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亭》 第01节 那是个静谧的夏天早晨。太阳已经高悬在明净的天空,可是田野里还闪烁着露珠。苏醒不久的山谷散发出阵阵清新的幽香。那片依然弥漫着潮气,尚未喧闹起来的树林里,只有赶早的小鸟在欢快地歌唱。缓缓倾斜的山坡上,自上到下长满了刚扬花的黑麦。山顶上,远远可以望见一座小小的村落。一位身穿白色薄纱连衣裙,头戴圆形草帽,手拿阳伞的少妇,正沿着狭窄的乡间小道向那座村庄走去。一名小厮远远跟在她后面。 她不慌不忙地走着,好像在享受散步的乐趣。环顾四周,茁壮的黑麦迎风摇摆,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起伏的麦浪不断变换着色彩,时而泛起阵阵绿波,时而涌出道道红浪。高空中,云雀在施展银铃般的歌喉。少妇是从自己庄园里出来,正要到离她家不过二里地的那个小村庄去。她的名字叫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李比娜。她是个寡妇,没有孩子,相当富裕。她跟弟弟,退役骑兵上尉谢尔盖-巴甫雷奇-沃伦采夫住在一起。他还没有结婚,替姐姐管理着田产。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来到小村,在村口一间又破又矮的农舍前停下来。她把小厮叫到跟前,吩咐他进去询问女主人的病情。小厮一会儿就出来了,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位老态龙钟的白胡子老汉。 “情况怎么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还活着……”老头儿回答。 “可以进去吗?” “怎么不可以?可以。”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走进农舍。农舍里又挤又闷,烟雾腾腾……土炕上有人在蠕动和呻吟。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回头一看,在半明半暗中发现了头裹格子围巾的老妇人那张枯黄干瘪的脸。她胸口压着一件笨重的外套,呼吸困难,瘦削的双臂无力地摊着。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走到老妇人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额头滚烫滚烫的。 “你觉得怎么样,玛特廖娜?”她俯身问道。 “唉——!”老妇人认出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有气无力地说。“不行了,不行了,亲爱的!死期到了,亲爱的!” “主是仁慈的,玛特廖娜:也许你会好起来的。我给你的药吃了吗?” 老妇人唉声叹气,没有回答。她没有听清问话。 “吃了。”站在门口的老头儿说。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转身看着他。 “除了你,她身边没有人陪着吗?”她问。 “有个小丫头,她的孙女,可老往外跑,那丫头坐不住,野得很。奶奶要喝水她都懒得倒。我自己又老了,能管什么用呢?” “要不要把她送到我的医院去?” “不用了!干吗送医院呢!反正要死的。她也活够了。看样子这是主的安排。她连炕也起不来,哪能去医院呢!只要一折腾,她就会死的。” “唉,”病人呻吟起来,“漂亮的太太,你千万要照顾我那没爹没娘的孙女。我们的老爷太太离这儿远,可你……” 老妇人停住了。她说话很困难。 “你别担心。”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我会照顾的。你看,我给你带来了茶叶,还有糖。你想喝就喝一点吧……你们有茶炊吗?”她问老头儿。 “茶炊吗?我们没有茶炊,不过可以借到。” “那就去借吧,要不我派人送一个来。你得嘱咐孙女,叫她别走开。你告诉她,这样做是可耻的。” 老头儿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用双手接过那包茶叶和糖。 “那就再见了,玛特廖娜!”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我还会来看你的。你也别灰心,要按时吃药……” 老妇人稍稍抬起头,把手伸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 “把你的手伸过来,太太。”她嗫嚅着。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没有把手伸给她,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你得记住,”她临走时对老头儿说,“一定要按照药方给她吃药……还要给她喝茶……” 老头儿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鞠了个躬。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来到空气清新的室外,舒畅地呼了口气。她打开阳伞,刚想回家,突然从农舍的屋角旁边过来一辆低矮的竞赛用双轮马车,车上坐着一位男子,年纪三十上下,身穿灰色缎纹麻布旧大衣、头戴同样质地的宽边帽。那人看见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之后,立即勒住马,向她转过脸。他那宽阔的没有血色的脸,连同那双浅灰色的小眼睛和淡白色的唇须,都跟他衣着的颜色十分般配。 “您好。”他脸上挂着懒洋洋的微笑。“您在这儿干什么呀,能告诉我吗?” “我来看望一名病人……您从哪儿来,米哈依洛-米哈雷奇?” 那个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人盯着她看了一眼,又微微一笑。 “看望病人是件好事,”他继续说道,“您把她送到医院里去不是更好吗?” “她太虚弱了,经不起折腾。” “您是否打算解散您的医院?” “解散?为什么要解散?” “随便问问。” “多么奇怪的想法!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您一直跟拉松斯卡姬来往,好像受了她的影响。照她看来,什么医院啦,学校啦,都没有用处,完全是多此一举。慈善事业应当成为个人的事情,教育也是如此,因为这些都是涉及灵魂的事情……她好像就是这么说的。我很想知道她这一套高论是从哪儿捡来的?”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了起来。 “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是个聪明人,我很喜欢她,尊重她,不过她也有可能说错话,她的话我不是句句都相信的。” “您做得很对。”他说,还是没有从马车上下来。“因为她本人也不太相信自己说的话。不过,见到您我很高兴。” “为什么?” “问得太妙了!哪一次见了您我不高兴了?今天您像早晨一样秀丽清雅、妩媚动人。”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又笑了。 “您笑什么?” “怎么能不笑呢?您说这番恭维话的时候最好看看您那副懒洋洋、冷冰冰的表情!我觉得奇怪的倒是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怎么没有打呵欠。” “冷冰冰的表情……您总是需要火,而火是毫无用处的。它燃烧,冒烟,过后就熄灭了。” “还给人温暖……”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着说。 “是啊,……还会伤人。” “伤人就伤人吧!那也没什么。总比……” “我倒要看看,哪一天您被火烧成重伤以后还会不会说这样的话。”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气恼地打断她,挥动缰绳在马背上抽了一下。“再见!”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请您停一下。”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声喊道。“您什么时候上我们家?” “明天。向您弟弟问好!” 双轮马车驶走了。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目送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渐渐远去。 “真像只口袋!”她想。确实,你看他佝偻着腰,浑身沾满尘土的样子,以及从扣在后脑勺的帽子底下戳出来的几束蓬乱的黄头发,真的酷似一只大的面粉袋。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沿着回家的路慢慢向前走去。一路上她低垂着眼睛。不远处传来的一阵马蹄声使她停住脚步,抬起头……她弟弟骑着马正向她走来;他旁边还有一位步行的年轻人,那人个子不高,穿一件又轻又薄的常礼服,纽扣敞着,系一条轻飘飘的领带,头上戴一顶轻质的灰色凉帽,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他早就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堆起了笑容,虽然他明明看到她在想心事,什么也发现不了。待到她停住脚步,他立即迎上前去,兴冲冲地,甚至是温柔地说道: “您好,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好!” “啊!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您好!”她回答说。“您是从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儿来的吗?” “一点不错,夫人,一点不错。”年轻人笑眯眯地附和道。“是从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儿来。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派我来找您,夫人;我宁愿步行……早晨的景色多美啊,再说路又不远,才七八里地。我到您府上——您不在,夫人。您弟弟告诉我您到谢苗诺夫卡村去了。他正准备到地里去看看,我就跟着他来接您了。是的,夫人,这太令人高兴了!” 年轻人的俄语说得十分地道,合乎规范,不过总带点外国口音,尽管难以确定究竟是哪一国的口音。他的脸型具有东方人的特征。长长的鹰钩鼻,一双大大的呆滞的金鱼眼,两片红红的厚嘴唇,平塌的前额,漆黑的头发——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东方人;可这位年轻人姓潘达列夫斯基,自称敖德萨是他的故乡,尽管他是在白俄罗斯靠了一位好心而有钱的寡妇抚养长大的。另一位寡妇则替他在政府部门找了份差使。中年的太太们一般都很乐意做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的庇护人:他善于投其所好,博取她们的欢心。现在他就住在富裕的女地主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拉松斯卡娅家,其身份是养子或食客。他表面上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骨子里却荒淫好色;他有一副悦耳的好嗓子,钢琴也弹得不错;他还有个习惯:跟别人说话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对方。他的衣着十分整洁,一件衣服可以穿好久,宽阔的下颏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纹丝不乱。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听他说完了才转身对弟弟说: “怎么今天我老是碰到熟人:刚才我还跟列日涅夫说过话呢。” “啊,跟他!他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吧?” “是的。你想像一下,他坐一辆双轮竞赛马车,穿着麻袋一样的衣服,满身尘土……真是个怪人!” “也许是这样;不过他是个大好人。” “谁是大好人?列日涅夫先生?”潘达列夫斯基似乎大为惊讶地问道。 “是的,就是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沃伦采夫说。“回头见,姐姐,我到地里去看看:开始播种养麦了。潘达列夫斯基先生会送你回家的。” 说完沃伦采夫便赶着马儿一路小跑起来。 “万分荣幸!”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扬声说道,同时把手伸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 她也伸出手来,于是两人一起向她的庄园走去。 和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挽手同行,显然使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非常愉快。他迈着细步,满面春风,那双东方人的眼睛里甚至噙着泪花,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对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来说,要装作深受感动的样子并挤出几滴眼泪,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再说,挽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年轻少妇的玉臂,有谁不会感到愉快呢?说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全省的人一致公认她是个大美人。这话一点不错。单是她那挺拔、微微上翘的鼻子就足以使任何一个凡人心醉神迷,更不用说她那天鹅绒般的栗色眸子,略带金黄的浅褐色秀发,圆圆的脸上那对小酒窝,以及其他的美妙之处。不过她最迷人的地方莫过于漂亮的脸蛋上流露出来的表情:信任、善良和温顺。这些表情既令人感动又撩人心魄。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流盼和笑靥像孩子般纯洁无假,而太太们则认为她过于单纯……难道还有什么美中不足吗? “您说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派您来找我的吗?”她问潘达列夫斯基。 “是的,夫人,是她派我来的,夫人。”他回答说,把俄语的清辅音c发成了英语的塞擦音th。“我们家太太十分希望并嘱咐我一定要请您赏光,今天到她那儿用午膳……她(潘达列夫斯基说到第三人称,尤其是女士的时候,严格使用表示尊敬的复数形式),她正期待着一位新来的贵客光临,她一定要让您跟他认识一下。” “他是谁?” “穆菲里男爵,一位来自彼得堡的宫廷侍卫。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是前不久在加林公爵家里与他认识的,对他非常赏识,夸奖他是个教养有素、讨人喜欢的年轻人。男爵先生还从事文学,或者更准确地说……哟,多漂亮的蝴蝶!您瞧……更准确地说是从事政治经济学。他写了一篇文章,论述某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他想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指教。” “指教政治经济学论文?” “从语言的角度,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从语言的角度。我想您是知道的,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这方面是行家。茹科夫斯基1还跟她探讨过呢,连我那位德高望重的恩人,如今住在敖德萨的罗克索兰-缅季阿罗维奇-克桑特雷卡……也许您知道此人的大名?” 1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著名诗人。 “一点也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过。” “您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大人物?真奇怪!我是想说,连罗克索兰-缅季阿罗维奇都高度评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俄语方面的造诣。” “这位男爵别是位书呆子吧?” “绝对不是,夫人;恰恰相反,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上流社会的人。一谈起贝多芬,他就滔滔不绝,妙语连珠,连老公爵听了也非常高兴……说句心里话,我真想聆听他的高见:要知道这是我的本行。请允许我向您献上这朵美丽的野花。”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过这朵花,没走几步就把它扔在路上……现在离她家还剩二百来步,不会更远。她那幢宅邸新建不久,外墙刷成白色,宽畅明亮的窗户犹如一只只眼睛,透过古老的椴树和槭树浓密的绿荫,投来欢迎的目光。 “请问我回去如何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禀报,”潘达列夫斯基问,他为自己那朵鲜花的命运而感到有点委屈。“您能光临吗?她还请令弟一起去呢。” “好的,我们会来的,一定来。娜塔莎好吗?” “托上帝的福,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很好,夫人……我们已经走过了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庄园去的路口。我失陪啦。”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站住了。 “您不到我家去坐坐吗?”她问,口气不那么坚决。 “我很想去,夫人,不过我怕回去晚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要想听一听塔里别格1新作的一首练习曲,我得回去准备一下,再说,我得承认,我怀疑我的谈话能否给您带来愉快。” 1塔里别格(1812-1871),奥地利钢琴家,作曲家。 “哪儿的话……” 潘达列夫斯基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垂下了眼睛。 “再见,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鞠了个躬,往后退了一步。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转身朝自己家里走去。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也转身往回走。种种甜蜜的表情立即从他脸上消失了,换了一副自信的、几乎是严厉的面孔。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现在,他蹬蹬地迈开了大步。他潇洒地挥动手杖,一口气走了三四里路。突然,他又堆起了笑脸:他看见路旁有一位年轻的颇有几分姿色的农家少女,正从燕麦地里赶几头小牛犊。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像猫一样悄悄溜到少女身边,跟她搭起话来。那少女起初没有理他,只是红着脸吃吃地笑,后来用衣袖掩住嘴,转身喃喃说道: “你走吧,老爷,走吧……”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伸出一只手指做了个威胁的动作,吩咐她摘些矢车菊替他送去。 “你要矢车菊干吗?编花环吗?”少女问。“你走吧,你给我走吧……” “听我说,可爱的美人儿……”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纠缠不放。 “你给我走吧。”少女打断他。“你看,少爷们来了。”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回头一看,果然发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两个儿子瓦尼亚和彼得在路上跑,后面跟着他们的教师巴西斯托夫,一位刚从大学毕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巴西斯托夫身材魁梧,一脸憨厚相,大鼻子,厚嘴唇,猪一般的小眼睛,模样难看,动作也笨拙,可是他善良、诚实、正直,他衣着随便,不修边幅——倒不是为了追逐时髦,而是由于懒散;他爱吃,贪睡,山喜欢好书和热情的交谈,他打心底里憎恨潘达列夫斯基。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两个孩子十分崇拜巴西斯托夫,一点也不怕他;他跟这个家庭的其他人关系也很融洽,不过女主人对此并不十分欣赏,尽管她反复宣称对她来说不存在任何偏见。 “你们好,孩子们!”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说。“今天你们这么早就出来散步啦!”他又转身对巴西斯托夫说:“我也很早就出来了,我喜欢欣赏大自然的景色。” “我们已经看到了您是怎样欣赏大自然景色的。”巴西斯托夫嘟哝着说。 “您是唯物论者,天知道您在想些什么。我可了解您。” 潘达列夫斯基跟巴西斯托夫或者巴西斯托夫一类人说话的时候,特别容易生气,清辅音c也发得相当纯正,甚至还拖着长长的懂音。 “怎么,您刚才是在向那位姑娘问路吧?”巴西斯托夫说,眼睛左右来回转动。 他感到潘达列夫斯基正死死盯着他的脸,这使他浑身都不自在。 “我再说一遍:您是唯物论者,仅此而已。所有的事情您只看到庸俗的那一面……” “孩子们!”巴西斯托夫突然命令道。“你们看到草地上那棵爆竹柳吗?咱们比一比,看谁先跑到那儿……一、二、三!” 两个孩子飞快地向爆竹柳奔去,巴西斯托夫紧紧跟在他们后面…… “乡巴佬!”潘达列夫斯基想道。“这两个孩子要毁在他手里了……十足的乡巴佬!”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得意扬扬地用目光打量着自己整洁高雅的装束,伸出手指在常礼服的袖子上弹了两下,整了整衣领,又继续往前走。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即换上一件旧睡衣,专心致志地坐到钢琴前面。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宅第在全省几乎是首屈一指。这座由拉斯特列里1设计、按照上世纪风格建造的石头大厦,雄伟地耸立在小山顶部,山脚下则有一条俄罗斯中部地区的主要河流经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本人是一位出身名门的阔太太,三等文官的遗孀。潘达列夫斯基经常吹嘘说她熟悉整个欧洲,欧洲也知道她,不过实际上欧洲并不了解她。即使在彼得堡,她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在莫斯科却颇有名气,拜访她的人络绎不绝。她属于上流社会,被公认是个脾气有点怪戾、心地不太善良、但又极其聪明的女人。年轻时她很美。诗人们为她献诗,小伙子对她一见倾心,达官贵人对她趋之若鹜。但是二十五年或三十年之后,原来的花容月貌已经荡然无存。“果真是她吗?”凡是初次见到她的人都会情不自禁问自己。“难道眼前这个年纪不算太大、鼻子尖尖、又瘦又黄的女人当初是个大美人吗?难道这就是那个曾经令诗人们诗兴勃发的女人吗?……”于是,人人都会为世间万物的变化无常发出由衷的感慨。但是,潘达列夫斯基认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双眼睛依然美不可言,然而正是这个潘达列夫斯基曾经断言她闻名全欧呢。 1拉斯特列里(1700-1771),俄国著名建筑师—— 第02节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每年夏天都带着孩子们(她有三个孩子:女儿娜塔里娅,十七岁,两个儿子,一个十岁,另一个九岁)回到乡间避暑。她的生活方式相当开放,也就是说她经常接待男士,尤其是独身男士;至于外省的那些太太,她简直无法容忍。为此,她曾遭到这些太太们的多少非议!她们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态度傲慢,品行不端,又很霸道,更主要的是她说话放肆到极点!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乡间确实不受任何约束,待人接物不拘小节,处处流露出京城的贵妇人对周围无知平庸之辈的轻蔑……当然,她和城市里的熟人交往时态度也很随便,甚至冷嘲热讽,但是没有轻蔑的成分。 顺便请问诸位读者,你们可曾留意:一个对待下属非常随便的人,他在上司面前是决不会随随便便的。这是什么缘故呢?不过,提出这类问题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终于熟悉了塔里别格的练习曲,便离开自己整洁舒适的房间,来到楼下的客厅。他发现全家人都聚集在那里了。沙龙已经开始了。女主人躺在一张宽阔的卧榻上,两腿蜷曲着,手里正在摆弄一本新出版的法文小册子。窗口的绣架两侧分别坐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女儿和家庭女教师邦库尔小姐,一位年约六十、黑色假发上扣一顶花俏的压发帽、耳朵里塞了棉花的干瘪老处女;巴西斯托夫坐在门边看书,彼佳和瓦尼亚在他身边下跳棋,而靠着壁炉、背剪双手站在那儿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灰白的头发蓬乱不堪。脸色黝黑,一对乌黑的小眼睛骨溜溜乱转的先生——阿夫里康-谢苗诺维奇-比加索夫。 这位比加索夫是个怪人。他仇视一切,仇视所有的人——尤其是女人,他从早到晚骂个不停,有时候骂得颇有道理,有时候又不着边际,但他始终骂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他这样容易动怒简直像孩子脾气;他的笑声,他的嗓音,他浑身上下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怨气,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倒也十分乐意接待比加索夫:他用自己的奇谈怪论逗她开心。他的话也确实相当有趣。夸大一切成了他的嗜好。譬如说,大家谈到什么灾难——雷电烧了村子啦,大水冲毁了磨坊啦,农夫用斧子砍断了自己的手啦——,只要他在场,每次他都要恶狠狠地问:“她叫什么名字?”也就是引起这场灾难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因为他坚信,只要认真追查,那么任何灾难的根源总是女人。有一次,他突然跪倒在一位几乎不认识的但执意要招待他的太太脚下,痛哭流涕地但又怒气冲冲地请求她的饶恕,说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而且今后再也不上她的门了。还有一次,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的一名洗衣女工刚骑上马,那马立即朝山下冲去,途中把洗衣女工掀到了山沟里,差点没把她摔死。从此以后比加索夫一提起这匹马便连声称赞:“好马!好马!”连那座山和那条沟他也认为是景色如画的好地方。比加索夫一生命运不佳,因此他愤世嫉俗,故意装疯卖傻。他出身于一个贫寒家庭,他父亲担任过各种卑微的职务,勉强识几个字,从不关心儿子的教育,给他吃饱穿暖就算完事。母亲对他百般溺爱,但她很早就死了。比加索夫只能自己教育自己,先进了县立小学,后来又上了中学,掌握了几门外语——法语和德语,甚至还有拉丁语,以优异成绩从中学毕业后便进了台尔普特1大学。在那儿他经常与贫困作斗争,但终于修完了三年的课程。比加索夫的能力并不出众,但他的忍耐和毅力却超出常人,尤其是那股虚荣心,那种不甘居人后,竭力要挤进上流社会、与命运抗争的愿望特别强烈。他刻苦读书,投考台尔普特大学,都是出于虚荣心。贫困令他生气,同时也练就了他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本领。他的言谈富有特色;他从小就掌握了一种发泄怨恨的特殊口才。他的思想并未超出一般水准,但他的言谈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似乎他不是一般的聪明,而是聪明绝顶。获得副博士学位以后,比加索夫决心为博士学位而献出全部精力:他知道,在其他领域他根本无法与自己的同伴相匹敌(这些同伴都是他从上层精选出来的。他尽量去迎合他们,甚至不惜曲意奉承,尽管在背后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但是说穿了,他也不是做学问的料。比加索夫刻苦自学并非出于对科学的热爱,因此实际上他的知识相当贫乏。学位论文答辩会上他一败涂地,但是与他同居一室、平时经常受他嘲弄的另一位同学,尽管才能平平,却因为方法得当、基础扎实而大获全胜。这次挫折使比加索夫怒不可遏:他把自己所有的书籍和笔记全部付诸一炬,然后到政府部门谋了份差使。起初事情进展还算顺利:他很会做官,虽然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倒也很有自信,办事也利索泼辣,但是他想一步登天,结果摔了个大跟斗,不得不辞职了。他在自己购置的一座小庄园里住了两三年,突然跟一位很有钱但不太有文化的女地主结了婚,那女地主是他用满不在乎和冷嘲热讽的姿态作鱼饵钓到的一条鱼。但是比加索夫实在太喜怒无常,家庭生活变成了一种累赘……他妻子跟他过了几年之后偷偷跑到莫斯科,把田产卖给了一名奸商,而前不久比加索夫还在她的领地上建造了一座庄园。比加索夫被这最后一次打击搞得晕头转向,他决定跟妻子打官司,结果却一无所获……从此以后,他在孤独中打发自己的余生。有时候也去拜访邻近的地主。他在背后甚至当面辱骂这些邻居,邻居们便强装笑脸,打着哈哈接待他,但并不真正怕他。他从来不看书,连书的边也不沾。他有近百名农奴,农奴的日子还过得下去。 1台尔普特,即爱沙尼亚的塔尔图。 “啊!康斯坦丁1!”潘达列夫斯基刚走进客厅,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便喊住他。“亚历山德拉2来吗?” 1原文为法语。 2原文为法语。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要我向您表示感谢,她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您的邀请。”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一边说一边笑容可掬地向周围的人点头致意,那肥厚却又白嫩、指甲修成三角形的手抚摸着梳理得纹丝不乱的头发。 “沃伦采夫也来吗?” “他也来,夫人。” “那么照您说来,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转向比加索夫,继续原来的谈话。“所有的贵族小姐都是爱矫揉造作的吗?” 比加索夫撒了撇嘴,神经质地扭动着胳臂。 “我是说,”比加索夫不慌不忙地说(他即使在怒气冲天的时候,说话也是慢条斯理、吐字清晰),“我是指一般而言,至于在座各位,我当然不予评论……” “这并不妨碍您在内心对她们作出评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打断他。 “对她们我不予评论。”比加索夫重复了一遍。“所有的小姐一般都爱装腔作势——她们表达感情的时候也极不自然。譬如说吧,一位小姐害怕了,或者高兴了,或者伤心了,起初她一定要扭动腰肢,摆出这样的姿势(比加索夫扭着腰,张开双手,姿势极其难看),然后‘啊!’地尖叫一声,再格格地笑起来或呜呜地哭起来。不过嘛(说到这里比加索夫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有一次我总算使一位很会做作的小姐流露了真实的感情!” “您用什么办法?” 比加索夫的眼睛突然闪闪发亮。 “我用一根白杨木棍子从背后猛捅她的腰部。她大声尖叫起来。我就告诉她:好!这就好!这就是天然的声音,这就是自然的喊叫。请您今后照此办理。” 大家哄堂大笑。 “您胡说些什么呀,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说道。“我能相信您会用棍子去捅姑娘的腰吗!” “真的,是用棍子,很粗的棍子,就像那种用来保卫要塞的棍子。” “先生,您说的这些太可怕了1。”邦库尔小姐惊呼道,眼睛瞪着两个笑得前仰后合的孩子。 1原文为法语。 “您别信他的,”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难道您还不了解他吗?” 可是这位愤怒的法国老太太久久无法平静下来,嘴里嘟囔个不停。 “你们可以不相信我,”比加索夫镇定自若地说,“不过我敢向你们保证,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件事我不知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你们不相信,那么另一件事你们也许同样不会相信:我们的邻居叶莲娜-安东诺芙娜-切普佐娃亲口告诉我——请注意,亲口!——她是怎样害死了她的侄儿。” “您又胡编乱造了!”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们先听我说完,再发表议论。请注意,我不想诽谤她,我甚至很爱她,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家里除了一本日历没有任何书籍,除了高声朗读以外她不会用别的方式读书——高声朗读的练习使她浑身冒汗,事后还抱怨说她的眼睛像肚脐那样缩了进去……总而言之,她是个好人,她的女仆也都是胖乎乎的。