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梦乡》 樋口晴子 樋口晴子与平野晶两人相约在荞麦面店碰面,姗姗来迟的平野晶一句道歉也没说,只丢了句:“四年了,都没变呢。”便往椅子上一坐,接着朝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店员说:“两份今日特餐。” 这家面店在仙台车站附近一家寿险公司大楼地下室,位于一整排餐饮店最角落的位置。平野晶所任职的家电制造商办公室就在附近,当年樋口晴子与她还是同事时,两人常常相约到这家面店用餐。作为四年后重逢的地点,这样一家餐厅颇为合适。 “都没变呢。”平野晶又说了一次。 “是啊,菜单都没变呢。不过,荞麦凉面附的芥末已经改成了芥末酱,不是现磨的那种了。” “我指的不是这家店,是你。晴子,你真的生小孩了?” “我女儿四岁又九个月了。” “我三岁又三百三十九个月。”平野晶满脸认真地说道。 “考心算?” “这一招在联谊的时候常用呢。” “我也好想参加联谊啊……”樋口晴子一边说着一边眯起了眼睛,仔细打量着四年未见的平野晶。纤细而瘦小的体型,头发染成了咖啡色并烫卷,深邃而明显的双眼皮,嘴唇有点厚,脸上的妆很淡。十一月下旬的仙台颇为寒冷,路上行人都穿上了厚外套,平野晶身上却只套着一件黑色长袖毛衣。 “对了,有个问题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晴子,以前在公司时,你对我有什么看法?坐在你隔壁老是聊一些关于男人的话题,你一定觉得我很蠢,很瞧不起我吧?那时候你总是叫我‘晶小姐’,是不是故意要跟我保持距离?” “我很佩服你呢。” “什么?” 平野晶的年纪与自己相仿,却可以大剌剌地聊一些露骨的话题,不是某某公司的男职员好帅,就是如今在交往的男朋友有着什么性癖好,要不然就是找到了连身为女人的自己看了也不禁要脸红心跳的性感内衣。晴子以羡慕的口吻说:“感觉你充满了生命力。” “充满了生命力……这句话通常是用来形容蟑螂的吧。”平野晶垂眉,满脸苦涩地说道。 “而且,即使是上班时间,只要男朋友打电话来,你就会大喊‘课长!我今天能不能请有薪休假?’做这种事却依然可以在公司吃得开,实在令我不得不佩服。” “这种事我也没做过多少次吧?” “次数可不少呢。”晴子笑道。 “这个嘛,我也会看状况。只有在感觉‘今天提早走应该没关系’时才会这么做。” “已经捉到诀窍了?” “不过,若是遇上什么让我无心工作的趣事,不论任何状况我都会开溜。” “如果下次我打电话给你说‘我要离婚了’呢?” “我一定马上大喊‘课长!我今天能不能请有薪休假?’。” 晴子心想她真的会这么做,不禁笑了出来。 店内的客人不算少,但以平常日的中午用餐时间来说,还是挺让人担心这家店能不能维持下去。不过,看见西侧墙上装设了一台新的薄型电视,让晴子放了心,既然有钱买新电视,应该没问题。电视上正播放着午间新闻。这是一个全国性的民营电视台,画面里是熟悉的仙台站前景色。自己所居住的环境出现在电视上,让人有一种奇妙的新鲜感与害羞感,有点类似把自家简陋的模样在电视上公开。画面上以跑马灯打出一排字“金田首相的游行即将开始”。 “今天整个仙台都为金田疯狂呢。”单手杵在桌上撑着下巴的平野晶,用着歌唱般愉悦的语调说:“我们公司的人一到午休都跑去看游行了。” “到处都是警戒状态,无法通行呢。”晴子想起刚刚街上的景象,警察都穿上了护具,看起来就像棒球捕手,胸前印着“宫城县警”四个字。 “当今最受社会关注的新首相来到仙台,要是发生什么意外,警方高层人士可是会吃不了兜着走,想来他们也是战战兢兢吧。”平野晶歪着脑袋,朝电视看了一眼。此时店员刚好端了今日特餐的餐盘过来,平野晶伸手接下。 两人一边吃着荞麦面,话题转到了平野晶的男朋友身上。两人是在联谊认识的,他比平野晶小三岁,平日是个勤奋的上班族,长相稚气,总是想尽办法实现平野晶的任何愿望。 “他从前一定是住在神灯里,一有人摩擦神灯就跑出来,才会养成这种对别人唯命是从的习惯。” “神灯精灵吗?” “对了,他的名字叫做将门,很跩吧?如果跟我的姓氏‘平野’组合,就变成‘平野将门’,简称‘平将门’(注:平将门是日本平安时代中期的武将,桓武天皇的后裔,曾举兵造反,自称”新皇”,后为平贞盛、藤原秀乡等人讨伐而身亡。[本书所有注释均为译者注])。” “他在哪里上班?” “你问到重点了。”平野晶微微提高了音调,宛如终于找到男友可以被拿来炫耀的地方。“你知道防范监控盒吗?” “架设在街上的那些东西?” “到处都有,对吧?看起来就像《星球大战》里面的r2–d2的玩意。” “那东西真的可以搜集情报吗?”晴子歪着头问道。虽说是为了保护居民安全而设置的仪器,她却不太能体会这样的机器能撷取多少情报,也不明白这么做对防止犯罪能发挥多大功效。 “根据将门的说法,那玩意似乎没什么大不了。” 平野晶转述男友的论点:与其装这种东西,倒不如发射一颗好一点的卫星,从空中监视要来得正确且有效率。 “不过,据说那玩意会把周围的景象拍下来,还会监听手机的通话内容呢,根本就是监视社会的做法,可怕的监视社会!” “将门的工作就是监视社会?” “……的清洁员。” “监视社会的清洁员?” “防范监控盒的清洁员,负责把摄影机的镜头擦干净之类的。开一辆厢型车,定期巡视防范监控盒,还要检查有没有故障。很有意思吧?” “你没打算跟那个将门结婚吧?” “你对结婚有什么感想?” “这问题挺难回答。” “小孩可爱吗?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很可爱。”晴子板着脸,惜字如金地说道。如果不克制自己,恐怕就会打开话匣子,叨叨絮絮地谈起自己的女儿有多可爱了。“总之,你不打算跟那个将门结婚吗?”晴子又问了一次。 平野晶双眼皮下的眼睛张得大大的,以筷子夹着正吸到一半的面条,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晴子。过了一会,平野晶又动了动嘴巴,把面条给吸进去后,说:“假设有副扑克牌,一次只能抽一张。” “什么?” “打个比方啦。假设我抽到了黑桃10,那么到底该就此停手,还是继续抽呢,如果是你,相信也会很困惑吧?10这个数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下一张说不定会抽到更好的牌。如果抽到a,或是4 ,就不会这么烦恼了。” “将门是黑桃10吗……”晴子想象那位不在场的好青年一脸沮丧的模样,“说不定他其实是张王牌呢。” “不可能、不可能。”平野晶强力否定,接着又微笑说,“不过,他倒是有侍卫的架式,长得很像那个骑士j。”她的微笑似乎带了三分对将门的同情。“哪像晴子你,第一张就抽到老k,换都不用换,直接摊牌决胜负。” “那也不是我的第一张牌。”晴子苦笑道,“不过,确实来得早一些。” “听着晴子吹捧老公,连荞麦面也变得更好吃了呢。”平野晶将面条吸进嘴里,呼噜有声。“啊,我想起来了。”吞下之后,平野晶弹了一下手指,说:”这么说来我倒是想起,以前我们还是同事时,你说过在大学时代有个长得帅却靠不住的男朋友?” 晴子点头说:“没错、没错。”脑中浮现了青柳雅春的脸,接着还浮现了酿酒木樋的画面。 一大堆横躺的木樋高高堆在墙边。每个木樋上都有一个小栓子,只要将突起的栓子拔掉,葡萄酒就会从中流泻而出。此时平野晶的这一句话,拔掉了晴子脑中的栓子,她可以感觉到过去与青柳雅春共渡的种种回忆正倾泄而出。晴子急忙找回栓子,两手沾满了如同葡萄酒液的回忆,她将栓子塞回木樋,虽然回忆的泉流顿时止歇,但已经流出的零碎回忆却形成片段画面在脑海中翻滚飞舞,就好像洗好的照片,摇曳、坠落、时而翻转。在这些照片中,可以看见刚入学时初识稚气未脱的青柳雅春,也可以看见自己提出分手时满脸错愕的青柳雅春。 “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大约两年前,有个本地的送货员变成了名人?”晴子说道。吸着荞麦面条的平野晶皱着眉,眼珠转啊转,接着又弹了一次手指。 “记得!就是那个在送货途中抓到强盗,大大出名的家伙吧?他长得蛮帅的,所以我有印象。那时候大家都为他疯狂,连我也迷上他。”平野晶说道。“他虽长得帅,却有点傻头傻脑的。话说回来,为什么那件事会被炒得那么大呢?” “因为他救的那个女生是个偶像明星。” “那个女明星叫什么名字啊?” “我忘了。” “我也不记得了。”平野晶一边嚼着面条,一边将面汤倒进酱汁内。 “什么东西都会消失,真的。”晴子用力摇摇头,说:“不管是女明星、送货员,还是前男友。” “对我们来说是消失了,不过这些人还是活在某个地方吧?啊,你那个可爱的女儿今天去哪里了?” “幼儿园。” 平野晶听到这句话,愣愣地看着晴子说:“你还真的是个妈了。” 晴子将视线转向电视机,画面上出现了熟悉的建筑物。那是在仙台市区,从南边的国道连接县厅及市公所的大马路上,公车站牌聚集的地方。在十一月的寒冷街道上,挤满了围观群众。晴子一方面怀疑这么多人平常都躲在仙台的哪里,一方面又感慨即使有那么多人跑去看热闹,世界还是正常运作。这让她想起了一个有名的论点:据说工蚁有百分之三十没有在工作。现在跑去看游行的,想必就是那百分之三十吧,她茫然地想着。 “这些人那么想看首相吗?” “首相是宫城县(注:仙台市位于宫城县内。)出身的,大家把他当自己人吧。” “一开始,他出来参加首相初选时,大家根本不看好呢,真是太会见风转舵了。据说他第一次来拜访县知事时,县知事还笑说‘你还那么年轻,将来机会多的是’。现在他当上了首相,县知事就换了一张嘴脸,恳求他回乡游行。” “就跟奥运选手一样吧。” “不过,金田当上首相后整整半年没有返乡,就是在闹脾气吧?”平野晶犀利地断定说, “他心里一定在怪我们一开始没有支持他。” “喔喔,不知道会不会拍到金田。”晴子听见背后的客人轻声说道。 车阵从宽屏幕电视的左手边往右手边缓缓前进。空中似乎飘着雪,让晴子一瞬间愣了一下,仔细一看才明白是纸花之类的东西。优雅飘落的亮片及长纸带虽然带了点土气,却也将游行装饰得十分华丽,让人感受到热闹的气氛。在前开路的警车率先缓慢通过镜头前,接着出现了一辆车体极长的敞篷车。 “来了来了,金田来了。”背后又传来男人的说话声。由于电视的位置颇高,有些听不太清楚,但大致听得出播报员正兴奋地不停喊着:“是金田首相!” 画面上映出金田首相坐在敞篷车后座挥着手。摄影机将镜头拉近,放大了金田的侧脸。不愧是才五十岁便当上首相的人,身上释放的威势及灵气不是常人能比拟的。粗厚的眉毛、高耸的鼻梁、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沉着冷静的仪态,看起来像个很有味道的帅气中年演员。除了洗练的清爽感,同时还带了一股顽强的狡狯。自然不做作的头发乌黑油亮,难怪同属自由党的议员会语带调侃地说他“没吃过苦,所以没有白发。”金田的嘴唇紧闭,看不出来是严肃还是带着笑意。身旁娇柔瘦弱的金田夫人,展现着安祥沉稳的仪态,散发出一种贵族般令人难以接近的气质。 平野晶指着电视里的金田首相说:“我对他很期待呢。” 晴子的脑中闪过某个电视节目的影像。影像中,金田正与深沉老练的竞选敌手鮎川真进行辩论。金田在学生时代打过橄榄球,穿上西装却显得斯文,反而像个书生,态度虽然谦和低调,注视对手的眼神却锐利异常。当鮎川批评他说“你太年轻,只会唱高调”时,金田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从政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理想。” “对了,我老公曾说过……”晴子说道。 “能够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真是幸福?” “不是啦。”晴子苦笑了一下,接着说:“能够为了国家牺牲自己人生的政治人物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我想也是。政治人物只会死于疾病及贪污被揭穿后的自杀。” “不过,我老公又说,金田可能是那少数中的一个。” “我有同感。” 一开始,晴子不明白出现在电视画面上的东西是什么。在载着金田蜗步前行的敞篷车上方,有个白色物体逐渐下降,看起来好像是一只原本停在大楼招牌上的鸟儿,因为对游行队伍感到好奇而张翅飞下,但以鸟来说,那个物体的尾巴也太长了点。晴子默默地看着屏幕,茫然地想着那或许是类似纸花或纸带之类用来制造气氛的东西吧。 电视的声音听不清楚。 斜斜下降的物体逐渐靠近敞篷车。 “遥控直升机?” 晴子无法分辨这个声音是来自平野晶,还是背后的客人,又或者,是来自自己的内心。那是一架遥控直升机,不疾不徐地转动着螺旋桨,在空中一面飘移一面降低高度。接着发出了一阵声响,一阵短暂的爆破声之后,一股白烟从画面中央扩散,画面开始扭曲。 原以为是面店的电视故障了,但事实并非如此。画面又恢复了,可以看见马路上弥漫着烟雾,在烟雾中可见逃窜的人群及摇曳的火舌。 店内一片安静,只有播报员的声音不断透过电视喇叭传来:“炸弹!炸弹!” 第一天 田中彻将头靠在枕头上,望着吊在半空中的左脚,心想,被绷带包住的地方好痒。他坐起身子,想要找一根可以伸进绷带的掏耳棒,却怎么也找不到。 “田中。”隔壁床有人叫他。这里是医院的集体病房,病床之间的帘子并未拉上,转头一看,只见一个抬起双脚呈仰躺姿势的白发男人正露出微笑。他有一张大饼脸,双眼之间的距离颇宽。“你在找掏耳棒,对吧?” 被猜中心思的感觉很差,田中彻摇头否认了。 当初田中彻入院时,这个自称保土谷康志的男人便已躺在隔壁病床上了,当时他的双脚就打上了石膏。对于今年三十五岁的田中彻来说,这个年过花甲的男人几乎可以当自己的爸爸,但是保土谷康志却莫名其妙地把他当成了哥儿们,还称呼两人是“骨折盟友”。不仅如此,保土谷康志还一天到晚说些“我跟你不一样,我双脚都骨折了,可比你难受得多”或“就算只有一只脚能自由活动,感觉也完全不同”之类的话,明显地强调着双脚骨折的优越感,令田中更加不耐。 更甚者,保土谷康志还爱看将棋节目,常语带轻蔑地说“没救了,要被困死了”,听在田中彻耳里实在不舒服。其实,田中彻对将棋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这家伙的大放厥词有多少正确性。 只见保土谷康志三不五时便离开病床,撑着拐杖走出病房,大半天也没回来,有时还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连拐杖也没撑。有好几次,田中彻忍不住想问他:“其实你早就好了吧?” “田中,你知道刚刚来探望我的客人是什么人物吗?”保土谷康志说道。 “我怎么会知道。” “你听了之后一定会大吃一惊。” “那我不想听。” 如果是任职于一般公司,也差不多该是退休的年纪吧,但保土谷康志从事的似乎是一些不太能见光的工作,而且这个人一抓到机会,就爱提起那神秘的工作内容,向田中彻炫耀两句。不是对以前的勇猛战绩大吹牛皮,就是说他跟某犯人经常喝酒,或是某大哥经常交代工作给他等等。事实上,长相凶恶的探病客人确实不少,每次结束后他都会兴奋地对田中彻说:“刚刚那个客人来头可不小!”令田中彻大感厌烦。 此时,病房门口出现一个人影,一个撑着拐杖的少年站在门口,伸手敲了敲门。原来是隔壁病房的病人。 “喔喔,什么事?”回应他的不是田中彻,而是躺在旁边的保土谷康志。 “田中。”少年喊道。被一个初中生直呼名字,令田中彻颇不舒服,但心想或许这证明他把自己当朋友吧,所以田中彻一直忍着。“你看电视了吗?”少年问道。 “电视?”田中彻将视线往左移,望向小矮柜上的电视机,伸手抓起遥控器按下电源。电视采预付卡方式,付了钱便可自由观看,要听声音则须戴上耳机。 “怎么了?” “发生大事了。”少年说:“看来住院生活有好一阵子不会无聊了。”说完之后呵呵一笑,转眼间便不见人影。“什么大事啊?”如此想着的田中彻,看见电视上出现了一个表情凝重的男人,拿着麦克风,头上包着绷带,背景是田中彻颇为熟悉的地点。田中想了一下,那是仙台市的街景,应该是在南北向的东二番丁大道上。 “对了,今天有游行。”一旁的保土谷康志说道。“金田会来呢,金田首相。”田中彻才答了一句“喔”。一排“金田首相遭遥控炸弹暗杀”的文字便映入眼帘。“咦?”田中彻一愣,反射性地抓起耳机,塞进耳里。 “骚动总算逐渐平息了,但是马路上依然大塞车,拥挤得不得了。”电视上的记者看起来似乎受了伤,声音异常亢奋。 田中彻两只眼睛直盯着电视。不知何时开始,保土谷康志也转头盯着自己的电视,戴上了耳机。 电视报导充满了混乱与激动的气氛,还夹杂着喇叭声与警察的怒吼声,简直毫无条理可言,但看了十分钟之后,也大致了解状况了。 半年前当上首相的金田是在野党的第一位首相,他在仙台市区的游行本来相当顺利,没想到后来却出现了一架遥控直升机。 遥控直升机从教科书仓库大楼的上方降落,接近金田首相乘坐的敞篷车,接着发生爆炸。 电视台不断回放爆炸瞬间的影像,简直像是在强调自己的功劳似的。敞篷车被炸得不成模样,连路边榉树的粗大树枝也被炸断了。由于爆炸地点离马路尚有一段距离,所以没有路人被炸死,却有十几个人在混乱中摔倒受伤,甚至有人失去意识。“目前尚未确认金田首相与首相夫人的遗体。”播报员说道。但是他所用的“遗体”两个字似乎说明了一切。 “这可真是不得了。”田中彻喃喃说:“看来这阵子有好戏看了。” 田中彻心想,幸好现在正在住院,恐怕没有人比住院病人更有时间巨细靡遗地掌握事件发展了。谢谢你,骨折。 田中彻的预测,或者该说是愿望,在那天傍晚实现了。电视台制作了特别节目,针对暗杀首相一案进行深入报导。 根据报导,警方立即展开了大规模的路检行动,包含国道二八六号及四号在内,所有方向的主要干道都部署了为数惊人的警力。“警方的反应相当迅速。”节目中的来宾如此称赞,接着又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表情说:“五年前那起女律师逃亡案就是因为实施路检的动作太慢,才让事态恶化。”另一位女性来宾则戳了他一刀:“特地在律师前面加一个女字,实在令人不敢苟同。” 在警方召开记者会之前,节目只能不断回放爆炸的影像及目击群众的采访内容。没有任何正式发表的期间,电视台也只能拿一些无关痛养的东西来重复使用吧。 游行路线沿途都是因拥塞与混乱而乱了方寸的群众,所以取得目击证词轻而易举。每一个被采访的对象都一样亢奋,激动地描述爆炸那一瞬间的声音与烟雾,以及自己后来采取的行动。当然,绝大部分的人都只是仓皇逃走,其中有几个年轻人自豪地表示用手机拍下了爆炸当时的影像,但拿来一看,全都是模糊不清的画面。 副首相海老泽克男曾经一度在官邸面对摄影机镜头。年近七十的海老泽克男有着现任橄榄球选手的体格,站在年轻的金田旁边,看起来就像是个壮硕的保镳,因此经常有人以“牛若丸与弁庆(注一:牛若丸为日本平安时代末期武将源义经的小名,弁庆则是他的随从,体型高大。)”来形容这两人。 因爆炸而失去牛若丸的弁庆努力隐藏内心的慌乱,只说了一句“如今正在搜集情报中,剩下的去问警察吧”便躲了起来。 下午两点,警方召开了记者会。对于媒体记者、其他观众及电视机前的田中彻来说,这是第一场重头戏。 出现在摄影机前面的,并不是宫城县警总部的人,而是一个隶属于警察厅的男人,头衔是警备局综合情报课的课长补佐,名叫佐佐木一太郎。 “真像文字处理软件的名字﹙注二:日本某知名文字处理软件便叫做”一太郎”。﹚。”隔壁的保土谷康志戴着耳机喃喃说道,接着又说: “而且这男人长得真像保罗。” “图腾柱﹙注三:图腾柱﹙totem pole﹚是流传于美国西北岸原住民族之间的一种木刻圆柱,上面雕刻着各种动物或人脸。保罗.麦卡特尼﹙ james paul artney﹚则为二十世纪著名乐团披头士﹙ the beatles﹚的成员之一。由于”保罗﹙paul﹚”与”柱﹙pole﹚”的发音相近,因而有此误会。﹚?” “麦卡特尼。” 或许是因为佐佐木一太郎有着微卷的头发、眼尾下垂的大眼,以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的长相吧。被保土谷康志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像披头士的保罗.麦卡特尼。“怎能把搜查工作交给保罗呢?”保土谷康志不以为然地说,“这家伙有办法把凶手困死吗?” 记者不断提出各种问题,佐佐木一太郎却是惜字如金,偶尔还做出看表的动作。这样的小小举动,似乎给了记者压迫感。他不作任何臆测性的发言,只有最简洁的回答,同时散发出一股不容他人置喙的气势。 “遥控直升机是从哪里飞来的?” “根据推断,应该是从爆炸地点旁边的教科书仓库大楼某处。” “某处是指哪里?” “大楼里面或是顶楼。详细位置,我们还在调查中。” “警方不但在国道进行路检,又要求新干线与轻轨全面停驶,与其说是盘查,根本是将仙台封锁了。不止是物流业者,就连一般市民的生活也大受影响吧?” 只见佐佐木一太郎一副八风吹不动的姿态说:“现在还无法断定凶手有几个人,但我们必须防止凶手从现场逃离。目前估计大概只会维持数个小时,我们已经向企业及交通运输机构等各方面请求协助,并且获得承诺了。之后,我们会在强化路检及监视的前提下,让新干线恢复行驶。我国的首相遭到计划性的暗杀,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如此紧急事态,我们只能以非常手段来应付。何况,我们并不是要永远封锁仙台。难道你希望警方为了讨好企业与业者,眼睁睁地看着凶手自由来去吗?”佐佐木一太郎瞪着提问的记者,接着说:“如果你如此建议,我们会重新检讨。” “警察厅与宫城县警总部之间的连手调查是否顺利?”另一个记者问道,接着又说:“这次警察厅的速度真快呢。” “速度快,”佐佐木一太郎答道,“不好吗?” 发问者顿时语塞。 “我们会请县警总部提供最大的协助。这么说或许有点不妥,不过……”佐佐木一太郎在记者会结束的前一刻说:“这起事件发生在仙台,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去年才装设的防范监控盒,对于情报的掌握帮助相当大。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一定可以查出凶手的身份并将其绳之以法。”接着他又说:“由于事态紧急,我们希望各大媒体也能够提供协助,请向仙台市居民搜集情报,再反映给我们。我相信这样的做法也可以促使市民提高警觉。” 就这样,电视台获得了“协助调查”这么一个炒作新闻的正当名义。 在摄影棚内,播报员马上对记者会的内容展开各项解读,或是不断重复说明目前的状况。 田中彻从床上爬起,撑着拐杖走向厕所,小解之后,朝吸烟区走去。果然,吸烟区的谈论话题也都是这起爆炸案。 “命名是很重要的。不同的名称可以给人不同的印象,而印象则会左右人的想法。”坐在长椅上侃侃而谈的人,就是对着田中彻直呼“田中”的那个初中生。虽然很想告诉他“吸烟区不是初中生应该来的地方”,但见他没有在抽烟,也就罢了。 “你们在聊什么?”田中彻在初中生身旁坐下。 “山田刚刚在说,不知道警察厅何时成立了一个综合情报课。”初中生指向一个看起来像仙人,满脸皱纹的老人。老人说:“我只听过公安、搜查一课这一类的部门。”田中彻见初中生对这样的老人也直呼其名,开始对他有点佩服。 “到底是什么时候成立的啊?” “三年前啦,警备局重新编制的时候。” “为什么你那么清楚?” “田中,住院病人可是很闲的。”初中生一脸认真地答道。“回到原本的话题,公安之类的字眼在人们心中已经有各式各样的刻板印象了,治安维持、安全保障什么的也容易给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就连国家这个字眼,也会让人觉得怪可怕的。” “我说你啊,能不能说一些适合初中生说的话?”田中不禁觉得这个初中生跟一般年轻人完全不同。 “所以啦,最好的方法就是取一个抽象又平凡的名称,例如综合情报课。大家虽然搞不清楚这个课到底在做什么,但一般人都认为情报很重要,于是会对这个部门产生好印象。至少,比公安课要好多了。” “真会扯。”田中彻为手中的香烟点了火。 “再举一个例子,不是有所谓的慈善预算吗?” “哪有那种东西。”田中彻其实不清楚,总之先否定了再说。 “就是有啦,田中。这其实是驻日美军的驻扎经费中,日本帮忙出资的部分。慈善预算这个名称,乍听之下似乎是用在慈善事业的经费,但其实是用来付给美军的钱。对美国的慈善行为,你不认为简直是莫名其妙吗?这当然也是命名的技巧。所以,名称越好听的越值得怀疑,例如慈善、故乡、青少年、白领阶级等等。” “真是说得头头是道啊,青少年。”田中彻揶揄道。 “哼。”初中生皱了皱鼻子后说,“田中,我跟你说,那些所谓的政治人物跟高层人士是不会将最重要的事情告诉一般民众,净是在台面下搞一些有的没的,劝你还是提防点吧。”说完又对着老人说:”还有山田也一样。” 