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 木村-1 东京车站里熙来攘往。木村雄一睽违此地许久,他无法分辨这样的拥挤是否为日常情景。如果有人告诉他今天有特殊活动,他也会相信。往来的人潮量使木村为之震慑,想起和小涉一起在电视上看到的企鹅群体。企鹅密密麻麻地大批群聚在一块儿。但是他可以理解为何企鹅会挤成那样,因为企鹅怕冷。 木村避开人潮,经过名产店和小摊位,快步前进。 他往上走了一小阶,穿过新干线验票口。经过自动验票机时,他担心装在内袋的自动手枪会被检验出来,接着闸门「砰」地一声关上,警卫队当场现身制伏他,但这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他停下脚步,仰望电子时刻表,确定他要搭的「疾风号」的发车月台。他瞥见制服员警站在那里执行警备工作,但并没有特别留意木村。 一个背着背包,貌似小学生的少年从旁边经过。木村想起小涉,胸口一阵绞痛。失去意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小涉,那毫无反应、稚嫩的模样在他的脑中浮现。「碰到这种事,还是这样一副乖宝宝表情,教人怎么不心疼?」木村的母亲哭道。这句话又让木村心如刀割。 我绝对饶不了他。愤怒如同岩浆在体内深处滚滚沸腾般。把一个才六岁的孩子从百货公司屋顶推下来,居然还能满不在乎地在世上呼吸,教人无法置信。他快喘不过气了,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愤怒。木村踩着强而有力的步伐走向电扶梯。他戒酒了,可以笔直前进,手也不抖了。他左手提着印有东京名产字样的纸袋,往前走。 「疾风号」已经在月台等待发车。木村急了,加快脚步,从三车的前段车厢车门进入。根据以前的工作伙伴提供的情报,他要找的座位是七车第五排的三人座。为了慎重起见,他打算从前方的车厢进去,小心翼翼地接近。从背后悄悄地观察状况,再一步步靠近。 踏进车厢一看,左手边就是洗手台,木村暂时在镜子前停步。他拉上背后隔间用的帘子,望向前方倒映出来的自己。头发变长,眼头积着一小坨眼屎。胡须参差不齐地冒出,脸上的汗毛也明显极了。那张脸疲惫不堪,连自己都不忍卒睹。木村洗手,仔细地搓洗,直到流出来的水自动停止。他的手指不住地颤抖,这不是酒精作用,是紧张的关系——他这么说服自己。 小涉出生后,木村再也没用过枪,只有搬家和整理东西时碰过而已。他由衷庆幸没把枪扔了。要让嚣张的对手尝尝恐怖的滋味、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帐家伙搞清楚立场,手枪是最管用的。 镜中的脸扭曲了。镜子龟裂,凹凸扭曲似地崩解,「以前是以前。你真的下得了手吗?」镜中人问。「你现在只是个酒鬼,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我已经戒酒了。」「我儿子躺在医院里。」「我要让那家伙尝到苦头。」「你饶得了他吗?」情绪的泡沫毫无脉络地在他的脑中迸裂。 木村从黑色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枪,再从手中的纸袋取出筒状器具,是灭音器。他将其嵌上枪口,旋转套上。虽然无法完全掩盖掉枪声,但只要装在这把二二口径的小枪上,可以把声音压到有如玩具枪般轻巧的一声「喀嚓」。 木村朝镜子点点头,把枪装进纸袋,走出洗手间。 洗手间外,贩售小姐正在准备推车贩售服务,木村差点撞上她。他本来想开骂「挡什么路」,但一看见推车上的罐装啤酒,便赶紧避走。 「记住,只要沾上一口就完了。」木村想起父亲过去曾如此告诫过他。「酗酒是戒不了的。只要沾上一口,就前功尽弃了。」 木村走进四车,在通道上前进。当他穿越自动门时,左侧座位的男乘客正好在调整跷脚的姿势。木村撞到他的腿。装上灭音器而变长的手枪装在纸袋里,而纸袋卡到了男子。木村把摇晃的纸袋宝贝地拉回来。 让原本就紧张又焦虑的木村立即暴怒。回头一看,那里坐着一位戴黑框眼镜的温文小生,正软弱地低头向他赔罪。木村勉强压抑住怒火。他啧了一声,急着赶路,男子却说:「啊,纸袋破了。没关系吗?」木村停步一看,装手枪的袋子确实破了个洞。不过也没空为此和对方争执。「少罗嗉!」他继续前进。 离开四车后,他没有缩小步伐,迅速地穿过五车、六车。 「爸爸,为什么新干线的一车会是在后面?」他想起小涉以前问他的问题。当然,是还有意识的小涉。 「离东京比较近的才是一车呀。」木村的母亲这么回答小涉。 「奶奶,什么意思?」 「从距离东京比较近的车厢开始算,是一车、二车、三车。所以去奶奶家的时候,一车是在最后面,可是去东京的时候,一车是在最前面。」 「去东京的新干线叫上行嘛。什么事都是以东京为中心。」木村的父亲也说。 「爷爷跟奶奶总是特地上到东京来呢。」 「因为我们很想见小涉呀。爷爷奶奶千辛万苦,气喘嘘嘘地爬上东京来见小涉呢。」 「搭新干线爬上来哟。」 爷爷接着撇了木村一眼:「小涉真是可爱。」他点点头说。「一点都不像你的孩子。」 「我倒是常被人说『真想看看你父母的嘴脸』呢。」 爷爷跟奶奶不理会木村的讽刺,自吹自擂地对彼此说:「这就是所谓的隔代遗传吧。」 进到七车。中隔走道,左边是两人座,右边是三人座,椅背全朝着相同方向并排着。木村伸手入袋,握住手枪,大跨步数着排数前进。 空位比预期的多,乘客稀稀落落。木村在第五排的窗边座位看到一个少年的后脑勺。少年穿着有白色衣领的衬衫,外罩西装外套,昂首挺胸,看起来就是个健全的模范生,少年把身体转向车窗,望着窗外,好似正对到站的新干线车辆看得入迷。 木村慢慢走近。只差一排的时候,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萌生疑念:这样一个还带有几分稚气的孩子,真的心存恶念吗?看看那肩膀单薄的纤细背影,完全是一个独自享受着新干线之旅的国中生。木村心中那个塞满了紧张与觉悟的袋子,袋口的绳索几乎就要松脱了一些。 眼前冷不防爆出一团激烈的火花。 一开始木村以为是新干线的电气系统故障了。他猜错了。是木村的个人神经讯号瞬间断线,眼前一片黑。原本面对窗户的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头,用藏在手中的小型机械抵住了木村的大腿。那机械就像大了一号的电视摇控器。是那些国中生在用的自制电击枪——待木村察觉时,已经全身毛发倒立,身体中心也麻痹了。 眼睛睁开时,木村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双手手腕被绑在身前。脚踝也是一样。都被厚重的布带以魔鬼毡固定住了。手脚关节可以弯曲,但全身动弹不得。 「叔叔,你也真够傻。居然完完全全照着剧本来,太教人吃惊了。就连电脑程式都不会这么照规矩来说。我知道叔叔会来这里,也知道叔叔以前从事非法工作。」就坐在左侧的少年淡淡地说。双眼皮,鼻梁高挺,相貌十分女孩子气。 「以前我也对叔叔说过,为什么全天下的事都这么如我的意呢?人生真是太容易了。」半好玩地把木村的儿子从百货公司屋顶推落的这名少年尽管还是个国中生,却用一种自信十足、仿佛历经了好几次人生的表情说。「难得叔叔戒了最心爱的酒,这么拼命,真是对不起哟。」 水果-1 「伤口还好吧?」靠走道座位的蜜柑对着窗边的柠檬问。这里是新干线的三车,第十排的三人座。望着窗外的柠檬嘀咕:「为什么500系没有了呢?我超喜欢它的蓝色。」然后他这才总算注意到似地蹙眉问:「你说伤口怎样?」不晓得是睡乱的还是刻意造型的,柠檬略长的头发看起来也肖似一头狮子鬃毛。单眼皮的眼睛与貌似不服地扬起的嘴角,看起来就像是柠檬懒得工作、不管做什么都嫌麻烦的个性表征,让蜜柑不由得心生纳闷:是性格影响外表,还是外表影响性格?「柠檬,你昨天不是被刀子割到吗?我说你脸颊上的伤啦。」他指指窗边的柠檬说。 「我怎么会受伤?」 「为了救这个大少。」 蜜柑指着坐在中间座位的男子。那名二十五岁的长发青年缩着肩膀夹在两人之间,交互望着两旁的蜜柑和柠檬。与昨晚刚被救出来时相比,脸色好多了。年轻人被捆绑、遭到近似拷问的暴力对待,原本还抖个不停,但不到一天就已经平静许多。简而言之,就是内在空无一物——蜜柑心想。是人生历程与想像世界毫无关联的人常见的类型。他们的内在空洞、单一色彩,所以可以立刻转换心境。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根本不知道去想像他人的情绪。这种人才应该读小说,但他们应该已经错失了读的机会。 柠檬看看手表,现在是早上九点,救出这名年轻人是九小时前的事了。这个大少——峰岸良夫的独子被人监禁在都内藤泽金刚町某栋大楼地下三楼的一室,所以蜜柑等人勇闯龙潭去救他出来。 「我怎么可能钝到被人拿刀子割伤脸?少胡扯了。」柠檬跟蜜柑一样,身高接近一百八。可能因为体形也一样清瘦,他们常被人误认为双胞胎,或至少是兄弟,换言之,别人称他们为双胞胎杀手、同业兄弟,但每次蜜柑听到这种说法,都很愤慨:不要把我跟他混为一谈!自己居然会被跟这种目光短浅、轻率无脑的家伙归在同类,这个事实令蜜柑愕然。当然,柠檬应该丝毫不介意。蜜柑就是看不顺眼柠檬那种粗枝大叶、跟纤细二字完全沾不上边的个性。有个仲介业者曾说:「蜜柑很容易相处,可是柠檬很麻烦。就跟水果一样,柠檬酸得教人咽不下去,不是吗?」蜜柑心想:一点都没错。 「那你脸上的伤是哪来的?明明就有条红线。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那小混混拿刀刺上去的时候,你还尖叫了一声。」 「我怎么可能被那点小事吓到?要是我尖叫了,那一定是因为对方弱到不像话,心里想着『噫!怎么会有这种逊咖!』而被吓坏了。再说,我脸上这伤可不是刀子划的,只是湿疹罢了。我是过敏体质。」 「哪有那种刀伤状的湿疹?」 「湿疹是你发明的吗?」 「什么跟什么?」蜜柑板起脸。 「这世上的湿疹跟过敏是你发明的吗?不是吧?你是评论家吗?你要否定我这二十八年来的过敏人生吗?你又对湿疹有多少了解了?」 「我没有否定你的过敏人生,湿疹也不是我发明的,可是你那不是湿疹。」 总是这样。柠檬老爱推卸责任、虚张声势、胡说八道。除非蜜柑接受他的歪理,或是当成耳边风,否则柠檬会一直滔滔不绝地说。「不好意思……」坐在蜜柑和柠檬中间的年轻人——峰岸家的大少胆怯地小声说:「呃,请问……」 「干嘛啦?」蜜柑说。 「干嘛啦?」柠檬也说。 「呃,两位……呃,该如何称呼?」 昨晚蜜柑和柠檬赶到时,大少被绑在椅子上,浑身瘫软无力。蜜柑和柠檬把他弄醒搬出去时,大少也只是一叠声地「对不起、对不起」,无法正常对话。蜜柑想起这么说来,完全没有对大少说明他们俩的事。 「我叫杜嘉,他叫班纳〔※dolce&gabbana,义大利高级服饰品牌。〕。」蜜柑胡说一通。 「不对。我叫唐纳,他叫道格拉斯。」柠檬点点头说。 「那是什么鬼?」蜜柑问,却也猜到八成是汤玛士小火车的朋友了。柠檬成天把汤玛士小火车挂嘴边。汤玛士小火车是用火车模型拍摄的儿童电视节目,似乎历史悠久,柠檬对它情有独钟。柠檬每次引用或举例,绝大部分都是汤玛士小火车的剧情,仿佛他的人生教训和欢喜全都是从中学来的。 「蜜柑,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唐纳跟道格拉斯是双胞胎的黑色小火车。他们说话总是彬彬有礼。像是『哎呀,这可不是亨利吗?』他们说话的调调实在讨喜,令人瞬间有好感。」 「哪里啊?」 柠檬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摸索一阵后,取出一本约记事本大小、富有光泽的印刷本。「看,这是唐纳。」他指着说。那好像是汤玛士小火车的贴纸簿,上面有好几个小火车图案。柠檬指的地方画着黑色的火车头。「蜜柑,我已经和你说过无数次了,你老是忘记。你就不肯记一下吗?」 「不愿意。」 「真没趣。这张送你,把名字记起来吧。这些贴纸,你看,从这边开始,从汤玛士到奥利弗,都是按顺序排列的。还有狄塞尔。」柠檬说,开始一辆辆介绍名字。「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啦。」蜜柑把贴纸塞回去。 「呃,两位的名字究竟是……」峰岸家大少说。 「芥川龙之介跟梶井基次郎〔※芥川龙之介(一八九二~一九二七)与梶井基次郎(一九〇一~一九三二)皆是知名的日本近代文学家。〕。」蜜柑接着答。 「比尔跟班,还有哈利跟巴特也是双胞胎〔※这些全是汤玛士小火车里的小火车。〕。」 「我们不是双胞胎。」 「那么,呃,唐纳先生两位……」峰岸家大少一本正经地问。「是我爸请两位来救我的吗?」 窗边的柠檬不当回事地挖着耳朵应道:「唔,是啊。容我说一句,你爸实在太恐怖了。」蜜柑也同意:「没错,太恐怖了。」 「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觉得爹地恐怖吗?还是他很溺爱孩子,太宠儿子?」柠檬用指尖顶他,明明只是轻轻一戳,大少却吓得浑身瑟缩:「哦,不,我不怎么怕我爸。」 蜜柑苦笑。他总算开始习惯车厢里独特的气味了。「你知道你爸在东京的事迹吗?他战功彪炳,干下无数骇人听闻的事。有一次他借钱给个女人,人家不过迟到了五分钟来,他就把那女人的手给砍了,这你听说过吗?不是手指,是手耶。不是迟到五小时,是五分钟耶。然后他把那只手……」说到这里,蜜柑说「这好像不是什么值得在新干线里兴匆匆谈论的内容」,省略了。 「啊,这我听说过。」大少歉疚似地低声答道。「我记得是用微波炉……」说得像在谈论父亲挑战下厨的回忆似的。 「那你知道那个吗?」柠檬竖起食指,探出身子。「他把欠钱不还的家伙的儿子带来,让父子面对面,两个人手里各塞了一把美工刀……」 「啊,这我也知道。」 「你知道啊?」蜜柑吃惊地说。 「不过你爸很聪明。直接又果决。要是有人碍事,他就是一句『干掉就是了』,要是碰上麻烦事,就是一句『不干就是了』。」柠檬望向窗外那头正在启动的新干线列车。「很久以前,东京有个叫寺原的人,那家伙捞钱捞得很凶。」 「是叫『千金』的公司对吧?我知道。我听说过。」 大少逐渐恢复元气,蜜柑预感到他会愈来愈放肆,不爽起来。趾高气扬的年轻人出现在小说里密柑还能欣赏,但在现实里,他连话都不想听,听了只会教人满肚子气。 「『千金』被整垮了,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吧。寺原父子都死了,公司也解体了。然后你爸大概是预感到会有危险吧,马上就撤到盛冈去。真是聪明啊。」柠檬说。 「呃,谢谢。」 「道什么谢?我可不是在夸你爸。」柠檬恋恋不舍地目送远去的白色新干线列车。 「不,我是在为两位救我的事道谢。我真的以为我死定了。我被五花大绑,他们大概有三十个人吧。而且那里又是大楼的地下室。再说,就算我爸替我准备赎金,我觉得我还是会被他们给杀了。那些家伙好像很气我爸。我觉得我的人生准完蛋了。」 大少似乎多话了起来,蜜柑板起脸。「你很敏锐。」他说。「首先,你爸真的很顾人怨。不光是那些家伙而已。不讨厌你爸的人,比不死超人更罕见。然后就像你猜的,那些家伙就算收了赎金,应该还是会毙了你,这一点也没错。还有你的人生差点就要完蛋了,这也是事实。」 蜜柑和柠檬接到人在盛冈的峰岸委托,揽下交付赎金的工作。「把赎金送到监禁我儿子的歹徒手中,然后救出我儿子」。这是个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折腾死人的工泎。 「你父亲要求有够多的。」柠檬嘀咕着,屈指算道:「救出我儿子、把赎金带回来、把歹徒一伙人全杀了。美梦哪可能全部成真?」 峰岸设下了优先顺位。首先,他儿子的性命是第一优先,接下来是赎金,杀害那帮歹徒是第三。 「可是唐纳先生,你们全办到了。这不是很厉害吗?」大少眼睛发亮地说。 「喂,柠檬,行李箱呢?」蜜柑突然想了起来。装赎金的行李箱是个附滚轮的坚固皮箱,带去出国旅行有点不够大,但也不小。行李箱应该是由柠檬负责保管,但现在行李架和座位旁边都没看见, 「哦,蜜柑,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柠檬大摇大摆地坐着,两脚搁在前座的靠背上,喜孜孜地说,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说:「我把行李箱放这儿了。」 「那儿?你的口袋才装不下行李箱。」 柠檬自顾自地笑了:「开玩笑的啦。口袋里只有一张纸。」他甩了甩名片大的纸张说。 「那是什么?」大少把脸凑过去。 「是我之前去的超市送的抽奖券。每个月固定的日子可以去摇彩球机抽奖。头奖是……你看,是机票呢。这抽奖很随便,没有期限,所以爱什么时候去抽就什么时候去抽。」 「要送给我的吗?」大少问。 「谁要给你啊?你要机票干啥?你老爸会买给你吧?」 「喂,柠檬。别管什么抽奖了,你把行李箱放哪儿去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让蜜柑的声音变得有些凌厉。 柠檬得意洋洋地抬头:「听好罗,你对火车不熟,所以我来指点你吧,新干线的车厢与车厢之间,现在已经有放置大型行李的空间了。可以摆像是出国旅行用的行李箱、滑雪道具什么的。」 蜜柑一瞬间哑然失声。为了让血气上冲的脑袋冷静,他反射性地用手肘恶狠狠地殴打身旁大少的手臂。旁边传来痛苦的呻吟。「你干什么啦?」大少喘嘘嘘地说,蜜柑无视于他,压低声音问:「柠檬,你爸妈没过教你,重要的东西要摆在身边吗?」 柠檬显然动气了:「你那是什么口气?那你要把行李箱放在这吗?这里可是坐了三个大男人,怎么塞得进来?」柠檬叫嚣着,一堆口水喷在隔壁的大少身上:「只能摆到别处了啊。」 「放到上面的行李架不就行了?」 「东西不是你提的,你不懂,那很重的。」 「不,我也提过,才没有多重。」 「像我们这种邋遢可疑的人,身边带个行李箱,旁人一看就会猜到:『啊,那里面一定装了什么值钱玩意儿』,很危险的。」 「才不会有人猜到。」 「会啦。还有蜜柑,你明知道我爸妈在我幼稚园的时候就意外死掉了。我爸妈根本没教过我什么。硬要说的话,他们只教过我绝对不可以把行李箱搁在座位上。」 「胡说八道。」 裤袋里的手机接通了。手机不停震动,刺激着皮肤。蜜柑取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不由得垮下脸。「你爸打来的。」他告诉大少。他站起来,就要往车厢外走去时,新干线动了。 车厢门自动打开,蜜柑来到后方通道后,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在耳边。峰岸良夫的声音传出。「怎么样?」声音沉稳,但十分清晰。蜜柑移动到窗户附近,望着流过的景色应道:「新干线刚发车。」 「我儿子没事吗?」 「如果有事,就上不了新干线了。」 峰岸良夫接着确认赎金是不是带回来了、那伙歹徒怎么了。但随着电车行驶的噪音变大,声音愈来愈难听清楚。蜜柑说明状况。 「把我儿子平安带回来后,你们的工作就结束了。」 你就光躺在别墅里悠哉哦?你真的担心你儿子吗?蜜柑忍不住想说。 电话挂断了。蜜柑准备回座位,再次踏进三车的途中迎面碰上了柠檬,吓了一跳。个子与自己同高的男子挡在正对面,感觉就像在照镜子般古怪。而且对方要说是另一个自己,个性也比自己更随便、更没教养,让蜜柑有种自己不好的部分化成分身冒出来的感觉。 柠檬表现出天生的毛躁说:「蜜柑,这下子不妙了。」 「不妙了?什么东西不妙了?可别把我扯进你的鸟事里啊。」 「跟你也有关系。」 「出了什么事?」 「你刚才不是说最好把装钱的行李箱摆在行李架上吗?」 「是啊。」 「害我也在意起来,所以去拿行李箱了。我本来把它摆在车厢另一头,前面的放置处。」 「值得嘉奖。然后呢?」 「行李箱不见了。」 蜜柑跟着柠檬穿过三车,去到另一侧的车厢外。厕所和洗手台的旁边就是大型行李放置处。总共有两层,上层搁了一个大型行李箱,但不是装峰岸的赎金的。旁边有个公共电话撤掉后的空架子。 「你摆在这里?」蜜柑指着大行李箱底下的空位。 「对,这里。」 「跑哪儿去了?」 「厕所吗?」 「你说行李箱?」 「对。」柠檬不晓得有几分认真,真的跑去男厕察看。接着他粗鲁地打开马桶间,慌乱地大叫:「去哪儿了?去哪儿小便了?