给她送信,德安府距离不远,便是书信最多七八日就到了,有什么急事她也能赶回来。 离开之前,祝春时还询问过周端年的意思,对方如今虽有宅子和家财,但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身边又跟着小六这个更小的,祝春时实在放心不下,想带着人去德安府住些时日,等她大些了再回来也好。但周端年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她生在远安长在远安,父母兄嫂的坟茔也在远安,她离不开这里,不过她也答应了日后会时时写信让祝春时安心。 如此诸事妥当,在四月十五前后,祝春时和俞逖一行人坐着马车离开待了三年的远安县,前往德安府。 第127章 赴任 历经三五日,他们一行人才堪堪赶到德安府,彼时早有皂班衙役在城门口迎接,俞逖略一思索,先领着连江等人去府衙报道,至于祝春时则带着其余人先找地方落脚。 通判不同于知县,知县乃是一县之长,自然可以在县衙后院落脚起居,但府衙则是知府家眷的地方,同知通判等人需要另觅他处。 祝春时掀了帘子看街边热闹喧哗的场景,和当日在远安所见凄凉一幕截然相反,只看来往百姓脸上表情轻松自在,衣着发饰也都十分干净整洁,也知道这边生活安逸平稳。 双燕巧莺几人看着这幕也不由得欣喜,说来她们也是从京城出来的,但年纪还小时在祝家学规矩做活,一月里能有一日出门逛街就不错了,后边好不容易做了祝春时的陪嫁,能正大光明出门上街了,但没多久就又跟着来了远安,一待就是三年,如今看见府城的喧闹,说句夸张的话,那可真是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祝春时看着她们也忍俊不禁,“等找到落脚的地方,咱们就出来逛逛,有什么喜欢的想买的,都由我来出银子。” 圆荷爱热闹,当即道:“姑娘这话我可记下了,等歇了脚就出门,到时候您可别不认。” “圆荷姐姐,姑娘才不会不认呢,倒是你,到时候可别舍不得往外掏银子才是。”圆荷管着祝春时的妆奁碎银,寻常不是大笔的开销都是由她支银子。 圆荷轻哼,染着蔻丹的指甲往双燕额头一按,“坏丫头,一日不说我几句就不舒坦。” 她们经过这几年的相处,对彼此的脾性摸得清楚,三两句斗嘴谁也不会生气。 祝春时听得好笑,见俞力驾着马车慢悠悠的前行,遂吩咐人先去找间牙行,询问府衙附近是否有暂时售卖或出租的宅子。 “听说府城寸土寸金,也不知道房价贵不贵?”泻露见俞力停下,跳下马车进去牙行,不由得小声说道。 “再贵也得找个落脚的,总不能一直住客栈吧?” 不多时,有个穿短打的年轻小伙跟着俞力出来,见着马车便是眼前一亮,极有眼色的走到车窗边打招呼问安:“咱们府城里有好几处宅子要卖要租,不知您是想要个多大的?” “要靠近府衙,二进或三进的宅子就成。”祝春时隔帘道。 “您来得正是时候,刚巧店里有两三套极好的宅子要卖,有两套距离府衙不过一条街,一个二进一个三进,要不小的这就带您过去瞧瞧?” “不急,劳驾问问,附近可有什么客栈落脚吗?” 那小二略略思索了会儿,虽然没能见到里面人长什么模样,但只看着这几辆跟着马车就知道不是穷家,忙堆了笑出来:“您是刚到咱们府城的吧?往这条街直走,前边左拐,就有一家上好的客栈,住上十来半个月都没问题。” “麻烦了。”祝春时温声道,“明日我再来瞧宅子,那时再劳驾带我们去看看吧。”她先和小二说了句,随即又道:“俞力,走吧。” 俞力轻轻一跃就上了马车,抬手一拍,马匹就慢吞吞的走动起来。 那小二也不失落,笑呵呵地应下:“您慢走,明日随时都能来,小的都在。” “嘁,赔上半天笑脸,也没见你卖出去东西。”牙行里走出个粗眉长目瘦削下巴的中年男子,朝着这年轻小二嗤笑,“我看呐,也就是个空口白话罢了,明日指定不会来。” 年轻小二也不是个委曲求全的性子,手里布巾在门上一甩,带起一片灰尘直往中年男人脑门上去,“唉哟,刘哥脸上怎么这么多灰,可见是太久没洗脸,厚脸皮得很。” “你——” “我瞧您呐,好歹也在牙行干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半点眼力见没有?那位夫人坐的马车明显是好木头打造的,且后面还跟着两三辆呢。再者说了,人家问的可是府衙附近的房子,没点本事的会问?管她买不买,我今日给了笑脸,明日人家也就念个好,总比刘哥你,捧高踩低只爱明晃晃有钱的,都不知道被骂了多少次,还不知道改过,只怕日后是要吃大亏的。” 那叫刘哥的中年男人被这话气得脸色通红,指着年轻小二说不出话来,最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我呸,什么东西也来教训我?”年轻小二朝着地上啐了口,眼里尽是厌恶。 祝春时等人自然不知道这边由她引起的小插曲,她们按着那小二指的路顺利找到了一家客栈,开了几间上房住下,来不及歇就指了个跟着的护院去府衙门口给俞逖报信,免得一会儿找不到人,随后才让客栈小二将马匹拉去马厩里休息吃草,一行人简单洗漱后草草歇息了半晌。 因着他们刚来,知道琐事还没处理妥当,所以府衙那边也允许俞逖再迟两日去当值,翌日一早祝春时就拉着人去牙行看宅子。 还是那名小二,眉开眼笑的领着人往府衙所在的街道去,先是看了那套二进院,房子小巧精致,内里的陈设布置看着也都还好,从大门进去,走过外院来到东西厢房所在的正院,许是长久没人居住,所以看起来略显寥落。 俞逖询问了下价,约要一千三百两银子。 “您瞧,这院子不论是廊柱屋檐,还是桌椅摆件,都是上好的东西,况且靠近府衙,治安也好,这价还是主人家急着卖出去特地往下降了许多的,不然起码得要一千五百两。”年轻小二舌灿莲花,说的头头是道。 俞逖不置可否,看了眼祝春时。 祝春时没露出什么神色来,只说想去那套三进的宅子瞧瞧。三进院距离这边不远,出门后走了半盏茶,绕过一个拐角就到了。 从门口看,宅子外观并没刚才那套精致,但也能看出来主人家花费了许多心思来打造,只是年久变得陈旧了些;进去后也能看出来里面有整套的桌椅陈设,只是摆件什么就要比二进院那边差了一截。 “这套要一千八百两。” 到底占地面积大些,即便别的不如意,但价格却并未降低,况且府城寸土寸金,这个价倒也不算虚高。 俞逖没说话,仍旧看向祝春时,等着她拍板拿主意。 “这里距离府衙有多远?”祝春时问了句。 “大约一刻钟。”不等小二回话,俞逖已经先开了口,他看了眼门口的方向,“我昨天不是去了趟府衙吗,对这边还有点印象,走过这条街就能看见衙门口了。” 旁边站着的小二闻言心里一凛,对祝春时和俞逖的态度更加恭敬。 祝春时抿着唇思索了半晌,俞逖在这里做官最少也是三年,他们不可能一直租房或是住客栈,日后人情往来交际什么的都不方便,二进院那套别的都好,但地方还是小了点,若是请客设宴也都狭窄,这套宅子虽说摆件书画什么的都一般,但面积颇大,别说住他们二人,就是有客来也能住得下。 他们自然也能买套四进的宅子,但俞逖做官才多久,便如此大手大脚的,且他刚来这边,官场上的同僚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还是低调些为好,一千多两银子的开销,还能往靖安伯府那边推。 她想了一堆也不过几息的工夫,回过神来后咬咬牙就定下了这套宅子。 那小二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等贵价宅子卖了出去,他从中捞的油水也十分可观,当即便要带着祝春时去牙行那边签订契约留下定金,只等往衙门那边过个流程就好了。 签订契约后,也不用麻烦牙行的人,俞逖直接让连江带着契约往府衙跑了趟,立时就转变了房屋主人,拿到了房契,这下不止那个小二,牙行在场的人对他的身份都心里有了数,不仅让人去将宅子打扫干净,还附送了许多其余的服务。 晚间祝春时和泻露圆荷对账,她们当初大约有两千两银子,但开了书院以及逢年过节的礼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但相对应的别家送来的东西刚好能够弥补,尤其还有商户举人每年送的冰敬炭敬,三节两寿的礼,这么来回一倒腾,他们手里还有六七千两银子的盈余,除去这套宅子的开支,也还有五千多两。 平时都没仔细算过,如今账目一出来,便是圆荷也忍不住咋舌,“乖乖,三年下来,竟翻了番。” 祝春时噗哧一声,“就这已经是各处收敛的结果了,一开始送年礼,杨家那些商户一出手就是四五千两,要是真收了,三年下来咱们拿箱子装都装不完。” 泻露也道:“怪不得都说当官的有钱,只是不在俸禄上,做了一方地头蛇,谁都捧着银子来送,要是没点定力,受不住诱惑,两三年下来就盆满钵满了。” 俞逖听她们主仆说话,也踱步过来瞧了两眼,摇摇头笑道:“过几日知府家老太太过寿,昨日我去衙门时,听人说了两句。” 祝春时闻弦音而知雅意,示意圆荷将账本和房契收了起来,“我知道了,幸好咱们的东西还算多,就算一时来不及采买,送了出去也不失礼。” 他们箱子里的东西除了远安商户送的,还有京城那边每年送过来的东西,说是如何珍贵也不至于,毕竟靖安伯府和祝家的家底在那里,总要先顾着京城,旁的才能送来,但到底是京城玩意,新奇又新鲜。 又收拾了几日宅子,期间新通判赴任的消息已经传遍府衙上下,祝春时即便身在客栈之中也收到了几份帖子,只是她忙着布置院子,且诸事都没妥当,所以都委婉拒绝了,几人后他们才终于在一片春光明媚中搬进了新家。 俞逖早就去了府衙当值,时日尚短摸不清各人底细,但从俞大老爷那边给他送来的信上可以知道,知府是个做实事的,掌管德安府近五六年,并未出什么大乱子,他们一路过来所见百姓也是安居乐业。 搬进去宅子没过几日,祝春时那边也收到了知府家送来的帖子,道过几日便是知府母亲的七十大寿,刚巧祝春时随夫上任,也好去见见德安这边的各家太太奶奶。 祝春时自然应下,因此这日一早便起身更衣梳妆,衣裳首饰都来回换了几套搭配,可谓是严阵以待,俞逖看得出奇,但也了解她的想法,出门时还特地将连江给了她,又道晚上去知府家接人。 泻露给她戴上红宝石耳坠,对着镜子道:“许久不曾见过姑娘这副模样了,倒像是当初跟着太太拜见各家夫人的样子。” 她嘴里的太太自然指的是柳青璐。 祝春时弯了弯唇,“这可是你们姑娘在德安府官家太太里的第一次露面,若是怯了场或是哪里不妥当,日后的路可就不太好走了。” 俞逖时任通判,只有知府和同知在他头上,算得上德安府的第三人,祝春时也同理,除了知府和同知两家,谁都越不过她,那自然排场也得做足了。 圆荷替她理好腰上的玉佩,笑道:“那这么看来还是远安好些,姑爷是知县,姑娘也就是第一人,谁都压不过去,说话做事也轻松自在。” 祝春时也笑,看着铜镜里盛装打扮的模样,一时也有些恍惚,只是转瞬就扬起了嘴角,手搭在泻露的手掌中,施施然起身,“走吧,我们也去看看德安府的夫人圈。” 连江驾马车,看见祝春时的时候也惊讶了片刻,回过神后立即把人迎上了车,扬鞭驱马朝知府家的宅子过去。 知府姓孟,所住的宅子乃是五进的院落,占地颇大,在府衙另外一边的街上,从他们这边过去虽算不上很远,但马车走得慢,加上几乎有头有脸的人都来参加寿宴,路上马车行人颇多,因此也花了两刻钟才堪堪到门口。 守在孟宅大门口的管家招呼着客人,又叫来丫鬟把各家太太们都迎进去,眼一抬便看见一辆陌生的马车驶了过来,他心头还来不及疑惑,就瞧见马车前挂着的俞字。 管家心头微凛,想起新来的通判便是姓俞,忙不迭的迎了过来,“敢问可是俞通判家的太太?” 里面的祝春时没说话,连江则是点了点头。 管家也不奇怪,笑着把他们的马车引到大门前边,刚好停在郑同知家的马车旁边,来参加宴席的各家下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立即明白了来人是谁。 祝春时搭着泻露的手下车,圆荷春容绿浓等人跟在后面。 管家看见祝春时后眼睛闪了下,但一想到那位俞通判的年纪长相,倒觉得十分相配,他不敢疏忽,忙叫来内院管事,让人把祝春时她们一行请进去。 她们走后,外面围着的一群人才终于忍不住哗然,窃窃私语起来。 寿宴设在后院花园,孟家宅子颇大,又十分精致华贵,看得出来是用了许多心思和银钱的,祝春时眼也不挪,连着走过两个游廊才算到了地方。 “通判太太到——” 第128章 寿宴 孟知府妻子姓魏,单名晗,出身乃是大家,其父曾任过刑部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她自幼在父母膝下教养,也很有见识本事。 孟家寿宴被她办的声势浩大又极有体面气度,来往的宾客只是稍往院落中瞧上一眼,就知所见无一不是珍品,即便是假山流水,也是出自名家手笔。 魏太太正与郑同知家的任太太说话,便见管事的引着位年纪极轻容色清丽打扮富贵的妇人进来,她目光刚落在对方衣裙和手腕之间,就听见下人通报的声音。 魏太太轻轻扬眉,这几日她也是见过那位新任通判的,也听自家老爷说起过来历,心下早就有了成算。 只见她笑着上前,“原来是俞通判家的太太,果真是从京城来的,通身的气派。快随我来,我同你说说咱们德安的人。” 祝春时垂眸行了半礼,“魏太太好。我初来乍到,年纪又轻,还要劳烦太太多多提点才是。” 魏太太亲亲热热的握着她手腕来到人群里,“宴席还有半日才开,咱们一道说说话,这里的太太奶奶们的夫婿都是同僚,不必担心什么。” 说罢,她招手让任太太过来,将二人一一介绍。 周围其余妇人太太们目光都往这边看来,有互相小声说着话的,也有心里羡慕嫉妒的,多是围绕着祝春时身上,但各人也都有眼见,知道中间这三人,不出意外便是德安府未来三年内宅交际圈的领头人,即便是觉得祝春时年轻稚嫩担不住事,也不敢真的宣之于口。 祝春时和同知家的任太太互相见过礼,她不着痕迹的看了两眼,魏任二人年纪相差不大,和柳青璐岳姨娘相仿,二人之间的关系也明显十分要好。她想了下查到的资料,孟知府掌管德安府五六年,那位郑同知也是前后脚的工夫来这上任,因此两边的家眷也走动颇多极为熟稔。 “怪不得我们老爷这两日回去说新来的通判年少有为,我还纳闷究竟是何等人才,今日见了祝太太就可以想见了。”任太太说笑道。 她话说得玲珑,字里行间也都是善意,祝春时自然也感受到了,遂也跟着说笑了两句。 魏太太见二人处得来,心下也微安,便悄悄给了任氏眼色,“今日是我们的主家,我得去招呼招呼新来的客人,任妹子你就帮我照顾下祝太太。” “你且放心吧,我见了祝太太就心里高兴,便是你不说这话,我也责无旁贷的。”任氏抬手轻轻推了下魏太太,随即拉着祝春时往亭子里坐去。 “我瞧你年纪小,倒和我家小辈差不多,叫太太夫人的未免生疏了,不如叫你声妹妹?”任氏也不是个扭捏人,大大方方的开口道,若按她本来的主意来,唤声名字其实也合适,但她们二人身份相差不大,也不能真倚老卖老做长辈。 祝春时自无不可。 不多时,旁边又走来一老一少,年长的那个细眉长眼,脸上带着岁月的痕迹,嘴里还在说些什么,年少的那个一张圆脸,便是不说话也能看出来一团喜意。 “任太太好,祝太太好。” 任氏看见婆媳二人就笑,“怎么这时候才来,我还以为今儿见不着你了。”她说着又看向祝春时,“这是咱们本地的大商户胡家的太太,你叫她袁太太就是;这是胡家大奶奶,姓潘。” 袁太太细细打量了下祝春时,试探的问道:“听说通判大人姓俞,乃是从京城那边来的。” 祝春时微微颔首,“听袁太太的意思,可是认识外子吗?” 袁太太正欲说话,一眨眼瞥见泻露端着茶过来,搁在祝春时跟前,她忙欢喜道:“哎呀,可不是吗?这可真是天大的缘分,这位姑娘,你可还记得我?” 泻露先是一怔,看着走到面前的袁太太,朝她看了两眼,“原来是您。”随即她低头向祝春时解释,“姑娘,咱们当日从京城出发前往远安,有一日在驿站休息,突降骤雨,夜间的时候姑爷让一队游商进来歇了歇脚,便正是这位太太。” 祝春时经她一提醒,也想起来这件事,翌日一早对方还说要上门来拜见送了些许粽子,但她想着马上就要启程所以没见,那时正好是泻露出去待客的,怪不得对方认识。 那边袁太太已经和好奇不已的任氏解释完毕,“当日我们离开时特地问了驿站的人,说是位姓俞的大人带着家眷赴任,故而当日知道通判大人姓俞,我心里就想着怕是当初的大人,但祝太太刚到我也不好贸贸然打搅,况且我也不认得太太,可巧是今日遇上了。” 任太太听了也笑道:“这么说可真是缘分,当时谁知道还有这么一遭呢,天下之大,俞大人哪里都没去,偏偏来了咱们这里。” “袁太太客气了,当日只是举手之劳,和外子无甚干系。”祝春时听到这里,不免有些失笑,当初借地的乃是驿站,又非他二人之地,何来什么缘分。 袁太太却道:“当日雨下得突然,我们带的货物又是些不能沾水的,驿站若非看在大人的面子上,恐怕决计不会让我们留宿,要是如此,我们老爷可得赔上一大笔银子。” 若是平常时候,他们出些重金留宿驿站倒也使得,来往客商没法子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毕竟都是要吃饭的,上头的人也只要私底下别出格就好,但当日有俞逖他们在,驿站的人不敢明目张胆犯事,只好派人去告知,若是俞逖不允,他们也只能冒雨赶路了。 袁太太说完,又看向不声不响站在旁边的儿媳妇,忙把人叫来,“这是我儿媳,和太太年纪差不多,太太又初来乍到德安,要是哪天无聊了亦或者想去各处走走,尽管把她叫去作陪就是。” 潘妍暄朝着祝春时抿唇笑,杏眼里也带着点喜色,很是和善,令人见之便心喜。 祝春时一面应下,一面暗想这袁太太倒是随性,说话也耿直,偏生这儿媳看起来也像个没心眼的,若是心思敏感的听了那话,指不定心里怎么埋怨婆母呢,她倒满脸都是笑。 几人说话叙旧,那边客人来得差不多,寿宴也将要开始。祝春时见圆荷过来附耳说话,才知道孟知府也带着人回来了,只是他们在前边庆祝,不朝后院过来。 不多时众人移步去旁边的厅堂,屋内坐着个满头虽有银丝但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一身福禄寿的锦绣紫衣,额上带着蓝宝石的抹额,身边跟着两个说话解闷的年轻媳妇,听任太太说,左边那个是魏太太的儿媳,右边那个娇俏的则是魏太太的女儿。 老太太姓范,家族兴旺子孙满堂,儿子儿媳都贴心,平日里只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就是,这回办大寿瞧见这么些人过来,心情也好,朝着众人一一问了过来,看见祝春时还多问了两句。 一群人分坐入席,魏太太先请老太太点了几出热闹的戏,又将戏单推给任太太和祝春时,祝春时推拒不得,便跟在任太太身后点了出。 “祝妹子,你也算来得巧,刚好借着这个机会在德安府这边露了面,十分轻省。”任太太瞄了两眼戏台,笑盈盈的和祝春时搭话。 “原本我还在苦恼呢,这下只需要想着还席就好了,过几日我在家中设个小宴,任姐姐可千万要赏脸才是。”祝春时目光也落在眉眼美艳的花旦身上,兰花指纤纤,眼波流转间风情无限。 “这是自然。”任氏满口应下,不经意的道:“听说祝妹子直接买下了府衙附近的一套三进院落?” 祝春时低头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这不是刚来府城,我们夫妻实在没有落脚的地方,总不好一直住在客栈,说出去也不像样。原本是打算买套二进的宅子日常起居也就是了,但想着少不了要和德安这边的太太奶奶们来往,地方小了人都没处站,岂不是丢我们家爷的脸面?索性就将压箱底的银子拿出来,凑了千百两银子,虽说肉疼了些,但买个方便也使得。” 任太太状似恍然的哦了声:“也是,合该如此,我跟我们老爷过来的时候也是这般,那时候浑身上下没几个钱,还是魏太太大方,借了银子使才得以安顿下来。” 祝春时抿着唇,“我们也是靠了家中父母,逢年过节都送东西来,大大缓解了囊中羞涩,不然买下了这宅子,全家都得喝几月的西北风。” 任太太被这话逗笑,“哪有这般夸张,要是你不趁手,魏太太同我总不会视而不见,从前也不是没遇见过这种情况,就在妹子你之前的杜通判家,刚来时也是搭过手的。” 杜通判便是德安府的前任通判,在俞逖之前,只听说他犯了什么事,因此丢官去职,带着家眷回了老家。但具体的缘由,祝春时却不清楚,现下听任太太说起,不免好奇起来。 任太太面露不屑,眼底也闪过一丝蔑视来,“他啊,说来也是自己治家不严,才出了事。” 杜通判虽说年过而立,但平时也爱敷粉簪花,面色白皙身材颀长,那时候说起来也是德安府的一大风流俊俏人物。只是人长得风流,品性也跟着风流起来,除了明媒正娶的太太王氏外,府中还纳了两个美妾。说来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官场上心性专一和三心二意的各占了一半,也不是没有比他更喜爱美色的人,只要为人处事不出纰漏就行。 “王太太管不住他,所以一门心思就放在家里的两个小妾身上,等闲不让她们露面近身。”任太太这会儿说起来都还有些鄙夷,自然是对着杜通判去的,她觉得身为男人,身为丈夫,身为父亲,所作所为没一件值得称道的,若非杜通判风流好色,何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但你想啊,男人这东西,想讨女人还不容易?尤其是这种有权有势的,既然小妾碰不着,他索性就收了两个丫鬟红袖添香,也没给人名分。王太太那性子哪里能忍,当场就发了火,又趁着杜通判在外头做事,转头就把丫头关进柴房拷打了一回。”任太太摇了摇头,脸上也露出些许怜悯之色。 “有个丫头身娇体弱承受不住,没过多久就没了。” 祝春时拧紧了眉,手里捏着的帕子也攥紧,听到这里她也就大概明白了这杜通判丢官的原因了。 “我们德安府虽然风平浪静的,但总有眼尖心细的,这事立马就被捅到了孟知府那里去,事关人命,又有人盯着,孟知府不能不管,只能又层层上报到朝廷,最后结局祝妹子你也就知道了,御史抓着这事不放,若非这些年孟知府和我们老爷做事兢兢业业,没有一步行差踏错的地方,只怕我们都得吃个挂落,受个治下不严的罪。”思及那段时间自家老爷的长吁短叹,又想起杜家那堆腌臜事,任氏便有些厌恶唾弃,归根究底这事就是杜通判管不住自己惹出来的祸,也是他们两口子没把丫鬟的命当成人命的后果。 一时戏台上结束,魏太太请的杂耍班子上台,吞剑碎石变魔术玩火球,顿时将在场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便是话还没说够的任太太都忍不住闭嘴认真看起来。 祝春时随大流的看向台上,就见范老太太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说话,魏太太也陪坐在身侧,见她过来,忙让人搬了凳子来。 范老太太年纪大了,先前又听了戏看了杂耍,这会儿和祝春时说了两句话就打起哈欠来,魏太太抬手掖了掖她身上盖着的褥子,不好意思的笑笑。 “说起来,我年少时还见过你母亲。”魏太太含笑轻声道,“只是后来嫁了人,天南海北的跑,许久没回过京城了,也不大认得故人了。” 魏太太和柳青璐年纪相差不大,未出嫁时也是京城中的贵女娇女,柳家门楣比不过魏家,说相熟不大可能,但往来宴会上见过却是肯定的。 “那我少不得厚着脸皮蹭蹭母亲的关系,要劳烦太太日后多多提点我。”祝春时顺着这话逗趣。 魏太太看她便如看自己女儿一般,遂也跟着笑笑,“这你放心,别的地方说不准,但德安府我还是能说几句话的,谁要是欺负了你,就算不看在俞通判的面子上,只看故人面,我也定要管一管的。” “太太这话我记下了,我人微言薄,说出的话怕也不牢靠,只等过些时日给母亲送信,让母亲替我好好谢谢太太。” 魏太太和她多说了两句,就看见范老太太已经在闭着眼打瞌睡了,此时杂耍也停了,正是两个女子在上面说书,周围的太太奶奶们听得兴起,个个兴致高昂。她也不惊动旁人,叫来几个力气大的婆子小心翼翼连人带椅将范老太太送进了屋里去歇着,随后再挽着祝春时的手来到宴席上招呼客人,直到夕阳将落,前边来人传话说酒宴停了,内院这边也就跟着停了。 一整场宴席下来,祝春时也认识了几个年纪相当的妇人,还和魏任袁等人说定过几日设宴,其间俱是其乐融融,没人因为她初来乍到而轻视,也不会有人看见她年纪轻就言语打压,故而和俞逖回去时她脸上的笑也还没落下。 第129章 相争 祝春时这边一切顺利,俞逖也没遇到什么麻烦,很快就接手了前任通判留下来的摊子,顺便还查了回有无纰漏,将那些不起眼的地方都一一记录了下来,上报到孟知府处,随后就出手抹平。他这几年浸淫官场,虽然不能说有什么厉害的手段谋略,但做事的本领却比从前更加圆滑玲珑,保管让人找不出错来。 祝春时在内室有一搭没一搭的看账本,圆荷也在一旁收拾近日各家送上门来的拜礼,金银锞子如意锭,珍珠翡翠白玉镯,摆出来分量也不少,祝春时少不得用同样的礼回了过去。 “姑娘。” 祝春时抬头看过去,以眼神询问。 “如今来了府城,开销也远比之前要大,只怕长此以往下去,入不敷出。”圆荷眼睛看得清楚,单是刚来的这半月,迎来送往的东西开支就要比在远安时多出几倍,初时还能靠他们带来的银子撑着,日子久了可怎么是好?不仅每年要送去京城,便是德安府的官场也不能漏。 祝春时也琢磨了两日,之后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家里的这点银子最多撑个一年半载,要是俞逖继续往上走,这点家底就更不够看了。 “姑娘不如继续开胭脂铺子?”圆荷提议道,“咱们从京城出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些方子吗,刚好能拿出来用用。” 祝春时撑着额笑:“什么都还不清楚,怎么敢乱开铺子?要是这府城早就有了好的胭脂铺可怎么是好。” 她说着就看向旁边守着的巧莺,“去找孙大嫂和童二嫂过来一趟,我有事让她们去做。” 不多时,巧莺带着人回来,孙童二人平日大多在院子里扫洒,负责跑腿做事,如非大事,等闲不到内院和祝春时的卧房里来,因此一见巧莺过来,二人心里便有些忐忑。 “见过姑娘。” 祝春时让搬了圆杌坐下,“叫你们过来没什么大事,只是咱们刚来德安,各处都还不清楚,院子里的人手也不足,使唤人也不方便。”她也不要二人回什么话,只见她们明白过来了,便接着道:“孙大嫂,这几日劳烦你和你当家的去府城走走看看,哪条街的生意好些,都做了什么生意,有没有店铺需要转卖等等。” 孙大嫂一听这吩咐就忍不住高兴,毕竟外头的生意要是真做起来了,她当家的怎么也能捞到个管事当当,岂不比在院子里忙活好多了,因此忙不迭的应了下来。 “童二嫂,院子里的人手就麻烦你和管婶多跑跑,找两家信得过的牙行,别的都是次要,但要身家清白长相齐整手脚利落的,也不拘泥于死契活契,凡你看得过的都挑拣来我跟前看看。”祝春时慢条斯理道,“过几日家里要设宴,总不能没个做事的人。” “姑娘放心,奴婢立即就去。”童二嫂虽有些不大乐意孙氏接了好活,但左右一想,各有各的分工,日后她和自家婆婆多半能管着内院丫鬟婆子,那点郁气也就散了。 祝春时也不管她们二人腹内如何思量,说完了两件要紧事也就随口道:“我记得琼枝和莹莹都满了十岁?” 琼枝乃是孙大嫂的小女,莹莹则是童二嫂的闺女,当日都跟着一起出了京,只是年纪小,所以只偶尔跑个腿传话,没让做事。 “姑娘记差了。”圆荷笑着道,“琼枝丫头刚满十岁,莹莹还要小些,才九岁呢;孙嫂子的弟妹,苗二嫂家里还有个琼雪,那就更小了,才七岁。” “不妨事,这些年都读书认字没有?” 孙大嫂笑着道:“托姑娘的福,在远安时跟着书院的学生一起上了课,虽然笨了些,但现如今她们都能认得几个字。” “那也很好了,到底年纪小,还有时间慢慢教。”祝春时温声道,“接下来你们都要到处跑,只怕也照看不到,先送进来院里由泻露圆荷她们看着教吧。” 打从听见闺女名字开始就隐隐激动的童二嫂,听见这话喜色抑制不住的在脸上浮现,和孙大嫂异口同声道:“多谢姑娘。”随即又转头看向旁边的圆荷,“日后就要麻烦圆荷姑娘了。” 圆荷也微有些诧,但转瞬也就明白过来了,“两位嫂子可别急着谢我,我只管听姑娘吩咐就是,能不能教好还不一定呢。” 别管能不能教好,能进祝春时的院子里伺候走动就已经是求不来的好处了,她们全家都是签了死契的陪嫁,在主子跟前做个得脸的丫头,总比在外边当个跑腿扫洒的好,指不定将来还能脱了籍做良人。 这两年孙童苗三人也不是没动过心思,只是祝春时久未有孕,没有小主子出生,院子里自然不会遴选小丫头小厮进来,她们就算有满腔的抱负本事也没处使。 二人欢欢喜喜的退出去,卯足了劲儿去做事。 圆荷端了新沏的茶过来,小声道:“姑娘怎么想起调教小丫头了?” “总不能让你们几个跟我一辈子,总得教几个好用的,不然到时候你们都走了,我去用谁?”祝春时笑眯眯的,看着圆荷调侃。 圆荷轻轻哼了声,没说话。 “不止你们。”祝春时说起来也有些头疼,叹了口气,“你们姑爷身边跟着的连江平明,还有俞武俞七几个护院,当初跟我们出来的时候都是孤家寡人,但总不能让人家一辈子做孤家寡人。前两日还同我说起来,是时候看看人家,好说门亲事。” “姑娘,我可不想嫁人。”圆荷急切道。 “瞎想什么呢,你和泻露我都想好了。”祝春时好笑的看着她,别说俞逖那话本就没什么心思,就算是有也得被她驳回去,打从出嫁之后,她就没想过要把泻露圆荷一辈子留在身边,也没想过把她们配给府里的小厮管家。 “姑娘,”圆荷坐在矮杌子上,低头靠在祝春时膝上轻轻磨蹭,“我就想跟在姑娘身边,别人都靠不住,只有姑娘最好。” 这些年她跟在祝春时身边见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利益面前,父不是父,母不是母,何况是半路在一起的丈夫,人前温文尔雅,人后狼心狗肺,她看多了便也不信了,迄今为止,只有祝春时待她最好,事事为她着想。 祝春时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忍俊不禁:“胡说什么,你总不能在我身边做一辈子的丫鬟,你愿意我还舍不得呢。” “谁说不可以的?太太身边不也还有心腹嬷嬷和姑姑吗,我和泻露也可以做,一辈子都在姑娘身边,等有了小主子,我们还能照顾,毕竟谁也没有我们两个可靠对不对?” 祝春时轻笑,“对,谁都没有你们可靠,但就是因为太可靠了,我就更舍不得你们待在我身边一辈子了。” 圆荷见说不动祝春时,她也使小性子,“我不管,反正我不出去,我就要一辈子赖着,要是姑娘哪天不要我了,我就回祝家找太太姨娘做主。” “傻丫头。”祝春时在心底微微叹气,但见圆荷这般,她也没继续说下去,总之现在的话是真的,但未来的事谁也料不到,说不准有朝一日就改变了想法,那时她也不会拦着就是了。 等俞逖回来,瞥见院子廊下坐着几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不免有些好奇,但他也没多问,还是用膳时祝春时告知了两句。 “你前儿说的事,可有什么要求吗?” 俞逖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给连江平明许婚的事,说起这个他也头疼,他自己都是靠父母之命得来的姻缘,要让他来判案查事还简单,要是给人找姻缘那可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他顿了下,“明天我让他们亲自来和你说。” “也行,京城那边出结果了吗?” 说到这件事,俞逖免不了高兴起来,“刚从孟知府那里知道消息,回来时还想着要和你说,险些忘了。明旭得了个好成绩,二甲五十六名,宋举人要稍差些,落到三甲去了,但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 他上任远安不过三年,就出了两个进士,日后不论走到哪里,说出来都是功绩一件,因此孟知府那边刚拿到消息,就和他道了喜。 “除了他们俩,七弟九弟的成绩也不错,都中了进士。”只是名次都不算太高,险些落到三甲去,但对于他们俞家,对于他们兄弟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祝春时微微抬眼,见着他脸上止不住的笑,也跟着笑道:“三喜临门,恭喜六哥了。” 独木难支,若是俞家只有俞逖一个成才,那官场的路就要格外艰难,即便背后有个伯府,注定要没落的伯府有什么让人忌惮的?但俞家目前已经出了三个人才,不提后面的事,只看眼前就知道是有本事的,那旁人做事之前自然要谨慎两分。 便是俞家后面的男丁都不成器,对于这一辈来说,也足够了。除了靠自己本事科举入仕的,他们还能依靠父辈恩荫进入官场,一个俞家人在朝廷没什么,但要是三个五个十个,那就不能小觑了。 翌日俞逖出门当值,便果真没带常用的连江平明,把人叫来内院东厢房,等着祝春时那边问话。他们在俞逖面前还是机灵嘴巧,来到祝春时跟前就成了闷葫芦,三棍子下去发不出声响来,问一句答一句,只说想要个温柔娴静能当家的。 他们二人从小就跟在俞逖身边,虽说没有祝春时和泻露她们情浓,但也不差什么,也没什么坏习惯,识文断字还会些拳脚,寻常的月钱赏银都攒了起来,小二十年下来,也有上百两银子,能置办个体面的聘礼婚事。 祝春时看了眼要求,还是先询问了下院子里的丫头看有是否中意的,跟在她身边的除了几家陪房夫妻,就是春容绿浓她们。按理来说府里的小厮丫头许婚,最好就是在自家下人里踅摸,既信得过也懂规矩,日后做事也称手,但祝春时又不愿自作主张指人,因此这事短时间还不能定下。 忙了三日,童二嫂那边也挑出来十来个丫鬟婆子,八个年轻姑娘在院子里做事,八个婆子在厨下和角门里守着,如此也勉强使得宅院里热闹了起来。 与此同时,孙大嫂那边也打听出来的消息,府城繁华,吃的玩的都不缺,也都各自有做得极好的店铺,便是魏太太和任太太也都开了铺子挣几个银钱花销。 祝春时一时犯了难,只好先将这事放下,将心思都放在眼前的宴席上,虽说当初她在范老太太的寿宴上露过面,让德安府这边的人都大致认识了她,但到底是借了别人的光,不算她自己的,因此还得正经办个宴席联系联系关系。 此时正是四月下五月初的时候,春景尚存,又有初夏的气息,日头一照,便是好风景。祝春时特地让人移栽了许多芍药牡丹蔷薇在院里,只消踏进府门,便能瞧见锦绣云堆,满堂艳彩。 因还有端阳的缘故,怕到处都匆匆忙忙的,祝春时也不急着宴请,往后推迟了几日,将日子定在五月十一。 一时空闲了下来,她也就有了工夫出门转转,带着人先往府城最繁华的那条大街过去了。 泻露圆荷年纪稍长,是最沉得住气的,看见繁华热闹遍地烟火气的市井也没露出什么激动的神色来,年纪小些的巧莺和双燕则看得眼花缭乱,两只眼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姑娘家逛街,向来是最爱往首饰铺绸缎庄去的,祝春时也不例外,一行人直奔去一家名叫“珍宝阁”的铺子。 门口的小二极有眼力,只是往她们身上一瞟就知道是大主顾,忙不迭的迎了上来,请她落座的同时满口吉祥话:“夫人好,咱们铺里刚巧得了两套新首饰,乃是用同色的宝石打造的,正适合夫人这般年岁。” 祝春时微微颔首,那小二就明白过来了,急忙转身去柜中将流光溢彩的首饰头面取出来,一套红宝石,一套三色翡翠,只看成色就知道极为难得。 “哎!掌柜的——”一道尖锐女声突然响起,“方才我进来怎么没说还有这两套首饰,尽拿些破铜烂铁来敷衍我?” 祝春时循声看过去,便见一个年轻妇人坐在不远处,眉梢吊起满脸不悦,浑身佩戴着金玉珠宝,可见其富贵。 见祝春时看过去,她还冷哼了一声,手指敲了敲桌面,“先将东西拿过来给我瞧瞧,若是好,我都买了。” 小二左右为难的看了看,脚下步子也不敢轻易挪动,只对着那妇人道:“夫人,您手边的也是咱们店中才得的好东西,不如您先瞧瞧那些?小的手里是这位夫人要瞧的。” “啪”的一声,那妇人拍桌斜睨了祝春时一眼,“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我可是你们店的老主顾,有些人见都没见过,别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最后你求着我买我都嫌弃。” 祝春时见小二额头冒汗实在为难,便看了眼泻露,泻露会意的笑道:“不知您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仗着有几个钱连府衙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也敢来我们夫人面前张牙舞爪?” “堆金砌玉,俗不可耐!”泻露嗤笑着看那妇人,随即又看向小二:“你将东西拿过来吧,若真是好东西,我们夫人自然会买下,否则你就给那位吧,她刚好、也只配得上。” 第130章 掌嘴 妇人闻言怒火中烧,拍桌起身大步而来,带着金玉戒指的手指险些戳到泻露脸上。 “你是哪家的奴仆,下等贱籍也敢在我跟前张嘴,没规矩的东西,还不来人给我掌嘴!”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立时就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从外头跑进来,眼看着就要上前抓住泻露。 祝春时眼也没抬,只是看了眼春容,春容也立即拍了两下手,立时就有两个小厮跑了进来,站在泻露之前,三两下便将那两个婆子双手反剪扔在地上。 “你,”那妇人见状高声尖叫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敢这么对我。”她一边说话一边推搡身边的几个丫鬟,“都是死人吗,看不见我被人欺负,还不赶紧回家叫人来!” 祝春时不动如山,便是春容巧莺她们也没因这话有所变色,双燕还皱着眉头捂住了耳朵。 唯有店中的掌柜和小二惊慌失措的上前来叠声道歉,其余几个零散买首饰的也怕被殃及快速退到了铺子外面。 “许二奶奶,实在对不住。”掌柜的满脸歉色,“是小二做事不严谨,怠慢了您,还请息怒,为表歉意,您今日在咱们珍宝阁的消费,一律按半价算,如何?” 许宝宁横了掌柜一眼,冷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给不起那点银子的人吗?今日本就是我先来,好东西也该拿到我面前来挑,而不是越过我给了旁人。” “嗤。”圆荷发笑,“天下的好东西何其多,照你这话是都得先紧着你挑,然后才能给其他人不成?” “有何不可?”许宝宁沉声道:“我娘家豪富,夫家也是一方巨贾,平生所见楚璧隋珍不知凡几,好东西本就先该给我挑,要是将我哄高兴了,几套首饰而已,我出手买下赏你们也使得。” 圆荷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呀,也不知是哪方的巨贾豪绅,竟然比天子皇室都要尊贵,要先享尽天下珍宝?我记得当今陛下践祚后,虽有抬举商户,但仍是以士农工商为序,什么时候这所谓的巨贾豪富竟然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拔得头筹了?” 泻露掩唇而笑,“你胡说什么?咱们见过的商户何其多,个个面对夫人的时候都是恭恭敬敬,也只有那起眼皮子浅没规矩的乡野泼妇,才会抬高鼻孔看人,自以为有几个钱就了不起。” 被她二人明里暗里挤兑,许宝宁更是怒不可遏,险些将肺都气炸,竟什么都顾不得,抬手一指,“好你个贱婢,敢如此说话,我今日定然要剥了你的皮好泄我心头之恨!” 祝春时倏地冷下脸来,抬眸看过去,“贱婢也是你能骂的?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我面前大放厥词!” 她在远安多年,既是那群太太奶奶里的第一人,自己又开了书院经历了许多事,早褪去稚嫩之性,因此即便年纪还轻,盛怒之下也气势凛然,迫得人不敢撄其锋芒。 许宝宁初时也被吓住,伸出去的手指也下意识的收拢回来,然而转瞬她就反应过来,既为自己的行为羞恼,又见对方气盛更是怒火高涨。 珍宝阁的掌柜心里叫苦连天,原本以为是来了两个大主顾,不想竟然是祸事临头,他拍着大腿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也没忘让小厮去报官,左右他是奈何不了了。 祝春时也不等对方再张嘴,径直道:“抓住她,掌嘴!” 跟着出门的护院得了吩咐,三下五除二的来到许宝宁跟前,那些虚张声势的把式在他们眼里什么也不是,一人从铺中柜台上抓了两张抹布过来,包裹在手掌上,隔着抹布钳制住人的双臂。 泻露三两步上前,也不需祝春时再次吩咐,“啪啪”两巴掌就落在了人脸颊之上。 “哎哟,要命了,这位夫人——”掌柜的见此情景更是将眼睛都瞪大了,近乎屁滚尿流的爬到祝春时身边,似哭非哭的,“您也息息怒,这可是咱们德安府盛家的二奶奶,要是盛家生气,我们珍宝阁可就完了呀!” “你,混账东西,你敢打我!”许宝宁被打得偏了头,回过神来后挣扎着就想上前踹泻露,偏生手臂被抓得牢,脚也被挡住,到最后也只是将发髻弄得散了些,一双手臂仍旧像被铁掌一样箍着。 “贱婢,贱婢,等我夫君来了,我一定要打死你们!” 祝春时示意春容将掌柜的从地上扶起来,连个眼风也没递过去,慢慢悠悠道:“既然学不会说话,再掌!” 泻露闻言,当即又是两掌。 “混账——”许宝宁两字刚吐出来,又是一巴掌落在脸颊上,刺疼恼恨以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掌掴所丢失的脸面,种种情绪堆积在一起,使得她眼圈瞬间就红了。 珍宝阁内众人都被这变故吓得不敢动弹,外面围着看热闹的也大吃了一惊,万没想到居然有人真的敢和这盛家二奶奶打了起来。 唯有祝春时这边的人老神在在,巧莺甚至还问了茶房,去沏了新茶过来。 祝春时施施然地喝了口茶,“许二奶奶,会说话了吗?” 许宝宁脸颊红肿,胸口剧烈起伏,咬牙切齿的看着祝春时,却不敢再开口说一个字,她的几个丫鬟婆子也根本不敢上前硬碰硬,只能纷纷跪倒在地,请求祝春时高抬贵手。 祝春时好整以暇地看过去,仍是那句话,“许二奶奶,现在会说话了吗?” 许宝宁紧咬着嘴不肯回答。 祝春时脸上笑盈盈的,眼底却含着冰,“那就是还不会,泻露,再掌!” 泻露挽袖抬手,立时又是一掌劈在面上,许宝宁登时被打歪了头,一支金钗委地,本就松松垮垮的发髻更是凌乱。 “住手!”一道焦急的男声突然出现在店外,只见一名青年男子带着三四个仆从挤过门前的人群,匆匆忙忙走到许宝宁跟前,见她满脸红肿狼狈不堪,当即就要上前抢人。 泻露见状,也不和人起争执,给压着许宝宁的二人使了眼色,那二人随即就将人松开,只是松开的速度太快,那青年男子又走得太慢,故而许宝宁闷哼一声跌在地上,又是一声痛呼出口。 “宁娘!”青年男子急忙把人从地上抱起来,心疼地看着许宝宁,随即又直视祝春时,“夫人看起来眼生,敢问姓甚名谁,是哪家府上,改日我也好登、门、请、罪。” 登门请罪四字被他说得铿锵有力,不像请罪,像讨债。 祝春时淡淡瞥他一眼,“问别人名姓之前,阁下还是先自报家门为好。” 男子一噎,将许宝宁抱在怀里起身,许宝宁自从他到了后便不再说话,只靠在怀里低低啜泣,听得他怜惜更甚,因此一听祝春时这话,他就怒极反笑:“在下盛家二爷,盛嘉泽。” 打从看见许宝宁的第一眼,祝春时就知道此人不足为惧,不论有无家世底气,况且有些话家世越是厉害就越不能出口;后面从掌柜的嘴里知道对方是哪家人,想起那位盛太太,她也就更不担心了。 故而这时候听盛嘉泽这般自报家门,祝春时都有些为盛家太太头疼了,也不知怎么教养的儿子儿媳,在不清楚对方底细的时候居然也能有恃无恐到这个地步,可见从前多么顺风顺水啊。 “盛二爷。”祝春时嘴里咂摸了两下这声称呼,“我劝你还是先抱着人回家,去令尊令堂面前问问,再来我面前称爷。” 盛嘉泽本就震怒之中,见人轻描淡写提起自家父母,他心里忍不住怀疑起来,原本要离开的步子也不由得停住,细细打量了祝春时一行人好几眼,再三确认过,并非是德安府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你是哪家府上的人?”盛嘉泽暗自揣测,若是商户家的人,在知道他的身份后,定然不可能还是这般居高临下的态度;但德安的知府也好同知也罢,都是上了年岁的人,眼前人分明和他妻子差不多的年纪,断然不可能是他们的正头娘子,况且魏太太任太太他也是认识的。 他微眯了眼,看着祝春时的目光满是不怀好意,“我没见过你,但看你排场极大,应该也是出自大户,你是谁家的妾室姨娘?今日出门惹了我盛家,打了盛家二奶奶,也不怕回去被主家惩戒厌弃?” 这话一出,祝春时尚且沉得住气,圆荷泻露几人却是再忍不下去,当即厉声呵斥道:“住嘴!” “本官的妻子,就不劳盛二爷担心了。”泻露几人正欲支使小厮上去将人揍一顿,就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俞逖拨开人群走了进来,一袭竹青色长衫随着走动起伏荡漾,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祝春时也不意外他会过来,这边的事情闹得极大,掌柜的已经报官,他就在府衙,想必也能听见消息。 果不其然,在他身后便有三两个穿着衙差服制的人走了进来,珍宝阁的小二紧随其后。 “谁报的官?” “是草民,草民报的官。”掌柜简直喜极而泣了,总算来了能够做主的人,他手脚麻利的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到官差身边说话,天可怜见才春末,他就浑身冒冷汗了。 “官爷你们来得正好,草民也要报官,我夫人出门买首饰,不想竟遇见此等妇人,不分青红皂白掌掴我夫人,还请官爷做主,还我夫人一个公道!”盛嘉泽没听清俞逖方才的话,只听见什么妻子,他一瞧俞逖年纪也轻,他也没在德安见过,刚巧又看见官差,顺势就开口伸冤。 他主意打得好,盛家之前向来和官府关系不错,平常衙差们看见了他也要卖个面子,只要不那么出格过分惊动到知府同知那里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俞逖坐在祝春时身边,三言两语间问清楚情况,他不免抬头看了眼凄凄惨惨埋在盛嘉泽怀里的妇人,心里着实有些佩服,祝春时的脾气他极清楚,好说话又容易心软,凡事能放则放,除了在他身上外,甚少生气,对外人,也只在大事上心狠,譬如阿杏冥婚。 那边领头衙差一见盛嘉泽,又看了眼他怀里的确凄惨的盛家二奶奶,便准备让手下拿人,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身边人扯了下,让他睁大眼细细看看。 领头不耐烦,“看什么——”他眼一抬,就见不远处新来的通判大人正端坐在那犯事妇人的身边,嘴角含笑的朝着他看过来。 领头浑身一激灵,才想起俞通判是和他们一道出门的。 “大人,这,这……” 俞逖微笑:“我夫人。” 领头咽了咽口水,腿也止不住抖,他看了眼背后的几个弟兄,没一个敢上前来扶一把的,心里念叨着不靠谱,面上却挤出笑来:“原来是夫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然没认出来。” 俞逖只盯着祝春时瞧,祝春时无奈地看他一眼,转而看着衙差笑道:“你没见过我,自然不认得。” 那边厢原本胸有成竹的盛嘉泽却傻了眼,他千算万算,连这妇人是哪家的妾室都考虑进来了,却唯独忘了新上任的通判。他还没见过俞逖,盛老爷回家虽然说起过两句,但他凭以往而论,觉得人起码也到而立之年了,哪里想到这么年轻,就更别提祝春时了,连他妻子都不认识人,他去哪里知道。 许宝宁在他怀里也听见了衙差的话,原本高兴的心情急转直下,如坠冰窟,她攥着盛嘉泽的衣袖,真恨不得能够立刻晕过去。 衙差见祝春时果真没生气,悬着的心才安稳落地,随即又想到方才喊冤的盛家两夫妻,要不是他们,他也不至于险些被坑。 他按了按腰上的佩刀,试探性的看向俞逖,“盛家那小子谎话连篇,污蔑夫人,小的这就把人带回衙门关起来。” 俞逖看向祝春时,等她的意思。 祝春时扫了眼呆滞的盛二,又看向他怀里背对的许宝宁,摇了摇头,“我方才已经惩戒了,不必再兴师动众的送到衙门,麻烦你们,也显得我得理不饶人。” 俞逖微微挑眉,几乎是祝春时一开口,他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便也微微颔首,示意衙差照做。 “今日劳烦你们白跑一趟,该请你们吃顿酒才是。”俞逖掏出两块碎银扔过去,止住领头欲推辞的话,“几碗酒而已,且还要麻烦几位兄弟再跑一趟,把盛二爷和二奶奶送回盛家。” 领头的嘿嘿一笑,拿了银子放进胸口,“大人放心,小的们这就去。”说罢就带着其余人将神色恍惚的盛嘉泽和盛家小厮丫鬟带出珍宝阁。 门外看热闹的人群早在衙差来时就一哄而散,盛家人走后,这里也就只剩下珍宝阁的掌柜小二和祝春时他们。 掌柜一张脸皱成了一团,说不出是笑还是哭,抖着手将两套首饰推了过来:“今日是草民店中做事不利,险些让夫人受惊,还请夫人笑纳,顺便也压压惊。” 祝春时温声:“是我和那位许二奶奶起了争执,掌柜的你是无妄之灾,不必如此。这两套首饰多少钱,我照着原价买,圆荷,付钱。” 掌柜的啊呀了声,见祝春时神色认真,那位通判大人也只看着他家夫人,一句话也没说,只好跟着圆荷下去算账收钱。 “我们回去?”俞逖笑着问。 祝春时叹了口气,“回吧,刚出门就险些砸了一家店,看来今日不宜出门逛街。” 俞逖闻言以手握拳,遮住唇边的笑意,另外只手牵着祝春时慢慢悠悠的回家。 第131章 初夏宴 珍宝阁的意外祝春时并未放在心上,有仇她当场就报了,过后心里也不会再惦记,因此回去后她便将心思又重新放在了开店和设宴的事上,俞逖默默观察了两日,便也跟着放下心来。 随后的端阳佳节自然有孟知府魏太太那边打理,祝春时和任太太几人就是个凑热闹吃喝的,看龙舟吃粽子一日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 至于盛家太太趁着机会来她面前请罪,也被祝春时也含笑应了,听说那日盛嘉泽和许宝宁被衙差送回去后,盛老爷一见情况不对,立马将二人禁足关了起来,第二日又亲自去俞逖面前请罪,倒将俞逖惹得无语,晚间回来时还同祝春时说笑。 “这群人可真有趣,分明招惹的是你,结果道歉都走我这儿来,这是眼睛没长对,分不清楚人啊。” 祝春时也不意外,男人嘛,总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而看不上后宅女子,做事自然也容易忽略。 倒是盛家的那位主母周太太,在盛老爷走了俞逖的门路之后,自己也亲带着礼上了祝春时这边,不过被祝春时以身体不适推拒了,没见着人,因此端阳这日她又亲来赔罪。 祝春时没受什么委屈,盛许二人回家后又被责罚,她断然不会继续在此事上纠缠不放,反倒让外人觉得度量狭小,和两个孩子争执不休。因此在周太太第二次致歉的时候,祝春时便在言辞间示意了两句,让她不必再为此忧心。 只是十一的宴会,各家都收到了帖子,唯有许宝宁那处没动静,周太太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虽然当日的事情过去了,但是通判太太却不再想见到她这儿媳妇。 十一这日,衙门刚巧出了个案子,俞逖一大早就得出门,但又怕宴上有人不长眼,因此特地将素日使唤得用的都留了下来守着,又一一嘱咐凡事以奶奶为紧要,随后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魏太太和任太太给祝春时撑门脸,早早的就过来了,由着泻露和冯嬷嬷把人迎进来。 “原本还想着你初来乍到,怕哪里有疏漏,想着过来给你瞧瞧,没成想各处都周到妥帖。”魏太太含笑道,又朝着身后招了招手,“上回匆忙,没能仔细说话,这是我儿媳妇,你叫她芳菲就好。” 崔芳菲抿着唇福了福身:“见过祝太太。” 任太太也拉着个年轻妇人道:“上回她回娘家去了,你没能见着,可巧今日聚成堆了,你叫她婉儿就是。” 崔芳菲章婉儿年纪都和祝春时相仿,偏生这会儿祝春时和魏任算得上平辈相交,只好稍一打量,随即将人迎进花厅说话。 正好这时候还没旁的客人来,祝春时也能陪坐半晌,春容巧莺上了茶,魏太太一入口就点了点头,另起了话头:“你年轻,和任妹子和我估摸都说不上什么话,她们两个素来是伶俐的,府城上下也都认得,往后要是无聊了尽管下帖子找她们就是。” 孟知府没什么花花肠子,后宅干净得很只有这位正妻,魏太太也只有一子一女,个个都如珠似宝的,她也不是爱磋磨儿媳的性子,因此和崔芳菲关系也极和睦。 是而崔芳菲便笑:“母亲说得对,我整日里也只是在家里闲着,要是太太不嫌我打搅,过几日我就下帖子请太太出去玩。” 章婉儿则较为活泼些,说话也直接:“听说许宝宁出言不逊,被太太教训了一顿?我素来看不惯她盛气凌人的模样,如今可算是让她踢到铁板了,也算我出了一口恶气。” 她说得兴起,连一旁使劲给她眼色的任太太都顾不得,直让任太太无奈的摇头叹气,她话音刚落,任太太便不好意思道:“这丫头被我给惯坏了,张嘴就是胡说,祝妹子你别在意。” 祝春时只觉得有趣,并不介意这些,“怎么会,这般有话直说的我倒喜欢,要是你得闲了,也和芳菲一道过来和我说话才好,有婉儿在,定然是热闹得很了。” 任太太含笑瞪了章婉儿一眼,“她这性子哪有芳菲那般老成持重,我是怕她在外面三两句就招惹出祸来,巴不得和魏姐姐换换才好。” “诶,你现下这么说,真要换了你又不乐意。”可见她们二人是常用此打趣,不仅魏太太在笑,便是崔芳菲和章婉儿也纷纷掩笑,“赶明儿我把婉儿接来孟家住几日,看你念不念叨就是了。” 任太太一听当即转了话去和魏太太对上,二人多年拌嘴,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厅内一时纷纷笑闹起来。 绿浓这时候悄然进屋,道是外边新来了客,祝春时理着裙摆起身,略说了两句便出门迎了胡家的袁太太和几位推官知事家的太太进来,庭院内顿时喧嚷起来。 袁太太领着潘妍暄过来,上下看了几眼,恼道:“上回端阳我娘家那边有些事,因此不在,还不知道太太居然受了委屈;回来后听人说了,才知道那许氏居然如此没规矩,买卖本就分个先来后到,岂有她强抢的道理。” 说着她看向潘妍暄提点道:“你日后也少与她来往,往常见着虽觉得有些傲气,但也还有几分规矩,谁知道都是装的,见着个不认得的人就敢张嘴骂人闭嘴剥皮的,别带坏了你。” 潘妍暄抿着唇笑:“我本来也不爱和她一道,母亲放心吧。”说着她看向祝春时,“我们家中倒是开了几个首饰铺子,品貌一般但胜在种类多,太太要是喜欢,下回我让他们送到府上来,亦或者我亲自陪着太太去看。” 在她们之后进来的周太太真是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偏生还吐不出去,只能硬吞下后自个儿消化。跟在她身边的是个年轻姑娘,打扮得十分清丽文雅,看谁都是笑,即便是明知道袁太太和潘妍暄在说盛家事,脸上笑容也没消下去。 袁太太瞥见周太太过来,皮笑肉不笑的,她们两家在商场上本就是对家,尤其是前几年胡老爷和盛老爷还一同竞争过商会会长,可惜胡老爷那时候准备不充分,让盛老爷坐了上去,那之后胡家才开始大肆扩张发展生意,才有驿站那一遭。 商会会长五年一任,明年就已经是第五年,正是换任的当口,结果盛家的人得罪了新来的通判,商场上的人七八个心眼,谁知道他们选举时会不会多斟酌考量。 周太太也不愿意在老对家面前露怯,端着笑:“见过太太。”她说着拉了下身边的姑娘,“这是我小女儿,润娘,快见过祝太太。” 盛嘉润端正福身,笑盈盈的一一问了好。 祝春时眼风往她身上一扫,只觉得是个妙人,但眼下也不是说话的地儿,便让泻露将几家人迎了进去。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客人才总算来齐全了,三两个坐在花厅说话,三两个在廊下聊天,也有三五个在天井处赏花看景,其间穿红着绿的丫头捧着茶和点心穿梭来去。 祝春时看着满屋满院子的客人,内心庆幸好在是买下了这间三进宅院,若是那套两进的,定然容纳不下,可就丢人现眼了。 她是主家,从晨起时就没闲下来过,眼下客人来齐便招呼着入了座,搭好的台上又请了人来表演歌舞,美人舞姿翩跹婀娜,丝竹管弦之声绵延不绝,两三支舞过后也算宾主尽欢。 各家太太姑娘也不是为着酒席而来赴宴,因此略用了点东西便各自说话,祝春时陪同魏任二人说了片刻,又拉着崔芳菲章婉儿夸了两句,约定好过几日一道出门踏青游玩,这才抽身去旁边喝盏茶歇口气。 “祝太太。”一道温柔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祝春时转头:“盛五姑娘,有什么事吗?” “之前的事,承蒙太太开恩,但因我二哥二嫂在家中日夜面壁思过,所以不能亲自前来请罪。”盛嘉润垂眸,三言两语间道尽来意。 “周太太来过,盛老爷也找过外子,便已经是致歉了,五姑娘不必再跑这回,盛二爷和许二奶奶也不必请罪了。” 盛嘉润自然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这回宴请没下帖子给许宝宁,就是厌弃不喜的意思,此刻又道不必请罪,那就是不想再见二人。但祝春时乃是德安这边的第三人,她若是不想见,日后但凡她出席的宴会上,为避纷争,许宝宁也定然不会出现,除非是魏太太任太太二人下帖子相邀,但从魏任的态度来看,她们也站在祝春时这边,因此许宝宁已经可以说是被无形排斥出了德安各家的交际圈。 盛嘉润心中无力,但又不得不跑这趟,盛家除却她二哥外,还有两个姨娘所出的兄弟,原本盛嘉泽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但此刻他的妻子被推出交际圈,日后怎么坐镇后宅掌管中馈处理事务?男主外女主内,若是只有男主外,那势必很多消息不能及时流通得知,也势必会影响盛家未来的地位和生意。 她身为盛家女,别说此时待字闺中,就算出嫁了也不得不依靠盛家,若是她二哥继承不了盛家亦或者盛家在他的手上垮掉,那都会影响到她的未来。 “太太,我二嫂莽撞无知,这段时间家中也深觉不妥,还特地请了两个嬷嬷回去教养规矩,我二哥也被父亲施以家法。”盛嘉润脑子里想了几转,面上却才过一息,她柔声道:“那日原是他们的过错,目中无人眼高于顶,还得多谢太太教导一二,我们盛家实在感激不尽,还请太太赏脸,能让民女敬您一杯酒。” 说起来盛家人知道那日珍宝阁的事后,心里也止不住的后怕,许宝宁素来娇惯,但没想到她什么都敢答应,明眼人一听就知道祝春时丫鬟说的话是在下套,什么天子皇室士农工商,偏她蠢听不出来,只顾着生气,一句话没反驳竟似默认了。 也亏得这是在德安府,天高皇帝远,这要是在京城,他们全家都得脱层皮! 祝春时笑看着她,又将那日在珍宝阁的想法推翻,可见周太太还是很会教导子女的,盛五姑娘言行处处委婉得体,说话也八面玲珑,未曾见半分盛嘉泽的傲气。 “酒就不必了,我酒量浅,平常都不碰酒。”祝春时慢条斯理婉拒,见盛嘉润面色隐隐失落,她又道:“但我瞧着五姑娘投缘,日后有闲暇可以来坐坐。” 盛嘉润勉力笑笑:“多谢太太。” 祝春时和她又略说了两句才转身离开,她一走,远处观望的周太太就上前来询问女儿情况,盛嘉润将方才的话一一告知,周太太也不由得沉默了。 “你二嫂,”她皱着眉头,恼道:“我早就说过她这个脾气,但她之前都有分寸,便是想要争什么东西,也是和胡家常家这几家抢,大家都是商户,看不过眼有个矛盾也是常理,便是官府知道了也没话说,他们还巴不得我们合不来。谁知道这回不长眼,竟撞到这位身上来,她在家里还喊天喊地不知错!” 盛嘉润也是受过这位嫂子脾气的,见状不咸不淡道:“那是因为德安的官家太太她都认识,柿子挑软的捏,她自然有恃无恐,谁知道这回没认出来人,便出了事。” “她为什么哭天喊地不认错?还不是觉着俞大人年纪轻,她家中也有几个做官的亲戚,不比通判位置低,她自然瞧不上看不中。” 周太太本就心中含怒,听了闺女这话更是气倒,真恨不得回家将许宝宁这搅家精修理一顿,但她儿子又护得紧,捅破了天都巴不得给他媳妇递杆子。 “两个作孽的东西,谁不知道俞大人年轻,谁又不知道通判是六品,但人家就是有本事啊,来了才几天就把事情理顺了握住了,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眼瞧着这里就是个跳板罢了,将来指不定往哪里高升。” 盛嘉润看着不远处和崔章潘三人说话的祝春时,淡声道:“这些话应该说给二哥二嫂听,说给我听又能有什么作用,祝太太对事对人,又不肯接咱们的敬酒。” 周太太又是一噎,要是那两个能听进去话,这会儿就不会只有她在这里捶胸顿足后悔不已了。 一时宴席结束,祝春时站在门口一一送走客人,又送上早就备好的薄礼,无非是宫花笺纸点心等小玩意,只为讨个不让客人空手而归的意头,也证明宴席筹备完整并无缺失疏漏。等送走最后一家,她眉眼一垂,双肩一垮,浑身精气神散了个干净,急忙由着泻露圆荷扶进屋里休息去了。 第132章 受伤 天色阴沉,乌云堆积,转眼间便起了风,吹得门窗吱呀作响,廊下的几盆芍药枝也被吹弯了腰。不多时,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碧瓦树梢,廊下也被风裹挟着的雨珠打湿。 祝春时手下握的笔也被突如其来的风雨声搅扰得不稳,她扫了眼黑压压的天际,又听着门外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忙起身转出屏风外。 “泻露,圆荷——” 叫了两声,便有个青衣圆脸小姑娘掀开竹帘进来,瞧着她恭恭敬敬的一福身:“姑娘,泻露姐姐和圆荷姐姐现下不在院里,您有什么吩咐,奴婢去做。” 祝春时这才想起,原是前两日崔芳菲章婉儿那边送了东西来,她今晨便吩咐泻露二人亲去还礼,未曾想这时候还没回来。 她看了眼面前的小丫鬟,“你是孙大嫂家中的琼枝吧?院子里还有哪个姐姐在,你去帮我叫来。” 齐琼枝进来内院不过七八日,大多都是跟着泻露几人走动说话,偶尔也帮着上些茶点,但极少在祝春时跟前露面,也就是今日她们二人都要出去忙,绿浓巧莺身子不舒服在房内休息,便嘱咐了琼枝莹莹在廊下候着。 风雨声突起,瓦片被打得啪啪响,院子里也嘈杂,原本一早就该听到动静赶来的春容双燕这时候才匆忙进门,甫一见琼枝的身影,便急忙请罪,道是在耳房煮茶,一时走神,又被风雨声遮住响动,才来迟了。 祝春时眼一垂,就瞧见春容裙边湿漉漉的痕迹,也没工夫去怪罪她,只道:“我瞧着雨大起来了,你叫个婆子或者亲自去前院问问,爷出门时带伞了没有?要是没有,赶紧叫个人去衙门送,顺便让厨房那边煮好姜汤。” 春容诶了声,急忙转身出去了,只听见廊下丫头叫着让她撑伞的声音。 “琼枝。”祝春时见齐琼枝颇有些束手无策的站在旁边,神情还有些无措,她笑了笑,“书桌上的砚台干了,你去帮我磨一下墨吧。” 琼枝欢喜的应了声,许是知道自己得了用,几乎不要祝春时再吩咐,便脚步轻快的走进暖阁去磨墨。 祝春时却是没有心思再静心练字的,只瞧了一眼书桌,便走到门口,目光落在雨帘中,微凉的雨丝夹着风飘落在她的脸上和身上。 她没等多久,就看见浑身打湿的春容撑着把左右飘摇的油纸伞进了院子,两个面生的丫头快步上前给了她干帕,又将纸伞收起来搁在栏杆边。 “姑娘,前院的人说,方才天色有些不对时就有机灵的去衙门问了,衙差说爷中午带着几个捕快出去了,说是之前的案子,这会儿还没回来。” 祝春时微拧着眉,十一那日俞逖便说府衙有个案子要忙,但没想到至今还没结束,“可说了大概什么时辰回来?” 春容拿着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雨珠,“说是在城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姑娘,要不您先进屋里坐着,要是吹了风淋了雨得了风寒就不好了,我再让人去衙门和宅门口等着,要是瞧见姑爷了,第一时间就来禀告。”春容觑着祝春时的脸色劝告。 祝春时看着她,“我没事,倒是你,先去厨房喝碗姜汤,然后洗个澡换身衣服,别着了凉。” 双燕端着姜汤过来,见春容面色为难,忙把东西递过去,推着人下去休息,“这儿还有我呢,放心吧。” “险些忘了,双燕去前边找两个人,让他们带着伞往孟家郑家走一遭,泻露圆荷只怕也被雨挡住了去路。”祝春时一拍额头,突然想起来。 等春容端着姜汤下去,双燕也撑着伞跑去了前院,祝春时才叫来屋里的琼枝,让她去寻一把油青大伞来,独自撑着往前边大门走去。 琼枝见状急得话都要不会说,“姑娘,您要做什么告诉奴婢就好,奴婢跑腿是跑惯了的,定然不出差错,别让雨打湿了您。” 雨声噼啪,风声簌簌,便是连雷电也来凑热闹,在黑沉沉的空中耀武扬威显示出自己的威力,几道闪电划过,院子里立时亮如白昼,随即又是惊雷落下,吓得祝春时停止脚步,胸腔也剧烈地起伏。 她脸色煞白,眼前的游廊不长,平日里也常走,分明熟悉的环境,但伴随着惊雷却又让她觉得万分危险,好似下一瞬雷电便能跨越屋檐落到她眼前来。 “姑娘!”琼枝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手掌。 温热的肌肤相触,祝春时也缓过来几分,摇了摇头,唇瓣惨白,惊魂未定道:“我没事,你陪我走一段吧,只到前边门口就好。” 主仆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门口,俞力看见祝春时出来,冒雨跑了过来,他嘴笨,支吾两三句想劝祝春时先回去,结果还没说出口就被祝春时用话堵了回来,他没辙,只好也守在旁边,盯着大门外的街道。 街上偶尔有三两个行人撑伞走过,也有人顶着雨飞奔过去,地上的积水被踩得飞溅起来。 三人心急如焚的站在门口等了两刻钟,祝春时见始终没有消息传来,正准备让人再去府衙那边问问情况,便看见俞力指着不远处叫嚷了起来。 “奶奶,你看,那边好像是府衙的人,是不是六爷回来了?” 祝春时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着几个穿捕快服饰的人冒雨而来,只是雨势太大看不清面容身影,连俞逖也没看见,她心里有些不安,握着琼枝的手也微微用力起来。 不过片刻,那几个捕快走近前来,祝春时盯着他们,直到能够把人看清楚的距离,也始终没看见俞逖,她心里稍微有些失落,但好歹能稳着,并没表现出来。 “敢问是俞通判的夫人吗?” “是。”祝春时如一支清丽玉兰从容立在门槛之后,“诸位冒雨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在前的衙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高声急切道:“俞通判今日带弟兄们出城查案,不想遇到了贼人,通判为救无辜百姓,被贼子砍中了一刀,连江平明也都受了伤,现如今被送回了衙门,孟知府让我们过来告知夫人一声,今日雨急,俞通判现下不好挪动,今晚估摸着要在衙门治伤休息。” “轰隆”一声,天上惊雷骤响。 祝春时握在手里的油青伞倏然落地。 “姑娘?” “奶奶?” 琼枝和俞力的声音接连响起,祝春时才仿佛从暴雨带来的潮湿和窒息感中清醒过来,她看了眼还在等回话的捕快,以及眼含担忧的琼枝俞力,强撑着身体摇了摇头。 “多谢几位跑这趟,今日雨大,要是不着急的话进去喝杯热茶再走吧。”祝春时说着看向俞力,“你领着几位进去歇息,再让俞武出来等我。” 那几名衙差来得匆忙,淋了一身雨正觉得不舒服,便也不推辞,跟着进了外院,由几个婆子上了热茶姜汤干帕。俞武这边得了俞力的话,知道奶奶有事,忙去马厩里驾好了马车候着。 祝春时脸色在雷电之下更显惨白,她知道此刻状态不对劲,但不清楚俞逖究竟受了多重的伤,有没有大碍之前她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要不是身边只有个十岁出头的琼枝跟着,只怕早就掉泪了。 “琼枝,你去里面……”她看着懵懂稚嫩的小姑娘,原本要说的话也没办法出口,只好步履匆匆的走进内院,正好撞上要去回话的双燕。 “姑娘,您怎么到这边来了?” “我要去衙门一趟,你快去库房里取两根上好的人参雪莲。”祝春时匆匆吩咐,“琼枝,你去叫你母亲和二婶来这里找我,再去告诉冯嬷嬷,让她仔细看着院子里,别叫不长眼的趁乱撞了进去。” 双燕见她脸色严肃,也晓得怕是事情严重,忙不迭的转身跑去后院库房,琼枝也是个机灵的,脆声应了就跟在双燕身后跑开了。 大约半盏茶的工夫,春容也满脸急色的跟在双燕身边,二人各自抱着个鼓囊囊的包袱,里面都是上好的药材,断然不能被雨水打湿没了效用;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孙大嫂和苗二嫂,被琼枝叠声喊了出来,一头雾水的跟在双燕身后来了。 不等春容她们发问,祝春时转身往马厩过去,后面几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多问,紧随其后,在如注的骤雨中行色匆匆。 所幸宅子距离府衙极近,但今日雨大,各处都看得不清晰,即便俞武是驾车的一把好手,也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折腾到府衙门口,此时已经又过去两刻钟了。 祝春时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长了翅膀飞过去,偏生被大雨困住脚步,心里是又急又气,腰上的穗子也被搅得不成样。 春容双燕只含糊听见琼枝说姑爷出了事,但具体情况如何也不清楚,泻露圆荷两个素来亲厚的不在,她们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春容双燕撑伞,孙苗二人抱着东西,祝春时顶着风雨进了府衙,满目仓惶之际便看见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出来,看见她立时迎了过来。 “祝太太,您跟老奴来。”嬷嬷也不含糊磨叽,疾步带人往里面走,“我们太太估摸着祝太太得了消息就怕是要过来,又知道您不清楚这边的情形,所以特地让老奴出去接您。” 祝春时这时候心力交瘁,全副心神都落在俞逖身上,已然分不出心思去应付旁人,还是春容活络,忙道了声谢。 通判衙在府衙二堂西厢处,祝春时一进来便看见孟知府郑同知都坐在外边的对月轩,脸上神情焦灼,唉声叹气不止,看见她时还愣了一瞬。 祝春时草草见过,问起俞逖的情况。 “大夫还在里面诊断,一时不清楚具体如何,但,”孟知府原想叫人弟妹,想起俞逖的年纪又叫不出口,只好囫囵过去,“你放心,伤势虽然看起来凶险,但没伤到要处,于性命无碍。” 祝春时又问跟在俞逖身边的两个小厮如何。 郑同知道:“也在里边治伤,大夫匆忙看过几眼,都是皮肉伤,也没什么大碍,喝几副药养上一段时日就好了。” 孟知府也清楚祝春时的担忧害怕,尤其是今日天气恶劣,匆匆而来连裙角都还在滴水,他也不做什么恶人,索性侧身让人进去里面等。 俞逖还在昏迷中,胸前的刀伤被包扎起来看不清具体伤势,但床边却堆了许多染血的布条,脸色也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 祝春时险些站不稳,眼睛瞬间就红了。 “姑娘……” 连江平明听见响动抬头,乍一看见祝春时都忍不住愕然,手忙脚乱的从榻上起身,互相搀扶着过来请罪。 “都是小的不好,没照看好爷,才导致爷受了重伤。”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是说查案子吗,怎么还动起刀剑来了?” 连江也懊恼起来,“原本是衙门里的小案子,城外村子里有家男人没了,男方家说是被他妻子害死的,但妻子抵死不认,说是他自个儿在外面惹了事。案子本是前任通判负责的,刚把妻子抓起来,还没问话前通判就出了事,案子也耽搁了,爷就说去村子里瞧瞧好问话,前几回都没什么事,但今日不知怎地,撞上了一伙贼人,二话不说就动了手,本来爷不应该受伤的,但为了救人,才——” 平明也跟着道:“当时突然下起了雨,四处都看不清楚,小的本来是在爷身边护卫,但三两下就被撞开了,又和那伙贼子打了起来,一时不察疏忽了,请奶奶责罚。” 祝春时攥着手听他们说完,指甲掐着掌心一阵阵的刺痛涌上心头才得以保持眼下的清明,“事出突然本就怪不得你们,就算要罚,也要等六哥醒了再说。” 她还欲再说什么,就看见床边的大夫起身,递了张药方和几包药材过来,“暂时没事了,等俞通判醒来再看,先按着这幅药方先吃三日,三日后我再来诊脉换药,若是有人参等物,每日里便拿着两三段参须熬上一碗,不必太多,免得虚不受补。” 春容接过药方药材,急忙下去借府衙这边的锅炉煮药。连江也顾不得其他,拖着病体先把大夫送了出去。其余人左右看看,也不敢逗留下来碍眼,但也只退到门口,好随时听候吩咐。 祝春时三两步来到床边,话未说泪先流,半日下来的担惊受怕在这时候才算是发泄了出来。 泪珠一颗颗落在床边,有三两颗落在俞逖的手背。 俞逖朦胧睁开眼,模糊中看见祝春时低着头坐在身边无声掉泪,他恍惚了一瞬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以及他现在身在何处。 然而被贼人刀剑砍中的伤似乎都比不过这时候的心痛,他提着唇勉强勾出笑,抬手想要去擦掉心爱妻子脸上的泪。 “别哭,我没事。” 第133章 案子 祝春时怔住,愣愣的看着满是细小伤痕和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指,颤巍巍伸到自己脸上,下一瞬又因为无力而倏然掉落,她急忙握住那只手,头也跟着低下去,将脸颊按在手掌心里。 俞逖唇角的笑意更甚,手指摩挲了两下她的眼角,将一滴泪拨开,低声道:“我不会有事的,我还没和你白头偕老呢。” 祝春时看他说一句话都显得困难,还非要在这时候贫嘴说笑,一时瞪也不是,嗔也不是,只好转过头擦了擦眼泪。 “你先别说话,等喝了药,休息好再说。” “那你也别哭了,否则我看着都心疼。”俞逖拉着她的手指,有气无力的道。 祝春时有心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时的情形又是如何,但看着他此刻形容狼狈,脸色苍白的模样,也不好继续用这些事打扰他休息,只能小心翼翼地掖了掖被角。 俞逖本想继续说些什么来宽慰她的心,然而只要他有开口的趋势,看过来的目光中就满含不赞同,几次过后他也就笑了笑,只是将握着的手指轻轻捏了捏,表示自己无事。 祝春时却不听他这示意,从他们出京后不是没遇见麻烦事,但都没有哪次有这件事惊险,当日万家的船宴上仅仅是落水她都禁不住担惊受怕,今日动了刀剑见了血,又是暴雨天,她刚进来时看见人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地面床上身上全是血迹,要不是胸膛还在呼吸起伏证明人还活着,她只怕当场就能晕厥过去。 俞逖本就失血过多,方才能醒已经是他素来强身健体的结果,说了几句话后就有些撑不住,只是他担心祝春时害怕,要是掉了眼泪等他再醒来还不知道怎么心疼难受,因此一直强撑着不敢闭眼。 但祝春时如何看不出来他的勉强,因为便微微俯身,脸颊在他手背上磨蹭了几下,轻声道:“等喝了药再睡好不好,外面还在下雨不能回家,今晚我们得在通判衙这边留宿了。” “好。”俞逖垂着眸,拇指落在她下颌处,视线自然也落到了红肿的眼圈,心底不由得轻轻叹气。 春容端着药进来,见俞逖醒了心里一喜,又看见自家姑娘的红眼睛,又有些不好受,忙将药碗搁在床边的矮几上,附在祝春时耳边轻声说话。 “这边人多了不好,一会儿你就和连江他们回去,他们两个也受了伤,要好好休整,拨两个人过去搭把手,外面让俞武候着就是。”祝春时摇了摇头,“让泻露过来陪我就好。” 春容有些担心人手不够,毕竟姑爷受了伤起不来身,需要照顾伺候的地方多得是,只有泻露双燕两个人怕忙不过来。 “最迟后日也就回去了,明儿你和圆荷过来换班就是。”祝春时吹了吹药,俞逖刚包扎好伤口不易挪动,索性由她一勺一勺的吹温了喂,药虽然苦得俞逖眉头紧皱,但紧随其后喂进来的蜜饯又很好的中和了这份苦涩,何况还是祝春时亲手喂的。 他欢欢喜喜的吃完了药,原本还想和祝春时说说话,但刚张嘴就被一根手指抵住,俞逖不解的看过去,祝春时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 “睡一觉吧,我在这儿陪你。” 俞逖偏头,抓着手腕轻轻落下一个吻,“好,等我醒来,我就好了。” 祝春时被这话说得忍不住笑,低下头靠近他,也轻吻在他尚且还带着苦涩药味的嘴角,“好,我知道了。” 俞逖睡过去后,祝春时呆坐在床边看了他半晌,直到外边响起叩门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抹干脸上的泪,走去外面。 泻露起先被暴雨阻拦在孟府,又见了被祝春时安排过去传话的小厮,刚安下心来打算等雨稍微小些就回去,便看见有人急匆匆的进府来说了什么消息,连魏太太都被惊动。 泻露看着暴雨雷电只觉得心惊胆战,她还看见魏太太朝着她看了一眼,她不清楚那个眼神究竟什么意思,然而不过片刻她就知道,好像是姑爷出了事,她再不能继续在孟家待下去,顾不得崔芳菲的挽留,撑着伞就匆匆离开。 回去后才知道姑娘已经带着人去了府衙,她看着瓢泼大雨,埋怨老天不长眼的同时,又忙去屋里收拾了几套姑娘姑爷的衣裳,再让护院带着人往府衙这边来。 “姑娘——”一打照面,泻露便看出了祝春时掩在从容面色下的慌乱失措和难过,她想起方才春容的话,暗恼自己办事不力没能早些回去陪在祝春时的身侧,“我扶您先去换身干净衣裳,姑爷这边先由双燕照看着,好不好?” 祝春时回头看了眼俞逖,见他没被惊醒,再看了眼粘上泥点和雨水的裙角,点了点头。双燕就站在不远处,见泻露来了也不由得松口气,直等到二人转过拐角不见身影,她才拍了拍胸口,站在房门口,好随时能看见俞逖的动静。 泻露服侍着祝春时更衣,她原本想说些什么,请罪也好劝慰也好,但话到喉咙看着祝春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低眉顺眼的又扶着祝春时回房。 “姑娘要不要用些吃的?”在踏进屋内的瞬间,泻露轻声道:“我去让人做些好克化的粥食点心吧?” 祝春时抿唇:“别打搅衙门的人,等雨小些了,让孙大嫂回家里去做,看六哥夜间会不会醒要不要吃东西。” 泻露有些着急:“姑娘您这半日也没用,多少用点吧,不然姑爷醒了还不知道怎么心疼呢。” “我没胃口,吃不下。”祝春时进屋,见泻露还欲再说,急忙抬手制止了,“先去做吧,我去看看六哥。” 泻露眉间成了川字,双燕也缩着脖子不敢说话,平时嬉笑打闹都没什么,但这时候她却是不敢轻易张嘴的,见祝春时进去坐在床边,单手撑着脸,一双眼落在俞逖身上就不挪开,她拉了拉泻露的衣袖,示意往那边看。 泻露看了也忍不住愁眉苦脸。 “咱们先下去吧,让孙嫂子回去做,万一姑爷醒了要吃东西,那姑娘不是也得跟着吃点吗?” 双燕一边小声说话一边拉着泻露往隔壁房间走,祝春时方才就是在那里更衣,孙苗二人也都候在门口没敢随意走动,怕要用人的时候找不到耽误事。得了吩咐,孙大嫂也不含糊,虽说这会儿雨依旧很大,但她也等不得什么雨小,拿着油青大伞就往雨里冲,身影顷刻间就消失在雨幕中。 祝春时提心吊胆的守了一夜,不时给俞逖掖掖被角,摸摸额头,见他虽然睡得不甚安稳,但所幸没发热,有惊无险的度过了这晚。 翌日一早,俞逖睁开眼便看见撑着手打盹的祝春时,头一点一点的,眼睛下隐隐有着青黑,可见一晚上都没能休息好。他张嘴无声说了几个字,有心伸手去摸摸她脸颊,又怕把人吵醒,只好无奈放弃。 泻露和双燕二人也不敢睡熟,因此一大早就起身洗漱煎药,又接过孙大嫂送来的粥食点心,道是府里大家也都没敢睡沉,都担心着六爷和奶奶这边。 泻露端着粥轻手轻脚进屋,原本打算搁在床边的矮几上,但却瞧见姑爷已经醒了过来,她刚要说话,就看见人食指比在唇间,指了指祝春时,泻露微微颔首,又悄无声息的退下。 然而俞逖再怎么小心不愿惊醒祝春时,也抵不过天光大亮透过窗棂落到屋内,继而爬到祝春时眼睑上。她睡得迷糊,被光亮一照,下意识的就想避开,结果脑袋刚挪动分毫就猛地一坠,瞬间就吓醒了过来。 “六哥?”祝春时揉了揉眼睛,先是注意到矮几上的粥,随即就发现俞逖已经醒了过来,“怎么不叫我?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俞逖微微笑道:“看你睡得熟,所以想多看看,没有不舒服。” 祝春时起身,朝着外人喊来了双燕,让她搭把手将俞逖扶着坐起来,靠在身后的腰垫上,这才端着粥碗试了试温,一勺一勺的喂给俞逖。 “先吃些清淡的,从昨天到今早都没吃什么东西,垫垫胃,然后再喝药。” 俞逖顺其自然的张嘴吞咽,吃着清淡到几乎没有味道的粥也觉得是极大的美味,“你吃过东西了没?”然而不等祝春时回答,他又笃定道,“还没有。双燕,去给你们姑娘也端些吃的来,不要粥,软糯些的点心就好。” 祝春时由着他说话,一心一意给他喂粥,双燕见她没反对,笑眯眯的转身下去了。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然而这点东西却不是俞逖平时的饭量,她看了看,又小心翼翼的避开伤口去摸了摸俞逖肚腹,“将近一天没吃东西,不好一次吃太多,等吃了药再吃点别的,好不好?” 俞逖自无不可,趁着祝春时吃东西的时候,又自己端着碗一口喝了药,苦到他眉头拧得松不开。 不多时,得到俞逖已经醒了消息的孟知府和郑同知二人匆匆赶来,看见他真的坐在床上说话的时候,紧绷的心弦才算是彻底落下,即便从大夫那里知道人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昨日的那副场景也着实吓到了他们。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孟知府喃喃道,可不能刚到一个通判就没了,还是被贼子攻击的,这要是真出了大事,他这顶官帽还戴不戴了? 他身边的郑同知也是同样的如释重负,心里既觉得倒霉又满是庆幸,倒霉是因为这德安府的通判好像都有点问题,前任因为夫人打死了丫鬟被撸官,这任要是因为查案丢了命,以后谁还敢来?他这位子还能继续坐吗?庆幸是人只是受了伤,没什么大毛病,仔细养养就好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去村子里问话吗?”郑同知还在感慨的时候,孟知府那边已经开始询问缘由了。 别说孟知府,便是祝春时也想知道,因此闻言她也跟着看过去。 “李大死的蹊跷,且我翻阅过卷宗,仵作记录他死状凄惨,身上致命伤共有三刀,但凶手手法很利落,刀刀可要人性命,不像是乡野村妇所为。”俞逖缓了口气,将自己的怀疑道出,“我去女牢里提审过他妻子,他妻子说三年前李大就说自己要出门挣大钱,已经找好了门路,谁知道他一出去就没了踪影,他妻子还曾经报官找过但没找到,也没书信寄回来,周围人都说估计是没了。” 他说着忍不住偏头咳嗽起来,祝春时一边给他轻拍了拍背,又倒了茶喂给他润喉咙,一盏温茶入喉,他呼吸才算顺畅。 一旁的孟知府也看得皱眉,“先别急,慢慢说,或者等你好些了再说,身体要紧。” 俞逖喝了茶,摇摇头:“没事,几句话而已。他妻子那之后只以为他死了,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嗷嗷待哺,李大家里穷得很,爹娘兄弟都拿不出多的银子来,他妻子便只有改嫁,好养活自己和孩子。这么日子过了一年多,今年春天李大突然回来了,果真还带了许多银子回来。” 郑同知这时候接道:“对,这事我也记得,当时李大死了之后,李大爹娘来报官说是他妻子见钱眼开,和后面的丈夫合谋害死了李大,想要独吞这些银子。杜通判和捕快去查了几次,那段时间李大没出过村子,好像还在躲什么人似的,只有他妻子和孩子见过他,那天晚上,他七岁的大儿子去送饭,第二天一早,有早起农人路过,见他家房门大开,一进去李大已经躺在血泊里没了气息。查来查去,只有李大妻子有嫌疑,所以杜通判就先把人带了回来,但没证据,后面又出了那件事,所以搁置下来了。” “李大妻子姓宋,我前两次去问过村里人,提起宋嫂子大多数人都会在她二嫁这件事上掰扯,但在为人处世上,没人说一句不好。他们也觉得宋嫂子不可能杀死李大,那是个平时连杀鸡都不敢的妇人。”俞逖将自己走访得来的消息一一告知,那宋嫂子生得单薄,为人看起来也怯弱,手无缚鸡之力,实在不像是会谋财害命的人。 “宋嫂子的丈夫呢?”祝春时听他们说了半晌,不由得疑惑。 “她二婚的丈夫是个货郎,常在外面到处走,大半个月都不在家中,那段时间他刚好出门了,李大回来他不知道,李大死了他也不知情,一直到官差上门抓人之后他才回到家中。”俞逖慢慢解释,“我这次过去原是还想打听些消息,打道回府的路上因为暴雨在茶棚歇息,遇见几个行色匆匆的彪形大汉,他们二话没说就冲了过来,事发突然,又有百姓在茶棚避雨,手忙脚乱之下才受了伤。” “那几个人你可认识?”孟知府追问道。 “不认识。”俞逖思索了一瞬,摇摇头,“但他们仿佛认识我,直冲着我来,但很奇怪,他们下手的时候虽看着狠,但不像要直接取我性命的,否则这一刀只怕还要再深三分。” 孟知府兀自琢磨了半晌,还没得出个结果就见俞逖也皱眉思索,他一看人身上还带着伤,哪里还能劳神,连忙打断了谈话,让人先别想这些事。 “你先好好休息,那群贼子共有五人,当场死了两个,还有三个负伤逃了,你放心,我这就下通缉令抓人。”袭击朝廷命官乃是死罪,孟知府岂能放过这群人,他心里惦记着事,也没多留,嘱咐了两句就匆匆起身离开,郑同知也觉得这事邪乎,哪哪都不对劲,也寻思要赶紧把剩下的人抓到,紧跟着走了。 屋内便又只有祝春时俞逖二人,俞逖刚醒就说了这么多话,一时精神有些不好,昏昏欲睡;祝春时则一面伺候着人躺下休息,一面想着他方才的话陷入沉思。 第134章 养伤 俞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大夫来帮忙换过药包扎,他也恢复了几分精神力气,祝春时便提议不如回家去养伤,待在府衙多有不便,煎药做吃食都麻烦,而且家里的丫鬟小厮也不好在衙门里进出。 郑同知得知消息过来看了几眼,又细细询问过大夫有无问题,见俞逖也想回去养伤,便忙吩咐捕快小心把人送回去。 “你安心治伤,知府已经张贴了通缉令,那几个贼人只要还在德安府,势必会被抓出来还你一个公道。” 俞逖含笑点头,又将手里紧要的事交托给郑同知和左右手帮忙解决一二,别耽搁了公务,这才和祝春时回了家。 冯嬷嬷绿浓巧莺早在府中清扫房屋,准备吃食和干净的衣物药材补品等等,等俞逖回来后,无需祝春时出声吩咐,便端上了刚煎好的药以及熬煮的人参鸡汤。 俞逖喝了药又吃了那碗鸡汤,随后靠坐在床上软垫,看着祝春时忙里忙外的走动,等她再一次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急忙伸手拉住。 “陪我说会儿话吧。” 祝春时瞥见他脸上神色,顺势将手里的东西递出去,一边坐下一边吩咐身边的圆荷,“准备一份礼,送去给魏太太,昨日多亏她派了嬷嬷带路,否则我还不知道要在衙门里怎么转悠。对了,还有任太太那边,库房里的人参鹿茸拿些送过去,郑同知要帮六哥处理事情,总不能什么都不表示。” 俞逖听了便笑,他休息了一日一夜,又吃了药,精神恢复了许多,也有闲心和她说笑:“幸亏有春时你在,否则我可算是个废人,什么都做不成,也考虑不了这么多。” 祝春时看他,也露了笑调侃:“六哥要真是个废人也不错,好好的养在府里躺在床上,我呢就每日出去挣钱养家。” “哦?这算什么,金屋藏娇吗?” “那就得看六哥愿不愿意做这个娇了。”祝春时笑眯眯的,“就是金屋一时打造不起,得劳烦暂时住木屋了。” 俞逖笑起来,不小心牵动伤口,皱眉轻嘶了声,“木屋就木屋吧,我不嫌弃,便是没有金屋也行,只要每日里早起睡前都能瞧见春时就好了。” 祝春时闻声担忧地看了眼,但顾忌胸前的伤口不敢去碰,“快别说了,等你好了什么都使得,要不要再休息会儿?或者你无不无聊,我去找个话本子念给你听?” 俞逖拉着她,摇摇头,“不无聊,你在这里就不无聊。” “那我同你说话解闷吧。”祝春时想了想,“你昨天不在家,我练了几笔字,原本打算等你回来指点指点的,后来下雨扰了心绪,也忘了叫丫头收起来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那等我好些了,我陪着你亲自练。” “我前几日还看了话本,但许是这几年看多了,都是才子贵女的套路,没什么新鲜内容,看了前面就能猜到后面,不太好看了。而且凡是鲤鱼跃龙门的书生,都想着娶妻纳妾,享齐人之福。” “那就不看了,我下次给你找新鲜的,什么娶妻纳妾,不过是酸儒书生的幻想罢了,一时富贵就忘了本分,可见官途也是不长久的。” 祝春时盯着他笑,点点头,“好。还有胡家那位袁太太,说来我们也就是当初出京的那次交集,但她对我却极为热络,仿佛真是帮了他家天大的忙似的。” “你要是不喜欢就不用理会,胡家正是要和盛家争夺商会会长的时候,他们估摸着是想和你亲近些,选举时那些商户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会偏向几分,尤其是盛家还得罪了我们。” “七八个心眼儿。不过盛家的那位五姑娘倒是挺有趣的。” “你喜欢?”俞逖见她眼神狡黠,不见半点对盛家的怒色,分明是想到了什么主意,“想做什么?” 自打那日见过盛嘉润这念头就在祝春时心头盘旋了,只是那之后她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况且有崔章潘三人在前,她也不好越过她们去找和自己不对付的盛家。 “倒不是我想做什么,得看盛五姑娘想不想做什么。” 俞逖一听这话就想笑,只是有前车之鉴,只能扯了扯嘴角,捏着祝春时的手指慢悠悠道:“万一她不想呢?” 祝春时挑眉,“那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我想找人帮忙或做事,随时随地都能找,但她可不行。” “注意分寸,以及有事记得告诉我,还有不能累着自己。”俞逖见状没了话,只好简单叮嘱两句。他看得明白,经过这几年的历练,不仅是他本人有了改变,祝春时同样变化颇大,以前做事或许还需要纠结斟酌几日,不太能拿定主意,但如今却不然,比以往更加有主见有想法也有本事。 每当这时候俞逖就忍不住由衷庆幸,庆幸他们二人相识不算晚,也庆幸当初没有错过这门婚事,否则遇上了今日的祝春时,他还是会挪不开眼,甚至一见钟情,但她却不一定能甘心成婚了。 “六哥想什么呢?”祝春时贴近他,四目相对,笑眼盈盈,“眼下我可分不开心神去做其他的事情,还是照顾你最重要。” 