听到田中跟山田这两个名字被相提并论,令田中彻有种错觉,彷佛这个老人是自己的同班同学还是好朋友。 “就像那个防范监控盒,莫名其妙就出现了,光明正大地监视个人隐私,却没有人提出抗议,这才是最可怕的一点。”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啦。”田中彻吐出一口细细的烟雾,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总比让重大犯罪不断增加来得好吧?这不就是设置防范监控盒原本的用意吗?” “但是,那个连续杀人犯,到头来还不是没抓到?”如今的仙台市装设了防范监控盒系统,成为全国第一个情报监视区域的模范都市,乃是起因于两年前发生的连续杀人案。 当时,仙台车站附近发生多起尖刀杀人案,且案发时间一定在星期五夜晚,受害者涵盖男女老幼,既有脸颊被割花的中年男子,也有脖子被锯开一半的女性受害人。由于凶手总是以尖刀在受害者身上切割出明显刀痕,市民将他命名为“切割之男”,简称“切男”。这种可笑的命名法反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感,因而在全国蔚为话题。 有几名运气好捡回一条命的受害者向警方表示,凶手下手之后还会向受害者问一句:“吓一跳吧?”如此诡异的举动更增添了民众的恐惧,也引发了好奇心。 尽管警方大规模搜索“切男”的行踪,但因其行凶目标是随机决定的,且留下的线索极少,是以在一年多内增加了二十名受害者,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 “警方已经组成了专门对付切男的特殊部队”之类的传闻也绘声绘影地流传开来,甚至还有谣言指出这些特殊部队已不受法律拘束,被允许携带并使用武器。当然,这部分的可信度极低,但没有人能证实真伪,也没听说特殊部队成功逮捕了切男。 只有一次,某地下写真周刊以“切男与警察的对决”这样煽情的标题刊登了一张照片,呈现一个相貌平凡、看起来像中年上班族的男人正从一个手持霰弹枪的彪形大汉身旁逃走的画面,整张照片的风格简直像是美式漫画,文章的结尾还写着“吃了子弹的切男虽然仓皇逃走,但为了向霰弹枪男复仇,他现在一定还隐身在仙台市内”这样老掉牙的句子,配上漫画风格的对话框中所写的一句“吓一跳吧?”彻头彻尾只能以一句荒谬来形容,再加上照片本身模糊得很,所以几乎没有引发任何讨论。 此外,某全国性电视台曾经尝试对切男进行独家专访,倒是引起了一阵骚动。 据说一开始是个自称是切男的人秘密联络电视台,表示“希望说出真相”。电视台起初也抱着怀疑的态度,但联系数次之后便逐渐信以为真。于是,电视台决定在不通报警方的前提下,让这个自称是切男的人进入摄影棚,结果却有某员工基于社会责任感的考虑,认为这么做不妥,而事先报警。所以在节目开始的前一刻,这个自称是切男的人即被警方逮捕,经过调查之后却发现,这个人跟切男一点关系也没有。至于被一时的收视率及独家首播的诱惑给迷了心窍的电视台则饱受社会大众批评,最后甚至有高层人士因而丢了饭碗。 总体来看,市民已经对这个神秘的拦路杀人魔感到恐惧,因其诡异的行径陷入恐慌,其结果是导致夜晚外出的人大幅减少,也直接冲击了餐饮业的生意。 最后,连本地企业的某社长千金也遇害了,于是“借由机器设备改善治安之法案”在国会里被提了出来。此法案的提出显得颇为匆促,想来是因为那个女儿被杀害的社长,是劳动党某资深议员的岳父之故吧。话虽如此,也没有人明显抱持反对立场。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无辜百姓继续被残杀吗?”这样一句话,就足以堵住所有反对者的嘴。 此法案的内容乃是对个人情报及隐私权的重大侵害,若是在平时,势必会引发强烈反弹,但仙台市民以至于全国人民已经在切男的恐怖阴影下生活了一年以上,因此该法案在国会也就这么顺利通过。 不久,政府便在仙台市区内装设了情报收集装置,那就是所谓的防范监控盒,目的是为了遏止犯罪,提升搜查情报的质与量。防范监控盒日夜不停地将行人的影像经过压缩后储存起来,同时也会录下行人所使用的手机、phs的通讯情报。 “美国自从经历过自爆式恐怖攻击后,不是马上通过了爱国者法案吗?”初中生以他三寸不烂之舌淘淘不绝地说着。 “这法案听起来不错。” “这也是我刚刚所说的,命名的技巧。爱国这两个字听起来很高尚,其实里面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政府可以靠这个法案合法窃取人民的通话纪录、电子邮件收发信纪录等各种情报。” “什么?” “以前的做法是先找出某个可疑人物,再申请搜查令,撷取这个人的情报。但这年头已经不同了,任何地方都有可能隐藏恐怖份子,所以只能先掌握所有人的情报,再从中找出可疑人物。” “我还以为美国很注重人权呢。”田中彻语带讽刺地说道。 “为了防止恐怖攻击再度发生,大多数的人也只有默许政府的监视行为。看看我们日本,在仙台设置监视系统也毫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因为大家不认为自己会受到严格的监视吧?只要能抓到杀人凶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话是没错,不过,我认为就连那个切男的案件也是被设计出来的。” “被设计出来的?” “为了顺利设置监视系统,必须先让人民害怕,一定是这样。我们这个国家的人啊,只要一害怕,什么事情都可以答应。那个‘吓一跳吧?’的台词,你不觉得很假吗?又不是漫画。” “这世界上的事可没你这个初中生所想的那么单纯。”田中彻笑道。接着说:“人民不会那么简单就被骗的。” “但现实是,监视系统确实已经装上了,不是吗?” 田中彻回到病房后立刻坐在电视机前,戴上了耳机。屏幕上已经列出电视台的电话、传真号码以及电子信箱地址,开始接受民众提供线索,真是一秒钟也不浪费。电子信箱地址的开头竟是”kaneda_tokudane@”(注:“金田超级八卦”之意。)简直毫无品格可言。 如雪片般飞来的目击情报,让电视台摄影棚内的气氛热络了起来。 游行开始前,在混乱的人群中,有一个脸上戴着口罩、比别人高出一个头的壮硕男子,行迹可疑地操作着手机。 站前大楼的顶楼展望台,好几个西装男子一起看着同一张地图。 距离事发现场数十米远的小巷子内,有两名男子坐在一辆白色车子内,看来像是在吵架。 有两个男人在天桥上讨论色狼的话题,其中一人很明显经过变装。 爆炸的前一瞬间,有一个年轻女子在人群中突然挥手,似乎在下达某种指示。 互相矛盾的种种目击证词,涌进了电视台。 “公开这些真伪不明的线索,不是会造成更大的混乱吗?”担任助理主持人的女艺人如此说道,令主持人顿时语塞,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此时来宾之一赶紧打圆场说:“事件才发生不久,我们不能顾虑太多,应该把所有可能性摊在桌面上,增广大家的视野,这是很重要的。过于谨慎,反而会绑手绑脚,什么事也无法进行。”当然,他内心想说的恐怕是“只要节目精采,管他线索是真是假”吧。 就在此时,劳动党的鮎川真也召开了记者会。劳动党虽然在首相选举上意外地败给了金田,但在议会所占的席次依然远超过金田所属的自由党。鮎川真身为长期支撑着战后日本的执政党党主席,面对镜头可以说是威势赫赫,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样。“愿金田首相一路好走。”他表情严肃地说着,接着又说,“现在已经不是分什么劳动党、自由党的时候了,大家应该同心协力,尽早逮捕凶手。” “杀死金田的凶手说不定就是鮎川真呢。对吧、对吧?”保土谷康志笑道。此时两人关了电视,正要开始吃饭。 “首相选举输了,所以想报复吗?”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打算拿下第三次连任首相宝座的鮎川真竟然输给了年轻的金田,想必是个极大的屈辱。“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下手杀人吧?” 吃过晚饭后打开电视,节目上出现了几个对遥控直升机颇有研究的来宾,这些人都是住在仙台市内的遥控直升机玩家。他们的模样天差地远,有蓄着美丽白发的斯文男子、与黑框眼镜十分速配、看起来像是业务员的男人,也有穿着土气的t恤、看起来像学生的男孩。 “这是九○吧。”看完爆炸的影像之后,白发男如此说道。其他几名来宾也几乎同时点头说道:“没错、没错,是九○。”九○似乎是直升机所使用的引擎大小。 “这么说来,可以看得出制造商或型号吗?” “大冈的air hover 。”年轻男性说道。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心急,他的声音显得颇为高亢,其他人也立即附和。接下来,他们又重复看了几次影像,一边颐指气使地提出一些“我要看放大画面”或是“找个不同角度的”之类的要求,一边高谈消音器如何如何、回转仪又如何如何。 “据说遥控直升机是从这栋教科书仓库大楼的某处飞下来。”主持人拿出一张贴在大板子上的静止照片,指着遥控直升机后面的一栋红砖色大楼说道。“以遥控器操纵直升机,最远可以拉到多长的距离呢?” 几名来宾互看了一眼,似乎在犹豫该由谁来回答。 “这要看遥控装置的性能及天线的种类,至少两公里以内应该没有问题吧。” “不过,”白发男立刻补充,“基本上,如果没有实际看见机体,是没办法操纵直升机的,分析凶手应该是站在可以看见现场的地方。因为操纵者必须根据直升机的倾斜角度来调整平衡,从看不见的地方进行远程操控,就现实而言不太可能做得到。” “今天没什么风,算凶手运气好。如果风很强,或是天气不好,操纵起来会非常困难。何况上面还装着炸药,操纵者一定相当紧张,一个不留神就完蛋了。”穿着t恤的年轻人嘟着嘴说道。 “的确如此。”其他人也用力点头。接下来,他们指着板子上那个遥控直升机的影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起来。”这个部位的形状跟大冈的air hover有着微妙差异,可见炸弹便是装在这里。” “最重要的机体随着爆炸而化成灰烬,真是可惜。” “如果可以实际看见机体,一定会有更多发现。” “操纵遥控直升机,对外行人来说是件很困难的事吗?” “这要看学会空中悬停需要花多少时间而定。” “每个周末都勤加练习,只要两、三个月就可以上手了。” “不过,”白发男皱眉说,“载着炸弹这种危险的物品犯下这么重大的案子,而且没有重来的机会,生手应该做不来吧。我想凶手应该是个老练的玩家。”其他人也点头同意。 “玩遥控直升机的人很多吗?”主持人这么一问,玩家中的一人语带强调地说:“很多。” “不过,”白发男又再一次淡淡地补充,“能玩的场所有限,如果犯下这件案子的人是仙台人,目标还蛮容易掌握的。何况卖遥控直升机的店也不多,锁定购买大冈air hover的人,或许能找出凶手。” “凶手有没有可能邮购?玩遥控直升机有没有可能从仙台以外的地方带进?” “这当然也有可能。” “这么一来,要锁定犯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是啊。” “何况,凶手既然计划了这么重大的犯罪,想必不会轻易露出马脚。”主持人自以为是地分析着。 当天晚上十一点多,佐佐木一太郎再次召开记者会说:“我们已经掌握了几项可靠的线索,目前正在调查中。这几天在仙台市内,尤其是发生爆炸的东二番丁大道附近,将进行出入管制,恳请各界协助配合。” 他的语气强而有力,那张第一印象很不可靠的保罗.麦卡特尼的脸突然变得值得信赖了。 佐佐木一太郎的记者会结束后,由来宾发表言论的特别节目也告一段落了。或许是炒新闻炒累了,也或许是对重复播放爆炸瞬间影片的做法终于产生了罪恶感,取而代之的是看起来像临时赶工的金田首相生涯特集。从他的出生开始谈起,叙述他的上班族时代、议员选举、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与果敢面对的态度、与狡狯的议员之间的辩论、首相选举的初选、在仙台地区的戏剧性胜利、复选时与鮎川真进行的辩论、就任首相时的威风仪态,最后的高潮当然是仙台的游行,结束前再播放一次遥控直升机爆炸的画面。整个节目的内容就算不看也能想象得出来,于是田中彻关掉了电视,靠在枕头上,闭起眼睛。 第二天 田中彻起床一看时钟,是早上七点。拉开分隔病床的帘子,发现隔壁床的保土谷康志已经盯着电视看。他转过身子,一看见田中彻,便取下一边的耳机说:“田中,不得了了。”眼神流露出些许对错过热闹祭典的人所寄予的同情。“大约两个小时以前,警方召开了临时记者会,就在我们还在睡觉的时候。” “说了些什么?” “查到嫌犯了。” 打开电视一看,警方确实已锁定嫌犯,画面上出现一张大头照,上头写着“青柳雅春”几个大字。“喔,凶手竟是这么一个斯文男子。”田中彻如此想着。接下来,电视开始播放青柳雅春的录像画面,田中彻吓了一跳,不禁大感疑惑,嫌犯还没被抓到,这影片是哪里来的?只见画面的右边角落写着两年前的日期。这影片并非来自连续剧或综艺节目,而是某时事谈话节目的采访画面。两年前的青柳雅春正对着麦克风说话,他所穿的白色衣服上有蓝色图案,那是一家知名货运公司的制服。 “因为是突然发生的,”身材瘦削、双腿修长的青柳雅春搔了搔额头,垂着眉说,“我只能拼上性命。” 此时,田中彻终于明白这段影片是怎么回事了。 当年曾经发生一件当红偶像明星遇袭事件,这名女明星的老家在仙台,她每次放假就会悄悄回到仙台,在出租公寓内渡假。有一次,当她一个人在公寓时,遭到歹徒侵入袭击。 就在那时候,青柳雅春刚好送货到她的公寓。 青柳雅春按了对讲机,并没有得到响应,本来已经打算要把包裹带回去了,但是就在他写送货通知单时,听见门的彼端响起了乒乓声及女性的尖叫声。青柳雅春一度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有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于是再次按了对讲机,仍旧没有回应。他小心翼翼地转动大门把手,发现门未上锁,于是开门往屋内一看,便看见一名女性被歹徒压倒在地,青柳雅春急忙冲上前制服歹徒。 “您从以前便知道凛香小姐住在那栋公寓吗?”男记者问道。 “不,我不知道。”青柳雅春战战兢兢地回答。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是凛香的?” “呃,不……”青柳雅春不知如何措辞,结结巴巴地说,“我对这种事不太清楚,我不看电视的。”模样显得颇为胆怯。 采访记者全都笑了出来。“她可是当红的偶像呢。您不看电视节目吗?” 青柳雅春微微低着头,以极小的声音说:“我送货很忙。”记者又发出一阵笑声。青柳雅春那自然不做作的发型与表情生硬的脸孔看起来就像性格明星,但不习惯接受采访的反应却又带着一股朴实纯真,让记者备感新鲜。不只是记者等媒体工作者,就连许多观众也开始对他感兴趣。于是,理所当然地,他一时成了风云人物。 时事谈话节目接着报导了青柳雅春平日的工作状况,以及同事与上司对他的评价。一段时间后,他在仙台市内的送货路线被摸清了,许多人为了见他一面,埋伏在送货路线上,其中不乏来自外县市的仰幕者,这件事又被当作新闻炒了一次。为了不让业务受影响,货运公司刚开始曾要求电视台别再报导,但风潮依然迟迟不退,于是货运公司决定干脆请青柳雅春来拍广告,却被他断然拒绝,最终没有付诸行动。青柳雅春的理由是“这么做会影响送货的工作”,而这也让民众对他的好感度再次提升。 “歹徒有刀子,您不害怕吗?”在过去的录像中,采访记者继续提出问题。 “因为是突发事件。”他接着回答。 “您一下子就把歹徒摔出去了,请问您是不是练过柔道?” “那是学生时代的朋友教的,我只会那一招。”青柳雅春搔了搔鼻头。看见他这副困扰的模样,就算不是女人,也会兴起保护他的念头。“那招叫做大外割。朋友告诉我,用大外割把敌人摔倒之后,拼命挥拳就对了。” 原来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田中彻不禁感到怀念。结果,这个送货员的话题不到半年便平息了。一时的风云人物过了那个时间点,也只是个平凡的小人物。 如今,那个平凡的小人物在两年之后,竟成了杀害首相的嫌犯。 “没想到竟然是他。”过去的录像画面播完之后,主持人语重心长地感叹道。 “事实上,”某个擅长采访演艺圈丑闻的女记者说,“当时我也曾经采访过他。这个人乍看之下虽然是个清爽的好青年,但常常会有一些焦虑不安的举止呢。” “喔,原来如此。”主持人呼应道。接下来,刚刚那个录像画面的一小部分又再次被播放出来。带着腼腆与紧张感对着麦克风说话的青柳雅春,右手被局部放大。或许是找不到合适的摆放位置,青柳雅春的手指剧烈抖动,跷起的二郎腿也不停更换。接着,青柳雅春回答最后一个问题的影像被慢速播放,此时可以发现他的嘴角曾一度微微上扬,两端翘起,目光锐利,露出藐视的表情,只有慢动作回放才能发现瞬间消失的另一张脸孔。 在田中彻的眼中,青柳雅春这个乍看之下清爽帅气的优秀送货员,似乎露出阴险狡猾的本性。 据节目主持人表示,青柳雅春在三个月前便已辞职了。对货运公司来说,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离职员工犯罪总比现职员工犯罪要来得好一些。 “田中,有了戏剧性发展呢,真有意思。”来到吸烟区,看见初中生坐在椅子上,兴奋地如此说道。“这么快就找出嫌犯,看来警察也很拼呢。” “首相被杀了,这可关系到警察的威信问题,当然非拼不可。”田中彻答道。“不过,”田中彻接着说起一件挂心的事,“那个青柳不见得是凶手吧?现在就公布他的姓名好吗?” “警方不是握有确切的证据,就是认为这一次的情况特殊,为了早日逮捕凶手,顾不得人权了。” “真的有所谓的确切证据吗?” “谁知道呢。不过,据说防范监控盒连电话的通讯纪录也可以撷取,只要好好利用,应该颇有帮助吧?”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监视社会呢。” “我才不喜欢。难道你喜欢‘老大哥在看着你’(注一:“老大哥在看着你”是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在一九四九年出版的政治讽刺小说《一九八四》﹙neen eighty-four﹚中,经常出现的标语。“老大哥“﹙big brother﹚是权力的象征。)的世界吗?” “谁是老大哥啊。” “我只是试图敲响警钟。” “尽量敲吧。敲响那个警钟的人就是你(注二:“敲响那个警钟的人就是你”影射日本歌星和田アキ子于一九七二年演唱的歌曲〈敲响那个钟的人就是你〉﹙あの鐘をならすのはあなた,阿久悠作词、森田公一作曲﹚。)。” 上午八点,佐佐木一太郎在记者会上公布了最新消息。 前一天的中午过后,也就是金田首相的游行在教科书仓库大楼前发生爆炸后不久,附近一条狭窄车道内也发生了一起小规模的爆炸,一辆汽车起火燃烧,并毁坏了附近的围墙。一开始,警方以为是遥控直升机的爆炸所引发的,但调查之后发现爆炸点来自汽车内部。 警方并在驾驶座上发现一具男尸。 “死者的头部有枪击的痕迹,目前警方正在调查身份。根据未被燃烧殆尽的驾照初步分析,死者可能是住在仙台市青叶区的森田森吾,此人是如今正在逃亡的青柳雅春大学时代的同学。” “请问警方是以什么证据判定青柳雅春为嫌犯呢?”记者提出问题。 “昨天,在爆炸发生后,警方在教科书仓库大楼附近发现了一名形迹可疑的男子,警察上前盘问,这名男子企图逃走,警察立刻与随后赶来的同仁一同展开追捕,最后无功而返。” “结果被他逃脱了?” “有一位酒类专卖店的老板被他开枪击中。”佐佐木一太郎虽然面无表情,但下垂的眼睛流露出些许困惑之色。 “后来呢?” “数个小时之后,我们获得了仙台市某遥控飞机用品店所提供的店内监视影像。” “就是卖那台用来犯案的遥控直升机的店吗?”记者纷纷将上半身凑向前来。 佐佐木一太郎严肃地点点头。“店内的监视器原本是为了防盗装设的,影像中拍到一名男子正在购买与本事件中的犯案机款相同的遥控直升机。根据调查结果发现,这名男子与从现场逃走的男子颇为相似。” “那个人就是青柳雅春吗?” “我们拿照片给店长看,他便一口断定此人就是青柳雅春。”佐佐木一太郎接着又说,“另外我们还调查了青柳雅春的经历,发现此人在学生时代曾经于仙台市一间名为轰烟火的工厂打工。” “轰烟火?” “烟火指的就是打上天空的那个烟火。”佐佐木一太郎的口气非常平淡,注视记者的目光却锐利无比。“换句话说,他可能很熟悉烟火所使用的黑色火药。” “所以才会制造炸弹!”数名记者高声大喊。 “这一点我们目前还无法断言,但已经向当时的雇主请求协助,正在详细调查。” “是不是还有其他证据?” 佐佐木一太郎一瞬间露出了彷佛是对野狗表示同情,一副“说了这么多,你们还不满足?”的态度,开口说:“事实上,我们接到了嫌犯本人打来的电话。” 记者群一阵哗然。 “详细内容不能公布,但青柳雅春已经在电话中承认自己是凶手了。” 接下来,佐佐木一太郎开始说明将稍微放宽仙台市周边的路检,交通网络也可以逐渐恢复,却引不起记者太大的兴趣,比起交通网络,他们更在意青柳雅春。 节目在这里插入广告,一个满脸胡须、手上握着平底锅的男人带着笑容说:“请尝尝我的特制白酱,这才是地道的口味。”这个人似乎是一家高级连锁餐厅的主厨,在仙台市内也开了分店。“不专心做自己的工作,却跑来拍广告,大概快不行了吧。”田中彻在脑中胡思乱想着。 节目的气氛顿时变得非常活络。原本话题只能紧抓着游行时的爆炸画面打转,现在则加进了青柳雅春的情况,两边的要素双管齐下,内容变得更丰富了。节目将青柳雅春过去被拍到的影像轮番播放出来。 影像中有好几幕都是青柳雅春在送货途中对不请自来的年轻女性说:“抱歉,我在工作”并面无表情地挥着手,彷佛在驱赶小狗的画面。照正常方式播放,也看不出来什么异常之处,但是以慢动作播放,就可以发现他的表情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严峻之色。 “这家伙看起来很帅,却是个危险人物呢。”田中彻想着。 与此同时,过去青柳雅春工作的货运公司高层急忙出面召开记者会。田中彻突然觉得好笑,怎么记者会开不完呀,他甚至开始胡乱想象,该不会哪天媒体也为了说明“我们没有足够的记者可应付所有的记者会”而召开记者会吧。 货运公司社长的第一句话便强调青柳雅春已经在三个月前辞职,现在不是该公司的员工,接着又说了一句“如果他真的是凶手,我们深感遗憾”这种说了等于没说的话。一名曾经是青柳雅春直属上司的男性则被记者询问“青柳雅春在辞职前是否有什么怪异的举止”,显得一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青柳雅春遇到骚扰的事说了出来。 “什么样的骚扰?” “他负责的递送区域经常出现寄件者不明的包裹。收件者也常常向我们客诉无故收到这些来路不明的包裹,而且不知为何,委托单上写的是他的名字。” 镜头带到这名上司的脸部特写,严肃的表情与猫咪图案的领带形成强烈对比,显得相当滑稽。 “寄件者姓名栏上写着青柳雅春?” “是的,这当然不可能是他自己做的,应该是别人对他的骚扰吧。” “有没有可能真的是青柳雅春自己寄的?您没有这么怀疑过吗?” “不可能吧。”上司结结巴巴地说道,或许是感到困扰时的习惯动作吧,他抚摸着领带上的猫咪图案。“他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奇怪的事。” 记者群一片哗然,几乎快要破口大骂“你这上司一点识人的眼光都没有”。 青柳雅春所居住的公寓也经常出现在镜头前。由于警方正在进行搜索,媒体不能进入屋内,只好以摄影机将公寓团团包围。 有个摄影师试着跑到对面办公大楼内,以望远镜头拍摄青柳雅春的房间。可惜,房间内只有鉴识人员及刑警。不过,在人影后面的墙壁上却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将照片放大一看,虽然画质很差,却依稀可以看出是金田首相的照片,脸部被画了一个╳,这让电视台如获至宝。 “他对金田首相怀有什么怨恨吗?”某位来宾提出这样的问题,“或许是个人的妄想作祟吧。”另一名来宾如此回答。 在节目中,一名曾经担任过警视厅搜查官的男性说:“大约一年前,为了改善市区内路边停车所造成的塞车问题,以严格取缔违规停车为诉求的全民运动时有所闻。金田首相当时便大力推动取缔,或许对身为送货员的他来说,金田首相是妨碍他工作的敌人吧。”这段发言令其他来宾大感认同。 节目上还播放了一段遥控飞机用品店的监视器影像,但节目声称“不确定与警方获得的影像是否相同”。影像虽然是黑白画面,但可以清楚看见一名男子将一个盒子放在柜台上。这名客人虽然没有察觉监视器的存在,却还是不停地将头转向一边,似乎不想让脸曝光,还做出以手遮嘴的动作,最后他付钱买了一台“大冈air hover”。 “虽然无法一口咬定,但模样非常神似。”节目来宾作出了跟一口咬定没什么差别的发言。 在田中彻的眼中看来,这个客人跟青柳雅春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在仙台市内,距离游行通过的东二番丁大道只隔了一条巷子的一间炸猪排店也通报警方,宣称在事件发生的前一刻,青柳雅春曾在店里吃定食。 “那时候还不到中午,店里还很空,他就坐在那个位子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炸猪排定食。”穿着白色衣服,头发稀薄,戴着眼镜,看起来像店长的男性如此说道。只见他愤然怒视着那个座位,彷佛沾惹了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在游行开始前,电视上出现好几次金田先生的画面,他每看一次便咂嘴一次,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太对劲。” “您确定那个人就是青柳雅春吗?”拿着麦克风的女记者再次确认。 “你不相信我吗?是真的啦。在我们店里吃定食,白饭是无限供应的,那家伙吃完又添了两次,把碗里的饭粒吃得一粒也不剩。我就知道会干出那种诡异行为的家伙,一定不是普通人。一般人如果准备要杀人,怎么会那么有食欲,添了好几次饭,还吃得干干净净?你说对吧?” “那个人真的是青柳雅春吗?” “你不相信我吗?真是失礼的家伙。好吧,我让你看看这个东西。”店长走进厨房,拿出一张卡片。“你看,这是他忘记带走的。” 手握麦克风的女记者伸手接过,摄影机慌忙凑上前来。原来是张信用卡,上面写着”aoyagi masaharu”(注:青柳雅春的罗马拼音。)。 “这下你信了吧。”店长自豪地说道。 “既然有这种东西,一开始就该拿出来吧。”手握麦克风的女记者说出心里话。 “那家伙嘴里一直碎碎念着金田如何又如何,真是个危险的家伙。” “而且,这么重要的证物,应该赶快交给警察吧?” 此外,节目还播放了某公寓的监视器影像。该防盗用监视器面对着停车场,在昨天傍晚时分拍到了形迹可疑的人物。 “我听见某处传来玻璃破裂声,打开窗户往外看,结果看见有个男人在停车场,正在拉汽车的车门。“一个听来像附近住户的男子如此说道,脸部被打上马赛克。 监视器是黑白影像,而且颇为昏暗,看不清楚细节,但能看出一个人影从停车场的车子旁边跑过,并试图拉开数辆车的车门。 “他在物色逃走用的车子。”节目来宾自信满满地解说着。 “如今警方正全力搜索中,但是青柳雅春到底藏身在何处,正在做什么事,没人知道。”旁白显得忧心忡忡,画面上出现青柳雅春的脸部特写,接着进入广告时间。田中彻吐出了一口气,似乎看得太专心了,导致肩膀僵硬。隔壁床的保土谷康志也”呼”的一声,吐了一口气。 “他到底为何要干这种事?两年前的他不是还被当成偶像,大受欢迎吗?” “媒体拿他来炒新闻,接着又把他丢下不管,他应该很寂寞吧,或许是想要再尝一次当年那种受注目的感觉。” “金田首相也真可怜,竟然为了这种理由被杀死。对吧,田中。” “是啊。”身为首相,因政治斗争或国家机密而死,或许还比较名誉一点。 “这么看来,凶手马上就会被困死了。”保土谷康志又做出了彷佛是在看将棋比赛的发言。 广告结束,电视上出现一个只拍到脖子以下部位的男人,地点不是在摄影棚,这是预录像片,男人的声音没有经过变声处理。 “其实从一开始,”男人语带不满地说,“我就觉得那个闯空门的案件有点可疑,从一开始。” 画面的右边角落打出发言者的身份说明。原来他是两年前,女明星凛香的住处发生歹徒入侵时,住在隔壁的男子。 “那栋公寓虽然是出租公寓,但隔音很好,声音不会传出去。那个送货的老兄说什么从外面听见声音,才冲进去救人,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从一开始。” 只见这名惯用“从一开始”这四个字的发言者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个专访影像似乎是在某住宅区拍摄的,男子背后可以看见一排独栋的新建住宅。 “我猜从一开始那件事,就是基于某种理由设计出来的。” 镜头转回摄影棚内,主持人为了刚刚播出青柳雅春的信用卡画面时,没有将卡号隐藏处理而向观众道歉,接着又补上一句,那张卡片现在已经失效了。 “我们刚刚获得了观众所提供的珍贵影片。” 主持人慌慌张张地说道。影片是一名住在仙台市泉区的妇人以电子邮件提供,是数个月前,在仙台北部郊区的河堤边以摄录像机所拍摄的。 拍摄主题是当时正在河边空地进行的少棒赛。画面上,隔着本垒后方的铁丝网、一群制服少年背后,还可以听见充满稚气、为了干扰敌方投手的呼喊声。 远方的天空似乎有某样东西。 仔细一看原来是架遥控直升机。直升机以白云高挂的水蓝色天空为背景缓缓上升,接着悬浮在空中。此时传来女性说话声:“啊,原来是遥控直升机。”这应该是拍摄者的声音吧。画面接着改变角度,拍摄到一名站在河边的男子。镜头被拉近。那名男子拿着遥控器,正在操纵遥控直升机。 那名操纵者看起来很焦虑,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长相跟青柳雅春极为相似。 “他在练习操纵直升机。”画面一转,回到了摄影棚内,某位来宾喃喃说道。“看来是铁证如山了。” 此外,节目还采访了一家连锁餐厅的女店员。 “他昨天晚上来到我们店里,就坐在那里,点了意大利面。”女店员略显激动地指着店内的一张桌子说,“我跟他说话,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让我很不舒服。后来还来了一群警察,情况简直一团乱。” “发生了什么事?”握着麦克风的女记者问道。 “他把椅子丢出去,打破了玻璃。” “啊,天啊!真是太可怕了。” 镜头此时转向那扇完全没有玻璃的窗户。破了这么大一个洞,怎么可能一开始没发现?这个记者却彷佛是现在才看到一样,还装模作样地喊什么“天啊”,令田中彻苦笑不已。 节目此时也公布了青柳雅春打电话给警方的录音带内容。 与搜查方向有关的对谈似乎被剪掉了,因此只有片段的声音。 “我是青柳雅春。” “凶手就是我。” 录音带中确实出现这样的对白。准备周到的制作单位还请了声纹鉴定专家来鉴定。专家激动地说,录音带的声音确实跟两年前接受媒体采访时的青柳雅春本人的一模一样。 特别节目持续进行着。自由党的弁庆,也就是海老泽克男在官邸前召开了记者会。他公开宣布自己身为副首相,将会按照法律就任代理首相,并强调现今正积极搜集案件相关的线索。 “关于青柳雅春,我们自由党也会提供线索,协助警方调查。” “例如什么样的线索?”记者如此问道。这只是反射性的询问,连记者本人也不期待得到回答,海老泽克男却回了一句“就是……”一副要认真回答的模样,反而让记者大感吃惊,透过摄影画面可以感受到记者有点慌了手脚,似乎想说:“咦?你真的要说?”只见海老泽克男点点头,脖子上的赘肉因而挤出层层的下巴。 “从两个月前开始,我们党内便不定期地收到一些毁谤金田首相的信函。金田首相的家里似乎也收到了相同的毁谤信,我们在上面采集到青柳雅春的指纹。” 记者一阵骚动。 吵杂的声音让田中彻感到耳朵疼痛,他于是取下耳机,伸了个懒腰,抓住拐杖,站了起来。偶然间回头一看,发现隔壁床的保土谷康志已经关掉电视,正在看漫画。“喔,上厕所?” “是啊。”田中彻回答,“你不看电视了?” “腻了。” “重头戏不是才要开始吗?”事实上,田中彻确实认为好戏才要上场。 “凶手虽然努力在逃,但一定很快就会被抓到的。一个送货的老兄,毕竟只是门外汉。”听他一副认为自己不是门外汉的口气,便让田中彻有了戒心,知道他又要开始大吹牛皮了。果然不出所料,只听他接着以内行人的语气说:“要是我,就会从地下逃走。” “地下道吗?”田中彻不禁想要笑出来,如果有用,凶手也不会那么辛苦了。 保土谷康志将鼻孔撑得大大的,露出了奸笑。“田中,下水道是可以通到每一条街的哟。说得严谨一点,下水道还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将马路侧沟的雨水收集起来的雨水管,一种是收集厕所污水的污水管。” “要花很多时间解释吗?我快憋不住了。”田中彻懒得理他,赶紧尿遁逃走。 田中彻小解之后,顺道走下一楼,到便利商店内绕了绕,最近已经开始习惯靠拐杖移动了。他在店内拿了杂志来看,但翻了一些周刊,没有看到任何与金田首相爆炸事件相关的报导。事发才经过两天,可能没那么快吧,只好改看几份体育报。 旁边站着两个年轻女性,或许是来探病的,手上拿着水果,也正在看杂志。 “真是超受打击的。”其中一人说道。“怎么证据一样一样冒出来,亏我以前还很喜欢他呢。两年前,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超仰慕那个货运小哥呢。” “我那时也很崇拜他,送货员当时好红呢。” 她们应该是在讨论青柳雅春吧,田中彻竖起耳朵聆听。 “炸弹什么的我是不懂啦,但性骚扰的行为真是太糟糕了。” “真是令我太失望了。比起爆炸案的凶手,说他是色狼这件事更让我惊讶。” 色狼?田中彻皱眉,自己怎么不知道这项消息?是别台的吗?别台的节目所公开的消息?一刻也无法等待的田中彻,拼命杵着拐杖走回病房。 “大约两个月前吧。两个月前,我为了打工搭仙石线去仙台。虽然还是傍晚,人已经蛮多的,那时我听到一个靠在窗边的女生突然大喊‘住手’。” 田中彻转了转频道,看见一个戴着墨镜的短发年轻人正对着麦克风说话。 “大家都转过头去看,心想应该是有色狼吧。就在仙台的前几站,那个女生拉着一个男人的手腕,下了轻轨。他们在月台上争论起来,我觉得那个男的很眼熟,仔细一想才认出来,就是那个送货员。” 目击证词不止这一件。主持人将写着目击线索的电子邮件内容念了出来,绝大部分都是“两个月前看见一个长得很像青柳雅春的男人疑似骚扰女性而被拉下轻轨”之类的内容。 不久又出现了另一个爆料者。一个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看起来像白领族的女性在镜头前拿出自己的手机,说:“大约两个月前,我在月台上看见一个女生跟一个男人在吵架,我觉得很有趣,就用手机拍下来了。” 手机照片的画质并不佳,但能看出是一对男女在月台上面对面站着,那名男子确实长得很像青柳雅春。 “一会儿之后,出现另一个男人来帮这男的解围,他们就逃走了。”她接着说道。 “真不配当男人,太烂了。”来宾之一的女演员板起脸来说,“色狼行径已经是不可原谅,事后逃走更是罪大恶极。” “确实令人发指。”主持人虽然如此附和,声音却不带感情,似乎只是敷衍敷衍她而已。接着,主持人“啊”地惊叫,或许是从无线耳机接到了新的指示吧,只见他压着隐藏在耳内的耳机,说:“我们刚刚接到了最新消息。” 田中彻吞了吞口水,两眼睁得大大的,调整一下耳机的位置。主持人接着念出了以下的线索: 数十分钟前,有民众目击到疑似青柳雅春的男子出现在仙台市青叶区柏原町附近。 警察虽已赶到现场,但男子坐上汽车,在单行道逆向逃逸。 男子所驾驶的汽车与对向来车相撞,接着又撞上墙壁,他马上又换其他汽车逃走。 当时路旁有一名老妇人被撞伤,随后被送上了救护车。 “看来他还潜伏在仙台市内。借由防范监控盒所提供的线索,逮到他的机率应该相当高。”节目来宾如此说道。 “昨晚在仙台市区也发生了一起车祸事故,虽然细节尚未确认,但事故中一方的车辆据说是警车,说不定那起车祸也是青柳雅春造成的。” “有这个可能。” 田中彻一时兴起,拿起遥控器转了台,画面上出现一个过去没见过的女记者。”我们现在收到最新消息,有观众目击到疑似青柳雅春的男子正开着车,由国道四号向南逃逸。” 这一台虽然是全国性的频道,但负责从仙台进行现场转播的却是地方电视台的记者。看来面对这个跟校庆园游会没什么两样的突发性骚动,全国性电视台也已经急忙跟地方电视台取得合作,共同携手发布消息了。 接着出现一个自称在事件发生前曾与青柳雅春交谈过的中年男子的采访画面。这个满脸胡碴的男子据说是从事自营的货运业,专门递送零星货物,只见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跟青柳先生以前常常在送货途中遇到。”他看起来年纪比青柳雅春大上两轮,却以“先生”来称呼青柳雅春。“那天接近中午的时候,他跟我打了招呼,因为很久没见了,我看到他还蛮开心的。”他如此说道。“不过,他身旁还有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男人?” “是啊。说起来,他也真可怜。” “看来您是站在青柳雅春那一边的?”握着麦克风的记者诧异地问道。 “没那回事。”男子瘪着嘴说:“我的货物被他压烂了,说真的,造成我很大的困扰。” 虽然不知道男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看起来并没有嘴巴上说的那么不满,脸上反而带着些许笑意。 田中彻又转了台。 画面上出现一名中年妇女。这名身材结实的妇女指着右边说:“他往那边逃了,那边。”只见她唠唠叨叨地说,“就是啊,有个很高大的人,拿着好大的一把枪,往那边去了。”嘴巴完全停不下来。 “那个人是否就是嫌犯青柳?”记者早已未审先判。 “或许吧,总之我吓得不敢在街上走了。” 连电视台都把这件事炒得那么凶,不难想象网络上的骚动肯定一发不可收拾吧。田中彻不禁庆幸着:“这时能住在医院里真好。”要是手边有电脑,自己大概二十四小时都挂在网络上吧。 傍晚时分,电视台的播报员再次大喊:“我们又获得了观众提供的最新消息!” 到目前为止已经公布了无数真假难辨的消息,播报员竟然还是每次都能够说得如此兴奋,令田中彻哭笑不得。不过,接下来画面上出现的影像确实让人印象深刻。这是一名住在仙台市北部住宅区的男性在自家阳台以家用摄影机拍摄的影片。 时间似乎是数个小时以前,几名看起来像警察的男人正举着手枪,其中有的穿着制服、有的穿便服。他们围成了小小的半圆形,面对两名男子。这两名男子一前一后,后者靠在前者的背上,以刀子抵住前者的脖子,两名男子的背后有一辆货车。 “这个人很明显就是青柳雅春。”难掩激动情绪的播报员如此说,“青柳利用人质来牵制警察,最后以徒步方式逃逸!” 从影像中看得出来,这个人确实是青柳雅春。他站在一名身材瘦削的男子身后,拿着刀子。镜头虽然有点摇晃,但影像拍得很清楚。青柳雅春拉着人质节节后退,最后消失在住宅区的小巷道内。 “后来在距离此处数十米远的地方找到这名被当作人质的男子,没有生命危险。” “唉,不晓得那个青柳现在在哪里。”隔壁床的保土谷康志嘲讽地大声说道。 “说不定已经在某个地方自杀了。”田中彻忍不住说道。 “唉,死了可就什么都完了。” “可是就算活着,也是什么都完了。” “是啊,你说的对,什么都完了。” 或许保土谷康志的个性天生就是三分钟热度吧,此时他似乎已经对电视上的报导失去了兴趣,开始把玩自己的手机。每次听到他的手机响起,田中彻便告诫他:“这里可是医院呢。”他却毫不在意,总是喜孜孜地跑到走廊上讲电话,令田中彻大感无奈。 数十分钟后,佐佐木一太郎再次召开记者会。“这个案子可望在短时间内获得解决。”接着又补上一句,“不过,事情的严重性与危险性也越来越大。”两句话可说是前后矛盾。“青柳雅春目前已经是自暴自弃的状态。”他严肃地对着摄影机说,“在青柳雅春的逃亡过程中,已经造成五人受伤及两人死亡,我们感到十分遗憾。” “请问死者是警察吗?”记者询问。“是一般民众。”佐佐木一太郎回答。记者此时都挤上前去,继续追问:“造成一般民众的伤亡,请问该由谁来负责呢?”追究责任归属,正是媒体的专长。 “昨晚,青柳雅春抢了一辆轻型汽车,企图驾车逃亡。后来与警车相撞,他下车改以徒步方式逃逸。我们在车内发现了高中教师加贺幸代小姐的遗体。” “她是因撞车致死的吗?” “不”佐佐木一太郎摇头说道,“她的胸部被剌伤,凶器应该是某种锐利的刀子。”记者群一片哗然,彷佛在高声欢呼。 “基于这个缘故,”环视着这片骚动的佐佐木一太郎保持着神似保罗.麦卡特尼的好好先生模样,开口宣布,“我们已经让追捕嫌犯的警察配备对人用麻醉枪。” “喔喔!”记者精神一振。 就连田中彻也跟着喊出了“喔喔!”。 或许是因为“对人用”这个把人当作标靶的字眼听起来太残酷,也或许是“麻醉枪”这个把人当成猛兽对待的字眼听起来太野蛮,令田中彻在一瞬间有种追捕猎物的兴奋感。 田中彻过去也曾经借由新闻报导得知,尽管重大犯罪不断增加,但民众对于警察开枪的行为依然带有强烈的反感,所以警方正在研发一种强力而准确度高的麻醉枪,作为因应对策。这种麻醉枪可以将对肉体的损伤降至最低,不会致命,只会让人暂时昏睡。也许是社会大众在情感上较能接受吧,促使警方在研发上相当积极。 如今麻醉枪已经完成实验,进入量产阶段,将被使用在青柳雅春的逮捕行动中。听闻此事的记者眼睛再度亮了起来。 看来从今晚到明天早上,将要轮到枪械专家亮相了,田中彻心想。 接着,青柳雅春在白天逃亡时抓来当人质的那名男性也出现在画面上。他自称是青柳雅春以前的公司前辈。“青柳那家伙跟以前在公司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他真的想要置我于死地,看来脑袋已经不正常了。”他皱着眉,不停摇头说道。 晚上八点过后,田中彻往隔壁床的保土谷康志看了一眼。只见他连电视也关了,心情烦闷地躺在床上,看来他对这个事件已感到厌烦,虽然他还是自豪地向田中彻炫耀:“你知道今天谁来看我吗?”但声音已经感觉不到霸气。 “你不看电视了吗?” “越来越无聊了。” “确实都是相同的内容哩。” 接下来的时间,保土谷康志也不太常开电视,反而一天到晚拿着手机走出病房,好一阵子也没回来。这让田中彻心中涌起了一股“就算只剩下自己,也得守着这个事件到最后”的使命感。 电视上出现了青柳雅春的父亲接受采访的画面,看起来应该是录像回放的。自己竟然错过了这段采访的实时转播,田中彻不禁为自己的疏失感叹不已。 青柳雅春的父亲站在埼玉市老旧住宅区的一户独栋住宅前,面对麦克风。记者和播报员不停地凑上去,青柳雅春的父亲将他们挤了回来。青柳雅春的父亲身材矮小却毫无赘肉,看起来非常结实。他的皮肤呈现健康的黝黑色,眉毛很粗,留着平头,简直像个海军陆战队员。面对记者的质问,他的回答相当粗鲁。父母总是相信自己的孩子是清白的,田中彻可以体会他的心情,但是像这样毫无根据地主张“我儿子没有犯罪”却不是个聪明的做法,只会徒增大家的反感。何况他还说了一些疑似鼓励儿子逃亡、帮儿子加油打气的话,难怪连播报员也跟着骚动了起来。 有其父必有其子,田中彻无奈地想着。这对父子已然是全民公敌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电视上的新闻节目报导几则在仙台市内发生的事故及案件:开车载着年幼孩童到处游荡的三十多岁男子在盘查后被逮捕;一群专门偷窃车内财物的年轻人因目击者报案而被逮捕;还有数年前曾在东京犯下凌虐致死命案,因而遭到通缉的某诈欺集团成员,意外地在仙台市旅馆内被发现。 这些人与金田暗杀事件并不相关,似乎是因为仙台进入警戒状态,居民的危机意识高涨,不断向警方提供可疑人物的情况,才刚好让这些人落网。 “他们靠着防范监控盒之类的系统,将居民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呢。”田中晚上走到吸烟区,果然又看到了那个初中生,只见他依然在感叹着监视社会的来临。“不管是电子邮件还是电话,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连带让其他毫无关联的案子也被查出来了。” 田中彻意外地发现这家伙明明只是个初中生,却很神经兮兮。 此外,初中生还不知去哪里弄来了网络上的消息。“现在网络上好多人自称是青柳雅春呢。”他笑着说,“不过,跟无孔不入的恐怖分子比起来,找出一个特定的青柳雅春,对那些监视的人来说应该不太难吧。” 第三天 田中彻感觉右肩被人用力敲打,因而醒了过来。敲打的力道急促而有力,田中彻虽然睡得迷糊,心中也不禁涌起一股怒火。张眼一看,保土谷康志那满是皱纹的脸近在眼前。这个人明明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却老是像个顽童一样。 “干吗啦。”田中彻难掩心中的怒气,“现在到底是几点啊。” 昏沉的睡意让田中彻似乎一个恍神便会再度进入梦乡。 “现在是四点。” “四点?早上四点?” “当然是早上。” “这么早把我叫醒要干什么?”虽然是早上,但四点也太早了吧。田中彻感到难以接受,也无法理解究竟为什么要那么早醒来。“天应该还很暗吧?” 保土谷康志对田中的抗议丝毫不理会,从床边拿起电视遥控器,说:“看看电视吧,好戏上场了。”说着便按下了按钮。 “什么好戏?”田中彻一边将手指头伸进石膏内抓痒,一边望着电视。他在枕头边找到了掏耳棒,心想好久没用它来搔脚上的痒处了,正想拿来好好利用,却被屏幕中传来的一阵紧张感给吸住,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画面上照出的是仙台市公所前的中央公园。公园内有一块宽广的空地,经常用来举办活动或演唱会。由于完全没有多余的游乐设施或围墙,视野极佳。画面中的天空相当昏暗,颜色介于黑色与深灰色之间,看来应该是现在这个时间,也就是清晨四点的实时直播吧。 公园内的一块区域在灯光的照射下,明亮得像是打上聚光灯的舞台。 镜头缓缓扫过周围的建筑物。一群身穿制服的人正站在公园周围的建筑物顶楼,每个人手上都举着枪。从市公所到银行大楼,四面八方的顶楼都是装上望远镜头的狙击枪,正对准着公园。 “如同各位观众所见,经过特别训练的警察已备妥麻醉枪,在各个定点待命。” 或许是因为公园周围是禁止进入的区域,手持麦克风的记者站在距离公园有点远的马路上。空中有直升机,公园内的画面应该是从直升机上拍摄的。 “青柳雅春真的会出来投降吗?”记者兴奋地说道,“他声称手上握有人质,警方已封锁公园,所以我们没办法靠近。” 什么时候演变成这样的局面了?“这是怎么回事?” “警方在数十分钟前宣布,青柳雅春已经跟他们联络,决定要投降了,连电视台也接到消息。” “为什么突然决定要投降?真是好大的阵仗啊,那么多灯光照着。”从顶楼照向公园的巨大照明灯数也数不清。一想到这些费用也是人民的血汗钱,田中彻便大感无奈。“话说回来,这画面还真吓人,一群人拿着枪准备要对准青柳雅春。” “嗯,不过不会轻易开枪啦,又不是公开处刑,何况还有电视台的实时转播呢。对吧,田中。” “的确,在电视上看得一清二楚。” “是啊,要是在这种情况下开枪的话,整个社会大概会吵翻天。” “但是警方可能会采取不造成骚动的做法。” “有那种做法吗?” “嗯,就是麻醉啊,使用麻醉枪。不是公开处刑,而是公开麻醉。” “麻醉枪?”保土谷康志重复念了一遍,彷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昨天电视上说的。警方将使用最近研发的麻醉用子弹。” “我竟然没看到。”他叹了口气,一副十分惋惜的模样。 “如果青柳雅春天真地以为在众目睽睽之下,警方应该不会开枪,恐怕他没有把麻醉枪这玩意列入考虑呢。” “原来如此。”保土谷康志老实地开口认同,接着又说,“真是可惜。” “可惜?” “你看,那边不是有个下水道人孔盖吗?”他以食指指着电视画面。仔细凝视公园中央附近的地面,确实有个圆形的东西。 “那是下水道人孔盖吗?” “从那里可以通到下水道。在地下六米深的地方有条雨水管。” “你怎么会知道?” “以前因为工作的关系,曾经详细调查过。” “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田中彻戴回耳机。此时,电视上的记者开始大声呼喊。 记者重复地喊着:“来了、来了!”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耳机彷佛失去了传递声音的功能。 在宽广的公园内,出现了一个高举双手的男人。 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身材瘦削,穿着普通,看起来像是黑色毛线衣配上牛仔裤。模样平凡得令人失望。 “看来真的要被困死了。”保土谷康志轻声说道。 青柳雅春在公园的正中央缓慢前进,接着停下脚步,抬头往周围的建筑物看了一圈,彷佛想要确认有多少枪口正指着自己。或许是因为疲劳,他的神色极为锐利,简直像只狰狞的疯狗。 “啊啊,看来这场骚动到此结束了。”田中彻心想。虽然兴奋,却也感到些许寂寥。他将掏耳棒伸进绷带内,却已经不知道痒处在哪里了。 第一章 二十年前,首相金田贞义在仙台被暗杀,这起案件在当时掀起了一场骚动。但是如今冷静地回头审视,会发现那只是一场难以收拾的闹剧。电视新闻及报纸将警察厅所发表的消息毫不保留地公开,又将一般民众所提供的一些真伪不明的情报全都播报出来,借此煽动观众的情绪。