给我出来!」 是有人拿错行李箱吗?蜜柑想,但也觉得不可能。他知道他的心跳加速了。他也为了自己大受动摇而动摇。 「蜜柑,你知道要怎么用两个字来形容现在这种状况吗?」柠檬表情僵硬地说。 正好这个时候车上贩卖的推车来了。年轻的贩售小姐贴心地停下脚步,要是让她听见对话也不好,两人便让她先通过。推车离开后,蜜柑开口了:「两个字吗?『不妙。是吧?」 「不对,是『完了』。」 蜜柑提议应该先回三车,冷静下来思考。跟在后头的柠檬说:「喂,你有听到我说的吗?还有其他两个字可以形容吗?」他不晓得是混乱过头了还是神经太大条,以丝毫不紧张的口气追问道。蜜柑装作没听到,穿过车厢的走道。车厢里很空,是因为现在是平日上午,而且时间还早吗?座位只坐了四成,虽然不清楚平常的乘客量,但感觉相当少。 由于是与行车方向逆向前进,可以观察到座位上的乘客状态。有人抱胸、有人闭目、有人看报,看起来多半是上班族。蜜柑扫视各座位底下和上方的行李架,确定有没有黑色的小型行李箱。 车厢正中央一带坐着峰岸家大少。他嘴巴大开,颓靠在椅背上,身体略朝车窗倾斜,两眼紧闭着。两天前遭人绑架后,他一直受到监禁,直到深夜才刚被解放,就这样一直没睡,他一定是困了吧——蜜柑并不这么想。蜜柑尽管受到一阵心脏几乎跳出来的惊吓,却也绷紧了神经心想:「居然给我来这招?」他随即在座位坐下,迅速地触摸峰岸大少的脖子。 「这么危险的状况,这大少居然睡得着啊?」柠檬走过来站住了。 「柠檬,状况更不妙了。」蜜柑说。 「什么意思?」 「大少死了。」 「真的假的?」 半晌后,柠檬说:「死定了。」然后屈指算了算,呢喃:「三个字。」 瓢虫-1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那么有三就有四,所以是不是应该说,只要一开头,就永远没完没了?七尾禁不住这么想。就跟骨牌一样。五年前执行第一个案子时,七尾尝到了意料之外的大苦头,当时他不小心想:「只要有一,是不是就有二?」不晓得是不是不应该那样想,第二次工作时他也被卷入灾难,理所当然似地,第三次也被卷入意料之外的状况中。 「你婆婆妈妈地想太多了啦。」真莉亚曾这么教训他。真莉亚负责承揽委托,交付给七尾,她说自己就像是柜台小姐,但七尾实在不这么觉得。七尾心中总会出现「你做菜,我来吃」或是「你下指令,我来做」之类的os。忘了是什么时候,他也曾建议:「真莉亚也来工作看看怎么样?」 「我不就在工作吗?」 「我是说实务工作,或者说前线执行那种。」 要打比方的话,现在的状况就像是优秀的天才足球选手在场外拼命地下指示,对一个不知所措地运球、几乎是门外汉的选手焦急气愤地大骂:「你为什么就是踢不好!」也就是说,你是天才足球选手,我是门外汉选手,既然这样的话,天才自己下场比赛岂不是更快吗?——七尾这么说。——这样做不但可以减轻彼此的压力,也更能够做出成果。 「我是女人耶,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是这样没错,不过靠你拿手的中国拳法,就算三个大汉群起围攻,你也游刀有余。搞不好比我更可靠呢。」 「不是那种问题,女人要是弄伤了脸蛋,那还得了?」 「你活在哪个年代啊?现在可是提倡男女平等……」 「你这是性骚扰。」 对话不成立,七尾死了心。简而言之,「真莉亚下指令,七尾劳动」、「天才是教练,门外汉是球员」这样的角色分配似乎已不动如山。 对这次的工作,真莉亚也一如往常地断定:「易如反掌,两三下就可以搞定。这次绝对不会出问题。」老是同样的局面,让七尾也无力反驳了。「不,大概会出什么乱子吧。」 「你真悲观。跟嚷嚷着『地震要来了、地震要来了』,关在家里不出门的寄居蟹有什么两样?」 「寄居蟹是那样的吗?」 「如果不是那样,它干嘛背着房子一起移动?」 「不是因为不想付固定资产税吗?」七尾自暴自弃地应道,但被当成耳边风。 「说起来,我们工作中本来就会遇到很多棘手的事,每次都很有可能被卷入危险啊。换句话说,麻烦就是我们的工作嘛。」 「我不是那个意思。」七尾明确地说。「不、是、那、个、意、思。」他斩钉截铁地否定。唯有这一点,他不想被误会。「听好了,我至今碰上的麻烦,都不是你说的那类。之前不是有个差事,要我去饭店大楼偷拍政治家的外遇照片吗?你一样跟我说很简单,两三下就搞定了。」 「明明就很简单啊。只是拍张照片罢了嘛。」 「如果那家饭店没有发生连续枪杀凶案的话。」 当时大厅里有个西装笔挺的男子突然持枪滥射。事后查出歹徒原来是个优秀的官僚,可能因为平日积郁过多,才会开始射杀饭店的房客,还占据了饭店。这是与七尾的工作完全无关、彻底偶然的事件。 「你不是大显身手了吗?你救了几个人呢?还把歹徒的脖子给扭断了。」 「我可是拼了老命耶。啊,还有呢,不是有次工作,是去速食店吃新产品,然后当场夸张地称赞说:『这真是太好吃了!美味到爆炸!』」 「怎么,不好吃吗?」 「是很好吃啦,可是我才刚吃,店就真的爆炸了。」 那次是被解雇的打工店员所犯下的案件。因为客人不多,没闹出人命,但整家店被搞得烟雾乱窜、火焰四起,一片乌烟瘴气,七尾拼命把客人救出店外。不仅如此,因为当时有个黑道大人物躲在那家店里,还引来了手持来福枪的职业杀手在外狙击,简直闹得不可开交。 「你不是还很厉害地找到杀手的埋伏位置,痛扁了他一顿?当时你也大显身手呢。」 「那次工作,你也在事前跟我断定『小差事一桩』。」 「本来就是啊,吃汉堡的工作哪里难了?」 「还有上次的工作也是。你跟我说『把钱藏在速食店的餐盘底下就ok了』,结果害我搞到袜子全湿,还差点被逼吃下全是芥末酱的汉堡。世上才没有什么简单的差事。要是想得太乐观就惨了。再说,这次的工作,你连内容都还没有说清楚。」 「已经给你指令了吧?抢走某人的行李,下车。就这样。」 「是摆在哪里的、谁的行李,完全不晓得啊。搭上新干线,详情会再联络,这种工作不可能会是什么简单差事。而且还叫我在上野站下车。那不是刚上车就要下车了吗?时间太紧迫了。」 「换个想法好吗?愈是困难的工作,愈需要事前指示。因为需要研究、演练,还要拟定失败的对策。相反地,事到临头才给指示,表示这是简单的差事。比方说,喏,假设有个工作是叫你现在立刻吹三口气,怎么样?这需要事前资讯吗?」 「我没听过、也不想听那种歪理。这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工作啦。世上才没有简单又单纯的工作。」 「有的。简单的工作要多少都有。」 「随便告诉我一个吧。」 「比方说我现在正在做的啊。只是帮人仲介工作,够简单吧。」 「我就知道。」 七尾站在东京车站的新干线月台时,手机响了,他才刚把手机靠上耳朵,站内广播就像算准时机似地响起:「前往盛冈的『疾风号·小町号』即将进入二十号线。」男声广播搞得七尾听不清楚电话另一头真莉亚的声音。 「喂?听得到吗?听得到吗?」 「『疾风号』要到了。」 广播在车站月台肆虐。感觉手机就像被一层看不见的网子罩住了,有种电波遭到干扰的感觉。秋风舒爽地吹过。云朵零星飘浮,看得到近乎清爽的蓝白色天空。 「我想大概新干线发车没多久吧,我一接到有关行李的指示,会立刻联络你。」 「你说联络,是用电话还是简讯?」 「我会打电话。总之你要随时留意手机。这一点没问题吧?」 新干线细长的车头流畅地出现了。长而白的车体奔进车站月台里,速度减缓,停止。车门打开,乘客下车。眨眼间,月台被挤得水泄不通,人群宛如流水瞄准干燥的地面浸湿般,空间逐渐被填满。原本形成的队伍慢慢地溃不成形了。人群冲下楼梯里,没有流走而留下来的人们保持沉默,彼此没有交换讯息,却默默排出阵形来。尽管没有任何明显的指示,却井然有序。真不可思议——七尾虽身为其中一员,还是这么感觉。 他以为马上就可以上车,但好像到了车厢清洁的时间,车门暂时关上。他发现其实没必要匆忙挂掉真莉亚的电话。 「怎么不是绿色车厢〔※绿色车厢(green car)是日本国铁和jr的头等舱,由于过去会在车窗下漆绿色色带识别,车票也是绿色的,故称绿色车厢。〕?」近处传来话声。七尾望过去一看,那里站着浓妆艳抹的女子和矮个子男子。男子手提纸袋,圆脸上满是胡碴,外貌肖似装在木桶里让人插剑的玩具。女子穿着鲜绿色的无袖上衣,露出让人过目难忘的手臂。裙子超短,大腿外露,令七尾别开视线。他过度不自在到把玩起脸上黑框眼镜的黑框。 「绿色车厢很贵啊。」男子搔着头,把指定席车票递给女子。「可是你看,二车二排,跟你的生日一样呢。二月二日。」 「搞什么啊你,我的生日根本不是那天!人家就是要坐绿色车厢,才打扮成这样一身绿耶!」体格壮硕的女子嚷嚷道,用力推撞男子的肩膀。男子被推,手中的纸袋掉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红色外套、黑色洋装等物品像是发生小雪崩似地,撒了一地,其中还掺杂了一个黑色毛绒绒的生物般物体,把七尾吓了一大跳。那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恐怖的生物,教人毛骨悚然。男子佣懒地捡起它。原来是顶假发。七尾再次望去,看出那个穿无袖裙装的女人并非女人,而是一个化了妆的男人。他有喉结,肩膀也很宽。七尾恍然大悟,难怪他的手臂会这么粗,而且裙子短成那样,教人看了不舒服。「喂,小哥,干嘛直盯着人家看!」 七尾发现那道尖锐的声音是针对自己,挺直了背。 「小哥,谁准你那样看了?」有着一张可爱圆脸、满脸胡碴的男子稍微踏出几步。 「你想要这些衣服?一万圆卖你。喏,钱掏出来。」他捡起滚出纸袋的衣服。 卖我一千圆也不要——七尾差点脱口而出,但如果这么做,肯定会被找碴,所以他支吾起来。看吧,果然倒霉到家——他心想。 「喏,跳个几下看看。你身上有钱吧?」男子就像勒索国中生似地继续挖苦。「戴什么黑框眼镜,装知识分子啊?」他纠缠不休。七尾快步离开现场。 他思考工作。 其实要做的事很简单。拿到行李,在下一车下车。没事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会节外生枝。虽然已经不幸地被变装男和胡子男辱骂,但我的坏运也就到此为止,等于是先付清了。七尾这么安慰自己。 「各位乘客久等了。」站内响起广播声。虽然语调平板,但这个消息让等得发慌的乘客心头顿时轻松许多。尽管没有等上多久,七尾却大大地松了口气。「业务联络,二零号,请开门」,这段话响起后,就像对咒语起反应似地,车门打开了。 七尾拿出指定席车票确认,上面印着四车第一排d座。「你可能不晓得,『疾风号』是没有站票的。即便你马上就要下车,还是要划位才行。」七尾想起真莉亚把车票给他时交代的话。「我帮你挑了容易行动的角落位置。」 「那个行李箱里究竟装了什么?」 「不晓得,不过一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啦。」 「什么叫一定不是?你不晓得里面装了什么吗?」 「我哪知道啊?万一问了,惹客户不高兴怎么办?」 「万一是危险的东西怎么办?」 「什么叫危险的东西?」 「人的尸体、钜款、非法药品、大量的虫。」 「嗯。大量的虫满恐怖的呢。思心死了。」 「其他三样也一样恐怖好吗?不会是什么有问题的行李吧?」 「我想应该只是不能和别人说的东西吧。」 「那不就很危险吗?」七尾的口气已经半带怒意了。 「就算里头装的东西危险,只是运送而已,很安全的。」 「那是什么歪理!那你去送。」 「那么危险的差事,我才不干哩。」 七尾在四车最后方第一排坐下。一眼望去,车厢里空位不少。七尾一边等新干线发车,一边望向握在手中的手机,真莉亚还没打来。一旦出发,一眨眼就到了上野站,抢行李的时闲有限。他担心能否来得及。 自动门发出喷鼻息般的声音打开了。有人走进来。七尾才刚注意到,正要交叠的脚已经踢到了那名男子手中的纸袋。男子一脸凶恶地瞪来,脸上满是胡碴,脸色很差,眼睛四周一片暗沉,看起来很不健康。「对不起。」七尾立刻道歉。严格说起来是男子自己撞上来的,该主动道歉的不是七尾才对,只是七尾想尽可能避免纠纷,不想去计较。与其要和人吵架,宁可自己先赔罪。男子一脸不悦,但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不过此时七尾看见纸袋破了个小洞。可能是刚才自己踢到的时候弄破的。「啊,纸袋破了。没关系吗?」 「少罗嗦!」男子离开了。 七尾想再检查车票,暂时解开皮带上的皮制薄型腰包,查看里面。除了车票以外,还装了各种东西,包括原子笔和便条纸,还有小铁丝、打火机、药丸、手表、指南针、u型强力磁铁、强力胶带等等。他总共带了三个手表,因为附加的闹铃功能意外地好用,于是将它们代替闹钟。真莉亚笑称这些东西是「平民七宝」,因为这些都能在厨房或便利商店轻松弄到手。他还准备了强力类固醇药膏和止血药膏,用来治疗烫伤等伤口。 被幸运女神抛弃的男子,能够办到的只有做好万全的准备,所以这些道具七尾是绝对片刻不离身的。 他抽出插在腰包外袋的新干线指定席车票,看到上面印刷的文字,吃了一惊。车票是从东京到盛冈的。为什么是到盛冈?正当他疑惑不已时,手机响了。他立刻接起电话。真莉亚的声音响起:「知道行李箱在哪儿了,就在三车跟四车间的行李放置处。那里有个黑色行李箱,把手的地方好像贴了贴纸。物主似乎在三车,所以你拿了行李箱,就从三车以外的地方下车。」 「了解。」七尾答道,接着问:「我刚刚才发现,这工作是要在上野下车,为什么车票却买到盛冈?」 「没什么特别原因。你不晓得吗?遇上这种情况,车票买到终点站准不会错的。不晓得中间会出什么差错嘛。」 「看吧!」七尾稍微拉大嗓门说。「你也觉得会出差错!」 「这只是通则啦。你最好别那么神经兮兮的。有没有记得抱持微笑啊?俗话说『和气招祥』呀。」 一个人笑个不停只会招人猜疑啦——七尾呛回去后,挂断电话。不知不觉间新干线发车了。 七尾立刻起身,从后方车门走出去。 到上野站只要五分钟。没时间了。幸好七尾马上找到行李放置处,也马上发现了塞在那里的黑色行李箱。行李箱不大,附有滚轮。箱体不晓得是什么材质,很坚硬。七尾看见把手上贴有贴纸。他小心不弄出声地拖出行李箱。「很简单的差事吧?」真莉亚娇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确,到这里都很简单。七尾看表。距离抵达上野站还有四分钟,他在心里默念:快点到吧、快点到吧。七尾再次进入四车,提着行李箱,以自然的步伐前进,乘客应该没有注意他。 离开四车,进入五车,经过走道,来到六车前方的车厢外。 直到此刻,七尾才松了一口气,他原本怕会在出入口附近遇到麻烦事,一直保持戒备。例如会有一群年轻人坐门前打瞌睡或化妆之类的,堵住了通道,然后看到七尾就找碴说他瞪人什么的,纠缠不清;要不就是有情侣在通道吵架,指着七尾问:「喂,你说哪边才有理?」硬把他卷入争吵中,总之是这类骚动。一直以来简单的工作很少可以简单地结束,所以他早有心理准备,不管碰上什么事都不吃惊。 因此,车门附近没有人,让他如释重负。接下来只等车子抵达上野站,离开电车,出去车站验票口的时候打电话给真莉亚就行了。看吧?就说很简单嘛——七尾想到她瞧不起人的声音,禁不住一阵不愉快,但与碰上多余的麻烦相比,是要好上太多了。 周围突然暗了下来。车体钻进地面,开始倾斜。这表示新干线接近上野站的地下月台了吧。七尾握紧行李箱的把手,还多余地确认一下手表时间。 门上的玻璃倒映出自己的脸。连自己都觉得真是张没运气的衰脸。「跟你交往之后,我经常搞丢钱包。」「我开始常常犯错。」「青春痘愈来愈难好了。」他以前的女友都会如此抱怨——当然,当下七尾反驳那是血口喷人——不过,搞不好其实真的被说中了,可能是自己把霉运传染给她们了。 尖锐的行驶声渐渐安静下来。在这个行进方向下,下车门似乎在左侧。门外开始变得明亮。就像洞窟里突然冒出未来都市般,月台唐突地现身了。看到零星的几个乘客。人影往后方流去。楼梯、长椅、电子时刻表在左侧消失了。 七尾直盯着玻璃看,同时确认有没有人靠近背后。要是被行李箱的物主发现,事情就麻烦了。新干线放慢速度,开始能够看清车站的轮廓了。七尾回想起只玩过一次的赌场轮盘游戏。转盘就像在卖关子不告诉你球究竟要掉在哪里似地,慢条斯理地停下。新干线也表现出类似的氛围。就像在挑选要把车厢停在月台上的哪一个乘客前,惹人心焦地放慢速度,最后在乘客面前停了下来。 门外站着一个乘客。小个子,头戴猎帽,一副小说中常见的私家侦探打扮。新干线停了,车门却迟迟不打开,这段停顿宛如在水中憋气不吐般。 七尾隔着玻璃与月台的乘客两相对望,想起有个人就生得这副落魄德行,爱好侦探风格的打扮。 那个人从事与七尾相同的工作,同在这个危险又不得和人诉说的业界工作。他的本名有点老土,但说起话来却十分浮夸,老爱漫天臭盖和夸大地中伤他人,所以被人称做「狼」。当然不是二匹狼」或「lonely wolf」那种剽悍或孤独的意思,而是来自于说谎成性的狼少年寓言。然而他本身对这个不名誉的绰号倒也不在意,老是得意洋洋地说:「这是寺原老大替我取的名号。」在业界执牛耳的寺原不太可能特意为他命名,但本人似乎如此认定。 狼有许多自吹自擂的事迹。「不是有个让政治家、秘书自杀的家伙吗?逼人自杀的。」很久以前,在酒家碰上时,他曾对七尾这么说。「是叫鲸鱼还是杀人鲸的彪形大汉。江湖盛传此人消失了,其实是我干的。」 「你干的?什么意思?」 「有人委托我,我把鲸做掉了。」 以逼人自杀为业、代号「鲸」的家伙突然销声匿迹,在业界里蔚为话题。有人说是被同行干掉的,也有人说是被卷入意外,甚至有传闻说有个痛恨鲸的政治家高价买下了他的尸体,摆饰在自家,教人听了毛骨悚然。不过无论真相为何,只敢接些扒窃行李、对妇孺动粗这类委托的狼,显然不可能干得来这种大案子。 七尾总是尽量小心不要撞上狼。因为他觉得跟狼相处一久,会无法克制动手揍他的欲望,那就麻烦了:而这个预感也没有失准,有一次七尾真的揍了狼。 当时狼在夜晚的闹区巷弄里,正在对三个小学生动粗。「你在干什么?」七尾逼问,狼说:「这些家伙竟然笑我脏,我正在教训他们。」狼真的正在用拳头殴打吓得动弹不得的小学生的脸。七尾一阵怒火攻心,一把推开狼,朝他的后脑勺飞踢。 「居然会去保护弱小,你人也真好。」真莉亚后来知道这件事,调侃他说。 不是那样的——七尾当下回答。当时冷不防涌上他的心头的,是一个少年喊着「救命」、害怕地向他求救的孱弱模样。「看到小孩子向我求救,我没办法拒绝。」 「你是说你的心理创伤?」 「被你用『心理创伤』四个字带过,总觉得有些难过。」 「心理创伤风潮已经过了。」真莉亚轻蔑地说。 那才不是什么风潮——七尾说明。就算心理创伤这个词已被过于滥用、沦为陈腔滥调,他的心被囚禁在那种漆黑的过去,仍是事实。 「嗳,那只狼一碰上孩童、动物还是弱者,马上就会变得残酷不仁。差劲透了。而且要是自己快要遭殃,就搬出寺原的名号来:『我可是寺原老大的宠人呢』、『我要跟寺原老大告状』。」 「寺原早就不在了。」 「寺原死掉后,他好像哭到人都消瘦了呢。真够白痴的。反正你总算给他点教训了。」 狼被七尾狠踢,不光是肉体,连自尊心也满目疮痍,他双眼的肿胀,怒翻天。「下次被我碰见,你就死定了!」他撂下这句话后逃走。这是七尾与狼最后一次碰面。 新干线车门打开了。七尾提着行李箱,就要走下月台。他看着眼前那名戴猎帽的男子,还在默默赞叹着:这人长得真够像那个狼呢,原来世上真有如此肖似的两个人。没想到对方突然伸手指着他:「啊,你这小子!」七尾这才发现原来那个乘客就是狼本尊。 七尾急忙想下车,狼却卯起来堵住他的去路,硬挤上车来。七尾被狠狠一撞,倒退了几步。 「真得感谢巧合啊,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碰上你这小子。」狼喜孜孜地说,鼻孔张得老大。 等一下,我要下车啦——七尾低声呢喃。如果大叫引来注意,可能会被行李箱的物主发现。 「岂能让你在这里溜了?上次欠你的帐得还一还才行。」 「晚点再还吧。我现在在工作。不,那笔帐就不必算了,送你。」 这下子麻烦了——正当七尾这么想的瞬间,车门缓缓关上了。新干线无情地载着七尾从上野车站出发了。很简单的差事对吧?真莉亚的笑声在耳边复苏。饶了我吧——七尾真想哀嚎。果然又变成这样了。 王子-1 从前座靠背拉出拖盘,把宝特瓶放上去。打开巧克力零食包装,捏起一颗丢进嘴里。列车离开上野站后,重返地面。天空有几朵白云零星飘浮,但大半还是清澈的蓝色,感觉就跟他现在的心情一样——晴空万里。高尔夫球场宽阔的场地映入眼帘。宛如巨大蚊帐的绿网往右边流去,没一会儿校舍冒出来。那是好几栋连在一块的水泥立方体,窗边有身穿制服的学生晃来晃去。