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王妃》 楔子 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袅娜的身影款步而入。 「千海。」轻唤着心爱的人,美人笑着捧上热茶。窗外的园子里,突然狂风大作,闪电横空。 「雨儿。」见到她,淳于千海眼角眉梢的静穆皆转为温柔,「明早就要动身,这几日累了吧?有什么事就交给莲姨去办。你的身子还需要多多静养。」 「我很好,身子也复元很久了,你不必为我担心。这是我今日煎的新茶,你尝尝。」 轻呷了口泛红的茶水,他眉峰挑了挑。 「这茶的味道……」好奇怪。 「不许没喝完,这可是我亲手煎的,大伙都说好喝。」她任性地噘起嘴。莲夫人喝了、丫鬟小翠喝了、侍卫大哥喝了、厨娘李婶喝了、所有这栋宅子里接触过她的人都喝了。 「好,雨儿的茶虽然不好喝,但为夫的一定喝完。」他依言将壶里的茶喝去大半后道:「喝下这茶,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些奖励呢。」他笑着逗她。 狂风中的树影映在窗纸上,留下鬼魅般摇晃的影子。 「千海。」她低声惊呼。素色的袖子被他绞住,随着他的力道,她跌进温暖的怀里。 她是他从信阳王府千辛万苦偷出来的舞姬,他将她秘密地藏在府内,只派了几个信得过的下人伺候她。后来,信阳王府被满门抄斩,知道她存在的人就更少了,她的美、她的好,他霸道地独占着,不想让任何人见着。她太美了,他生怕一不小心,她就会被人夺走。 他将她压在怀里,轻嗅她的馨香,温热的唇落在她秀颈上。 她止不住轻颤,他的吻让她意乱情迷。 小手攥着他青玉色袍子,身子紧贴着他,两道体温交融在一起。 深色的眸里烧起欲望,他将她抱起,迈向内室的软榻。他的唇没有离开过她,手下急切地为两人解除碍事的衣衫。他不停地吻,她白晰的玉肌逐渐染上情动的粉红。轻吮,舔舐,直至浮起深色痕迹,他才恋恋不舍地转移阵地。大掌松散她的发髻,修长的手指在发间穿梭,丝滑的发丝滑过他的指腹,带来令人欢愉的酥麻。 而面染红晕的素雨直起身子,勾住他的脖颈,主动地吻住引诱着她的唇瓣。 全身心投入的吻推波助澜,令他的忍耐全数溃堤,急切顶开她的玉腿,埋进温润的身体里。 「雨儿,痛吗?」他停顿下来,喘息着问。他一向温柔,今日的急躁有违他怜香惜玉之心。 吻上他的眉头,素雨忍住身下的不适,轻摆腰肢,令他的昂藏陷得更深。 他闭目粗喘,双掌紧握纤腰,抛除顾忌,沉沦在软香中。 屋外狂风大作,屋中云雨消散,深深的爱意却不减。 素雨趴在夫君汗湿的胸膛,轻轻地说:「千海,我会爱你,一直一直的爱你,直至天荒地老。」再过不久,你将不再记得我的存在,但我会记得你,会永远爱着你。有些话,她留在心底未对他说。 「我也爱你,雨儿。到青州安定下来后,我就向皇上求道旨意,封你做我的正妃。从此我再也不用把你藏起来,我要向世人宣告我的爱,我要让整个大唐的人都知道你是我唯一的妻。雨儿,再等等,不会太久……」他双眼困倦得睁不开,呵欠连连,「雨儿,为夫好困……」话音还未落,他就沉入香甜的梦乡。 低垂着脸,她展臂紧拥着他,眶里剧烈的刺痛着,泪水却一颗也掉不出来。 就要离开他了,今日一别将是永远。 反覆亲吻俊雅的面容,在他耳边说了好多好多话,眷恋得根本不忍离去。一阵疾雨溅入窗纱,她才咬牙起身,静静地穿好衣裳,把这个屋里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都装进布囊里。 轰隆隆,雷声从西边滚来响彻大地。 她打开房门,最后回身注视床上的身影。 「永别了!」她默默地说。 从书房出来,她冒着大雨,把那些她曾经用过的东西,全部丢入园中的水池里。水池与周边的水域相连,这些东西将顺着水流飘出仪王府。 她亲自抹去自己曾经在这生活过的所有痕迹。 雨雾中,她放眼四望,整座仪王府静悄悄的,所有人都陷入沉睡。 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得她浑身疼痛。 她该放心了,从此以后,从千海至伺候过她的下人,都再也不会记起她是谁。 披散着长发,如同一抹幽魂,她艰难地迈向仪王府的后山。幽静的夜色中,一座古朴的佛堂还点着一盏明灯。 「娘,是我。」她推开门,轻唤了声。 佛堂内,静烟袅袅,一位慈祥雍容的妇人跪在观音菩萨像前,敲着木鱼,念着佛经。咚咚咚,远离尘嚣的木鱼声,仿佛是在超渡那已逝的感情。 「你做得很对。」五十岁上下的老王妃瞥了眼一身狼狈、双足沾泥的素雨,不露情绪道:「抛开你的身份不谈,光你不能为淳于家诞下子嗣,你就该离开这里,你明白吗?」 她跪下,朝老王妃磕头,「素雨明白。」 「要不是韦皇后毒死两位世子,看在千海对你一往情深的份上,我也不会逼你离开。」 「素雨不会记恨娘的。」 一把匕首送到她面前,「为防万一,我要你对着佛祖起誓。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见王爷。」 素雨闻言看看老王妃,苦笑了声,用匕首划破右掌后,握紧拳头,鲜血冒出,她忍痛,将血浇入香炉之中。「信女素雨今生今世再也不见夫君,再也不提往事,即便是死,也不回到淳于千海的身边。若有违誓,死于非命。」 「嗯,你走吧。」老王妃冷血地拿回匕首,背过身去,继续敲着木鱼。 她立下重誓,再也不能见千海了,再也不能……像被雨水打落的残花,独自飘零。 她失魂落魄地冲进雨中,在巨大的雷声,放声大哭。 一只小狐被她的哭声引来,陪着她一起在雨中呜咽…… 她永世都将活在冰凉的雨里。 第一章 气候干燥,长年风沙肆虐的玉门关外,距离长安城有几千里之遥。 在这荒凉广袤的大地上,矗立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别馆。它仿佛是整个戈壁沙漠上腾空而起的大鹏,那三重斗拱支撑起来的翘梁飞檐,恍如大鹏骇人的双冀。 远离繁华的别馆,长年进出的都是身着戎装的将士和来往传递信息的小吏,事实上这座别馆的主人,正是替远在长安的当朝天子在西北主持大局。方圆百里各重镇的官员,皆以他的命令行事。 忙碌的早上之后,午时二刻,别馆前停下数辆崭新的粉篷马车。一群身着绫罗的美丽少女来到别馆。 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和彩色缤纷的石榴裙,给别馆添了些许热闹,冲淡此地的沉闷和肃穆之气。 “哇,好美哦。”少女中,有人生性活泼,连连赞叹。 别馆外观宏伟,内部却犹如仙境,从雪山引来的清冽流水环抱着汉白玉砌成的亭台楼阁,一片竹林随风轻摇,沙沙之声应和着潺潺流水,景致雅得醉人心扉。 “真的好美。” “当然美啦,这座别馆可是当今圣上特赐给仪王的呢。”个子最高的美人得意扬扬地道。 “真的吗?”少女们都双眼放光。她们都是仪王之母挑选出来的侍妾人选,只要关于仪王的话题,都能令她们无比的兴奋。 “王爷受之无愧!”一位四十开外的绿衫妇人沉着脸,威仪地来到女孩们跟前。 “这位是容海阁的总管莲夫人。”绿衫妇人身后的老妪出声提醒。 “给莲夫人请安。”一听她就是莲夫人,少女们连忙低头屏息,全都变得乖乖的。离开青州之前,老王妃就交代她们,要好好听莲夫人的话。仪王的衣食住行,皆由这位莲夫人打点,她是整个仪王府里最接近主子的人物,处事又公正严明,个性沉稳可靠,深受两代主子的信任。 “你们初来别馆,都给我好好记着,别多嘴长舌,坏了仪王府的规矩。王爷,不仅是当今圣上的表弟、儿时的伴读,更因为骁勇善战,机智勇猛而成为皇上的左膀右臂。不论政务军事,皇上都会听取主子的意见,对他的倚重比朝中的中书令更多。 “三年前,吐蕃人意欲吞并大唐西北四镇,王爷主动请缨西征,抛弃在青州封地优渥舒适的日子,带着精兵强将入驻玉门关外,抵抗吐蕃人的侵扰。王爷的功绩,即便得几十几座这样的宅子也不为过。”莲夫人冷着脸,训斥这些尚不懂得自律的少女们。这里虽说是别馆,但也不可乱了仪王府该有的庄严。 “我还听说仪王面若潘安呢。”有人在下面低声嘀咕。 “放肆。”莲夫人横起眉毛怒瞪那位不听劝告的少女。 “再也不敢了。”橘衣少女双眼含泪地低下头。 “莲夫人,看在姊妹们还不懂事的份上,饶了我们这一回吧。”高个子少女讨好地上前拉起莲夫人的手,笑着赔礼。 轻瞟她一眼后,莲夫人抬目将十几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梭巡了一圈。 这是老王妃第几次送姑娘过来了?她思索着,次数已经多到她数不清。王爷功勋盖世,得皇上信任,受群臣敬仰,有封地万顷,家财万贯,但他一直没娶妃,甚至年过三十,未得一子。老王妃和皇上都为淳于家的香火担心,偏偏王爷自己…… 忆及主子的状况,莲夫人忧心忡忡。 墙外寒风乍起,少女们颤抖的身躯,让她回过神来。虽说已是初春,但塞外的风仍冰凉刺骨。 “带这些姑娘去后院歇息,我先去禀报一声。”叫人带走少女们后,莲夫人顺着流水前往别馆的主楼容海阁。 容海阁门外有四十八名身着金甲的护卫看守,阁内正堂两侧堆放着羊皮地图和书案,三十几位官吏正伏案处理各种文书,再往内堂,两边是焚香祈福的方士,再往内是宽敞的主厅。 来到主厅门外,莲夫人一眼就瞧见坐在主位上,丰神俊秀却面露疲惫的主子,他正读着来自长安的文书。 正厅两侧排列着进来议事的将军。 厅内肃穆无声,威风凛凛的武将们,静静地等着王爷处理完手上的事务。 莲夫人正想禀报,却见主子偏了偏头,目光不经意落在书案上一碟沁绿的葡萄上。 猛然间他的神情一变。 “这是你最爱吃的酸甜葡萄,补偿你陪我一起看公文。”拈起一颗葡萄,他怔然的将脑海里闪过的话低声吐了出来。 曾经,在同样的情景下,他说过这句话,他相当的肯定。 可他是对谁说的这句话呢? 仪王再无心公务,沉溺于心事。 厅里的肃穆气氛有了变化,仪王麾下的猛将无不连连摇头叹息。 王爷常常莫名的失神,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但谁也不解其中原由。 提着裙摆迈过门槛的莲夫人见状相当的痛心。主子不知何时才能摆脱……这样的行为。 淳于千海缓缓抬起头来,棱角分明的俊脸陷入一片茫然。他又在不经意间,想起一些不太真实的画面。 他总觉得应该有个人与他形影不离,但他的脑海中却没有那样一个人存在。 年年月月纠缠于这个问题,令他心神疲惫。 垂下长睫,看向指间的葡萄,它碧绿清凉,宛若一只青玉。他从来不爱此物,嫌它不够可口,却每日都得命人备上一些才能安心。好似看不见这些葡萄,他就会失去什么。 幽沉的目光转向身边的空位。他的身边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然而每当他努力回想,脑后便传来阵阵刺痛。 咬牙忍住使他头疼欲裂的痛楚,他振作精神道:“皇上有旨,召本王即日前往长安议事。豆豆小说阅读网东蓝、益寿随本王入京,其他人留在此地严控吐蕃人动向,若有异样,即刻通报本王。”从不着甲胄的仪王用兵如神,由他镇守西北,觊觎大唐疆土的吐蕃人长年被挡在玉门关外。东蓝和益寿皆是皇室子孙,太上皇特别将他俩送到仪王身边,命他们好好追随仪王,学习兵法,往后好报效朝廷。 “吐蕃人眼馋西北四镇的肥沃牧场,不可掉以轻心,本王不在时,你们就按照本王平日交代的办,不可自作主张。本王离开别馆一事,不许张扬,切记。” “遵命!” 环视众将一圈后,淳于千海挥手摒退他们。 “拜见王爷。”莲夫人趁机上前,向主子躬身请安。 他以指腹揉揉跳动的太阳穴,边道:“莲姨也同本王进京吧。” “王爷不提,奴婢正打算主动请命呢,只有东蓝和益寿两位大人随王爷一同进京,奴婢还真有些放心不下,主子在外,吃穿坐卧还是我亲手打点的好。”瞧着他眉头紧拧的模样,满脸担忧地捧上一杯热茶,“王爷,今日又……可有别的不适?这御医都看过了,可是……难道真如宫里道士说的,王爷被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淳于千海摇摇头,“偶尔,总有一种冲动,令本王不由自主地做些……”他本人跟其他人一样,困惑不解。 “听说宫里有许多神通广大的道士,王爷此行,可请他们为您驱邪祈福。” “不必了,方士术士,来来去去,也没有什么成效。对了,此次进京,务必把波斯巫医给的‘泣血草’带上,只有它能在睡梦中给本王一些提示。” “可是王爷……”莲夫人为难地咬唇。泣血草虽然能达到王爷要的效果,但本身却含毒。 “莲姨,你可记得我在被韦氏一党软禁时,身边有什么重要或倾心之人?”头痛稍缓,淳于千海呷了口热茶,不太确定的问道。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记忆中是否存在着缺口? “倾心之人?”莲夫人皱眉想了想道:“回王爷,不曾有,在昭陵时,您是一个人,后来太上皇登基,您便回了青州封地,没多久就来了西北。”她看着王爷长大的,他的每一个人生步骤,她都清楚。 “之前呢?” 莲夫人打趣道:“之前,王爷不是常常流连花丛吗?”承受政变迫害之前,俊美无俦的仪王可谓风流浪荡,招惹过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 忆起那些从前,温柔的笑意落在淳于千海的唇边,“莲姨取笑的是。”那些女人,他有几个记得,包括曾经为他诞下子嗣的伊蕙、文芝,可要说到谁真正让他上心,倒是没有。 他只是一时的喜欢过她们。 “王爷折煞奴婢了。”莲夫人温和地笑道。 “你下去打点吧,明日起程前往长安,天未亮就出发。” “王爷,老王妃从封地挑选了些秀丽女子,还请王爷过目。” 淳于千海面露厌烦,“送她们回去,或是看军中那位副将还未成亲,将她们送去。” 他知道能被选上的女子家庭背景必定差不到哪去,嫁给他麾下做正室,也不算辱没了她们。 “王爷,请体谅老王妃的一片苦心。韦氏毒死两位世子之后,仪王府至今还未有男丁降生,这淳于家的香火、仪王的爵位,将由谁来继承?”她虽是奴才,但也自觉是长辈,她不能看着王爷再这样下去。 仪王形似远山的眉毛一拢,沉下脸来,“别说了。”他摆手,摒退苦口婆心的莲夫人。 知道多说无益,莲夫人躬身而退。 做为一个王爷,淳于氏一族的大家长,肩上的责任何其重大。娘和皇上表兄没少送过他女人,他也尝试过去接纳她们,然而,再美、再知书达礼、再身份高贵的女人他都无法动心,甚至只觉得厌倦。 他的心被锁住了,一定是被什么牢牢的锁住。 淳于千海起身离座,隔着窗子望向苍穹。他心上的那把钥匙到底遗落在何方? 长安,天子脚下,满城杏花绿槐,迷煞路人。 此刻,黎明时分,距离南端启夏门只有几步之遥的昌乐坊里,一位异族装扮的红发男子,站在一家喜铺前,用波斯语大声地唱着只有他才懂的情歌。 被吵醒的公鸡火大地盯着抢它工作的男人。还很早好不好! “他……怎么又来了?”街坊邻居,大好清梦被扰,苦不堪言。 “阿塞力,求你了,别唱了。我才睡下。” “这里是大唐,不是波斯,你还是回波斯再唱吧。” 浑厚又充满情意的低音,无视于坊中各屋窗内传来的抱怨,继续深情的飘扬。 “孤霜,喜铺的孤霜,赶快把阿塞力打发走吧。”喜铺左邻的王叔唤着关键人物。 “孤霜,快点,我好不容易哄睡了小宝,他要是醒了,我直接找你算帐!”喜铺对门的秦大娘压低声音警告。 抗议声浪中,喜铺红通通的大门开了右半。一个披头散发,年约二十几岁的女子打着呵欠迈出门槛。 春日的晨风撩动她随意披在身上的朱红纱罗衫,未施脂粉的脸蛋明艳俏丽。眉不染而黛,菱唇微翘,双眼迷离蒙眬,蒙着一层惹人情动的妩媚风情。 歌声停了,因为唱歌的人呆了。 “孤、孤……霜。”生硬的中原话说得结结巴巴。 “阿塞力,还未到辰时啊,你怎么起这么早?”小掌掩住溜到嘴边的呵欠,慵懒的眸子投向不速之客。 “今天,出城生意,我怕迟了……早来唱给你听。”努力用中原话表达自己的意思,高大的阿塞力笑得很腼。 “你过来。”孤霜对他勾勾手指,他弯着身乖乖地上前。 “阿塞力,你的一番心意我懂,可是我不能嫁给你,以后别再来了。” “为什么?” “孤霜有夫君!我好爱好爱我家夫君,所以不能嫁给别的人。”她尽量解释得清楚简单。 阿塞力嘟起嘴,“孤霜骗人,他们都说你丈夫骑鸟西去了。” 满眼睡意在瞬间消失,“我的夫君很好,他过得比谁都好,不要学三姑六婆乱讲!”她有些生气。 “我来长安半年了,没见过他,你骗人!”他初入长安就被孤霜吸引,一直追求到今日,却未打动美人芳心。 “这个……不管怎么说,以后别再来这里唱歌,你要再来,我就去报官!”她吓唬他。 “孤霜,我要出城,过几天回来,我会唱到你答应嫁给我为止。”根本不在意她的话,阿塞力笑嘻嘻地挥挥手,小声哼着祖国民谣轻快地离开昌乐坊。 “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中原话?我是真的会报官哦,到时候官差会把你丢出长安城的。”孤霜大声威胁,不过好似一点用都没有。阿塞力走远,她只得拢紧纱衣返回房间,途中,某道身影跃上思绪,令她心情沉重。 天色微蓝,曙光洒落,窗纸透进春天早晨的寒意和明亮,孤霜再无睡意,借着窗外的光亮,坐在镜台前,将长发挽成妇人髻,两腮轻抹胭脂,慢慢地将夫君的脸埋进心底深处。 她没有那个福份和权利再去想那个人了。 打理妥当,趁着店里伙计丫头还在赖床的工夫,她绕到喜铺后,从一棵枣树下挖出两坛花雕。 “紫芳,再过两天你就要嫁给尚书大人了,这两坛酒本来是打算留给沈家四少的,你喜事在先,就给你吧。”孤霜自言自语道。紫芳是她在长安结交的好友,这几年,她四处得罪长安有权有势的大人们,全赖紫芳郡主撑腰,才能混到今天。 沾泥的双手抱出泥封酒坛,拂去酒坛上的土,找来饱蘸朱墨的毛笔,写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放下笔,孤霜只觉得胸口一阵痛疼。她识字不多,唯一念过的诗只有这一首,而且这首古诗还是他一笔一画教给她的。她不能完成的美好,但愿她的好姊妹能得到。 “当家你起身了。”喜铺里赶车的余伯,提着装满早膳的漆盒来到院当中。 “你老早。”孤霜仰头,方才的落寞一扫而空,美丽的眸子满含笑意。 “当家的,我家老太婆让我给你带的早膳,趁热吃,有什么活,吩咐老头子来做。”余伯很不赞同地看向她沾满泥巴的指甲。 “不要紧,叫大伙都来吃早膳吧,我去净净手就来。”她拍掉手上的泥土道:“余伯,今日你幸苦些,帮我把这两坛酒送去给紫芳郡主。代我说一声,祝她和夫君百年好合。” “当家的放心,待我把初五那天陈府娶媳妇要用的红绸取回来,我就上郡王府一趟。”喜铺通常会代客购置些亲事的必需品,从中赚点小钱。 “嗯,记得点清数目。” “我会的,当家放心。不过当家的,给郡王的礼物还是你自己送去比较好。” “我有重要的事要办,紫芳郡主的大婚又在明天,况且她那里来来往往都是皇亲贵胄,我就不去了,改日再上郡主府赔礼去。” 交代完,又用过早膳,她便匆匆忙忙地驾着笨重的牛车向西市奔去。快到朱雀大街时,她水灵灵的眸子,发现正在路口等她的人。 “笑儿,快上车。”她把牛车驱到君莫笑面前,笑吟吟地招呼他上车,绝代芳华的娇容在春阳下格外醒目。 显得很笨拙的君莫笑慢吞吞地摸上牛车,“孤……霜,你真的打算这么做?” “还有其他办法吗?” 他低头皱眉道:“你不怕……他们可是尹府……” “怕,真的好怕,对方是中书令,权倾朝野,我是个女流之辈,又只是升斗小民,可我不去怎么行?雁儿前两天捎信来,叫我一定要想法子救她,她不想嫁给尹显那个老头子。 “你不也常跟我说,尹府后院尸气冲天,我已经紧盯尹府很久了,受害的女子不计其数,官府的人碍于尹显的势力不敢深究,除了我们去救雁儿,再别无他法。 “笑儿呀,你不会忘了,我们初来长安时,是谁好心给我们两颗馒头的吧。雁儿那么善良,又跟我是好姊妹,我……” 雁儿是个命苦的姑娘,自幼失怙,母亲改嫁,小小年纪便寄人篱下,眼看到了嫁人的年纪,即被毫无人性的姑母以十两银子卖给中书令尹显做妾。 若说嫁的是户好人家,她会替雁儿高兴,但权大势大的尹显绝对不是什么好夫君,他曾有六个小妾,如今,皆生死不明,而一个权臣家中,死几个小妾,根本无人敢过问。所以她一定要去把雁儿救出来,踏进尹府门,就等于步入黄泉。 君莫笑打了个冷颤,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孤霜我好害怕,但是孤霜要去,我也要去。”他咬牙挺起胸膛。 “喂,你争气点,好歹也有千年修行……”孤霜受不了地戳他脑袋。明明是法力高深的灵狐一只,偏偏就是爱演稚气弱小。长安城里,只有她跟冷面阎王风长澜知道笑儿是只千年狐妖。 想起风长澜,诸多情绪在她的脸上闪了闪。 冷面阎王让人不寒而栗。他表面上是个小小药行的老板,可暗地里,却操控着整个大唐的药市,他又精通方术和医理,谁惹到他或惹到他的妻子关小白,就等同已到阎王殿前听候发落。很不幸,因为笑儿的缘故,她不得不乖乖听命于这个冷面阎王,为他扩张势力而奔波。 “你……你……不是为了孤霜,我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君莫笑气鼓两颊,准备把委屈一古脑地宣泄出来。 两人初到长安时,生财无道,常常三餐不继,他不忍心看孤霜饿肚子,就偷跑出去找吃的,撞到好热心的关小白,本想可以饱餐一顿,哪知道竟被风长澜识破狐妖身份。 可想而知,爱妻如命的冷面阎王怎能容忍一只狐狸精沾上自己最爱的人?他当即被那家伙拖到暗处,吞下毒粉,从此不得不听命于他,想想,他这个狐狸千岁真的太命苦了。 瞅了眼气闷的笑儿,孤霜哭笑不得。 想当年,她跟夫君离开昭陵返回青州,路上,这只饿得半死的狐狸精偷偷哭着找她乞食,最后竟然哭得变回了原形,看他快要饿死的可怜样子,她放下戒心,赠了它不少食物。事后她不禁想,这只狐狸精真够笨的,为了修成散仙,竟然都不杀生,也不会施媚。不过五、六年来的患难之情,让她视他做弟弟,虽然他已有一千来岁。 “等等,要骂我,待办完正事再说,我把车停在路中央,到时候你引开轿夫和婢女的注意,我把雁儿藏在车后的稻草堆,今天就可以大功告成。” “嗯。”君莫笑小心翼翼看了下四周,“澜当家一早就出了城,我们得快点,被他发现我们又多管闲事,他肯定……” “对对对,得快点。驾。牛儿快冲,我们到朱雀大街上去。” 半刻钟未到,一狐一人联手,从尹府的喜轿里救出雁儿,再把事先准备的大盆栽换上,尹府的婢女和轿夫被笑儿吸走注意力,一时未察,抬着载着盆栽的喜轿,返回城北的尹府。 事不宜迟,孤霜驾车出城,火速把雁儿安置在相熟的尼姑庵内,孤霜和君莫笑心中的大石才落地。 安抚雁儿用过午膳,孤霜和君莫笑再次跳上牛车返城。 半个时辰之后,路过一片开得热闹的桃花林,两人决定下车,好好休憩一下。 “前两天西域商人送来上好的葡萄,澜当家都给了小白姊姊,小白姊姊送给了我一些,我想着你最爱吃葡萄,就给你留着了。”君莫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递过去。 在长安,这个季节,能吃到葡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接过手,孤霜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包,将那一颗颗碧绿如玉的葡萄往嘴里送。上回吃到葡萄是在去年的夏天,她已经馋得不行了。 “好……吃……好……好吃哦。”幸福的感觉令她眯起了双眼。 “那个……孤霜,银子赚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给我盖座狐仙庙?一旦开始受香火供奉,我就能不再受制于澜当家。” 纤细如柳的身子僵了僵,孤霜吐掉嘴里的葡萄籽道:“还差好多,我会继续努力的。” “唉!”两人同时叹气。 “都怪风长澜,他给你喂毒,害你每半年就得吃一次解药。不只如此,他还抓住我的把柄,拿我当丫鬟一样使唤。我孤霜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 “嗯嗯。”君莫笑猛点头赞同。 “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对不对?” “对!”他们是一个好人加一只好狐啊。 “逼我去抢官媒的生意,逼我四处打听消息,逼我们去咸阳救诸葛二小姐,他真的好过份!诸葛二小姐不慎被咸阳的恶霸抓走,他竟然叫咱俩出马救人,诸葛二小姐是他娘子的好姊妹欸,他爱妻如命,为什么不自己去呀?也不怕我们被恶霸给宰了,还说我这个媒婆比较不容易被人怀疑,气死人了。”对风长澜,她是又怕又恼,偏偏当他的面又敢怒不敢言。 “何日才是出头日啊。”某狐对自己被人类控制,相当悲愤。 “是我不好啦,如果不是为了替我找吃的,你也不会碰到冷面阎王,更不会被他掌控。”