当初青柳雅春被认为是凶手的根据其实只是一些表面的证据,电视台却在初期阶段便已经公布了他的真实姓名。这种处理手法虽然粗糙得令人惊讶,但令人遗憾的是,类似的事情一直到现在依然时有所闻。 为了写这份调查书,笔者对当时的状况做了一些研究。虽然笔者只是区区一名报导文学作家,却也可以感受到这个事件有多么诡异。在安稳和平的状态下,大道理人人会说,每个人都能够主张人权,说出一些正经八百的言论,但是一旦狂风暴雨来袭,所有人都会慌了手脚,再也没有能力思考什么才是正确的做法,只能随着骚动起舞。我想整件事就是这么回事吧。 关于金田贞义暗杀事件的真相,虽然已经历时二十年,却依然有如五里迷雾。事件发生的一个月后,海老泽克男首相接替了金田贞义的位置,并公开调查委员会所提出的调查报告书。由于该委员会的最高领导者是最高法官鹈饲,所以该调查报告书被昵称为鹈饲报告书。这份报告书中使用了大量的抽象用词,但说穿了只是将“为什么我们查不到真相”的理由条列出来而已。 此外,当时首相海老泽克男更决定将鹈饲调查委员会及警察厅等各单位机关所搜集到的资料列为机密一百年,所以我们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追查真相的线索。事实上,就连为何要将资料列为机密一百年的理由,也未有定论,总之当时的政府所提出的唯一方针就只有一句话:“忘了这件事吧。” 如今大多数国民心中所认定的事实真相,恐怕是当时身为副首相的海老泽克男在背后的阴谋操控吧。数年前,海老泽克男的顾问律师山本实也曾经在他的自传中暗示,海老泽克男与该事件确实有牵连,引起了广泛讨论。 民众把金田贞义比喻为牛若丸,把海老泽克男比喻为牛若丸的随从弁庆。身为弁庆的海老泽克男若正是最渴望牛若丸遭到暗杀之人,确实会让整起事件更具有冲击性,也最能刺激民众的好奇心,而且由海老泽克男的易妒性格与政治生涯的经历来看,这样的谣言恐怕并非只是无稽之谈。 二战过后,海老泽克男离开了当时几乎是一党独大的劳动党,靠自己的实力建立自由党。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身为在野党党主席,可以说是威风八面,对其他议员有着不小的影响力。每次首相选举的时候,他都是代表自由党的候选人。但是面对劳动党的首相候选人,海老泽克男从没赢过,票数有时大幅落后,有时只是些微之差。 然而就在二十年前,终于有了绝佳的反攻机会。 当时的劳动党因思虑不周的税制改革而走上了自灭之途。税制改革虽然有其必要性,但劳动党的做法激起了民怨。想要在不惹火人民的前提下增加税收可以说是难如登天,执政党尝试完成这样的壮举,却也如同预期地壮烈成仁了。 于是政权交替的契机出现了。海老泽克男想必深信,自己坐上首相宝座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然而就在这时,党内却杀出了程咬金,那就是年轻的政治家金田贞义。海老泽克男一定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在党内初选败北,他的内心肯定充满悔恨。 表面上,他豁然大度地说:“像金田这样的年轻人,才能带领我们开创新的道路。”而且就在金田贞义即将单枪匹马挑战劳动党的首相复选前一刻,他还发表了有力宣言,表示愿意担任金田的副手。但是根据顾问律师在自传中的描述,其实海老泽克男在此时私下联络了劳动党的干部,提供了一些选举宣传活动上的秘密情报。 当时,某周刊登了一则报导,宣称金田贞义的母亲曾经是酒家女,因为与熟客发生争吵,被尖刀刺死。据说这项消息也是在海老泽克男的指示下泄露出去的。或许经过他的评估之后,认为与其把登上首相宝座的光荣让给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倒不如让给劳动党的鮎川真这个长久以来的宿敌,才是比较好的做法吧。 比较好,是对谁比较好呢? 对日本?对国民?还是对党? 顾问律师写下了这番结论:“不,是对海老泽克男自己比较好,至少可以维持自身的尊严。” 金田贞义在首相复选中获胜之后,海老泽克男再次选择了一个“比较好的做法”,那就是杀害金田贞义,让自己成为接替者,取得首相宝座。 以上的讯息,在顾问律师的自传中隐隐透露了出来。 二十年前的那场仙台游行曾在事发当天临时变更路线,但知道这件事的人恐怕不多。决定变更路线的是当时的市长佐藤左千夫,他是海老泽克男大学时代的同学。此外,路线变更后所通过的教科书仓库大楼,其持有者佐藤佑子是佐藤左千夫的姐姐。这些事实再再补强了海老泽克男谋害说。 仙台凯旋游行的企划者虽然是金田贞义手下负责宣传工作的事务官,但有人说这个计划实际上是出自海老泽克男的提案。海老泽克男与仙台市长的交情匪浅,他的目的可能就是要将金田贞义引诱到仙台来。 除了认为海老泽克男是幕后黑手的说法,还有另一派同样有力的说法则是认为金田贞义是被劳动党杀害的。根据谣传,在劳动党的背后有一股庞大的势力。每当日本国内发生怪事时,人们都会把矛头指向那股邪恶的势力,大喊“都是那家伙在搞鬼”。那股邪恶的势力,指的就是美国。 笔者以前曾经听一些年轻人满怀感慨地说:“世界上的坏事全都被推到年轻人头上,我们简直跟美国一样倒霉。”或许,被当成坏蛋也是美国的宿命吧。 二十年前的日本有几个被当成烫手山芋的议题,是否该持有核武器就是其中之一。在金田贞义赢得首相选举的前一年,当时的首相,也就是劳动党的鮎川真,在与美国总统会谈之后,突然发表“日本应该对是否有必要将核武器纳入自卫武力进行检讨”这样的言论,造成极大争议。当然,这也引来了自由党与新闻媒体的挞伐与质问,他却不断地强调“我只是说有必要检讨,并没说应该持有”,并以强硬的态度提出“完全不讨论也不检讨,只是把问题藏起来假装没看到,这算是政治吗?这算是外交吗?”这样的反驳,更是引发了各方的辩论。 另一方面,也有人批评日本追求核武的行动只是听从美国的指示。这些人认为一切只是美国为了对抗中国,希望日本能够持有核武,而金田贞义便是抱此看法的人物之一。 “美国政府对亚洲的态度并没有一贯性,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亚洲问题。自从太平洋战争之后一直如此。日本的宪法搞出这么大的麻烦,追根究柢,不也是因为美国的判断错误吗?”金田贞义坦率地说出每个人心中的疑惑。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为了瓦解日本的武力设置宪法第九条,要求日本解散军队。但是后来进入冷战时期,日本成了重要的军事据点,他们反过来催促日本在维持宪法第九条的前提下重整军备。现在,他们甚至鼓励日本更改宪法。 “日本人总以为一切都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其实只是被巧妙操控。”金田贞义以这句话批评鮎川真。 金田贞义虽然经常被认为是护宪派人物,对日本的军事化采消极的态度,其实他也曾做过“只知道对美国唯命是从的政治,会让日本受到美国及其他国家的轻蔑,何况,美国自己也没有解决亚洲问题的具体策略,所以日本必须拥有自己的军备与方针”的发言,并主张“在此前提之下,日本应该持有核武,取得制衡的力量”。 金田贞义还进一步主张,如果持有核武的目标难以达成,那么就应该积极地针对情报侦察及监视部门的技术进行研发。也就是说,如果没办法拥有攻击敌人的武器,那么就应该拥有一个迅速准确地掌握各国飞弹攻击征兆与军事作战行动的系统,这是一个可以与宪法共存的方法。金田贞义认为除了强化飞弹防卫技术外,对于取得情资的技术也不能疏忽。这点凭借着日本的科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就算力气不大,只要拥有准确率高的情报,一样可以受他人仰赖与需要。”金田贞义如此说道。 还有一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海老泽克男的顾问律师在自传中写到,刚就任首相的金田贞义,已经决定要访问中国及朝鲜半岛,预定针对历史解释及领土问题进行深入对谈。由于他经常将“我不会做没有必要的道歉。中国和其他国家也发生过战争,例如跟英国之间有过鸦片战争,为什么中国只特别强调对日本的仇恨呢?英国向他们道歉过了吗?”这样的论点挂在嘴边,可见得他不打算做出单方面的让步。 “日本的政治人物只敢在国人面前嚣张,对外交既没有兴趣,也没有使命感,也不打算与海外的政治领袖进行沟通。”金田贞义在选举期间便不断主张:“那不是政治家该有的行径。” 总而言之,金田贞义的这些主张惹火了某些人。 惹火了谁? 美国人。 所以,他被杀了。这也是说法之一。 第二章 另一方面,也有人将着眼点放在金田贞义首相被杀害的地点“仙台”。换句话说,这些人认为金田贞义是被仙台地区的有力人士抹杀掉。 毫无知名度、年纪也较轻的金田贞义在首相选举时能够获得胜利,有几项理由。例如前面所描述的,劳动党因税制改革而引发国民的不满,造成选票外流,这个绝佳的局势也是理由之一。但是影响更重大的原因则是首相选举制度为他带来的好运。仙台地区是全国第一个公布初选开票结果的地区,而这里是金田贞义的出身地。 日本的首相选举跟美国的总统大选一样,大致上可分为两个阶段。 首先由劳动党、自由党的党员各自进行党内初选,决定两党的最终候选人。接着,复选再由全国人民投票,决定两党候选人中的胜利者。 初选的时候,党员依地区来进行投票,各地区最高票的候选人可以在该区赢得胜利,等到所有地区的投票都结束后,赢得最多胜利地区的候选人就可以成为该党的最终候选人。然而,初选并非在全国同时举行。最先实施选举的地区,就是宫城县的仙台。 金田贞义的选举宣传活动周到而严谨。他四处拜访仙台当地的企业家,从半年前便开始举办许多活动,每一次都会上台演讲,提高知名度。他年轻而强悍,又具备打动人心的说话技巧,不仅是自由党党员,就连劳动党的支持者也开始对他抱有好感。 另一方面,自由党的另一名候选人海老泽克男身为前辈,本来就应该要堂堂正正地打一场选战,但海老泽克男却因为对自信满满四处游说的金田贞义产生了危机意识,因而喊出了“不能将我们的未来交给年轻人”这种搔不到痒处的攻击性口号,结果造成了反效果,更是让金田贞义的好运锦上添花。 不管是初选或复选,针对敌方候选人设计攻击性口号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在海老泽克男的电视宣传广告中,将神情高傲的金田贞义与躺在床上接受照顾的老人影像重迭在一起,引起观众的不快。但海老泽克男的宣传团队没有料到的是,观众的反感情绪竟然是冲着制作了该广告的己方而来。 选举结果一公布,金田贞义在仙台地区大获全胜。 身为自由党招牌的海老泽克男输给了年轻又没名气的金田贞义,确实是引人注目的新闻,但是以整场选举来看,金田贞义只是在一个选举区上获得胜利,仙台地区的选票也没有在全国占太高的比重。然而,仙台的这场胜利奠定了金田贞义在后续的初选及复选上获胜的基础。 为什么? 因为媒体的帮忙。 当时不管是社会还是体育新闻,刚好没有什么重大的案件或消息,也是理由之一。正烦恼着早上和中午的新闻节目没有题材可报的电视台,全都把金田贞义在仙台获胜的消息拿来炒作。一旦被电视节目当成题材,知名度就会上升,结果下一场选举就会拿到更多票,获得胜利,这就是新闻报导所带来的滚雪球现象。 屡战屡胜的金田贞义被媒体喻为”新旋风”,接连受到大肆报导,名气也越来越响亮,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让金田贞义成了风云人物。当年美国的吉米.卡特﹙注:jimmy carter,美国第39任总统。﹚也曾经引发类似的效应,被称为卡特旋风。 如此想来,让金田贞义坐上首相宝座的两大推手,就是一开始在仙台的获胜及媒体的力量。 在仙台地区的自由党初选中,金田贞义的主要支持者为仙台的医师协会及公营赌场的经营者。医师协会的干部是金田贞义大学时的朋友,公营赌场的干部则是他初中时期的朋友,这些虽然并未被提出来特别强调,却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在金田贞义出马角逐首相前不久,公营赌场高级干部中的一人还接受了写真周刊的采访,说:”初中时,连老师都放弃我了,只有当时跟我是同学的金田没有放弃我。”因而引起了一阵讨论。行为正派、成长背景单纯的金田贞义与处于灰色地带的公营赌场经营者,这样的组合不但没有引发民众的不满,反而给人一种新鲜感。 医师协会与公营赌场这两个选举时的支持团体,在金田贞义就任后,却都与他反目成仇,因此,他们杀害了金田贞义。这就是各家说法中第三多人支持的一派。 至于反目的理由,则是因为金田贞义在就任后不久,便与交情良好的自由党议员讨论起医疗改革,又与海老泽克男商量要删减公营赌场预算。这些事情被公开后,才让这一派的说法逐渐浮上台面。 想必金田贞义不认为自己背叛了谁吧。因为,他从以前便相当重视妇产科医师不足及急诊医院工作环境太差的问题,认为有必要对医师的开业地区及待遇采取某种程度的控管。 此外,由于全国的公营赌场皆有客源明显增加的现象,收益大幅提升,因此金田贞义主张删减国家对公营赌场的预算,把这些钱挪为医疗改革之用。 但是对于那些在初选中支持他的朋友们而言,想必遭到背叛的感觉相当强烈,形容成养鼠为患或许是夸张了点,但至少也会不理智地认为那是一种恩将仇报、过河拆桥的行为。 “金田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在金田贞义遇刺的半年后,一名公营赌场的高级干部对某时事作家说出了这样的话。 除了上述几点之外,关于金田贞义暗杀事件的真相还有着各式各样的谣言。 有人说,被大家认为是金田贞义情妇的小林光子,因不甘心永远当地下情人而心生恨意,所以委托劳动党内人士将金田贞义杀死;也有人强力主张金田贞义是因为不认同同性恋者而引来了不满,因此遭到同性恋团体暗杀。小林光子在金田贞义过世后确实自杀了,金田贞义首相也确实开除过一名身为同性恋者的秘书,但除了这两点之外,这两派说法完全没有其他可以左证的根据。 第三章 过了二十年,真相依然不明,其中最大的原因在于绝大部分的相关人士皆已身故。自由党的海老泽克男、劳动党的鮎川真,以及金田贞义在医师协会的那些朋友,一个个都因年纪大而死于癌症或脑中风,这固然无可争议,但除了这些上了年纪而去世的人之外,有许多相关人士却是死于非命,人数之多,可说是极不寻常。 最有名的就是前面也提到的,情妇小林光子的自杀。在金田贞义遇害的两个月后,小林光子也被人发现在旅行途中的福冈某饭店上吊自杀,现场没有留下遗书。她在东京的寓所被不明人士弄得一团乱,她的妹妹事后指出,原本放在书桌抽屉中的日记本不翼而飞。 金田贞义首相被遥控直升机炸弹炸死时,在现场采访游行活动的大仓秀雄也在事件发生的来年,于闹区街上遭到拦路杀人魔杀害身亡。身为仙台当地电视台播报员的他,事发当时也在现场,曾对外宣称“看到教科书仓库大楼顶楼有个人影”。在鹈饲报告书中虽然写着事发当时,凶手青柳雅春站在教科书仓库大楼的顶楼操纵遥控直升机,但是大仓秀雄在接受当地杂志采访时,却表示“看见一个跟青柳雅春长相完全不像的人,站在顶楼操控遥控器”。 遥控飞机用品店的店长也死了。这名店长是个年近六十的男性,在仙台市南方郊区经营一间小店。据说事件中的遥控直升机机型是“大冈air hover”,而将这台遥控直升机卖给青柳雅春,并将监视器影像提供给电视台的人就是这名店长,名叫做落合勇藏。在事件发生半年后,他驾车行驶于高速公路上,撞上中央分隔岛身亡。警方宣称他死前曾喝了大量的酒,但家属质疑落合勇藏几乎滴酒不沾,况且在酩酊大醉的状态下,如何将车子开上高速公路,也是疑点之一。 经过笔者的调查,由前述大仓秀雄的目击证词中发现,大仓秀雄所看见的那个操纵遥控直升机的男人,与这个落合勇藏的外貌极为相似。 仙台市内的连锁餐厅“nokkin”的女服务生楠见纯子也是在事件后死亡的人物之一。她在自家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东西时不幸遇抢,头部遭到铁锤重击致死,但该案凶嫌在被逮捕之后却否认犯行。金田贞义暗杀事件当时,楠见纯子曾在电视上公开指出,青柳雅春跑到店里打破玻璃,大闹了一场。但是据她的友人后来表示,楠见纯子似乎对做出这些指证感到非常后悔,还经常说一些“警察拿着可怕的武器,把店里搞得一团乱”之类,彷佛看到幻觉的话。 还有一个颇耐人寻味的人,名叫久保田毅,他是一名三十五岁的上班族,住在仙台市内,曾犯下多起窃盗案。事件发生的两年前,他曾侵入女明星凛香的住处,却因为遇上送货上门且发现异状的青柳雅春而遭到制服。由于他所犯下的罪行不少,加上又有前科,法官对他具体求刑七年,但他在第五年时获得假释,不过并没有受到注意,只有某周刊以极小的篇幅报导这件事。假释出狱不到半个月,他便因卷入闹区的街头斗殴事件死亡。据说久保田毅在服刑期间经常将送货员青柳雅春的事挂在嘴边,常喃喃自语:“我一定要杀了他。” 另外还有一名名叫仓田爱的女性,也在事件发生的两年之后身亡。事件发生当时,媒体报导青柳雅春过去曾骚扰过女性,因而引起一阵骚动。当时那起性骚扰事件的受害者就是这名女性。 仓田爱酒后驾车,在牡鹿半岛的山路因转弯不及坠崖死亡,当时副驾驶座上还有另一名女性井之原小梅,也是当场死亡。奇妙的是仓田爱与井之原小梅没有任何交集,如果要勉强找出她们之间的关联性,大概只有一点,那就是她们当时皆背负着庞大的债务。 此外还有一名金田贞义大学时的学长大河内恒夫,据说选举期间一直在背后支持着金田贞义,关于此人的奇怪传闻也是从没停过。在事发当时,也就是二十年前,他担任仙台医疗中心的院长,后来由于内部人士的告发,大家才知道他当时与警察厅达成了某种协议。其协议内容虽然不明,但他为此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可疑行为却是无庸置疑的。有一个谣言是,他在当时曾将两具因案死亡的遗体当成一般病死尸处理。某周刊还报导,当时曾协助他处理尸体的两名医师也在事后相继上吊自杀。大河内恒夫后来在医师协会内的地位不断晋升,但于日前因肝癌过世。 若是带着先入为主的想法来看事情,确实会显得杯弓蛇影,把柳叶当成幽灵,把自然现象都当成敌国的阴谋诡计。但是与金田贞义首相暗杀事件相关的人在短短几年之内相继死亡,实在很难不让人做出联想。 当时把青柳雅春当成凶手追捕的警察厅课长补佐佐佐木一太郎,如今也已不在人世。事件之后悄悄退休的佐佐木一太郎,据说隐居在宫城县北边的小村子,开了间花店。事发当时,大家便觉得他长得很像保罗.麦卡特尼,没想到迈入老年之后,更是越来越酷似了。 佐佐木一太郎在退休之后对这个事件自始至终三缄其口,也引来众人的揣测。 第四章 根据后来才公开的情况显示,佐佐木一太郎在追捕青柳雅春之际,他的独子在东京发生车祸,最后虽然捡回一命,但这件事情让佐佐木一太郎开始将工作与家庭放在天秤上衡量,他终究选择了家庭,这是最常见的一种说法。 还有另一种说法是,佐佐木一太郎在追捕青柳雅春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一些重要的秘密。事件发生的那三天﹙严格来说是两天,因为事件在第三天的清晨便画下了句点﹚,仙台市内的防范监控盒持续搜集线索。当时到底搜集了哪些线索虽然一直没被公布,但肯定是难以数计的电话通讯纪录、电子邮件,以及道路上的摄影画面。换句话说,那根本是默许警方对人民隐私权的严重侵害。 若在平时,像这样窃取个人隐私的行为肯定会引发人民的强烈反弹,在当时却没有变成严重的问题。或许是因为警方将目标锁定为“青柳雅春”,对于跟青柳雅春非亲非故的一般民众来说,有一种“我们被排除在外”的安心感吧。 然而,有谣言指出佐佐木一太郎在庞大的情报当中,得知一些国家层级的机密。基于这个缘故,使得他对自己的警察身份开始感到恐惧,最后他以绝不泄露机密为条件,换取了平安退休及度过余生的退休金。 此外也有人说,他是因为在追捕青柳雅春的过程中太专注,导致心力交瘁而退休的。还有另一种谣言是,佐佐木一太郎接受了整容手术,改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如今依然在追查金田贞义暗杀事件的真相。换句话说,开花店的那个佐佐木一太郎其实是被整容成佐佐木一太郎模样的另一个人。 在笔者看来,这谣言当然荒诞无稽,但是经过调查之后,发现支持这项谣言成立的原因在于某位美容整容外科医师的存在。在事件发生的十年后,也就是距今十年前,这名医师在仙台市寂然过世了。据说他过去曾帮偶像歌星及知名演员动过整容手术,后来从东京搬到了仙台,藏身在仙台某处。有人说,他根本没有医师执照。根据传闻,他在死前曾经偶然看到电视上出现佐佐木一太郎。笔者猜测,那应该是金田贞义暗杀事件的十周年纪念特别节目吧。据说他当时看着电视喃喃说:“这个事件我也曾经参与。”所以才有人根据这句话,推测“佐佐木一太郎接受了整容手术”。但平心思考之后,笔者认为他指的应该是曾经帮凛香动过整容手术而凛香就是青柳雅春在当送货员时救过的女明星。 此外,当时跟佐佐木一太郎同样参与过事件调查的一名刑警近藤守,也在事件发生的一年后离职了。在他过世之后,他的家属将他的日记在网站上公开,日记中隐约指出,当时近藤守的上级长官曾命令近藤守对“青柳雅春的学弟”进行违法调查,还要求近藤守杀人灭口并湮灭证据。近藤守不肯服从命令,为了保护青柳雅春的学弟而起身反抗上级,最后被迫离职。一般看法是这个日记的可信度并不高,不过这让我们多了一层想象空间,说不定那个青柳雅春的学弟没有被灭口,全是因为近藤守成功说服了上级。 此外,大约十年前,任职于宫城县警总部的刑警松元太郎死于意外的消息,也在网络上引发了广泛讨论。据说这个人曾利用休假,独自针对金田贞义首相暗杀事件的真相进行了一连串的调查。他对这个事件开始产生兴趣的契机,是事发当时以“青柳雅春”的名义在网络聊天室发表的几则留言。在当时,网络上自称是青柳雅春的人不可胜数,但是其中有几则留言让松元太郎认为值得深究,因此根据这些留言展开调查。后来,他不顾自己身为警察的立场与身份,在网络上架设了一个专门探讨该事件真相的网站。 他拥有很强的调查能力,加上丰富想象力,曾断言“金田首相遭到暗杀时,青柳雅春只是被拱出来当成代罪羔羊。而且,原本一开始预定被当成代罪羔羊的人并不是他”。松元太郎还提出了独特的论述,认为事发当天在仙台市的地下铁某个突然因心脏衰竭死亡的中年男性才是第一顺位的代罪羔羊。 也就是说,金田贞义暗杀计划的规模相当庞大,就连代罪羔羊也准备了好几个候补人选。由于第一顺位的人选突然因心脏衰竭死亡,所以才由青柳雅春递补。“真正的犯人设了好几道防线,就连主角的替代人选也安排了好几个”他如此写道。松元太郎这番在网络上公开的言论引起许多人的兴趣,但最后,他惨遭出租车辗毙。 如上所述,太多关系人如今已遭到灭口。到底真相是什么,除了猜测,我们恐怕只能在刻着“青柳家之墓”的墓碑前双手合十,问一声“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着手撰写本文之前,笔者确实曾前往森林中的那个墓园合掌祭拜。当然,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在那里也听不见森林的声音。 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二十年前那个在新闻媒体喧腾一时,被全日本人穷追猛打的离职送货员青柳雅春,如今应该没有人还认为他是杀害首相的凶手了。 在那东逃西窜的两天之中,青柳雅春究竟想了哪些事情,没有人知道。 青柳雅春1 上午十一点,青柳雅春走在仙台市车站东口的一排中古电脑卖场前,看见前方路边停着一辆货车,不禁露出笑意。 “你在笑什么啊?”走在右边的森田森吾问道。向来怕冷的他,穿着橙色羽绒大衣。十一月底的寒风确实冻人,但现在就穿上那玩意,明年的二月又该穿什么呢? “那边那个老伯,我在当送货员的时候跟他蛮熟的。”青柳雅春看着前方说道。前方的男人正把纸箱堆上货车,偶一抬头看见青柳雅春,说了声:“嗨。”青柳雅春看看手表,走上前说:“前园先生,你还是这么准时,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意思就是委托送货的客人也没变啦。”前园一笑,嘴角出现了皱纹。如果青柳雅春没记错,前园今年差不多五十五岁了,但他那腰杆笔直、抬头挺胸的模样,看起来至少较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前园穿着朴素的深蓝色制服。“工作没增加,也没减少。”他说道。 “那不是很好吗?” “当初你在电视上大受欢迎的时候,我还以为工作都会被你抢走呢。”前园抚摸着黑白参半的短发说道,他脸上的轮廓很深,眼窝彷佛像树洞。他的货车后方平台上罩着帆布,里面整齐地堆着纸箱。 “今天有一件货物指定在夜间送达。”