是国中生还是高中生?王子慧想了一下,但马上转念心想:反正都没差。即使跟自己一样是国中生,或者年纪更大,人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按照他的想像在行动。他望向右座的木村。这家伙就是那类毫无趣味的人类代表。 尽管被束带夺走了自由,木村一开始仍然疯狂挣扎。所以王子把从木村那里抢来的手枪架在旁人难以看到的角度,「一下子就好,先安静点。如果不听到最后,叔叔,你绝对会后悔哟。」他这么说。 「我说叔叔,你都不觉得奇怪吗?国中生的我居然会一个人搭新干线。而且还查得到我坐在新干线的哪个座位,这种时候不都会怀疑可能是陷阱吗?」 「那情报是你放出来的?」 「因为我知道叔叔在找我嘛。」 「你不见了,所以我才找你,如此罢了。你不是躲起来了吗?连学校也没去。」 「我才没躲呢。全校都停课了,我想去也去不成啊。」这是真的。虽然还不到冬天,但受到突然流行起来的病毒性感冒影响,学校停课一星期。到了下一周,流感的威力还是没有减弱,又再停课一周。大人们也没仔细研究病毒的感染途径、潜伏期,以及发病后病情严重的比率等等,只决定一旦有一定人数请假,学校就自动停课,这让王子无法理解。害怕风险,为了逃避责任而遵循决定好的规则——王子并不打算责怪这种行为本身,但对于毫无疑问地继续停课的教师,他认为真是蠢到脑残了,他们检讨、分析、决断的能力根本就是零。 「你知道停课期间我都在做什么吗?」王子说。 「谁知道。」 「我在调查叔叔的事。我想叔叔一定很气我吧?」 「才不是。」 「咦,不是吗?」 「那岂止是气可以形容的引」木村说得仿佛字字渗血,让王子不由得笑逐颜开。要撂倒无法控制情绪的人易如反掌。「看吧,这么说来叔叔肯定想要教训我吧,所以我猜叔叔八成在找我、要攻击我。那么待在家里也很危险嘛。所以我想机会难得,就调查一下叔叔好了。告诉你哦,想要攻击人、陷害人、利用人的时候,第一件该做的事,就是搜集情报。那个人的家庭、工作、习性、兴趣,从这些地方可以找到下手的漏洞。跟税务机关的手法是一样的。」 「国中生居然拿税务机关做比喻,真是烂透了。」木村苦笑。「再说,小鬼调查得到什么?」 王子垂下眉毛。他感到失望,这个人的想法果然太简单了。被外表和年龄所左右,看轻了对手的能力。「有些人只要给钱,就可以帮忙搜集情报。」 「你存了压岁钱啊?」 王子吐出满含幻灭的叹息。「只是打比方。就算不是这样,喏,有些人可能对国中女生有兴趣啊。如果可以抱到光溜溜的国中女生,那些人可能也会帮忙做些类似侦探的工作,调查大叔的底细。例如说,叔叔被太太抛弃,离了婚,一个人扶养可爱的小孩,而且还酗酒——他们可能帮忙调查到这些。而我又有女生的朋友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你拿国中女生送给大人?你是有那个女生的把柄吗?」 「就说只是打比方而已嘛。别动气。不只是钱,人总是出于各种欲望和算计在行动。就跟杠杆原理一样,只要按对了欲望的按钮,就算是国中生,也操纵得了人。叔叔不晓得吗?性欲是比较容易压动的一种杠杆。」王子故意用惹人发怒的口气说话。对方愈是情绪化,就愈容易控制。「可是叔叔,你好厉害呢。我听说你直到几年前都还在做些危险的工作。钦,叔叔也杀过人吗?」王子说完后,望向自己手中的枪。「叔叔连这种东西都有啊。真厉害。套在这前面的是减少枪声的器具对吧?好正式哦。」说完,王子亮出取下的灭音器。「人家怕得都快哭出来了。」他语气生硬得像在念台词似地。当然是唬你的。别说哭了,他得费上好大一番劲才不会失笑出声。 「你在这里埋伏抓我?」 「从叔叔开始找我那天起,我就放出新干线的风声了。叔叔不是委托了什么人找出我在哪吗?」 「以前的朋友。」 「是以前从事危险工作时的朋友吧?叔叔说要找一个国中男生,没引起怀疑吗?」 「一开始他轻蔑我,说没想到我有那种癖好,可是听了我的话,他很激动,也同情我。还说竟然把我家的小涉弄成那样,绝对不能原谅。」 「可是结果那个人背叛了叔叔呢。发现他好像在调查我后,我便反过来联络他,叫他把这个情报流给大叔。」 「随你怎么说。」 「他一知道可以任意摆布国中女生,马上露出一副色胚相,哈得不得了,大人全都是那副德性吗?」王子说。王子就是喜欢这种拿语言利爪刮过对方情感薄膜般的感觉。肉体锻链得了,但精神肌肉可不容易锻链。即使佯装不在乎,还是无法不对恶意的荆棘做出反应。 「那家伙有那种嗜好?」 「叔叔,过去的朋友不可信啊。不管有过什么恩惠,大家早忘光了。建立在诚信之上的社会八百年前就消失了吧。也搞不好从来就不存在。可是没想到叔叔真的会现身呢。真是吓到我了。叔叔也太没有戒心了吧。啊,这么说来,叔叔的小孩好吗?」王子吃了一颗巧克力点心。 「哪可能好!」 「叔叔,声音太大了。要是有人过来,叔叔就惨喽。还有手枪呢。会引起大骚动的。」王子假惺惺地呢喃细语。「惹人注意就糟了。」 「枪在你手里,会遭殃的是你吧?」 木村的反应彻头彻尾都在王子的意料之中,王子对此感到有些失望。「我会说我怕手枪,才拼命从叔叔那里抢过来的。」 「把我绑成这样,胡扯些什么?」 「说得通的啦。乙醇中毒、辞掉警卫的工作,连正职都没有的中年大叔,跟我一个普通国中生,你觉得人们会同情哪边?」 「什么乙醇,是酒精吧?」 「酒里面有的,就是酒精当中的乙醇成分啊。可是叔叔,真亏你戒得了酒呢。我可不是在说笑,我是真心佩服哟。是有什么契机吗?因为小孩快翘辫子了?」 木村像个厉鬼般瞪他。 「叔叔,我再问一次,你可爱的孩子好吗?他叫什么去了?喏,那个最喜欢屋顶的……」王子故意模糊孩子的名字不说。「可是得当心点才行哦。让小孩子一个人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有时候是会不小心摔下来的。百货公司的围栏也可能是坏的。小孩子最喜欢那种危险的地方了。」 木村就要放声怒吼,王子说:「叔叔,不安静点会惹人怀疑哦。」然后望向窗外。正好开往东京的新干线列车从对侧驶来,错身而过。车体因而振动。因为速度过快,连外观都看不清楚。王子静静地享受着速度的魄力。在时速超过两百公里的巨大交通工具前,人是无力的。比方说,如果把什么人、把他的人生抛在前方的轨道上,它将被轻而易举地辗碎,变得无影无踪吧。那压倒性的力量对比深深地吸引王子。我和它一样——王子心想。虽然无法以时速两百公里的速度奔跑,但我也像它一样,能够如此地将他人毁灭。王子自然而然地笑了。 把木村的儿子带到百货公司顶楼的,就是王子一伙人。正确地说,是王子和他的跟班同学们。那个六岁的小朋友很害怕。尽管害怕,但他不熟悉人的恶意。 喏,你从那边的栏杆往下看。一点都不可怕呀。很安全的。 只要笑吟吟地这么说,他便丝毫不怀疑。 「真的吗?不会掉下去吗?」哄骗像这样确认的孩子,再推他下楼,真是痛快极了。 「你在车厢里等我的时候,不会怕吗?」木村蹙起眉头。 「怕?」 「你知道我做过危险的工作吧?我很有可能像这样带着枪。现在也是,只要时机抓不准,我已经对你开枪了。」 「是吗?」事实上王子很怀疑真有那种可能吗?他一点都不害怕。他是紧张。但那是游戏是否能够顺利进行的兴奋与紧张。「可是,我想叔叔不会立刻开枪或是拿刀刺上来。」 「为什么?」 「因为叔叔对我的愤怒,不是那样就可以满足的。」王子耸耸肩。「出其不意地射死我,结束了——叔叔不可能这样就甘心了。至少也要威胁我,吓唬我,让我哇哇大哭,拼命道歉才行。」 木村不肯定也不否定。大人沉默的时候,八成都是被说中了。 「所以我想只要我先发制人就行了。」王子从背包里取出自制电击枪。 「那么喜欢电击的话,去开电气行吧你。」 「叔叔以前从事危险工作的时候,杀过多少人?」尽情享受完擦身而过的新干线余韵后,王子再次转向木村。 木村双眼充血,就像是想用眼皮咬上来般。啊啊,看他这样子,再过一下,即使手脚动弹不得,他也会扑上来——王子可以想像。 「我也杀过人哟。」王子说。「十岁的时候是第一次。一个人。然后后来的三年间,我又杀了九个人。总共十个人。从标准来看,这算多还是少?」 木村略微露出惊讶神色。这点事就把你吓倒,那怎么成?王子又幻灭了。 「对了,为了不让叔叔误会,我得声明,我亲自下手的只有一个。」 「什么意思?」 「亲手犯罪,那太愚蠢了。难道不是吗?我才不想被误会为那种愚蠢之徒。」 「那算哪门子的执著?」木村皱眉。 「第一个是……」王子娓娓道来。 王子小学四年级时,放学回家后骑着脚踏车出门买东西。他在大书店买了想要的书,回程时骑出大马路。斑马线的号志变成红灯,所以王子停下脚踏车,漫不经心地等着。旁边有个穿毛衣的男子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看手机,除此之外没有半个人影。几乎也没有车子,四下一片寂静,甚至可以听见从耳机传出的音乐声。 王子闯了红灯,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红灯一直不变成绿灯,而且几乎没有车子,所以王子觉得没必要乖乖地等。王子慢慢踩上踏板,穿越斑马线。下一瞬间,背后传来巨响。是汽车的煞车声与冲撞声,正确地说,是先有冲撞的声音,接着才是煞车的尖锐声响。他回头一看,一辆黑色的迷你厢型车停在马路正中央,一名胡子男慌张地从驾驶座跳出来。一名男子倒在斑马线上,随身听破碎一地。 刚才的人怎么会……?王子诧异,但立刻就猜出状况了。大概是自己骑脚踏车过马路,所以那个人也以为绿灯了。男子戴着耳机,专心把玩手机,可能他余光掠瞥见王子将脚踏车骑出去的身影,于是妄下判断,反射性地往前走,接着便被转角开过来的迷你厢型车撞飞了。当时明明完全没有车子要来的迹象,那厢型车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这件事更教王子吃惊。不过总而言之,男子被撞死了。从斑马线的这一侧看过去,男子显然已经没气了,耳机线就像细长的血流般延伸。 「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两件事。」 「要注意号志是吗?」木村说。 「一,只要留意作法,就算杀了人,也不会受罚。事实上那场交通意外就只被当成一般的交通事故处理,根本没有人留意到我。」 「唔,应该吧。」 「二,就算有人因为我死掉了,我也完全不沮丧。」 「真值得庆幸。」 「就是从那之后,我开始对杀人产生兴趣。对于夺走别人的性命、还有别人夺走他人性命的反应感兴趣。」 「你是想尝试完美犯罪吗?你自以为你可以想到其他人完全想不到的残酷事情,所以与众不同是吗?告诉你,这种事只是没有人实行罢了,每个人都想过。『为什么不可以杀人?』『活着的生物全都会死!为什么人还能够这么冷静?生命多么空虚啊!』就跟这类发言一样,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青春期的必经之路。」 「为什么不可以杀人?」王子提出疑问。这不是讽刺或玩笑。他是真心想知道答案。他想碰到可以说出令他信服的答案的大人。他也猜到从木村身上得不到什么有意义的发言。「就算杀人也无所谓吧。」木村八成只能说出这类不负责任的意见。一定会接着说:「但要是我和我的家人快被杀了,我不会坐视不见,可是其他人要死要活,都不关我的事。」 结果木村动着长满胡碴的下巴,不正经地笑着说:「我觉得就算杀人也没什么关系啊。」然后说:「不过如果对方要杀的是我还是我的家人,我可不会放过。除此之外的家伙,不管是要杀人选是被杀,都请随意。」 王子叹息。 「那是敬佩的叹息吗?」 「叔叔的回答完全符合我的猜测,太教人失望了。」王子老实说。「继续刚才的话题,总之后来我试了很多。首先是尝试再稍微直接一点地杀人。」 「就是你先前说的亲手杀掉的人吗?」 「对对对。」 「你就是为了你那课外活动,把小涉推下楼?」木村的声音不大,却是绞紧了喉咙、几乎要渗出血来的锐利语调。 「才不是。是叔叔的小孩自己要找我们玩的耶。我们叫他不可以来,他偏要跟上来。他看我们在百货公司的屋顶停车场交换卡片。我们都叮咛他说很危险,要乖乖待着,他却摇摇晃晃地跑去楼梯那里。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掉下去了。」 「明明是你、是你们把他推下去的。」 「把一个六岁的小孩推下屋顶!」王子双手掩口,夸张地做出为了骇人的想像而忍住尖叫的动作。「我们怎么可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大人实在太可怕了。」 「小子,我宰了你!」尽管双手双脚被固定住,木村却当场站起来,想用嘴巴咬上来。 王子双手前伸:「叔叔,快停下来。接下来我要说重点了,你就听听吧。这可是攸关叔叔孩子的生死。你先安静一下。」他以冷静的语调说。 木村张大鼻孔,激动不已,但或许是介意王子说的「孩子的生死」,坐回座椅。 此时恰好后面的门打开了。好像是列车贩售的推车,感觉有人叫住推车,买了什么。木村也想回头看那里。 「叔叔,就算你对推车小姐胡说八道也没用。」 「什么胡说八道?叫她跟我约会之类的吗?」 「我是说救命之类的。」 「不要我说,就塞住我的嘴啊。」 「那样做就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没有什么意义?」 「明明嘴巴可以出声,明明可以求救,却办不到。我想要叔叔尝尝那种无力感。所以如果堵住叔叔的嘴巴就没意义了。我想看那种『明明可以,却办不到』的焦急模样。」 这回木村的眼中浮现异于过往的神色。那是一种混杂了轻蔑与害怕,总之,就是发现了思心的毒虫般的感觉吧。不过他就像要隐瞒自己的恐惧似地,假惺惺地笑了:「不好意思,愈叫我别做,我就偏要做,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就是这样活到现在的。所以我要抱住推车的大姐,哭着求她:『快把这个国中生抓走吧!』你愈是不想要我那样,我就愈要那样。」 这个中年男人怎么如此爱逞能?王子目瞪口呆。手脚被拘束,武器被夺走,上下关系已经一目了然,为什么还不改掉那高高在上、像在应付比自己更低等的人的态度?他的根据大概只有他比较年长这一点。跟个国中生比起来,自己多活了几十年——只出于这样的事实!王子难掩同情。就算多活了几百天无用的时间,又得到了什么? 「叔叔,我就简单明了地说了。如果叔叔不听我的话,或是我出了什么事,危险的可是你躺在医院里的孩子哦。」 木村沉默了。 爽快与失望席卷了王子。看着对方困惑的模样,总是教人痛快无比。但同时他也有种「又来了」的感觉。 「有人在东京的医院附近待命,就在叔叔孩子住的医院附近哟。」 「附近是指哪里?」 「可能是医院里面。总之,他马上就能动手。」 「动手?」 「如果跟我联络不上,那个人就会动手。」 木村的表情露骨地展现不愉快:「什么叫联络不上?」 「新干线抵达大宫、仙台、盛冈各站的时候,都会有电话打来确定我是否平安。如果我没接电话,或是那人察觉有异状……」 「那人是谁?你的同伙?」 「才不是。我刚才也说过了,人会出于各种欲望而行动。有人喜欢女人,有人想要钱。令人吃惊的是,也有些大人完全没有是非善恶之分,什么委托都肯接。」 「从网路找来的跑腿干得了什么?」 「那个人说他以前在医疗仪器公司上班,所以混进医院,在叔叔孩子身上的仪器动些手脚,对他而言也不是做不到哦。」 「什么叫也不是做不到?那种事怎么能做?」 「到底能不能,不试不会知道嘛。反正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在医院附近待命。在等我下达动手的指示。如果我打电话给他,说声『请动手』,那就是指示。还有,除了每一站的定期联络以外,如果他打电话来,响了十次以上我都没有接,那也算是指示。如果碰上那种情形,跑腿的就会去医院,对叔叔孩子的呼吸器动手脚。」 「你那算哪门子自私的规矩!根本全都是指示,要是收不到讯号怎么办?」 「最近连隧道里天线都整备得很完善,我想是不会接不到电话。可是叔叔最好还是祈祷不会收不到讯号。总而言之,如果叔叔做出什么可疑的行动,我就不接他打来的电话哦。我会在下一站大宫下车,去电影院看个两小时的片子杀时间。然后当我看完电影走出来时,叔叔的孩子应该已经因为医疗仪器故障什么的,性命垂危了。」 「你别再胡闹了!」木村瞪着他。 「才不是胡闹。我总是很严肃的。胡闹的是叔叔你吧?」 木村的情绪濒临爆发,鼻孔大大地张开,但可能已意会自己无计可施,全身脱力,瘫在座椅上。推车贩售小姐经过,王子故意叫住她,买了巧克力零嘴。看着在一旁紧抿嘴唇,愤怒得整脸涨红的木村,王子爽得不得了。 「我的手机响的话,叔叔也要记得提醒我一声哦。万一我没在响十声之前接电话就惨喽。」 水果-2 「蜜柑,怎么办?」柠檬说。他的下巴前端指着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的峰岸大少。大少的嘴巴开着,那表情就像在嘲笑他们,教人不爽。 「还能怎么办?」蜜柑忙乱地抚摸嘴巴周围。蜜柑似乎也难得乱了阵脚,柠檬对此感到有趣。 「都是你不好好盯着。为什么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蜜柑问。 「有什么办法?谁叫你提起行李箱的事,害我很在意啊。被你那样吓唬,谁都会想再去确定一下嘛。」 「实际上行李箱也真被偷了。」蜜柑叹息。「为什么你的行动、发言、思考都这么随便?所以b型的人就是……」 柠檬立刻动怒了:「别拿血型判断人啦!一点科学根据都没有。要是认真说那种话,小心被别人笑。真要那样说的话,a型的你就应该是一丝不苟、爱干净的才对。」 「没错,我的确是一丝不苟、爱干净,而且工作认真。」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啊?听好了,我会捅篓子,跟我的血型没关系。」 「是啊。」蜜柑干脆地说。「你会捅篓子,纯粹是因为你的个性跟判断力有问题。」 接着蜜柑说「站着会惹人怀疑」,弯下腰,拉起死在坐在中间的峰岸大少,推到靠窗座位去。他让尸体倚在窗边,调整为略俯着头的姿势。「只能像这样让他装睡了。」 蜜柑坐在尸体旁,是三人座的中间位置,柠檬坐他旁边,靠走道的座位。「到底是谁干的?死因是什么?」柠檬低声呢喃。 蜜柑用手触摸起尸体,上下摸遍了,没有疑似刺伤的伤口,也没有出血。他抓起上颚和下颚,大大地打开,观察嘴里。如果服了毒,口腔里可能还留有残渣,所以脸不能凑得太近。「看起来没有外伤。」 「下毒吗?」 「可能。也有可能是过敏休克致死。」 「这种时候哪会有什么过敏?」 「我怎么知道?过敏又不是我发明的。嗳,搞不好是因为原本被绑架的紧张突然解除了,加上一直没睡饱又疲劳,导致心脏衰弱,一下子停止跳动了。」 「医学上有这样的例子吗?」柠檬问。 「柠檬,你看过我读医学书吗?」 「你不是老是在看书吗?」柠檬说。蜜柑总是随身携带书本,就连在工作时,一有空就会拿出来翻。 「我喜欢小说,可是对医学书没兴趣。我才不晓得医学上有没有心脏停止的例子。」 柠檬胡乱搔了搔头发:「可是怎么办?就这样去到盛冈,对峰岸说『我们把你儿子救出来了,可是他在新干线里头翘辫子了』吗?」 「而且装赎金的行李箱也被偷了。」 「如果我是峰岸,一定会生气吧。」 「就算我是峰岸,我也会生气。暴跳如雷。」 「可是,峰岸那家伙不是在别墅悠哉度假吗?」 虽然不是直接听说,但传闻说峰岸跟情妇还有情妇生的女儿,也就是「非婚生子」一起去旅行了。 「亲生儿子被抓了,命在旦夕,老爸却跟情妇去阖家旅行,这太奇怪了吧?」 「那边的女儿好像才读小学,很可爱。相较之下,最重要的大少,你看看,就这家伙。既轻佻,又单细胞。要问比较疼哪边,想都不用想。」蜜柑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嗳,大少既轻佻又单细胞,而且现在也没气了。那这样一来,峰岸会不会就干脆不跟我们计较啦?」 「你少做梦了。就算是根本不喜欢的车,被人砸坏还是一样会火大。而且还有面子问题。」 「那要怎么办嘛!」柠檬差点就要大吼。蜜柑用手指抵住嘴唇,低喃叫他小声。「只能想法子了吧。」 「想法子是你的任务。」 「那是什么话?」 柠檬开始躁动起来,检查起峰岸大少旁边的窗户,前座椅背上的托盘,然后翻起插在网袋里类似文宣刊物的东西。 「你在干嘛?」蜜柑问。 「我在想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完全没吔。