俞逖看着她心跳微微加速,偏生此刻动弹不得,便是稍微挪动一下胸前的伤就要蹦出来昭示存在,只好抬手捏捏人耳垂,笑着颔首。 “我知道,多谢夫人照顾。” 说了半晌的话,见俞逖隐隐有困倦的神色,祝春时看着黑下来的夜幕,忙让春容她们端了碗碧粳粥喂他吃了,这才扶着人睡下。她也不敢离开内室,但也怕同床共枕碰到他的伤口,便将窗户底下那张美人榻搬到床边,凑合着睡了一夜。 俞逖的伤从右胸一刀横到左胸去,看起来很是吓人,好在刀痕不深,因此虽流了许多血,但没有伤到内脏,对经脉也没什么大的损伤,所以吃了三四日的药,又有大夫每日过来换药包扎,第五天的时候他就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他下床之后先去看了一回连江平明,那日他们二人也受了许多皮肉伤,手上背上腿上没一处幸免,虽没有伤筋动骨,但这几日也是在屋里养伤没怎么下地。 俞逖刚问过两句话,就见一个身量匀称,鸭蛋脸柳叶眉的丫头端着药进来,瞧见他时脸色慌张地福身行礼,他尚且还没开口,那边连江就已经直身起来。 “爷,这是院子里的丫鬟,奶奶在德安府新招来的,名叫桂娘,这几日我受了伤,她帮忙端药过来。” 俞逖闻言,意味不明的看着连江,“平明那边也是?” 连江硬着头皮道:“是,平明那边是叫……”他突然卡了壳,记不得照顾对方的人姓甚名谁。 还是不远处的桂娘解了围:“照看平明小哥的是莲香,是和我,和奴婢一道进府的,平时都在外院扫洒。” 俞逖扫了连江一眼,见他眼神飘忽不知道看哪里,轻笑着放过了他,随意叮嘱了一句就从房里出去,拐道去平明那边看了眼,刚好也在喝药,他也懒得打搅,转身又回了正院。 刚好巧莺端了药过来,俞逖一见便皱起眉头,他左右看了下,没见着祝春时的身影,便想着糊弄过去。 然而还没开口,巧莺便笑道:“姑爷您可别为难奴婢,姑娘特地说了,一定要瞧着您喝了药才行,否则她回来了必然要让奴婢们再熬两碗,还放上多多的黄连。” 一日三碗,连着喝了四五天,喝得嘴里全是苦汁子味道,更别说平日的饭食也清淡得很,说句粗话,他这嘴里现下真是能淡出个鸟来。 然而他再怎么不愿,也抵不过巧莺的虎视眈眈,且还有祝春时的话在前,俞逖微微叹气,既无奈又高兴的,皱着眉接过药来一口闷了。 巧莺见状也不多留,将姑娘说的蜜饯搁置桌上,就端着空药碗退下了。 俞逖嚼着蜜饯无所事事,踱步来到书桌前,想着找找那日祝春时练习的笔墨,翻了两下便看见个小册子,他扬了扬眉,这东西不像是账本,也不是什么话本画册,食指稍微掀开半点还能看见里面的字迹,他有心想看看里面记录了什么内容,但又觉着是隐私不好不问自看,还在纠结的时候便听见外面传来泻露的声音,随即祝春时就掀开帘子进了屋。 “六哥?” “我在这里。”俞逖也没出去,高声答应了一句。 祝春时听见声音绕过屏风,见他站在书桌边还纳闷,“怎么不坐着?喝药了吗,今日伤口还疼不疼,大夫来换药了没有?”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俞逖倒也习惯了,一一道:“刚回来,原本是想收拾下书桌找你那天练的字,结果发现了这个。”他边说边指了指那本册子,还注意着祝春时的脸色变化,“药也刚喝完,伤口不怎么疼了,就是有些痒,大夫半个时辰前来换过药,说是在好了伤口处开始长肉,所以才会痒。” 祝春时轻轻点头,视线落在那册子上,继而又看向俞逖,“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 俞逖一听还以为是什么重要东西,忍不住摸了摸鼻尖,“我没看,你收起来吧。” 祝春时噗嗤笑出声来,“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六哥要是想看就看吧,只是我以为收起来了,估计是前几天太忙,都没顾得上这边,你找到我练的字了吗?” “没有。”俞逖久站不了,边说话边坐在椅子上,书桌上的东西一览无遗,一方砚台,几支笔,两方镇纸,还有一本书,再就是他手边的册子,“估计是圆荷她们收起来了。” 祝春时也不纠结,仔细端详了他半晌,见今日脸色尚好,脸颊上也有了几分血色,不再像几天前那般惨白,心情也不可避免的好了起来。 “我今日出门看见有几家点心做得不错,大夫也说你不必再日日吃什么补药参汤的,饮食适当清淡即可,所以买了些回来给你尝尝,要是喜欢明儿我让人继续去买。” 她一回来还没歇气吃茶就先来看俞逖和他说话,眼下见他状态好气色好,又听巧莺说还去了外院看连江他们,在外时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等春容将几碟子点心端上来时便道:“六哥你先尝尝,我去换件衣裳,再来和你说今日的事。” 俞逖应声,长时间在衙门里忙各种公务,这还是头一回什么事都不管就休息这么久,躺久了连骨头也变得懒了起来,见人出门回来一问一答也觉得颇有趣味,像是从前的日子调转了过来。 他随意拿了块点心入口,看似漫不经心但又分明在意到了极点地翻开手边册子,这是一本札记,记录的大多是她偶尔的碎碎念,譬如他哪日半夜还未曾归家,说了什么话惹她生气,又或者尝到了好吃的东西,看见了有趣的事情,丫头说了什么笑话都一一写在了上面。 手里的糕点是咸口,但估计是苦药喝多了影响味觉,又或者是桌上的札记太过于生动有趣,他吃起来只觉得甜滋滋,仿佛浸润到了心脏里,一发而不可收拾。 等祝春时洗漱更衣出来,已经是两刻钟之后了,俞逖不知不觉间看完了大半本札记,吃完了五六块点心。 祝春时进来后就笑了笑,“看起来六哥喜欢这家的糕点?那我明天让绿浓出去买。” 俞逖笑着伸手,祝春时会意的牵着在身侧坐下,他当即在心底叹了口气,若是没受伤的时候,人就应该在自己的怀里,而非身侧。 “今日那位潘大奶奶请我过去,你猜是说什么?” “左不过是拉拢你,想和你打好关系。”俞逖猜测起来,“胡家乃是德安府的大商户,比之远安的万陈之流更甚,是要送你生意做?” “大差不差,那位潘大奶奶借口当初的事拉近关系,又说她年纪轻沾不到家里的生意,做什么事总不趁手,因此想要私底下做个小生意,但她怕主意不到家做错了决定,因此想要拉我一起。” 俞逖好笑,“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遇到枕头,你是怎么想的?” “我还能怎么想,只好推说你最近身子不好,暂时不打算考虑这些事,等日后闲了再说。”祝春时微蹙着眉,不太赞同的道:“我便是要做生意,那也得是我自己的主意,而不是他们自个儿送上门来,到时候一笔烂账扯不清楚,都不知道是靠自己挣的钱还是他们家看在你的份上主动送来的钱。” “拒了也好,你不是早就有想法了吗?胡家……”俞逖沉吟了几息,“钻营太过,目前来说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祝春时忍不住抱怨:“可不是吗?当初的事提过一两句就是了,哪能日日在嘴上说,你刚来还没站稳脚跟就和这种大商户扯上关系算怎么回事?我今日原想和潘大奶奶说的,但转念一想,有些事她也做不得主,说了也是没用,还不如下回见了袁太太仔细说说。” 俞逖看她凝眉不展,笑着伸手给人抚平,“好了,不想他们了,往后拖着就是,时间久了他们自然也就明白了,要是转不过弯来,等我见着了胡老爷提两句。看你这副模样,只怕也没心情好好吃东西,刚好我陪你吃些?” 祝春时一想也是,她和那位潘大奶奶说了多久的话,就烦心了多久,哪有心情吃什么东西,这会儿见俞逖身体恢复不错,也能用些荤腥,就吩咐泻露圆荷摆饭,坐在暖阁里用了膳。 第135章 胭脂 时间踏进六月初,俞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每日里大多都在院子里走动锻炼身体,甚至还在护院里找了拳脚功夫好的来指点一二,偶尔也会处理些衙门不太紧要的公务,尤其是入夏后,各县各镇的水利都是头等大事,但他因为养病,不得已让郑同知分担了许多。 祝春时也深觉麻烦人家,于是每隔四五日总要吩咐泻露圆荷跑一趟郑家送些丰厚的礼品,但次数多了任太太便不愿接受,她只好在心里琢磨其他法子感谢。 “爷。”连江平明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只有个别地方留下了些许疤痕,但他俩也不大在意,偶尔涂抹下伤药就已经算是上心了,“衙门那边来了捕快,说那几个贼人抓住了两人,有一人跑了。” 刑狱诉讼之事乃是推官主理,上回俞逖之所以能插手也不过是因为前任通判当时负责这件事,但中途被罢官停滞,少不得他来接手,后面他负伤,孟知府事务繁多,便有郑同知和推官负责此事,如今贼人被捉,也是由他二人审理。 “审问了?” “还没,捕快来请爷过去,说您是苦主,还是当着您的面审理比较好。” 俞逖沉吟片刻,他的确也想知道这群人究竟是谁派来的,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对他下手,于是叫住路过的丫鬟,让她进去内院告诉祝春时一声他的去向,随即便示意连江带路,和等候在倒座房的捕快前往衙门。 祝春时听了丫鬟的话点点头,又见圆荷拨着算盘记账,泻露盯着绿浓认字,春容撑着脸在窗户下不知想些什么,双燕则和巧莺坐在脚榻上缝东西,一时倒是岁月静好。 圆荷停笔,边将算好的账册推给她瞧边问道:“姑娘前些时候不是说打算开个铺子?” 祝春时翻看着账册内容,除却日常采买和月钱外,最大的开支就是往各处送的礼,单说这回,就往郑家送了三四次,绸缎药材次次不薄。 “我想了几日,绸缎成衣铺子是不成的,咱们没那个人手,况且我瞧着魏太太也做这个生意;至于首饰铺子,预先采买的珍珠宝石就是一大笔银子,还要画图再请老师傅打造,一圈下来半年都过去了,也划不来。”祝春时伸出几根手指比划,慢条斯理的,“吃食倒是简单,但正因为简单,竞争起来才困难,府城里的吃食铺子,不论是酒楼还是小摊,多如繁星,南来北往各地的都有。” “那姑娘想做什么?”泻露听了不免担忧地看过来,“我瞧着还是胭脂铺子最好,姑娘有经验,也有方子,咱们还时常和蕙姑娘通信,京城的新鲜花样都知道,也能及时改进。” 圆荷也道:“泻露这话说得对,而且天下多以京城风向为首,那边喜欢什么,过几个月其他地方便要卖什么,年轻的姑娘奶奶们喜欢得很。您不知道,别说是现在京城的新花样,就是咱们出京时带的头花首饰,已经过去了三年多,院子里那些丫头们都觉得新鲜呢。” 祝春时琢磨起来,她一拍桌子将账册盖上,“趁着你们姑爷今日出了门,我们也出去看看。这几日泻露圆荷跑上跑下累着了,你们在家里休息,等六哥回来了传个话就是,绿浓巧莺陪我去,再去院子里找个当地的丫头一起。” 绿浓正愁练字头疼,当下如蒙大赦,飞快搁笔起身,“我去叫人。”不等泻露张嘴,她衣裙就消失在屋内,惹得泻露没好气的瞪了两眼,只好将桌上的纸笔收拾起来。 祝春时也觉得好笑,业已过去这些年,绿浓还是如同初识字一般,字是认得许多,书也读了好几本,就是一笔字形如鸡爪,歪歪扭扭,练习又觉得痛苦不堪,因此两年下来竟是没多少长进。 祝春时起意快,绿浓为了逃避练字速度也快,因此等她们出门也不过刚过去一盏茶的工夫,她们来德安府的时间不长,甚至大部分时间多是在府里,所以就由着当地的那个丫鬟带路。 那丫鬟名叫莲香,正是之前去给平明送药的,她家是德安府土生土长的平头百姓,但家境一般,又要送弟弟读书,所以从十岁开始就在各家府里做活挣钱,规矩也学的不错,这次也是凑巧,她上任主家搬家离开德安,因此才被祝春时这边招了过来。 “这里就是乌兴大街,价格偏贵了些,奴婢们是从来不去的,都是各家的姑娘奶奶们喜欢。”莲香低眉顺眼的道。 祝春时沿街看了几家,酒楼饭馆首饰绸缎遍地都是,上回她和许宝宁产生争执的那家珍宝阁便是在这条街上,本来那次就是出来专门查看各处店铺情形的,但因为出了岔子,只能无功而返。 她匆匆看了几眼,便将注意力放在一家脂粉铺上,莲香也跟着看了眼,忙道:“这是添香楼,听说是乌兴大街这边生意最好的脂粉铺,奴婢从前那家的姑娘平日里就最喜欢来这边。” 祝春时闻言也不磨蹭,当即带着人进了铺子,进去后才看清楚这家店铺格局摆设,原是两层小楼,一楼柜台上摆满了各色的胭脂水粉,多用白青两色的小瓷罐装着,趁着或红或粉的胭脂,十分精致。 里面来往的客人也颇多,放眼望去多是富贵之家的姑娘,抬手就买下三四罐,喜得掌柜和小二眉开眼笑的。见着祝春时进来,掌柜的识人本事厉害,扫到她身后跟着的两三个丫头就知道是个大主顾,忙从柜台后出来迎人。 “客人里边请,请问是想看些什么,最近铺子里新做了几色胭脂,客人要瞧瞧吗?”掌柜的是个半老徐娘,一颦一笑中都带着风情。 祝春时点了点头,“想看些口脂,腮粉和花露,不知有没有?” 掌柜的一听有些为难,“口脂等物咱们店里倒是多,刚巧出了新的。”她一边说一边招来小二去柜台取来,“腮粉也是,乃是咱们店里卖得最好的,但花露等物却比较少,一是蔷薇露牡丹露本就难制,二是过于名贵了些,大家更爱好澡豆洗手沐浴,因此存货不多。” 不多时摆在祝春时跟前三四罐口脂腮粉,另有两罐子洗面散和润面香油,她拿起洗面散闻了闻。 “这是八白香,乃是用白丁香,白附子,白牵牛,白芷等物加入皂角,碾成粉末,再加入了绿豆粉调制而成的,洁面时使用些许,久而久之,能使面白如玉。”掌柜的笑着解释,“都是按着古方来制的,不敢有半点掺假。”1 祝春时又闻了闻香油,也有一股丁香花的味道,“的确好,怪不得掌柜的这里客似云来。”她看了绿浓等人几眼,“你们也去瞧瞧吧,挑两罐自己喜欢的,再给泻露她们也带些回去。” 绿浓巧莺跟在她身边久了,自然知道这话不是客套,喜不自胜的福身一行礼,便要自个儿去看,却又被祝春时叫住。 祝春时一转头瞥见莲香低着头老实站在旁边,向她们二人示意了下,绿浓会过意来,和巧莺笑着上前将莲香拉走,“姑娘可说了去挑香粉,莫不是你不喜欢?” 哪有年轻姑娘不爱俏的?不过是莲香自觉自己刚进府里,连服侍的主人家平时都不得见,不好厚着脸皮去挑东西,这回也是撞了大运刚巧她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才让绿浓捉了壮丁。 这事祝春时清楚,绿浓巧莺清楚,旁观的掌柜也清楚,她看见这一幕,心下更喜,一人买胭脂和三四个人买胭脂,哪个赚得多,她可比谁都有数。 她见祝春时的眼神落在了那两罐口脂和腮粉上,遂拿了同样的脂粉过来,又伸出手来,沾在指尖上一星半点,然后涂抹在手背上,好让祝春时看清颜色变化。 “夫人您瞧。” 祝春时看过去,颜色粉嫩带有股花香,她也跟着沾了点在指尖摩挲,质地也滑腻不粗糙,“不错,麻烦这些都包起来吧。” “诶,夫人您稍等。”掌柜的不想三两句这生意就成了,怔愣了一瞬后忙拿着东西去柜台前打包,犹豫了瞬息后还伸手拿了个小瓷瓶放进去。 祝春时落目在店铺内部,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孩子在挑选脂粉,身旁大多跟着个打扮利落会说话的小二,皆是些姑娘家,也能看出来年纪不大,她一思忖,倒觉着这家掌柜十分厉害,既能以女子之身撑起这家门庭若市的店铺,还能招来这许多女孩子做小二,比男子更贴心也更让前来的客人放心。 不多时,绿浓巧莺几人也选好了胭脂递给小二包好,算下来总共七贯钱,巧莺掏出荷包去柜台付账,莲香忍不住为此乍舌,还想将自己的两罐子香粉还回去,被绿浓劝住。 “姑娘都没说话,你怕什么呢?再者说了,姑娘都已经放话出来了,你还这推那推不想要,是觉着姑娘小气还是怕姑娘没银子付账?” “我…我…”莲香摆着手不知道怎么说话,既怕真惹了祝春时生气,又怕话说得不好让绿浓心里记着,只能憋出来几个字,“我没有。” “好了,绿浓逗你呢,你别听她的。”巧莺结账提着东西回来,听见她们二人之间的官司便笑,“几罐子脂粉罢了,日后你跟在姑娘身边时间长了就知道其他的好处了。” 除却这间添香楼,祝春时领着几人又去了乌兴大街上其余几家店铺,自然有莲香带路,位于别的大街上颇有名气的几家铺子也没被她们放过,等到一行人满载而归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俞逖也早早站在家门口等着,看见她们回来便提步走了过来。 祝春时隔着老远看见他的身影,也忙快步上前,“怎么不在屋里坐着?” “见你还没回来,坐不下。”俞逖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也没错过绿浓巧莺莲香各自手里提着的,不由得道:“买什么了,听泻露说,我前脚出了门,你们后面就出去了。” “逛了几家铺子,都是些胭脂水粉。”经他这么一说,祝春时也觉得出去的时间太久,走的路也不少,腿脚隐隐酸麻起来,“还有两身衣裳,路过成衣铺子瞧见的,刚好六哥可以试试。” “给我买的?”俞逖顿了下,“好,用完膳了试。” 泻露圆荷左等右等,姑爷都等回来了也不见姑娘回来,这会儿看见人回来,急忙走出来接着,又叠声让春容双燕去端热水热茶过来。 直到坐在罗汉床上,有屏风隔着,丫鬟们都在外间收拾东西,她才彻底软了身子赖在俞逖身上,“累死了。” “也不知道让俞武驾车送你们去。”俞逖好笑地捏了捏她脸颊,“睡前用热水泡泡脚,我给你揉揉?” 祝春时脸色一红,眼神飘忽不定,嘴上却道:“再说吧。” 俞逖也不逼她,轻笑两声后坐在旁边握着她的手把玩。 “姑娘,先喝口茶吧。”春容端着热茶踱步进来,她也没注意到暖阁里的氛围不同,兀自搁了茶后抱着托盘又退下了。 “你去衙门那边,怎么样了,不是说抓到人要审理了?”祝春时喝了茶,想起俞逖出门的原因,眼巴巴地看过去。 “抓到了两个,郑同知和吕推官审理,那两个人先说是落草的匪寇,生意久不开张,实在活不下去了,因此出门讨口饭吃,刚巧遇见我,觉得我看起来是个大户,因此下了手。” 祝春时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要真觉得你是大户,哪有上来就亮刀子砍人的,不该下药把你们带走然后寄信来要钱?你要是当场出了事,就算把衣服都扒走,又能值几个钱?” “我也是这么想,吕推官他们也不信,上了点手段后他们又改了口。”俞逖说着似乎也觉得好笑,“说看我常往村子里跑,因此早就识得我,还特地去查了下,知道我是朝廷官员,于是借故报复,但又怕我真出了事惹来大麻烦,所以不敢下死手。” 祝春时眉头拧得绞成了一团,“报复?报复你什么?他们是哪里的人?要是德安人士,和你有什么干系,我们才来不过十天半个月,便是有不平之事,也不是经由你的手处置;要是远安,那就更奇怪了,你在远安不说两袖清风,但也绝对没有拿百姓一丝一毫,哪来的报复;要是其他地方的人,那就更是可笑。” “不是德安府,也不是远安。”俞逖道,“是黄州府的人。” 黄州府不说距德安千里之远,但也有几百里的行程,这群人千里迢迢过来,只为见着俞逖给他一刀不致命的伤? 祝春时怎么也想不明白,别说她,当时审理的郑同知和吕推官也想不出来原因,俞逖更是一头雾水。 但那两个贼人咬死了是看见俞逖,觉得当官的都鱼肉百姓骄奢淫逸,又见他常去村子里,以为有什么蝇营狗苟之事,所以才动了手。 “真当人傻子不成?”祝春时恼怒至极。 俞逖心里倒是有点数,但不太好肯定,因此只稍稍和她透露两句,“他们说是看我常去村子里因此才注意到我,那就说明他们也在村子附近,但我过去是为着李大突然暴毙的案子,他们在那里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 “村子里这么些年都相安无事,但李大回来后不久就横死,且死状凄惨,下手之人干脆利落,刀刀毙命,我身上的伤又何尝不是?” 俞逖仅是猜测,个中情形理由都不清楚,因此并不好在此事上多言,但吕推官等人明显也不信这话,且那两贼人如今关在死牢中等待判决,并不用如何着急,因此和祝春时略提了两句便搁置不言,只等后面他回了府衙再细细调查。 ———————————— 1八白香:出自《香典》,是金章宗宫方三方之一,洗面散。还有金主绿云香,用来梳头养护头发的头油,以及莲香散,用来擦脚的。这里仅写了八白香。【后续如果出现其他的香方,也都是来自于《香典》和《香谱》】 第136章 香铺 再稍微休养几日,俞逖便施施然去衙门继续当值了,祝春时不放心,因此又多注意他几天,见行动无误,且伤口也在结痂,甚至不用每日里上药换药,她才将注意力从俞逖身上挪开。 俞逖还为此心有不甘了两日,下午从府衙回来不是头疼就是眼酸,偶尔也要抱怨两句府衙的臭男人们熏得慌。但等祝春时心疼地看过去,他心里又不大乐意了,于是就抱着人低头认错,严责自己。 祝春时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但她也乐在其中,说是气他折腾,却也乐见他故意折腾。 直到了六月下旬,她这边拿定了主意开个香铺,并非是胭脂水粉一类,而是熏佩之香。时下男女皆爱熏衣敷粉,也常以香供奉佛前,还能以香入药入茶,用途之多之广,非胭脂水粉可比。 但主意拿定后,问题也随之而来,她箱中带有当日俞和蕙调制改良的香方,以及当初在远安时请洪青黛以药入香的几个方子,其中不乏头油熏衣等物,但开店的铺子和做事的工人却难找,而且改良后的方子不比古方,也不能轻易泄露了出去。 而且,祝春时也不欲使这铺子挂上自己的名号,她准备学魏任两位太太,亦或者她母亲柳青璐,把铺子放在心腹的名下,日后便是有人发现了去查,也只能查出仆从的名字来,算不上她与民争利,自然也牵涉不到俞逖。 这算是官家太太众人心照不宣的事,也是朝廷睁只眼闭只眼的潜规则,只要不做大,两三间放在管事名下的铺子,也没人愿意去上奏惹众怒,谁家没几个谋生的手段呢?总不能全靠那几两银子的俸禄吧,既不能靠俸禄,也不能收贿赂,那开铺子便是首选了,自然也可以买田地租赁出去,同样不可过分。 祝春时在京城那间铺子的盈余便是让福婶子他们收好,攒到一定数目了就去城郊买上几十亩田地,租出去也好,放在那里不动也好,总归是个底气。今年年节时送来的信上说,已经有一百多亩近两百亩的良田了,放出去又是一笔银子。 因此德安府的铺子,祝春时便交托给了孙大嫂当家的,一个叫齐大的中年男人,由着他去牙行寻摸合适的铺子买下。 诸事落定,这日祝春时正按着方子上的内容步骤调制香粉,便见双燕从外头进来,道是许家大奶奶求见。 “许家?许宝宁的娘家?”祝春时提着戥子称量花粉,闻言疑惑地看去,“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那件事已经过去月余,这时候上门未免也太迟了些。 双燕也不清楚,纳闷地摇摇头。 倒是春容插了一句嘴,“听说许家是荆州府那边的,估摸着才知道消息赶过来?” “去请进花厅喝茶吧。”祝春时吩咐了一句,许宝宁被盛家禁足在家,且盛家老老实实登门请罪过几回,她也下了话日后不想再见对方,德安府这边但凡心里有成算的都知道日后应该怎么做,她也懒得再继续计较下去。 许宝宁大嫂姓阮名华蕤,原是个举人之女,前半生也算是顺风顺水,自从嫁进许家遇见了这个骄纵小姑子,才算是吃到了苦头,后面好容易盼到她出嫁,不曾想又惹了事,被她婆婆吩咐过来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名义上是致歉,实际却是撑腰。 偏生她要出门之前女儿生了病,不得已只好拖延了这些日子,原本也打发了管事丫鬟过来,但她来了去盛家之后才知道,那些人全被小姑子给扣住了,三令五申不准过来,气得她恨不得掉头就走。 直到坐在花厅,阮华蕤心里还有些没底,她婆家再如何豪富也不过是商户,盛家也同理,哪里能和官家别苗头。 约过了一刻钟,祝春时手里的香粉才调配好,只是看着眼前剩下的白芷麝香豆蔻当归,按了按眼角,“照这么下去,铺子还没开起来,家里就先闹饥荒了。。” 泻露跟着看了一早上,也道:“不若做些简单的香方?多以花香调配,偶尔加一味贵重香料。” “过两日翻翻书瞧。”祝春时放下瓷罐,从罗汉床上起身更衣,又重新梳过发髻换过钗环,才走去花厅见阮华蕤。 阮华蕤耐着性子等了半日,手里的茶都喝了两三盏,直到她准备起身询问门口丫鬟时,就看见一行人从门外走了进来,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那位头戴珠冠眉染花钿,既年轻又富贵,浑身颇有气势,和她从前跟在母亲身边时拜见过的那些官太太差不多。 “见过太太。”阮华蕤理了理心绪,起身拜见,“民妇阮氏,不请自来冒昧登门,还请太太别见怪。” “阮大奶奶客气了。”祝春时笑了笑,“据我所知,许家乃是在荆州府,路途遥远,阮大奶奶不去看望小姑子,怎么来了我这里?” 阮华蕤扯着笑,“家中婆母惦记小妹,不得已才走了这趟,刚到不久就听说德安府新上任了位通判,想着太太今后在德安府与小妹总有相见的时候,便先来拜见一二,请太太宽宥小妹一二言行。” 祝春时看着阮华蕤轻笑起来,“阮大奶奶果真是才来?有些事也应该听说了,说起来我和令妹之间,日后不出意外,该是不会再见了。” 阮华蕤眸光微黯,这就是她婆母非要逼着她过来的原因了,当初肯答应许家求亲,就是为着许宝宁往后能执掌中馈做当家主母,祝春时这话一出,没了各家人缘交际不能和德安官场上有牌面的人来往,许宝宁哪里能坐得稳位子。 “太太何出此言?可是我那妹子哪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惹恼了太太?”阮华蕤强笑道,“她惯来被公婆宠坏了,为人行事都很有些任性,若是哪里有不当的地方,我替她给太太道歉,还请太太宽恕一二。” “阮大奶奶与其在这里问我,不如回去问问许二奶奶,亦或者找个她身边伺候的丫鬟询问一二也使得,想来比在这里和我道歉更有用。”祝春时不愿意计较下去,自然也不愿意再提这件事,日后她和许宝宁不再见面也就是了,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来致歉求情。 阮华蕤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下去了,“若是太太肯饶恕一二,留宝宁那丫头一个面子,太太尽可开条件,许家定然不会让太太吃亏。”她说着便看了眼身后的丫鬟,丫鬟微微点头,便从衣袖里拿出早就备好的礼,搁在茶几上轻轻推过去。 祝春时眼风一扫,一叠厚厚的银票,看起来至少有千两之数。 “阮大奶奶好大的手笔。”祝春时笑了笑,她端着茶杯轻刮了刮沫子,淡淡道:“只是可惜,我没什么条件可开,便是有,也一早说了出来,阮大奶奶还是请回吧。” 圆荷闻言便上前来请人。 “太太——”阮华蕤急声,“只要今儿您开了口,日后许家定然不会有二话,便是盛家也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太太何必因为一时之气执着,不仅误了您,只怕也容易误了俞通判。”话说到后面阮华蕤的意思也就越重,甚至还带上了些许胁迫。 祝春时听得好笑,抬了抬眼皮,“阮大奶奶是想怎么误了外子?我听说阮大奶奶的父亲乃是荆州府的一名举人,不知姓甚名谁?说起来也巧,外子前几年便是在荆州府下辖做知县,说不定也认识阮举人。” 阮华蕤日夜兼程赶来,先是在许宝宁那里受了一肚子火气,又让祝春时不给面子挤兑了一番,一时只觉得头晕脑胀,现在又听了这话,暗觉不好的同时,又只能强撑着道:“太太误会了,民妇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有人相帮总比独自一人好得多,不是吗?” 她说着推了那叠银票向祝春时的方向,“这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给太太赔罪罢了。” 祝春时听得腻烦,她低头喝了口茶,懒懒道:“阮大奶奶说笑了,外子的事我向来不插手,许家要是真能帮他,也该是许家的老爷和少爷去找他说明,而非我们两个妇道人家在这里闲话。至于这个,”她笑着看了眼银票,摇了摇头,“就算了,无功不受禄,我收了于心有愧。” 话到这里,祝春时也不愿再和阮华蕤掰扯下去,兀自品茶。 春容见状,忙上前来给阮华蕤那里斟了杯满茶,祝春时瞥了眼,“大奶奶也尝尝咱们德安这边的茶好不好,若是喜欢,我让丫头包上两份送去。” 阮华蕤看着满满当当的茶盏,别说喝茶,便是端起茶杯也能烫到手指,她心下明白祝春时的意思,也知道今日是白来一趟了,只好默然起身告辞。 “关门,日后盛许两家来人都不见了。” 圆荷春容对视一眼,“那位盛五姑娘也不见了吗?” “不见了,谁来都不见。”祝春时让这事搅得心烦,一来二去这事竟然结束不了,事主还从不露面,只管叫家里亲戚来烦人,翻来覆去扯着几句话撩不开手,“若再有上门说这事的,只管打出去,谁都来一样。” 直到晚间俞逖从府衙回来,从泻露那里听来一星半点,也觉得许家不识好歹,早不来晚不来,事情过去月余才来,惹事的那个倒不见影子,说是道歉,实则威逼罢了,他暗暗在心里记下这笔。 “这是做什么?”他进屋后瞧见几上摆着十来个瓶瓶罐罐,又见祝春时脸上并无愁闷之色,不由得好奇道。 祝春时随手塞给他一罐香粉,“你闻闻,看觉得如何?” “熏香?”俞逖闻了下,“和平日里用的味道不同,咱们用的淡些,这个要浓些。” “是,多加了一钱丁香和二钱零陵香。”祝春时拿回罐子,指尖顺着往下来到腰上,将他腰间佩戴着的浅蓝色竹纹香囊扯了下来,添了两勺香粉进去,“也不必熏,就这么戴着,味道经久不散,过个五六天再换。” 俞逖自无不可,接过后没舍得直接戴在腰上,径直揣进了袖子里,“这是想好了,要做香粉生意?” 不等祝春时回答,他便先点了点头,“我觉得成,前两日郑同知还说家里太太最近腻了常用的香粉,但苦于没找到新鲜的,只能继续用,每日里还总爱和他抱怨两句。” “任太太?”祝春时笑问,“我最近不怎么出门,都不知道这事,那我过两日再做两罐新的出来,让人送过去。” “这就极好了,怎么还要做新的?” 祝春时笑睨了他一眼,“这是做来玩的,我们自己用还使得,用人像什么样子?况且既然定了主意开香粉铺子,那魏太太任太太便是最好的领头人,她们都爱用的东西,下面的人能不跟着用?若是就此宣扬了名声出去,我的铺子还怕挣不了银子?” 俞逖略一思索,他不是经营生意的料子,在此道上只能说尔尔,但却懂得人心,她这么一说也就明白了,“那可得多做几份才好,熏衣的敷粉的燃香供佛的,要是都过了明路得了夸赞,日后也就更顺利些。” 说着他俯身看向祝春时,挽了挽袖子,“我也来帮忙。” 祝春时看他这副积极模样也不阻拦,送给魏任二人的东西,算下来也没几罐子,不必花费太多时间心思,因此就让俞逖在旁用戥子称量花粉香料递给她。 二人大约用了一个时辰将各色香粉调配了出来,只是个别还需要窖藏亦或者加入蜂蜜等物拌匀,因此不能直接使用。 “铺子决定好在哪里没有?”俞逖见她如此用心,不免也上心两分,暗自思量了府城街道上几家空置店铺,地段大小都有不错的,“要是没定好,不如我派人去打听打听?” “让齐大去负责这事了,我是打算到时候直接放在齐大和孙大嫂名下,我只在背后做个收钱的。”祝春时叫来泻露她们将东西收拾下去搁好,一边净手一边和俞逖说话。 “也好。”俞逖也是伯府里出来的,对这些规矩都十分清楚,譬如他在京城的那家书铺,便是放在了府中管事的名下,和他不相干。 “对了。”俞逖进去内室更衣,突然想起来什么,“院子里有个叫桂娘的丫鬟,你知道这个人吗?” 祝春时偏头看他,“那丫鬟怎么了?” “之前我去前院看过连江,当时就是这丫鬟给他送药送饭的,许是时间久了,我看连江对人家姑娘有些意思。” “连江来和六哥说了?”祝春时哪里想到还能有这巧宗,她登时有了兴趣,手搭在屏风上探过半个身子往里面瞧,笑吟吟的,“那桂娘的意思,六哥知道吗?” 俞逖好笑,边系上亵衣腰带边走出来,手指在她脸上一抹,“连江要有胆子来我跟前说,我也不会突然这么问你了,至于桂娘,我和她话都没说过,怎么能知道,这不是还得靠我们春时吗?” 祝春时原还在为这些事头疼,不想连江那边自个儿就有了想法,她默默记下这事,打算过几日得闲了就将连江或桂娘叫来问一问。 余下几日,祝春时继续忙着找古方调制香粉确定是否合宜,其间自然少不了那位阮大奶奶再次上门,只是都被她拒之门外不见,最后连许久没再出门的许宝宁也上门来闹了一次,只是没等祝春时出面,就撞上俞逖回来,直接叫人带走了,过后敲打了盛家老爷一次不说,便是许家,俞逖也照旧去信从前的上级,荆州知府那边提了两句,自此才算清静了下来。 第137章 书院 俞逖接连两三日和吕推官打好了关系,又借由受害者的身份,在对方提审犯人的时候也能旁听几句,了解个中情由,自然死牢他也去了几回,但那二人咬死了不松嘴,只肯承认自己误会,绝口不提其他。 吕推官也没了手段,只好严加审讯。俞逖思量半日,将二人的模样画了下来,又割下半尺衣角,吩咐护院跑一趟黄州府,这几日才陆续赶了回来。 他看着护院送来的消息,衣服布料查不出来什么东西,都是普通的褐色布,甚至没个特点,黄州府的绸缎庄遍地都是;至于那二人的画像,更是没找到相熟的人。 反而是李大,原本俞逖只是死马当做活马医,顺便让他们查一查,还真查出来了些许消息。李大三年前曾经去过黄州府,出手十分阔绰不说,还曾经和一家酒楼起了争执,想要欺负在酒楼卖唱的姑娘,被人拦下后不思悔改,反而把姑娘的老父亲毒打了一顿后扬长而去。 听护院的意思,当时和李大在一起的还有两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因此酒楼老板过去了这么久还依稀记得李大模样,但那之后他就没再见过了。 “这就奇了,李大自己家孤儿寡母吃不起饭,他反而有钱在外面逍遥快活,这钱从哪里来的?”俞逖纳罕道,“知道李大什么时候闹的事吗?” “小的们问过掌柜和酒楼小二,他们都说时间太久不记得了,之所以还记得他闹过事,也是因为那是他们酒楼头一回遇到,那卖唱小姑娘的父亲为此还得了一场重病,生怕李大继续报复,都不敢来他们酒楼了。” “找个捕快去牢房里问问宋嫂子,李大什么时候和她说要出去挣钱的,有没有说地方,那段时间亦或者李大回来后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异常,有没有遇见什么不认识的人,但凡觉得哪不对劲都要说清楚。”俞逖叮嘱道,等护院退下了便又将眼前的一叠纸收了起来。 齐大在府城内外跑了四五日,才终于从牙行提供的铺子里选了几家不错的送到祝春时面前来,同时还送来的不同地段的店铺大小以及周围开设的铺子和人流量的多少变化,祝春时仅是看了几眼,便觉得送来的东西很是仔细完整。 “这里倒是不错。”她从中挑了张图纸出来,“在乌兴大街旁,来往的人也多,店面位置也大,还有个小院能住人。”且上任店家是做首饰生意的,里面放着好些空置的木格木架,到时直接就能拿来用,价格也不算太贵,买下来大约千八百两银子。 旁边的圆荷伸长脖子看了两眼,轻嘶了声,“都说府城东西贵呢,一家小铺子也要这么多银子,再大些都比得上咱们的宅子了。” 春容听见了笑话她,“这可是大街上的铺子,只怕在人家眼里,就和会生银子的金娃娃没差别,等闲谁愿意几两银子就卖了?还不如租出去,长长久久的来钱。” 祝春时听到这里挑了眉,“那怎么现在就愿意卖了?” 泻露听出来她的言下之意,“姑娘是担心——”她说着指了指外边。 “叫个眼生的去查查,这之前是谁家的铺子,可别是什么熟人送上门的,有些人家的东西我可不收。”祝春时敛了笑,抬手推开图纸,意有所指的道。 泻露诶声,转头下去让童二嫂家的姜二跑了趟。 铺子暂时有了主意,便是人手的问题,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祝春时也没走什么三顾茅庐的戏码,先是派人找了几家在德安府出名的调香师,打听了下情况,能用的用,不能用的放,也顺顺利利的找到了三个能做事的。但有名的人也少不了傲气,她们只愿意提供调制好的香粉,不愿意做铺子的长工,损了地位。 祝春时思考过后也没难为人,点点头答应了,只是一家铺子里总得有几个能按时按量生产出东西来的员工,她琢磨了片刻,这日便约了崔芳菲出门。 崔芳菲讶然的同时也不忘赴约,她将儿子交托给婆母魏太太照顾,带着两三个丫鬟便来到了和祝春时约好的酒楼。 “我还以为太太早就忘了我,没成想前日得了帖子,同外子说起来,他还笑我想太多。”崔芳菲一进门就看见祝春时坐在桌边喝茶,忙打趣着上前。 “崔大奶奶的夫婿,我刚好听我们家的提起过,说业已中了秀才,打算后面下场试试?”祝春时顺着这话说下去,“听说才华很是不错,当得起德安才子的名儿。” “太太谬赞了。”崔芳菲落座在侧,不好意思的道:“德安府人才众多,有大才的不知凡几,外子不过尔尔,哪里能担得起这句评价。再者,若是从前他还能自满几分,但自打俞通判来了后,他就只能掩面羞惭了。” 她夫婿孟家大爷,说起来和俞逖年岁相仿,也就几个月上下的差别,但一个已经是六品通判,做过三年的县令;一个还在府城书院求学,只是个秀才。 “你这话未免也太自谦了,自古文无第一,文才更不能纯以科举来论。”祝春时笑道,“今日看起来不能及,焉知来日呢?他日孟家大爷蟾宫折桂,迟早也是要给你讨个诰命来的。” 崔芳菲原也是官宦之家出身,虽然和孟大夫妻和睦,但心里也是念着对方仕途顺利来日青云直上的,如今听了祝春时的话,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心中都堆满了喜悦,脸上也止不住的笑。 “太太今日叫我来,不会只是为了夸赞外子吧?”崔芳菲好歹心里还记着事,没真让这几句话喜得找不着北。 祝春时噗嗤笑出声,“今日请你,原是有事来着。” 迎着崔芳菲不解的目光,她也不卖关子,笑盈盈道:“我来德安不久,最近忙着家里的事,也没得闲出来走走,便想问问你,咱们府城的女学是开在哪边,可否带我过去瞧瞧?” 这话刚落,崔芳菲便告了声罪,“哎哟,看我这记性,出门时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问问太太,俞通判眼下如何了,身上的伤好了没,近来还吃不吃药?” 她边说便露出个满是歉意的笑,“虽说从公爹那里知道俞通判已经去府衙当值了,但到底不清楚具体情形,今儿好容易见了太太,必得问一问,尽尽心才是。若是哪日休沐,我也好让外子亲自上门去探望一二。” “魏太太客气了,大奶奶你也客气,若他真有个什么不足,我哪里有闲心约大奶奶出门呢。”祝春时笑了笑,继而道:“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药也不怎么吃了,就是偶尔喝两碗参汤补补气血。” 崔芳菲抚了抚胸口,“那就好,前些时候我本想上门求见太太,但母亲说太太只怕抽不开身来,我上门倒是添麻烦,只好作罢了。”她一边说,一边想起祝春时方才的话,好奇道:“太太怎么想起要去女学?那边离咱们这可还有些距离,在东南边呢。” “近来好容易有两天闲暇,就想到处走走松泛松泛,女学招收的都是姑娘家,又多是年轻姑娘,便是看见了心里都觉得高兴,也能见见咱们德安府这边的风貌。”祝春时自然不可能说真实想法,便将一开始想好的理由给了出来。 崔芳菲虽不大明白,那些贵妇人官太太若是觉得无聊了,通常就会找个由头设宴摆酒,再不然也是听戏听曲儿踏春游玩,少有说想去女学的,但她也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思,笑着颔首起身,给祝春时带路。 德安府的女学位置较为偏僻,她们一行人两辆马车大概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堪堪到女学所在的街道。 祝春时掀帘一看,虽说位置偏了些,但胜在安静,占地面积也颇大,三间朱红大门排开,两侧还矗立着两座石狮子,顶上写着女学二字,门口还有个婆子守门,从外边看进去立时就被影壁挡住视线。 崔芳菲下了马车过来,“太太您瞧,这就是了。” 女学不同于男子县学府学等书院,那边是有朝廷正经派下来的学官负责教授的,再不济也是举人等有功名的人才能去做夫子,当初远安的县学是因为荒废已久,所以俞逖重启时除了闲置安逸多时的学官外,也招揽了许多有才之士,但德安府这边就不存在这些问题。 这边的女学也和祝春时在远安的明德书院不同,招收的多是官家商户的姑娘,极少有穷家女子,便是有,也多是才华及其出众,亦或者有什么孝名贤名破格录取的。 崔芳菲一面往里走,一面和祝春时解释,女学不仅教授诗词歌赋,也有琴棋书画等才艺可选,姑娘们的年龄大多在七岁以上,十八岁以下,这是因为十八岁之后大多数姑娘家都出阁了,那时候不论是夫家还是娘家都想让她相夫教子,甚少愿意让人出门抛头露面。 “这里共有十二个班次,先分甲乙丙丁,再以成绩论上中下。”崔芳菲引着祝春时绕过影壁来到内院,最先入眼的就是前方的中堂,三间大门上刻着龙凤呈祥,期间夹杂各色花卉仙草,两侧便是学生上课的地方,她们站在这里还能听见朗朗读书声。 “婉儿妹妹之前就在这里读过几年书。”崔芳菲笑道,“除了她外,吕推官和路知事家的姑娘都在这里读书,还有胡家常家盛家,凡是咱们德安府数得上名的,基本上都在这里读书识字。” “原来如此。”祝春时边看边颔首,“看来咱们德安府的姑娘都是从这里出去的,听起来厉害得很。不知道夫子又是?” 崔芳菲是魏太太的儿媳,书院里的人都认得她,有几个眼尖机灵的丫头更是连忙把人迎进专门待客的花厅,又是奉茶又是捧点心来,还准备去请书院的院长过来陪客,被祝春时拦住了。 “我们只是过来瞧瞧,不必惊动院长和夫子了。” 崔芳菲闻言也跟着制止,顺势也将丫头打发出去外边守着。 “这里的夫子大多是往年从这里出去的学生,譬如招收的穷家姑娘,她们有些不想成亲嫁人的,或是想谋生挣口饭吃的,就在书院里继续教授学生;也有那些命运多舛的,只要有一技之长书院都愿意招收进来,既给她们一席之地谋生,也能让学生们多多接触外界,不必坐井观天。” 崔芳菲一壁给祝春时斟茶,一壁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祝春时喝了口茶,“那要是没有擅长,才华一般,也没什么贤名,家境也不好的姑娘,是不是就不能进来读书识字了?” “这是自然。”崔芳菲笑道,“她们家境不好,自然也没钱交束修,一两个也就罢了,开销不算多,要是多了这书院也就开不起来了。” 祝春时颔首,微微笑道:“也是,总不能让书院负担。” “除了这些,每年女学九月还有个才艺比赛,若是能夺得魁首,不说能名声大震,起码也能在各家太太那里留个名姓,将来说亲也事半功倍。” 祝春时抿唇笑了笑,这倒是人之常情,姑娘们向来只能依仗娘家和夫家,若是提前有个好名声,将来一家女百家求,挑个不错的夫家有个安逸的生活也是好事。 二人正说着话,方才请她们进来的丫头突然叩了叩门,轻声道:“祝太太,崔大奶奶,盛五姑娘求见。” 祝春时轻挑眉梢,笑了笑没说话。 崔芳菲讶异地看了看祝春时,又瞥向外面,试探性的问道:“不如我去让人离开?” 祝春时摇头,看了眼身边的泻露,让她出去看上两眼。 不多时,泻露领着盛嘉润从外面进来,低眉道:“姑娘,盛五姑娘有话想同姑娘说,奴婢不敢擅专,便请她过来您面前亲口说。” 崔芳菲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转了好几圈,也没弄懂其中意思,但看祝春时神情并不惊讶或生气,便也明白对方是早有预料的,她也就端着茶安然坐在旁边,且听听盛嘉润能说出什么来。 “见过太太。”盛嘉润近前两步一福身,她见着崔芳菲也没露出什么神色波动来,“见过崔大奶奶。” “五姑娘免礼吧。”祝春时抬了抬眸,“五姑娘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若是关于你二嫂的,就不必再提了。” “自然不是。”盛嘉润急忙开口,她看了两眼周围,泻露立即带着人退到门外关上,屋内便只余下祝春时、崔芳菲和她三人。 “太太放心,二嫂的事和我无关,我今日过来只是为了自己,还请太太留情,让我能有个说话的机会。” 祝春时眉眼未曾有半分波动,只淡淡看了她一眼,示意接着往下说。 第138章 陈情 盛嘉润微低着头,她想起这段时日以来盛家发生的种种,自从祝春时的话传了出去,二嫂便在家里发了一顿脾气,她二哥向来爱重妻子,自然站在许宝宁那边,她母亲还要靠着这个儿子,就只能忍气不发,至于她父亲,已经分了些许注意力给两个庶兄,全家上下无一人在意她,更没人为她打算分毫。 说来可笑,盛家除却她以外,也还有几个姨娘生的姐妹,平日里母亲管得严苛,那几个姐妹并没有什么出头的余地,但至少姨娘们还在精心打算,精挑细选婚事,琢磨日后前程。她却不然,在父母的眼里,她永远在二哥之后,二哥眼里如今也仅有二嫂,便是哥嫂惹了事,他们的目光也分不到她身上一丁半点,甚至会更加忽视。 “民女愚笨,说不出什么好听话,也不敢再提别人惹得太太不喜。”盛嘉润觑着祝春时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道,“只是民女,想要和太太求一个机会。” 崔芳菲目光不住的在二人身上来回,实在好奇这位五姑娘究竟想说什么,听到这里的时候感觉捉到了一丝头绪,却不清晰。 祝春时轻轻嗯声,“五姑娘不妨说得明白些。” 盛嘉润只觉得心脏狂跳,手指攥得死紧,接下来的话仿佛惊雷一般响在她耳边,躁动不安又好似她早就斟酌过千百遍的流畅。 “盛家共有三子四女,我母亲膝下却只有二哥和我,从前他们将我二哥当做日后的掌权人,精心培养千宠万惯,便是我二嫂也因是未来主母的缘故多有纵容。”她说着便觉得喉咙干涩,但迎着祝春时的目光,索性咬着牙继续道:“即便是这次过后,我母亲依旧顺着兄嫂,我父亲却已经准备培养另外两个哥哥,那我想,我为什么不可以?” 