孤霜垂着头,深深内疚。 “好孤霜,那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以前不是告诉过我,是朋友就要互相帮助吗?你帮过笑儿、照顾笑儿,是第一个愿意跟笑儿做朋友的人,有笑儿在,绝对不让你一个人辛苦。”能有孤霜这样的好友,他很满足呐。 好友的安慰,让她心情好了一些。 “好!你再给我五年,我一定给你建一座气派漂亮的狐仙庙,一起脱离风长澜的魔爪,到时候,哼哼,我们联手整得他抱头鼠窜,悔不当初,哈哈。”话是这么说,孤霜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果然是冷面阎王啊,一提到他,就让人浑身泛冷意。 两个时辰后,才把冷面阎王臭骂一遍的一人一狐便被叫到风长澜的面前。 “澜当家,你找我有事?诸葛二小姐的事我已经办妥了……”他不是知道她说了什么吧?孤霜又惊又惧。风长澜,他很神秘,只经营着一家关家药铺,可长安的达官贵人,都急着要讨好他,无形间令他的权势在暗中无限扩张。 “呵!”一头银发的风长澜,阴冷地瞄了她一眼,“我只叫你把诸葛悠仁救出楼府,没要你把她嫁给楼定业那个恶霸。”只要别让悠仁死掉就行了,谁叫她多事的。 “是是是,是我多管闲事。”想到那对冤家,孤霜暗自窃笑。 冷面阎王口口声声喊人家恶霸,好歹楼定业也是是陆上商道之主,他误打误撞劫走被朝廷通缉的诸葛家二小姐,两人情投意合,她不过顺水推舟,顺便,呵呵,在她媒婆生涯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怜的君莫笑就缩在她身后,一直默默地低着头。 “城中官媒替西城孙家和工部尚书家说媒。我不想看到孙家再多一座靠山,我不管你怎么做,让他们嫁不了也娶不成。” “澜当家,你要我从中作梗?坏了官媒的好事?”他与西城孙家结下梁子,她是早知道的,但她没想到,自己会被卷进长安两大商贾之间的明争暗斗。 风长澜幽冷的眸子移到她脸上,并不接话。 “澜当家,看在上次诸葛二小姐的事我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你也给我些时日休整一下。” “你真的需要时间休整?”风长澜语调极轻地道。 “呵呵。”孤霜额头冒出冷汗,“呵呵,我比牛还勤快,不需要不需要,这就去。”她笑着应对,心里不免为自己掬一把泪。 官媒不好惹,孙家也不好惹,呜呜,工部尚书更不好惹啊。 “笑儿,送她回去吧。”没有一丝客气可言。 “说句有劳会怀孕啊!”孤霜侧着脸,小声地泄愤。 “你说什么?”有人开始怪里怪气地冷哼。 “呵呵,我说啊,祝澜当家的药铺分号越来越多。” 他恶意地勾唇,“有个消息本该告诉你,给你提个醒,现在看来可以省下了。出去吧。” “消息?”她一头雾水。什么消息是她要知道的? “一个你不听就会后悔很久的消息。”风长澜将一丝银发拂下肩头,“再过不久你就会知道了。” 心头毛毛的孤霜站在原地,想破头也猜不到。这个冷面阎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二章 细烟缭绕,有股令人昏昏欲睡的浓艳香味,然而,它不只会让人沉入梦乡,还能勾起那些遗忘的回忆。 “这一笔,墨干了,来,再沾点墨。” “对,就是这样,‘宜言饮酒,与子偕老……’好,慢一点,下笔要稳。”他耐心地教导着怀中的女子如何握笔、如何书写,她背对着他,很认真地学习。 他看不到她的容貌,只是用力嗅着她发间的清香。 “这是你学会的第一句诗,是我教给你的,你要记得它,好好记得它。” 混沌的迷雾与花香中,他满含深情的低语。浓烈如火的情感压得他胸口好痛,甚至那股力量想要从他心窝里迸发而出。 他爱到极致,用尽力气,想要对方与他有同样的情感。 那人是谁?她到底是谁?对她的感情强烈到令自己都难以置信。 他淳于千海的人生,仿佛只为她而存在。他要看清她,一定要看清她。死死盯着她的肩膀,女子的轮廓在逐渐清晰…… 咚哐!一声巨响,淳于千海从椅上站起,彻底从梦中清醒过来,胸怀堆满了惆怅。焚烧着泣血草的香炉碎裂成四块,乌黑的灰烬散落一地。 梦断了,心也碎了。 “王爷!”珠帘被闻声而来的莲夫人快速拨开。 她担忧地看着地上摔裂的香炉,泣血草浓烈的味道令人窒息。 “别过来。”一向温和的仪王厉声下令。泣血草有毒,他不想连累莲姨。 莲夫人不敢再靠近,躬身退到帘后。 幽暗中,他僵直身子,咬紧牙关,情绪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俊雅的面孔一片黑气。 嘀嗒!一滴血从嘴角落在紫袍上。 波斯巫医一直不赞同他常年使用这种带有毒性的草药。医书上记载,泣血草毒性猛烈,整整一株能毒死一头老虎。毒性如此可怕,却能唤醒人的记忆。被空荡荡的记忆折磨三年多之后,他决定铤而走险,用泣血草来寻找答案。 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眼下他不敢去想毒发后会如何,不敢去想。如果想起那人后,他毙命了怎么办?面对生命中的难题,他无可奈何地选择了泣血草。 如果曾经的种种只是他的幻想,他就放弃,不再陷入空茫。 屡屡使用泣血草,结果都是证明是他忘了一个不该忘的人,那些下意识的举动都是因为那个人。 他越来越肯定,有个人必须把她想起来,她曾经在他生命中留下太重的痕迹,以至于他无法解脱。 待到他呼吸不再急促,守在帘外的莲夫人轻声地道:“王爷,泣血草毒性太烈,请王爷三思啊!你叫奴婢如何向老王妃交代。” 对她的劝诫置之不理,淳于千海闭目反复回忆梦中不太清晰的轮廓。 “王爷,宫里的高公公刚刚来过。”东蓝在这个时候也出现在帘外。 “嗯。”他轻应一声表示知道了。 “高公公带来一坛花雕酒,这酒是皇上让紫芳郡主特地拿出来送给王爷的。皇上说,望王爷能沾沾紫芳郡主的喜气,早日娶妻。” 淳于千海与紫芳郡主素未谋面,更无交情,此次得了这坛酒,全赖当今圣上的良意。日前皇上要人传旨郡王府,要紫芳郡主择一吉物转赠仪王,紫芳郡主得了皇命,仔细思量后,决定把这坛酒送来。其一是因为这上面的古诗,喻义甚好;其二是因此酒有两坛,他们自己留着一坛,送出一坛,也不枉好友一番心意。 泥封处包着鲜红绸布的酒坛送到帘内。 淳于千海瞄了眼那个酒坛,在想着打发人拿下去时,不意瞄见坛身上朱红的小字。 霎时,有股相当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他心头一阵莫名剧痛。 “王爷!”看着帘内人身影摇晃,莲夫人和东蓝不免惊忧。 字迹与诗触动了他。 “东蓝,请紫芳郡主及其夫君到兴庆宫来。” “回王爷,今早郡主就与尚书大人前往郡王封地省亲了。” 淳于千海顿了顿道:“那只好这样了。把所有经手紫芳郡主婚书的下人媒婆都找来。” “是,东蓝这就去办。”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说不定就要拨云见日。 兴庆宫中,千倾龙湖里,闪动着朝霞金光。当中的百花连萼楼,犹如一座海上的蓬莱仙岛。池岸,成片的牡丹芍药,开得争奇斗艳。 “请各位在这里稍作停留,等百花楼那边有了消息,就带大家过去。”一个中年婢女,拦在人群之前,既严肃又不失客气地说。 一支百来人的队伍停了下来。他们之中有官媒、有结彩匠人、有布坊老板、有郡王府管事。在人群最后,是昌乐坊喜铺的人。 “当家的?你不舒服吗?脸色好苍白。” “当家的,我们扶着你吧。”昌乐坊喜铺的人都担心地围在孤霜身边。 “什么面色苍白,昨日水粉铺送了我好多上等的脂粉,我今天全用上了,哈哈。”孤霜干笑两声,脸上的粉如同雪片飘落。不由分说被带到兴庆宫,令她不由得戒心大起。虽说她常年替风长澜办事,又与官媒斗狠,但她极少接近兴庆宫和皇城一带。 伙计们都掩鼻跳开,余伯移动慢了点,黑衣袖上沾上一酡白白的粉。 “当家的,别闹了。”今日当家真奇怪,一点也不像平日那样干练。 “别吵,你们都挡前面。”孤霜又缩到队伍的最后,大有随时逃走的打算。 兴庆宫,她不该来的地方。以往夫君常跟她讲起这里,说他年幼时陪伴着临淄王,也就是当今圣上,在此读书的情景。 此地是圣上未登基前的住处,仪王在京城中没有府邸,进京都会被圣上安排在此暂住。可以想见,皇上有多看重这位表弟。 她还记得,自己曾吵着要他带她来兴庆宫游玩…… 过去历历在目却又无比遥远。 她来到了兴庆宫,身畔却没有他。 “王……回来了。”一阵嘀咕声从人群中传来。 “真的?” “你没听说?你可是官媒耶,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镇守西北……这也有些……” “什么?还没娶王妃!” “宫里人都说,圣上召仪王回来,是要赐婚呢。” “哈哈!这下我们可有得忙了。“官媒们都开心的消作一团。 半晌后,中年婢女再次出声,“最后那位妇人,你要到哪里去?”她看出有人要偷溜。 “我……我内急,我要上茅房。”孤霜唱作俱佳地捂着肚子,在原地打转。她必须逃走,越快越好,情况很不妙。那个人回来了,他回来了。 她整个人差点大叫出来,娇躯不由得颤抖起来,惶恐压抑不住。 “她怎么也来了?”官媒们向她投来杀人的目光。孤霜可没少找她们麻烦,就拿一个月前,孙家跟工部尚书李大人家的亲事,就是让她硬生生给搅乱了。 “真倒霉。” “绕过这个湖畔,往南边走半里便是下人用的茅房。” “宫里真不方便,害民妇尿湿裤子可怎么办。”她粗俗地嘀咕着跑离人群,朝南而去。 估计自己远离了大家的视线,她才直起身子,比刚才跑得更快了。她一头冲进湖岸深处的树林,让树荫掩盖她的行踪。 离开这里,一定要离开这里。她无声地对自己大吼。离开兴庆宫,直奔城门,她要逃出长安。那个人回来了!他与她近在咫尺,她发过毒誓不再相见啊! 一刻也不能停留,她决不能再站在他面前,绝对不能。 记忆里有个声音告诉过她,兴庆宫西边围墙有个狗洞,那是他年幼时偷出宫的路径,如果她运气好,一定能找到那个狗洞。 提着裙子疾速奔跑,根本没瞧见前方树林尽头有人经过,咚的一声,她冲撞上另一具身体。 她往后栽倒,周围一群人发出怒喝,“什么人?” 她的柳腰忽地被伸来的长臂勾住,免除她跌个四脚朝天的命运。 在稳稳落地前,她被压在一堵精实的胸膛上,接着她的眼睛,在对方的发际线处,看到一条长约三寸的细疤。 这条疤很眼熟,是她亲手杰作。她知道他是谁,太巧了,巧得让她心碎。她闭上双眼。 “都退下。”淳于千海喝退冲上来的护卫后问:“你是谁?”他眯起眼,对她那一脸白粉,皱起了眉,无法认同她的打扮,助她双足落地后,他松开手,退后一步。 好粗鄙的妇人。她高高挽起的头髻,说明她已为人妻,竟还不知如何收敛。 脑里一片混乱,孤霜试图去适应这份意外。本来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跟这个人有交集的。 浓厚的妆令人无法看出她本来的面容。 然而,仔细打量了下她的发髻、乌黑的鬓角、细长的柔颈,还有袅娜的身段,淳于千海心底突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她像那一行字!像酒坛上的那一行字。 相当的陌生却又无比的熟悉,他从未见过她,但是,似曾相识之感,又是如此强烈。扣住她纤腕的大手,似乎也曾经这样在她的玉肤上停留。 “来人啊,有人跑了,快追。”不远处有队人马脚步杂乱地跑近。 “对对,跑丢的就是她,我认得,抹的粉比墙还厚。”中年婢女气喘吁吁领着侍卫跑来,在见到孤霜时伸指一比。 孤霜朝天翻了个白眼。什么叫粉比墙厚?她只是粉抹得多了点好不好。 “啊!王爷。奴才不知您在此,请王爷恕罪。”追来的人齐齐跪下。 手腕被死死扣住,孤霜想跟着跪下,掩饰自己的身材,也没能得逞。她只好垂下头,慢慢移动步子,与淳于千海拉出距离。 丰姿挺拔的男人,斜吊起眼角,一直打量着她。艳红的齐胸襦裙及外罩的同色罗衫下,是一具飘逸柔弱的玉体。 剥去这一身衣料,她应该有个很美的身体。欲望竟被唤起。 “禀王爷,与紫芳郡主婚事相关之人都已聚集在大同殿,请王爷定夺。”记得正事,中年婢女朗声道。 “既然来了,那本王就去看看。”他调整心情,冷静开口。 淳于千海阔步前往大同殿。 孤霜以为自己会被放开,没有移步,结果被强行拖拽着往前。这一路,他冰冷的掌紧扣着她的玉腕,力道却很轻柔。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牵住她不放。在他眼里,她应该只是个素昧平生的少妇,这样牵着她,并无半点道理,甚至不合规矩。方才,他看她的眼神陌生得令她想掉泪,可见他的记忆里并无她的存在。 这么多年未见,再次谋面,伤心的只有她。而他,更多的是什么?她好想知道。还有为什么他还不娶妻?为什么还没有子嗣?长年坐镇西北的他又吃了多少苦头? 想着心事的工夫,他们很快地来到大同殿。 淳于千海出现在众人面前,大殿内,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出色的男子。 身着便服的仪王,身材挺拔,五官深邃,那眼睛仿佛天上的神祗之眼,干净又充满悲悯,在阳光下,黑潭般的眸会变成浅浅的褐色。鼻骨高挑,鼻梁俊挺。他沉静的面容如同春水般,令人不注意便沉醉其中。 他是如此矛盾的男子,风雅中有温柔有精明有威严。不论男女,皆在他一个挑眉下,神魂颠倒。 所有人为他的丰姿倾倒之时,唯有孤霜低着头。 她在回避他。淳于千海将她的反应全部纳入眼里。 长睫垂下,半晌,他才沉稳道:“今日请各位来,只有一事请教。”他笑了,如沐春风的笑容漫入人心,“谁能告诉我,这坛酒出自何处。” 酒?孤霜抬起头,四下梭巡。在距离他们三步之遥的地方,一个人正抱着她送给紫芳的花雕酒。 一点点冷意在她心头聚积。她已经做了许多努力与他切割,老天为什么要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她发过毒誓,一辈子不见的啊,多少次,她强忍住思念,多少次她咬着自己的手指,压抑奔向他的冲动,最后还是……逃不过老天的捉弄。 她在长安,被淹没在茫茫人海里,他在西北,与吐蕃人费力周旋,本不该再见的…… “是她!” 她看见郡王府的众下人还有官媒的手都指向她。“王爷,这坛酒是媒婆孤霜送给郡主的。” 钳着她的手腕的力道又收紧一下。 就在一瞬间,她变了脸,“哎哟!区区一坛酒,还被你们记得,孤霜真不好意思。”她殷勤地笑着。那笑容与天下大部分见钱眼开的媒婆没两样。 淳于千海瞄了她一眼,只见粉末扑簌簌地自她脸上飞舞而下。 “咳咳!好呛人。” “哈啾。” 周遭人受不了这香粉的味道,连声抱怨。刚赶来大同殿的莲夫人看傻了眼。 “哎哟,不能怪人家嘛,这水粉可是王老板的镇店之宝哩。”她还嫌不够乱,抄起别在腰上的羽扇扬了起来。 “咳咳。”清了清喉咙,始终像尊神祗的淳于千海道:“莲姨,带所有人下去领赏银,打发他们出宫。” “遵命。” 人群跟着莲夫人往外涌。 “当家的,我们先去领赏银,等你回来打酒喝。”昌乐坊喜铺的众人以为这位贵人找孤霜,是为了紫芳郡主的事,也就没多大担忧,大大方方地撇下她。 “有赏银哦?王爷,民妇……民妇也想领银子。”眼巴巴看着大伙走了出去,她不开心地甩了甩柔荑,提醒淳于千海放人。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话中含着某种深意。 “哎哟,王爷,别拿民妇开玩笑好不好。我是做媒婆的,昌乐坊的秦大哥,娶不到媳妇,我就是告诉他像你这样跟姑娘们搭讪的呢!”她用羽扇掩着脸,笑得有些无礼。 挡脸的扇子被人强行拿开,她尖细的下把被两根铁似的手指钳住。 那张温柔风雅的脸移到她面前。 两人四目相对,他的鼻息扫过她浓妆艳抹的面庞。 他的眉、他的眸、他的发、他的鼻通通在她眼里,他们曾经那样亲近。 胸口阵阵锥心的疼。见与不见都是折磨!早知今日,那时就不该…… 还好粉够厚,盖住她稍纵即逝的哀伤。 端详半晌之后,淳于千海松开了手,放她自由。那张脸上只看到了吃惊和僵硬。弹掉手上的粉末,他状似无意地别开视线。 他的直觉错了吗?他与她素不相识,却感觉得到她在隐瞒一些事。她偷偷潜入密林是想做什么?她让他不由得投入更多心思去琢磨。 “王爷?民妇能走了吗?”这一句话,她说得嬉皮笑脸,但谁也不知道,她藏在袖中的手已抡成拳头,尖尖的指甲早就刺破掌心。 “你是孤霜?”他再次面对她问道。 “民妇正是孤霜。”她连连点头,眶底有层若有似无的水雾。 “你能告诉本王,这坛酒是……”在他问话时,那水雾已然隐去。 “王爷,你爱喝花雕吗?这酒啊,是西城赵家大爷的私酿,一年也做不来几坛,我看着这酒香醇,就送给紫芳郡主尝尝。王爷若是喜欢,我……”她快要装不下去了,而卑微和油滑是她最好的伪装。面前站着自己最爱的人,却要装出最丑陋的样子,全天下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 她想见他,想与他相认,与他执手到老,这些疯狂的渴望冲撞着她脑海,她必须咬碎银牙忍下来,装成一个粗鄙的媒婆来惹他的厌恶,好早日脱身。 “来人啊,去西城把赵大爹找来。”说话间,益寿带人出了大殿。 “对对对,王爷直接找赵大爹就对了,那没民妇的事,民妇也去领赏银了。” “来趟兴庆宫,也让本王尽尽地主之谊,坐下来喝杯茶再走。”她越着急,他越气定神闲。 “王爷,民妇急啊,民妇有一家喜铺要打理,喜铺上下十几张嘴等着我呢,王爷。”她皱着鼻,一脸苦哈哈。 “莲姨,从账房领一千两银子给孤霜。”去而复返的莲姨才踏进来,又被差去账房。 “一……千……两。”孤霜扑通跪在地上,抱着淳于千海的乌皮靴,声音激动道:“王爷,你的大恩大德,民妇只有为你做牛做马又做猫做鱼才能报答啊,王爷你真是好慷慨。”她使足力气说话,脸上的香粉都蹭到他的袍角。跪下的那一瞬,她的心也碎了。 淳于千海额角隐隐作痛。她到底在装什么?欲盖弥彰。 “王爷,你让民妇回去,把我喜铺那十几个伙计全都叫进来好不好?” “做什么?” “你再赏他们一人一千两,这才显示我这个当家的有情有义呀!” 他古怪地盯着她。 “禀告王爷,益寿大人让小的回来传话,赵大爹已经于一个月前离开长安回乡养老。”刚派出去的人火速返回。 一个月前离京?淳于千海瞟了眼酒坛上的朱色字迹,墨色犹新。 “哎呀!赵大爹离开京城了,以后我这替人张罗婚事,该找谁订酒呢?你这个赵大爹太……”她早就知道赵大爹收了生意,远离长安。 “你过来。”他要她靠近酒坛。 “王爷叫民妇什么事?”她赔笑移近,不料,被他身上惯有的干净气息惹红了眼眶。 “仔细看看这个酒坛。上面的字,是谁的手笔?” “字?哪里有字?” “这上面写着一句古诗。”她要装,他就奉陪到底。 “哦,原来是古诗,民妇不识字,还以为是赵大爹画的花纹呢。” 不再提出问题,淳于千海转过身来,打量着她,深邃的眼里思绪万千。 此时,拿着银票的莲夫人又回到大同殿。 “来人,开路,回兴庆。”深深吐了口气,他半敛起眸子,慵懒地迈步。 “拜送王爷。”孤霜不改油滑地福身,心里暗暗盘算,等他走远,她也该开溜了。原来当日风长澜要提醒她的是这件事,她真是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那么嘴快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温柔的脸上怎么看都有算计的意思,“找到赵大爹之前,你都得留在这里。” 孤霜的嘴角抖了抖。 “王爷真是厚爱民妇啊!”她快要哭了,“王爷,你给民妇银子,又留民妇在这人间仙境作客,民妇真是好欢喜,无以为报啊。听说王爷尚未娶妻,不如,民妇为你做媒吧,包你三个月娘……不对,娶一位美娇娘。”她扯着嗓子对远去的背影喊。 一箭之外的人顿了顿,迈开的步子变大了。 “放肆!这里是兴庆宫,不是市井之地,请你自重。”莲夫人严厉地训斥。她早已看不过去这粗鄙的女子。 “莲……”一对上她,孤霜俗不可耐的气焰变得好弱小。她咬紧下唇,委屈地缩着肩。莲姨还记得她吗?她视为母亲的女人啊,教会她女红、如何沏茶、如何识人,缝给她第一件襦裙的女人,此时也全然不记得她了。当初她选择以倔强的方式走这条路,就该明白,所有她重视的人都注定与她成为陌路人。 然明白是一回事,当亲自面对时,其中的苦涩,她依然难以承受。 “你要留在兴庆宫,就得乖乖听话,王爷面前不能如此应对,明白吗?” 好几年前,她对她无比温柔,怜惜她以往的遭遇,如今…… 多年的磨难,她已经学会在泪流出来前,忍住它们,她学会了不再去想念、不回头看,只往前冲。 “民妇,明白……” 忽然,她觉得有人在看她,匆匆仰头,四处寻找,一不小心对上一双深邃的眼。 他发现了吗?发现她没掩饰住的失落? 一颗心,在淳于千海再次转身走远后,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遇到孤霜以前,他每日都在计较空荡荡的记忆,而她出现以后,他急躁不安的心情缓和下来。 此种变化,也许是因为她的谎言和伪装,也许是因为在莲姨的训斥中,她流露出来的委屈,也许是因为一种很神秘的力量。不可否认,当他的右手抓住她时,他的情绪仿佛被安抚,好像很久之前,他就这样做过。 接近她,是他唯一的想法。他要看清那厚粉下面是何等的容颜,他要好好地问问她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还有,也许他会收获更多的东西。 支着半臂,他满腹心思都围绕着孤霜转。 “王爷。”老成稳重的东蓝躬身作揖。 “中书令尹显来了?” “嗯!今日午时就来了。” “已让他等了两个时辰,那本王就见见他吧。”这位中书令在京中广植势力,豆豆小说阅读网二品以下的文武官,有三成以上皆是他的门生。圣上召他入京,便是让他回来牵制尹显。若不采取行动,再过些时日,皇上权力即将被架空。 “遵命。”东蓝和护卫开出一条道,让他先行。 “你们先去!本王绕至后堂。”他到要看看,尹老贼被冷落了两个时辰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东蓝带人先走,他轻袍缓带,从容钻入幽深的林间,朝大同殿迈去,快要接近大同殿时,他听到了声音。 “大人,她就是孤霜。”含恨带怨,让人不由得怀疑,此人跟孤霜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好吓人啊,这位小兄弟,有什么话好好说嘛。我还没有老到听不到别人说话呢。”孤霜俗气地笑道。 “大人那日就是她的牛车撞了喜轿,雁儿姑娘才趁乱逃走的。小的费了些周折,派人去彻查,此事与她脱不了关系。” “什么?小兄弟,你这是含血喷人啦。我可是媒婆,媒婆怎么会乱撞喜轿。” 她如今身在兴庆宫,不敢表露真性情,怕惹人怀疑,即使是面对讨厌的尹显及其随从,她也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子。 “你最好老老实实地把雁儿姑娘叫出来。”尹显的随从,阴狠地替主子开口。 “我知道花儿、草儿、鸟儿,就是不知道什么是雁儿。”孤霜双手叉腰,挺胸抬头,毫不掩饰自己对尹显的厌恶。 “混……”狐假虎威的随从正欲发作,却被主子制止。 “你知道我是谁吗?”尹显冷笑。 “当朝中书令。”孤霜的眼神比她的话直接得多,此刻正无声地说:我不但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那些见不得光的烂事。 是尹显!借着浓荫,淳于千海隐住行踪,悄悄靠近争执中的三人。 首先,他的视线被亮眼的朱红占满。 丝质的襦裙包裹着孤霜纤细苗条的身材,长长的紫色绸带在胸口处扎出一团花来,绣满百蝶的薄纱做成的罩衫微敞,一条紫色纱帛绕在她若隐若现的双臂上。 她的脸已褪去过多的香粉,但仍有种病态的苍白,双眼漂亮又慧点,眉毛像弯月,巧鼻娇俏,唇像樱桃,饱满甜美。 她既有少女的娇憨天真,又有少妇的妩媚。举手投足都充满自信和强悍刚烈,与昨日那个她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 这是朵在尘沙中,在荆棘中,勇敢绽放的花儿。尖刺刺穿她柔嫩的心房、狂风折断她的枝哑,也不能阻碍她活跃的绽放,向着阳光,努力展现生命的顽强。 光影中的女子,深深地印进他内心。就在此刻,他觉得不再寂寞,有丝丝悸动揉进他的血液。 令身心震动的力量排山倒海而来,可他觉得一点也不陌生,好像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刻,他有过相同的感受。 林外,争执越演越烈。 “你识得本官就好,本官也识得你。”一句话云淡风轻,其中的警告意味又相当明确。 