这大少也真不贴心。」 「线索?」 「像是写下凶手名字的血字之类的。不是常有吗?」 「就算有也是在推理小说里好吗?现实中才没有那种东西。」 「是吗?」柠檬收起文宣品,却仍恋恋不舍地在峰岸大少周围翻来摸去。 「死前哪来的力气留下什么证据。而且根本没出血,就算想留下血字也没办法啊。」 「蜜柑,你这人太龟毛了。」柠檬歪嘴说。「我说啊,像这样死掉,留下来的人不是很伤脑筋吗?为了今后着想,我可先说啊,蜜柑,要是你被谁杀了,记得好好留下线索啊。」 「什么线索?」 「就凶手啊、真相的线索啊。至少也要弄得让人知道是他杀、自杀还是意外死亡吧。我可是很怕麻烦的。」 「如果我死了,绝对不会是自杀。」蜜柑斩钉截铁地说。「维吉尼亚·吴尔芙〔※维吉尼亚·吴尔芙(virginia woolf,一八八二~一九四一)。英因女作家,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主要作家之一。后因严重忧郁症,投河自杀。〕跟三岛由纪夫〔※三岛由纪夫(一九二五~一九七〇),战后日本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其切腹自杀轰动社会。〕我都喜欢,可是自杀我怎样就是不中意。」 「『那危机你呀』是啥啊?」 「你老挂在嘴上的小火车的名字才更难记。我推荐你那么多小说,你至少也读个一本吧。」 「我从小就没读过什么书。你也不想想我读完一本书得耗掉多少时间!你才是,完全不肯记住我告诉你的汤玛士的朋友。你连培西都认不出来。」 「培西是啥去了?」 柠檬咳了一下,陈述道:「培西是『绿色的小火车。调皮又爱恶作剧,可是工作时总是非常认真。培西经常捉弄朋友,可是有时候也会被朋友骗,把一些假的事信以为真』。」 「我真是纳闷啊,那些介绍文你怎么背得起来?」 「那是小火车卡片上面的说明。怎么样?很不赖吧?虽然是很简单的说明,却很有深度呢。培西可是『有时候也会被朋友骗,把一些假的事信以为真』呢。很落寞吧?很感人吧?你读的小说就没有这种深度吧?」 「随便啦,总之你去读个《到灯塔去》〔※吴尔芙的作品,原文《to the lighthouse》。〕吧。」 「读了可以知道什么?」 「可以体悟到自己的存在有多么渺小,只不过是众多自我当中的一个。可以知道自己是渺茫无边的时间之海中,被它的浪涛所吞噬的微小存在。很感动的。『我们将会消灭,孤身一人』。」 「那是啥?」 「就是那部小说中一位登场人物的呢喃。听见没,每个人都会消灭,独自一个人消灭。」 「我才不会消灭。」柠檬噘起嘴巴。 「会。而且是独自一个人。」 「就算死了我也会复活。」 「那种死缠烂打的个性确实像你。不过我也一样,迟早会死。一个人死。」 「所以叫你到时候要留下线索啊。」 「好啦。万一我快被杀的时候,会努力留下讯息给你。」 「如果要用血写凶手是谁时,记得写清楚明白一点啊。不要用什么字母代号还是猜灯谜啊。」 「我才不会留血字。我想想,好吧,如果我有余裕跟凶手说话,我会请他帮忙传话。这怎么样?」蜜柑想了一下说。 「传话?」 「我会留下让凶手在意的话。比方说:『帮我转告柠檬,你在找的钥匙放在东京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里。』」 「我又没在找什么钥匙。」 「随便什么都行啦。我会说些让那个帮忙传话的人感兴趣的内容。那样一来,那家伙或许有一天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探问你说:『你是不是在找钥匙?』或者突然现身在东京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区。」 「因为在意是吗?」 「那样的话,那家伙就是杀了我的凶手。至少跟我的死有关。」 「好难懂的讯息。」 「又不能叫凶手帮忙传他一下子就听出来的讯息。」 「可是啊。」柠檬突然换了个严肃的表情开口。「我才不会那么简单就死掉。」 「我想也是。你很顽强,就算死了也会复活。」 「蜜柑,你也是。我跟你就算死了也绝对会复活。」 「水果到了明年还会再长出果实,就跟那一样吗?」 「是复活。」 新干线摇晃着,慢慢钻进地面。应该接近上野地下深处的月台了吧。窗外暗了下来,景色消失,取而代之地,车厢内的光景朦胧浮现。柠檬从前座椅背抽出小册子,读了起来。 「喂,」蜜柑立刻说。「你在放松个什么劲儿?」 「我说过很多次了,想法子是你的专长。术业有专攻,不是吗?」 「那你负责啥?」 新干线的速度放慢了。感觉也像是在黑暗的洞窟里点上了灯,但没多久就乍然出现一个明亮的空间。月台逐渐现身了。蜜柑站了起来。「去厕所吗?」柠檬问。「喂,走了。」蜜柑戳他。 「走去哪儿?」柠檬不明白状况,但被蜜柑严肃的样子给慑住,站了起来。「要下车了吗?从东京才坐一站就下车,太奢侈了吧?」 自动门打开,两人来到三车的车厢外通道。四下无人。从行进方向左侧的车门窗口可以看到月台往后流去。 「你说得没错。」 「什么东西没错?」柠檬蹙起眉头。 「从东京搭新干线,在上野下车,太奢侈了。要去上野的话,搭山手线就行了。不过里头也有人会在上野下车。」 「谁?」 「在新干线里偷了别人的行李箱,想要立刻开溜的家伙。」 「啊啊。」柠檬点头。「有道理。」 两人走近下车门。「如果有人在上野下车,那家伙就是窃贼吗?」他用食指敲敲玻璃窗。 新干线开始煞车了。 「提着那只行李箱的话,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但也有可能装进其他容器里。不过那也会是不小的行李吧。总之有人在这里下车的话,就是第一候补。你先追再说。」 「我吗?」 「难道还有别人吗?不是说术业有专攻吗?你既没专攻过什么,也没动过脑袋,但总该追踪过可疑的家伙吧。」 新干线几乎完全停下来。煞车声响起。「万一有好几个人怎么办?」望着月台的柠檬忽然想到,提出疑问。 「只能追可疑的。」蜜柑说得干脆。 「万一有好几个可疑的人怎么办?最近全是些可疑分子。」 新干线停下,车门打开。蜜柑下了月台,柠檬也跟着离开车厢。两人站在月台边缘,细细观察有没有人从新干线下车。月台几乎是一直线,只要凝目细看,应该可以确认下车乘客才对。柠檬和蜜柑视力都很好。远方的物体也大致都能看得清楚。 没看到有人下车。 约两节车厢前的五车还是六车出入口,有个头戴猎帽的陌生男子指着车厢内,走进新干线里,但除此之外,没有特殊状况。 前头车厢实在太远,看不清楚的蜜柑抱怨:「最前面看不到。」 「十一车再过去是秋田新干线的『小町号』。虽然连在一起,可是跟这边的『疾风号』车厢内不能往来,窃贼应该不在那边吧。」 「这样啊。不愧是对电车吹毛求疵的你。」 「蜜柑,告诉你,『吹毛求疵』可不是称赞。」 月台开始广播新干线发车的提醒音乐。虽然有几个乘客上车,但没有半个人下车。怎么办?柠檬问。能怎么办?没人下车,就只能回车厢了啊。蜜柑答。 才刚上车,新干线就发车了。列车朝着地面上的光明驶上平缓的坡道。发车的音乐轻快地响起。柠檬配合着音乐哼哼唱唱,回到座位,但一看到靠坐在窗边的峰岸大少,心情又变得暗淡。感觉像想起了什么非做不可的麻烦差事。或者说,这根本就是非做不可的麻烦差事。 「那么,」靠走道座位的柠檬再次跷起二郎腿,摆出放松的姿势说。「蜜柑,现在要怎么办?」还是老样子,完全不思自立自强,全指望别人的态度。 「凶手还留在电车的可能性很大。」 「子弹还有剩吗?」柠檬从自己的外套内侧挂在两肩的枪套取出手枪。昨天为了救回峰岸大少,用掉了不少子弹。「弹匣只剩一盒了耶。」 蜜柑也一样取出自己的枪。「我也是。几乎没子弹了。没想到在新干线里也得用上,真是准备不周。」他说,从另一个枪套抽出枪来,自嘲地说:「不过还有这个。」 「那把枪哪来的?」 「昨天在地下监禁大少的那些家伙的。我觉得好玩就捡回来了。」 「好玩?枪哪里好玩了?难不成上面有印汤玛士?别唬烂了,汤玛士可是小朋友的偶像呢,才不会跟手枪之类危险东西有瓜葛。」 「不是啦。」蜜柑苦笑。「这上头动过手脚,不会正常射出子弹。你看。」蜜柑把枪口转向柠檬,柠檬一面仰身一面别开脸去,「很危险耶,不要这样啦。」 「不是啦,这把枪射不出子弹啦。枪口看起来像是空的,可是其实里面塞起来了。这是自爆枪。」 「自爆枪?就像《暴冲火车》〔※原名《runaway train》,台湾译作《减》。〕那样吗?」柠檬想起以前看过的电影。他对电影没兴趣,但喜欢看电影中出现的火车和电车。他从电影中能感受到车轮转动的声音、牵引杆的动作;如果是蒸气火车,从烟囱喷发的立体黑烟令人联想到隆起肌肉;另外还有列车驶过铁轨的声响,最重要的是疾驶的钢铁电车的魄力,这些都教他觉得兴奋。《暴冲火车》的内容柠檬已经不记得了,但在暴风雪般的景色中,勇猛地站在火车上的男子身影令他印象深刻。他有股亲切感,觉得这人一定也跟自己一样,热爱火车。 「这把枪要是就这样开枪,就会爆炸。」 「这种枪要干嘛?」 「拿来当陷阱吧。拿这把枪的家伙一副希望我赶快把它抢走的模样。一定是希望我把枪抢走后,立刻扣下扳机,『砰』的一声把我给炸了,然后拍手叫好吧。」 「真亏你看得出来耶。为什么蜜柑你就能那么小心翼翼?」 「是你太轻率了。看到按钮就去按,看到绳子就去拉,收到邮件就全打开,然后中毒。」 「是啊。」 柠檬放开脚,倏地站起来。他俯视蜜柑,用下巴比比行进方向:「我去看看,确定一下车厢里面有没有可疑人物。拿着行李箱的人一定就在车子里吧。反正到下一站大宫还有时间。」 「或许他把行李箱藏在某处,若无其事地坐着。可疑的家伙每个都要看仔细啊。」 「我知道。」 「要不着痕迹地看哦。万一惹出事来,可就麻烦了。要不着痕迹地调查啊!」 「罗嗦啦。」 「罗嗦好像不是称赞。」蜜柑讽刺地说。「要是到了大宫就麻烦了,得尽快找到才行。」 「为什么?」 柠檬怎么会忘了呢?蜜柑目瞪口呆:「峰岸的部下不是说好了在大宫等我们吗?」 「这样啊。」柠檬也想起来了。有人会在车站等待,确定峰岸大少跟行李箱是否平安无事地上了新干线。是这么安排的。「真麻烦。」 瓢虫-2 「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你。」狼双眼发光,一把揪起七尾的衣襟,用力把他推到另一侧的门上按住。 新干线离开上野站,冲出地面后又再加了速。景色接连流向后方。 「等一下啦,我得在上野站下车的。」七尾正想要这么说,嘴巴却被堵住了。狼用他的左手肘压住了七尾的下巴一带。 行李箱离手了。就搁在对侧的门旁。会不会在车辆摇晃中倾倒?七尾很担心。 「你害我少了一颗臼齿。」戴猎帽的狼嘴角冒泡说。「都是你害的,你害的!」他很激动。 看吧,果然——七尾心想。果然变成这样了。狼的手肘撞得他很痛,但这个状况更教他沮丧。为什么工作就是没办法轻易解决?既然没办法在上野下车,直到下一站大宫之前,都必须待在新干线里。这段期间也有可能碰到行李箱的物主。 狼乱晃着一头沾满头皮屑的长发,还不停地喃喃埋怨,教人愤恨极了。 新干线一个摇晃,狼身体失去了平衡。「饶了我,饶了我。」趁着狼的手肘移开,七尾抓紧机会道歉。「反对暴力、反对暴力。」他举起双手,低调地做出万岁的姿势。「在新干线里这样闹,会引起骚动的。总之咱们一起在大宫下车,然后再谈好吗?」七尾这么提议,却也有股不祥的预感,觉得没能在上野下车,事态就已经无可挽回了。 「干嘛一副跟老子平起平坐的口气啊你?你这只瓢虫!」 这话让七尾感到不悦。脑中的温度瞬间上升。业界里有不少人称七尾为瓢虫。七尾并不讨厌这种昆虫。瓢虫鲜红色的小身体十分可爱,星星般的黑点每一个都像独立的小宇宙,而且从霉运不断的七尾来看,幸运七,那七颗星也可以说是他所憧憬的花样。然而同行脸上挂着怪笑说出这个称呼时,口气显然是揶揄的,换句话说,那只是在嘲笑他不过是只又小又弱的昆虫,教他不愉快极了。 「好啦,放开我吧。你到底想要怎样嘛?」 几乎就在七尾这么说的同时,狼掏出了小刀般的东西。 「喂喂喂。」七尾动摇了。「干嘛在这种地方亮那种东西啊?要是被人看见了,岂不麻烦大了吗?」 「不许乱动。就这样去厕所。我要在那里把你碎尸万段。放心吧。接下来我也有工作要办,没办法慢慢料理你。其实我比较想好好折磨你一番,让你哭着求我快点让你死了解脱,不过这回就优待你,让你死得痛快些。」 「我不太喜欢电车的厕所。」 「你的人生就要结束在你讨厌的厕所,真是太赞了。」猎帽底下的眼睛诡异地绽放光芒。 「我有工作要办。」 「我也是。跟你的可不一样,是大案子,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没时间了吗?」 「少来了,你居然接得到大案子?」 「是真的!」狼张大鼻孔,下流地表现出强烈的自尊心后,用握刀的另一只手摸索自己的内袋,掏出照片。上面是一个女人的脸。「看,你知道这个人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七尾说完,不禁皱眉。狼老是随身携带自己下一个施暴对象的照片。他搜集案主给他的照片,还有自己办完事后的照片,到处向人吹嘘比较说「这是殴打前跟殴打后」,或是「这是干之前跟干之后」、「这是死掉前跟死掉后」。这也让七尾作呕。「为什么你老是攻击妇孺?因为是狼,所以老抓小红帽吗?」 「你啊,你知道这女的是谁吗?她可不是普通女人。」 「到底是谁啊?」 「这可是复仇啊。终于、终于被我找到了。」 「是要向你求爱不成的女人复仇是吗?」 狼立刻板起脸:「随你怎么说。」 「反正你也只会凌虐柔弱的女人。」 「随你怎么想。嗳,万一跟你说了,被你抢先下手就糟透了。我啊,就像是正要去讨伐明智光秀的秀吉〔※日本战国时代,即将统一天下的织田信长遭部下明智光秀于本能寺奇袭杀害,当时身在远地的信长爱将木下秀吉(即后来的丰臣秀吉)立刻挥兵返回讨伐明智光秀。〕。」狼说完,把照片收回口袋里。 自比为历史人物的感觉,七尾无法理解。 「我得尽快行动才行,你这边也早点解决吧。」狼说,把刀子按在七尾的脖子上。「你怕吗?」 「怕。」七尾感觉不到逞强的必要性。「不要这样。」 「是『求你不要这样』吧?」 「求您不要这样,狼大人。」 要是有乘客过来,会引起怀疑。两个大男人身子紧贴在一块儿,是在做什么?就算看不见刀子,也一定会心生疑念。怎么办?怎么办?七尾的脑袋开始转动。顶在脖子上的刀子感觉随时都会割破皮肤。刀尖微微地刺激着皮肤,惹人发痒。 七尾提防着刀子,同时观察狼的姿势。七尾个头比他高,所以狼伸长了手,重心并不稳。破绽百出——七尾才刚这么想,旋即身子一翻,一眨眼便绕到狼的身后,双手插进狼的两胁,把狼固定成万岁姿势,箍住他的手臂,抓住头顶和下巴。转瞬间情势逆转,狼也乱了阵脚:「喂喂喂,住手、住手!」 「你就这样乖乖给我回自己的座位去。我也不想多惹事端。」七尾在狼的耳边说。他的身体熟知如何折断人的脖子。更年轻时,他就像学习连续踢球不落地的技巧一样,反复练习这技术,现在扭脖子已可说是他的拿手绝活。他只要抱住别人的头,考虑角度和力道,顺手一折,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折断颈骨。当然,他并不是认真想要折断狼的头。他不想再制造更多麻烦。只要用手牢牢地固定住对方的头,再作势威胁要折断就够了。 「知道了,放开我的头!」狼慌乱地叫道。 此时车辆一个摇晃。虽然感觉不是多大的震动,但不知道是拘束狼的姿势不稳定,还是狼的鞋底材质易滑,两人当场跌倒了。 回过神时,七尾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居然丢脸地跌倒,七尾羞得面红耳赤。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里依然抓着狼的头发。狼也跌坐在地上。是摔倒的时候狼自己把刀子刺到自己了吗?七尾慌了,右手伸出去确认一看,刀上没看到血迹,他松了一口气。 「喂,站起来啊。」七尾放开狼的头发,推推往前蹲的狼的背,结果狼的头就像脖子还没长硬的婴儿一样,无力地垂晃。 咦?七尾眨眨眼睛。他赫然一惊,绕到狼的前面,确认他的脸。狼的表情不对劲。两眼翻白,嘴巴张开,最重要的是,脖子不自然地扭曲。 「真的假的……」就算这么说也已经迟了。是真的。七尾抓着狼的头跌倒,用力过猛,把狼的脖子给折断了。 手机震动。七尾也没确定来电号码,直接拿到耳边。会打来的只有一个人。 「世上根本没有简单的工作吧。」七尾说。他总算站起来,把狼的尸体也拖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保持平衡。就像在支撑一个巨大的傀儡木偶似地,费劲极了。 「你怎么不联络我!难以置信!」真莉亚不耐烦地说。「你现在人在哪?在上野下车了吧?行李箱呢?」 「我现在在新干线里,行李箱在手边。」七尾以自认为很轻松的方式回答,同时望向撞到对侧车门、静止在原处的行李箱。「我没在上野下车。」 「为什么!」真莉亚激动地责备。「怎么回事!」她大叫。「你连从东京搭车,上野下车的差事都做不好吗?」她刻意压低声音,可能是正拼命压仰着激动。「到底要什么工作你才做得好?顾收银台?绝对不可能,顾收银台可要临机应变判断许多状况,对你来说太难了。那从东京车站搭新干线就办得到是吧?上得了车,却下不了车。下次我就帮你找这种工作!」 七尾涌出一股把手机摔在地上的冲动,但忍了下来。 「我是打算在上野站下车的。事实上车门打开,只差一步就要下车了。可是那家伙正好从那里上车了。就在那个月台的那节车厢。」说完后,七尾望向靠在自己身上的狼,改口说:「也不是那家伙,应该是这家伙。」 「什么那家伙这家伙,谁跟谁啊?新干线的神吗?神对你说『小朋友,不可以下车哦~』是吗?」 七尾没理会那幼稚的嘲讽,压低声音说:「是狼。那个老是对妇孺、动物动粗的下三滥。」 「哦,狼啊。」真莉亚的声音这才变成了担忧七尾的语调。她不是在担心七尾的安危,而是在提防变故。「他一定喜上云霄吧。他那么痛恨你。」 「他高兴到都抱上来了。」 真莉亚的声音不见了。或许她是在分析状况。这段期间,七尾把手机夹在脖子上,思考该把狼移到哪里去才好。就像狼说的,扔到厕所里好吗?不,不行,七尾马上想道。把尸体塞进厕所应该是可行的吧。可是他无法忍受要在座位上一直担心尸体会不会被发现。他一定会在意得不得了,频频跑去厕所探看,反而启人疑窦。 「喂,那现在是什么状况?」真莉亚的的声音响起,像在刺探。 「现在我正在烦恼该把狼的尸体藏到哪里去。」 手机另一头又沉默了。一会儿后,真莉亚嚷嚷起来:「中间出了什么事!上车的狼抱住你,然后现在变成尸体。中间呢!」 「没有中间。硬要说的话,先是狼拿刀子抵住我的脖子,说要刺死我。」 「为什么?」 「因为他讨厌我吧。然后情势逆转,我假装要扭断他的脖子。完全只是假装而已。结果新干线摇摇晃晃。」 「新干线本来就会摇晃,这怎么了吗?」 「受不了,狼干嘛在这种节骨眼冒出来!」七尾忍不住愤恨地说。 「不要说死人坏话。」真莉亚严肃地说。「可是也用不着杀他吧?」 「我没打算要杀他。我们脚一滑,跌了个跤,结果他的脖子就折断了。那不是我的错,完全是不可抗力。」 「爱找借口的男人最不可取了。」 「不要说活人坏话。」七尾开玩笑说,但他其实根本没心情打哈哈。「现在我抱着狼,不知所措。尸体该怎么处置?」 「就在车门附近搂着他,一直拥吻就行了吧。」真莉亚有些自暴自弃。 「两个男的一直依偎到大宫吗?我觉得这不太实际。」 「若要说实际的方法,只能随便找个座位把狼丢上去了。小心别被发现了。放在你的座位也行,或是找出他的车票,查出他的座位。」 原来如此,还有这招啊——七尾点点头。「谢啦,就这么做。」 狼身上的廉价外套胸前口袋里露出手机。七尾觉得或许派得上用场,抽出来收进自己的工作裤口袋里。 「别忘了行李箱。」真莉亚说。 「我差点忘了。」 真莉亚的叹息声又传来:「总之快点解决吧。我都快睡着了。」 「还不到睡觉时间吧?」 「我从昨天就一直在家看电影。《星际大战》六部曲。」 「那我先挂了。再联络。」 木村-2 被魔鬼毡布带缠住手脚的木村奋力扭动手腕和脚踝,试图解开,却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 「这是有诀窍的,雄一。」小时候的记忆突然复苏。有个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那个场景,是木村老家的起居间,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手脚正被绳索绑住。