我何必要诽谤她呢?” “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阿夫里康-谢苗内奇今晚上了马背就再也下不来了。” “我上了马背……可女人同时要骑三匹马,除了睡觉,她们永远不会下马。” “哪三匹马?” “吹毛求疵,捕风捉影,叽叽喳喳。” “依我看哪,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道,“您这样仇视女人决不是无缘无故的。您一定是受了某个女人的……” “您是想说伤害吗?”比加索夫打断她。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有点尴尬了;她想起了比加索夫不幸的婚姻……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的确,我是受了一个女人的伤害。”比加索夫说。“虽然她是个善良的,非常善良的女人……” “她是谁?” “我母亲。”比加索夫压低了声音说。 “您母亲?她怎么伤害了您?” “因为她生下了我……”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她说,“我们的谈话转到了不愉快的话题上……康斯坦丁1,您给我们弹一首塔里别格新写的练习曲吧……也许音乐能消除阿夫里康-谢苗内奇的怨气。当年奥菲士2就曾经驯服过凶猛的野兽。” 1原文为法语。 2古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坐到钢琴前弹了一首练习曲,弹得相当不错,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起初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后来就去做她的女红了。 “谢谢,太美了1。”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我喜欢塔里别格。他很优雅2。您在想什么心事,阿夫里康-谢苗内奇?” 1原文为法语。 2原文为法语。 “我在想,”比加索夫慢吞吞地说,“有三种个人主义者: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自己活却不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最后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女人绝大多数属于第三种。” “您说得多么客气!不过有一点我感到惊讶,阿夫里康-谢苗内奇,您对自己的见解充满了高度自信,好像永远不会有错误似的。” “哪儿的话!我也会有错误的;男人也会犯错误。不过您知道我们男人的错误和女人的错误有什么差别吗?不知道?差别就在于,譬如男人会说二乘二不等于四,而等于五或三又二分之一,而女人会说二乘二等于一支蜡烛。” “这话我好像已经听您说过了……不过请问,您关于三种个人主义者的观点跟您刚才听到的音乐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我刚才根本没有听音乐。” “我看你啊,老兄,真是无可救药1。”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道,她把格里鲍耶陀夫的诗句稍稍作了改动。“如果您连音乐也不喜欢,那您究竟喜欢什么?文学吗?” 1此句引自格里的耶陀夫的喜剧《智慧的痛苦》(第四幕第八场),原文为:“你啊,我的老兄,真是病入膏肓。” “我喜爱文学,但不是当代的文学。” “为什么?” “我来告诉您。前不久我和一位贵族乘渡船过奥卡诃。渡船靠岸的地方很陡,那些马车得用手抬上去,而贵族的那辆四轮马车又很沉很沉,几名脚夫拼命往上抬的时候,那贵族却站在渡轮上不停地喊‘吭唷’、‘吭唷’,那模样也真叫人可怜……当时我就想:这就是新式的分工!如今的文学也是这样:别人在拉车,在干活,而它却在喊‘吭唷’。”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微微一笑。 “这就叫再现当代生活。”比加索夫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深切同情社会问题以及诸如此类……我讨厌这类漂亮话!” “被您大肆攻击的女人至少不说漂亮话。” 比加索夫耸了耸肩膀。 “她们不说是因为不会说。” 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的脸微微一红。 “您越说越不像话了,阿夫里康-谢苗内奇!”她脸带勉强的笑容说道。 房间里鸦雀无声。 “卓洛托诺沙在哪儿?”巴西斯托夫身边的一个孩子突然问道。 “在波尔塔瓦省,我的好孩子。”比加索夫接过话头。“就在霍赫兰(他为换了话题而高兴)。刚才我们谈论文学,”他接着说,“假如我有多余的钱,马上可以成为小俄罗斯的诗人。” “你说什么?当诗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难道您懂小俄罗斯语吗?” “一窍不通,不过,也不需要懂。” “怎么不需要?” “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只要拿一张纸,标上《沉思》这个题目,接下来就写:‘啊,我的命运,命运!’或者以《哥萨克纳里瓦伊科1坐在山岗上》为题:‘在那山脚下,在那树荫中,格拉耶,格拉耶,沃罗巴耶,你快快走啊!’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于是你就拿去发表吧。小俄罗斯人读了肯定会感动得双手掩面,痛哭流涕——他们的心灵就是这样多愁善感!” 1纳里瓦伊科,乌克兰农民起义领袖,于1597年被波兰人杀害。 “得了吧!”巴西斯托夫扬声说。“您说些什么呀?这话可一点没有道理,我在小俄罗斯呆过,我喜欢那地方,也懂那儿的语言……格拉耶,格拉耶,沃罗巴耶——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是的,不过乌克兰人还是会感动得流泪的。您说懂他们的语言……难道有什么乌克兰语吗?有一次我随便说了句:‘语法是正确朗读和书写的艺术’让乌克兰人翻译。你知道他是怎么翻译的?‘语法是精确地吐和泻的医书’……您说这是语言吗?我宁愿把自己的朋友捣成齑粉,也决不会同意这个观点……” 巴西斯托夫想反驳他。 “您别跟他争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您是知道的,除了奇谈怪论,他不会说别的话。” 比加索夫苦笑了一下。仆人进来禀报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姐弟俩到了。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起身迎接客人。 “您好,亚历山德拉1!”她走上前去说道。“您来真是太好了……您好,谢尔盖-巴甫雷奇!” 1原文为法语。 沃伦采夫跟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握手,又走到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面前。 “怎么,您新近结识的那位男爵今天要来么?”比加索夫问。 “是的,他要来。” “听说他是位大哲学家,满肚子的黑格尔。”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没有回答,她让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坐到卧榻上,自己则坐在她身边。 “哲学么,”比加索夫接着说,“站得最高,看得最远,不过,我最不喜欢居高临下,高高在上又能看到什么呢?假如你要买一匹马,总不至于爬到了望塔上去观察它吧!” “那位男爵是想把一篇论文送给您过目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是的,是一篇论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一篇阐述工商业关系的论文……不过您尽管放心,我们不会在这儿宣读的……我请您来不是为了这件事。这位先生博学多才,人又和气1,他的俄语也说得漂亮极了。真可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2” 1原文为法语。 2原文为法语。 “他俄语说得那么好,”比加索夫挖苦说,“连法国人都夸他呢!” “您嘲笑吧,阿夫里康-谢苗内奇,随您嘲笑吧……这跟您怒发冲冠的模样倒是一致的……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我说先生们女士们1,”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着看了看大家,“我们到花园里去吧……离开饭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天气又这么好……” 1原文为法语。 大家都站起来,向花园走去。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的花园一直延伸到河边。花园里有许多古老的林荫道,路旁椴树参天,满目金黄,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林荫道的尽头,豁然露出一片翠绿。花园里还有不少槐树和丁香的花亭。 沃伦采夫、娜塔里娅和邦库尔小姐走进花园深处,沃伦采夫和娜塔里哑默默地并肩而行,邦库尔小姐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 “今天您干什么了?”沃伦采夫终于开口问道,捋捋自己漂亮的深褐色唇须。 他的外貌很像他姐姐;不过表情没有那么生动活泼,那双漂亮而温柔的眼睛里带着几分忧郁。 “什么也没有干。”娜塔里娅回答。“听比加索夫骂人,绣花,看书。” “您看的是什么书?” “我看的是……”娜塔里娅略微停顿了一下,“十字军远征的故事。” 沃伦采夫看了她一眼。 “噢!”他说,“这一定很有趣。” 他折下一段树枝,在空中挥舞着。他们又向前走了二十来步。 “您母亲认识的那位男爵是什么人?”沃伦采夫问。 “宫廷侍从,路过这儿;妈妈很赏识他。” “您母亲很容易被人迷住。” “这说明她的心还很年轻。”娜塔里娅说。 “是的。您那匹马不久我就可以给您送来。快驯服了。我想叫它一起步就大步飞跑。我一定能做到这一点。” “谢谢1……可是我很过意不去。您还亲自训练它……据说这很难。” 1原文为法语。 “为了给您增添一点小小的乐趣,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知道,我准备……我……这点小事……” 沃伦采夫一时语塞。 娜塔里娅友好地看了他一眼,又说了声“谢谢2”。 2原文为法语。 “您知道,”谢尔盖-巴甫雷奇过了好久才继续说道,“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我们何必谈这些呢!您心里都明白。” 这时候,楼里的铃声响了。 “哟,吃饭的铃声响了!1”邦库尔小姐喊道。“咱们回去吧!” 1原文为法语。 “真可惜,这位英俊的小伙子太不善于辞令了1。”这位法国老处女随着沃伦采夫和娜塔里娅登上露台的时候心里想道。这句话俄语可以这样翻译:你啊,我可爱的孩子,模样挺讨人喜欢,就是有点儿傻劲。 1原文为法语。 男爵没有来吃饭,大家足足等了他半个多小时。席间,大家说话不太投机。谢尔盖-巴甫雷奇不时望着坐在他旁边的娜塔里娅,殷勤地频频住她杯子里添矿泉水。潘达列夫斯基徒然地竭力讨好邻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说了不少恭维话,可她差点没打呵欠。 巴西斯托夫用面包捏成一个小球,在桌子上滚来滚去,他什么也不想。连比加索夫也缄默不语。达丽娅-米哈伊洛芙娜说他今天不太友好,他板起脸抢白道:“我什么时候友好过?那不是我的事……”他苦笑了一下,补充道:“请您再忍耐一会儿吧。我只不过是克瓦斯1而已,普普通通的俄国克瓦斯;您那位宫廷侍卫才是……” 1俄国的一种饮料。 “好啊!”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说道。“比加索夫吃醋了,人家还没有来就先吃醋了!” 比加索夫没有答理她,只是低着头看了她一眼。 时钟敲了七点。大家又聚集到客厅里。 “看样子他不会来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 就在这时候,响起了马车的辚辚声。一辆小巧的四轮马车驶进了院子。不一会儿,仆人走进客厅,把一封放在银托盘里的信交给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她很快地浏览了一遍,转身问仆人: “送信的先生在哪儿?” “还坐在马车上,夫人,要请他进来吗?” “请。” 仆人出去了。 “你们看,多么扫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男爵接到命令,要他立即返回彼得堡。他委托他的朋友罗亭先生,把论文给我送来了。男爵本来就想把他的这位朋友介绍给我——他十分赏识他。真是太扫兴了!我还想让男爵在这儿住几天呢……”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罗亭。”仆人禀报说—— 第03节 来人三十五岁左右,高个子,背微驼,头发卷曲,皮肤黝黑,脸不怎么端正,可是富有表情,洋溢着智慧,一双灵活的深蓝色眼睛炯炯有神,鼻子挺而宽,嘴唇的线条很美。他身上的衣服并不新,绷得很紧,仿佛要裂开来似的。 他落落大方地走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跟前,微微一鞠躬,说他久闻她的大名,早就盼望跟她认识,还说他的男爵朋友因为无法亲自前来辞行而深表遗憾。 罗亭尖细的声音与他魁梧的身材和宽阔的胸膛似乎很不协调。 “请坐……我很高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她把在座的人向罗亭一一作了介绍之后,问他是本地人还是路过此地。 “我的庄园在t省。”罗亭回答说,把宽边圆帽放在膝盖上。“我才来不久,我有事经过此地,暂时住在贵县县城。” “住在谁家?” “住在医生家里。他是我大学的老同学。” “噢!住在医生家……大家都称赞他,说他医术高明。您跟男爵认识很久了吗?” “我是去年冬天在莫斯科遇见他的。这次在他那儿住了将近一个星期。” “这位男爵很聪明。” “是的,夫人。”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闻了闻洒过香水的手帕。 “您担任公职吗?”她问。 “谁?我吗,夫人?” “是的。” “不……,我已经退职了。” 一阵短暂的冷场之后,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谈开了。 “请问,”比加索夫转身问罗亭,“您知道男爵先生送来的这篇论文的内容吗?” “知道。” “这篇文章是论述贸易关系……噢,我说错了,是论述我国工商业之间关系的……好像您是这么说的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 “是的,是这个内容……”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把手按在额头上。 “当然,在这些事情上我是外行。”比加索夫说,“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论文的题目似乎过于……怎么说得委婉些呢?……过于含糊和混乱。” “为什么您有这样的感觉?” 比加索夫冷冷一笑,朝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瞄了一眼。 “您觉得很清楚吗?” “我?很清楚。” “嗯……当然,您比我清楚。” “您头疼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 “不,我有这种……神经性的毛病。”1 1原文为法语。 “请问,”比加索夫说话带着鼻音:“您那位朋友,穆菲里男爵先生……他好像就是这个姓吧?……” “完全正确。” “穆菲里男爵先生是专门研究政治经济学,还是在上流社会的娱乐和公务之余涉足这门有趣的学问?” 罗亭目不转睛地盯着比加索夫看了一会儿。 “男爵在这方面是位业余爱好者。”他回答,脸有点红。“可是他的文章有许多地方言之有理,很有意思。” “我没有看过这篇文章,因此无法跟您争论……不过恕我冒昧问一句,您的朋友穆菲里男爵的文章大概空泛的议论多于具体的事实吧?” “既有事实,也有基于事实的论证。” “很好,先生,很好,不过我要告诉您,照我的看法……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谈我的看法,我在台尔普特大学呆过三年……这些所谓的论证、预测、体系……请原谅,我是乡下人,说话直来直去,这些东西毫无用处,这一切都是故弄玄虚——只能糊弄人。只要拿出事实,先生们,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确实如此!”罗亭说。“那么,事实包含的意义要不要加以揭示呢?” “空泛的议论!”比加索夫说。“我讨厌这些空泛的议论。综述和结论!这些东西的根据便是所谓的信念,而信念又因人而异,人人都在大谈自己的信念,还要求别人尊重他的信念,甚至到处宣扬自己的信念……唉!” 比加索夫举起拳头在空中一挥。潘达列夫斯基哈哈大笑。 “好极了!”罗亭说。“照您说来,也许就没有信念之类的东西?” “没有,根本不存在。” “这是您的信念吗?” “是的。” “那您怎么能说没有信念之类的东西呢?您首先就有了一种信念。” 房间里的人都露出了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且慢,且慢,话又要说回来……”比加索夫想自圆其说。 但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拍手高喊:“好极了!好极了!比加索夫招架不住了,彻底输了!”——她轻轻地从罗亭手里接过帽子。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夫人,您等着瞧吧。”比加索夫恼怒地说。“盛气凌人地说几句俏皮话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加以证实,驳斥……我们已经偏离了争论的对象。” “对不起。”罗亭镇静地说,“事情很简单。您不相信一般性论证的价值,不相信有什么信念……” “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我什么也不相信。” “很好,您是位怀疑主义者。” “我看没有必要搬弄术语。不过嘛……” “您别打岔!”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他。 “咬吧,咬吧,咬吧!”潘达列夫斯基心里在说,他笑得嘴都咧开了。 “这个字眼可以表达我的思想。”罗亭说。“您也明白它的含义。为什么不能使用呢?既然您什么也不相信,为什么相信事实呢?” “为什么?问得好!事实是明摆着的,谁都知道什么是事实……我凭自己的经验,凭自己的感觉对事实作出判断。” “难道感觉就不会欺骗您吗?感觉告诉您太阳绕着地球转……也许您不同意哥白尼吧?您连他也不相信吗?” 大家笑了,眼睛都盯着罗亭。“这人可不含糊。”——大家心里都这么想。 “您尽开玩笑。”比加索夫说。“当然,这是别出心裁,但是解决不了问题。” “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很遗憾,决不是什么别出心裁。这一切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且反复说了千百遍,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在哪里呢?”比加索夫蛮横地问。 在争论中,他往往先挪揄对方,继而变得蛮不讲理,最后就赌气不说话。 “问题就在于,”罗亭接着说,“老实说,我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遗憾,如果聪明人当着我的面攻击……” “攻击体系吗?”比加索夫打断他。 “是的,说体系也未尝不可。您为什么如此害怕这个字眼呢?任何一个体系都是建立在对基本规律、生活原则的认识之上的……” “但是这些规律是无法认识,无法发现的……”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发现这些规律的,谁也免不了出现差错。但是,您也许会同意我这样一个观点,譬如说,牛顿毕竟发现了几条规律。他是天才,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但是天才人物的发现之所以伟大,就因为这些发现会成为大家的财富。渴望从个别现象中发现普遍规律,是人类智慧的基本特征之一,而我们的全部文明……” “您扯得太远了,先生。”比加索夫拉长了声音说。“我是个讲究实际的人,对这些脱离实际的深奥理论没有深人研究,也不想去研究。” “好极了!那是您的自由。但是请注意,您想做一个非常讲究实际的人,这愿望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特殊的体系,一种理论……” “您提到了文明!”比加索夫截住刚才的话头,“您居然用这种东西来糊弄人!这种吹得天花乱坠的文明没有任何用处!我决不会给您的文明付一个铜板!” “您辩论的手法太恶劣了,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她内心对新来的客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镇定沉着和彬彬有礼的风度相当满意。“他是上流社会的人,1”她颇有好感地看了罗亭一眼,想道,“应该爱抚他一下。”这最后一句话她是用俄语在心里说的。 1原文为法语。 “我不想为文明辩护,”罗亭沉默了片刻后继续说道,“它也不需要我的辩护,您不喜欢……各人口味不同么,再说,这也离题太远了。请允许我向您提醒一句古老的谚语:‘朱庇特光火——理亏。’我是想说,对体系、一般的论证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进行攻击之所以特别令人痛心,是因为人们在否定体系的同时,也否定了知识。科学和对科学的信仰,从而也否定了对自己,对自己力量的信仰。而人们需要这种信仰:他们不能单凭感官生活,害怕思想,不相信思想,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罪过。而无用和无能始终是怀疑主义的特征……” “这都是空话!”比加索夫嘟哝道。 “也许是空话。不过请注意,我们在说‘这都是空话’的时候,往往是要回避说出比空话更有用的东西。” “什么,先生?”比加索夫说着眯起了眼睛。 “您当然明白我要说什么,”罗亭说,语气中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但又立即加以克制的不耐烦。“我重申一遍:假如一个人缺乏坚信不疑的原则,缺乏坚定的立场,那么他怎么会知道人民的需要,人民的作用和前途呢?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呢,如果……” “恕不奉陪。”比加索夫一字一顿地说,鞠了个躬,便旁若无人地走到一边去了。 罗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了。 “哈哈!他逃跑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请您别介意,德米特里……对不起,”她脸带亲切的微笑补充道,“请问您的父名?” “尼古拉耶维奇。” “请您别介意,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他是瞒不过我们的。他想装出不愿再争论下去的样子……他已经感到不能再跟您争论了。您最好坐得离我们近一点,咱们好好聊聊。” 罗亭把椅子挪近了点儿。 “真是相见恨晚哪!”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不胜感慨。“这本书您看过没有?托克维里1的著作,您知道吗2?” 1托克维里(1805-1859),法国政治活动家,史学家。 2原文为法语。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把一本法文小册手递给罗亭。 罗亭接过那本薄薄的小册子,翻了几页,又放回桌子上,回答说托克维里先生的这本著作他没有看过,但作者涉及的这个问题他自己也经常思考,谈话就这样开始了。起初罗亭似乎有点犹豫,不敢畅所欲言,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是后来谈兴越来越浓,终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一刻钟之后,房间里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大家围坐在他身边,听他侃侃而谈。 惟独比加索夫一个人远远地坐在壁炉旁边的角落里。罗亭的话充满了智慧和热情,令人信服;很显然,他博览群书,学识渊博。谁也没有料到他竟然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的衣着如此平常,又没有什么名气,大家都不明白,甚至感到奇怪,在乡间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聪明人。所有人,包括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内,都感到十分惊讶,甚至可以说被他迷住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为自己的新发现而感到自豪,她甚至开始考虑怎样把罗亭介绍给上流社会了。尽管她到了这个年龄,但是她的第一印象中往往有许多近乎孩子气的东西。老实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听不懂罗亭的那番宏论,可她同样感到惊讶和喜悦;她弟弟也不胜惊喜;潘达列夫斯基注视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一举一动,内心充满了嫉妒;比加索夫则在想:“我出五百卢布可以买一只比他唱得更好听的夜莺!”但是受到震动最大的要数巴西斯托夫和娜塔里娅了。巴西斯托夫几乎屏住了呼吸,张着嘴,睁大了眼睛,坐在那儿听得入了神,好像有生以来还从未听过别人说话似的;娜塔里娅的脸通红通红,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罗亭,那双眼睛时而流露出忧郁,时而又放射出异彩…… “他的眼睛多漂亮!”沃伦采夫悄悄地对她说。 “是的,很漂亮。” “可惜那双手太大太红。” 娜塔里娅什么也没有回答。 仆人送上茶。谈话也变得比较随便了,可是只要罗亭一开口,大家立刻停止说话,仅此一端就足以证明他给大家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忽然想要捉弄一下比加索夫。她走到他跟前,低声说:“您为什么不说话,老是不怀好意地冷笑?来吧,再跟他较量一番!”不等他回答,她便招招手把罗亭叫了过来。 “他还有一件事您不知道。”说着她指指比加索夫。“他极端仇视女人,不断地攻击她们;请您把他引导到正道上吧。” 罗亭看了看比加索夫……无意间造成了居高临下的局势:他比他高出两个脑袋。比加索夫气得脸都发白了。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错了。”他的声音都变了。“我不仅攻击女人,对整个人类我也没有好感。” “您为什么这样蔑视人类呢?”罗亭问。 比加索夫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概研究自己心灵的结果,我发现我内心一天比一天肮脏。我根据自己来衡量别人。也许这有失公允:我比别人坏得多,可您叫我怎么办呢?积习难改啊。” “我理解您,也同情您。”罗亭说。“凡是高尚的灵魂,谁没有产生过自我贬低的强烈愿望呢?但是不能停留在这种毫无出路的境地。” “衷心感谢您为我的灵魂颁发崇高证书。”比加索夫说。“至于我的处境么——我看也没什么,不算坏,因此即使有什么出路的话,那也随它去!我不会去寻找的。” “不过这意味着——恕我冒昧——您宁可满足自尊心也不愿意置身于真理之中……” “那当然!”比加索夫大声说道。“什么叫自尊心,这我理解,我想您也理解,人人都能理解;可是真理么,什么叫真理?真理又在哪里?” “您这是老一套,我得提醒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 比加索夫耸了耸肩膀。 “老一套又有什么不好?请问,真理在哪里?连那些哲学家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康德说:这就是真理;而黑格尔说:不,你胡说,这才是真理。” “您知道黑格尔关于真理是怎么说的吗?”罗亭依然心平气和地问。 “我再说一遍,”比加索夫怒气冲冲地说,“我无法理解什么是真理,依我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真理,也就是说,徒有其名并无其实。” “哎呀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嚷道。“您说这话怎么不嫌害臊!真是作孽啊!没有真理?那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比加索夫忿忿然说,“对您来说,没有真理总比没有您那位做得一手好肉冻的厨子斯捷潘日子更好过些!请问您要真理干什么?总不能用真理做压发帽吧!” “玩笑不等于反驳,”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尤其是玩笑变成诽谤的时候……” “我不知道真理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是我看真话却是刺耳的。”比加索夫嘟哝着气呼呼地走到一边去了。 而罗亭便谈起了自尊心,他谈得头头是道。他想证明,没有自尊心的人是渺小的,自尊心是可以用来掀翻地球的阿基米德的杠杆,然而只有那种像善于驾驭坐骑的骑手那样善于驾驭自尊心的人,只有那种为了共同利益而牺牲自己的人,才有资格称为人…… “自私就等于自杀。”他结束道。“自私的人就像一棵孤零零的、不结果实的树,会慢慢枯萎的;但是自尊心,作为一种追求完美的巨大动力,却是一切丰功伟业的源泉……人必须克服自己身上根深蒂固的私心,让个性获得充分发展的权利!” “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铅笔?”比加索夫转身问巴西斯托大。 巴西斯托夫没有立即明白比加索夫的用意。 “您要铅笔干什么?”他终于问道。 “我想把罗亭先生最后一句话记下来。不然恐怕会忘掉的。您得承认,这样精彩的句子等于往垃圾堆上套了一顶漂亮的大帽子。” “有些东西是不作兴讽刺挖苦的,阿夫里康-谢苗内奇!”巴西斯托夫激动地说,然后转过身去,不再理睬比加索夫。 这时候罗亭走到娜塔里娅跟前,她站起来:脸上露出惊慌。 坐在她身边的沃伦采夫也站了起来。 “我看到这儿有架钢琴。”罗亭温柔而亲切地说,那风度犹如一位出巡的王子。“是您弹的吗?” “是的,是我弹的。”娜塔里娅说。“不过弹得不好。这位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先生弹得比我好多了。” 潘达列夫斯基昂起头,咧开嘴笑了。 “您可不能这么说,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弹得一点儿也不比我差。” “您熟悉舒伯特的‘森林之王1’吗?”罗亭问。 1原文为德文。 “他熟悉,熟悉!”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抢着回答。“您坐下来弹吧,康斯坦丁……您也爱好音乐吗,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 罗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用手捋了捋头发,似乎在作欣赏前的准备……潘达列夫斯基开始演奏。 娜塔里娅站到钢琴旁边,面对着罗亭。随着第一个音符,罗亭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美妙的表情。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徐徐转动,不时把目光停留在娜塔里娅身上。潘达列夫斯基结束演奏。 罗亭默默无语地走到敞开着的窗前。温馨的暮色犹如轻纱般笼罩着花园,附近的树丛散发出一阵阵醉人的芳香。星星在夜空中轻轻闪烁。夏天的夜晚温柔宜人。罗亭凝望着黑——的花园,过了一会儿才转回身。 “这音乐,这夜色,”罗亭说,“令我想起了在德国留学的岁月;我们的一次次聚会,一支支小夜曲……” “您去过德国吗?”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 “我在海登堡住了一年,在柏林也住了将近一年。” “您也穿大学生制服吗?听说那儿大学生的衣着与众不同。” “在海登堡我脚上穿带马刺的长统靴,上身穿系皮带的轻骑兵短上衣,头发长得一直披到肩膀……柏林的大学生衣着却和普通人一样。” “请给我们谈谈您的留学生涯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 于是罗亭谈起了那一段生活。他谈得不太精彩。他不善于绘声绘色地描述,也不会逗人发笑。不过,罗亭很快从国外的经历转到了一般的议论。他谈到了教育和科学的作用,谈到了大学和一般的大学生活。他用粗扩而大胆的线条勾勒出一幅巨画。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娓娓而谈,引人入胜,但不那么明白晓畅……然而,正是这种模糊才使他的长篇大论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过于丰富的思想妨碍了罗亭用确切而周密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形象一个接着一个,比喻层出不穷,时而大胆得令人瞠目结舌,时而又贴切得令人拍案叫绝。他兴之所至,恣意发挥,充满了激情和灵感,绝无空谈家的自鸣得意和矫揉造作。