崔芳菲被这最后一句话惊住,她微微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祝春时仍旧轻轻笑着,只是看向盛嘉润的目光有了些许变化,“五姑娘,有些事不是只靠说就可以的。迄今为止,我没有看见五姑娘的诚意,如果你接下来还是想说这些话,那就不必开口了。” 盛嘉润急了,“太太想要我奉上什么样的诚意,只要太太开口,我能做到的必然都会去做。” 祝春时学着俞逖平时讶异地挑挑眉,似有些不解,“怎么,现在连诚意也需要别人教吗?还有听五姑娘的话,如果是做不到的事,你就不愿意去做,那又何必来我面前说这些呢?这本来,不就是五姑娘做不到的事情吗?” 盛嘉润脸色通红,她看了眼崔芳菲,崔芳菲立即将眼神挪开,半点不和她对上,只把自己当做一问三不知的路人;她只得看向祝春时,不知想起了什么,忙将手腕上一对色泽莹润的羊脂白玉镯抹了下来搁在茶几上。 “我出门时不知会遇见太太,身上只戴了这个,如果太太还需要其他的,等我回家将东西整理好便送去太太府上。” 祝春时眼也不抬,看着这对镯子忍不住笑了笑,“五姑娘未免把人看得太轻了,我想要什么东西,还不用去抢小姑娘的。” 盛嘉润嗫嚅着嘴唇,纠结半晌后吞吞吐吐道:“可是我身无长物,只有这些东西。” “我要的诚意不是金银之物,这种东西你身在商户之家,想必看多了,我要的是能证明五姑娘下定决心的东西。”祝春时抬眸定定看了她几眼,伸手将白玉镯重新戴在她手腕上,“五姑娘可以慢慢考虑,来日方长,我不着急。” 盛嘉润低眉看着镯子,一时无言。 祝春时坐了半晌,也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意思,便看向一旁的崔芳菲,示意离开。崔芳菲会意的起身,朝着盛嘉润笑了笑,也跟着出门离开了。 直到出了书院的大门,崔芳菲才试探性的看向祝春时,“太太觉得盛五姑娘那话是不是真的?” “真不真,假不假,也和我们没干系。”祝春时看着她微笑,“真假都只能影响她自己,而非我们,不是吗?” “太太不怕是盛家故意设局吗?毕竟……已经影响了他们这一系的地位,有个上不得台面的主母,终究是不利于家族未来发展的,如果盛老爷还有脑子,那就只剩下两条路。” 要么换个继承人和主母,许宝宁日后只是盛家二奶奶,那她的言行举止对盛家有影响但不会太大;要么设局搞掉俞逖和祝春时,只要祝春时不再是通判夫人,那她的话对德安的夫人交际圈也就不会再有现在这么大的影响。 当然,他们要是有耐心的话,完全可以蛰伏几年,毕竟俞逖不会一辈子待在德安府,只要俞逖升迁,祝春时同样也会随夫离开,那时不论祝春时说过什么话,在德安府的影响力都会减弱。 只是这也有个弊端,万一俞逖接下来多年都在德安府,不升迁还好,但凡做到知府的位置,那对盛家的影响也就越大。 祝春时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只是她对此并不如何担心,“设局也好,真心也罢,我眼下不接招,她纵有万般本事也只能无计可施。等她什么时候不只是说空话,而是能做实事的时候,我们才有机会继续谈下去。” 现在的盛嘉润,除了纸上谈兵,给不了她任何的保证。大话谁不会说,要看能不能做大事。 崔芳菲抿着唇角笑,“太太心里有数就好,我只怕盛家心眼多,太太初来容易迷了眼。” 泻露掀帘请祝春时上车,祝春时看了眼崔芳菲,示意她同乘。 “多谢你提醒。”祝春时笑着答谢了一句,她们二人就着书院闲话了几句,祝春时先让人送了崔芳菲回府,才打道回府。 翌日姜二那边递了消息过来,祝春时看着摊在眼前的信纸,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蓦地笑出了声,彼时俞逖刚巧午间回来暖阁取东西,正听准了这声笑,不由得好奇地看过来。 “无事,刚好听见了个笑话。” 俞逖见她话说得笼统,也不追根究底,卷好的卷轴往她头上轻轻一敲,“那我去府衙了?” “不吃午膳了?”祝春时拧眉,拉着他的衣袖不放,“那我让巧莺装好给连江,让他给你拿过去。” 俞逖原想说一顿不吃也碍不着什么,但对上祝春时的目光,那话自然而然地咽了下去,点点头,“成。要是有事记得派人去府衙告诉我,出门也是。” 旁边候着的春容闻言立马出去喊了连江,将人领去小厨房里装吃食。 “我知道,你在府衙做事也小心,别一个劲儿蒙头干,到时候累得晕头转向的,咱们还年轻呢,大不了在地方上多待几年。” 俞逖听得笑起来,却也明白祝春时是在担心他,估摸是被前些时候吓到了,心中暖流滑过,顺从心意的俯身低头,“好,听夫人的,保证珍重自身。” 祝春时抬手欲拍,手掌落在胸膛时瞬间卸去七分力,软绵绵的搭上去,“快出门去吧。” 俞逖趁她不备在脸颊处偷了个香,在嗔怒的目光投来时疾速掀帘出屋,喊了声在小厨房提食盒的连江,主仆两个头也不回,忙不迭地跑出了门。 祝春时掩唇失笑,她看了眼桌面上的纸张,随即朝着圆荷看了看,圆荷点头下去,不过片刻之后又回来。 趁着时辰还早,祝春时精神也好,她索性坐在暖阁里将齐大之前送来的图纸重新看了几遍,斟酌各方问题才堪堪找出套稍微合适的,虽比不得前边那套,但也算矮子里拔高个,能看。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门房匆匆来报,袁太太求见。 祝春时揉了下眼角,淡声:“请袁太太去花厅坐,奉好茶。”她顺势将东西收了起来,搁在旁边的笸箩里,“让琼枝去叫她娘过来,我有话要问。” 孙大嫂从后罩房过来又花费了片刻工夫,等祝春时问完话了解清楚目前调香的情况后让她离开,又是两刻钟。 袁太太在花厅喝了三盏茶,等了半个时辰,心内忐忑不知缘由时,才终于见祝春时出现在外面,她半挎着的脸立马笑了起来,起身迎出去外面见礼。 “袁太太好,赶巧方才手里有点事紧着处理,丫头们也不晓事,让太太等了这么久。”祝春时也笑得热络,就着对方搭上来的手进了厅内,“太太坐,快去上壶茶来。”后半句话是对着双燕说的。 袁太太现下一听喝茶便觉得肚子里的水都能晃荡起来,又不好拒绝,只能强笑道:“不知您找民妇是有什么要事?” “这事原也不急,本以为太太改日才过来,没成想今儿就到了。”祝春时笑吟吟的,“不过既然太太来了,那我少不得要说。” “您说。” 祝春时朝着泻露一扬眉,泻露便将齐大送来的某张图纸往袁太太眼前一放,袁太太面色微微变化,看向祝春时,“您这是?” “我也想问问太太这是什么意思?”祝春时含笑,眼底却不见一丝笑意,“千方百计的将这店铺送到我家仆的手里来。” “这,”袁太太起身着急道:“您误会了,民妇绝没有其他想法,这铺子虽说是在我名下,但本来生意也做不好就想着或租或卖,总是来钱的法子,正逢牙行带人来瞧,不想是夫人的人,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要知道是夫人想要买下,那都不必牙行带人,民妇直接就做主拍板给夫人了。” 祝春时看了眼泻露,泻露上前扶着袁太太落座,她才慢条斯理道:“我也只是觉得过于凑巧,才想问问太太,绝没有其他意思,太太不必担忧着急。” 袁太太满脸着急,简直是一脑门子的汗,坐下后是茶也不敢喝,话也不好说,只顾眼巴巴的瞧着祝春时。 “太太也知道,外子初来乍到,对德安府的事情关系还不甚清楚,说出去外边让人听着觉得好,真论起里面的也是两眼一抹黑,和谁都扯不上关系。唯独太太家,当日有缘在驿站见过一回,也是承蒙太太多年不忘,迄今还记得外子。”祝春时话说得慢,眼神却没从袁太太身上挪开过,一字一句地,“但当日之事,实则全靠驿站官吏,外子不过一句话而已,担不得太太如此盛情,倒让我们羞愧。” 袁太太猛一听这话便知道她的意思,只是对上祝春时的目光又觉得眼前这年轻的官太太着实有些威势,不比魏太太输多少,分明自己年纪长她两轮,从前也不知见过多少官家夫人奶奶,但她陡然说起重话来,即便还带着笑,也足够人喝上两壶。 “夫人多虑了。”袁太太赔笑,“当日的事,我们老爷立即就谢过了驿站官员,只是当初俞大人不曾应见,夫人也不曾露面,未能好好道谢这才记了多年,如今既见着了俞通判和夫人,了了心里的这桩事,日后也就放下了。” 祝春时也不管她这话是真是假,登时笑了,“原来如此,倒是我误会太太了,那想来这间店铺也是阴差阳错,太太的确是没这个想法的。”她一面说一面抬手招来门口的绿浓,“孙嫂子当家的怎么做的事情,也不查查清楚,险些让我错怪袁太太,要真是如此,太太还不得彻底恼了我?” 绿浓低首:“想是孙嫂子当家的没注意,袁太太家的铺子又太好,一时才混了。” 袁太太也跟着笑道:“听您的意思,是打算买个铺子?说句让您笑话的,那铺子地段大小都好,若不是前几任店家都经营不善,我忙着看自个儿的铺子又腾不开手,不然也舍不得放出来,想来他也是想着把好的往您面前送,才挑了进去。左右那铺子留在我手里也没甚用处,要是夫人有用,不如拿去用了,总好过放在那里生灰。” “太太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无功不受禄,不论是租还是卖,都是白占了太太的便宜,实在是不好。”祝春时婉拒,打趣道:“若是叫有心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仗着外子的势横行无忌呢,不仅白费太太的好心,也误了外子的声名。” 袁太太见这铺子难以送出去,也明白祝春时是看穿了她一开始的心思,索性也就歇了原本的企图,陪着祝春时说了半晌的话,见对方露出疲色来,才起身请辞。 出门后她看了眼身后府邸,眉眼一沉,顾忌着还在他人门前并未表露别的神色来,但从匆匆离开的速度中也能瞧出一二不愉来。 第139章 翠玉镯 “你是说,李大当日出门时给了你五两银子,并说去的地方一定能挣大钱?”俞逖蹲在阴冷昏暗的女牢里,看着眼前形容狼狈的宋嫂子,心底忍不住猜疑起来,什么地方能够给他这样的保证。 宋嫂子在女牢里前后待了两三个月,杜通判当日接了李大父母的报案就把人抓了进来,但苦于没有证据,孟知府又三令五申不许屈打成招,才使得案子停滞,随即他被撤官,俞逖过来,这案子便顺理成章的落到他手里来,但紧接着他就被匪徒砍伤,一直到现在也没确凿的证据来证明宋嫂子有罪或无罪。 宋嫂子发丝散乱,所幸她还没定罪,尚且不至于受到欺凌虐待,只是生活的环境糟糕了些,以及看不见她的两个孩子,心里实在担心。 “是。”她哑着嗓子回道,“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他也不愿意和我这样的妇道人家多说,只是那段时间他十分高兴,和我说了好几次日后一定能让我和孩子过上好日子。”她想到这里就苦笑了下,谁能知道呢,等李大出去后就没了音信,逼得她一个女子拖着两个孩子在这世道里艰难讨生活。 “他回来后和你说了什么?” “就是那些话,再没别的了。”宋嫂子撩了撩发丝,李大回来后找到她就准备去找她现在的丈夫算账,但那段时间人出去卖货不在家,才让李大暂时消停下来,“他还给了我带了一只镯子回来,成色很好,至于银子我不知道有多少,只是看他的神色,应该不少,只是后来出了事,他爹娘觉得是我害了他,把镯子和银子都抢走了。” “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他也没告诉你?”俞逖暗自记下镯子这点,给了连江一个眼神,连江立即转身带人去了村子里找李大爹娘。 宋嫂子摇头,叹着气,“他见我改嫁本就生气,恨不得立时掐死我和我丈夫,哪里还会和我说?要不是两个孩子扑过来抱着我哭,只怕我还会先死在他前面。” “回来后他的神态如何,你之前不是说他好像在躲着什么人?” 宋嫂子回想了片刻,慢吞吞地点头,“刚回来的时候好像身后有人在追他似的,即便是在屋子里门窗也得紧闭不肯打开,我和两个孩子给他送吃的他也一惊一乍,有一回甚至还想打孩子,也不肯让村子里其他人知道他回来了。大概是十天过后,他才渐渐正常,开始出现在村子里,甚至告诉他爹娘他挣了不少钱,能让他们享清福。” 俞逖看向平明,见他将宋氏所言一一都记录了下来,随后才接着问话,“他身上除了三道致命伤,还有些细小的伤口,你之前的供词是说你和他起了争执,于是打了起来,才留下了伤口,是吗?” 宋嫂子抿着惨白的唇点了点头,“是我做的,我认,但他不是我杀的。” “记录上说是因为两个孩子的原因?” “他想把小安要回去自己养,还说能送孩子去书院读书,不愿意让小安跟着我这个没用的娘做泥腿子。”宋嫂子话说得极慢,似乎是在回忆当初的情形,又似乎只是因为不愿提及对方才变得迟缓起来,“我不愿意。大人,小安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他什么都没做过,从前在家连抱一下都不肯,我不相信他会好好对待孩子,于是就和他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我胡乱抓着东西敲了他一下,趁乱跑回了家,然后就是第二天有人说他死了,官兵上门来抓我。” 俞逖想起仵作的记录,尸体上的确有钝器敲打的痕迹,但力道不足以杀人,顶多让人晕乎几分钟,至于其他的抓痕齿痕,也都和宋嫂子的话对得上,都不致命。 这也是这么久以来这桩案子没敲定的原因,李大身上的三刀致命伤必是个下手老练狠辣的人所为,而且能让他毫无反抗能力,才能刀刀见骨,伤痕齐整,且李大的血流了一地,近乎血尽而亡;宋嫂子一介女流,即便有这个心思,短时间之内也不可能力气陡增,更不可能有把握在三刀之内就让人流干身体大半的血。只有常做这种事的人才能行,譬如屠夫,刽子手,亦或者突然冲出来刺杀他、训练有素的那几个贼人。 但问题又来了,李大究竟去哪里惹了这些人?要花费五个人来追杀他一个大字不识的平头老百姓? 李大生在德安府,长在德安府,唯一的例外就是三年前突然消失,去了一个能挣大钱的地方,然后出现在黄州府,自此杳无音信,直到今年突然再次出现,惹来杀身之祸。 黄州府。 俞逖踏出女牢,将从宋嫂子那里问出来的消息送去给吕推官,随即又去和孟知府商讨过后,翌日就将宋嫂子放出了牢房,送回村中。 “留下她也没什么用。”俞逖解释道,“李大身上要是真有什么秘密,她不知道那再关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她要是知道,关在牢房里也没办法查下去,不如放出去再派两个人监视,若有什么面生的出现在她面前,亦或者行为反常,再细细查探。” “也好,要不是李大父母非说这女子杀了李大,不依不饶要她偿命,衙役也不会把人带过来。”孟知府也是头疼,李大父母别的不会,撒泼打滚是一流,一个劲儿说宋氏谋财害命,正好李大之死的确疑点满满,又没有别的嫌疑人,他们索性顺水推舟把人带了回来。 一时商定,俞逖从孟知府处回去通判衙,又多等了些时候,才看见连江满头大汗的回来,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摊在桌上。 “李大爹娘将这镯子卖了出去,小的找了好些地方和人问话,好说歹说才从买家手里拿过来,小的还垫了十两银子出去。” “知道了,等回家了自己找奶奶支银子去。” 俞逖对着光仔细看了两眼玉镯,颜色翠绿,鲜艳莹润,不是市面上用来糊弄人的东西,至少以李大的本事应该接触不到这种好东西,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到的。但除了玉石的好坏以外,别的他也看不出来了。 连江气喘道:“爷,不如拿回去让奶奶看看,首饰这些东西姑娘家是最会挑的。” 俞逖略带诧异地看了连江一眼,神色莫名的上下打量了几息,转而想到了什么,笑道:“你这主意不错,走,回府。” 俞逖匆匆忙忙回府时,祝春时正吩咐齐大将那日挑出来的铺子买下,并且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再找师傅定制瓷罐瓷瓶木盒等等装香粉头油的器具,铺子地段虽然没有袁太太那家好,但占地却不差多少,有个小后院能做活能住人,价格也便宜了点,花去约九百两银子,祝春时索性将另外的一百两递给孙大嫂开支,让他们夫妻紧着铺子的事情来。 一通事情吩咐完,她刚歇了两口气,一盏茶还没吃完,就听见廊下丫头叫姑爷的声音,抬头去看,俞逖正提袍进屋。 祝春时也没起身,只撑着脸问,“今儿回来这么早?” 他这几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要不是还惦记着这边房子里有个她在,只怕能在府衙待到地老天荒。 俞逖摸了摸鼻尖笑,“有事请我们春时帮忙。” “什么?” 俞逖掏出那个镯子递去,“你给掌掌眼,看有没有什么猫腻。” 祝春时接过来,先是对着日光瞧了瞧,“好东西。”随即指尖细细摩挲着镯子内圈,摸到某个位置时蓦地停住,转头让圆荷去桌上取印泥来。 红色印泥覆上翠绿镯子内圈,随后就看见某处有微微的凸起痕迹,俞逖见状靠了过来,四只眼睛齐齐盯着那处。那痕迹并不明显,极其渺小细微,若让俞逖的手指去摸,只怕镯子都盘碎了也不一定能察觉到异常。 “这是什么?” “应当是这镯子的出处。”祝春时微微蹙眉,她觉得这凸起有些眼熟,但又辨认不出是哪家做的,“泻露,圆荷,你们来瞧瞧,有没有见过这个印记?” 二人过来拿着镯子看了两眼,圆荷忽然想起来什么,去祝春时梳妆台的妆奁里取了支珍珠流苏步摇,又小心翼翼在珍珠底抹了印泥上去。 “姑娘,姑爷,你们看和这个是不是一样?” 俞逖眼眸一亮,“这是在哪里买的?” “是京城城西街上的碾玉阁,他们家铺子的首饰做得好,京城各家夫人姑娘们都喜欢,太太每逢年节也喜欢在他家定做首饰。”圆荷倒不曾察觉什么,自顾自道:“听说背后老板乃是江南那边的,所以时常有些新意。” 碾玉阁。俞逖默默念了两遍,他在京城时也听过这个名字,甚至还曾经去买过他家的首饰,说起来不陌生,但却不知他家首饰上还留有这种印记。 祝春时虽不知道他这镯子从哪儿带回来的,但瞥见俞逖的神色,也知道不是小事,便斟酌着道:“卖东西的留下印记也不奇怪,有些留在匣子上,有些留在东西上,只是他家隐秘了些,六哥这镯子是怎么得来的?” 京城,江南,黄州府。 俞逖脑海里思索了一遍各自的方位,遽然起身,大步走到门口叫来平明,“去账房支银子,查黄州府是否开了碾玉阁,要是开了,买个类似的镯子回来,再查幕后主家是谁。” 平明转身欲走,又被他叫住,“动静小点,别打草惊蛇,查不出来就回来,别莽撞。” 等他转身回屋,正对上的就是祝春时好奇的眼神,他将镯子用布巾包裹了起来,俯身轻声说了两句。 祝春时恍然,“你要这么说,是挺奇怪的。碾玉阁在京城开了接近十年,生意做得极大,我也没听说有什么人找麻烦。你也知道,京城那些铺子私底下大多是各权贵官宦家里的,做首饰生意的不知凡几,单说宿国公府就有两家,碾玉阁背后要真没什么背景,能安稳到现在?即便他的主家乃是江南豪富,也抵不过京城权势的力量。” 俞逖若有所思,“江南那一片,倒是有两个皇商能做到,但如果真是他们,这碾玉阁背后的主家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不清楚具体是谁。” 祝春时也点头,“什么地方都没有京城的水深,他要是没背景,开了铺子的第一天就能被权贵宗室翻出祖宗十八代来,但我还在京城的时候,却未曾听说一星半点,那就说明——” “说明这家铺子的主家权势极大,非一般人所能及,所能查清。”俞逖异口同声道。 “那春时觉得会是谁的铺子?” 祝春时凝眉想了想,摇头道:“不好说,京城的权贵颇多,皇子王爷国公,数下来十个手指头也数不完,眼下什么证据都没有,不好妄下定论。不过按着碾玉阁存在的时间来看,主家想必年龄不会小,十年之前能有这种手段魄力和权势的,也不多。” 无非就是皇家的那些人。 俞逖显然也很明白,牵涉到了皇家,别说他一个六品通判,就是把靖安伯府押进来也不够看,无异于蚍蜉撼树。 “不过如果真是那群人,又怎么会和李大扯上关系?说不准是李大见钱眼开,摸了别人的包袱,亦或者抢了东西,匆匆跑回家,所以刚开始那几日才风声鹤唳,谁也不敢见不敢露面。”祝春时疑惑道。 俞逖眼下一时也拿不准个中关系,若真是如祝春时所说,那黄州府也还有得查,只是他身为德安府的官吏,无公务轻易不得去往外地,只好劳累平明连江多跑几趟。 “对了,”祝春时突然道,“那几个贼人所带的兵器,你查过了没有?” “查过了,黄州府所出,原本是黄州府衙捕快的兵器,有天被匪盗所劫,死了好几个衙役不说,兵器也丢了。”俞逖随口道。 “倒是和他们仇恨官吏的话对得上,只是——”祝春时笑看着俞逖,“太对得上了,浑身上下连一个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都没有,好像凭空跳出来的人,只能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连查都没方向可查,无事还好,要真是背后有什么阴谋诡计,不是我们能抵挡的。” 俞逖也想到了这处,这话他也同孟知府说过,但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谁也不敢透露出去,既怕打草惊蛇,又怕是胡思乱想,只能憋在心里不提。 见他皱眉不语,分明是担忧得很,祝春时忙笑了笑,拉着人去书桌前让他对自己前两日所作的几幅画指点一二,好暂时抛去这些愁绪,松快几分。 第140章 踏青 李大的事情后续如何,祝春时只从俞逖的脸色上偶尔分辨一二,并不如何上心,反倒是这日,任太太那边送了帖子过来,说刚入夏日,趁着天朗气清,也该出门聚一聚,遂定好三日后在城郊庄子里设下马球宴,邀各家太太姑娘前去游玩。 祝春时边听孙大嫂说起铺子的事,边看帖子,不免扬了扬眉,“怎么突然要开马球会?” 她从前在京城未出阁时也参加过几回,只是算不上精通,后面去了远安那几年,也办过两次马球宴,自然也参加过其他太太们开的宴,只是任太太这消息来的突然,又是夏日,未免有些奇怪。 泻露还没说话,孙嫂子便先笑了,“奴婢约莫知道点内情。”见众人的目光往她身上一放,她也不卖关子,“这几日我和当家的东奔西跑,听了点市井闲言,听说任太太家有两位爷,这大爷弱冠时娶了章大奶奶,夫妻感情和睦至极;至于这二爷,十七八的年岁,既没定亲也没心上人,估计是任太太着急了,想着先相看起来。” 经她这么一说,祝春时反而想起来别的事,看了泻露一眼,“最近可有京城的信来?” “还没呢,估计要到中秋前才来。” 祝春时眉尖轻轻蹙起,惦记着京城却也不好就此说些什么,只好道:“回任太太的帖子,就说那日我必到的。” 圆荷插好了窗台下的芍药花,转过头来,“孙嫂子,那任太太心里可有中意的人选?” 孙大嫂便笑,“哎哟,说倒是有人说,但市井里的话哪里能当真,谁也不是任太太肚里的蛔虫,哪知道人家是怎么琢磨的。” 见祝春时的注意力重新引回自己身上来,孙大嫂才继续道:“这人姑娘也认得,只能说从前任太太怕是有几分中意,这会儿大概已经改了心意,所以才要仔细瞧瞧。” 不需要孙嫂子明示,在场的人都知道她说的乃是盛五姑娘。 祝春时一笑,“罢了,让你当家的找人找的如何了?” “按着姑娘的吩咐,他往府城里大街小巷都走了一回,又在周围打听了一圈,斟酌过两三日,才敲定了十个人,他让我拿名单来给姑娘过目。”孙大嫂边说边从胸前摸出两张纸来,“按着每月二钱的工钱给。” 祝春时摊开那张纸瞧了瞧,上面记录了每人的名姓高矮胖瘦以及住址,但纵使如此,人不在跟前也看不出什么,因此她只扫了两眼就示意泻露收起来。 “你当家的做了管事,那就按着他选的人来,是好是坏我也只找你们夫妻俩。要是人手敲定了,这几日就带着人做起来,刚好逢着任太太的马球会,可不能白白错过机会。” 孙大嫂也晓得其中利害,每日里都催着齐大,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因此得了这话,低眉顺眼的一俯首,便是知道的意思。 一时话尽,泻露便让琼枝送了她娘出去,又找来后边的童二嫂,让她得空了去牙行那边踅摸几个手脚麻利的伶俐丫头,要能签死契跟着他们到处走的。 余下几日,祝春时就待在房中,和泻露春容他们按着改良后的古方制了几罐头油香粉出来,趁着日头好晾晒保存。 直到了宴会这日,俞逖清早出了门,祝春时醒来后只剩个冰凉的床榻,她叹了口气,简单用过早膳就让泻露圆荷梳妆更衣,又传吩咐去前边让俞武驾车。 顾忌今日有马球,祝春时多少也会上马玩玩,圆荷便给她挽了个高髻,碎发都扎在髻里,髻顶以金银丝挽成结固定,随后再簪了三四支金银钗在髻发上,既轻便也简洁。 泻露从妆奁里挑了朵细巧精致的牡丹花钿贴在额头,又将切碎的梅蕊香放在绢袋中系在祝春时腰间。 等她乘着马车到任太太城郊庄子上的时候,已经到了午时末,此时庄外停满了各家马车,俞武跟着郑家的家丁绕了会儿路才找到位置停好。 祝春时扶着泻露的手下车,尚未来得及仔细一观这庄子的景致风貌,就察觉到有人盯着她,顺着方向看去,只见周太太就站在自家马车旁朝她看来,身后果真没有许宝宁。 祝春时笑盈盈地点头,又冲着她身后的盛嘉润一颔首,随即在任太太的心腹嬷嬷陪同下移开目光,进了庄子。 章婉儿刚将崔芳菲送了进去,转头就看见祝春时走进来,忙笑着又上前,“祝太太好,有几日不曾见过太太了,太太上回请了崔姐姐一处玩,怎么偏忘了我?” 那心腹嬷嬷见着自家大奶奶在这,一福身也就退下去接别的客人了。 祝春时边走边笑,“哪里能忘了章大奶奶,原是上回有事请崔大奶奶帮忙,想着少请一个便少一份人情,你要是这么说,下回我可只让丫头来请你,不必再劳烦崔大奶奶了,倒搅扰得她和孟家大爷没工夫相处。” 章婉儿也笑,“太太这话我可记下了,下回要是您还只叫崔姐姐,我可是不依的,便是我年纪小又没本事,那我也是要让母亲去太太那儿给我讨个公道的。” 祝春时被她这话逗得嘴角弯弯,嘴上连连道不敢,“哪里要惊动任太太,要真是如此,就成我的罪过了。” 任太太走来便听见前后两句话,她嗔了章婉儿一眼,“胡说什么,你们的事还要叫我来主持公道不成?就算祝太太不请你,你只管上门堵她就是了,请我出来以大欺小,也不怕臊皮。” 祝春时登时笑道:“可了不得,真真是我的罪过,大奶奶说要任太太找我,任太太又让大奶奶堵我,倒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说着瞥见厅堂里魏太太和崔芳菲坐着说话,忙快走几步进去,“还要魏太太来评评理才好,好歹这里边也有崔大奶奶的事儿呢。” 魏太太一口茶还没吃完,就见祝春时匆匆进来还让她评理,后面跟着任章二人,并不见如何动气,脸上都是笑意,她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这是怎么了,快说说,我来给你做主,要是任妹子欺负你,我给欺负回去。” 祝春时虽说身份地位与她二人相仿,但年纪却足足小了两轮,和她们的儿媳差不多大,因此魏任说话做事便温和几分,看她和看自己的儿媳闺女并无什么差别;且俞逖眼看着前程远大,她们两个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好端端的和小姑娘别苗头做什么。 崔芳菲在旁边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起身让祝春时坐下的同时,也将那日的事情说了出来,魏太太原是知道的,却也不吝在这时多听一次。 等她说完,祝春时便道:“可要太太您做主才好,我可是怕任太太和章大奶奶上门堵我。” 崔芳菲忍俊不禁,“和祝太太没干系,倒是我不好,若非我,婉儿妹妹也不会如此吃味。” 几人笑闹一番,前边又迎进来几位客人,任太太略说了两句就告罪去待客,章婉儿却留在厅内说话,一时又问祝春时近来在做什么,一时又说过几日想去寺庙里祈福,问祝春时崔芳菲要不要同去,一时又说她娘家妹妹在书院里读书很是认真,今日还有书院的姑娘也要来,一会儿还要组个球队上场玩。 魏太太被忽视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她见惯了章婉儿大大咧咧的性子,但并不出格,还十分有趣,也热闹。 正说着,吕路两家的太太带着姑娘进了屋,魏太太和她们相熟,忙起身热络说话,祝春时也和她们互相见礼。 “我进来时瞧见瑶娘也来了,就知道你在里面坐着呢。”吕推官家的太太笑道。 不消她多说,孟令瑶的声音立时响了起来,“韩太太既见着了我,怎么不等等我,亏得我紧赶慢赶,才追了上来。” 孟令瑶乃是魏太太的亲女,性子爽朗耿直,出嫁后因就在德安府,众人也都愿意多给两分薄面,因此即便她丈夫还未曾有什么功名造化,但在夫人圈里她却是极有身份的。 魏太太带笑的瞧过去,“混说什么,还不快来见过诸位太太。” 祝春时着重打量了孟令瑶几眼,上回她还是在范老太太的寿宴上见过对方,之后一直没机会再见,如今再遇,只觉得对方不愧是魏太太教养长大的姑娘,面如皎月,身段面条,周身气度不凡,很有些大家风范。 众人在花厅里说了半晌的话,章婉儿得了嬷嬷的示意,知道人差不多来齐了,便将她们都引到庄子旁边的空地上去。任太太前几日就派了人来这里搭好棚子和桌椅,茶水点心一应俱全,又按着身份高低一一分了席落了坐。 章婉儿心里早就想出来玩,耐着性子忍了半晌,这会儿出来后便不再忍耐下去,拉着娘家姐妹和崔芳菲孟令瑶,以及素来相识的几个姑娘就要下去更衣选马。 “太太,您要不要来和我们一道玩?” 祝春时扫了眼,心也有些痒痒,“马球就不必了,你们自己玩吧,只是给我留匹马,这里地方大,我想跑跑马。” 章婉儿笑眯眯的去了。 祝春时抬眼,不经意间先后和周太太袁太太对上视线,前者眼底透着冷淡和厌恶,后者倒是不见之前的不欢而散,仍旧和蔼可亲。 “除了上次范老太太的寿宴,我还不曾见过祝太太,到底是任太太有面子,不知道祝太太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席上一位打扮富贵的妇人笑着问道。 “那是周家的大太太,周太太的嫂子,姓孔。”魏太太轻声道,“因着这个姓氏,她也觉着自己高人一等,所以向来有些瞧不起人。” 祝春时初时还愣了愣,转而却明白过来,这是将自己当做圣人之后了,只是人家正经的后人如今正做着世袭的衍圣公,不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孔大太太好,不曾忙什么,只是随处走走,熟悉熟悉德安罢了。”祝春时以礼相待,只略略笑着回了话。 “太太这些日子看得如何?德安这小地方虽说比不上京城,不过好歹也比远安这些小县好上许多。”孔大太太笑里藏刀,她和周太太是一根绳上的人,盛嘉泽若是继承不了盛家,那于她周家而言也是一大损失,因此知道祝春时难为许宝宁之后她便心里有些不喜。 祝春时轻轻一挑眉,“劳孔大太太惦记,只是大太太去过远安吗,竟然知道远安风光如何,我初来乍到,不好轻易做比,不如大太太且与我说说,也让我心里有个数。” 袁太太上回在祝春时那里吃了瘪,但还没忘记自家老爷的叮嘱,且胡家和盛家历来敌对,那与周家的关系也说不上和睦,见此就笑道:“孔大太太哪里去过远安呢,只怕是从书上看来的吧,太太您有所不知,孔大太太年轻时可是咱们德安府有名的才女,原是从祖上就传下来的盛名。” “怪不得,”祝春时颔首道:“我还当孔大太太亲眼见过才有此话。只是孔大太太既年轻的时候有才,如今更该有大才才是,难道不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吗?我在远安待了三年,此时又见过德安风景,也只能说各有千秋,哪里能随便评判个高低出来呢。” 孔大太太一噎,“你——” 周太太及时按住她的手掌,隐秘的摇了摇头。 祝春时却不见好就收,笑看了一眼周孔二人,也将目光顺势落在了盛嘉润的身上,“我这段时日虽没做什么正经事,但在府城走了一圈,却也听说了许多趣事。” 魏太太乐得见孔氏吃瘪,只是从前碍着身份年纪,她向来都是点到为止,如今来了个年轻又不按套路出牌的,她遂顺着话问:“什么趣事?” “倒不是什么新鲜的,只是说去年冬月的时候,有家公子哥儿非要纳妾,闹得沸沸扬扬的,险些被逐出家门。”祝春时笑吟吟的,“太太您也知道,我刚来不久,远安民风朴实,也未曾见过这些事,乍然一听,可不是觉着新鲜吗?” 魏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孔大太太一眼,掩着唇角笑,“原来是这件事,那你可算是说着了,市井里一知半解哪里听得清楚,不如问问孔大太太,那所谓的公子哥儿,正是她的大儿子。” 祝春时呀了声,后知后觉地转头看向脸色黑沉的孔氏,“孔大太太见谅,实在是我初来不知道情形,原来他们说的孔家大爷。” 孔氏被一连串的话打击得心头憋气,上上不来下下不去,恨不得拂袖而去。还是周太太借着袖子遮掩捏了一把,让她冷静些,随即皮笑肉不笑的,“太太多虑了,俗话说不知者无罪,您刚来,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倒是我那侄儿没规矩。” 祝春时淡淡看着她,这才算是见好就收了,“那就好了,既然事情过去了,也就不提了,我见芳菲和婉儿都去更衣打马球了,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魏任二人自然说好,旁的人见顶头的几位都同意了,哪里还能说出个不字来,至于周孔二人,却是无人在意。于是众人便纷纷起身,挪步到搭起来的高台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围起来的马球场,不多时就见到崔芳菲章婉儿等人打马进场。 第141章 骑马 章婉儿一行人在台下就分好了队伍,上场后无需多言,只等场边选定好的裁判话音一落,立即开始你攻我防起来,臂上系着的红蓝两色丝带随着骏马奔驰而飞在空中。 可以看出章婉儿平日里的确十分爱好打马球,数十人她一马当先,抢球过球的反应极快,几乎是在旁人都还没调整好呼吸速度的时候就已经率先进了一球。 章婉儿在场中举着手高呼,和她一支队伍的其余姑娘家也跟着笑起来,便是看台上的祝春时等人见状也忍不住嘴角含笑。 有那等会钻营心思玲珑的,当即对着任太太笑道:“大奶奶是越发厉害了,我家姑娘要是有大奶奶三分我日后也就不用担心她了。” 任太太摆了摆手,故作严肃道:“你可别夸她,等会让她听见了还得了?改明儿我家的房顶都能被她掀翻了。再说了,你家姑娘琴棋书画什么不好,也就是你这会儿逗我才说这话。” 路知事家的太太笑道:“我瞧着瑶娘怕是要发力了,谁不知道她未出阁的时候可是打马球的常客,惹得咱们德安府大半的姑娘都喜欢和她一处玩闹。我那时还同魏太太说呢,这要是个儿郎,只怕不知多少姑娘倾心。” 魏太太听了也笑起来,孟令瑶那时候还喜欢穿男装出门,说是骑马做事都方便,那冠帽一戴,折扇一拿,还真像个俊俏风流的小郎君,便是她兄长也不及她的。 有那年长知道内情的听了这话就道:“别说姑娘了,男儿家也倾慕不是?现今她那夫婿,不就是瑶娘路见不平时相中的吗,谁不说是一门好姻缘。说来说去,还是咱们魏太太有福,儿子读书中用,女儿也贴心长脸,不知道要朝哪路神佛叩拜才有用。” “你可别夸我了,今儿可是任妹子做的宴,你要是再这么说下去,当心任妹子一会儿用棒子赶你走。”魏太太听得心里舒坦,但到底记挂着任氏的心事,忙止了这话。 任太太忙道:“你别冤枉我才是正经,我请你们过来就是一处玩说说话的,要是谁都不说,那还有什么意思。” 祝春时时不时和旁边的人说两句话,听了一肚子德安这边的八卦消息,谁家儿媳妇有喜了,谁家的后宅最近不平静,又或者谁家的姑娘出挑,谁家的爷们三心二意,零零散散的一箩筐。 待转过了两刻钟,场上比赛越发激烈,两方比分你追我赶很是紧张,往往是这边章婉儿送进一颗球,那边孟令瑶就紧随其后得一分,欢呼声也越发高涨。裁判适时叫停,示意她们中场休息,好喝口水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也是给她们时间商量对策或调兵遣将。 祝春时看得眼热,偏生近来入夏,动起来就容易发热浑身出汗不舒服,一想到这里,马球带来的吸引力也要回落几分。 于是等章婉儿她们休息时,看台这边也说累了各自在喝茶,她便悄然起身从席间出去透气,来到后边拴马的马厩里。 “姑娘要是不想上场,骑马去后边转转也是好的,松快几分,总好过整日闷在屋子里。”圆荷趁着方才的工夫溜出来瞧了瞧这庄子和周围的地形,从她们所在的看台往后面走上一盏茶,就是停马的地方,怕味道难闻因此离得远了些,再从马厩后面出去,就是一片广阔的平地,很适合慢悠悠骑马观赏,想来任太太选择在这里设宴也是有过多番考量的。 既有马厩,那便有驯马养马的马夫在,不需祝春时说话,那边春容就早跑了过来,从马夫手里接过一匹很是高大温顺的棕色马,只在尾部有几根黑色的马尾。 祝春时抬手摸了摸马儿,替它顺了顺毛,随即握住缰绳,脚踩马镫,轻轻松松翻身上马。 “你们也别跟着我了,自己去走走吧,我跑两圈就是。” 泻露是清楚祝春时骑术的,虽说算不得登峰造极精妙绝伦,但打小练起来的也不差什么,而且只是跑几圈马罢了,因此也不多话,笑着点了点头目送着祝春时离开。 夏日的微风迎面而来,带着和煦的日光,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便是连骨头都忍不住酥软几分。跑马场出去不远就是一片密林,高大树木郁郁葱葱,自然也不乏随处可见的野花,五颜六色,风一吹便弯下了腰。 祝春时高坐马背,手持软鞭,轻轻拍打两下马儿便立时疾奔起来,耳边风声簌簌,凉意丛生,她在庄子和帐篷里生出的几分懒意也被风声卷走。 绕着马场周围跑了两圈,长久攒下来的疲色消去,她的精神也较之前抖擞,一时也不愿意回帐子里和夫人太太们绕着心眼说话,索性握着缰绳慢悠悠的走。 “祝太太——”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祝春时一转头,就看见盛嘉润也骑着马慢慢过来,直到靠近她才勒马停住,在原地打着转。 “盛五姑娘,不去和她们打马球,此时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祝春时今日心情好,便也愿意给出笑脸,“若是五姑娘还是如同之前那般,就不必多言了。” 盛嘉润这段时日在家中苦思冥想,对方究竟想要什么样的诚意,最后还是身边的丫鬟一语点醒,她现在能拿出来的都是对方早就拥有的,并没有什么珍贵稀罕,自然也不值得对方相助,况且她身为盛家女,突然说出这些话来,本身也不值得信任。 “太太多虑了。”盛嘉润一改那日的愁色,很是欢喜的道:“那日我回家之后仔细想过,的确是我莽撞了,太太不愿相信也是应该的。只是眼下时间太短,诚意暂时无法体现,还请太太多给些时候,留待后日。” 阳光落在脸上眼上,照得祝春时微眯了眼睛,“既五姑娘这么说,那我就等着了。”她看了眼盛嘉润坐下白马,“五姑娘马术如何,陪我玩一程?” “勉强能骑,但太太相邀,却之不恭,还请太太手下留情。” 祝春时不置可否,等盛嘉润准备好,手下的软鞭立即拍在马儿身上,几乎是瞬间,一人一马立刻奔驰而出,盛嘉润见状也紧随其后。二人都是兴之所至,并不讲究输赢,你来我往间偶然祝春时在前偶尔盛嘉润拔尖,马蹄声声,踏花留香。 泻露圆荷估摸着时间过来,远远瞧见祝春时裙角飞扬,藕荷色衣带挟着阵阵暖风,在晴天碧空下自在风流。 有人相陪着多跑了两圈,祝春时神态更加轻松愉悦,“五姑娘的马术,不上场打马球真是可惜了。” 盛嘉润紧紧握住缰绳,怦怦跳着的心脏逐渐平静下来,“太太谬赞了,能陪太太跑马,也是民女的荣幸。” 久不骑马,祝春时也不欲多乘,否则只怕晚间两股颤颤难以行走。她看见泻露几人的身影,和盛嘉润说了声,溜溜达达的拍马过来,俯身笑问:“怎么过来了,打球比赛结束了?” “结束了,章大奶奶最后进了一球,险胜崔大奶奶,魏太太她们说好容易才赢了,怎么也该有个彩头才是,现下正在商量呢。奴婢瞧着姑娘不在不好,于是拉着泻露出来找您回去。”圆荷瞥见盛嘉润也有些惊奇,但想起自家姑娘之前的话,又觉得没什么,故而笑眯眯的回了话。 祝春时闻言笑道:“是该有彩头,我们也去瞧瞧吧,五姑娘,同去吗?” 盛嘉润想起家里的事情,斟酌了片刻后道:“还是太太先去吧,我过会儿再去,免得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来。” 祝春时嗯声,翻身下马,圆荷立即上前将马牵到马厩里让马夫照顾,泻露则俯身替她整理了裙角腰间,又略看了两眼祝春时脸上妆容完好,随后才扶着人先去了庄子里更衣。 直到祝春时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马背之上的盛嘉润才收回目光,转身回去马场上又跑了圈,才慢悠悠的回来下马,她的丫鬟这才从帐中出现,上前来服侍左右。 “刚还说祝太太哪里去了,这不就来了吗?”韩太太笑看向祝春时过来的方向,招了招手,“你回来晚了,没瞧见章大奶奶方才的最后一击,要我说,很有些男儿家的风采。” “这话怎么说,我瞧着大奶奶是巾帼不让须眉,要什么男儿风采,这般的女儿风采才是极好。”祝春时笑着上前,视线却落在她们中间圆桌上的托盘里,放满了珠宝钗环香囊金锭等物,“可算是我赶上了,没错过这满堂彩。” 魏太太笑道:“不过是我们几个人看得无聊便落了注添些乐趣,哪里要你破费。” “这怎么是破费,只当我给彩头沾好运了。”祝春时笑道,抬手从发髻上拔下两支如意钗,出门时就怕遇到给赏的场合,圆荷专挑了些不成套的首饰上头,如今倒也便宜。 她抬手搁钗的空档,边上就有那鼻子灵敏了嗅闻了下,“太太用的什么香粉,倒不似我们常用的味道。” “是梅蕊香。”祝春时刚开始的那套衣裙香味极淡,在人堆里自然显不出来其特别,如今她因骑马出汗新换了身浓香的浅紫裙衫,便很是突出,“前几日路过一家店铺时发现的,秦四奶奶要是喜欢,我那里还有两罐,等回去了送到四奶奶府上。” 那年轻妇人素来喜爱浓香,城里虽有调制香料厉害的大师,但浓香却很容易腻味,熏得人头晕,如今闻了祝春时身上的虽浓却不腻,就很是欣喜,她也不推三阻四,“那我就多谢太太了,太太且和我说说,那家店铺在哪里,我要是用完了,日后也好再去买。” 祝春时迟疑了下,“我倒是没记名字,巧莺,那日你随我出去的,可还记得地方?” “在城东那边的平安大街,叫什么兰桂居的。”巧莺回想了下脆声道。 正说着话,那边章婉儿崔芳菲孟令瑶等人都更了衣回来,方才章婉儿身手敏捷,尤其是最后一个球,连过崔芳菲孟令瑶这对姑嫂,故而很是得意,下了场就说个不停,直到这时还念念不忘。 孟令瑶拧了下她脸颊,“你就乐吧,等下回看我怎么赢回来。” 章婉儿美滋滋的捂着脸,“那都是下回的事啦,总之这回瑶姐姐你可是我的手下败将,还有崔姐姐,我可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她说完也不给孟令瑶反应时间,脚下飞快地溜到祝春时她们这边。 徒留下孟崔二人无奈相视而笑。 任太太拉着章婉儿说了两句话,又给她示意圆桌上的珠钗首饰乃是彩头,章婉儿急忙回神拉着方才和她一个队伍的姑娘们过来,即便是她们生来吃穿不愁,此刻白得了一大堆好东西也忍不住高兴起来。 众人围着吹了吹风说了半晌的话,便由任太太领路,又回去了后边的庄子里去,里面早有郑家的人准备好了膳食点心,一行人索性又坐下吃了回宴,直闹到傍晚夕阳将落,才算是结束。 “姑娘,姑爷在门外来了。”泻露在祝春时耳边轻声道。 任太太身为主家,自然也有心腹来传话,只见她意味深长地笑看着祝春时,盯得祝春时脸上羞怯,索性转过头去只当没注意到这股视线,她热闹看够了,嘴上话头却一转,“今儿天色也晚了,可不好留你们在这里继续待着,改日咱们再聚。” 魏太太也知道外头俞逖来了,附和道:“你这话说的极是,要是让人等急了,我们可就是不解风情的愚人了。” 祝春时只做不知她们二人在调侃什么,只是脸上却羞红起来,眼瞧着众人起身欲走,她也随着话谢了两句款待之语,只是对上魏任二人的笑,就忍不住轻哼了声,也顾不得任太太嘴上的挽留,自顾自走到庄子外边,就见俞逖坐在马车上,抢了俞武素来的位置。 “夫人可算是出来了,叫小的好等。”俞逖瞧见她后立即跳下车,迎上前来。 和她一道出来的也有别家太太奶奶,看见俞逖时纷纷都将目光挪了过来,定定落在她二人身上,虽说皆是些善意的眼神,但人多了起来,还是如芒在背一般。 “我还道祝太太怎么走得这般快,原来是俞大人在外面等着,伉俪情深不外如是了。”有那胆大的妇人高声打趣道,周围看热闹的也都哄然大笑。 祝春时转头笑瞪了那人一眼,随即将手搭在俞逖掌心里,催着他赶紧走。 俞逖施施然看了圈,他脸皮比祝春时要厚些,仍旧是脸不红心不跳的,但迎着自家夫人羞恼的目光,他心知见好就收才有甜头,急忙把人送上马车落下帘子,亲自驾车离开了任家庄子。 第142章 外出 回家后,二人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就有外头的进内院传话,道是京城寄了书信过来。 “不年不节的,怎么这时候来了信?”俞逖稍微有些疑惑,寻常除了除夕元宵这种大节,便只有端午中秋两节会郑重奉上厚礼,其余时候碍着路途遥远,并不会随意派人送信送礼。 倒是祝春时心里有些成算,她一面接过帕子擦手,一面道:“问什么,你接了信过来一看就知道了,不过瞧着是大事,否则怎么这时候来了信。” 俞逖快步出去外院,就见那信差从怀里掏出几封信来,还道:“姨娘特地吩咐了,这封一定亲自送到六爷手里,说有大事想请您定夺。” 