「喏,试试看能不能逃脱,阿繁。」木村的父亲在笑。一旁木村的母亲也捧腹大笑,应该还没有上小学的木村也哈哈大笑。那个叫阿繁的年轻人好像继承木村父亲以前的工作,也就是说,他跟父亲应该只是职场上的前辈晚辈关系,但他有时会跑来木村家玩。阿繁外表忠厚老实,像个爽朗的运动选手,他似乎把木村的父亲视为恩师,也很疼爱儿子的木村。 「雄一的爸爸工作的时候真的很可怕哟。你爸爸的名字不是叫木村茂吗?大家不是叫他秃鹰,而是尊称他茂鹰呢。」阿繁这么说。木村的父亲跟阿繁好像是因为两个人的名字发音都是「shigeru」而变得亲近。在家喝酒的时候,通常都是木村的父亲在埋怨「工作太辛苦了,我想换个职业」,木村学到原来大人也会说泄气话,还有人不管长到几岁,日子都一样难过。木村一家与阿繁也在不知不觉间疏远了。他回想起来的是阿系在模仿电视节目逃脱秀的场景。那是从被绳索捆住的状态逃脱的魔术,阿繁宣称「那我也会」。 阿系「呜呜」呻吟着扭动身体,就在木村转头看电视的时候,阿繁已经解开绳索了。 那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当中是不是有什么可以让我解除目前状态的线索? 木村拼命拿十字镐挖掘记忆沉眠的山,试图从里面挖出重要的情报。然而他想不起来。 「叔叔,等我一下哦。我去上个厕所。」王子离席,去到走道。穿着西装式外套的那个模样,看起来完全是在上流人家受到呵护成长的国中生。「为什么我要任凭这种臭小鬼摆布?」中村气愤不已。「啊,要不要顺便给叔叔买个酒?那是叫杯装酒吗?」王子留下教人气愤的话,往后方车厢走去。厕所不是另一边比较近吗?木村发现了,但不打算告诉王子。 这个少年肯定是在上流人家呵护备至中成长的国中生。是在好人家呵护备至中养出来的充满恶意的国中生。木村想起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到王子时的情况。 那是个积雨云像要侵蚀天空似成片覆盖的上午,木村正从仓井町的医院回来。他结束警卫工作,早上回到家时,小涉闹肚子疼,木村立刻把他带去固定看诊的小儿科医院。这要是平常,他会把小涉送去安亲班,然后立刻钻进被窝,但现在他因为没办法睡觉,困得整颗脑袋昏昏沉沉。而且医院人多得吓人。又不能在候诊室堂而皇之地喝酒。发现到时,他的手指正抖个不停。 其他孩子看起来都没有小涉的病情严重,木村瞥着戴口罩状似痛苦的孩子,气愤地心想「演得那么夸张」、「应该让真正不舒服的孩子优先看病吧」。他把其他的父母全瞪遍了。瞪过后也无事可做,目光瞟向忙碌往来的护士屁股。结果小涉的病也不严重。还没轮到看诊,小涉就一副健康人的模样,低喃说:「爸爸,我好像不痛了。」可是都已经来到这里了,就这么回去也教人不甘心,木村叫小涉假装肚子痛,领了药,离开医院。 「爸爸,你喝酒了?」离开建筑物后,小涉难以启齿地问。 因为听到小涉说肚子不痛了,加上松了一口气,木村在候诊室里啜起装在小瓶里的酒,被小涉看见了。「如果小涉的肚子再继续疼下去,我一定会因为担心过度,灌上一堆酒吧。这么一想,沾沾舌头的量算不上什么。」木村在心里这么辩解,打开从口袋掏出的小酒瓶盖,把身子转向墙壁,不让其他候诊病患看见,舔了舔瓶口。小酒瓶里装着廉价白兰地。做警卫工作的时候,为了让身体渴望酒精时可以解馋,他总是随身携带小酒瓶。木村脑中已经建立了一套说词:「这就跟有过敏性鼻炎的人为了不影响工作,使用喷剂是一样的。要是酒精效力过了,集中力涣散,疏忽了警卫工作,岂不是个大问题吗?万一手指发抖,弄掉手电筒不是糟了吗?换句话说,这是对宿疾采取的必要预防措施。是为了做好工作才喝的酒。」 「小涉,白兰地叫做蒸馏酒,蒸馏酒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时期就开始酿造喽。」 就算跟小涉这么说,他当然也无法理解。小涉好像察觉父亲又开始找借口了,但嘴里还是念着「没锁、不打米呀」,享受着那种发音。 「蒸馏酒在法文叫做欧多比。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生命之水。酒就是生命之水呀。」木村说,自己放下心来。就是啊。把小瓶中的白兰地含在嘴里,完全就是在拯救生命。 「可是爸爸浑身酒味,医院的医生都吓到了。」 「那医生不是戴着口罩吗?」 「就算戴着口罩也觉得臭啊。」 这可是生命之水呢,臭又怎样?当医生的应该都懂——木村说。 「爸爸,我要尿尿。」经过拱顶商店街时,小涉这么说。木村跑进附近一栋有许多年轻人、热闹无比的时尚流行大楼里找厕所。一楼没厕所,木村咒骂,搭电扶梯到二楼,在卖场绕了一大圈,才找到了藏在最深处的厕所。 「你一个人会上吧?爸爸在这里等你。」木村拍拍小涉的屁股说。他在厕所通道旁边的长椅坐下。前面是进口高级女装店,那里的店员胸部很大,而且穿着衣领大开的衬衫,木村打算好好看个够。「嗯,我一个人会上。」小涉得意地消失在厕所里。 小涉很快就回来了。木村发现自己手中握着白兰地的小瓶。自己什么时候掏出来的?没印象。盖子没打开,所以我还没喝吧——木村就像在确定别人的行动似地确定着。 「怎么这么快?没尿出来吗?」 「尿出来了。可是很多。」 「很多?尿很多吗?」 「不是,里面有很多大哥哥。」 「哪里?我去看看。」木村站起来,往厕所走去。「他们看起来很可怕,我们回家吧。」小涉拉扯木村的手说,被木村甩开了。反正一定是一群年轻人众在一块儿,抽烟聊天吵闹吧,要不然就是在勒索还是扒窃吧,要是那样的话,就去整整他们。睡意和酒精不足让木村烦躁不堪,想要发泄一下这种不愉快。「你在这儿等着。」他把小涉留在长椅,走进男厕。男厕里有五个穿学生服、长相稚气的国中生。厕所很大,墙壁有两面设置小便斗,剩下的一面墙有四个马桶间。男国中生在靠近马桶间的空位围成一圈站着,看到木村进来,瞥了他一眼,但立刻又继续交头接耳。木村装作若无其事,经过他们旁边,站在小便斗前小便。他竖起耳朵偷听背后的对话。反正一定是在商量什么无聊事,要不然就是在计划什么恶作剧吧。木村立刻想到要来给他们制造些麻烦。虽然他已经金盆洗手,但并不讨厌动手动脚。 「怎么办啦?」背后一个国中生以气愤的口吻说。 「只能派一个人去跟王子说明了吧。」 「你说派人,是要派谁啊?都已经去到一半了,临阵脱逃的可是你耶!」 「才不是咧,我打算要干的。都是卓也没胆啦,说什么肚子痛。」 「我是真的肚子痛啦。」 「那你去跟王子说啊,说你肚子痛,没办好他交待的事。」 「我才不要咧。上次被电真的恐怖死了。要是被比那个更强的电到,一定会死掉的。」 说到这里,其余四个人都沉默了,木村感到意外。 他不晓得他们在商量的具体内容,但可以猜想出大致上的构图。 这群国中生有个首脑人物。不清楚是同学、学长还是大人,总之有个向他们发号施令的人。大概是那个被称为王子的人吧。王子殿下,多滑稽的绰号啊。而他们违背了王子殿下的期待吧。他们没有执行命令,王子可能会生气,他们正在厕所里绞尽脑汁,讨论责任要由谁来负?该怎么辩解?就是这么回事。碰上王子殿下,来上几个平民百姓也对付不了吧——木村一边受不了迟迟尿不干净的小便,一边感到惊讶。不过他们说的「被电」,木村就不明白了。既然说「被电」,表示是电击之类的东西吗?木村脑中浮现的是国外执行死刑时使用的处刑装置。但他实在不认为会为了惩罚而用上那么夸张的玩意儿。有人说「要是被比那个更强的电到,一定会死掉的」,这也教他在意。十几岁的年轻人经常会满不在乎、比实际意义更要轻佻地把「死掉」、「我杀了你」、「会被杀」挂在嘴上,但他们的口气却有着异于这些、死亡真的近在身边的真实感。 木村尿完后,拉起拉链,走近国中生。「你们在这种肮脏的地方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会挡到路耶。那你们要怎么办?谁要去跟王子殿下谢罪?」 木村伸出没洗的右手,就要往前面小个子男学生的制服肩上抹。 国中生瞬间变换阵形。原本的圆形一下子散开,面对木村排成一列。五个人都穿着一样的学生服,但理所当然,个子和长相都各不相同。满脸青春痘的高个子男生、三分头、小个子但肥胖的愚钝男生——木村在脑中观察。虽然他们卯足了劲威吓,看起来却只是稚嫩的小孩。 「我说国中生,就算大伙儿在这儿商量也不是办法啊。快点去向那个王子殿下陪罪是不是比较好?」木村一拍手,国中生们便吓得浑身一颤。 「跟你没关系!」 「快滚啦,臭大叔!」 稚气未脱的孩子逞强的模样显得滑稽,木村禁不住笑开了。「你们是对着镜子练习那种狠劲对吧?我国中的时候也干过。眉毛像这样扭翘起来,『你说啥?』『啊啊?』练得比社团活动还勤呢。可是啊,这一点屁用都没有的。等青春期过了,回想起来,连自己都要笑。在网路找色情裸照还有意义多了。」 「这家伙浑身酒臭味!」三分头男生体格还不赖,但捏住鼻子的夸张动作,看起来就像个小学生。 「你们今天本来打算要干什么?告诉我这个臭大叔吧。让大叔也参一脚吧。王子殿下命令你们做什么?」 国中生们一瞬间沉默了。「你怎么知道?」半晌后最角落的男生问。 「我在小便的时候,你们自己在背后窸窸窣窣说的啊。我全听到了。」木村说,扫视眼前五个国中生。「跟大叔商量怎么样?大叔提供谘询哦。告诉大叔王子殿下的事吧。」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互换视线,就像在无声地商量。 「喂喂喂,你们真的要找我商量啊?」木村爆笑出来。「开玩笑的啦。我怎么可能帮你们这种小鬼头?顶多带你们去风化场所见识见识,还是帮你们教训什么人而已。」 那些国中生的表情依然没有放松,反倒是更加严肃地商量起来了。他们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吗?——木村板起脸。接着他移动到洗手台洗手。镜子里,国中生们在他背后坐立难安地再次围成圆阵,小声说话。 「捉弄了你们,不好意思啊,掰掰。」木村招呼说,用另一个男学生的制服抹手,但国中生完全没有生气。 「喂,小涉,久等了,爸爸回来了。」木村离开厕所。可是小涉不见了。木村吓了一跳。究竟跑哪儿去了?他东张西望,望向长长的通道,却都没瞧见儿子的踪影。 木村大步走近大奶女店员,「喂」地一声叫住她。一头褐色卷发、大眼睛的店员露骨地摆出不愉快的表情,但不清楚是因为木村散发出来的酒臭味,还是他无礼的态度。「喂,你有没看见一个这么高的男孩子?」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腰部。 「啊。」她露出诧异的样子,指向店后面说:「往那边走去了。」 「那边?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另一个男生把他带走了。」 「什么叫另一个男生?」木村粗声粗气说。「安亲班的朋友吗?」 「不是他的哥哥吗?大概国中生那么大。感觉很清爽、像好人家的小孩。」 「好人家的小孩?那谁啊?」 「我怎么知道?」 木村也没向店员道谢就离开了。他弯过通道,眼睛四处扫视。小涉,你跑哪儿去了?跑哪儿去了?哪里去了?「你保护得了孩子吗?」前妻一脸轻蔑责备着他的模样掠过脑海。焦急化成汗水,渗出皮肤,心跳愈来愈快。 总算在下楼手扶梯附近发现小涉时,木村因为如释重负,差点当场瘫坐下来。小涉被个穿学生服的男生牵着。 木村大叫着跑过去,恶狠狠地扯过小涉的手。制服学生被硬是扯开牵着的手,却也没有惊吓的模样,一脸不在乎地对木村说:「哦,是爸爸啊。」 个子大约一百六十五公分高吧,体形有些清瘦,黑色的头发很细柔,有点长,但完全不感觉笨重。一双分明的双眼皮眼睛非常大,就像在黑暗中发光的猫眼般,醒目极了。简直像个女孩子——木村心想。他觉得仿佛被个韵味十足的女人给瞥了似地,一时间不知所措,并对这样的自己苦笑。 「你在做什么!」木村抓起小涉的手,粗鲁地拉过来。这话是对着学生服的男生说的,但小涉好像以为自己挨骂了,一脸害怕地回话:「可是他说爸爸去那边了。」 「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跟陌生人走吗?」木村加强语气说,但他也明白自己平日根本没有这样叮咛,只有他的父母,也就是小涉的爷爷奶奶会提醒他。「你是谁?」他转向眉清目秀的国中生,板起脸问。 「我是加野山国中的学生。」学生服男生毫不惊慌,态度沉稳地几乎像是会说「我只是依老师吩咐行事」的人。他说:「我的朋友众在厕所里聊天,我怕会吓到这么小的小朋友,所以想带他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结果他说他不晓得爸爸在哪里,所以我想带他去广播处寻人。」 「我就在厕所里。小涉明明知道,你少胡说八道了。」 小涉可能满心以为父亲在气自己,只是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点头。 「那就怪了,小朋友不是那样对我说的啊。」国中生表情丝毫不变,满不在乎地说。「可能是我的口气太凶,他不敢说吧。我因为担心他,口气可能严厉了一点。」 教人不顺眼。比起想要把小涉带走这件事,国中生出奇的冷静、对木村的言行也丝毫不畏惧的那种态度更教人烦躁。那种感觉有别于对没礼貌、不正经的嫌恶,硬要说的话,木村从中感觉到一种可以说是狡猾的成分。 「厕所里的国中生好像在等某国的王子殿子。」木村带着小涉离开之前说。「他们在那里偷偷摸摸商量些什么。」 「哦,那是在说我。」国中生爽朗地回答。「我姓王子。很古怪的姓吧?我常被人调侃名字,很伤脑筋呢。我叫王子慧。啊,他们虽然众在厕所,也不会抽烟干嘛的,请放心。」他连玩笑都说得彬彬有礼,然后走向厕所了。 王子回来了,木村停止回想。 「那时你是想对小涉干嘛?」在新干线的座位被带子绑住手脚的木村提起回想起来的场面。 「我只是想确定而已。」王子淡淡地回答。「那个时候,我窃听了厕所里的同学对话。」 「窃听?你在厕所里装窃听器吗?」 「不是,是藏在其中一个同学的制服口袋里。」 「间谍啊?」木村说出口后,忽然觉得这个字眼很幼稚,自己感到害臊极了。「你是在担心别人说你的坏话吗?」 「有点不一样。就算他们说我坏话也无所谓,不过让他们以为『可能被窃听了』、『或许有间谍』,他们的行动就会大受影响。最重要的是,同伴再也无法相信了,不是吗?这对我来说正方便。」 「那又怎么了?」 「所以那时候我只是在厕所外面偷听而已。我打算事后再让大家发现里头有间谍。这么一来,他们就会变得疑神疑鬼,相互猜疑。不,事实上也真的变成那样了。不过叔叔的孩子在那里盯着我看,好像很介意我的样子,看得我也想跟他玩玩了。」 「小涉才六岁,他看人根本没什么意思。」 「是啊。可是不是会让人想陪他玩玩吗?而且我也想确定一下那对小朋友有多少影响。」 「那是指什么?」 「电击啊。我想知道对那么小的小朋友电击,会有什么反应。」王子指着自己背包里的电击枪说。「我本来想试试看的,结果被叔叔早一步发现,计划泡汤了。」 水果-3 柠檬先往前方的四车前进。他试着想起弄丢的行李箱形状。那是个怎样的行李箱? 「两位的孙子除了感兴趣的东西以外,什么都记不住呢。」小学时,级任导师这么对祖父母说。「他可以背出《哆啦a梦》第几集出现怎样的道具,可是校长叫什么名字,却怎么都记不住。」老师似乎目瞪口呆。柠檬不明白导师在叹息个什么劲儿。记住校长的名字,跟记住《哆啦a梦》的道具出现的场面,哪个比较重要,不用说也知道。 行李箱的尺寸,大概高六十公分,宽四十公分吧。上面有把手。也有滚轮。黑色的,材质很坚固,摸上去冰冰凉凉的。 要打开行李箱,必须在数字锁上输入四位数密码,但柠檬和蜜柑都不晓得密码。「不告诉我们,要怎么跟对方交易?连里头的东西都没法确认,怎么办事啊?」从峰岸的部下那里接到行李箱任务时,柠檬忍不住抱怨。 倒是蜜柑立刻就领悟了:「简而言之,比起敌人,我们更不受信任。峰岸怕我们会抢了赎金跑掉。」 「喂喂喂,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想替不信任咱们的家伙工作。」 「有什么关系?如果知道密码,就会想打开嘛。」 接着蜜柑说「来做个记号好了」,从口袋里取出儿童玩具般的贴纸,贴在数字锁附近。对了,行李箱上应该有蜜柑的贴纸。 四车前面站着列车贩售小姐。她可能是停下推车在检查商品数量,正操作着小型终端机。 「喂,你有没有看到有人拿着这么大的黑色行李箱?」柠檬问。 「咦?」小姐瞬间吓了一跳,但立刻反问:「啊,您说的行李箱是……?」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围裙,制服扮相颇为休闲。 「行李箱就是装行李的箱子啊。黑色的提箱。我们摆在放置处,却不见了。」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耶。」贩售小姐被柠檬的视线吓着,躲到推车后面回答。 「哦,这样啊,不清楚啊。」柠檬丢下这句话,继续前进。进入四车。 车门安静迅速地打开的样子,让柠檬联想到以前在电影中看到的太空梭内部。「噗咻」一声打开。 乘客不多。柠檬走在走道上,看着左右座位底下或墙上的行李架。行李不多,很容易确认。哪儿都没见着黑色行李箱。不过他在右侧的行李架上看见一个令人介意的袋子。离车门几排远的座位上方摆了一个大纸袋。柠檬虽看不见内容物,但怀疑有可能是把行李箱装在袋中,然后搁在那里。既然怀疑,柠檬的行动就没有犹豫。他目不斜视地走向那个座位。右边的三人座只坐了一个人,是靠窗座的男子。柠檬一屁股在靠走道的座位坐下,然后望向窗边的男子。 第一印象,年龄约三十前后,可能比自己年长一些。看起来也像个学生,不过穿着西装。男子正在读一本包了书店书套的书。 「喂。」柠檬把右手撑到对方附近,稍微倾斜身体,出声问道。「喏,搁在那儿的东西,那是啥?」他指着头上的行李架。 男子好像这才发现有人叫他,望向柠檬。他抬头看正上方。「啊,那只是个纸袋。」 「看也知道是纸袋。里面装了什么?」 「咦?」 「我的行李不见了。应该还在新干线里面,所以我正在到处找。」 男子一瞬间好像不明白柠檬的意思,说:「希望可以赶快找到呢。」然后半晌后,他可能察觉了柠檬的目的,说:「哦,那不是。我没有拿。纸袋里装的只是一些伴手礼。」 「哪有那么大的伴手礼?」 「我买了很多。」 男子看起来人很老实、胆小,却出乎意料,一点都不怕柠檬。 「反正让我看看。」柠檬站起来,伸长手就要取下架上的纸袋。男子既不生气,也不惊慌,又继续看书去了。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平静的微笑,反倒搞得柠檬不自在。 「看完里面的东西后,可以帮我放回去吗?」 柠檬把纸袋搁在座位上查看里面。里面装着疑似在东京车站买的好几种西洋糕点。「东京名产啊?买真多。」 「我想买点好吃的,可是不晓得该买些什么。」 「伴手礼罢了,挑那么认真干嘛?」 「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男子安静地微笑。「可以请你帮我把袋子放回去吗?」 柠檬粗鲁地把纸袋丢回行李架。接着他挨到男子旁边的座位。身体弹跳似地一晃。「我说你啊,其实你知道我在找的行李箱跑哪里去了对吧?」 男子默默回看柠檬。 「平常人的话,要是被人像这样检查自己的纸袋,不是会生气,就是会害怕。可是你却冷静成这样,简直就像一开始就猜到了。就跟那个一样。伪装好不在场证明的凶手就算被刑警询问不在场证明,也不会惊慌,而是会满不在乎地回答『那个时间我在某某店』,跟那是一样的。你早就演练过了。喏,我说得没错吧?」 「这话太乱来了。」男子眯起眼睛,一副快要笑出来的样子。他的动作让文库本的书套掀开了。封面上的标题是《饭店自助餐全攻略》,看得出里面有许多像是饭店料理的照片。「这岂不是跟狩猎女巫的时候,说『你不承认你是女巫,就是你是女巫的证据』一样吗?什么我不害怕,所以我很可疑,这话太乱来了。」男子阖上书本。「我也吓了一大跳呀。你突然坐到我旁边,叫我让你看我的东西,我只是吓到没法反应罢了。」 根本不是那样——柠檬心想,也说出口了。「你是干什么的?」 「我现在是补习班老师。只是家小补习班的老师。」 「老师啊。我向来跟老师不怎么投缘。不过我认识的老师几乎都很怕我。从没一个像你这样气定神闲的。你是那个吗?已经习惯不良少年了?」 「你希望别人怕你吗?」 「也不是那样啦。」 「我自认是个平凡人,也并非完全不害怕。」男子看起来有些困惑,「不过如果我不害怕,」但他接着说。