他并没有挖空心思地寻找词汇:词语自己会驯服地、自然而然地流到他嘴里,每一个词语似乎都是直接从灵魂深处喷发出来,燃烧着信念的火焰。罗亭几乎掌握着最高的秘密——说话的高超艺术,他知道怎样在拨动一根心弦的同时,迫使其他的心弦一起颤动、轰鸣。有的听众或许不明白他说的确切含义,但是他们也会心潮澎湃,他们面前一道道无形的帷幕徐徐升起,展现出光辉灿烂的前景。 罗亭的所有思想似乎都向着未来,这就赋予它们一股冲劲和朝气……他站在窗前,目光并不特别专注于某人,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着——由于受到普遍的同情和关注的鼓舞,由于几位年轻女性的在场,由于美好的夜色,由于源源不断的感受的吸引,他已经登上了雄辩的高峰,达到了诗意的极致……他的声音细腻而温柔,这又平添了几分魅力,好像是神-在借助他的嘴说话……罗亭在论述短暂的人生为何具有永恒的意义。 “我记得有个斯堪的纳维亚的传说,”他这样结束道,“一个皇帝和他的武士们围着火坐在一间黑暗狭长的茅屋里,事情发生在一天夜里,在冬天。忽然,有一只小鸟从敞开着的门里飞了进来。又从另一个门飞了出去。皇帝说,这鸟儿就像人在世界上一样,从黑暗中飞来,又向黑暗中飞去,它在温暖和光明中呆的时间不长……‘陛下,’年纪最大的一名武士说,‘鸟儿在黑暗中也不会迷失方向,它总能找到自己的归宿……’是的,我们的生命短暂而渺小,但是一切伟大的事业都是由人来实现的。人应该意识到自己是完成这些伟业的工具,以此取代人生的其他乐趣:这样他就能在死亡中发现自己的生命,找到自己的归宿……” 罗亭不再说下去了,脸带无意间流露出的腼腆的笑容,垂下了眼睛。 “您真是位诗人1!”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轻轻地说。 1原文为法语。 所有人都打心底里同意她的看法——所有人,但不包括比加索夫。他不等罗亭结束长篇大论,便悄悄拿起帽子往外走,到了门口向站在那儿的潘达列夫斯基咬着耳朵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哼!我才不当傻瓜呢!” 不过谁也没有挽留他,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走掉了。 仆人端上晚餐。半个小时之后,客人们都纷纷回家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硬把罗亭留下来过夜。在和弟弟坐车回家的途中,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对罗亭非凡的智慧赞不绝口。沃伦采夫也同意她的意见,不过他认为罗亭的话有时候未免有点捉摸不透……“也就是不那么明白易懂。”他补上这么一句,显然是要为自己的想法作一点解释。可是他的脸色阴沉,因此他那盯着车厢一个角落的目光显得更加忧伤了。 潘达列夫斯基解下丝绣背带准备就寝的时候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机灵鬼!”——突然又恶狠狠地瞪了自己的仆人一眼,命令他出去。巴西斯托夫彻夜未睡,也没有脱衣服,直到天亮还在给莫斯科的一位朋友写信;而娜塔里娅尽管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但一点也睡不着,连眼睛都没合过。她手枕着脑袋,眼望着黑暗;她的脉搏在狂跳,一声声长叹使她的胸脯时起时伏—— 第04节 第二天早晨罗亭刚穿好衣服,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已经派人来请他到她书房共饮早茶了。罗亭走进书房的时候只见她一个人在那儿。她亲热地跟他道早安,问他夜里睡得可好,亲自为他斟茶,甚至问他茶里的糖够不够,还请他抽烟,再三表示相见恨晚。罗亭本来想在离她稍远点的位置坐下,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指定要他坐到她软椅旁边的小沙发上,还凑过去问起他的家世、他的计划和志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话的口气十分随便,听他回答也漫不经心;但罗亭心里明白,她是在向他献殷勤,几乎是在奉承他。她安排这次早晨的见面和她按照列卡米埃夫人1式样打扮得那样雅致,看来都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是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很快就不再问这问那,她开始谈自己,谈她的少女时代,谈她认识的各类人物。罗亭同情地听着她絮絮叨叨的介绍,但是——说来也真奇怪——不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谈到什么人,占据首位的总是她自己,而其他人的面目则变得模糊起来以至完全消失。这样,罗亭就详细知道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对某某显贵说过什么话,对某某著名诗人产生过什么影响,按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所说的那些话来看,可以认为,最近二十年来的所有优秀人物都想一睹她的芳容,博得她的好感。谈起这些名人的时候她口气平淡,并无特别的兴奋和赞扬,好像他们都是她的自己人,有几位还被她称为怪物。结果,他们的名字排列成一圈华丽的边饰,烘托出中间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 1列卡米埃夫人(1777-1849),法国拿破仑时代的著名贵妇人。 罗亭静静地听着这位女人的自我吹嘘,不时抽一口烟,偶尔也插上一两句。他善于说话也喜欢说话;虽然他并不擅长跟别人对谈,但也善于倾听对方。任何人,只要开始没有被他吓住,都会信赖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心声:他以极大的兴趣和赞赏的态度关注着对方谈话的来龙去脉。他很宽容,这是一种特殊的,那些自以为高明的人所固有的宽容,但是在争论的时候,他很少容许论敌把话说完,往往用自己热情奔放、一泻千里的雄辩把对方压倒。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平常说俄语。她竭力炫耀自己精通母语,但又常常夹杂些高卢成语和法国词汇。她故意使用一些简单的民间词语,但并不都很贴切。罗亭听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南腔北调并不感到别扭,他也未必具备这种辨别能力。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终于说得累了,她把脑袋靠到软椅背上,眼睛看着罗亭,不再说话。 “现在我明白了,”罗亭慢条斯理地说,“我明白了您为什么每年夏天都要到乡间来。这样的休息对您是必不可少的;在京城住了一段时间以后,乡间的宁静可以使您恢复精神,增进健康。我坚信:对大自然的美妙,您是应该有深切体验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瞟了罗亭一眼。 “大自然……是啊……是啊,当然……我非常非常喜欢大自然;不过您知道,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在乡间也不能没有交往啊!而这里又几乎没有可以交往的人。比加索夫算是最聪明的人了。” “就是昨天那个怒气冲冲的老头儿?”罗等问。 “是的,就是他。不过么,这样的人在乡间也有用处——至少可以逗大家笑笑。” “这个人不笨,”罗亭说,“可是他走到了邪路上。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意见,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我认为,否定——全面而彻底的否定——是没有好处的。只要否定一切,那就很容易捞个聪明人的名声:这种把戏人人会变。老实人还会很快得出结论:您比被否定的那个人高明。而这往往是不对的,首先,任何事物都能找出缺陷,其次,即使您说得有道理,那您就更糟糕了:您的才智只用于否定,您就会渐渐贫乏、枯萎。您在满足自尊心的同时,也就失去了观察的真正乐趣;生活——生活的本质——也会从您狭隘偏激的目光中溜走,结果您只能成为愤世嫉俗的人,充当人们的笑料。谁拥有一颗爱心,谁才有否定和指责的权利。” “这样一来,比加索夫先生就算完了1。”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您真是个知人论世的大师啊!但是比加索夫大概是无法理解您的。他只爱他自己。” 1原文为法语。 “他责骂自己,也仅仅是为了赢得责骂别人的权利。”罗亭接着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笑了起来。 “这就叫做……俗话怎么说的……嫁祸于人。顺便问一句,您认为男爵怎么样?” “男爵吗?他是个好人,心地善良,知识广博……不过他没有个性……他一辈子也只能当半个学者,半个上流社会的人,也就是半瓶子醋,说白了,也就是一无所长……真可惜!” “我也这样认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我看过他的论文,咱们私下说说……文章缺乏深度1。” 1原文为法语。 “您这儿还有些什么人?”罗亭沉默片刻后问。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用小手指弹去香烟的烟灰。 “几乎没有别的人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李比娜,就是昨天您见到的那位,她很可爱,不过也只是可爱罢了。她的弟弟也是个很好的人,很正派的人1。加林公爵您认识。就这么几个。还有两三位邻居,那更不值一提了:他们不是自命不凡,就是畏首畏尾,或者大大咧咧。至于教养有素的太太,您是知道的,我一个也没有见过。还有一位邻居,听说他受过教育,甚至很有学问,可是脾气十分古怪,是个幻想家。亚历山德拉2认识他,好像对他还不无好感……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您一定要跟她认识一下: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只是在修养方面还有待提高,无论如何要提高她的修养。” 1原文为法语。 2原文为法语。 “她是很讨人喜欢的。”罗亭说。 “她完全像个孩子,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名副其实的孩子。她结过婚,不过这没关系1。假如我是个男人,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 2原文为法语。 “真的吗?” “肯定如此,这样的女人至少富有朝气,而朝气是装不出来的。” “别的就能装出来吗?”罗亭朗声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声在他是十分难得的。他笑的时候脸上会出现老年人的表情:眼睛眯着,鼻子皱着…… “您说的那个脾气古怪。李比娜太太对他抱有好感的,究竟是谁啊?”他问。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本地的一位地主。” 罗亭惊讶得抬起头。 “列日涅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难道他是您的邻居?” “是的。您认识他?” “我早就认识他……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好像很有钱,是吗?”他补充了一句,用手抚摸着椅子的边饰。 “是啊,很有钱,尽管穿得很寒酸,像管家那样坐一辆竞赛马车。我曾经想请他到我家来:据说他很聪明;我还有事情要找他呢……您知道,我亲自掌管自己的田产。” 罗亭低下了头。 “是的,我亲自掌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继续说道,“我不想采用任何外国的新花样,我恪守我们俄罗斯的老办法,但是,您看,我的情况好像还不错呢!”说着她摊开手指了指四周。 “我始终坚信,”罗亭彬彬有礼地说,“那些否认妇女有实际办事能力的人是极不公正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粲然一笑。 “您很宽容,”她说,“刚才我想说什么来着?我们说到哪儿啦?噢,对了!说到列日涅夫。我跟他的地界还有待划定。我已经几次请他来我家商量,今天还等他来呢,可是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是不来……真是个怪人!” 门帘轻启,一名高个子、白头发、秃顶的仆人走进来,他身穿黑色常礼服和白坎肩,系着白领带。 “你有什么事?”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然后又微微转过身,对罗亭低声说:“他很像康宁1,是吗?” 1康宁(1770-1827),英国政治家。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先生来了。”仆人报告说。“您见他吗?” “啊,我的天哪!”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惊叫道。“刚说到他,他就来了。请他进来。” 仆人退下。 “这怪人终于来了,可他来得不是时候,把我们的谈话给打断了。” 罗亭从座位上站起来,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了他。 “您要上哪儿?我们可以当您的面谈。我希望你也能对他作出评判,就像对比加索夫那样。您的话一针见血。1您别走。” 1原文为法语。 罗亭本想说些什么,可是想了想,终于留下了。 各位读者已经认识的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走进书房。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灰色大衣,被太阳晒黑的手里依然拿着那顶旧帽子,他镇定自若地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鞠了个躬,走到茶几前面。 “您终于大驾光临了,列日涅夫先生!”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请坐,我听说你们两位早已认识。”她说着指指罗亭。 列日涅夫瞥了罗亭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 “我认识罗事先生。”他说着微微鞠了个躬。 “我们是大学的同学。”罗亭悄声说道,垂下了眼睛。 “后来我们也见过面。”列日涅夫冷冷地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略带惊讶地看了看他们,然后请列日涅夫坐下。列日涅夫坐下来。 “您找我是为了划定地界的事吗?”他问。 “是的,是为了地界的事,不过我本来就很想跟您见面的。我们是近邻。近邻胜于远亲嘛!” “非常感谢您!”列日涅夫说,“至于地界的事么,我和您的管家已经谈妥了:他的所有提议我都同意。” “这我知道。” “不过他告诉我,在跟您面谈之前,您不能在协议上签字。” “是的,这是我的规矩。顺便请问,您的农民都是交代役租的吗?” “是的。” “您也亲自为划地界的事忙碌吗?令人钦佩。” 列日涅夫沉默了片刻。 “您看,我这不是亲自来跟您面谈了吗。”他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冷冷一笑。 “这我知道,不过您说话的口气……您也许很不愿意到我这儿来。” “我哪儿也不愿去。”列日涅夫懒洋洋地说。 “哪儿也不愿去?您不是常到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儿去吗?” “我跟她的弟弟是老朋友。” “她的弟弟!不过么,话又说回来,我从未勉强过任何人……请原谅,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论年龄,我比你大,因此可以说您几句:您何音像一头孤狼似的离群索居呢?您真的不喜欢我这幢房子,不喜欢我?” “我不了解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因此喜欢不喜欢也无从谈起。您的宅邸很漂亮;不过我得向您承认,我不喜欢受拘束,我连一件像样的常礼服也没有,也没有一双手套,再说我也不属于你们那个圈子。” “论出身,论教养,您就属于这个圈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您是我们圈子里的人1”。 1原文为法语。 “别提出身和教养,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题不在这里。” “一个人总得跟大家交往啊,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像狄奥基尼斯1那样坐在木桶里有什么意义呢?” 1狄奥基尼斯(公元前412-前323),希腊哲学家,传说他住在木桶里。 “第一,他呆在里面非常舒服;第二,您怎么知道我不跟别人交往呢?”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咬了咬嘴唇。 “那是另一回事!您交往的那个圈子我不敢高攀,对此我只能表示遗憾。” “列日涅夫先生,”罗亭插嘴说,“您似乎夸大了那种值得大加赞扬的感情——爱自由的感情。” 列日涅夫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朝罗亭看了一眼。出现了冷场。 “就这样吧,夫人,”列日涅夫说着就站起身来,“我可以认为我们的事情已经了结,并且可以告诉您的管家,让他把协议书送到我家去。” “可以,尽管应该承认,您对我这样不友好……我本来可以拒绝您。” “可是这次划定地界,您可以得到比我更多的好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耸了耸肩膀。 “您都不想在我这儿用餐吗?”她问。 “感谢您的好意:我从来不用早餐,再说我要赶回去。”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站起身。 “那我就不留您了,”她说着走近窗口,“我也不敢留您!” 列日涅夫开始告辞。 “再见,列日涅夫先生!对不起,麻烦您了。” “没关系。”列日涅夫说着走了出去。 “怎么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罗亭,“我早就听说他是个怪人,可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了。” “他跟比加索夫患的都是同一种毛病。”罗亭说。“他们都想标新立异,比加索夫装成靡菲斯特1,而他则装成犬儒主义者。这中间有很多利己的因素,自负的因素,但是缺少真诚,缺乏爱心。这也是一种特殊的策略:往自己脸上戴一副冷漠和懒散的面具,说不定人家还以为他的许多才能都给埋没了呢!可是再仔细一瞧,什么才能也没有。” 1《浮士德》中的恶魔。 “这是第二次了1!”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您分析别人真是入木三分。在您面前谁也无法掩饰自己。” 1原文为法语。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罗亭说……“不过嘛,”他继续道,“其实我不应该谈论列日涅夫,以前我喜欢过他,像朋友那样喜欢过他……可是后来,由于种种误会……” “你们吵翻了?” “没有,但是我们分手了,好像是永远分手了。” “怪不得我发现,他在场的时候,您一直不大自在……但是今天早晨我受益匪浅,非常感谢,我非常愉快地度过了这段时光。不过咱们的谈话也该结束了。早餐之前我就不再打扰您了,我自己也有事情要处理。我的秘书,您见过的那个康斯坦丁,他就是我的秘书1,说不定已经在等我了。我向您介绍一下,他是个十分出色、殷勤、周到的年轻人,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再见,亲爱的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我万分感谢男爵,是他使我认识了您!” 1原文为法语。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把手伸给罗亭。他先是握了一下,接着又拉过来吻了吻,然后走进客厅,又从客厅走到露台。在露台上他遇见了娜塔里娅—— 第05节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女儿,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初看并不讨人喜欢。她尚未发育成熟,又瘦又黑,腰背有点伛偻。可是她面貌美丽端正,虽然对于十七岁的少女来说不够小巧。尤其漂亮的是在那两条清秀的、中间分开的细眉上面,配上了一个平整光洁的额头。她很少说话,只是仔细地几乎是全神贯注地倾听和观察别人,那神情似乎想把一切都弄个明白。她往往垂着双手,一动不动地在那儿沉思默想;这时候她内心的紧张活动便在脸上反映出来……她的嘴边突然会浮起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转眼间这微笑又消失了;接着缓缓抬起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您怎么啦?”1邦库尔小姐会这样问她,并责怪她说:这样沉思默想,心不在焉,有失小姐的身份。不过娜塔里娅并不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女孩,恰恰相反,她学习勤奋,喜欢看书和工作。她的感情深沉而强烈,但并不外露,即使在童年时代她也很少流泪;如今连唉声叹气也难得听到了,遇到生气的时候也只是脸色微微发白而已。母亲认为她脾气随和,通情达理,戏称她是“我的老好人”。不过她对女儿的能力评价并不很高。“幸好我的娜塔莎很冷静,”她经常这样说,“不像我……这样更好。她会幸福的。”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想错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下做母亲的又有谁真正了解自己的女儿呢! 1原文为法语。 娜塔里娅尽管爱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但是并不完全信赖她。 “您没有必要瞒着我,”有一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对她说,“不然你会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你就要自作主张了……” 娜塔里娅看了母亲一眼,心想:“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主见呢?” 罗亭在露台上遇见她的时候,她正要和邦库尔小姐一起回房间去,以便戴了凉帽到花园去散步。她早晨的功课已经结束。娜塔里娅早已不再像小女孩那样受到严格管束,邦库尔小姐也不再给她上神话和地理课。但娜塔里娅必须每天早晨阅读历史著作、游记和有教益的书籍——由邦库尔小姐陪着。这些书籍都经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亲自挑选。她似乎遵循着一套独特的体系。事实上,她仅仅把一位法国书商从彼得堡寄给她的所有书籍转手交给女儿罢了,当然不包括小仲马和康普的小说。这些小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都留着自己看。娜塔里娅阅读历史著作的时候,邦库尔小姐特别严厉、特别不满地透过眼镜盯着她:根据这位年迈的法国女人的理解,整个历史充满了种种无法容忍的东西,虽然古代的伟人中间她只知道一位康比西斯1,而现代的伟人中间仅仅知道路易十四和她深恶痛绝的拿破仑。娜塔里娅还阅读邦库尔小姐根本不知其存在的其他将籍:她能背诵普希金的全部诗作…… 1古代波斯国王。 娜塔里娅一见罗亭,脸就微微红了。 “你们去散步吗?”他问她。 “是的。我们到花园里去。” “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娜塔里娅朝邦库尔小姐看了一眼。 “当然可以,先生,很高兴1”老姑娘赶忙说。 1原文为法语。 罗亭拿起帽子,跟她们一起走了。 与罗亭并肩走在一条小路上,娜塔里娅起初感到有点别扭;过了一会儿也就觉得自然多了。他详细问了她的功课,问她喜欢不喜欢乡下。她的回答多少有点胆怯,但决没有那种故意装出来,又往往被视为羞涩的慌张和腼腆。她的心在怦怦直跳。 “您在乡下不感到寂寞吗?”罗亭斜睨着问她。 “在乡下怎么会寂寞呢?我为住在这里而感到高兴,我在这儿很幸福。” “您幸福……可是个崇高的字眼。不过么,这也可以理解:您还年轻嘛。” 罗亭说最后几个字的口气有点异样:不知道他是羡慕还是怜悯娜塔里娅。 “是啊!青春!”他补充说。“科学的全部目的就在于有意识地探索大自然无偿赋予青春的全部奥秘。” 娜塔里娅注意地看了罗亭一眼:她不明白他的话。 “今天早晨我一直在跟您妈妈谈话,”他继续说道,“她是个非凡的女性,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那些诗人都珍惜她的友谊。您喜欢诗歌吗?”他沉默了片刻后问她。 “他这是在考我。”娜塔里娅想,于是说道: “是的,我很喜欢。” “诗是神圣的语言。我自己也喜欢诗。不过诗不存在于诗句之中:诗无处不在,我们周围都是诗……您看这些树,这天空——到处都洋溢着美和生命的气息,凡是有美和生命的地方便有诗。” “我们坐下吧,就在这长椅上。”他接着说道。“对,就这样。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等您熟悉我以后(他微笑着看了看她的脸),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您说呢?” “他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娜塔里娅脑海中又掠过这个想法,她不知说什么好,于是问他是否打算在乡下长住。 “住一个夏天,一个秋天,说不定冬天也在这儿过。您知道,我很不富裕。我的事情一团糟,再说我对四处漂泊已经厌倦。该喘口气了。” 娜塔里娅十分惊讶。 “难道您认为应该休息了吗?”她怯生生地问。 罗亭把脸转向娜塔里娅。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别人可以休息,而您……您应该工作,努力成为有用的人。除了您,又有谁能……” “谢谢您的恭维,”罗亭打断她,“做一个有用的人……谈何容易!(他用手抹了抹脸)做个有用的人!”他重复了一句。“即使我有坚定的信念,我如何做一个有用的人呢?即使我相信自己的力量,可哪儿能找到真诚而富有同情的心灵呢?……” 罗亭绝望地挥了挥手,伤心地垂下了脑袋。娜塔里娅不由得问自己:昨天晚上我听到的那些热情洋溢,允满希望的话,真的出自此人之口吗? “当然,事情并非如此。”他突然甩了甩自己一头狮于般的浓发,补充道。“这些都是废话,您说得对。谢谢您,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衷心地感谢您。(娜塔里娅根本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感谢她。)您一句话就使我想起了我的义务,为我指明了道路……是的,我应该行动。我不该埋没自己的才能,如果我真有才能的话。我不该尽说空话,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毫无用处的空话上……” 他的话犹如流水般滔滔不绝。他说得娓娓动听,热情洋溢,令人信服——他谈到懦弱懒散的可耻,谈到行动的必要性。他不停地责备自己,反复证明在着手做某件事情之前谈论其利弊得失是有害的,好比用一枚针去刺破正在成熟的果实,只是白白浪费精力和果汁而已。他断言,凡是崇高的思想必定能赢得普遍的同情,只有那些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或者不值得别人理解的人,才无法被人理解。他谈了很多,临结束时再一次向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表示感谢,并且出乎意料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说:“您的心灵非常美好,非常高尚!” 这一大胆的举动使邦库尔小姐深感意外。她虽然在俄国呆了四十年,听俄国话依然很吃力,因此她对罗亭口若悬河,娓娓动听的口才只能感到惊讶。不过,在她眼里,罗亭似乎是个技艺高超的歌手或者演员之类的人物;对于这种人,按她的概念,是不可能用一般的礼节要求他们的。 她站起身,匆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对娜塔里娅说,该回家了。再说,沃伶采夫(她这样称呼沃伦采夫)今天要来吃早饭呢。 “瞧,他来了!”她朝通往大楼的一条林荫道上瞥了一眼说。 果然,沃伦采夫在不远处出现了。 他迟疑不决地走过来,从远处向大家点头致意,脸带病容地对娜塔里娅说: “啊!您在散步?” “是的,”娜塔里娅回答,“我们要回去了。” “噢!”沃伦采夫说,“那好,我们一起走吧。” 于是大家向楼房走去。 “您姐姐好吗?”罗亭问沃伦采夫,口气特别亲热。昨天晚上他就对沃伦采夫特别亲热了。 “非常感谢,她很好,她今天也许会来的……我刚才走过来的时候你们好像在谈论什么吧?” “是的,我在跟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交谈,她说了一句使我大为感动的话……” 沃伦采夫没有追问那是句什么话。于是大家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家里。 午饭前,大家又组成了沙龙。不过比加索夫没有来。罗亭情绪并不很高;他硬要潘达列夫斯基演奏贝多芬的作品。沃伦采夫沉默不语,眼睛望着地板。娜塔里娅坐在母亲身边始终没有离开过,她时而陷入沉思,时而又拿起针来绣花。巴西斯托夫目不转睛地望着罗亭,一直在期待着他发表什么宏论。就在这种相当沉闷的气氛中,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没有来吃饭,而沃伦采夫——大家刚从餐桌上站起来,他便立即吩咐套上马车,也不跟任何人告辞,就悄悄地走了。 他内心很痛苦。他早就爱上了娜塔里娅,并且一直打算向她求婚……她对他也有好感——不过她那颗芳心依然平静,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他并不指望能激起她更多的柔情,只是期待著有朝一日她会完全习惯他,亲近他。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令他忧虑不安呢?这两天来他发现了什么变化呢?娜塔里娅对他的态度可是跟以前完全一样…… 是不是他想到自己也许根本不了解她的脾气,他们两人之间比他想像的还要格格不入呢?还是嫉妒在他身上作祟?或者是他隐隐约约地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总之,他非常苦恼,虽然他在尽量安慰自己。 他走过姐姐房间的时候,列日涅夫正坐在那儿。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没什么!太无聊了。” “罗亭在那儿吗?” “在。” 沃伦采夫把帽子一扔便坐下了。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敏捷地转身对他说: “谢尔盖,请你帮我说服这个固执的人(她指了指列日涅夫)。让他相信罗亭确实非常聪明,口才极好。” 沃伦采夫嘟哝了一句什么。 “我一点也不想跟您争论,”列日涅夫开腔说,“我并不怀疑罗亭先生的聪明和口才,我只是说,我不喜欢他。” “难道你见过他?”沃伦采夫问。 “见过,今天早晨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儿,如今他俨然成了她家的首席大臣。总有一天她也会跟他分手的——只有潘达列夫斯基才是她永不分手的人——不过眼下罗亭还是主宰。我见过他,怎么会没见过呢!他坐在那儿,女主人向他介绍我的情况,请看,先生,我们这儿就有这样的怪人。我又不是养马场的一匹马,我没有被人牵出来展览的习惯,我一气之下便马上离开了。” “你到她那儿去干什么?” “为划分地界的事,不过这只是借口罢了:她想看看我这副嘴脸,女人的那份心思谁不知道?” “他的优越感使您觉得受到了侮辱——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兴致勃勃地说。“怪不得您对他耿耿于怀。我坚信,他不仅聪明过人,他的心灵也肯定非常高尚,您只要看看他那双眼睛,如果……” “如果他侈谈高尚的诚实……1”列日涅夫接着话茬说。 1语出格里鲍耶陀夫的喜剧《智慧的痛苦》。 “您再惹我生气,我可要哭了。我真后悔没有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儿去,反而留下来陪您。我不值得为您这样做。别再惹我了。”她可怜巴巴地说。“您还是给我谈谈他的青年时代吧。” “谈谈罗亭的青年时代?” “是的,您不是跟我说过,您十分了解他,早就跟他认识了吗?” 列日涅夫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一圈。 “是的,”他开始说道,“我非常了解他。您要我跟您谈谈他的青年时代吗?那我就遵命了。他出身在t省的一个破落地主家庭,出生不久父亲便死了,只留下孤儿寡母,他母亲极其善良,对他百般宠爱,自己只吃燕麦粉,把仅有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他到莫斯科求学,起初靠一位叔叔资助,等到他长大了,羽毛丰满了,就靠一位富裕的公爵接济,因为他们臭味相投……请原谅,我不再……因为他们成了朋友。后来他进了大学。在大学里我认识了他,并且成了亲密的朋友。关于我们当时的生活,我以后再跟您谈,现在我不想说。