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女主的收尸日常》 第1章 跌落神坛 不知多久,望为缓缓苏醒,眼神尚未聚焦,便觉寒意蔓延周身。 人间的枯叶,落在凝了霜花的水面上,发出了几声嘶哑的回响。 五感和神识还在,她如是想到。 所以,这是什么地方? 眼见是贫瘠无尽的树林,枝杈横生,她处在林樾间,挨着一泼死泽,四下再无生机象。 竟有种隔世之感。 望为不顾浑身疼痛,起身打坐,然动作不畅,好似这副身体并非属于自己。她凝汇起体内灵气,就像身旁那滩可怜死水,只少不多。 还有一股几近濒亡的妖力在身侧行游,但是—— 那威慑三界的“魔神之力”,她用了将近三千年的不世力量,竟不翼而飞了! 为此,望为的右眼皮连着跳了好几下。 她用神识扩大探查范围,却力竭无多,只能在周围打转。这林中结界甚多,如蛛网纵横,她感知不到任何熟悉的气息。 倘若在半盏茶前,她还未跃下天界之时,只需一息,便可击碎所有路障,拨云见日,所向披靡。 而此刻,她甚至都站不起来了。 好不容易,望为用手肘撑着到一旁的树下,手臂紧攀粗干,像条肢体退化的蛇,勉强依树而立。 突然,望为感知不远处的嘈杂,是些匆匆行进的脚步声。 莫约四五人,手上握着几样玄门法器,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疾速赶来。 “木昆兄,你不是号称双都第一神射手?你这一支穿林箭,飞了大半个天洲,我的猎物呢?”一个裹着虎皮大氅的阴阳声,打乱了一连串的脚步。 “她腿被我一箭就折了,能跑多远!而且刚才最后一箭,我射中了要!害!” 那位人如其名、骨瘦形销的修士别着头,急切为自己的箭术正名,冽风吹得他脸色铁青,“这该死的天,说变就变,林子里真他妈冷。” “那妖奴反骨,我甚是厌恶,看来她装乖了这几月,为的就是今日出逃。若你有幸猎得,我便把她做成披风赠予你。”身裹厚氅的少年斜眼打量他,“瞧你这身板,竖在那还真像一枝独秀的楎架。” “安众言,安老神尊给你赐名时应当算过吧,话可真多。我再告诉你最后一次,她必死我手里!”木昆极力正名。 “别吵了。” 一个近乎冷漠的声音打断了他们。那少年修士的手中,托着稀有天磁石制成的银脊罗盘,齿轮转动声渐歇,应是寻到了目标。 “契罗盘显示,她就在前方。”他顿了一下,“此事绝不可闹大,我不想被蠢货拖下水。”后半句声量倒是放轻不少。 但安众言偏把视线转移到这弦外之音,这话明显不是指代逃跑的妖奴,他使了个眼色,与他穿着相同道服的两个修士瞬间围拢上前。 乍一看,人数上占尽优势。 “淮仲,本少主用你的罗盘是赏脸,别给脸不要脸。淮氏若不愿向我仰月安氏俯首,叫你家大人趁早说明,别在我这儿装清高。” 被威压的少年蹙眉不言,不看咄咄逼人的纨绔与狗腿,只低着头攥紧手中罗盘。 中岳朝有八姓门阀,曾是开国前就存在的十二诸侯列国,簪缨世胄,历史悠远。仰月安氏因老祖成神,故为众家之首,昆吾淮氏虽榜上有名,却为末流。 如今淮氏家主欲改变家族百年困境,借力而上,自然首选安氏既定的未来继承人,想寻求一线新生。 淮仲,不过是此次被点名来帮忙的淮氏旁系子弟,看不惯安众言所行却也无可奈何。 “看这里有血迹,一定是她!” 木昆早已去了前方,他脚狠狠踩着渗进土地的那滩深红,仿佛炫耀战功。他顺着点滴残血,看向不远处。“那是我的箭!” 话音未落,他又朝着望为藏身的那棵树奔去。其余几个年轻修士顾不得内斗,也跟随其后。 此情此景之下,望为扯了扯嘴角。 ——如今还真是龙困浅滩,几个黄口小儿,都能威胁自己了。 安众言示意跟班修士从两边包抄,他手中那柄上品玄石铸造的宝剑已然出鞘。寒刃银光外泄,刹那削落路边裹满飞霜的灌木。 “喀嚓——” 树后传来一声突兀闷响。 那两修士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安众言。安众言皱眉嫌人磨叽,眼神一再催促。前方二人紧张相视,快步向前。 面前这棵树粗壮无比,足足能撑满三个成年男子展开的手臂内环。树干像是得了炸鳞病的鱼,木锥呲起,古藤缠绕,像夺舍般附生在原根之上。 诡谲异常。 淮仲走在后面,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罗盘,它像受到什么干扰,一阵失灵,齿轮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八方狂摆不定,震得人一时头晕目眩。 倏地,他感受到了一股让人寒毛竖立的悚然气息。 “危险!快跑!”他抬头大喊。 那两个修士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再也出不了声了。 ——他们的脖子被人扭断了。 “……” 片晌死寂。 淮仲冷汗从额角流到下巴,安众言单手解开大氅,他已然汗流浃背。两人死死盯着那棵长相怪异的树,没人知道那树后究竟藏着什么,让去者皆无回路。 树后传来一声叹息。 “尔等,是来杀吾的?” 望为先打破沉默,从树后探出大半身体,话音中有三分迟疑。 她方才就欲发问,但手总快一步—— 先捏折了第一个找到她的修士的脖子,她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出声。 随后又来了两位,只在一呼一吸间,他们也无法开口了。 只余两位幸存者,再不主动发问,就没人能答了,毕竟这方圆五里内再无任何活物。 安众言突然一个激灵,手里的剑鞘滑落砸在脚背,疼得他直咧嘴。 淮仲细查甚是诡异,心道这人明明与安众言的妖奴形貌相仿,怎么感觉完全不同,难不成——被夺舍了? 当下的想法让他顿时一颤。 身旁的安众言却在使眼色,让淮仲先行进攻。 谁想那淮仲理都不理,只见他拱手作揖向望为:“冒犯了,请问阁下是否看见一只妖经过这里?” “是何种妖?” “一只狼妖,有一条雪色长尾。” “从未见过。不如——过来找找?”她弯起唇角,“来吾这里。” 安众言看淮仲毫无杀她之意,急不可耐:“你眼瞎了吗?还不快上!真是废物!”说着举剑欲亲自出手。 淮仲顾不得礼数身份,一把拎起安众言的后领,后退了几步,眼神闪烁,肢体暗示。 他们这是在用传音入密之术,看来还未太熟练。望为站在原地,肩膀倚着坚硬木藤,静观两人动作。 她从醒来就发觉腿部骨骼尽数断裂,脖颈后方还有钻心之痛,方才断断续续听他们一路言语,大致了解个中缘由,却不知自己同他们要找的人是何关系。 现在看来,应当不是针对她。 只不过,她对敌意一向敏感。就此时而言,她不愿冒险,便只好让对方冒险了。 望为为节约所剩无几的灵力暂不修复伤腿,藏身后便不再挪动,只原地守株待兔,等他们靠近。 自两方相遇,猎人与猎物的身份,便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对调。 正如这棵古怪巨树,曾经也同千万树木一样生机勃勃,却意外被某种外来植物绞杀,原身死去,让后来者在原土地上盎然生长。 ——她就是后来者。 淮仲再次拱手:“多谢阁下,我们刚才已得知那妖的去向,不再叨扰,告辞。”他撂下话,便抓着眼神惊恐的安众言瞬移而走。 竟还有个聪明的。 望为不满这个回应,不过也没所谓。 她侧头看了眼被她挂在藤条上的三具躯壳,不禁感叹:“凡界众生,当真无情。” 望为将第一个送死的木昆倚树放下,他神情痛苦,手捂着脖颈,喉头微动却发不出声。 人还没死。 但后来那两人实在弱不禁风,刚断了脖子就咽气了。 “尔可知,尔之友人方才留下何言?”望为与那行将就木之人并肩靠在树上,好似挚友同伴拉闲散闷,“他们害怕,甚至不敢来见尔最后一面。” 木昆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他的眼神斜瞪着身旁的人,想伸手去拉扯她。 望为不经意抬手挥掉了他的手:“实不相瞒,本座今日实力有亏,若尔等联手,说不定——” 听完这番话,木昆瞪大双眼,心底纵然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表达。他的灵根被望为徒手挖了,传音之类的功法自然也用不得。 木昆浑身颤抖,不知是悲愤、不甘还是恐惧,也许三者情绪皆有。 人哪,还是这般听信希望,总以为曾有翻身的机会。 望为侧头端详他半晌,款款点评:“像尔这般资质,便是再一万年,也绝无成神的可能。凡界修士的寿命不过千载,尔迟早会死。且不说尔杀性重,阴德大损,死了也定要先在畜生道轮回个九生九世。” 她神情正经,不似作伪,“好在尔遇到了本座,本座可渡尔永离轮回之苦。福生无量天尊。”话中不带偏私,天音缥缈,言犹在耳,似是真为他分析命运诸多可能。 但字句内容反复诛心,又让他无比清醒。他此刻无法开口,有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痛感。 木昆颤巍巍抬起的手,再次被望为打了下去。 木昆:“……” 她凭什么用几句话寥寥概括他这个琮山天才修士的一生!此话之意,是让他神魂俱灭,永远无法投胎吗? 这卑贱妖奴,她怎么敢的! 望为故作神秘,凑在他耳边道:“尔的友人说,尔难道没看出,那妖奴被什么东西夺舍了吗?” 说完,附上和善一笑。 木昆:“!!!” 在惊恐的沉默中,木昆被永恒地切断了与这世间的所有联系。 灵魂被捻碎后,望为把他的灵根吸收殆尽,为自己补充灵力。这世间只剩下那具斜靠在树上的尸体,才能证明此人短暂来过此间。 “人死如灯灭。人生的最后一瞬,竟都拿来置气。”望为摇了摇头,“凡世之人,当真离奇。” 望为察觉自己恢复了些,稍许能控制身体了。其实,她从初始便有不好的预感,直到那几个修士侧面描述的说词,她才明白是哪里不妥。 她来到旁边的荒野水泽,目睹水中的倒影。 ——这果然不是她的身体。 难怪这四肢的使用体验,就如同新装上的。还有,那小儿唤她妖奴,这真是妖的躯体。 刚找回来的散装五感导致听力失常,开始以为这是对她的新称呼。 ——毕竟座下有一堆毛茸且顽劣的妖兽弟子,还名义上管着妖族,可不就是“妖奴”。 之前只顾着找寻丢失的力量,却没成想连神身也丢了。 直到这时,才又唤起了一些望为尘封多年的记忆。若没有特定的神身做容器,那魔神之力便不受控,故而它会脱离她,消失不见。 三千年来那力量从未离体,这次到底会发生什么?苍生涂炭还是灭世之灾,她不确定,也不关心。 她只是想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找回来。 再看倒影中这副躯壳皮囊,惨白无色,嘴唇发深,面颊仍有淤青,额角黏着大块干涸血渍,侧颊细看显出星点紫红尸斑。浑身微僵,看来是刚死不久。 她轻微活动脖子,却发现脖颈断裂处还在冒血,此处正是致命箭伤。 看来那神箭手最后一箭,的确命中,还真是名不虚传。 只是—— 这身体废了,完全不能用。 侧头一瞥,她看见方才那棵树的缝隙里,卡着那枚玄气散尽的断箭。她将另一段断在身体里的箭矢,从后颈挖出,并用衣服擦干净血迹。 箭矢上刻着:琮山。 余光又瞥了眼斜后方,方才将箭矢收了起来。 望为修补了一些元神,试图重启神识。额前的一双天眼纹印依旧封闭,但侵吞修士的灵根后,力量好歹增强了些许。 神识灵活绕开层叠结界,终于在密林的东隅得到一抹回馈。 是她力量的气息! 虽然只察觉一瞬,还是被她锁定了方向,也许她的神身也在那附近。 望为准备脱离破碎的残躯,欲凭元神化身前往目的地,忽有一虚弱之声唤住了她。 第2章 公平交易 望为像是早就料到般回身,面前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灵魂。那灵魂的样貌,与这副残躯长得一样,想来正是这身体的原主。 “魔神尊上,可否把您收下的箭矢给奴。” 望为的神魂还未离开残躯,两个外貌相同者就这么面对面,即便如此,气场上也足以区分二人。 她垂眸不看眼前少女,只冷哼一声:“借本座之手帮尔复仇,还是头一个。既然认得本座,便应该了解本座的为人。” 少女不知是被驯化太久,还是惧怕她口中的魔神,听到望为这么一说,便直接跪了。 “尊上,请恕奴之过!”她敬畏又虔诚,不留神一对纯白长耳冒了出来,像只受惊的兔子,“奴只是一介刚化形的小妖,实在不是那些玄门弟子的对手,他们用契锁将奴的灵魂困住,生生世世,不得自由!” “所以,尔便未经允许,便把本座的神魂绑来帮尔。” 小妖:“……” 轮到小妖尴尬了,她发誓当时真没想这么多,毕竟她也是头一次见识到天神陨落的模样。 说好听点,叫流星划落。 说直白的,就是高空坠物。 还是天外飞星突袭大地的级别——极度危险,严禁效仿。 “神尊大人,您听我狡辩,不是,雄辩!”她因紧张,手掌也不自觉妖化,两只爪子合十相扣。她搓了搓爪,开始娓娓道来。 “此地名为天洲,当属凡界至灵之地。近些时日,东边林原被几大玄门占据,听闻是在做某种神秘祭祀,有几百号弟子齐齐护法,排场浩大……” 东边,与她欲往之地不谋而合。 她遭遇此祸,难不成是凡界玄门与天界诸神蓄谋勾结? “讲重点。” “他们……啊他们在作法的时候,我看到您从天上坠——呃,飞下来!我当时离得远,只见您在半空时,周身突有一能量场爆发,震彻天洲!我再一看,您的神魂就落单了……那时我刚死,所以我就用还没凉透的身体,帮您先温养神魂。” 小妖尽量言简意赅,又要修饰用词,担心触怒魔神。 “尔后来见到本座的身体了?” “没有没有,一块都没有!” 其实看到了,魔神的身体停在祭坛上空,被几股强大力量生生撕扯至七分八裂,而后化作几束流光,凭空消失了。 画面太炸裂,有些话可不兴说。 小妖眼神躲闪,用余光偷瞄望为,才发现她并没有在看自己。 望为沉思良久,她对来到这之前的发生的事,一时有些模糊,脑海里的画面拼凑不全。 但她很清楚,自她灵智觉醒,神魂从未脱离神身,她凭借着不死之身与不世之力,方在四界立于不败之地。 如今事发突然,她的身体不知去向,力量也随之失踪。那些曾经永恒不灭的存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倘若真是这般,万一被上天宫的某些神尊发觉,怕是会趁她虚要她命。她大道未成,尚有诸多不甘,需尽快找到身体拿回力量才是。 “既然是阴差阳错,便罢了。三条仇人命,换尔帮吾养神魂一炷香。”她也不含糊,从那截箭矢上取下一缕残存的元神丢给小妖。 “多谢尊上……尊上莫走!”看望为转身要走,小妖着急喊住她,“奴感恩尊上出手,可奴还有个不情之请。” “既然不情,就勿多言。”望为无情打断,“不怕本座让尔也神魂俱灭,与尔仇人同个下场。” “……奴是已死之身,除了束缚灵魂的契约,已无所畏惧。”她语气平静而坚定,不再像刚才那般跳脱,“若您以这种方式让奴‘解脱’,奴也会道声谢。比起被束缚地活着,自由才是心之所愿。” 她看见望为神情微动,乘胜进言,“您为大荒的妖族子民开绿洲,降灵脉,救妖于水深火热。妖帝的宸碧殿供奉着您的神像,我们所有妖都认得您。您一向施恩于妖族,所以奴斗胆恳求。”小妖语速很快,深怕把最后的希望拖成虚妄。 施恩? 望为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妖神情惊慌,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没人会明白。 她曾在天界大杀八方神明,神魂虽毁,但因天界灵气特殊,神尸不会消散而去,就如同凡界凡人身死那般,需要进行特殊处理。尸体堆在殿里不仅不会消失,还影响风水运势,甚至会腐烂,于是她便信手丢下界。 恰好下界对应之地是妖族大荒,谁让那里地广妖稀、方便抛尸呢。 当时的望为从未下过凡,下界于她而言,就是个大型灰坑。 ——专门丢垃圾的地方。 神,乃天地灵气所化,以福泽苍生为己任,死后亦回归自然。而自然存在于凡界众生,不在天。 所谓“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如今放在此情境中,便可解读为—— 一个神倒下了,请不要问祂是谁。你只需知道:有千千万万的生灵得以开灵智,存机缘,修成大道。 而凡界妖族之地的绿洲、灵脉,正是那些死去之神血液、骨骼……散落所化。 望为心里琢磨,妖族供奉自己千年,她虽不悦做庇护之神,不过,意外从那小妖口中得知那群疯癫货色的下落,反而为自己增功添德。 甚是欢喜,甚是快意。 她这一舒心,当即便松了口:“所求何事?” “锁住我灵魂的契锁在安众言的手里,就是先前穿虎妖皮大氅的人。他与我强绑契约,若是他不解,下一世待我苏醒,灵魂依旧会被他召回。”小妖的狼耳垂下,沮丧之气满溢。 “怎样可解?” “劝他自愿解开或者,”小妖顿了一下,“杀了他。” “听说尔有一条大尾巴?”一句答非所问。 小妖疑惑:“……是。” “把尔身最硬之骨头和尾巴给本座。”望为道。 小妖:“啊?” “没有武器,怎么杀人呐。”望为心情好,语气如春夜朗风,只是不能细究内容。 本来垂头丧气的小妖眼睛一亮,抱到了真大腿,她有救了! 可下一瞬,她又心孤意怯—— “但是,您知晓他的身份吗?他是仰月安氏的少主,凡界中岳朝的八姓之首,他还有一个天天挂嘴边的上神老祖,在天界身居要职。身份何其矜贵,我怕杀了他会让您……” 望为轻笑:“凡人于本座而言,何足道哉?神于本座而言,他在天,本座在地,其奈吾何?” 小妖依旧犹豫:“……那您不问奴与他之间的仇怨,就这样帮奴?” “尔与彼之因果,与本座何干。”望为抬眼,“本座虽应尔,是看他手中剑材质不错。” 小妖欲言又止。 她看出无论答应与否,魔神总有理据,既然答应帮忙,自己再多言便真是不识好歹。 “这附近有灵气聚集地么?”望为没眼看周围荒坟枯冢般的环境,眺望起远处。 小妖抬手指了指地:“就在您脚边。” 望为低头,又见那小破水泽。 有总比没有强,毕竟在她与君兆天尊的势力斗争中,她禁止水神一脉给凡界降雨下雪已有多年,只剩下雷部的“雷声大”,再无“雨点小”的场面。 这小泽没干枯,纯粹是内有灵气作底。 她集中所剩不多的力量,凝起那还算清透的野水,默念一道诀,随着水汇聚而立逐渐形成人形,神魂轻盈转移。 小妖在一旁满眼钦佩,望为随口道:“伏流术,不过是个末阶神法,先凑合做个身体。看尔这破败残躯,一点用也没有。” 小妖尴尬地笑了笑。 回归原样的望为看向那水泽——一滴不剩了。 她信手一挥,水泽重盈,小狼妖却在一旁看得惊掉下巴:“奴从未见过有人变出真水,您是怎么做到的!” “天生的。”她不理解小狼妖为何兴奋。 凡界是缺水重地,任何凡界的水系法术修炼者看到这一幕,也只能望洋兴叹。就像点石成金,石头终究不是金子,他们也只能以物变水,皆为幻想而已。 看着倒影里的自己,高束着孤零零的发髻,如雪落满头的白发,披散身后堆叠在地上。可惜莲花冠不知去向,冠上缀的龙神刺也没了,还有她常年携带的赤拂尘……这次临时决定下凡,真是一贫如洗,什么法器都没来得及带下来。 也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望为看向倒在一旁的尸体,没有灵魂承载的肉身已然打回原形,是常居大荒东部的狏狼。 此狼身型瘦小精悍,耳长如狐,有一条大而蓬松的纯白尾巴。传说中它到哪里,哪里便会发生动乱。 她抽出了一根长度适当的骨头,将骨头与尾巴连接在一起,用法术简单凝成,拂尘便做好了。这是一场成功的交易,望为挥着手中的拂尘法器欣赏起来。 狏狼主刀兵之象,应该会比先前那只花瓶七尾赤狐狸的好用。 “尔名姓是何?待本座杀了人,便会唤一声尔,尔可直接去地界报到,不必再回头。” 小狼妖感激道:“奴叫莫妺。这数月来,只有您问过奴的名姓。” 望为的右眼皮又狠狠跳了一下:“姓莫,与本座的……母神同姓,也算一道缘分。” “谢谢您!您会有好报的!”小狼妖深深地看了望为一眼,对着她用力磕了三个头,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 虽然无声,却卷起了一阵无形的风。 刚才还阴云密布的天空,从云中缝隙落下几束夕阳,照在望为的脸上。 有点暖。 “会有好报。”望为轻声重复。 她不是好人,要好报作甚。 水泽的倒影中,映着雪发、白拂尘与坠落时所着的青红羽衫,仿佛一位仙风道骨的天君云游至此。 接下来,万事齐备,只差三步—— 杀人以及找回身体和力量。 然后就可以回天上继续未完之事。 天色逐渐暗下,她挥了挥拂尘,向着刚才确认的方向望去,东边似有火光烛天。 望为轻盈一跃,朝着那光亮之地飞遁而去。 第3章 遭遇死敌 天洲,凡界最似神宫的一处奇境。 黄昏笼罩下,薄雾渐升,颇有行至仙山列岛的缥缈之感。 东部是被众神拔地而起的阴阳山,代替被水族之祖共工撞倒的不周山,行天柱之责。此山壁立千仞,顶没凌霄,延绵不绝。 阴阳山的阴面也被称为阴山,阴山的所在之地正是天洲。 处于阳面的阳山,是凡界传说中的“通天之路”,凡灵飞升,修行大道,这也是天宫神族的下凡历劫之路。 而阴山,是望为坠落的地方。不是天界官方指定的唯一历劫通道,也从未有神通过阴山下凡。 这里坐落一道宏伟瀑布,穹隆之上垂落帘幕荡于青山间,声似撼雷绝响。以东极建木为初根,归入凡间寒潭。水火交融,此界便生阴阳,亦有通天之象。 望为回到了来时的地方,是小狼妖所指之处,整座林原的最东边,也是阴阳山的阴面。 她用神识探向四周,察觉自己力量的气息若有似无,而神身半点感应都没有。 这更加坐实了她的担忧—— 魔神之力已找到了新的去处,而自己的神身,恐怕如小狼妖所说,真的没了。 忽然,地动山摇起来,阴山受到巨力冲击般凶猛震颤起来,上面有巨石滚落砸向大地,地面皲裂,地面上的一切都在以极快的速度陷入地底。 望为极力稳住身形,她看向山体,竟发现某处竟然出现了一个山洞,山洞幽深不见底,仿佛吞噬万物的巨兽张着口。 “伯赏望为,果然是尔!落在本座手里,今日就是尔之死期!”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竟直呼望为的大名——伯赏望为。 这个名字凡是天界的神和凡界的妖都烂熟于心。 伯赏氏,乃水神共工在万年前上古之战中存活下来的一个支脉。那场大战对抗的,是一个不属于四界之内的神秘种族,后被统称为魔族。 魔族实力堪比天道般可怖——未知的事物往往最骇人。 为彻底击退魔族,诸神合力对抗,但仍无果,四界即将遭灭顶之灾。可不知为何,此战最终以诸神与四界的大获全胜告终。 而水族祖神共工也在战后与天界割席,成为九重天之外的强大势力,他带领族人占领第八重天辰中天,并且还莫名掌握了一股可怕的力量——魔神之力,并自封魔神,地位与天宫的天尊相等。 万年过去,望为承袭的正是祖神共工流传下来的的魔神之力,也做了天界与天宫对立的另一个平行政权的统治者,魔神之名也因此由来。 这声怒骂,将望为的担忧一嗓子拉进了无底深渊。声音再熟悉不过,是单方面视她为死敌的火德神尊荧惑,此神也是统辖五重天上离天的九执神尊之一。 此外,空气中还夹杂着巨兽沉重的声响,吼声此起彼伏,回荡在林间,不像只有一头或单首。那巨兽奔腾起来,周围地裂山动,所经之处密林树木被轻易摧折毁灭。 荧惑神尊自阳山而下,为了更快找到伯赏望为,她直接打通山体,奔往阴山之处。 望为的身体略微僵硬,不易聚拢的气息也一时散乱不堪。越担忧什么,越来什么,来的都是狠角色。她的心里同样怒骂:“荧惑这该死的,怎么到这么快……” 望为双眉紧蹙,攥紧拳头,低头迅速思索着应对策略。 身着赤麟铠甲的荧惑神尊,先行放出烈焰般的神器业火绫,绫随心意,刹那间缠住望为,让人逃跑不能。 荧惑跳下高大如丘、九首虎身的天界守卫之一的神兽——开明兽,摩擦之处火星四溅。 她一步步走向望为,每步脚底皆生火焰红莲,每靠近一步,望为感觉背后的气流仿佛从熔岩里升腾而来,她那用野水做的身体竟有些分崩离析之感。 ——随时可能被蒸发成水雾。 荧惑神情倨傲,掰过望为的肩头迫使她转身,又一把扼住喉咙,将她轻松提了起来。 望为当下感觉喉头一紧,眼前一黑,灼烫的痛感刹那袭满全身,水系神脉此刻被火神克制得无比彻底。 更何况,荧惑是神尊级别,是仅次于天尊和四极大帝的存在。如今的望为,对抗凡修尚且要坑蒙拐骗。面对昔日的手下败将,她没半分赢面。 荧惑定睛看到眼前的一幕,却十分诧异,她猛然松开了手,收缚起业火绫。 因为,此时的望为俨然换上了一副新面孔。荧惑一撒手,望为来不及稳住身形便狼狈坠地。 望为作惊恐状,当即起身弓腰致歉:“神尊大人息怒,饶命!吾、小的也是奉命来杀伯赏望为的!” 荧惑借着手心之火,捏起望为的下巴左看右看,不可置信却不得不信。 “本座见过尔,是伯赏望为那个近臣,叫什么来着……”望为小声提示,荧惑反应过来,“哦,子桑氏身边之人,那个狗头军师。” 望为谄媚一笑:“正是小的。”转而用起鄙夷口吻,进入角色,“主上才不是她的臣子,吾等恨她都来不及呢!” 荧惑这才松开了手:“哦?说来听听。” 望为言论掷地有声:“此贼之罪,可谓罄竹难书!就凭她当时抢了吾主上的魔神之位,害主上从此只能对她伏低做小。此仇必报,苍天可鉴!” 荧惑的瞳孔中闪烁火色,她死死盯着望为,足足看了半晌,欲极力找出破绽。 望为眼神决绝,她脑海中当即过了一遍前半生后悔没做的事没杀的神。就比如没杀面前耀武扬威的荧惑,此刻恨自己的意念瞬间到达顶峰。 荧惑讥讽一笑:“也对,这会儿能和本座一样不管不顾追下界来杀她的,恐怕也只有子桑氏的人了。”她似乎放下戒心,“那可有什么发现?正好目标一致,可以联手。” 望为故作迟疑,荧惑紧追不舍:“怎么?不愿说,还是尔等明贬暗褒、明拟暗扬做戏给本座看啊?” 望为似有难言之隐般,磨蹭良久才答:“当然不是,小的只是担心,神尊大人高高在上,万一是小的先得了手,大人与小的抢功可怎么办?毕竟——” “杀伯赏望为,当属四界第一功。”望为眼神微眯,“神尊大人,小的可不傻。” 荧惑冷哼一声,开明兽察觉到上司的情绪也向着望为吼了一声,怒声震天响,望为假装被吓得脸色煞白。荧惑不加掩饰:“尔与尔主不愧是一类人,真正属于尔的,别人是抢不走的,魔神之位也一样。” 望为内心微诧,这算是荧惑对她做魔神的侧面认可?但昔日手下败将的认可,谁在乎。 回到现实,望为还是要扮演挎下脸来:“神尊大人话里有话,我们水族与你们天宫中人本就不是一道的,与您更是水火不相容,还是不要在一起搜查为好。” 她叹息一口气,“小的好心送大人一个消息,伯赏望为曾出现在西边树林,不过已经离开了,也许会有线索,只是小的愚钝没悟到。” 听到这里,荧惑神尊心里开始盘算:“她和诸神交手强行下界,定然受了不可逆的重伤,子桑氏竟只派军师杀人,也印证了此点……她为了避免危险,此时慌不择路逃去人族的地盘也说不定。” 荧惑神尊回道:“多谢尔消息了,真不打算一起?” 望为向后撤了半步,继续弓腰作揖:“祝大人旗开得胜、大功告成!”荧惑神尊不理会那阴阳之言,兴许是没听出,只见她跳上开明兽的脊背,直奔西边去了。 望为变回了原本的模样,她看着荧惑神尊绝尘而去的背影,面色阴沉,紧绷的身体还未放松。 她伸手抚了抚脖颈及手臂处被火燎到的焦伤,痛斥不断:“真是疯了,追得那么紧,为了杀吾居然把阴阳山给打通了?好在遇到的是荧惑那个傻的,也好在……子桑暌那个家臣的长相太过让人印象深刻,这回算走运。” 简单复盘调息后,周遭混乱皆归于平静。 望为宽慰完自己,心底依旧不能松弛:“小狼妖的事要尽快了结,此行必定不易,变数横生,切莫自乱阵脚。” 此地布满玄门结界,虽然形状繁杂多变,但可看出主阵者只此一家。以她现在的力量,破界难,入界易,潜入为上。 望为用食指与中指的指尖,轻点额前纹印,抽一丝神力在虚空中画了一道符。她的落笔实在奇特,反向画符,属倒行逆施之法。 接着,双手结印,咒印边缘的碧光瞬间伸张,蔓延遮蔽一方天地。庞杂的玄门结界此时才显露出来,原来东部地带几乎被他们全部封锁了。 她干脆一声:“开!” 顷刻间,水色结界被望为掀开一角,悄无声息。灵力只能用在刀刃上,现在节约的确是无奈之举。主结界绝不可有任何破损异常,否则守界的修士会立刻发现。此时吸引目光绝非良策,她需要置身暗处,抢占先机。 望为现在只要使用灵力都需稍后调息,所谓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大抵就是如此。 她谨慎迈入结界,闭上眼,能清晰感知界内的一草一木。 此地有上百号玄门修士,也有上百座阵位府帐,有零星穿着不同道服的修士在其中穿梭。而大部分修士都在帐内维系阵法,无人察觉结界异样。 五息之间,她锁定了安众言大概所在的位置。 望为闭息凝气,小心移位到了一座以各种妖兽皮毛所制的华贵府帐旁,见四周人来人往,她调动身体如水雾般匿于空气中,方便行动。 然而锁定的目标在这方寸天地中移动频率很是古怪,望为潜入帐内,欲一探究竟。 帐内果然别有洞天—— 碧瓦朱甍,水石清华,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完美复刻了真实府邸的一切。 原来这府帐本身就是一个稀有的空间法器,外部看起来与常物别无不同,内在却是天外有天。 外面是深秋冬月,这里却荡漾着一池春水,莺语花香。 对这种虚假化形的东西,望为不屑一顾,她径直步入内院,安众言就在那里。 第4章 了他人果 栩晴苑牌匾上的金题字,在虚幻日光下更亮了几分,当今圣上的落款也格外醒目。 就在前不久,安众言逃也似的回了府帐,大步进入内院正堂,怒气冲冲,将虎皮大氅甩在地上。身边的仆从们不知发生何事,皆唯唯诺诺,不敢上前。 内院出来了一位身着衣衫精致、气质妩媚的女子。此女手脚皆戴质地纯净的银环,像锁链般拷在四肢上。 女子看出安众言恼怒,顿了顿,便凑近撒娇:“少主,这是怎么了?谁惹您生气了?不如奴帮您解解乏。” 那位华服少主像野兽被踩中尾巴般暴起,他一把掐住了那女子纤细美丽的脖子,重重按到地上。女子惊恐万分,连连求饶。 安众言咬牙切齿:“你也是妖奴对吧!你们妖简直恶心至极,竟然敢背叛我!你们怎么敢的?那个瘦得要死的狼妖和你是一起的吧,她已经死了,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女子听了最后那句话,神色从讨好求饶转而冷漠,她在安众言手中挣扎不休,逐渐展露出一点妖的形态,甚至长出了耳朵和尾巴。 “你、你个卑贱的男人,若没有那契锁,你一定、一定死在我手里!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烂人!”女子费力挤出诅咒,眼神中伪装的柔情早已云消雾散,只露出妖异瘆人的竖瞳。 “贱人,贱人!给我住嘴!” 安众言恶狠狠地瞪着她,手上的劲儿越使越大,女子的妖力因契锁封印,毫无反击的机会。只一会,那女子便不再动弹,化身本体原形,是一只黑色猫妖。 仆从见怪不怪,抬一盆水给少主净手。安众言随手将猫尸丢出房间,丝毫不在意指尖流逝的生命。仆从又赶紧将猫尸捡走,熟练地扔进了偏殿的火鼎中。 此时此刻,安众言翘着二郎腿,叼着串青提,斜倚在正堂主座。一边大口嚼着,一边乱吐飞皮,拟那派放浪形骸的公子模样不成,倒是更贴人模狗样。 方才的风波也如同骨灰般风吹四散,再无任何波澜。 他面前跪着一众男女仆从,莫约六七人,他们每人都将一个被红丝绸布盖住的盒子托举过头顶,等待着前面这位主子慢慢挑选赏玩。 安众言一把拽掉离他最近的绸布,盒子里是一只类似鹿角的物件。 “这玩意儿哪来的?”他抓起来仔细端详,依他积攒多年的收藏图鉴来看,这必是个稀奇货。 “回少主的话,这是总管今日在阴山脚下发现的。”举盒的侍女回话,“总管说,这东西应该是在祭坛出大动静后现身的,十之八九是上古妖兽所有物,万年罕见一次。” 听到这物件如此稀有,安众言眼神一亮,然后又故作漫不经心:“不就是个破角吗?有什么稀罕的。上次我与那琮山的木昆…算了,没意思。”说着,便把角随手扔在地上。 半个时辰前,他把他口中的“木昆”和两个同门师弟丢在了北边的荒林里。 安众言一想起刚才的事,心里就莫名烦躁,都怪那该死的淮仲胆小! “那是上古神兽夫诸的角,蠢货。”望为抬脚跨过院内门槛,一伸手,那只角便飞了过去,被她收了起来。 “你是何人?竟然擅闯我麟安宫结界,还敢到本少主的内院抢东西,谁给你的胆子?”安众言见有人闯入,也不担心,先示意仆从们把东西都收起来,一众男女仆从抱着盒子纷纷离开。 “本座乃伯赏望为,受狼妖莫妺所托,专程取尔性命。” 这个名字怎么,有些耳熟……安众言一时半会没想起,只觉得谁在他身边偶尔提及过。不管了,他一把抽出挂在墙壁上的宝剑,指向望为。顺着剑尖,他方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不速之客是一位高挑出众的女子,样貌不俗,可谓是尽态极艳。 银丝三千,更是平添无穷神妙。 绝非凡品,安众言在心里当即评价。 自己这刚丢了个妖奴,又杀了个妖奴,不如把她留下做替代。送上门来的,可别怪他烧琴煮鹤,辣手摧花。 “当!” 他提剑的手垂下,剑尖砸在地上,金纹地砖皲裂四方。 此时,护院们手握佩剑,冲过来护在少主面前,威示对面。望为发现,这家的护院皆为修士。 虽是刚启灵根入门筑基的阶段,但凡界修士的身份已然难得,这家却能让他们都俯首称臣,确实与那小狼妖所说,是豪强门第不假。望为观察对面众人,衡量利弊,准备找机会出手。 安众言却一脚踹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护院,大喝道:“没眼力见的东西!没看到美人正在问本少主话,你们凑什么热闹,还不快滚!” 护院们不敢拖沓,立刻收起剑匆匆退到一旁。 望为蹙眉,看见面前这人的嘴脸,让她忽地想起,小狼妖不经意流露出的悲愤神色。 她活了近三千年,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奇妙,但无比不悦。 她不关心缘由,只当是场闹剧,而这一切皆因此人而起,他必须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安众言见望为对自己似乎没有攻击意图,便大胆走近了点。他这二十来年阅人无数,他发誓从未见过如此气质绝尘之人。 “莫要害怕,这里没人会伤害你。”这话看似在安抚对方情绪,却未见他的手有一刻将宝剑松开。 望为心道,可我要伤害你。 “你要杀我这件事,定然是天大的误会,你所知道的,不过都是那狼妖的一面之词。”安众言毫无避讳,还颇为义愤填膺,“我看过那狼妖的命星,将来必是乱世之祸,亡朝之因,必须除之后快!我这么做也是替天行道,以我之命囚她生生世世,从此断她祸乱的可能!” 他言之凿凿,斩钉截铁,不像说假的。 “这与本座何干?” “……你、你不是为此而来?”安众言以为,这番热血发言定会骗得佳人对自己青眼有加,结果这回答,让他不知如何接。 “本座只是受人之托,不在意尔等之间有何恩怨,也不在意尔等与这世间有何恩怨。”望为的表情没有因安众言的话变化分毫。 “可她若不死,我朝不仅有覆灭之危,还会生灵涂炭,殃及四界!” “灭就灭呗,王朝更迭,这不是天道自然么,难不成尔等要逆天而行?” “……我不是,我没有。” 将那些大义凛然的言辞说与她听,还不如用竹篮打水,好歹边上能沾点水,对牛弹琴也不过如此。见对方根本油盐不进,安众言有点坐不住了,他脑补的计划几乎要满盘皆输。 “看你的模样,定不是凡夫俗子,若是哪门哪派的高人,不如报上名号,他日定去拜会论道。这次就算了,免得伤了和气。” “伯赏望为,无门,无派……” 安众言眯了眯眼,仔细回想这个名字,她难不成是江湖上行侠仗义的散仙游侠?可总感觉哪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就是来杀尔的。” 望为把那夫诸的角拿出来检查,安众言表示愿意赠予做人情,望为拿看痴儿的眼神看着他,她懒得解释这就是她自己的东西。 “你真是不识好歹!” 安众言看她这般不知人情不懂世故,也不想浪费时间,便愤而抬手,挥剑直上。本想不费一兵一卒骗她入瓮,结果第一步就算错了,实在不行杀了便是。 安众言刚抬手的那瞬间,右臂就被空气中无形的力量斩断。 是望为趁着与他讲话分他心神,用稀微的灵力操控怀中拂尘里的几丝狼尾,横亘在空气中,形成了一道机关。与此同时,她退了半步,没让血溅到身上。 用剑之人被断一臂,至少此刻是废了。 “啊!!!” 一声凄厉惨叫,惊走了院内的燕雀,远处的护院们不知该不该上前,有些犹豫不决。“给我杀了这个贱人,把她给我碎尸万段!”听到指令,护院们从远处飞身而来。 可还未等靠近,望为将蓄积的全部灵力调起,一挥拂尘,他们在须臾间化为血雾,乘风坠地,一地鲜红淋漓。 安众言:“……” 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 此法很是奏效,安众言直接吓瘫在地。他恍然意识到,对面这女子不仅阴险毒辣,且身份存疑。 有这等瞬杀水准的,绝不是凡界修士,恐怕只有上天宫的大人物才能办到,最起码是上神! 殊不知,望为藏在袖中的右手在微微颤抖,指缝间被血渗成赭色,本就无血色的面容更加苍白,近乎透明。她侧身而立,试图遮蔽纰漏。 赌对了。 她用自己的血剥离出纯正的神力,这是她全身上下最后能用的属于神的东西。那雪白的拂尘被染得血红,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那些凡修的。 “上神!小人真是失礼了。”安众言仿佛开了悟,直接跪地,“刚才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那都是开玩笑,是玩笑。” 他咬着后槽牙讲话,不知是痛极还是气极。 今日又跪一位。 安众言看她未对自己一击毙命,说明还有转机,他必须得拿出筹码保住性命。 “上神贤身贵体,怎么能杀我这种凡俗之流呢。”安众言正面跪向望为,“不知上神在天宫什么司任什么职,我麟安宫的开山老祖也是天界上神,他现任——” “本座乃伯赏望为。”望为打断了他的话,只重复了刚进门的介绍。 安众言重复轻念:“伯赏……”名字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由来,“上神不愿意说,也无妨。但上神莫要被那妖奴给蒙骗了,她就是祸害!妖,惯会撒谎骗人,她死了才是为民除害呢!” “你,惯会撒谎骗人,你死了才是为民除害呢。”她有样学样,语气中还夹带着笑意。 安众言拖着断臂讪笑,以为对方也在说玩笑话。 “你当真不认得本座?”望为逐渐失去耐心。 “这……要不您再给点提示?” 见安众言对她并无防备,便抬起拂尘尝试注入灵力,狼尾如银线蛇飞腾煞起,但下一刻便泄气垂下。 灵力歇菜,暂停营业。 望为:“……” 灵力告急的当下,望为一时难改她一贯的作风,出手依旧“阔绰”。 安众言怔愣一下,看对方收了手,于是松了口气。 望为低头看了看另一只没放血没出力的手,轻轻一笑。 她缓步上前,像极了耐心埋伏狩猎的野兽,随后猛然出击,一把扼住安众言的脖颈,将他狠狠摔在黄花梨木椅上。 第5章 寻觅力量 安众言:“?” 事发突然,他的意识仿佛断了线,整整过了两息他才明白对方从未打算放过自己。 他拼命扯住望为的手腕,窒息感涌上心头。不知是对方力大,还是自己荒废修炼,他竟毫无招架之力。 这上神究竟是什么路数?不用法术,但会掐人脖子,可怕得很! “你竟然……为、为了一只妖,要杀同道中人!你、你违背道义……”安众言艰难翻脸,“我老祖受……受神尊器重,你若杀我……他不会放过你!” “本座说了三遍名字,不想再重复。不讲道义,也不是尔等的同道中人。”望为睨着地上垂死挣扎的人,“尔问本座,为何要帮一只妖,因为妖族世代供奉本座,”安众言好像想起了什么,“本座从不庇护任何人,如今有妖相求,本座出手,合尔道义么?” “你、你……你是!”安众言惊恐指向她。 见时机已到,望为撒开手:“更何况,是本座想让她好活,尔只能不得好死。” 安众言浑身打颤,他想起来了。 老祖曾经告诉他,天上神明如星斗,独有一颗星绝不能惹,就是辰中天的至尊——魔神,她叫伯赏望为。 老祖同他提及的名字不多,但是这个名字,老祖在信中提了足足三次,他竟全都抛诸脑后。 只有一次,他问了详细,老祖只回了一句—— “我宁愿她是个疯子。” 安众言对此嗤之以鼻,他才不信这么神乎其神。老祖只道:言尽于此,望你此生不遇她。 “你是魔神伯赏望为!”他大喊出来,但是院内空空荡荡,没人回应。 望为不禁感慨:“本座的名声真是没落了。” 安众言神情惊惧:“怎么可能,魔神长这样?你休要唬我!” 他看着望为面若观音的和善脸庞,“……没有遮天蔽日的排场,也没有传闻中的黑雾缭绕黑衣浓妆,怎么可能是魔神?” 望为愣了一下,遂仰天长笑,而后意味深长的一问:“你安氏老祖,在太白老儿手下做事?” 太白老儿,正是他老祖的上司金德神尊的戏称。 刹那间,安众言的玄色道服被汗水浸透了。 魔神是独立于九重天,不受天条约束的存在。辰中天与天宫的关系,实际上没有高低之分,伯赏望为与诸神之首君兆天尊亦是同等地位。 安众言回想起老祖的多次忠告,他的心凉透了。不仅仰月安氏近千年的基业危矣,还害他老祖成了魔神的眼中钉。虽然他并不知道,望为根本无所谓其他人。 此时的他再无高傲姿态,只一边颤抖一边磕头,整个人作癫狂状:“求求魔神大人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知道错了,求你放过安氏……” 他的额头正好磕在先前被剑砸碎的那块砖上,锋利的碎片划破额头,血滴从他眉心流到下巴。 望为看着一地的血,面无表情。她捡起被断臂握着的剑,在手里掂了掂。 随后一剑,从他背后直直刺入,贯穿了他的胸腔、心脏。他还保持着跪地求饶的姿势,霸道横行一世,如今却再也抬不起头。 在场所有人中,唯安众言实力尚可,若与他真刀真枪打斗,只会浪费自己珍贵的灵力,还可能吸引更多外援。断其一臂,也是解决后顾之忧。 灵力末法要用在最震慑人心的地方。那些护院是低阶修士,与凡人的区别就是有个崭新的灵根,拿他们威慑安众言正合适。筹码在不适当的时候暴露出来,只能成为软肋。他的筹码,对她来说,就是最好利用的工具。 而且,天神不可亲口告知凡灵自己的神位,这是连她也要遵守的神族铁律,说出来必遭天谴。若是对方猜到,便不算泄露天机。 望为循循诱之,只要他说出此局唯一能击垮他的答案。 安众言把那上神老祖成天挂在嘴边,定是感情深厚。如此呵护晚辈的长者,也必然会把她这个天界头号恶神的名字相告。因为这些上神,会为自己重视的弟子做好未来风险把控,以后通过神考位列神班,也懂得避险。 更何况,魔神也是神考考题中的重点大题,已连续考了百届。 像安众言这样依赖族中大能的晚辈,多半的成就都是用稀罕珍品和前人经验堆砌而成的,又岂会什么都不懂。只不过他被保护得太好,又沉迷躯壳的表面,怎会感知危险已降临。 所以望为每一次出手,都让他觉得自己还有活着的价值,同时逐步瓦解他最引以为傲的家族荣耀。在他心力交瘁时,不费吹灰之力杀了他。 望为一向觉得,一剑下去人就死了,哪有看高贵倨傲之人决堤崩溃来得有意思。 比起杀人,玩弄人心才是她的执棋之道。 温室之花,遭遇洪流,也只能祈求上天垂怜了。 “此剑太轻薄,用了方知是摆设。” 望为没拔剑,而是挖了安众言的灵根。本想吸收了去,却发觉他竟是火系法术的修炼者,与自己完全相克,所剩无几的灵力不支持她再冒险。 既然用不了,就只好毁掉,免得便宜他人。 望为瞥了眼远处的角落,是一个瑟瑟发抖的侍女,也是现场唯一存活的目击证人。 侍女抬头时,望为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她急切开口:“大人,奴婢不会把这件事……” “本座没所谓。”望为交代了完全不同的答案,说完后本想直接离开,却被那侍女拉住了衣摆。 望为低头,一眼便看见她手臂和胸口有被鞭打的新伤痕。 “……谢谢您,奴婢会说他死了,不会告诉他们你的身份。”侍女跪坐在地上,心存感激地望着魔神。 望为没再看她,只身迈出了春意阑珊的府邸。 到了府帐外的空地,她抬起左手,停顿了半晌,灵力尚未恢复,只能凝起一滴指尖血,在右手手心画了一道符,依旧倒着走笔。 最后念到:“莫妺,走吧。” 手心符化作一道光,消失在茫茫无际的山林。 她抬头望向远方,天边泛起点点酡红。 有些飘雪了。 只差最后一件事,便可了却凡尘因果,回天上了。 夜幕已深,天洲气温骤降至冰点,雪落在山脊之上,树枝结满剔透的雾凇,远处大地白茫茫一片,寂寥平静。 只有东边林原,灵气弥漫,天震地骇,似有波撼四界之威势。 每个府帐早已燃起长明灯,此时从天上向下望去,是一派星河云集之象。 再仔细一望,便会发现,府帐安放的位置甚是讲究,是按照七组一十四道北斗七星灵符图样所列。 每府帐间皆有灵气所连,形成灵柱,最后汇列出一座周天北斗大阵。 此时,帐外无人,所有人进了内室,对阵法进行加持。 主帐在阵法的正中央,周围另有九九八十一玄门弟子护法。 望为站在离主帐最近的副帐旁观望,刚才一路过来,她感觉到离自己的力量越来越近。方见主帐后,她已然确认——她的力量就在里面。 虽不知当时到底发生了何事,力量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解开谜题的答案一定在帐中。 周天北斗大阵乃北辰之灵所生,子时夜晚的星辰之力将会达到巅峰。此刻就是阵法最关键的时候,天生的神灵之力此消彼长,因循守恒。她此时势弱,若是强行破阵,恐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望为走入主帐,准备一切随机应变,毕竟她还从未有过畏手畏脚的先例。外部结界如铜墙铁壁,所以内部松懈,并无守卫。 主帐内是一座山体的内部,四方岩壁上镶嵌着一些会发光的晶石,看起来像是为大阵加持的小型星阵。地面也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神秘章纹,她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源头。 莫约是神力同源的关系,望为一路进来,所路过的阵法对她并无排斥,反而畅行无阻。 终于,她走出曲折幽深的甬道,见到了阵中之人。 端坐在正中央位置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紧闭双眸,面上毫无血色,唇齿微抿,眼球隐隐转动,似有苏醒之兆。 他上方有一束光凝集成形,应是他元神力量的显化。帐内只有五大长老近身护法,除此以外再无旁人。 这一路所见,让望为不经感慨:“看这面相,怕是死了有些年头,死都死了,还这么大排场,这凡界修士还挺奢侈。” 看着少年灰白的面庞,她心底疑惑渐生:“他们用周天北斗大阵,北斗注死,南斗注生。这人都死透了,就算祈福,也应求于南斗,为何却……” 她凝神细观,发现少年座下的阵法灵力流动方向颇为眼熟。 望为用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模拟灵力走向,瞬间了然,这不就是倒行逆施之流?和她所创的道法核心之术异曲同工。 原来,他们是在逆死向生。 望为摇了摇头,这中间的到底是哪号人物,这些人竟然愿意动用如此庞大的力量去复活他。 这世间每天都有无数生灵诞生,也有无数生灵陨落,万物枯荣隆替,盛衰废兴。就算是神,到了力竭之时,也会消亡重归于天地,这是世上唯一不变的自然真理。 更何况,凡逆天者,必将付出巨大的代价。 突然,阵中能量场震动,望为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她再次感受到了她的力量。 这次不是气息泄露,而是一股汹涌澎湃的灵力,从那年轻男人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元神修复大成。 这次的能量冲击过于巨大,整个山体的岩壁被震出裂痕,碎石从上空不断落下,地表也被砸出大小不不一的坑洞。 周围的五位护法长老被掀翻在地,就连外面的弟子也没逃过,纷纷倒在一旁,被法术的震荡击晕。 而瞬息之间,府帐内的万千盏长明灯全数熄灭,阵法中的灵力黯然无光。 沉默不过五息时间,主帐中央突然冲出一道冲破云霄的光柱,那架势似欲与苍天比高,它将阵中所有灵力汇集,一时间光芒照彻天地,白夜如昼,临日当空。 “成、成了?” 坐在正东位的大长老率先清醒,她跃上中台去查看情况,并将那年轻男人扶端坐正。 他此刻还未苏醒,但和初见第一眼时略有不同。整个人像是从冰封状态解冻一般,脸上渐现血色,灵力缓缓游遍全身经脉。 望为站在石柱后注视一切,她完全确定了,自己的力量就在那男人的身体里。 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何,但力量爆发的瞬间,她的元神亦有灼烧感,竟然还有些许力量再度回到她的身上! “若是现在,我杀了他,力量是不是就能彻底回来了?” 望为这么一想,当下就做了。 她手中凝起两枚水刃,对准那年轻男人的心脏、天灵飞袭而去。 第6章 起死回生 水刃以极快的速度直逼年轻男人的致命处,却在即将抵达时,被一道无形的防御给挡下来。水刃当即化雾消散,并在空气中形成了一系列轻微波动。 大长老没发现异样,她在旁边念清静经助他尽快苏醒。 望为被那能量的回弹打到,她费力稳住身形,诧异喃喃道:“竟然……失败了。” 她无法杀他,难不成是那力量在保护他? 这整件事都太过荒谬,在此之前,世上除她以外,还没有谁的身体能承载这股力量。 以前没有,以后更不能有。 望为的呼吸逐渐加重,她感受到胸骨之间,那颗鲜活的心脏在凶猛震颤,这颗心在为她的失去雀跃不已。望为狠狠按住心口,暗自调息,让自己平静下来,气归丹田,可受伤的手臂依旧止不住打颤。 “绝不能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我必须要主动做出决断。”望为用力抿唇,暗自种下誓言。 因为刚才的异动,有极小一部分力量回到她的身上,在修复她脆弱的元神,这个细节启发了她。 她借此到了一个比较极端的方法。那年轻男人还未苏醒,力量也未彻底进入他的元神。倒不如由她助其力,强行唤醒他的元神,并将力量送入他的身体。 若他因撑不住强大的力量死了,那便是天意,力量也别无她选,只能尽归她身。毕竟这里里外外存在几百修士,唯独选了他,必然有因由。若他还有命活着,那她也迟早有办法拿回来。 望为下定决心,凝神捻诀:“符命本劫,与天齐年,超陵大道,自有生门。启!”她额前的纹印隐隐闪烁,天眼还无法打开,不过借一点力足够了。 端坐在中央的年轻男人陡然睁开双眼,虽然此时只是空洞无神。 他的第一眼,没有看身旁的长老,而是看向了藏匿在石柱后的望为。望为自然感受到了这道目光,她此时也正望向他。 但这一眼不是他本尊苏醒,是魔神之力进入元神瞬间的反应。随后,她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强行拖进了一个陌生的识海,应该正是那年轻男人的识海。 望为看见一刹那沧海桑田,冰封的雪原顷刻消融,枯竭的生命开始复苏。流水潺潺,新草冒尖,春风尽度,生生不息。 千年封眠,因她的介入,在瞬息间就完成了万物的演变。 “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望为看着周身的自然衍化,心境一时难言,只缓缓开口,任凭心随意动。 “道”生万物,“德”养万物,最后至天地成,万物生。 “难道老天是在警告我,切莫将这力量占为己有,不可因力量居功,亦不可主宰万物么?”她冷哼一声,“玄德之人,还是让给天宫那群神做去吧,我不做。” 她信手写了一道雷雨符,为万里晴空的识海铺垫了一场急风骤雨。然后,那突如其来的力量就把她送出了识海。 魔神之力离开了她,没有发生想象中的天灾人祸、生灵涂炭,也没有二选一的生死局。 有的是逝去的生命正在复醒,似乎一切都在天道法则内蓬勃焕发。 “方才入那人识海,也没觉周遭对我排斥。我还能使用力量,行动自如。”望为觉得这是一个契机,“将力量暂养在他身上倒也无妨,只需尽快找到取回之法。” 她现在失去神身,无论如何,是拿不回来的。局面既定,的确没必要强行取之。 望为转念一想,便观察起刚苏醒的年轻男人,想看他究竟有什么特殊。 毕竟魔神之力,还从未选择过凡界中人。 力量被催动之时,男人的眼中闪过一抹鲜红,转而耳清目明,神识恢复。 他一头青丝散在身后,在面色衬托下更显乌黑。眉目昭昭,如东极初阳,只消一眼,便教春华覆亡隆冬凛夜。 因长时间不见天日,他肤色雪白透亮,看似腰窄瘦削,实则肩宽如砥,整个人颇为稳定有力。棱角分明尽显英挺之气,但眉眼温润又叫人忍不住靠近他,试图从他身上汲取漫长冬夜最后的生机。 望为一向认为,外表具有一定欺骗性,观人必观神,最直观的便是眼神。他的眼神并不似外表纯澈,仿佛历经世事沧桑……竟有一种极致悲恸之感。 这让她不禁忆起,辰辛殿堆满奏章的桌案旁,不知何人放置的那只精致但易碎的琉璃盏。内盛着长明之火,燃亮大殿,能保光明恒不止息。但可不是她扫兴,世间好物向来不够坚牢、不可永恒。 望为不明白,魔神之力选了一只琉璃盏做器皿,到底用意为何?琉璃可载,那她这身“流水”为何不可载? 年轻男人长舒一口气,定神看向下方的身影,是自己在凡界宗门修炼时的门派长老们。虽然其中几位不曾见过,但诵经的大长老春赫,他认得。 在他飞升之前,春赫也只是刚入宗门梳着羊角辫的孩童。如今已身着长老服,位列正东之位,她的鬓角华发渐现,不知年岁,也不知…生死。 “这是在地府吗?如今过去多久了?”不清楚局面,只得按照他的认知发问,因为他确信他已经死了。地上的护法长老们逐渐苏醒起身,大长老春赫看他醒来,恭敬地回道:“霍逢神君,您终于醒了!” 本来发懵的年轻男人听完这话,足足愣了几息,神色转而失常,比死的时候还冷了几分。 什么? 他不是死了吗? 这只是个噩梦吧。 霍逢缓缓闭上眼,一定是打开方式不对。 当他再次睁眼的时候,五个长老已经整理好仪容,恭敬地站在他面前,笑容可掬地看着他,后排还有一些内门弟子进来查看情况。 春赫大长老补充:“神君,你没有在做梦,这是真的,其实在你醒来之前,我们也难以相信真的成了。” 黄眉二长老热切道:“不枉我们用了五百年时间研究成了这项秘术,虽然动用了天阖门几乎所有的资源,但这结局可喜可贺!” 话音未落,却被旁边的黑髯三长老推了一把:“什么资源不资源!霍逢神君可是我们宗门祖上积德才得来的,用多少都不心疼!快两千年了,我们这几大宗里,就考出了这么一位神君,实乃宗门幸事。” 听了这些话,那个被簇拥在中心的主角并没有感到愉悦,脸上反而浮现出某种不易觉察的痛苦。 他竟然也是神,难怪他的身体可以承载力量! 这点让望为始料未及,她好像从没在天上见过这号人物。但为防万一,就她这位四界知名人士来说,望为还是弄了张面纱遮住半边脸。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灵力换脸什么的,属实浪费,还不能一直保持,到时露馅反而更难收场。 那几个长老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一点不浪费!神君是我天阖门之光。” “谁说起死回生一定是逆天改命,我们神君本就命不该绝。要不是那魔头非要和上天宫开战,神君根本不会死。” 望为听到有人提及了千年之前的战事,她稍作回忆,霍逢这个名字,既不在对手的名单,亦不在她要清理的名单,确实半分不认得。 自己没动手,那他到底是怎么死? 这些老东西不查证,一有问题就栽赃到她身上。本座可没那么闲,不是清道夫,不会随意打碎手边无用的琉璃盏,更不会随手杀无用之人,望为暗自腹诽。 几位老者说得滔滔不绝,不亦乐乎,没人发现,他们口中宗门之光神君的脸色究竟有多糟糕。 本就还未全部恢复,惨白的脸色蒙上一层铁青,他的眼眸低垂着,似乎在蓄积力量。 他的内心发出灵魂拷问—— 究竟是谁擅作主张把他复活的! 这么无聊,这么浪费,竟然还用了五百年时间研究?有这功夫,自己早就能通过神考飞升成神了吧。 他好不容易凭本事死了,能不能让他早死早超生! 霍逢没回话,只是打坐调息,他已然察觉,识海内多了一股陌生的力量。 这股力量神秘莫测,像是一团灰蒙蒙的云霾,当中时有赤红闪电出现,颇有骤雨倾盆之象。 取不出,似乎也控制不了。 望为一直紧盯着霍逢的表情,终于被她窥见了端倪:“他好像知道力量的存在了,得想个办法接近他,不要让他轻举妄动。” “报!大长老,外面出事了。”外面护法的大师兄急匆匆从帐外赶来,“神君!您……您真的醒了。”看到霍逢苏醒,他一时语无伦次。 春赫挥了挥袖摆,端正威严的架势:“你身为天阖门的大师兄,怎可如此鲁莽,还在神君面前这般无礼!” “无妨!”霍逢开口:“大长老,他有要事,先听他说。” 春赫点头:“所为何事?” 大师兄感激地看了眼霍逢,急切中又有几分犹豫:“外面死人了……死的是麟安宫的安氏少主。” 春赫皱眉:“他们麟安宫死了人,关我天阖门何事?” 大师兄欲言又止,黑髯三长老在旁不耐烦道:“磨磨唧唧,成何体统!还不快从实招来!” “麟安宫来人,说神君偷天换命,他们少主死了,而神君复活了,是神君偷了他的命,他们要把罪责全部算在天阖门身上!” 第7章 以命抵命 听到这里,几位长老都懂了。 什么同为中岳朝三大宗,更要趁此机会联结宗门之谊,共助神君复活大计。什么老宗之间要同气连枝,有神君为他们坐镇,让中岳皇室都消停点,也顺道让弟子们交流心得…… 大家一同前往,那好处简直是应有尽有。 简直是欺天诳地! 现在看来,不过是有人想谋划机会,扰乱霍逢神君复活罢了。 霍逢若真醒了,天阖门的势力必将壮大,三大宗维持了一阵的平衡就会被打破。本来都处在瓶颈,凭什么有一方能突破? 这些年安氏老祖与凡界彻底断联,无论是仰月安氏还是麟安宫上下,都对此讳莫如深。可无论怎么努力,旧神新神都没再出现过。 本来每两百年一次神考,后来成了五百年一届,后几届考生内再无新神诞生。然而以往每一届都有不少修士成功飞升,位列神班。直到霍逢的那一届,就出了他一人,往后就断了。 凡界不知是何因由,那些往届神明后来与凡界也再无通讯。 宗门中有人半开玩笑地观星,得出一个结论:“若拿凡界人族做比,中岳朝一统前乃乱世之局,科举暂废,天界怕也处在混沌,哪有空选新神呢。” 可天界战神尚在,那个才做了五百年文职神官的霍逢,却不知为何战死了,何其荒唐。 霍逢死时,神魂未散,被早已成神的宗门前辈偷送下界。前辈临走前给了点暗示,春赫那时刚荣升首席大师姐,她心领神会,把复活神君作为宗门头等大事。 于是,神明复活计划就开始了。由几代人秘密执行,今日终有成果,怎能忍受如此栽赃! 其余长老都看向大长老做决断,春赫直接拔剑出鞘,剑指苍天:“妖言惑众!什么偷天换命,我天阖门大长老宸清真人在此立誓,若当真如此,便由我第一个承受神罚,哪怕元神消散,也在所不辞!” 大师兄和诸位长老都惊于此誓,毕竟这次的逆天改命,他们也并非全然有底气。但见到她如此说,他们当下更加坚定了决心。 霍逢略有讶异,他小心拍了拍春赫的肩膀:“大长老,不必发此毒誓,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 春赫收剑回头:“这本不是你该面对的,自从神君沉睡后,我们和麟安宫也时常发生碰撞……” 望为将一切尽收眼底:“人都死了,还玩这么多花样,这生死都成局啊。” 她没继续听下去,因为已经了然,谁杀死那安家小子看来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明知真相还来闹事的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她转身离开,先去外面探探情况。 双都八城有百宗,天阖门乃剑宗之首,与麟安宫和琮山宗并称天下三大玄门。 天阖门主修剑道,副修丹器符篆,本质是一个综合性多元化的门派。门派长居远离城池的涿光山,真正做到了避俗远世。 前排穿着竹青长衫的修士,正是天阖门的弟子,他们拦住了几位华服加身的人,那几人身后的弟子穿着玄色道服,两方已有剑拔弩张的态势。 领头的中年男人手持金镶玉短杖,一旁有弟子拔剑护卫在旁。 他身后有一张紫檀木椅,上面坐着一位锦华玉衣的貌美女子,那女子身边还有四位华服侍者随行。在他们身后,还有一行抬黄花梨木轿的仪仗队,绫罗绸缎,旌旗飞舞,好似为参加盛大庆典而来。而在他们所有人的脚下,已经提前铺上了一层绒质的红毯。 排场浮夸,难以言表。 旗上写着“安”字,望为蹙眉,不是修道的玄门么,怎么还冠了姓氏?在看旗帜的另一面,麟安宫。 这安氏与麟安宫是一家的? 望为没想到杀的这人背后竟还有如此势力的牵扯。但她并不后悔杀了安众言,特别是她看到侧殿火鼎中炼化着无数妖丹。 哦,倒不是为了伸张正义,她只是不喜管理人族的天宫这样对待她管的妖族,仅此而已。 望为站在高大府帐的阴影中,观那女子眉头微皱,隐隐透着一种道不明的情绪。还有一行人身着素金,不言不语站在旁边,望为猜到他们应是第三方琮山宗。 很快,主帐被原地收起,四位长老当即列阵,所有围观弟子和仪仗队都被强行排出阵内,只留下几个拦人的内门弟子,以及来找麻烦的话事团体。 春赫侧着头问黄眉二长老:“这人谁啊?” 黄眉二长老回话:“仰月安氏的安总管。” “原来是安大总管大驾光临,您管着那么大的家族,已是不易,怎么来这荒山野岭还管天管地,天生劳碌命啊。”春赫微笑上前,既客套又忍不住夹带阴阳。 安总管冷笑一声:“老奴什么命,不是天阖门大长老说了算吧。” 春赫想发作,黄眉二长老在旁传音提醒:“这总管身份不一般,仰月安氏是阳都唯一的藩王。他的地位,同圣上身边大内总管郑公公差不多了。” 麟安宫善收拢双都权贵世家出身之人做核心弟子,其本身的政治地位算是半个国教,统一全国典籍教义,故与朝堂脱不开干系。 而仰月城安氏一族是十二国纷乱后保留下来的唯一诸侯,其地位更是不言而喻。 春赫小声问:“阉人?”黄眉二长老猛然摇头,不是不是。 春赫一脸失去兴致,继续对安总管道:“别人的命数,也不是由你这个安氏总管说了算。”她直言不讳,“无凭无据编造出弥天大谎,可是要遭天谴的!” “你真以为用你们研究出来的秘术能成?说白了,我们与琮山此次愿意前来,就是为了看你们落败而归。”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穿着素金道服的琮山领头人,“因为根本就不可能逆天改命。” 那人是琮山二掌门,他只是回以微笑,没说话。 “那你就睁大眼睛看看,神君身上还有未散的阵印,这就是使用阵法秘术的证据!” 春赫侧身迎霍逢到前面,纯粹的灵力环绕在霍逢周身,他看向了前方的芸芸众生,结界内的天阖门弟子当即行礼。几个跟在琮山二掌门身后的琮山弟子也想行礼,被二掌门轻轻拦了一下,虽然没成,立场倒是摆了摆。 “神君福生,佑天阖安。” “……诸位快请起。”霍逢被突然推上这台面,颇有些无所适从。 安总管皱眉,紧紧盯着霍逢,仿佛一个不留意这个复活的神会覆灭所有人。 此时,安总管转身,却瞧见身后那女子唤旁的侍者附耳,不知说了什么。 春赫见安总管没讲话,便接着说:“安总管,你看清楚了吧,这件事毋庸置疑。” 她语气坚定,“还有,安氏无论如何也是凡俗世家,麟安宫如今也不姓安,你以仰月安氏的名义,毫无边界地参与玄门之事,已然越轨。我春赫于朝堂无一官半职,但当今阳都圣上却是重道之人。此次回去,我便以论道之名面圣,天道管不了你们,圣上总还是能管的。” 安总管驳斥:“天下玄门三千,你也不过是一介宗门的长老。面圣,恐怕你没资格!”他讽笑道,“天阖门神君的命都是偷来的,圣上可不喜欢小偷。” “所有人在这里耗了几个月,他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少主死的时候醒,这世上绝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人命关天,你们拿出再多证据,也是不可信的。” “简直是胡搅蛮缠!”黑髯三长老气到吹胡子。 霍逢微微蹙眉,这么闹下去对他们不利,不可急于自证,大长老用了此法,显然没讨到好处。 “人命关天,这一点我认同。我需要亲眼看到安少主的遗体,才能知晓前因后果。”霍逢平和地说道,没端一点神君的架子,声如天泉倾泻,让越发浮躁的场面安定下来。 众人先是一愣,春赫也没想到霍逢会站出来。毕竟之前在主帐中,她让霍逢宽心,长老们会处理好的。 没成想,安总管直接拒绝:“不可!哪有杀人者见受害者的规矩。我不信你,你可是神君,若要做点手脚毁尸灭迹,我们这些凡人找谁说理去!”身旁一众弟子附和。 霍逢垂下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霍逢:“你的目的是什么?” 安总管:“什么?” 他显然没想到神君竟然会问得如此直白。 霍逢:“你说安少主因我而死,你想要什么?” 春赫和几个长老想拦着,但看到霍逢背在身后的一只手在做手势,意思是不要打断他。 安总管和善一笑:“不愧是神君,这气度就是与我等凡夫不同。老奴也不兜圈子了,老奴只想要神君的命。”无论是谁家,在这个时候,绝不能有神存在。 霍逢爽快回应:“行,你给我一些时间,天阖门待我不薄,等我还完复生之恩情,便自戕。” “……” 众修一时沉默。 安总管蹙眉,这就答应了?莫不是在耍什么花招? “何为凭证?我又如何知道你要还多久?” “霍逢一言,如有违背,请天降罚。”霍逢发誓,毫不犹豫,也毫不留情。 诸位长老在他身后都震惊了,其他几位长老不由自主地看向春赫,这年头大家发誓都这么狠的吗? 霍逢转身交代各位长老:“待我回一趟宗门,那边有我在凡界时攒下的一些私产,就是不多。” 春赫上前拉住霍逢的袖子:“神君!你、你只是在开玩笑,对吧?” 霍逢笑了笑:“当然,这远远不够。神死于天界,尸体就是废物一滩。神死于凡界,会化成无数天材地宝,这才是我报答你们的恩情,总要留下些有用的东西吧。” 安总管一听到这,立刻反驳:“不行,神的遗体怎么能留给天阖门呢?” 霍逢转头冷漠回道:“你们只要一个结果,就是我死。这个结果我给你们了,还不满意?太过贪婪就是你们的不对了。” 安总管一时有些拿不住情况,于是转身恭敬地看向他身后坐着的女子。 “王妃,您看呢?” 那锦衣女子一直未曾开口,众人皆不知她是何人。直到听到这声“王妃”才了然,原来她是安乾王的王妃,安众言的母亲,她才是在场最有资格发言的人。 只见那女子款款起身,向前走了几步,路过了安总管,未曾看他一眼。她却用了一个让人不解的眼神,看向霍逢。 她轻呵一口气,在白雾弥蒙中,缓缓吐出两个字: “我信。” 短短字眼,惹得两方人马摸不着头脑,信什么?信神君会按时自戕,还是安众言的死和神君无关? 能让大家产生后者疑问的,是王妃本身的行为。 明明是她的儿子死了,可从头到尾,她都未曾显露特别的情绪。她就静静地坐在紫檀木椅上,宛如一尊雕像。美丽庄重,却不近人情。 “此事与霍神君无关,回去吧。”她的声音空灵清淡,却隐隐给人一种毋庸置喙的感觉。 “王妃!您在说什么?”安总管有些急了,顾不得礼数,“王妃,少主被人偷命,就这么草草死了,他是仰月安氏下一任名正言顺的王,您一点都不在乎吗?” “安榭,你敢对王妃这么讲话?”锦衣女子身边四侍者中的其中一位发出警告,她挡在女子与安总管之间,手已经放在腰间的刀柄上。 锦衣女子回身,拍了拍那位侍者的手,以示安抚,然后又唤了另一位侍者。 “陆英,唤人证过来。” 第8章 风云将起 杜僖渺坐在房间的妆奁前,仰月城天望行宫里手最巧的女吏霓云为她梳妆打扮。 今日挽的是一手凤顶髻。先将发皆拢结于顶,分股凭金丝系结,然弯曲成鬟,仿如凤凰展翅。此发髻虽冠名“凤”,却不似宫廷发髻那般庄严肃穆,依旧有灵动之感。 “殿下,大事不妙!” 杜僖渺听到门外动静,刚想蹙眉喝止,却看到那女吏颇有些无措的神情——想回避,但手指还缠绕在她的发丝间,进退两难。 不成想这位帝女殿下转而变脸,弯起眉眼,轻抚霓云的手示意她继续,随后笑意盈盈地朝着门口传信之人调笑道:“何事慌张啊,是本宫在城东云梦春的司隽美人被人抢了去?这算不得大事,换成殊关美人便好,他我也喜欢。” 门口那侍卫打扮的少年听了她的话,一时想闭嘴不回,但还是开口顺势说道:“司隽公子昨日花街巡游,不慎摔下马,云梦春封锁了消息,目前生死未卜。” 凡界人族所处之国被称为中岳朝,其内有双都八城。中岳朝是一国,但帝位和辖地却一分为二,帝京名分阴阳,由双帝分别管理域内八大城。 仰月城地处阳都西北中心,有阳都小帝京之称,亦是天下最大最繁华之城,其内商业发达,经济昌盛,有“天下金银月中来”的说法。 整个仰月城只有一个云梦春,云梦春只有一个意义,便是小倌馆。而云梦春的头牌司隽公子,他是七帝女杜僖渺刚前往行宫那日在车轿内便看上的。 当时在街上还惹来一番风波和笑话,算是人尽皆知。 “真是可怜呢,那便换成殊关美人来见本宫吧。” 女吏霓云小心地观察着杜僖渺的反应,发现她似乎没有一点震惊或者担忧的心绪。 霓云来此侍奉这尊大佛并非心之所愿,而是抓周游戏的淘汰者,这种麻烦人物怎么总轮到她!有谁想主动去伺候一位性格捉摸不定、还不懂礼义廉耻的帝女呢? 如今见了面,果真如传闻所言,她的确是诸位帝子帝女中最荒唐的一位。 不太讲礼仪尊卑,霓云不知是否对她更有益。但七帝女这寡廉鲜耻的性子让她一时无法接受,她侍奉过不少贵女,却从未遇到像她这般,明面上就玩过头的。 “回七殿下,妆容妥当了。”霓云恭敬汇报。 “霓云,你的手可当真是仰月城中最巧的了!” “多谢七殿下称赞,不过是奴婢分内之事。” 杜僖渺站在铜镜前,镜中映出少女俏丽明艳的容颜。皓齿清眸,顾盼流转,气质不同凡响。举手投足间娉婷雅秀,直教天望行宫的名贵花卉皆失了颜色。霓云虽谈不上喜欢,但也不得不承认,七帝女的确美得不可方物。 “本宫要重重赏你!袁骧哥哥,帮本宫把上回帝兄相赠的玉镯拿来。”侍卫少年抬眼,露出惊讶的目光,不知是因听到称呼还是听到这赠礼而惊讶。 一旁的霓云也惊讶不已,她连连婉拒:“七殿下,这么贵重的赏赐奴婢受不起!且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当不起殿下的厚赏!” 袁骧捧来了一只礼匣,里面正是那只精贵的玉镯,上面还镶着金边纹理,似是一幅游鱼戏水图。 杜僖渺信手拿出,对着灯烛照了照,仿佛专业的鉴玉师,自顾自道:“这成色绝对上品,听说这玉料是出自天下玉都方丘城施家的咸山玉,当然配得上霓云你的巧手,上面这鱼儿还真是栩栩如生。” 不由分说,她拉过霓云的手,将玉镯戴在霓云的手腕上。 “你瞧,多么合适!比本宫戴着还好看几分呢!”杜僖渺欣喜地看着那清秀的女吏,“霓云,本宫到这行宫不过几日,往后还要仰仗霓云的照顾。这个玉镯,只配得做见面礼。” 她话锋一转,看向外面,“今日天气不错,一起出去走走。”七帝女亲自邀约,霓云不敢不从。 天望行宫是阳都四大行宫中最为华丽的一座,也因其址选在仰月城,自然带着这城市独有的富丽堂皇之气。 “这行宫美则美矣,但这些小鱼儿只能在这么一小片池塘嬉戏,你说它们会不会觉得了无生趣?” “回七殿下的话,奴婢不是鱼,不知它们会怎么想。但行宫能给予它们生存的地方,还有人每日投喂,便已经比外面到处干枯的河床要好太多了。”霓云认真思考后回道。 杜僖渺没想到霓云竟同她说了这么多。霓云见七帝女没反应,一时心有惶恐:“是奴婢失言。” “那如果外面的世界不是只有干枯的河床,还有汪洋呢?”杜僖渺继续发问。 “奴婢孤陋寡闻,不知汪洋为何物?” “汪洋嘛,就是有很多很多水的地方,有无数个池塘那么大,一望无际,浩瀚无边,好似……这天一样大。”杜僖渺用手比划着,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不过,本宫也没见过,都是从书上看来的。而且,本宫还听过一个故事……” 她清了清嗓子,悠闲自在地倒着走步,看向身后的霓云。 “传说中有一条河,河水浑浊不堪,不适宜鱼类生存。而有一种鱼因耐污而存,并生出金色鳞片。”她低头看了眼池子,“哦,就如同这池子里的锦鲤差不多……每年总有一个时刻,这些鱼儿会逆水而上。你猜猜为什么?” “奴婢不知。”霓云摇头。 “因为在河的上游,出现了一座巨大的龙门,金碧辉煌,璀璨夺目。那龙门就悬在瀑布之上。哦……瀑布就是巨大的水帘。”她不忘解释,“唯有跳出那湍急的水帘,才能飞跃龙门,鱼儿便能变成真龙,从此遨游天地间,再也不受任何溪流的束缚。” 杜僖渺目光如炬,循循善诱:“鲤鱼跃龙门,腾飞入九天。”她拉起霓云那只带着玉镯的手,“霓云,你想做飞跃龙门的鲤鱼吗?” 霓云不知七帝女何意,也不知自己是否犯了对方的大忌,当下便想跪地认错,手腕却被杜僖渺握得很牢,让她无法弯腰下跪。 “七殿下,奴婢愚钝,不知您有何吩咐?奴婢天生就是伺候主子的,不想做什么飞鱼。” “霓云,你知道吗?你我皆是那条河里的鱼,只有一条路,便是跳过那道瀑布,跃过那扇门……成不成龙,成不成神,本宫不知道……但至少能洗净身上裹满的污泥,变得轻松一点。” “奴婢愚钝,不懂殿下的深意。”霓云不太敢抬头看杜僖渺。 “每回难搞的人都轮到你伺候,这是为何?” “什、什么?” 杜僖渺一把拉过霓云的手,将手心的东西放在霓云手心,霓云摊开手掌,是一些纸条。这纸条正是她和其他女吏抽签的内容,字条上的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 霓云瞬间明白了。 每回抓周时,都因她年长理当优先为由,遇到难伺候的贵人时,她都会莫名抽中,其实是被她们动了手脚。 “这宫里没几人欢喜本宫,自然不愿意伺候本宫,能理解。”杜僖渺语气坦然,仿佛早已习惯,“本宫只是觉得这样对霓云非常不公平。” 霓云的脸瞬间颜色惨白,当即跪下:“奴婢、奴婢不是不想来,奴婢没有不恭敬殿下的意思。” “霓云!”杜僖渺声音不悦,只是这不悦中带着撒娇的意味,“你会错意了,本宫不是责怪你,是怜悯你。一直干最重的活,你不辛酸不难过?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宫里,你一向如此……甘心吗?” 家里?霓云的心被揪了起来。在家里她是大姐,自然要照顾弟弟妹妹和父亲,若不是母亲去的早,自己又怎会辗转多次最后被卖到这天望行宫里为奴为婢。 家里!霓云看向杜僖渺,她怎会知道自己家里什么情况? “和霓云说着话,竟走到了这里,这是你之前住的地方吗?”不知不觉间,二人散步走到了一座稍显逊色的宫门前,此处是宫女住所——掖庭宫。 “正是奴婢先前住的地方,如今伺候殿下,便会在殿下所居的乐阳宫宫殿耳房住下,方便服侍您。” “很好。本宫啊其实很好说话的,如果你现在不愿意继续也没关系,本宫可以安排你做别的,或者……送你离开这里。”杜僖渺直言。 “多谢七殿下体恤奴婢,但奴婢自愿伺候殿下,绝无二话。”一路交谈中,霓云觉得这传闻中的七帝女好似与传闻不太一样。 “殿下,”袁骧不知从哪里出没,“事情办妥了。” “去看看。”杜僖渺拉着霓云的手,向掖庭宫内走去,袁骧紧随其后。霓云感觉到七帝女的手如冬日浸过冰水一般冷。 转过几道宫门,绕过几个院子,总算到了霓云先前住的地方。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群女吏的尸首。 鲜血喷溅在各处,沉积在干涸的池底,尸首上的还在不断流出。因地势高低不平,最终汇聚流向了那个院内的小池塘。 眼前的一切让霓云感觉无比恐怖,惊恐的情绪几度吞没她的意识,霓云却一把狠狠掐住大腿,强忍住即将昏厥的感觉。 杜僖渺看到尸横遍野,并不开心:“袁骧!你是傻的吗弄这么脏,人都被你杀完了,谁收拾,你吗?” 袁骧:“……” 他忘了。 本来这活他不乐意做,他不想杀任何人,但谁让杜僖渺是他主子。这杀起来不得心应手,自然错漏百出。 袁骧:“我来……”话音未落,霓云抢了话,“殿下,交给奴婢来收拾!” “就让他做!”杜僖渺出言呵斥,却不是生气,反而显出少女古灵精怪的模样,“袁侍卫,你这么杀人,不怕行宫里的守卫发现啊?” 一会功夫换仨称呼了,霓云察觉到他和七帝女的关系似乎并不一般。 她没顾七帝女的玩笑话,抹起袖子开始干活,收拾残局。虽然满目疮痍,血迹斑驳,令人作呕,霓云却不自觉地模仿起杜僖渺。 这位殿下据说才十六七岁,比自己还小上三四岁,却一点儿都不害怕,自己要更坚强才行。 袁骧道:“守卫换人了,全是宪王的人。殿下放心。” 杜僖渺了然道:“那本宫可真是太放心了。本宫乏了,尸体你找那些守卫处理了吧。”她转身离开,没管后方卖力一边拖拽尸体一边想呕吐的霓云。 霓云心里明白,七帝女这是把她当自己人了。那其他人…… “袁、袁侍卫,奴婢有个事想请教。” “何事?” “殿下为何选我,为何其他人一个都不留下?” “有些事还是不要多问。”袁骧严肃起来,霓云会意点头抿嘴。 “不过,”他话锋一转,“殿下猜到你会问,便让我告诉你。她不是杀人取乐之人,那些人纯粹是和宪王有利益冲突的,她只是帮忙清理而已。那群人中,只有你身家清白,还家世可怜,所以她才想点拨你。好在你有悟性,要是个愚笨的,也不会让你知道这些,便赶你走了。” 霓云突然意识到,方才杜僖渺同她说的那个故事到底是何用意了。 她在权力的泥沼里浸泡良久却不自知,每回被其他人坑虽然苦闷,但因从无陷入勾心斗角的局中,她们又要留她踏实干活,她才好运存活到现在。 如今她们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自己逃过一劫,但她此行已然迈入了另一个阵营里。她选择了七帝女,而七帝女的背后,则是最有可能成为帝位继承者的大帝子宪王。 霓云内心诧异,她本以为自己会很排斥、很恐慌。但不知为何她没被吓破胆,反之竟有些快意。 当初那群女吏仗着自己身后有主子罩着,像个奴隶般对她呼来喝去。时常对她“开玩笑”,将灰渣掺进她的饭食里,在冬夜在她被褥上泼冷水……很多很多事,让她苦不堪言。 如今,她背后也有人了。 霓云看向一池尸体,她听进了杜僖渺的话,一时间竟也想做那飞跃龙门的鱼。要拼尽全力逃离肮脏的一切,包括那个家。 她低头看着那只沾了血污的玉镯,没忍住落下泪来。 回到寝殿,杜僖渺掏出之前袁骧塞给她的信件,这也正是他所说的真正的“大事不妙”。 只见信件上写到—— “安遭劫难,婚事无期。” 落款一个“游”字。 杜僖渺一向认为自己的运气差到无底。单单这八个字,她与仰月安氏未来继承人的婚约,没了。 第9章 现身初见 锦衣女子身边提前离席的侍者陆英回来了,她带着一个侍女上前。 那侍女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安众言府帐里的幸存者。侍女被带到锦衣女子面前,她小心翼翼,不敢抬头看这些大人物。 “抬起头来,不用怕。”锦衣女子温言道,“告诉我,之前在府帐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王妃的话,之前在府里……少主他、他……被杀了。”侍女声音微颤,眼神与锦衣女子交汇间,她却没有躲闪。 “他……被何人所杀?” “那人不是凡人,是天神。”侍女道。 众人哗然,好多人都有意无意看向了霍逢。 这证词到底对谁有利啊,这除了天阖门的霍逢神君,还有别人是神吗? 可霍逢面色坦然,似乎还朝着那侍女友好一笑。 春赫瞥到了一丝不对劲,一时却说不上。她看到很多人因为提及到“天神”二字,就军心动摇,便开口镇场:“天上神明那么多,别听风就是雨,各位都是墙头草修炼成精了?” 该不会是那个人动的手吧……安总管心下一紧,如果真的是他,还真有些棘手。 安总管上前问:“你可看清那人相貌?” 侍女看了眼王妃,见她没阻拦的意思,便小心回道:“白发、高挑……看不清样貌。” 安总管紧张了,每一个词都好像在描述那人。这次复活神君计划,他从头到尾没出现,不会一直都暗中跟随吧。 但那人说过他不会下山,一定不是他。 安总管严肃道:“此事牵扯甚广,若被我发现你说了半句假话——” 侍女害怕,大声自证:“奴婢绝无半句虚言,否则不得好死!” 春赫在旁安慰道:“我玄门立于凡界,要做的就是尽己所能,维护正道永昌。我宸清真人在此,绝不会让人伤害你。”侍女感激地看了眼春赫。 “安总管,既然这是一场误会,我们的任务也已完成,就要回宗门了。”她看向始终都未曾开口的琮山二掌门,“多谢二掌门前来见证天阖门神君复活这一盛举,待我回程,稍后定登门拜谢。”其他四长老去后方将结界撤掉。 琮山二掌门刚要开口回应,安总管却抢了话:“这事还没完吧,大长老,她只是一个奴婢……” “是还没完,”霍逢上前,打断了安总管的话,“所谓眼见为实,安少主离奇死亡,我们总要亲眼看了,方才知道真相。究竟是复活我而使他亡故,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若真因为我,那我之前的话,依旧作数。” 春赫听到这话,倒吸一口凉气。 神君的性格竟是这般捉摸不定吗?他为何如此执着送命,难不成真与传闻中所说,神总是喜爱献祭自己拯救苍生? 安总管从一开始就觉得霍逢的言行十分诡异,再次听到,也不知作何回应。 他径直走到锦衣女子面前:“王妃!少主是您唯一的儿子,我得意的学生,更是家族的嫡长子!他如今死得不明不白,您天性再凉薄,就算不为家族考量,也要为少主的后事打算啊!”语气中除了劝告,皆是埋怨的说辞。 “人都已经死了,我要打算什么。不如你向他们讨教一下如何复活安众言,再同我言其他。” 安总管知道,王妃一向不过问家事,在府内总是沉默寡言,也不与丈夫儿子亲近,实在让人猜不透她的想法。 虽然早就了然,她远离故都,嫁入仰月安氏,也是个可怜的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但毕竟过门二十载,再冰冷的石头心,都应该在有了嫡长子以后焐热了,断不该在此事上这般冷漠。 安总管决绝道:“既然王妃不在乎少主,那此事便由我做主了。” 他一个手势,身边数位墨色道服的弟子拔剑而出,剑指霍逢,天阖门大师兄也带着其余弟子应战。场上一时刀光剑影,短兵相接,乱作一团。 琮山二掌门则趁机带着身后四五个弟子,躲到了一旁的府帐下避险。 突然一个转头,看到这里居然还藏着一人。 望为朝他一笑:“你好,借剑一用。” 说着施法抽出二掌门身后的剑掷了出去,长剑如闪电般飞掠,竟朝着锦衣女子的方向袭去。 安总管身陷混战,他一剑挡住面前进攻的竹青道服弟子,抬头看到那柄剑刺往的方向,顿了一下,并未出手阻拦。 锦衣女子身边的四侍者不知怎地,反应慢了半拍。眼见长剑刺向王妃,她们大惊失色,准备上前以身挡剑。 可下一瞬,那剑却被一股力量稳稳凝在了锦衣女子的眼前。 她定定站着,看着眼前的剑,甚至没有眨眼。 随后,长剑像是被操控般飞至她的上方。只见当空一挥,几霎间白光锋芒尽显,将安氏的十几面大旗,劈得七零八落,星落云散。 所有人一时间都怔愣在原地,两方人都停了手,各归其位。他们一齐把目光,放在一旁不起眼的府帐之下。 琮山二掌门一看情况,立刻摆手示意不是他,并且指向旁边那位突然冒出来的女子。 “谢谢。” 望为没恼他出卖自己,反而回身一笑,把收回的剑安放回他身后的剑鞘里。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她款款上前,一步一印地踏在薄雪上。天上的飞雪很快将她的足印覆盖,仿佛从来杳无人迹。 她身形颀长挺拔,白发扬起似雪,荡在山野间,似与万物融于一体。但身上那件青红羽衣,在雪色下格外亮眼,又让她游离于世外。 面上的素色轻纱没有因风而动,反而安静掩住一些暂不可言的秘密。只是那双眼,与她对视一息,便觉动魄惊心。不知是太过美丽,还是勾起了心底最深的恐惧。 她轻启朱唇:“人是……我杀的。” 安总管回想起侍女的证词:“白发、高挑、看不清脸……” 他开始一心以为,是天阖门里那个不知活了多久的老怪物出山了,却没想到另有其人,原来是这女子。 他失去了最得意的学生,固然是极其悲伤痛苦的。更何况这人还是王爷的嫡长子,未来接手仰月安氏世袭罔替的唯一继承人,往后便继续做这天下唯一的藩王,权倾众生。 而早期被分权的玄门麟安宫,他早已筹谋,只待一触即发,便替少主收归麾下。 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都有他们仰月安氏的势力,何其壮哉!可却不曾想,走这一趟,竟意外要了少主的命。 当看到安众言的尸体时,他就知道此事不简单。 他被人断臂、扼喉,最后死于一剑刺穿心脏。但以他的实力,绝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将他杀死。杀人者定然强过他数倍不止,而且府帐中本该有机关将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但那机关却被人破坏了,看来是有预谋。 他推测一定是天阖门搞的鬼,他们为了复活神君,什么没尝试过,真要是偷天换命,也不是没可能。而且,少主一死,安氏必然会偃旗息鼓一段时日,而天阖门有一个正牌天神坐镇,发展壮大简直易如拾芥。 天阖门作为三大宗门之一,却在资源上与麟安宫和琮山差一大截,如果说早就此事觊觎已久,也不无道理。 所以,绝不能坐以待毙,哪怕少主不在了,他也要为仰月安氏争一口气! 凡人弑神,无论成败,总叫人想试上一试。 可眼见就要成了,半路杀出个真凶。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难不成是被安排来顶罪的? 安总管语气不善:“你是何人?竟敢在仰月安氏面前造次,劈毁我族旗帜,该当何罪!” 望为没理会他,她走上前,向着霍逢、春赫微微颔首,春赫微笑回礼。她看得真切,那女子以半剑之力就将十几面巨大的旌旗劈倒,实力深不可测。 不过,看到安总管那气极的表情,真爽啊。 在方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望为身上时,霍逢感觉到体内力量异动,那团雾突然化作骤雨,开始大肆释放力量,他强行压制才没有被旁人察觉异常。 他看着望为,不知为何,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仿佛来自很久以前,他还没死的时候。 他的脑海里闪过一点细碎的画面,他合上眼前,看到这世间的最后一眼——于虚晃混沌间,掠过一抹青红交织的背影,在赤金余晖的照耀下,热烈、夺目,却令人胆寒。 霍逢缓缓回神,看见望为站在自己的身前,同样是背对着自己,但刚才一闪而过的奇异感却消失了。 她挡在他面前,保护他? 霍逢自从醒来以后,就时常觉得自己跟不上这发展迅速的世界。 “吾……我不是什么大人物,路见不平,借剑相助而已。”望为耸肩,她学习着旁人改变了用词方式。 安总管皱眉:“你撒谎,你们明明是一伙的,你是不是替他顶罪的?” “那姑娘都说了,人是我杀的,在场无耳聋眼瞎者,应当都听得真切,看得真切。”望为环顾四周,安总管不依不饶,“谁会信一个奴婢说的话?我看她也早就被你们收买了吧!” 望为挑眉,略有惊讶:“这你都猜到了,厉害厉害,真不愧是第一家族的大总管。”语气敷衍,神情糊弄,还对他比了个大拇指。众人看她的态度和语气,实在难辨真假。 “你!”安总管看她轻佻无度,实在忍无可忍,“既然是你杀的,那就先用你的人头祭我安氏大旗!” “人头在项上,要用就自己来拿。别什么都只管伸手要。刚才要神君的命,现在又要我的头,真把自己当乞儿了?” 她一手抚腮示意人头在此,一手执着雪白仙意的拂尘,画面看起来很是……割裂。 然而,几句话和小动作又让安总管气结,他还从未被如此挑衅过。他狠狠挥手,示意弟子进攻,自己也提剑而上,直攻向望为。 望为却转头看着霍逢,霍逢被她盯着心里犯怵,表情一时无措。突然,他觉得自己体内那股怪异的力量,又开始躁动不安。 第10章 收徒困境 安总管及身后一众麟安宫弟子携剑而上,剑气直逼望为。望为没有回身,她依旧盯着霍逢,在心中默念咒诀,单手结印。只见她用力一挥拂尘,凭空竖起一道碧波屏障。 冲在前排的弟子,被突然出现的水幕瞬间弹出数丈远,纷纷倒在地上。忽觉喉咙里腥甜,随即呕出一口鲜血,周遭雪地被点染了殷红。 霍逢看到远处倒下的弟子,眼神微沉,不知想些什么。 春赫和诸位长老都惊讶得看着这一幕,她们都没想到,这女子法术如此强大。本想出剑的手,都缓缓收回。 安总管看着一众倒下呕血的弟子们,皱了皱眉。他看不出这女人的路数,究竟是怎样的力量,能一次伤了这么多人。而且就她信手一划的动作,怎么看也像没使出全力。 “我不想杀人,你们现在离开,兴许能活命。” 望为回身收势,轻甩拂尘。白须上的凝雪被翩然抖落,她站在那,已然超脱凡俗,遗世而立。 安总管在犹豫,可已经到了这地步,还有回头的路吗? 他刚刚先无视王妃安危,后率弟子冲阵,造成重伤无数的局面。可他依旧输得一败涂地,就这样放弃,他又怎么甘心?安总管心意决绝,他狠厉地盯着望为,他想为安众言复仇,这也有他的一点私心。 抛开所有的利益、家族荣耀,安众言是他在安家遇到的天赋最好的弟子,也是嫡系中最出彩的。虽然平日里喜好寻欢作乐,但总都无伤大雅。更何况,以他的身份,就算做了出格的事,又何妨? 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安总管攥紧手中剑,他想拼杀一把,不计结果,只为这段师生情谊。 “跟我——”安总管的“杀”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锦衣女子却出声了,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 “走吧。”她说,“你想让这么多弟子,为一个已死之人,白白葬送性命吗?” 安总管身形一顿,听到王妃这么说,他有些不可思议。她可以不爱她的儿子,但她凭什么阻止他复仇? 而且这话,也根本不像是王妃会讲的。她素来淡漠,对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她也根本不会关心安氏老祖开山门派里的弟子死活。他心中疑云密布,一时难解。 “想活命,还是听你们王妃的话吧。那些弟子加入门派只是想修道,凭什么帮你复仇?”望为看向王妃,“世人总道,杀人复仇者乃英雄。但我瞧王妃,一句话便救下如此多条命,才是当世英雄。” 她又看向那些受伤互相搀扶的弟子:“我们之间没有生死仇恨,大家都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罢了,你们不该如此送命。王妃为你们讲话,我也愿给王妃这个面子。” “姑娘谬赞了。”锦衣女子起身微微施礼,“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莫为,莫愁前路的莫,这次是助人为乐的为。” “莫愁前路。”霍逢小声重复。 莫为,似乎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还有,这次是“助人为乐”,那下次呢? 望为经小狼妖莫妺的提醒,隐名埋姓选择换成母神的姓氏。 若这里有人认得伯赏望为本尊,大概会对她最新的自我介绍报以最大的唾弃—— 她怎么有脸说自己助人为乐的,这绝对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她只助她自己,哪轮得到旁人? “莫为,真是好名字。”她轻声念道。 “王妃怎么称呼?” 锦衣女子轻愣一下,这算什么问题,王妃已经是称呼了。 然后,她恍然明白了,那是在问只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于是她认真回道:“游云仙,我叫游云仙。” 这个名字她已经很陌生了。自从被嫁入安氏,至今二十载有余,众人只称她王妃或者乾王妃。没人知道她的名字,更没人关心。 望为心神一动:“真是个自由的名字。” 王妃,不,游云仙听到了“自由”二字,眼中好像闪过一缕光。 她又施一礼:“再会,莫为姑娘。” 望为点头,目送她离开。 游云仙交代让身边侍者搀扶着重伤的弟子,随后一同离去,安总管带来的一众弟子也随她走了。安总管苦思冥想,王妃这次出来,怎么和往日不同了。今日说的话,赶上之前在府里好几年的。 还有,她什么时候和那个行刺她的女子这么相熟了?她们之间还隔着一道弑子之仇,怎么感觉好似相见恨晚。她明明谁也不看,谁也不在意的,此时却……在意了一个仇人。 “安总管还不走,是想单枪匹马决斗吗?” 安总管冷笑一声:“莫为是吧,你这辈子可千万别踏入仰月城,否则后果自负。”说完转身绝尘而去。 春赫已经带着长老和众弟子,为受伤弟子处理伤势,然后开始打包行李,准备回去的事宜。她看到神君同刚才那个好心的女子站在一块,很是放心。毕竟对方实在强大,而且友好。 刚才看到霍逢一直盯着那女子看,许是同道之人,自有同志可谈。神君刚醒来,之前还说了那么多想牺牲的怪话,让他和旁人多沟通一下,也许就正常了。 望为目送雪夜,天际渐明。 忽然察觉异样,她转身看向霍逢。 霍逢此时体内气息很乱,刚才说话的功夫,他身体里有两股力量肆意乱窜。其中一股颇为邪性,在不停压制他身体原本为数不多的力量。 这是要走火入魔? 望为探他脉搏,轻蹙眉头,当即封住了他几大穴道,以防内息紊乱得更严重。霍逢一时感觉全力被卸了力,他整个人向前倒去。望为迈步向前,接住了即将正面着地的霍逢。 霍逢的头无力垂靠在她的肩上,他轻浅呼吸着,温热的气息收敛地落在望为的颈窝。 这让他意识又清醒了几分,他还从未与任何人有如此亲近的距离。他挣扎着起身,想保持一些距离。轻微偏头,却瞧见面纱被无意掀起的一侧,他望见了她的侧脸。 白纱拂在她高挺的鼻梁之上,她此时闭着眼,浅色的眼睫搭在白纱边际,上面还载着几片雪。 如果离得远,还真是看不出来,他心里胡乱想着。 他还看见了她神情专注,应当是在施咒帮他平复体内的气息,自己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莫为,初次相识,她为何要这般帮自己?要这么费力救一个……求死之人。 他的身体又不受控地依在她身上,此时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他感受到,她的身体几乎没有温度。许是雪原寒风,吹得她身体冰冷。 众人皆穿着厚氅绒衣,只有她羽衣单薄。他再次挣扎着抬起一只手,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往望为身上扯了扯,大约只挡住了半缕风雪。 望为已成功封锁住所有不安的穴道,她睁开眼,看到霍逢的手在用力扯着衣服。 “不必挣扎,是我将你的穴道封住了,大概需要一盏茶才能解。不然,你会有生命危险。” 望为在心里道:“今日是为了探底,只用了三分力,竟让他如此虚弱,看来以后得悠着点。万一死了,我今日所谋,岂不是全盘浪费。” “……没事,你不用救我。我早就已经死了……”霍逢勉强开口,似在宽慰望为,“如今,我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一段光阴,能遇到莫姑娘这样的人,乃我此生之幸,只是,你不必费力救我了。” “这怎么行?”望为挺直背脊,双手抓握霍逢的肩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我如此尽心尽力救你,可不是让你死的。” 霍逢不解。 他明白长老们为何在意他的生死。因为天界封闭,宗门没有世家后盾日渐式微,需要更有力的信仰,才有机会摆脱僵局。 他不明白,他与她只是萍水相逢一场,她为何要管他的生死呢。 看着霍逢犹疑的神情,望为直言不讳:“因为你天资甚好,悟性极高,我要收你为徒,自然不能让你死。” 霍逢一时怔愣,这是什么理由?和自己想死一样,令旁人不能理解。 春赫大长老此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她努力掩饰着一脸的欣喜若狂:“拜师收徒,这是好事啊。我作为大长老,表示支持!”说着拍了几下霍逢的肩膀,霍逢连咳了几声。 春赫尴尬笑笑,赶紧收了手。 “对不起,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霍逢稳了稳身形,不着痕迹地将望为搭在他肩上了手抖了下去。 望为蹙眉,颇感不悦。要论失望,何时轮得到他给? 她调整呼吸,缓缓开口:“你的顾虑是什么?是担心复活的事会惊动天宫诸神?还是担心那什么家族继续找你麻烦?” 霍逢不想拜师,不为别的,就是不想与这个世界留下太多的情感连结。他只想找个合适的时机,一死了之。但他没办法直说,这个理由实在不符合常人的想法。 春赫眼中闪过疑惑:“到底是为什么啊?” 以春赫的眼光评断,这莫为上神,无论从修为还是气场,远在霍逢之上。刚才场面混乱,众人似乎都忽略了她天神的身份。若霍逢能拜她为师,那这次用秘术起死回生的事,便更加不会有人追究,也是多重保障。 望为对待违背她预期之事,总是没有太多耐心:“如果是刚才那两点,我保证绝不会发生。如果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你觉得我实力不济,不配做你的师父。” “当然不是!”霍逢当即回应,然后又犹豫道,“……只是我、我有师父了。” “可……你师父已经去世很久了,而且,你们都没有正式的拜师礼。”春赫忍不住插话,她实在不愿让霍逢浪费这次机缘。 “我不介意。我座下弟子不多,不过只是学道,我偶尔点化她们而已,也并没有正式拜师仪式。你若拜我座下,便是我的关门弟子。”毕竟她本就懒得收徒,以后的确不会有了。 关门弟子,是师父所收的最后一位弟子,地位仅次大弟子,也是师父最钟爱的存在。 春赫在一旁眼神惊喜,她心中略有筹谋。如果霍逢拜师成功,宗门不仅有霍逢神君坐镇,还有一个更厉害的上神保驾护航,那天阖门就彻底有救了。 再也不必讨好皇室权贵,也能稳立于天下。大开山门,吸收世间各地优质生源,开采更多深藏山林地底的灵矿。然后,将玄门职责代代传承,维护正道,济困扶穷,真正落实护佑苍生的理念。 “神君啊,这都不应下,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春赫忍不住发问,他醒来以后的言行真的很不对劲。 他不会是别有心思,所以不想与莫为上神成为师徒关系吧! 第11章 各怀心思 “大长老多虑了,我没事。”霍逢摇头否认,随后他又向望为作揖,颇为真诚道,“多谢莫姑娘的美意。我不愿拜师,全是我自己的问题,与姑娘无关。” 说完,他咳了几声,不知是装柔弱,还是真虚弱。 “我不喜欢听拒绝之言。”望为沉声,她带着与生俱来的上位者威压,让一旁的春赫直发慌。 诸天众神,没有一位能活着对她千推万阻,百般推辞。 霍逢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神官,如今意外获得了她的力量,却在这里得了便宜卖乖。 一想到这,她心中顿时升起无名火。但理智告诉她,现在拿不回力量,也杀不了对方,生气有何用。这种无能狂怒的低级做派,又岂是她的风格。 春赫知道望为不爽,也看出霍逢似乎另有隐情,许是真的实力不济,一时难以启齿也说不定。她赶紧做起和事佬:“莫为上神,神君刚醒,头脑还没完全恢复,所以言行举止,您多担待。” 春赫话锋一转,“不如这样,您若无事,同我们一道回天阖门吧。拜师收徒这事,还是要循序渐进。既然有缘相遇,不如先互相了解一下,再做其他打算。” 望为看着摆在眼前的台阶,没有说话。 霍逢听着春赫大长老的说辞,不明所以。 但他转念一想,大长老此行绝非出于私心,大概也是为了给天阖门招揽能人异士。如此拖延着,尽可能留住莫为这个天降上神,对门派将来发展,也是百利无一害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自己再推三阻四,也的确不合适。 还有一件事,莫为的实力确实深不可测,刚才有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会死。 不过这也正合他意,若莫为跟他们一道回去,他便能找机会激怒她,说不定就能靠她来实现自己求死的心愿。当然,他去了地界会托鬼差前来说清楚这件事,不会让人平白背杀人之锅。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现下他灵力低微,却依旧用着那副神身。也就是说,他现在根本没有能力自杀,所以只能借他人之手了。 望为收敛气息,她本想火速完成计划,然后一步登天,一蹴而就。却没料到在她设想中,最不重要的关卡,竟把她给绊住了。 春赫见望为情绪缓和下来,又对霍逢道:“神君也不要急于拒绝,来日方长,我们先一起回门派。你天资聪慧,稍微恢复调息,绝对没问题!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啊。” 霍逢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春赫观察了一下二人的神情,见再无拒绝之意,她长舒了一口气。被两座“神”山夹在中间,春赫觉得自己的业务能力越发惊人了。 “虽然咱已不是肉体凡胎,也不必非要站在这雪地里。不如先去我的府帐坐坐,休息一下。”春赫发出邀请,三人踏雪而行,走进了其中一座副帐。 这里,没有安氏府帐夸张的天外有天和亭台楼阁,只是很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有一张不小的榻横在中间,旁边桌椅摆放整齐。 就是没什么人气,仿佛一直无人居住。 “这几个月,我一直在主帐守着神君的身体,丝毫不敢懈怠。就怕有仰月安氏那样不着调的,过来破坏我们的大计。虽然其他长老也在旁守护,我却寝食难安。不如一直在主帐待着,所以这里从来都没人住过。” “你倒是敬业,强过某些霸占位子的神了。”望为随口评价,也不忘拉踩贬低一下她昔日的同族,春赫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大长老,我们今日便回程吗?”霍逢发问。算了算,他足足有一千年没回过天阖门了。 五百岁飞升成神,一千岁准备竞选上神之位。也是差不多的时刻,于清乘神域天水战役中英勇牺牲。再次睁眼醒来,这世间百转千回,历经沧桑,已度五百年之久。 是有点想回去看看,但是不多。他对这个门派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当年的自己出身布衣,力薄势单,而避凉附炎者往往不计其数。自己讨不好那世道的半分好,是没什么可留恋的。 春赫回道:“今日午时一过,我们就启程。路上的情况比较特殊,走之前我再同你们详细道来。现在是补充灵力的时刻。” 她拿出一个空间储物袋,只有巴掌大小,但她伸手进去翻找的模样,仿佛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世界。 “有了!”找了半晌,她掏出了一个雕花木箱。打开箱子发现,原来是个饭盒。 “里面有些馒头、包子、窝窝头、面饼什么的,你们要吃什么,自己拿,管够!”春赫大大方方掏出了食物存货,那些食物上还升腾着热气,仿佛是一炷香前新鲜出炉的。 她自己则拿起一个暄软的黄面馒头,大口吃了起来。 望为:? “……你们修士,竟还要吃饭?”她见多识广,却也没见过这个。 能冯虚御风的第一宗门大长老,最有望继位下一任门派掌门的最佳候选者,此时正毫无形象地抱着馒头啃,望为的表情复杂异常。 霍逢也拿起一个包子咬了起来。 春赫看到望为很难形容的表情,了然一笑:“莫为上神,你是不是嫌这饭太过简单了?其实这不是普通的馒头,是用我门山头上种的灵植做成的。这是恢复灵力和体能的最快途径,也称为食补。” 说着便拿起一个馒头递给望为:“我改良过的,味道真的还行。你试试,这个是鸡肉味儿的。” 望为摆手:“不了,你请便。” “真的不来一个吗?后面我们还要赶路,有一段路十分消耗灵力。若是灵力不足,可能会让身心都陷入危险。”推销失败的春赫略有遗憾,不过还是好心提醒。 “我自诞生起,便没有下咽过任何食物,除了饮水修习,再无其他尝试。” 霍逢突然停下了咀嚼,看了眼望为。 “你真如传说中的神那样,饮露餐风,那岂不是活得很没意思?”这回轮到春赫震惊了。 “这世间美食千千万,在我还是低阶修士的时候,每到休沐那天,我定会下山,尝遍山脚镇所有的美食,什么荷叶鸡、雪山梅、桃花面……”说着她狠狠咬了一口馒头,“还有从山上由近到远数,第十二棵银杏树下的栗子糕店,堪称一绝,不少世家子弟都慕名而来……后来我修为高了,也偶尔下山解馋。” “……真怀念那段无忧的岁月啊,只是时过境迁,那些店和那些人,早已经不在了。”春赫感慨道。 往事越千年,回想起过去,总是经不住低落情绪。 霍逢在一旁也想到什么,好似被拉扯进了一段令人悲伤的回忆里,默不作声。 “口腹之欲,是你修炼的瓶颈。”望为讲话一针见血,一下刺破了莫名深沉的氛围,霍逢也突然回过神。 “对!你说得完全准确。所以后来我找了一座荒废的山头,开始研究如何把灵力修为与美食结合起来,结果就成了。”春赫拿着手上的馒头晃了晃。 “毕竟我是丹修,天赋所在。美食与丹药,都是能进肚里的东西,找到共性以后,就很容易突破了。”她为自己的发明颇为得意。 “你倒是个有想法的。”望为听到后来的顿悟,也赞同了一句。 霍逢莫约吃了几个包子,停了下来。忽觉口渴,便站起身,拿着另一张桌案上的紫砂茶壶和青瓷杯,先给望为和春赫倒茶。 望为接过霍逢的茶,微抿一口,不经意道:“你给我敬茶,是答应要做我徒弟了吗?” 霍逢听罢,面色未变,但手却一抖,给春赫的茶洒出来些许。 “瞧把你吓得,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你卖给我呢。”她是故意的,却没想到他这么不经逗。 “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在害怕什么?”望为起身,抬头轻微凑近了他。霍逢垂眸直视着她的眼睛,脚下却不由退了半步。自己明明比她高出不少,怎么从气场上就被这么一点一点压制下去了。 许是因为府帐内暖意十足,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因为闷热而泛红、发烫。他将视线转移到了一旁,却仍从余光里,感受到望为那双如万丈深潭般的瞳仁。 “你盯着我看作甚,再看也不能把我看成你的徒弟。”他进行反击。 “我觉得有可能。”望为一副无谓的模样。 “绝无这种可能,你想都别想,我是不会拜师的。”他试图激怒她,但声音不大,不能让春赫看出端倪,春赫此时已然在旁边翻箱倒柜收拾东西了。 “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望为想将他的头强行掰正,面向自己。但伸出的手掌却呈狠厉的抓状,她先是一顿,随后一把捏住霍逢的右脸。霍逢也愣了一下,然后将她的手从脸上拽掉。 刚才,她又习惯性地出手想掐人脖子,后来强行改了路线,这才收住手。 差点又要杀他,好险,望为心想。 差点就能死了,可惜,霍逢心想。 他们稍微分开了一些距离,面无表情,却各怀心思。 春赫此时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看着不远处看似玩闹的两人,眉开眼笑。 历时五百年零四个月的神君复活计划,终于结束了。虽然在收尾之际,经历了不小的风波,好在没有自家弟子死亡,那些伤员也交给医修处理,所幸都无大碍。 还算圆满,对得起师门列祖列宗了。春赫走到墙角,燃起三炷香,对着面前的一个牌位拜了三拜。 望为侧头看到了牌位上的名字,觉得颇为眼熟。 第12章 莫为但为 祭拜完先师,春赫突然想起了什么:“莫为上神,在下有一事很好奇,不知上神能否为我答疑解惑。” “何事?”望为松开了霍逢,坐回原位,“以后不必唤我上神,我不喜欢这个称呼,直接唤我名字吧。” 忽然重获自由的霍逢,一时沉浸在望为触碰的余热里,没回过神。而面前之人却已然回到原位,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莫、莫为,你方才同那王妃看起来很熟络,可后来交换名姓时,却道是初识。论身份,她是受害者的母亲,你是……凶手,她竟不在意你杀了她的儿子。而且,我能感受到,她在偏帮我们。这当中处处透着古怪,你知道为什么吗?” “终于想起来了,不算太迟钝。”望为听到这个问题,毫不惊讶。春赫听完就更加好奇了,霍逢也坐下看向望为。 “当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根本不在意她那个姓安的儿子。” “这怎么看出来的?读心术吗?”春赫惊讶,她开始还真没发觉,“王妃高坐在后,全程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她说到这句的时候,愣了一下。 望为勾了勾嘴角:“游云仙的态度,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若真的在意,又岂会这般淡然地坐在后面。你们把目光都放在了那个总管身上,自然没机会往别处想。” “王妃一直毫无表达不说,安总管让我赔命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表情,竟然有一些不悦。”霍逢回忆道,“我当时觉着怪异,她怎么和同一阵营的人反着来,却没想到解决问题的切入点是她。莫姑娘真是心细如发。” 春赫点头称道:“莫为确实厉害,可你们之前并不相识,你是如何得知她就是王妃的?” “安家府帐正堂旁边挂着几幅画,画得真是惟妙惟肖。”望为回忆道。 “那你是如何说服她的?根据安总管对她的评价,王妃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她不在乎儿子,也不在乎别的,她为何会答应你?”春赫好奇。 “人活在这世上,总有所求。无论所求高低,都一定存在。如果所求无法实现,久而久之,会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就是世人常说的,执念。” 她顿了一下,“我只不过看破了她藏在心底的秘密而已。” “她讨厌她的相公和儿子,所以不在意?”春赫问。 “这算什么秘密,这是明摆着写在脸上的。讨厌,不过是她反抗世道不公,或者心有不甘的幌子。” 霍逢沉思:“她难道还有更大的野心?” “曾经,她最大的野心是逃离王府,重获自由,结果始终没有做到。后来有了儿子,就没有再逃。可往往事与愿违,安众言的做派和她想要的儿子大相径庭,所以她绝望了,决定抛下一切,为自己筹谋。” 望为继续回忆,“游云仙当时的原话,她说‘我管不住他,就把他交给这天下来管,是死是活,皆为造化,我认。’她没有责怪我杀了她的儿子,反而希望我能解开这一困局,同时为她打开一道生天。” “所以,她根本就不在乎安小子的死,反而现场一直在与你打配合。想必那侍女人证,也和你有关。”春赫思索道。 “对。” “你许她什么愿望?” “王爷病了,王府暂时后继无人,自然是帮她夺权。” “那你要去仰月城帮她?” “我之所以留着那些麟安宫弟子一命,就是为了帮她收服玄门人心。麟安宫和安氏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这太明显了。”望为神色淡漠,“至于其他的,我答应了,但我又未必一定要做。” 霍逢和春赫相视一眼,一头雾水。 “神不能插手太多人间之事,我赠了她一道机缘。若她此生与我有缘再见,我便帮她筹谋一二。”她狡黠一笑,“可这世界之大,未来走出这扇门,还不知与你们是否有缘相逢,她又岂能轻易找到我。空口白话,何必当真?当时只需要短暂的相助,我也回赠了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还真是用一只手臂挥了一把拂尘,便了却了整件事端。不仅结束了困局,还为游云仙创造了收复麟安宫的机会,可谓一石二鸟。 “所以在我们与安总管对峙之时,你已与她传音入密,互通有无,促成了整件事。”霍逢总结道。 望为点头。 霍逢突然觉得,眼前这女子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复杂很多。她在短短时间内,与名义上的仇人谈成合作,谋算了一盘棋。 真是技高人胆大。 春赫心中百感交集,她不知将面前这位多谋善变的女子带去门派,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她不仅实力难测,心也一样难测。好似每时每刻都在算计谋划,想别人所不想,为别人不敢为。怎么取了个如此相反的名字? 莫为这名字,与她的心性实在不搭。 霍逢和春赫都不知道,其实是一石三鸟。接近他们,才是望为计划的核心。 “等等!还有一事不明。”霍逢打断了沉思的氛围,“莫姑娘,你做了这么多,到底为什么,本来这事和你也没关系。” “为了你。” “……别开玩笑,说真的。” “我说的是真的。” “……” 这事看来只能以后慢慢发掘了。 复盘完整件事,望为想起那个侍女人证。她当时拉着她的衣摆,说不会把她是魔神的身份告知别人,还真一字没说。不仅没说,还给望为编造出了个新的身份,某上神。 狗屁上神。 如果放在平日里她必然要斥责造谣行为,然后将造谣者斩首示众。 可今非昔比,她还得感谢那个侍女,让她误打误撞,名正言顺地坐实了上神之名,可以堂而皇之地打入玄门内部。获取信任,看住霍逢。 不过,那侍女跟着安众言被虐待已久,以后跟着王妃,倒也有了不错的归宿。也许这就是天意吧,那侍女应得的。 “时间差不多了,”春赫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沙漏,正色道,“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一定要牢牢记住。待会我说完,你们再重复一遍。” “大长老,这是什么意思?”霍逢看着沙漏,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我们此时在天洲,天洲是凡界最有灵气之地,也被称为凡间小天宫。但实际上,这里离凡人居所非常遥远,远到要跨山越海。山倒是无妨,关键是这海——” 说到这,大家似乎都明白了。 海,指的是海界,是除了天界、凡界、地界以外的第四界。 世人常说三界,是因为三界中的人、鬼、妖或神,皆有迹可循。但是海界里到底有什么,没人知道,那地方是出了名的三界禁区。 早年有不少高手异士前去探索,皆有去无回。也有不少民间组织,试图从已知的线索里挖出海界的秘密,但最终一无所获。 后来,横空出现一位女修,在蛛丝马迹中,探寻到一点不起眼的规律,前往附近数次,归纳总结,最终得出了一系列法则。 但这些法则,没有人敢去证实真假。久而久之,也没人在意海界如何。这些被总结出来的法则,也被民间称为“沧溟怪谈”,权当成了故事传说。 那片环绕着半块陆地的海,至今还是无人区。 “你们竟是越海而来,这是怎么做到的?” “先辈总结出的法则,总要有人尝试。为了复活计划,越过海界也只是其中一环,并不是最关键的。” 听到这里,霍逢的内心一时有些愧疚。门派中人为了复活他,皆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他却了无生趣,一心求死。但是,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本身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沧溟之上,天人不及。沧溟之间,巨轮不渡。沧溟之下,万鬼不容。”望为道出了三界对海界的形容,“别卖关子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法器可以通过此界。” 春赫微讶:“这都被你猜到了。我们通过先辈的经验,造出了一座飞舟。此舟名为梦,上了梦舟的人,很快会入梦。” “为何要入梦?”望为蹙眉。 “沧溟里有不可名状之物,会扰乱众生的心智,使其做出不可言状之举。梦境是被制造出来的一个特殊结界,入梦者则出入平安。但,”春赫话锋一转,“这个入梦并不是简单的入眠,需要有修为者吟诵静心诀入定,由静入冥——” “这有何难?只是,打坐也不需要什么灵力吧,你说需要补充的灵力,是用在何处?”望为回想起他们吃的那些馒头包子,这事必须弄清楚。 春赫意识到她纠结于吃饭的问题,笑了一下。 “平日里入定,自是不用。所谓用灵力,是要抵抗梦中之物。每个人都会入不同的梦,梦里大抵上是你生平所经历之事,所梦的核心,总结为两字就是——软肋,是溶于骨血之中的、无人知晓的软肋。”她的声音越发轻微,表情总体严肃,气氛还有些诡异。 望为忽觉喉咙很干,端起青瓷杯喝了口茶:“所以,入定之后,只需要抵抗梦境里的东西?” “其实,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已知。如果你知道自己在做梦,遇到问题,自然会做出顽强地抵抗,但你不知道。就像是庄周梦蝶,你会回顾一段短暂的人生,你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的心到底会做出什么选择。” 望为:“听你这么说,如若抵抗失败,便会被梦境驱逐,转而清醒,被沧溟之怪发现?” 春赫:“没错。” 春赫结印捻诀,虚空当中出现了一个卷轴影像。打开卷轴,上面有一个工整的段落,以红墨或是血迹书写—— 贪婪横流者,窃盗珍藏。 逃避懒惰者,放弃抵抗。 胆小畏缩者,跪地乞求。 毫无敬畏者,强制破坏。 颠倒妄取者,背信弃义。 …… 霍逢将上面的字细细读来,了然此中深意。但似乎—— “这上面记载的,不会是前人失败的经验吧,看起来以后还会增添新的内容。” “是的,神君很聪明,一眼就看透了本质。上面的行为不可取,或者说万恶之念皆不可取,做了便同前人一个下场。唯一的好处,是能为后人留下警示恒言。” 望为听罢,冷笑一声。 怎么感觉这套法则是在针对她——这血淋淋的文字,都是她曾经做过的事啊。 第13章 山雨欲来 望为提出抗议:“这根本不靠谱,上面这些文字,若我没理解错,不过是些常情。在某些时刻,做出一些违背原则的选择,也不是什么重罪吧。凭什么走一趟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更何况,这是梦,又不是真的。” 春赫却坚决反驳道:“修道之人,应当坚定本心,毫不动摇。本来入梦者也不是寻常凡人,若不能戒断这些欲念,那还修什么道?不如大大方方做凡人,贪嗔痴怨,饮尽尝遍。” 望为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见解回复自己。她不知道,像她这样的,究竟算什么。 饱尝贪嗔痴,饮尽怒怨哀,似乎这世间恶念,自她诞生起,皆尽显她身。 她也是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与其他人不同。而她所有的行为,皆被定义为“恶”。他们以除恶之名对她讨伐,即使她才觉醒灵智,还不明白什么是恶。 如今,却因为要入什么破梦,再次回顾她的神生,否定她的过去。遥想当年,她可是几乎把红字的警示都做了个遍。但是这次,再做会死。 让人遵从本心走这一遭,但谁能次次都抑制住本心非善的部分呢? 她绝不可以把命交代在虚无缥缈的梦里,在这场荒唐的旅途中葬身海底。 “那像安众言这样的人,他们怎么过来的?以他们的心性,怕是撑不过半场梦吧。”她不死心。 “那安氏,有上神老祖啊。虽然天神也不能在海界停留,但天界法宝众多,总有暂时克制海界的东西吧……他们不与我们一道,我们两方也不合,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望为:“……” 老天你做个人吧。 如若她早点知道,说什么也会跟王妃走。筹谋一场政变,颠覆一个政权,比挖空心思过海要容易太多了。 传说中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曾经神通广大的魔神,唯有以命相搏了。没有神身与力量傍身,她承认她的心神有些乱了。 话分两头,在望为还在等待离开的时刻,安氏人马已经顺利回到了仰月城。 这趟风波对仰月安氏来说,实属损失惨重,整体士气低落,除了王妃游云仙与四侍者。安总管看到众人如此,便下令严禁提及天洲发生的一切事端,如若有人问起安少主,便说他在天洲遇到了天神,与天神修行去了。 虽然这种事迟早瞒不住,不过他要为安氏重新筹谋一番,仍需不少时间。还有去天洲之前笼络的宗室权贵人脉,他要先稳定军心,再为王爷从宗族里挑选新继承者人选,不能让此前筹谋落空。 安总管算盘着,看向了在一旁神情无恙的游云仙:“王妃,天洲之事您与王爷如何解释?” 游云仙道:“待王爷醒来,我会亲自和王爷去说,安总管,这一路舟车劳顿,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安总管回应:“多谢王妃关心,老奴还受得住。” 他心里冷笑,等回去以后该休息的是你啊,王妃。 此时正值岳历二月初二,阳都仰月城中花朝节盛行。 在中岳朝,花朝节与三元节是一样隆重盛大的节日,并称国节。因为存在于二月的花朝节会下雨,亦是凡界的一大“藏水节”。 “藏水节”顾名思义就是储存水的节日。水是来自天上的雨水,也是现今所有人赖以生存的唯一水源。 传说有云:天下十二国动荡不定,战争不止,长达六百年的乱世割据,致使生灵涂炭。因此触怒天神,故神降天罚,不再为凡界降雨。此后,大地皲裂,湖川枯涸,滴水千金。后有一人以血作水救母感动上苍,最终降下甘霖。 而神罚似乎依旧不止,人们从长期的生产经验中总结了规律:神总在三元节时下雨。 每年的上元节、中元节和下元节,亦是三官大帝的生辰,所以天下皆拜天地水三大神明,供奉水官的庙宇更是不胜枚举。 因此挂名的“水官大帝”日常工作起来相当焦头烂额,毕竟真正降雨的水族,归魔神伯赏望为管辖,降水之事他真的不懂啊。 后来不知怎的,二月花朝节期间,竟也开始淅淅沥沥滴答起雨点来,虽然不多,但弥足珍贵。当朝发现了这种特殊情况,便将花朝节也定为重大国节之一。善于经商的仰月人也很快发现了二月存在的重大商机。 此时仰月城的大街小巷热闹非凡,虽然烟雨朦胧,但每个人都走上大街,感受着为数不多湿润且清新的空气,道路两旁皆是拿着器皿藏水的百姓,每个人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雨过天晴后,少男少女们便会去郊外踏青。游春扑蝶、品尝花糕、剪纸祈福。夜晚的街市亦张灯结彩,行花令、买各种鲜花制品,相聚嬉戏,不亦乐乎。 女孩们拜花神,祈祷自己如淋过雨的花儿一样朝气蓬勃。她们穿着如鲜花般色彩缤纷的衣裳,落落大方地走在街上。阳都规矩相对森严,特别是仰月城,这样的节日也是阳都女子难得出门的机会。 而杜僖渺,堂堂阳都皇室七帝女,却在这一天素面灰衣出了门。她未施粉黛不说,甚至连头发也只简单的用素簪固定了一下,让跟在身边的霓云也照做。 霓云自从跟着七殿下后,她感觉自己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与众人格格不入时,她也不会像从前在乎别人的目光。连殿下都不在乎,她有什么可担忧的。 不过殿下究竟去哪里,还需要这身打扮?霓云不明白,但她也不会多问。 她们在满街的人群中拥挤而行,又进曲折的小巷里九转十八弯。杜僖渺走路速度迅速,霓云时常跟不上,她试图向往常那样拉住殿下的手,可杜僖渺不曾理会她,还似乎将手甩开。 但她还是给了一句忠告——一会发生任何事都不必惊慌,站在原地就好。 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二人终于到了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宅。杜僖渺拿起生锈的门鼻,有规律的敲了七下,里面有人开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看到来人是杜僖渺,眼神露出些刻意的目光,嘴里说的却是:“来碰盘?”杜僖渺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那人道:“柳中月。” 杜僖渺接:“载句中。” 霓云没听懂,大概猜到这是江湖黑话。“柳中月”意为一五二,载句中意为“四十五”,这是一串进门密语。成功对上暗号,那人侧身让杜僖渺入内,却拦住了霓云。 杜僖渺问什么意思,那人答当然是要搜身看她有没有带武器咯。杜僖渺先是眯眼打量那人半晌,而后,她调笑道:“大人你心怀不轨。”那人嬉皮笑脸,似乎并不把她这个帝女放在眼里。 “别闹了,都进来吧。”屋内传来了一个沉稳明朗的男声,屋内坐着五个男人,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杜僖渺没想到他也来了这次的集会。 那是大帝子宪王身边的第一幕僚,也是前几届刚恢复科考时的第一位年轻俊朗的状元郎——季青。 这位状元郎的确是凭自己本事考上的,当时大帝子刚封宪王风头正盛,季青便毅然决然选择了这条“康庄大道”。 乱世需“暴君”,这是季青的政治观念。他认为敢为人先、果断且霸道的君主才有可能成为伟大的帝王,那些懦弱畏缩之人,不配加入这场权力斗争。这些话,他意有所指,也就是二帝子庆王。 杜僖渺对他了解不深,不过对他偏生几分好感,只是她今天并不想见到他。 “不知七殿下召集我们众人到此,是有何要事?”季青切入主题。 “本宫没唤你来,你为何要来?” “七殿下这是作甚?想跟我们状元郎调情也不分分场合,我们这么多大老爷们儿都在这儿呢,不懂规矩,先斟壶茶给我们喝。”刚才开门的中年男人强行介入话题。 杜僖渺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男人,霓云示意帝姬让她去,却被那人又拦了下来。 “谁准你带人来的,七帝女殿下?”那个男人依旧发言,“我们都习惯了七殿下的伺候,每回和王爷筹谋大事,七殿下都来端茶倒水服侍我们,大家说是不是?”堂下坐的几人都应声附和。 “本宫这就去。”杜僖渺微笑着咬紧后槽牙,转头暗示霓云别管。 “这就对咯!”那个男人喋喋不休,“七殿下最近几次会面怎么都不上妆了?还穿得这么保守。我又想起第一次见七殿下的时候了,当真是尤物啊。” “孙大人真是好记性,的确是我见犹怜。” “我也记得,小小年纪就有那身段,可真是——比知微秋的头牌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够了。”季青淡然出声,制止他们言论。 霓云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他们是什么畜生,到底对殿下做了什么?! 半晌后,杜僖渺端着一套精致的紫砂壶茶具来了。 “各位大人请用茶。”杜僖渺迈着轻盈的步子进了主厅,给所有人上茶,语气也变得柔和妩媚,“你们不叫本宫带男人来,那带女人来总行了吧。”说完抬起袖子掩面一笑,众人也笑起来。 “这么久没来,你不会下毒去了吧?”一位大人玩笑般说道,顿时,所有人都看向杜僖渺。 杜僖渺不紧不慢,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又从头上拆了银簪放入茶壶轻轻搅拌,一头乌黑顺滑的头发瞬间披散下来,令她的容颜更加娇媚动人。 银簪没有变色。 “大人这是叫本宫当堂拆发,真是让小女子害羞呢。” 堂下众位大人各个喜笑颜开,趁着杜僖渺倒茶时趁机揩油。杜僖渺气息不稳,但没有躲闪,还陪着笑。霓云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从未想到殿下竟然会有如此境遇。 季青对此蹙眉不悦。 “各位大人,本宫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她说着话,又被一大人打断,“什么故事能有七殿下你五年前跳的那支舞好啊!王爷真是太有品味了,竟然把知微秋的舞娘装给拿来了,啧啧,真是人间极品。” 霓云听到几乎要窒息晕倒,知微秋是仰月城知名青楼,而且五年前,帝姬才十一二岁,他们竟然!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杜僖渺也跟他们大笑。笑中却带着无尽癫狂,笑的比在场所有人的声音都大都欢,笑得前仰后合,浮夸至极。 男人们看到如此疯狂的杜僖渺,都停下了笑,开始指点起“真是个疯子!” 杜僖渺挑眉,故作娇声:“都怪陈大人方才打断人家讲话,本宫的故事本来还挺长,就是担心你们听不到了,本宫长话短说。” 有人察觉到身体有些轻微的不适。 “本宫生于冷宫,想必大家都知道,本宫十一岁便跟着帝兄,与诸位大人有缘相识。本宫了解你们在座的每一位,也见识过各位的手段,可惜——” 她顿了一下,“大人们却从未见过本宫的手段。” 第14章 杀人放火 “你——” 方才话多的孙大人喷出一口黑色的血,溅在深色的地砖上,随后倒地七窍流血不止。 “你们知道本宫的父帝还有一个帝子老八吗?他就是我杀的哈哈哈哈哈!”杜僖渺狂笑不止,就连这般笑起来都格外夺目迷人,看着那几人不可思议的眼神,她继续道,“还不是你们给的提案,现在装无辜啊?” 说话间其他几人都站起身,欲抓杜僖渺,却都没撑住纷纷倒地。 “做大事的人,竟还会被美色所惑,你们是怎么成为本宫帝兄的门客,真是天大的笑话。”她故作吃惊的演绎,“难不成,本宫的帝兄也和你们一样蠢啊!” 那些人吐着黑色的血,朝着她爬来,伸手挣扎着,颇像阿鼻地狱里的恶鬼。 季青不出所料也中了毒,但因他身手不凡,不像他人中毒深厚。此时的他也顾不得尊卑,拼着一口气冲上去掐住了杜僖渺的脖子。 杜僖渺被巨大的冲击给压倒在地,霓云在旁边撕扯季青,却毫无用处。 “解药!给我!”季青手臂青筋暴起,死死掐住杜僖渺,杜僖渺却依旧在笑,她费力挤出字来回话:“无……解。” “为什么!我没有害过你,你为什么要杀我!”季青的眼尾开始流血,黑色的血滴在了杜僖渺的下巴上,又流向锁骨。 毒性发作了。 “本宫记得……上回跳舞以后……是你给本宫披的衣服……”杜僖渺艰难道,“但我杀人……的事……是秘密。”她艰难露出一个笑容,“我……喜欢过你,季……青。” 季青睁大眼睛看着身下奄奄一息的杜僖渺,一时间竟松了手。 “咚——”一声闷响,季青倒在了杜僖渺的身上。 是霓云。 她不知从何处找到了一只铁杵,几乎毫不犹豫,对着季青当头一棒。接着,她火速将季青推在一旁,去看杜僖渺的情况。 “殿下!殿下你醒醒!”她使劲推着她,大哭不止。好一会儿,杜僖渺猛然睁开双眼,坐起身大口喘气。 “您终于醒了,还好您没事,真是太好了!”霓云抛却了尊卑有序,紧紧抱住了杜僖渺,她的眼泪没停下过。 “别碰我的手!”杜僖渺嗓音沙哑,“我的指甲里都是毒药!”霓云这才明白杜僖渺是怎么下的毒,她擦干眼泪,等候殿下的吩咐。 “霓云,我说过的,我们很像,都是那池塘里的鱼儿。”杜僖渺咬牙说道,“但是我们活下来了,活下来的才是赢家! “我报仇成功了,忍了这么多年,我终于为自己报仇了。”杜僖渺的眼泪从眼眶一滴滴滑落。 “殿下……”霓云找出手帕替杜僖渺拭泪。 “曾经我为了争口气,抛弃了尊严、良知,只为获得一张进入权力场的请柬。可我真是太天真了……我以为我讨好他们,他们就会让我加入,让我和他们平起平坐,我真傻……我与仰月安氏的一纸婚约就是最后的请柬,可惜……”她长叹一声。 “袁骧说我变了,可我只想活得更有价值,也许我真的错了。”杜僖渺忽而抬头直视着霓云,“我大仇得报,我们离开吧,还有袁骧,我们以后隐姓埋名过普通百姓的日子,好不好?” “殿下,你可想好了?”霓云发问,“你当真愿意过普通百姓的日子吗?” “为何不愿?” “民生多艰。”霓云缓缓吐出四个字。 杜僖渺的表情一时有些复杂,她不知如何回应。这时,袁骧进了门,他提着一盏油灯,手里攥着火折子。 “殿下,你们先走,这里我来善后。”霓云搀扶着杜僖渺离开,袁骧看到了杜僖渺脖子上的深紫掐痕,在屋内环视一圈,他走向了季青。 油灯和火折子便从季青开始,大火将这简陋平庸的民宅付之一炬。 细雨也恰到好处的停了。 * 天洲府帐内。 霍逢在一旁好像看出了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热好的茶壶,又为她添茶一杯。 春赫看到即将落完的沙漏,她起身:“我先去外面召集大家,再强调一下路途安全问题,一盏茶后在主帐前集合。”她走之前拍了拍望为的肩膀:“放心,你那么厉害呢。” 帐内只剩下了望为和霍逢,面对面围坐在桌前。 霍逢率先打破沉默:“莫姑娘,我也没有越过海,但我知道,以你的修为和心性,定然不成问题。” 望为听到这话,皮笑肉不笑。 “你很了解我?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望为的情绪略有波动,“莫说这些有的没的,没有万无一失的办法,就什么也别说。”说着她起身,准备向帐外走去,却被霍逢拉住了胳膊。 霍逢:“我倒是有个办法。” 望为:“什么?” “你可以强行从梦里醒来,待那怪物来了以后,你就把我推出去。能为你争取一些逃脱的时间,虽然不多,我也会尽力挣扎一下,帮你拖延。”霍逢提议道。 望为:“……你有病?” “我是认真的。我大概能感受到你的求生之意,正如,”他顿了一下,“我的求死之意一样……所以,用我的死换你的生,很值得。”霍逢的眼眸里倒映着长明灯的火光。 明澈,纯净,真诚。 可言辞之间,却隐隐让人感觉到一种…… 偏执。 望为并不是一个在乎别人为自己牺牲的人,就算是弟子和部下的死活,她也不怎么在乎。但她不明白,像霍逢这样众星捧月、受万人敬仰的神君,为何要求死。 “你不答应做我的徒弟,不会也是因为你想死吧。” “莫姑娘看得一向准。”对于望为,他没必要隐瞒了。 “为什么?” “原因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而且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更好的选择,没必要选我。”霍逢语气非常肯定。 “我可以不问原因,不过你是一定要做我徒弟的。为了达成这件事,待会在梦舟,我会拼死一搏,你绝不能死。”望为的语气也很肯定。 “……” 霍逢的神情复杂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莫为如此执着收自己为徒,她也不是没有弟子可以传承衣钵。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大约是集合了。 望为将霍逢紧抓的手臂用力抽出,再也没有看霍逢一眼,便只身走了出去。 莫名不是滋味。 主帐前此刻站满了天阖门的弟子,足足上百号人。井然有序,整装待发,看来已准备就绪了。 外面所有的府帐都被收了起来,主帐缓缓落下,几位长老从里面走出来。只见他们挥动手中的拂尘,开始凝神捻诀。 先前被府帐覆盖的土地上,华光升腾,在隐约的光雾中,出现了一座巨舶。 巨舶高三十丈有余,足足有九层甲板,横梁莫约九丈九尺,全舶可容纳近千人。通体呈青铜色,庄严古朴,上面没什么纹饰,更像是为实用打造。 不知是什么材质所作,但也绝对是珍贵玄铁一类。这样重的巨物,还能飞上天,简直难以想象。 望为颇为惊讶,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船舶。天界多为一叶扁舟,行于天河之上,只可一二神乘坐,美其名曰“自在一舟”,时常有神坐在上面突发翻船事故。 想到天阖门那些府帐维持周天北斗七星阵的场面,再见眼前的巨舶,她也不经感叹——凡界玄门,当真豪横。 “上舶!”黑髯三长老一声令下,众弟子开始按照队列顺序,依次有序走上巨舶。 春赫看到望为过来,于是走到她的身边:“你想去第几层?”望为看着层数是由高到低的排序,和九重天一样。 “我去第一层。”望为眺望着顶层说道。 “我也去第一层。”霍逢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的身后。 “行,我给你们安排两个相邻的房间。” 望为本不想理会,却侧头看到霍逢连连点头。 望为:“这么喜欢跟着我。” 霍逢:“跟着你感觉比较容易遇到危险。” 望为:“……” 待后八层全部上完,终于轮到了第一层。望为走向了那个庞然大物,巨大的阴影逐渐将她笼罩,此景此物,衬得她格外渺小。 “这算不算上了贼船,上了可就没退路了。”她仰着头,心中郁结。 霍逢跟在她身后,他此时也不好再提刚才的话,也不想说没用的话,只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望为没回头,径直走入了第九层,进入舱门后,眼前是一个可容纳五到六人站立的隔间,一旁有弟子做向导:“从这里上楼,这是用扶桑木造的天梯。” 望为和霍逢走进,转身时,弟子在门外施法,不规则的木枝藤条从四面八方攀爬出来,形成了一扇隔绝了外面与梯间的大门。 机关在缓缓上升,望为却无心观察这一系列能工巧匠的艺术风格,她上手掰断了一支突出的粗杈,随后往手心上戳了戳,的确坚硬无比。又拽下了一截藤条,扯了扯,很结实。 “你这是做什么?”霍逢没看懂。 “你说的办法,倒是有一半可取之处。” 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她看上去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机关缓缓上升,终于到了第一层。 天梯停了下来,门还未开,却见外面有不少光透了进来。 门外弟子施法开门,看到里面的女子手上抱着一堆东西,一捆藤蔓、几根粗木条……从未见过一边登梯一路拆梯的,他一时呆在原地。 望为看着左右两边各有一条幽长的走廊,春赫给她安排的房间名为甲三十六。 “走这边。”霍逢先看到了写在墙上的提示,在前面带路。望为瞥了一眼墙壁,跟着霍逢走入了右边的长廊。 走了片刻,望为看到了甲三十六,霍逢在甲三十七,果然被春赫安排在她的隔壁。她没管霍逢,直接推门而入,霍逢也走进了给他安排好的房间。 进了房间,她开始认真打量房间结构,房间整体不大,却有足够的空间打坐歇息。中间有一张榻,和舶身应该是差不多的材质,榻沿坚不可摧。只有一扇被封死的铜窗,边缘已有点点锈迹,像是被水浸泡过的。 望为心中生起疑惑:“这舶不是在天上飞吗,房内哪来的水迹?” 没看出端倪,她将疑惑暂埋心底,开始进行她已经想好的计策。她先将木条的一端在铜榻边打磨,大致磨出了一点尖锐的弧。因木条较粗,整体已有厚重感。然后,她拿着之前扯下的藤条,两头分别卡在榻前的桌案边沿,截其中一个部分绑上削好的木条,木条的尖端调整好位置,正朝着自己,她试了一下藤蔓和铜边的磨力。 “哐哐——”门口有响声。 望为停下了手中的事,走到了门前,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下,然后才开了门。 门口是霍逢。 “有事吗?” 第15章 双双入梦(一) 霍逢没有直说,他越过望为向屋内看了一眼,发现了她布置的机关。 “能进去说吗?”霍逢问道。 望为侧身让霍逢进来。 “你的办法固然不错,只是还差一个环节。” “你想说差你吗?” “不如把我也唤醒吧,我可以助你一起对抗海怪。”霍逢伸手触摸着桌案的边沿,“我尽量保证不送死,可以吗?”说着商量的话,可他的声音里分明带着恳切的意味。 “你知道,这不可能,赶紧回去。”望为下了逐客令。 霍逢虽然猜到答案,但他并不想就此罢手,“不唤我也可以,”他边说边翻身坐上了铜榻,与望为面对面,“我就坐在你面前。”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一双黑眸深沉坚定。他就这么盯着望为,想从她白玉无瑕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妥协之色。 望为还没来得及拒绝,外面传来鸣笛的巨响,三声之后,门发出“咔嚓”一声,这是上锁的声音。 她了然地看向霍逢,原来他是卡着点来的,而且还知道这门会上锁。霍逢没得到他想要的,表情也并不是很沮丧。 巨舶在一阵嗡隆声中,产生了巨大的颠簸,众人皆身形不稳。随后持续了几息的失重感,便再无不适的感觉。察觉过来的时候,梦舟已经在天上了。 望为想起之前在天洲,自己离霍逢越近,能使用的力量就越多,他在这儿反倒是好事,“借力”更方便了。 “门已经上锁了,在回到门派前,是不会打开的。”霍逢解释道,他的潜台词也不言而喻,她再想拒绝也是没用的。 “来了就诵经入定,别想着送死。”望为说完便打坐入定,不再理霍逢。霍逢笑了笑,还是照做了。 两人此时坐在同一铜榻上,面对着面。望为察觉到魔神之力逐渐涌现,与自己的元神相连接,她悄悄睁眼,看见面前的年轻神君已然入定。 她透着舱内壁挂的夜明珠,静观霍逢脸庞。他眼睫深长,闭着眼看得更为真切。微抿的嘴唇略显淡薄,和他本人平日里那副乐于奉献的样子完全不搭。 忽然,望为的脑海里响起了很多默诵静心咒的声音,是全舶的修士在齐声念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 莫约重复到第三次,望为强撑清醒的意识努力让自己不入梦。 她先前猜到,梦境之所以存在,并且能护住遵循法则的所有人,是因为它的力量还具有强制性。如果没有按照春赫所言,入定才能入梦,也没有关系。因为所有人注定都会入梦,只不过入定是更自然和谐的方式。 所以,她提前拆了天梯的门,做了个简易的机关,就是希望在自己被强制入梦以后,还能被唤醒。 当藤蔓被桌案的边沿磨断,那个木椎便会像离弦之箭一样冲撞向自己,只需要一点异动,她便可以脱离梦境,恢复清醒。但她又想赌一把,依靠霍逢身上自己的力量护体,不被梦境覆盖。 第五遍,望为的意识恍惚起来。 …… 第七遍,感觉身心都被黑暗裹挟。 …… 第九遍,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 在一片水雾弥漫之间,望为缓缓睁开了眼。 此时的她正在一座大殿中央打坐,周围是摆放形状诡异的白色灯烛。每个灯烛之间皆由半透明的陨星锁链相接。锁链与阵中之人紧紧相缠,层层叠叠越过身体每个缝隙,令她丝毫无法动弹。 仔细看去,灯烛的光并不是火焰,而是如水滴一般悬浮在烛身上空。虽不是火,却明亮异常,亮到整个殿堂没有半寸阴影。 她端坐在水灯与星链之间,一身青红交织的羽衣,在亮光之下显得更为明艳。 “师尊,出事了。”一个身着红羽薄甲的少女疾步跑入殿内,“天尊来了!” “哦?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该是来劝本座放弃的吧。”望为语气轻描淡写,一点也不惊讶。 红甲少女急切解释道:“不止天尊,他、他还带着几位神尊和星君来了……来者不善,带过来的那些都是天界出了名的反对您的神。” 望为狭长的凤眸微睨着殿门的位置,赤色瞳仁在亮光下格外明晰。红甲少女知道,师尊怒了,她已经感受到了威压众生的气息。 “乌徇、小诸和今安已经带人在辰中天边境去拦截他们了,一时半会还到不了殿里。” “今安?谁是今安?” “额,是混沌,他改名了,今日清晨就去宸北阁登记在册的。” “哪两个字?” “今日的今,平安的安。” “一只上古凶兽,整日妄图颠倒乾坤黑白,改名为今安。”望为不掩疑惑之情,“大风,这是为何?” 那个名唤大风的红甲少女心下慌乱,外面出了这么大的事,师尊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师尊,外面告急,您怎么还关心这种事啊。”大风语气充满担心,“天尊这次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您,还有那么多反对您的神都来了。您先走,这三界上下去哪里都好,暂时避避风头。待这边没事了您再回来,我们一定会死守辰中天。” “本座倒觉得,他改名还挺添彩的不是,”她勾唇一笑,“既来之则安之,汝觉得他们是吾的对手吗?” “可您身在阵法,如何对抗?”大风不解。 “汝既知道吾身在阵法,那怎么还让吾离开。”她微仰着头,此殿无顶,一抬眼便是七重天之下的星河。 她观星掐指,缓缓吐字,“三吉门,是天遁,诸事皆顺……”后半句的话她未再讲出,只觉心神一晃,“天象如此,众望所归。今日本座将摆脱天道四界,遁入天外,重获新生——” “阻挠本座者,必乃吾永恒之敌!” “是!”大风单膝跪地行礼,立下军令状,“我与众神将为您战死到底。” 望为没有回应,再次入冥。但不知为何,她的心中隐隐不安,不知是即将面对未知的不安,还是…… 大风已经走出殿门,殿外九十九层白玉阶梯之下,有近万名身着深蓝精甲的天兵,已然蓄势待发,只待一声令下。 “开拔!” 红甲少女振臂高呼,发出尖利悠长的啸叫,陡然间从背后生出一双巨大的玄金羽翼,每片鳞羽皆坚硬有力,金气勾勒,将整座宫殿的正门牢牢封住。 原来她亦是上古凶兽,是濒临灭绝的巨鸟大风。 她一把将身后的赤色披风扯下用力抛出,如旌旗蔽日,猎猎当空。众天兵此刻士气十足,脚下顿升汹涌云海,下一刻便要腾云驾雾,杀去八重天边界。 “不必去了。” 这声音平和宽厚,却以一声之力震荡了整个辰中天,仿佛来自邈远天际,响彻云霄,余声经久不绝。 “天尊!” “天尊来了!” “是诸神皆至!” 万数天兵脚下云雾登时四散而去,溃不成形。大风在后方皱紧眉头,依旧挡在殿前,不曾离开半步。 天尊带领着诸神来到了万军之前,只见他一挥如云宽袖,空地上多了只受伤的大兽。此兽全身剔透,白羽覆体,三只巨角流光四溢,灵气逼人。它是传说中所到之处遍地洪流的神兽夫诸,只不过传说中是四角,而这里却少了一只。 “小诸受伤了!”大风攥紧拳头,她回头感应殿内,没有任何动静。 师尊求的道怕是还没成,此时万万不可退让。她的眼神如鹰视凌厉,狠狠盯着九十九级玉阶下的诸神,包括天尊。 “我给天尊开路!”火德荧惑神尊大吼一声,径直走在队伍最前面。只见她一个转身,腰间业火绫腾空而出,瞬息之间,前方燃起熊熊烈火。 在前排的精甲天兵亦是承受不住这般炙烤,不过五息,连人带甲,烧得个干干净净,甚至没有留下一丝尘烬。即便如此,稍后方的天兵们汗如雨下,却面不改色,依然坚守阵地,绝不退让分毫。 太阳帝君开口道:“这些天兵倒也真是鞠躬尽瘁,只可惜……选错了效忠之人。” 荧惑再次发力,赤绫当空,如火伞高张,一时间海天云蒸,众天兵毫无招架之力,接连倒下。太阳帝君在旁称赞:“荧惑,神法又精进了。” 荧惑口答“谬赞”,却依旧以烈焰攻击众天兵。天兵以水盾阻挡,然而水盾被业火直接烧干,看上去丝毫无用。 突然,一股极强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汹涌袭来。九十九级玉阶不知何时布满冰霜,冷雾疾速蔓延。自大殿方向,一直伸张至诸神的脚下。 只见红甲天兵掌间的水盾瞬间被凝成坚冰,业火绫直接被冻在了其中一天兵的盾中。可冰冻还未停止,红绫接近盾的部分,正在不断攀爬厚霜。 荧惑见状,用力抽拽业火绫,那天兵的水盾被她一并拉走。她向远处用力摔打,巨大冰盾被击碎至四分五裂。可神器业火绫也被扯断了一大截,顿时灵力四散而逃。 “伯赏望为!”荧惑怒声斥责。 她心里很清楚,在座的诸位只有她有这个力量,刹那间就能疾冻住如此大的范围,还能将自己用了几千年的心爱神器毁坏。 简直是欺神太甚!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打得诸神措手不及。 天尊看着脚下蔓延而至的冰,没有什么表情。跟在他身后纹丝不敢动的天璇、巨门、开阳、武曲四星主,看了眼天尊的反应,又互相对视一眼。 武曲星主小心翼翼进言道:“天尊,您看这……若再不出手,她怕是要捅出天大的娄子。” 而荧惑却早已按耐不住:“天尊,早知你偏她,可如今我等都在此,她却依旧不留情面,那我也不必再憋屈自己了!” “在别人的地盘杀了人,还要让人留情面,本座可听不得这种蠢话。”千里传音之术,让在场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伯赏望为!有本事你就出来,我们当面对峙!”荧惑气郁,倒也没有忘了正事,“你究竟在做什么逆天之事,我劝你通通交代清楚!” “吾乃辰中天之主,魔神伯赏望为。本座要同谁交代?”虽然一直未见本人,其声却如山寺铃铎回荡青天之间。 天尊开了口:“望为,见面谈谈吧。” 第16章 双双入梦(二) 听到这个称呼,天尊身后的诸神皆互看一眼,蹙眉不爽。早听说天尊一心偏她,却不想他们之间,竟还有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轰隆——”九十九级玉阶之上,那座宫殿的大门打开了。 大风见身后之门打开,自己便收起双翼,却仍站在原地不动。 天尊飞升而上,荧惑本想追随其上,却被太阳帝君一把拉住,“等等,这门怕是只为天尊而开,你去了会有危险。” “我怕什么危险!天尊一人去,难道就不危险了?”荧惑语气急切,“当年那一战你忘了吗?她屠杀了自家一脉的上百号神和未渡劫的天人,简直六亲不认!天尊此行是要阻止她,我们不去帮忙,又为何来此!” “天尊同她的关系,自然是要比那一族之人亲近多了。”太阳帝君似乎对此事十分了然。 “帝君,我对他们的过去并不感兴趣,我只恨伯赏望为杀了我的叔父,而我却一直无法报仇,”荧惑语气逐渐软下,“是我太没用了。”太阳帝君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玉阶剩下三十三层时,便不可再飞了。天尊落在阶上,一步一步迈上宫殿,此殿名为无名,因没挂任何匾额而得名。 天尊走上最后一级,大风持长斧屹立在殿门前。他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没有任何动作。大风则抬头狠狠瞪着他,丝毫不在意他天尊的身份。 “让他进来吧。”大风听到这声吩咐,才缓缓退至一旁。 天尊走入主殿,见到坐在大阵之中,被陨星锁链缠满身的望为。“你在做什么?”他意识到了,这绝对是个极其危险的阵法。 望为抬眼,看着九重天至尊缓缓走近,最后停在了那些锁链和灯烛之前。她没回话,先是叙起旧来:“君兆,你还是和两千年前一样,令我赏心悦目。” 天尊是众神之首,是除了八重天辰中天之外的天界唯一统治者。 他身形修长挺拔,男生女相,眉宇间是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之感,深瞳明目能看透人心,让人不轻易敢直视。乌发如瀑悬落,今日未带发冠修饰,这般自由披散,却凭风而不乱。 众生入他眼,如尘埃,似蜉蝣。而他要做的,便是守好尘埃和与蜉蝣生存的天地。 这四界之内,没什么特殊,只有…… “你可知此阵一旦全面开启,会发生什么?”天尊直入正题。 “与本座何干,待到那时,本座早就不在这四界之内、五行之中的了。就算天柱再次坍塌,天又被捅了个窟窿,也不会殃及到我。”望为勾起嘴角,笑意盈盈看着微蹙眉头的男子。 “望为,你不该如此,你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 “君兆,这就是你来劝我的说辞么?你倒是一直没变。”望为笑出了声,“其实我也没变,我一向如此。少尊大人不妨回忆一下,当初你被我骗得有多惨。” 少尊。 听到这个称呼,天尊的表情微动。他不得不承认,那段旧日往事,在他漫长的神生里,留下了浓墨重彩地一笔,至今依旧影响着他。不过,今日任何事,也无法撼动他的选择。 他垂下眼睫掩饰情绪,看似败下阵来,果然望为没有察觉。天尊默念咒诀,背手结印,将一道法术打在了望为的阵法上。阵法之间灯烛上的水滴在空中晃了三晃,没落下阵。 望为紧盯着他施法的手势,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解阵手势。她了然一笑:“普通的解阵之法,又怎么可能对付得了我的秘阵,别妄想了。” “我想试一下,万一呢?”天尊好似料到这个结果,“你不是总说,不到最后一刻,永远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望为听到这话,心神轻慌,她大概明白自己不安的来源了。 “君兆,唤你进来,是想同你道别的。”望为语气缓和下来,“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曾经身边只出现过终结吾命的诸神,你是第一个没杀我的,对此我永世难忘……虽然,他们都不曾杀死我。” 她顿了一下,“可如今,我要去追寻吾道的终极。我不灭世,亦不再杀戮,你为何还要阻我?” “你惯用的手段,打感情牌。望为,我不是当年那个少尊,无论我们之前的关系如何,现在我必须阻你。”天尊回答得斩钉截铁,并没有受到她言语的干扰。 “不知你是否听过一个来自人族的典故,‘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不灭世不杀戮,可你终究要为了你的道,撕裂空间,你可知天外有什么?上古之战又从何而来?虽然你族一向以魔神自居,却从来都是九重天的神明。” “我不知天外有什么,但我想哪里都比这里好,不如你反省一下。”望为神情冷淡,“我虽同你一样,生而为神。可我同你又不一样。我的命运不能摆脱,不能涤清,只能选择一走了之。哪怕去的地方是另一重炼狱,也在所不惜。” 天尊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他绝不可动摇,绝不能任由她,把众生之命悬在未知的危险境地。 “看来是谈不拢了。” “是啊,我们何时谈拢过。” 天尊双手结印,掌心之光仿佛能照彻四界,一瞬间殿外的众神皆看到了这一奇光,都好奇张望,没人知道这是什么。 “这光好生刺眼,你要作何?” 天尊没有回答,依旧掌着这光。望为抬手试图挡住,却没有效果。这光没有任何杀伤力,甚至是柔和、温暖的。 到底是哪里不对? 望为一直都在拖延时间,离阵法大成还差一炷香了,她看着灯上的水滴与星链也融合了大半。她在这阵中即将待满三个周天,只需要拖延最后片刻,此阵就大成了。 天尊应该知道她的意图吧,他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 突然!望为察觉身上的星链开始剧烈震动,灯烛上的水滴因为阵法的破损,产生急剧颤抖。她捻诀想要稳住阵法,却无济于事。 离自己最远的一处星链,断了。 她察觉到了一股强大力量,乘着遥不可及的风,朝她袭来。 瞬息之间,阵法的星链尽数碎裂,极大的冲击让她体内气血翻腾。鲜红的血从她泛白的唇边渗出,她吞咽汹涌欲喷的血液,强行原地调息。 到底是什么人,能破她阵法?那些恨她入骨的人,如今都站在殿外。难道这是天尊故意为之的谋划? 那束光,怕是在发信号吧。他的帮手都在很远的地方,她感应不到的地方。 原来,他也在利用回忆拖延时间。 “这些从前都是你惯用的招数计谋,你知我不会对你耍心机手段,便真的对我不设防。”天尊顿了一下,“君兆也是会成长的,从你身上,我学到了很多。” 望为极力稳住身形,缓缓起身,身上原本缠绕的星链散落在地,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响。此时空旷的大殿,也震荡出经久不灭的回声。 阵法被破坏带来的自身反噬,亦是不可逆的。血从她的七窍缓缓流下,成了一道刺眼的红线。天尊没想到会如此严重,他等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向他走来。 望为赤足而行,不管脚下踏着的铁链碎片,和着灯烛的蜡油与她的血。 目的达成,天尊手上的光消失了。他见她踩在阵法废墟上,脚背有被碎片刺穿的伤痕,欲上前扶她,却想起现在的情形,如此不合时宜。 望为看着他那双透着悲悯的眼睛,面无表情,望了足足三息时间,她吹响了脖子上挂着的风哨。守在殿门前的大风,听到号令,一瞬间现出原型。 凶兽巨鸟伸张锋利的双翼,宫殿前的门柱直接被拦腰切断,周遭的墙体因为没有支撑,皲裂开宽大的伤痕。 “宫殿要塌了!”外面有神喊出声。 大风在殿里横冲直撞,整座宫殿岌岌可危。然后她侧身低飞,望为顺势而上。天尊看到此景,知道她要逃了。大风故意搞塌宫殿,的确是想绊住天尊,她也知道,小小震动困不住他。 大风带着望为从殿顶直冲云霄,地上的无名宫殿轰然倒塌。 “全力缉拿伯赏望为。”天尊施法直接现身在殿外。 殿外的诸神召云唤雾,施法追击。 望为蘸了点眼角的血,在手心倒着写下一道雨符。顷刻间,晴空万里变乌云密布,骤雨没有雷电的加持,依旧如水鞭抽打在身后诸神的身上。 有神因脚下云化成雨,一时没站稳,摔下了八重天。这是众神才反应过来,立刻召唤坐骑继续赶路。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有力竭之时。”望为回头看着穷追不舍的诸神。 “师尊我没事,他毁了你的阵法,你怎么样了?” “无妨,他们要抓的是本座,不会对你如何。” “师尊!只要你在,我们辰中天所有人都不会有事,你可别一时糊涂!”大风以生平最快的速度飞行,一刻也不敢耽误。 望为施了咒,雨打不到她们,比起身后狼狈的诸神,她们的处境确实好点。 望为定睛看了眼前方,正是天柱阴阳山,她们刹那之间已到了东极。望为看着扶桑树之根,那有一股源源不断落向下界的细流,她想到了脱身之法。 那里应该就是凡界的入口,对目前的她来说,凡界此时应是最安全的地方。 “记住本座说的话,不要硬战。待后面安顿下来,本座便会唤你。”交代完,望为纵身一跃,顺着水流的方向跳了下去。 “师尊!”大风在她下落之地哀鸣盘旋。 “她跳下去了!”后方已经有神驾着神兽夔牛率先赶来。 大风狠厉啼叫,冲上去一口吞下了那神的坐骑,又在原地盘旋了两周飞走了,只留下那神恍然留在原地。 望为一直在下坠,她早已负重伤,除了用力量护体,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忽然,她落在了一片很奇异的云上,本以为可以暂歇。下一刻,有一个带着巨大吸力的东西,将她疾速拉入某个地方。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很重,毫无挣扎之力。身体被未知的力量撕扯,形如车裂,肩膀与手臂连接处往外渗血,预示着手臂即将松脱离开躯壳…… “咚——” 望为猛然睁开了眼睛,她醒了。 第17章 双双入梦(三) 望为摸了摸肩头被木锥弹射的位置,之前的计策奏效了。肩膀处残留着皮肉撕裂的红痕,告诉她这一切并不是虚假的梦。 短暂复盘梦境,梦中一切这便是她跌落到凡界之前发生的事,她果然还是做了和之前一样的选择。 ——还好醒来不迟,否则她又要再经历一遍身体被撕裂的巨大痛苦,这次保不齐真的会死。 望为定睛看了眼对面的霍逢,他还在梦中纠缠,不知他会梦到什么。 “可千万别死了。”望为对他寄予厚望。 随后她开始静静等待,从梦境中醒来会招致的后果。 此时霍逢已入冥想,他走出了一片迷雾,眼前是几座宏伟的大殿。他脚下踩在云上,只轻轻一点,那片云带着他飞向了其中一座宫殿。到了那宫殿面前的广场空地,便把他放下。 此处有不少神来来往往,似乎比往日还要热闹不少。 “你们听说了吗,辰中天的魔神给我们天尊下战书了。”抱着几沓司非府卷宗的女神官,神秘地和旁边的同僚们分享。 “哦,你从哪听说的?”一个满脸疲惫的女神官敷衍回应。 “我家不是有个表哥在司禄府做守卫吗,今日他们老大的老大去上天宫开会,点了他帮忙拿一些实体的卷宗,巨厚巨沉,还没办法用法术,那天拿完他说他胳膊都快断了!” “哎哎!跑题了,说回下战书的事!”旁边有个很感兴趣的女神官加入,赶紧拉回话题。 “我那表哥当时就站在上天宫的门口,然后就听到了。” “啊这……四极大帝和神尊们开会,怎么可能让他这么轻易就听到啊?”另一个男神官疑惑反问。 “本来很小声的,结果里面不知怎么就吵起来了,不知谁家老大喊了一嗓子,门口的守卫都听到了,不信你去问别人。”她掂了掂手中的卷宗,对男神官的质疑略有不满。 “没什么信不信的,只不过那些大人物约战,又都不在这核心区域,我们也不会受到多大的影响吧。”那位疲惫的女神官语气中尽显劳累,“司命府最近疯狂加班,忙得我想死,他们打仗我们会不会休沐啊?” “此言差矣。” 男神官摇了摇头,“天尊宫那种地方你说核心不?之前被魔神给淹了,连夜淹的。就这样,天尊第二天还是正常上朝,根本不影响。而且你在司命府,打起来诸神命格混乱死伤无数,有你忙的。如果战事吃紧,还要征兵,大家都是文官,哪懂得打仗啊。” “天哪,淹天尊宫这事我也不知道!你快跟我讲讲!”后来加入的女神官一脸期待。 “……你们聊吧,我去点卯了,全天曹就司命府要求到的最早,真是司别人的命,苦自己的命。”司命府的女神官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了其中一个大殿。 下战书,是要打仗了吗? 霍逢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他走上前,想询问细节。 “这不是司愿府要竞选上神的霍神君吗?你们司愿府那么忙,你怎么还有空在这里啊。”有人率先发现了他,但语气并不是很友好。 “几位早,我想询问一下你们方才说的要打仗的事。”霍逢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却还是有礼发问。 “我说现在这事儿,就是一纸战书的传闻,什么都没定呢。霍神君不会想要去前线杀敌吧?”发起小道消息的女神官直接改了口,“今年天曹一共就两个上神名额,为了晋升,你可真是够努力的。” “大家同在天曹任职,也同为这两个名额努力不是吗?”霍逢哪里听不出对面的讽刺,但也没否认他的目的。 “是啊,天曹四司自古有之,现在多了个新的,五司。”那个男神官内涵道,“可你们司又为天界做过什么大事吗?一件大事都没有,还想晋升上神,我看做梦会比较快。” 霍逢当即反驳:“司愿府主要是对下负责,天下城隍皆由我司统管,众生心愿皆由我司倾听、筛选并实现,我们是为凡界众生的祈愿而存在,又怎能不算大事?” “你为凡人谋福祉罢了,我们平常也并不清闲,还要接你推来的专属愿信,去完成那一个二个没什么用的破事,就算实现了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们终究是凡人,会生老病死,享一时安乐也并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 “凡人生命虽短暂,但也能立于世间数十载,繁衍生息,不断壮大。他们努力地生活,依旧有很多微不足道的心愿实现不了。天可怜见,重华神尊建立司愿府的初衷皆源于此。只是尽天官绵薄之力,在不改变命数的情况下,为他们创造一点美好的愿景。根本的问题需人族帝王解决,我们只负责创造美好,解决眼下的小事,足矣。” “还有,我们都曾从凡界飞升而来,做神做人莫要忘本,失了本心会被贬下凡历劫。” “你!”女神官争辩失败,一时气愤不已,但奈何手中捧着卷宗,又无法动手。男神官想开口反驳,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你们在做什么?点卯时间还有半盏茶,还不快去!”远处一身着上神服制的女子朝着他们用千里传音术,其音如雷鸣,震得整个广场上走动的神都清醒了几分。 众人原地四散,但霍逢没走。 “伏缪上神,”霍逢叫住了那远处的女子,“下官有事想请教。”那女子顿住身形,向他走来。 “什么事?你再不去就迟了。”伏缪上神好心提醒。 “下官想问,真的要开战了吗?” 伏缪上神微微蹙眉:“你听谁说的?此事甚大,切勿妄言。” 霍逢刚想说什么,天空突然轰隆一声,数百道惊雷划破厚厚云雾,直直劈向地面上的众神。上空防护罩自发启动,百道雷电劈在防御大阵上,将它劈裂了无数道深痕,再也无法抵御下一次攻击。 一瞬间,晴朗的天空顿时被黑云吞噬,只有被雷电劈开的云层间隙,才勉强露出几缕黯然的光。 “发生了什么事!” “魔神!一定是魔神的大军来了!” “注意避难!大殿有防御阵法,快躲进大殿去!” “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 突如其来的进攻,一时让所有神官都吓蒙了。有的神急不可耐地从大殿跑出来,生怕大殿倒塌了去,也有加以阻拦不让外出的,场面异常混乱。 “前线告急!前线告急!战场在清乘神域!战场在清乘神域!”一只信鹰猛然疾冲而下,伏缪上神见此施法接住了它。 那只鹰的翅膀被闪电打中烧焦了,本来它是要去上天宫汇报战况的。 “伏缪上神,你来照顾信鹰,我现在去把消息带给上天宫。”霍逢自告奋勇,决定担此重任。 此处是四重天摄提天,天曹五司的办公区,全都是文职神官。而清乘神域在二重天的下天宫附近,此时也无其他神敢去涉险。 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信鹰,伏缪上神当下只能同意。信鹰是受了雷击,而自己则司雷电之刑,明白怎么救治才是最好的。 “神君此去,万事小心。”伏缪上神提醒道。 “好,我一定会活着把消息带到。”霍逢语气坚定,下一刻便召唤云雾朝上天宫赶去。 一路上还算畅行无阻,没遇到魔神的天兵,只是需要避开突然出现的闪电乱流。天上的清云越来越少,大部分皆被黑云吞没。霍逢必须要赶在黑云吞噬自己脚下这片云之前到达,否则他脚下的云很有可能会变成雨落到凡界。 他还没攒够买坐骑的功德值,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下,御剑飞行,也是极其危险的。 终于,在激烈颠簸之后,霍逢一口气冲出了浓重的云雾,抵达了一重天宗灵天。这里似乎还未被战火波及到,仿佛刚才惊天动地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云霞金灿,微风轻荡,看起来如此祥和太平。 但此时此刻,霍逢无暇观赏,他径直飞向了一重天的大阵入口。 “这位神君,请对今日暗号。下雨不乘云——”金甲守卫站在入口前,向霍逢发起提问。 神君是对诸神的统一称呼,在不知晓对方具体身份之前,皆是如此称呼。 暗号,什么暗号?他第一次到上天宫,没人告诉他需要暗号啊! “我有急事,需要告知天尊,麻烦通传一下!” “没有暗号,不可入内。”金甲卫一板一眼。 “那麻烦大哥去跟天尊通传一声,就说前线告急,战场在清乘神域。” 金甲卫听到这消息,一时惊讶,几位大神还在里面开会商讨,外面怎么就打起来了? “是真的!信鹰受了伤,我才到这里替它送信。你快去,万一出了事,我们都无法担待!”霍逢看到金甲卫眼中的疑惑,赶紧解释。 金甲卫叫来了里面另一个金甲替自己站岗,然后自己飞速进了里面的大殿。 霍逢转身看向远方,最远处的天际似乎也开始闪着电光。这边上天宫迟迟未有动静,他决定先去清乘神域看一眼战况。 也许能帮到他们,也许…还能帮到自己。 突然,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 巨舶剧烈开始震颤,望为还在原地打坐,静候沧溟之怪的到来。 她感受到有活物正缓慢地向自己靠近,似乎是来自身旁铜窗附近的位置。她开启了小范围的神识,只看到了那怪物的一部分。 它紧紧扒在窗口,不知那是什么部位,看起来糜烂臃肿。上面是密密麻麻、不规则形状的吸盘,吸盘呈黑褐色,上面沾满墨绿色的粘液,还散发着一种刺鼻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只一眼,就让望为惊愕不已。 第18章 梦舶危机 自己活了这么久,以前又常去大荒择选妖兽为自己卖命,见惯了长相奇特的怪东西。可今日这怪物,她是头一次见,见一次也会终生难忘。 此时,从窗框的缝隙里,渗透出一些荧光色气体,乍一看很像鬼火,却五彩斑斓。迷惑性很强,只是不具有易燃性。那些荧光化雾成线,在空中朝着她徐徐游来,她转头看向霍逢,发现他因为有梦境保护,所以没有受到影响,那荧光只指向自己。 望为抽出霍逢的剑防身,她想去外面更宽敞的地方,可那扇门却怎么也打不开。无论用法术还是蛮力,门都完好无损。这门是为了保护房间里的人才造得如此坚硬,可真能挡得住那沧溟之怪吗? 这时,门缝间也开始往屋内渗透荧光雾气,望为被迫向后退了几步,她站在房间中央,便无法挪动了,因为四周皆被那荧光逐渐占据。 虽然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最好别沾分毫。 望为看了眼安然入定的霍逢,眉宇间有一丝犹豫,但荧光没有给她纠结的时间。下一刻她当机立断,念诀:“天上天下,无幽无冥,无形无影,无极无穷,回!” 霍逢的额头忽现血色印记,似一滴血纹。那力量从他身上主动流向了望为,望为面颊上神印也闪烁起来。 她没有停顿,接着捻诀结印:“乾坤莽莽,秽气氛氛。三千弱水,不渡众生。身度我界,自然得神。” 瞬息之间,空气中那些荧光收旗卷伞,无意触碰了她护身结界的荧光,仿佛被刺痛般,向着反方向狂退而去,还不停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肉类被架在火上炙烤的声音。 四界之中,弱水果然是最强的。望为看着逃走的荧光,稍微喘了口气。 “啊——啊——” 外面不知何处,传来了阵阵惨叫。声音忽远忽近,移动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琢磨。 “有人也从梦里醒了。”望为的心又悬了起来,她现在和众人一样,对这怪物几乎没什么把握。她除了在此等待良机,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有个疑惑,埋在她的心底:那些人是怎么出去的?声音分明来源于室外,方才有一声离自己很近,可下一息声音就消失了,实在诡异。 望为没看到,还有一丝荧光没有被逼退,此时正藏在桌案之下,似乎在寻找望为护盾的破绽。 突然,那荧光找了一个角度,它感受到有股力量自窗边的位置,向中间源源不断地流淌。这是一个突破口!荧光拼着一股力,顺着力量的流向,狠狠冲撞那弱水护盾。 望为还没来得及抵抗,那道光便迅速钻入了她的神印,那正是她的力量源头之处。霎那间,她的身体如雾气一般,凭空消失了。 …… 霍逢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僻静的院落。 此处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一旁有清泉山石,正在无声地流淌。只是上面汩汩落下的液体,缠着丝丝血红。鲜血混着剔透的细流,在青石上晕开,冲淡了浓郁的腥味,残留下一抹苦涩。 他恍惚地洞察四周,自己正躺在地上,一阵痛楚涌上心头,特别是脖颈之间。他缓缓伸手小心触碰,摸到一手黏稠之物,拿到眼前,发现是血。 霍逢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到了另一重梦境,与之前的梦完全不连贯,也并无关联。他沉浸其中,此时只感受到周身无比的绝望和疼痛。微微张口,却难以发出一丝声响。 这是怎么了? 霍逢有些无助,他用手臂努力支撑着自己上半身,让自己先坐起来。他的身后是一棵高大的银杏树,苦味的源头也许是这里。 此时起了一阵风,金色叶片纷纷扬扬,跌落在他身上。他抬手接住一片,发现那叶片上,也沾染了点点血迹。 除了疼痛难忍,他心中亦是疑云难解。他这是在哪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他还没上战场,怎么就倒在这里了? 正在思索着,外面的院门被人用力推开。 “我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声音从不远处的院门附近传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来晚了……”她的声音清澈如山寺铃音,话音焦急,像几颗金铎被风吹拂轻轻撞击在一起。 这声音,颇为耳熟。 他看向匆匆跑来的身影,那是一个少女。 那少女梳一头飞仙髻,发间用了顶金螭纹冠束着,身着鹅黄羽衣,戴着一条如霞云的披帛,宛若天仙神女临世。 但少女此时没空顾及形象,朝着他飞奔而来,也顺便瞧见了一路衰败之象。浓厚的血腥味,让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血液飞溅在青石灵泉中,快被冲刷殆尽。银杏树干上沾染血液的部分已然干涸,渗进树心。 右侧的石桌和石凳歪斜倒下,上面的棋盘接了满局鲜血,白棋被赤汤浸没,黑棋放纵横流,两方输得一塌糊涂。可细察却能了然,黑子之前应是领先一步。 她尽量不去看周围身首异处的几具尸体,径直跑向霍逢的位置,随后弯腰轻扶着他靠在了银杏树干上。 霍逢依旧说不出一句话,大概是被伤到了嗓子。 “是我不好……若不是父神他们突然把我留下,要考我近日功法,我肯定能更快抵达这里,说不定就能阻止他们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少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她看着对面人身上被砍伤的血痕,尤其是脖子上那道难以忽略的深痕。 想触碰的手,颤抖得停在空中,不敢轻易接近。 眼前鲜血淋漓的场面,仿佛狠狠刺痛了她。瞬间眼泪如洪水决堤,边下落边擦拭,仿佛天水无穷无尽,永远流不完。随后,她起身跑进了后面的房间。 她好像对这里很熟悉,霍逢心中疑惑,又看着她从里屋拿出了一个箱子,里面装着些伤药。少女小心地施法清理伤口,却依旧在哭,现在是泣不成声。 凑近了些,他才仔细看清那少女的模样,亦是熟稔。 霍逢的心底,突然没来由地冒出一些不善的念头,打断了他的观察。 这念头恶毒之甚,仿佛深怨沉积已久。 他感觉自己此刻的眼神,似蛇如蝎。他不知为何如此,他和那少女明明不认识。即便认识,他也不会诞生这种可怕的念头。 少女缓缓开口:“上次我给你的手链,你是不是没带——我不是怨你的意思,这个手链是我从祖父尊上那边求来的,我们一人一条。如果你遇到危险,我便会感应到,这样我就会立刻赶过来了。” 祖父是谁?他现在又是谁? 现在唯一能解开谜题的人,就是面前这位少女。他不顾礼数,紧紧盯着她,想从她的外貌判断出她的身份。 “你今日为何总盯着我?你住的地方,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家里人也都不知情。我是绝对不会出卖你的。”少女被盯着心里怪异,只得做了个解释。 霍逢身上的伤痕血迹都清理并上了药,少女起身收拾了一下。他极力想开口询问,却依旧说不出话,甚至脖子上的伤口又被挣裂了。 “你现在要好好休息,先不要讲话,我也不挪动你了。以你的恢复速度,估计天黑前,就能痊愈。”她转头看了眼其他各处的尸体,长叹一声,“处理尸体我不擅长,所以只能等你好起来再收拾了。不过,你的棋盘和青石灵泉都交给我吧,我会帮你清理干净的。” 然后,她起身走向那青石泉水,他看清了她的背影。那背影修长出挑,与他记忆里的某个影子逐渐重叠在一起。 莫为! 她难道是莫为? 少女乌木般的黑发被尽数盘拢,略显青涩稚气的脸庞,以及纯澈与惊慌交织的眼神,让他半分没往望为身上去想,毕竟望为那披到腰间的银发很亮眼。 如果只谈面部,她俩确有八九分相像,但气质谈吐,实在差异过甚。 “可是,莫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这是她少年时期,我从前就认识她吗?”霍逢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好像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一时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里,他的神情开始恍惚起来。 不知为何,他的元神有些灼烫,感觉也不够真实,仿佛来自虚空,恍若隔世般的异样。随后,他的眼皮沉重下垂,也许是伤得太重了,霍逢眼见那忙碌的身影,靠着银杏树昏昏睡过去。 * 安众言的死还是没能瞒住,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散在阳都各处。 几家欢喜几家愁。 位于权力中心的几个掌权者,自然都拿到了消息。 宪王杜邺,身为杜帝的嫡长子,亦是仰月安氏的外甥子。他的母后安淳风是安氏二房嫡长女,在家是得宠的女儿,在宫里是执掌中馈的帝后。 外戚坐大,是乱世使然。初到治世,理应消除隐患。 可安氏有老祖飞升成神,一朝得道鸡犬升天,后辈承了如此恩荫,怎么降罪削弱都不太合适了。 神人有别,安氏老祖虽无法干涉人间事,曾经威名尚在人间。更何况,中岳朝稳定不足百年,人家安氏道出不称帝只做王,并守护杜家人的帝王之位,这还不够意思? 凭借任何一点,杜帝无法明面上拿捏仰月安氏,只能许他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但传国玉玺在手,下一代帝王究竟由谁来做,话语权依旧掌握在他的手中。 杜邺作为亲王,食邑万户,属正一品。无论是嫡长的地位,还是母家的荣光,都让他天生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这让杜帝忌惮不已,故所有帝子只封邑不封地。不封地,他便无法拥有更多的实权,也不能在明面上做一些禁忌之事。 宪王府,演武场。 “王爷,南街民巷的那场大火调查出结果了,当天去的人里,还有季大人,只是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近侍队长汇报。 “其他人当真是死于大火?”杜邺的声音低沉沙哑,隐有暴虐之气。他身高九尺有余,羔裘豹饰,孔武有力。 “尸首被烧毁得非常严重,仵作已验尸,只能判断是人为,无法判断是否死于大火。” 只见杜邺手中舞动的长枪“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地砖瞬间生出裂纹。 “他们几人才同本王见面没多久,就被人所杀,究竟是谁有这样的胆子?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杜邺大声怒喝,长枪坠地震天,将演武场的武器架上的武器震得铮铮作响。 近侍队长有些为难道:“回王爷,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 杜邺眯起眼睛,肯定道:“是自己人。” 近侍队长神情紧张:“王爷,卑职定会揪出内鬼!” 管家迈着匆匆的步伐前来:“王爷,姜先生到了。” 第19章 负隅顽抗 “让他进来。”杜邺看也不看,将手中两丈长的银枪扔向一旁的侍卫,两个侍卫上前,合力接住飞来的长枪,那力道将二人逼退几步,这才收枪立正。 姜凡迈着四方步缓缓而入,身着深灰长袍,云勾鞋在宽袍下若隐若现,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感。 “王爷,贫道有礼了。”姜凡打躬圆揖,行的是术士之礼。 “姜大师,这一路进来,你看到了什么?”杜邺直奔主题,他身边的侍卫队长为他卸甲。 “凶也!”姜凡直言不讳,“贫道刚起一卦,此格局为荧入太白。” “何意?”杜邺皱紧眉头,听不懂后半句,但就一个“凶”字就说明了一切。他上前一步,威压逼人。 姜凡不理会杜邺的怒气,继续道:“天盘六丙加临地盘六庚,是谓‘荧入太白’,丙属火,庚属金,这种也叫做‘火入金乡’。” 杜邺将腰间的长刀拔出,姜凡看了眼:“意思是说,荧惑星进入太白星的位置,本来是火克金,然‘火入金乡’则是火弱金旺。金强,火不能克,只好退去。证明王爷先前遭遇了敌人,因王爷势强,敌人这会儿已经被王爷的威严给吓跑了。” “然后?”杜邺开始擦拭宝刀。 “敌人对王爷造成了一些损失,但都是小事。王爷若要反击,也不宜操之过急,应迂回行事,徐徐解之。” 杜邺冷哼一声,收刀入鞘。 管家立刻道:“姜先生真是神机妙算,刚进府老奴还来不及说道说道,都让姜先生给算出来了。” “能看出是何人么?” 姜凡:“景门,离九宫,那人命与火有关,莫约在你的南方,八字有阳火之人。” “那方才为何说是凶?”杜邺耿耿于怀地追问。 “王爷,凶格未必是凶。所谓时来运转,否极泰来。万物生克之序,自有定数。贫道一介普通术士,不过是顺应天道自然而已。福生无量天尊。” 他话音未落,杜邺便挥手示意让管家带人下去。管家微笑道:“姜先生,我们王爷还有要事,不能继续款待先生,望先生体谅。”姜凡只摆手作揖,再无二话。 姜凡离开后,侍卫队长也接到了一个新任务——以王府为中心,找出南方位所有八字带阳火命之人。 * 望为猛然睁眼,她被一股怪力入侵了元神,一瞬间的记忆断片,让她倍感警惕。 她再次看向四周,此处并非那座巨舶的舱内。 周围大雾四起,深霾弥漫,看不见任何人,却依稀听得到惨叫,惨叫之下传来阵阵怪物的低吼。 望为用法术移动身形,却发现自己纹丝不能动。她缓缓低头,发现她的腰间被什么东西缠住。她又闻到了那个味道,比之前更加恶臭,还增添了些许海腥气。 那是她用神识感应到的,那个扒在窗口的一部分。那个东西的吸盘正附在她的身上,仿佛在吸走她的神魂。她的头颅突然发出剧烈刺痛,伴随着阵阵眩晕,让她几乎目不能视。那痛感的源头来自背后,有东西钻进了膂骨,正在妄图深入脑髓。 望为的背后,是从那东西身上分裂出来的一只稍细的触手,也是同样臃肿黏腻,令人作呕。 “你竟敢让本座流血。” 望为用灵力撕扯着背后紧扒的触手,那触手被死死卡在途中动弹不得,离她的脑髓只差一步之遥。她的后背血流不止,鲜血从触手钻入的伤口不断涌出,青红羽衣被大量血液和怪物身上的黏液逐渐侵染成黑色。 那一瞬的流血让她想起了过去的某个阶段,黑暗无光的室内,她的四肢被类似蛇鳝形的怪物捆束,整个人悬吊在半空,血液从四肢百骸向外渗出,滴进下方的池内。她隐隐听到琵琶骨穿过的玄铁锁链叮当作响,还有从未停歇的水滴之音…… 望为神情恍惚片刻,便转而清醒。她意识到,那怪物故意在引发她陷入回忆,干扰她的抵抗,必须尽快脱身。 她再次召唤弱水护盾,弱水凝聚,迅速覆盖住她身上的每一处。背部的触手碰到弱水,瞬间从她身体里全力而退,刚退出来,就被浸泡在水盾之中,瞬间化为乌有。 可是,缠在她腰间的东西,皮糙肉厚,被弱水灼烧出无数水泡,表层已经溃烂不堪,也没有退缩。她只好强忍恶心,用双手狠狠推扯,之前拿的剑不知掉在何处,现在她离霍逢又有些距离,自身力量一时被削弱不少。 好在弱水之强悍,让那怪物微微松了一圈,望为趁势聚全身灵力,捻诀结印,凝弱水成剑!她用元神操控剑刺向腰间的怪物,长剑刺得怪物发出阵阵吼声,它仿佛全身都因疼痛而颤动。 这时望为才看清,缠在她身上的,也是一只粗壮的触手,它的本体应该在下面,那深不见底的沧溟海界。 望为乘胜追击,弱水剑反复刺穿怪物的触手肉身。它虽然庞大,却更擅长精神攻击;肉身粗陋强壮,却很难躲避逃脱。 “弱自钟北,芥鸿不浮。”望为眼神发狠,“今日你必葬身弱水之下。” 怪物疼痛得疯狂扭动,无数触手在天上甩动,海水被它大肆翻搅,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漩涡。 望为再刺向腰间,它痛得松开了束缚。她一时失力,向海面坠落而下。在即将掉入漩涡之时,她的腿被一只触手缠绕,再次被吊在了半空。 她调动长剑刺向飞舞的触手,那触手仿佛脱敏般躲闪着,没有之前伤痛强烈。 “别晃了!都快吐了。”望为冲着那怪物吼出来,心想还好没吃春赫给的馒头,不然真的会吐得很惨。既然如此,她用左手去够被血浸湿的衣服,用食指狠狠蘸了几下,然后在右手手心艰难画下一道符。 她狠狠吞咽了一下干哑的喉咙,道:“以吾之名,奉咒急行。弱覆雨,此方圆,杀!” 本来周身被大雾遮蔽,忽然之间,那些雾气顺着望为的符咒都被汇集,流向怪物的上空,顺风抬升,凝结成一片巨大的云。 那云呈现暗红色,当中有闪电穿梭,有即将骤雨倾盆之势。顷刻间,在那片云覆盖的天空下,刹那间下起了暴雨。 那怪物全身猛烈在海中翻腾,海浪滔天,快要没过那朵红云,可那云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依旧送来源源不断的弱水之雨。怪物的外皮被暗红的雨水蚕食腐化,它痛得将望为直接甩了出去,望为全身脱力,被它甩向远处的海中。 她落入海里,身体不受控得向下沉,此时的她无力挣扎,只能任由海水压着她坠向看不见的深渊。 都说神不能立于沧溟之上,那下面呢…… 望为还在找那传闻的文字漏洞,挣扎搏杀了如此之久,她可不想莫名死在这个地方。不然,之前做的所有努力,不都亏了吗? 轻轻侧头,她瞥见了一具身着竹青道服的弟子,在自己的不远处漂着。身上被戳穿了几个窟窿,裸露出来的皮肤也被弱水腐蚀,看不出长相,但大概率已经死了。 她还有未完之事必须要做,她不能死,绝不能死。 几天之内,从天界的八重天坠入海界深渊,这世上应该没人比她去得远了,望为自嘲地想道。 意识在逐渐沉沦,身体在不断下坠。最终,她还是昏死过去。 …… “吱——吱——” 巨舶成功靠岸了,庞然大物带着锈迹斑斑的伤痕,载着大部分玄门弟子,风尘仆仆地抵达终点。 这里是涿光山,天阖门所在之地。 他们终于安全了。 此时,涿光山后山,藏在林间并不起眼的山阶上,飞身而下一道身影。 那人身着竹青道袍,袖口衣摆皆绣赤色火焰暗纹,颇像湘妃竹泣落的血泪。他戴着一张只遮住下半脸的红铜面具,看不见任何情绪。 只一双看尽世俗的眼,藏在面具与垂落的雪白的发丝之间。若此时阳光大好,便能看出他瞳孔如琥珀般清透,似烈火般灼亮。 他停在了海岸附近的上空,以一人之形立于巨舶面前,也丝毫不逊色。只见他默念咒诀,双手结印,掌中一道光解除了舶上覆盖的薄雾。 梦境就此结束,即将迎来新生。 过了片晌,弟子们陆陆续续从巨舶内走出来,他们从梦中成功苏醒了!有些弟子为劫后余生感到欣喜,而有些则并不觉得这趟旅程有多危险,反而三两并肩同行,还有说有笑地分享自己方才梦到了什么。 舶舱内,春赫率先清醒,她敲响了其他几位长老的房门,听到回应后,她准备去看看霍逢的情况。路过甲三十六时,她看了眼房门,发现有异。 她火速走到霍逢房门前面,敲响了房门,可是没有任何动静,反倒是隔壁甲三十六的门,打开了。 “神君,你怎么在这儿?你没事吧!”春赫急忙上前查看。 霍逢神情复杂:“……你看到莫为了吗?我们方才在一起,她消失了。” 春赫眉头微蹙,她看向霍逢身后的方向,房间内果真空空如也。她进门纠察细处,发现铜榻、桌案和房门皆有磨损痕迹。又发现地上躺着一堆断了的藤条和木锥。 春赫转身询问:“这是什么?” “这是莫为做的机关,中途可以将她唤醒。” “什么?她中途醒来了?”春赫大惊失色,“怎么能让她醒来呢?这、这……她……” “她会怎么样?”霍逢看着春赫的表情,心里颇有些自责。 “……会遇到我们前所未见的怪物。” 方才霍逢一睁眼,就没有看见她。门没有被解锁,人却凭空消失了,放在自己手边的配剑也不见了。 毕竟中途醒来这方法,最初是他先提出来的,他的本意是希望莫为将自己推出去,却没想到她真的只执行了一半,如今下落不明。 而且霍逢能感受到,她的求生之念强烈非常。若是在梦中无知无觉地死去,恐怕只会让她更难接受,无论结果也会搏上一搏。 没有尸体,就不能代表已经死了。 “她是我见过修为最高深的人,和我门的那位师叔祖不相上下。她如此厉害,做下这个选择,应该有她的道理吧……”春赫并没有很多底气。 霍逢忽而抬头,语气坚决:“大长老,你先去查看一下其他人是否都安全抵达。”他顿了一下,“莫为的事,交给我。” 第20章 安氏葬礼 宪王府,凌云阁。 此处正是杜邺的书房,简单的书架上放着的基本都是兵书谋略。其余地方倒是陈列着各类兵器以及图解样式,颇像是兵器库。 姜凡为这“书房”的陈设略感惊讶,不过他还是继续以不卑不亢的姿态,面对那不可一世的王爷。 “查到是何人了么?”杜邺不与人废话。 “回王爷,贫道与王爷的侍卫们在王府南方寻找这阳火命之人,其中找到了八人,他们在那天都能证明自己并无到过失火之地,有王府侍卫在,他们不敢说谎。” “你的意思就是找不到了?”杜邺向来没有耐心,手中把玩的匕首被他一把刺入了面前的紫檀木桌里。 “贫道此次前来,是想询问王爷,如何去查证改过生辰八字之人?贫道有一想法,若有人的八字被改过,那么自然就查不出来。” 改过生辰八字的人?杜邺回想自己身边之人是否有此特例。 侍卫队长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有些犹豫:“王爷,卑职倒是想起了一个人,不知当讲不当讲。“他看了眼一旁的姜凡,担心有外人在,那么此人的名字…… 杜邺却道:“但说无妨,姜先生也可帮着核实一下。” “是七帝女杜僖渺。”侍卫队长咬咬牙,道出了这个名字。 “什么?”杜邺似乎不可置信,“她何时改过?”侍卫队长也颇为惊讶:“卑职以为王爷知道此事……” “这是何时发生的?”杜邺隐隐压抑着怒火,“这个小贱人胆敢背叛本王!” 姜凡出声:“王爷,贫道方才起了一卦,更改八字确有其事。若没别的事,贫道先行告退。”杜邺摆手示意他离开。 “当初王爷打算在安氏安插一个我们的人,七帝女自告奋勇当卧底,便与安氏定下了一桩婚约。当时闹得沸沸扬扬,陛下那边大发雷霆,七帝女为了让此事无法解除,便让人看到她和安家少主……生米煮成熟饭的事。王爷当时还很满意。”侍卫队长小心回忆道。 “本王想起来了,本王那妹妹的确了不起啊。” 杜邺笑了笑,想起了最初杜僖渺找自己投诚的时候,还是个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的小女孩。后来竟出落得如此绝色,把美人带在身边也是极有面儿的事。关键她不仅养眼,还十分好用。他对自己的眼光更是自信了。 “那她改生辰八字是何意?”他不解问道。 “七帝女当年找到了一个大师,算了她的八字与安少主的八字对冲,这样很不利于她帮王爷行卧底之事,所以她便偷换了八字。当年卑职问过帝女是否争得王爷同意,帝女道她会告知您的,卑职便没有多言。” “她还真是心思深沉,”杜邺赞赏道,“那场大火里死的门客,有我那二弟的细作,你觉得她这次是背叛我了吗?” 侍卫队长汗流浃背:“卑职不知……” “不管她背不背叛我,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依旧是一颗很好用的棋,就让她最后再发挥一次作用吧。”杜邺冷笑一声。 * 乾王府,位于阳都仰月城最繁华的地界。 这里不仅是仰月安氏的主家居所,亦是整个阳都除了皇宫外,规格最高的地方,甚至连帝家的四大行宫都无法媲美。 在世人眼中,这不仅是一座王府,更是阳都一颗最璀璨的明珠。 曾经金碧辉煌的府邸,今日却蒙上宽大厚重的白绸孝帏,沉寂而冷漠的挂在王府各处。司阴纸如漫天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仰月城的大小街道,但它不会融化消失,就像死了的人不会复活一样。堂内金钟低沉凝重,钟鸣漫延,响彻王府。 灵柩安然停在正堂西侧的屋内,棺内没有尸首,只放了死者身前的衣物,以及众多精贵的金器陶器等陪葬品。 周围挤满了人,有不少安氏支脉的亲戚,有与安氏交集的世家权贵,也有麟安宫与安众言交好的修士,还有一些与安氏深交的朝廷官员。 每个人都深沉哀悼安众言,无论之前究竟与他关系如何,是否见过面,都不重要。他们带着目的前来,无论是想继续维护关系,还是来看笑话,今日安氏的大门都敞开了。 杜僖渺正在一众人群的最前面,她声泪俱下,泣涕涟涟,比起安众言的直系亲属难过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看到此景,更多的是议论纷纷。 “堂堂帝女殿下这么哭丧,太夸张了吧!” “嗐,我听说她是因为婚前就跟安众言行过房事,现在婚约没了,这不白搭了。” “是啊,最后什么都没捞到。白瞎长这么好看,看来是没脑子。” “她算什么殿下,冷宫里出来的罢了,不知道是谁的种呢,要不说得扒紧安氏这条大船。而且她这里不太好,”那人指了指脑袋,“听说是个疯的。” 霓云在一旁听得生气,想冲上去跟造谣生事者理论,袁骧劝她不要妄动,虽然他也将握紧的拳头藏进了袖子里。 杜僖渺一抽一抽的啜泣,心底全都是冷笑。她哭得半真半假,真的在于她企图利用安氏逐步掌权的希望落空了,她简直气得要命,现在正是在发泄情绪。假的不必说,她从来不在乎安众言。 这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门外传来,打断了哀悼的氛围。 “宪王殿下千岁。”众人行礼 “杜僖渺!你竟敢欺骗本王!就是你害死了安众言!”杜邺身着玄色蟒袍从府外大步闯入葬仪现场。 众人哗然,杜僖渺更是一脸茫然。 安总管上前迎接杜邺,杜邺却没有理会,一阵风般地走进堂内。他直直走向杜僖渺,一把将她从地上拎起,袁骧冲上去扶住了杜僖渺。 “杜僖渺,你告诉本王,这是什么东西?”一本庚帖被狠狠扇在她的脸上,脸颊瞬间留下了红痕。 杜僖渺捡起来一看,巴掌大的脸突变煞白,上面写的正是她真正的八字。她两年前篡改八字的事,被揭穿了! “我、本宫不明白帝兄这是何意?”杜僖渺强装镇定。 “你擅改八字,这是偷天换命!你原本的八字与本王堂弟安众言的八字犯冲,就是你克死了他!” 众人冷漠旁观,窃窃私语。 杜僖渺大惊失色,她辩解道:“不是,我没有,我没改命,我没有克他!” 杜邺冷哼一声:“众所周知,你是冷宫出来的,身世凄惨,本王看你可怜,所以平日与你走的近些,以为你是好女,便为你说亲,却不曾想你竟是这副嘴脸。” “不!不是这样的,帝兄,我真诚待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杜僖渺扑倒在地,她拉住杜邺的衣摆,神情失控,异常绝望。 杜邺却毫不留情将她踹开:“本王被你耍得团团转,你真是蛇蝎心肠!当初,你为了更早进仰月安氏你都做了什么,心里不清楚吗?你对本王堂弟下药,让他跟你上床,这才逼得父帝不得不同意这桩婚事!” 众人震惊,他们几乎要忘记今天是来参加葬礼的了。 “如今,本王断然要大义灭亲,你本就要嫁给堂弟,不如便一同合葬了吧,这样走在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单。” “帝兄为何这样污蔑我?我自知身份低微,你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你的一饭之恩我没齿难忘,但不代表我毫无尊严。我的八字是何,轮不到你说了算。我好歹也是阳都堂堂帝女,怎能陪葬世家子……”杜僖渺哭腔浓重,哭相依旧动人,显得更是楚楚可怜,让人心生怜悯。 “的确轮不到他说了算。” 一个尖利的嗓音划破了吵嚷的现场,众人好奇向外张望。 来人竟然是大内总管郑公公! 他身后跟着的是一等一的皇家禁卫军——盘龙军。 “郑公公,阳都与这仰月城有些距离,您这大老远前来,一路舟车劳顿,快快请进。”安总管先行作揖行礼。 “嗯。”郑公公点头,“节哀顺变吧,咱家今日除了为代圣上送安少主一程,还有一件事。” “何事?郑公公尽管开口,安氏愿为圣上排忧解难。” “便是她!” 郑公公手指向地上哭丧着脸蛋的杜僖渺,杜僖渺一脸疑惑,还有些惶恐不安。 “宪王殿下千岁,七殿下千岁。”郑公公唤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行了礼。 杜邺看到郑公公前来本就不爽,平素在宫中,这公公就对自己不待见。 郑公公是真正意义上的高手,是杜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他有时就像杜帝的化身,他的态度也就是杜帝对自己的态度。 “郑公公指着老七是何意?”杜邺追问。 “陛下有一道口谕,一道圣旨。” 堂下众人皆跪听旨,杜邺亦缓缓下跪。 “传陛下口谕,安氏曾为阳都打下的江山,先帝不会忘,朕亦不会忘。今安氏子弟蒙难,朕深感痛惜,特批安众言以宗室子弟的葬仪规格完成葬礼,并以郡王礼制赐皇家陪葬品。” “谢陛下隆恩。” “郑公公,那七殿下?”安总管看了眼杜邺,然后问道。 第21章 出局入局 “传陛下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七帝女杜僖渺,德才兼备,智勇双全,特封太姚帝姬,赏黄金万两,丝绸百匹。赠仰月颂县作汤沐邑,以显其贵。钦此。” 汤沐邑?五帝姊万御帝姬婚后才得此封,自己如今就有了。 “谢陛下隆恩,太姚定不负陛下所望。”杜僖渺内心惊喜不已,她不卑不亢接了旨。 “陛下还要咱家给殿下带个话,陛下说,太姚乃有功之人,望今后还能给他带来惊喜。”传完圣谕,郑公公与盘龙军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乾王府。 短短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某些谣言不攻自破,风水轮流转,众人已对她刮目相看。 “我就说是误会吧,太姚帝姬对安少主是真心的,她刚才哭得那么惨,我看着都心疼了。” “用郡王的礼制,这安众言平时纨绔不堪,竟然还有这种待遇,殿下简直是福星!” “谁说不是呢!那名动帝京的才女万御帝姬,汤沐邑在遥远的伏渊下面的县,太姚帝姬可是在帝京旁边的仰月!” 宪王和安总管一时黑了脸,但也无济于事。方才还深陷泥淖的杜僖渺,已经成功出淤泥而不染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圣上都出来证明了,还有宪王什么事? 仰月城下的中等县城颂县,虽然比不得食邑万户的杜邺,但这里可是最富庶的仰月城,比起杜邺分到东部的青雨城来说,高下立见。杜邺不明白圣上怎么突然就站在了杜僖渺那边,难道说就是她在背后捣的鬼? “帝兄,你我兄妹一场,事情做绝,对谁都没有好处。”杜僖渺不知何时靠近了杜邺身边,他皱眉看去,杜僖渺在无人处掩面而笑,意味深长。 “你!”杜邺怒而抬手,杜僖渺整个人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袁骧及时接到她,才没让她撞到一旁的门柱上。 杜僖渺口吐鲜血,身体柔软地靠在袁骧怀中,神情震惊不已。杜邺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和脆弱的杜僖渺,杜僖渺又借着角落吐舌做鬼脸。 原来他根本就没打中她,她只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你!你在装什么!” 众人不敢随意指点宪王,但明显气氛不对了,他们用鄙夷的目光和沉默无言表示不满。杜邺的侍卫队长拉住想发作的王爷,悄声几句,杜邺便甩下众人绝尘而去。 “帝姬殿下,您没事吧!” 众人开始关切杜僖渺,杜僖渺谢过众人,情真意切,来参加葬仪的权贵们纷纷表示祝贺,询问帝姬住处想去探望,她表示稍后会举办宴席邀请大家,便先行离开了。 一场盛大的世家葬礼,最终人们皆忘却真正的主角,却在这里记住了重获圣宠的太姚帝姬杜僖渺。 司阴纸虽然不会像雪融化,但终究被风吹散了。 杜僖渺三人回到了住所,她们已经搬出了行宫,并租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宅子,目前在那里暂住。 “殿下,方才是怎么回事?”霓云疑惑,她拿出现场捡到了那张丢在地上的庚帖。 “杜邺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庚帖是我改的,安氏也是我想进的。我埋了这么久的棋,铤而走险,不过已经化险为夷了。”杜僖渺拿着圣旨左看右看,不亦乐乎,“如今这个结果出乎我意,我再也不用做杜邺的棋子了!” “可你做了陛下的棋子。”袁骧直言不讳。 “小袁骧,别这么扫兴嘛,你应该要恭喜我。”杜僖渺语气轻快,欣喜不已。袁骧没有讲话,但看他面上似乎并不完全认同。 “殿下,您说陛下是修道之人,据说修道之人都清心寡欲,不在乎这些凡尘纷扰的,为何陛下会出手?”霓云好奇发问。 “霓云你犯傻了,他若当真是你说的这般,早就飞升了,怎会还在这俗世之中流离?他不过一介肉体凡胎,顶多有传说中的真龙之气庇护,除此以外,与你我无异。” 霓云惊讶杜僖渺的口无遮拦,而袁骧仿佛早已习惯帝姬的行事风格。 “我收买了一个术士,帮我推波助澜。要知道,我以前可没什么机会以帝女的身份接触那些权贵上层,这次虽闹得沸沸扬扬,不过从今以后,谁人不认识我太姚帝姬!” “那您是如何说服陛下的,听说你们之前关系并不……” 杜僖渺拿过那庚帖,随手丢进了火炉当柴火,她回忆起前些时日自己连夜骑马回帝京的场景。 她生于冷宫,自幼便低人一等,故而对皇宫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偌大之地迟早会将她这般的草芥吞没碾碎。因为,她总能在某些隐秘的角落发现宫人的尸体,枯井中、侧门杂草里…… 看得多了,心也冷了。她接受了这世间最残酷的生存法则,以他人鲜血浇灌,以他人骨肉滋养。为了活下去,为了成为强者,无所不用其极。 “我告诉我那多年未见的父帝,杜邺为了讨好安氏,肆意篡改我的庚帖,把我送进安氏,就因为未来安氏继承者安众言看上了我。为避嫌造谣,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现在,安众言死了,宪王还有意想让我这个帝女给安氏陪葬。虽然我有名无实,却是正经生于帝室的女儿。” 那天,她仰望着那张非常陌生的面孔,演绎了一出声泪俱下、涕泗横流的悲惨戏码。 “岂有此理!这简直就是把皇家当儿戏,皇家的威严都被他给败坏了!”杜帝大肆责骂起杜邺。 霓云:“殿下好聪明,竟然提前算到他想让你陪葬的事。” “不用算,跟在他身边五年,我自然了解他的手段,激进又愚蠢。他所有不留话柄的手段,背后都是我的助力,没有我,他算什么?”杜僖渺笑了笑,随后,她面上露出一丝冷漠,“致人于死,莫逾构其反也。更何况,杜邺反得太明显,都无需我再多做什么。他天生高高在上,看不上父帝行事作风,与外戚母族常有联络。而安氏,本就是帝王心病,如今我便去做那出头鸟。要么死,要么飞上枝头。” 她耸了耸肩,双手合十,“得罪安氏实属无奈,只盼他家老祖别插手人间事。” “我以为你很有信心做这一切呢。”袁骧道,不知是反讽还是何意。 “我当然很有信心,”杜僖渺勾唇一笑,“给他加罪,符合皇帝的选择,他早就猜疑他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了。那安氏再家大业大,能大得过天子?当初杜邺倚靠安氏,我倚靠他,没想起还有个爱修仙的父帝能用上。父帝再不济,他也是至尊,至尊最厌恶别人踩在他头上。至于神仙,没想好怎么对付,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我们逃离阳都的计划,嗯,泡汤了。”袁骧了然道。 “袁骧哥哥,我本来只是想让陛下为我出个头,让我彻底脱离杜邺,却不曾想他许我了这么多。我这……也是骑虎难下嘛。”杜僖渺拽住袁骧的手摇摆,好声好气说道。 袁骧并不惊讶:“有的人天生就喜欢骑老虎,不是下不来,而是自愿选择上去。” 霓云在一旁帮腔:“殿下终于要过上好日子了,当然不能随便走了。殿下之前说要办宴会,是不是要置办更有排面的宅子?” 杜僖渺又拉住霓云的手:“霓云,你真贴心,我就是这个意思,很快我们就可以乔迁新居,然后在雇一些人。日子总算苦尽甘来,现在就走,岂不是可惜了?袁骧哥哥,我们……” 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袁骧,袁骧暗自看着手中的一块玉佩,收了起来,沉声道:“我是侍卫,本就应该听殿下的,是我僭越了。” “你不止是侍卫,你是同我一起长大的哥哥,只是你随我母妃姓,我随陛下姓而已。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杜僖渺道出二人前缘。 杜僖渺伸出三根手指发誓道:“我杜僖渺答应你们,不会再轻易做出冒险的举动。如果我以后犯了什么错,希望你们可以指正我,我真的很需要你们。” 说着,她抱住面前的一男一女,三人相拥,互相成为彼此的依靠。 忽然有人敲门,来者竟是姜凡! 原来杜僖渺一早收买的术士便是他,他第二次找到杜邺,才造就如今局势,让看似输了的杜僖渺大获全胜。 “姜大师,”杜僖渺拿出一袋沉甸甸的包裹,“这是给您的合作尾金,我猜往后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姜凡掂量几下,正直的脸上忽然露出从未有过的表情,他眉开眼笑,对杜僖渺略有谄媚:“殿下够意思,以后有这种活,贫道我随叫随到。” “姜大师这么厉害,是否能看出我命格的特殊?” “啊?殿下这是何意?”姜凡刚转身要走,又回头询问。 “儿时,宫里请方士为帝子帝女算命,那位方士说,我命中没有帝王之运。大师你帮本宫看看,这是真的么?” “这……”拿人手短,姜凡还是同意起了一卦。 “殿下这八字虽无华盖,八字火命,说明殿下性格积极向上,喜冒险求新,这是好事。”姜凡避重就轻,眼神也几分躲闪。 杜僖渺直言:“姜大师的后话是什么,一并说了吧,本宫不会怪罪于你。” “贫道看到一格局,天盘六丁加临地盘六癸,称为朱雀投江,这水火相侵,阴水克阴火,主凶。故此时行事,可能会让殿下受到文书牵连、音信沉溺。甚至会陷入官司口舌,奸谋诡诈,百事不利。” “殿下身份尊贵,代表着象征神鸟的朱雀,雀投江,却为不祥。殿下行事要多加小心,也尽量不要招惹是非口舌。之前给宪王看的那一卦荧入太白,火弱金强,你是火命,硬碰硬也许是一时之胜,往后的路只怕会更加艰辛。”姜凡小心建议。 “姜大师,你知道如何改命吗?”杜僖渺越听心越沉,她还是忍不住问。 “天下之大,改命之法,应当有之。但贫道只是个普通的术士,不知如何帮助殿下改那帝王之命。”姜凡诚恳道出实情。 “那天上的神仙能不能办到呢?” “这……贫道就更加不知了。自安氏老祖在仰月城飞升以后,我便也没有听说过成神之人,更没有见过神。” 神的秘密在安氏,她才踩着安氏上位,得找机会缓和关系了。杜僖渺暗中盘算,笑着送姜凡离开住所。 “五百金!”霓云伸手比划吃惊道,“殿下可真大方啊!”袁骧告知她,杜僖渺给了姜凡五百金算命的事,着实让她吓了一跳。 “小时候听方士算过一次,但是记不住了。朱雀投江,若是岩浆呢?”杜僖渺撩了撩头发,“那就是浴火重生对吧……另外五百金,给殊关美人,让他帮我查一下,哪里能找到给人改命的神仙。” “殿下,你才刚得赏赐就一掷千金,切莫在下次得赏前全败光了。”袁骧忍不住提一句。 杜僖渺明媚一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转身进了里屋。 第22章 生死未知 与此同时,天阖门还在紧锣密鼓整合门派队伍。 午时已过,但日头当空。 霍逢脑海中又无端想起了那场梦,思绪一时错综混乱。 第一重梦境,是回顾神生的某个阶段,不受结局干扰的前提下,再次做出选择。其中,只有画面与事件交叠重演,实感并不算深刻。 第二重梦境,无论是血腥浓重、银杏微苦,还是绝望处境、痛感剧烈,以及——那道熟悉的背影,他用五感洞察了一切,感受十足真实。只是画面与内容,他分不清自己是否经历过。 梦该如此真实吗?他不知道。 但是那个少女,他已然确定,应是莫为没错。她们除了头发的颜色、年纪和气质不同,其他别无二致。他当时看得格外仔细,连她耳后和眼尾的两颗细痣,都对得上。即便是双生子,痣也不会如此雷同。 她此前在天洲找到他,并且施以援手,也许跟他这个梦有关,他必须向她问清楚。一个求死之人,此时无法驱散心中所有的疑云,他忽然不想立刻死去了。 舱内的修士们几乎都走了,霍逢也找不到其他的蛛丝马迹,便也离开了巨舶。从梦舟下去的修士,皆在长老们点卯后上山回门。 “神君,”春赫在远处的山阶前唤了他,“方才我已完成神君的指令,此次越海界,包括莫为在内的五人失去踪迹,其余三百九十六位弟子皆安全抵达。其中有七人因梦舟颠簸,磕碰造成淤青,其他再无损伤。” 霍逢走上前:“那他们四人是怎么不见的?” “那本梦录上都会记载,梦录在太上长老的手里。” “太上长老?”霍逢不太记得听过这个称呼。 “太上长老是曾经掌教的剑侍,当初你应该唤过他师叔,现在他也到了师叔祖的位份。掌教仙去后,他不愿接任掌教,所以我们便推举他做了太上长老,方才帮我们解除梦境结界的人也是他。不过……” 春赫向四周张望了一番,“他几乎不下山,施法结束又回去了,等神君上山,我再带你去正式拜访他。” “那现任掌教是何人?” “无人担任,”春赫直言,“我们此次迎神君归来,就是希望神君来接任天阖门掌教一职。” “这份重任,我担待不起。”霍逢当场拒绝,并且后退了两步。 春赫微笑道:“此事暂且先不提,你才刚回来,门派已然经历过千年的沧桑。神君可先重温故地,再做其他打算。” “那…有莫为的任何消息吗?”他并不死心,还想再问一次。 “很遗憾,什么都没有。不过,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到了今晚,梦录会显现所有越海失败的详细情况,那时一切都会明了。” 春赫语气低沉,她对莫为的印象不错,也不希望她出事。但莫为总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选择,所以春赫自己也不敢断定,她的结局究竟会如何。 霍逢的表情也沉了下来。 “神君,不如我们先上山。明日子时之前就能出结果了,无论是什么,我们总要面对现实。” “大长老,谢谢你一路关照我,不过我想自己在这里等一等。”霍逢拒绝了春赫的好意,“她不认得从后山上去的路,说不定会被困在林间的迷障中。我在这里等她,同她一起上山。” “那神君的身体可有不适?你也才刚复原,又经历这些风波……”春赫心想,咱们这阵法只是为防妖兽和凡人误入山门的,怎么防得住上神啊。 “我感觉很好,灵力充足,精神充沛。”霍逢在原地转了两圈,证明自己安然无恙。 春赫不知二人何时熟络起来,先前还因不愿拜师而闹得不甚愉快。 但她没问出口,只是笑了笑,写了张符篆递给他:“好吧,今晚一旦出了消息,我便会通过这张符告知神君。假如……假如她不回来了,神君也一定要上山回门,好吗?” 霍逢没有急于表态,他收好符篆,对着春赫有礼作一揖,转身决然而去了。 春赫望着他的背影,心情一时难言,她不知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其他长老总评价她看似表面严厉,心却是最软的。