「可能是因为以前我被卷入过一场大风波,从那之后,我对很多事情都看开了。或许是麻痹了吧。」 大风波?柠檬皱起眉头。「被不良学生找上门揍人吗?」 男子又眯起眼睛。眼角挤出皱纹,嘴巴笑开,变得像个少年。「我的妻子意外过世,我碰上可怕的人,出了很多事。」他说。「可是,嗳,」不过他立刻换了个声调。「可是就算愁眉不展地过日子也没用,所以我想好好地活得像个活人。」 「活得像个活人?那什么比喻啊?你不就是个活人吗?」 「不,大家意外地都活得像个行尸走肉呢。当然会说话,会玩乐,可是应该要更……」 「放声嘶吼?」 男子露出极开心的表情,用力点点头。「那也不错。放声嘶吼的确让人感觉生气蓬勃,还有多吃点好吃的东西之类的。」他打开文库本,亮出书里的自助餐料理照片。 柠檬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但他觉得不能一直跟这个人纠缠下去,便起身去到走道。「总觉得老师你好像爱德华。」 「爱德华?那是谁?」 「汤玛士小火车的朋友。车身号码是二号。『爱德华是个非常善良的小火车,对每个人都很亲切。他曾经帮忙爬不上坡的高登,推他一把,还救助差点变成废铁的崔佛。多多岛上每个人都很信赖他。』」柠檬下意识地脱口说出曾背诵的介绍文。 「好厉害,你把介绍文字都背起来了?」 「如果考试科目是阐述汤玛士小火车,我早进东大了。」 柠檬说完,离开座位,往行进方向走去。 走出四车一看,车厢外的行李放置处空无一物。 来到六车正中央时,柠檬碰上一名少年。 他不清楚少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注意到时,两人已经在走道迎面碰上了。是国中生吗?最近的小朋友长得还真清秀——柠檬心想。五官分明,看起来像个性别暧昧的洋娃娃。 「干嘛?」柠檬难以判断对一个小孩该使出几分狠劲。他看着讨人喜爱的少年,想起绿色的火车头培西。 「啊,没有,叔叔在找什么东西吗?」少年说。「我看到叔叔在探看厕所。」 少年像个模范生,让柠檬看不顺眼。他从来没跟感觉聪明的家伙意气投合过。「我在找行李箱。黑色的,大概这么大。你有看到吗?没有吧?」 「啊,那个箱子的话……」 柠檬倏地把身子挨近少年:「噢,你知道?」 少年不禁显得退缩,但他还是没有害怕的样子:「刚才我看到有人提着这么大的行李箱。」他用手比画高度和宽度。「黑色的。」他指了指行进方向。就像配合他的动作,新干线速度加快,柠檬站着,禁不住有些踉舱。 「怎样的家伙?」 「呃……」少年把手支在下巴一带,歪着头。仰望天花板回溯记忆的那张脸,看起来也像个装模作样的少女。「呃,穿着颜色朴素的长裤,上面好像是牛仔外套。」 「牛仔外套啊。几岁?」 「大概快三十或三十出头吧。对了,他戴着黑框眼镜,很帅气哦。」 「谢啦。」 「不会,举手之劳。」少年挥挥手,露出近乎刺眼的灿烂微笑,仿佛周围也跟着瞬间明亮了。 「你那张笑脸,」柠檬苦笑着说。「是在瞧不起大人,还是真的有一颗纯洁无垢的心?」 「都不是。」少年当下回答。「我天生就是这种脸。」 「小孩子上了新干线,就该摆出更小孩子的表情,眼睛闪闪发光才对。」 「叔叔喜欢新干线吗?」 「有人会不喜欢新干线吗?虽然我比较喜欢500系啦。我当然不讨厌『疾风号』。不过更进一步说的话,我喜欢的是『我拉的是公爵大人的专用列车哦』的那台。」 少年露出诧异的表情。 「喂喂喂,你居然不晓得史宾塞吗?你没看过汤玛士小火车吗?」 「小时候或许喜欢吧。」 「你现在不也是个小孩吗?看你长得一副培西脸。」柠檬粗声粗气地说。接着就要照着少年说的走向前面的车厢,然而才刚踏出一步,就看到门上横条状的电子告示版。「〇〇报新闻」的文字从右往左移动。柠檬没多想地看着上面的文字。是都内的宠物店有蛇失窃的新闻。好像是非常珍奇的蛇,才会上了新闻。偷窃动机不明。柠檬一副不感兴趣地呢喃道:「一定是把蛇拿去卖了吧。」然后他看到下一则新闻。 「藤泽金刚町惨案,死者十三人。监视摄影机遭人破坏。」文字从右向左显示。 原来是十三人啊——柠檬也没有特别感慨地心想。当时一片漆黑,他们接二连三打倒持枪的对手,到底有多少人也不清楚。流了那么多的血、割了那么多的肉,化成文字一看,却是这么的枯躁无味呢——柠檬心想。 「真恐怖呢。」身后的少年似乎也和柠檬一样看了新闻。「十三人耶。」 「我一个人做了六个多吧,剩下的都是蜜柑做的。虽然不少,但也不多。」 「咦?」 少年反问,柠檬自觉到说得太多了。「那玩意儿正式名称叫做』旅客导览资讯处理装置』,你知道吗?」他转移话题。 「咦?」 「那个播新闻的装置。」 「哦。」少年点点头。「内容是从哪里输入的呢?」他提出疑问。 柠檬知道自己的脸笑开了。「我来告诉你。」他张大鼻孔说。「那有两种。一种是从前头车辆的装置自动显示的,另一种是从东京的综合指令所传送过来的。从车辆内部自动显示的就是那个,『本车目前通过某某站』那类资讯。此外的广告啊、新闻什么的,都是从综合指令所传来的。有时候不是会发生什么事故,影响班次吗?那些即时消息就是从综合指令所输入,显示在这里的。然后新闻的显示也很有意思哦。那是六家报纸的新闻轮流播放。然后……」 「呃,我们挡路了。」少年以毅然的口吻说,柠檬也回过神来。 列车贩售的推车来到附近了。贩售小姐一张脸抽搐着,像在哀叹怎么又碰上这男人了?为什么不管去到哪里都碰到这个人? 「什么嘛,亏我还想告诉你更多更有意思的事呢。」 「有意思?」少年后面一定是想接「哪里有意思了」。 「难道没意思吗?旅客导览资讯处理装置,不觉得很感动吗?」柠檬一本正经地说。「嗳,总之谢谢你告诉我啦。如果找到行李箱,都是多亏你帮忙。下次我买糖请你吃。」 瓢虫-3 正巧经过的乘客是个身材娇小、穿西装外套的少年。七尾合上手机,塞进工作裤的后口袋里,要自己冷静下来。窗边倚着狼的尸体。狼的脖子断了,稍一不注意,失去平衡,脑袋很有可能会往不自然的方向垂下去。 「他遗好吗?」少年停步对七尾说。是学校教他看到别人有难要伸出援手吗?真是多管闲事。 「没事没事,他只是喝多了酒,意识不清了。」七尾小心不让语气变得慌乱,稍微挪动身体,轻拍狼的尸体:「喂,起来啦,你吓到小孩了。」 「要我帮忙把他扶到座位上吗?」 「不,不用不用,我喜欢这样。」谁啊?谁喜欢怎样啊?七尾在心里这么吐槽。喜欢跟尸体依偎在一起眺望车窗外吗? 「啊,掉了。」少年望向地板说。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新干线的指定席车票。或许是狼的车票,掉下去了。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帮我捡一下吗?」七尾拜托道。他支撑着尸体,不好蹲身,而且他觉得最好满足一下充塞这个少年心中的「想要帮助别人」的欲望。 少年立刻帮忙捡起车票。 「谢谢。」七尾道谢,低下头去。 「不过酒精真的很可怕呢。今天跟我一起来的叔叔也是戒不了酒,教人伤脑筋。」少年口齿伶俐地说,然后留下一声「再见」,往六车走去了。不过途中他好像发现了孤单被摆在对侧门的行李箱,问:「这也是大哥哥的吗?」 哪所学校啊?七尾几乎要摆出臭脸了。他希望少年快点离开,少年却不知道还有哪里不满,就是不肯离去。到底是在哪所学校念书,才能被教成这样一个好心的孩子?等我有了孩子,也要送去那里读——他几乎就要这么酸人了。 接着他又想:我果然不走运。在这种状况碰巧经过的乘客竟然是个满怀善意、亲切无比的少年,实在太倒霉了。 「是啦,行李箱搁那儿就好了。我等一下会拿走。」七尾的语调不禁变得有点严厉,他连忙自制。 「可是摆在这里的话,可能会被别人拿走。」少年纠缠不休。「一有机会,大家都会趁虚而入的。」 「真意外。」七尾忍不住说。「我还以为你们学校是教你们要相信别人,是提倡性善说的。」 「为什么?」少年似乎知道什么是「性善说」。连我都是最近才从真莉亚那里学到这个词的——七尾觉得窝囊极了。 「也没有为什么……」因为感觉那是一所专出乖学生的学校。 「我认为人天生是没有善恶可言的。」 「意思是有可能变好,也有可能变坏?」 「不,我认为要看如何去定义善恶。」 多么独立思考的少年啊——七尾都快吓傻了。现在的国中生都这样说话吗?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感动。少年又说:「我来帮你提行李箱。」 「不,不用了。」再继续被纠缠下去,七尾真的要发火了。「我自己会想办法。」 「请问这里面装了什么呢?」少年抚摸行李箱,弯下腰来看个不停。 「我也不晓得。」七尾不小心老实说了,但少年似乎把它当成了玩笑,笑了。一口整齐的牙齿白亮亮地发光。 少年似乎意犹未尽,但一会儿后,他还是留下快活的道别,往六车离去了。 七尾松了口气,把狼的尸体扛到肩上,移动脚步,走近行李箱。先是尸体,然后是行李箱,得想办法解决这两样东西才行。据说人在三车的行李箱物主应该还没有发现行李箱被抢了,但万一发现了,应该会全车四处寻找才对。如果毫无防备地提着走,被发现的可能性很高。 七尾扛着尸体,抓着行李箱的提把,左右窥看,不知所措。应该先找个座位让这具尸体坐下吗?他看到垃圾筒。上面有丢瓶罐的洞口,还有丢杂志的细长洞口,此外还有可以整个掀开的盖子。 然后他发现设置垃圾筒的墙上,丢杂志的洞口旁边有个小小的突起。看起来像锁孔,但没有洞孔,只有一个突起。七尾不假思索地伸手按下去。结果「嚓」地一声,弹出一个金属零件。这是什么?七尾用手指去转。 打开了。 以为是墙壁的部分变成一片板子,打开后,便是一个近似大型寄物柜的空间。里面有隔板,分成上下两层。下层是垃圾筒,挂着疑似业务用的彩色垃圾袋。乘客把垃圾丢进洞里,就会掉进这里面吧。整理垃圾袋时,一定是像这样连门打开,整个拖出来。 令七尾高兴的是板子上层空无一物。没时间想了。七尾左手搂着尸体,用右手单手拾起行李箱。他使劲地把箱子放到板子上。「咚」的一道巨响。他立刻把门关上。 没想到这种地方有空间可以藏东西,七尾有些高兴。 接着他撑着尸体,这次确认刚才少年帮忙捡起来的指定席车票。是六车第一排。也就是眼前的车厢,而且是最前面的座位。正好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搬动。 太好了。太幸运了。然后他想了:「真的吗?」 平时总是衰到家的自己,难得体验了两次「走运」。第一次是打开垃圾筒的板子,成功地藏好行李箱。第二次是狼的指定席是距离车厢外最近的地点。 他自我预警道:「等一下就要遭殃喽。」同时也呐喊着:「只是这点幸运就要遭殃哦?」 窗外的景色接连往后方流去。建设中的大楼屋顶上设置的巨大起重机、成排的集合住宅、飘浮在空中的飞机云,全都以相同的速度消失而去。 七尾重新扛好狼的尸体。如果背个大男人,显然就太显目了,所以他以肩搭肩、练习两人三脚般的动作前进。当然这样也一样可疑,但除此之外,也没其他法子了。 六车车门打开,为了躲藏,一走进里面,七尾立刻倒坐在左侧的两人座位上。他把狼的身体推到窗边,自己则在靠走道的位置坐下。幸好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正当七尾吁了一口气,狼的身子一晃,靠了过来。七尾慌忙把他推回窗边,考虑到平衡,顺便调整他的手脚方向。失去灵魂的生物身体什么时候看都一样恶心。他想把尸体固定好,免得乱动。他摸索摆放了好一阵子,觉得不要紧了,把手放开,然而没多久,狼的尸体又慢慢地小雪崩似地倒了过来。 七尾按捺住就要发作的冲动,再一次慎重地调整尸体的方向。他让尸体靠到窗边去,总算弄出像在睡觉的姿势,也重新将猎帽深深地戴好。 此时真莉亚又打电话来了。七尾离开狼旁边的座位,回到后面的车厢外通道,在窗边接手机。 「一定要在大宫下车哦。」 七尾苦笑。不必真莉亚说,他也打算这么做。 「那如何啦?新干线之旅愉快吗?」 「才没工夫享受呢。我都快被折腾死了。刚才好不容易才让狼坐下了。他在座位睡觉。行李箱也藏好了。」 「很有一手嘛。」 「你知道行李箱的物主是什么样的人吗?」 「只知道人在三车。」 「没有更具体一点的情报吗?光是知道我该提防怎样的人,也很有帮助啊。」 「如果我知道就告诉你了,我是真的不知道。」 「圣母马利亚,求你垂怜我吧。」站在车门附近,感觉行驶声变得很大。七尾一面听着手机,一面把额头按在车窗上。冰冰凉凉的。他目送着建筑物不断流过。 有人从后方车厢进入的声音响起。车门打开,传来脚步声。听得出厕所门开了,人才刚进去里面,马上又出来了。还附赠一声愤恨的咂嘴声。 是在厕所里面找东西吗? 七尾瞥了一眼。是个个子高高瘦瘦的男子。 男子穿着外套,里面是灰色棉衫。头发不晓得是不是睡乱的,发梢随意飞翘。眼神充满攻击性,像是会不看对象任意惹麻烦的型。这个人七尾见过。七尾压抑焦急的心情,假装讲手机的一般旅客,说着「哦,这么说来……」,然后背对男子转向车窗。 「怎么了?」真莉亚察觉七尾的语调变了。 「其实啊……」七尾拖着尾音应话,目送男子消失到六车后,才恢复成原来的口气说:「车上有认识的人。」 「谁?名人吗?」 「喏,双胞胎的那个。就是工作跟我们类似,双胞胎的,金桔柠檬,不是……」 真莉亚的口气紧张起来:「蜜柑跟柠檬是吧。可是他们两个不是双胞胎。只是气质相近,大家都误会了。他们的个性也是天差地远。」 「他们的其中一个刚才经过了。」 「粗枝大叶,喜欢电车跟汤玛士小火车的是柠檬;一板一眼,爱读小说的是蜜柑。一个就像b型,一个就像a型。如果是夫妻,早就离婚了。」 「光从外表看不出血型啦。」七尾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以轻佻的口吻答道。要是对方穿着小火车图案的t恤就好了——他想。然后说出了不好的预感:「难道行李箱是他们的?」 「有可能。我不晓得他们两个现在是不是一道,以前好像是各干各的。」 「我曾听说他们是目前办事最牢靠的业者?」 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七尾曾在一家开到深夜的咖啡厅,和一个肥胖的知名仲介业者碰了面。那个仲介业者说,他以前总是亲自下海杀人,承揽危险的案子,但在身体开始长出赘肉,动作变得迟钝的同时,也对这个工作开始心生厌倦,于是改行做仲介了。当时仲介业还很少见,而他可能是因为个性认真,又讲义气,似乎做得颇成功。而他现在已经完全变成壮硕肥胖的中年体形,看来放弃实务是做对了吧。「我本来就很擅长组织同业间的联络方法,所以很适合仲介这一行。」他满怀确信地这么说,但七尾不懂个中道理。他对七尾提议:「别管真莉亚了,要不要接我的案子?」 他的口头禅是「我有好消息跟坏消息」,当时他也说了这句话。 「好消息是什么?」 「我手上有个报酬非常棒的案子,七尾,我可以让你赚这笔。」 「坏消息呢?」 「对手很棘手。是蜜柑跟柠檬。他们大概是业界目前办事最牢靠、最胡来也最恐怖的两个人。」 七尾当下拒绝了。要和真莉亚分道扬镖,他不怎么抗拒,但他不可想为此去跟有那么多个「最」字头衔的家伙互杠。 「我可不想跟他们作对。」七尾对着电话另一头的真莉亚叹息。 「就算你不想,对方也不一定这么想。如果他们跟行李箱有关的话。」真莉亚老种在在地说。「再说,所谓的业界之最,就跟有望入围今年奥斯卡的宣传一样,是谁说了算。太多了啦。喏,你也听说过推手吧?在车子还是电车前把人『砰』地一推,装成意外事故杀人的同业。那之前也被人说是最厉害的业者,还有一段时期,虎头蜂不也是热门话题吗?」 这名号七尾听过。六年前虎头蜂潜入在业界称雄的寺尾的公司,杀害社长寺原,一跃成名。他也听说过虎头蜂是用毒针悄悄扎刺目标的脖子或指尖,总是一个人或两个人行动。 「可是最近根本没人提虎头蜂了。就像退了流行,后继无力呢。或许因为是蜂,刺一下就完了吧。」 「是这样的吗?」 「以前业界全是些夸大不实的传说啦。」 七尾又想起仲介业者的话:「看老电影时总会令人惊讶,那个没有cg也没有特效的年代,怎能拍出那么震撼的场面,兴奋不已,对吧?像德国的默剧电影,明明那么老旧,却神得几乎发光了。」 「不是因为够老,所以才觉得神吗?」 仲介业者以戏剧化夸张的动作摇头:「不对,是明明老了,却绅得不得了。就跟这一样,以前的业者真的很厉害。怎么说,粗犷,还是坚硬,总之强度不同,」他热烈地诉说。「那么,你知道为什么以前的业者绝对不会输吗?」 「为什么?」 「因为他们现在不是已经死了,就是退休了。没得输啊。」 「有道理。」 仲介业者满足地点头,开始口沫横飞地说起自己交好的传说业者的当年勇。 「如果我早点退休,是不是也会变成传说?」七尾对着电话说,真莉亚立刻嘲讽:「是啊,做为一个连在新干线上野站下车都办不成的家伙,流芳万世。」 「我会在大宫下车啦。」 「小心别成了连在大宫也下不了车的家伙。」 七尾挂断电话,往自己原本的座位——四车折返。 王子-2 「欸,叔叔,愈来愈好玩喽。」王子对旁边的木村说。 「好玩?哪里好玩了?」木村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把手拿到脸前,用绑在一起的姆指搔自己的鼻子。「你是受了天启吗?醒悟到自己是个多么罪孽深重的人了吗?你只是去上厕所而已吧?」 「其实厕所就在这节车厢前面呢。我搞错去了后面,所以得穿过六车,到再过去的五车厕所。」 「王子殿下也会有搞错的时候啊?」 「可是啊,我总是得天独厚。」王子说,体认着自己至今为止一直是多么地幸运。「就算失败,结果也会带来成功。特地绕远路去厕所,真是做对了。一开始我去厕所之前,看到两个男的站在车厢外的走道。那时我没怎么注意,直接进了厕所,结果出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那里。一个男的抱着另一个男的。」 「被抱住的八成是喝醉酒啦。」木村哈哈大笑。 「就是啊。另一个人也说他喝醉了。可是啊,依我看来可不是那回事。」 「什么意思?」 「那个人没有意识。而且我没闻到酒味,最重要的是,他脖子的角度很不自然。」王子说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脖子角度不自然?」 「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大哥哥拼命掩饰,可是我猜那是脖子断掉了吧。」 「我说你啊,」木村又深又长地叹了口气。「哪可能有那种事?」 「为什么没有?」王子望向木村,或者说木村旁边的窗外景色。然后开始动脑思考自己接下来该采取什么行动。 「如果有人死了,一定会闹开来嘛。」 「我觉得就是不希望事情闹开,那个人才会拼命掩饰。他对我也撒了谎。」王子想起刚才的男人。戴黑框眼镜的男子长相斯文,然而王子一提议要帮忙扶喝醉的人,他却慌了手脚。一看就知道是在强做平静,但慌得那么露骨,也教人禁不住同情。「而且那个人还带了一个行李箱。」 「那他是想把尸体塞进行李箱里吧。」木村懒散地说。 「啊,真是个好主意。可是大概塞不进去吧。被扶住的人虽然个子矮小,可是实在塞不进行李箱。」 「你先去通报列车长吧。说:车上坐了一个脖子断掉的人,可以吗?脖子断掉的人该付多少新干线车资?」 「才不要呢。」王子立刻回答。「要是那样做,新干线就要停驶了,最重要的是……」他顿了一下。「那样不是很无聊吗?」 「王子殿下真任性。」 「我还没说完。」王子笑吟吟地说。「后来我就回到那边的车厢外了,可是途中还是觉得在意,又再往后折去。结果有另一个男的从六车走过来。他在找行李箱。」 「什么意思?」 「有个男的仔细观察走道跟座席空隙,在找东西。」 「你说的不是刚刚那个抱着酒鬼的黑框眼镜男的人?」 「嗯。这个男人个子挺拔,眼神不善。感觉很凶暴,至少不像个正经社会人士。然后他还对车上的乘客盘问『那个袋子里面装什么?』。很可疑对吧?一看就知道是在拼命找什么。」 木村夸张地打呵欠。看到这一幕,王子冷冷地心想「这个大叔也很拼呢」。木村无法掌握王子说的内容全貌,也不明白王子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正感到不安。为了不让这个比自己年幼的敌人察觉他的不安,他才会假装打哈欠兼深呼吸。只差一步了——王子心想。只差一步,木村就会承认自己的无力,接受自己不管在立场或状况上都走投无路的事实了。 人是需要把自己正当化的。 如果不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坚强的、有价值的人,就没办法活下去。所以当自己的言行与自己的认知有落差时,人就会找借口好弥补其中的矛盾。