他脸色当场就沉了下来,姨娘那处能有什么事情处理不好的,竟要千里迢迢的送信到他这里来,上回端阳的节礼中又不曾递个消息来,反倒是这时候巴巴送来。 顾不得回了院子再看,俞逖边往里走边拆了信,一目十行的将两三页纸看尽,脚步顿时停滞了下,神色恍惚又担忧的回了内院正房,叫几个丫头看了出奇不说,便是祝春时一时都忍不住抬手在他眼前晃悠。 “这是怎么了?”她一面说话一面接过俞逖手里轻飘飘的几张纸,还不及看就见他飘去了罗汉床上,揉着额头叹着气。 “姨娘的信,说要给萱姐儿择婿。”俞逖道。 俞和萱年岁十七,早就到了相看人家的时候,只是靖安伯府子嗣多,按着长幼的规矩来一时也轮不到她,再到后面就是邓姨娘舍不得,想多留两年,便是十八九岁再成婚也使得,但再如何也得提前相看起来,否则到时候岂不是摸瞎。 祝春时匆匆看过书信,邓姨娘的意思是她托着大老爷给找了两家门第人品都不差的郎君,但到底不好做抉择,她虽然身在京城,却也只是个困守后宅的妇道人家,没那么多门路去摸清楚各家爷们的品性,大太太那里她又不是全然信得过的,只好拜托他这个做大哥的搭把手。 “信国公府三房幼子。”祝春时琢磨了下上面的两家,随即看向俞逖,“我记得信国公府长房的姑娘是做了吴王妃?” 吴王便是当今陛下的第四子,淑妃所出,他们还未出京时就封了王,在户部任职。 “嗯。”俞逖草草回忆了信国公府诸般情景,不由得摇头,“国公府三房杂居,人口之盛心眼之多比伯府还厉害,幼子虽说是三房嫡出,但正因如此三太太很是疼宠溺爱,上面的老太太也不遑多让,不好。” “看姨娘的意思,还是信国公府三老爷那边主动和老爷透了口信的。”祝春时饶有趣味的看向俞逖,“看来是今年的科举,让这些个权贵又将目光落在伯府了,且不说还有你在,萱姐儿不说百家求,十家却也不假。” 姑娘家说亲看门第看品行,俞家还未分家,萱姐儿自然就是靖安伯府长房的姑娘,如今不看后面,俞家就已经出了三进士,凡是那些有眼力见的就知道俞家再如何也不会继续衰弱下去;而萱姐儿正儿八经的胞兄,虽说远赴外地,但远安县今年科举的成绩众人也有目共睹,甚至能助他升迁,可见只要不是个蠢出升天的,俞逖只要回京了位置就不会太差,有俞逖扶持,萱姐儿自然也不会差。 而信国公府三房,看着赫赫扬扬,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在长房的爵位,和已经做了吴王妃的长房姑娘身上,只要将来老太太一没,国公府分家,三房权势自然会下落,更别说三房的幼子,连自家房里的财物都拿不到大头,文不成武不就的,不赶紧找个厉害的岳家,将来三太太要是一蹬腿,他去喝西北风吗? 再者说了,如今储位未决,信国公府已踏进了这摊浑水里,他们家大业大有权有势自然有胆子,但靖安伯府却经不得动荡,不敢轻易掺和进去。 “还有程太傅的孙子,排行第五的那个。” 俞逖又摇了摇头,“也不好,程太傅有大才,但他的儿孙却不如何中用,只管吃老父多年攒下来的老本人脉,他的孙子我也未曾听过什么名。” 祝春时合上信纸,“那你可有瞧中的人选?看姨娘的意思,是得赶紧定下来一个,否则门当户对的都被挑走了,留下来的可是些歪瓜裂枣。” 俞逖沉默了一瞬,他所交的人脉都是昔年读书时的同窗,大多和他年纪相当,早就娶妻生子了,哪有什么合适的。至于勋贵家族的子弟,他倒是还有几个熟识的,但人心易变,如今远在千里之外,怎么能轻易定下亲妹子的终身大事。 祝春时见他思量半晌也没吐出半个字来,不由得轻笑,“六哥与其这会儿皱眉头想不出什么好的,不如赶紧去信京城的同窗故旧,让他们多掌掌眼,好歹这些年都在京城,各家什么品性都有数,有些东西瞒得过我们女人家,却瞒不过你们男人家的心眼。” “也罢了。”俞逖长叹一声,“也只有这样了,我先给姨娘回信,让她不必着急定下来,也别听老爷说几句话觉得门第富贵就昏了头,再怎么也要萱姐儿自己乐意才好,也等我探探消息。” 话虽如此说,俞逖写信时斟酌语句,不免想起来俞和萱的模样,从幼时牙牙学语到他离京时出落得秀丽端庄,一晃眼已经过去三年,这个昔日缠着他买吃食玩意的胞妹竟然也要出阁了,手里的笔便逾有千斤重,仿佛无论如何也提不起落不下。 过不得两日,信匆匆送了出去,俞逖又转头将心思放在府衙里,祝春时则专心开她的铺子,自打那日任太太的宴会上回来后,她将两罐梅蕊香送去那位秦四奶奶府上,又分送了几份给章崔孟几人,她们都不是愚钝人,看见东西时就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派人去市井略一打听,那兰桂居虽落在了齐大的名下,但再一细摸,谁不知道背后是她? 如此,铺子刚开便客似云来,头一波生意不说赚得盆满钵满,好歹也没太大亏损,后面就只看铺子里香粉头油玫瑰露的优劣了。祝春时放了十二分心思进里面,又将从前京城常见这边却少有的几张方子拿了出来,让新买来的两个仆役尝试调配,分量不必多,只管精,摆出去也不轻易卖给旁人,只留着给几家素来关系好或地位高的。 俞逖那边也新得了黄州府那边的消息,果然有一家江南货商开的碾玉阁,和京城那家同出一源。派去的人细细查了几日,李大的镯子乃是碾玉阁去年新出的,因品质不错很是受有钱太太奶奶的欢迎,不说卖出去百八十个,也有一二十支。 “有登记分别卖去谁家了吗?” “记着了,小的略看了两眼,都是黄州府有权有钱的人家,瞧不出谁能和李大有干系。”那人怕俞逖怪罪他办事不力,忙又补充,“小的还去特地问了,这半年来谁家可有逃奴的,亦或者窃贼的,都没有。” 俞逖翻着仵作当日验尸留下来的记录,他抬眸看了眼身边的连江,连江立即将人带出去,另掏了五贯赏钱给他们几个跑腿的吃酒吃肉。 平明低声:“爷?” “若李大真是个逃奴,主家只管去官府发个通缉就行,何必买凶杀人,惹上人命官司。”俞逖沉吟着道:“他必然是惹上了更大的事。” 但人如今已死,宋嫂子回去后也老实待在家中没有半分反常,套不出什么话来。而且看仵作上面所写,除了和宋嫂子撕打出来的细碎伤口就是那三刀致命伤,没有其他证据—— 俞逖突然盯住某处眼神微凝,李大的肩上有道陈年勒痕,几乎陷进肉里,腰上有处圆形伤疤,双手手掌满是老茧不说也俱是些疤痕伤口,但都是旧伤,因此不大引人注意。 “平明,你和连江去李大所在的村子附近问问,看李大当日是一个人出门还是有人同行?”俞逖手指慢悠悠敲击着桌面,“还有,这几年有没有如李大一般突然杳无音信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要注意。” “爷,您是想到什么了?” 俞逖摇头,“线索太少,不好确认,但依据宋氏所言,李大要真有什么发财的好去处,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发现,你们多去附近查探一下,我要亲自去一趟黄州府。” 平明皱眉,“爷——” “手下人办事总是不方便,很多东西都有可能疏漏,我亲自去一趟比较放心,到时候我不在家中,你们要是有什么事,只管去找奶奶。”这想法在俞逖脑海里倒不是突然就有的,自从知道李大是在黄州府消失,他就想去那边瞧瞧,只是一直没能确定。 说做就做,俞逖也不拖延,当即起身去孟知府处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孟知府略有些迟疑,李大之死虽说满是疑点,但到底只是个普通老百姓,犯不着如此大动干戈,眼下已经入夏,俞逖管着粮运家田水利等事,桩桩件件都比李大重要得多。 俞逖察言观色,也大概知晓孟知府在想些什么,便道:“若李大只是简单死亡,下官定然不会如此上心,但他消失近三年又出现,这三年究竟去了哪里,他犯了什么事能引来追杀,德安府还有没有如他一般消失的人都不得而知,一个人出事尚且可以瞒过去,但要是出事的人多了起来,到时候一朝爆发,只怕——” 孟知府叫他这几句话越说脸色越凝重,自古以来人丁都是重中之重,别看高官权贵不怎么把奴仆当人看,但也仅限于私底下罢了,真要捅到明面上来,便如之前那位杜通判,折了个丫头官职都丢了,要是在他的治下百姓无故失踪丧命,被有心之人往上告,焉知他不是下一个杜通判? “也好,也好,只是入夏后事情繁多,府衙一时也缺不得知远你,我至多给你十日,若再查不出来我们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孟知府考虑了片刻后温声道。 俞逖原也没想太久,他终究是德安府通判,没有朝廷的任命不能随意逗留他处,而且这事还得秘密查访,自然拘束颇多,能有十日已是不错。思及此,他和孟知府又细细商量了一番,对外却说近来入夏旧伤复发,因此要卧床休息几日。 “去黄州府?怎么这么突然?”祝春时乍然得知消息,忍不住惊呼出声,便是连巧莺端上来的正热乎的花糕也顾不上用。 “要去多久,带什么人过去,平明连江跟着你吗?”饶是她心性越发稳重得体,遇见这事也是一连串的问题出口,“我能一起去吗?” 俞逖怔然,继而笑道:“去查李大的事,去上十天左右,转眼就回来了,因是秘密过去没让外人知晓,所以不带他们两个,还得让他们去府衙里时不时露面拿些册子过来。”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他顿了顿,“春时舍不得我?” 祝春时手里的帕子绞成团,对上俞逖揶揄的眼神也没退却,“不行吗?有我一道,做事问消息可能还方便些,我能去找女子小孩询问,若是换了你,指不定别人怎么想。” 俞逖失笑,“若是寻常公务,我倒巴不得求你陪我一起,但这件事却不行。” 祝春时还欲张口再说,就被俞逖伸出的食指拦住,他柔声解释:“李大究竟遇到了什么没人知晓,但那五个冲出来杀我的人却不是泛泛之辈,他们若真是杀了李大的凶犯,那就说明与他有关之事必不可能小,其中凶险不可小觑;且当日五个贼人还有一人在逃,我在明他在暗,要是被他发现我在黄州府,身在敌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一个人还容易跑,而且我是朝廷命官,他们不会轻易下死手,但你不同,带上你我不放心。” 祝春时讷讷,她本就是脑子一热想和他同去,自从成婚以来,二人就没分开过,去哪儿都是一处。如今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觉得黄州府堪比龙潭虎穴,虽打消了过去的心思,但对俞逖的安危却又担心起来。 “若那边真不太平,那你多带几个人一起去,俞七他们几个拳脚功夫好的都带上。” 俞逖颔首,见她脸上忧色顿生,心底也泛起丝丝愁来,对方未曾和他离开过一日想要时刻在一处,他又何尝不是呢?即便知道祝春时早就能够独当一面,但让她一个人留在德安府中,他不在,有个什么事也不能及时赶回来,他又如何放得下心。 纵然脑海中思绪转了千百遍,俞逖面上却端着笑,将人拥在怀里仔细叮嘱,有事尽管去寻孟知府魏太太,也不必如何担心他,只管每日好吃好睡,和旁人玩上那么几日,他就好好的从黄州府赶回来了。 “听说那边有些德安府没有的新鲜玩意,我到时给你买回来。” “谁要什么玩意,你的生辰快到了,可别错了时间。” “好,今年打算予我什么生辰礼?” “哪有提前说的,你要是提前回来了就有,晚了就没了,且等下一年吧。” “就冲夫人这句话,小的也不敢晚上半个时辰,放心吧。” …… 第143章 伪装 泻露端着外面人送来的头花首饰进来,瞧见圆荷坐在廊下,同春容在说着什么,不由得看了她们两眼,低声问了两句。 圆荷摇头,“姑娘发呆呢,说不用伺候,你拿的什么?” “孙嫂子遣人送来的,说给姑娘逗个趣儿,还有铺子里新做的蔷薇露,说是刚调制的,也不知好不好,想让姑娘给个话。” “只怕姑娘眼下没这个心思。”春容摇头,“姑爷前儿出了门,姑娘惦记着呢,每日里茶饭都吃不下多少。” “那也不能这么顺着,好歹也想些法子让姑娘移移心思。”泻露朝着屋内看了眼,眼底含着担忧,“你们且候着,我进去瞧瞧。” 圆荷这两日看下来也有些忧虑,忙给她打起细篾竹帘,又小声叮嘱轻手轻脚些,别反惹了姑娘心情不好。 泻露进来时就见祝春时倚在美人榻上,脚边有矮几,上面放着时兴的瓜果,旁有几株开得正好的芍药盆景,手边则是散着几本书籍,草草从名字上扫过,可见是什么市井话本一类的东西,只是都无人去翻阅欣赏,榻上的人目光只瞧着窗户外面,泻露顺着看过去,只能瞧见树枝、屋檐、蓝天、别的就再没了。 “姑娘。”泻露在心底叹了口气,平时还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姑爷不在,才算是明白了两个主子之间的感情。 祝春时轻嗯了声,微转了转头,“泻露啊,有什么事寻我?” 泻露近前,蹲在塌边,将手里的东西搁在矮几上,把方才和圆荷说过的话又说了遍,随后又道:“常家太太和潘大奶奶都送了帖子来,想请姑娘赴宴,我想着也不好直接推了,姑娘的意思——” 祝春时挑了那瓶蔷薇露,拔开木塞在手腕上涂了一星半点,还未抹开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蔷薇香,既湿润又香甜,“帖子拒了吧,我最近哪来心思赴宴吃酒,你和冯嬷嬷去库房里备两份厚礼送过去,别失了规矩就好。” 泻露诶声,“我明白了,姑娘觉得这蔷薇露如何?” “尚可。”祝春时淡淡道:“让孙嫂子她们多做一些,但不必全摆出来,每月放上二十瓶即可,价格也定高些。” 泻露虽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向来不反对,遂道:“那姑娘再瞧瞧这些吧,听说是新出来的头花,虽比不得咱们箱子里的宫花精致,但胜在花样多颜色艳,也算有个野趣。” 祝春时略看一眼,将蔷薇露搁在几上,又将视线挪开,“放这里吧,我一会儿就看,也让厨房那边别忙活什么,我胃口不好,吃不下其他东西。” 泻露眉头皱起,“姑娘——” “别担心,许是早上饭食用多了些,晚间就好了。”祝春时笑了笑,“对了,让莹莹时不时去前院看看,若是连江回来了,就让他明儿来见我一趟,我有事问他。” 泻露抿唇,知道劝不了祝春时,只好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轻声应了她的话,又陪着略说了两句后才起身出门,叫来莹莹传话。 这边厢俞逖自打出了府城,心里就忍不住挂念祝春时,故而赶路的速度极快,两三个人日夜骑马兼程,饿了就啃几口干粮饼子,累了就在野外对付一宿,明明是两三日的路程,第二日下午就到了黄州府郊外。 “爷,咱们直接进去吗?”随行的乃是俞七和俞力,一个听话一个机灵有眼色,主要也是因为都是俞家人,信得过。 “将马送去附近村子里请一家人帮忙喂养几天。”俞逖看着不远处的城门,从荷包里掏出几块碎银丢给俞七,“我们也不能这副打扮了。” 俞力低头看了眼自己,粗布麻衫,再正常不过。 “走,先去附近找个地方落脚,顺便借两身衣服。”俞逖牵着马跟着路上的行人随意走了条道,一边走还不忘解释,“李大他们都是平头老百姓,当初的说辞也是出来挣大钱,我们想要调查发生了什么,最好也跟着对方的路子走,同样来挣大钱,就我身上的这身衣服,看着像乡间百姓吗?” 俞力摇了摇头,俞七也明白过来,“爷的衣裳乃是绸缎做的,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不说不差钱,但至少不会为了钱什么都肯做。” 俞逖颔首,又从马背的包袱里摸出两个瓷罐来,打量了二人一眼,俞力向来吃得多长得壮,皮肤也黑,倒是不需要什么多余的步骤,遂给了俞七一个,“既是私访,就得乔装打扮,一会儿往脸上涂,还有称呼也得改改,从现在起我名邓六,叫我大哥就好。” 主仆几个忙活半晌,才终于拿着在德安府伪造的路引进了黄州府城,进去后他们也不往别处去,按着上回派来的人禀报的路线走,绕了两条街就看见了碾玉阁。 碾玉阁的铺子极大,占了寻常三间店铺有余,里面来往的客人也极多,都有些招呼不过来的趋势。 俞逖看了半晌,才略有些迟疑地靠近铺子门口,抬头张望了几眼,随即就有个穿戴不错的中年男人上来轰人,“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能来的?不买东西就赶紧走!” 俞逖低头抹了把脸,深呼吸了两口气,才微微抬头,“您行行好,我赶路太久,实在是又饿又渴,见您家铺子大客人也多,就想问问是否能给我一碗水喝,或是这附近哪里有招工的去处。” 那男人上下瞅了他几眼,挥手道:“去去去,你要是想找份活做,就自个儿去牙行,卖身也好做长工也罢,都有你的饭吃,我又不是做慈善的,找我有什么用处。”说着就狠推了几把,俞逖佯作虚弱无力,被他一掌推出了门外。 俞力急忙上前撑住,俞七也紧随其后,怒道:“你这是何故?看不起我们兄弟不愿给口水喝就罢了,为何推人?” 那男子又上下打量了他们二人,“怎么,你们兄弟看起来好手好脚的,不自己去找个活,反倒想来讹我是不是?也不看看我们碾玉阁是做什么的,不长眼的东西!” 俞七愤然道:“我们不过是家里遭了灾,过来黄州府投奔亲戚,不想亲戚也找不见,所以才想来找口水喝罢了,谁知黄州府的人竟如此,大力,带上大哥,我们走。” 俞力哪里知道这一出是为什么,但他胜在听话,也不多问,忙不迭的扶着俞逖出了碾玉阁,俞七恨恨瞪了两眼中年男子,也转身跟着出去了。他们做戏做全套,真去附近民巷里找了家百姓要了三碗水喝,顺带摸出了身上最后三文铜板,去买了两个馒头分,待做完这些也到了傍晚,俞逖问了下路,带着人去了城西的破庙里暂住。 “爷……”俞七不明所以,刚出声就被俞逖看过来,连忙转口道:“大哥,我们这是做什么?” “镯子是碾玉阁所出,今日只不过是过探探路罢了。”俞逖靠在破庙的桌腿上,懒洋洋道:“明天你们两个去街上找活,不必真找,围着碾玉阁来,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动静。要是今天那人看见你们,问起了我,就说我连日赶路病倒发热,你们急着找来钱快的活计。” “学李大?”俞七低声道。 “嗯,我不知道李大是怎么找到赚大钱的法子,亦或者是别人来找的他,如果是前者,那这招就没什么用,但对我们也没什么损失;但要是后者,你们缺钱,又是壮劳力,和李大处境差不多,自然也有可能遇上相同的事。”俞逖看着破庙外的几笼野草和枯树缓缓道。 “那大哥你呢?” “我明日去附近的村子里问问,看有没有和李大一般遭遇的人,酉时初你们记得回来。” 俞七点了点头,旁边的俞力一知半解,但也跟着点点头。 翌日主仆三人各自依昨日之话分头行动。 俞七和俞力在碾玉阁附近徘徊了几圈,不时也问问附近的店家是否需要招工,问了两三回后便有那打扮齐整的偷摸凑过来,俞七初时还以为是什么大鱼,认真应付了几句后明白对方的意思,脑筋一转,当即就闹开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兄弟有手有脚,便是想着赶紧挣大钱给我大哥买药看病,但也绝对不做亏心事!” “这算什么亏心事,只是……”那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俞七打断,“是,我们在黄州府没找见亲戚,怕是死了都没人收尸,但家中长辈以前也教导过,不可做偷鸡摸狗之事,凭着这一把子力气,我们兄弟也能活下去,将我大哥治好。” 俞七说完不等那人反应,就扭头示意俞力把人赶走,俞力闷头做事,当真三两下就把那混混按在地下,还没用力就大声叫唤了起来,趁着俞力迷糊和周围人看热闹,趁乱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走了。 这边厢的俞逖也借着家里遭难过来投奔亲戚的理由在一处村落中要了碗水喝,他肤色被黑粉涂黑,身上的衣裳也打了三四个补丁,昨夜在破庙休息的也不好,因此并未有人起疑。 他借故问询了几句,微微皱眉道:“原来这村子里也有人没了音信吗?” “邓兄弟这话什么意思?” “唉。”俞逖叹着气,低头将眼中的暗色藏住,“不瞒您说,我家中遭难,之所以来到黄州府,就是因为亲戚说能在这边挣到大钱,心里着实羡慕得很,这才跑了过来,但我来了过后却到处找不见我那亲戚,向周围一打听,说是已经一年多没音信了。” “这,”那人迟疑了下,坐在俞逖身侧轻声道:“其实不止我们村子里有人没了音信,附近的村子也或多或少有那么几个人出去后没回来,家里人还去府衙报了官,但都没什么用处,久而久之,大家都猜测许是遇到了什么祸事,只当人是死了,毕竟出门在外,总不可能一帆风顺。” “官府那边就没个说法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官府都是大官人的地方,哪里会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不过是几条贱命罢了,碍不着他们什么。”那人摇摇头,“而且他们都是自己出去找活干出了事的,官府搜查了一段时间,没找到踪迹也就罢了。” 俞逖沉默,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视线却落在屋外村子中,看似一派祥和太平,焉知背后究竟没了多少人,又是个什么情形。 祝春时看着眼前低头束手的连江,先让他坐了,又示意泻露圆荷几人去花厅外守着,“找你过来,是缘着之前的一桩事,你和平明跟着我和六哥出京多年,若是在京城,你们的婚事是早该放上日程的,也是这些年我疏忽了。” 连江不想是这件事,登时就有些脸红,说话也支吾起来,“都是小的分内之事,奶奶这么说折煞小的了。” “眼下不在京城府里,那就不按着素日的规矩来,不必我和六哥指,只看你们自个儿的意思,之前也问过你们几个,说是想要温柔娴静的姑娘,巧的是家里新招的几个丫鬟里就有。”祝春时一面说一面看着连江脸上的表情变换,“你要是有中意的,我就去问问,要是没有,就再看看。” 连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敢瞒奶奶,小的心中的确有个中意的姑娘,只是——” “只是什么?”祝春时纳罕。 “只是小的原本就是伯府的奴仆,不算自由身也不是良籍,若是伯府里的丫鬟,下人配下人,也能说一句门当户对;但新招的几个丫鬟却仍算是良籍,只是家里穷,所以暂时来做丫鬟长工,契约的年限到了,或是爷升迁,日后也就不在一处了。” 养伤那段时间连江确确实实对桂娘动过心,桂娘性子温柔又会照顾人,谁不会上心两分。他自认自己也不差什么,但偏生是贱籍,若是真成了婚,只怕带累了别人。也是因此,伤好了之后他就将这事瞒在了心里,并没随意对外说,也不曾来奶奶面前表露。 祝春时不想他竟然想了这么多,心里感慨的同时又道:“你都不曾问过人家,怎么知道人家不愿?” “这些话哪里需要问,好端端的姑娘作甚因为我成了低人一等的奴仆,日后生的子女也是下人,世世代代都如此,我便是再喜欢她,也没有做这种事的道理。”连江摇头道。 “那按着你的意思,是先不考虑这件事了?”祝春时又问。 “奶奶的好意小的明白,如今却也不必考虑这事,不如等回了京,在伯府里指个人也是好的,既轻省也不至于耽误了人。” 话未说得几句,连江将自己的心意想法都剖析得清楚,祝春时也不好强扭人,只得点了点头叫来圆荷送人出去,只是临走时仍和他道:“你的想法虽好,但到底只是你的想法,也没问过旁人,焉知别人不愿意呢?你仔细想想,若是变了主意,来寻我去说,或是你自己亲口去问都使得,左右咱们也还有几年的工夫才会离开。” 连江沉默片刻,朝着祝春时俯身行礼后掀了帘子出门。 第144章 失踪 “泻露姐姐,圆荷姐姐。”琼枝提着裙角跑进内院,发髻上的一支玉兰花被风吹拂的摇摇欲坠。 绿浓远远瞧见,忙喝止道:“这是做什么,什么事要你这么着急,别惊着姑娘。” 琼枝慌忙停住脚步,手掌拍着胸口,气喘吁吁道:“外头出事了,婶子让我来告诉几位姐姐,好让姑娘知晓。” 绿浓皱着眉,“什么事,你且说来听听。” 琼枝碎步跑到她身边,踮着脚附耳轻声将事情说了,绿浓脸色微变,低头认真看着她,“这事是真的?别是外头什么人胡说八道来哄骗的。” 琼枝跺了跺脚,“哎呀,婶子说外边都还没消息呢,四下里都瞒着,那边特特递来让姑娘知道的。” 绿浓这才露了笑,拉着她往房里走了两步,“你泻露姐姐和圆荷姐姐都忙着呢,坐下歇口气喝盏茶,我去同姑娘说。” 她说着便伸手招来个茶房的丫鬟,给屋里添了一壶热茶,安顿好琼枝后她才脚步匆匆地来了正房,朝着门口的双燕示意了下,知道祝春时在房内闲坐,才掀了帘子进去。 “姑娘,有好消息了。” 祝春时百无聊赖地看着话本,自打俞逖出门,她也懒得再去赴宴走动,浑身都失了心气,索性闷在家中过了两三日,这才捡起几本新出的书来看,只是也不大中意,因此只翻了几页。 “什么好消息?”祝春时听见绿浓这话立时抬眉,“是六哥回来了?” 绿浓摇头,上前给她斟了盏热茶,笑道:“是盛家的事,盛五姑娘让人传了消息过来。” 祝春时转头,看着她没说话。 “道是盛二爷近来糊涂,接连做错了事不说,还极喜欢喝酒,很有些失态;昨儿常家举办宴会,因着您没去,周太太就带着许二奶奶去了,席上说话不大中听,连着惹恼了吕路两家的姑娘,两家太太拂袖而去。”绿浓说着就轻笑了起来,“眼下盛家正热闹着,盛五姑娘怕您等急了,便遣了小丫头去孙大嫂那里说了两句。” 祝春时合上书页,“听这话的意思,这些事都是盛五姑娘做的?” “盛五姑娘派的人说,只当给姑娘听个笑话,原是她家的兄弟不大中用,各自心里都有一杆秤,才造成了眼下的局面。” 祝春时微微挑眉,从罗汉床上直起身,“替我下帖子给盛五姑娘,就说近来无事说两句话,后日在西大街的吴家酒楼见。” 绿浓诶声,又道:“今早底下人送来了两碟子鲜果子,说是德安府的特产,外地少有的,我让她们端来给姑娘尝尝?” “去吧。”祝春时颔首,朝屋内扫了一眼,“春容呢,今日怎么不见她?” 绿浓想着屋子里的春容,抿着唇笑,“她近日有个大主意,每日里不当值就闷在房中忙着,姑娘要是想见她,我这就去叫来。” 祝春时摆了摆手示意不必,随口让绿浓退下。然而话本一时也看不进去,茶点也不爱用,独坐了半晌后还是起身出了屋子,双燕莹莹见着她出来忙要上前服侍,也被挥退。 “我自己走走,不用跟着。” 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倒是刚巧来到后罩房这边,这里原是家中丫鬟婶子住的地方,连带着库房里那堆东西也搁在这儿,她也不欲做些什么,只是一路行来除却刚来时移植的几株花草外,便只看见几棵葱茏树木,看起来很是空旷。 祝春时四处看了看,手指点了几处地方,琢磨日后栽种些什么,让这地儿看起来繁茂些,她绕着游廊走了圈,将将看完后院这边,不经意间瞥见前边的窗户没关严实,模糊能看见春容低着头在写些什么,她轻手轻脚的走到窗户前。 春容握着笔涂涂抹抹,半晌也没想出几句好话来,忍不住抓着笔头挠头,鬓发散在脸颊边,唉声叹气的。 “这是在做什么?” 冷不丁听见祝春时的声音,春容先是以为自己听岔了,反应过来后猛地抬头,手忙脚乱的遮掩着书桌上的纸笔,“姑娘?姑娘您怎么来这儿了,也没叫我一声。”她慌乱间朝祝春时身后看了眼,也没瞅见双燕巧莺她们,只以为对方就是来找她的,拖了张草纸过来遮住手底下的东西,“奴婢这就出来。” 祝春时倚在窗户上,只见春容匆忙跑出来,手指和衣襟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渍,她轻笑了声,“慌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精怪。我在前边没瞧见你,恰好走到这儿了,在写什么东西,费这么大心思。” 春容讪笑,迎着祝春时进了屋,她是和双燕同住,里头放在两张床一张圆桌一张长书桌四张凳,看着简单,但她们自来得祝春时看重,平日里吃喝穿都没有亏待的,收拾齐整后里头东西也装了几箱子堆在墙角,又摘了花草来装点,也算是清静雅致。 春容抿着唇,“说出来怕姑娘笑话。” “我何曾笑话过什么?”祝春时无端好笑,忆起她的年纪来,猜测道:“莫不是我们春容心里有了什么人?怕羞才不肯和我说,怪道绿浓说你近日有大主意呢,既这样我的确是不好打听的。” 春容红了脸,“您听绿浓那丫头胡说,整天就乱编排我,我瞧是她心里有了人才对。”她说着就去书桌前取了几张纸过来,搁到祝春时跟前,很是不好意思的,半垂着眼,“您别笑话我就是。” 祝春时粗粗看了眼,瞥见纸上写着什么郎君姑娘的,心中生了奇,忍不住拿起来仔细翻阅,三两行下去就明白过来,笑道:“原是这个,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瞧着写得倒好,比我方才看的那本还好些。” 她搁了纸在桌上,又看向低眉臊眼的春容,“不过怎么想着写这个了?” “姑娘之前不是说看市面上的话本子都看腻了吗?尽是些秀才攀附贵女或花妖之类的故事,没什么新奇的不说,还可见那些穷酸书生的下作心思。”春容见她脸色如寻常一般,果真不见什么异色,悬起来的心才算是安生落在肚里,“我便想着,既他们都写得,我有什么写不得的,还能让那些有攀附心思的在书里吃一顿挂落。只是之前都没想好,这两日才琢磨完,谁知落了笔才是难的时候,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说。” 祝春时看着她愁眉苦脸的神色弯了弯唇:“不着急,慢慢来就是了,谁都不是一下就成的,正巧我那里话本子多,参差不齐,你要是想写这个,尽管去拿了看,也跟着学学好落笔。” 春容喜不自胜的应了,祝春时见她如此欢喜,少不得又多说了两句,她虽在这上面没什么慧根,但无趣时不爱看诗书偏爱这些,也算是饱读了,很有些心得体会,尽数都与她说了。 再说黄州府这边的俞逖等人,乔装打扮在周围摸索了几日得了些许消息,不论其他,只看府城附近的村落,这几年陆陆续续没了踪影的就有数十个青壮年,他兀自琢磨了半晌,越发觉得其中有极大猫腻,便是有拐子也是对准妇孺下手,哪有尽找男人的? 至于俞七二人,在碾玉阁附近几条街做了几日的壮劳力,每日还得在言语中透露些想挣大钱的意思,连着两三日没消息,这一日却突然来了个獐头鼠目的,和他们语焉不详的说了两句。俞力是个憨憨,只知道对方口中说有挣钱的法子,但却有些麻烦;俞七却是个精明的,当即知道怕是有人上了钩,但不好确定是不是他们要找的,只能和人打马虎眼,说要回去看看大哥问意思。 “既如此,和他说愿意。”俞逖沉吟片刻,“俞力和我去,你跟在后面,要是三天之内我都没给消息出来,你就回德安府搬救兵去。” “爷,这怎么成!”俞七急声,“小的和俞力去就是,您在后面瞧着,要是能找到地方发现幕后情况自然是最好,要是找不到,我们两个身手好也能跑出来。” 俞力也点头道:“是啊,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您怎么能去?要是个豺狼虎穴的窝点可怎么办!” “我们两个皮糙肉厚的,受了伤也没事,但您不行,好好的出来就得好好的回去。况且小的说话怕是没人听,要真有个什么万一,您去搬救兵也来得及。” 俞逖不允,“八字还没一撇,不清楚具体的情况。这回要真是找对了路子也不必担心,李大不见三年都还能回去,那说明也不是什么要命地方;且附近不见的都是壮劳力,我要是真去对了地方,顶多就是卖力气,能等到你找人回来。” “卖力气小的和俞力不是更好?我们是做惯了粗活的,做起来也能不露破绽,而且这几日我们在外行走,都说家里大哥病重才赶紧挣钱,明儿要是您去,不是更容易让人看出问题来?”俞七据理力争道,他们都是伯府的家生子,爹娘都还在府里做活,一家子性命系在一处,凡有个纰漏怕是都讨不得好,岂能眼睁睁看着俞逖身陷险境? 主仆三个讨论了半日,最后俞七还是没能说服俞逖,只能让他带着俞力去寻昨日那人,自然又是一番口舌工夫,所幸俞逖经年历练,养成了见人说人说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把人糊弄了过去。 两方都各自怀着诡谲心思,也不需多费口舌,商定好后也没磨蹭下去,带着人在城中绕了七八个圈,俞逖一路过来记下所走路线,也觉得颇费心神,幸亏俞七腿脚好也够机灵,才不至于跟丢了人。 待出了府城,坐着马车又是一番东绕西绕,花费了两三个时辰,直离了黄州府百十里远,最后马车停在一处山坳中间,两边都是岩石峭壁,前后皆是荒野,百米开外望不见人烟。 “这是什么地方,不是说有挣钱的法子吗,荒郊野外哪来的挣钱路子?”俞逖看了眼周围,故作起疑,俞力得了示意也跟着吵起来。 “你们两个男人我还能卖了你们不成?”那人回头看了眼他,没好气地道:“既是挣大钱的地方,肯定是要保密的,不然还能轮到你们?跟着我走就是,前面不远了。” 俞逖看了眼人行走的方向,那边乃是一处密林,他心里更是沉到了底,这般遮掩又小心,其中必然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跟着人往前走。 一行人在密林中又绕着路走了大半个时辰,俞逖不经意间朝后看了眼,早看不见俞七的身影,甚至可以说方圆几里,除却他们三人外,都看不见什么喘气的活物。 俞七原本东躲西藏的跟在后面,在府城里到处都是房屋和人,遮掩身形倒是没什么问题,然而一出城里,对方坐上马车就出了问题,情急之下他也找不到马匹,便是找到也不敢骑,深怕引起人的怀疑致俞逖于险境,只能靠着一双腿紧跟在后面。 然而半个时辰他还能跑,时间久了精疲力竭又饥又渴停在原地大喘气,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视野里。幸好昨日商量时提过此等情况,他循着俞逖一路上留下来的痕迹前进,直走得双腿都要没知觉了,才堪堪瞧见那辆空马车。 四周荒山野林,他也不敢大声喊人,更怕一不小心撞上了什么人,只好按着先前说定的计划,找了处隐蔽的角落蹲守起来,直到翌日早晨才看见那个引荐人从一个方向小心翼翼走出来,身边早没了俞逖俞力的身影。 俞七心下一乱,却不敢打草惊蛇坏了主子的计划,随后就看见那人从林子里出去驾着马车离开。半个时辰后他朝着周围看了看,静谧无声,连个蛇虫都不见,也轻动了动酸麻的腿脚,弯着身在林子里摸索了一遍,这回便是连俞逖留下的痕迹也寻不着了。 俞七在原地苦等三日,还是不见俞逖二人身影和消息,便是这林子里也没人再来过,仿佛是个从无人踏足的地方,他慌乱了一瞬,又记起俞逖的吩咐来,当下不敢再耽误,忙从藏身的地方跑了出去,沿着来时路走到黄州府外,取回寄在村里的马,不眠不休地往德安府赶。 这日正是午间,祝春时近来心里不安,刚约了魏太太一处说话解闷,只是刚走出家门不久,就听见马蹄声响起,一阵黄烟从车前掠过,身侧的圆荷掀帘看了眼,诶声道:“那不是俞七吗?” 祝春时心头一跳,忙扯开车帘看出去,就看见俞七从马上跌落在地,手脚并用的爬向府衙大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 “快去禀告孟知府,俞通判失踪了——” 第145章 苦力 “快走!速度快点!” “再磨磨蹭蹭,小心吃鞭子,还不快点!” “老不死的东西,赶紧拖走扔了!” 俞逖甫一从密林山石中得见天光,耳边就围绕着种种谩骂怒喝之语,他站在狭隘的山坳处,看着数以百计行尸走肉的百姓被奴役,身后是荒山,身前是炼狱。 带他们来的那人早摸去了一间木头搭造的棚屋里,半晌后心满意足的摸着银子出来,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 “这就是挣钱的好去处了,我已经带你们来了,后面好自为之吧。” 俞逖沉沉的看着他,脸色严峻,目光锐利,那人只觉得平白矮了一截,反应过来后又自觉失了脸面,朝着地上呸了口唾沫,搓了两把手掌就要上前,“嘿,你这是什么眼神,不是你自己求着要跟老子来的?” 俞力双手叉腰挡在面前,怒目圆睁,声如洪钟,“你骗我们,这里根本不是挣钱的地方,你把我们卖了?” 那人哼笑了声,“说什么卖不卖的,多难听,你们想干活挣钱,我给你们活干,这叫你情我愿,我收几个铜子吃饭有什么问题吗?”他眼见俞力听了话后怒气更甚,看着很是凶狠,蒲扇似的大掌更是马上就要落到身上,不由得一颤,眼珠子一转就朝着不远处拿着鞭子骂人的管事喊道:“官爷,这二人不服管教,还想着威胁我逃出去!” 俞逖听见这声称呼眼神一凝,他轻拍了拍俞力的背部,示意他退后。 不远处拿鞭子抽人的管事闻言,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几眼,看见俞逖时是显而易见的嫌弃,倒是俞力略微满意,他对着那人挥了挥手:“赶紧走,出去的时候小心点,最近多找些人来,有你的好处拿。” 那人感恩戴德的离开,想是料定俞逖他们逃不掉,眼风也没给一个过去。 “新来的是吧,既来了这儿就得守这儿的规矩,也别想着跑,跑不出去。”管事的甩着鞭子威胁了两句,“凡事要学会认命,不该有的心思最好都别有,否则就和那边的差不多。” 俞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只有遍地哀嚎的百姓,他喑哑着嗓子,“那边有什么?” 管事的讥笑了一声,“不听话的人啊。”他边说便往身边干活速度慢下来的一个男人身上抽了一鞭子,那人顿时惨叫起来,脚下一软跪倒在地,背上的石块更是压得他起不来身,周围人眼神麻木路过,谁都没给一个眼神。 “废物东西,还想偷懒,还不快起来!”管事见状非但没有心软,反而走过去连抽带踹,那人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被踹了几脚在腹部背部,更是痛苦难当,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俞力不忍,没等俞逖的吩咐就上前拦着管事的鞭子,把人护在背后,“你这人怎么这样,没看他浑身都是伤,你再打他一会儿就死了!” “呸!死了就死了,死了还省老子的粮食,废物,一大早上就病怏怏的看着让人晦气!”管事吐了口唾沫,他倒也不想把俞力这个刚来的壮劳力就打伤了,索性一挥手,“来两个人,把这废物给老子扔下去,光吃不干不如丢了!” 原本苟延残喘的那人顿时好像回光返照般从地上爬起来,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攥住管事的鞋尖,不住的在碎石地上磕头,不过眨眼间石子就染上了鲜血,“求,求您饶过我这回,我一定好好干,我马上就起来干活,您饶了我,求求您了。” 俞力不忍,还想上前把他拉起来,却被俞逖拦住,他看了眼方才管事说的地方,心知那边就和乱葬岗无异,否则这人不会一听就害怕地求饶起来。 “早这么听话就好了。”管事不屑地看着他,将脚从他手里拔出来,“还不赶紧起来干活,再耽搁下去,你今天的晚饭也别想要了。” 许是临死迸发的意志过大,那人明显是撑不住的,但也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转身去将方才落下的大石重新扛在背上,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走了。 “看见了吧?不干活,干活慢了,都逃不过一个死字。”管事骂了声贱骨头,随即看向俞逖二人,“我是看在你们新来,这位兄弟看着就有把好力气的份上,所以提醒你们一句,来了这儿即便是死,都得死在这里。” 他说完又朝着对面的简陋棚屋吼了一声,“来个人,把他们带去检查,换了衣服准备干活。” 棚屋里一个身形瘦弱穿着身补丁衣服的青年男人闻声跑了出来,对着管事低声下气恭维了两句,才笑呵呵的带着俞逖他们进去。 俞逖微不可见地扫了他一眼,外面干活的苦力上半身都赤裸着,浑身都是鞭痕伤疤,只有下身穿了条破破烂烂的短裤,唯有看起来像是管事的才有身齐整衣服,但眼前的人却又不同,既不似管事又不似纯干活的苦力。 那人也不多话,进屋后去墙角翻了半晌,扔出来两条脏旧短裤就不管了。 直到此时,俞逖额角才忍不住跳起来,别的都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没指望着进虎穴狼窝来享福,但这裤子是什么意思,破旧就算了,脏臭得像是在泥地里浸了十年又被汗渍捂了十年。 俞力就算再没眼色也能看出来自家爷十分嫌弃这裤子,忙道:“小哥,还有没有别的裤子啊?” 那人指了指墙角,“都在那儿,你可以自己找,不过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这里死了很多人吗?”俞逖丢开裤子,只觉得连手也脏了,浑身都不得劲,真是恨不得立刻把这地方给平了。 那人白了他一眼,“刚才进来时你们没看见吗?这里三天两头就有受不住累死的,也有想逃但被抓回来直接杀了的,我劝你们自己学乖点,赶紧换了衣服出去干活,再磨蹭下去鞭子就上身了。” 俞力看着那堆臭气熏天的裤子,心里就是后悔,早知道死了也不能让六爷跟着来冒险,唉,他们两个现在就好像是两只鳖,这下可真是完蛋了。 俞逖得了话,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要是被抽鞭子这里没伤药,就只能自己熬着,熬不过去就是死,熬过去了明天还有更多的活等着,最终还是一死。他忍着心里的恶心,将俞力从墙角叫回来,随意扯了条裤子换上 。 那人见状倒是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们一眼,历来被骗或是被抓来这里的人,无不是哭天喊地涕泗横流的,都是吃一顿苦头之后才知道老实听话,少有像他们一样镇静的。但这些都跟他没什么关系,见二人换了裤子,他低着头又将人带出去交给另外个管事看管监督。 俞逖虽说不是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人,但也绝不是每日赤身从早到晚搬石头啃馍馍的人,因此只是一个下午结束,即使有俞力偶尔帮衬,他手掌就被石块和粗绳磨破了皮血淋淋的,一碰就疼得很,连干面馍馍都拿不住,偏生这里也没有药,只能干熬;背上也全是粗粝石块留下来的痕迹。 俞力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晚间看见他的伤时,五大三组的汉子立马就红了眼眶险些哭了出来,张嘴一个爷字还没喊出口就被塞过来的馍馍堵住了。 “我没事。”俞逖咬着牙倒吸一口凉气,他看了眼周围躺在木板上毫无生气的众人,“去从我们换下来衣服上扯块布下来,要是衣服没了,就找下午那人要块破布,我好包扎。” 俞力吸着鼻子诶了声,咬着馍馍就咚咚咚跑了出去。 俞逖包着布巾咬着牙继续搬了一天的石头,这下不仅手和背,连脚也起了水泡走不得路,一整日下来腿脚都在打颤,管事刚说完休息两个字他就倒在墙角,累得神经麻木,周围说什么都听不见。 “爷……大哥!”俞力着急忙慌地跑过来,他力气大,从小又干惯了粗活,因此虽然也累得不行,但情形却比俞逖好得多,“不成,明天你别干了,我帮你干。” “嘁,说大话。”路过的人嘲讽道,“你明天能帮他干,还能日日都帮他干?不干活的人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像你这样想一个人干两个人活的,也只有死。” 那人说着又看了眼狼狈不堪的俞逖,摇摇头,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道:“来了这里的人就只能熬,熬不下去就只有死。” 俞力叫这话扰得心惊肉跳,若俞逖真出了个什么事,他也没什么好活的,和这些人同归于尽就是了。 俞逖抬着被布裹成熊掌一般的手拍了拍他,嘴里一口干馍半天咽不下去,梗得他脖子几乎能伸出二里地去,才堪堪没被噎死,“没事,再有两天就好了。” 俞力抹了把眼睛,闷闷的道:“早知道就让二哥和我来了,你好好在外面多好。” 俞逖轻笑了声,看着满室伤痕累累的人,喃喃道:“谁来都是这样,还不如我来,也只能我来。” 李大的案子可大可小,若不是他张嘴说了那番话,孟知府定然不愿意继续折腾下去;其后延伸出来的事也可大可小,简单的小案子查出来真相,谁也不得罪就最好,但若是案子闹大了,真像他猜想的那般涉及到皇家宗室,那身陷险境的就只能是他。 眼下储君未定,谁也不知道将来践祚的是谁,故而谁也不愿意当出头鸟和诸皇子扯上关系,这里要真是某个皇子王爷搞出来的,焉知孟知府不会装聋作哑,舍弃了这些人的性命,左右也不是他德安府治下的事,真到爆出来那天他一问三不知也就是了;但如今他在这里,孟知府必然得点出人手来救,朝廷命官要是在任上失踪可不是件小事,再不济他身后还有个靖海伯府,总不会白白让他没了。 这日半夜,俞逖躺在木板床上看着破洞的屋顶,繁星满天,连月色也退却了一席之地,他在心里计算着日子,想到要错过的生辰不由得叹了口气。 “阿南,阿南你怎么了?”一道急促失措的声音在木屋里响起,在满屋子如雷的鼾声里那人的说话声放得轻,应该是怕惊动了外面的人。 俞逖从木板上坐起,借着房顶投下来的星光月色,模糊看见是对面角落的两个人,他忍着脚上水泡的刺痛摸着板床边沿挪到那边去。 “他怎么了?” 先前叫人的男子也发现了他的动静,顾不得认不认识,病急乱投医道:“我迷迷糊糊摸到他额头烫得很,应该是发热了,前两天他受了伤没有包扎,晚上他就吃不下东西,一个馍馍都没吃完。” 那人说话带着鼻音,听起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他是不是要死了?