后来他就出国了……” 列日涅夫继续在房间里踱步;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目光跟随着他。 “在国外,”他继续说道,“他难得给母亲写信,总共回来看过她一次,住了十来天……老人临终的时候儿子也不在身边,由别人陪着,不过直到咽气她都一直盯着儿子的画像。我住在t省期间曾去看望过她几次,这女人心真好,极其好客,一直用樱桃酱招待我。她爱自己的米嘉爱得发疯。毕巧林1派的先生们会对您说,我们始终爱那些自身缺乏爱心的人;而我却认为,天下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尤其是远游在外的孩子。后来我在国外遇到了罗亭,那时候一位女士跟他相好,那女士也是俄国人,学究气很重,年纪已经不轻,相貌也平平,女学究一般都是这模样……他跟她厮混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最后把那女人甩了……啊,不,我说错了:是那女人把他甩了。那时候我也把他甩了。就这些。” 1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小说《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列日涅夫不再说话,用手捋了捋额头,坐到沙发上,好像很疲倦的样子。 “您知道吗,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我看您这个人很恶劣;真的,您比比加索夫好不了多少。我相信您说的一切都是真话,没有半句假话。不过这一切都被您抹上了一层令人厌恶的色彩!那可怜的老母亲,她的一片拳拳之心,她孤独的死亡,那位女士……何必要说这些呢?……您知道吗,即使是最杰出的人,也可以用这样的色彩来描绘他的一生——请注意,用不着再增加什么内容——那么谁听了都会害怕的!要知道这也是一种诽谤!” 列日涅夫站起来又绕着房间踱了一圈。 “我根本不想让您害怕,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终于说道。“我也并不是一个爱诽谤的人。不过么,”他想了想补充道,“您说的确实有点道理。我没有诽谤罗亭;不过谁知道呢!也许从那以后他已经有了变化,也许是我错怪了他。” “啊!您看……那么请您答应我,您要恢复和他交往,更好地了解他,然后再告诉我您对他的最后结论。” “遵命……你怎么不声不响啊,谢尔盖-巴甫雷奇?” 沃伦采夫愣了一下,抬起头,仿佛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似的。 “我有什么可说的!我不了解他,再说我今天头疼。” “今天你的脸色真的有点苍白,”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你不舒服吗?” “我头疼。”沃伦采夫重复了一句,便走了出去。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和列日涅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但是一句话也没说。沃伦采夫的心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都不是什么秘密—— 第06节 两个月过去了。这期间罗亭几乎没有离开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家。她离了他就没法过日子。向他诉说自己的身世,倾听他的议论,这成了她的一种需要。有一次他推说自己的钱花光了想离开,她就给了他五百卢布。他还向沃伦采夫借了二百卢布。比加索夫拜访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次数比先前少多了;罗亭的存在给他造成了一种压力。当然,感到这种压力的并非比加索夫一个人。 “我不喜欢这位才子,”他经常这样说,“说话装腔作势,活脱脱是俄国小说中的英雄,一说到‘我’便洋洋得意地停顿一下……‘我怎么样,我怎么样’……尽用些拖泥带水的词语。你打个喷嚏,他会马上证明你为什么打喷嚏而不是咳嗽……他夸奖你就好像在给你升官晋爵……假如他责备自己,那就把自己骂得一文不值,你还以为他今后再也没有脸活在这世界上呢。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反而高兴得像喝了伏特加。” 潘达列夫斯基有点怕罗亭,因此尽量小心翼翼地讨好他。沃伦采夫和他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罗亭称他为骑士,人前背后抬举他,可是沃伦采夫总也无法喜欢他。每当罗亭当面称赞他的长处时,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到厌烦和恼怒。“莫非他在嘲笑我?”他想,于是心中升起一股敌意。沃伦采夫尽量克制自己,但因为娜塔里娅的缘故,还是免不了要炉火中烧。至于罗亭本人,虽然他每次都热情欢迎沃伦采夫,称他为骑士,还向他借钱,实际上对他未必有什么好感。很难断定他们友好地彼此握手并互相注视着对方眼睛的时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巴西斯托夫依然对罗亭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心领神会。罗亭却很少注意到他。有一次和他度过了一个早晨,给他分析了种种具有世界意义的重大问题和任务,使他欣喜若狂,但是后来又不顾不管了……显然,他所谓要寻找纯洁而忠诚的心灵,也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对于近来经常拜访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列日涅夫,罗亭甚至不跟他争论,似乎在回避他。列日涅夫对他也很冷淡,不过他还没有对罗亭发表结论性意见,这使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非常纳闷。她崇拜罗亭,但又信赖列日涅夫。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所有的人都对罗亭百依百顺,他的任何一个微小的愿望都能得到满足。每天的日程安排都取决于他,每一次游乐活动也都少不了他。不过,对于种种心血来潮的出游或者异想天开的娱乐他并不热心,参加这些活动就像成年人参加孩子们的游戏一样,带着一种略感无聊的迁就心情。然而他又参与所有的事情:跟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讨论管理田庄、教育子女、处理家务等等事务性问题;听她谈种种设想,直至琐碎的细节,他也不厌其烦;还提出各种改进的措施和新的方案。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口头上对他的意见大加赞赏——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在经营管理方面,她听从管家的意见,管家是个上了年纪的独眼小俄罗斯人,善良而狡猾的家伙。“还是老办法管用”——他经常这样说,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眨巴着那只独眼。 除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罗亭和娜塔里娅谈话的次数最多,时间最长。他偷偷地借书给她看,向她透露自己的种种计划,把自己准备撰写的文章和著作的开头几页念给她听。娜塔里娅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不过罗亭似乎不太在乎她是否领会了他的意图,只要她听就行。他和娜塔里娅接近并不完全符合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心意。“不过么,”她想,“在乡间让他们闲扯一通也好。女孩子么,总会逗他高兴的,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多少还会长点见识……到了彼得堡我会把这一切都纠正过来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想错了。娜塔里娅并不像小女孩那样跟罗亭闲扯:她如饥似渴地听他说话,努力领会其中的含义,她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疑虑说出来让他评判;他成了她的导师,她的领袖。到目前为止,热血还只在她的脑袋里沸腾……可是年轻人的热血不可能长时间地只在脑袋里沸腾。在花园的长椅上,在-树的轻影下,罗亭为她朗读歌德的《浮士德》,霍夫曼1的小说,或者贝蒂娜2的《书简》,或者诺瓦里斯3的诗歌,不时停下来为她讲解疑难之处,这对娜塔里娅是多么甜蜜的时刻啊!就像我国的所有贵族小姐一样,她德语说得不好,可是能听懂,而罗亭整个身心都沉醉在德国的诗歌中,沉醉在充满浪漫情调和哲理气息的日尔曼天地中,并且把娜塔里娅带进了这个神秘的世界。这个陌生而美丽的世界渐渐展现在她的眼前,奇妙的形象,新奇而光辉的思想,犹如淙淙的泉水从罗亭手里的书本上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心灵;在她那被种种伟大的感情激起的崇高的喜悦所震撼的心灵中,一股欣喜若狂的神圣之火悄悄地在燃烧、蔓延…… 1霍夫曼(1776-1822),德国小说家。 2贝蒂娜(1785-1854),德国女作家。 3诺瓦里斯(1772-1801),德国诗人。 “请问,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有一天她坐在窗口绣花的时候问他,“您是要到彼得堡去过冬吗?” “不知道。”他说,把正在翻阅的一本书放在膝盖上。“要是能筹措到一笔钱,那我就去。” 他说话无精打采:他感到疲倦,一清早起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干。 “我想,您一定能搞到这笔钱。” 罗亭摇了摇头。 “那只是您的猜想!” 罗亭故意望着一旁。 娜塔里娅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没有说。 “您看,”罗亭用手指着窗外,“您看这棵苹果树:它因为自己结的果实太多太重而折断了,这就是天才的真实写照……” “那是因为苹果树没有支撑。”娜塔里娅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不过一个人要找到这样的支撑是不容易的。” “我觉得,他人的同情……至少,孤独……” 娜塔里娅有点语无伦次了,脸也红了。 “那冬天您在乡下打算干什么?”她赶紧问了一句。 “干什么?把那篇很长的论文写完,您知道的,就是那篇论述生活和艺术的悲剧的文章,前天我给您谈过文章的构思,将来我把文章寄给您!” “您准备发表吗?” “不。” “为什么不发表?那您写了给谁看?” “就算是给您看的吧。” 娜塔里娅垂下眼睛。 “我可不敢当,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 “请问这是什么文章?”坐在稍远处的巴西斯托夫谦恭地问。 “论述生活和艺术的悲剧。”罗亭重复了一遍。“巴西斯托夫先生也会看到这篇文章的。不过文章的基本思想我还没有考虑成熟,我到现在也还说不清楚爱情的悲剧意义。” 罗亭经常喜欢谈论爱情。起初,一听到爱情这个字眼,邦库尔小姐就会发抖,像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听到了号角一样竖起耳朵,后来就渐渐习惯了,只是撅着嘴闻她的鼻烟。 “我觉得,”娜塔里娅怯生生地说,“不幸的爱情就是爱情的悲剧。” “绝对不是!”罗亭说。“倒还不如说这是爱情的喜剧的一个方面……这个问题应该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提出来……应该更深人地加以发掘……爱情!”他接着说。“爱情怎样产生,怎样发展,怎样消失,这一切都很神秘;有时候它突然出现,像白昼那样阳光明媚,确实无疑,令人愉快;有时候像灰烬中的微火那样,长时间地发出余温,待到一切都毁灭的时候,又会在心中燃起熊熊烈焰;有时候像条蛇那样钻进你的心里;有时候又突然从心中溜走了……是的,是的,这个问题很重要。在我们这个时代,有谁在爱?又有谁敢于爱?” 罗亭陷入了沉思。 “怎么好久没见谢尔盖-巴甫雷奇了?”他突然问道。 娜塔里娅的脸红了,赶紧低下头,望着绣花架。 “我不知道。”她轻轻地说。 “他是个多么好、多么高尚的人!”罗亭说着就站了起来。“他是真正的俄罗斯贵族的优秀典范……” 邦库尔小姐用她那双法国人特有的细小眼睛瞟了他一眼。 罗亭在房间里踱了一圈。 “您是否注意到,”说着他用脚跟猛地一转身,“橡树——橡树可是一种坚硬的树木——要等到新叶萌发以后枯叶才开始脱落?” “是的,”娜塔里娅慢慢地回答说。“我注意到了。” “在一颗坚强的心灵中,旧的爱情也是如此;它已经死去,但是还盘踞在那儿;只有另一种新的爱情才能将它撵走。” 娜塔里娅什么也没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思忖着。 罗亭站了一会儿,然后把头发一甩便离开了。 娜塔里娅回到自己房间里。她久久地坐在自己床上发呆,她反复地思考着罗亭最后那句话。突然,她握紧拳头,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为什么要哭呢——只有天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眼泪为什么夺眶而出。她擦掉眼泪,但是眼泪却像一股积蓄已久的泉水又刷刷地涌了出来。 就在同一天,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和列日涅夫之间也进行了一场关于罗亭的谈话。起初他一直回避不答,但是她下了决心,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我看得出来,”她对他说:“您还是不喜欢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我故意一直没有问您;可是现在您能够确定,他究竟有没有变化,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不喜欢他。” “好吧,”列日涅夫用惯有的那种懒洋洋的口气说,“既然您那么迫不及待,那我就告诉您吧。不过有言在先,我说了您别生气……” “好,您说吧,快说吧。” “您得让我把话说完。” “行,行,您说吧。” “好的,夫人……”列日涅夫慢慢地坐到沙发上,开始说道,“我承认,我确实不喜欢罗亭。他是个聪明人……” “那当然!” “他非常聪明,但实际上也很浅薄……” “说别人当然容易!” “实际上也很浅薄。”列日涅夫重复了一遍。“不过这还不是什么坏事;我们大家都很浅薄。我甚至于不想指责他骨子里是个暴君,又非常懒散,一知半解……”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惊讶得举起了双手。 “一知半解!罗亭!”她喊道。 “一知半解。”列日涅夫依然用不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他喜欢靠别人养活,装腔作势,如此等等……这些还算不了什么。糟糕的是他冷若冰霜。” “他的心灵像火焰般炽烈,您居然还说他冷若冰霜!”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断他。 “是的,他冷若冰霜,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是装得热情如火。糟糕的是,”列日涅夫继续说道,“他渐渐活跃起来,他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赌博,对他当然并无危险,他不下分文赌注,可是别人却把灵魂都押了上去……” “您这是指谁?指什么?我不明白。”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 “糟糕的是此人很不老实。他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自己那些话没什么价值,可是偏要说得一本正经,似乎那些话真的很有价值……毫无疑问,他很有口才,不过这不是俄国式的口才。年轻人说说漂亮话还情有可原,可在他这个年龄再用漂亮的言辞来自我陶醉和自我炫耀却是可耻的!” “我觉得,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听的人倒并不在乎您是否自我炫耀……” “对不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一样。同样一句话,从有的人嘴里说出来可以令我大为感动,可是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也许说得更漂亮,我却根本无动于衷,这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您听不进。”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断他。 “是的,我听不进。”列日涅夫说。“尽管我的耳朵很大。因为罗亭只是说说而已,决不会化为行动。但是他说的那些话足以搅乱并且毁灭一颗年轻的心。” “您指的究竟是谁?是谁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 列日涅夫停了下来。 “您想知道我指的是谁吗?就是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怔了一下,但马上又笑了。 “算了吧。”她说。“您的想法总是那么古怪!娜塔里娅还是个孩子,再说即使真有什么,难道您以为达丽娅-米哈伊洛芙娜……” “第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是个自私的人,她活着仅仅是为了自己,第二,她对自己教育于女的能力深信不疑,根本想不到要为子女的事情发愁。嗨!怎么可能呢!只要她一挥手,一瞪眼——一切都会太平无事的,这位太太就是这样想的。她自以为是保护女神,聪明绝顶的女人,如此等等,实际上无非是个俗不可耐的老太婆。娜塔里娅不是孩子;请您相信我的话,她比你我想得更多、更深。她那诚实、热情、滚烫的心灵偏偏遇到了这样一位装腔作势的戏子,卖弄风骚的娘们!不过么,这也是正常的。” “卖弄风骚的娘们!您管他叫卖弄风骚的娘们?” “当然是他……您自己倒说说看,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充当家庭的偶像和巫师,参与家庭事务,插手家庭纠纷一一这难道是真正的男子汉行为吗?”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惊讶地看着列日涅夫的脸。 “我都认不出您来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她说。“您的脸通红,您很激动。我看这中间一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您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跟女人谈正事,谈你确信无疑的事;可是她非要编出一套毫不相干而又不值一驳的理由,迫使你非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不可,否则她是决不罢休的。”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生气了。 “好啊,列日涅夫先生!您也开始攻击女人来了,言辞的尖刻并不亚于比加索夫;那是您的自由,不过尽管您能洞察一切,我还是难以相信,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看透一切人和一切事。我觉得您错了。照您说来,罗亭成了塔尔丢夫1式的人物了。” 1法国戏剧家莫里哀(1622-1673)所作《伪君子》中的主人公。 “问题是他连塔尔丢夫都不如。塔尔丢夫至少还知道自己要达到什么目的;而此人尽管很聪明……” “他怎么样?他究竟怎么样?请把话说完,您这个人颠倒是非,太可恶了!” 列日涅夫站起来。 “听我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说,“颠倒是非的不是我,而是您。我因为说了罗亭几句尖锐点的话而惹您生气了,可是我有权利这样不留情面地说他!也许我是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才获得了这样的权利。我对他十分了解。我曾经长期和他生活在一起。您还记得吗,我曾经答应过,有机会要把我们在莫斯科的那段生活详详细细告诉您。看样子,现在非说不可了。但是,您有耐心听我说吗?” “您说吧,您说吧!” “好,遵命。” 列日涅夫开始慢慢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有时候又停下来,低着头沉思片刻。 “您也许知道,”他开始说道,“也许不知道,我从小就成了孤儿,十六岁以后便不受任何人管束了。我住在莫斯科姑妈那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这人相当浅薄,自负,喜欢出出风头,说说大话。进了大学以后还像中学生那样轻率,不久就出了一次洋相。这件事我不准备详谈,因为没有必要。那时候我造了个谣言相当卑鄙的谣言……后来谣言被戳穿,被揭露,大家都羞辱我……我感到无地自容,像孩子那样哭了起来。这事发生在一位熟人家里,又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大家都嘲笑我,只有一位同学是例外,不过请注意,在我百般狡辩,死不承认的时候,他比别人更恨我。可是也许他怜悯我,便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他家里去了。” “那是罗亭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不,不是罗亭……那是……如今他已经去世了,……那是个非同寻常的人……他叫波科尔斯基,我无法用三言两语把他描述出来,可是只要一说起他,你就再也不想谈论其他任何人了。他有一颗高尚纯洁的心灵,像他那样聪明的人后来我再也没有遇见过。波科尔斯基住在一间又矮又小的陋室里,在一幢破旧的小木房的阁楼上。他很穷,靠教一点课勉强维持生活,往往连一杯茶也拿不出来招待客人,而他惟一的那张沙发已破得像小船。尽管有这些不便之处,可拜访他的人却很多。大家都喜欢他,他能吸引人们的心。说来您也不会相信,坐在他那间寒渗的斗室里是多么舒适和愉快!就在他那儿,我认识了罗亭。那时候罗亭已经甩掉了那位小公爵。” “这位波科尔斯基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怎么跟您说呢?诗意和真实——这就是他吸引大家的地方。他头脑清醒,智慧过人,但又像孩子那样可爱和有趣,直到如今我耳朵边还萦绕着他那爽朗的笑声,同时他又 像子夜里的长明灯 在善的神殿前燃烧 我们小组里一位疯疯癫癫而又相当可爱的诗人这样形容他。” “他口才怎么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他心情好的时候也能说一通,但口才并不出众。罗亭的口才当时就比他强二十倍。” 列日涅夫停下来,交错着双手。 “波科尔斯基和罗亭不一样。罗亭更有光彩,更善于辞令,也许还有更多的热情。他表面上比波科尔斯基更有才华,实际上比波科尔斯基大为逊色。罗亭可以把任何一个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争论起来可以把对方驳得体无完肤;可是他的种种思想并非出自他的脑袋,而是从别人那儿,尤其是从波科尔斯基那儿批发过来的。波科尔斯基看上去很文静,很温柔,甚至很软弱——他迷恋女色,喜欢喝酒,受不得半点窝囊气。罗亭看上去浑身是火,充满了勇气和活力,可是内心冷若冰霜.自尊心受了伤害也可以忍气吞声。他千方百计要博得别人的好感,不过他这样做,是为了普遍的原则和思想,也确实有许多人深受他的影响。老实说,谁也不喜欢他;也许只有我才对他抱有好感。大家感到他是一种累赘……而对波科尔斯基,大家是真心诚意地佩服他。罗亭碰到任何人都要发一通议论,争论一番……他看的书不算太多,但是往往超过波科尔斯基,也超过我们每一个人;他思路清晰,记忆力强,而这也的确能吸引青年人。青年人最需要推理和结论,哪怕是错误的,只要有结论就行!其正的老实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假如您对青年们说,您无法告诉他们一个绝对的真理,因为您自己还没有充分掌握……那么青年人连听都不想听您的了。但是您不会去欺骗他们。您必须坚信自己掌握了真理,至少是半个真理……正因为如此,罗亭才对我们这些人产生了强烈的影响。您看我刚才不是已经告诉过您,罗亭读的书不多,但是读的都是些哲学著作,而他大脑的结构又使他能够善于从读过的书中概括出带普遍性的东西,抓住事情的本质,然后沿着这条线索充分发挥,展示种种精神的前景。我们那个小组,老实说,是由一些孩子,一知半解的孩子组成的。哲学啦,艺术啦,科学啦,现实生活啦——对我们来说仅仅是空话而已,甚至只是一堆概念,一堆美好而诱人、但又互不连贯、零碎孤立的概念。这些概念之间的普遍联系,世界的普遍规律,我们还没有认识,还没有感受到,尽管我们也曾经稀里糊涂地讨论过,也想搞清楚……听罗亭一讲,我们似乎第一次感到我们终于抓住了这种普遍的联系,我们终于茅塞顿开!即使他说的不是他自己的思想——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原有的种种知识理出了头绪,所有分散的、互不联贯的东西突然都联系起来,构成了一个整体,像一幢高楼大厦那样耸立在我们面前,显得那么辉煌灿烂,生机勃勃……从此再也不存在什么缺乏意义、偶然性的东西了。一切都体现出合理的必然性和美,一切都获得了既明朗又神秘的涵义,生活中每一种孤立的现象都发出了和谐的声音,而我们自己,则充满了一种神圣的敬畏之情,一种甜蜜而由衷的激动,感到自己变成了永恒真理的活的容器,活的工具,担负着伟大的使命……这一切您不觉得可笑吗?” “一点也不可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慢慢地说道。“为什么您这样认为呢?我不完全明白您的话,可是我不觉得可笑。” “从那时以来,我们当然变得聪明了点儿,”列日涅夫继续说道,“现在我们可能觉得这一切都充满了孩子气……可我要重申一遍,当时在许多方面,我们从罗亭那儿受益匪浅。波科尔斯基无疑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倍;波科尔斯基赋予我们大家的是火一般的热情和力量,可他有时候会变得消沉,很少说话。他这个人有点神经质,身体不太好,但是他一旦展开自己的翅膀——天哪!就可以飞到任何地方!一直飞上云霄!罗亭相貌堂堂,-表人材,可他身上却有许多不够光明正大的东西,他甚至会播弄是非,喜欢到处插手,发表议论,解释一番。他始终忙忙碌碌,永无停歇的时候……他天生就是块搞政治的料。夫人!我刚才谈的都是当初我所了解的情况。然而不幸的是,他没有变化。不过他的信仰也始终没有改变……他已经三十五岁了,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在这方面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自我吹嘘的。” “您坐下。”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您干吗像钟摆似的老在房间里晃来晃去?” “我感到这样舒服些。”列日涅夫说。“让我接着说,夫人,加入了波科尔斯基小组以后,我对您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我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不再冒冒失失了,我开始虚心求教,钻研学问,心情也愉快了,充满了崇敬的感情——总之,我仿佛进入了一座神殿。真的,我一想到我们那些聚会,就会勾起我许多美好的甚至是动人的回忆。请您想像一下,五六个年轻人围着仅有的一支蜡烛,喝的是劣等茶,啃的是不知隔了多少天的面包干;您只要看看我们大家的脸,听听我们的议论!每个人的眼睛闪闪发亮,脸颊通红,心在怦怦直跳,我们谈论上帝,谈论真理,谈论人类的未来,谈论诗歌——有时候我们胡说八道,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高兴得手舞足蹈,不过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波科尔斯基盘腿坐在那儿,一只手托着苍白的脸颊,而那双眼睛多么的炯炯有神。罗亭站在房间中央高谈阔论,他口若悬河,完全像年轻的狄摩西尼1当年面对汹涌的大海在演说。头发蓬乱的诗人苏鲍金不时发出梦呓般的赞叹;四十岁的大学生席勒,一位德国牧师的儿子,他一向沉默寡言,任何东西都无法使他开口,因此被我们称为深刻的思想家,这时候席勒似乎更加严肃地三缄其口。就连平时喜欢说笑话的希托夫,我们聚会上的阿里斯多芬2,这时候也安静下来,脸上露出笑容;两三位新成员听得津津有味……长夜就像长了翅膀似的,悄悄的,不知不觉地逝去。天渐渐亮了,我们这才分手,大家都很激动快活,心胸坦荡,头脑清醒(我们当时根本无酒可喝),内心有一种舒服的疲倦感……只记得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你也浑身舒服,甚至仰望星星的时候,它们也会勾起你的信任感,似乎它们变得更亲近了,更容易理解了……唉!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我不相信那段时间是白白浪费的,是的,没有浪费,即使对于那些后来被生活改变成俗不可耐的人来说,那段时间也没有白白浪费……我曾经多次遇到过这些人,以前的老同学!看上去他好像成了野兽,可是只要你对他提起波科尔斯基的名字,他身上保留着的那些高尚感情就会立即活跃起来,好比你在一个黑暗肮脏的房间里打开了一瓶被人遗忘的香水……” 1狄摩西尼(公元前384-前322),希腊政治家,以善于辞令而著称。 2阿里斯多芬(公元前446?-前385),古希腊喜剧家。 列日涅夫不再说话,他那苍白的脸变得通红。 “那究竟为什么,在什么时候,您跟罗亭吵翻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困惑不解地望着列日涅夫。 “我们没有吵架;只是到了国外,我对他有了彻底了解之后,我们便分手了。不过,早在莫斯科的时候,我本来是可以跟他大吵一场的。当时他就跟我耍了一个恶劣的花招。” “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怎么跟您说呢?……这件事跟我这副模样似乎不太相称……可当初我特别容易坠入情网。” “您?” “是的。这很奇怪,是吗?不过事情确实如此……是的,夫人,当时我爱上了一位非常可爱的姑娘……您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还可以告诉您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呢。” “请问那是怎么回事?” “譬如说吧,当初在莫斯科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有约会……您以为跟谁约会?跟我们花园尽头的一棵小椴树约会。我拥抱它那苗条匀称的树干,只觉得自己拥抱的是整个大自然,我的心扉全部敞开,仿佛容纳了整个大自然……夫人,我当时就是这样一个人!……还有呢!也许您以为我不会写诗?我会写诗,夫人,还模仿《曼弗雷德》1编过一部戏呢。人物中间有一个幽灵,他胸口沾着鲜血,请注意,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整个人类的血……是的,夫人,确实如此,请您别奇怪……刚才我已经谈到了我的恋爱。我认识了一位姑娘……” 1英国诗人拜伦(1788-1824)的长诗。 “于是就不再跟椴树相会了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不去了。那姑娘特别善良,特别漂亮,一双眼睛又活泼又明亮,声音像银铃一样。” “您的描述真是绘声绘色!”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着说。 “而您是一位严厉的批评家。”列日涅夫说。“让我说下去,夫人,那姑娘跟年迈的父亲相依为命……不过详细情形我不想多说,我只告诉您一句话,那姑娘真的特别善良,如果您只想要半杯茶,她一定会给您斟上大半杯!……初次约会后的第三天我已经如火如荼了,到第七天就再也憋不住了,把一切都告诉了罗亭。年轻人么,又处在热恋中,哪能守口如瓶呢。于是我向罗亭倾吐了一切。当时我完全处在他的影响之下,这种影响,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说,在许多方面是很有好处的。他是不厌弃我并且设法栽培我的第一个人。我热爱波科尔斯基,面对他那纯洁的心灵我感到一种畏惧;而跟罗亭要亲近得多。他听说我在恋爱,高兴得难以形容,他祝贺我,拥抱我,并且立即着手为我指点迷津,向我解释我的新处境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我洗耳恭听……您是知道的,他多么能说会道。他那一番话对我起的作用非同一般。我的自尊心突然大增,从此摆出一副俨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也不再有笑脸了。记得我当初连走路也变得小心谨慎,仿佛怀里揣着满满一杯琼浆玉液,生怕洒出来似的……我感到非常幸福,更何况人家显然也很喜欢我。罗亭希望跟我的对象认识一下,我自己也几乎非要介绍他们认识不可。” “啊,我明白了,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断他。“罗亭夺走了您的对象,所以直到如今您还耿耿于怀……我敢打赌,我没有猜错吧!” “打赌的话您就输啦,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猜错了。罗亭并没有夺走我的对象,再说他也不想夺走,可他还是破坏了我的幸福,尽管冷静下来想想,现在我还得为此而感谢他呢。