识得她,以后他会好好地对付她。这层意思她明白。 勾了勾艳色的红唇,孤霜的眼睛看向别处。 以为她在害怕,尹显阴笑着掀起紫袍,与她错身而过。 “中书令大人,你夜里睡得好吗?” 早该吓破胆的她突然发难,语调悠缓,漫不经心。 “我知道,中书令大人要民妇的命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易如反掌,但我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就绝对不会罢手。”转过身,她笑得倾国倾城。 她会在朋友面前嘻嘻哈哈,唯恐天下不乱,会为了混口饭,替人说媒时,表现得非常圆滑可亲,也会在那个人面前装得十足俗气,以防他认出自己,但骨子里,她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刚烈、坚强又偏执,甚至偶尔还有些任性。经历再多的风雨,她的本质也不曾改变。 好美的女人!瞟着那倔强的容颜,尹显不由得隐隐赞叹。可惜呀,可惜是个妇人,要是个黄花大闺女,他还可以考虑跟她好好玩玩。 “有骨气,看看是你的骨气硬,还是本官的脾气硬。”丢下话,尹显与随从向大同殿而去。 孤霜也扬长而去。 始终未被人发现的淳于千海,目睹那不甘示弱的笑容。这笑容令他着迷,也令他再次肯定,她若不是藏了关于他的秘密,绝不会在他面前装疯卖傻。 第三章 明月朗朗,微风徐徐,一派祥和的兴庆宫,一抹小小的身影弓着身子,四处查探。 “逃?还是不逃?老巢都被发现了,只能什么都不要,先出了长安再说。”小黑影自言自语着。“逃了大不了被抓回来。就说我……我要去临安给人说媒。”她决定还是钻狗洞出去再说。 “没想到,你跟我都有月下赏花的雅兴。”没有足音、没有征兆,一抹修长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笼罩上小黑影。 孤霜下意识地转身,小巧的鼻尖顶住青玉色前襟,挡不住的男人气息扰乱她的心情。 是他!他把她留在兴庆宫里就再未露面,如今现身是无意的?还是如同猎人,正在等候最好的狩猎的时机?而猎物就是她? 此时,俊美的仪王将她堵在自己与石墙之间,一只袖子横在她的头顶,挡住她所有的退路。深邃幽黯的眼静静地瞧着他。 “……王爷。”她滑溜如泥鳅,根本不给他靠近的机会,咻地跪在他的脚边。 “王爷万安,您怎么有空出来走走,哎哟,这兴庆宫真是人间仙境……”一大串令淳于千海额上冒青筋的奉承。 嫌恶地退后一步,他摆了摆手,“起来吧。” “谢王爷。”孤霜笑呵呵的从地上爬起来。 “既然你在此,就陪本王月下漫步吧。”冷不防,他扣住她的玉腕,转身就往龙湖的方向走。 “王……王爷,夜深了,民妇要去睡了,请恕民妇不能相陪。”她的心怦怦作响,既是害怕露出马脚,也是因他而起的悸动。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朝夕相处,夜间一同赏花、闲庭信步,在彼此的耳边说着动听的情话,再相拥入怀,同塌而眠。眼下,他还是他,她改了名,变成另一个人,早已失去共度白首的缘份。 拥有过的,依然在闪着光,放弃过的,在折磨着她的心房,好痛。 “此处是兴庆宫最美的地方,你不留下来看看吗?”说话的工夫,两人穿过一条小径,龙湖的东岸霍然入目,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此处有张长长的石凳,石凳后面及周围被缠缠绕绕正怒放着蔷薇所包围。 “此处有花、有湖、有水中月影,坐下来吧。”放开她的手,他风雅地往长凳上一坐,溶溶月光,正照在他神只般的侧脸。 面对如此诱人的男色,她只能急急地别开眼。刚一躲开,那张俊脸又如影随形凑上来,这次他离得很近,根本不给她逃避的空间。 月空澄静,龙湖水波微澜。 两人又四目相接,溶进月光的水影,摇荡着。 这双慧点、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射入他的心,与一些尘封的光影重叠。有些东西,似无还有,似有还无。 他挑眉,带着戏谵的口吻道:“没有想到孤霜这么爱美,夜里也不褪妆。”锦衣双袖覆上小脸,要擦掉她脸上厚厚的脂粉。 “王爷,民妇没几分姿色,只好靠点香粉为自己争彩。”她躲!想擦掉她脸上的粉,想都别想。 “这可不行,即使再丑的人,也需要面对自己。”他莞尔,左手稳住她摇来晃去的身子,右掌已拿起帕子,接近她的面颊。 “这等小事,怎能劳烦王爷。”她往后仰,他也跟进。 在他的手心里,她真的很难遁逃。几个回合下来,她脸上的粉已被扫去大半。 眼见躲是没有用了,她索性坐直身子,任他把其余的粉抹干净。即使见到她的脸,他也不会记起她是谁,何必心虚的遮遮掩掩。孤霜闷闷地自我安慰着。 “嗯?这不是香粉?这是膳房用来吃食的面粉。”嗅了嗅帕上的味道,他啼笑皆非地说。 “王爷,你都不知道,这偌大的兴庆宫竟然没有供给民妇用的胭脂水粉。”要不是香粉用得差不多,她也不会去厨房偷面粉来滥竽充数,还很不幸的,在偷面粉的途中撞见尹显和他的随从。 瞧她嘟起红唇,他心头一热,生起想吻她的念头。 “本王倒觉得孤霜天生丽质,根本不用胭脂水粉。”紧攥着朱红纱罗衫的右掌已贪恋起薄纱下的玉肤。 “王爷真会开民妇玩笑。”她试图利用花架下的树影遮掩自己。说到底,她仍是心虚得要命。 “留下来,本王喜爱你。乖乖地留在我身边。”他幽幽地看着她。 天色清朗,为何有被好几道惊雷劈中的感觉?孤霜两眼晕眩,不敢直视这个男人。 “王……爷。” “留下来。”眼神定住她,他嗓音低沉地再说了遍,“本王喜爱孤霜。”四年来,他未招惹过一个女人,而今,却在短短几天,被孤霜占满心房。 他说他喜爱她? 那一年,他在一个清晨,将沾着露水的花送给她时,第一次说:“我爱你,雨儿。”从那一刻,她陷落在他的深情里,从此不可自拔。 一颗心正咚咚地猛撞她的胸口。有激动和惊喜,但更多的仍是痛意。 张大樱口,她瞪圆秀眸,摆脱淳于千海的右掌,咚地双膝跪下,整个人伏在地面上。 “王……爷,民妇是有夫之妇,我生是我夫君的人,死是夫君的鬼,我对他绝无二心。” “起来说话。”夫君?他从不认为她的夫君是个障碍,况且真有这个人的存在吗? “王爷,你……要是真的喜爱民妇,请放民妇一马。民妇心里只有我的夫君,只想等着与他死后同穴。你就是得了民妇的人,也得不到民妇的心。”她哭得很夸张,泪水浸湿脸上余下的面粉,一眼看去,满脸都脏脏的。 直立起来的男人仰头望昔月色,又好气又好笑。 “王爷!”她拉过他的袍角,擦擦脸上的泪痕,又觉得不够,把鼻涕通通蹭到袍上后说:“王爷,放过民妇吧。” “好丑。”淳于千海额角一阵抽紧。她又在跟他玩把戏。 他咬牙退后,重新坐回长凳上。 “民妇很脏吗?”抬起哭花的脸,她无辜的问。 “来,坐上来,跟本王说说你的夫君吧。” “我夫君哦!”拍拍身上的草屑,她一屁股又坐在石凳的边缘,脸上一下就绽出俗气的笑,“我夫君,在我眼里,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他叫什么?”他不动声色,继续问。 “张大友。”从这里放眼望去,能看见一里外张飞庙的屋顶,她就顺便借来一用。 “成婚几年了?” “有十年了,我家夫君,为人老实忠厚,对民妇全心全意、体贴照顾,我们从小就定了亲,情比金坚。”她笑呵呵地低头,娇娇羞羞。 “那他人呢?” “夫君是脚夫,跟着他的主子走南闯北,已去了关外四年。民妇夜盼日想的,唉!”她这样说,他该信了吧。 “哦,张大友。”好像是信了她的说词,他连连点头。 “我夫君会为我做饭洗衣,还为我种菜摘瓜!”她不好意思地别头。 “嗯,的确是个好夫君。那你告诉我,张大友祖籍何处?”说谎之人常会忽略细节,他突然发问,给她一个措手不及。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孤霜愣了下。那个张飞到底是哪里人?快想,说书先生有说过,对对对,想起来了。 “是幽州涿郡人。”还好有张飞! 不再作声,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顽长身影与她拉近距离。 深邃的眼睛微敛,俊雅的面庞在月色下逐渐生起妖异的风情。只要是女人,都无法招架他的勾引。 她也同样。娇弱的身子像是被定住,两眼紧紧地瞅着他。 他的唇瓣挨在她嘴巴前停留一会,好似就要吻上她。孤霜不敢用力呼吸,只能瞪大双眼。 他越靠越近,在柔和月光下,带着光泽的唇就这样一寸一寸地移过来。 快跑!头脑里劈过不知多少道惊雷,但她就是动不了。 猛地闭上眼,她无法看着这个吻发生。 “花美吗?”结果,他根本没有吻她,而是绕过她,摘下她身后一朵艳红的蔷薇。逗逗她,除了想看她千变万化的表情外,他还想借此来判断,他们以前是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亲密。她忽而僵硬忽而又充满期待,真是给了他不少提示呢。 被耍了!她方才是不是很蠢?她咬牙切齿,又不能露出来。 “嗯,好香啊,色彩艳丽,气味芳甜,丰姿动人。”他得逞地瞄了她一眼,把蔷薇凑到鼻前轻嗅。 “呵呵。”她干笑。 “花真是比人好,美丽,而且不会说谎。”他别有意味地赞道。 她装听不懂,胸口还为刚才的事躁动着。 “唉。”他幽幽叹息,垂下两手,阴影如黑纱罩住他的脸。“你会为了本王而留下的。不知道为什么,你说了再多,我始终有这个念头,所以,你一定会为我留下。”浮动的香气中,他低声呢喃,却如同震耳欲聋的惊雷。 不知该如何劝他放弃,孤霜恍惚起来,大好的月景不停地摇晃。在命运捉弄之下,她再次回到起点,他们又必须面对那些相遇、争执、爱慕与分离。 真的好奇怪!孤霜一直埋头着,死死盯着袖角处那一只大掌。为什么她要跟他来曲江池这边赏花?她在兴庆宫左躲右躲,还是被他抓出来逛,真是好闷啊! 曲江池的牡丹花会是长安春季最诱人的盛事,每当春暖花开,牡丹吐蕊,此地就聚集了京中文人墨客、世族公子、王公大臣和平民百姓,共享盛世风华。 “孤霜,你住在长安,理应知道,这曲江池的牡丹会是不容错过的。为什么不肯来呢?”拽着她的袖子,他双手负后地走在前,神清气爽地说。 曲江池畔,游客如织,许多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女子,无不含羞带怯地偷瞄着丰神俊秀的仪王。 身着红襦裙的孤霜缩着肩,无可奈何地跟着他。此地人多,也不知道会不会碰到相熟的人,她不敢做什么夸张的举动,小心地闪躲着四周的目光。 “春困秋乏,王爷,孤霜只想留在宫里午睡。”她水眸半敛,懒懒地说。 “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多娇嫩的花儿,你怎么忍心辜负它们。”他停步,回头瞥了眼她的脸,脂粉未施的脸上仍是一片苍白。 “你看起来很虚弱,更需要多出来走走。”这朵荆棘里努力绽放的花,到底承受着什么样的痛,才会这样揉和了娇弱和刚毅的矛盾特质?凝视着她,他不觉地痴了。 “王爷,民妇体壮如牛,好得很呢。”她垂头轻轻笑道,躲避他灼热的眼神。 他收走了她所有的胭脂水粉,令她不得不顶着素颜出门。没有浓妆的帮助,她根本没有勇气与他面对面。她心虚极了,就怕他突然想起什么。 远处一片叫好声,唤回淳于千海的神智。他眨眨眼,又继续拖她前行。 曲江池畔,游客竟相赏着牡丹不想离去。 看着人流,孤霜皱起了眉,旋即转过头,看着远处,静静地不说话。 他靠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五步之外,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樱花,粉色花瓣一团一团地点缀着枝头,远远看去,似一团粉雾。 树下无人,孤霜用下巴努努那棵樱花树道:“它也很美,却乏人问津。” 牵着她,他带她迈向樱花树。 她还未说出那句感慨时,他便明白了她的心思。这种心有灵犀非常奇特,他总觉得自己懂她,而她也懂他。 开得繁华的牡丹固然好,但他却偏爱樱花这种纤弱的美,稍不注意,这一份美就会匆匆而逝,所以更应该珍惜。他是如此想,而她也有同样的心情,要不,她不会站在牡丹堆里,只看见了那株樱树。 两人在树下并肩而立,几乎是同时,都抬起了头,观赏着顶上的花海。 她真的与他有默契。看花看痴的两人不觉靠近许多,一股很熟悉的清香从孤霜的发鬓处飘进淳于千海的鼻子。 樱花的香味中,那股曾在他梦里徘徊的香气显得格外突出。他的心猛然躁动起来。 消失了很久的情愫,以惊人的速度复活,重新丰满起来。他瞥了她一眼,那完美的侧影令他又爱又怜。 没有风,樱花瓣不知为何,纷纷扬扬地从枝头飘落。粉红的花瓣仍然娇艳,却已到了不得不离开枝头的时刻。 小小的花瓣,在他们头上缤纷飘散。 四周嘈杂的人声突然消失了,整个曲江池畔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人,静静的,独享着这一方美景。 孤霜深深陷入这样的锦绣春色中。当年,他们也如同眼下这样,一同看着花开花落,他是她最爱的人,她是他的雨儿。他们心贴着心,她还有权利去关心他、守着他,可以为他制衣、为他布菜添茶。 “你要做什么?”淳于千海皱起眉,握住她伸过来,正打算拂去他头上花瓣的小手。 啊!她竟在失神之间,下意识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身子僵住,她眼中一片混乱。从回忆中醒来,她甚至不知如何自圆其说。 “我喜欢你刚才的神情。”那样情深意重,又如同一圈涟漪,急速消失。他就陷在这样的深情中不可自拔,他想,自己是真的爱上这个女人了。 孤霜咬着唇。她刚才不该失神,真的不该啊,如今要如何脱身? 轰隆隆,春雷在曲江池上炸开。 “春天真是可气,一会睛一会雨。”赏花的人群起了骚动。 “可不是嘛。” 乌云在雷声中滚滚由西方而来。 “下雨了、下雨了。”有人嚷着,话音未落,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下。 “啊!我的牡丹。” “你别踩我。” 人潮一片慌忙。 两人的世界被雨声和骚动的人群打破。 雨势加大,曲江池上升起浓重的雾气,混乱的人流中,他握在手里的皓腕被挤散了。 “孤霜。”他大声叫着。回身寻找那抹朱红,人潮向他涌来,让他寸步难行。 他快痛得不能呼吸,有种再也见不到她的绝望。他清楚知道,她就在曲江畔的某处,可是他的心却有种永别的不舍,好似他这一松手,松开的是一生的情缘。 想不到,短短数日,他已眷恋她至此。 推挤之间,他奋力排开迎面而来的男女老少,此处人太多,他必须用尽力气去找寻那个人儿。东蓝和益寿也陷在人流中,无法给他协助。 头顶大雨,衣衫湿透,强烈的寒意中,他没有反身离开去避雨,而是继续在人群里寻找。 忽地,他搜寻到那抹朱红。 她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孩,似乎怕慌乱的人群伤到那小孩,她不敢乱动,可她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在雨中顾盼。 她也是在找他吗?带着与他相同的急切和不安,其中还夹杂着哀伤。 下一刻,他们的目光穿过厚厚的人墙终于接上。那一瞬,虽然有雾气,但她的眼底清楚浮出一道水光和欣喜,只是一见到他浑身湿透,又转为担忧,最后,那个殷切看着他的女人,如遭电击一般,愣了愣,马上别开眼神。 她的纠结、她的变化,他通通看在眼底,他奋力挤过人流,来到她身边,展开怀抱,紧紧地拥住她。 一个与他有着同样心情,又死死压抑感情的女人,真是引他不得不狠狠爱。 “王爷,为何不去避雨?”她享受了片刻温暖,止住浑身的震颤后,推开他,慢慢抱着孩子站起来。 “因为你还在雨中。”雨雾里,他苦笑不已。 哗啦啦,雨势越来越大。 牵着手里的小孩,她引着他来到一棵大树下。 “王爷,东蓝大人他们寻来了。”人流散了,她一眼便看见撑油伞而来的东蓝和益寿。 “嗯。”他也看见了,但他一步也不愿动。 “王爷,你的衣衫都湿透了,你先回兴庆宫吧,我在这里陪这个小孩等他的家人,等一切都妥当了,我就回去。” “不。”他拒绝。 “王爷,你这样会染上风寒的。” “你要在这里等,我就陪你。”他不能再离开她的身边,不能。 “王爷……”抱紧小孩,她头偏向一边。一场雨打乱了太多坚持,让她无比脆弱,她从未忘记,四年前他们分离的那一夜。 “别哭,我在这里。”他用暖暖的掌心包覆着她的,陪她一起在冷雨中等候,直到小孩的家人寻来。 那一天,有些事改变了。即使丢失诸多记忆,他也看清楚了自己的心降落在哪里。 “我等你很久了。” 翌日夜晚,孤霜向莲夫人讨了些针线打发时间,当她抱着装有绸布的竹篮进到寝房时,一道枯槁的声音叫住了她。来者是位老人,却不愿露出身形,隐在角落里与她对话。 “你是?”她迟疑地问道。 “老王妃,让我来问你几句话。” 心中一悸,孤霜立即明白对方的来意。老王妃从不曾放弃在儿子身边安排耳目,她绝不是一个能小觑的角色。该来的,终究会来。她没有声张,只是静静地坐上木墩,等着下文。 “老王妃问你,还记得当年的承诺?” 刀柄嵌着蓝玉的匕首被丢到她面前的木桌上。 “记得。”刀尖上干涸很久的暗红,她怎么也不会忘记,那是她的血。 “老王妃说,你最好记得,别忘了你的决心,别忘了你当初发下的重誓。”老者弯身拾起匕首。 “我绝对不会忘,有机会,我就会离开此地。” “嗯。” 手心突然一疼,大意的孤霜猛地垂下眼,原来老者用极快的速度拿着那柄匕首划破她的手心。 伤口涌出黑血。 糟了!有毒。孤霜惊觉。 “匕首上喂了苗疆奇毒,份量很少,你会被折磨三天三夜,但不会死,只是给你一个警告。老王妃吃斋念佛,你最好别辜负老王妃的慈悲心肠。” 那老者来得悄无声息,走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满眼含泪的孤霜身形摇晃地走向床榻,整只手掌已经麻木。 她并未挣扎,只是静静地抱住自己,等着黑暗吞噬自己。 为何不直接取走她这条命?折磨她又有什么意义?伤心、委屈、不甘浸透她的心,而这些她只能一个人承担。 昏迷的当口,她好像又听到四年前那一夜的雷声。 第四章 那一年,信阳王府的紫藤树下,月光溶溶,她遇到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气盛,头带玉冠,腰束锦带的男子问她。 她冷冷的瞄了他一眼,他身材颐长,面容俊逸,好看的眼睛深邃迷人,在这座王府里,来来去去的达官贵人中,他算是最出众的。但那又如何,她讨厌身份高贵的人。 “没兴趣告诉你。”她挑衅地看着他,娇俏的小脸上满是不耐。她的爹,是高高在上的信阳王,而她,是他的女儿,但身份是却是一个奴才。她恨她爹生了她,却不能好好待她,也恨全天下像他一样的男人。 “信阳王为什么用金锁链锁住你?”他没有被她冷言冷语激怒,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颈间闪亮的锁链。 “本姑娘是天上的星子,他们当然怕我飞了。”白他一眼。 娘过世后,她就想逃离这座牢笼,可惜,信阳王虽然对她没什么父女之情,却是舍不得失去她这样一等一的舞姬,所以多年来用金锁链拴住她,不让倔强的她逃走。 感受到他投来的好奇目光,她知道这个男人对她产生深厚的兴趣,可是她一点都不领情,对她趋之若鹜的男人,多如过江之鲫,她丝毫不动摇,她才不像娘一样,爱上高高在上的主子。永世都跪在最爱的人脚边。 “你……”男人还想问,她已拖着沉重的锁链悠然而去,完全不把他这个俊雅的仪王放在眼里。 第二天夜晚,她被押到前厅,信阳王要她在夜宴上献舞一曲,做为交换的是,她可以出府踏青两日,并得到一些银两。还算满意这条件,她答应下来,在这座王府里,没有人比她更执拗,只要她不想舞,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动一根手指头。 今夜的宴会是专程为几位来拜访的世子王爷而设,阵仗相当隆重。食材有西域的瓜果、稀奇的海味,厅里更是放上信阳王珍藏的大夜明珠,豪奢之气无处不在。 她才不管什么世子王孙,舞完一曲,她就要去睡觉。 缓缓的一支胡笛悠扬的吹响,她戴上面具,拖着雪白的水袖,独自从厅外舞进大厅中央。 她步履轻盈,水袖高扬,令人目眩神迷。随着曲子激昂起来,她急速旋转,在坐的人都呆了,眼见无数紫花瞬间飘满,如同一阵疾风就在耳边。带着香气的娇嫩花瓣,就这样一片一片飘入酒盏、食盘。然而被她舞姿吸引的人,谁又知道面具后,她已泪流满面。 从生下来,她就未得到过任何疼爱,除了日复一日的习舞,什么都没有。 她恨,恨这座王府,恨娘,恨爹,恨自己所跳的每一曲舞。 高速旋转中,她拼尽力气,想在乐曲中抛掉沉重的心事,她一回首,忽地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睛,那一双眼啊,竟然如无声的春水,暖透她的喉。是那个男人,是那个在紫藤花下问她名字的男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恍惚了。 急促的笛声忽然顿住了,她也下意识地舞出了最后的“坠花”,身子如花瓣降落在地面。 乐曲一收,厅中一片寂静,所有幻觉顿时消失。哪有什么花、哪有什么风,有的只是引人入胜的舞蹈。 “好美!信阳王,你府上的舞姬果然名不虚传。” “信阳王,本王不得不佩服你从哪里得来如此好的舞姬。” “看在多年的交情上,将她送给本王怎样?” 世子王爷们回过神来,发出赞叹。 她收回水袖,挺直腰杆,高傲的走出大厅,离去前,她有些不舍地回头,透过面具,瞥了那个男子一眼,他此时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在闹哄哄的声音中,她听到有人叫他仪王。 一个王爷!她自嘲地笑了,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当夜,她窝在自己小小的屋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那个人的眼睛好讨厌,一直在她的脑海中闪动。那一丝暖意让她的心起了骚动。 万籁寂静中,她听到房门被推开,机警地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匕首,她翻身下了床,等着来人靠近。 “要离开这里吗?”黑暗中那人走近,借着淡淡的月光,她看清楚来人,手中的匕首松开了。 是那个温柔,带着神只悲悯神情的仪王。 “要!没有一刻不想。”她呆了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冲动,她竟然脱口而出。但仔细一想,她并未做错,能找到这里,她坚信他也能带她逃出这里。 “好。”一刀砍断金锁链,他用黑色大氅包住她,悄无声息地将她偷出信阳王府。 从此她自由了,不再是信阳王府的舞姬,是一只可以自由飞翔的小鸟。 可是她错了,她没有得到想要的自由。被带回仪王府后,她常常半夜开溜,不过每每都被仪王追回来,逃离计划完全告吹。她这才知道,这个看似温柔的男子其实是只狡猾的狐狸,她的那些伎俩在他面前是行不通的。 “雨儿,你想逃到哪儿去?你这颗星子我要定了。”她越是逃,他就越想要得到她。 “谢谢你把我从信阳王府救出来,但我不会为你留下。” “留下来,嫁给本王,别再逃了。你不想再跳那些舞,可以不用跳,你只需要安安份份成为本王的女人就可以了。” 他的地位和外貌,令他在欢场上所向无敌,家中妻妾个个貌美如花,这样的男人,是她要不起的。他对她好,温柔地待她,知道她的痛苦,从不勉强她跳舞,但那又如何?她对自己起过誓,绝不步上娘的后尘。 “我不要嫁给你,我只嫁平凡的男人,有权有势的男人我都不要。”忽地,一种情绪涌上,她坚决的强调自己的立场,过去的阴影在她的心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自她懂事以来,娘只会逼着她练舞。 “脚再痛,你也必须给我练完这一段。往后我年老色衰,无力再舞,谁来给王爷舞这曲‘坠花’?”娘的心里,永远都只有信阳王。 她的爹,是她的主子,因为她是低贱的舞伎所生,所以她必须跟着娘一起,跪在他面前,称呼他王爷。 “我不是你爹,你也不会是你娘,你的命运将与你娘不同。” “终有一天,我会嫁给我想嫁的平凡男人。” “那一定是我。” “你有伊蕙、文芝,还有其他侍妾,宫里还有一个未过门的王妃,你已经失去拥有我的资格。” “自古以来谁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我是位王爷。” “我只要一个眼里只有我的人,能让我并肩而立。