之前也有人吃不下东西,没过两天就被拖去坑里埋了。” 俞逖摸了下阿南的额头,果真烫得厉害,他左右看了看,扯下手里包着的破布递过去,“去把这个打湿,然后暂时放在他额头上,再带壶水过来,喂他喝点。” 屋子的破木桌上就有个茶壶,那人得了话也不磨叽,光着脚就往那边跑,许是待久了熟悉,一圈来回他也没碰到什么东西更没惊醒人。好容易才给阿南喂了点水,又将湿布搭在额头上,做完这些,俞逖也没其他法子,只能听天由命。 那人似乎也反应过来当下的处境,默默坐在地上抱着腿,半晌后艰涩开口,“阿南死了,下一个死的是不是就是我了?” 俞逖学着他的样子坐在地上,片刻无言,低声道:“不会死的,阿南不会死,你也不会死,也许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就能得救了。” “你不用骗我,我来这里两年了,阿南在这里快五年了,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想啊想,盼啊盼,好多人都死了,熟悉的认识的都死了,不是被他们打死,就是被石头砸死,还是生了病他们直接就把人拖走等死,最后只剩了我和阿南,但是阿南好像也快死了。”少年将头埋在膝盖里轻声道,然而再轻的声音也藏不住他泄露出来的害怕和哭音。 俞逖的心脏好像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搓挤压,难受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来到这里还没有两天就已经生不如死,在这里待了两三年、四五年的他们,又是何等的煎熬。 朗朗乾坤之下,盛世之中,在两大州府之间,这个不见天日的山谷中,不知道埋葬掉了多少性命。 “我没有骗你,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会的。” 少年沉默了,一盏茶,或是两盏茶更久之后,他才哑着嗓子道:“不会有的,你才来不知道,他们宁可杀了我们,也不会让我们出去后将这里的秘密泄露出去。半年前,这里发生了一次暴乱,那次是我们最有可能逃出去的一次,有好多人都逃了,阿南还求人将他的妻子带了出去,但是没过多久,他们都死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在黑夜中响起:“逃出去的人都被抓了回来,在我们面前,被一刀又一刀杀死,尸体最后连石坑都没进得去,直接成了那几条恶犬的口粮,即使运气好没被抓回来的,也被他们派人去追杀了,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 原来如此。俞逖在少年的话中恍然过来李大死亡的真正原因。 第146章 爪牙 这两日下来可谓是兵荒马乱,以至于祝春时都骑在马上前往黄州府,思绪也还未曾清明。她身侧除了俞七外,便是郑同知,事关重大须得有人出面主持大局,孟知府不好轻易离开德安,只能换了他来;且因担心兹事体大,衙役捕快们料理不来,所以孟知府还特特去找都指挥佥事借了兵马,又凑了几十人,这才赶马上路。 祝春时自打那日在府衙门口听见俞七说的话便是一阵头晕目眩,即使后面俞七回转过来,私底下同她说乃是俞逖的主意和吩咐,但人目前确实好几天不见,她也不敢松懈半分,转头换了身男装混在人群里一同过来。 泻露几人倒是也明白道理,并不敢如何劝说,只是又点了宅子里的人,将剩下的那四五个俞家护院都一并带上,对外只说是出一臂之力救自家主子,故而没什么人置喙,上路后郑同知也看出几分猫腻来,不过他多少也理解祝春时的想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看见了。 一行人骑着快马疾驰,从日中到日落,刚过半数的路程就停下来歇息。祝春时心里着急,下马后也顾不得腿脚上的酸痛,在原地绕了好几圈。护院里赶车的俞武和她相熟些,平日也能说上几句话,这时候就被其他人推了出来。 “奶奶不必担忧,想来明日下午咱们就到了,那时定然将六爷救出来。”他一个粗人,也说不出好听话,索性将这几日听在耳朵里的话挑挑拣拣说了两句。 祝春时抬眸看了眼不远处坐在火堆旁边的郑同知,以及那位带兵的刘百户,想了想最终还是将诉求咽了下去。 “跑了半天,明天还得接着赶路,你们也去吃些东西休息吧,不用管我。”祝春时也不好厚着脸皮要求人家日夜兼程的赶路,而她也没办法带着俞武他们先行,打草惊蛇是一回事,万一泥牛入海,反成了对方的人质添麻烦才是坏事。 一行人就地安营扎寨休息了一晚,祝春时记挂俞逖,迷迷糊糊睡着了又被噩梦惊醒,整夜里来回反复都是如此,等到最后一次心惊肉跳地醒来天色已经亮了起来,她索性不再入睡,看着山峦处的霞光发呆。 等到卯正,其余人纷纷醒转过来,洗漱后啃了两口干粮,又继续赶路,到达俞七所指的山坳处,已到了这日申时。 俞七前头带路,郑同知刘百户和祝春时几人紧跟其后,剩余的士兵在周围找树林亦或者山石掩体,以免叫人觉察出不对劲来。然而又如那日俞七的遭遇一样,他们在密林里绕了好几圈也不得其门而入,没找到俞逖的踪迹。 刘百户沉默片刻,抬手示意身边的小兵,“快马去附近村子里找个识路的老人家来,看这密林周边是什么地方,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密道。” 祝春时看着高大茂密的树木,放眼望去尽是荒芜,枯枝野草遍地,连只麻雀也不曾见到。 强装的镇定在这一刻终于破功,心慌意乱或者更多更复杂焦虑的情绪不顾她的意愿齐齐喷涌而出,忍了好几日的眼泪也顿时落了下来,好歹还记着场合,她立时转过身抬手抹掉泪珠。 然而泪水可消,眼角的红意却抹不掉,任谁往她脸上一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郑同知看见了也只能在心底叹息一声,他和刘百户说定各自找地方歇息,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往祝春时的方向过来,温声道:“知远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如今也到了这里,想来也就是一两天的工夫就能把人救出来了。” 祝春时微垂着眼,“此次还要多谢郑大人和刘百户跑这一趟,身处野外无法周全,只能等知远回来后再郑重谢过。” “这倒是不必。知远也是为了案子殚精竭虑,等他出来了好生休息一阵才是正理。”郑同知想起俞逖来到德安府后的所作所为,不禁觉得对方很是倒霉,刚来没多久,仅是因为一个李大就被匪徒砍了一刀,好容易伤势好转,又因为这个李大导致现在了无音讯,等他真的安然无恙,去一趟寺庙才是最要紧不过的事。 祝春时不意郑同知能胡思乱想到后面的事,然而此时她心里着急,见树林里遍布士兵,索性就在林子里四处搜寻起来,企图找到俞逖留下的一星半点痕迹。 “对了。”祝春时猛然想起来,她看向刘百户,眼含希冀:“大人,我们眼下无路,但有一个人却是知道路的。俞七,若是你再看见那个中人,你还能认得吗?” 俞七点头:“能,我可以!” 祝春时看着刘百户和郑同知,“我们可以派人和俞七一起去黄州府城,将当日带他们来这里的中人抓住,逼他带路比我们无头苍蝇乱转的速度要快许多。” 刘百户一听,茅塞顿开的同时也不含糊,当即点了个身手好的和俞七快马加鞭赶去黄州府。 一行人原地等候了大约两刻钟,就见一个开始去找人的士兵带了个哆嗦老头回来,老头也算是个饱经风霜的人,却也没见过这种大场面,自打进了林子后两条腿颤得站都站不稳,生怕一句话不对就人头落地。 “官爷,这,这……” “老丈,你别怕。”刘百户在兵营里摸爬滚打多年,说话做事都带着股杀气,郑同知左右看看,只得自己亲自上去问话,“我们就是想问问,这树林附近有没有什么隐秘地方?” 老头扶着树干勉强撑起身体,一张嘴就打哆嗦,话也说得不大清晰,若非是年纪大了腿脚不听使唤,他非得不要命的跑出这里才好。 “这,这里哪有什么隐秘地方。”老头边说话边咽口水,抬头看了看,小心翼翼又讨好的道:“这附近都是荒山野岭,偶尔还有野兽猛虎出没,以前只有打猎的会过来,如今已好多年没人踏足了。” 祝春时听出一丝不对劲,“不是说会有打猎的过来吗,怎么又好多年没人踏足?” “前几年是还有,但自从有两个猎户被猛兽伤到死无全尸,吓到了大家,那之后这边就没人敢来了。”老头看了祝春时一眼,许是见他们态度和蔼,倒也没有刚开始那么害怕了。 “那老丈,你们村子里有熟悉这一带地形的人吗?”祝春时急切道:“我们有两个人在这附近不见了。” 老丈闻言,怜悯的看了她一眼,叹着气道:“若是在这片山林里不见的,那老朽劝你们就别白费力气了,多半是已经入了虎狼口中遭遇了不测,就算找到了也是一堆碎布,看了只怕日夜噩梦不断,不如打道回府罢。” 祝春时心神大恸,险些栽倒在地,眼泪顿时又不听使唤掉了下来。 郑同知也暗道不好,连忙开口:“那二人身手不错,若是遇上了猛兽还有一敌之力。老丈,您可要仔细想想,这附近真没什么山洞亦或者山贼?” 老头先是一惊,继而又听见郑同知的话,“大人,老朽在村子里也将近活了六七十年,这里要是出了什么贼寇匪盗,我们焉能安生过日子?每年春季这林子里总有出来觅食的狼群野猪,我们也算是看得多了,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这林子里有猛兽,谁还敢过来?” 刘百户闻言看着静谧的山林,半晌后突然道:“不对,若这里真是猛兽的聚集地,那我们绕了好几圈,为何一只动物也没见到?别说什么猛兽,便是连野鸡兔子这些都没有。” “大人的意思是——” “如果真有猛兽存在,那总该留下痕迹才是,捕猎吃剩的骨头,奔跑踩踏的枯枝,生存的洞穴种种,我们找了这半日,可看见一丝一毫?”刘百户越说就越觉得有道理,他看着郑同知和祝春时一字一句道:“那些所谓的猛兽吃人,一定是谁传出来的谣言,为的就是让这里无人踏足,隐藏他的秘密!” 他握着腰间佩刀的手微微发抖,那是将要立功升迁而带来的振奋感,“俞通判一定就是被这些人带走了。” 祝春时顺着他的话思索,再结合之前俞逖对她透露的种种信息,也越发觉得就是如此,然而她看着无知懵懂的老丈,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是心急如焚之下,她也无暇去思考其中关节。 郑同知见刘百户精神抖擞地带着人在林子里继续搜寻起来,半点不见之前的萎靡,不由得在心底笑笑,转头就又看见那老丈一双眼看着树林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缓步上前,“老丈,实在是麻烦你了,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去。” 说罢他招手叫来方才的士兵,示意将人带走。 祝春时扶着树干,心脏七上八下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她捂着胸口满目惊慌地抬头,生怕俞逖在这短短的时日里遭遇什么不测,又怕他们在这里长久耽误下去找不到人,诸般疑难杂绪之下,她不经意的抬头,看见那老丈转身离开时脚上所穿的靴子。 电光火石之间,她来不及多想,“俞武俞山,把那老丈拦住!” 郑同知被她的喊声一惊,不远处的刘百户也是一愣,随即匆匆跑回来,几个眨眼的工夫,那老头就被俞武二人押住。 “哎唷——这是干什么?”老头痛呼起来,“小老儿可是做错了什么惹得夫人不悦,还请您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的份上,饶我一命。” 郑同知也匆匆过来,“这是怎么了?” “可是这人有哪里不对?”刘百户拇指按着刀柄,沉声问道。 祝春时蹲下身看了两眼,随后看向送人的士兵,“你是在哪里遇见他,然后带过来的?” “距离这里不远的村子,我刚走过去就看见他在村口晃悠,怕郑大人和百户等急了,就直接把人带来了。” “老丈。”祝春时将人瑟缩的神色看在眼里,“虽然你进来后因为害怕战栗不已,但眼神却好,能轻易看出来我是女子,叫我一声夫人。” 她边说话边走到士兵身旁,突如其来“铮”的一声,一道亮光刺在众人眼里,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就见祝春时已拔刀架在老头脖颈之间。 “这,弟妹,你这是干什么?”郑同知不料她会如此,上前后手足无措地劝说。 她没拿过刀剑,平日里唯一碰过的算得上是利器的,只有绣花针,因此刚拔刀时手还在微微发抖,然而想起生死未卜的俞逖,她的心和手都诡异的平静了下来。 “你脚上的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软缎,即便是最下乘的软缎,放在铺子里也要卖五十文一尺,寻常人买来做衣裳都舍不得,你却大手笔的做了鞋。”祝春时将方才想不通的疑点慢条斯理道出来,“而且你说你在村口晃悠,但脚底却没多少泥土,鞋面也干净。” 她说着话的同时将手里的刀往他脖颈上送了一分,“你一来说就这山林里有野兽让我们赶紧离开,还说有猎户死无全尸来证明你的言辞。但刘百户进来后几息之间就能发现这里不对劲,而你是农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在这里六七十年,居然都没有发现这里根本没有野兽活动的痕迹吗?” 那老丈原本还满脸哀痛和求饶,一个劲儿地摇头表示不知情,但在听完这一席话后却渐渐没了声响。 刹那之间,刘百户也猛然拔刀架在他另一边脖颈上,“你到底是谁?要是再敢满口胡说,我立马宰了你!” 事到如今,那老头也不再摆出副瑟缩的模样来,一双眼睛眯起,露出些狡诈和阴邪来,“你们要是识时务,就赶紧滚出这里,要是闹大了,你们都得死!” “你是在这里放哨的?”虽说是疑问的语气,但祝春时却很肯定,“那你一定知道路怎么走,给我们带路!” 老头抬头看了她一眼,分明是被压着跪在地上,但眼神却带着莫名的高傲和轻视,仿佛看死人的目光,“我只怕你们有命进去,没命出来,这里可不是你们几个小喽啰就能插手的。” 郑同知心下一跳,头皮发麻,几乎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维谷。 “你要是再敢废话,第一个没命的就是你。”祝春时手腕一沉,刀锋立即在他的脖颈上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我没拿过刀,手不稳,要是错手把你杀了,也别怪我。” “你——”老头一噎,到底还是性命占了上风,没再说些不中听的话。 郑同知听了这些话心知这事非同小可,要不是俞逖牵涉在里面,他真是想转头就走,偏生他要是走了俞逖出事,只怕也没什么好下场,只好咽下一口寒气,打算跟在祝春时身后。 倒是祝春时思索了片刻,“郑大人,我只怕这老丈所在的村子都是放哨人,见他不曾回去就通风报信,还须得劳烦您带着人过去看守起来,要是无事最好,要是有事,就要您力挽狂澜了。” 郑同知心道这好,但祝春时一介女子都在,他也不好临阵逃脱,故作委婉的推辞了一番,方才带着七八个衙役捕快转身出去。 “刘百户,接下来就要麻烦您了。”老头被士兵五花大绑起来,祝春时便将手里的刀还了回去,她身着男子服饰,也不好行万福礼,便只对着刘百户轻轻点头致意。 经历了刚才那一遭,刘百户对她也算是刮目相看,因此嗯声应了,又叫人将老头堵住嘴,有了带路的人在身边,他们一行人才终于从树林里绕了出去,又行过一段路远离了方才的密林,走过一截羊肠小道,才堪堪来到一处群山峻岭中。 第147章 解救 祝春时看着不远处山谷的关卡,她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两步,立刻就被刘百户拦住,拉到一旁的山石后蹲下。 她还没开口说话,就见对方的手指点了点,她顺着方向看过去,才发现有几个男人从里面出来,随即就进了关卡处的小棚屋,开始放哨。 他们所在的位置比山谷处要高,因此得以观察对面,祝春时越过门口的关卡处,目光再往里走,扎着几个帐篷,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影,左边则是几块木板搭起来的,看起来形似马厩的地方。 以她的眼神并不能将里面尽数看清楚,但也能瞧见数十个裸着上身的男人或背或拉着木板艰难前行,身边不时还有甩着鞭子的人出现,嘴里的喝骂声即便是他们这里也能听见。 “百户,我——”一想到俞逖可能也在里面遭受折磨,她本就不太安定的心更是七上八下起来,恨不得立刻就冲进去。 刘百户也是头回遇见这种情况,来时他本以为是什么山贼盗匪作乱,凭着他手底下的几十个兵马多少也能挣些功劳,虽说后来在密林处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事。直到此时看见这山里的情形,他才明白那老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心生悔意,然而已经走到这里,似乎也没什么回头路可选。 “先别急。”刘百户压低了声,“此地易守难攻,你看那帐篷里,只怕都是他们的人,真要打起来,我们估计很难将人救出来。” 祝春时攥着拳头,说话都有些不稳,“那要怎么办,难道就在这里干看着吗?继续拖延下去,他们遭受的折磨就更多。” 刘百户看了眼身后藏起来的士兵,他既将人带了出来,总要全须全尾的把人带回去。 “我们派人混进去,里应外合,那个中人带回来了没有?” 祝春时摇头,神色焦急,但也知道眼下没有其他办法,“还没有。俞武,你循着来的路出去看看,要是遇见俞七就告诉他这里的事,让中人将嘴巴闭紧。” 俞武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耽误半点,得了话就轻手轻脚的转身回去。 刘百户摸了摸胸前的东西,余光瞥见祝春时的表情,怕她坏事,故而先低声维稳:“祝夫人,我们出发时都带了些药以备不时之需,一会儿让中人带两个弟兄进去,趁晚上天色昏暗之际给他们下药,顺便也让俞通判心里有个准备,再攻进去,岂不是事半功倍?比我们现下莽撞闯进去全军覆没来得好。” 祝春时闻言,只得沉默点头。 一行人又在此处小心躲藏了近半个多时辰,才看见俞七俞武和士兵抓着中人回来,那中人被捆了手堵了嘴,一路上挣扎许久,看见目的地时还想逃跑引起山谷里的注意,被刘百户拿着刀威胁了一通,才不甘不愿的屈服。 为了防止他阳奉阴违,故意暴露他们的行踪,刘百户索性让人带到后面避开脸部先揍了一顿,继而又迫他吃下药丸,谎称乃是毒药,但凡出了一丝差错便先要了他的性命,中人才害怕起来,口称不敢。 祝春时又恐吓道:“你也别指望他们能救你和你的家人,之前或许还有用,但如今我家少爷从京城而来路过此地也被抓了进去,若是被我家老爷知道了那才叫雷霆之怒,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他!” 中人胆寒,他虽不清楚这矿山幕后的人究竟是谁,但这几年下来也知道定是什么高官贵族,如今见这人说话竟然半点也不放在眼里,又听是从京城而来,便有了一丝惧意,心下不知乱想了些什么。 “大人放心,小的定然不敢作乱,必定好好配合将少爷救出来。” 祝春时见吓住了他,又有所谓毒药家人威胁,双管齐下,这才有一丝放心。刘百户使了眼色,便让他带着两名士兵和俞七过去。 他们在远处看见一行人果真顺利进去,不多时就瞧见个拿着鞭子的人出来,将俞七等人打量了一番后,便有个帐篷里的瘦弱男人把人带走了,大约两刻钟后,那中人才擦着汗从里面出来,随即又被刘百户他们绑住以观后效。 俞逖顶着烈日连着干了三四日的苦力,满手的血泡,脚上也不遑多让,肩膀处更是被石头磨得血肉模糊,背上还有几道鞭痕,如今正拉着粗绳艰难往前走,绳子后是被木板垫着的一整块大石。 他咬着牙硬走了几步,力有不逮,脚下一软就要摔在碎石堆上,突然从旁横插出一双手来扶住他,避免了又添新伤的局面。 “爷——” 俞逖转头,就见俞七眼眶含泪的站在他面前,他心神一松,抬手抹去额头脸上的热汗,“来了。” 俞七哪里见过俞逖这般模样,他生来虽不是什么尊贵到顶天的人,但也是伯府子孙,吃过最大的苦就是十年苦读,暑热寒冬亦笔耕不辍,哪里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都在外面,只等晚上趁他们不备……” “那边的两个,在干什么,还不赶紧干活!”俞七的话还没说完,就有管事啪啪甩着鞭子上前。 俞逖明白他的未尽之意,见管事上前,给了俞七眼神后就继续闷头做事。俞七原想抬手抹干眼泪,结果手臂落到脸上才想起现下是裸着上身,他胡乱擦了把,忙跟着俞逖后面推石头,好让他轻省一些。 烈日随着时间慢慢落下,黑夜也在里外的期盼中逐渐到来,山谷中各处都点起昏黄的烛火,辛苦劳累了一天的壮丁们各自坐在地上,等待着伙夫那边送吃的来。 刘百户手下的两个士兵左右看看,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从鞋底摸出两包药粉来,一人放哨一人将药粉下到灶房的水缸里。 俞七拿着馍馍走到俞逖身边,看见他身上的血痕又是一黯,“都是小的不好,早知如此,当日就该我和俞力进来,也不至于让爷浑身都是伤。” 俞逖累了一日下来,干馍是一口也咽不下去,索性坐在角落里休息,听见俞七的话不免笑出声来,不想又牵动身上的伤口,顿时呲牙咧嘴的,“别说这话,马上…马上就好了。” 俞七也不敢在众人面前露出异色来,背对着旁人吸了吸鼻子,啃着馍馍就守在俞逖身侧,眼都不带眨一下,生怕俞逖出什么事。 一直到半夜,几人都不曾真正闭眼睡过去,各自在心里默数着时辰,等待从外面响起的喊声。俞逖靠在粗糙的木板墙上,看着窗外的月色和寥寥星辰,这夜的月色比他刚来时皎洁许多,照在地上都能看见清晰的人影,他手里握着半个没吃完的黑馍,一下一下的点着膝盖。 丑时过两刻(凌晨一点半),山谷里一片寂静,连夏日最聒噪的蝉鸣声也不见,帐篷里的烛火也彻底熄灭,只有门口两处放哨的地方还点着一盏油灯,风吹过时影影绰绰,将里面人的影子也变得模糊起来。 刘百户先点了四个身手好的士兵潜行,神不知鬼不觉的匍匐过去,有水里的迷药帮忙,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割了两人性命。四人又小心翼翼进到里面,观察了两顶帐篷后,见所有人都在熟睡之中也没敢掉以轻心,指了个人出去传信后,剩下的三人则去摸来绳子,先将帐篷外几个站岗的绑了。 俞逖听见外面细微的响动,手上的半个黑馍随即扔到俞七身上,俞七俞武并那两个士兵立即从床上起身看去,俞逖伸手指了指,俞七立马会意出去,两个士兵紧随其后。 俞力这几天下来也不好受,他身强体壮,做的活也就更累,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偶尔还要关注俞逖帮他挡鞭子,因此眼下几乎没有多的力气,但还是挪着身体走到俞逖身边。 刘百户看见传信人,抬手示意众人稳步前进。祝春时见此,也忙从山石后起身,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他们一路进来畅通无阻,刘百户吩咐士兵去将营地里的管事打手等都绑起来,有几个晚上没有喝水的打手被动静闹醒,当场喧嚷起来,抓起鞭子就要上前来打人,转瞬又被士兵手里亮晃晃的刀镇住,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大部分就已经成了阶下囚。 俞家的护院也没闲着,分头冲进最近的几个棚屋寻找俞逖的身影,祝春时也脚步匆匆的跑去最近的木屋。 俞力听见动静,扶着俞逖出来,趁着明亮的月色,俞逖看见站在空旷场地上的刘百户,他不认得此人,但看对方身上的佩刀也大概能猜想到身份。 “咳,这位大人。”俞逖咳嗽了声。 刘百户闻声看过来,入目的就是他上半身的伤痕,还不及想清楚对方的身份,就见一个人影从身边匆匆跑过。 “六哥!”祝春时看着俞逖此时的模样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靠近时脚步也猛地停住,浑身的血迹伤口让她根本不敢靠近,伸出去的手慌乱又无措,“怎么会……” 俞逖原本从容的神态在看见她时也瞬间破功,松开撑在俞力身上的手掌,转而去握住她的,“这里这么乱,怎么也跟着来了?” 祝春时捂着嘴摇头。 俞逖看见她身上男装时就明白过来,轻轻的道:“胡闹。”然而除却这句,别的话他也再说不出了。 俞武等人也终于找见他的身影,众人见了俱是眼眶一酸,忙脱了身上的外衣给他披上。 刘百户见他们的反应,顿时明白这就是他此行的原因,握着刀颔首道:“俞通判,没事吧?” “都是些皮肉伤,回去稍微养几日就大好了。”俞逖也从祝春时那里知道眼前人的身份,“多谢百户带人前来,否则在下只怕就要囚困于此了。” “某的分内之事,不敢当通判这声谢。”刘百户借着月光看向满地被捆绑起来的打手,顿时头疼起来,试探性的道:“不知通判在此地多日,是否探查出了幕后之人?” 俞逖轻笑了声,“在下愚钝,进来后只探查了些许,知道黄州知府牵扯其中,大抵是他们牟取私利故而才有这处石矿所在。” 刘百户定定看着他半晌,俞逖脸上笑意不减,只是到底受了几日折磨,腹中又饥又渴,站得久了面色逐渐惨白。 祝春时撑着他半个身体的重量,自然隐约察觉到俞逖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又见帐篷里的人都被绑了出来,不由得提议道:“今日天色太晚,不如先各自休息,等明天这群人醒了后再审问幕后之人,如何?” 刘百户沉吟片刻,目光从俞逖身上挪开,点头答应。 祝春时这才让俞武俞山等人上前帮忙,搀扶着俞逖走到帐篷里,这里虽没什么高床软枕,但也比俞逖这几日睡的木板床好上许多。俞山又去找同行的士兵借了金疮药来,他们到底没有行军打仗的人准备充足,出门时除了干粮和水以外,可谓是两手空空。 昏黄的烛火之下伤口更是骇人,祝春时边给他抹药边掉眼泪,俞逖原想替她擦掉泪珠,伸出手时又发现手掌也几乎是血淋淋的模样,各种水泡擦伤还有被石头砸中的痕迹,更别说还有满手的尘土。 “我真的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 “哪有人这样了还能没事的。”祝春时哽咽着道,“到这时候了你还想哄我,不是说会好好的从黄州府回去吗?” 俞逖轻笑,终究还是忍不住拿着帕子给她拭泪,“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只是身上血肉模糊不大好看罢了,等回去了养几天,保证就会好了。” “俞知远!”祝春时手指颤抖的几乎不成样子,原想要出口的话也都哽在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眼泪决堤。 俞逖不曾想她也会跟着过来,原本是打算端了这个矿场后再回去,那时候有衣服掩盖,只要不和人靠得太近总不会很快发现,就算发现了伤势也被处理过,不会像眼下直面这般惨烈。 祝春时哭过两声,看着他浑身的伤,也不准他继续开口说话,兀自擦了擦脸,抽噎几下,就重新上药包扎,所幸前几年她和洪青黛相处得好,也曾经和对方出诊救人帮过忙,包扎起来很是顺利。 又有俞山等人将带来的食物和水送来,让俞逖勉强吃了几口饱腹。 “你先休息,有什么话过后再说。”祝春时说着就要起身离开,手指忽然间被俞逖拉住,她低头看去,就见俞逖白着脸笑了笑。 “天应该也快亮了,我睡不着,春时陪我坐会儿吧。” 祝春时目光往他手臂、胸前和背上一扫,刚忍住的眼泪顿时又有涌出的趋势,忙偏过头眨了眨眼,她也不欲说话,只是随即就沉默着坐在俞逖身侧。 俞逖含笑,微微低头靠在她努力挺直的肩膀上。 第148章 离开 明亮的朝霞缓缓出现在山峦之间,从一簇簇箭似的山巅洒下光芒,一道道霞光落在山谷之中,照亮被遮掩许久的黑暗之地。昏睡过去的管事打手和苦力们逐渐在霞光照映中苏醒过来,几乎是瞬间沉寂许久的营地就被咒骂哭嚎尖叫等声音充斥,霎时间吵闹起来。 天将亮时俞逖靠着肩浅浅睡过去半晌,祝春时低头看着他沉睡的眉眼,即使是在睡梦中眉心处依旧皱着不得舒展,看着眼角下的一抹鞭痕她又忍不住泪盈于睫,只是怕惊醒俞逖好不容易才安定的心神,只好眨眨眼任由眼泪从脸庞滑落。 然而也不过几刻,俞逖就悠悠醒转过来,他听着帐篷外传来响彻山谷的咒骂喝斥,只觉好笑,只是刚笑了一半就扯到身上的伤轻嘶了声。 祝春时闻言知道他醒了才抬手揉了揉惺忪双眼,右侧肩膀已经失去了知觉,半边身体都僵硬着动弹不得。 俞逖直身,刚欲抬手给她揉捏两下就被侧身躲开,祝春时强撑着身体的泛起来的酸麻起身,顿时踉跄着险些跌倒在地,只是看见俞逖伸过来的手臂又硬生生撑住,后退了两步后才稳住身形。 俞逖伸出去的手无处着落,下意识的抓握两下。 祝春时抿着唇,只觉得脚上泛起针刺般的痛感,连肩膀手臂也不能幸免,稍微活动一下右手都有一阵阵的酸麻涌来,使得她面色霎时苍白。 那边厢的俞七几人见着主子如此情形,也弄不懂到底什么情况,面面相觑下手里捧着衣服不敢过来。 好半晌过去,祝春时才觉得身上酥麻针刺的感觉消下去大半,她如释重负的活动了下手脚,虽还有些不自在,但到底比方才要好些,也能随意舒展活动。 “俞通判,那群人醒了,百户说您是苦主,且是一力查案的人,还请您过去主持大局。”帐篷外突然传来士兵的声音。 俞逖刚想张口回答就猛地咳嗽了起来,祝春时一慌,急忙上前一边扶人一边高声道:“知道了,且容我们梳洗更衣,片刻后就出来。” 她轻抚着俞逖的胸口后背,又道:“俞山,快倒碗水来。” 所幸这帐篷原是那群管事住的,茶壶茶杯很是齐全,俞山忙倒了杯递给祝春时,俞七也见缝插针的将准备的干净衣裳送过来。 祝春时握着冰凉凉的茶碗,也顾不得许多,先让俞逖喝了润润喉顺顺呼吸,“先别说话了,喝了水缓缓,要不要吃些东西再出去?” 俞逖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张嘴的瞬间喉咙痒再加上一不注意就扯到伤口,咳嗽几声后就缓过来气息,他喝了几口水,视线却没离开祝春时身上半点,眼里明明灭灭,闻言摇了摇头,“不必了,早些将他们解决了为好,免得夜长梦多。” “也好,还能早些回去,你身上的伤总要让大夫看过后仔细包扎才好。”祝春时拿过他手里的茶碗,低眉脱下他身上染着血迹的外衣,不经意间瞥见他上身斑驳的痕迹,包扎好的棉布也早被血渍洇湿,神情便是一黯。 趁着换衣的工夫,祝春时又拿来金疮药给他重新上药包扎,伤口比起昨日看见时要好上一星半点,只是和他当初离开之时天上地下,所见之处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更别说肩膀处那两道陷入皮肉的勒痕,抹着药的手指既轻又慢的抚过肩膀背部,微红的眼角透露出她此时起伏的心绪,只是在俞逖微微偏头往后看来的时候下意识移了下目光。 “马上就好了。”她说着加快了速度,将背上的棉布打好结,又将衣服拉上来遮住伤口。 俞逖没回头,只是反手握住她停留在肩膀上整理的手指,“看着吓人而已,只有一点疼,而且上了药之后就好很多了。” “那就好。”祝春时带着鼻音轻应。 “这件事过后,不需要很久,我们应该就能回京城了。”俞逖依旧背对着她,嗓音里带着点轻松。 “嗯。” 俞逖心绪同样起伏难定,这几日在繁重的采石间隙中他想了千百种理由和说辞,面对祝春时应该用哪一种他早在心底排练了无数遍,凭借着多年的亲近和熟悉哪一种最有效他也胸有成竹,然而事到关头,那些说辞和理由全都难以出口,只能笨拙的安慰。 “刘百户怕是要等急了,你先出去处理事情吧,我在这里等你。”祝春时低头来到他面前将衣带系好,又理了理衣襟处的褶皱,随即仰着头朝他弯唇笑了笑,“去吧。” 俞逖嘴唇张张合合,目光定定落在她眼尾那抹红上,手指也不由自主的抚摸上去摩挲了下。 俞逖离开帐子后,俞七俞山等人自然也跟着出去,几人跟在俞逖身侧护卫,几人就守在帐子外等候吩咐。 祝春时从昨夜就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得以松懈下来,她脚下一软,跌倒在床榻上,眼泪霎时如雨滚滚而落。 俞逖走出帐篷后就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上下的疼密密麻麻的泛上来,俞七赶紧伸手搀着他往前,刘百户早已搬了张椅子坐在中间空旷的碎石地上,咒骂得最大声的也让他堵了嘴,平日里喧闹繁忙的石矿此时只有苦力们细小的说话声和管事打手的支吾声。 “俞通判。”刘百户起身看了他一眼,白天比夜晚光线清晰也能看得更清楚些,心里倒是对这人高看了几分,明摆着是个文弱书生的样,竟然也能潜入这里咬牙做了几日苦力搞得浑身是伤,许多军营的士兵都吃不了这个苦头。 俞逖点了点头,看向跪在地上对他怒目而视的众管事,他伸手指了指,是刚来第一日看守他的那人,“将他嘴里抹布取了,我有话要问。” 那人抹布刚离嘴,就呸了声,“我劝你们识相点,我背后的人你们可惹不起,到时候别说升官发财了,当心人头落地!” 这人也不是个蠢的,醒来后看见这些人都配着刀就不知道不是什么平民百姓,且又听见什么通判,虽说他不认得,但也知道必然是引起了朝廷的怀疑,故而刚一能说话就搬出幕后之人的身份来,想要威慑一番。 俞逖轻咳了声,朝着他微微一笑,“是吗?我也想知道,究竟什么人是我惹不起的,你大可以说来听听。” 这人心里捉不到底,却也不敢随意将主子的名姓道出来,眼珠子转悠了圈,鼻子一哼,“我的主子也是你能轻易就知道的?你们且听清楚了,就算是黄州知府也不过是我主子坐下一条狗罢了,今日的事要是赶紧将我们放了,我倒能说说情饶你们一条性命,要是执迷不悟,当心祸及全家。” 俞逖轻声笑起来,当即厉声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不论你身后主子姓甚名谁,私自开采矿石,拐卖囚禁百姓,肆意殴打残杀良民,都逃不过国法天理,别说是你,就是你家主子,到了此时来了这里,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他扶着俞七的手上前,抬脚就踩在那人肩膀之上,狠力向下压去,沉声道:“你们作孽这么久,可曾想过曝尸荒野的百姓?被你们乱刀砍死、被石块活生生压死、力竭而死、病重而死,被扔去乱葬坑的那些人,他们的冤魂日夜飘荡在这个山谷里,你们这些人,包括你身后的主子,所犯之罪,罄竹难书,百死难赎!” 那人被他踩到地上,脸颊蹭到石块顷刻间就血染遍地,抬起的头却狞笑道:“你抓了我们有什么用?你不过一个六品通判,难道还能抵抗强权吗?今日我为阶下囚,任由宰割,但日后你又何尝不是我,任我主子宰割?” 俞七脸色微变,登时一脚踹过去,“住嘴!” 俞逖却无惧他嘴上的威胁,忍着身上的伤痛俯下身去,轻声笑道:“我日后如何,你尽可在地府里看着,但你今日,必死无疑。至于你的主子,他要是来也正好,成我平步青云的踏脚石。” “这处私矿,便是第一步。” 那人脸色大变,一时只当他真有什么倚仗,原本稳如泰山的心志也有所震动,“你好大的胆子,我主子乃是吴……” 俞逖眼神一凛,在他话未说明之时便抬脚踩上其脸,堵住他将要出口的言语,随即又看了眼俞七,俞七立时冲他腰腹揍了几拳,将人打晕过去后俞逖才挪开踩在他嘴脸之上的脚。 刘百户初始只听了个黄州知府,后面就自觉远离了几步,他倒是也清楚有些东西知道的越多反而死得越快,尤其是胆敢开采私矿的,在朝廷必有靠山,不是能轻易对付的,他虽然想升迁,但还不准备真和人对上。因此只当做自己是来解救德安府通判的,如今俞逖已救出,他的任务圆满完成,其他的就不必再好奇了。 “还未来得及多谢刘百户,等回到德安后,将此事一了,再请百户赴宴吃酒,还望百户赏脸。” 刘百户视线在那晕倒的管事身上转了圈,随后就呵呵笑道:“不急,俞通判身体为重,我们同在德安,日后见面时间还多着。” 俞逖眉头微皱,轻嘶了声,“百户说得对,此回若非百户前来,只怕我还不得离开此地,要多受一番苦楚,等回去后必然不敢忘记百户大恩。” 刘百户闻言脸上笑意更是真切,顿时就想上来哥俩好的拍拍俞逖,刚抬起手就想到他浑身的伤,只好不自在的收回来握了握刀柄,“通判客气了。” 二人打着官腔说了两句,因事情繁多,方才那管事口中的确又吐露出黄州知府牵涉其中,故而也不欲告知黄州府这边,只打算悄然行事,等一切告知到朝廷后再公布出来,因此他们得赶紧收拾东西带人离开这里,还需留下二十人在此地看守。 俞逖转身准备回帐中,刚要伸手掀帘就听见里面低低的啜泣声,他掀起一角帘子,驻足在原地就那么看着祝春时的背影,无声的陪她。 许是一盏茶或两盏茶后,里面的泣声渐渐停下,他瞬时放下帐帘,转身走到旁边,看着周围高高的山峰和落在地上的霞光,虽然已进了七月下将要到八月,但今日的阳光并不热,伴随着山谷里的微风,沁人心脾。 “这位……大人?” 祝春时估摸着时间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又平复了半晌的情绪之后才起身出去,就见两个形销骨立的男人站在俞逖身前,神色谦卑讨好的说着什么 “先随我去德安府,等你的身体治好了再回家,否则只怕还没回去你就先倒下了。”俞逖温声道,眼前正是那夜和他说话的少年和几乎发热烧死过去的阿南,那晚他险而又险的熬了过来,接下来几天虽然身体没好,但万幸也没继续坏下去,才能撑到现在。 祝春时见俞七不在,匆匆来到他身边支撑住身体一半的重量,阿南和少年的心神全落在俞逖身上,只以为她是对方的小厮,也没多看。 阿南喘着粗气,“大人能将我们从这里救出去就已经大恩大德了,不敢再麻烦大人,况且我离家多年,实在挂念得很,不愿再拖延下去。” 俞逖默然片刻,叹息道:“也好,你家在何处,我派两个人护送你回去,你现下身体不好,小鸿也不遑多让,总要有个人在身边搭把手才能放心。” 阿南看了眼面黄肌瘦的小鸿,想到他们身上各种各样的伤疤,也有些担心无法撑到家中,遂道:“多谢大人,小的原是荆州府远安县人士,当初为了谋求生计才出来做工,不想竟然到了这里。” 俞逖和祝春时都有些讶然,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还能碰见远安县的人,祝春时好奇:“你是远安县哪里的?我夫……我们家大人之前就是在远安县做官,按理来说这几年百姓生活已然好了不少,你怎么——” 阿南猛地抬头,也有些不可置信,“怎…怎么会…我,我出来时,县令分明还是姓蔡的狗官!” 便是连旁边的小鸿也震惊不已。 俞逖不由得无奈,“怪不得,那想来是我赴任前一年的事了,宣和十八年春夏之际我才去远安任职,不想竟还有百姓在此地受苦。” 阿南嘴唇嗫嚅两下,他宣和十七年就出的门,当初远安县民不聊生,种地一年下来的收成还不够一家的口粮,他实在没了法子才和妻子一起出门做工,但如今妻子已死在今春矿山的那场暴动里,只剩了他一个。 “大人既曾经在远安做官,请问可去过上柳村,认识一个叫柳大贵的农户吗?”阿南神色慌张颤着声音问道。 祝春时抿唇,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他眉眼上,突然恍然大悟,“你是柳大叔家那个外出做工的儿子吗?” “这位小哥,你认识我爹?他,他现在身体还好吗,还有我娘和两个孩子,都还好吗?” 祝春时低声同俞逖说了两句,经她提醒,俞逖也想起当日刚到远安县时在城门口遇见的那个卖菜老伯,他的确是说过儿子儿媳妇外出做工,不想出去就杳无音信,只有他和老婆子抚养孙子孙女,原来他们两夫妻竟然是陷在了这里。 祝春时后面两年也曾经去过上柳村两次,柳老伯倒是身体还硬朗,两个孩子也还好,唯有婶子那几年被磋磨坏了,这几年病情反反复复始终缠绵病榻。 柳南一听,一个大男人顿时掩面嚎哭起来,俞逖和祝春时也不好待在原地,便趁着小鸿安慰他的时候携手离开。 过不得半日,在太阳还未升到正中的时候,刘百户那边就绑好了人,也安排好了留下看守的士兵,一行人才带着这群饱受多年折磨不见天日的百姓离开了这处满怀罪孽和痛苦的深山密林。 第149章 冷战 因着俞逖有伤,故而刘百户先带着人赶回德安府,他们在后面坐马车慢行,因为兹事体大,俞逖也不敢耽误分毫,即便还在行驶的马车上也写了信让俞山等人加急送去京城。 德安府距离京城需要半个多月的路程,但快马加鞭则能缩短到一半时间,尤其这事先不论幕后之人,单看眼前就知道涉及黄州知府,不是他能轻易决断的。 两日后回到德安府,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孟知府郑同知的愁眉苦脸,他们已经从刘百户那里得了消息,并且也提审过几个石矿管事。俞逖见状咳嗽了两声,堪称弱柳迎风的从马车上下去,孟知府的脸色微微变换。 “身体要不要紧?先别说话,快进去,我刚好叫了大夫来,也给你诊诊脉开几副药。” 祝春时扶着他下了车,也不好拂孟知府的好意,便先将俞逖送去了通判衙休息,一时又有大夫诊脉看伤,重新敷了上好的上药,直过了半个时辰后孟郑二人才得以进去说话。 “知远啊,我知道你年轻胆子大,但这回也太危险了些,那群人面兽心的家伙,谁知道能做出什么来,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了弟妹着想一二。” 孟知府落座后叹了口气,随即就道出了这番话,这两日他也想清楚了,事情已经发生也没什么更改余地,而且的确是利国利民的一件大好事,顶多后面会受些波折麻烦罢了,但做官的人谁能一帆风顺呢?真要说起来,他已经算是顶顶幸运的,这事捅到陛下面前,运作得当,他说不得还能早些回京城去。 俞逖喝了口热茶,脸色苍白,他看了眼不远处抱着药包的祝春时,笑了笑:“我知道的,这回也是没考虑周全,吃过这个大亏,以后定然不敢了。” 在俞逖回来之前,孟知府和郑同知就已经商议过,也派了人从驿站快速将消息送到朝廷,以免被人捷足先登,反倒让俞逖白受了这场罪。 “这次的事,你当立头功,但私自开采矿石,往小了说贪财争利鱼肉百姓,往大了说就是——”孟知府手指朝上指了指,囫囵过去,“你是怎么打算的?” 俞逖低垂着眉眼,手指摩挲着茶壁,淡声道:“我们只抓了矿石的几个管事,真要说起来也不至于到大人说的地步,只是百姓无辜受此折磨,若是没有公道实在说不过去。” 郑同知也道:“我和大人的意思是,黄州府的上下官员沆瀣一气,多年疏于职守,才导致百姓求告无门,若非有州府长官不作为,那私矿的人何至于如何胆大妄为,肆意拐卖残杀百姓!” 郑同知当日听到刘百户描述的种种惨象,真真是心痛不已,都是手无寸铁的良民,却因一己私利被肆意欺辱埋身于山谷之中,且还不止伶仃几个,数年下来只怕成千上百。 “那就很好了。”俞逖喉咙发痒,低头喝茶的同时也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霾,当日那管事眼看就要吐出幕后之人的名姓来,很是有恃无恐,只是被他一脚堵住才作罢,后面他又派了俞武去将此人舌头割去,务必确保吐不出半个字来才放心。 据他所知,能和“吴”扯上关系,且有在朝中有如此能力,黄州知府也只能听之任之的人,朝中满打满算也不过一手之数,每一个都不是他们所能抵挡的,便是靖海伯府也如蝼蚁。 三人略说了两句将此事商定,孟知府看俞逖如今的模样,大方的给了他半月假期,随后才以不扰他休息的理由离开。 祝春时端着刚熬好的药进屋,她如今还是那身男装打扮,连日的提心吊胆和赶路使得人都憔悴狼狈许多,俞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见她进来就准备起身去接。 “你别动。”祝春时着急,忙将药碗搁在茶几上,“就两步路,你走什么,到时候扯了伤口还是我来照顾。” 俞逖握着她的手腕摩挲,“还生我气?” “我生什么气?”祝春时故作不知,扶他坐好后抬手就将药碗递过去,“喝药吧。” 眼前怼上一碗浓浓的苦药,还没喝鼻腔就已经闻到了那股苦涩味,俞逖眉头一蹙,视死如归的几口闷了下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浸满了苦汁子,难受得很。 祝春时也晓得他的毛病,最是不爱喝苦药的,偏生这副药里有两味极苦涩的中药,加在一处三碗水熬成一碗,堪比黄连苦了。因此见他眉上皱成一团,忙捏了根蜜饯塞进人嘴里。 “来德安这边不过三四个月,你就躺在床上两回了,要是日后不想再喝苦药,就自己当心些,否则等着日日嚼黄连吧。”腹内的担心害怕在这几日的沉淀下终于酿成了气恼,祝春时既气他满脑子都是案子案子,又恼他平素看着什么都好,遇事却不顾自身安危,连着受了两次伤,一次比一次严重。 俞逖含着蜜饯,又去拉她的手,“以后不会了,我——” 祝春时挣扎了两下,手掌被他抓得紧挣不开,又顾忌他手上的伤没敢用力,只能闷声道:“你不必这时候说话来哄我,以后还会不会你眼下也没办法保证,说不得下次又遇到个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你哪里还会想到我,我也不爱听这些假话。” “这次是我错了,我本来以为是和碾玉阁相关,没想到是私矿的事情,后面发现了也出不来。”