可当时我差点没发疯。罗亭丝毫不想伤害我一一恰恰相反!他有一个坏习惯,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用语言加以确定,就像用别针钉住蝴蝶标本一样,他硬是替我们俩剖析我们自己,剖析我们的关系,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待人接物,硬是强迫我们清理自己的感情和思想,他一会儿夸奖我们,一会儿又批评我们,甚至给我们写信,请您想像一下,……最后把我们弄得晕头转向!即使当时我也未必会跟我那位小姐结婚(我多少还有点理智),不过至少我们可以一起愉快地度过几个月的时间,就像保尔和薇吉妮1那样;可是结果却闹出了许多误会和麻烦——总而言之,事情一团糟。结果,有一天早晨罗亭深信不疑地说,他,作为朋友,负有一项极其神圣的义务——把一切都告诉给她年迈的父亲,他也真那样做了。” 1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所写悲剧小说《保尔和薇吉妮》中的青年男女主人公。 “真的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惊叹道。 “真的,请注意,是在征得我的同意之后这么做的一怪就怪在这里!……至今我还记得,当时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切都在旋转,位置都颠倒了,就像在照相机的暗箱里一样,白的成了黑的,而黑的成了白的,假的成了真的,幻想成了义务……唉,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难为情!可是罗亭却没有灰心……他不在乎!为了消除各种误会和疙瘩,依然不停地来回奔波,就像一只燕子在池塘上空飞来飞去。” “您就这样跟您的姑娘分手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她天真地侧着脑袋,扬起了眉毛。 “分手了……我很难受,很懊丧,很狼狈,闹得满城风雨,没有必要让大家都知道……我哭了,她也哭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简直成了一团乱麻——只能一刀两断,那是痛苦的。不过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会好转的。她嫁给了一位好人,现在日子过得很美满……” “可您得承认,您始终无法原谅罗亭……”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列日涅夫打断她。“送他出国的时候,我像孩子那样哭得很伤心。不过说实在的,分歧的种子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我的心里播下了。等到后来我在国外遇见他……那时我的岁数大了……我已经看清了罗亭的真面目。” “您在他身上究竟发现了些什么?” “就是一小时前我告诉您的那些。不过,还是不去谈他吧。也许,一切会顺利过去的,我只是想向您证明,如果我对他的评价过于苛刻的话,那并不是因为我不了解他……至于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我不想多费口舌,不过您得注意您的弟弟。” “我弟弟!他怎么啦?” “您看看他的神色。难道您什么也没发现吗?”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垂下了头。 “您说得对,”她说,“的确……弟弟……近来简直判若两人……不过,难道您认为……” “小声点!好像他上这儿来了!”列日涅夫压低了声音说。“请您相信我,娜塔里娅可不是孩子,尽管不幸得很,她像孩子那样缺乏经验。你等着瞧吧,这女孩子会使我们大吃一惊的。” “怎么会呢?” “是这样的……您知道吗?正是这种女孩子才会干出投河、服毒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您别看她那么文静,可她的感情很炽烈,性格也刚烈得很呢!” “我看您说得太浪漫了!在您这样冷冰冰的人眼里也许连我都成了一座火山呢。” “不!”列日涅夫笑着说。“说到性格么——感谢上帝,您根本没有性格。” “您怎么这样放肆?” “放肆?我这是在恭维您呢……” 沃伦采夫走进来,疑惑地看看列日涅夫,又看着姐姐。近来他消瘦了,他们两人同时都跟他说话;对于他们的打趣,他报以勉强的微笑,他的神态正如比加索夫有一次说的,像一只忧郁的兔子。话又得说回来,在这世界上,不论是谁,在一生中,至少有那么一次,看上去比忧郁的兔子还糟糕呢。沃伦采夫觉得娜塔里娅正在渐渐离开他,随着她的离去,他脚下的大地崩塌了—— 第07节 第二天是星期天,娜塔里娅起床很晚。昨天她一个晚上都没有说话,暗暗为自己掉眼泪感到羞愧,整个晚上都没睡好。她披着衣服,坐在自己那架小钢琴前,一会儿弹几下和音,声音轻得勉强才能听到,以免吵醒邦库尔小姐,一会儿把前额贴在冰冷的琴键上,久久地在那儿发呆。她一直在想,不是想罗亭本人,而是在揣摩他说的一句话。她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有时候,她的脑海里会浮现出沃伦采夫。她知道他爱她。可是她的思想又立即把他抛在一边……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激动。早晨起来,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下楼向母亲问过安,便找了个机会独自一人到花园去了……这是炎热、晴朗、阳光灿烂的一天,尽管有时有阵雨。晴空中缓缓飘过一片片低垂的未能遮住太阳的云,不时把来无踪去无影的倾盆大雨洒向田野。钻石般晶莹的雨点哗哗落下;透过闪烁的雨帘,阳光在欢快的跳动;刚才还在随风起伏的青草静止不动了,贪婪地吮吸着雨水;被雨水淋湿的树木懒洋洋地抖动着上上下下的树叶;鸟儿的啁啾伴随着清脆的雨声显得更加悦耳动听。布满尘土的路上烟雾袅袅,急骤的雨点留下一个个杂乱的小坑。雨止云散,轻风吹拂,青草重新变换着翠绿和金黄的色彩,潮湿的树叶贴在一起,留下更多的空隙……周围的一切都散发出浓烈的清新气息…… 娜塔里娅到花园去的时候,天空几乎澄净如洗。花园里既凉爽又幽静,这柔和而幸福的幽静在人的心里勾起一种甜蜜的慵懒、神秘的同情和朦胧的愿望…… 娜塔里娅沿着池塘边那条覆盖着银白色杨树的林荫道向前走去。突然,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罗亭站在了地的面前。 她一阵惊慌。罗亭直视着她的脸。 “您一个人吗?”他问。 “是的,我一个人。”娜塔里娅回答说。“不过,我出来一会儿……我该回去了。” “我送您。” 他和她并排向前走去。 “您好像很忧伤?”他说。 “我?……我也想告诉您,我觉得您心情不好。” “也许是的……我经常这样。比起您来,我倒还是情有可原的。” “为什么呢?难道您以为我就没有理由忧伤吗?” “您这个年龄应该享受生活的乐趣才是。” 娜塔里娅默默向前走了几步。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她说。 “什么事?” “您还记得……昨天您打的那个比方……还记得……您说的那棵椴村吗?” “当然记得,怎么啦?” 娜塔里娅偷偷瞥了罗亭一眼。 “您为什么要……您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 罗亭垂下头,眼睛望着远处。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他用自己特有的那种镇定自若而又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这种语气始终会使对方认为罗亭说出来的还不到他所想的十分之一。“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可以发现,我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有几根心弦我是绝对不会触动的。我的内心……谁需要知道我内心的感受呢?大肆张扬这些感受我始终觉得这是亵渎神圣。不过对您我可以开诚相见:我信任您……我无法向您隐瞒;跟所有人一样,我也曾经有过恋爱,有过痛苦。在什么时候?详细情况怎么样?这就不必说了,但是我这颗心体验过许多欢乐,也体验过许多痛苦……” 罗亭沉默了片刻。 “昨天我对您说的那些话,”他继续说道,“在某种程度上也适用于我自己,适用于我目前的处境。不过这也不必说了。生活的这一面对我来说已经消失了。如今我只能坐一辆破车,沿着暑气蒸腾、尘土飞扬的道路一站又一站地不断颠簸……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目的地,究竟能不能到达,那只有上帝知道了。咱们还是谈谈您吧。” “难道您,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娜塔里她打断他说,“对生活就无所期待了吗?” “啊,不!我期待的很多,但不是为了自己……我决不会放弃行动,放弃行动的乐趣,可是我放弃了享受。我的种种希望,我的种种理想,跟我的个人幸福毫无共同之处。爱情(说到这个字眼的时候,他耸了耸肩膀)……爱情与我无关;我……配不上;一个女人爱上了男人,她就有权得到男人的整个身心,而我却已经无法献出自己的一切。再说博得女人的欢心,那是年轻小伙子的事情;我年龄太大了。我哪里还能让人家神魂颠倒呢?上帝保佑,但愿我的头脑保持清醒!” “我明白。”娜塔里娅说。“一个追求崇高目标的人,是不应该考虑自己的;但是难道女人就不能认识这种人的价值吗?我觉得恰恰相反,女人最不愿意理睬自私的人……所有青年,您说的那些年轻小伙子,都是些自私的人,他们只顾自己,即使恋爱的时候也是这样。请您相信,女人不仅能够懂得白我牺牲的价值,她自己也能够牺牲自我。” 娜塔里娅的双颊微微红了,眼睛放射出光彩。在结识罗亭之前,她还从来没有说过这样长、这样富有激情的话。 “您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了我关于妇女使命的见解。”罗亭脸带宽厚的微笑说。“您知道,依我看来,只有圣女贞德1才能拯救法兰西……不过问题不在于此。我想谈谈您的情况。您才跨进人生的门槛。谈论您的前途既令人愉快又不无裨益……您听我说:您知道我是您的朋友,我待您如同家人……因此我希望我的问题不会使您觉得唐突,请告诉我,您的心至今还十分平静吗?” 1贞德(1412-1431),百年战争期间的法国女英雄。 娜塔里娅满脸通红,一句话也没有回答。罗亭站住了,她也停下了脚步。 “您没有生我的气吧?”他问。 “没有,”她说,“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 “不过嘛,”他继续说道,“您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您的秘密我知道。” 娜塔里娅几乎是惊恐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喜欢谁。我应该告诉您,这是您的最佳选择。他是个极好的人,他会尊重您的,他还没有被生活压垮——他为人质朴,心地纯洁……他会给您带来幸福的。” “您说的是谁啊,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 “好像您不明白我说的是谁吗?当然是沃伦采夫。怎么,难道不对吗?” 娜塔里娅微微转过脸,避开罗亭。她完全不知所措了。 “难道他不爱您吗?得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您,注视着您的一举一动。再说爱情隐瞒得了吗?难道您自己对他没有好感吗?据我观察,连您母亲也喜欢他……您的选择……”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娜塔里娅打断了他,局促不安地把手搭在身边的一丛小树上。“这件事我实在是难以启齿,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您错了。” “我错了?”罗亭反问道。“我想不会的……我认识您时间不长,可是我已经十分了解您。我在您身上看到,清清楚楚地看到的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您还是像我在六个星期前看到的那样吗?……不,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的内心很不平静。” “也许是的。”娜塔里娅回答说,声音轻得勉强才能听到。“不过您毕竟还是错了。” “怎么会呢?”罗亭问。 “让我走吧,别问我!”娜塔里娅说着便快步向家里走去。 她内心突然体验到的种种感情,连她自己也觉得可怕。 罗亭追上来拉住她。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他说,“这次谈话不能就此结束;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该怎样理解您的意思呢?” “让我走吧!”娜塔里娅重复道。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看在上帝分上。” 罗亭神情激动,脸色苍白。 “您能理解一切,您也应该理解我!”娜塔里娅说着挣脱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要说一句话!”罗亭在她身后喊道。 她站住了,但没有回过头来。 “您问我昨天那个比喻是什么意思,我来告诉您,我不想欺骗您,我说的是自己,自己的过去——也指您。” “怎么?指我?” “是的,是指您。我再说一遍,我不想骗您……现在您知道了吧,当时我指的是什么样的感情,一种新的感情……今天之前,我是决不敢吐露的……” 娜塔里娅突然两手掩面,向家里跑去。 跟罗亭谈话的这种出于意料的结局使她异常激动,以致她从沃伦采夫身边跑过都没有发现他。沃伦采夫背靠着一棵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一刻钟之前他到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凭着热恋中的人所特有的敏感,他径直闯进花园,恰巧看到娜塔里娅把手从罗亭手里抽出来。沃伦采夫顿时两眼发黑。他目送着娜塔里娅渐渐远去,自己也离开那棵树,茫然地向前迈了几步,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罗亭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才发现他。他们彼此看了对方一眼,点点头便默默地各自走开了。 “事情决不会就此了结的。”两人都在这样想。 沃伦采夫朝着花园深处走去。他感到痛苦和难受。心头铅样的沉重,浑身的血液不时涌起阵阵狂涛。天空又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罗亭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无法平静;思绪如旋风般在翻滚。无论是谁,倘若他怀着一片坦诚,突然触摸到了一颗年轻纯洁的心灵,那么不免都会难以自持的。 餐桌上的气氛自始至终有点不自然。娜塔里娅脸色苍白,很勉强地坐在那儿,连眼睛也不抬。沃伦采夫按习惯坐在她身边,不时无话找话地跟她攀谈几句。正巧那天比加索夫也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里吃饭,席间他的话比谁都多。他顺便说起,跟狗一样,人也可以按尾巴的长短分为两类。“短尾巴的人,”他说,“或者生来如此,或者怪他自己不好。短尾巴的人运气不佳:他们一事无成,因为他们缺乏自信心。而拖着一条毛茸茸长尾巴的人却是幸运儿。他可能不如短尾巴的人,但十分自信;他把尾巴一翘,于是大家啧啧称赞。这岂不是咄咄怪事吗?谁都承认,尾巴是身体上最没有用处的一部分;尾巴能有什么用处呢?但是大家却又都根据尾巴长短来判断一个人的才能。” “我么,”他叹了口气补充说,“就属于短尾巴之列,遗憾的是我自己割掉了自己的尾巴。” “您这些话,”罗亭漫不经心地说道,“拉-罗什福高1早就已经说过了:只要你相信自己,别人也会相信你。那何必要跟尾巴扯在一起呢,我真不明白。” 1拉-罗什福高(1613-1681),法国作家。 “让人说话么。”沃伦采夫粗暴地说,眼睛闪着光。“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大家不是批评蛮横作风吗,依我看,最可恶的莫过于那些所谓聪明人的蛮横作风了。让他们见鬼去吧!” 大家被沃伦采夫粗鲁的言辞惊呆了,谁也不再说话。罗亭看了他一眼,可是受不了他的目光,便立即转过脸去,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张嘴说话。 “嘿!原来你也是个短尾巴!”比加索夫心里想道。娜塔里娅吓得目瞪口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困惑莫解地看了沃伦采夫好久,最后终于打破沉默,谈起了她的一位朋友,某某大臣豢养的一条非同寻常的狗…… 沃伦采夫吃过晚饭便立即走了。在向娜塔里娅告别的时候他忍不住对她说: “您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定,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您不可能做任何亏心事……” 娜塔里娅什么也不明白,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喝茶之前,罗亭走到她身边,俯身望着桌面,装作翻阅报纸,悄悄说道: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是吗?我一定要跟您单独见面……哪怕一分钟也行。”他转身对邦库尔小姐说:“您看,您要找的那篇小品文在这儿。”接着他又凑到娜塔里娅面前,小声补充道:“您尽量在十点左右到凉台附近的丁香花亭,我在那儿等您……” 这天晚上的主角是比加索夫。罗亭把地盘让给了他。比加索夫逗得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笑声不绝。一开始他先说自己一位邻居,那人三十多年来一直怕老婆,还沾上了一副娘娘腔。比加索夫有一次亲眼见到他跨过一个水洼的时候居然伸手撩起常礼服的后襟,像女人在这种场合撩起裙裾一样。接着他又谈起另一位地主,那人先是加入共济会,后来得了忧郁症,最后又想当银行家。 “您是怎么当共济会会员的,菲里普-斯捷潘内奇?”比加索夫问他。 “那还用问:我在小手指上留了长指甲呗!” 但是最令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发笑的是比加索夫居然大谈起爱情,他要大家相信,当初他也曾被女人爱过,一位热情奔放的德国女人甚至肉麻地叫他“心肝宝贝!”呢。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笑了。不过比加索夫没有撒谎:他确实有资格吹嘘自己在情场上的胜利。他断言得到女人的爱情最容易不过了:你只要连续十天反复对她说,她的嘴唇就是天堂,她的眼睛就是幸福,别的女人在她面前简直是一堆抹布,那么到第十一天她自己也会说她的嘴唇就是天堂,她的眼睛就是幸福,于是她就会爱上你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谁知道呢!也许比加索夫说得有道理。 九点半的时候,罗亭已经等在花园里了。遥远而苍白的天穹深处,刚露出几颗小星星。西天还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那儿的地平线也显得更清晰。半圆的月亮透过垂桦黑网般的枝叶洒下金光。其余的树木或者像狰狞的巨人站在那儿,树叶的空隙犹如千百只明亮的眼睛,或者融汇成一团团浓重的黑影。树叶纹丝不动,丁香和洋槐顶部的树枝在温暖的空气中仿佛伸长了脖子在谛听着什么。附近那幢房子成了一团黑影,那点点红光勾勒出它的一扇扇长窗。夜晚显得温暖而宁静,但是在这寂静中,可以隐隐约约听到一阵阵热烈而克制的叹息。 罗亭站在那儿,两手交错在胸前,紧张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终于,他听到了又轻又急的脚步声。娜塔里娅走进了花亭。 罗亭赶紧迎上去,握住了她的双手。她的手冰冷冰冷。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他激动地悄声说。“我想见到您……我无法等到明天。我一定要告诉您,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甚至今天早晨还没有意识到:我爱您。” 娜塔里娅的两只手在他的手里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爱您,”他又说了一遍,“可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始终没有意识到我爱您!……那么您呢?……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请您告诉我,您呢?……” 娜塔里娅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您看我不是来了吗?”她终于说道。 “不,您要告诉我,您爱我吗?” “我觉得……是的。”她低声说。 罗亭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他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娜塔里娅很快地回头看了一下。 “放开我,我害怕——我觉得有人在偷听我们……看在上帝分上,您要小心,沃伦采夫已经有所觉察了。” “别管他!您看我今天就没理睬他……啊!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我是多么幸福啊!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把咱们分开了!” 娜塔里娅望着他的眼睛。 “放开我,”她低声说,“我该走了。” “等一会儿。”罗亭说。 “不行,放开我,让我走……” “您好像怕我吧?” “不,可是我得走了……” “那么您至少再说一遍……” “您说您很幸福?”娜塔里娅问。 “我?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难道您还有怀疑吗?” 娜塔里娅微微抬起头。她那苍白、年轻而激动的脸,在花亭的神秘阴影中,在夜空投下的微光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 “您要知道,”她说,“我将属于您。” “噢,天哪!”罗亭喊道。 娜塔里娅一闪身走开了。罗亭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出花亭。月光清晰地照着他的脸。他的嘴上荡漾着微笑。 “我很幸福。”他低声说。“是的,我很幸福!!”他又重复了一遍,好像要使自己确信似的。 他挺直身,甩了甩卷曲的头发,兴奋地摆动双手,迈着大步向花园走去。 就在这时候,丁香花亭里的花丛被人轻轻地拨开一条缝,从中露出了潘达列夫斯基的脸。他鬼鬼祟祟地朝周围看了看,摇了摇头,抿紧嘴唇,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一定要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报告。”然后就消失了—— 第08节 沃伦采夫回到家里情绪非常忧郁和沮丧,姐姐问他,他也不愿意回答,马上把自己关进书房,急得他姐姐决定立即派人去找列日涅夫。遇到难处的时候,她总是求助于他。列日涅夫回话说他明天来。 直到第二天早晨,沃伦采夫还是闷闷不乐。他本想喝过茶便去处理庄园事务,结果还是留在家里,往沙发上一躺,看起书来了。这在他真是少有的事情。沃伦采夫对文学并无兴趣,而对于诗歌简直怀着恐惧心理。“这跟诗歌一样难以理解”,他往往这样说。为了证实自己的看法,他还经常运用诗人艾布拉特1的诗句: 1艾布拉特,俄国诗人叶-菲-罗申(1800-1860)的笔名。诗句引自其作品《两个问题》。 直到悲伤的日子结束, 高傲的经验和理智, 都无法亲手捣碎 毋忘草血红的生命。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惴惴不安地几次去书房看望弟弟,但是她没有用种种问题去打扰他。一辆马车驰近了门口。“这下好了!”她想。“谢天谢地,列日涅夫总算来了……”可仆人进来报告说:罗亭来了。 沃伦采夫把书扔到地上,抬起头。 “谁来了?”他问。 “罗亭,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仆人重复了一遍。 沃伦采夫站起来。 “请他进来。”他说。“姐姐,”他转身对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请你回避一下。” “这是为什么?”她问。 “我知道为什么。”他不耐烦地打断她。“我请你离开。” 罗亭走进来,沃伦采夫站在房间当中,冷漠地向他点点头,没有向他伸出手。 “您没有想到我会来吧,对吗?”罗亭说着把帽子放到窗台上 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他感到尴尬,但竭力掩饰自己的局促和不安。 “是的,我没有料到您会来。”沃伦采夫说。“发生了昨天那件事以后,我本来以为有人会来找我的,不过那是受您之托1。” 1指罗亭受了侮辱,理应要求与沃伦采夫决斗。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罗亭说着坐了下来。“您这样坦率我很高兴,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我现在亲自登门拜访,因为我把您看作品德高尚的人。” “是不是可以免了这些恭维话?”沃伦采夫说。 “我想向您解释我此行的目的。” “我们彼此认识,为什么您不可以到我这儿来呢?再说您也不是初次光临。” “我来拜访您,是一个高尚的人拜访另一个高尚的人。”罗亭重复了一遍。“因此现在我想听取您本人的高见……我完全信赖您……” “究竟有什么事?”沃伦采夫说。他依然站在那儿,悒郁地看看罗亭,不时捋着自己的唇髭。 “请允许我……我来是要向您解释清楚,当然,一下子也说不清。” “为什么说不清呢?” “这里涉及到第三者……” “谁是第三者?” “谢尔盖-巴甫雷奇,您明白我的意思。”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最好……” “您最好别绕弯子!”沃伦采夫接着他的话说。 他真的发火了。 罗亭皱起了眉头。 “好吧……这儿只有我们俩……我应该告诉您——不过您大概已经猜到了(沃伦采夫不耐烦地耸了耸肩)——我应该告诉您:我爱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并且有权利认为她也爱我。” 沃伦采夫顿时脸色发白,不过他一句话也没说,走到窗前,背对着罗亭。 “您是知道的,谢尔盖-巴甫雷奇,”罗亭继续说道,“倘若我不是确信……” “得了!”沃伦采夫急忙打断他。“我丝毫也不怀疑……好吧!您尽管去爱吧!只是我感到奇怪,您怎么想出了这样的鬼主意,居然亲自来告诉我这个消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您爱谁,谁爱您,这关我什么事?我简直无法理解。” 沃伦采夫依然望着窗外。他的声音有点暗哑。 罗亭站起来。 “那我就告诉您,谢尔盖-巴甫雷奇,为什么我决定未找您,为什么我认为自己没有权利向您隐瞒我们的……我们俩彼此的感情。我非常尊敬您——这就是我来找您的原因,我不想……我们俩都不想在您面前演戏。您对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的感情我是知道的……请您相信,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取代您在她心中所占的位置,但是如果注定要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么难道耍手腕、搞欺骗、装糊涂才是上策吗?难道要闹出种种误会,甚至发生昨天席间那样的局面才更好吗?谢尔盖-巴甫雷奇,您说呢?” 沃伦采夫把手交叉在胸前,好像在竭力克制自己。 “谢尔盖-巴甫雷奇!”罗亭继续说道。“我伤了您的心,这我能感觉到……不过请您理解我……请您理解,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来向您证明我们对您的尊敬,证明我们珍惜您的坦率和高尚。开诚布公,彻底的开诚布公,对别人也许不合适,但是对您,这却成为我的义务。想到我们的秘密掌握在您的手里,我们很高兴……” 沃伦采夫极不自然地放声大笑起来。 “多谢您的信任!”他扬声说道。“但是我请您注意,我并不想知道您的秘密,也不打算向您透露自己的秘密。而您使用这个秘密,就像您使用自己的财产那样随便。不过,您说话的口气好像代表你们两个人。也许我可以这样认为:您这次来访以及此行的目的,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都是知道的吧?” 罗亭有点难堪了。 “不,我没有把我的打算告诉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但是我知道她赞成我的想法。” “这一切都很好。”停了片刻之后,沃伦采夫说道,一边用手指敲打着窗玻璃。“不过,老实说,假如您对我少几分尊敬,那要好得多。老实说,我根本不需要您的尊敬;现在您究竟要我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需要……啊,不!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希望您不要把我看成阴险狡猾的小人,希望您能理解我……我希望您现在不再怀疑我的真诚……我希望,谢尔盖-巴甫雷奇,我们能像朋友那样分手……希望您跟从前一样,把手伸给我……” 说着罗亭走到沃伦采夫跟前。 “对不起,阁下。”沃伦采夫转身往后退了一步。 “我可以承认您的动机光明正大,这一切都很好,甚至可以说很高尚,不过我们是普通的人,吃的也是普普通通的五谷杂粮,我们比不上你们这些学问高深的大思想家……在您看来是真诚的,我们却认为是蛮横放肆的……您认为简单明了的,我们却觉得是复杂模糊的……您大肆炫耀的东西,我们却讳莫如深;我们怎么能理解您呢!对不起,我既不能把您看作朋友,也无法把手伸给您……这样做也许很庸俗,不过我本来就是个俗人。” 罗亭从窗台上拿起凉帽。 “谢尔盖-巴甫雷奇!”他伤心地说。“告辞了。我想错了。我的拜访确实相当唐突,不过我原来以为您(沃伦采夫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请原谅,今后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仔细想想,我看也确实如此:您是对的,您也只能这样做。再见了,至少请允许我再一次,最后一次向您说明我的动机是纯洁的……对您的谦让精神我坚信不疑……” “这也太过分了!沃伦采夫大声嚷道,气得浑身发抖。”我根本没有要求您信任,因此您也没有任何权利要求我谦让!” 罗亭还想说点什么,但只是摊开双手,鞠了个躬,就出去了。而沃伦采夫立即扑到沙发上,把脸对着墙壁。 “可以进来吗?”门外响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声音。 沃伦采夫没有立即回答,偷偷用手抹了抹脸。 “不行,萨沙!”他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了。“再等一会儿。” 半个小时以后,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又来到门口。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来了。”她说。“你想见他吗?” “好的,”沃伦采夫回答,“你让他到这儿来。” 列日涅夫走了进来。 “怎么——你不舒服?”说着他坐到沙发旁边的圈椅上。 沃伦采夫欠身撑起一只胳臂,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朋友,然后把他和罗亭的谈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他。在这以前他还从来没有向列日涅夫暗示过自己对娜塔里娅的感情,虽然他猜想这对列日涅夫并不是什么秘密。 “老弟啊,你真使我大吃一惊。”沃伦采夫刚讲完,他马上这样说道。“我料到他会做出种种奇怪的举动,可这样做也未免太……话说回来,这也符合他的为人。” “得了吧,”沃伦采夫激动地说,“简直是无耻!我差点没把他扔到窗外。他这是向我夸耀还是心中有鬼?究竟为了什么?他怎么有胆量来找我……” 沃伦采夫双手抱住脑袋,不再说话了。 “不,老弟,不是那么回事。”列日涅夫平静地说。“说来你不会相信,不过,他这样做的确是出于一片好意,真的……你看,这样既高尚又光明磊落,趁此机会还可以发一通高论,卖弄一下口才,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否则我们就无法生活……唉,他的舌头是他的敌人……但也是他的仆人。” “他一本正经地走进来跟我说话,那副神态你简直难以想像!……” “是啊,他不这样做不行。他即使扣上衣服的纽扣也像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义务。我真想把他送到一座荒岛上,暗地里看他怎么办。可他一直还在大谈什么朴实呢!” “看在上帝分上,老兄,你说这究竟算什么?是一种哲学吗?”沃伦采夫问。 “怎么跟你说呢?从一方面看,也许这确实是一种哲学,而从另一方面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能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硬跟哲学扯在一起。” 沃伦采夫看了看他。“你认为他有没有撒谎?” “没有,我的孩子,他没有撒谎。不过么,你看是不是别谈这些了。老弟,咱们抽袋烟吧,再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过来……有她在场,说话也愉快些,不说话也轻松些。她还会给我们茶喝呢。” “好吧。”沃伦采夫说。“萨沙,你过来!”他叫道。 