接受世人目光的夫君,你不是,跟你一起接受别人目光的,是你的王妃。”她挥开他伸过来的大掌,不小心挥掉放在桌上的玉如意,它霎时碎成两段,长长的玉柄弹飞,无预警的砸到淳于千海的额头,划下一道血痕。 他没有叫痛,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任血流下眉眼。 那一刻,她再分不清自己对这个丰姿俊雅的仪王是何等想法。 带着愧疚,她不再逃跑,而是乖乖地跟在莲夫人的后面,做着婢女的工作。 “你不做本王的女人,竟甘愿做一个下人?” “是!我有自己的想要的未来。当还完你的人情后,我就离开。”她依然固执已见。 “你……”他恼极的甩袖离去。 过了两年,朝堂上风云变色,富甲一方的信阳王一族,被新皇下令满门抄斩,知道这个消息后,她常常一个坐在角落里发呆。 虽然她在信阳王府里吃尽苦头,但那里还是她的家,有她最疼爱的异母弟弟,有拿东西给她吃的异母姐姐,还有……很多很多的恨。 突然一下,这些全部消失,她难以接受。 兴许是知道她内心纠结,贵为王爷的他,忙完公务,竟每晚到她房前陪着她,虽然她不爱回答他的问话,他还是日复一日守那里。她在屋里,透过窗纸,能看见他慢慢消瘦的影子。他不停说些趣事给她听,直到她再也忍不住奔出房间哭倒在他怀里。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再自欺欺人,对这个不能动心的人,她早从第一次四目交会那一刻起,就将他镌刻在心上,只是她苦苦压抑,而今像封印被解开,她再忽视自己的心情。 那之后,如果两天没见到他,她会很想他,做完手边的事,还会偷偷跑去后院看他打马球,甚至把他写过的字藏进房里,每夜拿出来看,虽然不识字。 但当他再一次表明想娶她时,她仍是逃避。 “若我成了你诸多妻妾之一,我会变成一个魔鬼。我看过信阳王妃把一个怀有身孕的婢女活活打死,我看过信阳王最宠爱的小妾被人割掉脑袋。我会用最恶毒的方式独占你,那样的我,连我自己都讨厌。“ “你动心了,你还是爱上我了。”他察觉出她的变化。 她并没有否认,只是说:“别把我变成魔鬼,爱会让我比那些人更狠毒。我不识字,从小到大只学习过女人间的残杀。我知道求之不得的痛苦,知道被冷落的苦楚,我爱一个人就爱到极致。”她也很痛苦,爱上了却不能靠近。 对于她的坚持,淳于千海莫可奈何,只好默默地等到她想通的那一天。三年之后,他没等到她点头,却等来了厄运。中宗无能,让韦氏一族坐大,韦皇后下令将有可能阻碍她大业的人都钦禁起来。 而足智多谋的他难逃魔掌。 “你为什么不走?我已经叫莲姨给你安排好去处。”他此去生死未卜,不能再强留她了。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很坚定地说。 “皇后命人把我送去昭陵软禁,削了我的爵位,我再也不是王爷。我所的有女人都走了,你一个下人留在这里想干什么?” 那些曾经与他作伴,在他面前献媚的女人,通通都走了。 “我不能走!莲夫人留下来照顾老王妃,谁来照顾你?”就因为她们都走了,她才更不能走,他出生在侯门,从小养尊处优,根本无力照顾自己,她又怎能让了一个人去昭陵吃苦? 丝毫不惧前路的凶险,她毅然与他前往昭陵。 软禁之地,生活异常艰苦,她每日要为他洗衣做饭,还要去很远的地方挑水回来,偶尔遇上此地官兵刁难,他们连米饭都没得吃,虽然很苦,但她没有怨言,她希望用坚忍鼓励他,让他能过得快活些。 “我已经够惨了,你要看也看够了,我不需要你煮饭洗衣,你可以走了。” 他还是赶她走。 “爷儿,我们一起种菜植瓜吧,到了春天,有鲜嫩的青菜摘,到了夏天,可以收成甜甜的西瓜,年复一年,这样过也很好。”环住他的腰,她紧紧地贴着他,强忍住泪水。“你知道我是一个执拗的女人,别再赶我走了。” 见她为他落泪,他再也不忍心赶她走。 有她在身边,他渐渐恢复精神,也很快适应了昭陵困苦的生活。他虽然机智聪敏,心思缜密,但从小生长在权贵之家,根本没吃过苦,若非有雨儿在身旁,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 看他一天天振作,她虽然双手变得粗糙,面如黄土,但也心怀欢喜。 有一天,他忍不住问她。 “雨儿,我像你心中平凡的夫君了吗?” “像,越来越像了。”她笑了,很真的笑容。 “这是我亲手为你种的瓜。” “好甜好甜。”她好高兴,能吃到他为她种的东西。 “我愿意为你做爱妻的农夫。” “可是你的名字太好听了,这可不像。” “嗯?” “以前给信阳王府送菜的农夫们,大都是叫阿狗、阿牛、喜哥、凳儿、串儿什么的。” “我改名字。” “叫你大友哥。”两人一起笑着,阳光灿烂地为他们的笑容镀上金光。 “好,就叫大友哥,也许只有在昭陵,也许可忘却你不是仪王,我们才能做一对平凡夫妻吧。我给你浆洗衣裳,你为我下田种菜,爷儿,谢谢你为我圆这个梦。” “傻瓜,你真是个小傻瓜。” 那一夜,他们深深相拥,她成了淳于千海的女人。 “从此,你就是我唯一的女人,不会再有别人,不会。”他这样向她承诺。 那段日子虽然很辛苦,但却是素雨觉得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摘了一竹筐豆荚的她慢慢走向他们居住的石屋,动作不复往日的轻盈。眼下,她不再是一个人,下意识的,她抚上自己仍平坦的小腹。她有身孕,她和千海的第一个孩子。想着小孩,她心里充满着幸福。 她还不想告诉他,怕他不让她再去田里干活,如今正是农忙时节,看他一个辛苦,比她自己受苦还难受。 迈进屋里,她唤了他的名字,他却没有回头。 察觉出他的反常,她放下竹筐,慢慢走到他的身后,只见他手里紧紧地抓住一张白纸。 她心里有了猜测。 “是不是临淄王那边……”他跟她说过多次,他绝不会就此罢手,在此终老。 她也相信他有这份胆识去改变现状,可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就要……分开。 “嗯。”他看向她,眼中已经浮起了杀意。看来临淄王在外,调兵进行得很顺利。 “千海,你去吧,从我上次告诉你的那个山洞溜出去,他们不会发现的。”她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道。 “跟我一起走。”她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人。如果他离开这里,她肯定会有大麻烦。 “如果我也不见,他们一定起疑的。我会假装你病倒在屋里,让他们察觉不出你的行动。千海,你快走吧。快去,大唐需要你,为世子们报仇。”如果他必须上刀山,就让她以身相代吧。 “雨儿,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要是他攻入长安大明宫,赶不回来,消息传回这里,她该怎么办? “别担心,我会随机应变。”她始终坚定地笑着,不成为他的包袱。 指节泛白,淳于千海紧紧地拥住她,“你一定不能出事,若没有你,我没办法独活。” “嗯,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活着,千海,相信我。” 重重地点点头,他转身要走。 “千海……”眼眶红了,她小声喊住他。 “不哭,我也答应你,一定回来与你执手走完这一生。“他回头看她,眼眶也不由得红了。 “千海,我……”她欲言又止。她好想告诉他,自己有身孕了,有两人的孩子了,请他一定要活着回来看着孩子出生。可她说不出口,那样她会拖累他的脚步。 “怎么了?”紧张地看着她,他感觉出她眼底的期待和心酸。 “没事没事,你快走吧,这里距长安一百多里,你还有很多路要赶。”细弱的手臂环住他,再依依不舍地放开。 “等我!” 在素雨的掩护下,他从他们开垦的田地附近的山洞泅水溜了出去。 他去成就他的大业,而她忍住激动的心情,坐在石屋外绣着手帕,假装屋中有人,时不时对着屋里喊话给经过的官兵听。 一切很顺利,天慢慢黑下来时,她照例生火烧饭。 突然,一群愤怒的官兵将她团团围住。 “屋里的男人呢?”为首的士兵,抓起她的衣襟,将她提高,目眦尽裂。 她随口扯谎,却被那人扬起了一记耳光。 “他竟敢溜了,你这个小贱人,他人已经在京里闹事了,你还有胆说他去汲水了?”气急败坏的官兵又狠狠地给了她一拳,打在她胸口。 一口鲜血喷出,素雨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肚子,闭着眼,承受巨痛。 “给我打。这个该死的女人。你男人居然敢把你留在这里,看来是不想要你活了,给我狠狠地打。” 暴虐的痛殴中,她紧紧缩着身子,可是无数的拳头重重地落在她身上,突然,有人猛的踏到她的肚子上,强烈的痛楚令她一阵晕眩。 “别伤害我的孩子,不要。”她低声哭喊,可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 就这样,她眼睁睁看着血水染红自己裙摆,看着还未出世的孩子胎死腹中。 “这个女人流了好多血,应该快死了吧。”这是她听到的最后的一句话,怀着无比绝望和沉痛,她彻底坠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有人在高声喊,“雨儿!雨儿!” 是千海!是千海在叫她。她缓缓苏醒过来。 他回来了,她的千海回来了,他平安了。眼角滚出热泪,她想移动,可她肿胀的手脚根本不听使唤,她只能拼足力气试图发出声音。 “王爷,我们没有发现你说的那位夫人。” “雨儿,雨儿!”他冲出院子,四处寻找,嗓子喊到嘶哑。 “千海……” 终于,她用足力气,可以发出小小的声音。 “千海。”她再唤。 寻着她的,他出现在她面前,淳于千海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慢慢拨开她脸上的发丝,晨曦中,她面色惨白。 “你平安回来了。” “你怎么了,雨儿?”他扶住她的腰,却摸到一手的血。 “千海!我……我们有孩子了,可他走了。”素雨大口喘息,无法抑制住激动。 他呆若木鸡。孩子!他与雨儿的孩子。 “他们……突然冲进屋子……发现你不在……他们拷问我……” 他手臂上滴落的水与她的血和在一起,渐渐冷却。 “他们杀了我们的孩子,千海……” “嘘!不哭。来人啊!快来人啊。找大夫,快找大夫。”他不觉,脸上已是泪水湿透。 “我们的孩子没有了,没有了。”用尽力气,她抚上他的脸,笑得空洞。 “别担心,以后会有的。” “爷儿,素雨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他,没有。” “不是你的错。” “你活着……回来,素雨好开心。”她美丽的眼睛保上,坠入无边的黑暗。 “雨儿,雨儿,你别死,不要。快来人,救救我的雨儿吧。” 那一天,胜利也无法弥补他们的失去。 当大夫为她把过脉之后,宣布了一个残酷的消息,这一生,素雨再也没有希望得到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这个消息,在淳于一族中悄然引起震动。 “你必须离开。”趁淳于千海出府办事,家庭中的长辈和老王妃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 “两位世子都被毒死,王爷一心只想守着你,淳于一族怎能没有一个流着王爷血脉的孩子?”族人对她大声咆哮。 “你这个狐狸精,王爷为了你,竟然不再碰别的女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素雨,你想让我们淳于家断子绝孙?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没有子嗣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我们这些人的荣华富贵都得拱手归还给朝廷。” “你走吧,你若不走,我们这帮老骨头就死给你看。改日,我就到城门口去上吊,告诉天下你这个女人心肠有多恶毒。”他们以死想要胁。 “对,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叔公大姑,我会随你们而去,我们让天下人都唾骂这个女人的狠心。” 还未从丧子之痛中恢复,素雨又承受更大的打击。这些人要逼她离开她的男人,还是在她身体未复元的情况下。 即使再固执,她也没有办法和这些拿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罪名往她头上一扣的人对抗。而且他们的觉悟也不该背负人命,她暗自下了决定,也请这些人给她一些时间。 第五章 春色明媚,轻风如水。庭深处,素衣女子敛眸低眉,静静倚在一堵精壮的胸膛上,玉手轻握住男子的衣袖。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朱唇轻喟,婉转低回细细品味着这首古诗。 “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首诗,你有好好的记在心上吗?还记得它的意义吗?雨儿,为夫的想听。”淳于千海低首,贴着雪白的耳朵,缠绵地启口。 她羞赧道:“一餐一饭,月月年年,都厮守在一起,恩爱如同琴瑟和鸣之声般美好动人,不论何等境遇,永以为好。” “下面该是什么呢?“ “应是,知子来之……知子顺之……”这一首《诗经·郑风》中的篇章,她倒背如流。 “你忘了我是怎么说的吗?还是你羞得不肯说出来?”他温柔地打断她,宠溺又深情地低吟,“知道你对我关怀,知道你对我的体贴,知道你对我的生死相许,知道你的情深意重,为夫将以真心相赠,从此情归佳人,以报佳人的觉悟厚待。” 情到浓处,素雨竟被惹起阵阵鼻酸。她细颈低垂,双手揉皱掌心中的男袖,隔了好半晌,她道:“如果有一天,妾身与王爷离散,再无法相遇,就请王爷忘了我。” “傻瓜,说的是什么傻话?”他心底泛起不悦,但仍低声告白,“我不会让你离开视线。即使你离开,我也会追随着你的身影而去,一定将你找回来。” 泪已悬于长睫上,他的回应令她既喜且悲。 “他日我若爱上别人,王爷会放手给我自由吗?” 纤纤细指被一双古铜色大掌牢牢攥住,猛然的力道带着薄怒和警告。 “在这世上,只能我爱你,只许我拥有你,若有第二人,我会杀了他,将你夺回来。” “我要是死了呢?王爷还要追随我吗?” “你要是先我而去,本王爷绝不再娶,遵守对你的誓言,独自熬尽寿命,与你黄泉相遇。” “王爷,放素雨走吧。”她求他。她想快快逃离这里,让他能早日拥有子嗣。 “我说过,一餐一饭,月月年年,都厮守在一起,恩爱如同琴瑟和鸣之声般美好动人,不论何等境遇,永以为好。你要我违誓吗?” “我不能为淳于家诞下子嗣,不能了,我也无法看着你娶别人。” “雨儿,天下女人何其多,但我只要你一个,我只要你的孩子,如果没有,我也不要什么世子。” 紧紧地拥住眼前的男人,她埋首啜泣。拥住她的男子,惯有的温柔五官一片肃冷,双手却爱怜地拍抚她的玉背。 浓浓的春色里,总让人感到伤怀。 也许只因眼见春尽花残,锦绣年华渐渐消散。 随着时日逝去,距离老王妃给她期限也越来越近,素雨始终想不到解套的方法,后来她才想起那只她从昭陵返回青州的路上捡到的狐狸精,她记得他说他会一些法术,如果有他可以报答她的地方,请她尽管说,只是当她提出自己的要求时,笑儿却要她再考虑清楚,因为他虽然不识情爱,但他看得出她很在乎她的夫君。 然而她有其它选择吗?在又一次老王妃派人来警告她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提着裙,她快步来到无人的角落。 “笑儿?”她对着四下轻唤。 “姐姐叫我。”很快,她的身后出现一个笑嘻嘻的少年。 “你又跑出去玩了?” “没有。”少年笑得憨憨的。 “把那道符给我吧。”她伸出细白的柔荑。 “姐姐想好了?” “嗯,终究要离开,用这种方式也许才能绝了他的念,不得不放手。只是连累你,要为我做这样一件事。” “我倒没关系啦,可是姐姐会很辛苦的。” “想去长安吗?我们办完此事就一起去长安。带你去有名的西市吃胡菜,东市逛戏园。”她想笑着说,泪水却沾上眼睫。 “姐姐。”莫笑皱眉。 “笑儿,求你了,告诉我怎么做。” 她这样求他,他哪还能犹豫迟疑。 “给你。今晚将你的头发与这道符烧成灰,放入茶水里,喝了的人,就会永远忘了你,以及与你有关的事。” “笑儿,今晚子时到后山的佛堂外等我,我们一起离开。”收好符纸,她握住少年的手,很坚定地说。 “姐姐,不如再等等,让我试试用法术替你换张脸。” “要等多久?” “一百年。”他羞愧地低下头。人类的寿命太短,根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笑儿,谢谢你。”她含泪拼命摇头。 告别君莫笑,她按他的话,烧好一大锅茶,给所有伺候过她的人饮用,最后,剩下的汤底,她装入玉制茶壶,端到夫君的面前。 她眼睁睁看着他喝了下去。 慢慢地,画面开始晃动,她的手心中多了另一只手。 她猛然睁眼,瞧见自己并未穿着湿透的素衫,而是红色衣裙。素雨已经消失,这一刻她是孤霜。 “你醒了?”高深莫测的双眼迎了上来,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 “……王爷。”她轻声叫他。她浑身疼痛,头晕目眩,气若游丝。受伤的手掌已经被包扎处理,可仍无丝毫知觉。 “太医,还不快过来把脉。”淳于千海不悦地转头看向十几个站在门边,必恭必敬的御医。 “是,王爷。”御医们争先恐后地围到放下红纱帐的床前。 “王爷,你已有三天没阖眼了,这里交给我们吧。”为首的老御医语重心长地劝道。 “是啊,王爷,这里交给奴婢吧。”莲夫人一同劝说。 “不弄清孤霜得了什么病,本王绝不休息。” “……”御医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束手无策。他们是连夜被仪王召来兴庆宫的,面对昏睡不醒的女子,他们反复把脉,这位妇人除了心思郁结、手掌有一道伤口外,并无其它病症,真是为难他们这些太医了。 从红纱后挑帐而出,她困难地喘息,赤着脚踏上冰冷的白汉石地面。 巴掌大的脸蛋有惊人的美。那美丽笼罩在虚弱中,惹人爱怜。 “你要做什么?”淳于千海回身,按住冰冷的手掌,“躺回去。”口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她苦涩地勾唇,红袖一扬,挥开他关切的掌,整个身子滑到地面上。她大口大口地吸气道:“请王爷放民妇出去!” “你……”他猩红的眼睛怒瞪着,胸口被戳出一个洞。 “民妇,要出去!不要……待在兴庆宫。民妇天生命贱,受不起这富贵之气,才会病倒。放过我吧,王爷,你会害死民妇。”她决绝地说。即便心痛而死,她也不能有违誓言。 “你真的要走?”她竟然如此急于摆脱他,他觉得好失落。 莲夫人及御医们都傻了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非走不可!” “要是本王给你一片真心能留住你吗?”他试探地问。 “留不住,民妇要回到民妇该停留的地方。”回答得干脆无情。 他气极了,她说他会害死她?从那红艳的纱罗衫上移开目光,淳于千海闭目咬牙,心紧紧地一抽,三日来,他不眠不休,换来的却是她更深的排斥。她知不知道他有多担心她?连夜从宫里强行架来御医们,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民妇要回昌乐坊。” “好!你就走吧。”他不再挽留,面无表情地拂袖而去。 一屋子人随即散尽,孤霜直起身子,呆呆地跪坐在地上,隔了很久,才找回力气起身离开。 时值深夜,戏园里的竖口上,女伶声线高亢哀怨地唱着小曲。 “奴家走过黄泉,渡过忘川,心里念的都是我那小冤家。轮回数载,再次为人,逼寻我的他。他呀,他投胎到富贵人家,又是一介翩翩少年郎,唯独不记得奴家。奴家心许冤家啊,可只有湛湛青天记得奴家的痴,只有滚滚红尘记得奴家的情。” “呜呜,唱得好。老板啊,你还能多给点帕子吗?这块又哭湿啦。”脸色惨白的孤霜坐在角落里,边听戏边流泪,听到感动处,还跟着园里的人一同叫好。她的右掌还包着厚厚的白纱布。 每每观赏此戏,她都能哭湿十块帕子。戏园老板和女伶特别喜欢她来看戏,有她在的晚上,生意特别好。 “呜呜,老板你的词写得太好了。”红着双眼,她又在台下大声叫好。 “你不是要回昌乐坊吗?” 嗯?什么时候身边多一个人。孤霜从戏里分神出来,偏头一瞧。吓!仪王大人正挨着她而坐,看样子已经听了半天戏了。 “你……你怎么来了?”她有些结巴。 “我说我放心不下,你领情吗?”他额际抽紧。放她离开兴庆宫,多半只是不愿见她身负重病还要与他争执。他气她的执拗,气她的不知好歹,但终究,他于心不忍啊,索性让她出来,他跟她到昌乐坊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我的郎啊,奴家想你想得好苦啊。”台上女伶颤声高叫。 鼻头红通通的孤霜,与他面面相对,再次泪如泉涌。无声的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止都止不住。 她实在很想他啊。女伶的叫喊,仿佛来自她内心深处。然而,面对如此深爱的人,她必须左躲右闪,甚至不惜伤他的心。她上辈子一定没烧好香,才要承受这悲苦的一切。 “东蓝,让那女伶别再唱了。”女伶唱作俱佳,并无讨厌之处,但见孤霜掉泪,他整个人像被埋进雪堆里。 东蓝依命上前阻止,戏园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回头看向他们。 “既然来戏园,就是讨个欢乐,唱点快活的。”仪王威严地发话。 “好好好,这就唱这就唱。换曲子。”戏园老板见来人贵气逼人,分明来头不小,哪敢得罪。 戏台子上奏起轻快的乐曲,戏班的丑角们,施展浑身解数,台下的人擦着眼角的泪,笑得前俯后仰。 但孤霜的泪还在掉。不是她不爱丑角们的戏,而是她停不下来。如今她的心里,那一年的雨、那一年的誓言、那一年许多的美丽,都令她肝肠寸断,对了,还有眼前死死盯着她的男人,他又在她面前了。 “为什么还流泪?他们都在笑。”他若有所思地抹去她的泪。泪水就宛如肆虐的洪水,湿透了他的掌心。 他的心好痛!她藏着关于两人的秘密,竟如此沉重!为什么不分一些给他?为什么? “停下!东蓝,让他们都出去,灭了这里所有的灯。” 一小会,戏班及看倌都被请了出去,戏园里一片黑暗,只留下他与她。 细微的抽泣声令人心碎。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真的不知道,只好这样做了。”黑暗中,他靠近,温暖的大掌捧起她的脸,修长的身子紧贴着她。 他吻了吻她冰冷的额头,吻了她不住流泪的双眼,吞咽掉她源源不断流出的热泪。 下意识的,她的双手攀上他的肩头。她可以抱他吗?可以吗?这里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神明,没有黄泉,只有黑暗,一个谁也察觉不到她做了什么的地方。 她日思夜想的怀抱啊!她日夜惦记的男人啊。就在这一刻,请让她放纵一下吧。 皓腕紧勾住他的脖子,樱桃般丰盈却凉透的唇,熟稔地找到他的唇角,深深地印了下去。 满心苦涩的淳于千海顿时一震。这个吻好熟悉,仿佛从他诞生,就为寻获这个吻,当他回神过来,想加深品尝,找出这个吻的意义时,对方就急速退开。 抽泣声止息。 精铄的俊眸在幽暗中眯起,目力极好的他死死地盯着她,想从她无辜又消沉的脸上找到答案。 “告诉我关于我们的秘密,让我们一起承担。”俯到她细白耳垂边,他轻轻地恳求。 一阵让人窒息的静默。 他已经看出些端倪了,她作戏的功夫很差吗?孤霜心酸地想,怨只怨她当时怎么大意到送紫芳那坛酒,但他明明在西北,到长安来做什么?一连串的抱怨在她脑海里流转。 “王爷,民妇没有秘密。”她很坚定地表示。 “还是不肯说吗?百年之后,下了黄泉,见到孟婆,你会不会后悔?”他压抑情绪,颓唐地问。 会后悔吗?在他干净气息的包围中,她阵阵茫然。 “唉。”见她垂头不语,他连连叹息,温柔地说:“你还有病在身,我先送你回昌乐坊吧,别再偷偷跑出来看戏。” 大掌包覆住她骨瘦如柴的小手,他拉她出了戏园。东蓝和益寿唤来的软轿,被他打发走了,他就这样牵着她,慢慢地走,在月下深巷里与她并肩而行。 