俞逖抬眸看着祝春时,细细解释:“我当时的确被所谓功绩升迁等事蛊惑,这件事过后哪怕接下来的两年我什么也不做,后面也必然是往上升,但后面我就后悔了,哪怕没有这件事,我也往上走,带你回去。” “这次让你担心生气,你打我骂我罚我都行,就是不要不理我。”他越说声音也就越低,到最后,要不是身体实在支撑不了久站,说不得就要赖在祝春时肩上求饶了。 祝春时闻言看向他,“俞知远,官员外任,家眷不是必须要陪同的,多的是正房娘子待在家中,买两个小妾丫头服侍主君的情况,这些你应该比我清楚,我如果要待在京城,当初就不会和你出来。” 俞逖隐隐猜到她想说什么,他张了张嘴,然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半个字来。 “出来后,不论是在远安还是在这里,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要赶快回去京城,也没有强迫你必须事事拔尖三年一升。”有些事是她没注意,又因为彼此手上都有事情忙碌,所以已经有一段时日不曾敞开心扉的聊过,才造成现在这个局面。 祝春时看着他,慢慢道:“是,我当初选择嫁你,是因为你才华不错,还有功名在身,起码是我能看到的未来,而不是纸上空谈。但我自认,成婚后从没有要求你尽快建功立业,要你予我常人所不能有的东西,要你封侯拜相,平步青云。” 俞逖攥着她的衣袖不肯放,在山谷里搬石头被人甩鞭子都不曾有太大变化的脸色,此刻已是大变,他嗓音发颤:“我知道,可是春时,我身无长物,只有这个了,你没有要求,但我想给。” “我拥有的,会有的,都想给你,哪怕暂时没有,我也会努力挣来。” 祝春时的目光掠过他眼角处,又落在他紧握着的手掌上,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事再争辩下去也是无解,而且她也不愿在他浑身是伤的时候继续无用的口舌之争。 她偏头看着窗外,将眼角那滴泪眨去,“先回家吧,等你好了我们再说。” 俞逖明显还想要继续说什么,但祝春时已经转身出门叫来俞七几人,收拾东西驾好马车,再吩咐人将俞逖扶出府衙。 冯嬷嬷和泻露等人在宅中等了三四日,每日望眼欲穿都不见两个主子回来,这日几个丫鬟坐在廊下叹气愁眉,就听见外边闹嚷嚷的,还没来得及喝斥两句,就见莹莹跑着进来,边跑嘴里还喊着姑娘回来了。 冯嬷嬷从耳房里出来,连问了莹莹好几句,确认无误后才欢喜起来,忙道:“快快,去将碧纱橱和内室都仔细收拾了,垫子帐子都换新的,不是新买了两匹雨过天青色的纱吗,赶紧换上;还有多放几块冰在屋里,这两日姑娘不在家,只怕房里都闷热起来了;还有茶水点心,姑娘爱用杨梅饮子,用碎冰镇过的吃起来才凉爽。” 春容双燕绿浓巧莺得了吩咐,忙脆声答应了,脚步匆匆的忙活起来。 泻露见了,又跟在后面叮嘱了两句,“姑爷爱喝茶,博古架后面的柜子里还有咱们带出来的雀舌茶饼,取出来泡上;今早孙嫂子那儿送了几篮子时令的花草来,琼枝你去取来摆在屋里,也好看个新鲜。” 一时吩咐完也不过几息工夫,院里登时热闹起来,那边厢俞逖祝春时将将踏过二门,泻露圆荷并冯嬷嬷几个人忙出了院子去迎。 见了面瞧见俞逖的模样,又见祝春时消瘦清减几分,冯嬷嬷泪洒当场,细细过问后得知并无大碍才略放下了心,等俞逖祝春时梳洗更衣后落座在罗汉床上,各自端着饮子和茶水,已是一炷香后的事了。 “去请个大夫来家里住着,接下来几天免不了换药吃药。”祝春时坐下后吩咐道,“再备一份厚礼,拿着名帖,送去刘百户家中,就说过段时日再请百户吃酒。” 泻露圆荷几个都是眼泪汪汪的,两只眼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得了话也不磨叽,擦擦眼角就退下了。 几日连轴转,直到这时候回了家看见嬷嬷泻露她们,祝春时才察觉出一丝安心和轻松来,眉眼中顿时浮现出疲惫,支手按了按额角。 俞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忙道:“你先去歇歇,等用膳的时候我再叫你。” 祝春时也不和他客气多话,瓷碗一搁,点了点头就起身进了内室,房里四处角落里都放着冰块,散出来一丝丝凉意,她本就疲倦,此时心神松懈,倒在软被上不过盏茶的工夫就昏沉沉睡了过去。 俞逖在外静坐了半晌,才踉跄着起身小心翼翼走到床榻边,垂下来的天青色帐子遮住祝春时的脸庞身形,唯有一只手搭在床沿边,他也不欲搅扰了对方,索性就在脚榻边上坐下来静静陪着。 夏日的蝉鸣在屋外刚响起不过两声就戛然而止,灼热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一轻一重的呼吸声在静谧的室内缠绕在一起。 那日过后,两夫妻仿佛就陷入了冷战般似的。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在泻露等人的眼中,是姑娘单方面不搭理姑爷,毕竟每天都能瞧见听见姑爷想方设法的找话题说话,但姑娘只冷冷附和两声,不多话也不爱笑,头两天泻露她们还担心这么下去姑爷气恼,但见对方乐此不疲,带着伤不好走动那嘴也是不带停的,她们也就不多事了。 但要说姑娘真如何生气也不见得。圆荷就私底下同春容说过:“哪有夫妻生气吵架却还日日待在一处的,既不分房也不分榻,姑娘这几日甚至连门都没怎么出。姑爷话虽然多, 但姑娘也没甩袖离开不是?还不是坐在那里听着。” 祝春时脾气虽好,却也不是个泥团性子,真要气狠了,哪还有闲情听你说话,直接一拍两散就是了。 因此院子里众人旁观两日后,并不将这件事当做什么大事,也不掺和,只由着两个主子闹腾,但她们到底都是祝春时的陪嫁,少不得找些空档询问她的意思。 祝春时倒也不是不想把俞逖赶出正房,只是每回还没开口,她的目光就落在了对方的伤处,把这么个浑身是伤的人赶出去好像有些不好;她也想过自己搬去东厢房住,但同样还没开口,俞逖就好像已经知道了似的,一双眼定定看着她,带着点祈求和示弱,以及脱口而出的一连串认错。 两三次下来,她索性也不想了。 俞逖这段时日也恼,但恼的却是私矿背后的主人,原本五分的怒气现下也有十分了,若非对方丧尽天良,他何至于此,挨了几天的打骂不说,还惹得春时担忧生气。原本只打算眼前的事结束后就不再考虑其他,只当做黄州知府失职往上一交也就是了,但遭了好几天的冷待后,他已经在心底磨刀霍霍了。 第150章 求签 俞逖养了四五日,身上的伤疤渐渐结痂,他仗着有伤祝春时心软舍不得,每日里求饶道错不知多少次,还施了两三次苦肉计,可喜的是效果显着,祝春时的脸色也明显缓和许多。 这日他看过从京城送来的书信,原是之前为着俞和萱的婚事他请了好几个昔日的同窗打听消息,邓姨娘那边看好的都不大可靠,他手里也暂时没有人品家世都不错的,只能另寻他法。 只是看他好友的回信上来说,一时也拿捏不准,若要说好的的确是有,但好几个皆是家中长子,以萱姐儿的性子却不太合适;另剩下的有几个是公侯之家,家大业大自然麻烦也多。 俞逖看了半晌,不由得扶额叹息。 祝春时拿着琼枝摘的花进屋,瞥见他这副模样心生好奇,但也只瞧了一眼随即就在窗边插花玩,倒是俞逖将信中的内容一一说了。 祝春时听完他心中的想法,忍不住挑眉,“全是你觉得你认为,你可问过萱姐儿的意思了?这婚事是她的,总归要她看了才行,你这个做兄长的现在全部替代了,难不成婚后也由你去?” 这话中带了怨怼,自然不是因萱姐儿的缘故。 “我想寻个四角俱全的给她,家世倒在其次,她从小在姨娘身边长大,性子却和姨娘不同,也与我不相似,若是找个有爵之家,怕府里一团糟,她的本事也奈何不了,倒不如家里人口少些,也安生。” 祝春时睨了他一眼,“我怎么记得当初有人和我说,自己家里也不太安生呢?萱姐儿在家中都能打好关系,和姐妹兄弟好好的,你怎么就知道去了别家一定不行?再说四角俱全,什么叫俱全,这世上谁能处处都好,没个缺点过失的?” 她折了支花插进瓶里,指尖在花蕊上划过,“你也就第一句话没错,家世自然是其次,人品才是最重要的,还要家里公婆为人也好,否则也够喝一壶。你只管挑几个人品好的,都写在信纸上让萱姐儿和姨娘看看,若有中意的,那你就托人再查查;要是看不上,那就再等等。萱姐儿虽说到了相看的时候,却也不是马上就要成。” 到底还是鞭长莫及,若是他们此时在京城,哪里需要这么麻烦,还得拜托他昔日同窗走动打听。 祝春时思及此,那股憋了好几日的气也渐渐消了。 俞逖闻言笑笑,瞧见她脸色松缓,又捧了一句:“到底是春时想的又好又周全,我却是想差了,便是连做也做不好,还是要你时时看着提点才行。” 这话一语双关,祝春时听见后偏头看他,轻哼了声没搭理。 俞逖见状就知她渐渐消气,不再像前几日那般看他都嫌烦人,所谓事在人为,他也打蛇随棍上,走前几步把人抱在怀里,下巴抵在肩膀上轻轻蹭了两下。 “我真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敢了,别生我气了,祯祯。” 祝春时不防他会这么叫,耳垂顿时滚烫起来,下意识的动了动肩膀想把人甩开,偏生俞逖抱得紧,半点都没分开。 “松开。” 俞逖哪里舍得松开,目光在她通红的耳垂上一扫而过,又紧了紧手臂;“你打我骂我都好,就是别不理我,好不好?” “谁要打你骂你。”祝春时想起那日在山谷中见到他时的场景就受不住,后面几日更是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生怕醒来后发现人不在身边还在那地方受苦。 “我说的话你听不进去,谁管你日后想怎么做。”祝春时手上扯着花枝,微微用力便沾了满手的汁液,违心道:“左不过就是我再嫁罢了。” “不行!”俞逖闷声,环着她腰的双手又忍不住紧了两分,“我保证日后三思而后行,凡事都以珍重自身为先,绝不会再有这次的事情发生,你也不能再说这句话。” 祝春时还没开口,俞逖又道:“于我而言,什么伤什么痛都抵不过你那句话。我做错了,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但那句话不行,祯祯,我不行的。” 祝春时抿唇,心底无奈,“那又不是真的,而且你要是好好的,我怎么可能……”她嘴唇张了两下,将那两字略过,“你这会儿和我说的话我可记下了,要是再有下次,你——” “不会有下次。”俞逖低声道:“这一次我就受不了了,哪里敢有下次。” 私矿的事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先不说靖海伯府知道后有多震惊,俞家几位主事的自然知道其中有多少猫腻,也不敢擅专更不敢瞒下,忙以靖海伯的名义上了折子。 皇帝那里也在同一时间送到了孟知府送来的奏折,他们走的驿站,实际上还要比俞逖这边速度快些,不过孟知府知道的有限,但再有限,只要提到私矿就足够令皇帝震惊,更别说俞家紧随其后上了折子,将其中原委一一道来。 皇帝只看了几眼,便发了雷霆之怒,忙令六部和殿前司以及内阁诸学士来见。无人得知殿中谈论了什么,只是从守门太监和侍卫来看,必然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毕竟身在其中的都是朝廷重臣,出来时却个个脸色严肃难看。 朝臣离开后,皇帝独自一人在御座上叹了口气,脸上也渐显出了疲色和沧桑,他看向殿外落下的夕阳,霞光照在殿前大理石的台阶上,未能靠近他身边半步,长成封王的几个儿子在皇帝心里被盘算了一遍,倏尔就起身,往宿皇后宫里去了。 事关国本,皇帝接连派了臣子往黄州府去探查,彼时黄州知府尚还瞒在鼓里,他虽行了个方便给私矿背后的人,却也没有亲自参与进去,因此当钦差抵达时,他还沉醉在花天酒地之中。 至于私矿那边,也经由皇帝派去的官差接手查看,刘百户留下的士兵打道回府,俞逖这边也就收到了消息。 这日他伤好得差不多,便将宴请刘百户提上了日程,二人正在喝酒聊天的时候,就看见管家进来往刘百户耳边说了几句,转瞬对方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将事情说了。 俞逖端着酒杯笑道:“既然如此,那也就和咱们无关了。只是百户手底下的弟兄受累了几日,不如由我做东,请大家吃几碗酒,也好多谢他们随同百户救我一命。” 刘百户自无不可,便是俞逖不说,他也得自己犒劳这群兄弟,如今有人替他出了心意,他心里满意的同时也不由得对人再高看两眼。 后续的事情不是俞逖能插手的,但有孟知府和俞家的折子上去,只要皇帝不昏庸无能,前期他多少也能沾到几分光,至于后面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他回去后将事情告知祝春时,她听了便道:“这有什么?打从你发现了那地方开始,幕后之人就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是躲不掉的。” 成功自然是要险中求的,他们又不是什么公侯王爵,在那里坐着就能有好事临门,便是公侯之家,想要平步青云也得费一番心思呢。 俞逖就看着她笑,“我只怕你会害怕。” “怕也怕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百姓总不能白死,你也不能白吃那番苦头。”祝春时不是没心肝的,当日她虽没看见乱葬坑,但只看那些壮丁苦力的模样也能想见其中折磨,像柳南那般在里面煎熬了四五年,连妻子也被杀害了的不知有多少,能一举将其铲除是无数人的期盼,她自然也不例外。 “你今日在家好好休息,我要出去一趟。”祝春时说着就转去内室更衣,外边泻露圆荷也忙碌起来,吩咐俞武驾车。 俞逖起身靠在屏风上,“出去做什么,我和你一起?” 祝春时在里面笑,“都是姑娘家,你跟着去算怎么回事?”她理着袖口出来,头也不抬的,“我要去寺庙求签,和崔章潘三家奶奶约好了,你可别跟着去,烦人。” 祝春时也不搭理俞逖看过来的眼神,兀自收拾好了,等巧莺端来药,看着人喝了才施施然出门,徒留俞逖站在门边做个望妻石。 广平寺位于德安府郊外的一座山中,乃是府城内远近闻名的一处庙宇,祝春时前些时候就听说求平安签最是灵验,只是那时候俞逖还好好的,她也没往这处想,谁知道后面接二连三的出事,她就有些坐不住了。好容易等俞逖身体恢复大半,她就忙下了帖子给三家人约着出门,好去求个心安。 一路上景致极好,虽说是盛夏,但山林中迎面吹来的风却带着凉意,很是舒畅,祝春时这一段时间的郁郁心情也有所缓解。 崔章潘三人从前来过广平寺多次,也多少明白祝春时的心思,故而率先将人领到了大雄宝殿拜佛,随即才往侧殿求签。 “圆荷,去添些香油钱。”甫一从宝殿出来,祝春时就低声吩咐。 解签时一切顺利,师傅口中也都说是中吉,日后定然是否极泰来的走向,虽说不可尽信,但祝春时听了却不免开心,少不得又添了几十两银子的香油,还请了庙中一张平安符。 求完了签时辰还早,祝春时记挂府中,原本就想顺势回去,却被章婉儿劝住:“广平寺除却平安签灵验,其他的却也不差,太太好容易来这趟,也该多走走看看才是。” 她笑得意味深长,崔芳菲和潘妍暄也不约而同的点头,一人挽了祝春时一只手,“便是不为其他,广平寺后山也是难得的美景,太太若是不去瞧瞧,岂不是白来了?” “还有什么签?”祝春时本在琢磨回去后该用什么荷包香囊来配这平安符,又被章婉儿这话引起好奇来,她除了未出阁时同柳青璐去过几次寺庙外,便很少踏足这种方外之地,若非俞逖这回出事,她也想不到来这边求签问个心安。 章婉儿噗嗤一笑,“太太去看了就知道了。” 她说的神神秘秘,自然引起祝春时兴趣,索性府中也没什么事,俞逖近来不去衙门当值也不爱出门,她便随大流的和她们往宝殿后面过去。 只是刚一拐弯,就看见三四个未挽髻的姑娘家说笑从身边走过,各自手里都提着竹篮,不多时又是几个人成群结伴离开,只是这回都是已成婚的妇人家。 祝春时心中约莫猜到几分,就见章婉儿在前面招了招手,指着另一处殿宇笑道:“就是那里了,要说灵验,崔姐姐和潘大奶奶倒是比我有体会些。” “浑说什么。”崔芳菲轻斥了她一句,又看向祝春时柔声道:“太太别管这丫头,素日都是不着调的。这里原是送子娘娘的宝殿,广平寺虽说平安签灵验,但妇人们来此也不仅是为了求平安,大多也会来这拜一拜。” 潘妍暄也笑道:“至于那些未出阁的姑娘家,则是为了那棵百年老树来的。”她指了指偏殿外的一颗梧桐树,枝桠上垂着数十根迎风飘摇的红丝绦,“原本也没什么,但不知什么时候就起了话,说是沾染了几分佛性,也能护佑姑娘们的姻缘,故而也时不时有人来扔红绦,说来倒也奇怪,还真成了一些。” 章婉儿接着道:“久而久之,险些都抢了月老庙的香客了。” “原来如此。”祝春时颔首道:“怪不得人来人往。” “尤其是去年,崔姐姐来这儿求了一支签回去,果真不久就有了好消息。”章婉儿笑眯眯的,“送子娘娘这里的香客就更多了。” 崔芳菲瞪了一眼,拧了把她的脸颊肉,“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呢,一张嘴越发没个规矩了,等明儿我见了任太太,必要和她说一说的。” 祝春时看着她们二人轻笑,虽然不信这些,但也没拂章婉儿一片好心,“既如此,我却是不能辜负婉儿心意的,好歹也得进去拜拜才行。” 崔芳菲见状也一把拉住章婉儿,礼尚往来,“你也别尽说我,也该进去求求送子娘娘,别白来这一遭。”说着就拉着章婉儿往前去,章婉儿嘴里连着叫了几声好姐姐也没挡住。 潘妍暄掩唇笑了起来,和祝春时一起跟在二人身后进了送子娘娘的殿宇。 等到从殿中出来,便又过了两刻钟,祝春时现下却也不急回去,问过了寺中小沙弥附近景色,索性又与她们三人在庙中闲逛了半个时辰,吃了几口斋菜后才各自回府。 第151章 胡家 祝春时回去后,就将笸箩里的鹤纹香囊找了出来,将那枚平安符放了进去,翌日就将俞逖腰间常佩戴的荷包换了下来。 李大之死的案子真相也被公布,只说是仇家寻仇,与宋嫂子并无任何干系,日后李大的家人也不得再去搅扰对方。 除此外祝春时还收到了远安县那边寄来的书信,洪青黛在信纸上说,柳南回了家中,柳老伯瞧见多年未见的儿子顿时老泪纵横,声声说着要来给俞逖磕头道谢,最终被他们拦住了;秀秀近来也越发厉害了,认识了更多的字不说,便是管理起书院来也分外有手段,虽说还有些不足,但长此下去,也定然是能独当一面的;至于周端年几个小丫头,也常在书院和药铺中走动学习,眼瞧着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零零散散说了一堆后才提起她自己,最近准备游历四方,好将医术长进一些,免得待在远安久了坐井观天。 祝春时为此高兴的同时也忙回了信,先勉励了一番,又让她们常来信,若是念念她们几个在远安县待闷了,也大可送信过来她派人去接来德安府游玩;再就是让洪青黛出游时记得路过德安,好歹见上一面才好,若是要开药铺医馆,也尽管同她说,余下就是些关心的零碎之语。 一日迈过一日,很快俞逖身上的伤就好得差不多,他也开始去府衙当值,因着接连受伤,之前的事务大多分摊给了郑同知和几位助手,祝春时知道后少不得又送了几份礼出去,又宴请了两回才作罢。 黄州府那边的事情不是俞逖能继续插手的,只是从孟知府那里他陆陆续续得了些消息,先是知府被罢免,后面的同知通判也没幸免,便是连驻守在府城的都指挥使司长官也一一落马,整个府衙险些成了空壳子;至于那处私矿,自然是有朝廷派人去接手开发。 夏日须臾而过,很快就转入秋冬,祝春时难得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外无俗事内无杂事,便是那间铺子也很快上了正轨,不需她日日盯着。这段闲日里,要说有什么趣事好事,那定然是春容的话本子写成了一卷,很快就在院子里传诵起来,辞藻虽然简单朴实,但胜在故事不落窠臼,结局也令人耳目一新。 祝春时读了两回,仍觉得比她散在书房的那几本好,索性让春容去书铺问了问,看是否有印刷出售的可能。 “说不得就好了起来,咱们春容日后也是个大家了。” 待到年前的时候,府里突然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祝春时原本在书房习字,一笔落下时滴了墨渍下去,轻啧了声。 “袁太太?” 她眉梢轻挑了下,刚到德安府时胡家的这位袁太太就十分热络,后面被祝春时点了两下,便有所收敛,之后就只在宴上偶尔得见了,倒是她家的大奶奶潘妍暄还时常与祝春时来往。 “请袁太太去花厅坐吧。”近来各家都相安无事,袁太太突然前来着实出乎意料,祝春时也没故意耽搁,换了身待客的衣裳就往花厅过去。 刚一进去,袁太太便听见了动静,眉开眼笑的起身迎上来,请了安问过两句好才各自入座喝茶。 “太太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正是有件事,想请您拿个主意做个主。”袁太太也不含糊,视线往祝春时身后一瞥,没瞧见想看的人,她略一思忖,又道:“此事说来也是民妇唐突,还请夫人容民妇单独同您说。” 祝春时目光落在袁氏脸上,见她神色真挚不似作伪,也有些疑惑,遂示意春容巧莺她们退下。 袁太太迟疑半晌,吞吞吐吐的,“这话实在不该由我来和夫人说,但实在是没主意,又怕唐突,就想先同夫人透个气,问问您的意思。” 祝春时端着茶沉吟了片刻,她约莫猜到了袁太太这话何意,但又有些不太相信,“太太这话是?” “便是夫人想的意思。”袁太太纠结犹疑不定,索性一狠心道:“夫人也知道,我家中还有个不成器的老三,至今弱冠又二,眼高于顶不说,从前都没个定性,但前些时候他偶然见了一回您身边的姑娘,就——” 下剩的话,袁太太觑着祝春时的脸色,一时也不大敢出口。 祝春时在脑海中搜寻了一番,并不认得胡家的三爷,抬了眸笑笑:“太太说笑了,我身边的几个姑娘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知胡三爷是在哪里遇见的,莫不是瞧错了人?” 袁太太面色也隐隐尴尬,但偏偏家中那个不依不饶,硬是让她舍了老脸走这一趟,“他倒是也不知道名姓,但要说认错了人也不会,原是那日在珍宝阁遇见的。” 祝春时一怔,她来了德安府这边,只亲去过一次珍宝阁,但那一次便与盛家二奶奶许宝宁起了争执,最后闹到俞逖出面,她也发了话,今后不再见许宝宁。 不曾想这位胡家三爷竟是在那时候见过,然而这也令她格外好奇起来,忍不住追问道:“胡三爷可说了是谁?那日后面闹得不成样子,许二奶奶的人也在场。” 袁太太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提醒之意,只好无奈的道明:“不敢瞒夫人,那混账亲口同我说的,是亲手打了许二奶奶几巴掌的姑娘,民妇一琢磨,只好腆着脸来来您这儿了。” 祝春时愕然,若要这么说,袁太太口中之人却是泻露。 “这……”她犹豫了下。 袁太太忙道:“自然不敢要夫人如何决断,我自知晓后也打骂了那混账好几日,苦口婆心说了许多话,但他魔障了一般全听不进去,但他也绝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想请夫人您说说情,问问那位姑娘的意思,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或是瞧不中,那也是他不争气罢了,怨不得什么;若是有一二分满意,那我们家也定然不会怠慢分毫,老大家的是如何,老三家就也是如何。” “太太的意思我明白了。”祝春时笑了笑,她本就在考虑泻露圆荷她们的婚事,但一直以来都没个定数,从前寇明旭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无奈正主没那个意思,便是寇老爹说了那些话,她也不好擅自决定,不想那之后就又耽误了这几年。 “只是话还得和太太说在前面,姑娘家的事我向来全凭她们自己做主,我不插手也不说话,这事能不能定全看她们自己。但若要是定了,她们陪我一场,我也不容人欺辱轻视,别眼下事事说的好听,过后就嫌弃她们的身份来。” 袁太太脸色一凛,正色道:“夫人您放心,我们家虽然不敢说什么家风清正严明,但也绝不是什么负心薄幸之辈;再者我们乃是商户,规矩也不多,全凭小辈们自己打算罢了,且人又是夫人您身边伺候的,真要论起身份地位来,倒是我们高攀了。” 祝春时轻笑,这话就是袁氏过于自谦了,当今商户地位早已不比前朝那般低贱,商户家中未经商的子孙亦能参加科考,地位早就拔高了一截,虽说难以求娶到高官家的千金贵女,但娶小官亦或者举人之女却也不难。 袁太太的话既已说完,便也不欲多留,又喝了一盏茶就起身告辞了。祝春时也不挽留,略想了一瞬就唤来泻露送人出去。 泻露当日曾在驿站和袁太太有过短暂相处,后面来了德安府也是经由她才让袁太太认出祝春时来,因此袁太太待她很是和善,且这会儿袁太太拿捏不准自家混账究竟瞧中的是谁,待人就更是软和三分。 “泻露姐姐,姑娘有事找你。”泻露刚一回到院子里,就听见莹莹的话,她点了点头,掀起厚棉布帘子进了屋里,又绕过屏风来到暖阁里,却见只有祝春时一个在罗汉床上砸果子吃。 “圆荷怎么躲起懒来了,竟要姑娘您亲自来做。”泻露蹙眉,上前拿过祝春时手里的小银锤替她砸了几个果子,又将碎壳抹在自己身前,挑出几粒果肉递去。 “是我要她们下去的,我想和泻露姐姐说说话。”祝春时挑了两粒,剩了两粒给她。 泻露失笑,一时又为祝春时这个称呼恍惚,她六七岁就在祝春时身边服侍,那时候对方也不过四五岁的年纪,私底下也会叫她姐姐,尤其是雷雨天气,连手也不愿松开,要陪着一起睡才好。 “姑娘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祝春时抿了抿唇,在心里措了好几遍的词,“没什么事,这话我说给你,但主意却还是要你自己拿,也不必为我或其他人考虑,只考虑你自己就好。” 泻露面上笑意渐渐收敛,心里也七上八下跳个不停,一双眼破天荒的头一次紧紧盯着祝春时,然而下一瞬她就意识到不对,很快又挪开,停在几上的几颗果子上。 “方才袁太太找我,是为他们家三爷来的。”祝春时也愁,要说让泻露出嫁她舍不得也不愿意,泻露圆荷二人可以说是她的左膀右臂,心腹中的心腹,旁人她不一定信,但她们二人她是必信的;但也正是如此,她就更不能为着一己私利将人永远留在身边,也不能剥夺对方选择的权利。 祝春时一边思虑一边将袁太太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就见泻露脸上出现惊愕的神色,“这,这……” 祝春时忙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这是袁太太的话,我也不知真假,只是想着不能瞒你,好歹让你心中有个数才行。我是想着,胡家好歹是德安府的大商户,家里人口也简单,除了袁太太生养的两子一女外,便只有两个姑娘,就算他家三爷不事生产,日后也能锦衣玉食吃穿不愁。若是那胡家三爷有些本事,经商有他自家的人手相助,入仕也有六哥这边指点,而且还有我在,他总不能欺辱了你。” “当然,我说这话不是要你同意的意思。”祝春时怕泻露想多,又道:“只是分析利弊,你要是不喜欢或是看不上,那咱们也就不必考虑其他的。” 泻露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祝春时如此说,忍不住摇头:“胡家是商户,我却是奴仆之身,哪有什么看不上,说出去只怕让人笑话姑娘过于纵容了我们。” 祝春时双手撑着床挪动几下身体,蹭到泻露身侧,肩膀靠着肩膀,手挽着手,笑盈盈的,“什么奴仆不奴仆的,我只管把你们当好姐姐,从前应了我那么多声,现下也要应才是。明儿我就让六哥跑一趟把你的奴籍销了,再把身契给了你,泻露姐姐就是自由身的良民了,要做什么都使得,也不必在我身边伺候。” 泻露急道:“姑娘的意思是要赶奴婢走?” 祝春时靠在她肩上,目光落在墙上一幅花鸟图上,“怎么会?成了自由身,你继续待在我身边也好,还是做其他的也好,都随你。” “那姑娘也不用让姑爷去给奴婢销籍,没了身契就不值得信任,也不好继续留在您身边。”泻露食指和拇指纠缠在一起,轻声道:“况且要是让她们知道了,只怕也不好。” 祝春时顺着这话应了,一时又觉得好笑,原是想要听一听泻露她自己的意思,不妨将话扯到了销籍的事上去。但看着泻露低眉顺眼全听吩咐的模样,她再多的话却也说不出什么了。 “到底是终身大事,要慎重考虑才是。”祝春时将手放在她交缠在腹部的双手之上,温声道:“你这段时间就好好想一下,要是不好斟酌,那咱们就想法子见一见胡家三爷,我也会让人去查一查他素日的品行。” 从听见袁太太的话开始,泻露脑中思路就混乱得很,她原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在祝春时身边一辈子的,日后年纪大了就挽头做姑姑,也能调教底下的小丫头,等姑娘姑爷有了孩子,她还能帮着照顾小主子。 她从前没想过婚嫁之事,便是祝春时从前提起过,她也没往自己身上放,只当是给春容绿浓她们听的,现在遇见这事,仿佛一点火星落进油锅里,砰的声在她耳边炸开,突然又震惊,险些思考不过来。 便是夜间休息时,她也神思恍惚得很,心脏和思绪都没个着落。 翌日祝春时就催着俞逖去解了泻露的奴籍,只是却没告诉她这件事,又找了前院的两个家丁,让他们去打听打听胡家三爷在德安府素日的风评如何,便是连崔芳菲那边也送话去隐晦的提了两句。 第152章 告密 泻露的事且由着她仔细思考,祝春时并不如何催促,临近年关,除了德安府各家的年礼来往,再就是照例送东西回京城,一时府内外都忙了起来,少有机会分心。 这日祝春时刚从郑家赴宴回来,上回任太太在城郊设宴为次子相看,如今却是定下了府城一名举人之女,其父虽未入仕,但家中却有人在京城做官,这姑娘又生得温婉机敏,颇有一番才情,和郑家二爷极为相配,因此两家竟是没如何费心思便商定了。 她刚踏进内院就见琼枝上前,道是盛五姑娘过了她娘孙大嫂的手递了消息来,想约祝春时三日后见上一面。 眼下快到祭灶扫尘的时候,等闲是不出门的,但盛嘉润的消息来得突然,祝春时想了想后点点头,示意巧莺去给了回信。 可巧的是俞山他们那边也送了一摞纸进来,祝春时扫了眼,又看向泻露,便让圆荷等人退下,将那叠纸递了过去。 “你瞧瞧吧。”她喝了口茶润喉,“今日崔大奶奶同我说起,胡家三爷虽没有大爷那般精于生意,但为人行事素来都还好,没传出什么闲话来,她之前听潘大奶奶说三爷还在读书,虽然没挣来功名,但却是个温文尔雅的人。” 泻露捏着那几张纸还没细看,就听见祝春时的话,脸颊顿时红了起来,“姑娘您说这些做什么?我这几日仔细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祝春时拔下头上的钗环扔在梳妆桌上,闻言疑惑地嗯了声,笑道:“你瞧不中他?也好,那等翻过了年,我就和袁太太招呼一声,让他歇了心思。” 泻露胡乱将纸塞进袖里,上前替她把发髻松了松,又另取了支金簪简单挽在脑后,轻声道:“姑娘别打趣我,什么瞧得中瞧不中,我是跟着姑娘出来的,就该跟着姑娘回去,不然只有圆荷一个,哪里能照顾过来,我也不放心。” “好姐姐,且不说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呢,难不成不回去你就不出嫁了?或是十年之后再回去,我就要耽误你十年?”祝春时抬手拍了拍泻露停在肩头的手掌,看着铜镜里照出来的人影,温声道:“这是你的事,不要从我身上考虑,只管问问自己喜不喜欢才是真的。” 泻露抿唇不语,祝春时无奈地叹了叹气,“这里只得我们俩,我也同你说句实话,单论门第,胡家我确实满意,家财万贯,你过去就是名正言顺的三奶奶,若是个糟烂的门庭,我都不会将这话拿到你面前来说;再论品行,这段时日查出来的都在那几张纸上,你尽可以仔细瞧瞧;至于才华,不好一言以概之,我也不曾见过不能妄断,但至少是个识文断字能和你有话说的。” “最重要的一点,”祝春时看着泻露的眼睛慢慢道:“胡家从商,虽说不兴前朝那些话了,但数百年留下来习俗却是如此,有我在,他们不敢对你有分毫不好;便是他家三爷日后想走仕途,他们胡家也没别的门路,得捧着你才行。” 商人再如何豪富,也不好轻易和官员碰上,不说从前,就说远安县曾经的那些人,周端年家万家杨家难道不豪富吗?但面对昏庸如蔡泰和庄主簿,他们也多是捧着顺着;后面俞逖去了,他们摸不准脉也依旧得伏低做小。官商之隔就犹如天堑,即使现下商户的待遇较从前好了许多,但只要没踏上仕途,这天堑就依然存在。 再看眼前的胡家,以他们在德安府的家财,难道找不到更合心意的儿媳妇?可别拿胡三的那几句话来糊弄小孩子。胡老爷和袁太太肯同意,一是因着胡三的话,二则是因为泻露本身。 她长自官员府中,后又随祝春时来往伯府和地方,真要说起来所见所闻远比府城的姑娘们更广,而且只要俞逖没倒,祝春时还在,她们的关系就远比他人更加亲近,为着泻露着想,他们夫妻也会对胡家多几分情面。 “当然啦,这都是后话。”祝春时朝着她笑了笑,“得你欢喜才能说这些,你要是不喜欢那再好也是没用的。” 泻露也弯了弯嘴角,转身去柜子里取了身家常的衣裳服侍祝春时换下,“姑娘的心意我都明白。” 一时屋中无事,祝春时就让她下去房中细看那几张纸,只是临走后又拉着人给了定心丸,“全凭着你的心意来,别因为旁的就委屈自己,这个不好,就找下一个。” 泻露失笑,眼角也在不经意间红了,“奴婢知道了,姑娘先休息吧,等会儿让莹莹和琼枝进来服侍。” 莹莹和琼枝翻过了年也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了,早就该放进屋子里伺候以便学好规矩,只是祝春时向来宽和,且春容绿浓她们一个也没打发出去,因此并不如何约束她们。现下泻露这般说,她也就应了,等人进来就站在屏风边,看着眼色端茶递水。 很快就来到盛嘉润约见的日子,这几日天上落了零星几点雪花,顶在树梢上做个点缀,晨起时看着院里的莹白,俞逖还感慨了两句是个好兆头。 到了酒楼,盛嘉润早早的就等候在雅间里,屋里炉火生的旺,祝春时索性解了外面的大氅递给泻露,又让她们去隔壁间吃茶烤火,这才看向面色有些忐忑的盛嘉润。 “五姑娘急着叫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盛嘉润替她斟了杯茶,笑道:“承蒙夫人好心,才让我有了口喘息的机会,能够和我家的几个兄弟争一争。” 祝春时看了她一瞬,盛家的事她并未插手,只是盛嘉泽因着许宝宁的缘故失了些颜面,俞逖又明显不待见他,才导致他在家中禁足,后面做生意走动时又碰了两回壁,少年心性一起,言语间说话也不大妥当。从前看着盛家的面子上,好些商家能忍就忍了,但如今看着胡家来势汹汹要抢了商会会长的位置,府衙也有人不喜他,故而许多商户也就懒得再应付给脸,以至于盛嘉泽手里损了好几桩生意。 至于后面他们家兄弟相争,却是各自的主意,更与她没什么关系了。她唯一做的,就是在盛嘉润说服周太太后接手几家铺子生意时,出了些力行了个方便。 “是五姑娘自己的本事了得,真要说起来,和我却没多大干系。”祝春时吃了口茶,漫不经心的,“说来也巧,那日我刚从任太太府上回去,就接到了五姑娘的消息。” 盛嘉润苦笑了下,“夫人就别打趣我了。” 任太太一开始的心思,但凡是个眼明心亮的就能猜到,至于后来的变化,有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祝春时,总的来说却要归咎于没缘分。 “也是,那你今日是为着什么?”祝春时见她不因为此事伤怀,便笑着揭过了话题,“若是因为铺子的事宜,大可过了年再说。” 盛嘉润双手握住茶盏,神情有一丝疑虑和忐忑,“我说了出来,夫人别疑心我多想就好。这段日子我二嫂顾及脸面不大爱出门,便是和家中的姐妹遇上,也多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我二哥爱极不舍得责骂管教,我母亲也因为二哥的缘故听之任之。” 祝春时听到此处并不觉得奇怪,许宝宁的脾性如何她是见过的,后面许家大奶奶阮华蕤登门说的一席话也是绵里藏针,面上好看罢了。 “因此家中这段时日颇有些不宁静。”盛嘉润说到这里也无奈摇头,随即她又肃了脸,“但前几日却有些变化。有一日我二哥出了趟门,不瞒夫人,自打我接了这几个铺子起,就格外关注几个兄弟的行踪,因此那天他刚出门我就派了人跟上,但跟丢了。他回来后我特地赶了过去,就见他脸上带笑,嘴里还说着容你们再得意几天之类的话。” 盛嘉润眉梢微皱,“我听了心里觉得不安,怕他因为这段时日的挫折恶了家里人,若是搅得鸡犬不宁就不好了。幸好兄嫂院中有个小丫鬟从前受了我一些好意,如今也能带几句话给我,说我二哥二嫂这两日来都很是开怀,不见之前的阴沉怒气,我二嫂嘴里还念了几回夫人和大人的名讳,说什么风水轮流转,自有他们的好时候。” 祝春时听到这里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盛嘉润抬眸看了眼,又道:“我不知兄嫂究竟想做什么,但听着这话却觉得有几分不对劲,怕他们铤而走险反而害了盛家和父母,但那日的事我查不出来,也不知道二哥究竟去了哪里,也不好贸然去兄嫂面前问清楚,因此心里惴惴不安,故而不顾年下的喜庆,特地求见夫人。” “多谢五姑娘的好意,不论令兄令嫂想要做些什么,总归都与五姑娘没有干系。盛家如何我虽不能知道,但五姑娘所求,想来定能如愿。”听到后面祝春时情绪已经缓和下来,因此不动声色的承诺了一句。 她自然清楚盛嘉润透消息的深意,若是盛嘉泽许宝宁二人真想要做些什么,祝春时这边有了防备就不会轻易成功,但盛嘉泽却会彻底惹怒他们,日后定然会从盛家继承人名单中除名,投桃报李之下,他们也会给予盛嘉润更多的便利和好处;若是他们防备之下都没挡得住盛嘉泽的阴谋,那也和盛嘉润无关,她全了自己的良心,日后安分守己做个闺阁千金就是。 总归她一句话,要么带来更多好处,要么回到之前的位置,对她而言都没有损失。 盛嘉润闻言,脸上轻轻漾开笑意,“承夫人吉言。” 隔壁包厢的泻露圆荷几人围坐在成一圈烤火,圆荷略带好奇的看了几眼泻露,刚准备说话就听见敲门声响起,她眉毛一低,起身去开了门,原以为是酒楼小二,却发现是个不认识的男子。 “你是谁?” 那男子身穿披风,眉目端正,能依稀看出两分书卷气,看见来人是她也有些惊讶,拱了拱手,“在下姓胡,方才下楼时看见……”他说着就卡了壳,吞吞吐吐的道不出具体名姓来。 圆荷生疑,看着这人大冬天急出一脑门的热汗来,张嘴就要喊人把他赶走。倒是里面坐着的泻露听了一耳,心中诧异却还是起身到门口将圆荷拦住,匆匆低声道:“你先进去。” 胡霖看见泻露时眼前一亮。 圆荷在二人间来回看了几遍,最终在泻露羞恼的眼神里笑眯眯转身回了屋中,留他二人在门口说话。 泻露思忖不便,又挂念隔壁的祝春时,因此只跨出雅间将门关上,朝着胡霖福了福身,“敢问是胡家三爷吗?” 胡霖退后了几步,二人之间隔出半丈宽的距离,饶是如此耳朵也生起热来,轻声道:“姑娘好,你叫我胡三便是,不必如此客气。” 泻露将这称呼在嘴里绕了两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略过称呼道:“是有什么事吗?” 胡霖摇摇头,又见泻露自始至终都半低着头,怕是看不见他的动作,又摆了摆手道:“无事,只是今日和几个好友在酒楼相聚,刚巧下楼时看见了姑娘,所以才冒昧前来。” 他说着又觉自己实在唐突,但近来入冬祝春时不爱出门,泻露也只在府中待着不出,他许久不曾遇见,母亲那边也一直没消息递来,他心里着急又无可奈何,今日恰巧撞见,情急之下就失了分寸。 泻露摇头,“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退下了。” 胡霖欲言又止,分明有许多话想说许多话想问,但视线落在泻露身上,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憋了半晌后才愣愣道:“恕在下冒昧,不知姑娘的芳名是——” 泻露沉默了下,尚未出口就见人又急急忙忙道:“抱歉,是我失礼,姑娘不必告诉我。” 泻露心中有些无奈,但她未曾考虑清楚,也不愿眼下就和胡家有太多纠葛,因此默认了胡三的这句话。 胡霖见她不曾开口,深以为自己失礼莽撞,忍不住又急出一脑门的汗,在心底暗骂了自己数声,一时既不舍得就此离开,下次相见还不知何时;又不愿对方因自己为难,在这里相对无言。 “姑娘应该还有要事在身,那我,”胡霖期期艾艾道:“我就,就先告辞了。” 泻露从心底舒了口气,微微抬眼行礼道:“慢走。” 胡霖又站着看了两三眼,这才转过身去,面带失落地下楼出门,只是仍旧期盼着多看两眼,因此上了马车后就吩咐车夫驶到旁边停下,掀着帘子等候。 圆荷心中着实好奇,见泻露回来后还仔细审视了一番她的脸色,随即上前撞了撞泻露肩膀,调笑道:“方才那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你都没见过,我怎么会见过。”泻露扫一眼跃跃欲试上前盘问的春容巧莺几人,故作镇定的回话。 圆荷啧了声:“但我瞧着他分明认得你呀,我去开门的时候面带失落,等你去了眼睛都亮了。” 泻露没说话,圆荷却笑嘻嘻打趣道:“我看他穿戴都不是寻常东西,家中应该很有些家底才对,你真不认得,那我可就让绿浓去试试他了。” 泻露知道她作怪,面色无波,“我看还是你自己去吧,别拉绿浓进来。” 见圆荷紧追不舍泻露都不曾生气,春容巧莺几人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忙都围了上去叽叽喳喳询问,一人几句话吵得泻露耳根子都疼了起来,直到祝春时从隔壁雅间出来都还没消停,自然她们几人也没能从泻露嘴里问出什么来,倒是圆荷眼珠子一转,心中有了其他主意。 第153章 风雨欲来 回去后圆荷将人都打发了出去,神秘兮兮的拉着祝春时说起在酒楼的事,祝春时听了还有些诧异,她和盛嘉润在雅间里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等她出来,胡三也早就离开了,若非圆荷这时候提起,她还不清楚其中竟然发生了这件事。 但她顾忌泻露的意思,轻拧了拧圆荷的脸颊,“你泻露姐姐不说的,还想着法来问,当心她恼了你。” 圆荷笑嘻嘻的,见祝春时未曾说什么其他的话,就知道她心中大抵知道些情况,索性也放了心,“姑娘放心,等歇了我就去找泻露请罪。” 祝春时轻笑了声,也懒得管她们两个之间的官司,顺嘴让她下去休息,换了双燕绿浓进屋里来服侍。略等了半晌,就见俞逖从外面回来,她上前接了斗篷递给绿浓,又拉着人在炉边烤了烤手。 “今早给你的手炉呢,怎么不见拿着,冷冰冰的,也不怕染了寒气。” “和他们商量事情,放在一边就忘记了,后面再拿的时候也没了热气,索性就放在衙门了。”俞逖抓着祝春时的指尖揉捏。 “连江平明没给你换炭火?”祝春时蹭的一下皱了眉,“明日我让双燕过去衙门。” 俞逖笑了笑,“哪能啊,平明被我支出去办事了,连江近来心神不定的,我都怕换炭火的时候烧着他自己,左右衙门里有炭盆也不冷,只是回来路上这点工夫,忍忍也就过去了。” “连江为着什么事?”祝春时好奇的问道。 俞逖就笑起来,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意思,“还不是之前找你的事,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做不好决断呢,外人也不好劝,只看他自己究竟悟出个什么来吧。” 祝春时好笑地用手肘戳了戳他,“哪有你这样当主子的,不帮忙就算了,还看热闹,到时候他要是真错过一段良缘,你心里也过意的去?” “那小子见天盯着呢,事关终身,他自己主意定不下,外人说再多都没用,我还怕他耽误了好人家的姑娘,还是多琢磨两天,等定了心我再出面做主比较好。” 祝春时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趁着周围没人,低声将泻露的事也说了,见俞逖神色颇为意外,又道:“你见过这个胡家三爷没?” 俞逖想了想,迟疑的道:“应该算是见过。”见祝春时不解的看过来,他又忙道:“你也知道,胡家目前还是胡老爷管事,胡家大爷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因此也经常跟着往来,所以他们二人我见过几次,也还比较熟悉,但胡三见得少,只在府学见过,说了两句话,别的就没了。” “他还在府学读书?依六哥你的想法,觉得他才学如何?” “唔。”俞逖默了下,“一般,若是好运能走到举人的位置,别的很难。” 祝春时听了也不觉得失望,哪有把好事都占全的道理,“这么说来,倒是不错。” 俞逖看着她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转瞬反应过来,“你是想着给泻露撑腰?依我看,那胡三倒不像什么花天酒地三心二意的人,再按照你说的,这是他亲自去自己父母面前说的,又不是咱们开的口,可见还是上了心的。” “时光易逝,人心易变。他眼下再如何,谁又能知道几年后,几十年后呢?情浓的时候自然不在乎身份,情淡的时候即便是再多的好处也能被拿出来一一数落。”事关泻露,祝春时觉得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凡事都思量了好几回才肯下主意。 俞逖一听,原还想说些话来逗她,但见她神色认真,便也正了脸色:“总归还有你我在,起先几年能给泻露撑腰,等到后面,以她的本事便是没有你我,也能站稳脚跟了。