前园小声地叹了口气。“但我晚上九点有非看不可的电视节目呢。” “连看电视也这么准时?” “那当然。”前园说道,“不过,送货地点是位于北四番丁的公寓,只要提早在八点半左右送到,应该赶得及吧。” “看电视比工作重要?”青柳雅春苦笑道。看到一旁的森田森吾露出不耐烦的模样,青柳只好说声:“下次再聊吧。”便继续往前走。 “最好别做出惹人注意的举动。”走了几步之后,森田森吾如此说道。 “为什么?” “你现在最好别太惹人注意。” “这是森林的声音告诉你的吗?”青柳笑道。 “没错,宁静湖畔森林的声音。”森田森吾点头道。 “我这个人啊,名字里有两个‘森’字,所以跟森林之间的关系是很深厚的,常常听见森林的声音。”自从十年前跟森田森吾在大学认识以来,便经常听他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同学们如果语带调侃地问:“可以听见森林的声音,有什么好处?”森田森吾就会满脸严肃地开始吹起牛皮:“可以知道未来的事情。大部分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就连参加联谊的时候,森田森吾也会把这套诡异的言论搬出来说嘴,如果参加联谊的女生也客套地称赞说:“这么说来,森田是个预言者吗?”森田森吾就会挺着胸膛回答:“可以这么说。”让场面顿时尴尬无比。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青柳问道。一个星期前,森田森吾打了通电话来,说:“下个星期能不能一起吃个午餐?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接着又强调,“对你而言相当重要的事。”自从大学毕业后,两人已经八年没通过电话,这样一通电话实在颇为唐突。 “跟那个性骚扰事件有关吗?”青柳试探着问道。两个月前,青柳雅春在仙石线的轻轨内被误认成色狼。那时候,他遇见了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面的森田森吾。 “没错,有关系。” 对于依然靠失业救济金过活的青柳来说,反正时间多的是,何况跟朋友见面也不是什么苦差事。不过,他心里完全猜不到森田森吾想说什么。 “刚刚那家店不行吗?”两人走过一间全国连锁餐厅的门前,青柳开口问道。两人并未事先说好吃饭地点,但森田森吾看起来完全没有想要走进那家店的意思。 “那间店没位子了。” “你连看都没看,怎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 “森林的声音?” “没错。” 青柳苦笑道:“森田,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人是不会改变的。” “说到不会改变的人,刚刚那个送货员前园先生也可以算是个代表人物吧。” “怎么说?” “他是个自营的货运业者,做的几乎都是熟客生意,固定几点到哪里收货,几点将货送到哪里。十二点半到下午一点半会把车停在我家附近的天桥下,吃午餐并睡午觉,四点在国道旁的书店站着看书,六点到餐馆吃饭,永远按照时间行动。前园先生在我们货运界很有名呢,他的货车甚至被拿来当成时钟了。” “这么规律的生活,有趣吗?” “之前听前园先生说过,就像按照设计图把模型玩具组装起来,很有成就感。” 右手边出现了一间快餐店,森田森吾伸手一指,说:“就这里吧。”青柳也不反对。跟森田森吾一起吃饭,选这种地方也正合适。走进店内,柜台前有客人正在结帐,只好排在后面等了一会。点完餐后,往二楼移动。二楼很空,两人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最里面的桌子。 “你现在还是会反射性地观察店里的客人吗?”青柳雅春问道,森田森吾笑着回答:“不,早就不干那种事了。” 森田森吾的表情似乎在怀念过去,也好像为自己的改变感到不好意思。”青少年饮食文化研究会,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青柳突然想起了某所位于仙台的私立大学,那是两人的母校。 “那个又名快餐之友会的社团吗?”森田森吾的笑意更深了。“应该早就消失了吧。我们那一届常露脸的也只有你、我跟樋口而已,学弟也只有阿一。”森田森吾所说的阿一是学生时代一个社团学弟的绰号。那个学弟叫小野一夫,所以绰号叫阿一,真是简单易懂。 “可是我听说在我们毕业后,阿一努力招募新人,后来人数增加到十个人呢。” “不过好像没有维持很久。拜托,这种跑遍市内与县内的快餐店,做做纪录、调查新商品的社团有可能受欢迎吗?” “当初最热衷的人不就是你吗?” “那时候太年轻啦。”森田森吾将薯条折成两半,从折断的部分开始咬。”你吃薯条的方式也没变。”青柳说道。“不会变的。”森田森吾再次强调,接着又说,“你知道人类最大的武器是什么吗?” “是什么?”青柳一边啃着汉堡,一边反问。 “习惯与信赖。” “嘻唤呜哼嗨。”塞得满嘴的青柳重复了一遍。 “你还不是没变。”森田森吾指着青柳雅春说道。先从周围将汉堡咬一圈,再将中间剩下的部分塞进嘴里,青柳从以前就喜欢这样的吃法。 “不过,这间店不太优。”青柳雅春将汉堡的包装纸折起来,然后指着头顶的一台监视器说:“店员年纪大并不是坏事,但是他们对客人连看都不看一眼。而且你瞧,这台监视器竟然朝着毫无意义的方向。” “大概是c 或d 吧。”森田森吾使用了大学社团所制定的评分等级。“这个新商品也不怎么样,c吧。就类似‘在剩余的人生中,如果哪天兴致来了,可能还会再点一次’的等级。” 青柳细细观察眼前这个老朋友的脸孔。毕业到现在已经八年了,森田森吾的头发变成了波浪状的长发,看起来有点新鲜感,但脸上的黑眼圈很难教人忽视。 “对了,我没想到森田你又回到了仙台呢。” “我没告诉过你吗?” “当初贺年卡被退回,我才知道你搬家了。学生时期的我们一定没想到毕业后竟然会音讯全无吧。”青柳雅春原本想就这件事好好数落森田森吾一顿,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轻描淡写的语气。 “有很多原因啦。”森田森吾抓着吸管在杯中翻搅。 “什么样的原因?” “例如青柳跟樋口分手了、青柳救了女明星之后爆红、青柳……” “那么想把错推到我头上?” “还有就是……我在东京当业务,拼了老命做业绩,所以没空联络,也是原因之一啦。不过,跟樋口分手,你应该有一阵子很难过吧?那时候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打了。”青柳雅春立刻反驳,“但只听到‘这个号码已停用’。” “喔。”森田森吾微微低下了头,“可能是我太忙了吧。” “我真的打了。” “好啦好啦。” “是你没接。”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凝重,青柳雅春又笑着说,“你现在还是业务?” “去年被派到仙台分部。” “你到底适不适合当业务,我也说不上来。” 森田森吾那头看起来像艺术家的发型绝对不适合当业务,但是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似乎又可以拉到不少业绩。 “当然不适合。”森田森吾想也不想地回答,接着又将薯条折成两半。 “为什么?” “这个嘛,因为我能看穿不久会发生的事。” “森林的启示?” “没错。所以我知道客户会有什么反应,会买我的商品,还是大发雷霆,我一清二楚。这样虽然很有效率,却让我提不起劲,这就是惰性、惰性。不过,该做的事我还是会好好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就在青柳雅春正想反问“为什么?”时,脑中闪过一句台词。 “因为,你是专家?”他笑道。 “因为,我是专家。”森田森吾回答。接着又说:“做烟火的那个轰厂长,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轰厂长是两人大学时打工的工厂老板。刚刚那句“因为我是专家”正是轰厂长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知道厂长的儿子回来了没有。” “我也不清楚。”青柳的脑中也浮现了轰厂长那副熊的模样。“不过,森田,如果你真的可以听见森林的声音……” “我是真的可以听见。” “为什么不去赌博?” 森田森吾没回答,只是露出悲伤的表情,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看来你还是半信半疑。你能从性骚扰事件中得救,全是靠我的直觉呢。” “唉唉。”青柳雅春想起两个月前发生的事,哀嚎了两声。“说起来,你那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直觉。森林的声音。”森田森吾满脸认真地说道。“那时候我刚好也搭了那班轻轨,坐在别的车厢,就在轻轨抵达仙台前一站时,突然有了感觉,某个我认识的人正惹上麻烦。于是我下车,在月台上四周张望,就看到你。我看见你面对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脑中又闪过了一个念头,看来你被冤枉了。” “连我被冤枉是色狼你也知道?” 森田森吾不疾不徐地点点头。“这就是直觉。倒是你为什么会在那班轻轨上?” “因为我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青柳开始解释。“那一天,警察突然打电话到家里,”青柳当然感到狐疑,却听见那警察说:“我们在松岛海岸找到你的驾照。”青柳吃了一惊,赶紧翻找,才发现驾照真的不翼而飞,原本一直以为驾照应该好端端在皮夹里,有好一阵子没查看了。 “驾照怎么会跑到松岛?”森田森吾笑道。 “我也很纳闷。”青柳自己也是一头雾水,这几年根本没去过松岛。“又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我就搭轻轨去拿驾照了。”如今回想起来,青柳还是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程时就变成色狼?” “我是冤枉的。” “性骚扰这种罪啊,在被受害者抓住的瞬间,就算是被受害者以私人名义逮捕了,那时候你已经被认定是犯人了。如果你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进了警察局,恐怕在认罪之前别想回家。” “不会吧?” “骗你干吗?性骚扰几乎百分之百都会被认定有罪,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所以我才拉着你逃走。” 青柳雅春回想当时轻轨上那个女人大喊“你干什么”的声音。一开始以为事不关己,但那个女人却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还抓住自己的手腕,那一瞬间青柳雅春突然感觉到腹部有股寒意上冲。“你从刚刚就一直摸我的屁股!为什么这么变态?”女人继续大喊,青柳虽然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却立刻满脸通红、胃抽痛,完全慌了手脚。 “你虽然长得很帅,却很散漫,所以才容易被骗。” “她是骗子?”回想起来,在月台上跟自己面对面争吵的女人确实看起来浓妆艳抹,似乎很擅长打扮得花枝招展。当时只见那女人两眼一翻,满脸怒气地对着自己大喊“色狼”,神情非常激动。“森田,你没怀疑过我真的是色狼吗?” “你真的是色狼吗?”森田森吾以薯条指着青柳说道。 “不,我不是。可是我们从毕业以后就没见过面了,难道你没想过我可能在这段期间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 “不可能。”青柳还没说完,森田森吾便打断了他。”学生时期的你,最讨厌的不就是色狼吗?你可以原谅态度高傲的教授,可以原谅让女生痛哭流涕的花花公子,可以原谅出租店里被租走的a 片迟迟没还,可以原谅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随意拦路杀人的凶手,却说什么也不肯原谅色狼。” “等等,我可不记得自己曾经原谅过拦路杀人魔了。”青柳愣了一下,露出苦笑。而且,a片什么的又是哪时候发生的?“或许吧,我老爸是个绝不原谅色狼的人,我可能是受了他的影响。”一想到父亲痛殴色狼的画面,青柳雅春不禁皱起了脸。“不过,八年的时间也可能改变了我。” “从一个厌恶色狼的人变成了色狼?嗯,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或许事情更有趣些。”森田森吾如此说道,听不出来到底有几分认真。“说不定,是因为跟樋口分手受到打击,让你心中燃起怒火,为了向女性复仇而变成了色狼呢。” “听起来很合理,真可怕。” “对了,我在东京工作时,曾经在轻轨站遇到阿一。就是他告诉我,你们已经分手的消息,当时我很惊讶呢。” “不会比我更惊讶。” “你是被甩的吧?” “你怎么知道?” “森林的声音。这还用得着问吗?”森田森吾皱眉。“话说回来,现在樋口已经是人家的老婆,还生了小孩呢。” 青柳雅春两眼睁得老大,说:“这也是森林的声音告诉你的?” “不,我跟樋口见过面。”森田森吾轻描淡写地说,“去年我刚回仙台时,在车站前的大型购物店里遇到她,当时她老公跟女儿也在场。” “这年头已经没有人把百货公司称作大型购物店了。”青柳雅春故意挑了个无关紧要的部分回应。 “有件事或许你已经知道了。” “我应该不知道。” “樋口现在还是樋口。” “什么意思?” “因为她老公也姓樋口。” 青柳雅春诧异地回了两声“喔喔”。除了感到惊讶,也不禁有种奇妙的感觉,原来真的会有这种事。 “是樋口先认出我,把我叫住的。那种落落大方的作风,还真符合她的性格。她还把我介绍给她老公认识。她老公的度量也很大,还用轻松的口气跟我说‘我常常听她提起学生时代的事’呢。” “我没见过那个跟她结婚的人。她老公姓樋口,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想听吗?” “听什么?” “你跟她老公之间的比较。” “不,我不想听。” “平分秋色吧。”森田森吾眯着眼睛说:“你有他没有的优点,他有你没有的优点。不过他的体型有点胖,长相逊了点。” “他是那种可以豪迈地将巧克力片折成两半的人吗?”青柳皱眉问道。 “巧克力片?什么意思?嗯,不过倒也不能说跟你完全不同类型啦。” “今天你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拿我过去的失恋来调侃我?”青柳故意夸张地嘟起下唇说道。“分手六年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其实我更想问你的是,”森田森吾将上半身凑了过来,口气虽然轻浮,眼神却异常锐利,让青柳感到有点紧张。“你跟那个女明星玩过了吗?” “玩过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在送货的时候救了那个女明星吗?你是她的恩人,发展进一步关系的机会很大吧?如何,玩过了吗?快说、快说。” 森田森吾从学生时代就是这样,只要一提到关于女人的事,马上会兴奋地把“玩过”、“没玩过”之类的字眼挂在嘴边,真是一点也没变。不过他虽然嘴上很爱说这些,个性却是内向害羞,一旦跟不认识的女生独处便安分得很,曾经有好几次跟女朋友连手都没牵过便分手的经验。 “玩过好几次了。”青柳雅春低头苦笑道。森田森吾一听,立刻“喔喔喔”地吼叫了起来。“真的假的?你跟女明星玩过了?感觉如何?” “她看起来很清纯,其实很难应付呢。我们玩了一整晚,她好几次大叫‘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森田森吾两眼睁得大大,眨了几下。“没想到你这么行。” 青柳突然哈哈大笑,“我说的玩过,指的是电动啦。我跟她玩过格斗游戏,两人对战的那种。每次她的角色快被我干掉时,就会大叫‘我快死了’。” 森田森吾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这是我听过最烂的谎话。” “我跟她之间真的没什么啦。为了向我道谢,她确实找我吃过饭,但她很怕被电视或报纸拿来大作文章,所以后来只是偶尔邀我打打电动。” “你这个人真的是太老实了。” “个性是改不了的。我送货也很认真呢。” “那为什么要辞职?” “怕给公司添麻烦。” “你不是货运公司的活招牌吗?” “有人故意找我麻烦,把我害惨了。”青柳搔了搔头说道。 青柳雅春2 这件事要从半年前开始说起。那一天,青柳雅春一如往常开着货车,沿送货路线前进。此时手机响了,在制服左边的口袋不停震动,并且发出闪光与声音,彷佛像只小动物。青柳心想,或许是刚刚放了货物招领通知单的那户人家打来的吧。 青柳以右手抓起手机,将车子开过一条狭窄的单行道,在十字路口左转便停车,迅速按下通话键。 “你就是青柳吗?”手机中传来男人的声音。 “啊,是的。请问您是哪位?”青柳雅春在回答的同时,脑中浮现了当初被新闻节目大肆报导的回忆,感觉胃开始收缩,脸部肌肉紧绷。被媒体炒成风云人物的那段期间,真的非常难熬。当时公司刚开始将送货员的管理信息系统化,在管理系统中只要搜寻一下便可以找到每一个送货员的负责区域、排班表及手机号码。虽然该系统只有公司员工与签约的送货员才有使用权限,但不知怎么搞的,青柳的送货路线数据遭人盗取,并外流出去。 从此不但送货路上常常有人拦阻,手机也老是接到与工作无关的电话。有些固然是好意为自己加油打气,却也不乏警告自己别太嚣张的威胁电话。而不论哪一种,都让青柳疲于应付。最近电视渐渐不再报导自己的事情,像这样的电话也几乎销声匿迹,才让他好不容易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一想到这可能又是类似的电话,青柳便烦躁不已。 “请问您是哪位?”青柳再次询问。 “你要送货送到什么时候?” “有些货物必须在指定时间送达,所以会送到晚上九点或十点。”青柳坦言。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冷笑。“我的意思是你要在那家公司待到什么时候?” “待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意思?” “快辞职吧,别把我惹火了。”电话的另一头说:“要是惹火我,你就麻烦大了。”接着,电话便挂断了,青柳只能愣愣地看着手机。 “这算什么?好奇怪的威胁。”森田说道,两手还是将薯条折成v字形。 “一开始,我当然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恶作剧电话。” “后来发现不是?” “我快被烦死了。不但我常常接到威胁电话,公司也常接到‘快把青柳开除’的电话。这样也就算了,后来就连在工作上也发生了诡异的事。” “诡异的事?” “我要送的货物突然变多了。” “上门的生意变多,不是很好吗?” 青柳一边将原本装着薯条的盒子压平迭好,一边说:“是我负责的那个区域的货物突然爆量,委托单上的笔迹都很像,寄出地点都是东京,而且不知为什么,寄件者一栏都写我的名字。” “跟你同名同姓?”森田皱眉说,“不可能吧?货物内容是什么?” “都是些羊羹、酒之类的,没有什么可疑物品。可是,收到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收到这些东西,而且寄件者是我的名字,感觉也很不舒服。要怎么处理这些包裹,公司也很烦恼。” “以恶作剧来说,也太舍得花钱了。” “很恐怖吧?” “真是莫名其妙。”森田森吾耸耸肩,伸手在鬈发上抓了抓。“不过,你也没必要辞职吧?” “打电话来骚扰我的人又威胁我,如果我不辞职,将会发生更麻烦的事。当然公司报了警,但我还是决定辞职了。” “我还是想再说一次,你没必要就这么辞职吧?” “是啊,话是没错。”青柳老实地点点头。像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威胁,根本没有必要乖乖听从。“你大可不必辞职的。” “老实说,或许是我自己刚好在找一个离开的机会吧。” “好像乖孩子都会干这种事呢。平常努力把工作做到最好,却会在某一天突然想要丢下一切不管了。” 学生时代的老友森田森吾这种一口咬定的言词,跟不负责任的态度突然让青柳雅春好怀念,心情不禁愉快了起来。 “在我的递送区域里面,有一位稻井先生。” “什么?” “你听我说完嘛,总之有一位稻井先生。” “老是不在的稻井先生?”﹙注:在日文中“稻井”音同”不在”。﹚ “没错,你说对了。”青柳笑道,“他老是不在家,我完全猜不到他何时才会回到住处。而且他好像很喜欢邮购,所以经常有他的包裹,招领通知单简直像广告目录一样,把他家的门缝塞得满满的。” “那又怎么样?” “有一天,稻井先生真的不见了。” “不在先生不见了。” “他家门口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短期间内不会回家,包裹请寄放在管理员处,等我长大了就会回来’。很好玩吧?” “这家伙是傻子吗?长大?要长大成什么?他想变成巨人吗?” “回想起来,稻井先生的包裹大部分是邮购的旅行用品或户外休闲用品,后来我跟几个同业聊过之后都认为,那些东西是为了‘冒险之旅’准备的。” “冒险之旅?”森田听到这个幼稚的字眼,不禁皱眉。“真是长不大的家伙。” “不过,自从这件事之后,我也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要改变了。” “一个年过三十的大人还想要改变?” “正因为已经超过三十岁,再不改变就来不及了。” “青柳先生竟然被一个想要成为巨人的疯子给打动了?”森田揶揄说,“你对送货员的工作有什么不满吗?” “不是不满,而是对盲目过活、毫无准备的自己感到疑惑。” “准备?准备什么?” “准备某件值得我去准备的事。”为了掩饰自己的腼腆,青柳故意加重语气说,“总之,受到骚扰之后,我想这也是个好机会吧,所以就辞职了。” “那个骚扰你的家伙,或许是那个女明星的崇拜者吧。” “如果是强盗事件刚发生的时候或许有可能,但是现在都已经过了那么久,应该不是吧?”在青柳因拯救女明星凛香而出名的那段时期,确实遇到了一些看起来像是崇拜凛香的男性。不过,这些人绝大部分都自认为是凛香的监护人,向青柳说些”谢谢你救了凛香”之类的话,明显露出敌意的例子反而不多。青柳甚至感到佩服,原来所谓的偶像崇拜者就是这样啊。 “我猜啊,那个性骚扰事件说不定也是他搞的鬼呢。你这么老实,长得又蛮帅的,而且在两年前因为救人而一举成名。你这样的人竟然是个色狼,大家一定会非常感兴趣,再也没有比名人跌个狗吃屎更令人感到有趣了。” “啊,原来如此。”青柳一听,顿时觉得有道理。这么说来,驾照出现在松岛的那个神秘现象应该也是计谋的一环了。“这也是森林的声音说的?” “这是我说的。”森田叹了口气,往店内的时钟看了一眼,说,“该走了。”青柳直觉反问:“去哪里?”心想,看来终于要进入今天的主题了。 “今天车站西边很热闹呢,还进行了交通管制,人多得不得了。” “因为金田要游行吧。” “你想看吗?” “不特别想。”青柳老实回答。金田这号政治人物出现在电视上的时候虽然让青柳雅春颇感兴趣,但还不到想挤在人群中见他一面的程度。就连首相选举,青柳也因为忘记投票日期而没去投票。“如果我还在当送货员,一定会觉得很烦吧。一旦执行交通管制,送起货来就很不方便。东二番丁大道如果无法通行,可是很麻烦的。” “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东二番丁。” “去那里做什么?” “我的车停在那里,上车再谈吧,抱歉。”学生时代的同学森田森吾轻声说道,接着便起身,走在前面带路。青柳雅春见他后脑杓藏着几根白头发,不禁感到些许寂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也不明白。 青柳雅春3 数个月前的青柳雅春坐在货车上,熄掉引擎,把副驾驶座上的送货单拿起来再看一眼。其实何时该卸什么货物已经记在脑海里了,这个动作只是进行再次确认。“越有自信的时候,越是容易出错”,这是当初刚进公司时,教自己如何送货的前辈所给的忠告。那个前辈梳了个飞机头,只比青柳雅春大一岁,却在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有了小孩,建立起自己的家庭。不过即使是一家之主,那个前辈还是常常满脸认真地说:“总有一天,我会用摇滚乐来撼动这个世界。”