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次回来,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大事。 霍逢挑选了一处视线绝佳的位置——海岸边一座巨大的礁石。他飞身而上,站在巨石上眺望着无边无际的墨色海水,面色透着担忧。 他原地打坐等候,欲将这几日之事复盘,又无端惦念起那场梦。 不知经历过这梦境结界,是否会留下暗疾。他的脑海中偶尔会感应到第二重梦,温习那场梦里的五官感受,特别是嗅觉和触觉。他记忆中,自己从未受过这么严重的伤,以至于那深重的痛感,让他始终难以忘怀。 顺着梦的路径,他回想起在天洲,面对仰月安氏的威逼,她极力挡在自己前面。 他想着那明艳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或许那梦是联结二人关系的线索,它在提醒自己,他与莫为有旧。 倘若真是如此—— 他不知自己会站在死生分界的哪一边,亦不知晓若选择后者,又该如何面对他根本没有打算经历的这一生。 还有那股怪异的力量。霍逢左思右想,不知它何时出现在自己的识海之中。这到底是怎样的力量? 他进入识海,飞身而上,悬停在那团红色闪电的云雾旁边。霍逢伸出手试图去触碰它,却被那力量狠狠弹出很远。他没有放弃,尝试了无数次的靠近,力量也无数次的将推离。 霍逢:“……”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霍逢颇为无语地质问,“你私自跑进我的识海,却又在抗拒我?如果你还想在这里继续待着,至少要告诉我,你是什么吧?” 那团烟雾仍没有回答。 “行,反正我也要死了,你选择我的目的若是打算同我一起毁灭,那我也认了。黄泉路上还有你陪我,不孤单。” 霍逢破罐子破摔,所谓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全身上下就只有这条命了,那个力量既然选择宿在他的元神,明显是力量更需要他。 那团烟雾估计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被威胁的一天,它在原地抖了三抖,似乎是生气了,恨自己没长一张嘴。 它缓缓飘落,在霍逢面前左右摇摆,似乎在观察他。 突然,烟雾化作了细小的红色雨滴,淌在霍逢的身上。霍逢没来得及躲闪,水珠便如同眼泪倒流般爬进了他的眼眶。 霍逢猛然闭眼,想要将脸上的水珠擦拭干净,当他再次睁眼时,发觉自己已经离开了识海。 他被那团烟雾裹挟着,不知怎的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室内。 这地方有些眼熟,霍逢极力回想着,他走到一处拐角,才赫然发现,这里是天界的藏经阁顶楼禁区!霍逢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只是看到楼下才恍然明白,但为什么那团烟雾会到这里?藏经阁的禁区里面有什么? 自他醒来以后,谜团只多不少。他毫无头绪,蹲下身开始思考问题的源头,衣摆不慎拖到了地上,他突然发现身上的衣服竟然被换了,换成了一套形制怪异的…… “原来他把你藏在这里,你今日必须给本座死!” 身后有暴怒之声传来,霍逢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却发现身体被长剑贯穿,鲜血迅速从伤处流下,他感觉喉头腥甜,嘴角的血滴在了藏经阁精致的白玉纹地砖上。 这次是真的要死了吗? * 天界一重天,宗灵天。 “报——天尊,方才有神官反映,下界好像有神在布雨。”天尊殿外一天卫疾步入内。 天尊挥掉浮在面前的一个悬空卷轴起身,语气似乎略有急促:“是谁在布雨?辰中天还有其他人下界吗?” 侍卫微愣:“回禀天尊,不知是何人,辰中天自魔神出逃以后,便再无动静,也无任何神位流动,所有水族此刻都在天上。” 天尊蹙眉疑惑,这世上除了水神一脉,以及被望为带走的雨神,还有其他神会布雨吗? “雨势如何?” “据那神官所描述,天空出现一片红云,九次闪电,一炷香时的雨。而且那云的位置很特殊,于海界上空某处停留。” “海界?”会和她有关吗? “你先出去吧,如果有后续的消息,及时禀报。” “是!” 侍卫退出后,天尊走向了后殿的其中一座耳房。 那间房空荡无人,也无任何多余的陈设。 唯有一张赤玉桌落在整个房间的中央,桌案上独独放着一块躺倒的玉面牌位。 这玉面牌位,代表的是神的命薄,天界位列神班的诸神,皆有一块生命玉简。 玉简在,神在。 玉简碎,神死。 但是桌上的这块玉简…… 天尊用双手小心扶起那块玉简的两端,透着外界挤进的一缕光,才赫然看清—— 玉简被当头劈开。 而上面刻着的名字,伯赏望为。 “只是从中间断裂,她应当还活着吧。”天尊思忖半晌,也不得而知。 第23章 各方齐发 天界一共有九重天,每重天皆由一位九执神尊守护,他们亦是天上的九曜,管一方天地神灵。 除了各司其职、各归其位的神,其余神皆由家族选择定居的神域,就此留下,为管辖此地的神尊和上神效力。若有子嗣后人,则要发掘其天赋,助其早日渡神劫、过神考、位列神班。为天界输送人才,此举亦是功德无量。 而只有通过重重考核,才有资格成为真正的神。 在还未通过这一系列磨砺之前,神的子嗣只是神女或神子,他们被统称为天人。于天界诸神而言,他们与下界的凡人,也并无二般,具体对待也要看他们背后是何神何尊。 而达成“神二代”考神位艰难现状的,是独占八重辰中天的魔神伯赏望为。用她的话来说,她一个先天神都要渡劫才有神位,凭什么天人可不渡? 辰中天不是一日被占据的,自魔祖共工撞倒不周山力竭而死,也是水神一族与天界彻底决裂的开始。没有水神维系的司水部,早已荒废如尘。无人布雨,雷部就算再强悍,此时也只能做哑炮。 而凡界没有雨水,也逐渐全面干涸,凡灵生存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水神一脉与诸神分裂后,引八方洪流占据八重天,却也同时放宽条件,降者便可加入。 前几代天尊各寻他法,试图收复此地,却不知何故,皆不得善终。前代魔神与前代天尊更是如此。在一段传得神乎其神的轶闻里,他们皆死于新魔神之手。 伯赏望为,是这世上唯一能承载毁神心魂、吞神灵智的魔神之力的人。她是以恶饲养的天生坏种,以残忍狠厉着称。她的恶,不是天真且不谙世事的钝刀,更像是一根无形的刺,当她彻底贯穿对方的心脏时,她便会解释,这是她所走的第三十六步棋。 至少在她后来的神生里,她一直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而这位极负盛名的年轻魔神,几个天时前跌落下界,不知所踪。代表她生死的神魂玉简,也在司命殿神位处裂成两半,被东华大帝当即暗送至天尊居所。 因为辰中天存在的特殊性,强大的统治者便是最好的保护罩。可此时此刻,辰中天群龙无首,魔神居所无名殿全面坍塌,神人自危,诚惶诚恐。 辰中天共有三大世家,其一是魔神所属的伯赏氏,另外两家则是子桑氏与华府。 如今子桑氏家主尚在闭关,心腹家臣亦是军师的兰朔却已按耐不住,早早便赶到子桑暌的闭关之所。 “三护法,主上何时出关?”一袭紫袍的青年攀着暗金纹阶,正走向一座恢宏的大殿,但他来不及走到门前,就对站在上面的三护法喊道。 “兰司马,”三护法恭敬回道,“主上明日辰时出关。” “明日!”那青年大惊,“俗话说天界一日凡界一年,辰中天和凡界亦有时差,千万个年月都能等,唯有今日等不得!” “司马是说,关于魔神失踪一事?”三护法眼中已经了然。 “正是。”兰朔瞻顾四周,谨慎直言,“魔神意外失踪,眼下正是主上崛起的最佳良机。待到明日出关,只会迟则生变。司命殿那边有神官向我透露一二,伯赏望为很可能没死,她落下的地方,正是天凡交汇之处。所以我大胆推测,她此时就藏在凡界!” 三护法皱眉:“多谢兰司马传来此信,我会告知其他三位护法,共商对策。只不过,此刻正是主上闭关最为紧要的时期,我们不敢贸然打断,只能等到下个合适暂停的阶段。” “那是什么时刻?” 三护法掐指而算:“至少还需一个天时。” “也就是两个时辰,凡时算起来莫约是……两个月。总好过明日,那我一个天时后再来拜见主上。”兰朔向三护法施礼,随后一甩宽袍紫袖,便消失在殿前。 三护法表情严肃,她掐指又断:“空亡事不详,阴人多乖张……她现在都不在天上,犯不着招惹主上啊。”虽然疑惑不解,但她还是转身走入殿内,施法将殿门紧闭,甚至又加了层结界用以防护。 有一道阴影正隐匿在大殿的飞檐翘角之间,附身在屋脊兽上,随后又悄然离去。那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上古凶兽混沌,也是在魔神跌落神坛的那天改名为“今安”的心腹下属。 其实,整个辰中天,只有魔神的嫡系才会真正感觉到群龙无首。他们此时闭目塞听,天宫那边又封锁消息,辗转多地,最后便只好悄悄潜入对尊上敌意甚重的子桑府去探。 好在不负有心人,总算是知道尊上的下落了。他一路狂奔,准备把消息带给了其他几人。 魔神居所无名殿已毁,不过在高大的宫殿废墟之下,另有一处暗所,名为不知天。这里是他们曾常用来密谋谈事的地方,只有用特殊的功法和暗号才能打开。 如今魔神一朝失踪,子桑府已经蠢蠢欲动。一介小小的子桑氏家臣,竟然对尊上指手画脚!方才兰朔的态度让他很是不爽,可他却万万要忍。 之前夫诸重伤未愈,那日被火德神尊荧惑打伤,到现在还未苏醒。大风因尊上跌落凡间,失控闯去了上天宫,现在还未归来。 还好有乌徇在,他本体虽是大妖狰兽,外表看起来凶悍异常,其实却是他们五人里最稳重靠谱的。混沌今安,他对自己没什么好评价的,总之在对尊上的态度上,绝不混沌颠倒,其他的并不敢保证。 终于在无名殿的遗址之间,摸索到了不知天的入口,他结印默念:“不知天悟不知道,不知道即不知天。” 念完后的下一息,他整个人消失在了原地。再一睁眼,自己已经坐在了不知天里。不知天存在于深厚的地基云层里,略显昏暗雾蒙。不过陈设倒是齐全,空间也足够宽敞。 “外界情况如何?有打探到什么消息吗?”一个浑厚的声线干哑着嗓子询问道。 “我去了子桑府那边,听到子桑暌近臣的话,他推测尊上此刻就在凡界。” “凡界!” 乌徇并不是惊讶这个答案,只是觉得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棘手。 落下凡界的神,一般只有两种原因: 一是走正规程序,下界办差,但因时差问题,皆是速去速回。 二是被贬谪下凡,失去法术和记忆,历劫重修。这个时间稍微长一些,但至少可以通过命纂推演。 如果说神魂玉简是直观感受到某位神的生死结局,那命纂则是用文字记载的简洁经历,只是悟不到结局。结局的字样,并不是直接易懂的,但可以从记载的经历去层层推演,像是解谜。 可这次完全不同。 望为既没有走正规通道下界,又不是被贬下放。的确是生死难料,前途渺茫。 “你有去司命殿吗?” “去了,她的神魂玉简不见了。” “什么?”乌徇蹙眉,“究竟是谁在掩盖尊上的情况?还是说被人偷走了——在东华大帝的眼皮子底下偷玉简,这几乎不可能,除非是监守自盗。” “你的意思,是东华大帝他们在算计什么?”今安缓缓开口,“可四极大帝在我们和天宫之间向来不站队。他们难道因尊上一时失势,就彻底与辰中天划清界限?” “你脑子平时不是挺灵活的吗?怎么今日还没反应过来。”乌徇忍不住吐槽,“他们四大帝本就以天尊为首,即使他们从不反对尊上,也并不会支持我们。此事生蹊跷,说明是天尊介入此事,我们只需要盯着他。” 他顿了一下,“如果他决定做出对尊上不利的事,我们就不顾一切,彻底反了这天界!”说此话间,乌徇的面容妖异尽显,深蓝色的瞳孔竖立,展露出妖兽原始的野性。 看到这一幕,今安突然仰天大笑。 “乌兄这决定,我甚是喜欢。”今安眯了眯狭长的眼,抚着身上的白裘外袍,抬眉邪笑,“这天界我早就待不下去了,若不是跟着尊上,我真是恨不得把这里搅得翻天覆地呢!” “夫诸还没醒,大风有消息了吗?” “……你这话题跳得真快!哪有消息啊,她不是关键时刻掉链子,害怕躲起来了吧?” “今……安,莫要说这种话。我们五人皆是尊上的五脏六腑,缺一不可。”乌徇还不习惯他才改的新名字。 “倒也不算缺一不可吧,尊上以前不是没有心?不还是活得好好的。”今安笑嘻嘻回应,又话锋一转,“现在算是倒下两位,柳条儿又不在天界,我们怎么办?若是我们五个都在,干脆直接反了算了。” “莫急,现在不是你发疯的时候。” 乌徇打断了他,“我的计划是,你先下界找尊上,找到她以后就全力助她回来。同时,找柳殷帮忙。我在天界监视天尊的举动,照顾小诸,找到大风。我们分工合作会比较快。” 说着他双手结印,召唤出两面灵镜。 “天凡两界消息不能互通,所以用这九转天罡镜作为媒介传递信息,虽然会延迟一些时间,不过这已经是目前能搞到的最好的法器了。” “好吧,我收着了。”今安起身,“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不?” “你下了界要收着自己的性子,切莫给尊上找麻烦。”乌徇发出警示,“还有,不准吃人。” “啧,规矩真多。要不是你任务艰巨,我真想和你换换。”今安小声嘀咕着。 乌徇不再理他,只在心中默念:不知尊上如今是否有恙。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那个曾经在天界叱咤风云的魔神、他们的尊上,此时此刻正在那个倒霉的海里上下沉浮。 望为流了不少血,也许是那沧溟之怪实在可怖,方圆百里竟无任何生命迹象。好在没有引来更可怕的东西,她便向着巨舶行驶的路线缓缓游动。 虽然很累,她却丝毫不敢松懈。自从落下界后,她就没有思考过天界的情况,梦境帮她恢复了些许因冲击而模糊掉的记忆。她确定自己没有走下凡历劫的通道,也确定走的不是天神官道。所以她还能用极少的法术,也没有真的被抹掉记忆。 简直是前不见古神,后不见来者。 这样不伦不类的掉法,真是当今头一个。 冰冷的海水浸透了她的肌肤,可对水神来说,也不是难以接受。 收徒乃权宜之计,但也并不是唯一的解决途径。 待她上岸,那小子若还是油盐不进,她也只能采取极端的手段了。 灭了整座山门固有难度,但只要能操纵她的惊世之力,试试也未尝不可。 第24章 终于归来 霍逢猛然睁眼,发现天色既暗,自己正盘坐在那块巨大的礁石上。他感觉心脏的位置隐隐作痛,他解开衣领查看方才被剑捅穿的伤处,却没发现任何痕迹,一点儿伤都没有。 刚才发生了何事?他不是被人从身后捅了一剑吗?他再三确认此时就是现实世界而非幻觉,那么刚刚难道还是在梦境? 霍逢不明白,他已经离开梦舟好几个时辰,竟然还会再次入梦,而且这个梦和那第二重梦一样,真实到几乎分辨不出究竟是幻象还是现实。 熟悉的天界藏经阁,以及他从未涉足的顶层禁区,还有那一剑的钻心之痛…… 他抬眼望着远处波涛平静,心中却丝毫不平。他无法解释这个梦,只能找机会问莫为了,但愿她能平安回来。 此刻已过亥时,只余半个时辰,便要到最后的期限。他手中紧攥着那张符,一边想立刻看到没有她的消息,一边逃避似得什么也不想知道。 霍逢已经在这里待了四个多时辰,先前大长老安排弟子为他送饭,他婉言推拒了。飞升成神以后的确无需吃饭,但现在他才苏醒几日,又耗费灵力在路上颠簸。灵力稀薄,适当食补对他有利。 即便如此,他根本没有任何胃口。 行船越海加上等待的今日,也不过七日,却像是过了七年那样久。也许那梦境结界,真的会引发后续的暗症,不然他为何时常陷入从未见过的梦里? 不仅如此,他被秘阵复活之后,身体里突然诞生的那股力量,总是在反复无常。 那力量停在他的识海上空,像一团灰色的霾。 时而会灼烧他的元神,下起赤红新雨;时而躁动不安,似乎在源源不断地影响着他对身体的控制权;时而会感觉灵力被摄取,消耗速度之快,让他顿感疲惫。 可不知为何,只要莫为在他身边待一会,那力量就会安静下来,那团灰霾仿佛也被驱策一般消失在他的识海。这种感觉让霍逢莫名安心,好似也因此对莫为产生了些许依赖的错觉。 “莫为,你到底在哪儿……”霍逢起身遥望。 他身上还穿着死前上战场的靛青色的神官服,那是天曹五司统一的服制。 伴着深沉的海风,他整个人好似隐没于天幕之下,额间鬓角的碎发微动,衣袂却翻飞在天海交界处。 因死时被良好的保存在一口冰棺,这身官服千百年也并未被腐蚀,曾经的血污和战损也早被修补清理,依旧整洁如新。 他站得笔挺,背影孤绝,内心却对此抗争着。 衣物可以修补如新,它们是死物不会有感觉。可逝去的生命复醒,还能如常活着吗? 毕竟当年,是他自愿选择的结局。他从不畏惧死亡,也不责怪祸首,一切本就该顺其自然。可是现在,逆天改命,有悖天道,让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好好活着,简直比再死一次还难。 也许是灵魂落难太久,他急切需要鲜活的生命的气息,才能将他识海里的晦气彻底清除。 今夜是大晴,月明星繁,倒映在清澈的浅海,浮光潋滟,静影成璧。 突然,他手中的符篆突然发出异光,终于来消息了! 霍逢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符篆。上面没有大长老的留言,却有一道光影径直投射在了半上空,是梦录的记载。 现实却总是无比残酷的—— 第一个男修,在梦中与同伴下墓,因顺走了一本针对特殊功法的秘籍,而永远陷在梦中,遂被抓走。 第二个男修,因无视路旁即将被打死的孩童,从而在梦中被劲敌打死,身体没有被带走,但人却无法再醒来。 第三个女修,因入冥不稳定,在巨舶剧烈晃动时意外醒来,被沧溟之怪抓走。 第四个…… 霍逢不敢看了,他害怕再看下去,就会看到自己不愿看到的画面。 第三个女修的经历,他看到沧溟之怪会将人变成一缕白烟,白烟被迫从船舱的窗户缝隙里钻出,恰好被堵在外面的触手抓走。 他只看到了那个怪物的一部分,它更多的身躯藏在深海之内,却有成百条巨大而臃肿的触手破界而出。一旦被上面的触手吸住,便再难摆脱。 霍逢闭上了眼,他的脑中只剩下那庞然巨怪,缠在他们腰间的触手逐渐收紧,有人被摔打入海,还有被触手生硬斩断,身首异处…… 他准备调整心情继续看下去,突然他看到不足三十丈的海面,有一个影子缓缓漂向岸边。 是她回来了吗? 霍逢没有犹豫,向那个方向飞身而去。那一刻他似乎忘记了沧溟之怪笼罩下的阴影。 他看见海中游动的是一只巨鳌,巨鳌的甲背上驮着一个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一直念叨的“莫为”,她似乎昏倒在巨大灵龟的背上。霍逢小心地落在她的身边,和巨鳌岛屿般的庞大身躯比起来,连神也显得格外渺小。 望为的面纱早就不知在何时丢了,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看清了她的正脸,和他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少女完美吻合。 此时的她面无血色,唇齿微抿,只有胸口极其不显的起伏,才能证明她还活着。他上前探了探她的脉搏,轻弱但无大碍,莫约是力竭。 “莫姑娘……莫姑娘……”他小声唤她,却丝毫没有动静。 霍逢原地坐下,他小心托着望为的脖颈,缓缓将她扶起,一只手支撑着她的肩膀,往她身体里输送自己也为数不多的灵力。他见她背后的衣服被血浸染,虽然已被沧溟海水冲洗掉不少,可痕迹却真实展现了经过。 霍逢感觉自己识海里的阴霾现身了一个瞬间,又消融在元神里,不明所以。 “唔……” 身边人已然醒来,他用手臂扶着望为的肩头,担心触碰到背部的伤口。 “莫……莫姑娘,你醒了,太好了!”霍逢声音里充斥着喜悦。 “你不是不想活着么?”望为哑着嗓子反驳道。 “我……我是不想你死。”霍逢大概猜到她还在为自己拒绝拜师的事耿耿于怀,“什么事等你养好身体以后,我们再谈好吗?” 他的语气很轻,竟有几分担心被望为误会他要拒绝,故而为之。 转眼间,他们到了离岸不远的海滨。 “拉我一把。” 霍逢伸手将她拉起,许是起身的动作扯到了背后的伤,望为蹙眉忍痛,却还是被霍逢看在眼里。 “回去吧。”望为拍了拍鳌背,那如同一座绿岛的巨兽在水中发出低沉吟叫,随后缓缓下沉入海,不见了身影。霍逢带着望为跃身上岸,到了岸边。 “我背你吧,山中弥瘴,夜晚路滑,你身上有伤,还是早些回去为妙。”说着便转身蹲下。 望为没有拒绝,她趴在霍逢的肩上,搂住了他的脖子。霍逢起身,发现她格外轻盈,就像是一片落叶,随着细风便能在空中翩然飞舞。 传说中神本就为灵气所化,气的重量则微乎其微,所以神没办法承载凡物,亦不能背起凡人。 霍逢心想,这也许并不是传闻。 两人攀上了藏在高耸树林中的山阶,山中此时雾气弥漫,同那日海面上的情况相差无几。 望为勉强打起精神,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若栽到这种地方,那可真是荒唐。 山林里湿气深重,有不少虫鸣蛙叫从四面八方传来。还有些似婴儿啼哭的狐狸叫,时隐时现,忽远忽近,在幽深的夜里更显诡异。 生而为神,可不会被这些小不点吓到。 没有攻击性很强的妖兽,望为默默做了一下判断,又将脑袋慵懒地搭在了霍逢的肩上。 一路上两人无话,霍逢感觉到她的动作,便侧头回望了一眼。他感受到望为温热的鼻息扑在颈间,他又想起自己在天洲之时依靠着她的时刻。 霍逢心神微晃,于是便随便找了个话题,打破这静谧且令人恍惚的氛围。 “这一路凶险,好在你没事,长老们已经在山上把其他人都安顿好了。他们知道你会回来,我想也会为你安排妥当。” 霍逢打破了沉默,随后开始跟望为介绍他所熟知的地方,“这里有一座山,名为涿光山,山上有一个门派,名为天阖门,我曾经就是这里的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望为有些讶异。 “我不是天赋异禀者,亦不是根骨特殊者,我就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修士而已。”霍逢坦然自若,不打算隐瞒任何。 “你既能飞升成神,就绝不简单。你也不是无名无姓,你是这门派最重要的人,你也会是我唯一的关门弟子。”望为强调着她的目的。 “莫姑娘,我知道现在的我对宗门的意义,却不知我对你的意义,为何是我?”霍逢停下了脚步。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因为是你,所以是你,因果在你身上。” 霍逢:“……” 沉默片刻,他还是选择坚持之前的说法。 霍逢真诚道:“我想以我普通的资质,不是你徒弟的最佳人选,你还可以有……”望为抬起手掌一把捂住霍逢的嘴,“若你想说话,就说点我不知道的,或者我感兴趣的。” 微凉的手心贴着霍逢温热的唇,霍逢怔然一瞬,随后顺其点头。望为这才将手放下,继续搭在他的肩上。 “我想听你说说关于你的事。”这一路下来,望为觉得霍逢这人太过缥缈,此人温柔良善,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我?我的过去不值一提,无非和所有修士一样,走一样的路,做一样的事,按部就班,随波逐流。所以到后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到底在坚守什么。我这个人很奇怪吧。” 霍逢的话略显低沉,与山风合奏竟有些沧桑之感。 “我不觉得奇怪,没想好的事,就去寻找答案。你都没想好,为何不愿意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机会?”霍逢笑了笑,不明意味。 “这次复活便是最好的机会,去弥补曾经的遗憾,做自己想做但是没做到的事。”望为的气力恢复了些许,语调高昂起来,“也许,你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望为生平没安慰过任何人,也并不擅长。曾经的她除了命令,便是放狠话下狠手,没有太多耐心去照顾他人情绪。现在为了拿回力量,她不得不放慢手段,了解霍逢的内心,找到他心结所在,让他安分的拜自己为师。 所以,她绞尽脑汁翻遍回忆。在她几千年的神生中,曾经有一个人,这样耐心待过她,现在正好成为她的参考。 此人正是她的死敌,天尊君兆。 “算了,不说我了。我跟你说说这凡界吧。”霍逢普及起凡界的情况:“天阖门的地界特殊,处在阴都和阳都之间。” “阴都,阳都,是什么地方?”望为问道,她了然霍逢的心不会轻易打开,就像少时的她一样。 “这两个王都,都属于中岳朝。中岳朝的共主,在我飞升之时已然式微,天下群雄割据纷乱,没想到现在彻底不复存在了。” 一股世间沧桑、时移世易的情绪涌上心头。 “大长老方才叫人给了我一本千年简史,阴都和阳都在最近百年的逐鹿天下中独立。其中有两人称帝,其他诸侯皆由双帝收复,原来的十二国成了现在的两大帝京与八大世家。” “双帝,看来在一块地界有两位统治者也是正常的。”望为对此表示肯定。 “他们都希望称霸一方,为帝为皇。可生逢乱世,最可怜的还是黎民百姓,他们不该为那些统治者的私欲而付出代价。” “也许后来的统治者是为了变得更好呢?这天下之所以会分崩离析,必然是发生了难容之事。若共主能够管理好天下,又岂会造成这个局面。”望为分析着他的话,不小心一用力又扯到了她的伤。 “你还好吗?我们就快到山上了。”霍逢问道。 “没事。” “你说得也有道理,也许这些事我们今后会有机会了解到真相。不过现在,你需要好好休息,就莫要去费心想这些问题了。”霍逢继续回应她的观点。 望为没再说什么,也许是为了省力,只是将搂在霍逢脖子上的手臂紧了紧。 又上了一些台阶,周围的树木也逐渐稀少起来,反倒是巨石林立。 “这是石林阵,阵眼就是一个手动关闭的机关。” “咔哒——” 霍逢轻触机关,巨大的石林全都缩入了地面。 不远处又见几十级石阶,向上眺望,巍峨宏伟的山门已近在眼前。 第25章 入门暂歇 天已大暗,随着霍逢登上更高一层的阶梯,他们的视野也逐渐拓宽。越过拔地参天的巍峨山门,道宗主峰大殿的背面便映入眼里。 此时,同主殿一样,副殿和其他山头的各殿灯火如新昼,颇有种今夜无人入眠的架势。 在黑夜里适应已久,一刹看到华灯满溢,望为忍不住拿手挡着面前刺眼的光芒。 “这是主峰的后山,也是最快到达宗门主殿的地方。我们先去见一下大长老,看她为你安排的住处在哪。”他顿了一下,“太久不回来,刚才不小心绕了远路。” 霍逢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心中百感交集。 他没想到彻底斩断凡尘后,自己还有机会回到最初的玄门,也没想到自己是以起死回生的方式,更没想到他不仅自己回来,还有一个身份不详的女子同行。 天阖门并不像过去的传统玄门一样,禁断凡俗情谊,视七情六欲如洪水猛兽。其实,这更取决于修士自身,想要走到什么样的高度,就选择如何去修习。 有情似无情,无情似有情,是他们长久以来探究的课题。除了自身实力的提升,更重要的向来都是修心悟道。无需灵丹妙药加持,亦无需法宝神器外在提升,只要练就一颗坚定不移的心,足矣。 可坚定道心,却是所有修习历程中最难的。 昔日的修士参加神考,十之有九都输在心。即便实力强悍,却难逃劫雷攻心,最终一败涂地。 霍逢,是这千年间最后一场神考里,唯一飞升成功的凡界修士。他在门派里向来不惹眼,甚至不是主峰的弟子。 他只是个一心想飞升,全无半分杂念的无名外门弟子而已。 霍逢所属的那一脉挂在常年闭关的师叔门下,那时掌教还在,师叔偶尔会出来传道授业,对他也有过些许指点,后来遇到一位师父,也对他有过非常短暂的教导。 他便依靠着极少的资源,凭借自己的能力,登临世人皆不可及的巅峰。这也是他对门派的感情并不那么深的缘由之一。 对此,他并无怨怼。正如他能飞升天界,位列神班,他的道心是始终如一的坚定。 对于门第之差、亲疏远近、厚此薄彼的世俗现状,他选择不听不看;对于有可能出现的爱怨情仇、牵绊纠葛,他也尽数规避。久而久之,他靠着自断世俗杂念,封情绝爱,成就了众修仰望的大道。 对于备好的考题资料,他也牢记于心,倒背如流。每一届的考题,他都烂熟于心。由于神考逐渐模式化,他背的越多,越得心应手,这几乎成了他最强的舒适区。 可是过去应当永远留在过去,他对去揭开尘封已久的旧日往事,没有半分兴趣。他甚至对那些年的努力,都不愿提及。 “你好像并不乐意回来。”霍逢沉思着,望为突然插了一句话。 “何出此言?” “你们宗门的主殿叫什么?” “……” 这问题他回答不上,生前就没靠近过,身边人也总称那为主峰主殿,谁会知道叫什么名字。 “我的感觉还挺准,”望为凑近他的耳边,“若不喜欢这里,不如我们一走了之。” “我们到了。”他没接话,继续绕过稍暗的背面,向明亮的正门走近。 望为轻笑一声:“如果你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不妨听听我的计划。”霍逢突然停住了脚步,好似在思忖她讲的话,又像是压抑情绪,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你们终于到了!莫为,你现在感觉如何?”春赫站在道宗主殿的三十三级台阶之上,看着逐渐走近的两人,语气热切地唤道。 逍清殿,霍逢下意识看了一眼上方的牌匾。 那题字走笔如飞龙游蛇,两侧镶嵌着长明灯,更显大气明亮。 望为看到了春赫,于是抬起手臂朝她挥了挥,算作回答。春赫第一反应,还是为望为的死里逃生感到高兴,只是方才太上长老说的几句话,让她内心颇为震动。 回到玄门后,她让其他长老先行安顿所辖宫的弟子,自己则去见了太上长老。 他曾经作为自己掌教师父的剑侍,来历神秘,实力莫测。可是他除了守在掌教师父身边,从来也不去多管任何事。后来掌教师父劝他去教授弟子,他便才偶尔去半山腰处的外门,教那些自学的弟子,传一些适合他们的心法和剑术给他们。 后来掌教师父终究没能飞升,她羽化仙逝后,其他峰的掌院长老对掌教之位进行投票选举,大部分都希望他坐掌教之位。但是他不愿意,最后勉强同意做了个太上长老。 而春赫作为大师姐,先掌教的首徒,她也有资格竞选。只是当年被天界那场浩劫所误,他们举全门之力开始了神君复活计划,选掌教之事暂且搁置下来。当她带着其他几位主峰核心长老去执行计划,太上长老便开始对门派全权负责。他看人一向准确,曾经定下春赫去执行计划,如今也是凯旋而归。 可就在刚才,他告诉春赫,她们在天洲偶遇的女子,身份怕是不简单。天界的上神皆有名,只要一对便知,他用自己的办法,拿到了上神的名册,却没有查到莫为的名字。 以防打草惊蛇,他建议待到她伤好以后,便让她尽快下山,也不要让她与神君过多接触。 春赫不明所以,她认为莫为做事的风格虽然不算非常正派,但对付那种豪强世家,用这种方式也未尝不可。而且人在江湖行走,不用真实身份或者名字,也很正常,会不会是太上长老过于谨慎了? 这个疑惑暂且埋下,至少他们二人眼下安全回来了。 “大长老,我们回来了。莫姑娘受了伤,需要医治。还有,莫姑娘住在哪儿?”看着面前二人的亲近举动,她就知道太上长老说的那些注意事项,怕是做不到了。 春赫看向望为:“莫为,你随我住在无量宫吧,这样我方便照应你。我也算半个医修,丹药灵草一样不少,你意下如何?” “好。” “这一路神君也经历了不少波折,”春赫进殿吩咐内室的弟子,“带神君前往穹极阁。” 弟子颔首出殿,却看到神君背上还背着一个人,是个浑身湿透、略显狼狈的女子,一时有些惊诧。 “那边已经为神君打扫好了,离咱们主殿逍清殿很近,方便神君往后来此商议要事。”春赫向霍逢解释道,随后又看向望为,“莫为,要不我来背你吧,后面我们和神君就不同路了。” “不用背,我恢复得差不多了。”望为直接从霍逢的背上跳下来,仿佛没事人一样,“原来主殿叫逍清殿啊。”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霍逢,霍逢听出她话里有话,又看到她似乎行动自如,便朝着她笑了笑,亦是意味不明。 “是的,这就是咱们门派的主峰主殿。”春赫在一旁介绍,“今日先这样安排,如果天亮后你们还有其他的要求,可以随时提。走吧,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神君,请这边走。”那弟子有礼为霍逢指路。 “莫为,咱们的方向是东边。” 莫为与霍逢背道而行,她习惯性稍走快了几步,赶在了春赫前面。 借着明亮的烛火,春赫这才看清望为背后的衣衫,青红交织本非浅色,如今被海水和血水浸透,已然渐变成了黑色。 “你的后背,是被沧溟之怪所伤吗?”春赫蹙眉。 “你说那个触手怪吗?就是它干的。” “果然是它。它身上的黏液有腐蚀性,而且还有剧毒。”她顿了一下,“对于这怪物,我还没研制出针对性的解药。因为没有前人能从那怪物的手中逃出来,你是第一个,也许会对我们了解此物有重大贡献。你还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 又开始渗血了。 望为突然停住脚步,闭上双目,在她身后观察的春赫差点撞到她背后。 “你怎么了?” “我在感受你说的问题,我除了又在流血,没有其他的感觉。”望为转身,昏黄的灯笼在道路两旁松散照着,她的发丝凌乱,在光影参差下几乎看不清表情。 “我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莫约一个时辰流一次,不知量,但显然不少。”她的声音忽而冷漠无常,“如若你有办法帮我立刻止血,我答应你,帮你做一件事。” “前方就是无量宫了,我们快到了。”春赫指向前方隐匿在夜里的清冷宫殿,“救你是我应该做的事,我不图你回报。” 无量宫不似逍清殿巍峨气派,这里透着些许孤寂冷清,没有铺满明亮的灯火,却能隐约看到宫殿前方的一小片灵田。 “那块地是我千年之前新开的,我没怎么得空打理,全叫弟子去做了。” 看着灵田中的各类草药散发着不灭的微光,她就知道那些弟子的确在好好照料它们。 “这片田只能晒自然光,阳光、火焰、闪电、甚至夜明珠都可以,却对煤油灯、蜡烛之类的光异常敏感,所以在夜里我们殿外几乎不掌灯。” “黑暗当中自有生机。”望为看着那些灵植,缓缓开口。 春赫看向望为,她这句话像是道出了什么,但一时难解,她将这句话默记于心。 “这边。”春赫在前方带路,她们已然走进宫里,这里的墙壁上镶嵌着如星斗般璀璨的夜明珠。珠子发出微亮的荧光,望为看清了她住的院落,名为苍生阁。苍生阁在内殿,在往里走便烛火通明。 望为被春赫引至榻上坐下,随后春赫上前,抓起她的手腕,用灵力探向她的脉搏。 “你的体内空空如也。” 春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没查出你中了毒,但你的法术怎么没了?”望为轻轻打了个响指,一旁烛台上的蜡烛都熄灭了。 她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法术用时方才有,现在你感受不到,这很正常。” “还好还好,你真是吓到我了。”春赫重燃了烛台,又继续探脉象,“除了有些疲累,其他没有大碍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望为二话不说,宽衣解带。她这身羽衣的材质特殊,是司织部的第一天女,以神驹鸾鸟等奇兽的落羽织就而成,每个荣登神位的天神皆可获得一份特别订制。 这羽衣实难破损,亦不会沾惹凡世尘埃,唯独对血迹不会纵容。毕竟天女在精心织造华服时,不认为在行战斗等粗鄙之为时,还舍得穿她织的美裳。 望为嫌弃地捻起衣袖角,将沾血的羽衣丢在地上。 “明日我叫人帮你把衣服洗净。”春赫看到望为的小表情觉得颇有意思。 “不用,明天给我一盆水就好,把它丢进去,它会自己洗净的。它爱干净,不用帮忙。” “它?”春赫疑惑,“你说这衣服是活的?” “不算有生命,只知道要干净,和当初造它的人性格一样。” “原来如此,想不到上神的衣服都有自己的性格。”春赫撩开望为紧遮后背的长发,白发在稍暗的烛火下盈盈闪烁。 而三千银河之下,光洁白皙的后背正中间,是一道狭长的伤痕。 那道伤痕如洁白宣纸上被人狠狠划下一整道墨迹,如深邃裂谷突然嵌入一片纯澈的雪原,这道疮疤在肆意破坏那些原本的美丽。 这是被那触手从尾椎刺入,一路从颈骨攻向脑髓,欲完成对她最后的杀戮。可是却被她半路拦截下来,那触手溺死在她唤出的弱水盾之中,最后消融殆尽。 春赫看着这一道伤,眉宇间难掩怜惜,这伤痕是否能去掉,她不确定。 “怎么了?伤得很重?”望为见对方盯着她后背看半天,却一句未提,她也不经担忧起来。 “这道伤痕太深了,我没有尝试过,不知道能不能把它毫无瑕疵地去掉。” “这伤会死?还是会留下暗疾?” 春赫愣了一下,施法去感应那道伤口。令她意外的是,她感觉那道沟壑刹那变窄变短了一毫厘,不知是否恍惚错觉。 第26章 自愈能力 “我认为伤口想好得更快,需要把上面黑色的不明物给清理掉。目前来说,看不出是致命的。只是,”春赫转折道,“如果强制清理的话,也许会留下无法抹去的疤痕。” “无妨,你来清理吧。”望为放下心来。 春赫取来了丹药和灵草,又拿来了一个药箱。她将充满灵气的花草凝成贴,加入药箱里的某种紫色灵植的粉末,准备置于伤痕之上,以天地灵气吸出不知名的污秽。灵贴浮在空中,散发着淡淡碧光,她却始终没有下手。 望为疑惑道:“怎么不动手?” 春赫直言:“我没有信心,万一留下深痕怎么办?”望为调整坐姿,轻微侧身,转头看向春赫。 衬着那灵贴的微光,春赫眼神无意瞥到了望为的身段。她的手臂修长匀称,线条优美。整体玲珑有致,骨骼突出,比想象中更有力量感。 “一道疤,能让我牢记一次濒死时刻,不算亏。”望为眼神没泄露任何情绪,“下次再遇到,我会认出它,然后杀死它。”她的语气只剩对此次败阵的不甘。 春赫口头反驳道:“呸呸呸,下次不能再遇到了,以后再也不会遇到那倒霉玩意儿了。”她还是抬手将灵贴靠近那道崎岖的伤处,碧光在不遗余力地吸收着看不清的黑色秽物。 望为感觉背后又是一阵刺痛,她极力克制,薄唇微抿,呼吸深重,上半身似控制不住般轻颤着。随后双手成拳攥紧,突出的指甲刺入掌心,留下月牙般的嵌痕。 这次的痛感和往日的痛感没什么区别。皆是一样的让她身不由己,一样的让她狼狈难堪。 可不同的是,以前绝大多数的伤,都是凭借她的自愈能力转好。几乎无人关心,更几乎无人为她上药。 神生漫长,无论多严重的伤,总会有好的那天。她只需捱过无数个天时,苟延残喘地等待。等到麻木,等到痊愈,然后恢复成所有人眼中强大狠厉的魔神,好似之前的一切伤痕,皆是梦幻泡影。 望为缓慢地感受到一股清凉的气息,钻进了背后那道伤疤里,渐渐的也没那么疼了。 她将气息下沉至丹田,稳住全身紊乱且稀薄的灵力,感觉好像恢复得差不多了,或许现在让她躺平都不成问题。 “莫为,你的身体也太强了……”春赫发出惊叹,“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我用灵贴去吸收那黑色秽物,明明吸收了以后还留下了非常深的口子,依旧是血肉外翻的模样。可当我全部吸收完毕,前面的部分竟然在慢慢自愈了!现在只有一些凸起的痕迹,完全止血了。” “看来你的灵贴真是神药。”望为称赞道。 “不是不是,这不是我做到的,而是你啊!”春赫矢口否认,“是你的身体有自愈能力,所以才会好得这么快,这就是上神的恢复能力吗?”她的眼睛闪着光,激动地抓着望为的肩头,像是发现了什么天材地宝。 望为对上她热切的眼神,不知作何表情:“……给我穿件衣服吧。” “哦对对!你等等!”春赫恍若清醒般去一旁翻箱倒柜,望为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说道,“你治好了我,我答应帮你做件事,你可以跟我提,能不能办到得你说了我才知道。” 春赫找出了一件崭新的新绿长衫,大概比了比,就拿去递给望为。 “这套是新的,你穿上试试。我平时不怎么喜欢穿新衣服,总是要下田下地,会弄脏。” 望为接过衣服,下一刻用灵力将衣衫妥帖穿在了身上。衣服颜色很有生机,而且很合身。 “所以那件事你想好了吗?” “我确实有件事想麻烦你,不过我不是为了麻烦你才治疗你的啊!”春赫解释。 “我知道,你放心说。” “我想研究一下你,莫为上神。” 望为满眼疑惑:“?” “我入玄门除了想逃离世俗纷争,还有个心愿。”她顿了一下,“就是修习治疗疑难杂症的办法,发觉人身体的潜能,无论是自身觉醒爆发,还是后天依靠某种丹药维持,我觉得都可以尝试探索。” “所以你想深习我的自愈能力?” “是的,如果能研习此道,也许可以解决很多麻烦。” “那你要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的血。”看着望为的眼神微沉,她补充道,“不需要很多,大概——能装满这个小的琉璃瓶的量。你也不用立即给我,待你恢复好以后再说。” 看着眼前流光溢彩的琉璃瓶,望为缓缓接过,握在掌心,好似有几分迟疑。 “如果你觉得为难,或者说神血不可随意给予他人,我都可以理解的,真的不要勉强。” 望为沉思片刻,用法术在手心划了一道,赤红的血滴瞬间渗出,她将手成拳,血滴从拳心流进瓶口,很快便装满了。只过了几息,划破了伤口也逐渐合上。 “没规定过不能给,你若是有什么疑惑,也可同我讨论。” 对现在的她而言,全身上下大概只有血是最为珍贵的。这是神身自带的天然产物,也是她现在法力的源泉。暂时用的身体,也全靠着血液的联结。 而且,流血是望为的大忌,知道此事的人也少之甚少。 “谢谢你助我研习此事。”春赫郑重作揖感谢,“若真有突破,必将是非常惊人的突破,说不定我修为的瓶颈也可度过。” “这是你应得的。”望为看向外面的天空蒙蒙亮,已过了大半夜,“你也累了吧,早些回去休息。”她难得真诚去关心一个人。 “好。”春赫说着打了个哈欠,“白日我不会叫人打搅你,你若有事,便随时唤我,我应该会在田间出没。” 她看向望为还想问是否要熄蜡,却发现她已然打坐入冥。 春赫摇了摇头,心里赞叹道,不愧是天神,这么自律。 望为进入自己的识海,此次战斗实在消耗太多,她自身的力量现在用一些便少一些。如果在关键时刻没有其他补充途径,最后大概就只会有一个下场,力竭而死。 她不能保证霍逢能时时刻刻在她身边,在她需要动用力量的时候,随时为她补给充能。 把自己生死绑在他人身上,是她认为最荒唐的事。无论如何,她要主动去掌控一切。不管是失去一切,还是拿回一切。 即使,神是难以被杀死的,特别是魔神伯赏望为。 天界诸神皆知她拥有不死之身,即使身首异处,也不过是需要恢复一段时间,便可再生骨肉。被捅穿了心脏,甚至一点事都没有。 而与她对战的神明则恰恰相反,若是被斩首或者心脏被利刃搅碎,那就只有一个下场——死定了。还有打不过却一直输出者,最终也落得个力竭身死的结局。 望为还从来没有真正的死过,不知道达成什么条件才会触发这个结局。可越是没经验,越是担心,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 白日里,还是要寻机会找霍逢一趟。与他组成师徒,是她认知里相对稳定且可靠的关系。 若是做不成师徒,那便想办法把他骗出去。 ——强行囚之,也未尝不可。 以她现在所剩不多的力量,还是切莫惊动更多人为好。 很快天大亮了,山上还是一片寂寥空静。 长老们和各峰选出的优秀内门弟子奔波数月,太上长老准许他们休沐三日,今日只有次峰的部分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正常修习,完成日常课业。 望为从打坐中睁眼,一番吹嘘呼吸、吐故纳新之后,她走出了房门。 山顶处云开雾散,碧空如洗,晨风日照落在无量宫门前的那片灵田上。田中灵植各个挺直腰杆,迎接日月精华的洗礼,洒下如岚光辉,一片蓬勃盎然之象。 望为感受到灵气丰沛,她试图将灵气引入自身,却发觉这副“自制”的身体因本身就是灵气所凝,无法贮存其他灵气,只得作罢。 她回忆起霍逢被安排的地方叫穹极阁,位于主殿逍清殿的西方,与她所居之地恰好是东西两端。 时不我待,最后一次问问他到底答不答应拜师。 望为在心里盘算,如若不是自己想听的答案,就别怪她心狠手辣,让他敬酒不吃吃罚酒。 虽然夜里是他全程背自己上山,不过一码归一码,先前自己的多番耐心,已是改变了她往日的作风,这种事怎可一退再退? 她没去和春赫打招呼,直接从侧门离开了无量宫。 涿光山是座世间罕有的灵山,地下流淌着上古时期遗落的灵脉,此脉生生不息,造就了此地负气含灵、餐霞吸露。 此处偏僻,山高地远,山脚下的那座小镇人烟稀少,可令众修远离世俗纷扰。这是天阖门最初选址建立门派的初衷。 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便是后山那一处狭长的海界入口。 曾有一修士在劫雷之中,开天眼,勘天道,道出一则惊人预言—— 四界终有一日会被不可知物越界而倾。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那修士也因道破天机而死于非命。所有人在恐慌之余也明白了,不可知物大抵是会从海界而来。 至今为止,海界依旧是最神秘莫测的地方,那里充满了太多未知。在修士能活千载的世道里,对海界却依旧所知甚少。 而此处就是凡界和海界最小的连接点,易被世人忽略,往往会成为凡界致命的软肋。 所以天阖门开山祖师选在此处,亦是希望后世弟子能世世代代守护好这道防线,以防预言中的灾难到来,威胁凡间众生。 “顾遇师兄,你看那是谁啊?”两个身着内门弟子服制的修士,正在逍清殿旁洒扫。见一身青衫的望为从不远处路过,拿着扫帚的小师妹岺秀好奇发问。 “昨夜谁在逍清殿当值来着?”顾遇没直接回答。 “是轻城师兄!”小师妹岺秀抢答。 “那你去把他叫来,一问便知。”顾遇吩咐道。很快,睡眼惺忪的轻城便被小师妹抓到了这里。 “轻城,你老实交代,昨夜都见到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顾遇用开玩笑地语气问话。 轻城打了个哈欠,颇为无语道:“就这?问这种事还要把我叫起来,你们真是够无聊的。我可是一夜没睡!刚闭眼,就被薅起来了。” 顾遇伸出一根食指:“外带一顿,随意选。” 轻城眼神突然清亮:“成交!”他清了清嗓子,“昨天神君归来这件事,想必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快说重点,我们想知道还有其他人一起来了吗?” “是啊,轻城师兄,有个陌生女子来到门派,你见过她吗?” “你们算是找对人了。当夜只有我一个值守的,这事除了大长老,就没别人知道了。”看见顾遇很想打人的表情,他直言道,“是还有一个女子,昨天还是神君背她回来的呢!” 果然对面两人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神君为何如此对她?”顾遇疑惑。 “搞不好,还真是个神。”轻城眯起眼睛,语气故作深沉。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飞升吗?我越来越怀疑了。”小师妹岺秀轻轻摇头,“一夜之间,门派造访两位天神,我决计是不信的。” “小师妹啊,你年纪尚轻可能不清楚,在很多年前,是有很多修士飞升的,只是最近千年内没有了。”顾遇在一旁解释道。 “师兄们,待大师姐回来,我们就去会会传说中的天神吧,好不好?”岺秀显然没听进去。 两师兄对视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点子。 望为步入一片竹海,穹极阁就在竹林入口不远处,以防他人迷路,外面的竹竿上还被人贴心准备了路牌,上面写着“穹极阁在前方左转五十丈处”。 陌生之地必然处处危机,她一路谨慎,却什么都没遇到,反而还有指路牌。望为一时觉得好笑,便跟着路引径直走向那座精致典雅的宫阁。 忽有一阵汹涌剑罡,从望为右侧呼啸而来。此风携着烈火的灼烫,只差一厘就会融化她似雪的白发。 她面无表情,身形微侧,旁边一支粗壮的竹子被利风斜角切割,随后直直截断倒下。 望为寻到那一剑攻击的源头,那是个戴着半张红铜面具的男人。 第27章 麻烦故人 只见那人踩在两根竹子之间,身姿轻盈。一如下山那天,穿着竹青道服,袖口衣袂带着火焰暗纹。一双眼藏在被风拂乱的发丝间,冷漠地俯视着站在地面上的望为。 这个眼神,令望为产生了熟悉的感觉。 “阁下在自己的地盘偷袭来客,还真是正派风范。”望为斜睨着那人,察觉不出她任何情绪。 “对付你这种人,不需要正派风范。”他又俯冲出剑,那柄剑很奇特,边缘像是烙铁一般烧得深红,剑面缝隙里流淌着橙红的熔岩。 “你很了解我?我是哪种人啊?”望为眯了眯眼。对方天大的火属性就差写在脸上了,而望为对它倒是有一段特别的印象。 当年她年纪尚小,还被迫困天界一座荒凉院落,时不时就有神前来杀她,皆打着“为了正道永昌,毁灭魔神之力”的旗号,欲对她除之而后快。 其中就有一天界老臣,前代火德神尊,他带着一柄边缘燎火的赤焰剑,从五重天下到第八重辰中天专程杀她。 那时的望为已然麻木,反正他们最终也杀不死她,除了在她醒来后气得跳脚,什么也做不了。 她好似也无力反抗,毕竟出生这几百年来,她还从未亲手碰过兵器,只有以羸弱幼小的身躯接兵刃的份儿。 火德神尊的手段更是如火般直接了当,他二话不说,一掌烈焰控住望为,接着拔剑刺入她的身体。为了一击毙命,更是在她的心脏部位击穿数次。 年少的望为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周身裹挟烈火。火星如细刃割裂她的肌肤,她的身形不稳,在向后倒下之际,被那柄火剑正中胸口,把她钉死在后面那棵银杏树干上。 胸腔内仿佛燃起熊熊大火,除了剧烈难忍的疼痛,她没什么其他的感觉。 只是这一次,武器脱离了那人的手,她用微薄的法术掀翻了旁边的棋盘,黑白棋子洒落一地。 趁着那人转头之时,她用力把剑从树上拔出,剑回刺她的伤口处已然焦黑。她朝着火德神尊用力一挥,他的头颅瞬间滚落在地。 望为的白发披散下来,她站在火光中,神情吊诡:“你们杀了我这么多次,就没人发觉,我根本没有心脏吗?” 火德神尊还未立刻死去,他的眼睛还死死瞪着。望为凑近,天真的脸颊上终于露出残忍的神色,白发垂下尽数浸泡在血地中。 她歪头侧身与他对视,用手一边轻轻比划,一边郑重其事道:“下次记得,杀我要砍头,这样我恢复得最慢,起码要一整天。” 虽然不挡路,可她还是狠狠地将那颗头踢到了一边。 突然,她右手手掌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低下头发觉是那剑的剑柄在自燃,似乎是为他家主人复仇。 望为院落里有一口井,这井里无水,是通往下界的一处暗道。 “你这剑不乖,敢烫我。”她的声音清甜灵澈,似乎没什么情绪。 随后她把剑像丢垃圾一样扔进了井里,也不管火德神尊的无头尸体,就这么直接躺了下来。躺在了没有被火吞噬的平地上,安静等待着这幅躯体自然疗愈。 望为合理推测,面前这人大概是被她丢下凡界的那把剑的剑灵,剑灵下落凡界,化为人形藏在当中,大概需要得到机缘才能回去。 她此生遇到的活物甚少,所以一旦嗅到熟悉的气息,她就信手从回忆里捞一把,总有对得上的身影。 可她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现在这幅模样被天界发现,后果她不想预料。 凭借着灵活的身手,望为轻松躲过了数个回合的进攻,却一次也没还手。 “我猜阁下定是对我有一些误会,不如我们坐下谈谈。”望为率先到了远处院内的竹桌竹椅旁,还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个男人微微一愣,他从竹间轻盈降落,自始至终,他的眼睛都紧紧盯着望为,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情绪的破绽。 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望为很少展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她就像是藏在弥蒙的大雾之中,永远看不真切。 “你什么意思?”他冷冷发问。 “我不爱打打杀杀,有什么事,不能坐下好好说呢?万一是误会,杀了我可是会坏你功德。”望为真诚建议。 “你是何人?为何到这穹极阁来?” “我是天洲帮过贵派神君的人,与贵派大长老春赫相交甚好,”她顿了一下,“夜里到访,还来不及欣赏贵派风光,散着步就过来了。你若不信,便可去寻他们二人问个清楚。” “你出自哪里?”他依旧是一副审视的姿态。 “不过是一位古道热肠的上神罢了。”她用手指了指天,“你甚至可以去问你们对头门派麟安宫,看我说的是否属实。” 男人沉默片刻,走到了竹桌的另一边,继续盯着她。 “贵派惹到麟安宫,是我替你们解的围。正道竟是这般恩将仇报的做派吗?我本无意插手凡界任何事宜,却还是囿于好心,想不到凡界流传的寓言故事竟是真的。”望为语气抑扬顿挫,“农夫与蛇和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不知阁下可曾听过?” 男人微微变了脸色,他此刻也不那么确定这女子就是当年杀了他主人的魔鬼。 明明气息有几分相似,怎么却感觉有些不同…… 望为能在他面前提及天界身份,也是因为大家本就是同道中人。 他是被她从天井丢下界的,走的并非是历劫之道,他以剑灵修炼出人身,却也依旧是天界中的生灵。 “太上长老?莫姑娘?你们怎么在这儿啊?”霍逢从阁中走出,听到这边有人讲话,便循声而来。 霍逢已然换上了门派统一的竹青道服,几乎与这片竹林融为一体。他目光清亮,剑眉入鬓,原本披散的长发,被一根玉带高高束在脑后,眉宇间再无阴霾笼罩。与先前那个面色灰白复醒的模样判若两人,整个人都充满生气。 望为盯了他片刻,似乎在确认之前和自己同行的,与面前此人是否为同一人。那个男人也在盯着他,只不过是用长辈看优秀晚辈的眼神,略有欣喜和期待。 霍逢走近院中竹桌旁一站一坐的两人,似乎氛围不太对。霍逢先是与他口中的太上长老见礼,然后看向了望为。 望为不想多说废话,张口便问:“神君考虑的如何?” 霍逢没想对方竟又是直白发问,昨夜回来他彻夜未眠思索望为的话,以及太上长老派弟子告知他——望为的上神身份存疑。 他不明白,自己这般普通的人,当他死而复生之后,会受到与生前截然不同的待遇。门派为他付出资源,只为他逆天改命。身份神秘的强者,也为自己而来,但究竟是为什么要收自己为徒,他看不透。 望为看着霍逢无动于衷的模样,压抑着情绪隐忍不发,她的耐心也即将到了极点。她瞥了眼那剑灵长老,不动神色将右手藏在身后,施法催动了霍逢体内的魔神之力。 突然迸发的庞大力量在霍逢的元神中苏醒,如猛兽奇鬼,翻搅着他的丹田和全身经脉。霍逢瞬间瞳孔收缩,他极力控制着元神内肆虐的力量,屏气凝息,担心灵力泄出而暴露这力量的存在。 “霍逢,怎么了?”太上长老敏锐地察觉到霍逢的古怪,他上前想仔细查看,霍逢却连连后撤几步,做出制止的手势。 霍逢背过身运气调息,回道:“太上长老!弟子没事,弟子就是刚苏醒,还没有适应。今日,本该是弟子去造访您才是……弟子改日定上门再拜。” 额角的汗珠挂在几缕发丝上,霍逢没有擦拭,担心被看出破绽。太上长老蹙眉盯着霍逢几刹,看向了站在后方的望为。 霍逢侧身努力保持清醒,神识却渐弱下去。他的灵力即将外溢,极力克制身体轻微颤动。望为看在眼中,于是闪身上前,虚扶一把。 “我在这里照看神君,太上长老您请先回。”望为的声音不大,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气势。霍逢顺着望为的话,抓紧了她的手臂,像是抓住了生命中最后的浮木与稻草。 这股力量太过汹涌,而且异常狠辣,似乎每次都在叩问他的心门,不遗余力地激发着心底隐藏的那一阴暗面。只要不挣扎,便不会感到不适,甚至还有种诡异的舒畅。 霍逢不希望太多玄门中人知道这件事,他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怎样的风波之中,他既不想因此寻求玄门的相助,又担心事情闹大对玄门与天界不利。 若是就此死去,那也是不错的结果,霍逢内心隐隐想着。 “长老,您先回吧。”霍逢出声。 太上长老虽不愿,却也不便违抗神君的意愿,他没在停留,只深深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望为,转身离开。望为知道他只是暂时离去,对自己的怀疑依旧存在。 她察觉到霍逢的气息低落,便将手搭在霍逢的肩上,始作俑者开始平息这一场隐秘的灵力风暴。霍逢闭眼感受着灵力好似回到某处山谷,识海之内不一会便风轻云淡,万里晴空。 霍逢侧身面向望为,神情写满讶异。望为扶着霍逢坐在石凳上,自己则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才缓缓开口:“我早说了,你的力量发生了异变,只有我可以帮你控制,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只需要拜我为师。” 她盯着霍逢的眼睛,想要看出他的选择,可霍逢还在犹疑不决。 霍逢心道:“这力量究竟是救赎还是诅咒,若是它一直存在,自己的死亡计划大概也很难成功,那力量的求生欲可比我强多了。还有她……这上神的来历,恐怕没那么简单。” 望为不再循循诱之,她直言其中利弊:“我只有做你的师父,才能时时刻刻与你同在,帮你解决这力量所招致的劫难。若没有我,你的力量一旦爆发,也许会给四界带来无尽无休的灾变。你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吗?即使藏得很好,天界诸神迟早也会发现,一旦天宫开启审判,代价可比死还难受。” 霍逢的心动摇了,他向来不愿招惹是非,更不想因为自己的问题而给别人带来厄运。 “这个力量,到底什么来由?” “我只知道如何根除。”望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说实话,如今依旧如此,魔神之力可不是一个适合流传世间的话题。 “我觉得此事我还需要再考虑——” “阁下可是霍逢神君?” 身后突然有人出声,打断了他俩的对话。先出声问话的,是一位身着竹青道服的女子,袖口以薄丝绣着朵朵金莲,身后背着双剑。她的身后还跟着三两修士,每个人身上皆携带武器。 霍逢有礼回应:“正是在下,诸位来自何处,寻在下可有要事?” “我是二长老的亲传弟子,也是门派的大师姐唐姌,他们皆是二长老的内门弟子。我们找神君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同神君切磋交流一番。”唐姌交代来由,她身后的两男一女的年轻修士上前一步行礼,眼神流露出迫切,都等着霍逢的回应。 霍逢一时无言,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身旁,发现望为不知何时消失,不见踪迹。他低头看了看手心,他心里没底,不敢妄动。倒不是怕输了丢人,而是那股力量,还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霍逢神君,听说你是门派最后一位成神的修士,还入了天曹!可是这种话仿佛坊间的话本传说,是用来骗小孩子的。我们想见识一下真正的神,特来向神君讨教一番!”小师妹岺秀向来是个急性子,她直奔主题,毫不含糊。 “我不过是个曾经有幸通过神考的修士,根本没什么特别。而且,修道的目的,并不是为斗法而修,所以诸位请回吧。” 小师妹岺秀拉了拉顾遇的衣袖,顾遇师兄上前:“霍神君怕是误解我们了,我们也不是纯粹为了斗法,而是想要获得神君的指点,这样我们方才能在修为上更上一层楼。”轻城师兄在一旁点头附和。 小师妹岺秀二话不说,见礼后便率先出手,她动作流畅,抽出腰间软剑飞身刺向霍逢。 第28章 比试风波 霍逢及时躲闪,以法术之力抵住剑身,两人简单交锋后皆向后撤步。 他心下感叹门派里的弟子天道酬勤,可他们若有一日上了天宫,不知又会有何想法,会不会失望……所谓天差地别,也就是如此。 两人虽是过招,霍逢却几乎没有进攻,他在以防守转圜形势,如斜风落羽,化刚为柔。 “你们看霍神君是不是一直没有正面迎战啊?” “他这是担心下手太重,伤了同门?” “都是天神了,怎么还有这么多顾虑?切磋不动手算怎么回事?” “观神君的招数,我倒是觉得,他好似在回避着什么……”大师姐唐姌睹微知着,她看出霍逢不动手并不只是为了礼让。 “大师姐,何出此言?”顾遇发问。 旁边观战的几人还在思索讨论,突然,一旁小师妹惊呼出声。 他们转头看去,不知霍逢用了什么招数,就让小师妹的身影飞出好远,软剑也随着主人一起,最终剑劈在了他们身后的竹竿上。 小师妹从远处缓缓回到挑衅者小队中,对自己刚才的失败发蒙,她感觉到喉咙一阵腥甜,听到师兄提醒自己:“你流血了。”她才抬手擦了擦嘴角,血从唇缝涌了出来。她还没明白,自己怎么就打飞了,刚才霍神君出手了吗? 四人齐齐看向霍逢,却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一直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自己的手掌。 ……是那股力量,它又出现了,并且还伤了人。 “我……”霍逢想道歉并结束一切,但话被岔向另一边。 “神君好功夫!我们刚才都没看清你用的招数,不过神君那么厉害,应该不介意我们一起上吧!” 霍逢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收场,刚才是力量失控所致,但对面显然没有把切磋流血当成什么大事。毕竟都动手了,大家更在乎输赢得失,受伤乃是常事。 可他不能任由这力量继续伤人。 “好,我也来!” 顾遇说完,拔剑上前,而其他几位也不甘示弱,开始围攻霍逢,霍逢不得已应付,也将长剑出了鞘。 但他发现,自己现在唯一能调动的,就是藏在自己识海里的那团红云,那个危险且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的存在,抑制了他本身的灵力,他犹豫是否要继续下去,但对手的进攻步步紧逼,充满斗志,让他不得不出手抵抗。可越动手,那力量就越蓬勃,终于—— 魔神之力在他体内失控,爆发。 他发起了反击,一剑之力将所有人震出数十米开外,她们都被力量波及而受了伤。 “莫为!”霍逢没忍住低低唤了一声。 与此同时,周围的竹林也受到影响,青翠竹叶簌簌落下,像一场纷飞细雨。 那几个年轻修士来时得体的道袍被剑锋划破,身上多处挂彩,细小的伤口缓缓渗出鲜红。四人被这力量震得一时头晕脑胀,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努力歪斜起身。 大师姐运功暂时恢复神智,带头告辞:“不愧是神君,我等甘拜下风,多谢神君愿陪我们这些晚辈胡闹,真是多有得罪。” 霍逢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年轻修士们互相搀扶着走出竹林。 望为此时款款出现在霍逢身后,勾了勾唇角,又转而正常:“神君,你找我?” 霍逢立刻转身,他心下复杂,刚才那一手让他不知所措,那力量他完全无法掌控,怎么就出了招,还一下将所有人打得人仰马翻。 “刚才你看到了吗?那力量出现了,而且又失控了。我……” “哦?没看见,我本来要去找春赫,但我又想起,要再次提醒你尽量别用法术来着。”望为环顾周遭狼藉场面,“哎呀,我说晚了吗?” 望为假模假式故作惊讶,可她才是幕后黑手,藏在暗处观察霍逢的动向,以及看准时机调动魔神之力,去攻击那几个修士。只要让他做出不符合自己行为准则的事,让他被这力量困扰得苦不堪言,迟早他会妥协自己。 霍逢平静地看着望为;“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但是瞒着我?” “我没义务告诉你什么,我呢,好心提出帮你,但我也不会强迫别人做他们不乐意做的事。祝你好运。”说完,望为潇洒转身离去。 霍逢的手掌攥紧,他从被复活醒来的那一刻就发觉,所有的事都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着。什么怪力乱神,也许就是漫长一生中的插曲,但他从来不会用这种借口,掩盖可能会伤害旁人的事实。这力量无论是不是他的,此刻都在他的身上,哪怕不是由他动念发出,那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莫为,这神秘身份的女子究竟是敌是友?她为何想帮助自己?霍逢心中满是疑虑,可眼下他没有打通整件事的关键,他只能相信他愿意信的。 “我愿意拜你为师。”霍逢直言,“只要……你有办法将这力量从我身体里拔除。” 望为背着身,得意一笑。 * “神君准备好了吗?” 春赫迈入穹极阁,看向点缀山水的屏风,那屏风后有身形伴着昏暗光线影影绰绰,与沉寂的墨绣融为一体。半晌后,霍逢款款从屏风后走出,他换了一身新装,是天阖门弟子正式场合穿的道服。 比起常服上可根据不同师从添改的绣样,这身乃是全门派统一,形制上也更显庄重。上面的暗色纹理流云似风,靛青丝缎厚重典雅,这让他想起那身被彻底压箱底的天曹官服。 这辈子也就再穿这么一次,霍逢如是想道。 他方才在屏风后稍稍走神,一时又陷在冗长且杂乱的回忆里。 天上,他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什么天曹司愿,帮人实现心愿,到头来他连自己都帮不了。 在一个不被认可的部门工作,又摊上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司,谁会认为司愿府真的能有什么作为吗?到后来他自己都不信了。 人间千年过去,对于天宫的神来说,不过才过去千日。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现在,又要再次成为天阖门中的一员。 拜师?霍逢自嘲一笑。 霍逢曾经有过一位短暂师父,没走过拜师仪式,仅仅是路过对他指点一二,从此在他心里那人就是他的师父。 可后来不知怎的那人羽化而逝,那人的亲传弟子早已围拢在他身边,霍逢只能躲在墓旁的草丛里偷偷祭拜。这件事还是做师妹的春赫恰好经过看到,霍逢才向她坦白了些心里话。 外门弟子不被重视人尽皆知,他除了羡慕被人群簇拥在中央的核心弟子之外,就只能自己把握机会,勤加修炼,不敢有丝毫懈怠。 后来,他成功了,有幸在人人渴求的天宫走了一遭。最后牺牲赴死,也算心甘情愿。可如今,他被人强制复活,他们又叫他抛下前尘,遗忘过往。在他恨不得一了百了再度殉道的时刻,居然还有个人追着他要收他为徒? 自己曾在天宫闲暇时,看过两眼同僚收藏的重生话本,别人的主题是假如生命重来一次,而他却醒在一堆烂摊子里,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这世界好似总推着他,替他做好每个选择,走出每一步。 而他自己所求……是的,坚持的事,他也并不打算放弃。只要让莫为将那个有危害的劳什子力量拔除,然后再将这副神身留给天阖门,自己的使命就能终结了。 “兴许还能更早。”他心底有了些自己的盘算。 望为从门外走入,她同样身着一袭靛青色的天阖门道服,形制似乎有细微调整,看起来更沉稳,只是脸上露出些许不沉稳的神色。 “这入门流程也忒麻烦,春赫,你们这样办仪式多久了?建议从简。”望为毫不客气地吐槽起陈旧的门规。 春赫讪笑一下:“从我入门之时便这般了,莫为,你以后可是门派的客卿长老,有什么想法随时提出来,大家才有进步的机会。” 客卿长老,顾名思义,是受邀请而暂在宗派供职,不完全受门派规则约束,相当于一个强大的外援。这也是应望为要求,毕竟她来此真实的目的不是为了振兴玄门。 霍逢:“既然觉得麻烦,不如省去这拜师仪式。”望为一时觉得他话中有话,没有顺势而应。 “神君自从飞升以后,在天阖门自然就升到了长老位份。这次再度回归,掌教之位本该由神君继承的,但被……拒绝了。” 春赫语气中不掩遗憾,霍逢听着并无表情,“所以神君是以门内长老的身份拜师,因你们都来自天宫,是上神,咱们也不讲太多凡界玄门的辈分规矩了。不过,这仪式——” “办!”望为干脆回应,“我方才听长老们提及些陈年旧事,作为新加入门派的客卿长老,要收门派最后一位神君为徒,自然要风光大办。” 陈年旧事?霍逢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望为有意无意观察到了他情绪的细微变化。 霍逢收起情绪,欲言又止。春赫看出端倪:“我去大殿看看他们那边准备的如何?半个时辰后拜师仪式,你们到时直接来主殿就好。” “我心已死,生机渺茫,若是这般你还要执意收我为徒?”霍逢等春赫走出竹林后才开口问道,似乎很是谨慎。 “当然。”望为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不会放弃我此生所求,最后的结果不会改变,你依旧愿意?” “当然。“望为轻轻一笑,直言不讳,“不过,神君才醒来不过数日,你当真定好了此生所求——求死?” 第29章 拜师收徒 霍逢目光坚定,好似下一刻就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他认为自己悟过、考过、得道成神过,用千百载时间经历过,自己的心愿也如同万千众生的心愿一样也都破灭过。他明白以自己一人之力,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何必继续呢? “死亡,或许并不是万物的终极。即便是身死,然灵魂不灭,也不过要面对下一阶段的困境。大道莽莽,与其走避,不如——向死而生。” 望为说着话,迈步走出被高耸竹林遮蔽略有昏暗的房间,她的声音因穿堂风由外送入,像山寺塔檐上铃铎被风敲响的晨音,经久不息。 他循声看向望为,林间有风穿过,将她一头雪白长发吹拂在空中,风在此间也仿似有了形状。 “这段时间我偶尔在思索神君——你的所求。”望为继续道,“神君飞升之初绝不是求死,没有人会带着绝望成神。而成神之后的长生,也绝不是神君现在想要的。” 她顿了一下,垂眸掩盖了某些泛滥的情绪,“神君一定有远大的理想抱负,只有这些才能让你坚定苦修,最终飞升,位列神班。” 霍逢又被人提到过去,而望为似乎对自己颇有了解,不知是听了谁的言辞。 “我原以为神君是那种无论自己身处何种境地,都会心怀苍生、济世利物之人。”下一刻话锋急转,“可神君如今,却与你曾经苦苦追寻的一切背道而驰,却是在损毁道心啊。” 霍逢反驳:“万物都在变,神亦然,我只是勘破了些道理,选择推翻自己的道,何错之有?还有,过去的事已无法改变,我不想重提,道心毁便毁了,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现在拜师礼未成,你我还不是师徒关系,就当我多事,想早些提点神君几句。”望为眼角一弯,凭添几分悲悯,“神君修道多年,经历过无数考验方得以证道,进了天宫核心的天曹后开始行道,那一定听过这句‘仙道贵生,无量度人’罢。” 霍逢即答:“出自《度人经》,烂熟于心。” 望为自顾自继续:“这句话告诉修炼之人,要尊重和爱惜生命,然可点化众生,使其开悟后,方能脱离无涯苦海。可神君自身早已深陷迷悟,无法自拔。若神君不懂自渡,又如何渡他人?” 望为一针见血指出问题,话音却格外缥缈,仿佛来自天际。霍逢没想到,行事一向高调不羁的莫为上神,竟然会用最基础的教义劝诫他,关键还说的有道理,让他无法辩驳。 “说句不好听的,神君复醒应当是用了不少资源。你的命是耗费了无数天地灵秀、奇珍异宝换回来的。得之不易,你若不珍惜,我也真替这些灵宝们感到不值。” 霍逢:“……” 刚想浅浅反省一下的霍逢突然停止,他以为她会更在意门派中的人的付出,没想到心疼的是灵宝,而非人。 “我开个玩笑。”望为继续道,“我知你曾经在修炼中吃尽苦楚,如今取得成就也多是你个人因果。现在门派这般态度扭转,也无非是想利用你的成功和良善,去达到他们的目的。哪怕是一些正义的目的,我认为也不该如此。” 霍逢的眼神微微变了,他原本以为她会和长老们站在同一阵线,并不会真正关心他的事。 “霍逢。” 她叫了声他的名字,这次再没有提神君这个在他心里早已落尘的称呼。 “前尘往事,大可挥之一去。往后岁月,就当做重活一次。这次,我会与你同行,只管往前走便好。” 此番交谈,霍逢虽面上不动声色,但他的内心却如同钟锥动摇起来。从心底一味排斥,到他觉得可以再等等,像在无尽长夜摸索半生后,一时看到了星点光亮。 而望为站在风里,看似洒脱,其实她也只是在赌,加入一撮感情和表演,让整个过程生动些。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大殿走一遭吧,师父。” 霍逢的声音稍显轻快,最后两个字虽轻,望为却也听得真切。 “好。” 望为看着大步走向自己的霍逢,温和一笑。 拜师仪式无论再多华彩,充其量就是一个过场。就这段时间的相处,她简单判断了她的对手霍逢——就是个固执且天真过头的神君。 这类人看似无害,实则却是最难亲近。望为承认自己之前颇急于求成,故而对方给予的反馈像是打出一套慢节奏的太极。 做人师父如果只懂威逼利诱,那么面对他这样心有偏执之人,恐只会适得其反。要利用此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必须与他保持同一阵营。 毕竟道义相同才能长久前行,她也是用同样的方法,获得了门派其他长老的信任。 上午那个纷繁嘈杂的入门仪式,她就亲身实践了。称赞所有人的付出,肯定所有人的坚持,再用上神的虚假身份承诺守护,最后大功告成。 * 逍清殿的大厅热闹非凡,各峰各路的弟子代表都已按照先前定好的位置站好。先到的弟子们窃窃私语讨论着什么,诸位长老也都陆续到来,他们站在弟子队伍的最前端。 大厅正中央的掌教位置,依旧无人就坐。主峰核心的几位长老与春赫,也仅仅站在侧边。 “诸位久等。”望为的声音从大殿门口传来。众人安静下来,纷纷向身后看去。 一排排齐刷刷的目光投射而来,望为不在乎带着惊讶或审视的眼神,反而昂首阔步。但走在她身旁的霍逢却忍不住蹙眉,他不喜欢这种场合。 今日的主角到齐,主座旁的桌案上的那炷香也烧至终点。春赫作为大长老,负责主持事项,这是迄今为止门派最高规格的拜师仪式,她不敢有任何懈怠。 拜师仪式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先拜天阖门的祖师,亦是春赫的掌教师父,她是门派的开山鼻祖。然后,再拜所有玄门所敬的诸神之首——乃是现任天尊君兆。 拜一拜比自己年轻的祖师,望为其实不太计较,能在凡界坐上这个位置一定有过人之处。但是拜天尊君兆,望为只想狠狠翻白眼。 凭什么他在凡界受到天下玄门的敬重?自己接管的是妖族这一无人问津的烂摊子,他坐享其成继承了前代天尊的一切——他兄长传下来的位置,成了除八重天外的天界至尊。而她为了第八重辰中天的至尊之位,闹得众叛亲离,可是付出了太多血的代价。 “师父。”霍逢在一旁小声提醒,望为这才回过神,掩饰不情不愿的情绪配合仪式。 第二阶段行拜师礼。望为坐在了专门为师父准备好的上座,徒弟霍逢行三叩首之礼,然后奉上一盏热茶。此茶非凡人茶饮,乃天阖门独有的灵茶,有调理自身灵力的功效。望为只轻抿一口,她的灵力都在对面的霍逢身上,喝多少补品都不会有什么感觉。 霍逢掏出门派早就备好的投师帖,双手奉上。望为没直接接过,盯着帖子半晌,然后不紧不慢地拿起帖子,翻开,只看着上面写着二人的名字——莫为、霍逢。 台下众修时不时传出些躁动的声响,有人小声质疑为何不快点接帖,还让人跪地这么久。长老让大家噤声,场面又逐渐恢复寂静。 望为听到但并不在意,她就是故意为之。霍逢跪献投师帖,低头做捧帖手势,望为接过后故意缓慢读帖良久,才将霍逢扶起。霍逢这性子需要磨磨,他可不像表面那样,是什么乖巧听话之人。 第三阶段,望为照例读了提前备好的门派规矩作为训话,自己则再无补充。春赫出场准备宣布仪式结束,可太上长老——那个戴着赤铜面具的男人突然现身,众修又是一番小声议论。 太上长老语气严肃,直奔主题:“霍逢,她可曾胁迫你做这些?” 这一开口,便彻底让现场炸开锅。众修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大部分都在指责望为的行为有失体统。 望为冷眼看着那人,这是他第三次坏她事了。 霍逢摇头:“这是我自愿的,太上长老。” 望为直言打断二人:“太上长老未免太过失礼,上午我入门你不出现也就罢了,我收徒你也如此阻拦,不留情面?” 太上长老不理望为,继续看着霍逢:“你当真没什么难言之隐?” 望为心下一紧,她的力量气息独特,这剑灵曾经与她交手,难道被他看出来了?和平走到最后一步,她不想采用最极端的措施解决问题。 霍逢:“太上长老多虑了,我做神已然千年,多少还是有些判断力的。”说着,他还有意无意挡在了望为面前。 当事人发话澄清,太上长老也不得不默许事件继续。他面具下的那双眼似有火光,灼烫着望为的神魂。 望为忍一时不快,只想走完仪式,于是暗中示意春赫宣布结束。 至此,礼成。 仪式风波影响不了望为的心情,她从来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价,更何况霍逢已经做了自己的徒弟,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已经赢了。 望为的住所,也因此从春赫的无量宫搬到了霍逢所在的穹极阁,这也是她自己提出的,去更远的峰建新宫殿也没必要,反正他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望为此番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获取一个进入天阖门藏经阁内阁的资格,门规规定只有长老及以上的级别才有资格进入内阁。 第30章 寻找秘法 天下玄门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每个玄门的藏经阁与天界都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并且收藏的典籍秘法皆是从天界流传而来,不然那些神考的修习内容就无法达到统一标准。 望为要寻找的是能够重塑神身的秘法,她隐约在天宫的藏经阁看到过,可惜当时觉得无用,就没细看。现在回想,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翌日,望为踏着晨露前往藏经阁。藏经阁位于东南来因峰上,此峰处在日照时间最长的方向,鲜阳照耀,倍感暖意。 藏经阁楼高三十丈有余,形似塔状楼阁,每层都有半开放式的外廊,除了加固稳定的作用,阳光可以从四面八方映入,看起来颇为壮观。 望为仰头看着百米塔楼,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天宫。天宫的藏经阁更是高耸入云,一下跨过几重天。 “我应当直接搬入藏经阁才对,这么多典籍,可有的找。” 望为拿着提前备好的大长老春赫画押的文书,一路畅行无阻,成功进入内阁。 * 日子一天天过去,自从拜师仪式后,望为几乎真的住在来因峰上的藏经阁里,她把自己埋在书堆里,没日没夜。霍逢上山寻她几次,想问问关于那几场梦的事,都被望为敷衍。 莫名有一种得到了就不珍惜的感觉,霍逢内心腹诽,却也无奈。毕竟望为做的事也是为了帮他去掉身体里的力量。 而且,她还不要自己帮忙。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休养,待我找到线索,我们就出发去解决你身体里的力量。” 望为坐在卷轴典籍之间,捧着竹简,头也没抬。她现在看上去比霍逢还像门派元老。 不让帮忙也自有道理,毕竟重塑神身这件事只有望为自己清楚。 “对了。”望为叫住霍逢。 霍逢立刻转身:“师父,何事?” “最近千万不要离开门派的范围哦。”望为微笑一下,让自己更显温和。 霍逢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 他不会就这样傻傻等着,她既然没空理会自己,那自己偏要“违逆”一下她的意愿。 霍逢决定要找点事做,譬如下山去看看现如今的凡界人族,说不定会遇到一些破解问题的机缘。 天阖门隐匿在山间,凡人本就很难寻到,加之结界隔绝,与凡人更是隔着天堑。但下山却并不难,他很快随着过去的记忆,沿一条蜿蜒曲折的僻静小路到了山下。 这是门人修习空隙偷偷入凡人地界的路,这里的结界有损。也许是众人默契,始终无人提及,更无人修缮。从这里出入的修士,不会被长老和执事们发现。 春赫大长老提过些许山下的店铺,却沧海桑田,时移世易,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店最多只有五百年老字号。 那是一家古旧的典当行,据说是家传的当铺,且每一任典当行老板都长得一模一样。 这家每位传承者都留下了生前的画像,他们大体相同,在细节上却保留了各自的特点,这从侧面证明,他们是一族人而非同一人。 霍逢被这古朴的招牌吸引了,他在门口停留些许时间,随后迈入店中,古香古色的氛围扑面而来。 周围陈设着各类古董,譬如冰裂纹瓷器、红血暖玉、青铜器皿等,皆有千百年寿命,见证过天下一统时的盛世,也见证过十二国的兴衰存亡。 这里的每样古董都带着与其他器物不同的气质,更直白点,不如说是一种不明来由的邪气,霍逢几乎刚一进门便察觉到了。 “这位客官,你有想典当的器物吗?”一个年轻的声线从里屋传出,随后声音的主人也出现了,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他摆弄着血玉,继续道,“什么年代的器物都可以。” “你这里典当什么规矩?”霍逢问道。 “还是那市面上的老规矩咯,明一暗二,过五不过六。” “以物换钱?” “这是当然的,这位客官是第一次来当铺吧?”那青年了然,微笑回应。 霍逢谦逊道:“是第一次来,不太明白规矩。不知老板怎么称呼,还望您多介绍一下。” “没问题,大家都唤我九老板。这明一暗二是说若客官的当物到了期限还未赎回,本店会为客官多保留两月,暂不做处理。过五不过六,说的就是若约期一月的当物,约期后第五天赎回,利息就按照约期一月算。到了第六天,这利息则要翻一倍。”九老板坦言,“毕竟,大家是做生意的,不能亏啊。” “九老板说得在理。”霍逢回应,他余光观察着摆在明面上的古董陈设。 许是太久没和他人交流,九老板继续唠叨:“外面摆着的都是过期当物,所属权归本铺所有,买卖自由。只不过这些东西有价无市,就在当铺一直放着,从我祖上攒下来的,卖出很少。客官若是看上什么,只管开价。” “九老板的祖上一直在此处?”霍逢随手拿起一样铁器端详道。 “祖上是战乱时期最早逃过来的一批,便一直在此常驻。这一带地属阴都的巳迁城,总体还算安宁。莫约是有神明在此守护吧。” 说着话,九老板转身拜了拜北方,霍逢疑惑这北方拜的是紫薇大帝还是玄武真君? 霍逢察觉到此屋的四角都燃着一盘香,其香奇诡,闻之普通,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 此时有一客人正要进门,是个中年男人。他面容憔悴,眼神无光,手中提着个沉甸甸的布袋,进门前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九、九老板,我、我要退货!”这男人神智略有不清,只管大声嚷嚷着。 九老板微笑开口:“本店售出,概不退换。” “你、你这个骗子!”那个男人斥骂,“你说这东西放在枕头下面能、能让我高中!这次放榜,我甚至排名还不如上次!你就是个王八蛋,你要给我赔钱!” 霍逢一时觉得槽多无口,他在一旁静静观察。这明显是骗局,却还是达成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局面。 “见笑了,之前是这样的,他非要缠着我,要我卖给他一个能助力科考的器物,我这不是神叨的店铺,都是古物,哪来的神奇效果,最后只好搪塞出手。”九老板不想失去霍逢这个顾客,恳切解释道。 “你卖给他的是什么?他为何感觉怪怪的?”霍逢提出疑惑。 “是一把古董玉匙。这东西以前属于十二国中覆灭的杨氏一族,后来辗转到我家祖上手里的。”九老板看出霍逢眼神带着探究,于是便从那男人手中一把拿过袋子,那男人不知怎的,竟没有反抗。 袋中放着的正是那把玉匙。 霍逢拿在手中细看,上面雕琢的纹路是杨氏图腾——鹿蜀,堪称精美绝伦,也看得出杨氏灭族莫约是怀璧其罪,遭人妒恨,因此最早覆灭。这把玉匙正是杨氏国库的钥匙,国库重宝早已瓜分殆尽,只留下它成为遗宝。玉匙整体玲珑剔透,看得出手艺非凡,绝非凡品。 这是凡人眼中所看到的大致模样,可霍逢早已不是凡人。 自他从一入门便觉这店和老板透露着古怪,后断出四周的异香,其实是一种特殊的结界,让进店之人或者普通修士察觉不到任何异常。 手段本质拙劣,明显是从未遇到敌手才这般随意。 而这些器物上附着着一种淡淡的气,气非人气,而是经久未闻的妖气。异香结界便是在掩盖此事。 九老板是妖。 那神智不清的男人,是个被妖坑害的凡人。 霍逢明白此时自己该做些什么,却一时不知如何出手。自他苏醒以后,每每出手似乎都受到那力量的操控或干预,他担心力量冲击太大,一不小心便会破坏凡界和凡人的命数。 当铺内昏暗,全凭烛火照明,霍逢假意看器物,小心接近那男人,欲查看他的情况。男人不知何时昏迷在桌案上,他还睁着眼,只是眼神空洞呆滞,分辨不出到底如何。 九老板似乎也察觉到霍逢并非凡人,那异香没有令他受到任何影响。而霍逢正缓缓靠近那男人的位置,九老板的瞳孔微缩,刹那间变成了一条竖着的线。 “五百年基业,绝不能就此止步。”九老板心里默道。 只见他脖颈两侧逐渐被赤羽密密麻麻覆盖,而赤羽之中生长出两颗头颅,只是那头颅非人,而是形似长着尖喙的怪鸟。巨大的羽翼也从肩胛处破骨而出,血液从裂隙处流下滴在地板上。伴着当铺内时常响动的海螺和骨骼风铃,化形全程几乎没出什么声响。 在灯烛的照映下,两鸟一人三首的影子被拉扯出诡异的形状,并投射在陈列器物的架格上。霍逢此时背对着他,似乎全然不知危险已经降临。 九老板向霍逢缓步走去,妖化后他的体格块头已不是伪装凡人的清瘦模样,他踩着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客官你有选中……”九老板温和发问。 “看、看你后面!你后面!”那中年男人不知何时醒来,他的眼睛终于回神一瞬,他手指颤颤巍巍,指着霍逢身后的位置,霍逢顺着那男人的手指向后看去。 九老板见伏击时刻被拆台,便也不再拖延,其中一鸟首陡然伸长脖子,准备直接袭击霍逢。 赤羽鸟首发出锐利刺耳的啸叫,震得整个当铺都颤抖起来。隔绝外界的结界似乎也动荡不安。 “咚——” 那颗鸟首突然直直摔落在地,因形状原由落地时并没有滚动起来,尖喙卡在了地板缝隙里。鲜红的血登时从脖颈处喷涌而出,溅在了架阁上陈列的古董器物上,也溅在霍逢的额角眼尾,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霍逢看了眼手中握着的古朴长剑,这是他刚在当铺架格上眼疾手快抄起的一把古董。虽然剑身生锈,却也挡不住宝剑本身的锋芒,沾了血之后仿佛活了过来。 “多谢提醒。”霍逢真诚回应那个男人的提醒。 “怪物!头、头掉了!”那男人大喊一声,便直接吓晕了过去。 九老板万万没想到自己踢到了铁板,他在这儿开当铺五百年,从未有捉妖之人能将他正法。许是他藏的够深,许是现如今没多少修士敢惹五百年的大妖。 “你是鬼车。” 看到这一地赤色毛羽,还有剩下的那颗瑟瑟发抖的鸟首,霍逢道出他的本体。 “玄门山下,妖孽横行,你竟还在此地逗留五百年之久,实在荒唐,这么多年没有修士阻你行事吗?”霍逢蹙眉不解。 “玄门又怎样?一群菜鸡,我在哪里他们都打不过,当然任由我自己选择。”九老板满不在乎,“既然你知道我是鬼车,那就应该知道我不只有这两颗头,砍便砍了,让你见识更厉害的!” 紧接着,鬼车发出一声长鸣,六首皆从赤羽中诞生,它们脱离原本的身体,化身六只赤红怪鸟,大肆向霍逢发起进攻。 其中两只首先冲向了霍逢手中之剑,他的右手轻易被尖喙刺穿,霍逢忍痛抓紧剑柄,挥剑砍向怪鸟。 鬼车迅猛无比,霍逢多次空剑而过,他孤注一掷,使出全力将剑掷向站在后方的鬼车。剑如罡风飞出,一刹那就穿过了两只怪鸟的身体,剑带着两只怪物的尸体,稳稳插在了鬼车身后的墙上,墙体皲裂并向四周蔓延。 鬼车吓得魂不附体,他张嘴发出了另一种声音,如同仙乐,所有的厮杀被美妙悠扬的乐声压制。 霍逢感受到体内那股力量跃跃欲试,多次进攻之下,霍逢始终抗拒使用那力量,加之望为多次提醒他。 他抬起右手,看着血肉模糊的掌心,现在他失去了趁手的武器。他自己受伤无所谓,关键这里还有一个凡人。 虽然此人算不得无辜,他却不能见之不救。 天神杀妖,本应是大材小用。但此时此刻,却不合时宜。 霍逢几乎没动用他稀少的灵力,便和那大妖鬼车,过了数十招,神之身的强悍尽显于此。但鬼车不放过任何绝杀的机会,那乐曲如鬼似魅,渗入霍逢的身体。他想起鬼车是依靠吞噬灵魂强化自身的,他感觉到神魂逐渐脱离掌控。 “管不得那么多了。”霍逢眸中闪过一丝血红,那乐音仿佛由虚到实显化出来,并在须臾之间被他周身强大的力量击碎。 他微微抬手,鬼车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扔了出去,整个妖飞速撞向后墙的那柄串了两只鸟尸的剑上。 * 望为坐在藏经阁的塔顶翻阅资料,似乎已有眉目,她的眸中迸发光亮。 忽然,一阵异样心跳,将她从喜悦中拉回,她感应到了魔神之力遭人动用。 更可怕的是,此时的她在逐步走向衰竭,就像是溪流被赤日灼干,元神几乎要撑不住这副“后天制成”的身体了。 “是霍逢,他离开了天阖门!” 所以,远距离被他人使用力量,自己会遭到反噬?第一次出现这样突发的状况,望为一时拿捏不准。 眼见为实,望为挣扎着起身,准备寻着气息找到霍逢。 她一路跌跌撞撞,却在底楼正巧撞见了太上长老烽长老,亦是那前代火德神尊烈烽剑的剑灵。 第31章 借力灭妖 “莫长老去哪儿?”烽长老叫住径直离开的望为。 望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转身强撑回应道:“随便出去走走。” 她急于离开此地,刚迈出一步,就被烽长老一把抓住手腕,扯回原地。望为不动声色,偏头看向那红铜面具覆面的高大男人。 他的白发同她的一样,长如天河星斗垂下凡间。但他的发中,还夹杂着些许艳丽的红,如不灭神火,有隐隐燃烧之感。 “什么意思?” 僵持半晌,望为抬起被抓着的手腕,凝视着烽长老质问道。 短暂触碰间,烽长老查看了望为的灵力。事实证明,她神力微弱,之前他与之交手,她没有正面回应,其实是没有太多法力回应过招吧。而且,她身上没有半分魔神独特的气息,也感受不到任何魔神之力的波动。 上次或许就是误会,是自己太过紧张,才闹出的乌龙。她大抵就是个普通神民,不知为何来到凡界,总需找个落脚地,选在天阖门也十分合情合理。因为以前神考开放时,常有神这么做。 “不好意思,”烽长老做完自己的思想工作,轻轻放开了手,“是烽误会莫长老了,向你赔罪。莫长老此次来凡界,不知因何事?若需要帮忙,烽定当相助。同为天界中人,这是应该的。” 她应当不是伯赏望为那个疯子,烽长老内心推测,于是得出了以上的结论。 什么鬼? 望为内心诧异,她不知对方脑回路能写满几丈长的卷轴,但她感觉到这位执着剑灵好像没那么怀疑自己了。那么她应该继续按照这个方向装下去,编排一个获得相助资格的身份。 望为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小声道:“既然被烽长老发现了,我也不隐瞒太多,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小神出自司非府,神号伏缪。此次下界,是执行我们顶头上司紫薇大帝的秘密任务……你懂的,抓神来的,我的身份也需要保密……其他不便多言,需借个凡界的身份,方便行事。” 烽在做剑灵的时候,没有视觉,只有感觉,他不认得伯赏望为的样貌,却牢记她的气息。 这次因霍逢“恰当”远离,她力量中带着的气息亦随之远离,望为自身那衰弱到直接忽略的气息,可谓不值一提。 烽长老了然点头,望为小声补充:“我走的非官道,现在留下点后遗症,还望烽长老不要将此事告知他人。” “如若需要,烽全力配合。”得知不是仇人后,烽长老的语气都缓和了许多。 表演结束,二人一个上楼一个下山,望为长舒一口气,又开始担忧起山下那不听话的徒弟。 刚才霍逢发力的瞬间,鬼车差点就被贯穿在他掷出的古董剑上。眼看鬼车就要撞剑死路一条,霍逢回手一滞,那只大妖在剑柄刺透自己之前停了下来。 九头鸟鬼车,也就是九老板,不可置信地看着霍逢的动作,他竟然停手没杀自己? 鬼车:“你不杀我?” 霍逢:“只要你将所有吸纳的灵魂全都还回去,就放你一条生路。” 鬼车:“你的力量,不似来自凡界之力,你是神?天界之门不是被封了吗?而且你的力量,我颇有熟悉之感……” 霍逢:“你的问题太多了,现在就放了那些灵魂,你不该以凡人的灵魂为食,扰乱天地秩序。” 鬼车被霍逢松开,直直摔在地上,他冷笑一声:“你让我放了他们,这和直接杀了我有什么区别?我这五百年修为全靠这些灵魂,没有灵魂,一切都要重头来过,我没那么傻,我才不放!” 霍逢劝言:“靠捷径得来的修为,迟早有一天要还回去,现在你还有机会回头。” “回头?我为何要回头,我很满意现在的一切!”鬼车发出猖狂怪笑,他虚空一指,便将霍逢身后那中年男人的灵魂勾了出来。 “时辰刚好,还要多谢你陪我解闷。你若识相,最好从我这里离开,不要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否则——”鬼车威胁道,哪怕打不过,也要装出气势。 他话音未落,当铺的门突然大开,随后门应声倒地,溅起一地尘埃。寒风从室外吹入,还卷入了些许干燥的尘土。 霍逢看向门口,他担心还有凡人进店成为人质,却没想到迈步进店的,是多日不理会自己的敷衍师父“莫为”。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鬼车发出怪异的声响,音调透露着些许激动之情。 “你、您是、您是魔——”鬼车认出了望为本尊。望为内心打鼓,又遇到认得自己的人了?不过妖族认识自己也不奇怪。 她向来是个手快过心的人,接近霍逢后,魔神之力宛若让自己重见天日。在霍逢转头的瞬间,她当即施法将鬼车身体控住,往后一推。 瞬息之间,鬼车身形撞向后方,终究还是死在了那把剑上。 “……神。” 话音模糊落地,鬼车惊讶得瞪大眼睛,下一息竖瞳涣散,人形化成了一只巨大赤鸟。鸟尸耷拉在剑身之上,鲜血与赤羽交织,一时分辨不清。 “好险,差点说出来了。”望为偷偷松了口气。 鬼车死后,他身上被困住的灵魂皆得以解脱,纷纷飞出当铺,寻找尘世间丢失灵魂的躯壳。那中年男人的灵魂也从半空中回归本身。 事情发生得太过迅速,霍逢疑惑师父为何给了鬼车致命一击,望为则解释她看到鬼车在他身后,即将做出要伤害他的举动。 “做师父的管不了那么多,首先便是要护好自己的徒弟,方才那么紧急,若我犹豫半分,你就有可能会受伤,为师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望为言辞凿凿,用词动听,“而且,相信邪魔能改正,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望为内心补充道,“包括我在内。” “师父,也许我们可以给他一次机会,这比杀死他更有意义。” “也许他就是看中了你的心软,才敢如此嚣张呢。”望为颇有些一语双关之嫌,可惜霍逢并不知晓。 她上前温柔地撩开霍逢散在额前的凌乱发丝,掏出丝帕替他拭去眼角面颊沾染的血迹。霍逢有些不敢置信望为的态度,他一时怔在原地,心跳无端加快几分。 “妖魔横行之世,你只能相信自己,方才若不是我在,你定会被那妖物所伤。”望为语气柔和,全然没有因自己在藏经阁时的困境与狼狈,而找借口责问霍逢,反而为对方“指点迷津”。 “对不起,师父,我不该私自下山。”霍逢声音微微沙哑,因惹麻烦而内疚。 望为微微一笑,她收起丝帕,又伸手将他发间的鸟羽一一摘去。霍逢悄然观察着她,她踏着早春的寒风而来,浅色的瞳仁在昏暗烛火中显得深邃。惹眼的白发只用一支质地普通的白玉素簪随意束起,即便如此,他依旧感觉她始终与这凡俗尘世隔着万千重风雪。 “为何她总能最快找到我?并且对我……好像很特别。算了,我别再自作多情了。”霍逢内心琢磨不清,但他的确不算自作多情。 在门派生活的这些时日,因好奇上门找望为的修士不少,他们却总被拒之门外。除了烽长老的几次试探,还有春赫大长老研究新丹时常与望为交流,她几乎没与太多人有牵绊。 望为开口打断霍逢的回忆:“收拾下现场,我们回去再详谈。”霍逢用简单的法术恢复了打斗的凌乱痕迹,又将鬼车的尸首收进了储物空间囊里。 “他的记忆……”霍逢有些犹豫,望为则坚持让他消除那昏迷男人的记忆,毕竟被凡人看到施法只会惹来麻烦。 随后,借着大风沙尘迷人眼,二人匆匆离开典当行。 而此时在街巷一角,有人在秘密注视着一切,那人见师徒二人走出当铺,自己也进入当铺,似乎有所作为。 一路回到了天阖门穹极阁,霍逢开始收拾行囊,他想起方才一路上望为对自己说的话。 “我们到了离开的时候,该下山了,你今日提前行动,是不是已经迫不及待了?”望为步调轻松,语调亦然。 “莫非师父已经找到了拿掉这怪力的方法?”霍逢追问重点。 “八九不离十吧,三日后,我们便下山。你在门派还有什么遗憾,尽快完成吧。这次下山,路途遥远,恐变数无常,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这里了。” 望为正色,霍逢察觉到未来前途艰辛,他真诚道:“师父,谢谢你愿意帮我,明明这些麻烦应当与你无关的。” 他脚步停了下来,袒露了点内心,“其实我一个人惯了,千年修炼,断欲忘情,亦没有结识到志同道合之人,譬如什么师门友人之情,道侣就更不必说。所以师父提出要帮我,我一开始拒绝,是因为我从来不相信,有人愿意帮我做什么。” 望为咬了咬唇,她神情略微不自然,这小子突然说这些,是何意? “多谢师父,”霍逢再次道谢,“让我重生之时,不再孤单。” “这没什么,我帮你也是因为你是我关门弟子。”望为避重就轻,“你不要有任何负担,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她恰当说出实话,但此时谁也不会信。 望为超越了霍逢的位置率先上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被霍逢的一点剖白触动到了分毫。 虽然只有秋毫之末。 收拾完行囊,明后天便是与门派中的长老们临别。霍逢正坐在榻上,逐渐入定。 他猛然睁眼,发现自己再次莫名进入到了另一个场景。 这回他发现自己手脚皆被束缚,整个人被悬空在一处昏暗无光之地。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自己呼吸沉重,与附近“滴滴答答”的水滴声,此起彼伏。他试图挣扎,束住手脚的绳索仿佛活了一般又收紧了几分。 又入梦了,是个比此前梦魇还要窒息的梦。 他想大声呼救,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人施法一般,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这是变成了一个活脱脱的瞎子和哑巴? 霍逢内心陡然升起无尽的绝望和痛苦,他拼命扯动锁住手脚的东西,可绳索越勒越紧,几乎要将他的身躯四分五裂。 痛感袭遍全身,呼吸愈发沉重。这次他是不是真的完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恐惧,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忽然,一只身发冰蓝色光芒的灵蝶不知从何而来,它像一盏会飞的小灯,照亮了他周身的一小片天地,他这才确认自己还能看到东西。 锁住手脚的绳索,不是别的,正是几条碗口粗的长蚺。腕处因长期磨损未愈,皮肉竟开始腐烂,还有什么活着的东西在骨血之内蠕动。 他突然明白方才的灵蝶从何而来了。 霍逢内心一阵恶寒,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被彻底困在此处了。 但他不愿罢休,便使出浑身解数,极力挣扎,他努力唤着内心那股不明之力,希望它能帮到自己摆脱眼下的困境。 “帮我!帮我解开,放我离开这里!”霍逢在内心大声呼喊,喊了无数次,他不敢停下分毫。 “霍逢,醒醒!快睁开眼,霍逢……” 耳边除了滴水声,还有一人的声音若隐若现。那声音似乎努力穿透空间和时间,只为到达他的身边。 霍逢对着黑暗虚无,无声地嘶喊:“醒来!给我醒来!” 他陡然睁大双眼,视线逐渐聚焦,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先入眼帘的是……师父。 望为坐在榻边,神情犹疑地凝视着自己。他下意识反应立即坐起身,不知何时,他已然平躺在榻上,身上还盖着滚烫余热的棉被。 “师父,我又做噩梦了。”霍逢嗓音喑哑,仿佛方才的嘶吼真实存在。 “发现了。”望为轻蹙眉头,伸手理了理霍逢的鬓发,他的发丝被汗水打湿,缠绕在一起。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亦是滚烫不已。 “躺下。”望为命令道,霍逢听从了她的话,乖乖躺好。望为帮霍逢平息了力量带来的某些续症,很快霍逢的身体就恢复了正常体温。 “再跟我说说你的梦。” 霍逢先是提及了先前在梦舟上的第一重梦,望为听完没什么反应,只是内心做出评价:“看来这小子在天界的人缘一般嘛,太要强了,又喜欢逆着大家。倒是和我有几分相似。” 随后他提到了第二重感知怪异的梦,还有前不久自己在天界藏经阁被人杀死的梦。后面这几个梦的共同点不难推测,他深陷险境,九死一生。 “师父,之前在梦舟之时,我在第二重梦境里遇到你了。”霍逢突然想起他久久不平的疑点,想看看望为的反应。望为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在心中飞快想着解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估计你那天总想着我,想让我动手杀你对不对?”望为结合现实胡诌道。 “可是……” 望为想着这些梦境,眸中情绪莫测。她似乎不愿深入提及太多,张口的内容皆在霍逢的意料之内。 “忘了这些梦吧,这些梦里的内容与你无关,我保证。”望为认真道,尽管她说出了真话,在对方眼里却是无尽宽慰的话语。 “师父,这会不会和那奇诡之力有关?我感觉每次都……” “不是。”望为斩钉截铁地回道,“霍逢,你要记住,切莫在他人面前使用这个力量……尽量不要用,总之,对你不好。”说完,她站起身。 霍逢眼中闪过一丝不情愿:“师父你要走了吗?” 第32章 下山启程 望为短叹一声,端着一杯水走了过来:“喝下它睡吧,今夜你不会在做噩梦了。” 霍逢起身一饮而尽,然后看到望为倚靠在自己的榻边,闭目养神。 她这是……留下陪自己了? 霍逢内心极其矛盾,他一方面不想让望为看轻自己,他也是当过神修炼多年之人,又不是小孩子了,现在做个噩梦还要人陪,岂不好笑? 可他内心又有一个声音,他不想让望为离自己太远,她在自己身边,总能让他无比心安。 “师父就这么坐着,不累吗?” 霍逢含蓄表达,他其实想说这榻很宽敞,能躺下两个人,师父要不要躺下休息。但她毕竟是师父,自己这样讲,太过轻浮,实属大不敬。 “我是神,又不是寻常凡人。”望为闭目回道,她这话也像在跟自己强调,她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随后,她又道,“你好好养精蓄锐,我们后天便要出发了。” “我们要去哪里?” “阳都方丘城。” “为何去那里?” “我猜的。” “藏经阁没有典籍记载吗?”霍逢一骨碌爬起,望为感知到了,但并未睁眼。 “记载很少,据说这天下间散落着一些特殊的神器,这些神器来自天界,能将你身上的力量全部引出,我们此番下山便是去找这些神器。神器不知形不知名,一共有八个,找到所有,就能解决你身上的问题了。”望为回答得模棱两可。 “这样就行了?会不会太容易了?”霍逢对此感到疑惑。 “傻徒弟,当然不是。这些神器散落在天下各处,现在我也只大概推出一个地方,就是地处东北方的方丘城。” “为何会是方丘?” 望为睁眼转身,却看到霍逢正面朝自己,距离近到令她也没想到。两人四目相对,气氛略有些异样,望为一手将霍逢塞回了被窝,并帮他掖好被角。 “此方为生门之地。万物复苏,生生不息,代表苏醒、生长,对应上你的情况,我认为先去方丘最为合适。” 事实上,望为在藏经阁找了很久,终于在一册古老典籍中发现了关于重塑神身的秘法。 典籍前言讲述了不少神身破碎的原因,譬如神因犯错遭天谴,天道降下天罚,致使神身碎裂,严重时神魂也难逃谴谪。 还有一种情况,则是遇到某些意外事故,导致神身破碎,这是极小概率事件。意外包括但不限于望为这种情况——从一条没有登记在册的野路下落凡界。 这种事被她摊上,望为对此十分无语,她把这条路的错漏之处怪在天尊君兆的失察上。 神是天道的显化,神身不会轻易损坏,神魂也难以毁灭。可一旦被摧折,带来的伤害将是巨大的。正如现在的望为,只有在低阶的世界里,才能维护些许作为神的尊严。若是遇到同类,她考虑过最坏的打算。 整件事的解决方法,通俗来讲就是收集身体碎片。 神的身躯亦被分为八个部分,分别是首、目、耳、口、手、足、股、腹。只要找齐这些失落的身体部件,神身便会自然重塑完成。 那魔神之力,自然也会寻着她的气息,逐渐回到她的身上。至少理论上是这样,毕竟还从未有神真正经历毁灭到重塑的全过程。 想到这些,望为就颇羡慕下凡历劫之神。他们不用带着累赘的记忆,历劫那一世便做一世的自己,不受原先的记忆限制。让她假装忘记一切是绝对做不到的,而且还总有人提醒自己的过去……自欺欺人之事她不稀罕做。 翌日傍晚,霍逢拜别天阖门诸位长老,并交代了他们要下山的情况。望为则在大殿门口的石麒麟旁等待,毕竟霍逢出自此宗,总要给他们留些说话的空间。 “你们这就要下山去了?”春赫语气中透露着不舍。 “是啊,大长老。”霍逢颔首,“我和师父准备去凡界经历一番,但我们不会离开太久的……而且后面若想回来,也比在天界方便。” “你离开凡界多年,是该回来慢慢经历。不过,你师父是不是从未来过凡界啊?你们相处这么久,有没有问过她的来历,在天界的身份什么的。”春赫小声问道,目光好奇又带着探究之意。 “我没问过师父,”霍逢如实说道,“既然已经礼成,我认为没必要急于问人未主动提及之事。” “是,你说得对。”春赫微笑拍了拍霍逢的肩膀,其余长老也对他的未来嘘寒问暖一番。 霍逢始终记得自己因何而复活,故在离开前的这段时间内,他抄录了许多天界独有的修炼典籍和一本天界图鉴,帮助下界更好的熟悉天界事物,以及凡界未被开发的玄铁灵矿之地。 最重要的是,他的神只之位。对待同级的玄门修士来说,名声地位在某些场合下的确好用。天阖门自此改头换面,重振旗鼓。 白日见晴,众人相送至山门前,望为跟长老们挥了挥手以示道别,并以一个许诺,换了个隐匿身份的请求。天界诸神迟早会找到这里,万事还是要留一手。 霍逢回望一眼山门,背着包袱和一把烽长老所赠的剑下山。 一直使用法术的望为,几乎没用过什么兵器,这回也在身上揣了两把短小精悍的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火德荧惑神尊已然下界寻她,凡事不能太过惹眼。望为将织女所作的羽衣收起,与霍逢一样,换了身更能融入凡界的衣服——皆是青绿调的丝缎长衫。衣摆在起风时飘逸潇洒,亦有天君风范。 终于要走上正轨了,望为深呼一口气,她看着面前热闹的市井集市,人头攒动,比肩接踵。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踏入凡界之门。天阖门偏僻且周围皆是修士,山脚下那回亦是和妖族打照面,她还未感受过真正的人间烟火。 “这是清晨的早市,也是一个城市苏醒运作伊始。”霍逢介绍到,“我们所在的位置是整个中岳的最西部,需要去码头乘舫到东北地的方丘去,前面就是了。” 他展开舆图解释,“从巳峰码头乘庚午号客舫便能到,这是最快的路线了。” 望为笑着一把抓过舆图,道:“徒儿你忘记我们是神了?为何要乘舫去,当然是飞过去了。” “可是这距离太远,飞行需要耗费的灵力太多了,我担心……如果用最低阶的神法行飞行之术,会不会被上面察觉?”霍逢对此略显谨慎。 望为心道:“……竟忘了这茬,我还在天界通缉令上,加上我和他初始灵力这么个情况,还是先不勉强了。” 望为故作坦然自若:“那还是走水路吧……等等,这里是码头?怎么一滴水都没有啊。” 眼前的景象着实让她惊讶,这是一座无水之港,无数条渔船朽烂在干枯的河床上,一副被岁月腐蚀后的破败模样。 若不是周围人来人往,望为几乎觉得这里是块废弃之地。其实她猜得没错,这儿曾经被荒废过,就从凡界不再正常下雨后开始的。 “这里早就干涸了,船舫不从河里走了。”一道枯槁干哑的嗓音从师徒二人身后传来,声音犹如此地枯竭已久。 二人齐齐转身,那是一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老妪的牙齿不剩几颗,说起话来教人听不真切。或许她知道自己的情况,所以讲话时故意放大声量,引得行人频频观望。 “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望为率先询问。 “这里一直都是这样的,没有你说的水,那对我这老太婆来说,堪比稀世珍宝。多的水只会进入权贵高门的府邸,怎会到这腐烂枯萎的沙土地呢!你们要等的客舫是行在这沙土之上的。”老妪拄着拐杖向他们缓缓靠近。 霍逢赶忙上前扶着老妪,将她带到了一旁的石台上坐下。 “你们两位年轻人真是见多识广,知道此处曾经有水。我幼时便在此地生长,却从来不知河流湖泊为何物,还是直到中年以后识了字,从一些旧籍里看来的。” “现在干枯得竟然这么严重了,我离开的时候还没有干成这样,究竟是怎么回事?”霍逢疑惑嘀咕着。 “离开?小伙子年纪轻轻这是离开哪里啊?”老妪的耳力竟抓住了重点,望为在一旁用手肘捣了捣霍逢,他会意自己失言。 “老奶奶,你听错了,我说的是这里怎么干枯成这样了?”霍逢故作大声询问,扰乱老妪的思路。 “哦,老太婆年纪大耳朵背了,大声点好啊。”老妪不疑有他,继续为这两位多年不食烟火之人答疑解惑,“传说中是因为十二国之乱引发的天谴,苍天认为挑起战争的人族有罪,所以要惩罚所有人,天就是从那会开始不怎么下雨了。现在也只有花朝节和三元节才下几滴毛毛细雨,要满足所有人用一整年,太为难了。” “可不是嘛,”拉货的青年从旁边经过,也忍不住插嘴道,“现在所有水都要交给那些权贵分配,他们太奸诈了,好像早就知道一样,把所有水资源都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现在的形势竟然如此严峻,天界为何不管此事,师父你知道什么消息吗?”霍逢属实疑惑,他小声问道。 “我不知道。” 望为仰头看天,她不知如何回应这个问题,毕竟她算是罪魁祸首。当年是她向前代魔神,也就是她的祖父,提出对抗天宫的方案——作为水神的优势,便是垄断八方水源。 此事在当年没来得及完全落实下来,后来辰中天就陷入天宫诸神围剿的困局中,身为魔神的伯赏望为一怒之下垄断了天下水源,水便成了她和天尊的谈判条件。 下界如何,她一无所知。不过即便知道,她也并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毕竟只为自己做事,才是她的行为准则。 看着那青年干裂的嘴唇,老妪直言道:“二牛啊,要不要去我家喝点水,老太婆我攒的花朝节雨水,还剩一些。我老咯,喝不了那么多,你干活辛苦,要多喝点。” “不用不用,谢谢赵奶奶,俺有办法搞到水的!”二牛急匆匆婉拒,他拿出一只水壶,将自己流下的汗水收集在壶中。 “这是作甚?不会是要……”霍逢好奇发问。 “当然不是!”二牛已然预判了霍逢的话,“巳迁城里的黑市有人弄了个厉害的家伙。只要把任何水,就是把这汗水或尿收集起来,然后去那家店铺……那里有个东西,俺也说不清是啥,它会把这些水,给怎么着,那个词好像是……净化!对,净化,然后水就变成干净能喝的了。”二牛磕磕绊绊描述着。 “那真是神奇啊,水官大帝保佑!”老妪声音有些惊喜,“改明儿我老太婆也去试试。” 水官大帝……望为若有所思,天宫目前只有天官大帝和地官大帝,水神一脉皆由她管辖,水官大帝目前查无此神。若是有,此位也应由她来决定。 霍逢再度询问:“我从未听过水官大帝,师父,这是何人啊?” 望为心下一紧,她不想再做一问三不知的师父了。她呼吸吐纳,让心境平稳,转头凑近他耳边悄声道:“没有这个神的存在,天宫没有司水部你忘了?” 霍逢回忆一番,也下意识凑近望为:“对哦。” 望为长舒一口气,又蒙骗过一次,她放松自然地靠近霍逢耳边,道:“笨,这你都忘记了。” 耳语总带着特殊的法力,让听者耳旁生风,不自觉的脸庞微热、心底发痒。特别是一句亲昵的嗔怪,更加重了此类症状。 霍逢感觉自己脸热的时候会发红,他有些不自然地向一旁撤了半步,想离望为远一点儿,以免自己情绪起伏太大,惹人注意。 望为没注意他的小动作,她看向远处,一座双层的客舫缓缓从远处驶来。不,确切的说,是飞来。那客舫展开了宽大的木翅膀,偶尔上下摆动,飞得不算高,看起来十分沉稳可靠。 “那就是客舫吗?”她向老妪确认。老妪眯了眯眼仔细看去:“是了,是了,就是它。”望为颔首算是回应,然后便向码头边走去。 “老奶奶,我们要离开了。先行告辞,后会有期,您多保重啊。”霍逢正式道别,他心里暗自庆幸方才无人注意到他。 “小伙子,别怪我这老太婆多嘴,与你同行的姑娘……要小心……”老妪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望为的背影,这回她语气放得很轻,吐字也模糊起来。 老妪话音未落,霍逢却轻轻打断了她:“老奶奶,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她是我师父,我是她徒弟,我们是师徒关系,不会再有……其他关系了,您不用撮合我们。”说完他作揖辞行,转身离开。 老妪听到他那几句话一时愣在原地,她喃喃道:“老太婆我何时要撮合你们了?我是想提醒你小心点那姑娘啊……” 第33章 求神改命 颂县,仰月城之下的富庶之乡,帝姬府已然建成,此地正是太姚帝姬杜僖渺受封的汤沐邑。 前不久这里盛况空前,杜僖渺给当初安氏葬礼上结识的权贵们发出请柬,她为乔迁新府举办了一场花月宴,请大家前来吟诗作对,品茶赏花,联络感情。 府上装饰如同花海,每个品种都区分安置在不同园子,这回是特意请帝京最优秀的匠人打造,为的是让人一踏入府门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各色美花争奇斗艳,曲水流觞,花令唱词,作弄风雅。 这里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凡界缺水导致的一系列问题,让花草树木也变得稀有。能拥有一片花海,除了非富即贵,还得有丰富的精神追求,舍得供养“没用”的花朵。 权贵们总道物以稀为贵,这些“没用”且稀有的东西,自然成为他们竞相追捧的宝贝。 前来宴会的贵宾都对太姚帝姬赞不绝口,帝京贵女皆认为帝姬乃真正有品味之人,杜僖渺也慨当以慷,美花赠佳人。她过去究竟怎么样,再也无人去探究,大家只记得眼前盛景。 当然,杜僖渺内心明白,大多数人皆见风使舵,但是无妨,她就去做那不停歇的风。 袁骧站在后方面无表情提醒:“殿下,这些花很贵,很贵。” 杜僖渺笑脸迎人,随后偏头小声道:“有用就不贵。” 她可是在冷宫吃过烤硕鼠的人,怎会真的安享这一时的纸醉金迷? “乱花渐欲迷人眼。”杜僖渺意味深长地念了一句诗,却没想到下一刻一位端着酒杯的公子乘兴而来:“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另一位路过的公子立马接:“绿杨阴里白沙堤!” 杜僖渺和两位公子举杯称快,痛饮三五盏后,那二人醉醺醺得倒在了一片艳丽的牡丹花海中。 杜僖渺侧头,脸颊浮现些许红晕,身体向后仰去,袁骧上前稳稳接住了她。她好似一早就知道,袁骧一直站在她身后从未离开。 “袁骧,你看到了吗?他们都被我的把戏给迷住了,一群蠢货哈哈哈……”杜僖渺小声说着,压抑不住嘴角的笑意。 为这场盛宴特制的桂花酒的后劲儿十足,把所有贵人们迷得晕头转向。 “殿下,你喝多了。” “多么?我觉得好戏才刚开始呢。”杜僖渺勾唇一笑,园子里的月季也失了颜色。 杜僖渺起身抚平裙摆的褶皱,她从未忘记自己的目的,她看着池心亭里那个面露忧郁的贵女,随手拿起一壶二盏,向那边走去。 “殿下,奴婢来拿吧。”霓云忙完经过,被杜僖渺摆摆手打发了,“阿云你先去别处玩。”杜僖渺定了定神,走向那亭中独处的贵女。 “袁侍卫,那亭中坐着是何人?”霓云好奇发问。 “仰月安氏的一个旁支小姐。最近安众言死了,谣言四起,安氏的少爷们竟开始觉得这位置晦气,然后便将这不入流的小姐给推上来了。”袁骧说话间,眼神中露出对纨绔子弟的轻蔑。 “晦气?这可是继承天下唯一藩王之位的候选人,他们推旁支小姐出来继位,舍得吗?而且,阳都不是没有女子继承的先例吗?”霓云万般不解。 “先例这事倒是其次,关键怎么可能舍得。当然是推她出来探路挡刀,万一真的有诅咒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她就是车前卒,送死的。这世道,衣冠禽兽太多了,帝姬却偏偏……” 他话音渐弱,霓云宽慰:“你放心,我们殿下这么聪明,她的前途一片光明呢!还有袁侍卫这么厉害的人守护着她,来日方长。” 霓云语气坚定,仿佛下一瞬就能看到帝姬拿着胜利的桂冠在终点向她招手。 “你别总是顺着她,凡事可以多想想,哪怕忤逆她的意思,只要是对的事,都应当提出,大家一起商议。还有,阿云,以后叫我名字,别叫袁侍卫,太生疏了。” “好,袁……袁骧,你说的在理。”霓云微笑颔首,“那平日里你负责拆殿下的台,那我就负责对她好吧,我们分工合作。哎……殿下身边真心待她的人可真少。” 袁骧若有所思,还道出些心里话:“殿下偶尔会忘记身边对她最亲近之人,因为她总是看着前方。我们只会一直站在她的身后,她的荣光照不到我们,她身后的明刀暗箭我们要扛。阿云,你是个好姑娘,也许会有自己的人生,我不知道你跟着她,究竟是不是对的……” “不是的,”霓云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单纯报恩才跟着殿下的,我跟着她是因为她了解我的过去,知道我的苦恼。我们都曾深陷不同的泥潭,无法自拔……我与殿下相识不久,但我希望她能够成功,脱离泥潭,奔向她想要的生活。” 她的目光坚定,“陪在她身边,无论是翻天覆地还是会身首异处,我都不怕……” “哎哎!怎么说话呢?”杜僖渺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的身后。 “殿下!” “说什么身首异处,呸呸呸,你说呸呸呸,一点儿都不吉利!”杜僖渺强制霓云说完才放手。 杜僖渺又扯着袁骧:“你呢,你也说。” 袁骧:“我没说过那种话。” 杜僖渺:“不行,咱们仨是一起的,都要说!” 袁骧无奈配合:“好吧,呸呸呸……” 这场面让杜僖渺笑出了声,霓云也忍俊不禁。袁骧却扯开话题:“你和那位小姐接触,有什么情况?” 杜僖渺指了指旁边还未彻底散场的人群,道:“一会你们来我房间。” 新来的管家兰娘是个干净利落之人,看她如今样貌,再稍加打扮,大抵上与那些豪门贵妇无异。如今招待贵宾,她亦是盛装出场,宾客纷纷讶异帝姬还真是讲究人。 现在到了宾客酒醉饭饱离席之际,她又安排妥帖,让每一位客人都满意。 兰娘哪里都好,唯独薪酬开的很高,那日招纳贤士,兰娘狮子大开口每月一根金条,莫约是纹银一百二十两。 面试一周,他们发觉兰娘是个全能型人才,家中大小事包括家务和账房的事,也一并包揽,反正全府目前就他们几人,不需要再多招其他人了。 袁骧不同意帝姬在还未收取任何赋税时如此大手大脚,更何况帝姬提出要削减赋税。他希望现在的钱能用在刀刃上,但杜僖渺坚持认为靠谱的管家更重要。 “这是营生,没有付出,哪来的回报,的确是像你说的,那样有风险,但如今我走的哪一步没有风险。” 袁骧的口才比不过杜僖渺,最后还是落幕于沉默。最终,选管家之事敲定下来。 哄闹的人群都散了去,兰娘开始从容收拾“壮观”的残局,霓云想去帮忙,却被杜僖渺叫住到她房间商讨要事。 兰娘明白自己月银的分量,自然也不打算叫人帮忙。 那日到府帝姬便告知她,每月一根金条作为薪酬,要每日府内一切事物妥帖顺心,至于你招纳别人还是自己做都可以。招纳人需要向霓云报备,其他随意便好。兰娘感念帝姬知遇之恩,保证一定会完成帝姬的一切要求。 杜僖渺向来喜欢以心待人,她知兰娘家境苦楚,有一个女儿,还带着家中弟妹。她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诚意,让对方意识到自己未来的主子绝无仅有,自然很多事都会省去麻烦。她喜欢忠诚的人,哪怕忠言逆耳,哪怕要求甚高,只要她能满足,便能给他们最好的。 三人回到房中,袁骧掏出一封信,和上回拿出的信封上的深蓝色火漆印一模一样。 杜僖渺撕开信封,上面赫然写道: “寻神计划有进展,找到使用特殊法术之人,在西部出现后隐匿,我的人已做气息标记,静候。” 落款还是一个“游”字。 杜僖渺看完信将信纸随手丢给袁骧,她撇撇嘴,不太满意的模样。 袁骧念信,霓云不解杜僖渺的情绪:“殿下,信上说已经有线索了,你要找的神说不定就快找到了,为何还是不开心?” 杜僖渺正经道:“还不是殊关美人,每次写信就短短几个字,竟然不问候本宫,生气了!” 霓云疑惑看向袁骧,这“殊关美人”不是之前仰月城那小倌的名字吗? 袁骧解释道:“他叫殊关,是“游观”组织的人,专门查情报的。”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小倌。” 霓云恍然,却见杜僖渺笑了起来,原来她方才又在开玩笑了。 袁骧:“其实殿下和他也不是很熟,不过是雇主和雇佣者的关系罢了,殿下是喜欢给别人起外号。” “外加他的确有几分姿色。”杜僖渺俏皮插嘴,霓云也笑了起来。 “说点正经的,今日我与那位安小姐聊了会天,你们猜怎么着?原来她一到人多的地方就紧张,所以她才离大家这么远。” “为何会紧张呢?”霓云问道。 “不知道,她甚至没跟我说几句话,感觉整个人怪里怪气的,他们谣传说安氏继承者的位置晦气,不会是真的吧?”杜僖渺突然点出。 袁骧无奈:“殿下你……越来越迷信,快赶上你的生父了。”和帝姬待在一块儿久了,尊卑观念都要丢了,圣上之威早已抛诸脑后。 杜僖渺拿起几件首饰安插在自己的头发里,认真道:“嘿!我说小袁骧,你越来越会拐着弯骂人了,我才不像那个老头子。我的神仙一定会从天而降,拯救祂虔诚的信徒——也就是本帝姬的!” 她一人分饰两角扮演起天神拯救自己的画面,滑稽却又古灵精怪。 袁骧难得一笑,他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霓云,“阿云你觉得呢?我觉得她现在看起来有点呆。” 霓云掩嘴笑起来:“其实,我也觉得。” “你们什么时候一唱一和的,看本帝姬怎么对付你们!”杜僖渺扑向二人,三个人在宽敞的卧房里打闹起来,院内一时充斥着欢声笑语。 兰娘见房外几个身影重叠在一起,彼此靠得很近,其中还时不时传来笑声,心下有说不出的羡慕。 * 庚午号客舫像一头天生拥有坚硬羽翼的巨型鸟,齿轮在内部无休止的转动着,仿佛从来都不会疲倦。 行进途中,舫内时常发出一些机械摩擦的声响,不过乘客好似都习惯了这种嘈杂,对比并无异议,他们喧哗之声足以盖过一切琐碎的响动。 望为和霍逢坐在舫尾,头靠在半封闭的窗口,此处窗户被经年灰垢糊上,看不见外面,这更让她焦躁难安。 “我们还有多久到方丘?”望为问道。 “大概一炷香时间,就快了。师父,你脸色不太好,是不习惯坐客舫?”霍逢关切问候。 望为摇摇头,她很不想承认,她生平第一次飞得如此头晕目眩,还有这舫内的气味混杂,她实在难以忍受。特别是她五感灵敏,有些常人不易察觉的感受,她却被迫放大了无数倍。 “他是从凡界飞升的神,也许更能适应这凡尘水土吧。”她暗地观察霍逢后,只能为自己寻觅借口。 想起自己从前在天上威风的那些年,果然是天凡有别,她感觉自己和那些被她抛尸下界的“垃圾”没什么区别了。她拿出许久未见的狼尾拂尘挥了挥,想将周遭的浊气都涤净。 初来凡界人族地盘没多久,望为感觉凡界充斥着未知的危险,她若在此处死了,是不是会化作江河湖泊便宜这些人。 ——头脑不清醒的时刻,总会胡思乱想,简直令神发指。 大概不能一怒之下掀翻一船人,理智大于一切,望为在内心默念,为了压制心头火气。 舫内有男人们大声喧哗吹牛逼、小孩们尖声哭泣、母亲们暴喝熊孩子……甚至有个捕头带人拿住了两三个方丘城通缉犯,其中一位差点逃跑。 他看到望为这年轻的姑娘,便想挟持她做人质,被霍逢借巧力将他推到了那五大三粗的捕头怀中,捕头一气之下将他打晕捆住,然后还特意前来感谢霍逢。 霍逢抢在前面不是无意,他是担心那人惹到师父,搞不好师父可能会让一整舫的人全遭殃。 “二位也是要去方丘?” 第34章 初到人间 面前问话来人,正是方才捉拿通缉犯的几个捕快的头儿。 霍逢点头客套:“是啊,我们正要去方丘,捕头大哥,你们这是跨地办案啊。” 捕头大大咧咧:“可不是吗!那几个贼人跑得真快,出阳都境前被我给逮回来了!” 他走向客舫前方看了看,“前面正是方丘,看你这身打扮应当是外乡人吧,去了方丘别跟你大哥我客气,带上你娘子,来我家做客!别的不说,我家婆娘烧的菜真是一绝,还有我酿了大半年的酒,你们可有口福了。” 捕头心直口快,说话是一股脑儿往外倾倒。 娘子? 霍逢一时间有些汗流浃背了。望为走上前,甩了甩拂尘,对方看到后突然愣住。 捕头略有不好意思:“原来是仙长啊!抱歉抱歉,小人失礼了。” 望为微笑:“不打紧,贫道携弟子下山游历,途径贵地,准备到处看看,不便叨扰。” 捕头抱拳:“明白明白,这回算我项九欠你们一个人情,如果仙长在方丘遇到什么事,来巡检司报我的名儿,我定然相助!”望为点头致谢。 霍逢:“好的大哥,有机会我们一定拜访。” 二人以宗门手势作揖,算是告别。 “师父,其实同凡人交流的时候,不必太过拘谨,说不定我们还能挖到其他线索。”霍逢看到望为身体紧绷式的社交,小声建议。 “现在是玄门修士,不再是神了。”望为默声道,“模仿做一个凡人,亦是性命攸关之事,我要做到最好。” 这时,整个客舫歪歪斜斜晃起来,提示号角和齿轮转动之声大作,原来是到站了。 “方丘站到了,大家请排队下舫,欢迎大家乘坐庚午号客舫。此舫从今日起就正式退役了,已行驶二十五载。最后一班,安全着陆!”客舫的班头出来讲话,他亦是驾驶客舫之人。 “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回忆。” “可不是嘛,我每三月回家省亲都乘这趟,速度真快,三个时辰就能到,来来回回乘了十多年了!” 乘客们被班头的一番发言感染到了,纷纷鼓掌致敬,方才吵嚷的人群终于达成了共识。 “我记得有一趟客舫提示到站的乐器,用的是唢呐,乐音一响,大家还以为谁突然逝世了。”霍逢分享起曾经的趣事。 “我听说过那乐器,来自凡界,在天界也很出名,可惜还没听过。”以前太忙,哪里顾得上欣赏音乐。 “婚丧嫁娶都会吹唢呐,凡人成家立业,生老病死,本就是常事。这回入凡尘,师父有机会听的。” 两人说着话,随客流缓缓走出封闭的客舫。 望为不解遂问:“凡人一世,对我来说,犹如弹指挥间,朝生暮死。如此短暂,为何却……如此生生不息?” 霍逢若有所思:“我有时觉得生命无论长短,重在经历和感悟。几十年的时间,足以经历很多了。” 望为笑了笑:“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呢?你做神的这些年,找到你的道了吗?” “……” “师父,你看前面的方丘城,像不像山上长出的一座城?”霍逢回避话题,自顾自随着人群向城门方向走去。 客舫最终停在高处,向远眺望便能看到城市的部分面貌。 方丘地势奇高,整座城下就是山脉,蜿蜒绵亘。 城池整体狭长,因此整座城就有八道城门,主城门有两道,其他皆为侧门。城墙外没有护城河,只有丘陵斜坡,山林深壑,自然气息浓厚。四周无日光时总是烟雾缭绕,颇为神秘。 此时午后已过,夕阳余晖即将把整片大地笼罩,方丘城不知为何竟有一种晶莹剔透的美。 这是在天界看不到的景象,望为心中升起一种奇妙之感。 在天界时,若看到某种奇异的天象,便会感知是哪路天神途径此地,那些刺眼浮夸的排场往往惹人生厌。还有浑水摸鱼者,无意制造出些许“美丽”的错误,往往需要其他神收拾烂摊子。 望为:“这个点儿,帝夋带着他的三足鸡准备下值了。” 霍逢:“鸡?”想到威武的三足神鸟被如此称呼,他一时忍俊不禁。 霍逢停住脚步:“师父,你究竟为何下凡啊?看你对天界神职这么了解,应当在天界上值已久,但我从未见过你。” “以我的地位,无需亲自上值。要么出外勤,要么在自己府上办事,小事交给手下去做,你当然见不到我。” 真假参半的话最难分辨,因为她的谎话早已准备就绪,“说起为何下凡,我下来办差,遇到了你这个落难的小神君。看你身上有着不属于你的巨大力量,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到时若真出了乱子,天界可不好收场。” 霍逢试探:“感觉师父的实力应当与那些神尊差不多?”古怪的脾性也差不多。 望为反问:“你觉得呢?”天界神尊就那几个,再猜下去恐怕就要翻脸了。 霍逢继续试探:“师父法力高深莫测,应当就是九执神尊之一吧!” 望为驳斥:“我可不是那几个家伙!不过,”她话锋一转,“既来之则安之,什么身份在凡界都无所谓,先解决你身体里力量的问题再说。” 兜了一圈,什么也没问出来,霍逢依旧不死心。 方才仅从巳峰码头到此地的人都数不胜数,其他地方到此的车马更是络绎不绝。 商队、镖局还有外邦人,都在巨大的城门外排队等着入城,前方的守城的士兵拿着通缉犯的画像一一比对…… 伴着赤霞敝天,人声鼎沸,一切都是那么的—— “欣欣向荣。” 望为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从未出现过的词汇,至少此时此刻,她并不讨厌这些繁华喧嚷。 她侧头倾耳听着,那排成长龙的队伍里有好些人在热声交谈。 “你们知道吗?最近方丘举办的全玉宴,据说这宴席一座难求,多少富贵人家一掷千金,还都未必能进得去!”一书生打扮的男子说起最近的奇闻。 旁边的紫衣青年一脸不屑:“有钱人真好骗啊,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就只会花钱食玉。再好的东西进狗肚子里,也是白搭。” 右侧的粗犷胡子男却反驳道:“哎,苏兄,话不可这么说,有道是‘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古人的诗歌提及此法可修仙长生,后世又有名医着书立说,再骗人的东西,也都成真了。” “言之有理!” 首先发言的书生赞同,他小声道,“更何况,咱们圣上食玉甚多,风气便是从帝京传来的。圣上都说好,其他人能不一道追求?而且,我还听说施家的咸山玉相当一部分都进贡给朝廷了。” “沈兄你可以啊,消息这么灵通!”胡子男惊喜道。 沈书生摆摆手:“家有亲戚在方丘,我这次就是投奔她来的。在仰月准备科考代价太大,那地界寸土寸金,连寺庙住宿都收取功德金。待了两年没考上,要不是遇到你们,我还想半工半读呢。对了,你们不考了后来都去做什么了?是否遇到何种机遇?” 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尴尬地笑笑:“我们也没什么机遇,这不就来这里碰碰运气。” “难道说——苏兄和周兄你们是来赌石的?”沈书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 果不其然,两人点头称是。 “你们这、这……”沈书生难以相信他曾经的同窗沾染了如此恶习。 “你们可知十赌九诈?你们了解玉石吗?你们以前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若让你们撞大运,其他行家算什么?” “沈愿,你这话我不爱听,我们也是有备而来的!走着瞧吧,等我们兄弟俩变成富翁的时候,你就抱着你那些迂腐书本哭去吧!”周咏一吹胡子,扯着紫衣的苏列换到了另一支队伍。 “都知道圣上被骗了,却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也在骗局当中,圣贤书全读到狗肚子里了!” 沈愿想不到他们为了赌石,甚至不顾同窗之谊,气恼的他一脚狠狠踢飞地上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 那石头因地势不平滚动起来,越来越快,它通过一个翘起的地面弹飞出去,冲向人群,即将砸向一个队伍中的女孩! 沈愿大惊想提醒,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嗯? 下一刻,那石头被闪身而过的望为一把抓住,稳稳地捏在手里。那女孩和他的父母还没反应过来,危机便轻松化解了。 这是什么情况?她怎么下意识去接住了那块石头? 她愣在原地,一时未做任何反应,耳旁隐隐传来人声,她目光有些呆滞地转向那声音的方向。 原来是女孩父母,一脸谢意说着什么,最后那女孩还把自己路上没舍得吃的糖果塞进望为的手里。 望为低头看着手心那颗糖果,神情恍惚。 依照从前,她还是很乐意看到那小孩儿被砸得头破血流的模样。而且她少时干过更恶劣之事——用灵石砸破还是少尊的君兆的额头。 因是故意为之,下的力道和角度可比这随便一踢刁钻很多,君兆当场就被砸得满脸是血。 那颗灵石有棱有角,锋利的石尖从君兆的太阳穴划到眼尾。血不停流,抬手一抹,便是一手鲜红。但少时的君兆自尊要强,不好意思大哭出声,只好默默抹泪。 小望为当时只觉得大仇得报,毕竟君兆这个小屁孩,整天“耀武扬威”走进她的院子,一身潇洒干净的羽衣还携着天际的云彩,金灿灿的头冠晃得她眼睛生疼。 凭什么?就因他命好? 她甚至连一双鞋都没有,整日赤足,被关在不知几重天的荒僻院落,等待各路天神想尽各种方案前来杀死她……然后她再苏醒过来,全身不留一处伤痕,宛如新生一般继续等待,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虽然君兆的确好意与她相处,也是当时唯一一个没有伤害过她的神。但那又怎么样?那些杀她的人,对他可是敬重得很。 他身披荣光,俯视卑劣的她,然后再做出一副虚伪的态度宽恕她。 真是可笑至极。 当然,望为不会承认,君兆是真善之人。 后来的后来,君兆也没有做出真正伤害她的事,他们之间的恩怨,也从少年爱恨变成了两个政权的对抗。 谈过去或许已经没有意义了,彼时,望为彻底掌握了那力量,谁又能真正伤她呢? 但是,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多管闲事向来不是她的作风,不知是坐客舫晕了头,还是初到人族地盘不适应。 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她在内心狠狠自责。说了几天“助人为乐”,不会当真了吧? ——骗骗别人可以,别把自己也骗了。 望为捏了捏那颗“万恶之源”糖果,用手指碾碎成粉末,让它消失在了风中。 沈书生脱离前排的队伍,和那女孩还有她的父母道歉。因为没出意外,那家人也很讲道理没有责怪沈愿。接着,他知道了是旁边队伍的那个女子救了女孩。 望为此时独自站在队伍里,霍逢被她派去探查消息,对方丘城里的信息越多越好,以便他们接下来行事。 “这位……仙长,真是抱歉,小生方才差点伤到人,多谢仙长解围。”沈书生不顾自己的队伍,走到后排的望为身边。 望为摇摇头:“无妨。贫道方才看到先生与你的同伴们起了争执?” “仙长都看到了?”沈愿脸颊泛红,“真是有辱斯文啊。” “先生有兴趣说说?”望为看出他的倾诉欲。 “哎,那两人是小生曾经的同窗,科考失利后我们便天各一方,没想到再次相遇,他二人竟染上了赌博之恶习,竟然想去赌石!”沈愿恨得牙痒痒。 “人世无常,还是切莫介入他人因果为好。”望为倒是说了句心理话,“先生说的那赌石,究竟是什么?” “赌石是一种另类的赌博,其实叫做赌行,它威力丝毫不亚于普通的赌博。赌行赌的就是石中是否藏着好玉,原石被开采出来,那表面上包裹着一层特殊的外壳,看上去……”他低头捡起一块石头,“可能就是这样的,毫不起眼。所以要切开,方知内部真章。” “一夜暴富还是一夜潦倒,人生的一切意义全在一块石头当中,岂不可笑!”沈愿道完,只余下一声长叹。 “好了,你们可以过去了。”前面的守城士兵招呼着商队先行过去,大部队开始动起来。 沈愿拿出路引,核查通过了,他转身去看方才说话的女子,却发现对方早已不知去向。 第35章 制定计划 天色渐暗,气温骤降,与白日时温差极大。 街道上出现了一些手拿丝网的人,还有零星行人,此外寂寥深沉。 师徒二人顶着浓重的雾气到了玉城客栈,这是方丘最大的客栈,也是整条街上最亮堂的。 楼高莫约有四五层,顶层已被大雾掩埋,看不真切。但凭借酒家饭堂的生意,便可得知外来人都会住在这里,口音多杂,衣装各有特色。 刚踏入热闹非凡的客栈大门,望为的身体不受控地颤了一下,她暗暗估测这副不结实的躯壳会在何时坏掉。 找到神身碎片之事迫在眉睫,只要找到一处,情况或许都会缓解些许。望为打起精神,环顾四周情况。 身旁的霍逢从包袱伪装的空间储物囊里掏出了一件鹅毛披风,披在了望为的身上。望为伸手扯住衣襟时触碰到了霍逢温热的手指,她才发觉自己的身躯如此冰冷异常。 “师父,你的手为何如此冰凉?之前在天洲你亦是如此,这是何缘故?”霍逢关心中带着疑惑。 “无碍。” 她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现在被冻得有点僵硬,这是什么弱者才有的触感,她下个凡怎么就成这样了! 望为打马虎眼糊弄一番,心里却糊弄不了自己,这副身体非人非神,而是一滩野水。谁能指望一滩水在春寒料峭的时节里自行生热呢? “一会儿到房间,我叫店家帮忙准备下暖炉。”霍逢道,“掌柜的,我们要两间房。” “暖炉是房间常备物品,”掌柜回应道,“两位客官应当是住店吧,我们店按照天地人分为三等,天字号还有余间,余间不多了,还剩下……”掌柜的一边翻看登记名册,余光一边朝着客栈门口方向看去,“不好意思客官,只剩下天字十二号房了,小李,你把二位客人带上楼去。” 望为暗中观察,拉住霍逢传音道:“我感应到起码还有几间房空着,这掌柜什么意思?此店有问题,莫不是有危险?” 霍逢传音回道:“方才看了此店的收费方式,旺季时按人头算钱,无商不奸,客栈老板这是想多赚几家的钱了。” 原来只是图财啊,是她太过警惕了,还以为会有伏击呢。 “也罢,反正我们也不必像凡人那般躺下睡觉,无所谓几间房。”望为回应,内心则想的是,离自己的力量近一些也好,让她更安心。 霍逢原以为望为会介意,毕竟多数师父会在徒弟面前树立威信,时刻与徒弟保持距离,免得露怯影响权威。 小二将两人带进了顶层的天字二十号房,房间宽敞,灯火通明,一座较宽的屏风是为更衣准备的,还有备好的暖炉和香炉。 “师父,我以为你会介意和我住同一间房。”霍逢关上门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我最在意的,便是你体内的力量。其他的事都不重要。我没那么挑剔讲究,也不会介意这些琐碎的小事,有时候你可以自己拿主意。” 望为的真假话混合技能越来越娴熟,她知道实话说出口,才能让人感受到真诚。那么,便加工修饰一番。 与其说其他的事不重要,根本就是她不在乎。她本不属于这里,沾染凡尘因果,于她而言百害无利。 “师父,给你暖手。” 霍逢将榻上放置的暖手炉递给了望为,“这次出来都是为了我,师父费心了。若我以后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请师父一定要阻我。” 他会做不好的事?有她在,根本轮不到他好吗?望为腹诽。 不过,这暖炉和披风都不错,还有之前在客舫里她不舒服的时候,霍逢也借了他的肩膀给她依靠一下。 想起以前她收的那几个妖兽弟子,有乖巧但愚忠的,也有发疯起来拦不住的……沉稳靠谱的太少,本质都改不了妖的本性。 霍逢算起来,以前应当是人族。她在天界时没接触过人飞升成神的这类人物,直到这次下凡才对人族有了初步的了解。 两人坐在榻上,开始了今日的消息梳理。 “师父,今日跟你讲话的是什么人?”霍逢率先提问。 “他知道不少事。什么赌石,还有吃玉。难怪天界好多神都爱往下跑,凡界好像还挺有趣的。” “凡界是很有趣,若得空我定然要带师父看看我的老家。”霍逢邀约道,其实他对家乡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千年已过,沧海桑田。 “你的老家?在哪里?” “在青雨城之下的一个村落,不过,现在应该已经没了。” “为何?” “时间过去太久了,凡界事物永远都在变化,不像天界,过去千年可能也没什么改变。” 望为放下手中的暖炉,霍逢讲述起排队时获取的信息。他走访了一些商队,得知此城方丘拥有全国最大的玉石矿脉。他们得天独厚的优势,旁边的山峦叠嶂,不是拦路石,反而是发财石。 此地玉石买卖交易亦是最多的,而全国修仙求长生之风盛行,特别是各地的权贵,都有食玉的嗜好。 他们对长生不老之说半信半疑,但食玉的养生之效是有先例的,医书上都有详细记载。而且,当今阳都圣上也这么做,这下不管信不信,都要掺一脚了。 两人快速核对消息拎出了几个关键词——赌石、食玉,还有一场即将开始的全玉宴。 望为:“全都事关玉石?” 霍逢:“对。” 两人问到的都是差不多的内容,所有的事似乎都逃不掉这座城最耀眼的成就。其中还听人提到了两个着名的玉石家族,一家姓荣,一家姓施。 “我们要找的失落的神器,八成应该和玉有关。不过——”望为略有迟疑。霍逢:“不过什么?” “这里是一座玉城,漫山遍野都可能是未开采的玉矿。那神器到底什么特征,我还没有头绪。”望为道出重点。 霍逢意识到问题:“方丘,玉石之城,从这样一座城中慢慢摸索,估计要花费很长时间。好在这力量最近没什么异动,也许我们……” “不,没有异动不代表绝对安全,我们没时间浪费。”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望为一刻都等不了,因为这关系到她的生死。 她不敢忘记,火德神尊已在人族地盘恭候她多时,不知何时会突然出现发疯追杀她。她不能把命寄托给侥幸心理。这只是一个神尊,天上厉害的神可不止荧惑一个,谁都有可能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霍逢思索:“如果是神器的话,应该会有特殊的感应或标志,让我们能立刻辨别出来。” “首先,它得出现在我们面前。”望为短叹一声,“明日先从赌石和全玉宴开始打听吧,最好可以弄到请柬。还有那两个家族,多留意一些。” 霍逢点头:“好的,师父。” “赶了一天路,好好休息,明日有很多事要做。”望为说完便在榻上的一边打坐,不再言语。 霍逢惊讶望为的执行力,自己一人无聊,则在另一边坐下。 忽然换了一个地方,又重新开始活下去,他一时难以静下心来,于是不断调整打坐姿势。 最近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停,抑制不住思绪飞扬。这张榻不大不小,调着调着,霍逢不知不觉就坐到了望为的身边。 平日警惕十足的望为,今时未受霍逢的影响,她紧闭双眼,气息平稳正常。 或许是水土不服太过疲惫,亦或许她不把凡界众生放在眼里,她并没有绷紧神经,而直接入定修行。 霍逢将手掌放在她的面前晃了晃,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靠近仔细看着她,看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面几乎没有岁月的痕迹,可如瀑的长发上却落满经久不融的雪。 他小心上手触了触发尾。 ——是真的白发。 连带着眼睫和眉毛的颜色也浅淡无比。 一般只有年纪极大的神,才可能白头,这极大的年岁中定然包含着些许岁月沧桑的痕迹。例如金德神尊之类——活了不知多久且德高望重的神,在天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修炼了什么特殊功法,自然而然白了头。 师父应该就是后者,霍逢给了认知内的初步判断。他有点后悔,当初在天宫上值时没有搭建好神际关系,和同僚多交流天界的奇神异事,导致现在他死活想不起天界还有什么神拥有一头白发。 而且,在自己的那个梦中,她明明梳着一头乌黑的飞仙髻,究竟什么让她变成这般模样? “不能直接问,她肯定敷衍我……”霍逢胡乱思索起来,逐渐入定。 很快,天蒙蒙亮了,窗外一片迷离。晨雾厚重,让鲜阳无法及时踏足这座城,但城中已经苏醒多时了。 望为推开窗,看见大雾之下灯火通明的清晨。 楼下,亦是大雾弥漫。雾中隐隐约约有很多人,他们拿着一种丝网,在各处挂着,多集中在高处。 望为不解,不知这又是什么凡界风俗。 这时有人敲门,霍逢去开了门,发现是昨天送他们上楼的店小二小李。 “本店天字房赠送早膳和茶饮,小的给您送来了。”小李恭敬地端着托盘,上面是几块糕点和一小壶茶。 望为叫住了小李:“你们这里的人好生奇怪,大早上都在做什么?” 小李回道:“回贵客的话,他们这是在捕雾藏水。” “什么意思?” “众所周知,全国各地都干旱少雨,我们方丘算是幸运的。” 他走至窗前指了一个方向,“两边是树林大山,那个叫……哦对,叫湿气比其他地区要大,所以这早晨和晚上的雾气很多。传说几百年前,有几位游侠途径此地,发现了方丘的优势,他们想出了收雾水的方法,作为方丘用水的主要来源。” “收集各处的雾水直接饮用,并不干净吧。”霍逢隐隐担忧。 “这是自然!那些游侠中有个厉害的女侠,她说在太阳下晒半个时辰,煮沸再用就会无事。后来人们就照做,一直沿用至今。现在方丘用水的确比其他地区要宽松许多。” 无论何种糟糕的环境,这些凡人都在拼命想办法活下去。 “要不是当年他们还住过我们客栈,这事有过记载,我真要相信他们就是神了!”小李挺直腰杆颇为自豪,就仿佛这家客栈是他家开的一样。 “小李,天字二号房的客人要打扫!”掌柜的在楼下喊了一嗓子。 “就来!二位客官有事吩咐小李。”小李向二人作揖告辞,一溜烟跑出房间。 望为没想到,当年与天宫的“断水”矛盾,竟然波及甚远。就像她没想到,“抛神尸”居然意外帮生活在凡界另一边的妖族重生一样。 也罢,凡界究竟如何,关她何事。 “今日我们分头行动,我去了解赌石的情况,你去调查食玉之事。” “好,交给我吧。”二人达成共识。 望为拿出方丘当地的舆图,摊在桌上,她指着图上中央附近的位置。“这里有个看起来还挺高大的塔,咱们午时就在这里汇合。” “这里应当是一座祠庙,上面的标志好似是……地官庙。”霍逢仔细分辨。 望为:“……” 天界有三官大帝,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 方丘重商,且天时地利人和,可谓福运相当。而商业发展之下滋生的一系列问题,却是无法避免的。 商人们总会因利益而犯错,他们需求心灵上的解脱,得以自我救赎,故地官庙则在此的地位尤为重要。方丘商人皆信奉地官大帝,希望祂能宽恕自己,他们祈求在自己死后,切莫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受无尽折磨。 而身处天界的地官大帝,也曾多次造访魔神的无名殿。 那时,望为初登魔神之位,风头正盛。他好言好语,提出助望为剥离魔神之力,这样她便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了。 望为则讥笑他愚蠢,自己全凭掌握了魔神之力而立足此间,就算以后真的有办法去掉这力量,也不会答应。她又不傻,不会自寻死路。 地官大帝见劝不动,便耍赖在殿前静坐。一番折腾后,望为叫来上古四大凶兽之一的混沌,让它将地官大帝叼出辰中天。 难得的是,地官大帝没生气,站起身拍拍屁股离开了。只是走的时候,还顺带薅了几把混沌那白如天间云的柔软皮毛,混沌倒是被气得一天吃了五顿。 霍逢先行出了门,他知道师父不吃东西,便用手帕打包走了糕点,把茶饮留给了望为。 望为在楼上看着他的背影,感慨道:“想不到这小子下凡还要填一下口腹之欲。吃东西,应该不会影响到我的力量吧。” 她端起盘子,小心嗅了嗅糕点残留的碎屑余香。 甜的? 第36章 赌石之地 望为打开门,却意外在斜对角房间看到了熟面孔——是排队进城时遇到了那两个要去赌石的前书生,周咏和苏列。 她闭眼启用神识,探听到他们准备吃点客栈送的点心才出门。望为打算跟着他们,她得空仔细打量起整个房间,瞥见一面被丝布遮住的古铜镜。 对着镜子,她看着许久未见的这张脸。 望为十足厌恶照镜子,她所处之地没有任何能倒映容貌的地方。最近一次照镜子,还在天洲那密林的灵泽。 ——只为确认自己是自己,没再上错身。 此地之人皆满头乌发,她顶着一头雪白实属亮眼,可她却不愿妥协改变发色。只有这一点特殊性,让望为能辨清自己是自己,不是她。 若有人问起,她便打算以生病相告,这是早就想好的理由。 伯赏望为,从出生就是神坛之上的神。未与凡人接触,亦不曾走心了解过凡界,甚至将这里当成她的抛尸之地。 终于,她还是阴差阳错的到了这里,方知晓此处万物生长,蓬勃不息,并不是一片虚无。为了配合在这世界行事,她七拼八凑,扮成了个散装凡人。 左等右等,终于有动静了,这两个男人可真够慢的,望为吐槽,感知那两人出了门,随后尾随而上。 白日的方丘热闹无比,街头巷尾商贩摊位云集,行人摩肩接踵。 方丘城多处地界狭窄,不利追踪藏匿,望为掏出霍逢昨日给自己的零碎银两,在摊位上信手淘了把折扇,准备用来做伪装的道具。 其实也不算随意,她还在不同花色上纠结了几下。 商品太多,真教人眼花缭乱。 洒了金粉的纯白折扇,配上这身青罗衣衫,还挺合适。她难得没排斥蹭着对面摊位上的小镜子照了照。白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更显脱俗鲜活。 这一路上收获了不少赞许,多是些年轻漂亮的女子。她眉眼间写着满意二字,想不到凡人还挺有品味的。 这是她第一次在凡界的采买经历,对她来说无比新奇。虽然天界也有个模仿凡界的非正版仙市,她顶着那身份,也不好到处走,故而一次都没去过。 要不是还在跟踪,她肯定还要在这些个有趣的摊位驻足良久。 似乎每个摊位上的东西都能吸引到她,哪怕一根戳满糖葫芦的芦草垛,她都会多瞧上两眼。 那是一堆亮闪闪红彤彤的……灯笼吗?望为内心发起疑问。 直到听到旁边有个小孩拉着自家大人,“娘亲,我要吃糖葫芦!”望为惊诧,这才知道,原来那东西竟是吃的,还是甜的。 “这两个该死的狗东西,这么晚出门,害我遇到这些没见过的东西,耽误时间。若是集市未开之时,我也不会想看这些了。”望为愤愤不平。 她把错都怪在那两人身上,而前面晃悠行走的周咏狠狠打了俩喷嚏。 苏列:“周兄,你怎么了?昨晚着凉了?啊嚏——” 周咏:“不是啊,我身体硬朗着呢,是不是你传染我的!” 苏列:“也不是我,好了好了,我们到了,就是那家。” 他手指了指前面一个门庭古朴的肆宅。 鉴玉坊赌行,是整个方丘最大的赌石之地,能成为最大不只是因为宅大地宽,还有它背后的高台。 周咏啧啧称奇:“这门面看得还挺正经的,和咱们以前去的那种赌坊不一样啊。” “那是当然!”苏列抬起下巴,眼底放光,“这可是真正的赌手圣地,玩牌和骰子什么的都太低级,赌行才是真正的高级。” “那我们为何去这家?别家就没有赌石吗?”周咏四处张望。 “这是最大的赌行,其他当然也有,但都不如这家。”苏列对这些坊肆似乎了若指掌,“方丘当地的官僚和豪强世家,都参与此赌坊的营生,属于半个官方机构,有诚信保障。其他小坊,我不敢保证是否安全。” “这里的梁老板曾经到过仰月,我同他有过一面之缘,不知他是否认得我。” 周咏呆呆张开嘴:“想不到苏兄竟深藏不露” “那可是方丘梁氏,八大世家之一的家族!我们这些小人物能见一面,就很了不得了。”苏列露出满足的微笑。 方丘梁氏曾在十二国之乱中,是最早投降的国家。 他们在后来的战后重建方面几乎没有花太久时间和金钱,更多的精力花在了发展商业。 因为梁氏国主在战乱中意外找到了许多玉石矿脉的位置,才知道周边的山林藏着数不尽的宝贝。他们便决定休战,一边谈判一边开挖。 此仗本就没有赢面,特别是到梁氏这一代,国主不爱上朝,爱去赶集,甚至自己常去变卖宫里的宝贝玩。 毫无战意也毫无赢面,不如从一开始便不投入太多。 现在看来反而是方丘梁氏赢了,他们虽地处偏远,却占据了世间昂贵的玉矿和水源。 躺赢王者到了前几代,已然奠定了雄厚的财力基础,逐渐开启了赌石这一行当。 做大做强,延续至今。 梁判,乃方丘梁氏现任家主,由他坐镇鉴玉坊。其余安排梁家人负责掌柜,管控现场一切情况,还有各家幕后老板塞进来的人员。 他长着一张亲和的脸,发福的身材却并不显肥硕,反而透着一种精干之感。 平日里总笑呵呵,笑得样子像极佛寺里的笑佛弥勒,他也被客人们起了一个响亮的外号——“梁弥勒”。 梁弥勒此时正在场中闲逛,享受所有人恭敬的眼神。自古伸手不打笑脸人,无论是身份还是态度,这位“弥勒爷”都拿捏了。 望为跟随周苏二人进了鉴玉坊,有一位站在门口迎宾的妇人拦住了她:“这位小姐,你身上有违禁品,不能带入场,可在旁寄存一下。” 望为蹙眉思索,她们不是凡人么?怎么看出她身上有匕首的……还有那个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的奇怪的石头又是什么东西? 那妇人见怪不怪,耐心解释道:“我们通过安检,就是这个天磁石,检查出来的。”她举起手中的天磁石给望为查看。 这东西的材质,似乎有些熟悉,好似在哪儿见过。 “真是神奇啊。”望为忍不住赞叹,然后她难得顺从地掏出靴子里和衣袖里藏着的匕首,去了一旁寄存处。 寄存处的管理员则递给望为一块玉签,上面写着“甲辰”,对应存放匕首的刻有“甲辰”字样的柜子。 “请拿好您的玉签,等您出来时,记得来此处取您存放的物品,辛苦您,助您旗开得胜。”柜前说话的姑娘声音柔和,笑容完美。即使看到望为拿出的是匕首,她也面不改色地提供服务。 旗开得胜,何意啊? 望为忽地想起了,她初到凡界之时,在天洲见过与那天磁石相似材料的物件,那个有幸从她手下逃走的少年手中正执此物,叫什么罗盘来着。 走过一道蜿蜒的长廊,长廊两边种了许多花束植株,那些无叶灌木被修剪成了铜钱和玉石的造型,有三两人在那边赏花聊天。 再往内走,拐了几道弯,视野突然开阔起来。 那是一处恢宏的大厅,光线略微昏暗,大厅中有许多独立的桌位,每个位置上都围着一圈人。每个桌上都放着大小不一参差不齐的石头,有的大如假山,有的小如男人的拳头。 偶尔传来稀疏的欢呼雀跃声,与打磨切割石头的声音交织,此起彼伏。 望为环视四周,发现二楼还有像包厢一样的地方,里面似乎也有不少人。但空间隐蔽,为了隔绝外界,不让围观。 正厅之上挂着一块很长的牌匾,上面写道—— “神仙难断寸玉,龙到处才有水。” 望为看了此匾,冷哼一声,扬起下巴,反复念那牌匾上的字。面上虽无表情,内心却狠狠被拿捏。 “神仙”——很明显指的她,伯赏望为。这场子里她保证不会再有第二个神仙。 “水”——天下之水皆出自她与她管辖的辰中天。她说何时下雨就何时下雨,她让何处下雨就何处下雨。 和龙有何关系?龙在天界不过是妖兽,不是神尊大帝的盘中餐,就是各路上神的坐骑。 这要说不是针对她,她才不信呢!连凡界都知道她落魄了,才进城第二天就有如此挑衅之言。望为内心长篇大论的思索着,全然没察觉有人靠近了她。 “您是第一次光顾这里?”温和的男声从她身后传来,她竟被微微惊了一下,还好动作不大,没有让他人察觉。 她转身一看,原来是个穿着长相都很福相的中年男人。 “我是这鉴玉坊的老板梁判,大家都唤我——”梁判还未讲完,旁边一声“弥勒爷”,打断了这里的对话。 梁判礼貌道歉失陪,去了旁边一桌。原来那位客人手中的石头被剖出了一角,已被鉴定为“良玉”,却在切割时不小心损坏了部分,有了些许瑕疵。 这位弥勒爷不含糊,叫人拿来店里另一块上好的翡翠作为赔偿。那位客人即便不是常客,也定是了解此处规则。他见自己的玉被损也不恼怒,而是直接叫来老板处理,想必早就知道自己不会真的亏损。 灯光照在那翠绿的原石上,耀眼夺目。 不过那位剖玉鉴定的玉师……望为看向那位站在暗处的玉师,他神色惊恐万状,全身抖得像筛糠,仿佛马上要大难临头了。 再看一旁,被众人簇拥着笑眯眯安慰客人的梁弥勒。 望为断定,这笑佛绝对是假的。 ——这不是笑佛,简直是笑面虎。 很快那边的小插曲便处理得当,那位玉师被几人带下场子,不知所踪。梁判没忘记望为这个新客人,他缓缓走来,手上拿着一个锦缎包裹的玉匣。 “小姐,第一次来玩不打紧,本店也定然好好招待。看您走了几圈,既没带石头来,又没选中场子里的,本店会给首次到店的客人行便利。”说着,他单手打开那只玉匣,里面躺着几块体型较小的石头。乍一看十分普通,上面还沾着泥土灰尘。 “这匣子里是一些原石,不知里面是否有上好的翡翠,小姐可以凭借着自己的直觉任选一块,我们这里的玉师会无偿帮你剖开。无论里面是什么,您都可以带走。” 望为盯着那些个石块,看得格外认真。梁弥勒看到她已然入局,笑意更甚。 “小姐,您选……” “梁老板,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望为开口,梁弥勒以为她要问挑选的诀窍,准备道几点常识,只见望为指着远处高高挂在中央的匾额。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神仙难断寸玉,龙到处才有水。 梁判显然没想到,会有人在意那副蒙尘的牌匾。 第37章 小试牛刀 作为口碑声誉极佳的梁老板,他会为每个客人答疑解惑:“这句话是赌行的常见口头禅,意思是说赌石难,神仙来了也未必能……” “你们见过神?见过仙?怎么知道她们不能断?”望为较真起来,梁判是头回遇到,有客人会揪着这种夸张的修辞不放。 “小姐,这就是一个形容,一句俗语,形容断玉很难,太难了。咱……我这凡夫俗子,怎能见到天上的神仙呢。”梁判维持着笑容。 “那后半句是何意?” “后半句的则是行话了,这‘龙’指的是翡翠中绿色的部分,因此处呈现带状,并持续延伸,与传说中的龙形相似,故称为龙。‘水’就是翡翠的水头,意思就是翡翠透明圆润的程度。绿色的部分水头自然更佳,也就有了这么一句。” 原来是一场误会。 “那你匣子里的宝贝石头,若我选中上好的翡翠,你们也帮我打磨制作?” “这是自然,服务要全套嘛。”梁弥勒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 一位玉师提着两盏特殊的灯,为望为打光。一盏光色偏黄,一盏光色纯白。 “白盏主要看石头表面的情况,有没有大裂、翻松花之类。黄盏看的是石头内部的色彩,是否有裂痕以及云状的雾棉。开出来的绿色越纯越贵,其他色若纯净,价也不低……”梁弥勒解释灯的用法,可他不知道,望为压根不打算用常规方式。 “他说的那些个术语,我一个都听不懂,但是我就不信,神无法看出玉的本质。”望为内心默道。 看到梁弥勒在这里讲行道,一些赌行客也围过来,想查漏补缺择玉的重点。 有明眼人很快发现了这匣石头的奥妙:“弥勒爷真是了不得啊,赠送的石头都选的是荣家的料啊,天下谁人不知荣家矿最金贵嘞!” “你再仔细看看,只有一点儿石头有荣家风范,还掺和着好多别的呢,若那姑娘有幸选中荣家的料子,的确是赚了。选中其他的,就当做涨经验啦。”又有人在一旁拆台道实话,梁弥勒始终微笑不多言。 望为装模作样按照梁判的话做,其实她悄悄地开了神识,拿起石头一块一块开始检查。额前面颊上的纹印微微闪烁了几下,被玉师的灯盏掩盖了过去,没人发现异样。 可在外人眼中,这画面就成了—— 一个人傻钱多的小姐,赌石不观察不照灯,偏偏闭眼拿着石头祈祷。 这是作法祈祷上苍保佑? 梁弥勒秉持着几十年的行业操守,看到此情此景,内心也颇为震动,但面上却依旧笑眯眯地耐心等待。 旁边照灯的玉师却强忍笑意,见过天真的,没见过这么天真的!他忍不住打量起望为,见她穿着打扮清雅大方,却不成想,脑子不太好。 若是望为会即时读心,可能会掀翻这鉴玉坊的房顶。不过掂量一下现状,她会等拿到身体碎片再回来复仇。 查看完匣内的几块石头,望为气沉丹田,呼出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 她瞥了眼憋笑玉师的方向,只一眼,那玉师便觉得寒气入侵全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收敛了表情。 “小姐,您祈……选好了吗?”梁弥勒嘴瓢前悬崖勒马,差点犯下职业生涯中的严重失误。 “选好了。”她将石头丢进那发呆玉师的怀里,打断了玉师的自我怀疑,“麻烦帮我剖开它。” “哦,哦,好的。”玉师傻傻愣愣地答应着,转头开始了他的专业。 周遭围拢的看客越来越多,大部分是被方才望为选石的奇特过程吸引过来的。 赌石,被称为赌行,一般需要通过三个步骤,方见其内真容。擦石、切石与磨石,缺一不可。 玉师开始一步步解石,先在灯下擦石,看清这块原石的雾、底、色等,判断绿色的深度和透明圆润情况。那玉师看人虽然不准确,解玉倒是一等一的好手,与那方才损坏客人石头的玉师不一样,应是行当内的熟手。 很快就到了最关键的“切石”步骤。玉师拿出切石专用的弓锯,又在那石头上洒了一把细沙,开始用弓绳切割起来。 周围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那细沙之下逐渐露出些许绿色。有人眼尖,指着那若有似无的开口大喊:“看到了!出色了!” 众人都凑近了看,玉师惊讶道:“的确出了,而且这……是阳绿!” 不一会儿,石头被切开了一面,围观群众都为之惊讶,开始对此石大加赞赏起来。 “这水头好啊,晶莹剔透的,这不会是今日全场最好的了吧!” “我看有可能,瞧这光泽浮动,结晶细腻,一点雾絮裂纹都没有,我猜这是荣家的料。” “嘁,这还用猜吗,必然是荣家的。可惜就是小了点,若我有二十斤大小的这么一块儿,这辈子就没白活。” 这抹绿如同荒漠之地里真实存在的绿洲一般,让周遭为之赞叹。不过,遗憾之声也不少,所谓“一刀天一刀地”,正是如此了。 “姑娘,你是行家吧!我真是不信,我在这赌行玩石头这么多年,也没见到第一个就成了的。” 旁边有常客大叔指出望为的能力,周围人这才想起,刚才那女子用了多么可笑荒唐的手法选石头,他们附和夸赞望为有天赋。也有人在一旁不屑,认为她纯属是意外,运气而已,下次不可能这么好运了。另外一群人略显离谱,都想问她究竟拜了哪路神仙,这么灵,能否请她介绍一下。 望为对一切声音都一视同仁,毕竟她不在乎什么翡翠玉石,她只是想证明一下神仙能不能断玉,能不能选中水头最足的那一颗石头。 “用心看就可以。”她全程只说了这一句,然后笑而不语。众人觉得此话玄之又玄,又追问怎么个用心法。 梁弥勒看到纷乱的众人,便开始控场,让众人散去。大家各自归位开始切自己的石头,有些人似乎得到了些许感悟,付了钱带着石头离开,准备回头参悟一下再来。 “小姐,您今日的表现真是让梁某钦佩,是梁某看轻小姐了,在这里向您赔罪。”梁判态度十分诚恳。 “我也就是运气好。”望为谦逊道,毕竟她的确用了手段。 “这块石头虽然不大,不过小的首饰倒也能做出不少。您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向本店提出。”梁判提出帮忙制作。 “梁老板,我可以把想要的图样画下来吗?” 笔墨纸砚伺候,望为思考了一下,简单画了几笔,就结束了。 “就这些?这余下的料还不少……”梁判看着图纸有些惊讶。 “梁老板赠我一次机缘,我不想全部用尽,毕竟我们有缘,还会再见。东西我过几天来拿可以吗?”望为几句话,说到了梁判的心里。 “好好,小姐什么时候得空便什么时候来,我梁某就在鉴玉坊恭候着您。”梁判向望为作揖,望为颔首回礼。 走出了鉴玉坊,外面阳光正好。即将到午时,望为向着约定好的地官庙方向走去。 “姑娘!姑娘请等等!” 望为身后传来一个男声,略有熟悉。她转身看去,是她追踪的苏列和周咏。好吧,她从进入鉴玉坊之后,就把这二人抛之脑后去了。他们除了带路,似乎没别的用处了。 “你们是?”望为并不想理他们,故作不相识。 “在下周咏,这是我的好友苏列,方才我们也在那鉴玉坊里,看到姑娘择选石头和解石的过程,大为惊叹啊!”周咏大肆赞扬。 苏列接着道:“是啊,姑娘。而且我瞧着姑娘有几分面熟,昨日在进城队列里,我们应当是离得不远。” 望为点点头算是回应。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诈。 梁老板献殷勤是为了培养潜在顾客,同时还不得罪任何人,那这二人呢? 苏列激动道:“想不到我们与姑娘的缘分颇深呢!这午时快到了,不如在下与友人请姑娘吃个便饭,大家相互认识一下。” 周咏在一旁附和道:“看姑娘不是本地人,我们也不是,异乡人也好有个照应。” 望为婉拒:“不必了,我不吃饭,就不耽误二位了。” 周咏追问:“不吃饭?那我们去那边的茶馆坐坐也成,那是方丘唯一的茶楼,听说很不错。” 她二度婉拒:“我不喝茶。” 望为心中嘀咕,她以前遇到难缠的都是彻底解决麻烦,现在要入乡随俗,似乎不能随意解决问题的源头了。 “那姑娘要去哪里?我们都可以陪同,就想认识一下。”周咏还不死心地追着。 “你们有事不妨直说。”望为抬眼凝视着二人,他们感觉一瞬间脊背发凉,“先让我猜猜,你们是想让我帮你们赌石吧,挑选出真正的好品种,卖出高价。”那二人眼神亮起来,果然猜得没错。 “我的回答是,不能。”望为三度拒绝,“我没空帮你们,也没必要帮。你们朋友说的没错,赌石的世界不适合你们,不如去多读几本书。” 周咏和苏列相视一眼,表情都阴沉下来。 望为见二人瞬间变脸,反而轻笑出声:“自不量力,是断送性命的第一步。我这人向来劝死不劝生,今日例外了。若你们只有一条命,奉劝一句,好好珍惜。” 本打算直接离开,却不料手臂被人狠狠攥住。 “不就赢了一次免费局,你以为你是谁?简直大言不惭。”周咏咬牙切齿。 望为余光看向四周,这里是一条幽深的小径,两侧树木丛生,渺无人踪。方才只顾同二人讲话,没想到他俩竟故意将她引到此处。 不过,这倒是给了她彻底解决问题源头的机会。 她的眼睫垂下,看不清情绪。 天忽然阴沉下来,一旁枯树枝被风吹的簌簌作响,摇曳的黑影映在飘逸的衣衫上。 “怎么?不说话,害怕了?”周咏嗤笑。 苏列冷冷道:“现在还有的谈,就看你要不要我们给你的机会。” 她的眸色变得暗红,额头眉宇间竟有浅色纹印的光渗出。 “我看你们是找……” “你们在做什么?”第四道声音出现了。 得,“死”字被人截胡了。 远处传来一道男声,打断了望为的最后通牒。只是那声音缥缈,气息微弱,说话者的身体似乎不大好。 那二人回头望去,只见泛起的薄雾之间,走出来一个人。 望为立马侧过头去,将身上异化的地方及时掩盖。 周咏蹙眉:“你是何人?” 为首那男子轻咳了几声:“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合起伙欺负一个女子,施垚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话毕,他身后有道影子,如鬼魅般突然现身。 周咏惊恐大喊有鬼,吓到被路边石头绊倒,额头磕在石头上,顿时出了血。苏列面色煞白,丢下周咏一声不吭向小路的尽头跑去。 周咏爬起来向望为跑去,妄图拿她做人质。 突然!一股灼热的鲜血喷溅在望为的面颊上,赤红痕迹瞬间染成一道道血泪。她微微侧头,银灰眼睫上悬挂的一滴便落进了领口。 周咏的脖子,被人割了动脉,鲜血喷了望为一身。 望为瞳孔微缩,那个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东西在她面前杀了个人,她竟然毫无察觉! “还有一个人,别让他再害人了。”施垚继续吩咐,说完话后又咳了半晌。 那黑影将周咏的尸体拖到了一边,得到了新指令,便倏地一下不见了。 施垚关切出声,他的声音温柔似云:“姑娘,你还好吗?真是太对不住了,不小心把你弄脏了。”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皎洁的丝帕,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百合香,他伸手要帮望为擦拭。望为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纯澈如稚童般的明眸,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 望为怔愣一瞬,别过头:“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听到这个问题,施垚拿丝帕的手轻颤了一下,忽而刮起的大风将他披在身后的长发吹拂起来,也吹散了周身的迷雾。 天好像没那么阴沉了,只是他又开始咳起来。 第38章 意外结识 施垚背过身,轻咳了半晌,待稍微缓和了些,这才转身面向望为。 “姑娘,在下自小身体就弱,真是不好意思啊。”他抬手拿起丝帕,“血迹落在身上,待会干了不好清理,先擦擦吧。” 望为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轻轻蹙眉,便一把拿过施垚手中的丝帕,擦了擦面颊。 她本想递回去,却发觉这纯白丝帕已不成样子。打算丢弃之间,丝帕被施垚拿了过去。他微微靠近望为,将她脖颈未净之处又轻拭了几下。 “好了,身上干净了,但是这衣服……都怪我没有管好下属。姑娘问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那人是我新请的影卫,他是保护我的,只是做事偶尔有些过头。” 他美如冠玉的脸庞浮现了一抹绯红,“其实,我方才想让他将人赶出城去,却不曾想……还害得姑娘衣服都脏了。真是抱歉,我果然是个废物,甚至连保护别人都会出错。” 施垚眉眼低垂间,生出几分惹人垂怜的落寞。 望为不知为何,神使鬼差地回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若不是你,方才我就危险了。” “真的吗?姑娘真的觉得是我救了你吗?”施垚抬眼追问,瞳中隐隐绽放着微光。 “当然,那人方才向我冲来,想来应当是准备劫持我做人质,好在公子及时出手。”要不然,杀人的罪过就得我背了,虽说无所谓,但这种因果还是牵扯得越少越好,望为心底默道。 “聊了半天,还未正式介绍一下,垚真是失礼。在下施垚,姑娘唤我名便好。” “垚公子,我叫莫为,莫愁前路的莫,四海为家的为。”她又搬出了假名。 “莫为,真是好名字。我可以直接唤你莫为吗?” “自然可以。垚公子所姓的施,可是名动全国的玉行施家?”望为不会耽误自己要做的事。 施垚的脸又飘起一朵红云:“想不到莫为也听过我家的名字,名动全国倒也没有。少咸山一带的玉矿,皆是施家的。施家就在方丘,哪里也不去。” 那黑影回来了,它肩膀上扛着一个人,那人正是逃走的苏列。 望为这才看清那黑影的样貌,全身皆被玄色绸布包裹,甚至不露一双眼睛。外面披挂着的亦是玄色外袍。即便藏得如此之深,也不忘头上顶着黑纱帷帽。 “影子,处理一下。我和莫为先离开。”施垚安排完,影子又以极快的速度消失了。 施垚将自己的斗篷褪下,递给望为:“莫为,你衣服上的血迹有些扎眼,我怕待会到主路上,太引人注意了。” 望为本想拒绝,她只要稍加施法,衣服便会焕然如新。 但目标人物意外出现在自己面前,现在正是她接近了解的好机会,她不想浪费。 “垚公子,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啊。”望为披上了斗篷,正好遮住了领口的血迹。 “古人有句话说得好,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上天曾恩泽我施家,说明祖上积善行德,才能一直繁荣到我们这一辈。我也要多做善事,为我的子孙后代积德。” 施垚长叹一口气,“可惜,我这副羸弱的病躯,也不知能坚持到哪一日,真希望施家不要自我这一代落没才好啊。” 望为不知如何接话,便道:“垚公子会得偿所愿。” 两人走出幽深的小路,回到了繁华的主路上。 “施家总堂到了,莫为同我一道进去吧,换身衣服,然后我再安排马车送你回……你住在哪里?” “垚公子不必麻烦,我约了人,时间就要到了。衣服也不换了,就是要借垚公子的斗篷一用。” 施垚面上露出遗憾:“本想带你看看我家的园子,最近开出了一块巨大的无瑕白玉,玉匠都在忙碌雕琢,真是美不可方物。” 望为听到此话,有点想当场反悔,就该立刻应下来才是。 “长兄!你跑去哪里了?”有人从远处大喊,并疾步走来。来人亦是个青年,眉眼间与施垚有几分相似。 “你刚才不见,可把弟弟急死了,你的身体……怎么还乱跑呢。”那青年上前搀扶住施垚。 “施罗,这是我方才结识的朋友,她叫莫为。” 施罗打量几眼望为:“施罗,我长兄唯一的弟弟。”望为点头算作回应。 施垚盛情邀约:“莫为,来我家坐坐吧?” 施罗露出些许警惕的眼神,望为抿唇一笑:“明日吧,我将斗篷送到你府上。” 她转身离开,向身后潇洒挥了挥手,施垚笑着目送她离去。 “长兄,她还是不肯见,甚至都不让我踏进府!真不知道那贱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施罗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施垚咳了几声:“不见便不见吧,同她成亲后,也不过就见了两次。” “她这不就是做贼心虚么?那东西说不定就藏在她的府里。真不知道当初父亲怎么想的,求来的联姻,结果呢?入了贼窝!”施罗音调加强,声音颤抖。 “不要急,后面会有机会拿回来的,到时你就是执掌施家的副家主了,现在也要拿出副家主的气势,莫让人看轻了。”施垚拍了拍施罗的肩,转身迈入了总堂。 “施罗谨记长兄教诲。” 望为走进了一个无人深巷,将身上的血迹施法清理干净,走向和霍逢约定好的地官庙附近。 此庙乍一看巍峨挺拔、宏伟壮观,细看起来又十分接地气。 庙外周边建起了繁华的商业街道,到此地游玩的人比前来祈福许愿的人更多。 进这地官庙……居然还要买参观券? 本想进去看一眼地官大帝的雕塑如何,比一比妖族为自己铸的雕塑哪个更恢宏。 但是收费就算了。 一张券,虽然只要三十文钱,还附赠三支香。 但她才不要花钱去看那个静坐在自己大殿、还偷摸混沌的无赖神。 望为掂了掂霍逢给自己准备的荷包,里面的银钱也是他提前备好的,并且大致告诉她该如何使用。 买的扇子也落在鉴玉坊里了,看着满街热闹的人群,还有排队采购的各种花里胡哨的物件,望为再次采买欲旺盛。 莫约是她身形灵活,身法独特,也可能是街上大部分卖的都是吃食,她不需要。 总之,大半条街被她火速逛完。 期间,望为还头脑不清醒地发挥名字杜撰的另一重含义。 譬如用一颗糖葫芦砸晕了一个惯偷,“无意”踩折了碰瓷伪乞丐男的腿骨,间接惩罚碰瓷团伙,得到了路人的热烈鼓掌。 她的神情又恍惚起来,和昨日闪身帮那女孩接住飞来顽石一样。 ——一样离谱。 望为逃离围拢在四周欢笑的人群,飞也似地钻进了一个无人的窄巷里。 身后还有人笑着道:“那姑娘行侠仗义完,自己倒还害羞地跑了!” “可不是嘛,我都没看清她的样貌,肯定是人美心善。” 望为呼吸加重,全身卸力般抵着墙壁。恐惧瞬间从头顶灌入四肢百骸,蔓延周身。 她从下凡以后,总是不经意间做出些离奇的行为。 这些行为于她将来要行之事而言,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帮助。可她却像是被人操控一般,直接去做了,甚至不求任何回报。 一个自诞生灵智便开始作恶多端的神,一朝莫名其妙开始助人为乐。 望为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影子,自己一定是被此影响了。还有,这颗抢来的心脏,总是在背地里算计着自己。 这些所谓的好人好事,并不是她想做的,而是由心生发。但这颗心不是她的,自然这些意志也是被心“操控”完成,绝不是她本意。 她抗拒这种不自由的感觉,像极了那人的提线傀儡。 “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怎么还阴魂不散!”望为咬牙切齿,“我原本以为你愿把心给我,却不成想你的算计竟留到了今日。真是领教了。” 望为顺了气息,走出了巷子,刚才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 她看到霍逢正在一处算命摊位旁的空地等待自己。她装作刚才无事发生的样子,悄无声息绕到霍逢的后方,拍了拍他的肩膀。 霍逢微微惊动,一转身,便看见望为得逞的笑容。 她手中还举着……一串糖葫芦? 而且,最顶上还少了一颗。 “喏,这是买给你的。”望为将糖葫芦塞进霍逢的手里。 她不是从不吃凡人的东西吗?这么一想,他便顺势问了出来。 “师父,这糖葫芦少了一颗,是不是你吃了?原来师父已经开始接纳凡界烟火咯。”轮到霍逢得逞地回道。 “什么?少了一颗?我买的就长这样啊,我可没偷吃,都是你的。”望为想起刚才那颗被她当暗器打掉了,她准备装傻充愣一笔带过。 “师父你想吃就吃,你先吃一颗。”霍逢大方地将糖葫芦送到望为的嘴边,望为后退了半步,略表“惶恐”道,“我才不吃东西,你少诱惑我破戒了。我是看你喜欢吃甜的,所以才买给你的。” 霍逢内心一动,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甜食? 看出霍逢眸中闪过的疑惑,望为帮他回忆:“还记得在天洲,春赫拿出了一堆她发明的食补吗?那么多种类,你却只吃了其中的糖包,虽然我不知其滋味,却也有嗅觉感知。从那会开始,我就知道你爱吃甜的。” 望为分析得头头是道,霍逢却备受触动,毕竟这种细节怕是没几人一开始便能关注到。 ——她有在认真待自己。 “我还记得,上次吃糖包的时候,你说不可能做我的徒弟。如今吃糖葫芦的时候,你已经是我的徒弟了,情势真是瞬息万变啊。”望为调侃道。 原来她想表达的是这个点吗?她的确赌赢了。 迎着赢家热烈的目光,霍逢觉得自己的脸也被这氛围给灼烫了。 “是、是啊,还真是没想到。”霍逢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往嘴里塞了一颗糖葫芦。山楂原汁原味酸到掉牙,可外面包裹的一层冰糖却无比甜蜜。 口中一时间酸甜交织,他没忍住眨了眨眼,将糖葫芦拨到了一边,右侧的腮帮子瞬间鼓了起来。 望为模仿当初在府帐里两人对峙的场面,抬手轻捏住霍逢另一半的脸颊。 嚯,两边对称了。 “咕噜——” 还没彻底咬碎的果子被霍逢吞咽而下。 两人之间气氛略有异样,霍逢率先察觉到了。再看望为的眼神,她好似沉浸在记忆中发生过的那段,并没有发现其他的。 自己真是想太多,霍逢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让自己清醒点。 望为在想什么? 她在想—— 此番跌落神坛,她依旧将命运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了。 这……分明是欣赏战利品的眼神。 “师父,我知道自己败给你了,你还要这样——到什么时候?”霍逢出声打断了这一氛围,望为如梦初醒。 她也不觉尴尬,而是笑意盈盈地拍了拍霍逢的左颊。 “以后你都得听我的,我可是次次都赢。” “好的。”霍逢顺势捉住她微凉的手指,“师父,我还没来得及问,这个斗篷是从哪里来的?” “回去说。” 望为欲避免撞见方才街头鼓掌的那群凡人,她提议回客栈详细梳理今日得到的线索,霍逢同意了。 到了客栈,望为还未开口询问,霍逢抢先道出他今日的收获。 “今日去了本地唯一的茶室,听说这里有说书人常驻,我便去听他说了一些方丘本地闲谈奇趣之事。不过他口中的故事,大部分都是各个道上传下来的,不一定是最真实的情况。” “说书人是什么?”望为好奇发问。 霍逢先是怔了怔,想起师父是初次下凡,所以他解释一些非天界用词时便更详尽了些。 “说书人就是讲故事的人,他们会搜集大街小巷的奇闻异事,在茶楼庙会等众人集会的地方,将故事说给大家听。他们会把任何故事讲的引人入胜,虽说真假参半,却又让人忍不住相信。不过,”霍逢话锋一转,“关于两大玉石家族的背景却是板上钉钉,世人皆知的。” “施家和荣家?” “对,我想我们的范围又缩小了。如若那神器真是和有关,那么一定和这两家脱不了干系。”霍逢肯定道。 “那便细细道来。” 第39章 家族恩怨 霍逢回忆起说书人娓娓道来的前情,事关两大玉石家族的恩怨往来。 施家出软玉,其名统为咸山玉,因大部分于产自方丘西部少咸山,那一带的玉矿皆归施家所有。 施家的玉以色泽内敛温润,端方雅正着称。权贵世家为尝这份有品位的高贵,人手皆佩此玉。物以稀为贵,其中奉白玉为至尊。 佩戴的贵人多了,也流出不少传闻,传的最多的,便是称此玉可助人修仙成神。帝家杜氏最爱咸山玉,只因“食玉修仙”之说,以施家玉暖人心脾为由,明里暗里下令让施家大批上贡,施家不敢怒亦不敢言。 荣家出硬玉,似辉石之流,譬如当中最有名的翡翠。矿床分布于方怀山附近的雾川,自上游向中游,自东北向西南绵延上千里。 据说荣家祖上曾以渔业为生,天下大旱之后,便一蹶不振。荣家为投靠亲族途经此地,荣家当年的主母出自书香名门,落魄时却也留有几分欣赏身外风光的心境。她发觉河道两侧有非寻常色泽的石滩,便在此驻扎数日,没想到也因此拨动了荣家命运的轮盘。 荣家曾放话,这天下带绿的石头做出的首饰物件,皆有荣家的一份。无论是熠熠生辉的帝王绿翡翠,还是色彩明艳的各色翡翠,荣家永远走在玉石界的最前端,并且与地方豪强——方丘梁氏在赌行方面有不少商业联络。 俗语有云:“王坡卖瓜,自卖自夸。” 施家与荣家绝不例外,他们皆道自家玉乃上等中的上等,极品中的极品。 虽然两家的玉不是同种类型,但玩石头的买家们非富即贵,没有那么明确的界限区分,自然是谁家的好便买谁家。 故两家出面,必然不会和平相处。 荣家常道:施家玉看起来不如自家的清透鲜明,色泽明艳,第一眼便能勾住许多公子小姐的眼睛与荷包,当属时新之物,总能在不同时节风靡在不同地带。 反观施家咸山玉,年轻人佩戴倒显得暮气太盛,不够灵动,且多半是伪装的假正经。 施家则言:自家的玉更有格调,握在手中把玩能养人。咸山玉还有一大奇效,因其寒凉润泽,可含于口中,有生津止渴之效。在这个干旱时代下,此功效堪称奇迹。 施家暗暗嘲讽荣家翡翠色杂廉价,和咸山玉不能平起平坐,不可同日而语。 两个玉石世家,就这样一直交战了好几代人。直到这一代,两大家族的家主不想再斗下去了。他们决定以家族联姻彻底解决矛盾,以后两家合称为一家,寓意为百年好合。 “看样子,失败了吧。”望为打断了回忆,“现在施家和荣家还是泾渭分明。” “是啊,现在这两家还挺尴尬。他们去岁成的亲,成亲第二日两人各回各家,据说再也没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里。”霍逢对此也啧啧称奇。 望为感慨:“这二人还挺倔,既然是联姻,他们如此不遵守规矩,想必是不需要对方家族的助力。” “但事实却恰恰相反。”霍逢摇头,“如今荣家与梁氏的赌行合作如日中天,他们不仅仅拥有翡翠矿脉,甚至还发掘了与施家咸山玉媲美的黄阳玉,据说食用效果更甚一筹。” “荣家这是要把施家逼死?”望为听出来了,荣家独大指日可待了。“我今日去鉴玉坊赌行,用的上好翡翠指名荣家,根本无人提及施家。” “荣家现在的掌事,是荣家二小姐,名唤荣斐。她有个姐姐已经嫁人了,她很早就参与了家族的生意。比起与施家的结亲关系,她和方丘梁氏似乎走得更近。” 霍逢倒了两杯水,递给望为一杯,自己的便一饮而尽。 “而且,荣施两家当中好似还不止商业联姻这么简单。我听的那些故事里,很多因素皆指向荣二小姐和施家少爷的情感问题。” “情感问题?”望为不解,“他们已经成亲了,除了利益方面荣家更胜一筹,问题出在哪里了?” “目前市面上有三个版本,皆是众说纷纭。第一个是,荣二小姐有心上人,这个联姻她极为不满,所以她打算一步步蚕食兼并施家,作为报复。” 望为:“嚯,有志气。” “第二个版本是,荣二小姐相貌奇丑,行事不雅,为了嫁人欺骗施家,与施家长子遂成亲。大婚当夜,她才得知施家长子是个病秧子,感觉活不了多久。于是就想不如把施家的一切都拿过来,作为补偿。” 望为:“倒是挺聪明的,亏什么也不能亏自己。” “第三个版本,”霍逢换了个姿势,他的语气抑扬顿挫起来,颇有说书人的气质。 “荣二小姐,可能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她被妖附了身。为了不被发现,她不能和施家少爷住在一起,至于为什么会被附身,很有可能是,她已经死了!” 望为并不惊讶:“什么时候死的?” 霍逢:“嗯……四年前发生了一场矿难,玉矿坍塌。荣家上下的男丁全员覆没,最后只有她一个活着回来了。” 望为轻敲了一下他的脑门:“神神叨叨,这版本听起来就很扯。” 霍逢揉了揉被敲的地方,表示不解:“为何这么说?我感觉还挺像回事的。毕竟荣小二姐几乎很少在人前露面,也不让人进府里谈事,听说出门还总是面饰齐备,跟师父说的那个影卫差不多神秘。” “神的直觉。”望为一脸看穿的模样,“而且,你这三个版本说的都是荣家二小姐如何,缺失了很多别的角度。第二点里施家长子是病秧子这点,的确是真的。那么,其他两个版本里的施家在做什么?” 霍逢解释道:“施家逐渐落没,能支撑家底的也就只有过去的老矿脉,但产量只会越来越少。他们的势头小了,自然就隐于人后,也不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故事里提到的自然也就少了。” “还是有很多疑点,这两个家族都有各自隐藏的秘密需要发掘,不过好在已经有进展了。”望为微微一笑,“你问的那个斗篷,正是施家长子施垚的。” 霍逢瞪大眼睛:“师父已经与他接触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唔……不好评价,他看起来又强又弱的。” 霍逢脸上写满疑惑,什么叫又强又弱? “他的确是个病秧子,气息微弱得感觉他下一瞬就会死在路边。但他身边有高手,据他说是他新来的影卫,但我总觉得这影卫不是人类。”望为微微蹙眉,“我全程没有看到他真实的样貌,他速度极快,也不是普通修士能达到的水准。” “好离奇的人物。”霍逢感叹,“那他为何会把斗篷给师父?” “因为他们在我面前杀了个人,血溅到我身上了。” 霍逢:“……” 完全没想到的展开,他还以为是什么世家子弟绅士风度,见师父穿得太单薄,才会借以衣物。 望为简单讲述了她今日的方丘之行,还有几分杜撰描摹,与霍逢在茶馆里听书的岁月静好简直天差地别。听得霍逢震惊有余,甚至有几分钦佩。 “师父已经这么适应凡界的生活了,今早出门时我还担心师父和凡人的交流呢。” 望为略有得意:“那是自然。” 纯属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不过,你说他们直接就将人性命了结,实在怪异,普通人顶多殴打教训一番,他们却……” “施垚说新来的影卫出手过重,不懂指令,可我觉得这影卫是个很大的疑点。”望为不敢信有凡人在自己面前杀人,还这么自如。 霍逢思索:“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说不定是凡界顶级高手。” 望为起身,推开了窗,黄昏暮沉沉。 “这里一天过得好快,天要黑了……可还是这么亮。”她倚靠窗边,看着灯火通明的夜市。 霍逢也起身过去:“凡界人族众多,才有今时的盛景,这是任何一界都无法比拟的,方丘重商,就意味着人口和商品的流通,人自然会更多。” 短暂又众多的生命,她还是不太明白。 望为长叹一声:“我本不想介入人间之事太深,但是现在,我总觉得他们的秘密和神器或许有所关联。如若解不开,也许我们会一直被困在这里。” “对了!差点遗漏了一个重点。”霍逢补充,“全玉宴,是施家和荣家首次合作的盛宴,就在三天后,说不定其中会有神器的线索。” “看来,这场宴会一定会发生特别的事。”望为安排道,“明天,我去施家会会施垚,你就继续查荣家的事。全玉宴一定要想办法进去。” “宴会隆重,有特制的请柬,上面似乎还有防伪标识,不好造假。”霍逢想起白日偶然瞄到他人的请柬。 望为:“这个我来想办法。” 霍逢略显担忧:“师父,去施家需要我一起吗?两个人是不是会更安全些?” 望为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是还衣服,又不是杀局,怕什么?我好歹也是天神,凡人能奈我何?” 她从包裹里拿出一张符纸,凝起一滴指尖血,画了两张符。 “……师父,你要画符,我可以去借支笔来的。” 望为手指一顿:“你不早说!明日用符篆联系吧,能直接传音,无限次使用。用的时候需要说三字启动口令。” “哪三个字?” “我是好人。” “师父,”霍逢提醒,“这是四个字。” “刚发现的。”望为敷衍笑笑。 都怪该死的混沌,设置了什么劳什子口令。她当时应该制止的,只是觉得小事懒得管,果然是没轮到自己。 “师父符纸的口令,很有个性。”霍逢将符纸收进怀中。 大夜将过,又是崭新的一天。 望为拿着斗篷登上了施家总堂。 施家与荣家皆为商贾之家,故而总堂与府邸相连,白日所有人都在总堂忙碌。她环顾四周,却没见到施垚的身影。 “掌柜的,你家少爷在何处?” 掌柜正在仔细端详一块青玉,听到人声才抬起头。 “原来是姑娘,昨日家主交代了,你从这边的门进来吧。” 家主? 掌柜带她到内厅一处门前,这毫不起眼的门,是一条通往施府的捷径。 “姑娘自己进去便好,家主不喜欢外人进府里。你进去后往东南方向走,就会看到一座小阁楼,三楼暖阁,家主就在里面。” 掌柜不经多看了望为几眼,施府已经好久没进陌生人了,这姑娘也不是店中常客,不知是何缘分。 “这施荣两家,不是都挺忌讳外人进府,施垚为何却邀我进?”望为疑惑,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施家院子不算很大,却能看出住在此处的定然是温文尔雅之人。没有繁复杂乱的纹理,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和谐。 亭台园艺,细水游鱼,笼中彩翼,别有一番雅趣。 她按照掌柜给的路线,走向东南方向,一路自然生气浓郁,却无一人。 作为天神,即便不用神识感应,她的五感也异常敏锐,她好像听到有人在某处角落叹息。 而且她确定,不是东南方向,好似在西侧。 望为停住脚步,她想去找声音的来源。 “莫为,你迷路了吗?暖阁在那边,我带你去吧。”施垚特有的温柔之声忽然传入她耳中,他怎么出来了? 望为转身:“垚公子,你不是在暖阁休养吗?出来会着凉的,我把你的斗篷带来了,已经清理干净,穿上吧。”和温柔的人讲话,她的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几分。 “好。莫为可以帮我披一下吗?”他抱着暖手炉,侧头转身咳了几声。 望为将斗篷展开,为施垚穿戴上。看着靠近的望为,施垚不经意嗅到了望为发丝上沾染的冷气,纯白如雪,果真是冷的。 那是一种冷冽的气息,不参杂任何主观的味道,他也无法评价馨香与否,只是很特别。 “谢谢莫为,这院子里基本没有人服侍,大部分时间只有我和我的影卫在。”施垚介绍起府中情况。 望为还在琢磨那个声音究竟是谁发出来的,她本想直接问,却还是没问出口。 “那晚上呢?总要有人守夜吧,大晚上一个人在这么大的院子生活,还真有点孤寂呢。” “影卫会守夜的。”他叹息一声,“但是你说得对,我的确很孤独,没什么朋友。” “莫为,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第40章 接近目标 “朋友?好啊,我需要做些什么?”望为没想到目标主动愿意接近自己,那自己只要顺水推舟便好。 二人走至树下,春日时节,枝杈上的桃花含苞待,还有些早开花的,已经零星落在树梢。 施垚笑出了声:“朋友当然不需要刻意做些什么,只是我偶尔想倾诉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听我讲讲话就很好了。当然,你也一样,如果你想倾诉什么,便跟我说。我会做你最好的倾听者。” 话毕,他忽而抬起手,在望为的发间摘下一朵坠落的桃花。 “有的花儿还没开放,而有的已经衰败了。”他看着手心的残花,“万事皆悲啊。” 望为拈起那朵花,将它埋进了土壤,她起身看向正在伤春的施垚,道:“也许换个角度看,这件事没有那么悲伤。” “有些花儿虽然早早凋谢,它们落在土里,成为了新的养料。待到来年,又能提前开花了。这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天道循环,早日离开的,必将早日回归。” “莫为真的很乐观,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如果有人能更早告诉我,也许会不一样吧。”施垚轻叹一声。 “嗯?为何还要更早?是有什么事无可挽回吗?”望为抬眼。 二人走到了阁楼,这里四处放着暖炉,点着的香薰味辛气烈,望为不禁蹙了蹙眉。 “这是苏合香,可以提神醒脑,暖阁里皆是这种香,望为闻不惯吗?” 望为摇摇头,她不喜欢浓重的味道,因为会影响一些判断。她侧头瞥到在走廊的角落里,停着一张干净的白玉轮椅,有些时日无人问津了,上面落了层薄灰。 接着,施垚在书架上翻找起什么东西,一边缓缓道来:“我儿时养了一株奇特的百合,每到入夜便会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上面还有浅浅荧光,它简直无与伦比。可是它只开了一次花,就凋零了。我也不知如何拯救,最后只将它的花瓣夹在书册里,为了永远纪念它。结果,它发霉了,还连带着我的珍藏典籍也一并霉了。” 回忆起儿时的糗事,他的情绪终于不再是单一的温和,仍有当年气恼的神色。 “你是想为你的百合花树碑立传吗?”望为打趣。 施垚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别说,我好像真的想过要这么做呢,莫为你真懂我。” 终于在一摞典籍下,他找到了当年发霉的书册,望为接过翻看了几页,只是本无名诗集而已。 望为语气惋惜:“你这么爱花,却为了家族继承了玉行的事业,花与石头是完全不同的。” “你看到这园中了吗?很多花儿将开未开,就证明我已经选择过了。”他的眼神清明,目光坚定。 “你既然没有选择石头,那为何还要联姻呢?还有你的家人,他们没有反对?”望为疑惑。 “联姻,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既然选择走上了这条路,便已经通过它拿到了一些东西。如若能彻底拥有它,我就能决定更多事了。现在,还远远不够啊。”施垚长叹一口气。 望为仿佛想起了什么,“我还未拜访你的家人呢,上次只见过你弟弟。” “我的家人……”他神色显露出些许悲戚,“我的父亲在我成亲前去世的,他身体也一直不太好。在我十岁那年,我的身体就很糟了,家族担心后继无人,就让我母亲再生个弟弟,我母亲就是这样难产走的。” 望为内心略有波动,难怪他年纪轻轻便坐上了家主的位置。 “我现在的弟弟,是姨娘所出,那是我父亲后来纳的妾,她和施罗住在另一座宅子里,那边不与坊肆联通,更适合居住。” 望为发问:“你既然成了一家之主,为何没有十足的权力?若是婚事不合意,为何不改变一下?”她不知和离这词该怎么说。 “联姻是一切的开端,万恶之源。它让我丢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望为眼前一亮。 “是一支白玉权杖,它代表的正是施家所有的权力。”施垚一字一句道出,他的眸中压抑着怒火。 “怎么丢的?能找回来吗?”望为追问。 “能,东西就在荣家,在我那个名义上的娘子手里。”他垂头低语,“这便是她一开始算计好的,拿到东西之后便再也不见了。” 望为想,这不就是那个荣二小姐不怎么出门见人的传闻么,对上了。 他开始咳嗽起来,这回咳得好似更严重,咳到眼尾滑落了数滴泪水,浸湿了侧脸。望为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他的眼中闪过感激。 “成亲后,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拿到的东西,但是,我确定就在她手里。只是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我也无法闯进她的府邸去一探真相。” 望为:“这是为何?” 施垚:“荣府有一种特殊的禁制,我无法靠近,不知道是什么歪门邪道。” 望为:“你的影卫,是为了夺回权杖准备的?” “算是?” 施垚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望为眯了眯眼,感觉即将探知到某个真相,她追问道:“这权杖到底有何特别之处,让你们这么在意,莫非是它也有什么特殊能力?是人无法解释的那种力量。” 施垚轻轻笑了笑,看向望为的眼神更柔和了:“不是的,权杖本身就代表一切,就像是传国玉玺,拥有它的人便可以号令天下,它本身不需要再特别了。拥有我们施家的权杖,自然可以掌握施家所有的矿脉。”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莫为的想象力真丰富啊,适合去写坊间流传的话本子。” 望为:“……” 是她想多了,权杖这种凡尘俗物,大概与她要找的神器无关,被人误会是傻子的滋味儿很不好受。 但她不知道,施垚的眼神绝非鄙夷之意。 施垚笑言:“午膳时间到了,我知道对面有家酒楼里的饭菜味道不错,我想请你吃饭,感谢你陪我消磨时间,还听我啰嗦了这么多无聊的事。” 望为:“怎么会无聊呢?不过,午膳之事,我也只能陪同你。我在节食清减,不能吃饭。”她实在不知还有何理由解释,她不能吃凡界的食物这件事。 施垚用疑惑的神情打量望为,道:“你这般竟还要节食,未免对自己也太苛刻了!女孩子还是要对自己好点,没必要为了他人之言做这些没意义的改变。” 望为懒得辩解,浅笑一声:“走吧。” 因为距离很近,施垚不想坐马车,想出门透透气,所以总堂便没有安排马车。二人走在大街上,太阳暖洋洋的照在他们身上,施垚的咳嗽感觉也没那么频繁了。 这时,街上突然冲出一群奔跑的家仆,他们一边高喊一边驱散人群:“让让道!荣家运新矿的石头回来了!大家都让让!” 大地似乎在震颤,路中行进的人马纷纷往一旁躲闪。 望为和施垚也往路旁站定,她用余光偷偷观察着施垚的神情,荣家又开出了新矿,而施家已经沉寂已久,他应当不会很愉悦吧。 可是他面上依旧云淡风轻,难不成他已经放弃了,不做商人做园丁? 一匹毛色纯正的骊马疾步在最前方带路,它高昂头颅,步态沉稳,在行到人群附近时,动作似乎缓了些许。 因此,望为也看清了马背上的人。 那是一个女人。 高耸着的马尾,被坠着翡翠的金绸简单束起,摇曳在风中,飒爽磊落、英姿勃勃。 看不见她的脸,因为脸上覆着一张面具,遮住额头及大部分面颊。那面具不是以常见的材质打造,而是用几块漂亮如玉的彩翡拼接雕琢而成。 “这怎么有点像玉覆面?这好像是死人才用的东西。”望为暗道,她想起霍逢说的荣斐死去后被妖怪附身的传言。 这玉覆面本就是丧葬仪式中的一环,将死去之人头面部分包裹,据说可防灵魂出窍、尸身腐烂。 此时她感受不到任何妖气,苏合香浓郁的味道还沾染在她的周身。 耳边传来几个路人的声音,明确了马上之人的身份,她就是方丘各路传言之中的主角人物——荣家二小姐,荣斐。 “说起来,我至今都未见过荣二小姐的真容,她实在太神秘了。” “可不是吗?不知道这次的全玉宴她会不会露面。” “有什么好看的,不好惹的母老虎,之前不是还传她长得能让三岁小儿看了啼哭不止?” 荣斐的马逐渐靠近过来,周遭的议论之声逐渐削弱下去,她的目光精准地看向望为的方向。 第一眼,她看到了只见过两面的名义夫君。施垚没看她,许是马蹄踏起的飞尘太多,他掩面咳了起来。 第二眼,她看到了旁边惹眼的白发女子望为。两人四目相对,她高坐在马上,俯视着她,一瞬间的目光碰撞后,荣斐绝尘而去。 此时,地动山摇起来,跟在荣斐身后搬运回来的巨石,逐渐现出真身。 那是用了两头巨象拉着的足有千钧重的巨石,石身上包裹的岩层还未切开,却已经在多处棱角部位看到内里是色泽鲜亮清透的绿色,也是赌行常说的“帝王绿”。 众人看到这一幕,都倒吸一口冷气,这究竟是何等的财富啊!“价值连城”这四个字突然具象化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忽然有个不知从哪里出现的孩童,他想跑到路对面去,却不成自己跌倒在路中央。巨象拉着巨石步步逼近,孩童害怕得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没人敢上前去。 这时,施垚突然冲上去,在巨象庞大的阴影下,他抱起那孩童,飞身倒在路的一旁,巨象那粗如树干的腿落了下去,惹得众人惊呼不已。 有惊无险,一步之差,巨象踩到面前的石块,石块瞬间化为粉尘。 有个妇人正在人群拥挤中找她走丢的孩童,施垚将他带到妇人面前,妇人感激涕零,连声道谢。 周围人对施家这位家主赞不绝口,比起今日这块无言且贵重的石头,救人一命这件事反而更让百姓印象深刻。 “我看这施老爷倒是一直品行端正,为人友善啊,比他娘子好多了,他娘子就知道赚咱们的钱!” “听说他俩一直分居,不会是因为那母老虎会吃人吧。”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荣二是不是把施老爷推进过冰湖啊?” “我好像也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莫为,我们走吧,酒楼就在前面了。”他挥了挥衣袖上的灰尘,神色如常,仿佛方才英勇救人的不是他。 施垚是那家酒楼的常客,他进去后,老板热情迎接,并带二人进入了三楼包厢。 “莫为真的一点都不吃吗?”施垚还是想劝劝,“这里的饭菜是方丘特色,你从外地而来,很值得尝试一下!” “我真的不饿。你怎看出我从外地来此的?” “这座城我实在太熟悉了,每天商人往来众多,我看得多了,所以一眼就能判定出来。”施垚颇有些得意,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今日都说的是我的事,莫为还没跟我说说你呢。上回你匆匆离开,说约了人,是什么人啊?” 望为心中一紧,终于还是问到她了。 她本想以师徒身份相告,毕竟这已经是一重伪装了,但是她有防人之心,他身边的影卫实在诡异,还是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是修士。 “是我弟弟。”望为杜撰道。 在某楼探听消息的霍逢打了个喷嚏。 施垚:“弟弟?亲弟弟?” 望为:“唔……表弟。” 霍逢在远处又打了一个喷嚏,旁边有人好心提醒,换季需要多添衣裳。霍逢揉揉鼻子,他可是从来都没生过病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会是师父在骂他吧。 望为趁着施垚吃饭,道出了自己的目的——全玉宴请柬。 “莫为,不是我不给你,这请柬全都由荣斐那边统一发放的,名单也在她那里。不过,我有权带人进去,那日你可随我一同去。” 一张请柬搞定了,霍逢的那张,恐怕得从荣斐那边下手了。 施垚喝下一口茶:“不过,莫为为什么想去全玉宴啊,你也想要食玉成仙?” 望为早已想好借口,道:“我其实和你一样,也是药罐子,我生而白发,想来定是有什么顽疾无法根治。不是说食玉可养生?我就想试试看。” 施垚抬眼看着她的头发,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同情。 饭后,望为又同施垚去看了他之前说的白玉雕像,果然不是神器,只是成色上好的极品白玉。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神器绝不是那么好取的。 现在,她更加倾向于神器会和荣斐有关,也许那权杖还有戏。 波折一天,她了解了施家的家族内情,又见到了荣斐,虽然只对视一眼,望为却觉得此人的眼神,与她的那些行头并不一致,她也无法确认妖怪传言是否属实。 回到客栈,她将今日之事多数告知霍逢,“表弟”之名则成为被忽略的插曲。 “师父,既然施垚能带你进去,那多带我一个也不是问题吧。为何还要去荣家偷请柬呢?” “不要把所有筹码都摆在台面上,更何况荣家的秘密,我们还未得知,迟早要去,不如就今夜。” 霍逢也恰到好处,今早荣斐还未归府,他便悄无声息潜入其中,跟着管家走了一遍。 望为问及是否有禁制,霍逢直言这禁制不过是个小把戏,防人不防神。然后,他将画好的荣家总堂及荣府宅院的地形图拿了出来。 “师父,有了这个,就可以夜探荣府了。” 第41章 夜探荣府 是夜,师徒二人便行动起来。 行动前,霍逢不知从哪儿又弄来两套夜行衣。 望为套上了黑蒙蒙的衣服,蒙上黑面和头巾,只露出一双不情不愿的眼睛。 霍逢察觉到望为对此行头不满,宽慰道:“师父,你将就一下吧,我们到了凡界,还是要按照凡界的规矩办事。此行最好不要惊动任何凡人,我担心会扰乱一些因果。”他的潜台词不言而喻。 望为摊手:“凡界规矩教你半夜去做别人家的梁上君子?” 霍逢愣住:“……这倒没有。” 望为凑近:“为师看起来对凡人攻击性这么强?” 霍逢心虚:“……也、也没有吧。” 望为一把锁喉霍逢,微笑道:“你这么爱操心,不如去奈何桥边候着,万一我要是杀错了谁,你就立刻给还魂一下。阎王要是知道你这么为她减轻公务,估计会给你封个城隍当一当。” 霍逢挣扎:“啊,师父,师父绝对不是这种人!我错了!” 丑时已过,所有人皆已入梦乡,此时正是人睡得最死的时刻,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时刻。 刚出门没多久,二人不知怎的就撞到了一起,霍逢掏出火折子吹亮,看到望为站在原地揉着额头。忽而划破夜空的火光,让她下意识退了半步。 霍逢以为方才的失误惹到了望为,他一脸歉意:“师父,你没事吧。方才是我不小心……”他的下巴也被撞了个结实。 “没这么弱。”望为感觉出师不利,要出大事。 深夜的街上没有半寸光亮,亦没有行道灯指引,除了自己掌灯,其他只好摸黑前行。 望为痛恨黯淡无光的黑夜,看不见周遭任何,会让她不自觉陷入过去的某些噩梦之中。她也拒绝用火折子,凡是带火的多少会克她。尤其是现阶段,她需万事小心。 夜行盗窃,让望为又解锁了一个神生新成就。自她掌握那股绝世之力后,她的战略便从谋划布局改成了正面猛攻,速战速决。 如今却干起这偷鸡摸狗的行当,鬼鬼祟祟,一脸衰样。以她昔日的地位,真是惨痛的降级! 望为凭借着神识,在黑暗中明确了方向,她内心道:“让我不用法术,才奇怪呢,这点法术还招不来君兆。” 又行了百步有余,二人一眼便看到了寻觅已久的荣家总堂。总堂驻地在东市最繁华的街区,虽然已经闭市,夜幕之下,竟也如此熠熠生辉。 荣家旗下的所有坊肆商铺,风格就如同荣家产出的翡翠一样,说耀眼夺目反倒是收敛,浮夸明艳才是一贯风格。牌匾边沿上镶嵌着色彩不一的辉石,不算值钱,却在品相上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此时,堂内值守之人倒是不少。 “荣家加强了戒备,恐怕需要有人去引走那些人。”霍逢毛遂自荐,他熟悉路线,可以轻易调虎离山。 望为拉了拉面罩,绕到了总堂的后方,飞身一跃,如一片毫无重量的鸿毛落在了其中一座屋顶之上。她凭着神之感应,蹲身掀开其中一块瓦片,房间内的情况便清晰可见。 但意想不到的是,此屋的灯烛未灭。 有人! “寅时已到,居然还在,凡人何时也戒断了睡眠?”望为继续观察,那人来回在房内行走,看起来颇为忙碌。“霍逢声东击西也不能撑太久,而且再过一个时辰,天都该亮了,还算什么潜行,必须主动出击” 望为俯身凑近,终于看清房间内未眠的是一位女子。从背影看去,她身形并不高大,站在耸立的架格旁衬得更加娇小。她转过脸,在摇曳的灯烛映照之下,脸上紧紧扒着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这是荣斐?”望为颇为惊讶,身骑骊马的荣斐威风凛凛,显得她整个人高大且有力,宅内此人,怎么看都不像白日所见的那人。她想起霍逢和行人所道出荣斐的外貌特征,似乎又能对得上。 只是—— “不就是几道伤疤么?什么奇丑可怖,凡界也喜欢传一些莫须有的东西。”望为盯着那位传闻中荣家二小姐。 看着她伏案一手拨弄着算盘,一手记录着什么,好一副认真的模样。可望为在房顶上蹲了半晌,这位二小姐除了去其他架格拿了新册过来,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看着东方渐白的天际,她蹲不住了。 望为搬开了两三瓦片,从屋顶踩着房梁,找准了荣二小姐去翻找架格账册时一跃而下,如行走在暗夜的黑猫,悄无声息着陆,瞬间藏匿进黑暗之中。 没有天界的羽衣,以她现在的力量即便让自身化成水雾隐于空气中,这碍事的凡人衣衫也会不小心出卖她。她开启小范围的神识,放大五感,试图从一堆账册文书中找到她想要的请柬。可一个个架格搜寻过去,皆无线索。 “怕不是就在她桌案上吧。”望为内心一想,便开始搜寻桌案上的线索。