他们走得很慢,初夏的月光照着他俩时而交叠的身影。 无语地走了半个时辰,喜铺已经在面前。 “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差太医来看你。” 她咬唇点头。 举头看了看有些陈旧,但又不失温暖的喜铺,淳于千海看向她说:“进去吧,别受凉。” “嗯。”她犹豫了半晌,说道:“民女想看王爷走远了才进去。”她宁愿这一辈子,都让自己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忍受离别的苦楚,也丝毫不愿让他体会见心爱的人走远时,那种无助不安的心情。 温柔的他低头笑了笑,心口有些暖意,“我好像能一下猜到你的想法,你觉得奇怪不奇怪?你怕我难过。” 孤霜闭口不言,别开眼。温柔的笑,她要怎么抵抗? “好,我先走。”他抬手摇了摇,转身,慢慢地消失在月亮照不到的长街。 透着些许凉意的夜风吹来几片杏花,她转身推门进院,刚关上木门,只觉得眼前一花,几条人影晃动过来,她坠入黑暗。 “她不肯说那女人的下落吗?” 弥漫着血腥味的幽暗地牢里有四个老婆子跟一个男人,他们都穿着黑衣黑裤,用黑布蒙面。 “这女人嘴太硬,不肯说。” “用刑。” “她已经晕过去了,再用刑恐怕会挺不住。” “混帐,真是个硬骨头。” “主子的意思是?” “再拷问,说不说,都要除掉她。” “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行刑的老婆子点点头。 “主子本来也没想要她的命,怪就怪她不该在兴庆宫那么不给主子面子,她以为自己是谁?知道些传闻,就敢对主子出言不逊,就凭她也敢爬到主子头上撒野?哼。”她吐不吐露雁儿的消息都是死。 染血的红衣在角落里抖了抖,就再没有动静。 第六章 下了朝,一身紫袍的尹显照例来到中书省内,处理公务,官仆送上热茶时,只听门外有侍卫大声禀报,“仪王到,众官迎!” 吹着热茶上的嫩叶,尹显顿了顿。 来者不善啊! 须臾,身着一袭绣麒麟的紫色朝服,淳于千海来到了正厅中。 “各位大人,叨扰了。”他似笑非笑地对着跪拜的官员颔首。 “王爷,言重了。”尹显热络地迎了上去,淳于千海长年不在朝堂上,他很难去猜测这位深受圣上倚重的仪王的心思。 俊美干净的外表下,是仁慈忠厚的本性?还是深不可测的心机? “尹大人。”淳于千海朗笑,“今日本王兴致一起,想去尹大人府上走走,听说你府中后院,梨花开得甚美。” “王爷能莅临府上,是尹某的荣幸,可今日有公务缠身,实在是不便。”这个时候到他府上赏花?难道说……尹显心底一突。 “有什么事能比陪本王赏花重要。”淳于千海笑意未达眼底,“东蓝、益寿请尹大人移驾。”同样身着紫服的东蓝与益寿不由分说地架着尹显,跟着仪王离开中书省。这是很明显的绑架,可在坐的官员和门外的侍卫无人上前讯问。 紫色,朝中三品官员以上及亲王才能穿的颜色。它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撇开仪王不讲,东蓝及益寿是太上皇之孙,当今皇上的亲侄,谁又敢出声质疑呢? 出了中书省,淳于千海与尹显乘马车,来到尹府。 “王爷,这是……”尹府外被士兵围成铁桶,尹显顿觉脚软。这可是长安,谁能悄无声息地调来这么多禁卫军围困一个二品大员的府邸?好可怕。他太低估长年在外的仪王了。 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尹大人!到了你府上,你怎么比我这个客人还拘谨?”淳于千海大掌拎过他的衣领,拖着他跨过门槛,直奔大厅。 尹显哆嗦了下,完全没想到这位俊逸尔雅的仪王有这么大的力气。 来到大厅,他已冷汗浃背,尹家男女老少都被人架在厅里东侧。 “爹,呜呜。” “相公,这是出了什么事?”尹家人一见着当家的都激动起来。 “大人,快救救我们。” “王爷,这可是天子脚下,你意欲如何?尹某乃当朝中书令,杀了我,你也难逃罪责。”尹显声色俱厉。他就不信,仪王能在皇城里如此放肆而无顾忌。 冒着青筋的手突然扼住他的脖子,令他双眼暴凸,手的主人,仍是一脸悲悯宁和。 “有一个人,她不见了两天!” “谁?” “昌乐坊喜铺的孤霜。” “王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尹某一家要有个闪失,御史大夫一定治你个扰乱法纪,动用私刑之罪。”没想到那孤霜对仪王的影响如此之大。但那是个有夫之妇啊,能让一个王爷为她出头? 松开了手,淳于千海转过身。尹显以为他动摇了,哪知道,仪王抽出东蓝的剑,猛然刺中他长子的胸膛。 鲜血迸出。 “啊……” “本王料你还是不肯说。那你们都去死吧。”他像一尊神只静静地宣示。 送孤霜回家的翌日,他带着御医再次来到喜铺,惊讶地发现,众人都被下了迷药,孤霜更是不见踪影。他心知大事不好,找人四处打探,把与孤霜结怨的人都查了个遍,最后锁定有权有势又心狠手辣的尹显。 “爹啊!你快告诉他,告诉他们啊。”嘴角鲜血流出,尹显长子大声疾呼。 “禀王爷,小的在尹府后院发现两具白骨。”进厅禀报的益寿见眼前的血腥,脸色变了变。 “继续搜,尹显,御史大夫这下有得忙了,除了参本王一本,还得下工夫弹劾你!”抽回长剑,他目光在厅中逡巡,寻找下一个目标。 “我说!我说!”尹显全没了官威,跪坐在地上,“城外往东走三里的破庙地窖。” “备马,东蓝及益寿将这恶徒押送刑部候审。”他迅速丢下长剑,奔出尹府,策马而去。 在尹显供出的破庙地窖淳于千海很快找到失去知觉的孤霜和正准备杀人灭口的老婆子。 来晚一步,有什么后果,他不敢想象。 她一身血污,红衣裙角破裂,被打烂的双腿血肉模糊。 像捧着一朵欲碎的花儿,他亲手将她抱出臭气熏天的地窖,有些热度的初夏骄阳照在他们身上。 重新呼吸到流动的气息,他仿佛从恶梦中醒来。 “王爷!”随从想接手,他没有理会,轻轻地把孤霜抱上马车,“稳一点,回兴庆宫。”他嘱咐车夫。 车辕缓缓转动,马车前行,轻微的摇晃令昏迷中的孤霜恢复些知觉。 “我不会说……她的下落……我不会说。”她闭着眼咕哝。 “嘘!保存体力。”他双手在冒汗,温柔地拍哄。 听到他的声音,孤霜睁开空洞的眼,盯着他半晌,又再次合上,这一次,嘴闭得更紧,贝齿紧咬住下唇。 她是怕在意识涣散时说出他想知道的事?防他比防尹显还多。淳于千海沮丧又心疼地想。 紧紧握着她的手掌道:“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你要是死掉,本王这一辈子也就算……再无指望了。”他的心在泣血。 他脑中记不起她,但他的身体,他的骨肉呼喊着他需要她,他不能没有她,她是他所有的期盼,他对她有很多的眷恋,而眼下,她却伤成这样。那一晚,他该跟她进到喜铺才是。 马车在半个时辰后回到兴庆宫,淳于千海亲自把孤霜交给莲夫人,然后快马加鞭,直接从太医院抓来两位御医,再从宫里求来强身健骨的荣寿膏和续命丹,此种珍贵的药丸,全大唐不出四颗。 等他再次返回孤霜身边,她的身子已经被清理干净,换上素白中衣。她呼吸很浅,脸色苍白如纸,只怕轻轻一碰,灵魂就会出窍。 “王爷,这位妇人的一条腿骨已经碎了。”诊医的御医皱着眉,连连摇头,明显是被动用私刑,下手也真是恁的凶残。 “用荣寿膏给她抹上,然后绑上纱布。前些年,萨东将军被人打断手臂,太上皇给了他荣寿膏,这几年,他挥剑拉弓都无碍。” “遵命。” 一位御医诊治孤霜身上其它鞭伤,一位御医清理孤霜腿上的血肉,将荣寿膏抹了上去。 突然的疼痛令孤霜猛然弹起。 “不要,不要动我,求你们,求你们了。”她双眼空洞,完全被疼痛控制。 “别乱动,骨头会接不回去的。”老御医着急的叫道。 见她用力反抗,淳于千海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把她的脸按在肩上,“再忍忍,这世上没有比荣寿膏更好的伤药了。”他眼角一阵潮湿。 尖锐的利齿陷进他的脖子,失去控制的孤霜张嘴咬上他的皮肉,鲜血从她的牙缝往外涌。 “王爷。”御医们都惊呆了。 “别管本王。”吃痛中,他的手仍然温柔,细细拍抚着孤霜瘦弱的背脊,“你会好起来,会完好如初的。” 御医加快手上的动作,很快包扎好孤霜的双腿,重重地吁了口气。 可能是药效起了作用,孤霜绷紧的身子缓缓放松,她松开了牙,轻轻往后退了退,一脸安静地看着淳于千海的脸。 “夫君,我们的孩子没有了!”她细弱的声音如同惊雷劈下。 好熟悉,此情此景怎会这么熟悉,连万箭穿心的刺痛都像是一种复习。淳于千海的心骤然拧起。 “他们不肯停手,夫君!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儿,孩子没有了,他离开我们了。”她瞠大双眼,豆大泪珠滚在惨白的颊边。 “是本王对不起你,你别自责,都怪我。”下意识的,他脱口而出,如同好多次,他平空于人说话一样。 “不怪你,你有复辟大计,你是王爷……”意识混乱的孤霜安慰着他,缓缓闭上眼,身子软倒在他怀里。 淳于千海整个人懵了。 “王爷……” “都出去,都出去。”他隐忍地低喝,脸色灰败。 御医及莲夫人都担忧着退了出去,将相拥在一起的两道影子关在大门后。 “尹显这个王八蛋。”活力十足的吼声来自于大伤初愈的孤霜。腿虽然还不能行走,但她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呜呜,孤霜,你差点死了,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君莫笑趴在床边哭湿了整块帕子。 “笑儿!”她捧着他的脸,“你别哭这么大声,他们会发现你的,别忘了,你可是偷偷进来的哦,还有啊!你别再装弱小了好不好,你那千年修行是玩假的喔! 笑儿,乖,即使你不那么弱小,我也会像以前那么宠你的,我们是好友嘛。” 以为她看不出来,跌倒、一溺水、哭泣都是想引起她的注意。这个臭笑儿!豆豆小说阅读网千年狐狸太过寂寞,总希望有人能多疼爱他。 “尹显是死了,我要他在黄泉路上受尽折磨。”属于兽类的野性在君莫笑憨气的脸上划过,他被冷面阎王派出去办事,回来时,孤霜已经得救,尹显也在大牢里死于非命。他这千年狐狸竟然没了用武之地。 “嗯!整死他。”害她差点死掉。 她一直知道尹显心狠手辣,却不曾想到,自己有一天得亲自去面对。 “你在同谁说话?”门外有人走近。 “快走,笑儿。”她压低嗓子道。 君莫笑抹了脸上的泪,对她摆摆手,在青木大门打开的刹那,消失无踪。 “我听到有小孩的哭声?”面色不太好的淳于千海,端着瓷碗挪步来到她的面前。 “呵呵,你听错了,哪有什么小孩。”她笑觑他两眼,“给我的吗?”她嗅着甜甜的冰糖燕窝味道。 他没马上把汤碗递给她,而是扯下床帐道:“先擦擦身子再喝。” 帐幔挡在他俩之间,就像当年信阳王府被抄家的那一阵,她和他总隔着一道门扉的情景,她忽然注意到,意气风发的仪王的改变,消沉得让人心痛,是她的伤害他夜不成眠? 悟出什么,她在君莫笑面前死撑的坚强和活力都消失了。其实她的腿还好痛,其实她的心也在为这个男人疼着。 眼眶一阵发热。该死,她好想流泪。 床帐之外,是他温暖平缓的呼吸声,他的记忆里没有他们的过去,他仍然执着地留在原地徘徊。 他该去寻找新的妻,再为无嗣的淳于家添几个小萝卜头。 泪水滑落。 如果有一天,她消失,谁会发了疯似的寻找?如果她不见了,谁会每天无数次在原地张望?如果她悄无声息地死去,谁会每天傻傻地等?如果她身受重创,谁会半夜醒来想她想到泣不成声? 她是有答案的。 她知道他为她闯入尹府,知道他违背多年低调的行事作风,知道他衣不解带在床畔照顾。 这一次,她还能那样决绝的离开吗?她离开的岁月,他没有放过自己,她虽然看似消失在他的脑海和心上,却仍紧紧的锁着他。 他们曾经的爱是他抛不掉的囚笼。 “接住!”那只她熟悉的手,握着沾湿的毛巾,穿过床幔递到她面前。 无声哽咽,她慢慢地接过毛巾,差一点碰到他修长的指头。 “好好养伤,什么都别想,喜铺那边,我会替你好好照料。”淳于千海在床帐外低语。 孤霜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擦好了吗?”隔了半晌,他再问,所有动作都温柔有礼,带着尊重。 “嗯。”她赶快抹掉脸上的泪,应声。 床帐被撩起,燕窝很快送到她唇边。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温柔、他的体贴,心底漾满酸楚与动摇。 既然暂时走不了,她就当这是向上天偷来的时光,她会回去的,就算要折她的寿也没关系。 时至夏末,院里的牡丹芍药落英铺满龙湖畔。孤霜独自漫步在湖岸,爽净的风撩起她的发带,她眯起眼,呆呆地看着夕阳沉入湖面。 一天又这样过去了。 昨日御医再次复诊,告诉她,腿骨都差不多复位,只要她别走太多路,过段时日就能恢复如初。 在房里待了整个夏天,她迫不及待需要到外面走走,看看云、看看星。刚一下地,她就来到龙湖畔。 “你要是在房里闷了,可以说出来,我会带你出来转转。”身后有一道温暖逼近,接着她的后背贴上一堵胸膛。 她回过头,看了来人一眼,没有动。这种亲昵的举动,他做起来好不忸怩。 “我只想一个人吹吹风。”她没有挽发,青丝半盖着她的芙蓉面,更显娇美。 修长指头抚着乌黑发丝,缕缕馨香令他晕眩。熟悉贴心的味道,他舍不得啊。 素手移来,不着痕迹地把头发拢着一束,甩到襟前,再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光天化日之下,他就不能守规矩点吗? 不死心,他又用长指勾回一缕在指间缭绕。 她嘟着小嘴,不满地望着天,幽蓝的天幕上已是繁星点点。 大概把玩够了,他懒懒地开口,“上次你在戏园里,听的是什么戏?哭得那么惨。” “不光是我哭得惨,连八十岁的老爷爷听了都会哭红鼻子。”她才不承认自己是去那里发泄的。 “哦,听莲姨说,好像是一对有情人,前世未能相守,百年后各自投胎,男方已经不记得前世的爱人,所以再世为人的女子痛苦万分。” “王爷,那只是一部杂剧而已,不必过于推敲。” “是吗?你知道吗?我好像也忘了前世的红颜,又好像深深地记得她。”他跟她是前世的牵连吗?若是,他也愿继续这份隔世之情。 垂下眼眸,她很平静地道:“人人都会喝下孟婆汤,不会记得前世爱过谁。” “是吗?若是孟婆汤有用,为什么这几年我总觉得身侧少了点什么。”他侧头看看自己身畔空出来的位置。 “王爷是太孤单了,等你娶了王妃,有了子嗣,就不会再若有所失。” “我会常常说一些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做一些很无谓的事,莲姨为此还特意请了许多方士到西北别馆里,长年为我祈福。夜深人静时,我总是在等着什么,最后往往等到自己困乏不已才睡去。” 这就是她离开他之后,他的境遇。他过得并不好。 “我忘了不该忘的人。”他不无遗憾地说。 当年为什么会如此毅然消除他的记忆?只因,她那次小产后再也无法怀孕,而他,愿意为她不再碰别的女人,即使再无子嗣也心甘情愿。 他能如此绝对,她却不能。她不能因他的内疚而亏欠他,更遑论,他给过她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她希望他能摆脱记忆,放弃执着,放弃自责,重新开始。 “如果忘了,就让它随风去吧。过去了,就不能回头看。”她把目光集中在他发际处,与周边肤色不同的那一道疤痕。他们有太多过去,是不能回首看的。 “不,我要看清楚。这对我很重要,是我心中的结,常常被无助和茫然折磨,比相思还要苦。某一年,在西北,我偶遇一位波斯巫医,他有种泣血草,只要每晚焚烧,嗅其香味,便能在睡梦里见到前世今世所遗失的记忆。” 泣血草?他会想起来一切?孤霜不着痕迹地摇头,让额前发丝挡住她脸上的惊疑不定。 “用了半年多,渐渐的有了些眉目。我能记起,自己许下的山盟海誓,我能记得,自己对她的情深意重。我也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失去关于她的记忆,却仍是放不开。因为我对她说过,从此情归佳人。” 袖里的小手揉着衣料,她在忍住尖锐的痛楚和夺眶而出的泪。 “我会将她想起来,我一直如此笃定,但是……”他无力地咳嗽两声,乌黑的血自嘴角流出,“泣血草能恢复记忆,却也带着毒性。我想,也许在我恢复记忆那天,也是我淳于千海殡命之时。”他笑了,星光下,笑得很苍凉。 孤霜呆若木鸡,转回头去,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狼狈的样子。 她想起他从前意气风发,气宇轩昂的身影。 眼泪在眶里打转。 淳于千海捂着胸口,猛烈的喘息,面上已无血色。 “来、来人……啊!莲夫人,东蓝,快来人。” 穿破水波声的,是孤霜凄厉的叫喊。 当夜,她忍受着内心的焦灼,趁着兴庆宫中人仰马翻的时候,偷偷地离开。 但她没有回到喜铺,或是准备逃走,而是忍住脚伤飞也似地奔向关家位在西市的药铺,找到风长澜。 冷面阎王风长澜,为人阴狠、冷漠,但不可讳言的,他也是放眼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大唐,掌握药市的头儿,更别说他本身就拥有一手好医术。 他不但会配药,还会治病救人,不过,得在他有心管闲事时,这种时候,可不多见。 “泣血草!”来到他面前,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上好的襦裙下摆有几处被撕裂的痕迹。 风长澜目光带着分析的看着她,好似想看穿什么。 “我要知道泣血草是什么东西。” “那并非中原之物,生长在贺兰山麓西侧,性寒,带毒,异教喜欢用它来召唤神灵,巫医也常用它来治疗头部重创,我只听家兄提过一次,有人曾用此草恢复失去的记忆,怎么,仪王已经选上这条不归路了?” “若长年嗅其味,会如何?”她需要知道泣血草是否真的那样可怕。 “轻则中毒,重则殡命。”看来今日风长澜心情不错,能容忍她的一再提问。 “我要解药。” 银发男子沉凝半刻。 “解药我能调出来。但你要拿去救仪王,我不给。”要救,他不会自己去救? 让仪王从此欠他个人情,关家药铺又多一个有力的后台。将小小一间破败药铺经营到如此家大业大的规模,可不是轻松随便就能达成的,这其中有他诸多谋策。 “为什么?” “仪王是个可以好好利用的棋子。”他直言不讳。 “不准你利用他。”冷面阎王一点悲悯之心都没有,有的只是算计。 相较于孤霜的激烈,风长澜不带情绪地道:“你陷得太深了。”他知道仪王和孤霜之间的纠葛,那是有一回,在无意间,他从笑儿那里听到的,这几年,他便是利用这个把柄使唤头脑聪明的她为药铺办事。 “我要救他。你不答应,我就去求小白妹妹。”这个冰冷无情的男人也是有弱点的。 “风某记得,上回有人用小白威胁我,那个人没几日便在长安消失。”声音毫无温度,令人胆寒。 “为了他,我做什么都愿意。” “好有勇气。” “为了小白妹妹,你也会这么做。” 这句话好似触动了风长澜,沉吟半晌,他抬起吞噬温暖的黑眸道:“你得付出代价。” “任何代价我都接受。”笑她痴,笑她笨,或要她为言而无信付出代价,她义无反顾。分开这么多年,她对他的爱,一分未减,为了他,她一个人承受痛苦,将他们的爱永远都留在最灿烂的地方,仔细收藏。 “任何代价?”令人冷汗直流的声音道:“你的喜铺虽然不是日进斗金,也算是有利可图,明日我派一位帐房过去管帐,每月盈余皆归药铺所有。” “喜铺就算你的了?” “不愿意吗?每月你可以吃住在喜铺里,我不会找你要银子,但你一两银子也不能带走,你还得尽心经营喜铺,每月要是少赚了银子,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我答应。”她彻底沦为风长澜的奴隶。笑儿的狐仙庙是没有着落了!笑儿你别怪我,他……那个他快要死了,我没办法想那么多了。 “明日来拿解药吧,今晚不行。” “告辞了。”她转身走人,红衣在烛火中显得模糊。 “孤霜。”风长澜叫住她,“我知道你对他做过什么。你给他找到泣血草的解药又如何?你能解他心头之毒吗?” 一语击中要害。她确实不知该怎么还他自由,让他娶妻。 孤霜满怀矛盾的离开药铺,再缓缓地走回兴庆宫。 是,他说,他无法平静,他说,他常常若有所失,他说…… 既然已不记得,为什么他还要执着?他应该娶妻生子,而不是为了那些浮光掠影,踟蹰不前。 她要怎样才能解他心头之毒,将他送回正常的人生?一个不能有她的人生? 天色黑沉,她心烦意乱。 “她人呢?”脸色苍白的侧卧在软榻上,淳于千海轻声询问着益寿。他身积毒素,却并未完全发作。 “正如王爷所料,她偷偷出了府,前往西市的关家药铺。” “去药铺了?”想为他解毒吗?真是个傻女人。一试便试出她的真心,她放不下他。 “嗯,跑着去的,路上还差点被一辆牛车撞上。”益寿也不由得慢慢放下对孤霜的成见。她腿伤未好,却为王爷前往西市寻医问药,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 “唉。”淳于千海闭眼,深深叹息,但也无比感动,就如同牡丹花会那时,她在雨中急切找他,惹得他不禁对她又爱又怜。 “孤霜见了关家药铺的澜当家。其它的益寿无能,没能查探到。”关家药铺外观看起来普通,内部却被术士精心布置过,他不得进入。 “嗯,夜深了,你们都下去吧,等她偷偷回来时,你们也假装不知道。” “遵命。”益寿、东蓝和莲夫人都一同应承。他们也感觉得出来,王爷与孤霜之间莫名的牵绊。 时过三更,孤霜从城中返回兴庆宫的寝房,内心的焦急令她夜不成眠,快至四更,她还是放心不下,避过周遭人的耳目,趁着夜深人静,她悄悄地来到兴庆殿内,守在淳于千海的窗下,静静地听着。 屋内平静安宁,守在外屋的莲夫人和婢女都睡下,她才稍稍放下心来,待了好一会儿,见天快亮了,她才返回自己的房间。 第七章 一步一顿地,迈上台阶,曳地红裙随着她瘦弱的身影进入喜铺。她今日一大早便跑去关家药铺催解药,就怕冷面阎王不守信用,忘了这回事。见风长澜着手配药,她才放心地离开药铺,看天色还早,心想,离开喜铺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大伙肯定想她了。 “当家的!” “当家的,你回来了。”伙计连忙围了上来。 “最近真是辛苦你们了。”她望了望四周,有正在赶制的喜帘,有晾在角落里的红绸。 “当家的,你好好养伤,铺子里还有我们呢。最近生意与平日差不多。”余伯劝说。 “就是那个新来的帐房……”他们指的是风长澜派过来的人。 “由他去吧,以后把帐薄和银子都交给他。你们的工钱不会有变。” “可是当家的,这不大好吧。” “没见当家的累了吗?”余伯见孤霜脸色不好,连忙劝住其它人。 “当家的,进屋歇着,好不容易回来,别烦心其它的。” 她感激地点点头。 “来喜铺,也不跟莲姨说一声。”门口忽地出现一大群人,个个神色静穆,穿着清一色的酱色袍衫,而为首之人,身着贵气的麒麟紫袍,阔步而来。 孤霜转过身,看着飘扬的旗幡和众人,不由得连连摇头。 这么大阵仗,全长安城的人大概都知道她和他搅和在一起。 唉!知道他去上朝,她才偷溜出来的,结果还是被逮到。 “王爷,都来了,里面坐坐吧。”她堆笑,想领他到正厅里坐。 哪知淳于千海有自己的打算。他绕过她,四下看了看,挑了最里边挂着红帘的房间。 “王爷,那是民妇的房间,不方便让人参观……” 劝说无用,颀长的身影已来到门前。 他暗暗勾唇。傻孤霜,你越着急越证明有鬼。 踏进屋内,朴素的桌椅,简单的木床已尽收眼底。两件乱丢的衣衫很有孤霜的作风。 微微吸气,满屋都是清香,这应是她想用香粉盖住的味道。 一种令他胸口舒畅的安宁的味道。 他闭上眼,让自己短暂沉沦在这气息里。 “王爷王爷,这里太局促,还是去正厅吧,王爷的毒还未请,保重啊。”孤霜在他身后,有些着急地道。 他走入她的房间,左顾右盼,好像在窥探她心中的秘密。 他是故意的。 “你也看书?”不理会她的话,他径自走向床边的木桌,看着上面几本被翻得有些破烂的书册。 “都……是沈四少送来的,他是书肆老板,老觉得人人都爱书,呵呵,我早跟他说过我不识字了。”她干笑。 “哦!他是什么人?”眉峰下沉,他很不悦的问,长指在书册间翻弄,最后停在一本快要烂掉的《诗经》上。 “是我的兄弟!他的书肆出版红透半边天的《长安异趣录》,他在那上面大赞我的喜铺,每一季都为我吹捧一番,喜铺能有盈余他功劳最大。”要不是有沈四少力挺,她赔的比赚的多。 他幽怨地瞄了她一眼。跟别的男人称兄道弟,对方没有非分之想?他不信。 没头没脑的酸味,让孤霜闭了嘴。他好像不太喜欢有男人跟她太靠近。 翻了翻《诗经》,长指停在某一页,动也不动。那一页被翻过无数回,还有很多折痕,可见看书的人相当喜爱此篇章。