亚历山德拉走了进来。他拉住她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嘴上。 罗亭怀着纷乱而奇怪的心情回到家里。他恨自己,恨自己不可原谅的鲁莽,孩子般的轻率。难怪有人说:没有比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更难受的了。 悔恨在嘶咬着罗亭。 “真是鬼使神差!”他咬牙切齿地自语道。“怎么会去找这位地主老爷!真亏我想得出来!完全是自讨没趣!”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家里也发生了某种异常的变化。女主人整整一上午没有露面,也没有出来吃午饭。据惟一被允许进她房间的潘达列夫斯基说,她头疼。至于娜塔里娅,罗亭也几乎没有跟她照过面,她一直跟邦库尔小姐呆在自己房间里……只是在餐厅里遇见他的时候,她悲伤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使他的心都颤栗了。她的脸也变了样,仿佛一场灾难昨天突然降临到了她头上。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使罗亭坐立不安,为了排遣这种情绪,他便去找巴西斯托夫,跟他谈了许多,并且发现他是个热情洋溢、朝气勃勃的人,满怀着热烈的希望和毫不动摇的信心。傍晚的时候,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到客厅里呆了一两个小时。她对罗亭非常客气,但又有点疏远,她时而发笑,时而皱眉,说话带着鼻音,而且都是藏头露尾的……一副十足的宫廷内侍的腔调。近来她好像对罗亭有点冷漠了。“她打的是什么哑谜?”他从侧面望着她那高昂的脑袋,心里思忖着。 没过多久,他就解开了这个谜。晚上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他正沿着黑古隆咚的走廊回自己的房间去,突然有人塞给他一张纸条。他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女孩子从他身边经过,他觉得好像是娜塔里娅的婢女。他回到自己房间里,支走了仆人,打开字条,看到了娜塔里娅亲笔写的几行字: 请您明天早晨六点(最迟不超过七点)到阿夫久欣池塘边的橡树林等我,别的时间都不行。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一切都将结束,如果……请务必前往。 必须作出决定…… 又及:如果我无法践约,那说明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到时我将设法通知您…… 罗亭陷入了沉思,翻来覆去摆弄着纸条,然后塞到枕头下面,脱了衣服,躺到床上,但久久无法入眠,刚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时间还不到五点—— 第09节 阿夫久欣池塘,娜塔里娅和罗亭约会的那个地方,早已不成其为池塘了。三十多年前堤岸崩塌,从此便荒废了……只有根据那淤积了一层肥沃的污泥的平坦的池底和堤坝的残痕,才可以猜到这儿曾经是个池塘。这儿原先还有一座庄园,但早已不复存在。惟一能勾起对它回忆的是那两棵巨松。巨松又高又细的枝叶日夜发出凄厉的呼啸……民间流传一种神秘的传说,似乎松树底下曾发生过一桩凶案;还说这两棵巨松不论哪一棵倒下来肯定会压死人;据说从前还有一棵松树,在暴风雨中倒下来压死了一名少女。这古池塘一带,大家认为是鬼怪出没的地方;这儿既荒僻又凄凉,即使天气晴朗的时候也显得阴森可怖,而附近那片早已枯死腐朽的橡树林,更增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氛。那些高大稀疏的灰色树干耸立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就像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幽灵,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又像一群阴险的老头聚在一起策划着什么阴谋。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在近旁逶迤而过。除非有特殊的原因,谁也不会走阿夫久欣池塘这条路。娜塔里娅却故意选择了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这儿离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不过一里地。 罗亭来到阿夫久欣池塘的时候,太阳早已升起,可是早晨的天气并不令人愉快。乳白色的浓云遮蔽了整个天空;风呼啸着,迅速地驱赶着密云。罗亭沿着长满多刺的牛蒡和发黑的荨麻的堤岸走来走去。他的内心难以平静。一次次的幽会,一系列新的感受,吸引着他,同时也令他不安,尤其是接到昨天那张纸条以后。他看到事情快要了结,因而内心深处又有些害怕,尽管旁人看着他双手交叉在胸前、东看看西望望的那种镇定沉着的模样,谁也不会想到这一点。难怪比加索夫有一次说他像中国的大头娃娃那样头重脚轻。但一个人单凭脑袋,无论它怎样发达,却是连自己内心发生的变化也是难以搞清楚的……罗亭,聪明绝顶、洞察一切的罗亭,无法肯定自己究竟爱不爱娜塔里娅,是否真的感到痛苦,假如和她分手,将来会不会感到痛苦。既然他没有存心玩弄女性——对此应该为他说句公道话,那为什么要去扰乱那可怜的少女的芳心呢?为什么他会怀着神秘的颤栗期待着她的到来呢?惟一的答案只能是:谁也不会像缺乏热情的人那样轻易地迷恋女孩子。 他沿着堤岸走来走去,而娜塔里娅正径直穿过田野,踏着湿漉漉的荒草,急匆匆向他跑来。 “小姐!小姐!你的脚会弄湿的。”女仆玛莎几乎跟不上她,在后面喊道。 娜塔里娅没有理她,头也不回地跑着。 “哟,千万别让人看见咱们!”玛莎反复嘀咕着。“真奇怪,咱们是怎么从家里溜出来的,邦库尔小姐可千万别醒过来……好在快到了……小姐,那位先生已经等在那儿了。”她突然发现罗亭姿态优美地站在堤岸上,便补充了一句:“他干吗站在高处,应该到下面的洼地里。” 娜塔里娅停下来。 “你在这儿等着,玛莎,就在这松树旁边。”说着她朝下面的池塘走去。 罗亭迎上前去,突然又惊愕得站住了。她这样的神情,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双眉紧蹙,嘴唇紧闭,目光严肃而专注。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她开始说道,“我们不能浪费时间,我只能耽搁五分钟。我得告诉您,妈妈全都知道了。前天潘达列夫斯基先生在暗地里监视我们,他把我们约会的事告诉了妈妈。他向来就是妈妈的密探。昨天妈妈把我叫去了。” “我的天哪!”罗亭大声说道。“这太可怕了……您妈说什么来着?” “她没有生我的气,也没有骂我,只是怪我太轻率了。” “就这些吗?” “是的,她还向我声明:她宁愿看到我死,也不让我做您的妻子。” “难道她说了这样的话吗?” “是的,还说您根本不想娶我,您只是由于无聊才来追求我,她没有料到您会做出这样的事;不过她说她自己也有责任:不该让我跟您经常见面……她说她希望我认真考虑,还说我太使她惊讶了……还有许多话我已经记不得了。” 这几句话,娜塔里娅是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几乎是悄悄地说的。 “那您,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是怎么回答她的?”罗亭问。 “我怎么回答她?”娜塔里娅反问道。“现在您打算怎么办?”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罗亭说,“这太残酷了!这么快!……这打击太突然了!……您妈真的这样生气吗?” “是的……是的,她连您的名字都不想听到。” “这太可怕了!那就没有任何希望了吗?” “一点也没有。” “我们怎么这样不幸啊!这个潘达列夫斯基太卑鄙了!……您问我,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我打算怎么办?我的头在发晕,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我只感到自己不幸……我真奇怪,您怎么还能保持冷静!……” “您以为我心里好受吗?”娜塔里娅说。 罗亭开始沿着堤岸来回走动。娜塔里娅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您妈没有详细问您吗?”他终于说道。 “她问我爱不爱您。” “那么……您是怎么回答的?” 娜塔里娅沉默了片刻。 “我没有对她撒谎。” 罗亭握住了她的手。 “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场合,您都是这么高尚,这么宽厚!啊,少女的心是纯金!难道您妈真的这样坚决表示我们不能结婚吗?” “是的,很坚决。我已经跟您说过,她坚信您自己不会跟我结婚。” “也许她把我当成骗子了!我怎么会给她造成这种印象呢?” 罗亭捧住了自己的脑袋。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娜塔里娅说,“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请您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跟您见面。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哭泣,也不是为了诉苦——您看我没有流泪——我是来找您拿主意的。” “我又能给您出什么主意呢,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 “什么主意?您是男人;我已经习惯于信赖您,而且将永远信赖您。告诉我,您有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您妈大约不会再让我住在你们家里了。” “可能的。她昨天就向我宣布要跟您绝交……不过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您看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罗亭说。“当然,只有屈服了。” “屈服。”娜塔里娅慢慢地重复道,她的嘴唇发白了。 “向命运屈服。”罗亭继续说道。“有什么办法呢!我非常清楚,这是多么伤心,多么痛苦,多么难受。但是您自己想一想,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我一贫如洗……诚然,我可以工作;不过即使我有钱,您是否忍受得了与家庭决裂呢?忍受得了您母亲的愤怒呢?……不,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这难以想像。看来,我们命里注定不能生活在一起,我盼望的那种幸福,我是享受不到的!” 娜塔里娅突然用双手掩住脸,放声哭了起来。罗亭靠到她身边。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亲爱的娜塔里娅!”他深情地说。“别哭了,看在上帝分上,别折磨我,别难过……” 娜塔里娅抬起头。 “您要我别难过,”她说,一双泪眼闪闪发光。“我哭并不是由于您担忧的那些原因……我不是为这些事伤心。我伤心的是我看错了人……真想不到!我来是要您帮我出主意的,又是在这样的时刻,而您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屈服……屈服!原来您就是这样实践您那套关于自由和牺牲的高论的。您那套高论……”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可是,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局促不安的罗亭辩解说,“请您记住……我不会收回自己的话……只不过……” “您问我,”她重新振作起精神继续说道,“我母亲宣布宁可我死也不同意我跟您结婚之后,我是怎样回答她的。我对她说:我宁可死也不嫁给别人……而您却说:屈服!也许她是对的:您确实由于无所事事,由于无聊才来耍弄我……” “我向您发誓,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我向您保证……”罗亭反复说道。 她根本不想听。 “为什么您不制止我?为什么您自己……难道您没有料到会有阻碍?说这些话我都觉得害臊……好在这一切都已经结束。” “您应该冷静,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罗亭说。“我们应该一起考虑一下采取什么措施……” “您经常谈到自我牺牲,”她打断他,“但是您知道吗,假如今天,假如刚才,您只要对我说:‘我爱你,但我不能结婚,我不能为未来负责,把您的手伸给我,跟我走吧!’——您知道吗,我肯定会马上跟您走,您知道吗,我已经下定决心什么都不顾了。当然,从言论到行动还有很大距离。而您现在就害怕了,就像前天在饭桌上害怕沃伦采夫一样!” 罗亭的脸刷地红了。娜塔里娅突如其来的冲动令他震惊,可是她最后那句话却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您现在太激动了,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他说。“您不知道您这些话对我是多大的污辱,我希望将来您会对我作出公正的评价;您以后会明白的,为了放弃您说的那种我毋需承担任何责任的幸福,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对我来说,您的安宁比世界上任何东西更加宝贵,否则我岂不是成了最卑鄙的人,居然存心利用……” “也许是的,也许是这样,”娜塔里娅打断他,“也许您是对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以前我相信您,相信您的每一句话……往后请您掂量掂量自己的话,不要随便乱说。我对您说我爱您的时候,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我作好了一切准备……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我要感谢您给了我教训和跟您告别。” “看在上帝分上,别说了,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我求您了。我向您发誓,我不该受到您的蔑视。请您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我要为您,也要为自己负责。假如我不是真心诚意地爱您——天哪!那我会立即要您跟我私奔的……您妈迟早会原谅我们的……那时候……不过在考虑自己的幸福之前……” 他不再说话了。娜塔里娅紧紧盯着他的目光使他感到羞愧。 “您要尽量向我证明,您是个诚实的人,德米特里-尼古拉伊奇。”她说。“对此我并不怀疑,您也决不是那种只顾自己的人。可是,难道我希望证实这一点吗,难道我是为此而来的吗?……” “我真没有料到,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 “啊!您终于吐露了真情!是啊,您没料到这一切——您不了解我。请您放心好了……,既然您不爱我,那我也决不会勉强任何人。” “我是爱您的!”罗亭扬声说。 娜塔里娅挺直了身子。 “也许是的,可您是怎样爱我的呢?您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德米特里-尼古拉伊奇。您还记得吗,您对我说,没有完全的平等就没有爱情……对我来说,您太高大了,我配不上您……我受到惩罚也是活该。您有更加适合您的事情要做,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再见……” “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要走了?难道我们就这样分手吗?” 他向她伸出双手。她站住了。他那恳求的语气似乎动摇了她的决心。 “不,”她终于说道,“我觉得我内心有什么东西碎了……我到这儿来,我跟您说话,就像在发热病一样,现在应该清醒了。您自己说的,这不应该发生,今后也不可能发生。我的天哪,刚才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我内心还在跟我的家,跟我的过去告别——可是结果呢?我在这儿见到了什么人?一个懦夫……您怎么知道我无法忍受跟家庭的决裂?‘您妈不同意……这太可怕了!’这就是我从您嘴里听到的一切。这就是您吗,罗亭!再见……唉!假如您是爱我的,那么现在,此时此刻,我是能够感受到这一点的……不,不,永别了!……” 她迅速转过身,向早已急得六神无主并向她频频打手势的玛莎跑去。 “胆怯的是您,而不是我!”罗亭在她背后喊道。 她不再答理他,急匆匆穿过田野向家里跑去。她顺利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可是刚跨进门槛就晕倒在玛莎的怀里。 罗亭还在堤岸上站了很久。最后,他终于振作起精神,步履缓慢地走到了那条小路旁,然后又沿着小路继续向前慢慢走去。他受了一番羞辱……因而很伤心。“她真不简单!”他想。“才十七岁!……是的,我不了解她,……她是个出色的女孩子。意志多么坚强!……她做得对,能够跟她般配的不是我对她的这种爱情……我究竟有没有爱过她?”他问自己。“难道我再也无法体验爱情了么?看来,结局只能如此!在她面前我是多么可怜和渺小啊!” 一辆竞赛马车轻微的辚辚声使罗亭抬起了眼睛。列日涅夫坐着始终由那匹快马拉着的马车正向他迎面驶来。罗亭默默地向他鞠了个躬,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离开大道,急急忙忙朝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的方向走去。 列日涅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了想,也调转马头,回到昨天晚上他留宿的沃伦采夫家。他看到沃伦采夫还在睡觉,便吩咐不要叫醒他,自己坐在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等着茶喝—— 第10节 沃伦采夫九点多钟才起来。听说列日涅夫坐在他家的凉台上,感到十分惊讶,便吩咐请他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你不是要回去的么?” “是的,我是要回去,但碰到了罗亭……他一个人在田野里走着,样子很伤心。于是我又折回来了。” “你是因为碰到了罗亭才回来的吗?” “说实在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也许是因为惦念着你,想陪你坐坐,回家么,那不着急。” 沃伦采夫苦笑了一下。 “是啊,现在一想起罗亭就不能不想到我……来人哪!”他大声叫道。“给我们上茶。” 两位朋友开始喝茶。列日涅夫谈起了经营田产方面的事,提到一种用纸盖仓顶的新方法…… 突然,沃伦采夫从椅子上跳起来,使劲一拍桌子,震得杯子和碟子哐啷直响。 “不行!”他吼叫着。“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要找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决斗。要么让他把我打死,要么我用子弹打穿他那颗装满了学问的脑袋。” “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别这样!”列日涅夫嘟哝道。“怎么可以这样大喊大叫?吓得我把烟斗都掉了……你怎么啦?” “一听到他的名字我就无法平静,浑身的血液都会沸腾起来。” “算了,老弟,算了!你怎么不害臊!”列日涅夫边说边从地上抬起烟斗。“算了!别管他!……” “他侮辱了我,”沃伦采夫接着说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是的!他侮辱了我。这一点你得承认。一开始我愣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谁能料到他会来这一套呢?可我要让他明白,想耍弄我没门……我要像杀死一只鹌鹑那样杀死这个可恶的哲学家。” “你这样做犯得着吗?且不说这要连累你姐姐。当然,你一肚子火……哪里还顾得上姐姐呢!至于另一位——你以为杀了那个哲学家,你的事情就好办了吗?” 沃伦采夫颓然跌坐在椅子里。 “那我就离开这里!不然,我在这儿心烦意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离开这儿……那倒也是个办法!这我也赞成。你知道我建议你干什么吗?让我们一块儿走——到高加索或者小俄罗斯去吃面疙瘩。老弟,这倒是个好办法!” “好。那谁留下来陪姐姐呢?” “为什么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能跟我们一块儿去呢?真的,那就太好了!伺候她的事情么,就让我来干!肯定周到之至,万无一失。要是她愿意的话,我天天晚上在窗下为她唱情歌;我给马车夫洒上香水,路上插满鲜花。而咱们呢,老弟,简直会脱胎换骨,完全变样。咱们要尽情地享受一番,到回来的时候就会大腹便便,足以抵挡任何爱情的进攻了。” “你尽开玩笑,米沙!” “这不是玩笑。这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 “少废话!”沃伦采夫大声说道。“决斗,我要跟他决斗!……” “又来了!你啊,老弟,今天肝火大旺了!……” 一名仆人进来,手里拿着信。 “谁的信?”列日涅夫问。 “罗亭,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的信,拉松斯卡娅府上的人送来的。” “罗亭的信?”沃伦采夫反问道。“给谁的?” “给您的,老爷。” “给我的……拿来。” 沃伦采夫一把夺过信,迅速打开信封,看了起来。列日涅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只见沃伦采夫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几乎是惊喜的表情;他垂下了双手。 “写些什么?”列日涅夫问。 “你自己看吧。”沃伦采夫低声说,把信递给他。 列日涅夫开始看信。这就是罗亭写的信: 亲爱的谢尔盖-巴甫洛维奇先生: 今天我将离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永远不再回来。也许您会感到奇怪,尤其是发生了昨天的事情之后。我不能向您解释我为何这样做;但是我觉得应该把这件事通知您。您不喜欢我,甚至认为我是个卑鄙的小人。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时间将会为我辩白的。在我看来,向一个抱有成见的人说明他的成见有失偏颇,这对男人来说既不值得,也没好处。谁愿意理解我,他就会原谅我,谁不想或者不能理解我——他的指责我也不在乎。我对您的估计错了。在我心目中,您依然是个高尚而诚实的人,不过我原来认为您要比您周围那些人高出一头。可是我想错了。有什么办法呢?!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向您再说一遍:我要走了,祝您幸福。您得承认,这种祝愿没有任何私心。我希望您今后幸福。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您会改变对我的看法。今后我们能否见面,我不知道,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将始终真心诚意地尊敬您。 德-罗 又及:我欠您的二百卢布,我一回到t省自己家里,即当如数奉还。还有,请您万勿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提及此信。 再及:还有一个最后的,也是重要的请求:鉴于我现在就要离开,我希望您在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面前不要提起我曾拜访过您…… “你觉得怎么样?”列日涅夫刚看完信,沃伦采夫立即问他。 “有什么好说的!”列日涅夫说。“像东方人那样喊几声‘真主’,‘真主’,再把表示惊讶的那只手指塞到嘴里——这就是能做的一切。他要离开……那就请便吧!有趣的是他把写这封信看成了自己的义务,他来找你也是出于义务……这些先生每走一步都想着义务,没完没了的义务就成了债务1。”列日涅夫补充了一句,脸带嘲讽地指着那几句附言。 1俄语中“义务”与“债务”同音异义。 “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沃伦采夫说。“什么把我估计错啦,什么认为我比周围的人高出一头啦……天哪,尽是胡说八道!比涛还糟!” 列日涅夫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有他的两只眼睛露出了一丝微笑。沃伦采夫站了起来。 “我想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儿去一次。”他说。“我想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且慢,老弟,让他滚了再说。你何必再跟他打照面呢?他快消失了——你还要怎么样?最好还是去睡觉吧;昨晚你大概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吧。现在你的事情出现了转机……” “你有什么根据?” “这是我的一种感觉。真的,你睡吧,我去找你姐姐——陪她坐一会儿。” “我根本不想睡觉,我干吗要睡……我最好还是到地里去看看。”沃伦采夫说着整了整大衣的衣襟。 “那样也好,你去吧,老弟!到地里去看看……” 列日涅夫说着便去找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在客厅里遇见了她。她热情地欢迎他。他每次来她都很高兴,但是她脸上挂着愁云。罗亭昨天的来访使她感到不安。 “您是从我弟弟那儿来的吧?”她问列日涅夫。“今天他的情绪怎么样?” “还好,他到地里去了。”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沉默了片刻。 “请您告诉我,”她开始说道,眼睛看着手帕的花边,“您是否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罗亭要到这儿来?”列日涅夫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我知道:他是来告辞的。”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抬起头。 “什么?来告辞?” “是的,难道您没有听说吗?他要离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了。” “离开?” “永远离开;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怎么会呢?这怎么理解呢?自从发生了那些事情以后……” “这可是另外一回事!这件事无法理解,但是确实如此。也许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把弦绷得太紧——于是弦就绷断了。”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我什么也不明白,我看您是在捉弄我吧……” “哪儿的话……对您说他要走了,还写信通知他的熟人呢。他这样做,从某个角度看,倒也不是坏事,可是他这一走却影响到了一个惊人计划的实现,我和您弟弟刚才还在议论这个计划呢。” “怎么回事?什么计划?” “是这么回事。我建议您弟弟出去散散心,也带您一起去。伺候您的事么,实际上由我来负责……” “好极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声说道。“我可以想像得出您会怎样伺候我,您准会把我饿死的。” “您这样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是因为不了解我。您以为我是个傻瓜,十足的傻瓜,一块木头疙瘩。可您知道吗,我可以像精那样慢慢融化,跪在地上几天几夜不起来?” “我倒真想看看您那副尊容呢!” 列日涅夫突然站了起来。 “您嫁给我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您就能看见了。”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脸红到了耳朵根。 “您说些什么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她羞涩地重复了一遍。 “这话我早就想说了,已经在舌头上转了一千遍。”列日涅夫回答道。“现在我终于说出来了。您看着办吧。为了不让您为难,我这就出去。如果您愿意做我的妻子……我这就出去。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您只要派人来叫我一声,我就明白了……”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本想叫列日涅夫留下,可是一眨眼他就出去了。他帽子也没戴就到花园去了。他斜倚在篱笆门上,眼睛望着远处。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他背后传来女仆的声音。“请您到夫人那儿去。她吩咐我来叫您。”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转过身,双手捧着女仆的脑袋,出乎她的意料,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到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儿去了—— 第11节 罗亭碰见列日涅夫之后,立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关起门来,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沃伦采夫(读者已经知道了),另一封给娜塔里娅。这第二封信他涂涂改改,反复斟酌,写了很久,又仔仔细细地誉到一张精美的信笺上,再折成很小很小的一叠塞进了口袋。他神色黯然地在房间里走了几遍,然后坐到窗前的椅子上,一只手支撑着身子;眼泪慢慢流出了眼眶……他站起来扣上了全部纽扣,叫仆人去问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能不能现在见她。 仆人很快回来禀报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请他去。罗亭便上她那儿去了。 她在书房里接待他,就像两个月前初次接待他一样。不过现在她不是一个人:她身边坐着潘达列夫斯基,他始终是那样谦恭,整洁,容光焕发,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客客气气地迎接罗亭,罗亭也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可是只需朝他们两人的笑脸看上一眼,任何一个稍有经验的人都会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尽管谁也没有提起。罗亭知道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生他的气,而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则怀疑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潘达列夫斯基的密告使她大为恼火。她身上那股上流社会的傲气又开始作祟了。罗亭这个既无财产、又无官职的无名之辈,竟敢跟她的女儿——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拉松斯卡娅的女儿——秘密约会!! “就算他很聪明,是个天才!”她说。“这又算得了什么?那样的话,不是谁都可以指望做我的女婿了?” “我好久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潘达列夫斯基火上加油地说,“他怎么这样缺乏自知之明,我真惊讶!”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非常激动,连娜塔里娅也挨了她一顿臭骂。 她让罗亭坐下。他坐下了,但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几乎主宰这个家庭的罗亭了,也不像一位熟悉的朋友,或亲近的常客,而只是一位陌生的客人。这一切又是在一刹那间发生的……水就是这样突然变成了坚冰。 “我是来向您道谢的,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罗亭开始说道:“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今天我收到一封家信,我必须今天立即赶回去。”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仔细地看了罗亭一眼。 “他这是先发制人,他肯定猜到了。”她想。“这样可以使我避免做一番难堪的解释。再好不过了。聪明人万岁!” “真的吗?”她大声说道。“啊,这是多么扫兴啊!又有什么办法呢?但愿今年冬天在莫斯科能见到您。我们不久也要离开这儿。”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我不知道是否有机会到莫斯科去;倘若能筹措到钱款,那么前去拜访您是义不容辞的。” “好啊,老兄!”潘达列夫斯基不禁想道。“前不久您在这里还像老爷似的发号施令,可如今也只能这样低声下气说话了!” “也许您从家里得到了什么不愉快的消息吧?”他像平常那样拖长了声音说。 “是的。”罗亭冷冷地说。 “是收成不好吧?” “不……是别的事……请您相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罗亭接着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在您府上度过的这段时光。” “我,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也始终会愉快地回想起与您的交往……您什么时候启程?” “今天下午。” “这么仓促……好吧,祝您旅途愉快。不过,如果您耽搁得不太久,也许还能在这儿见到我们。” “我未必来得及。”罗亭说着站了起来。“很抱歉,”他补充说道,“我现在无法立即归还欠您的钱款,不过我回家以后就马上……” “别说了,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打断他。“您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现在几点了?……”她问。 潘达列夫斯基从坎肩口袋里掏出珐琅金表,小心地将红润的脸颊贴紧坚挺的白色硬领,看了看时间。 “两点三十三分。”他说。 “该换装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再见了,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 罗亭站起来。他和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之间的谈话从头至尾都带着一种特别的味道。演员排练时就是这样对台词的,外交官在会议上就是这样用事先准备好的言辞来交谈的…… 罗亭走了出去。现在他凭经验知道,上流社会的人对待不再需要的人,他们不是一般的抛弃,而是随手一扔,就像舞会之后扔掉手套,就像扔掉糖纸或者没中奖的彩票一样。 他匆匆忙忙收拾好行李,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动身的时刻。听说他要离开,大家都感到意外,连仆人们都困惑莫解地看着他。巴西斯托夫无法掩饰自己的悲伤。娜塔里娅显然在回避罗亭。她尽量不去看他,不过他还是设法把信塞到了她手里。午饭时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再次提起她希望在去莫斯科之前能见到罗亭,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回答。潘达列夫斯基比谁都主动地跟他攀谈。罗亭好几次恨不得扑上去在他那容光焕发的脸上扇几个耳光。邦库尔小姐不时用诡谲而奇怪的目光打量着罗亭:这样的神色有时候可以在聪明异常的老猎狗的眼睛里捕捉到……“哼!”她似乎在心里说。“你这是活该!” 时钟终于敲响了六点,罗亭的四轮马车也套好了。他匆匆忙忙跟大家告别。他的情绪非常恶劣。他没有想到会这样狼狈地离开这个家庭:“他好像是被撵走的……这是怎么回事啊!何必这样匆忙呢?不过也只能如此了。”这就是他强装笑脸跟大家点头告别时的内心活动。 他最后一次看了看娜塔里娅,不由得他怦然心动:她那注视着他的眼睛充满了悲伤和责备。 他迅速跑下台阶,跳上了马车。巴西斯托夫自告奋勇地要送他到驿站,坐到了他身边。 “您还记得吗?”马车驶出院子,登卜两旁长满枞树的宽阔大道时,罗亭说。“您记得唐-吉诃德离开公爵夫人的宫殿时对他的随从所说的话吗?‘自由’,他说,‘我的朋友桑乔,自由是人的一种最宝贵的财产。谁能得到上苍赐予的一块面包,无需为了这块面包而对别人感恩戴德,谁就得到了幸福!’唐-吉诃德当初的那种感觉现在我也体会到了……上帝保佑您,我好心的巴西斯托夫,什么时候也让您体验一下这种感觉呢!” 巴西斯托夫紧紧握住罗亭的手,这位诚实的年轻人的心在他那深受感动的胸腔里激烈地跳动起来。到驿站的路上,岁亭一直在谈论人的尊严,谈论真正的自由的意义——他的话充满了热情、崇高和真诚。当分离的时刻到来时,巴西斯托夫忍不住扑过去抱住罗亭的脖子放声大哭。罗亭自己也泪如泉涌;不过他并不是因为和巴西斯托夫分别而流泪,他的眼泪是自尊的眼泪。 娜塔里娅回到房间里,看了罗亭的信。罗亭写道: 亲爱的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 我决定离开这儿。我别无选择。趁目前还没有明确宣布要赶我走的时候,我决定主动离开。我走了以后,种种误会也就随之消失。未必有人会对我表示同情。还能期待什么呢?……一切都已经结束;那我为何还要给您信呢? 我就要离开您了,也许这是永别。如果我给您留下了恶劣的印象,而事实上我又并非这样恶劣,那岂不令我伤心?这便是我给您写信的原因。我既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想怪罪别人,我只怪我自己。我想在可能范围内作些解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是那么出乎意料,那么突然…… 今天的约会对我将是一个永远值得记取的教训。是的,您说得对:我不了解您,而我还以为是了解您的呢!在我的一生中,我跟各种各样人有过交往,我接近过许多女人和姑娘;但是遇到您之后,我才第一次遇到了一颗完全诚实而正直的心灵。我感到不习惯,因而无法认识您的价值。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被您吸引住了——这您自己也能觉察到。我跟您度过了许多时光,但我没有真正了解您,甚至没有努力设法了解您……可是我却自以为爱上了您!!为这一过错,我现在受到了惩罚。 从前我也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她也爱我……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她对我也一样;不过正因为她自己并不单纯,倒也算般配。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现在,当它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认清它的真实面貌……最后我终于认出来了,但为时已晚……过去的事情再也无法挽回了……我们的生命本来是可以融合一体的——现在却永远不可能了。我又怎能向您证明,我也能够用真正的爱——心灵之爱,而不是想像之爱——来爱您呢?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否具有这种爱的能力! 造化赋予我很多很多——这我知道,我也决不会虚情假意地在您面前故作谦逊,尤其是现在,在我极其痛苦、极其羞愧的时刻……是的,造化赋予我很多很多;但是我做不出一件与我能力相称的事情,我将碌碌无为地死去,无法留下任何有益的痕迹。我所有的财富将白白浪费:我无法看到我播下的种子结出果实。我缺少……我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缺少什么……我缺少的大约就是那种既能支配人心又能征服女人的东西;而仅仅控制人们的头脑那是既不稳定也无益处的。我的命运很奇怪,筒直近乎滑稽:我本想献出我的一切,迫不及待地毫无保留地献出整个身心——却又做不到。我的结局将是为了一些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的荒唐事而牺牲自己……我的天哪!到了三十五岁还打算干一番事业!…… 我在任何人面前还没有这样坦率地谈过自己——这是我的忏悔。 关于我自己,谈得已经够多了。我想谈谈您,给您几句忠告:我再也没有别的能耐……您还年轻;不管您活多久,请您永远听从心灵的召唤,而不要服从自己或他人理智的指挥。请您相信,人生经历的那个圈子应该越简单越好,越狭窄越好;问题不在于寻找人生的新内容,而在于它的每个环节都能及时完成。“从小就年轻的人才会幸福1……”不过我发现,这些意见对我自己比您更加适用。 1语出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 我得向您承认,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对于我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内心引起的那种感情的性质,我从未有过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是我以为至少找到了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现在我只能重新浪迹天涯了。对我来说,还有什么能代替您的谈话、您的倩影、您关注而聪慧的目光?……这都怪我自己不好;但您得承认,命运似乎在故意嘲弄我们。一星期之前,我自己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我爱您。前天晚上,在花园里,我第一次听到您说……重提您当时说的话又有什么用处呢?——今天我就要走了,怀着愧疚的心情走了。跟您进行了那场残酷的谈话之后,我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您还不知道,我是多么对不起您啊……我身上有一种愚蠢的坦率,夸夸其谈的恶习……何必说这些呢!我要永远离开了。 (这里罗亭把一段内容涂掉了,而在给沃伦采夫的信里添上了第二条附启) 现在我又孤零零地留在这世界上,我的目的,正如今天早晨您挖苦我的那样,是要投身于另一种更适合于我的事业。唉!假如我真的能献身于这种事业,最终克服我的惰性……可是这不可能!我将永远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就像从前一样……只要遇到第一个障碍——我就彻底垮了;我和您之间的这段经历证明了这一点。假如真是为了我未来的事业,为了我的使命而牺牲自己的爱情,那也好,可是我却害怕承担自己应负的责任,因此我确实配不上您。您不值得为了我而离开您那个环境……不过,这一切也许会带来好处。经历了这番考验之后,我也许会变得纯洁些、坚强些。 祝您一切幸福。永别了!但愿您有时候能想起我。我想您今后还会听到我的消息。 罗亭 娜塔里娅把罗亭的信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眼睛望着地下。这封信比任何证据更清楚地向她证实:今天早晨跟罗亭分手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大声说他不爱她,这句话真被她说对了!不过这并没有使她内心感到轻松些。她呆呆地坐在那儿;只觉得黑色的波涛从四面八方悄悄地向她头上涌来,而她木然无语地朝底下沉去。初恋的幻灭对任何人都是痛苦的;而对于一颗真诚的、不想欺骗自己、与轻率和矫揉造作格格不人的心灵来说,几乎是难以忍受的。娜塔里娅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候她常常在傍晚散步,她总要朝着天空中明亮的那个方向走去,那儿有灿烂的晚霞,而她背对着的则是黑暗的那一面。现在,她面对着黑暗的生活,而光明却在背后…… 娜塔里娅眼泪夺眶而出。眼泪这东西并非始终能带来宽慰,如果眼泪在内心憋了很久,最后才奔涌而出——起初来势凶猛,随后变得越来越轻松,越来越甜蜜,这种眼泪令人舒畅,有益健康,难言的隐痛也会随之消失……但是还有另外一种冰凉的,吝啬地滴出来的眼泪,沉重而难以消解的悲伤从心底一点一滴地挤出来的眼泪,那不是欢乐的眼泪,也不可能带来轻松。只有极度伤心的人才会流出这样的眼泪;谁没有流过这种眼泪,谁就算不上遇到过真正的不幸。娜塔里娅今天尝到了这种滋味。 将近两个小时过去了。娜塔里娅终于振作起精神,站起来擦干了眼泪,点亮蜡烛,将罗亭的信放到火上烧掉,又把灰烬抛到窗外。接着她随手翻开普希金的诗集,读了首先映入眼帘的几行诗句(她常常用普希金的诗句来占卜)。她读的是这样几行诗: 谁感受过,往事的幽灵 就会搅得他心神不定: 他不会再受到种种诱惑, 回忆之蛇使他难以安宁, 悔恨时刻在噬咬他的心。1 1引自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第一章第四十六节。 她站了一会儿,苦笑着照了照镜子,自上而下地稍稍活动了一下脑袋,便下楼到客厅里去了。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一见她便把她带进书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亲切地拍拍她的脸颊,同时又仔细地、几乎是好奇地看着她的眼睛。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内心感到困惑不已:她第一次想到她实际上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从潘达列夫斯基那儿听说女儿跟罗亭私会的时候,与其说她大为恼火,不如说她万分惊讶:聪明懂事的娜塔里娅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她把女儿叫到自己房间里臭骂了一顿——语言相当粗鲁,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完全丧失了一位欧洲妇女应有的风度——娜塔里娅斩钉截铁的回答以及那目光和动作中表现出来的坚定决心,令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十分难堪,甚至非常害怕。 罗亭不知底细的突然离开,卸去了她心头的重负。但是她又猜想女儿会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发作……娜塔里娅外表的平静却使她感到莫名其妙。 “怎么样,孩子?”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你今天好吗?” 娜塔里娅看了看自己的母亲。 “他可是走了……你那个对象。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匆忙地走了呢?” “妈妈!”娜塔里娅低声说。“我向您发誓,除非您自己提起他,我什么也不会告诉您。” “也许你意识到了你对不起我,是吗?” 娜塔里娅垂下头,还是那句话: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您。” “那你得守信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微笑着说。“我相信你。前天,你记得吗……算了,我不说了。当然,事情过去了就算了,对吗?我看你恢复了原样。不然我都糊涂啦。来吻吻我,聪明的孩子!……” 娜塔里娅把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手拉过来贴近嘴唇,而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则吻了吻女儿低垂的脑袋。 “你要永远听我的话,别忘了自己出身于拉松斯卡娅的家庭,是我的女儿。”她补充了一句。“你会幸福的。现在,你去吧。” 娜塔里娅默默地出去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想道:“她像我——也是个多情的种子,不过她比我冷静1。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不禁想起了往事……遥远的往事…… 1原文为法语。 过了一会儿,她吩咐把邦库尔小姐叫来,两人关起门来谈了好久。放走邦库尔小姐以后,她又叫来了潘达列夫斯基。她一定要知道罗亭离开的真实原因……而潘达列夫斯基终于使她彻底放心了。这属于他的职责范围。 第二天午饭前,沃伦采夫和他的姐姐来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待沃伦采夫一直很客气,这一次对他特别亲热。娜塔里娅痛苦难耐,不过沃伦采夫很尊重她,跟她说话也很小心,这使她不得不打心底里感激他。 这一天过得很平静,甚至很平淡,可是分别的时候,大家都感觉到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而这一点很重要,非常重要。 是的,大家都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惟独娜塔里娅是例外。最后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自己的床前,疲惫不堪地把脸埋进枕头。她觉得生活是那样的痛苦,可恨和庸俗,她为自己,为自己的爱情,为自己的悲伤而羞愧。在这种时刻,她也许宁愿一死了之……今后她还有许多痛苦的白昼,无眠的夜晚,难熬的焦虑;但是她还年轻——对她来说生活才刚刚开始,而生活迟早总会把一切纳人自己的轨道。一个人不论遇到怎样大的打击,他在当天,最迟到第二天——恕我说得粗俗些——总得吃饭吧,而这就成了第一个安慰…… 娜塔里娅痛苦不堪,这是她第一次经历痛苦……不过初次的痛苦就像初恋一样,是不会重复出现的——感谢上帝!—— 第12节 过了大约两年。五月初的日子来临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坐在自家的阳台上,她不再姓李比娜,而改姓列日涅娃了。她嫁给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已经一年多了。她依然是那么妩媚,只是近来有点发胖。在那个跨过几级台阶便能进入花园的阳台前面,奶妈抱着婴儿在来回踱步。那孩子的脸蛋红扑扑的,身上披着白色的小斗篷,帽上缀着白色小绒球。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时望望孩子。孩子不哭不闹,一面有滋有味地吮吸着自己的手指,一面不慌不忙地朝四处张望。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特征开始在儿子身上显露出来。阳台上,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身边。坐着我们早已熟悉的比加索夫。自从我们和他分手以来,他的头发明显地白了,背也驼了,人也瘦了,说话时牙齿漏风:他的一颗门牙掉了。牙齿漏风使他说起话来又多了几分刻薄…… 他年岁增长了,但满腔的怨恨却未减少,不过那些刻薄话已经失去了锋芒。他比从前更喜欢重弹那些老调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不在家,大家都在等他回来喝茶。太阳已经西沉,在日落的那个方向,沿着地平线绵亘着一道淡黄色的光带。与此相对的还有两道晚霞,下面一道呈蔚蓝色,上面一道呈紫红色。高空中的几朵浮云在渐渐融化。这一切都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正常的晴好天气。 突然,比加索夫放声大笑起来。 “您笑什么,阿夫里康·谢苗内奇?”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噢,是这么回事……昨天,我听到一位农夫对他老婆说:“‘别叽叽喳喳!’他老婆当时正说得起劲。我很喜欢这句话:‘别叽叽喳喳!’的确,女人又能说出多少道理来呢?你们知道,我不是指在座各位。我们的祖先比我们聪明。他们的神话故事里总有一位美女,脑门上缀着一颗星星,坐在窗前,一声不响。女人嘛,就应该这样。可是前天,我们贵族长的老婆就像对着我的脑袋开了一枪;她对我说,她不喜欢我的倾向!还倾向呢!假如造物主开恩让她突然丧失嚼舌头的能力,那无论对她还是对大家岂不是更好吗?” “您还是老样子,阿夫里康·谢苗内奇,尽诋毁我们这些弱女子……您知道吗?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幸,真的,我为您感到可惜。” “不幸?您怎么能这样说呢!第一,我看世界上只有三种不幸:冬天住冰凉的房子,夏天穿挤脚的鞋子,还有就是跟婴儿同住一个屋子,婴儿哭闹不止,但又不能让他吃除虫粉。第二,我现在成了最最安分守己的人,简直可以当典范。我的行为完全符合道德规范。” “您品行端正,无可挑剔!不过,叶莲娜·安东诺芙娜昨天还跟我说您的不是呢。” “竟有这样的事!她跟您说什么来着,能告诉我吗?” “她说您整整一个上午对她的所有问话只回答两个字:‘什么?!’‘什么?!’还故意尖着嗓子做怪腔。” 比加索夫笑了起来。 “那可是个好主意啊,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说是吗?” “是个坏主意!难道对女人可以这样不讲礼貌吗,阿夫里康·谢苗内奇?” “怎么?您以为叶莲娜·安东诺芙娜是女人吗?” “那您说她是什么?” “是一面鼓,一面普普通通的可以用棒褪敲打的鼓……” “噢,对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想改变话题,便打断他说。“听说,有一件喜事要向您祝贺呢。” “祝贺什么?” “您打赢了官司。格林诺夫斯基牧场现在归您了……” “是的,归我了。”比加索夫阴郁地说。 “多少年来,您一直在争这片牧场,现在到手了,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我告诉您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比加索夫慢条斯理地说,“没有比迟到的幸福更糟糕、更气人的了。这样的幸福不可能给您带来满足,反而剥夺了您的权利——骂人和诅咒命运的宝贵权利。真的,夫人,迟到的幸福是一种苦涩而令人恼火的东西。”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只是耸了耸肩膀。 “奶妈,”她叫道,“我看米沙该睡觉了,把他抱过来。”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开始忙乎自己的孩子,而比加索夫则嘟嘟嚷嚷地走到阳台的另一头去了。 突然,在不远处,花园旁边的路上,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坐着他那辆竞赛马车过来了。两条硕大的看门狗,一黄一灰,跑在马的前面。这两条狗是他前不久才开始豢养的。它们不停地咬来咬去,但又亲密得难舍难分。一条老猎狗冲出大门去迎接两条看门狗,它张大了嘴,好像要吠叫的样子,结果只是打了个呵欠,友好地摇着尾巴回来了。 “你看,萨沙!”列日涅夫打老远就向妻子喊道。“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没有立即认出坐在丈夫背后的那个人。 “啊,巴西斯托夫先生!”她终于喊了起来。 “是他,真是他,”列日涅夫回答说,“他给我们带来了多好的消息!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的马车驶进了院子。 一眨眼工夫他和巴西斯托夫就出现在阳台上。 “乌拉!”他喊叫着拥抱妻子。“谢廖沙要结婚啦!” “跟谁结婚?”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激动地问。 “当然跟娜塔里娅咯……这消息是咱们这位朋友从莫斯科带来的,还有一封给你的信……你听见了吗,小米沙?”他接过儿子,又说了一句。“你舅舅要结婚啦!……瞧你这俊小子,只会眨巴眼睛!” “他想睡了。”奶妈说。 “是的,夫人。”巴西斯托夫走到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跟前说。“我今天从莫斯科回来,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委托我来检查一下庄园的账目。这是给您的信。”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连忙拆开弟弟的来信。信里只有几行字。他在狂喜中告诉姐姐,他已向娜塔里娅求婚并且得到了她本人和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同意;他答应下一次写信一定写得更详细些。还说他要拥抱和亲吻大家。很显然,他写信的时候正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 仆人送上茶。大家请巴西斯托夫坐下,接着倾盆大雨般的向他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所有人,包括比加索夫在内,都为他带来的消息感到高兴。 “我们听说这中间还有一位科尔察金先生。”列日涅夫顺便说道。“请问,这也许是无稽之谈吧?” (科尔察金是位英俊的年轻人——社交界的一头雄狮,他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他的举止傲慢得仿佛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由公众集资为他树立的一尊铜像。) “不,不完全是无稽之谈。”巴西斯托夫微笑着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倒是十分赏识他,可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听到。” “我认识他,”比加索夫插嘴说,“他是个双料的混蛋,混透了……就是这么回事!要是大家都像他那个德性,除非可以得到一大笔赏金,否则你就别想活了。就是这么回事!” “也许是这样,”巴西斯托夫说,“不过他在社交界可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反正都一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声说。“不去管他!啊,我多么为弟弟高兴啊!……娜塔里娅也很快活吗?很幸福吗?” “是的,夫人。她跟往常一样,不露声色——您是了解她的——,不过看样子也很满意。” 黄昏在愉快而活跃的谈话中过去了。大家坐下来吃晚饭。 “顺便问一句,”列日涅夫给巴西斯托夫斟拉菲特1葡萄酒的时候问道,“您知道罗亭现在在哪儿吗?” 1法国拉菲特产的红葡萄酒。 “现在我也不太清楚。去年冬天他到莫斯科住了一段时间,不久便随某个家庭到西比尔斯克去了。我跟他一度通过信:他在最后一次来信中告诉我,他即将离开西比尔斯克,不过没有说去哪儿,——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了。” “他是不会消失的!”比加索夫插嘴说,“说不定正坐在什么地方宣扬他那一套货色呢。这位先生总能找到两三个崇拜者。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张大嘴巴听他胡扯,还肯借钱给他。你们瞧着吧,他的下场就是在查列沃科克沙依斯克或者丘赫拉姆的某处死在一位老处女的怀里,那戴着假发的老处女还以为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天才呢……” “您也说得太刻薄了!”巴西斯托夫不满地轻声说。 “一点也不刻薄!”比加索夫说。“倒是十分公正的。照我看来,他充其量也只是个厚颜无耻的寄生虫罢了。我忘了告诉您,”他转身对列日涅夫继续说道,“我认识那个杰尔拉霍夫,他是跟罗亭一起到国外去的。肯定知道他的底细!你们无法想像,他是怎么说罗亭的——简直笑死人!幸好罗亭的所有朋友和追随者到头来都成了他的敌人。” “请您不要把我算在这类朋友中间!”巴西斯托夫激动地说。 “您么,当然另当别论。我不是说您。” “杰尔拉霍夫跟您说了些什么?”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他说了很多,没法全记住。不过最精彩的是罗亭闹了这么个笑话。由于他在不断发展(这些先生一直在发展;比方说别人只是吃饭和睡觉,而他们在吃饭睡觉的时候也在发展,是这样吗,巴西斯托夫?——巴西斯托夫什么也没回答)……由于罗亭始终处在发展过程中,他通过哲学得出了一个结论,即他应该恋爱了。于是他开始物色对象,而且这个对象一定要符合他那惊人的结论。幸运向他露出了微笑。他认识了一个法国女人,一个非常漂亮的专做时装的女裁缝。事情发生在德国的某个城市里,请注意,是在莱茵河畔。他开始去找她,给她送去各种各样的书籍,跟她大谈自然和黑格尔。你们能想像那位女裁缝的反应吗?她还以为他是天文学家呢。不过么,你们知道,罗亭的模样长得还不错,又是个外国人,俄国人——于是她就看上了罗亭。罗亭最后要跟她约会,一次富有诗意的约会:坐船游览莱茵河。那法国女人答应了。她换上了漂亮衣服,跟他坐上小船出发了。他们玩了两个多小时。你们以为他在这一段时间里干了些什么呢?他抚摸着法国女人的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再三说他对她怀着一种父亲般的慈爱。法国女人气昏了,后来就亲口把这件事告诉了杰尔拉霍夫。你们看,这位先生就这么个德性!……” 比加索夫说完笑了起来。 “您怎么老是诋毁别人!”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恼怒地说。“我可是越来越坚信,即使那些骂罗亭的人,也说不出他有什么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得了吧!他向来都靠别人生活,到处借钱……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他大概也向您借过钱吧?” “听我说,阿夫里康·谢苗内奇!”列日涅夫开腔说道,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听我说:您知道,我妻子也知道,近年来我对罗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甚至经常指责他。尽管如此(列日涅夫往大家的酒杯里斟上香槟),我还是提议:刚才我们举杯祝贺了我们亲爱的兄弟和他的未婚妻,现在我提议你们为德米特里·罗亭的健康而干杯!”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和比加索夫惊讶地望着列日涅夫,而巴西斯托夫一听就来了精神,兴奋得脸也红了,眼睛也睁大了。 “我很了解他,”列日涅夫说,“他的缺点我也很清楚。这些缺点之所以格外明显,是因为他不是个平庸之辈。” “罗亭具有天才的性格!”巴西斯托夫附和说。 “天才么,他也许是有的,”列日涅夫说,“至于性格……他的全部不幸实际上就在于他根本没有性格……不过问题不在于此。我想说他身上好的、难得的方面。他有热情;而这一点,请你们相信我这个懒散的人,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宝贵的品质。我们大家都变得难以容忍的谨慎、冷漠和萎靡,我们都沉睡了,麻木了,谁能唤醒我们,给我们以温暖,哪怕一分钟也好,那就得对他说声谢谢。是时候啦!你还记得吧,萨莎,有一次,我跟你说到他的时候,还责备过他冷漠。当初我说得既对又不对。冷漠存在于他的血液之中——这不是他的过错——而不在他的头脑中。他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演员,像我以前说的那样,也不是骗子,不是无赖。他要靠别人养活并不是因为他狡猾,而是因为他像个孩子……是的,他确实会在穷困潦倒中死去,难道因此就得对他落井下石吗?他之所以一事无成,恰恰是因为他没有性格,缺乏热血。不过谁有权利说他从来没有做过,也不能做一件好事呢!谁有权利说他的言论没有在年轻人的心中播下许多优良的种子呢?对那些年轻人,造物主并没有像对罗亭那样拒绝赐予行动的力量和实现愿望的才能。是的,我自己首先就有过亲身体会……萨莎知道,我年轻时对罗亭是多么崇拜。记得我还曾经说过,罗亭的话不可能对人们产生影响。不过我当时指的是像我这样的人,像我现在这样年纪、有过相当阅历并且受过挫折的人。他说话只要有一个音走了调,那么我们总觉得他所有的话都失去了和谐。幸好年轻人的听觉没有那么发达,那么挑剔。如果年轻人认为自己听到的那些话的本质是美的,那么音调准不准对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和谐的音调他可以在自己的内心找到。” “说得好!说得好!”巴西斯托夫说。“说得太好了!至于罗亭的影响,那我敢向你们发誓,这个人不仅善于使你深受感动,还能推动你前进,而且不让你停顿,他让你彻底改变面貌,让你燃烧!” “您听到了吗?”列日涅夫转身对比加索夫说。“您还需要什么证据吗?您总是攻击哲学,一提到哲学您就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我本人对哲学并无太大的兴趣,也不在行,不过我们种种重要的弊病并不是哲学造成的!故弄玄虚的哲学理论和梦呓决不会跟俄国人沾边,他们有足够的理智。但是决不允许在攻击哲学的幌子下攻击任何对真理和觉醒的真诚向往。罗亭的不幸在于他不了解俄国,这确实是很大的不幸。俄国可以没有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位,可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人都不可以没有俄国。谁认为没有俄国也照样行,那他就会倒霉;谁在行动上真的这样做了,那他就会倒大霉!所谓世界主义纯粹是胡说八道,信奉世界主义的人等于零,甚至比零还糟。离开了民族性,就没有艺术,没有真理,没有生活,什么也没有。没有特征就不可能有一张理想的脸,只有那种俗不可耐的脸才可以没有特征。我要再说一遍,这不是罗亭的过错,这是他的命运,痛苦而艰难的命运,我们决不能因此而去责备他。倘若我们要探究罗亭这一类人在我国出现的原因,那就离题太远了。只要罗亭身上有优点,我们就得感谢他。这比不公正地对待他要容易些。而我们对他向来是不公正的。惩罚他,这不是我们的事,也没有这个必要:他已经严厉地惩罚过自己了,甚至远远地超出了应得的惩罚……上帝保佑,但愿不幸能克服他所有的缺点,只保留他的优点!我为罗亭的优点而干杯!为自己最美好的岁月中的同志的健康,为青春,为青春的希望、憧憬、轻信和真诚,为二十岁的时候我们的心曾为之激烈跳动、我们在生活中曾经领略过的最美好的一切而干杯!……我为你,黄金时代,干杯!我为罗亭的健康干杯!……” 大家都跟列日涅夫碰杯。巴西斯托夫激动得差点儿没把酒杯碰碎,他把酒一饮而尽,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紧紧握住列日涅夫的手。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我真没有想到您的口才这么好,”比加索夫说,“简直跟罗亭先生不相上下。连我也被感动了。” “我根本没有口才,”列日涅夫不无恼怒地说。“要感动您,我想,不那么容易。不过,别谈罗亭了,让我们谈点别的……那个人……他叫什么来着?……潘达列夫斯基还住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吗?”他转身问巴西斯托夫。 “当然,还住在她那儿!她还设法为他找了个肥缺。” 列日涅夫冷笑了一下。 “此人是决不会因贫穷而死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晚餐结束了。客人们陆续离去。只剩下夫妇俩的时候,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容满面地望着丈夫的脸。 “你今天真漂亮,米沙!”她抚摸着丈夫的额头说。“你的话多么通情达理,宽宏大量!不过你该意识到,今天你过于袒护罗亭了,就像从前过于责备他一样……” “不打落水狗嘛……当初我是怕你被他搞得晕头转向。” “不会的,”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天真地说,“我一直觉得他学问太渊博了,我有点怕他,在他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天比加索夫嘲弄他也够狠的,你说是吗?” “比加索夫?”列日涅夫说。“就是因为比加索夫在场,我才这样激烈地为罗亭辩护。他竟敢说罗亭是个寄生虫。依我看,他,比加索夫,扮演的角色,比罗亭恶劣一百倍。他拥有独立的财产,对什么都横加嘲弄,可是对有权有势的人却溜须拍马!你知道吗,这个愤世嫉俗、攻击哲学、诋毁妇女的比加索夫,你知道吗,他做官的时候贪污受贿,于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唉!你看就是这么回事!” “是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声说。“这种事怎么也没有料到!……我说,米沙,”她停了停,继续说道。“我想问你……” “问什么?” “你看我弟弟跟娜塔里娅在一起会幸福吗?” “怎么跟你说呢……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当然,今后发号施令的是娜塔里娅,咱们之间没有必要隐瞒这一点,她比他聪明。不过你弟弟是个好人,真心诚意地爱娜塔里娅。还需要什么呢?就说咱们俩吧,彼此相亲相爱,不是很幸福吗?”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微微一笑,紧紧握住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手。 就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里发生上述这些事情的那一天,在俄罗斯一个偏僻的省份,一辆套着三辆耕马、遮着芦席、破破烂烂的马车,冒着酷暑,艰难地缓缓行进在大路上。驭手的位置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农民。他叉开双脚,斜蹬着车辕的横木,一只手不住地拽紧缰绳,另一只手挥舞着鞭子。马车里,一只空箱子上坐着一位高个子男人,他头戴一顶宽边帽,身穿一件沾满尘土的外套。这就是罗亭。他耷拉着脑袋,帽舌压到眼际,马车左右摇晃,他的身体也被抛过来甩过去,但他好像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仿佛在打盹似的。终于,他挺直了身子。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站哪?”他问坐在驭手位置上的农民。 “快了,老爷,”农民回答说,更用力地拉紧缰绳,“过了前面那个小山坡,就剩下四里路,不会再多了……你啊!你在想心事……我叫你想心事。”他用尖细的声音补充了一句,说着用鞭子抽打套在右面的那匹马。 “我看你不会赶车,”罗亭说,“我们一大早就出发,磨磨蹭蹭的怎么也到不了目的地。最好你还是唱支歌吧。” “有什么办法呢,老爷!这几匹马,您自己也看到了,走得太累了……又碰上这么个大热天,咱不会唱歌;咱不是车夫……喂,小羊羔,你听见没有,小羊羔!”农民突然对一位穿棕色外衣和一双破草鞋的过路人喊道。“闪开,小羊羔。” “马车夫!了不起……”过路人在他后面嘟哝着停住了脚步。“好一副莫斯科派头!”他又添了一句,语气里充满了责备,接着摇了摇头,一瘸一拐地继续赶路了。 “你这是往哪儿走哇!”农民拖长了音调说,一面拉紧辕马的缰绳。 “你啊,真调皮!真是个调皮鬼……” 三匹疲惫不堪的马好不容易把马车拉进了驿站的院子里。罗亭下了马车,付过钱(那农民没有向他鞠躬道谢,只是把钱放在手掌上掂了好久——显然是酒钱给少了),自己动手把箱子搬进驿站的房间里。 我有位熟人,他一生中走遍了大半个俄国。他认为,假如驿站房间里的墙上挂着描绘《高加索俘虏》1情节的图画或俄国将军的画像,那就表明可以很快得到马匹。但是,假如画上画着著名赌棍乔治·戴·日尔马尼2的生平,那么旅客根本就别指望能很快离开:他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去尽情欣赏这位赌棍年轻时卷曲而前伸的额发,白色的开襟坎肩和又短又小的裤子,欣赏他晚年在一间尖顶农舍里举起椅子砸死亲生儿子时吓得目瞪口呆的面部表情。罗亭走进去的那个房间正巧挂着反映《三十年,又名赌徒的一生》的几张图画。听到罗亭的喊声,走进来一位睡眼惺忪的驿站长(顺便说一句,有谁见过驿站长不是睡眼惺忪的呢!)他不等罗亭问他,便懒洋洋地宣布说:没有马。 1《高加索俘虏》,俄国诗人普希金的长诗。 2法国闹剧《三十年,又名赌徒的一生》中的主人公。 “您连我上哪儿都不知道,怎么能说没有马呢?我是借了耕马来的。” “不管上哪儿,都没有马。”驿站长说。“那您上哪儿?” “到xx斯克。” “没有马。”驿站长说完,便走了出去。 罗亭忿忿然走近窗口,把帽子扔在桌子上。他变化不大,只是近两年来显得苍老些,头发中间已经出现了几缕银丝,眼睛依然很美,但眼神似乎黯淡了,一条条细小的皱纹,痛苦和烦恼留下的痕迹,已经爬上了嘴角、双颊和两鬓。 他身上的衣服又旧又破,连衬衣的影子都看不到。他的锦瑟年华看来已经逝去,他进入了园丁们所说的结子阶段。 他开始看墙壁上的题词——旅客在无聊中常用的消遣方式——,突然门吱呀一声,驿站长走了进来…… “到xx斯克的马没有,很久都不会有。”他说。“不过回xx奥夫的马倒是有的。” “到xx奥夫?”罗亭说。“得了吧!跟我完全不是一个方向。我是到奔萨去,而xx奥夫好像是去唐波夫的那个方向吧。” “那有什么关系?到唐波夫再转奔萨,要不从xx奥夫直接转。” 罗亭想了想。 “那好吧。”他最后说道。“您去吩咐套马吧。对我反正都一样,先到唐波夫。” 马一会儿就套好了。罗亭提着自己的小箱子爬上马车,坐定后又像原来那样垂下了脑袋。他那耷拉着脑袋的姿态流露出无奈、顺从和悲伤……三驾马车不慌不忙地小跑起来,断断续续响起丁丁当当的铃声—— 尾声 又过了好几年。 那是个凉爽的秋日。一辆旅行马车驶进了省城c最大的一家旅馆门口。一位先生微微伸着懒腰,呼哧呼哧地下了马车。此人年龄不算太大,可是身体发福已经到了足以令人起敬的地步。他沿着楼梯登上二楼,在一条宽阔的走廊入口处停下来。他看到前面没有人,便大声说要开个房间。不知哪扇门砰的一声,从低矮的屏风后面闪出一名细高个传者。他侧着身子快步迎过来,他那发亮的后背和卷起的袖子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不断闪动。旅客走进房间,立即脱去外套,解下围巾,坐到沙发上。他两手握拳撑着膝盖,好像刚睡醒似的向周围看了一眼,然后吩咐把他的仆人叫来。 侍者做了个遵命的动作便消失了。这位旅客并非别人,就是列日涅夫。他是为了招募新兵事宜从乡间到省府c城来的。 列日涅夫的仆人走进了房间,他是一位头发卷曲、面颊红润、身穿灰外套、腰束蓝腰带、脚蹬软靴的小伙子。 “你看,小伙子,我们终于到了。”列日涅夫说。“可你还一直担心轮箍会脱落呢。” “到了!”仆人说,尽量想在被外套的高领夹着的脸上挤出笑容来。“轮箍怎么就没有掉下来呢……” “这儿有人吗?”走廊里有人在问。 列日涅夫怔了一下,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喂!那儿是谁呀?”那声音又问道。 列日涅夫站起来,走到门口,很快开了门。 他面前站着一位高个儿男子,头发几乎全白了,腰背佝偻着,穿一件破旧的、缀铜纽扣的常礼服,列日涅夫马上认出了他。 “罗亭!”他兴奋得大声喊道。 罗亭转过身。他无法辨认背光站着的列日涅夫的面貌,只是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您不认识我了吗?”列日涅夫问。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罗亭高喊着伸出了手,可是又尴尬地想缩回去。 列日涅夫连忙伸出双手紧紧抓住。 “请进,请到我的房间来!”说着他把罗亭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您变化太大了!”列日涅夫沉默了片刻,禁不住压低了声音说道。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罗亭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着房间。“岁月不饶人啊……可您还是老样子。亚历山德拉……您的夫人好吗?” “谢谢,她很好。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我?说来话长。其实,我到这儿来完全出于偶然。我在找一位熟人。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您在哪儿用膳?” “我?不知道。随便找个小饭馆对付一下。我今天就得离开这儿。” “非走不可?” 罗亭意味深长地苦笑了一下。 “是的,先生,非走不可。我是被遣送回原籍的。” “请您跟我一起用午饭吧。” 罗亭第一次直视着列日涅夫。 “您请我一起吃饭?”他说。 “是的,罗亭,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同志般地畅饮一番好吗?我没料到会遇见您,天知道今后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面。咱们总不能就这样分手吧!” “那好吧,我同意。” 列日涅夫握了握罗亭的手,吩咐仆人去点几个菜,还要了瓶冰镇香槟酒。 在用餐过程中,列日涅夫和罗亭不约而同地一直在谈论大学期间的生活,回忆了许多去世的和健在的人和事。起初,罗亭不太愿意多说,可是几杯酒下肚,浑身的血液便沸腾起来了。终于,仆人撤去了最后一只盆子。列日涅夫站起来,关上门,又回到桌子旁边,面对罗亭坐下来,双手轻轻托着下巴。 “那么现在,”列日涅夫说,“请您详细谈一谈我们分别以后的情况。” 罗亭看了列日涅夫一眼。 “天哪!”列日涅夫不禁再一次想道。“他的变化多大啊,可怜的人!” 罗亭的容貌变化不大,尤其是跟我们在驿站看到他的时候相比几乎没什么差别,尽管日益逼近的老年已经在他脸上留下烙印;但他的神情却很不一样,他的眼神变了。他浑身上下,那时缓时急的动作,那无精打采、断断续续的话语,无不透露出一种极度的疲倦和难言的苦衷,这跟他从前多半是故意装出来的忧郁很不一样,那是雄心勃勃、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常常用来炫耀自己的。 “把我的情况全告诉您?”罗亭说。“全告诉您,这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我四处漂泊,历尽艰辛,这不仅指体力上,精神上也一样。天哪,有多少人和事令我失望!什么样的人我没有打过交道!是的,各种各样的人广他发现列日涅夫怀着一种特殊的同情凝望着他,便重复了一句。有多少次连我自己的话都令我讨厌——这不仅指我自己亲口说的,即使出于同意我观点的那些人之口,也令我讨厌!有多少次我从孩子般的冲动变成驾马般的麻木,哪怕痛加鞭策也不会摇动尾巴……有多少次我欣喜若狂,满怀希望,到处树敌,忍辱负重,结果却落得一场空!有多少次我像雄鹰般展翅飞翔,搏击长空,到头来却像一只碎了壳的蜗牛爬回原地爬……我什么地方没有去过!什么样的路没有走过……往往是泥泞不堪的路……”罗亭补充了一句,稍稍背过脸去扩“您知道……”他继续说:“……” “我说,”列日涅夫打断他,“从前我们彼此以你相称,……咱们恢复老习惯,好吗?来,咱们为你干杯!” 罗亭一怔,稍稍挺起身,可是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难以用语言表达的神色。 “干杯。”他说。“谢谢你,老兄,干杯!” 列日涅夫和罗亭一饮而尽。 “你知道吗?”罗亭接着说,特别强调你字,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心里有一条虫,它不停地咬我,吞噬我,永远不让我太平。它驱使我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他们起初受到我的影响,但是后来……” 罗亭把手一挥。 “自从跟您……跟你分手以后,我经历了许多事情,尝遍了甜酸苦辣……我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生活,换了二十几项工作,而结果呢,你瞧!” “你缺乏毅力。”列日涅夫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正如你所说的,我缺乏毅力!……我从来不善于创建任何东西,再说,如果你脚下没有地基,如果你不得不亲手为自己开辟一块立足之地,那么,老兄,要进行建设又谈何容易!我的全部经历,实际上也就是我的所有挫折,我不准备向你详细描述。我只能告诉你两三件事情……我一生中遇到过这么几件事情,那时候成功似乎已经在向我微笑,啊,不,应该说我已经开始指望得到成功——这两者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罗亭把稀疏的灰白头发往后一捋,那动作就像当初他捋那头浓密的黑发一模一样。 “好,你听我说,”他开始道。“我在莫斯科遇上了一位相当古怪的先生。他很有钱,拥有几处大庄园,但没有去当官。他主要的,惟一的爱好便是科学,一般的科学。至今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种爱好!这完全不适合他。就好比往母牛身上套马鞍。他自己竭力装出高明的样子,可几乎连话都不会说,只会很有表情地转动眼珠,意味深长地摇晃脑袋。老兄,我还没有见到过比他更平庸更愚笨的人……就像斯摩棱斯克省的沙漠,除了偶尔有几棵连动物都不吃的草以外,一无所有。事情一到他手里,准会变得一团糟。他还热衷于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假如大家都听他的指挥,那真的只能用脚跟吃饭了。他不知疲倦地干哪,写呀,读哇,以一种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精神从事科学。他的自尊心极强,意志如钢铁一般坚强。他孤身一人,是个出了名的怪物。我认识他以后……他对我产生了好感。老实说,我很快就把他看透了,可是他那股热情令我感动。再说他拥有巨产,可以利用他办许多好事,为大家谋利益……我便住到他那儿,最后还一起到他的庄园去。我的计划,老兄,非常庞大:我想推行各种改良和革新……” “就像当初在拉松斯卡娅家一样,还记得么?”列日涅夫说,脸上露出善意的微笑。 “大不一样!那时候我知道,我心里明白,我的话决不会有任何结果。可是这一回……展现在我面前的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我带去了很多农业方面的书籍……虽然我一本书也没有从头至尾读完过……就这样我开始干了起来。不出所料,起初进展并不顺利,后来似乎有了眉目。我那位新朋友始终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看着,没有妨碍我,也就是说,在一定程度上没有妨碍我。他接受了我的建议,加以贯彻,不过他很固执,内心并不相信我,总想把事情纳入他的轨道。他把自己的每一个想法都看得非常宝贵。一旦打定了什么主意,就要坚决干到底,就像瓢虫爬上了青草的顶端,非要展翅飞翔不可——即使掉下来也会重新爬上去……我这样比喻请你别奇怪,当初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就这样我苦苦奋斗了两年,可是进展并不顺利,尽管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我开始感到疲倦,我的朋友也令我讨厌。我挖苦他,他也像羽毛褥子那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他的不信任感演变成无言的怨恨,我们彼此充满了敌意,什么事情都谈不拢。他默默地但又不断地竭力向我证明,他决不会受我的影响。我的计划不是被他篡改了,就是完全取消了……我终于发现自己在地主老爷家里无非是一名寄人篱下的食客而已,我为自己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而痛苦。我心里明白,如果离开他,那我会前功尽弃,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有一天,在目睹了一个痛苦而令人气愤、使我那位朋友暴露出真面目的场面以后,我终于跟他大吵一场并且离开了他,甩掉了这位用俄国面粉和德国蜜糖捏成的书呆子老爷……” “这就是说你丢掉了那块赖以生存的面包。”列日涅夫说着把双手搭在罗亭的肩上。 “是的,我再一次落得一身轻松,无牵无挂,可以随心所欲了……唉,咱们干一杯!” “祝你健康!”罗亭探身吻了吻他的额头。“为了你的健康,也为了纪念波科尔斯基……他也是个安贫乐道的人。” “这就是我的第一号奇遇。”罗亭稍停片刻后说道。“怎么样,继续讲下去吗?” “往下说吧。” “唉!我没有心思说话。我已经懒得说了,老兄……不过,说就说吧。后来,我继续到处闯荡……顺便说一句,我本来可以告诉你,我怎样差点儿当上了一位大人物的秘书以及结果如何,但这就扯远了……我继续到处闯荡……最后下决心要做一个……请你别见笑,做一个认真办实事的人。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我结识了一个人……此人也许你听说过,结识了库尔别耶夫……没听说过?” “没有,没有听说过。可是,罗亭,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没有意识到你的事业不在于去当什么——请原谅我说句俏皮话——实业家?” “我知道,老兄,是不在于此。可话又得说回来,我的事业究竟在哪儿呢?……要是你能见到库尔别耶夫就好了!请你别把他想像成一位空谈家。人家说我从前也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可是跟他一比,我简直算不了什么。这个人学问高深,知识渊博,有头脑,老兄,他在办工业和经商方面富有创造性。他脑子里酝酿着种种异想天开、出人意料的计划,我和他联合起来,决心用我们的力量办公益事业……” “请问办什么事业?” 罗亭垂下眼睛。 “你会笑话的。” “为什么?我不会笑话的。” “我们决心疏浚k省的一条河,使它能通航。”罗亭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好家伙!这么说来库尔别耶夫是个大资本家咯?” “他比我还穷。”罗亭说,默默地垂下了灰白的脑袋。 列日涅夫笑了起来,可是突然又忍住笑,握住了罗亭的手。 “对不起,老兄,”他说。“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那么,你们这件事不就成了纸上谈兵?” “不完全如此。开了个头。我们雇了一批工人……就干了起来。但马上遇到了各种麻烦。首先,那些磨坊老板根本不理解我们的一番好意,其次,没有机器,我们只能望水兴叹。而购买机器我们又没有钱。整整六个月我们都住在土屋里,库尔别耶夫只能啃面包,我也经常饿肚子。不过,对此我毫无怨言:那儿大自然的景色美丽极啦。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想了一切办法,千方百计地说服商人,到处写信,散发传单,结果为这项计划我花完了自己最后一笔钱。” “不过,我想,”列日涅夫说,“花光你的钱并不难。” “当然不难。” 罗亭望着窗外。 “不过这计划确实不错,可以产生巨大的效益。” “库尔别耶夫后来到哪里去了?” “他?他现在在西伯利亚,当了一名淘金者,你等着瞧吧,他肯定能发财,决不会潦倒的。” “也许是这样。不过你肯定发不了财。” “我?那有什么办法!不过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始终是个废物。” “你?得了吧,老兄!……有一段时间我的确只看见你的弱点;可是现在,请你相信我,我学会了尊重你。你永远发不了财……是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喜欢你……真的!” 罗亭微微一笑。 “果真如此?” “正因为如此我才尊敬你!”列日涅夫重复了一遍。“你能理解我吗?” 两人都沉默不语。 “怎么样,再谈第三件事吗?”过了一会儿罗亭问道。 “说吧。” “遵命。第三件也是最后一件。这件事我才摆脱不久,你不嫌我噜苏吗?” “说吧,说吧。” “你看,”罗亭说,“有一次我闲着没事……空闲的时间我有的是……便这样想:我有不少知识,有善良的愿望……你总不至于否认我有善良的愿望吧?” “那还用说!” “我在别的领域搞不出什么名堂……与其这样虚度年华……为何不可以去当一名教育工作者,或者说得简单些,当一名教师呢……” 罗亭停下来叹了口气。 “与其虚度年华,不如把我的知识传授给别人,说不定他们会从我的知识中汲取某些有用的东西……我的能力并不弱,再说我也有口才……!所以我决心献身于这项新的事业。为找教职我着实忙碌了一番,我不愿意个别传授!教小学我又嫌不合适。最后终于在这儿一所中学里谋到了教员的位置。” “教什么?”列日涅夫问。 “教语文。不瞒你说。我还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热衷于自己的工作。想到自己能影响年轻的一代,我就备受鼓舞。为了写一篇导论,我足足花了三个星期。” “这篇讲稿你还保存着吗?”列日涅夫打断他。 “没有了,不知丢在哪儿去了。导论写得不错,很受欢迎。学生们的脸至今还历历在目——那是些善良、青春勃发,专心致志,充满了同情甚至惊讶的脸。我登上讲台,匆匆忙忙念完了讲稿,我本来以为是够讲一个多小时的,可是二十分钟我就念完了。学监就坐在教室里——一个戴银丝眼镜、套着短假发的干瘪老头——他不时地朝我点头。等到我上完课离开座位的时候,他对我说:“很好,先生,就是讲得深奥了点,不够明了,对学科本身说得过于简略。”但是学生们怀着尊敬的心情目送着我走下讲台……真的,这就是青年的可贵之处。第二次上课我也带了讲稿,第三次也一样……后来讲课我就开始即兴发挥了。” “效果怎么样?”列日涅夫问。 “效果很好。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来听课。我把内心所有的一切都传授给他们。他们中间有三四个男孩确实非常优秀,其余的听了似懂非懂。不过应当承认,即使那些听懂了的学生有时候也会提些令我哭笑不得的问题。不过我并不气馁。大家都还喜欢我。考试的时候我给大家都打满分。于是出现了一场针对我的阴谋……其实也没有什么阴谋,只不过是我自己不守本分罢了。我妨碍了别人,别人就排挤我。我给中学生讲课的方法即使给大学生上课也未必经常采用。学生们听我上课得益不多……我举的那些事实,我自己也不甚了了。再说,我不满足于给我指定的那个活动范围……你也知道,这是我的弱点,我想要进行彻底改革,我敢向你发誓,这样的改革既合情合理又简便易行。我指望通过校长实行改革,他是个善良而正直的人。起初我对他颇有影响,他的夫人也肯帮助我,老兄,像她那样的女人我这辈子都没遇见过几个。她年近四十,可是依然像十五岁的少女那样相信善,爱一切美的东西,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敢于说出自己的观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那高尚的热情和纯洁。我听从她的劝告,草拟了一份计划……可是马上有人挖我的墙脚,在她面前诋毁我。特别恶劣的是那位数学教师,此人个子矮小,说话尖刻,爱动肝火,对什么都不相信,就像比加索夫,不过比比加索夫能干得多……顺便说一句,比加索夫怎么样?还健在吗?” “还健在。你想像一下,他还跟一位小市民结了婚,听说,老婆经常打他。” “活该!噢,对了,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好吗?” “好。” “她幸福吗?” “幸福。” 罗亭沉默了片刻。 “刚才我谈到哪儿啦?……对了,谈到那位数学教师,他恨我,把我的讲课比作烟火,抓住我每一句表达得不太清楚的话大做文章。有一次我讲到十六世纪的一件古迹时,他弄得我下不了台……而主要的是他怀疑我居心不良。我最后的一个肥皂泡撞到了他身上,就像碰上了针尖,立即破灭了,我跟那位学监一开始就没搞好关系,他唆使校长和我作对,结果闹得不可开交,我不肯让步,发了一顿脾气,最后事情传到了上级机关。我被迫辞职了。我不肯就此罢休,我想证明,不能这样对待我……可是他们就是这种态度,随意摆布我……现在我非离开此地不可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两位朋友低着头坐在那里。 罗亭首先打破沉默。 “是的,老兄,”他说。“我现在可以借用科尔卓夫1的诗句来说明我的处境:‘啊,我的青春,你逼得我无路可走,寸步难行……’可是,难道我真的什么都不行,难道世界上就没有我的事业了吗?我经常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可是无论我怎样竭力贬低自己,我还是不能不感到自己具备一种并非人人皆有的才能!为什么我的才能始终无法开花结果?还有:你记得吗?我们在国外的时候,我自命不凡,拿腔作势……确实,那时候我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只是陶醉于高谈阔论,相信虚幻的东西。可是现在,我敢向你发誓,我可以大声地向所有人说出我所有的愿望。我根本不需要隐瞒:我完完全全彻头彻尾是个好心人。我顺从,我想适应环境,我所求不多,我只求达到最近的目标,为大家做一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好事。可是不行!办不到!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什么东西妨碍我像别人那样生活和活动?……我现在就剩这么一点儿理想。可是我刚找到一个固定位置,刚有一个落脚点,命运马上来捉弄我……我开始害怕它——我的命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你帮我解开这个谜!” “谜!”列日涅夫重复道。“是的,确实是个谜。对我来说,你永远是个谜。即使在青年时代做了一件小小的荒唐事之后,你会突然说出一大套令人心惊肉跳的话,然后你又照样去……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当初我就无法理解你,因此我不再喜欢你了……你很有才华,追求理想,不屈不挠……” “空话,都是些空话!没有干过实事!”罗亭打断他。 “没有于过实事!你要于什么样的实事……” “什么样的实事?用自己的劳动来养活瞎眼老婆子和她的全家。你记得吗?就像普里亚任采夫那样……这才是实事。” “是的。不过精辟的言论也是需要的。” 罗亭默默地看了看列日涅夫,轻轻地摇了摇头。 列日涅夫还想说些什么,用手抹了抹脸。 “那么,你是回乡下去吗?”他终于问道。 “回乡下去。” “难道你乡下还有田产吗?” “还留下那么一点儿。两个半农奴。总算还有个葬身之地。也许这会儿你心里在想:‘到了这般地步还要说漂亮话!’的确,漂亮话葬送了我的一切,毁了我的一生;我至死也摆脱不了它。不过我刚才所说的却不是漂亮话,我这一头白发,这一脸皱纹,老兄,可不是漂亮话。这破烂的衣袖,也不是漂亮话。你对我一向非常严厉,你这样做是对的。如今一切都已完结,灯油已干,油灯已碎,灯革将尽……因此也无需严厉了。死神,老兄,最后总会使大家和解的。” 列日涅夫跳了起来。 “罗亭!”他大声说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说我?倘若看见了你深陷的双颊和满脸的皱纹,我还认为你是在说漂亮话,那我还谈什么知人论世,我还算什么人呢!你想知道我现在对你的看法吗?好吧,那我来告诉你!我在想:你这个人,只要自己愿意,凭你的能力……什么样的目的不能达到,世界上什么好处不能捞到手,而现在,你却衣食无着……漂泊无依……” “我引起了你的怜悯。”罗亭闷声闷气地说。 “不,你想错了。你令我尊敬——就是这么回事。有谁妨碍你在那位地主,在你那位朋友家里年复一年地住下去呢?我完全相信,假如你肯巴结他,他一定会让你不愁吃不愁穿。为什么你在中学里无法跟别人友好相处?你这个怪人为什么每次做好事总要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无法在肥沃但是险恶的土地上扎根呢?” “我生来就是无根的浮萍。”罗亭苦笑着说。“我不能停止不前。” “这是事实,不过你无法停止不前,并不是因为像你一开始说的你心里有一条虫……盘踞在你心里的不是一条虫,也不是一颗由于无所事事而焦躁不安的灵魂——那是热爱真理的烈火在你内心熊熊燃烧。很显然,尽管你遇到了种种挫折,但是你内心的这团火,比起许多不认为自己自私、反而把你称为阴谋家的人,燃烧得更加炽烈。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早就迫使内心的这条虫安静下来,早就跟一切妥协了。可是你却毫无怨言。我坚信,即使在今天,在此时此刻,你也准备像年轻小伙子那样再一次开始新的工作。” “不,老兄,现在我累了。”罗亭说。“我受够了。” “累了!换了别人早就送命了。你说人死了一切也就和解了,你以为活着就不能和解吗?一个人上了年纪还不能宽容别人,那他自己也不值得别人宽容,而谁又能说他不需要宽容呢?你做了能做的一切,奋斗了一辈子……还要怎么样呢?你我走的不是一条路……” “你,老兄,完全是另一种人,跟我不一样。”罗亭打断他,又叹了口气。 “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列日涅夫接着说,“也许恰恰是因为我的处境,我冷静的性格以及其他幸运的因素,所以任何东西都无法妨碍我安安稳稳坐在家里袖手旁观,而你却要去闯荡天下,卷起袖子劳动和工作。我们走的路不同……但是你看,咱们彼此多么接近,你我使用的几乎是同样的语言,稍作暗示彼此就能心领神会。我们的感情是相通的。如今像我们这样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老兄,你我成了最后的莫希干人1!从前,我们觉得生活之路还很漫长的时候,我们可以各行其是,甚至可以互相憎恨。可是如今,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日益减少。一代代新人从我们身边走过,走向与我们不同的目标,我们应该紧紧携起手来。咱们来碰杯吧,老兄,让我们像从前那样唱支欢乐之歌!”2 1北美土著,被殖民者灭绝,美国作家库柏(1789-1851)著有小说《最后的莫希干人》。 2原文为拉丁文。 两位朋友互相碰杯,又满怀深情地,带着纯粹的俄罗斯韵味,音调不准地唱了一首昔日的大学生歌曲。 “现在你要回乡下去了。”列日涅夫又提起这件事。“我并不认为你会在那儿停留很久。我也无法想像,你将在何处,以什么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请记住,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总会有一个安身之处,藏身之地,那就是我的家……你听见了没有,老朋友?思想也会有自己的残兵败将,他们也该有一个栖身之处。” 罗亭站起来。 “谢谢你,老兄,”他说。“谢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好意,只不过我不配享有这样一个栖身之处。我毁了自己的一生,并没有好好地为思想服务……” “别说了!”列日涅夫说道。“每个人只能够尽其所能,不应该向他提出更多的要求!你自称为‘漂泊一生的犹太人’1……可你怎么知道,也许你命该终身漂泊,也许你因此而在完成一项崇高的使命,而自己还不知道。有道是:谁都逃不出上帝的手掌。这话很有道理。你不留下来过夜吗?” 1中世纪神话中的人物。 “我走了!再见。谢谢……我的下场将是非常糟糕的。” “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你非走不可吗?” “我要走了。再见。过去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请多包涵了。” “好吧,我有什么不是,也请你原谅……别忘了我给你说的话。再见了……” 两位朋友拥抱。罗亭很快就走了。 列日涅夫不停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过了好久才在窗前站定,沉思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可怜的人!”于是便坐在桌前,开始给妻子写信。 外面刮起了狂风,它咆哮着,恶狠狠地把玻璃窗震得哐嘟直响。漫长的秋夜降临了。在这样的夜晚,谁能够得到居室的庇护,拥有一个温暖的小窝,谁才会觉得舒适。愿上帝帮助所有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吧! 一八四八年六月二十六日炎热的中午,在巴黎,“国立工场”的起义几乎被镇压下去的时候,在圣安东尼区的一条狭窄的胡同里,正规军的一个营正在攻占一座街垒。几发炮弹已经把街垒摧毁;一些幸存的街垒保卫者正在纷纷撤退,他们一心只想着逃命。突然,在街垒的顶部,在一辆翻倒的公共马车的残架上,冒出了一位身材高大,穿一件旧衣服,腰间束一条红围巾,灰白蓬乱的头上戴一顶草帽的男子。他一手举着红旗,另一手握着弯弯的钝马刀,扯着尖细的嗓子在拼命叫喊,一边向上爬,一边挥舞着红旗和马刀。一名步兵学校的学员正用枪瞄准他——放了一枪……只见红旗从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手里掉下来,他自己也脸朝下直挺挺地栽下来,好像在向什么人行跪拜礼……子弹穿透了他的心脏。 “你看!1”一位逃跑的起义者2对另一位说。“波兰人被打死了。3” 1原文为法文。 2原文为法文。 3原文为法文。 “他妈的!”另一位回答说。接着两人飞快地向一幢房子的地下室跑去。那幢房子的所有窗户都关着,墙壁上弹痕累累。 这位“波兰人”就是——德米特里-罗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