虐待孩子的父母、外遇的圣职人员、威望扫地的政治家,每个人都会找借口。 被迫屈服于他人时也是一样的。会需要自我正当化。为了不去承认自己的无力、无能和软弱,人会找出其他理由。人会想「既然能让我屈服,这个对手一定非同凡响」,然后更进一步认为「在这种状况下,不管是谁应该都无法抵抗」,好说服自己接受。自尊心愈高、自信心愈强的人,这么说服自己的力量也就愈强大,而一旦这么接受,力量的上下关系就会明确地烙印在那个人心里。 接下来只要再抛出两三句维护对方自尊心的话,对方就会对自己言听计从了。这是王子在至今为止的学校生活中亲眼见证的事实。 大人也跟小孩没什么两样——王子怀着飘飘欲仙的心情想道。 「换句话说,有个人在找行李箱,另一个人持有那个行李箱。」 「那你去告诉那个人啊,说你在找的行李箱在那个黑框眼镜男手里。」 王子瞥了一眼行进方向的车门:「其实我对他撒了谎。拿着行李箱的黑框眼镜男其实在后面的厕所,我却对找行李箱的人说他在前面。」 「你想干什么?」 「这是直觉,我认为那个行李箱装着很重要的东西。既然都有人那么拼命在找了,应该有什么价值吧?」王子说完后开始思量。这么说来,那个「找行李箱的人」在走过来的途中,没有在前一节车厢外碰到那个黑框眼镜男吗?那个行李箱并非可以折叠藏匿的东西,只要经过,应该马上就会发现了。他是漏看了吗?还是那个黑框眼镜男提着行李箱进厕所去了? 「大概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吧。」王子观察旁边的木村,笑开了说。王子笑的时候,会把整张脸挤得皱巴巴的。这么一来,大人就会误以为他是个天真无邪、纯真无害的小孩,放下戒心。王子熟知这一点。实际上现在这一瞬间,王子的笑容也让木村顿时放松了紧张。「那个时候非常流行机器人卡片,同学都在搜集。一包一百圆左右,超市也有卖,可是我完全无法理解那东西哪里好玩。」 「像我家的小涉,买不起卡片,都自己做的。纯手工卡片。很感人吧!」 「哪里感人了?」王子连撒谎的必要性都感觉不到。「不过自己做的我还可以理解。比起买别人制作好的商业性的、毫无个性可言的图案卡片,不用钱的、自己画的还比较有意义。叔叔的孩子图画得好吗?」 「一点都不好。很感人吧!」 「不好啊?有够逊的。」 木村一瞬间怔住,慢了一拍才涌现出儿子遭到侮辱的愤怒。 王子总是慎选措辞。不管那些话听起来多么地粗暴、轻薄,都不是不经大脑说出口的。王子总是认为必须自觉到自己用怎样的口气说出怎样的话。他知道在朋友的对话中,若无其事地使用「有够逊」、「真没用」、「无聊」这些否定的词汇,能够建立起某种权力关系。「有够逊」、「无聊」尽管毫无根据,却深具影响力。像是「你爸有够逊的」、「你的品味简直惨不忍睹」,用来暧昧地否定对方重要的基本原则是很有效的。 说起来,没有多少人对自己的价值观有牢不可破的基准和自信。尤其是年轻人,价值的基准总是在变动。换言之,他们无法摆脱周围的影响。所以王子动不动就会满怀确信地说出侮辱与嘲笑。这么一来,那就会成为超越主观的客观尺度,使自己和对方的立场差距变得明确。他人会认定「他是有着某种基准、能够下判断的人」。明明自己没拜托,别人却会这么看待他。在一个集团里,只要站上「决定价值的人」的位置,接下来就轻松了。尽管没有棒球、足球那样明确的规则,朋友们却会把王子的定夺当成裁判一样尊重。 「有一次,我在店里的停车场捡到一包卡片。还没有拆封,或许是店家在进货时掉的。结果里面有一张种类非常稀少的卡片。」 「王子真幸运呢。」 「没错。那也是我幸运。我在学校秀出那张卡片,少年收藏家全都两眼发光,争相求我把卡片让给他们。当然,我不需要那种东西,老实说,我本来是想免费送出去的。可是想要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不晓得该给谁才好,所以情急之下——当时我真的别无企图,也没有什么深意地说『不能平白送给你们』。结果你猜怎么了?」 「反正一定是变成天价成交的拍卖会那样吧?」 「叔叔也真单纯。真可爱。」这个时候王子也挑选了措辞。问题不在木村的发言哪里「可爱」,重要的是王子单方面地判断「可爱」。这么一来,木村就会发现自己在对方眼中是幼稚的。然后他不得不想—目己哪里幼稚了?是想法幼稚吗?当然,没有答案。因为「可爱」没有道理。这么一来,木村就会开始介意起「应该知道理由」的王子的价值基准。 「当然,几乎就要发展成拍卖会了。好几个人开始出价。可是这时有人提议:『王子,不是用钱,用别的东西来换怎么样?你说什么我都听。』局面就此改观。那同学大概是判断比起付钱,『听从命令』负担更轻吧。实际上他或许也没钱。结果其他人也争先恐后提出同样的要求。这时我发现了。我可以利用这个状况,让班上陷入混乱。」 「让班上陷入混乱?」 「我可以让同学之间相互竞争、猜疑。」 「你从那时候就以王子自居了哦,王子殿下?」 「那个时候我发现了。有人想要的东西,光是这样就有价值,只要拥有它,就能够占上风。」 「看你神气兮兮的。」 「我不是神气。只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对自己能够对他人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产生兴趣。刚才我也说过,就像杠杆原理一样,我的一点行动,可以让别人的生活变得忧郁,甚至毁掉一个人的人生,很厉害吧?」 「我无法同意。结果甚至去杀人,你到底是想干嘛?」 「就算不杀人,比方说,感冒快好的时候,不是会咳个不停吗?那种时候,要是在偶然经过的路上正巧有台婴儿车,就趁着母亲不注意时,故意把脸凑过去咳嗽。」 「什么跟什么?真可笑。」 「婴儿没有免疫力,可能会染上病毒性感冒。因为我的咳嗽,会让那孩子和母亲的生活全乱了套。」 「你真的试过?」 「是啊。也可以跑去殡仪馆,故意去撞正在搬运骨灰的家属。像是假装跌倒。然后家属就会弄掉骨灰,鸡飞狗跳。这么一点小事,就可以毁掉一个人人生的最后。大家都不认为小孩心存恶意,所以不会严厉责备,更不会被法律制裁。弄掉骨灰的家属更是会以泪洗面,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真的干过?」 「我去瞧瞧。」王子站起身。 「你要去哪里?」 「去看行李箱在哪里。」 王子从六车走道往后走,大略扫视了一下,但没看到黑框眼镜男的身影。他也看了天花板附近的行李架。放置行李的输送带状的地方,摆着大背包、纸袋、行李箱。但形状和颜色都跟刚才看到的有滚轮的行李箱不同。王子一直都有留意黑框眼镜男,应该没有错过,可以研判他不是去到王子和木村所在的七车之前,而是在更后面,靠一车的车厢里。 王子思考着,出了六车。 车厢外没有人。马桶间厕所有两间,靠行进方向的那间锁着。对面的洗手台帘子拉着。有人在用吧。那个黑框眼镜男或许提着行李藏在厕所里。他打算一直闭关到大宫吗?不是个坏主意。或许会有人因为厕所不能用而困扰,但反正旅客不多,惹来抗议的可能性也不大吧。藏在这里是个法子。 王子考虑是不是该等上一会儿。如果人一直不出来,就硬叫列车长打开好了。就像平常那样,装出充满亲切善意的模范生样貌说:「厕所一直关着,里面的人会不会是出事了?」 列车长应该会毫不怀疑地打开厕所门锁吧。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洗手台的帘子「唰」地一声打开。王子吓了一跳,差点往后跳,但走出来的女人没有特别起疑,向他道歉:「啊,不好意思。」王子脑中浮现道歉的词句,但没有说出口。道歉会在人与人之间制造出上下关系,必须谨慎为之。 王子望向离去的年轻女子背影。洋装,外罩外套,身材中等,约二十后半吧。王子忽然想起小学六年级的级任导师。他想不起来是姓佐仓还是佐藤了。当然,那时候是记得的,但他不认为有必要在毕业后还继续记住,所以忘了。就王子来看,级任导师完全只是「级任导师」这只棋子,就像棒球选手对其他队伍的野手不是叫名字而是叫位置一样,对他们只有这点程度的关心。 「级任导师的姓名和个性无关紧要。就连个人的信念或使命感也都大同小异。人的个性和想法,说穿了其实都可以分类成几个模式。要怎样才能让他们站在我们这边?这个模式也大抵都是固定的。老师们到头来也是只要这么做就会这么动、这样对待就会这样反应,如同参考书,所以跟机械活动的装置没有两样。装置不需要专有名词。」 王子这么说,大半的同学都不懂他的意思,一脸茫然,顶多只是盲从地附和:「原来如此,老师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是吧?」其实这个时候他们应该问或是察觉到:「那么对王子来说,我们同学也不过是装置罢了吗?」然而他们却从未这么做。 那个女老师一直到最后都深信王子是努力填补教师与学生隔阂的桥梁,是个明理懂事的优秀少年。她甚至感谢王子:「如果没有慧同学,老师根本不会发现班上有霸凌现象。」 太过天真无邪、相信王子是站在同一阵线的老师实在太可悲,所以王子有一次给了她线索。在缴交读书报告时,王子写了有关他刚读到的卢安达大屠杀的书籍。比起小说,王子更喜欢阅读有关世界情势的著作和史料。 小学生居然会读那种书,似乎让老师不敢置信,甚至对王子心生尊敬,佩服他真是早熟。王子心想,如果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才能,那大概是阅读理解的能力更胜于一般人吧。阅读、咀嚼内容,这让他增加字汇、增加知识,解读力也更上一层楼。阅读带来将人的感情与抽象概念语言化的能力,使他能够复杂、客观地思考。 比方说,他只是把别人内心的不满、不安、焦躁用语言表现出来,就会受到佩服、依赖。 而卢安达发生的大屠杀事件,里面充满了各种暗示。 卢安达有图西族与胡图族两个种族。两族外表上几乎没有差异,也有不少家庭是图西与胡图联姻而成。民族的区分,完全只是人为的分类。 一九九四年,总统的专机遭人击坠,此事件引发了胡图族发起大屠杀。百日之间,约三个多月里,有多达八十万人惨遭屠杀。而且还是被过去邻居手中的柴刀砍死。单纯计算,每天都有八千人遇害,每分钟就有五、六个人被杀。 不分男女老幼,无一幸免的这场悲剧,不是发生在远古以前的非现实事件,而是短短十几年前的现代悲剧,这一点让王子感到非常耐人寻味。 「世上居然会发生如此残酷的事,令人难以置信,但我认为我们不能逃避它,只把它当特例或遥远国度的事件。我从这件事里学习到,我们必须从认清自己的脆弱开始做起。」 王子在感想中如此写道。尽管模棱两可,却是填满了看似「赏心悦目」感想的无意义文字,他明白大人就吃这一套。这些全是空泛浮面的词句罢了。但这段文字的后半,却也是他的真心话。 王子学到人有多么容易受到煽动。为何这样的惨剧无法立刻阻止、为何屠杀能够成功?这个模式很有参考价值。 比方说,书上提到美国迟迟不愿承认发生了这场卢安达大屠杀,反倒是拼命找「这并非屠杀」的借口,不愿正视事实。尽管图西族尸横遍野的画面部被报导出来了,美国却采取「无法断定这是否为大屠杀」这种暧昧的态度。 为什么? 因为如果承认大屠杀,根据条约,联合国有可能会要求美国采取某些行动。 联合国也是一样,几乎形同虚设。 对置身于卢安达事件之外的日本来说,则会认为「如果有什么大问题,美国还是联合国应该会处理吧」。既然有世界警察,犯不着自己多管闲事——就是这种感觉。然而实际上决定美国和联合国态度的,不是使命感或道德,而是利害得失。 王子直觉联想到,这不光只限于非洲小国的事,套用在自己学校也一样通用。 如果把发生在学生之间的问题,例如霸凌等暴力事件换成大屠杀,教师就是美国、联合国。 就像美国不肯接受「屠杀」这个词,教师也不愿意承认霸凌的存在。万一承认,就得面对随之而来的各种精神上、工作上的麻烦。 所以王子想到,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一点,把教师卷入,制造出「尽管有霸凌存在,却没有被视为问题」的状态。 读到发生在卢安达某所技术学校的屠杀段落时,王子兴奋得发抖:原来如此,这太有音i思了。 传闻说,那所技术学校有联合国部队进驻,会保护民众。既然是联合国,一定会从大屠杀中拯救人民。两千名图西族人如此深信,逃进那所学校。然而遗憾的是,那个时候联合国部队的任务已经从「拯救图西族」变更为「协助卢安达的『外国人』避难」了。联合国的士兵等于是被间接指示「不必救卢安达人」。 联合国的士兵都如释重负。因为他们可以不必淌这滩浑水了。如果要保护图西族,自己遭殃的可能性就大了。实际上联合国的士兵就以「这不是我们的任务」为由,在胡图族团团包围中离开了那所学校。 紧接着,留在该所学校的两干名图西族人遭到屠杀。 正因为有应该要维持和平的联合国部队在那里,反而制造出更多的牺牲者。 太有意思了。 教室里的学生不管表面上如何表现,内心都深信教师最后一定会出面维持秩序。大部分的家长也都如此,他们相信老师,或把责任推给老师,放心撒手。所以只要能够巧妙地操纵老师,就可以让这些同学陷入绝望。 王子想到驾驭老师的方法。 首先是灌输老师观念,让她觉得承认霸凌会是件麻烦事,后患无穷。 同时施加恐惧,让她害怕身为教师的自己可能也会遭殃。 然后为她准备自我正当化的借口,说她已经积极处理了,她已经善尽教师的责任了。 课外读物心得报告也考虑到这一点,提到美国和联合国的愚昧及自私的逻辑。他期待级任导师会发现到「这是在说我」、「这孩子很危险」。王子像这样给了她提示。 当然,女老师没有察觉。她反倒是赞叹:「慧同学都读这么深奥的书吗?好厉害!」还说:「可是居然会发生这种悲剧,真是太可怕了。明明同样都是人类,真是难以置信。」王子大失所望。 为什么会发生大屠杀?王子可以轻易理解。因为人是靠直觉在判断事物的。而且这种直觉深受周遭人群的影响。 王子在书上看过一个有名的实验。把众人集合在一处,对他们提问,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众人依序回答,每个人都可以听到其他人的回答内容。然而其实这群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是受试者,其余全都被指示要故意说出错误的答案。结果怎么样?那唯一一个「依自己的意志选择正确答案」的人,被问三次里会有一次去迎合别人「错误的回答」。受试者当中高达四分之三,都一度舍弃自己的正确判断。 人是会去迎合他人的生物。 还有其他类似的实验。根据那些实验,人类容易与他人同调的模式是: 「这个决定非常重要,而且是正确答案不明确、难以回答」的情况。 在这种情况,人就容易人云亦云。 答案显而易见的情况就没问题。人可以相信自己的答案。 判断造成的影响不怎么重大的问题也没问题。人可以轻松说出自己的答案。 换句话说,我们可以这样想—人在非得做出可怕的决断,或是违背伦理的决定时,就会附和群体的见解,确信「这样做才是对的」。 根据这些,王子可以理解为什么大屠杀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他们一定是相信集团的决定才是对的,而不是自己做判断,盲从动手。 厕所里传来声响。冲水声。门开了,但里面走出来的是个中年男子。身穿西装的男子走到洗手台。王子立刻打开那间厕所的门查看,里面只有一个马桶,看起来不像藏有行李箱。王子接着也打开隔壁间厕所。那里是女厕,但王子不在乎。 没有行李。 拿到哪里去了?王子动脑。 一定是藏到哪里了。哪里? 那个行李箱的大小没办法完全藏在车厢座位底下。行李放置处和厕所也没看见。 王子会走近垃圾筒,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除此之外的地方都找遍了而已,王子看着丢瓶罐的圆形洞穴还有丢杂志的长条形洞穴,尽管觉得这里塞不进行李箱,但还是把脸凑过去。即使查看里面,也只有压扁的便当盒堆积着。 紧接着,王子发现了突起。 丢杂志的洞穴旁边有个小突起。王子抱着一线希望按下去,结果「嚓」地一声,跳出了一块金属。王子毫不犹豫地转动它。眼前的板子大大地掀开,王子不禁雀跃。他完全没想到这种地方竟然能打开。而里面就像架子一样,底下有垃圾袋,上面摆着行李箱。是行李箱。一定是那个黑框眼镜男想要带走的箱子。 找到了。王子关上板子,恢复原状。他慢慢地吐气。 没必要慌。那个黑框眼镜男不会轻易把行李箱从这个藏身处移走吧。他应该很放心,觉得只要藏在这里,直到目的地都不会被人发现。 要怎样才能让事情变得更好玩? 发现目标让王子涌出无比的成就感,他暂时先回去七车。我果然运气绝佳——他更加如此确信了。 木村-3 木村想起有关王子的记忆。 第一次在百货公司遇到王子时,木村心想八成不会再见到这个国中生了。 然而就像被看不见的磁力所吸引,不到两个星期,木村再次与王子扯上关系。 这天木村也跟小涉在一起,他们送木村的父母——小涉的爷爷奶奶去最近的车站,正在回家的路上。 木村的父母一天前过来,说是来参加东京举行的同学会,下榻木村公寓附近的小旅馆,还带幼稚园放学回来的小涉去玩具店,宠爱地说:「想买什么都买给你。」小涉性格内向,显然被爷爷奶奶的「买给你、买给你」攻势吓到了。结果小涉只拿了店头发的汽球好像就满足了,爷爷夸张地叹息,责备木村说:「都是你什么都不买给他,他才会变成这样一个没欲望的孩子。可怜噢,噢噢,实在太可怜了。」 「小涉天生就那样啦。」木村说明,但他们听不进去,还搬出与木村离婚的女人来挖苦说:「她在的时候,小涉还天真无邪一点,至少知道要讨玩具。」「就是因为你邋里邋遢,她才会跑掉。」「才不是,她自己欠了一屁股债,只能跑路啦。」「明明就是受不了你这个酒鬼。」「那时候我还没喝得这么凶啦。」这是真的。妻子还在的时候,木村虽然一样懒散,却不是这种酒不离手的生活。如果那时候自己就这样酗酒的话,妻子应该也会担心小涉,不可能把监护权交给他。 「你眼里就只有酒。」 「不要随便一口咬定,」 结果爷爷一脸严肃地说「看就知道了」、「闻就知道了」。仔细想想,从木村小时候父亲就老爱这么一口咬定。看就知道了、人坏的部分臭得要死,两三下就露馅了——他总是不可一世地这么主张,但在儿子看来,只觉得那是老人家的偏见,教人看不顺眼。小时候常来家里玩的阿系也苦笑说:「木村兄成天都在说『那家伙很臭』、『这家伙也臭得要命』嘛。」 「然后自己老爱放屁。」这么回话的是奶奶。 买了玩具后,大伙去了设有许多运动游乐器材的大型公园。木村坐在长椅上,看着小涉拉着气喘如牛的奶奶跑向高台溜滑梯。他吁了一口气:总算可以摆脱小涉,暂时轻松一下了。他就要从口袋里掏出装白兰地的小瓶,那只手却被爷爷抓住了。爷爷不晓得什么时候坐在他旁边。 「你干嘛?」木村压低声音怒道,爷爷不为所动。虽然满头白发就是副老人相,但肌肉结实的身体不动如山,握力也很强。手愈握愈大力,木村承受不住,放开了小瓶,爷爷抓起瓶子,说:「你知道什么叫酒精中毒吗?」 「就是像我这样吧。」 「嗳,你还算是轻微的,但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变成没救的酒鬼。你知道酒精中毒是怎样的状态吗?」爷爷爽快地把抢走的小瓶还他。木村接下瓶子回答:「就是爱喝酒又喝很多的人吧?」 「说得笼统些是这样,可是既然都叫中毒了,那就是病了。这跟喜欢喝酒、海量是不一样的。只要喝上一口,就会永远喝下去。已经不是毅力还是忍耐的问题了。就是停不下来,才会叫做酒精中毒。这跟体质也有关系,这种人只要一喝就完蛋了。」 「既然是遗传的问题,那爸也一样吧?不,还是妈的基因?」 「我们不喝酒。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知道酒精中毒绝对治不好。」 「怎么可能治不好?」 「脑里面好像有种叫做a10神经的东西。」 罗嗉死了,这老头干嘛上起课来啊?木村做出掏耳朵的动作。 「然后有个实验,这实验利用一种装置,只要一压杆子,就会刺激a10神经。然后你知道人会怎么做吗?」 「我哪知道啊?」 「会不停地压杆子。」 「什么意思?」 「a10神经只要受到刺激,脑就会感到爽快。换句话说,就是一压杆子,就可以轻易得到快感。所以人会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就像猴子无法自制,不停地自慰一样。而这种快感好像又很类似吃到好吃的东西或达成工作时的成就感。」 「那又怎样?」 「只要喝酒,就会刺激到a10神经。」 