桌案上并无未发的请柬,但有几页分发请柬的名册。 但是,出师不利,二而衰,三而竭。 “阁下深更无眠,来寒舍账房做客,好雅兴啊。” 一个轻柔的女声从桌案方向传来,望为眯起双眼,整个房间被新燃起的灯烛照得亮堂如白昼。荣二小姐手执长剑,提着灯盏精准地走到望为的前方。 千算万算,望为竟没想到会被凡人逮了个正着。 脱身当然是没问题,但目的没达到,她若是现在离开,今晚就白折腾了。她其实从不担心被发现,就算发现了,区区凡人又能奈她何? 望为站在原地,伸展了一下今夜一直猫在暗影里的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荣二小姐。 “是他派你来的吧?你不是第一个了。”荣二小姐轻笑出声,脸上的痕迹也随之一动,“明确告诉你,那东西不在这里,你白跑一趟。你的主子不仅废物,还真爱大费周章做无用功啊。”她言语犀利且毫不留情。 这方丘城中,不喜荣斐的人大有人在,但敢直接作对的,从地位论也只有施家家主施垚。但望为是个例外,她只是个无奈介入他们之间的人。 荣斐抬手用长剑欲挑落望为的面巾,却被望为闪身躲开。 “阁下不敢露面,是不想被看到脸被迫自裁吗?但我好像已经知道你是何人了。”她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你就是白日里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女人,我猜得没错吧。我自幼断玉便是天赋异禀,断人自然也……” 望为一把扯下面巾头巾,一脸嫌弃道:“你早说啊,早说我早取掉了,蒙死我了,这衣料真是一点儿不透气。” 荣斐以为对方被她看到真面目会求饶或自尽,却不曾想她主动暴露了自己。面巾下是那张艳而不俗的脸,虽然白日曾有过惊鸿一瞥,近看更有种摄魂夺魄的美丽。 “他这次派来一个女人,莫不是觉得女人身姿轻盈,我便发现不了了?我对石头尚且比寻常人敏感几分,更不要说是个大活人了。我不杀女人,你回去转告他,轻敌可不太好,会输的。” 她用剑尖轻轻抬起了望为的下巴,眸中还是没能藏住欣羡:“可真是美啊,这样的美人为何要为那个人做事,你有把柄在他手中?” 望为没动作,因为从荣二小姐开口讲话的那一刻,她的脑子就一直不停再转着。道听途说的故事,里面半真半假,得以证实后,她似乎对上了几点线索。 首先,像荣斐这种大半夜无休的事业狂,八成不会为了某个男人。望为想起辰中天在自己一人之下的那人,她也是这般勤奋,而且她似乎也不喜欢什么男人。 其次,荣斐脸上的确有伤痕,看样子是多年前的旧伤,很有可能和那场矿难有关。 最后,她身上没看出妖气,为人也生龙活虎,那个传得最离谱的故事,感觉不像是真的。 那权杖的秘密,双方都有证实确有此物的存在,应该就在荣府藏着,也不知霍逢今夜会不会有意外的进展。 望为向荣斐的桌案走去,“站住!”荣斐又抬手举剑,“你要做什么?我的剑开过刃,会伤人的。” 她停住了脚步,似乎并不是听话,而是在……解衣宽带? “你、你又要做什么?你你干嘛脱衣……”荣斐摸不清来人的意图,却看到对方正在她房内脱衣,一时间被震撼到语无伦次。 望为此举只为将夜行衣褪下,丢在一旁,里面的衣衫纯净清雅,一如早春的晨风。 一开始就不想穿这套乌漆嘛黑的东西,还有关键的一点,身着夜行衣实在不像能同他人正常沟通的模样。 “斐小姐,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你那个夫君派来的人。”望为先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深夜造访荣家总堂,只为确认一件事。” “何事?” “最近听了太多故事,我实在好奇斐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这?” “就这样。” 荣斐突然大笑起来,虽然笑意未达眼底。 “我与传闻中的‘我’,没什么区别。我就是传闻中那般凶狠、残暴、不近人情,为家族繁荣可以不择手段之人。你和他关系看起来挺近的,应当知道他们施家的权杖如今已被我掌握了吧。那个病秧子就是个废物,施家在他手上,玩完了!” 她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仰头直视着望为,“看你不像寻常人,应该明白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吧。” “死过一回的人,应当体会更深。”这句话是荣斐对自己说的,可望为觉得自己也被框在了其中。 “我在方丘人眼中是暴徒也好,是怪物也好,总之什么都好。姓施的就算再有手段,他做事前总要先掂量掂量我!”她个子不高,身材也不壮实,却气场十足。 “真是如此么?”望为直视着荣斐那双好似藏着火焰的眼睛。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不漏水的网,你听到的就是真相。我不知你究竟意欲何为,但是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她下了逐客令。 望为一时难以言说,荣斐与施垚这两人,无论是评价对方还是自我评价,以及旁人的某些评价,好像都能和本人对得上。 没有人说谎,那就是有人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两天后自见分晓。奉劝一句,要想活命,就立刻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望为听到这声劝告,也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荣斐疑惑。 “我觉得你说得对。”望为轻笑一声,翻身跃下窗,荣斐去看时,她却已不见踪迹。 “这是三楼,她就这么跳下去了?”荣斐略有诧异。 东方既白,方丘苏醒了,人们拿着丝网又开始新一轮的藏水工作。 突然,一只手从街巷中伸出,一把抓住望为的胳膊,将她拉了进去。 来人是霍逢。 “那些人被我引到城郊了,师父,你找到请柬了吗?” “请柬已经被发完了。”望为回忆道出了名册里五个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住地,霍逢追问了其中三个人的名字,“梁月康、游亓、解泉升,这三个人的姓氏分别怎么写的?” 望为疑惑,但还是把姓氏的字在霍逢的手心里写了一遍。 “原来是这个‘解’啊,梁氏和游氏是八大世家里的人,牵扯上了难免麻烦。只有这个解泉升,和另外两个不是。”霍逢解释他方才的用意。 “好在我们有三个选择,这次要借他们的请柬一用了。” “等等师父!”霍逢突然反应过来,“你方才的意思是要去……抢他们的请柬吗?” 望为摊手:“当然,不然请柬从哪里来?” 霍逢支支吾吾:“师父!咱们下回能不能稍微就是说,做一些比较……比较正大光明的事,毕竟我们都是神……” 望为:“两天内弄到一张麻烦的请柬,你还有其他办法?” 霍逢:“我们能不能去买……” 望为:“这请柬千金难求,你有钱吗?” 霍逢:“……” “师父,你去了这么久,是与那荣二小姐正面交涉了吗?她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挺难沟通的?”霍逢决定扯开话题。 望为犹疑:“难说,她和传闻中的性格倒还有几分像,不好相处,咄咄逼人,外界的评价那些她都认下了。” 她话锋一转,“我觉得,她这个人还算有趣,期待在全玉宴上再会了。” 第42章 初尝春酒 回到房间,二人开始夺请柬之路。 望为默念第一人的住地,掏出匕首,对着掌心划了几道,银辉从掌心的划痕中争先恐后冒出。 她轻念咒诀,手心生出一道结界。光辉倾泻溢出,妄图逃离她掌心的范围,却怎么也冲撞不出去。仔细看便能看出光中裹挟着赤色血滴,凝神掐诀,最终血滴凝汇在她食指的指尖。 这就是生而为神的纯正神之血吗?霍逢看着这番奇异景象颇为惊讶。而且,他明白望为用结界封住多余力量溢出,是担心天界察觉。 望为用另一只手抓起霍逢的手,纤长的五指穿过他的指缝,呈十指相扣的姿势。霍逢未来得及心神悸动,只觉手心发热,整个人被带到了另一个场景当中。 刹那间物换星移,二人停在了一座驿舍面前,那牌匾上写着方西驿。看四周环境似乎在城郊之地,望为拉着霍逢走进了门庭冷清的驿舍内。 霍逢被牵引着向前行进,他不知是否要提醒师父可以不必拉着他了,可话到嘴边还是未吐露半分。也许是动用法术的关系,他感觉望为的手心微热,她的手指紧紧扣住他的手背,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若是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霍逢脑海里不自觉冒出这句话,可转念他又想,“那股力量去除之后,我们的师徒关系应该也会终结吧,到那时我们会各自走向各自的……” “我们要偷的人,住在二楼西侧最里面的房间。”望为感应着手上力量的指引,“我感应到,还有一个孩子在房间里,我们伺机行动吧。” 此话一出,让胡乱思索的霍逢略微幻灭了,他甩了甩脑袋里杂乱的思绪。 “怎么了,头晕?”望为看着霍逢的动作有些疑惑,难不成是她法力不足,施展的空间法术不够好,让人产生了什么副作用? 她抬起右手,这才发现二人的手一路相扣还没松开。望为想也没想,松开了手指,稍稍挣脱了霍逢的力道,右手空了出来。 然后,她再次抬手,触了触霍逢的耳后,霍逢突然浑身一颤,差点没站稳,他的神情霎那间极度不自然。 每位天神的身上皆有神力之源,力量是无形的,故源头与神身相连,这源头之处会出现一个神印,标记在神之身躯的某处,也叫做神源印记。 此印记是自然生发,且是唯一的,每位神的神印大小形状皆不相同,这也是区别祂们的根本方式。容貌身形皆可变化,唯有神源印记不会变。 每个神自觉醒神力后,便会诞生这么个印记。 霍逢的神源印记在左耳后。 这是上回望为在那家妖怪典当行里发现的,若不是二人力量相连,霍逢又动用了她的力量,多番阴差阳错之下,她是绝对不会察觉到霍逢的神印藏在何处。 秘密的确不会被轻易觉察,奈何遇到这种万年难见的“力量大挪移”。 神源印记对于每位神来说都至关重要,这也称得上是一种神与神之间的隐私。毕竟它诞生的位置,只有本尊知道,这亦是软肋之处。 若还有第二个人知道,那就只有自己最信任的人了。 他们认识不足两月,虽然拜师收徒仪式已成,关系却并不是坚不可摧。如今望为还上手触碰…… 霍逢仿佛被定在原地,过了三息时间他才堪堪反应过来,随后他一把抓住望为的手臂。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的神色忽而冷然。 望为并无察觉不对,毕竟手下那群妖兽弟子的命门,她可是了若指掌,无意间得知霍逢这个关门弟子的秘密,应当……也不过分吧? “上次你施法之时我发现的。”望为坦然道出实情,也惯性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知道又何妨?我是你师父,又不会对你怎样。现在的重点不是去拿请柬么?” 霍逢没讲话,甩开望为独自走向目的地,位于驿舍小二层的左边尽头的第一间房。 “莫名其妙。”望为喃喃自语。 当她走到房间,霍逢已经从房间里,他面无表情道了声“没有”,头也不回地与她擦肩而过,独自走出了驿舍。 望为蹙眉缓缓回身,这小子真的在跟她闹脾气? 这时,一阵吵嚷打断了她的思路,从前方虚掩的门缝里,望为看到一个男人在原地打转疯狂找寻东西。 男孩从旁边戳了戳那人的大腿,那个男人怒气汹汹转头看去,顺着男孩手指的方向,只见还剩下小半的请柬耷拉在暖炉旁,因材质特殊,其余的大半请柬已经被融化了。 “你个不孝子,你害死老子了,看我不打死你!”那男人先抢救出一小块请柬,然后一把揪住男孩子的衣服,将他按在床边狠狠打他的屁股,疼得那孩子哇哇大哭。 大叫声震得望为耳内生疼,她赶紧离开了混乱的现场。 还未动手,那男人的请柬已经被损坏了,还有两个地方可以去了。 望为走出驿舍大院后,却始终不见霍逢的身影。 她气极反笑,不打算找霍逢浪费时间,她默念第二处人名和地址,再次闭上眼感知,随后便到了下一个目的地。 接二连三,望为不知是下凡以后运气太背,还是同携带着自己力量的霍逢吵架伤了气运。 第二位仁兄仿佛预判了有人可能会抢夺请柬,他每日便换一家客栈,而且不留真名。望为还是通过他谜语一般的化名猜出正是此人,向店家询问后方知他早已离开了这家住地,不知去向。 “解泉升,住在天泉路东街桃山客舍。” 望为眨眼间到了一处客舍,这是最后一张已知请柬之处,不能再失利了。 桃山客舍四周环境似乎是人少的老城区,比起他们住的玉城客栈又安静了几分,楼下也只有几桌松散的客人。 此处拥有请柬之人是一位来自青雨城的商人,商人名唤解泉升。 以防又白跑一趟,望为提前与解泉升所处之地做了身临其境的链接,大致了解了他此行的目的,是为发玉石之财而来。 解泉升是一位奔走各地的药贩子,想来方丘食玉宴上取取经,学点专业的东西回去唬人。而且,他的请柬是通过打点关系得来的,即便丢了,也不能闹大。 能得知这些消息,还要感谢解泉升身边的傻学徒。那姑娘活泼好动不说,她是真的看不懂老板此行的目的,听不懂老板的隐喻和修辞,皆需解泉升解释出来。 这一来二去,望为便把他们的情报掌握透彻了。但是望为不明白,一个精明的商人何必将一个傻子带在身边。 不过,对她来说也许不是坏事。 望为先来到了桃山客舍,坐在一个空空如也的桌位前,静候猎物。 午膳时间到了,解泉升此时从楼上下来,后面还跟着那个不太聪明的“尾巴”学徒。 解老板年纪看着不大,莫约不惑之年,剑眉鹰目,沉稳冷峻的脸上没露出多余的表情。 发冠以施家咸山玉衬之,穿着倒不似寻常商贾那般浮夸,能看出衣装皆用上好的锦缎织就,衣面上暗纹精细,腰间坠着上好的白玉。 而那个更年轻的学徒,却是完全不同的画风。东瞅瞅西望望,虽已及笄,绾发带簪,身上那股子活泼劲儿分毫未去。 “你再这么爱凑热闹,小心被桃山的猴王捉去做丫鬟,到时我可不会救你。”解老板绷着一张脸,说着玩笑似的话,也不像是玩笑了。 “少……老板,人家猴王有志气,压根就看不上我的。”学徒话不过脑地随口回道。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解泉升感觉自己被拐弯抹角地骂了,他赠予学徒一记爆栗,然后开始点菜。 解老板此人虽然爱骂骂咧咧、偶尔会弹几下脑瓜崩,却从未亏待过那学徒。两人点菜用饭,要的餐食规格一模一样,甚至还给学徒多点了几份饭。 “老板,你看那人,怎么大中午的一个人在喝闷酒啊?”学徒一会好奇地东张西望,一会又侧耳听隔壁桌聊八卦,解泉升没忍住在桌子底下踹了她一脚,“快吃吧你,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望为坐在不远处,用神识仔仔细细搜索了一圈,从头顶的玉冠到内衬再到鞋袜,“那请柬八成在他房——” 突然,她感觉不对。 泛着银光的请柬感觉就在附近……解泉升的脚底有猫腻!所以请柬,其实是被他踩在脚底? 望为用神识又辨认了一下。 确有其事。 看着是个体面人,想不到……望为有些嫌弃地偏过头,却恰巧看见霍逢正坐在另一桌,感觉到了有一会儿了。 只见他孤零零地坐着,桌上摆着一壶酒,一只小酒盏和一碟点酒即赠的花生。 望为突然意识到,方才店小二频频看向她的桌位是怎么回事。她当即起身,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径直走向霍逢身边。 “霍逢如果一直生气,万一后面不配合我玩这场师徒游戏了……”望为知道这一路上肯定不会顺利,好在他还算听话,但是今日她属实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对望为而言,那印记就是个身份标识,她的印记在额头面颊处,一旦显露出来就分外显眼,即便如此她也不担心。 只不过,当时的她所向无敌。 莫非霍逢是因为软肋被她发现,觉得自己的处境比较危险? 她平日看起来竟然这般具有威胁么…… 就处理事件的优先级而言,“守好力量”定是排在“找回身体”前面的。 没有力量,即便找回身体也没用,充其量就是个空有神身的废物天神,恐怕连回归天界的神劫都渡不过。 偷东西的事放在晚上,她现在还有时间挽回一下霍逢。 此店的座位皆是长型板凳,望为没顾忌太多,挨着霍逢坐的那一侧坐下,位置实在狭窄,她往里挤了挤。 霍逢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听到望为在自己耳旁轻声道“往那边坐坐”,他不知怎的,没反抗两下,就投降似得起身,朝板凳的另一边挪了挪。 望为也如他所料的,又从板凳的另一段丝滑地挪了过去,紧挨在他的身边。 “老板,刚才那姑娘不是坐在另一桌吗?她怎么过去找那个喝闷酒的人了?他俩啥关系?”学徒一边往嘴里塞着大米饭,一边嘟嘟囔囔观察着周围。 解泉升毫不留情:“再多话就把你送回后山去,以后也别出来了。”学徒听到“后山”两个字,彻底闭嘴了。 “你这是做什么?”霍逢闷声闷气问了一句。 “臭小子,跟谁讲话呢。”望为不轻不重敲了下他的后脑壳,声音平缓下来,“之前,是为师轻佻了。神印之事,对你们这些……神君来说的确很重要,我能知道也绝对是个意外,你别多心。” 她本来想说“你们这些脆弱的小神”,但嘲讽寓意太浓,她换了个委婉的说辞。 听着隔壁桌谈论着什么,一人突然起身道“我自罚三杯”,望为也有模有样,倒了一杯酒,“为师自罚一杯,你可不许闹脾气了。” 望为潇洒仰头一饮而尽,下一刻她感觉嗓子里如燃起火种,热辣滚烫的火苗,“噌”得一下冒了出来。 霍逢没想到她喝了杯酒就咳成这样,他略微一顿,看出她的确不是装的,便抬起手轻轻拍顺着望为的后背。 “师父,酒饮不是凡界特供,天界处处都是饮酒的天神,你这仿佛第一次喝酒?这酒名为六薰春坛,虽比其他春酒凛冽了些,也不应有这么大的反应啊。” “咳咳……凡事皆有初次。”望为向他连连摆手,殊不知她活的这几千年了,只饮入过天泉之水,再无尝过其他的东西。 她不明白,这种烈性且刺激的东西,究竟为什么要喝进身体里去! 初次?霍逢颇为惊讶,曾经在天曹工作时,有不少同僚还会携酒而来,美其名曰事务繁忙需要排解压力。 师父也在天曹工作,平日里应酬应该不少,却道从未饮过酒。 天界滴酒不沾的神,他还没见过。 望为默默反省,自己从前生活得太封闭了,她知道那些手下妖兽弟子们常聚在一起饮酒食肉,她总是高高在上的端坐在宫殿上座,无喜无悲地凝望着他们。 她倒是不介意大殿内欢腾的氛围,只是从不参与,因为没生出过那些恣情放纵的心思。 尸山血海将她高高托举起来,周遭看不见任何活物,哪有享受生活的闲情雅致呢? 趁着望为放空的时刻,霍逢离开座位问店小二要了杯白水,小二道白水还需请示一下老板,小店分配水量少,平日只卖酒。等他再回到桌位上,看到望为又在杯盏里添酒了。 “等等!那是——” 他想说“我的杯子”,却又想起她也不是第一次用,罢了。 又一回一饮而尽,不过这次,望为神色如常。因为她已经发现,嗓子里火辣冲击之后,便能尝到一丝回甘。 待霍逢过去打开酒壶的盖子,嚯,一壶酒全都被她喝了。 第43章 夺取请柬 方才为了任务顺利,以及心境氛围的衬托,霍逢点了一壶酒。而桃山客舍的六薰春坛,是提神醒脑的上好选择。 此店是先付钱再出货的规矩,他才了解到凡界酒水的物价有多么可怕。因为缺水,酒也成了奢品。可人不能没有酒,借酒浇愁或者就好这口,故价格一路飙升。 霍逢心疼日渐干瘪的钱袋,忍痛付款。品了一两杯,他感觉清醒冷静了几分。 这时望为便迈入店中,霍逢看到她没找自己,而是坐在一个空桌上,不知是否故意为之。 他头脑清醒些许后,觉得自己之前反应过度了。自己本就是已死之人,不应该在意被人知道自己软肋的位置。想起最初相遇时,他还意欲激怒望为,让她动手杀自己,现在就动摇了吗? 解决了这危险力量,他还是要死的。所以现在,别想那么多。霍逢在内心一遍遍重复着自己最初的目的,让自己保持清醒。 但他心底的声音仿佛在提醒他—— “其实所有的过激反应,不过是因为你在乎。你在乎在她面前的形象,在乎她对你的看法。至少,你不能是一个弱者。” 望为拿起空酒壶往嘴里倒了倒,一滴都没有了。 她抬手扯了扯一旁内心自我挣扎的霍逢,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没酒了,去拿。” 霍逢喝这酒越喝越清醒,反观望为,浑身轻飘飘的,酒精完美溶于她的身躯。 她没有多余神力去抵抗酒的后劲儿,只任由它流遍全身,她感到困倦了……自她上回在海界遇险结束,她便再无这种感觉。 看霍逢没动身拿酒,她不管不顾起身,下一刻便眼前一黑栽倒下去。幸得霍逢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身体,她才没跌在地上。 她这是怎么了? 平日里严于律己,从不做此类破坏清醒头脑之事,总是理智决策一切。今日目标就在眼前,她竟喝了个酩酊大醉? 霍逢看着行事异常的师父,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将她扶起来倚靠在他身上。 而旁边那桌的目标人物,已经用完饭准备回房。学徒被威胁后,一直不敢开口,却也一刻没停观察着前桌喝酒的一男一女。 刚看到那女子喝多跌倒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画面。脑补得最多的便男子故意灌醉女子,欲行不轨。 她顾不得自己,紧紧拉住解泉升的胳膊,悄声道:“老板,我觉得那个女子有危险,我想去帮忙。” 解泉升转头看向霍逢的桌位,此时他正揽着望为的肩膀,让她整个人靠在他的身上,这样能坐得稳当一些。 “哪来的危险?第一次出门就尽管闲事去了,下次绝不会带你出来。”解泉升准备要走。 “可是那酒本来是那男子点的,那女子也是后来才过去的,一壶酒不到怎么就醉成这样啦,我怀疑是被下了迷药。”学徒不依不饶地分析道。 解泉升没时刻观察那两人,只大概看到两人在长凳上交流半晌,然后短暂的用饭时间,那女子就醉得不省人事,着实有些可疑。 但他牢记此行目的,不想节外生枝,却不曾想那热心学徒已经跑了过去。 “你们是什么关系?她怎么醉成这样了?你是不是在酒里下药了?”学徒为人过于直白,她一股脑儿把自己的疑问抛给了霍逢。 霍逢一脸茫然地抬头,这都哪跟哪儿啊。他定了定神,问:“你是何人?” “我谁也不是,就是一个多管闲事的路人。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坏事?”学徒一脸正气指着酒壶,霍逢才恍然自己被误会成了坏人。 他准备解释,突然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不好意思,打扰阁下了,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学徒,您大可不必理会。方才她就是看到那姑娘突然和你同桌,还喝得……”他看了眼入眠的望为,“喝得这般醉意深沉,略表侠义之心,特来问候一下。” 他斟酌字句的同时观察着霍逢,倒是个形貌俊逸、气宇不凡的青年郎。但外貌又不能代表一定是个好人,就像他一样。 “原来如此,不打紧,感谢二位关心。这世上若是多点如二位这样的侠义之士,定会更加美好的。”霍逢揽着望为,只能颔首答谢。 “不敢当,我乃一介商贾,唯利而已。”解泉升却也有提防之心,“不过谢某还是好奇,你们二位的关系,为何之前不坐在一桌呢?” “她是我的师父,方才我与师父闹了些矛盾,这才化解开,师父不知怎么就喝多了。”霍逢不擅长说谎,只照实说道。 那两人对视一眼,霍逢又拿出了下山前带的天阖门令牌,解泉升接过令牌辨认,他曾经在族内见过一些修士,大致能辨别真假。 “原来是仙长,在下真是失礼了。”解泉升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竟然在外面遇到了修士,还是那个销声匿迹多年、隐于山中的神秘门派的修士。 难怪对面怎么说都不生气呢,敢情人家是境界高。 “无妨,你们也是好心。我要照顾师父了,不打扰二位。”双方礼貌道别。 霍逢去柜台前登记入住,解泉升未直接离开,他拿起酒壶和酒盏闻了闻,的确没有异样,看来不是说谎。 “我就说少爷是个热心肠的人呢,他们还不信。”学徒后来没再插话,因为她相信少爷会处理好一切。 解泉升知道这句话的“他们”指的是谁人,不过他也不在乎“他们”就是了。 进了房间,霍逢将望为安放在榻上,自己则转身去燃亮了更多的灯烛。 他转身去看望为,却发现望为已经起身斜倚在榻边,不知她何时醒来的。 “师父,你何时醒的?”霍逢有些惊讶,真是醉得快,醒得也快。 “我莫约醉了三十息。”她说了谎,比那还要久很多很多,是方才上楼时才醒的,昔日强者的包袱她还是放不下。 “师父,先前之事,是我……”霍逢话未说完,却被望为制止了。 “其实,”望为长舒一口气,“你之前见到的我,只是诸多面的其中一面,我没那么可怕。还是和初次见面一样,我绝不会伤害你。我要是曾经真想做什么,何必大费周章收你为徒呢。” 她许下承诺,虽然事实上她的确无法伤害体内有魔神之力的霍逢,之前水刃输出失败她可是郁闷了很久。 “不,是弟子的反应过过度了,我本就是已死之人,现在倒还在意起神印,实在是太过滑稽了。”他弯起眉眼,“师父,我相信你。那师父相信我吗?” 对上那双闪烁光亮的眼睛,望为心底微动,口中坚定依旧:“我当然相信你了,你的同门皆以出师,现在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子。” 她起身走近他,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他愣在原地,似乎还嗅到了些许春酒的芬芳飘入鼻间。 “我知道你曾经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也许你还不适应身边多了个我。但是没关系,我一直都在,你会习惯的。” 他的确很不习惯。不习惯被人关心,被人亲近的对待。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渴望师父的关心,还是在逃避自己的无能。 “师父,自从醒来之后,我感觉我的力量一直被什么东西压制着,总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霍逢还是道出了心中疑虑。 “这是正常现象,你原先丢失的神力会随着时间和经历重新回归你身。我们身处凡界,此地灵气稀薄,恢复得自然比较慢。”望为缓缓露出微笑,“所以,你是在担心这件事?你怕实力不足,会有危险是不是?” 望为又上前一步,她伸出双臂抱住了霍逢:“安心啦,有你师父我在,这世上没人敢欺负你。” “……师父。”霍逢喃喃唤道,也随之扣紧手臂。 望为放开手,凝视着他的眼眸,霍逢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避开目光,提出了今夜原本的任务。终于回归了正题,望为内心稍稍松了口气。 顺利解决矛盾,没有发生额外的危机,望为很是佩服自己突然想出的“奇招”。 第一次尝试饮酒,滋味说不上好,但这个徒弟至少暂时不会在胡思乱想了。师徒缘分续上,才能给她将一切恢复原状的时间。 “那么,今夜的计划,我感觉可以这样……” 今夜无月,望为师徒二人再次穿上夜行衣,准备潜入式搜索。 霍逢一开始提议用迷烟,望为却道对方是药商,对此类气味会比较敏感。最快的方式是点晕穴,若是躺下,最好点他头维穴,就在发际角尖处。 霍逢抢着让他来,望为同意。霍逢主要是担心师父下手没个轻重,万一点太重人死了可就麻烦了。 二人顺利到达客舍房顶上,准备从窗户外潜入解泉升和学徒所住的套间,窗的位置恰好挤在一个逼仄的短廊,那里不会有人直接看到。 两人如计划中所想,进入了套间内,此间比想象中大一些。霍逢按照计划准备悄然接近解泉升点穴,却不料一道寒光飞掠而来。 望为率先察觉,她一把将霍逢拉至身后,可对方的手中暗刃还是划破了霍逢的侧颊,一道伤口溢出了血。 她眯了眯眼,很快在一处阴暗无影的角落里,寻到了攻击源头。 借着黯淡的月光,望为看清了那人,稍有惊讶。 竟然是她? 那个天真无邪的学徒少女,此时一改白日风范,她的神色再无娇憨活泼,而是全然戒备,出手干净利落,绝对是凡界的个中高手。 望为瞬间明白了解泉升为何要带她在身边,而且解泉升的身份,应该也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她示意霍逢去点穴找请柬,她来解决这边。 她抬眼间已然蓄满全力,凡人之躯能胜得过神么?虽然她落魄至此,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对上阵的。 看到望为肃杀的目光,霍逢紧急传音:“别杀她!她方才救了你的。” 望为一分神,那学徒,不,护卫少女刹那间飞出无数茅针。望为闪身躲开,茅针擦着她的发丝而过,好在没把蒙面打落。 这是那少女随身携带的草药,原来她的武器皆是植物草药之类。 “你们是何人?我家少爷好不容易睡下,你们别打扰他,他最近总是失眠,吵醒了会很麻烦的。”护卫少女开口讲话一如贯常风格,只是音量有意放小。 “什么救了我?”望为传音,霍逢疑惑她那时应该醒了的,应该知道怎么回事,但他还是做了解释:“你喝醉了,她误以为我下迷药对你图谋不轨,所以带着她老板过来阻止我。若这一切正如他们所料,那就是救了别人一命。我们不能对这样的好人下杀手。” “你是我徒弟,可她却在我眼前伤了你。”望为对这种被救的方式还不能理解,她只在乎眼前看到的。 “这点伤算得了什么?杀了侠义之士,我宁愿与之一同殉道。”霍逢挺直脊背,一幅撒手不干的模样。 望为内心的无言感油然而生,她不禁腹诽,天宫之神天生麻烦,顾这顾那的,魔神之力可真没品,居然选了这么个——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霍逢无比坚定的眼神,他的眸色清亮,一如今夜广寒玉镜。若她真的下死手,恐怕他真的会一起去死,那么她的计划…… “两位黑衣大人,你们是在用眼神交流嘛?还要不要动手了,再不动手我……困了……” 望为一个闪身上前点了她的睡穴,霍逢以为望为没听他的,刚想阻止,却看到护卫少女倒在望为的怀里,开始打起了呼噜。 霍逢按照计划点了解泉升的晕穴,两个人开始翻找起请柬。 “拿到了。”望为将解泉升翻了个身,用神识感应到,在他内衬的领口加缝的夹层里找到了请柬。 一旁翻箱倒柜的霍逢大为惊讶,他始终没觉得有人会把东西藏到这么离谱的地方。若不是他们这逆天的能力,这谁能轻易找到? 翌日,解泉升醒来,却看到睡倒在一旁还流着口水的学徒,他上前推了推她:“风冽,你睡过头了吧,怎么起得比我还晚?” 少女迷迷糊糊睁眼,一把打掉了解泉升的手,空气凝固了两息,她陡然睁眼,一骨碌爬起来。 不知为何,解泉升觉得情况不对。 “少爷……”风冽揉了揉眼,好像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我的请柬不见了!”解泉升将内衬脱掉,检查了衣领处的夹层口袋,发现空空如也! “我刚才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事。”风冽想起来了,“昨夜有两人来房间里,可能就是来偷请柬的。” 解泉升:“……” 两人大眼对小眼,沉默半晌。 解泉升:“你没打过对方?” 风冽:“我倒是伤了其中一个人,大概是……”她用手比划回忆,“右颊,至少有两寸左右的伤口。” “两个人……”解泉升回忆起最近见过的可疑人物,排除一番后,就剩下昨日见到的那对师徒了。 “走,我们去一探便知。” 第44章 一场闹剧? 听到这声吆喝,整条街市的人都炸开了锅,有的尖叫避祸逃离此地,有的也推搡着拥挤的人群,想要去前方一探究竟。 有人当街杀人行凶,杀的还是城中名门之中的家主,这无疑勾起了无数行人猎奇般的好奇心,场面一度不可收拾。 师徒二人被哄乱的人群冲散了,望为无暇顾及其他,只身前往事发地,人群将她不断推向相反的方向。 望为蹙眉略显焦急,她想到动用法术解决问题应当不是难事,却不料被人群中的一双手扯住了衣袖,打断了施法。 “莫为,你怎么在此处?太危险了,快到我这里来。” 是施垚。 望为还在犹豫之际,又被人群乱流推向了另一处,衣袖也脱离了施垚的手心。不知怎的,她被推至事发之地的前方,终于看清了事情的真相。 荣斐面朝下倒在地上,血液从她身下顺着地砖缝隙逐渐蔓延,流速骇人。 望为神情如常,拨开挡路的众人上前查看,大部分围观群众只敢躲在远处,害怕祸及自身。望为将尸首翻身,将她脸上镶嵌着翡翠的面具摘下来。果然不出所料,那是一张精致且陌生的面孔。 不是荣斐。 望为笃定荣斐这种人不会那么轻易死去,她这么在乎家族荣耀,在乎这世俗之间的事,又怎会如此不谨慎,被当街杀之。 打开面具的一瞬,她仿佛对整件事又感兴趣了几分。 “有目击者么?谁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望为起身环顾四周,所有人纷纷摇头,甚至又往后退了几步。有人斗胆站出来说话,说他看到的时候人就已经死了,却不知怎么死的,但不关他的事。 刚才的刺杀,会是施垚做的么?大庭广众之下,能隐瞒过所有人的眼睛,也就只有他的影卫了。 就像之前死在她面前的周咏一般,无声无息。那影卫气息特别,她用神识小心地探寻四处,却没有找到半分影卫的气息。 难道是她想错了? 她将尸体侧翻过来,很明显,脖颈处有一道很深的伤痕。衣服好似是新做出来的,没有洗涤过的痕迹,外部没有任何磨损,不像内伤被震碎五脏六腑的手法。 脖颈上的伤痕,看起来就是致命伤了,仔细看时,才能大略看清。那伤口仿佛是被一根细线割断,没什么多余的痕迹,干净利落。只是这次,血没有喷溅出来,而是缓慢的流淌,从伤口的切割处如潺潺细流般落下。 在场唯一出现最频繁的线,便是切割原石所用的弓绳。她拿起一旁桌上的弓绳查看,可弓绳并不纤细,勒住脖子会造成颈部的淤血和深深的勒痕,现在看来,这里并没有能对应上症状的凶器。 望为冷静地扫视周围,所有人害怕得又退了几步。 “让让!都让让!” 这时,突然来了一队衙役,为首的那人叫来了仵作验尸。最后得出结论,与望为看到的八九不离十,现场缺乏凶器,亦找不出相对应的凶手。 这时为首的穿着浅青官服的官差扫视间,发现了什么,他走向望为的方向:“这位可是仙长?我们在客舫上见过的。”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让一旁被拦住的围观群众听了个正着,刚才杀人事件成为过去,聊起神仙,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 原来此人正是之前在客舫上遇到的那位捕头项九,如今却换了一副行头。 “原来是项捕头,你穿上这身官服,差点没认出来。”望为颔首招呼。 “哎!这位可是副巡检项九大人!”一旁衙役出言纠正。 “石三儿,多管什么闲事!这称呼我同意的,咋地,你有意见?”项九回怼,转头又笑眯眯看着望为,“自从上回抓贼有功,回去就给我升了一官半职的,现在做了副巡检。”他眉开眼笑,有些淳朴憨直。 说回正题,项九直言不讳:“仙长到此游历,怎么开始插手凡尘俗事,管起破案了?” 望为微笑一下:“倒不是管,只是这死者的装扮,与贫道见过的一个人颇为相似,还以为是她出事了,这才多看了两眼。” “你觉得死者像谁?” “之前,在场的很多人都认为她像一个人。荣家的二小姐,也是荣家产业的主事者荣斐。”望为顿了一下,“不过,我揭开了她的面具,发现并不是她。” 项九蹙了蹙眉,他刚才听到报案人讲有人在荣宝楼前死了,这才刚被知会值班,就遇到了命案。而且万万没想到,死者竟然与这方丘城中的两大玉器家族之中的荣家有关。 此中牵扯甚多,极为棘手。处理不妥当,不仅刚升上来几天的一官半职要泡汤,很有可能还会牵连自身。 衙役们放下担架,准备要将这无人认领的尸首搬去衙门里详细验尸,人群也逐渐散开。 “等等,把人给我放下。”一道凌厉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荣斐和荣家的一众护院赶来,刺杀谣言不攻自破,那么刚才死的那人和荣斐是什么关系? 正当众人又在胡乱猜测时,荣斐又开了口:“她的我的贴身侍女鸢儿,我要将她带回荣家好好安葬。” “可是此案未结,这姑娘怎么被杀的?凶手是不是会再次行凶?这些疑点还没解开,你们这么急做什么?”项九不满被打断工作,特别是这些有权有势的贵人,平日里总是吆五喝六的。 “她是我的侍女,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理应由我带回去。”荣斐不肯松口。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杀一个侍女,凶手想要杀的,一定是荣斐本尊。那么,这位穿着打扮与本尊雷同的替死鬼侍女,究竟是谁安排的?项九想到这一层,看向荣斐的目光不善。 “那你说说凶手是谁?她是怎么死的?待我们抓到凶手,你的侍女怎么处理后事都随你,现在她属于物证,该由我们巡检司管理。”项九秉公办案,不肯妥协。他身边的衙役在小声劝他,“别得罪大佛”,他视若罔闻。 荣斐咬定不放:“这是我的家事,我处理完会和官府有个交代,但不是现在。”她顿了一下,“还有,我的侍女是人,不是物证!” “我以为荣家主并不这么认为呢。”项九冷言道。 两方人颇有剑拔弩张的气势,谁也不肯退一步。 望为站在一旁插话:“明日全玉宴就在这里举办,现在弄出这种事,怕是会影响宴席。你们与其在这里僵持不下,不如早些回去整理证据破案。”她补充道,“此案的凶器十分特殊,我看了一下尸体,初步猜测是一种特质的丝线,能用这样丝线杀人的凶手,绝非一般人。” “我不信你们,我现在就要把人带走。”荣斐咬着后槽牙说道。 “就算是荣家,也不能妨碍官府查案吧!”项九不甘示弱,他可不想做权贵的狗腿。 望为带着探究的语气,道:“斐小姐,还是先把精力放在明日的宴会吧,查案之事,术业有专攻。你这么想把人带走,是在掩盖什么?你好像知道很多事,不如都告诉项大人,也能尽早破案。”她凑近荣斐耳旁,意味深长道,“你越是心急,越容易露出破绽。” 荣斐犹疑起来,她小声嘀咕,像是说给自己:“……会相信我么?” 望为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她走去了一旁,像是在找什么人。 就在这时,施家庶子施罗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他刹那间抽出一把短刀,朝着荣斐挥去,荣斐急忙躲闪,却依旧被袭击到。 一下、两下……刀砍碎了她面上覆着的翡翠面具,荣斐的脸第一次暴露在了众人面前,突然的刺杀让护卫一时失察,他们急忙将人控制了起来。 因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众人见到了荣斐的真容,他们大惊失色,皆露出或多或少的惊恐。 荣斐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脸上一空,常年戴面具的她,脸色苍白,却将那一道道伤痕印得更为深刻。它们如同褐色藤蔓般扭曲在脸上,让人无法忽视。 施罗此时像是一只发狂的疯狗,恶狠狠怒骂道:“你个刽子手,你个没心没肝的妖女,凭什么拿我施家的权杖,还将我母亲给蛊惑成一个疯子,整天说着什么疯话,你快把东西还给我!” 施罗被项九和手下衙役拦住,依旧面目狰狞,不依不饶,似是有些魔怔了一般。 望为不着痕迹地站在荣斐的身前:“施二少爷,你也来了,方才看到垚公子来了,还没来得及问候一下呢。” 没想到施罗并不买账:“你别打岔!现在是我施荣两家的事,和你无关!” 他紧接着说道,“之前有人说荣斐是妖女我还不信,今天一见这脸,果真是妖得很!”一旁有人听到他这么说,也纷纷附和起来。 “早就听闻荣家二女丑陋,果然相由心生。”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她之前得意忘形的样子,一个女人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是啊,她也是吃绝户了,施家本来与荣家平分秋色,现在落魄肯定与荣家脱不开干系。” 荣斐将这些话听在心里,虽然面上没露出什么神色,仿佛习以为常,但她的身体已经在隐忍不住地颤抖着。 “无聊。受了点伤罢了,算什么妖怪,只是算孤陋寡闻。施家落魄亦是施家之事,你们这么关心施家,他会给你们一文钱吗?”望为声音不大不小,却仿佛有魔力般,话音刚落,众人的窸窣之声都安静下来。 “你这个女人怎么话这么多,我长兄待你不薄,你可别不识好歹,尽帮着荣家说话!”施罗的状态很是狂躁,见人就咬。 望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浑身抖了个激灵,连忙低头住嘴。 荣家的护院将荣斐围了起来,以免出现危机。而望为站在荣斐身旁,荣斐抬眼看她时,发现她面色如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想说……”荣斐张口想说些什么,就被远处传来的声音打断,那个人是施垚。 他的神情极为严肃:“施罗!你做什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他一身素色长衫徐徐飘在风中,在人群中格外扎眼,众人自然给他让了一条道。 施罗听见这声呵斥当即退后半步,他的身体有些颤抖:“可是长兄,这个女人终于露面,她……” 施垚抬手打断:“那些谣言不过也是道听途说,切忌再传了。明日是我施、荣两家举办的全玉宴,今日风波便到此为止吧。施罗,你现在就回祠堂领罚。”施罗的神情流露出一丝惊恐,还有些许恍惚。 接着,施垚向众人鞠躬致歉,“今日这条街的花销算在我施家账上,也算是弥补大家的体验了。” 众人惊诧,纷纷赞扬感谢,看着收起的摊铺,都有些懊悔没有多买几块石头赌一把,毕竟还有施家家主给报销。 施垚走向荣斐,却被荣斐的护院拦下,他也不恼,只是抿嘴歉意:“我名义上的娘子,荣二小姐,我今日来不是向你讨要施家的东西的。施罗今日所行,是我这个长兄教导无方之过,待我回去会以家法处置他,定然给你一个交代。” 荣斐此时缩在她宽大的外袍里,刚想说的话全又憋了回去,她站在护院的身后,垂着眸不看他。 施垚知道她不想理会自己,他也不介意,只是略微施礼表达歉意。其实他早已习惯了,成亲后二人几乎没有面对面交谈过几次。 项九清了清嗓子:“诸位,这边结束了吧,鸢儿姑娘的遗体我们就先带回了,也请荣家主跟我们走一趟吧,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荣斐这次没抗拒,在护院的簇拥下走了,只是临行前回头看了望为一眼。 焦点已走,街市撤去,没有热闹看了,一切逐渐都恢复了平静。 “莫为。”施垚叫住了她,“一会要不要来我家做客,这两天都没见你。” “我还有事,晚些时候见吧。”望为微微一笑,转身便走了。 独留施垚一人在站在原地,神色不明。 第45章 宴前风波 黄昏时刻,有人敲响了望为的房门,小二送来信件,施垚的马车正停在客栈门口,他邀请望为和她的“表弟”去施家做客。 但望为只身赴约,迈入施家,见到了施垚。 他还是那般病弱苍白的模样,白皙的肤色在灯烛下更显得透明。那双纯净的眼睛,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望为再次踏进这座小院时,他站在上次二人赏花的树下,身上的素色大氅遮挡住了春日的和风。 “真好看啊。”施垚说道,他看着望为的步步走近的身影,上前迎接。 望为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上前递给他一个盒子:“看你这里好像什么都不缺,不知道该送些什么。” “莫为居然给我带了礼物。”施垚神情惊喜,“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礼物了,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很高兴。”他说着便拆开了盒子,里面是一盒花茶。 “方丘有间茶叶铺子,说可以自己挑选茶种自行配成茶包,我就配了一个花草药茶。”望为顿了一下,“里面可都是大补的好东西,要不要尝尝?” “好啊。”说着施垚就开始摆弄他的那套茶具,望为坐在一旁看着艰难开出花的蓓蕾,一时有些失神。 施垚不经意间发问:“你——表弟怎么没来?” 望为正在帮忙清洗茶具,没抬头便道:“他吃坏了肚子,有些失礼,就没让他来。” 嗯,借口是直接抄药商解泉升的。 霍逢在房间里又打起了喷嚏,他站起身走到窗棂边,本想关起窗,却被外面街市的人来人往吸引。 仔细看去,上次在白天在地官庙附近的算命先生,竟然出现在楼下了。他看了半晌,还是关上了窗。 “茶好了,闻起来感觉不错,有草木的芬芳。”施垚夸赞道,“不过,感觉这个颜色有些特别啊。” 看着那茶叶泡出的茶水如深潭,望为嘴角略微抽搐。 这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茶叶,倒是更像中药。 施垚仰头饮尽,然后他抿嘴强颜欢笑,久久无言。 望为对自己的味觉方面不太自信,毕竟她自己什么味儿都没尝过,可是去的那家铺子偏偏就是自选。 配出来的东西,她也不敢保证什么味道,店家却道亲手配制送礼比较真诚。 “不好喝是吗?垚公子不要勉强自己。” “……倒也不是,就是觉得此种味道很特别,第一次尝试,很有新鲜感。”施垚这评价和他本人气质相当,的确很好说话。 “不过,我这里有一款茶,莫为一定要尝一下,这个味道更特别。” 不一会儿,施垚从架格上翻出了一个盒子,沏好后倒了一杯递给望为。 他露出期许的眼神:“你尝尝,是不是还不错?” 望为端起杯子嗅了嗅,感觉也没什么特别,顶多是年份新一些。她小小地抿了一口,诚实回道:“好像也没有很特别,就是普通茶叶。” “这款桃山寿眉,以清香味浓出名,它的味道其实是众人普遍能接受的浓郁。”施垚这一句解释,让望为明白了自己的问题。 她选的就不是大众口味,一般人接受不了,更别提浓淡了。 “既然你不喜欢,我拿走便好。”望为说着就拿起茶盒,施垚当即便将她的手按下,“莫为,你送我的东西,怎么可以拿走呢?无论它是何种味道,我都要细细品鉴的。” 他的眼神格外认真,望为将手抽了回来,她已经逐渐掌握凡人的社交技巧,先客套再进入正题。 她开口发问:“明日就是全玉宴,你叫我来,是有什么事要跟我叮嘱?” “明日,定会发生一些事。”他顿了一下,“我不知道荣家会怎么布局,她今日的行事真是兵行险着。那侍女穿她的衣服出门,还因此而丧命……荣家行事就是这般,不计后果和代价……我真的受够了这乌烟瘴气的圈子。” 他的眼睫垂下,看不清眼神,只感觉到无边落寞,“其实我找影卫的最初目的,并不是为了偷窃权杖,更重要的,是自保。” “你的意思是,这是她自导自演,陷你于不义?”望为疑惑,“可她自己嫌疑也不小。” “她有梁氏做保,有嫌疑也无所谓。毕竟在所有人看来,只有我最想杀她,事实的确如此,只是我不会选择在大街上动手,太扎眼了。”施垚实话实说,“其实在你来之前,我也去衙门了一趟,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忽而他抬起眼,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白发女子。 “莫为,别看我现在这般闲庭信步,其实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明日,你愿意站在我这边吗?” 望为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们互相厮杀攀咬,关她什么事。不过,为了请柬,她还是好言宽慰了几句。 * 全玉宴,顾名思义就是食玉。古人的着作中提及过食玉有无数种不同的方式,但无论是哪种方式,都对自身百利无一害。甚至还有长生不老、得道成仙之说,只是当今还未得证实。 杜僖渺以帝姬身份驾临,她戴着点缀灵珠的帷帽,骑着一匹通体金色鬃毛的高头骏马,马身上的皮毛在日光下闪耀如金丝绸缎。 她身后跟着一队身骑白马的白甲侍卫,由袁骧在前方领头。 据说这是十二国时期从域外而来的汗血宝马,它们诞生于大荒之境,而大荒正是此界的最西端。有人称那里是妖域,曾经在那里见过妖怪出没,传的神乎其神,此马也曾被列为危险族类。 直到它们为新朝战争奉献了血与力量,这才正式融入进中岳王朝,成为了帝室专用马。这种特殊出身的金鬃马还有个俗称,名唤“金麒麟”。 杜僖渺看着夹道迎接的百姓,内心忽然生发出一种特殊的情绪,她一时有些恍惚。 曾经她在宫中受尽欺凌,被兄弟姐妹不齿,与母妃躲在冷宫挨饿之时,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她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听到有人在旁小声议论着。 “之前来咱方丘的王公贵族,乘的都是那人力步辇华盖,只有这太姚帝姬骑马而来,这架势真是气度不凡啊!” “帝姬就是帝姬,可不是什么世家子弟能比的。” “可不是嘛,我这辈子第一次见金麒麟,这马儿配帝姬,这画面真绝!若能一睹帝姬的芳容,那我此生无憾!” 杜僖渺听在心里,她的心底生出三分得意,还有七分则是嘲讽,嘲讽自己竟然会赞同那些百姓肤浅的议论。她准备分散注意力,快骑了几步,追上了领头的袁骧。 杜僖渺:“之前有个问题忘记问你了。” 袁骧:“什么问题?” 杜僖渺:“你和谢家少爷身边那小姑娘比,谁更厉害?” 袁骧侧头一望,虽然看不清帝姬的脸,但他觉得此时她定是一脸看戏的模样。 袁骧:“不好说,得比过才知道。” 杜僖渺:“下回给你制造个机会。” 袁骧:“……” 食玉宴的地点,定在了荣氏的总堂旗下的荣宝楼,就在总堂东侧。 荣宝楼今日不对外营业,楼内早已准备齐全,玉厨玉师等人员也早就静候贵宾。 来此地的贵宾皆凭一张特殊质地的请柬入门,请柬上的隐形标识需要特殊检验,所以请柬绝无造假可能。 荣宝楼外人山人海,多数人皆想见证食玉后是否会羽化飞升而去的奇迹,还有一部分人纯属好奇凑热闹。 贵宾一个个通过检验后进入楼内,其中也有不少小插曲。有人拿假请柬浑水摸鱼的,还有请柬被损毁严重的,皆被拒绝进入。 杜僖渺翻身利落下马,袁骧吩咐白甲卫照顾好“金麒麟”和其他马儿,随后紧跟帝姬身后。 “请贵客出示请柬。”查验的玉师在门前拦住了杜僖渺的去路。 杜僖渺摘下帷帽,宛转蛾眉,眉间金钿上缀着湘妃色的莲花,朱唇酒窝处还勾画两点胭脂,曾经十二国时期流行过的古法妆靥终又重现天日。 “本宫,需要请柬吗?”她轻笑了一声,连带着唇边两朵红珠也随之一动。 “这……恐怕不合规矩,请帝姬殿下恕罪。”玉师不知如何回答,他连忙跪下谢罪。 杜僖渺没为难玉师,而是转身看向身后,拉着袁骧劝说后来的一位宾客卖请柬给自己。 那宾客一听是阳都帝姬到此,立刻就将请柬赠予对方,并且推销了自己在仰月城开的商铺,希望得帝姬垂青。杜僖渺自然应允,并让袁骧记住此事。 还差一张了,杜僖渺打算用同样的方式再获取一张,左等右等,也不见一个新来的宾客。这时,她看到了独自前往的霍逢。 “阁下,本宫想花重金收你的请柬。”她直言不讳,并且目光势在必得。 霍逢颔首:“不好意思,这场宴席我一定要入内,请柬不能卖给你。” 杜僖渺皮笑肉不笑,她看了眼袁骧,袁骧出面拦住了霍逢去路。 “太姚帝姬在此,你为何不跪拜行礼?” “别挡道。”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杜僖渺转身看去,那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长发过腰,清眉淡瞳,气质出尘。最奇异的是女子面容看年纪不大,头发却纯白似雪,在日头恰盛的正午更是惹眼。 望为步步走近,从旁人的视角看,霍逢认为,他的师父,是任何人无法企及的高峰。 平日里近距离相处久了,逐渐忘却她那生人勿近的气场,就像是昆仑山巅上经久不融的雪,即使金乌暂歇于上,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他将目光转向与她并肩而行的施垚——那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白面公子。 不知为何,今日心情欠佳了。 门口玉师相迎:“原来是施老爷来了,快请进。” 望为神色漠然,一股无人可见的气息在她周身逐渐聚集,随后她便和施垚迈入楼内。 杜僖渺还未发作,就出现了意外。 金麒麟之祖为大荒妖族,它率先感受到了空气中残留的可怖威压,它惴惴不安,开始嘶鸣吼叫,翻腾几下便踹倒了试图控住它的三五位白甲侍卫。然后,它发疯似的冲向了人群,无数前排的围观者被冲撞倒地,可马儿却没打算停下。 袁骧本想冲上前去阻止,却没想到有人比他更快。 霍逢以生平最快的速度,飞身至已跑远的金麒麟身侧,一跃而上拉住了金麒麟的缰绳。 金麒麟脚下的金马掌猛然坠地,发出清脆的鸣响,一旁被撞到在地的行人就此逃过一劫。 霍逢只身骑在魁梧的金鬃马上,将它安稳地圈在原地。手掌顺抚着马髻甲,轻触着似绸如缎的鬃毛,金麒麟终于乖驯下来,他调转马头将它带到原来的位置。 围观群众散去多半,留下的还在小心翼翼观察着形势。 “这金麒麟脾气真大,难怪历史上被列为危险的禁物。”有人对刚才的突发情况很是不满。 “好在那位公子出手了,要不然站在前面的都得遭殃!你们看到了吗?那公子会飞!” “我也看到了,食玉宴诚不我欺,果真有仙人临凡。赶明儿我也要买点碎玉试试。” 霍逢骑着马缓缓走来,可谓是威风凛凛。他再一跃下马,几个白甲卫赶来拉住金麒麟,把它带到马厩。 杜僖渺紧抓着袁骧的手臂站在一旁,方才观看了全程的她心头一震,她不信凡夫俗子能够眨眼间就能到数百米开外。 太久没出远门,莫不是真让她遇上了她要找的神仙? 杜僖渺小声发问:“你能做到吗?这个速度去控住吉光?”吉光正是那匹金鬃马的名字。 袁骧摇头:“不能,这速度绝非常人可及。” 她一时喜上眉梢,全然变了态度。 杜僖渺吩咐白甲卫去看顾是否有受伤的百姓,并赔付他们医药费。 接着,她还想说什么,荣宝楼里出来了几人。 “参见帝姬殿下,殿下千岁!”荣家二小姐荣斐跪拜行礼,她身后的玉匠们亦跟随她行礼。 为了不惊扰贵宾,她今日又戴起镶嵌着帝王绿翡翠的银质面具,遮住了面颊上的疤痕。 “大家不必拘礼,今日的重点是食玉,而不是本宫。”杜僖渺抬手示意众人平身。 “哦,”她补充道,“还有本宫的贴身侍卫袁骧,也要同本宫一起参加。” “殿下大驾光临,让草民这座小楼蓬荜生辉,草民不敢怠慢,殿下与袁大人请进。”荣斐做出欢迎的手势。 杜僖渺方才被打断思绪,这会儿再找霍逢的身影,却不知人去了何处。 “他刚进去了。”袁骧看出帝姬的心思,于是小声提醒。 第46章 绝命玉楼 荣宝楼内别有洞天,层高为九,寓意着神话传说里的天界九重天。九是所有数中最大的阳数,亦有无穷无极之意。 一位年轻的玉师在前方向客人们介绍着荣宝楼的构造,众宾客也逐渐齐聚一堂。 “每一层楼的命名是以九曜命名,楼上皆陈列的是各式各样的玉石,今日将开放五层,也就是金木水火土五曜,供贵宾参观。” 进了此楼,霍逢莫名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既视感。 四处装饰皆以民间流传的神话画本作参照,八方诸神将至,或腾云驾雾,或身骑异兽。神只手中皆执无上法器,面目慈悲地俯瞰着下界的芸芸众生。 色彩绚烂的绘画在大殿的支柱和墙壁上,颇像凡人探寻古老的天界遗迹。 霍逢好奇地观望四周,大厅是一处归归整整的四方之地,中间是一座巨型的圆形檀木桌。桌边摆着石头雕琢的透空鼓墩,足足有十八个,代表着今日会有十八位宾客落座。 “此处的摆放寓意为‘天圆地方’,待会为贵宾们提供的玉食,便是这天上的星辰之屑。”玉师向众人介绍着起名和陈列的巧思。 这四方天的角落各有一口铜钟,外形古朴,钟身镌刻着龙蛇云纹,看起来别有一番意趣。 这次因两位宾客特殊情况,一位的请柬被熔化被取消了资格,多出来的位子,正好可为杜僖渺和袁骧提供。 施垚去楼内安排事宜,望为则开始自由闲逛,开始搜索神器的影子。 望为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四周颇为熟悉的画面,一时有种被众神俯视审判的感觉。她的表情严肃警觉,没有像其他宾客那样满怀着惊叹与虔诚之心。 这些神中有多少曾经杀过她,又有多少曾经被她所杀,她……不想回忆当年。可这些壁画栩栩如生,一些破碎陈旧的画面,在她脑海里隐隐浮现。 血腥味浓重,血海似滔天巨浪将她瞬间湮没,喉咙被腥稠的血水凝噎,肺腑阵阵抽搐。她极力隐忍,试图保持清醒,到了一旁的角落调息。 忽然背后有人揽住了自己,让她仿佛靠在了一面温墙上。 “师父你怎么样?”原来霍逢刚才就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不对,便急忙跟过来。 “方才……好似入魇了,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们用神识快点找到神器在何处,然后带着东西离开。”望为脸色略微苍白。 霍逢站在她侧后方,用身体抵着做她背后的支撑,她的身体周遭气息好似又冷了几分,他的神情难掩担忧。 “去吧。”望为朝他轻松微笑。 “想不到你居然也来了,是施垚带你进来的?”一道熟悉的声音忽而介入,如新铃般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望为转身,原来是荣斐,她面具上的翡翠今日格外耀眼,可望为觉得不如她脸上原本的纹迹好看。 荣斐:“你怎么了?” 望为摇头:“无碍,你呢,昨日之事处理的如何?” 荣斐沉默片刻:“死人不能复生,凶手依旧逍遥法外……可是有很多人都看不清真相。” “真相是什么?你又不告诉我。”望为轻哼一声。 荣斐又一次沉默,她的视线飘向远处:“我曾经告诉过很多人,无人信我,反而让我被脏水淹没。今天就是最后一天,我已经无所谓真相了。” 望为若有所思:“这么快就放弃了?” “从未放弃,我本来就要的不多,我只想要——算了,我跟你无亲无故,没必要说这么多。”说完她便去招呼起别的宾客。 霍逢又从某处冒出来,他对荣斐十分不解:“师父,她是出谜题的人么?每次说话都讲不明白,如果她需要帮忙,为何不提出来?昨日在街上,她也是这般行事。如果什么都不解释,误会只会越来越多。” 望为挑眉:“也许就像她说的那样,根本解释不清呢。” “哎,算了,我们本不该介入他们太多了,我刚才搜完了这层,没有任何发现。”霍逢将话题拉回正题。 两人开始分头行事,在楼里搜寻起神器的踪迹。从开放的最顶层金曜,到开放的最下层的土曜,皆无任何感应。 “怎么会呢?”望为不明白,之前指引的方向不就是玉石吗,到了群玉出世的地界,却什么都没有。难道她从一开始就判断错了? 霍逢启用了神识,亦走遍所有的角落,亦是没有任何结果,他发问:“会不会是还没拿出来?” 望为叹出一口气:“我们是神,只要在这楼里的就没有我感应不到的。再等等吧。” 五层当中,展示了荣家与施家两个玉石家族的发展历程。他们将发掘矿床、开采险阻、精雕细琢等的重要场面,让画师用画面记录下来,再配上文字介绍,让宾客切身感受到此行的不易。 还有不少展品安放在红木匣内,陈列在各处,皆是玉石协会名匠之作,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有权贵人家已经按耐不住心情,开始询问购买的价格,服侍的玉师只道不用急,拍卖活动的环节还有更好的藏品问世。 “咚——咚——咚——” 底楼主厅那四方大钟突然被人敲响了,发出阵阵悠扬顿挫的嗡鸣,足足响了十八下。 “各位贵客,开宴前,玉厨准备了几道前菜,请诸位先行品尝。然后,就是由荣施两家合力呈上今日的主菜,是方怀山附近新矿脉的绝品,待诸位慢慢享用。” 荣斐的声音响彻荣宝楼八方,她的声量如常,却无端传遍了整座小楼,好似天人之音,返虚入浑。 施垚站在一旁,含笑看着所有人,并不介意风头被荣斐抢了去。 宴会开始了。 一排传菜使端着青花彩瓷碟出场,各个训练有素。 领头的传菜使向大家介绍:“第一道菜,名为“白玉映沙”,各位贵人皆是人中龙凤,个中翘楚。无论在何处,皆如这白玉般高洁无暇、德厚流光。此玉出自施家少咸山玉矿,是以地甲等璞玉,经十年桃川水洗净,再放入砂罐烤制,冷却下来研磨成粉,便可食用。” 每位宾客就坐在透空鼓墩上,传菜使将瓷碟摆放在每个人的面前。 有位男宾客捻起一些玉屑,发出质疑:“这粉怎么吃啊?简直干涩难下咽。” 传菜使耐心解释:“当然不能直接吃,还要搭配荣宝楼秘制的饮品,方可食用。” 接着,又给每人用青瓷杯盛了一杯乳白色的饮品,上面还有点点闪烁如星斗的晶石碎,提名为“金风玉露”,透露里面加入了荣家稀有的黄翡。 “古有诗歌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除却各位贵人自身的品德,觅得良缘亦是人生一大幸事,星辰配玉露,正如良缘一般乃天作之合。屈夫子也曾在《楚辞》中写道神仙‘吮玉液兮止渴’,本品包各位满意。” “说的还真一套一套的,我倒要看看味道如何!”另一位男宾客率先尝试,却因吸入玉屑太快呛了半晌,最后憋红了脸。 “呸,什么东西这么难吃,呛死老子了!”他骂骂咧咧,一把将精致的瓷碟掀翻在地。好在地上铺着一层厚毯,瓷碟没被打碎,他的表情极为愤怒。 旁边的宾客一脸惊讶,感觉这反应颇有些过头,实在有失体面雅正,左右窃窃私语起来。传菜使赶忙鞠躬致歉,荣斐被惊动,也不得不从楼上快步下来。 “无论如何,都是我们荣宝楼的过失,为这位贵宾换一套餐具来。”荣斐十足的生意人做派,非常会懂照顾客人的心理,和方丘梁氏的家主不相上下。 等待的间隙,其他宾客开始品尝起玉食。 望为干坐着,看着面前闪闪发亮的石砾,她就觉得这群人聚在这里纯属没事找事。旁边那人见她对碟子里的珍品碰都不碰,便讨要了去,大快朵颐起来。 霍逢坐在对面座位,他也没动,面前那碟东西竟有些晃眼。不知为何,他从心底生发出一种莫名的瘆意。 他用餐具搅和碟子里的玉石碎屑,用余光打量四周,察觉到有视线一直盯着会场的中心。四下望去,却没有发现异样。 与此同时,还有一位贵客的心思不在那场莫名的争执上。 杜僖渺从进门就盯着霍逢,她用手肘捣了捣袁骧:“你觉得他是不是?” 袁骧:“我觉得不是,也许他只是像我和风冽这般有点实力的人,并非你所说的……神仙。更何况,游观给你的密信上说,那施法者行踪不定,上次只出现在巳迁城边缘,而且信上说是两个人。” “都过去这么久了,说不定已经来了方丘呢?我方才观察他和对面那青衣白发女子,二人好像相识,他们看似闲逛,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说不定他们是分头行事,掩人耳目呢。别的不说,就那女子,绝非凡人。”杜僖渺肯定道。 “这些都是你的主观臆断,殿下,你实在太想找神仙了。你忘记我们这一路闹出的那些乌龙吗?” 袁骧感觉自己劝不住了,他搬出了杀手锏,“如果他们真的是……那更不能打草惊蛇,说不定他们发现身份暴露就跑了呢?这个消息很难得。” “言之有理,我再观察观察。”杜僖渺点点头。 改命之事,是杜僖渺人生的头等大事,不能有半点闪失。 作为能与顶级情报组织“游观”沟通的稀有人群,她无比信任得到的信息。 杜僖渺斥巨资找神仙,她特意说明是神仙,不是神棍,也不是修士。 如果找修士她会自己去麟安宗或琮山,实在不行可以花时间找到藏匿在双都交汇的天阖门。 然而现实就是,修士尚且无法逆天而行,被困在原地,还能对自己有什么帮助呢? 她要寻的是纯正的从天上而来的神。 “游观”组织曾经欠杜僖渺的母亲袁妃一个人情,于是杜僖渺把史上最难的事作为了还情的任务。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刚有眉目,她必须要把握好机会。 望为早已注意到了侧面一直盯着她和霍逢的奇怪二人组,之前还仗着权力“买”请柬,现在还盯着,难不成要伺机报仇? “呃——”突然一个客人扼住自己的喉咙,斜着身体倒在了一旁,他的喉咙中呕出一团乳白色的粘稠液体,周围的人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旁边伺候客人的玉师连忙前去照顾。 邻座的男人仔细看了眼地上的呕吐物,下一秒大惊失色:“这是什么怪东西?怎么在动啊?啊!我的眼睛好痛!” “什么东西在动?这是什么!啊——” “怎么回事?我怎么突然也感觉不舒服了。” 所有吃了玉食的客人,纷纷察觉到身体某个部位有异样。一种如半透明丝线般的线虫从人们的九窍中汹涌钻出,最直观的便是眼眶、口腔、鼻孔和耳朵。 一时间,宴会成了人间炼狱,所有人都在逃离这乌烟瘴气的鬼地方。可是连滚带爬好不容易到了楼门口,却被门口一股怪异的力量弹了回去,丝毫接近不了出口。 有人想起二楼有窗户通往外界,众人集体爬上了二楼,却皆是徒劳,三楼四楼皆是走投无路。 人们这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被彻底困在荣宝楼,他们叫嚷着荣斐和施垚的名字,却始终没见到主办宴席的这二人出现。 梁判从楼上跌跌撞撞下来,一时失去了往日游刃有余的风采,细看亦能看到他鼻孔垂挂着蠕动的银丝。 他黑着一张脸,大喊道:“你们都别吵了,荣家主失踪了!” 望为蹙眉,这是要开始了么? 不知为何,她也隐隐有些不适感。 众人吵嚷戛然而止,下一瞬整栋楼的灯火都熄灭了,众人在黑暗中拥挤推搡许久,楼顶覆海之处的瓦片缝隙泻入了些许微光。 光束正好照在刚才的圆桌上,桌上已然空空如也,刚才杯盘狼藉凭空消失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你们想要离开这里吗?” 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准确来说是无数道,这些声音听起来有枯朽的老者、稚嫩的儿童,当中也夹杂着的温柔的男声与俏丽的女声。 声音缥缈空灵,在近乎午夜的环境里,显得诡谲异常。 因为,没人找人声音的来处。 “如果想离开,就陪我们玩个游戏吧,拒绝我的话会死哦,谢谢各位捧场。” 第47章 三道谜题 游戏? 什么鬼? 有宾客壮着胆子朝空气大喊:“你是什么人?是长得太丑不敢见人吗?我们不是来这里陪你玩的,我是来参加全玉宴的!” 那个声音在黑暗中桀桀笑起来,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望为:“别说话了,这是它的陷阱。” “你、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你到底是什么怪物!真是有病。”那人没听劝告,他被激怒了。 “你说我是怪物?”对面的声音沉了下来,“打断别人讲话,辱骂别人的外貌,你就不是怪物吗?” “喀呲——” 一个细微的声音传来,刚才站在那里的宾客瞳孔放大,他表情写满不解和惊恐,突然他身边有人尖叫起来,他扭头看向身侧的客人。 顺着客人的视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就像被庖丁解牛般散成一滩碎肉,骨头被完整剥离,骨血交融。血里有千百虫豸挺直身体,化身成形似飞羽的鳞虫,向覆海上的光飞去。 一时间大厅里呕吐不止,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堪比阿鼻地狱的刑场。 丝线! 望为明白荣斐侍女之死的真相了,她就是被这种丝线虫一样反胃的东西给割喉了。 割喉之后,那虫子很快变成飞虫消失了,谁能想到这是凶器呢? 现场只有荣斐和施垚不在,他们是最大的嫌疑人,可他们不是凡人么? “怪物不配活在世上,他已经被我们抹杀了,你们安全了。”那些声音恢复了轻快的语调,好似有邀功之意。 望为:“你想玩什么游戏?我陪你玩。” “真的吗?你真有眼光,选择陪我玩准没错。”那些声音流露出开心的情绪。 “你疯啦!你想让我们都死吗?”有宾客不满她的决断,上前阻拦。 霍逢出现挡在那人和望为之间,望为拍了拍他的肩,轻笑道:“它说拒绝会死,我看你想让我们所有人都死。” 她转向瑟瑟发抖的宾客和剩余的玉师,开口道:“玩,尚有一线生机。不玩,就是死路一条,这是它的规则。不玩的人离我远点,我怕你们死了还溅我一身血。” 那人想发作但是被拦住了,的确是只有这一条生路了,陆续其他人都道出参加之意。 “这是一个猜谜游戏,只要不是哑巴,都可以完成。你们还剩下——二十一人,胜算还是很大的嘛。但是要想好再说哦。” 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荣宝楼,这回无人反驳。 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沙漏,众人围在圆桌前,借着那束光,准备就绪。 “每道题有一个沙漏的时间,超时或者答错,我便随机杀一人。你们人多,不要慌啊。” 它的安慰话语反而更加深了人们内心的恐惧。 “第一题,六眼尖针,蓝蛸立刺,羽缠钩吻,凡界倾覆,问——” “你是想问题目里这六种毒药名是吧,这个我熟。”一位白衣青年站出来,“我是济春堂的大夫,研究过很多年的毒物。六眼是蜘蛛,尖针是蝎子,蓝蛸是一种身上有蓝色纹路的八爪鱼,立刺是河豚,羽应当是鸩鸟,钩吻就更简单了,就是断肠草。这些毒调配在一起我没见过,但应当非常毒辣。”他语速飞快分析了题干,得出了结论。 “问——这个毒药服下之后到底有什么症状?” 众人听完题目后一脸茫然,这是什么怪题? 那位大夫迟疑了一下:“原来你想问症状,是我班门弄斧了,我从未见过此毒,无法说出症状。” “时间已经过去一会儿了,不交出正确答案,就会死人哦。” 幸存者们加剧恐慌,又开始找寻趁手的陈设保护自己。 望为缓缓分析道:“你应当不是想杀所有人吧,以你刚才展示的力量,若是真想全部杀尽,就不会玩这个游戏浪费时间了。你从一开始便知道,这群人里有人能回答你的问题。” “聪明,这么快就知道我的目的了。”那声音桀桀笑起来,“所以,你们找到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也可以,如果不愿回答,就逼他回答。我只要答案,不在乎过程。” 众人本来同仇敌忾,现在那团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东西三两句就挑起了全员内讧。 一时间人人猜忌,互相倾轧,抱团斗争。 有人把矛头指向望为,“我从刚才就觉得你很古怪,那人死了,大家都怕得要死,只有你眼睛眨都不眨。你绝对有问题,说!你是不是和那怪物是一伙的?” 霍逢出面挡在望为的面前,辩解道:“你们别冤枉好人,她刚才一直在想办法解决问题。反倒是你们,什么都没发现还在这里争执不休。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找到答案,而不是互相猜疑。” “呲嚓——”那人还没应身体里突然窜出一条线虫,纤细且锋利的丝线将他拦腰斩断。霍逢被身后的一股力量拉扯住,血才没有溅到他身上。 是望为先一步带他离开是非之地。 “你才是怪物!你全家都是怪物!”那些声音气得咬牙切齿,那沙漏被震得加速掉落,“你们没时间了,快告诉我答案,我要答案!” 它开始急不可耐,声音穿梭在人群之间,宾客身体内的线虫又活了过来,他们开始感到浑身剧痛无比,呕吐不止。 杜僖渺庆幸自己摄入不多,但耳朵里仍有东西蛄蛹着向外爬,她强忍恶心和恐惧。袁骧一面看顾她,一面站在她的身前,准备好抵挡一切有可能的进攻。 这时,人群中传出一道微弱的声音。 “是、是不是半身瘫痪,脸上会裂、裂开好多虫一样的眼睛,四肢会长出……长出黑色羽鳞,中毒者只剩一口气,无法彻底死去,就像是诅咒一般……而且、而且找不到解药。”一位玉师站了出来,短短几句话时间让她背后被汗水浸湿。 “哦?”那个声音感兴趣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曾经的主家有人就遇到过这种症状,虽然不知道她们究竟是怎么中的毒,听起来和题目里的描绘很像,所以我斗胆回答一下。”那玉师声音战战兢兢。 “恭喜你们,答对了。”沙漏也所剩无几。 所有人听到这话都不由得松了口气,有人找到那答题的玉师问话:“你的主家是荣家吗?我听说她家主母还有什么人就中过类似的奇毒呢。” “没有的事,我的主家不是方丘人。”玉师慌忙否认,旁人都向她投去怀疑的目光,这荣家地界发生的奇诡之事,很难说和荣斐还有荣家无关吧。 那声音莫非是荣斐搞的鬼? 接下来那声音又道:“下一道题,我最讨厌什么?” 这种私人问题算什么问题?你只是一团无形无神的声音而已,所有人心里都感觉无语无奈,送命题也不带这么出的! “我好心给你们一个很明显的提示——皇座之下有乾坤,宝中之珍潜龙魂,凡俗多爱无量骨,谁识风疾可怜人。” 是一道字谜题,可是很明显吗?众人抓耳挠腮思索起来,有人趴在地上写着什么。 “皇座之下到底有什么?”杜僖渺和袁骧站在一旁的角落,她回忆道,“皇座平时都被称为龙椅,如果说字谜的话,可能不是引申义,就是皇座本身……” “是玉吧,你最讨厌玉石。”霍逢抢先回答,沙漏才刚落下薄薄的一层。 “你怎么知道的?”那声音冷哼一声,略显烦躁。 霍逢分析道:“皇座之下是‘王’字,乾坤便是那一点。宝中之珍的“宝”字告诉我就是‘玉’,第三句的‘无量’在这里指的是无价,‘骨’应该是古遗体的遗迹,只有这种骨会被称为龙骨石,而玉石也有深藏地底的。本来玉对世人来说只是石头,并不值钱,却因为后期加工雕琢,变成了无价之宝。只是最后一句,我参不透。” 望为转头看了眼霍逢,她平日不擅猜谜,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得出答案了。 讨厌玉石之人,可荣家与施家都是靠玉石起家的。 “算你厉害,但是下个问题,你们就没这么好运了。”那声音语速极快,仿佛在发泄不满,“最后一道题,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出我真正的目的,我就放了你们所有人,倒计时开始——” 沙漏第三次开始下落,所有人在窃窃私语,它问的是这件事的本质,可他们只是因为全玉宴慕名而来,费尽一切力量也要获得请柬,谁成想来这里居然要送命。 有人提议在楼里四处找找,说不定有什么线索,人们开始走动起来。 望为:“这次没有提示吗?” 那声音似是轻笑一声:“你想知道什么?” 望为:“我要看到你的本体,才会说出我的答案。” 忽然一道影子闪现在圆桌之上,那人从头到脚被白袍遮蔽,现在那道惨白光束下更加耀眼,所有人都被那身影吓了一跳。 “原来是有实体啊,我以为是什么呢。”看到那人的身形,有些客人暗暗松了口气。 望为一跃而上,落在那圆桌上,站在白袍旁边。霍逢也走到了人群最前端。 那白袍比她高出不少,她轻扬起下巴,瞥了白袍一眼,就将身体转向了圆桌下的宾客与玉师。 “我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望为侧头,“要我说出来么?” “请便。”那数道声音此刻显得很平静。 “他就是施家的家主施垚。” 众人沉默半晌,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被一个病秧子追杀。 望为看出他们的怀疑:“他出题做局,目的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关于他的事,关于他曾经经历的一切。是这样吧,施垚。”末了,她补了一句,“可用的都是些恶心的手段。” 台下人万分惊诧,有人倒抽一口气,仔细凝视起白袍人。 “听说施家主还是少爷的时候,身体就一直不好,如今怎么还学起了……玄术啊。” “他几乎不怎么管理家业,大家都以为是他身体抱恙,没想到在这玩阴的!” “人不可貌相,是我们错怪荣家主了。” 那白袍人仰天大笑了起来,他抛掉斗篷,一瞬间恢复了作为施垚的声音,跟着他一同出声的怪异声线也消失了。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是我做的,莫为。”他转身看向站在旁边的望为。 “从他们与那恶心的东西搏斗开始,我就基本确认是你了。虽然你和荣斐一起消失,但我比较倾向于荣斐不会做这种事。” “所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卑劣不堪的人啊。”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我以为我会有一个温柔的形象呢。”他言辞幽怨,语调却毫无起伏。 “荣斐的失踪和你有关么?”望为直白询问。 “是有关,还是无关呢?”施垚顿了顿,“她这么大人了,有着天生就健康的身躯,跑到哪里也不奇怪吧。” “你敢对荣家如何,我就让你在方丘没有容身之地!”梁判何时吃过这种亏,他冲着施垚没有好脸色。 施垚也一改往日温和,嗤笑道:“梁老板何时这么有情有义了?无非是生意做不下去,唇亡齿寒,兔死狐烹,没有石头的来源,你的赌行也开不下去。不如,你跟我合作。” 梁弥勒这外号今日彻底不见踪迹,他绷着一张脸:“我不会和你合作的,整个方丘玉行的人都明白,自从这几年你父母接连出变故之后,施家也算是家道中落了。我们一直没有说什么做什么,皆因你父母和祖上曾经的打拼。你不仅不好好传承家业,反而在放肆摧毁,你这种人,就是活该!” 施垚冷着脸,他抬手操控起梁判身体里的线虫,梁判的眼眶瞬间银丝外溢,瞳孔泛起血光,他忍不住哀嚎起来。 突然一道闪亮的东西飞过,施垚的手被狠狠击中,是一块破碎的骨碟碎片。 他停下施法的手,不管上面割裂流血的伤口,而是看向旁边的望为,碎片是之前望为趁乱捡的。 挣脱的梁判被旁人扶起,他气喘吁吁,对望为投去感激的目光,还相旁人提及她是自己曾经的顾客,值得信任。 “你不是答应我,要站在我这边吗?”施垚用掌跟摩擦胸口,嘴角下垂几分。 “你何时相信他人之言,我不答应你,又如何进得来呢?”望为直言不讳,“施垚,你演的确实好,伪善的面具都要长在脸上了,我差点就要辨不清你到底是真可怜还是假慈悲。” 施垚自嘲一笑:“现在你的语气真是阴阳杂糅。”望为凑近他,对着他耳边轻声道,“不用自卑,我很了解你这种人。”就像当初了解自己一样。 “你一切愤恨的来源,应当就是你的身体吧。初见你时,我已察觉你行将就木,明明一幅年轻的躯壳,却如老朽般尸居余气。我在你家暖阁的角落看到了轮椅,所以你的腿曾经无法走路,后来不知是何原因,你逐渐恢复,与荣家结亲,步步成了家族话事人。”她顿了一下,“种种行径,非凡人之力能做到,你背后究竟是何人相助?” 施垚低头一笑:“我早就发现,莫为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你似乎和帮我的那些人很像,所以,我也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的。” 他面向台下,俯视众生,“我的故事很长,今天特意将大家困在这里,就是为了能够说出来——” 第48章 真相大白(上) “你想说就说,为何还要这样折磨我们,还要杀人!你这种人还说不是怪物!”台下不满之声逐渐起伏,施垚斜睨了他一眼,只一线便结果了他。 “安静。” 施垚冷静的声音让所有人定在原地不敢乱动,“我不喜欢有人打断我讲故事。” “我出生在一个家大业大的家族,最早的时候,大家都尊称一句玉王施家。托他们的福,没日没夜下矿开采,我成了一个弱不禁风早产儿。我生来注定是一个药罐子、病秧子……他们只在乎有没有开出洁白无瑕的美玉,从不在乎顽疾缠身的我。” 忙于开掘新矿区的施家夫妻,将施垚托付给了奶娘阿珂。之后二人便带队伍前往山林,十天半月也不见人影。 “当他们开始正视我的时候,我已是十岁有余,荣家那丫头已经去店铺学账了,而我却像个废物,睁眼就被各种药灌进身体,什么都做不了。”他嗤笑自嘲,“他们只在乎自己的事业、家族,根本不会真心待我这种无用之辈。后来他们见我一无是处,便打算再生一个,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而施垚的母亲便是在生第二胎时,难产大出血,最终导致一尸两命。 这是整个方丘城人尽皆知之事,后来前任施家家主,也就是施垚的父亲,为保家业传承不断,又娶了一位侧室填房,生了一个庶子——那位情绪时常不稳的跋扈少爷施罗。 圆桌上的施垚跳到地面上,霍逢站在最前排,能看清他眼眶含着晶莹。 “施罗,他从小就是我的跟屁虫,即使我表现出对他极致的厌恶,将虫子放进他的饭里,或者把他故意绊倒……可他还是不放弃,我也只好将他当成我的跟班,与他逐渐相处,建立兄弟情谊。”回忆儿时时,他的眼睛里闪烁泪光。 有人忍不住开口:“那你也不该杀人啊?你把我们困在这里,对我们的生命造成了莫大的威胁。我们知道了你的过去很惨,听完以后也深表同情,但是,一定还有挽救的方法吧,我们可以帮你,至少我愿意,但你能不能别伤害我们。” 施垚温和一笑:“看来你们对我的误会太深了,我刚才杀的那几个人,是与我或者说与我接手之后的施家积怨已久之人,并不是无差别攻击。你们与我无冤无仇的,我也没必要因为言辞浪费功夫吧。” “我承认,自从出生后,我内心的怪物也因此诞生了,我不排斥它,逐渐开始接受与怪物同行。你们说我是怪物,我不反驳。” “噗嗤——” 仍然站在高台上的望为不禁笑出了声,“怪物,你真的能接受吗?” “当然,我已经……”施垚话音未落,一片锋利的骨瓷碎片飞来,他自然躲闪,却不料动作被预判,他中了望为手中另一块碎片。 那碎片扎在喉咙正中,一时鲜血如注。可是他却好似没有感觉一般,面无表情地将刺进皮肤的碎片拔了出来。 众人表情惊诧,望为摊手解释:“你们看,他竟然没有痛觉,说不定他早就不是人了。”她睨着施垚,“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的影卫又是什么东西?” “莫为,你背叛了我,我要惩罚你。”施垚依旧用温和的声音说道,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一架纯白玉打造的袖珍八音玉磬,用一只小锤轻轻敲打。 此乐器发出的声音空灵悦耳,金声玉振,所有人的心绪瞬间得以放松几分。 突然,玉磬发出一阵急促之音,望为只觉身体失控,右腿膝盖砸向圆桌,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她瞳孔放大,难以置信自己身体的动作反应。紧接着,她感受到另一条支撑着的腿撕裂般疼痛,犹如上方有雷霆万钧压迫自己。 “师父,你怎么样!”霍逢不顾望为叮嘱的“以防万一不要在施垚面前与自己相认”,他只想上前确认师父的情况。 浅色的衣衫向外渗血,她可不打算跪凡人。 那玉罄叮当作响,下一瞬她的手臂被生生抬起,霍逢看清,有一根极其细微的银丝镶嵌在她的血肉之下。 台下众人顿时明白这丝线的真实用途了,这不就是木偶戏还有皮影戏的方式吗?他们害怕自己也被当成傀儡,于是都默默在原地降低存在感。 望为只要向着反方向动作,她的血肉就会被埋下之下的丝线撕扯。 不能在浪费神血了,她内心暗道。 霍逢明白玉罄才是操控的罪魁祸首,他亮出袖中长剑,刺向施垚手中的玉罄。 施垚仿佛早就猜到一般笑起来:“弄碎了丝雨玉罄,她和现场吃过玉食的所有人都会死哦。” 霍逢不得不停下,众人心态又崩了。 “我现在只惩罚她,其他人都很安全。”他向众人保证,人们开始动摇起来。 “少侠,你可不要轻举妄动啊,这可是我们二十几个人的命呢。”有人忍不住提醒霍逢。 “我没吃过玉,为何我体内会有丝线?难不成是上次的茶有问题?”望为努力保持镇定。 “你是没吃过,我的茶也绝对是上好茶叶,其实从我初见你的那一次,线就已经埋下了。” 是那块手帕?难怪她那日有被针扎的感觉,可她全当是手帕上的刺绣没在意。 望为蹙眉不解,施垚却耐心解释起来:“我这几年救的人不计其数,只有莫为你,血都淋到脸上了,却丝毫不慌张,反而关心起无关紧要的问题,我就知道你绝对不简单。” “你想做什么?”霍逢提起剑质问,挡在望为面前。 “却没想到,竟还有漏网之鱼。”施垚看了眼霍逢,又敲打起玉罄,“不过不重要了,我要把你做成我的影卫。当你失去所有意志,为我所用的时候,就成功了。你们之间不管什么关系,都不重要了。你现在什么感觉?” 望为侧身依在桌上,她的脑海异常混乱,她不明白为什么凡人的手段对她能产生作用,这古怪的丝线和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头疼欲裂,眼前的画面朦胧恍惚,只能看见霍逢模糊的背影,她的耳朵里阵阵嗡鸣,声音也听不真切。 不行,她必须要启动魔神之力了。 哪怕这力量会让霍逢再次做梦,让他窥探到更多过去的自己,加重对她的怀疑。 ——一切后话,皆得渡过眼前的难关。 她在霍逢身后默念咒诀,手指轻触到他的手背,霍逢转头间,望为眼中闪过暗红光辉,她想抬手催动拂尘或者霍逢的剑,却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禁制。她抬眼看着上方墙壁之上的诸神画作, 越强大的力量,在下界面对弱者时就越是被压制,为的是守住天界之下的生灵不被一朝尽灭,这是天道铁律。虽然也能钻空子,但眼下她不想惹事了。 “霍逢,出剑!” “……什么?” 霍逢一时间怀疑自己幻听,但看到望为不容置疑的眼神,他才明白没听错。可是方才施垚才说过,如果斩断玉罄,所有人都会死的。 他一时不知如何抉择,这关乎了所有人的命。八块玉罄代表八音,一旦斩错,包括师父在内的二十几人便会死。 施垚站在前方,眼带笑意:“小心点,你真的要亲手杀了师父吗?” 霍逢的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他不能赌,也不敢赌,必须静下心来找到线索,他再次回头看了眼望为。 望为此时在一旁垂首打坐,她合上眼,正在以极慢的速度治疗受伤的残躯,她已无暇顾及霍逢又一次忤逆自己。硬破天道禁制失败后,她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杜僖渺在角落,戳了戳挡在身前的袁骧:“我感觉她好像那天我们在荒庙看到的神像啊,她绝不是普通的修士。” 袁骧回头:“我们现在自身难保,殿下你好好休息,保存体力,别想这些了。” 杜僖渺摇头,她径直走向了前方霍逢的身边,袁骧不得不跟在她身侧。众人看到却也不敢阻拦帝姬出面。 “仙君,本宫有一灵感。”杜僖渺微微颔首,“那玉罄分别代表着八音,不知是否会与易经八卦之类的道学玄术有关?” 霍逢也想到了相关的点,但奈何他不识乐理,他向杜僖渺作揖:“这八音为何?请殿下赐教。” “赐教不敢,本宫自小在宫中长大,比旁人略懂些许罢了。”她谦逊有礼,看向施垚手中的法器,“第一个音是金,第二个音是石……” “石”为五行之土,是这个没错。 “……第五个是匏,第六个是土,最后两个分别是革和木。” 第六亦为五行之土。 此地乃东北艮宫,艮为生门,亦为土,斩断这两个音绝不会有错! 霍逢蓄力凝聚剑尖,一挥而过,代表“石”和“土”的两块玉罄断裂,玉磬上的银链应声断裂,“丁零当啷”作响,两块碧玉砸在地上,余音绕梁,经久不息。 与此同时,所有人惊恐地抱住自己的脑袋蹲在原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 但是,什么都没发生。 有人站起身打破寂静:“我还活着?没事!” 众人检查起自己的身体,发现异样感逐渐消退了。 施垚没想到,寥寥几句之间,他们就找到了答案,这东西不是号称天外神物吗? 他撕开温和的面具,表情狰狞起来:“你们居然……呃——”他整个人飞出去,胸口多了一把匕首,他被钉在雪白的后墙之上,身后还有血不断流下来。 众人转头看去,坐在圆桌上的望为不知何时起身,并且还持施法的手势,那柄匕首的来处不言而喻。 她走近了施垚,可施垚却一幅笑脸相迎,他用只有他和望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就知道你根本不在乎他们——” “闭嘴。”只听“喀嚓”一声,望为把他的下巴卸了下来。她承认刚才她让霍逢去斩玉罄,有孤注一掷的成分,但是她也无需别人来提醒自己。 施垚的脑海里忽然闯入几道重叠的声音:“蠢货!你真的一点儿都没用,不愧是个废物,你放我出去,我亲自跟她会会。” 他手上霎那间多了一把暗影刀,刀身上有巨大的裂痕,里面似乎流淌着赤红的熔岩。施垚的眼神变了,他全然不顾身上的伤,还有肩头插入的匕首,便向望为挥刀而去。 望为使出狼尾拂尘,与他过了几招,狼尾趁势攀爬而上,缠住了刀柄,霍逢在旁侧击,最终逼迫对方丢盔弃甲。 不过,失去武器并没有让对方退却,那刀又化成影子消失了。“施垚”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古老繁复的咒文。 望为忽然感觉魔神之力像是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影响,她转头看向霍逢。 霍逢气息不稳,丹田无端灼烫,识海中的力量汹涌澎湃,一下便压制住他原本恢复为数不多的神力。识海中夜幕落下,血红闪电划破虚空,骤雨临世。 望为再次发起进攻,而“施垚”轻轻抬起手,便将她的力量吞噬殆尽,他的手心呈现出一个黑色漩涡,好似能湮没世间一切。 他冷冷凝视她,眼瞳被黑色吞没,望为心道这场面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现在没空细究。她在想之前夜探荣家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既然你不在乎他们,那我就先杀了他们。”他冲向一旁的宾客,宾客没想到“施垚”这么快就不守承诺,纷纷四散而逃,场面又开始混乱。 这时,荣宝楼大门被人推开,门外的强光照进昏暗的楼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齐刷刷看向门口。 为首那人是荣斐,这次她没带任何遮面的东西,一步步走了进来,身后仿佛是无限光明,附在施垚身上的东西也暂时消失了。 “荣家主!原来您没事,您是来救我们的吗?”宾客们连滚带爬跑向了她身边。 这时候,他们达成了共识,一致认为荣斐脸上的疤分外美丽,不,这不是伤疤,这是勇士的荣耀! 荣斐看到大部分宾客都安然无恙,她看向望为:“对不起,我来晚了,刚才被一个怪人拌住脚了。” 她身后来了几个护院,将五花大绑的黑影扔在地上,这正是之前跟在施垚身边的影卫。因为施垚大部分的力量都在此处,影卫无人操控,才能被他们制服。 “你答应我的事已经做到了,我答应你的,现在也兑现承诺。”说着她从一个包袱里拿出一个玉匣,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尊玉雕。此玉雕晶莹剔透,有冰蓝色的微光环绕。 神器! 霍逢看向望为,只见她的神情压抑着兴奋,抬手便将玉雕收入袖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49章 真相大白(中) 看着众人惊疑错愕的神情,望为缓缓开口:“这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那晚,望为从荣家账房三楼跳出去后,没着急走,而是无声无息回到了房内,坐在荣斐日常看账的位置上。 荣斐舒展眉目,担心对方摔下楼的心终于放下,可话里她没松口:“你这人好生奇怪,你不都看了我放在桌上的名单吗?想进全玉宴,便凭本事进。还是说——你没这个本事?” 荣斐知道多少人通过关系幕后拿到的请柬,玉石协会又有多少人中饱私囊,她现在只是无心追究。 望为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她也不兜圈子:“我不止为请柬,我要看你藏在家里的那根权杖。” “所以你还是为了施垚,想帮他从我这里拿回施家的玉权杖?” “我冒任何风险,从来都不会是为了他人。”这句话她说的相当诚恳。 荣斐不由得多看了望为两眼,她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所以你找那权杖有何用?它不过就是用一块上好的咸山玉雕琢成手杖模样,唯一的用处就是能开采施家范围内的玉矿。难不成你想下矿淘玉?” “我不想。那东西可就没有一点特别之处?” “没有,我不懂你说的特别之处是什么,但它就是块普通的玉。”荣斐思索起来,“如果非要说特别之处,我的确知道些什么。”她换了个姿势,“可我是个商人,只会做交易。” 望为轻笑一声:“这样啊,提出你的要求,并且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等你拿到请柬再来找我吧。” 当望为拿着请柬再次上门,这回更是轻车熟路,只不过守卫好似都被人提前调走了。 “鸢儿死了,我一定要为她报仇。”望为刚从房梁下来,就听荣斐说道。她的声音极力隐忍着,却还是止不住打颤。 望为静静坐在窗沿上,看着紧紧揪住胸口的荣斐,一言不发。不知怎的,荣斐突然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望为跳下地:“……那个,斐小姐,请柬我已经拿到了。” 荣斐:“……” 过了半晌,荣斐情绪发泄完,她才起身看向望为。 荣斐:“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望为:“交易条件是什么?” 荣斐轻笑出来:“什么时候我能像你一样,不被情绪左右,也许我就不会让自己陷入这般绝境吧。” 望为递给她一块丝帕:“也未必。” “什么?”荣斐怀疑自己听错了。 “即使你情绪稳定,在面对一个超出你能力范围之外的事物时,你也未必能赢得了。”她盘坐在地板上,直视着荣斐,“这是能力问题。” 看着荣斐沮丧的神情,她继续道:“不过,你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强太多了。至少在某些方面,你的确果断且强硬,让她人顶替自己,投石问路,找出幕后之人,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连你也觉得鸢儿是我安排的替死鬼?”荣斐露出难言的神色。 “我不知道,但是给所有人的感觉是这样的。”望为直言不讳,“其实吧,我不是很关心你们之间的恩怨,不想说无所谓,我只要你说的那个特殊的东西,你开个价。” 荣斐擦干眼泪:“你名唤莫为对吧,你真乃奇人也。不过也是,你们这些修士为了得道,能够断绝七情六欲,的确非常人所及。” “你怎么知道我是……修士?”望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身份并不是很明显。 荣斐长舒一口气,“别急,一会你就知道了。明日就是全玉宴,你帮我,我就帮你。” 望为:“你要我帮的,一定不是小事。你起码要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信息吧。” “给你一个问题的机会。” “那东西在哪里发现的?” “……怎么形容呢,它被凝固在一块巨石当中,我说它奇特完全是因为它会发光,而且不依靠任何外界力量。”荣斐回忆道。 “那它具体是什么形状?”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别这么严格嘛。”望为温和一笑,“你再想想还有什么特征?” 荣斐一脸无奈:“那个东西很神妙,我从未见过,我看不清,触碰了一下,如水一般的质感,有几分冰握在手中的感觉。形状嘛——” 她在身边找起相似的物品,找来找去,似乎都不满意。最后她低下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掌,然后将望为的手拿了起来。 荣斐将二人的手摆成了一个十指反扣的怪异姿势,“形状差不多是这样吧。” 手? 这一瞬间,望为豁然开朗起来,如果方丘这里的神器上附着她的手,那一切也都说得通了。 捕捉到望为神色微变,荣斐直接提出要求:“我要你保护全玉宴现场的宾客生命安全,那天施垚定会做出一些特别的举动,我担心会无法收场。” “你为何相信我能阻止他?”望为挑眉。 “曾经有自称是麟安宫的修士,也向我打听过类似的事,问有没有看到奇怪的东西,当时我只说帮忙留意,那东西是最近才发掘的。”荣斐语气一顿,“你和他们一样,也来打听此物的,你自然也不是普通人。” 想不到那群修士阴魂不散,居然盯上了属于她的东西,望为心里暗暗不悦。 “我会尽力而为,只能保听话的,如果他们不听我的,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此时,望为低头看着手中的玉雕神器,果真与昨日荣斐描述的一样,像是两只手反扣形成的奇怪形状。 她回忆乍现,模糊的记忆深处曾有一人拉住她的手,将十指紧扣。她努力挣脱手指却被对方反扣住,争执间她打翻了用来浇花的灵露,这神器很有可能就是灵露凝成的。 “施垚,交出解药,还有湄娘,我就把权杖还给你。”荣斐那边已经开始正式的谈判。 “荣二小姐,你的条件还真是苛刻。”施垚恢复了过去的状态,之前附在他身上的东西不知去了哪里。 “施垚,你可真逗。是你给我母亲还有外祖母下的毒,还是你妄图逼疯你的小娘,我用我在乎的人换你在乎的东西,这是等价交换。”荣斐声音带着克制。 所有人在一旁都颇为惊讶,包括望为也是第一次知道荣斐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当初真以为她想逼死施家,现在看恰恰相反。 “权杖嘛,我迟早拿回来,可人命,你等不起。”他用着最温和的语气,吐露出最致命的话语。 “那就用最原始的方式,现在所有宾客离开我荣宝楼,接下来是我荣斐和施家的事。”说完,她拔出一护院腰间的长刀,目光如炬,死死盯着目标。 众人在护送下离开,望为示意霍逢跟上善后,清理一下凡人多余的记忆。杜僖渺在人群中一直回头望去,她并不打算就这样中断线索。 荣斐和施垚站在了圆桌台面上,两刀相撞擦出火星,明亮如镜的刀面上倒映着荣斐坚决的神情。一招一式,二人对打数招,荣斐明显占了上风。 “咳咳,你就是这么赢我的?我可是病了二十多年,你胜之不武。”施垚不甘节节败退。 “你的手段更多,这时候就别在意这种小事了。”荣斐愈战愈勇,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我赢了。” “是吗?”施垚诡异一笑,他的面目狰狞,一个黑影悄无声息附在他的身上,只一招就击碎了荣斐手中的刀。 又是那把暗影一般的刀,望为眉头紧锁,她有不好的预感,如果不及时停下来…… 下一刻,荣斐就飞了出去,望为的拂尘也没来得及拉住她,还是让她撞到了承重柱上,柱子上留下了轻微的裂痕。她低头呕出血,依旧死死盯着那个暗影一般的男人。 望为将荣斐扶起,她却摆摆手,朝着施垚大喊:“再来!”随后,狠狠抹去嘴角的血,拿着断刀上了场。 “施垚”眯了眯眼,又一下将剩余的断刀砍碎了,握在荣斐手中的只剩下孤零零的刀柄,她抬手乐出声,道:“施垚,从头到尾你就是个卑劣之人,什么你被家族抛弃,没人在乎你,这些都是你自己的臆想!你是不是忘记你做了什么?就是你,导致你母亲难产而死的!” “施垚”蹙眉捂着头,她接着控诉道,“你的母亲从未放弃治疗你,即便她再生个孩子,也是为了施家以后能够有传承。我们两家人一直都在为你的病寻访各种名医和世外高人修士,只是最后实在无路可寻……” “收起你们的假惺惺!”黑影再次消失,施垚又重新占据身体,他讽笑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他们却给了我一个残缺不堪的身体,我根本没得选。既然如此,就该有人为此付出代价。不是都为我好吗?我只是想让我的家人在奈何桥上先等我,我何错之有?” 望为听到他的话,表情有些不自然。这时,霍逢回来了,他扯了扯望为的衣袖,示意任务完成了,所有人会忘记所有法术相关的记忆。 “……我终究无权干涉你家的事,但你为何对我的家人也痛下杀手?那慢性毒药当真是恶毒至极!她们、她们……”荣斐眼眶通红,气息沉重。 “要怪就怪你家日渐强大,这也是我父母拼命下矿不管我的根本原因。上面有帝王逼贡,下有方丘梁氏和你们同我家作对。我恨你们但我寡不敌众,只好借助一些特别的力量。不如,你们猜猜那个影卫是谁?” 有个护院上前,把那影卫身边缠着的布条一一拆除,看到里面那人,竟然是前任施家家主,就是施垚的父亲! 这时,项九已经带着人悄悄潜入荣宝楼,在角落观察着所有人。 施垚因出生体弱,逐渐长大后开始憎恨家人,但表面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没人知道温和的外表下竟藏着一颗魔鬼之心。他毒害生产的母亲,秘密杀死父亲做成傀儡影卫,让他替自己铲除异己。 父亲后娶进门的小娘,知道他这番做派不敢声张,因为她的儿子施罗在他手里。他向施罗灌输恶念,把他训成只听自己话的狗。又在联姻后,试图害死荣家所有人。 可是这些事当中,仔细想便会发现,非凡人之力所能为之,那么,黑影所代表的力量,到底从哪里来,现在无从得知。 施垚微笑起来,他挺直脊背,“他们该死,所以我弑父杀母,逼疯了那个后来的湄娘,我就是要让他们所有人尝尽恶果!还有你们荣家,当年的矿难就是第一步,可惜,漏掉了一个你。”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后来用的那些虚张声势的招数还挺管用,起初我的确不敢轻举妄动,还好在有人能够帮我完成所有的复仇。它们拥有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 望为一声冷笑,打断了施垚的话:“哪来的力量?”居然在她面前大放厥词。 施垚不屑一顾看着在场数人:“它不是这世间配拥有的存在,你们即使再厉害,在面对它们时,也不过是一群蝼蚁!” 堂堂辰中天之主,地位与天尊平齐,第一次被凡人称为蝼蚁,倒是挺有意思。 “那个无形的黑影吗?它只敢藏在你这样卑微病弱之人身上,这就是你所谓的强大?”望为嘲讽意味浓重,施垚面无表情,身上的黑影似乎并不服气。 那声音在施垚脑海里啸叫着:“放我出去杀了她,你个废物还在干什么?” “莫为,我救人的初衷真的只是为了救人,无论是救你,还是救那个差点被巨象踩到的孩童。虽然,你根本就不需要我救。”施垚缓缓开口,“我是个废物,是个病秧子。为了满腔仇恨,我杀了很多人,那权杖——” “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我恨的人就要杀尽了,我要的果今日也算得到了。这就是我的道,如今我终于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暗影刀凭空而出,径直割破了施垚的喉咙,他身上附着的黑影张牙舞爪般挣扎,最终脱离他的尸体。 那黑影仿佛一道发狂的旋风,狠狠冲撞着承重柱,那黑影裹挟着荣斐的身体,想将她一同埋葬于此。 荣斐,是他想杀的最后一个人了,为此他愿意与之同归于尽。 第50章 真相大白(下) “你们快跑!楼要塌了!”荣斐大喊,众人不愿丢下她跑,她却下了死令。 望为掌中带着一阵风,包括霍逢在内的所有人都被推至楼外:“你们先走,我来救她。”她设下一道结界,不让他们在靠近。 霍逢神情担忧,他从未见过关于黑影的记载,什么忙都帮不上,他看向身边神情紧张的凡人,他一时觉得自己和施垚口中说的废物没有两样。他试图冲破结界,却始终没有办法进入楼里。 整个荣宝楼瞬间摇摇欲坠,望为站在中央,仰头看着黑影将荣斐悬在上空,她还在努力挣扎着。 “莫为,别逞强救我了,你快离开这里,这里要塌了。你不走,就是多死一个人!” 望为没理会她,只见她双手结印捻咒,地板被生生撬开了几处豁口,从地下涌上多处喷泉,即将倒塌的地方纷纷支棱起来。 “以水为屏,以冰为障,结!”蓝色光芒从她周身浮起,那些水柱逐渐被冻结成冰,支撑住了整幢支离破碎的荣宝楼。 那黑影丢下荣斐,继续发疯般在上空盘旋,想找冰柱的破绽。望为接住了荣斐,二人缓缓落地。荣斐不敢置信,望为竟然以一己之力就撑住了要倒下的楼。 “你、你到底什么来头?”荣斐看着望为,“之前那群麟安宫的弟子,还是十来个人才帮我设了一个防施垚的结界。你比他们厉害太多了!” 望为轻笑一声,逞强?这种小事还不是手到擒—— 岔气了。 她的内息很乱,虽然刚拿回了自己的“手”,还没完全将它炼化,还是只用到表面的力量。 一方冰柱终于被黑影冲破,它发出一些怪异的声音,好像是一种从未听过的另类语言。它似乎气急败坏,想利用楼塌来对付望为和荣斐。 “它好像无法直接伤害到我们,除非附在活人的身上。”望为观察到这点。 荣斐:“那我们不会陪它耗在这一辈子吧?就算不是饿死,也会冷死的。” 魔神之力,才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虽然今日被它挡掉了一次攻击,但以它现在的状态来看…… 面对这样未知的怪物,望为再度唤醒了力量。她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鲜红,脸上的神纹几乎都显现出来。 荣斐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白发女子,望为的额头逐渐显出两道飞入眉心的白色纹印,纹印从中裂开了一条缝隙,她瞪大眼睛仔细看去——是一双金色眸子。瞳仁转动起来,她才赫然看清,那是一双竖立的重瞳之眼。 荣斐仰头看向被冰柱支撑着的断壁残垣上的画,那些神明气质上慈眉善目,外表上却是各种纹印加身,长相奇异,三头六臂更是不在少数。 原来她不是修士啊。 结界外的霍逢再次感受到识海的汹涌,他看到那团灰蒙蒙的云膨起万丈,遮天蔽日,他完全无法控制。 “仙君,您没事吧!”项九看他状态不对,礼貌询问。霍逢摇了摇头,他稳住自身,放任力量发散而去。 “师父在里面发功,为何我会有如此深的感受?”他心中疑云密布,可他无法感到结界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神器之中,神身碎片尽归原身,望为再次抬手,一击即中。黑影在耀眼光辉中,化成一缕灰,好似被一个空气中撕裂的漩涡瞬间吸收殆尽,消失不见。 “轰隆——”一阵震天巨响,楼塌了。 九层荣宝楼在众人面前坍塌而下,所有的冰障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法术的痕迹。 望为和荣斐从雾蒙之间走了出来,为了隐瞒法术的事,撤销了法术,这幢楼只能坍塌,荣斐表示一切都配合行事。 今日宴席,却没想到以荣宝楼坍塌作为终结,所幸里面没有活人,没有人因此受伤。 其他人被安置在附近,项九带人支起营帐,要求所有人接受大夫的检查还有问话,方可离开。 “他死了,我家人的毒怎么办?”荣斐看完自家受伤的玉师,突然一脸绝望地坐在地上。 望为:“解毒而已,我可以试试。” 荣斐仰起头,看见望为正垂眸看着她,还向她伸出一只手。 荣府。 一个宽敞的床榻上躺着三个女人,两个中毒深重,是荣斐的外祖母和母亲,还有一位后来的中毒者,是施家的小娘湄娘。 望为让所有人都在外等候,身体碎片已然完美融合于现在的身体上。她看着恢复神力的手掌,心情大好,她甚至感觉霍逢体内的魔神之力都回到她身上了些许。 外面的人心急如焚,过了一阵,门被推开了。 望为:“一个时辰后会醒来,她们应该会忘记很多事……但也不用提醒她们了。” 荣斐感谢后激动进门,望为轻轻一笑,下一刻看到项九站在前方。 荣宝楼坍塌是大事故,他问了参与全玉宴的大部分人,又在楼里找到了施垚的尸首,经仵作检验为自裁而亡。荣斐已经给出了所有答案,加上有方丘梁氏做担保,这只是一次地裂的自然意外。 “我问题都问完了,在这里等仙长,是想邀请您和霍仙君一起去我家做客。之前你们没空,现在总应该有了吧。而且方丘也没什么可游历的,不如上我家去。”项九再次发出邀约。 “好啊。”望为应下了,心情好的时候做什么都可以。 霍逢站在远处,表情隐忍,识海翻涌之后是死一样的平静,可他的心却不能平静。望为走上前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似是在安抚躁动的力量余波。 “东西拿到了,今晚我就将你体内的一部分力量收入神器之中,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她牢记着最初的谎言。 “师父,你感觉如何?刚才有没有受伤?” “甚好。今日本想对那黑影一探究竟,却让它消失了,你在天上见过相关记载吗?”霍逢摇头,望为也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 四界之内,这种旷世力量唯魔神之力而已,再无其他力量可与之匹敌。这突如其来的力量,让望为诞生了几分紧张。 “算了,如果重要的话,一定还会再见的。”望为呼出一口气,抬头看着黄昏残阳照在院中。 神器拿到了,手找到了,赌对了第一步,第二步也许就没那么困难了。 * 望为想象中的凡界很广阔,出门在外彼此陌生,可最近她却有了新的体悟。来这里偶遇认识的人,有关无关都莫名凑成了一锅。 她和霍逢受到副巡检项九夫妻俩的热情款待。在那间不太大却充满烟火气的屋子里,望为在热菜升腾的白色烟雾中恍惚放空。不过,在吃饭这件事上,她还是提前想好了说辞。 “谢谢,我最近节食瘦身,晚上戒膳了。”望为微笑回应,并且用手指把碗拨拉到霍逢面前。 盛满饭菜的两个大碗,在霍逢的面前仿佛两座巍峨的大山,让他倍感压力。 霍逢紧急传音:“师父,我不是饭桶,这么多我吃不完!” 望为维持着和善的表情,张口回道:“你吃得完,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霍逢:“……” 最后,望为还是被迫喝下一碗项九的娘子春姨送上的关爱汤。毕竟是水做的,能接受,她内心宽慰自己,眼一闭一口闷了。 期间,项九大方拿出了自己的陈酿,众人酒过三巡,终于道别。 走在回客舍的路上,望为似乎又有几分醉意,她非要霍逢背她一下,看看她有没有变重。霍逢拗不过还是蹲下身来,她还是和当初一样,轻如鸿毛。 “放心师父,和之前一样,没变。”霍逢就顺势背着望为,朝着桃川客舍走去。 “我们这些从出生就在天界的……不能、不能轻易吃他界的东西。据说啊,会有损修为,更有甚者……会丧失飞行的能力。” 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搂紧了霍逢,“我少时曾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位天神下了凡,与凡人相恋,但她从来不吃任何东西。可、可混迹在凡界却不吃饭,实在太扎眼了……有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后来那凡人也经不住开始劝她,天神不知怎么想的,竟开始吃起了凡界的食物……” “后来呢?” “……哦,后来,后来那天神就再也没回过天界了。因为她……被凡尘之气侵染太久,早就飞不起来了。”她醉意朦胧,说话开始断断续续起来。 霍逢表示不解:“据我所知,神到了凡界本就不能直接飞回天上,而是要等各个部门审核批报,方能打开阳山的通天道。这个故事,听起来就像是凡界父母用狼来了的故事吓唬小孩子的。” “是啊,可我小时候不知道嘛,是真被吓着了。” 望为看着霍逢一本正经地回应,弯起眉眼嘿嘿一笑,“虽说那是个故事,可像我这样的先天神很多都深信不疑……谁会犯傻尝试呢!霍逢你说……对不对呀?” “师父,你这回怎么醉了这么——”他轻微侧头,“久”字还未说出口,却看到望为略显迷离的眼神,她的双颊红润,微热的鼻息轻掠过他的侧颈。 霍逢心跳加快如天界战鼓,他的耳边除了她略沉的呼吸,就只剩下自己的心跳,整条夜市街巷仿佛空无一人。 望为抬手摸索起来,好不容易攀到他的领口,又顺势而上,在他的脸前停下。 她一把捏住他的脸颊,“你怎么不走了?我们……快点回家吧……” 沉寂在心底的死火山在今日忽然有了生还的迹象,作为修道之人,这绝不是一件好事。他只能加快脚步,尽快走到目的地,立刻将身后的人放下来。 他一路念着静心咒,可望为在自己身上却很不“老实”,弄得他背错了很多次。 一定比上辈子错的还多,他内心暗暗道。 明明不太远的路,却在无形之中被延长了许久。他的默背生涯彻底终结,只好说些别的转移话题。 “师父,你刚才说的那个神仙的故事,是谁告诉你的?” “啊!太久了,我要仔细想想……”望为掰起手指,嘟嘟囔囔念了好多神的诨号,什么金老头、火炮仗…… 最后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我知道了!是……是少尊!” 少尊? 能在天界被称为“尊”的,除了九执神尊,还有至高无上的天尊,从未听说过少尊是何许神也。 “师父,少尊是谁啊?”霍逢顺势而问。 “笨蛋……就……就是君兆啊。”望为在他耳边蹭了蹭,随后倒头睡着了。 君兆。 天尊的名讳就是君兆。 那么少尊,便是他作为继承人的时候。 师父从那时开始,便与天尊相熟了吗?霍逢内心突然有点堵,他说不清为何会如此。 回到客舍,他将望为放在床上,发现她已然熟睡。 神本身是不需要休眠的,除非太过消耗疲惫不堪,她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加上不胜酒力,全然松懈下来。 霍逢为她盖好被子,便坐在旁边打坐修炼。他不能安然做一个局外人,他必须要有用,能帮到师父才行。今天他可是什么都没做,全靠师父一个人阻止了危机…… 可是今夜,他的心却背叛了他——实在无法静下来修炼。他满脑子都是师父在他耳边吐息,那充满醉意的笑如悦耳的磬声撩拨心弦…… 他突然有些懊悔,上回师父在拥抱自己时,自己为何没有把她紧紧抱住,抱得再久一些呢。 霍逢睁开眼,转头看向望为安然合眼入眠,她的发丝凌乱,有一撮头发不知何时被吃进了口中。 他屏住呼吸,小心凑近她,想把凌乱的头发帮她拨开。 霍逢伸出手,即将抵达她的嘴角时,望为睁开了双眼,霍逢的手还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下一瞬,望为一把扯住他的领口,向下这么一拉。 两人近距离四目相对,霍逢的手当即支撑在她身侧,这才没有紧贴着她。望为却微微侧头,将他一把拉入怀中,霍逢一下没撑住,终究还是压在了她身上。 霍逢:“……!” “师师父,你你你这是做什么!”他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说完这句赶紧闭上嘴。 “做噩梦了?想跟师父睡早说啊,为师从不搞偏心那一套,绝不会厚此薄彼的。”望为对此了然于心。 “什什么意思啊?”霍逢屏住呼吸,小心询问。 “我知道,我这个人还是很受徒弟欢迎的,以前你的师姐师兄很喜欢跟我一起睡。” 此话听在霍逢耳朵里,比现在突然下十道天雷还让他震惊。 霍逢:“……啊?” “你师姐,她从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就跟我天天在一起了,我做什么都带着她。还有你师兄,变成原形就毛茸茸的,给我当毛毯盖脚。”望为轻笑起来,“你现在这样趴在我身上,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这句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在她眼中,自己和她过去的那些弟子没什么不同,就连他以为自己做的出格之事,也不过是他们的日常。 霍逢的心再次从高处跃下谷底,他狼狈地挣脱怀抱,爬起来端坐着,望为茫然地看着他。 刚才不是还挺岁月静好的,他这是怎么了? “你不会是吃醋了吧?小霍逢。”望为坐起身,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迫使对方正脸面对着自己,她看到霍逢脸上有红云飘过,更是眉开眼笑。 她的声音正经起来:“我在做师父之前,通读了不少师徒相关的文章,里面讲述了很多师徒最终都走向两个极端,彼此厮杀或者令其中一方陷入囹圄。” 呃,这说的是相爱相杀和囚笼监禁? 霍逢:“冒昧问一句,师父的书都在哪里看到的?” 望为:“就天界藏经阁啊,里面所有书我都能倒背如流。” 霍逢:“师父看的这几本是在几楼呢?” 望为:“二楼。有什么问题吗?” 霍逢:“……” 藏经阁二楼,都是一些从凡界收集来的话本子啊啊啊! 师父到底看了多少奇怪的东西! 霍逢内心从未像现在这般慌,可望为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还在滔滔不绝谈论着正经的感悟。 “……多半都是因为师父没有关怀弟子,要么是偏心,要么是别的原因,让弟子走向了无法回头的道路……我觉得这种就是纯粹给自己找麻烦。而我恰恰相反,所以我的弟子们本质上与我都是一条心。” 她顿了一下,“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吧。” 霍逢呆呆地点了点头。 第51章 大逆不道 坐落在东北生门之位的方丘之城,所有人事物终到了落幕之时。 人们依旧在循环往复的生计,好像昨日的震荡对众人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只是荣家的玉师在清理物件时,发现荣宝楼废墟之下有几道裂缝,而下面竟然是地下水源! 那玉师奔走相告,叫来了荣斐,荣斐当下决定开掘水源。 这块地承载了很多沉重的东西,她打算捐赠给官府,由官府统一管理并分配此地的水,改善百姓们用水的困境。 隔壁城市听说后,也开展了积极的搜水工作,还有地方开始与方丘政府谈起合作,以物换水。 师徒二人先到了鉴玉坊,望为不忘去梁判那里拿雕琢好的阳绿翡翠。 梁判把早已准备好的礼匣交给望为,他已经不太记得昨日具体发生了何事,只记得突然地震,荣宝楼危矣,众人赶在楼塌之前逃了出来,施垚不愿出来,死在了楼里。 望为打开匣子,里面躺着几小块圆润透亮的翡翠。她让霍逢拿出剑,将翡翠镶嵌在他的剑柄上。 “师父,这是你送给我的?”霍逢眼神明亮起来。 梁判在一旁笑眯眯:“原来小姐是要将上好的翡翠赠予这位青年才俊,你们果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霍逢本想解释几句,却被望为打岔:“梁老板,我们准备离开方丘了,今日也是来辞行的。” 梁判虽略有惊讶,不过还是告了别:“也是,天下之大,不去看看永远也体会不到人生啊,年轻的时候就应该出去走走。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再见!” “再会。”师徒二人作揖道别。 今日晴朗,惠风和畅。 二人并肩走在街头,看着喧闹的街市人来人往,霍逢提议想去前面的小摊逛逛,望为应允。 霍逢在天宫任职许久,离开凡界更久,不过凡界的商品还是万变不离其宗,他发现大部分都只是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昨夜,望为将霍逢体内的魔神之力拿回,毕竟只有一块身体碎片,收回的力量也是微乎其微。 不过,总比没有强。她还有时间,茫茫人海,荧惑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她,就是不知道大风他们怎么样了,会不会有人下界来找自己……唔,最好还是别出现了,不然自己还要找无数借口糊弄霍逢。想着想着,脚步便不自觉放慢了。 忽然,她抬起眼皮,察觉到有人在暗处观察着自己。 “哥哥,漂亮哥哥买一支我娘亲亲手作的绒花发簪吧,这个可好看了。”一个糯糯的嗓音叫住了走在前方的霍逢。 小姑娘梳着翘起的羊角辫,胳膊肘挎着只竹编篮子。她微胖的手指缓缓掀开上面盖着的绒布,里面仿佛是一座小型花园,正盛开着各季花朵,隐隐传来阵阵芬芳。 霍逢看了看,拿起一支仔细端详,小姑娘继续推销:“哥哥,这种花花是长生不老的那种,是用……是用蚕丝和铜丝制成的,我娘亲说这种花花永远不会凋零,戴在身上有吉祥永恒之意。” 望为徐徐走来:“看什么呢?”霍逢拿着一支花簪转身看向她。 小姑娘快步跑向望为,差点扑在她腿上,望为将她扶了一把。小姑娘仰起头,用更甜的嗓音说道:“姐姐你这么好看,买一支绒花发簪嘛,这是我娘亲亲手做的,世间绝无仅有、独一无二呢!” 她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滴溜溜打转。 望为蹲下身还没开口,霍逢抢先回应:“我、我已经选好了,就要这支。” 望为和小姑娘同时向他手中的绒花发簪看去,那是一支栩栩如生的红梅,深褐色的枝桠用紫檀木制成,红梅艳丽且孤高,在明亮的日光下更加夺目无双。 “哥哥是要送给姐姐吗?哥哥真有眼光!”小姑娘说起话来颇有种“小大人”的神情姿态,语调更是抑扬顿挫,“我娘亲说,红梅盛开在寒冬,只有最顽强的生命才能够在那样的时刻盛放,姐姐就是那常开不败的红梅!永远美丽永远、永远……哥哥快给姐姐戴上花花!” 说到最后,她有些忘词了,便立刻把话柄交给了霍逢。 霍逢笑着,将钱放进了篮子里,小姑娘小声疑惑:“哥哥,你好像给多……”霍逢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妹妹,你现在就回家去,我有一个惊喜送给你和你娘亲,篮子等到了家才能打开哦。”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飞快地跑向了旁边一个小巷的民宅里。 “偷看凡人命格,妄图逆天改命。霍逢,你胆子不小。”望为站在他身后,缓缓开口。 霍逢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后他微笑着转过身来:“师父,我为你戴上。” 望为微微侧头,霍逢将她原先的素簪摘下,将红梅绒花簪插入发间。她本就是白发胜雪,如今配上这支红梅,竟真的有一瞬回到冬月红梅绽放之时,微风拂过,还有芳香迭起。 “那个小姑娘的娘亲,得了重疾,就快要死了。”望为继续未完的话题,“你给了它顼冥丹,功效是活死人、肉白骨、百病除……关键是这东西,辰中天独有,你作为其他天之人,怎么弄到的?” 她的目光极为平静,像一汪深潭,沉寂且冷清。 霍逢低着头,吞咽了一下口水,手中紧握着那支素簪,过了半晌才缓缓回话:“……辰中天的逾苍神域,有我的一个朋友。这东西是我最后上战场前,他赠予我的。当时,我一心赴死,到死前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味灵丹妙药没来得及发挥用场……好在今日它有了正确的归宿,没有浪费在我手上。” 望为眼神探究,刚才霍逢将东西塞进篮子里的时候,着实让她惊了一惊。 逾苍神域是辰中天的神域之一,接近于凡界的三不管地带,里面鱼龙混杂,是整个八重天地势最低的地方。 此地居住的大多是不愿服从天宫管束,不认同天条执行的神。在这里还有不少发明各种禁用丹药法器的神,甚至还有越狱的神逃至此地。天宫无法插手,因为这里归魔神伯赏望为管辖。 她倒是从未想过,天宫的乖乖神官居然会和她那地界的神有往来。 “师父,我听到了那个小姑娘的心声,她希望她的娘亲能好起来。”他顿了一下,“我曾经是天曹司愿府的神官,既然让我看到,我便不会不管。无论那东西究竟有多珍贵,只有用在实际的地方,才能发挥出它真正的价值。不然……它只不过是一颗晾了几千年的药丸而已。” 霍逢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他抬起头,看见望为勾起唇角正看着自己,他一时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惹得师父发笑。 “你有如此心性,为师甚感欣慰。”她开了口。 霍逢反而更加困惑了:“师父,你不责怪我擅自更改凡人的命格?毕竟,这件事终究是有违天条律例的。” “你自知违反,还不是视天条于无物。我原以为你会是个遵守规则之人,现在看来……”她话锋一转,“天条算什么?天条甚至救不了一条可怜的性命。” 望为嗤笑中带着鄙夷,随后她从霍逢手中拿过那根素簪。 “霍逢啊,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敢同天条作对的,上下天宫八大曜辰千百神域,也没几神敢这么做吧。” “师父,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啊?”霍逢的语气中充满不确定。 “夸你。”望为肯定道。 望为将那支素簪随手丢在了墙角,霍逢看着那白玉素簪被尘土浸染,很快就失去了原有的润泽。 “想不想看看你的成果?”望为朝着小姑娘回家的方向走去,霍逢赶紧跟上。 小姑娘的家不大,最近家中有灰尘堆积,但粗看下去,各处井井有条。这家大人卧病在床,实在无力打扫了。 小姑娘挎着篮子跑到了妇人的床边,“娘亲娘亲,你快醒过来,我今日卖出去一支绒花哦!我会赚钱啦!” 病榻上的妇人缓缓睁眼,病痛的折磨让她有心无力,她强行挤出一丝欢笑:“我家猫猫长大啦……能赚钱啦。” “猫猫希望明天就可以长大,我想和娘亲学做花花,然后去街上赚更多的钱给娘亲!” 妇人的气息奄奄,她极力去摸小姑娘的脸颊,却始终只差一点距离。小姑娘看到,用自己的脸颊去蹭娘亲已经抬不起的手。 “对了娘亲!”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天有个哥哥买了花花,他说给了我们一个惊喜,我现在就拿出来,娘亲你等等哦!” 小姑娘圆润的手指在篮子里翻了起来,她摸到了一个同样圆润的小瓶子,拿出来一看,是个琉璃瓶,里面躺着一颗发金光的白色药丸。 她将瓶子里的药丸倒出来,然后塞进了娘亲的嘴里,“娘亲,哥哥给我的,娘亲的病会好起来吧。” 榻上的妇人将药丸吞下,她的周身发出了微光,不一会儿,光芒散尽,她直接坐了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润的光泽,仿佛病痛从未加诸她身。 “猫猫啊,你这是遇到神仙啦,娘亲的病已经好了!”妇人照着镜子,抱住小姑娘惊喜地说道。 “欸,哥哥姐姐原来是神仙吗?难怪她们都这么好看呢。”小姑娘若有所思道,妇人拉着小姑娘朝着门外跪拜感谢。 藏在院内的师徒二人离开了此地,霍逢的心情无比好,走起路来甚至有些雀跃之感。 “救了一个人,你这么高兴啊。”望为看着快要开心到飞起的霍逢,忍不住问道。 “师父你知道吗,我好像找到想做的事了!”霍逢突然蹿出来,闪现在望为的面前。 望为:“嗯,看得出来。” 霍逢的声音里透露着难掩的兴奋:“师父,我可以一直这么做吗?以前在天上总是被规矩束缚,现在我离开了,反而找到了做神的初衷。” 望为深吸一口气,看着这张满怀期待的脸,她有些不想打击他的信心。万一他又想不开要自戕怎么办,她的事儿可没办完呢。 她一本正经道:“好徒弟,你一直都没忘记你想要什么,为师也替你感到高兴。你师父也不是恪守天条的迂腐之人,但她懂得如何利用规则获取利益。天条百密一疏,待你发掘其中玄妙之处时,就去自由做你的选择吧。” 她的言外之意,先打发他去研究一下那修订过上万次的天条再说,别急着给她惹事。 二人向荣家总堂走去,走着走着,霍逢突然问道:“师父,你说天条是这四界之中的绝对权威吗?” 望为摇头:“天条归根到底是我们神订的,神并不能代表一切。” 霍逢分析道:“那么不遵守天条,就不等于逆天而行,我做的事依旧在天道运行的法则之间。师父,是这个意思对吗?” 望为抽了抽嘴角,一阵悔恨涌上心头。她曾经觉得霍逢这漂亮的皮囊,就像是她桌案上的琉璃盏一般,美丽易碎,可有可无。现在发觉,他不仅聪慧过人,某些思路还和自己出奇的一致。 她当年就是钻了这个空子,让整个八重天不再以天条作为戒律法则,而是为辰中天重新制定了新的制度,因此也得到了诸多老牌水神家族的拥护。 如今,她收了一个和自己在某些方向很像、却在总体上与自己背道而驰的人做徒弟。 总之就是,特别麻烦。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我做正确的事,并且在天道的范畴之内,把握好尺度,就一定没问题!” 霍逢一瞬间觉得自己神清气爽,前路茫茫,终于豁然开朗起来。 望为只想在没人的地方抽自己几巴掌,为什么她要在此时卖弄自己的特立独行,平时不是很擅长说违心话? 突然,一个热烈的身躯包裹住自己,腰处被一双手臂环住,她感觉自己脚下腾空而起,转了几圈,又被轻轻放下。 “师父,谢谢你,是你点醒了我!我原以为你严苛守纪,独断专行……没想到你和我一样。以后我们就可以做更多的事去帮助那些可怜的凡人了……” 霍逢紧紧拥抱着她,要是没听错的话,他的声音似乎还带着几分哽咽。 谁来可怜可怜我,望为内心呐喊道,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就应该学习天尊,坚持做一位严苛守纪高高在上的神。 不对,她什么时候严苛守纪了? “适可而止。”她冷清的声音,仿佛腊月的冰水顶头一泼。 霍逢的动作顿住,望为将他的手臂从身上拿开,转身走进荣家总堂。 “糟了,得意忘形了……霍逢啊霍逢,你真是……大逆不道。”他看着望为的背影,不自觉狠咬着下唇。 随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黑色符篆,正中央用白墨篆书写着一个“劫”字,字上又横着一道自左至右的下斜线。 那晚风大,他关窗之时,看到地官祠附近的算命摊子来到了客栈楼下,他被一种力量莫名吸引,便下了楼。 摊上那人被巨大斗篷包裹着全身,不知男女老少,只见那人颤颤巍巍伸出一双缠着黑布的手,拿着黑纸符篆信手写下,递给霍逢,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不知所谓,就先留着吧。 二人走后,有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出现,那庞大的身形遮住了墙角,也笼罩住了望为丢掉的那支白玉素簪。 第52章 再遇帝姬 荣斐今日忙前忙后,总算在此时偷闲一刻,她刚端起茶喝了一口,就有人通报说门外有人自称她的恩人来看她,荣斐没忍住把茶喷了出来。 “咳咳咳,请……咳,她们进来……”荣斐被水呛了半天才缓过来,望为已经迈入了里屋。 望为:“你怎么也咳起来了,施垚死前留给你的遗产?” 荣斐:“……”这是什么阴间笑话。 望为环顾四周,发现桌案上堆积了好多文书,上面还有施家相关的账册。 荣斐:“你说对了,他们施家被我兼并了,遗产的确都归我荣家了。” 霍逢后脚进了屋,荣斐为二人斟茶。 霍逢端起滚烫的茶,轻抿了一口:“方才迷路走到后院,看到了侍女鸢儿的墓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荣斐长叹一声:“我家的傻鸢儿,也不知道从哪得知施垚要当街杀我,她那天从我衣柜偷拿了一套衣服,还借口进房间拿了我常用的面具,说是出门采买,后来我收拾面具时才发现少了一个,情况不对,可还是晚了一步。” 望为翻看着账册,账册的纸张早已斑驳不清:“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被怪物操控的?” 荣斐回道:“大婚当夜,我就看到了那个黑影附在他的身上,当时我就被吓跑了。我一头冲进了湄娘的院子,是她帮了我。” 望为:“看到个黑影就吓跑?” 荣斐:“……大婚之日,满目血红,新郎身上有一层诡异的黑影,谁看见会不怕?” 霍逢看了眼望为,拐回了话题:“那之后呢?” 荣斐回忆道:“之后,我便结识了湄娘,也就是施家的填房小娘。也是她告诉了我施垚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她平时里全靠装疯卖傻才能侥幸活着,施罗被施垚严格管控起来,府里全都是他的人。你在他家听到的声音,大概就是湄娘的。” 施垚早已放弃家业,专心去报复所有与他人生有牵扯之人。可是他用到的力量,却不是常人所及。荣斐试图求援,不是被发现命悬一线,就是无人相信,自己反而被泼脏水。施垚利用了无数次舆论的压力打压荣斐,后来连受害者都感到麻木了。 望为抿了抿唇:“当时,我们听过关于你的三重谣言,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过好在我还是选择相信了你。”荣斐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望为继续道,“那三个谣言可谓是毒辣至极,第一条说你成亲后却不检点,还有心上人。第二条说你外貌,相貌丑陋却还贪图对方的家产。第三条骂你不是人,咒你死。” 她猛然抬眼:“他们对你这个人全方位发起攻击,对你的情感、外貌甚至生命指指点点,你是怎么度过这些年月的?” 荣家厅堂里沉默了很久,三个人谁都没开口。 过了半晌,荣斐将茶一饮而尽,这才缓缓道来:“能怎么办,就剩下我自己了。我如果不拼一把,我的母亲和外祖母的毒就没法解,外祖母是为了护我才中的毒,我怎能放任她们不管?这些时日我一直活在内疚当中……也正因为这般,我好像就不太在意外界对我的攻击了……我的姐姐远嫁去了伏渊城一去不归,我必须要撑起这个家。”她顿了顿,“不是为了什么家族荣耀,只是为了我的家人。” “谣言攻心,不仅是自己,还有听信此话的人。不过,这世上有听风是雨之人,也有明辨是非之人。就比如方丘梁氏,还有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完全无力对抗那样可怕的妖魔。” 她站起身,向师徒二人深深鞠躬,霍逢上前轻扶起她:“不必感谢,这本就是我们分内之事。” “是啊,而且你也说这是一场交易,我们双方各取所需罢了。”望为无所谓耸肩。 荣斐眼带笑意:“现在,我已经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家人健在,我把湄娘也接来了荣家,施罗在那黑影走了以后神智也在逐渐恢复……所有事情都在变好,我更要打起精神,过好每一天。” 望为走向明亮的室外,迈过门槛,她忽而转身:“荣斐,你很厉害。”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逢解释道:“我师父不是恭维你,她平日里也很少夸人。”他端起荣斐的茶杯,“以茶代酒,我敬你。”荣斐连忙接过茶杯,二人碰杯后,皆一饮而尽。 望为在街角等着霍逢,他刚才在茶水里动了手脚,为了拿走荣斐看到法术的所有记忆。 霍逢走上前,看着日头西斜,他提议明日动身去下个地方,望为没有拒绝提议。最近因为找神器,每日都在人群中周旋奔波,也该适当放松一下了。 “方丘之城,是我们第一个目的地,也许以后也不会再踏足。你在这里还有什么想看的,剩下的时间随你弥补遗憾。”望为温言道。 霍逢:“师父,你就没有想去的地方、想看的东西吗?” 望为:“刚来的时候也许有,但是现在没了。对我来说,这一切不过都是些过眼烟云,不必挂怀。” “可是,师父,”霍逢叫住了她,“我们这趟不也算是下山游历吗,如果不去经历,又怎能收获感悟呢?” “为师——”望为话才起头,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仙君说的在理,修行是要多经历多感悟嘛。” 杜僖渺从一家布料店刚出来,看到师徒二人,内心欣喜若狂,表面上却小心翼翼接近。生怕他们化作惊弓之鸟,须臾之间消失在她眼前。 望为看着杜僖渺,不禁蹙了蹙眉,那日荣宝楼全玉宴结束后,霍逢可是把所有人对于法术的相关记忆都抹除了,她怎么还记得? “你认得我?”霍逢率先发问。 “呃……不认得?感觉面熟,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你们是……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杜僖渺仔细端详二人,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她在演戏。”望为一脸无语传音霍逢。 “记忆我真的都清除了,她当时也在被清除的队伍里,怎么会这样?”霍逢面无表情,但通过传音中的声调便可知晓,他有些慌了。 “我试试。”望为默念咒诀,杜僖渺仿佛被暂停一般定住一瞬。 师徒二人正打算离开,身后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仙长仙君,你们准备去哪里啊?” 望为:“?” 霍逢:“?” 师徒二人面面相觑,怎么了,法术失灵了? “我对这里也很熟了,要不我们一起结伴同行?”杜僖渺发出邀约。 望为传音:“她的记忆没有清除,只能上手段了。” 霍逢大惊,传音:“师父,杀人不行吧,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杜僖渺微微颔首:“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杜僖渺,来自阳都帝京。我的身份你们之前也都知晓了——阳都帝姬,封号太姚,二位唤我名字或者封号都可以。” 师徒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我想你们应该比较好奇,为什么我还记得你们,没有受到法术的影响。” 二人对视一眼,霍逢率先开口:“你想怎么样?” 杜僖渺微笑:“我想和你们认识一下,前方的酒楼有我订的包厢,二位是否肯同我一道前去。” “好啊。”望为答应下来,她倒要看看这位太姚帝姬究竟要作什么妖。 亨通酒家是全国连锁,以亲和的“微笑式”服务领先全行业,是青雨谢氏旗下的其中一个产业。 现在消费,杜僖渺首选自家门客家族的产业,一方面是实地考察、切身感受,另一方面则是与他们保持更亲近的接触,让自己不同于其他掌权者。更容易被信任,以至对方早日对自己推心置腹。 考虑到对方是神,杜僖渺点菜,多为名字寓意吉利、色泽鲜艳的菜品,讨个好彩头,也让对方更有兴致。 不过她的考虑却是多余的,望为和霍逢这对师徒,一个人纯饮茶,滴饭不沾;另一人倒也吃饭,只是浅尝辄止。 “二位对这些菜不满意吗?我叫人再换一些来。”杜僖渺示意站在门口的袁骧,却被望为制止了,“不必,对我们来说足够了。比起吃的,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杜僖渺抿了一口茶:“冒昧打扰两位大人,实在抱歉,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先来回答那个问题,我为什么没有被清除记忆?”她起身为师徒二人斟茶,袁骧想接手此事,她却轻轻摇头。 “我出生于阳都帝宫的断香苑中,嗯,说白了就是冷宫。有一次,宫中请来了一位能窥测天机的方士,为所有帝子帝女推演命理,卜算前程。那时我莫约五岁,别的都记不清,只记得方士说我命无帝王之运……虽然阳都没有女子继承大统的先例,这件事却是我心头的一根刺,刺了我十多年……我本来不甚在意,因为我身上的刺也不只有这一根。但是前些日子,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封邑和封号,甚至超越了我那个事事完美的帝姊。我觉得我好像又……” 望为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这件事和你没有被清除记忆有何关联?” “关联不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杜僖渺笑了起来,她用脖颈间取下一条清翠的玉竹项链,“我在失意之时意外遇到了一个神仙,她不是方士也不是神棍,她是真的神仙!”她再三强调,“她看我可怜无依,便随手丢给我一个法器玩,这个法器可以帮我识别不同族群的身份,也可以帮我抵抗一些法术的影响。虽然,这对当时吃不饱饭的我来说没什么用处,不过现在它可是非常有用。” “其实,这法器我很多年没催动了,辨认你们的时候,我用的是自己的眼睛。”杜僖渺为自己的好眼光颇感自豪。 望为与霍逢对视一眼,霍逢抬手再度施法。杜僖渺笑脸相迎:“神仙大人别尝试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望为神色淡然:“所以,你找我们,是希望我们帮你逆天改命?” 杜僖渺一拍桌子,站起身走到望为身边:“不愧是神仙,居然一眼就看破了!” “神和仙是两个不同的族群,”望为也站起身,她有着明显的身高优势,垂眸看着面前容貌靓丽的帝姬,“我们不是仙,也没人见过仙,你要找的不是我们。” “不对不对,我要找的就是你们,我现在更确定了。” 杜僖渺的语气斩钉截铁,“你们是神,你自己也承认了,我要找的就是神啊。” 她将那项链随手丢进了白汤里,为这道菜增加了些许颜色。 望为一下反应过来,她微微勾唇:“你套我话。” 霍逢蹙眉:“那法器是假的,你又是如何抵挡住法术的?还有,普通人一般很难知晓神与仙的区别。你早就知道了,是故意说错的。” “哈哈哈,跟二位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你们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嘛。”杜僖渺的声音软了下来,她上前轻轻扯了扯望为的衣袖,“其实,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何我会不受影响,那天发生之事还历历在目,真的不明白。” 杜僖渺正色道:“我想求神是认真的。我的目的,刚才这位神姐姐也说了,逆转天命是我所求。我研究过不少关于神、仙、妖的传说事迹,所以我自然懂得比常人多,也仅限于此了。” 望为:“不要叫我姐姐,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杜僖渺不慎踩雷,她悻悻地吐了吐舌头。 霍逢转头看了望为一眼,对杜僖渺说道:“不好意思,你的愿望我们恐怕帮不了你。”他另一边向望为传音道,“师父,这么沉重的愿望居然被她弄得这般儿戏,我看没有帝王之运,就是她的命了。我帮人实现愿望这么多年,很少见到这么离谱的……不过,吃人嘴短,大不了就赠她一个法器,圆上她的谎话。” “你倒是会精打细算。”望为在传音中笑了出来,“她的确太过轻佻,即便有帝王命,也未必压得住。稍有不慎,可能就会万劫不复。不过——” “你的事,我可以考虑。”望为对杜僖渺开了口。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天神大人!”杜僖渺全身写满了激动,望为向她点头示意。 “师父,你……”霍逢属实不解。 “不过你要通过考验才可以哦。”望为继续道,“接下来我们会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地方。如果下次我们还能见到,就说明那扇大门愿意为你而开,也说明我们之间有缘有份,帮你改命又何妨。” 世界之大,下次相遇,也太难了吧!杜僖渺心中犯怵,但也不得不应下这场考验。 第53章 魔神之名 翌日,二人准备去往下一目的地。 霍逢询问去哪里,望为则说她算出下一个地点在西北之地,也是开门所在的方位,霍逢拿出舆图,上面所指之地在仰月城。 “麟安宫和之前天洲遇到的安氏都在仰月,我们怕是会遇到他们。”霍逢显得有些谨慎。 “遇到就遇到,兵来就挡,我们又不是凡人,何愁挡不住他们?”望为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霍逢抿唇不再言语。 望为想起之前乘坐客舫时带来的阴影,加上此行要从东北部到西北部,着实有些远,估计还要在舫里住上几日,她受不住封闭又郁闷的环境,她提议御剑飞去。虽然只找回一双手,御剑应当不是难题。 她拿过霍逢的剑,看着镶嵌在上面的翡翠十分满意,银辉与翠绿在春日暖阳下相交辉映,她默念咒诀,那柄剑便灵活游动在空中。 望为操控着这柄乖巧的剑:“霍逢,借用你的剑好多回了,还不知道它叫什么。” 霍逢摇头:“此剑没有名字,是这次下山时春赫大长老给我的佩剑,师父要不给它赐个名字?” 望为沉思一息:“嗯……就叫小乖吧。” “啊?哦,好啊……”霍逢愣了愣,显然没想到这个回答,“就叫小乖。”那柄剑灵气的用剑柄蹭了蹭霍逢的手,又回到了望为的手中。 二人出了城,在城外林间纵剑而飞。剑飞至云层上方,开始放缓了速度,调整好方向,二人盘坐在剑身之上。 霍逢好奇问道:“师父,之前看你拿拂尘做武器,你之前在天上用的也是拂尘吗?” “不是,我不需要武器,用法术就可以了,无需用别的东西加持。”望为翻弄着衣服,“你倒是提醒我了,带下山的匕首不知丢去了哪里……算了,看来是没什么缘分。” “没事的,”霍逢宽慰,“师父可以用小乖。” 她微微一笑,转眼俯瞰着脚下的群山枯树,山野间唯有松柏还勉强耸立着,本该落下瀑布和溪流的地方,只余下嶙峋乱石。 “要是能下雨就好了,民间俗话说‘春雨贵如油’,此时本该播种的季节,却没有雨水。农家只能依靠着过去的藏水,还有一些别的方式获取水源。”霍逢语气中带着遗憾,“天界没有司水部,也没有水神,每天祈雨的愿帖越来越多……雷部诸神接过愿帖也只能放几道空雷听个响。” 望为依旧凝视着下方的大地,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我那个在辰中天的朋友,他是个水族小神,其实以他之力也能为凡界降些小雨了,但是他不敢违背魔神的意志。” 霍逢缓缓道,“魔神,是四界都畏惧的神尊。我从未见过她,但她的威名传遍天界的每个角落,所有人都怕她……因为畏惧,所以诸神皆无作为。” “那你怕她么?”望为抬眼看向他。 “我?我一介小神,怎会不怕呀。”霍逢笑了笑,“我是不怕死,但我也想死得轻松,不是死得惨。” “……” 望为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抬手将霍逢额前被风吹乱的发拨开,霍逢没有躲闪,而是用清澈的目光望着她。 “师父,那你呢?” “……我?”望为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问到这种问题。 人会怕自己吗?她扪心自问,竟然还有几分犹豫。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也没见过她,不知道会不会怕。”望为缓缓开口,“不过,有一件事,我不怕她。” “欸?什么事啊?”霍逢有些来了兴趣。 “下雨。” 剑低飞而行,望为凝神捻诀,随后打了一个响指,晴空万里的天上逐渐汇聚起成片的乌云,顷刻间风起云涌,没有雷部的加持故没有雷鸣之声,但雨点很快就落地了。 霍逢惊讶地站起身,他用手接住滴落的雨水,冰凉的雨淌在他的手心,又从指缝间溜走。 这是真的雨……不是幻境,也不是法术凝成的,是真的雨。 他忽而转头看向望为:“师父……不是,师父你来真的啊!真的下雨了……这不是在做梦吧,你是怎么办到的!” “雨符而已,提前写好的,用的时候催动一下——就是符篆嘛你也用过的。”望为惬意地耸了耸肩。 “可是……不对,师父,雨符可是被禁止的东西,魔神说谁在四界内下雨,她就会撕毁天辰条约,天界将永无宁日!”霍逢一脸紧张,他环顾四周,似乎在警惕可能会突然出现的魔神爪牙。 “说说而已,保不齐那些都是气话呢。”望为看着下方逐渐诞生的生机,随手拨弄着被染湿的头发。 “师父——”霍逢还是不太放心,他扯着望为的袖子小心翼翼道,“师父是不是有什么神脉关系啊,所以你才能用这个雨符,快告诉我吧!万一真的被逮住,恐怕会惹大麻烦的……弄不好整个凡界也会跟着遭殃。” “你前段时间还在我面前寻死觅活的,怎么?现在倒是害怕了?”望为反问道。 “我不怕,但我担心师父啊。”霍逢蹙眉一直没放松下来,“万一被发现了,辰中天那几个魔头铁定要来追杀我们,我倒是无所谓,关键是师父……他们是真的会下杀手的。虽然同为天界之人,可他们根本不认……之前天水战役之时,我就死在其中一人的手下,我很清楚他们的手段。” “谁杀的你?”望为问道。 “混沌……呃师父,这不是重点吧,重点是他们有可能再来杀我们。”霍逢划出重点。 望为打包票:“这次不会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师父保证,不会有人伤害我们的。”她腹诽道,她自身都难保,哪有空管这种小事。 听到望为再三强调,霍逢也逐渐放心坐了下来。 望为操控剑让它飞上云端,乌云在他们的身下,雨水继续坠入凡尘。加速飞行,目的地也愈来愈近。 * 天界一重天,宗灵天。 天尊君兆坐在桌案前,依旧在审阅着案牍公文,看似在批写着什么,可明显忧心忡忡。此时门外又一金甲卫前来禀报:“尊上,凡界人族之地,有人操纵雨符下雨了!” 君兆忽地站起身,追问道:“什么方位?” 金甲卫答:“凡界人族之地,位置是移动的,莫约是北偏西之地。” 将金甲卫打发出去,君兆从桌子下层的暗格里拿出一只玉匣,望为的玉简被他安放在里面。 他用饱满温热的指腹抚着破碎的玉简,突然他的手指被一处尖锐面划破,血滴在了玉简上,并且渗入其中,无踪无际。君兆下意识将手指放入口中,他浅尝到了些许冰凉的腥甜。 “伯赏望为……望为……”君兆轻念着她的名字,随后长叹一声,“这场雨是你下的吗?” “全天界情绪最稳定的天尊,怎么伤春悲秋起来了?”忽然闯入的声音打乱了这里沉寂已久氛围,君兆抬头看去,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天顶的光亮。 “哦,不是伤春悲秋,是情伤啊。”那人一甩袖子,瞥了眼他手中的玉匣,自顾自道。 “木德重华神尊,稀客啊。”君兆收起了玉匣,“不知神尊找我有何要事?” “你小子,竟然都不唤我一声前辈了,真是翅膀硬了。”重华神尊面上没恼,反而挥手间救活了君兆桌边快枯死的灵植。 她一袭彩衣加身,赭红长发被星冠束着,身上到处缠绕着各色花卉,活像个行走的花园。环佩别在腰间,细看是花之灵气形成的亮环。眉宇间能看出上了些年纪,却依旧神采奕奕,惊艳绝伦。 “哪有前辈如此调侃晚辈的,前辈切莫倚老卖老。”君兆看着面前的蓬发飞舞的女人微微一笑。 “闭关几年未见,想不到尊上越发伶牙俐齿了。你要是早些时候便如此,大家也不用遭这么多罪。” 重华神尊意有所指,看着君兆微微蹙起的眉头,她还是转移了话题,“那丫头被你逼走了?”话语中带着柔和的探究。 “啧,飞灵前辈,”君兆没忍住唤了她的名讳,“她惹下滔天大祸,本就应当受到惩罚,现在是她跑了,丢下一堆烂摊子给我……没人逼她,我只是劝她收手而已。” “嚯!”重华神尊豪放地笑了几嗓子,“天尊好大的排场,天兵大军压境,还不是逼迫啊?哎……你飞灵姐姐说话直白,你别介意。” “自然不介——”君兆开口话未完,就被重华神尊打断了,只是语气循循善诱,“现在哪有大祸的迹象?我看反倒是形势一片大好,刚才那丫头给整个凡界都降了雨,我的灵植可不会骗人啊。我看这次她也算递了台阶……咱们做神的,不就讲究宽以待人吗?” 君兆拿起手中的灵册,眉头依旧没放松,这一厚摞都是弹劾伯赏望为的奏章。重华神尊绕了几步,也看到了上面的内容。她一把夺过那沓不薄的灵册,抬手将册子伸向了背后。 只见她的发间突然钻出一株花苞,花苞逐渐膨胀,粉嫩枝叶瞬间变成绛红,那花头逐渐越过重华神尊的身躯。花瓣上下开合,一口就吞掉了灵册,随后还发出了巨大的咀嚼声,整个大殿都有回声。 君兆:“……” 重华神尊照着那花头就是一巴掌:“上回怎么教你的?吃饭不能吧唧嘴,多大花了还犯这种错,在天尊面前这么无礼,我看你就是找抽。” 君兆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觉得现在不是谁在逼伯赏望为,现在是都是逼他! “天尊,你是不知道,前阵子我在闭关,纤阿那家伙是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隔三差五就凑过来砸场,吵得我花都谢了!” “……你说的可是太阴元君?”君兆神情略有错愕。 “可不嘛!整个四界还能有谁叫这名儿。”重华神尊一脸无奈,“你得管管这丫头了,还三界触不可及的白月光女神,就这?滋里哇啦的,还放那只长得像狗一样的肥兔子啃我的花!实话说了吧,今日我其实就是来参她一本的。” “……她不至于吧,我从前见她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我坐上这天尊之位后,除了述职时就再没跟她说过话了……她不是这种人吧?”君兆疑惑道,他实在不敢相信重华神尊的话。 “信不信的,给你看这个你就知道了。”说着重华神尊大手一挥,她身上的花花草草浮在空中组成了一面花墙,刹那间叶片伸展花朵绽开,它们竟展示出了一幅完整的画面。 画面里,有一白衣清冷的美貌女子迈入重华神尊的殿中,她身后跟着一只垂耳兔。只不过那兔子是直立行走的,兔头人身,比那女子还高半个头,同样穿着一身白。 这时,重华神尊座下童子出来阻拦,只见那只垂耳兔撩起袖子,露出臂膀上结实的肌肉,一拳就把那童子打飞了!随后,它揉了揉红眼睛,张口就开始啃一旁新长出的嫩叶…… 美貌女子自始至终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发生。 过了一阵,重华神尊出现在画面里,她看着被啃的灵植大感痛心,质问起美貌女子。 那女子深吸一口气,开了口:“飞灵姐姐你是神你不会见死不救吧望为被逼着跳下天界去了凡界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怎么办怎么办你不帮她就没人帮她了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中间还没忍住大喘气一瞬。 画面里的重华:“……” 画面外的君兆:“……” “她真是太阴?没被什么脏东西附身吧?”君兆仍然难以接受。 重华神尊无语:“我骗你作甚,她真是疯了!望为下界以后你没发现凡界一到晚上不是乌云遮月,就是天狗吞月之象吗?看把那群凡人给吓的,天天去拜太阴庙。”她恍然一惊,“我明白了,这不会是她为了得更多香火弄出的计划吧!” 君兆艰难开口:“所以说,你们都希望我能捞她回来?” 重华神尊收起了浮夸的表情,正色道:“她吧,早年间是犯了些错,但是也不能全怪她,尊上同她相处那么多年……哎,总之我们话都带到了,至于怎么选,但凭尊上做主。我们无权干涉天尊的选择,无论是什么,我们都认了。” 她顿了一下,“天界向来讲究公平,那些反她的人,可都在想办法下界了。据我所知,荧惑那丫头已经下去了,也没见你没拦着。” 君兆腹诽,就她那性子,他也拦不住啊。 “所以这事,还是在你身上。”重华神尊眯了眯眼,小声道,“要不是当年你俩谈崩了,能搞出这么多麻烦事吗?你是不是还记恨她当年甩了你啊,跟你飞灵姨说说,我向天道发誓不告诉别人。” 君兆一巴掌拍向桌案,重华神尊笑嘻嘻地飞走了。那张玉面桌案“喀嚓”从中间裂开,成了两段。 第54章 初到仰月 在方丘临走前,荣斐给了望为两张通行符,师徒二人进入仰月城还算畅行无阻。 回首看着城门口寥寥无几的人,望为深感城与城之间的区别甚多。方丘城一派热闹祥和、欣欣向荣之象。而到了仰月城,这里的城门不仅比方丘更加高大坚固,就连守城的兵士都比一般兵士雄壮威武些许。 城中街面一眼望去,干净如洗。没有自由的摊贩吆喝叫卖,也没有市井烟火气浓郁的人家。路人皆行色匆匆,身着素色长袍,几乎没看见几眼靓丽的颜色。城市道路两旁的店面,都有统一的牌匾招牌,字体、颜色、形状……皆出自同一手。 “这座城有些太闷了。”霍逢环顾四周,发现此地的人们连说话声量都比别处小,不是窃窃私语,就是彻底闭嘴沉默无言。 “呵。”望为侧耳听完,轻笑一声。 “怎么了师父?”霍逢追问道。 “还能怎么了?有些人看我发色不顺眼呗。”望为故作大声出言,一旁小声议论的两三人散了去。 黑发人群中冒出个白发,还不是耄耋之年的老人,这让观者很难不多看几眼。 “师父,这里有个告示板,上面写了……写了城中的日程?”霍逢看着告示板上的字,有些费解。 只见告示板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宣纸,上面用标准的公文小篆体书写。 二人大致浏览一番,说的是城中今日的活动时间表。上面井井有条地罗列出今日城中的大小事安排,譬如哪个时辰开东市,哪个时辰开北市,或者给某个行当在某个时段开放等。 此时已过巳时,仰月城百戏坊即将开放,有官差敲锣。一时间街上多了些人马,没有方才那般的沉寂了。 春日暖阳照在大地上,先前下的雨水已经被蒸发殆尽。 城门口又放进来一些过关的外地人,他们赶路良久,没吃早饭的已经有些饥肠辘辘,可是附近的好多馆子没什么营业的迹象。 看着四周过分简洁的街道,一位外乡男人下意识啐了一口唾沫,嚷嚷着:“这不是天下最大城吗?怎么连个馆子都没有!真他娘的大——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官差抓着领子按在了旁边的墙上。 “官爷!官爷,我犯了啥子错啊,我不就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吗……”男人急切喊冤,那官差冷哼了声,“你这种素质,就该被驱逐出城去,还好意思腆着脸问我哪里错了?” “官爷,我不该说仰月城的不是,是我有问题,我有问题……我知道错了。初来乍到,官爷您多海涵!官爷!”那男人想挣脱束缚,却依旧被压制着,他满脸疑惑不解。 “随地吐晦物者,笞刑五。言语侮辱仰月,笞刑五。”官差不耐烦松开手,道出了仰月城的规则,“不懂规矩的人凭什么进来的?你的通行符给我检查一下。” 那人胆怯想跑,当即被官差手中的鞭子勾倒在地,随后就是鞭笞刑罚。细鞭抽在那人的小腿上,薄软的布料被撕裂开来,黝黑的皮肤顿时映出鲜红的痕迹。鞭子足足落在男人身上数十下,男人哀嚎着,周围行人皆置若罔闻。 “这是泄私愤吧。”霍逢想上前,望为拉着他走到一边,道:“怎么,你想管?虽说罚得不轻,但那人的确破了这里的规矩。”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霍逢看向另一边,一位身着制服的老妪正清洗着被弄脏的青石板地面。霍逢短叹一声,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街道一侧的店铺突然齐整整地推开了门,里面传出了些许饭菜香味,原来是午饭时间已到,食肆该开门了。不知从哪来的人们陆续向食肆内走去,街面上人逐渐开始多了起来。 真是一座顶古怪的城。 “我没感受到什么神器,这里的氛围根本不像是有什么灵气的地方。”霍逢闷闷不乐,比起方丘的热闹欢腾,这座城实在太过压抑了。 望为拍了拍霍逢的肩膀,宽慰道:“别这么急着下定论,凡事都有两面性,你看这周围的环境,还有这城中的空气,如果没这些规矩,定然维持不了这么好。” 有小童拿着一摞小报到处叫卖,望为上前买了一份,上面还附带着一张城市的简略舆图。 “前面是东市,百戏坊就要开了,说不定会有线索呢。”望为环顾着四周,也有几分感慨,“这座城的确太大了,而且好似也没什么特点做参考。不像方丘,到处都是玉石,总能给个方向。” 随着百戏坊开放,街道两旁的书肆、茶肆也逐渐到时开放,茶肆有评弹,书肆有授课,文化氛围一时间到达巅峰。 中岳朝的前身本就是十二国,曾经的各国都有自己的特色文化,所以直到双都已有半百年历史,文化并没有全然大一统,只是百花齐放倒也谈不上。正如一旁的兰岺书肆,有几名官差押着老板出了门,罪名是贩售禁书。至于禁书是何,众人也无从得知。 这一路上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处罚事件,望为已然见怪不怪了,只有霍逢蹙眉不言,还掏出个本子记录着什么,望为看到也没多管闲事。 东市很快就到了,百戏坊各处大门张开,街面上有不少流动的摊位,这些摊位外表皆被统一,贩卖的都是些零食果饮等,好多摊位前人们井然有序地排起长龙,四处呈现出一派繁华盛景。 “原来人都在这儿呢。”望为走向了一处告示牌。上面写着:南楼《杨花落尽》未时一刻,即将上演。 “看戏吗?这位小姐和这位公子,鸳鸯票打八折,要不要买一对?”一个梳着灵巧蝎尾辫的姑娘突然闪现在二人面前。 她身着窄袖布衣,上面缝着多处杂色补丁,挽起半袖,耳边夹着只炭笔,腰间斜挎着布兜,跨腿站在台阶上还抖了三抖,一副成熟老练的做派。 “嗯……这样吧,我做主,给你们打八折,再送你们两杯现榨果饮怎么样?真的很划算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说着她翻着腰间别着的布兜,“喏你们看,我就剩下一对鸳鸯票了,连坐的现在可是一票难求!” “何为鸳鸯票?”望为疑惑。 “通俗说就是情侣对票啦,这位小姐字面意思懂不懂?”她小声嘀咕,“看着也不像不懂之人啊”。 随后还是抬起手来模仿,“鸳鸯,成双成对的咯,就像这样——” 霍逢打断她的表演,问:“多少钱?” 蝎尾辫姑娘即答:“六百四十八钱。” “多少?”望为察觉不对。 “我还没说完嘛!抹去个零头,六百整,两人连坐送果饮,这是天大的折扣啊!”蝎尾辫姑娘再三强调,“这票错过了今日就没明日了啊。” “打住,我们虽然不是本地人,但还是识几个字。那边的戏票,明明二百钱一人,就算你赠送了别的,那东西在一旁也有的卖,显然不值二百钱。” 望为制止了做冤大头的事,霍逢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小声嘀咕其实付得起。望为听到,当下反驳他:“是付得起,但是为何要花多余的钱?还鸳鸯,我看是冤枉吧。” 见对方不买账,蝎尾辫姑娘第一次感觉自己看走了眼,不是所有穿着打扮光鲜亮丽的客人都会为了面子买账。 “不过,看在你这么努力推销的份儿上,我还是可以适当加价的。”望为抬眼观察着她迷茫的神情。 “大人您还有其他要求?”蝎尾辫姑娘抬起头眼前一亮,感觉生意又有了希望。 “自然是有的,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回答一个,我满意的话,就给你加十钱,怎么样?” “那您尽管问,我在仰月生活了十几年,消息保准灵通!”蝎尾辫姑娘拍了拍胸脯,招呼二人到一旁巷尾的安静之地。 望为直言发问:“此地可发生过什么怪事?就近几年来说。” “怪事……”蝎尾辫姑娘思索起来,“有一件,事儿倒是不怪,但是挺大。” “何事?” “仰月安氏听过吗?”蝎尾辫姑娘话音刻意拉低,“他们之前的世子爷,叫安什么众言的,死了!” 望为心道,这并不稀奇,人就是她杀的。 “……上个月还是啥时候办了超奢华葬礼呢,我能知道是因为我大娘就是做殡仪行当的,那日全城的司阴纸还有一些葬仪器具都被包圆了!同一天死的都得等这位爷头七过了才能下葬……而且,我还听说有人在葬礼上闹事,据说圣上的兵马都来了……大人,这件事算不算怪?” “闹事?何人闹事?”霍逢插嘴一问。 “好像是一位帝女来着,听说排行是……七!就是和那安众言有一腿的……哎两位大人,我今日这话你们就随便一听,别人若是问起,千万别说是我说的!”蝎尾辫姑娘谨慎起来。 “放心。”望为给了一粒定心丸,“那安氏是不是有个王妃,她没在葬礼上出现做些什么?” “您问得真细致,安王妃在城中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偶尔给我们这些老百姓添点儿彩头,偶尔会照顾大家的生意。除此之外,我不了解她,只觉得她一直不太开心……而且她以前还是会来看戏的,最近都见不到她了呢。” 望为低头思索着,蝎尾辫姑娘小心询问是否有其他问题。 霍逢倒是想到一个,问道:“你们这座城好生古怪,法度规则的严苛程度远远超出其他城市,这是为何?” “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了,原先仰月还不止是一座城的时候,就已经很严格了。现在的仰月令李大人,他祖上一直在本地,据说是前朝王公,自然是想将过去的东西传承下来。”蝎尾辫姑娘对这里的一切也了如指掌。 望为伸手,霍逢将荷包递上,望为没犹豫给了六百钱。蝎尾辫姑娘喜上眉梢,不过才回答了四个问题,多赚了一百六十钱,真是赚了! “谢谢客官!这是您的票。”她恭敬地将戏票双手奉上,望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了然点头,又道,“若是客官以后还需要问问题,可随时来东市百花巷的添仙居找我。我姓杨,他们都叫我小树!” 见人跑远了,霍逢忍不住问:“师父,你还是给了她六百钱,为何不在之前买票的时候顺带询问?” “你没瞧见她之前什么态度?开始让我们听她摆布买所谓的打折票,我作为出资方却无权选择,这像什么话?自然是要反过来,让她对我感恩戴德。” 霍逢“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望为短叹一声:“你总是先考虑他人,不把自己的需求放在首位……你以前在天曹点卯,应当吃了不少亏吧。” 霍逢本想说其实无妨,话到嘴边就成了:“没关系的,他们毕竟更有资历和经验,我应该向前辈们学习。” 望为冷哼道:“一群三流神罢了,说什么前辈,你既拜我为师,以后便不必在意他们了。” 二人从巷尾走出,戏幕即将开场,台下果然座无虚席。 这是部新戏,讲述的是被灭国的杨温王室曾经流传出的一段帝后情深的佳话。王后是陪伴杨王从皇子坐上龙椅之人,杨王也为她废除后宫,二人情比金坚。然天下大乱,势力弱小的温国终究败在群雄纷乱之中。亡国之后,帝后双双自尽而亡,并在提前准备好的棺椁合葬。此情之真感天动地,满城枯死的树上竟一夜开满杨花…… 望为对此内容兴致缺缺,她坐在台下,一会观察附近是否有可疑的人或物,一会又在低头抠手,霍逢倒是看得挺仔细。 这时候,突然进来一队官兵要查封这里,并且逮捕了写此戏的话本先生及台上主演,台下宾客对此见怪不怪。 “我就说刚才那句词有问题吧,你们还不信。” “温国是不是被安……那谁家灭的呀,难怪不让说呢。” “不止。”那人小声道,“你没读过岳史啊,不仅灭国,还屠城了……总之特别惨烈。” 最终,戏院老板只能以退一半票钱的方式安抚观众,台下一阵长吁短叹,离开场地。 “我就说仰月城是所有城里最无聊的,还不如我那封邑有趣呢!”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霍逢率先察觉到,他向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竟然是之前缠着师父的帝姬杜僖渺。 第55章 答应改命 霍逢没想到,那个什么帝姬竟然这么快就寻到了正确的方向。但是他对这位帝姬实在不喜,他悄悄看了眼望为,发现望为根本没发现此事——正合他意。 “师父,那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定下客栈再做打算呢?”霍逢轻挽着望为的胳膊,试图挡住后面人的视线。 “好啊。”能提前退场让望为心情良好,她调侃道,“你要去满足一下口腹之欲吗?我可以陪你。” 人群退散,师徒二人回到东市的街上,此刻即将闭市,摊贩们纷纷收摊,有的还赶去北市的夜市打算再营业。 霍逢一路上心不在焉,他担心望为真的揽下那改帝室之命的荒唐事,偶尔左顾右盼,深怕撞上那位疯狂的帝姬。 望为觉得他今日格外奇怪,询问再三,都没问出个所以然。她以为霍逢是戏没看完兴致不高,便拿着报核对地址,带他去了一家甜水铺。 霍逢内心默道:“各路神仙在上,此次暂且逃过一劫,希望接下来都不要再遇到她了。”神祈祷神庇护,双重叠加应该更好使吧…… 可是天不遂人愿,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仙长!”杜僖渺在他们身后欢喜高呼,“我找到你们了。” 一家只在夜间营业的周记甜水铺,刚开门就被人大手一挥包场了。能如此豪放出手的,唯有太姚帝姬杜僖渺。 四人围在不大不小的桌前,杜僖渺和她的贴身侍卫袁骧坐在一边,对面坐着饶有兴致的望为和一脸冷漠的霍逢。四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先开口。 “桃胶雪燕皂米甜水和松子百合酥来了,各位贵客请慢用,还需要点点什么,咱们店里应有尽有!”店铺老板是个利落的中年妇人,她上完单又忙着收之前的桌子。 白日里这家店是隔壁李家三哥的面馆,也会帮忙卖点非现做甜品,晚饭后的时间属于她。小本生意,加上城大人多,赚点补贴家用是够了的。 “翠姨,最近生意好吗?你的那个小车不推啦?”杜僖渺问候着。 “最近天刚热起来一点,来的人不太多,我是在家里闲不下来,我家那口子觉得我这手艺可以赚点,就跟李三哥商量了一下,先借他店面试试……那个小车,哎先前被官爷收了。” “那门子官爷这么不讲理?”杜僖渺蹙眉,“我帮你去——” “哎,不用不用,你来我这买过几次甜品,是我的客人,我哪能让你帮我做这事儿!”老板婉拒了,“你要常来光顾倒还可以,只是帮我做这事就不麻烦了。” “翠姨,你这甜水明显去北市的夜市卖会更好,租在这里,除了熟人光顾,还能有几人知晓这里卖这么好吃的甜水。”杜僖渺提议道,她转头看向师徒二人,“仙长,你们觉得这味道怎么样?” 望为拿调羹搅动着面前的八棱碗,奶白色的糖水里,混合着晶莹剔透的桃胶和雪燕,还有红色的枸杞点缀,闻起来有一股清甜的味道。 上回在方丘已然小小的破戒,这次……她用胳膊肘碰了碰霍逢,示意他尝尝。霍逢认为吃人嘴短,但迎上老板期许的目光,他又不想让人扫兴,便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好吃!这口感清爽又细腻,甜度也刚刚好。”霍逢眼睛忽而睁大,他看着翠姨连连点头赞同。翠姨顿时喜笑颜开,“这底下还有些莲子……锅里还有,不够再添啊!”说着便去后厨忙碌了。 霍逢转头看向望为,“师父,你也尝试下嘛,真的很好吃。”望为本来张口要拒绝,却被迎面送来的松子百合酥堵住了嘴。 望为:“……” 坐在正对面的帝姬出手了,霍逢此时还是只敢从旁推荐,却不成想有人竟然直接强行投喂! 望为愣住,好在百合酥不是很大,而且入口即化。她小心吞咽了一下,香甜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回味无穷。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吃东西,竟是此时此刻,在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店里。 “怎么样?味道很好吧!我不会骗你的。”杜僖渺洋洋得意,看着望为从怔愣的表情转而略微阴沉,她也有些担忧起来,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味道没问题啊——” “说正事。”望为打断了刚才的话题,她不想计较这种小事。 吃便吃了吧,除了好吃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 “上回,仙长给了我提示,您说‘如果下次我们还能见到,就说明那扇大门愿意为你而开’。这句话我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答案——就是开门!”杜僖渺声音有些高亢,“开门在八门之中居西北乾宫,西北正是仰月城的方位,所以我就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却没想到真的能再次遇见仙长。” “你倒是不笨,有悟性。”望为点评。 “谢谢仙长夸赞,那么我们的约定是不是可以兑现?就是帮我改命之事。”杜僖渺问道。 霍逢在一旁蹙眉,他看了眼对面坐着的袁骧,他也一口没吃,全程手握在腰间的刀柄上,颇为紧张。 霍逢传音:“师父,你真的要答应这种荒唐之事吗?” 望为依旧拿着那调羹翻搅着碗里的糖水,随后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嗯,挺甜的,还行吧。 霍逢看着她没回应自己,再次传音:“师父——” 望为挑眉:“可以。不过,我不会再一个地方待太久,改命也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 杜僖渺眼前一亮:“当然,我和他愿意跟着仙长一道而行!”袁骧看着望为,微微颔首。 望为笑了笑,杜僖渺乘胜追问:“那仙长现在就能帮我看看吗?” “以后别叫仙长,我叫莫为。”望为又一次说出这个假名。 杜僖渺:“为姐姐,我叫杜僖渺,他叫袁骧。” 望为:“你……叫我什么?” 杜僖渺期许:“不叫这个,那我能叫师父?” “不能。”霍逢果断开口阻止,“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她不会再收徒弟了。”说完他看着了眼望为,见她没什么反应,手还在下面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 “嗯,我徒弟说得对,我以后不会再收弟子了。你们随便吧。”望为懒得掰扯,她绝对不是在意某个称呼而不让她叫的。 “那就叫为为姐!”杜僖渺眉眼弯弯,颇为兴奋。 行吧。 望为合上双眼,有模有样掐指算起,其实这种唬人的流程都不需要,她只需看一眼,就全都明白了。 这位太姚帝姬的命格凌乱,短暂且颠沛流离的前半生,时至今日,皆被她付之一炬。虽然烧得还不是那么干净,但是,一旦有了这个开头,后面的命局便会大不一样。或许会走向高峰,或许会走向—— 关于无尽的未来,望为却隐约看到了一些无法预估的……灾难?那不属于杜僖渺个人的命劫,而是整个凡间的祸殃…… 望为眼前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下一瞬她缓缓睁开了眼。 “为为姐,你看到了什么?”杜僖渺迫切询问。望为的神情看不出任何异样,无论好坏,半分都品味不出来。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望为缓缓说了八个字。 杜僖渺抿紧双唇,手指无规律地敲打着桌面,半晌后她缓缓开口,更像是一种喃喃自语:“什么是好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能够改变我的人生……虽然我要的不少,但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小姑娘,命里的辉煌不是一蹴而就的,每个人为何会有数十载寿命,难道是为了让你挥霍虚度或者自怨自艾?当然是为了给你改变一切、重头来过的机会啊。” 望为微微一笑,拉起了那只敲桌不安的手,“你的命里,我看到了你独当一面的模样,也许那就是你的辉煌时刻。如果你非要问我,那个时候你是否坐上了至尊之位,不如先问问你自己,是否能变成你未来的那个样子。” 杜僖渺听着这番话,眼眶不知不觉红了,袁骧递上一块手帕,她把手帕攥在手心,任由眼泪悄悄滑落。又是一阵沉默后,她开了口:“我……我会努力的,多谢为为姐,希望为为姐能多为我指点迷津。” “好说。命格虽被天界司命府掌握,但你怎么就能确定,命格上已经刻下了你全部的人生呢?有没有一种可能,命格石原本空空如也,你经历过才会在上面显示出来,还有无数个延伸向未来的脉络,是你思索过的不同人生,每一条都指引着不同的结局。” 望为一番话语,让杜僖渺颇为震惊,她以前从未想过,她只是深深陷入那次卜算出的结果之中。 坐在一旁的霍逢也有些意外,这不是拆了东华大帝司命府的台嘛? 他曾经有幸看过一次命簿的模样,每个人的命簿,初始都是一块形色不一的光滑石头。上面会逐渐有不同的痕迹和纹路,神用天眼才可查具体的经历,甚至可以具体到某一瞬。也可以根据石头,推演未来,但未来拥有太多不确定性,也只能根据当下去分析。 “所以怎么选择,还是看你。”望为又舀了一勺糖水,清甜的汁水滑入喉咙,她用左手手指沾了点糖水,虚空写了一道符,符篆上发出微光,字迹也映在空中。只见她轻轻一推,光便落在杜僖渺的身上,随即消失了。 “这是改了?”杜僖渺的声音微微颤抖,她太想直接跳到结局看自己是否黄袍加身,但是这也太犯规了。 “这只是开端,路还很长。”望为起身离开,一旁的霍逢闷闷不乐,被杜僖渺看在眼中。 杜僖渺带着师徒二人去了他们住的麟川客栈。此客栈为此区县最大的客栈,空房间很多,杜僖渺和袁骧住一间,霍逢住在望为的隔壁。不过,霍逢多诸多疑问,他认为师父帮人固然没问题,也应该有帮无类,但是改帝女之命这种事,他还是不太能理解。 望为盘坐在榻上修炼,看着霍逢欲言又止的模样,手拍了拍榻的另一边,示意霍逢坐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望为抬眸偏头看着他。霍逢摇了摇头:“师父,我不是很喜欢她,这一路也听到不少关于她的传闻,人品可见一斑。” “小霍神君也开始挑人实现愿望了?”望为挑眉开起玩笑。 “我……不是……”霍逢说不出所以然。 “我问你,”望为转身面对着他,“之前在路上,你帮助了那个生重病的母亲,为什么?” “因为母亲重病,她的女儿这么小年纪还要出去赚钱养家,太可怜了。如果我不帮她,她和她的女儿下场一定会……”霍逢话未讲完,就被拦腰打断。 “那你知道,住在她们隔壁的是什么人吗?”望为抛出问题。 “不知道……”霍逢神情犹疑。 “隔壁家的丈夫是个赌徒,刚卖了自己三个孩子抵债,妻子被活活气死。”望为的声音颇为平静,仿佛在谈论天气。 霍逢蹙起眉,他回忆中仿佛听到了孩子的哭喊声,但自己沉浸在面前母女的感激中,没顾及太多。 “师父,那为何你没有说……也许我们还能救……”霍逢话未毕,望为便凑近了,捏住他的下巴,凝视着他的眼睛。 “救人?”她轻笑一声,“你为何总是如此天真?被抵债的孩子,又不止他们一家。救了他们,那爹还会继续把孩子卖给别人,有区别么?” “可是我也不会……像你一样,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至于帮那位帝姬,她身份贵重,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太大了……”霍逢挣脱她的手指反驳道。 “幼稚。”望为眯起眼睛,她还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于是长出一口气,跳下了榻,从桌上的壶里倒了一杯水。 “你觉得帮一两个人能真正解决问题么?”望为仰头灌了一杯水,“如果你真的想帮助更多人,那就一定要从权力中心的人入手,她们才是人族是守护者,理应做这些事,而不是靠神施舍善心。” 她坐回了原位,“如果方丘发展得好,那个生病的母亲也许会得到救治,而不是靠你用天界的丹药。你解决的不过是一时的问题,如果以后方丘周边发生动荡,那母亲在战乱中死了,你又有何办法拯救?治标不治本,这不是逆天改命,只是你想满足自己助人的私欲而已。可我认为,你的初衷应当不是如此吧。” 霍逢被说动了,他承认自己考虑不周,在这方面急于求成了,曾经没做到的事情,如今终于能触碰到了,他不想轻易放弃……但是,师父不仅没有责怪他,反而还给他台阶下。 霍逢有些歉意,道:“师父,是徒儿格局小了。师父此番行事,原来有如此深意。师父可是想将她引导成为一个对百姓和社稷好的良君?” 望为笑了笑,没说话。可在霍逢眼中,她的形象似乎又高大了几分。 她心道自己才不做这等无聊事,也没兴趣深刻介入他人命运,她只做旁观者,等着看一个结局。 无论成败与否,都值得一看。 第56章 秘境消息 翌日,望为让霍逢继续在城中探索神器所在,自己则提出让杜僖渺带自己去安王府见王妃。既然当初放了话,也应当去看看情况。 客栈外提前安排了马车,袁骧负责驾车,望为和杜僖渺坐在车里。看着帝姬这一脸没睡好的疲惫模样,望为问候道:“不是已经答应你了,怎么还——”她比划着指了指对方浓重的黑眼圈。 “我昨夜太兴奋了,没睡好。我纠结了好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这事多亏了为为姐啊。”杜僖渺扬起笑脸,抱住了望为的胳膊。 望为低头看着那双手,没有挣脱,只意味深长道:“看来你已经想好了选择什么路走。” 杜僖渺肯定道:“当然!我的目标其实一直都没变过,之前是胆颤惊心地追求,现在有了神姐姐的肯定,我必然更有信心了。” 望为转头看着她,弯起嘴角:“那是一条血雨腥风之路,会死很多人。” “这是合理的牺牲。”杜僖渺几乎不假思索,“权力必定伴随着流血,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更何况,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外面透了些光进来,袁骧突然掀开了半截车帘。他静静地看着杜僖渺,道:“殿下,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杜僖渺目光平静:“自然,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 安王府到了。 总管安榭今日有事不在,杜僖渺觉得今日实属顺利,不用看到那个糟老头的脸了。望为倒是想起了天洲发生的事。侍女们认出太姚帝姬,纷纷向她行礼,她摆摆手,点明来意。 她们一行人过去的时候,王妃游云仙正在一处偏殿的祠堂祭拜。望为看着那堂中摆放的神像金身,分明就是缩小版的自己——连她的狼尾拂尘都复刻得一模一样。 “王妃,您有客人来了。”侍女禀告。 游云仙缓缓睁眼,一旁的侍女扶她从蒲团上起身,她转身看到了那个在天洲有着一面之缘的白发女子,一瞬间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您、您来了!”游云仙惊喜万分,她当即屏退旁人,还关上了祠堂的门。 房间有些昏暗,望为轻轻抬手,周围没燃亮的蜡烛霎那间照亮了整个祠堂,杜僖渺露出和游云仙一样的表情。 “为为姐真的太厉害了。”杜僖渺双手合十小声鼓掌,游云仙这才注意到太姚帝姬在此,两人颔首见礼,看来都厌烦繁琐的礼仪。 “游云仙,”望为叫出她的名字,这是她来凡界记住的第一个凡人的名字,她看见对方眼中烛火闪烁的光,好似对自己很期待,“你在拜我,为什么?是希望我能出现实现之前的承诺吗?” “回上神的话,是也不是。”游云仙对望为过于恭敬,和初次见面不太一样了。 “不要叫我上神。”望为翻身上了供台,这神龛比一般家中供奉要大很多,她凑近了与自己相似的神像金身,“这做工真是精致啊,我还是第一次在凡人家中看到我的神像。” “您喜欢就好。”游云仙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想说什么便说,许诺你的事,还算数。” “仰月安氏,现在被安榭全权掌握,我每日除了烧香拜神,基本上也做不了什么。安榭和宪王……”游云仙抬眼看了下杜僖渺,杜僖渺朝她微微一笑,“二人私下依旧还有来往。之前,我通过侍者与麟安宫秘密联络,里面有不少弟子都不满安氏将乌烟瘴气带入玄门净地……” 杜僖渺插话:“我那个帝兄啊,不用在意太多,他脑子不太好。不过,”她话锋一转,“我倒是对安氏的新继承人很是好奇,现在还有什么继位即暴毙的传闻吗?”望为挑眉,这是什么离谱的传闻? 游云仙听到这儿,也有些忍俊不禁:“殿下,这传闻实属夸张了。其实,大家都在试探陛下的意思。”她顿了顿,“同时,也在等待安氏老祖的消息。” “我听帝姬说,安氏要扶一个旁支的小姐继承王位?”望为先行问话。 “正是。” “扶持一个明面上的傀儡,看起来比较安心,说不定能直接看到反面的结果。” 皇帝相当于凡界的神,在凡界无神明面插手的时候,天下唯一的藩王之位,就变成了烫手山芋。这个位置皇帝一心想彻底废除,却因安氏老祖的存在而不敢轻举妄动。开国不到百年,安氏老祖活得比阳都还久。 杜帝内心很苦,万一哪天他下界一看,自家被连根拔起,不知道会不会降下神罚——未知的事物总会放大人们的恐惧。他不得不徐徐图之,缓缓周旋。虽然他信神,但所有人都明白,他是掌权者,不是傻子。 杜僖渺摊了摊手:“没事,反正我已经得罪了那位老祖,已然认命了。我终究不是神的对手,我何必焦虑,来什么都随便啦。” “以不变应万变,现在大家都沉在水底,不要刻意出头,维持现状是最好的,可以等待第一个出局之人。不过也要提防某些人有小动作,如果你们是一个阵营的,还好说,若不是……”望为没继续说下去,游云仙明白她意有所指,点了点头。 望为继续问道,“麟安宫后续如何?这一路走来,我倒是看到个别身着麟安宫道服的弟子,似乎在角落里卖着什么丹药?这就是麟安宫现在的营生么?” “我们从天洲回来后,我试图联系了之前你救下的麟安宫弟子,他们还给了我特有的纸鸢传讯法器。我一直偷偷与他们联络,我才知道,原来麟安宫的很多弟子都受不了如今的风气了。现在的宗门被分为两派,一派是权贵子弟,他们主要是想借着修士的名头,去、去做一些耀武扬威、恐吓他人之事。而另一部分子弟,却是想真心修行的。”游云仙语气颇为无奈。 “虽为同一个宗门,内部却如此割裂,看来他们修的这道啊,和我父帝差不多嘛!”杜僖渺忍不住吐槽。 “这么混乱,居然没有直接打起来?”望为有些好奇,毕竟在天界时,大家一言不合就要斗法,别的不说,实力才是最根本的东西。 "这两派弟子并不在同一处,认真修炼的弟子,在城郊的鹿鸣山上,那边属于麟安宫的分舵。主宫还是在仰月城的城西,权贵子弟舍不下大城奢靡的生活。而且,门中除了权贵子弟,还有一些投机人士,他们颇像世人口中的神棍,背地里制作一些丹药去镇上贩卖骗钱,很多乡镇里的人深受其害……"游云仙说着,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这些还是山上的几个弟子偷偷传信,我才得知他们已经犯下如此罪孽。” “没想到啊!”杜僖渺感慨,“我原以为仰月可比帝京气派多了,父帝还成天捧着的麟安宫的教义,真是讽刺啊。” “那么,游云仙,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望为直言重点。 “我,我想请你帮我杀了安榭!”游云仙也没有含糊,“回来之后,他便是我最大的绊脚石。我思考过我到底想要什么,其实这王府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权力啊争夺啊,我现在只想远离这里,去山上彻底清洗麟安宫。”她说完长出一口气,仿佛瞬间神清气爽起来,“也许我这名字,就注定我更有仙缘吧……我想、我想救那些努力修炼的修士们。” 望为一时间没有理解,她为何执着起别人的事。 游云仙看出她的疑惑,微笑道:“这段时间我被禁足府里,但是那些山上的弟子时常跟我传讯,分享他们修炼的日常——我抬头只能看到四方天空,心却已经看遍了山野风光……师姐师兄每日带着他们上课练剑,偶尔还会举办小型的演武大会。门里厉害的姑娘很多,她们写很长的信给我,会在迷茫的时刻问我许多人生的问题……我们虽然从未见过,却已经对彼此有了信任,我终于也找到了值得我去做的事。” 望为听在心里,随即她点点头,算是理解了。 游云仙语气忽而沉了下来:“所以,我一定要安榭死,让他再也无法利用她们做任何事。”她的声音坚定,不容置疑,目光炯炯盯着望为的眼睛。 “我还以为你要让我去救她们呢!”望为勾起唇角,她很满意杀个人就能解决问题的托付。 游云仙看到她神情轻松,自己也不自觉松了口气,道:“救她们就让我来吧。安榭身边护卫太多,大概都是宪王派给他的人,我不敢轻举妄动,我试图雇佣杀手刺杀,但是安榭似乎一直在偷偷修炼,普通高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云仙姐姐,你这是杀鸡用牛刀啊!”杜僖渺表情浮夸,望为在一旁颇有些无语,这称呼都什么跟什么啊! “这么说,您答应了?” “小事一桩,真的只有这件事?”望为试探问道,见对方点头,自己便彻底应了下来。 “还有一件要事!”游云仙突然想起,“天界的安氏老祖似乎单向联系到了安氏的族老,我没听懂他们提到的密函内容,只听得秘境二字。” 望为蹙眉思索,秘境会是下一个神器的线索么? 天神会偶尔向下界开放秘境,给凡人飞升的机缘,有缘人便可进入秘境,寻得法器等各种各样的至宝,提升修为。这绝对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对望为来说,如果她找的神器也在这秘境之中,那么她必须要闯一闯了,虽然这是敌人投放的资源。 她还想具体问,游云仙却什么也不知道了。 祠堂门口传来一阵骚乱,突然门被人推开,外面的强光照了进来,几人眼睛被晃到一时看不清来人。 “这天还没黑,祠堂怎么关着门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三人向门口看去。门口先迈进了半只脚,后面有一群仆从提醒着“少主当心有门槛”之类的担忧之语,望为闪身到了一旁,她懒得面见一些无用且麻烦之人。 “原来,伯母在啊,婠婠给伯母请安。”那位被簇拥着的小姐不是别人,正是先前杜僖渺在办花月宴时特意去招呼的安小姐,那个躲在人群之后、因恐慌人群而独处在亭中的安小姐。 可如今看来,她却是变了另一副模样。 “上回安晚山小姐到本宫府上做客,倒是还有两副面孔啊。看到小姐如今这副架势,那日原来是本宫招待不周了。”安晚山神情微动,却不卑不亢拜见了杜僖渺,“之前是婠婠失了礼数,还请殿下莫怪,只是因为婠婠不怎么出远门,总待在仰月安氏的府中。” “本宫可不是什么气量小的人,不过我二哥倒是有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所以你安心吧。”杜僖渺笑嘻嘻地回应,安晚山抿唇不再言语。全场敢随便说帝室之人不中听的话,也就只有杜僖渺这个名副其实的“小疯子”敢这么说,说了还让人不好接。 “晚山既然来了,就跟她们一起拜一拜。”游云仙开口了。 她们?听到了这里,安晚山这才注意到,站在杜僖渺旁边还有一人。 安晚山拿起三支香,对着面前的神像准备跪拜,却发觉这尊神像似是有些眼熟。她转头向身后看去,望为和杜僖渺正在和游云仙道别。二人有一瞬间的对视,望为撇开眼,大步朝门外走去。 出了安王府的大门,二人上了马车准备打道回府。 “为为姐,别担心。秘境之事,我会打听一下的。”杜僖渺看出望为的忧虑,便主动开口分忧。 望为点头刚想说什么,突然,她的心中警铃大作! 有一股强大且陌生的力量正在向她这个方向靠近,而这力量,她判定为……神! “停车!”望为叫住了袁骧,她转头对杜僖渺说道,“你们先回客栈,我有点事,处理完自己回。如果你们看到我徒弟霍逢,叮嘱他,立刻回到客栈不要走动。” 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下界来杀她了。 第57章 杀神之神 黄昏逼近,残阳如血。 今日告示牌上写下的日程——戌时前后,南市将闭市,行人早归家。 他们住的客栈刚好在南市附近,动手的地点对望为来说还算有利,离霍逢不远,就等于离力量不远。 但也有随时被发现的可能。 望为以最快速度现身南市,路上的摊贩早已收摊离去,街面上空无一人,仿佛他们早就知道此地会有发生大事。望为怀疑,今日看到的城中日程,是被人刻意做了手脚,城中规矩本来就很多,这条算不上什么稀奇的。 青石板的地面上映着昏黄的斜阳,风声呼呼,犹如鬼哭,檐铃吹断砸落在地,发出嘈杂的声响。 她一身青白长衫,逐渐步入了长街之上,这里神的气息越来越浓厚了,可对方却迟迟不现身。她感受到,有人在用神识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再不出来,本座就走了。”望为用神力传音,声音在空气中形成了波纹,四散周围,似乎在搜寻着藏在暗处的人。 突然,她闪身到了一处宅院前,抬头望去,牌匾上的题目早已不知去向,这是座无名宅邸。古朴斑驳的大门紧闭着,她一挥手,大门便向后倒下。 飞扬的尘土之中,站着一个身着玄银甲胄的九尺男人。 “还以为你找到我,要花更长时间。”他的声音不大,却让人听出几分嘲讽意味。 “你?”望为挑眉冷言,“你就是这么称呼本座的?子桑暌的下人这么不懂礼仪尊卑?” “我不是她的下人!主上待我们一视同仁,根本没有上下之分。主上和你可不一样,她愿为了她的家族乃至整个水族付出一切,”那男人眉头拧成川字,“可你呢?你竟然肆意屠戮自己家族的一脉!简直是丧心病狂。” 空气一瞬间仿佛凝固住了,虽然没人出手,男人却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威压。随后。他忍不住移开了直视着望为的眼睛。 “你叫风厄,是她座下的武护法。”望为站在原地,想了半晌终于道出了这个名字。 “是又怎么样?” “没什么,就是想杀了你,顺便造福一下凡界,也算是给本座积德了。” “你!伯赏望为,今日我就替主上排忧解难!”风厄抄起身后两把巨斧,朝着望为砍去。巨斧是天界神器,上面雕刻着的墨色纹理在光线反射中好似流淌的细水,形似饕餮巨兽,张牙舞爪。 望为轻松闪身避开,那斧头仿佛把空气都劈成了两半。她身形快速移动到院中的长廊,那里地形很是狭窄,对于重型武器的发挥有着致命的反作用。 “你们都来了?不会以为我下了凡,你们就配做我的对手吧?”望为轻笑着,身体轻盈犹如柳絮,却又似风般把握着下一刹要飘扬的方向。 风厄使出全力挥着斧头,将回廊亭各处砸的稀巴烂,却没有伤到望为分毫。 “对付你,我一个就足够了!”风厄又一斧砍断了回廊亭中一根承重柱,那也是最重要的一根柱子。 “咔嚓——”亭子瞬间失去支撑般开始散架垮塌,廊顶如同骨牌般按照顺序砸下来。 望为站在飞尘雾蒙后,一动不动,那些灰尘仿佛被一面看不见的结界隔开。而风厄却灰头土脸,他一脚踢开破碎报废的木料,狼狈地从断壁残垣里爬出来。 “本座还没出手,你就这般不堪。”望为面无表情地看着风厄。 风厄看着纤尘不染的望为,面孔略微抽搐,刚才他累死累活砸了半个宅子,结果对方跟没事人一样? “你为什么不还手!”风厄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 “本座从没听说过,有人提出送死的请求。”望为的右手在背后单手结印,闪身靠近风厄的位置,隔空扼住了他的喉咙,将风厄整个人提了起来。 霍逢怎么还没回客栈? 望为一直没有出手,是因为她的力量绝大部分都在霍逢身上。她要沉住气,拖延时间,待到时机成熟——霍逢回到客栈里时,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动手。 风厄挣扎几番,随后发力便挣脱了颈间的束缚。望为收手回身,悄悄甩了甩手。 ——太久不发功,都有些生疏了。 风厄眯眼凝视半晌,道:“你是不是根本就打不过我?兰朔说你现在非常虚,看来不是假的。” “什么?”望为怀疑自己听错了,“虚?你说谁?” 你才虚,你全家都虚。 风厄飞身而来,操控法器天斧向她挥砍而去,身法动作比以前刚才快了几倍不止。他轻笑起来:“刚才只是热身,试探一下你的实力,现在来真的了。听说——你的命非常值钱,你说我砍了你的头,卖给天尊一个人情,我们辰中天是不是立了头功啊?” “你有病啊……跪久了果然就站不起来了。你一句话,我白干几千年,我看你是真的想死。”望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还要我说几次,辰中天与天宫没有上下之分,立功?你杀本座,你就是辰中天的叛徒!你以为水族为何独立而存,好好学下历史吧。” 望为用拂尘缠住了他的斧头,那把巨斧被狼尾紧紧缠绕,仿佛藤蔓般汹涌着吞噬一切。 “本座再不济,也不是你这种小喽啰杀得了的。”望为放出话来,指尖法术也丝毫不落后。她咬紧后槽牙,目光狠厉。 “我是子桑大人的武将,不是小喽啰!”风厄奋力扯着斧头,却发现越挣扎狼尾缠得越紧,甚至有几根都攀爬上了他的小臂,狼尾细密如针,刺入他的皮肤之中,他忍不住痛到哀嚎起来。 “子桑暌,又何尝不是本座的手下败将?废物的手下,除了更废物还能有别的么?”望为毫不客气评价道。 对方显然更加愤怒了,他发力撑断了无数狼尾,望为蹙了蹙眉。那把天斧是玄铁铸造,非同等神器不能损毁。望为拿着凡物实在无法将它生生扯碎,加之灵力不足——纠缠一阵发现无非是浪费。她一个转身收回拂尘,与他保持了一些距离。 望为觉得自己一直缺乏一个趁手的武器,以前的她总是依赖法术。只要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她便无所不能,还无人能近她身,堪称无敌的存在。但是现在,她必须要面对自己变弱的现实了,得有杀伤力的武器才保险。 霍逢……一想到她的命运绑在别人的身上,她就感觉无比难受,哪怕这个人对她没有危害。 她的体力渐渐不支,和那种力量型对手比拼,最好的便是速战速决。风厄使出杀手锏,他将两把斧头左右夹击逼退了她的路,其中一把斧头直直冲向她纤长的脖颈。斧头劈下的瞬间,她甚至预想到了自己的死相。下一刻——霍逢一只脚迈入力量使用的范围,是他回到了客栈。 望为周身发出耀眼的光芒,风厄眼睛被灼得刺痛,不得不放下斧头挡住眼。望为的额头又浮现出之前在荣宝楼里的那双天眼,脸颊一侧的神纹若隐若现。重瞳之眸看向敌人,吓得风厄退了一大步。 “玩够了。试了一下我这身力量,在实战中确实有太多漏洞了。”望为缓缓开口,“但是,当我的生死陪练,你还不够格。” 望为闪身一招竟直直越过他的身体,风厄瞪大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身体里的灵力须臾间被抽干,剥夺殆尽。他感觉自己身体逐渐变得沉重,呼吸紧促,眼眶湿润还在往下流着液体,耳朵也是,嘴角也是……这是七窍流血了啊。 风厄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望为则在一旁斜睨着他。 “这么点灵力,还敢出来丢人现眼,知道你为什么是第一个来的吗?”望为走近了些,风厄喉咙里被血堵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眼。 “因为啊,他们都在暗处看着你我这场决斗呢。”望为用手挡在唇边,微笑看着他,“你就是打头阵——送死的。看到你死这么惨,他们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水平了。” 这种时候,越少出手可避免露怯,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一击命中,示以威慑。她向来不是拿自己的命去拼搏之人,哪怕已经死过无数次,她都把每一次当做最后一次。尤其是这次下界,变数不从得知。 风厄气急呕血,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向后倒去,直挺挺栽进了院中的一口井中,神身瞬间化成清水填满了干涸的枯井。 “伯赏望为!”她的身后又传来一道气愤的怒音。望为身躯一震,又来人了,今日难道还真是车轮人海战? 而且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是从她下界没半天就遇到的火德神尊荧惑。看她这架势,真是想杀自己啊。 该来的迟早要来,不止荧惑,其他神早晚也会来的。 望为缓缓转身,看见荧惑的神焰落满四周,望为用手指轻触浮动在面前的一朵赤红火团,灼痛感刹那间蔓延全身,她是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荧惑神尊,别来无恙啊。”望为忍痛抽回了手指,朝着她微微一笑。 “我无恙,你就得有恙了!”荧惑步步逼近,脚下生出红莲,莲心绕丝攀缠住望为的小腿,又逐渐缠绕着她的手臂、躯干,甚至脖颈。望为环顾四周,实在退无可退。 “你果然躲在凡界人族的地盘,可惜你的神力真是特别,大老远的我就感应到了。说吧,打算怎么求我?” “我求你,你就放过我?”望为抬眼直视着她的眼睛,荧惑的瞳孔倒映着绝天烈焰,也倒映着望为苍白的容颜。 “你求我的话,我就不砍你的头了,好心留你全尸。”荧惑弯起嘴角,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一切恩怨到此为止,绝对不会波及你们辰中天的其他人。” “那我求求你,荧惑姐姐,别杀我好不好?”望为莞尔一笑,语气轻柔,仿佛在谈论缠绵悱恻的情事。 荧惑呼吸一滞,后退了两步,神情惊疑道:“你……你什么意思?你故意膈应我是不是?” 望为低垂眉眼,温声道:“你为何总是误会我呢?我们这几千年来甚至都没近距离见过面,每次见面都是你对我剑拔弩张,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对我敌意这么深?” 对付荧惑这种级别的神尊,硬碰硬是讨不到好处的。荧惑的脑子可不如她脚下的莲花,懂这么多弯弯绕绕,从别处下手尚有一线生机。 “你!”荧惑直接气笑了,“你可真会装啊,明知故问!你砍了我叔父的头,这事儿你打算忘了?” “就因为这事,你这千年来一直找我?”望为显然不理解最后是这个答案。 “这事难道不够吗?你杀了我族长辈!你……哎,你这人果然不明白什么家族亲情,差点忘了,你家族的二叔不是被你灭门了?你当然不懂什么是亲情。”荧惑咬紧牙关,罗列着望为的罪名。 望为收起了做戏的表情,她难得认真地看着荧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不知道我是在何种境地之下,做出了这个选择。”她长叹一口气,“人人都道魔神之力强大,强大到令诸神畏惧,却不知它在我身上,根本不是我能选的。” “你杀人难不成是那力量操控你的?”荧惑蹙眉探究道。 “那倒不是。”望为轻笑一声,“我从来不受那力量的摆布,正因为我要脱离这种掌控,我才做了那些事。你们说得对,一旦答应与那力量合作,这世间便是永无止境的黑暗了。我讨厌黑暗,讨厌被人摆布的被动,所以我没有答应过它。” 荧惑仔细端详着她的神情,并非作伪。 “你的叔父,也就是前代火德神尊,他和大部分神一样,不分青白皂白来杀我,我只是学会了反抗。你听到的版本是我无缘无故杀人——” 望为看着荧惑的神情,“可你不知道,我已经被他杀了三次。我受够了。” 她企图勾了勾唇角,却始终笑不出来。 第58章 秘境之说 望为指了指周围环绕的火焰与红莲,荧惑犹豫半晌,还是收了起来。 “你们一直觉得,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未开灵智不是独立灵魂之时,可随意杀之。待我开了灵智,因为盘踞在我身上的力量,你们默认了我是它操控的傀儡,所以无论怎么对我——砍断我的手脚、头颅,或者以任何方式杀死我都被默许……如果真的死了,也就达成了你们毁灭魔神之力的目的。如果没死,反正还会恢复如初,甚至不留下一道伤疤……”望为声音平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其实,我的五感特别敏锐,很怕疼的。”望为轻轻笑出声,她凑近荧惑的脸,“杀你叔父……我给过他机会,他却偏偏觉得我已经做了那力量的傀儡,执意要杀我,他的执念已经远胜过他做此事的初衷,我只好对他下手了。” 少年时的荧惑曾经经过叔父的书房,却意外看到他另外一面模样,焦躁难安,心气郁结。成日成夜召集众神开会,说是去杀一个还没渡劫的神。 荧惑想当然地认为,此人一定是坏人,并且是坏人中的高手。可当时她却不知道,他们要合力去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回想起来,他们做的又算什么正当光彩之事呢。 这下轮到荧惑进退两难,她追杀望为千年,但她好似从来没搞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家中族人聊起些许,她又十分敬重叔父,所以她开始了所谓的复仇。虽然,在今天之前,她还没有多少机会接近过她。 “人都已经死了,你说这话,真假难辨。”荧惑冷冷地看着她,“我们可是敌对了多年,我为何不相信我的家人,偏偏信你?” “你把我当敌人,可我从来没把你当成我的敌人……没记错的话,我们还是同辈之人呢。”望为目光平静,言语真挚。 这话在荧惑心里却解读出了另一重意思,伯赏望为没有把她当成敌人,那大概就是朋友同伴之类的吧。 “你大可不必背负别人的命运。一切因果,皆起于他杀我。”望为看着荧惑微动的神情继续道,“你心里是不是总会想,被他指定了继承火德神尊之位,所以你必须为他做点什么,才能心安理得地坐上这个位子?” “你怎么知道……”荧惑被她戳中了心事。 “难道你不觉得你在火族也称得上是天赋异禀之人,你本就是靠实力取得神尊之位,何来配不上?” “我、我……我不知道。”荧惑支支吾吾。 她看起来并非表面这般自信,曾经的她总是躲在角落,远不如同族其他孩子那般风风火火,最终她却得到了神尊之位。当初不服者众多,加之叔父被自己的栽培,她这才立誓挑战魔神伯赏望为,一定会打赢她为前代神尊复仇,这才将那些声音逐渐平息下去。 毕竟,还没人能做到。 “那你……跟我回去见天尊。”荧惑收起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收起了所有束缚,望为却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她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追杀你,是我一厢情愿的事。如你所说,我觉得我配不上,既然这是叔父的位子,我总要为他做点什么。但我没考虑那件事的原本究竟是怎样的……其实,天尊已经跟我说过很多次,我总是觉得他在偏袒你,但今日见到你,我觉得你并非传闻中的穷凶极恶。”荧惑叹息一声,“我大概明白天尊为何会帮你了,你也挺惨的。” 望为微微一笑,不明意味。不过她嘴上还是附和道:“你能明白我的苦衷真是太好了。” “你跟我回去吧,有些事还是解释了大家才会理解你,为何甘愿背负恶名?你想一直这样逃亡下去吗?”荧惑道出她想带人回去的理由。 逃亡?这算什么逃亡,她有很多正事要做好不好。 望为摇了摇头,随后便走向门外,没回头地向荧惑挥手告别。 现在回天界,定然会暴露她没有魔神之力的事实,不仅没有这力量,她连神身都没了,就算被强行破界带回,回去以后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她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的手里。 荧惑快步追上前,蹙眉道:“凡界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二个下来的都不愿回去。跟我回去吧,我保证不让他们伤害你。” 望为没再看她一眼,而是意味深长道:“因果未了,尘缘未尽,走不得。”话毕,她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荧惑看着明月高悬于天穹,今夜晴朗,过去的事今日也算了结,先回天界再做打算。 望为头也没回地一口气到了客栈,跨进客栈门,看见霍逢、杜僖渺和袁骧三人在楼下,桌上的几小盘凉菜已经见底了。 见到望为进门,杜僖渺立刻张罗,向着后厨方向喊道:“小二,可以上热菜啦!”然后转身去迎接望为,“为为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刚才我们有点饿,先垫了点儿,在等你呢!” “以后吃饭这种活动,不必等我——”话音未落,她就被人推上前,双肩被杜僖渺按在了座位上。她看了眼霍逢,发现他脸色略显苍白,他试图躲闪着望为的目光。 “刚才他不知怎么了,下楼的时候突然摔了下来,好像很虚弱的样子。”杜僖渺小声附在望为耳旁说道。望为探着霍逢的脉搏,拍了拍他的肩头算是安抚。 一大桌家常菜,三个人动筷,看起来都等饿了。 望为捧着茶杯复盘刚才在废宅里的事,以她现在的实力,需要动用相当多的魔神之力,才能痛快杀死像风厄那样普通的天界高手。 但是再厉害的以及神尊级别的人物,她就有些无能为力了,只能像对待荧惑这般给糊弄走,尽量不动手,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真实情况。不是人人都像荧惑和君兆那样,能被她装可怜给骗过去。她必须要加快找到自己的身体碎片,拿回更多的力量,才有把握控住全场。 “为为姐,你真的不吃啊!我们都快吃完了。”杜僖渺扒了几口饭,嘟嘟囔囔道。 “你们吃吧。”望为看在大家都在等她的份儿上,没提前离席,而是坐在一旁陪着他们,袁骧快速吃完后去结了账。 晚饭过后,四人各自回到房间。望为没回房间,而是去了霍逢那边。她今日用了力量,霍逢必然是有感应的,而且受到的影响还不小。 “你今日没遇上什么事吧?”望为推开门,直奔主题。 “师父,你怎么过来了?”霍逢已经开始在榻上打坐,他听到响动睁开眼,然后起身腾出些坐的地方。 望为坐下,抬眼观察着他,缓缓开口:“没事,我就不能过来了?”霍逢极力克制着识海里翻涌的力量,忙道:“当然不是。” 望为短叹一声:“修炼吧,今夜我就在这儿了,有事唤我。” “师父不问今日所获情况?