她好歹也是在你身边一步步走过来的,福享过苦吃过,有见识有本事,你是关心则乱了。” 祝春时自然明白,只好笑笑略过这话不说,转而说起今日盛嘉润邀她见面的缘由来,末了又道:“盛五姑娘这话我信了六七成,咱们和盛二的关系摆在这里,他要是有了机会未必不会下手,但我却不清楚他能想出什么主意,明儿你派两个人出去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摸清楚。” 俞逖眉梢皱了起来,“我知道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祝春时摸着手暖和了,才转身进了暖阁,慢悠悠道:“盛家那边既然难以交好,又除不掉,总得换个会说话的人来。” 俞逖跟在她身后悠悠笑道:“也不必麻烦咱们,胡家还在磨刀霍霍呢,只等过了年到了春日换选的时候就出招了。” 祝春时也想到这茬,内忧外患之下,盛嘉泽许宝宁二人究竟能有什么倚仗,以至于欢喜得失了稳重在院子里就闹嚷起来。 “此事你不必忧心,我会派人紧盯着他们。”俞逖抬手抚平她眉目中的纹路,轻声道:“他们若是想要对我出手,商场上行不通,能做的就只有在我刚来时接手的事务中闹出事来,我好歹做了几年的官,行事也算稳重,不会让他们捉到什么把柄毛病,放心吧。” 再如何担心在此时也只有放心这一条路可选,祝春时心中叹气,但面对俞逖时仍是面带笑意,二人坐在暖阁里又说了半晌话,用完了膳后闲来无事又手谈了两局,才熄了烛火休息。 几日后就是除夕,衙门早就不当值,俞逖每日里没事便同祝春时一道帮忙,仍是按照旧年的惯例来,他们两个只剪纸扎花打络子,无趣时祝春时也拿来新做的蔻丹脂粉往俞逖身上涂,十指红红,身上飘香,惹得进出正房的几个丫鬟都在憋笑。 祝春时也笑得东倒西歪,倒进俞逖怀里被人抓了个正着,她的手指自然也没能逃得掉,还使唤着俞逖给她涂香粉。 年下里落了几场雪,除夕那夜也没停,寒风朔朔灌进窗户里,夹杂着几点飞舞的雪珠滴在窗台,白瓷瓶里的几株红梅也没幸免,红白映衬着。翌日一早,院子里亮澄澄的,照在贴满了各色剪纸的窗户上,又透进大红帐子里。 过年时各处都和乐,府里内外和铺子上都按着规矩给了赏钱,也没什么宴会交际,平素的烦心事也不提,故而他们得了好几日的悠闲,不是坐在一处说话砸果子吃,就是看书习字,也算是琴瑟和宁。 待转过了上元,府衙开始当值,俞逖也每日里早出晚归,祝春时这边只在开头忙碌了几日,铺子上的事情全有孙大嫂夫妻料理,前后的工匠调香师也都由他们主动,祝春时只负责出银子给配方,故而很快就轻松了下来,留在院子里看春容新写出的话本子。 上回的那卷话本春容拿去书铺里询问,掌柜的原本还欺她一个小姑娘不愿意收,看了之后又想压价,总之是百般推诿,最后还是她拉着泻露她们几个上门据理力争,才按着平时的价卖给了书铺,反响虽然平平,但好歹也是迈出去的第一步,因此春容很是高兴,过完了年不当值做活的时候就喜欢琢磨起新的内容来。 这日她出门去赴孟令瑶儿子的周岁宴,席上遇见盛家那位周太太,祝春时神色淡淡就要转身,周太太却迎上前来福身行礼。 “许久不曾见过太太了,过些时候家中有喜事,还请太太能够赏脸才是。” 吕推官家的韩太太见状忙上前来解围:“你家有什么大喜事,我竟然不曾听说,这会子也同我说说才好,也让沾沾喜气。” 周太太瞥了眼祝春时,见她也纡尊降贵的点了点头,却连目光也不愿意停在自己身上,顿时心里就来了气,但又想到自家老爷的话,硬生生忍了下来,“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近来可算是改好了些,长了点本事,刚好宁娘也有了好消息,还没来得及发帖子,所以太太才不知晓。” 吕推官因着之前李大的案子所以和俞逖很是熟稔,故而韩太太也对祝春时颇为照顾,听见这话心里一嗤,谁不知道祝春时同她儿子儿媳不睦,偏又这理由来请,谁看不出是鸿门宴? “的确是喜事,恭喜周太太了,”韩太太笑着附和了一句,只是免不了心中看不起盛嘉泽,去岁惹出了大麻烦,不见做些正经事弥补,原是在房中厮混,谁家的儿郎是这副模样,说出去简直令人笑话。 “之前我那儿子儿媳做事不谨,惹了太太不喜,劳烦太太多次提点。”周太太在袖中紧攥着手,笑盈盈道:“近来他们很是知错,还想请太太赴宴当面认错,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请太太给他们两个小年轻一个机会。” 正巧路知事家的太太路过听见这话,忍不住嗤笑:“周太太,你可别瞧着咱们祝太太身份高就忘了,真要论起年纪来,她估摸着也和许二奶奶同岁,他们两个是小年轻小孩子,那咱们祝太太不也差不离?” 周太太一口气险些被这句话气个倒仰,恨不得立时转身就走,偏偏走不得又发不出气,她看着周围的人憋气憋得无话可说,脸都要涨红了。 祝春时也笑了笑,“周太太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那事早就过了,也不必这时候再提起,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我小肚鸡肠不饶人呢。至于赴宴的事,倒不急在一时,等周太太发了帖子再说不迟。” 韩太太也挤兑了一句:“正是,都翻了年,再说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有什么必要?没得让人笑话,都要做爹娘的年岁了,还整日里惦记这些。”早不说道歉晚不说道歉,事情过去快一年了他们才知道错,也亏得周太太还能说出口,要换了她,真是脸面都被不争气的东西丢没了。 周太太被她挤兑得尴尬起来,讪讪笑着还想要说些什么,但祝春时却不耐烦继续听下去了,随意找了个敷衍的借口离开,同孟令瑶道了两声喜后就回了府。 只是回去归回去,周太太宴席上说的那些话不免让她想起年前盛嘉润的话来,她自那以后就很不待见盛家人,只维持着面子情,又有当初孔大太太的一席话,那之后周太太也自觉不到她跟前来说话,何况像今日这般主动提及盛许二人。 她越想越觉得蹊跷,索性吩咐了家丁去探查消息,不过一两个时辰,前边就送了话进来。 “大约五六月份就是商会会长换任的时候,过了年胡家那边越发厉害了,连着抢了盛家好几桩生意。府城其他商户大多看得明白,纷纷作壁上观不掺和进来,盛二爷是个情种,去年又遭受了一番打击,对于生意上越发懈怠起来,倒是盛家其他两位爷跟着盛老爷忙进忙出的,但他们手段本事有限,故而盛家最近焦头烂额的。”泻露将家丁的话转述出来,“至于喜事,从盛家传出来的消息看,的确是有喜了。” “那看来盛家还不算太忙。”真要忙起来,周太太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去她面前张嘴说些有的没的。但祝春时转念又想,也许是盛嘉泽年前的那番话起了作用,他们真有了主意起死回生,所以眼下才不在乎这些烂摊子。 一念至此,她有些坐不住了,“让人去查查,最近盛家有没有什么陌生人进出,或者盛嘉泽去了什么地方,越详细越好。” 泻露瞥见她的神色不敢疏忽,亲自出门去传话。 等到了晚间俞逖下值回来,脸色也隐约有些难看,只是刚一踏进房内就脸色转晴,他走到罗汉床边和祝春时并排坐了,先将怀里新买的一串珠链递过去,戴在祝春时腕上细细看了两回,“倒还不错。”随即才接过绿浓递来的热茶喝了两口,轻声道:“你今日宴上没事吧?” “你听见周太太的话了?”祝春时见那珠链虽不是什么珍品,但难得的是珍珠大小一致,颗颗圆润有光泽,又用金银丝编织成了花托将珍珠包含其中,极精致小巧,“怎么想起给我买这个了?” “听韩太太说的,她下午去府衙找吕推官,刚巧我路过被她叫住。”俞逖握着她手腕摩挲了两下,“街上碰巧看见了,你最近不是金玉镯子都戴腻了?这个有些新意。” “你是什么想的?”祝春时反手捉住他手指也捏了两下,“盛家最近风雨飘摇,眼看自身都难保,却还想着找我麻烦,谁知道背后有没有什么倚仗。” “今日我听孟知府说,近来怕是有些不太平。”俞逖仿佛在这上面得了趣,也不甘示弱的捏了回去,闲话家常般的道:“黄州府的事,牵连甚广,人没了好些,石矿周围还有个村子的眼线,等一切处理完了都快要过年了,因此陛下隐忍不发,如今既已过了年,只怕是有一番大动作的。” 祝春时蹙着眉头,隐隐想到了什么。 “混乱之下,党争就易起,说不得有人浑水摸鱼借机挑事。”俞逖说着虽然担心,但他自认做官以来并未有什么地方违反朝廷律令或是处理不妥,因此心态还算安稳,“黄州府的事,我是源头,即便是陛下忘了我,总有人不会忘,接下来怕是有段日子不好过。” 他似在说笑,脸上的笑意也在烛光中不甚分明,“说不得盛家就是和那人扯上了关系,才到现在这般有恃无恐。” 俞逖说完这话没过太久,朝廷就下了旨意要严查各州府官员。旨意刚到,德安府上下骤然忙碌起来。 第154章 京城故人 日子到了二月初的时候,祝春时他们终于接到了寇明旭的信,去岁他和宋举人双双中了进士,但无奈朝中无人,势单力薄,虽然有俞逖送信过去让俞家的人照看了几分,但等到入仕的时候,便是俞家那边也没精力顾不上他们,因此他和宋举人在京城便又多等了一段时间,幸好他们身后都有远安富商撑着,否则早就捉襟见肘灰溜溜离开京城了。 如今寄了信来,说等了将近一年终于有了职缺,也是外放去做一方县令,宋举人和他差不多,各自都要赶着去上任,因此才趁着还没走时送了信和节礼过来,顺便也将京城这段日子以来的情形在信中描述了一遍,俞逖看过信后神色难辨,只轻叹了口气。 “说不得是我连累了他们。” 寇明旭上任的地方偏僻,比远安县还要遥远,且他在京城被耽搁了一年之久,又送银子又说好话,才堪堪谋来这个位置。 “和你有什么干系?”祝春时笑道:“自古以来,寒门学子谋官都是如此,你见过哪个顺顺利利的?能直接留在京城任职,就算烧了高香,外放出去,也不代表就是差的。如今的京城,倒还不如出去,等过个几年安稳了,再想其他的。” 俞逖顺着她的话一思量,也知道自己钻了牛角尖,石矿的事情一被发现,朝廷明面上看着平静,私底下却是暗流涌动,从俞家派人给他送的信上就能看出来。过了年陛下又要严查,还不知道后面会查出来什么,留在京城这个旋涡,只会成为权贵的棋子,哪一日丢了性命都不知道缘由,还不如趁着没大闹起来赶紧离开,等尘埃落定之后再说。 “也是。”俞逖摇摇头,故作正经的后退一步,朝着祝春时作揖,“还要多谢夫人提点。” 祝春时瞥他,抬手就拿着罗汉床上的帕子朝他脸上扔过去,“呸,故意作弄我呢?” “真不是。”俞逖笑着把人抱进怀里,“我这是多谢我们春时。” 祝春时见他眉头舒展,不见前几日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府衙的事解决了?我看你这段日子早出晚归,有时候连口热茶都喝不上,什么大事这么要紧?” “朝廷派了钦差前往各地,旨在查探是否还有石矿或其他藏污纳垢的事,况且刚过完年,也正好看看各处有没有灾情,百姓是否过得安生。”俞逖细心解释道:“孟知府看重这事,我们底下的也不能疏忽,而且——”他顿了顿,“也不知来我们这儿的是谁。” “孟知府那儿没得到消息?” “没有,上下都保密得很,也不知是明查还是暗访,要是来两个眼生的官员,只怕站在眼前了都不认得。”俞逖也担心石矿背后的人在这里等着他,更别说还有个盛家虎视眈眈,近来能让他们下手的也唯有这件事。 祝春时沉吟片刻,“倒不必担心,你才来德安不过一年,受伤躺在床上都有好几月的工夫,余下的事也是在孟知府郑同知眼皮子底下处理的,还有助手协助,便是要找什么错处也不能胡来。至于远安县,前后这几年的变化,但凡不是个瞎子也都能看见。” “便是咱们家里和我这里,做事也向来小心,没受过什么大礼也没要求过什么,也没仗着你的势胡作非为。”祝春时说着笑了起来,“唯有三节两寿冰炭敬那些咱们收了,但这要是也能算个错处,满朝文武哪里还有清白的。” 俞逖也失笑,但朝堂之上的事哪能这么容易说清,只是他也不欲在此时多说,没什么用还容易引起祝春时焦虑,遂随声附和了两句,便另说了其他事扯开话题。 祝春时也不大在意这些,只是自那以后对府邸下人的管束便越加严格起来,他们家人丁简单,贴身服侍和看家护院的都是从京城里带出来的,只有到了德安府之后新采买招进来的丫鬟婆子,平日里都在院子里扫洒或看着院门,少有能近身伺候的,目前来看也都还算机灵,没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至于孙大嫂看着的铺子,她亲自去看了一回,铺子里自然是孙大嫂和齐大夫妻俩做掌柜做主,余下就只有两个小二跑腿,嘴甜会说话,看起来也不像是偷奸耍滑的,她便只叮嘱了几句。 京城那边长久没有消息继续传来,孟知府心怀忐忑一段时间后也渐渐变得淡定,只当那些钦差暗访后没发现问题就转身离开了,俞逖的日子又重新变得清闲起来。而这段清闲时日中,他们府中也多了两桩喜事,原是外边俞山等人,和招进来的丫鬟互相看中了,纠结迟疑了几日后才来祝春时面前陈情。 祝春时倒不意外这些事,这些人都到了成家的年纪,她也早放了话出去,他们跟着她和俞逖外放四处奔波辛苦,只要有喜欢的互相愿意的,亲事都由他们夫妻来负责。 俞逖知道后回忆了下从前伯府的规矩,“给新人置办一套金头面两套新衣,再赏些银两也就是了,太太以前多是赏二十两或四十两的例。” “他们跟着颠沛流离,很是辛苦,按理早就该配婚成亲的,偏生延了这么多年,我想着不如再厚两分,一套金头面,两个金项圈,两匹缎子两匹绸布,再添个六十两,如何?” 缎子绸布项圈都是库房里现成的,来往送礼多是这些,不是各家送来送去就是堆在那里生灰,除却几匹好的,祝春时和俞逖身上穿戴的都不是那些旧绸缎,而是额外采买新的。 俞逖顺着话思考了片刻就同意了,这些东西算下来一百多两银子,便是放在伯府里也算出挑的,但也不出格,他们虽是家奴,但跟着到处跑做主家的总要大方些,否则如何收揽人心? 俞山他们成亲了也还是在宅子里住着,只是不同旁人合住,而是另分了个新屋子出来,因此还是拾掇布置一番。泻露圆荷等人知道有喜事,也笑着去前边帮了几把手,从前多是旁人家的喜庆,这还是他们自个儿府中的头一回,因此个个都觉得新鲜。 等晚上回了房,圆荷还上前碰了碰泻露,“我还当你才是这头一个喜,没成想被俞山他们抢先了。” 泻露拿着针线,被她一碰手上就错了针,“胡说什么,我看你最近说话是越来越没章法了。” 圆荷围着她转悠了两圈,笑嘻嘻的,“诶,你同我说句实话,那胡家三爷你就真不喜欢?说来也是我们幸运,遇上了姑娘如今还有选择的余地,要换了别家,早就在管事下人里随便扒拉一个了,自个儿是奴婢,生了孩子还是伺候人的奴婢。” 泻露抿抿唇,低头继续在帕子上落针,轻声道:“胡家家财万贯,胡三爷什么人没见过?” 圆荷从她嘴里听出几分怀疑来,她双手扶住泻露肩头,也道:“那怕什么?他见过的多,你见过的就少了?从前咱们在京城跟着姑娘见过的公子郎君多了去了,哪个没有顶顶好的家世身份,你何必为这个发愁。要真瞧得上,就先嫁过去,自个儿心里舒服了,管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左右你也不是个没脑子的,慢慢拿捏就是了,他们家要真敢做出什么不轨之事,也还有姑娘在呢。” 泻露叫她说的笑了起来,手里的针线也拿不稳,“哪有这么简单?姑娘日后也是要回京城去的,那时隔着千里之远,伯府里又有太太姨娘和妯娌们,只怕都不轻松,我哪里能拿自己的小事去烦她。” “这么说,你也觉得胡家不错?”圆荷从她这话里听出来点什么,故意凑到她面前去问,见泻露撇开头也还在笑,“这有什么?咱们的事在姑娘那里才不是小事,我看你就是想得太多才在这里杞人忧天。” 泻露瞪了她一眼,却也没再这上面继续说话了,“快过来给我瞧瞧,这上面的仙鹤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你最近和萍娘偷师了?还是她那小徒弟教你的,我说怎么瞧着最近总看见你们在一处。” 圆荷顿时絮絮叨叨起来,泻露见她不往胡家和亲事上面说道,也就随她去了。 日子迎风过,府里两桩喜事也渐渐结束了,唯有廊下还悬挂着的红灯笼还在宣告着喜庆的余韵。 府城上下风平浪静,未有半点波澜,周太太上回给祝春时下了帖子赴宴,但祝春时权当没看见,自然没去,但盛家似乎后面也没了动静。 就在众人都以为日子就要这么下去的时候,俞逖这日却在府衙见到了一位远道而来的故人。 俞逖看着眼前爽朗清举面带笑意的男人,久别再遇的喜悦还没升起,心弦就已经绷起,那股许久不曾落地的大石也在这一刻轰然砸下,随即他又将目光挪向对方身侧的男人,微微颔首示意。 孟知府左右看看,忽然想起什么,“你们都是十八年的进士,应该互相认识,不必我来多此一举介绍了。” 裴渊笑意清浅,自打他走进府衙后便不曾变过,一身简朴的青衫在他身上也显得落拓风流,“大人说的是,自从当初一别,在下也多年不见知远了。” 俞逖也拱了拱手附和了声,已然猜到了对方出现在此的原因。 孟知府左右瞧瞧,见裴渊身侧还有个年轻男人,他刚才已经从对方拿来的官印和秘旨中知道了身份,不由得感叹:“裴大人和知远相熟,梁大人也是年少英才,倒是比我这个老头子更有话说,不如就由知远来接待两位大人,如何?” 俞逖自然只能应下。 裴渊和俞逖为同榜,他为一甲状元,俞逖为二甲进士,后来一人入了翰林院一人在鸿胪寺,细算来也有几分情谊,当初祝春时还和他妻子有过几分往来,只是很快俞逖就请旨外放,他们也自然甚少联系,说起来只怕还没裴渊这段时日和梁谦日夜相处来得熟悉。 然而裴渊想起身边梁谦的那副脾性,心底也有些烦,只觉得还是和俞逖相处起来舒服些,何况他这次出京,重点也在俞逖身上,因此很快就答应了。 梁谦站在旁侧,一场会见下来话少得可怜,脸色也冷冰冰的,看起来和在场诸人都有仇隙似的,但见裴渊应了,他也没反对。 俞逖想了想,索性带着二人往附近的胡家酒楼过去,要了个二楼雅间,这地方装潢不错,足够雅致,从二楼窗户推出去的风景也耐看。 只是刚坐下点完菜,那边小二一退出去,这边梁谦喝了口茶后就不阴不阳的开了口:“俞通判好大的手笔,看来这些年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俞逖一怔,没明白这位突如其来的发难是什么意思,梁谦是去年和寇明旭他们同科的学子,俞逖没见过更不知道他的性情,下意识瞥了眼裴渊,才道:“梁御史客气了,二位远道而来,合该尽些地主之谊。” 裴渊也跟着打圆场,“俞通判出身伯府,这几年又有俸禄拿着,况且我看这酒楼虽然雅致,但到底比不得京城,也算不得什么。” 梁谦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的,“那是我少见多怪了,俞通判莫怪。” “无妨。”几句话下来俞逖也知道此人来者不善了,他起了警惕心思,说话就更加滴水不漏,便是裴渊有着曾经同事过的情谊,也没能从他这边探出来半句话。 “接下来我们估计要在府城叨扰一段时间,看看风土人情。。”各自吃了两杯酒,席上气氛正浓,裴渊顺势就换了称呼,“只怕要劳烦知远了。” “元洲客气了。”俞逖也顺着他的话说,还调侃了一句:“你和梁御史远道而来是客,我身为东道主,自然不能怠慢,否则等来日你们回了京城,我的脸面可就不能要了。” 梁谦瞥了瞥他们,兀自吞下一杯酒,眼底冷冷的,半点不为席上气氛所影响。 索性裴渊到底还记得正事,在喝醉之前停了杯盏,以当日春闱得中为起始,后续等待做官为过程,俞逖外放为结尾絮叨了半日,其间还拉着不善言谈的梁谦混了进来,他们都是平民学子出身,仕途之路走起来更为艰难,情到浓时甚至比和俞逖还要有共鸣些。 俞逖心知肚明他们二人的来意,也不藏头露尾,将自己这几年在远安的事情挑着大半说了,从刚到时所见的百姓饥荒难以存活,到中间与商户斗法扶持学子,以及后面百废俱兴蒸蒸向上。 刚说到和万家的矛盾时,包厢外就有连江叩门,道是时辰不早。俞逖往窗外一瞧,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他顺势以不扰二人休息为由起身告辞,又约明日再聚。 裴渊笑呵呵答应了,和人在酒楼前分别,转身和梁谦往驿站方向过去。 双方都在分别时肃了脸色,不见半点酒桌上的笑意。 连江欲言又止,只是被俞逖抬手止住,主仆几人匆匆赶回了府邸。 裴渊这边也在和梁谦闲谈:“敬之以为如何?” 梁谦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一日如何知道,后面且继续看吧,要他真是个好的,自然没事;要是有半分隐瞒,裴侍讲不会顾及同科之谊手下留情吧?” 裴渊迎着暮春微凉的夜风,微眯了眯眼,漫不经心道:“敬之多虑了。我们做臣子的,自然是按着陛下的心意来,心里得有一杆秤,做错了事走错了道,可不容易回头,可没有情面可讲。” 梁谦心里一动,转头看向裴渊,只见他脸色平静,那话似乎也没半点其他意思,更没朝他看一眼,他也就不曾在意,没往心里去。 第155章 停职 翌日俞逖仍旧陪同裴渊梁谦二人在府城内闲逛,裴渊笑眯眯的,看见什么都能说上两句,梁谦依旧是那副死人脸,看什么都没兴趣,偶尔还要阴阳几句,便是俞逖好脾气也被他弄得无奈起来。 裴渊见状私下不免道了几声歉,“敬之仕途沉浮,曾遇见许多不平事,因此为人有些桀骜不驯,看不惯公侯之家出身,但他本性不坏,行事公正,知远大可放心。” 俞逖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微妙,然而裴渊一番好意,况且梁谦的行为除了让他有些郁闷以外,并没造成其他问题,因此笑笑也就过去了。 祝春时此时也在和魏太太任太太说话,提起刚来的裴梁二人,魏太太有些可惜的道:“听我们老爷说,梁御史至今尚未成婚,若非我膝下只有一个姑娘,是真想结这门亲。” 任太太听了奇道:“我可听说他出身乡野,家世一般,前些年一心惦记科举所以耽误了,你怎么就瞧上了?” 魏太太掰了瓣橘子递过去,“家世低有家世低的好处,我们家也不必再去攀什么高门,倒不如顺着儿女的喜好来,他出身不好却能留在御史台,说明为人是极有能力的。” 祝春时边听边尝了瓣橘子,顿时酸得脸都皱了起来,魏太太看见了不免笑道:“这橘子是我名下的田庄送来的,说是最甜的那一筐,看来还是不够。”她说着招手唤来丫鬟去端些甜口的点心蜜饯来。 祝春时好容易咽了下去,掩袖擦了擦酸出来的眼泪,“别的倒还罢了,就这些果子,我是半点都吃不得酸的,非得甜津津才好。” 任太太吃了两瓣只觉得酸甜,她倒是能接受,见了祝春时这副模样,忍不住说笑道:“寻常还说酸儿辣女,你如今吃不得酸的,可见日后是要有个姑娘的。” 祝春时红了脸,她这段时日也和二人熟悉起来,相处时也不拘束,立时驳道:“还说太太长我两轮,凡事都经历了许多,也有见识,怎么还这么糊涂,酸儿辣女本说的是有孕之人口味多变,和孩子有什么干系?那我要是既不能吃酸,也不能吃辣,岂不是说我这辈子没儿女缘分?” 任太太听了也不生气,手里捏着块蜜饯眼疾手快的塞进祝春时嘴里,“这我可不敢说,这要是让俞通判知道了,还不得上门来找我算账?” 祝春时尝了满口的甜,尚不及咀嚼就又听任太太这话,脸色顿时红透,她抬手握了握脸颊,眼珠子往身边的魏太太身上一放,立刻倒过去拉着魏氏衣袖:“太太可要给我做主才好,任太太满嘴胡说,只顾着编排我呢!” 魏太太便笑,抬手拦了拦,看向任太太,“你可消停点吧,谁不知道咱们祯娘脸皮薄,哪像你面皮犹如城墙厚。” 任太太双手一摊,唉声叹气的,“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可见古人的话是半点没错的,魏姐姐这不就事事帮着祯娘而忘记我这个老姐妹了?我是知道的,我年老色衰,哪有祯娘这般年轻耐看,都是应该的。” 她连说好几个应该,又做出一副悲哀不已捧心泣泪模样,一时惹得祝春时和魏太太都捧腹大笑起来。 笑完了,魏太太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祝春时递过去一块点心,关心道:“你和俞通判成亲也有好几年了吧?” 祝春时颔首,“四年快有五年了。” “按理这话不该我说的,但是——”魏太太迟疑了下,试探性的道:“有些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你们现在不在京城,上面没有公婆,所以日子轻松自在,但他总要回去,那时候若是还没有子嗣,只怕不好过。而且俞通判还年轻,人品也好,总有那起子心眼坏的盯着,现下你们感情好什么都不在乎,时间久了却不一定。” 任太太也跟着帮腔:“可不是,男人专一的不是没有,但更多见异思迁的。我们家老爷如今看着还不错,年轻时照样招蜂引蝶,惹来好几桩的风流债,也就是我稳得住,膝下有子,再有些手段本事,才把他收拾得服帖,否则不定这会儿我在哪里呢。” 祝春时不意她们提起这个,今年来德安府她私底下也和俞逖提起来过,但俞逖仍是之前那套说辞,还拐着弯找了洪老大夫从他那里要来些东西,说是能避孕的,她一见也就顺其自然了。 然而此时面对着二人语重心长的话语,她也不好随意糊弄过去,索性将俞逖之前的话挑拣着说了。 魏太太眉毛一皱,有些不放心的问:“他外边真没什么动静?”哪有这种不看重子嗣不想要妻子尽快怀孕的男人,她活了几十年也没碰见过。 任太太也嘶了声:“我和我们家老爷还没来府城的时候,也是在县城里任职,隔壁家是户书香门第,那家男人平日里装得人模狗样的,对自家夫人温柔小意,口口声声说什么他夫人身子不好不宜有孕,再仔细调养两年才好,结果最后被外室闹上门来,孩子都好几岁了。” 祝春时还没见过这种事,听得津津有味,连点心蜜饯都忘了吃,见任太太停下,还准备让她再讲两个来听听。 任太太哭笑不得,“我说这事是让你有个警醒的,哪知道你当故事听。” “这几年他忙着县里的事腾不开手,早出晚归,每日里也有人跟在身边,要是这都还能搞出什么动静来,那我就只能佩服了。”祝春时笑着道,俞逖的所作所为她作为枕边人看得比谁都清楚,要是还能怀疑,只能说明她对他不信任。 魏太太轻拍了下任太太手臂,给她使了眼神,又看向祝春时道:“我们都是外人只能看见露在表面的东西,但夫妻之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心里有主意就是最好的。” 柳青璐岳姨娘都在京城,祝春时这几年身边并没什么长辈能给她意见,便是冯嬷嬷偶尔说话也都是站在奶娘的身份上,并不会多言,她做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靠自己拿主意,说不忐忑是不可能的,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这会儿见魏任二人推心置腹的同她说话,字里行间都是为她着想,也不由得心下感动。 “两位太太的话我都明白的。”她抿着唇笑,从碧色瓷盘中取出两块点心分别递过去,“但我也贪闲,只想着再玩两年,若有了孩子只怕各处都不方便。” 魏太太没好气的摁了摁她额头,“你呀!” 裴渊和梁谦来到德安府的第三日下午,孟知府在府衙设了晚宴,俞逖和郑同知等人作陪,原本该当日就宴请,但想着他们舟车劳顿,于是推迟了两日。 宴上一切正好,裴渊喝了两杯酒,漫不经心的道:“上回知远说起远安县万家的事,还没说完,不知今日是否有幸等听完?” 俞逖握着酒盏的手一顿,抬眸看了眼裴渊,再看向一边冷脸肃色的梁谦,笑着颔首,“自无不可。”随即就将当日所遇之事一一讲了出来。 孟知府郑同知虽然知道他是有了功绩才能升迁到此,但之前只以为是科举上的显着功劳,没成想居然从一开始就困难重重,听到他几番被万家陷害时,再一联想自己做官的种种磨难,甚至同仇敌忾起来,怒目圆睁拍桌不止,嘴里只道狠毒小人。 待听到万家最后的结局时他们二人又面露笑意,连连道好,“此等小人为一己私利就犯下如此罪孽,合该如此。” 梁谦却是在俞逖停下时冷笑一声,遽然发难:“可我怎么听说的内容,与俞通判所说截然不同?” 俞逖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梁御史这话何意?当日万家所作所为,犯下罪行累累,都已在百姓面前审理画押,记录在册,御史若是不信在下所言,大可往远安县查证一番。” “在座各位都是经年做官的,自然清楚私底下的许多手段,有时候想要犯人按着自己的想法走,应该也不难?”梁谦反唇相讥:“俞通判难道以为自己做事必然天衣无缝吗?若非有证据在手,我今日又岂会在孟知府面前开口,万陈两家早想法子避开你的眼线将当日种种告知于我和裴侍讲了。” 自打过了年,知道京城会来官员暗访,俞逖就有所准备了,因此听见这话他也不慌乱,掀了掀眼皮看向梁谦,随即又转去裴渊身上,“是吗?不知是什么证据,让梁御史如此笃定在下有错,不知能否拿出来让大家一观?这素来查案都是要双方证词证据的,今日梁御史以单以万陈两家的话就想判我有罪,未免独断专行了!” 裴渊眼皮子一跳,他也没想到梁谦能在酒席之上突然发难,万陈两家的信才送到他们手里不久,还没查证是否确实呢。 郑同知也头皮发麻,眼前剑拔弩张,他手里端着的酒杯放下不是,继续拿起来喝也不是,忙笑着打圆场:“知远的话也有道理,万家坏事做尽,又被知远如此重罚,必然怀恨在心,他们说的话如何能信?但梁御史一心为民查清真相也是好意,不如双方各退一步,先细细问过远安县百姓,严查一番,免得冤枉了好人也错放了坏人。” 梁谦冷哼一声,“那盛家又是因何而遭受俞通判报复?” “敬之!”不等俞逖几人说话,裴渊便低喝了声,他眉头紧拧,语气也放得重,“我们出京原是因陛下旨意查探四方百姓民生,如何能为了几句百姓胡话就冤枉朝臣,凡事都没有证据,岂能妄下定论?” 梁谦脸上也隐隐有着怒色,只是此次出京,裴渊为主他为副,诸事都得过裴渊的手来拿主意,如今对方既放了话,他也不好继续纠缠下去,冷嘲了一句,“裴侍讲和俞通判原就有同科之谊,此时处处为他说话也是应当,孟知府郑同知也是俞通判的上司,自然了解颇多,唯有我一个外人,小人之心,玷辱了你们一片情谊。” 听到这里,便是作壁上观的孟知府也不好继续装聋作哑下去了,照梁谦这番话说下去,他们在场的个个都是包庇俞逖的同谋,谁都落不得一个好字。 “梁御史言重了,万陈两家也好,盛家也罢,都和知远不睦,甚至有仇怨在身,他们的话不可尽信。如今你们手里偏生也只有这三家的证词,便是拿到京城三司会审,也不能轻易定下判词。”孟知府端着老好人的面孔,笑着劝说道:“裴侍讲和郑同知为知远说话,不是因为什么情谊,而是证据不足,官场之上,只说律法何来旧情?” 知府乃是正四品,在场之人唯他品阶最高,便是裴梁二人身为钦差也不能肆意妄为。见孟知府开口,裴渊也深吸了口气缓了面色,“正是如此,虽然有百姓喊冤,但也不能一味听百姓所说,俞通判从前在远安县也好,如今在府城也好,凡事都有人证物证在,如何能单凭两句话就将他论罪。” 梁谦冷笑,面色阴沉不语。 俞逖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心中疑点颇多,但眼前分明不是探究的时候,索性按下不表,只道:“孟大人、裴侍讲所言正是。虽然不知道梁御史从哪里听说的这些事情,但为表清白,为今也只有请大人派人前往远安县将当日的卷宗取来,还有人证,好让梁御史查个水落石出。” 他懒得搭理梁谦闻言投射过来的视线,温声道:“至于盛家的事,不如就请裴侍讲和梁御史跟着府衙的人亲自登门询问?我也想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事,让盛家信口雌黄,将脏水往我身上泼。” 裴渊看着俞逖面露歉意,然而职责所在,又让他不得不应下:“那就劳烦孟大人了。” 孟知府暗中瞪了俞逖一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看向面前虎视眈眈的梁谦,只好捏着鼻子答应了,“既如此,那就让师爷陪二位跑一趟。” 裴渊微微颔首,随即又面露难色,“如今知远陷入此等风波,府衙的事情——” 俞逖搁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一动,他意味不明的看了眼裴渊,顺势道:“也是,若非元洲提醒,我险些倒忘了。大人,”他看向孟知府,“我虽然自认清白,但到底还没经过查证,算是身带嫌疑,不好继续在府衙当值,还请大人准许。” 孟知府一顿,狠狠瞪了这小子一眼,眼看着又要到了收取夏税的日子,衙门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如今俞逖又被这两个钦差缠上,顾不上府衙的事,那势必就得挪出去给其他的人负责,平白增添麻烦。但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说,要是不答应,人家到时候回京给你往头上戴顶帽子都不知道,只好臭着脸点头了。 酒宴不欢而散,孟知府郑同知两个人如何觉得钦差碍事麻烦不说,俞逖倒是还挂着一张笑脸。衙门口分别时裴渊还为此特地致歉了一回,至于梁谦,则是甩袖先离开了。 俞逖也不为此生气,施施然回了家门,见着祝春时也没说起这些事,反倒是借着酒意缠着人在帐中厮混了一回,第二日差点就被赶去隔壁书房。 第156章 巧遇 “这么说,你能休息一段时间了?”祝春时听到停职消息后也没什么大反应,反而这么问道。 俞逖先是一愣,继而又笑:“就不怕我被查出什么来,然后就此罢官?” 祝春时端着厨房那边新鼓捣出来的吃食,喂了俞逖一口,“要真是如此,你可比我着急。能这么轻描淡写的和我说,就说明你胸有成竹,再不济也早就有所准备。” 她说着将瓷碟搁在茶几上,喝了口新调出来的桂花蜜饮,“也好,自打去年从黄州府回来养好了伤,你就没怎么休息过,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俞逖见状也凑过来喝了口,时下还没入夏,因此蜜饮是刚从炉上取来的,还带着热气,甜滋滋的,他尝完就咂摸了两下,“过甜了些,这时节哪来的桂花?等他们两个查吧,远安县那边万家再怎么说,也有百姓见证;盛家就更方便了,我一句话不曾说,你也只是不见罢了,商户如何排挤行事,与我们何干?” “去岁摘好了存在瓮里的,不止桂花,梅花槐花各种花蜜都存了两瓮,免得需要用的时候不趁手。”祝春时说着笑起来,“也就你没注意这些,她们哪年不存几瓮的花蜜,便是连雪水都存了些。” “怪不得,冬日的时候有几天你早早就起身了,亏我还自作多情以为你是想送我去当值,原来是摘梅花去了。”俞逖上值出门得早,天还没亮就已经起身了,冬日晨起天寒,寒风刮得脸疼,他从不让祝春时起身送他,冬季尤甚,但去年却有几天夫妻两个一道起身。 “我不是也送你了?你走了我才转身回来和她们一起忙活的。”祝春时听他话里酸溜溜的,抬手在鼻前挥了挥,故意道:“什么味呀,酸兮兮的,比我前几天吃的橘子都酸。” 俞逖也不含糊,挑了下眉,“醋味,我吃醋了,不明显吗?” “那可怎么办?”祝春时故作为难的摊摊手,耸了耸肩,“事情都过去一个冬天了,我也没办法补偿了啊。” “这还不好办吗?”俞逖说着凑近祝春时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只见祝春时轰的红了脸,含羞带怒地瞪了俞逖一眼。 俞逖倒还稳得住,厚脸皮的看回来,打着商量:“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做梦去吧。”祝春时轻哼了声,随即便要起身出门,“我找绿浓她们说话去,你自个儿坐在这里慢慢想吧。” 俞逖早就防着她这一手,她前脚起身后脚就被人拉住了手,只是祝春时也防着他,手肘左右晃荡两下就脱了身,忙不迭的朝屏风外跑了两步,转身一面看着倚在罗汉床上的俞逖笑,一面后退。 “可别想你的歪主意,当心被赶出院子,丢了咱们六爷的脸面。” “什么六爷?哪有六爷?”俞逖装傻,还左右看了两圈,也学着祝春时方才的模样摊手,“六爷的脸面不能丢,但六哥不需要脸。” 祝春时食指在脸上划了几下羞他,眼瞧着人要追上来,急急忙忙朝着外面跑了,嘴里还在喊着绿浓巧莺,很快就身影就消失在廊下,转过拐角往后罩房去了。 徒留俞逖在正房里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哭笑不得,他喝完了那盏桂花蜜饮,又看了眼祝春时最近翻过的书,最后将笸箩里新打的络子也放在腰上试了试,直到外面传来莹莹的禀告声,他才溜溜达达的去了书房。 连江平明此时正等候在这里,见到俞逖过来,忙将近日所查到的内容一一递过去。 “裴侍讲今日去了盛家,听周围的人说出来时脸色有些不好,但那位盛二爷却面带笑意。” “梁御史呢?” 连江愣住,“梁御史,他好像没怎么出门,我们的人没瞧见他。” 平明忙道:“小的这就安排人过去盯着梁御史,他几次三番对爷表示不满,如今爷不当值,他也没出现,也许是在琢磨其他主意。” 俞逖看了两张他们搜罗起来的消息,也没反对,“让人小心着点,别到时候被发现了。” 平明颔首退下。 连江靠近几步轻声道:“盛家那里,需不需要安排人继续盯着?小的看盛二爷和那位二奶奶都不是省心的,只怕后面还有得闹腾。” “万家的事板上钉钉,便是万家人此时出来喊冤,有之前的证据在,也不能罔顾事实。”俞逖从书桌上取来一封早就写好的信,“让人送去远安县。至于盛家,也派两个人盯着,只需要注意盛家人出行的动向,以及那两位大人谁又去过。” “小的瞧着那位梁御史来势汹汹,话里话外都和您不对付,也不知谁惹着他了。” 俞逖突然想起裴渊曾经与他说起过的几句话,笑了笑,不甚在意的道:“也许是曾经吃过苦头吧,谁好对付不好对付都无所谓,只看最后结果即可。” 对梁谦他并不怎么在意,但正如连江所说,对方对他的恶意似乎很明显。俞逖忽然想起石矿一事,难道梁谦就是那位幕后之人所派来的?若是如此,对方针对自己也有理有据。 他坐在书房思索了片刻,连祝春时什么时候走到窗外,连江什么时候退下他都不知道。 “咳咳。”祝春时单手靠在窗框上,上半身微微探进屋内,“我和绿浓她们说完话了,想出去走走,六哥现下有时间吗?” 书房外种着棵杏树,眼下正是长出枝丫嫩苞的时候,一截花枝恰好延展出来,停在窗棂之上,一阵春风吹过,拂动祝春时的裙摆,颤巍巍的花苞也在倏忽间蹦出嫩粉色来。 俞逖抬眼,正对上祝春时眉眼间的笑意和暖阳斜照下的杏枝,他在悄然间明白了她今日的心意,也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夫人相邀,怎么会没有。” 祝春时今日出门并无目的,兴之所至随停随走,因而也不要俞武等人驾车相随,只带了圆荷双燕两个丫头跟着。 府城繁华,即便最近没什么节日宴会,街上也依旧摆着大大小小的摊子招呼来往的客人,三步一个小摊,五步一个店铺,偶尔还有货郎挑着扁担,手艺人推着小车路过。 祝春时自出京后就很少闷在院子里,不是出门赴宴就是逛街,见过的吃过的算下来倒比俞逖还要多些,毕竟对方每日衙门家里两点一线的来往,少有空暇上街闲逛。 “要一包糖果子。”祝春时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俞逖,俞逖会意的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递过去,又接过纸包拿着。 “这家的味道不错,不酸也不会太甜,刚好符合你的口味。” 俞逖先喂了个给她,再自己尝了口,点点头赞同,“的确不错,上前两天你说有个东西想带我吃,就是这个?” “这倒不是。”祝春时摇摇头,“那是家小饭馆,市井口味,和咱们平常吃的都不同,只不过这会儿还没开门呢。” 俞逖又喂了她一个果子吃,便将纸包随手递给身后跟着的圆荷,“那今日吃了再回去。” 祝春时自无不可,两个人都带着散心的性质,也不急着回去,时间便充裕了起来,街上随意一家摊子都能引起二人的驻足旁观,半晌下来,俞逖手里已经被大包小包占满了,吃的喝的玩的不一而足,圆荷双燕本想伸手接过来,也被他躲开了。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祝春时拉着人俞逖走过一条街,转入一条比方才稍微狭窄些的街道,这里能明显看出来比较靠近民居,摊贩减少,道路两边的民房里冒出些饭菜的香气,只偶尔能看见三两民户面前摆着几把水嫩嫩的蔬菜和鸡蛋,可惜他们两个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辨认不出来究竟是什么青菜。 他们走过来的时间正好,长街中间有家支着棚子的小摊刚好开张,外头摆着的木板上写着谭家食肆几字,妇人刚摆好桌椅就看见祝春时等人过来,她擦了擦手上前揽客,顺手倒了两碗热水。 “夫人今儿还是吃上回那些吗?” “嫂子认得我?”祝春时略微有些讶异,她和泻露圆荷之前也不过是偶然来到这边,闻着摊贩的吃食香飘十里,忍不住食指大动,但也只吃了那一次而已。 “我们这小摊多是周围的邻居光顾,偶尔来个外人也是在附近做工的,夫人穿戴富贵,还带着两个丫鬟,来过一次自然印象深刻。” 祝春时抿唇一笑,“嫂子家的东西好吃,我吃了就忘不掉了,不过今日倒不用和上回一样。我记得你们家有个招牌是什么鸭蛋,来一份这个,再要一碟油炸的烧骨,一碟鲜莲子,混些花生进去,再要一份酸笋汤就好。” 她说着看向隔壁桌的圆荷双燕,“你们爱吃什么就自己点,今儿你们姑爷请客,不必和他客气。” 俞逖失笑,却也应承下来。 “夫人稍等。”那妇人听了连忙转身去灶台前将菜式说给自家丈夫听。夫妻两个显然是做了多年的饭馆,一人烧火一人切菜下锅,配合得极好,有条不紊,偶尔那嫂子还能起身招呼几句来往的过路人。 俞逖着眼四周,不远处也支着家茶水摊子,再过去就是几个小孩子拿着风车等玩具在角落里一处说话玩闹,时不时还有几家民房里传出夫妻拌嘴,孩子哭闹的声音出来,处处都透着烟火气。 “没想到出身靖海伯府的俞通判也会来这样的地方吃饭。” 一道冷嘲的声音打破暂时的宁静,俞逖不需要抬头看,只是听见说话声就知道对方是谁。 祝春时疑惑地看了眼,男人穿着身靛蓝色春衫,银簪束发,浑身上下未戴其他饰品荷包,只在腰间挂着块质地普通的青玉,长相周正,只是唇角的一丝冷笑打破了这份正气。 “梁御史。”她当初在京城的时候见过裴渊一面,而德安府官场上有名有姓的她也都认识,不认识的那些人也不会用这种语气和俞逖搭话,唯有一个初来乍到却又极爱挑刺的梁谦会如此行事。 “祝安人。”梁谦微微点头,“不介意我坐下和两位同桌而食吧?” 祝春时稍愣,不论是在远安县还是德安府,她日常来往交际的太太们多是身无诰命敕命的,且还有商户之家,因此不论年纪多长也只称呼一声太太,故而梁谦开口就是她的敕命品阶,一时有些意外。 俞逖也抬眸看了眼梁谦,摸不准他的意思却也没往外推,“梁御史自便。” 梁谦好似不知道夫妻二人对他的不待见,笑眯眯的落座,还招呼食肆的嫂子多拿了副碗筷,“俞通判客气了,哦不对,现下好像不能这么叫,俞六爷客气了。” 俞逖笑笑,将碗筷用热水烫洗过后摆在祝春时面前,随口道:“梁御史不忙着去查案,还有闲情逸致走街串巷吗?” “那些事自有俞六爷的同科裴侍讲负责,在下做个闲人就好。”梁谦耸了耸肩,也漫不经心道:“我看俞六爷好似很有把握,是当真觉得自己做事天衣无缝,别人都查不出来吗?” 祝春时微微蹙眉,有些担心的看了俞逖一眼,只觉得这人来者不善,俞逖借着桌子的遮掩安抚性的拍了拍她手背,“不敢当梁御史这句话,只是公道自在人心,是非都要有证据,嘴上定罪可不够。还是说,”他顿了下,看着梁谦的目光也不复之前的好意,“梁御史查案向来随性,只凭自己心意和一张巧嘴,不论其他吗?” 不等梁谦反驳,俞逖就接着道:“那在下真是为百姓哀叹,是非黑白都在一张嘴,也不知会造成多少民生疾苦。” “你——”梁谦面有怒色,转瞬却又想到了什么平息下来,冷冷道:“俞六爷有空和我在这里争论,不如好好省视自身,有没有什么地方碍了人的眼。在下本事不济,只能耍嘴上功夫,但总有人有本事,不似我这般好说话。” 祝春时闻言,忍不住抬手掩唇遮了下嘴角笑意。 俞逖心有灵犀般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将目光挪开,“说起来,我和梁御史从前并无交集,也不曾见过,也不知道是哪里做得不对,让梁御史如此生恼?” 说话间老板端了热腾腾的饭菜上来,他们夫妻在旁边听了两句,只听到什么御史通判的,当即就知道这是一桌惹不得的官老爷,上了菜后见没旁的吩咐,那穿戴富贵笑起来也温婉的夫人挥了挥手,便擦了擦额头的汗连忙退下了。 梁谦见饭菜上来,也不客气,筷子下得飞快,嘴里也没停,“没见过,京城那么大,我只不过是个升斗小民,没中举前就替人写写信卖卖画,哪里有机会碰上俞六爷,只是我这个人小心眼,单纯不喜欢您这个出身的人。” 俞逖微皱了皱眉,只觉得他从坐下后就话里有话,但一时也想不起来更多,只好暂时搁下。 祝春时见梁谦眼疾手快,若是再慢上一点,只怕剩下边角料,原本想说的话也忙咽了下去,当即挑菜搁进俞逖碗里,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等俞逖回过神来,就见着一副剑拔弩张的场景,倒是比他方才和梁谦说话时的气氛更加紧张,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也拿起筷子加入了“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