而且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此外,他也常得意洋洋地说:“我姓岩崎,岩这个字的英文就是‘rock’﹙注:摇滚乐﹙rock-and-roll﹚的双关语﹚,真是命中注定啊。” 研修结束后,青柳开始一个人送货,跟摇滚岩崎这个前辈也慢慢疏远了。不过聚餐的时候,有时大家明明去的是卡拉o k ,却还是会看见前辈带着吉他,豪迈地弹起披头士的歌曲。青柳每次看见他那自我陶醉的模样,总觉得很开心。 前辈的口头禅当然也是“摇滚”。要是被分派了不合理的工作或是琐碎的杂务,他就会愤怒地说:“这实在太不摇滚了。”如果遇到开心的事,他就会一边点头一边说:“真是摇滚。”就连加薪时,他也会喜孜孜地说:“够摇滚。”不过薪水增加跟摇滚到底有什么关系,青柳也想不透。 总之,青柳在新人时期从这个前辈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如今都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再也忘不掉了。其中有些是技术,例如箱子的拿法与推车的使用方式;有些是精神上的建言,例如“面对客户的时候绝不能露出痛苦的表情,再重的东西也要搬得轻轻松松,再热的夏天也要一副凉爽自在的模样,这才是服务业该有的精神”;有些则是忠告,例如“开车打瞌睡是最糟糕的行为,这么做可能会毁了你的人生”。此外,不知为什么,前辈总是在副驾驶座前的置物匣放一把蝴蝶刀。他的理由是“临时要用的时候很方便”,事实上一次也没用过,连苹果也不曾削过。 有时,前辈开车开到一半会突然停车,冲下驾驶座,对着路上的上班族大吼:“把烟熄掉!”接着口沫横飞地骂道:“你手上的香烟要是碰到小孩子的眼睛怎么办?这一点也不摇滚吧?”而且是一副随时要冲上去揪住对方领口的态度。“我女儿就曾经被别人的香烟碰到眼眶,差一点就瞎了。你能原谅这种人吗?”事后前辈如此告诉青柳。“当然不能原谅。”青柳如此回答之后,只见前辈一边将乱掉的飞机头梳理整齐,一边说:“你这个人挺好沟通的。” 除此之外,前辈也常告诉青柳:“别听嘻哈乐。” “为什么?” “因为那一点也不摇滚。” 这样的偏见让青柳不知如何响应,但仔细回想,森田森吾似乎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听了之后,说不定会觉得不错呢。”青柳说道。 “我再说一次。”前辈斩钉截铁地说,“别听嘻哈乐。” 那种丝毫不讲理的说话风格,反而令青柳十分怀念。 青柳雅春走下驾驶座,从载货平台上取下一个小纸箱,再次确认委托单上的住址,反射性地在脑海中复习一遍:仙台市青叶区东上杉三丁目八番地二十一号,波左间公寓三○二号室。 他将纸箱夹在腋下,走向公寓入口,有点想要哼出“不在先生今天也不在”的歌儿。 “辛苦了。”一个身穿黄色制服的男子从公寓里走出来,这个人是其他货运公司的送货员,由于负责区域跟青柳大同小异,两人经常碰到。对方大概快五十岁,如果没记错,他曾说过有个正准备考高中的女儿。 “啊,辛苦了。” “稻井先生的包裹?” “他今天也不在吗?” “最近好像都不会回来呢。” “最近都不会回来?为什么?” “他家门口贴了张纸,上头写着包裹请寄放在管理员处。” “门口贴了张纸?是出门旅行吗?长期旅行?” “看那纸上的写法,好像是一趟勇敢的冒险之旅。” “稻井先生出门冒险去了?”青柳走进公寓,搭电梯上了三楼,来到稻井家的门口。看了那张纸之后,虽然露出了苦笑,却也莫名地感到心情愉快。拿着包裹来到管理员室,满脸胡碴的管理员却皱眉说:“这可真是麻烦,东西放在我这里,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回来。” “不知道他何时回来吗?” “他已经预缴了一年份的房租,搞不好一年之内都不会回来呢。” “那可真是麻烦。”青柳小心翼翼地跟管理员应对,尽量不惹恼他,一边偷偷摸摸把包裹放在管理员室。 “我跟你说,稻井家的门口不是有个灭火器吗?”管理员一脸不悦地说道。 “咦?”仔细回想起来,似乎有瓶灭火器。 “他好像把家里的备份钥匙黏在灭火器底部。你就用那把钥匙开门,把包裹放进他家吧。” “可以这么做吗?” “可以啊。”管理员似乎不想管了,毫不迟疑地说道。“啊,还有这个也拜托你。这是另一个送货员刚刚送来的。”他一边说,一边递过一个纸箱。 青柳伸手一接,发现比想象中要轻得多。 “里面好像是飞镖组合。”管理员指着箱子说,“上面有写吧?” 仔细一看贴在纸箱上的委托单,上面确实写着“飞镖组合”。 “飞镖?是那种对着靶子丢出去的飞镖吗?” “有别的东西叫做飞镖吗?你告诉我吧。”管理员冷言冷语地说道。接着,只见他举起右手慢慢晃来晃去,彷佛在模仿射飞镖的动作,然后又开口说:“要去旅行也不把包裹收完了再走,一般人应该都会这么做的,不是吗?” “可能是临时起意吧。”青柳说完之后偶然想起一件事,问道:“请问,稻井先生出门时,有没有跟您碰面?” “出门时?你指的是最后一次吗?有啊,碰到了。他背了好大的背包呢。” “他看起来怎么样?” “喔。”管理员微微露出笑意,说:“好像要去远足的小孩,看起来很兴奋,两眼闪闪发亮呢。人家说长不大的孩子,就是指他这种人吧。” “这样啊。”青柳说道。接着,便上楼把两个包裹放进了稻井先生的屋里。 “如果我……”回到货车上,发动引擎,驶出停车场时,青柳心想:“如果我也像稻井先生一样充满了冒险精神,或许她就不会跟我分手了吧。” 青柳雅春4 六年前的青柳雅春结束了送货的工作之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前往樋口晴子的寓所。两人已经约好了,青柳会在她家过夜,隔天再一起去看电影的首映。 “工作辛苦了。”门一开,晴子出现在眼前。青柳从学生时代便常常来访,晴子的住所他已经熟得像自家一样,就连鞋子也有固定的摆放位置。 “我刚订了披萨呢。”晴子一边说,一边在地毯上坐下,青柳也在她身旁坐下。接着晴子开始抱怨起工作。 “因为是我企划的,上司完全不帮忙呢。” “这跟是不是你企划的应该没关系吧?” “给的预算又少,却要我拿出成果,这不是很没道理吗?” “嗯,确实没道理。” “我跟上司抱怨,他却叫我自己想办法。上司如果这么好当,我也做得来。”电视开着,画面中,一群谐星正激动地跳来跳去。 “我去洗澡。”晴子说着便站了起来。此时,青柳偶然发现眼前的小桌子上有盒长板状巧克力。 “巧克力能分我一半吗?” “可以啊、可以啊。你折吧。”声音从浴室内传来。 青柳从薄薄的盒子内取出包在锡箔纸中的巧克力片,以两手握着,小心翼翼地折成两半。 “那是公司同事送的。”晴子走回来说道。 青柳看着折成两片的巧克力,虽然折得相当谨慎,断面还是斜斜的。他比较过后,将左手那片递给晴子,晴子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过了好一会,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低头望着青柳递过来的巧克力。 “嗯?怎么了?”青柳问道,却没有立即得到她的回答。 “我在想……”晴子吞吞吐吐地开口。接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换了副轻松、爽快的态度说:“我在想,我们还是分手吧。” “咦?”青柳感到不知所措。“啊,巧克力,拿去吧?”再次试着把手上的巧克力递出。 “这句话我很早就想说了。” “为什么?” “青柳,你刚刚折断巧克力之后,先看了看哪一半比较大,才将稍微大一点的那一半给我,对吧?”晴子的表情非常平静,甚至带点微笑。 “啊,嗯,是啊。”确实如此,青柳点点头。 “你在这种小地方也非常仔细,真是太贴心了。” 青柳知道她这句话并不是赞美。晴子将手上那半片巧克力以两手握着,粗鲁地再折成两半。断面非常尖锐不平,还溅起了一些碎片。她将右手的巧克力往前一递,说:“拿去。” “什么?” “我比较喜欢这种随性的感觉,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何必那么在意?就算巧克力小了点,我也不会生气的。青柳,我跟你交往这么久了,毕业之后虽然因为工作使得相处时间变少,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一起,以我们的关系根本不需要这么拘束,你不认为吗?” “可是有句话叫‘相敬如宾’……” “话是没错,但那不是我想表达的重点。” “不过是折巧克力,有必要反应这么激烈吗?” “你总是会把比较大的那一块给我。” “为什么这样做反而惹你不高兴了?” “我知道这有些莫名其妙。” 晴子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巧克力的事情只是个借口,对吧?”青柳说道。 “如果巧克力的事情是主因,我自己反而会吓一跳吧。上次你不是跟我说过吗?习惯了送货之后,就渐渐分不出来昨天跟今天的差别。” “是啊,确实有这种感觉。” “我们之间就是已经太习惯了,太常在一起,让在一起变成理所当然,开始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等等……” “我们这样一直在一起,也只是漫无目的地腻在一起。” “等等。”青柳举起手上那片包着锡箔纸的巧克力挥了挥,说:“晴子,你这番话有点颠三倒四,听起来好像有道理,却又没道理。” “我们跟进入倦怠期的夫妻没两样了。”晴子笑说:“我开始觉得痛苦了。” 青柳脑中突然想起了大约一个月前,两人利用暑假到横滨游玩的回忆。当时好不容易才找到旅游手册介绍的那间港式饮茶餐厅,但是店员的态度相当恶劣,两人在讨论之后认为就这么离开也有点不甘心,因此决定采取拖延战术,故意以最慢的速度进食,把位子占住。后来,两人都笑说那实在是一场没什么意义的抗议行动。难道在那时候,她就已经觉得跟自己在一起很痛苦吗? 到底,不觉得痛苦的日子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之前,我不是玩了一阵子的游戏机吗?”晴子说着,把视线移向房间角落的那台家用电视游乐器。那是很旧的机型,不过她最近又从壁橱里挖出来,以怀旧的心情玩了一阵子。 “你养了一只很丑的鱼。”青柳点头说道。那是一款非常奇妙的游戏,内容是饲养一只会说话但模样一点也不可爱的鱼。 “那只鱼上次跟我说了一句话。” “那玩意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鱼呢。” “总之,它在吃完饲料后,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不要再活在小框框里了。’” 青柳听了之后,开始烦恼着是否该哈哈大笑。 “我一听,受到很大的打击。我感觉它指的似乎是我们。” “活在小框框里,有什么不好?” “小时候,老师不是会帮我们盖印章吗?例如包在花朵里写着‘优’,或是‘良’。” “嗯。” “我总觉得,我们继续在一起,顶多也只能拿到‘良’。” “简直是莫名其妙。” 接着两人低头陷入了沉默,虽然搞不清楚后来到底僵持了多久,但是在披萨送达之前,青柳已经离开晴子家。当时的青柳,心中既没有悲伤也不寂寞,有的只是一团混乱与想要大喊“那些话根本都是无理取闹”的怒气。他心想,只要过一段时间,晴子应该就会主动打电话来道歉,告诉他“那天我怪怪的,一时无法控制情绪才会那样说”之类的吧。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通电话也没有,但青柳并未因此特别慌张,反正以前吵架或发生争执的时候,不管错的是哪一方,最后低头要求和好的人总是自己,只要过一阵子自己主动跟她联络就没事了,青柳一派轻松地想着。何况每天的工作都很忙,也没时间烦恼那么多。 十天之后,青柳打了电话,但是一谈之下,却意外发现她的态度完全没变。“我们还是先分手一次看看吧。”她如此坚持着。“分手一次,难道还能再分第二次、第三次吗?”青柳心里虽然这么想,却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与晴子分手之后,青柳只剩下空洞,在胸口、头上都有看不见的空洞。为了让自己不去注意这些空洞,他努力检查货物、堆积货物、抱着货物东奔西跑。此时的青柳常常庆幸,幸好自己做的是劳动身体的工作。但是,每当他在送货途中看见一些有趣的事情,例如牵着庇里牛斯犬的妇人自暴自弃地像在滑水一样被狗拉着走,或是高楼大厦的擦窗工人隔着落地窗与里面的女职员互相尴尬地点头问好,每当看到类似这样的趣事时,他都会想到再也没办法把这些趣事告诉晴子了,因而涌起一股想要蹲在地上的冲动。受不了郁闷心情的青柳打了电话给森田森吾,却只得到“这个号码已停用”的回应。 某个星期天,青柳雅春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呆,有一个小学生走过他面前,一张被揉成一团的图画纸掉在地上。 “啊,东西掉了。”青柳捡起图画纸,交给那个看起来应该是小学低年级生的小朋友。”叔叔,我画得很好吧?”小学生将画摊在青柳雅春面前。那是一张蜡笔画,角落盖着一个章,上面印着“优”。 “嗯。”青柳雅春不禁露出苦笑,“好羡慕啊,我永远都是‘良’呢。” “你没有拿过写在花里面的‘优’吗?”小朋友丝毫不掩饰心中的骄傲。 “好想要一个‘优’啊。”青柳打从心底如此说道。 过了半年左右,青柳在二手游乐器专卖店买了电视游乐器与游戏软件,开始玩起那个养丑鱼的游戏。没什么特别理由,只是一时兴起,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抚平伤痛,确认胸口还有多大的空洞没被填满吧。 一开始也不特别起劲,只是半机械式地操纵着把手。但是渐渐地,青柳开始把每天工作上遇到的事情拿出来跟那只丑鱼说,对于这样的行为,连青柳自己也不禁莞尔。就这样玩了两个星期左右,有一天晚上,丑鱼在画面中翻了一圈,转身对他说:“不要再活在小框框里了。” 青柳咂了个嘴,不由得露出苦笑。 “这句话,你之前也对樋口说过吧?”青柳指着丑鱼说:“都是你害的。” 当然,画面中的丑鱼接下来也只是继续悠哉地游着。“不过……”青柳喃喃说,“那时候就算把比较小的那一片给她,她一定也会生气吧。你觉得呢?” 丑鱼不停地游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最后,它停了下来,看着画面另一头的青柳,傲气十足地说:“咦?你刚刚说了什么?” 青柳雅春5 “你刚刚说了什么?” 这句话让青柳雅春醒了过来。 “我睡着了?抱歉。”脑袋颇为沉重,摇了一下,甚至感到一丝疼痛。此时青柳才发现自己正身处在车内的副驾驶座上,椅背被放倒了,自己一直睡在上面。 “你刚刚一直在说梦话,做了什么梦?”驾驶座上的森田森吾握着方向盘,望着挡风玻璃说道。引擎并未发动,车子是静止的,不过森田森吾的侧脸却显得非常专注,彷佛正在专心开车。 或许是因为刚睡醒,青柳有一种在摇晃的感觉,好似车体正在左右飘移。 一看时间,接近中午时分。两人从仙台车站的东口开始步行,穿过狭窄通道,一边侧眼观望游行前的交通管制,一边进入市中心,原来还只是十分钟前的事。 整条街上,一些事前不知有交通管制的车辆乱钻,造成了局部壅塞。前来观看游行的群众,有些人因来不及穿越斑马线而挡在车道上。不过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特别混乱的场面。虽说是目睹首相这个当红人物的好机会,但毕竟是平常上班日的中午,拥挤的情况与七夕祭典或烟火大会时期比起来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从东口穿过车站联络通道出口时,青柳看见路上站着一个杂志小贩。小贩穿着红色体育服,上面绣着某运动品牌的黑豹图案,正借用了电动游乐场屋檐下方的空间贩卖杂志。青柳走上前去,买了一本。穿着红色体育服的小贩很有礼貌地鞠躬道谢。小贩卖的这类杂志每个月发刊两次,总是由街友、游民沿街叫卖。 “这种东西好看吗?”森田森吾走在拿着薄薄杂志的青柳身旁问道。 “以三百圆的价位来说,内容还蛮丰富的。”手上这本杂志的封面人物是一个在日本也很有名气的外国摇滚乐团吉他手。“听说三百圆之中,卖的人可以净赚一半以上呢。” “这么说来有点类似捐款嘛。”森田森吾的口气带了些许嘲讽,青柳出言订正:“不能这么说,这是工作的收入。我买杂志,他卖杂志。” “总觉得听起来有点慈善。” 一开始,青柳以为他说的是“伪善”,后来才明白是“慈善”﹙注:日文中,”伪善”与”慈善”的发音相近。﹚。对森田森吾而言,“慈善”似乎也是个负面的词汇。 “像他那样喊着杂志名称向路人兜售,也不是件轻松的工作。要是我,大概三天就受不了了。”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工作。” “他们是指谁?” “那些游民。” “努力工作的游民,跟躲进漫画网吧鬼混的上班族,你觉得哪一个好?” “可以选的话,我宁愿当个整天窝在漫画网吧的上班族。” “我也是。”青柳老实回答。 “不过,”森田森吾似乎也不是特地要说好话圆场,只是很自然地补了一句,“刚刚那个游民不是把杂志名称用唱歌的方式唱出来吗?那个旋律是披头士的《help》,还蛮行的,歌也选得好,help,救救我。” “或许吧。” “不过,他那样随便乱唱,不会被jasrac的人抗议吗?”﹙注:日本音乐著作权协会。﹚ “听起来挺可怕。”不过,jasrac再怎么样也管不到披头士吧,青柳心想。 “拥有权利的人都是很可怕的。” 穿过了西口,沿着南町道继续向西前进。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东二番丁大道的后方巷道内。一辆中古轻型汽车就停在一座小公园旁,森田森吾指着说:“这就是我的车。” 上车后,森田森吾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饮料瓶,说:“喝吧。” 青柳喝了那瓶水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甚至不知道自己睡着了。 “你该不会下了药吧?”青柳笑道。 “什么?”森田森吾还是一样注视着前方。 “没有啦,只是我突然睡着,该不会是因为你在饮料瓶内下药吧?”青柳一边说,一边为这句无聊的玩笑话感到不好意思。 “确实下了。” “咦?” “我下了药,用针筒将安眠药注射进饮料瓶。” “我所认识的森田森吾,不曾说过这么无聊的笑话。” “你做了什么梦?”此时森田森吾转头问道。 “喔。”青柳感觉自己脸红了。“跟樋口分手时的事。” “分手的原因是巧克力吧?” “咦?”青柳一愣,说道:“你怎么知道?” “你认为呢?” 明明是晴朗的中午,车内却阴暗异常,或许是车子停在阴影处的关系吧。驾驶座上的森田森吾那波浪状的卷发压迫着空间。 “第一种可能性,”森田森吾面无表情,以彷佛是朗读条文的语气,一边竖起手指一边说:“樋口晴子本人将你们分手的详细情形告诉我了。” “在大型购物店遇到的时候?我想她应该不会说这些吧。” “第二种可能性,”森田森吾竖起第二根手指说,”是学弟阿一告诉我的。” “阿一不知道这些细节。” “第三种可能性,你刚刚睡觉时说梦话,把巧克力的事说出来了。” “真的吗?” “第四种可能性,”老友举起四根手指头说,“森林的声音把真相告诉我。” “应该是这个吧。”森田森吾此时叹了一口气,虽然短暂,却是很沉重的一口气。青柳反射性地想起六年前,自己将半片巧克力递给晴子时,她所叹的那口气,现在就跟那时候一样。换句话说,森田森吾可能也像当年的晴子一样,正准备说出一件很重要的事,青柳有不祥的预感。 “根本没有什么森林的声音,青柳。”森田森吾双颊紧绷,像在哭又像在笑。 “没有?” “我想你应该不会真的相信吧?什么森林的声音会告诉我未来的事那种鬼话。” “倒也不是完全不信,你不是常常说中很多事吗?” “例如说?” “大学一年级的期末考,你不是猜中了信息处理课的考题吗?” “那个教授出的几乎都是相同的题目啦。考题是每三年循环一次,知道的人不多,我是看了之前的考题后才发现的。” 青柳不明白森田森吾到底想要表达什么,突然感到有点恐惧。 “可是,当我跟你说,我想要跟樋口告白时,你不是预言一定会成功吗?”青柳说道。 “那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啦。最好的说法当然是告诉你会成功,难道要告诉你希望不大,故意泼你冷水吗?” “好吧,但你不是也常常猜中快餐店接下来会流行的商品吗?今年夏天会出现芒果甜点,或是秋天的时候以芝麻面包做成的商品会增加什么的,大部分都猜对了。” “快餐业界总是跟着潮流走,只是慢半拍。芝麻那件事也一样,在那之前有好一段时间,电视上的健康节目都在报导芝麻的好处,我只是猜想芝麻混在面包里应该不错,就这么说了出来。那都是根据情况胡诌的,刚好被我猜中而已。” “以前夏天我们不是常常去海边吗?附近的停车场,不是常常客满?” “你又想说什么,青柳?” “那时候,你总是建议我们‘往那边’之类的。我们照着你说的方向走,就真的找到空位了,简直像是你早就知道哪里有停车位似的。” 没错,当时森田森吾确实是大言不惭地强调“这是森林的声音告诉我的”。 “其实我只是故意引导你们开进比较难走的小路。停车场的位置越是不便,来停车的人就越少,不是吗?这只是机率与可能性,如果真的到处都客满,怎么样都是找不到空位。” 青柳此时闭上了嘴,看着眼前的老友,“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事到如今,突然全盘否定了森林的声音? “告诉你吧,刚刚我跟你提到樋口的老公时,你不是说了一句巧克力片如何如何的话吗?或许你自以为很镇定,但我一看就知道你还耿耿于怀。因此我就猜想,你们分手的原因一定跟巧克力片有关,所以就套了你的话。” “原来你只是套我的话?”青柳感到一阵无力。“可是,对了,就在我被当成色狼、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你不是救了我吗?那肯定是森林的声音告诉你的吧?”确实,森田森吾当时是这么说的。 森田森吾此时将手从方向盘上放开,看起来就像一个沮丧的孩子。 “喂,难不成你要说,连那也是猜的?” “你听着。”森田森吾看了手表一眼,说:“没时间了,我只说重点。”他的双眼睁得很大,布满了血丝。 “什么重点?” “那时候你确实是被误认成色狼,但那并不是偶然,你是被陷害的。” “你的意思是,我在当送货员时骚扰我的那个人,刻意安排了这个陷阱吗?” “对了,得从那个骚扰事件开始说起才行。”森田森吾搔了搔头说:“那个骚扰事件也是被设计的,应该吧。目的是为了让你没办法在公司待下去,或是让大家对你的评价变差。为了这个目的,才故意骚扰你的。接下来,如果再让社会大众认为你是个色狼更好,所以才又安排了性骚扰事件。” “更好?对谁来说更好?” “我接到的命令则是诱导你的行动。”森田森吾加快了说话速度。 “命令?你接到谁的命令?难不成是森林的命令?”青柳被老友的严肃语气搞得坐立不安,双手找不到合适的摆放位置,只好无意义地来回抚摸着安全带。 森田森吾突然出言制止:“别系安全带。” “咦?” “仔细听好,你被陷害了。现在的你正身处陷阱之中。” “你在说些什么啊,森田。” “我从简单易懂的部分开始说明好了。你听着,我成家了,我有老婆跟孩子。” “什么时候?” “开始工作后不久。我儿子已经上小学了,很难相信吧?” “真的假的?” “一点也不假。我到东京后不久,女朋友就怀孕了,我们只好奉子成婚。但我老婆是个超级小钢珠迷,根本可以说是中毒了,每天带着小孩到小钢珠店,听着音乐,弹那些珠子,不知不觉竟然欠下了一大笔债。”森田森吾的声音简洁而有力。“这很莫名其妙,对吧?小钢珠店应该只是玩小钢珠的地方,怎能让人欠下那么多钱?我老婆一直瞒我,等我发现时,她已经是个多重债务者了。没想到我竟然会在法律课以外的地方用到债务者这样的字眼,我吓死了,真的吓了一大跳。” “森田,这一点也不简单易懂。”无法理解状况的青柳吞吞吐吐地说道。 “今年,就在我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时,一些奇怪的人找上了我,问我愿不愿意接下一件奇怪的工作。他们说,只要我帮忙做几件事,欠债就可以一笔勾销。”森田一次又一次地看手表确认时间。 “几件事?” “在你被当成了色狼的时候,拉着你从现场逃走;或是像今天这样,把你带到某个地方。” “这就是你的工作?”青柳环视车内一番,目光停留在那个饮料瓶。 “细节我也不清楚。一开始,他们只是叫我搭仙石线,然后把你找出来。如果发现你在月台上被当成色狼,就带着你逃走。虽然是件很诡异的工作,但我心想,既然能帮你的忙也不是件坏事。