我今日在……”他话未说完就被望为制止了。 “听说天界有神会打开秘境之门,我猜测秘境里有可能会有我们要找的神器,明日我会向杜僖渺问此事,你养精蓄锐,秘境之中必有苦战。” 望为已经安排好了后续之事,霍逢听完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果不其然,霍逢在寅时左右开始手脚发颤,额角冷汗密布,脖颈之处甚至有青筋暴起,这次的梦魇又如约而至了。 望为蹙眉,她试图唤醒霍逢,却怎么样都叫不醒他。这次不知道他会梦见什么场面,会不会发现整件事情的真相?她根本不是什么无名小神,她是魔神伯赏望为。 往后的日子还长,至少现在绝对不能发现。她企图强闯他的梦境,却始终被一道禁制拦着,也许是现在的她法力不够,才被魔神之力阻挡在外。 望为在旁边念起静心咒,一股清透的法术输送入霍逢的识海,他从神经紧绷的状态逐渐放松下来,看起来应当没发生什么震惊人心的大事。望为内心跟着放松下来,眼皮也开始沉重,随后她头靠着榻边的墙壁昏睡过去。 翌日天亮,望为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榻上,还被盖上了被子。她一个起身,看到了霍逢正在一旁安静沏茶。 “师父,你醒了。”霍逢先端来一杯白水,“先喝点水吧。”望为接过杯子,她努力回想昨夜情形,明明她是来查看霍逢的,没想到自己却像是昏厥般睡过去了。 “你昨晚做了什么梦?”望为主动问起此事,霍逢有一瞬间露出了很不自然的神色,望为不理解,她的过去无非是血腥暴力的场面,他之前也不是没见过,为何这次扭扭捏捏的? “我……我梦到好像是一场宴席之中的场景。那些人好像是约好的……我没看清他们的长相,他们将我带到后山荒僻之处,用一种材质怪异的绳索绑住我的手脚,好像是下了什么药,还将几条长相奇诡的蛇怪放进我的领口……”霍逢蹙眉回忆,依然心有余悸的模样。 “你只梦到了这些?”望为追问。 “我还梦到师父你来救我了。”霍逢小心翼翼道。 “什么?” “千真万确!”霍逢坚定道,“只不过那会师父看起来年纪不大,头发也是黑色的。但我确定那人就是你,你们长得可以说是分毫不差。上次在梦舟,我也梦到过黑发的师父,真的一模一样。” 望为很确定他说的是谁,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伯赏望悠,她名义上的姐姐。 梦中的这场欺凌算是众多杀戮中情节较轻的,那时候她对任何毒药都有天然抗体,而且又不怕蛇。这些事比起砍头来说,算是很温和了。 反正最后,她将所有参与的天人都送给了手下的凶兽们做晚餐。 “师父,我们以前真的不认识吗?”霍逢没忍住追问道。 “这些梦都是虚假的,你不要花费太多时间去想这个,它没有任何意义。你梦到被压迫的场面,只能说明你最近压力很大。放松点,别多想了。”望为打断了霍逢的思绪。 霍逢应下,这些梦虽然真实但的确是梦,不该太过在意。 “对了,你昨天有查到关于秘境之事么?” “昨日我去了些书肆报馆探查消息,意外听到有人提及仰月安氏和秘境的字眼,不过他们也就点到为止了。”霍逢回忆起来,“但是,最近有不少修士前来仰月城,还有一些阳都帝室中人也到了此地,不知道他们与这秘境是否有关。” 望为思索道:“仰月安氏和他们那个叫什么宪王的人联系紧密,杜僖渺可以帮我们先去打听一下。看你们昨日相处还行,以后用到的地方可能还有很多,要维持好关系才是。” 霍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望为出门去了隔壁,将这件事抛给杜僖渺,杜僖渺满脸笑容的脸颊肉眼可见的垮了下去。 “为为姐,你是认真的吗?”杜僖渺的声音透着不可置信。 “你是帝室中人,这件事由你去探听再合适不过,有何问题?” “姐啊,仰月安氏现在的话事人和宪王,这两个我哪个都得罪了,现在我都不敢见到他们,平时我都躲着走。现在要让我去见……这太难了。”杜僖渺一脸愁容。 “秘境之事如果属实,我来告诉你怎么和他们谈判。”望为微微一笑,“你不是一直惦记着那个高位吗?逃避不会使人成功,遇到小事就逃避,你的理想还要怎么完成?” 袁骧在一旁忍不住道:“但是风险太大,万一那边谈不拢,殿下就会立刻身陷危局之中。自从上次关系破裂,殿下就断了和那边的一切联系,并且再也没有和他们出现在同一场合。上次分别之时,也是殿下得罪权力中心的开始。” “权力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但是有永远的利益。只要给他们足够的利益,这个合作就一定能成。”望为点出关键,“你们放心去吧,我会在暗处接应,就算遇到意外也有防备。” 杜僖渺和袁骧对视一眼,杜僖渺点头,应下了这个请求。 第59章 秘境名额 秘境终究是玄门与天界之间的事,帝室中人想参与寻宝,仰月安氏想分一大杯羹,但是都不能太过明显,面子工程要到位。所以,他们把开放秘境之前的会谈地点定在了麟安宫的总舵,没有选择代表任何一方明确势力的天望行宫或者安王府。 杜僖渺是帝室中人,她的确收到了秘境会谈的邀请,不仅有请柬,她发现自己还有一个进入秘境的名额。至于大多数的名额,都落在了仰月安氏以及自己那几个兄弟姊妹手里。 袁骧驾驶着马车,到了城西一处并不起眼的水官祠附近停了下来。城中处处是三官祠,这座名为祈灵观的水官祠,乃是天下众多三官祠之一。 这是他们第一次到麟安宫,以往的玄门远离闹市街区,恐世俗纷扰,都选择常驻某处深山老林。越高的山越深的潭,越是清修的好地界。 只有麟安宫的掌门却道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自家即便与庙堂之人相熟,却不与他人倾轧争斗,当属“大隐”,在繁华喧嚷之境依然保持内心的宁静,不为浊世所浸,乃麟安宫修行之根本。 今日水官祠无外人,杜僖渺下车径直步入观内,跨进山门,走过古蓬桥,桥下有细水潺潺,两侧园林景观新绿萌发,郁郁葱葱。缺水的时代,能有这般布置绝非普通道观所及。 途经钟楼和几大主殿,主殿供奉的是四极大帝,主殿内还有九执神尊的巨大神像。杜僖渺特意仔细看了每位神的名字和祂们的外貌,只有水德伺辰神尊没有雕刻面目,但祂却和其他神尊并称九执神尊,亦有身塑,着实奇怪。 走出九天殿,杜僖渺低头看了看请柬,上面说的会谈地点是观内最深处的殿堂,亦是其中一大主殿,那里供奉的是天界的至尊——天尊。 杜僖渺深呼一口气,据上回火烧据点、诛杀门客,后在安氏葬礼闹得满堂哗然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做完那些事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她得罪的那几位大人物。当时恨她恨得入骨的宪王帝兄,还有她扰乱了安氏葬礼得罪的安总管,今日他们可是座上宾。 她转头看向周围,她心里直嘀咕她的天神姐姐藏在什么地方,要是待会打起来,她一定要出现保护自己啊! 袁骧在旁侧看出她的忧虑,他小声道:“殿下放心,有我在。”杜僖渺扭头看他,扬起笑脸,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前方的来人打断了。 “这不是重获圣宠的太姚帝姬吗?想不到今日秘境会谈殿下竟然也来了。”有人认出了杜僖渺,她回以标准的微笑,默默腹诽面前此人根本就不认得,装什么熟!那人还想凑近,却见袁骧刻意挡在二人之间,这才悻悻离去。 供奉天尊的主殿宏大且静谧,也许是殿内空旷,人们扎堆小声交谈起来根本听不真切,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正堂已经摆放好了一些藤木桌椅,已经有不少贵人就坐了,杜僖渺看见了自己那几位好久不见的兄弟姊妹。 大哥宪王杜赫正襟危坐,和他身边的三位男修士偶尔交谈几句,其中两人还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后方隔着好几个桌位坐着的,是二哥庆王杜廉,他全程默默无言,身旁跟着道袍加身的一男一女。对比起别的桌位,他们三人显得太过沉静。 最前方的是五姊万御帝姬杜昀宜,她似乎瞥了杜僖渺一眼,就转头目视前方,身旁坐着两位女修士,其中一位用银面具遮住了大部分脸。 在其他的就是一些门派的修士围坐在附近。 见众人差不多都到齐了,麟安宫的掌门站在台前,跟大家说起了秘境相关事宜。 此次秘境就是接到了天界安氏老祖的指示,因为天凡两界断联太久,老祖还是想为后生晚辈谋福利。这次秘境可进入三十九人,名额已经分配下去了。 帝室一共来了四位,宪王有三个名额,庆王和万御帝姬有两个名额,太姚帝姬杜僖渺有一个名额。其他名额都归其他玄门所有。 “为了避免大家闹出太大的冲突,我们决定分成三组,一组十三人,在不同时段进入秘境。秘宝藏在任何地方,不会一次性就被找到的。今日来的贵客们,就是第一批进入秘境之人了。” 接下来就是一些安全提示,分发舆图,以及签生死状之类的事宜。 趁着人群四散,杜僖渺硬着头皮走向了宪王杜赫那桌,袁骧紧随其后。 “咳咳,帝兄,好久不见啊。” 杜赫抬头看到了那张艳丽且熟悉的面孔,他身边的三位男修也看了过去。 “又想搞什么鬼?”他冷哼一声,静静地看着她。 杜僖渺听他这语气,好像不像是要跟自己撕破脸,她心下镇定,寒暄起来:“帝兄说笑了,我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帝女而已,做任何事哪能逃脱帝兄的法眼呢?” 杜赫喝了口茶,没接纳她的说法,但也没有赶她走。 见此情景,杜僖渺连忙道:“比起其他兄弟姊妹,只有帝兄你与我最亲近,其他人我没怎么相处过,甚至比路人还不如呢。而且我刚才一路走来,看到他们身边带着的闯秘境的修士,当真是比不上帝兄麾下的大人们。这次秘境寻宝,帝兄定然拔得头筹!” 听着她一番慷慨陈词,杜赫的神情微动,似乎没有那么冷漠了。 “归根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之前的那些误会和冲突,皆有人蓄意挑拨离间,想让你我兄妹离心离德。”杜僖渺语气恳切,“帝兄,那些心怀恶意之人已经死了,他们也付出了代价。此前之事,可否就此揭过?” 杜赫听出来了,杜僖渺就是来低头示好来了。其实他倒是没有气恼太久,死了几个门客虽然麻烦,但当中的确有老二庆王的卧底。 宁可杀错,都不能放过,否则自己这边必将会损失。她倒是替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至于帝京的皇帝那边,他不信皇帝真的看中这个疯丫头,也就是怀柔,赐点小恩小惠打发她罢了。 一个女人,就算手段狠辣又何妨?难不成还真能挡他的路? “坐下说话。”杜赫示意其中一位男修士,为杜僖渺腾了一处座位。 “帝兄,我此次前来是有要事跟你商量。”杜僖渺直奔主题,“我之前在外有缘结识了两位高手——绝对是一流高手。他们想进入这次秘境,但我手上只有一个秘境名额,听说帝兄手里有三个名额,不知可否让出一个名额给妹妹?” 杜赫蹙眉思索起来,他手下这三位修士提出的条件只多不少,但因修士高手的身价摆在那里,杜赫才答应下来。 杜赫缓缓开口:“我身边的这三位也是绝顶高手,为何我要把名额给你?”杜僖渺早就看出来的这个名额本该就是她的,但是被直接拿走她又能说什么。 “秘境之宝,我什么都不要,我的高手们也只要一样东西,他们承诺找到的其他宝贝都归帝兄。” 杜僖渺此话一出,杜赫身边的几个修士有点坐不住了。特别是那个单独的男修士,他站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高手?说得这么好听不会是骗子吧,说不定就是先混进去然后私藏宝贝呢!” “这位仙长,还没发生的事你怎么这么了解,莫非这是你自己的想法?”杜僖渺转头看向他。 那男修士好似被人踩了脚一般跳起:“七殿下切莫妄言!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我们和王爷谈好的六四分成,王爷也是同意了的。” “帝兄,我的高手可是能带给你九成半以上的秘宝,这买卖多划算呐!” 杜赫的神情微动,杜僖渺乘胜追击:“不如这样好了,公平起见,不如这个名额作为筹码,让高手们之前切磋定胜负。”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花招倒是不少。”杜赫朝她笑了笑,语气甚至有几分宠溺。杜僖渺内心翻了无数个白眼,既然要她做那个无理取闹之人,那她就做到底。 “多谢帝兄宠妹妹,那这位仙长你意下如何?”她笑眯眯地问道,看起来十分人畜无害。 看着宪王没有反对,那单独的男修士也不好再直接拒绝,“比就比,不过你的高手怎么没跟来?不会怕了吧!” “好啊,我们应下这场比试了。” 一道清冷的女声从他们身后传来,望为和霍逢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大殿内。望为声音不大,却让众人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大殿正堂逐渐安静下来。 望为出场前戴上了一张银白色的半遮面具,毕竟麟安宫也算是半个安氏地盘,人多眼杂,若是认出她就是杀死他们前少主的人,打着报仇的旗号对她喊打喊杀,她可不想成为别人的棋子。到时候在招来麻烦的东西,得不偿失。 杜赫对于这二人的靠近一点感觉也没有,不仅是他,他用眼神与那双胞胎兄弟交流一番,发觉他们也毫不知情。 “宪王殿下,我们就是太姚帝姬请来的高手。”望为以玄门礼数作揖。 杜赫和那几个修士打量着师徒二人,杜赫扬了扬头,那位男修士上前回礼:“就是你们二位想要我的名额?” “是他要。”望为看了眼霍逢,“准确的来说,这个名额现在还未正式定下,你们需要通过比试,最终确认谁有资格拥有这个秘境名额。” “口出狂言!”男修士最终确认了一下宪王的态度,随后上前,“比就比,但是我不和他比,我要跟你比!” 男修士指着望为,望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也用手指了指自己。男修士点头再次确认,望为才意识到的确是自己被点了名。 霍逢颇为惊讶地看了眼那人,和他比至少不会输得太狼狈,但是和师父比,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望为怔愣了一瞬,随后笑出了声:“你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女人,所以你赢的可能性会比较大吧。” “怎、怎么可能!”男修士嘴硬反驳,“我是担心你们二人商量好坑我,所以我要自己挑选对手。” 他心里想的却是,就是看你是个女人好欺负,不会以为装着高手气场,就是高手了吧,我才没那么好骗。 “怎么比?去哪比?何时比?你定。”望为大方让步。 “现在。”男修士似乎有些急不可耐,他看向宪王道,“王爷,麟安宫后山的演武场,可否借我们一用。” 麟安宫掌门径直走来,他在前方听得一清二楚,他看着宪王点了点头。 杜赫起身:“走,一起去后山看热闹。” 众人移步到后山演武场。 望为率先站在了高台之上,男修士不知道为何这一路走得有点落后于人群。 “比什么?” “斗法!看谁的功力道行更深厚。” “好啊。” “等等!”男修士喊了一声,“不比斗法,咱们比剑术。” “行啊。” “嘶……”男修士看着望为爽快答应,心里竟然有些犯怵。 “喂!还比不比,这么多贵人可都在这儿候着呢!”台下有人不乐意了。 这时候,麟安宫的弟子端着两柄剑走了过来,给二人一人一把,作为比试用的武器。 望为微微一笑,男修士拿剑的手抖了几下。 其实她并不擅长使用武器,她的法术是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任何武器都无法近她身,她自然不一定要学会。只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情势变了。 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反正就那么挥舞几个看起来厉害的招式,应该也不难,先做点假动作让对方轻敌,然后…… 正如望为的计划,她舞剑姿势极其优雅,看得众人一时入迷。对面的男修士从紧张打哆嗦到逐渐挺直腰杆。 就这?这种水平还装高手,这次赢定了! 他内心逐渐开始自信起来,招式逐渐破绽百出。结果下一瞬间,望为转身间稍稍发力,剑刃就立在了那位男修士的脖子上,剑刃锋利划破了那人的脖颈表皮。 男修士:“……” 台下观众:“!” 众人没反应过来,望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赢了。 赢得看起来没那么轻松,但的确是赢了。毕竟,她可不想还没进秘境,就被所有修士针对。 “我宣布,此场比试是……”麟安宫掌门看向望为,望为说了自己的假名“莫为”,掌门点点头,“莫仙长胜出,这个名额归属就由你们私下自行支配吧。” 众人散去,杜僖渺的五姊杜昀宜在临别之际跟杜僖渺说了几句话—— “七妹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 “五姊博学渊源,小妹我自然没听过。”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风头出得太多,对你不好。” “多谢五姊教诲,小妹我记忆力不太好,容易忘记事情,希望五姊能多提醒提醒我。”杜僖渺说完,转身就走到了望为的身边。 “为为姐,你可真厉害,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杜僖渺夸赞道。杜昀宜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望为路过也看了眼杜昀宜,并且对杜僖渺这种“幼稚”的炫耀行为一时无言,杜僖渺笑眯眯跑向望为,顺便挽住了她的胳膊,随着人群向外走去。 “生死状?” 望为看着面前的文书和红色印泥,蹙了蹙眉。 “是的,进入秘境的每个人都需要签字画押,以防遭遇不测。众所周知,秘境里风险与机遇并存,宝贝越好,危险就越大。但是出了事,自己要对自己负责。”麟安宫秘境负责人解释了这个必须的流程。 杜僖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师徒二人的神情,见他们痛快按下指印,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几位贵客,王爷有请。”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是王府的侍卫队长前来传话。 杜僖渺在侍卫队长看不到的地方蹙了蹙眉,她想拉住望为,可衣袖却顺着她的手心滑落了。 第60章 一把古刀 一行人跟着侍卫队长到了祈灵观的一处偏殿,虽是偏殿,但陈设一应俱全,站在院内还能看见后山翠色的竹林。 宪王杜赫坐在院中石台,旁边有侍者为他斟酒,见人来了,他挥手让所有人都撤了下去。 “你们就是我七妹妹说的高手,的确挺有风范的。”杜赫打量着师徒二人,“不知你们和我那妹妹是怎么认识的?” 杜僖渺略有紧张地看了眼望为,她还没来得及叮嘱什么,万一望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很难逃掉杜赫对她的怀疑。 “路上偶遇,有缘相识。”望为只简单说了八个字,杜僖渺松了口气。 “想不到我这个妹妹运气这么好,一下子就结识两位高手。她应该跟你们说了吧,我要什么。” “自然,我们只要半成。” “听说你还要找什么东西?” “我不确定,需要进入秘境查探一番方才知晓。” 宪王眯起眼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却什么也没发觉。 “王爷,处理好了。”进门的是那对双胞胎兄弟,其中一位将沾血的剑用一条白巾擦拭干净,纯白丝帕瞬间被红色浸染。 处理什么?霍逢看着来人的动作,面上流露疑惑,望为转头看了杜赫一眼。杜赫嗤笑一声,仿佛对她们的表情很满意。 “莫仙长不用担心,刚才的比试已经定下来,这个名额就是你的。本王担心节外生枝,就让他俩去将那人杀了,没事了。”他的话非常直白,字里行间透露着上位者的傲慢。霍逢没忍住皱了皱眉,望为不着痕迹地挡在他面前。 “他们是我的座上宾,薛伯,薛季。”杜赫简单介绍了兄弟二人,他们作揖见礼,随后薛伯先道:“我们兄弟曾经是麟安宫的弟子,后来脱离了宗门,现在为王爷做事。既然我们要一起入秘境,最好还是先了解一下彼此。” “和你们一样,散修,自由之人。”望为看着双胞胎,她似乎在仔细辨认二人。 “散修好啊,不会有什么门派纠纷之类的麻烦。”弟弟薛季当即开口道,他试图从面相上判断新加入的二人,但终究也没看出什么。随后他笑了笑,“进入秘境之后,希望我们能互相帮助。我们有四个人,其他小团队之间只要不结盟,在人数上还是我们占了优势的。” 薛伯却冷笑一声:“这种事情上,人数不是问题,问题是团队是不是一条心。”他意有所指。 望为无所谓地耸耸肩,“既然组队了,自然是一条心。” “那莫仙长为何不对我们坦诚相待,戴着面具,不觉得太见外了吗?”杜赫眯着眼睛,紧盯着她的脸。 望为笑了笑,抬手取下了面具,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面具之下,大半张脸都看不真切——因为半张脸皆被类似纹面的印记覆盖,纹面呈现银白,线条似攀绕的花枝藤蔓,亦像痴缠的群蛇游龙,一颦一笑间纹面也随着脸颊的微动而动荡生长。 诡异且美艳,像极了裸露在外的白骨。 众人心中都蹦出一句:“红粉骷髅,白骨皮肉。”霍逢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到的那一刻,内心也没止住震颤。 望为又戴好了面具:“这算不算坦诚相见?” 从另一种意义上,她没说谎,这可是她的神纹印记,天界都没几人见过呢。 杜赫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就算内心惊诧,他也不能表露出来。他收起情绪,点了点头道:“莫仙长还真是实在人,一下就叫我们看透了。” 望为淡淡一笑:“天生如此,就是这么容易让别人看透。你们对我们的加入可还有异议?” 双胞胎兄弟拱手作揖,没问题了。 这时候从门口进来一个身着道服的弟子,附在杜赫耳边说了什么就离开了。杜赫当即看向众人:“你们第一拨进入秘境,就在三日后。” 薛氏兄弟感慨秘境竟然来得如此之快,杜赫又道:“这一次进入的人,多数是帝室的名额,你们会遇到我那几个兄弟姊妹带去的高手——你们懂我的意思吧。”薛氏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对方,连连点头。 望为摇头:“不明白,王爷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杜赫盯着望为,起身走近她,望为没有躲闪他的目光,二人对视半晌,他才缓缓解释:“自然是要你们搞点小动作,东西要拿,但也要防着别人拿。薛家兄弟已经有了计划,需要你们二人配合一下,可是能做到?” 霍逢有些不悦,他小心扯了扯望为的衣袖,望为没看他,只是悄悄抓住了他的手捏了两下。 “秘境之中千变万化,我不能保证,只能说如果当时方便的话,我们定会配合行事。” 杜赫有些意外望为会直接答应他的要求,杜僖渺也担心望为会因杜赫无理的要求而发怒,毕竟这是害人之事,一般人如何能直接就答应下来? “不愧是莫仙长,当真爽快人。” 杜赫想起最初自己和薛家兄弟的初识,如若不是救命之恩,恐怕他二人也不是好拿捏的。如今杜僖渺介绍的高手,居然这么配合,待到这次秘境出来,他要想尽办法拉拢这二人——特别是这个白发女人,她看起来还挺好说话的,只要再多给点利益,还不是要为他所用。 初次见面的洽谈看起来比较顺利,杜赫言语客套挽留了一下所有人,不过众人明白他不过随口一说,皆纷纷告辞,离开了祈灵观。 乘着马车,众人回到客栈。四人聚在了杜僖渺的房间,杜僖渺向望为表示了感谢,今日若是说错了一句话,这场面都很难收起来,毕竟她那位帝兄的脾气不好,而这位神姐姐也绝非善茬,如若是硬碰硬,谁都讨不到好,特别是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的杜僖渺。 “我看得出你还是挺忌惮他的,我没必要拆你的台,我们才是一伙的,不是么?”望为接过杜僖渺递过来的杯盏温言道。 “为为姐,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聪明人待在一起,不用说太多,你就懂我了。”杜僖渺开心夸赞道。 “秘境的名额,还是多亏了你,给我省去了不少麻烦。”望为抿了一口茶,“我就提醒你一句,你的那位阿姊,她或许是你上位之路上的阻碍之一。” 杜僖渺叹息一声:“你已经看出来了,我的那位五姊,与我并不交好……是我一开始的阵营太过明显,树敌比较多。她曾有个胞兄,也就是我的四帝兄,前几年死了,她怀疑过我。” “所以,是你么?”望为抬眸问道。 “不是我,不是我。”杜僖渺矢口否认,“我怎么会随便杀人呢!我只是一介弱女子……而且杀人是犯法的,我虽为帝姬,也不可触犯律法铁条。” “哦。”望为微笑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表情,“三日后,我和霍逢就要进秘境了,你们就在这里等着。秘境的时间和现实时间应该不一样,具体差多少我不清楚,但是外面的时间一定比里面短。反正,你们在外面机灵点,如果遇到危险,就先藏起来。” “……会有危险吗?”杜僖渺言语间透露着深深地犹疑。 “不知道,以防万一吧。毕竟你的竞争对手都聚在了这里,若是他们趁着秘境之时的混乱想做什么,也说不准。” “放心吧!为为姐,我有袁骧在呢!”杜僖渺将一旁站着的袁骧拉到了前面,“我虽然没怎么见他出过手,但是我绝对相信他。” 袁骧看着杜僖渺,神情微动,欲言又止,最后点头算作回应。 “对了!那秘境里面应该更危险吧……”杜僖渺突然想起什么,“今日你在台上比武的时候,我还听旁人提到历史上也曾出现过秘境,据说进入的修士,无论什么修为,在里面都是九死一生的,我怕——” “有危险就能不去了?”望为反问,“先顾好你自己吧。” 师徒二人离开房间,但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走出了客栈。此时客栈外的街上,还算热闹,不过比起方丘城的热闹还是差远了。望为与霍逢并肩走在街上,准备趁着秘境将近之际继续搜寻神器的线索。 “师父,与虎谋皮很危险,我觉得那个什么宪王爷绝非善类,他的手下也是,和他们一起合作入秘境,风险实在太大,说不定还会被背后捅刀子。”忍了一路的霍逢总算开口说了点心里的想法,今日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但他的心总是无法平静下来。 “他们不是说了么,风险越大,收获越多。我们在这仰月城中观察了这么久,没发现什么异象,也感应不到神器所在,那么入秘境也许就是必经之路。”望为毫不意外霍逢这么说,“你放心吧,我不会配合他们做一些……不好的事。如果实在不行,我就杀了他们,把老虎皮还给他们的主人,我想收成丰厚的话,应该无人在意他们了。” “师父!我们进了秘境,就躲着他们走好不好?”霍逢转头打断了望为的话,望为那循循善诱的言语让他担心师父真的会这么做。 “进去了再说,见机行事。”望为撇嘴敷衍道。 两人走在另一条前几日未去过的新街上,看着日头西斜,依旧如先前所料,什么线索都没有。 “算了,明日再转转吧,快要宵禁了。”望为转身向着反方向走去。霍逢却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师父,我感觉你对那个帝姬挺好的。” “何出此言?”望为有些云里雾里。 “师父以前不怎么特别关注他人的,怎么、怎么感觉……对、对她格外关心。”霍逢磕磕绊绊回道。 “她是我们迄今为止认识的身份最高之人,以后有她相助,我、我们要做的事只会事半功倍,她活得越久,自然也能帮我们越久。利好之事,为何不做?” 霍逢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在离客栈还有一条街的路上,望为的眼神微变,瞳孔在残阳下似是闪过一道暗红,她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在向她靠近。随后,她逐渐放慢了步子,想要探寻那气息的源头。 “这位姑娘,你先不要走。我这里有一把刀,与你很是相配。”一位被面纱遮住的老妪突然叫住了望为。望为被拦住了去路,老妪从身后的麻袋里掏出一把陈旧的横刀,刀鞘已经锈迹斑斑,一股腥铁锈味儿扑面而来。 “我不需要刀。”望为摆摆手就准备离开,却被那老妪一把抓住手腕,只听得那老妪口中念念有词:“苍天惶惶,无常八方,魔道莽莽,破地憯憯,无日覆亡!” 老妪的声音嘶哑干枯如同荒漠,在残阳黄昏之下更显阴恻。 哈?莫名其妙。 望为想要甩开她那双枯槁如树枝的手,竟然没有成功,老妪死死攥住她,尖利粗糙的指甲甚至刺进了她的手臂,白皙的皮肤登时留下几道血红。 她蹙眉不悦:“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强买强卖?” “老身不是要把刀卖给你,是要赊给你。”她用喑哑的声音缓缓说道。 “赊账?”望为冷哼一声,“那么我要在何时去还?还什么?” “你先用,待到了那日,你自会明白。”老妪没有直说,可望为却不吃这套,她反手扣住了老妪的手掌,将她整个人几乎快要提起来。 望为轻笑道:“你不说,这刀你就留着给自己陪葬吧。” 老妪挣扎着解释:“刚才那是一句预言,是说这天下快要迎来灭顶之灾,所以我把刀送给你。你懂了吗?” “四界毁灭,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干的。这把刀应该送给喜欢拯救世界的人,而不是我。”望为撒开了手,老妪咳嗽了几声,道:“……如果当真无关,我也不会无缘无故找到你,这就是属于你的刀,拿着吧,会有好运——” 望为打断:“我不会接受需要我付出太多代价的东西,你不说清楚,我保证你活不过明日。” 老妪在原地闭目沉思几息,道:“既然如此,就把那日你路过的第一家店铺里买的东西给我吧,就当做是还贷。” 望为:“……” 沉默半晌后,她接受了这个交易。 “你、你可以撒手了吗?”老妪声音颤颤巍巍,望为松开手,端详起这把突然降临的刀。 不是因为她改变了主意,而是她的确需要一个趁手的兵器。这把横刀看起来古朴雅致,看似凡品,但实际上……实际上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就是需要重新打磨。望为看着手中的旧刀,一时无言缄默。 她突然想起追问是哪一日支付那个条件,那老妪却一脸惊讶地看着她身后,道:“你、你徒弟怎么不见了?” 望为蹙眉回头去看,霍逢的确不在周围,她再转头之时,那老妪早已没了踪影。 望为:“……” 好愚蠢的逃跑借口啊,她怎么就中招了……但是霍逢是真的不见了,怎么回事?她尝试着呼唤了几声,面前出现了一条深不可测的古巷,望为试图向里面走去。 突然,她的耳边传来一阵呼唤声,仿佛来自天际。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师父没事吧,师父……” 是霍逢的声音,为什么距离这么远? 望为的神情有些恍惚,当她再次睁眼时,就看到霍逢急切的神情。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房间,还平躺在榻上。 第61章 收养野犬 “刚才那个赊刀老妇你看到了吗?”望为坐起身张口便问。 “什么赊刀老妇?我没看到别人。”霍逢蹙眉回忆,“刚才师父不知怎么回事,仿佛是入魇了,怎么叫你都不醒,实在太奇怪了。” “你有看到一把很老旧的古刀吗?”望为声音有些沙哑。 “师父,你说的是这把刀吗?”霍逢从桌上拿过来一把刀,望为接过,确认了这就是赊刀人给自己的那把。 “师父,这把刀是从哪里来的?刚才进房间的时候就发现了,还以为是别人落在此处的?我差点就送去掌柜那边了。”霍逢好奇追问。 “刚才在路边买的,你走在前面,可能没看到。”望为猜测也许是结界之类的东西造成的效果,她手臂上的伤口却已然不见了。 望为差一点就怀疑是夜游神出来戏弄自己了,这把刀的真实存在,说明刚才遇到的赊刀老妇是真的,她的话可能也是真的。 四界真的会毁灭么?望为又想起她看到杜僖渺的命格,不久的未来一片混乱,天下生灵死伤无数,天界神明陨落,海界怪物上岸杀人……罢了,等到了那时候再说,提前忧思没有意义,再者说四界有天尊管,轮得到她来好心么。 望为仔细端详着长刀,随后她单手推开刀鞘,刀面裹着深色铁锈看不清原本的样子,想要用的话看来是需要除锈和重新打磨才行。 她让霍逢找店家借来了厨房里给菜刀除锈保养工具,刚用时还有些效果,可是后来锈迹未减,反而更加厚重。 霍逢:“师父,这……好像起了反作用。” 望为:“……看得出来。” 看来这不是一把凡刀,人不可貌相,刀也不可以。她只好用灵力先涤净刀身,刀面不宽,上面雕刻的精微的纹理,犹如龙蛇盘缠,鳞甲分明,可见铸造此刀之人功力可嘉。 欲磨此刀,大抵需要灵石之类非凡的坚硬之物。 然而,这趟下界望为属于三无人士,天界财物由夫诸打理,临走时她受了重伤,根本来不及为望为备上。而霍逢那边,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天阖门。 好嘛,他俩现在属于兜比脸干净。 好在霍逢下山时记得带了点凡界人族使用的银钱,用来支撑一些住宿类的花销。也好在二人都不是凡人,没有太多生活必需。 只是,灵石什么的有用之物,真的一颗都没有。 这把刀表面被清理干净了,但是迟钝的程度堪比那老妪的牙齿——几乎没有半分杀伤力。望为想到非常物或许需要非常对待,她试图以血饲之,却发现……它甚至划不破自己的皮肤。 “看来还是得正确打磨了才能用,说不定这次入秘境,能捡到什么宝贝。”望为暂时放弃了,她将古刀随手丢在了一边,却看到霍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什么话就直说,我不喜欢猜测旁人的心思。” “师父方才在梦魇里遇到了什么事?我听见师父在醒来之前,一直唤徒儿的名字。” 呃,好像是唤了很多声,但那是在结界之中,他怎么听得见? “对啊,我做噩梦你突然不见了,所以就唤你几声。”望为耸耸肩,全然没当回事儿。霍逢点点头:“师父没事就好,如果遇到事情,师父一定要唤我。我虽然不如师父这么厉害,但是,在师父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立刻出现,并且竭尽全力。” 望为轻轻笑了一声,这声笑更倾向于听到了有意思的言语,而非嘲讽。她示意站在面前的霍逢坐下,霍逢会意,坐在了她的身边。她还是不喜欢仰头看人。 “嗯,很有志向,我看好你。”望为说着话伸手搭在他的肩上,眼神中带着些许鼓励。 稍后二人各自回房,又开始了每日打坐修行。 望为拿着那把莫名得来的刀,试图做些别的尝试。说不好奇那是假的,她到凡界也不算太久,就遇到这么一个奇怪的人,看起来倒像是雪中送炭。她神使鬼差地收下刀,现在想想,她也不确定自己是被“蛊惑”的,还是自然而然地赊账收刀。 望为左手握着刀尖之处,稍稍启用了找回的些许魔神之力,抽刀一划,掌心顿时显出一道血痕,血被刀刃吸收消失不见,整个刀面瞬间锃亮了几分。 “原来如此啊。”望为忽然明白了,难怪老妪要把刀给她,别人没有魔神之力,自然也用不了,这启用条件相当具有针对性。只是……那灭世救世之事,也跟她有关? 她正盘坐着低头思索,突然耳边听到几声呜咽从窗外传来,气息竟然也十分熟稔。 是天界又来人了? 望为快速起身,推开二楼窗户,她窗户的位置正好面对的是一条深巷之中的长长甬道。夜幕完全降临,外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从窗口一跃而下,精准且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上,寻着声音的来处,她向深巷尽头走去。 忽然,一个纯白的影子向望为扑了上来,望为闪身,那影子扑了个空,它发出“呜呜”的低吟之声。接着,又向望为冲了过去。望为从墙边捡起来一块石头,扔了出去,那白影不知怎么被吸引一般,朝着石头飞行的方向去了。 望为:“……” 望为:“混沌,是你吧。” 混沌:“呀!被尊上认出来了,早知道我就不装了。”他的声音略显矫揉造作,与望为平静冷然的声音形成了巨大对比。 那道白色的影子,从一团棉花般毛茸茸的物种,逐渐起身成了人形。他打了个响指,指尖燃亮了周围黑暗的环境。 那是一个少年身形的……人,也许可以被称之为人,因为他的四肢、躯干一应俱全。 但是,他没有五官。 他的脸被一张宽大的面具遮住,这张面具是一张方相面具,乍一看青面獠牙,细看起来又显出几分精致匠心的美感。 混沌乃上古凶兽,七窍未开,没有常人一样的五官。若是直接出面,定然会被驱逐。他在出门前,乌徇为他准备了这张面具,担心他下界以后吓坏凡人,他不情不愿戴上。 这张面具是一个法器,据说戴够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有办法用法术幻化出假的五官。目前没人试过,他就做了这法器第一个试验品。 不过,混沌并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赶在所有神找到他家尊上前,自己先找到他。 “我的尊上啊,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天宫诸神还未找到你吧!”混沌的声音带着欢欣,似乎有表功之意。 “荧惑已经被我打发走了,子桑暌的手下被我杀了,你来的可真是时候。”望为冷哼一声。 “扑通——” 黑夜里突兀的一声,混沌直挺挺地双膝滑跪,空气中沉默了良久,似是在酝酿情绪。终于他开了口:“尊上,主人,我、我来晚了……我错了,你没事吧,都怪我之前在一片山里迷路了半月,要不然我肯定找到你了……你惩罚我吧。”他的声音充满委屈懊悔等无数复杂的情绪,甚至还带着点哭腔。 望为:“……” 混沌戏多这件事也算习以为常,只是太久未见,一时间没适应。 望为:“大晚上的,你有点扰民,站起来说话。”混沌缓缓起身,依旧是低垂着头。 “怎么会迷路?”本来不甚关心,但望为还是问了出来。 混沌小声辩解:“我这一路看月相辨别方位和时间,不知天界发生了何事,这月亮每日显示的很古怪,我看着看着就走错了……”他抬起头,那张面具仿佛露出了笑脸,“尊上,我现在改名叫今安了,尊上唤我名字吧。以后我就天天跟在尊上身边,时时刻刻保护尊上!天界那些神,来一个我吞一个……哼哼!” “大可不必,带着你这么大一人,我行事会很麻烦,我在明处,你就在暗处。” “可是尊上……万一我躲在暗处来不及出手,怎么办?” 望为深吸一口气:“你是觉得我没有你,就不行了?” 混沌哽住:“不是……今日好不容易找到尊上,我实在语无伦次,颠倒黑白,对不起。”他好似想起什么,从衣袖中掏出一根白玉素簪,双手奉上,“尊上,这是我之前在方丘城附近捡到的。” 望为认出了那根被她随手丢掉的簪子,她没去接,而是抬手轻轻抚了抚混沌披散的白色长发。 “那东西我不要了,你处理了吧。”望为吩咐道,“今后你不必以这副面貌出现在我身边,我有别的主意。” 客栈里,霍逢正在房中打坐,突然听见有人敲门。霍逢睁开眼,下榻去开门。看着门外的人,他着实睁大了双眼。 只见望为站在房门口,她怀中抱着一只纯白色的……长毛小狗? 霍逢颇为惊讶:“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啊?”望为微微一笑,跨进他的房间,霍逢关上了门。 “我刚才听到外面有声音,于是去看了一眼,发现有一只流浪狗,然后我就带回来了。”望为将那只小狗递给了霍逢,霍逢赶忙接过,并且捧在面前仔细端详着它。 “这小狗通体雪白,没有任何杂质,感觉品种应该不错,怎么会被人遗弃在外?”霍逢有些疑惑。 “不知道,反正就是跟着我,所以被我捡回来了。”望为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 霍逢仔细察看这只小狗,长毛已经遮住了五官,一晃眼之间,竟然有些看不真切。望为从他手上接管了小狗,并且揉了揉柔软的长毛,道:“你看它这么小就走丢了,我们干脆收养它吧。” “师父喜欢的话当然可以啊。”霍逢似乎也很喜欢,同时他也很意外望为会做出这种选择,他凑上前揉了几下小狗头毛,“师父可以给它先起个名字,有了名字,这只小狗就是你的了。” “又要起名啊……”望为撇撇嘴,实际上上次给霍逢的剑起名,她都想了好久,每到这种时候感觉词汇量突然匮乏起来。 混沌用传音入密之术紧急传音:“尊上,我叫今安,今安!” “毛这么白,就叫小白吧。”望为打断了混沌的声音。混沌小狗斗争失败,垂下了脑袋。 霍逢没忍住笑出了声,望为将小狗塞进霍逢怀里,“不满意的话,你自己给他起吧。” “小白特别好听,而且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白的狗呢。”霍逢将混沌,不是,小白放在榻上,用茶盏给它倒了一杯水。 混沌内心一阵无语,上古凶兽不发威,真当他是狗啊!他突然张口嗷嗷叫了几嗓子,发出的声音却是小奶狗的呜咽声。 混沌内心嘀咕:“……我完了,真变成狗了,这样子怎么保护尊上啊。” 望为传音道:“当好你的狗,我若等你保护我,我恐怕早就死了。你既然来了,就在我身边待着,顺便帮我盯着点霍逢,记住别给我惹事。” 混沌哼哼唧唧算作答应了。随后,开始舔着喝起了那杯水。 “看来小白适应得还挺不错,要不今夜就由我来照看它吧。”霍逢看着毛茸茸的小白,没忍住又摸了摸。 望为突然理解了,当初有许多无关紧要的天神来她殿前拜见,都会等到混沌轮值做她门神之时来,原来这种长毛这么受人欢迎啊。 望为没反对霍逢照顾他,因为在进门之前她已经再三警告过混沌,做狗该做的事,别的事不要多管,不要多问。混沌除了对名字不满意,其他也没任何问题。 不过,混沌来了也不是坏事。望为从他那里拿来了不少灵石,而天界带来的灵石,用来打磨这把古刀的确是相得益彰。 灵石在刀面上产生了奇效,过去的锈迹斑驳被消除殆尽,银色光辉与龙蛇神纹交相辉映。她现在开始相信,这是一把宝刀了。 望为将刀收进鞘内,安静地平躺在榻上。 这两日总给她一种困了有人递床榻、饿了有人摆全席的满足感,这种真实与虚幻层叠交织的感觉,让她不禁怀疑起现状。 后日,就要进秘境了,如今兵器也算是有了,有战斗力的手下也来了,她应该更加专注找到身体才是。 什么末日灭世之时,她现在这般,就算真的遇到,也是无能为力啊。 第62章 秘境之间(一) 秘境之日眨眼间来临了。 为避免意外突发,望为在暗地里交代了混沌,让他在秘境外随时接应自己,有空的话就在秘境周围找找神器所在——无论是什么神器,都先收来看看。混沌应下了任务,反正作为凡界的小狗,跑到哪里去都很正常。 杜僖渺作为牵线人,自然也要去秘境附近临时搭建起的玄心台为自己的队伍送行,也是为展示帝室与玄门修士之间和睦相处、相互扶持的美好画面。 虽然她对此很想翻白眼,就算内心不想去见那几个兄长阿姊,她也得去送望为和霍逢,毕竟她们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人,为了将来自己有机会能触及那个位子。 她表面上毕恭毕敬,内心也尚存几分敬畏之心,但她依然要为这个选择做一次验证。 本来秘境之事她想主动透露给师徒二人,以此试探实力虚实。望为主动提及去秘境,是她意料之外,却也是她期待看到的场面。杜僖渺想知道,这个神究竟是不是真有水平,至少进入秘境后方能知晓一二。 望为早已看出她的小心思,但这种无伤大雅的心理她不甚在意。凡人对神有戒备心而不是一味的信任,就说明这人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不是愚昧之人,或许才能在这种环境里活到最后。 玄心台建在行宫后山的一座密林里,此时各路人马已经就位了,麟安宫的掌门以及安氏总管以及族老出来做秘境前的动员。 望为一行四人一狗也都陆续到了指定的位置上。杜僖渺看到这条狗时也有点意外,不过没人会拒绝可爱且无害的小动物,她也没多问,只觉得这只小狗长得很有特点。 混沌挣脱了霍逢的怀抱,钻进了一旁的林子里。霍逢想去追赶,被望为一把拉住。 “小白喜欢到处走走,你别管他了,就让他在外面等我们出来。”望为看着混沌远去的背影,“刚才听他们说,这次秘境的时间出来了,里面经历估计半月有余,外面只需要十二个时辰。” “我们只用在这里扎营一日一夜,就可以迎接你们凯旋归来了。”杜僖渺接话道。 望为勾唇一笑,没说什么,便转身与霍逢去了被路牌标注的秘境之门大概方位附近。进入秘境的第一波小队都在那边准备就绪了。 望为观察着这群来自各个势力的人,欲判断出谁会在未来的半月里对自己威胁最大,是杀死还是拉拢,她要早做打算。 这次一共有十三个人进入秘境,有四位帝子帝女参与幕后。 老大宪王杜赫与老七太姚帝姬杜僖渺达成结盟,两组名额可进四人,除了望为与霍逢外,就是剩下那对双胞胎兄弟,薛伯与薛季。 这两人……望为不好评断,目前得知他们与宪王关系不错,看起来是利益交换的关系,只能多相处一些时日再说。而且,他们是双胞胎这件事,足以让她膈应良久了。 老二庆王杜廉的队伍里是一男一女,男修士没什么特点,一身湛蓝宽袍不属于任何宗门,莫约是名散修。身旁那位女修士……望为记得上回在麟安宫时,她离庆王特别近,几乎是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和那个男修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望为推测这女修士和那位传闻中性子懦弱的庆王的关系不简单,至少是相熟之人。他们身后还站着几个人,也身着道服,不知是何人。 老五万御帝姬杜昀宜的队伍里的确是之前见过面的两位女修,其中一位还是一如往常的戴着帷帽不见来人,其余暂时也看不出什么。望为还是决定留意下那位戴帷帽的女修士。这次前来,望为依旧带着上次的银白面具,所以她看到他人乔装,自然明白,面具之下都藏着秘密呢。 这一批名单里还分进来几个来自仰月安氏和两大玄门中人。望为认出了他们统一规整的道服,这是天洲之时打过照面的。 素金色道服来自琮山宗,一共有两名弟子,一男一女,一脸名门正派的模样,没什么特点。 墨玄色道服的来自麟安宫与仰月安氏,一共三人,两个中年男人不知是何身份,看面目比较面生,但道服上的金麟绣纹至少能说明身份不低。剩下的那位女子,着实让杜僖渺惊讶一瞬。 这人……不就是之前那位安氏明面新继承人实则替死鬼的小姐安晚山吗?她一介凡人,怎么亲自进秘境啊? 疑惑充斥着杜僖渺的脑袋,她一度认为自己看错了,拉着袁骧再三确认,的确是她没错。 想到初见那日,那位安晚山在她府邸的湖心亭躲着人群,跟她讲话都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上回在安王府见面也不过是对自己毕恭毕敬的世家小姐,怎么如今却敢只身进入秘境之地? 望为那边也发现了问题,她依稀记得此人在安王府的祠堂和自己打过照面,虽然只有一瞬间,她便能断定这和杜僖渺口中的安晚山相去甚远。他人描述也仅供参考,她还是要自己发掘。 麟安宫掌门站在所有人前方,他默念咒诀,手中一个法器发出淡淡的微光,随后法器中飞出一道光,落在众人面前的半空中,仿佛水波纹一般泛起了点点涟漪。 望为传音霍逢:“他手中的是一个神器,算是开启秘境之门的钥匙。可惜不是我们要找的。” 霍逢看着他手中的法器,觉得有些眼熟,他仔细回忆一番,这好像是天曹常用的钥匙,能开启四界之内所有的门。究竟是什么神取来给凡界开放秘境,到底意欲何为? 操作一番,那扇隐秘的大门才初现形状,掌门再念咒诀,法器化身灵符印在门上,随后消失了。大门缓缓打开,引入眼帘的是一片如湖面却竖立在面前的“水”镜。通过这面“水”镜,便可正式进入秘境之中了。 这神器原来是一次性的,就是为了开个破门?望为嗤笑一声,旁边队伍的修士忍不住看了她两眼。 这面“水”镜,它倒映着站在门前的所有人,却看不到水底有什么。站在门口看久了,总感觉里面犹如万丈深渊,深不可测,一时间让人陷入恍惚之中。而且,这竖立的湖面底部似乎还藏着未知的活物……它们每一次动弹都会让“水”镜震荡一会儿。 看不见的才是最可怕的,特别是打开秘境之门的掌门看着这扇诡异的门微微摇了摇头,他小声自言自语:“不应该啊,之前的门好像不长这样……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声音虽然很小,却被望为听了个正着,她一直专注的盯着四周,担心意外突发。 “门开了,你们都不进去吗?”一旁有个麟安宫弟子催促道。 有人在旁小声议论着:“这门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直接过去的话,会有危险吗?” 另一边有人答道:“秘境本就是神降下的藏宝之地,众所周知,有宝物的地方就有一定的风险,机遇和风险并存嘛。” 话虽如此,可门开了半晌,还没人敢进去。 霍逢环顾四周,他想先行试探一下,却被望为一把拉住了。望为传音道:“你傻啊,现在不是你逞能的时候,你法力如今恢复了多少,你可知道里面有什么?” 霍逢似是有几分犹豫:“师父,现在就这样僵持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总有人先走这第一步。” 望为转头看向他,沉默了几息,道:“你是不是还在想以死来平息所有的事?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行不通。” “……我,我不是这么想的。”霍逢小声辩解,还是退到了望为身旁。 一位身着常服男修士左看右看,嘲讽着众人胆这么小还来抢名额,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狠狠扔了进去。过了一会儿,那石头飞了出来,精准砸向了“祸首”男修士,那人头颅瞬间被开了瓢,痛得在原地嗷嗷直叫。麟安宫来了几个弟子将人带下去疗伤。 众人僵持,麟安宫掌门终究没藏着掖着,他道出实情:“诸位都听老朽一句话,这次的秘境好似和上一回不太一样,入秘境的方式和以往似乎也有差异。之前的大门并不复杂,站在外面就能看到秘境里的场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诸位如果有别的打算,现在做选择也来得及。” 又有一位散修动身了,他是名额竞争失利之人,跟在这儿算是替补成员,他也是庆王麾下之人。 现在没人动弹,他就向庆王杜廉提议让他先去探探路,如若可以进入,就把这名额赐给他。庆王没有拒绝,他就径直上前走近了“水”镜门。 他先用手试探一下,那“水”镜立刻波涛汹涌起来。他咬咬牙,整个人将身体探入其中。水面泛起波澜,下一刻那道水门仿佛变成了油锅,里面的“水”摇身变成了热油。 众人能清晰地听见,似乎那名散修好像下锅被人油炸了……门里隐约能听到散修大声痛嚎的惨叫,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拼命才逃离了诡异的大门。众人盯着他,看到他裸露出的皮肤表面已经变得焦黄,还泛着一股油腥味。 这门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才是真正的秘境名额筛选? 麟安宫掌门出手为那散修疗伤,安总管也上前,问起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仿佛被吓傻一般,说话语无伦次,只能依稀听清“邪、邪门、太邪门了!好恐怖,太恐怖了!”随后两腿一蹬,就晕厥过去。 众修一时无言缄默。 望为倒是觉得那人周身有一股熟悉的气息,让她有一瞬间想起在方丘遇到的黑影。 在油锅里翻滚一圈,已经看不出他身上是否还藏着黑影,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可能是同一件事。以她的五感判断一个还算特别的气息,绝对不会出错。 终于,万御帝姬杜昀宜队伍里的两位女修士受不了了,她们相视一眼,不管旁人阻拦,径直走向了门前。两人似乎商量好了,她们互相抓紧对方的手臂,承诺无论进去以后面对什么,都要彼此一起面对。 随后,她们就踏入了“水”镜,镜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不一会儿会恢复了平静。 …… 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看来是没事。”望为耸肩感慨一声,便拉着霍逢走向“水”镜,霍逢好奇望为是以何判断能进门的,一旁也有人疑惑出声,“你怎么知道她俩不是死在里面了?” “大概是因为面善心好?”望为转脸朝那人一笑,“我瞧着那门会排斥一些心术不正的东西。所以,小心点。不然,可能会和方才那位散修一样,变成小点心。” 众修士:“……” 二人站在“水”镜前,望为看向霍逢:“你相信我吗?” 霍逢没犹豫:“当然,师父说能进,就一定能进。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都可以。” 望为仰起脸笑道:“抓紧我,别走丢了。” 说着,她抬手抓住霍逢的手,她惊讶霍逢的手掌热烈似火,这份温度也传递到她的手心,随后流经全身脉络。 望为和霍逢迈入了“水”镜,望为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手上的温度已经尽数消散。她现在只身一人,走在无尽的黑暗中,周围只有她的脚步声,还有她咚咚的心跳。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硬着头皮,漫无目的的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远,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是……水滴声! 一瞬间,她感觉头皮发麻,浑身止不住颤抖了起来。她咬紧牙关,调整吐纳,才缓过来一点。某段黑暗的回忆瞬间涌上她的脑海,她意识到从进“水”镜门开始,秘境就正式开启了。 第一阶段的考验,她推测大概是让人独自直面内心的恐惧。那个人被油炸,不是因为黑影,就是有过相关的心理阴影。就像她十分惧怕黑暗与这永无止尽的水滴声。 ——这种俗套的考验方式,还真能从侧面印证,的确是天界一贯的秘境套路没错。 “霍逢?霍逢……”她尝试着叫了两声,身边无人应答。她似乎是松了口气,现在她还不想暴露自己的事太多,以免藏不住自己的身份。 突然,她的眼前出现一道刺眼的光芒,她连忙拿手去挡,依稀看见光照进来的地方是一个厚重的石门,门被机关打开,自动退至两侧。 门口有一道因光影被拉伸变形的身影,它一步一步迈入黑暗的室内,脚步声与水滴声交相呼应,望为的内心不禁一阵恶寒。 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强行闯入的光亮环境,也看清了来人。 第63章 秘境之间(二) 那个从门外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是望为曾经真实惧怕过、且恨之入骨的人——伯赏奂,辰中天伯赏氏,她的二叔。 望为深谙秘境套路,理应不该惧怕。更何况,她已经让对方付出过百倍惨痛的代价,早年间的因果也早已了结,现在的一切不过是幻影重演。 是啊,一切都是幻觉。 她宽慰着自己,却依旧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发干,身体不听使唤,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她上前对抗,她只得下意识退了几步,将身躯隐匿在黑暗中。 那道身影还在缓步靠近自己,每一步踩出的清凛声响,都像踩在她的骨骼之上,窒息压抑的氛围让她一时站不稳脚。门口吹进来阵阵刺骨的冽风,让小腿之处的剧痛更加难忍,她只觉脚底滑腻,腿上涌出粘稠的液体缓缓流至脚底。 腥味从下方缓缓升起,望为挣扎几番,终是屈从地蜷缩在地上。她的手掌接触地面,地上有不少黏腻之物,是血。而血的源头来自……自己的腿。 她的手指打着颤,一把掀开衣袍的下摆,借着门外入内的微光,她看到自己小腿之处多了个大窟窿,森森白骨上粘连着少许暗红色的血肉。伤口已经不再新鲜,她恍惚间甚至看到有蠕动的东西从她的骨缝中滋生而出。 “望为,我的……二侄女,你在这里住得怎么样啊?二叔想要的东西,你有没有为我准备好呢?”是一个无比温和的男声,他的声音离得很近了。 望为垂下头,欲掩盖起疼痛和恐惧的情绪,却被一只手强行捏住下巴,被迫抬起头来。 她的眼眶微红,怒惧兼有,却依旧垂眸不看来人,最后干脆闭上眼,眼不见心为静。望为在心里默默念道:“幻境重地,只要道心坚定,便可平稳度过,一切皆为虚妄,福生无量天尊。” 半晌过去,望为都没睁眼,伯赏奂似乎没了耐心,他鼻腔中发出一声嘲讽的冷哼,上前一脚将她踩倒在地。伯赏奂穿着带跟的长靴,一脚踩在她的胸口,让她无法动弹。另外一脚搅和在她早已溃烂的血肉里,踏在她的红白相间的腿骨上。 生理上的疼痛让她泪如雨落,无论是真实的曾经,还是虚幻的现在,敏锐的五感成功帮她复习了一遍什么是绝望时刻。她暗暗发誓,待她回到天界,定要找到开发此秘境之人,取之性命。 他明明长了一张美如冠玉的温柔脸庞,却做着阴险毒辣、人面兽心之事,当年他就是以亲和的外表与暖心的做派,欺骗了自己。 年少的望为,终于在众神追杀数百年后,艰难辗转回到了伯赏家族。伯赏氏已统治辰中天万年有余,她的家就在高耸入云的水黎宫之中。 她像是流浪的乞儿,终于回到了家,却对所有的一切都无甚感触。亲人与亲情,是她没体会过、不能明白的东西。身外之物,她也并不在乎。 回来的百年时光远远不如在外流浪的千年长,而她在这短暂的光阴里做了一件罪孽深重的错事,这件事似乎成了后来一切事端的源头。 她的母神直接被气到下凡不再回来,父神也急忙追赶下界,将她只身一人独自留在偌大空荡宫殿里。 不知是意外还是阴谋,她遇到了二叔伯赏奂。他说服望为,把她接到他的府上悉心照顾,还承诺说,如果他的长兄也就是望为的父神不回天界,自己便说服族老将望为过继到他名下。 伯赏奂有两个儿子,却待望为格外好,如亲女一般。与其说好,不如说纵容。无论她犯下什么错,譬如淹没了堂弟照料的花园,在堂兄约会时悄悄把匣子里的礼物换成妖物的尸体……一些小打小闹,无伤大雅,她发誓已经很克制自己的行为了。 堂兄堂弟忍不过,对她发功动手,结果被望为三两下打得屁滚尿流。他们二人向伯赏奂哭诉告状,伯赏奂则一心偏袒望为,言语指责兄弟二人照顾不周,望为则躲在他的身后对着两位堂兄弟扮起鬼脸。 失去了本就不熟的母神和父神,她浅浅难过了几天。现在又有如沐春风的美人二叔愿意接纳她,她以为自己算是彻底结束了在天界颠沛流离的命运。而且,伯赏奂似乎一直在着重培养她。 自她回家族那日,祖父伯赏延,那位辰中天的统治者魔神昭告整个天界——伯赏望为身怀魔神之力,是最有资格继承魔神之位的候选者。家族中各支脉主事以及辰中天另外两大家族虽然吃惊,但没人质疑魔神的旨意。 如若不是后来她被伯赏奂秘密囚于暗室折磨近百年,她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有家人了呢。 年少的望为虽有算计,却还是失算于族亲之手。伯赏奂将她供养得很好,可每一份情都明码标价,甚至昂贵到要用生命去支付。 大意一次必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望为也是经历过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一日,似乎还是所谓的生辰,她浑浑噩噩过得这些年,从不清楚自己的年岁。但依据族中的记载,那天大概可以算做她的成年礼,神族成年的岁数是一千九百岁。 伯赏奂提出要为望为举办一场盛大的生辰宴,甚至还邀请了其他八重天的神来庆祝。此时正值天水两方僵持之际,天宫的神前来赴宴,也是为了维系两方和谐稳定。 身为少尊的君兆自然也得了邀约,在天尊兄长的再三劝阻下,他还是去了。此前他与望为关系匪浅,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但因望为决定要回归家族而彻底决裂,更多的是望为单方面决裂。 君兆不相信望为竟然毫不顾念他们五百年的相识与相伴,故今日定要问个明白。 当然,他得到的答案无非是再一次自取其辱。望为盛装出席,在君兆近似恳求的目光中,她略显得意地告诉他:“我伯赏望为未来定是这辰中天之主,至于你未来的天妃或天后之位,我才不稀罕呢!” 君兆紧张地拉起她的手,小声道:“我感觉我兄长与你的祖父在筹谋什么事情,你自己留在辰中天,恐怕会有危险。你、你如果能嫁到上天宫,我会保护好你的。待我坐上天尊之位,我……” “我当是什么事呢。”望为一脸无所谓地打断了他,“不就是他们二人筹谋要杀了我么?那都是老黄历了,不怕告诉你,我祖父已经与你们撕毁条约,他不会再杀我了。他认可我的能力,想让我继承他的位子,继续将魔神之力传承下去。因为,他已经不打算配合你们天宫毁灭这个力量了。” “你们、你们——”君兆显然没想到是这个回答,他诧异地看着望为,眼眶控制不住地蓄满泪水。 望为抬手将他还没落下的眼泪擦干,“君兆,你这般脆弱,能保护得了谁啊?之前你是对我好过,我自认对你也不差,加上今日的宴请,我们算扯平了。” 她转身想走,但想起什么似得又回头,君兆以为她后悔了,充满希冀地望着她。 只见望为开口道:“算我欠你更多一点,那我发誓,倘若今后你我对立,再次见面,我会留你一条性命,够意思吧!” 望为推开他走入前方喧嚷的人群中,君兆想拉住她飘逸的衣袖,却终是落了空。君兆一时气恼,转身离开了这片让他伤心之地。 本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殊不知天界负有“垂玉天君”美名的伯赏奂,在暗中筹谋了一切。他借由生辰宴一石三鸟,大获全胜。 第一石,直指他的父神伯赏延。在宴会即将落幕、众人宴饮醉意浓重之时,有一群天宫装束的刺客执行了一次只许成功的刺杀计划。魔神即便通晓天地,却依旧没算到自己的儿子在自己面前真诚演绎了几千年亲情孝道的戏码。 第二石,彻底撕破天宫与辰中天之间的关系,和平得太久了,要乱起来他才有可乘之机,他对天宫的八重天亦有觊觎。刺客皆是背弃天宫之人,被他收下培养成死士,养兵千年只为这刹那间的一触即发。 第三石,就是望为。望为的体内有着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魔神之力,他早已窥伺这力量已久,是他从中推动望为归家,之后的一系列事件大体上也在他的计划范围内。他要等到将伯赏延整下台,那计划也就无从得知,自己再趁乱将伯赏望为藏起来,然后在想办法从她身上徐徐图之。 望为没想到,一夜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昨夜被不知什么神灌了很多酒,当她清醒之后,发现自己被安置在了一处漆黑的暗室,不知此地究竟是何处。她用神力却无法打开密室的门,不是门难开,而是她神力衰弱。 她心中暗道不好,再次试图使用力量时,密室的门却被打开了。 望为没犹豫一息,直接向外跑去,却被门外几人拦截下来,然后被推搡回了暗室。她抬头确认那些人的身份,发现他们皆蒙面。她试图再用魔神之力,却察觉力量竟丝毫未现,不知何原由。 心中慌乱,但她瞅准其中一人长靴旁捆绑的匕首,瞬息之间冲上目标,拔出匕首一个翻身抹了那人的脖子,另一人紧急用法术将她逼退。她灵巧闪身,将匕首狠狠按进那人胸腔。这场搏斗明明她占下风,可她出逃的愿望实在强烈,一共四名死士,没在昨夜刺杀身死,却都死在了法力暂无的望为手里。 在刀锋触及心脏或喉咙时,他们才意识到是自己轻敌了,可是一切都晚了。没人想到,平日这般被“宠爱”的帝姬,下手竟是一击毙命。 望为的身上也被划破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伤口冒出的血染红了这身新做的羽衣,这种小伤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她一鼓作气冲出密室,欲逃出生天。却不料她被身后什么东西束住,有几个类似触手的东西缠住了她的腰和腿,将她直接拖回了暗室,倒吊了起来。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当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被正了回来,手脚皆被捆缚,半悬在空中。她仔细看向手腕处,那似乎是一种蛇怪的尾巴,玄纹鳞甲清晰可见。 不用逃,这里只是幻境,打破它就好了。望为再次重复规则给自己听,只恐幻境扰人心智。 “你醒了。”一个温润的男声响彻在空旷的暗室,带着关怀似的回音。望为蹙眉,第一次得知真相的时候,她真的有些诧异。 “二叔,你有意思么?你都死了上千年了,怎么还来纠缠我?”望为垂眸直视着伯赏奂。 “明人不说暗话,我要你的魔神之力。你看看用什么方法给我?”伯赏奂仿佛没听见一般,只说着自己的正题。 “魔神之力天生根植于我的元神之中,随我同生,没办法给任何人。” “你这力量本身也是有人安放其中的,怎么可能拿不出来?”伯赏奂质疑道。 空气里的冷意凝结半晌。 望为蹙眉追问:“什么意思?什么叫有人安放?” “没什么,打个比方。”伯赏奂转移了话题,“我要你的力量,无论什么方式,然后我就还你自由。” 沉默了五息,望为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从隐忍变得癫狂起来。在这无尽黑暗的室内,只有伯赏奂手中提着的那盏星月琉璃灯发着微光,暗室的可怖犹如误入恶鬼地狱,满目森然,如鬼魅般的笑声在耳畔留下冷意。 伯赏奂蹙眉犹疑,她到底在笑什么?莫不是还有后手? 笑什么? 笑自己曾愚蠢到为他人做了近百年光阴的嫁衣。 笑他结局会惨死在自己手中,千年家业毁于一旦。 笑这天下没有幻境能真的蛊惑她…… “望为,望为……”有个女声响彻在望为的脑海里,仔细辨别,竟和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我是你最强大的力量呀,你肯定能听到我说的话吧。” 望为没有回应,那声音继续道,“你想逃离这里吗?我有办法,只要你答应让我完完全全地附在你的身上,紧贴着你的元神,走入你灵魂的最深处……我保证你现在就能立刻杀死他。或者你说一种死法,我保证让他以最酷烈的死法受尽折磨,为你赔罪。”那声音说完以后,轻轻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开出的条件非常诱人。 的确很诱人,她想。 但是,这种强大的东西附带的代价太多了。无论是当时是她还是现在的她,都这么觉得。 望为狠狠咬了下舌头,痛感让她愈加清醒。现在要做的是破局,破局首先就是拒绝诱惑。 “当年就告诉过你,我不可能被你附身。虽然受了百年之苦,可我终究得到了一切,你再强大,没有用武之地,到头来不还是臣服我么?”望为也轻轻一笑,“玩过的再来一遍,就没意思了。你是天界秘宝,不会想要看我演示一遍灭伯赏奂满门的全部细节吧?” 伪装魔神之力卖力诱惑的秘境:“……” 就这么被看穿了,还想挖当年更大的料呢。 第64章 秘境之间(三) 遥想千年之前的天水战场上,望为当着天界诸神的面,把自己所在阵营里的首领伯赏奂活活气死,直接结束了战争,从此上位做了魔神。 被气死的最直接原由,是望为将他家近百口的人头垒成了一座自己的雕像,直接搬到战场上,还按头让他看到她手下的四凶兽如何享用全神宴大餐的详细经过。伯赏奂从未想过,她能逃出来,更没想到她竟然会下如此狠手。 百年间她被放的血,恐怕能汇成无数条凡界的江河湖泊,她被割下的肉,能幻化成无数块光辉熠熠的沧流玉。 辉煌与痛苦总是并驾齐驱,她痛过的百年光阴,要用她所恨之人的命去填。 这很公平。 “你个疯子,你个魔鬼……”伯赏奂对她动手,望为开口,“砍了他的两条胳膊。” 狰兽上前用它其中两条尾巴扯住他的胳膊,生生撕了下来。 “被反咬一口,我不乐意,也不知道谁才是真的疯子。”望为打断他的话,“我很清醒。杀你是我心之所愿,顺便斩草除根。我不能白白牺牲,总要有人为我付出代价。他们,”她看了一眼雕像,“都是因为你才死的,懂么?” “你恨我,就杀我一个,冲我来!为什么这么心狠手辣?里面也有你少时的玩伴……” “停。”望为再次打断,“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在意他们?你是我的二叔啊,我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你待我如何,我就待他们如何。嗯,正宗伯赏氏的做派。” 伯赏奂呕出一口血,他被望为一脚踩在地上。 她居高临下地凝望着他,无悲无喜,像看着永无止尽的深渊。 “可惜啊,你的孩子太多啦,好些个年纪尚小,看着怪可怜的,我都留着呢。” 望为弯下腰,抚摸着他狼狈且苍白的面容,凑近他的耳边,“所以,要等养大了再吃。” “你——”他话音未落,便呕血气绝身陨。 鲜血喷溅在望为的发梢耳畔,连带着半张脸都被血水逐渐浸染。 “二叔,别死啊!”望为看上去悲痛万分。 对面天兵哪里见过这阵仗,都一个二个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望为使劲摇着他,还叫住在一旁看戏呆住的天界将领:“你们别傻站着啊,没看到人死了?天医呢?来救啊!” 有位胆子大点的女兵士小心靠近,好心帮忙探了探伯赏奂的气息,语气惋惜道:“他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了。” “啊……是这样吗?谢谢你。”望为坐在地上,轻抚着伯赏奂的脸,那张跟自己有些神似的脸,眼神充满哀恸,“他死得……未免也太轻松了,怎么对得起我给他准备的这么精彩的戏码,没排练过,第一次就博得了满堂彩呢。” 伯赏奂手下的兵士当即丢盔弃甲,玄铁甲胄与兵器碰撞发出了悦耳的响声,如同掌声雷动。兵士们当场投降,跪地叩拜,齐声高呼“魔神至上”,呼声响彻九重天。 整整齐齐,无一例外。 她站起身,轻拂去眼尾的血,看了眼身披金甲对面阵营的君兆,转眼间微微一笑。 混沌凑上前,闻了闻伯赏奂的尸身,露出一副“想加餐”的表情。望为大方摆手,跟在她身边的四大凶兽混沌、大风、狰与相繇,纷纷现出原形,开始大快朵颐。几个凶兽分食,也就三两口塞牙缝的事,随后它们又看向了那个高大的人头雕像。 望为翻了个白眼:“吃吧,知道凡界的猪长什么样么?”几头凶兽抬起头,嘴巴塞得鼓鼓的,滑稽地摇了几下头。 真是没眼看。 一旁有天宫的天兵没忍住呕吐起来,这场仗还没怎么打就结束了,受的最重的伤莫约是心灵上的创伤。 好消息是天界基本没死什么人,坏消息是辰中天易主,他们未来的对头实在太狠了。 * 望为直接点出了秘境的身份,秘境也装不下去了,它换了一个陌生的声线,道:“第一道关卡结束,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往后再见真章。” 话音刚落,整个场景都消失了。黑暗褪尽,她终于看到了秘境之内的真实面貌。 这里是一片枝繁叶茂的密林,古木参天,干云蔽日,细碎的日光从树隙间洒落在地上。 望为狼狈地躺在地上,她坐起身环顾四周,众人似乎都在经历内心的斗争,有的还在昏迷之中继续缠斗,有的已经起身了。 “通过了第一关,是不是就能先自由活动了?”率先恢复的就是最早进门的杜昀宜手下的两个女修,她们互相整理好仪容,向远处山林间走去。 望为下意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腿,没有任何伤痕,随后简单运功调息。霍逢此时从一旁过来,好似早就醒了。 “师父,你还好吗?”霍逢将她扶起,虽然幻境好似过去了很久,其实按照秘境时间算,才过去了半炷香的时间。 望为摇了摇头,随即反握住霍逢的手臂,谨慎地看着他:“刚才你的幻境里是什么?” “我的幻境……程度适中吧,是我飞升前后的一些修炼上的考验。秘境说这一关遇弱则弱,我神力尚未恢复,自然是不会遇到特别难的障碍。师父可是遭遇了什么事?愿意跟徒儿说说吗?” 霍逢眼神闪烁几下,随后关切地望向她,自然抬手将她身上沾着的落叶摘取干净。 望为被幻境弄得心有余悸,紊乱如麻,她甚至感觉自己的腿上还残留着阵阵阴痛。 她忘记自己何时松开手的,就这么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霍逢为自己整理凌乱的头发和衣衫。 霍逢的手指修长且温暖,小心拂着她面颊耳畔的碎发,像是刻意控制,半分没触到她苍白冰凉的肌肤。 望为不经意间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草木气息,竟愈发恍惚起来。 “有人吞我的肉,饮我的血,我不高兴。”她没头没尾地缓缓开口。 霍逢的手微微一顿,眸中的光暗下几分。他识海里冒出一个突兀的声音,这声音与他自己的声音近乎相同,“没骗你吧,我能看到她的幻境,你还不信我吗?” “你本就是对四界有危害的力量,即是法力无边,你说对了,又能证明什么?我们还是要把你彻底清除。” 那声音张狂地笑了几声,无所谓道:“随便你怎么想,我只能告诉你,她不是什么好人,你信她不如信我呢,至少我能带给你无尽的法力,她……” “你闭嘴。”霍逢果决地打断了它的话,“我不许你诋毁她,你说的每个字我都不会信。” 霍逢蹙起眉头,他不喜欢这个怪异的东西用自己的声音说起一切关于师父的事。 他当即唤起识海之内的神力,将那团深灰色的雾气驱逐进了一个翠色晶体之中,像是封印住一般。 那声音还在挣扎:“……我相信,你还会回来找我的,你需要我……” 霍逢迅速加固了封印。 魔神之力:“……” 霍逢调整内息,抬眼便看见望为沉溺于幻境后的黯然神伤,心底顿时翻涌起一股无名痛楚堵塞在喉头,迟迟难以开口。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望为这副模样,他抬起手臂欲将她拥入怀中,可脑海里重复起那团雾气之前在幻境中对他说的话。 “你这般优柔寡断,还妄图诞生别的心思?她可是高高在上的……神尊,回了天界,你与她更是两个世界的人。倘若你接受了我相助,你的赢面会变大。” 霍逢当即反驳它:“无论她是什么人,都是我的师父。我、我没有别的心思,你这团不敢见天日的霾气,休想扰乱我的道心。” “是我扰乱,还是你的心本就动摇了,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藏得那么深,又是在害怕什么?” 霍逢默念起静心咒,不再回应那声音。 ——那个诡异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 究竟是什么时候动心的呢? 也许是第一次初见,也许是每一次相处。她看似冷漠无常,却在他需要得到支持、对自我产生怀疑之时,为他拨云见日,指点迷途。他时而觉得她难懂,时而觉得这或许就是天生为神的洒脱和恣意。 至于心意,他不敢深想。 念头每一次不知所起,皆戛然而止,他放任它平静地死在脑海里,掀不起任何波澜。 最终,他咬牙克制住想抱紧她的冲动,只是温和地牵起了她的手。 “师父,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望为低垂着头,霍逢微微弯腰,试图从下方仰望着她,“让师父不高兴的人,现在在哪里?” “都被我杀了。”望为毫不犹豫给出答案。 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霍逢开口:“杀得好。” 听到这话,望为不禁抬眸凝视着他的眼睛,霍逢目光坚定回望过去,继续道:“师父在我眼中是至情至性之人,做事方式直截了当,但我相信,师父一直都走在自己的道之内。以因果为界,从未越过。” 望为看着他,没讲话,这不是她意料之内的回答。 她以为霍逢会劝她少造杀孽,并试图提出两全其美的方式解决问题,她便可以顺理成章笑说你个傻子。 但是现在,她不知所措。 “师父过去定然经历过很多事,徒弟来得晚,没有参与。”霍逢缓缓道来,“有些过去如云烟,譬如某些虚度光阴的闲暇时刻,发生过,但是很快就湮没在漫长的神生之中……而有些过去如沧海,看似平静,却始终在某处水波不平,譬如某些刻骨铭心的伤痛时刻,哪怕那些伤已经好了,甚至一道疤都没留下。伤害既存在,倘若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终究是,不能平的。” 望为怔怔地看着他,两人对视着,没一人躲开似炬火、似深潭的目光碰撞。忽然之间起风了,她趁势抬起衣袖掩面,悄然凭借着风吹袖摆拭去眼角的泪,霍逢亦悄然撇开视线,看向远方。 “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望为声音微微发哑,“先找神器,找到以后……找到以后再说,好吗?” “当然!”霍逢语调上扬,“师父,方才有两组人分别去了东方和南方,那我们就去北边看看?” 望为点头同意,二人并肩走向北方的林子。被霍逢牵起的左手覆着他的温度,她没有松开他的手。没排斥他的触碰,这让霍逢的内心升起小小的雀跃。 葱郁的林间灌木中藏着些许充盈着灵力的草木植被,平日里望为不屑一顾的东西,如今是有多少就得采集多少。 师徒二人拿着空间储物袋开始收集,一部分给名额提供者宪王,当然也要留一些给自己,以备不时之需。 “这里有金地芝,还有诗纹花!那边那个是赤华血葵吗?我好像还看到八十一曲碧水参……”霍逢看着满地的灵植,各个都如稀世珍宝,恨不得看一眼就让它们自动跳进口袋。 “你也很喜欢灵植?”望为忽然想起天阖门的大长老春赫就深深痴迷此物。 “我倒也还好,”霍逢短叹一声,“以前宗门大考还有神考的时候,培育灵植也是一门必修的功课。只是这些带灵力的花花草草,真的不太好养成。” 望为啧啧称奇,这种难度,她也感同身受。毕竟辰中天宫殿里的灵植园全部都外包了出去,她身边懂吃的人很多,懂花草的人太少,包给木德重华神尊,还能做个顺水人情。 “你在天曹做文官以后,应该也不需要管这些花草了吧,听起来就很麻烦。” “我也以为不用管了,可谁知道,我们部门的顶头上司重华神尊,又让我管了许多。” 霍逢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很是无奈,“她送我出境去辰中天的几个园子里教授当地的水神如何培养灵植,头一回那都是我亲手种下的,几百年间种了好几十万株吧……都不重要了。过分的是,神尊大人也不给点额外的薪酬……哎!” 霍逢露出了些许悲伤的神情。 “什么!居然没给钱?”望为大为震撼。 真没想到,霍逢曾经来过自己宫殿的园子种过花草,当初重华承包下的活计居然是霍逢在做。 而且,她明明付了千万颗主星灵石作为酬劳,让重华给她找人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泥沼都给弄成花海……居然一点儿都没让干活的主要劳动力拿到啊。 一时间,望为看向霍逢的眼神充满怜爱。 “是的,重华神尊说年轻人就该多多劳动,种点花草什么的美化天界,这是每个神应尽的义务,所以没钱。” “每个神的义务,大部分只要你来承担?”望为停下手里采摘的活看着他。 “其实,当我看到那些荒芜之地被我亲手种满芬芳的灵植,听说那些灵植也都有可用之处,心情……总体来说还算不错。而且我也是术业有专攻,我和重华神尊一样,都是木系法术的使用者。”霍逢诚恳回答,好似也不是那么在意酬劳。 “你真是可造之材!”望为由衷称赞。 霍逢被突如其来的夸奖击中,一时间害羞起来,随后他像是想到什么忽而弯起眉眼:“待回到天界,师父的花园也可以交给我来打理,我也不要酬劳。” 在他心里已经默认望为是九执神尊的其中一位了,加上那力量说漏嘴似的提及过,他对此愈发深信不疑。 而且,他有理由怀疑望为就是那个传说中隐居于上天宫的水德伺辰神尊。天界的神尊们都有独立的宫殿,自然也会有花园,所以肯定会需要他的。 望为笑出声:“如果有机会的话,定要交给你。但是,我一定会付酬劳的。我不会亏待为我尽心做事之人。” 两人会心一笑。 望为弯腰准备采摘一株蓝绿相间的植株,突然那植株像是原地成精一般疯狂摇曳起来,速度快到甚至肉眼看不清。 好生怪异! 第65章 秘境之间(四) “那是风奇草,惊醒以后会以它自身最快的速度逃脱采摘,如果将它直接连根拔出,它就会自己长腿跑走。”霍逢走过来亲手演示,“正确的方法,是先将它一掌拍晕,再挖出来,将根系掐断,它醒来以后就会服服帖帖待在原地了。” “好神奇啊,那它有何功效?” “嗯……这小东西看似无害,实际上它体内含有剧毒,能直接毒死天人,上神也难以抗住神经毒素的攻击,多半会废掉。发疯就是初步症状,到了某个顶点会暴体而亡。不过,它对凡人是无害的,入药亦是有奇效。夸张的说,就是活死人肉白骨。” 霍逢将风奇草递给望为,“有时候我总感觉天道昭昭,这些诞生于天地之间的灵草便应证了此点。天神本强悍,其实只需要一棵小草便能克制。凡人本脆弱,这棵小草却能挽救人命。” 望为的注意力全在“剧毒”二字上,她想用此草对付前来追杀她的神,简直不要太合适。 “真是个好东西啊,这附近好像只有这一棵。看看还有没有,采了这么多,感觉只有它最有用。”望为将风奇草收好,仔细搜索起来。 “附近没有了,这草太毒,周围的其他良草都快要生存不下去了。” 二人搜寻采撷各种灵植,望为不知灵植如何采下方便更好的保存,霍逢则耐心地讲述每个灵植的功用,望为仔细听着,随时在脑内分析可用在何处何人的身上。 前路逐渐豁然开朗起来,轰隆的水声响彻八方,面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瀑布,像极了她下凡那日见到了天洲瀑布。四周生机盎然,与凡界俨然云泥之别。 望为提议道:“瀑布之后的山洞里有异光,我们去看看。” 二人飞身而至瀑布侧面的崖壁上,踩着长满苔藓的湿滑山峭顺利进入后方的水帘洞。这里和望为预想的一样,收获不小。 映入眼帘的便是镶嵌在岩石缝隙之中各品类灵石,这种灵石在天界可做交易的货币,也可用来炼制成各种辅助产品。比如给兵器加持属性能量使其变得更强,为灵丹妙药增添新奇效用,在天壤中加入可助灵植生长……总之是天界硬通货。 灵石有很多种,其中以五行灵石与星宿灵石为上品,五行灵石自带五行之力,以生克等规律来判断如何使用。星宿灵石则加注的便是星辰之力,主星灵石与辅星灵石搭配会有奇效。能量越强的灵石,自身价位便越高。 而普通的灵石多为天界灵山中开采出来的灵矿石,效果削弱了不少,但外表实在美丽。这种灵石外表晶莹剔透,纯粹无瑕,还散发各色华光,做成装饰品比做辅助似乎更有出路。望为也是通过这些光束,发现了这座隐匿在瀑布之后的山洞。 灵石是天界的通货,在凡界的用武之地仅仅在天下玄门的修士手中。这些东西对凡人来说,和玉石的作用差不多。 但毕竟是天界之神物,找知名匠人雕琢成神像或者直接做成首饰器具,价值亦可飙升,这些在帝京权贵之间颇为盛行。 权贵们没修炼资质,只凭借金银俗物,便可只手触及天界的灵物,他们借酒后壮胆称其为“只手遮天”,为凡人正名,也算是一段凡界佳话。 他们差人将这些石头摆在家中各处,围一圈琉璃香炉,点燃上百支龙脑沉香。好一处神光环绕无死角、灵气飘飘有来回的仙境之地啊。 “都是些长得好看的废物石头。”望为扫视一周,得出了最终结论。 “虽是废物,凡人拿灵石也就是图个好看嘛。”霍逢已经拿出事先备好的匕首,开始装袋。 望为正准备向山洞内走去,看看是否能捡到好物,却听到瀑布之外有几人正在靠近。她示意霍逢往山洞内部走走,两人刚走向深处,就听到有三个人已然走进了山洞。 “这次的秘境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吧,就是些灵植和灵石,我看麟安宫和族中从来就没缺过这些。这里到底有你们说的那个神器吗?”是一个熟悉的女声。 “小丫头缺乏见识,好东西能让你轻易发现咯,那这里还叫什么秘境?我看准少主还是谨言慎行吧,少说话,就少暴露自己的无知。”这是一个略显苍老的陌生男声,口中唤着身份尊称,语调中却能听出十足嘲讽。 旁边冒出几声咳嗽,苍老男声再度开口,“旋玉子前辈可有看到什么秘宝?尽可拿去,安总管说这回秘境专为麟安宫而设,我们仰月安氏除了完成老祖的任务,就是陪同前辈您——”话虽如此,但语气里头依旧带着傲慢。 只得到了一个冷哼的回应。 “旋玉子前辈,可是对我有不满?” “飞澜长老,这里是秘境,不是你那个王府,少摆点臭架子。修行之人,应当沉稳内敛、谦逊有礼。你一路教训这小丫头,她没烦,我都烦了!” “前辈不必为晚辈争执,我们还是尽快找到那东西,然后离开这里。”那个女声小心翼翼道。 听到“准少主”,望为明确了此人正是安氏的替死鬼继承人安晚山,那个阴阳怪气声音的主人应当是安氏的什么族老,另一个明显是麟安宫的长老。 望为传音霍逢:“这几个人感觉是一盘散沙,安氏就这水平?” 霍逢也有些疑惑回道:“他们真正收集主力似乎都在另外两拨,这一趟行程,我先前在外面听到他们议论,他们进来是想碰运气寻找一个什么秘宝。” 望为倒吸一口气:“不会这么巧和我们找的是同一个东西吧……” “师父,我们要找的神器很大众吗?怎么会有其他人发现?” “绝不可能,这件事天地都不知,只有你我知道。除非……”望为突然冒出一个很不好的想法,“除非,他们发现你体内的力量了。” 望为心里清楚,就算暴露,原因也在她。那就是—— 上界有人发现魔神失去力量和身体的事了,并且得知神身会附着在神器上。那些神器四散八方,只要有线索找到,就能拿来要挟她。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就要在一切最坏的结果发生之前阻止他们。 “师父,对不起,我又拖后腿了。”霍逢垂着眸看不清神色。望为拍了拍他的肩,“没事,我自有办法。” 人只要死在秘境,就什么秘密都泄露不了。 “你们到底要找什么?阳关大道你们不走,偏偏挤进这狭窄僻静小道!到底有什么秘宝这么见不得人?”玉旋子的语气十分不善。 那边沉默片刻,安氏族老飞澜出声回话:“这件事吧,一言难尽。不过掌门是全权知晓的,玉旋子前辈是掌门钦点协助的高手,只要我们合作……” “闭嘴。”玉旋子冷冷打断,“别跟我玩这套,掌门只告诉我,将你们平安带出,没让我找什么东西。如果你们要我帮忙,就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倘若隐瞒半分——”他话没继续说下去。 飞澜长叹一声:“是老祖,他对前任少主安众言的死很是难平啊……” 听到这话,望为瞳孔微缩,再听下去恐怕身份都要被说破了。她转头看着身后幽深的隧洞,毫不犹豫地拉着霍逢走了进去。这些隧洞不知通往何处,但至少比在霍逢面前直接掉马得好。 岩壁两旁身存微光的普通灵石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五行灵石和星宿灵石,这也意味着里面是全然的黑暗,还有未知的危险。 “火折子这里不起作用了,灵气浓郁到将凡火都扑灭了。”霍逢尝试道。 水系法术本就不会诞生光源,望为用法术强行凝起了一点光,光只存在于指尖,和岩壁上镶嵌的普通灵石没差。 被囚于黑暗太久,她厌恶这样的黑暗,她不确定前方还有多久的路,还要忍受多久。 但她能确定的是,这座山洞里有一头镇山兽,从气息判断应当凶猛异常。 隧洞里岔路繁多,走到中央之处,正上方的裂隙漏了些光进来,光线照射在侧面岩壁还有地上。 “有光?”望为仰头看向上方。 霍逢从光线之处仔细探查,发现这根本不是上方泄露的光,而是一种伪装成天光的虫子,它们队列整齐有序,构成了一幅毫无破绽的天光倾泻画面。如若不仔细看,就会错把虫子当做光源。 霍逢把虫子小心捉入袋内,扎好口袋,便做好了一盏灯。天然的光芒相当优秀,比普通火焰煤油灯好用。 只要生命不息,光明便永恒不灭。 灯袋做好以后,他先是递给望为,望为此时无暇顾及细节,她脑内一边试图模拟引凶兽杀人的办法,另一边在为黑暗的心理阴影头疼。 “师父,你现在怎么样?我们要不就不往里走了,在这附近采集一圈,兴许他们就嫌弃里面黑,不往里走了呢?” “这是凡界百年难遇的秘境,不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他们根本不会走的。我越发笃定,那个神器就在里面。” ——当然不是神器,是凶兽。 望为心想,凶兽出没之地无法掌控,还要做出意外死亡的场面,各方面要求都满足的话的确难以达成,这里有个现成的,直接上,莫在拖延了。 “好吧,既然都来了,我们就仔细探查一番。” 转眼间,霍逢已经做好了两盏灯,被他捉去的虫位置空了起来,但须臾之间,那空出的黑色位子被其他虫子占据,无声无息填补上了窟窿。一切又恢复如初了,它们看起来又成了泄露的天光。 二人提着灯又穿过无数条看似一模一样的山洞隧道,一路上望为掌灯,霍逢撬着灵石,顺便做着标记。因为隧道太黑了,他只好将普通灵石打碎,留下点暗淡光芒的碎屑嵌入隧洞两侧。 若放在平时,望为定会指出霍逢的标记太明显,对他们不利。但是今日,她还要借他的标记请君入瓮。就这样,他们终于抵达了整个山洞的核心地带。 望为已经深刻感受到那巨兽喷吐的鼻息,它正在酣睡,呼噜声震天响,却与山洞里的流水声很巧妙的结合起来。如若不是她用神识感应出来,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这里有危险,我们要小心探索。”她提点霍逢。 二人从隧洞走出,前方是一块开阔地带,只是一路怪石嶙峋,处处不通畅。那凶兽鼾声如雷,震荡着附近的碎石在地上翻腾,还有尖石从山体上方不断坠落,砸向地面。 望为小心翼翼以巨石做掩体,靠近那头镇山兽。霍逢紧跟身后,他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除了天水战场上,他还从未见过什么特别恐怖的凶兽。 “动静这么大,怕不是个上古凶兽。师父,我们等会儿还是不要起正面冲突为……好?”话音刚落,霍逢就看着望为直直走向那巨兽,他怔愣了一下,赶忙跟上,下意识想挡在望为身前,却被望为不知何时掏出的那把古刀给拦下了。 二人此时已经来到了中央的巨大石台附近,那头镇山兽在上面还未醒过来。那镇山兽通体雪白,毛色光亮,覆盖着近乎圣洁纯净的光辉。 霍逢蹙了蹙眉,这看起来……并非是上古凶兽,所以刚才究竟是什么动静啊? “师父,这是何种灵兽?”霍逢借着光转头看向望为,却发现她周身的气场很是……怪异。 失望无助、难以置信、无奈窘迫……这些复杂的情绪一时都堆积在她那面具之外的半张脸上。 “朏朏。”望为开口道。 “什么?”霍逢没反应过来。 “……这里的镇山兽是朏朏,怎么会这样……”望为的语气大约是心死的感觉。 随机抓取一只凶兽吞人的计划算是暂时泡汤了。 “它好可爱啊,我想到了小白。” 望为失神间,霍逢已经飞上了高台。巨大且纯白的灵兽哼哼唧唧睡醒了,它抖了抖身上的荧光鬃毛,那些长毛飞散各处,将整个山洞照得很是亮堂。 望为被突如其来片羽亮光晃了眼,她将古刀举在眼前,可是抖落的毛羽量实在太大,只凭借一把刀是挡不住的。 “阿嚏——”望为开始不停打喷嚏。霍逢飞身而下将她带离飞毛入侵之地,随后二人轻轻落在高台之上,她适才看清了镇山兽的全貌。 第66章 秘境之间(五) 如望为记忆里的一样,朏朏是个清澈且愚蠢的灵兽。 灰白毛羽在山中灵气充裕之地焕发出奇观般的光泽,圆形的深色瞳孔闪烁着干净无害的光。颈部围着一圈类似胡须的长毛,在空中肆意飘舞着,像是盛开的花瓣。背上敦厚的鬃毛细看起来亦有蓬松柔软之感,只有尾巴是没有杂质的纯白色。 虽然都是毛茸茸,但它的气质和混沌简直天差地别。只要站在那儿,谁都能第一眼分辨出哪个是心善灵兽,哪个是恶劣凶兽。 短短功夫,霍逢已经跟它混熟了。他从衣服里掏出不知何时采摘的青涩翠绿的野果,拿到巨兽眼前。朏朏的视线立刻汇集到中间,扑闪的大眼睛瞬间变成了对对眼。 霍逢将一把野果抛向半空,朏朏轻盈一跃,“啊呜”张口全部接住了。趁着它咀嚼品尝,霍逢将手埋在它灰白的毛羽里,轻轻抚摸着它松软的鬃毛。 朏朏发出了与它巨大体型不相称的声音,“咕噜咕噜……嗷嗷呜呜……”看似心情非常舒畅,然后它开始伸伸懒腰,抖起浑身鬃毛,用头去轻轻拱着霍逢的手心。 一人一兽相处甚佳,望为凝望无言。 自从出那幻境之后,望为感觉自己受到了太多不可控的影响,那段如深渊般的过往如影随形。 本以为亲手复仇后便能旧事可平,可是现在正如霍逢所说,她心意难平。自己就好像从未离开过那间幽闭的暗室,那经久不息的滴血之声也时常在耳畔萦绕。 因为知情者全都死了,独留她一个停在了原地。不知情的外人,喜用此点攻击她。她本不甚在意,可说得多了,连她自己也要信了。 她就是个灭人满门恶意十足的疯子。 望为想,霍逢梦到过这么多次她过去的事,每次醒来亦是分外痛苦,与她是不是也算另一种程度上的感同身受,他……或许可以明白自己的心情? 朏朏突然向她靠近,抬起足下最柔软的肉垫,轻轻触了触望为的脸,结果有一缕硬化的毛羽勾住了她的面具。就这么一收爪,面具就被它带走了。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被它庞大的身躯给踩成了粉末。 望为没恼,她抬起手淡淡道:“乖孩子。”巨兽很听话得将前肢跪在地上,垂下脑袋供望为抚摸。 “师父,它好像更喜欢你呢!”霍逢站在一旁,笑容灿烂。望为随口接道:“那当然,我可是——”她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了,魔神管辖妖族,这是天界皆知的。 “可是什么?” “我可是上神,它定然是觉得我气息分外亲近。” 霍逢点头认同:“是师父的神尊气概让灵兽甘愿臣服。” 望为用纤长的手轻轻梳理着朏朏的长毛,神情陷入回忆:“我很久以前曾偷偷下界,在妖族之地大荒游历许久。当年,我就见过这么一只朏朏,跟它皮毛颜色稍有差异,那只体型似乎更加矫健些……也许它感受到了我内心的哀愁,所以它一路跟着我,对我不离不弃的。但那时候的我,觉得它太笨了,只会一心讨好我,所以我不怎么搭理它。”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赶它走了,把它赶得很远很远,不让它靠近我。朏朏的能力是让人快乐,替人除忧。大概因为我是神,我没有受到半分影响,我还是非常难过。有一天夜里,我从歇脚的山洞中惊醒,发现自己被一头活了三千年的饕餮盯上了。我那时还没有现在这般厉害,不是饕餮的对手。但我没想到,那只被我赶走的朏朏,出来帮我……它被饕餮生生撕碎了。” 她叹息一声,“它就是个小废物,怎么可能是饕餮的对手。” 霍逢已经猜到了结局,但亲耳听到更让他更有感触,他长叹一声,身旁的那头朏朏发出了两声哀鸣,似乎在悼念自己的同族。 霍逢轻轻将手搭在望为的肩头,道:“那师父为何会这么难过呢?” 望为愣了愣,她没想到这么一问,沉寂了半晌,她徐徐开口:“我在天界,并不快乐。我生我长,皆不由我定,但是活着,我可以。所以我曾偷溜下界,想看看在其他地方能不能快乐点。结果,妖族大荒也一样,一样的麻烦、纷乱、嘈杂。” 朏朏又伸出爪够了够她,望为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一只灵兽给摸了头。 它……或许是感受到了她内心的哀伤,望为想,朏朏之灵可解众生千愁万绪,对她这神来说也有用吗?难道是因为她现在没了神身,所以才能感受到。 “霍逢。”望为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师父有何吩咐?”霍逢带着笑意。 “你不是一直都对我好奇吗?那为师今日就允许你问,虽然不保证一定回答。但是回答的,一定是真话。” 她果然不擅长倾诉内心,经历太多,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霍逢的眸中含着澄澈的光,神情微动:“师父终于要跟我讲关于你的事了吗?我可是期待了很久。” “不要期待……不是什么趣事,也许与你想的大不一样。” “这样不是更好吗?”霍逢似乎兴致很高,接住了她沉闷郁结的愁绪,“师父与我相处亦有些许时日,自我们认识那日起,连分开都少见。即便如此,我对师父的一切都知之甚少……如今师父愿意告知于我,那是不是说明师父愿意信任我了?” “我平日里有那么不信任你吗?”望为浅笑起来。 “师父对我有所保留,我理解,每个人都有秘密。师父不愿说,我便不主动问。” “今日随你发问。” 望为席地而坐,霍逢坐在她的对面。朏朏飞快将尾巴垫在二人的身下,然后安静地卧在一旁,似乎也很好奇。 霍逢望天思索,问题太多,他一时不知要问什么。 “我一直想问,师父是水德伺辰神尊吗?我到天界以来,就听闻这位神尊行迹隐匿,法力高强,但从不插手四界之内的所有事,为人孤傲,超凡脱俗。那祈灵观里神尊像也没有雕刻具体的模样,所以……” “我不是水德神尊,伺辰倒是老熟人,他的性格和你说的这几个词无关。他不是不想管,是根本管不了,因为他没那么大的能耐。” 望为心道,他被关在辰中天火牢几千年了,可不就是“老熟人”。 “那他为何不出现呢?这天下缺水已久,天下苍生都需要水源。” “你是来问我问题的,还是说你对水德神尊这个身份更好奇?” “不是不是,”霍逢连忙摆手,“那我问师父……师父你最喜欢什么?最想做什么?” 望为轻笑一声:“其实,我没什么特别的喜好。我想尤其是生于天界之神,应当都是如此。不过,我有特别想做的事,抛开现在寻神器之事不谈,我最想离开这个世界。” “啊?”霍逢有点懵然,“离开这个世界?此话何意啊?” “不是死亡,而是开启新生,去往四界之外的某个地方。” 望为第一次同他人道出此事,是深埋在她心底不为外人道也的秘密,亦是她跌落神坛丧尽一切的源头。 “这四界之外,竟还有其他地方?可是天外之天?” “可以这么理解,我叫它天外之境。”望为弯起眉眼,“我也是偶然发现,原来这寰宇六合竟真的如此浩瀚无垠,那我为何要深陷于此,止步于此呢?既然它存在,我便想去一探究竟——不计得失,无论结局。” 此事听起来宏大如星河皓月,九霄之外的世界,仿佛如一幅瑰丽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这亦引起了霍逢的兴趣,“那师父可找到去往此地之法?” “找到了,但是没去成,被人阻了。我不知方法是否正确……总之,失败了。”望为面容上写满浓浓遗憾。 “没事!如若师父以后还要寻此地,不如带上徒弟一起。我也很好奇,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希望那是一片仙境、乐土,能够净化这尘世中一切污秽和烦扰,找到以后,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去那里生活……当然,你也会去的。”他抬手温柔地抚摸着朏朏蓬松的胡须。 望为注视着霍逢,仔仔细细地望着他。霍逢眼眸明亮如镜,看着她时便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目光真挚而炽烈,除却对她十足的信任,望为还读出了一些别的东西。 这样的眼神,曾经有个人也这样看过她。 她没有回避,同样回望过去:“想不到我们竟如此志同道合。这件事我从未跟外人道过太多,因为即便说了,他们也会当我是疯子。” “师父特立独行,有自己所求,何来疯狂一说?我也曾思考过,神便是天地终极吗?神之上还有神的存在吗?”霍逢提出了自己多年的疑惑。 “自然是有的,那就是天道。所有神都要经历神劫,哪怕生而为神,也需要经历一次神劫洗礼,方才算位列神班。天道无常,神劫难测,我们亦不是事事清明的。” 说到这些,望为对此了若指掌,这些话在天曹是听不到的,霍逢听了频频点头,心下愈发对师父崇拜有加。 “休息差不多了,”望为站起身,挥了挥布满褶皱的衣袖,“他们应该也走了吧,就算不走,也该迷失在隧洞里了。” “徒弟斗胆,还有最后想知道的问题。” “你问。” “师父可曾婚配?” “噗嗤——”望为笑出声,“这算什么问题?天神之间若非联姻,婚配几乎不存在。一看就知道你对天界神族知之甚少。婚配是人族特有的,是为了繁衍生息。神族寿命很长,且无甚欲求,这东西对神族个体来说本质没有意义。” 霍逢有些疑惑不解:“那为何天界还有许多天人居住,那些天人是神子神女,就是神族的后代吧。” “神繁衍后代只有两个意义,第一是神子神女对其有助力,第二是脑子进水了。神的后代需要父母双方各献一半神力,在将神力凝结成晶。日后还要悉心照料多年,方能得知自己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啊?”回答又在霍逢意料之外。 “神的后代不一定是神,有可能是人,有可能是妖,也有可能半人半妖。这也就是天界神为何稀少的原因之一了,其他大部分都是从下界飞升而来的,就像你这样。” 霍逢仿佛第一次认识天界与神族,他以前从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重华神尊交代的任务——凡界人物的愿帖以及辰中天的花园。 “既然如此,那师父可有……倾心之人?”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心匪石,我心匪席,既有所求,便不再倾向别处。”望为微眯双眸,直直凝着霍逢略显紧张的眼,“不过,水滴石穿,潮润草破,说不定呢。” 霍逢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望为用食指噤声,这时他也听到了有脚步声正在靠近。 “这山洞真大,二位前辈看到这一路岩壁上的痕迹没?好像是有人提前做好的记号一样。”安晚山先发话了。 “这么明显还用你说,早就看到了。”飞澜不冷不热回了一句。 玉旋子转头要走:“这山洞没什么特别,走吧。” “等等。”飞澜开口,“看前方有一片开阔地,这里是山洞最深处,可能有镇山宝物。” 三人方才按照师徒二人的路子走了一遍,虽然第一遍没怎么关注到痕迹,再走了无数岔路后,才发现了正确的路标,到了山洞的最深处。 “这就是镇山兽吗?”安晚山看向那高耸的石台之上,那灰白毛羽的巨兽正背对着三人。 飞澜刚想直接上前却被玉旋子直接拦下。 “小心,先确认它是什么?再做下一步计划。”玉旋子谨慎提醒道。 “好的,前辈。”安晚山小心翼翼照做,来之前她也是熟读灵植纲目与异兽谱,只要没超出范围内的,她都应认得。 飞澜斜睨着二人,终究还是没吭声。 宗族长老也仅仅是比外面凡人多了些修为,也并非历经世事之人。然飞澜似乎并不满足,在安晚山确认此灵兽是朏朏后,他便当下掏出带来的法器绳索罗网。 “长老,您这是做什么?” “这都看不懂,当然要把这只怪物抓回去。灵兽身上都是宝,无论是它们的皮毛还是血肉。” 飞澜不管不顾就冲上前去,就像着了魔一样。 第67章 秘境之间(六) 朏朏虽然不是充满智慧的灵兽,但它能一眼看懂对方对自己好恶,看着飞澜不怀好意地接近,它立刻换了一副面孔。 “先看看情况,他们内部矛盾不少,兴许根本不需要我们出手。”望为选择先行旁观。 庞大的灵兽凶猛地露出并不尖利的牙齿,极力发出怒吼,结果却不尽如它意。飞澜的绳索飞将而来,把它蓬松的四肢束而缚之,那张天罗地网也张牙舞爪般向它迎面扑来。 朏朏撕咬着法器罗网,发出呜咽的兽鸣,罗网上面是加持的法阵,阵型改变,将朏朏彻底压制住。明明是一张网,却有千钧万吨之重压。 师徒二人本藏在暗处,霍逢不忍看到朏朏被飞澜伤害。望为一个没留神,他便拔剑率先飞身上前,三下五除二便斩断了飞澜手中的法器,朏朏委屈地躲在霍逢身后。望为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没立刻现身。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你不是还有一个同伴吗?”飞澜看着被毁掉的法器,与霍逢缠斗起来。霍逢没有回答他,手上剑锋未曾温钝半分。 飞澜瞅着望为没有出现,以为二人不再同路,自己则放心出手了。他手持法杖默念咒诀,引来雷电之法,细小的电流在虚空中蔓延开来,将昏暗的山洞照得亮如白昼。 霍逢挥剑靠近,却被一股磅礴的灵力汹涌撞开。他闪身而避,虚空中附带着森寒的电流,从他发梢间拂去,他当即闻到一股焦炭灼烧的味道。 “你为何要抓这镇山兽?它不过在此地镇山,并没有阻碍你吧。”他迅速与飞澜拉开距离,张口质问,“退一万步说,你抓了山神的灵兽,最后根本逃不掉。你身为安氏的族老之一,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飞澜的神色一下变得古怪起来,随后他冷哼一声:“我们来这一路,并未见到你说的什么山神,秘境规则不一,谁说这座山就一定有山神?就算有,弄死祂我们说不定能得到更多宝贝呢!”他言语抬杠,看来还是不依不饶。 道理是讲不通了,霍逢虽然长久不使剑有些手生,却也并非文弱之人,毕竟他在天曹各项能力也是名列前茅,神力未尚未恢复,但剑法招数皆烂熟于心。 他的剑法快如疾风,招式一出,凭空出现的飞叶载着小型飓风扫荡着山间,彻底打乱了飞澜的节奏。风刃裹挟一股清澈的灵力,席卷二人周身,飞澜惊觉呼吸停滞,彷佛被一张冰凉的薄宣敷在面上,怎么都逃不掉的强烈窒息感。 安晚山在远处观战,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双方出手的第一时间,她就把自己藏在一块巨石后面,只探出半个脑袋,生怕把自己置于险地。她对麟安宫的那些修士也不是全然的信任,所以她并没有第一时间求助玉旋子。 而玉旋子则在一旁不紧不慢地撬着岩壁里嵌入的星宿灵石,这些对修士来说是作用功效不小,回去正好可以给他的徒弟们加持法器,还可继续研发新的丹药。他采集着灵石,偶尔瞥一眼旁边的战况。 双方交战半晌,安晚山猫着腰小心潜到了玉旋子身边,“玉旋子前辈,他们这么打下去,飞澜长老会有危险吗?” “不会。”玉旋子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在他心中已然有些判断,对面的少年修士虽然招式果断,却绝非心狠手辣之人。就凭他愿意此时出面救那与他毫不相干的镇山灵兽,更加说明他的善心不是作伪,所以安氏族老不会真正陷入绝境。 是该给他一些教训,玉旋子心中暗道。 比起那安氏族老,还是这少年更有修士的意气与风范。他早已明了对方提及山神不过是救下灵兽的借口托词,无论此地有没有山神,他都会去救那灵兽。 “他们不知要打到何时,若现在灵力消耗过度,后面再遇危险如何是好?玉旋子前辈为何不出手制止他们?”安晚山观察着打斗的二人,时不时用广袖掩面,意图挡住交锋间如划破长夜的炫目烈光。每回一连串光芒四射,她都感觉自己要失明了。 “切磋武艺并非生死相斗,现在出手对决的人里,就只有你家长老不知轻重。放心,他不会有事的。”玉旋子这边灵石取的差不多了,将乾坤袋收纳放入怀中,转头看向如他所料的战况。 霍逢剑势清冽,剑锋之中藏着经久不歇的罡风,虽有撕裂八方之气的架势,却仅仅落在飞澜的周遭。让他心有余悸,并没有直接创伤他。飞澜突然意识到这点,他发出一声冷笑,既然对方处处留情面,那就不要怪他毫不留情。 飞澜的手握紧袖中符篆,他默念咒诀,将一把黄底赤字写满咒文的符纸洒向天上。 符篆如同听从将领指挥的兵士般排兵布阵,从四面八方涌现,霍逢的剑风撕裂了无数张符纸,但无法将它们彻底销毁,撕碎的符纸仿佛拥有了分裂之能,它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阵形,将霍逢困在了符阵当中。 飞澜再念咒诀,符阵才开始真正生效。 这是南业火阵,霍逢心中一惊,阵中火焰如赤蛇伺机而动,在他周身攀缠舞动,撕咬着他握剑的手腕,所触之处皆留下被灼烧过的深痕。霍逢蹙眉挥斩,但因火蛇是灵力凝结之体,无神亦无形,无法将它们斩断殆尽。烈焰滋长不息,凝汇在他身侧,对他步步紧逼。 霍逢环顾四周,没有任何植被生存的痕迹,就连半棵草都没有。他突然想起什么,开始在身上翻找起来。 飞澜看着他似乎手忙脚乱的模样,一时嘲讽起来:“找什么呢?我的阵法可是天界秘阵,没有凡界修士可破此阵,你就等着活活被烧死吧!” 只见霍逢从怀中拿出刚才投喂朏朏剩余的野果,他将灵力灌注其中,随后将果子丢向地面。果子成功落入地缝的泥土中,瞬息之间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无限生长。 飞澜看得目瞪口呆,连控制的法阵被削弱了些许都未曾察觉出来。但是看到长到半中央的灵树突然停了下来,他的心中又升起几分胜算。 “搞这么大阵仗,也不过如此。”飞澜全然不屑,直接抱臂立在空中,像是这场打斗比自己毫不相干。 霍逢的树的确长了一半,不过这是榕树,长不高无所谓,但树干粗壮的根系蔓延生长,如同缠绕的藤条无限延伸,它们似锐利的锋刃直直刺向火阵。火势顿时削弱了几分,藤条从缝隙中闯入火海,表皮被烧得脆响,却一往无前,未曾停步。 藤条由内而外戳破了黄色符纸,符篆在空中自燃化为灰烬。飞澜察觉不对的时候,已为时晚矣。霍逢挥剑劈斩火阵,阵法即破,天上数以千计的符纸碎片带着微末的火焰坠落地面,好似万千星辰碎屑坠落人间。 “还不赖。”望为仰头看向上方,霍逢还在清理着悬浮上空的符纸,她亦是第一次见到霍逢的实力。 火星砸在地面上,滚动几波后黯然失色。望为从角落走出,走向霍逢凭空种出的那棵榕树下,用手轻轻抚摸着树干,碧青色灵力顺着手掌倾泻而出,逐渐修复了方才被火炙烤的藤条树根,被烤至焦黑的部分焕发出新绿。 “不可能,这不可能……”飞澜也随之落地,他感觉自己神志恍惚不清,“普通修士根本就破不了此阵,除非你不是凡——”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自己喉头发紧,眼神斜着看去,竟是不知从哪里出现的白发女子扼住自己的喉咙,还将他提起半空。他用脚努力够着地面,却毫无招架之力。他提手想抓住扼颈的手腕,却像触电般被弹开。他不服气,再度抬手挣扎。 “再乱动,就将你的手、脚挨个砍掉。”望为没有开口,而是传音入脑,吓得飞澜抖了个激灵,却不敢乱动。 “你都看出什么了?”望为问道,看着对方不敢回应,她才循循善诱,“说吧,说了我就饶你一命。” “他……他是天阖门的霍逢神君?你就是之前在天洲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那个白发的上神!是你们害了我安氏少主……所以那个天界秘阵对你们来说也不会致命,是不是这样!”他艰难传音,咬牙切齿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恨。 “是啊,你比你家那个少主反应稍微快那么一点点。”望为将他放在地上,“飞澜长老,名字寓意挺好,刻在碑上也很好。” 飞澜喘着粗气,脚下却往后退了几步,他谨慎道:“你什么意思?” “不知长老是想将名字刻在丰碑上,还是墓碑上?我个人认为差别很大的。你的死如果值得,我会考虑帮你青史留名。” “死后虚名谁在意,我还没活够呢!”飞澜抬手指着她的鼻尖,“你这个凶手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出现在安氏的秘境之中,还在招摇过市,你、你怎么敢的?” “啧,都族老了还这么没礼貌,再指我,我要生气了。”望为伸手打掉了飞澜的手指。 飞澜冷哼一声,道:“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望为摊手:“那件事不是早就翻篇了吗?你们不都选了新少主。”她的眼神朝他身后望去,“那位就是你们新少主吧,叫什么来着——” “安怀真,但她离做少主的资格还远着呢。”飞澜轻蔑地向远处瞥了一眼,“她不可能坐上少主之位的。抛砖引玉抛出去的永远都是石头,人怎么可能将美玉丢之呢?” 望为眯了眯眼,似乎想起了什么。 玉旋子听到了二人对话,但他没急着过去,对于不认识的修士,他并不想过多接触。而且双方都收手了,他更没必要做些什么了。 安晚山则开始撬灵石,她心想来都来了,还是带点东西回去吧。 “安怀真?不是叫安晚山吗?怎么突然换了名字,可是觉得晚山之名寓意大器晚成不够爽利,所以找方士算命改了?”望为疑惑追问,却见飞澜忽然扼住他自己的喉咙,“……你做什么?” 飞澜颈部青筋暴起,双眼凸出死死瞪着。望为表情疑惑,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霍逢此时也落了地,他赶忙上前。在二人惊诧的目光下,飞澜挣扎倒地,还不撒手放开自己,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响,随后,他动也不动了。 霍逢上前探了探飞澜的脉搏,他看向望为:“他死了。” 望为下一刻看向飞澜的同路之人,玉旋子先察觉了不对,他转头唤了安晚山,两人快步赶来。玉旋子没想到,瞬息之间飞澜就死于非命,他看向望为和霍逢的眼神十分不善。 安晚山小心走近,探了探飞澜的鼻息,惊声尖叫,神情惊恐地看着飞澜的尸身,那声音穿透力极强,震得岩壁上的细碎沙砾滚落。 “他、长老、长老……他死、死了……”她跌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浑身颤抖不止。随后,她亦看向望为师徒二人,嘴唇发抖到说不出一句话。 “是你杀的他?”玉旋子冷冷问道,没想到对方出手竟如此之快,他竟然毫无察觉。 霍逢刚想反驳就被望为不着痕迹地拦下,望为摊开双手,表情无辜:“哎!你可别冤枉好人啊!” “一个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死了?”玉旋子蹙眉质问。 “是啊,一个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死了?”望为用同样的语气回话。 玉旋子一阵无言,蹲身检查飞澜伤口,发现他并无外伤,探他脉搏,发现内里有古怪,好似是被人生生截断了生机。 “他被人先行操控扼喉,实则因震碎脉搏而死,而且,这股力量很诡异……不是正道之力,更像一些令人防不胜防的旁门左道。”玉旋子缓缓开口。 旁门左道? 望为的目光看向玉旋子,又看向他身后的安晚山。安晚山还坐在一旁哭泣,瑟缩着,全程没怎么抬头。 望为径直走向她,弯下腰准备抓住她的手腕,她惊恐地看向望为,大声尖叫起来,刺耳之声让望为动作一顿。玉旋子连忙转身,打断了望为的行动,他将安晚山护在他身后,警惕地看着望为。 “你想干什么?你打算杀人灭口吗?你简直不把我们麟安宫放在眼里!” “旁门左道之人,到底是谁?”望为抬眼看向玉旋子,又看向躲在他身后的安晚山。 第68章 秘境之间(七) 玉旋子冷冷地看向望为,将安晚山结结实实挡在身后。 “你究竟是何人?方才听你们对话,飞澜说你是杀死安氏前少主的凶手。你是不是故意要杀人灭口,待到他筋疲力竭之时,操纵他杀死他。” “嘁。”望为不屑出声,“你既然都听到了,应该也知道我是谁吧,我若真想杀他,需要大费周章么?还搞什么精神操纵,笑话。拜托你多用这里思考一下。” 她用手指了指头,“我要真想灭口,你们已经死了。” 玉旋子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有些武断,没有十足的证据,这么说实在是他心下慌乱,也想破罐子破摔,借此试探对方。他大脑飞速刚刚才发生的事过了一遍,事发突然,疑点重重。 他抬眼暗暗观察着身边这三人,安晚山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脸上还挂着泪珠,呼吸急促,时不时发出啜泣声,整个人颤抖得厉害。 这种生理上恐惧很难佯装,就这一路他对安晚山的了解来看,唯唯诺诺的安氏傀儡,此事会与她有关吗?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好似有人踩到土块发出的脆响。 还有其他人在场! 玉旋子凭着气息感应,看到了拐角处的露出的半截黑影,他悄然靠近想抓对方措手不及,却不成想那黑影直接拔腿就跑。 玉旋子大喊:“站住!”那黑影钻进了某个隧洞之中。 他顾不得望为二人,准备要追赶,安晚山起身也向那边跑去,“玉旋子前辈,我、我害怕,我同你一起去!” 玉旋子将飞澜的尸身收起,便感觉到安晚山紧抓自己衣摆的手,颇有力道。他叹息一声,叮嘱道“抓紧了”,两人瞬间消失在了山洞中。 “终于清静了。”望为拿起霍逢的手检查,手背连同手腕前段皆是被火符灼烫的痕迹,“我们还真是倒霉啊,莫名其妙被卷入什么安氏家族的内斗之中。” 霍逢伤势不重,基本都伤在表面,手臂、脸颊、脖颈……但凡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灼伤了,各处深浅不一。 “我方才不出手,是希望这个世界能教你做人,不是所有人都会和你一样,会对敌人手下留情。”望为直言不讳,“如果下次还遇到这种事,你若还是这么不要命,我依旧会在一旁冷眼旁观。” 说着,她用灵力帮霍逢疗愈伤口。 霍逢感觉一股沁人肺腑的清凉感流遍全身,好似躺入潺潺溪流之中,流水轻抚着他的伤处,此后便再无痛感。 他抬眸看着望为的脸,看着她神色不明的脸,他心里暗暗想:师父被人随口诬陷心里肯定不好受,现在还来关心他……师父,好像很担心自己的伤呢。 “一切都因最初的那个人,安众言。”霍逢开了口,“先前许多弟子在私下说他有虐杀妖族之嫌,看来并非空穴来风,他们家族的人似乎都……”他没再说下去。 “不是嫌疑,本来就是。他会强行与一些弱小的妖族签订主仆契约,以便更好的控制她们,利用她们,吸干她们身上最后一滴血……我刚下凡的时候就遇到了一位受害者,是只小狼妖,她求我杀安众言让自己和其他妖族获得真正的解脱,我才接下这件事,却没想到,这事始终都没结束啊。”望为回忆起伊始之事,颇有些感慨。 “师父做得对!”霍逢眼眸明亮,他认真地看着望为,“对付这样禽兽不如之人,若是一味地放任,只会适得其反。他做了这么多恶事,也该受到应有的惩罚,人不罚自有天罚,师父是天界之神,自然算是凡界妖族的天……这件事无论最后会闹成什么局面,我们都一起面对。” 霍逢反握住望为的手,手心好似被方才灵火燃灼般变得炽热,抓握之时犹如自仲夏瞬间抵达孟冬,捧起那年第一场心念已久的落雪。 望为弯起眼睛,没有挣开手,而是用另一只空闲的手轻抚在霍逢的脸颊上。 “师父……”霍逢呼吸一滞。 “你脸上有伤。”望为凑近,用指腹轻触着那小块泛红的痕迹。 那道痕迹似火蛇残留,从侧颊攀延至眼尾,只差一步…… 她用灵力轻点伤处,浅蓝微光落在霍逢的伤口,“好在那火没钻进你眼睛,否则有可能会失明。平日里见你没这般……怎么今日打起架来不管不顾的……” 霍逢只感受到微热的身躯靠近自己,他屏息凝神,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望为说了什么,他听得不真切,但他察觉到她说话时呼出的悠悠小风,仿似载雪红梅,凛冽、馥郁,让他时而清醒,时而沉溺其中。 “霍逢,霍逢?”望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陡然间醒过神来。 “可以呼吸。”他听到她在耳边说道。 什么意思?呼吸? 霍逢突然意识到什么,顿时感觉自己的脸像在火里烤了一般,不知道红没红,反正很烫。他连忙大口深呼吸,将胸中紧绷之息都排解出去,随后开始轻声咳了起来。 像是一条搁浅濒死的鱼尝到了突降的甘霖,顺着雨流回到了山川流域之中。 他刚才是屏息了多久……起初他担心自己心跳太快惊扰了靠近的望为,于是一直没敢出气。 再后来,他就忘了呼吸。 望为嗔笑起来,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还看不懂霍逢对自己外露的心意。不过,既然他没说,那自己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吧。 “刚才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望为突击一般提问道。 “啊?师父说……打架……哦对,我知道了,我以后出手保证都听师父的。”霍逢只听得断断续续,于是只好糊弄回应,还给出一番真挚承诺。 “傻子。”望为评价道,她看见霍逢耳朵酡红如霞,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有了小白,就不能再收养朏朏了。” “收养?我好像没说要收养它……”霍逢意识到望为会错意,立刻解释道,“师父,我只是不想让其他人伤害它,仅此而已。它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它属于这山川自然,只要知道它安好地生活在这世间的某一处,足矣。” “你倒是个真好心的,只是你保护不了它一辈子,你也无法得知它此生究竟是否安好。”她发出一声轻叹,好似在感慨他的天真。 “倘若天下清平,乾坤朗朗,万物欣欣向荣,生生不息,便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到这只朏朏依旧安好。”霍逢缓缓道,“这一路走来,我反思了过去自己的选择,实在是幼稚……其实有很多条路,都能通向同一个好的结果,我却偏偏走了最窄的那条路。” “你是说……走上飞升成神的这条路?” “我很早就踏入了修行之道,走上这条路,我几乎错过了本该为人的这一生。我对凡界的了解并没有师父想的那般透彻,无论是人事还是人性……我也是后来靠藏经阁所记载的书才略晓一二。” “原来如此,你是觉得做神根本达不到你追求的目标,有悔意,对现状失望,所以才选择走了另一条更邪门的路吗?”望为问出埋在心底很久的疑惑。 霍逢轻笑起来,略带自嘲地回道:“对啊,无论是人还是神,若有一天走到了绝境,实在不想继续下去了,便选择以最快的方式结束一切——这可是解决问题最快最便捷的办法。” 望为抬手一把拍在他的肩头,“尽说混话!照你这么说,地府才是所有生灵追求的终极才是。” 她抬眸凝视着霍逢的眼睛,银灰色瞳孔露出一种霍逢从未见过的情绪,似是对生命珍视有加的笃定。 “一死了之,是比成神还要幼稚的事。”望为缓缓开口道,“还是那句话,‘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无法自度,便无法度他人。随意枉顾性命,便是天罪,谁都逃不掉……不知凡界如何,天道创造之下的神明是如此。” “因天罪降下的刑罚实在可怕,我有幸见过一次。”看着霍逢抬头望天的动作,她微微一笑,“放心,你还惊动不了天道呢。只是,你要向我发誓,不可再如此行事。” “好。”霍逢爽快答应,“我发誓,以后不会再枉顾生命……包括自己的命。” 望为满意点头,话锋一转:“这一带没有神器的下落,走吧,我们换个方向再去探查一下。” 霍逢走去跟朏朏道别,看到它已经卧在那棵巨大的灵树之下,他上前抚摸着它蓬松的毛,朏朏的头蹭了蹭他,发出一些细小欢快的鸣叫。 “此地荒芜,这棵树就留下来陪你作伴。”霍逢微微一笑,看向转身离去的望为,“师父,等等我。” 二人按照之前的标记走出了隧洞,天地不知过去多久,山野间已是暮色沉沉。四周皆是灵植特有的气味,其间有蓝羽草自带光芒,悬浮在空气中,照亮了前方的路。 除了草木自然之气,望为还敏锐地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杀戮的味道。 她对此实在熟悉,那夜在伯赏奂的府邸里,她也闻到了相似的味道。 “师父,你是不是察觉到……”霍逢看到望为微蹙眉头,开口问道,话音未落,就被望为一把捂住了嘴。 望为示意他噤声,自己则开启神识,感应起周遭的情况。 “东南方向有异,那处似有凶兽进攻。”望为传音给霍逢。 霍逢瞪大眼睛,“师父,那里是我们入秘境之始,我们的营帐也被安排在那儿附近了,是不是有人回去的时候,撞见了凶兽……” “今夜,我们……”望为犹疑了,其实完全没必要去集合,大家各做各的事。俗话说得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回去吧,师父。”霍逢直言,“我们虽然受制于天,终究比那些凡修强不少,如若我们不出手,他们恐怕会成为凶兽的腹中餐。” “那群人里,有几个是值得救?”望为面无表情,“大都是为人族帝室埋下隐患之人呢。” 霍逢分析道:“在危机还未发生前,我们不能假设他们一定会做出有损凡界人族之事,或许在那之前,人和事都还有转机。也许,就在今夜。” 望为一把抓住霍逢的手腕,让他握紧自己腰间的玉束封。二人轻盈飞起来,在林间借着错综复杂的树杈行进,灵力消耗并不多。 有无数藏身于夜色密林中的生灵因二人的经过活跃起来,在黑暗中相互厮杀追逐,还有会飞的怪鸟在上空伺机盘旋,见到望为二人便发出刺耳啸叫。望为从腰间拔出古刀挥砍,怪鸟被砍伤了翅膀,直直坠落林间。 飞了将近半盏茶的时间,望为停了下来,二人站在一棵高耸古木的枝杈上。她们看向不远处,营帐附近已然火光冲天,偶尔还能听见被风送来的巨兽低吟,如婴儿啼哭,滔滔不绝。 “是饕餮。”望为率先察觉了对手。 霍逢借火光终于看到了那个庞大的凶兽,其状羊身人面,且面目狰狞可怖。其目长于腋下,瞳仁呈现如山羊瞳般的横状。如虎般锋利的尖牙,仿佛能凿穿一切。拥有人一样的五指,只不过那五指成爪状,指甲锐利将所到之处撕碎。其音如婴孩泣声,具有强烈的欺骗性。 “饕餮是贪婪的化身,它会杀死此地所有的活物,抢夺所有灵宝。我曾经只在书上见过……却没想到活的饕餮居然这么大。”霍逢蹙紧眉头,他本以为这种秘境不会出现太超过想象的怪物,却没想到世事难料。 望为无言俯瞰着饕餮,瞳孔中映出明亮的火焰,却映不出她半分情绪。霍逢转头看向她,他知道自己不该替她做这种决定。 在出手之前,没人知道结局会如何。要拼自己命救那群毫不相干、甚至还有点不对付的人么? 望为曾经从不会考虑这等问题,她一向认为,凶兽饿了要进食,是理所当然。而她需要凶兽臣服于她或者用它们身上的皮毛骨头做武器时,收服或者杀死它们也是理所当然。这是自然规律,顺其自然便好。 但是如今,有十几口人的命横在了眼前。她心底有一个声音似乎在祈求她,让她去救他们。她在权衡利弊,每一条都在告诉她,不救才是损失最少的,现在还不是和上古凶兽对立厮杀的时候,可以等他们先行消耗,然后自己再出手。 可是那样,就全然没有前来此地搏斗的意义了。 望为掏出赊刀老妇卖给自己的古刀,出鞘之后,刀刃在月色下更为锋利。 “就当是喂我的新刀吧。”她轻声说道。 第69章 秘境之间(八) 进入秘境的大部分修士此时都聚在此地,每个人都已经战至筋疲力竭,多数人身上都负着大大小小的创伤。上古凶兽饕餮皮糙肉厚,非一般之力能够伤之,有些外伤看着鲜血淋漓,实则并没有伤及根本。 那头庞然巨兽沉重的喘息中暗藏毒瘴,四周的灵植都被熏得枯萎凋敝,它看起来也战得略有疲惫,突然低声吟鸣了半晌,不知所谓。 “不好,它在附近还有同伴!”庆王杜廉手下的女高手率先发现饕餮的行为,当即发出警告。 “再来一头我们都得死在这里!”身旁的男修士喊出声,“女髌,我是想要秘宝,但更想要命,我不在这陪你打了,先走一步。” “良墨,你的名额是庆王殿下给的,你敢不听我的?”女髌转头用刀比划在男修士的面前,“今日不管什么结局,你若敢临阵脱逃,我就先把你的膝盖骨给剜了,让你一步都走不成!”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内斗?”战况激烈也没丢掉帷帽的女修士立刻上前阻拦,“为今之计,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与那怪物搏斗,秘境难关从没有一开始就团灭的情况,我们有机会赢的!” 大地震颤起来,路面上的石块被震飞起来。远处天际传来熟悉的婴孩啼哭之声,这声音撕心裂肺,让听者极度胆寒,甚至有修士被震到隐隐作呕。 那声音……根本无法确定究竟来自何方,只感觉四面八方如同洪流涌现而来,所有人都警惕地注视着周遭异动。 望为不再犹豫,她转头交代霍逢留在原地。霍逢果断摇头:“师父,我怎能看你独自冒险?” “如果我受伤了,帮我疗伤。”她丢下一句话,头也没回,便从参天古木上飞跃而下。 望为在半空默念咒诀,狼尾拂尘当即面世。八方风卷残云,席卷着飞沙走石、古木苍叶在空中狂舞。 青灰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她脚踏灵叶飞石,遗世而立,挥动拂尘,以肉眼不可察的速度在虚空之间画出无数道精密法阵。碧青色灵力盘踞在天上,将周身黑暗驱散,一时间此地犹如改天换日,夜幕被强大的力量照彻了。 众人都从惊慌之中意识到有人来了,似乎是来帮助他们的。 法阵成型,一落即定。那些布满咒文的法阵将那俯身低吼的饕餮镇在下方动弹不得。 “它被定住了,是有高人出手相助?”帷帽女修仰望着半空的望为,随后她被另一个粉衣女修不着痕迹地护在身后。 饕餮还在不断挣扎,势有冲破法阵束缚的狠意。在众人以为它即将破阵而逃时,突然包围着饕餮的阵法上的咒文发生异变,光印之中倏地刺出上百个尖锐的冰锥。冰刃亦是兵刃,它们毫不留情地穿透下方饕餮的身体,透明的冰锥上登时被一股乌紫且腥稠的血包裹。再看那被扎成河豚的饕餮,全身鼓胀,已经没了生息。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望为缓缓落地收势,法阵化为光屑徐徐融入夜色之中。霍逢从一旁出来跟在她身后,霍逢方才心有担忧,于是换了个离望为不远的位置。 “眼睛归我,其他的……”望为正要用拂尘将战利品收走,忽然想起自己也是借人名额来的,她在人群中搜索片刻,看到薛伯薛季两兄弟互相搀扶着上前,“其他的分配,还要看他们如何划分。” 她一挥拂尘,将饕餮长于腋下的双眼剜了出来,霍逢适时掏出空间储物袋装了进去。二人退到了一旁,说着悠闲的小话。 薛家兄弟对这个分配没有异议,眼睛这种无足轻重的东西他们不会在意,他们更想要的是饕餮满口如利刃般的虎齿,每一颗牙都能做成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至于饕餮的血肉,便是天然的剧毒,骨头自然也能打磨打磨做武器。 只分九成半,她们果真没骗人。薛家兄弟对视一眼,拿出空间储物袋准备将整头饕餮都收起来。 “等等,你们什么意思?”良墨挺身站出,“我们在之前也出了不少力吧,凭什么你们独吞啊!” 他看向其他入秘境者,煽风点火起来,“刚才第一回合搏杀饕餮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尽了全力,都还为此受了重伤。现在他们坐收渔翁之利,侵占属于我们的成果,我良墨第一个不许!” 女髌也上前,她将剔骨刀拿在手中把玩,半威胁地开口:“虽然我们在外面各为其主,但凡事都要讲求一个公平。今日你们敢从我眼前拿走不属于你们的东西,就要掂量掂量明日你们的膝盖骨都在不在自己身上。” 作为庆王手下的第一高手,却有一大怪癖,以喜好剜他人膝盖骨闻名,女髌这个名字也由此而来,她的名声甚至盖过了她的主子——传说中软弱怯懦的二帝子庆王。 薛伯薛季两兄弟在京城混迹多年,自然也与女髌打过几次照面,也深知她的脾性。他们还在犹豫间,其他人也不断围拢上前。或许面对的是人而非凶兽,所有人都找回了自信,他们手执兵器,露出一番毫不退缩的模样。 双胞胎兄弟知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看到望为出手干净利落,也颇为震惊。先前比试之时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可如今危难关头却见了真章。 那样一个层叠玄机秘术的法阵,至少需要几十个法力深厚的修士合力施法,不能有一处错漏,方才能让阵法产生类似效果。结果,她独自一人好似轻松就做成了杀伤力巨大的阵法,杀死饕餮……这样下去他们两兄弟岂不是能躺赢? “莫为仙长,既然这饕餮是你杀的,还是由你来分配吧。”薛伯开了口,将这烫手山芋丢回给了望为。 望为有意避开这一切,此时站在后方不远处,清理着拂尘上的血迹和杂质。听到有人唤她,不禁下意识蹙了下眉头。 霍逢观察入微,他让望为等等他,便只身向人群走去。 “我师父方才说得很明白了,交给你们分配。至于究竟如何分,全权看二位仙长。”霍逢直言不讳,且态度冷酷严峻,“我师父已经做得够多了,她凭一己之力救了你们所有人的命,你们不但不道声谢,还要拿这种无聊的事烦她。无需你们报恩,但求不要过分。” 争执的人群中有人脸上开始挂起了歉意。 帷帽女修士先上前一步:“大恩不言谢,云桥铭记于心,若后面有需要云桥的地方,云桥定不吝啬出手。” 琮山宗来的一对师兄妹也上前道谢。 霍逢转身看向望为,她一甩拂尘,向众人微微颔首,转身并没有上前。 “诸君,先活下来。”望为垂着眸,看着对面那些人脚下的土地,神色不明。下一刻她瞬移至霍逢身边,将人带离地面,停在半空。 粉衣女修士当即揽住帷帽女修士的腰,将她带离地面。其他人也都纷纷效仿。 众修心中升起无名恐惧,他们刚才各显神通飞在空中,下一瞬大地皲裂出深色沟壑,从裂缝之中钻出了一个庞然大物。 ——正是被之前饕餮呼唤来的同伴。 显然,它拥有自己的智慧,上古凶兽都不仅仅只有凶残,能够活下来关键还需要具备思考的能力。 这头饕餮比它死去的同伴体型大了三四倍不止,不仅如此,它竟然还会土遁,借助自身的法力完成一次暗夜中的伏击。如若不是望为在此,它定然会得手。 望为自从杀了那头体型较小的饕餮,看似松懈下来,实则一直在警惕,她确信召唤来的同伴定然会伺机报复,不是今夜就是明天的某些时刻。极致的寻仇也可称得上是一种贪婪。 借着各路法器映照的光芒,她看见这头饕餮的身上,竟然有先前见过的黑影。这黑影她见过——在施垚身上残存的部分,与她打过照面。 众人皆看向望为,望为再度使出方才的法阵,法阵虽然厉害,却也有致命弱点。前奏太长,虽然她的布阵速度已经一骑绝尘。饕餮可不会耐心等待,它在地上发出嘶吼之声,众人都被声波震到无法凝神飞行,纷纷跌回地面。 这种危机关头,望为多次被纷乱场面打断施法,众人不得不先行拿出武器对抗饕餮,霍逢担忧地看向望为:“师父,你怎么样?此阵……” 望为收了手,无奈开口:“……太吵了,根本静不下来开阵。” 今日灵力已经用了太多,虽然找到手的神器后魔神之力回归了近两成,全身的灵力也恢复了些许,但还是远远不够。 “照我说的做。”望为凝视着霍逢的双眼,霍逢坚定点头。 群修在地上与那头更大的饕餮血战,即使被十几人围攻,在饕餮眼中便是化身美食的修士围拢着自己,藏于腋下的眼睛更是露出兴奋的凶光,它的涎水滴在地面,又一片灵植遭了殃。 霍逢拔剑立于胸前,默念咒诀,双指紧贴剑身,将剑气凝汇于剑尖,剑意纵横乾坤之间,形成万千柄剑组成的灵剑阵。剑阵化成荆刺牢笼,挨着饕餮皮肉的每一寸钉在脚下的土地里,将它囚在原地动弹不得。 “成了?”有人惊诧道。 “暂时的。”望为来到众修面前,“我方才发现了一件事,我怀疑这头饕餮是有人刻意操纵而来的,并非是所谓的同伴呼唤。” “莫仙长何出此言?”玉旋子出言疑惑。 “我们现在应该还在秘境之中的第一关内吧,就这么困难?秘境自开创起,不是为了杀人而存在的,所以我认为有猫腻。”望为分析道,“杀死饕餮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找到问题的本源,我们才能真正安全。” 帷帽女修士上前作揖道:“敢问莫仙长有什么计划?” 望为扫视众人一圈,道:“现在还有十二人,留下四人加固剑阵,其余人随我去找幕后之人。” 众修纷纷道要跟望为同去,没人主动留下,于是一番争执以后就陷入了沉默。这时,霍逢率先提出要主动留下,望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表态。 这时,身着素金道服的琮山宗师兄妹也主动提出留下维持阵法,他们认为避免饕餮破阵而出也是非常关键的环节,会为大家做好坚实的后盾。 那个与帷帽女修士关系紧密的粉衣女修士也站了出来,“我留下,希望你、你们可以照顾……照顾云桥仙子,我的……我的朋友。”她不善言辞,说话磕磕绊绊,看向望为的目光却异常坚定。得到望为的肯定后,她转头看着帷帽女修士,后者则微微颔首,因带着帷帽而看不清表情,但能从肢体上看出,粉衣女修士是因她而留下的。 “走吧,去东边。”望为对其他修士说道,开始踏上了另一条路。 东边是唯一一处有人生存迹象的地方,这也是通过琮山宗的师兄妹得知的,她们途经东边看到有炊烟升起,本想详细去探索一番,却听到林中有人呼喊,这才转身离去前往相助。 众人加快脚程,各显神通,很快到了东边。穿过这片密林,又是开阔地带,好似是一大片农田。 夜深了,有人拿出法器掌灯,扫视整片农田,倏地惊起成群渡鸦,它们扑扇着玄色翅膀,发出渗人绝唱,良墨被吓得推搡着身边人,女髌刚想发作,转头被一具黑色且高大的身影给吓了一跳。 那是一个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田地中间,它戴着被压低草编的帽子,看不清面部。手中握着一把草扇,扇面破了洞,没什么稀奇。 “这稻草人是从哪里来的?”望为蹙眉问道。 “它在这个位置有何不对?”女髌调息后反问。 今晚无月,夜色格外漆黑,之前营地附近有灵植散发光芒,点亮了附近的环境,而这里是凡人住地,没有灵物诞生,此时家家户户早已入眠,不会有额外的光亮,唯有法器尚可一用。 “方才虽然没掌灯,但我们作为修道之人,对一些突兀的东西,应该会有特别的感应,就算不用眼睛,也该有直觉。” 望为挑明了话,“我感觉这个稻草人一开始并不在这里。” 此话一出,众人感觉背后寒意甚重。 第70章 秘境之间(九) 待到望为和云桥仙子从广阔的麦田之中走出来时,外面竟然已经天亮了。 “……怪物是杀了,但是这麦田太大了,我们在里面走了好几圈才出来的,这地方太鬼了!” 云桥仙子和等待在外面的人说起昨夜的遭遇,没忍住抱臂抖了抖,“话说你们有找到进村子的路吗?不会还再从麦田穿过去吧,我不想再进去一次了!” 她对麦田依旧心有余悸。 “自然不是。”女髌嗤笑一声,“今早不知怎的,多了一条路出来,就在那儿——” 她手指向一旁,望为看向广袤田野上相互交错的田埂,可谓是阡陌纵横,条条大路都通向她们昨夜想去的村落。 望为:“……” 昨夜这么一群修士各显神通查找一番,什么路都没有,只有眼前这片巨大的麦田,仿佛与这秘境之内的天空一样无垠无际。 难道真的是因为太黑了,才没看到路吗? 望为还在思索昨夜对抗饕餮以及麦田的怪物,这些经历究竟算不算秘境之中的考验? 之前秘境里出现的那个声音,明明说第一关已经结束了,到了晚上没有任何提示就出现了这么多危机,究竟是没安好心故意额外增设的考验,还是另有目的? 她实在没有头绪,于是掏出了在麦田里捡回来的眼珠子,这颗眼球的眼白宽阔,对比来看,那瞳仁就如雪白宣纸上的一滴未晕开的墨,在最中央的位置,不偏向任何地方。 黑色瞳仁很微小,却存在感十足。无论转向哪一面,那黑色的瞳仁,都会直直地看向前方——也就是手握眼球之人,虽然这是死物,被一颗眼球盯着看久了,难免内心发慌。 这是那怪物原本的瞳孔,那么多颗眼珠子,只有这一颗是它自己的,昨夜被望为发现了端倪,于是揣在怀里带了回来。 不知道此物有何用,待到以后再发掘吧。望为想着准备写一道符唤霍逢过来,不远处传来吆喝声:“饕餮化成灰了,看来你们这边已经处理妥当了——” 是琮山宗师妹的声音,望为抬头看见霍逢向自己招了招手。 “昨夜安好?”望为率先询问。 霍逢点头回道:“昨夜很好,那只饕餮中途挣扎了四次,不过都被我们镇压住了。还好我们有四个人,一人一次主持阵法,每个人的损耗都不太大。师父,你们这边……好像少了一个人啊。” “良墨死了。”女髌在一旁插话道,“他这种只知道逃跑的废物,现在不死,之后还是会死的,没必要在意他。” 她的语气生冷,似乎很是懊悔带良墨入秘境,这是庆王殿下择选的人,她不得不从。 望为耸耸肩,没接话。霍逢听了这话,微微蹙眉,但也没说什么。 众人重聚后,纷纷开始扎堆聊天,交换信息情报等等。 经历过昨夜的困兽计划,霍逢从中了解了和他一同留下的三人的品性。他将自己的观察如实转述给望为。 粉衣女修士,名为冥好。话少实力强,和戴着帷帽看不见面貌的女修士关系紧密,不是散修就是名不见经传的玄门中人。 “你说的那个是云桥仙子,她们俩的关系十分明显,不过云桥的身份还不能确定。昨夜,她与我同行冒险,从行事作风探查,她并非恶意之人。”望为补充道。 “那就好。”霍逢点头道,“琮山宗的师兄妹,我感觉人还不错。她们明知危险,却主动留下,后来她们也出了不少力。琮山宗和天阖门皆是依山傍林,不过她们都属于精英弟子,比起麟安宫的人情世故,她们是有真才实学的。我跟她们聊了些玄门旧事,发现她们也并不认同这等精英修行之风……” 短短几个时辰,从陌生人到历经生死的战友,霍逢与师兄妹建立了略有厚度的友谊。 交朋友不是坏事,至少在秘境之中,一切都能发展成助力。 说曹操曹操到,师徒二人正聊着,那对师兄妹靠近过来。 “莫仙长,我是琮山宗五长老亲传弟子简随,这是我的师妹——” “莫仙长,我叫乐知。先前看你出大招,实在是令我大为震撼,叹为观止!” 师妹乐知打断师兄的话,蹦蹦跳跳来到望为面前,“我还记得之前见面,你是戴着面具的,想不到面具之下竟是这样一张好看的脸!莫仙长,我能叫你莫姐姐吗?听说你是霍仙长的师父,但是看你们外表,好像也差不多年纪嘛……哎哟,谁在勾我衣服——” “你何时才能沉稳一些啊。”师兄简随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根手指将乐知的衣领勾住,扯回了身边。随后他作揖看向望为,“实在不好意思,师妹她这个性格真是……” “无妨啊,”望为勾起唇角,温和的看着朝师兄做鬼脸的乐知,“这个年纪不就是要风风火火的吗?小姑娘有活力和朝气,是好事。” “我就说!我就说,莫姐姐是懂我的!哼,果然还是我们女人最懂女人啊,你们男人真是没劲,不跟你们站在一起。” 乐知说着就凑上前,“麻烦让让!”她将霍逢挤到了一边,抢占了望为的一条胳膊。 霍逢被乐知的突如其来行动弄得哭笑不得,他还没搂过师父的胳膊呢,这小丫头真是…… 望为没抗拒,毕竟这小姑娘夸人很中听,整个人透露着鬼灵精怪的气质,蛮有意思。 薛季几次三番想加入其中,却都被兄长薛伯拦了下来。 “我们是有任务在身的,虽为同一阵线,也不可直接信任。我总觉得那个白发女人不简单,还是小心为妙。” 虽为长得几乎一样的双胞胎,薛季不理解兄长无端猜忌,他只能深深看向站在阳光下笑意盈盈聊天的几人,长叹了一口气。 一番信息交换中场休息后,玉旋子打断了众人的交流。 “接下来,我们就去后面的村落看看吧,外面除了灵植和灵石,外加一些灵兽,好像也没什么东西了。”玉旋子提出建议,安晚山在他身侧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该拿的都差不多收好了,重头戏必然在后,自然要继续往下走了。”女髌开口道。 粉衣女修士和云桥仙子在一旁私下讲话,缓和了昨夜惊吓的情绪,也点头同意继续走下去。 望为几人更是没有异议,薛伯薛季也点点头,没多话。 一整个秘境天过去了,代表着庆王势力的良墨,以及代表着仰月安氏势力的族中长老飞澜皆殒命。 女髌口中嫌弃,不过还是将良墨的断臂收进了包裹里。 商量好的众人又核对了一下自己从秘境中带走的东西,正式跨入第二关。 众人走上了田间蹊径,麦田在阳光下终于不再可怖,麦子虽然高大且饱满,却没有想象中的一望无际。周围屋舍俨然,不止有麦田,还有一大片金灿灿的黄花菜,昨夜漆黑,还以为也是麦地。 原来是一场误会啊,看到此景,众人心底逐渐放松些许。 走到田野的尽头,前方有农妇正在晾晒从山里采摘的各类菌菇,有小孩子与家养猎犬在田埂上追逐嬉戏,一派和谐美好的场景。 还有男人进山打了野物满载而归,邻里都出来围观。 “那是什么啊,这应该就是普通的野物,不是什么灵兽了吧?”乐知开口好奇道。 “师兄也不知道,看起来的确不像灵兽。”师兄简随回应。 “这是山雉啊……想不到你们竟然如此不食人间火,没见过,总该吃过吧。”女髌一时有些无语。 “也没吃过,我们不吃肉的。”乐知眼巴巴看着女髌。 “……那你算是来着了,这就是普通的山鸡,不是灵兽。”女髌懒得再回话,便走到了队伍最前方。 “没事,她不理你,我理你,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我薛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薛季跟兄长薛伯呆一块儿太久,快憋出病了,一直想找人说说话。 “……我现在不想说话了。”乐知撇了撇嘴角,又跑回了望为身边。 薛季:“……哎?” 几人叽叽喳喳围绕着猎物展开讨论,声音太大,引得村民齐齐向他们看去。 虽然这是村里来外人后理所应当的观望,可望为却还是感觉到了一股不明的气息,正在窥伺着自己。 她轻轻扯了下霍逢的衣袖,想传音,却发现此法在这里竟然失效了。 “窃听。”望为担心有人偷听他们的对话,只用了口型相告。 “师父身体可有不适?”霍逢明白了,于是配合起来,然后顺理成章将乐知从望为的身上掰开。 乐知瞧着气氛颇有紧张,她也不敢太过,便乖巧地走在一旁不吱声。 “对,我胃痛。”望为演绎起来。 她蹲在地上,悄悄将她收起的那颗眼球用泥土包裹好,缓缓起身,手背后去将眼球悄无声息弹到了某个屋顶上。霍逢轻抚着她的后背,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修道的高手也会胃痛啊?”薛季忍不住插嘴道,被薛伯一把拉了过去,眼神警告。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修士。”女髌路过,出言声音不大,却略带着嘲讽意味。 这些庆王一派的人,她昨夜可是忍了很久。特别是这对双胞胎兄弟俩,之前在帝京没少打过照面。本想将良墨弄死以后嫁祸给宪王手下这看起来就傻的两兄弟,可是没想到良墨死得太蹊跷,她也无法牵线搭桥,只得就此作罢。 秘境之旅还有时间,真想做什么,到时候也来得及。 “……行了,都少说两句。”玉旋子看着道路两旁的村民都在暗暗观察着他们,刚想上前询问情况,所有村民像是蹿进屋子躲藏的老鼠,动作飞快,只听得“砰砰”,关门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 阡陌两旁空无一人,只留下一阵凄惨萧瑟的风卷着残叶滚向远处了。 众修:“……” 仿佛来人是洪水猛兽似的,这下好了,全都被吓跑了。 望为感觉那道目光是来自村民,村民当中有人有问题,可能就是藏起来的第二关的守关人。他似乎在暗处观察着众人的一举一动。 起风了,麦浪一波接着一波翻涌着,太阳被厚重的云层遮挡 “你们看这里有个石碑,上面好像刻着什么字呢。”乐知天不怕地不怕,在离众人有些距离的角落,发现了一座并不起眼的石碑。 说着,她用手拂去石碑上的土灰,“五麻子村。这就是这个村的名字吗?怎么这么不起眼啊?” “五麻子?这是何意啊?”薛季疑惑道,“我刚才可是看清了这附近的村民,他们脸上没有麻子啊。” “也没说麻子一定就在脸上,也许是其他特殊含义呢。倒是这个五,一个数字,不如先观察一下和五有关的事。”望为看着那灰痕斑驳的破败石碑低头思索着。 “也许是我们这个阵仗太吓人了,我和冥好先去问问情况,大家平时最好也散开行事。” 现在虽然死了两个人,但至少都是两两结成一组,女髌虽然独来独往惯了,此时内心也倍感荒凉。每个人的背后都带着各自的阵营标签,与任何人结盟无非是多几个要防备之人。 “我看你一个人,要不要加入我们?”望为微笑地走过来,女髌疑惑地看着那师徒二人。 “为什么选我?” “我不是说了吗?你一个人啊,在这种地方,人越多越安全嘛……”望为循循善诱,“你是个聪明人,应当不会害怕与他人结盟吧,反正又不会吃亏。我看着地界邪性得很,人多力量大。” 女髌没想到庆王那派的人会主动找自己合作,还是当中最厉害的一位。 不过,她转念一想,自己本就有殿下交代的任务在身,自己还没暴露,目标主动靠近自己也不是一件坏事。而且对方说的也没错,自己的确不会因此吃亏,离得近也方便监视她们的一举一动,一切都恰到好处。 “行啊,我加入你们。” 女髌伸出手表示友好,却只得到望为的一笑回应,她只好收回了手。 第71章 秘境之间(十) 另外一边,云桥仙子友好地敲响了其中一间茅草屋,敲了几声,没人应答。 云桥仙子轻咳了几声清嗓子,随后用柔和的嗓音问道:“嬢嬢,你的菌子刚才收好忘记拿回来了,我帮你收过来啦。” 过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回应。 “嬢嬢,我们没有恶意的,只是初来贵地,想要了解一下这里的风俗民情,这样才能更好的融入这里。” “嘶——”看冥好的神情,显然是不习惯这种语气讲话的云桥仙子,她不禁抱臂,并抚了抚自己的手臂,感觉鸡皮疙瘩掉落了一地。 “想打你!”云桥仙子看到她这样,咬紧嘴唇准备做出一个打人的动作。 突然,门开了,刚才收菌菇的农妇怔怔地看着门外的打闹的二人,当即提起篮子,进屋关门。在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冥好用手掰住了门框。 “嬢嬢,你这么着急关门作甚啊?我们想进屋讨一碗水,方便吗?”云桥仙子收起手,立刻切换了另一个声线,还将帷帽的一角掀开。 农妇看到帽檐下的脸,又看了看她们身侧没藏别人,暂时放下了戒备。 想来几个小姑娘,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快进来吧。”农妇招呼着她们进门,下一刻门就被关上了。 云桥仙子打量着这间茅草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日常所需的物件虽说不精致,但也应有尽有了。 这村子不仅不贫穷,甚至还有富余,虽然整体看来人口稀少,但生活质量对比起外界的一些村庄要好得太多了。 只是这里看不出有任何灵气所在,对于修士而言,此地属实平庸。 二人参观着茅草屋,对这个五麻子村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农妇从井里打上来一桶水,给她们分别倒了两碗。 “喝吧,喝完最好离开这里。这个地方不干净,这里的土地会吃人。”农妇左顾右盼后,几乎贴面的距离,小声说道。但她的语气坚定,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云桥仙子和冥好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云桥仙子问道:“嬢嬢,此话怎讲啊?你这么说话,怪让人心里发毛的。” 农妇刚想说什么,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是那个猎户回家了。方才他拎着几只野雉送去了另外几户人家,自己则拎着独独的一只回来了。 “不是说不要理会那些外来人吗?你这婆娘是不是听不懂话?”猎户语气凶狠,将那只野雉摔在土案上,拔出挂在墙上的菜刀用力一剁,那野雉的头就飞了出去。冥好连忙将云桥仙子拉了过来,自己则挡在她身前。 躲过了鸡头,却还是有几滴鸡血飞溅在了冥好粉色的长衫上。 “不欢迎,那告辞了。”冥好面无表情拉着云桥仙子走出了茅草屋。 “嬢嬢,多谢你的水,那我们先走了。有缘再见!”云桥仙子还是正式作别。 出了院子,云桥掏出自己鹅黄色的手帕为冥好擦拭衣衫。 “你不该替我挡的,又不是真的有危险。你穿的衣裳颜色这么浅淡,沾染上污秽,实在是太明显了。我穿的这身无论是沾血还是沾墨,都看不出。”她比划着自己这身墨绿色长衫,细看这长衫上绣着暗纹,华贵且精致。 “你的身份,不是用来做这个的。”冥好一本正经道。 “什么身份?”云桥仙子轻轻掀开帷帽,凑近了冥好,“至少在外面,我和你是一样,都是散修不是吗?都散修了,还要花钱雇仆从伺候自己吗?” “……好吧。”冥好也不知回应什么别的了。 “你除了是个木头,其他一切都好。”云桥留下一句评价,就转身离去了。 薛伯薛季两兄弟则去了一家饲养牲畜的一家,这家看起来算是当地最富有的一户了。 家里有庄稼地,还有一头业务熟练的老黄牛。有鸡圈,一群专心孵蛋的母鸡和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头顶火红冠的大公鸡。 二人敲响了房门,迎面出来的是一个带着孙子玩耍的老人。 “老爷爷,我们途经此地,想借宿一宿,不知可否方便?”薛季率先开口。 “不方便,不方便。”老人家打发孙子去别处玩,随后发话道,“你们从哪儿来的都回哪儿去吧!我们这儿不欢迎外来人,都走,都走!” “嘿!我说你这老头,一大把年纪了,怎么没点同情心啊?我们在这儿已经饿了一整天了……”薛伯忍不住大声道,被薛季拉住打断了话。 “老爷爷,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只想找个住的地方,吃一口热饭。但是!”薛季强调道,“我们绝对不会白吃白喝,我们身强体壮,能下地干活的!” “……那也不欢迎。走走走!”老人家似乎犹豫了一瞬,下一刻依旧用手将他们兄弟二人推离一家院门。 “爹?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来的人是一个是个中年男人。 他的手中抱着一块牌位,刻字的一面贴近他的身体的那面。 老人家看了眼牌位,好似唤醒了什么记忆,但仔细一想,什么都没有。 “让他们走吧,走吧。”他摇了摇头,自己进了屋子。 “我爹说的没错,你们最好还是回去吧,这儿风水不好,他是怕影响二位大人的运势呢。”中年男人解释了老人家的行为,并不是恶意的。 “我们能留下干活,喂鸡耕种都不在话下,我们只要你们提供食宿,不要报酬……最多不超过三天!三天后我们保证离开这里。”薛伯看那中年男人相对好讲话,于是乘胜追击。 “可是,这里的一切会逐渐影响到你们……总之,离开才能、才能……”中年男人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他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开始奋力咳嗽起来。 “没事,一切后果我们自行承担,多谢这位兄弟为我们考虑了。不知兄弟怎么称呼?”薛伯拍了拍那位中年男人的肩膀,以示友好。 “我姓吴,叫吴责。”中年男人缓了过来,自我介绍道。 “无责?吴责兄弟,你这名儿倒是挺有意思。”薛伯笑了笑,“我叫薛伯,他叫薛季,这几日就麻烦你们了。” “我是薛季。”薛季又说了一遍,“我跟我哥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不说,你能分清我们吗?” “这……”吴责仔细看了看,“二位的气场似乎不太一样,这么细看倒是不难分辨。” “吴责兄,别理他,他就是在说笑。我们可以先进去吗?看看今日还有什么可做的。” 薛伯想尽快安定下来,吴责答应了二人后也不再推脱,直接将人带进了院子。 这户没有女人,薛伯发现了情况,便问了出来。吴责叹了口气道:“前几天村里闹过灾,婆娘就是那会儿没得。” “什么灾这么严重啊!”薛季瞪大眼睛。 “这里刮起了妖风,风太大了,把这里的所有东西都卷走了……猪圈没了,羊圈没了,我那婆娘也没了。” 他的语气平淡,用词平实,字句之间是藏不住的心酸。 薛伯薛季对视一眼,薛伯道了声“节哀顺变”。 吴责却回,“不过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了,不扫大家的兴了。” 他带着二人到了后面的一个土屋,里面有一张略宽的土炕。 “你们今晚就住这里吧,我家算是这个村里条件还不错的……不过看二位的气质非凡,想必是贵人,住在我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委屈了。” “怎么会呢?我还是第一次到农家参观,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薛季追问。 “今儿个上午日头大,鸡喂过了,菜园也浇水了……我家那边有一片苞米地,要不然……你们帮我掰苞米吧?” “没问题,交给我们了。”薛伯拉着薛季往外走。 “等等,”吴责叫住了兄弟俩,“先吃点干粮垫垫,离晚饭还有些时间,不是说一直都饿着吗?” 说着他将一个包袱递给薛伯,薛伯看到里面是白面饼,一时间有些无言。 看起来挺有钱的,就这? “哦还有,”吴责去了旁边的屋子,兄弟二人还在偷偷下注给什么加餐的时候,他出来了,提着一个水壶递给了薛伯。 “光吃饼会很干,来,把水带上。”吴责看似很贴近的将水壶穿了根绳儿,可以让人斜挎在身上,解放双手。 薛伯薛季:“……谢谢了。” 二人被带到一片苞米地前停了下来,吴责交代完注意事项以后就走了。兄弟二人这才注意到高耸的苞米地,有的比他们还要高出两个头。 “哥……这苞米是怎么长的?也太夸张了吧。”薛季又在苞米地,犹如穿梭在密林里。 天阴沉下来,不见下雨,只是刮起阵阵冷风。 “先掰吧,主要是看看会有什么新发现。”薛伯开始动手了,“越是这样的地方,越可能挖出大东西,毕竟我们是来过秘境的,不是真的来干农活。” 薛季点点头,也开始掰起苞米来。 玉旋子带着安晚山把整个村庄都逛了一圈,这村里看似人多,好像满打满算只有五户人家。 玉旋子大致明白了五麻子村的“五”,究竟是怎么来的,但那石碑看起来却非常的陈旧。难道这里一直都只有五户人家? 这时路过一个背着大捆柴的男人走过,旁边的女人用手撑着长出头的木柴,以防男人体力不支被压倒。 安晚山率先上去打招呼:“大叔大婶你们好,我们是外地人,途经此地,想借餐宿,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男人没有理会,这捆木头实在太重了,他没力气回话。一旁的女人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不太方便,对不住啊。” “让我来帮忙吧,我也能捡柴火,你们需要什么,我和我的前辈都可以做到的。” 他们明显也意识到,想要突破这一关,必须从这里的原住民入手,撬开他们的嘴,挖出秘密所在,离开这里,获取更好的奖励。 就这么缠着走了一路,女人拗不过她的舌灿莲花,同意让二人以砍柴的方式换三餐和住宿的方案。 安晚山明显比玉旋子更擅长与人交流,许是世家小姐常与各种人打交道的原因。而玉旋子不仅默认了她的做法,也开始认识到她进秘境并不全然是依靠他人的,她也有自己的长处。 这家虽然简陋,不过夫妻俩看起来十分和睦,大抵是因为丈夫话少,妻子亦是如此。两个人即便交流,也是细声细语,温和平静。 安晚山从家中陈设看出,二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直相伴至今的关系。很多儿时旧物竟然还被收得很妥帖。 今日的柴火已经弄了回来,接下来是劈柴时间,玉旋子挽起袖子,拿起斧头开始劈柴,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宗门长老的地位而懈怠此事。安晚山则蹲在一旁帮忙洗衣服,用棒槌打着被单。 “这种感情还真让人羡慕。”安晚山看到那对夫妻在厨房一同做饭的场面,不禁感慨。 玉旋子在一旁随意回道:“你也想要一段这样的感情?” “那……倒也没有。”安晚山勾起嘴角,“这种感情,看看别人的就足够了。我要做的事太多了,如果这次能成功度过这个秘境,我离继承安乾王的位置,又近了一步呢。” 玉旋子觉得有意思:“你这个姑娘,看起来年纪轻轻,个头也不高,想不到野心竟然如此之大。” “前辈,人的野心也许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的,就是有些个阴差阳错的时刻,突然茅塞顿开,这里就像点燃了熊熊火焰。”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后来,火焰即便被人强行扑灭,也会留下深深的烙印,火种便从此种下了。” 玉旋子哑然失笑:“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说出去?” “前辈是麟安宫的长老,德高望重,您说的话自然会有很多人听信。但我却偏偏信你不会说出去。”安晚山自信一笑。 “这么信任我?”玉旋子问。 “嗯……这是一种特殊的直觉,我就是知道。”安晚山语气神秘兮兮。 乐知和简随走在冷风中,他们发现这里看起来人多,是因为房屋多的缘故,实际上人数并不多。 “方才就应该拉住莫姐姐一起,我感觉这里鬼气森森的,不是什么好地方。”乐知懊悔不已。 这些空草屋就如同战争遗留下的鬼城,房屋里的东西都长着霉点,蛇鼠盘踞,蛛网随处可见。房屋内部的格局大差不差,不过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我感觉这里好像有住过的痕迹,但全然没有人气,原先住的人都去哪里了?”乐知撩开蜘蛛网,看着屋内的陈设疑惑道。 第72章 秘境之间(十一) 简随拿出之前从琮山宗带出的法器,法器罗盘却在此地完全失灵,指针纹丝不动,给不出任何卦象指引。他只好作罢,用眼睛观察起周围的疑点。 明面上,这就是一座废弃的农家小屋,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而师妹乐知,似乎已经在灰堆里滚过一圈了,浑身上下没一处不沾惹尘埃,全然没有修士半分清雅出尘的气质了。 在一个瘸腿桌案的下边,她搬出来一块肮脏到分辨不清的东西,可能是煤灰凝结成的黑色泥块,随后,她看到当中还夹着一堆被砸碎成几块的薄瓦。 她不知在想什么,用手擦完浮灰后,竟鼓起腮帮子吹了一下。顿时间那片小天地被灰尘包裹,墙角的虫豸被惊动,迅速溜向更阴暗的角落。 乐知被秽气呛得无法说出完整的话,“咳咳……师兄,快过……咳咳……来看!” 乐知站起身,扒拉干净空气中扬起的飞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师兄,师兄?我这里有新发现,师兄你怎么不回……我?” 她的语气有些迟疑,下一刻,乐知好似察觉到什么,当即捡起地上的一块破布,打包走了找到的薄瓦碎片,迅速离开了那个空无一人的茅草屋。 而乐知没看到的是,刚才蹲着的位置,升起了一缕令人无法忽视的黑烟。 乐知一口气跑到了屋外的大路上,土路上亦是空无一人,她有些慌了。于是一咬牙一闭眼,便前往来时的路上走去,想到有住户的家里想要找人。 她现在只想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哪怕只见过一面的也可以。怀着一颗颤抖的心,她敲响了进村时遇到的那位晾晒菌菇的农妇的茅草屋。 “……有人吗?我是之前外地来的人,想找您问点事,麻烦开下门好吗?”乐知强忍着恐惧,小心翼翼问道。 四下里一片寂静,没人声回应。 过了半晌,“吱呀——”一声,门从里面开了一条缝隙。 外面的天气有些阴沉,屋子里更显得黑咕隆咚,乐知望着那道黑色的门缝,提着胆子道:“那我、我进门了啊……” 乐知小心推开那扇门,门继续搭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年久失修。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气息,一只脚先迈进门。接着,她看清了屋子里的陈设。 竟然和自己与师兄进入的那间空屋子一模一样! 乐知差点被吓到昏厥,这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吗? 她明明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到了村口第一间有人住的房,为何还是之前那间!乐知飞也似地再度跑了出去,可无论她跑去哪间屋子,她都莫名地回到了最初的那一间。 直到乐知再也跑不动了,她喘着粗气,终于停在了那条路上。她突然想起自己收起来的薄瓦碎片,便立刻从破布中取出,然后将它们残缺的边缘拼凑起来,变成一整块完整的瓦片。 上面不知用什么刻下的一些类文字的画,笔画非常简易,有些类似刻在山洞壁上的那种画。 乐知仔细看着上面的图案,她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却发觉那些痕迹有些怪异,瓦缝间的划痕也呈现出不明显的土色,与灰烬几乎要融为一体了。可明明划痕应当是浅灰色才对…… 突然,乐知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她没站稳,向前方倒去。她下意识抓紧了自己找到的线索,碎片一个也没掉落。适才回头看去,发现背后竟然也空无一人。她看向脚下的土地上,却没发现任何脚印车辙之类的痕迹。 她强忍着惧意,手却不听使唤似得开始颤抖起来。 快要拿不住线索了……乐知屏住呼吸,缓缓蹲下身,用尽全身力气将所有摆出的薄瓦收进破布,却在拿起其中一块时,惊声尖叫出来。 就在刚才,乐知被推时手滑差点摔碎瓦片,即将掉落的那块儿被她用指甲钳住,上面留下了她指甲的痕迹。那道痕迹,与上面的图案颜色竟完美契合,只是颜色稍微浅淡一些,看得出是新留下的。 乐知意识到,这是有人用指甲在瓦片上刻下的痕迹,那土色的划痕,很有可能就是指甲里流出来的血迹。想到这里,她又差点要晕倒了。 与此同时,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唤她的名字,那声音有男有女,大小远近不一,她再也忍不住恐惧的心情,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突然一个冰凉的东西落在自己头上身上,像是……一盆冷水。 倏地,乐知睁大眼睛,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她被人一群人围着……那群人中有她的师兄简随,还有望为、霍逢和女髌。 乐知摸索着自己的脸颊,抹了一把,是湿滑的水渍,她看见望为手中木桶,顿时明白了方才她感应到的冰凉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唤她名字的,应当也是她们了。 “刚才我被困住了,对,就是有个空无一人的茅草屋……师兄,师兄他不见了,我去找他,发现自己根本出不去……” 乐知一把抓住简随的手臂,满脸惊慌失措,一时语无伦次起来,不过好在大家理解能力比较强,都能听得懂。 简随回道:“你是与我进了一间无人居住的空屋子,你进去之后在里面疯狂翻找东西,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突然就晕倒了!我寻思是那间屋子久无人居,恐有邪祟之气藏匿,就立刻将你带了出来。” 看着乐知狐疑的眼神,简随立刻解释道,“不信你问她们,我刚你抱出来的时候,正巧遇到了莫仙长,是她们帮忙驱除你身上的邪祟和土灰,将你安置在此处的。” 望为配合得点了点头:“是啊,你刚才可是沾了满身的灰尘呢,都是我们……主要是我,帮你清理的。” 女髌在一旁小声嘀咕:“因为就你闲来无事啊,我们都忙得要死呢。” 望为笑眯眯回头看向她:“我听得到哦。” 女髌也回以“假笑”,随后将嘴巴抿成一条缝,不再言语。 “我捡到的东西呢?你们有谁看到我捡到的东西了,是用一块布包裹着的东西……怎么不见了……”乐知紧张地到处翻找着。 “你说的可是这个?”望为用指尖捻起一个小包裹,上面沾满了灰尘,刚才又和了水,现在结成了硬硬的泥土块状物。 乐知看到望为的指甲,不禁打了个激灵,然后接过那包裹,费了些劲将它拆开,把破碎的薄瓦碎片一个个摆在桌上。 “你们看,我刚找到的线索……”说完,她就倒了下去,简随又将她抱回到了炕上。 看来她是撑着一口气,想把线索告知众人。女髌内心一时都有些佩服那小姑娘了,平时咋咋呼呼,关键时刻还挺能扛事儿的。 望为将薄瓦拿出来,按照边缘磨损的形状,将碎片拼成了一个完整的瓦片。她端详着上面的瓦片,女髌拿起一片碎片,左看右看,始终看不懂上面怪异的图案。 随后,她挑了挑眉,用指甲在薄瓦碎片上划下一道道深痕。果然和她猜测的一样,那个痕迹是指甲留下的。 只是那瘆人的声音一出,身边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上面画的都是些什么?你们看得懂吗?”女髌问道。 “感觉上面是某个事件的完整记载。”霍逢仔细看着,并指着一块碎片继续道,“这个图案代表的动作,我曾在一本古籍中看到过,是祈求祝祷之意。我看不明白的是……那一坨……的东西,到底是何物?” 他指着上面被刮成一团的不明图案问道。 “这里不像是画的,更像是胡乱抓的。”简随回道。 “也许是被人刻意抹除也说不定,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真相,刻意掩盖的。”女髌在一旁补充。 望为摇了摇头:“这不是乱画,也不是抹除,这东西大抵就长这样。” 众人都抬头看向她,眼中的疑惑藏不住。 “这东西被画成一团,不规则的形状,也许说明它本是无形的,只是大致看上去是一团。就好比这天上的云,你能大概看到它的形状,却无法具体描绘它完全的模样。”望为解释道。 霍逢点点头:“也许它就是一团凝结在一起的炁,像是鬼魂啊,邪祟啊,本体就是无形的。” “如果这真是邪祟或者鬼魂,加上你说他们在祈求祝祷,这些村民未免太过愚昧无知了,自己拜的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女髌很是质疑。 “我倒觉得这很正常,有谁见过真的神么?你见过啊,你怎么就能断定那一团团的东西,就不是神的本体了?”望为这么一说,一旁的霍逢抿了抿嘴,止住笑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望为凑近女髌,女髌蹙了蹙眉,身体向后倾去,望为只笑了笑,便继续道:“若那团东西找到了你,说能让你得到这秘境之中所有的奇珍异宝,代价是你与它合作,杀死在场的所有同行者,你会答应么?” 女髌的瞳孔微微缩了一瞬,她认真考虑了望为的提问。如果真是这样,她想她会答应的。 这相当于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她与其他人都不相熟,同行者中又有不少她家殿下的敌人,死了更好。 “你会不会觉得它就是天神,能完美地满足你所有心愿,还不用付出什么与你有关的代价。” 望为在她耳畔旁轻轻说道,女髌听后连忙反驳,“不,我不会答应的,这种东西就是邪祟,是害人的东西,我绝不会鱼目混珠,把它当成神的。” 望为耸了耸肩:“你想选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不关心,你不用解释给我听。” 女髌咬紧后槽牙,她现在发现了,最大的敌人不是那对与宪王关系紧密的双胞胎,而是面前的这个巧舌如簧的白发女子。 “那其他的呢?都是什么意思?”简随打断了混乱的气氛,切换了新的问题。 霍逢指着碎片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这幅画拼凑起来,大概讲的是一个民间的祭祀行为。他们请的——就是这个一团看起来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这些村民的心中,也许祂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而他们祷告的内容,是希望这个村子能在灾后快速富足起来。” “然后呢?”简随追问。 “没有了。这个碎片拼起来就讲了这件事。” 霍逢检查碎片是否存在夹层之类的暗处,却被望为一把抓住手腕,“别动,我看到了……这个瓦片材质特殊,我们去光源下再看看。” 众人来到桌前,霍逢对着桌上的煤油灯,果然通过另一个角度看到了不一样的图画。 “开始时,这个村子所在的位置发生了一场灾难,祸端从天而降,为了能够继续生存下去,他们开始祈祷神的保佑。”霍逢换了一块碎片继续道,“神如期而至了,并且答应保护他们,但是有条件,祂要给每个信徒在身上都画上一个特殊的标记。” “标记?为何要画标记?”简随问。 “八成是为了分清谁是信仰者,谁不信仰祂,区别对待呗。”女髌回答,她似乎对自己的答案很是肯定。 “如果不信仰,会发生什么?”望为看着霍逢,示意他继续翻译图案上的故事。 “……会被献祭,成为供品。”霍逢小声回答。 众人一时间沉默了片刻。 女髌追问:“贡品?献给神做奴隶?” 霍逢迟疑了一下,缓缓开口:“就是供桌上摆的那种,供品。可能会被泥塑封在雕像里,成为神座下的泥童子,守护在神龛外面。或者干脆被当成牛、羊、猪宰杀,作为胙肉存在。在他们供奉的神的眼中,人也是牲畜,与原本祭祀用的三牲肉无异。” 女髌:“既然这东西是从那个空房间找到的,说不定里面还有线索呢,要不再去一趟?” 望为:“看看那小姑娘现在还躺在床上,你确定下次进去还能出的来?” 女髌被怼了回去,转身弯腰端起地上一盆衣服,“随便你们吧,我先把李奶奶拿来的旧衣服给洗了……我可不像某些人运气这么好,都进秘境了,还能跟人攀上亲戚。” 简随有些疑惑:“她此话何意啊?” 望为耸耸肩:“不知道,感觉她就是单纯的羡慕我。”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沉重的摩擦着地面艰难行进的脚步声。 “小唯啊,你的那个朋友怎么样啦?”一个慈祥的声音从众人背后响起来。 望为表情微动,转头露出温和的笑意:“外婆,她暂时昏迷了,今夜可以收留她们吗?” 第72章 秘境之间(十二) 五麻子村比较特殊,这个村里的原住民们其实都是早年间逃荒和躲战争而来的,这里远离外界,也有大片的地,所以就在此扎根落脚。他们并不是同姓宗族的村落,村民算是邻里关系,而非血脉相连。 起初,众人自行分组,各自去搜寻线索,并且约定好三日后在村口见,互相交流。经过众人盘查一圈,确定了五麻子村只有五户人家。她们有六组人,分配任务绰绰有余。 望为、霍逢还有女髌三人一组,从人数上比较有优势,所以这一组最后选择。望为没异议,霍逢自然认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亦无异议。而女髌是外来加入的,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内心默默讽刺师徒二人几句。 其他五组人通过抓阄决定,在众人丧失灵力的情况下,薛伯、薛季凭借着双胞胎兄弟的默契,出了老千,赢得了首选名额,他们当下选择了这个村里最富的一户——便是吴家。 接着是云桥仙子和冥好,她们选择了进村后的第一家,她们便是看好地理位置,哪怕村里突发危险,也能尽快离开。 来自琮山宗的简随和乐知,选择了搜查空屋子,方才是空屋就是她们统计的,路线会比其他人更熟悉。 轮到玉旋子和安晚山选择,一户是夫妻二人,还有一户是独居的孤寡老人,听说她还有些古怪的病症,村里人都不乐意搭理她,也对她不甚了解。 安晚山果断选择了那对夫妻,她内心的小九九大致是不想伺候老人,在仰月安氏看尽各种老头的脸色,进入秘境,也算适当逃离。 望为三人自然接手了被挑剩下的那位孤寡老人,女髌当场想发作,被望为拦下来。 “诸君,三日后见,能不能离开这里获得秘宝,全看所有人的努力。”望为微微一笑,便朝着那位老人住处走去。 女髌半路说自己想到处逛逛,让他们俩先去,望为无所谓由她去了。 霍逢看着女髌离开的身影,有些狐疑开口:“她想去做什么?不会是打算给我们制造麻烦吧。” “不好说,先观察一下。或者,先下手为强。”望为没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原以为那家孤寡老人是整个村落最麻烦的选项,令望为和霍逢没想到的是,那老人不仅不难相处,见着望为第一眼,就拉住她的手,用一双慈祥且浑浊的眼睛温和地看着她,还说她就是自己被大风刮走多年的亲外孙女。 孤寡老人的亲外孙女,还未起大名,乳名叫小唯,“唯”字出自孩子母亲的名字。 恰好和“为”字同音了啊。 望为一时有些失措,她想挣脱老人的手,却没想到她将自己的手抓得很牢,一下竟然没能挣开。 “小唯,你是肯定是小唯……”老人低头看着望为的手掌,缓缓开口,神志有些混沌,喃喃自语着,“她被风灾卷走了,我就相信她没事,她只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对,对,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趁着老人低头,霍逢对望为小声道:“先答应下来,我们好行事。” 这或许是捡到了捷径,答应下来也没什么损失,明日就会有方法了,到时候便能离开。望为考虑了半晌,应了下来。 也许是从小独来独往的原因,她对家人也好,朋友也罢,自然而然会产生出一种莫名的疏离感。 可能是她本人不会同他人交心,也不会好心地接住他人之心,那些与感情有关的事,都统统被她搞砸了。 曾经她不太当回事,无伤大雅。这回却是任务,事关性命,不得有任何闪失。 进入秘境不知多久,还没有找到神器相关的线索,现在无论如何,也要沉住气。 望为深呼吸了一下,温言道:“奶奶,我是小唯,我回来了。” 那老人家顿时泪眼朦胧,她抱住望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回来好啊,回来好……我外孙女回来咯,我要下厨给你做好吃的,你娘亲的手艺还是跟我学的呢!” “谢谢奶奶。”望为公式化回答。 “小唯啊,你不该叫我奶奶。”老人那枯槁的手指勒住望为的腰,望为突觉一阵淡淡的窒息感。 这种凡人的称呼问题她哪里懂,就算听过一耳朵,也根本不会放在心里。就像她一直搞不清自己家族有多少支脉一样,她也弄不明白很多凡人的称谓。 ——多半是照葫芦画瓢。 “外、外婆。”望为盯着霍逢给自己的提示道。 “哎!这就对了嘛!你果然是我的小唯。” 望为斜了一眼霍逢,霍逢挠了挠头,没说话。 “奶奶,您这一把年纪,还是悠着点吧。”望为微笑着将老人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拿开,让自己重获自由,“介绍一下,他是我的——” “朋友”二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老人就抢先开了口,“这是我外孙女的相公吗?看着真是一表人才啊……算了算这么多年,我孙女的年纪的确该成亲了,真好啊,真好!外婆我真高兴,我们终于全家团聚了!” 老人不由分说,立刻拉住两个人的手,又将二人的手放在一起。 “祝你们百年好合,相濡以沫,恩爱不疑!”她真诚祝福,笑得合不拢嘴。 望为心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词,不是老糊涂了吗?这些记得倒是深刻。 霍逢一边微笑言谢,一边用余光盯着望为的神色……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这算不算是第一次正式的牵手? 他轻轻捏了捏被老人强行塞进手中的那只手,冰凉且纤瘦,像是骨头上包着一层长期浸在冬夜的外壳。 望为回过神来看着霍逢,口型在问捏我手作甚。 “外婆说,她祝我们百年好合。不过……”他微微一顿,“我总觉得百年时间太短,要千年万年才好。” 她抬起眼皮,正好对上了霍逢的那双澄澈的眼,他正在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仿佛杜撰的一切都是真的。 “小伙子最真甜啊,难怪能和我这么好的孙女在一起!”老人家更是笑得牙不见眼,虽然好的牙齿也没剩下几颗。 望为反手握住了霍逢的手,却没在看他一眼,对着老人微笑道:“谢谢外婆的祝福,外婆可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做?” “做什么?我才舍不得我孙女做事呢。你回来了就好好享受一下,别总是忙里忙外的!我先带你们到房间去。” 约莫午饭时刻,女髌姗姗来迟,她方才走到了其他组观察她们如何行事,自己便打算效仿一下。她不信任望为师徒二人,所以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后手和退路。 所以,她也以外地人的身份借宿为名,在老人的犹疑和婉拒后,她亲切地唤着李奶奶讨好,成功以帮忙做家务活计的由头暂时留了下来。 后来,她从河边回来,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浑身狼狈,却看到望为靠在榻上翻着本旧书册,霍逢坐在榻边,在一个陈旧的匣子中搜寻着什么,看起来……简直无比惬意。 女髌闯进了房间,将盆子丢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 望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翻着那本画册,霍逢停了手里的动作,眸色冷淡地看着女髌。 “我忙里忙外,你们都在做什么?说着让别人努力,原来是想坐享其成是吧。” 女髌一通发泄,现在这个季节河水竟然冰凉刺骨,她感觉自己洗的手都蜕皮了,因为没经验,有件衣服还不小心飘走了,她不得不追着跑了一路,洗了个衣服自己衣服弄湿了大半身。如今回来,看到他们休闲的模样,别提多气了。 “大家各凭本事罢了,你觉得你做的活多你很累,是不是因为你没本事?”望为翻着书始终没看她,“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别看到别人在休息,就理所当然的认为她们什么都没做。” “我和师父刚才补了屋顶,清理了菜地的杂草和虫害。本来想三个人做可能更快些,你迟迟未来,我们还以为是你去哪儿偷闲了呢。”霍逢不甘示弱道。 女髌认识到自己理亏,也没再说什么,准备走去晾衣服。 李奶奶路过房间,慈祥地看着三人:“你们已经见过面啦,小唯啊,这位是外面来的人,暂时借住在咱们这儿……放心,家里还有不少空房间。” “外婆,”望为起身下地,从善如流,“没关系,帮助别人是好事,让她暂时住下吧。” “好孩子,这位姑娘人也不错,说要帮忙做家务来着,你最近就别忙了,好好休息一下。” “好啊,既然有人帮忙,那我们明天就不干活了。” 望为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看着女髌。女髌抿了抿嘴,忍住想发火的心。难不成她一早就知道要干活,所以才拉自己来组队的吗? 李奶奶又叮嘱了几句话,特别强调了这里的不安全,不要随意走动,特别是入夜,这里会特别黑。说完,她就背着手走了出去。 望为抬眼对女髌道:“天要下雨,衣服还是先别晾出去了。” 女髌看着放晴的天空上,飘着几朵闲散的云,根本不信望为说的话,怀疑她的目的,望为耸耸肩,只道信不信随你。 果然,天公不作美,过了几个时辰天上落了点雨,快要晾干的衣服都被瞬间打湿了。女髌慌忙出门,急忙将衣服收进房间。 回到房间后她才发现,这里的雨水是有颜色的,衣服皆为深色,故而看不出,但是她自己的手上也被雨水淋到,那雨是暗绿色的,粘稠异常,还有一股咸腥的味道。 感觉衣服白洗了,女髌气馁地用棒槌捣了捣,决定等雨停下后再去。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薛伯和薛季两兄弟准备用推车将今日的劳动成果带回,上面都是用麻袋装好的苞米。 二人实打实地干了活,也在那片茂密的田地里搜寻了良久,结果什么都没发现。别说宝贝了,就连上一关里的灵植和灵石都没有。 “这地方真是见鬼,还以为秘境都是些山灵水秀之地,我们来这儿简直和被殿下发配边疆没区别了。”薛伯一边抱怨着,一边将麻袋扛上推车。 “哎,真是没想到啊。我现在啊,没有在秘境有一番大作为的心愿了,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去仰月的醉春风好好喝一壶。”薛季捂着肚子,“我现在真的又渴又饿,这里不能用法术,感觉身体又回到了最初的修炼状态。” 二人趁着夜幕未落,借着丁点天光,回到了吴责家中。 吴责:“我们已经吃完了,这是给你们留的饭菜。”吴责指了指桌上那寡淡的晚饭,转身就离开了。 薛伯薛季:“……” 得,还以为干了大半天的活,能吃口硬菜,自从进了这秘境之后,都不知今夕是何日,好不容易有点盼头,没成想又是清汤寡水白面饼! 薛伯忍不住一把拉住了吴责的手臂抱怨起来:“我们已经干完了你说的活计,不能……就这样吧,好歹杀只鸡解解馋啊。” 吴责用看鬼的眼神扫了眼薛伯,闷声道:“不能杀,不能吃。”薛伯没想到他的力气出奇的大,竟然将自己推出去一丈远。 兄弟二人对视愣住,吴责面无表情离开了房间。 到了夜里,薛伯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了,他实在是太饿了。 不知是因为下地干活的原因,还是自己突然嘴馋,他满脑子都惦记着鸡圈里的那几只母鸡。看着薛季已经沉睡过去,推了两下也没醒来,他便自己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摸向了鸡圈的方向。 他只去过一次,却莫名轻车熟路,一路上摸着黑,内心要达到的目标却十分明确。 薛伯摸进了鸡圈,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空麻袋,一把套住最外面的那只母鸡,用刀背敲打在它身上,几乎没发出额外的响动,袋子里就没声了。 没有惊动这家的主人,薛伯短暂呼出了一口气,他收起刀提着鸡,向院子外走去。他回来这一路一直在观察,并且早就看好了烤鸡的地点,这边的空房子那么多,都没住人。 此时,薛伯内心懊悔不已,早知道就住在外面了,还不用给人干活受气。这后山还有野物,比家养的鸡好吃不知多少呢! 这么想着,他将那只鸡带到一个半干不干的小水塘,摸着黑拔毛洗净,拿回那个空房间,架起了火,又找来一根笔直的木棍,将鸡穿在上面。 很快鸡肉就烤熟了,他先扯下一条鸡腿,狠狠咬了一大口,又将整个腿都扔进嘴里,咀嚼品味着。但是越吃越觉得不太对劲,他将鸡骨从口中吐到手心。 “啊!!” 薛伯整个人都被吓傻了,那哪里是鸡骨头,分明是人骨! 第74章 秘境之间(十三) 用晚饭时,众人同桌而坐。 望为依旧没有食欲方面的诉求,可是拗不过来自“外婆”的投喂,角色要继续扮演下去,面前这碗饭就无法拒绝,便又再次破了戒。 女髌全程也没同她们说话,只是那老人家倒是问了不少话,被望为和霍逢一一应答。 望为这才察觉,霍逢说谎话的程度也是有点段位,毕竟她俩之间就是简单的师徒关系,被他说的好像两人之间真的有过一段似的。 为了避免穿帮,她始终把话头丢给了小霍神君,自己假装害羞避而不答,这也是二人的战略。 许是见过些人世百态,了解凡人最朴素的愿望,霍逢总能对答如流,仿佛把毕生所见都用到了。 望为微笑听着,偶尔补充一句,似乎是相谈甚欢。此时,说成什么她也无所谓,毕竟都这种时候了。 女髌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提前离席了。这些话倒是把那老人家哄得眉开眼笑的。 终于,望为师徒二人回了房间,结束了第一天的探寻。 望为试图感应着白日被她丢在某个高处的怪物的眼球,明明之前在村外还能用的,怎么一进村就没有反应了呢? 虽然卸去一身力量,她依旧比常人敏锐很多。她察觉到外面有人,于是将窗纸戳破了一个洞,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正路过,走向很多废弃空屋的方向。 良墨? 他不是被怪物拖走了么? 当时被砍断了一条手臂,整个人被直接拖走,根本来不及去抓住他。但是如今再次见到了他,看起来……他整个人还挺健全的。 好生古怪。 外面的雾十分厚重,那道身影在往远处行进,然后就看不清了。 霍逢收拾好床铺,这里的床榻非常窄,加上这次的身份,只能两个人凑合挤一挤了。 “你去哪儿?”霍逢省略掉称呼,担心隔墙有耳,哪怕只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 “我看到了一个熟面孔,我要出去看看我有没有认错,你先睡吧。” 望为向门口走去,李奶奶不知从哪里提着灯出现在她面前。 “小唯,这么晚了你想去哪里啊?我说了晚上不要出门,不能出门。你才回家,外婆不能再失去你了。”她攥紧了望为的袖子,望为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微微颔首回到了房间,老人贴心地给房间门口的帘子放了下来。 望为躺在外侧,她从来不会真正的困倦,今日的眼皮却格外重。 她侧头看向霍逢,霍逢察觉到视线,睁眼侧头看过来,问:“怎么了?” 望为侧过身小声道:“我看到良墨了,他明明被怪物拖走了,只被抢回了一条胳膊,可是方才我看到他就在外面,手臂甚至没断。” 霍逢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不过很快也释然了:“这个地方,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很快,伴随着弥蒙的夜雾,二人昏昏沉沉,抵足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边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好似是什么在走路,望为嗅到了一种清奇的味道,危险且令她兴奋。 但她还是忍住了,没有睁开眼睛。 身披黑袍者握着油灯来到了她的前面,那些视线似火雨般,密密麻麻坠落在她的身上,让人如芒在背,甚至还有灯油不慎或者故意滴落在她的脚上。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地低语,是她听不懂的语言。但是她听懂了其中一句话—— “……七天,还有七天……” 这灯油腥味很重,几乎将那股清奇的味道掩盖过去了。 审视之后,又一阵有规律的“咚、咚、咚”声,由近及远而去了,火雨淋身的感觉也消失了。 望为猛然睁开眼睛,从榻上坐起来,拿出白日收好的火折子,照亮了整个房间。房间里只有她和霍逢,除此之外再无旁人,只是地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痕迹,看着并不是正常的凡人脚印。 她绕开痕迹,从旁边出了屋子,顺着地上的痕迹,跟着出了院子。 外面的雾气更加浓重了,迈出屋子五步左右,就快看不清屋子的位置了。水雾呈现出灰绿色,多种气味混杂,让望为分辨不清方向。脚踝处还在隐隐作痛,今夜不宜行动了,只好作罢,摸索着回到了房间。 借着火光,望为开始检查着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并没有被烫伤的痕迹。随后,她看向自己的脚,脚踝上被灯油烫出了一个痕迹,像是个诡异的图腾。 望为仔细看着,并用手指轻轻触碰,发现那痕迹上的原点似乎闪烁了一下,又恢复了正常,望为脑海里顿时冒出了一个想法。 ——那闪烁的东西,该不会是眼睛吧。 烙印下的痕迹,暂时去不掉。 那个味道,望为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似乎还是在天界之时,她在找寻天外之境的路时,曾有刹那被一个奇香吸引,在她即将探寻到此香源头时,被君兆打断了,从此她再也没嗅到这个味道。 却没成想,在这个秘境之中,她再次找到了。 莫非这秘境和天外之境有某种联系? 心里琢磨着,她低头看向霍逢安然入眠,忍不住感慨一句——年轻人,睡眠就是好。 随后,她也躺了下来,感觉待在这个地方越久,头就像是被灌了铅,昏沉麻木,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事。 恍惚的意识间,她记得方才出门时,“外婆”的房间有古怪,门好像虚掩着的……她想爬起来去看一眼,但是身体僵硬动弹不得,随后没多挣扎就昏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 霍逢和她几乎同时醒来,二人相视一眼,对昏迷般的入睡行为都有所警觉。 望为凑近他耳畔小声道:“要想办法在晚上出去看看。” 霍逢点点头,忽然一把搂住了她,望为瞳孔微缩,她从霍逢的眸中倒影看到了身后来人。 “小夫妻恩爱点好啊,外婆真替你们高兴。” 那老人家的脚步,竟然让她没有察觉,光是这一点,就让她冷汗不止。 “外婆,你起来了。”望为从霍逢怀抱里挣脱,转身换了一个笑意盈盈的表情。 “饭好了,快来吃吧。”李奶奶招呼他们。 “外婆,今日我们想出去走走,回家以后还哪里都没去过呢。” “今日啊,今日天气不好,还是在家里待着吧,你的朋友们不是都住在家里吗?没必要出去了。” “可是我刚才看窗外——” 屋外突然“轰隆”一声巨响,雷声巨响,夹杂着闪烁的电光,瞬息之间降下倾盆大雨,雨水是暗绿色,雾气从地下升腾,转眼外面就看不清了。 望为:“……” 刚才明明就是晴天。 众人用过饭后,望为和霍逢又带着饭去探望乐知,她从昏迷后暂时未醒过来,简随一直在她身边照顾。 望为把饭推给简随,又探了探乐知的脉搏,脉象平稳,看起来并无异常。人未醒来一定是因为此地诡异的缘故。 望为突然开口:“我总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简随:“此话何意?” 望为刚想说自己的想法,却被外面逐渐靠近的争执声打断。 “你哥失踪,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弄的!”是女髌的声音,下一刻门帘被掀开,女髌和薛季走进了门。 薛季不依不饶:“我哥出事多半和你有关,我们本就是敌对阵营,什么关系这还用问?” “拜托你动动脑子!”女髌气得叉腰喘气,“我昨夜根本没空杀你哥,我、我去河边洗衣服了。” “大晚上的你洗衣服,你骗鬼呢?说!你是不是以此为借口出去对我哥动手了?” 薛季上前就要动手,被简随拦住了,“都消停点吧,还嫌不够乱?进入这秘境没多久,两个人没了,我师妹还在昏迷之中,不能再有更多人出事了。薛季,你把你哥的事情都说给我们听,说不定能发现你哥的行踪。” 薛季把他们兄弟二人从进吴家开始都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女髌又在一旁讽刺,二人都吵了起来,望为看到他和女髌身上都沾了暗绿色的雨水,再看他们的声嘶力竭的吵嚷,总觉得二者或许有些联系。看着众人争执不下,霍逢也加入了劝架的行列。 望为一拍桌子,桌案上的茶具被拍得弹了起来,众人也随之安静下来。 “刚才出门的时候,都打伞了吗?”望为插话问道。 “打伞?这里哪有伞啊,而且我是趁着雨小的时候来的,毛毛细雨不碍事。”薛季回道。 女髌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关系着什么,她这才讲了出来:“昨天你让我不要晾衣服,我没听,结果衣服被雨水打湿了,这里的雨水有股怪味,感觉挺脏的。我发现自己身上淋了雨,晚上就到河里洗了洗衣服,顺便洗了个澡。我根本没时间去对你哥怎么样,而且他不也是高手吗?你就这么不自信你哥不会赢我啊。” 薛季又要发作,被霍逢一把按在板凳上。 “再想想还有没有细节?那种很容易被忽略掉的事情。” 薛季仔细想后,道:“我哥昨天在我们睡前,说想吃鸡,非常非常想吃。我当时虽然很馋,但想着大晚上的太麻烦,还是算了。我就睡着了,再一睁眼,我哥就失踪了。我还去问了那户的主人吴责,他说他没看到。” “就没了?”望为蹙眉。 “……那个吴责当时在鸡圈检查清点数,口中好像念叨着……一只没少。”薛季挠头回忆道,随后他像恍然大悟一般,“是不是他在骗我,会不会……是我哥半夜去偷吃了他家的鸡,他为了报复,杀了我哥?” 望为淡淡道:“有这个可能吧,但也有可能他故意这么说的,就是为了骗你。所以,先冷静一下。” 女髌补充:“怎么可能是我,我就算有杀人动机,但昨夜根本没时间。” “杀人动机?”薛季此时很会抓重点,就着这四个字,两人又开始了无休的争执,其他三人长叹一口气,不再理会他们。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再也没有呜呜糟糟的东西从天上落下,但聒噪的争吵声一直萦绕在耳边。 阴雨天最是让人困顿,来了这里以后思考都变少了。 望为时常觉得有些不妙,她迫切想知道怎么从这里出去,从心底里冒出的声音也在提醒她,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要尽快离开,去找神器。 神器?她竟然差点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了! 黏腻的暗绿色雨水,奇异且熟稔的气味,类似眼瞳的图腾,祝祷的祭品……她感觉过去的记忆被抛却,新的记忆在以可怕的速度覆盖着过去的一切。 所有人在农户家借住、下地干活、做家务、吃饭、睡觉……循环往复,除了失踪了一个薛伯外,好像几乎没有变化。 就这样过去了五天,毫无突破进展。三天的约定也一拖再拖,有些人倦怠了,甚至认为住在这里也没有很糟。 人人昏沉,如行尸走肉。 这一日,残阳如血散在天际。 望为和霍逢在院子里浇菜地,云桥仙子在院子外招呼着望为出去。此时,李奶奶在房间里绣花,望为看了眼,让霍逢继续留下放风,自己轻手轻脚走出了院门。 “我这里有线索了!”云桥仙子喜不自胜。 “什么?”望为淡淡问道。 云桥仙子左顾右盼,从怀中悄悄掏出一个布条,上面有一些像是血迹书写的红字——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吃了这方水土,成为这里的人。” “东西从哪儿来的?什么意思?” “我去河边打水的时候,在河滩碎石之间找到的。”云桥仙子回道,“这里的所有人,我和冥好都觉得你比较值得信任,所以,我们自己分析完,我就来找你了。我们感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不能吃这里的东西,吃得越多越久,就会越融入这里,成为这里的一员。” 听到那句“信任”时,望为嗤笑了一声。 “这里只有五户人家怎么解释?这五户人里也不像是有入秘境的闯关者,所以融入的闯关者最后都去了哪里?”望为接着提出疑问。 云桥仙子摇了摇头,随后又补充道:“我在进村第一天时,有个嬢嬢告诉我说,这里的土地会吃人,是不是说明吃了属于这片土地的东西,就会被永远留在这里?” 霍逢在远处,用新作的简易稻草人向望为发了信号。 “容我想想。”望为说完最后一句就离开了角落。 过了一会儿,云桥仙子从小道回了住处。虽然第一日见到的那猎户很是麻烦,经过她和冥好的不懈努力,帮忙做机关等,才成功留了下来。 现在看来,此地皆为牢笼,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 第75章 秘境之间(十四) 望为私下串通其他几组人,因观察最近“外婆”拜祭神明越发频繁,特别是所谓的外孙女回来以后,她就相信是神明庇护。望为抓住这点,遂找了个祈神的借口,将“外婆”支了出去,让云桥仙子和玉旋子等人配合接应。 “外婆”与村里农妇那家一起去山上的神庙祭拜,这才让望为有机会召集大家商议事情,还给了其他人探路的机会。 她先将发现告知了住在李家的众人,她虽然从直觉上不信女髌,不过倒也不会拒绝她的出谋划策。 毕竟她并不怕女髌,也不信对方能翻出什么浪。 “说的可是真的?我们已经吃了这么久的饭,那岂不是彻底完蛋了?”薛季紧张道,自从兄长薛伯消失后,他不敢在回那个家,每日和简随挤在一起。 “很有这个可能,看你兄长不就是嘴馋,然后不知被拐到哪里去了,他铁定留下了,要做这里的原住民呢!”女髌颇有些幸灾乐祸。 “你!” 薛季生气刚要发作,就被霍逢一把按回凳子上,不再言语。 熟能生巧。 简随被这气氛弄得也有些紧张,他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目光还是落在望为身上。 这段时间的相处中,众人内心都默认望为的实力,也都觉得她不爱折腾,还能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为人很是可靠。 性格虽然乖僻,言语也不近人情,但高手嘛,这很正常,也能理解。 望为拿着那块布条,目光扫视着众人,开口缓缓道:“我一直认为,我们中了一种不属于四界之内的障眼法。” 听到这话,大家面面相觑,他们最近经历的一切都是无比真实的。即便精神头不如在外面好,夜里总是恍惚昏沉,只因这个世界没有灵力,众人恢复成为凡人的状态,倒也说得过去。 女髌嗤笑出声:“这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吗?我们这么多高手,连障眼法都看不出来吗?” “我说的障眼法,一是指,这个世界本质的虚无,所有的一切皆来自对凡界的拙劣模仿,无论是拜神也好,还是生活也罢。只是我们所有人,都不算全然的凡人,半只脚飘在天上,哪怕有不对的地方,我们也不能第一时间发现问题。但我们都清楚,那个祭祀绝对不正常。” 望为微微顿了一下,“秘境世界本来就是假的,这点众所周知。我们被这个世界运转的一切影响着,正在被迫适应、习惯,一旦接受,我们就会真正成为这里的人,无法离开……” “还记得你们住的那家人都说过什么?半夜不能出门,我相信大家都不是听话的人,都试图夜晚逃出去,却发现外面被迷雾笼罩,什么都看不到。因为没有灵力,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认了这一点。至于淋雨吃饭,我猜测这是加重影响的手段,从而更加坚信他们的话。” 众人沉默无言,她继续道,“第二点,这个世界既是虚假的,那么存在在这里的规则也是假的。” “等等,这话怎么解?”女髌疑惑,“世界全然虚假我能理解,为何规则不能是真的?” “面对虚假的世界,我们不能沉溺其中,应当推翻、打破,重新回到真实的世界。既然要推翻所有,势必要反抗此处的规则。按照这么来说,这里的规则根本不重要。” 望为环顾众人,“我们之所以使不出灵力,并不仅是因为此地受限,有一个根本的原因,是我们的心神被蒙蔽了,是这片土地让自己相信这里无法使用灵力。” 趁着他们低头思索之时,望为揭露道:“我们一到这里,就发觉灵力似乎受到了限制,在环境的影响下,我们逐渐认为这里没有灵力,根本用不了灵力……这种心理一旦种下,就会在这片诡异的土地里迅速生根发芽,一发不可收拾。他们自认为自己建立了一套类似四界之内的规则体系,却有很多漏洞。有些事,不是常理可解,就比如薛伯的失踪。” 霍逢接着道:“是的,如果按照薛季所言,薛伯偷了主家的鸡,的确是触犯了凡人的律法,应当由官府断案。可是他却失踪了,假设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原住民搞得鬼,那就可以佐证这里根本没有规则。所谓规则,不过是那些原住民对我们的束缚,让我们变得畏首畏尾,更好的对付我们。” “到了这个时候,那些‘如果’、‘假设’都可以去掉了。” 望为摊手支在桌面上,“我的想法是,恢复法术突破这里。我们被迷雾和水土困在原地,待的愈久,一定愈加危险……还记得之前,我和云桥在麦田遇到的浑身长满眼睛的怪物么?我怀疑它身上大部分眼睛,都来自于闯关者。没有眼睛,就分辨不清前路,只能被困在这里,变成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东西。” 女髌和薛季都有些质疑这个观点,女髌回道:“如果打破规则,没能出去不说,甚至会被这里的怪物追杀,又该怎么办?我们全听你的,万一你已经被这里的怪力乱神蛊惑来骗我们,那我们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望为轻笑出声:“我只是在分析有何种可能,以及我会怎么做,至于其他人……” 她跳过霍逢,认真扫视一圈,“生死有命。” 薛季蹙眉:“你忘记你是因何进来的吗?要不是宪王,你还进不来呢!” 望为直言:“我已经说出了我认为最有可能逃生的方法,怎么选择在于你们。如果你们害怕风险,就什么也别做。” 随后,望为拍了拍简随的肩膀,让他好好考虑,并委托他将今日之事告知不在场的其他人。 此事,无论其他人如何选择,她势必要打破这里的规则! 望为师徒二人回到房间,开始了有关心神的斗争,她们都察觉到身体内灵力的源头仿佛被上了锁,在即将抵达识海时,面前有一道无形的巨大屏障,所有灵力都压制在识海里。 霍逢感知这里的自然气息,发现这里是一片死寂,说明这里所有展示出来的生机都是假象。 为何会如此呢?霍逢将发现告知了望为,她对此也不得而知。 望为在自己的识海之外徘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淡淡的能量光辉盘旋在手掌间。她默念咒诀,企图直接打碎屏障,屏障震动了几下,力量被柔和的反弹回来。 难道是力量不够? 魔神之力此时因残缺,还未彻底收拢进识海,泄露在外的力量尚可一用,但是太少了。她看着身旁的打坐的霍逢,于是打起了他体内剩余力量的主意。 正在想着,突然,云桥仙子从后门翻进院子,闯进了房间。 “莫仙长,不好了,冥好不见了!我们住的那家的村民也不见了!” 望为看向窗外,现在已经太阳落山,夜幕降临,马上就会下雾了。 今日是那怪物口中的第七日,原来是这个意思。 薛伯于七日前失踪,冥好在下一个七日不知为何也失踪了,看来今日就是怪物祭祀的日子。 “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子时过后,待它来这里检查完,我们一起跟踪它,找到冥好。”望为心里已经了然,那个“外婆”绝非善类,不是黑袍者,就是帮凶。 那东西身披黑袍,遮住了全身,手里又握着油灯,一步步朝着望为的房间走来。 “咚咚咚——”不知是什么部位走起路来发出的声音,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显得尤其可怖。 “没有七天了,这是最后一天……没有七天了,这是最后一天……”嘶哑的声音徐徐开口,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这声音仿佛亘古天际传来的诅咒,它似乎在唤醒面前两个人。虽然没人知道,如果此时睁开眼,会看到一幅怎样的画面。 今夜无人入睡,望为和霍逢提前做了点准备,她们将身上携带的提神灵药含在口中,本来就是赌一把,没想到效果翻倍了。 现在神清气爽,五感贯通,那声音、那气味、那灯油灼伤的痛楚和令人恐惧的感觉都加强了。 望为气息沉重,霍逢察觉不对,在黑暗中摸索抓住了她的手,二人十指紧扣,在雾气弥蒙的夜色中,仿佛成为彼此最后的依靠。 一番“审视”过去,那黑袍终于缓缓离开,榻上的二人亦缓缓睁眼。霍逢拿出火折子,先照亮了望为的脚踝,果然那烙印变得更深了。他有些担忧地轻触着那个印记,印记一如之前闪烁不定,似是一只瞳仁竖立的眼睛。 上回被那些东西烙印之后,霍逢就试图找方法去掉这个印记,却始终没有办法,这印记仿佛天生。 望为则推测道:“离开这里,印记就会自己消失吧。还好是脚上,基本上眼不见为净。” 云桥一直躲在院子外,她看见院门开了,转头看见了火折子的信号,这才从后院翻入房内。 “我们现在怎么过去,外面开始下雾了……那个身影出去以后,眨眼间就不见了。” “无妨,我有办法。” 此刻,灵力虽尚未突破,但望为早已做好了准备。她之前将眼球拿了回来,偷偷放在了“外婆”身上,眼球上面还特意留下了一点记号。 望为将手心划破,凝聚一滴血在浮在空中,捻诀结印,将力量集中汇向血滴中。 那滴绯红色的液体间好似有动静,霍逢和云桥仙子在一旁盯着。 这种时候了,什么流血的心理阴影,全然一扫而空,出去才是最重要的。 过了半晌,那血滴凝成了一个发着微光的茧。 有东西从破茧而出,竟是一只渺小的灵蝶。 它初次展开轻盈宽大的翅膀,随后飞了起来盘旋在望为的手指之间,最后落于指尖。 “带我找到它。”望为吩咐道。 灵蝶听到了命令,便朝着门外的大雾中飞去,众人跟上它的身影。 灵蝶周身散发的微弱光辉,是这暗夜最后的希望了。 它刚才说,今夜是最后一夜。 跟着灵蝶一路,山路艰难,抹黑行径难上加难。但是心有希望,无论何种境地,都能继续走下去。 三人翻山越岭,来到了一个点燃篝火的山顶。石壁上影影绰绰,映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影子。那些影子被拉扯出怪异的形状,怎么看怎么不像人。 她们换了一个视野更开阔的位置,云桥仙子在自己即将叫出声前捂住了嘴,霍逢睁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望为蹙眉抿唇,内心庆幸还好没带其他几人来。 