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压住悸动,他念着书页上的诗句,这是在梦里,他对无形的身影吟唱的深情。 孤霜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一找就找到这句来念。 他教给她的第一首诗,要她好好练习的字,他们的曾经都浓缩在这简短的诗句里。 心悸之后,她连忙想办法要掩饰,见他并未追问,松了口气。 “很奇怪哦,跟那酒坛上的诗一模一样。”他佯装幡然醒悟地道。 你故意的!孤霜心里轻骂。别以为她看不出来他的刺探。 “不识字就别在屋里到处放书。”他没好气地念她。 “反正还可以拍蚊子。” “不说书了,今天进宫,太上皇赏了本王一些高昌的葡萄,你想吃吗?听说这高昌葡萄汁甜肉厚,在长安也就宫里能尝到。” “葡……葡萄。我不爱吃,会弄脏衣裙,又凉凉的。” “既然这样,东蓝,把刚领到的葡萄分给伙计们吧。”他对着窗高声道。 “属下遵命。” 孤霜竖起耳朵,心痛地听着伙计们大啖葡萄的笑声。好想吃哦! “我已经闻到葡萄的香味了。”他逗她。 “王爷,我累了,想在这里休息,今晚就不回兴庆宫了,你带人回去吧。”她要留在铺子里把他们骂到臭头。吃她的葡萄,哼!她快气疯了。 听她喊累,他走过来,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把她推到床边,挑开她的云髻。 “累了就睡吧,我在这守着你。”他亲手解开她的纱罗衫,助她卧倒在床。 大掌握住她垂下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她缩了缩手,又停了下来。一点点温柔,一点点暖,她还是很贪。她只停留一会,就一小会。 扬起长睫,她瞧了瞧他。 “王爷?”他怎么还不走? “等你休息够了,我们一同回兴庆宫。”他莞尔,坐在床边。 “王爷,能让我留在……” 没给她再啰嗦的机会,他的唇轻吻上她透着凉意的唇。 整个人僵住。他…… 轻轻的碰触令她双颊绋红。 带着暖意的唇蜻蜓点水似的刷过唇瓣,引起激动后,又万般怜惜地吸吮她的芳唇。 他的吻仍是那样令人沉醉,不急不醉,深情如水,须臾之间,总能让人更贪更眷恋,挑起灵魂深处的火焰。 当对方快要燃烧起来时,他又适时的退开,让人食髓知味,又得不到满足。 “睡吧。”他挑眉,有种得逞的快意。 哪还敢不听话,她忙背过身去,捂着快要着火的唇,闭上双眼。 一个吻唤醒多少怀念。第一次在他怀里的滋味,第一次吻上他唇角时的感觉,还有他们共患难的岁月。 她要好好的守住这一切,把爱留在心里,直到步上黄泉。只要她还活着,他们的爱就会一直存在,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 夜深人静,墙外的几声狗叫显得格外刺耳,星光轻盈得像一层纱。她佝凄着身子,蹑手蹑脚地翻过灌木丛,两只眼睛东瞄瞄西看看,发现淳于千海的寝房前无人看守。 “东蓝和益寿也去睡了?真是天助我也。”她小声地自言自语,踮着脚尖往窗户靠近。 再次确定没人,她推门而入。 悄无声息地潜进内室浅色窗纱透进幽蓝天光。 如神祗般的男子裸露着精瘦胸膛,静卧在浅色锦被间。长长睫羽,随着均匀的呼吸微扬。五官分明的俊颜,宁静如月下春水。 张着小嘴,她看呆了。 隔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想起自己是来干么的。 祸水啊,男人太俊也是祸水。 从袖里倒出一颗药丸,再从背上的布囊摸出一只小巧的香炉。 “这是泣血草的独家解药,你好好的吸,用力的吸,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小声咕哝。偏着头,再看沉睡中的男人。 睡得真沉呢,应该不会知道她来过。 焚上药丸,一股清香的药味腾然而起,屋里顿时青烟袅袅。 害怕他吸得不够多,她揉揉眼睛,把香炉放在手上,递到床头。 “你会好起来的。”她靠在床边,迷恋地看他。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紫藤树上,他神态傲然的问她的名字。第二次见面,他坐在一群王公贵族里,紧紧地盯着她,深邃的黑瞳,随着她舞动的身姿移动,令她脸红。 袖子被人扯了扯,她猛然回过神,吓了一大跳。 他醒了吗? 稳住呼吸,偷瞄了他两眼,见闭目熟睡的男人只是动了动,软软地攀上她的袖子。 还好没醒。她松了口气。 “好香的花。”口齿不清的呓语,攀上袖子的手顺势而上。 “呀?”他要做什么?孤霜内心一惊,去扯长袖,结果根本无用,他往旁边一滚,整个压在她衣摆上。 孤霜僵住。动也不是,推也不是,只要她稍加动作,这人就会被惊醒。 “我的荆棘之花。”未清醒的他念念有词,手自由意志的钻进孤霜的罩衫里,胡乱地挑开衣带。 看看药烟,她咬牙忍住。 那只撩拨的手并未因为她的隐忍而有所收敛。它来来去去,擦过她皓腕光滑的肌肤,扫过她细柳似的纤腰,抚过她双峰的边缘。 孤霜倒抽一口冷气。要不是他闭着双眼,动作缓慢,口齿不清,她一定以为他并未入眠。 “与花同眠。”他得寸进尺,单手用力,拉住捧着香炉的孤霜,整个人覆了上来。 等孤霜回过神,她已被压得动弹不得。 而睡梦中的人用唇熨烫着她的雪肤,反反复复。每一个吻都烙得很深,留下点点红痕。 她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憋着呼吸,僵着身子,咬牙承受这磨人的触碰,一个时辰后,她才得以脱身。 半裸的娇躯上全是他留下的痕迹。 “该死。”趁他翻身,她溜下床,匆匆披上被扯掉的纱罗衫,气闷地闪身出了屋子。她真的想掐死自己。她的身体里有他点着的火星,正在一步一步毁掉她的自持。 早知道该直言她有解药,就不会如此辛苦了,可转念一想,他如此执着于那些记忆,绝不会轻易接受解药,她又得费力劝说,要是被他看出她的关心,就会更麻烦。越描越黑的事,她可不想干。 唉! 翌日早晨,刚睡下没多久的她又苦命地被莲夫人唤起,带进正厅。热腾腾的早膳已摆在圆桌上。 “你醒了,快来吃早膳。”昨夜害她心猿意马的某人神清气爽地招呼她。 孤霜咬牙。这个臭男人! “这是莲姨亲手熬的山参鸡汤,多喝点。”他笑着亲手给她盛了一碗。 “嗯!”低头喝汤,最好什么也别说,她不保证自己不会骂人。哎,那解药还剩三颗,风长澜说,要是没全部用完,会无法治愈,偏偏她是偷偷替他解毒,焚烧一颗药丸需要耗时一个时辰,她也只能分四回,以免打草惊蛇。 她真的好想投湖自尽。 “你怎么了,老低着头?恩?怎么脖子上这么多红痕。”忍着肚内得意,淳于千海很“惊讶”地关心道。 “兴庆宫里有一只好肥的蚊子。”就是你这一只。 “好可怜,你住的侧殿以往鲜少有人居住,蚊虫太多,今晚你就搬到兴庆殿来。那里每晚都会熏驱虫的香料,不会让你再被虫咬。”很是怜香惜玉。 孤霜肩一垮,漂亮的眼睛半敛着,似笑非笑地道:“全凭王爷作主。”有苦不能言啊。 当夜,搬来兴庆殿东厢的她又溜到他的房里焚烧药丸,这次她学乖了,把香炉放在床边就急急跳开,静待药丸消耗。 沉睡中的人翻了个身,踢下一床锦被,盖住了香炉。孤霜赶过去重新放置,结果刚弄好香炉,人就被卷进床褥,承受他需索无度的吻。 她不能动不能叫,僵着身子,压抑欲望,任他吃个痛快。 第二天早晨,同样是在早膳时刻。 “你怎么手上与脖子上都是红痕?”头发梳得整齐,神采奕奕的男子“惊疑”地问。 “呵呵,民妇也不知道。” “莲姨,昨夜兴庆殿没有熏香料吗?” “熏过了。”莲夫人马上答道。 “看来是你体质容易招惹蚊虫,不如搬到本王房里,让本王护着你。”他一点都不像是在说笑。 不要去掐他的脖子!孤霜紧握手上的玉箸,拼命咬牙。她很怀疑,他是不是在整她。不过夜里,他确实是睡得很香甜啊,均匀平缓的呼吸是骗不了人的。 “民妇饱了,等等想回喜铺走走。”她放下碗筷起身。 “正好,我也想去喜铺。” “王爷。” “我会穿便服前往,不会给你添麻烦。”他极快地领会她的心思,如同是一种习惯。 心事被猜中,她无法再拒绝。 两人出了兴庆宫,登上马车,来到喜铺。 喜铺门口站了四、五个着儒衫的男子。 “各位大爷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孤霜一定替你们穿针引线。”她以为有生意上门。 “他们是我请来的工匠。”淳于千海拉住她的袖子,将她扯到身侧,“喜铺太狭小,前两天我问了坊主,他说喜铺后面那个院子已经无人居住,东边的空地也可以随便使用,本王盘算了下,正好可以替你盖个宽敞点的院落,辟出一片花园来,你的闺房可以移至那里。” “王爷,大兴土木的事就算了吧。”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该跑路了。 “张师傅你们随本王进来。”不管她的抗议,他亲自领工匠们入内。 “把这堵墙打掉,把那间屋子拆掉,然后建立一间气派的正厅。”他走到院内指着陈旧的破瓦房道:“都用上等的楠木。” “是。” “这堵墙也要打掉,把院子扩到后面去。” 一只小手挂上他的宽袖,用力扯了扯。 “做什么?”他含笑垂首,与她对视。 “王爷,借步说话。”她笑呵呵地对着工匠们点点头,把淳于千海拉到自己房里。 没有急于问她想干什么,深邃的双眼紧锁着她说道:“你不用担心支出,有我在。” “王爷,孤霜觉得如今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而且敲敲打打的,也会给街坊带来困然。” “我会叫人让他们搬到别处,安家费包管令他们满意。” “王爷,孤霜只是一介平民,真的不需要什么花园、宽阔的门庭。” “我希望你住得舒服。你不喜欢兴庆宫,本王只能选你喜欢的地方,给你最好的居所。结束西北的事,我便搬来与你同住,不在京城开府,就住在这里了好不好? “有一点点想留在本王身边吗?”见她眼神欲哭,他带茧的右掌摩挲她细滑却很苍白的小脸。 她自己不知道,她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努力在荆棘中盛开,留下的是千疮百孔的伤疤。 她需要他。 “留下来吧,做我的女人!让我们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恍惚之间,他们又好像回到从前。穿过无数星光,无数的月光,无数的伤心,无数的惦念,他们又能紧紧相拥,没有分别,没有亏欠,没有毒誓,没有层层阻隔。 但眨眨眼,此刻已非最灿烂的那一刻。 她爱他,比天下任何一个人都爱他。 她可以为他背负所有相思,可以为他忍受寂寞,可以为他孤独终老,可以为他的子嗣受尽委屈,却无法在他面前表露自己。 她知道,除了淳于一族的逼迫,她自己也有难解的心结而导致他们不能相守。 从小生活在信阳王府,她看过太多女人之间的斗争,她对自己发誓绝不与人共事一夫,绝不像娘那样受尽屈辱,她的偏执、她的执拗,令她选择满怀愧疚地离开他,让两人情断今生,只愿来生她还能再次遇到他,那时,她会倾尽所有地好好爱她。 “我……”她哀伤地笑,唇被深深地吮住。 他能懂她的心,任何没有出口的决定,他都能预先领会。如果他们没有过去,他们怎会心有灵犀?他怎会对她了若指掌。 他温柔地吻她,吻得很诚挚,很动情。 “留下来。”他改吮吸为啄吻,每啄一下,就恳求一次,直到吻出泪水。 “孤霜,我回来了。”悲切的吻硬生生被门口开朗的叫声打断。 轻轻推开身前的胸膛,孤霜抹去脸上的泪痕,转身出了房间,来到大门外。一头红发的阿塞力露着白牙,对她笑。 “孤霜,我从临安回来了,这些时日,你有没有想我呀?”他的中原话流利多了。 孤霜还没开口,淳于千海已经用自己的身子很快挡在她的面前。 带着警告意味的目光从容地落到阿塞力身上。 “你别挡着孤霜,我要和她说话。”个性直率的阿塞力指着他大声道。 “你找孤霜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叫她嫁给我的。孤霜,我在临安给你买了好多织品,你来看看。”他放下背后的包囊,偏过大半个身子,寻找她的身影。 “你快走吧!”孤霜察觉情势不妙。挡在她身前的男人阴沉了起来,浑身散发冷意。 “我不走!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他说得很有志气。 “你叫什么名字?”淳于千海勾起嘴角,看似好脾气的问。 “阿塞力。” “那好,阿塞力,以后,不允许你接近孤霜五尺以内。” “孤霜是你什么人?” “是与我永以为好的女人。” “我要跟你决斗,谁输了,谁就不准接近孤霜。”阿塞力抽出腰间亮晃晃的大弯刀。 “有何不可。”淳于千海不紧不慢地迈下台阶,来到门前距离阿塞力三丈远的空地上。 “大可不必如此,呵呵,我跟两位都没什么瓜葛,还是别伤了和气。” 她被淳于千海狠狠地瞪了一记,又被阿塞力哀伤地瞄了一眼。 他们到底想干么?这样让她好生头疼。 “王爷是万金之躯,怎能在市井与人决斗?”害怕他们真的打起来,孤霜跑上前,攥着淳于千海的宽袖往回拉,“不要,王爷,莲夫人会责怪孤霜的。” “东蓝。”他唤来下属,“看好她,别让她乱来。”他的目光开始不再与她有交集。 面无表情的东蓝如铜墙铁壁似的挡住她。 孤霜几次意欲突围,最后都被他硬生生地堵在原地。她出不去,根本没法子阻止这场胡闹,她说的话,两个男人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来,动手吧。” “你不要兵器?” “赢你何须兵器。”他赤手空拳,带笑迈向阿塞力。 阿塞力不疑有他,执刀横空劈过来。 无能无力的孤霜,心为淳于千海悬在半空,根本不敢再看场中两人,耳里只听到挥刀的破风声和淳于千海突如其来的大喝,“来人啊,有异国贼人行刺本王,拿下。” 侍卫如同潮水从寂静的巷道间涌出。 阿塞力弯刀抵挡两下、最后还是被侍卫们绑成粽子。 “耍诈,大唐人就爱耍诈。”他不甘地大喊。 淳于千海冷下脸,不理他的叫嚣,又是回头看着孤霜。 “益寿,将他交给鸿胪寺,说他意欲行刺本王,本王宅心仁厚,不要他性命,将他逐出大唐永不再发给通关文书。”想夺走他的孤霜?那就一辈子别想进入大唐。 “遵命。” “你……在我们波斯,你这种人一定会被光明神惩罚的。”阿塞力气得眼睛都红了。 “这里是长安,你的生杀大权,本王说了算。”他扬扬手,侍卫迅速押走了阿塞力。 转回身来,他不看她,大掌却精准地握紧她的手,将她扯进备好的马车里。 “不愿意留在本王身边,是因为他吗?”理智与冷静全被嫉妒蒙蔽。他介意出现在她身边的所有男人,况且阿塞力还有那样强烈的爱慕之心。 她会不会心里有别的人? 孤霜垂着头,“王爷,你别忘了,我挽着髻,我是有夫之妇。” “你可以没有夫君。”言下之意,如果有,他会毫不迟疑地让他消失,她一再地拒绝他,却又暗中对他百般关心,她快要把他逼疯了。 “王爷,你疯了。” “哼!” 马车停住,没等东蓝来挑帘,淳于千海径自下了马车,豆豆小说阅读网手上拽着沉默不语的孤霜。 “王爷!”益寿小跑着,跟在大步流星的他身后道。“今日门下省有尚书说,王爷私闯尹府,有违法纪。” “恩!”步子未停,继续往前,没有丝毫受到影响。 “朝堂上几个尹显门生,正在预谋再次弹劾王爷。”尹显余党仍不死心,想要替他报仇。 “知道了。” “陛下要我传话,请王爷在府中闭门思过几日,其他的事无需多虑。”皇上对王爷万分宠信,再难的事,都会出手替他解决的。毕竟四年多前,两人并肩杀入皇城,诛杀韦皇后,夺回李氏天下,得势之后,皇上又听从王爷的建议,先拱太上皇登基,以收服三代老臣。 按照王爷的办法,他登基之路顺顺利利。 “嗯。”他的青袍随风翻卷,孤霜被拽着,不得不小跑着跟上,朝堂上的事,她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开始担心。 “青州封地发来书信,老王妃已经起程来京城。王爷,小的告退。”益寿停住步子,躬身送两人远去。 老王妃要来?孤霜呆了半晌。 终于回到兴庆殿的花厅,淳于千海对着所有的下人命令,“把门窗全给本王关上,不许打扰。” 咱咱咱,三扇雕门和雕窗全被关上,下人也都陆陆续续地退下。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咬着牙,淳于千海将挣扎的孤霜压入怀里,那力道几乎是想把她揉进骨子里。 今日阿塞力的出现,击溃他所有的忍耐。 他要她,她只能是他的。 “放……开。”她奋力扭动。不能在这具胸怀里停留,不能去倾听他狂乱的心跳,她会投降,她会屈服,她会重蹈覆辙,将这些年的忍耐变成徒劳。 “孤霜,我知道你对我情深意重。你忍住脚痛为我求药,半夜为我焚烧解药。 这些我都知道。为什么你不肯承认对我的感情。” 他再次对上她的眼睛。 “我有多想寻回遗失的记忆?这四年来,我像丢了三魂七魄。但我清楚那些记忆让你不快,让你难受,我能感受到,所以我闭口不提。”松开拥抱,他拉她来到案前,打开一个锦盒,里头是用剩的泣血草。 “如果你不要我想起来,我就不去想。”他锦盒扫到地上,一双乌皮靴将散落的泣血草踩成碎屑。“你不想要我用泣血草,我就不用。” 她不是不爱他,她的心仍为他悸动,他为她所做的一切,怎使她不动摇? 前面是他的爱他的情,后面是淳于一族和老王妃的威胁,她该怎么办? “孤霜,我能为你做任何事。一个能为你赴汤蹈火的男人难道还不值得你留下吗?” 纤细的指缓缓地伸到她的眼角,那里一片湿润。 “孤霜不是无情的人,我也倾心于王爷,王爷的深情也让我动容。我可以为你不顾名节,可以为你赴汤蹈火……我能为你停留到你娶王妃的那一天。如果你真的爱孤霜,请你答应我,娶王妃,诞下子嗣好吗?”她要用尽全力弥补伤痛,她要他娶王妃,她要他有子嗣,她要他好好活下去,她要在这里陪着他娶到今生的伴侣,将这段时日变成他们今生最后也是最美的记忆。这样,下辈子,她才不会活在后悔之中。 “我答应你,我会有王妃,也会有子嗣。你留下来。”对着她的眼睛,他很认真的承诺。 孤霜以为他答应了,欣慰地苦笑,“那好,不过还请王爷再答应我一件事,孤霜生性善妒,不想看到有任何女人占去心爱之人,一时一刻都不行。所以当你娶了王妃,你要让我离开兴庆宫,从此再也不要找我。” 上天只给了这么一段时间给她,她就要好好把握,用尽今生所有爱他。 他黯下眸子,追逐着她的唇,吻去她的话和抗拒。 “你……要答应我……放开手……适时放开我。”他吞掉她的话。两手急切解开两人的衣衫,贪嗅她身上的幽香。 是这个味道,是那个梦里才有的味道。他的眼睛又红了。为了追逐这片香气,他煎熬了好久,执着了好久。 与她贴合,他的心才不会疼痛和空洞。 强烈的归属感,带来巨大的狂喜。 抵挡不了他的热情,她随他一起沉沦在床榻之间,与他缠绵。心底有道声音,一直不停地催她快离开,可她一点也不想走,只想好好地拥抱他。 长长乌发泼散如墨,她闭着眼,紧紧抱住用力律动的男人,每一回攀至高峰,脑中就炸开眩惑的白光。 他们最终不会相守到老,所以,只有让这一刻更灿烂、更迷人,才不枉分离。 “王爷,你要答应我……放我走。”她喘息着在他耳边低诉。 第八章 大清早,孤霜梳洗完毕,离开兴庆殿,正往外走,耳边传来角落三个女婢的窃窃私语。 “老王妃要来了,莲夫人吩咐把西阁清出来。” “恩,今日已经听说了。” “莲夫人还交代……” 她埋首步向大门,只觉眼前一道暗影罩下,她抬起头,连忙退了两步,在树荫下,藏着一道如厉鬼的身影。 “孤霜,上次你还没有得到教训吗?”那人的声音粗噶。 又是这个人。孤霜倒抽一口冷气,上次被突然划破掌心,这次她不敢大意,紧紧地盯着那道身影。 “老王妃让我来告诉你,你不怕死并不代表你铺里的伙计不怕死。小心了。” 那道身影一闪而逝。 老王妃的影像进入孤霜的脑海,勾起过往的回忆…… 无耻!用千海的内疚霸占他,令淳于氏断子绝孙。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当初就不该让你在千海身边。 一记狠烈的耳刮子跟着袭来。 孤霜哆嗦了下。那个巴掌带来的痛楚和惊愕,四年来从未消失过。记忆里淳于氏族人个个面目狰狞地向她扑来,逼她离开千海。 她曾经面临着抉择,是留下,还是逃离? 她想他幸福,想他有子嗣,又不想看到他有别的女人。而他,只愿守着她,不愿再娶别的女人来伤她的心。她绝对,他也同样绝对。但是,这样的唯一专注,让仪王府陷入无子嗣继承爵位的局面。 她陷入两难,除了一走了之,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冷风袭来,她回过神,眨了眨眼。她答应要好好陪他一些时日,直至他娶到王妃,老王妃的逼迫,令她不得不提早结束掉这段可以铭记一辈子的美好,甚至得从消极的等他娶王妃转为替他作媒,逼他放手。 出了兴庆宫,她直奔官署而去。 “你怎么在这里?”三位官媒一入官署就瞧见一身朱红的孤霜。听一旁的官仆说,他们才知道她等在这里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王大人、李大人、张大人。”一见到他们,孤霜回过神来,扬起甜蜜笑容。 三位官媒心里暗叫不好,这女人又来生事了。 老头们互使眼色。这女人诡计多端,春天时才破坏了他们的一桩事,如今又来做什么? “你不是天天守着仪王吗?来此做什么?”其中一位刻薄地嘲笑她。 “哎哟,瞧王大人你说的什么话,我是个媒婆,看着仪王久不娶妻,还不能多往兴庆宫走动走动,体察体察他的心意?要是仪王看上哪家闺女,我这个媒婆才不会失职,让仪王误了终身啊。” 一句话说得几个官媒面色铁青。她明明是在骂他们无能嘛。 “你到底到这里来干么?没什么事,就快滚。” “我没什么急事,还想跟三位大人多聊聊呢。” “你……” “李大人,上回你替孙家和工部尚书李大人家说媒,没能成功,孤霜一直为你担心呢。” “哼。”这件事明明是她从中作梗,收买算命先生说两人八字犯冲。 “为了这事,孤霜真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我看尚书家小姐,她性情温和,知书达礼,又出身于书香门弟,你们说,将她配给仪王如何?”他放不开她,她也逐渐动摇。然而,美梦终是要破碎的,老王妃快到长安了,她也该离开了。 三位官媒懵了。 “有那么容易就好了,仪王根本没有娶妻之心,我们三人送上多少官家千金的画像,最后被他通通原封不动地退回来,皇上也明里暗里,数次提起此事,仪王根本充耳不闻。” “哈哈哈,那就要看看谁有本事了!”埋没心底的悲怆,孤霜得意扬扬地道。 官媒听了她的话,盘算了一番。她是个很有头脑的媒婆,跟仪王又是得近,甚至传出两人暗通款曲的谣言。由她来劝谏仪王,说不定真的可行。 “孤霜,大家都是同行、别客气,请坐请坐。”他们很快转变了态度。 “多谢大人。”她笑嘻嘻地入坐,“大人们对孤霜有所成见,这次,我会让大人们有所收获。” “你要怎么做?” “有些事孤霜办不了,只有德高望重的三位才能做。仪王要是点头娶妻,豆豆小说阅读网银子我拿,这好名声归三位大人。”天下没有比为心爱的男人选妻更难过的事,但她还是做了,为了老王妃的威胁,更为了不耽误心爱的人。 “好,就这么说定了。” 她凝着笑,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鼻子酸了,心痛得一场糊涂。 “你怎么哭了?” 哭了吗?她挂着笑意,摸上湿冷的面颊。说话间,眼泪竟不争气地掉下。 “没事没事,只是想到能赚好多钱,喜极而泣,喜极而泣。想到大人们能在长安扬名立万,万千欣喜,万千欣喜。” 此时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 “王爷。”她推推压在裸肩上的头颅。 “嗯?”他赖在她颈间,留下串串吻痕。 “我想出城去尼姑庵走……”他的亲昵,打乱了她要说的话,“王爷。”她羞赧地拉紧中衣,从床褥间直起身子。 “别走。”坚实的臂弯环住她柔软的柳腰,他抬起犹带情欲的眼睛看她,“昨日一天都在宫里,我好想你。”隔着衣料,吻着她的腰际。 “已经快晌午了,我真的得去尼姑庵走一趟。”再不快点,就要错过她跟三位官媒约定的时间了。本来她不愿与他这样的,但每次都被他迷惑,晕陶陶的就臣服在他的怀里,等早上起来,她才大叫不好,又中了他的道。唉! “为什么?” “我从尹显手中救出来的女子,一直都留在那里,我有好久没去瞧她了,她可是我的好姐妹呢。”天气转凉,爬出绣衾,离开他的温暖,她哆嗦了下。 “我陪你一起去。”他不放过任何可以跟她在一起的机会,他总觉得她会在下一刻平空消失。 他会再次在记忆里遗失她吗?那此时的情深,是不是就化为乌有? 不安的心情日渐浓烈。她虽然爱上他,却不肯长伴他身边。他患得患失,益发小心翼翼,益发爱得猛烈。 “好,我来替你梳洗。”她笑着上前,替他穿长,“王爷,用过早膳我们就出门。” 巳时三刻,他同她登上马车。孤霜提议,只是随便走走,不想让旁人打扰,所以除了车夫,他们没有带任何一个随从。 飞驰的马车刚出城就急急地停下,车辙在官道上划出深深的痕迹,车上的两人差点飞出去。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用身体护住娇弱的她,免去磕磕碰碰的疼痛。 “对不起对不起,我家马夫莽撞,挡了你们的路,实在对不起。”马车外,除了马夫的抱怨,还有一道娇滴滴的声音。 孤霜连忙挑帘下车。 “这位姐姐,你还好吧,是我们不好,惊吓了你家马儿。”一位十七、八岁的官家千金,端庄大方,语带歉意地连连福身。 “姑娘不用内疚,我们很好。”她故意没有放下帘子,让丰神俊秀的仪王看见这位少女。 宽敞的车厢内,淳于千海俊雅的坐着,客气地对少女微微颔首。 少女两颊顿时飞出红霞,益发娇羞。 与对方说了几句话后,孤霜回到马车上,继续前往尼姑庵。撞车这出戏,是她跟三位官媒想出的点子,既然他拒绝看画像,一听说要来见仪王,莫不欢欣雀跃,点头答应。 来到尼姑庵,孤霜送了雁儿许多漂亮的衣衫,又跟雁儿和住持师丈聊了几句。 雁儿在此,过得相当不错,还在师太们的帮助下,学会了读书认字。 孤霜好开心,答应雁儿,一定为她找个好归宿,让她能平平顺顺地过完下半辈子。 出了禅房,孤霜眉开眼笑的来到正殿。若有所思的淳于千海,望着佛像一言不发。静烟缭绕,屋外有尼姑喃喃的诵经声。 “王爷,雁儿在这里过得很好呢。真是菩萨保佑。”她点燃手上的香,深深给座上观音一拜。 “春如许,柳絮如烟,桃红让人醉。”婉转的歌喉在悠悠响起,琴声也十分的悦耳动听。 淳于千海突地一怔,抬头看看云层很厚似要下雨的天空,寒风吹着寺外布幡。 这种天气谁会有兴致高歌? “有人在唱曲儿。王爷跟我去瞧瞧吧。”她拉着他便走。 乌皮靴随着她前行,但目光却是越来越冷了。他看着袖上的白净小手,心如刀割。他下足了工夫,她还是一步一步将他往外推。 “王爷,你瞧,那位女子好清秀可人呢。”庵外的小亭里,有四、五个打扮得体的姑娘。她们个个仪态万千,文雅有礼。 他们看小姐们,小姐们也往这边看。 “你看,那个姑娘贵气又和善。”孤霜偷瞄四周,看见那三个官媒躲在角落给她使眼色。“王爷,看样子她们都是名门千金,进退得宜,知书达礼,将来即使到了宫中,也不会丢了你的面子。” 现在卯足劲为他说亲,只想他能赶快放弃她,她没有勇气与拿他人性命威胁她的老王妃对抗,更没有力气再跟自己的心拔河。 一抹自嘲的笑出现在淳于千海的脸上。他的目光始终都在孤霜的脸上,很冷。 突然,孤霜觉得脸上一冷。不会吧?她又不自觉的流泪?当发现是天空滴落的雨点,她大大地松了口气。 “回去吧。”他疲惫的转身。 “王爷,不如再多……”修长的指狠狠地扣着她的腕,将她拉上马车。 马车里,他流露出的悲伤,如同刺入眼睛的利刃。 他们没有说话,他一遍一遍用失神的眼神的凌迟着她。 “你答应我,你会娶妻,你会有子嗣。”孤霜同样冷着脸提醒他。 “我会有王妃,这是我的有的放矢。而这个王妃之位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你的。” 瞬间像被抽干勇气,她一句话也不能反驳。 随后,比争吵更难熬的沉默,充斥在两人之间。彼此都耗尽心力,都怕再说一句,会引来泪水和决裂。 他怨她、怪她,不再与她说话。 三日之后,沉默的凌迟终止。 “王爷,这是工部尚书千金的画像,这是镇国公孙女的画像,这是左金吾卫之妹的画像。她们几位都是有口皆碑的贤淑姑娘,王爷前几日已在城外见过她们,请王爷选一位吧,王妃之位一直空悬着,皇上十分担忧啊,数次托高公公来催促卑职为你说一门亲事。老王妃年事已高,你……”官媒跪在兴庆宫殿前,口沫横飞。 另两位官媒一同跪在地上。 “都拿走。” “王爷,这些工部尚书、镇国公、左金吾卫写来的婚书。只要你愿意,收下任何一封,还是全收下,几位姑娘都愿意一同嫁入仪王府,我们将为王爷筹备一个空间盛大的婚礼。” “真是辛苦你们了!来人啊,把这三个混蛋给我打出去。”他的脸上已黑成一片。 “王爷,本朝还没有王爷年过三十,尚未娶妻的先例。”官媒冒着冷汗说道。 “啊,别打别打,王爷,卑职知错了。”官媒被涌上来的侍卫打得哀哀叫。 只见一抹朱红闪过,官媒手上的婚书被人抄走。 “王爷,请你收下婚书。”孤霜高举婚书,双膝跪在冷冷的青石上。 狂风大作,乌云密布,隐隐有闪电划过。 “起来!”他低沉地喝道。 “请王爷收下婚书。”她丝毫不让。 他要她,而她,要亲手将他推给别的女人。 血淋淋,带着创痛的抗争。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逼他? 她心痛自己不得不伤他。 双方都不想妥协。 一切仿佛都停住。 她跪在地上,螓首低垂。 他衣着单薄,静静地站在寒风中。 “老王妃到。”院里有人通报。 身披貂皮大氅的老王妃在众婢的簇拥下,缓步来到兴庆宫前,沉稳地看了看早已面色难看的儿子。 “阿莲,出什么事了?”老王妃问道。 小步移到她身侧,莲夫人微微躬身,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千海,收下婚书,别辜负了这位媒婆和官媒的心意。”她严肃地说,目光在孤霜的身上流转。有审视、有猜疑、有冷酷。 “王爷,收下婚书。”孤霜再说了一遍。 “莲姨,将我娘请入内。”淳于千海的视线始终没从孤霜的身上转开。 闻言,老王妃沉下脸。她这个儿子,只要一碰到这个女人,就变得异常盲目,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在他的脑子里。 “老王妃,外头太冷,还是入屋暖暖的好。”莲夫人搀过老王妃,领她往内而去。 殿前,两人仍无声的对立。 寒风越吹越烈,淅沥哗啦,雨滴从沿灰的去里坠下。 湿透的衣衫,被风一吹根本无法御寒,刺骨的冷意,冻紫的两人的嘴唇。 “起来。” “请王爷收下婚书。”冻僵的她没有一丝动摇。 凄风苦雨,一阵闷人的沉默。 “她们个个都是王妃的不二人选。见过王爷后,都对您倾心,王爷还在犹豫什么?” 雨水慢慢变成雪片,地上多了一层淡淡的白色。 他吐气成霜,咬着牙道:“我不会接受。起来。” 高举的手臂和红红的婚书上,沾上晶莹的雪花。 “你不接受,我不会起来。”他不能再放逐自己,他需要走上属于一个王爷该走的路,而不是为她停留在原地。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等到你站起来为止。” “王爷,请保重!” “王爷!身体要紧。” 下人们都屈着膝,围着两人跪了一圈。 此时,就算是天崩地裂,两人也不会放弃各自的坚持。 跳跃、飞旋的雪花在天地间纷纷扬扬。一个时辰后,天与地的界线被一种颜色吞没。 龙湖之上一片蒙蒙雾气,远处佛寺的钟声在整个长安的上空回荡。 他们谁也不想向对方妥协。 放开手,他将永远失去她。雪地里静跪的身影让他一阵心痛。没有她,他的心似浮萍,无根,随风起落飘动,苦苦寻找着曾经停靠过的水岸,也似这雪花,毫无重力地坠入大地,埋入泥上。她猛然撞进他的生命,改变了许多事。他不再执着于记忆,不愿再一个人独处。他的心再不似浮萍,而是温暖却多伤的种子,在疼痛中请求她的照拂。 放开她,他又将被打回原形。 她给了他很多拒绝、很多伤害,这一生,他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女人留下。 寒冷的天气,仿佛冻住他的血脉,令他通体冰冷。 她越是抗拒,越是想逃,他就越是无法放手。她是他的荆棘之花,抱住她会很痛,却痛得酣畅,不甘罢手。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雪在转大,他发已白,她的脸覆盖冰雪。他们好似在这里对抗了一生一世,从天地洪荒时代起,就这样对持。 对立中又有着无限情深。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 强大的爱意超出体能的范围,支撑着她小小的,已没有知觉的身体。 朝朝暮暮,是爱,执子之手,是爱,举案齐眉,是爱。而此时,让心爱的人回归本该平顺的人生,更是爱。 她怎会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她爱他啊,这才比任何时候都激烈。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开口了。 “你真的要我娶她们?”声音沙哑苍凉。 隔了半晌,孤霜颤抖地道:“是。” 带着异常平静地走到她面前,淳于千海取过婚书,长长的指头在婚书上敲打。 一下一下都令在场的人毛骨悚然。 “你还真是尽忠职守的媒婆。哈哈……”拿着婚书,他绕过她,迎着风雪,走向大门,“来人,备车,我要进宫。既然有喜事要办,怎能不去宫里报报喜。” 侍卫、东蓝、益寿在雪上快速移动,追随仪王的身影都出了兴广宫。 他拿走了婚书,他接受了!孤霜跪坐在雪地上,积雪的地面到处都是杂乱的脚印,一片狼籍,如同她的心。 “这场婚事,你能拿多少钱?这么拼命?”三个官媒抚着吃痛的屁股走过她身边,丢下这句话。 她沉默不语。 三个官媒走后,孤霜用足最后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回过头,看见兴庆殿的屋檐下,站着老王妃和莲夫人。 隔空相望,警告、愠怒的眼神,她不会错认。 是时候离开长安,离开他了。他即将娶回一位王妃,也许是工部尚书的千金,也许是镇国公的孙女,也有可能是左金吾卫的妹妹。甚至是她们三个一起迎进门,他的身边太过拥挤,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她没有办法,亲眼看他娶别人,那比凌迟她的肉体更痛苦。 如同当初的约定,她可以离开了。 透过雪雾,她看了看这座宫殿,快速梭巡,每一处,她都不放过。她要用力记得,所有在这里与他共度的时光。 飞奔着,她很快来到长安大街上。 繁华的长安,即将被她撇下,兴庆宫也将从她身后消失。 下雪天真好,孤霜不由得酸楚的想,泪流出来会被冻成霜,路人将以为那是雪,没有人注意那是泪。 两只眼睛在雪地里显得格外血红。 拖着朱红长裙,她一步一步走向西市的关家药铺,快到门前,她躲进旁边的茶铺。等了半个时辰,一个灰衣小厮撑着伞往药铺走去。 “笑儿。”她叫道。 “孤霜!”撑着油纸伞的君莫笑连忙抬头,“你怎么了?”手一松,油纸伞飘到了雪地上,他心急地上前牵住好友没有温度的手。 “我很好啊。”热泪涌出眼眶。 “你不好,你很不好。”君莫笑焦灼地拉她进茶铺的帘后。 “大婶,能多给我们一个炭炉吗?”他向茶铺老板说道。 “就来就来,哎呀,这位小媳妇怎么了?”孤霜的样子吓了老板一跳。她双眼红得教人不忍卒睹,双颊冻得又红又紫,满头是湿漉漉的半融冰雪。 好心的老板搬来好几个炉子,阵阵暖意包围着孤霜。 一双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君莫笑的。 “他对你不好?”他的瞳里是阴狠光芒。 孤霜咬着唇,一直摇头。 他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孤霜经历的人。此时,常在孤霜面前装弱小的君莫笑,恢复他的本性,他义气地守着她,帮她抹泪。 “孤霜姐姐,让我也抹去你的记忆吧,你就不会再想他,再痛苦了。”耗费灵力,即使被打回原形,他也义无反顾。 她哽咽着摇头,“不,要是我也忘了,还有谁记得我们的过去?还有谁?还有谁能保存这一份爱?只要我还记得,那份爱就永远都在。”她舍不得啊,那是她唯一的拥有。 君莫笑叹息连连。 “我要离开长安,可又不能带你同行,笑儿。”她哭到泣不成声。以前还有笑儿陪着她,可现在他受风长澜牵制,她根本无力救他。天大地大,她孤身一人,她没有爹娘,没有可以遮风蔽雨的家,只有她自己走。 “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不行,你的解药怎么办?风长澜不会放过你的。” “孤霜……” “笑儿,我再也不见他了,再也不见了。我会先去咸阳城找悠仁,散散心,再决定以后怎么办。”风长澜派她去插手悠仁的事时,她与悠仁也结下姐妹情谊。 “楼定业他……”悠仁的夫君可是个大恶人,他不放心啊。 “没事的,有悠仁在,一切都没事。” “你等等。”君莫笑跑了出去,很快又回到她身边。他手上抓了很多黄纸。咬破指头,他一口气写了三张符纸,塞到她的右手里,“可以免你路途之苦。烧掉一张,就能去你想去的地方。”说完,他拉过她的左手,挤出更多的狐血在她的手心写了一串符咒,那符咒闪过一轮金光后,慢慢消失。 “笑儿!”孤霜惊恐地叫着。 君莫笑此时整张脸染上黑气,破损的手指流血不止。 “我没事,休养几天元气就可以恢复了,这个是给你防身用的,我不在你的身边,若是有别人欺负你怎么办?”他闭眼吐息,再深深吸气。灵力耗损太多,伤身啊。 跟君莫笑在茶铺坐到天黑,两人终是不得不分别。 “你放心,不论在哪里,我都会记得给你建狐仙庙,等你摆脱风长澜,就可以来找我。” “不用太勉强自己,我无所谓的,孤霜姐姐。”他对她挥了挥手,“我会时常去看你,我来去方便。” “嗯,笑儿,我先走了。” 君莫笑点点头,欲言又止。 红通通的灯笼下,他们在风雪中别离。 第九章 大雪足足下了两天,第三天清晨,阳光终于穿透厚厚的云层投向大地。 揉揉酸涩的眼睛,自宫中回转的淳于千海被人搀下华轿。 足才踏地,一阵寒风袭来,一位身着朴素灰袄的男子忽地出现在侍卫的身边。 “王爷。”他微微启唇,倨傲地叫住仪王。 “大胆刁民,见了王爷为何不跪?”侍卫横眉怒喝,其实心下骇然。此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他们竟无一人察觉到,不过他们毕竟是训练有素的侍卫,再惊愕,面上仍是一派的镇静穆。 益寿一见他,连忙向仪王耳语了几句。 淳于千海了然地点点头。“你就是风长澜。”这个人很冷,冷淡是他对他的第一印象。 “正是在下。”冷眼微抬,异于常人的银发在风中如同飘扬的雪沙。 “请入内说话。”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很好奇这个长安第一大药商找上门所为何事。 强打起精神,他领着风长澜来到百花楼内。 “请用茶。”他吩咐人送上暖茶。等茶水送上,他遣走下人。 “风某是来为王爷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 长指敲着瓷杯,淳于千海缓缓抬眼,“本王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劳烦阁下出手吗?”他不动声色的问。 “有,王爷你的记忆。” 敲打的指停止了动作,淳于千海眯起眼,“你有这个能耐?” “王爷,凡人怎会无故失去重要的记忆?而且是,只忘记某个特别的人?”他绝非信口开河,所说的状况与仪王的情形相符。 “说说你的见解。”没有太过热切的追问,他态度显得无所谓。 风长澜轻笑一声,开始有些欣赏起这位王爷。不疾不徐,除了孤霜这个弱点,可以说滴水不漏。 “拥有千年修行的狐狸,制作出一道符咒,与一个人的发丝同烧成灰,给人服下,即刻抹去记忆。在下不才,正好养了这样一只狐狸,也知他曾做过的好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越听,他心头越清楚,此事与他有很大关系。 “他是孤霜的好友,所以仗义出手。这还叫狐狸吗?真是让人喟叹啊。” “如何解这道符咒?”也许恢复以前的记忆,他就能明白孤霜决绝的原因。 “在下今日,就是来替你解开这道符咒。”银发在屋中光耀如锦缎。 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迁风长澜,“为什么帮我?” 一道难言的愤怒和倦意笼罩灰袄人。 “此举并非是想帮你,实为报复孤霜之不义。我想王爷也清楚,孤霜有多害怕你找回那段被尘封的记忆。” “她对你做了什么?” “她教唆在下妻子逃家,让在下痛心泣血。”他的心好难过,恨孤霜至极。自从来到长安,他从未跟心爱的女人分开过,如今不但要夜夜孤眠,还得追着哄小白开心……偏偏他好像很不擅长哄妻这种事。 要不是自己仍在挣扎的边缘,淳于千海觉得自己一定会笑出来。孤霜啊,这朵荆棘之花,热烈、奔放又爱横冲直撞。 “听起来很像孤霜的杰作。”他无力地摇头。 “王爷,在下要动手了。” “请。”他挺直身,闭上坐好。一个爱妻至深的男人,绝对不会让自己轻易出岔,牵连到心爱之人。这个道理他懂,他也懂。他可以信任这个银发男子。 “王爷,请好好想想孤霜的脸。我要开始了。”风长澜冷幽的声音夹带着徐徐风声,顿时给人一种身在旷野中的感觉。 黑暗之中,他竟不知置身何处,也许是在天宇的尽头,也许是在黄泉的边界,除了风长澜的气息,一切都变得虚无。 心骤然疼痛起来,随着跳动的痛意,淳于千海失去知觉。 慢慢地,在黑暗里有了声音。 失去的记忆回笼,前尘往事,清晰如昨。 他们在紫藤花下相遇,他从信阳王府将她这颗星子偷出来,历时三年之久的拉锯,在他一无所有时,她毅然陪他前往昭陵,他夺回大权,却让深爱的女人不幸小产。一切的一切都已明朗,他知道她为什么逃避,她不是不爱他,而是她不能为他产下子嗣,又不愿见他娶别的女人。他们的难题,她却一个人承担。这个女人好傻。 一丝腥甜窜入喉中。 “王爷,醒来。”遥远却又很近的男声唤他,“快,醒来,别沉溺其中。” 眼睛猛然大睁,淳于千海清醒过来,一口血喷溅而出。 “前因后果,不用我再细说了吧。”风长澜拭去额上细汗,气喘地道。 自爱恨痴缠中清醒过来,他握紧了双拳。 “王爷,这个你收好。孤霜跟那只狐狸交情匪浅,她若要是动用符咒逃走,你可以用此物镇住她。”风长澜拿出一串桃木珠链,交到他的掌心上。 紧握桃木珠链,淳于千海霍然而起,忘了风长澜的存在。他要去找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与他共患难,又互许白头之誓,却狠心封存他记忆的女人。 “我想,在长安你是找不到她了。”风长澜从容不迫地跟在他身后道。 “什么?”淳于千海反身,紧握的双手垂落在身体两侧。该死!他该知道那个女人有多想逃离他身边! “她去了咸阳楼府。”风长澜相当好心地提醒。 淳于千海无力地笑看他一眼,“你真的很恨孤霜。” “祝王爷咸阳一行顺利。告辞。”他要回去追妻了。 “也祝你早日得到夫人的原谅。” 两个男人,初次相见,却惺惺相惜。 爱妻!好难,不折腰不行啊。 当日,淳于千海领了百位部众,前往陆上商道之主楼定业在咸阳城内的府邸。 这位楼定业,可谓恶名昭彰,把持着陆上商道,在黑白两道上呼风唤雨,甚至连“西域都护府”、“安西都护府”这样的宫衙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这样的男人,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果然,在咸阳城内,眼见就要抓到孤霜,半路却杀出她的好友诸葛悠仁,她跟她的恶霸夫君拖延时间,孤霜再次从他眼皮下溜掉。 千里迢迢扑了一个空。 他不禁握拳咬牙。当年他来不及赶回去救雨儿,才连累她代他受过,他怜她、惜她,哪怕终生无子也不愿背叛她,为什么她就是不懂,这一生没有她,他也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是不会再放开她的。 又到一年花开时。河东西岸的一座小镇里,朴实而宁静,身罩朱红色孺裙的美貌妇人,到一家饼店,买了几个烧饼。 抱着烧饼,她看看手里的碎银,这是她仅剩的盘缠,从这里绕道到临安,可能会不够。 “唉,这镇上哪里能替人说媒呢?也好赚点银子跑路啊。”自言自语着,她轻提裙角,走回自己租下的一个小院。 推门入院,她觉得背脊有些毛毛的。 偏头,左右看了看,并无什么异样。 舒了口气,她迈步进屋,近来真有点疑神疑鬼。 院中的阳光和残雪十分耀眼,让她入屋后,好半晌才能看清楚眼前景象。 “雨儿,住在这种地方很开心吗?” 她大大地后退了一步。他怎么会…… 穿淡色圆领服的淳于千海,长指托着木桌上的茶杯,气定神闲的看着她。 听他喊出“雨儿”,孤霜大叫不好。他似乎……想起来什么了?难道又用了泣血草? 呆愣只维持很短的时间,她扔下烧饼,迅速往外退。 “你哪里都别想去。”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重生地关上房门,拉过她的肩膀,死死把她按在门板上。 “你竟敢找一只妖怪来抹去我的记忆。” 一束阳光从屋顶上的破瓦处斜射下来,正落在淳于千海的身上,令他的消瘦、疲惫清晰可见。 “你瘦了。”孤霜欲哭,冷冷的小手抚上他的脸颊。 四个月来,他茶不思饭不想,马不停蹄的寻找她,期间数次病倒。 “为了找你,我差点死在路上。” 孤霜倒抽一口气,泪盈于睫。这不是她的本意,不是。 “如此为难,你为何不放手?” “你我那么多过去、那么多誓约,说放能就能放?我不像你,那么冷血无情。告诉我,为什么要封存我的记忆?”他面目挣拧,吐息混乱。 她目光落到别处,木然地道:“你都想起一切,还用我给你答案吗?” “我要你说出来。” “我无法生子,也无法看着你跟别的女人产子,我必须离开。”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许下的誓言,你有没有想过,抹去记忆的我会如何?为什么两个人的苦,你要一个人扛着?我是个男人,你将我置于何处?” 她垂头默然。 “我知道你不能再为我生下子嗣,我知道你无法跟别的女人分享我。所以我才跟你说,我不要子嗣,淳于家以后会如何,我不想管,撇开王爷的身份,我只是个男人,想自私这一回,为你彻底自私一回,你为什么要逼我?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就因为你爱我,动手抹去你的记忆之前,我痛苦无助,每次想到要与你分开,独自过活,都几乎崩溃,可我不能让你自私啊!我的爷儿、我的千海,你是淳于家的大家长,你的子嗣关系着爵位、封地、俸禄。我怎能让你背上千古骂名?我爱你,我比天下任何人都爱你,才会狠下手断了这份情。若非爱你,若非想你幸福,我何须吃那么多苦?” “离开你之后,我天天以泪洗面,如果不是笑儿出去找吃的,我会活活饿死,你知道吗?因为我根本没有办法忘记你。” “那就回来我身边!”他双目标赤红,死死地锁着她。 “呵,不成的。在兴庆宫里与你重逢,就那一眼,让我觉得我们好像又回到从前。你是那个深受着雨儿的你,我是那个被你百般宠爱的雨儿。我多想倒在你怀里跟你说这些年我受的委屈,多想你笑着对我说‘小傻瓜’。可再一眨眼,你身边所有人陌生的眼光都在提醒我,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能再回到你身边,不能啊。” 松开嵌住她双肩的手,淳于千海闭目,稳定心绪。他到底该如何扭转她的死脑筋?明明她就还爱着他。 “千海,我已经发过毒誓,今生不再与你相认,你、放、手、吧!” “你明明还爱我,如果我放手?你将如何?” 握紧他的手,她用尽所有力气说:“我将小心仔细收藏着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爱、我们的誓言,让它们陪着我面对人生未来的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们的爱就还在,还仍然灿烂着。” 她的小手摸上他发际线处的伤痕,“我永远都记得这道伤痕是怎么来的,记得你教我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收藏这些爱,会好痛好痛,再痛,我也要留住这一切。今生我都会是你的。”她忍住泪劝着他。 “如果没有我,你将独自一人走完这一生。我不能让你不快乐,不能让你这么辛苦,我是你的男人。”他眉峰低垂,痛心地低语。被一个女人如此地爱着,他深深感动,可也满身伤痕。 “你把我从信阳王府救出来,也许就已注定是这样的结局。” “我跋山涉水,风尘仆仆,我不想一个人回去。不想,一路上太冷、太孤单。记忆里没有你时,我就常觉得身边该有一个人,更别提如今恢复记忆。” “那些婚书你已经接下,那些好姑娘还等着你。” “婚书我是接了,但我拿进宫,让圣上收下。”