唉,其实我只是如此说服自己而已。” “但你确实是救了我。” “不,你错了。”森田森吾再次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这跟以前的他完全不同,让青柳感到胸口一阵疼痛。 “那些家伙的目的根本不是要让你因性骚扰被捕,只是要让那个现场被目击。” “那些家伙?目击?被谁目击?” “周围的乘客。这样一来,如果以后你又犯了什么罪,可能就会有人跳出来说‘此人也曾经当过色狼’,如此,大家就会更相信你是犯人了。” “我还会犯下什么罪吗?”青柳很想笑着对他说,“别哭,该哭的人是我。” “我也不清楚整个计划内容,他们只命令我今天把你带来,并且让你睡到十二点半,为了让你安分一点,可以让你喝饮料瓶内的水。” 青柳看了看饮料瓶,又看了看时间,离十二点半还有半个小时。”让我睡在这里,有什么目的?” “我明知很奇怪,明知其中一定有鬼,但我决定不去想,欠债已经让我几乎要精神崩溃,所以原本我什么也没想,只打算听命行事,只要照着做,欠债就能一笔勾销了。但是,刚刚在走向这辆车的路上,我突然有种感觉,这样下去似乎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何况我们很久没见了,你却依然没变。” “等一下,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但接下来这些话,我是不是别听比较好?” “你别啰唆。”森田森吾提高音量说道。他似乎想靠着这股气势让副驾驶座上的青柳雅春闭嘴。“仔细听好。” “听什么?” “我现在想到的可能性。” “我从来没看你这么认真过。” “听着,在我们走来的路上,不是看到很多前来看游行的人吗?金田今天来到仙台。青柳,你还记得我们当初还是学生的时候,在快餐店聊得很起劲的话题吗?” “聊过的话题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指的是哪个?” 所谓的青少年饮食文化研究社,说穿了就是聚集在快餐店内天南地北闲聊的社团,姑且不论话题内容是否有意义,单论话题数量可说是数也数不尽。虽然主要的活动成员只有青柳雅春等四个人,但话题所涉及的领域相当广泛,有时聊其他学系的女生,有时聊对新电影的评价,有时聊中了彩券之后想买什么之类的无聊妄想,有时聊宪法第九条与集团自卫权等学生最喜欢讨论的议题。四个人经常坐在快餐店最里面的座位,在闲聊中虚度光阴,却感觉自己正在做相当有意义的事。青柳雅春的脑海中浮现了围在桌旁的樋口晴子及阿一的脸。 “我印象最深刻的话题,是那个。”记忆中的画面彷佛再次出现在青柳眼前。“阿一说他怀疑女友劈腿,所以想偷看女友的手机那件事。” “有这回事吗?” “那件事应该让人印象很深刻吧?当时你也很兴奋呢,真的忘了吗?” “太久以前的事了。”森田森吾显得相当心不在焉。 “真的忘了?”青柳颇为不满地说:“后来大家还连手,偷看了他女友的手机呢。” “不,我不记得了。”森田森吾无情地斩断了话题。 “真的吗?”青柳又问了一次。 森田森吾静静地摇摇头。“我想要说的是,”他开口说,“肯尼迪被暗杀与披头士的话题。”语气非常简单利落。 “咦?” “有一次,阿一不是唠唠叨叨地一直说着肯尼迪被暗杀的话题吗?还有,我们不是都喜欢披头士?” “啊,我想起来了。”青柳拾回了记忆。有一次,阿一不晓得在哪里获得了关于肯尼迪暗杀事件的知识,激动地跟大家说:“肯尼迪绝对不是奥斯瓦尔德杀的,但是奥斯瓦尔德却被冤枉是凶手,真是太可怕了。”大家一开始只是愣愣地听着,但是后来都对肯尼迪被暗杀的事件产生了兴趣,各自去找了相关书籍,这个话题不知不觉在四人之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潮。阿一不知为何非常为奥斯瓦尔德抱不平,愤怒地说:“那些人一定是认为‘把一切都推给奥斯瓦尔德﹙注:李.哈维.奥斯瓦尔德﹙lee harvey oswald, 1939-1963﹚曾被认为是暗杀美国总统肯尼迪(john f. kennedy, 1917-1963 )的凶手,但是后来此人又被另一个名叫杰克.卢比﹙jack ruby﹚的人杀死,而卢比最后也死于狱中。在十年之内,又有一百多名与此案有关的人士先后丧命,让这个案子成为历史上的一大悬案。﹚就没事了,只要不被抓到就没问题’。” “那些人是指谁啊?”当年的青柳等人不耐烦地问道。“某些高层人士。”阿一回答。 “不是有人说,在肯尼迪暗杀案中,那个被认为是凶手的奥斯瓦尔德其实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务吗?” “是有这派说法。” “奥斯瓦尔德在事发前,曾在某条街上散发共产党相关文宣,其实他是被上级命令这么做的,这是为了让大家认为他是共产主义支持者。” “确实有人这么说。” “你的性骚扰事件或许也是一样的意思。当我接到帮助你逃走的命令时,或许已经隐约猜到了吧,但是我故意不去多想。” “森田,你冷静一点。” “我想,这应该是为了要将某个重大的罪名套在你身上的前置作业吧。” “森田,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辞职后,是否还遇过其他不寻常的事?” 森田森吾的强势语气让青柳雅春难以驳斥,只能乖乖地思考他丢出的问题。“不寻常的事,应该只有驾照在松岛被找到那件事吧。”青柳一边在心中如此说着,一边仔细回想。“为了领失业救济金,去了几次hello work﹙注: hello work是隶属于日本劳动厚生省下的一个组织,正式名称为公共职业安定所,负责业务为提供失业者就业辅导,以及支付失业救济金等。﹚,但是倒也没特别遇到什么……”话才说到一半,想起了一件事。“啊。”青柳的脑中浮现了井之原小梅的模样。 “干什么扭扭捏捏的?”森田森吾还是跟以前一样观察入微。 “我没有扭扭捏捏的。” “你在hello work 遇到什么事?”森田森吾的模样不像在半开玩笑地逼朋友说出秘密,而是充满了严肃与认真,两眼充血,令人不忍多看。“有什么可疑的事,就说说看吧。就像性骚扰事件跟我的事情,你身边到处都是陷阱,我们必须怀疑任何一件小事。”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真的。” “说说看吧。” “真拿你没办法。”青柳轻轻叹口气,搔了搔头,想起了学生时代,每次去参加联谊时,森田森吾总会在厕所激动地凑过来,说:“喂,你选哪个?你选哪个?我选的是……”就跟那时候一样,如今坐在身旁的森田森吾看起来也相当激动,但是两种激动在本质上有明显的不同。 “我在hello work认识了一个女的。” “什么样的人?”青柳原以为森田森吾会吹起口哨,笑说:“什么嘛,原来是这种事啊。”但没想到,他依然板着脸。 “什么什么样的人?就是很普通的一个人,小我五岁。” 井之原小梅的身材娇小,大约只有一百五十厘米高,光看体型有点像十几岁的少女。 “是她主动接近你的吗?” “我在使用搜索系统查求职信息时,她刚好坐我旁边。” “你跟她交往吗?” “只是朋友。”青柳耸耸肩说道。确实是如此。 “真可疑。” “真的只是朋友。”青柳微微加强了语气,或许期待着能跟她有进一步发展,但现阶段真的只是朋友。 “我说的可疑不是指你跟她的关系,我是说这女的很可疑。” “喂。” “包含我在内,看起来不像坏人的人,都是你的敌人。” “但你看起来像坏人,而且不是我的敌人,不是吗?” 此时森田森吾闭上了眼,摸了摸着鼻子,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调整呼吸。“或许是我想太多了吧。”他张开双眼,如此坦承道。“可是,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保持警觉,怀抱戒心,否则你就要当第二个奥斯瓦尔德了。” 青柳一瞬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我真的不用躺着睡觉吗?”青柳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猜,金田应该会在游行中被暗杀。” “这句话的笑点在哪里?” “这是我最后想出来的结论。直到看见你喝了饮料瓶的水便马上睡着,我才终于察觉这件事的严重性。而且,你刚刚睡觉时,我下去看了一下车底。” “车底怎么了?” “电影不是常常这样演吗?车子下面装了炸弹,重要证人或相关人士一坐上车,就会轰地一声……” “蛮常见的老套剧情。” “我们现在就处于那个老套的剧情里。”森田森吾笑道。青柳见他终于露出笑容,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一咀嚼说话内容,又是一惊。 “就连我这个门外汉,也能够一眼就看出那是一颗炸弹。”森田森吾露出笑意,令人无法分辨他到底有几分认真。“虽然知道是炸弹,但不知道怎么拆也没用。” “我们快逃吧。”青柳立刻说道:“这不是太危险了吗?” “你一个人逃吧。” “森田,你也一起逃吧。” “逃去哪里?”森田森吾的眼神非常严肃,一点也不带开玩笑的成分。“以前,我们在聊披头四的话题时,不是聊到过《abbey road》的组曲吗?” “什么?” “《abbey road》的组曲。” 《abbey road 》是披头士第十一张专辑的名称。在《abbey road 》之后,披头士又出了一张专辑《let it be 》,这算是披头士的告别之作。但以录音的时间来看,《abbey road 》其实比《let it be 》还要晚,所以《abbey road 》才是披头士最后录制的专辑。当时的披头士早已呈现分裂状态,但保罗.麦卡特尼努力尝试让成员凝聚在一起。专辑后半段的八首歌原本是些各自录好的歌曲,保罗.麦卡特尼将它们连结起来,变成了一长串壮丽的组曲。森田森吾以前常说,组曲中的最后一首就叫做《the end》,真是再明白也不过了。 “刚刚你在睡觉的时候,我一直哼着其中的一首《golden slumbers》。” “因为是梦乡?”歌名如果直接翻译,应该可以翻成”金色梦乡”,以歌词内容来看几乎可以说是一首摇篮曲。保罗.麦卡特尼所挤出来的高亢歌声,让这首歌充满着不可思议的魄力。 “你还记得一开始是怎么唱的吗?”森田森吾说完,便哼起了开头:“once there was a way to get back homeward……” “曾经有一条通往过去的路,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在我的脑中联想到的是学生时代跟你们一起玩乐的那段时光。” “学生时代?” “对我而言,说到想要回归的过去,我脑中浮现的画面是当年的那段时光。”森田森吾?#91;着眼睛说道。沿着他的视线向前望去,时空似乎被扭转,彷佛能够看见当时四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快餐店内聊天聊得忘我的景象。两人沉默了片刻,这一次,青柳也不再忙着找话题了。 森田森吾向副驾驶座过手伸来。不明就里的青柳只是愣愣地看着,只见森田森吾打开置物匣,取出了某样东西。一开始,青柳没有理解出那是什么,只以为是大型的无线电通话器什么的,过了片刻,才看清楚了那个物体的真面目。“枪?” “很奇怪吧?”森田森吾露出苦笑看着手上的手枪。”一般老百姓怎么可能弄得到这种东西?就算弄到了,也不会随便放在置物匣。” “那当然。”青柳微微点头,第一次看到手枪,让他浑身僵硬,根本不敢伸手去摸,怕一个不小心就擦枪走火。 “何况这玩意是怎么通过路检的?” “不止是那个问题吧?” “我今天接到的命令是让你留在这辆车内。他们告诉我,可以让你喝下饮料瓶的水,如果这样还不行,就使用置物匣内的东西。我很好奇置物匣内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刚刚打开来一看,就看见了这玩意。” “到底是怎么回事?” 森田森吾手上的手枪呈现暗黑色,似乎不是转轮式的,他看着枪口喃喃地说:“这里没有用金属板封住,看来应该不是玩具。”接着又说:“换句话说,委托我做这些事情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弄到这玩意,还能通过路检。” 就在这一瞬间,车子开始摇晃。一种不能称为声音的声响在车外回响。似乎是某个地方的空气瞬间炸裂,震动的冲击波让车子产生晃动。 “怎么了?”青柳慌张地问道。 森田森吾显得异常冷静,虽然他也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却是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 “或许是爆炸吧。”他喃喃说道。 “爆炸?” “没时间了,你快逃吧。你继续待在这里,情况恐怕很不妙。” “你也一起逃吧。” “我如果逃走,我家人会有危险,没有奉命行事,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森田森吾以充满埋怨的语气说道。此时的他跟刚刚比起来,似乎显得沉着冷静了点,让青柳感觉大学时期在学生餐厅大放厥词、一脸幸福的老友好像又回来了,不禁涌起一股怀念与安全感。同时,也产生了绝对不能对这个好不容易清醒的好友见死不救的想法。车外喧嚣震天,很明显是发生了异常事端,莫名其妙的声音此起彼落,宛如地鸣般的声响撼动着地面。 “我本来以为你喝下那个之后应该至少有一个小时不会醒来,如果真是如此,我也只能丢下你逃了。不过,假使你在中途醒来,或许这也是我的宿命吧,我是这么想的。” “你的宿命?” “所以我稍微摇晃了车子。我就坐在这里左右摇摆,本来以为这样一定没办法把你摇醒,没想到你真的醒了。” 青柳此时想起来,自己刚刚清醒时,确实感觉车子宛如停泊的船只般左右摇晃。森田森吾把手伸向车内后照镜,调整角度。“总之你快逃吧,别再说了。”他挥着手枪说道。“我留在这里,虽然不知道委托我的那些家伙会有什么反应,但应该不至于把我怎么了。与其跟你一起逃走,我宁愿乖乖跟他们道歉,告诉他们任务失败了。” “我已经完全搞迷糊了。” 森田森吾看着后照镜的双眼微微?#91;起,说:“有两个制服警察从后面走过来。要走的话,就趁现在,不然我要开枪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很急性子的。”他笑了一下,又说:“我们在学生时代曾经做过市立游泳池的临时清洁工,你还记得吗?”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我们拼命打扫,头顶上不是有架监视器吗?” “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我那时候说了什么吗?” “森田,你到底怎么了?” “总之你只能逃走。知道吗?青柳,快逃吧。就算把自己搞得再窝囊也没关系,逃吧,活下去吧。活着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事。” 青柳感到脸部僵硬,虽然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一张嘴只能开开合合。 “对了,你救了那个女明星那时,不是在电视上说过吗?你是用大外割将那个歹徒摔出去的。” “那一招,”青柳雅春说,“那一招大外割是你教我的。” “我那时候正抱着儿子看电视,听到你对着记者这么说,让我不禁向儿子炫耀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森田,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森田森吾的脸上隐隐重现了学生时代悠闲自在的神情。 “好孩子都可以上天堂。”森田森吾突然如此说道,接着又露出了牙齿,笑着说:“对吧?” 青柳雅春默然无语,森田森吾开始唱起了那首《golden slumbers》。 一开始,他唱着:“once there was a way to get back homeward,”接着,继续唱道, “golden slumber fill your eyes. smiles awake you when you rise。”青柳没办法确切听懂英文歌词的意思,不过脑中反射性地浮现了“你带着微笑醒来”的句子。 青柳想要呼唤森田的名字,但就在那一刻,森田森吾将驾驶座的椅背放倒,闭上了眼,以歌唱般的声音说:“晚安,别再哭泣。”听起来像是《golden slumbers》的歌词,却只有这一句是日文。说不定这是他说给自己听的真心话,青柳雅春如此想着。就在青柳看见好友的眼角渗出泪光的瞬间,他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冲了出去。 青柳雅春6 冲出车外关上车门,回头一看,背后正站着两个制服警察,他们似乎是才走进这条巷道里。两个警察的身后有一栋大楼,而那栋大楼的另一面就是东二番丁大道。在东二番丁那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被大楼挡住了看不清楚,但能感觉到有许多人正在东逃西窜,拉起嗓子吼叫,完全陷入混乱中。消防车及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抬头往上看,可以看见白烟。“发生火灾了吗?”原本如此猜测的青柳突然想起森田森吾刚刚所说的字眼“爆炸”。 转头望向车内,森田森吾正闭着眼坐在驾驶座上。“还是不该丢下他,一个人离开这里。”青柳如此想着,伸手正想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就在此时,他听见了“不准动”的警告声,两名警察的其中一人正对着自己大喊,只见那个警察双脚微蹲,将右手放在裤头皮带附近。青柳还来不及思考,便已挺直腰杆,举起双手。 “保持这个姿势不准动!”警察边说边拔出手枪。警察可以如此随便就拔枪吗?这个疑问闪过了青柳雅春的脑海,看来真的是发生了相当紧急的重大事件了。 “奥斯瓦尔德。”青柳脑中响起了森田森吾的声音:“你就是第二个奥斯瓦尔德。” 肯尼迪被暗杀之后,奥斯瓦尔德遭到逮捕,并且在移送途中被枪杀。枪杀奥斯瓦尔德的人,是个名叫杰克.卢比的男子。警方宣称,奥斯瓦尔德是基于“私人理由”杀了肯尼迪,杰克.卢比也是基于“私人理由”杀了奥斯瓦尔德,其中并没有任何政治人物或组织牵涉其内。“天底下有比这个更巧的事吗?”那个在快餐店内宛如当起辩护律师,说得口沫横飞的人是谁呢?是学弟阿一。 “这也没办法,历史都是为了某些人的利益而写的。举个例子来说,大家都认为苏我马子跟苏我入鹿是坏人,而中大兄皇子﹙注:中大兄皇子是日本飞鸟时代天智天皇的别称,他原本是舒明天皇的第二皇子,后来与心腹中臣鎌足共谋发动政变,消灭了当时掌握权势的苏我势力,并推行了各种改革制度,史称大化革新。﹚看起来像个好人,但这也有可能是被某人捏造的历史。”一边啃着汉堡一边这么说的人是谁呢?是森田森吾。记忆在青柳的脑海里四处乱窜。“好吧,就让我为苏我氏献唱一首歌吧。”森田森吾如此毛遂自荐之后,装模作样地说了声:“请听这首‘大化革新叙事曲’。”接着便在没有人响应的状况下自顾自地以即兴的旋律唱:“令人怀念的苏我氏繁荣啊……”就像这样,一幕又一幕的回忆出现在青柳的脑海中。 耳边传来了枪声。 在还没听到声音以前,青柳雅春便已看到车尾被打出了一个洞,破碎的零件散落在地面,原来是警察开枪了。只见警察嘴里喊着“不准动、趴在地上”,步步进逼。 青柳望了一眼车内的森田森吾。胡乱开枪的警察,跟看了电视上的自己而向儿子炫耀的老友,应该相信哪一边?他拔腿奔逃。 青柳雅春斜越马路,虽然背对着手枪需要极大勇气,但是如今的局势已没办法慎重行事了。反正不管怎么跑,会被打中就会被打中。青柳犹豫了一下,不知该逃进别条巷子,还是附近的建筑物。稍稍思考之后,认为逃进建筑物太危险了。 “站住!”、“不准跑!”背后传来警察的喊叫,锐利的声音彷佛要刺穿背部,警察的两只手臂彷佛会从大老远延伸过来,穿过自己的腋下,将自己紧紧捉住。 青柳看见转角有一间酒类专卖店。从前当送货员时,这里虽然不是自己负责的区域,但也走过好几次。青柳摊开了脑袋里的地图,左转之后右边应该有一条小路。 此时,酒类专卖店走出了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只见他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转头对着店内的某人说:“喂,外面怎么这么吵。”男人似乎没有察觉青柳正狂奔而来差点撞上他,青柳赶紧闪身避开。 枪声响起。青柳一愣,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警察正蹲着马步,握着手枪。青柳明白警察又开枪了,但是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感受到冲击力,只见身旁那个卖酒的老板突然向后倒,动作异常缓慢,他张大了眼,脸上的表情彷佛在向青柳询问:“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接着身体浮在半空中,整个人斜斜地倒了下去,鲜血从左肩冒出。店内传出了尖叫声,一名女子跑了出来。青柳停下脚步,想要在老板身旁蹲下,但是眼角一瞄到警察,又赶紧奔逃。那卖酒的老板意识似乎还是清醒的。 “站住!”警察再次怒吼。 太奇怪了。警察怎么会那么轻易开枪?而且明明打中了毫无关系的人,却一点也不在意,依然不肯放弃继续追赶自己。这实在太奇怪、太不寻常了。 青柳跑进了巷子,马上转进右边的巷道内,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左转,继续往前奔跑,来到了一条东西向的大马路上。身后的警察应该还在穷追不舍,但是距离尚远。青柳从肩上的背包中取出手机。该打给谁呢?青柳气喘吁吁。没想到辞了送货的工作才三个月,体力就变得这么差,令他愕然。 道路两旁的建筑物内陆续有人走出来。抬头一看,站在窗边向外观看的人也很多。一瞬间,青柳以为这些人都在看着、凝视着、瞪着自己,甚至可说是监视着自己,为了将自己的所在位置告诉后面追上来的人而站在那里,令青柳感到无比恐惧。敌我势力实在太悬殊了,自己再怎么仓皇逃命也只是徒费工夫。这样的想法让青柳不禁想要往地上一坐,举白旗投降。但是仔细一看,这些人的视线全都射向了东边的远方,原来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东二番丁大道上的游行为何会传出喧闹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金田会在游行过程中遭到暗杀。”森田森吾曾经如此断言。“是森林的声音告诉你的?”“根本没有什么森林的声音。” 青柳雅春跑到一条单行道上。整条路乱得不像是现实中会出现的场景,路上的行人东奔西走,别说是人行道,就连马路中央停摆的车阵之间,也有无数行人穿越。青柳慌张地环视左右,刚刚看见的白烟依然不断向上窜出。 “请问……”青柳叫住了一个从右边奔来的西装男子。 “干什么?”男子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停下脚步。 “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游行队伍中发生了爆炸。” “大家都在跑,是想跑去哪里?” “不是跑去现场,就是跑去躲起来吧。” “爆炸造成了多大的伤亡?” “金田大概当场毙命了吧。”男子接着展现一股身为看热闹群众的使命感,说了声“我得赶快过去看看”之后,便跑得不见踪影。游行队伍发生爆炸、金田当场毙命,青柳虽然可以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却没有真实感。“奥斯瓦尔德!”森田森吾的声音再次在脑中回荡。 下一瞬间,青柳感受到从自己的后方,也就是刚刚跑过来的方向,有一股彷佛气球爆开、空气向外喷散的冲击力,伴随着炸裂声,刮起了一阵风。有人持续地高声尖叫,人行道上往来的路人皆停下脚步,张大了嘴,抬起视线。 “咦?又发生爆炸了?”某个人如此说道。 “喂,怎么回事?”另一人如此喊道。 青柳脑中一片混乱,原本朝左边踏出了一步,又马上转向右边。路人都因爆炸声及震动而停下脚步,在人群之间,青柳看见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车上亮着空车的灯号。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青柳打开车门,滑进了出租车后座。 “您好,刚刚好像又发生爆炸了呢。”司机如此说道。这司机的头发很长,覆盖了耳朵。青柳往后照镜看了一眼,可以看见司机的额头,上面有几道皱纹。透过后照镜,两人四目相交。 “刚刚那也是爆炸声吗?” “真不晓得到底怎么了。” “载不载客?” “您要到哪里?”总不能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于是青柳回答:“车站东口。”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去一个跟这里完全相反的地方。这里相对于仙台车站的反方向当然就是东口,这是一个直觉的念头。况且,在青柳的心中,有着想要回到刚刚跟森田森吾待过的那间快餐店的强烈欲望。如果能够回到那里,似乎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都会被倒转,再次遇见那个将薯条折成v字形的森田森吾。 “东口吗?不知道到不到得了。老实说,我完全忘了有游行这回事,明明实施交通管制,还跑到这里来。我刚刚正在思考要怎么绕过这个区域呢。” “能走多远就算多远吧。” “好吧,我会坚持到再也走不下去为止。” 刚好此时,前面的车子前进了,出租车才终于关上车门向前驶去,并立刻往右回转。“我在这里掉头,绕一圈到车站另一边,可以吧?”司机的语气突然变得强而有力。青柳雅春虽然心里想着“已经转了才来问我,不是先斩后奏吗?”不过还是回答:“那就麻烦你了。” 青柳的身体随着横冲直撞的车子摇晃,脑中想着森田森吾的事。“车底装了炸弹,电影不是常常这样演吗?”森田森吾方才是这么说的。此时青柳才领悟到,刚刚听见的爆炸声很可能是来自森田森吾所乘坐的那辆车,不禁全身寒毛直竖,他试着把脸靠在窗边向外张望,却看不出什么。 “我刚刚从后照镜看到警察握着手枪,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警察掏枪呢。” “咦?” “就在您刚刚出来的那个巷口,跑出几个警察,看来真的是紧急状况吧。看见手枪让我有一种感觉,好像这里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仙台了。” 青柳雅春7 “这里真的是我熟悉的仙台吗?” 握着方向盘的阿一对着坐在副驾驶座的青柳雅春说道。 “仙台其实很大。”青柳回答。这是大学二年级的青柳。他打开了怀里的背包,拿出一本刚刚在校园书店买的文库本小说。 “那是什么?”坐在驾驶座上的阿一转头问道。 “书啦。每天老是吃汉堡,跟森田还有你聊些没营养的话题,脑袋会生锈的,偶尔也该看看书。” “我猜一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注: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1821-1881﹚,知名俄国作家,被认为是存在主义的先驱,代表性著作有《罪与罚》等。﹚吧?”阿一的这句话让青柳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 “我猜对了吗?” “你怎么知道?” “森田昨天晚上在电话里跟我说的。他告诉我‘青柳最近会开始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 “他怎么知道?” “三天前,我们几个不是一起去喝酒吗?那时候,樋口不是说过一句‘你们没看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书吗?’,后来又说‘真是的,竟然连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读过’吗?森田说,青柳听了这两句话之后,一定偷偷下定决心要买来看了。”阿一淡淡地说道,话里似乎并没有什么深意。 “青柳,没想到你这么可爱。”阿一接着说道。 “‘没想到’是什么意思?‘可爱’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呢,事实上,那两句话是森田叫樋口说的呢。他们只是恶作剧,想要试试看你会不会真的受影响。” “什么?”青柳一瞬间无法会意。 “樋口还笑着说她自己也没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呢。” “咦?不会吧?” “她说她只看过手冢治虫画的《罪与罚》。” “漫画喔?” “像我,一直以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拿着短刀的爱斯基摩人﹙注:日文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音近”拿着短刀的爱斯基摩人”。﹚呢。” 青柳整个人变得垂头丧气,有种想要把手上的书丢掉的冲动。 “阿一,我想你一定是走错路了。” “我也这么觉得。”手握方向盘的阿一腼腆地笑了,但看起来并不懊恼,反而像在享受迷路的感觉。“还不都怪森田的地图画得太差了。” “他怎么画?” 阿一从外套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张纸,递给青柳。摊开一看,确实是一张非常糟的地图。上面只画着东南西北的标记,以及一个箭头由仙台车站沿着国道四十八号弯曲前进,在西边的一个点大大写着“这里”两字。事实上途中必须经过一块由数条道路交错而成的区域,那里的路口非常复杂,但是地图上只是把那附近用一条线圈起来,然后写着一句“这附近很复杂,挺麻烦的”。像这种复杂的区域,不是更应该写下详细而明确的指示吗? “话说回来,森田为什么要搬到那么偏僻的地方?” “那家伙刚进大学时,住的是很高级的出租公寓,地点又在闹区,房租很贵呢。” “我知道。有一次,我喝完酒,在森田的住处借住一晚。市区里的房子住起来那么方便,为什么要搬呢?” “可能是突然觉得方便会让人失去活力吧。” “又是森林的声音告诉他的吗?”阿一干笑了几声。“森田那句‘我可以听见森林的声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了。”青柳回想刚入学的那场新生交流会说道。当时理着三分头的森田森吾彷佛吃错药,突然向大家说:“我的名字叫做森田森吾,因为有两个森字,所以不论何时何地,都有宁静深远的森林之声在引导着我。”青柳一听之下,心里暗暗警惕:“原来大学生一旦趁兴喝了太多酒,就会变成这个样子。酒真是可怕,我得小心一点。” “青柳,你对森林的声音有什么看法?” “很愚蠢。” “我也这么觉得。比起森林的声音,我还比较希望听到汽车卫星导航的声音,告诉我森田的新公寓到底怎么走。” 此时青柳拿起手机,拨了森田森吾住处的电话号码,想要跟他确认路线。但是不知为何,没有人接。 “森田为什么不办手机?” “因为他有森林的声音吧。” 结果,阿一驾驶的轻型汽车完全开错方向,钻进了一条死巷。事实上也是因为两人相信了“在这边往右转的话说不定会到呢”这种毫无根据的直觉,才陷入这样的窘境。眼见道路越来越狭窄,开始向上爬坡,青柳明知这绝对不是正确的路径,却也没有勇气叫阿一回头。上坡路段的终点是一处看起来像登山道入口的地方。两人在此停车,走出车外。 “这里是哪里?” “别问我。” 由坡上往下看,可以清楚看到刚刚开上来的那条车道,两侧零星散布着小小的平房,每一栋建筑物都有围墙包围着。 总之也只能先掉头回去再说了。就在青柳正要上车时,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发现一辆停在右边围墙旁的黄色轻型汽车,看起来相当眼熟,连车牌也相当熟悉。此时阿一也察觉了,拉高嗓子“咦”了一声,接着说:“那不是樋口的车吗?” “是啊。”青柳走向那辆车,指着保险杆上的凹陷处说道。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说话声:“喔,这不是青柳跟阿一吗?”抬头一看,樋口晴子正站在坡道下方,举着右手。 青柳与阿一对看了一眼,皱起眉头往坡下走去。晴子身穿牛仔裤与黑色连帽外套,旁边站着一个身材矮小、蓄着胡子的男人。那个男人从头发、鬓角到下巴的胡子,整张脸被毛发覆盖了一圈,鼻子很长,眼角下垂,嘴唇很厚。青柳在心中茫然地想着,这个人与其说是人类,看起来更像一只可爱的小熊。看起来像熊的男人慢条斯理地说:“喂喂,我为了不引人注目,才把工厂开在这种偏僻地方,怎么还是一天到晚有陌生人闯进来呀?”男人大约五十岁左右,却连一根白头发也看不到,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围巾,彷佛是亚洲黑熊脖子上的白色斑纹。 “是啊是啊,”晴子点头说:“你们怎么可以随便跑到这里来。” “你也一样。”像熊的男人立刻骂道。 “请问,”阿一小心翼翼地问说,“您是哪位?樋口学姐的父亲吗?”青柳一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挺直身子,拉了拉领口。 “不是啦。”男人满脸不悦,撇着嘴说,“我是这家工厂的老板。” “这位是轰先生。你们没听过鼎鼎大名的轰烟火吗?” “你自己还不是到刚刚为止都没听过?”男人再次骂道。 “轰烟火?”青柳将听到的这个字念了出来,却无法理解其意义,以为是某种演歌。﹙注:”烟火”跟”演歌”的发音相同。﹚ “就是烟火啊,烟火。”晴子的眼中闪耀着光芒,兴奋地说:“仙台的烟火大会,不是会放一些超级大的烟火吗?轰先生的工厂就是专门制作那种烟火的地方。” 按照惯例,仙台每年都会在八月上旬的某三天举办七夕祭典,而在七夕祭典的前一天晚上,则会在广濑川河堤上举办烟火大会。整整两个小时,无数烟火会被打上天空,伴随着声音绽放出缤纷色彩,看起来极为壮观。青柳连续两年都与森田森吾及班上的同学一起待在大学的校舍顶楼欣赏。 “烟火就是……”青柳看一看左右的建筑物,喃喃说,“在这里制作的?” “毕竟是使用火药的工作,最近治安又不好,所以每次有陌生车辆开进这条偏僻的死路,我就很紧张。”轰厂长皱眉,搔了搔额头说道。 “所以像你们这样,随便跑到人家的工厂用地,会给人家添麻烦的。我猜一定是迷路了,对吧?”樋口晴子以食指指着两人说道。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轰厂长板着脸说道。 “所以说,轰烟火的烟火指的就是打上天空的那个烟火。你们知道烟火里面装的火药叫什么吗?”晴子问道。 “这也是刚才从轰先生那里听来的吧,你这现学现卖的家伙。”阿一嘟着嘴说道。 “叫做药星呢。在烟火里面塞星星,打上天空,真有意思。” “烟火是从很久以前就有了吗?”青柳转头向轰厂长问道。“江户时代的人放烟火,不是都会大喊‘玉屋’或‘键屋’﹙注:“玉屋“跟”键屋“都是江户时代著名烟火师的名称,后来变成了日本人观看烟火时的欢呼声。﹚吗?” “以前的烟火比较朴素,花俏程度跟现在没得比。仙台从前是由最喜欢华丽事物的伊达政宗﹙注:伊达政宗是日本自战国时代到江户时代前期的武将,陆奥仙台藩的第一代藩主,由于右眼失明,又被后世称为“独眼龙伊达政宗”。﹚统治,所以烟火特别盛行,他还曾经招募全日本的烟火师傅来仙台举办烟火大会呢。” “轰先生,能不能让我们帮忙放烟火?”过了一会儿,晴子说:“就当作是打工吧。” “真是个好主意。”阿一立即大加赞同。 轰厂长双眉一挤,摇头说:“这是使用火药的工作,不能随便让你们帮忙。何况我刚刚也说过了,最近治安又不好。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 “至少,施放烟火的时候,让我们在旁边观摩嘛。”阿一像个小孩子一样,完全没有考虑会不会给对方造成困扰,只是强调自己的愿望。“我好想近距离看一次在放烟火的管子上点火的那一瞬间呢。” “我为什么要让你们……”轰厂长冷淡地摇头拒绝,但是话说到一半,突然又改口说,“除非你们愿意铲雪。” “铲什么雪?”晴子问道。 “每年年初都会下雪,这附近积雪很深,我的员工在开工前都必须先铲雪,实在很累人,不如你们帮我铲雪吧。” “帮你铲雪,你就愿意让我们在旁边看?”晴子露出了笑容。 “我可以考虑考虑。”轰厂长给了个吊人胃口的回答,听起来倒像是开玩笑。 “其实不瞒您说,我们都是铲雪社的社员呢。”青柳满脸认真地吹了个无聊的牛皮。 “铲雪是我们生存的意义。”晴子也如此说道,阿一接着又补了一句:“只要能让我们铲雪,这辈子就别无所求。” “既然如此,那也不需要看烟火了吧?”轰厂长笑道。 隔了一会,青柳的手机响了。一接通,马上便听见了森田森吾的声音:“喂喂,你们怎么还没来,迷路了吗?” “不,我们总算到了目的地了。” “少骗人了,我现在在家里,没看见你们啊。” “你也快点过来吧。” “你才快点过来哩。” “不赶快来的话,就看不到烟火了喔。” “喂,你们现在到底在哪里啊?” “你不来,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社长。” “社长?我什么时候变社长了?” “你是铲雪社的社长,忘了吗?” 青柳雅春8 “果然到不了呢。”出租车司机的这句话,让青柳雅春张开了眼睛。他不知自己是何时闭上双眼的。 “到不了吗?” “整条路上都是车,动也动不了。” 司机指着前方说道。出租车为了前往仙台车站的东口而打算从新干线的高架桥下穿越过去,却被车阵堵在高架桥前。数米前方的红绿灯虽然亮着绿灯,但是车阵丝毫没有动静,前后望去都是车,能够开到这个地方,几乎已经是奇迹了。 “首相被杀了,造成的混乱果然不小。每一条路都被封锁了,国道也无法通行。”司机一边转着收音机的音量钮,一边说道。“刚刚公司用无线电宣布,叫我们暂时回公司待命,但是这种状况根本回不去呢。” “真是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反正不管怎么样都动不了。与其坐在车上,倒不如用走的。刚刚无线电说东口那边还蛮顺畅的,所以建议你用走的过去。” 青柳雅春付了钱下车。一瞬间,街上的喧嚣声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他的身体。救护车及消防车的声音、路人的呼喊声及喘息声彷佛在空气中四处蔓延。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感觉非常慌张,彷佛有什么在催促着自己。路上的行人每一个都面色凝重地快步而行,青柳也不由自主地迈开大步前进。 先回家吧,青柳心想。先回家一趟,把目前的状况好好整理一番。靠电视和网络,应该可以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况森田森吾的安危也令人担忧。 来到仙台车站的东口,发现出租车司机说的根本是错的,这里的车阵也是一样大排长龙,红绿灯几乎失去意义,路人在马路中央任意穿越。 青柳通过一间电器量贩店的门口,朝北方走去。此处距离自己的公寓大约徒步二十分钟。他取出手机,无暇细想便按下了森田森吾的号码,无论如何,很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森田,你什么时候办手机了?” “身为业务人员,不办手机也不行。” 这两句对话,还是短短两个小时以前说的。青柳按下那个刚登录没多久的手机号码,却连通话铃声也没听见,只传来“您所拨打的电话未开机,请稍候再拨”的语音提示。他皱眉,在心里骂:“稍候再拨,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呀?”心中有种预感,似乎这个朋友将从此消失,电话再也打不通了。 市中心的混乱局面,并没有波及青柳雅春的公寓所在区域。公寓前的小公园,几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正站着聊天;砂堆区里,小朋友默默地堆着砂山。或许是为了下个月的圣诞节做准备,地上间隔排列着可爱的绿色圣诞树。 青柳朝着公寓门口走去。在车内与森田森吾交谈过的那些对话,以及被警察追赶的回忆,全都失去了真实感,不禁想要指着公寓阳台上晾晒的衣物说:“如果那些都是现实,那这片悠闲景象又是怎么回事?” 推开公寓入口处的沉重大门,先到一楼的信箱看了看,接着走到电梯前,按下上楼的按钮。 青柳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身旁两边各站了一个男人。正确来说,其实早就看到这两个男人,原本只当他们是住户,并未多加留意。“你是青柳先生吗?”被其中一人这么一问,青柳才一惊。 说话的是右边的男人。凝神一看,这个人眉毛很浓,眼睛细细的,鼻子很扁,正在看着自己。“咦?”青柳才发声,左侧的男人突然踏近了一步。 “有什么事吗?” “你是青柳雅春吗?”左侧的男人问道,他很高,戴着一副眼镜。两人都穿着深色西装,胸口别着像公司徽章的东西,但青柳从来没见过。 “我是青柳雅春没错。”青柳回答,身体因紧张而动弹不得。“请问两位是?” 右边的男人突然抓住青柳的右腕,夹在左边腋下用力一扭,青柳瞬间感到一阵剧痛,只能弯下腰,成了一副可怜兮兮的姿势,嘴里不禁大喊:“干什么啦。” “闭嘴!”男人说,“不准动。” 青柳试着摇动身体,男人的西装因而被扯歪,露出里面的衬衫及看起来像吊带的背带,在腹部的位置还塞着一把看起来像手枪的东西,让青柳吓了一跳。 左边那个高大的男人此时试着要抓住青柳的腰际。 青柳并没有多想,脑中只是闪过了森田森吾在车上拼命喊着“你快逃”的画面。 他踏稳了脚步,维持平衡后,用力转动身体,两手朝着右侧那个男人的胸口推去。男人向后飞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高大男人的双手此时已经伸来,青柳转过来面对他,将肩上的背包推到背后,然后伸出双手向他推去,对方立刻又用力推了回来,青柳两手往前伸,伸到对方的肩膀位置。“在对方踏出右脚的瞬间,就要把自己的左脚放在那只右脚旁边。”脑中响起了声音,那是森田森吾的声音。学生时代,青柳在学生餐厅内抓着阿一当练习对象时,森田森吾那傲气十足解说的声音。“只靠脚的力量是绝对没用的,一定要连带使出上半身的力量才行。”就像两年前在送货途中将歹徒摔出去的那一次,身体下意识地做出了动作。自己的左脚往对方右脚的旁边踏出,同时把右脚奋力往前伸,以左手拉住对方的胸口用力扯,将对方的右脚踢开。“把上半身凑上去!”森田森吾的声音在后脑杓响起。“咚!”的一声,高大男人的背部狠狠摔在公寓大门旁的地面上,甚至连压在他上面的青柳雅春也感受到那股冲击。 青柳回过神来,赶紧滚向一旁,站起来,奋力狂奔。我成功了,森田!这下闯大祸了,森田! 青柳雅春奔出公寓,朝右向前跑,与一个正推着脚踏车的老人四目相交。这个老人与青柳住在同一栋公寓,每次见面都会打招呼,不过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啊,午安。”老人说道。 “午安。”青柳奔跑的速度丝毫没有放慢,慌慌张张地与老人擦身而过。 这条路相当笔直,青柳开始感到呼吸急促。过了一会儿,背后传来剧烈的乒乓声响。他边跑边回头一看,老人的脚踏车已被推倒,而推倒脚踏车的,就是刚刚在电梯前包围自己的那两个男人。他们露出不耐烦的表情,避开正想扶起脚踏车的老人,朝自己追来。 青柳跑到县道上。这是一条双向四线道的马路,车辆往来频繁,但似乎没有因东二番丁附近的大塞车受到影响,车流量并不算大。他沿着县道旁的人行道往前跑,呼吸越来越困难,每吸一次空气都感到相当难受,随着这股痛苦加剧,步伐也越来越紊乱。 他看见一座天桥,立刻便决定跑上桥,到马路对面去,脑中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希望逃得越远越好。可是两脚踏上阶梯,才跑没几步便失去平衡,差点摔倒。此时一名年轻女性正巧从阶梯上走下来,见状赶紧避开。她一定是把青柳当成一早就现身的醉汉了,只见她小跑步下了天桥。 青柳抓住扶手,维持身体平衡,再次跨步爬上阶梯,回头一看,没有人追来。走上天桥,看见车子一辆一辆从桥下穿越。 双脚的疲惫与呼吸困难让青柳忍不住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别停下脚步”他在心里如此警惕自己。脚下用力一蹬,却感觉到一阵晕眩,眼前的景色变得模糊,宛如贫血的症状。天桥的两侧有护栏,青柳不禁将身体靠在护栏上,俯视县道。此时的马路不知为何看起来竟像一条摇曳着银色光芒的河川,水流反射着光芒缓缓向前流去,水中的鱼儿顶着本田、马自达等厂牌标志奋力向前游。 青柳弯着身子,走到了天桥的中央。 此时,有三个人影从对向的阶梯口转了出来,是三个制服警察。青柳心想,如果装作若无其事从他们身旁走过,或许不会被怀疑,但没想到其中一个警察一见青柳,立刻脸色大变。青柳不得已,只得转头狂奔。警察喊了一些话,声音非常大,似乎是威胁要开枪吧,虽然听不清楚,但不会是什么好话。 青柳奋力往来时路狂奔,但是就在奔下阶梯的途中,骤然停下了脚步。 两名西装男子正沿着他刚刚跑来的那条路,朝他冲过来,其中一人正是在公寓内吃了自己一记大外割的那个高大男人。 青柳不禁轻轻喊出了一声“啊”。接下来,彷佛看见了这个声音不断地沿着阶梯往下滚,沾满了尘埃,体积逐渐膨胀,变成一块巨大的声响,撞在西装男身上。 被惊叫声撞个正着的两个男人抬头望向天桥。青柳一步、两步地向后退,再次回到了阶梯顶端。另一头的三个警察也正逐渐逼近。 “大外割”三个字再次浮上脑海。或许可以说是黔驴技穷吧,老实说青柳已经想不到其他的手段可突围了。把警察摔出去?连续摔三个?真的这么做,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沮丧万分,两眼朝马路上望去。 从对面阶梯跑上来的三个男人身穿警察制服,而一路从公寓追来的两个男人虽然未穿制服,但既然腰际挂着手枪,身份应该也跟警察差不多。既然如此,自己又没有犯罪,就算被逮捕,只要好好说明前因后果,再让他们详细调查,应该可以获释。 青柳如此想着,如此期望着。 但是,此时耳边再次响起了森田森吾的声音。那个老友斩钉截铁地说:“你会变成第二个奥斯华。”接着悲伤地哼起了《golden slumbers》。另外,老友也曾这么说:“如果你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进了警察局,恐怕在认罪之前别想回家。”接下来,青柳又回想起那个酒类专卖店的老板被枪击中,鲜血从肩膀冒出的画面。他不禁抖了一下,那颗子弹本来会打在自己身上。 如今的状况非比寻常,快逃吧,就算把自己搞得再窝囊也没关系,逃吧,活下去。 回忆似乎已经不再是回忆,彷佛森田森吾附身在自己身上,正在体内如此呼喊。快逃吧,青柳,别再迟疑了。体内的森田森吾似乎已经对青柳雅春这不听使唤的肉体感到不耐烦了。 逃?往哪里逃?青柳向下一看,两个西装男已经爬上一半的阶梯,掏出手枪了。从天桥另一侧跑来的三个警察也已近在咫尺。他举起双手,仰望天空。 左腕上的手表偶然映入眼帘,现在是下午一点十分左右,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急忙环视左右,确认所在位置。森田森吾在身体里不断嘶喊。不是刚刚遇到的那个疲惫、满嘴抱怨的森田森吾,而是学生时代那个玩世不恭、说话总是一脸高傲的森田森吾。从他嘴里冒出来的那句话是:“习惯与信赖。” “没错。”青柳如此告诉自己,转身面向天桥的护栏,奋力向上一跳,踏在天桥的护栏上。 “不准动!”耳畔传来某人的怒吼,另一个人则扑了过来。虽然没有看见,但是青柳感觉得出来。 就在那一瞬间,他低头望着脚下。天桥的高度让他感到腹部有一股凉意,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双脚一蹬。 踏足之处消失了,身体开始坠落,体内的水分迅速蒸发,体温不断下降,自己正在坠落,速度越来越快,青柳感到一阵恐惧,害怕自己就这么撞上路面,摔得稀巴烂。 虽然很想闭上双眼,但他还是勉强睁开眼睛,看着下方。 他的目标是一辆停在路边的货车后方的载货平台,平台上张着帆布。 做事一板一眼的前园先生总是按照计划行事,时间一到,就会出现在那里。 青柳缩起了身子,整个人沉入帆布中。他抱膝,以身体侧面朝下。帆布向下凹陷,他的手腕撞到了帆布下的纸箱,极为疼痛,坠落的恐惧感引得心脏剧烈跳动。帆布伴随着巨大声响往回弹,微微向上翻起。青柳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后,爬出帆布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