眼前的一幕,让三人倍感震惊。 那些身穿黑袍的东西,姑且称它们为黑袍使者。五麻子村的村民们,似乎把这些黑袍使者尊为神使,他们对它们三叩九拜,嘴里还念念有词—— “一请神,二请魔。,魔神,佑吾兴旺,护吾安康。神来,魔来……” 循环往复不止几数,听得让人头脑发胀。 村民们做完繁复诡异的祭祀仪式后,搬来一口巨大的瓮,把瓮架在篝火上方,并且拿出一个巨大的沾满污垢的铁棒,在搅和着瓮中粘稠的东西。 随后,村民们开始用黑布蒙上眼睛,围着瓮坛开始奏歌起舞。黑袍使者们在村民的身后一圈跳舞,跳着跳着,竟然开始脱起了衣服…… 云桥仙子下意识想遮住自己的眼睛,她顺手抓过了望为的衣袖。 望为本想一把扯回来,但是看到那画面后,她还是放弃了。云桥仙子就躲在她身后,只在缝隙间窥探着真相。 每个黑袍使者的黑袍之下,皆是一幅极其扭曲的画面。 这些个受村民尊敬的所谓的神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更别提之名。 它们手中都拿着一颗眼球,和望为先前捡到了那颗一模一样。它们将眼球按在身体最前面的部位上,方便看清周遭的事物。 这些怪物,拥有类人的肢体、五官、器官……但是个数和位置都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的眼球很多,浑身上下都是眼球,虽然大部分是摆设。有的四肢很多,腿长在头顶,用细长的胳膊走路。还有的满身都是乌糟糟的头发,看不清身体究竟在何处…… 神使们左看右看,在村民的吟唱中发出怪笑之声。 每个怪物似乎都在嫌弃对方丑。还有的帮其他怪物正身,直接将长好的腿掰断,或者把长反了的头徒手扭回来,还有墨绿色的血状液体淋漓满手、扯着长发扔进瓮中…… 云桥仙子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疯狂想呕吐起来了。 为什么每次跟这位莫仙长出来,都会见到这么多——呕……恶心的怪东西! 篝火晚会倏然间止住了。 全场死寂无声,云桥仙子“呕”的一声,似乎是此刻最突兀的声音了。 那些怪物纷纷挖下安好的眼球,找寻起声音的源头。索幸没找到,几人内心小小松了口气。 突然! 所有怪物和村民,几乎是同一时刻朝着望为三人的方向看过来。 这群怪物和怪物的帮凶,在火光倒映中,只能看得见一群乌压压的黑色身影。 而黑影之上,至少有上百只眼睛正在凝视着她们。 第76章 秘境之间(十五) 望为三人屏息凝神,准备静观其变,绝不贸然出手。 那道视线,又让望为感受到灵魂被炙烤的痛感,她越来越觉得,这个秘境本身就是在针对她。 第一关企图掀开她的旧伤疤,让她再次直面当年的一些事,这才让她意识到原来自己是旧伤未愈。 第二关有她曾经闻到过的奇香,还有一路阴魂不散的黑影。 现在,眼前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分散注意力,果然烙印就没有那么痛了。那些视线在紧紧盯着半晌后,转而移动到了那座瓮中。 这时候,从山洞里走出一群未脱衣服的黑袍神使,还看不出是何奇形怪状的面目。 那群人身边还跟着一个人,那个人正是之前被砍断手臂的良墨。 望为颇有些惊讶,他不是死了么?不是断臂了么? 怎么感觉是投敌后还混出点名堂了。 他对着所有人叽里咕噜说了一些话,后面有神使将一个被扒光了绑在一根木桩上的男人架了出来。 毫不意外,那人是薛伯。 他现在不仅是薛伯,更像是今夜祭祀的一道主菜。 “怎么办?我们要救他吗?”云桥仙子小声询问。 “唉,真是麻烦。” 望为抬眼,拔刀,“冥好应该也在后面的山洞,我去吸引注意力,你们见机行事。霍逢,你去救薛伯。你,去救冥好。” 眼见薛伯快被放进瓮中,来一出被迫“请君入瓮”的鬼话夜谭,旁边有人先她们一步冲了上去。 是薛季,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望为没带他,主要是怕他情绪不稳定拖后腿耽误事,却没想到他已经来了。 可是他埋伏的地点,明显和他们不是一道,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薛季吸引到了绝大部分的眼球关注,怪物神使拖着乱七八糟的身躯,冲向薛季。 “计划照旧。” 望为抽出古刀上前,霍逢和云桥仙子分头行动营救二人。 这把古刀的确非凡品,寒光冽冽,刺人心肺。 重点是望为这种几乎没用过刀的人,拿上使用后上手还挺快。 刀柄还有凹槽方便手指拿捏,挥砍起来如同大厨做菜,相当顺手。 很好的点是,它会自动吸血,而且来者不拒。 望为蹙眉砍着那些怪物,残肢断臂飞跃在上空,墨绿色的粘稠血液也飞溅全场。 绿色的血,好恶心……有血喷洒时,望为就用刀挡,血被吸收殆尽,没有淋在她的身上,使用体验堪称完美。 薛季从瓮中拿出铁棒杀怪物,却没成想,怪物一个个又涅盘重生般缓缓起来,简直就是杀不死。 而望为这边砍怪却十分有效,每一次挥刀皆有成果。 霍逢捡起黑袍给早已昏厥的薛伯披上,带着他到了一旁的树林间藏好。 另一边,云桥仙子在山洞深处的牢房找到了冥好,冥好已经想办法破坏了这里的锁,二人拳脚搭配剑,杀退怪物。 那些蒙眼的村民拉下黑布,看到了现场的惨状,各个都发疯似的跑进山洞想躲起来,却遇到云桥仙子、冥好和守卫的对战。 场面混乱成一团。 夜里最让人忽略的地方,便是山顶的平台旁。 那里是百丈悬崖,低头看去只能看到层叠云雾,看不见一点地面。 突然! 数支暗箭从黑夜的丛林中齐发! 那些玄色的短箭,与夜幕融为一体,绕过面前的混乱怪物群,竟直直袭向望为! 望为侧身闪过,即将又撞上铁瓮和残肢怪物,她再次闪躲时,因力量的惯性飞了出去。 “师父!”一声惊愕的喊声。 她听到霍逢在唤她,可是她身体不受控制的向下坠落。 望为将刀狠狠刺进山壁上,阻止极速坠落,峭壁上被她划下了深深的裂痕。 忽而察觉腹中绞痛,低头才发现自己被一支追踪弩刺中,砍断了无数支却还有漏网之鱼,是她大意了。 现在她无心管中箭之事,她还在下滑,不知道这山究竟有多高。 下滑了不知多久,望为才成功着陆。 这里是一片极地冰原,和山顶完全像是两个世界。 寒风灌入她的伤口,血液已经凝结成赤冰。 也算是另一种自动止血的方式,她轻叹一声。 望为打量着下方的世界,阳光照在雪上让她近乎失明,好在没看两眼就闭眼了。 “这还是第二关么?不会是所有人都要来一遍置之死地而后生吧。”过了好一会,望为才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一望无际的纯白平原,除了旁边这座有点突兀的高耸石山,好像没什么特别。 她抬脚向前方走去,忽然身后有一阵低吼。 望为没急着回头,而是先将古刀拔出,掐准时机,回身挥砍。 刀砍在了一个坚硬无比的物体上,那物体生出细密的裂痕。 望为抬眼看向了面前这头巨兽。刀卡正好卡在它的牙缝之间。 这个怪物的外表,她无法描述,像十几张不同的人脸拼凑在一块皮肤上,共用一副躯壳。 十几张脸竟凑不齐一副完整的五官和肢体。它们像印在某种平面书册的动态画卷。表情或狰狞或惊惧,应有尽有,仿佛展示了人世悲欢爱恨的八苦。 这个怪物因面孔太多,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有的叹息,有的癫狂,有的嚎啕大哭。 望为将刀抽回,没成想这举动让怪物痛起来,它在地上打滚,声嘶力竭的叫嚷发威。 望为小心地倒着向后撤退,以防怪物突袭。 它果然还是追过来了,只是它脚下踩碎了一处厚冰。完整的冰原上,瞬息之间裂开一条不容忽视的缝隙,直至裂到望为的脚下。 望为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终究没能逃过这一劫。 冰缝爆裂,脚下失去了最后的立足之地。 她再次下坠,掉落到了下方的冰川融水之中。 这里的水,竟然带着灵力! 水流中的柔和微光,缠绕在望为身侧,她身上所有的伤瞬间痊愈了。 她没有察觉丝毫寒冷,反而在这里让她感觉到安心。 澄澈的水流让她耳聪目明,再无灵力封闭的舒畅感,灵力流经灵脉,冲破了识海前最后一道屏障。 这让望为倍感惊喜,除去魔神之力的部分,她身体原本的力量好像被启发了。 望为游动到冰层之下,看见怪物在岸边等候不耐烦,便离开了。她缓缓从水中向岸边潜去,怪物进了那座山洞后再也没有冒出过头。 忽然,她顿悟了此关的另一种解法。 望为在水中凝神捻诀,突然周围有水流不断上涌,形成了无数个水底旋风,她操纵水流飞上九霄,又逆着水流写了一道符。 被引上天的冰川之水,如同雨水般噼里啪啦降落世间,只是位置针对的是山顶以及村落田野一带。 这水约莫是破除迷瘴、增强灵力的最优解。 如果她没有意外坠崖,落入冰川,可能也快要突破屏障了。只是不会有灵力补给,难免会吃力。 做完这件事,望为浑身神清气爽,她将身上的水用灵力抽干,瞬移到了山崖之下,想从来时的地方攀回山顶。在规划路线时,却瞧见上方来了人。 是霍逢。 还有乐知和简随? 还有云桥和冥好? 这是组团来探险的么? 望为一一清点着她们的人数,突然觉得莫名好笑。 看着她们在小心互相帮扶地向下探路,望为仰头朝着她们喊了一声,还是用灵力传音的那种: “你们在干什么?是我的尾巴么跟得这么紧?唔……五条尾巴,是狰。” 上面五人差点手滑,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们立刻向下方望去,已经快到底了。五人轻巧地用灵力轻盈一跃,完成着陆。 “莫姐姐你没事!呜呜太好了。” 乐知已经醒来了,说明上面已经没有危险了,灵力的屏障解除,所有人都恢复了。 乐知一边大声感慨,像头活跃的牛犊从人群中冲出,扑向了望为的怀里。 然而,望为一个没留神就被她扑倒在地。 望为:“?” 云桥仙子拉着冥好也来凑热闹,她们都相继扑在望为的身上,几个人嬉笑打闹起来。 她们将望为从冰原上拉起,将她凌乱的头发用手梳理起来,莫名其妙又开始为她绾发。 明明此地天寒地冻,每个人的内心都感到莫名的温暖。 也包括望为自己。 简随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们半晌,平日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挂上了几分微笑。 随后,他环顾四周,也注意到灵力泛滥的冰川。 霍逢站在稍远处没有上前,看着众人笑逐颜开的模样,却开心不起来。 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震荡在心头。 看见望为坠崖的那一刻,他惊慌失措之余便是准备跳崖追随。 却被云桥阻止,她说人多力量大,她和冥好要一起去。 乐知醒来后,也同简随来到山顶。 她们不仅来了,还逮住了在林中放暗箭的人。 众人都没想到,那个放箭之人是安晚山,玉旋子不在她身边,只有她一个人。 安晚山卸下一贯柔弱的面具,癫狂地笑起来:“哈哈哈……她掉下去了……哈哈哈她死定了……这次十拿九稳了!” 冥好一把敲晕了她。 云桥仙子:“你做什么?” 冥好:“跟她说话,耽误时间。下去找她。” 她们把安晚山绑在了一棵大树上,便立刻下悬崖找望为。 望为站起身,目视着霍逢,霍逢也回望过去。 两个人谁都没动。 三个围着她的姑娘,看到这一幕,都悄然离开,和简随研究这里的灵力来源,顺便找找其他的出口。 对视过了片刻,还是霍逢先行一步,他踩着清透的冰原,步步迈向望为。 望为勾起唇角,她微微张开双臂,迎着他而来。 霍逢加快脚步,却不慎被凸起的冰棱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倾去。 却没想到,竟落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她的轻笑声溜进他的耳畔,像清脆的玉磬之音萦绕周身。 望为像往常那般安慰他,轻轻抚顺着他身后的长发、后背。 可是这次,霍逢紧紧拥抱住她,过了很久都没有松开。 “霍逢,霍逢,好了,我现在感觉特别好,不仅没有受伤,灵力也很充裕呢。”望为控制着用词轻声细语,“没事了,你——” 话未说完,她感觉怀里的少年在微微颤抖着,呼吸声也在加重。她背后的衣衫被温热的液体洇湿了,过了一会,她听见了他轻轻吸鼻子的声响。 感觉是在极力克制着,担心被她听到有些不好意思。 望为难得好心没拆穿他,但是嘴角的弧度也一点儿没下去。 他这是第几回在自己面前流泪了?好像每一回哭鼻子,都是因为自己。 不是被自己气的,就是被自己吓的。 望为掰着指头算起来,还好霍逢不会读心术,不然此时此刻会哭得更大声。 “哭……啊不是,你抱够了吗?抱得太紧了,我有点喘不过气了。” 霍逢赶紧擦干眼泪,装作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 望为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突然抬手,吓了霍逢一跳。 “你睫毛下要结冰了,擦干净。” 霍逢闭上眼,感受着她饱满的指腹轻轻拂面,他的心跳“砰砰”不停。他刚想说什么,就被远处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你们快过来看!我找到了一条捷径,这道门应该能直接把我们传送回山顶,我有感应!”乐知招呼大家,到了冰原的一处。 “下面是门,打破上面的冰层,我们跳下去,就能回去了。” 众人齐心协力打碎冰层,只见下方出现了一道“水镜”一样的能量屏障,和他们刚入秘境的第一扇门一模一样。 所有人都跳了下去。 一阵恍惚之间,望为睁开眼睛。 她正坐在一个大殿的最上座,下方有无数的人向她叩首。 “魔神至上!魔神至上!魔神至上!” 一众信徒身体俯伏,叩首落地,声音齐整。 “留下,便可拿回所有的力量,成为这个世界上最至高无上的神明,受万万人敬仰!” 一道划破虚空的声音在四周响起,这个声音似乎只有望为能听到,下面的信徒依旧在叩拜祈祷。 她认出了前排的几位,是五麻子村的村民,周围还有不少残肢断臂的黑袍神使,也在叩首。 望为想起了脚踝被打下的烙印,她撩开衣摆,果然还在。 “没错,这就是天认可你的标记。”那声音循循善诱,“来吧,加入我们,成为我们。” “尔等真是,没有一点儿诚意啊。”望为抬了抬手,手腕被荆棘镣铐束缚在纯金的扶手上。 “哪有神明被束缚在王座之上?” 第77章 秘境之间(终)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那道声音……望为还没遗忘。 在方丘城的荣宝楼里,用了无数种不同的声线说话的声音,又出现了。 现在算是明白,为何它能发出如此的声音,或许全身都长满了嘴吧。 “你们是什么?” “超越四界的存在。” “我不信,除非让我看看。” 望为的王座突然移动起来,带着她来看到一片黑暗之中,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幅会发光的动态画卷。 那画面里,是一处极其美好的世界。 万物生息,山水秀丽,一片生机盎然。每个人都在勤恳劳作,家家户户里摆放着她的神像,无数的神庙里树立着她的金像,香火旺盛,延绵不绝。 转瞬间,画面转到天上。 天上有一座巨大的宫殿,她看见自己身着华服站在宫殿门口,天梯之下是精兵铁甲,严阵以待,只等她一声令下,便会大军开拔。 望为看着这些微微怔住,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 “这是我们的世界,加入我们,天会赐你无人能及的力量和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不是你一直追求的吗?对了,你的魔神之力和神身不是都没了?我也可以在瞬间帮你达成这个心愿,让你继续做这个四界最强者!” “哈哈哈哈哈……” 望为笑了出声,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这笑容的意味,但是却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你这是同意,还是?”那声音不确定她的意思,开口问了出来。 “我还是那句话,放开我,我在告诉你们我的选择是什么。” 周围的黑暗突然出来了星点亮光,过了一会儿,亮光从远处蔓延而来。 望为这才确定,那不是单纯的光,而是点点火焰,正呈现燎原之势向她缓缓涌来。 “你选了对的路,自然就能为你解开锁链。” “不是吧,这道题竟然还有正确答案?是什么答案,可以跟我透露一下么?”望为一边淡然询问,一边在寻找脱身之法。 黑影没急着回答她,而是放出一块古老的黄金印玺浮动在她的座位下方。 那块印信上放卧着一只……长着双头的麒麟,明显另一只头是后人修复额外加上的。 望为看到这印玺,眼中闪过平日里不曾见过的神色。 “哦,我明白了。”她恍然大悟般点头,“你是不是想说,你提供的位子和这块金子,只能二选一?毫无疑问,我选那块金子!” 黑影:“……” 不知是被对方的无知气到,还是察觉到对方在戏弄它,接下来迎来了一场持久的沉默。 “……选择这个位子,这就是王位专属的纯金印信了。”黑影的声音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颤抖,在说“纯金”二字的时候也加重了语气。 “那你还是没给我选择,位子和金子都不是我的,那你还给了我什么路?” “……” “死路。” 看着即将蔓延到脚边的火焰,望为了然挑眉。 “我想要这块金子,只是因为它是金子,灿烂,贵重。我不想要这个位子,因为它带给我的还有麻烦,那些个麻烦的权力……啧,双刃剑嘛,你懂的。” 话未说完,她感觉那黑影已经怒不可遏了。它发出深重的喘息,在这间暗室中来回流窜,似乎快被气炸了。 “你这个疯子……” “哎!我只是说了我的真心话,你为何要骂我?” 望为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火焰,她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熔炉之中,汗水从身体各处缓缓流下。 暗室的画面突变,她发现和那王座身处在一处火山的内部,烈焰似熔岩一般流遍了这里,炙烤的感觉令人窒息。 她不禁感慨:“不知是我先被吞没,还是先被这里的热气熏熟了,嗯……但你应该没机会吃我的肉。” “……有选择了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黑影没打算理她的胡言乱语。 “你可真执着啊,将这王位捆绑着这么一大块金子强行塞给我,我要是不答应,是不是会显得我特别不聪明啊?” 白皙如玉的脸上已经淌满汗水,语气却依旧轻盈似风,像是在与旁人偷闲清谈。 “一条孤寂无人问津的死路,或者光明的权力之路,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该怎么选。” “那你让我摸一下那块金子,摸了我就答应你,好不好啊?” 语气像极了在哄人,不过那声音倒也真听了话,将双头麒麟金印送到了她的左手边。 手掌握住印信的底座,修长的手指如游蛇一般,在往上方缓缓攀爬。 她单单握住了其中一只麒麟的头,那麒麟竟生发出异光,光芒耀眼,甚至盖过了周围的火山熔岩。 随后,她一松手,印玺当即落入下方深不可测的熔岩之中,不见踪迹。 “你!”那声音似乎急不可耐。 “哎呀,出了太多汗,手滑了。” 望为声音无辜并继续发问,“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 “什么?” “你说可以瞬间帮我找回神身和力量,让我继续做最强的人,还骂我是疯子。” “这有何不对?你现在不就在做这件事!你行事作风如此这般,这么说也没错,你不喜欢大不了我道……” 她开口打断:“你能瞬间帮我完成,我这么费劲也无法瞬间完成的事,还说这样的我是最强者,哈哈哈哈……” 望为的声音全然冷了下来,“你是在羞辱这个世界,还是在骗我。” “你做什么!” “骗子。” 望为整个人向后仰去,连人带着王座跌入了滚烫赤红的地狱。 只留下那道声音在原地咆哮。 她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清醒。 因为,就在刚才,她找到了自己的——头。 自己的神身碎片,就藏在印玺之中那麒麟的头颅里。 神身的回归让她神力重聚,还是头颅这一极其重要的部位。瞬息之间她就明白了此间形势。 死地亦是活路,且是唯一的活路。 所以,她选择毫不犹豫地“去死”了。 不过,之前没有“头”的她也并没有变傻。 对方用她曾经追求过并且已经到手的东西试图“诱惑”她,得到过的东西哪有没弄到手的好呢? 许给她的位置只是一个王,可是她总感觉,那宫殿外还有更高的宫殿,那王位之上还有更至高无上的王。 这种层次的诱惑外加胁迫,若换成其他人,无论是真的心动还是畏惧,可能都会倾向于选择利好且安全的一方。 望为对自己的评价——这四界之内没有任何东西能诱惑她,哪怕是她无法割舍掉的力量。 她都能逐渐接受失去最重要的东西,还会怕再失去什么? 而且,她的东西,她会亲手拿回来。 落入岩浆之后,望为解开了束缚,她进入了一片空白之地,面前出现了一面如入口一样的水镜。 门的面前有个玉石台,上面放着一块散发着五彩的灵石。 她拿过灵石收了起来,穿过水镜,成功走出了秘境。 此时外面有无数人在等待着,她看到冥好已经出来了,正在一旁抱臂站着等云桥仙子。旁边还有几个衣着齐整的侍女也在她身边候着。 冥好向她微微颔首,望为回以微笑。 紧接着,霍逢出来了,没隔多久,乐知、简随也相伴而行。 就连薛伯和薛季也出来了,虽然浑身上下,狼狈万分。他们只和望为打了个照面,实在没力气寒暄几句,就拖着沉重的身躯走了。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女髌也出来了。 她在第二关的村里也惹了不少麻烦,最后还提供了假的血书线索,想进行一些拖延时间的误导,自己则发现了最后一关的其他门路,比所有人提前进入了。 既然做了恶事还能活着出来,那跟着她一起进秘境的良墨也该出来的,然而始终没见到他的身影。 冥好蹙紧眉头,云桥仙子怎么还没出来?一旁的侍女们也都颇为焦急。 过了一会,安晚山跌跌撞撞走了出来,仔细看她唇边和衣裳还沾着点血,许是在最后一关受了伤。她没想到这么多人都聚集在门口,看到望为完好无损,她也颇为惊讶。 冥好此时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 “是不是你把她——” “噗嗤,”安晚山笑了起来,“你傻啊,最后一关,大家都是独自面对的,除非她……不行,不然怎么还没出来。” 冥好想对她出手,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大小姐,辛苦了,请跟老奴回安氏吧。” 那人是安榭安总管,他难得用这种谦逊地语气跟旁人说话,许是认可了她。 安晚山面露喜色,不管旁人憎恶的目光,走向后方。 “安怀真。”望为淡淡叫住了她。 那位安小姐身形一颤,停住了脚步,安总管也看到了望为。 “竟然是你!你还敢出现在这里!”他愤怒地冲上前,想起安众言的仇,他就寝食难安。 他想和望为对峙,却被霍逢一把剑横在他面前。不仅如此,乐知、简随,甚至冥好都拔出武器,针对起安总管。 安总管心知此时此刻他不占优势,他哼了一声,看向了安怀真。 安怀真小心翼翼看向望为:“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被怪物影响了。它们控制了我的思想,我才犯下如此罪过……好在秘境是个明辨是非的地方,莫仙长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撒谎不打草稿,就这么骗了一路,这位安小姐可真是有点手段。 但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点手段一点用也没有。 望为一个闪身,瞬息之间来到她的身边,右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脖子。 安总管在身后大声怒斥,被几人拦在后面。望为默然瞥了一眼,安总管这才叫身边的侍从不要轻举妄动。 “有点胆量,我不怪你。”望为微微一笑,凑近她耳边徐徐开口,“死生总在一线之间,机遇也一样。如果你不杀我,我还找不到生天的真正去处呢。” 安怀真面上亦是笑容,虽然生理上的恐惧始终没有被掩盖住。 望为松开了手,放她离开。 安总管冷冷地瞪着望为,恨不得把“杀了她”写在脸上,望为微笑向他们招手,把安氏的大部队送走了。 云桥仙子终于从秘境中出来了,在她出来之后,秘境之门缓缓消失在空气中。 所有存活的人都出来了吗? 云桥仙子仿佛受了很重的伤,她的帷帽也在最后一关彻底丢了。她面无血色的倒在冥好怀中,那群侍女将她团团围住。 “殿下,殿下!快传御医!” 乐知和简随被这声称呼震惊了,这个看起来性格大大咧咧的散修竟然是帝室中人! 望为毫不惊讶,她约莫猜到了一点,霍逢也不惊讶,因为他被师父稍稍剧透了那么一点。 御医当下前来检查一番,结果是有些贫血和体力不支,身体有些虚弱,起码需要三个月才能调理好,让人安排先不急回封地,在天望行宫住下,好生照顾。 冥好向众人道别,自从跟着云桥仙子,或者说三殿下万御帝姬此次出山,自己的性格也没有像一开始的沉默寡言和木讷了,虽然还是话少。 望为转头主动向乐知师兄妹二人道别。 乐知抱着她的手臂摇啊摇,“莫姐姐,我舍不得你,我这次回了琮山,下回见面不知几时了!” “以后有空,我会去看你。” 望为从不是一个轻易给承诺的人,这句话的分量,只有真正知道她为人的人会明白到底有多重。 就比如已经寻到她气味的,混沌小狗。 他现在整个人,哦不,是整只小白狗都目瞪狗呆。 就连迈出小毛腿奔向望为的速度都变慢了。 霍逢在夜幕下,看到了有些发着微光的毛茸茸小白狗,面上一下露出喜色,他上前一把捞起混沌。 “师父,我们回去吧!” 他的声音透露着愉悦,这次的秘境之行总算是有惊无险,还有师父和他的关系好像……更亲近了。 望为向霍逢走来,霍逢很自然地挽住了她的手臂,并悄悄弯了弯嘴角。 混沌小狗突然挣脱霍逢的手臂,跳落到地上。 “欸?” 霍逢看着一个白团子独自跑走了,只当是小狗喜欢自己走,没再多管。 混沌不知自家尊上经历了什么,怎么才离开一天,尊上就和那个什么假徒弟,这么亲近了? 虽然只窥见一点苗头,他明白绝对不是好兆头。 不行,他一定要做坚定尊上道心的那个兽! 混沌小狗忽然想起,那个人在凡界蛰伏多时了,只要联系到她,尊上身边定然不会有这样那样的障碍。 哼哼,他绝对不会放任再来一个天尊取代她们还有他的位置了。 说着他一颠一颠地跑到望为的身侧,蹭了蹭她的脚踝,她斜睨了一眼,没理会他。 混沌小狗:(=tェt=) 回到了杜僖渺的营帐旁,她似乎有些情绪低落地坐在帐里,袁骧也在坐在一旁。 看到望为和霍逢回来,袁骧先站起身,杜僖渺才意识到,便立刻变了一张脸。 “你们平安回来啦,真好!” 她笑容灿烂地说道。 第78章 夜半谈话 众人没在林间逗留,既然目的达到,袁骧驾车,四人一狗,住进了离他们最近的一家客栈。 外面的时间只过去一两天,秘境里却过了十几天。每个人的内心,都因秘境之事发生了微变。 几人聚在饭桌上,又是一大桌丰盛的菜肴。 望为捧着一杯茶,在饭菜热汤升起的白色雾气中,她感觉到杜僖渺比之前变得沉默寡言。一直在埋头吃着饭,只有袁骧和霍逢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秘境之中的事。 袁骧虽然是高手,却一直在杜僖渺身边,他深知这世上的高手多如云,自己只能算凡人中的尚可。 若是放在更大的世界范围内,有千奇百怪的妖族、有修炼奇门法术的修士、有天上的神族和地下的鬼族,更不用提海界里不为人知的神秘种族了。 他时常忧虑自己的实力,不知自己究竟能陪着杜僖渺走多远,他渴望获取更高深的修炼方法。 虽然和霍逢的对话中,他只克制地透露了只言片语,霍逢却敏锐察觉他话中之意。 “此行回来,我与师父收获颇丰。”霍逢心情不错,语气中也透露出些许得意,“就算要上交不少,但余下的部分绝对够我们所有人使用很长时间了。我们的储物袋比寻常修士口袋装的还要多,袁兄如若有需求,随时提取便好。” “那在下先谢过二位仙长了。” “好了,都这么熟了,叫什么仙长。”望为勾勾手指,霍逢很自然地从旁边的桌台拿了茶壶添茶。 “是啊,我们都是一路人了,不必客气。”霍逢心情不错,之前抗拒杜僖渺和袁骧加入的心理早已荡然无存。 “搪塞你那个兄长的,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不会拂你的面子。”望为对仍然埋头的杜僖渺道。 杜僖渺抬起头,脸上还沾着粒饭。望为抬手轻轻一挥,她的脸上瞬间干净了。 “性情大变啊帝姬殿下。”望为吹去茶盏上的浮沫,“本来我不想多问的,不过算我多管闲事。那个云桥仙子,是你姐姐啊,就是上次那个啰嗦你好几句的那位?” 杜僖渺没说话,定定地望着她。 望为继续道,“你们帝室中人怎么都有两副面孔啊,她在秘境里的表现,和现实好像不太一样呢。” 杜僖渺:“……” 饭后,众人各自回房,混沌假装的小白依旧跟着霍逢。望为却没急着回房,而是去找了杜僖渺。 同路之人,若是心结未解或者心底滋生出些不明的心绪,此后上路很有可能会给自己惹麻烦。 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窗边还放着一面铜镜。 杜僖渺站在窗边,淡淡地眺望着外面。 “情绪不高?让我猜猜,是不是因为这次秘境,你那个姐姐进去了,而你却没进去。” 望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房间,直接切入主题,一切进展太快,让杜僖渺差点没反应过来。 不过,她从镜子里看到了来人。 “不、不是……我,我身体不……不舒服罢了。林子里太喧哗,我堂堂帝姬怎么会习惯住在那种地方!” 二人沉默片刻。 “其实我也有一个姐姐。”望为先没戳穿她,自顾自道。 她从阴影中走出来,侧倚着窗棂,脸颊在光影交织下半明半暗。 一半映着清冷如水的月光,一半是藏在阴影中的……看不清的表情。 “你也……”杜僖渺被她这开场吸引了,她悄悄用手拨弄着铜镜,准备做一个倾听者。 这段回忆是望为最不愿提及的,因为怎么看都觉得是她的错。 曾经她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随着时移世易,还有身边不绝于耳的谩骂声,她也开始逐渐怀疑自我。 不过,望为可没打算把所有都交代出来,毕竟她们也才相识不久。 “对啊,我有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我们除了头发与眉眼颜色不同,其他外貌分毫不差,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包括身上所有的痣。” “双生子难免有些差异,你们怎会如此相似?” “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我们从出生就是神。” 杜僖渺好奇发问:“天界出生的难道还有其他的种族?” “自然,神与神的孩子并不一定是神,可能是人也可能是妖,我们统称为天人。生而为神,只要通过神劫,便能开启所有的力量。天人却不同,他们许是先天不足,需要通过一次次试炼考核才能位列神班。嗯……就和凡界修士飞升成神的流程差不多吧。” “想不到天界种族的区分竟然这么大,我原先以为神的孩子就一定是神呢!” 杜僖渺第一次知道“内幕”,一时间情绪上扬起来,先前的不快暂时被抛诸脑后了。 “这是很罕见的事,我曾听说有一种生育公式可以推测此事……都是些旁门左道,不足为信。”她叹息一声,“我和姐姐不知为何,天生为神。我们看似相同,性格却截然相反,我们的处境可以用云泥之别概括。” “啊?”杜僖渺不理解,她以为望为用错了词。 “她是生在云端受人尊敬的善神,她的美名当年在整个天界都广为流传。父神和母神非常宠爱她,或许是因为她实在太过善良,善良得甚至有些……蠢。她好似分不清什么是恶,就算别人对她做了什么不义之事,她也可以轻松原谅,谈笑泯恩仇。哪怕,那个人还会伤害她第二次。” 她微微叹息,“永远宽恕他人,拯救他人,这就是姐姐的一生。” “听你这么说,你姐姐是个超级大好人啊,只是感觉……这样的人很容易因为心地善良而受伤吧。”杜僖渺感慨道,并露出了羡慕的目光,“不过,若是我有这样的姐姐,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望为轻轻笑了声,露在月光下的半张脸似乎带着几分嘲讽。 “但是她终究死了,死于……” “死于什么!” “……心善。” 望为的声音微颤,她调整了良久也没彻底掩盖住她的情绪。 “怎会如此啊?”杜僖渺难以置信,她垂头余光看向铜镜,镜子中映照出望为藏在阴影中的脸,眼眶里泛着晶莹的东西。 “我告诉你这件事,一是我们适当该了解彼此。二,还是我方才说的——你那姐姐不顾危险进入了秘境闯关,你也才知道她原来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你对此内心非常不平,甚至有些嫉妒,你恨自己弱小无能,没办法做到她能做到的事……另一方面,你不愿承认她说的很多话其实对你有利,你讨厌她,只想跟她对着干。” “……你说得对。”杜僖渺听到望为直接揭露她的内心,结合她说的关于姐姐和自己的事,她似乎明白了隐藏的另一半故事。 也许她们是同一类人,所以她才能这么了解她。 杜僖渺摊牌了:“她的母妃是宫中得宠的贵妃,她少时和弟弟被送去琮山宗修行了十年,回到宫中更是深得父帝喜爱。” “而我,就是鲜明的对比,我就是冷宫出来的,从小被宫人起外号叫鼠女,说我是硕鼠窝里出来的。我从小吃不饱穿不暖,身体先天不足,如果不是母亲为我提前打算,收养了袁骧,又托人将他送去学武回来保护我,恐怕我活不到现在。” “有些人唾手可得的一切,我拼尽全力也得不到。”杜僖渺长叹一声,“可我不认命,从来不认……我承认我一直都嫉妒她,只是,不仅仅是你说的那些心理。我曾经是宪王阵营的人,当初四帝兄惨死,据说是六帝兄杀的,然而六帝兄是宪王的人。这番算下来,她的胞弟四帝子的死,我也难逃干系。我……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人不是你杀的,你为何不能面对?”望为疑惑道,“而且你现在不也在利用宪王,和谁合作不是合作,为何不换个人呢?” “你是说我和三……姐合作?”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的路还是要你自己选。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每个人的心底都有阴暗面,大方承认了又会怎么样?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你承认了,顶多是让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讨厌你。难道你很在乎他们?” 望为将镜子转了一个方向,杜僖渺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 “好好看看镜中的自己,而不是去看别人。” 望为走向门口的方向,她整个人都隐于黑暗里。 “胜者为王,胜者配得一切,无论你是什么样,都会得到旁人的赞美。”望为在夜幕下轻声一笑,“成为胜者吧,杜僖渺。” 她消失了,可声音还在杜僖渺心头萦绕,她动摇了几分的内心又坚定起来。 望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拿出了从秘境之中拿出的五彩灵石。 她指尖施法,五彩灵石发出璀璨的光辉,一度将她的房间照得如同白昼,随后她被吸入了灵石内的空间。 她沿着唯一光亮的路往前走,前方的路宽阔起来,甚至还有些眼熟。 …… 这是她儿时曾经住过的地方,那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流苏树,茫茫花海如同纯白雪原。 微风吹拂,花瓣纷飞,如同落雪。只是这雪分外好闻,淡雅的芬芳,总让人流连忘返。 这是望为最喜欢的地方,她熟悉这片林子,总是藏身在此,没人能发现她在流苏花海中的踪迹。 她回到了那间熟悉又陌生的小木屋,看到院中有一人负手而立,似乎在等人。 望为推门而入,那人转过身来,是天尊君兆。 他还是那般风华绝代的出场,连吹起花瓣和头发丝的风似乎都听他差遣。 满头乌发只用一支白玉素簪简单束着,整个人站在流苏树下,花瓣却绕过他身,飘然落入足下灵壤。 细看那玉簪,和望为丢掉的那支竟然有八分相似。 很久以前,望为被旁人问过这支簪子的来历,望为是这么回答的—— “我以为通过神劫后,人手一支呢,原来你们没有啊。” 站在殿门口迈了半足的天尊有些尴尬地停在原地,望为则不顾他人目光,将他头上的玉簪拔掉,长发瞬间散落。在他失措且怒意的眼神中,她拿着他的玉簪,与自己手中的那支这么一对上。 哈,果然。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公开戴这支簪子,压箱底式的收了起来。 直到跌落凡界以后,找遍全身上下,法器一件没有,只有这支压箱底上千年的簪子。这让望为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她得离君兆远点,免得霉运晦气都上身了。 曾经的记忆碎片太多,正如这些凋蔽跌落的流苏花,任凭风吹散,却永远都有最新掉落的覆盖其上。 断断续续相处过艰难的五百年,最是难以忘却。 看到来人是他,望为见怪不怪,她径直走入房屋,坐在院子里用流苏花编成的秋千上,悠悠荡起来。 君兆走向她,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为她推起了秋千。 就好像从未决裂过一般,就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期。 “用身外化身来见我,还弄了这么大的场面,就是为了给我推秋千啊。” “望为,现在有两条路在你面前——” “呦,我们这么熟么?你直接切入主题,都不跟我客套几番。” 突然,秋千停了下来,不知是望为自己停下的,还是君兆用力道阻止。 “此事非同小可。” “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都非同小可,天尊。” “跟我回去,你的神身还有神力,我可以派人去找。” “噗嗤——哈哈哈哈哈……”望为站起身大笑起来,感觉听到了什么新鲜事。 “我的天尊啊,你还能在离谱点么,你觉得你在我这儿还有几分信任可言?” 望为神情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你变虚伪了,曾经说要杀我的你,不是很直白么?现在弯弯绕绕置我于死地……啧,你退步了。” “我何时说要杀你了?”君兆当即反驳,“才离开了一会儿,你这信口开河的本事,倒是进步了。” “别学我说话。”望为翻了个白眼,“自己的东西自己找,若是承了他人的情,怕是还不起。” “我没让你还,当我义务行动……最近四界之内有些异常,你注意到了吗?” “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干的。” 此时嘴硬,就是不想讲他想听的话。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事关四界安危,你身为辰中天之主,庇护万千神民和妖族,当然与你有关。我们身为神,有责任保护四界众生。海界不算在我们管辖范围内,但若是危机来自于海界,我们自然要早做打算。” “我们?不是你们吗?你们其他的八重天。” “此事重大,天界是否有敌人潜伏当中,我们犹未可知。现在只有天曹的四位大帝知道此事,其他天的神尊我还未告知,需要一一考验才是。” 他顿了一下,“你在这个秘境里看到的一切,是我安排的,这是我现在掌握的极少数的情报……你只有选对了最后的路,才能来到这里,见到我。” “见你是什么好事吗?想求我就直接说,弄什么考验?还好我聪明,不然是不是还得死在里面。最烦你们这些天神,装神弄鬼。” “我说了此事重大,如果你没通过考验,这件事我便不会让你参与其中。” 君兆上前一步,“看来你没变——你还是能做出,对所有人都有利的选择。” “你说的第二条路是什么?” 第79章 磨刀霍霍 漫长的午夜,对谈了两段意味深长的话题。 望为慵懒地靠在床头,从拂尘中拔出那把锋利且轻薄的古刀。 吸收了无数怪物的血,它的周身散发出点点寒光,刀身上的图案在不停流转,鲜活且充满朝气。 这把刀算是彻底被激活了。 望为躺在榻上,回想着方才君兆说的第二条路。 “你可以不回天界,继续做你的事,届时我会亲自下凡调查海界以及那些怪物。我……需要你的配合。” “没空。”望为抬眼瞪他,“我也不是你的下属,找别人吧。天界那么多有闲的神,这种时刻不会一个都请不来吧!”随后附赠轻蔑一笑。 君兆又上前一步,“藏书阁又进了不少新书,有本书上曾讲到,你的敌人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我深以为然。我们青梅竹马五百年,做宿敌也快两千年,选择同你合作,是我深思熟虑过的。” 望为:“?” 这都什么跟什么。 “太牵强了。”望为打断了他想继续的话题,“你要是不说明白,我就走了。” 她转身要离开,却被君兆一把抓住胳膊拉了回去。望为想抽回胳膊,对方却依旧没松手。 “想打架?”望为冷冷道,“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失去了力量,就敢对我动手了?” “不是!”他立刻松开了手,“你当真……一点儿都不顾念旧情么?” “没这种东西。”望为微微扬起下巴。 “当年之事,是我欠你的。这千年以来我说了很多遍抱歉……我也知道没有用,是亡羊补牢,为时晚矣。如若当年我再机敏些,再勇敢些,也许你就不会被伯赏奂所囚这么……” “不,你怕是误会我了。”望为打断了他的话,“当年,我的确怨恨过你,但是我后来想明白了。是我自己实力不济,还有……判断失误。我的灵蝶从一开始就不该飞向你,而是去找我未来的下属。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能会再早些年逃出来。” “对不起。” “你已经说了几万次了,多说无益。” “……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求你助我这一次。”君兆语气低沉,声音微微沙哑。 “天尊,你犯不着低声下气来求我。” 望为后退了半步,“天曹能者辈出,你再多试探考验几个,甚至都能多余组个舞龙舞狮队了,专门负责做大军中的吉祥物。” 君兆轻轻握住她的衣袂,“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考验你,这事关苍生安危,我不得不谨慎些。选择你,是因为你具备对抗安那些怪物的力量,你的本源之力……” 望为面露不耐神色,抬手打断:“我自认并非冷血,也谈过很多次旧。每次在战场上不杀你,这就是我顾念的旧……总角之交,这个词还是你告诉我的。” 君兆眉眼微动,他紧盯着望为的表情,似乎在等待一个转机。 望为话锋一转,“不过,从你破坏我的大计开始,我们之间就不谈旧了。” “大计?你怎么就确定你所谋划的一切……你的道,就是正确的?” “我没见过,没到过,不知正确与否,只想尽力一试。” 望为叹息一声,“君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走我的,你走你的。你要救世,就去救吧。” 她转身离开了灵石幻化的虚构空间,流苏花再美,也留不住过去的人和事。 走之前,望为特意补充了一句:“我选第二条路,但是你下界以后别找我。” 杜僖渺因有些私事需要在仰月城停留片刻,师徒二人除了待在客栈,白日也在城内开放处闲逛。 望为没忘记答应游云仙的杀人请求,她也在寻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动手。 安总管自从秘境一别之后,没回府,更没露面。望为猜测他可能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去山中门派避难去了。 望为私下见游云仙,游云仙先派人去打探目标,稍后再联系她。既然事情还没结束,望为和霍逢就趁着这段时间休养生息。 也是在秘境之后,霍逢对望为似乎更加亲密了,体现在一些日常相处之间,方方面面更体贴,望为也乐得享受着一切。 毕竟初见时,霍逢也曾在背后喜提她桌案上那只精致美丽的“琉璃盏”称号。相处这些时日,他倒是没自己想象中那般易碎,反而在经历过一番波折后更显生命力十足。 也许,他根本不是琉璃盏,而是一棵树。 就像他在秘境那座山中用法术拔地而起的那棵榕树一样,会在特定的时刻,蓬勃盎然,焕发生机。 想起初见时,他是一副随时寻死、枯萎凋敝的模样,现在他应该也要放下这个执念,好好生活了。 暖春已久,枯木逢时,是好兆头。 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且先走着瞧吧。 “师父,”霍逢唤道,“前方好热闹,今日城西有戏班杂耍,应该就是那里了,我们要去看看吗?” “行啊,反正闲来无事。” 霍逢扬了扬嘴角,最近师父对他好像有求必应的,想做什么都不阻拦,绝没有一刻扫兴之时。 前世的遗憾,在今生可以慢慢弥补回来,他也越发不抗拒新生,反而更期待这条路能越长越好。 神生千百年,总算有了新的风景。 望为对于最近的相处倒是没想太多,毕竟这些小事做与否,都不重要。只要没人挡她的路,其他路随意怎么走,她都无所谓。 前方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当中是一个被戏班搭建起来的巨大的营帐,可容纳百人观赏。 霍逢先去售票贩手中买了票,有人替他们撩开了门帘,二人走入帐内,里面是几排高低错落的座位,观众已经不少了。 戏班子排场的时间非常优秀,饭点之后的活动,众人酒足饭饱,是该进行一些娱乐。 望为还没进场时,就察觉到了此地的特别之处。 有妖气。 还不止一只妖。 霍逢的心思不在此,故而没发现异常。 很快,表演就开始了。 望为以为会在表演时发生什么两族对峙、剑拔弩张等诸如此类的事件,但还算风平浪静。 观众眼中—— 特殊的吹笛人能让蛇蝎闻乐起舞,骇人但美丽; 驯兽师能让皮毛发亮的白虎配合钻火圈,惊险但刺激; 黑熊能听指令做一些滑稽的动作,好笑还是好笑。 望为眼中—— 蛇妖和蝎子妖两个家族的合作演出,吹笛人是当中道行最高的蛇妖,能化成人形。 白虎是驯兽师的弟弟,虽然一脸不服气,但是姐姐总能在上台前打赢弟弟,获得一次舞台上的主导权。 而那头黑熊妖,好像脑子不太好,以为自己的驯兽师是真人,其实是猴子成精变的。这件事整个马戏团的人都知道,只有熊哥本人不知晓。 …… 很多妖族不甘生活在大荒一辈子,总想出去看看,于是某只九尾狐妖想到了成立动物戏班的做法。既能赚钱糊口,也能到处走走,有这个身份出去,只要避开修士下山的时间,就不会有问题。 戏班会到不同的地方巡演,为了不露馅,所以也很少走回头路。 然而,今日有一些麟安宫的弟子没有遵照门派课时修习,而是翻墙逃课去捣鼓自己的丹药作坊。路上遇到戏班表演,一时兴起便进了大帐观看。 这一看不得了,台上简直没一个活人,也没一个真正的动物。 看着满目的妖怪,有人不乐意惹麻烦,而有人觉得正好借捉妖之名把他们一网打尽。妖族身上的部位,可炼化成药材,今日当真不是给他们的丹药坊进货的最好时机吗? 待到表演结束,这些弟子们喝止住台上的表演者,又有分工将所有观众都赶出营帐。 望为和霍逢坐在后排,她已经猜到他们要做什么,于是没起身。 霍逢此时也发现了不对,他开始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此行一共六七位弟子,为首的那位当即戳破戏班的身份。 “白日当空,妖孽横行!我们麟安宫弟子今日就替天行道,收了你们这些个妖怪。” 说着有四位弟子先行启动剑阵,台上的妖怪们临危不乱,看来也不是第一次碰到修士。班主从后台跑了过来。 “稍安勿躁,各位大侠!这是我们的执照文书,我们在此表演是合法的。这些动物是我们班子的主要表演者,我们也从未虐待逼迫动物,全凭它们自愿上台。” 班主站在动物和驯兽师的前面,意图将修士和他们隔开。 一个修士假意接过文书,下一瞬捻诀引火,文书被烧成灰烬。 “你!”班主目露凶光,那文书当然不是真的,只是为了试探下对方的态度,既然他们不仁,也别怪…… “还在装啊,让我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呦!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哈哈哈哈!”剑阵中的一名修士先行出手,眼看剑刃就要划破班主的脸颊。 身后的白虎没忍住先动了,它扑上来将那把剑拍飞,那修士也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反抗,他伸出袖中弓弩射向白虎。 白虎因体型庞大不易躲避,身中数箭,被他的姐姐接住,姐姐也化身白虎,一口咬断了那人的手臂。 虎啸声和哀嚎声一时间充斥在戏台上,更具戏剧性,可台下已经没有观众了。 这下场面乱成一团,驯兽师们也开始化出原形,和那几个修士缠斗在一起。 修士毕竟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这些民间的妖怪在使出妖力后,都纷纷意识到不是对手。麟安宫弟子们越战越勇,因为这些妖怪在他们眼中代表着财富和名望。 “师父,我们要出手吗?”霍逢看向望为。 “出手?你要帮谁?”望为突然有些好奇她的好人徒弟此时的选择。 “自然是帮助那些弱小的妖族。他们用自己的能力带给观众欢乐,无害人之心。反倒是这些玄门弟子,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动手,明知戏班合法却还是火烧执照,这是心存不轨。” 霍逢义正言辞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望为用手支着头,侧看着他。 待他说完,她还鼓了两下掌,微笑着大声道:“好,我徒弟明辨是非,好!” 台下众人听到上面的动静,都纷纷停下打斗,仰头看去。 望为站起身,睨着下面的麟安宫弟子,缓缓开口:“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么?” “你是何人?怎么还在此处,你看到了多少?”为首的弟子质问道。 他先赶走了观众,又在这里设置了结界。本不想伤害凡人,但若是他们的事真被捅出去,也不好看。 “我从头到尾都没走,全都看到了。”望为向他们缓缓走去,但是没有离得太近。 为首的弟子给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其他弟子还有些犹豫。 “她和她身边那个人,全都看到了,如果此事传出去,我们必然要被门派赶出去,安总管现不在城内,没人保我们。”他继续动员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其他的弟子被鼓动了,他们暂时将矛头转向了望为。 望为感慨今日运气不错,正好撞到了炼制邪门丹药的团伙,没想到他们背后之人是安氏总管。虽然不知道这两方人是如何联系上的,正好可借他们的手,引出安榭的行踪。 霍逢刚想动手,一股汹涌的灵力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直指台上的那些个修士子弟。 下一刻,台上有人感觉自己喉头腥甜,明明没有明显的伤,却感觉识海内被满溢的灵力撑到快要破了。 “安榭去哪儿了?”望为直接发问。 “你……你是什么人?”为首的弟子明显修为更高些,还能支撑着对话。 “回答我的问题。”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我、我们不知道……他没告诉我们……”有的弟子撑不住了,身体感觉越发沉重,纷纷都倒在地上。 “我不信。” 望为这三个字仿佛利刃刺穿每个人的心。 “是真的!咳咳……他这次走……都没通知我们……” “放过我们吧……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 “接下来,你想怎么处理他们?”望为回头看向后方的霍逢。 霍逢的处理并没有让她意外,自然是留了他们一命,并让他们拿出了不少疗伤费用,赔付给妖族戏班。 望为也正有此意,毕竟还要靠他们来惊动那位安总管,但自己又不擅长放过他人,便借霍逢之手来做此事。 随后,麟安宫弟子们撤下结界,灰溜溜地离去了。 望为在他们身上都留下了自己的灵力,一旦有任何消息,她会立刻得知。 妖族看到望为,当中有妖似乎认出了她,被她一记眼刀给憋了回去。 班主出面感谢,望为摆摆手,并看向了那白虎姐弟,二人在方才的战斗中出力最多,受伤也最深。望为挥手间便让那骇人的伤口消失了,众妖再次表示感谢。 “别谢了,以后长点心吧。”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混沌化成的小白也到了场地,他愤愤不平地看着面挂微笑的霍逢。他方才还想在尊上面前表现一下,结果,全都被破坏了! 他转了转已经幻化出来的黑色眼睛,用灵力叫来了在一旁偷闲的小蛇妖,对着她耳语一番。 小蛇点点头,算是应和下来。 第80章 混沌之心 回到客栈,霍逢还是问了一路上都没问出口的问题。 “师父,一定要杀安榭吗?” “这件事相当于一个委托,我应下来,就会做到。” “只是……杀人能解决问题吗?” “不一定能解决实际问题,至少可以解决一些心理上的压力。然后,在慢慢消除那人带来的隐患和麻烦,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霍逢点点头:“师父,我相信你的选择,你一定会做出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望为怔愣了一下,君兆跟她讲过类似的话,为何他们都认为自己会做出这种选择? 她明明最在乎的是自己。 “好了,早些休息吧。” 望为回了自己的房间,霍逢去看房间另一个角落的混沌小白。 他正在低头吃着外带回来的新鲜牛肉,虽然不如那些神和天人好吃,但也勉强接受了。 “小白,你说她喜欢什么样的人?”霍逢揉了揉混沌小白的脑袋。 “汪汪呜?” 混沌全身的毛下意识炸了起来,以为自己幻听了。 霍逢自顾自坐在房间的地上,一边看着小白继续啃着鲜红的肉,一边说着话。 “有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和她的距离,太过遥远……虽然我不知道她真实的身份,但我能感受的到,她绝非一般的神族。” “嗷嗷汪呜……汪汪呜!” 混沌内心得意,那可不?我们尊上那可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魔神,不是你这种小神可以觊觎的! “我感觉,她最近对我的态度好像不太一样了,这是不是她逐渐在意我的表现?”霍逢缓缓开口 “汪汪汪嗷啊!” 错觉,绝对是错觉!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开始,她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有时候连我也不敢靠太近。虽然不知道靠近了以后她会做何反应,到底会发生什么……总之就是会让人心生敬畏……这约莫就像人对神的敬畏吧。” 靠近以后?混沌内心冷哼,能靠近尊上的人,除了天上那些强到没边且与尊上交好的大神,再就是他们这些被捡回来的各路凶兽,其他人只有被他们撕碎的份儿。 “凶”这一字打头,绝非摆设。茹毛饮血、杀神如麻乃是日常。而他们愿意俯首称臣,又怎会不是从恐惧和敬畏开始的? “是啊,她终归是我的师父,我又怎能产生这种僭越的想法?实在是大不敬。”他长叹一口气,垂眸沉默良久。 “……汪呜,汪汪?汪,嗷呜嗷呜!嗷啊嗷啊呜嗷——” ……不是,哥们你精神分裂吧?好吧,你这么想真是太好了!省得我动口。 混沌炸起的毛被霍逢抚顺,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在地上对坐,霍逢忽然又道,“小白,你方才是在鼓励我?你觉得我应该更加主动些对不对!嗯……此事要从长计议,不能让师父觉得我很奇怪……小白,你真好!” 混沌:“……” 他气得有些头晕,躺倒在一旁的地上,结果被霍逢一把抱了过去顺毛。 混沌快要藏不住自己的尖牙和利爪了,但是他谨记望为的嘱咐—— “不能吃,不能咬,不能抓,最好也别舔,你舌头上有倒钩,所以最好离他远点。” 这几千年来,他还未受过如今这般委屈。 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这件事他不能就这般重拿轻放。 为了叨扰霍逢多加亲近望为的行为,混沌作为小狗下手非常方便。 随便做做凡界小狗卖萌耍宝的样子,就足以吸引二人的视线了。 虽然每次被尊上那充满死亡威胁的视线盯着,真的快被吓得变成人形了。 不仅如此,混沌最近频繁化人形与望为相约在暗处见面,说的却是些有的没的之事。 此举动引起望为极大的不满。 这一夜,在混沌汇报道歉一条龙的任务结束后,就被望为命令跪在地上,他想也没想就跪了下去。 接着,他就被人一脚踩在肩头,向后方倒在地上,那只脚从他的肩头转移至他的心口。 混沌谄媚一笑,最近他已经幻化出眼睛了,还是一双惹人的桃花眼。 鼻子和嘴巴还没有,只好继续戴着法器面罩。好在法器灵活多变,青铜面具只遮住了下半张脸。 “尊上,我、我不是故意来打扰您的,我真的有些担心大风和乌徇他们,乌徇一直同我联络,可是最近有一阵没有联系了……” 他小心翼翼、可怜兮兮地用那双新生的黑瞳看着望为,并且用半化形的毛茸茸爪子握住了望为的脚踝,下一刻便遭到更重的踩踏。 “哎哟哎哟!尊上,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不能放任您同那小神在一块儿!” 混沌正色起来,“他以前还参加过抵抗您的战役呢,这种人他天生就是站在您的对立面。现在他尚且不知您的身份,若他日被他知晓,他就会是您的敌人……” 望为踩着的脚松了松:“你如何得知?” 混沌乘胜追击:“当年在战场上,就是属下杀的他啊,这我还是有点印象的。他一个文臣还没经过实战,我瞧他当年那失措的样儿,简直……” 脚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我的身份,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除非……”望为收起了脚,蹲下身凑近他,扼住了他的喉咙,“是你泄密。” 她勾了勾唇,目光中凝结着千年寒冰,只一眼就会感觉浑身被冻结在原地。 混沌在她的掌中战栗着,但眸中却泄露了几分兴奋的神色。 尊上可是很久没靠他这么近了,原来这样激一激她就可以啊。 那要是,再杀一次霍逢呢?她会不会—— “唔呃……”卡在混沌喉咙的手被狠狠收紧,他窒息得直翻白眼。 他抬手握住了望为的手腕,仅仅是握住,没有用分毫之力。 “尊……尊上……我……做、做什么了?” “你的眼神会泄密,这件事你自己知道么?” 混沌内心一紧,这新长的眼睛怎么还出卖自己?果然五官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是,为了在尊上面前有点好的形象,他还是坚定戴着那“变容”法器。 望为继续扼住他的喉咙,“你在背着我谋划一些坏事……就比如曾经,我带回来的七尾狐狸,准备收作弟子,最后他去哪儿了?你现在想告诉我么?” 望为一字一句,吐字清晰,混沌颤抖地更加厉害了。她撒开了手,混沌一骨碌爬起来,抱紧了她的小腿。 “尊上,尊上!天地可鉴,日月可鉴!我对您的心,绝对没有掺杂着半分不忠!”他一边说一边抱得更紧,望为一下竟然没将他甩开。 “尊上,那狐狸分明对您图谋不轨啊,我对他动手是为了尊上!” “说来听听。” “他看尊上的眼神,简直……简直是对尊上不尊,该死的狐狸精,妄图想勾引尊上,我们几个属下绝不允许有这样的人存在!” “所以你觉得我是瞎子,看不到?”望为淡淡问道。 “唔,属下……我……尊上,难道您当时还有别的指示……” “我就是想养个漂亮的花瓶在身边,结果没多久,我就只看到他还剩下……一张漂亮的皮了。” 望为语气平静,看不太出来她对此的态度。 “我……我们……”混沌万万没想到,千年前的小插曲竟然被尊上拿出来说,可想而知,那狐狸精当年多得尊上宠爱! “你们倒是知道,该留下什么。”望为轻轻一笑,摸了摸他颅顶的白发,“我难道就这么不讲理,当年都未怪罪过你们,如今,我又怎会怪你呢?” 混沌抬起头,一副泪眼婆娑的表情,新生的眼睛湿漉漉的,很容易流泪。 “呜呜……尊上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抱着腿的手始终没松开。 “但是,你如果效仿当年,对霍逢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我会把你撕碎。” 她的声音柔和,还保持着安慰人的状态,却突然杀出这么一句,混沌浑身一颤。 “是,尊上,属下不会动他。” 想想也是,除了那个人,尊上还未对任何人动过真情,霍逢小神乖乖巧巧,也看不出什么厉害的。 若说美色,天界有美色的多了去了,会耍手段的也不计其数,也没见尊上收过很多人啊。 既然尊上不喜欢,那他就彻底放弃自己动手了。 不过,在凡界久居的九头蛇柳殷不知情况,让她动手应该不成问题。他早就埋下这一手,在戏班那日,托那只小蛇妖带个话。 …… 很快,游云仙那边来人递了话,是寻到安榭近日以来的位置。他最近逗留在东部的青雨城,而且还多次前往,不知所谓何事。 望为蹙眉,她总感觉那位安总管好像知道什么似的,她的神器或许是被盯上了。 无论为了谁,此人都要尽早除掉,以免夜长梦多。 据说他们就要回来了,走的是天空之路,乘坐的是安氏老祖赠予安氏的大舟,能在天上飞行,航速相当之快。 到了仰月城,就再难秘密动手了。 得知了这些线索,望为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这次行动,望为没打算带霍逢去,霍逢提出想帮忙,望为只是浅笑着婉拒了。 “霍逢,我是去杀人的,不是去玩……你待在客栈若是无聊了,就四处逛逛吧,我会尽快回来的。” 霍逢却担忧地抓住她的袖子:“师父,我也可以的,万一有危险,带上我也能有个照应。” “你去了,我会分心,走了。”望为抽回衣袖,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混沌在一旁内心腹诽:做这种事,尊上才不会带你呢。 关门之际,混沌从门缝溜了出来,这次是他和尊上一起的行动,他早已期待很久了。 那大舟之上,都是安榭带的自己的亲信,少说也有数十余人,不是杀不了,关键是担心有漏网之鱼通风报信,做成意外死亡或者神秘失踪的样子最好。 游云仙要拯救从根系就腐烂不堪的玄门,势必要铲除掉所有的害虫,而最大的害虫就是安榭一派。 安榭从秘境之时,似乎就有意调查某些神器的下落,望为以为他只是觊觎那其中之一,却不料竟然还走在了她的前面。 在她去青雨城之前,先将这祸害彻底铲除吧。 很快到了城外,在无人之处,混沌化成白色凶兽,望为坐在其上,一人一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处峡谷,地势崎岖,沟壑纵横,但大舟行于天,下方地理如何都不会成为阻碍。 今日天气阴沉,偶有大风,却无论如何不会下雨。 首先就是要将他们弄到地上。 此地不少精怪、魑魅藏匿于山野,它们以路过的行人或者普通鸟兽为食。 望为和混沌行于峡谷之中,却无精怪魑魅敢上前试探,有靠近一些的,被混沌拽过来一口闷。 于是,各路邪祟四散而去。 找准了一个恰当的位置,望为席地而坐,她结印掐诀,原地构建起一个巨大的法阵,这一带所有的生灵都被囊括其中。 混沌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扑着五彩蜻蜓。 蜻蜓低飞,是要下雨的征兆。 仰头看向天上,有大朵大朵的云层汇集此处。 “安总管,我看这天色有些不对啊,怎么感觉阴气沉沉的?” 大舟之上,有修士率先察觉到异常,当即汇报给安榭。 安榭蹙眉:“算了算还不是什么下雨的日子,为何周围有这么多黑云?” 他身边有个蒙面的修士御剑离舟,准备一查究竟,却被一道雷劈在了剑上,一个没站稳摔下剑去。 突然,疾风骤雨天降而至,将那艘看似华丽的大舟给淋了个遍。 大舟,原本是用纸做的。乘风而行,可日行万里。 此地最难下雨,可却偏偏在这时……大舟不堪暴雨倾盆,整个船毁灭式的垮塌,随后一船人都从天上栽了下来。 不过,所有人都是修士,不会那么轻易死,他们各自手执法器,从大舟上离开,安全着陆。 只是每个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全然没有在大舟上那副气派的模样。 至此,阵法定。 他们环顾四周,发现身处在一片峡谷之中。周身迷雾汇聚,精怪野兽低吟之声此起彼伏。有人想用通讯符请求门派援助,却发现符咒在此失灵了,全然成了一张废纸。 “晚上好啊,诸君。” 第81章 结束委托 阵法之中,暴雨骤停。 安榭和众修士落地,浑身湿淋淋,已知暂时无法离开,只能先将身上的水弄干,再进行下一步动作。 望为似鬼魅般出现在众人的周围,可他们似乎看不见她,只能听到她松弛的轻笑声。 “是谁?胆敢在我们面前装神弄鬼,有种来战?” “你们……很厉害么?” 安榭蹙眉,他嘱咐一旁的修士们,道:“小心,这里雾太大了,注意有诈。” 修士们用剑试图驱散浓雾,可那些雾气依旧紧贴着他们,丝毫不肯离开。 “你是何人?为何阻拦我们的去路?” 安榭冷静道,众人听到他们的首领镇定自若,也都稍稍放松了些许。 “人快要死了,总要有人来送送你们。” “口出狂言,你——”话音未落,接话那人就消失了。 浓雾之中似乎有东西藏匿其中,众人拔剑警觉,有人在雾蒙蒙的一片中挥砍着,什么也没有。 “大家别走散了,我们快开剑阵破雾。” 安榭说完,站在内围的修士纷纷为开阵列队。一道金光破迷途,驱浓雾。 众人脚下和剑身,分别有不同的法阵图案显现。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看得出每个人皆是门派栋梁。 望为只能道一声可惜。 她从这些人眼中还看出一种东西。 死士。 他们明面上的身份是麟安宫弟子,但行事作风绝非正常修士。 他们只听命于安榭一人,这对于一个偌大的门派来说,无疑是个可怕的讯号。 就算安榭挂名长老在身,却借着玄门大义,行自己的私事,以权谋私,实在是大忌。还是麟安宫这样的大宗,实在不该是这般光景。 但是,无人敢多管闲事,因为有一位安氏老祖在天宫做上神。 所有从凡界飞升成功的修士,位列神班后,皆从神吏做起,然后升为神使,上神是所有修士能得到的最高的位子。 就连霍逢也是在晋升上神的过程中,没等到一个结果人就没了。 安氏老祖的上神身份太好用,无论是帝王,还是玄门,没有人不畏惧神。 哪怕这个神无法随时下来,但实在是头上高高悬着一把剑,没人敢造次。 无论是门派还是朝堂,经年累月,终是被弄得乌烟瘴气。 如今双都八城还能撑住,真要感谢曾经这些城市都有过一国之根基,还不至于很快散架而亡。 天下好人还是多,有能力的好人也不少,在看似平和、内里纷乱的时代,愿意出一份力守护苍生百姓。 偌大的世界能够正常运转,绝非一人之功,也绝非神力可以毁灭。 望为此行虽然带着太多的自我考量,却也在无形中帮到了愿意守护那份平和的好人——游云仙。 也许正应该如游云仙这个名字那样,她才是应该接管玄门麟安宫之人,重整门派上下,挽救还在努力修行、未被尘世俗权侵染的修士们。 此地已经没有太多烟尘干扰视线了,众修士在驱散过程中,看到了厚雾胧胧中站着一个女子的身影。 望为身高不俗,在光影的折射下显得更加高大。但很快,她的真实身影就彻底显露了出来。 白发胜凛冬夜雪,在灵力光辉映照下竟显得十足仙风道骨,一挥拂尘,转身流露轻浅笑意。初看悲天悯人,愈看愈发胆寒。 “竟然是你!”安榭当即便认出了望为,他恐怕此生都难忘却她。 “不废话了,开吃吧。” 开吃?什么意思?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却听到阵法后方外围之处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神下界后自会被限制灵力,混沌无法像在天上时变得巨大无比,占据整个峡谷的道。 但此时的他却依旧如同一堵墙,只要张开一个类似嘴巴的东西,便有源源不断的人撞墙,填饱他的无底“胃”。 那些攻击对混沌基本无效,因为他可随时幻化成虚无缥缈的烟,将人困在一个虚幻且美好的世界里。 他们的意识将永远被囚,肉身被时间和外物逐渐消解。 这样的死亡,或许并不残忍。 而望为也并不追求多么极致的杀人过程,毕竟安榭从前对她的针对和态度简直不痛不痒。 此举又能喂饱一直喊饿的混沌,也算是一举两得。 今夜是饕餮盛宴,望为满意地看着计划不费吹灰之力即将达成,亦是欣喜有加,正考虑着一会回去是否要给霍逢带点小甜品。 殊不知,霍逢也到了此地,并且已经从头看到尾。 在望为临行前,他收到了一封密函。 密函没有署名,却道出了望为此行要去的大致方向和位置,信中说明如若想更了解她,便可以跟过来看看。 看到这封密函之后,霍逢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有人在挑拨离间。 这个人知道很多内幕,还似乎挺了解他们二人。 他想从密函上找出破绽,却发现了夹层中还有秘密。 只见夹层中写到——你可以去,也可以不去,一切选择在你。 里面还附赠了一张符,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提示: 随身携带着这张符,她不会感应到你的追踪,放心。 出于对望为的好奇,还有对她安危的担忧,他踏上了这条路。 虽然他在心底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可能的准备,可还是难免紧张,不知道今夜到底会发生什么。 霍逢站在峡谷上方的山脉之间,看下方战势角度清晰,一览无遗。 他看见望为身边站着一个看不出是什么的凶兽,在肆意地吞噬着所有人的灵魂。 那些修士使出各种手段反击,但都于事无补,几乎是被碾压式的攻击。 “至少现在,她是安全的。” 霍逢看着那凶兽,觉得莫名眼熟,但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下方峡谷里。 混沌在吞噬一圈后开口了:“主人,我……我吃撑了,这些人不好吃嗷呜。” 望为:“?” 混沌:“主人,您能直接杀了他们嘛……就用您的那一招,特别厉害的那招,直接将他们全部处决吧!” 望为:“那我带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混沌飞跑过来蹭蹭:“谢谢主人的款待,但是人家吃饱了,想看您用那一招,就一次嘛——” 望为毫不留情地用一根手指,将他毛茸茸的大脑袋推了出去。 安榭等众修士:“……” 闹着玩呢?到底有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安榭秘密传音众修:“擒贼先擒王,不要与那怪兽缠斗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全力攻击那个女人!” 众修假意进攻混沌,却在暗中布剑阵针对望为。 望为没弄明白混沌的意图,莫名其妙过来撒娇跟她说让她出手这种话,以前从未有过。他本是天地间难遇的上古凶兽,因为在妖族大荒之地受伤,被下界的她偶然捡走,然后就将他留在天界。 无恶不作的凶兽,在相处中被望为磨平了尖牙,成了忠诚但神经质的狗。 本性难移,望为将此点奉为真理,她不信混沌真的永远不会做出背叛自己的事。正如他今日态度反常,这一点就让她倍感怀疑了。 她已经警告过不能伤害霍逢,霍逢也并未前来,那么就不是这件事。 望为蹙眉,心道:“他不会是真的犯癫病要在此时看她动手吧,这非常不符合常理啊,此地除了我,也没有他未来值得效忠之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看着被众人追逐的混沌,她亦打算试探一番。 望为静观其变,而安榭等众修士已然做好了准备,他们集结群修之力,决心给望为致命一击。 剑阵之中,众人剑气汇集之处,形成一柄巨大的无形之剑,金芒剑气汹涌澎湃,所掠之处山石崩塌,峡谷两侧时不时有巨石滚落下来。 站在巨剑之下的修士们极力稳住下盘,双手结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巨剑调转方位,刹那间直直刺向望为。 望为眼神中没有惊讶,毕竟他们磨蹭铺垫了太久,她想不看出都难。 但是,她没有躲闪,竟笔挺地站在原地。 霍逢察觉不对,当即从峡谷峰顶落地,一路朝着望为的方向赶去。 那剑飞掠之处,空气中被撕裂出小型漩涡,它们开始肆意席卷八方之物,所有人都在原地凝神捻诀,誓要将对面的白发女子一击毙命。 在巨剑即将突破安全范围之际,混沌突然变了神色。 他心道:“不好,玩脱了!” 巨型的兽身连滚带爬地飞扑过来,结结实实挡住了刺向望为的巨剑,他使出浑身解数,竭力去抵挡巨剑,甚至没有让巨剑贯穿自己——他担心会不慎伤到站在他身后的望为。 剑力在最终的对抗中,只停留在他的身躯,没有再前进一步了。 突然,大地震颤起来。 包括安榭在内的所有修士,在一瞬间感觉到自己意识知觉逐渐模糊起来,胸口很闷,喘不过来气,一个个都倒在地上,感觉浑身虚脱,没有一丝力量站立起来,甚至连疼痛也无力诉诸于口。 在极端的痛苦之中,只留下一堆骨架和一层皮,它们开始在地上飘飘荡荡起来,随后竟然开始下沉了。 原来,在他们的先前站立的地方,不知何时形成了一座狭长的湖泊。 湖水清透,有微绿色的精怪在湖里发出莹莹光芒,然而壑深如渊,探头向下看去,深不见底。 那些修士所剩的一切,都将沉在湖底,再无人问津。 霍逢大为震惊,他不明白为何会凭空生出一座湖泊,也不清楚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现在被隔绝在湖的另一边,无法直接过去。 此湖是否凶险,他不确定,他更顾念望为的安危。于是他立刻御剑而飞,绕过湖中精怪的偶然发难,终于抵达到湖对岸。 望为正跪坐在地上,用灵力救助着一个双目流血的少年。 莫非那凶兽正是这少年所化? 霍逢小心翼翼接近,他担心自己突然出现会打扰到望为施法。 过了好一会,才勉强止住了血。望为收势调息,肩上突然落下一个熟稔且温暖的轻抚。 霍逢,何时来的! 望为神情惊变,她几乎在一瞬间就意识到了——来人是霍逢。 她垂眸掩盖真相,深红的眼瞳变回了平日里的灰色。 她的呼吸突然急促失措,不知是因为看到霍逢突然出现,还是杀人救人耗费太多灵力一时间尚未恢复。 “什么也别说,我先为你输些灵力。”霍逢不再言语,只是将灵力源源不断传入望为的体内。 新鲜的灵力在望为识海上空打转,她的心念杂乱,根本就无法克制。 望为心中默念着:不稳定下来就会死,你做了这么多,甘心以这般愚蠢的死法结束一生么? 她脑海里顿时闪过无数画面。 一会是伯赏奂用法术将她身上的血肉剥离而去,她逃出去那天,让整个府邸血流成河…… 一会是霍逢和她一前一后走在阳光明媚的街道上,霍逢忽然回过头来,对着她微笑。待她走过去时才明白,那里有路边画师在为行人画像,寥寥几笔,竟把她勾勒得十分神似…… 万千心绪终究被拉了回来,被困在胸腔的那颗心脏也逐渐平缓下来。 紧绷住太久,身体失去支撑,望为不受控地便向一旁倒去。 霍逢一手将她揽在怀中,随后把腿放平,让她枕在自己腿上。 望为眼皮沉重,这一收一放,竟然倦意十足,便这般沉沉睡去。 今夜月色分外明亮,月亮倒映在湖中,周围似乎也被点亮了。 霍逢垂头看着眼前的望为,她好似从未在自己面前有过——此时此刻。 曾经无论遇到何种境地,她好像永远都能化繁为简,举重若轻,那种气场是众人必须仰望的存在。 而如今。 霍逢探了探望为的脉搏,凌乱的脉象在自行调整,脉搏逐渐恢复强劲有力……霍逢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随后,他的手指悄悄向上位移了几寸。 停在了她脸颊的旁边。 他用带着余热的食指小心触碰着她的侧脸,随后将她额前的鬓发整理好。 他看见她发间戴着的发簪,正是在方丘那日,他买下的小姑娘篮子里绒花发簪,是那支红色梅花。 那日,他和她还一起替天行道,逆天而行,尽己所能救了那小姑娘的娘亲。 原来,她今日竟然戴着这支。 原来,他和她之间,竟然已经有这么多美好的回忆了。 突然,在旁侧躺倒、浑身是血的少年手指微微一动。 第82章 更进一步 望为忽然间睁开眼,此时天光大亮,日上三竿。 抬眸一望,再次映入眼帘的是霍逢,他浅浅笑意地看着自己。 头颅微动,她感觉自己枕在一个较为柔软的地方。 她挣扎着起身,发现原来是枕在霍逢的腿上,身上盖着的是他的外袍。 望为发现自己好像从未像昨日这般深度的休眠,直至现在醒来,她一时懵然,昨天发生了什么? 记得是解决完那些人之后,霍逢就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当即将她惊得气息紊乱,调息良久后,她就昏睡过去。 第一次在这么不确定的地点和时间,毫无意识地睡着,望为现在回想起,心头还在突突直跳。 “师父,你现在感觉如何?”霍逢率先出声。 “尚可。” 她环顾四周,仰头发现他们坐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之下,树上还结着大颗奇异的果实。 之前勘察地形和昨天动手,都没见过这棵树,莫非是…… 望为指了指树:“你种的?” 霍逢点点头:“这里没遮挡,先前阳光着实刺眼……还是说师父想晒太阳,那我……” 望为站起身,看着她们身后这棵庞大高耸的果树,摇了摇头:“看得出你身体里的神力恢复了不少,这棵树若是修炼成精,也得有个百年道行。” “师父,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去哪儿了?” 望为没回答,反而回问道:“你怎么会来?你在跟踪我?” “我……我实在担心师父的安危,毕竟安氏人手众多,所以便想跟过来,看师父是否需要我的帮助。” 望为继续问道:“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要擅自做主?” “那师父,为何要瞒着我,这件事到底为何……不能带着我?在师父眼中,我一直都是这般无用么?” 霍逢依旧坐在树下,垂着头,看不清任何表情。 他的声音很轻,话落下接着声轻叹,被裹挟在风中,显得支离破碎。 阵阵微风掠过二人之间,望为站在一旁,静静地俯视着他, “徒儿自知愚钝,不及师父曾经的身边之人。既然如此,师父何不如将我逐出师门,省得我多占着关门弟子的位置,却无能为力……每回不是师父助我,就是师父做事,我全然无所作为。” 他的语气如旁边的湖面,水波不兴,没有一丝怒意,却也听不出半分情绪。 “师父收我为徒,到底是为了什么?” 霍逢忽然抬头,微微扬起下巴,直视着望为的双眼。 她神情略微怔愣,没想到霍逢这么快就对拜师收徒之事有了警觉。 “因为,我……” 她刚开口想说什么,就听见后方传来一个声音。 “主人,昨天我差点就死了,还好有你帮我疗伤,我去附近摘了几株草药,给你调理身体用,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 一个少年从不远处走过来,他的白发随意披散,整张脸上只有一双灵动的眼睛,阳光之下瞳孔呈现出淡灰色,鼻子、嘴巴都被半张银铜面具牢牢遮住。 在外人面前,他不再称呼尊上,天界能被称为尊上的人屈指可数,再说下去怕是会直接搅乱尊上的大事。 霍逢的神色略微低沉下来,望为转头看到混沌竟然化成人形,还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霍逢面前,神情骤然凝固。 “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来?”望为压低声音质问道。 “既然答应要守护主人,属下怎会就这样离开?还把主人交给——”混沌错身看向霍逢,“一个陌生人。” 霍逢与混沌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似乎进行了一场无声的交锋。 望为不是没想过可能会有一日,所有麻烦都会撞到一起,但是没想到会是这二人。 若将前尘之事一并追溯提及,混沌甚至可以算是望为失去力量和神身缺一不可的环节。 混沌杀了霍逢后,天阖门才要花费时间精力复活他。 而复活之日,正是望为跌落到天界的那日。 因为复活霍逢的秘阵特殊且禁忌,导致重伤的望为无力对抗这股强大的力量,最终魔神之力落在霍逢体内,望为的神身也在能量对冲之间被撕碎,飞入凡界不同之地。 望为想明白这件事以后,也没打算责怪混沌。那场天水之战是必须要打的,他杀了还是敌对势力的霍逢神君,也是无可厚非。 只是现在,风水轮流转,她一朝皆丧,筹谋良久,才有如今的和谐局面,绝不能因为任何情况被破坏。 望为招招手,混沌一愣,随即飞奔过去。 “坐下。” 望为命令道,混沌就乖乖坐在望为的脚边。 霍逢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的望为,望为深呼一口气,随即也席地而坐。 又要开始讲故事了,真麻烦啊。 “首先,我要正式介绍一下。”她看了眼霍逢,又看向混沌,“我在凡界新收的关门弟子,霍逢。曾经是天界天曹的一员。在天界战死,但是被门派用秘法复活了的神君。” “对不起。”望为看着霍逢微微颔首,霍逢被她莫名官方的态度弄得不知所措。 混沌更是大为震撼,什么人竟然还要我尊上跟你道歉! “之前我骗你说,我捡到了一只流浪狗,其实不是。” 望为一手抬头按住混沌的头,轻轻摸了摸,手顺着头发滑到了脖颈,混沌感觉自己被人扼住了命运的后颈。 “他叫今安,是我在天界的门下。若论辈分,也算是你半个师兄。他最近下界找到我,非要跟着我,我不想让其他人打扰我们行事,就只好让他暂时变成一条狗。” 混沌听到望为称呼他新改的名字,非常愉悦,原来尊上她一直记得!他恨不得原地变成小白快乐地摇几下尾巴。 “瞒着你,是为师的错,为师向你道歉。”她语气真诚,没有掺杂半分虚假,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师父你……” 昨夜霍逢赶过来,看到一切后内心五味杂陈,他想好今日待时机成熟,便要将憋在心底的话都拿出来问一问,然后在试探几分师父的心意。 无论得到什么结果,他都认了。 只是没想到,他会得到一句歉意,还有不少合理的解释。 每个人都有秘密,师父的事,本来也没必要告知于他。 是逐渐的关系亲近,让他忘乎所以。 “师父,是徒儿逾矩了,我不该……” “不,是为师的错。有些事我早该说清楚,免得造成更多的误会不是?” 望为直视着霍逢,“你问我为何收你为徒?我以为我曾经已经表达地很明白了,现在看来,还不够明晰,亦是为师之过。” “虽然面对死亡之时,你尚且能做到豁达不惧,但面对生之时,你却在隐隐逃避。仙道贵生,生死理应顺应自然,而不是你的一念为之。” 望为继续道,“我不想见你死于虚无,也不想见你再度一次万念俱灰的人生,所以收你为徒。希望新生的一世,我们皆可得偿所愿。” 身旁无论是混沌还是霍逢都暂时没有开口,混沌内心却被震翻了天,他很少见到尊上如此和蔼可亲地与他人论道。 曾经哪怕是论道,也是在阵前剑拔弩张之时,不管说过说不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是得动手一战。 霍逢此时颇为内疚,他每每怀疑师父行事,可师父从未责怪于他,反而更有耐心地跟他解释,他怎能生出这般心思对待师父呢? “师父!徒儿向您请罪。”霍逢叩拜望为,头还未着地时,却先挨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上。 是望为先一步过去,将手垫在他的额前。 “除了拜师仪式,你无需对我行大礼,你是我的关门弟子,只要我们师徒一心,这天下就没有任何困难可以阻挡我们。” 学会变通,是望为在天界学到的生存之道。 在不能靠武力解决问题的时候,她就要通过另一种手段来平息麻烦,这也是她能获得部分天宫神尊及不少大帝支持的原因之一。 毕竟师徒之名又不是真的,她此时拿这点胁霍逢,倒不如给足了霍逢想要的。 他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些额外且特殊的关怀,望为品到了这点,自然也能在他需要的时候满足他。 她走过去,将霍逢从地上拉了起来,随后抱住他,温和地抚顺着他的长安及后背。霍逢神情一动,他想起上次在秘境之中师父安慰的拥抱,这次亦是。 然而,这次却不止如此。 霍逢察觉怀中人微动,以为她打算放开自己,结束相拥。 却不曾想,她抽回了手臂,微微踮起脚,将手臂再次环在他的颈上。 两人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贴在一起,她的目光中此时全无方才那般“慈师”的眼神,而是蒙上了一层暧昧不清的迷离神色。 他微微弯着腰,迎合着她的动作,对上她的眼眸。 温热的鼻息交汇,他感觉自己的脸微微发烫,呼吸也愈发沉重起来。 “师父?” “我才发现,你下巴有一枚痣。”望为抬手轻轻一点,“说明你一生富贵有余,可能还有意外之喜。” “这个意外之喜,就是师父。”霍逢说得很坚定。 望为目光微微亮起,仰头,嘴唇轻轻擦到了他下巴上痣的位置,如蜻蜓点水一吻而过。 霍逢:“!”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他没反应过来,心跳率先告诉了他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他明白过来时,望为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 混沌此时正趴在湖边,扒拉着水中的成群的鱼怪,百无聊赖地等着他的尊上撩拨男人。 水面上照倒影出自己的新眼睛,混沌心想:“才长出来眼睛就让我看这个,真是无语,好在知道尊上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任务,忍了。” 不过,要这个男人也把他当成坐骑,他是真的有些怒了。 除了尊上和宫里的那几位兄弟姐妹,还没人能骑在他上古凶兽混沌身上呢! 谁让尊上着急赶进度呢? 混沌只好乖巧俯身,带着二人飞速回到客栈之中。 途中,霍逢平复了心境,还是问出了一个让他好奇已久的问题。 “师父,昨日我本来在山上,看你被攻击才赶往你的方向。但是,当我过去的时候,那些安氏的人都消失不见了?师父是怎么做到的?” 望为干咳了两声:“就用法术把他们全都杀了,还能怎么做啊。” 霍逢追问:“这是什么法术?好神奇,是将人化成灰了吗?” 混沌腹诽:“这都没看懂,不然你以为那湖是怎么来的?” 看在他真的很好奇的份儿上,望为还是给了解释。 “差不多吧,自然是物尽其用,地尽其利。那处有不少深埋地底的地下泉,我只是利用他们身上的水分和灵力,将下方之水引上来,被抽干之后,躯壳也不剩什么了,就是比化成灰好一些,至少为这世间多留下一处湖泊。” “原来如此,师父的能力还能为更多生灵带来生机,涉及生命的灵力都是相当厉害的!” 望为勾起唇角:“我的力量比较特殊,像是介于生与死之间,杀戮并不意味着全盘毁灭,也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新生。就像这个——” 她划破自己的手指,血滴从指尖冒出,随着灵力的催生,血滴凝成了一个白色的小点,看起来类似虫卵,很快……成虫、化茧、成蝶,一个新的生命在她的血液中诞生。 灵蝶在她的手指间翩翩起舞,带着璀璨的微光。 霍逢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他明白神与人的本质区别了,无论如何,神永远在创造着新生。 “或许这不算什么新生,它们朝生暮死,只是我灵力中的一点亮色,没什么重大的意义。” 三人很快回到了仰月城中的客栈。 杜僖渺和袁骧已经回到了客栈当中,杜僖渺看到望为他们回来,先是与混沌介绍结识一番。随后,她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有何事?直接说。” 望为蹙眉,心下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杜僖渺小心翼翼问道:“我们此行上路,能不能多带一个人啊?” 望为:“……谁啊?不会是你的那个兄弟姊妹吧。” “那倒不是。”杜僖渺露出一个心虚的笑脸,“是我帝宫中的少傅大人,他奉我父帝之命,前来我封地监督我的,顺便应该还要教我些知识……嘿嘿。” “殿下,课业未结,又独自在外,事关帝室颜面,陛下重视你,故派臣前来敦促。” 一个温和的男声从门外传来,不知为何,望为内心闪过无数刀光剑影。 “少傅,进来吧。” 他迈过门槛,走入了杜僖渺的房间。 望为的神经忽然紧绷起来,看到来人,她现在恨不得跳窗离开。 谁能想到,来管杜僖渺的少傅,竟然是天尊君兆? 第83章 遭遇孽缘 说了让君兆下界以后不要来找她,结果是直接加入了么? 望为突然感觉头疼,她紧按着太阳穴,被杜僖渺扶着坐到榻边。 “殿下,不跟臣介绍一下你的这些个同路的朋友么?你们准备去哪里?要做什么?何时才能结束行程?” 一箩筐的问题砸下来,望为头更疼了。 什么情况?他是例行公事真的在问,还是在自己面前装的演的? 堂堂另外八重天的至尊首领,就这般下界假冒人族帝宫的臣子,就连望为也觉得不太合适。 “出门在外,少傅不要叫我殿下了,少傅也不要自称臣了。我现在是微服私访,体察天下民情,不宜透露身份。”杜僖渺露出难有的正色。 “是,那殿下与臣从今以后就以师生相称,直到殿下回到封地,回到自己正确的位置上。” 少傅也不是十足的老学究老古板,交涉了几句也就应下了杜僖渺的要求。 “那……”他转头看着站在房间里的一众人,除了袁骧,另外还有两男一女。 “我先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宫中少傅大人庄泊砚,他负责宫中帝子帝女的日课。我是因为中途没继续学下去,还未拿到结业文书,可能最近被父帝逮到了吧……所以还是得学完,嘿嘿。”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殿下虽在某些方面有些小聪慧,却不懂得真正的大智慧,学与思相辅相成,缺一不可……陛下担忧殿下可能会遭外人蒙蔽,恐会误入歧途。” 他的眼神轻轻扫过望为他们几人,虽然很快,望为还是察觉出来。这是在搞针对呢,还有说得那些话,果然很像君兆的作风。 她想起之前在天上,子桑暌派人去监视君兆与诸神的大会,那人听到中途困得直接在梁上睡着,一个翻身掉到诸神面前被逮了个正着。 望为多次告诫子桑暌别再做这种蠢事,因为他们的会议非常无聊,没有任何可监听的意义。曾经她去听过一次,中途也睡着了。 “庄先生,这三位是我的朋友,她们来自玄门,身份是……修士。这是莫为仙长——” 望为抬眼观察着庄泊砚的眼神,他眼神坚定且带着审视,好似跟她并不相识。 “莫仙长,敢问出自何门何派?”他上前有礼作揖。 “……” 望为的嘴角抽了抽,他真的不是演的欺骗她? “天阖门,客卿长老。”她起身回礼。 “他是我的徒弟,霍逢。” 顺着望为的视线,庄泊砚看向站在她身边的年轻且轮廓俊朗的修士。 “在下霍逢,见过庄先生。” 倒是有礼,庄泊砚颔首回敬。 “那这位……”他看着正坐在桌边打盹的混沌,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不用管他,他叫今安——” “欸!主人我在这儿呢!” 下一秒那少年瞬移到望为的身边,还好此时没有现出原形,否则听到唤他的新名字,尾巴估计都要摇上天了。 庄泊砚蹙眉:“为何要称呼主人?他是你买的仆从?” “不是啊,我是……是你——” 混沌也认出了来人,他大惊想说些什么,就被望为一把扯住衣领拉到身后,“我的手下,喜欢叫我主人,我随他去了。怎么,这个称呼不合礼法?” 庄泊砚盯着望为看了几眼,倒是没再说什么。 “所以,你要跟我们一起上路?” “正是。准确的说,是跟着我逃课的学生……袁女公子。” 杜僖渺出门在外用不用殿下身份时,自会改成母妃的姓氏。 看来庄泊砚和杜僖渺比她想的还要再相熟一些。 她必须弄清楚,庄泊砚和君兆之间到底是何关系,二人外貌九分相似,大抵上还是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凡人和天神周身的气场终究是不同的,这一点要想伪装,似乎也不甚容易。 杜僖渺站在二人中间,眼珠滴溜溜转,她细心地发现了一个问题,望为似乎认识庄泊砚,并且一直在暗地里观察着他。 哦豁,直觉告诉她有好戏看了,杜僖渺莫名其妙站在中间笑了起来。 “不苟訾,不苟笑。袁女公子暂时不以帝姬身份自持,但要时刻牢记‘礼’。” “学生谨记。”杜僖渺收敛了笑容,正襟危坐。庄泊砚这才满意点头,望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霍逢还在一旁回味着下颌处的轻吻,视线一直落在望为身上,他也察觉到望为看向少傅庄泊砚的眼神,有些奇怪。 他看着庄泊砚的脸,印象中总觉得见过,却根本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现在万分懊悔没有好好融入天曹,他根本不识得几人。 转眼在看今安,他好像也认出了庄泊砚,越发奇怪了……这庄泊砚定然不是普通人,他们三人都产生了这种怪异感。 事出反常,必有古怪,这庄泊砚估计也是天上来的,至于为何在此,还有待探究。 在场六人,每个人表情淡然,内心似乎都不太平静。 望为在深度吐息数次后,稍微调理好了些。 “庄先生,我们此去路途遥远,还可能遭遇无尽的麻烦和困境,必然会耽误你的正事,你当真要同我们一起?” “‘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面对困境,怎可轻言放弃,为人师表,更要以身作则!”庄泊砚义正言辞,字正腔圆。 刚站起身的望为,扶着头摇摇晃晃地又坐回了榻边,霍逢此时也坐在她身边查看她的情况。 君兆以前的症状也没这般严重啊!虽然做了天尊后总是习惯性在语句中上纲上线一下,只要自动忽略掉就无事了,现在这位,恨不得说得每句话都引经据典一下。 “庄先生,和我们一起上路不是不行,但是有件事我要事先申明。” “何事?” “除了上课,日常讲话请言简意赅些,我们不是你的学生,不想听这些修辞。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杜僖渺听完这话,偷偷跟她竖起大拇指,但想起全场只有她是庄先生的学生,又把大拇指收了回去。 “本来这趟下山历练,我只与我徒弟二人同行,却不想今日竟凑起了这么多人,也许是……缘分使然。不过,我要事先说明一些接下来的事,请诸位认真听,我只说一次。都坐下,不必拘束。” 望为站在房间的中央,其余人坐在四周,混沌也不再打哈欠,而是坐直起来。 “第一点,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要找到散落在凡间的神器,我们要将这些失落的神器回收,以免长留凡界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凡人无法感受到神器所在,所以大部分时候,我们不一定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可随意行己之事。关于这一条,可有异议?” 众人摇了摇头,庄泊砚开口:“这些神器听上去应当是正道之物,为何会对凡人会造成麻烦?” “自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妄图得到神器呗。”望为眯起眼睛笑了笑。 “第二点,这一路定然千难万阻,恐有性命之忧,但自然选择要跟着我,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不是万能的,不能时刻保护所有人。” “这个自然。”庄泊砚当即回答,“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也是殿……袁女公子应该学习的点。” 杜僖渺赶紧点头同意。 “第三点,没想好。”望为扫视着众人,“对于你们来说,重要的是保命,其他的嘛,有余地的时候再说咯。” “君子应当不惧生死,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好了,我就交代这么多!”望为打断了庄泊砚的话,“明日卯时,我们便动身去青雨城。” “卯时?也太早了吧!”杜僖渺一脸震惊。 “为何是青雨城?”庄泊砚又问。 “……我掐指一算,推测出下一个现身的神器就在那里,好了,不是你能力范围内的事,可以不用这么好奇。” 其实不是推测,安榭他们往那边跑得几次,很难不让她多想。 望为不想让庄泊砚继续追问下去,既然交代完了,便准备回房间。 庄泊砚先行离开,杜僖渺又拉住望为讲了几句话。 “对了,为为姐,最近有些不太平,我听到了很多流言,说是有些人突然得了一种病,性情大变,我这段时间就是去帮着处理这件事的。”杜僖渺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 “性情大变?”望为摇了摇头,“这种事有很多种可能,瘟疫或者邪祟什么的,一般的修士应当都能处理,你们怎么处理的?” “我提议建立一个专门的院子,收纳这些病人,将他们和普通人隔离起来,然后他们去找麟安宫的弟子前来检查,我就回来了。” “挺聪明的。”望为微微一笑,“这件事情还是交给其他人做吧。” 一场相见后,众人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稍作收拾。 望为独自一人又去了趟安王府,却没见到游云仙。 她猜测对方正在处理接手麟安宫的相关事宜,比较忙碌。就借着王府的笔墨纸砚,留了封道别信给游云仙。 信纸上写下的最后一句:“山水再相逢。” 天空刚泛起鱼肚白,望为就派霍逢挨个敲门叫醒众人,城门也才刚刚开放。踏着朝阳,众人出了仰月城。 到了城郊,望为拍了拍混沌的脑袋,他眯了眯眼睛显得十分委屈。但是不得已还是现了原形,变成了一头白毛巨兽。 浑身茸毛很长,但是顺毛,看起来颇为顺眼。 杜僖渺和袁骧已经有心理准备了,看到的时候只是微微一惊。 但是庄泊砚,却大为震撼。 “这……那少年竟是……竟是……”他双眼瞪圆,一时间结结巴巴。 “没错,他是我的坐骑,待会你们三个人就坐在他身上。” 霍逢召唤出他那柄“小乖”剑,望为和他共乘一剑。 “青雨城……”望为拿出舆图观看了起来。 “等等,尊上!”一声传音出现在望为的脑海里。 是混沌。 “何事?” “我们能不能改道,先去西边的那座城啊?” “什么意思?” “我昨夜终于联系到柳殷了,她现在就在西边的巳迁城,她说已经找到尊上想要的神器具体位置了,我们现在只要过去,就可以手到擒来。” 望为拍了拍霍逢,他将剑停下了。 望为同混沌背上的三个人说:“我们临时换条路走。” “啊?” “为何?” “要换去哪里?” 三个人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去西部的巳迁城,那里的东西已经有着落了,我们下一个去青雨。” “巳迁城是阴都地界,你应当知道我们之前所在的国家是阳都吧。双都并立的帝国,虽然称都,看起来颇为相似,但确实是两个国家。” 庄泊砚开口解释,“我们都是阳都人,一位帝姬,一位王公家的侍卫,一位臣子,我们三人的身份,实在太过招摇。” “不从城门入的话,还有问题吗?”望为问道。 “如果不查身份,自然没问题。”庄泊砚有些犹疑,“但是,纸包不住火,迟早会烧起来。” “没事的,实在不行,我们可以乔装一下嘛。大家都长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我们不说,谁知道我们是他国人啊。老师不是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吗?我们这次去他国暗访学习,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呢。” 杜僖渺言辞凿凿,气势坚定,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众人都同意了她的说法。 众人改了道路,向着巳迁城进发,这两个城市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不过好在不用人力行走,大家也没有十分疲倦。 夜幕降临后,众人已经到了巳迁城的附近。 城内早已紧闭,不过在高耸的围墙之后,依旧传出不少欢歌笑语。 仰头望去,还时不时有绚烂的烟火飞跃天空。 看来这座城晚上并无宵禁,可以趁乱行之。 混沌化成人形,根据一道蛇形灵力的指引,将众人带到了城墙附近的林中,那里有不少百年古木屹立其间,蛇形灵力停在了某棵树前。 混沌又依照指示敲击树干的几处,突然巨大的粗树干发出耀眼的光芒,随后上面竟然出现了一个大洞。 “从这里下去,就可以进城了。” 混沌率先跳入洞内,其余人挨个跳了下去,庄泊砚虽然不情不愿,在望为威胁他可能会被当做敌国细作抓走后,还是跳了下去。 落地的众人站稳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楼的室内,望为准备去开门时,门从外面被人推开。 然而,进来的不是人。 是一条井口大的巨蛇。 它的瞳孔发出幽幽绿光,正吐着信子,凝视着面前的众人。 第84章 四方惊动 天界,第八重辰中天。 魔神伯赏望为之下第一人——子桑暌,在门人的瞩目中终于出关了。 比三护法预估的时间,晚了将近一个时辰。 兰朔在大殿的玉阶之下翘首以盼,迟迟不见来人,四位护法也在正殿前候着。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子桑氏的族人,都来见证子桑暌功力大成之时。 “什么?!” 殿内传来了一声疑问,声量还不小,下方热闹议论的人群直接噤声。 “你是说伯赏望为她跌落了凡界下落不明?此前天界还率领大军和诸神前来叫阵?” “是的,主上。”一直守在殿外的三护法回答了她的疑惑。 “哈哈哈哈哈!天宫……天宫可真是……愈发不把我们水族放在眼里了!” 话音未落,殿外的众人眼见道晴天霹雳划破天际,顿时乌云密布,是狂风骤雨之兆。 众人心下一惊,他们不知子桑暌对此是何态度,只得垂头拱手,一言不发。 子桑暌闪身出现在殿外,众人当下齐声道贺:“恭迎主上出关!” 她一袭靛青色长袍,衣摆是水波滔天的绣纹,随着走动的步幅竟然荡漾起来。 这样精美的设计,看来也是天女织部的手笔。 子桑暌的个子尤其高,轻易超过身旁的几个护法和一众家臣。 为了拥有强壮有力的身体,成为候选人,她从小就在用各种方法努力修炼。每每看到伯赏家的两个帝姬纤瘦轻盈的身形,她都暗自得意。 子桑暌比伯赏望为大了廖廖几岁,可两人如今的地位却是天差地别。 水族之首——魔神的位置,并非世袭继承,而是通过实力等综合水平判定,从而择选出最优秀的继承者。 本来她的赢面很大,是第一候选人之列。 先前她的对手是伯赏氏的大帝姬伯赏望悠,以这位大帝姬的糯米团性子,只能做她的手下败将。 子桑氏的族中长老劝她不要心急,切莫与伯赏氏直接发生正面冲突。 毕竟,水族本就势单力薄,全靠伯赏氏掌握的魔神之力,水族才能一直独树一帜,鹤立鸡群,不与天宫那群神为伍,保存着最纯净的血脉和力量。 子桑暌的确不算急,因为那位糯米似的大帝姬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她也只是偶尔私下去寻伯赏望悠喝喝茶,然后再阴阳怪气地说些让她主动退出继承者竞争的怪话。 可是伯赏望悠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永远是一副乐观美好的面孔对着她友好地微笑。 甚至还感谢她请自己喝茶聊天,常道自己在天界没什么朋友,她是最常约见自己的,那她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 真是无聊。 她子桑暌要做水族第一人,可没打算和任何人成为朋友。 再后来,子桑暌闭关修炼出关后,伯赏望悠身边出现了一个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只不过两人的气质天差地别。 那少女看起来总给人阴恻恻的感觉,虽然二人都在笑,可笑容的意味却全然相反。 她听到有人叫那少女为小帝姬,打听了她的全名方知她名唤——伯赏望为。 不知为何,她年纪不大却已是满头白发。 伯赏望悠的身边自从有了妹妹,便时常婉拒子桑暌的邀约。 后来,子桑暌才得知,是伯赏望为不让伯赏望悠去,每次都是替她在背后回绝掉,还模仿的是伯赏望悠那温柔体贴的语气。 子桑暌明白了,伯赏氏不希望子桑家有希望继承水族之首的位置,不知道从哪里将那个小怪物给找了回来。 她从那会就看不惯伯赏望为。从第一眼开始,她就觉得此人绝非善类。 子桑暌还试图好心提醒伯赏望悠,果然,她毫无察觉。 伯赏望为是一个巨大的变数,她的出现,让子桑氏未知的前途更加渺茫起来。 只是她们二人几乎没有打过几次交道,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见过伯赏氏两姐妹,也打听不到她们的行踪。那二人仿佛三界蒸发了一般。 再后来,她听说辰中天发生了一件震彻天界的撼事。 伯赏望为屠戮伯赏奂满门,并且在天水之战的阵前叫停了大战,收复了伯赏家族的所有势力,一举坐上了辰中天之主魔神之位,甚至独自掌握了魔神之力。 她还听说,这一切的起因皆是——伯赏望为杀了伯赏望悠。 一向谨慎自持的子桑暌全盘崩溃,她这么努力筹谋的一切,最终竟然被后来者轻易地夺走了! 当她反应过来,已经为时晚矣,她这一代注定还是要低伯赏氏一头。 她早就应该知道,伯赏望为是水族大患,是所有人的大患。 可是,后来的她无论用尽方法,都杀不了伯赏望为。 最终为了保全子桑氏,她被族中长老按头负荆请罪。 却没成想,伯赏望为不介意她先前鲁莽地刺杀行为,甚至还在权力系统中许给她极高的地位。 直至今日。 正如她手下亲信之一兰朔所说,此时是最好的篡权夺权之时,天时地利人和。 “四大护法听令,跟随本座一同上天宫。” “主上!”身着紫袍的兰朔虚虚拦住子桑暌,“伯赏望为此时生死未知,无名殿塌,嫡系四散,吾等愿誓死追随主上,迎主上正式上位!” “吾等迎主上上位!”他身后的几个神臣皆拱手相迎。 “愚蠢!” 子桑暌冷冷吐出两个字,“你们是想让天宫看我水族的笑话么?现在辰中天遭遇重创,最要紧的,就是休养生息,修复诸神阵法毁坏的一切地方。然后……” 她顿了一下,“四大护法还有你们几个随我去上天宫,我要向天尊为我们水族讨要一个公道!” 水族诸神乘着厚重的乌云,遮天蔽日,浩浩荡荡,到了一重天的上天宫。 然而……一路畅通,竟然无人阻拦。 上天宫何故沦落至此? 没有守卫,没有结界,难道是什么空城计? 子桑暌一时难以判断,上天宫的强者如云,如若一切都是他们的阴谋,分化瓦解水族内部的势力。她这一冲动,可能就满盘皆输了。 她犹疑半晌,出于谨小慎微的行事习惯,她没有带人踏入正殿当中,只用神识探查片刻,就离开了。 待她走后,一朵奇异的云朵悄然散开,里面竟然藏着一群上天宫工作的上神,甚至连金德太白神尊也在其中。 “气势汹汹,气势汹汹,不愧是辰中天最凶的女人!”有个上神稍稍喘了口气。 “天尊不小心走了投胎道这件事,千万要保密……” “是啊,不然以子桑暌现在的实力,说不定能直接坐上这天尊之位了!你们受得了吗?她可是比天尊还严苛!” “看来,传说中辰中天的宽松管理是伯赏望为一手包办的,没让子桑暌参与。别的不说,我真心羡慕水族的那些个悠闲生活的臣子。” “这下,天尊和魔神都下去了。莫不是天道看我们太轻松,故意安排的?” “所以,查到了吗?天尊下界那日,到底是谁把投胎道和下界官道的指示牌调换了位置啊啊啊!” 望为的手下之一——乌徇藏在宫殿门口,伪装守门的石玉雕獬豸,看到了子桑暌的行动,亦听到了诸神讨论的一切。 他沉静的深蓝眼瞳发出微微震动。 这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天尊君兆走错了道,误把自己送去投胎了? 这件事实在太匪夷所思……他愣在原地想了好久都没想通。 待到诸神四散中途休息,他这才现身离去。 回到了不知天据点,看着还未苏醒的夫诸,想起失踪几时的大风,终于长叹一声,打开了他给混沌的九转天罡镜。 “……咳咳,我是好人。今、今安你——这么多!”乌徇很羞耻地说了启动法器的口诀,然后看到了混沌留言了一堆内容。 镜中逐渐展示出混沌戴着面具的脸—— “我是好人。乌徇,我已经顺利抵达凡界,勿念,约莫是第三十天?今夜月亮好生奇怪……我迷路了。” …… “我是好人。乌徇,今夜的月亮是被天狗啃了吗?方向一点都不准,救命啊,谁能去劝一下那位月光娘娘!” 余下一堆迷路无数天的每日留言。 乌徇:“……尽说废话。” …… “我是好人。乌徇,今日我到凡界的第四十九天。唔……七七十四九,感觉是个好兆头,果然,你猜我看到谁了?是尊上!” 乌徇:“该说的时候又不说了……” “我是好人。乌徇,我现在真是一言难尽。尊上她又新收了一个徒弟,还说什么是关门弟子!我的尊上啊,谁能管管这件事!你一定想不到这个徒弟是谁,就是之前我在天水之战里杀的某个天曹神官,关键是他复活了!” 乌徇:“复活了?死而复生?你倒是多说几句啊!不愧是混沌,自己脑袋里混混沌沌,到底能不能讲重点……他是蓄谋接近还是怎么样啊!” “我是好人。乌徇啊,尊上对那个徒弟真的有点过于好了,都没那么温和对过我……简直没眼看,尊上居然主动亲了他!我感觉我们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必须要做点什么。” 乌徇没忍住:“我是好人。混沌你脑子果然不正常,我让你下界去助尊上成就大业,你跑去做什么,争风吃醋?我求你别弄出事端给尊上惹麻烦,好吗?收到回复……既然你和尊上见面了,就把这法器给尊上,我要和尊上直接对话……再提醒一句,子桑暌出关了,现在看不出她到底想做什么,你最好保护好尊上。” 交代完,乌徇收起了九转天罡镜,长长的叹息一声。 乌徇是魔神下属团五人中唯一一个因为帮忙带路,被望为选中的下属。 他来自妖族大荒,曾是妖王手下的典狱长,实力非常强劲,却因地位偏斜,不得重用。 主要还是因为他的性格。过于实诚,从不放水,一旦进了妖狱,不到规定时间,绝对不可能出来。妖族对他又恨又惧,都想除之后快,却又打不过他。 彼时,年少的望为偶尔逃去妖界避难时,那条路上二人总会相遇,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 望为知道,乌徇并非古板,而是忠诚。他忠于妖族的法则,绝不违背。 百年如一日,无人可以撼动他的决心,更不可能用俗物收买他。 所以,望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承诺乌徇可在天界大显身手,不必非要在这片荒地踽踽独行。 乌徇起初依旧拒绝了她的好意。 直到有一日,望为又从那座监狱经过,那日乌徇没在,她让其他人带路去面见妖王。 那妖看到望为,竟然大声嘲讽:“神族愿意和妖族同流合污,真是落魄至极!” 有妖族提议:“不如杀了她,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再落魄,那也是天神啊!” 群妖围攻望为,再后来乌徇出现,逼退众妖,愿意为她带路。 那日,正是妖界彻底与望为建立了同盟合作,望为问妖王撬墙角,指名要乌徇。妖王摆摆手,直接将乌徇的命帖丢给望为让她随意处置。 乌徇虽面无表情地应下,内心却实在悲伤。 望为都明白,她让人带路并非是自己找不到路,而是她想看乌徇是否会听从自己的安排。 只要确认这一点。 望为仰望着高大且强壮的乌徇,轻轻拿起他的手,将他的命帖安放在他的手心。 “从此以后,你的命你说了算,你不必再听任何人的话了,你自由了。” 她的内心却道:“因为你只用听我的。” 命帖相当于天神的灵魂玉间,一般都有一处统一管理。 早期的妖族稍微特殊些,没有命帖,就永远无法离开大荒,只能效力于妖王。 乌徇看着自己手中,突如其来得到的自由,内心百感交集。别人对他避之不及,只有望为不畏惧他,还时常从天界带些法器吃食给他。 他认了,他将命帖又给了望为,对她俯首称臣。 为了今日,望为又何尝不是铺垫已久。 开疆拓土之时,华而不实的妖兽,她才是避之不及呢。 她要的就是凶猛与忠诚,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一步步立足。 先天不良,只能靠后天弥补了。无论何时,都不算晚。 五人组当中,最强悍的当属大风将军,只是她下落不明。 九重天太大了,要挨个搜索不知得到猴年马月。夫诸还未醒来,乌徇知道自己不方便离开太久。 还要时刻监控天宫和子桑暌的动向,乌徇只恨自己的五条尾巴变不成五个分身。 还有,尊上的新徒弟……到底是什么来头? 按照混沌的说法,他们之间算得上是血海深仇了,现在他莫名被尊上收为徒弟,到底意欲何为? 想到这里,乌徇又叹了一口气。曾几何时,他们竟然沦落到这般田地,仿佛过街老鼠,惶惶不可终日。 凡界,巳迁城。 望为几人通过树洞媒介,落到了楼阁的室内。 垂涎三尺的蛇怪,突然口吐人言: “留下来,陪我玩几天。几天之后,我便把神器双手奉上。” 第85章 地宫谈判 那巨蛇的头颅横亘在众人面前,它吐着信子,微微张口便能看见毒牙尖上衔着绿色粘稠液体,用脚想都知道那是剧毒。 “陪你玩?我现在没有时间。” 望为斜睨了眼混沌,混沌狗狗祟祟上前一步,“柳殷柳姐姐,你意思意思算了,主人有要事,你等她做完了再找她玩,到时候我们都有时间的。” “把敷衍我说得这么好听了。”巨蛇喉咙里发出低吼声,“伯……望为,你当年可不是这样对我的,你承诺过我什么,难道都忘了吗?想当年你我可是——” 一边说着,它又将庞大的身躯挤进一部分进入房间,众人只好往后退了退。 望为面无情绪打断:“柳殷,我陪你玩便是。” 身后众人无不惊讶这个回答,她何时这么好说话了,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杜僖渺大着胆子道:“既然认识就通融一下嘛!出门在外靠朋友,都是朋友了何必要为难我们呢?” 她说着话,袁骧默默拔出长刀做好反击的准备。 庄泊砚已经被震惊在原地了,他入朝为官多年,也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却在看到这条巨蛇后,仍然被奇物震撼。 虽然生理上是畏惧的,不过看到杜僖渺壮着胆子的模样,自己也稍稍调整了些心态。 “呦!小丫头敢这么跟我说话,胆子不小,我喜欢!”巨蛇发出女子银铃般的轻笑,只是这银铃的大小很难言说。 霍逢察觉到隐隐地不对,他望为观到的神色,莫名觉得气压很低,像是在极力克制压抑着什么。 他当下便拔剑挡在望为的面前,侧头道:“师父,无论遇到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 巨蛇看到霍逢,不由分说,一条不知从哪里出现的尾巴欲将他缠住。 霍逢反应很快,闪身躲过纠缠,挥剑便刺了过去。翠色的灵力犹如藤蔓,瞬间蔓延数倍,即刻反向勒住蛇身。 柳殷的确轻敌了,没防备,被霍逢打得措手不及,挣扎之间,整个房间摇摇欲坠起来。 奈何这蛇皮犹如铜墙铁壁,被利刃刺了无数次,似乎伤害不大,只留下几些剑痕,甚至不曾留血。 他蹙眉观察起七寸之位,一人一蛇在狭小的空间缠斗几番。 “霍逢,小心身后!”暗中有小蛇伺机而动,望为抽出拂尘加入战斗,替霍逢截断了来自暗处的伤害。 突然,巨蛇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蛇身极速向外退出去。 “这里要塌了!都出去!”望为即刻用灵力支撑住这狭小的空间,身后几人快速跟随着巨蛇离开的方向跑了出去。 通道黑且狭长,霍逢打头阵,望为断后,混沌在中间从灵力燃亮了四方。在整个通道空间被掩埋的最后一刻,所有人都安全抵达了新的地点, 初始的房间被埋,已经彻底没有回头路了。众人只好继续往前走去,却不成想里面的世界别有洞天。 这是蛇的家园。 准确的说,是蛇妖的家园。 有盘桓在高处只垂下三角脑袋的赤蛇本体,亦有半人半蛇的妖人在这里前行,还有化成人形身上却覆盖着大片蛇鳞的人。 看见外人闯入此境,它们置若罔闻,还是依旧做着自己的事,丝毫没有被惊动或者被影响。 “我们这是在哪儿啊?这么多蛇好吓人!我这么怕蛇,是不是因为我总是被叫硕鼠,这是遇见天敌了呀!” 杜僖渺双手抱臂,听着周围窸窸窣窣的响动,感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过还是不忘小小自嘲一下。 这让本就不爱讲话的袁骧欲言又止。 “小姐不是硕鼠,不必在意那些人的话。”半晌,他还是憋了一句出来。 庄泊砚出声:“说此话者绝非正人君子,既如此,便不必在意。” “嗐,我说着玩儿的。其实蛇也没那么可怕……你看那条蛇,它的鼻子好像……猪啊?而且又短又胖的,果然不是什么蛇都让人害怕。” 不远处,那条正在喝水的橘黄色小蛇抬头,似乎很凶地瞪了一眼杜僖渺,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她吐舌讪讪一笑。 众人往前走去,对岸是一座由古老榕树为主体,无数种不同的树木环绕八方组成的自然宫殿。 主殿前方的那棵树最高,形似九重天的建木,它伫立在广场正中央。 在它的最顶端,是一块熠熠生辉的能量灵石,仿佛是这座地下遗迹的太阳和月亮。 想要过去,就必须通过面前这深渊般的天堑。 “师父,我们要过去吗?我可以用灵力塔桥建路。”霍逢看向望为。 “不必。”望为回了话,用灵力传音至对岸的宫殿附近,“既然要玩,就自己主动出来,难不成要我亲自过去么?” 她现在真的非常不爽,但是不能发作,谁知道那条蛇嘴里能吐出什么话来。 望为自嘲地想:她还真是高估了自己,以为过去的阴影,放在现在便能一笑而过。结果,还是偶尔会跌入恐惧的深渊。 关于那段被监禁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而柳殷的存在,更能让她加深那段记忆。 柳殷并非普通的蛇妖,用怪物相称也毫不为过。 一般的妖族修成人形,修炼期间经历世事,逐渐从人身上学到些踏入人世的伪装,大多是外貌方面,有的甚至还能悟出些许人性,与自身原始的兽性结合,藏在人群中也不易被发现。 就如同马戏团表演的那群妖怪,他们向往凡人的生活,便会这样改造自我。 而有的则全然相反。 柳殷在拥有这个名字之前,是个只懂嗜血嗜杀的九头蛇怪相繇,被称为凶神,生活在妖族大荒最深处的沼泽。 本来也是一方霸主,结果某日被伯赏氏的天神施展天罗地网,抓回了天上。 她不通人性,更不可能有神性,被喂饱以后,看到活物依旧有虐杀之心。当时有一群天神,专门在一个幽闭的暗室里训练她。直到她不再随意吞食活物,也不再随意滥杀。 从被逮住的那日起,她就只有唯一的用途——枷锁。 柳殷胃口很大,并且被投喂多食同类。或许是食用过多,自己的身体也逐渐出现了异化。九头人首变成蛇首,长出了巴蛇的体型,鸣蛇的巨大羽翼,额头处裂出烛九阴的竖瞳,以及掌握了肥遗的火系法术。 她的后半生,就是为了困住望为而存在,这是伯赏奂用来克制望为的方式,用蛇身自带的源源不断的火系毒素,一点点麻痹望为的精神。 直到她毫无反抗之力,再从她身上找到摄取魔神之力的办法,徐徐图之。 当然,伯赏奂最终失败了。失败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来自于“枷锁”的背刺。 柳殷在锁住望为的近百年里,虽然用毒素肆意侵害望为,然而望为血液中的魔神之力也在入侵着她的身躯。 互相克制,以毒攻毒,就这样二人因此得以沟通,望为还给她取了名字“柳殷”,随后就是承诺、策反与反击并行。 望为本想在出去以后找机会彻底杀死柳殷,毕竟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但是不知为何,柳殷率先一步留下书信要回妖族大荒一趟,在天上待得太久实在无趣。 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到天界。 也许是知道自己可能有灭顶之灾,也许就是单纯地想拥抱自由的空气。 望为没必要为了这样一个怪物大费周章下界,只能放任其在凡界发展。 只是她还是有些低估柳殷的能力了,当年她强过头的时候,再强大的蛇怪与蝼蚁无异。现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要重新衡量二人的相处模式了。 “师父,那条蛇要怎么处理?杀的话怕是有些难度,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我的灵力最近提升得很快,只要我们合力重击它的七寸,将它重伤不成问题。还有,它说自己有神器,可我目前为止没有察觉到此地有神器所在,是不是故意骗我们?” 霍逢看着低头沉静良久的望为,有些担忧。但他却没说安慰的话语,他了解师父现在并不想听没用的话,于是便提出了解决方案。 “杀死她,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望为提高了声量,看着霍逢摇了摇头,随即感应着四周动向。 混沌也在一旁叫阵,“就是就是,主人身边可不止我一个厉害的,柳殷你也都见过。想必当年不告而别,就是怕了我们了,也能理解,毕竟你就是条可怜的被异化的小蛇嘛!” 面对这样野生的怪物,绝不能在她面前太过服软,望为对此相当有经验,她当年拼死与柳殷打了一架,才走完策反的最后一步棋。 “你们认识?”庄泊砚插嘴道。 “认识。难道少傅大人还有驯蛇的经验?”望为正视着那张脸,那张和天尊君兆几乎一样的脸。 嗯?难道柳殷刚才逃走和他有关? 望为之前忽略了这件事,柳殷在之前那个房间好似是被吓得震动了一下,房子就塌了,她也趁势逃走,到现在也没出来露面。 所以方才的一切,难道是因为神似庄泊砚的君兆? 望为在惊讶之余也有些气愤,她怕天尊都不怕自己,这是何道理?还是曾经太给她脸了。 “没驯过蛇,不过感觉你们二人曾经有不少过往,是因何才造成今日的局面?若有心结,从源头可解,也许,你们可以谈谈?” 望为:“……?” 柳殷能有心结? 她这是第一次听说。她和混沌对视了一眼,都难以相信,但是当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霍逢,你用灵力送我去对面吧,我去找她谈谈。”望为吩咐道。 “可是,师父,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至少我跟你一起。”霍逢急忙道。 突然,大地开始震颤,周围的蛇妖都纷纷逃回家中,众人互相搀扶才勉强站立。 一条巨蛇从她们面前的深渊里倏地探出半个身躯,九个巨大的头颅全数延伸出来,几乎挡住了灵石的光辉,挥展起巨大的翅膀,一瞬间将众人遮蔽在它的阴影之下。 “蛇居然有翅膀,还有九个头,头上居然还有三只眼,这到底是什么啊!”杜僖渺吓得揪住袁骧的衣服,喃喃自语道。 “你想跟我谈什么?”中间那个主身蛇头开口道。 “再谈之前,我比较关心神器的下落。你嘴里说有,可我却没察觉分毫,你是不是在骗我?” “嘶——为为姐!”杜僖渺躲在袁骧身后小声叫着望为,“你现在就说点好听的吧,她这架势太吓人了,我腿都软了。” “我说我找到了,就是找到了,从来不骗人。不像你。”柳殷继续道。 “我们起码有千年未见,是你不告而别在先,我怀疑你也是正常的。” 望为听到后三个字,下意识避开看向霍逢的目光,“你起码要告诉我神器的特征吧,还有在哪儿发现的。” 巨大的蛇头垂下靠近了望为,望为微微扬起下巴。输人不输阵,至少柳殷又不知道自己的现状,还能蒙混过关。 “……那神器就是一张毫不起眼的破画,画得连凡人水平都不如,也不知道你为何大费周章找这个东西,莫非此画是你心上人所作?” 蛇瞳竖立,直勾勾盯着望为。 “我找这幅画,自然是因为……我要杀了这幅画的主人,那位的心上人曾经是我下属,但是背叛了我,我一怒之下要一箭双雕,斩草除根。” 望为临场发挥,杜撰了个比较符合她性格的谎话,果然柳殷不再怀疑了。 “嗯……现在这幅画到了个凡人的手里,也不知他如何得到的。他就住在城北,最北的某个地方,那里有一家画室……就是那里。”柳殷吐着信子,垂头思索,几乎是全盘托出。 “那你为何不把那幅画拿回来给我?” 杜僖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拽了拽望为的衣袂,声音有些打颤:“为为姐,你、你要的太多了!既然她告诉我们地址,我们自己去拿也成啊!” 望为回头看了看怂成一团的少女,随即点点头:“说的也是。” “你不准走!”巨蛇张开血盆大口拦住望为的去路,她一个甩尾,将其他五人推到了一个洞口。 霍逢:“这是出口,你们先出去,我去救师父!” 望为当即传音霍逢:“就按她说的去找神器,我自有办法脱身。” 第86章 兵分两路 几人被柳殷推到一座石山前,山上豁然开出一个大洞,探头查看,里面有的是幽深的漆黑,仿佛无底洞一般。 是去是留? 霍逢合眼,放大五感,察觉到外面传来阵阵的热闹的呼声,还有烟火盛大的景象……他有十足把握确定,从这里出去,外面确为生天! “外面是安全的,就是从这里出去。” 九首蛇的其中一首从后方突然出现,紧紧缠住了望为的腰身,将她直接带离地面,拖向深渊似的天堑之下。 巨大的身躯也退回了无底深渊之中,地下遗迹又重现了光明。 “师父!”霍逢再度回头,却见到这样一幕,他欲向望为的的身旁跑去,却被混沌一把拦住去路。 “别去,你帮不上忙的。”混沌直言不讳,“你回去只会给她添乱。” 霍逢蹙眉紧盯着混沌,手攥在剑柄上隐隐在颤抖,呼吸略微有些沉重。 这已经是第二次,上次在秘境的悬崖之上,他也如今日这般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望为从他面前消失。 “走啦走啦!先出去再说,这个山洞脏兮兮的,我大氅上的白毛都被弄脏了,真可恶!”混沌将众人推向洞口的方向。 “为为姐她真的会没事吧,我们把她一个人丢在怪物身边,实在太过意不去!”杜僖渺走向洞口,但三步一回头。 庄泊砚也认可她的话:“是啊,我们当行君子之道,勇者不惧,万不可退缩。我们就在这个出口等她出来,一起离开。” 袁骧也发言:“我会保护好她们。”他指的是杜僖渺和庄泊砚这两个凡人,总体上他认可留下等待的决定。 轮到混沌抓狂了:“你们!这是什么好地方吗?一个二个都要待在这里。我主人的意思是让各位先去外面找神器的线索,这就是在帮她了,不比在这里浪费时间要好!” “哦哦哦!我明白了,你们这是在关心她啊?”混沌恍然大悟。 其余众人:“……?” “合着你才明白?我们当然关心她啦。走了这么一路,我们早就是朋友了,虽然我不知道在她心里我们是什么关系,就当我一厢情愿也罢。我们虽是凡人,也是很讲义气的!” 杜僖渺冲到了混沌的身旁,仰头看着他。 “好啦,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放心吧,主人真的就是陪伴一下。那条蛇脑袋里想的东西我也不明白,但她是不会伤害主人的。只是——” 混沌话音一顿,“现在不走,我们会不会被伤害可就难说了。” 众人这才注意周围,有不少蛇妖不知何时从洞穴屋舍里出来,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们,在向他们的位置缓缓爬行。 “快跑!” 庄泊砚带着杜僖渺率先进了山洞,袁骧在其后保护,接着就是霍逢和混沌,在蛇群进攻之前,众人快速从山洞离开了。 没有柳殷这一强蛇镇压,其他回到洞穴的蛇妖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众人走出了山洞,绚烂的烟火还未停歇,将晴朗的夜空照彻,街上车水马龙,唱曲儿的、杂耍的应有尽有,一派火热的景象扑面而来。 再回首一看,身后哪里还有山洞,分明只有一堵墙。他们站在城墙之下,此时已经自然而然的进入到巳迁城中。 这么说,柳殷的确算是保了他们一命,给他们送到了正确的出口,就是方式手段让人难以琢磨。 不然,像这种隐藏的出口,让他们自己去寻找,恐怕还没找到,就先被那几条大蛇当成零食塞牙缝了。 “刚才她说的地址是城北,我们去城北找个地方先宿下,明日就去找那幅画。”望为不在,霍逢便自然地组织起大家。 众人没有异议,便走上主道,跟随着摩肩接踵的人群,往城北的方向而行。 地下遗迹的深壑之间,望为终于适应地下的黑暗,她环顾四周,自己被带到了一处地宫之中的房间里。 房间并不算狭小,甚至还有几道落至地面的窗口,只是并非凡界的窗纸所做,而是用法术凝成了透明可观外景的模样。 只不过,窗外的景好似在一湖泊的底部,甚至能看见水藻、荇草等水生植物在湖地扎根,有的随波逐流。 时而有鱼群穿梭在珊瑚丛林间,不过它们似乎看不到望为,只在窗外行游片刻,就离开了。 望为将手指伸向窗外,竟直接通过了窗口,她感受到水流淌过自己的指尖,外面的一切都能有所感知。 “这水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你从那里是逃不掉的,别白费心机了。” 身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略带着些沙哑低沉,似乎是不常化成人形后开口所致。 “谁告诉你我要走?不是你主动求我留下来的吗?”望为转过身,视线落在站在门外的女人身上。 那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盘在头顶,犹如长蛇盘卧,用一根细长的骨簪简单束着,看得出是应当是某种巨蛇的毒牙所制。 柳殷的个子颇为高挑,进这道房间的门时,还需低垂着头颅。 她的身材可谓婀娜窈窕,就如同凡界春岸的垂杨柳,经风吹拂,翩翩起舞。她身着墨绿色广袖长衫,衣摆收束更显身材。 抬手撩开了挡在眼前的发丝,侧脸和手臂上还未消退的蛇鳞尽显其上。 乍一看,忘却可怖的本体,只余下美艳与曼妙。 倘若她站在原地,那就是一幅绝色美人图,可她偏偏要起身走几步。 她对这副类人的身躯颇为陌生,一路走进房间都在极力调整着身姿,几乎是一种四肢扭曲不协调的模样,仿佛赤足走在陡峭石壁或独木桥上,步履蹒跚,东踅西倒。 “不习惯变成人,就不要变,至少我又不怕你作为蛇的样子。”望为看着她走路的样子,站在原地摇了摇头。 “我就要变成这样,我喜欢!” 望为面无表情,依旧站在窗边看着她艰难行走,丝毫没打算上去搀扶一下。 “路是你自己选的,自讨苦吃,就算跪着也要走完。” 柳殷终于走到了望为的面前,她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恼怒,反而勾起她深红色的嘴唇。 柳殷凑近了望为的耳畔,低着头,仿佛在微微俯视着她:“这句话,同样送给你。” 她抬起手,露出了她尖利修长的墨绿色指甲,轻轻抚在望为的脸上。手继续往下,又握住了望为的脖子,随后用指甲在她颈上的某处一划,一条血线便显露出来。 盘在柳殷手臂上的蛇形刺青此时活了过来,那条小蛇顺着她的手臂爬向望为,伸出分叉的信子,对着她脖颈上血流的地方舔了过去。 望为倒吸一口冷气,她依稀感觉又回到了当年,在那间暗室里,她所经历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 一时间头晕目眩,但她不敢放松神经,担心这样一放松就会长眠不醒了。 这是当年,望为策反柳殷答应的承诺之一。 伯赏奂饮望为血的那些年,柳殷就算作为蛇怪并未开化,她也明白那血绝对是好东西,所以当望为提出放了她的请求时,她第一个条件便是要为她提供一定量的血。 为了离开那个鬼地方,再离谱的事当做条件她也能认真考虑。吸血这种事,又不是没经历过。 她那时一无所有,只要能逃出去,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望为在极力克制着灵力瞬息间大量流逝,她试图想些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就比如,她想到了这条路上的起始点——霍逢。 这是她编织的最艰难的谎言。 她擅长做交易,也擅长过河拆桥。只要用实力,便可碾压一切。 但是现在,又回到了那个几乎一无所有的状态。 欺骗霍逢做他的师父,然后一路上莫名结识了一群人,踏上这段说不清终点在哪儿的漫长征途。 好像……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只不过都是用谎言才拥有的。 望为想起柳殷说的那句“从来不骗人,不像你”这句话时,她心底竟然生出一丝心虚的情感。 这种在凡界都稍显稀有的心理,竟然有一天也会出现在她身上。 这世上没有秘密是永远不被拆穿的,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明白了。但是摊在自己身上时,她就试图用侥幸来掩盖一切。 何其可笑。 在一件只许成功的事上,她不慎露出太多失败的余地。 霍逢现在待她不错,一心向着她,或许因为还沉浸在自己偶尔许他的亲善柔情中,没来得及幡然醒悟。 守住这个秘密的前提,有一个重要的关键,就是她的身份。 好在霍逢在天界时间不长,认识的神也不多,否则换个心思缜密之人,身份真的会瞒不住。 霍逢百年前的死,对如今的望为来说,竟也成了一场恰到好处的“救赎”。 她眉眼忧郁,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以前你叹的气还没杀的神多,如今啊,我看你也快举不起刀了。”柳殷看着她复杂难辨的神色,调侃道。 “你认为我赐你神血,是因为我无力杀你?”望为抬眸冷对柳殷。 “自然不是这件事,这是你承诺我的,我取之乃合情合理。”柳殷丝毫没觉得她此时的行为有何错。 “那你为何这般挑衅于我?” “当年那件事,你怪我吗?” 望为:“?” 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柳殷还做过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 望为脸色阴沉下来,虽然有演的成分,柳殷还是停下了吸血的行为,那条本命小蛇又回到了她的手臂上。 失血之后,她的肤色越发白皙,没有半分血色。眼窝因疲累微微陷入,整个人的气质尽显阴鸷。 柳殷将缠在她骨簪上的绸带拿下,系在望为的脖颈上止血。扶着她依靠在榻上,又给她盖上被子。 随后自己则小心翼翼挪动到榻的另一边,深吸一口气,道:“涂山炽谕是我杀的。” “谁?”望为满面疑惑。 “……就是,就是之前你坐上魔神之位以后,下到妖界择选天童和弟子,你不是带了一位弟子回到辰中天吗?” “哦,你说那会儿,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个弟子你忘记了?他的本体是九尾赤狐来着,涂山氏。他有先天缺陷,所以只有七条尾巴。”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我是没想到,原来这么多人都想杀他啊!他只是个残缺的家伙,长得漂亮些罢了……等等,你说是你杀的?” “正是本人……亲自动手剥皮。”柳殷说着残忍的话题,可中气不足,眼神躲闪。 “所以,你当年不告而别离开天界,是因为这个原因?” “对。”时隔多年的心结,柳殷终于道出来了。 “我不明白。” 望为想起,自己当年想杀柳殷灭口这件事的确是没让她本人察觉半分。 “那是你亲自选的弟子,我却因为自己厌恶他,没忍住杀了他,是我对不起你。” 柳殷双眸微微泛红,“我们当初五个人,本来相处还算和睦,虽然我总是忍不住想吃夫诸,但我还是能克制住自己的本性。结果,又来了这么个狐狸。” “他的性格太过张扬,本来看他残疾,我们皆礼让三分。可他一直狐假虎威,还说尊上早就厌烦了我们,迟早会在我们失去价值后将我们丢下天界……” “你们这就信了?”望为没想到自己随手的举动,竟然造成这么多连锁反应。 “这无关信与否,这是赤裸裸的不尊,他挑战的是尊上你的权威。” 柳殷靠近了一些,她看着望为的眼睛道,“其实我们五人都一样,内心并不是太在意你究竟会如何待我们。我们在原来的地方,本就活得苟延残喘,早该死的,却被你续了命。就算最后被你弃若敝履,我们也甘之如饴。” 望为神情微妙,她惯性向后仰去,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贴在墙上了,但是没空间让她后仰了。 “你们,竟然私下想了这么多啊。” 望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时隔多年,听到了逃走的部下代表所有人表忠心,还在她这么落魄的时候,这种感觉真的太奇怪了。 “是的,我们都这么想。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我再次见到你,你身边竟然又多了这么多人,天尊也在。还有一位,你称他为关门弟子,是吗?” 柳殷语气极其平和,也许是她吐露内心后心结解除,放下了重担。 但是听在望为耳中,感觉问这话是带着探究问题的目的性。 “嗯。天尊好像失忆了,他现在只记得这个凡界身份,随他便吧。” “反正啊,天尊也不是你的对手。”柳殷也无所谓的耸耸肩。 “那霍逢呢?”她抬眸追问道。 第87章 妖气四溢 “你这么热衷我的血,是可以提升修为么?” 望为不想回答敏感的问题,关于霍逢的事,往深了挖,就会发掘到她的力量几近丧失,不再是那个能掌控绝世力量的魔神了。 维护她的权威?何时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收买她的心了。 没有绝对压迫的力量,谁会别无二心的臣服自己。 来自妖族的凶兽遵从的是丛林法则。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们对自己忠心无非是慕强心理作祟。如果她没有震撼四界的魔神之力,谁还会听命于她。 “呵……哈哈哈哈哈哈!”柳殷不顾形象地大笑了起来,就好似从未在意过这副皮囊。 “我头回见你如此逃避一个话题。你的血是对我有益处,不过,也不是那么重要——我只是想看看这千年过去了,你还会不会信守承诺。” 望为:“……你找死。” 柳殷一脸得意:“一点儿血而已,你当年血都快流干了,不也还那么风风火火去灭门了吗?如今是三千弱水,我只取这一瓢。对你,我一向心慈手软。” “取完,我走了。” 望为将绸带取下,整理了下衣领,遮住了被蛇咬的伤痕,被子掀开就要下榻,却被柳殷用法术又按回原位。 柳殷不厌其烦地再次给她盖好被子。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追问道,“你很在意你的那个新徒弟?” 望为:“我从不在意任何人。” “你、骗、我。” 柳殷一字一顿,瞳仁竖立,转眼间成了蛇瞳的模样,侧颊上的蛇鳞在昏暗的烛火中熠熠生辉。 “今日我在揍他时,你可是替他挡了四下,其中三处是致命伤。” “所以方才你是故意的,针对他?”见她回答地如此之快,望为有一瞬间还以为她学会了读心术。 “你以前可没有在乎过我们的死活,同样都是你门下的学道弟子,我们只是出师以后不再叫师尊罢了……师尊,你这般偏心,甚至不惜违背你的原则,为什么?” “原则这种东西本就如这天下的潺潺流水,随时会改变流向。就像是我对你放宽的原则,这世上没人能活着饮到我的血,只有你不是么?” 望为心中暗暗想,说出真相她恐怕连这个门都出不去了,她才不会说出真相。 “真的吗?”柳殷的声音流露出难掩的欣喜。 “不然呢?如若今日要我血的是混沌,你看我会不会扒下他的皮。” “呵哈哈哈哈……”柳殷的蛇瞳恢复了原样。 “伯赏望为。” 柳殷突然唤了声她的大名,并且语气严肃,她恍惚一瞬才发觉再唤自己。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做神不过三千载,我做大妖五千岁有余,我能感受到,你的确做到了对万物一视同仁——因为你对所有人都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太差……呵,希望你今后也能做到。” 望为蹙起眉,她没明白。 “当你不再拥有这样的原则,你将会失去更多……就不只是,这一身的魔神之力了。” 望为瞳孔瞬间收缩,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她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只能克制着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淡然地抬眸,瞥了眼面前的女人。 “我方才所言的忠心,并非建立在你作为强者之上的。伯赏望为,你有时真是……太自大了。” 柳殷一个翻身灵巧地上榻,随后犹如蝮蛇般一步步爬向望为。 “你凭什么认为我们臣服你,是臣服于你的力量?深陷于你的谋划?” 望为看着一步步凑近的柳殷,她的内心发生了巨大的震动。 就好像过去建起的宏伟高楼,一朝轰然坍塌。 “这力量在四界之内逗留了数万年,这万年之间又发生了多少变故,这是你所不了解的,而我恰好比你多了解那么一些。” “你是第一个凌驾于这绝世力量之上的人。” 柳殷缓缓开口,并且直视着望为的眼睛,似乎在捕捉她的惊讶。 “曾经有无数你族的先祖,凭借一己之力欲掌握魔神之力,妄图像水神之祖共工一样,成为能带领水族独立的存在。” 柳殷微微一笑,“可想而知,他们都落败了,因为这力量当中所蕴含的东西,让他们滋生出了本不该有的复杂情感。这东西几乎覆盖了神性,让神不再像神,倒是更像——凡人。” “这几乎导致了神性磨灭,倒反天罡。” 望为没说话,她不能共情她的先祖,因为这力量从她生出灵智记忆开始,就在她的身体里了。 她从来没有听从魔神之力对她说的话,因为这一切本就不是她自己的选择。 “所以我才问你,你是不是在意他?你若真是步了你先祖的后尘,我会替你斩去前路上所有麻烦。” “柳殷,不要在我这里装过来人,越俎代庖。”望为眯了眯眼,转头不再理她。 柳殷忽而大笑起来,烛火轻曳,在对面的墙上映出一个巨大的九首蛇影。 她笑了半晌,才揣着沉重的呼吸,道:“我知道这些,因为我的祖上是跟在共工身边的部下,就同你我的关系一样……在神的心中滋长出人性,并非是好事。它会改变你,让你……” “柳殷你错了,这世上没有任何外力足以改变我,除非——”望为顿了一下,“是我自己要变的。” “拭目以待,我倒要看看你会为自己、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 昏暗之中,她的人形逐渐扭曲起来,逐渐蜕变成了蛇形本体。 巨大的蛇头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声响,凑近望为的脸,“还有,我也很期待,你的那个新徒弟,究竟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 翌日,城北客栈中,几人已经整装待发。经过昨夜的事,众人的情绪似乎都有些低落,坐在客栈大厅的角落,心不在焉地吃着饭。 混沌入乡随俗得非常快,虽然他不应吃凡人的食物,但被告诫下界以后不能随便吃人,他也只好咀嚼起凡人的吃食,就是食量超出凡人数倍。 混沌将第五碗馄饨倒进嘴里,咀嚼两下就吞咽下去,仿佛跟没吃过一样。 他的五官已经全部幻化出来了。只不过鼻子以下的部分还是非常不稳定,特别是微笑时露出一口野兽般的尖牙利齿,简直是一种视觉冲击。 “喂,你们为何看我感觉一副我吃人的表情啊!”填饱肚子,他又将面罩戴起来遮住下半张脸。 霍逢瞥了混沌一眼,懒得理他。 杜僖渺几人看着他风卷残云地干饭,皆面面相觑。 只有客栈掌柜的眉开眼笑,时不时跑来推荐些昂贵的新菜品,都被其他几人给挡了回去。 “哎呀,她不会有事的。我们要是找不到那幅画,那才麻烦呢。”混沌说着话,目光很快转向霍逢。 “小霍对吧,以后你叫我声师兄,就跟着我混!我今安虽没主人那么靠谱……呃,也没乌徇、大风和小诸靠谱……但是,我比那条蛇靠谱多了!” 霍逢:“……” 五个人里的倒数第二也没有好到哪里吧! “叫吧叫吧叫吧。”混沌凑过去,盯着霍逢。 霍逢:“……” 坐在对面的杜僖渺正在背书,于是将书扣在脸上。庄泊砚淡淡抿了口茶,目光落在人来人往的门口,似在掩饰内心的想法。袁骧则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匕首。 认识这么个性格的人,真的有一点丢人。而且,他们也很难想象出,他和望为之间究竟是怎么相识相处的。 明明看着外表,倒也是个正经公子的模样。 全身上下皆是灰白色调,一双桃花眼略显勾人,但对这桌上的所有人免疫。 他穿得很厚,仿佛感受不到周围天气的冷暖。衣服上带着毛领毛边,皆是纯白色,还带着一双白色的短毛手套,全身上下,装备齐全。 “小霍,你放心。主人让我照顾好你,我会做到,绝不颠倒黑白。” 霍逢扒拉掉混沌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看向对面的杜僖渺三人:“今日,你们还有其他事要做吗?” “无事,我还没到过阴都境内呢,这次前来也算是考察一下他国的情况,说不定还有什么意外之喜呢。” 庄泊砚点点头:“袁女公子今日早课已经结束,书本上的知识虽多,依然有限,得此机会多出去走走也好。” 杜僖渺指了指自己泛黑的眼眶,无奈地假笑点头。 霍逢抿嘴憋住笑意,叫来掌柜的结账。随后,笑意慢慢消失了。 老板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一顿早餐顶之前他们几人好几天的饭钱。 霍逢突然理解望为让混沌变成狗待在身边的原因了,他一脸复杂地看向混沌。 混沌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掏出九转天罡镜照起来。 天上的乌徇看到手边的镜子一闪一闪,却没有任何消息来,反手将镜子扣住。 但是好似又想起什么事,又拿起镜子传讯。 “我是好人。混沌,你到底有没有把法器给尊上?还有那个徒弟怎么回事?上回你没回复我。” 杜僖渺本来要去结账,但这顿饭主要花费在混沌身上,霍逢不太好意思让杜僖渺花费,就抢先去付钱。 却没成想,杜僖渺又派出袁骧去跟霍逢抢,然后几个人就站在柜台附近谁也不让谁。 庄泊砚绕开他们,默默交了钱。然后,又默默拉开了纠葛的两人。 混沌就蹲在客栈外面等他们,见大家都出来了,他才起身跟上。 解决完温饱问题,众人开始正式游览起阴都的巳迁城。 城北的建筑比起其他区域的要稍显低矮,但每一处都是雕梁画栋,仿佛全都是由匠人精心打造的。 青白的墙面上被人用黑白水墨画上了一幅幅山水画作,房檐之下挂着各式各样的纸雕灯,越往北走,花样越多。从黑白变成了由彩色点染,别有一番意趣。 “天哪,想不到阴都竟然是这般模样!”杜僖渺颇为吃惊,“在仰月开个店都要限制时间,店面的牌匾是官府统一管辖定制,不能乱涂乱画,这里简直……太自由了。” 庄泊砚道:“统一定制是为了方便管理,维护当权者的威严和统治。” “听说,这里是女帝统治,看来还真是不同凡响。”杜僖渺对这里的一切都啧啧称奇。 众人一路走一路探两旁的店铺,可是就这么走下去,霍逢内心逐渐浮起不灭的疑惑。 “等一下!”他叫住继续朝前走的几人。 杜僖渺:“怎么了?有发现了吗?” 霍逢蹙眉发问:“此地十之八九都是画室,昨日那蛇怪说的那幅画到底在哪个画室?” 众人看向前方,那条仿佛长无尽头的街道,大部分皆是卖画的画室,每个画室里又有不少画师,到底什么才是他们要找的那幅画? 霍逢启用灵力感知,察觉此地并无神器的气息,或许是被什么掩盖了。 混沌在一旁用手在面罩前扇了扇:“刚上这条街我就想说,这真的是人族地盘吗?我还以为我回老家了呢。啧,这里简直妖气扑鼻啊。” 霍逢看他一眼,听他说这么浓重的妖气,自己竟然没察觉到。 混沌解释:“不是你的问题,是这里的妖物太多太杂,身上还沾着人味儿,你没去过妖族,自然不知道妖身上什么味儿。” 突然,旁边突然来了四五个身着湛蓝道服的修士,不知何门何派,为首的那位男修士用手上的法器探测着周围的异动。 他们直接走进一家画室,有几个弟子将里面正在收钱的老板直接半拖半拽了出来。 “哎哎哎!撒手!快撒手!你们什么人,这么没礼貌!”男人一路挣扎着。 为首的男修士将法器怼到那人面前,然后施法催动,法器罗盘上出现一道金光照在店老板的身上。 老板大声嚷嚷起来,然后开始用身体四处乱撞,似乎是想逃走。那些弟子也不含糊,几人围在他身边结阵束缚。 没过一会儿,老板就现出了原形,是一头猪妖。 紧接着,有弟子拿出宝葫芦将猪妖收服,降妖手法娴熟,一气呵成,几乎没有惊动多少路人。 “大师兄,妖不是捉住了吗?那法器怎么还在动啊!”有个弟子出声提醒。 男修士低头查看起罗盘,它指向的方位一直闪烁不明,左摇右摆。 他缓缓抬头,看向了霍逢一行人。 “有外来者,是该好好检查一番。” 看着那四五个修士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霍逢让混沌先走,混沌却没打算走,反而迎着他们的目光走上前。 第88章 隐瞒真相 霍逢欲阻止混沌这一惹眼的行为,然而混沌丝毫不慌,眼睛笑弯成一个弧度,桃花眸中含情脉脉,让后方的几个女修士眼前一亮。随即又担心其是妖怪所化,故而收敛了表情。 “几位仙长,方才在下看你们降妖除魔,竟一时看入了迷!此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实在让人流连忘返啊……看几位仙长周身隐隐散发着纯澈的灵气,莫非就快得道飞升?” 混沌语气颇为情真意切,要不是霍逢他们大致了解过他平日里的德行,怕是真的会相信他随地鬼话连篇。 后排的修士互看了眼对方,似乎被夸到了心里。 “哼。”为首的修士表情没什么变化,“你们是什么人?竟然知道得不少。” “我是好人,我们可都是好人那!仙长,你可要仔细看看,我们初来贵地,不知是否沾上了什么脏东西,让仙长误会我们的清白。” 后面的几个修士认为他讲的有几分道理,此地妖物横行已久,也偶尔有造成妖人不分的误会局面。于是纷纷拿着法器到他们身边,探测是否有邪祟秽物缠身。 “口说无凭,先把身份符牌拿出来看看。”为首的修士仍然保持警觉。 杜僖渺几人有点汗流浃背了,她们属于是偷渡到别国的他国人,还是敌对关系,没办法拿出任何凭证。 第一天到此,遇到几个玄门弟子查身份,这不合理啊,要查也应该是官府中人,此地……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个凭证算不算?”霍逢掏出了天阖门的令牌。 有修士上前接过令牌,呈给了为首的男修士。 那男修士一边看着令牌,一边对照霍逢,道:“原来是同道中人,敢问道友可认识天阖门大长老?” “这届的?春赫大长老,也唤宸清真人,是在下相熟之人认识。” “不知道友能否为我门带句话给她?我们是祁山门的,希望友派大长老能不吝赐教,告诉我们雪陵花如何变成修士提升修为的食补。” “好,待我稍后修书至天阖门,自然会带到这句话。” 男修士拿出罗盘擦拭起来,看似不经意,实则却是别有用心,为再次启动罗盘试探一番。 这罗盘材质特别,是取用百年槐树的树干部分做出的,罗盘表面还有树木苍老的年轮,指针亦是用树枝打磨制作,外面裹着一层类似金箔的流炁。 只是这次启动,再无异常了。 “我就说这罗盘年代久远了吧,趁早淘汰趁早换新的,昆吾淮氏产出的那几款就特别好!” “你知道价格吗?一个银脊罗盘堪比名剑,忒贵了些!买一把剑自己用还好说。罗盘是大家共享,谁能有那么大方啊……” 那几个修士最终吵吵闹闹地走远了。 混沌长舒一口气:“太好了,没被发现。” 随后,他转头看向霍逢。 “是你偷偷操纵了罗盘,我见那罗盘是木料材质的,你的法术恰好可以操纵它对吧!” 霍逢面无表情:“我们现在是同一个阵营的,帮助自己人,天经地义,更何况你又没有害人。被抓住是很麻烦的事,我们,不,是我还要去救你。” “霍逢,你这话就有些见外了吧。什么叫只有你啊,遇到事情我们会一起承担的好吗?”杜僖渺很不乐意,仿佛她们几个完全没用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遇到危险,也不能让你们去冲锋陷阵,你们是凡人,终究还是不便与之抗衡的。” “霍仙长此言差矣。即便我们在法术武力方面不值一提,在其他方面,例如集思广益、人情世故……我们凡人亦有自己的优势,互补方为妙策。”庄泊砚正经道。 “好了好了好了!”混沌将对峙的两方人掰扯开,“大家一条心,现在我们去找那幅画或者那幅画的主人,好吗?” 混沌嘴上未言明,但他还是在骨子里抗拒庄泊砚,谁让他是天尊本尊呢! 和尊上是真正的对立面不说,还有过那么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更令人厌恶了。 他故意落在队伍后方,望向霍逢的背影,想起乌徇传来的讯息——怀疑霍逢接近主上蓄谋已久……混沌仔细思索片刻,随后摇了摇头,快步跟上霍逢的脚步,又恢复了一些勾肩搭背的不要脸特质。 几人分头行动去找画,只要看到特别点的,都将店名和位置记录下来。就这么逛了一整天,城北所有画室都被他们横扫了一遍。 庄泊砚发现了几张配着诗文的画作,这些诗不太清晰,看不出是哪国文字,只觉得颇有神秘咒文的感觉。 众人分析半天,得出这些诗是被前一张画的诗文不小心映上的结论,并且那些字还映反了,看起来熟悉又诡异,所以才闹出了乌龙。 杜僖渺在某个店铺的隐秘角落里,意外发现了画得不错的美人图。 那画上的美人当真是“肤若凝脂,手如柔荑”,正在美美欣赏之时,却被袁骧打断,她被一把拉出画室。 “哎呀!还没欣赏完呢。”杜僖渺不满意地撇撇嘴。 袁骧:“那幅画绝对不是我们要找的。” 杜僖渺:“你就这么肯定?说说你的理由?” 袁骧:“……神器会是这种图吗?总感觉有伤大雅。” 杜僖渺停在了原地,道:“为什么不会呢?说不定画的就是天上的神女呢!长得这么好看,画出来让大家欣赏怎么了?什么大雅大俗的,只要自己觉得好看,就胜过一切了。” 袁骧:“好,我明白了。那我们还去那家店吗?” 杜僖渺:“不用啦,那张画应该不是。它纸张轻薄且透,这种纸满大街都是,墨香也平平无奇,说明这位画师并非富有人家,约莫是靠画美人图赚钱的。神器那种东西,飘忽不定,绝非接地气的,画师的追求很落地、很实际,所以我觉得不是。” 霍逢和混沌则是通过法术搜寻,比杜僖渺几人查找得很快,但依旧没有任何直观的线索。 在夜幕降临之前,五人在街上碰面,随意吃了点就回客栈休息了。 那些长街仿佛漫长无尽头,走完这一天,杜僖渺感到浑身疲累,饭没吃完倒头就睡。袁骧将她背着回了客栈,其他三人也一同回去。 霍逢独自站在客栈房间的窗口放空,他多次有去找望为的冲动,最终都被理智抑制住了。 他牢记着望为最后的话,“这次的神器,我就拜托你了。我没事儿,你安心去找吧,我交代让今安帮衬着你……等我回来。” 夜晚有月挂在天边,天上无云。 有一瞬间,月亮的光辉被遮蔽了几息,他好像看到月亮上有影子动了动。接着,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还没睡啊!小霍师弟!” 窗外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霍逢下意识关上窗户。 只听外面“哎呀”、“咚咚”几声,霍逢连忙打开探头看向外面,什么也没有。 他察觉到身后有人,当下点亮了房间的灯烛,转过身去。 原来是身着白毛大氅的混沌,正站在昏暗中给他打着招呼。他衣服上沾着些灰尘泥土,不过他并没有恼怒,依旧是嘻嘻哈哈的模样。 “不管怎么说,我们算是同门,互相照应也是应该的。尊、呃,师尊她不喜欢同门之间互相内斗倾轧,也不喜欢我们跟着。像你能跟在她身边这么久的,真是难得一见……放心,接下来行事,交给师兄没问题!” 混沌左思右想,一个新徒弟霍逢,一个失忆的天尊,怎么说还是前者更像自己人。 “那你为何要唤她主人?”霍逢抛出了这个他疑惑很久的问题。 “呃……我们,哦,就是指你的师兄师姐,我们已经出师很久了。主人不喜欢我们唤她师尊,总是说——” 他清了清嗓子模仿起来,“‘出了这殿千万别在外面说你们是我的弟子!’,所以我们后来都不敢随便唤师尊了。” 霍逢表情微动,脑补了下那场面,着实有些好笑。 混沌继续道:“哎!师弟你就好好珍惜,现在能公开叫她师尊的可就只你一个,关门弟子这等殊荣,全天下也就你一人独有!真是羡慕不来啊……” 霍逢面上不表,但心下暗暗喜悦,没想到师父竟然这么重视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死而复生后,竟然还能有如此收获。 “师父她……在天界到底是何身份啊?”他试探着问道。 混沌还在喋喋不休说着自己很靠谱没问题,突然听到霍逢这么一问,话音戛然而止。 “嗯……主人她在天界是有些身份,不过……出门在外,身份之事不好言明,你会谅解的吧!” “自然,师父不说自有她的道理。” 霍逢知道这事追问不出了,从初识那会望为就在搪塞,从未说出关于她身份的有用信息。如今,他愈发对望为的身份好奇了。 “那可以跟我说说师父从前的事吗?还有她喜欢什么?我想多了解师父,希望今后能为她排忧解难。” “从前啊……年份久远,发生过太多事了,容我慢点跟你说。”混沌思索着,“至于喜欢什么,她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这也是我们不理解的事,或许神就是这样无所欲求吧。” “没有喜欢的人事物吗?” “唔……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一个种类。她喜欢忠诚于她的人,就像是你的师兄师姐,她不排斥我们,那就代表喜欢咯!” 混沌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拍了拍霍逢的肩膀。 “要记住——要怀有一颗忠诚之心,她不介意身边人实力平平,但肯定讨厌逆子贰臣。总之,安心吧,她绝对接纳你。” 混沌又传授了些有的没的相处经验,混了几千年,今日终于轮到他来拿腔拿调了。 明明知道他有些不靠谱,可霍逢却还是听进去了不少。 说到后来,混沌累了,自己变身成小白在房间找了个角落卧下小憩。 霍逢躺在榻上,却毫无睡意。 经历的这一路,望为除了作为他的师父,其他方面皆附上了神秘朦胧的色彩。 无论是多变的性格,还是身世背景和过去。他拿捏不准,也探究不清,就好像两人之间永远隔着什么。 她对自己有所隐瞒,明明自己能够理解,可现在他却愈发想再进一步。 他抬手轻轻触了触下巴,又想起那日在峡谷间的轻柔一吻。 是她主动的。 现在她不在身边,回味起来,倒仿如一场黄粱梦。 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还是真实发生的,他现在不敢确定了。 望为待在地下宫殿已有数日,外界的一切她都无从知晓。 但她能感受到,霍逢他们还在不遗余力的寻找着神器,只是没有什么进展。 现在的日子倒是悠闲,每日除了修炼,就是被柳殷带出去巡查领地。她没有再抗拒,柳殷说什么,就随她而行。 这日,柳殷忍不住开口:“我以为你会很着急找到那东西呢。” 望为抬眸,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我当然着急啊,可是,你说这件事你会办好,我不是在静候你给我的结果么?” “对,交给我,过几天就能拿到手了。” 柳殷连连点头,而望为已察觉到问题所在。 柳殷将自己困在这地下,美其名曰让她陪玩,这件事就足够让她怀疑了。 一开始,望为以为神器就在柳殷手中,她借口不给自己,说不定是另做他用。她就在这里等着,看她究竟何时把东西双手奉上。 可是一连几天,柳殷都没提及过神器的事,她自己也在这座地下遗迹中搜寻。果然,一无所获。 最终,望为得出了一个最接近真相的答案——柳殷手中根本没有神器。虽然不知她为何诓骗自己,她得想办法离开这里去寻找神器。 “柳殷,这地下太阴暗了,我有些……不适。” 望为的皮肤本就苍白,再无阳光日晒,显得更是毫无血色。 “再等几天好吗?我一定——” 柳殷话音未落,就被望为的轻咳声打断了,“咳,我不是催你的意思。既然你想让我陪你,多留几日又何妨?” “那我多点亮几块钟山的火精石,让这地下变得温暖明亮些!” 望为握住了她的手,眼眸中暗藏着微不可察的恐惧和脆弱。 “我想去地上,在这下面暗无天日,我总能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第89章 真真假假 望为终究是如愿以偿,虽然柳殷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不过不用憋在地下,她心情属实变得好了些。 毕竟,她求别人的时候,情绪都能做足拉满,属于传统艺能了。 “柳殷姐姐,我陪你去地上走走怎么样?反正我都在你身边了,不会随便跑掉的。”望为时刻记得自己的任务是陪伴,是她陪柳殷。 轮到她化身“蛇”来缠着柳殷了,主打一个出其不意,反客为主。 “可是……外面……” 望为比起一根手指让柳殷噤声。 “我们这般水准,在三界之内横行亦绰绰有余,你在害怕什么?” 她语气柔和,稍稍顿了一下,“我知道柳殷姐姐什么都不怕,只是不喜欢地上那么多人。不过,你在凡界逗留良久,理应带我见见世面,尽一尽你的地头蛇之谊可好?” 柳殷曾经也见识过她求人的模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之间,她吊着一口气,祈求自己松绑,和她好好谈谈。 虽然是一副将死之人的面目,柳殷仍然看清了她的眼神。 就像是凝望着不见底的深渊,让柳殷一瞬间清醒,仿佛醍醐灌顶。 她被抓来这里,在困住望为的同时,自己也同样被困在这里。 逃出去,才是她应该做的。 天生妖兽的野性本能,在这些年的驯化中逐渐磨灭,身体被改造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身上流着黑色的血,全身上下皆是灼烫的剧毒。 所谓害人害己,她也时常被折磨得痛苦绝望,却下意识不敢逃离,她知道那群天神的实力,她绝非对手。 这从一开始就是个死局,她要为自己被抓的失误承担后果。 直到望为唤醒了她,让她意识到——作为怪物的自己,只是变强了,不是变糟了。 “我……是个面目可憎的……怪物,你身为……神族……竟然、竟然……要跟一个怪物合作?” “怪物?”望为轻轻笑起来,“心被异化的,才是真的怪物呢。你现在只是被叠加了无数重灵蛇之力,倒算得上是你族的集大成者。况且……天道之下,众生平等,我为何不能同你合作?” “如果你认为你是怪物,那你也当我是怪物,我们就都一样了。” 束缚着四肢的蛇身慢慢游走爬行,暗室之间多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从未听过如此观点,怎么有神族会称道自己是怪物的? 她犹豫了。 “被你囚困之人尚且奋力一搏,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被悬在半空的望为声音沙哑,但每个字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放了我,也是放了你自己,趁着你的心还未被污染成怪物,跟我一起离开这里。” 柳殷又在恍惚间回到了当年,呼吸急促起来,妖异的蛇鳞在身上时隐时现。 “怎么了?想起当年被困的事了?”望为将她扶到一旁坐下。 柳殷点点头,没说话。 “最近,我也时常想起。也许是因为失去力量变弱了,内心会不自觉的涌现出来自过去的恐惧。无论怎么样,那都已经过去了。凡人有句话很应景——吃一堑长一智,至少我们不会重蹈覆辙了。” 望为环顾四周,整个地下王国只凭借着柳殷找来的烛龙之灵——火精石照亮,宛如发光发热的太阳,却依旧与天上的金乌无法比拟。 她是为了生活在这儿的其他灵蛇族人弄来的,因为她自己不需要光明,总是沉溺黑暗,躲在更深的地下,似乎永远无法走出当年。 “我不会安慰人,但是我能告诉你,没有什么渡不过。如果有,就去直面它。哪怕再次碰个头破血流……至少可以证明——自己没死,就还有机会站起来。” 望为仰望着那颗散发着源源不断能量的火精石,缓缓开口道。 “为什么?” “嗯?” “为什么我活得比你久,却还是不如你看得透?” 柳殷扬起脸,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上附着的鳞片流下来,落在泥土里,土壤瞬间变成了黑色,连带着上面刚露出的草尖又萎靡下去。 “你是活得比我久,可你死得没我多。或许我死着死着,就想明白了一些事吧。” 望为抬手替柳殷擦拭眼泪。 “当心有毒!” “我百毒不侵。” 那泪水在望为的指腹上留下深色痕迹,柳殷看着一脸紧张。 望为操纵着水滴,化成了翩翩翻飞的九彩灵蝶,灵蝶环绕着柳殷飞了几圈,向着刚才枯萎的土地飞去。 只见那地草叶生长,眼泪仿佛成了甘露,不吝啬地将绿意挥洒,顿时生机蓬勃。 “你……”柳殷瞪大双眼,感觉不可思议。 “也许,根本就没毒呢?”望为微笑,“当年出来后,不是借你洗髓池九九八十一天么,应当有用才对。” “那为何土壤还是……”柳殷满目疑惑,她蹲在地上,轻轻抚摸着新芽,一时感慨万千。 “因为,那是你的心瘴。瘴气嘛,自然是有毒的——你干嘛?” 柳殷捡起地上的石块将手臂划了一道口子,血流了出来,滴在地上。 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好了?”柳殷站起来,声音欣喜且轻盈。 柳殷的本体是九头蛇相繇,原本也是全身带毒,只不过是可以自己控制的。 被改造后的她彻底变成了毒虫,无法自持,伤害了很多原本不想伤害的人事物,只好选择远离。和当年只留下一封信就跑路,多少也有些关联。 后来就算被疗愈好了,她也不敢相信。 真正的伤口不在身上,而在心上。 “喏,瞧我又把你治好了,你现在能同我上去走一走吧?” “好!” 柳殷很干脆地答应下来,似乎忘记了某件非常要命的事。 二人从地下宫殿到了地上,白日的巳迁城依旧充满无限生机。 只说生机实在笼统,倒不如说这里彻底颠覆了曾经的日常生活。 这里是城南,比起城北的涂画建筑更加浮夸,彩漆占据了大街小巷,五彩斑斓、五光十色,一派光怪陆离之象。 满街人头攒动,每个人着装奇异,与望为见过的那些阳都人都有所不同。他们不仅着装特别,妆容也非常……奇怪。 好似与此时代格格不入,有一种超越时代的审美。 “阴都……都是这样的吗?”望为看着来来去去的人群,颇为好奇。 “也不是吧,别的城好像也没这样。”柳殷摇摇头,“我不常出门的,不过外面这些……也没那么古怪。时代一直在变迁,五千年我可看过太多东西了。有新鲜事物出来,也是正常的。” 两人站在一座城中桥上,下方的沟渠竟然蓄了水,游人在道路两旁闲逛,还有不少新奇的物件。 “这座城白日这么看,挺不错的。”柳殷缓缓开口。 身后有妇女带着女儿站在桥上看风景,一位画师正在快速写意将这画面记录下来。丈夫从不远处排队买来了糕点小吃,匆匆赶回,加入这幅画中。 画师从容落笔,将画上特意空缺的位置补上,一气呵成。 一家三口捧着这幅画,其乐融融,还多付了画师一点辛苦钱,画师也乐得收下了。 “哎!这位画师小姐,请等一下。”望为唤住了画师,画师抬了抬帽檐。 望为一把将柳殷拉过来,道:“入乡随俗,你给我二人也画一张吧!” 柳殷先是一脸诧异,随后,立刻掏出一锭金子,塞给那画师。 画师看到黄金,两眼放光,她抬头地看了看对面二人,两眼更是一亮。 “怎、怎么?”柳殷面对这样灼热的目光,下意识有些躲闪,“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没有!”画师连忙解释道,“我在此地画了数载,却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女子,今儿个一下见到两位,心里当真欢喜!还有啊,我一张画三两到一百两银子不等,你们打算画多少钱的?” 她有些不确定客人的要求,出手这么阔绰的,也极少见。 “给你一锭金子,就画这么多的。” “好!客人们先稍等下,我换副装备。”她蹲下身将画箱放置地上,开始翻找起来。随后拿出一个盒子,支好画架,开始指导二人动作。 “你们这样坐,对,亲密些!”画师拿着画笔比对着二人。 “画人我最在行了,你们找我算是找对人了!我先前给书行话本画过不少插图,都是人像,非常有经验,绝对能把你们的美丽都展示出来。” 望为和柳殷并肩坐在一棵大树下的秋千上,柳殷吹了声口哨,秋千忽然动了起来,望为抬头一看,树上盘着两条蛇在推拉着秋千。 这棵树枝繁叶茂,亦是年岁之大,有不少人围着这棵树展开活动,譬如一群人围着下棋或者推牌九。 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与平静。 霍逢几人还在不懈地找着画师和画,看似有线索,却满目都与线索相关。 感受着这里高额的消费,霍逢甚至想边打工赚钱边找东西了。 混沌也尽量减少食量,不给大家添麻烦。每到夜晚总是饿醒,出去像只流浪犬一般觅食。 杜僖渺倒是带了不少钱出门,毕竟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要养着大家伙的准备,她劝大家从容点,实际上捏着日渐消瘦的荷包,有些发愁。 在阴都,拿着阳都的凭证去钱肆取钱,总是担心会被有心之人留意了,平添烦恼。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时,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城北即将举办一场内部书画展览,有许多名家珍品会在此展示出来。 霍逢认为这是个机会,可是没钱没人的,这种非公开的展出,他们这种外道人,岂是能随意进出的? 当他提出这个想法后,混沌当晚就出了门,第二日下午就弄来了两张入场券。 问他如何弄到手的?混沌沉默不语。 霍逢担心他做了什么坏事,就将他拉到无人的角落追问。 霍逢:“你老实告诉我,你是背着我们偷偷吃人了吗?” 混沌:“……那倒没有。” “就是遇到了有这个券的一家人。家里八代都是画师,但都是短命鬼。现在,那个画师的孩子突然犯病了,十五六岁吧,他这个病情比其他人要严重多了……那孩子喜欢狗,过去养的狗都离奇死了,他也不敢再养……” “所以,你要……” “所以我答应了那家人,让我的狗——就是我自己,陪伴那孩子走完最后一程。交换条件就是他们手中的两张入场券。” “离奇死亡?”霍逢蹙眉,“究竟是何原因?” “我又不懂医术,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的寿命很长,陪伴一个快死的孩子,不过也就是一眨眼的时光,换个券也值了。” 混沌耸耸肩,没觉得这个条件很苛刻。 “可是,他的狗都离奇死亡了,你不担心……”霍逢担忧地看着他。 “我可是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妖兽!”混沌声音提高了些,“又不是普通小狗,我才不怕呢!” 霍逢看着手中的券,他没想到混沌平时没个正型,却在这件事上办得如此干净利落,他明白望为的身边为何会有今安的一席之地了。 “安啦!”混沌拍了拍他的肩,“我今安这名字可不是白叫的。我明日就去做狗了,现在我要作为人好好睡个觉。” 说着,他准备往外走。 妖兽嘛,住在哪里都是能睡的,他向来不挑剔。 “今晚我的房间借你。”霍逢将房间钥匙丢给他。 “你今晚不住啊?”混沌诧异。 “今晚我出去逛逛,自从来了这座不夜城,还没来得及欣赏下城中风光,说不定能提前找到线索,把你赎出来。”霍逢也耸耸肩,故作轻松。 “哎,你还能想到我啊!有个小师弟的感觉还是蛮不错的,可惜你那几个师姐师兄感受不到了,我真是有福气!不愧是人族飞升的,就是有情有义!” 混沌夸起人来毫不吝啬,弄得霍逢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听着鸟唱虫鸣和人群嬉闹,伴着日光一寸寸向西移动。 等等……太阳东升西落,可是这里的太阳下落的位置分明不是西边。 看着太阳下落的方位,望为内心打起战鼓,究竟是怎么回事? 画师站起身:“我画完了!你们看看如何?” 柳殷接过画,眼前一亮:“竟然是彩绘,姑娘你画得当真是惟妙惟肖啊!” 望为看着那幅画,面上却没有特别惊喜的神色。 “怎么了?不满意?”柳殷察觉到她的情绪,当即追问。 “姑娘留步。” 望为叫住了那个画师。 第90章 奇怪地界 望为接过画,看似仔细端详,却没怎么看进去。 “你一直在这里作画,本地人?”她假作不经意问道。 “啊,我不是本地人,但我在这里画了很多年了。” “那此地近些年可有怪事奇谈?” 柳殷抬眸默默看了望为一眼,没说话。 “怪事……好像没有什么怪事,这里一直都挺祥和安宁的。”画师仔细思索一番,摇了摇头。 画师收拾起画具,突然没拿稳打翻了颜料,弄了一手鲜红。 “哎呀!浪费了,浪费了!” 画师拿着颜料匣试图将沾染在手上的多余颜料弄进去,柳殷递给她一块手帕,她抬手去接,随后不知道被什么呛着,大声咳嗽起来。 手帕上沾染了颜料的红,脸上、唇边也被蹭到了些许。 画师拿着手帕擦拭起来,并连声道谢。 柳殷轻轻蹙眉道:“不必还了,你还是早些回家吧。” 画师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她好似想起什么,看向了望为:“若说怪事,数月前的确发生了怪事……所有人都怪,那还算怪吗?” 望为追问:“发生了何事?” “数月前城中好似爆发了一场瘟疫,后来不知怎的,瘟疫就突然消失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对我们的生活好像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只是偶尔感觉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 “瘟疫……” “是啊,仿佛天降而来的。我这记忆好像也有些混乱,方才差点连瘟疫之事都忘记了……自从瘟疫退却,我们每个人好像都不太对劲,也可能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画师踏着晚霞与二人辞行。 望为又看了眼太阳下落的方向,这会儿倒是对了。 望为心道:“是我眼花了吗?” 目送走画师,望为将画又给了柳殷,双眸直视着她,带着些探究的意味:“柳殷,你在此地盘踞多年,应该比她更清楚。” 柳殷没有躲闪,而是迎上她的目光:“我在此地安居百载有余,自然比她清楚,你有什么要问的?” “明知故问,你知道我现在最在意什么。” “我说了,过几天我会给你交代。” “具体要过几天?为何不能是现在?到底有什么值得隐瞒?” 望为步步紧逼,柳殷下意识退了几步,结果整个人都靠在了那棵大树的树干上。 “我相信你不是会拿着我的东西随便滥用之人,如果你有困难,就直说,我不会怪你。” “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会摆平一切,拿着那幅画送到你面前。” “那幅画上画了什么?” “是一个女人。” “谁?” “不认得,那个女人没有五官,准确说整个脸上只有一张樱桃小口。” “是何处的女子?” “身着统一制式的神官服,应是天界的。” “只有一张嘴……这幅画它现在到底在哪儿?”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这座城的神器画卷内附着的碎片是她的嘴。 “瘟疫从何而来?和我要找的神器有关吗?” 夜幕降临,城中又开始放起烟火,巨大的声响如雷声轰鸣。 “太晚了,我们回去吧。”柳殷仿佛没听见她问的,于是拉着她,想带她回到地下。 望为蹙眉看着天上的烟花,原本空寂的街上忽而涌现出不少人群,似乎都在庆祝着某个她根本看不见的盛景。 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你们在看什么?” 望为问起路边一位将女儿扛在肩头的父亲。 “喏,那些烟火多美啊!” 男人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望为,依旧盯着天际之上。 红彤彤金灿灿的流焰在夜幕上绽放,随后化作流星跌落至黑暗,无影无踪。 这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回答她? 望为一路上询问了数人,那些人仿佛被操纵一般,回答的内容大同小异。 “这里的人每天都在庆祝,每晚都出来逛夜市看烟火。安居乐业,怡然自得,这不是好事吗?” 柳殷站在望为身后,没有阻止望为去问旁人,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好事?望为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虚假。 望为看着每个人脸上大差不差的表情,实在品不出重点了。她们两个非人族,此时的确很难判断出更详细的内容了。 望为想:如果霍逢……还有杜僖渺她们在就好了。 突然,她嗅到一股清淡的香气,淡得几乎微不可闻。 最近她偶尔会嗅到这个味道,起初她以为是什么安神香,可她逛遍了地下宫殿,都没找出这味道的来源。 今日在等画之时,她故作配合画师靠近柳殷,在她身上也没找到类似的味道。 现在却在此地又闻到了,她越发觉得这个世界古怪。 可柳殷却让她安心,说这里就是和别处不同,而且时代变了,不要再秉持老古板思维。 莫名奇妙被嫌弃了,望为摇摇头,她用法术感知周遭,却始终有种看不真切的感觉。 她也希望自己能逐渐放下心头的巨石,学着相信他人,相信柳殷……可是这种持续的不安感,像极了她被囚于黑暗,看不见任何的东西的时刻。 “既然上来了,就在上面多待几天。”望为表明了态度。 “上面混乱且嘈杂,不如在地下安逸。”柳殷的态度也很坚决。 烟火绚烂,照彻整个城市,有些影子在巨大的光辉中一掠而过,非常不起眼,与她们悄然擦肩。 柳殷能瞒着她的绝对不是小事,望为左思右想,不能任他人摆布,她要自己想办法破解。 借着街头的拥满的人群,望为甩开柳殷的抓着自己的手,闪身躲进了人群中。 “你去哪儿?回来!给我站住!”柳殷在身后穷追不舍。 这里人太多了,一旦使用法术被看到会很麻烦。 望为只好使用了最原始的方式——尽力奔跑,跑得越远越好,然后在从长计议。 柳殷见她跑进人群之中,象征性地猛追了几步,便在原地站定。 她以手臂呈现出蛇的姿态,似是在空中画下某种咒印图腾,一旁的几位行人突然停了下来,他们将头颅缓缓向柳殷转来,眼神幽暗空洞,好似不像活人。 只见那几人仰头望天,身上骨骼“咯咯”作响,随后从他们的口中钻出了几条体型较小的玄鳞蟒蛇,那几条蛇离开了人体,爬向地面。 “找到伯赏望为,带她回地宫。” 那几条蛇伸着脖子,摇曳着身体,迅速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而那几个行人依旧保持着仰头望天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此这般,旁边的路人竟然也没有怀疑,依旧满面笑容,看向天边。 奔跑之时,望为无意间撞到了不少行人,可他们似乎都没有反应。 被柳殷唤出的几条蛇,身形愈变愈大,它们流畅地穿梭在黑暗的空隙中,对那些人体障碍物视若无睹。 墙壁上,几道黑影一前一后如逐电追风,大蟒的身影几乎要吞没望为的身影! 可下一瞬,望为消失了。 为首追踪的大蟒急刹停下,开始探起四周人群是否有隐藏的可能,一路撞到了无数行人。 只听那路行人欢欣开口道:“今夜的烟火真美啊……今夜的烟火真美啊……” 如此这般,循环往复,仿佛永无止境。 明明是一幅遇到怪蛇的恐怖画面,那些人脸上却流露出幸福的笑容,显得更加诡异。 其他几条大蟒也停了下来,学着为首的蟒蛇开始更换了追踪的方向和方式。 有一条落单的蟒蛇在某处巷口徘徊,“噗呲——”一声,昂起的蛇头被齐齐斩断! 黑色的血四溅,却成功隐没于在夜色中。 望为收起拂尘,从角落里缓缓走出。 还有几条蛇不知会去什么地方。 这时,她看见霍逢从不远处走来,单手提剑,平日温和的脸庞此刻落满冷峻和严肃。 突然!霍逢的侧后方迅速闪出一道黑影,是为首的那条玄色大蟒! 望为向霍逢的方向靠近,打算帮他一把。 霍逢表情淡漠,似乎不打算陪着那畜生缠斗,几乎是瞬息之间,他便用已然沾染着黑血的剑,直直钉入那条大蟒的七寸心脏之上。 玄蟒发出剧痛的嘶吼声,开始肆意在原地翻滚。 霍逢左手施法,从地底墙角召唤出四处攀爬的藤蔓,那些藤蔓将蛇死死捆缚,被勒住的地方亦渗出黑血。 紧接着,他默念咒诀,那藤蔓彷如细蛇般反向进攻玄蟒,玄蟒的身体被藤条生生切得四分五裂,彻底没了生息。 霍逢解咒,收势回身,藤蔓似汹涌潮水堪堪退却,从哪儿来又回到了哪儿去,一切复归平静。 “师、师父!” 他抬眸间惊讶万分,师父何时出现的?她到底站在这里多久了? 不知是因斩杀玄蟒,还是因师父注视自己施展能力……总之,他的心跳得异常之快,耳畔边的呼呼风声都压不过他的怦怦心声。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其他人呢?” 望为颇为严肃,此地诡异,而霍逢却只身一人,莫非…… “他们在客栈里,我……我想自己出来找找线索。师父,没想到那蛇怪竟然派出手下追杀师父,不过,已经被徒儿斩杀殆尽了。” 既然被看到,他也没必要扭捏,恰好也想让师父见证下自己如今的实力。 “做得好,我的徒弟已经这么厉害了!看来师父不能时常在你身边,容易影响你的发挥啊。” 望为抬起衣袂,将霍逢脖颈上不慎沾染的毒血擦拭干净。 霍逢听到这话,“咣当”一声丢下剑,将望为的手一把抓住并十指紧扣,急不择言道:“我不能离开师父,师父也不能离开我。” 望为被他一把拉向怀中,她用一只手支撑着霍逢的肩头,稳住自己的身形,也稳住了自己的位置。 只是,她难得露出诧异的神情。鼻尖距离贴近,嗅到草木的芬芳,是他身上的味道。 气味深入鼻腔,起初温和且安逸,接着便是清丽且绵长的余韵。 当五感逐渐习惯后,真正的味道得以显现。 霍逢的呼吸声很重,连带着脉搏、心跳……哪怕在烟火轰鸣之间,望为也能清晰辨别出看似微不足道的声音。 她静静地望着他,手上微微一扯,见他还没松手。 再用力一扯,还是没松手。 气氛略微显得有些怪,难道也和这诡异的地界有关? 望为微仰起头,凝视着霍逢的眼睛,却见他的眸色微暗,原先潜藏着的东西,如今皆显露于外。 就算没有头顶经久未息的烟火燃亮,她也能看得清他的眼神究竟是何意。 汹涌如浪的眼神,翻搅起她心底的水波不惊的深潭。 她看得清,但也不算很明白。 这种无法一言以蔽之的情感,于神而言,知晓但不会深入了解。 神生太长,诞生出某些多余的、且一发不可收拾的情感。 麻烦,没必要。 但,为了维护一段稳定的关系,为了她能顺利重塑身体、拿回力量。 ——好像再进一步,也不是不行。 “不离开就不离开,我开玩笑的。” 望为轻轻一笑,随后她亦握紧了霍逢的手。 “这……不好笑。”霍逢垂眸静静地望着她。 “那你听到什么会笑?” “师父对我一贯纵容,就算这样——” 霍逢答非所问,他抬起二人紧扣的手掌,用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师父也不会生气,不以师徒礼法相约,不以尊卑之序相束,为什么?” 他想亲耳听到她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无论结果是什么,他都想赌一把。分开的这些天,虽然不算长,可仍然有度日如年之感。但身边有伙伴同在,他不能丢下他们,放任不管。 所以,他总是沉默着,在想这个他自己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既然他都问了,为何不能干脆地给他想要的答案呢? 可是,望为在脱口而出之前犹豫了。 真实的想法到底是怎样的呢? 她的确未曾仔细考虑过。 “我不知道。”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她竟然说出了一个对自己没什么好处的答案。 看着霍逢眼中的光亮如同泯灭坠落的烟火。 骗一骗又何妨? “但是,我——” 魔神也有说话不利落的时候,那直接点。 便赐一吻罢。 第91章 一吻过后 翌日,整座城似乎恢复了正常的运行。 无论昨夜人们在街上做了什么,此时此刻,烟火散场,观烟花之人也随之散场了。 只是,有几个人离奇消失了。 官府衙门出人调查,询问邻里周边的百姓,都不知所踪。明明在烟火庆会之前,还有人见过他们。 之前也有人在烟火庆会之时失踪,这已经成了悬案。 因为每到那个时间,所有人的脑海里似乎对夜晚发生的事,他们都记不太清了。 脑海里全是雾蒙蒙一场,无论怎么回忆,都无法想起具体的内容。 对于想不起来的事,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以后回忆起再说,估摸着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 昨夜,自然又成了无头悬案。在经历过官府衙门问话流程之后,也就暂且搁置,不了了之。 望为和霍逢昨夜相遇后,没有直接回去客栈。 这座城从刚踏入时就觉得奇怪,他们没从正门入,而是直接通过柳殷地宫的媒介进城。 今日他们才发现——根本没有外来的人入城。 白日时,城门自动大开,却始终没有进城之人。 城门周围,没有城守,也没有城中百姓离开。 此地仿佛是一座孤城,真空于四界之内,无人进亦无人出。 望为在地下错过了不少,昨日逃出来,便要彻底弄清楚究为何。 当师徒两人从城门处回去,那些夜晚在外“欣赏烟花”之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原地。 城中,逐渐飘起人间烟火,一切又回到了正常的模样,城市苏醒了,开始新一天的运转。 有男人在巷口买新出炉的包子,也有画师提着画画工具向城北街区的店铺走去,还有小商小贩吆喝叫卖,推出的瓜果上还沾着露水…… 人烟滚滚,与昨夜的死寂和离奇全然不同了。 走得这一路,霍逢的心境仍然未见平复。 昨夜,望为到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但是那一吻,似是无声胜有声。 最近独自一人时,他才察觉到自己早已习惯了她在自己身边。 身边忽然没有她,就好似所有事都成了谜团。 ——万般无解,千般难求。 明明抑着不少话,昨夜却随着一吻尽数吞下。 他先是被这主动一吻惊诧,随后他缓缓合上眼睛。 依稀沉浸在白日与黑夜、现实与虚假交织的世界里,霍逢感觉自己的头脑也不是很清晰了。 那个吻极力封藏着冬日寒意,唇齿间有余暖留连,被他悉数尝尽。 就好似久冻之人,怀拥最后一点柴薪,无意点燃了它,却煨热了他心上一整个寒冬。 柔似初雪,点唇即化。 他的脸颊因亲吻初雪灼烧起来,变得滚烫,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凛冽夜空与可怖蛇怪,被瞬间抛诸脑后。 就算…… 就算此刻要死,被剧毒侵骨,被啃噬生咬,也无妨了。 望为走在前面突然停下脚步,霍逢没反应过来直接撞在她的后背。 “师父我……” 望为不知道霍逢这一路的心思,她缓缓开口:“你说,这城中之人,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霍逢猛然晃晃头,让飞扬的思绪立刻着陆。 “……他们应当是活着的,这几日我接触下来,他们都在正常生活,比常人并无不妥。虽然与阳都人的生活习惯不同……不过,不同地域风俗多变也能理解。” 突然,有个小男孩摔倒在路边。望为顺手将他扶起来,一旁的母亲来接过孩子,拍打着他膝盖上的灰尘,最后对着望为简单笑笑算是答谢。 “好好儿的走平地,怎么就摔了呢?”母亲的声音渐行渐远,望为师徒俩目送着她们的背影。 “师父你动作好快!” “那孩子身上是热的,也没奇怪的东西附身,那母亲周身的气息也是,她们都是活人。” 原来,方才是望为轻轻施法做了手脚。 虽然做法不太……常人,不过只要达到目的就好。 “这些人一到晚上,好似变了一个人,我感觉万事都和那……柳殷有关。” 霍逢不确定柳殷和望为的关系,所以用词稍显斟酌。 “是脱不了干系。”望为没有否认,“地下宫殿暂时不能回去,那里是她的主场,有些麻烦。我们先回客栈,提醒一下他们。” “师父最近也开始关心他人了。”霍逢突然说了一句,欣慰的语气中又带着几分幽然。 “唔……我是怕他们拖我后腿。”望为微微蹙眉,她也感觉自己好像变了点,但又说不清自己变了什么。 变得多管闲事的话,那可不太好。 不过,的确也不能让杜僖渺他们随便死在异国他乡。 在凡界谨慎行事些没什么不好,望为暂且忽略了自身微变的事实。 “那我呢?” “傻子,你我皆是神,你又是我的关门弟子,怎么会拖我后腿?” 霍逢轻笑出声,他不紧不慢地握住了望为的衣袂——近了一步。 接着牵起她的手——再近了一步。 见望为没抗拒,他追问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师父觉得我怎么样?” “你很好。”望为站定在原地,抬眸看着他。 “然后呢?” 头脑逐渐明晰,某些问题,他定然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我的好徒弟,很贴心,很优秀。” “还有?” 望为一时无言,怎么又说回昨夜的话题了。 “第一,你的功法基础都不错,还几乎是自学成才,不光有天赋,后天的勤勉也是不可忽视的。第二,你才苏醒几月,神力恢复如此之快,也绝非常人能做到——天界的那些神二代天人们连你半分都不如。第三,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人族的领地,能快速融入这里,少不了你的功劳。” 望为一口气说完,霍逢逐渐露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这是什么官方认证好徒弟的评价,就仿佛……是师长写在考核栏里的评语。 “你知道我并不想听这些。”霍逢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 “我知道。”望为下一息立刻接话。 她真的知道,但她不能说。 她与他之间,唯有一个利用与被利用的纠葛。如若力量在别人身上……她也许还会做出相似的抉择。 这本就是迫不得已、情急之下架构起来的关系。 望为自知,自己向来不被太多规矩束缚,不因师徒关系受阻,更不会凭地位差异而嫌。 只是神生太过漫长、太过悠久,她和他之间根本不会有以后。 她作为这般仁慈面貌的师父,就如人生所见昙花一现。 当她找回全部的自己,她们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之间隔着比牛郎织女的银河还宽的天堑。 倘若霍逢是个凡人,她尚可无视天规天条展开一段神凡恋,兴许会骗他至期颐之年,送他迈入轮回,此生告终。 区区百年,她能耐得住性子,捱过凡人短暂的一生。 也不失为一段新奇体验。 但二人皆是神,寿命恒长,终究什么也瞒不住。 望为早已忘却初见时,自己想过拿回力量,就将霍逢灭口的事。 现在,她显然已经没打算这么做了,甚至愿意伴“凡人”霍逢百年之久。 “那你为何要亲我?”霍逢略微犀利的发问,将脑补未来的望为从沉思中拉扯回现实。 呃……这个这个问题,还真让他问到点子上了! 是啊,她为何要亲他? 约莫是为了逃避某些问题,于是顺嘴封口吧…… 望为笑了笑,霍逢难得从她脸上看到略显尴尬的神情。 “师父在不想回答别人的问题时,也会这么做吗?” 这小子,平时没见他看问题这么透彻,今日是被高人点拨了吗?非要问出个所以然。 不过,按照她以前的做法,不想回答很容易解决——直接抹了对方的脖子一了百了,怎么会给人追问还嘴的机会啊! “没人会问我这种问题。”这句也是实话。 “这样啊。不过师父既然这么做了,却就此停住,实在是……”霍逢一脸委屈,似是被强迫做了什么事的神情。 望为本不该在意这种小事,但是她也不知自己发了哪门子癫,顺口回了句:“既然你这么在意,那你再亲回来不就结了。” 霍逢怔愣住一瞬,随后微微一笑。 只见他上前两步,将望为拉到一旁无人的窄巷,微微偏头便吻了回去。 不是?他来真的。 不过既然话都说出口了,覆水难收,随便吧。 望为心态相当稳,她听见霍逢怦然的心跳声…… 但是,听了半天,才发现那声音居然是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沉寂多年的不被驯服的心脏,突然自发的跳得这么欢快。 这种不确定性让她感到忧虑。 “师父你……很讨厌我吗?”耳畔传来低沉的喘息声,霍逢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发问道。 这算什么问题? 她讨厌的人,根本不可能活着出现在她的面前。还让亲近?这小子的脑袋里究竟都装着什么啊…… 望为抬手将他的额头对在自己的额前,这也没发烧啊。 “师父在这种时候还要分心,是在想天界的心尖人吗?”他的语气极力克制,却还是不禁流露出些许委屈。 “哪有什么心尖人,都是刀尖人。” “刀尖人?那是什么?”他微微垂头,将下巴搁在望为的肩上。 “死在我刀尖之人。” 霍逢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望为将他从怀里轻轻推开。 “你怕了吗?”望为唇角压不住笑意,“你的师父就是这般面孔,如果怕了,就该时时刻刻收敛着点。” 下一瞬,霍逢用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小心啄了一下。 ——正是那次在峡谷之间,她吻他下巴的位置。 望为:“……你听进去了吗?” 霍逢:“师父说的话,徒弟怎么会不听呢?” 望为:“我没开玩笑。” 霍逢:“我也是认真的。” 望为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摆上被霍逢压出的褶皱,又帮霍逢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头发。 “既然有来有回,那么到此为止。” 霍逢张口要说什么,被望为用手指噤声制止了。 望为轻叹了一口气:“回去吧,再不回去他们万一死了,我还要去地府捞人,挺麻烦的。下去一趟,容易招惹奇怪的东西上身。” 她意在双关,作为神而言,她下到凡界也是一样的感觉。 霍逢没在意这句话,似乎在成功“回敬”后,又恢复了平日里乖乖徒弟的模样。 毕竟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呢? 反正他知道了,她还没有心上人呢。 二人加快脚步,很快回到了客栈,结果是—— 的确白担心了一场,都这个点了,还没一个人起床! 望为提供了非友好的叫醒服务,让众人迅速从温床上爬起来,大家都对她的回归表示开心。 杜僖渺睡眼惺忪,强行掐着自己大腿打着招呼:“为为姐,哈——你终于回来了,好想你啊,你一切都好吧!” “我还好,你怎么这么困?” “昨夜因为太担心你,功课没做完,被某位老师大人强行按头背书。” 所谓一人熬夜,二人陪同,三人发困。 庄泊砚神色淡然,但藏不住眼下泛黑,他点点头向望为问好。 袁骧难得顶着黑眼圈,道:“你回来了,她再也不能用这个借口了。” 望为看着几人的状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今日还能行动吗?不如你们白日在这里补眠,我和师父去展览。”霍逢借机开口。 “不不不,我们可以的!既然好不容易来了这阴都,还是要多看上几眼,带回去几本文册,研究学习。” 杜僖渺当即回应,最近和霍逢相处已久,依她观人的经验,他十有八九对她的为为姐有特殊的情感。 别的不说,就前一阵她想加入望为步入尘世中历练,盯着大神为自己逆转天命,霍逢可是最反对她加入的人。 差一点,她的计划就被毁掉了。 她其实有偷听到师徒二人的几次关于她的对话。 望为全程没有拒绝她,反观霍逢,竟然多次抗拒,还嫌她行事作风……虽然她不说,心里却实打实的有本账呢! 同意她的加入,对望为来说,相当于日常出个乐子,偶尔做个帮衬,万事不妨。 霍逢接触过太多人,不愿师父受人利用,也不想带个麻烦的家伙在身边。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所以最终还是结伴而行。 第92章 寻找真相 众人收拾行装,一同去了城北街区。 今日的街道上少了很多路人,大多数来者皆提着画箱——画师与画童结伴而行。 他们身上穿着鲜艳的衣装,都在朝着街区前方的一处宽敞地走去。 望为一行人与他格格不入,不过那些人只顾着自己向前走,没人在意这群外乡人的特别之处。 “你们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了吗?”袁骧停下脚步,用鼻子使劲嗅了几下。 “何处的怪味?什么样的?我怎么没闻到……”杜僖渺也狠狠吸了一下空气,“为为姐,你闻到了吗?” 望为用五感和神识感知一番,疑惑地摇了摇头。她看向霍逢,霍逢也尝试去感知,也是无所获。 “是铁锈的味道,可能是血腥……”袁骧斟酌词汇,缓缓开口。 “你是不是太敏感了?这里平平静静,哪来的血腥味啊?说得这么吓人,你看看那两位大人可什么都没闻到呢。” “我只闻到一股香味。”望为开了口,那个淡然的香味又出现了,和袁骧所形容气息全然不同。 “啊?香味和血腥味,分明是两种味道!袁骧,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还没睡醒啊?” 杜僖渺质疑起来,虽然她百分百信任袁骧,但是在实力面前,她更愿意信望为的话。 袁骧:“……我说真的。” 望为警惕起来,这种事情不会空穴来风,更何况袁骧没必要骗他们。 她转身走上前,仔细观察袁骧的神情,又探了探他的脉搏,发觉他与平日无异,没有被附身操纵的迹象。 “什么方位?具体是什么样的味道?”望为追问道。 杜僖渺撇撇嘴:“为为姐你真信啊,这么不合常理。” “我们现在经历的哪件事符合常理了?” 袁骧再次吸气感知:“在西北方向。” “走。” 众人朝着袁骧指出的方位走去,他们发现,与那些画师所行之地不谋而合。 路上,霍逢偷偷靠近望为,小声道:“以后这种事让徒儿代劳就好。” 望为侧头看了他一眼,霍逢之心,实在不难猜,不过她也不戳穿。 又走了一段路,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似是临时搭建出来的长长画廊,封闭式的,以一块巨大的纯白色布帛为廊帘隔绝室内与外,需要入场券才能进。 隐约能看到画廊内里影影绰绰,看来已经到了些观览者。 绸帘被风吹动,飘飘乎如迷人心窍,颇有倾情邀约来者之意。 霍逢拿出两张券,递了一张给望为,望为却将券推还给他。 “那你就代为师进去看看吧,另外一张……给庄先生如何?” 她的视线在另外三人脸上扫过,最后停在庄泊砚身上。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是几人中学识渊博者,说不定在看到那些画时,能从中悟到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庄泊砚点点头:“好,如果有任何不妥,待我们出来后复盘。” 他抬手准备从霍逢手中拿入场券,本想一把从霍逢两指间抽取出来。 结果…… 欸? 没拿过来,是手滑吗? 他又伸手去拿,还是没从霍逢手中抽出。 望为短叹一声,抬手搭在霍逢的手上,从他手中将入场券拿了过来。霍逢手指本来捏得很紧,在望为出手后,就被轻易拿到了。 动作和神情都略显隐蔽,却还是不如曾经那般……有距离感了。 望为微笑着将入场券递给庄泊砚,霍逢在一旁定定看着他。 庄泊砚敏锐地感觉出气氛不对,眼神在师徒二人之间流转片刻,径直向画廊先行走去了。 “你啊。” 望为瞥了霍逢一眼,最后只得感叹半句,挥了挥手让他去做正事。 正经时刻,霍逢也没半分含糊,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头也不回地走向画廊。 现在就剩下杜僖渺和袁骧。 “为为姐,我们两个有什么任务?” “待在我身边,不要到处乱跑。” 望为正经告诫,随后她看向袁骧,“你还能找到具体的气味源头吗?” “我试试。” 袁骧在宫中曾是惯用弓箭之人。只是现在,平日里在城中街巷,背着一张弓带着一壶箭,着实太过扎眼,只好多替换成了袖箭暗器之类。 不过,弓箭手的五感定然高于常人。 望为也是基于此点,便将他留下查探。 这片空地似是个不规则广场,广场上人流不多,稀稀拉拉,有极个别的人朝向画廊走去。 红日不知何时被云层秘密遮挡,四周逐渐死寂无声,连先前说话的七八人都没了声响。 目及之处,地下逐渐升腾起雾气,雾聚得多了,映出一种惨淡如晚霞的红云,游荡在她们周身。 “这里四处都有血腥味,无法断定源头来自哪里了。”袁骧有些疑惑道。 “为为姐,这些是什么?”杜僖渺看着青石板的地缝之下不断升起的红雾,有些紧张地贴着望为。 袁骧做好了作战的准备,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被压抑住的惨叫声,他切实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袁骧紧张道:“画廊那边有危险!” 这回望为也闻到了,而且她感知到周身的淡香几乎消失了,像是被燃烧殆尽,逐渐失力之中。 就好像拨云见日,似乎要找到一直让她困惑的真相了。 只是现在,没空细想,几人飞快赶到了画廊附近。 白色绸帘内,发出淡然纯净的光,是夜明珠照彻了整个长廊。 有个深色人影接近廊帘附近。 “啊!” 一声惨叫,那道人影紧紧将绸帘攥紧在手心,随着背后人的袭击,滚烫的鲜血洒在白帘上,边缘晕染开,好似泼墨绘下一幅红梅白雪图。 望为三人逐渐靠近,袁骧时刻注意四周的异动,杜僖渺则抱紧望为的手臂。 环顾整个画廊,望为发现廊帘上不止这一处有血。 四周的血如丝带在白绸上游走起来,最后竟然形成了一行字: “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那人应声倒下,手却死死未松。 连带着大半连廊的白帘被他扯住落到地上,外面的人也看清了所谓画廊的真面目。 望为安顿杜僖渺和袁骧在外,让他们找个角落方便反击和躲闪,不要走入廊内。 自己则独自走在前方,迈入廊内,看清了其中的布局。 画架上倒是挂着不少装裱起来的绘画,有水墨写意也有彩绘写实,风格多变。 但都是人物画像,几乎皆是衣装明艳飘逸的女子。 只不过—— 每个人的画似乎都能找到一个奇特的点。 这些画上的人物,五官之中只保留了一张嘴。 每张嘴都被涂抹上艳丽的绯红颜料,红得似血。 转角过去,有两个画师用裁纸刀互相攻击,其中一个人的裁纸刀是牛角质地,另一个人是用竹子做的。 虽然武器并不锋利,但是盛气之下多次用力摔砸,也能将人从表面的鼻青脸肿打到颅骨开裂,脾脏皲破。 牛角终究还是战胜了竹子,那个人满手鲜血站起身,身下那人已经被弄得满脸是血,看不清表情,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还在挣扎最后一口气。 拿牛角刀的人不顾狼狈状,走了几步没站稳,整个人趴倒在地,从附近丢落的他人画具里,拿出了一幅被裱起来的画,小心翼翼地展开。 上面果然是个女人,只是那女人身着规整的服饰,体态轻盈身姿绰约,周身在夜明珠下仿佛有灵光闪耀。 唯一美中不足的,除了一张樱桃小口外,没有任何其他五官了。 这就是那幅附带着她身体碎片的画? 望为内心震动再三,她难以相信,竟然这么简单就找到了,总感觉哪里不对。 突然,拿画之人呕出一口鲜血,喷在画上。 只见他胸前晕染开一个黑色的窟窿,好像是黑墨滴在了白色宣纸上。 他惊恐地低头查看,手上的画被身后偷袭之人夺走,他也惯性似得面朝地倒下了。 那人以笔为凶器,将前面的赏画之人一击毙命。 望为没直接上去夺画,她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见后来的“黄雀”对着那幅画念念有词,望为只听懂了后面几句话。 “……祈愿晚生能高中前三甲,求得与金府大小姐的姻缘。” 那幅画上沾染着无数层鲜血的女子,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 站在角落里的望为一时无言。 那个声音,分明就是她的声音! 她何管别人的心愿了,又是谁在擅作主张用她的声音做事? 那幅画忽然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望为眼睛生疼。 但那个男人仿佛没有任何感觉,死死盯着那道光,眼睛都不眨一下。 时间过去良久,那男人仰天大笑起来,他激动地捧起画,就仿佛他的愿望已经达成了。 幻术? 雕虫小技。 看来这幅画也未必是真的了。 望为想到这,便抽出拂尘一挥,那张画被灵力撕成了碎片。 画中女子发出尖利的叫声,仿佛感觉到无比的痛苦。 随后一道黑影从画中逃逸出来,钻进了一旁的画里,那幅躺到的、被人踩踏出脚印的画,凭借着一股无形的力量直立起来。 又是那熟悉且奇怪的东西…… 望为二话没说,接着将这幅画也损毁了,并且扼住了那道黑影的类似脖颈的地方。 那黑影挣扎不休,发出巨大且刺耳的叫声,让人听后浑身恶寒,呕声大作。 望为在研究如何让这东西闭嘴,只是她没想通——竟然有人提前得知了神器画里藏了她的“嘴”部件,并且利用此点,大做文章。 看得出已经骗了不少人了。 所谓的内部展览,恐怕就是在做这种事,用一幅画上的一张嘴,去实现别人的心愿? 连神也觉得天方夜谭。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事发了,所有人受邀约到此后都自相残杀起来,不知道是触发了什么条件? 而且,做此阴谋者还算了解她些许,都知道她的嘴里没几句真话。 不过,这画中的女子,望为一时间想不起是何人。但神器有灵,十之八九是天界的什么上神。 这幅画的原作者,大抵也是来自天界。 用她的神身部件,搭配这个连五官也没有的神体躯壳…… 为何会发生这种离谱的事,到底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望为盯着那幅没有附着黑影的画,试图推测着整个事件的源头。 那个男人从幻术中清醒过来,他看到望为正在撕毁此地其他画的动作,看到地上他夺来的画,已经变成了碎片,上面的女子嘴角流着鲜血,彻底没了生机。 他抬起双眼,看着望为,眼神中带着十足的恨意。 “都是你的错!是你让我名落孙山,和金翎儿不能在一起的!” 望为头也没回:“……有病,关我什么事。” 男人喋喋不休地从刚才那具手刃的尸体上拔下那支笔杆,朝着望为冲过去。 随后,就被一支圆滚的笔杆滑倒在地,脑袋正磕在一块坚硬的大砚台上。 场面太过突然,望为愣神间,黑影从她手中挣脱,跑得无影无踪了。 该说不说,这块砚台本就是他拿过来故意牵绊先前角斗者的。 “自作孽,不可活。” 她转身没有理会脚下的尸体,径直绕开,走向前方。 画廊里堆满了各式各样死法的尸体,他们多数脸上都流露着幸福的笑容。 ——就好像在梦中实现了心愿,在现实中死去一样。 望为去探其中几人的脉搏和鼻息,一时间竟判断不出生死,此地之人都太过离奇了。 不过,霍逢和庄泊砚呢? 差点把那两人给遗忘了…… 望为一边搜着真正的神器,一边找着那二人。 搜着搜着,她放弃找神器了,这种乌烟瘴气之地,越有灵气的神器越不允许自己待在这里。 这条长廊初看时,以为它只是简单的廊道,但踏入这里之后,就觉得此地有九曲十八弯,还有不同的岔路口。 近乎迷宫的设计,这东西绝非常人能做,背后之人知道神器的来由,也应该知道她会来到此地找寻神器。 这么做,无疑是对她宣战。 背后之人和黑影又有何关联? 莫非是借诡异黑影的力量来对付自己。 望为在下一个转角的岔路口,终于找到了她寻觅已久之人。 第93章 心上枷锁 此廊尽头,霍逢肩上架着庄泊砚一步一顿走了出来。 