那日他故意用话激她,其实他拿了婚书直接丢给皇上,宫里三千粉黛也不嫌多,而他却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你!”又被他诓了。她还以为他终于妥协,为此五味杂陈好久。 “言而无信的人,不是我,是你!你在龙湖边说大友是你夫君,混帐,大友哥本来就是我。你不是说,你生是大友的人,死是大友的鬼吗?我要你履行诺言。” “我会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不会变的。”她咬唇。笑儿给她的符咒她都用完了,如今只剩在她手上留下的这个术法。 思绪百转间,她举起左手晃动,然什么也没发生。笑儿的妖力又出了问题?孤霜心头一愣,闪过淳于千海,拉开门就往外跑。 “你哪里都别想去,除了跟我回长安成亲,没有别的路可走。”长臂将她拉回来,再次压在门板上。这次他没有轻易放开她,而是狠狠地吻住她。 四唇相贴,她犹想拒绝,却很快迷失在这个逐渐深入的吻里。不论经过多久,她都容易在他身上遗失自己的心。 不可以啊,这样下去,他们将走入死路。她心底一阵垂危的挣扎。 “嫁给我,我们把去年未完成的婚礼补起来。乖乖成为我的王妃,让我们共度余生。”挑逗的唇轻轻点着她的唇心。 “不……” “我不但要月月年年,死也要同你在一起。如果我是你今生最美的相遇,就别让我成为最不舍的离别。你发了毒誓又如何?自私的我也不会有好下场,我们一起下地狱。有你陪伴的地狱,也不算太糟,雨儿,我不会再让你冻成霜,你永远都是我的雨儿。”他在她的唇上轻声呢喃。 她的心软如云絮,眼里心里,连嗅到的气息都是他,好想就这样留在他怀里。 “别再逃了,再逃,我就请风长澜杀了君莫笑。”一丝寒光从堆满柔情的眸子里迸发出来。 孤霜手指绞着他衣袖,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为她疯狂的男人。 她逃不掉了。 “王爷,孤霜逃不了了,会乖乖跟你回去,但请你,可不可以派人将我喜铺里的伙计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她又目含泪的哭求。 “好!好!只要你肯回来就好。”眸底闪过一抹冷光,面上不动声色的意识到她受人威胁,他忙点头答应。该死!一旦让他找出是谁在背后为难他的女人,他绝不轻饶。 第十章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掉头就走,我也会一个人在天的另一端,孤独终老。” 马车入城,长安城里黄灿灿的杏树进入视线,他的手紧握着她的,一同看这繁华红尘。 微微低头,孤霜一阵心酸。 让另一方开启另一段姻缘都是不可能的。 他们的姻缘从牵上的那一天起,便再无人可以介入,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能陪我下去走走吗?”绕了一大圈又回到长安,孤霜不无感慨。 “好!依你。”攥着柔软无骨的小手,他带她下了马车,缓步挤入人流如织的街道。 “在这里住了四年。” “为什么选了长安?” “因为心里想着,总有一天,你会从这里经过,也许我能远远的看你一眼。” 她低头默笑。 东风袭来,淳于千海捂着唇,咳了起来。 贴近他的身畔,孤霜笑着为他拢紧大氅,“还好吗?要不要先回兴庆宫。” “不用。”温柔的体贴让他深深凝视她。 她盈盈地笑着,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影子。 还有何不满足?没有了,他们是彼此的另一半,找回便就圆满。 “常常,一个人的时候,走到这条街,一看见与你相似的背影,会流泪呢。” 放眼来来往往的人,孤霜幽幽的说。 执起她的柔荑放到唇边,他亲吻着手背,“你知道我在那里。任何时候都在等待,虽然记忆没了,等待还在。” 两人都苦涩地笑了。 “回去兴庆宫吧。” “是啊,该回去了,好好筹备我们的大婚。” 隐约的恐惧在孤霜的身体里窜过。她违誓,老王妃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可是,她还能再逃吗?她走她留,其实结果都一样。 他仍不会娶妻,仍是一个人,仍为她驻足于原地。这是她当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结果。 即使他日她真死于非命,她也不会有怨。能守住他,给他多一天的温暖,多一天的爱,是她最在乎的事,以弥补分离那段日子的和失落。 重新回到马车里,用了不到一顿饭的时间,两人携手走进兴庆宫。 老王妃和莲夫人已在主厅等待。 “千海,西北如何?听说你要回来,为娘特意从青州过来,在此等你好些天了。”老王妃慈蔼的抚摸儿子深陷的两颊,好不心痛。 “一切都好,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他撒了谎,说自己去了西北,其实他带着部众四处找人。 “这是谁家夫人,这么标致。”发现了孤霜,老王妃笑了起来,热情地牵起她的手。 老太婆,你可演得真好。孤霜在心底感叹。 未将孤霜接话,淳于千海抢先宣布,“她即将是本王的王妃。娘。” “这是怎么回事?”老王妃错愕地退后三步。 莲夫人也跟着大吃一惊。 “明日我会进宫,将本王欲娶妻一事禀明圣上。母亲,仪王府要有喜事了。” 紧握着身边人的手,他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这个女人为什么阴魂不散?老王妃的脸青白交替。 “你真的要娶她?”她轻轻的问,手撑在莲夫人的手臂上,缓缓地坐下。这个女人对她起过毒誓啊,竟然还有脸跑回来招惹千海。审视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垂首而立的孤霜。 “是,孩儿心意已决。”孤霜用了妖法抹去所有人的记忆,他不想其它人猜忌她,所以将以往一笔带过,“她本名素雨,四年前与孩儿有一段情,后来失散,所幸上苍垂怜,让我们再次相遇。她的发髻,是为孩儿而挽,她始终都是我的人,请母亲大人成全。” “你知道她的发是为你而挽,可其它人谁知道呢?他们只会说,你强占一个有夫之妇。千海,你是淳于氏的大家长,圣上器重你,在朝堂上受人尊敬,又有万千封地,你该顾虑自己的颜面。”老王妃语重心长地劝道。 “如果用淳于海所拥有的一切换取与雨儿白头到老,我毫不犹豫。” “千海啊,婚事不急,你再好好想想。你也可以将她收在府里,做个侍妾,不也可以朝夕相处吗?王妃这个位置关系重大,你的王妃,不但要为你诞下世子,还得为我淳于家族撑起门面。以后宫中的酒宴,各府之间的应酬,你就让这位市井媒婆去?” “嫁给我,就是我的王妃,走到哪里,都有我淳于千海的照拂,谁敢看不起她?如果我一个王爷,给不了心爱女人富贵荣耀,做这个王有何意义?” 一直默不作声的莲夫人从震惊中惊醒过来,听到两个主子毫不退让的争执、不由得有些担忧。 王爷固执,老王妃也不遑多论,此事恐怕不得善了。 “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老王妃像瞬间老了好几十岁,神情有些颓唐。 “不用再想了,十日后就是大婚之日。” “好啊,那你们拜堂时就不用拜高堂,莲夫人,命人备车,老身要回青州封地。”她劝不动儿子,赌气地还击。 “孩儿拜送母亲,成亲之日,孩儿请太上皇来主婚。”他心意已决,再多阻碍都不能动摇他。 垂着的脑袋慢慢地抬起,孤霜双目含泪地看着那张温柔俊脸。她何德何能让他如此义无反顾…… “好,算我多事。”老王妃一刻也不停留。临去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样的眼神,孤霜不会错辨。那是恨。 除了在心底说着无数遍的抱歉外,这一次她无法再退让。 他们是要一同牵着手下地狱的夫妻,所以再难的时刻,也不能放开。 他告诉她,即使她离开,他也不会娶别的女人。狠心地推开他,就不能实现让他幸福的心愿。如果离开是苦,如果相聚也是苦,不如相聚在一起,苦也一起吧。 “奴家走守黄泉,渡过忘川,心里念的都是我那小冤家。轮回数载,再次为人,遍寻我的他。他呀,投胎到富贵人家,又是一介翩翩少年郎,唯独不记得奴家。奴家心许冤家啊,可只有湛湛青天记得奴家的痴,只有滚滚红尘记得奴家的情。” 戏园里,脸上敷着浓粉的女伶,觉悟悲切地高声哭道。 “呜呜呜,唱得太好了。”孤霜在下面大声叫好。她旁边贵气的男人拿着帕子为她抹泪。 “每次都哭得这么惨,又非要闹着来看。”淳于海莫可奈何地笑她。 孤霜哭得鼻头红通通的,没好气地嘟着嘴,“是你自己要跟着来的,你还念我。” “我不跟着来,谁为你抹泪。” 悲切的戏还在台上进行着,悲伤的唱腔依旧揪心。 撒娇似地,她撇着嘴道:“以前能哭湿十块帕子,现在就哭湿这一块。” “那是因为,你这个小傻瓜终于找回你的小冤家。如今不但湛湛青天记得你的痴,滚滚红尘记得你的情,你的小冤家也记得你的痴,你的情。你是一个真正的小傻瓜,为了心爱的人,让自己受那么多的苦。” “小冤家,你也是傻瓜,为了一点点想不起来的记忆,每天吃不下睡不着。” 两人突然相视而笑。 周围沉浸在悲伤中的看倌都投来抗议的眼神。扰乱情绪! 孤霜吐吐舌头,拉着淳于千海悄悄开溜。 回到街上,夜已阑珊,风儿有点凉,两人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就像世上其他的平凡的夫妻一样,执手静看繁华。 紧握的掌心里,都是的对方的温暖,心也跟着暖起来。 “那家汤包店,是小白妹妹推荐过的,来,我带你去尝鲜。” 她快乐地牵着他,混迹在市井各家小店里,献宝似地介绍。 “还有,这家的甜点特别美味。” 看她开心,他心都醉了,等这一天,像是等了一辈子。 填饱肚子,她拍拍鼓鼓的肚皮,倒在他身上道:“走不动了,大友哥。” “大友哥背着你。”接住耍赖的小女人,他笑呵呵地摸摸她的脸。 “大友哥,能不能让我去看看笑儿?”她开始得寸进尺。 “回兴庆宫吧。”一提到君莫笑,他就黑脸. “风长澜不见我,我想知道笑儿过得好不好。”撇嘴。也不知道那么爱小白妹妹的男人,怎么就丢下妻子不见了?难解啊难解。 去看那只千年狐狸?他的脸更黑了。 不过,谁被人在脑袋里动了手脚,追妻被人拦,谁会高兴的?况且,雨儿离开他之后,一直跟那只臭狐狸在一起,他气死了,好嫉妒,嫉妒得心痛。 “风长阔不见了,大唐厉害的天师无数,要杀一只狐妖,不算难。哦!对了,还有咸阳的那对恶霸夫妻,我带兵前往,他们竟敢出兵阻拦,呵!他们胆子不小,想造反吗?诸葛悠仁的秘密要我说出去?看在你的份上,我可以放她一马。”识相的孤霜马上闭嘴。连看看笑儿都不可以,他好讨厌!悠仁的身份是朝廷钦犯,她是知道,那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她不敢乱来。 “大友哥,你要气就气我吧。” “嗯?” “气我好了。” “真的?”他眼眸带邪的看她。 “真的!罚了我,你就别再气笑儿了,还要跟我一样喜欢他,我们一起给笑儿修十座狐仙庙。”好划算哦。 就知道这个小滑头不会那么好对付。狐仙庙!下一世再说吧。 扣住小掌,淳于千海黑着脸,拉着她朝兴庆宫走,“回去吧,看看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唉。”她得想想法子,让他不再气笑儿。 几日之后,轰动全城的大婚热闹登场。 一直与仪王称兄道弟的皇上,特别封孤霜为郡主,以信阳郡主的身份嫁入仪王府,以弥补当年仪王为了替他夺回皇权而无法保护妻子,令孤霜小产的遗憾。 朝堂上百姓议论纷纷。 好多人不明白,一个嫁过人的媒婆竟能够飞上枝头,嫁进权贵富贵之家。 朝上虽有人对此颇有微词,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看看尹显及其党羽的下场,就知道仪王的势力有多大,谁也不想跟自己的仕途进过不去。 成婚当日,大红色喜轿,随着长长的迎亲队伍,从最南端的昌乐坊,经由朱雀大街,移向北端的兴庆宫。 一路上,喜乐震天,锣鼓齐鸣,丰姿俊雅的仪王坐在高头大马上,喜不自胜。 今日他是全长安城最幸福的男人。 万里无云的天空下,带着香味的花瓣,从随行婢女的手里,源源不断的散落。 历经千辛万苦之后,他们终于向全天下宣告,他们成亲了。 卯时,天还未亮,兴庆殿的灯就已被点亮了。 忍着呵欠,孤霜披头散发,睡眼惺忪的从床上起来,打理着夫君上朝用的行头。 “让莲姨来吧,你再睡会,时辰还早。”他早已起身,看着手边的文书。 今日进宫面圣之后,他就要带着雨儿回到西北。 她摇摇头,未着胭脂的脸,有种慵懒的美。 “我已经跟莲姨说过,以后这些事由我来,她可以多睡一会。再说,早晨起来不为你做这些,会不放心。” 从文书里分神,他的长指掐掐她的小脸,“真想生生世世都做你的夫君。” 甜美的笑容绽放在孤霜的脸上。他伏下身,用唇拈住笑花,得到羞赧的回应。 亲吻之后,她红着脸为他穿衣梳头送他上朝。 “行李都打点好了?明日就要起程前往西北,别馆虽舒适,但西北长年干燥风大,人烟稀少,吐蕃人又时常挑衅,让你跟我过去,为夫余心不忍啊。” “王爷,昭陵应该比西北更可怕,我们不也活得很好吗?”她不以为意。 “是,你说的是。我上朝去了。”他吻了吻她的额头,笑着离开。 乘轿入宫,早朝之后,又与兵部几位官员,商议西北防务,午时,皇上又因他即将返回西北,招他至大明宫说话。用过午膳,饮下离别酒,他拜别皇上,于出宫之前,碰见了不该碰见的人。 他的母亲。 巍峨的宫殿群下,母子俩终于再次面对面。 看得出老王妃从太上皇那里出来。 “母亲,事已至此,就请回青州休养吧。”母亲近来都在宫里穿梭,想借助皇家权势逼他休妻。然而太上皇和皇上都不愿蹚这淌浑水,她说再多也没用。 “那个女人不能给你子嗣。” 强烈的震惊令淳于千海死死的盯着自己的母亲。 “我从来没向人说起她的事,娘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母亲没有被抹去记忆? 她就是那个一直以来威胁雨儿的人?他几乎难以置信。 “她的那些茶,我没有喝。”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在我为失忆痛苦时,你什么都不说,只是不停送我女人。”他实在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娘。 “千海,你在做什么,你明白吗?淳于家会绝后,爵位怎么办?祖宗的祠堂怎么办?你这个不肖子孙,淳于家要败在你手里了。你明明可以拥有自己的孩子,别因为对她的愧疚而毁了自己,毁了淳于一家。”今日说出真相,她就有从此决裂的觉悟。 顽长的身躯,因为怒气和勇气而颤抖着,“请娘恕孩儿不孝!雨儿失去孩子是因为我,还有我爱她,超越世间的一切,我绝不能抛开她。至于列祖列宗,百年之后,我再向他们赔罪。” 顿了顿,他又道:“我会让东蓝将你送回封地,你就在青州养老吧,从此不许踏出青州仪王府一步。” “你敢软禁我!” “请娘自重。”他冷酷地转身。 “哈哈哈!”老王妃突然发出恐怖的笑声,用怨毒的声音道:“那个女人发过誓,她已经违誓了,她会死于非命,我等着那一天,那一天也许就是今天。” “你已经疯了,东蓝,送她走,回青州。” “遵命。” “她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带着诅咒的尖声厉吼,犹如来自幽冥。淳于千海顿时浑身冒出冷汗。 雨儿!想起家里等他的人,心口猛然一缩,迅速返回兴庆宫。 疾驰之间,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 他还来得及吗? 风呼啸地刮过他的脸颊,时序好似混乱,他已分不清这是四年多以前,还是当下。 一颗心高高悬着,为着心爱的女人而躁动难安。 纵马出了宫城,回到兴庆宫,只听到不同于往日的叫喊。 额上一串冷汗滴落,他弃马入宫,只见侍卫抄着刀朝百花楼冲。 天色逐渐转暗,气氛紧绷。 “快,有人潜了进来。” “大家小心。” “他们冲着王妃去了。” 夺过身边一位侍卫的刀,淳于千海在最前面,奔过通往百花楼的石桥。 百花楼前一团混乱。 先到的侍卫站满桥畔,但没有人敢动。 只见人圈里,孤霜流着血的手紧紧护住晕过去的莲夫人,左手高举,对着一群黑衣人放出金色的光。 蒙面的黑衣杀手,看架式都是武林高手,面对这束金光,全乱了阵脚。 有光射扁了,打在百花楼前的大树上,大树顿时冒起黑烟,树身出现一个大窟窿。 “饶命啊,神仙饶命。”行走江湖数年的杀手们何曾见过此等神功。他们收了老王妃丰厚的银子,本以为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很容易,结果,阴沟里翻船了。 “哼!都给我跪下。” “跪,我们跪。” 形势已被孤霜控制住。而排开人群,淳于千海此时满头大汗地赶到她面前。 “来人,把这些人给我丢入天牢。”他咬牙命令,反身狠狠地抱住孤霜,浑身都在颤动。“我没有来晚,没有来晚。”一世英雄也差点被吓死。 突来的紧拥令她困惑,但很快明白了他的心事。 “千海,我不会有事的,为了你,我也会好好保护自己。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不会了。” “孤霜,我不能再失去你。” “我永远都在这里,千海永远。” 当着众人的面,他狠狠地吻了她,还与她在百花楼里闭门三日,等她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都不敢抬头见人。 玉门关外,一座崭新的狐仙庙,在一串爆竹声中落成了。青红的柱子、乌石搭建的斗拱,玉石铺成的台阶,一起组成三座高大的殿堂。屋外,正方形的院里,植满松柏,也算一派庄严肃静。 供奉着狐仙像的正殿外,有七、八个浆衣奴仆和六个小孩子。六个小孩,三男三妇女,个个都有水汪汪的漂亮眼睛,女孩中,最小的两个,面颊还胖嘟嘟的,教人忍不住想动手掐一掐。 男孩都穿青绿锦衫,他们的头发和束发用的带子颜色一模一样,三个女孩,大一点的,十岁左右,小一点的,也有七岁,都穿着桃红衣裤,衬得粉脸更是水嫩。 “哼,你们都给本少爷站远一点。”个子最高的男孩傲气地双手负后,离他的弟妹远远的。 其它小孩都白他一眼,站起闪到靠围栏的一边,仅剩最小的女孩,靠在他身边。三五不时这位大哥就要发作一下,他们已经习惯。 “本少爷是皇族世宗之子,过继给爹做长子,跟你们这些收养的小孩不……” 没等他说完,一团湿湿的泥巴砸在他右脸上。他真好想哭哦。他们都不知道,就因为他身体里有李氏皇族的血统,才让淳于氏一族没有反对的余地,如果没有他,淳于氏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这些弟弟妹妹哪会有好日子过。唉!忘恩负义的小家伙。 “孩子们,快到里面来,给你们的狐仙舅舅磕头上香。”手里抱着一个粉扑扑的小娃娃,孤霜笑吟吟地召唤着孩子们。 “娘,我们来了。”听到娘亲的叫唤,孩子们都飞奔过去。 “娘,我们为什么会有狐狸舅舅?” “狐仙舅舅,以前也不是娘的弟弟,可是啊,你们狐仙舅舅,义薄云天,舍己为人,简直是狐中君子,跟着娘闯过大风大浪,斗过冷面阎王……” 长篇大论中,也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们还不快拜狐仙舅舅?拜他狐仙舅舅会变得好厉害,就像娘一样。”见孩子们都愣了,她伸左掌,只见一道金色光束射出,击碎了摆在门边的木凳。“看见没,娘很厉害吧。” 她怀里的小孩见状笑得乐不可支,其它看多这场面的小孩都已见怪不怪。 催促两下,二子治和三子业率先上前跪在君莫笑的玉像前,跪了三记响头,接着两个女儿也上前敬了香。 “笑儿啊,我的孩儿们个个都聪明能干呢,业儿这么会背好多诗文,治儿更是了不得,跟着别馆武将学了不少武艺,如今已能跟东蓝打个平手。还有宜儿,有时候嘴坏些,可心地特别好,知道照顾弟弟妹妹。都是托你的福,你要好好保佑他们哦。”孤霜笑着对座上狐仙唠叨一通。 “狐仙舅舅。”淳于宜跪到玉像前,还未怎么开口,就已哽咽了,“我爹娘他们……想当初,家中只有我一个孩子,娘和爹都好宠我,可是可是,他们后来竟然捡了好多小孩回来,个个来历不明,一个每天在后院劈砖,一个天天咬我欺负我,狐仙舅舅,呜呜呜……”他这个世子当得好苦啊! “你看见的只是我们六个,家里还有好多还不会下地走路的。呜呜,你说我以后当了仪王,当了淳于家的大家长,还不为他们累死吗?弟弟要娶妻,妹妹要嫁人,呜呜……想到我头就痛,我才十岁耶,他们都不顾虑我的感受,收养这么多的小孩,以后……”啊,怎么哭了半天,娘没来安慰他?左右看看,除了弟弟妹妹,哪里还有娘的影子。 人呢? 狐仙庙外,一匹骏马驮着孤霜和淳于千海,迎着明媚的阳光,奔向碧绿的牧场。 “夫君,孩子们……”刚在庙里,就被夫君拉了出来。 “有莲姨在。”他有些吃醋地道:“天天都围着孩子们,你都快忘了我这个夫君了。” “怎么会呢?夫君我爱你。”干净的阳光照耀着她漂亮的笑容。 “我也爱你。我的孤霜,我的雨儿。”马儿疾驰,他紧紧地将她搂在胸口,扑来的风也吹不散他们的温暖。 “宜言饮酒,与子执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攀上他的肩,贴近他的耳朵,将他们的海誓山盟说给他听。 “知道你对我的关怀,知道你对我的体贴,知道你的生死相许,知道你爱得情深意重,为夫将以真心为赠,从此情归佳人,以报佳人的深情厚待。” 马儿缓缓停住,在风和日丽下,他亲吻着爱妻。 “等一等。” “嗯?”他不悦。 “夫妻啊,这个时候可不可以告诉我,怎么我的那个金光大法对你无效?”她一直问,他一直不答。 “想知道吗?再多贿赂我一点。” 她送上红唇,希望夫君能解开她的疑惑。 待到两人呼吸都混浊起来时,他结束了这个吻。 “可以说了吗?”在他怀里,她媚眼如丝。 “为夫再考虑一下。”摸摸袖中的桃木珠链,他好开心地笑了。 “喂,你讨厌……你讨厌……”又被他给骗了。 这样的永以为好,也不错。 尾声 脱俗的白衣飘逸而来,衣裳的主人,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他摇着折扇,跨进一座香火鼎盛的狐仙庙。 “大神啊,助我今年娶一房美娇娘。”神像前一个白胖男子正在许愿。 白衣少年但笑不语,深深吸入缭绕的静烟。香火之气,他喜欢。 没想到他这个庙,经过三百多年的经营竟也能兴兴旺旺,不过他也不是白吃香火,有些事他还是会帮凡人解决一下。 唉!不知不觉,居然已过三百年。白衣少年神采奕奕的眸子黯淡了。有许多人已经离他而去,那些将他当作凡人,与他情同手足的人啊…… 做一只妖,他竟觉得厌倦,没有终点的生命,缺少某种动力。 “嗯?这位小哥,你跟这座神像简直一模一样啊!”穿着有碎花短袄的少妇挺着大肚,对他上上下下地打量。 风流的眉眼眨了眨,他定睛看了看眼前的女人,灵敏的鼻子嗅了嗅。味道好熟悉,来自魂魄的香气。 每一抹魂都有属于它的味道。 她是…… 几百年来,他就在这里走动,从来没有人将他与座上神像比较过。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份? “慢一点,小心肚子。”一身华服男子匆匆而来,护住少妇。他相貌普通,在发际线处一道很明显的胎记。 他们怎么又在一起了?白衣少年直叹造化弄人。 “我要吃的葡萄买到了吗?”少妇亮晶晶的眼看着相公。 “已经差人到十里外给你瞧去了,那里一定会有的。”他拍拍她的后背。 “夫君,你真好。” “哇!呜呜呜呜,这位姐姐行行好,收留一下。” 折扇一收,即刻满面泪痕,双手死死拽住少妇的衣袖。 “你做什么?”男人即刻黑了脸。 “你不要凶他。”少妇娇嗔了下。 男人为了妻子,隐住满腔的怒火。 “姐姐,小的跟爹娘走失了,身无分文落,姐姐啊,可否收留我几日?” “我好可怜的小兄弟,你跟我们回府吧。我相信你,等我们回到府里,就帮你寻找家人好不好?乖,别哭,你可以到我们家作客,直到找到你的爹娘再说。夫君,他好可怜。”水汪汪的大眼睛挤出泪来。 “好了好了,让他跟我们走吧。”男人皱眉,见娘子哭心就软了。 “夫君,你太好了。”妇人活泼地扑到男人怀里像只小猫般撒起娇来。 男人哭笑不得,只能傻傻地笑了。 女子入庙求子出来后,在她相公的搀扶下,乘上朱红马车,返回府邸。 一路偷偷笑的白衣少年高高兴兴地跟在马车后随行。 他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