「那又怎样?」 「只要喝酒,尽管什么事都没做,却可以得到成就感。这太轻松了,很棒对吧?既轻松,又舒服。这样一来,接下来会怎样?就跟不停地压杆子一样,只能不停地喝酒。然后不停地这么做,脑就会变形。」 「脑会变形?」 「一旦变成那样,就无法恢复原状了。一沾到酒,就陷入开关打开的状态。假设有个酒精中毒者长期以来一直戒酒。中毒症状已经消失,也可以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了。可是啊,那家伙只要喝上一口酒,无庸置疑,从那一刻开始,他又会离不开酒了。因为脑子还是原来中毒的那个样子。这不是忍耐力或意志力的问题。脑已经变成那样了。男人只要看到女人的裸体,瞳孔就会反射性地放大。就跟这个一样,怎样都身不由己。这就是依赖症状的机制。」 「什么机制,少卖弄那种假学问的字眼了。所以说那又怎样?告诉你,白兰地可是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时候就有,是历史悠久的饮料呢。」 「我说你啊,那说法的真实性还存疑好吗?你这样囫圃吞枣听信情报,迟早要吃鳖。听好了,能够从酒精中毒振作起来的唯一方法,就是永远戒酒。只要沾一口就完了。况且成就感本来就不是可以靠酒精还是药物得到的,只有认真工作一途。要是可以轻易得到快感,人的身体就会开始依赖成瘾。」 「什么依赖成瘾,又在那里卖弄了。」 「总之你也学学我,工作就是了。透过劳动获得的成就威非常健康的。」爷爷口气粗鲁地说。 「什么工作,说得那么好听,你也只不过是个超市的仓管罢了。」从木村懂事开始,父母亲就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他们在附近的超市工作,但那也只算是打工,所以木村打从心底厌恶他们不起眼地工作、不起眼地挣钱糊口的人生。 「你少瞧不起仓管。我的工作是负责管理库存跟叫货。」爷爷张大鼻孔吐气说。「跟我比起来,你才没正经工作过吧?」 「喂,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在警卫公司工作吗?」 「的确,那是个了不起的工作。歹势。」爷爷老实道歉。「可是在那之前,你一直都没在工作吧?」 「以前的事就别提了。要说的话,上国中的时候大家不都没工作吗?而且在当警卫以前,我也是有在工作的。」 「什么工作?」爷爷一本正经地看向他,木村吓到了。他过去做的是接受他人委托,拿枪夺取人命的不人道工作。要是说出来,就算是这个老头,也会感觉到为人父母的责任吧。木村差点就在拌嘴中说溜嘴,但他还是犹豫了,没必要让都已年过花甲、迈入人生后半的父母知道更多糟糕的事实。 「反正八成不是什么可以大声宣扬的工作吧?」 「又是你『看就知道』那一套?」 「没错。」 「我怕说出来会吓死你,还是别说好了。」 「喂,你老爸年轻的时候也是疯狂过的。」 「才不是那种次元呢。」木村苦笑。再也没有比听长者吹嘘自己往日的辛苦、癫狂更无趣的事了。 「总之你别再喝酒啦。」 「感谢爸担心我的身体。」 「我才不是担心你的身体,是担心小涉。你大概顽强得很,就算用鞋子踩扁,抹在地板上,也死不了。」 「我是蟑螂吗?要是被鞋子踩扁,就算是我也会死的。」木村笑道。 「听好了,为了小涉,绝对别再喝酒了。」 「我也想为了小涉戒酒啊。」木村说着,手却已将小瓶子的瓶盖转开了。「才刚说就这样。」爷爷悲叹。「我再说一次,要治好酒瘾,只有远离它一条路。只能永远戒酒。」 「反正我这人就是浑身酒臭。」 爷爷直盯着木村:「光是酒臭还好,要是连人都臭了,你就完了。」他抽动着鼻子说。 「是是是。」木村把拿下盖子的小瓶子凑上嘴巴。可能是因为爷爷的忠告言犹在耳,他有些踌躇,只含了一小口在嘴里。感觉酒的成分泌入脑袋,使得脑袋像海棉般扭绞变形,他不禁毛骨悚然。 这天在车站与爷爷奶奶道别后,木村与小涉一起从来时路折返。穿过古老的商店街,走过住宅区。 「啊,有人在哭耶,爸爸。」经过倒闭的加油站旁的小路时,小涉这么说。木村虽然牵着小涉的手,但因为在想父亲留下来的话,心不在焉。酒精中毒治不好,这句话在他脑中徘徊不去。木村本来以为即使现在陷入中毒状态,只要接受治疗,还是可以继续喝酒。比方说像性病,生殖器官肿起来,这段期间虽然没办法性交,但只要治好了,又可以继续享乐了。他以为跟这是一样的。可是如果老头说的是真的,酒精中毒就跟性病不一样了。酒精中毒治不好,一辈子都不能喝酒了。 「喂,爸爸。」小涉再次叫道,木村看向小涉,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倒闭之后用绳索围起来的加油站后面,围墙与大楼之间,聚集一群穿学生服的人。 总共有四人。 有两人各抓着其中一人的两只手臂,让他动弹不得。另一个站在那人对面。被制住的男学生一脸惨然,快哭出来地说:「喂,不要这样啦!」 「欸,爸爸,他们没事吧?」 「嗳,没事吧。大哥哥有他们自己的问题要解决吧。」 木村想要就这样经过。即使回想自己国中的时候,也曾像这样欺凌他人、阴险地在一旁起哄。木村自己站在欺凌的一方,所以知道那种事就算没什么大不了的动机或契机也会发生。人就是要站在优于他人的地位才能放心,透过凌虐别人,来体认自身的安全。人是有这种特质的——木村这么解释。 「等一下,你们也是同罪吧?为什么只有我遭殃?」他听到其中一个少年嚷嚷道。是双手被制住的国中生。 木村停下脚步,再次望去。双臂被抓住的学生短短的头发染成褐色,穿着改短的制服,体格也很壮硕。那或许不是欺负弱小,而是闹内讧也说不定。木村涌出了一点兴趣。 「有什么办法?那家伙会跳下去,都是你做得太过火了。」抓右臂的制服男噘起嘴巴说。圆脸、宽额,长相像一块岩石,但还留有几分稚气。 国中生其实还只算是小孩。正因为是一群小屁孩在表演暴戾之气,让人没什么现实感。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逼他,每个人都有份吧?我把影片po上网之前,那家伙就说他想死了啊!」 「王子不是交代过要在真的逼死他之前收手吗?王子气得要死。」负责抓左臂的制服男说。 王子——听到这个曾耳闻的名号,木村感到诧异,但更在意的是「想死」、「真的逼死他」这些话。 「只要你被电一下就得了嘛,忍一忍吧。」 「谁愿意啊!」 「你仔细想想看。」这么说的制服男是四人当中个子最高的。「如果你在这里拒绝会怎么样?我们每个人都得被电。你一样要被电,而我们也得被电。那样一来,我们可会恨你的。可是如果你一个人扛下来的话,我们不是会感谢你吗?横竖都要被电,哪边比较好?被我们怨恨好,还是被我们感谢好?」 「那就当成已经电过就好了嘛。就跟王子坚持说已经电过了。」 「你以为不会败露吗?」高个子国中生苦笑着说。「你有自信不会被王子发现吗?」 「且慢,诸位国中生。」木村故意用煞有介事的口吻说,走进围墙与大楼之间。小涉也被父亲牵着跟上来。「你们把同学霸凌到死吗?」木村走近说。「佩服佩服。」他打趣似地点头说。 国中生面面相觑。三对一的构图崩解,他们急遽变回四名同伙,提防起木村。 「呃,有事吗?」高个子制服男板着脸问。他的脸会那么红,是因为紧张跟不安吗?还是单纯地在生气?虽然不清楚,但木村也觉得他虚张声势得真是辛苦。「有什么事?」 「什么有什么事,这状况显然太不寻常了吧?」木村指着原本被剥夺自由的国中生说。「被电是什么意思?电击?是什么游戏吗?」 「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们太大声了,我全听见了。你们把同学霸凌到自杀对吧?真过分。那现在是在开检讨会吗?」木村说,一旁的小涉担心地拉扯他的手。「我们还是回家吧?」他不安地低语。 「罗嗉啦,带着小孩滚边去啦。」 「你们说的王子是谁?」 瞬间四名国中生顿时变得面无血色。就像听到什么恐怖的咒文似地,那样子让木村更感兴趣了。不过同时——或者该说总算,他想起之前在百货公司遇到的国中生。 「哦,这样啊,王子是那家伙啊。咦,你们不就是厕所那帮人吗?那个时候也在开什么秘密会议嘛。『这样下去王子会生气,怎么办』,对吧?」木村调侃他们,想起之前遇到的王子。「那种像大少爷的家伙哪里可怕了?」他说。 四人默然。 高个子男学生手里提着便利超商的塑胶袋。木村一个箭步,一把抢过袋子。事出突然,高个子男学生来不及反应,吓了一大跳,拼命伸手想抢回来。木村身体迅速一闪,左手揪住国中生的手,握紧小指一扭。尖叫声响起。 「扭断你的手指哦。你们少瞧不起大人了。你们以为我比你们多活了几年?我可是忍受过比你们多上好几倍的无趣光阴。你们知道我折断过多少根别人小指?」木村淡淡地说出这番吓唬人的话,把抢来的纸袋交给小涉。「里面装了什么?」 「喂,住手!」国中生紧张起来,木村威胁:「你们敢动一下,我就折断这家伙的手指。我说到做到。」 「爸爸,这是什么?」小涉从塑胶袋里取出器具。是个看起来像摇控车操控器的简单仪器,上面有杆子和几条电线。 「这是啥?」木村放开国中生的手指,拿起仪器。「好像n轨的电源〔※n轨为日本及台湾最普遍的铁路模型,指1/148~1/160缩尺的模型规格,轨距为九公厘。〕。」 木村小学的时候,有个家里有钱的同学,拥有许多铁路模型,常拿火车在上面跑的模型向人炫耀,木村就是在他家看到的。这仪器很像铁路通电用的电源。或者说看起来就是那玩意儿。上面有两条电线,前端连着类似胶带的东西。还有电源线。「这是干嘛用的?」 就算询问,国中生们也依旧沉默。 木村凝视这个仪器。往旁边一看,大楼墙壁底下有插座。是室外作业机械用的电源吧。上面有防雨用的遮雨盖,底下是插孔。 「喂,是那个吗?你们打算把插头插进那里面,然后把电线贴在别人身上,电击人家是吗?」木村说,不由得有些困惑。木村在国中时也曾拿道具欺凌过别人,但那完全是用来殴打。他从来没想过要用插座的电源来折磨人。而且这个机器看起来像是为了电击而改良过,感觉使用次数相当频繁。「你们常干这种事吗?」 这已经不是暴力、霸凌的程度了,是利用机器进行的拷问。 「喂,这是那个什么的?王子的兴趣吗?」 「你知道王子?」本来被抓住的国中生胆怯地问。 「前阵子在百货公司我也碰到他了。你们在百货公司的厕所一脸凝重地哭诉会惹王子殿下生气的时候,我就在场啊。」 「啊!」高个子国中生好像这才发现见过木村。其他三人似乎也想起木村是那时候来搅和的酒臭男子了。 「那个时候卓也同学成了箭靶呢。」木村说出偶然留在记忆里的名字。「卓也同学吓得要死,说没有听从王子殿下的命令,会惹王子殿下生气,好可怕、好可怕。」 他们全员对望,无声地商量。一会儿后,圆脸的国中生依然板着脸,开口了:「听说卓也死了。」 不要多嘴!——其他三人面色苍白地瞪他。 「什么叫死了?比喻吗?」木村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害怕,开始耍起嘴皮子。「就像摇滚已死那样吗?职棒已死,卓也同学已死。」 国中生们脸上浮现痉挛似的微弱笑容,不是在瞧不起木村,而像是在对他的不可靠感到同情与失望。 「不会是真的死了吧?这样啊,你们刚才说的什么跳下去,就是在讲卓也同学吗?」木村叹了一口气。受不了怎么会碰上这么阴沉的鸟事。「我说你们啊,人死了就完了啊。, 「爸,走了啦。」也因为小涉在旁边拉他的手,木村心想差不多该离开才是上策,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多有意思的事,便转过身子。 然而声音却响了:「大叔,救救我们!」木村回头一看,四个国中生都面无血色,嘴唇不停颤抖。「大叔!」高个子叫道,同时圆脸说:「帮我们想想办法啊!」剩下的两人同声合唱:「救救我们!」当然,他们应该不是像才艺发表会那样决定好台词的顺序。他们是各自出于自己的意志求救,声音偶然重叠在一起而已,而这也完全表现出他们真切的期望,连木村也不禁动摇了。「还以为你们要逞凶斗狠,这次倒是求救起来了,什么意思啊?」 国中生已经完全成了脆弱的少年,决堤似地倾吐着分不清是诉苦还是哀求的话。 「反正大叔也不是什么正经上班族吧?」 「帮我们解决王子吧!」 「我们全都会被他杀掉的!」 「这样实在太不对劲了。我们学校每个人都失常了。都是王子搞的!」 木村觉得烦死了,挥手甩开四人。「罗嗦啦,你们搞什么啊?」他觉得恐怖,就像半好玩地放下钓钩,没想到却钓上了大得吓人的鱼,几乎要把自己反拖进水中。 「好吧,我去干掉王子。」木村草率、出于玩笑地说。结果国中生们的表情露骨地绽放光明,让木村慌了手脚。他四下环顾。这里是围墙与大楼之间的隙缝,但从身后的马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在路人眼中看来,或许像是一对父子被国中生联手恐吓,还是带着孩子的男子正在教训国中生?「你们一个人交个一百万来,我就接下。」 就连为了拒绝而提出的条件,国中生都表示兴趣,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竟把这一百万圆的花费当成现实的金额计算起来。木村急了:「骗你们的啦。这还用说吗,开玩笑的啦。去找自己的爸妈商量吧。既然你们那么怕那个王子殿下,就去向爸妈求救吧。找老师也行。」 国中生们突然发出含糊不清、嗫嚅的声音,一副几乎快哭出来的样子。 「你们竟然那么拼命,很恐怖耶。我可免谈。」木村往下一看,小涉正直盯着他瞧。木村奇怪他在看什么,原来是自己手中的瓶子。自己手中抓着装白兰地的瓶子。我什么时候拿出来的?木村纳闷着,关上盖子。既然能关上盖子,表示自己打开过。完全是无意识的。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就取出瓶子,转开盖子,喝了酒。木村忍住咂嘴的冲动。小涉担心且悲伤地看着他。 要是被国中生这样强逼——木村开始找借口。碰上这种状况,不喝点酒怎么冷静得下来?这时候喝酒,保持冷静,也是为了保护小涉的必要行动。没错,这些酒是必要的。把酒含进嘴里,就像干涸的大地喜获甘霖,营养泌入体内所有的神经,感觉脑袋也变清晰了。「看吧,酒精到底哪里不好了?」连这样的念头都涌上来。是毒是药,全看怎么运用。 「卓也他爸……」一个人悄声呢喃说。「卓也他爸上个月被公司开除了。」 「你在说啥?」这话没头没脑的,让木村皱起眉头。「卓也是那个死掉的学生吧?」 「是在卓也死掉以前。卓也他爸对我们学校的女生动手,被抓了。这件事曝光,卓也他爸被公司开除了。」 「我不晓得他对国中生做了什么,可是那是自做自受吧?」木村张大鼻孔说。可是看到他们犹豫不决、寻思该怎么说的样子,不得不再开口:「难道……那是你们设计的?不会是你们陷害那个叫卓也的老爸吧?」 他们没有否定,感觉就是肯定的意思。 「其实他爸是清白的吗?」 他们依然没有否定。 「我不晓得你们是怎么做的,可是那种事真有可能吗?」 「那个女生也只是照着王子说的做而已。」圆脸的国中生低声说。 「因为卓也他爸开始调查王子的事。」 「想要反抗王子殿下,就被捏造出性侵事件哦?王子殿下连这种事都设想到了?王子殿下真是聪明绝顶,残酷无情啊。」木村半调侃地说,然而四个国中生全都点头了。他们深切感受到王子的冷酷无情。 「已经有三个老师辞职了。」一个人呢喃。 「一个是忧郁症,一个是咸猪手,一个是事故。」 「不要告诉我都是你们干的哦?」 国中生没有回答。 「可是啊,就算是这样,也用不着怕成那样吧。只要你们团结起来,合力围攻,王子殿下什么的,两三下就可以干掉了吧?我说得不对吗?」从体格来看,那个王子感觉也不强。就算那个少年其实是个格斗高手好了,只要多人联手,应该不是问题。 四个人的反应很古怪。他们好像听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提议,愣在原处。就像在惊讶:这家伙究竟在胡扯些什么啊? 原来如此——木村心想。这些国中生从来没有动过这种念头。他们从来没想过要与王子对决,逆转这样的立场。 木村想起以前接过的案子。当时他负责监视某个遭到绑架监禁的人。在阴暗的老旧公寓一室,男子被剥得近乎全裸,连话也不会说,神智朦胧。木村在隔壁房间看电视、喝酒,打发时间,不过那时有件事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男子手脚并未受到拘束,房间也没有上锁。更夸张的是,连玄关大门都开着,可以自由出入。所以木村一直纳闷:「为什么那个人不逃走?」 回答他这个疑问的,是那次工作时和木村轮流监视的男子。他说:「你知道习得性无助吗?」 「习得性无助?」木村反问。 「原本好像是对狗电击的实验。实验安排只要狗跳起来,就可以逃离电击。平常的话,狗应该会逃走对吧?不过如果在那之前,让狗体验到不管怎么做,都逃离不了电击,那么狗就再也不会尝试要逃跑了。」 「会死心是吗?」 「简而言之,就是一旦被灌输自己是无助的,即使是在只要加把劲就可以得救的状况下,也会坐以待毙。人也是一样的。家庭暴力也是。母亲会任凭挨打。因为已经被灌输无助感了。」 「所以……」木村望向男子被监禁的房间。 「没错。那家伙不会逃跑。他认定自己逃不掉。人不是根据逻辑行动的,最根本的部分还是动物本能。」 就跟那一样吗? 木村望向眼前的国中生。他们已经认定凭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扳得倒王子。他们是被灌输什么了吗?之前或许已经有过好几次同伴和大人因为王子的指示而遭殃的情况。这些经验累积对他们灌输了无助感吗?电击也是原因之一吧。虽然不晓得是怎样的电击、王子下了什么指示,不过电击有可能压迫了他们的精神。 仔细一看,四个国中生都还太年幼了。他们虽然刻意讲究发型、修剪眉毛,拼命打扮外表,内心却充满了不安,就像小狗一样。一副拼命争夺狭小世界地盘的表情。 要操纵这些家伙,或许意外地简单——木村想。然后他悟出不该再牵扯下去。看见湿着眼睛悲伤鸣叫的弃犬,最好视而不见。「嗳,自个儿想办法吧。」 「叔叔,救救我们!」他听见圆脸国中生说。 小涉不安地握住木村的手。「我们走吧,回家吧。」他拉扯木村的手说。 「谁管你们啊。再见。」木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喝光了整瓶酒,狼狈不已。「嗳,努力变成了不起的大人吧。」他丢下这句话,离开了。 「喂,叔叔。」 听到声音,木村醒了。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他在新干线里。虽然没有完全睡着,但他恍惚打着盹,所以从旁冒出的王子脸庞,就像从记忆里爬出来的幻影。 「喂,叔叔,现在不是悠哉睡觉的时候呀。你都不担心自己接下来的遭遇吗?」 「有什么好担心的?都被绑成这样了,我啥都不能做啊。不是吗?」 「就算是这样,你最好有点危机意识吧。虽然我在新干线里埋伏叔叔,但目的可不是要跟叔叔一起手牵手快乐游东北啊。」 「不是吗?一起去吧。到盛冈吃个冷面怎么样?我请客。」 王子笑也不笑:「我有事拜托叔叔。」 「免谈。」 「别这样嘛。我也无法忍受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小朋友遭受痛苦啊。」 木村感到胃部一阵沉重,同时涌出一股血液沸腾般的怒意。「你要我干什么?」 「要你在盛冈办的事,等快到了再告诉你。」 「你是在卖关子惹我焦急吗?」 「可是叔叔也不想知道我要拜托你杀谁吧?」 木村忍住咂嘴的冲动。王子能这么满不在乎地说出危险的言论,感觉就是因为他年幼无知,却也觉得是因为他太老成了。「谁啊?你要我杀谁?」 「这乐子就留到后头吧。」王子说完弯下身子,开始拉扯缠在木村脚踝上的布带。 「噢,你要放了我吗?」 「听好喽,要是叔叔轻举妄动,叔叔的小孩可能就惨了。就算我把带子解开,叔叔也不是就自由了。别忘了,如果联络不上我,医院的小孩就再见喽。」 反射性的怒意让木村浑身颤抖:「喂,你有好好检查手机吧?」 「咦?」 「你没接电话就惨了不是吗?」木村皱起眉头。 「啊,对。差点忘了。如果响了十下我没接,到时候叔叔的小孩也一样惨。说得没错。」 「你敢给我说什么不小心漏接电话,我绝对饶不了你。」 「叔叔,那不重要啦,」王子满不在乎地接着说。「我有别的事要请叔叔帮忙。」 「帮你捶肩膀是吗?」 「我想要叔叔陪我一起去拿个东西。」王子指着后方车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