庄泊砚不知为何暂时半昏半迷,不省人事,而霍逢行进起来也略有不畅。 望为敏锐地察觉到,庄泊砚只是昏迷未醒,霍逢竟是实打实的受了伤。 她想不通这个破地方有谁能伤到神,霍逢到底是如何受的伤? 她迎上去,霍逢本来垂眸缓步,见到望为时,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难以捕捉到的慌张,随后他调整了一个轻松的表情。 “师父,他只是被吓昏了,无大碍。我们方才……” “你呢?” 望为没看庄泊砚,转而打断话题,问起霍逢。 “我?我能有什么事?这不是好好的吗?还能扛个人。”霍逢浅浅一笑。 望为没理会他的话,而是径直上前,一把捏在他的肩头。 “唔嗯……”霍逢轻抿嘴唇,忍受着肩头带来的刺痛。 须臾间,他肩头的衣衫被深红浸透,拨开头发仔细去看,才发现那伤处的衣料已经被划破,似是短刀或者匕首的痕迹。 “怎么回事?” “回去说吧,他……太沉了。” 望为走到另一边打算搭把手,霍逢又道:“师父,我一个人来就行。” 望为也没执着去助人,她看到他们来时的路上,亦是洒落了不少画的碎片。 她随手捡起一片嘴巴完整的碎片,上面不仅没有半分神器的气息,而是有一种陈旧腐烂的感觉。 画廊里到处都是倒在各个地方的人,这些人呈现出一种将死未死、将生未生的状态。 虽然身上都存有可怖的伤痕,但的确没有死,仿佛被一股力量强行锁住了命脉。 五人终于在外汇合了。 袁骧承担起背着庄泊砚的重任,其实倒不是他真的很重。 只是对于神来说,背一个凡人的确不是件容易之事。 神的气往上走,人的气往下沉。神的身体是自然之气,本身不具有承载肉身之重的力量,所以相对人来说,扛人需要费更多的力。 “在你们回来之前,我们已经在小范围的搜索了几圈,外面只有红色雾气,除此之外再无一人。只是……雾气太大,我们担心辨不清方位,就没走远。”袁骧交代了他们的发现。 杜僖渺倒是没开始那般紧张了:“我感觉这个雾气就是把我们困在这里的手段,不知为何存在。为为姐,这事……会不会是你那位故人做的?就是那位蛇妖大人……” 她的语气比较委婉,却还是说出了观点。 “在我面前讨论任何人,都不必避讳什么,有事但说无妨。” “这雾气从地下而升,下面是蛇窟,是她的老巢。”杜僖渺难得正色道,“她这么强大,若真要对我们做什么,我们无力抵抗。” 杜僖渺的考量是站在凡人的角度,望为大部分时间都难以考虑到此。既然她提出了问题,望为也由此明白了她的顾虑。 “之前没来得及跟你们说清楚,柳殷算是自己人,不会对你们造成真正的威胁,你们尽管放心。” “既然为为姐这么说了,我自然不会太过紧张。原来,那位大人也是自己人!” 望为耸耸肩,无所谓道:“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或许对我有威胁,但她应当不会伤害你们。” “啊?”杜僖渺有些惊讶,就连霍逢也有些诧异。 望为没在解释,她双手结印,打算一鼓作气冲破迷雾带众人离开。 可是,这雾气迟迟未散。 她席地而坐,开始启动更多的力量去解决此事,发现依旧无法改变现状。 望为幻化出元神的身外化身,以最快的速度触及了雾阵的整个边缘。 她发现此阵面积虽然广阔,基本围成一个不规则边缘的大致圆形的形状,而她正坐在阵法的最中心。 随着周身的香味逐渐变淡,这些雾的味道也越发显露出来,让望为想到了蛇血。 望为意识到症结所在,她轻念咒诀,指尖点亮一束,那光点在她身体内部各处游走一遍。 犹记在地下宫殿的那几天,柳殷总是离她很近,还给她的饮品中加了些东西。 她明知不对劲,却也没拒绝,毕竟没发现于她不利的情况。 每过一日,那香味比前一日就浓厚些许,也仅仅只有她能感觉得到这细微的变化。 望为终究还是没管那么多,只要没影响到身体和力量,她才懒得管下面人怎么折腾。 而如今,过去的铺垫仿佛在今日皆有了成果。 这个阵法的确是柳殷弄出来的,而整个迷雾法阵的阵眼就藏在她的身上。 这阵法有克天神的功效,她和霍逢最近都变得有些迟钝。 袁骧作为凡人中的高手,对此敏感且机警,他感知到的血腥味的确真实存在。 杜僖渺不用说,作为普通且毫无修为的凡人,感受不到也是正常的。 想到这里,望为心中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把阵眼偷偷藏在她的身上……柳殷分明就是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搏一搏,她到底在隐瞒什么? 红雾混合着咸腥的蛇血,让望为越发不安。 她凝神聚气,精准找到了阵眼解开之法。 那阵眼汇聚在她的心门之位,这么大胆不要命的操作,柳殷既然敢做,就一定是发生了比得罪她更大的事。 这颗心,她很久没有触及。 除了昨日因霍逢而跳动良久后,又复归于恒常平静。 望为合上双眼,进入了元神识海。 她的心脏,仿佛是识海之中不朽的红日。 在一处深蓝海域之下,它被无数锁链缠绕包裹,只露出少量缝隙,发出莹莹暖红的光辉。 锁链约莫是天界的玄铁,坚不可摧,若非强大神力破坏,恐难开解。 锁链不仅仅缠绕,更多的是压迫式的嵌入,死死束缚着这颗跳动很慢的心脏。 望为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这颗心本不是她的。 曾经,为了突破修炼魔神之力的最后一重瓶颈,她派人找遍四界符合的心脏。 她天生无心,这个巨大的残缺,严重影响了魔神之力的发挥,这也是她多年被那些神族杀戮欺辱的根本原因。 尝试了无数次各种不同的心脏,最后她还是将目光放在了那个和她有着一模一样脸庞的姐姐身上。 伯赏望悠。 那个无论如何都要极致善良的姐姐…… 那个无论做什么,都能衬托出她内心晦暗与恶浊的姐姐…… 本来不屑那颗心的,可是她无法再忍受弱小的自己了。 她筹谋良久,伺机而动,夺走了那颗心。 却不成想,姐姐因此彻底消失了。 这不是她的本意。 姐姐自然没有责怪她,还在临别消失之际安慰她,希望她能拥有完整的身躯,希望她能活得轻松顺遂…… 她也是最后一刻才知道,姐姐的身体里有且仅有这颗心脏。 原来,她们从来都是残缺不全的。 被刺破的地方灵气大量泄露,久而久之,周围形成了似水但无水的灵气海域。 心脏每跳动一次,灵气便会大量释放一次,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灵力循环。 望为仗着找回来的部分力量,强行破开了一处锁链,这里正是心门所在。 心门之内,镶嵌着一把特制的锁,锁上有三处可下按的机关。 按下第一处,那把锁里的齿轮扭转一圈。 门打开了,里面只有一片白色光芒,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清。 柳殷做的阵法还挺严苛。 望为刚想迈入,却被身后来人叫住。 “师父,我和你一起!” “你怎么进来的?” 望为睁大了双眼,惊诧中还有轻微的仓惶。 “找了些规律,大概推测出阵眼在师父的身上,想着进师父的识海很难,却没成想误打误撞进来了!我寻着师父的气息就找到了……这里!这里……难道是师父的心脏所在?” 霍逢看着面前巨大的缓慢跳动的心脏,震撼之余,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他第一次直观的看到她的心。 对,正是用双眼看到的实际存在的那颗心脏。 心脏表面被枷锁穿刺捆束,灵气泄露之处数不胜数,光点犹如鱼群在周身漫游。 明亮的海蓝色光辉,照耀在不远处的石壁山上。 宏大,却落寞。 “这样会很疼吧。” “什么?” 望为感觉自己没听清。 “师父,这就是你的心吗?” “能用,算是吧。” “师父,为何要将它束缚起来?这样真的……不疼吗?” “疼。但是怕它会消失不见,只好这样。” 望为蹙紧眉头,痛感印证了心脏的存在。为了避免痛感,她几乎不去碰那颗心。 只要保持平静,她的心便不再快速跳动,自然不会接触到锁链刺破的伤痕之处了。 “心脏怎么会跑呢?师父……”霍逢逐渐靠近她,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师父,这些锁链是你弄的吗?我们把它去掉,好不好?” 望为摇头,不管不顾地推开霍逢迈入了那道门。 门内世界……和方才没有任何区别。 前方又出现了这道门,望为冲向门外。 接着,她回到了原点。 阵法的第一道锁,难不成是让她解开心锁? 柳殷……到底要做什么? 把他们困在这迷雾,没有任何的埋伏或者威胁。仅仅是困住,到底为何意? 霍逢静静站在原地,等待着望为穿过门后再次与自己相见。 穿过门不知多少次,最终,霍逢还是选择出手拉住了她。 “师父从前告诉徒弟,万事不可逃避,要勇于直面一切,师父如今又再逃避什么?” “这不是逃避。” 望为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话音沉重,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 “那师父为何不能将那些缠绕在心上的锁链打破呢?” “你的问题太多了,我没有义务跟你解释。” “师父自是不必跟徒弟解释,就当徒弟一厢情愿,想要师父彻底解脱吧!” 他不顾望为阻止飞身而上,拔剑便挥砍向心脏上的锁链。 锁链发出清脆悦耳的铃铎之音,像是漫天星河被外力猛然搅动。 望为捂住心口的位置,那些链子荡漾在灵力之间,牵扯着心脏破损的位置,产生了巨大痛感。 她没忍住跪倒在地,想以自身之力扰乱霍逢的行动,却全身脱力般不得动弹。 “你……你疯了吗?” 望为咬牙切齿,她早就知道霍逢的性格,一副永不忤逆自己的模样,却在做出的每件事里,逐渐降低着她内心的防线。 直到现在,她不得不正视着面前年轻的神君。 “霍逢。”她轻声唤道。 虽然四周声音繁多,霍逢还是第一时间听到了她的声音。 但他此时断然不能心慈手软,这锁链少说也有近千年的使用痕迹,上面裹挟的灵力甚至能超越天下所有玄门之灵。 他不知道师父到底从哪里弄来的绝世锁链,还用在自己身上,要说疯了的人,也应该是她才对。 当然,霍逢不敢说这些,唯有先下手为强了。 若在旁人眼中,此时此地绝对算得上灵力绝响、奇景非凡。 忽略掉近乎透明的璀璨锁链,那颗心脏就如同一个大火球,遗落世间的第二颗太阳。 可是在霍逢眼中,他只看到了那颗布满疮疤的心脏——他师父的心脏。 “霍逢,停手吧。” 望为痛得头晕眼花,甚至无法起身,缓了半晌,她才又继续开口。 “师父,长痛不如短痛。马上,我就能解开这锁链了!” “……你解不开,这不是普通的枷锁,是以我意志而存的。除非,你杀了我。我死了,就能结束所有的痛苦了。” 霍逢有些不可置信,他迅速回到了望为身侧,小心扶着她,道:“为何会这样?是……是徒弟自作主张,师父你罚我吧!” 他跪在她的身边,一脸歉意。 “其实,我也很好奇,究竟能不能被外力破开。”望为脸色苍白,笑靥却如冬雪寒梅,“看来是不行的,我的意志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打破。” 她的神情没有因为弄出的痛感而恼,反而颇有几分得意。 “师父,都这种时候,你……怎么还笑得出来?”霍逢一脸忧虑地看着她,将脱力的望为扶着靠在他的怀里。 “不笑的话,我应该做出什么表情?” 望为用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二人之间的距离很近,甚至感受的到对方的鼻息。 霍逢的呼吸先乱了。 第94章 打破枷锁 望为似是故意为之,霍逢暗自调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感受得到,师父一直以来,似乎都在压抑着自己……曾经在飞升之前,我以为只有凡人修道才需克制自我的七情六欲,飞升之后,发觉神族亦是如此。” 忽然,望为抬手撩开挡住霍逢侧脸的发丝,对他说话的内容,似乎不太有兴致。 他顿了一下,才又缓缓开口,“虽然有不少纵情声色的神族,他们追求的与凡人无甚区别,故而沦为天界的最底层。然而,还有一类神族,为了追求更高深的道法,与内心的另一重自我不断抗争……看似高高在上,实则内里苦楚。” “你想说什么?”望为凑近他,在他耳畔呼气发问道。 “唔……在我面前,师父无需这般压抑。无论是欣喜哀恸,亦或是愤怒畏惧,师父大可显露出来,徒弟想为师父分担一二……很多事堆叠着埋藏在心里,久而久之,便会在某一天爆发,让心变得千疮百孔。我们修行,凭借的不就是这颗心吗?” 他看向了后方的那颗时而缓慢动弹的心脏。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望为轻笑声缠绕在他耳际,虚无缥缈,宛如幻梦蜃楼中传来的仙乐。 “我……徒弟斗胆发言,师父……师父就随便一听。” “你的确大胆。” 望为将他垂下的发丝缠在自己的手指上,霍逢不敢直视着她,恐再度打乱气息,便将视线落在远处的石壁上。 望为却不如他意,强行将他的下巴扭向自己这边,让他不得不与自己目光相触。 “我克制,对你们所有人都有好处。倘若有一日不愿再克制,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少惹我。” 她站起身,俯视着地上依旧跪坐的霍逢,随后又看向那颗心脏上缠绕的枷锁。 原以为说了此话,霍逢就会放弃。却没成想,他也跟随着她起身,并从身后抱住了她。 “师父于我而言,是这世间最重要之人,不会再有另一个人超越师父在我心中的位置……我无条件信任师父,也渴望师父能够信任我。” 望为神情微动,但是没有回答。 “我也希望能像师父身边曾经的弟子一样,成为师父重要的人。” 望为将环在腰上的手轻轻掰开,她转过身:“没有人能成为别人。不要做这种无用之事,也不要随意判断他人在我心中的地位。你只要在我身边,做个听话的弟子,便足够了。” 霍逢垂眸,掩饰着眼神中的失落。 “不过,”她话锋一转,“你对我的确最重要。” 她傍身的力量还有大半在他身上呢,可不就最重要。 听了这话,霍逢双眸瞬间亮起,他屏住呼吸,仿佛泄气后就会将这句珍贵的语录给吹散了。 “真、真的吗?师父是在逗我开心吧。” “我自成年以后,就很少骗人了。” 年幼时她的确谎言连篇,成长为强者后,她便无需再说谎,因为无人能敌,说了实话,也只会气死更多的对手。 霍逢表情欣喜,之前的那些忐忑不安如潮水退却,终于不用提心吊胆的呼吸了。 望为故作不经意问起霍逢:“方才在画廊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霍逢的呼吸节奏再次打乱了些。 “嗯……我们走入画廊后,开始没发生什么,到场者都在安心赏画。虽然那些画大差不差,都是一个五官只长了一张嘴的女子。” “后来呢?怎么就开始杀人了?” “我走完了一整个画廊,发现画作的数量与进入画廊的人数一致。此地赏玩的要求也很奇怪,每个人都被安排在一个用帘子遮挡的隔间,人手一幅画。这种隐蔽的方式赏画,我头一次听说。” “我还是心存疑虑,那些画作不明所以,我便询问了旁人,可他们的回答更加诡异了。他们说‘这是神画,可以实现人们心中所愿’,无需付出任何代价。” 望为感觉这是一个比较长的故事,就拉着霍逢坐在一处她用法术临时幻化的亭台,顺便还变出了一酒壶两酒盏。 “没有代价的事,”望为品了一口酒,嗤笑出声,“世间之事,特别是满足欲望这等浓重的凡俗之事,凭空获得,绝无可能。虽然代价暂时未看到,或许终将会在未来的某天显现。” 霍逢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此酒是白梅酿造,入口无比清透,凛冽中带着甘甜。 “那你在赏画之时,都发生了什么事?” 霍逢放下酒盏,继续道:“那张画竟然口吐人言,就是画中的嘴,它在不断循循善诱,引导着赏画之人,掉入它的陷阱。” “那你许的什么愿望?”望为抬手添酒,不经意地发问。 “我许的——”话音忽然急刹车停了下来。 “我、我没许愿,那是圈套,是假的嘛,我知道的。”他说话有些磕绊,不过还是尽力稳住了气场,顺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没事,别紧张啊,随便喝喝酒聊聊天。我不是在质疑你的实力,我是想知道,你有什么心愿?” “我……我没什么心愿。”霍逢又一饮而尽。 “你不是个会说谎的人,说出来,没准我能帮你实现啊。” 趁着此时此刻略起微醺的氛围,望为倒酒,乘胜追击:“说说看啊,你师父可是很厉害的神,这天下还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霍逢头脑有些发晕,不知为何,他酒量一向不错,今日却倍感眩晕。 他极力拉住自己的理智,不想在师父面前失态。 更不想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竟然没比过那个凡人。 庄泊砚,他的意志力超乎寻常,面对那张嘴的诱导,他将画直接扔在了地上。 虽然声音依旧在他耳畔萦绕,他用一旁隔间的画师那里拿来一支笔,将嘴巴彻底用新墨封住。 此举动引来了画的极度不满,画上的女人发不出声音,就开始疯狂的捶打着画面,直至浑身流血,血液从画中流到了现实。 庄泊砚被地上泛滥且粘稠血液扯住,难以挣脱,最后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霍逢前来找他的时候,他醒来过一次,不过终究还是凡人之躯对抗邪祟。在看到四处东倒西歪的观者还有各处的血迹,还是被惊到晕厥过去。 而霍逢,他发现了那张画开口的声音,与望为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在犹疑之际,那张画逐渐对他展开攻势,用着望为的声音对他说了很多平时绝无可能听到的话。 霍逢半晌松懈,就被画带到了另一处地方,那里是他和望为初见之地。 天洲,广袤无垠的雪原。 “望为”一袭青红羽衣,明艳不可方物,风吹落了她的面纱,露出了天神真容。 霍逢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她一把牵起霍逢的手,用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眸望着他。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跟我走吧,不是要实现心愿吗?”她的声音比平日里显得轻柔许多,霍逢却微微蹙了眉,身体也有些抗拒。 “望为”似乎观察到了这点,她当下松开了手,完全转变了语气:“看来在你心里,我也不是那么重要,既然你不想跟我走,那后会无期。” 霍逢抬眼,“望为”斜睨着看他,一副居高临下的气场。 这味儿就对了。 他连忙跟了上去,“望为”微笑地向他伸出了手。 真的有些招架不住。 他在边缘试探,对手是师父,明知道是假的,霍逢依旧感觉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怕一朝死于虎口…… 霍逢担心自己坏事,就拔出匕首一刀捅在自己肩上,血在地上晕染开来,落雪的大地被红色覆盖,仿佛也溅到了那张画上。 他瞬间被送出了类似幻境的地方。 神血附带着特殊的力量,邪祟断不可抗。 那张画瞬间灼烧起来,那声音还在求他救自己,并且还假装是望为本人,被无意关进了画中世界。只是它越说,霍逢就越清醒。 他深知师父平日里的处事风格,那般求饶和讨好,她断然是做不出的。 他甚至觉得那张画得伺机杀他,才算模仿到师父的性格。 最后,那幅画就只烧的剩下一个碎片,那碎片上的嘴巴紧闭,嘴角还流了不少鲜血。 “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是师父……”他话音未落,便醉倒在桌上,趴着睡了过去。 望为推了推他,没有动静。 又拿着酒壶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她的神情中露出些许疑惑。 “不是,这酒没度数啊。我都没醉,他怎么回事?” 人倒下了,叫不醒。 望为也没打算强制开机,就任由霍逢趴在桌上。 这画着实诡异,帮人实现愿望,如果真的进入了画中,是不是整个人的灵魂都会被困在画里,所以那些倒在地上的人看起来生死不明。 除了厮杀抢画的人彻底命丧黄泉,其余人应该并没有死。 她接着自己的推测往下想,是有人提前知道了她要找的神器,并且复制了无数个大同小异的画。 其目的……便是让她成为顶锅之人,毕竟本来名声就差,多背这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能让那些幕后者隐在人后行事,藏在她的阴影里更有胜算。 吸收那么多人的灵魂,留下肉身又能做什么用?应该不是直接吃掉这么无聊。 邪祟的想法,她不明白。 人的灵魂与肉身于她而言,没有任何用处,这些东西都有期限,终究会消失在天地间。 还有,柳殷和整件事有何关联?她虽然是个极其麻烦的刺头,却也并非欺师灭祖者。 她把解阵之法安放在自己的心上,约莫就是在赌她的态度。 那颗心脏对望为来说,并不是一件能够提及之事。柳殷这回属实是在她雷点上来回爬行,望为很想找到根本的原因。 一切的前提,必须要破阵,离开这里才会有答案。 破阵的前提,就必须打开她亲手封锁在心上的枷锁。 这件事,只有她自己才能做到。 望为开始施法,有一道身影凭空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除了长发与眉眼的着色不同。 望为直接切入主题:“我一唤你就来了,当真是阴魂不散。” 望悠没因这句话而恼怒,反而走近了些,并且拉住了她的手。 “妹妹,看来你现在过得很不错,姐姐为你感到高兴。” 望为冷冷地笑了几声:“可不是吗?没有抢走你的心,我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突破。只是——” “不要妄图用这颗心来改变我!” 望为甩开了手:“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欠我的,本就该偿还。”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所以,这颗心你拿走了也是应当的。” 望悠转头看向那颗被锁住的心,无奈地笑了笑,“何必上锁呢?这里无人跟你争,今后也不会有。” “你永远都是这般大度,显得我如此卑劣不堪,当然,这是你们口中的评价。”望为的眼眶有些泛红,她极力克制着随时爆发的情绪。 “他们的评价,你又何必在意。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只有我们最了解彼此,不是吗?” 望悠轻轻笑了笑,她的笑容里含着对妹妹反应的宠溺。 望为长叹一声,在她面前,自己情绪很容易就起波澜。 还好她已经不在了。 “你唤我出来,是因为要准备解开枷锁了吗?”望悠依旧露出柔和的微笑,“你是变了的,和从前比变了很多。但你的变化我从未操纵,这颗心是你的,一切都由你说了算。” 望为冷哼一声:“我说了算?少骗我了,你在我这里毫无信任可言。” “神偶尔也会自我欺骗。我们同心,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自己。” 霍逢从酒醉中已然苏醒,不知何时,他藏在一块石柱之后,悄然观察着一切。 只见望为站在心脏之下,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一个和她无比相似的人,只是那人以虚影显现,没有实体。 “诡辩!”望为蹙眉,“你说这话当真是可笑。你是你,我是我,我不会以你为荣,也不会以自己为耻。你最好不要干涉我,唤你出来,只是为了打声招呼。” 说完,她不再看望悠,当即结印施法。 巨大的心脏周围,那些锁链开始震颤起来。 第95章 旧梦谜团 望为周身灵力弥漫,缠绕在心脏上的锁链瞬间炁化,它们流动盘桓在四周,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 突然,肩上多了一只手。 转头看,是望悠眼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不要抗拒,不要挣扎。这锁链是你亲手加持,只有你真心希望解开,才能彻底打破。” 望为蹙眉,重新开始调息,让灵力在自己身体内部运转起来。因为躯体部位不全,那些空余的地方很快就通过了。 到了头颅之处,她还在潜意识里做出了些许轻微的抵抗。 望悠在她身后,燃起自身所附带的灵气,引入望为的身体中,望为的思绪从紧绷的状态转而平缓下来。 一阵轻灵悠扬的铃音响彻识海,那些灵气一般的锁链仿佛春日复苏,它们化身成荧蝶四散飞去,意在飞往识海的最高处。 好似众星归位,泄露的灵力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那颗心脏开始蓬勃律动,上面的伤损之处,都在逐渐自我修复。 形势一片大好。 “你瞧,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它还在那里,因你而跳动。” 望为转头去看望悠,却惊觉望悠的身体逐渐变得更加透明。 随着周身如翻涌的灵海,仿佛逐渐步入归墟,走向终结。 “姐姐……” 望为颇为诧异,她没想到,自己解开了枷锁,竟然加速了望悠的消失。 望悠温和地上前抱住了望为,二人都无法真正触碰到彼此,但周身的灵力将她们紧紧联结在一起。 “为什么?”望为想不明白,她实在不明白。 “也许这不是结束,而是才刚刚开始。”望悠缓缓开口,她的声音仿佛散落在灵力席卷起来的风中了。 “我听不懂,我要你解释给我听。” “来不及了,但是有一日你终会明白。我们永远不曾分开。” 话音未落,人却已经消失在灵海之中,化作光点无数,最终无影无踪。 望为抬手去抓,却终究是落了空。 明明已经解了枷锁,她却觉得自己此刻十分狼狈。 她缓缓地跪坐在地上,眼泪终究失控地冲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灵海中升腾起无数青云,飞升上空,引得惊雷无数。 识海之外。 杜僖渺三人还在等待望为破阵,霍逢也在原地打坐未曾醒来,倒是庄泊砚已经复醒了,并无大碍。 “这个阵法也太难破了吧!为为姐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神,她怎么打坐这么久还没动静?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杜僖渺在原地来回踱步。 “现在看不清太阳,不确定过了几时,再等等吧。”袁骧道。 “你说……莫为仙长是神?”庄泊砚还在消化杜僖渺的话,他感觉自己经历这一遭后,脑子里多了些他从未见过的画面。 “啊,老师,我之前好像可能也许大概忘记跟你讲清楚了……为为姐和霍逢其实都不是普通的修士,她们是神,来自天界的。” 杜僖渺一直没主动提及,主要还是担心被问太多,惹来麻烦。 不过,庄泊砚已经跟着她们见识过一些他曾经从未接触过的“怪力乱神”,想必也很能接受她踏上这条路的初衷。 “你竟然想投机取巧来巩固自己在帝子帝女中的地位?”庄泊砚问道。 杜僖渺:“……” 不敢看庄泊砚探究的目光,怎么跟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呢? 庄泊砚并没有气恼她想借神力去改命这件事,而是语重心长道:“其实,当你踏上这条路,而非继续深陷在皇城封地,也许你的命运就已经改变了……你的命运,不在神的手上,而在你自己的手上。” “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不得不信。早年间的方士推演我的命理,得出了一个对我不利的结论。明明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却连命里也无半分帝王之象,其他兄弟姊妹比我更像是帝王之子,更有希望成就更大的伟业,我实在不甘心。” “帝王之子?这是血脉传承,无法改变的事实,你是太姚帝姬,是陛下的亲女儿。” “我说的不是血脉,而是一种命中注定。”杜僖渺摇摇头,“《论语·颜渊》中曾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老师前几日让我背诵的内容之一。既然是天定,那我就找天,让她帮我更改命运,让我拥有同等的机会,去做我想做的事。” 庄泊砚笑了笑:“其实,你的命运一直都掌控在自己手中。” 杜僖渺歪着头思索,自己一直跟着她的神姐姐在走,哪里轮得到掌控自己的命运了?背后还是要偷偷依靠为为姐给她改命呢! 不过,她没反驳,主要是担心庄泊砚会对自己说很多大道理,还不如安静地听完就换个话题。 杜僖渺时常暗自吐槽庄泊砚:“好好的一位美男子,可惜长了张嘴,说的还都是我不想听的。” 突然,有一滴水从天而降。 “滴答。” 落在杜僖渺的脸颊上,她抬手拂去,又放在自己鼻子前嗅了嗅,发觉竟然是一滴水。 “原来是水滴,我以为是血呢。”杜僖渺长出一口气,她转头要跟袁骧和庄泊砚说时,发现他们仰头望天。 天上不知何时聚集起了无数深厚的乌云,起风了,落雨了…… 雨滴犹如利刃,划破重重血红的迷雾,成功找到了一条正确的路,然后安然着陆。 “下雨了……明明还未到三官大帝的生辰呢,花朝节也早就过了……这是怎么回事?”杜僖渺喃喃道。 “周围的雾好像在退却!”袁骧率先发现了重点。 三人看着周围的红雾真的有变淡之兆,似乎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有关。 杜僖渺跑去看双眼紧闭的望为,她的睫毛上悬挂着新鲜的水珠,在无知无觉中,悄然坠地,与青石板路面被雨水浸湿的地方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识海中。 望为还没意识到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她坐在地上,任由泪水蓄满眼眶后一涌而出。 霍逢缓缓靠近过去,他没有看太明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他认出了站在望为身旁的女子,和望为几乎一模一样。最明显的区别,便是眉眼呈现出来的颜色以及发色。 她的青丝与黑瞳,在梦舶之上的梦境里,他曾经见过一次。 曾经以为她就是望为,原来她们并不是一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看到的这些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是,他还从未看到望为如此失控的情绪,看到心上之锁已经被解除了,也算是阶段性的胜利。 可是这次,她全然没在意这件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释放情绪也是一种疲累,望为不管不顾,顺势躺了下来。 识海里的天穹上亦有星辰闪烁,还有几束青蓝色的闪电划过天际。 她呆呆地望着,一动也不动。 霍逢站在后方,观了半晌,见她依然安静地躺着,便也不再犹豫地走上前。 他在她的头顶前俯下身,二人四目相对,就这样互相对望了半晌,没有打破此时的宁静。 只有一旁的心脏在“怦怦”闷声跳动着。 此时无声胜有声。 至少心脏的反应足够真实。 她的内心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了,只是眼睫上挂着的泪珠,还未坠落,耳侧的发际早已被眼尾不断滑落的泪水浸湿。 霍逢抬手欲将她面颊上的泪水拂去,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霍逢顺势俯身跪坐在她的头前,静静地凝望着她。 他情不自禁,垂着头,将吻轻轻落在她的眉心。 望为的眼睛周围浸染绯红,她抬手抚在霍逢的侧脸上,随后她一把扣住了霍逢的后颈。 鼻尖相撞,双唇亲触,霍逢的眼眸微张……一瞬的惊诧后,他也不再犹豫,而是积极回应着。 过了良久,二人才缓缓分开。 在一阵轻声喘息间,望为坐起身,全身卸力般靠在霍逢身上。霍逢揽着她,见她还在情绪的漩涡中沉沦着,自己率先开口打破了寂静。 “师父,说好的有来有往,你又欠我一次了。” 望为睁开怀抱坐起身,一脸的懵然和诧异,她显然没想到霍逢会有这般说辞。 缓了好几息,霍逢又道:“是师父先开的这个好头,既然如此,规矩还是要延续下去的。” 望为抿了抿唇,终是轻笑出声。 “原来没发现,你竟是这般斤斤计较之人。” “毕竟师父在上,做事定然有自己的考量,做徒弟的自然要听从师父的安排,并且要将好的传统发扬光大。”霍逢将“好”字着重强调。 “发扬光大?”望为略有诧异地挑眉,“那按照你的意思,我和其他弟子也能——” 望为这举一反三的逻辑,让霍逢觉得好气又好笑。 “师父目前不就只有我一个弟子吗?还是关门弟子呢,哪来的其他弟子啊?” “到了关门弟子时期,才定下这个规矩,岂不是对前者不公平?” “世上万事皆难讨个公平,感情之事,就更无公平可言了。”霍逢正色道。 “你说得对。”望为点头认同,“感情之事,还是太过麻烦。既然锁打开了,我们看看接下来该做什么?” 这话题跳跃堪比天神飞天遁地,霍逢还沉浸其中细细回味,而望为早已进入下个阶段了。 “师父,且等一下!” 霍逢叫住了她,“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你,那个人是谁?她曾经出现在我的梦里……” 望为深吸一口气:“那是我的姐姐。” “姐姐?”霍逢一时有些诧异,那个虚空中浮现的影子,显然已经不在世间。 他微微张口,还想继续问下去,望为却主动吐露出来。 “你之前在梦舶上梦到的,应该就是她。不过,你不是你。” 霍逢略有疑惑,他的感受那么真实,五感每一处都被放大数倍,怎么会不是他呢? “你所看到的一切,你的视角,是我。” “什、什么?”霍逢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但你每次做的此类梦境,里面的那个人都是我。” 霍逢满目诧异,他开始回忆起每一次梦境。 望为在一旁娓娓道来:“第一次你说你梦见在一个有着棋盘、银杏树还有清泉灵石的小院,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在脖颈之上对吗?那会儿啊,我被旁人割喉不久,姐姐因为父神对她的关照来晚了,没能阻止这件事。” 看着霍逢震惊中带着几分哀伤,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别用这种眼神看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没那么容易死的。伤害我的人,已经化成灰啦。” “那其他的呢?你被吊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身上到处都是伤口……都在流血。这也是……真实发生的吗?”他握住望为的手轻轻贴在面旁,说话时声音难掩轻颤。 望为点点头,她最近回忆到那件事的频次太高,暂时不愿提及。 “那……那你在藏经阁被一剑穿心……还有那群人往你衣服里塞蛇也是真的了……”霍逢的神情恍惚,流露出的除了仿若亲身经历后的畏惧,还有心底对望为升起的无限心疼。 毕竟,他只是做了个绝望的梦,而她才是真正经历过这些可怕之事的人。 “那些都是小事,而且都过去了。要不是你梦到,我差点想不起来了呢。”望为声音轻盈,透露出的满不在意不是作伪。 “可是……” “没有可是,你不会因为我告诉你这事,就打算同情我吧?那我可是会毫不留情地把你逐出师门去。” “可是……” “我要是从来都不是同情。” 至少曾经,她要的是诸神臣服、畏惧她。 望为没说后半句,只在心里默默念道。 毕竟适当透露是手段,说得多了就是愚蠢糊涂了。 “师父,我明白了。”霍逢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 “明白什么了?” “我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望为摆了摆手:“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做出什么选择。而是我认为我不该瞒着你太多,毕竟,我们——” 她亲昵地附在他的耳畔,霍逢感觉到一股温热的鼻息灼烧着他的侧颈,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动作。 随后,望为起身,打了个响指。 二人略微凌乱的衣衫被一阵清澈的灵力整理得干干净净,就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外面的红雾已经被细雨驱散得差不多了。 望为缓缓睁眼,霍逢紧随其后,二人从识海回到了现实。 “为为姐,你们终于出来了,这雨水是你们弄的吗?感觉这里快被冲刷干净了,我们有救了!” 杜僖渺欢欣雀跃起来。 “马上就知道真相了。”望为道。 第96章 困兽围斗 此时,隐于角落的五人缓缓从一处拐角中走出,准备去周围探查一番。 众人却在走出围墙后,被眼前的一幕给震惊了。 眼前的红雾终究被驱散殆尽,整个世界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红雾之后,千疮百孔的城池一隅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哪有什么明艳鲜丽的衣装? 哪有什么墙壁上的彩色画作? 哪有什么烟火绚烂的美好夜晚? 这里仿佛经历过一场大战。 所及之处,硝烟滚滚,残垣断壁,血流漂杵,无数人在当中死于非命。 周围的一切好似都被拆了个七零八落,到处狼藉遍地。 “这里……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杜僖渺艰难开口,她看见路边被压在房屋下的小手,手上还紧紧握着一个用草编制的玩具。 她二话不说跑过去,试图将上方沉重的木梁搬开,袁骧也去帮忙。 庄泊砚似乎没见过这么惨烈的场面,他稍稍平缓了情绪,试图寻找此地的幸存者。 霍逢也开始用神识探索附近,很快,他就得出了结论。 他转头看向望为,终是摇了摇头。 庄泊砚在搜寻一圈无果后,情绪似乎到了临界点。 看着只是微微蹙眉的望为,他紧紧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你不是神吗?不是无所不能吗?为什么不救人,你救救他们,说不定这里还有活人!” 望为只是神情淡然地看着他,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 “神不是无所不能,至少我不懂如何死而复生。” “这么多人都死了,难道你真的能无动于衷吗?” 庄泊砚蹙眉看着望为,这表情像极了当年天尊君兆看着她,对她说的那句“你杀了那么多族人,就真的如此……麻木不仁吗?” 望为不明白他们都是什么感觉,每到这种时候她只会感受到生命的虚无、神生的寡淡…… 她总感觉自己身上缺少了点什么,也许正是某些情绪的感受,那种无法言说的东西。 但这些东西又不是她迫切需要的,既然如此,又何必急于追寻? “凡人喜欢将情绪写在脸上,无论内心究竟如何想的,至少面子上做到,就够了是吗?”望为毫不留情道。 “你——”庄泊砚没想到她讲话如此直白。 “真善与伪善总是难以辨别,只是出发不同,还需要时间来检验……庄先生,希望这辈子你是个真善之人。” 望为轻轻一笑,随即对着众人招呼道:“东南方位,有不少人,好似是我们来处广场的后山,你们谁跟我一道?” 杜僖渺和袁骧搬了半天,发现被压在下面的孩子竟还有一口气。 “为为姐!你们快来看,这个小孩好像还活着!”杜僖渺大声道。 庄泊砚率先上前,帮着将那孩子抬到了平地上。 是个小女孩,头上被撞击出不小的伤口,血迹已经干了,手中的草编玩具已经散开,溃不成形。 “师父,我们……”霍逢不明望为的态度,但他依然选择听从望为的安排。 “去救吧。” 望为发话,霍逢点头上前,用他特有的木系法术治愈起小女孩身上的伤。 庄泊砚站起身,看向望为。 “我以为你会见死不救,是我狭隘了。”他主动上前,拱手抱歉。 “她不是还没死吗?”望为看了眼地上躺着的小女孩,“命数未尽,不过也快了。” 庄泊砚又瞪起眼来,望为耸耸肩解释道:“她父母已经不在了,家里也没个兄弟姐妹,亲戚也不在此地,凡人在这个年纪……应该很难独自生活吧。” 仅仅看了一眼,她已经将那小女孩的底细全都看清了。 短短功夫,霍逢已经将小女孩身上的伤口疗愈得八九不离十,他走到望为身边,道:“师父,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凡人之事,你要问那几个凡人怎么解决。”望为看向庄泊砚。 庄泊砚道:“我们先带着她吧,到后面把她交给官府的慈幼院机构。” 望为没有异议,只说了一句:“我不会带孩子的,既然要带你们就负责照顾好她。” 说完,她就先行向着东南方而去。 还用了些法术,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将众人甩开,连个身影都没留下。 “她走这么快作甚?不会是害怕要她带孩子吧。”庄泊砚看着望为绝尘而去的方向,有些不解。 望为本人当然没想过,因为即便真的交给她,她也会把孩子推给旁人,比如霍逢。 她只是有一阵强烈的预感,掐指一算方能察觉——此刻正在发生一件不利之事。 望为一路赶到了广场的后面,正是她算出来的东南方。 那里有一片荒地,建着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高耸石台。 一群身着道服的修士围在附近,每个人手持的长剑皆出鞘,俨然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她飞身而上,踩在一棵树的枝杈之间,看见了石台之上被绑住的人,竟然是柳殷! 此时,柳殷化成了半人半蛇的形态,长且锋利的蛇尾盘在石柱上,好似是被峨眉刺之类的武器给钉住,无法自由动弹。 背后巨大的羽翼被特制的玄铁锁链给刺穿而过,不断有血液滴落在地上,石台的地面被毒血腐蚀。 她的前面有数捆柴薪,看起来已经燃烧过至少一轮了。 柳殷白皙的脸颊虽然被烟雾熏黑,却没有半分受到火攻的影响。 石台的四周,还有些修士的尸首残骸。 看得出来,在束缚封印住柳殷之时,他们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望为不禁蹙眉,什么情况? 她前脚刚走,柳殷后脚就被抓了。 前几日她不是还信誓旦旦的要将神器亲手奉上,怎么隔天就被抓了? 人群最前方为首的男修士,踏上了几阶石台。 台下人此时正在议论纷纷,那男修士举剑开口:“这怪物迟迟坏我等的行事,如今,终于败在我门之手。我听说……门内有不少弟子此前动摇了,如今抓到了她,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可是,可是……这座城里的人,他们都……”台下有个修士支支吾吾。 “没有可是!”那男修士眼中露出狠厉,“那些人不过是些苟延残喘的凡人,他们甚至比不上神器的半个影子!” “就是!”另一个修士接话,“那些人也不知道从哪搞来的赝品,还一次性搞来这么多,闹成后来的局面,也是他们自找的!” “今日,我必杀死这蛇妖!敢抢我们来之不易的神器,就要付出代价!”为首的男修士用激昂的声音鼓舞人心,台下有人开始被带起节奏。 “杀蛇妖,得神器!” “杀蛇妖,得神器!” “杀蛇妖,得神器!” 望为一脸平静地看着一切,这时候,石柱上的柳殷动了。 虽然全身被封印,她依旧张狂地大笑起来,声音甚至盖过了下方修士的呐喊。 为首的男修士加固她全身的封印和法器,柳殷口吐黑血,翻了个白眼,道:“蠢货,那神器对你们根本就没有用!那就是一张破画,你们还真是没见过世面,竟都当成宝了?” 男修士拉下表情:“一个妖族的话,我们会信吗?” 旁边有人附和道:“怎么没用?那你们妖族怎么抢得这么开心?” 柳殷笑了笑:“那群抢神器的妖,脑子都有病,已经被我吃了,你们也有病吗?” 台下群修:“……” 男修士冷哼一声:“妖言惑众!那神器明明可以实现人的心愿,那画上的神口说的话,想必大家都听到了吧!” “我听过,的确是那张画自己说的!” “当时那神器开口,我就在旁边,我敢用项上人头担保,绝对是真的!” “我也听到过,那画中神帮助了一位老家人找到了她的狸奴!” “……” 柳殷看向下方的人群,摇了摇头:“没救了,你们为了这破没用的神器,枉顾那么多无辜者的性命,蓄意挑起几界纷争……啧啧。” 为首的男修士和一众修士仿佛被戳中了痛处,这话从一个妖族嘴里讲出来,只会加倍他们的难堪。 “虽然这城之中纷乱不休,但我们有神器在手,只要跟神画许愿,之前的一切,都会恢复成原样。我愿意贡献出我的那份愿望,将巳迁城复原,怎么样?” 台下众人高呼男修士的名字,都被他这般“大义”的举动给戳中了。 “信那幅画是能实现心愿的画,不如信我是天界的天尊呢。”柳殷头一次觉得,和那些修士用凡人的语言讲话这么吃力。 “你个妖怪,还敢玷污天尊之名!我看你真是找死!”说着有修士提剑而上,仿佛被神画加持了不懈之力,忘记方才上去挑战的修士都是怎么死的。 “且慢。” 望为出现在众人的后方,她一袭青袍款款而来,围在一团的修士们莫名给她让了一条道。 “你是何人?” “本座乃伏缪上神,此行正是微服下界查些事情,就是关于那幅画,本座要带走。” 望为张口就来的本事依旧没有减退,瞬息之间连用谁的身份都想好了。 站在台上的男修士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他蹙眉打量起望为,一时间也不敢断定她言语的真假。 “阁下如何证明你的身份?如何证明你要带走那幅画?” “神器流落凡界本就是错误的事,现在我来拨乱反正,无需向尔等证明什么。” “那神器由我门派和城隍神看管,绝对安全,只是现在还不能还给上神。”他顿了一下,“我们需要时间和城隍神核实您的身份。” 也算合情合理。 但望为的身份不可让人知晓透露了去,她微微一笑:“行啊,那今日我们便各退一步。画暂且放在城隍和你门——” “祁山门。”男修士补充道。 “嗯,暂且存放在祁山门之处。不过——” 她的眼神落在柳殷身上,“那大妖,我要收了。” 望为话音刚落,台下的修士们窃窃私语起来,不过多为欢欣有加的态度。 “这是什么从天而降的好事?不愧是神啊!” “烫手的山芋丢出去,神器却能暂时留下,这上神还真是好说话。” 为首的男修士亦是内心窃喜,面上却摆起谱来。 “阁下这是打算以此邀功?不知可否能问,这捉住上古大妖之事,我门可有功劳?” 望为和柳殷的内心同时都在吐槽:“真是不要脸。” 霍逢他们迟迟赶来,看到此场面,他主张所有人先藏起来静观其变。他认出了为首的修士,正是当日在城北时遇到的那队捉妖修士的师兄。 “这凶兽有将近五千年的道行,即便被你们的法术削弱了,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也不是她的对手。不如,把她交给我。” 望为面无表情阐述着,实在不想理会那个男修士。 “不行!我才不跟她走!她……她会杀了我的!”柳殷的眼中露出全然的惶恐,她努力挣脱着身上的法器封印,对台下的女子表现出十分恐惧的态度。 “这不是你个妖兽能决定的!本座司掌天界刑罚,今日定要将这妖兽带回好好惩治!” 为首的男修士身旁有人跟他耳语,看来是在递台阶了。 众人看得出那大妖绝非善类,也绝非他们真能制服。 不如,到此为止。 冲着那大妖的态度来看,以上神自称的女子也并不是胡诌来的。恐惧是藏不住的,那条蛇一转态度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男修士点点头,故作姿态道:“今日既然偶遇阁下,那我们不如结个善缘,我门就将那个五千年的大妖交给阁下了。” 群修集结队伍,他们掏出法器,准备直接回到山门。 “等等!”望为叫住他们。 “还有何事?” “方才我一路经过巳迁城,看到凡人死伤,房屋倒塌……上面布满了玄门法术和妖族法术的印记,究竟发生了什么?” 望为缓缓开口,她感觉到周身的气场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甚至隐隐感觉到众人集结能力,想要对她发动攻击。 “难不成是妖族惦记天界的宝贝,你们和妖界厮杀之时,不慎伤到了凡人?” “那些凡人都是妖族杀的,他们为了那幅神画,竟然不顾约定,对凡人动手,实在是——”男修士深恶痛绝地说道,话未道完,全在表情之中。 “我明白了。人全是妖族杀的,与你们无半分关系对吧?” 望为拿出司刑罚上神的态度审问此事,众修互相看着对方,随后参差不齐地点头认同。 “正是!”男修士道,“我们也是凡人修上来的,怎么可能对同族动手呢?” “我知道了。”望为点头。 她知道,他们全部都说了谎。 第97章 残酷真相 待到众修散去,霍逢几人向望为的身边走去,袁骧背着受伤昏迷的小女孩走在最后。 “尊、主人,你……你竟然破了阵?” 柳殷依旧被封在石柱上动弹不得,望为也并没有松开束缚。 “我破了阵,你很惊讶?”望为语气平静,仿佛一如那日坐在秋千上浮生偷闲。 柳殷的呼吸加重了,她试图挣脱束缚在身上的层层枷锁,却因为气息紊乱而屡屡失败。 她明明都算好了的。 这些封印或者法器,对她来说都是小意思,虽然看着凄惨,但都是配合演出效果,让那些修士相信自己被困住而已。 可是,现在却真的打不开了。 柳殷抬头去看,发觉望为的手心上空正浮现着法阵枢纽,这才是无解的根本原因。 “主人,对不起……我的本意不是要伤害你!我只是想把你们暂时困住,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我去完成……我,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柳殷声音微微颤抖,原本在那群修士面前还略显松弛的她,此时此刻,全身上下都在痉挛。 霍逢几人已经到了望为的身边,看到柳殷被束缚在石柱上,霍逢便长剑出鞘,站在了望为的身边。 “师父,这蛇妖……”他依旧保持着第一次见面的警觉。 “不急,我有话问她。”望为看着柳殷,“从头开始讲,我的东西怎么会落到那什么劳什子门派手里?” 柳殷抿嘴一言不发。 “到底有什么不能说?还是……你不想让他们听到?”望为疑惑不解,柳殷做事心狠手辣,怎么如今却扭扭捏捏的? “我……我只是想独自完成这件事,将东西完完全全交到你手里。” 望为侧头看了眼霍逢,示意他们都待在后面。 她只身上前,凑近了柳殷,将她凌乱的头发整理妥帖,又亲手擦掉她嘴角渗出的血。 柳殷的目光追随着她,却发觉对方始终未看自己一眼,就好像对方因自身洁癖突发,在整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一般。 “尊上……”柳殷很小声唤了她,顺势瞥了一眼后方严阵以待的几人。 “说吧。” “您再给我……” 望为轻轻扼住她的脖子,并用身体挡住了自己的动作,旁人只能看到二人在和气谈话。 “没有时间了,你听懂了吗?”望为扬起下巴看着她,“你如果不想拖我后腿,就告诉我所有事,一件不能落!” 柳殷轻轻点头,眼神中却仍有不甘。 望为叹息一声,道:“柳殷啊,你真是一直都不太聪明呢。被天神捉去却不知自己的力量足以反抗……被怂恿着杀了那只狐狸就自己蒙头跑路……独自下界生活想要赎罪、想要在我面前立功,却弄到快无法收场的地步……你但凡同我多说一句——” 说着说着,她突然很想发笑。 这柳殷也是一把年纪的妖了,外形上在凡人眼中亦属于成熟稳重、性感妩媚类型,做起事来却堪比稚童。 简单说,就是笨蛋。 “尊上,我知道错了,我一时被执念困住,给你惹麻烦了……”柳殷小声道。 望为挥手施法,准备将柳殷从石柱上放下。 一股纯澈的灵力将柳殷翅膀上的玄铁枷锁打碎,那带着倒钩的锁链瞬间化成齑粉。柳殷抖落羽翼上的尘屑,灵力游走之间,上面的伤痕在逐渐疗愈着…… 柳殷神情惊喜,她以为望为不会管她,任由她自生自灭。却没想到,她竟然还为自己疗伤。 接着,是全身。 法器尖刺贯穿在全身各处,除了七寸的心脏位置,这是为了削弱她的攻击能力加持的。 “有些疼,不过,你可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望为操控起那些法器,打算一次性全拔了。 柳殷咬牙坚持,但还是没忍住低吼出来。 霍逢几人也围拢上来。 “师父,我可以用法术为她疗伤。” 他看清了形势,虽然之前她在自己这里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印象,不过此时此刻,她和望为之间并不是对抗关系。 “好,辛苦你了。” 望为冲着他笑了笑,转头又开始说起柳殷。 “你假戏真做,做到这种地步,图什么啊?那些修士应该没一个是你的对手,好歹抵抗一下,你那几千年的法术都去哪里了?” 柳殷痛得眼泪直流,她用浓重的鼻音说道:“呜呜……我的力量,我的力量都在城中那些凡人的身上……” “什么意思?” “这事还要从我下凡那日说起——” “这件事,就长话短说吧。”望为无情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 “这座城的人,于我有恩。” 柳殷下半身的伤口逐渐被霍逢的法术治愈,已经不再血肉模糊了,她化身成人形,席地而坐。 众人也都坐下围拢成一个圈,虽然是长话短说,不过看这架势应该不会太短。 “是城东下面的巳李村的人。我刚下界的时候,什么都不懂,那个村子里有不少大娘大婶帮了我……明明发现我是妖怪,却还是没有忍心将我赶走……我在那村子生活了数十年,最终陪伴她们半生,把她们一一送走……我才离开去了其他地方生活。” 她顿了一下,“那一带民风淳朴,一开始她们还有些怕我,后来都管我叫蛇仙。我用法术帮她们驱逐了野妖还有恶人,她们为我修建祠堂神像供奉我……可惜啊,凡人的寿命太短了,我送走了她们村里好几代人。” 众人听着她的话,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在多数人的印象里,无论从外形或者是初见时候极具威胁的模样,柳殷绝对是个十足的恶妖。 却不曾想,她本质并非那般难以言说。 “然后呢?” “其实,那件事我本不该插手的。”柳殷咬咬牙,“神器降世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了。我后知后觉,那只狗传话我才知道,原来这东西是主人一直在寻的。” “那只狗”指的是混沌,私下的损号。 “但是,”她支棱起来,“我是第一个找到那幅画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神器。” “然后?” “本来我已盯梢,当晚那幅画连同收藏画的人,一同消失了。” “被掳走了?” 柳殷点点头。 “天哪,究竟是什么厉害的人,居然能从柳姐姐手里抢东西!”杜僖渺适时插话,缓解了略显紧张的气氛。 “也没有啦,就是一些不受妖王管控的野妖怪,还有一些修士,就是今日那群人。” “在凡界呆久了,果然成废物了。”望为毫不留情点评。 霍逢偷偷瞄着二人的细微表情,柳殷一脸委屈,望为则一脸严肃,虽然此话说的不是自己,但怎么这么的感同身受呢? 柳殷正色道:“神画本就只有一幅,最初在一个凡人手中,其实并不起眼。那人是城中有名的画师,他画画有一大特点,他只画人,尤其是女人。而且人像之上的五官只画嘴巴,偶尔会画眼睛,这都是极少的……也许是太过有特点,他很快成名,变得家喻户晓。此后,求画的人无数,他的画也被哄抬高价,从此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 她尽力丢出一丝灵力,那灵力展开了一处场景在众人眼前。 那场景里,是一处毫不起眼的画室。 从内室里走出了一个外貌很奇特的画师,他身着粗布麻衣,一看便知不是锦衣玉食之家出生之人。 戴着半脸面具,一张脸上只露出了一张嘴,面具严丝合缝,其他的便再也看不清。 他打开了桌上密室的机关,旁侧有一道暗门及时打开。 在密道里绕了好多弯路,终于走到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简易的行军榻,墙壁的中央只挂着一幅画。 那画的画幅比普通画要大个几寸,上面有一位身着大红甲衣的神女,那女子脸上只有一张精巧美丽的红唇,细看那神女背后还有一对巨大的羽翼。 果然,和外界流传的都不太一样。 望为感觉这幅画上的人有些眼熟。 那位画师对那幅画的态度十分恭敬,在画面前摆了供桌,上面的贡品比他身上穿的衣服都名贵。 “此物怎会遗落到凡界?” “不清楚前因,我还没来得及同那画师多聊几句呢,本想在套几天的话再动手,没想到他已经被别人盯上了。” “为什么是这幅画?这上面画的人……” “是不是有人暗恋主人你啊?所以只敢偷偷画画,睹物思人……”柳殷调侃道。 霍逢坐直了身体,看向了望为,望为忽地蹙眉,“这种事可能性不大,看上你们几个,倒是有可能。至少,我从来没穿过甲衣,我的嘴也没那么玲珑小巧。” 她指的是柳殷、大风和夫诸三位手下。 霍逢点头,转头盯着望为的嘴巴作对照:“嗯,的确不像师父的嘴。”望为扭头看了霍逢一眼,他微微一笑。 袁骧缓缓开口:“把人脸都画不全,很难说究竟是为何?总感觉没有那么深的情感。” “嚯!”杜僖渺将手搭在他肩上,调侃道,“想不到袁骧哥哥对此还有特别的见解啊。” 庄泊砚道:“我们先前看到的都是赝品,今日见到了真的,果然还是不同凡响。按照此类画作风格、构图来剖析,画此画之人,对画中的女子应当是有别样的情愫,并不是单纯为了画人像。” “现在祁山门的人将画的主人和那幅画一起掳走了,就在他们的门派里?” 柳殷点头:“一开始画还曾落到凡人官吏手中,后来不知怎的,就到了那个门派弟子手里,后来,此事就惊动了这里的城隍。” “城隍庙里真的有城隍神啊?”杜僖渺好奇发问。 “当然,只是你们凡人看不到罢了。城隍是天界派遣到凡界的神官,为守护天下城池而存在。但不知为何巳迁城的城隍,迟迟未现身……直到前段时间才出来。”柳殷对杜僖渺颇有耐心解释道。 “突然有一日,这幅画遍布全城,许是见到那画的主人名利双收,所有人开始随波逐流,所有人都开始模仿那幅画,并且还流出了神器可实现心愿的传言。” 众人都觉得此画幕后定有人操纵,实现心愿这种事,虽然明显是骗局,但却是所有人的心之所向。 霍逢疑惑:“这座城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看到许多法术搏斗的场面,遭遇到法术波及的凡人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外人进不来,他们出不去……这究竟是怎样的人间炼狱?明明有城隍神在,为何却还造成了这般凄惨的局面?” “我也很不解,本以为城隍神会在危机关头出面,去阻止修士和妖族抢神器,阻止他们在城中大打出手,还有洗清那个骗局。可是,他迟迟未现身……” “因为这座城与我关系匪浅,所以,我就先出手了。我在整座城的凡人身上种下了自己的蛇灵,能为所有人存下最后一口气。但是我又不想让人察觉,所以,我就麻痹了城中所有人,并且掌控了城门,隐匿了巳迁城的位置。” 事件突然爆发,柳殷当机立断,阻止了外人进入此城,也施法不让城中人有出去的念头。 种在每个人身体里的蛇灵,会让凡人有不同的反应,在他们眼中仿佛是一场瘟疫。瘟疫过去,好像是一场幻梦,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因为灵力有限,柳殷只能在白日操控那些凡人正常生活,到了晚上,她便制造出虚假繁荣的景象。 一来,可以节约自己的灵力,她无法时时刻刻操控所有人。只好每晚让所有人都在外面宽敞地带聚集,她便可以带灵蛇族人帮助修缮整个城市。 烟火是一个很好的隐藏讯息的点,可以藏住很多动静,不让修士和其他妖族发现端倪。 白日里,所有人见到的什么彩绘图画,鲜艳色彩,都不过是残垣断壁之下的幻境。 城中的人们都以为,一直相安无事,平淡生计。其实他们早已命悬一线,并且身处在一片残屋破瓦、血腥浓重之地。 在那些野生的妖族和修士眼中,却是满目的真相。 二来,柳殷也在自我欺骗,在心底里,她希望这座城一直都是原样,从未发生过那般荒唐的惨剧。 虽然,她明白这已经不可能了。 望为等人也没察觉,是因为柳殷的私心。她不希望在望为面前,如此办事不力,还惹上了弥天大祸…… “我是不是做错了……”柳殷声音小了起来,“我根本没有能力保护那么多人,我却偏淌了这浑水,现在神器落在他人手中,那些城中无辜的凡人,我也无法真正救下来。” “主人,你帮帮我吧!”柳殷抓住望为的手,“虽然那些人与你没什么关系,但我恳请你,救救他们吧。我只能在他们身体里吊一口气,只能让他们像我的傀儡,每晚变成行尸走肉……我尽力了。” “那画口吐人言,说实现愿望,与你有关吗?” “没有关系!”柳殷否认,“这事也很蹊跷,但我力不从心,无心追究了。说不定那画师本人会知晓更多。” 望为若有所思,没有接话。 柳殷不仅是笨蛋,还是个心很大的笨蛋。 这种诡异的救人手法,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也许是事急从权,别无他法吧。 “你还能用这个……方法支撑多久?” “……不出二十四个时辰。”她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 “足够了。”望为道。 足够什么? 柳殷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第98章 神画之源 天界,七重天明嚣天,长明神域。 路过成片的金色云朵之后,坐落在此天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巨大的宫殿前有几个金灿灿的大字,上面写着: “三绝殿。” 此殿金光宝气、珠围翠绕,细看这些金石或美玉,皆非凡物,明晃晃的摆在触手可及之处,却无人采撷。 四下却空空荡荡,似是无人享受面前盛景。 忽然,有一高大笔挺的男子脚下踩着一朵金云缓缓落地。 从背影看去,方知他衣装精美。 宽大的衣摆如同天边云彩,上面以神雀尾羽合金丝织就成桂枝绣样,随着走路的颠簸,枝头上还在不断掉落着金色的花朵,沁人心脾的甜香散落在宫殿各处。 是桂花的香气。 男子大步迈入殿中,随着他一路行进,殿内的面貌也逐渐映入眼帘。 同样的富丽堂皇,配上天界随处流散的灵气,竟然衬托出一股清雅脱俗的气质。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队神侍,神侍全部蒙面,看不清样貌。在经过男子时颔首作揖,男子无所谓的摆摆手,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他没有转身,微微侧头,直接问道:“她还好吗?” 为首的神侍转身,向他拱手道:“回禀宫主,将军一切安好,比刚来宫中时适应了许多。” “将军。”男子重复了这个称呼,轻笑出声。 “回禀宫主,是姑娘让我们这么称呼的,我们……” “无妨,她喜欢就好。” “是。” 男子没再说什么,径直向前走去。 此殿中有无数条岔道,每条长廊又通往无数未知的地带。 只有非常熟悉此地的人,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自己要去的地点,否则很容易迷失在这偌大的宫殿里。 男子轻车熟路找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他来到一个空房间的落地铜镜前。 镜子在他灵力的催动下,逐渐清晰地倒映出了一个院落。 院中的石凳上坐着一个红衣红甲的少女,这少女竟是乌徇口中失踪已久的大风。 这镜子似乎是通往那处院落的媒介。 男子通过镜子进入了那片宁静的院落。 大风看到来人,当即便起身询问:“宫主,有消息了吗?” 男子摇了摇头,随后抬手变出了一个金匣,道:“这是带给你的,你的红甲损毁,我帮你修复了,看看可还合身?” 大风怔愣了一瞬,随后小心接过那金匣,打开—— 她一直身着的红甲被安放在里面,上面竟无一道划痕,全然复旧如新了。 “……谢谢宫主。” 大风准备合上匣子先行收起来,却被那男子轻轻制止了。 “为何不亲自试试?如果不合身,我还能再做修改。” 大风再次打开了金匣,拿出了红甲穿在身上。男子接过金匣随手放在一旁,随后帮大风调整盔甲的位置。 此甲相对较为轻薄,不过既为甲胄,便还是有些分量。 “很合身,谢谢您帮我修这身轻甲,它对我意义非凡,好在没有损坏。” 男子的手微微一顿:“是何意义?” “我第一次上战场穿的就是这身,是我家师尊赠予我的。” “你为何称魔神为师尊?”男子不解问。 “因为我拜她为师,故称她师尊。”大风也很不解这个问题。 “魔神……竟然还收徒吗?”男子喃喃自语,却被大风听了进去。 “当然!师尊的徒弟不多,不过,大部分弟子都不再用这个称呼了,师尊也不喜我们这么称呼她,只有我自己不愿改口。” 说起望为的事,大风明显话多了起来,之前的话语还带着试探和礼节,现在仿佛自然松弛了下来。 男子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继续问道:“为何不愿改口呢?本……我曾听闻魔神做事似乎独断专行,你如此违逆她的意思,不怕?” “我和师尊的关系,与旁人可是不同的。而且,她也并非传闻中所言那般——”大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便停住了话语。 男子察觉了大风的情绪,也没继续追问,而是微笑地看着她。 大风与男子四目对视,此男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若悬胆、浓眉星目,任人一看便知是大富大贵之相。 男子眉眼脉脉看向大风,大风忽然抱拳拱手。 “再次谢谢宫主为我修好盔甲,我会收好的……还有之前那次,多谢宫主将我带离神愆监,虽然不知宫主为何这么做,但在下实在是欠宫主一个天大的人情……” 大风在说旁的事情时,总有些语无伦次。她与旁人接触甚少,也几乎没离开过望为身边,如今的情况,她有些拿捏不准。 她不明白,这位七重天的某位大宫主为何会去神愆监把自己捞出来。 神愆监,俗称罪神牢狱。 那日望为暂时逃往下界,大风本想只身杀上一重天,却在中途被诸神的天罗地网给拦截了。 她身负重伤,又被守界阵法给绊住了脚。她听从了尊上离开前的建议—— “如若落在他们手里,不必挣扎,进去好好休养生息。” 听起来略有些驾轻就熟,大风没犹豫,她双手就擒,被赶来的诸神抓捕,投入了神愆监。 后续有神官审问她关于伯赏望为的下落,她只字不提。反倒是将那神官气得不轻,因为此地无人能对她动刑。 与其说“能”,不如说“敢”,至少在魔神彻底垮台前,普通的神族不敢轻易招惹魔神相关的人。 而后过了些时日,有人将她保释了。 作为神愆监的重要罪神,连大风自己都觉得此事过于离奇,她一度以为是望为安排的后手,经过试探后发现,竟然并不是如此。 “初见那日,我就说过了,不要跟我客气。”男子发话了,他朝着大风微微一笑,随后向前走了一步。 他抬手之间,大风内心紧张,同时也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你的头发里有落花。”男子将碎花轻轻摘下,放在了大风的手心。 “谢谢宫——” 话未讲完,就被那男子打断了。 “跟我以后就别说谢谢了,还有,”他顿了一下,“别再叫我宫主了,你忘记我的名字了吗?我名唤金俪。” “好……金俪神君,你唤我大风就可以了。” “大风……将军。” 大风听到这声称呼,眉眼微动。 金俪离开了大风所在的院落,回到了主殿之中。 他推开了一间许久未入的房间,里面有几座金案台,上面堆满了卷轴,依旧纤尘不染。 有一幅卷轴因为忽而吹进来的风徐徐展开。 画上,是一位红衣女子。 身着轻巧的红甲,张开巨大的羽翼。 只是暂时还未添上五官。 金俪抬手,一支金笔自金色笔匣径直飞入他的手中。 他开始认真作画了。 凡界,巳迁城。 望为五人与柳殷说完,柳殷便准备打道回府,回去休养然后做最后的准备,继续守卫城中之人。 只是,望为全程未直接应下柳殷的请求,柳殷最后走时,也只是多看了望为几眼,没再多言语。 她心里明白,没人能通过恳求之法让她的尊上改变主意。 诚如望为日常对她的评价,笨蛋。 她也才学会人言没过千年,沟通之事,向来不太明白,毕竟这不是她们身为凶兽的行事风格。 庄泊砚在一旁早已洞察了情况,他出面帮腔道:“我倒觉得柳姑娘很有作为,并且颇有侠肝义胆之豪情。虽为妖族,却心存大义,知恩图报。虽有不周之处,尚且还有可挽救的余地。” 柳殷和大义二字,首次并成一排。 还是死对头天尊亲口说的。 虽然,现在这个天尊,已经是投胎失忆的新版了,但听起来还是颇为惊悚。 柳殷前脚还没迈走,听到这话又收了回来。 今日全程,她都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再偷偷瞄庄泊砚了,他不是尊上的死对头天尊了,他现在只是个长得还行的凡人,没必要这么警惕了。 如今,他竟然主动为自己讲话。 离奇,太离奇了。 望为看着又拐回来的柳殷,转头对庄泊砚道:“庄先生又有指教了?” “指教不敢谈,只是,这座城中的凡人,你真的可以放任不管吗?刚才一路走来,你都也看到了……” 庄泊砚叹息一声,“你明明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为何不能出手呢?哎……我多嘴了,毕竟你是神,天上也有天上的规则,我不该要求你为此付出,是我失礼了。” “为为姐如若因为天条法则无法出手,也无妨的!我们还是能以凡人之力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比如帮忙搬搬东西、包扎下伤口、弄点吃的……我刚看到这林子里还有不少果树呢!天无绝人之路,那些坏人,总会付出代价的!” 杜僖渺此时颇显乐观,“只是我们也需要为为姐凑个人头,帮我们做这些小事啦。” 霍逢看了看众人,又盯着望为半晌,道:“师父已经想好对策了吧。” 望为短叹一声,故作惊讶道:“被你看出来了,我本来不想说的……做件小事而已,哪有那么多破规矩。” 望为站起身,“此事我早已有解决之法。” 柳殷的表情微变,庄泊砚和杜僖渺等人也都仰着头望向她。 “你们和柳殷回去,我去去就回。” “你要做什么?” “我自有手段,无需向任何人交代。柳殷,”望为转头看向了她,“安顿好他们就来找我。” “好的主人,一切都依你。” 柳殷流露出妖异的竖瞳,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好在大家都知道,她是真心想保护此地的凡人,否则会以为,是她想吃人。 “师父,我要同你一起。”霍逢直言道。 “不可。”望为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这种事无需多想,怎么可能让霍逢知道真实的自己太多事呢? 上回在灭安氏众人的峡谷间,依托视野盲区,还有各种法术障目,霍逢看见了但没完全看清。 虽然后续他问她答,也透露出不少手段。 但那种轻松玩笑的语气,有一种真假混杂既视感,会让人云里雾里,不会让人清醒,并且大彻大悟。 “为何?”霍逢很少在众人面前反驳望为的话。 “太过危险,你们几个命,我是打算管一管的。” “你们先走吧。”霍逢对其他几人道。 柳殷微微蹙眉,看向望为。 望为盯着霍逢,她的目光平静如深潭,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而霍逢却与她看似针锋相对,就这么直直回望着。 “随便。” 望为最后没所谓地耸了耸肩,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霍逢喜形于色,快步跟了上去。 众人暂时兵分两路而行。 杜僖渺稍有担心:“柳姐姐,为为姐到底有什么方法啊?” 柳殷扭头看向她,微微一笑:“小孩子不要乱打听,怕你晚上做噩梦。” 望为和霍逢快速穿梭在山林间,依照柳殷给出的祁山门的具体位置,她们很快就来到了祁山门山脚下。 望为仰头看着那一条通往山门的台阶,不高不低,一如这个山门在天下玄门之列的名次。 中位者,往往容易被人忽视,却有持续不断的上进心。 抬头看,离上位不算太遥远。 往下看,有芸芸众生仰望着。 还能再进一大步,就比如夺得这个能实现人心愿的神器。 无所谓对一切的破坏,既然能实现心愿,那将一切复原不就无事了?祁山门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前期谋划之时,祁山门掌教命所有人尽可能不要被那些小情小义牵绊,真正的大情大义会在他们成功后,由他们来实现,他们要造福苍生,就用那天神之口来实现。 如今,他们真的成功得到了画,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天神法器。 祁山门掌教正在房内将那幅画平整的展开在桌面上,这幅画比其他常规的画尺寸略大,材质精美细腻,用手轻抚线条笔触,竟让人一时间飘飘然,仿佛走在云端。 画上的女子身着红衣红甲,周身展开巨大的羽翼,犹如神只。 她明艳的红唇,是世人毕生渴求。 他们祈求神明庇佑。 第99章 画的主人 仰望着半山腰的祁山门的玄宗山门,望为并没有急于上去。 而是蹲在地上,随手捡起一根木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偶尔没画对的地方,还用手去抹平涂改一下。 霍逢也蹲下来,略带疑惑不解地问:“师父,这是在做什么?” 望为闷头写画,没有抬头:“画阵啊。” “画的什么阵啊?”霍逢看了半天没看明白,望为画的地方又扩大了些,随后又绕在自己身后。 “你来念一下这句话。”望为用木枝指着阵法角落里的一句略显模糊的话。 霍逢眯着眼睛看去,一字一顿的念道:“我、就、在、此、地、不、动。” “你就在此地等我吧。” 望为话毕,转身踏上了山门前的阶梯,缓缓上山。 “什么?!”霍逢想大步追上望为,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跑都只能在原地踏步,根本出不了这个法阵。 那句话是特定阵法的起始语,需要受用者读出这句话,方能生效。 他没料到望为竟然用这么简单的手段就把自己困住了! 大意了。 他以为师父同意自己跟上才没有在先前阻止自己,就算真的阻止了,他也可以将计就计偷偷跟上。 却没成想,自己被将计就计了。 他席地而坐开始寻找破阵之法。 望为只身迈入山门,门口有一些弟子把守。 “什么——” “人”字还没脱口,整个人感觉就像卸力一般栽倒下去。 望为没有低头看结果,而是径直向上走去。 一路上无人阻挡,更多的是挡不住。 望为以此门派为中心,构筑起了一个无形的结界。外面的一切非指定生灵便再也无法进入此界之内。 此局基本上已经定了。 望为刚走上宗门大殿的门前,却看到了自己没想到的一幕。 这里已经发生过激烈的打斗,甚至还在继续。 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找个最佳观战位置好,还是快乐加入拿走他们在争抢的东西。 一方是祁山门的修士,另一方是…… 望为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来自天界的纯正的神力。 望为:“?” 她这回要找的神器——充其量就是天上某位爱画画的神,随便画了几笔没画完,不慎掉落到凡界的这么一个残次品。 那幅画本身不具备任何法力,对凡人来说也许会因画功材质之类的外物惊艳,但对神来说就是纯粹的无用之物,自己收起来都觉得占地方,弄不好只能垫桌脚。 望为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神身为何会选择暂时寄居在这种没用的神器里。 “就这没用的东西,它都有人抢了?” 抱着怀疑的心态,她继续向内走去。无论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有把握。 她在内心暗自感慨,还好没让霍逢上来,看到这些他曾经的同僚,将会如此愚蠢的死在自己手里,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突然,一把飞剑被人操控迎面袭击而来! 望为结印接剑,倏地调转剑尖指着的方向,自己则淡然握住剑柄,缓步穿过大殿直至后方的广场而去。 演武场上空无一人,望为感知到周围有隐隐的能量波动,心知有人在这里埋下阵法,就等着自己踏进入。 神器被隐藏得很妥帖,她竟然没有半分察觉。 神识覆盖在偌大的山门,却依旧有无法探知的空间。也许是她的力量还不够,拿回这张嘴,也许能加持一些。 不过,她已经感知到了这幅画在凡界的主人的身处之所了。 望为没有强闯阵法,而是直接闪身瞬移到了那位着名画师所在之处。 令她没想到的是,那画师竟然被这个门派的人关进了地牢。 刚才还在视野开阔的明亮大殿上,下一刻就到了阴冷潮湿的地下,可谓天差地别。 那画师依旧身着粗布麻衣,只是已经不再干净整洁,满目污泥土垢,布衣处处破损,身上还有不少地方留下了被老鼠爬虫啃咬的细小伤口。 他的脸朝地,埋在一堆枯枝烂草堆里,原本戴的面具似乎已经被拿掉了,依旧只能看到他的一点儿侧脸。 “这人不会已经死了吧,这种姿势还怎么呼吸?”望为心道,她谨慎地靠近。 望为施法将门上的铁锁破坏,径直走入牢房隔间。 “喂!”望为俯身推了推那人的后背,“醒醒,你自由了,可以从这里走了。” 那人身体略有僵硬,望为蹙眉,担心什么话也问不出,只能渡一些灵力给那人。给凡人灵力需要格外注意,一不留神,可能就真的会让对方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那画师的手指微微一动,似乎生机尚存。 纯澈的灵力流经他身体的各处脉络,就如同久冻的雪山于春日化成山泉,逐渐复苏了。 他缓缓睁眼,望为停下了输送灵力,而是走到他身侧一边。 “门开了,你可以走了,不过再走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望为话未道完,却被眼前的一幕给震惊了。 那位画师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正面对着她,望为的瞳孔里闪过一次惊诧。 面前这位画师……他竟然…… 没有鼻子。 他的脸部几乎平坦如平原,只有那两个窟窿一样的东西在脸部接近的中央区域。能看得出这是旧伤,外皮已经痊愈了,但初看时仍然觉得有些骇人。 抛却鼻子不谈,倒是能大略看出他原先的长相,是个眉目清秀、书生气的人。 那画师意识到自己的面容被人瞧见,立刻上手去触碰自己的脸,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遮面的面具竟然不见了。 他立刻抬起并不宽的衣袖试图遮住这般面容,却感觉手脚不利落,怎么做都无法挡住面容上永恒的残缺。 “那个……你别挡了,我都看到了。”望为直言不讳,“我有事问你,回答完你就可以走了。” “不……我不走!”男人眼中充满畏惧,捂住自己的脸,尤其是原本鼻子的位置。 望为已经缓过来了,不就是没鼻子么,虽然看起来是有些不习惯,但这不是重点。 “喂!你被他们困在这里,你就不想出去吗?” “不不!我不要离开这里!我不要见到别人!”男人惊恐地摇头,仿佛为他打开枷锁的望为才是他的敌人。 望为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意识到什么,于是借由一旁的干草用法术编织出一个半面面具,只能遮住下半张脸。 男人看到她手上的面具,想要一把抢过,却被望为用法术放到他的手够不到的位置。 他狠狠瞪着望为,望为道:“跟我做个交易,这面具就是你的。” “你也是……为了那幅画来的吧,呵呵哈哈哈哈哈……”男人捂住鼻子笑了起来。 望为微微蹙眉,还没人敢对她这般无礼。 “那幅画,我藏起来了。”男人道。 “你一介凡人,藏的东西,谁人会找不到呢?”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那男人收起笑容,转而变得有些苦涩。 “那幅画你是怎么得到的?” “因缘际会。” “……说具体点?” “我凭什么告诉你?你无非和他们一样,为了实现什么破心愿,非要抢夺我生命之中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因为你们不是凡人,不是最弱的那群人,就可以如此肆意妄为吗?” 男人手没从脸上拿下来,但是他颤颤巍巍站起身,伸出另一只手指向望为的鼻子。 望为用灵力挥掉他抬起的手,面上却并无生气:“哦?你知道这画不能实现心愿啊,我还以为你也是因此收藏它的。” “我不许你侮辱它!”男人反驳完愣了愣,“莫非你也知道这画不能实现心愿?那你为何要它?” “救我自己。” 男人蹙眉,以专业画师的神情,开始认真打量起望为,他一时竟觉得那画中人和她的气质颇为相似。 “你这么……这么的完美、毫无瑕疵,竟然需要被救?”男人喃喃自语,流露出一些复杂的神色。 望为抿唇一笑:“是啊,完美不过都是表象。” 她将草编面具丢进男人的怀里。 男人小心地背过身,戴上面具,长出一口气,这才转过身。 他的神情不再紧张,反而对面前突然出现的女子颇有兴趣,许是总能让他想起那幅画。 虽然此地是牢狱,男人还是认真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仪表,正襟危坐起来。 “我在画行有个外号,名为无脸,大家都唤我无脸画师。你唤什么名字?” “从没有人对我的名字好奇,我劝你少问,现在是我问你。” 无脸弯起眼睛,点了点头。 “那幅画在哪里?你怎么得到的?你都用来做什么了?” “你的问题可真多!”无脸颇为惊讶,“我一个一个回答吧。” 无脸如同说书人一般开始讲述起自己的过往。 家乡大旱,颗粒无收。 人们在瘟疫和饥饿中逐渐死去,为数不多的活人,背井离乡。 无脸那时十五六岁,相对村中的老弱病残,他是最早一拨逃荒到旁边的城镇的人,因为跑得早,那会不算差得太严,顺利逃进了临镇村落。 但是,他犯了个错。 这个错,让他终身懊悔不已。 因为饥饿过度,他实在没忍住,偷了三次村里人养的牲畜充饥。结果被人逮住了,因为偷的是当地恶霸那家,衙门最后对他处以劓刑,以儆效尤。 从此,他的人生一蹶不振。 他的残缺令世人耻笑,没人关心他究竟为何犯错,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个罪犯,这辈子也洗不清。 他去找了无数份工,皆因他的过去一一被拒。 走投无路的他,终于在一个小饭馆的老板帮衬下,逐渐有了起色。 那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她四处游历,途经此地办私事短暂租住,因掌勺一绝而在当地小有名气。 无脸当时饿得饥肠辘辘,那老板好心,明明已经熄了火,却还是拿出了为自己准备的饭,分了些给无脸。 无脸大为感激,当即要为老板当牛做马。 老板看他苦命,问及来历才知原来他经历过这么多事。无脸本想隐瞒,却因老板的仁慈,和盘托出一切。 老板与旁人不同,她似乎很能共情他的遭遇,便让他在自己的小店里帮工,工钱不多,但包吃住。 再后来,老板因为急事要离开,给他留下一笔钱和仅剩两月租时的铺子,匆匆离去。 无脸明白,她这一走,他们此生便再难相遇了。 他默默叩拜了老板,拿上那些钱离开了。 天大地大,他只能随风流浪。 戴上了面具,出门在外的行事方便了许多。 后来,他来到了巳迁城,看到了此地有无数间画室,众人不在意画师的衣着打扮,眼中只会望向他们手中的作品。 那些画师有的奇装异服,戴着巨大的斗笠,或者干脆蒙面,都被称之为特立独行。 他只是遮住半张脸,在这群人里,已经不算起眼了。 也许是命运的指引,他的确以绘画在此立足了。 虽然并不出挑,但再也不必风餐露宿。 不过,命运的齿轮最终转到了他的面前。 一次外出采风,他看到从天而降一束光落在不远处的林间,他追随那道光,跋山涉水,终于在一处瀑布之下,发现了那道光的踪迹。 无脸不顾危险,游到了瀑布之下,他将那包袱拖上岸。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卷轴,入了水竟然也没有染湿半分。 铺开卷轴,无脸大吃一惊,这卷轴竟是一幅画! 这画中是一位红衣红甲女子,奇怪的是,那女子身后还有一个巨大的翅膀,像鹰隼之翼。 再细看去,那女子竟然没画五官。准确的说,是五官之中,只有一张嘴。 这一瞬间,他仿佛开窍般顿悟了。这幅画给了他巨大的灵感,若是他也按照这幅画的形式来画呢…… 敢想敢干,毕竟他的人生里已经没有什么不敢尝试了。却没想到,这次真的成了。 仿佛一夜之间,他成了城中最炙手可热的画师。因为他的“特立独行”,加上他原本的绘画功底,他成了城中数一数二的知名画师。 他终于迎来了人生的转变。 望为静静坐在一旁听着,她摇了摇头,对这段跌宕起伏的人生略显唏嘘。 “那幅画究竟是怎么被谣传能实现心愿的?” 第100章 上门鉴画 “轰隆——” 无脸画师刚要开口道来画作传言的情况,整个地牢发生了巨大震动。 “要塌了!” 望为当即扯住无脸画师的手臂,瞬间将他带离地牢。 前脚刚走,地牢隔间轰然坍塌,她们方才所在的位置,已经被厚重的巨大碎石死死压住,没有半分余地。若是未及时离开,恐怕会被直接压成肉饼。 无脸画师眼神中露出惊恐,侥幸存活但还是心有余悸,他没想到牢房坍塌会发生得如此突然。 望为大致猜测到,有人一直在窥探二人的对话,直到他要说出些什么时才出手。恐怕那所谓的幕后之人,一直在他们身边。 看来此地的确不适合聊太多了,望为也并不着急。她用拂尘在那人周身画了个简单的阵法,将他直接传送下山。 “我徒弟在山脚下,名霍逢,他会接应你,一定要让他亲自带你走。” 无脸感觉自己周身被一阵雾气包裹,虽然触感冰冷,却莫名让人安心,他猛然点头回应。下一刻他的身体忽然轻盈飞起来,四下的景物快速移动起来。 周围有无数不知何处飞来的伏击暗箭,都被身上的屏障一一挡下。 水能量以柔克刚,无论多少致命的偷袭,都没能冲破望为在他身边置下的最后防线,无脸的内心逐渐诞生出劫后余生的痛快。 霍逢在山下已经突破了那道看似简易却本质刁钻的法阵,刚准备上山,却被迎面而来的无脸给撞到了。 霍逢稳住了身形,他看清了面前来人——是柳殷给他们看的场景里的那位画师,是神画的主人! “你……上面出什么事了吗?”霍逢率先发问。 无脸辨认了一番,又四周张望,没见到其他人,他才开口道:“你、你就是霍逢吧!你……你师父,方才救了我,她让你带我离开!” “救了你?可是遇到什么危险?”霍逢当即抓住了重点。 无脸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实话:“我被抓进牢里,跟你师父交代些旧事,随后牢房就塌了,好在她出手及时,救下了我……外面似乎有人埋伏,有些混乱,她就把我先送了下来。” 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无脸从他的神情中便能感知他此时内心的忧虑,简直是把焦急担忧写在了脸上,他很有可能为了帮他师父而不管自己。 但是自己不能不交代实情,每个人都拥有选择的权利,既然他已经被救,万不该自私。 霍逢听着话,不禁蹙眉抬眼看向山上,虽然隔着结界没有任何感应,他却依稀看到了刀光剑影和巨大的能量冲击。 理智占据上风,他不能允许自己破坏师父的计划。 霍逢看向一旁的男人,道:“我带你走,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无脸的眼神中露出许多感激。随后,霍逢继续抓住无脸的手臂,二人便顷刻间消失在这片林原之中。 望为拿着最初攻击她的那柄剑,只身走到了广场中央,四下有不少人,都自以为是的匿在某处,她轻轻一笑,指腹掠过剑身。 下一刻,她迅速朝着空中挥剑几个来回,隐藏于空气中的法阵逐渐现身。随后,那些严密的法阵被方才望为挥斩出的剑气击得粉碎。 法阵被撕裂大部分,自然便显露出现在真实的情况。原来此结界并不是用来对付外人,而是将厮杀的战场掌控在一定的范围内,免得闹出太大的乱子。 只见大殿前的平台空地上,出现了两拨人。 一拨身着道服、手持长剑,乃祁山门之弟子。 另一拨人……皆蒙面,身披黑甲,不知谁人。 望为断定,方才有人出手攻击她和那画师,此地便是力量之源。 只是暂时不能确定具体是谁动的手。 照如今的情景推测,之前的情况应该是—— 这两方人暂时停战,似乎在交涉些什么。下一瞬间结界迸裂,他们的交涉暂时终止了,震惊之余都向一处地方看去! 结界之下,站着一位看起来漫不经心的女子。 望为只身站在大殿阶梯之下,她抬手轻点几下。 “唔……三十六阶啊,还行。” 她迈步缓缓向上,仿佛没感受到那两方人如利刃般刺向她的目光。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伯赏望为。” 她难得承认了自己的名字。 “什么人,没听过!真是个奇怪的名字。”祁山门副掌教先站出来道。 “不认识我是好事啊,说明你很年轻。”望为不在意对方的态度,她继续道,“不过,你们会永远年轻。” “什么意思?” “因为你们会永远地停在这个年纪,不必为永生而痛苦迷茫,更不必再追你们口中的大道、大义……” 有弟子没明白是何意,戳了戳旁边的师兄悄声问道:“师兄这是啥意思?” 师兄紧张地握住手中长剑,蹙紧眉头:“你是真蠢吗?她想杀了我们!” “口中狂言!”祁山门掌教从大殿内出来,望为飞身而上,直直站定在掌教面前。 掌教心下一慌,气息溃散,众弟子瞬间一拥而上,欲维护掌教。 望为懒得理会他们什么心思,此时,她已经透过众人看到了大殿里挂在中央的两幅画。 无脸画师在临走前,望为秘密传音问他神画所在,无脸是凡界神画的持有者,神画即认可他,故他能感应到神画的位置。 他稍加感应,先看到了殿上的匾额。 “画在无妄殿!是左边那幅!”他肯定道。 她们赶到那附近时,望为察觉那一带情势危急,于是先将无脸送走了。 祁山门的人围在望为身边,却只敢试探防守,望为上前半步,他们也只敢后退半步。 不过,她在说出名字的那一刻起,有人无知敢上前阻止,也有人也因此陷入了极度恐慌的情绪中。 就是另一拨人,那股天神之力的来源。 天界之人向来明白,伯赏望为这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群黑袍蒙面人本来胜券在握,现在各个都开始慌乱了。除了刻骨铭心的畏惧伯赏望为,还有一点,他们是私自下界的,因为他们做的事见不得光。 这件事本来不难,事到如今,已经搅浑了这淌水,事情完成得八九不离十了。接下来,就剩下灭口了。 但是没想到这群修士还挺难缠,打着打着,居然等来了伯赏望为?! 为首的黑袍蒙面人当即发话:“这位阁下……” “还阁下呢?”望为打断他,她语气轻快,仿佛在同熟人聊天,“你们身上的味儿遮不住的,神力源源不断……真的不认识我吗?” 黑袍蒙面人改口道:“尊上,我们无冤无仇。今日上山,本为灭祁山门而来!只是现在有些变故要处理,您做什么请便,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听到“尊上”二字,祁山门掌教瞬间变了脸色,他们这等小门派不了解太多天界正经的事,但这种大人物称谓之事却是有所耳闻的。 “尊上,我师弟他不懂事!您切莫怪罪——” 望为抬手打断插话的掌教,不过眼神却始终停在蒙面人的脸上。 “天下水源同为一处,怎会不相犯呢?”望为认真问道。 “尊上说笑了,我们本就不是同一处,您手眼通天也不该管我们其他八重天的事。只有八重天是您的,其他天的事,您不该多问。” “啧啧!后生可畏啊。”望为摇了摇头,“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这般风骨尚存的神不多,却偏偏要死了。” 那蒙面黑衣人轻笑一声,道:“您今日杀不死我们。还有您,看错了人。” 望为轻挑眉头没说话。 “我们也是替他人办事,并不是多有骨气。” “你这句话我认同,不管你们有没有骨气,今日都会死。毕竟,你们活着会泄露了我的身份嘛,这件事怎好让你们到处去说呢。” “我们本没——” 望为打断他们的辩解,手指向祁山门那一群人。 “他们问我的,我就回答了。” 望为的语气颇有怨怼,“看着是有些年纪的人了,要为自己说的话、做的事负责。” 祁山门掌教面色煞白,他看向问话的副掌教,他们面如死灰,感觉这辈子已经看到了尽头。 “我本不是审判者,也无心过问你们这些个凡尘俗事,不过我向来公平,就给你们一些狡辩的时间吧。” 望为缓缓开口,众人都在暗自观察她的神情,却发现什么也看不出来。 “您问,您问!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掌教当即回应。 “巳迁城中的人,怎么回事?我只听实话,还有,讲重点。” 众修瞬间沉默:“……” “不说的话,我就直接送你们上路了。我说了我不是审判者,对过程实际上也不感兴趣,这件事算在你们头上……应该不亏,反正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望为准备结印施法,被祁山门掌教打断了。 “我说!我全说!祈求尊上能饶我们的性命!” 望为扬了扬下巴,随后转头看到一旁高出阶梯不少的石台,便坐在高台上开始聆听。 掌教刚准备开口,望为招呼众人:“站着累的话,就坐下听啊,别不好意思。” 蒙面黑衣组互相看看,为首的那位率先坐下,其他人也跟上。 掌教刚想坐下,就被望为轻轻唤住了:“讲话的站着,你们长得这么像,我都分不清谁在说话了。” 笑话,神分不清人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但是现场无人敢做出什么表情,深怕自己被盯上成为出头鸟。 “起因是出现了一幅神画。” 掌教一边说一边擦拭去脸上的汗,“这幅画据那无脸画师说从天而降,并且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画中女子天人之姿,虽然五官残缺,但能见到原来画的主人对这幅画的用心。只是有一日,神画之中,那女子忽然开了口。” “神画上的女子开口?无稽之谈!不过是世人的妄念罢了。”无脸画师一脸地不屑。 另一边,霍逢已经将无脸画师一路护送回了地下宫殿。 此时,众人围坐在一起,无脸正在同众人讲述这幅画的所有事情。 再次来的时候,众人已经不再担忧那些蛇的危险,毕竟它们的老大柳殷一声令下,所有蛇都回窝,地下反而比地上安全。 “那……有的画可以讲话,这又是为何?”庄泊砚提问道。 “那我就不清楚了,但我感觉一定是有人故意害人而做的手脚!” 掌教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那画中女子,她自称‘风韫仙子’,是为拯救天下黎民苍生而来的,她可以实现天下所有的心愿。” 无脸唾弃:“这些我也是道听途说,他们模仿我的画,还弄出什么实现心愿的东西,而且他们不卖,只能观赏,还是什么限定限量,颇有商业手段呢!” 众人啧啧称奇,柳殷和她的其他几首为大家端来了饭菜,大家都是边吃边喝听起故事。不过,霍逢的心思还是飘在祁山门的山脚下。 望为看着掌教歪头不解:“这种话你们为何会信?” 掌教亦不解:“既是神器,又为何不能信呢?” “你们竟全然的相信神族……”望为冷笑了几声,眼神瞥向了旁边的黑袍人,“那你们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们也是神族,方才看到你们认识,自然能印证这点。”掌教继续道,“画起初是他们给我们的,他们说原画只有一张,需要我们复制更多,分发天下,造福更多的人。我们就照做了。” “那你们试用了吗?怎么证明画真的可以实现愿望?”望为摸了摸下巴。 “当然!不尝试一下,我们也不敢相信真伪。正因为我们当中有人许的心愿成真了,我才接下这件事,同他们合作,将那幅画复制出了更多份,约莫有三十九份左右吧……”掌教掰着手指算了算。 “……那画吧,它的确挺玄乎的,因为有人的愿望真的实现了。” 无脸去掉了草编面具,换了布条遮住鼻子的位置,拿起桌案上一个白馒头啃了一口。 “而且,是我亲眼所见。” “那你为何不信呢?”杜僖渺问道。 “邪里邪气!”无脸喝了一口汤,“这世间不可能出现这种天上掉馅饼之事,就拿我过去来说,我贪得无厌造成今日——” 他指了指鼻子,“这种局面,是我咎由自取。唯有付出,或许才有回报。但是不付出,绝对什么都没有!” 掌教差人去殿内拿过了其中一幅画,他割破自己的手滴了一滴血在画上,随后举着画面朝着望为。 那幅画口吐人言:“你的愿望是什么?” 望为:“我希望世界毁灭。” 画:“……” 众人:“……” 在冗长的沉默里,望为又开口了。 “那我希望世界和平吧。” 望为从高台上跳下来,从掌教手中拿过那幅画。 “我要求不高的。你就把你之前吞噬的那些灵魂都放走,然后把那些人都恢复正常,再然后你自杀。我是不信你有这个实力的,但是他们都信任你,众望所归,你不能让大家失望啊!” 虽然那幅画只有一张嘴,但众人似乎看出了那幅画咬紧了后槽牙,气得有些发抖了。 第101章 审判开启 霍逢几人围坐在地宫里,众人大快朵颐,只有霍逢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还没品出味儿,就立刻放下了。 霍逢站起身,对着众人道:“现在事情还没解决,怎么开始庆功宴了……” 杜僖渺道:“你忘记柳姐姐说的话了,这些好吃好喝都是为为姐安排的。这些事对她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不会有事的。为为姐是你师父哎,你比我们更了解她不是吗?” 是啊,她永远都胜券在握,有什么可担忧的。 可霍逢却放松不下来,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你们的生活可真不赖,这里简直就像另一个世界!我能把这些当做素材记下来吗?回去都给画出来,不比现在世面上那些平庸之作有趣?” 无脸和大家逐渐混熟,开始观察起周围。 “无脸哥,你原来生活的地方你不满意啊?”杜僖渺好奇问道,终于有机会和异国人对话了,她还是没忘记自己的目的。 “说实话还挺满意的,自从我开始绘画,我的人生就大不一样了。已迁城是个不错的地方,在所有人都正常的时候……大家还是生活得挺好的,什么都有,也什么都不缺,至少我是这么感觉……偶尔甚至会忘记面容上的疮疤。” 说着话,无脸下意识抬手将布条的位置又简单调整了一下。 “无脸哥你见多识广啊,我有个问题好奇很久了,想跟你请教一下。” “客气啥!你问吧,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杜僖渺切入主题:“你知道女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女……帝?”无脸砸吧着嘴,反复念着这个词,感觉略有怪异。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杜僖渺疑惑起来,庄泊砚也带着些探究的目光看向他。 “我们不会这么称呼帝王的,你们……”无脸打量着几人,“你们不是阴都人吧。” 轮到杜僖渺诧异了,大家都长得一个样,难不成是哪里说漏了嘴? “帝王就是帝王,哪里分什么男女。”无脸轻笑着看向杜僖渺,“只有阳都人才会如此区分。” 杜僖渺被他的话怔住了,就连庄泊砚也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无脸十分了然地看着她们的神情:“事实本就如此,帝王之位代表的是权力,权力在谁的手中,谁自然就是最大的。你们阳都还在崇尚着老传统吧……难怪在某些方面不如我们阴都发展得更好呢!” 他颇有些得意,也不管杜僖渺等人的神色不佳,继续道:“在我这等草民看来,谁待我好,我就拥护谁,这是人之常情。若……有个利于民生家国的女人做帝王,还有一个暴虐无道的男人做帝王,作为这个国家的百姓,你们会这么选?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嘛。” 杜僖渺以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从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传统,传统自然传承的是前人,前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自阴、阳双都分立以后,大家都形成了各自的新的东西,新的思想、文化、道德、风俗、制度等等,久而久之也成了传统。 传统之中,阳都从无女子继承大统的先例。杜僖渺虽然内心有些个人的不爽,却也依旧尊崇着传承下来的一切。 作为帝室子女,她没理由因个人的小想法去掀起如此之大的变革,她本就算是得利者中的一员。而且,世事运转,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是一种一时无法更正的、扎根在心底很深的、一人之力无法彻底对抗或改变的东西。 不过,今日这番话,她的确可以认真思考一下了。 她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和众人闲聊拉扯,跟无脸讲起她们之前的经历。 “咦?柳姐姐呢?说了这么半天,怎么不见她人啊!”杜僖渺随口问道。 是啊,柳殷呢?! 袁骧道:“她刚才还来过倒酒。” 霍逢忽然想起,望为之前好像说安顿好他们就让柳殷去找她,虽然当时讲话的声音不大,他确是有些印象的。 如果她刚才还在,那么赶去祁山门帮忙根本来不及…… 依照柳殷的性格,还有她同师父的关系,万不该如此淡然。 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猜测。 “柳殷,这边没酒了。”霍逢开口道。 其他人看着满满的酒壶,一时间觉得霍逢此举有些奇怪。 柳殷缓缓出来,端着几个酒坛子过来,随后蹙眉道:“这不都是满的,霍逢你耍我?” 他彻底坐不住了。 “我看耍我的是你吧,柳殷,你现在只剩下六个头,”他死死盯着柳殷和其他五首卷起酒坛的模样,“剩下三个头都去哪儿了?” 柳殷:“……” 虽然有六张嘴,但事实的确没什么好辩解的。 柳殷:“我只是奉命行事,没有针对谁。主人说了不让你去,你就安心在此处待着。” “你们在这里应该挺安全的,我去找她。”霍逢跟众人表明的自己的行动,便倏地一下离开了地宫。 众人一时愣住,只有无脸还在一脸局外人样感叹着法术的玄奥。 柳殷大惊,望为之前可是特意交代自己,一定要拦住霍逢,哪怕不去帮她,都要拦住。柳殷权衡利弊后,决定三六开,六个头看起来也不会那么容易被察觉,结果还是没拦住! “你们……你们在地宫里待着,不要离开这个宫殿就不会有危险……”柳殷匆匆交代了一下,也倏地一下消失了。 “都是厉害角色啊。”无脸看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感慨起来。 与此同时,祁山门内,望为拿着那幅画,向它诉说了自己的心愿。 至少是她认为的很合理的心愿。 却着实震惊了旁人,因为他们向画许的愿望都是眼前可见的。 比如有位师姐上个月下山荷包被偷,里面的五十两没了,她被建议来向这幅画许愿,荷包虽然未见,但是钱却都找回来了。 还有一位师弟的祖父,因为老眼昏花,弄丢了他珍藏已久的古籍,门内将画借给师弟,结果,那本古籍真的被找到了。 望为听到他们诉说的检验心愿,没忍住嗤笑出声。 “你们是真蠢还是真傻?用这种心愿去检验一件神器,你们是瞧不起谁呢?” 望为一脸无奈:“这幅画和它身后之人——那群穿的黑咕隆咚的人,似乎是拿捏到你们这种小门派的心思。不敢滥用神器,却也想知道真假。我猜,在你们使用之前,有人曾好心告诫过你们,许愿的某些注意事项,即使你们想和我一样许愿世界和平,但想到那些告诫,就都打住了。” 掌教思索后道:“尊上所言确有其事,但我们也只当他们是好心,就照做了。” “你们现在是个什么局面?撕破脸啦?还有那另一幅画呢?”望为的心思一直惦记殿内挂着的另一幅,左边那幅。 “我们……我们……”掌教支支吾吾,在望为斜瞥一眼后,他还是开口了,“我们是动了手,但是怪我、都怪我!是我们贪心了!” 望为深吸一口气,掌教当即和盘托出:“本来我们在帮他们复刻那些神画,他们说只有将所有人的愿望集合起来,才能激发出神画最大的能力。后来,城中之人在许愿之后,就逐渐失了智一般,浑浑噩噩的,整个人仿佛沉浸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我去质问他们,他们却说,这是正常反应,还要让更多人享用此画的力量。我们也留了个心思,便是只做了三十九幅,没有让画流传太广,想先观察一下再说……” 望为将目光放在那群黑衣人身上,为首的黑衣人并没有否认,掌教又道:“事情已经到这一步,已经无可挽回了,只能继续做下去,看看神画到底是……” “你脑子没坏吧?你还相信他们?”望为感觉不可理喻。 “已经信了这么久,我没理由不去相信。毕竟,它真的成功过!” 黑衣人不屑一顾道:“事情就是这般,这次前来,是他质问我为何还有另一幅画,而我们差不多完成了任务,想把他们灭口。他们先前把那个拥有另一幅画的凡人给抓走了,还试图审问他。嘁,能问出个屁啊。” 望为走进殿内,伸手取下了另一幅画,当她触到那幅画的时候,竟然立刻有个奇异的链接。 她几乎一下就认出了画中之人,是她最为亲近的下属,也是最早期的弟子之一——大风。 那些高仿之作,她无从感应,虽然相似,却无关联。 什么什么仙子,没听说过。 只有这幅才是货真价实的神器! 虽然是神器,但是真的是一幅质感不错的画作而已。能称为神器,主要还是因为上面有她的身体部件,不然算什么神器。 看着到手的身体部件,她的嘴角快压不住了。她不动声色抬起手,假装在欣赏画作,继续问道:“那为何又不灭了?” “因为我们准备洽谈一桩能让他们稳赚不赔的生意。” “说来听听。” “众生皆苦,将这幅画散布到全天下,所有人都能实现心愿,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们会付制画的钱,用于祁山门的建设,并且让他们用画恢复所有人,成为拯救世人的救世主,此局乃双赢!” 望为张张嘴没出声,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向来不主张和疯子与傻子交谈太多,今天已是极限了。 要不是为了拖延一会儿时间,她不至于说这么多。 “莫非尊上想加入我们?”黑衣人向她走了两步,“不过您这地位到我们这儿,也是要从下层……” 话未讲完,下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束缚着提了起来! 喉咙被一双无形的手掌扼住无法出声,窒息感涌上心头。 众人的目光落在望为的身上,她已经将那幅画卷起收了起来,现在正死死掐住了为首黑衣人的脖子。 他在极力抵抗着望为的力量,脖子上和额角的青筋乍现。 跟随着他的其余黑衣人将望为围拢起来,启动手中法器,试图威胁望为放了他们的头儿。 结果,他们等来的却是,黑衣人的身体各个部分都发生了诡异的扭转,四肢头颅都向着相反的方向扭动,然后被狠狠丢在地上。 因为猛烈的撞击,他躺下的地方缓缓流出鲜血。 看到这画面,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赶紧去看他伤势,毕竟是神族,没那么容易死。 “这生意啊,我替你们谈……好了现在谈崩了,你们都得死。” 望为与众人拉开距离,她神色平静,看着那群黑衣人,道:“我不知你们背后之人是谁,我猜你们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你们还知道什么信息,说了能保命,不说和他一样。” 所有人沉默不语,但望为察觉到他们身上都在发抖。 “拼了!”有黑衣人决定奋起反抗,几人举着法器启动力量,还有几人冲向望为所在的地方。 望为轻启朱唇:“尔等之力,降尔等身。” 此话一出,冲向望为的法器能量刹车掉头,朝着那几个使用法器的黑衣人冲去,他们接连中了自己使出的招术。 望为挑眉:“嘴巴回来了就是好,对付你们这种杂碎,根本不必本座亲自动手。” 在方才拖延的空隙,她已经将嘴巴从神器上取出了。 原来一切自有定数,她的身体部件好像都同她有点什么关系?上次被君兆干扰,不知是否也算在天意之内? 而冲向望为的几人,直接被望为身后出现的怪物一口一个吞食了! 众人:“……” 望为的身后,伸出了三个巨大的蛇头,蛇头的嘴旁还残留着方才吞人的血迹。 “霍逢回去了?”望为问道。 虽然此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不过其中一个蛇头还是绕到了她的前面回话,“把他留下了的,所有人都在地宫,很安全。” “屁话!”另一个蛇头插嘴,“主人你别听她的,我刚得到消息,他就快到了!他发现了端倪破绽!就要到了!” 望为:“……” 望为:“无论真假,速战速决吧!” 三个蛇头齐齐而上,冲向了那群黑衣人,黑衣人与三头巨蛇开启搏斗。 望为则径直走向了缩在角落里的祁山门修士,他们已经发现自己困在这座山上,根本逃不掉了,没人会怀着侥幸心理从神尊级别的人物手上逃走。 “是你们的愚蠢造就了今日的局面,说贪婪或许犯不上,就是蠢得可怜。”望为摇了摇头。 “尊上,您会饶了我们的吧,我方才已经全都交代了!都是因为他们,我们才做了这些事,我们……” “要不是我来,你们真的打算把那幅画分发天下啊?”望为好奇发问。 “……”半天没憋出屁的掌教点头了。 望为神色平淡:“此事本不归我管,但天尊不在,就由本座亲自审判。” 众人屏住呼吸,一旁黑衣神族的惨叫声仿佛一曲残酷的乐章。 “时间到了。” 第102章 弑神之战 地宫突然之间发生了巨大的震动,杜僖渺几人因忽然的地震而站不稳,纷纷跌倒在地。袁骧护住了杜僖渺,庄泊砚和无脸在一旁找到了能够支撑他们站立的倚靠。 “发生了什么事?” “地震了?” 地宫深埋地下,此时众人面前裂开一道裂隙,缝隙愈来愈大,刺眼的强光终于照射在这片土地上。所有蛇族都纷纷逃进更深层的地下,地面上只剩下他们四个凡人。 霍逢和柳殷都不在,他们四人如果只是普通匪徒,尚有反击之力,但此事并非这么简单。 有一人驾着巨大的火鸟,立于刺眼的光明之中,一瞬间天地彻亮,如同神只与太阳降临于世。 “那火鸟有些眼熟!”无脸惊讶道,“我之前好像见过一次,当时还以为是做梦呢?现在不是在做梦吧!” 杜僖渺伸手掐了他一把,无脸惊叫出声,随即看了杜僖渺一眼。 “是毕方!古书中记载的一种鸟,所到之处,野火横生。”庄泊砚警惕道。 毕方飞过这一路,火焰如同天雨落下,许多洞窟前都被烈火堵住,蛇族无处藏身,被困在自己的巢穴之中无法出来。 四周持续低落的地下泉被火焰烧至干涸,难得长出的草芽和树木成了助长火势的帮凶。 杜僖渺几人附近都是石柱石台,不会点燃,但是空气中仍然会飘来无数火星,情势并不容乐观。 杜僖渺想起他们旁边有一口石井,于是主张众人用水打湿衣物,不容易被火点燃,众人立刻照做了。 待衣衫淋湿后,袁骧拔剑挡在众人身前,他明白这次的对手绝非常人,但他必须站出来,只要自己未倒下,就到战至最后一刻。 几人虽然没被烧,却也被巨大的烟雾熏得够呛,只能互相搀扶着站立。 不过,那毕方背上的人并没有打算要杀他们,他将悬停至众人头顶,如同神明一般冷漠的俯视着众生,看着烈火中挣扎的蛇群,他无动于衷。 杜僖渺先行发话:“你是何人?为何要涂炭生灵,如此造孽?快停下!” “天真!”那驾鸟之人冷哼一声,“区区蝼蚁,你们——” 他的神情突然惊疑一瞬,他看到了杜僖渺旁边还站着一人。 ——那人与天尊实在太像了! 特别是方才为了淋湿效果好,庄泊砚将头发披散下来,和天尊坐在大殿日常听候述职汇报如出一辙。 他被这突然事件打破了计划。 但是,他身上似乎没有神力护体?这还是他见过的君兆天尊吗? 他迟疑了一下,没理会旁人,只紧紧盯着庄泊砚。反观庄泊砚,他蹙眉疑惑,为何那灼烧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莫非另有隐情? 之前他也感受到柳殷看向自己的目光,没那么强烈,但的确能察觉到,总感觉她们曾经认识自己一样。 想到这,他迎上对方的目光,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不作答?” 鸟背上的人目光闪烁一下:“吾乃此地城隍武荧,亦是五重天上离天上诀神域的上届守界神。” 下方几人:“……”这是什么绕口令吗? 庄泊砚蹙眉:“你想做什么?” “将你们几人做人质,要挟伯赏望为。” 下方几人面面相觑,伯赏望为?是何人啊? “谁啊?你说的人我们都不认得,就拿我们去要挟,你想什么呢?”杜僖渺大声反驳道。 庄泊砚的眼中也透露出些许疑惑。 伯赏望为……这个名字,颇有熟稔之感,到底在哪里见过? 这疑惑落入武荧眼中,他恍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你不是他,那正好——” 他一挥手,毕方刺耳啸叫呼唤来了另外四只毕方。 那群毕方俯冲下去,袁骧挥剑却无法伤到它们分毫,缠斗几下却实不敌,毕方伸出唯一脚爪拎着几人就飞了起来。 离地面越来越远,前路不知去向,不知生死。 低头看着他们生活多日的地宫被武荧弄得一塌糊涂,几人的心底都倍感难过。 这段时间与灵蛇一族朝夕相处,难得建立起不同种族的情谊,在这瞬息之间,被大火灼烧殆尽。 灵蛇族对于突如其来的天生克星毫无招架之力,群蛇无首之下,它们便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霍逢已经来到祁山门下,可柳殷紧紧跟随着他,在他即将踏上山门的一瞬,柳殷闪身上前,阻拦住霍逢的去路。 “算算辈分,我是你师姐,师尊不在,岂容你擅作主张!你现在前去,万一遇到什么危险——” “师姐?”霍逢抬眼,“遇到事情,只有我安心躲在后面,享受你们带给我的便利和安全?危险谁都会遇到,为什么只有我不能?我霍逢从来不是胆小怕死之辈,我要与你们并肩作战!” 望为在临走前千叮万嘱柳殷,看好霍逢,事关她的命脉。 她没有直接告诉柳殷,自己的力量在霍逢身体里,但柳殷隐隐察觉到二人之间密不可分的关联性。 “如果你出事,师尊她……她会很难过的,你可千万不能出事!更何况,她有我相助,一切会没事的!”柳殷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然而,柳殷的后半句,无疑是火上添油。 霍逢冷冷看着她:“你们所有人都能助她,那我呢?我就是一个跟在她身边毫无作为的人,我的存在于她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所有人都说,只要我在她身边就足够了,我到底是谁,需要你们这么重视?” 柳殷摇了摇头:“你们这些个小年轻的心里一天天在想什么,我快看不懂了。她也是,你也是!我说真的,你不必因此忧虑,你在意的事,她全然不在意。你偏要以你的想法与她背道而驰,虽然她的想法有时也挺奇怪……听我一句劝,别想太多。” 他的眼眶逐渐泛红,“……我很有自知之明,没什么特殊身份,也没什么特别的天赋,前世或者今生,都是如此!你们完全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除非——” “你们有事瞒着我。” 霍逢忽然抬眼,怀疑地看着柳殷。 柳殷:“……” 她演技没这么差吧,被看穿了? 她刚想辩解什么,突然,头顶忽然有一阵强烈的灼烧感。 二人仰头去看,五只全身燃起烈焰的毕方张开巨大的羽翼飞过,让人无端想起十个太阳留连凡界的时日。 “不好,是杜僖渺她们!”霍逢看清了毕方爪下的几人,“这人是谁?他已经去过地下宫殿,他此行的方向是——” 柳殷惊慌道:“坏了坏了!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家都要被烧没了!” 她转身准备瞬移,想起霍逢还在。 “霍逢,我理解你想在她身边有所作为,我又何尝不是?可你看看我都干了什么?如果我早些找到你们,早些找到告诉她事情的原委,兴许事情就不会发酵到这一步!” 她轻声道,“霍逢,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逢想上山,可脑海里全是柳殷走之前说的话。 也许他不该一意孤行……也许他应该看看这前车之鉴…… 武荧驾着毕方一路飞到了祁山门的山巅之上,此处正是祁山门的正殿,亦是众人汇集之处。 望为坐在正殿的掌教主位,看着面前龟缩在下方的祁山门众人,只见她双手结印、抬掌,一个巨大的光团笼罩在众人身上。 “你们犯的罪过,实在匪夷所思,不过,谅在你们无知愚蠢,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话音未落,所有人都感激地看向她,还有人喜极而泣。 那三头巨蛇已经将那些神族喽啰全数吃净,此时正安静地卧在望为的脚边等候她解决最后的事宜。 “不要高兴得太早。本座的死罪指的是,挫骨扬灰,灰飞烟灭。活罪嘛,就是废除你们所有的修为,修为越高者,罚的自然越多。有些道行,也算见多识广,却依旧被蒙骗,着实太愚蠢!” 下方的哭泣之声戛然而止了,所有人都惊诧得一动不动。 废除修为,其实本质和死没有区别。 就好比说,当一个修士拥有五百年的修为,今朝散去,他也直接堕入轮回。前尘往事,随着忘川再度遗忘。下辈子走哪条轮回道,还能不能修炼,能不能当人,可就不是自己说了算。 而对于一些修炼时日较短的年轻修士来说,散去修为,尚有一条命在,还有重头再来的机会,犹如新生。 望为对自己的裁定相当满意,虽然大部分时间,她乐意送所有人进入轮回,或者直接灰飞烟灭,这比思考分配来得容易。 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直接下定论。只是一时之间,她想到了在秘境之中,霍逢对她说的那几句话。 她的神生在泥沼中挣扎半生,却不沾污泥的离去,没几人知道她经历的事,多数人只会苛责她的行为。 没受到过公平的对待,便也不想以公平去待他人。 只是今日,望为稍稍改了点主意。 掌教等一众长老护法,定然是首罪,治理教派的掌权者,自己深陷欺诈却依旧执迷不悟。其余弟子,修为短浅的无非都是后来者,参与不深,尚且给予一个回头的机会吧。 台下是几人长叹几人愁,但每个人都接受了这样的裁决,这无疑是公平的决定。 他们恭敬叩首:“请尊上行刑。” 望为用拂尘在空中画出了一个略微复杂的法阵,所有人依次坐在法阵的位置,灵力从所有人全身筋脉缓缓抽出,流向了法阵上方的图阵里。 年长的修士在灵力殆尽后,化成一缕魂前往地界走入轮回之列。而年轻的修士,也在瞬息之间,苍老了数十岁,只有个别的新弟子变化不大。他们互相搀扶着对方,向师父之类的长者叩首拜别。 忽然,望为抬眸收势,她感应到有一股陌生的神力向自己这边靠近。 她转头吩咐三头巨蛇道:“将这些活着的都送走!” 所有人,包括三头巨蛇都看向她,这句话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活着送下山。” 众人长出一口气,三头蛇也心领神会,一把卷走剩余的祁山门弟子,准备要走。 “从这里走后山。”望为道。 三头蛇当即将后殿撞出一个窟窿,当即带着众人逃离下山。 前脚刚走,武荧就冲进了正殿,火焰之力直直冲向望为。望为闪身,主座之位被火焰包围起来。 望为没顾着看对手,却看到那人身后的杜僖渺、庄泊砚、袁骧和无脸,她们在巨鸟的尖喙之下,被细长的毛羽捆束起来。 她的瞳孔变成绛红,周身的气场瞬间变了。 一股巨大的灵力威压向前方的武荧,他刚想好的开场白被硬生生塞回了肚子里。 身后那几只毕方发出嘶鸣,飞身在四周大殿上一通乱撞,仿佛感受到异常的痛苦,也顺势解开了对四人的束缚。 杜僖渺反应很快,再解开束缚后,扯着其他几人飞奔向望为身边。 武荧也快速反应过来,即刻用灵力扯住四人,望为用拂尘斩断那几道碍手碍脚的灵力,武荧转身回撤,才没有将自己也卷入灵力的漩涡之中。 “照顾好自己。” 望为在几人身上加持了一道护身结界,飞身至前,对武荧发出进攻。 在武荧的印象里,伯赏望为并不是一个直接动手的类型。 她在四界之巅的位置上坐了太久,说话做事前很爱摆谱抬场面,然后在派个什么手下过来对峙打一打。 打死了也无妨,她不想动手的时候,就绝对不动手。毕竟打死了个手下,也不能动摇她的位置。说话做事全凭自己喜好,堪称目中无活物。 可是这回,二人还未来得及对话交涉,她就直接杀了过来。 莫非自己的实力强到让魔神都要直接动手了? “伯赏……呃——”武荧话未脱口,就感觉到一阵刃风切割空气,奔向自己的嘴角。 他的嘴角被拂尘的生拉硬扯,两边已有割裂的伤痕,还有一根钻进了他的喉咙,扼住了他讲话的舌头。 武荧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死亡降临的气息,他忽然明白,平时她耍花腔可能就是爱凑热闹,至于她此刻半句未说,就说明她是真的动了杀心。 “呃——”他试图想说什么,也试图用传音的方式交涉,却发现自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我最讨厌有人拿别人来威胁我,竟然还抓了几个脆弱不堪的凡人。火系法术……上离天的人,你知道你们神尊已经不再反我了吗?” 望为盯着他略显绝望的神情,面无表情道,“看来,你是个边缘人,那你的命一定没有价值。” 武荧浑身颤抖起来,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对手,他以为自己至少能跟她对上几招。哪怕最后自己落败而逃,也是虽败犹荣。 可现在,他毫无胜算了。 他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了一道声音:“释放我,我会帮你战胜她!我说了会帮你,你为何还不用我?” 那道声音是他自己的,但并不是他所说。 像是一道犹如跗骨之蛆的黑影,缠绕在他的神魂之上。 “不!”武荧拒绝了。 “什么?”那声音不可思议,“我们之前合作了那么久,你为何现在放弃?那你之前所做的一切不都白费了?” “你将她引来了,但我输了。”武荧的声音零散在空气中。 “什么东西?”望为看到了黑影,她准备抓住时,黑影原地消失了。 武荧的灵力被拂尘抽干,神色苍白,跌坐在地上。 “我输了。” “闭嘴,净说些没用的废话。” “当心它们……当心……”他的瞳孔涣散,彻底没了生息,接着他的身体化作火星,点亮了殿内早已熄灭的灯烛。 望为:“……” 想发作,但人已死。 第103章 告一段落 众人顺利回到了柳殷的老巢,地下宫殿被火烤得焦黑。所幸的是,大部分都只是受了些伤,极少数伤势严重的,也在霍逢的急救之下,暂时保住了性命。 原来,霍逢还是听进去了柳殷的话。他的确有所纠结,但最后只是抬头看了看山上,转身下了山。当即回到了地下宫殿,和柳殷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柳殷对此十分感激,她以为霍逢会不顾她的劝阻,坚持上山去找望为。不过,即便他这么选择,柳殷也不会觉得如何。 身边的所有人都该忠于望为,就算是过度的担心也无可厚非。 望为用灵力恢复了周遭被烧焦的草地和细流,其他几人都在帮助扶持烧伤的灵蛇族的族人到一旁已经备好的地方休息,给他们准备食物和水。没有受伤的灵蛇族人也在恐慌消退后出来帮忙。 随后,望为走向了刚救完人坐在一旁调息的霍逢。 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一股清爽的灵力注入霍逢的身体里,而霍逢体内的魔神之力,也在此时悄然做了交接。 眼见差不多了,望为停了下来,随后坐在霍逢身边。只是双手搭在他的后肩,还顺势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师父。”霍逢忽然睁开眼,轻轻唤了她一声。 “怎么了?”望为离得很近,声音很轻,如果不这么近就压根听不清楚。 霍逢忽然回身,抱住了望为,望为倾身向前回应,道:“我知道你来山下了,不过,你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你上山,只能见缝插针帮到我,但你下山,却能帮到这么多等待救助的妖族,不愧是我的最好的关门弟子。” 霍逢的手臂紧了紧,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已经用神器将相对应的力量取出来了,神器也就没什么用了。你感觉有没有好些?” 霍逢明显顿了一下,随后点点头,闷声道:“好多了,谢谢师父关心。” 望为用手轻轻顺着他的背后,继续道:“有些神族生来傲慢,见凡界众生犹如蝼蚁。特别是对妖族,有着极大的成见。你能倾力救助妖族,足以证明我们是一样的。” “师父是什么样的?”霍逢挣开怀抱,抬头仰视着望为的眼睛。 “我啊?”望为微微一怔,她轻轻歪了歪脑袋,“我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好神,古道热肠、心地良善,这些特质难道不明显吗?” “明显。”霍逢点点头。 “总感觉你有些敷衍我啊,小霍神君。” 望为凑近目光追上他的眼睛,霍逢也直直对上,“那师父有没有敷衍我?” “我自然没有。”二人对视半晌,望为收回视线,开始玩起头发。 “那就好,我相信师父。”霍逢微微一笑。 望为心底里犯嘀咕:“怎么感觉霍逢有些奇怪?” 接下来,望为悄悄向柳殷打听起之前在山脚下她和霍逢交涉的具体情况。 柳殷还在感激霍逢出手,直言一切顺利。 “开始小霍还是有些委屈的,认为自己没有价值,帮不到你。但是想想他都能通过那么离谱的神考,怎么看也不是普通的小神君,他也是在担忧你这个师父,你就多安慰安慰人家。” 望为:“就帮你做了点事,没想到你这么个不靠谱师姐,竟然也会为旁人讲好听话。” “自然不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啊。”柳殷神神秘秘附在望为的耳边,“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伤员处理的差不多了,望为将那幅真假两幅画掏了出来,众人凑上前查看。 无脸在看到那幅真画以后,开心得牙不见眼,合不拢嘴,抱着画大喊:“我的宝贝画终于回来了!就算以后无法再以此为灵感,人生得此,足矣!” 反正只是一幅画,望为也无妨就将此画交给无脸,她的东西已经取得,其他的也没那么重要。 霍逢看到那幅真画时,表情微微一变。 柳殷刚想得意开口说些什么,就被霍逢先开口而中断了。 “师父,这个人我曾经在天界见过。”他指着左边的真画说道。 “哦?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望为追问道。 “天水之战的战场上。”霍逢思索着回忆道,“她是辰中天水族的元帅大风,是魔神伯赏望为手下的头号猛将。” 好在霍逢嘴快,先说了此话。 柳殷差点就惊喜介绍,这位也是你师姐。她的蛇脑差点就拖后腿了,于是乎赶紧猛灌了几口水,将秘密咽下去。 一旁的杜僖渺几人眼神在望为身上停留了几秒。她们还记得,那个骑火鸟的人是怎么威胁她们的。 伯赏望为这个名字很特别,听过一遍也会有些难忘。 “啊,竟忘记你也参战的了。能让你记得的人,一定有她的特别之处吧。” 说起大风,这可是她看着长大的,准确是说,是她亲手孵化出来的。望为也很好奇,在旁人眼中对大风会有怎样评价。 “唔……我记得她特别能吃,那些天兵天将,被她给吞了不少。” 望为:“哈?” 天水之战她在后方操盘,去前线的日子不太多,像这些小事她也不太过问。 之前能让混沌与霍逢碰面,也是混沌再三确认并保证,他不是以人形与霍逢相见的,并且在凡界几次化形中,格外注意。 而且混沌分明记得,自己是偷袭成功的,所以认出他的可能性极低。 “当然,不止如此。”霍逢继续道,“她武力值奇高,说是一人敌万军也毫不为过,我记得她的武器是一柄巨大的镰刀,和她的翅膀差不多大……虽为敌对关系,当时军中还有不少人都对她很是佩服,她的红甲的确令人记忆深刻。” 望为满意点点头,霍逢察觉到情况,问:“师父同她认识?” “自然不认识。不过,我也听过她不少的传说。” “这幅画中的女子,竟然有原型,真是你们口中的天神女将军啊?”无脸插嘴道,他展开画卷,细细鉴赏起来。 “难怪!一般画梦中情人或者心仪之人这类画像,很少有给爱人画上甲胄兵器的,除非是这种特殊的身份!” “你说什么?”望为蹙眉,“梦中情人?心仪之人?此画真是这等含义吗?” 无脸被抛出的几个疑问给问住了,他连连点头,但不知如何表述。 “师父,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望为摇了摇头,脑海里回忆着无脸说自己取得此画的始末,皆无从得知画画的人。 她杀心四起,究竟是什么东西敢惦记她的大风?竟然还在背后偷偷画像! 若不是她此番下凡,不知会被隐瞒到何时呢! 柳殷用一条蛇尾偷偷戳了戳望为,提醒她注意情绪,望为深吸一口气,对着无脸认真道:“此画的作者,你从未见过,也不知其特征?” 无脸摇头:“没见过,当时具体的情况我已经跟你们都说过了,只有一个包袱里装着这幅画,除此以外,再无旁人。” 望为只好将此事先记下,放在心底。她深知大风的性格,或许是时常跟随自己,她并未接触过外界太多人。曾经虽为大荒凶兽,不过也早已通过神考,位列神班。 因为大风一心想与望为并肩作战,自己瞒着望为偷偷过了神劫。 望为担心她被什么奇怪的神族给欺骗了,是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提前回一趟天界了。 “这座城市的修缮工作也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柳殷道。 望为的手落在另一幅画上,那幅画上露出隐隐红光,这里面汇集了此地所有许愿者的魂灵,还有一些被波及的受害者,此时全部都被释放出来。 灵魂逐渐回到了人们的身体里,所有人如梦初醒一般,又开始了正常的生活。 柳殷也撤下自己布置的结界和力量,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未到寒冬,但我应该要进入休眠期了,主人。”她看着倦意十足。 众人与她告别,杜僖渺还道了声好梦,柳殷没说自己从来不会做梦,只道自己心领了。她化身巨蛇,进入了深壑之下。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太多次,绝对不会是偶然,那个黑影便是此次的罪魁祸首了。她有点后悔把那武荧弄死得太快,现在回想起来,的确还有不少疑点。 话说回来,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还真是阴魂不散,它们要那些凡人的魂灵做什么? 望为只是想想了,她懒得去探究跟自己无关之事,虽然“它们”会阻碍到自己,但也并非不好解决。 下回要抓它个现行,研究研究。 “该走了,也到了说分别的时候。”望为拿起一杯茶递给无脸,“碰个杯吧。” 无脸欣然接过杯子,众人举杯,随后一饮而尽。 众人来到地面,所有建筑基本上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整个城市充满了真实的烟火气。 “就到这吧。” 将无脸送到了他所在的画室,众人在门口停下了。无脸叫住众人,自己立刻跑进室内后又风风火火地出来,将一幅画塞进望为手里。 “送给大家的。”无脸有些不好意思,“接受了你们这么多帮助,我也没什么好东西,想来你们也不缺金银俗物,只好以画相赠了。其实是我在地宫里画的,刚才是为了盖上我的印。” 望为展开画轴,上面是众人在地宫里的场景。 地宫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正好洒落在众人常聚的大平台上。 画面上—— 望为在整理拂尘上的污垢,霍逢坐在一旁翻着不知什么书。 杜僖渺已经克服了对蛇的恐惧,和几个半人半蛇的小女孩玩躲猫猫。袁骧则有些无语,因为杜僖渺不想背书,他背负了“放任帝姬玩闹”的罪名,被庄泊砚逮住,和他一起去找人。 柳殷在新诞生的溪流里欣赏着自己的样貌,一脸满意的样子。 还有无脸自己,既然不露面,他将自己画在最下面,背对着大家,将这幅画尽数画下。 “天哪,这个礼物,我实在太喜欢了!”杜僖渺从望为手中接过这幅画,“无脸哥,你这画艺水平真高。以后有机会,我们还会回来看你的,到时候还要再请你为我们画新的故事了!” “一定,一定!”无脸想起什么,又回到了画室。 望为:“早知道我们就进去坐会儿了,他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要给啊?” “来了!我看这位袁妹妹,对阴都文化十分感兴趣,我这里有几本阴都文化历史方面的书籍,便随手赠予了!” 杜僖渺将画递给袁骧,双手接过那几本书:“无脸哥哥,你真的大好人!最近跟你交谈,我收获很多……我没什么高雅的东西回赠你,但是——” 她从腰间取下日常佩戴的一块精美的玉佩,无脸连连摆手,却还是被强制收下。 “这块玉是我最不值钱的一块,但却是我现在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今后,你一定要去阳都,虽然那里现在问题很多,但是终究会解决的,你一定要去仰月城的颂县找我!” 凡人之间的情谊,的确更容易生成。 望为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她的心竟也多跳了跳。 说实话,她也喜欢。 终于,到了最后的分别。无脸将众人送出城门。 此时的城门口,人流来往众多,是原先的光景,一切彻底恢复了。 “为为姐!”杜僖渺突然叫住望为,“全城都不记得这些个妖魔神仙之事,那无脸哥他……” “明天之后,他也不会记得了。”望为淡然回道。 “什么意思?”杜僖渺睁大眼睛。 “字面意思。”望为回首看向众人,“他是凡人,知道太多对他没好处。方才那杯茶里,我只是略施法术。睡一觉起来,什么都不记得,顶多觉得自己做个一个冗长的梦。” 杜僖渺一脸遗憾,随后她追问道:“那倘若有一日,我们也要分别,你会不会也这么做?” 望为点头:“自然。不过上回失败了,我还要找找其他法子。” 杜僖渺倒吸一口凉气,早知道就不提醒她了! 庄泊砚开口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 “东边!”望为回答,“东边的青雨城。” 第104章 青梅竹马 巳迁城之行,属实有惊无险。 这一趟折腾下来,大家都有些筋疲力尽,不过谁也没有叫苦连天,都在默默跟上望为的步伐。 望为也是在霍逢的旁侧提醒下,才想起神族与人族的本质差距……再观众人,她也有些佩服那几个凡人了。 “还好。” 袁骧平日里沉默寡言看不出什么毛病,问问他也是一样的答案。 杜僖渺的状态有些不佳,许是地下寒凉,又遭遇神族绑架,外加少时营养不良身体羸弱,终于在如今有了明显的反馈。 她有些发烧了。 大家便暂时在城郊的一家看起来比较安静的客栈停留,暂时休养生息。 袁骧问望为,能不能施法调理好。 望为难得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眼他,然后摇了摇头。不过,她还是提供了不少冰块和凉水方便给杜僖渺降温。 ——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毕竟她之前也没关心过几人。 庄泊砚虽然前世是神族,还是天界至尊,但这辈子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凡人。 作为一个重要又不重要的辅臣,他这一路上,主业是继续辅导杜僖渺读书,顺便在巳迁城内的书肆采买借阅了些异国古籍研究。除了讲课,每日要给杜僖渺布置作业,偶尔还要出题测验。 每日自律的样子,和君兆天尊本人倒是很像。虽然会疲惫,休息一下恢复得也比较快,算是天赋异禀了。 意识到这一点,望为就会下意识远离一点,绝不干涉那俩师生的学习规划。她想起了,自己曾经也被君兆安排过的时光。 那一代神族的同辈人当中,绝大多数都同望为无法相处,因为没人能忍受她的某些极具破坏力的行为。 像是脑壳被她故意丢的灵石砸破、准备好的盛大宴席被搅和成一场闹剧、饲养的灵宠园三天两头失踪不知去向……诸如此类行为,只有宅心仁厚的君兆,能够选择宽恕了。 事后,少年时期的望为承认自己做了所有事。 丢石头,丢的目标是她评估下来比自己聪明的,或许打傻了就不能成为自己的对手了。天界的宴席,用脚趾想就知道没意思,自然要找点乐子,给那些总是喜欢感慨神生无聊的天神送点惊喜。至于灵宠园,她不喜欢灵兽关在笼子里,放出来有什么不对吗? 不过,这些都是极其表面的行为,算不得什么。 望为惹出是最大“乱子”,便是在天界与水族对峙严重的阶段,她作为小帝姬在辰中天的朝堂上,向她的祖父伯赏延也就是前代魔神进言。 她提议,再度延续先祖时代某个时期的一项战略性措施,由辰中天水族垄断八方水源,占领天界的权力高地。 望为刚提出后,便引来全场哗然,所有人热烈讨论起来。 果然,她唇角轻勾,仿佛一切正中下怀。 接着,她向高位的魔神祖父作揖,随后转身向诸位神臣道:“首先,此法绝对可行,也绝对奏效。四界可以没有很多东西,但唯独不能没有水,不能没有我们水族。其他天的天神一再对水族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如就让他们尝尝真正严重的后果,一振我族之威。要让他们知道,没有我们,他们将一败涂地!” 伯赏延本就因撕毁某个与前代天尊的秘密计划,打算与天界彻底决裂。听到此法,他对那个流落在外的孙女刮目相待,开始抱有栽培的心思。 彼时的望为刚回家不久,首次上朝便提出了如此颠覆性的方法。 不得不说,效果极佳,所有人在顷刻间都记住了她。也是从这时开始,有的人将她奉为未来带领水族发展的精神领袖,而有的人开始对她畏惧提防。 子桑暌那日被某件麻烦的事绊住脚,只好告假没上朝。当她得知此消息后,直接被气到昏厥。她深刻怀疑自己没去成,也是伯赏望为的手笔。 “疯子,疯子!”子桑暌艰难爬起来,咬牙切齿道。 自从那个流落在外的一回来,处处都在讨论她,原本自己十拿九稳的继承候选人首选,一下就变得风雨飘摇。 一时之间,所有水族人都对这个方案重视起来。然而,只有望为自己,并不在乎此法究竟会不会被实施。 她要自己一出面就被所有人记得,被所有人谈论,她要焦点都聚集在她的身上。 她更要证明,自己绝对有魄力继承魔神之位。 比起自己软糯可欺的姐姐、子桑家那个虎视眈眈但心里没数的死丫头,还有沉浸在中立大梦之中的华府子弟,她才是唯一的胜者。 此法一出,便使得辰中天之外的水神岌岌可危。 天界的司水部的所有神,要么被策反投降,要么被剿灭殆尽。司水部在百年之内彻底沦为荒废之地,水德伺辰神尊前去找伯赏望为要说法,便落入望为早已布下的陷阱之中。 除了“禁水令”,还有一大举措被实施了,便是辰中天的牢狱整顿——从原来一直使用的水牢,改为火牢。 望为在堂上又进言了:“水神一族之地的监牢居然是水牢,所以监牢是什么休沐之所吗?难怪其他天的神向来不重视我们,我们自己监管不严,又如何服众?所以儿臣建议,将水牢改为火牢,至少用相克之力,才是真正的惩罚嘛。” 水德伺辰神尊,便成为了第一个“享受”火牢的水族神。 原本辰中天的管理模式,更接近了庞大的宗族管理,宗族内部实在有太多可操作空间,导致凭借关系就能解决很多麻烦事的情况。于族人而言,利用关系倒是便利了,可并不会真正利于统治者管理。 望为此话无疑会得罪不少人,但她不在乎,她想得到真正坐在高位那人的青睐。只要待她上位,不服的人除掉便是,无非是大换血,反正她迟早要换成自己人。 她做事一向快准狠,流浪在外多年,经历过的风雨不在少数,哪怕自己曾经也得到过些许温暖时刻,这些在她看来也不过是片刻欢愉。 她非常清楚,只有自己最值得信任。 在她展开这些铁血手段之时,只有一人,仍然不遗余力私下找她。 此人正是还未坐上天尊之位的君兆,那时他还被称为少尊。 少尊时期的君兆,平时因家族管教森严,面对着不苟言笑的家人,还有各种往来府上办公的臣子,他的童年包括后来一部分少年时代,都显得无聊又拘谨。 好在他先天便是宅心仁厚之人,对于旁人难以忍受的事,他能够尽力良好接受。不过,也偶尔会生出星点其他的想法。 当他得知身为天尊的兄长只掌管九重天之中的八天之后,他就对余下的第八重天辰中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那里是不可突破的禁地,也是他心底滋生的微小叛逆。 他与望为第一次初见之时,便是他第一次逃离一重天的天尊殿。 ——那时距离望为正式回到伯赏家还有五百年。 他用神力察觉到八重天的某处结界薄弱之处,随后悄然潜入,无人发现。 边境之地,是一片花海。 一望无际、纯白似雪的流苏花在这里盛放,扑鼻而来的香气实在怡人,他忍不住向花海深处走去。 在那片落花满地的流苏林里,他终于见到了传说禁地之中的第一个人。 所谓惊鸿一瞥误终生,他被那看似纯良的人骗了近五百年。 “你是何人?在这里作甚?” 他看到前方蹲着一个人,身影蜷缩,蹲在地上不知做什么。 只是头发很长,还是少见的全白色,披散着垂在地上,掉进落花里。 望为正在专注采集流苏花里的蕴藏的灵力,听到声音才注意到有人来了,她当即意识到此人道行在她之上,他已然靠近,自己竟然没有分毫察觉。 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当下拔腿就跑。 可身为少尊的君兆,并没有给她逃走的机会。走了大半天,才遇到这么一个活物,当然不能轻易放跑。 望为被君兆手中的意念可控的变形法器绊倒,面朝地栽了下去,她用衣摆收集起来的花灵一瞬间四散而逃,花灵漫天飞舞,荧光熠熠。画面很唯美,但着实让她气得半天没爬起来。 君兆看着对方半天没动,以为自己下手重了,赶紧上前查看。在他刚靠近后,望为一个翻身,用她日常防身的袖箭突袭君兆。 君兆闪身躲过,并且一个翻身将她藏暗器的手压制在地上,接着很轻松便压制住那个清瘦过度且晚饭被打翻的望为。 望为:“……” 眼前的少年,分明和自己差不多大。 为何!为何自己还是打不过! 君兆看清了身下被自己压制着的人,看样子是生活在此地的小神女。 君兆忽然睁大眼睛,他这么做,实在是好失礼啊! 他连忙起身松手,连退了几步,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 年纪轻轻竟然满头白发,方才动手试探出,她基本上没有什么反抗能力,说明她不是什么隐藏身份的高人。 “对、对不起!”君兆当即道歉,“我是、我是想叫住你,不是想对你做什么!你……你怎么了?” 不知怎的,他面前的女孩儿,用她那双因瘦削而深陷眼眶的眼睛看着他,眼神中满溢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他读出最明显的那一种情绪——恐惧。 她在害怕自己? 君兆想解开误会,他向前走了半步,结果她就用手撑着地后退了好几步。 她瞪着眼睛,沉重的呼吸中带着明显可闻的战栗,咬紧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君兆察觉到,她在克制不让眼泪流下来。 君兆没再往前走,他缓缓蹲下身,让视线和女孩儿平齐,看起来不再具有威压气质。 “你……” 他轻声出口的话还未道出,就被女孩儿的声音打断了。 “你是来杀我的吗?” 这是二人初见之日,望为对君兆说的第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一颗没稳住的眼泪就从眼眶直直滴下,落在了自己的衣领里。 她的声音不大,却因四周的风吹送到他耳畔,他听得异常真切。 君兆愣了愣:“不是!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我只是途经此地,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人,想跟你打个招呼,问些事情。仅此而已。” 望为显然不信,这恐怕又是什么欺骗她然后再杀她的手段。 她很熟悉对方身上的气息,从其他天来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既然对方暂无图穷匕见,那自己可以慢点找机会再跑。 “是吗?”望为小声道,还是保持着十足的警惕。她坐在地上抱住自己,蜷成一团。 君兆连忙点头:“真的!我身上的法器都不能杀人,方才那个是变形法器,就是拿来给小孩子玩的,绝对不会伤到人!我这回出来的急,就只带了它,你不信的话,你可以过来搜!” 他张开双臂,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不过,此话本质也就是客套一下,表面立场。 谁知望为竟然真的微微靠近了他,然后开始在他腰间袖里怀中摸索起来。 “你!”君兆再次瞪大眼睛。 虽说他平日里没什么等级观念,可生在那般宫殿,也无人敢对他做出逾矩的行为。他已经习惯拥有某些特殊的权力,此时,他也惯性地认为,眼前这女孩儿应该认得自己,故而会尊重敬仰自己,不敢造次。 摸索半天,她的确没找出第二件法器了。 “你法力比我强,谁知道你会不会藏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望为撇撇嘴,对这个结果很是不满。 “你!”君兆被她得出的结论又惊到一次。 “看来也不怎么聪明,就知道说你你你。”望为内心稍稍松了口气,这般水准,应当不是天尊派来杀自己的。 君兆又想说“你”了,但是被他硬生生吞咽回去。 “这片林子,是我的地盘。未经允许,外人不得入内!”望为又悄然后退几步,与君兆保持着距离。 “绝不可能,你年纪这么小,怎么可能是你的地方,你家大人呢?”君兆当即戳破望为的谎话。 望为垂头半晌,随后又扬起下巴,道:“我从小就是一个人,我家没大人。” 这一连串的对话,足以震惊君兆几百年。 第105章 名字由来 “这就是你平时住的地方?” 君兆打量着眼前一幢堪称古旧的小破木屋,又打量了几眼女孩儿。 见她没说话,又继续问:“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望为低垂着头,她真的很讨厌有人进入她的地盘,她好不容易在这里寻到的安宁住所,没几天就被人发觉了,简直讨厌! “你怎么不说话,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君兆意识到什么,他立刻从腰间取下那串九璜联珠玉佩递给她。 风吹过那玉佩竟敲打出风铃一般清透悦耳的声音。 “这个给你,就当我为方才的冒失当做赔礼好不好?” 望为被那声音吸引抬起头,君兆将那串玉璜塞进望为手中。 君兆比她高很多,先天的生存差异难以弥补,她低头看着手心放着的玉璜,始终没有抬起头。 这是不喜欢吗? 君兆见她半天没有反应,就蹲下身仰视着她,想看看她的反应。 眼泪如同珍珠,大颗的完整的吧嗒吧嗒往下掉,瞬间沾湿了串联玉璜的赤绳。 “你真的不是……来杀我的吗?”她抬眸看向蹲在面前的君兆,巴掌大的脸上没二两肉,衬托着那双暗红色的眼瞳更大了。 不过,现在不是感慨她瞳色和发色奇怪的时候。 君兆头摇成拨浪鼓:“真的不是!我向天道发誓,我不是来杀你的,如果我违背承诺,待我渡神劫的时候,叫天雷给劈死!” “哈哈哈哈哈……”望为站在一旁笑弯了腰,仿佛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你相信了吗?” “天道是什么呀?还有你说的渡神劫和天雷又是什么呀?” 君兆:“……” 这孩子莫不是有点傻?这是常识,都不懂? “但我听懂了,你说你不是来杀我的,那我相信了,不过,”她话锋一转,“这个东西我不收。” 望为将一串玉璜又送回君兆手上,君兆有些诧异,“为什么?这是我赔礼道歉……” “谁说我就一定要接受你的东西,原谅你了?” 她暗地里试探过了,就是个华而不实的普通装饰品,屁用没有。 “可是……”君兆也是神生中第一次被人拒绝,他也有点不会了。 “不过,我大人有大量,今天就原谅你吧!” 望为看出他眼中的迷茫和失措,现在不过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罢了。 “真的吗!谢谢你!” 君兆的眼睛里的光又恢复了,他方才还在绞尽脑汁思考到底怎么才能让自己求得原谅,没想到这个小女孩儿比想象中要大度啊,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望为抱臂,像个小大人似的站在原地。 “哦哦哦!说到哪儿来着……渡神劫,对,这个意思是说每个神到一定的年纪或者道行就要接受上天的考核,通过神劫的神才算成为真正的神呢!天雷就是神劫的考核内容了。” “那天道又是什么?” “天道很神秘,据说是超越四界和神族的存在,它会关照天下一切生灵,普度众生……”君兆解释着,却被望为打断了。 “一切生灵?那也包括我吗?” “自然!” “那为何我从未见过它?” “这……你为何要见天道啊?你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我可以帮你!” “……你只是一个小孩儿,你帮不了我的。”望为有些遗憾道。 她这时候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少年,他比自己高了不少,衣装整洁干净,上面的刺绣精美,甚至还能如光似影般游走。 长得也……很好看,很好看。 她的词汇匮乏,只能说出好看二字了。 望为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她方才就看出了,但由于一直在担忧提防对方,没仔细看。 “你、你自己也是个小孩儿!你个小孩儿装什么成——” 突然,他话音止住了,他的脸被那个比他低矮不少的女孩儿给捏了起来,为此她还费力踮起了脚。 “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怎么长得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我名唤……”他愣了一下,没报出大名,“我名唤阿兆……什么是不一样啊?” “就是长得很好看,我见过的其他人都丑死了!对啦,你的名字怎么写?” 君兆的脸,肉眼可见的泛红了。他拍开女孩儿的手,立刻蹲在地上,只为挡住脸上的红晕,好在她没注意到。 他在地上一笔一划写出了“阿兆”两个字。 “那你呢?” 望为也蹲在地上,思索半天,写出了“望为”两个字。 “望为。” 君兆念出了这个名字,望为的神情一下变了,她似乎有些呆愣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 “望为。”她自己重复了一遍。 君兆眨了眨眼,下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他有些怜爱地看着她:“你是不是不认识这两个字啊?” 望为点点头。 “那你为何会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的?你的名字是你家人起的吗?”君兆追问道,他对这个神秘的女孩儿产生了许多好奇。 “我的名字是我在睡觉的时候知道的。”望为道。 “原来是做梦!我最近看了不少解梦的书,说不定能帮你分析分析?” 他这一句话,说了太多望为听不懂的东西,不过她还是娓娓道来。 “有一晚我在睡觉,突然到了一个很大的房子里,那是一个非常好看的地方,那里有两个大人,他们写下了四个字,我就只记得这两个字。” 望为回忆道,“这就是你说的梦?我在梦里听不见任何声音,不知道怎么读。我没有名字,这是我第一个看见的字,也许它本就是我的。” 君兆生来高高在上,什么都有,他从未见过这么悲惨的人。她多半是个孤儿了,不然怎么会没人取名字呢? 想到这里,他对这个女孩儿更加怜爱了。 “你放心,我阿兆定会保护你的,你遇到的难题我一定能解决!”君兆拍拍胸脯保证。 望为背地里撇撇嘴,不过在面对君兆时还是扬起一个笑脸。 “那你能把你的变形法器借我玩玩吗?” “啊……没问题!我教你!” 君兆忽然想起什么,“你想识字吗?我也可以教你。” 轮到望为疯狂点头了。 天界,一重天宗灵天。 “君兆不见了?” 天尊君珏背对着所有人站在大殿之上,下方一众神使大气不敢喘。 “回尊上的话,少尊他……他留下了一封信。” “念。” “这……”台下的神使互相看看对方。一位女神使一把从旁边夺过那支君兆留下的法器笔,施法将笔中的内容投在空中。 “信上说,‘兄长,我要离开一重天,去其他天历练。我年纪不小了,该出去闯荡一番有所作为,不能太依赖家里和你。一切尽在不言中。’落款是——最敬爱你的弟弟,君兆。” 君珏冷哼一声,跟在他身边的近臣立刻会意:“该做什么你们都清楚,九重天上上下下,布下天罗地网,将少尊安全接回一重天!” “属下得令!”所有天尊府里的神使纷纷出动了。 “这件事低调些,若此事被辰中天得知……”君珏话没说完,但是大家都明白。 辰中天是块天宫诸神啃了万年都没啃下来的硬骨头,倘若辰中天发现了少尊的行踪,反以他为质要挟上下天宫,要挟天尊君珏,可就麻烦了。 诸神皆散去,君珏拿起那只法器笔,端详起来。 他这个弟弟,一直都是家里最听话守矩的那位,想不到竟然在这种时候偷偷离家出走。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他有机可乘。 “你是离家出走的?”望为一脸疑惑地凝视着君兆。 “对啊,家里太森严了,总感觉喘不上气来,而且家里的大家都很厉害,只有我……我想变强,成为所有人的依靠!”君兆说起自己理想,眼睛里闪闪发光。 “虽然不能理解,不过阿兆你一定可以做到的,”望为真诚祝福,“只是,还需要时间历练对吗?” “当然!对啦,按照你方才说的大致年纪,我定然比你大一些,你得唤我阿兆哥哥,我就唤你小为妹妹。” 望为微笑:“阿兆哥哥。”君兆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凌乱炸毛的脑袋。 望为本想趁机逃走或者将他赶走,但是这个阿兆愿意教她识字。现在的任务,就变成她要想办法将他留下来。 “这处房子不太好,附近有一种灵蜂,经常会打扰这里的清静,我带你去另一个住处吧。”望为笑容无害,她之前将人带来,的确是没安好心的。 君兆进屋看了看房间,又检查了一下四周,的确有她说的那种灵蜂,接着他就用法术将蜂巢给剿灭了。 望为:“……” 怪她多嘴了,这灵蜂留着她还有大用处呢,早知道不说这话了。 “这下安全了!”君兆看着望为,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惊喜的神情,然而看到的却是失望,甚至失策? “你怎么了?我做错事了吗?” “我的小蜂,呜呜……”望为一脸委屈,她希望君兆别在她的地盘擅作主张了。 “啊,对不起!”君兆一时慌乱,面前的女孩儿眼泪在眼眶打转,轻轻一挤,就如洪流般涌出眼眶。 “它们是我养的……你怎么可以随便……呜呜……”望为哭得一抽一抽的,君兆站在一旁犹如刚才的蜂群般手忙脚乱。 “那你要我做什么?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望为摇了摇头,用那双红得像兔子般的眼瞳看向他:“不用了……你已经答应教我读书识字,就已经帮我很多了……阿兆哥哥,你说的话都算数吧?” “算数,一定算数!”君兆说着就抬手发誓,却被望为抓住了手。 “阿兆哥哥不要发那种誓了,若是真的应验了,多可怕啊!” 望为脸上还挂着新鲜的泪珠,但她已经全然不伤心了。君兆掏出丝帕帮她擦了擦脸,她没有再躲闪抗拒。 君兆内心此时很温暖,他这一路过来,遇到的人都不错。 哪怕这个身世凄惨的小为妹妹,她都这么可怜了,还在为他着想。 “我们回家吧!” 君兆听到这句话,竟然意外的期待在这里的生活。 这里没有人围在自己身边伺候,更没有金碧辉煌的明亮厅堂,但是却有一个望为,她是九重天之内独一无二的存在。 君兆跟着望为来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比方才那处稍微精致一些,仅仅是干净整洁方面。 院内有一口古井,探头看向古井,竟然如同凝望着深渊。 “阿兆哥哥,”望为出声,“你的法器,可以教我了吗?” 君兆拿出那个变形法器,它的原形类似一个玄铁方块。看起来没什么用处,但是念出咒语,根据自己的意念便可以幻化天下万物,让人无法分辨虚实真假。此法器号称,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变不出。 对于君兆来说,也没什么意思,他不会幻化出太过逾越的东西。所以,只能当成个玩具,随便玩玩。 望为上手很快,她先是幻化出了无数灵蝶,后又化出一个……秋千。 君兆看着秋千愣了愣,在他所住的院子里,路边有不少秋千,大家累了就会随便坐。 “你为什么变出了秋千?” “我之前见过,就是别人家院子里有,我也很想要……可是太大了,搬不走……”望为垂下头,眼神飘忽起来。 君兆点点头,继续让她练习。 深夜,四下静谧无声。 小屋子里只有一张不宽不窄的床榻,望为率先爬了上去。君兆看到的时候愣了愣,打算去旁边的内室再找找。 “没有了,我家只有一张榻。”望为一脸淡定地铺好了床铺,也给君兆留了位置。 “可是……这不合规矩。”君兆站在榻边,“你是女子,我是男子……你、你干嘛吹灭灯烛?” 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 “我累了。”望为躺下转过身,将脸朝内侧,“你将我收集的花灵打散了,我明日还要去,外出一整天很累的。” 君兆内心又泛起愧疚,他站在榻边,抿了抿唇。 望为长叹一声,坐起身:“你大晚上杵在榻边,我一翻身看到,很吓人好不好!” “那我还是出去——哎呀!”他刚准备转身离开,就被望为一把拉着倒在了榻上。 君兆气息明显乱了,他平日里的为人处世如今在这片流苏林里也是乱了。 他呼吸急促起来,因为明显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他打了个响指,照亮了四周。 君兆见到望为挨近自己几分,并且已经进入了梦乡。 “她竟然不设防?”君兆内心颇为诧异,他怎么说也是个比她年长些的男子,怎么能这样放松? 不过,她从小一个人四处漂泊,也真是可怜。如果是自己的话,得到了些许陌生的温暖,也定会选择靠近一些的。 殊不知,望为此举正是为了让他君兆放下心防。 夜半时分,望为忽然睁开双眼。看着已经熟睡的君兆,她小心地从他身上拿走了那个变形法器。 什么变成蝴蝶,变成秋千,不过都是些哄他的小把戏。这样厉害的法器,不用来杀人,还有什么用? 望为展开自己的神识,她盯上追杀她的某个神族已经很久了。 今日手握如此神兵利器,她对这一局有了决胜的信心。 第106章 杀人帮凶 这片流苏林是她的地盘,望为这句话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她的确独自占领了这里,只是这一片普通的花海在天界处处有之,根本不算稀罕。 唯独稀罕的就是,错综复杂的地形地势,只有她全部摸清了。 不仅摸清了,流苏林深处是她自己研究并布下的蹩脚杀阵。 书能偷来抢来,但不识字是非常困难的事,她只能看个大概,按照图例一遍遍操作实验。她期盼一些弱小的神或者落单灵兽之类的落入陷阱,这样就能印证一下杀阵的威力。 可是等太久没等来,她就只好亲自上阵了。 结果,还真让她研究出了点名堂。好在自己复活技能尚在,死了一次又顺利复活了。 她将此阵复制在多处外人可能会踏入的地方,静候佳音。 结果,等来了一个高手,似乎天生就有规避风险的能力,一个没踩中。 那个人就是少尊君兆。 但是,她真正的敌人,可就不会这么好运了。 那是从五重天来的、掌握着火系法术的神。其实在此地杀他,对自己并不有利。林子烧起来,止不住就麻烦了。 但是,这里是她的地盘,是唯一对她有利的地方。 如果真的得手,也能做得悄无声息。 那人踩中了她布下的十三个杀阵,说多也不多。毕竟来杀她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都是些努力向上发展的,想要拿下她邀功的,对着天尊卑躬屈膝的。 是的,幕后真正要杀她的人,正是现任天尊君珏。 望为不明白,为何要针对她。 她只不过是个苟延残喘之辈,是个毛没长齐的白毛丫头,怎么就被那般大人物给盯上了。 她灵智开启、拥有记忆的的那天,也没人告诉她会遇到这么多麻烦啊! 不过,也许是老天奶垂怜她,小小年纪就给她安排了一出不死之身。 即便如此,她也异常谨慎。谁知道这个“不死”到底有没有限制条件或者次数,万一死了怎么办? 为了这个万一,她必须要战,必须要变强。 此时,她拥有了阿兆的法器,只要等待着那个追杀者踏入她面前的第十四个杀阵,她就能动手了。 左等右等,不见来人。 望为引一支流苏花在自己手上,她静静感知起四周的风向。 不过,她自身的五感,比间接感知花朵来得更快。 那人来了! 一阵灼烫的空气被风席卷而来,望为瞳孔微缩,眼睛被着热风熏得微微眯起。 她的神情不再是伪装的那般明媚欢乐,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今夜就同归于尽的癫狂。 今夜望为下了两注。一注赌自己死,但是有机会能复活。另一注赌自己活着,能彻底杀死对手,拿下首杀。 看着那位不知多少号的追杀者,在自己面前的杀阵里搏斗厮杀反击,她没忍住大声笑起来。 看得出这才是她真正的快乐。 那人穿着的暗红衣裳,如今被染成了玄色,本该缥缈的广袖似乎有些沉重,被甩在低处。 望为看明白了,是血浸湿了衣衫,袖子变得笨重起来。 想到这一层,她忍不住为自己鼓掌,虽然为了这杀阵,自己还折了一条命。但是都值得,一切都值得。 那人拼尽最后一口气,破了阵。 但是再见到望为的那一刻,他仿佛又有了些力量,他举着灵力已偃旗息鼓的大刀朝着望为挥砍而去。 望为轻盈闪躲,她能明显察觉到对方的步伐沉重、呼吸沉重,仿佛下一刻就会丢下刀,原地死了。 ——正是她试用法器的好机会。 望为默念咒诀,将方形法器变成了一条玄铁铁链。 她飞快将链子缠绕在那人的脖子上,并且将铁链的另外一头抛向了一棵结实的树枝上。她想借用粗壮的枝干,将那人活活勒死。 这些都是设想,当真正操作的时候,就变得异常困难。那人的力量本质与自己悬殊过大,她反而被那人拉着飞离了地面。 再赌一次! 她再次念咒,不过和君兆教的版本略有修改。君兆只教她如何变形一次,但是没教她变形途中还能继续二次变形,她在关键时刻悟了出来。 只见铁链的另一端竟然变出了一个巨大的铁块。铁块是压倒性的胜利砝码,那人最终反被被沉重的铁块带离地面。 他似乎不甘心就此输了,便以流火之力烧红了铁链,望为没反应过来,抓着铁链的手和靠近的身体就被严重烫伤了。 但她不能放手,这是启动法器的一个环节,必须要贴身使用。 猩红的铁链炙烤着她的手心,她似乎都闻到了肉被烤熟的味道。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人终于挣扎不动了。 她这才小心松开手。 望为的手心已然被烤得焦黑,她无暇顾及伤痛,走向了那个一动不动的神。 他真的死了吗? 望为害怕刚才没成,就只好一点一点接近。 她谨慎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脉搏,没有任何反应。 随后她拿出短小的利刃刺入那人胸膛,也没有反应。 看起来真的死了! 望为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她感觉自己手心传出火辣辣的痛觉。又看到面前这人巨重的尸体,一时间躺倒在地。 她不敢在此地休息太久,担心君兆会随时醒过来。 望为艰难爬起身,撕开对方的衣服,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上,然后用力将人拖到一处河边。 河水静谧,清澈但不见底。 她累得浑身酸痛,对方的血流了一路,也沾染在她全身。 是该洗洗了。 不过还是先让她洗完,再处理尸体吧,免得弄脏了河水。 褪去衣衫,脱去鞋子,手上的包扎也丢了,束缚着头发的绳子也扔在一旁,然后她迈入了河水当中。 灵河冰凉,却能有效缓解她身上被烧伤的疼痛。 她沉在水中,将法器也在水中洗干净了。直到身上的灼烫疼痛减退,她才缓缓浮出水面。 望为将那具尸体拖入水中,看着他静静沉下去,自己才放心游上岸。 没有干净衣服了,灵力也恢复了些许,她便用变形法器暂时变了一身衣服。 为了不被发现,她以一个传送阵法将自己传送回了小院。回到房间,君兆直挺挺地躺着睡觉,和她走之前的姿势一样。 望为小心地回到房间,换了一身差不多的衣服,然后将法器又偷偷放回君兆身上。 为了掩盖自己身上各种错乱的气息,她去林子里,将落花汇集到一处。 接着,自己躺进了花海,滚了好几圈,让身上沾满流苏花的芬芳,这才正式放松下来,躺回了榻上。 累了大半夜,她终于能安眠了。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翌日,君兆先睁开眼。 昨夜他意外睡得很好,虽然此处没有柔暖的床褥,没有清晨里第一缕明亮的日光,也没有他房间一重天独有的神花熏香…… 他下意识翻了个身,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芬芳。 君兆瞬间就清醒了。 他这是在……他已经离开了天尊殿,这里是他的新家。 君兆转头看向望为,她还没醒来。他发觉,方才那股清新的花香,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真好闻。 他内心这么想着,身体便不自觉地靠近这股香味的来源。 望为忽然一个侧身,君兆紧急后仰,差点就撞到鼻子了,好险。 但是离得好近啊。 他悄悄打量起望为,她睡着时候还真是可爱又乖巧。没有那么多古灵精怪的吓人点子,也不会说些惹他生气的言辞。 就好像精致宴席上精妙绝伦的花糕小点心,香香甜甜,惹得人想一口吃掉。 君兆狠狠摇了摇头,敲了敲脑壳,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真的很无礼很过分! 这个地界真奇怪,自从自己到了这里,脑子就不受控制,仿佛在极力抗拒着过去克己复礼的自己。 不过…… 他倒是注意到了一点,她昨天睡前穿得似乎不是这套衣服,难不成她半夜还爬起来去换了一身衣服?这又是为何? 望为缓缓睁眼,推了一把君兆。干什么挤过来啊,本来床榻就不大,非要跟她挤,明明他那边还有好多空位! 但是一想到她还要求人家教识字,算了算了,忍忍吧,学会以后就把他赶出这里好了。 君兆很诧异望为学习的积极性,回想起在上天宫的学堂里,大家总喜欢打盹、神游、翘课、偷偷在下面做小动作、背着师长互相用灵力传讯息…… 但是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儿,却无比的认真。无论白天还是夜里,她都在认真学习他白日教给她的内容。 上课时有不懂的问题立刻会提,绝对不留任何疑问。听讲认真专注,虽然会偶尔犯困一下,但她会拿匕首扎自己腿,她的衣衫上时常留下血迹,后来被君兆发现并严厉制止了。 “小为,你已经很努力了,你是我见过最刻苦学习的人。但是,还是要劳逸结合一下,也不要用——这个东西伤害自己,好吗?” 他掰开望为手心里强行拿走了匕首。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望为站起身,冲着君兆吼道,君兆诧异得睁大眼睛。 “我和你不一样。”她垂下头,掩饰住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我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最多的东西,你学这些东西,是为了让自己变好……而我学这些,是为了活命!” 君兆怔愣在原地,他小心地蹲下身,为她拂去脸上的泪珠。 “究竟是谁要杀你?我不明白,究竟为何要杀你?” 望为咬紧嘴唇半晌,缓缓开口道:“这是一个秘密。” 君兆下定主意,他会自己查个水落石出。 其实,以他此时的修为无需在依靠睡眠恢复精神了,前面睡觉也是觉得此地太过安逸,让他有些忘乎所以。 他在很多个清晨都发现,望为半夜会换一身衣服,问起原由,她总有一百种不同的借口搪塞自己,根本无法知其真相。 这一夜,望为如往常一样,偷偷取走他身上的变形法器,溜出了房子。 君兆早已在法器上设置了一道定位符,很快,他便随着定位跟了上去。 眼前的一切,着实让他震惊不已。 望为将那法器变成了一把铡刀,那人的头被铁链拴在树上,这让他动弹不得,仿佛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行刑前,那追杀者竟然开口哀求起来,躲在角落的君兆当即出来制止了。 “小为住手!你在——” 望为看到来人是君兆,一时间有些诧异。 不过手上的动作更快,直接一刀下去,那追杀者的头就像蹴鞠般在地上滚了几圈。 还得是刑具,不容易弄伤自己。 “你在做什么?!”君兆大为震撼。 “……杀神啊,你没看出来吗?”望为迟疑了一下答道。 “你为何要这么做?”君兆走上前,去查看被杀者的身份,他看出那人所用的武器出自二重天列宿天,上面的星宿之印说明一切。 “他要杀我,我就杀他,这很合理。”望为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他为何要杀你?”君兆蹙紧眉头,紧盯着望为的神情。 “我怎么会知道!”望为哭了起来,她带着浓重的哭腔道,“他们都要杀我,我只是反抗成功了,我何错之有?” “……到底是谁要杀你?”君兆上前一步,抓住了望为的手臂,对上了她的眼睛。 “天尊,是天尊要杀我。” 君兆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最后居然问出这个答案。 怎么可能是他慈悲的怜悯众生的兄长?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震惊良久,呆愣在原地没动。 倒是望为率先稳住了情绪,她用衣袂拭去了泪水,向着君兆走了过去。 君兆看着面带一丝诡异笑容的望为,一时也有些犯怵,那是一种自心底升起的不可名状的恐惧。 他后撤了一步,却发觉自己身后是一棵粗壮的大树。 自己无路可退了。 望为上前踮起脚尖,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二人的距离一下被拉近,君兆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面前的女孩儿:“你究竟杀了多少神?” “阿兆哥哥,谢谢你的法器。” 望为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凑近他的耳畔。 “你是我的帮凶,是我的共谋……难不成你想让所有人都发现此事?” 君兆浑身一激灵,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她利用了。 第107章 往事随风 少年时的望为终究没有忍住,她的确想知道自己的另一面在君兆眼里,究竟是什么。 二人相处了这么久,君兆每日看她的神情,仿佛在看一个可怜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势的女孩儿。 虽然也是实话,但她并不乐意一直隐藏下去了。她想展现出一部分真实的自己,撕下伪装,让君兆看到。 每到不杀神的夜半时分,在君兆入睡之后,望为会爬起来,把玩着从其他神身上夺来的战利品匕首或短刀。 因为,她的内心总有一种冲动——不知道这利刃刺入他的身体,会发生什么。 她用匕首的尖刃小心地划过君兆身体的上空,随后又悄然收起。起身走到院子里,坐在君兆为自己搭起的秋千上。 夜风徐徐吹拂,这片永不凋敝的流苏花海,是她暂时的避风港,但绝对不是永恒的。 就像她和阿兆,她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却也懂什么是金贵——阿兆就给她这种感觉。 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是不该相遇但偶遇的错漏。他给予她善意,她只能提供一张不宽不窄的榻的一半。 望为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君兆这样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人。 每当她试图去问君兆,他都会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告诉她:“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你会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并为之奋斗,会去到更广阔的世界,成就自己的一生。不过,我们是神,一生还是很漫长的。你会渡过神劫,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神,守护天下苍生。” “为什么要守护天下苍生?我也是苍生中的一员,为什么没人守护我呀?”望为一脸疑惑。 “小傻子,因为你以后会变得很强很强,像我一样!” 君兆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不过现在,我来守护你啊。” 以后? 她不会有很远的以后了,说不定某天她就消耗完所有的复活能力,死在某个神的手里,死在某个不被人发现的角落。 如今,面对君兆一再质问,望为的眼眶里早已蓄满泪水。 说真的,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有几分真委屈,有几分在演戏。 “阿兆哥哥……我不是故意要偷你的法器,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的力量太微弱,根本不是天尊的对手……他们要杀我,我不想死,我还想要以后……” 她上前抱紧了还沉浸在震撼当中的君兆,“阿兆哥哥说我以后会变成很厉害的神,可是我活不到以后,就不会实现你说的那些了,我不想这样!” 君兆长叹了一口气,挣开了望为的手臂,不理望为在身后的哭喊,默默回到了那栋小木屋,将自己的东西收了起来,离开了院子。 望为擦干眼泪,没有追上去,反而自顾自躺倒在堆满流苏花尸体的地上。 果然,没人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那面具,还是不能轻易摘下啊。 君兆是走了,但是也没有走太远。 穿过流苏林以后,就是一片鱼龙混杂的街市。 这里聚集着许多被贬下凡界服刑结束后,却无法重归天曹的神,他们的神生因此被打上罪神的烙印,唯有这辰中天可容纳他们。 八重天辰中天和他所在的一重天宗灵天虽然都在天界,但依然有本质的区别,可称为云泥之别。 他默默感受并牢记这里的一切……希望有一日他的兄长或者,他自己,能够从魔神手中收复这里,改变这里。 他这趟离开,并不是责怪望为杀神之过。而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兄长、天宫的天尊,居然是这场杀局的幕后之人。 所杀之人是个奋力求生的孩子,她没做什么,就要遭到这残酷的对待。他难以想象那个待他很好、将他养大的兄长,会是这种人。 不过,他心里放不下望为。 他时常跟住在这附近的天人打听流苏林的情况,所有人都说这林子有古怪,不敢靠近,从前进去的人都没有出来过。 望为坐在秋千上,长叹一声。 君兆走了,这意味着她再也没有好用的法器了。不过好在她学会了读书识字,能将杀阵的威力发挥出更多了。 她马不停蹄地布置阵法,研究更加难度的法术……根本没有太多空闲去想念阿兆,他的出现是偶然,不是必然,是瞬间,不是永恒。 虽然她也偶尔忍不住会想想。 直到那一天,流苏林被人纵了火。林子太大了,最初只烧起很小的一片,引不起任何人关注。 这是五重天的火神对她下了死手。 望为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然蔓延深远。好在她的控水术小有成果,她引附近的溪流河川扑灭火焰……可是对方并不会如她意,那些火仿佛烧不尽,永远能死灰复燃。 对方只被她的杀阵弄出了一些小伤,但这足以激怒追杀者了,等待她的无非是更残酷的杀戮。 望为被一条燃着的火索捆束,火毒渗透进她瘦削的身躯,剧痛感让她几番窒息昏厥又再度复醒。 她看的出,对方是以折磨她为乐呢。 对付这类人,唯一的方式就是坦然面对——不体现羸弱病态,也不热烈反抗。 但那人不满意她的态度,于是,让火索勒得更紧了。 她听到身体里的骨骼被碾碎的声音,鲜血从七窍流淌而下。 她的内心无比平静,把最近学的东西一个个都招架出来。念诀的语调平和,却衬托出对方的癫狂。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狠狠扼住她的喉咙,吼道:“装什么良善?你不知道你是这天下极恶的存在吗?你才是最恶毒的,给我死,给我去死!” 他拽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砸在地上,她没有哭,没有叫,仿佛已经死去般,承受着一切。 她的双眸黯然无光,面目被血和伤痕覆盖,直到视线模糊,直到看不清地上溅起的落花碎屑…… 她死了。 又一次死了。 当君兆发现了林子里起火,他用法术控制了火势,赶回去的时候,火神正要离开。 火神认出了君兆,他正在用望为干净的裙角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看到君兆来了,便坦然行礼作揖:“想不到尊上一直在寻找的少尊大人,竟然在这种——肮脏之地,少尊大人跟下臣回去吧,别让这里的腌臜气给玷污了。” “……所以,我的兄长真的是指使者?”沉默良久,他的声音才从牙缝挤出,话末的尾音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 君兆紧紧盯着那人,视线丝毫不敢偏向一侧,他不敢看望为现在的情况。 她毫无生机地躺在血泊里,吹风落的流苏花盖了她半身,纯白的花瓣瞬间被染红了。 “哈?指使者?指使……什么?”那人没反应过来。 “杀她。”他的话音很轻,仿佛说重了就会实现一样。 “哦哦!大人说这个啊。天尊是说过,九重天之内,谁能彻底杀死她,谁就有希望坐在那一神之下万神之上的一重天神尊的位子上!那可是天尊宫之下的第一个位子啊……” 追杀者垂头俯视着地上的尸体,又踹了一脚,“啧,这么久都没复活,看来我很有希望啊!” 他还在沾沾自喜,突然胸口多了一个巨大的血窟窿。 那人缓缓转过身,原来是君兆用那法器幻化出一柄剑,刺进他的心脏。 “少尊你……”那人话未说完,瞪着眼睛倒地而亡。 君兆丢下法器,飞扑到望为身边。 她的瞳孔涣散,眼睫被黏稠的血糊在一起,没有合上眼。 君兆颤抖着双手伸向她,替她拭去脸上的血污。他的泪水也止不住一般的滴下来,落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道血泪交错的痕迹。 如若这一切都是他兄长造成的,他该以何等面目去面对她? 他抑着眼泪,跟她一遍遍道歉,他明知道等不到回应。 “我带你回家。” 最后,他将人抱回了熟悉的木屋。想起方才被那人擦手的衣摆,就感到不适。 君兆翻找起望为其他的衣服,他这才发现,她其实满共也没几件衣服,而且看起来都不是很合身。 他找出一件青红交织的衣衫,为她更衣。换好以后,他才发觉这身颜色是拼凑缝补起来的,难怪色差这么大。 她的身躯很软,无力的瘫在那里,因为全身骨头没几根好的。更衣之时,君兆才发现这事。他用法术拼好她碎在内里的骨架,这才有些人形。 君兆将望为放在她原来躺下的地方,给她盖好被子。自己则靠在床头,开始说些有的没的,说他最近在八重天的见闻,说他最近很想念她…… “如果我当时没有离开,你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君兆抽了抽鼻子,“第一次发现自己眼泪这么多,之前几百年没怎么哭过,原来全都攒在今日了。” “噗嗤——” 突然传来一个笑声。 君兆怀疑自己幻听了。 他安静下来,不说话也不哭,就等着那个声音。 可是等了很久,那个声音也没有出来。他在整个房间乃至院子,都翻找起来。 当他再次回到榻边时,他总觉得那里变了,但又说不上来。 突然,他发现他明明把望为的手放在两侧,并且是轻轻握成拳的,怎么就展开了? 而且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大拇指朝上,什么意思? 君兆当即上前查看,发现望为依旧闭着眼睛。 他不确定,但还是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腰间配饰,用上面的彩色羽毛悬在望为的鼻尖,然后用羽毛去戳她的鼻孔。 “阿——阿嚏!”望为一下就从榻上坐了起来。 君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方才真的一点生气都没有了,现在这是……这是活了? “阿兆哥哥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阿嚏!”望为没缓过来,狠狠揉着鼻子。 “你你你——”君兆更没缓过来。 “我我我,没死呢!听到你在我耳边哭丧了,想不到阿兆哥哥这么爱哭呢,比我还能喊。”望为对此非常得意。 “你这个小骗子!我哭了这么久你都不起来!” 君兆开始挠她全身的痒痒,望为尖叫着躲开,两个人跑到院子里打闹起来。 打了好久,两个人头对头,躺在了院子外面,躺在了一片流苏花上。 君兆想开口询问方才的事,但未免太过残忍,他不想让她陷入可怕的回忆里,他选择带着疑惑,自己去查明一切。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望为先开了口。 “是啊,我们这样一直在一起!”君兆也顺口说道。 说完他就突然止住了,他的兄长要杀她,并且已经付诸行动,他们还能在一起吗? 他蹙眉忧虑,望为不知何时从地上爬起,趴在他的身上。 “阿兆哥哥这么好看,就不要皱眉啦!”她用手轻轻抚平了他的额头。 君兆坐起来,抓住了她的手。 “小为,你想跟我去其他地方吗?” “其他地方是哪里啊?” “我家。” 他目光坚定,“我会把你藏起来,藏在天界最高的塔楼上。那里是藏经阁禁区,没有我的允许,无人能上去。” 望为有些愣在原地,她短期内变强之前,没打算离开这片林子的。 “如果你舍不得这里,我就把这片林子,连同这里的小木屋,都搬过去。禁区最上面是一个无人去的天台,你可以住在上面,平日你还可以在那里看书修习,无人打扰。”他明白她内心的顾虑。 望为呼吸沉重起来,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事。 “那我需要做什么?为你。” “小为,这不是交换,你无需做任何事,你只需做你自己。” “做我自己……”望为有些发懵。 “你愿意跟我走吗?”君兆已经站起身,他向望为伸出了手。 * 最近的天气有些阴沉,但所有人都明白,不会有雨滴下来。 燥热中带着沉闷,令人不太舒爽。 杜僖渺有些严重的风寒在袁骧悉心照料下有了好转。 众人近日皆在休养生息,庄泊砚也趁着空闲,整理着最近收集到的异国古籍着作,他还意外收到了一本手写的名为《四界传说之九重天列传》的书。 书内字不大,却有些厚度,说明内容相当扎实。 自从知道望为和霍逢是神后,他也有点想研究一些额外的学问。 望为已经将找回来的身体部件都弄顺了,多余的力量也从霍逢身体里收了回来。 “师父,我们此行会路过……赤后城,那座城里是否有我们要找的神器?”霍逢看着舆图问道。 “目前还不清楚,不过青雨城里是确定有的,我们先去那边,我正好可以验证一件事。如果成了,以后东西也会好找一些。” 霍逢收起舆图,坐在望为的身旁,问道:“师父有没有想过,等找齐了所有的神器,解决完眼前所有的事,然后做什么?” 望为轻笑几声:“你说的这些事就要做很久了,做完以后再说!” 霍逢忽然凑近了望为:“师父以后会很忙吗?” “不会……吧,”望为抬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你有什么想说的?” “有很多地方想跟师父一起去。”霍逢拿出他最近在集市上淘来的四界舆图,随后展开,上面圈圈点点了很多地方,还有一些笔记。 望为接过来,看到上面注明的都是些注意事项,还有推荐游玩的具体事项。 原来,前几天霍逢都在做这事儿啊,看起来神神秘秘的。 “我允了。” 望为将舆图叠好,还给霍逢。 “谢谢师父!”霍逢接过,还在起身时亲了一下她。 望为深刻怀疑,他就是为了最后那一下,才铺垫那么多前情的。 罢了,随他去吧。 第108章 毒性发作 众人再度出发,准备前往青雨城。 乘坐何种交通工具成了一大难题。 御法器在高空赶路对生病的杜僖渺有些压迫,在商讨之下,望为同意了马与马车这个赶路工具的选项。只不过,最后还是花钱订了一台比较大型的车驾。 可能是望为因时间一拖再拖,导致周身气压比较低,那些马匹不敢靠近她们,骑马是行不通了。 最终由杜僖渺出面,找到了一家不错的店铺,根据图纸要求,打造了一台容纳众人的宽敞车驾。 众人浩浩荡荡出了门,还未迈入赤后城地界,杜僖渺已经在天天喊热了。 赤后城是一座非比寻常的城,因为地势比较高,终年日晒高温,又不降雨,导致此地的地表燥热异常。 活物大部分时间都生存在地下,此地的一切都在地下流通,是名副其实的地下王国。 只有特定的季节,人们才会从地下上来,气候差异造就了这里与其他地方的风俗人情有很大的差异。 这日子才立夏不久,此地附近已被牵连成季夏,正午时分如酷暑般难耐。 “此地的确不同,在未做好准备之前,我们还是不要涉足此地了。”庄泊砚谨慎建议。 望为自然明白,她的计划里这座城排在后面。待到她力量恢复有更大的把握时再来,到时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取得。 地下城,鱼龙混杂,越乱对她越有利,手段便可以更加直白点。 “我感觉我有些头晕……”杜僖渺靠在一个不宽的软榻旁,扶着脑袋。 “晕车了?” 庄泊砚不懂医术,便出去换驾车的袁骧进来照顾杜僖渺。 近日,每个人都轮流出去把控着马车方向。白日是凡人的主场,夜晚是天神师徒的主场。 ——主打一个分工合作,干活不累。 袁骧触了触杜僖渺的额头,没有发烫的症状,简单查看了脉象,见脉象混乱,和她头晕的点对不上。 望为过去查看,这一看不得了。 “中毒了。” “什么?!”袁骧和杜僖渺都很惊讶。 望为抓过袁骧的手探看脉象,又去车前查看庄泊砚的脉象。 “为为姐,这是怎么回事啊?” 霍逢看出情况不对,立刻出去停了马车,众人此时都进了内室。 “你们三个是被火系神抓的,他养的灵兽也是带火的。在抓你们的时候,可能接触到了你们的皮肤,抓破挠伤的地方会渗入一种火毒素。这种毒素对力量比较强的神来说,可能不容易渗透,但是——” 望为看向杜僖渺:“你体质本就不好,所以你的症状最为明显。此毒发作开始,会感觉到全身气血不通,脉象混乱,头晕脑胀……接着,可能会陷入一些个人执念的幻觉中,还有自己被架在火炉上炙烤的感觉。最后,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杜僖渺:“……这、这么严重啊?” 袁骧和庄泊砚互相看了一眼,都感受到了紧迫。 望为点头,对着那三人施法:“我原本也中过,因为那会比较弱,体会过毒素全程的痛苦,稍微了解一点。” 一股清凉的灵光落在三人身上,原本感受到内里不畅的三人,仿佛被疏通一般。 “不过,我只能帮你们缓解症状。想要彻底根除,必须找到解药。” “竟然还需要解药?这东西好找吗?”杜僖渺惊叹。 “这赤后城的诞生,我记得有个传说,是一代火德神尊陨落时掉下的一只眼。” 霍逢拿出舆图摊开在桌上,众人查看,发现此城呈现出一个两头狭窄的椭圆形,的确像眼睛。而城中有一个圆形湖泊,就像是眸中瞳仁。 “为为姐,你当时是怎么解的啊?你还有印象吗?” “我?” 望为被问住了,她当时直接死了,根本没有解毒啊! “我不记得了,我可是神,拿我做参考根本就没有参考价值。” 望为点了点杜僖渺的眉心,轻轻叹息一声,“放心,你不会死的。你忘记了,我看过你的未来?你还有很多大事没做呢。” 杜僖渺一脸感动,也不管中的什么毒了,开始抱住望为的胳膊说起乱七八糟的成功致辞。 望为:“……她毒发的比我想象中快,应该是风寒加速了毒吧,你们快按住她,她已经出幻觉了!” 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按回了唯一的软榻上,霍逢点了睡穴,这才停歇下来。 时间越拖,另外两个也撑不住太久。 望为在研究舆图之余,霍逢也没闲着,他教给袁骧和庄泊砚静心咒,只要感觉到眩晕的时候,就念出口,一直循环往复,直到恢复正常。 “解毒之法,应当存于自然之间。赤后城全是沙石黄土丘陵,那么这座特殊的湖泊,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望为分析道,“如果湖底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我也不会放弃你们。” 庄泊砚:“还有其他解毒之法?” 望为笑了笑:“自然是打破禁制,回到天界了。天界定有解毒之法,只不过,回去一趟比较麻烦,时间流速不一致,不能轻易回去。还需要开启时间冻结法阵,总之……” 望为坐在杜僖渺的榻边,帮她掖了掖被角:“我不会丢下你们。” 她的话仿佛定神针,所有人都不再紧张纠结此毒了。 袁骧道:“你们放心去吧,霍逢教的净心咒也很有用,我们现在没有症状,不必担心。” 庄泊砚点头:“反倒是我们添麻烦了,你们千万要注意安全,千万别为了救我们,反而搭上了自己。遇到困难就回来,群策群力,总会有办法的。” 望为收起舆图塞给霍逢,霍逢也已经整装待发,“放心吧,我和师父出马,马到成功!我在这附近布下结界,你们很安全。” 他丢给袁骧一个包袱:“这是空间储物袋,有食物和水。我们不知道要去几天,你们尽量还是不要离开马车。赤后城情况复杂,地表虽然人烟稀少,但也不是绝对的安全。” 众人互相道别,师徒二人离开了稍显凉意的车驾。地表温度越来越高,望为和霍逢御剑飞向了湖泊的方向。 “这地方有些邪,我们明明在空中,脚下这剑却热得烫脚……”霍逢御剑,时不时挪动一下脚下的位置。 “毕竟在太阳之下,无论如何都逃不掉。” 望为也察觉到了诡异之处,她抬手搭在霍逢的肩上,一股凉爽的感觉从脚底升起直冲天灵。 霍逢回头,惊喜地看向望为:“师父这是什么法术?好生厉害!” “不高深,我天生就会。”虽然她面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中隐隐透露出的得意,还是被霍逢捕捉到了。 “师父从小就天赋异禀啊!”霍逢用崇拜的语气说道,“不像我,小时候必须要拿出十分二十分的努力,才能够达到目标。也许,我做外门弟子的原因并非人情世故,而是我本身的资质不够,怨不得旁人。” “我小时候……”她感到喉咙干涩发痒,于是吞咽了一下口水,继续道,“我小时候的确是天赋异禀,当时很多人都夸我呢……说起你,你自然是有天分的,没有悟性怎能通过神考呢,别妄自菲薄。” “那火毒我曾经见识过,那种毒素对神来说,就仿佛凡人被毒虫咬了一口,会红肿微麻过敏,但绝不会致命。” 霍逢直接岔开了话题,望为抬眸微怔,这是在套她话呢? “师父曾经中过那火毒,为何会有这般严重的症状?” “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望为改口,“可能是别的毒。” “知道了。”霍逢御剑降落到下方的村寨,二人跳下剑。 “我们到了?”望为向四处眺望,这里是村落,没见到湖泊。 “前方就是了,湖泊附近有结界,飞过去可能会触碰禁制。” 二人查看路线,需要穿过村寨,还要再翻过一座不高的山丘,后面便是那座湖了。湖边的结界似乎异常牢固,二人大老远就看得一清二楚。 师徒二人并肩前行,一路上没人再提方才的话题了。她们最近在聊起某些“危险”的话题时,总是说到一半就止住了。 不是被某些事打断,就是霍逢不再深究。明明露出的破绽不少,但霍逢好似习以为常,追问一两句,便也无所谓了。 望为心里有些纳闷,如果他再多问几句,打破砂锅问到底,就会得到一个自己编好的圆满答案。 倘若他不问,就莫名有一种他看穿了她准备好答案的感觉。 像是如果听到的是假话,不如什么也不知道。 两人之间,若是积累的隔阂太多,迟早有一日会一发不可收拾。 她明白所有,可是那个面具,她不能随便摘掉了。 她曾经可是吃过亏的,虽然君兆后来是回来了,但谁能预测到这个结果呢? 没有人能真正把控另一个人的行为。 小的时候,可以把可怜二字写在脸上骗人。如今她坐上过权力的王座,过去的一切,都该被尽数抹去了。 她并不认为,当年那个被看到另一面的自己被君兆真正接受了。他只不过是有那多余的溢出来的善心,随手帮了她一把。因为她可怜,于是她得到了同情。 霍逢这样也挺好,别深究下去了,就停留在这个表面的师徒关系…… 望为靠近了些,用一种犹疑的语气问道:“如若有一天,我不厉害了,你会怎么想?” 走在前方探路的霍逢突然刹住了脚步,望为没停下撞到了他的肩膀。 “师父口中的不厉害,指的是什么?”他转过身,对此话题饶有兴致。 她只是没过脑的随口一问,甚至也许同时在问自己。 “失去法力。” 霍逢轻轻笑了几声:“师父没了法力,难道就不厉害了吗?” “没有法力,就使不出那些高深莫测的神术,自然就不厉害了。” “噗嗤。”霍逢憋住笑容。 “你笑什么?我不厉害了,就让你这么开心啊?” “师父对厉害的定义是否太过狭隘了些呢?”霍逢收住了表情,正色道。 “我相信师父就算变成一个小孩子,也会是最厉害的孩子王,这绝对不是因为法力无边。” 霍逢下意识抬手,想应景地摸一下她的头,但终究没敢造次,只将手附在她的手上。 望为琢磨了一下,的确也是,她小时候弱得如同虫豸,不还是苟延残喘活到了魔神的位子上。 那强大的无敌的魔神之力,直到她坐上魔神之位以后,用起来才顺畅的。 此前,她都是靠自己的。 望为想起柳殷在地下宫殿对她说的话—— “我方才所言的忠心,并非建立在你作为强者之上的。” “你凭什么认为我们臣服你,是臣服于你的力量?深陷于你的谋划?” 这些话带给她震撼之余,也让她产生了无尽的疑惑。 “你说的有道理。”望为抓住霍逢的腰上的玉带,二人腾空一跃,便瞬间到了湖边。 霍逢惊讶地看到,那湖四周隐隐安插的禁制结界,丝毫没有任何波动。 “师父,你又变强了!”霍逢感叹。 望为理所应当笑纳了夸赞,力量回归的感觉真好啊。 “解毒的东西应当在湖底。” 二人相视一眼,便直接跃下湖里。 湖泊清澈,向下潜去,发现下方是一道很深的沟壑,不知沟壑之下藏着什么。 霍逢在旁边的一处角落,发现了一座石门。 师徒二人游了过去,石门不难打开。进去之后,里面是一座石像,似神非神,似妖非妖,不知其为何物。 石像的面前是一个供台,上面放着两个匣子。匣子前有一个琉璃碟,碟子里躺着一把钥匙。 望为拿起钥匙,钥匙上透着五彩的光辉,这道光映在了石像的身上,顿时显露出四行字来。 “一把玉钥开一匣,其一解药其一珠。匣开匙散不复见,抉择在你时不待。” 望为拿起放着什么珠的匣子感应起来,她蹙紧眉头:“有人提前来过,把神器放在了这个匣子里。” 霍逢接过神器的匣子,诧异地看向望为:“有人知道我们这一路上的经历,并且想以此要挟?” 望为明白,只要她想救人,无论怎么选,都会和幕后这只手有殊死一战。 第109章 命运抉择 “先上去吧。” 在湖底纠结没有意义,望为拿着放着她身体部件的匣子和钥匙,霍逢拿着装解药的匣子,二人回到地面。 “霍逢,”霍逢回头望向她,“其实,我隐瞒了一些真相。” 霍逢了然般望着,没有接话。 “神器不仅同你有关,也同我有关。” “大致猜到。”霍逢笑了笑。 “你就没有要问我的?” “问了,师父就说吗?” 望为哑然失笑,二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沉默半晌后,霍逢唤出剑,二人踏上回程之路。 这个匣子里,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是她的身体,是承载她力量之物。 现在轻易地拿到,哦,也没有很轻易。这种选择若是放在以前,也许她会当即就开匣。 可是现在,她好像不太能当机立断了。 柳殷才警告过她的事,竟让她这么快就遇到了。 神性越少,她就越危险。和凡人待在一起久了,自然就会生出某些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的东西。 望为看着怀中的匣子,手放在上面,试图感应着什么,却什么都没感应到。 她心里宽慰自己,如果拿回这个部分的身体,那相当于拿回一半的力量,足够应付绝大多数神了。 天尊不在天上,回天界还不是如入无人之境。一个破解药,她杀上天去取,应当也来得及。 很快,他们就到了目的地。却发现此地的结界被破坏了。 拉车的三匹马身上被利器戳出血洞,倒在一旁,奄奄一息。 霍逢率先冲进马车内查看三人情况。 望为则上前将想将那几匹马治好,却发现晚了一步,它们受的伤不可逆,摆明了幕后指使在激她。 她拔刀迅速结束了几匹马的痛苦。 “师父,她们身上的毒加速了,看似是被人为催化……”霍逢出了车驾,看到地上死去的三匹马,望为提刀背对着车驾站着。 她身上仿佛被万吨重的东西压着,虽然那东西无影无形。 过了半晌,她好似才回过神。 “进去吧。” 霍逢观察着她的神情,却看不出任何,就仿佛面前的事,已经解决了。 车内空间很大,好在杜僖渺机智,定做了一个可容纳五六人随便能直立行走的车驾,这样大家都不用弯腰低头,行动方便。 霍逢将庄泊砚和袁骧安放在旁边的软座上,三人皆陷入昏迷。 火毒攻心,入侵心脉,三人蹙眉闭眼,沉浸在深境之中,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会深陷梦魇,无法醒来。 霍逢将他手中的盒子摆在案几上,望为随后也放下,她看着手中的钥匙,深呼一口气,把它塞进了霍逢的手中。 “师父这是做什么!”他颇为诧异。 “我不做这个选择,我将这个选择权交给你。”望为看着他的眼睛,“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都依你。” 霍逢眼中依旧有藏不住的震惊,而望为的目光却平静如水,她补充道:“放心,你的选择即代表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能承受。” 两座大山落在了霍逢的身上,他不清楚那神器具体对望为的意义。但是他明白,定然是无比重要的。 找神器是他们这一路上最大的意义,若有一日,他体内的力量不受控制…… 毕竟,他还从未对望为讲过,那力量时常与他沟通并且愈发频繁之事。 虽然每次找到神器后,望为都会将那力量取走一部分,可那力量竟然在试图同化他自身的灵力。 关键是他没想到……它还成功做到了。 每当这时,它就会用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嘲讽起他:“霍逢啊霍逢,你也没有你想象中道心坚固啊。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你做我的器皿,我能让你成为四界第一人!” “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你逃脱不掉的,我如影随形。”那声音笑了几声,“你不是喜欢她么?你超越她,自然就能得到她,让她仰视着你,不好么?” 霍逢拔剑,在识海里同它搏斗,它的身影覆盖之处越发庞大,但却能轻而易举躲开所有攻击。 “我不许你提她!”霍逢冷冷道。 “哟,还有脾气呢?”那声音不依不饶,“你就是个废物,能帮到她什么?最终还不都是她来抵挡一切。” 霍逢愣在原地,它说的也并非全错。他的确一直在依靠师父,风风雨雨,都有人为他挡,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心。 因此,他也想为她做到,并且做到更多。 那黑影忽而落地,许是它吸收了足够的灵力,竟然化身成了霍逢的模样。只不过与霍逢本人的气质截然相反,周身弥漫着可见的邪气。 霍逢攥紧双拳,挥剑劈砍过去,对面的“霍逢”微微一笑,直接消失在识海之中。 他不想让望为担心,也不想让她对自己失望,所以暂时选择了隐瞒此事。 这个力量成谜,还充满邪性。它每次出现都是在引诱他去做什么天下第一,足以见得这力量野心勃勃,恐有危害四界之嫌。 而另外一个匣子,装着的是三个凡人的命。 眼前鲜活的生命,亦或是未来不可确定的更多人的命……他一时陷入到犹豫之中。 “霍逢。” 他听到望为在唤他,他转头看去,望为冲着他笑了笑,然后背过身去。 “不要犹豫,未来的事自有定数。现在,打开匣子。” 霍逢拿起那散发着五彩光辉的钥匙,选择了其中一个匣子。 扭动钥匙,打开。 匣子里是套着个小玉匣,玉匣打开,里面躺着三枚药丸。 他立刻去给杜僖渺、庄泊砚、袁骧一一服下解药,解药当下就生了效。三人的面色、体温等生理状态逐渐恢复正常,从深度晕厥转为平和的睡眠。 “咚!” 突然,旁边发出了一点声响。 霍逢急忙过去看,只见望为跪坐在地上,垂着头,不知为何。 “师父你怎——”霍逢的神色突变。 只见望为蹙眉,紧闭双眼,血从她的眼角和眼尾缓缓流下。她的神情凝重,仿佛在忍受巨大的苦痛。 她一把抓住霍逢的手臂,强行挤出一丝笑意。 “我知道了。” 望为强忍着,声音却止不住发颤。 那个匣子里,是她的眼睛。 此地的神器,正是她的眼睛啊。 霍逢不明白这个选择的结果为何要她来承担。 “师父!为何会这样,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你别吓我……师父别睡着,千万别睡……” 望为听着霍逢在她耳边呼唤,感受到霍逢的手指在擦拭着自己的脸颊上的血…… 她抬手去触碰,发现他脸上亦有滚落的液体。 她想,应该是眼泪吧。 挺想笑话他几句,但实在没力气了。 终于,她陷入了无尽的昏迷,倒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不知过去多久,望为缓缓睁眼,眼前好像被蒙上了一层柔软的绸布,上面的淡香好似是杜僖渺身上的味道。 这回换她躺在车驾唯一的软榻上了。她挣扎起身,耳边传来杜僖渺的声音,还有一些嘈杂声。 “为为姐你怎么样了?你们快来,为为姐醒啦!” 一阵脚步声从车外走入。 方才在庄泊砚和袁骧一再追问下,霍逢将事情原委全部告诉了他们。大家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说宽慰话语,最终都归于沉默。 袁骧和庄泊砚与望为的接触,不过是些日常表面,加上她平日行事作风便格外突出,个人风格强烈,偶尔也显得不近人情。 虽然都在一处行事,却也没有更深刻的对彼此的了解,多数是凭感觉,凭自我认知。 可是关键时刻,她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项交给了旁人。这是他们所了解的她,不会做出的选择。 众人围在望为身边,她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霍逢正独自站在远处,没有过来。 她朝着他的方向招了招手。 另一边,她去掉了遮蔽在眼前的绸布。 她的双眸黯然无光,还呈现出了原本的深红色。 “你的眼睛……”杜僖渺紧张地握住了她的手,望为反过来拍了拍她以示宽慰。 “平日里不用眼睛,也能看到,就是费些灵力,犯不着为此想太多。” 霍逢走到了榻边,望为转向了众人,又将绸带蒙在眼上:“还是这样感知清晰些。” “师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霍逢忏悔着。 “凡是选择,皆有代价。”望为缓缓开口,“你不觉得你这个选择,是对的么?” “我不知道。” “这话是说给你们所有人听的。既然做出选择,总有人要承担代价。将代价降到最低,就是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当然,” 她顿了一下,“我平日里不会为他人付出代价,所以今日我亦不选。你们能活着,还是要感谢我徒弟。” 众人默不作声。 最终选项的得利者,说什么安慰之言都显得无足轻重。 “我只有一双眼睛,你们三人有六双,怎么看都比较划算吧?” 望为轻笑起来,“而且,神不用眼睛看,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不像你们,没解药就死了,一点余地都没有。” “为为姐……”杜僖渺小声唤道。 “还有啊,你们怎么就能确定,另一个匣子里放着的,不是要害我的东西?” “啊?” 众人随之一愣。 天界,七重天明嚣天,长明神域。 此地乃金德神尊太白神君所辖之地,亦有一位曾在凡界功勋卓着之人协助管理着此天——那个被尊称为安氏老祖的男人,此刻正坐在自己的府邸,等待着消息。 安氏老祖名唤安晟业,凡人时期便是天纵奇才。在他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之时,又通过了当时的神考成功飞升,位列神班,享凡界香火。 此人在军事政治方面颇有头脑,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成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传承下去。因为飞升得较早,早年间他一心忙于征战,为家族的转型铺垫后路,没空抒发儿女情长。 而后到了天上,神族之中,所有的婚姻皆有缘由,多是为壮大家族实力的联姻。而且,神族生孩子更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他这般飞升而来,没有门第家族的支持,自然不可能拥有联姻与孩子。神与人不得通婚,这条路也被堵死,就只能寄希望于家族的晚辈身上。 可是,他选定的安众言,却被天界八重天的魔神伯赏望为所杀。接着,与他保持着秘密沟通的族中管家安榭,还有那些藏于门派中的特殊传讯人员,皆死于她手。 安晟业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便发誓要报此仇。 但是他也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能让天界绝大多数的神为之胆寒的角色,绝非普通神族,他必须要从长计议。 子桑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打算追查伯赏望为的下一个目的地,准备提前行事,子桑暌将伯赏望为要找的那幅神画之事告诉了他。 “自我飞升之后,听遍了你们辰中天的传说。想不到有一日,我这个昔日的凡人,也要与你们这些个被驱逐的神族,产生这么多恩怨纠葛。” “首先,你不做凡人很多年了。其次,我们是独立,不是被驱逐。”子桑暌冷冷看着他,“这些都弄不清,就算有这些情报,恐怕你也没什么本事。” 安晟业笑了笑:“那就慢走不送。” 子桑暌也不含糊,起身就走,只是在临出门前,回头道:“当她找回一半力量,你就绝无胜算了。” “等等。”安晟业叫住了子桑暌。 “说说我们的合作方式吧。” “我提供可靠线索,你负责动手。” “拿我当枪使?辅助你们辰中天内斗?” 安晟业摸了摸下巴,“按照我的立场,我应该不算亏。毕竟你们斗得你死我活,于天宫最为有利。说不定有了结果,还能记我一功。” 子桑暌冷哼一声:“我们内部之事,你还管不着。” “我已经有完整的计划了,只需要一个线索——赤后城神器具体的位置。” “哦?直接跳过第三个神画?”子桑暌颇为惊讶。 “我喜欢放长线,钓大鱼。”安晟业道,“在她找第三个神器时,我会留下一个惊喜。等到了第四个神器,我再为她准备一道选择题。这道题选哪个都不讨好,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会选择最不讨好的选项。” “那就拭目以待。你若能杀了她,说不定联姻之事就有进展了。”子桑暌微微勾唇,转身离去。 “别从正门走,我可不想被人看到勾结八重天的人。”安晟业端起茶杯淡淡说道。 “……这么说,为为姐猜测从巳迁城开始,就有人蓄意搞事了!”杜僖渺认真思索起来。 “那个火神,应该是被人刻意安排的,包括他绑架你们,伺机给你们下毒……此前种种一切,都是为此时此刻做铺垫。”望为分析。 “那神为何要对师父下如此狠手?”霍逢不解,“莫非是什么昔日仇敌?” “是吧。”望为点头,“所以我猜另一个匣子里不会装什么好东西,至于有没有神器,还有待定夺,先把那东西收起来吧。” 霍逢将匣子小心放入储物袋中。 “天黑了,山的那边好像有夜市。我们的马匹死了,我和袁骧一会去旁边镇上再买几匹马回来。”庄泊砚道。 “我也想去!”杜僖渺举手,“在车里憋闷着好几天了,真不舒服啊,我还要买点补给回来!” “你们三个去逛,我在这里照看师父。” 杜僖渺终于起身让出了离望为最近的位置,霍逢不动声色坐下。 “去吧,如果有住的地方,住在客栈里还是舒适些。”望为摆摆手。 “放心,我们发现有好地方马上就回来接你们!” 车驾内终于安静下来。 只剩下望为和霍逢两个人。 第110章 再探内心 “再坐过来些。” 望为摸索着自己身边的床榻让霍逢离自己更近些。 一阵衣服与床褥的摩擦声,一个温热的身躯靠近了她,她身体倾斜一把拥住了霍逢。 霍逢被主动的望为打得措手不及,他的内心还沉浸在这场选择的痛苦之中。他伸手轻轻揽住望为,屏息凝神,不言不语。 “你怎么都不喘气了?是想憋死自己来谢罪吗?” 望为依旧被那绸布蒙着眼,她也不用灵力,就全当自己瞎了,胡乱探索起来。 她用其他的感官来感知周遭,先用鼻子去嗅。霍逢身上的草木气息带着春末余温,发丝间也藏着这般清雅的味道。 微微侧头,鼻尖撞到了他柔软且微烫的耳垂。张嘴轻轻咬了一下,忽地,她感觉霍逢身体紧绷起来。 望为察觉到他在极力克制心绪,虽然不能通过呼吸和心跳判断,可周遭的气息还有身体本能的反应却依旧掩盖不住。 “你要是再自责,我就把你逐出师门,并且不再与你相见。”她的手托起霍逢的下颌,鼻尖贴近他的侧颊说道,声音带着些许狡黠。 霍逢的呼吸被打乱了,握住了她的手腕,偏头吻去。 这次,吻得无比激烈。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他,这一吻深厚而绵长,和以往的蜻蜓点水截然相反。 二人调整着呼吸节奏,生怕下一刻喘不上气就被迫终止。 他灵巧的撬开她微张的唇齿,吻到沉沦之时,她目上绸带滑落到一旁。 望为试图去够那绸带,却因势被霍逢压倒在榻上。 忽然,他抬起头,吻在了她紧闭的眼上。 “我做你的眼睛,接下来,我会寸步不离跟着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旁。”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严肃,像极了望为下令时的模样。 “遵命,徒弟大人,都听你的。”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啊,我也是认真的。” 寻着声音的方向,望为稍稍起身,轻轻一下啄在他的下颌上,很精准地落在那颗痣上。 她的腰被瞬间揽住,霍逢出其不意也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唔嗯……”她被这出偷袭搞得很意外,不禁发出了一声低吟。 “我还记得那个规矩,有来有往。”霍逢继续道,“每一笔账,我都记得很清楚。” “什么时候立的规矩啊,我都忘了。”她嘟囔几句,霍逢装作没听见。 “现在我有一些很小的疑惑,还望师父回答我。” 听着感觉不是正经问题,“你问吧。” “少尊就是当今的天尊君兆吗?师父同他以前是什么关系呢?” 望为:“?!” 她又差点忘记,霍逢有一大技能,每当某些时刻,问问题总是这般一针见血。 而且,她和霍逢之间除了那名义上的师徒以外,也没有明确什么关系,可她方才竟然有一丢丢极其微弱的心虚感。 本来其实还好,关键那位本尊就在这身边…… “师父的心跳变快了不少,我似乎听出答案了——是,并且有特别的关系。” 少一个感官,特别是视觉,就感觉一切都迟钝了。 她的心又在背地里背叛她了。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我想知道,师父的过去。过去的岁月我无法参与,但只要师父肯跟我分享,我就算半个参与者了。” “你是怎么知道……少尊的?按照你的飞升时间,你入天曹的时候,就只有天尊。” “师父亲口所说,我亲耳所听。” “我何时说过了?” “在方丘的时候,师父有一晚喝醉了,你说了一个神不能吃凡人食物的故事。你说那个故事是少尊讲给你的,我问你少尊是谁,你说是君兆,据我所知,君兆是天尊名讳。” “天,我不能再喝酒了!”望为猛然起身,却撞进了一个灼热的怀抱。 “师父,说说。” 霍逢的嗓音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澈,他将下巴放在她的颈窝,吞吐的气息勾得人心肝微颤。 “事情太多了,我不知从何说起……” “就从初识那天说起吧。” “初识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虽然看不到霍逢的表情,但她猜一定很有意思。 对面果然沉默了半晌,环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甚至一口轻咬在她的侧颈。 “骗你的。”她笑得灿烂。 笑话,怎么可能两小无猜,她小时候更爱猜忌旁人。稍有异动,她手中的任意物品就会化成武器,将异动扼杀在摇篮里。 她猜忌过无数次阿兆,却只因不是他的对手,而尽量表现的柔和温良。 “过去的人,已经是过去了,怎么比得上眼前人?” “眼前人也会如过眼云烟,师父到时转头把我忘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很难忘,真的。”她抬手摸索,霍逢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颊边。 望为的手指细细描摹着他的脸庞,她指腹上的薄茧摩擦,引得他心底发痒。 “我以前,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她缓缓开口,“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愿意放开一些信任了。也许,是来到凡界以后吧。” “因为凡界万灵于神族而言,不构成任何威胁,永远有机会和手段将其制服?”霍逢的话看似疑问,其实大部分是陈述的语气。 她短叹一声:“你看问题很透彻,也很了解我嘛,我最大的安全感来源于此。” “我不明白,以师父的实力……还有先前所说在天界也无几人能敌,为何会没有安全感?” “这是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阴影了。” “师父愿意讲讲吗?不愿意也没关系。” “我曾经有一个仇深似海的仇人,我们都恨不得对方死,但那时候的我并不是他的对手。” 霍逢抱住了她,轻轻顺着她的头发。 望为继续道,“我在渡神劫最脆弱之时,我的仇人想伺机杀我,我以为我死定了,但是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他被你反杀了?” 望为神秘一笑,摇了摇头。 “你被旁人救了?” 望为又摇了摇头。 “他放弃杀你,被你感化了,然后你再反杀?我只能猜出这三个点。” 曾几何时,霍逢能淡然品评望为的行为,并且也习惯了她一贯的雷霆手段。 望为得意勾唇:“他被我的天雷劈死了。” 霍逢:“?!” “苍天有眼,这句话是真的!”霍逢大为震撼。 “如果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是绝对不会相信这件事的。”望为正色道,“这件事足以证明,天道存在,并且一直监看着天下苍生,特别是神族。” 霍逢点头:“道理的确是这样。” “被天道所救,我并没有感到快乐。” 望为从慵懒的倚靠变成了盘腿打坐的姿势,“反而是深深的忧虑……我的对手无比强大,他却因为我的劫雷而死……天道之力,可谓石破天惊,除我之外,再无人见过。” 霍逢拍了拍她的手背:“师父是天选之人,天道选择了你,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啊!” “鬼个大任,我准备跑路呢。”望为抽回了手。 “师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说着话,手又缠了上来。 “等下,我总觉得有古怪,此地地上白天皆无人,为何会有夜市?”望为忽而蹙眉疑惑。 “也许是白日太热,所以集市只开在夜里凉意充足之时?”霍逢没太在意,手指还绞着望为的雪发。 “可那些人都在地下,东西卖给谁?” 霍逢:“!” 是啊,明明白日可以在地下城完成所有交易的内容,为何晚上还要多此一举? 另一边,赤后城的夜市街。 门口之处有一块陈旧的木板。 上面写着——妖市。 只不过这个木板的位置有些隐蔽,仿佛是被人刻意隐藏起来的。 这个夜市乍一看没什么特点,和普通的夜市差不多,可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很多不同。 “你们看,那些商贩怎么都戴着头套啊?穿着也很奇怪,全都是动物的模样,好逼真啊!” 杜僖渺率先发现端倪,此时她正和袁骧、庄泊砚三人并排走入了夜市之中,却没看到妖市的招牌。 “刚才走过去的那个獠牙,太真实了,这边不会都是以打猎为生的猎户吧。” “可能是当地的风俗特色,你们看那边也有不戴头套的。”庄泊砚指着另外一帮人说道。 那些人似乎和她们仨差不多,但是又好像差很多。 是那种古里古怪的气质,一些抽象的、难以捉摸的感觉。 不远处,藏在深巷里的几双眼睛盯上了她们三人。 “鲜嫩美味的凡人,居然到了我们的地盘!” “用什么居然,咱们那招牌不是你藏起来的么?” “哈哈哈哈哈!我们怎么这么坏啊!” “三个人,我们可有七张嘴,不够分啊!” “你果然是笨蛋,是六张嘴!” “谁抓的人最多,就算谁赢,谁就来分如何?” “行!比就比!” 随后有一阵“嘶哈嘶哈”的口水砸在地面上发出的巨大响动。 夜幕之下,只有几双如灯笼般的或荧绿或赤红的眼瞳忽闪忽闪,此外看不清任何身形。 凡族撤入地下之时,地面便是一部分妖族的天下。 这些妖族并非隶属大荒妖王辖内,而是四处在凡界范围内流窜的野妖怪。 野妖向来不会遵守凡人和妖族之间的承诺,它们以路过的行人为食。 赤后城的炎热,它们并不畏惧,故此地是人妖共生之地。 人不知妖存在,而妖却始终藏在人的阴影里。 凡人在地上生存之时,妖族便藏身地下。凡人于地下避暑之时,这些野生妖族便在地面上繁衍生息。 “这里有危险。”袁骧拉住杜僖渺和庄泊砚,低头小声耳语。 杜僖渺神色紧张,眼睛瞥向一边,下一刻便恢复如常。 袁骧做了一个手势,只指他们后面的东南方位的某个巷口。 那几个灯笼似的眼睛,虽然在夜晚看得无比清晰,但也能直接暴露它们的方位。 只是他们也不在乎,毕竟就几个凡人,就算知道了又何妨? 袁骧极力压低声音:“一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往进来的地方跑。” “我打赌那个拔剑的少年在说,你们快跑,跑向来时的地方,我殿后。”其中最为癫狂的声音得意洋洋起来。 “我用脚趾都能想到的,你就别说赌了,没劲!” “我不管了,我要开动了!” 一道身影腾空一跃,其中一头妖兽出动了。 庄泊砚点燃火把,递给袁骧一支,拉起杜僖渺就跑。 不过,她们并不是跑向来处,而是跑向了相反的方向。 这一举动,让角落的几头妖兽当场愣在原地。 不是,真的不按常理出牌啊! 这三个凡人,虽为凡人,脑子却并不凡。从进来的那一刻,她们就在暗中观察,果然发现了情况。 此地被人悄悄更改了布局,出口和入口的位置被调换了。 那会袁骧就用手势和肢体动作和杜僖渺交流,这是她们曾经经常使用的手段。 说出来的话,自然是迷惑对手,混淆视听的。 庄泊砚在和二人的相处中,多少也懂一些自创的暗语,自然全心配合,心领神会。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跑向了正确的出口,另一个妖兽出现,在火光之中,能看到它数不清的细密獠牙,头上长着好几支角,它的羽翼藏在夜色之下,展开竟然能完全遮蔽天空的星月光辉。 袁骧拔剑堵住了它追踪的举动,它一个翅膀呼面而来,他匆忙闪身躲过。 杜僖渺和庄泊砚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逃跑的那条路上了,目的达到了。 这时候从他们身边跑过去一个长着四个头的鱼怪,它嘴里念叨着:“美味的食物,美味的食物……” 然后一路跑走了,直接无视了它两个队友和一个“食物”。 袁骧心道:“它好像有点傻……就算遇到了,应该也不会出大事。” 随后,他开始专注面对面前这两头凶兽,根据最近恶补了些知识。 他判断出对方,一只是蛊雕,另一只是天狗,皆是长着獠牙利刃的怪物。 他与两头凶兽搏斗起来,虽然力量悬殊不小,袁骧真正的实力便在此时尽数显现出来。 第111章 收妖为骑 袁骧虽为凡人,为了保护杜僖渺,他儿时受到过严苛的训练,可谓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整体武力在筑基修士水准之上。 曾经遇到的对手,无非都是些刺客杀手奸细,所有人在未靠近杜僖渺之前,就被他安静且干净地解决掉了。 他是一把刀,持刀者是杜僖渺。 在政治场中,他亦是杜僖渺的谈判局中的筹码之一。 后来,那些安排过杀手的各派人马,逐渐明白杜僖渺不好惹。除了她本人在某些时刻尤为疯狂以外,还因这个贴身带刀侍卫的实力太强。 导致后来一度没有杀手接单杀杜僖渺的活了,不是所有杀手都一定要做死士,没必要挑战不可能。 在面对天狗与蛊雕时,袁骧逐渐蓄力,他必须要拿出自己全部的实力,才能与之抗衡。 差距是一定存在的,那就要想办法借助一切力量缩小差距。 蛊雕的翅膀虽然巨大且锋利,但在这条蛊惑人心的街市上难以展开。 袁骧将它们引到相对妖兽体型较窄的街巷,两旁的楼群不高不矮,如果伸开羽翼,必然会破坏这里。 妖兽们利用凡人在地面建立起来的夜市,欺骗凡人,自然不能大面积毁坏此地。 它们要的是顿顿饱,而不是一顿饱,虽然不通人之常情,循环利用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蛊雕瞬间收起羽翼,它四肢着陆,仔细看它的前爪犹如花豹,后爪形似鹰鹫。 尖喙磕在地上,地面瞬间皲裂出宽大的缝隙,它似乎有些急不可耐了。 而另一只凶兽天狗,白色的毛茸脑袋在夜色里显得格外耀眼。它面似狸奴,叫声亦颇为相似。看上去……不太有威胁。 所以袁骧先针对蛊雕下手,蛊雕如同野豹猛冲向他,他灵巧闪身,着地翻跃,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一人一兽交换阵地,开始下个回合对决。 蛊雕有些无语:“死狗你就知道站在旁边看着是吧!” 天狗舔了舔后背上的长毛,又舔了舔爪子,优雅开口:“懒得打架。放了吧,找个直接能吃的不香吗?” 蛊雕:“?” 蛊雕:“是谁建议比赛定胜负的,我不说。到嘴的肉,都能让你放弃了去!” 它感觉对方的人的确不好对付,但是自己方才夸下海口,看着三个似乎弱不禁风的凡人,怎么也不该它输! 蛊雕看着一个个没用的队友,突然后悔合作捕猎了。 士气严重被打击,可经不住肚子很饿。它再次起势,目露凶光,全身鬃毛竖立,头上一双尖锐利角在月色下闪烁着不朽的寒光。 袁骧没听懂它们妖族内部的交流,不过他看得出,天狗似乎不想动手,他便把全身心力投入到蛊雕身上。 蛊雕冲过来,它的角便如刀剑,与袁骧开始过招。 袁骧的剑非凡品,是一次偶遇门派历练,一位宗门前辈因缘所赠。 故能与蛊雕此类凶兽对上,虽然每次接招后,他都感受得到手臂被震得微麻,力量本质悬殊在人与妖的体质上。 蛊雕没想到,这么久遇不到一个人,遇到了居然还挺能打! 它每次使出的法术攻击,都被袁骧以巧妙的身法躲开。虽然威力极大,打不中也是无用之功。 这么直来直往耗在这里没有意义,必须速战速决了! 另一边,那四首鱼怪大叫着“美味别跑”,怒追杜僖渺和庄泊砚二里地。 二人先前躲藏的地方被鱼怪寻到,他们躲在一口枯井之下。 那鱼怪将硕大的鱼眼对在井口处,往下张望。 看累了,一会又换一个头的眼睛继续往下看,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那探头探脑的模样,那一双死都不眨一下的圆形标准鱼眼,看久了让人心里直犯怵。 它一边看一边还念念有词:“美味的食物,我要美味的食物,在哪里,你们都在哪里……” 涎水从上方嘀嗒到枯井底部。 好在二人已见过巨蟒多首蛇怪,再见鱼怪以后不会太过大惊小怪……但是,这条鱼为什么能在陆地上奔跑啊啊啊! 两个活生生的、有头有脸的人,竟然被一条鱼逼着躲在井底,说出去都觉得离谱。 这也难怪她看的某些个志怪传奇,各个都让人惊叹作者的想象力,现在看来搞不好就是人家亲身经历。 她们躲在枯井之下的阴影之中,只要不探头出去,鱼怪应当也难以发现。 杜僖渺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庄泊砚,她一时有些自责把他牵扯进来。 最初最初,她听到父帝派少傅来教导自己,恨不得去求望为用某些另类的手段将他赶走。 现在,他却在做着额外的保护自己的事。 虽说他对自己的学业有些严厉,但的确也是他身为老师对自己负责,他明明可以应付了事,像很多派过来的臣子一样。 杜僖渺想到这儿,内心有些感动。 看着那条鱼还在井口附近徘徊,她小心戳了戳庄泊砚。 “老师,你听得到我讲话吗?”她小声道。 “怎么了?” “一直忘记问了,老师可有婚配?” 庄泊砚:“?” 这个节骨眼,杜僖渺的脑回路着实让他跟不上了。 “危难时刻有如此担当之人,实属难得,老师就是这般正人君子。如果咱们能安全回去,到时老师若看上哪家千金,我定会为老师说媒。” 庄泊砚短叹一声,转身敲了敲杜僖渺的额头:“别想那么多,无论是君臣还是同伴,我都会这么做。如果遇到旁人需要帮助,我也会出手相助,这是为人根本,不是交易的条件。” 杜僖渺揉揉额头,笑了笑没说话。 “这不是交易,我是看老师也……年纪不小了,成家立业,只做到了后者,虽然后者里有我这个不靠谱的业绩……而且,这年头靠谱的男人也算稀奇,我也是在为其他想成亲的好姑娘把关,万一呢?” “其他想成亲的姑娘?你不在之列?” “我?”杜僖渺手指着自己,似乎有些诧异,随即她猛然摇头,“我自然不在之列,我对男人不感兴趣,没打算成亲。” 这个答案反倒是让庄泊砚惊讶了。 “殿下想选择怎么样的未来都好,只要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便能达到殿下所求。” “放心吧,我自有数。”杜僖渺笑了起来,突然发现自己的话题被岔开了,“老师还未回答我,你有中意的女子吗?” “嘘——”庄泊砚做出噤声手势,指了指上面。 那条鱼似乎还没放弃这一带,还在上面转悠。她们讲话的功夫,已经绕了不少圈,只是一直没发现,人就在井底。 突然,杜僖渺看到井口往下持续性的水流,这和一开始的滴涎水不一样。这次水来得迅猛,不仅有水,还时不时的掉落一些小鱼小虾小螃蟹…… 庄泊砚小心探头向上张望,发现那个鱼怪正张开大嘴对着井口呕出一些它胃里的东西…… 敢情这鱼怪是想用水填满这口井,将他们逼出来,不出去被它吃,也会淹死以后成为它的盘中餐。 这条四首鱼怪比想象中聪明一些。 见到四周无人,而此地凡人的气息未散,最后便只有这井底没有探寻。因自身身体较大,它担心做不到来去自如,便想到了用水淹的办法。 死去的人应该也会像死去的鱼一样,翻肚皮漂在水面上的吧。 与此同时,袁骧正在和蛊雕激战,本想做一些假动作骗袁骧迈入自己的陷阱,可袁骧丝毫不上当。 速战的战术还无法得以实施,它看向舔毛的天狗:“算你赢,只要你出手,就算你赢,你来分配!” 天狗卧在房顶上晒月亮,听到这句话,它满意地伸了个懒腰,慢悠悠道:“这可是你说的,他就是我们的证人,先不能杀他,活捉他。” “随你!”蛊雕气愤道。 天狗“喵嗷”一声,飞奔向袁骧。 袁骧意识到二兽方才的交流,是完成了一次结盟,自己有麻烦了。 他准备先走为上,以他的身形,藏匿在某个黑暗的角落,说不定能逃过一劫。 这么想着,他做好了狂奔的准备。 突然之间,一道藤蔓般的绳索掠过天际,扯住了飞扑上面的天狗的脖颈。 随着一声“喵呜”,天狗被绳索扯住向另一边飞去,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那些藤蔓疯狂生长不出五息就缠满了天狗全身。 它毫无招架之力地蜷缩在地上,只能用“喵喵”叫求饶。 袁骧回头看,发现牵着绳索的另一端,是霍逢。 霍逢身后,站着用绸布蒙住双眼的望为。 她们竟然来了? 袁骧内心有说不出的放松,眼睛里还闪烁着几分异彩。 蛊雕见状不好,刚展开翅膀准备飞离,就被望为以隔空之力抓住,用力扯落在地。 她看不到,但对周遭的情况依旧能够有大致的感知。 地面顿时被砸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蛊雕痛得在地上哀鸣,霍逢趁机将它也捆束起来。 “杜僖渺和庄泊砚朝着那边跑去了,还有一个怪物追了过去。”袁骧有些紧张道。 “你先去吧。”望为道。霍逢领会,便赶忙前去救人。 袁骧上前,扶着望为到一旁坐下。 “这两只都是什么妖?” 望为只能感知到妖气修为和力量这些方面,对具体的事物无法分辨清晰。 “一只是蛊雕,一只是天狗。”袁骧答。 “小鸟和小猫啊。”望为摸了摸下巴,“你们在此地作甚?” “哼!看不出来吗?我们在吃人,吃人!”蛊雕气鼓鼓地回话。 “我们在比赛,看谁抓到最多,谁就来分配吃什么部位。” 天狗一如平常的优雅嗓音回道,完全不像是自己被捆绑起来的狼狈样。 望为笑了笑:“看来你们都输了,输了的人,可是会有惩罚的。” “你不过是个瞎子,你能做什么,还不如让我们给吃了,也算是功德一件!”蛊雕依旧咄咄逼人。 “小鸡讲话就是这般没有逻辑,我不明白功德在哪里,好了,你也不必解释。”她打断了蛊雕的骂骂咧咧的话。 袁骧看懂望为的需求,立刻扶着她起身,走到了蛊雕的旁边。 “小袁骧,我要踩它一脚,你能帮我确定下位置吗?” 袁骧:“你想踩它哪里?” 望为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脖子,袁骧会意,便扶着她走到了蛊雕旁边,让她如愿以偿。 望为的鞋子踩准位置的那一刻,她脚下狠狠发力。 蛊雕本想偏头咬她一口,却在被踩中的那一刻,全身动弹不得,就仿佛被人点穴强行定住。 “呃,你……你究竟是何人?”它艰难开口。 望为用力踩着,然后扯下了蒙在眼上的绸带。那暗红色的眸子在夜色之下仿佛一道霹雳,当头劈在蛊雕头上。 这双眼睛,它有点印象。别看它现在四处漂泊,但曾经也是妖族大荒的一员。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离开家乡而已。 虽然离了家,谁会不认识自家的守护神呢? “你……您、您是——”它话未说出,就又被踩了一脚。 “我有资格惩罚你么?手下败将。” “当、当然!” 蜷缩在一旁的狸奴,不,天狗也发现了端倪,它的眉目瞬间变得温顺亲人起来。 “喵……喵喵……” 袁骧的眼神诞生出些许疑惑,态度转变竟然这么快? 霍逢将杜僖渺与庄泊砚成功救出,并且将那条四首鱼怪也同样绑了回来。 当时,情况是有些紧急。水已经漫过二人的脖子,杜僖渺个子不太高,这时候非常没有优势。于是庄泊砚就扛着她,尽量让她的头在高处的位置。 幸好等来了救援,霍逢及时赶到,把吐水的鱼怪一网打尽,将二人救了上来。 杜僖渺看到望为,直接扑了过去,寻求她的神姐姐以安慰,一身的水湿哒哒的也没功夫管。 不得不承认,她被吓坏了。 方才真是性命攸关时刻,好在庄泊砚个子高,还能扛得动自己…… “别怕。”望为怀拥着杜僖渺,轻轻施法,将几人潮湿的衣服弄干。 “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买马对吧。” 杜僖渺没说话,但是在她怀里用力点头,她感知到了。 “既然没买到,那不如就让它们来做我们的马。”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地上的蛊雕、天狗和儵鱼。 一鸟一猫一鱼:可怜弱小又无助。 第112章 心内魔障 望为灵光一现,她对着杜僖渺问道:“你知道安……安众言,他以前是怎么控制那些灵兽的吗?” 杜僖渺点头:“知道啊,是一个密咒,加法阵支持,前两个我大概记得些。最终还有一个步骤,他有个小法器。那个法器是用来禁锢灵兽的灵魂用的,这样能确保那些灵兽不会反噬主人。” “禁锢灵魂……”望为思索一下,想到了什么。 禁锢灵魂不就大致等同于主仆契约? 就是没那般苛刻,什么生生世世束缚倒是没有,也就是这一时的,还需要对方心服口服才能签订。安众言那般强制签订的,只能依靠特殊法器了。 不过望为对那种“强制”不屑一顾,强扭的瓜不过是一张烂牌,能打出去但是不会好用。 “看你们三个实在落魄,如今有一条明路,你们可愿走?” “我们想……” “愿意愿意!” 蛊雕大声回应,打断了天狗的话,它先是化成了人形,竟然是个衣装奇诡的女子。 灰褐色的无袖袍子两侧插着不少乌黑毛羽饰品,似乎伪作衣袂,腰带是块斑点兽皮,头上顶着一对尖角仍有保留。 她单膝跪地,将妖丹从身体里取出,捧在手心里,举过头顶。 动作有些过于熟稔了。 “我早就在等这一天了,希望尊上能带带我!” “不是我,是她。”望为将杜僖渺推上前一步,蛊雕眼睛瞪大,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安排。 “怎……怎么是一介凡人……” “你不愿?” “这位姐姐你先起来讲话,我杜僖渺虽然是一介凡人,但也是个有大志向的凡人,跟着我不会亏待你们的,让你们顿顿有肉吃!” 望为摇了摇头,这几个一看就是能吃的,花费可不会小。 蛊雕这才正视起杜僖渺,她看了几圈,才缓缓开口:“真的吗?” “真的,我可是人族帝姬,有钱买肉,不过不可以吃人!” “我是说你的大志向,到底是什么?” 杜僖渺有些诧异,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 “欸?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是第一步,接下来嘛……” “我们可不喜欢废物主人呢。”天狗也化成了人形,那是个面容姣好的男子,他身着白衣,不染一丝尘垢。和本体的气质,不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殊途同归。 他手中始终攥着一块丝帕,时不时用它挡住口鼻,似乎在避着什么奇怪的味道。 杜僖渺:“……请问我们这里有什么脏东西吗?” 天狗:“吾名白棠,有些洁癖,不喜欢打架。如果要出手,就找她俩。” 蛊雕:“我没名没姓,大家都唤我一声阿貂,白貂的貂。” “那是雪貂,别蹭我的姓氏!”天狗发出不满的声音。 “就是白貂,信不信我揍你?”蛊雕捏紧拳头,全身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 天狗衣袖遮面,闭口不言。 最后,那条鱼化成了一个身着红色短装的小女孩。 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那个小女孩倒是意外的好讲话,她冲上前一把抱住杜僖渺的腿,喊道:“给小鱼吃的,给小鱼吃的,小鱼要好多好吃的!” 杜僖渺忘记方才被吓到的场面,她蹲下身,微笑道:“这个当然没问题。” “好哦好哦,小鱼不用挨饿啦!”小女孩很开心,然后她的头突然变成了鱼头…… 杜僖渺:“!!!” 杜僖渺紧张弹开,鱼头人身,真的好奇怪啊! “你的本体怎么称呼啊?你应当不是……传说中的鲛人吧!” “小鱼是四首儵鱼,鲛人是什么,能吃吗?”小女孩,不,小鱼头仰头天真道。 “不能不能!”杜僖渺再次蹲在她面前,“小鱼,以后你不会挨饿了,跟着姐姐吃香的喝辣的!” “别轻易承诺。”望为在她身后幽幽道,“万一做不到,也算违背契约的。主仆契约束缚的是双方,和安家那个手段可不一样。” 杜僖渺点头:“放心,我一定会待她们好。” “这次算你们双赢,毕竟彼此都有可解决的需求,若是遇到真的凶兽,你……们可就真的危险了。”望为提点道。 杜僖渺吐了吐舌头,她看向庄泊砚,他正坐在一旁休息,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你们三兽以后就负责拉车,还有保护她们。”望为下了最后一道令,“至于其他的,都听你们新主人的。” “是!”三人齐声回应。 杜僖渺念出咒诀,配合袁骧施展法阵,加之望为教给杜僖渺的主仆契约生成,三兽分别取出内丹,种下契约,最后在契约上按下爪印,契约便成立了。 “话说回来,你们三个看起来好像一家三口啊?”杜僖渺看着她们。 谁知三人互看对方一眼后,都嫌弃似得远离了对方几步。天狗更夸张,直接拿衣摆将头蒙住。 “我们才不是!我们是从各个族中部落跑出来的,各地的流浪者罢了,看到哪里有吃的,就去哪里。”蛊雕开口解释。 “以后你们就不必流浪了,我会好好待你们的!”杜僖渺认真道。 “不要被她们的外表所欺骗了,女人、小孩儿、男人,这样的搭配不是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么?” 望为讲话一向直白,三兽也并不介意自己的真面目被发现,反正都签了契约,主人也不能因此解除吧! 杜僖渺微笑道:“话虽这么说,但是谁没事会骗人啊,还不是走投无路,没办法了,我理解她们!” 此话一出,反倒是让望为愣在原地。 从最开始,走到至今,一切的一切,她所谋之事,皆是由无数个半真半假的谎言构成的。 现在还没触及任何人的根本利益,大家可相安无事。 至少望为是这么想的,她认为最可靠的,还是利益捆绑。她和霍逢、和杜僖渺一众人,不都是如此吗? “即使被这样的人欺骗,也没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我可是会索要补偿的!” 望为低头笑了笑,霍逢见此事处理完,便主动牵起望为的手,为她引路。 蛊雕和天狗看到此景,对视一眼,眼神中闪过些许惊讶。只有儵鱼回头看到霍逢的一刹那,稍稍缩了缩脖子。 杜僖渺把儵鱼真的当成了小孩子,她牵着小鱼的手走在最前方。 众人回到了停车的地方,车还是原样,只是那几匹马尸不知所踪。 看来此地不止她们仨妖兽,还有其他的存在,同样也不容小觑。 “此地不宜久留,天也要亮了,我们继续赶路。” 三兽遵守约定,变成了形态各异的高头大马。 一匹头部纯白但身上却是棕褐色的马,看得出是和天狗本体颜色一样。蛊雕则变身成一匹棕黑色的马,马匹的身侧收着两片羽翼。 “翅膀我藏不起来,就这样吧。” “法术不精啊。”天狗白棠趁机调侃。 “呵,某狗想变成白马,却变得这般不伦不类,好意思嘲笑别人!” 白棠冷哼一声,甩了甩蹄子,打了个响鼻,还把自己给惊了一跳。 “这声音真难听!”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红色小马就开始一个劲打响鼻,他扭过头去。 有被气到,但是不跟小孩儿计较。 众人就这么气质散装的上了路,团队嘛,一开始不会那么和谐的……杜僖渺想,还是要慢慢让大家互相理解、照应才是。 有了三匹妖兽变的马儿,众人无需出去看守了,将舆图拿给她们一看,便能记住路线。 “你有心事?” 望为握着霍逢的手,似乎感知到什么,她凑近了霍逢问道。 一旁的杜僖渺三人已经入睡,昨夜的折腾让几人都累得不行,吃了点东西,便草草睡下了。 “我没事,师父也歇一歇吧。”霍逢当即敛住情绪。 “你有事,却瞒着我。”望为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悄声道。 霍逢没给回应,似乎还有些挣脱的迹象。 他的呼吸沉重起来,气息在身体内紊乱起来,极力抑制住魔神之力在他识海里翻涌的力量余波。 “我、我真的没事,我先出去一下,一会再跟上大家。” 他松开手,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踪迹。 望为蹙眉,刚抬脚就差点被地上的箱子绊了一下。 没有视觉,的确有些麻烦。 她以神识感知,霍逢并不在覆盖的范围之内,这下无从找起了。 望为早在霍逢救人回来后,就隐隐察觉到不对。按照二人如今的关系,他应当在回来后立刻回到她的身边,但是方才却没有,他离自己稍微有些距离。 当时情况复杂,她也没追问原由。 现在想来,他定然是在救人的途中,经历了什么其他事情。 杜僖渺和庄泊砚似乎睡着了,现在唯有那条小鱼能问了。 她感知着前路,小心掀开车帘,坐在了车沿上。 “小鱼,方才霍逢跟你动手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小鱼”马扭头看了一眼,见到来者是望为,便一改小孩子的玩耍语调,变得正经了几分:“方才吗?真是吓死我了!” “到底怎么回事?” “霍、霍大人那架势,好似是来杀我的呢,太可怕了!”小鱼喘着粗气说道。 “我要知道详细的经过。” 望为声音有些冷,另外两只也感受到了,气氛一时有些焦躁难安。 “我那会还是本体,正蹲在一个井口,想找到主人和她的同伴。我在四周找了好几圈都没找到,我猜她们应该就在井里。只是,我担忧下去以后,可能会遭遇她们的埋伏……我族是杂食,什么都吃,也很爱吃。也有不少族人是被人族给吃了的,我之前听说吃了我们的肉,会变得无忧无虑……” 虽然是详细讲述,但也过于详细了。 望为忍住耐心听着,白棠突然插嘴道:“不是无忧无虑,是会变得和你族一样,笨笨的。” “哼,那我就吃人。都说人聪明,我吃人以后也会变聪明的!当时我这么一想,我就紧追她们不放。然后,为了引出她们,我就朝着井里吐水,想把井里灌满水,等她们淹死以后,自然会翻肚皮浮上水面,我自然就能饱餐一顿了!” 竟然给她圆回来了。 “霍逢该出场了吧。” “对!当时水已经淹了一半多,霍大人就从我背后冲过来,我只好暂停吐水,专心对付他。我们做妖怪的,怎么也不是天神的对手哇!我当时立刻跪地求饶,可是、可是,他竟然没有停下!” 这……不可能啊,霍逢并非冲动嗜杀之人,没必要揪着一只小妖怪不放,更何况还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你可看出何端倪?” “端倪……小鱼第一次见霍大人,不了解太多,只记得他身上隐隐有一股深灰色的雾气缠绕在身侧,不知是何物?他出手可谓是招招致命,我平时练功不积极,这种时候只能求饶了,但他没打算放过我,还是不依不饶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停手。” 望为顿了一下,忽然瞳孔瑟缩。 灰色……魔神之力就是这个颜色,从透明无色,逐渐越变越深。 深灰色并且出现在现实世界,而非识海里,只能说明—— 霍逢在使用她的魔神之力,并且魔神之力自身在不断变强。 她是取出了她自己的部分,可原先在霍逢身体里的力量,似乎并没有因此变弱。 望为蹙紧眉头,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那几只妖兽感觉一阵令她们汗流浃背的威压,却只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赶往目的地青雨城。 “你怎么出来了?你……心情不太好?” 庄泊砚突然从车内出来,顺势坐在了望为的身边。 借着晨间天光,他看清了望为的神色。 她的双眼虽然失神,可微颤的眼睫和紧抿的双唇,暴露了她此时的心绪。 “你看到霍逢救你时的画面吗?” 庄泊砚愣了一下,随后道:“看到的不多,他奋力出招将我和殿下救出。” “除此之外呢?他……是不是快失控了?”望为迟疑了几息,还是问了出来。 “的确和平日有些不太一样。”庄泊砚回忆道,“他出手……是挺狠的。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第113章 迷失林间 望为不想与庄泊砚道出太多。 一来他是个凡人,说了也无用。 二来……他终究是天尊本尊,跟昔日死对头说这些,实在滑稽又可笑,她现在能多说几句,还要感谢她瞎了看不见对方。 “我们之间没发生什么,少傅大人经历了这么多事,还是好好休息吧。” 客套又疏离。 庄泊砚有些不解,自己也是出于关心,大家也算出生入死的伙伴了,为何还要这般陌生。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何事?” “我们曾经有见过吗?比如一面之缘、半面之旧。” 望为愣了愣,他想起来了? 这不可能啊,他如若真的知道什么,就不会主动来问自己了。 “为何这么说?”她没有直接回答。 “方才在车里小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在另一处地界,我似乎在梦里见到了你,当时你坐在一个华丽的宝座上……”他开始讲述起梦中的详细画面。 望为:“……” 不会是被水淹了之后,意外恢复了些许记忆吧! “……你还在听我讲话吗?” 望为陷入沉思,被庄泊砚发觉了. “没见过。”望为给出直接的答案,“是你在梦里梦到我,又不是我要入你梦的,问我有何用?而且,不过是幻梦一场,醒来之后不就都清楚明了了吗?” 庄泊砚笑了笑:“不知何故,打从一见面起,莫姑娘对我敌意颇深?我原以为与你是有些旧怨陈仇,现在想来,是我多虑了。” 望为没有接话,目光一直眺望向远处。 虽然她一直没死,但跌落神坛后,和死了也没差多少。 那些前尘往事,她想暂且搁置,却永远都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熟人”,走入她现今的生活。 其他人倒也罢了,但天尊君兆,这究竟是什么孽缘啊。 庄泊砚见望为一脸没兴致的模样,倒也没有再继续话题。 二人静静地坐在车前,感受着第一缕朝阳落在身上。 马车行驶进入了一片林子,树木高大遮蔽住不少晨间的曦光。 瞬息之间,又陷入到一片昏暗当中,此地的树木根系深深扎在地底,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显得不像这世间所拥有的产物。 马车太宽,不适合在林间穿行。欲绕路走,却看不见这林子究竟绵延至何处。 从前路过的树林,大多是枯树林。树洞被虫蛀空,叶片倒是与枯叶蝶类似。大部分看似郁郁葱葱的植被,多为冷杉、云杉之类的松柏林。 这世界缺水,是众所周知的事。能在赤后城与青雨城之间诞生出这么一片略显“突兀”的林子,此地绝对不同凡响。 “我们进入了一片树林,马车恐怕不便穿行了。”庄泊砚道。 “那就下车吧。”望为率先跳下车,用神识仔细探查起四周环境。 庄泊砚进入车内,唤醒了杜僖渺和袁骧,二人将随身携带的行囊都收拾起来。 杜僖渺还困意十足,但是她看到面前的树林,便瞬间清醒了。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绿色……”她瞪大眼睛,眼底是说不出的激动。 袁骧也同样感到诧异,睡了一觉醒来,这是到了仙境吗?还是他根本就没有醒,还在梦中…… 说来也怪,明明是一片凡界的普通树林,却比其他他们见过的树林都更具生机。 但是此地,四下无声,一片死寂。 没有虫鸣鸟叫,甚至连风吹树叶的簌簌之声都没有。 望为轻咳了几声,确认自己没有失聪。然后,自己便根据神识的感应,先行了一步。 三兽化身成人形,阿貂将车驾变成袖珍的形态,随身放在了自己腰间的挎包里。 虽然是白日,林中晨雾却让人辨不清方向,抬头亦见不到日光,杜僖渺当即拿出行囊里的司南分辨方位。 “没事,我带着司南,走出这个林子肯定没问题。而且我们只用一直朝前走,就能出去了!” 杜僖渺对此很是乐观,三兽和她心态很像,都认为不过是个林子,穿过去就好。 “为为姐呢?你们看到了吗?” 袁骧接过司南引路,杜僖渺准备前去扶着望为,却没见到她。 “她刚进林子了,就在你翻司南的时候。”小鱼说道。 “那我们走快点追上她!” 几个人开始迅速上路,不过往林中走的路有些麻烦。 此地除了雾气横生,还有前面挡路的错乱树枝。 这时,三兽再次发挥了自己的作用,用法术打在周围的枝干上,那些枝干疯狂退却,众人继续前进。 望为这一路似乎走得很顺畅,前面没有灌木藤蔓草埂,也没有挡路的碎石土块。 只是,一直听不到额外的声音,也看不到周围具体的情况,就仿佛走在一个虚无的世界里。 望为内心充斥着莫大的不安全感,她凝神感知着周遭一切,却没察觉出任何事物。她只是确保自己一直往前走。 突然,前方终于传来了一些声音。那声音如风一样迎面呼啸而来,带着野兽似的低吼,这声音是被刻意隐藏的,但却逃不过望为的耳朵。 望为辨清声音方位,及时闪身。那东西似是会飞的怪物,利爪和尖翅每每擦过她身侧,几乎只有一厘之差便刺穿她的身体。 她只能凭借一时机敏反应,躲开危机,手臂部位却也被那羽锋划伤了些许伤口。 望为口中一边念着方向,一边与怪物搏斗。 “正东、东南……正北,正南……” 闻到身上传来的许久未闻的浓重血腥,她恍了神。 接下来的攻击没能及时躲开,肩上被撕扯出一道深重的伤口。 “正东!” 望为顾不得保存实力,即刻双手结印,于指尖凝起碧青色的灵力。 在怪物下个回合发动攻击时,灵光脱指而出,并在空中凝成锋利的水网,网中有无数的凝成冰刃的倒钩,在罗住怪物的同时,也直直刺进了怪物的身体。 那怪物发出几声粗犷的哀嚎,重重砸在地上,喘着粗气,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八成喘不了几口气了。 这一击毙命虽然好用,却也会额外损耗不少灵力。若前面这只本就是低阶小怪,后面遇到更强悍者……接下去的路只会更难走了。 好在眼前的危机算是化解了。 望为连忙凝住了身上的血,可惜还有没拦住的,顺着衣袂滴在了地上。 “滴答滴答……” 血滴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变得格外大,让她陷入了心障之中。她捂住脑袋蹲在了地上,一时之间,她方才细数的方向,全乱套了。 这里感受不到日光,更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杜僖渺、袁骧、庄泊砚,你们……还没过来吗?”她忍不住对着空气问道。 方才她听见林中有响动,才想先去看一眼。 霍逢比众人先走一步,他知道去青雨城的路,离开了几个时辰没回来,这会儿也该在前头等着了。 可她没等来霍逢,倒是先等来了一个怪物。 她又唤了几声,可根本无人回应她。 望为明明记得,自己一共走了九十六步,不足百米。她喊得声音也不小,就算那几个凡人听不清,妖兽们总能听得到吧。 现在却无人应答,只能说明她们走散了。 她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望为绕开怪物的尸体,凭借着直觉选定了一个方向,继续向前方走去。 经过前一段经历的打磨,她已经能克服些许黑暗带来的恐惧了。以前在黑暗中被囚,现在在黑暗中行走,无非是有人想刻意折磨她。 她绝不能认输。 身上的痛感犹如火灼,她无暇顾及,反正……只要没死,就能一直走下去。 现在不知是何时辰,只能凭借直觉掐指卜算。 算出脚尖面朝的方位是北方,她要朝着正东走,于是她移动着脚尖,调整好了方位,便只身上了路。 杜僖渺那一边倒是没出现什么异常,晌午时分,雾气逐渐散去,众人终于看清了前路。 她们这一路上一直唤着望为,却始终没有人回应。 “会不会她已经凭借着她高超的法术出去了?毕竟她那么厉害,也没必要在后面等我们这群磨磨叽叽的。” 白棠摸着下巴分析道。 “说得很好,下次你别说话了。”杜僖渺一点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白棠炸毛了:“我说的不对吗?她干嘛等我们啊!一群弱了吧唧的无用之人。” 杜僖渺反驳道:“她不是那种嫌弱爱强之人!虽然她在揍你们的时候很凶,无差别攻击,但为为姐平日里很好讲话的!” 她又补充了一句,“特别是对我。” “我们边走边找,万一她就在前方,我们停滞不前,也不能找到她。” 庄泊砚提议继续向前走,一边找一边做记号。如果这一遍走没找到,就来回在这林中穿梭,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方。 杜僖渺举双手赞成,众人一路向东行进。 走到实在饥肠辘辘,袁骧拿出霍逢留给他的食物储存空间袋,也将里面的食物分给了三兽。 虽然没多少肉,但结了契约她们也不敢对主人指手画脚,量大管够也行。 另一边,望为拖着略感疲惫的身体,一直朝着她估测的方向走去。 她在这一路上想了很多,但一切归根到底都是自己的魔神之力惹的祸。 霍逢自此出走,八成和魔神之力有着直接的关系。 莫非从一开始骗局初定时,魔神之力就开始暗中谋划,真的把她欺骗霍逢的话变成了现实? 望为依稀记得,自己当时说,如果霍逢不配合自己将力量从体内取出,恐怕会因被其控制而做出失控之事,最可怕的是有可能会酿成不可逆的祸端。 这些话当然都是她编的,她没想到愈发羸弱的魔神之力,居然会动起歪心思来。为了不被她再度掌控,居然开始对霍逢出手了。 望为内心倍感不悦,这东西向来都是由她掌控。她当年受了那么多苦,在暗室之中摆脱魔神之力的多次诱惑,宁愿自己被剥夺自由承受着巨大的苦痛,也不愿自己的意识、身躯被那股无形之力操控。 最终,在她脱离束缚的那天起,才彻底将其炼化为己所用。 “霍逢!”望为站定身体,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大声唤道。 没有回应,她补充道,“或者是它……” 过了半晌,林间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似乎是有人吹响了饱满的叶片发出来的声音。 她没有犹豫,径直向乐声的方向走去。走了约莫一盏茶时,便在一棵巨大的古木前停了下来。 望为扬起下巴,看向了树上的方位。 霍逢此时正坐在一段较为结实的树枝上,手中拿着一片叶子,轻轻放在唇边吹起来,并俯视着下方的望为。 或者说,这不是霍逢,而是被魔神之力彻底操控的霍逢。 这是这盘棋局上的重大失策,魔神之力的中途反水,令她莫名有些惶然。 “现在,我应当怎么称呼你?”她用克制的声音问道。 那乐音没断,直到一曲终结,才堪堪停下。 “师父,您说什么呢?我可是您最好的徒弟霍逢啊!” “霍逢”跳下树,直直落在望为的面前,距离相当之近,几乎是贴身而落。 望为没动,她感觉到一只手伸向她的脸。随后,一把扯掉了她眼上蒙着的绸带。 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些粗暴的试探。 突兀的动作让望为不禁向前倾倒,可魔神之力终究不是霍逢,它没那么好心会接住她,而是看好戏般任由她跌向前方。 “师父!”霍逢的意识挣扎出来,扶住了望为。 下一刻,望为将提前备好的咒印打在霍逢的身上,紧接着锁住那股力量收入他耳后的力量之源。 魔神之力瞬间被压制住了,暂时又封印回霍逢的识海里。 “师父,你受伤了!” 霍逢环抱着望为,声音满溢担忧,和方才被附身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望为小心抬手,由着霍逢的引导,指腹最终贴在他的侧脸之上。 霍逢的灵力缓缓流向她的身体,木系法术在疗愈着那些可怖的伤处。 “对不起。” 安静了好一会儿,霍逢出声了。 第114章 逃出深林 望为轻抚着霍逢的脸,她的神情尤为复杂。 她感觉自己尝到了数月前亲手种下的恶果。 在即将拿回一半力量之际,魔神之力居然开始反抗,并且在不遗余力的摧毁着她的计划。 甚至,已经威胁到了她本尊。 这种感觉,实在糟糕透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故作淡然问道。 “……已经有、有一阵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 “记不清了。”霍逢的喉头动了一下。 从他第一次认为自己无用,帮不到望为的时候,魔神之力便开始活络起来。有一阵困扰到他都不敢修炼,一入识海便被纠缠不休。 望为深深吐纳呼吸了几下,最终欲言又止。 “你也累了,不要想太多。” 望为抚了抚他的颅顶,温声宽慰道。 “都怪我!”霍逢自责道,“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何物?为何会伤害……伤害师父……” 唉,这是遭遇了回旋镖啊! 这是她与力量的恩怨纠葛,最终还是牵连到了霍逢。 要怪也只能怪天道了,如若不是那般凑巧——霍逢的复活大会与自己跌落神坛的时辰如此对冲,哪来的后面这么多事? “那个东西,惯会信口雌黄,你莫要再理会,也无需自责。一切与你无关,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的。” 望为想挣脱怀抱自己站起来,下一刻却感觉自己腾空离地,原来是霍逢将她横抱起来。 “师父抓紧我。”霍逢不由分说就向前走去。 望为只得搂紧他的脖子,倚在他的身上。 “以后我会竭尽全力控制好它的,不让它出来作怪!”霍逢发誓道。 望为点头:“你能明白事情的本质和关键,自然最好。” 她能感受到霍逢胸腔中强烈的心跳,不知是否又与那力量相抗衡。 “这片林子,是怎么回事?” 突然横亘在众人的途经之路上,明明那舆图上并未绘制森林的图样。 又是一阵沉默,连心跳都被抑制下来。 “是我、我自身的力量被那东西激发出来了……它故意让我这么做,美其名曰是为了帮我,其实是为了拦住师父。” 霍逢小心陈述,语气中埋着深深地歉疚,“我有的时候无法控制它,明明看到它的举动,却没办法阻止,我果然同它说的一样,是无用之人。” 望为轻笑了几声:“你当然没办法阻止它。它并非凡力,且极难掌控,我花了数百年时间才做到……不要担心,我会将它全部取出,不会困扰你太久了。在此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师父你说。” “以后不许一个人跑路。” “嗯,好,我答应师父。”霍逢乖巧回应,忽然他想起什么,“其他人呢?” “她们和我走散了,我方才唤了半天,都无人应我。” 霍逢倒吸一口冷气。 “这片林子,还有其他危险吗?” …… 杜僖渺一行人还在往前走,走着走着,她们竟然走入了死路。 白棠有些难以置信:“我没认错的话,这里是树林吧!树林怎么会有这种……无法用法术破除的死路啊?” 众人的前面出现了几棵树木纠缠在一起的场面,阿貂和小鱼继续用法术打通道路,那些障碍却还是纹丝不动,和刚进来那会儿又不一样了。 阿貂了然:“我看啊,这是个树林迷宫,我们这是走到死路了。既然无法破坏,就绕路前行吧。” 退至前方的稍微宽阔些的路,阿貂化身蛊雕本体,张开双翼飞上天空。 “我在上方给大家带路。” 天上有了眼睛,众人再也没有遇到过死路。 不过,丛林里有不少精怪会突然现身,伺机去袭击几人。 这时候,收服的几只妖兽便派上了大用场。她们化身本体,不仅轻松打败了那些偷袭的林中精怪,还趁机大饱口福。 小鱼冲在最前端,四个头可不是白长的。论吃的,谁也别想比过她! 一时之间,林中埋伏的精怪四散而逃。 “哦豁。” 杜僖渺一时有些惊讶,平日里看这几位就是一副混吃等死的状态,没想到关键时刻,还真的不掉链子啊。 “嗝——”小鱼满意地打了饱嗝,又化身成人畜无害的小女孩,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杜僖渺想,等一切都稳定下来,她就把这几个妖兽放归森林,跟在自己身边挨饿还得忍着,想想不太厚道。 “再转三十六道弯和九条岔路,我们就能出去了,再坚持一下!”阿貂飞在上空给众人打气。 杜僖渺虽然从小吃了不少苦,但她体质真的不好,听到前路的漫长,她翻了个白眼,差点晕倒。 “算了,你还是上来吧,我驮着你走。”白棠以本体天狗的形态过来蹭蹭她的手心,又看向庄泊砚和袁骧道,“你们俩可就没这福分了,自己走吧!” “谢谢你。”杜僖渺客气道。 白棠听到这声谢,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干咳两声,道:“走吧,抓紧我背上的鬃毛。” 众人就这般分工合作,遇到妖兽主要靠小鱼吞食,白棠负责防御,阿貂负责带路。 本来对于几个凡人来说极其凶险之路,最后走出了一番野趣,仿佛是来林中探险。不过,对望为的担忧一直盘桓在心头。 “希望为为姐没事,她看不见,不会撞到树上吧。” 白棠无语:“她好歹是一介大神,不是傻子。” “小猫你不明白。”杜僖渺抚了抚他颈上的白毛,“我担心她,不是因为她强或弱的实力,而是作为朋友的关心。她哪怕是天下第一,我也会关怀她。更何况,她的眼睛受了伤,还走在这般凶险的树林里。” 白棠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过了一会才小声回话:“我好似是懂了……就像我、阿貂和小鱼,我们初识之时,也打过不少架,大家的实力相差无几。可后来我们决定要一起觅食、生活后,她俩外出要是晚归,我都会想是不是她们遇到危险了。” “嚼嚼,小鱼也这么想。”小鱼口中不知是哪个倒霉精怪,她一边吃着,一边回复着白棠的话。 杜僖渺向她伸手,邀请她上来坐。 小鱼一个“鲤鱼跳龙门”式的跳上了白棠的背。 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喵啊——我的腰!”白棠一个俯身趴在地上,发出一声哀嚎。 “死小鱼,你还真敢上来啊!”白棠扭了扭腰,还好没断。 几个人打打闹闹踏上了接下来的旅程。 …… 望为其实对那几只妖兽心里没底,不是像她手下那几只被驯服的大妖,有绝对的实力且听话,她们仨看上去野性十足,一副不好管教的模样。 三人实力虽是中上乘里的垫底,但对杜僖渺那几个凡人,亦是具有极强的威胁。 才刚收服没几个时辰,就让人妖独处,身在这样野性的环境中,希望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前面就快到出口了,若是她们还没出去,我们就换条路回去找她们。”霍逢内心也在隐隐担忧着。 毕竟这个地方,是他被误导操作才生发出来的。若是走平路怕是已经进城了。 原先,此处是一片荒漠戈壁,因为旁边邻着先天气候干燥炎热的赤后城,此地就算发生变迁,也难以生出绿色丛林。 经过霍逢的一通操作,释放能量,居然在此拔地而起,生长出一片绿洲。 好在这里荒无人烟,否则被人看到,恐怕会被当场吓晕。 望为让霍逢放自己下地,她只是眼睛看不到,又不是瘸了,好说歹说,霍逢终于放开了她。 “这片林子太显眼了。”望为用神识都无法覆盖所有的位置,“我保证很快会有天神发现此地,我劝你还是尽早收了这神通吧。” 霍逢面露难色:“此法好似不可逆转,覆水难收。” 望为:“……” 望为不死心:“要不试试呢?此地若是一直留存着,便算是我们插手凡界之事,定会给我们带来无穷麻烦。” 霍逢应下,二人快步向光亮之处走去。 外面风沙迷人眼,望为察觉杜僖渺等人还未出来,此时收回树木,也能方便她们通行。 霍逢施法试图将树林收回,脚下大地龟裂出一道道窄缝,外围的树木逐渐从参天之高逐渐降低,深绿的叶片也变成嫩绿,粗壮的枝干变成了幼苗,仿佛凡人的返老还童。 堪堪撤回了最前一排的树木,后面的树木却纹丝不动,他决定用更多的灵力去压制此地。 望为在此事上无法出手,她的水系法术会助长树木,此举适得其反。 殊不知,这一道亦是魔神之力的阴谋。 出于它对望为的了解,便肯定她会提出收回树林这件事。 之所以建这么一片显眼的林子,一来是为了见到望为,并且试探一番,最好能将她困死在此。二来是为了下一步棋,树林的存在定然会引来天界的注意,望为必然要想办法撤回这道法术,那么…… “等等!等一下!” 望为的脑海忽然清明,可她阻止的有些晚了。 魔神之力冲破了她加固在霍逢身上的封印,再次重见天日了。 汹涌的力量席卷着周遭的黄沙,望为努力站定,用衣袂掩面,碎石沙砾在空中冲撞,轻易便割破她的衣衫,在手臂和脸颊上留下浅浅血线。 过了好一会,飓风才缓和下来。 霍逢的眸中被绛红浸染,是被魔神之力操控的迹象。 “霍逢!不要被力量牵着走,心里念着你自己的事,最重要的、最在乎的事!” 这是她的经验之谈,也是唯一能提醒霍逢的事。 可是不知道霍逢想的是什么,他的意识终究在无数轮挣扎之中败下阵来。 面对这般力量,失败才是常态,望为叹了口气。 风沙终于停了下来,“霍逢”悄然降临在望为身后,凑近了她的耳畔。 “这么快就见面了,看来还是我比较了解你啊。”他将“我”字咬的很重,似乎在强调他与霍逢的不同。 望为默念咒诀,打算以此前之法再度将其强行封印。 “霍逢”一把制住了她的手腕,神情略显乖张,他扬起下巴看着望为,似乎对他预判成功这件事颇为得意。 “没必要针对我,毕竟想要让你彻底消除在这世间的,另有其人。”望为没泄露多余的心绪,她语气平缓,对他压制自己的行为,也并无介怀。 “霍逢”到显得没那么开心了,已经很久没看到她或示弱或怯懦的神情了,他还以为这回能得逞呢。 她的右脸被划破,血滴顺着脸颊流下,被“霍逢”用手指抵住,随后送进嘴里。 “啧,难怪当年伯赏奂……是叫这个蠢名字吧,要喝你的血呢……” “霍逢”一副了然的得意神态,“原来你的血里全都是我啊。” “拜你所赐,我才落得这般境地。” 望为笑了笑,这句话无论正说反说都没问题,她的悲惨命运与巅峰命运,都与魔神之力息息相关。 “但是你这话,倒是更像在骂我,对我不满啊。” 他贴近她的耳边,缓缓开口,“伯赏望为,你这局棋的棋盘都要被我掀了,你还玩什么?倒不如——” “臣服于我。” 望为一把推开了他,神色明显阴沉下来。 倒反天罡,简直是毫无天理! “臣服我,好处可太多了!”他掰起手指,一一罗列起来。 “首先,我嘛,你随便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用我杀尽这全天下的人,我都依着你。” “有病。”望为忍不住骂道。 “霍逢”笑了笑,继续道:“其次,关于你散落在八方的身体,有我在,你就躺在大殿等我的好消息,定然全须全尾给你找回来。” “我有手有脚,自己会找。”她翻了个白眼。 “最后,”他道,“你身后那群人里有天尊君兆的投胎是吧,你们当年那些事,我也算从头到尾都知晓……” 望为的脸色变了变。 “我在你身体里久居,你的事我本来就最清楚啊。当年,你送灵蝶求助于他,他可分毫都未曾出手。你,不恨他么?我帮你杀了他,还能阻止他回到天上,这么一来,你便能统领大军,踏平,哦不,是统治九重天,成为天界唯一的至尊。” “你的提议很全面,没想到你藏在我徒弟身上,还在为我的前途做打算。” 望为抬手轻柔地落在了“霍逢”的脸颊上,他微微一怔,回答道,“那是自然,这天地间还有谁,比你我二人关系还近?” “别人的身体容器,都是暂时的,你才是我认定的唯一可以承载我的盛器。” “哦?是吗?” 望为的表情露出一些愉悦之色,她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慢慢的、慢慢的…… 直到他卸下了警惕…… 望为一口咬住霍逢藏在耳后的命门! 第115章 路遇求助 这一口下去,“霍逢”大惊失色。 他周身弥散的灰蒙雾气,正在不断消弭,瞳中的暗红亦如浪潮进退,变幻无常。 此举极大地动摇了魔神之力,反而将霍逢原本的力量强制唤醒了。 他一把推开望为,并扼住了她的喉咙,压低声音说道:“都这种时候,还要做这些额外的事,有什么意义?难不成你真的动了凡心?伯赏望为,你注定逃不掉属于你的宿命。你生来不是和我一起被毁灭,就是和我一起成为四界的霸主,你别无可选!” 望为只是凝视前方,无悲无喜,无惧无怒,仿若高座明台的神只。 眼中无神,却让人感受到莫名的压迫。 霍逢被外力刺激了神源印记,在他用强烈的意志挣脱束缚后,一时间耳聪目明,逐渐清醒,意识复归原位。 手还扼在望为的脖子上,他瞪大双眼赶紧松开手。 望为修长的脖颈上印出的绯色痕迹,说明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师父,它又出来了……你有没有受伤!”霍逢十分懊恼,他看见她侧颊上还有浅浅伤痕,似乎已经有疗愈的迹象。 “看来以你自己的意志,是完全可以压制它的。” 望为拢了拢领口,直接切入正题,“方才我只是稍稍刺激了你的神源印记,你便能立刻做出反应,并且反向压制住它。你需要的是练习,没事多练练。不要把它想成不可战胜之物,越是畏惧,越是羸弱。” 说着,抬手施法再次加固了封印。 “我明白了,我定会努力练习,不给它出来作祟的机会!”霍逢明白点头。 此事从来没有捷径,只能一步一步完成。 望为找到的每一处身体,都能多收走些力量本源,它就算拥有复制能力,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里复制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此前的担忧,并不是最大的问题。 “可是方才,你并没有听我的。” “师父说的每一句我都铭记于心!” “我让你不要被力量牵着走,心里念着你自己的事,最重要的、最在乎的事,你在想什么?” “我……我能想什么,师父让我想什么,我就想什么。” 霍逢目光闪躲,虽然望为看不到,却也听得真切。 望为神色严肃:“你到底在想什么?” 望为向来以慈师面目示人,即便下杀手也好似轻描淡写,少有深沉的杀意,严肃的时候也屈指可数。 对霍逢更多的是宽容、包容,甚至纵容。霍逢亲身体会最为深刻,故而一开始还会有点小性子。 可是今日,他感受到的师父不太一样。 “我、我在想……师父。” “什么?”望为怀疑自己耳朵也有些不好了。 “师父是我最重要、最在乎的人,我心里一直在想——” “你是傻子吗?”望为抓住他的领子打断了他的话。想发火,但欲言又止了。 霍逢并不知道这力量本质是她的东西。 他不知道,那会想她,和直接把力量放出来根本没区别。 “如若说想着自己最在乎的人是一种傻事,那我就偏做这个傻子。” 霍逢的语气坚定不移,就如同力量爆发之下诞生的这一片无际密林,安如磐石,岿然不动。 她似乎真的低估了自己在霍逢心底的分量。 望为轻蹙眉头,这种局面她曾经几乎没遇到过。她以怀柔手段笼络人心倒是时而有之,众人各取所需,达成合作,完成利益交换。 最初对霍逢亦是如此,可霍逢似乎从没这么想过。 “这位姑娘,”突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敢问你是神仙吗?” 望为怔了怔,掏出绸带。霍逢很自然地拿过绸带帮她系在脑后,随后二人转向声音的来处。 “哎呀,姑娘的眼睛怎么了?”来者是一位妇人,她看见望为的模样,大为惊讶。 “瞎了。” “这年纪轻轻,怎么就……”妇人语气中透露着深深地惋惜,见望为二人要走,她又立刻叫住她们。 “姑娘,你刚在施法对吗?我看到了。” 大意了,方才她纠结魔神之力,根本没注意到竟然有凡人靠近自己。 “什么神仙?”望为歪头疑惑,“莫非是你眼花看错了,我是个瞎子,此前总有人误会我,说我是盲人方士、神棍,我习惯了。” “不!”妇人反驳道,“姑娘这身姿样貌,定然不是凡夫俗子……神仙,求您帮帮我吧!我的女儿丢了十二年,我一定要找到她!” 说着,便直接跪倒在望为的前面。 霍逢快步将她扶起:“夫人,您先起来!” “我不过一介草妇!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左娘。”那妇人看向霍逢,“您……也是神仙吧!” 她又要下跪,这回被霍逢给拦住了,她眼眶中藏着泪,抓着霍逢的手臂死死不撒手,道:“神仙,求您帮帮我这可怜的民妇吧!” 霍逢于心不忍,刚想问些具体的,就被望为打断了:“我们不是神仙,帮不了你什么。你求我们,不如去三官殿拜一拜,说不定会有三官大帝来帮你。” 望为话音未落,就扯住霍逢的袖子,将他拉回自己身边,提醒道“莫要节外生枝”,并打算往旁侧走一走,避开此人。 “拜过!” 那妇人在二人身后喊了出声,“您怎知我没有拜过?每个城每个县,只要我能到的地方,只要哪里有庙宇神观,我都去拜过!” 望为的脚步顿了顿。 “这天下的神仙都死绝了!这些年,我跪拜过无数神仙像,可无神能助我找到我的女儿!” 妇人的声音略显颤抖,她还是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求了无数人,也求了无数神,没有任何结果……对不起,我有些激动,不是故意打扰你们,是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我和你想的一样,这天下的神都死绝了。对于你所求之事,我亦无能为力。”望为转身回道。 霍逢将她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师父,我们真的不能帮她吗?她丢了女儿,一个人找本就艰难,能走到这条路上,看来是打算去赤后城的,那里的凶险程度我们都清楚——这不是一个凡人能承受的。” “你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望为冷然道,“这天下每时每刻有多少人需要神来拯救?救得过来吗?我们自己都深陷困境,泥菩萨过河,还要去管旁人的事。这件事管完,还有下一件,无穷无尽……试问某个时刻,你身体里的力量又占据了你的身体,我们又当如何应对?不是每一次,它都会上我的当。” “这次,师父对它也没有十足把握吗?” “没有。” 当然没有,这可是她的力量源泉,她不可能与自己的力量真正抗衡的。 “你们……真的不能帮……”妇人刚上前两步,就被后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为为姐,你出来了!”是杜僖渺的声音,“咦?霍逢也在啊。” 原来杜僖渺一行人终于走出了林子,前后没有差太多时间。 众人走上前,也看到了那个哭啼的妇人。 “这位夫人……您怎么了?”杜僖渺目光惊诧,没想到在此地竟然能遇到凡人。 “这位姑娘,你、你们都认识吗?” 妇人看着从林中走出的一众人,还有几位穿着打扮略显怪异的人,更加坚定了望为的不简单。 “求你们帮我找找我的女儿!求求你们了!”妇人“扑通”一声跪下开始磕头,一旁的庄泊砚立刻将她扶起。 “夫人,不必行如此大礼。”庄泊砚扶着她,“有什么难处,您说便是。” “哟,大圣人来了。”望为阴阳道。 庄泊砚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语气中的讽刺。 望为对着杜僖渺道:“根据舆图,前方一片坦途,还有十里地就能到青雨城了。既然你们已经安全了,我们就在城中见吧。” 说完,不管身后一众人马,自己先行离开了。 霍逢环顾众人,作揖道:“诸位保重,我们在进城后的第一个客栈见。” 他拿出一张写了符咒的叶片,递给袁骧,“遇到危险点燃它,我自会知道,我和师父会第一时间赶到。” 随后,他追上了望为的步伐。 他身上的力量是个未定之数,万一不小心出手伤害了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可逆的灾难。 只有在师父身边,才能大抵上确保一定的安全。至少在真正面临危难之时,她不会袖手旁观。 笃定了这一点,霍逢便有了接下来的方向——寸步不离望为。 三兽以人形出现,好在到了林间出口之时,庄泊砚温馨提示——前方快到青雨城,很有可能有凡人出现,让他们注意下形象。 “你们几个是神仙吗?”妇人抓住了杜僖渺的手。 “这位夫人,我们不是神仙……”她连连摆手。 “莫要叫我夫人了,我只是个普通民妇,名唤宋左茹,你们可以称我左娘。” “左娘,您方才说您的女儿丢了?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我认识官府中的人,可以帮您打听打听。” “唉,有十二年了。”宋左茹答道。 “十二年?!”杜僖渺大惊,“你是说你已经找了她十二年?” 宋左茹点头:“若是才失踪不久,我还能求衙门官爷。当年他们的确为我女儿的失踪案尽了不少力,可是全无踪迹……我才寄希望于神仙。” 庄泊砚和杜僖渺对视一眼,众人目光交汇,都听明白了此事,绝非凡人之力所能行之。 “左娘,我是说如果啊,你怎么能确定你的女儿还……十二年,这生肖一轮都过去了,世事瞬息万变……” 杜僖渺小心斟酌词汇,不过宋左茹并没有介意提及,“作为母亲,我能感受到我的女儿还活着,就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在等我去找她。” 杜僖渺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明白母女之间的感情联结会有多么深厚。 看到左娘,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妃。她们二人在冷宫生活的那些年,虽然日子是苦了些,却也弥足珍贵,是多少真金白银都换不来的。 残阳西斜,望为和霍逢已经在城中定好了房间,只等杜僖渺她们到了。 霍逢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的集市,长长叹了一口气。 望为则坐在榻上修炼,听到阵阵叹息声,忍不住下榻,走到窗棂前。 “今日你唉声叹气大半天,像什么话!” “扰乱师父清修,真是对不住,我还是先出去吧。” 说着,他起身便要离开,却被望为一把抓住手臂。 “现在还敢到处乱跑?” 经过些休整后,她的眼前不再是漆黑一片了,而是有了些灰蒙蒙的光影,行动起来也稍微容易了些。 “你就这么爱乐于助人吗?”望为也被感染到叹了口气。 “不是爱助人,而是有人需要帮助。”霍逢道,“我也希望这是一个人人和谐、无需求助的世间。” “每个人只要管好自己,就能做到了。” “世间之大,人群驳杂,此行实施,谈何容易?”霍逢摇了摇头,“天上的神族尚且无法完全做到,又如何要求下界的众生呢?” 望为沉思道:“你的话不无道理,但是我们所行之事,也是在为苍生考虑啊。那力量百无禁忌,只要有确定的载体,便会让它行事彻底随心所欲。当我把力量彻底拔除之后,你若想做其他的事,我不拦着你。” 她拍了拍霍逢的肩头,“夜长梦多,每拖一日都会有新的变局,前路依然堪忧。” 霍逢的神情复杂,他应当早些与那位左娘约定好,待到尘埃落定,便去继续帮她。 “哐哐哐——” 有人敲响了门。 “为为姐,你在吗?” 望为示意霍逢去开了门,打开门,一瞬间他目光微亮。 下一刻他看向了望为,还没来得及讲话,杜僖渺便道出了情况。 “为为姐,你在修炼吗?我现在来是不是会打扰到你呀?” “有话快说。” 望为盘坐在榻上,直视着前方,没有动弹。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望为没有理会她的停顿。 “我们将那位左娘带回来了。” 第116章 求神寻女 望为眯了眯那双暗红色的眼眸,面无表情摆了摆手,道:“关门送客。” 杜僖渺“欸”了一声,霍逢歉意地看了眼门口的二人,将门从身后带上,自己也从房间出来。 “给她一些时间吧,最近遇到了些麻烦事,需要处理。” “究竟发生了何事?还有之前为为姐为何会与我们走散,还在那片舆图上都没有记录的林子里遇到了你……这一切同你有关?” 霍逢没想到杜僖渺这么机敏,竟然察觉到这么多事。宋左茹在后方抿了抿唇,低头想回避,却见二人没在意自己。 “是。” 杜僖渺眼中闪烁着复杂的神色,“我小时候出了一场意外,可能因此获得了某种特殊的能力,所以,你们消除不了我的记忆。不仅如此,我还能看到一些凡人看不见的东西。” 她走近了一步,小声道,“就比如你身上流转着一种灰色的雾,我能看得见。” 霍逢大惊,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撞在了客栈的房门上。 房间里没有动静传出。 “那片树林里,四处都是这样的雾,你敢说与你无关?” “你想说什么?”霍逢蹙眉道。 杜僖渺狡黠一笑,凑近他耳边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我不是唯一那个拖后腿的人了。” 霍逢:“……” 不得不讲,她这番话杀伤力不小。 “哎呀,开个玩笑嘛。”杜僖渺拍了拍他的肩,“其实,我反倒认为,为为姐并非不愿帮。你们有顾虑,有口难言在正常不过,大家不是一个规则体系之下的,我很能理解。不过,凡事都要讲求方法——” 她转身看向宋左茹,宋左茹向霍逢颔首,霍逢亦回礼。 “这世间的可怜人是很多,一个个自然是救不过来,可是,”她话锋一转,“她已经在自救了,只是这件事并非常力能够救赎……无论是什么样的故事,总该有一个结局不是吗?” “吱扭”一声,门被一股力量从内部打开了。 “在我门前这么聒噪,杜僖渺,你是故意的吧。” 霍逢稳住身形,三人一同望向房内。此时,望为坐在窗边,端着一只茶盏,正在刮掉上面的浮沫。 “为为姐,你总算开门啦。” 杜僖渺前脚刚准备迈进门,就被一股力量给拦截在门外,她不解地看着望为。 “看来我平日对你们都太好了,让你们可随意揣摩我的意思,一个个都这么了解我。”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双眼换上了一条深色绸带,唇角平直,看不出半尺情绪。 她轻轻挥手,一旁的茶壶飞了起来,为另一只茶盏倒了一杯热茶。 宋左茹看到这套动作,全然震惊在原地。 她左顾右盼,发现这一层的住户只有她们这一间,没人会看到这个场景了。 忽然,她一转头,那只茶盏飞到了她的面前,停了下来。 霍逢感知附近,整一层楼皆被结界覆盖,除了他们几人的呼吸声,外面的一切嘈杂被尽数隔绝。 “进来吧,给你一盏茶的时间。” 霍逢抬脚准备进房间,却一头碰在碧色结界上,惊起些许涟漪。杜僖渺尝试了一下,也同样被结界拦在外面。二人对视一眼,杜僖渺示意宋左茹进门。 宋左茹面容写满惊讶,她也顾不上烫手,用手指死死托住杯盏底部,深怕看到太多光怪陆离的画面,自己手抖腿抖错失一次求助神仙的机会。 她一步一步小心走到结界面前,抬起手指轻轻触碰着面前如帘幕似的光辉,指尖竟轻而易举穿过结界。 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只有一阵流光绕指,清透惬意之感。 宋左茹大胆迈步走上前,刚准备下跪祈求。 望为动动手指,她身旁的竹藤椅直接移动到宋左茹的身后。 宋左茹有些为难,她是来求神的,岂能与所求之神平起平坐?她良心不安,于是迟迟未动。 望为抿了一口茶,纤长的手指轻弹间,那椅子猛然向前。宋左茹惯性般被迫坐了下来,手中的茶汤还泼出些许,她的手指上布满厚茧,烫茶倾出竟也没有很明显的感觉。 “为何选我?” 望为垂眸,低头把玩着进城时,在路边淘到的月光娘娘的神像糖人。 那糖人着实精美,身披月白广袖长衫,头戴圆盘玉珠。这套是官服,虽不似其他神君的羽衣多彩斑斓,却也将太阴元君纤阿的绝色神韵完美展示出来。 “啊?”宋左茹愣了一下,缓缓开口,“神仙大人,民妇、民妇见到您在施法,其实民妇先前也入了林子,在林中见到您与……门口那位神仙大人在施法……” “纠正一下,我们非仙,本质是有很大区别的。” “那神君、上神大人,您可以帮我吗?” “想不到你竟然看到了,那你应该也明白,我有无数种手段,让你忘记见过我。” 宋左茹愣了愣,她用衣袖抹去额头的汗渍,道:“上神大人,若是您想消除我的记忆,又为何会亲自见我呢?” 望为将糖人放下案几上,直视着面前的妇人。 她看起来约莫四十有余,个子不算高大,虽然面上被镌刻下岁月的痕迹,却也能从五官看出,年轻时也是个气质卓绝的人。 取下头巾,鬓间的白发衬托着她更加苍老。脖颈和手臂的肤色较深,看得出常年外出被风沙烈日磨砺过的痕迹。 不过,她整个人看起来并不瘦削,略显厚实的身材,也让她看上去颇有力量。 “你不算笨,甚至默默跟着我们一路。我其实早就发现你了,只是你对我不构成任何威胁,我也懒得管。” 宋左茹依旧觉得如坐针毡,她站起身把茶盏放在椅子上,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开始翻起身上随身背着的挎包行囊。 望为好奇她在包里找什么,莫非是什么金银财物之类的贡品,打算给自己上供? 不过,她只猜对了一半。 宋左茹从包里掏出了一台小小的香炉,又掏出一个铁匣,从里面掏出三支香,借着房间烛台上的火焰,点燃了三支香。 望为:“?” 宋左茹:“敢问上神名讳?”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把望为看得一愣一愣的,只收妖族香火的她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妖族和人族虽然都在凡界,但祭拜请愿的方式截然不同。 终于,望为看了眼门口,对宋左茹传音道:“我不收人族的香火。” 宋左茹惊讶得手上动作一顿:“这……是何意?” 望为摇了摇头,徒手掐灭了她拿着的香:“下次还能再用。” 这要是真拜了,那天界但凡有神在岗位上认真核查香火,就能找到她的行踪。 “既然上神不受我的祭拜,那我便以其他的方式报答,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上神。” 见望为没说话,她继续开口道:“我名唤宋左茹,曾经是伏渊城的一位厨娘。十二年前,我的闺女阿岚在我家食肆门口失踪了,从此下落不明。无论是衙门官爷,还是蜃楼,我都尝试求助,可一无所获。” “蜃楼是什么地方?” “是当地的一个情报机构,据说能知晓天下所有事,甚至连鬼神之事都有人通晓。” 望为点头,示意她继续。 望为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家在当地开食肆,日子本来过得不错……丈夫是来此经商发展,最后常驻在伏渊,与我成婚。哎,商人重利,闺女走丢后不到一年,他就不愿再找下去了,甚至提出打算与我再要一个孩子!我啊……我一气之下,就同他和离了!” 说完,她长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很重的担子。 “这种男人就该和离!”门口杜僖渺的声音适时传了进来。 望为抬头去看,发现杜僖渺整个人都贴在结界上,似乎在费力听二人对话。 除了她,袁骧、庄泊砚还有三兽不知何时也都站在房门口,好似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是关心。 看着乌压压一群人堆在门口,望为默默撤了结界,众人鱼贯而入。 宋左茹看着又想起身,杜僖渺蹦蹦跳跳过来,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又将她按下去坐好。 “这种男人真不是东西,女儿丢了竟然这么淡然,还是不是亲爹啊!”杜僖渺气得咬牙切齿。 “当我看清他之后,我也明白当初他愿意娶我,不是因为心悦我,而是因为我家在本地有相当稳定的产业。” 宋左茹的神色坦荡,“好在我不是傻子,家中产业最重要的东西,独家配方还有账本,都握在自己手里。而且,我在寻找阿岚的途中,可以继续用家里的手艺赚点生活费……袁姑娘将来若是成亲,我就是前车之鉴,切莫踩坑!” “左娘,你人真好!放心,我都记在心里了。”杜僖渺拉着她的手热切回道。 宋左茹本来还想开口跟望为也提醒下,但是想起她是神不是人,活得比自己久,自然无需这些提醒了。 听到这个话题的望为略有意味的嗤笑两声,场面人多混杂,没人注意到这细微的表情,却被霍逢捕捉到了。 他盯着望为,似乎想看出更多。可是那个神情转瞬即逝,如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还从未见过望为这样的情绪。 “你找了十几年,这一路上该是遇到过很多高人吧?为何不求助她们?” “我走遍阳都所有城,到过无数个有人生活的乡镇村落,也遇到过一些能人异士,可终究没有任何音信。还有不少人,不愿意出手相助……但是我不放弃,我不会放弃的!如今,我还有阴都的赤后城、与风城和昆吾城一直未曾涉足……” 杜僖渺似乎非常感同身受,她多次看向望为,想通过眼神传达自己迫切的情绪。 可望为没有看她一眼,或许早就猜到了。 “为何不敢去其他三城?你不是愿意为了你女儿付出一切么,还是就说说而已?” 望为的话犹如利剑,直刺人心。这话说的实在太直白,气氛一时略有凝固,就连杜僖渺面上的表情也凝固了。 霍逢出声提醒:“师父,她只是一介凡人,有些地方是去不得的。” 宋左茹耷拉着眼皮,缓缓道:“天下八城,阳都的城适合居住,而阴都,实在太过复杂。除了都城巳迁,其他地方民妇实在不敢轻易造访。我要留着捡回来的命,继续找我的阿岚。” 宋左茹告诉众人,她曾在几年前跟着一个雇佣镖局的商队一同前往赤后城。 结果路上遭遇了一群马匪,这些人身上似乎还有些邪性,镖局不敌,所有人都被马匪杀了。只因她去旁边的解手,因此逃过了一劫。她趁乱藏在了旁边的乱石头丛中,待所有人都离开,自己才敢出来,往回去的路跑。 “上天眷顾我,我才因此捡回一条命。从那时起,我便想好了,自己要先活下来,立足在这世间。若我死了,谁还会记得我的阿岚呢?接下来再寻求更强的人帮助我……我明白求人不易,我也开始帮助更多的人。” 杜僖渺轻轻拍着宋左茹的后背:“以后我们都会记得阿岚的,左娘你一定能找到她!” “后来,我只要见到有人用法术,无论是什么,我都会试图去寻求帮助。” 她的神色有些绝望,“可是,绝大部分人都拒绝了我,还有一些人答应了帮助,最终也失约了……我不怪他们,我只能不断的求。只要我求的人够多,总有一天,能遇到一位大人愿意帮我。”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望为身上,齐刷刷十几只眼睛的视线看了过来,似乎就等她那一锤定音。 “这个故事我听完了,你做好准备接受最坏的结局么?” “不!”没想到宋左茹斩钉截铁地回道,“我的阿岚,我的闺女,她还活着,我坚信!” 望为轻叹了声:“你若连这个也接受不了,若真相与你想要的结局天差地别,你的后半生又如何过得舒坦?不如,从现在开始,假装她被其他城中的好心人收养了去。总好过你这般凄苦一生。” “为为姐,她整整坚持了十二载,凡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二载!我知道你可能不太明白,但是,她做不到像你一样,拿得起,也放得下。你别看我平时嘻嘻哈哈,我也做不到……” 拿得起,放得下? 是在说她? 望为的目光露出了难得的迷惘,许是她平日表现的落拓洒脱,竟让旁人误会这么深。 也许还真是时间的原因,许多东西埋藏在心底,始终没有勇气再次面对。但由于时间过去太久,没有意义追溯,便永恒的搁置下来。 但是心底的疮疤,是一点儿没好。 不然,她又怎会在秘境中深陷过去的幻境里? 第117章 感同身受 十二载意味着什么? 望为的确不明白,看着周围一众人的神色,她也试图去理解。 但是,就好似眼前蒙着的这层黑纱,能帮她遮蔽掉周围刺眼的光源,然而伤势未愈,视线依旧模糊不清。 绝大部分的神族,神生仿佛一张水墨画,只有黑白交汇的两种色彩,无非是洇在纸上深浅不一。 她的神生,却是绝对的浓墨重彩。 就像是用无数种矿石颜料涂抹的彩绘,粉碎研磨后的宝石装饰着一幅壮丽画卷,散发着不同的光泽。不过多半靓丽的色彩都藏着毒。 沉浸在那些不善的回忆里,是无比痛苦的事。 只是,她活了很久,能用后来无限风光的经历覆盖掉那些悲伤的过往。 断绝七情六欲,是一条不成文的做神法则。 四界万物皆在天道之中,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修行之时若受七情六欲所扰,如若恶念滋生,恐会给天地万物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和很多神不同,望为庆幸自己能轻易斩断七情六欲。 一来,是她天生无心,本就体悟不到太多。一直凭借观察和模仿融入群体,除了生理上的痛觉会让她无端落泪,其他的都需要学习。 二来,是她很难产生任何念想。更多的想法便是活下来,走到诸神面前。万事万物谁也不能阻她修炼变强,而她变强,也是为了杀死那些影响到她前进的神。 有的神下了凡之后,便会贪恋起万丈红尘。有的神甚至没下过凡,便向往凡界的粗茶淡饭、烟火人家,祂们在望为看来都是绝顶的愚蠢。 很多时候,她与旁的族人不一样。祂们看她的目光也不一样,好似天生对她憎恶,而她也同样回礼。 杜僖渺的眼眶微红,她直视着望为:“我们凡人,就是这么麻烦地活在这世间的。我们被七情六欲牵绊,也因七情六欲完善整个人生。短短几十载,弹指间,就匆匆走完了一生。好在我们最终也算收获颇丰,是同这世间建立起来的连接,与人、与事、与物,这些会长存于我们的记忆中。肉体总有腐朽的那天,但这些记忆会以其他的方式传承下去……” 她顿了顿,“这就是我们凡人的一生。只要有活下去的希望,哪怕一星半点,也会一直走下去。无论是生,还是死,我们都与这世间相融。” “这一点我倒是听明白了。”望为沉思着听完最后几句回应道。 “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望为扬起头看向宋左茹,“如若结局不好,又当如何?我可是站在你们凡人的角度为你的利益考虑的。” 宋左茹神情悲戚:“我……我不知道……今日之前,我从未想过。” “那不妨好好想想。” “为为姐,退一万步讲,其他那几个城你以后说不定也要去,顺便……顺便帮忙不行吗?”杜僖渺没忍住还是直言道。 望为撤掉结界,世间已入清晨,院内的树上,雀鸟落满枝头,发出清脆喧嚷的鸣啼。 推开窗,晨曦微光落在房间内,有一缕光正好在宋左茹的身上驻足。 “长夜已逝,天光大亮,诸君请回吧。” 逐客令下了,望为还是没有直接应下这个请求。 杜僖渺心底藏着无法说出的些许微小的怨气,她拉着宋左茹:“左娘,我们走,我会动用一切资源帮你的。” 宋左茹对着望为有礼作揖,随后离开了房间。 “左娘,对不起,我以为我能从旁……帮到你。”杜僖渺回到房间,显得十分沮丧。 “没事,真的没事!你、你们已经帮我很多了。”宋左茹眼神中充满感激,“其实就像姑娘与上神大人所言,这件事的结局,我之前一点儿都不敢想。这是支撑我一路走来的唯一希望,我不能亲手将这个希望掐灭,我没有这个勇气……” 袁骧关上门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二人。杜僖渺搂着她的肩安慰:“不要在意她的话,不要强迫自己接受不能接受的东西。” “这十几年,我没和什么人真正的谈过心,也不把这些个困难日日表露出来,我自以为我已经很坚强了。”宋左茹低头浅笑,眼中却止不住泪水打转,“其实我真的很怕……很怕真的会有不好的结果。” 她擦了擦泪,像是想起什么,翻起自己的挎包,掏出了一个用针线装订的纸页书册。 “其实我过去不怎么识字,我家是当地有名的厨子,我自然也继承了家里的手艺。阿岚走丢后,我就开始识字读书,为了跟旁人更清楚的交流,说清关于阿岚的情况。这是我写给阿岚的信,每当我有想跟她说的话,我都会记在这本册子上。” 杜僖渺接过:“是啊,别的东西都留不下来,但文字是一定会留存的。” 一边说,她一边翻看起书册上的内容。 “阿岚,娘亲第一次走遍我们生活的地方。伏渊城是个好地方,可你不在,这里也没有那么好了。” “阿岚,娘亲今日学会写五百个字了。已经到了已迁城下,听说这里有很多厉害的画师,娘亲去找人将你的样子画下来。” 那页还夹着一张小像,的确画得栩栩如生。 信中还偶尔冒出一些错别字和涂抹修正的地方。 “阿岚,仰月城是最有可能遇到高人的地方,为娘通过厨艺拿到了入城证。这里一定有机会的!” “……” 很厚的一本册子,上面写满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还有对女儿的无限想念。 杜僖渺翻着翻着,就埋头擦拭在着眼泪。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最终控制不住,她嚎啕大哭起来。 宋左茹没想到她看了册子后,竟然这么激动。她温柔地张开双臂,抱住了杜僖渺,自己也仿佛受到感染一般流下泪来。 二人相拥慰藉,庄泊砚不知发生何事,想进门查看,被袁骧叫住了。 “义母走得早,她对母亲相关的事,都格外敏感,给她们一些时间吧。”袁骧开口道。 “此前听说,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庄泊砚问道。 “是,也不是。最早我被义母送去秘密培养,也是后来才回到宫中,那会儿殿下已经开始学习诗词了。”袁骧回忆道,“只是她比其他帝室子弟启蒙要早些。” 庄泊砚点头:“难怪当我看到殿下第一眼时,便觉得她与众不同,虽然平日有些离经叛道,不过,也能证明她是个有想法的人。” “不仅有想法,她的执行力也很强。殿下已经吩咐我,联系伏渊游氏去调查左娘女儿之事了。” 刚才离开的路上,杜僖渺便下达了命令,袁骧以特殊的传信方式将消息发出。 庄泊砚思索:“伏渊游氏,是传说中阳都伏渊城的守城家族?左娘口中的蜃楼,也是这个神秘家族麾下的势力吧。” 袁骧只回答一个“嗯”字,便不再多言。 庄泊砚笑了笑:“放心,我这趟同你们出来,迟早被所有人知晓。如今,又踏入了青雨城,宪王的封地就在此处。”他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袁骧没有接话:“只希望此行不要与他有什么冲撞。” 关于助人救人之事,谁也不能说得过多。 出于朋友和同伴之间互相尊重的原则,只能适当求助。 如若不能答应,自己只能另寻出路。 杜僖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只能旁敲侧击望为的态度。得到了一个不认同的答案,纵然心中是有不快,却也不会表露太多。 这一路望为的确很照顾自己,当初也是自己强求着要跟着望为,她没理由因此伤到二人之间的关系。 这回她能够产生很多共鸣,是因为在偶尔闲暇时刻便会想自己的母妃,她和母妃在冷宫之中点点滴滴的苦日子,母妃到合眼都没能离开那座吃人的宫殿。 杜僖渺心有不甘,却也无所适从。至少,在她后来的争取之下,暂时躲避成功了。只是她不知道这次改命之后,命运会把自己带向何处。 她想起庄泊砚对自己说,其实她的命运一直掌握在自己手里。 如今回到了阳都,杜僖渺的心开始落定。 青雨城,是宪王杜赫的地盘。绕不过此路,终究要见一面。 还有之前私下联络的青雨谢氏,也该问候一番。 而且,此次出去良久,她也该回封邑一趟了。 看着在榻上好不容易睡下的宋左茹,杜僖渺走向窗边,眺望着天边飘散的流云。 彩云易散,但她的命被神改了,可硬得很呢。 另一边,三兽挤在一间房开始疯狂补觉。 之前吃饱了,但一直赶路实在疲累,几乎是倒头就睡,显得异常乖巧安宁。 望为的房间只剩下她和霍逢。 霍逢知晓耽误正事的利害,他今日并没有多说什么。 虽然这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他也不能忽略自身可能对这世间造成的潜在危害。 望为依旧坐在榻的一侧盘坐修炼,但其实她也无法专注。 她心里泛起波澜,不知是想到宋左茹苦苦寻找女儿十二年这件事,还是想到自己的……母亲。 望为试图理解她们今日说的话,最终无端想起自己的母神。 虽然漂泊在外近千年,但她真的不是从石头里或者水潭里蹦出来的。 她有母神、父神、姐姐、祖父以及一群旁支的亲戚。 其中二叔那一脉基本上被她绞杀殆尽,还有姑姑和三叔一脉尚在。只是自从那件事以后都开始深居简出,不敢与她有什么联络。 姑姑还算有些胆量,在事情过去百年后,每逢天界上的某些固定节庆,会给望为送点家族弄出来的特产——各种各样的法阵图和研发的水族新型兵器,的确做到了十足投其所好。 望为也会安排着,适当给些回礼。她的大殿空空荡荡,没什么好东西。殿外的广场上,就是珍贵的花花草草比较多。每次大手一挥,就能送几个园子。 这些花草堪比稀有灵脉,全靠灵气供养的灵植,闻一下某种花草香都能提升个几十年的修为。族中人自然笑纳,祂们也因此知晓了望为的大方,所以送礼之事,往来不断。 每次只管送东西和收东西,一句话也未曾留下。 这便是望为和一脉族人亲戚唯一的联络方式。 虽然仅仅如此,望为却也从当中感受到了一些家人的感觉。 因为她与母神与父神几乎没怎么相处过。 那短暂的如梦幻泡影般的时光,在她两千多年的生命里,实在无法提及。就像是一滴水落进了汪洋,无踪无影。 如今,印在她脑海里的唯有两个时刻。 初回家族时,她被祖父带着,排场颇为壮观。 所有人看着她的脸都很惊讶。 她和水族的大帝姬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头发的色泽和瘦削的身形衬得她格外羸弱。 母神看到自己第一眼的表情,相当复杂。 有些欣喜,更多的却是犹疑。 父神的神情也是如此,不过只有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和蔼的慈父形象。他先上前迎了过来,从他父亲伯赏延的手中接过自己的另一个女儿。 望为悄悄观察着这个高大的男人,她回忆起似乎在流浪的某地见过他。当时他正在收集某种灵草入药,她没想到此人会是自己的父神。 他将自己带到了那个美丽端方的女子面前,道:“我们的小女儿终于回来了。” 那女子仔细盯着她的脸看,蹲下身,开始检查她身上是否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看了好一会,才理了理她褶皱的衣衫,勉强开口:“你回来了。” 男子也蹲下身,轻轻抚了抚她的侧脸和颅顶:“你有名字吗?当初我与你母神为你取好了名字的……你叫望为,伯赏望为。” 望为已经从梦中梦到过自己的名字,她一下就明白了面前的一男一女,定然是自己的父神母神。 当时的她,并没有觉得二人淡然的态度有什么问题。 直到后来的数次相处中,她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很不一样。 明明她和伯赏望悠长得一模一样,所有人都更喜欢姐姐,包括自己的父母神。 望为的内心非常不平衡,每当她试图融入家族讨好父母,或者打算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引起注意,却皆被种种因素打断了。 有次被逮住研制毒药,还被母神打了鞭子。 只有祖父是最在意她的,她的药的确十分毒辣,被魔神祖父实验后,当即列为一款烈性武器。并且他也一直在为她的修炼之路提供帮助。 因此,望为也无暇顾及他人了,潜心修炼研习。 她想,姐姐那般柔弱,只要她变强了,就和姐姐不一样了,所有人才会真正看到她吧。 第118章 四人酒局 霍逢去外面查看情况,袁骧和庄泊砚坐在楼下的厅堂用早饭。 楼下熙熙攘攘,的确到了饭点。 众人一夜未眠,却因各有心事而显不出过度疲乏模样,反而都忧虑万千,深陷思索。 袁骧看到霍逢下楼,便将方才的情况和后续的协助一一道来。霍逢也稍稍放下心,他提出如若需要一些小的协助,他定然会尽力,只是眼下有些情况实在不便。 “霍兄不必跟我们客气,这一路也多亏有你。我还未来得及跟你说,你先前给我的秘籍很适合我,这次回来的路上,我和阿貂、白棠对抗时,秘籍的功法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霍逢笑了笑:“有用就好!我还记得一些秘籍,只是我没师父记得多。待到有空,我多取取经,默写下来再拿给你。” 袁骧也微笑回应:“一言为定!” 经历的这一路上,袁骧的话明显变多了些,从前他沉默寡言,偶尔与杜僖渺和霓云打闹之时,才会多说几句。如今闲暇时刻,倒也能与众人随意聊天打趣了。 庄泊砚却在默默观察着霍逢,霍逢察觉到了目光,看向庄泊砚道:“庄兄为何一直盯着我看,莫非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庄泊砚低头轻咳一声:“失礼了,我只是觉得霍兄莫名有些面熟,似乎从前在哪里见过。” 得到这个答案,霍逢颇为诧异:“从前……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唯一的解释便是,我长了一张大众脸。” 听到这个解释,在喝粥的袁骧突然被呛住,猛地咳嗽起来,旁边的二人赶紧帮着倒水顺气。缓了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 “霍兄还真是语出惊人,你这般皮囊若是大众脸,那叫我等情何以堪?”袁骧看了看旁边的庄泊砚,又立刻改口,“不是我等,就是我自己。我不说了。” “袁兄这是哪里话?”庄泊砚也被这莫名的氛围给逗笑了,不过他还是正经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亦是天定。不论皮囊外在,关键要看内心是否至善至纯。” 霍逢点头接话:“庄夫子说的是。” 袁骧正经道:“难怪我家女公子一直夸赞,庄夫子才学渊博,什么话题都能够引经据典……” “好了,你俩别贫了,话题到此为止。”庄泊砚赶紧打断。 “喂!你们几个吃独食啊,竟然都不叫我。”杜僖渺也从楼上下来,打断了几人的扯闲篇。 看着桌上的笼屉还有剩下的包子,她伸手就拿,袁骧一个没拦住:“这个凉了,我去再拿些新出炉的。” 杜僖渺摆手示意,不过自己拿的那个还是被她几口解决了。 “刚才应当拿去回炉煨热,你一夜未眠,在吃这般寒凉剩饭,对身体无益。”庄泊砚关心道。 “无妨,我只是突然有些饿了,随便吃点填饱肚子。”杜僖渺拿起新来的包子,手指被烫到只好又放下,开始喝了几口红豆粥。 吃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道:“每次到吃饭睡觉的时候,我就格外羡慕你们这些神,这得省多少事!做凡人真是麻烦啊。” 霍逢问道:“女公子是有缘之人,就算选择走上修道之路也无可厚非。不过此前却还从未见你提过?” 杜僖渺咬了一口酥脆的葱花饼,咽下去后才道:“哎,我也就是说说,其实我还从未想过脱离凡人这个身份呢。就像我昨日所言,我抛却不了七情六欲,还有对这世间万物最深刻的感触,无缘遁入天门,罢了罢了。” 她喝完粥,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为为姐她……” “她在修炼。”霍逢即答。 “那后来她有说什么吗?” 霍逢摇了摇头:“说起此事,应当怪我……” “等一下!”杜僖渺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掌柜的,给我们开个雅间,在上点好酒和下酒菜。” 站在柜台前的掌柜火速招呼起来:“诸位贵客上面请!小心台阶!”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霍逢转头看了看外面晴空万里的天:“这大上午的,喝酒?” 袁骧挠了挠头:“殿下你……” 庄泊砚正色:“有功夫喝酒看来是书背的少了!” 杜僖渺不管三人什么心境,便将他们招呼进了雅间,然后关上了门。 转身的时候,四个碗已经被倒满了。 杜僖渺怔了怔:“袁骧……这是吃菜的碗,他们忘记拿杯子了……算了!就用这个喝吧。” 霍逢和庄泊砚齐刷刷的目光,让袁骧有些汗流浃背,自己手快满上了,的确是全责。 “咱们认识这么久,都没好好聊聊。择日不如撞日,就此时此刻吧。就从霍逢方才的话题开始,你说此事要怪你,为什么?” 似乎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主场,杜僖渺的气场又恢复了原样,此时轮到霍逢欲言又止了。 “咱们四个人聊,不把莫为叫下来一起吗?”庄泊砚还是接受了这个离谱的行为,因为他也有很多疑问想通过此次谈话解开。 “为为姐不是在修炼吗?咱们就不打扰她清修了,而且啊——”她语气里略带着些意味深长,“咱们是小辈,偶尔也需要的自己的空间呀,我想为为姐会明白我们的。” 霍逢刚想说话,却被杜僖渺抢了先,待她说完,他站起身:“我和你们才不是一辈的!” 杜僖渺一把将霍逢按回到椅子上:“哎呀,都差不多,就是个形容词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啦。” 说完,她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庄泊砚想劝阻,袁骧却摇了摇头,拦住了他。 喝完以后杜僖渺将碗扣了过来,一滴未剩。 “我干了,你们随意。不要担心我,我十一岁就开始喝了,我的酒量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比的。” 随后,她又满上了。 回到阳都青雨,杜僖渺心中倍感郁结,最近连话都少了。 即将要面对来自帝室朝堂的多方风雨,她紧张之中,又带着些许兴奋。 此行收获不小,至少在效仿那个神秘的阴都帝王这方面,她体悟颇多。只是很多事,都藏于冰山之下,在没有万全之策之前,还无法拿上台面。 此时,的确是一个难得发泄口,毕竟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 霍逢也端起碗,一饮而尽了。 袁骧和庄泊砚互相对视一眼,怎么回事,一个个在比什么?都这么能喝的吗? “巧了殿下,我也挺能喝的。” 一碗酒下肚,霍逢脸不红心不跳的,似乎喝的是碗水。 杜僖渺微笑着,重重点头:“行啊行啊,我给你满上。” 庄泊砚没忍住:“我在官场上的饭局还没这么喝过,你们这是作甚?说事说事!” “其实我们走上这一路是为了找神器,这件事你们已经知道了。但这件事的起因,是我。我其实已经死了。” 在几人的惊诧目光中,霍逢娓娓道来。他把门派将自己如何被死而复生,又如何与望为成为师徒诸如此类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包括但不限于找神器是为了取走身体里未知之力的目的,以及力量具有威胁,需要加快行程,亦不好轻举妄动。 大家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世界之大,太过离奇。 杜僖渺听完表示理解了:“原来你们还有这么多糟心事呢。为为姐从来不跟我们提太多,我以为你们神只要挥挥手,就什么都能做到。但你方才说的,天道禁制,我就明白了。神族的力量在凡界会被压制,满世界找个人的确不是易事。” 霍逢举起碗,几人碰碗干杯,默默喝酒消化方才的海量讯息。 “不过,你到今日都不确定她的身份哪。”庄泊砚对此颇为好奇。 “天界神族众多,这哪能确定?不过我大致有了方向。”霍逢深吸一口气。 “什么方向?”庄泊砚追问道。 “老师啊,我感觉你最近对为为姐的事情很关注哦。之前小霍神君离开的那段时间,我看到你跟为为姐好像聊得很有缘呢。”杜僖渺意味深长道。 什么? 他只是走了半天,发生了什么事? 霍逢下意识坐直了身体,端起碗挡住自己的情绪,余光全在庄泊砚身上。 虽说他与望为之间关系亲近之时,已然越过二人的身份。但也仅限于二人之间,是个瞒天瞒地的秘密。 庄泊砚没反驳,只是喝了一口酒,将碗放下道:“只是有些问题,想请莫姑娘为我答疑解惑。” “何事?你可以直接问我。”霍逢火速接话。 “我方才不是问过你了?” 庄泊砚不常喝酒,在五人之中,顶多能超过望为一点点——比起一杯倒来说,的确强不少。 霍逢仔细搜索回忆:“你是说觉得我面熟,曾经见过我?” “正是。”庄泊砚轻轻打了个酒嗝,“失礼了。” 霍逢开始怀疑起各种可能性,他仔细翻找着记忆长河之中的遗漏之处。 可他离开天界已经有好些时日了,曾经每日迎来送往的人这么多。除了他的上司木德重华神尊记得比较牢,其他人……他还真的没怎么关注过。 而且他有些轻微的面容失认症,除非是日日相处之人,绝大部分便是扫过一眼后就忘却了。 不过,师父倒是个例外。 霍逢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将她深深刻在脑海里了。在梦舟上的几个恐怖的梦境,又再次加深了印象,想忘记都难。 可是,庄泊砚是个凡人啊,此前哪有机会见过? 虽然他的面相,仔细看去,的确有些超凡脱俗之感。 霍逢追问了几个他与望为先前去过的地点,庄泊砚都不曾去,那就完全没可能在凡界见过了。 “我们之前见过可能真是你的错觉,那你又在何处见过我师父啊?” “在梦中。”庄泊砚答得淡然,但神情已有不清醒的迹象了。 霍逢:“?” 杜僖渺一把抓过袁骧的手,紧紧捏着,仿佛听到了某个重大秘密。 袁骧略有醉意,不知是听到这句话,还是被杜僖渺的动作吓醒。他挺直了背,眼神看向坐在一左一右的霍逢和庄泊砚,目光中带着些许迷离的探究。 霍逢没止住情绪,“哐当”一声将碗砸在桌上。 “你说什么?” 庄泊砚没意识到霍逢的情绪不对,垂眸回忆起来,随后又自顾自道:“要说是梦,也未必。那场景……太过真实了。就好像是真实发生过一样,到底是在哪儿呢?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他敲了敲脑袋,似乎真的有些醉了,霍逢离开位置,径直走到他旁边坐下。 “具体看到了什么?什么场景?” “好像是……一座大殿,大殿之上……” 庄泊砚话未讲完,就醉倒在桌上。任凭霍逢推搡都没起来,袁骧和杜僖渺也不知何时都醉眼朦胧起来。 霍逢顿时一口气郁结在心中。 此番喝酒,他本想把自己弄得醉些,壮壮胆,卖卖醉,跟望为说些亲近之言,做些亲近之事。 但是这顿酒喝完,把他给喝醒了大半。 庄泊砚口中所言的大殿是何地?还有他竟然问过二人同样的问题,以庄泊砚的性格来说,应当不会这么冒失,必然是在心中想过很久才发问的。这是不是说明,庄泊砚的身份也不简单呢? 一旦开始怀疑,就会开始无限探索,直到找出真相。 霍逢抱起坛子干完最后一口坛底酒,叫醒了袁骧。二人把杜僖渺和庄泊砚都送回了房间。 霍逢原本的房间便直接让给了袁骧,他自己则推门迈入了望为的房间。 人不在榻上? 房间门窗紧闭,他们所在的雅间能看到楼梯的位置,望为根本没有离开这间客栈。 霍逢神情紧绷,莫不是遇上了什么危险? 他在房间走了一圈,最终发觉她蜷缩在床榻与衣柜间的那个狭窄逼仄的空隙之地。 紧闭双眼,好像是睡着了。 霍逢蹲身而坐,那个空隙大约还能挤一挤,他小心挪动位置,生怕把人吵醒。 他不明白,师父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其实也无需明白,他只要默默地陪着她就好。 今日没用法术醒酒,可霍逢却觉得自己无比清醒。 一切谜题都会有揭晓答案的那天,他一定会弄清楚的。 不过,无论是何答案都无妨了。 霍逢悄然凑近望为,房间的角落,日光照不到,着实看不太清。 而望为却在此时睁开了眼。 二人四目相对。 “师父你怎么坐在这里?” 看来今日最清醒的人非他莫属了。 第119章 酒醉人醉 望为的眼神中透露出少有的情绪。 迷惘。 甚至还有一些极其微弱且难以捕捉的情绪。 是若有似无的哀伤之感。 “我在回忆些旧事,以前被我忽略掉的东西。” 霍逢学着望为平日的思路,洒脱道:“神生漫长,有些遗漏在所难免,既然丢掉,那也是不太重要的东西。丢掉就丢掉,以后还有更多美好的回忆,不是吗?” “有些事,也许会伴随一生。”望为的语气极其不确定,“曾经我的确做到了你说的,可当我如今再度回顾时,我感受到了和过去不一样的情绪。” 她的尾音微颤,话音缥缈,“那为何不一样的竟是绝望、哀恸……这般令人窒息的感觉?我以前几乎没有这些感触,也不会将某种情绪停留超过一盏茶。如今,这些感觉仿佛入侵识海,折磨着我……” 其实这感觉不止一天两天。 自从她斩断心上枷锁的那日,那些感觉就如同洪流肆虐,冲击着她坚硬如磐石的心房。眼睛看不见后,这种感觉就愈加强烈。 直到昨夜,当她听完那个凡人的求助后,倏地爆发。 霍逢借着窗缝倾泻进房间的晚霞光束,终于看清了望为的神情。 她的瞳孔不再那般空洞,虽然之前的重创还未好全,却在此时此刻,瞳光明澈,风不知何时推开了窗,在那片静潭之上拨起些许涟漪。 “师父,你需要彻底放下一切休息一下了,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 他温柔地整理着被她抓乱的头发。 “霍逢,在你眼中,我是个怎样的人?如实告诉我,不要评价我的实力,这我自己都清楚。” 霍逢怔了怔,没有急着给出答案,只是望着她,缓缓道来:“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心中没有那么多想法。自出生之后便卷入滚滚红尘,一路随波逐流,直至死亡,进入轮回再来一次。无论多少次,他们如此生,如此死。” 他顿了顿,“其实不少神族亦是如此,只不过延长了寿命,冲淡了情欲妄念,只是无法拔除殆尽,像是死灰复燃时的火星。绝大多数神都明白,火星不可滋生,否则迟早燎原,从高高在上的神堕成下界之人。” “只是多明白一条规矩而已,仅此而已。”他淡然一笑,身体挪了挪,更凑近望为一些,“不过,师父与他们都不同。” “不同在哪儿?” “师父在我心中,蛮复杂的。我无法用几个词或者几句话来形容。师父好像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以视规则框架于无物,有自我的坚守……就像我先前说过的——师父永远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兴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命所归。” 望为听到这话,嗤笑了声,更像是自嘲。 “世人的评价,或许会影响你,然而,你最终还是会坚持自己的选择。无论是什么样的选择,你永远都是你,只需遵从自己的本心。” 霍逢伸出手,握住了望为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很难察觉出生机。 炎炎仲夏,此地此人却感受不到燥热难安。 “霍逢。”她轻声唤道。 “嗯,我一直都在。”他回道。 “你不当凡间方士着实可惜。口才不错,适合给人看相卜卦。” 霍逢咳了两声,他的确没猜到望为这句授勋追封。 “师父今日为何会思考这个问题?难不成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望为摇了摇头:“只是忽然有些好奇,在旁人眼中,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其他人与我相处经历都不长,唯有你能给我答案。” “我私心之言,师父是我最重要之人,也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牵绊。前尘我尽数了结,往后岁月,但愿能长伴君侧。” 一番剖白发自肺腑,他很清醒的、流畅的轻声道出,甚至没来得及组织语言修辞。 内敛如初时那一吻,轻轻点在唇畔。 逾越了许多,但似乎又没有许多。 望为转向他,抬手抚摸起他的侧脸,触碰着那张无瑕且轮廓分明的容颜,半晌才开口。 “那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 霍逢一怔,曾几何时,他已然忘却自己复活后最初的祈愿了。 已经很久没想过要死了,甚至开启了自己曾经向往的新生。 是望为的坚持,让他继续走了下去。 终于在这路途中,找到了些许价值认同,看到了无数风景,又结识了不少伙伴。 霍逢很庆幸,自己在无望的新生中遇到了她。 更加庆幸,能够一起携手走下去。 他不知这趟旅程的尽头有什么,但,此时此刻他只想望着眼前。 眼前人,是他此生无法割舍之人。 亦是他的师父。 有些感情,或许无法戳破,不能长见天日。 正如同他们龟缩在这个角落,在这里仿佛就能说些外面的不便之言。 二人手指交握,并肩坐在昏暗之中。因为是神的缘故,即便是这般燥热的天气,也不会流汗黏腻。 “师父,你怎么看待人神恋?” “嗯?”望为蹙眉疑惑,“这是哪门子问题?” “权当是徒儿好奇。” “不赞成也不反对吧。” “怎么说?” “四个字,与我何干。” 霍逢忍不住侧头看向她,却被她的另一只手捏住了下巴。 “怎么了?背着我有喜欢的凡人了?” “师父!” 难得有这般感情误会,那就莫怪他无理取闹,讨要些“赔偿”了。 霍逢转头便吻了上去,只是这次的吻又急又重,暗藏着些许侵略之感,让信口玩笑的望为措手不及。 她感觉自己的后脑被人用手指紧紧扣住,身体亦紧贴着。 腰带上挂着途中买来的珠玉璎珞、玉佩带钩,一时间“叮叮当当”相撞在一起,仿佛铃铎被钟锥敲响,还有些许回音。 此处空气稀薄,时间久了,让人略生眩晕恍惚之症。 望为想分开换气,可霍逢却始终没给她这个机会。 厚吻中,是不顾禁忌的唇舌交缠,亦是二人的水木灵力在周身交锋。 她着实没想到他竟敢这么直接,望为心里一发狠,反咬在他的唇上。 霍逢的唇角顿时渗出鲜血,他却更是得意,弯起了眉眼,继续唇下的攻略。 望为不甘示弱,扼住了他的喉咙。霍逢感到窒息一顿,望为微微侧身,为自己争得片刻空余。 此间只剩两道深重的喘息。 “你干什么这么突然?” “有些玩笑不能乱开。” “哦。”望为想了想,才回忆起混乱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是,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师父,那我可以亲你吗?” 望为挑了挑眉,手指落在他唇角的伤口,轻轻一点,清凉的灵力灌注进入,咬伤当即就好了。 霍逢抿了抿唇,还流露出了些略微遗憾的神情。此番望为先发制人,时刻掌握主动权,是她不忘之事。 两人在翻身都困难的狭窄通道中,再度纠葛与沉沦。 天色逐渐暗下,房间更是黯然无光,霍逢抽空用灵力将附近的烛台都燃亮起来。 二人距离极近,他看清了她眼底深埋的红。 这样的红,他曾经见过。 是那股力量附身自己,而自己的神识没有被吞噬殆尽时,他在识海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眼底的一抹绛红,如残阳似鲜血。 霍逢有些恍惚,某种猜测已到了嘴边,可思绪却戛然而止了。 趁着他走神,望为已经翻身坐在了他的身上。 原来是二人腰间的配饰不知何时纠缠在一起了,她开始专心手动解起来。 霍逢想起身,却发现这空间并不方便。手上摸到一个硬物,他准备借势起身。 随手一扯,人是起来了,手上多了个东西。 是一个以骨雕制的带钩。 接着,他手上的东西被望为抓住拿走了。 霍逢有些发懵,这是什么东西? “霍逢啊霍逢,你胆子不小。”望为站起身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霍逢才赫然看清。 他方才不小心把望为的腰带扯掉了。 霍逢:“师父你要不罚我吧,你再咬我一下,我绝不反抗。”说着做出投降的姿态。 望为对着一旁的铜镜整理着仪容,腰间的骨带钩好在是个有点灵性的法器,不那么容易坏掉,是她从柳殷身上薅过来的。 “我可不是小气之人,不跟你计较。” 霍逢笑着走过来,帮着望为一起整理。 望为转过身,继续了先前的话题:“人神之恋,虽有禁忌,但我百无禁忌。在这样的感情中,时间会是最残忍的利器,短短数十载,还没做什么,便成了阴阳两隔。我觉着啊,没意思。” “没意思?” “我不是一个会再续前缘之人,不像很多神喜欢追求什么三生三世,待到自己的爱人转世后,还去地界苦苦等待……几十载只当是一场历练,时间不算长,未必感悟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你甚至都无法专注修炼。一旦要闭个关,在你出关之后,你的爱人可能已经死了。” “噗嗤——” 霍逢没忍住笑出了声。 “……全都浪费在感情之事上,还要迁就凡人活着,我这是何必呢?”望为歪头思考,“可能有的神就喜欢这套吧,所以说关我何事。” 试探出望为的态度,霍逢稍稍放下心来。 不知道庄泊砚为何要打听望为的事情,总之,他作为凡人就已经输了。 突然,望为把手伸向他的衣襟,翻找起来。 “师父,你在找什么啊?”霍逢摊开手。 “你是不是偷喝酒了,而且还带回来了?” “哦哦哦,是的,我才想起来!”霍逢从怀中掏出个精致的琉璃瓶,里面是他在店内打包的酒。 “师父要喝点吗?” 望为接过酒,又钻回了原位,抱膝而坐,靠在衣柜那一侧,霍逢也挤进来。二人斜着面对面,她屈起的双腿倚在同样姿势的霍逢腿旁,很是自然。 她先是嗅了嗅瓶中酒香,满意点头:“好酒啊,是该喝一壶了,瞧我现在多狼狈啊。” 随后,望为捏住细长的瓶颈迅速喝了好几口,酒精在体内迅速发挥起作用。比起初次饮酒,她显然进步了很多。 身上缠绕着醇厚的酒香,弥漫在逼仄的空间,令人恍惚,又让人沉醉。 霍逢身上的酒香本来已经散去大部分,却在此刻又被覆盖一层。他看见望为喝得太猛,便把瓶子夺过来。 “哎!”望为一把没抓过,瓶颈从指缝溜走了。 霍逢将剩下的酒饮尽,并且将瓶子倒扣了过来。 一滴没剩了。 望为眼神略显疑惑:“那酒不是你给我带的吗?” “是啊。” “那你怎么全喝了?” 霍逢:“……师父还是少喝些,会醉的。” 望为噗嗤一声笑出来:“给我递酒,又抢我的酒,也不知你想作甚?” “自然只做利好师父之事。”霍逢从容对答。 望为手指弹了弹,只见那琉璃瓶中的酒又满上了。 在霍逢略有讶异的神色中,望为夺过瓶子又喝了起来。 二人不知喝了多久,霍逢站起身,从那狭窄的空隙中走出。窗外已然遁入黑夜,他向望为伸出手。 她笑着将手放在他的手心,整个人被霍逢带了起来。望为赤着足,脚下还没站稳,就被他揽入怀中。 “其实,青雨城是我的故乡。” “哦?你作为凡人时候的家吗?” 霍逢点点头,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 “那明日……便去你家看看,说不定还真能找出什么线索呢……” “好,明日就去。” 霍逢轻抚着她的背后,还听见她小声呢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就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了。 霍逢将她放在榻上,替她盖好了被子,自己则靠在榻边,昏昏欲睡。 在梦中,他又一次看见了在天水之战时那个青红交织的背影,是他前世合上眼看到这世间的最后一眼。 霍逢梦到过无数次,从始至终都没看清那人到底是谁。 这一次,他挣扎着从混乱的战场上爬起来,一步步走向那个身影,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人的手臂。 “起来了,今日不是还要出门吗?” 霍逢缓缓睁眼,眼前的望为,与梦中的神秘女子的脸竟然合为一体。 他惊得一下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榻的外侧,望为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第120章 回归故乡 “方才又做噩梦了?” 霍逢有些懵然,他看着望为发起呆。 梦里那人是天宫的头号公敌,魔神伯赏望为。 霍逢从未见过她的完整样貌,就算那明艳的背影,也是头一回见。 刚见到,他就没了生息,也就没有继续看下去的机会了。 虽然只看到一个背影,但霍逢十分肯定,那就是魔神本尊。 只是,他在梦里看到了师父的脸和那人的脸重合了? 应当是错觉吧! 她们倒是有一个很明显的共同点——皆有一头雪白的长发。 不过拥有白发的神族不在少数,并不能作为铁证。 “不算噩梦。”霍逢拍了拍脑袋,让自己强行清醒过来。 “师父,我怎么躺下了?我明明记得我是坐在……” “自然是我让你躺的。”望为用灵力整理着装,“对了,我们今日出门的事,也知会下她们。” 霍逢应了一声就出门去说了,他感受到了望为的细微变化,毕竟她从前很少顾及这些“小事”,全由霍逢去办妥。 二人很快出了客栈,在无人之处御剑而行,站在云端之上,下方的城镇乡村更是清晰可见。 望为的眼睛能大致看到些模糊的影子了。 “此地高耸的房屋怎么看着这么像庙观?”望为看着下方有些好奇。 “青雨最信神明,它们都是真的庙观。”霍逢介绍起来,“青雨信奉水神,也只信水神,这是当地传承千百年的传统了。” 望为来了兴趣:“难不成这座城的名字,寓意是‘请雨’?” 霍逢回头看了一眼:“师父果然是明白人啊!”他顿了顿,似乎在思忖着什么,“师父,你就是水神吧。” 事到如今,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是。” “师父来自八重天?” “对。” “师父在八重天是做什么的?” “天生水族,自然是八重天的神民。” “只是普通神民?” “比普通的,再复杂那么一些吧。我所在的家族,是不太普通,我本人沾了些光。”望为微微一笑。 “哦?据我了解,辰中天最出名的有三大家族——伯赏氏、子桑氏和华府,师父是哪一家的?” 望为嗤笑一声,霍逢今日是打算问出个所以然来? 这种给选项式的问法,看来今日必须三选一了。 “我是华府的外姓神,不知你对华府有多少了解?” 霍逢回忆道:“我听说华府内部比较混杂,各小族林立,近似一个凡界小国。我此前为天曹工作,不算太了解天宫所辖之外的神族。不过,我对伯赏氏还是有几分研究的。” 听到最后一句,望为不动声色,研究伯赏家族与她何干? “华府的确有个华氏坐镇。不过,华氏神民非常少,祂们对繁衍后代不感兴趣。为了壮大家族,祂们吸纳了散落在辰中天以及九重天的各路神,只要通过考核便能得到华辰令入府。不过华府不强制改姓氏,我随母姓,姓莫。” 在天界时,望为与华府明面上来往不多,华府在辰中天一贯以中立姿态出场。但是众人都清楚,中立本质上也是一支独立的势力罢了。 看似的伯赏子桑两家对峙,逐步演变成三足鼎立,这背后少不了望为推波助澜。偶尔还能拉拢中立的势力利用,何乐而不为? 有华府的牵制,子桑氏便没有机会发展成一家独大的局面。 伯赏氏经过望为的血洗,的确动摇了原本独大的地位。 但望为不在乎,她本就无宗族观念,无所谓需求发展自己的家族势力——因为她一人便可一骑绝尘。 而伯赏氏的余脉,因望为的缘故,也并不会落于人下,反而祂们唯一的依靠便是这位心狠手辣的统治者。 唇亡齿寒、唇齿相依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头脑不明白的也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辰中天所有势力皆因伯赏奂一脉的前车之鉴,不敢招惹望为。毕竟她可是一个连自己家族人都无所顾忌、信手杀戮之人,其他人她更不会在乎了。 此番洗牌,除了牺牲品以外,对其他人都没有坏处。自断臂膀,对另外两个家族甚至算是利好。 只是对望为本人来说,断的不过是守宫的尾巴、章举的腕足——都是些可再生的玩意儿。 灭族之战,望为杀得坦荡,可谓是忍痛割爱,大义灭亲。 后来补上的名义是——为前代魔神、祖父伯赏延复仇,清剿伯赏氏中与天宫勾搭的叛乱者,还辰中天一片宁静! 族人不仅不会计较什么,反而还要拿她的大局观大做文章。 甚至写到—— 伯赏奂在兄嫂出走不归后,有意过继伯赏望为做女儿,伯赏望为因此饱受教养之恩与辰中天大局两难抉择的折磨! 最终,为了八重天的未来,不肯水族受天宫制约,不得不对自己的“继父”痛下杀手,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还辰中天自由! 伯赏氏的地位随着望为名正言顺的上位,继续水涨船高。望为的信徒遍布九重天,天宫之间,人神自危。 此前种种,一揭而过,这地位是越坐越稳了。 望为那一番真切的谎话说下来,霍逢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真相边缘。 华府中人,这就是师父的真实身份吗?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毛病和漏洞。 “华府莫氏,一个依附华府的小家族,不值一提。我是族长的私生女,从小便被丢出府自生自灭,流浪了快一千年,在我成年之前才被找回了家。” 霍逢御剑的手势一下错乱了,他着实没想到,看着光鲜亮丽的师父,竟然有这么悲惨的过去。 望为的话真假参半,往往这种话最为真切,最易以假乱真。 ——只有大框架是假的,但细节全都是真的。 要不是霍逢给了选项,她差点忘记可利用华府之名。 毕竟,她从一开始没打算透露身份。可如今,二人的关系若是再隐瞒太多,恐怕会出乱子。 为了消磨掉霍逢的好奇心,趁着近日情绪“激荡”,和盘托出,亦是自然而然。 望为赶紧用法术控住剑,二人才没有在云中持续颠簸。 霍逢蹙紧眉头,反观望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那都是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耸耸肩,故作轻快,“而且,我骗了你。” 霍逢的神情镇定,一副早就了然的模样。 望为:“其实,我不是执行任务下界的,我是逃下界的。” 二人平稳落地,似乎是到了地方。 此地是一片荒滩戈壁,望为环顾四周,觉得奇怪,刚想问什么,就被霍逢打断了。 霍逢严肃道:“辰中天有人在追杀你?” 望为轻轻抬眸:“我骗了你,你怪我么?” 霍逢走上前,一把抱住了望为,缓缓道:“我那些师姐师兄们,有自己的事要忙,但我没有。师父,你不再是一个人,无论今后遇到什么样的磨难,我都会在你身边。有人要伤害师父,就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望为抬手抚着他的青丝,轻笑出声。 “是啊,有我徒弟在,没人敢惹我!谁来了,都得败在你的小乖剑下!”她朝着虚空挥了挥拳头,夏日的风带着热浪席卷而来,自觉绕开了二人,向着远处去了。 霍逢牵起望为的手,二人穿过枯木林,又越过碎石滩,来到一座小丘上。 举目远眺,却不见周围城镇村落。 “不可能啊,我不会记错位置的。”霍逢用神识感知起来。 “这方圆十里内的生命,寥寥无几。你说的村落,应当住了不少人吧?”望为亦用神识覆盖着周边的环境,仔细探索起来。 二人走在这附近走了几圈,的确碰上了独立的一两户人家。 探听消息,此地并无青箩镇霍家村的任何消息,他们甚至都不知晓这个村镇的名字。 “这里一直都是散户散居,你说什么青什么镇,霍什么村,从来没听过!”那户男主人说道,“我方才问了句我家老的,他们都没听过,我就更不会知道了。” 霍逢意识到,此地不过是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世间斗转星移的规律而已。道理都明白,只是自己亲历此事,才让他有些恍然。 望为难得没说点损话或者大道理将人强行唤醒,她只是陪着霍逢走访了那几户人家的屋子,接着走向了附近那个小坡,在坡上席地而坐。 望为指尖淌着灵力,挽起周身的细风,八方燥热难忍的空气逐渐变得凉爽,似是对人的心绪有所安抚。 太阳亦是被劝回藏进云层深处,烈阳不在,世间更是清凉不少。 霍逢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他抬手去感知着风的方向,可依旧压不住情绪的低谷。 曾经的记忆中的故里,随着漫长的时间,最终被岁月风蚀殆尽,片瓦不留。 一切好像从来没发生过,没有开始,亦没有结束,好似原本就像如今这般童山秃岭、一览无余。 他甚至开始怀疑起记忆,自己究竟是如何诞生的,又如何走到今日…… 看着他复杂又痛苦的表情,望为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她起身将手轻轻抚在他的颅顶之处。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望为缓缓念道,“这是凡界流传的一首诗歌,我在天界藏经阁有读到过。” 霍逢缓缓抬起头,想挤出一丝笑来回应她,双颊却被望为给捏住了。 “想看下雨么?想看万物复苏么?” 霍逢抬眼,那眼神稍显迷茫。望为继续道:“我知道你想看。” 望为站在小丘之上,念着几句从未现世的咒诀,只见她周身散发着水青色的灵力。她抽出拂尘,跟着口诀踏出相应的步伐,最后对天一指—— 突然,天上一道惊雷响起! 闲散的白云瞬间翻身将阴影一面露出,乌黑的云头蔓延至整片天空。热浪被巨大的凉意覆盖,带着湿润清新的气息,席卷大地。 下雨了。 骤雨滂沱。 望为在二人周围罩住了结界,并没有被雨水淋湿。 霍逢将手伸出结界,接着整个人都走了出去。 雨水淹没了他,却让他无比清醒。 望为没有阻拦,倒是收起了结界,亦接受着雨水的洗礼。 这些雨水带着汹涌的灵力,浇灌在旷日干涸的戈壁荒地上,地里迅速冒出鲜嫩草芽,一棵一棵,最终连成一片。 有的草芽生长迅速,越长越高,变成了一棵树苗。经过雨水不断的浇灌,树苗更是迅速蹿起个子,长成了初具规模的小树林…… 霍逢被眼前万物生长、生机蓬勃的模样震惊了,他擦着眼前的雨水,走向一棵树。手指轻轻抚在树上,那树开始变大变高,似乎在往参天古木转型。 “没想到我们的灵力很相配呢。” “师父……谢谢,谢谢你。” 霍逢的声音有些不清晰,不知是因雨水呛人,还是因为他抑着自己已经爆发的情绪,带着些许哭腔说道。 望为轻扣住霍逢的后颈,二人额头对着额头贴在一起。 雨水顺着二人的眼睫滑落,正是掩藏一切悲伤情绪的最佳时机。 霍逢合上双眸,调整着呼吸,周围的树木草群更加旺盛。草丛之间,还有一些野花意外绽放。 谁都没有打破这个静谧的时刻,任凭大雨落满全身。 在二人未见到的地方,所有人都拿着锅碗瓢盆出来迎接雨水,大家纷纷在街上感知着大雨淋湿的感受,众人去了城中最大的水官庙还愿,表达感恩之情。 水官庙中有一座巨大的土龙塑像,整个雕像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城中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皆在此处跪拜,谢龙神降雨之恩。 大雨终于在晚霞出来前停了下来,西方的天边挂着一道彩虹,似乎在预兆着什么。 当霍逢再次睁眼,亦被这周围的景物怔住几许。 原先的濯濯童山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萋萋茵草,野芳葳蕤……一派蓬勃盎然之象。 “故乡,是这样的感觉吗?”望为观察着霍逢的表情,好奇地问道。 霍逢回望着她:“故乡曾经就是这般,有着无数鲜活生命存在的地方。” 望为身体后倾,草叶接住了她轻盈的属于神的身躯。她放松地躺在草地上,青草掠过她的脸颊,散发出淡淡的芬芳。 “故乡,不赖。” 第121章 有所感悟 天宫,无法不注意着凡界的异变。 雷部诸神齐齐聚在一重天上天宫门口,要跟天尊君兆讨个说法。但是,皆被上天宫的金甲守卫给拦在殿外,以“没有传召,不得入内”为由,抵死阻拦。 “真是没天理!”雷部一男神跺脚发怒,“放雷纵雨,却没经过我雷部的批准?成何体统!天尊在袒护谁,我们心里都清楚!” “是啊!条约规定好的,一年只在三官大帝的生辰以及花朝节时分下几场雨,现在倒好,某神随便破坏条约,到底有没有把雷部放在眼里?” “虽说下雨不是坏事,但此次破坏了条约,那么天水条约维持了千百年的公信力就全无了!这么说谁人都能来破坏一下了?” 君兆这回是背了锅了,人不在天界,如何给交代?天尊大殿的内臣也断然不敢让其他部的神臣得知此事的真相。 事发突然根本就没做好备用方案,君兆身边的近卫将军尤安只能启用了应急大阵,断绝诸神冲进天尊宫发现真相的可能。 趁着诸神都围在一重天的上天宫,自己则唤了就近的金德太白神尊与木德重华神尊前往下天宫,通过秘密通讯法器,与四极大帝召开一次紧急的隔空会议。 法器启动,四极大帝的虚影缓缓现身在秘密会议的结界之内。 “诸位大帝……”尤安将军刚开口就听被打断了。 “嘬嘬嘬,这狸子怎么动作这么快!哟哟,你瞧,它还会翻筋斗呢?” 东极扶桑大帝,亦唤作东华帝君,他没忍住发出几声轻咳,意在提醒坐在正南但已经偏离法器影像的南极长生大帝。 南极长生大帝歉意地笑笑,一把抱起一只三花狸奴,那狸奴又挣脱了他跑出了法器投射的范围。 “抱歉耽误大家了,这只狸子是我家那位从凡界带回的,捡到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了,好在灵力神妙,终将它救回。” 那头还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可不是吗?看把你急的差点要去地界找阎王要魂了!” “毕竟这可是你送我的,四界再大,也独独只有这一只三花狸奴。” 南极长生大帝低头抿嘴轻笑,在场其他神都做出嫌弃没眼看的动作。 “行了行了,在一起多少年了,还这么腻歪呢?”西极素灵大帝打断了恩爱剧场,转头看向尤安将军,“小尤安,发生了何事,竟然将吾等都聚齐了?” 尤安将军面露难色:“尊上他……他下界去了……” 南极长生大帝直言:“为何不能下界?君兆命中不是还有一个劫数吗?下去以后渡一下,也不会太耽误事。扶桑啊,那是什么劫来着?” “我记得好像是情劫。” “听她把话说完。”北极紫薇大帝看出了端倪。 尤安将军深吸一口气:“尊上下界是为了劝服魔神回归天界,但是谁知道他走到了投胎道,现在迟迟没有消息,生死未知啊!” “不是去历劫的,却偏偏走了这条道。有意思,可能就是天意吧。”东极扶桑大帝笑容意味深长。 尤安将军继续道:“但是太突然了,天界现在是暗流涌动,辰中天那边还有子桑氏在虎视眈眈……凡界不知为何下了一场雷雨,引雷之事惹得雷部十分不满,纷纷到上天宫找尊上要说法。” “啧啧,果然是劫啊。”南极长生大帝摇了摇头,“魔神她到底想要什么?就不能从一开始大家就和和睦睦,做一家人吗?” 他身边灵力波动,虚影之中又出现了一位女子。 “大家要真能和睦坐下,又怎会时常兵戎相见?这已经是很严重的程度了。”女子眉宇间带着些探究意味,“听我家老祖说,前代天尊才是一切的祸根,不知是否……哎?干嘛不让人说?” 女子被挤出虚影之外,南极长生大帝讪笑道:“我家那位不明情况,让各位见笑了。” “吾看不清天尊的命格,不过魔神若真是天尊的劫,此番君兆危。”东极扶桑大帝指出要点,“雷部之事,让紫薇去再合适不过,吾等近日无大事,便坐镇天宫,帮君兆一把。” “雷部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借题发挥而已,他们还是在针对伯赏氏那丫头,真是没事找事!金老头,你说句话呀?” 木德重华神尊推搡着眯着的金德太白神尊,那白胡子神尊坐起身,抚摸着自己的长须,缓缓道:“此事吧,还是得看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们也无权干涉啊。” “自然有法子。”木德重华神尊道,“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明显情劫不重要,以后找机会再渡。把天尊唤醒,让他继续自己的任务,天尊和魔神都各归各位,再讨论条约等事宜。” 她顿了顿,“大不了重新签订一个更利好四界的条约。” “跟魔神重新谈判,你是真不怕麻烦啊?”南极长生大帝蹙眉。 “没你想的麻烦。” “我可不想和辰中天掰扯不清!” “跑题了,都回来!”紫薇大帝有些无言,“方才之法不是不行,只不过强行唤醒记忆,需要的是雷部的天雷。这个节骨眼上,雷部应当不会愿意出手吧?若是让他们知道,天尊出了这档子乌龙事,怕是会被狠狠记上一笔。也不知那日谁负责的通道管理,要是被雷部抓到,估计会被雷劈得不得不去投胎了。” “我这儿倒是有个人选,或许可以帮我们。不过,还是得用些手段。” 重华神尊弯起眉眼,心生一计。 四重天摄提天,是重华神尊所辖之天,这里亦是大部分神臣的办公之所。 “重华神尊,您找我?” 有一女子推开爬满植物的厚重大门,走进了一个花草密集的堡垒,重华神尊正在调配着花草浇灌的灵汁。 “伯赏望为的下落有了,但是,为了隐藏身份,她伪装成了另一个人的外貌,在凡界招摇撞骗。” 那女子微微蹙眉:“重华神尊为何告知我此事?与我何干?” “你和她的恩怨,我多少听说过一点。你们二人少时交好过一段时光,后来她挑起的争端,使得你母神出征后在战场上失踪了。因此你俩掰了,成了死敌……是有这么回事吧?伏缪上神。” “哼。”伏缪上神冷哼一声,“所以呢?” “她幻化成天尊的模样,在凡界与几个凡人一起,你就不想趁机给她一点教训吗?”重华神尊循循善诱,“你也是可怜的,你母神的下落,我还在帮着打听。” “用不着同情。我私自动手,怕是会违反天条,我不做无意义之事,不想引火上身。”伏缪上神放出态度,似乎并不好骗。 “就是叫你用醒雷劈她一下,这种雷又不是什么杀伤力很大的东西。” “醒雷?这东西对付她,和给她挠痒有何区别?” 伏缪上神一脸疑惑,这种雷几乎没有杀伤力,它对神的功能约莫是一记天雷,有些痛痒,但不会致命。 “恶作剧嘛!”重华神尊一脸无奈,“上神,你这么年轻,别总是板着,故意放个雷吓吓她,也无伤大雅,她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闹大。你偷袭,她不会发现的,我跟你一起去。” “……这般幼稚之事我不做。”伏缪上神转身要走,在走到门口时顿了一下,“如果换成刑雷,我倒是愿意玩玩。” 重华神尊倒吸一口气,这要如何收场,这刑雷劈在身为凡人的天尊身上,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吧! “丫头啊,你这出手未免也太狠了!”重华神尊叹了一口气,“算了,我陪你一起去。” 刑雷太过刺激,但也有她想达成的类似作用,只能做些暗中防护保护君兆了。 自从霍逢不在了,司愿府的确名存实亡了。重华神尊是个唯爱花草的甩手掌柜,当时也是闲得无聊,想一出是一出,弄了个天曹“五司”。 霍逢初来天界乍到,被这个既大胆又有意义的想法给吸引了,此前神族只会在大方向上关注凡界的其他三界动向,基本上遇到任何事都是不干涉、不掺和的态度。 凡界缺水久矣,是霍逢提出了三官大帝生辰降雨的方案,在收到凡界祈愿希望花朝节有鲜花盛开时,他又继续上奏,追加降雨时间。 自己出身凡界,自然想为凡界尽一份力,司愿府正好可以实现他的理想,而他就来实现天下万民的心愿。 霍逢向重华神尊提出想法后,重华神尊对他当即刮目相看,她即刻把五司的司愿神君的位置交给他,自己则带着方案去上天宫找天尊君兆商议。 后来,君兆出面去了八重天边境,与魔神伯赏望为进行了一系列的谈判。不知为何,魔神的确松了口,同意下雨。只不过此举只能交由八重天全权掌控,除了八重天之外再无水神,君兆只能应下。 一夕之间,霍逢成了新晋神君中的红人,却难免遭人妒忌。在实力方面还未达到上神的程度,但地位仅一步之遥了。 “所以……当年下雨这件事是你提出来的?”望为颇为诧异。 九重天很大,大到一千多年间,二人都未曾见过对方。九重天很小,小到二人曾经也有过千丝万缕的交集。 “说来惭愧,后来我屡屡碰壁,本想与大家一起帮助更多的凡人实现心愿,但所有人都以自己手头有紧要之事,三番五次推托……我本以为的天界,是多么神圣的殿堂,所有神君皆天赋异禀,理应用在该用之地,可是,却没几人在乎下界。” 二人淋湿的衣衫已经被灵力烘干,看见回客栈的路不算远,二人漫步而归,看着四周之景,开始回忆往昔。 “在我尝试过很多次,却依旧力不从心后,我对做神这件事没有一开始那般希冀了,甚至有些厌恶自己的身份。” 霍逢长叹一声,继续道:“我出自这里的霍家村,本来一辈子都会留在这里,继承家里的田地,耕种便是此生唯一要做之事。我的母亲执意要送我去村里的学堂认字,我才有机会感悟到更大的天地。我的心可以飞往很远的地方,但是我却没法离开家中这一亩三分地。我是家中长子,还有年纪更小的弟弟妹妹,我原本是打算自己留下,以后将弟弟妹妹送出这个村子。” 望为听得认真:“难怪你觉醒的法术是木系法术,做凡人的时候,就已经有预兆了!” “木系法术,并非是最强大的属性。比起天界其他的神,我很普通。而作为农家出生的人,我亦是最平凡的那个。在这样广大的世界之下,如同尘埃。”他笑了笑,“也许正是识了几个字,便越发对现有的生活不甘,无法忍受这样一眼望到头的生活,一日又一日……“ 他停下了脚步,望为回首相顾。 “直到某天,我遇到了一个神,他戴着凡人集市的面具,踏着晚风而来。他在这里短暂的住了下来,时常发呆,偶尔过来询问我几个问题……后来再见,他便说我有神缘,问我是否愿意踏上修道之路。他告诉我这个世界不止有人族,还有许多不同的种族,他推荐我去涿光山天阖门去历练一番,认为我有飞升成神的希望。” “原来你是遇到了天神点化,才走上这条路的。”望为了然。 世间种种,就是由各种机遇与巧合组成的。 望为上前扬起头端详他半晌:“你的确是有缘分的,不然我们也不会相遇了。” 霍逢关切问道:“以师父的身份,曾经在天界吃了不少苦吧。” “天界也因我吃了不少苦呢。”望为眯起眼眸开口。 二人已经走到了城中,看着街上聚集了许多人。 他们收起接水的工具,小孩子们在积水的坑中踩跳着玩,大人们并不多加干涉,毕竟这些水太稀有了。众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笑。许多人在街边跪地叩谢上苍垂怜,还有人用力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 可能是太久没有下这么大的雨了,所有人都不舍离开户外,直到夜幕降临。 望为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我该是做错了一件事。” 她静静地望着这些人,看着他们的欣喜、感受着他们的欢乐,还有高喊着声声感谢的话语,她的心底泛起了更多未知的情绪。 “师父,你看他们多高兴啊,如果能有更多的雨水就好了。” 望为听着这话,若有所思起来。 很快二人回到了客栈,却看到袁骧在客栈厅堂等着她们。 “你们可算回来了。我家女公子为了方便行事,在此地租了一个院子,我带你们去。” 第122章 入住无舍 师徒二人跟着袁骧雇佣的马车,来到了一个民巷附近,里面不适合马车行进,三人便下马车步行。 青石板路被大雨冲刷干净,地上的水洼在灯笼照耀下光色潋滟。 天色暗下,望为恢复了些许的眼睛不适应黑夜,再次陷入模糊。她揉了揉眼睛,霍逢适时牵住她的手,带着她走进了幽深的巷子。 在七转八绕后,三人到了一个门面普通的宅子前。 “无舍。”霍逢抬头看到了门上的匾额。 袁骧推开了门,院子精致且宽敞,虽然不如杜僖渺封地的帝姬府那般雕梁画栋,此处更别有一番意趣。 院中原本干涸的池塘,被今日的大雨被填满了大半,旁边栽种的小树苗正在走向茁壮生长之路。 望为看着眼前荧荧火光,视觉又稍稍恢复些许。 袁骧将二人带往主堂,一路走来,似乎弄得面面俱到。 “左娘不见了!”阿貂从里屋跑了出来。 杜僖渺本来喝着茶,听到这声当即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不是已经将她安置好了吗?” “不知道啊,我方才还想找她学习厨艺呢,没想到人不见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能吧!”杜僖渺小声叹息道:“她还是不肯留下啊。” “谁不肯留下?”望为迈步入堂内。 杜僖渺看到起身迎接:“为为姐,你们回来了!我方才说的是左娘……我们这次来的人比较多嘛,所以我想着还是租个宅子住比较方便,也邀请了她来住。明明都说好了,方才得知她不告而别……” “倒也不是不告而别,她还留下了一封信。”白棠缓缓走出,将信递上,还不忘蛐蛐阿貂两句,“论粗心,没人能比得上你,信就在桌上,你都没看到,真行!” 阿貂推了白棠一把:“行行行,就你长眼睛了。” 杜僖渺急忙撕开查看,里面只有寥寥几句,大意是——她的心依旧在寻女之路上,虽然很高兴认识了大家,但是她有自己的事做,不得不走了,期待有缘再聚。 杜僖渺将信传给旁人,最后霍逢念出来给望为听。 “本来还想让她在我这儿休养生息一段时日,哎,没想到……”杜僖渺有些失落。 望为看向一旁霍逢。 “这墨迹未干,人应该没有走远,我很乐意帮忙找人。”霍逢在暗中握了握望为的手。 虽然看不清,但已然心意相通。 杜僖渺眼神亮起,庄泊砚从屋外走入,道:“这个时间,城门已经封闭了。她今夜还是无法出城,如果你想找到她,我也可以帮忙。” 小鱼不知从哪里冒出头,她拿过信纸闻了闻:“小鱼也可以帮忙。” 霍逢、庄泊砚和小鱼离开了无舍。 先前查到了宋左茹在青雨城的动向,她在这里有一家食肆,若是无法出城,那现在她很有可能会在那里。那附近还有不少民宅,方向还算明晰。 望为先在这里安顿下来,阿貂带着她到了东院里最深处的那间房。 那处僻静宽敞,离其他人住的地方都远些,外面靠着一座断桥,几棵老树。 出于每个人各自需求方面的考虑,杜僖渺将大家都做了妥善的安排。 自己的西院里除了卧房,还有一间宽大的书房,用来上课和办公。 袁骧和庄泊砚就住在自己旁边的房间,方便执行各自的任务。 三兽便安排在靠近西院的位置,可以很快察觉危机,随时保护杜僖渺。 虽说外界有不少未知的危险,但来自身边人的危险也绝对不在少数,甚至更为致命。 杜僖渺准备过几日进宫面圣,为圣上带去一些来自外界的新鲜事,刷刷自己的存在感。而且,她对自己要做的事越发清晰了。 有些思想需要潜移默化,她必须徐徐图之。 望为到了自己的房间,看着处处都被布置得很到位,自己的心境如这素雅的屋子逐渐平静下来。 下界快过去半年,找身体的事几乎是一刻不落,而她对绝对力量的渴求,也逐渐降低了。 也许正是凡界之地,无需她用多少灵力,也无人能对她造成伤害。起初对这里紧绷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复盘这些日月,她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发生了些许微变。 不过,无论发生何事,谁也不能阻止她要将所有事都恢复到原样。她要的不多,无非是神器与力量,然后她再考虑其他事。 至于霍逢…… 能瞒一天是一天,后来会怎么样,她不打算考虑太多,劳心伤神。 这件事始于欺骗,她只能不断用谎言堆砌,圆满所有事。 直到回归天界,真相大白。 这是她和霍逢最顺遂的结局。 真相大白以后如何,她不打算考虑,无非是恨她、怨她或者好心原谅她,然后离开。 不过既然她已经做了选择,面对必然走向的不良结果,已是无所谓了。 难得随遇而安一次,就全凭天意吧。 寥寥无几人的街道上,小鱼行动似小犬,在前方一边嗅一边跑,全然忘记身后找路的霍逢和庄伯砚。 庄泊砚先开了口:“你今日回故里,感觉如何?那里变化大吗?” “变化可谓是沧海桑田,去之前我是抱着一些希望,不过终究还是和我想的结果差不多。”霍逢的心境已经全然缓和了。 他的故乡虽然不在了,但是故地的新生,与他和望为有着紧密的联系。 “那里以前是什么样?”庄泊砚问道。 “以前也是千年以前了,曾经那里有个镇,那会青雨还不仅仅是一个城,而是一个独立的国家。” 霍逢说着,庄泊砚微微动容,他继续道,“我家不过是那镇子下面的某个小村落。如今只留下一片砾石戈壁,还有一些后来到这儿的散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世事变迁,时移世易,这些词我听过无数次,仍然会为真实发生的变化感到震撼。” 霍逢认同这个说法,他曾经做凡人之时心态便是这般,成神以后心境提升了许多,也逐渐能看得开了。 “今日下了一场大雨。”霍逢倏地开口。 “是啊!这件事真是太不符合常理了……是与你和莫为有关?”庄泊砚很快猜到了。 “是。”霍逢淡然一笑,“下雨之功在她,她看我感时伤怀,便下了这场雨,却意外的让周围山野间的植被全部复苏了,城中亦是受到了影响。” “此等景致我也是头一回见,疾风骤雨带来了无数生命的新生,何其壮丽。”庄泊砚感慨道,“她……对你似乎很好。” 霍逢挑了挑眉:“她是我的师父,自然会对我好。” “只是师父么?” 庄泊砚接了这么一句话。 霍逢停住了脚步:“庄兄此话何意?” 庄泊砚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感觉你们的关系似乎越过……” 霍逢打断了他,没否认也没有承认:“那也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想不到庄兄的好奇心这么多?” 庄泊砚敲了敲天灵,最近他做梦越发频繁了,在梦中他应当是认得她的…… 而现实来说,他仔细思考过,望为对他的态度的确和旁人不太一样。 好像对他有些许隐隐的厌恶。 倘若他们以前不认识,没见过,这些厌恶又从何而来?加之最近的梦,他越发觉得,他们曾经是认识的。 莫不是投胎之时没有喝孟婆汤,让他想起前尘之事了? “因为我总是梦到她。”庄泊砚直言不讳,“在梦里我们生活在一个白花覆满的林子里,那种花我也只在某些古籍中见过,若我没有看错,应当是流苏花。” 霍逢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是梦罢了,庄兄何必多虑。梦境本就是混乱的,只要在现实中见过的,哪怕只见到过一眼都有可能出现在梦里,不必为此纠结烦恼。” “我不是烦恼,而是对此很有兴趣。”庄泊砚回道,“还以为在你们神的眼中,梦境会有不同的解读呢?看来和我们凡界的说法差不多。书中曾言,梦有千万种,就算不是回忆,也有可能预知未来。” “不过都是骗骗凡人罢了,梦就是拼接杂糅且虚构的存在,和故事没两样,不必浪费时间。” 二人说话间,气氛中隐隐有火花四溅。 小鱼跑在前方,四处嗅嗅,转身道:“小鱼闻不到了……” 两个男人这才回过神,他们没有再提方才的事,只是低头看着舆图,又对照着四周。 这里的房屋紧密,而且各个都长得一个模样,没有具体的地址,只能挨家挨户查探。 但是大晚上的,两个大男人在外面敲门询问的确不方便。 小鱼承担起搜寻任务,但她妖性难改,去别人家里偷吃了挂在外面的腊肉,最后庄泊砚和霍逢将银子悄悄送到别人的屋子里。 在附近的民宅找了一圈,又去宋左茹的食肆找了一番,竟然一无所获。 “她脚程竟然如此之快,可为何要在傍晚时分离开呢?”霍逢十分不解。 庄泊砚推测:“许是此地有朋友,住在朋友家。如若她没有离开,明日便会回食肆一趟。我刚才在榻下看到一个包袱,想来或许是她未来得及带走的。” “那明日一早,我们就在这等她。” 小鱼继续欢快地跑在前方,在水洼之间来回跳跃,这时候身后的二人才想起,鱼离不开水,看到水会兴奋这个常理。 “做妖真好,能随心所欲的。”庄泊砚感叹。 “其实做人也未尝不可,只要肯隐居山林,应当也能做到。身在这权力中心,自然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的。” 霍逢回道,“命运之事,大抵上全凭自己的选择。” “所以,你们给殿下改命之事,也是假的了?” 霍逢顿了顿:“此事倒是没那么简单。” 说多了,但他才不会拆自己师父的台。 “愿闻其详。” 霍逢这时候将望为当初说服自己的话,换了个利好杜僖渺的方向娓娓道来。 更加强调了,他们拒绝多次,却仍然被杜僖渺纠缠的事实。 也不知是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师徒俩这风格,一天天相似起来,霍逢甚至都没有意识到。 庄泊砚了解杜僖渺的性格,自然也不会多问下去了。 望为蓄满了整个院子里的水,便坐在池塘中间的一个亭子,调息修炼。 突然她感觉周身异动,有一股熟悉的气息向自己靠近。 “哇呜!主人!” 混沌突然从她身后伸头到她的脸前,望为看着他一脸得意的模样,一手抓握住他的脸,然后将他狠狠按在自己面前的石案上。 混沌:“……” 混沌:“主人好久不见啊,我这次不看月亮,是闻着主人的坠子找到的,嘿嘿!” 望为放开了手,他也不恼,而且站起来整了整衣冠和头发。 月下,少年扬起笑脸,他的五官已经完全幻化出来了,之前还很不稳定,如今看如同天生的一般。 他眉眼带笑,桃花眼格外勾人,望为又抓着他的脸,左右都看了看。 “还行吧,不丑。” “还好乌徇没骗我,若是变成主人不喜欢的样子,我可要生吞活剥了他!” 他手中握着望为曾挂在腰间的一个装饰物,不重要的,也不知是何时被顺走的。 不过,他也没有要还的意思,而是自己又收进了袖中。 “我下界有些时日了,乌徇有说过什么?上界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望为问道。 混沌:“…………” 一段漫长的沉默后,混沌手指颤抖地掏出了九转天罡镜,他忘记看讯息了! 先前在巳迁城为救人而做狗,他真的很单纯的做狗,差点就忘记正事了。 混沌深呼吸,随后“扑通”一声,跪在望为面前,然后抱住她的小腿带着哭腔道:“主人,我……我对不起你,我好久没理会乌徇了,我罪该万死我……” “我只要答案。” 混沌颤抖着掏出法器,翻阅着无数条消息,半晌都没有得出结论。 望为一把夺过法器,将信息投到了虚空之中。 在众多消息中,唯有一条,引起了她的关注。 这条是前些日子乌徇发来的—— “子桑暌现已出关,速速通知尊上,做好一切应对策略,其恐有下界之嫌,务必以命相护!” 第123章 千年之敌 子桑暌,曾经是子桑氏中一个极其努力的天才。 虽然不是家族中重点培养的子女,她却有自己的想法。 年少的子桑暌,在参加魔神伯赏延邀请众家族的某个晚宴上,她四处观察,意外看到了那至高无上的大殿宝座。 趁着众人在园子里流觞曲水、通宵达旦之际,她爬上了魔神的宝座。那时候她年纪不大,在走路还不稳的年纪,却萌发出将来俯瞰众人的野心。 也许,仅仅是喜欢高处,毕竟站得高望得远。 后来,她在宝座上呼呼大睡。 直到众人散场,才发现她在王座之上,此行属实大逆不道。子桑氏的长老们赶紧将她叫醒,并且按着她的头,向魔神下跪认错。 她不知天高地厚,抵死不从,被家族长老打晕后带走了。 伯赏延没计较此事,毕竟是小孩子,不懂事也能理解。 加之子桑氏又送上不少法器灵石赔礼,此事便成了一个笑话乐子。 子桑暌因此也遭到家族内部的惩罚,她不明白族人为何如此胆小怯懦,不敢一战,说不定宝座就还换人了! 此话一出,换来的是更猛烈的惩罚,足足挨了六十九鞭刑,才放她回家。 可是令她没想到的是,父母对她更是责备求全,认为她是家族耻辱,竟然在魔神面前如此以下犯上,事后还不知悔改。 子桑暌逐渐成了族中的废子,家族不再为她这一脉倾注更多的资源,而她的家人也受到了牵连。 子桑暌从那时起便更加刻苦修炼,把伯赏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决心要将伯赏一族彻底拉下神坛。 水族之首,谁都有资格做,没有魔神之力又怎么样,水族法术不也一样强大? 直到伯赏望为初回伯赏氏,子桑暌打算拿这个新来的小帝姬开刀。 只是,这刀开得未免太过容易了。 她与几个同伴将迷路的望为逼至无人之处,一把将望为推搡进一处死巷。 望为并没有很惊讶,被杀惯了,看到这群人想对自己动手,也不稀奇。 动手之前,子桑暌看清了她的脸。 这是伯赏望悠? 不对,她们的气质不一样,望悠才不会用这种无礼的眼神看她! 子桑暌掐住望为的脖子,将她轻易提了起来。在她即将喘不上气的时候,重重扔在地上。 子桑暌身后的几个同伴围了上来,只听她吩咐道:“别打脸,其他随意。” 不知过去多久,拳脚如雨点落在望为身上,她没有做防护,甚至脸都没挡,任由她们对自己施暴。 在众人围殴之间,望为翻身从袖中掏出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臂,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众人被她自残的行为给吓到,纷纷停下动作,站在一旁的子桑暌不明所以。 “子桑暌,我妹妹才回来几天,你就这般待她……这是为何?我们不是朋友吗?” 一个轻柔且带着怒意的嗓音从背后传来,子桑氏的几人缓缓转身。 只见伯赏望悠带着几个护卫站在巷口,堵住了所有人的路。 “望悠?”子桑暌擦了擦手,明知故问道,“这破地方可不是伯赏氏这般高贵之族来的,你来作甚?” “接我妹妹回家。”伯赏望悠难得硬气一回,她挺了挺背脊,不顾子桑氏的子弟瞪着自己的眼神,将望为从地上扶起来。 “姐姐!”望为这声呼唤带着哭腔,不知何时,她竟然泪如泉涌,扑进姐姐的怀里哭起来。 子桑暌:“?” 子桑暌惊诧,方才打她的时候,她还不是这副嘴脸,怎么变得这么快!现在顶多外伤看着多些,最重的伤还是她亲手划的…… 等等,莫不是伯赏氏的姐妹有什么身体连接感应吧,她划伤自己是不是在呼唤伯赏望悠? 子桑暌这么一想,刚准备开口,只听望为说道:“她们欺人太甚,我都不认识她们,她们就来打我呜呜呜……而且还有人拿刀划我,这是为什么呀?我才刚回家,什么人都还不认得呢!” 子桑暌当即解释:“哎!你在说什么屁话?是我们拿刀划你的?望悠,明明是她自己……” “凶器在谁手上,就是谁干的!”望为从望悠怀中抬起脑袋,“搜身,必须搜身!” “搜就搜!我们自己来!” 子桑暌气血上涌,没想到这传闻中的小怪物竟然这么难搞,不是都说她是个没用的废物么? “当啷!” 一声清脆的声音掉落在地上,子桑暌身后的一个少年的腰间掉落了一个带血的匕首。 子桑氏少年顿时百口莫辩,他摇头辩解这个匕首不是他的,绝对是她偷偷放在自己身上的。 子桑氏的子弟开始解释起来,说他们亲眼所见是望为自己划的,诸如此类的话。 只有子桑暌明白,第一战输得彻底了。 从节奏被打乱的那一刻起,主动权就不在她们手中,子桑暌低估了望为,她没想到此女心机如此之深。 那少年已经开始跪地求情了,望为哭求望悠为自己讨说法,望悠陷入了两难境地。 她真心把子桑暌当成朋友,可是自己的妹妹才回家就遭人欺负,做姐姐的不能—— “呃!” 子桑暌借来旁边同族姊妹的鞭子,对着那跪下的少年背后抽打起来,足足抽了十鞭。 少年的背后已然血肉模糊,他被其他人扶了起来,随后恶狠狠地瞪着望为。 “不行,还不够。” 望为离开姐姐的怀抱,站在自家护卫身边道。 “我要他的命!”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望为,甚至连自家护卫都没忍住看向她。 “伯赏望为你欺人太甚!” 望为将宽大的袖子放下,遮挡住伤口的部分,随后又向前走了几步。 “到底是谁在欺人?” 她向侍卫借了一把短刀,用刀“撕拉”一声划破了自己腰间的衣衫,腰腹之处大片的青紫色淤伤,尽收众人眼底。 望悠连忙用自己的外衫将望为罩住,可望为却蹲下身,又割开了自己的裤腿,小腿上的伤痕亦是清晰可见。 “人多,也好做个见证。” 验看完伤后,望为接受了望悠的包裹,并一脸委屈地看着她。 为了维护这些伤完好无损,自己调动全身力量加深伤痕。 谁让她的自愈能力超强,她手臂被划伤的部分已经好到只剩下一道浅浅疤痕了。 在等待鞭刑期间,被打的部分淤血也在快速散开——望为只好费力将这些又凝了回来。 “你到底想怎样?”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子桑暌面无表情。 “我要他死,但——”她话锋一转,“那不是为了我自己。” 子桑暌攥紧拳头:“你什么意思?” “我乃伯赏氏名正言顺的帝姬,曾经流落在外,现在已经回了家族,上了族谱,你动我,就是动伯赏氏!你难道为了保一个族中子弟,要与整个伯赏氏为敌么?” 子桑暌冷笑几声:“就凭你这个小怪物,还以为能影响伯赏家族,没人会为了这点儿破事,就来取我子桑氏子弟的命,有本事你就去闹啊!” 伯赏氏的护卫都看向望为,望为没有恼,竟站在原地轻笑起来,笑声如悬在檐角的铃铎。 “就听你的。” 望为没再给眼神,便是被望悠裹着外袍离开了,一众护卫随之护佑在侧。 独留子桑暌在原地气愤不已,这个梁子结下了。 她为受伤的子桑氏少年疗伤,并承诺定会护他周全。 然而,一切都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下去。 子桑氏的少年还是死了,以刺杀水族小帝姬之罪名。 那少年的灵魂堕入六道轮回,尸身被子桑氏带回安葬。 望为也去了,子桑氏皆对她怒目而视,她无所谓地在坟头放了一个长颈瓶,瓶里插着一枝白花。 子桑暌上前一脚踹翻了那个瓶子,望为摇了摇头,又用法术将瓶子扶正。子桑暌不如她意,用法术扯住不让瓶子立起来。 “这么沉不住气,就敢来惹我?”望为小声道,“子桑暌,我记住你了。” 她撒开手,那瓶子被两股力道扯得粉碎。 后来的千年间,二人之间摩擦不断,望悠便是出面调和的那个第三人。 直到后来,辰中天的政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望为坐稳魔神之位后,子桑氏的臣属地位便再次落实了。子桑暌凭借实力,坐上了家主之位。 现实是残酷的,无数碰撞中成长起来的子桑暌明白,自己必须沉住气,才有机会翻身。 望为看着这条子桑暌出关的讯息,也明白这的确是一个最佳时机。 ——一个坐上水族之首,彻底杀死自己的机会。 混沌亦看到了,他明白如今的情况。他单膝跪地道:“主人,如果她敢下来,我定要让她有来无回!” 望为缓缓蹲身而下,手中翻阅着其他消息,大部分都是乌徇对自己的关心,还有一部分大风失踪的消息。最新的消息里,夫诸的伤已经好了,开始和乌徇一起行动。 下一瞬,她当即收起九转天罡镜。 霍逢从外院走了进来,他看到望为蹲在地上,接着又看到跪在一旁的混沌。 “今安?你……怎么回来了?” 混沌刚想起身,却又看了眼旁边的望为,望为摆摆手,他才起身欢快道:“小师弟来了啊,许久未见,还是这么的有精气神啊哈哈哈!” 在月光与廊下的八角灯照耀下,霍逢看清了混沌的模样,彼时他总是戴着面具,遮住了大部分脸。如今再无遮蔽,他一时间差点没认出来。 今安变了很多,变得越发好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是为了调整容貌。 望为没理会二人聊天扯闲,她的心还在为后续的麻烦忧虑着。 子桑暌在她下界之前就开始闭关,实力定然是增强了许多。而自己不仅没长,反而倒退了。 二人迟早有一战,这毋庸置疑。如若自己能在她下界之前,找到第四个身体部位,那么自己将会恢复一半的力量。 一半的魔神之力,对付大部分天界部众,不是难题,但子桑暌已然今非昔比了。 而她更是—— 一无强劲的力量直接对抗,二无族人长辈庇护,她还要反过来庇护族人。 如果这次她没能成功应对,伯赏氏一族将在辰中天再无立足之地。至于什么下场,只能往最惨的方面去想。 虽然她不是很关心族人,但是做了那么多年的首座,她也不会彻底撒手不管。只是同族人之间关系微妙,不能一言以蔽之。 如果能在此之前打开那个盒子,找到自己的眼睛,也许还能多一分胜算。 现在还全无头绪,看了眼一旁聊天的混沌和霍逢,似乎还在聊着什么。 她站起身准备回房间静修,想想对策。 霍逢看到望为离开,也起身要走。却被混沌拉住了:“小师弟,你干啥去?” “回去修炼。” “哎呀,我这没人说话,憋了好久了,咱们再唠唠,唠唠!”混沌拖着他不让他回。 霍逢微微蹙眉,这今安好生奇怪,自己已经在这场聊天当中推拒多次,想去跟师父说几句话。可他就跟没听见一样,一直拉着自己说他这段时间当狗的经历。 他甚至要怀疑今安是不是故意拖着,不让他跟师父讲话了。 说实话他不感兴趣,比起这个,他更想知道庄泊砚的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兄啊,你之前见过庄泊砚吧。” 混沌收起喋喋不休的状态,顿了一下:“庄……庄泊砚,哦哦哦,是跟你们一路的那位凡人吧。” “就是他。”霍逢直言,“师兄曾经见过他么?我说的不是在凡界。” 混沌的表情飞速掠过一丝惊讶,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回道:“那就不可能见过了,我可一直在天界,最近才跟着主人下凡的。” “那你在天界见过他?” “我……不是……这哪能啊?凡人何时有不过神考便上天的先例?” “可是师兄的表情里,却透露着,你不仅见过他,而且还认识他,似乎还有一些纠葛。”霍逢缓缓道来。 混沌心神紧绷起来,这小子难道看穿了庄泊砚的真实身份?他想做什么? 霍逢循循善诱:“我也就是好奇罢了。师兄啊,你不是说过师门之间无秘密,我们要齐心协力成为师尊的左膀右臂嘛。如果连这种小事,都瞒着我,那还有什么意思?” 这……其实……好像……也不是不能说……吧! 混沌思绪有点乱,天尊倒霉不小心投胎了这件事本来就应该大肆宣扬,反正丢脸的也是天宫之人。 现在小师弟都问到这个份儿上了,自己还要这样隐瞒,是不是不厚道啊…… 自己好不容易做了师兄,其他那几位还没这么叫过自己呢! “此事啊,说来话长,你不是要修炼吗?那就改日再——” 霍逢扬起一个看似单纯天真的笑脸:“师兄!修炼这事儿每日都做,但是听师兄讲奇闻异事,属实难得。自然是依着师兄的时间!” “我现在就有空,那——走着?” 混沌听着霍逢这些话,心里的确挺乐的。尊上去修炼,也没空搭理他们,那就放松一下吧。 霍逢邀请他到了自己的住处,并且还弄来了几瓶酒。 今夜该问的不该问的,他都要试图找到真相。 第124章 应下请求 翌日清晨,霍逢如约和庄泊砚前往宋左茹的食肆寻人。 却没成想,望为提出与他们同去。 一路上望为心事重重,知道了去往的目的地,就径直朝着那方向走去。 庄泊砚看到望为亦同去,便跟望为打了声招呼,闲扯几句,难得望为没有无视他。 “你有心事?” “还行吧。”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性命攸关,你帮不上。” “这么严重?” “最近出门注意安全。” 望为本不想多说,但子桑暌是个疯子,此时若真下手,她身边的几个凡人还真有点危险。她与天尊是旧怨,生死关头,她还不至于牵连他的转世。 二人并肩向食肆走去,霍逢稍稍落后了几步。 霍逢昨夜是一夜未眠,他与混沌彻夜长谈,并且他真的问到了一些佐证他先前猜测的实证。 庄泊砚,是天尊君兆的转世。 从前以他的位置,的确没有亲眼见过天尊,就算真的偶然见过,他也未必对得上号。 以他并不爱打听八卦的性子,那些年错过太多了。 昨夜,他把千年间想知道的所有事情都问了一遍,把一向喋喋不休的混沌都磨到困得睁不开眼。 他因此还得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师父和君兆有旧。 先前望为跟混沌通过气,关于华府伪造身份的问题,混沌自然知晓。该说什么,他心里有数。 混沌说,她流浪期间认识了君兆,直到被认祖归宗,二人才因为天水之间的纷争决裂。当然,细节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清楚。 和真相几乎很接近了,霍逢听到后,凭着感觉判断也认为是真相。 庄泊砚转世历劫成了凡人,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也许是某些原因,譬如历劫台出了错误,导致他最近时常梦到前世的场景。那些特定的场景和人时常出现,足以证明在他心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如若有一日,庄泊砚真的恢复了记忆,或者历劫成功回归天界。那么,师父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会不会因为经历过后有所感悟,重新选择君兆? 君兆可是天界至尊,还是自己上司的上司,怎么看也比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神更有用。 这个问题,他没忍住旁敲侧击问了混沌,混沌一脸坏笑道:“绝对没机会和好了。” 霍逢不知他哪来的自信这么肯定。 混沌则露出高深的表情:“原则问题,立场问题,你觉得还有可能吗?” “原则和立场都可以改变,为何不可能?” “嘁。”混沌摇了摇头,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要是能变,早就变了,何至于走向决裂?我主人你师父,她很多时候的想法,我也不懂。但我清楚自己在她身边什么定位。” “什么定位?”霍逢歪头思考。 “狗啊!”混沌站起身,“这么明显,你都没看出来啊!” 霍逢一口酒喷了出去,开始咳嗽起来。 “我可以犯错犯蠢,但绝不会背叛她。”混沌喝完了一坛,“其实她身边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水族都清楚,我是她身边的一条疯狗,有些时候就是要放我出去咬人……其他人各有自己的职能,你也是。” “我是什么定位?” “你啊……你心软!” 霍逢愣了愣,一时间没消化这个词。 “心软?” “哎呀,这不是她说的,是我自己悟的!” 霍逢还是没明白。 “你也见过柳殷了,你大约能明白,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了吧。” “没明白。” “哎呀!很明显啊,我们各个都心狠手辣,戾气深重。虽然现在已经消解了不少,但我们本质是妖兽,和你们凡人出身的不一样。” 霍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心思细腻,又是个心软的,我们这些大老粗,在很多方面的确不如你。”混沌眨巴着桃花眼,一本正经道。 霍逢蹙眉:“如若这么说,抛却地位不谈,天尊与我,岂不是同一类型?” “呃!这不是一回事吧!”混沌拍了拍自己的嘴,“天尊,他……没你心软!” 霍逢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内心五味杂陈,猜到是一回事,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见他的情绪陷入低谷,混沌一把揽着他的肩膀,勾勾手指道:“看在你请我喝酒的份儿,我作为过来人,多提点你几句——” 霍逢侧耳倾听,混沌带着醉意小声道:“你是不是对她也有其他的想法啊?” 霍逢轻笑了声,在竞争激烈的洪流中,他没必要装傻否认了。 “这在正常不过!”混沌笑嘻嘻道,“在天界,爱她和恨她的人大约各占半壁江山。天尊,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听了这话,霍逢眉眼微动,他瞥了眼混沌没接话。 “再者说,那些情情爱爱的,本身于她而言都不重要。虽然她只是天界众神族之一水族中的一员,对天界亦是有着不可替代的影响,平日里可忙着呢!” “师父在天界这么有名,我应该听过她的名字,但莫为这个名字,我从前真没有听过。” “华府作为三大族之一,你懂的,能混出点名堂还真不易。”混沌意识到刚才说的有点多,赶紧找补几句,“毕竟都是私生女了,这名字倒也不会传到整个九重天吧!在水族内部那还是相当有名的。” “师父这么厉害,又是三大家族中人,那……她是魔神伯赏望为的麾下?” 轮到混沌呛了几口酒,他顺顺气道:“华府是中立的,你忘了?而且,就整个辰中天而言,谁人不是魔神麾下呢?” “唔,说的也是。”霍逢喝了一口酒。 “怎么?你好像对我们魔神大人有意见?”混沌像发现什么秘辛一般,弯起眉眼。 “我就是个无名小卒,怎么敢对各位大人物有意见。我不仅没意见,还要感谢她。” “哦?” “经死一次,我想通了很多事,也有幸遇到了师父。如若不是这次下凡,我恐怕还弄不清,自己修炼的问题在哪里。” 混沌坐起身来:“你想起你是怎么死的了?” “被人从背后袭击而死。”霍逢回忆着,“那人应当是魔神麾下。” “咳咳,原来是这样啊。”混沌一时有些心虚,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和过去杀死的神君坐在一起喝酒。 “都是过去的事了,本想来世做人,再渡轮回……没想到竟然又复活了。” “天命使然!这绝对是天命!”混沌抱起酒坛相撞,“敬天命!” “敬天命!” “你和我想象中的天宫人很不一样。他们很多神都自负狂傲,拽得跟什么似的,不喜与我们水族为伍。你不愧是师尊选中的关门弟子!”混沌由衷称赞。 “师兄,你也没你所说的那般……粗犷,上次在巳迁,你发现了那家人的情况,其实明明有别的方法拿到那个入场券。可你还是选择自己留下,圆那家人一个完整的结局。” “可能我感同身受了吧哈哈哈哈!”混沌大笑起来,“毕竟主人与狗,这个关系我最熟了。” 这话让霍逢没法接,不过他还是选择敬他一坛,二人拎着酒坛相碰,随后仰头猛喝了几口。 “那天尊在她心里,又是什么定位?” 得,怎么说到狗,那话题就自然绕回来了。 “那我还真不知道,我正式在她身边的时候,主人就已经恨上天尊了。哦,那会儿还是少尊。不过,这事也过去太多年了,时间总会冲淡一切的。” “占据了心中的恨啊……”霍逢自言自语道。 霍逢捧着酒坛,仰头喝了好久,这让混沌都有些清醒了。 “小师弟,喝酒伤身,咱们悠着点儿!”混沌宽慰道,“过去之事,已然翻篇了。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啊,就是守在她身边,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霍逢没说话,还沉浸在方才的对话中。 “今日啊,我这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说着混沌背过身,抱着酒坛躺在亭廊中。 霍逢起身,感觉有些眩晕,不过他还是坚持走回了榻上,开始解酒。 越是探查过去,这心里越是没底。 特别是他亲眼看到望为和君兆的转世走在一起时,心中便觉是另外一幅场景了。 师父是带着记忆的,君兆没有。 上次问到人神恋时,师父还说她百无禁忌,所以…… 前方忽然起了一阵争执,因为是清晨,来往的人不多。 只见一个妇人,抓着两三个看似装束不凡的方士衣摆不撒手。 “你们要的钱我凑齐了,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你们不是答应好要帮我找孩子吗!” “撒手!”其中一个男人狠狠甩开宋左茹的手,宋左茹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被那队人里的女子扶了起来。 “哎呀,我们是答应了,但是地域危机,也不好带着你,你就在此地等我们回来便是。” “你们大早上偷偷出城是什么意思?”宋左茹道,“这不就是要拿着我的钱偷偷离开?” “我们这是急着出去找人,哪有你说的那般?你根本就没证据好吧!”另一个男人道。 “现在离我们约定好的时间,还差两个时辰,如果你们昨日不打算带我,为何又同我说好了见面的时间?” 宋左茹显然没有被找人之事冲昏了头,那几人看着周围稀稀散散的人群,四周都是些不愿意惹事的商贩,他们自知占了上风,更得意了。 庄泊砚听到动静快步上前,看到此情此景,突然明白,她不是住在朋友家,而是也去蹲人了。 不知道这几位是她何时找到的“高人”,但是现在看来,是遇到了一伙诈骗犯。 “住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当街行骗,还妄图行凶,真是胆大包天!”庄泊砚厉声呵斥。 “哪来的这么爱管闲事?我们就从城门出去,你也没辙!”为首的男子叫嚣。 霍逢上前扶起了宋左茹,宋左茹看到他非常惊讶。 望为也从另一边出现,用拂尘扫了扫她身上的灰,道:“你想怎么报复他们?” 宋左茹:“我、我只想把属于我的钱拿回来!” “如你所愿。” 望为勾勾手指,那几人腰间的荷包突然脱离了他们的腰带,直直飞向了另一边。望为一把从空中接住,将里面的钱拿出来递给宋左茹。 “看看少了么?” 宋左茹数了两遍,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霍逢注意到了,便追问:“是不是还少了?没事,左娘你只管说便是。” “少了五十两。” 望为催动微末法术,只见其中一个男人突然脚下不稳,莫名仰天摔倒在地。 他将鞋子脱下,里面掉出来一张五十两银票。 望为蹙眉:“真晦气。” 她用法术在他身上搜了一遍,发现他同伴衣袖里藏着一张干净些的银票,便将那带着鞋袜味儿的银票糊在那人脸上,换了张干净的回来。 那几人吓得不敢动弹,没想到这是遇到真会使用法术的高手了。 “到你了。” 望为看向霍逢,他很快将整条街的人看到法术的记忆都消除了,又将那几人绑了起来。 这边处理妥帖,庄泊砚带了捕快前来拿人。 毕竟是有官身之人,此地衙门又相对配合,尤其是他们发现这几人就是在逃诈骗犯后,反倒是感谢几人的出手。 宋左茹非常感谢望为愿意出手,庄泊砚又问起之前不告而别之事,宋左茹只是不好意思打扰她们,她看得出众人都很忙,有自己的事要做。 “罢了。”望为缓缓开口,“如果你不是特别着急,我倒是能出手。” 宋左茹眼神中又燃起几分希冀。 “大人,您说的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如果我能顺利渡过近日的一劫,只要还有条命在,我便会帮你。”望为直言不讳。 霍逢的眼神瞬间变了,这是何意?什么劫? “师父……”他轻轻挽住她的手,望为没看向他。 庄泊砚蹙起眉来,认识的这段时间,他还没见过能真正威胁到望为生命的存在,她既然说了,那事情定然非常危急。 宋左茹小心翼翼道:“大人会有危险吗?这可如何是好?帮我不重要,你的劫要如何渡过?” 望为垂眸一笑:“不知道,尽量不死吧。” 第125章 无舍齐聚 宋左茹正式加入了无舍。 作为人族有些年纪和阅历的存在,众人都恭敬地称她左娘。像望为、霍逢这些神族以及那几个妖族,也跟着这么称呼。 大家闲聊时,突然开始互相交换年纪,除了神族两位年纪过千,其他的在数百数十左右,显得相对年轻起来。 白棠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其实他们三人当中,他是第二小的。小鱼的年纪和修为均在二人之上,只是喜欢伪装成小孩子骗吃骗喝罢了。阿貂看着像是洒脱不羁大姐大,反而是年纪最小的。 望为只道出,神族起码一千五百左右才算是成年,然后就闭口不谈。霍逢算了算自己的年纪,算上凡界修炼和沉睡的日子,那和师父差不多。 望为捏住他的脸,道:“沉睡的日子不算。” 霍逢则笑了笑,似乎有点躲闪着望为的动作,虽然不太明显,但他自己心里清楚。 宋左茹看着大家打闹的样子,之前愁云惨淡的心境,也逐渐转晴了。 她并非众人刻板认知上的家中长辈,多年寻女的冒险经历,让她很愿意学习和接受新鲜事物。 很快,她便接受了大家是不同的种族,来自不同的地界。 小鱼没被白棠拉住,变成鱼头本体蹦蹦跳跳到宋左茹面前。 “你不怕我吗?” 宋左茹不仅不怕,反而摸了摸小鱼光滑的头,笑着说道:“在我眼里,大家都是一样的。你们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多厉害啊!如果我也能和你们一样,那我的女儿恐怕早就找到了。” 小鱼的口中难得发出呜呜的声音。 “左娘,待后面有空,我们跟主人一起陪你找。人多力量大!”阿貂适时接话,白棠也跟着附和,三兽在这方面的态度很是统一。 宋左茹总是想在无舍里找活干,一般的洒扫由三兽承担了,她转向了自己的老本行——为大家下厨做饭。 大家吃久了空间储物袋里的便捷式食物,的确想换换口味了。在品尝过一次后,三兽更是爱在舍内缠着她做好吃的。 三兽平日里没事,还在空地开了一小片菜园,开始种菜、养鸡……好似已然决定好在这里度过余生一般。 杜僖渺在城中行事期间,一般带着袁骧,再带一个阿貂或者白棠,二人轮流值守。偶然遇到一两次刺杀行动,也能在最短时间、最小范围内解决。 她也尽量做到不把权力争夺之事带回家里,她希望无舍就是所有人快乐生活的家,在这里没有太多世俗的杂念和纷扰,是一片清宁之地。 杜僖渺将此宅的名字定下,众人似乎都能理解此中的意蕴,终日漂泊的心在这里扎根生长。特别是长期离开妖族的三兽,亦是在此找到了家的感觉。 她平时抽了空回来,也要换几辆马车后,被法术转移回来,以免被政敌之类的对手跟踪,彻底搅扰了这份清宁。 这次回到青雨,大家都开始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忙碌。偶尔晚归,见到未眠人,便会打个招呼,问问近况。 无舍算是个秘密住处,是杜僖渺身为人族帝姬妥善安置大家的地方。 用她的话来说:“你们都是我的朋友,到了我的地盘上,我怎能不尽地主之谊?” 这处宅子是租用,宅子的主人据说是一个独身的男子。 那男子在各处云游四海,不怎么回来。杜僖渺开始想彻底买下来,但是帮原主人出租宅院的人却拒绝了,并将原主人的一封手写信给了她。 信上大致说明,这处无名宅邸过去就属于他,他不会出售,这是他在此地唯一的居所。他日也许还会归来,不过现在借与邻居王氏,租金也由王氏代收。 “真是神神叨叨的,你们有没有感觉这个人非常虚无缥缈,放个宅子在这儿,他日也许会归来……这用词,不像正常人。”杜僖渺摇了摇头。 望为看到这封信的字迹,有些眼熟,但没想起来。 此行回来之后,杜僖渺时常外出会见重要门客,笼络一切可拉拢的人才。谢氏的少爷谢孟沉最近不在青雨城,杜僖渺便见了些以往的门下,又回到了无舍,暂歇几日。 经过先前了一段外出经历,她对未来所图之路,逐渐明晰。被她放在封邑的霓云,也被秘密接了过来,她忙得心神俱疲,日常还是需要些体己的照顾。 这座无舍,该来的人似乎都来得差不多了。 除了三个妖兽以及和他们打在一团的混沌,偶尔做些不通人性之事,其他每个人对于边界的划分还是很明白的。 望为近日保持着与人为善的松弛感,因为她非常不想承认,子桑暌是她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麻烦的对手。 是的,对手。 在她曾经使用魔神之力对所有人的强力威压之下,整个辰中天仍然有一人敢于挑战她。 那人就是子桑暌。 后来的子桑暌的确被她收拾得挺惨,但是愈战愈勇。身为臣属,子桑暌的行为早已违反了所有的法则规矩,稍加惩戒绝对没问题。 望为身边的诸位大臣包括中立立场的华府家主,私下提醒数次千万不要对对手心软,特别是子桑暌这种毅力特别强的人。 当年的望为的确是年轻气盛,她是历代水族掌权者中最年轻的一位。 从最初与子桑暌的相识里,她狠狠坑过对方以后,二人的每次交集都是一次交锋。她不怕麻烦,反而喜欢这种刺激的感觉,赢得成功是唯一要达成的结果。 如今,她只想狠狠抽自己几巴掌。 当年若是斩草除根,借权势杀之,亦或是在灭门那日将路过的子桑暌顺势杀之,现在自己还能有什么麻烦? 亲手培养一个对手在自己旁边,保准有某些绝症在身上。 装,太装了。 用得着这样证明自己的强大么? 现在要自己以命收场的感觉真的难受。 望为每日除了懊悔,就是在修炼。 想办法增强自身的力量,而非依赖一小部分魔神之力,这是非常有难度的挑战。 因为在她成功操纵魔神之力以后,原本族群的神法她基本不用了,顶多来个融会贯通。魔神之力可将她自身之力无形中放大数倍,仅仅如此,很多人就不是她的对手了。 这日,霍逢不在。 九转天罡镜在手,乌徇成功与望为本人联络上了。 乌徇在镜中怔怔看了半晌望为,望为拿起一旁的铜镜照了照,没理解这眼神的意思。 乌徇却一脸感时伤怀直言:“还以为尊上将我忘了,很久没见到尊上,我、我们很担心你,也很想你……哦,小诸她出去了,说是有大风的线索了,待寻到大风,我就让她下界帮你。” 望为点点头,问候道:“你们最近还好吗?” 乌徇露出了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我们……我们一切都好!多谢尊上关心!” 望为:“这种客套话不必跟我演,我不在了,你们是我的嫡系,能好才怪!” 乌徇被看穿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还躲在不知天里,这里非常安全,请尊上放心。” “照顾好自己。”望为为数不多的关心说完了,“子桑暌那边有什么动静?” “子桑暌她还在做一些战略部署,弄得很严密的样子。”乌徇蹙眉严肃,“不过,她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下界,尊上可安心准备。如果有异动,我会第一时间传讯给你!” “一时半会儿?大约是多久?” “她最近回了家族,我们卧底在子桑氏的探子传回消息,她与族中长老发生了争执,具体内容不明,实在不敢靠近,怕被发现,但的确是闹得不欢而散。” “用脚想的话,我猜她想借家族之力,一举覆灭我伯赏氏,然后成为新的辰中天之主。只不过她家有不少老古板,不同意她这种不要命的做法。”望为缓缓道来。 “尊上英明,我猜她也是这么想的。” “我不英明,我要是英明早就除掉这心头大患了,何至于留到现在给我添堵?” 乌徇没法接话,只能抿嘴看着望为,待她发号施令。 “我有个好办法。”望为勾唇一笑。 “什么办法?” “自然是先下手为强。” “什么……意思?”乌徇瞪大眼睛。 “我知道你懂了,就是那个意思。” 见到乌徇迟迟不说话,她挑明道,“你去找伯赏氏的族人,然后挑个子桑氏的错处,将其尽数剿灭。就算没全灭,子桑暌暂时也没空来对付我了。真是双全齐美的办法,我在下界动动嘴,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乌徇轻轻蹙眉:“……尊上,直接灭族未免也太……太残忍了。” “残忍么?”望为冷笑一声,“子桑暌可是要来杀我反我的,你觉得我死了,伯赏氏会是什么下场?只会比死更差。” 望为的语气中并非是决绝的、非做不可的,她只是在试探乌徇的态度。 乌徇在镜中的影像跪下承诺:“我乌徇立誓,誓死守护伯赏氏所有人!如果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刻……只要我一息尚存,伯赏氏就不会出事,我现在就去和家主通个气,让所有人进入战时戒备状态!”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我可以先对子桑氏制造一些麻烦,尽量拖延不让子桑暌下界,为尊上争取更多的时间! 望为轻笑出声:“乌徇啊,你不是挺有主意的么?就按你说的办吧。” 乌徇愣了愣,他平日里基本上不提什么建议,总是执行为主。如今没了主心骨和提建议的大家,自己除了硬着头皮分工,实际上有很多事,他都拿不准。 今日被“激”了一下,他突然想到了很多可做的方向。 “尊上方才说的灭族,是故意的吧?”乌徇反应过来。 “不是,这不是用我个人的行事风格拿来给你作参考么?”望为却一本正经,“你有你的风格和习惯,我不干涉,重要的是达成目的。你不是子桑暌的对手,我也不强迫你与她有一战,拖延是你能做到的最佳手段了。” “尊上,谢谢你。” 望为深吸一口气:“带点特产,去伯赏氏找伯赏栎澜,说明情况。” “明白!” “大风啊,找到叫下来也行……夫诸就不必来了,配合你吧。” 乌徇重重点头:“是尊上,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对了,尊上……” 望为扬起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天尊他下界了,还是走的投胎道。我听天宫的神亲口所言,是那天有人将通道的指示安排错了位置,导致天尊走错了道。” 望为的神色复杂起来,好一会儿都没反应。 “尊上,尊上?” 望为“噗嗤”笑出声:“谁这么……这么有才啊!我希望他这辈子就坐实这个身份,别给我找麻烦了。” 乌徇连连点头。 “看来还真不能让庄泊砚死啊。”望为若有所思道。 望为感知到结界外有人来了,便快速结束了这次的对话,不过还是多次叮嘱注意子桑暌的动向。 霍逢回来了,不知去了哪里。望为也没多问,而是收起结界,一边打坐,一边在暗中观察着霍逢的情况。 自从那日将宋左茹带回以后,霍逢似乎独自生起了闷气。 多日态度都非常冷淡,也不是全然不回应,只是比起之前来说,沉默不少,也不会主动贴近过来。 “霍逢,坐过来。”望为发出指令。 霍逢脚步一顿,本来从她前面走过的,又停下脚步,磨磨蹭蹭地坐在她的对面。 二人之间隔着一个放着茶盏的案几。 望为切入主题:“你是在怪我没有提前告知你,我已身陷险境?” “师父你明明知道……”霍逢坐起身,即刻接话,但稍后又闭嘴不谈起来。 想好了若是得不到合理的解释,自己打算就这么僵持着,看望为什么时候能想起来自己。不过,看起来也不算太晚。 “我一直都知道。”望为抬眼道,“所以?你要跟我冷战,以后不打算再理我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霍逢倏地站起身。 望为依旧坐在原地没动,而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想喝一口,就被霍逢抢了去,一饮而尽了。 望为看着他发着无伤大雅的小脾气,自然不会生气,反而轻笑了几声。 “笑什么?” “笑你……心软啊。” 霍逢怔愣一瞬,他也明白了。自己和今安之间是不可能有秘密的,今安都说是她身边的狗,自然会将他问的话传达过去。 霍逢继续故作生气的模样,却见望为向自己张开了双臂。 好吧,这谁能拒绝。 霍逢走过去将她揽住,望为则环抱着他那窄腰,二人谁都没打破这份宁静。 过了好一会,霍逢率先开了口:“这次要打谁?我要与你一起去。” 第126章 乞巧雨落 “打谁?” 望为重复着霍逢的话,哑然失笑,“你师父在你心里是这般暴虐之人?” “不是!”霍逢坐在她的身旁,扶着她的肩膀,静静地看着她,“师父不是那人的麾下吗?就算想追求和平,也很难做到吧!” 望为挑了挑眉:“那人是哪人?” 霍逢蹲坐下,抿唇小声道:“水族的尊上,魔神伯赏望为。今安都跟我说了,你在她手下做事。虽然保持着华府的中立性,不过我明白,都是明面上的,私下多半还是会有一定的倾向……师父位高权重,那只能是投效的一方了。” 望为盯着他坚定的眼神,又瞥了眼他红了大半的耳朵,浅笑道:“你替我考虑这么多啊,还是我徒弟最贴心了……那你觉得魔神是那样的人吗?” “我、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能随便说师父上司的话。”霍逢一本正经道。 望为摇摇头:“没事,你说,我不会告诉她的。” “不行啊!”霍逢指了指天,“她的耳目甚多,谁知道能不能听到,万一给师父带来麻烦,那我罪过可大了!” 望为忍住了笑,反手开了一个结界,道:“那就这样说吧,没有第三个活物能听到了。” “师父!都这种时候了,危机关头啊……你现在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望为点点头:“很重要。” 霍逢靠近坐下:“师父你也知道,我不是一个对小道消息感兴趣的人,不过偶尔也有消息传进你的耳朵,你就不得不知晓了。” 望为点点头,欲原地躺下。霍逢将腿放平,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躺得更舒适些。 话题被引导走了,暂时不提那什么生生死死的事了,很好。 “众人对她的评价褒贬不一,我曾经听过无数种声音,实话说我也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霍逢缓缓开口,“天界与水族之争是自古有之,甚至追溯到上古时期,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得而知。所以,我没办法给出一个明晰的答案。” 望为一时没忍住,抬手在他侧颊附近徘徊,用手指轻轻描摹着他脸颊的轮廓。 “不过,我倒是从我上司嘴里听过她的事迹。” “重华神尊?” “对。”霍逢点点头,“重华神尊说,她是个可怜人。” 望为的手顿在半空,随后发出一声不明意味的嗤笑。 “师父?” “……她已经到了被人同情的地步了,真可悲啊。” “我倒觉得不是同情,可能是一种对同伴的关心、关怀?虽然我上司很多时候不太靠谱,但她绝对是个好神。”霍逢补充道。 “就你说的这几句话,能冒犯到谁啊?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望为爬起来,收起结界,一脸兴致全无的模样。 “难不成师父是想听我骂她?那我……” “倒也不必。” 望为伸了个懒腰,看着外面天色尚早,回首漫不经心问道:“你今日出去了?” “是,我有些神器的眉目了!”霍逢起身走上前。 “哦?说说看。” 望为坐在池塘边,赤着足,放在水潭里,随意拨着水。 霍逢这时才发现她没穿鞋,先前因为衣袍太长遮挡住了。再次看向望为,他竟然一时有些恍惚。 他快步上前,走到望为旁边,一把握住了她的肩头。 “怎么了?”望为垂头看了看他在自己肩上的手,又抬眼疑惑地看着他。 霍逢的心,怦怦直跳,仿佛差几尺就能从嘴里蹦出来。 他刚才是看错了吗? “什么情况?”望为抬头碰了碰他的额头,也没发烧啊。 霍逢稳住心神,从身后缓缓抱住了望为。 “怎么了这是?突然不会说话了?”望为倒是没抗拒,不过她心底总感觉哪里出了问题。 “……我以为,师父要消失了。” 他方才分明看到了,那双脚似融于水中,无影无形。 望为意识到了,她的脚还没找到,和水发生接触,差点就暴露了。 她将头向后仰着去看霍逢,“我怎么会消失呢?我哎,我可是你的师父。你要说关于神器的事,继续。” 霍逢揉了揉眼,定睛一看,可能真是自己眼花了吧。 “这一路下来,我多少有些感应。这些神器的属性和地理位置,似乎都能对得上。方丘城在西北,师父拿到的神器是一个玉雕。” 他回身扫视一圈,在廊台的另一侧找到了她的鞋。 霍逢将鞋子捡起放在她身边,又从空间储物袋中将那个玉雕取出。 “方丘城在东北方位,为艮卦,卦象为山,那玉雕原身是山石,这对得上。”霍逢分析起来,“仰月城在西北方向,为乾卦,卦象是天,师父你之前说拿到的神器是一尊金印,金印也能引申为王印,帝王为天。巳迁城在西方,为兑卦,卦象是泽,我虽不知这泽是何意,但是兑卦也代表了口,那幅「有言」的画上只有一张嘴,我感觉这也是一种印证。” “你也发现了啊。”望为微微一笑。 “师父早就发现了?” 霍逢还有一方信息不知晓,是与她身体部位有关的。 “也不早,就前阵子才想明白的。所以,这回你认为在哪里呢?” 望为又用手指缠起他的碎发。 “青雨城,最有可能的地方是各处的庙观,里面有许多雕塑,或许神器就藏在任何一个雕塑里!雕塑除了用土制成,城中也兴起了各类木雕,说不定有关!” “的确有这个可能。”望为站起身穿上鞋子,掐指一算,“今日或许有机会,出去走走吧。” 说完,便径直向外走去,霍逢赶紧起身。 他心里直嘀咕:“感觉有件事没问明白啊,对了——” “师父,打架那天你会带着我吧!” 望为装作没听见,霍逢则默认了此事。 她瞬移到了民宅巷口无人之处,霍逢也赶上了,他想说什么,声音却被街巷上热闹的市井众生给冲散了。 天色还未沉下,夕阳倾泻在街道上,金光煦煦,暖意未解。 “近日都这么热闹吗?”望为好奇道。 “是啊!”霍逢笑起来,“因为这是凡界一个很有名的节日。” “算算这日子,是快到乞巧节了?” “师父竟然这么了解凡界的节日?” “我看书上这么说的。可不是还没到吗?我记错时间了?”望为看着已然拥有节日氛围的周边,有些疑惑。 “青雨城的乞巧节,要过七天八夜呢。” 望为与霍逢并肩而行,踏上了热闹的街市。 商贩为乞巧节摆出的琳琅满目的商品,亦有不少爱侣参与的有赠品的游戏。一路走来,有不少人误会二人的关系,上来便要推销自己的商品。 虽然被望为都推拒掉了,但霍逢却在后面私心买了些。 “师父不喜欢吗?”霍逢追问。 “我是觉得没必要,在天界我有几座灵矿,还有金银珠宝的山库,向来不缺这些。不过——” 望为顿了顿,她转身看向霍逢,“你送我的,我就喜欢。” 霍逢愣在原地,师父这话的意思…… 望为没接茬,而是继续向前走,“走过这么些庙观,大家还是在求雨啊,不是该求个心上人吗?” “可能,生存才排在第一位吧。”霍逢回答。 这一路走来,二人踏入不少水官庙,大家都在祈求能下一场前段时间的大雨。路过的那些河道,里面的积水不是被人舀走,就是已经被烈阳晒干。 虽然是照常过节,可见过那场大雨之人,此刻更希望天降一场大雨,而非一段姻缘。 “如果,我现在让这天上下一场雨,那些凡人会喜欢吗?” “当然!让那些祈祷的人知道,他们的心声被神明听到了。” 迎着未落的太阳,望为在虚空之中写了一道符。 天上没有乌云,伴随着最后的落日,开始淅淅沥沥嘀嗒起雨滴。 “下雨了!” 有个小孩子率先发现,他伸着舌头去接雨水,旁边的大人也发现了,他们开始找周围能够接住雨水的容器。 那些街边的摊贩似乎早有准备,从摊位下拿出木盆和木桶。 众人第一次见到天晴时的落雨,都露出惊奇和欣喜的表情。 “上苍有眼啊,居然没隔多久又下雨了!” “龙王!是龙王再次显灵了,拜谢龙王!” “今日我女儿才去城中心的那个水官庙拜过,看起来是真的很灵啊!” 望为站在屋檐下,看着喧嚷的街道上人们在积极接着水,不顾全身被打湿——当然也不排除他们很喜欢淋雨的感觉。 霍逢从雨中跑来:“师父,我才想起,这里的人不需要打伞,方才我还想去买把伞呢!” “那些人真的很快乐吗?”望为缓缓问道,更像是自问自答,不过霍逢还是给出了答案。 “他们的快乐很直白、很简单,都写在脸上了。”霍逢看向那些在雨中嬉闹的人群,“这般炎热的季节,没有人能拒绝一场晴朗的雨,特别是——凡界大部分地域,平日里真的很缺水。” 望为深深呼吸了一下,仿佛做了什么决定。 霍逢望向她:“师父随意下雨,会影响到自己吗?我记得天水条约对于下雨量是有明确规定的,无论是天宫还是水族,都无权多下雨或者少下雨。” “无所谓了。”望为耸耸肩,“只要这件事于我有意义,无论付出什么都值得……我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直接的情绪了。” 夏日天长,黑夜迟迟未见。 她的视觉已经恢复了,能看清周遭的一切。那些人脸上的真挚笑容,似那经久未落的红日。 望为暂时不想思考这次伤处恢复得如此之慢,究竟是因何缘由。 她只想沉下心,感受当下带来的生趣盎然之象。 霍逢忽然牵起望为的手,带着她走进雨中,望为欣然前行,心中的某个预感愈发强烈了。 他们来到了城中心最大的水官庙,庙中大部分人都离开去储水了,已经没几人留下了。 望为闭上眼,她感受到了无比强烈的神力在此地盘旋。 她径直走到庙中央供奉着一个土龙的雕塑前,静静仰望着巨大的龙身。 除了中心的巨大龙雕,旁边也摆了一排小些的龙形雕塑,每头龙都仰望着天际,作张扬舞爪状,似乎想脱离笨重的躯壳,飞到天上。 旁边有一对母女在廊亭中暂歇,小女孩问母亲:“娘亲,这里的大龙为何一动不动啊?” 那女子蹲下身温柔道:“因为传说啊。传说中龙是很厉害的水神,它们的身体是轻盈无形的,人们想要求雨,就用泥土包裹住龙的身体,这样它就不能直接飞走了。身上的尘土会将它困在原地,所以才一动不动。” “那龙神也太可怜了!”小女孩揉了揉眼睛,“它们被困住,不会想家吗?” “会想家吧……现在下雨了,雨水会将它们身上的尘土洗净,又变得轻盈无尘,自然就能飞起来回家了。” 小女孩用手接着外面的雨水:“那现在下雨了,我要看龙神回家!” 望为回头看了眼那个小女孩,那位女子倒显得有些无措,她不想把故事的真相戳破,却没想到自己的女儿还能提出这么复杂的条件。 “娘亲带你去外面买龙形的孔明灯好不好?” “好!我要放龙神回家!” 雨滴落在泥土塑造的神龙塑像上,上面的土石似乎略有松动。 望为抽出拂尘,念出解除控水的咒诀,天穹突然闪过一道电光霹雳。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天上。 经这两次雨水的冲刷下,中央的龙神雕塑的底部突然因土块松软塌了下去。 龙足之处闪着耀眼夺目的光,一个精致的神器木杖现世了。望为将其收入手中,将上面附着的自己的脚的碎片收了起来。 东方,震卦为足,看来以此推断是对的。 实话来说,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拿到了一个新的身体的碎片。但是稍后又想,若是自己没打算下雨,那结果又当如何呢? 经过灵力的侵染,泥塑龙神像已然溃不成形。 望为想了想,便凝起一股灵力。那些被雨水冲垮的龙神像中,浮现出一道道碧青色的光芒。 街上的人群还在一边储藏水,一边热议着方才天上那道奇光。 突然,青雨城中央的水官庙上方出现了一道奇观! 足足有九条灵龙在湛蓝色天穹上盘旋,雨水似乎更大了。 所有人当即跪拜,大喊着:“龙神显灵了!传说是真的!” “龙神离开了,是不是说明,以后再也不会干旱了!” “按照咱们青雨城的传说,是这个道理!” “太好了!再也不会缺水了,谢谢龙神大人显灵!” 望为和霍逢缓缓从庙中走出,霍逢眉眼弯了一路,看到师父做的这些事,他心底备受感触。 他作为一路上的跟随者,是最能直观感受到一切变化之人。 “嘁!还龙神呢,龙和凤在天界可都排不上号的。”望为小小槽了句。 霍逢亲昵地挽住望为的手:“我家师父最好了,明明没有龙,你还为了大家高兴,用灵力幻化出几条龙来。” “不是为了大家高兴,是我高兴。” “是是是!师父高兴,我就高兴!”霍逢朝前走了几步,“师父,我们回家。” 天空云层之上,伏缪上神和重华神尊已然在找准位置下界,寻找投胎成人的君兆。 “她可真自由,说下雨就下雨,这回还不动用雷部了。”伏缪上神漠然道。 重华神尊则笑了笑:“她大概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吧,反正没人能逼她下雨。” “天尊,就是在那座城吧!”伏缪上神指了指龙形即将消散的青雨城方向。 “青雨城,东方之大城,应当是哪里了。” “走,速战速决。” 第127章 无舍之家 回到无舍,望为将力量和身体该归位归位,该收回收回。 附着在霍逢身上的魔神之力被望为相应的引入自身,他识海中明面上多余的力量已经消散了大半。 但潜藏在暗处的,却不知其数。 只是最近再无异动,望为观察到霍逢平日里比较稳定,也没有负面情绪波动,更没有因不满而引起力量活跃的时刻……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稳定,她自然也没有多问。 霍逢也在安静乖巧地配合着,在望为静修之时,坐在她的身边,默默望着她。 这几日下了点雨,却仍然抵不过天热。 今安懒得和那三兽打闹,就成天蜷缩在望为的身边,一动不动,理所应当的侵占了属于他的位置。 虽然这个“属于”,是霍逢自己在心里划分的,谁也没有明确过此事。 但混沌此行为却让霍逢心底属实不爽了。 他试图旁敲侧击地问了混沌,混沌却没意识到问题。而是多次自豪地强调,他是主人身边最贴心的狗,在她身边或者脚边待着是无比正确的事,小师弟要懂得先来后到这个道理。 霍逢眯了眯那双纯澈的眼眸,这几句他可不爱听,特别是最后一句。 先来后到? 相对其他人来说,他来得未免也太迟了。这不就是变相告诉他,不要肖想太多的意思? 虽然他和今安二人也喝过几次酒,谈过几次天,霍逢深刻怀疑,今安此人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是故意的,平日里说着提醒的话,但根本辨不清真假。 很有可能,今安是装的。 装疯卖傻,用来迷惑对手,还用来迷惑她。 成天说自己是狗,狗可是最为忠心护主的,对外露出尖牙,对内会变身成毛茸茸,提供一些宠物价值。 试问得到他的忠诚后,谁还会对他戒备太深? 不能任由事态这般发展下去了,霍逢坐在她身边,又往近挪了挪。 先前因为混沌变成白色长毛狗总是过来卖萌,弄得望为都嫌烦了。 霍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因为在望为修炼的时候,混沌会用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大喇喇地搁在望为的腿上,还在她隔绝外界深度修习期间,还偷偷舔她的手指和下巴…… 霍逢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道,竟然单手拎起混沌的脖子,提着一只巨重的长毛大犬就丢出西院了。 混沌变成缩小版本体以后脑子反应更慢了,还没来得及跑回去,就被霍逢封在结界之外了。 这么反复几次,霍逢每晚都盯着,担心结界被破坏。白日里精神不好,看起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路过总是被问,他都挤出一丝笑容来,摇了摇头。甚至连宋左茹、霓云和三兽在无舍里闲逛遇到时,都会露出一些同情的表情,但此表情意味深长,难以解读。 望为暂歇时,注意到一些异常,问了几句,他欲言又止,被一再追问下才道出今安之行。 至于怎么道出的? 为了这些时日的努力,还有那些精神磋磨,万万不能轻描淡写。 近日混沌的“功绩”被浓墨重彩添了一笔,终于让望为从廊台布置好的修行之处挪了位置。 霍逢手里拿着霓云用白棠脱的发——纯白色部分的长毛做的一把羽扇,给望为扇风降火。 这时候,又有几人跑来和望为告状,一是大家的确同情小霍神君无辜被欺负,二是今安真的很狗! 混沌本性中自带的颠倒黑白,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在日常生活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因此还“迫害”了不少人,比如把谁的东西藏起来,栽赃给另一个人……好在大家关系不错,性格也算相投,没有这种无聊的嫌隙诞生。 因此这些事,都成了无伤大雅的玩笑,反而让被“迫害”的二人之间友谊的纽带缠得更紧了。 或许,正是到了某个临界值,望为在东西院交汇之地的花园里,逮住扑蚱蜢玩的混沌一通叱骂。 她说:“这么爱做狗是吧,这辈子就别再变成人了!” 她还说:“你要是再犯贱,我就把你吊起来,挂在青雨城的城门前!” 说着就用绳索把混沌倒吊在无舍中一棵看起来比较结实的树上了。 随着这句话说出,混沌再想变成狗子耍贱卖萌,发现自己此时的灵力被锁住了大半,这下不得不以人的形态面见众人了。 不仅如此,他亦无法化解倒吊带来的充血头晕目眩,只能认栽求饶。 就这样,望为还是将混沌足足吊了五天。还是无舍的姑娘们心软,帮他说好话才放下来的。 这一通追打叱骂下来,望为在众人心里的形象更加鲜活立体了些。 在众人最初的印象里,望为是天上触不可及的星宿,像极了神话传说中大公无情的神明,平日里与大家相交时,也像是脚踩在半空之上,让人心怀敬畏,同时也略有轻微压迫的威仪。 再进一步接触,就会觉得她很有趣,没什么架子,那些压迫感都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莫仙长当真是个妙人。 ——这是霓云给出的评价。 霓云这群人中最后才入住无舍的,最开始她和宋左茹是最快交流、交友一条龙行动的。同为凡人,比起旁人看起来又正常不少,很容易就能说到一起。 她很惊讶,自家殿下出去半年,结交了这么多……这么多奇怪但好像很厉害的朋友。不仅如此,这是一个扩展自己素材库的好机会。 从一开始略有些怯懦的小姑娘,开始主动与众人交流起来。 原来,在帝姬府清闲的时候,霓云就喜欢收藏些话本子,仰月城作为文化之都,什么志怪奇谭都有。 霓云胆子也跟着殿下锻炼出来了,甚至连些禁书都敢收。这回到了无舍,行囊里别的没带,书倒是带了不少。 杜僖渺有些无奈:“青雨也非小城,这里什么书买不到啊?” 霓云的表情则意味深长:“非也,非也,殿下我的书可都是三限书呢?” 杜僖渺歪头思索:“何为三限?” 霓云道:“限量、限定、限制。” 杜僖渺摸着下巴细细品味,袁骧则插嘴道:“几个月未见,霓云你学坏了。” “几个月未见,袁骧你话倒是变多了。这几个月我可还因此小赚一笔,开了点我的小副业。”霓云拉着杜僖渺的手,“殿下,如若你以后不想再争斗了,我可以赚钱养你的。我现在有自己的小金库了,袁侍卫也是,我能养得起你俩。” 杜僖渺眉开眼笑:“那我可太期待了,霓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在做什么副业啊?” 霓云有些小得意:“自然是写书。” “写书这么赚啊!”袁骧惊讶了。 “毕竟是三限,价格一切皆有可能。”霓云回道。 望为在听到霍逢转述霓云这个年轻姑娘的评价时,也有些小惊讶。 她俩还没有过什么交集,就给出她很有趣的评价,霍逢也只道聊天话题也都是些日常,不泄密的。 除了那几个凡人,霓云最早认识的其他族群中人是霍逢。 毕竟他做了好些年凡人,虽然现在已经脱胎换骨成了神,但凡人本性仍然留存些许,不至于那么不通人情。 比如,在看到无舍中好多活计都是霓云和宋左茹做时,他在闲暇时也加入了家务大军中。人多的地方,活儿自然就多,这是无法避免的事,也不是所有事都能用法术做。 家务是无聊和枯燥的,但是有人一起,还能八卦闲聊,这过程相对就好些。她们时常会聊起无舍中的其他人,在间接了解他人中,又对彼此有了些深刻的了解。 趁着一次众人齐聚用饭时,霍逢主动提出,大家要轮流做家务这一想法。 “无舍是所有人的,不能只懂享受他人的服务,一个家不是只靠个别人撑起来的,而是需要所有人的努力。” 霍逢站起身继续道,“也许在外面,大家都各有各的身份和地位,但是咱们既然认同这里叫做「无舍」,就要做到不带着尘世中的俗物归来,所有人都应当公平且平等的相处。” 这个建议得到了所有人的好评,望为也思索起公平与平等的做法。 后来,在无舍入门后的几院交汇之处,出现了一个醒目的告示板,上面写着每三日轮换一次家务的负责人员名单。 正好可以按照人族、妖族和神族划分。 杜僖渺、袁骧、庄泊砚和霓云为一组。 宋左茹因暂留青雨城等待望为兑现承诺,所以又继续开起自己的食肆,家里需要吃饭的几张嘴,宋左茹做什么就吃什么,不用单独再做了。 阿貂、小鱼和白棠是一组,她们欣然答应,反正之前也给人打下手,对家务事已然了解并实践。 神族三人组自然就是望为、霍逢和混沌今安。 望为对这个提议没意见,家务这事她没做过,但是学一下也不会太难。特别是她的水系法术,做这些清洁任务,还是相对容易的,只需要控制住力道。 她也接管了每日浇灌菜地的任务,正好也能四处走走,调节一下心境。 无舍在众人的打理下,逐渐井井有条起来。 杜僖渺甚至都想,那皇位谁爱坐谁坐,不争了,在这样一个温馨的家中,她为何还要这么拼搏呢? 但是,她很快又冷静下来。 除了至上权力带来的诱惑,她无比想念自己的母亲,还有她们在冷宫里受的苦。心中的怨气并未消散,她还不愿就此作罢。 杜僖渺偶尔会去找望为谈心,每次都想进一步问自己命运归处,但最终都没问出口。杜僖渺没问,望为自然不会说。 不过,望为会给杜僖渺的茶杯里加几块用法术凝成的冰,让她冷静冷静,偶尔放松下心情,不要太过紧绷。 杜僖渺饮下冰茶,心情的确舒缓不少,她也很爱望为重新简单布置的住处。 仿佛置身山野间,清风吹荡着丝帘,坐着或者躺在廊亭之处那温软的玉席上,全身重担一瞬间都松懈下来。 杜僖渺缠着望为要在这里住几日,望为没什么意见,霍逢虽然有点不乐意,但毕竟无舍名义上的租客是她,自己只好搬入室内修炼。 望为绝大多数时间都用修炼上,在心脏不受束缚后,灵力的运转亦是更加通畅。 乌徇后续每日传来讯息,子桑暌被他带着旧部牵绊在辰中天了,一时半刻无法脱身。大风也有消息了,夫诸已经试图找到了大致方位,大风最后的法力印记出现在七重天。 七重天? 望为不太明白,不过总感觉不太对劲,她吩咐继续紧盯,有消息第一时间回报。 除了修炼,望为便是在研究那个从赤后城的湖底带回来的匣子。 她试图打开,和霍逢还有无舍的其他人试过无数种方法,最终都失败了,只有一次趋近于成功。 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找到钥匙。 望为打算先将子桑暌的事情处理了,再考虑匣子之事。一半的力量,她也想知道能否与之一战。 这一日,是宋左茹的生日。 每个组都派代表下厨,望为因差点水淹灶房,被霍逢温和地请了出去。 “灶间重地,师父还是在外面候着好了。” 望为也没走,就帮着洗洗菜切切菜,然后就坐在门槛上等待。 不过,她还是找到了非常适合自己的任务——冰镇果酒。 最后,一大桌人,一大桌菜,其乐融融聚在了一个大圆桌前。 “原本在住进来的时候,我就该请大家吃一顿的,就是前段时间要处理些那方面的麻烦事,没什么好的心境。这里我自罚一杯。”杜僖渺一饮而尽,“既然大家有缘相聚,那么无舍今后就是我们的家了!大家去留随意,关键是要舒心,自己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杜僖渺讲完了开饭前的话,小鱼瞪大眼睛问:“可以开吃了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今日是左娘的生日,咱们这顿饭啊,主要是为了给左娘庆生,她一人漂泊在外多年,实属不易,所以这个生辰咱们必须好好过一场!” 杜僖渺举杯,“敬左娘!” 众人:“敬左娘!” 霓云从灶间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道:“左娘,这是我下的厨,绝对合你口味。是不放香菜,但是要加辣加葱花的长寿面!” “你怎么知道,是……你之前问我的?你要写什么口味来着?”宋左茹感动之余又有几分明悟。 霓云拿出怀中的小本道:“都记在这里了,这个册子上写了所有人的一些小特点,也是我的积累的材料。” “作家娘子,快来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袁骧催道,霓云收起册子,笑嘻嘻地坐在杜僖渺的旁边。 杜僖渺从旁边的桌上拿来一个红烛,“可以对着蜡烛许愿,然后在心里说出自己的愿望,神明会听到并且实现的!” “不用许愿,我也听得到。”望为站起身,“既然答应要帮你,我会努力活下来的。前些日子啊,我大致卜了一卦,你的女儿还活着呢,放心吧。” 宋左茹泪眼朦胧,想要做叩谢举动,被霍逢眼疾手快拦住了。 “我师父很厉害的,左娘你就等待好消息吧。” 再次碰杯之后,大家继续埋头吃起来。 望为忍住没怎么吃,只是一个劲儿喝着冰彻心扉的果酒。 以往的禁食只是她单纯不喜欢吃凡界的东西,而如今的禁食则是对自己修为的提升。 大战在即,虽然很好奇大家做的饭是什么味道的,但她还是忍了,众人也好心没有“诱惑”她。 “为为姐,你弄的冰果酒真的好喝!要是哪天你贪恋红尘了,就来我帝姬府吧,我要高薪聘请你的手艺和你的冰块!” 望为笑了笑:“一言为定哦。” 霍逢和庄泊砚都有意无意地看向了她,不知是否将这句玩笑的回答当了真。 第128章 余情之夜 酒过三巡,饭菜扫荡,众人面上都浮现了些许醉意。 杜僖渺鬼主意多,提出要大家玩个游戏才能离席。 游戏规则很简单,抽到签的人提问,可指定人回答问题,回答问题不能说谎。如果被发现说谎,就要接受惩罚。 第一轮抽到的是袁骧。 他询问了霓云,在仰月城写的几本书叫什么名字。 霓云先是一愣,脸颊不知是何原因,漂浮起两团红色云朵。 “……这个一定要回答吗?”她支支吾吾起来。 “只是好奇你的作品,为何不能回答?”袁骧有点纳闷。 “就……”霓云犹豫间,杜僖渺打断,“霓云不想说就……换个问题吧。” 望为赞同,毕竟是个游戏,她可不想万一被套住。 霍逢一边瞥向她,一边快速思考着问题。 “哎!这可不行!”混沌站起身,“破坏规矩不成啊,我建议不想说的,就得吃个惩罚……惩罚自定……或者喝酒!就一口气喝完这一小坛!” 这次的酒是外面买回来,再进行二次加工的,酒坛都比较小,每个人可以直接握在手心。 这个惩罚……倒也说得过去。 在喝酒和说出书名面前,霓云毅然决然选择了喝酒,虽然酒量不行,但还是喝下一坛。 接着抽到的是白棠,他看了一圈,最终选择问小鱼,具体的年纪。 小鱼倒是没有推脱,直说她是她们族里活得算久的一位了,已经七百八十岁了。 在众人的好奇下,她才慢吞吞说出:“很多族人都活不到那么久呢,我是脱离了家族才活下来的。我们族群一直都被其他族捕食——这个其他族特指凡人。” 她看向那几个凡人,那几位都有些讶异。 别的不说,长了四个头的妖兽,谁敢吃啊…… 小鱼摇了摇脑袋:“不!有人造谣我族的肉有令人快乐的功效,食用者可无忧无虑。” “那真相是什么?” “吃了我们的肉,会变成傻子。” 大家互相对看一眼,特别是那几只妖兽,似乎心里都暗暗庆幸当初没有多嘴。 接着,抽到了宋左茹,她选择了问望为一个问题。 望为在微醺中抬眸,她站起身试图让自己清醒点。 “我想问莫仙长一个问题……为何那日你又同意帮我了?” 望为轻蹙蛾眉,双眸在四周的光下清亮,似无瑕翡玉。 “那日,我与霍逢去了他的故乡,在青雨城之下青箩镇的霍家村……我知道他很想开口劝我,可他始终没有直说。” 众人静静听着,霍逢也没想到这个答案还与自己有关。 “……我们聊起他在飞升之前的家人,然后说着说着就提到了你。” 那日,大雨倾盆而落。 最后雨停,二人在树下又坐着好一会。 霍逢说起,他虽然被天神点化,但无人相信那就是天神,很有可能是神棍是骗子。 他作为家中老大,怎么能走上那条虚无缥缈的路呢?他的父亲是极力不同意的。 霍逢曾经一度放弃了这件事,是他的母亲在背后支持他。 母亲天然就相信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她送霍逢读书识字,本就不希望他留在此地了。 无论她相不相信天神之说,她都无条件支持霍逢。 那日,霍逢娓娓道来当年的事,临了之时,他说:“我当时不明白,我的母亲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这么轻易地告诉我,她非常支持我……左娘也是这样的母亲。” 望为有些不解:“怎么就提到了她?” “我母亲明白,如果她支持我走上修道之路,那么我们此生便再无缘分,母子亲缘算是彻底断了。”霍逢道出关键,“她要说服自己彻底忘了我。正如,左娘要说服自己她的孩子还活着,她才能继续前行。” “她们都有一颗寻常人没有的强大心脏,才能割舍或求索。” “强大的心脏?” 望为怔愣住了,她的前半生的输赢得失全在这一颗心上,关键这心还不算她自己的。 不是自己的,就体会不到什么是真正的强大。 霍逢这番话似乎给了她许多启发,她认为去观察和了解宋左茹的人生,自己会有修为上的突破。 “是啊,师父也有,我亲自所见。” 望为摇头:“我曾经犯了一个错,拿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永远也不会拥有了。” “是师父的心藏得太深了,也许是时候该见见天光。” 望为将那日情景大致诉说,宋左茹泪如雨下,但这是一种被人理解的感触。 几个女孩子围在宋左茹的身边宽慰着,望为则拿着酒坛无意识喝了起来,让人分不清她是说谎而自罚,还是她就是想喝。 霍逢在一旁将酒坛拿了过去,望为还因此瞪了他一眼。 接着众人又进行了好几轮的抽签,大部分人都跟着醉意开始敞开心扉,也有人选择喝酒。 末了,轮到了杜僖渺提问:“为为姐,在这个桌子上,到底有没有你的心上人?” 此问一出,所有人不管是困的还是醉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望为。 望为的眼神因为后续的酒精加持更加迷离了,她支撑着站起来:“什……什么?” “心上人是谁,老实交代!” 望为吞咽了一下口水,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抄起旁边的酒坛仰头而尽。 酒水顺着唇边流淌而下,划过了轮廓清晰的锁骨,淌进了领子里。 霍逢忽而别开视线,喝了几口酒,心跳的加速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 ……实在太逾越了。 他默念静心咒让自己平和,结果每一句都有背错的地方,现在是不可能修炼的。 霍逢起身,用袖子替她擦了擦那些多余的酒水,手指微颤,有意无意触碰到她的身体…… 他感觉自己今夜只能住在院内的池塘里了。 一坛酒下肚,多少喝了进去,多少漏了出来,已经没人计较了。 她没有回答,但答案也无非指向了…… 杜僖渺没说过,她其实多次在背后支持着老师去跟望为表达心意来着。 至于庄泊砚后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还没来得及问。 她只知道,庄泊砚的梦里有她,却不知一切从何而起。 但杜僖渺的解释只有一个——自然是你对她有特殊的想法。 不过,感觉是来得有些晚了。 她侧头从庄泊砚的眼神中看出一些未明的情绪来,然后他也开始默默喝起酒来。 游戏结束于有人倒头睡着,打起呼噜,这也提醒着众人——夜深了,该睡了。 众人扔下一堆残局明天再收拾,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安歇。 望为虽然意识没那么模糊,但脚下却已经无法走直线了,走着走着,鞋子也不知道被甩飞去了哪里。 霍逢在她身边护着,顺便帮她找找鞋子,可是回廊的八角灯都很暗,看不太清。 正走着,望为突然停下脚步。霍逢没看着就撞了上去,没成想望为回身抱住了他。 “困了……走不动道了……” 师父这是……在撒娇吗? 他当即将望为抱了起来,疾步走向了西院。 这一路走得很稳,夜风吹来,似乎凉意擦身而过,他的酒劲几乎缓过来了。 酒品和酒量好的人,的确很难借酒意而“逾矩”,他将望为安放在屋内中央那圆形的榻上,准备往外走。 忽然,一阵风溜进了门内,将平日里规整好的悬在房梁上的白帐帷幕吹散下来。 整个房间被无数幕帘遮挡,隐隐约约,朦朦胧胧。 “你要去哪儿?”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榻上传来。 霍逢心下一惊,他准备去泡池塘,难不成被发现了? 他有些心虚地回过身,却看到望为半身靠坐,倚在玉枕上。 “方才都没轮得到你问,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霍逢脱鞋上榻,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的确有个问题,想问师父。方才帝姬的问题,我不妨换个问法。”他蹲下身,紧盯着望为的眼睛。 “师父心悦庄泊砚,或者说天尊君兆么?” 望为撑着手臂坐起身:“什么?” “你爱君兆么?” 这么直白的问法,连望为也没有想到。 “现在不爱了。”她倒是没有犹豫。 霍逢凑近一些,她的瞳孔十分平和,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轮到我问你了。”望为勾起唇角,霍逢点头等候。 过了半晌,望为跪坐起身,凑近他的耳边问道:“你想要我么?” 不知何处风声呼呼吹开了未曾紧闭的房门,卷着池塘里藻荇的清香味儿和夏夜的燥热,闯进室内,停留在榻的四周。 帷幕被荡在空中,发出“沙沙”轻响。 霍逢的心脏从未跳得如此之快,很多次他都认为自己是得了幻听,因为太过渴求,所以陷入了梦魇或者幻境。 他的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抚在望为的脸上,另一只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腿。 很痛,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 霍逢没用言语回答,而且直接付诸行动。 他侧头直接吻上了她微启的朱唇,望为在清醒与迷离交织的状态下回应着他。 唇舌相交,谁也分不清谁的力道更大。 望为向后倒去,霍逢将手垫在她的脑后,手指顺着茂密的白发,滑到了她的后颈。 二人似乎被一股力道束缚在腰间,低头一看,是前几天在街上买的些小挂件配饰。 望为是无所谓这些,衣服上被挂得花里胡哨,都是霍逢的手笔。 什么道侣款爱侣款,统统都上! 此时这些平常不起眼的小东西纷纷纠缠在一起了,这种关头,谁有空去管这些身外之物? 望为和霍逢在这件事上似乎默契十足。二人手忙脚乱一通乱扯,上面那些个圆咕隆咚的白玉珠红玛瑙就像散了架似的,“叮叮咚咚”掉落在了四周。 榻上、榻下……甚至还有不少被风带到了房门口。 伴随着清脆悦耳的声响,霍逢握住了她腰间的骨带钩,不过下一刻被望为抓住了手。 她缓缓起身,凑近他的耳畔,微微呼气道:“这么着急么?” 说完还用舌尖触了触他的神源印记,霍逢的瞳孔瞬间放大,若说曾经被碰这印记,是被威胁的讯息,如今……却让他感到兴奋。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顾不上别的,轻轻用力,手指一勾,那骨带钩就飞了出去。 只听又一声脆响,“当啷”一声,霍逢腰间的带钩也被望为丢了出去。 望为的眸中带着挑衅的笑,却彻底燃起霍逢心中的烈焰。 罗裳与帷幔意外相撞,青帘虽宽,却依旧没接得住,让几叠轻盈的衣物跌落在了地板上。接着又掀动了红白珠子,滚落向八方。 喘息声伴随着夜晚的风鸣,心底灼起火烧遍无尽原野,连凉爽的风中都掀起无边炽烫。 二人都坐着,只得依着惯性紧贴在一起,他的吻如淅沥春雨落遍她满身上下,自始至终没有任何遮挡。 他一只手放在她光洁的背脊和腰肢处,意在支撑着她的身躯。 鼻尖埋在心窝和胸前,嗅到了一阵别样的花香。 这个味道他从来没闻到过,却在接触到的一刹那,竟然脱口而出了花的名字—— “流苏花!” “哈……在哪里?”望为的身体抬了抬。 “在你心里。” 霍逢却向下移着,使了些力道。 仿佛叶片从动荡不定风中衔住微颤的花朵。风吹叶动,似乎又前来采撷另一朵,再度春日盛景。 唇缝间淌出些低吟,望为被一股力量架起,她不得不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流苏花……唔……怎么……惹到你了?” 采撷鲜花的那只手燥热难捱,可它掠过之处,皆是温凉的山丘或沟壑。 他抬起眼眸,此中笑意加深。 于是在她脖颈和锁骨处留下深刻印迹,大致是顺着今夜那坛酒的流向,一路向下。 “流苏花林里……师父有故事要讲吗?” 望为被放平在榻上,她半眯起的眼睛瞬间睁大。 不知是因为流苏花林,还是因为那句师父。 这一声恭敬,现在多不合时宜啊。 望为拒绝回答问题,她此时脑子混乱,要是说出了不该说的话,明天走出房间的恐怕就只能剩下一人。 她捧着霍逢的脸,亲了亲。又将腿架在了他的腰间,并死死卡住,无法进行下一步。 “今夜的氛围再被弄坏,我可就要停下了。” 第129章 恢复记忆 帷幔摇曳在触不到虚空之间,忽闪的风早已扑灭了房中灯蜡。 窗外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毫无征兆,因解除了神法制约,雨水何时下,都不由任何人的控制了。 雨水之声席卷着泥土的芬芳,沁人心脾,令人沉醉,不知归路。 霍逢用骨节分明的手摩擦着,因动作并不熟稔,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 当然,也有故意为之的可能。 望为没空关注这些个暗藏夜幕的小心思。 所有的一切,于她而言,都不仅仅只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能解释的。 也许有吧,可能还有不少吧。 但是,今夜此举除了偶尔的放纵,还有一件事。 双修。 不得不承认,此时亦是恢复灵力的好时机。二人的水木灵力属性并不互斥,结合起来反而能起到相得益彰的效果。 霍逢后来没有再提及流苏花的事了,这种时候怎么能扫兴呢? 腰间不再受到桎梏,极力之下,望为不自觉向后仰去,他的手指没入雪白发间,顺着脸颊,抚在她的双唇上。 窗外雨声潺潺,许多细碎声响皆藏进了鲛绡帐内,大幕之中。 望为翻身二人位置对调,霍逢抬头望着她,身形微动,令她安然降落在他的怀中。 霍逢的力气比想象中大很多,平日里看似是个依靠师父的乖巧弟子,虽然个高肩宽窄腰的身材一个不少,仍然让她产生对方很好欺负的感觉。 但是今日,打破了望为对他的既定印象。 他单手托起她的身躯,将她带下榻,抵在了后方的墙壁上。 墙壁上悬挂的是丝滑的绸缎,她的身体没了依仗,可还是止不住往下滑。这却正中他的下怀,直至落入他的陷阱。 “啊!你……” 望为没想到他玩儿这出,只能竭力调整着深重的呼吸,却控制不住喉咙里发出断续碎响。 霍逢阵阵沉吟,他感受到身上那人紧紧倚在自己身上,搂紧自己的脖子,不便挪动一寸。 望为腾出一只手向身后摸索,却很难将丝滑的绸缎抓握在手里。 不仅身形不稳,连骨髓内里也感到震颤。 她是个挺不敏感之人,经历世事沧桑已久,加之天生秉性,对这些欲望事端,一般情况下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但是今夜,有些太超过了。 赤脚斜登在墙上,手支撑在他的肩上,意图往上,给二人之间留出些许空间和喘息的机会。 “师父,你不舒服吗?你在……躲?”霍逢仰望着她,认真问道。 “没有!”她当即回话,下一刻抿紧唇关,摇了摇头。 “如果想停下,告诉我。” 望为连连点头,不小心一打滑,整个人跌下谷底。 “啊呃……” 袭遍全身的感觉,仿佛在灵魂深处打了个激灵。霍逢发出深沉的低吟,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无数咬痕。 毫无技术,只有炽烈的、足以灼烧全身的感情。 “……你是属狗的吗?” 望为的手没入他乌黑的发间,她搂紧霍逢的脖子,霍逢忽地抬眼,用一双湿漉漉的黑色瞳仁盯着她看。 “……” 望为没忍住摸了摸他的脸,“那你说你是什么?” “唔,我是师父的好徒弟啊……” 灵力在二人周身若隐若现,交织缠绕在一起。灵力在不断膨胀、壮大,生机蓬勃,朝气盎然。 窗外微雨逐渐转大,竟然开始电闪雷鸣起来,疾风骤雨歇斯底里降落凡间。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伏缪上神和重华神尊出现在民巷街之上的云端。 二人周身用结界隔绝外面的大雨,伏缪上神翻了个白眼:“这雨是没完没了?这么爱炫技?” 重华神尊笑道:“也有可能是天道想下吧,先前亏了这世间,也该补了补了。” 伏缪上神用神识探索着周围:“最近日日都在下雨,干扰我的探查,神尊也不帮衬着点?” 重华神尊开始装傻,将身上的植物伸展开来,开始浇灌起来,似乎根本没在听伏缪上神说什么。 伏缪上神:“……” “之前有传言说,重华神尊是魔神在天宫安插的细作,我先前还不信呢,现在看来……” “上神!此话可不能乱讲,我有做过对不起天宫之事么?”重华神尊摸了摸身后那棵大花的花瓣。 “是伏缪失言了。” “无妨无妨,我跟她的确相熟,不过,在整个九重天,我和谁又不熟呢?”重华神尊仰天大笑起来。 “终于找到了。” 伏缪上神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起伏,她一向如此。不过,一想到她离自己的仇人一步之遥,而她此行的任务不能与她当年对峙,她就更加没有表情了。 重华神尊感知到她的情绪,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出言宽慰道:“那场征战,本是一重天先起的头,如果要说责任,双方都难逃干系。” “神尊喜欢做和稀泥的和事佬,我不在乎,不过,答应了的事我亦不会食言。” 伏缪上神动了动嘴角,“重华神尊,你喜欢装疯卖傻随你,不要把别人也当傻子。这几日你带我在这绕了好几圈,又通知水族的下雨,干扰我的神识感知,不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么?” 重华神尊没有生气她拆穿自己,“伏缪啊,你的执念如若还这么深,就离堕神不远了,我在帮你,不想再看到天界之间无意义的厮杀了。更何况,我说的都是事实,当年的战事——” “我不想听。”伏缪上神打断,“你就是在偏向她,跟你说才没有意义!” 说完,她很快锁定了众多民宅中的无舍,飞身而去。 重华神尊摇了摇头:“债啊,孽啊……” 伏缪上神精准地降落在无舍的院中,虚空中出现一道灵光。灵光似有指向,她跟随着灵光,走向了东边的院落。 她的手中闪着雷电般的金光,天上也同样引起雷电大作,骤雨不息。 跟着灵光,她一步步走向了庄泊砚的房间。 用神力推开大门,庄泊砚正在榻上安眠,强大的酒劲儿之下,他今夜睡得很好,甚至没有做梦。 伏缪上神迈入门中,巨大的风雨之声也没有让庄泊砚醒过来。他只是微微蹙眉,翻了个身继续入睡,只是没有那么安稳了。 她继续往内走,直到庄泊砚的榻前,便停了下来。 看着熟悉又陌生面孔,伏缪总觉得有些奇怪。看到昔日上司如今变成了肉体凡胎,就算给他天尊的记忆,他又能如何承受? 这方法真的行得通么? 伏缪蹙眉,踯躅不前,重华神尊的话真的可信吗? 她也是一时昏了头,竟然答应了那歪屁股的重华! 伏缪的手中凝起一道电光,看着辗转反侧的庄泊砚,她也不接下来要不要用商量好的雷电法,帮他恢复天尊的记忆。 恢复记忆,于天宫而言,本身很是重要。 只要他恢复了,虽无神法,但从思想上,已然是天尊的位份了,自然也能为天宫谋划。不会让诸神再受魔神和辰中天摆布。 凭借她的力量,应该不会伤到尊上…… 她只停了片刻,看到身后重华神尊姗姗来迟,也不含糊,直接将那道金色的灵力打在了庄泊砚的身上。 庄泊砚从榻上直接坐了起来,伏缪飞身上前,用雷电之力点在他周身大穴上。 金光破空四散,冲入苍穹。 在看庄泊砚,他周围浮现出金色的章纹,不断有光芒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面容之上,神情变幻无常。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悲伤,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惊惧…… 身体不住的颤抖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吼。 重华神尊在旁侧为其护法,伏缪上神瞥了她一眼,最终没有阻拦。 两股力量碰撞配合,终于没有让汹涌的神力直接撕裂凡人庄泊砚的身体。而是终于将神力稳定下来,像是惊涛骇浪之后,迎来了一片风平浪静时刻。 虽说庄泊砚死了更好,顶着这肉体凡胎,其实很耽误事,但不该也不能死于她们这些天宫的神之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了眼。 “尊上,您醒了?” 庄泊砚,或者说君兆,轻轻抬眸。 他的眸中金光未散,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在风雨飘摇中,他的气场在忽然之间改天换地了。 曾经为人臣子,从出生到今日,皆是凡人。在遇到望为之前,未曾见过鬼神,没有脱离世俗凡尘的经历。 这雷法一破,几千年的记忆瞬间涌入这副凡胎。 记忆的力量颇为庞大,让他的内里瞬息之间焕然一新。 这副身体的情况尚未恢复,虽然被伏缪上神和重华神尊的联合控制住了,却仍然有着被撕裂般的苦痛。 君兆试着用过去的方法调息,却丝毫没办法提气。 “尊上……”伏缪上神开了口,“您现在是凡人,没办法在向从前一样运功修炼。” 1000 君兆眉宇间微微一顿,他开口前咳了几声,才道:“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是来帮你恢复你的记忆的。”重华神尊微笑道,“你飞灵姨来帮你了,你现在身体如何呀?” “……尚可。” 君兆神情凝重,他似乎想起了他原本的任务。也想起来了,下界之前的那场乌龙事。 至于那日到底是谁弄错了,君兆自己也毫无头绪。 不过事已至此,他不想追究责任了。 他醒了过来,不仅有君兆原本几千年的记忆,还有凡人庄泊砚二十七、八年的记忆。 君兆迅速消化此事,他看着二人,缓缓道:“我此生寿元未尽,提前被你们唤醒,是破了规矩。不过,为了任务,后面若有所失,也由我一人来担。” “尊上,是我唐突了!”伏缪单膝跪地,眉目间泄露出一些愤怒,偷偷瞥向了重华神尊。 重华神尊掐指一算,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多下界历练是好事,都是命数啊……伏缪,你也该时常下界走走,整天在雷部大牢里,雷刑罪神,这精神都不太好了。” 伏缪没回话,只是盯着君兆,等待他吩咐事情。 君兆开口:“我必须走完这一程,我恢复记忆的事,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了,泄露天机,更会招惹祸殃。如今,望为在这场凡界之行中,也有所改变,我都看在眼里……待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我会将她带回天界的。” 伏缪蹙眉:“可是,天界也等着您主持大局呢?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君兆和重华神尊都看向伏缪。 “此话有些大逆不道……便是……便是您自戕。”伏缪犹豫不决道,“只要您一死,您就能直接成神,回归神位!” 君兆摇头道:“万万不可!庄泊砚命不该绝,我若带头强行改命,那么天上的司命府不就彻底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他站起身,将架子上的外袍披上。 “你们回去吧,凡界之事,我来盯着便好,有我在,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君兆看向伏缪,“我知道你跟她有仇,待回到天上,你再找她也不迟。不过,那场战役,我的错比较大。你母亲的下落我派了人四处搜寻,在我此次下界前,已然有了些消息,尚未来得及与你沟通。” 伏缪站起身,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感情,期待中又有些犹疑。 “你的母亲在凡界某处,具体位置你回到天界,直接去找扶桑大帝,也就是东华,他会告诉你一些线索的。” “多谢尊上。”她作揖谢恩。 重华神尊依旧那副不在乎的模样:“你做人就好好做人吧,别管我们神的事了,回去我帮衬着些。上回四大帝开了会,有她们在,天宫不会塌的,放心吧!” “我自然是放心诸位神尊大帝前辈的,你们走吧,趁着天未亮,别让人瞧见了。” 伏缪和重华神尊没有多留,直接告辞返回了天界。 君兆被打断了睡意,看着人都走了,自己却有些睡不着了。 东方泛白,外面的雨已经成了毛毛细雨。 他想起自己的梦,那些梦既是回忆,也是指引他成功醒来的关键。 天快亮了,他突发奇想,想去看看望为的静修如何了。 他撑起一把伞,朝着西院走去。 第130章 爱恨交织 君兆迈入了西院,遍地残叶映入眼帘,皆是被彻夜的暴风雨肆虐的迹象。 不少枝叶被打落在地上,有一些滚落进廊亭旁清澈的小池塘中。经风推动,在水面打着旋儿,勾连起阵阵涟漪。 不过,院中布置倒也有几分野趣。 树木繁茂,芳草葳蕤,凉亭依水而建,别致优雅。顶部的玄色瓦片如同漆黑龙鳞,威严肃穆却又给人安全感。 君兆仔细搜索身为庄泊砚时的记忆,发现此前还从未踏足西院,今日这些都是初次见。今日尚早,不过神族无需睡眠,更没凡界这些麻烦的规矩。 他内心是想脱离这副凡胎的,自从恢复了记忆,他总是下意识抬手做出结印和施法的手势。好在周围没人,他也能从容收手,不至于太过尴尬。 看着一地残枝败叶,君兆的确很想用法术一扫而净,却发现自己现在连这些小事也…… 他在草丛附近的泥土上发现了一颗红色的珠子,清透无杂质,应当是玛瑙石之类。 只有一颗,为何会掉落在此地? 君兆捡起珠子,将上面的泥垢擦拭干净,攥在手中。 又走了几步,又看到几颗白玉珠和红玛瑙珠掺和在一起。 君兆心中疑惑,这些珠子明显都是被串成一串的,现在都散落在各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昨夜,他想起众人谈天说地,聊得不亦乐乎,喝的酒亦是不计其数。 他记得自己是和袁骧搀扶着回的东院,然后自己强撑着脱了外袍,就躺在榻上安眠到方才伏缪和重华来的时刻。 君兆走上台阶,看到廊台之处被布置的修习之地,并无任何身影。而且经过昨夜的暴风雨,此处已有被波及到。 雨水冲刷了廊台边缘,甚至都蔓延在修炼的位置。如果有人在此地,有结界加持,这里都不会一片狼藉。 她不在,她下界之后收的那徒弟也不在…… 他随着七零八落的珠饰,才寻得到一些明确的方向。 内室的门大开着,似乎是被风吹开的。门旁的烛台因位置不对,被风吹倒了卡住了半扇大门,另外半扇敞开着……这院里里外外,凌乱得好像被抢劫过一般。 君兆小心迈过门槛,扶起烛台,走进了室内。 房间很宽敞,这是以两间房贯通拼起来的,比他们住的大了一倍多。 梁上垂挂着轻薄的帷幔,青白交织,淡雅素然。青色的帷幔很短,悬挂在半空就停止了。而白色帷幔更像是绸帘,显得此地静谧又恬然。 忽然,君兆听到了一个短促且异样的声音,穿过那些长短不一的帷幔,循声而去。 他手中最早捡起的那颗红玛瑙珠倏地清脆坠地。 君兆看到,室内里侧的圆形榻上,有两道上下交叠的身影,还时不时发出些令人恍然如梦的低吟。 他一时怔愣在原地,直到那明亮的白发划过他的视线,他才如梦初醒。 君兆努力迈出轻颤的步伐,缓缓从房间里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厢房。 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印象中的脚步并不轻盈,却依旧没惊动任何人。 昨夜酩酊大醉,所有人都还未醒。 他感觉自己醒来的不是时候,遂又跌跌撞撞回了榻上。 合上眼,却无论如何无法入眠了。 君兆知道,自己此时应该理智,应该理性对待伯赏望为——劝她跟自己回天界,亦或是自己留下帮她达成目标再回去。 无论是哪种,他都接受。 但是感情的浪潮一叠高过一叠,它们翻涌成滔天巨浪,朝着自己迎面而来。 这就是作为凡人的身躯和灵魂吗? 和他作为神、作为天尊的感触大相径庭。 七情六欲似洪流,冲垮了经年搭建起来的坚如磐石的堤坝。 瞬息之间,他感受到了无尽的苦痛,除了身体尚未恢复的,更多的痛在心间。 回想起庄泊砚与望为的相识,他能感受到望为的轻微排斥。但是很轻,轻得让他几乎要忽略了。如果作为神,他并不会察觉到任何不妥。 君兆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回顾起他们的神生之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重叠的。 从初识的那片流苏林,到后来的藏经阁,再后来二人的对立、决裂。哪怕到最后,二人站上了近乎同样的高度,发生了族群之间不可避免的大小矛盾、碰撞…… 无论后来发生了多少事,她的爱也好,恨也罢,都同他有关。 君兆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就这么对立千年万年,只要不出现真正的你死我活,他们就能一直如此,一向如此。 他们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也不失为一种永恒的枷锁和羁绊。 只是现在,他才恍然察觉,自己似乎把过去的一切想得很简单,或者说他只是单方面这么想的。 轻描淡写的想,然后暗自藏起来。至于望为如何想,他其实并不明晰。 君兆以为五百年的相处,他已经足够了解她,哪怕后面的决裂,他得知全貌后都能理解一二。 他从未想过,此时此刻,望为身边又出现了一个人,与之前那些人似乎截然不同。 君兆是没看出霍逢的不同,而他在庄泊砚的回忆里,看到了二人日常的点点滴滴,望为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待身边的人也变了不少。 唯独对自己,虽然收敛了不少,可仍然是厌恶的本质。 本来这没什么,可她竟把爱给了旁人。 霍逢,是个熟悉的名字。 曾经听重华神尊提到过数次,是个有想法的年轻弟子。 自凡界飞升而来,神考的成绩不错,是个考试的料子。工作认真严谨,态度积极,吃苦耐劳,服从上级。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和想法,并试图落地实现,却遇到重重阻碍不得志……最终,在某次天水战役中英勇牺牲。 霍逢的经历,君兆是清楚的。虽然他们没有直接面对面的交流过,但他始终都知道他的存在。 他到底哪里值得被她关注啊?君兆的脑海里不禁响起了一个阴暗的声音。 随后,他便立刻制止了自己这个想法。 他是自己治下天宫的一员,大家都是天界的子民,没什么配与不配之说。他甚至还是个英勇的战士,理应得到尊重。 虽说复活之事是个意外,但人活着,就是好事啊。 君兆不敢再多想下去,曾经的他不会想这些事。做了凡人之后,情绪就仿佛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 特别是,他闭上眼,就能在现今日在西院看到的场景。 然后,全身上下只剩下负面情绪了。 他抱着头,痛苦地蜷缩在榻上。不知多久,他缓缓入了梦。 在梦中,他走入了天界藏经阁禁区的结界内,看到少女捧着书高坐在书架最高处。少女看到他进门,便丢下书扑进他的怀里。 她说着想念自己的话,只对自己一个人笑。 她说不介意被困在这里,这里有很多书可以陪着她,还有他会常来看她,她一点儿都不孤独。 烦了闷了,就到藏经阁的天台去,那里有她过去的一切——那片流苏花林,还有那个他亲手为她编的秋千。 他跟着那道身影上了天台,可是画面却猛然一转。 望为穿着沾满稠血的素衣,拿出匕首横在他的脖颈上,眼角的血泪直流,她却仿佛没有感觉。 他想抬手替她拭去,却被她偏头躲开了。 “你……不是阿兆,你是君兆。” 望为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眼,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仿佛看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事物。但她极力强迫自己站稳,拿着匕首挟制着他。 “对不起。”君兆缓缓开口。 望为的手一抖,匕首竟然从手心滑落,她向后躲闪,手臂却被君兆一把抓住。 她害怕得蜷缩在原地,把自己缩成一团,拒绝君兆的一切行为,可她终究没能挣脱开。君兆将她牢牢扣在怀中,可她只有畏缩,昔日的心动情动再也不复存在。 她曾经爱过的人,是一心要杀死她的仇人的弟弟。 是那至高无上的天尊的胞弟,少尊君兆。 从他们认识最初,她就坦言相告了——想要杀她的人是天尊,一路追杀她的人是天尊,让她惨死无数次的人是天尊! 君兆明明知道一切,在她身边五百年,都未曾告诉过她一次。 她的心中原本只生了恨,他教会了她如何去爱。 最终,又将这份爱亲手抹杀。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君兆躺在榻上,眼泪从眼角滑落……那时候的望为在害怕自己啊。 他再睁眼时,天光已然大亮。 昨夜雨疏风骤,今日天晴,那些平铺的路面的积水在烈日炙烤下干涸成了深色的痕迹。 他对着一面铜镜,整理好仪容,便迈入院中。听着有人在讲话,说是天热,不打算出门了,要好好休整一番。 他打水净面后坐在了亭中,有人已经送来了吃食。 舀着微热的白粥,君兆陷入思索。 当年隐瞒下来,是打算有一日向兄长打听清楚后,再行解释的。可兄长避而不谈,只道有些秘密只有天尊才能知道,待到他成了天尊,自然会知晓一切。 他是打算自己做了天尊以后再解释的,可事情发生突变,水族撕毁条约将她带回,二人之间的线便是被生生扯断了。 后来便传来一些消息,水族的小帝姬看不上少尊云云,着实给水族长了不少士气。他得知了也放任这漫天的消息自流,的确是他的错,如今的解释只剩苍白。 如果在初见之时就说清楚,他们的结果还会如此吗? 任何事都无法抵挡宿命的洪流,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他只能继续走下去。 现在什么都清楚了,也没有新的误会了,他若是将当年的所有事都说清楚,还有机会么? 就拿这副凡人之身的几十年再赌一次? 昨夜,重华临走前,也告知了他关于他的情劫之事。 其实本应该在没有记忆的时候渡的,但是情况特殊,恢复了也能渡,只是考验更难了而已。 君兆无所谓难易,他只在乎具体和谁。 他明白,在个人的小爱层面,除了她,他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无法回去,完成这两件事,似乎也并不冲突。 他心下有了打算,便去了前院,打算见机行事。 可是看了一圈,大家都出来活动了,开始收拾起昨夜的杯盘狼藉。但西院那两位迟迟未现身,他率先去问了混沌。 混沌耸耸肩:“那我哪知道?现在我那小师弟长本事了,都不让我进院子了!主人还帮他撑腰,哼哼。” 君兆面无表情,实际上内心却有些乱。 望为以前滴酒不沾,如今喝了这么多酒,他都要往不好的那面去想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酒后劲的作用。 ——根本没几分真情。 他一个没忍住,打算再去趟西院。 却见望为和霍逢并肩出来了,加入了打扫大军。 来时,霍逢的手还放在她的腰间,而望为的面上并无排斥,还偶尔偏头去跟霍逢说几句话,君兆在一旁看得十分清楚。 本来他才是最早的那个熟悉她、了解她的人,现在被后生晚辈后来者居上,他心底那份复杂的情绪又在蠢蠢欲动。 昨夜之后,望为察觉到自己的灵力果然渐长。碧青色的灵力中,多了一抹生机盎然的竹绿色,是一种生命之色。 虽然她现在浑身气力还未恢复,但灵力复苏很快,就不计较太多昨夜之事了。 她很少明白什么是筋疲力竭,昨夜霍逢让她深有体会。 整整一夜,从淅淅沥沥的细雨,到狂风暴雨,再后来雨都停了,他们都没停。 虽然神身本来的强悍,还到不了站不起来的地步,但走路的确有微微颤着的感觉,以至于霍逢方才还扶着她。 君兆看到二人分开做了不同的事,自己也做完了自己的部分,就打算同望为说几句话。 昨日想说话和今日想说话已经全然变了性质,君兆自己的特质几乎盖过了庄泊砚,好在二人的某些气质比较相似,不会轻易被人察觉。 “莫为,我来帮你。” 君兆向望为走去,只有半个走廊的距离,他的心怦然不已。 突然,一个身影闪现在他面前:“庄兄昨夜也喝了不少,早点回去休息吧,师父这边有我。” 霍逢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突然出现的,就这么挡住了他走向望为的路,甚至连视线也挡住了大半。 “我不累,我可以——” “人家都说不累了,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霍逢。”望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她款款走来,一头雪白的头发惹眼,不过脖颈和手臂上的各种斑驳痕迹更加无法忽略掉。 君兆下意识屏住呼吸,屏蔽掉外界的一切纷乱杂扰,静静地看着她向这边走来。 “我不累,我可以帮你。”他重复道。 望为露出疑惑的神情,看了看霍逢,霍逢亦是摇了摇头。 庄泊砚来晚了,师父是他一个人的,谁都不会有机会了,他心底暗暗想到。 “……不累,那就多干点活。” 被盯着实在奇怪,望为信口回道。 “好。”君兆点头,撸起袖子,再次收拾起院子,似乎干劲十足。 这唱的是哪一出啊?望为感觉他莫名其妙。 自己这边收工了,她只想回去摊着不动。 霍逢从身后轻轻拥住了她,贴着她耳畔道:“师父,我抱你回去吧。昨夜是徒儿的错,没有听到师父叫停,师父宽宏大量,不会怪罪弟子吧。” 望为偏头嗤笑一声:“哟,现在听到了?你的听力莫不是延迟得太久了?” “徒儿发誓,下次绝不会出现这种事!”他伸出手起誓道。 “都计划好下次了是么?” “师父——”霍逢绕到望为的面前,语气轻柔仿佛还打着圈,“我从小就离开了家,没有了亲人,现在复活而归,身边就只有师父了——” “……以后之事,以后再说。” 回西院后,望为继续研究那盒子,心绪逐渐稳定下来。 而坐在一旁的霍逢,依旧是一副神游状,只是偶尔和自己对视时,嘴角的笑意抵达耳根。 第131章 各方发力 时至今日,望为从霍逢身上已经拿回了自己一半的力量,那副神躯也只剩下四个部位就全数找回了。 准确说是三个,眼睛已经在自己手上了——只是被某个不敢露面的死对手做了手脚,锁在了匣子里。 原本这一点她是不确定的,但身体逐渐恢复后,灵力逐渐充盈,她拿起匣子再行感知,便确认了此事。 除了魔神之力外,她自己自身的灵力也在蓬勃发展。 那是水族特有的力量,在重塑的新身体里,得以重见天日。 望为年少时都是自己研究功法,自己修习。她曾经认为水族的力量太柔,不够狠厉,所以当她能用魔神之力后,她就几乎不再用种族原生的功法了。 只以原本的功法作为基底,加之,魔神之力赋予她源源不断的强大能量——她也怀疑过那力量是否可靠,经过多年的实践,她得出了结论。 答案是可靠的,用之并无副作用,甚至还帮她登上了天界的另一重巅峰。 毕竟,这可是超越四界的力量。 她翻阅过神族上古历史,其中记载寥寥。 正史中所说皆是水祖共工背叛天界,用这力量将水族彻底独立出九重天,并独占第八重天,后来被诸神围攻力竭而死。 用过魔神之力的人都知道,力竭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出现,除非发生了某些变故。 譬如说,遭遇魔神之力的背叛。 自从霍逢的识海里出现了剥离出来的新力量后,望为就有所警觉了。 她是能拿回自己全部的力量,但是在这世间,她并非此力量独占之人了。 霍逢若是以此力量开始修炼,岂不是就走上了自己当年之路? 别的方面的事,她自认向来比较好讲话。可力量方面的事,没得谈。 她自有心志可驯服魔神之力,可不代表别人也能。 不用,就是最好的,没机会害人害己。 “霍逢。”她抬眸看向他。 “师父有何吩咐?”霍逢凑近,扬起一个笑脸。 “那力量近来可有异动?” 霍逢愣了一下,他进入识海感知,摇头道:“并无异动,自从上次被师父二次封印后,它似乎都没有再出来过了。” “记住,千万不要用这个力量,任何时候都不能用。你要以你的意志力去抵挡它,切莫做了那力量的奴隶。”她顿了一下,“任何时候都不能用的意思,就是说哪怕我死了,你都不能用。” 是忠告,亦是一种强制的规定。 “师父……后面会发生什么大事吗?你会有危险?”霍逢蹙眉。 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他以为那件事就只是说说而已了。 “这是一个比喻,就是说你绝对不能碰那个力量。” “师父,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克制。但是你要说实话——”霍逢又凑近了些,“你是不是要去做什么危险之事?我要跟你一起……” 望为垂眸,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我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她的眼神深邃,底色中的红愈发清晰。 霍逢看不清她的情绪,他也不敢造次,只能静静地坐在她的脚边望着她。 那一夜,就仿佛是场幻梦,对他有着翻天覆地的影响。 可在看望为,她还是那般雷厉风行,有无数的秘密藏在她身后,好似无论如何,他都碰触不到。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最终,他只能应下,收敛了些许遐想,飘忽的心也安定下来。 天界,七重天明嚣天,长明神域。 大风被宫主金俪安置在三绝殿中,使用无数种通讯手段,无论是法器还是符篆,都无法联络到乌徇和夫诸她们。 金俪会时常来看她,给她带些东西,却对离开或者联络之事巧妙避谈。 虽然在此地待着很安全,但她的心很空荡,她担心望为和其他几人的安危。 大风开始复盘出狱后的整件事。 最初她被带离神愆监的时候,神愆监里没有一位神监值守。 如果是打点或者动用关系,就算有值守也无妨。如果要打配合,更需要他们存在,受点伤便可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日,分明一个人都没有。 就连其他监牢的罪神都没发出声响,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过头。 而她却忽略了这些,金俪说什么,她也没多想,只当他是恩人。现在想来,似乎整个过程都疑点重重。 大风也试探过几次,金俪却转头看向自己,眉眼间含情脉脉,嘴里却道:“监牢重地,我担忧将军安危。那些人手下没个轻重,万一要将你弄伤,身上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大风没忍住直言道:“金俪神君,你我曾经从未见过吧,你这突然到神愆监将我劫走,我是真的看不明白了。” 她用了“劫”字,金俪听后挑了挑眉。 “曾经在阵前惊鸿一瞥,在下此生难忘。”金俪也直言道,“因为天水对立,我没办法去辰中天,无法让将军见到我……如今,只好用了这一招,希望将军不会介怀。” 大风有些呆愣在原地,她想过很多可能,阴谋诡计统统都想过一遍,却唯独没想过自己会收到一个告白。 “金俪神君,你莫要说笑了。”大风严肃起来,“劫狱之事,可是忤逆天条和天尊。你这么做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图什么啊?” “图能见你一面。”金俪将手中把玩的金杯放下,认真看着大风道,“将军不知在下对将军的心意,在下对将军乃一见钟情,就算尊上怪责于我,也无妨。” 大风的表情很复杂,说实话她一个字都不信,立场对立之下,这种话谁信谁是傻子。 “既然如此,金俪神君,我有事要办,暂时需要离开这里。”大风起身作揖,转身要走,却被金俪握住了手臂。 虽是恩人,但这么做也实在逾矩。 大风蹙眉看着他:“神君,这是何意?” 金俪站起身,将她一把拉近了自己:“是在下照顾不周吗?” 大风警觉:“恩人要做什么?” 金俪松开手,开口略显歉意道:“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留下陪我……我太孤独了,独享着偌大的宫殿,却无一人能走入我的心中。大风,我觉得你就是那个人!” 大风感觉自己是遇到疯子了。 他看着相貌堂堂,一本正经,此前从未逾越。本来觉得他与其他神不太一样,这才过去多久,他就图穷匕见了? 难怪师尊总是叮嘱大家,远离精神不正常且不稳定的神,师尊的话永远都是真理,大风内心默默想道。 “大风……你在听我说话吗?”金俪松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神君,”大风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与你只是点头之交,我们没有任何除此以外的交集,我真的不明白你此举的意图。不如你直接说来,就算是天界高层要你把我交出去,都没有关系。” “我一向意图简单,做事直白,一旦下定决心,就会直言不讳。”金俪道,“天界高层又何妨?你不必担心我会做出卖你的举动,我既然将你接出来,就会一力承担这件事,不会让你再回去受苦了。” 大风内心直嘀咕:“我何时受苦了?里面可没人敢动我!” “这段时间,我与大风将军相处融洽,也初步了解过一番。我很敬重大风将军的为人,所以想同大风将军结为道侣。”金俪诚恳道。 “我的为人?”大风回忆了一下自己平日行事。 她的日常只做三件事—— 第一,在师尊身上候着。 第二,在军营里练兵。 第三,修炼以及揍混沌。 平平无奇的日常,上了战场就是为师尊开路,扫除一切障碍。 “大风将军平日行事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一袭红衣威风凛然,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夸起大风的词汇源源不断涌出,弄得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现在有要事,需要离开一阵。如若你需要我的帮助,之后我会再来拜访你。”大风抱拳道。 “如果我现在就需要你呢?” 大风的掌中凝聚起一道金光:“挡我路者,自觉让开,我不会伤及无辜。如若不然,后果自负!” 忽然,她感觉有些头晕目眩。她猛然晃了晃头,眼前出现了许多重影。 “你对我下药?你敢骗我?”大风扶着桌案狠狠道。 “我是下了药,不过没骗你,只是你暂时不能离开。”金俪想扶着她,却被大风挣扎着一把推开。 “滚!” 大风强撑着,最近伤口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她强行开翼,巨大的翅膀将周遭一切都打翻在地。 欲起身飞去,却发觉自身力量正在极速逃逸,飞行至半空就跌落在地。 “你想做什么?” “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将你留在这里。外面太乱了,她们要打起来了,我怕你有危险但不肯留下……这个药没有副作用,只要睡过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金俪抬手要合上她的眼睛,被她张口一口咬住手掌,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二人之间。 金俪没有躲,而是任由她咬着,最后大风失去了意识,还是倒在了他的怀里。 忽然,她们身后出现了一道身影。 “金俪神君不是号称姿色出众么?这回出卖色相,竟然丝毫无用,看来是岁月不饶人哪。” 子桑暌拖着靛蓝色的长袍,缓缓从幕后走出。 金俪没理会她,而是横抱起大风,准备离开偏殿。 “她可是伯赏望为最偏爱的弟子,你这么做,定然是想明白,自己要站在哪一边了。”子桑暌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开口道。 “我是想明白了,除了大风,我不同你们辰中天任何人为伍。” “可她是伯赏望为的弟子。” “是弟子,也是独立的个体,她没必要参与到你们的权斗之中。” 子桑暌冷笑了几声:“跟金银财宝打交道的人,不该这般天真才对啊。哦……你是三足金蟾,财宝出自自身,天生什么都不缺的神啊,命真好。” “大风醒过来,我会解释清楚,我只是想让她避开你们的麻烦,没有恶意!”金俪蹙眉看着她。 “无所谓,你这么做了,就表明你支持我。”子桑暌大笑几声,“伯赏望为她还不知道她的超强战力,竟然被你给瓦解了!区区久睡之药,睡过头醒了,一切也就该见分晓了。” 看着金俪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大声道:“如果她死了,大风跟你决裂,杀你!如果她没死,她定然上来,杀你!金俪,你横竖都逃不掉,你们明嚣天也要大乱咯!” 这句话道出些信息,挑拨离间之意甚浓。 其实从他迈入神愆监那一刻,就已经踏入了安氏老祖安晟业的圈套。 三足金蟾的三绝殿,是长明神域独立的地界。虽然属于天宫管辖范围,但宫主金俪是实际管辖者。 平日里,他也几乎不与太多势力往来,只会自己外出找些素材,开始作画。 性格有些孤僻和奇怪,对大风算是一见钟情,便开始偷偷画起初见时的模样。此时,便有下面的神侍出主意,只要将大风留下,日久情深,她会慢慢爱上他的。 那神侍自然是安晟业安插的人,毕竟都在七重天,安排起来还是很方便的。平日里,金俪一心在绘画上,下面的人事物都交给族长打理,难免有些错漏。 下药之举,是他尝试沟通过后,发现不成才动手的。 大风是要去帮伯赏望为,势必和近日留连明嚣天的子桑暌对上。金俪在暗中探查子桑暌,知道她手段狠辣。所以他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强行留住大风。 哪怕她会恨自己,至少她不会死。 虽为七重天之人,安晟业一心复仇,牺牲一个区区三绝殿宫主,又算得了什么?毕竟独立的势力,形单影只,就算被毁了,也不会牵扯太多利益。 他是一定要伯赏望为死的。 子桑暌与他合作,自己也要拿出些诚意才是,一些不会伤到他利益的牺牲,无伤大雅,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安晟业得知了大风被困的消息,面上却收敛着得意神色:“我可帮你大忙,卸去她一臂,你胜算很大。” 子桑暌嗤笑一声:“是很大,只是你竟然不跟我一起去?” 安晟业摇了摇头:“有些隔代仇,我就没必要亲自出面了。毕竟你才是最恨她的人,我不好抢你风头。” “冠冕堂皇。”子桑暌道,“就算辰中天我不在,还有其他人,你也别想趁虚而入。别抢不到功劳,却丢了命。” “多谢暌大人提醒。”安晟业淡笑道。 回到府邸,子桑氏的族人前来禀告,说伯赏望为的余党出没,袭击了子桑氏的族老,现在没抓住凶手,情况危急,需要子桑暌坐镇家族。 “伯赏望为,你不在天上,手还伸这么长!” 子桑暌面色冷然,此事她必须管,她和伯赏望为才不是同一种人。 第132章 开始练刀 青雨的夏日很长,即便有了雨天中和,此地炎热干燥如毕方盘旋。 还有不少地方因为干燥引发走水,天气的异常对百姓来说习以为常。 毕竟那么多年下雨只在三官大帝的生辰,如今突然恢复了正常,只好归结为苍天恩赐。就如同炎热的气候,可能是苍天在生气一般。 望为的神身虽然不会似凡人太被波及,但没找到的神躯部位还是被热量冲击到了。 还剩下眼、耳、腹、股四个部位了。 身躯占据的面积很大,她身上再无冰凉之感,随之而来的就是——烫。 就如同锅里煮的沸水一般。 好在她自己感觉不太到。 这里并不湿热难耐,只要在阴凉之处,偶尔还能感受到细风吹拂。 霍逢待在她身边时,无意间触碰到她身体,察觉滚烫如风热,以为她生了病,就会立刻给她把脉。 最后发现一切正常后,望为只好编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是水神,本体就是水啊,遇到天热的情况,自然也会根据外界因素变化。 屁的本体。 好在把霍逢给诓住了。 后来,他没再多问此事。 但是他似乎并不嫌热,依旧离她很近。 望为倒是无所谓,她还在尝试暴力拆解匣子,提醒了远离不听,被误伤也只能后果自负。 “师父,你打算何时动身去找钥匙啊?” “如果非要拿到钥匙的话,那就晚些吧。”望为长叹一口气。 “师父怎么了?感觉你忧心忡忡,还是之前那件事吗?你什么都不说,我很担心……”霍逢追问着。 “别问了。” 望为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站起身,在回廊之上来回踱步。 霍逢也跟着起来,在她身边一起。 杜僖渺和庄泊砚一行人来了西院,带来了一些瓜果。 “为为姐,小霍,休息一下,吃点水果。” 小霍这个称呼是杜僖渺找了好久才定下来的,她当初是跟着望为叫的,望为总是调侃呼唤“小霍神君”,杜僖渺只学到前两个字——因为后面是天机,不可随意泄露。 不过霍逢对这些称呼不在意,就是个代号,怎么称呼都行。 众人七手八脚将水果和案台摆在廊亭的桌上,袁骧拿着刀开始切西瓜。 他的手很快,一切一抽,一颗西瓜从中间一分为二,切面平齐,甚至连黑色的籽都被切成两半。 翠绿厚皮乍开,瓜心红艳,切开后清香四散,瞬间驱散了暗藏虚空的热浪。 他将瓜切成了一牙儿一牙儿的,摆在盘中,每个人都上手拿了一牙儿吃了起来。 “阿貂她们呢?”霍逢问。 白日里霓云去帮了宋左茹,其他人今日都得空闲。 “给她们了几个整瓜,她们说是喜欢直接抱着啃,不喜欢我们凡人的方式。”杜僖渺咬着瓜,嘴里模模糊糊地解释着。 望为没吃,而是问袁骧要开了切瓜的刀,在空中比划着。 “莫为,你不吃瓜吗?”君兆看着她的动作,还是打算关心一下。 望为停顿片刻,突然将刀扎进了石案,随后案台裂开了几道细细的沟壑,不凑近看,只能看到四通八达的花纹。 “我想好了!”望为站起身,准备去后面的宽敞院子。 “怎么回事?” “师父你要去哪儿?” “先吃点瓜吧!” 望为朝着她们摆摆手,“我要去练刀了,你们好好享用。” 说着她施了一道咒诀,桌上的瓜开始冰凉起来,就仿佛从冰窖里刚拿出来的一样。 “练刀?好突然,但是为为姐无敌!”杜僖渺带头喊道。 霍逢丢下瓜皮,也要去后院。 庄泊砚身但君兆的魂,立刻叫住了他。 “她要练刀,需要自己的空间,小霍神君又何必去?” 霍逢听了这话,不禁挑了挑眉,他这用词,可比前段时间外放多了。 他转头道:“练刀亦需要陪练,就算不需要陪练,我也可以在旁边看着……我师父都做了师尊,还在学习,做徒弟的怎么好懈怠?” 君兆哑口无言,霍逢说的的确有道理,但是他这一世,都做凡人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君兆站起身:“既然如此,我也想去旁观一下,说不定也能学个一招半式防身用。” “……请便。”霍逢背过身,他没资格替他人做这种决定,自然只能任由他了。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向后院空地,杜僖渺啃着瓜又吐出瓜籽,呆呆道:“我感觉有问题,袁骧,你品品。” 袁骧放下一块瓜皮:“你前两日不在,他们就这么呛了,虽然看起来都平心静气的……但是,我不明白,庄兄何时对……莫仙长有这种特殊想法的?” 杜僖渺“啧啧”两声,似乎对自己的预判非常得意:“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遇见一个很惊艳的人,缘分就已然开启了。对那人产生好奇,这感情也就随之而生,慢慢了解,循序渐进,经历是非后,迟早有一日会产生更加深厚的情感。” 袁骧瞪大双眼,颇为惊讶:“想不到殿下这么懂感情之事?你以前可从未提过。” “懂不懂的,活了这么些年,看着身边那些人都是这般,自然就明白了。虽然没经历过,但是道理就是这样。”杜僖渺肯定自己的判断。 “那……殿下呢?”袁骧抿了抿唇,缓缓问道。 杜僖渺抬手触了触袁骧的额头:“大白天的,又没风热,怎么问出这种话?” 袁骧没明白,他淡淡蹙眉,二人的距离足以让他看清杜僖渺的眼睛。 她的眸色明亮,如燃起的烈焰,面容娇艳似峭壁上盛放的花,笑颜里写的是满满的野心和欲望。 “我多嘴了。” “不,谁都会面对这个问题,我也不例外啊。袁骧哥哥,”她轻声唤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关于未来的谋划,我们的未来,阳都的未来。” 她顿了顿,“有后者,才有前者不是么?”说完她笑了笑,拿起桌上最后一牙儿瓜,从中间掰开成两瓣。 “有我,有你,就有一切。”杜僖渺将瓜递过去,并且假作碰杯的模样。 袁骧作揖道:“只要我活着,你就永远安全,我会守护你一辈子。” “哪有那么夸张啊?”杜僖渺拍了拍他的手,“你是我的兄长,我永远都相信你——因为我知道,你的存在是为了我,我私心希望一直如此。” 她勾起唇角,“但,我不该如此。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如果有一日,你觉得无趣了,想离开,我会放你走的。” 袁骧愣了愣,他不明白这些话何意。 “这段时间,我与几大家族达成了私下协作,并在暗中培养了一批死士,我要随时做好准备。哪怕,现在无人会针对我。” 虽然每次出行都有袁骧相伴在侧,但每次秘会都在密室之中,谁都没有带侍卫和心腹,袁骧自然也不能进,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你已经开始筹备了?你想好了?” “当然想好了,无脸的话启发了我,有些东西,我还是要亲手把它攥在手里我才能真正安心。” 杜僖渺用力抽出桌上的刀,细细把玩在手中。 “袁骧哥哥,可能我还是心软。毕竟你是我的家人,我不可能让你去做死士,我也需要更多的人来为我卖命。” “你……到底想怎么做?”袁骧垂眸,一时间感觉自己看不懂杜僖渺了, “我?我现在积攒势力,甭管之后会做什么,这都是必须的。” 杜僖渺眯起眼睛,“我自然不会做大逆不道之事,所行一切都是为了阳都,我希望我生活的国家是个很好的国家。” “殿下一句话,我袁骧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袁骧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不必……” “不,我和殿下的想法不谋而合,我也希望阳都变好,这样……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杜僖渺长出一口气,点点头:“好,这个伟大的理想,算你一份。” 二人碰了碰啃得红瓤全无的瓜皮,达成了一个很重要的约定。 与此同时,后院之中。 望为回忆着过去在藏经阁看过的刀法,开始照葫芦画瓢开始练习。 她从白拂尘中抽出那柄细长锐利的刀,是那赊刀老妇强行塞给她的那一把。 刀面很窄,刃锋锃亮,似是削铁无声。 身边有蚊虫飞过,望为将刀掷出,薄片割裂空气,也将那飞虫的身躯分成了两截。 刀却没被她的灵力收住,直直冲向院门出入口。 那刀向君兆飞身而去,霍逢欲召唤出剑阻拦。 可是刀的力道猛烈,速度极快,根本来不及多想,千钧一发之际,他抬手便接住了刀。 刀尖停在了君兆的眼前,霍逢的手心被利刃横向划破,鲜血涌出,从手心向地面缓缓滴落。 “当啷”一声,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望为追着刀,循声看去,她亦没想到霍逢和庄泊砚会来此地。 她先是蹙紧眉头:“我不是说过,不用管我的么?” “师父,是我执意要来的,我想给师父做陪练,或者……帮师父扇风。” “那你呢?”望为看向君兆。 “我也想跟莫为学一些刀法傍身,毕竟我一介凡人,在面对很多麻烦的时候,都是力不从心的。” 君兆看向霍逢刻意背在身后的手,还在汩汩流着血,准备开口说什么,却被打断了。 “你在藏什么?” 望为上前将霍逢流血之手的手腕一把抓住,拉到身前。可是霍逢全身都在抗拒这件事,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望为不是瞎子,亦不是失去嗅觉之人,她看得到自己刀上沾染了不少血迹,也闻得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鲜血顺着霍逢的苍白的手掌,流向了望为抓着他的那只手上。 “为什么不躲开?” “这件事是我的错。”君兆站出来,“方才那把刀是飞向我的,是小霍神君替我抵挡,不然我可能就要死了。” 虽然,在他心里,最终的结局死在她手里也不是不行。 “人命关天,谁遇到都会这么做的。” 转头,霍逢“嘶”了一声,他面对着望为,微微垂下眼帘,“师父……” 望为正在用灵力为他清理伤口并且疗愈,便随意抬眼看了看他。 霍逢的乌黑的瞳仁发亮,似是有些湿漉漉的,像一只中了猎人陷阱的小兽,眼巴巴地等待着被救赎。 可能是生理痛觉带来的反应,但越看越觉得他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望为的神情缓和下来,她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状似安抚:“很快就会好了,还疼吗?” “疼。”短促且微哑的字眼冒出。 望为的手中幻化出一个水色光辉,那道光温和且有力,将霍逢的手掌轻轻包裹起来。 一旁的君兆没懂,画风怎么这么突然就…… 这样的治愈方法,的确不会痛,就是需要消耗多一些的灵力罢了。 她现在居然这么大方? 他朝着旁边挪了挪步,然后看到了霍逢那惹人垂怜的神情。 君兆:“……” 他活了几千年,现在却难找到一个词汇去形容他的心情。 君兆在心底想大声诉说一番:“伯赏望为,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你喜欢这样的?还是说——” “从他身上,你看到了你自己的影子?你曾经就是这么可怜的,求得了族人和……我的爱怜么?” 看着望为认真安抚霍逢的模样,他不禁心生羡慕和嫉妒。 曾经自己不小心手划破一下,她都会很在意,她受伤也是第一时间唤自己……这些信任全然如云烟消散。 他都快要怀疑了,那五百年的光阴,到底真实存在过么? 治愈完毕了,霍逢一脸崇拜地看向望为:“师父的治愈术这么厉害,我只感觉自己如沐春风,没有丝毫的痛感!之前帮师父疗伤,是徒儿在班门弄斧了。” 望为摇了摇头:“不,在这一方面,我不跟你抢功,我的自愈力曾经是最强的,但是现在也不太好用了。不过帮你疗这样的小伤,是绝对没问题的。” 霍逢拿起望为的手,帮她擦起沾到自己血迹的手指,望为也很自然地任由他做主。 “庄先生这般体质,还是多请几个贴身护卫保护你吧,自己出手,可能还伤人伤己,得不偿失呢。” 望为此番话的确是在阴阳怪气。 毕竟,那把刀来历不明,万一不及时治疗,后面出了大乱子,她可不懂怎么收场了。 “师父别这么说,庄兄他也是想多学些,他平素独来独往,靠人不如靠己嘛。” 这话乍一听没毛病,君兆仔细一想就觉得不对劲了,怎么叫独来独往? “凡人的功法,去找袁骧吧。他还是有些本事的,让他教你几招,不比在我这里有性命之忧要好?” 望为下了逐客令,君兆也不再强留,便告辞回了院子。 想来也是,她和霍逢的感情已经到……那个地步了。 虽然他很了解,望为从来不给身边人名分这件事,也是冲着这一点,他想在凡界去弥补一下当年的遗憾。 可是自己的身份没有说破,就毫无机会去摊开讲当年之事。 必须找个合适的时机说清楚一切,君兆内心暗想。 第133章 蓄势待发 杜僖渺和袁骧迈入青雨城的天香楼,这不是普通的香料店,可以说是整个阳都最大最全的香行。 一个伙计看见来人装束,便立刻唤同伴去请掌柜的,自己赶忙上前迎接。 “等下。”杜僖渺唤住要走的那人,“把这样东西交给你们掌柜的,他看了自然会明白。” 那是一个青铜符契,三足金蟾的形状,金蟾口中衔了一枚金币——只有这枚金币是货真价实的金子。 那人小心接过符契,匆匆去了内院。 杜僖渺瞥到了那位店伙计训练有素的模样,她的衣襟前还别着一枚胸针似的物件,上面刻着她的名字,或者说代号——“青姬”。 此香楼有五层,根据香料的不同类别划分了不同的区域。 越珍奇之香,越要往楼上走才能探得,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上楼。 杜僖渺打量起里天香楼的陈设装潢……样样精致,井井有条。 青姬直接带着杜僖渺和袁骧上了顶层,开始为杜僖渺介绍几款香,杜僖渺拉着袁骧闻了闻,袁骧揉了揉鼻子,道:“能闻得出是有哪些香味调配,但无法判断……” “无法判断什么?”杜僖渺不解地看向他, “无法判断是不是好闻的味道,感觉总体大差不差,只有那些细枝末节的不同,会引起我的注意。”袁骧一本正经道。 “香味是你发自内心的感觉,不是让你分析到底用了什么配比。袁骧,才进了这一趟香楼,你是打算要应下此店的招募了?”杜僖渺想发笑,但还是抿了抿嘴忍住了。 青姬在一旁微笑道:“这位贵客说得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香味,也会有专属香味……” “可是,”袁骧抬手打断,“万一敌……哦,万一有坏人记得你身上的味道,以后会根据个人喜好来追踪怎么办?” “你说得也是!”杜僖渺摸了摸下巴,将手上拿着的精致香料匣放回原位。 青姬观察着二人,听着她们议论的话题,面上并没有露出额外的神情,只道:“这位公子此言差矣啊,用一种香自然是有些风险,但用无数种香呢?每隔一段时间就更换一次,坏人无法根据香味判断。如果使用恰当,甚至可以反其道而行,将坏人绳之以法呢。” 杜僖渺歪着头看向青姬,抬手鼓起掌:“青姬姐姐你真是很会做生意啊,我好奇问一句,你是不是你们香楼的卖货状元啊?” 青姬不卑不亢道:“小人的一点小想法,微不足道,贵客全当个乐子吧。” 杜僖渺弯起眉眼:“青姬姐姐前途不可估量啊,那可否为我推荐几款香呢?” 青姬自然是喜闻乐见,她拿出了一本手绘图册,将镇店香品那页摊开。 “以十二花神香为元素,诞生出来的十二款香,是近期套品里售卖的最好的一款。”青姬简单做了介绍,图册上便是更为详细的介绍。 杜僖渺看到图册颇有兴致,道:“这个图册介绍是谁想出来的,真是有才!” “是大老板手下的一位很厉害的姑娘,她常年在外行走,见多识广,便有了这些个奇思妙想的提议,大老板自然应允了。” “你说的大老板名唤什么?” 青姬没回答,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看着掌柜站在二人身后,微笑地候在那边,似是有话说,却不肯上前打搅。 杜僖渺会意般笑了笑:“好了,这个十二花神香,我要了。袁骧,你跟青姬姐姐去结账吧。” “谢谢惠顾。”青姬作揖,侧身引路,二人去了楼下。 那掌柜微微弯腰,恭敬道:“殿下,我家老板在莘华台的包厢等您,楼下已安排好车驾。” “哦,这么久没见,我这突然造访,他就没说别的?”杜僖渺抬眸看着掌柜。 掌柜微微一笑:“您猜的没错,老板还交代了别的。他说您一定会问,到那时我再讲出,看看您和他是否有默契。” 杜僖渺:“果然。” 掌柜:“嗯?” 杜僖渺手中把玩着金蟾符契,缓缓道:“男人有钱了,玩得就是花。” 掌柜作揖的手打了个颤:“可不敢可不敢!老板他平日里除了打理名下产业,还悉心听取殿下的建议。那些个灰色产业,是丁点不碰的。” “哦?真的吗?” “咱们青雨城,殿下大可打听看看,谢氏之下没有赌坊、青楼,亦没有贩卖妖道神棍提供的来源不明的丹药!商号在老板的带领下,做的可都是正经的买卖啊,殿下明鉴!” 杜僖渺笑了起来,她拍了拍掌柜的肩膀,笑意盈盈道:“哎呀!掌柜的,不要拘礼啊。我又没问谢氏产业,我问的就是你老板本人,你这么害怕作甚啊?” 掌柜的神情复杂,这位殿下他倒是听过不少传闻。其他方面也许可能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是这阴晴不定、捉摸不透的感觉是真的。 他看着那笑容,总感觉别有用意,是他想多了吗? “我家老板说,他在族中日渐有声望,全要仰仗殿下的支持,如若不是殿下,他也狠不下这颗心。”掌柜的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就是老板的原话了。” “我当是什么呢,说这些空话还用得着传啊?浪费时间。走吧,现在就去你说的莘华台。等这么久,我都饿了。” 杜僖渺的语气很温和,虽然这内容,她听起来并不满意。 掌柜的弓着身,当即为她引路。 杜僖渺问:“掌柜的今年贵庚?” 掌柜回道:“回殿下,五十有三了。” 杜僖渺:“那就将背挺起来走路,个子嘛不高,还这么卑躬屈膝的——我可不吃这套。” 掌柜擦汗:“殿下教训的是。” 袁骧早已在马车里等候着,杜僖渺坐进马车,袁骧正擦拭着刀身。 “我那位大哥缓过劲后,派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杀我?我有那么重要吗?”杜僖渺不解道。 “不是重要,也许是不重要,但是又被你的行事气到,所以才出手吧。”袁骧不紧不慢道。 “你说得有道理。”杜僖渺点点头,将那香匣子打开,里面有专门单独的匣子包装,防止串味。 她打开了其中一个,鼻子凑近嗅了嗅:“芙蓉花,加了些别的配料,清新淡雅。这个味道很适合你!” “我身上不能有任何味道,否则你会有危险的。”袁骧轻声道。 “好吧。”她没勉强,“那就等我们没有危险的时候,我到时要送你一整个种满芙蓉的院子!” 袁骧笑了笑:“殿下,那就一言为定。” “方才掌柜早就到了吧,为了等青姬把东西售出,还真是眼巴巴地站在后面……不愧是商人,买卖才是第一位。” 杜僖渺关上了匣子,“这盒香,保险起见还是不用了,拿回去送给大家,这芙蓉味儿的我就替你留下。” “那就多谢殿下了。”袁骧收起刀,接过整个香匣。 莘华台的天字厢房。 谢孟沉坐在其中,天香楼的掌柜已经将方才的对话传到了,他看着记录下的对话,随后用一旁的烛火阅后即焚。 “老板,再过一条街,人就到了。” 谢孟沉倒了一杯酒,一口咽下肚。 “今日莘华台暂不对外营业,就是为了等这位贵客吗?” “我下去迎一下,你们按照这个菜品去准备吧。” 谢孟沉将一张薄纸用手指夹住递了过去,掌柜接过,转身去办差了。 果真不一会儿,人就到了。 “方丘一别,我们就没再见面了,谢大少爷别来无恙啊。” 人还未下马车,谢孟沉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那日在破庙之中听过,尤为难忘。 他对这位殿下有些拿捏不准,只能以恭敬待之。 “殿下,久等了,里面请。”谢孟沉伸手将杜僖渺扶下马车,袁骧接着从车里出来。 看着袁骧严肃的表情,谢孟沉以作揖见礼的方式悄然收回了手。 走进酒楼里,却只见到接待的侍者,不见客人。 “本宫喜欢与民同乐,没必要清场啊?你们这生意,不耽误么?”杜僖渺淡淡道。 众人进入了顶层的独立厢房,依旧是清幽雅致的风格。 “自然不会耽误!好久不见殿下……臣甚是想念,想与殿下多交流一番,担心客人繁杂,扰了殿下心静。”谢孟沉为杜僖渺拉开了座椅。 “我算是发现了,你们这些人啊,越往高处走,就越重视那些个礼仪规矩,真真是越发无趣了。”杜僖渺淡淡抿了一口茶,看向谢孟沉。 谢孟沉笑了笑:“殿下如若不喜欢,那我便克制克制。” “这数月未见,谢大少爷手段雷霆,这么快就将谢氏一族……的产业,处理妥帖了。”杜僖渺淡然夸赞道。 这时候开始上菜了,圆桌上只有三人,菜品陆续摆满。 等上菜人都走了,包厢门也合上了,谢孟沉才接话道:“托殿下的福,若不是殿下撑腰,我恐怕还犹豫着呢。毕竟对亲族动手,有违人伦啊,虽然他们都错了。” “我可没有指导你要怎么做。”杜僖渺动筷了。 “是,一切都是谢某所为,与殿下无关。谢氏乌烟瘴气许多年,当中盘根错节里又有其他几位殿下安插进来的一干人等,我都找了借口处理了。” 谢孟沉没动筷,而是为杜僖渺和袁骧斟酒。 “借口?”杜僖渺挑了挑眉。 “商路崎岖艰险,难免会出意外。” “天灾嘛,的确正常,节哀顺变啊。”杜僖渺举杯,跟谢孟沉的杯子碰了碰。 “多谢殿下让我有幸与伏渊游氏搭上了线,知道的越多,路子一下就畅通了。一个信息差,就能让银钱滚滚进入口袋。还有之前,下雨之事……”谢孟沉喝下第二杯。 “还好有殿下飞鸽传书提醒,我们与开始与一些大型厂商家族合作造雨伞了。以往的晴伞只有厚重材质,是用来遮阳的,通常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因为笨重,都是下人拿着。现在所制的雨伞则轻薄便携,且定价不高,适合平民百姓用。我们还根据历史的记载和描述,制作出了雨蓑斗笠,价格更为低廉。” “不必谢我,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抓住先机,是你的本事。”杜僖渺扬起笑脸,筷子是一刻没停。 不过仔细看便可发现,杜僖渺在夹菜时会先夹袁骧吃过的菜。 虽然她认为谢孟沉不会对自己下毒,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袁骧看到杜僖渺时刻保持警觉,自己内心甚至有些欣慰。 他在训练时就尝过百毒,身体与常人不一样,对毒物也颇为敏感,能用嗅觉视觉排除大部分了。 谢孟沉的野心很大,杜僖渺从初见时就看出来了。他虽然压抑得够狠,但仍然被她捕捉到了烈火般的欲望。 也许,这是遇到同类的敏锐嗅觉。 他的手段甚至比杜僖渺想的要更加简单粗暴。 这如同战场的博弈,先手占先机,亦如同出刀拔剑杀敌,再多花哨都无用,还要看最后那一斩一刺,快狠准! 酒足饭饱,银钱之事亦该划分清晰。 “谢氏的钱,我与殿下四六如何?” “我六你四?” “是。殿下觉得可有不妥?” “还行,反正都是你们在售卖,我只能提供一些幕后的支援。”杜僖渺笑了笑,“谢氏的‘六’,还是值很多钱的。” “那就一言为定。” 掌柜的拿来笔墨纸砚,作为一个约定的凭证,这样谁都不会吃亏。 临走前,谢孟沉还赠予杜僖渺新制出但还未投放市面上的薄如蝉翼的雨伞,的确比宫里华盖好用。 出了门,天色微沉,似乎有山雨欲来。 杜僖渺撑开伞:“袁骧,这里离我们住地不远,就只有一条街,走回去吧,顺便试试这新物件。” 于是乎,袁骧提着匣子,杜僖渺撑着伞,走上了回无舍的路。 一路静谧无言,周围的行人看到天色不对,开始往家中室内赶去。 自从下了几场雨以后,人们几乎没有在雨天大肆储水的习惯了。 “这天色感觉好怪,那边的天空,我没看错的话,是血红色的?”杜僖渺望着西边的天空喃喃道。 袁骧蹙紧眉头:“我们快些回去,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外面不安全。” 二人加快步伐,向着无舍赶回。 而望为站在无舍最高的屋檐上,看着西方异常的天空,面无表情地握紧了手中的拂尘。 第134章 袒露心结 这段时间,望为抓紧时间练刀,练了亦有大半个月。身法已然相当熟练,只是自身力量还比上不足。 这是先天缺陷了。 因为灵智开启晚,少年时代在外飘荡,修炼更是比同龄人晚。儿时灵气供养缺失,即便后期再极力弥补,也极难赶上。 她很了解自己,故而永远都在修习法术,研究高深莫测的神法。而非钻研体魄之流,也几乎不用沉重锋利的兵器。 虽然曾经也练过些拳脚,还去挑衅了当时同龄人里的最强者——子桑暌。 下场就是被暴揍一顿,没照着脸打,但肋骨断了十好几根,脏器破裂,内伤严重,几近濒死。好在姐姐望悠去拉架,不然,起码得躺几个时辰下不了榻。 每到这种时刻,望为都无比厌弃自己。一个先天不足,后天修炼处处遭遇瓶颈的废物,还大放厥词,要在天界九重天闯出个名堂,简直就是放屁! 至少,她绝对不能再被赶走了。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修习被迫中止只因为一个原由。 ——她先天无心。 没有心脏,修心就不成立。修炼法术不修心,就约等于是个空架子,迟早散架。 她这才将目光放在了对自己最好的姐姐身上。 纵然是千般算计,百般谋划,最终在动手的前一刻,望悠叫住了她。 “妹妹,今日怎么有空来姐姐这里?是想姐姐了吗?” 望悠的声音很温柔,她正在自己院内的一棵高耸的红枫树下。手中捡起地上掉落的红色叶子,那叶片比手掌还要大几圈。 她叠着拿在手中,好像是打算做一种手工。 扇子亦或是什么别的……总之,很认真专注。 望为站在她院门前半晌了,她才反应过来。 亦或许她早已经知道她要来了。 望为面无表情,没有回应她,径直走入院中,拿起桌案上的零散叶片看了看,叶子背面竟然还写了字。 是诗词。 书从藏经阁借来,摘抄自凡界诗人的。 望为又随手拿起一片,望悠准确无误地将背后的诗词念了出来。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 她走过来,递给望为一杯酒。 “我们不会忘,因为我们会记住此时此刻的,对吗?” 起风了。 枫叶被树枝高高托起,又随风跌落,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小片飞尘。 “我知道一个取人心脏不会痛的方法。” 望为没有喝酒,而是倒了一杯茶,转身倚在了石桌案上,以半躺的姿势戏谑的看着望悠。 “算准了今日,你身边无人,我才过来的,姐姐。”望为用手指缠在自己的发丝间,扬起了一个得意的笑脸。 直入主题,没有顾左右而言他。 “姐姐知道,自己是个废人。天宫之人说我伪善,水族之人说我愚蠢……可我天性如此,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望悠仰头,酒落入腹中,一股火辣辣的感觉烧灼在心头。 “是啊,你就是愚蠢。”望为开口道,“先关注他人所求,从来以他人为先,全然不顾自己。就算对方要杀你,你也只会好言相劝,分析利弊,甚至还会自我反思……简直可笑。” 望为感觉自己喉咙干哑,又喝了一杯茶,“我们俩姐妹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却仿佛身在两极。你好过头了,而我——” “他们说,我简直坏透了。” “妹妹不要这么说自己,你并不坏,你还会保护姐姐呢!”望悠为她辩解道。 “保护?不过是我手痒想杀人罢了,除掉那些想杀你、找你麻烦之人,难道就代表我好么?”望为站起身,冷笑地凝视着望悠。 “从来无人为姐姐出手……这次第一次,虽然,我并不提倡妹妹的做法。” “你可是伯赏家的大帝姬,没有我出手,自然也有别人,你的护卫,母神和父神,还有外祖父、二叔……这些人,都会为你出手。” 望为是一个字也不信。 望悠摇了摇头:“我去天宫没有带护卫,她们不知道我去天宫修习……被欺负的事,这些事我从来没说过。如果不是你跟着我去,你也不会知道的。况且,我们双方对立严重,他们对我不好,也很正常啊。” 望悠抬眸微微一笑,继续在那些叶片后面写起字来。 “……姐姐是何意?在我面前故意卖惨,让我可怜你,然后放过你的心脏?”望为嗤笑,她站起身,周身似有大风卷起。 “我何时这般良善?我跟你本就不是同一种人,我不仅要活下来,还要让整个天界都记住我!我不要再被欺负,我要让那些欺负过我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望为说完,天空一道晴天霹雳打下来,将院中的枫树枝劈断在地。 “不,恰恰相反。姐姐一定会把这颗心脏给你。”望悠停了笔,将那些叶片用一根银丝装订在一起。 接着,她从旁边的树心之中拿出一个神秘且精致的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颗被充盈灵力包裹起来的心脏。 看着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近在咫尺,望为不禁瞪大了双眼,她没想到竟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为什么?”她不解地蹙眉,虽然她明白这是望悠能干出来的事。 “你有远大的志向,我没有。我只会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喜欢看书,喜欢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譬如说,天宫与辰中天能够和平。” 望悠语气很轻,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自己被剔出的心脏。 “天宫与水族,明明是一家人,却最终因为种种原因,分崩离析。我不明白,为何不能友好相处呢?”望悠歪头思索着。 望为顿了顿,小声道:“也许,只有你继承了魔神之位,才有可能知道真相。你说的,不也是你的理想?远大理想。” 面对与自己灵魂相连的真诚姐姐,她偶尔还是狠不下心来,所以她不愿常常面对她。 “那这个远大的理想,就交给妹妹来实现,好不好?” 什么? 望为愣了愣:“你在说什么?我为何要帮你?我自己的事都做不——” 望悠走近望为,凝起灵力将心脏拿出,一掌将心脏打入了望为的体内。 望为的瞳仁瞬间放大,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源源不断的能量冲击而上,涌入丹田识海。 因为力量的突然冲击,她的七窍不断往外涌出鲜血。 还有她的泪水,也顺着眼尾滑落进了发间。 她倒在地上,心中百感交集,却无法动弹。 望悠继续施法为她加持,直到她的身体不再有排异反应。 骤雨倾盆而下,模糊了视线,冲散了一切。 她的血,姐姐的血。 她的泪,姐姐的泪。 还有…… 姐姐。 滂沱大雨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自己身旁停留片刻,就在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大雨带走了她的姐姐。 她开始憎恨起大雨。 至于后来的天水和平,她努力过,应当也算实现了一半吧。 …… “我也没想到,她会答应我这荒唐之事,会把她的心脏主动给我。” “所以说,师父的心,曾经不是自己的。” 天色已晚,二人在榻上抵足相拥。 望为倚靠在霍逢身上,“隐姓埋名”地讲了些过往。这是一段不为人知的家族秘辛,天界亦没有太多人知晓。 霍逢被望为这一段跌宕起伏的往事,弄得一愣一愣的。 “其实我也不是先天无敌,也是经历了很多年的磨砺,还有身边人的牺牲。” 大战在即,不知为何她就是很想讲出来,憋在心里太久了,不想再藏着了。 此时此刻,仿佛是交代临终遗言,阐述着这辈子她曾经懊悔过的某件事,道出她的埋藏心底的愧疚。 在说辞中,望为并未给自己言语开脱。 这行事风格不像她自己。 但是,面对霍逢时,她忍不住想将真正的自己展示出来,剖开肺腑,让他看清自己。 世人崇尚无瑕之人,而她将无瑕之人拉入泥犁地狱。 霍逢的一生,在她眼中亦称得上“无瑕之人”。 她想听他说一些不一样的话,责怪自己也好,痛斥自己也罢……至少,能让她好过点。 自从将心上枷锁打开以后,她对这些过去的事,也愈发的敏锐了。 “你姐姐是个很好的人,我在最初的那场梦境里,见到的也是她吧?果真与你长得一模一样呢。她把心脏给了你,那她……后来呢?” “后来……” 那场大雨很快就停了下来。 伯赏望悠的身躯竟然逐渐灵魂化,变得透明起来,最后真的直接消失在空气中了。 而这一幕恰好被她们的母神撞见。母神临时改变了路径,先来了望悠的院子。 母神是个清冷淡漠之人,第一次失控发怒,扇了望为一巴掌,然后掐着她的脖子吼道:“伯赏家的除了小悠,果然没一个好东西!你这个怪物,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母神用最原始的方式,用尽全力拳打着望为,望为没有躲,而是躺在原地纹丝不动。 “你……为什么要回来?”她带着颤抖的哭腔,指着望为的鼻子,“他们怎么没……” 望为猜测,她可能想说的是“他们怎么没杀死你?” 最后,也许是作为母亲,她没有下死手,而是气急攻心,直接离开了天界,不知去向。 而她们的父神得知后,竟然也违抗魔神父亲的旨意,追下界去。 至此,这二人再也未曾出现在天界,也没有让任何人找到。 传说中有的人说这对夫妻已经死了,也有人说可能躲在下界讨个清静,毕竟伯赏氏的未来堪忧啊。 “……后来,我的母神和父神因为此事震怒,离开天界,再也没有回过。” 望为将脸埋进霍逢的胸口,声音断断续续,霍逢将手轻轻抚在她的后背。 “师父,你难得跟我说这些。” “你就不想说些什么吗?”望为抬起头追问道。 霍逢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流了很多泪,还浸湿了他的衣襟。 望为的呼吸声很重,像是搁浅在海滩的鲸鲵,无法跟随浅滩涌起的白浪回到海底,只能躺在岸边奄奄一息。 “师父,每个人都可能在年少时犯错。我全听下来,这似乎不止是师父的错,天道不公,让你们承受来自先天的毁伤,能活下来已是不易了。” 霍逢捧起她的脸颊,指腹柔和地抚慰着,“生而艰难,必定要奋起反抗,才能够存活下来,有希望走向未来……” “你不想骂我吗?他们都斥骂我自私、冷血,残忍、暴虐……我的确是这样的人,说得没错。” “善良或者道德,本是用来约束和要求自我的,不应强加于他人身上,这太过理想,也是我曾经犯过的错。他们不该、亦没资格指责你,如若他们是你,未必做的比你好。” 望为怔怔地看着他,霍逢继续道,“师父生而艰难,历经万事磨砺,才能行至今日,师父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说明你见的人太少了……夸我没用,根本不想听。”过了半晌,她吐出几个字。 “师父愿意告诉我这些,是不是说明我又走近了一些你的心呢?师父已经接纳了自己的心,那何时才能接纳……” 突然,室外的狂风怒号如地狱恶鬼,它们用利爪将门窗全部推搡开,树影震颤摇晃,鸦雀和蝙蝠在夜色中横冲直撞,发出兽类的悲鸣。 望为挥了挥手,一切倏地静止下来。 外面的风停了下来,再无杂声,门窗严丝合缝关牢,仿佛方才的一切皆是噩梦凶境。 “……先天无心,是一种神族的特殊病症吗?”霍逢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将耳朵靠近望为心脏的位置仔细倾听着。 “这件事我查过许多古籍旧册,没有记载。我和姐姐,都有些先天不足。只不过我在外奔波需要法术傍身,察觉了出来。姐姐在家里无需面对那些风浪,她或许也缺点什么,只是我不知道……”望为神色茫然。 “如果能问到年长者,或者能翻到当年记载的卷宗之类的,也许就真相大白了。”霍逢提出建议。 “卷宗没有记载,如果有也是被毁掉了。知道最多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踪,根本查无可查。” 望为所认为的知情人,有自己的父母神、魔神祖父以及前代天尊,如今真是一个都不在了。 霍逢抬手握住望为的手,令二人十指相扣:“等到回天界,我会帮师父一起查清真相。” 她微微一笑,没回应,而是将手不经意地抽了回来,并稍稍挪后了一些距离。 “霍逢,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不要打断我,让我一次性说完。” 霍逢的心脏突突直跳,不知为何,从方才怪风大作的时候,愈发察觉是不好的预兆。 “倘若我没有回来,你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师父。如果我活着回来了,我还做你师父,你可不许有任何怨言。” 二人回避了许多天的话题,终于还是被摆在了她们的面前。 “师父,真的不能带我一起吗?我不怕死,就算死,我也想同师父死在一起。”过了半晌,霍逢开口道。 望为主动吻了吻他,站起身要走了。 霍逢也跟着站起来,可是刚起身,他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倒在了榻上,昏迷了过去。 第135章 厮杀之局 角落里,一个身影从昏暗的烛影中缓缓显露真身,从卧着的野兽,站起身逐渐成了人形。 那道身影蹑手蹑脚地靠近望为,此时的望为正站在榻边,好心地给霍逢盖好被子。 她微微抬眸,感知到来人,神色依旧如常。 那身影忽然扑上前来,恰逢她转过身来,那身影到了距离她极近的位置,压抑地停了下来。她能清晰地听见外面低沉的喘息声,似乎是在宣泄某种不满。 是混沌今安。 “作甚?” “哼,主人没被我吓到吗?”混沌显然没玩够,他看着榻上躺着的霍逢,眼中硬是没藏住某些极端的情绪,“主人竟然让我照顾别人,我不开心。” “别人?是谁成天叫小师弟叫得这么顺口啊?”望为的手掌轻轻握住了混沌修长的脖颈,侧头在他耳畔道。 “师尊不喜弟子们之间内斗倾轧,我自当顺从。” 混沌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垂眸静静凝视着望为,“为了师尊,我可以违背自己的本性。但是,您不能在这种时候把我丢在这里。疯犬不就是在这种时候去撕咬、吞食主人的一切敌人么?” 望为没出声,而是将他用灵力推离自己的身前。 “就凭你?你能咬死谁啊?”望为嗤笑一声。 “让我照顾一个四肢健全之人,而您独自迎战,就算我再不是人,也不能放任您去送死……”混沌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谁说让你照顾了?我是让你看着他,懂了么?” “可他已经睡死了,药效起作用了,还看着作甚?” “我担心他提前醒来,会去找我,那样我身份必然泄露,我现在还不想让他知道我是谁。你替我挡着点。而且,谁说我一定会死?” 最终,混沌还是留下了。 “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会帮我处理好后面的一切事,对么?” 她知道,自己是等不到大风了,八成被子桑暌安排的人困在了天界某处。 混沌坐在榻下低头苦笑,随后他扑过去一口咬在望为的手背上,留下一排牙印,却没有一颗利齿穿透过白皙的皮肤。 望为抚了抚他的颅顶,拿着一件青白交织的斗篷,走出了房门,将房门带上。 混沌冲到门前,果然,房门上被加持了一时无解的结界。 …… 夜晚的风带着些寒意,让人忍不住打起激灵。 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青石板的地面结起了一层薄霜,只有惨淡的月色倒映在路面上。 望为将拂尘搭在自己的手臂上,一步一步稳当地走着,衣衫像极了上朝议事的模样, 是去赴会,而不是去赴死。 许多年未见的死对头,千年之久的宿敌,亦是君臣……望为是想赌一把,看子桑暌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这个赌实际上有赌命的成分,她相信子桑暌也是这么想的。 谁能真正在一场厮杀中有绝对制胜的把握呢? 望为内心对这件事,并没有她表现出的那般排斥,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 曾经,子桑暌对她从无好脸色,而她也热衷让她脸色更难看。后来她上位成功后,子桑暌的确是忍住了性子——无论她怎么试图挑衅,从面上看,子桑暌不仅忍了,还能心平气和。 这都能忍?望为第一反应就是有问题,这是憋着杀招呢。 天色愈发昏暗,那一轮皎洁的明月,仿如巨兽的深渊巨口。锋利的巨齿上还悬挂着血与涎水的混合物,俯视着走在地上的望为,而她却没有抬头看一眼。 赤月的光辉淌在青黑色的大地上,显露出环伺四周的无形精怪的模样。 它们藏在血红之中,而望为的周身已有碧青色的光辉显现,她微微侧头斜睨了一眼,那些身影登时瑟缩着退出数丈,只敢在远处徘徊不定,伺机而动。 望为缓步走在路中央,她身上的月白衣装没有被光影覆盖,在夜色之中格外亮眼。 天上的月亮仿似被恶鬼吞噬,血红可怖……而她成了这世间唯一的月亮。 此时的凡界,仿佛炼狱之下的澎湃血河,从地下喷涌而来。空气中夹杂着粘稠、膻腥的感触,试图以无尽的红色覆盖住凡界众生万法。 望为知道,此地已不是城中了,而是子桑暌布下的结界。 这结界只进不出,磅礴的灵力吸引了附近许多山野精怪,它们如同秃鹰鬣狗,等候着此地发生巨大的事端,它们在旁边候着,总能分到一杯羹。 突然,月亮自燃起来,仿佛被红莲业火围裹成一团火球,从天上斜飞而落,速度极快。还没反应过来,那火球就狠狠砸在了望为身后的几幢小楼附近,那一片楼阁与宅邸被天火吞噬着。 熊熊火焰之中,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有人从楼内跑出来,身上裹满火焰,他大声哀嚎着嘶吼着浑身上下的痛楚,却引来了无数旁观的精怪,它们包围住那人,将他撕碎分食。 望为轻轻蹙眉,她不明白,这里不是捏造出来的结界幻境么,为何会有人出现? 她瞬移到那人的残躯附近,脾脏流了一地,正在被精怪啃噬着,但人却还未咽气。他看到了望为,撑住最后一口气,一把扣住了望为的脚踝。 他喉头发出嘶哑的声音:“救我!疼死我了……救救我……” 望为当即施法,让那人陷入了永久的安眠。那些精怪被法术波及,还没来得及逃遁,便化成血雾洒落在地上。 这里到底是幻境,还是真实的世界? 她一时有些分辨不清,房屋里还有人朝着远处跑去,好在楼后就是一条运河…… 望为准备召唤雨水灭火,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尊上何时变得这般良善,我竟然丝毫不知啊!” 那道熟悉的声音从天穹之上传来,声如洪钟,震动着四周,青石板的路面被震得皲裂。大地裂开巨大的缝隙。 望为稳住身形,抬起头,看见天上原本是月亮的方位,出现了两弯背靠着背的月牙。 这不是月牙,而是子桑暌的武器——破月双刃斧。 很直白易懂的名字,就和它的外形一样,两瓣锋利的偃月形斧面,结在玄精铁打造的斧柄上,曲刃闪烁着寒光,上下钺尖突出,逐渐锋芒毕露,杀气腾腾。 子桑暌疾速飞身而下,当头一斧劈下,被望为闪身躲开来。接着,她又一闪身,原本站着的地面被利斧砸得撬起,砖石飞散,飞袭向望为。 连续的攻击打得就是一个措手不及,迅猛、准头、狠厉,在瞬息之间突然爆发! 子桑暌打得很急迫,恨不得下一息就用那双刃斧把望为劈成两半。 周围的墙壁、大地、房顶……一人躲闪,一人追杀,形不成回合,但子桑暌已然出了数十招。 “子桑暌,本座同你没什么深仇大恨吧,你有必要万事做绝么?”望为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 她虽然在跑路,却也没有狼狈之色,仿佛在逗弄驯服着一头不听话的凶兽。 驯兽,她的确拿手。 “伯赏望为,我可忍你、忍伯赏氏几千年了!你死了,树倒猢狲散,辰中天也该改朝换代了!”子桑暌身披靛青色甲胄,内里是同色系的窄袖长衫,为这诡异的夜,添了抹正常色彩。 子桑暌身材高大坚实,身上盔甲厚重,并不影响她走路的步调,手中武器沉甸,但是她拿的很稳。她是个天生的战士,若是论别的…… 望为轻笑了两声:“哈……对啊,你们这群猢狲,以为逃得过天宫的觊觎么?我这棵树倒下,你们统统都得被砸死!” 望为停了下来,提气凝神站在虚空之上,实在是子桑暌破坏力太强了,她再在城中躲闪下去,明日这座城就要被砸没了! 这还没开打,就开始消耗灵力了,她内心紧绷起来。 “你这般大义凛然,那背叛水族之事,又如何清算?我不允许有任何勾结外族来谋取自己利益之人坐在魔神之位上!你害怕有人趁你不在偷家,现在就赶紧给我滚回去!” 望为开始了控诉,在躲闪其间,她仔细想过——子桑暌没必要这么着急打这一场,她明明知道耗下去自己铁定不如她能熬。把自己一半灵力耗空,她就能轻而易举获得她想要的结果,穷追猛打并不适合此次出战。 子桑暌被说中了内心,她出招更是猛烈。而望为开始反击了,她挥舞着拂尘,四周瞬间结起一道杀阵。 原来,方才站在天上讲话时,她就在暗中偷偷布阵了。 望为默念咒诀,将子桑暌困在了风雨阵中。在这空中大阵之中,子桑暌头上飘起了一片黑云,云中带着红色的闪电,狂风骤雨一应俱全。 子桑暌一下就弄得狼狈不堪,风雨像巴掌似得招呼在脸上,她用开月斧将黑云切开,风雨总算没有直直浇在头顶了。 雷点劈在子桑暌的身上,她本就深沉的衣衫和盔甲被劈得焦黑,盔甲更是被布满裂痕。子桑暌索性脱去了厚重的盔甲,而是只穿着上朝的那套正式的靛青色长衫。 她将脸上的水狠狠抹了一把,怒视着站在阵法外的望为:“这么多年还是玩偷袭这一套,你都做魔神了,还如此这般!” “魔神怎么了?这不就是个称谓么?我小时候这么做,大家还戏称我混世小魔王呢,听起来都差不多。” 看着子桑暌奋力解阵的模样,她继续道:“子桑暌,你坐不了我这个位子的,知道为什么吗?” 子桑暌恶狠狠地瞪着她,没有理会。 “因为你豁不出去。”望为淡淡道,“面对尔虞我诈、钩心斗角时,还这么直来直往的,你一定会输啊。” “如果没有你,没有伯赏氏,没有天宫群臣,又何来尔虞我诈?把你们统统都杀了,辰中天就清净了!”子桑暌将头顶那片云彻底劈散,狂风骤雨逐渐停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望为没忍住笑出声,“你要把九重天的人都杀个干净啊!子桑暌,你可比我狠啊,滥杀嗜杀,这些词更适合你才对。我尚且只会料理自家门户,还从未想要波及旁人……包括凡界的众生。” 听着阴阳怪气的声音,子桑暌看向下方被她殃及的那些凡人和房屋,道:“不过是蝼蚁,干卿底事?” “神族一旦介入凡尘的因果之中,倘若无法解开,你就会深陷其中,永远无法走出来。这是天道对诸神的束缚。”望为顿了顿,“你不会不知道吧?” 子桑暌解开了阵法,她瞬移到望为的面前,仔细打量着望为的表情,想看她是否夸大其词,在蒙骗自己。 “我何必骗你?”望为耸耸肩,“我自下界以来,可从未破戒,亦没必要与你口中的弱小虫豸们计较。你……现在回天界,查一查那些人的命格,或许还有解决之法。” 望为弯了弯眉眼,认为自己提出了一套双赢方案。 “好啊,那我杀你,不算犯戒吧!”子桑暌手中的长斧瞬间缩短,向望为再度砍去。 望为当即抽出拂尘中藏着的古刀,细薄的刀刃硬生生接下一斧。 手掌连同着整条手臂都被震得生疼,她连忙稳住身形,借着力道退后了好几步。再看手中的刀,不愧是神秘赊刀人给的,被神器致命一击,竟然丝毫未损。 她喘息了几声,趁着空隙调息起来。 为了接住这一斧,她可是用了自身所有的八成力道啊。 子桑暌亦没想到,自己用了五成以上的力道,却被望为给挡住了。 她何时练了刀法,又何时得了把宝刀?竟然能抵挡她的开月! 这些疑问瞬间涌上了子桑暌的心头,她闭关多年,原以为一切照旧,却没成想当中发生了这么多事。 就连从来不碰武器的望为,都拿起了刀,是因为对自己有所畏惧么? 她没给望为更多的喘息机会了,而是接二连三的出招。每一招都用了超过五成之力,而望为开始用双手持刀。 只能已速破力了,她的刀轻薄,甚至重量也十分玄妙。 薄如蝉翼,亦轻如蝉翼。 不知是何等制材,竟然能做出如此宝刀! 望为练的是快刀,子桑暌就算力大无穷,举着那近百斤的开月大斧,也不可能有她的速度那么快。 子桑暌在猛烈进攻之中,开始了躲闪望为的刀。 二人终于一来一回过上了招。 第136章 胜负难分 霍逢忽然睁眼,榻上惊坐起,却见今安正坐在榻下,倚在边沿,闭目养神。 他怎么来了?是师父安排的么? 霍逢欲悄无声息瞬移追去,却被门口的结界锁住了。尝试了几种破解之法,全然无效。 他顾不得了,以蛮力破门,无论踢踹还是捶打,皆是无用。 混沌懒散抬眸:“早是能出去,谁还会待在这儿啊?” “你早就知道她对我下药了?”霍逢将混沌一把从地上拽起来。 “知道。她跟你说那么多,就是为了顺利下药,不然你以为她在做什么?”混沌将他的手从自己衣襟上甩开,对镜整整衣冠,又坐回榻下。 霍逢站在原地,过了半晌才感觉自己全身在发抖。他低凝着空空如也的手,喃喃自语着:“她不是这种人……” 他不相信,她鲜少主动向自己袒露内心,诉说过去。从认识她起,从未如此推心置腹,悲恸时刻亦是泪眼婆娑、泣涕涟涟……此类种种,竟是为了迷惑自己? “哈……”混沌眯起眼睛,嘴角抽搐,“你这话……是认真的么?” 霍逢只是潜意识反驳,他内心其实并不确定。 师父,她真的如此狠心么? 自己在她的心中,到底算什么? 自从知道望为这场生死赴会后,霍逢的内心亦渐生忧虑。 她不是第一次甩下他了,虽然每回她都以各种方式哄好他,告诉他一切都好,会没事的。他一向依赖她,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可有些既定事实不会改变。 ——在她眼中,自己就是个顶顶无用之人。 这样的自己,又如何配得到她的真心呢? 此时,整个天空皆被血色光辉吞噬,赤光如地狱之火,从地底升腾,将青黑色的大地染红。 结界之中,霍逢和混沌也感受到了这异动。 外面下起毛毛细雨。 是粘稠的、猩红色的雨。 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窗纸上,仿佛门外有人群遭遇斩杀喷溅出来的一般。 霍逢不知外面战况如何,但这漫天血雨,腥味扑鼻,已然说明了外界惨烈。 现在没空生她的气,他必须要找到办法打开这个结界去找到她,然后当面问个清楚。 “啊……好熟悉的味道啊,外面是下起血雨了么?”霍逢的识海里,忽然响起那久违的语气。 明明声音相同,气质却天差地别。那声音略显慵懒,仿佛才复苏过来。 那力量的封印被破除了?! 霍逢进入了识海,那灰色的气团如同旋风朝他袭来,却在即将到前面时,停了下来。气团逐渐显出人形,霍逢亲眼看着它幻化成了自己模样。 “你……你怎么出来了!”霍逢紧紧盯着他。 “呵……”魔神之力幻化的假“霍逢”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原身,“自然是被唤醒了呀,你……是真傻还是装的?” 他没继续说下去,而是凑近了霍逢,“你想救她么?在她面前大展神威,救她于水火之中,让她依赖你,只属于你……” “走开!”霍逢眉头紧锁,垂眸偏头躲开。 “不会是被我说中内心了吧,那你就接受我吧,我可以助你,你作为破局之人出现,让她从此对你另眼相待!” 霍逢在识海内席地而坐,念着望为教给他的咒诀。 “师父此前千叮万嘱,不能受到那声音的诱惑。一旦让它上身,就很难摆脱,就如同跗骨之蛆,蔓草难除。” 魔神之力果然被压制住了些许,他的身形不稳,四肢在深灰烟雾与人形之间来回转换。 “难道说,你根本就不在乎她!”魔神之力加快语速,“你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吗?” 那身形彻底化成云烟,在厚重的云烟之内,外界的影像逐渐显示出来。 只有画面,就已经显现出此番战斗的激烈。 青雨城外的树林中,两道身影在一次次碰撞交锋。原本在城中殃及太多,望为引着子桑暌转移了战地。 神族打斗之猛烈,非常人所及,需以天眼观之。霍逢启动灵力,才能看到一二。 二人在连过百招后分开,他终于看清了望为。 他瞳孔倏地放大,浑身僵硬地向画面挪动上前,抬起颤抖不休的手臂,企图去碰望为的虚影,却无论如何碰不到半分。 画面中,望为背对着他。他能看清她拿刀的手臂在大幅颤动,另一只手缩在袖里,不断往下滴血。雪白的长发披散下来,上下被染得艳红,红白交织,绮丽又诡谲。 最可怖的,他记得她穿的是一件带着精致绣纹的月白色长衫,此时就彷如整套被扔进了个巨大的赤红染缸。 有几处颜色尚浅,可他看得真切,赤红还在不断叠加,已经红得发黑了。 反观对面,那女子衣衫本色深重,分辨不清伤势。只见她手持巨斧,洋洋得意站在地上,口中似乎在说着讥讽之言,他听不见。 但是,他却能莫名感受到,望为的情绪无比低落。不知为何,似乎连残存的战意也荡然无存了。 “看到了罢,她无力还击了,你若再不肯与我出手,她就要死了。你想看她死在你的眼前吗?”声音不紧不慢,仿佛是谈及家长里短,杂乱琐事。 那邪祟力量因完全复制了自己的声音,此时说出的话仿佛出自自己之口,更是源源不断冲击着他的思想。 “到底是她的话重要,还是她的命重要?你自己掂量掂量罢。” 霍逢紧盯着那画面,看到那一双身影再次交战,他的内心亦开始了交战。 即使用了那力量,只要像师父所说,控制好自己,就能将力量压制住,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在心中反复确认着。 另一面,他在说服自己一切都是那邪力的阴谋,故意在动摇他的心志。 他闭上眼,默念咒诀让自己稳下来,再想办法……可魔神之力没那么容易屈服,霍逢感觉被带到了外界…… 是师父所在的那片战场,自己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周遭一切,这让他不得不去面对这一心神上的极度摧残。 他欲疾步走到那附近,可每迈一步脚下都被地上粘稠的积水所绊。一步一顿,他终于来到了战场之下。 所谓天神打架,小鬼遭殃。先前被磅礴灵力吸引而来的精怪异兽,如今一个都没逃过灵力的殃及,周遭尸山血海,哀鸣遍野,残肢断臂散落八方。 他仰头看见,对面女子似乎瞅准时机,在望为抵挡过数次进攻的一个间隙空档,一斧照头顶下去! 望为举刀的手失力倾斜,结果一个没挡住,她赶忙侧头躲闪,斧头直直砍在她的肩颈处!伤口瞬间爆裂,鲜血从裂口处宛若山巅处往下淌的涓涓溪流…… 斧刃被狠狠拔离身体,望为的身体因惯性向后仰去,却一时收不住力,直直跌落下方一座荒废的庙宇中。 霍逢跑向那座庙宇,却发现门口有一道看不见的阻力,死死将他挡在门外。这里的结界和房门口的那道结界一模一样,他恍然明白,自己还未离开无舍。 他看见望为挣扎着起身却再度失败,而她的敌人接着降落在她的前面。 只见那女子的腹部正插着一把薄刃古刀,是望为在掉落前的最后一刻拼尽全力扔掷命中的。 女子一手提着斧子,另一只手想把刀直接抽出来,但却没办到。刀似乎卡在了骨缝里,她丢下沉重的开月斧,一鼓作气拔出了刀,口吐鲜血,伤处连带出的血宛如斜雨淋在望为的脸上和身上。 她的身体却也支撑不住的跪倒在地,过了半晌,她用手边那把刀支撑着挣扎起来。弯腰捡起自己的斧头上悬挂的铁链,斧身和尖镦摩擦在地上,发出不堪入耳的声响。 望为躺在地上斜目看着她,她将斧头“哐当”一声,立在了望为的脑袋旁。 霍逢眼底的深红愈发明显,不知是倒映着世间的血雨,还是—— …… 望为没有支撑无法坐起身来,她的双臂皆被砍伤。在看不见的地方,浑身上下被砍得伤痕遍布。 手边只剩下了石头,虽然不确定自己还有多少气力去对抗,她还是紧紧攥在手中。 她相信潜能无限的道理,不到她彻底失去意识,都有翻盘的可能。 “伯赏望为,你可真难杀啊。” 二人之间死寂片刻,子桑暌先开口了。她以斧柄作为全身的依靠,看来也伤得不轻。 那把刀看似轻巧薄脆,却意外的锋利坚实,她头发被意外削断了不少,全身上下的刀口数量更是不遑多让。 最后一下的剖腹,只能感激于刀身狭长,伤口贯穿,好在切面小,不然体内脏器可要争先恐后出逃了。还如何让子桑暌还故作姿态,屹立于此? “哈……”望为刚想笑,却被胸腔中的一口气被拌住,连咳了好几声,“……我的命硬,是整个天界公开的秘密,就好像你第一天认识我似的。” “今日我必……取你性命,就……做那天界……第一人!”子桑暌也学着望为将口中的血都吞咽下去。 “说大话都不利索,站都站不稳,子桑暌,你才是今夜唯一败者。”缓了口气,望为继续道。 她们似乎都忽略了,望为本人还躺在地上的事实。 “你放屁!我——”子桑暌丢下手中的斧链,提起一股气径直朝着望为走去,却不慎被地上凸起一半的石块绊了一下,整个人栽倒在望为的身上。 望为被砸得眼冒金星,身上仿佛被千斤重物压制,不能动弹。 “子桑暌!!!” 她感觉自己肋骨被压断了几根,侧头被迫吐了口血,道:“你想压死我么?从我身上滚下去!” 两人仿佛苟延残喘的野兽,互相厮杀完,谁也不能直接杀死对方,谁也不能站着离开。 子桑暌没理她,而是慢慢伏身上前,一只手握住了望为的喉咙。 “看着你这张脸,我内心就百感交集。”子桑暌捏着她下巴,声音低哑,“你们为何会长得一模一样,为何差别如此之大……你为何杀了她?” “我也想知道……连身上的痣都长在同一处,有这般相似的双生子么?”望为短叹一声,“我天生无心,而她有……这是我们之间我所知道的不同,她是我姐姐,愿意弥补我的缺漏,我谢谢她。” “谢谢?”子桑暌瞪大眼睛,“为了你的完美,就要了她的命?你的完美可真够残忍的。” “随便你怎么说。当初我问她要,她给我了,就这么简单。说了你又不信,懒得解释。”望为回道,“还有,我要的不是完美,我只是要……活下来。” 子桑暌蹙眉:“有人要逼死你么?你可是姓伯赏氏,别人都得给你几分面子,连我都不会对你……” 她顿了顿,曾经她下的死手不少,的确没资格说太多。 望为没接她的话,而是推了她两把:“不是要打吗?歇了这么久,快起来打!” 她被压得喘不过气了,子桑暌身上不止有丢掉的盔甲,还有一些武器软甲傍身,沉重不可估量。 子桑暌没起身,而是直接用脖颈处的那只手,扼住了她的喉咙。望为死死瞪着她,拿着尖锐的石块抵住了她刀伤的位置,子桑暌倒吸一口冷气后,嗤嗤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伯赏望为,你知道你是谁吗?” “……什么?”望为拿石头的手钻着子桑暌的伤处,“你再说什么疯话?” “下界之后,你的变化……你自己清楚么?”子桑暌凑近了她,打量起来,“你在扮演她,装好人,装良善?你身边的人,都知道你是谁么?” “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我没必要装成别人。” “啧啧,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是愧疚到想让她的人格重生在你的躯体里罢!” “我没那么无聊,我从来都是我自己,我的选择都是我自己要选的,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望为挣扎着想坐起身,肩膀的伤口被子桑暌一按,就又倒了下去。 “就是你要伤害我师父吗?” 破庙门口,一个声音忽然以神力传音的方式,传进了堂内。 子桑暌饶有兴致地望向门口,她对来人似乎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望为的瞳孔一缩,她听出来了,那是霍逢的声音! 第137章 被吓晕了? 终究要瞒不住了么? 虽然望为试探过很多次,霍逢对辰中天、对水族、对魔神的态度。但多年以来,众人给予她的反应,就已然说明了一切——没必要将身份摊开自找麻烦。 如若真的瞒不住,她就要回归问题最初时,使用其他强制的手段了。 霍逢一剑破开荒庙的大门,两扇木头应声倒下,溅起地上厚重黄土。 子桑暌在四周布下杀阵,被霍逢打断,二人在院中过起招来。 虽从未下界,子桑暌一直都在打听着望为在凡界的举动,从仰月安氏那边的获取的情报——伯赏望为收了个关门弟子,还是凡人飞升成神的。 子桑暌听罢,对这个关门弟子便很是好奇。早年间见到望为身边人,总是那些悍兽凶怪。 本体越可怖越能留下,越能讨得望为的欢心,这一度让她怀疑望为是否有某种特殊癖好。 如今见了这位弟子,这姿色身材绝对上乘,五官雕琢灵巧,皮肤在红光之下越发白皙剔透。天穹倒映的光色,衬得他眼尾绯红。越盛怒气,越引人瞩目,移不开眼。 曾经天界的美人她也看过来了,怎么没见过这么一位? 子桑暌对自己的审美观一向自信,不过—— “可惜啊,美则美矣,韵犹未也。”子桑暌收势站定。 “什么?”霍逢蹙眉。 “美人,活着的时候,还是缺少点灵魂。而流血的、死去的美人,才是这世间最美的存在。”子桑暌弯唇笑了笑。 望为趁着子桑暌注意力被吸引,缓缓起身,准备拿过旁侧的开月斧。 她一手抓着斧柄,一提——没动静。她不信邪,再双手一提——挪动了微末几寸。 行罢,该死的破铜烂铁真不合手感。 望为抿了抿唇,拔起插在地面上的刀柄,出破庙内室,朝着子桑暌挥砍过去。子桑暌方才有所松懈,没来得及唤来开月斧,便只好用灵力接住了刀刃。 望为的确是憋了一股劲,灵力护罩被她施压震碎,子桑暌只得空手接白刃。 子桑暌的手上戴着陨铁打造的手套,指缝没有被手套护住的地方,逐渐洇出了血。 “师父!”霍逢看到望为,当即唤了一声,冲上前挥剑刺向子桑暌。 她不得不腾出另一只手施法停住了剑,两道力量威压之下,满身伤处的她终究不敌。剑尖即将贯穿她的手心,却被手背的陨铁手套给生生拦下。 另一边因失力,望为的刀正要劈中她的头,她只好一偏头,刀砍在她的肩头。 和方才她对阵望为的招数差不多,子桑暌猜测,这是望为在报复她的一斧之仇。 “哟,在这儿给我演师徒情深呢!嘶——”刀刃正切入子桑暌的肩颈处,寒光被鲜血洗礼后愈发耀眼,宛若碧落星斗。 望为懒得理她,直接以灵力操刀抵住了她的命脉,并以水族法术幻化出水绳结趁势让她困在原地,不得动弹反击。 经过这一番操作,令她全身疲累,急需舒缓。 灵力大量流失,加之失血过多,她有些站不太稳,有很多事想说想问,此时在脑海里全都团成了团浆糊。 反观子桑暌,明明站下风,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她还有什么底牌? “喂,美人,你叫什么名——疼疼疼!” 望为用刀尖捅了捅子桑暌的心头,道:“我竟不知你变得如此油嘴滑舌。” 子桑暌挑了挑眉:“自然是得了尊上的真传。” “尊上?天尊?”霍逢追问道。 “哈哈哈……天尊,他是你的尊上,不是我的。我的尊上是——”她拖着长音不说,目光却有意无意瞥向望为的位置。 望为侧身挡住,扯开话题:“你怎么来了?你竟然打开了我布下的结界?” 那个结界在她心中比自己还重要么? 霍逢听到这话,提剑的手不禁发颤,脸色更是苍白如雪。 望为没意识到,自己这话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看到霍逢的面色变了变,他当即从子桑暌手中拔出控制住她的剑。 “师父不欢迎我来,那我现在就走。” 霍逢收剑朝着门口走去,他施施而行,每步似都在等望为叫住自己。 他心里暗暗道:“只要你叫住我,我就不走了。” 可是走出了七八步,身后除了两道沉重的呼吸声,别的什么也没有。 “喂!”子桑暌先出声了,“美人你这么早走,就不想知道你师父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么?嘶——我可是她少时的旧相识呢!” 望为提气又是拿刀戳进了几寸,子桑暌咬牙尽量不发出声。 霍逢的脚步果然顿了顿。 望为蹙眉,她现在想让霍逢自觉赶紧离开此地,子桑暌到底想作甚,是真想拿她的身份来要挟么? 霍逢转身大步走了回来,方才明明只需要不到五步,就能走出破庙的院子,他却磨蹭了很久。 这回,他径直走到了望为的身边。 “你说,我想听。”他提剑指着子桑暌。 子桑暌露出得意的神情,仿佛在说“是他想听,不是我想说的。” “霍逢,你想知道什么,等回去了我告诉你,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望为转头又道,“子桑暌你别得寸进尺!” “我跟你说,她身边亲近之人可不少呢,各个都肤白貌——” “啪”一声,望为直接扇了她一巴掌,子桑暌的面颊上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造谣生事者,杖责一百。” 子桑暌吐了口血:“啧,真威风啊。小神君,她这样的人你怎么受得了,还是趁早另寻师门吧,免得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霍逢道:“我不懂你口中‘她这样的人’是什么样,但是我清楚她是我的师父,是带我走出死地、投入新生的那个人。她不会伤害我,如若她想让我死,就没必要布下结界阻拦我过来……” 望为静静地看着他,他忽然回身,二人四目相对,霍逢继续道:“师父,我做到了,我控制住了那个力量,打开了结界,找到了你。我没有被那邪祟摆布,我成功了。” “……霍逢,你做得很好。”望为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点笑容。 全身的伤痛让她像一颗钉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所以,我能和你一起并肩作战吗?”霍逢问道。 子桑暌沉思良久,突然意识到他口中所说的力量应当就是魔神之力,她不可思议望为竟然会把力量分给他。 魔神之力、伯赏望为、霍逢……这三者之间究竟是怎么纠葛到一起的? 当中定有蹊跷。 只缺少一个关键的环节。 望为道:“当然可以,下一次罢。听话,你先回去等我。” 霍逢神色了然:“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是这一次,我不走,绝不走!” “我明白了!” 子桑暌激动地大声讲话,却岔了气,猛咳嗽起来。 望为和霍逢同时看向了子桑暌。 “……小神君,你就不好奇,她为何要收你为徒吗?她一直都没告诉你真相罢!”子桑暌继续道。 “霍逢,你相信我么?”望为看着他的眼睛。 她不知子桑暌猜到了多少,也不信她能猜中。 “我自然相信师父,那师父对我说谎了吗?” 望为赤红的瞳孔里,看不清任何情绪。 望为这辈子谎言无数,可她下意识想移开自己的目光。 “我……我……我没……”平时侃侃而谈,妙语连珠,如今却连一个简单的反驳都说不出口。 望为的视线飘上去,对上了霍逢平静如水的轻柔目光。 “既然她不说,我就告诉你罢,其实她骗——” “师父不想说,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望为准备动手,可霍逢却抢先一步张口打断了子桑暌的话。望为颇有不解,他为何会替自己遮掩,他明明很想知道。 子桑暌被打断却不恼,她转头开口:“伯——唔……” 字没吐完,嘴被望为一把捂住。 “子桑暌!”望为传音,“你要是敢说出我的名字和身份,我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灭你满门,说到做到!” 望为的声音坚定有力,冷冷地凝视着她,直到子桑暌被迫应下,她才放手。 “要怎么处置她?需要挖坑吗?”霍逢问道。 “听好了,你虽犯大忌,这回我不杀你,现在滚回去,我可以当你没来过。”望为睨着子桑暌道。 “你什么意思啊?”子桑暌抬眸轻笑起来。 “我姐姐曾说,你是她的朋友,所以这次我饶你一命。” “你是借着她的名义装好人,做给你徒弟看的罢!我——不需要你伪善!” 子桑暌不知何时解开绳结,唤来开月斧,挥砍而来。 “杀了小神君,让我来验证下你到底是谁!” 这方向,是冲着霍逢去的! 望为飞身上前,一把推开霍逢,自己背后却被开月斧正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霍逢瞪大眼睛,转身当即将她接住,二人跌落在不远处的地面。 望为摔在霍逢的身上,霍逢抱住她,手无意触碰到她的后背。 满手淋漓赤红,斧刃劈开的伤口起码有一掌长。 “师父,师父!你怎么样?千万别睡……千万别睡着,我为你疗伤!” 望为神情恍惚,全身的伤都很痛,但她却没什么力气大声喘息了。但是,她仍想挣扎着起身。 “霍逢,我……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那一斧许是伤了脏器,她的血从口中不断涌出。 “我知道,我知道!我相信,我相信你!”霍逢抬手替她擦着唇上血渍。 “呵,还在演?你真是……她的在天之灵知道你这般行径,一定会后悔当初不听我的劝一味地忍你、让你、对你好!” “你错了!”霍逢大声反驳,“那颗心是她姐姐自愿给她的!” “她到底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你真是愚蠢至极!”子桑暌斥责道。 二人争执不休,望为强撑着一口气,打开了记忆回溯。 画面投在半空,在那场大雨中,望为大喊着“姐姐”,却看不清摸不着望悠的身形。 望悠的声音似是从天际传来:“妹妹,用这颗心去感受这世间罢,无论是苦痛,还是美好,都值得去尝试。不要因他人的声音束缚自己,做出属于你自己的选择。” 子桑暌的情绪濒临崩溃,她举起斧头,重重砸在地上,地面瞬间裂开巨缝。 “回忆也可以捏造,我不信你!” 说着,她提斧而来。 霍逢反身将望为护在怀中,自己念咒拉起一道树藤结界。 爆发状态下的子桑暌仿佛力大无穷,她很快砍断了拦路的藤蔓,继续来袭! 忽然,闪现了一股强大的灵力,将子桑暌顿时弹出数丈远,澎湃灵力将后面的破庙彻底震塌。 那道身影倏地降落在望为和霍逢的面前。 恍惚之间,望为惊惧地睁大双眼,她攥紧霍逢的手臂,呼吸骤变,沉重如铁。全身颤抖着,嘴里还念着一些奇怪的字眼。 “他不是死了吗……怎么阴魂不散……” “好多血,好多血……不要喝我的血,不要割我的肉……” “放过我……求求你……” “……” 她喃喃自语着,混乱的情绪无法再压抑住,全在此刻如火山熔岩喷发出来。 霍逢第一次看到如此畏惧的神情,他转头看向那高大的背影。 那人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布衣,一头乌发盘束在头顶,他手中握着把折扇,正挡在二人面前。 师父竟是在害怕他? “师父,师父!看着我,不要陷入那些回忆的陷阱,没有人抓你,我一直都在!” 霍逢方才拼了命的给他输送灵力,又抵挡子桑暌的进攻,此时亦有些灵力不支。 他并没有感到慌乱无措,只要师父在他身边,无论面对什么,他都有能与之一战的气魄。 “子桑氏的晚辈,回去吧。”那人开口了,声音温文尔雅,透出一种斯文儒者的气质。 “你……你是——”子桑暌从废墟中爬起来,语气中透露着不可思议。 她没再讲话,只冷哼一声,收了斧头便离开了。 那人见状,也没未多做纠缠,而是收起了扇子,转过身来。 “多谢前辈出手相助。”霍逢欲先礼后兵,他握住剑柄,时刻准备着。 望为在那陌生男人转身的那一刻,因心力交瘁,昏倒在霍逢的怀里。 第138章 他出现了 当望为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背朝上趴在一张厚实的软榻上。 背脊晾在外直发凉,似乎还有人对着她的后背疗伤。那灵力柔和如细水,漫延之地竟令她意外的暇意与弛懈。 至于其他部位,痛感依旧同蒸煮火烹,地狱的刀山油锅,也不过如此了。 那开月斧几乎将她贯穿,但论伤势严重,背部更是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脖颈之处被砍伤的部分,还有外部的伤痕已被包扎,只有身后裂谷般的新伤最难处理。除了修补表皮、根骨,内里脾脏也要逐一疗愈。 其他地方遍体鳞伤,主要伤在皮肉,没有根部断裂的情况,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灵力被人补充些许,同时也为身体造血功能提供了支撑,她没有方才那般头晕了。 方才? 现在又是几时? 疼痛如潮涨潮落,持续得冲击着她的脑海,连接着躯干。无论如何不能在安眠,她急切需要跟人交流一下。 “霍逢……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她嗓音微哑,只得小声以气息辅助发声。 “你昏迷九天有余,现在约莫是辰时。” 一个熟悉又陌生声音从上方传来,望为先是怔了怔。 忽然,她意识到那不是霍逢的声音! 望为瞳孔一缩,她想坐起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好像是被某种强大的灵力束缚住了。 她的喉咙不便发出极大的怒吼或者咆哮之声,只能强制启动灵力传音—— “霍逢,你在哪儿,快过来!” “不要再用灵力,伤口撕裂了。”头顶的声音再度传来。 下一瞬,传来房门被推开又合上的声音。 “师父,你醒了吗?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霍逢的声音充满急切,却迟迟停在稍远处。 “你为何不过来?”望为疑惑,人都进门了,却没有到自己身边。 “……伯父,呃,师公在为你疗伤,他不让我们靠近,怕冲撞了你。” “过来!”望为传音道。 只不过现在这传音所有人都听得到。她的喉咙肿起,暂时无法正常发声,只能闭嘴,借助灵力讲话。 霍逢动作迟疑,顿了一下才缓缓靠近,他坐在榻上,见望为手指微屈,便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头顶那声音轻咳了几声,霍逢迟疑一顿,却被望为反握住手。 望为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是她失踪了千年以上、鲜少管自己的父神亲爹。 从他用水族灵力为她疗伤时,望为就猜到了。 那夜,望为只看到了背影。 那是一个如梦魇般的身影,是她心底经久不灭的噩梦——她错认成父亲伯赏淼的胞弟伯赏奂,那个骗她监禁她近百年之人。 亲兄弟外形相似,甚至容貌也颇为神似。那日情急之下,她不慎看错,反倒因旧忆方寸大乱,浑身发麻,急血攻心,最终昏厥。 否则以她的体质和行事,绝不可能将不省人事的自己置身在外界危险之中。 “小为不要动,你的内里伤势严重,还有不少伤处未愈,疗愈需层层深入,不能有一处错漏。”伯赏淼的声音亲和儒雅,气势上却又透露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听了这个称呼,望为冷哼两声,没给回应。 他这话不仅讲给望为,亦是将话说与一旁的霍逢。 那日伯赏淼的出现劝退了子桑暌,亦或许子桑暌冷静下来,自己选择离开了。 总之,望为对此不爽。 她拼死拼活打了半天,差一点就有机会知道——拥有一半魔神之力的自己,和全盛的子桑暌,到底谁更厉害。 结果,半道出来个这么一位爹,什么也没做就把自己气晕了。现在,她还不得不接受他的疗伤,想想心里就窝火。 “不要动怒,伤口——”他简单提醒着。 现在,望为全身上下只有眼皮子最灵活,于是狠狠赠了一记大白眼。 “师父,伤口正在恢复,再忍忍。”霍逢扣紧望为的手指,“我在院子里种下了一些灵植,到时给师父煎药。” 望为点点头,终于露出些笑意。 “收了徒弟?”伯赏淼适时插嘴,目光看向的却是一旁的霍逢。 “是,伯……师公,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霍逢正襟危坐,内心颇为紧张。 当他知道那夜出面的世外高人,竟是望为的父神时,心下一阵兵荒马乱。他做梦都不敢梦,会在此情此景下,见到她的家中长辈,还是生父。 望为口中从未详细讲过家人,上次的叙述中,只知道父母弃她而去,关系不睦。 此刻,就他的观察而言,这位父神,只是面上尽显庄严肃穆,但为人似乎……还有待观察。 “关门弟子?还有多少——” “关你屁事!”望为打断,“以前该你管的时候你不管,现在无所谓了,你还管上瘾了?” 她回不了头,看不到站在身后的伯赏淼,只能以余光扫向霍逢:“霍逢,你别理他。” 霍逢小心观了眼伯赏淼的神情,见他面不改色,并没有因望为的话而恼怒,自己暗暗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周身灵力渐歇。 望为感觉身上的痛感减轻不少,躯干以水塑的部分,被注入了纯净的水族灵力,不再是普通野水充数。 既然都到这了,伯赏淼自然也发现了她身体的问题,只是现在并不好张口问太多。 “今日治疗结束了,明日继续。” 那夜,他途经附近山林寻找一种珍贵的灵草,忽然感知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本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在凡界生计多年,早已不管上界之事。但他却忽而心念一动,动身去了。 却没想到,遇到的竟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女儿。 子桑暌他也认得,是与望悠和望为常常见面的子桑氏晚辈,同望为不合。但他着实没想到,二人不合的程度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近观战况,胜负未分,但要真是分了,结局未必会好。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望为——这个被遗弃在外多年的小女儿,后来又被他独独丢在天上。他不敢打听,更不敢回去。 他只是无意在下界神族汇聚地听说,后来的那些年,她稳坐魔神之位,四界之内无人撼动她的地位。前因后果只听得只言片语,大抵上都说她城府深、手段残忍,诸如此类。 伯赏淼想过回去看看,却始终没有勇气回去面对望为。 望为缓缓起身,霍逢随即递来衣衫,她伸手将衣衫披上,刚想起身,就被腿痛到坐下。 霍逢给她倒了杯热茶,方才他沏好备着,饮茶之后,望为的喉咙好些了。 “你怎么还不走?不是治完了么?”望为直接下逐客令,伯赏淼这才转过身来。 他看了眼霍逢,霍逢准备离开,却被望为一把抓住,坐在她身边。 “有话就说。”又一句冷言冷语。 伯赏淼刚要开口,望为先向霍逢介绍起来:“你也知道,我随母姓,名莫为。他……是我父神,华府中人,名华淼。” 伯赏淼明白这是在隐姓埋名,自然应承下这个新的身份。 “师公!”霍逢拱手见礼,伯赏淼微微颔首。 门口出了些动静,杜僖渺等人也在门口,想来探望。征得同意后,霍逢出了房门,去跟其他人同步情况。 房间里只剩下父女俩。 “小为……是为父来晚了,既然你也来了凡界,就跟为父一起生活,这些年为父深感有愧,想好好补偿你……” “补偿我?还是想抹平你心中的愧疚?补偿以后,是不是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曾经的一切都可抹平,全当没发生过?” “不是——” “够了,惯会说些中听的!”望为盯着足尖的眸子终于抬起来,“自从你弃我不顾下界后,你的好弟弟,我的好二叔对我做了什么,你都知道么?” “我不——” “你们伯赏氏这么恨我,当初为了我的力量又将我带回。在你们心里,我要么早早该死,成全了水族与天界的和平。要么就成为水族最强的战力,与天界对抗……哈……你们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你们的同族,我只不过是一个工具……我早就明白,祖父希望我做那位对抗者,那我就去做,谁让他想扶我上位呢?” 她的语气平缓,轻晃着双腿,似乎还有些愉悦。 “不是这样——” 望为再次打断他的话:“事到如今,我已身坐高台。无论我对你们做什么,你们只有向我摇尾乞怜的份儿,懂么?” “小为……对不起,真的抱歉!”伯赏淼满脸歉疚,看着咳嗽不停的望为,他想上前抚慰,却担心她更厌恶自己的触碰。 他蹲下身,仰头看着坐在榻边的望为:“都是为父的错,全都赖我!你现在身体虚弱,切莫动用灵力,也不要动怒。这次我就算死也不会丢下你,再……给为父一次机会好吗?” 望为扬起下巴睨着他,二人目光碰撞片刻后,伯赏淼耷拉下眼眸。望为虽无表情,却也能感受到她五官微动。 “谁准你以父神这个身份自居的?你已不再天界多年,辰中天和伯赏氏早已没有你们兄弟二人的名字了。” 望为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伯赏淼,他感受到如芒刺没入全身,将心上扎满窟窿。 “那我……臣应当怎么称呼您?” “啧,这才像话嘛。不过,要不是我们有亲缘关系,你这般——”望为打量了几眼,“还不配做我的臣属。来——” 她勾勾手指,示意他起身。二人推开门,看到众人在庭院中焦急等待,而门口只有一人独守。 那人是混沌,其他人也不是不想靠近,全因混沌拦着,就连霍逢一开始也被拦在一旁。 混沌化身凶兽本体,横亘在门前,露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看看,这是我最忠实的狗。” 混沌看到望为走出房门,立刻以类犬的形态扑上前去,欢快地摇着尾巴。望为抚着他柔顺的白色长毛,回头看了伯赏淼一眼。 其他人看到望为出来,本想欣喜靠近,却都察觉到气氛不对,自觉退出了院落。 杜僖渺跟霍逢交代:“我们先去备菜下厨,晚上去前院的厅堂摆家宴庆祝为为姐复醒!”众人就先离开了。 君兆其实并不想走,可他恢复记忆的事还未戳破,只能先忍一忍了。 君兆认得望为的父神,曾经在天上见过数次,他是个颇有才情、冠绝当时的翘楚,在整个九重天名声颇好。 后来,听说他为求所爱,娶了一位来自下界的女子。 天宫那些上神在插科打诨时总道可惜,要是和咱们天宫的联姻,这后代传承下去简直惊艳。当时所有神都认为,他不会继承他那魔神父亲的一切,因为他们本质不是同一种人。 ——这两点的结论,皆被预言到了,虽然过程大相径庭。 君兆决定私下找到伯赏淼,打听下当年遗漏之事,并且侧面探寻前几日当夜的具体情况,以及望为此时的态度。 本来他以凡人的名义向霍逢打听那晚之事,霍逢却只字不提。接触久了,他亦是觉得霍逢并无表面那般好相与,甚至多了些狡黠和提防自己之心。 君兆叹了口气,最后看了眼望为,转身离开西院。 “那你想让我……” “别误会,想当我的狗的人多了去了,也轮不到你……”望为蹙眉,认真思索起来。 “这个宅子的主人其实是我……”伯赏淼缓缓开口。 望为微微抬眉:“哦哦,你要赶我走啊?” “不是!你们以后都住在这儿,随便住多久都可以,这个宅子是你的,随你处置。我在凡界多年,有些产业和家底,都留给你。” “……果然,你在凡界待得太久,早就忘了你是谁了罢!你喜欢做人,在凡界扮演凡人游戏,我可不奉陪。” 望为感觉一阵气血上涌,她捂着胸口,一手扶在门框:“到底是谁在天界传你的好名声啊,什么完美如意郎君,我看啊,是他们瞎了狗眼。” “我先扶你回去,你现在最好休息。你就算在恨我,你的身体你总该在意罢。” 望为没拒绝,因为她真的快撑不住了。 “我知道了。”她躺回了榻上,被伯赏淼灌注了许多灵力后,终于缓和了些许,“把你水族灵力和功法传给我,我从前没机会修习水族至高的功法,如今,我也该做个名副其实的水族首座了不是?” “这个没问题!待你身体恢复了,我定会倾囊相授!”伯赏淼眸光微动。 “对了。”望为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事,“你下界……不是为了寻我母神么?所以她人呢?” 话题转变之快让伯赏淼措手不及,他怔了怔,一时欲言又止。 第139章 关于家人 “还说要弥补我,连我的问题都不愿回答,看来我们没必要再谈下去了,无舍你说给了我,那你走。” 望为做了一个“驱逐”的手势。 伯赏淼忙道:“我找到了你母神!但是,她不愿再跟我回去了。她恨我,恨整个伯赏氏。” “是,她应该最恨我。”望为从小到大多严重的伤都受过,唯独母神的那一巴掌,她至今难忘。 最轻的伤,却最难释怀。 “不,她不恨你。她跟我说,她很后悔打了你。明明你是那个可怜的,她在情感上亏待你太多,最后却要把所有气都撒在你身上……她真的很后悔。” “哈……”望为没察觉自己的眼角溢出了泪水,“不可能,她最恨我了。望悠因为我才消失的……她那么疼爱她,而我……只会毁了所有美好的东西……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望为的声音颤抖,情绪趋向崩盘,只能屈膝而坐,将脸埋在腿间。 伯赏淼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颅顶,试图安抚她。 “这件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小为,你不要自责。是我伯赏淼,对不起你们母女……” 伯赏淼的眼眶湿润,他将手帕塞进望为的手中。 “自从和你母神在下界分道扬镳之后,我不敢回天界,不敢面对你……不敢面对摇摇欲坠的家族,还有与天宫的争斗……终究是我太懦弱了,我谁都留不住,谁都救不了……” 过了半晌,望为的抽泣声停了下来,她抬起头,露出一双红肿的眼。 “所以,你不敢面对的,我都承担了。”望为泪中带笑,“我是不是得感谢你啊,但凡你争气了,我甚至连回家的机会都没有。” “不是的,我们一直都在暗中寻你,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挑出天宫的错,借口将你带回来!”伯赏淼解释道。 “所以说,我的母神也在凡界?她独自一人生活么?”望为不想聊过去了,便拐回到最初的问题。 “我们在凡界分的手,她还给我写了休书。”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上面写着两个血红的大字“休书”。 望为顿时不哭了,想一把夺过信来看,却被伯赏淼设防,他伸手将信送到高处。 “你手上脸上都是泪水,擦干净,我再给你。”伯赏淼小声道,说完还抿了抿唇。 望为:“……” 什么东西? 一封休书当个宝贝似的,纯纯有病。 望为拿着手帕擦脸擦手,然后将手帕丢还给伯赏淼,伸出手。 “信封别撕,里面的信纸不能折损。” 见到望为点头,他才郑重地将休书平放在她手心。 突然,望为当即打破承诺,转手将信封撕了,准备暴力折信纸,伯赏淼当即施法,将她定住了。 “伯赏望为!你在干什么?”伯赏淼气得手抖。 看到手中被大力折叠的信纸,他怒目而视。 “松开我!你才说要弥补我,我一个大活人,都比不上一封破信吗?”望为怒目回视。 “不一样!这是你母神最后留给我的东西了,我一定要保存好!这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回忆了……再也不会……” “你放开我。”望为冷然道。 伯赏淼自知亏欠甚多,他当即解开了望为身上的咒。 望为将那封休书原封不动拿了出来,没有任何撕裂的痕迹,也没有折痕。 伯赏淼不解地低头查看自己手中的信纸,发现是空白的——这是一出瞒天过海的掉包计。 “对不起……”伯赏淼丢掉手中的废纸,感觉自己无颜面对望为。 “别再道歉,烦了。” 望为没计较,反倒是小心拆了信,里面是一篇洋洋洒洒以红墨书写的狂草,内容倒是丰富,不是传统的格式文本。 信中道出二人的相遇相爱的小部分经历: 二人在下界相遇,双双隐瞒了身份,以凡人和妖族的身份相恋,但这两个身份都是伪造的,他们经历了种种磨难,最终还是在一起了。 婚礼在辰中天办的,可谓是盛况空前,声势浩大。后来,这二人不仅结亲,甚至各自还愿意献出一半的力量去孕育新生命。 ——看得出是彼此相爱才成的亲,不是强行分配,包办联姻。 毕竟没几个强大的神族愿意献祭自己一半的力量,去孕育一个连天道都参不透的孩子——万一失败,那自己也成了半个废神。 但是,相亲相爱的剧情总是急转直下。其实,一切的偶然相遇都是被算计好的,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再推动整盘棋局。 所有看似自然的爱恋,背后都被赋予了蓄谋已久的计划。 是前代魔神伯赏延的手笔,即便伯赏淼道出他也是棋局中的棋子,莫无音也难以相信——特别是她的孩子,本就是为某个天界的秘密计划诞生的,这一点她绝不原谅。 莫无音是望为和望悠的母神。 “你们神族厚颜无耻,欺骗我的感情,算计我的力量,骗我拿一半的力量,去完成你们什么劳什子伟大计划!简直可笑!我不奉陪了,从此我与你恩断情绝,一别两宽!” 这是信中被划重点的一段。 望为将信平整放回原处,还给了伯赏淼,伯赏淼这才松了口气。 “真有意思啊。”望为扯唇一笑。 “什么有意思?你想看到我们分开吗?”伯赏淼不解。 “我母神很有自己的性格,说不陪就跑了,头都不回一下,我感觉我应当跟母神更像一些。”她托着下巴作认真思考状。 伯赏淼一时无言。 “你也真的很……”望为看着伯赏淼,摇了摇头。 “……你怎么不说完?我听着。” “我讲话难听,怕你受不了。”望为起身,准备出去。 “我能接受,你说吧。” “……”望为转身,伯赏淼跟着到了她身后。 “留不住人,以为留住那封休书就足够了?把那张骂人的废纸当成宝,却不去想解决问题——如何挽回她?还因此骂我,你当真问心无愧吗?”望为盯着他的眼睛,逼他看着自己。 “我知祖父想法,他最早希望你能接替他的位置,可是你的性格……” 她顿了顿,“最像祖父的是伯赏奂,祖父也因此提防。他希望你的宽厚能为水族带来新生。可是你只会逃避,天宫也愈发不把水族放在眼里,我——就成了伯赏家掀桌的底牌。” 望为弯了弯唇,却看不出笑意。 “你的命可真好啊,而我只是备选,永远都被抛弃,被放在最后。如果我不争取,如今上位的定然是你那暴虐无道的弟弟。” 她冷笑一声,“你这卸下担子走人了,外人都以为我是那疯子的女儿,觉得我和他一样疯。这不都是伯赏氏的人逼的!我母神说的没错,我们都是怪物,都是疯子。” 伯赏淼抬头回望,目光坚定道:“小为,我发誓我以后绝不会逃,不会再丢下你了!” “说什么从来都不重要,至于你怎么做——”望为推开门走出门去,没再回头。 今日阳光灿烂,炎炎夏日留下些不再灼烫的尾韵。微风掠过她的发间,让她暂时忘记身体的痛楚。 霍逢迎上来,一张笑脸突然止住:“师父,你方才……哭了?” 望为没反驳,而是微微张开手臂,霍逢会意上前,将她揽住抱在怀里。 伯赏淼从房中出来,看到廊亭中相拥的二人,他什么也没说,而是转身去了东院。 是夜,院中点满了灯火。 桌上摆满了各种风格的菜品,一看便知出自好几位的手笔。 最强的厨神封号早已颁发给了宋左茹,这是大家公认的,左娘是厨房第一人。 她也很感动,自己出来这么久,没有丢掉家中传下来的手艺,做出大家口中的美味佳肴,这让她很有成就感。 虽然她平时只卖早点,其他时间用来寻女儿。 今夜她做了几道硬菜。鹅鸭排蒸、炙烤豉汁鸡、东坡肘子、五味培牛……皆出自她之手。 其次就是霓云,她的厨艺也令杜僖渺赞不绝口。最初能被选进行宫的女吏,自然有拿手绝活。 虽然她现在有了新的爱好,不过霓云也没放弃做饭,她认为文字和下厨,有异曲同工之妙——身体和精神,都应得到满足。 写了太多“荤”的,炒菜时难免需清淡调和。甜酱瓜茄、清炒时蔬、翡翠汤圆…… 主打就是要淡然中带着些甜味,用她的话说:“这就是我们现在生活的味道。” 三兽之中厨艺最好的是小鱼。 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个神神叨叨的小女孩外表的妖怪,做饭意外可口,符合凡人口味。 她自己倒是意外,因为阿貂和白棠最初的口味和她不同,还嫌弃过她来着。 “谢谢你们肯定我,她俩一直都是我养的。”小鱼看着阿貂和白棠,那二人对视,强颜欢笑一下算了。 小鱼擅长各种水产,鲤鱼脍、紫苏虾、酒蒸鲥鱼……各种同类都上桌。 这是无舍人最多的一次,而这次加入的正是此宅的房东——伯赏淼。 他赶在灶房熄火前,做了一道菜,一道很普通的家常菜——百味羹。 用的是其他人剩下的边角料食材,但色泽在光下晶莹剔透,闪着各色光芒。 “这顿饭是为了庆祝为为姐苏醒康复而聚,让我们先敬一杯!”杜僖渺先行发言。 众人刚举杯,杜僖渺又道,“不过为为姐不能喝酒,有伤的人不能喝酒!放下,放下!” “规矩也太多了吧?”望为刚举杯,手中的杯子被一旁的霓云给端走了,过了一会,给她换了一杯淡紫红色的液体。 “这是杨梅汁,你喝喝看,是我今日刚榨出来的。”霓云露出期待的眼神。 望为喝了一些,没有想象中甜腻,反而很清爽。 “这里面还加了什么水果?” “没有其他水果啦,是薄荷叶与茶叶,调和而制。” “味道很好,谢谢。”望为连喝了几口道。 霓云弯起眉眼:“小为姐姐喜欢就好!” 又是一个新鲜称呼,望为已然习惯接受这些了。 “百味羹!好特别的口感,没想到用我们剩下的碎肉碎菜还能做出这么美味的羹汤,伯父的手艺真好啊!”杜僖渺夸赞起来。 伯赏淼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我在凡界住的有些年头,跟很多凡人朋友学到了很多东西。” “以前固有的印象里,神族总是高高在上,俯视着人间。如今见到伯父,感觉甚是亲切呢。”杜僖渺笑着说道。 旁边的几人正埋头苦吃,听了这句话,也都纷纷赞同。 宋左茹道:“不仅华先生是妙人,您的女儿亦是啊。若不是有她帮我,我攒的用来寻女儿的钱都叫人给骗走了,她还答应了帮我找孩子,收留了孤独无依的我,我……大恩不言谢!” 说着,她仰头饮尽一杯酒。 “左娘!我们是一伙的,当然会帮你!不管是为为姐,还是我们其他人,都会帮你,你们说对不对?” “当然!” “是啊是啊!” “一定帮忙!” “左娘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左娘,游氏那边今日刚传回消息,说是疑似见到你所描述阿岚的手镯出现在黑市,等到后续有进展,我再告诉你。”袁骧回道。 “竟然这么快就有了线索,真是太好了……”宋左茹起身,“我敬你们!” 众人起身碰杯,随后皆一饮而尽。 望为今日出人意料了开始进食了,许是身体耗损过大,而储物空间带着灵气的食物看着没什么食欲,有什么抵得上这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呢? 真是令神折服。 期间,大家都很期待望为对自己厨艺的水平的评价。 而全程望为只给出了几个评价—— “酸甜适当。” “香香脆脆。” “色泽很好。” 诸如此类。 精简也没出错的评价,众人总期待着她能冒出些新鲜词汇,却始终没有等到。 霍逢在一旁插话说:“好在你们没让师父给菜起名,我估计会按照颜色和口感唤作‘小黄绿’‘小脆’‘小酸甜’什么——唔!” 望为给霍逢嘴里塞了一颗硕大的紫苏虾,成功打断了拆台。 不会起名怎么了! 众人都哄笑起来,快乐属于所有人,而君兆今夜却在“所有人”之列以外,只在一旁默默喝着闷酒。 酒过三巡后,大家都没有开始那般拘束,开始随意在园子里走动,闲扯起来。 “我们这为人父母的,看着子女在外受伤,真是心疼到被人剜出来一样。”宋左茹拉着现场的另一位家长聊了起来。 “说来惭愧,我和女儿相处的时间不长,关系也……很多事我也不好直接去问,总担心冲撞她……”伯赏淼立刻说出自己的困惑。 “时间不长是多久啊?我家阿岚是七岁那年走丢的,我们相处了七年,几乎每日都在一起。虽然我年纪比她很多,但她也像个小大人似的,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偶尔忙起来都不见人影呢!” 说起阿岚的事,宋左茹眼睛里闪烁着光,仿佛女儿一直在身边,从未离开过。 “是啊,凡人的七年,足以建立起这么深厚的情感了……” 伯赏淼有些郁闷,他和望为的相处,绝对超过七年,所有时间甚至超过了无数凡人寿命叠加起来的几代人。 可他与望为真正意义的相处,更深层的了解,却几乎是缺失的。 如今,孩子不仅长大了,还做了这么多事。功绩早已超越前者,可有些缺失的东西,没经历过就永远没有。 譬如说,家人的关爱。 拥有父神身份的他,的确要弥补和学习很多了。 “我想知道如何和已经长大成熟的女儿更好的沟通,希望左娘能不吝赐教!”伯赏淼拱手作揖,认真请教起来。 “都不是难事!这点我想过很多年,我的女儿七岁离开家,如今已然成年……来,我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另一边,望为被杜僖渺拉着到了一处凉亭坐下。 杜僖渺今夜不知喝了多少,这么能喝的人都微醺起来。 “为为姐,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不当讲就别讲。” “那个……伯父今年贵庚啊?” “应该没有破万岁,怎么了?” “啊?”杜僖渺讶异了一下,“可是伯父看起来好年轻哦!按照凡人这个年纪算,感觉他才三十几岁。要是庄泊砚在官场上工作几年,这年纪看着就差不多了。” “噗嗤——”望为刚喝了一口茶,就被喷了出来。 拉着她神神秘秘的,就为了讲这句话?她探了探杜僖渺的额头,发现也没风热啊。 不过要是在桌上说,那有人就要不高兴了。 “你们天神怎么都长得那么好看,你和你爹爹长得好像哦……” 杜僖渺忽然扑过来,望为接住了她,没让她冲出去栽倒在地上。然后拎起杜僖渺的领子,把她夹在怀里,交给了在园子里醉醺醺耍刀的袁骧。 袁骧:“哦,好的。” 方才灯被吹灭了一阵,点燃后霍逢发现望为人不见了,庄泊砚也不见了,随后他就起身去找望为。 安顿完杜僖渺,望为独自一人走在回西院的路上,抬头看起今日的月亮。 却发觉月亮不知何时变成了那夜的月色,一把偃月形的双刃斧出现在月影之间。 望为蹙眉,感觉身上又抽痛起来。 某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第140章 意外线索 霍逢在前院找了一圈没找到望为,又去东院拉着路过的醉醺醺的几人问。 袁骧先是摇头说没见过,随后又想了起来:“她方才还送我家殿下回来呢,应该……应该就在这儿附近吧。” 又遇到了歪歪斜斜躺在某条路中央的阿貂和小鱼,她们抱在一起呼呼大睡,鼾声震天,根本叫不醒。 白棠则化成本体天狗,一贯优雅地卧在屋顶上,舔舐梳理着身上的毛发,他看见霍逢略显焦急的步调,不紧不慢道:“她不在东院,早就走了。”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霍逢停下脚步。 “那我哪知道啊,人家大佬忙点不是很正常?” 他飞身一跃,稳稳落在地面上,像只猫儿优雅安静地踱步,围着霍逢转了几圈,“小霍神君还真是一刻也离不开她呢,是害怕她会跑?还是忽而有一日消失不见?” 霍逢怔了怔,他没细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不敢想太远。 关于未来、以后,就拿现在来说,每一日都是变数,他只能守好当下,此时此刻。 “如果有这种担忧,那可要再接再厉,好好把握机会哦。”白棠的身影在夜晚犹如魅影,他对着月亮叫了两声,就蹿进房内不见了踪迹。 霍逢离开了东院,在回西院的路上,他见到了庄泊砚在和伯赏淼正坐在池塘边的廊亭里谈话。 他连忙躲藏在一旁的角落阴影里,离得有些远,需要启用灵力才能探听,但难免会被伯赏淼发现。 霍逢决定先观察一下,随机应变。 晚餐后,君兆待伯赏淼和宋左茹交流完养儿经验后,自己则走上前去。只用了一句话的功夫,就让伯赏淼的略显愉悦的表情微变。 “伯父应当认得我,我是君兆,在此历劫中。” 伯赏淼其实一早就认出来了。只不过他感应到对方身上全无灵力,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时,他的心稍微放了放,看来是他认错了。 却没想到,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没有灵力了。 伯赏淼下界时,天尊还未换代,君兆还只是少尊。不过,君兆在他这儿,倒是有一个别的身份——小为的青梅竹马,至于发展到哪一步,他也不清楚。只知道,最终是一个不好的结果收的场。 “少尊如今稳坐天尊之位,依旧对我女儿放不下?” 记忆被掀开了一个角,他依稀记得,当初望为回家那阵情绪反复无常,君兆还曾偷偷越过结界跑来找她,跟她各种道歉,又被她狠狠驱赶…… 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了,场景变了,人也有了不少变化,心却没怎么变。 “当年之事,是我考虑不周,这些年我心中深怀愧疚……我真的很想挽回,我和她在一起度过五百年光阴,一起成长、一起经历,万般心绪诞生只因一人……隐瞒兄长的事,我很抱歉,我以为我能弄清所有事,再去跟她解释清楚。” “这些话,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呢?”伯赏淼了然君兆的想法,可君兆似乎并不清楚伯赏家的事。 “您是她的父神,我想请您帮我从中斡旋一二。”君兆坦言道。 “我?”伯赏淼浅笑一声,“年轻人的事啊,我管不了咯。更何况,我也欠着债,还在学习如何偿还。” 君兆点点头:“我知道了,伯父,我会去跟小为说清楚的。” “等下,还有一件事。”伯赏淼叫住了君兆。 “您说?”君兆抬眸,似是期待着伯赏淼应下自己的请求。 “小为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同她关系不简单罢。”伯赏淼没兜圈子,切入主题。 “……”君兆沉默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她身边已经有人陪着了,也许正是她做出了选择。” 伯赏淼起身,拍了拍君兆的肩头,“无论是你,还是那个年轻人,亦或是未出现的其他人,我对这件事只有一点看法——她喜欢就好。” 霍逢在一旁什么也没听到,不过凭借着表情和一点唇语,他大致推测出了一件要紧之事。 庄泊砚隐隐给霍逢的感觉,像是变了一个人,是从气质和感觉上判断的。虽为凡人之躯,但过去那些与望为有关回忆,看起来已然恢复了。 霍逢内心五味杂陈,他作为一个完全缺席望为过去的后来者,内心满溢失落和不安。 不行,他必须要更主动些才是。 望为跟随着灵力形成的开月斧影子,感应到那熟悉的力量逐渐逼近。 她翻墙出去无舍,走向了后面的一片竹林。 夜风下竹影摇曳,发出“飒飒”竹叶撞击之声。 子桑暌在此间练斧,她轻松舞着那巨大的双刃斧,没理会一旁到达的望为。 锐利的斧刃划破黑夜,灵力映出的光辉照亮了四周,望为抬手挡了挡自己的眼睛。 她内心颇为无语,唤她过来,就是为了看这出耍大斧?她不如上街去看凡人杂技,至少那猴是真听话。 耍了好一会,望为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准备转身离开。 “望悠每次都会看我练完整套战斧功法,你果然不是她。” “当!”斧柄利落坠地,溅起了周边落叶。 “你要我来,就是要跟我说这?”望为没有转身,只微微侧头用余光打量着身后的子桑暌。 “我只是提醒你,好让你认清现实。”子桑暌走上前。 “我姐姐真是可怜,小时候被关在家里,什么也没见过,看你练个破斧头,就很知足,呵。”望为冷哼回敬。 “你……你以后还是少说话吧!你不说话,不做奇怪表情的时候,还挺像她的。”子桑暌直言不讳。 “该认清现实的是你。我是望为,不是望悠,我们永远都是自己,只有外人才会分不清我们。” 这句话对子桑暌的杀伤力极大,她抓握斧柄的手紧了紧,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被攥得“喀喀”直响。 “找我来作甚?我很忙的。”望为转过身,拂了拂衣袖上沾上的夜雾。 “忙?就是和那群凡人妖族的蝼蚁们吃喝一些凡物?你的品味真是越来越差了。”子桑暌不屑一顾道。 “我一向没品味,这不是你的评价么?我讨厌冷清,喜欢热闹,就喜欢和大家待在一处。别废话了,说正事。” 望为急着回去休息,她今日虽然醒过来了,可身体还未痊愈,很容易感到疲惫。 “急什么?”子桑暌竖立开月斧,似是挡住了她的路。 望为背靠着一根较为粗壮的竹竿,平复了一下情绪:“你想做什么?” “想看看你的伤,到底痊愈了没?过去整整九天了,你自诩最强的痊愈能力到底还在不在。如果不在了,那是不是说明,我就能真正的杀了你。” 说着,她抬手按在了望为的肩头——那处被她砍伤的地方。 “唔……”望为想一把挥掉她的手,没成。子桑暌使了些力气,扣紧了她的肩头,伤口被徒手按开,血从纱布中渗透出来。 “子桑暌,别犯贱。”望为死死抓着她的手腕,抬起眼皮看着她。 “啧,还以为多厉害,这点伤都没好,你现在不会比我弱罢?” 子桑暌不掩自己的试探之心,想继续动作,却不知何时,感觉自己的手臂发麻,竟然抽搐起来。她往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望为。 “相繇的毒,你喜欢吗?”望为用一根手指将她推离自己,然后席地而坐,一边打坐调息,一边用传音震慑:“说完给你解药,不然让你九窍流血。” 子桑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发现左眼已经开始流血了。 “……” “你在凡界得罪的仰月安氏老祖,这次我下界杀你,少不了他提供的情报。” “所以?” “你不想杀他么?” “想啊,可是他在天上,我在地上,怎么杀?” “我倒是可以出手。”子桑暌咳了几声,吐了口血,“算你欠我一次。” “想杀我的人多了,可是有几人真正会出手呢?凡是不杀到我面前的,我就当做不存在。” “他的野心可不止一点,他想立功,将辰中天打下来,美其名曰说是收复天宫失地。” 子桑暌平日行事粗中有细,关于威胁水族安危之事,她决不姑息。这正是望为任用她的根本原因。 诚如望为所说,凡是不杀到眼前的,都不能算威胁。 而子桑暌不死,是因为她还有价值。无论是姐姐这边的情感价值,还是她作为臣下的实用价值,还不到判她死刑之日。 “那就回去盯着他,有异动,抓现行再杀,要声势浩大,杀鸡儆猴。” 望为道完,转身要走,子桑暌叫住她:“解药呢?” “幻术和毒都分不清了,子桑大人,你的水平也不过如此么。” 子桑暌调整内息,随后结印打破了幻境,竟然真的什么毒都没有。 “在你心里我就是毒蛇,永远都有后手,所以你更倾向——我还是平日你了解的那个我,对吧?”望为眯眼一笑。 “附着你眼睛的神器,也是他搞的鬼。那匣子里的东西,的确是你的眼睛,只不过钥匙被丢到了别处。”子桑暌没接话,但她主动抛出了望为最想知道的事。 “在哪儿?” “……赤后城,好像是这个名字。” “为何要告诉我?你有何企图?”望为打量起子桑暌。 “我思来想去,这次是我冲动了。在水族还有潜在危机的时候,我不该对你动手,反而助长了天宫的气焰。” 望为一时怔愣住了。 “子桑暌?” “唤我作甚?” “我以为你被人夺舍了。说这种话,可不是你的风格。” “躺在榻上这么久没醒,也不是你的风格。” 望为想起自己肩头的伤,“烦死了,我才换的药。” “……”子桑暌被骂不亏,的确是她手欠了。 “我帮你换?”子桑暌道。 “不了,怕你趁机捅我。”望为摆了摆手,只留下一道清浅的背影。 子桑暌收起开月斧,目送她离去。 望为回到无舍,先是去了前院和东院,见到宅内静悄悄地,大家似乎都进入了梦乡。 随后她轻手轻脚回到了西院,摸黑躺回了榻上。却感觉榻上有些拥挤,她感觉到一股奇异的灵力环绕在四周。 她当即点燃了灯烛,却发现有两个人占据了自己的床榻。 睡在中间的那人懵然起身:“晚好啊阿为,再次见到你很开心。” 说完又躺下了。 望为:“?” 望为一把揪起那人的领子,闻了闻周身散发着酒气,正是今夜的酒香。 “纤阿,你怎么来了?”望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抬起另一只手捏了捏对方的脸。 热的,活的,不是幻觉。 “我和锤锤来看你啊。”那个声音略带慵懒,不过还是转醒了。 望为又瞥向一旁,那是一只兔头人身、身着素衣的存在。 这是太阴元君纤阿和她的“玉兔”,兔子名唤“锤锤”,名字是望为给起的。 当年纤阿一直怀疑,起这个名字只因它是垂耳兔,但望为死不承认。 她解释单纯觉得这个字寓意好,千锤百炼才能出好钢,这个兔子之后能成大事。 果然,该玉兔就成了肌肉发达的锤锤。 曾经最强战绩就是去重华神尊的宫殿一拳一个童子,以及啃食无数稀有灵植。 如今一见,肌肉更坚硬了呢。 “纤阿、锤锤你们是喝了前院的酒?你们来得好突然。” 望为是真没想到,她今夜看到的月影,可能不是斧头,而是这两位大神。 “尝了点,天上的喝腻了。”纤阿突然凑近,抬手托起了望为的下颌,“想你了,偷偷跑下来看看你,而且……你受伤了,我来探望天经地义。” 纤阿当即施法,整个房间被月白色的灵力覆盖,仿佛月亮从这个房间升起来。 望为感觉到,自己身上还未痊愈的伤口正在迅速被治愈着。 锤锤在一旁自觉护法,没一会,望为就感觉自己浑身轻松了不少,卸下重担,身姿越发轻盈的感觉。 “我受伤的事,上面都知道了?” “传的不算多,但我知道,我能感应到你的虚弱,所以我才下来的。现在我要走了。” 那白衣美人从床榻上跳下,垂耳兔也跳了下来。 “哎不是,你们刚才来,现在就走啊?”望为叫住她们。 “阿为有自己的事要做,身为朋友也只能帮到你一点小忙。而且,纤阿留下的话月亮可就没人管了。” 纤阿看着望为微笑起来,面容如月光皎皎,星河璀璨,直入人心间。天界第一白月光女神,的确当仁不让。 “自从阿为做了魔神,都没空来找我了,纤阿有些孤独。不过这些年也快要习惯了,还有锤锤在呢。” “我好久没见你了,你却还为我着想。” 望为感到些许歉疚,“你不用习惯孤独,我处理完事就会回去了,到时候我会常常找你……不过,好像你来找我比较方便。我每次去天宫,别人都以为我是约架的,而是要突破他们弄的上百层结界,好麻烦的。” 纤阿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可以随时去找你吗?把月亮也牵过去可以吗?” “嘶——”望为倒吸一口凉气,“或许约莫可能应该可以?” “太好了!”纤阿一把抱住望为,随后锤锤抱住二人,毛茸茸手掌和脸颊蹭过来,望为忍不住摸了摸它耷拉下来的耳朵。 见夜晚还长,望为提议拉着一人一兔爬上了屋顶,并排躺下,回顾着过去的趣事。直到东方既白,望为才不舍地将她们送走。 “等等,霍逢昨夜是去哪儿住的?” 望为一拍脑袋,她就感觉怎么少了点什么。夜里见到旧友难免兴奋,竟然把霍逢给忘了。 望为抿了抿嘴角,决定去找他。 第141章 试问内心 昨夜,霍逢在无舍里找遍了望为,却始终不见人。稍后,他开始用灵力追踪,跟随着望为的气息到了后山的一片竹林。 那片竹海里不见人踪,此地却留下了些灵力与神器的能量余波,与上次打伤师父的力量出自同源。 他心下顿时紧张起来,师父莫不是被那女人给带走了?上回她招招杀意尽显,只是后来师公来了不便动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如今,师父才刚刚醒来,她就迫不及待了吗? 霍逢不敢深想,径直向竹林深处走去…… 天亮了,望为把无舍翻了个底朝天,霍逢的确不在。 杜僖渺道:“最近城中在传,青雨城里有妖物作祟,失踪了好多少男少女呢!小霍长得那么水灵,不会也被妖怪……”她说着说着捂住自己的嘴。 “怎么可能?有妖怪来我会感知不到?”望为对自己的能力非常有信心。 不过,她稍后迟疑了一下,昨天她的确比较虚弱,就连太阴元君的玉兔锤锤都没感应到。可若是高阶妖兽现身,她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吗? 望为找到几人询问,白棠道出昨夜见过霍逢,他一直在找她来着,好像还能心急的模样。 他伸了个懒腰,慢悠悠道:“小霍神君,对你可是一片痴心哦。” “是么?”望为听到这话顿了顿脚步,“你都看出来了?” “哇哦,这是什么能难看出的事吗?魔神大人。” 白棠以天狗形态从房梁上跃下,化成了人形,“神明之爱缥缈虚无,似无端出现的烟雾,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他亦是神明。”望为道。 “可神明也有不同,他是后天飞升,先天拥有着凡人的情感。魔神大人并非如此,您诞生于天界,出生即拥有神身、神力,您的想法和经历与小霍神君相差甚远。你们的爱,本身就是不同的。” “何出此言?”望为问道。 目前为止,还没人对她的感情指手画脚过,多半是没人敢触望为的霉头。既然白棠愿意开口,她的确想听听他人的看法。 “就拿方才所说的烟雾比喻。虽然都属于烟雾缭绕,或许是谁都清楚,所以谁都没有驱散这些遮蔽真相的雾。小霍神君身边的是来自凡界的烟火,约莫是炊烟——人人知晓来处,亦知道袅袅鹤烟的尽头是家。” 白棠眯眼笑起来,颇像只狡黠的狸奴,“魔神大人则全然相反。您就是那仙山中升腾起来的烟岚,无形无相,不知来处,亦不知归途。两道烟雾会有缠绕碰撞的机会,却终究会散尽,去往各自的归属……” 望为静静看着他,过了半晌,白棠喉头微动,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不敢继续。 “怎么不说了?”望为扬了扬眉。 “咳,说……说完了。”白棠吞咽了下口水。 “所以,我该怎么做,有建议么?” “这……有是有,不过爱这个东西,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有的,尊上……” “说罢。”望为淡淡道。 “我认为,爱除了互相付出,还有心神与灵魂的贴近,这样或许能给予对方更多的安全感。” 望为抿了抿唇:“你最想说的其实是最后一句罢,安全感。”白棠没讲话,只是眯眼一笑。 “多谢。”说完,望为就离开了东院。 她方才跟我说谢谢了? 白棠感觉自己可能酒还没醒,又找了个能晒太阳的地方补觉去了。 既然他是跟随着自己的路径走的,那么只要再重复一遍昨天自己走过的路,自然能找到霍逢。 很快,她到了竹林。这里依旧寂静,白日里有日光降落,没那么幽暗昏惑,让人辨不清方向。 昨夜这里一切正常,今日到这里来,竹林间竟然升起了淡淡白瘴。 望为用拂尘驱散瘴气,向竹林深处走去。 那里是真正的后山所在,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横在中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山洞。 望为目探山洞,感应到其内有活物存在。山洞仿佛一只巨人之眼,黑咕隆咚地向外张望着,仿佛是为了将外来者吸引入内,被这只眼剥夺魂灵,成为终日不散的迷雾。 望为的伤势几乎好了,进入这种地方,自然不会惧怕。她没再犹豫,直接迈入了漆黑的山洞。 她甚至莫名有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霍逢就在这山洞之中。 昨夜,太阴元君纤阿亦是问起望为关于霍逢的事。 望为很是惊讶,她下界收徒之事竟然连不问世事的纤阿都知道了,想必整个天界应当都知晓了。 纤阿垂下头:“那是自然,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不开心了。” 望为挽住她的手臂,哄道:“你想知道什么,随便问,保准你是整个四界知道我秘密的第一人!” 纤阿让锤锤安排了糕点饮品一条龙服务,调整好舒服的姿势,这才开始发问:“你和霍逢除了师徒关系,还有什么关系?如实招来。” 望为招呼锤锤到自己身边,自己则枕在了兔子毛茸茸的肚腩上。 “关系……这很难一言以蔽啊。”望为不知从何说起。 “那就简单说说,几个字概括。”纤阿紧紧盯着她,有一股不说出来就完蛋的气场。 “最开始,我的力量不知为何,竟然意外落在他的身体里,我不得不与他拜师收徒。他不情愿,我不乐意,但我强势出马,自然马到成功。”望为回忆起初识相遇之时。 “倒是理解。而且,你不是早就不收徒了吗?突然又收一个,大家自然会关注……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天宫什么法器都有,从你开始大肆使用灵力以后,想监看到你并不是难事。” 望为:“……” 望为:真的忘了。 “他们都很闲吗?监看我作甚?”望为对着天空翻了个白眼。 “毕竟你一直是天宫关注的头号人物,下界以后自然要继续被关注了。不过你放心,他们的法器都看不到画面,只能听到些声音,而且天地相距甚远,法器不会一直好用的。” “无所谓,监看我,又不能杀死我。” “说回霍逢神君吧。你对他动了心还是动了情,还是二者皆有。”纤阿讲话不似她这人,朦胧之人将直白的话直接抛出,却让望为措手不及起来。 望为沉默良久,锤锤推了推她,似乎也在等一个回答。 “这二者之间……区别很大吗?” “我以为你在纠结和他的关系,原来是在纠结我的用词啊。” 纤阿正襟危坐,拿出自己作为月光娘娘的专业素养:“动心或许是一瞬间,短暂且绚烂如同烟火,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好感和探知欲,你想初步了解他。动情则要更深刻些,你喜欢他就不仅仅是瞬间,而是很久。这是一种深入心灵的感情,从互相吸引到互相包容,抛开所有的外在因素,只单纯对那个人产生了——爱。” …… 山洞里没有一丝光亮,望为打了个响指,一点冰蓝色的光点从指尖冒出,它化身箭头的形状,根据感知而行,照亮了前方的路。 望为昨夜没有给出答案,虽然引得纤阿不满,但此事她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了。 这个问题她先前考虑过一点点。说实话,她的确享受着霍逢对自己的崇拜,这般真诚炽热的目光,她无法抗拒。 初来人间,她习惯有人为她冲锋陷阵,霍逢总能先她一步打理好一切。她总是在不经意间撕开自己良善面具的一角,试图挑战霍逢的底线,而霍逢只会在适当时刻,拥抱住自己。 当然不仅仅这些,深入心灵的时刻甚至还要在早些,是秘境之中霍逢对她梦魇的剖析,是巳迁城二人分开那几天,后来在街上重逢的时刻。还有很多日常的细节…… 灵力到了一处岔路口就停了下来,她本想凭神识继续探查一二。一股强大的灵力从其中一道中涌出,山洞峭壁上瞬间长出了藤蔓绿植,这些枝叶上带着微光,照彻乌漆嘛黑的山洞。 “小心点……地上不平的……” “那里有石块!别被绊倒了。” “后面的跟上,前面就是出口,马上你们就能回家了。” “……” 一群哄闹声中,望为听出来了,其中有霍逢的声音。 突然从山洞中突然走出来了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望为想到了杜僖渺早晨所说的被妖怪抓走的少男少女们。 她们看到望为,忽然顿住了脚步,都在原地瑟缩着不敢向前。 “是妖怪追出来了吗?” “救命!哥哥快救救我们!” “不要吃我们,不要吃我们!” 望为:“……” 还真是容易被误解的命运呢。 霍逢在人群的后方呼唤道:“师父?你怎么找来了?” 望为:“来找你的。” 人群嘈杂声不停,霍逢赶紧安抚众人:“她是我的师父,我们是一起来解救你们的,不要害怕,妖怪已经被我降服了,此地没有作恶多端的妖怪了!” 听了这话,那群少年才逐渐安静下来。 “后面的路没有岔道,亦没有妖怪,一直往前走,外面就是生天。”望为侧身给少年们让道,她们则转头看向后方的霍逢。 他始终在后面没过来。 “师父,你可以为他们打头阵吗?带大家安全出去。” 望为应下,又转身按照原路返回,少年们没再多言,皆排着一列队伍鱼贯而出。后面一截路不长,众人很快便走出了山洞。 那些少年的脸上都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纷纷卸力,坐在日光落下的地方,互相安慰,顺便清点人数。 她们大部分都是这附近几座村子里的,彼此都有些熟悉。而且待在山洞里时间长了,熟悉的不熟的也都熟络起来。 可是,人都救出来了。救人者呢?霍逢呢? 望为忽然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回到山洞里。借着外面散落的天光,望为找到了霍逢,只见他单膝支撑着地面,肩胛骨处被戳穿了几个血窟窿,还在往外不停冒血。 “我们先出去。”望为将他小心扶起,让他放松身体,尽量靠在自己身上。 比起洞内阴恻湿冷的环境,到了外界,伤口的血流也逐渐减少,可是伤口依旧可怖。 “大姐姐,你救救这位哥哥吧!他是因为帮我妹妹挡住妖怪的攻击才受的伤,那妖怪太吓人了,好像全身都长满了牙齿!”那少女年纪不大,说着说着自己抱着妹妹,二人哭了起来。 “师父……我没事……先送他们回家,他们的家人一定很着急。”霍逢靠在望为的身上,虚弱道。 望为感知这不只是流血的伤这么简单,山洞涌出的瘴气是有毒的。他在山洞里不知道待了多久,使用灵力施法杀妖,又受了重伤,此时重重叠加,难以坚持。 “你在说什么胡话?他们的家人着急,我就不着急么?你受了伤,我怎么还会去管别人的事?” 望为当即施法给他止血,清理伤处。只能说好巧不巧,昨夜要不是纤阿来找自己,为自己疗伤,自己恐怕没什么力量能为霍逢疗伤。 “师父,她们身上多少都带着瘴毒,求您先去救她们吧!”霍逢一把推开望为,打断她的治疗。 望为不理会,继续抬手救治,霍逢却一把将她的手腕紧紧握住。 “师父!你不救她们,就不要救我。我本来是为了救她们受的伤,如果她们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的牺牲就毫无意义!” 望为第一次感觉到霍逢的力气很大,攥得她手腕生疼。霍逢嘴角渗出黑色的血,似乎是毒发了,可他的眼神依旧坚定,仿佛望为不救她们,自己就要一起死。 这个眼神,不禁让望为回想起二人最初见面的时刻。 望为站起身,用灵力很快为那群少年解了毒,再看向霍逢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过去…… 这时候村里有人听到山里有动静,带着一群人拿着农用工具上山抓妖,正好撞见了村里失踪的孩子们,也看见了救人受伤的霍逢,以及正在为他疗伤的望为。 听了村中少年们七嘴八舌的解释,村民明白了眼前的是救命恩人。他们当即弄来了车架,望为本想拒绝,可架不住那些人太过热情,他们直接将霍逢安放在木质的担架上,帮忙送下了山。 有人去官府通知失踪案的最新情况,望为则带着霍逢回家。路上人多,先到了一旁的深巷里,望为捏诀结印,直接飞回无舍。 第142章 力量磨难 回到西院房间,望为当即将霍逢放在榻上,身体半靠着坐榻,他的神智已经不太清醒了。 “师父……师父……”他低声呢喃,望为却听得真切。 “我一直都在。” 望为先将他上衣剥离,终于看清肩膀处有两排整齐的血窟窿,还有几处不齐。 看起来像是狼牙棒之类的武器所伤,但狼牙棒不会留下这般程度严重的伤。而且伤口前后两边夹击,差点就彻底贯穿了。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伤口处开始泛起墨绿色的血,毒已经在血液扩散开来。 望为用灵力先止血,欲先封住他的周身大穴和灵脉,不让毒素再度深入。 霍逢倏地从榻上起身,他的双眼泛红,瞳仁被血色覆盖。望为没注意到他的变化,还在专心帮他封穴道。 霍逢的目光逐渐转向了望为,他忽然暴起,扼住了望为的喉咙,望为毫无防备,被一把压倒在榻上。 望为当即以灵力抵挡,竟然毫无用途。她以全身所剩的魔神之力反击,却依旧被狠狠压制。 她不敢置信,只得以力挣扎。可霍逢不知哪里来的劲,无论她怎么用力,那握住她脖颈的手,始终纹丝不动。 “霍……逢!看着……我眼睛……专注!”望为紧紧抓住他扼住自己的手臂,他的手臂青筋暴起,双眼已经失去聚焦。 是毒发了么? 他身上的力量,让望为感到熟悉又陌生,她不禁忧虑起来。 霍逢本体的意志被挤回了识海,识海一片血红,那团灰霾已经融入血红,形状似乎扩大了不少,颜色也更加深沉。 “力量……越来越多,我们的族群,很快就要来了……”那声音虚无缥缈,萦绕在霍逢的耳旁,无形的力量将他禁锢在此,不得动弹。 霍逢操控着自己的木系力量,努力净化着自己的识海,作用微乎其微,不过,他的意识还是挣扎出去了一瞬。 霍逢感知到自己正在掐着望为的脖子,他趁着一瞬回归本体,松开了手。下一刻,他的身体又被剩余的魔神之力占据了。 望为也趁机翻身躲过,接着用拂尘将失去理智的“霍逢”定在了原地。 “霍逢”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没想到这刹那功夫,竟然让望为给逃了。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破了望为临时结起的束缚阵法。 “霍逢”闪身到望为身旁,将她逼退在墙角。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望为被迫垂眸俯视着他。 望为使用魔神之力强行抵抗,他却露出轻蔑的笑意,“用我来抵抗我?你怎么想的?” 望为面无表情,用力量向外传音,想唤来伯赏淼助自己脱身。 “别喊人了,我不想让别人打扰我们,就永远不会有人听见。” 望为:“……” 她想狠狠扇他一巴掌,用最基础的身体力量发起攻击,但想了想这是霍逢的身体,她忍了。 她可不舍得在他这张漂亮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接受我,我能让你立刻恢复到鼎盛时期。” 他的声音温柔,循循善诱,“现在,应当是你求我才对。看起来你不是唯一能够承载我的,小望为。” 见望为默不作声,魔神之力顶着霍逢的模样,继续道:“这副身体,愈发好用了,特别是被赤丰魔牙啃噬过,源源不断的魔力将在这里生根——” “什么魔牙?什么魔力?” “不是四界之中的存在,你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最后你只能选择被迫接受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的变化。”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望为弯起唇角看着他,“前半生我最得意之事,就是凌驾在众人所畏惧的力量之上——就是你。我不屈从命运,不沉溺欲望,这就是我能战胜你的原因。如今,亦然!” “呵。当你的身体不能在做我的器皿,你就失去了所有的价值。当初你抛弃了水族功法,投身魔神之力修炼的那日,你就注定走向受制于我的命运!” “是么?” “霍逢”紧盯着她,望为淡然地回望,她早在霍逢于林中发生异常之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 所以,她才提出要跟伯赏淼学习水族的功法。 魔神之力向来是一把双刃剑。曾经她成功控制过,如今看来变数太多——她的神身被毁灭一次,彻底动摇了这股力量。原本安然妥协,如今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驯服魔神之力,望为用了很长时间,也付出了血的代价。 在还未使用魔神之力时,她无端遭人追杀,因为她身上携带着这个不安定因素,就成了整个天界的公敌。 当时的天尊还是君偕——君兆的兄长,他发布九天追杀令,定要将魔神之力杀死在摇篮里。 望为不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情况,只知晓刚有记忆时,就在被人追杀。 起初,她很轻易就被半途围堵的神杀了。可是很快,她又苏醒过来。原以为逃过一劫,但接二连三的,她被神杀死,又醒来……像一场永远不会真正苏醒的噩梦。 后来,她数不清她死了多少次。她仍然不愿麻木,开始努力尝试着修炼和反击。 望为从开始就明白生与死本不是无穷无尽之事,她一定要将命运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魔神之力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进入她的命运,开始与她交流,用着她还稚嫩青涩的声音,告诉她:“望为迟早会成为四界之中最厉害的人,我们强强联手,将天界诸神杀的片甲不留!莫说区区水族,我们要称霸天界!” 望为自己则对称霸天界的兴致缺缺。在她眼中,那些追杀自己的无脑之神,他们的首领定然一样。这些无耻之徒的首领,绝对不是好东西,抢一片灰坑称王称霸,又有何意义? 不过,为了蹭用这强大的力量,自己只好配合演戏咯。 直到她回了伯赏氏,借着魔神之力的名头,成为整个水族的焦点。魔神之力命她即刻杀了她的祖父魔神伯赏延,自己谋权篡位。 可望为当即拒绝了,她告诉魔神之力,自己有打算,这个位子本就能名正言顺的继承,她为何要多此一举争夺?还要为此和家族撕破脸,她才有了家,这种得不偿失之事,她不做。 魔神之力并不希望她能真正融入伯赏氏,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它想将望为逼上绝路,这条绝路上只有她一个人——也只能有她一个人。 此时的魔神之力已然明白,靠一些精神或者心理的旁侧控制根本不可行。 望为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她的想法太多了,总是与它的计划背道而驰,越发不好操控了。 魔神之力在私下引诱了伯赏奂,以扶持伯赏奂上位之名,助力他谋权错位,监禁望为,让他从望为身上攫取魔神之力来用。 魔神之力在另一边继续诱惑望为,只要她答应自己彻底附身,它能保证望为的神魂还在身体,只不过要与它平分。 只要望为答应下来,她就能立刻恢复自由,它会助力她杀死伯赏奂和过往的所有敌人,让她成为辰中天唯一的主人。 望为被拖入无尽黑暗,身上被蛇怪缠绕,琵琶骨被穿透悬挂在半空。她无力反抗,任由血液滴落在下方的血池中。 “嘀嗒,嘀嗒……” 池水泛起层层涟漪,那声音让她胆寒、反胃。 “小为啊,这种滋味不好受罢。如若你早点让我发觉,魔神之力藏在你的血液里,你先前的那些苦,不就不用受了么?” 伯赏奂抽出叠满倒刺的鞭子,直接抽打在望为身上。 血如雨下,继续“嘀嘀嗒嗒”的落下。 他站在下方拿着一只精致的琉璃盏接了小半碗。 “可惜,要趁着新鲜喝才有用。白白浪费这池了。”伯赏奂仰头而尽,“喝这一碗能维持大半月,在这段时间里肆意妄为的做个强者,真他娘的爽!” “望为,妄为。”伯赏奂轻轻咬字,这么一品,便觉得更有味道。 他当即用法力将半空的望为下降到他的面前,他从池子里舀起一碗陈血,“敬妄为!” 接着,他捏住望为的下巴,将那碗血强行灌入她的喉咙。 望为咽下去不少,但最终还是将含在口中的血喷了伯赏奂一脸。 “你可千万要看好我,否则……”她故意没说完,而伯赏奂只当她放狠话,只是用手擦了擦脸,笑意浓重地离开了。 最终,望为费尽心思逃离出去,先做了她那句“否则”未讲完之话,“我灭你满门。” 望为没有再抵抗“霍逢”,无用之事做多了倒是显得她不够聪明了。 而她转头便启用了全身收回的魔神之力,趁着力量未猜透她的意图,开始毁灭式的摧垮了整个房间。 接着。外面的连廊也被这股恐怖的力量给震塌方了。 伯赏淼正在外面,他大呼一声“不好”,直接飞身冲向望为房间的方向。 “轰隆”—— 一阵房屋坍塌的声音,吸引了外面的所有人,伯赏淼更是一马当先将以灵力快速清理房屋残垣断壁。 力量仍在,而且能量猛烈且巨大,证明她依旧可以用,只不过不能用来对付力量本身。 那就找人帮忙罢。 伯赏淼看到望为被“霍逢”劫持的模样,立刻以水族的功法束缚住了他,望为闪身到前方,魔神之力因被强大的外力束缚,霍逢当即从识海中挣脱出来。 父女俩难得联手,在伯赏淼的引导下,望为动用了自己蹩脚的水族功法,终于以强力压制住了未成型的魔神之力。 望为差点脱力昏厥,在伯赏淼的补充之下,她调息顺气,总算缓了过来。 伯赏淼想带望为去别的房间休息,望为摇了摇头,她指着霍逢肩头的瞩目的伤口,看向伯赏淼。 “他方才想杀你,那样对你!你——” “不是他,是魔神之力附在他身上了,他本来已经能控制了,但是,他为了救凡人受了牵连。”她想上前检查起那血汪汪的伤处,却被伯赏淼一把拉开。 “我看看。”伯赏淼处理着霍逢的伤痕,“这是咬痕,那到底是什么妖族,咬合力太过惊人——还有一颗牙齿,嵌入在骨缝中。” 他的指尖出现了一股小流,那流水如绳索,牢牢套住了那颗牙,一下就拔了出来。 望为拿过来仔细看,那颗牙上崎岖不平,宛若山峦沟壑,怪石嶙峋。 她见过太多妖兽,也见过无数异类怪物,却从未见过这种牙齿。 望为将这颗牙收好,她小心掰开霍逢的眼睛,发现那诡异的红色已经消退了。 她心下悄悄松了口气。 这时候,其他人都从东院和前院赶了过来。 望为让众人噤声莫问,自己则开始用力量修复起房间。 伯赏淼阻止了她:“别逞强,你这才刚恢复,就动用这么多灵力,我来吧!” 很快,房间就被复原了。众人将还未苏醒的霍逢放在了榻上。 君兆则拉住了伯赏淼询问情况,伯赏淼深知君兆与水族的立场,他没说出魔神之力的情况,只是说霍逢救人被妖兽咬伤中毒之事。 君兆心知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却也无从追问。 他见望为神情担忧地坐在榻沿守着霍逢,还紧握着他的手,他内心的涩意泛滥成灾。 望为对他是真心的吗? 还是……只是师徒之间本来应有的关心? 他宁可她对所有人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包括对自己,他也不愿她对一人倾付真心。 君兆很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明明是诸神至尊,他也从未有这些情感失控,他的心中有天下苍生,是草木河川,是尘世蜉蝣,唯独不能有一人。 但这一世,他是庄泊砚,他是凡人,他为何不能这么想? 他这才意识到,恢复记忆,让他面对这历劫,才是真正的劫难已至。 望为忽然站起身,走出门去,面无表情道:“我要去将那妖怪杀了,你们帮我照顾好他。” 伯赏淼拉住她:“万万不可冲动,此事从长——” 话未说完,望为便甩开他的手,准备离开。 “小为!”君兆开口了。 “小为,我是君兆,我的记忆恢复了。” 望为蹙起蛾眉,君兆挡在她的面前:“如若你一定要去的话,我要与你同去,方才听伯父讲了伤口和利齿的特征,我想起,我曾经大致对那种怪物有些了解。” 君兆知道,抛出这个信息,望为一定没法拒绝自己。 第143章 诡异魔物 【炸裂忙碌的出差一天!还有一半没写完呜呜呜,晚点会补上!】 霍逢第一次在望为眼皮底下受了如此重的伤,这让她内心产生了少有的愧疚感。 霍逢找了她一夜,她全然没顾得上他,反而让他独自身陷险境,还令魔神之力再次泛滥…… 她必须要给个交代,这个交代不仅给霍逢,也是给自己。 那日,白棠几乎是明示自己,霍逢缺失安全感,她还没彻底明白何种安全感时,霍逢就遭遇了危机。 与她扯上关系后,霍逢似乎很难有他想要的安全感了,那种只属于两个人的安逸日子,总共也没体验过几日。 她想,她从来都没拥有过安全感,自己没有的东西,同样也无法给霍逢。 那么,在她彻底做完自己的事,让魔神之力从霍逢身上彻底拔除……接下来的去留,让霍逢自己选。 临走前,她在门口远远看了霍逢一眼,见他面色惨淡如碎裂的白瓷,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她的心有一瞬间仿佛被利齿贯穿。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感受不到任何触觉,只是呆呆地望着房内。伯赏淼来到她的面前,抬手晃在她眼前,她也没有丝毫反应。 望为只能感觉到心底在阵阵战栗,手不自觉地紧紧扒住门框,指甲嵌在门框边上的木纹里,指缝里开始往外渗血…… 君兆想打断她不自知的自伤行为,却被她冷冷抬手挥开。 “小为,你在这里看着,他也不会无端醒来。我们回到那个山洞,看看到底是谁在作祟?有毒药的地方一定也有解药,说不定,解药就在那怪物的身上!” 见望为没什么反应,君兆一把抓扶过她的肩膀,逼着她面对自己,“望为,你冷静些!伯父方才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望为感觉自己头脑嗡嗡,她缓缓摇了摇头。 君兆大声道:“他说,他方才检查过了,还是要找到专门的解药,否则霍逢会有危险!” 自从决裂之后,望为和君兆就没有单独出现在一处空间里了。 这次要结伴而行,望为内心很不爽快,但正如君兆所想,望为亦没有拒绝。 不过,伯赏淼却叫住了她:“他现在是凡人,你打算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去找那般凶险的怪物?” “他说他知道更多的信息,现在知道的越多,越有利,不是么?”望为反问。 君兆张张嘴,想辩解自己没那般无用,可最终什么也没说。 伯赏淼看向君兆,似在征求他的意见,君兆点点头:“放心伯父,小为自有分寸,她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话已至此,属实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伯赏淼摆摆手,放二人离去。 伯赏淼最后叮嘱:“不过,你们不用急,我给小霍护法,他暂无大碍,你们两个都注意安全,还有时间!” 望为一把扯住君兆的袖子,两个人瞬间闪现到了那片茂林修竹中。 望为稍稍调息休整,她开始整理起思路。 现在重要的是,了解一切的根源,找出彻底根除之法。 自己身上的魔神之力,她还不打算放弃,霍逢身上的部分,她一定会清除殆尽。 望为打算先弄清楚,那妖怪到底是什么存在?与魔神之力,还有之前遭遇的那些非四界内的异怪黑影,到底有何关联? 君兆似乎知道什么,他的确也应该知道——作为天尊,他继承了前代天尊君偕的一切,应当也包括秘密。 “小为,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我们在凡界各有各的身份,还是以凡界的身份称呼为准。” “可莫为也还是小为啊。”君兆眨眨眼。 望为:“……” “在进山洞之前,你先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事。” 望为语气中带着压迫。 “如果全都告诉你了,你还会管我死活吗?”君兆认真问道。 望为:“……” 望为:“不会。你还说不说?” “说,但我会有所保留。”君兆垂眸一笑,“毕竟我已经是凡人一个,总要为自己打算。” 望为没打算回应他所有的“废话”,只用眼神冷冷瞥着他。 君兆苦涩笑笑,开了口:“魔神之力,乃天外之力,本是不属于四界的力量,没有来源,亦不知未来如何……” “这我早就猜到了,所以我才要追本溯源,撕裂空间离开四界,才有可能找到真相!” 望为冷冷道,“可是你阻止了我,还害我变成现在这样——我本不会被迫下界,不会丢掉自己的力量,神身也不会破碎,一切都是因为你!” 她呼吸加深,想让自己保持平和,可胸口起伏的程度表明她气得不轻。 “对不起,我只是想阻止你的阵法,却没想到会如此伤害到你。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会用更温和的方式将你留下。”君兆态度恳切,言语真挚,但依旧坚定立场。 望为冷哼一声:“留下我?你以为你是谁?我们早就恩断义绝,两清了。不要再拿过去的事反复强调,没有意义。” “那霍逢呢?他就能留得住你吗?”君兆抬眸盯着望为,“我还从未想过,你喜欢他这样的。” “你就非要在这个时间说这件事是么?” “那什么时候可以讲我们之间的事?” 君兆上前一步,“这些年但凡我跟你提,你就回避……我不相信,我们五百年的感情,抵不上你在这凡界经历的一时半刻!现在不说,等他醒来以后,我们当面对峙吗?” “别逼我。”望为推开君兆,径直朝着那漆黑的山洞走去。 “那怪物就是来自四界之外的,你不是想知道吗?我现在告诉你。”君兆叫住了望为。 望为只是停住了脚步,没有回身。 “赤丰毒牙,是来自天外之境的低等魔物,目前我所知魔物的一种。那魔物的毒不致命,只是会让人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不过,不清除毒素,留在身体里也绝没有好处。” “既然没危险,你跟来作甚?方才在房间里,你明明可以交代清楚的。”望为转身,直言不讳。 “你知道的,我想跟你解除当年的误会。”君兆道。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没误会,只是天然对立而已。”望为走入山洞,君兆赶紧小跑几步,追上她。 第144章 对峙当年 君兆不依不饶,理智上他明白,自己不该在此时此地说这些感情用事的话,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身为凡人,心为凡心,虽然记忆保留着前世的过往,却也不算完完全全同一个人了。 他此生名为庄泊砚,有自己的人生之路要走,入仕途亦或是辞官归里,而不该继续掺和前世的感情,不止不休。 “曾经你没有立场,我也没有,那会我们就分开了,你有很多事瞒着我,我兄长也有关于你的事瞒着我。” 君兆继续道,“他已经不在了,没办法告诉我,我只能求你直说了。” “你们君家人就喜欢折磨我,我最恨的就是回忆过去!”望为甩开他,继续用神识感应着赤丰毒牙的位置。 “我不明白。那时……我被接回家后,过了一段时间,我打听到消息,你也回家了。他们都说你回家以后过得很好,让我不要再过问你的事……再后来,我溜出去找你,却找到了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你还是不肯见我。你姐姐的名声天界皆知,但她对我,似乎颇为成见……” 君兆说着话,望为专注在找魔物,没理会他。 君兆继续道,“又过去了一些时日,你姐姐不见了,你也不见了,我找不到你,也找不到你的家人,只好应下我兄长,再次闭关修炼。” 还是少尊的君兆,以为把望为安排在藏经阁禁区,就能万事大吉,瞒天过海。可他的所作所为,根本瞒不过当时的天尊君偕的眼睛。 君偕不希望弟弟的心思在一个该死之人的身上,更不希望她回伯赏家。他曾潜入藏经阁禁区杀望为,然而望为对那片地带无比熟稔,竟然反用阵法困住君偕一时半刻,自己则成功逃走了。 望为踏上再次逃亡的路途,这次却没走太久,伯赏氏的人在半路等她,并将她带回了家。 “可是当我出来之后,三界就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兄长死了,魔神死了,还有你家族的好多人都死了,而你成了新一代魔神!望为,所有人都说,他们皆因你而死,这是真的吗?” 二人走到了岔路口,沉默了一路的望为用灵力照亮了君兆的脸,那脸上皆是复杂的情绪。 “真的。”望为淡淡道。 “为什么?”君兆拦住望为的去路。 望为冷冷一笑:“杀人有别的理由么?自然是因为恨了。你若再拦我,我就杀了你。” 君兆摇了摇头:“你不会杀我的,你不是嗜杀成性之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望为顺着那群被魔物捉走的少年的逃亡路线走去,同时也在观察着四周动向。 忽然,灵力似火焰般被一股气流熄灭。黑暗中蹿出一个活物,当望为再次启动灵力时,却什么也没看到。 君兆则试图将望为挡在自己身后,他似乎忘却自己已经不是天尊,甚至不是神了。 他闻到一股血腥味,垂眸看去。 望为的手臂被划了一道口子,那伤处可见血红的肉与森然的骨,痛感亦后知后觉从灵魂中滋生出来。她咬紧牙关,断然不想在君兆面前露怯。于是,开始用灵力摧动伤处,加快修复。 君兆一把撕下自己的衣角,要给望为包扎,却被躲开了。 灵力满溢之下,君兆这才看清,她血肉之中,有东西在缓缓蠕动。 好似凡人尸身腐烂后才会出现的……蛆虫。 可那些虫子很快就完成了生命的演化,破茧成蝶就在一瞬之间。 灵蝶在二人周围飞散,它们在望为的身边盘旋飞舞,有的也停在了君兆的肩头。 “你的血肉里,为何会生出这种……奇异的蝴蝶?”君兆用指尖挑着其中一只,那灵蝶乖巧停歇,似乎也在观察着他。 “……你当真不认得?”望为静静凝视着君兆。 “认得?我曾经从未见过此等场面。”见望为露出不信的神情,君兆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从来没见过!” 突然! 望为从腰间的拂尘中将刀抽出,冲着君兆就是一刀。 君兆没有躲闪,甚至也没有害怕。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回身,看到他身后的地上,正是方才偷袭望为的魔物,它全身圆滚滚,长着比较长的毛发,没见到有能攻击人的部位。 “这个魔物唤迷角,它身上有各种各样动物的角,不计其数,可随时收回、弹出。你方才就是被它所伤。”君兆不由分说,一把握住望为的手臂,将伤处包扎起来。 “你没见过……我的蝴蝶吗?” 她的声音微微轻颤,甚至自己都未察觉。 君兆愣住了,他应该见过吗? 他猛然拍起自己的脑袋,是有记忆被封存还未全部恢复吗? 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 “别想了!”望为出声,“你或许压根就没见过。” “什么意思?”君兆更加困惑了。 “姐姐因为我消失,父神母神因此离开天界抛下我。我因身怀魔神之力,被伯赏奂监禁在了府邸的暗室九十年有余,你怎么可能见到我和我的家人?” 望为咬紧后槽牙,仔细望着君兆,君兆的表情陡然一转,他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呼吸停滞都没察觉。 “你……你……你是怎么……” “有一日,我发现我的血肉之间生出了这般轻盈无形的灵蝶,我能用意念操纵它们,去往一个目的地,为我传递简单的讯息。”望为缓缓讲述着,“当时,这个天上只有你与我相熟,我让它们去找你了。” 君兆的双手颤抖起来,他当时被兄长劝服闭关,对毫不知情。 那些蝴蝶的消失,那些消息被销毁,绝对是兄长的手笔。君偕不想让他联系望为,就不会留下任何的余地。 “几十年间,你从未有回音。”望为为自己疗伤,“我知道,是我技不如人才中计被困。你没来,我不怪你。” “但是我恨你,你给我希望,却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将我丢下……现在那些也都无关紧要了。我最恨的——你是那个人的弟弟,而我却全然不知!” “你把我当傻子,君兆。”望为将手臂抽回,“我就说那五百年间,杀我的神伤我的神,只要在你出现后,他们纷纷落荒而逃,原来……他们是畏惧你的地位啊。” 她径直向前走,君兆紧紧跟在她身旁。 君兆急忙解释道:“对不起,我当初不敢告诉你真相,我怕你对我心存芥蒂。我本想坐上天尊之位在向你坦白一切的……可是中间的变数之多,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望为继续向山洞深处走去,途中偶尔出现几个长相诡异的怪物,都被她一刀斩杀。 “望为,当年隐瞒你我真的抱歉。”君兆眉宇间写满歉疚,“我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你的兄长死在我的天雷之下,在我渡劫的时候,发疯似的来杀我……”望为挑了挑眉,“你说,这算不算是天道对我的弥补?” 她看向君兆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第145章 一半真相? “或许罢。”君兆接住话头,这让望为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和你哥关系不错。”望为转头嗤笑道,“原来……你们天尊宫内部亦有兄弟阋墙?” “不是。”君兆道,“我们只是理念不合,我不赞成兄长的所作所为,兄长却道,如果我想让自己的想法得以实施,那就先稳坐天尊之位。” “此前,我的目标就只有一个——坐上天尊之位。” 君兆苦笑起来,“但是,我仍然有一部分真相没有挖出来。我只知道……你身体里天生拥有的魔神之力,与我兄长的确有关。” “毫不意外。”望为对着飞过来的某个魔物一刀劈开,它的身体在空中爆开,绿色汁液横流。 望为想起,那个秘境之中的怪物也有绿色的血液。她顺手接过君兆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脸上身上溅到的秽物。 君兆对这些小细节心中暗暗窃喜,毕竟她没有开始那么抗拒自己了。可他忘记了,望为不过也是为了听他说出更多秘密,暂时忍着罢了。 “他做这一切是毁灭魔神之力。你知道的,魔神之力是上古战争中遗留下来的非四界之物,具有不确定的危险性,他想让这个力量彻底消失在四界之内,还四界清明。” “哈?”望为在墙壁上枝叶上擦了擦刀面,“我没听错罢?为了毁灭那力量,要把力量先给我,然后杀我?” “……是的,这是个很偏门左道的禁忌秘法。” 君兆试图组织语言,“简单说,就是需要一个特殊体质的生命体作为容器,承载这股力量,然后再毁灭,这个力量会随着生命体的死亡而烟消云散……这些就是被他藏起来的秘密。” “就这些?” 君兆点点头,谨慎说道:“这是留在他生命玉简里的全部信息,至于有没有其他的,我不确定。” “这件事显然在我出生之前就策划好了,他说服了我的家人放弃了我,留下了我姐姐是么?”望为声音平静,缓缓分析起来。 “望为……”君兆抿了抿嘴,这件事属实残忍,她越冷静,内里就越是悲伤。 当年,君兆在猝不及防之下继承了天尊之位。 某日,天尊的生命玉简在某个时间,瞬间爆裂。 天地异动,震撼了整个九重天。 诸神皆惊惧,年长的神族率先想到的是万年前,与天外之境的魔族与天界的旷世之战。 众神仰头看去,一颗最亮的星陨落的同时,有一颗新星冉冉升起。 “那颗星是新的天尊吗?天尊君兆继位了?” “应该是罢!还能有谁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呢?” “君偕天尊陨落,君兆天尊会带领我们神族继续前进!” 这时候,君兆从天尊宫路过中央广场,他捧着破碎的玉简走过。只见他神情恍惚,身上全无光华,根本不像是已经经历过继承流程的天尊。 诸神盯着他仔细观察,接着面面相觑,又仰头看向天上。 那颗星星,安静地悬在穹隆之上,呈现着碧青色的光辉。 “哈哈哈——”望为笑出声,“原来那颗星星指的是我啊,当初我还真没注意呢。” 望为的神劫可以说渡得无比随意了。 她感应到神劫将至后,随便拿了手边的法器,没找任何人为自己护法,去了一处荒无人烟的空旷地带。 那会儿她才坐上魔神之位,不稳定,非常不稳定。子桑氏态度不明,只按住了子桑暌不让她作弄事端。华府的家主总是笑眯眯的,看不出态度。 几位手下,虽然听话,然而本性是妖兽,她不放心。 ——渡劫这类重大之事,最好默默进行。 她不知道君偕是怎么知道自己渡劫的,他只身前来,决定利用神劫中的天雷,杀死望为。 君偕的状态很差,他这些年布局为了达成的事,不仅没有成功,反而助长了魔神之力的气焰。 伯赏氏出尔反尔,将承载魔神之力的望为接回了家,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大计——此事已经让他足够恼火,事已至此,他只能亲自参与了。 渡劫失利的神不是没有,结局都是无比凄惨的,皆是身死道消,灰飞烟灭。 他要望为死在天雷之下,魔神之力也会随之失去容器载体,瞬间消失。 然而,这些都是他想的最好的结果。 神劫天雷共有九道。 这是所有神族都要经历了一件事,类似天道对神族力量的一次考核,成年后的神会随机发生。 神劫何时来,只有自己能感知到。 望为生生抗下六道天界后,身体略有不支。仅仅是松垮了一瞬,就被君偕钻了空子。 君偕趁机出剑,从背后捅伤了望为。 瞬息之间,望为跪倒在地,她不可置信看到身上的伤口,君偕又将那把特制的剑推进她身体几分。 望为的血从口中缓缓流下,自己专门找的这片荒僻之地,竟然还是没能逃过君偕的法眼。 “……君偕……你……”望为抬手死死揪住他的领子,逼他面对着自己,可她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伯赏望为,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君偕面无表情看着她,把她手中扯回自己的衣襟,随后整理妥帖。 “为……什么?” 在望为不明所以的疑惑里,第七道天雷砸在身上,她的伤口边缘焦黑一片,痛觉传遍她的身体。 “你本就不该诞生灵智,你就是一个我用来承载邪魔力量的容器。如果你此前就死了,还能有现在的痛苦吗?” 君偕冷冷地看着她在地上受着痛苦和折磨,“可是,你怎么就不死呢?” 第八道天雷,望为感觉自己全身都要被击碎了,她的神智甚至不太清晰了。 她感觉到君偕向自己靠近过来,便下意识往后躲。 君偕步步逼近,他要亲手完成这件天界的头等大事。 没有魔神之力,水族便无法再提独立之事,天界将会彻底统一管理。 魔的力量,会彻底消失在四界,此间将一片光明。 “伯赏望为,出生如此,是你的幸运,亦是你的不幸。幸运的是,你是整个天界的英雄,你的死换来未来的永恒安宁,这是死得其所。不幸的是,你偏偏挣扎,挣扎得越久,活着越久,就是对你的折磨。” 望为眼角的泪化成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只有不幸。”她说,“因为我没得选。” 第146章 曾经沧海 望为不想死,她经历过那么多摧折,在她已经成功上位之时,要她死去,谁能大度接受? 君偕看着她这副濒死的模样,态度也没那么强硬了:“你就当做是一场噩梦罢,现在睡去,不会再痛了。” 在第九道天雷劈下之时,望为一把拉住他。 她不想这般狼狈的死去,就算真的完了,她也要站起来,拉他一起下地狱。 然而…… 那道天雷当头劈下,劈的不是望为,而是君偕。 望为瞪大双眼,一股强大的能量波浪将她推出数百丈,她感觉自己的身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灼伤、撕裂又重组、恢复……仿佛此举在为她重塑一个新的神躯。 当她再度醒来之时,君偕的身体呈现出透明色烟雾状。望为还没来得及上前,那四界最高之神就在她眼前四散消逝,无影无踪。 望为劫后余生,她感觉自己全身灵力充盈,碧色光辉环绕在周身,浅灰色的魔神之力与碧色交织缠绕,仿佛两条蛇灵纠缠在一起。 两股力量相辅相成,难分难舍,逐渐造就了未来天界法术第一人。 这样的变化,让望为当即喜极而泣。她一边哭,一边笑,整个人的状态仿佛崩坏的琴弦,癫狂无尽。 “哈哈……哈哈哈哈……”望为仰面躺平在地上,“我赢了,我活下来了,我才是对的,我才是最有资格的!” 她的眼中赤光泛滥,直到溢满整个瞳孔。 天尊君偕的死固然可怕,但自己渡劫成功还明显变强,更让她感到兴奋。 不知过去多久,望为站起身,天上闪过两道耀眼的光束——一道代表天尊的陨落,一道则代表新星的升起。 不过,她没有仰头观望,而是直接回了辰中天大殿。没观天象变化,但她内心却无比清晰。经此一劫,天界与水族的边界亦愈发明晰了。 如今探寻旧事,君兆没有隐瞒:“对,当年那颗星星是你,天象变化绝对不是无中生有,定是天道预兆。所以在我下界之前,用身外化身跟你见面,与你提及了那件事。” 君兆自从恢复记忆后,便想起来了这些事。 本来是想要让望为协助自己的,现在以他的能力,只能反过来了——压力给到望为,自己从旁协助。 但,这不是一件小事,事关四界安定。 他把自己的责任交付给望为,本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他要得到望为自己选择的答案。 望为没回应,她蹲下身,取下死去魔物身上的某个会发光的特殊部位,用空间储物袋收起来。走了一路,杀了一路,也捡了一路。 “我之前来的时候,还没见到这么多怪物,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望为蹙眉道。 “这些魔物来自天外之境……这才过去多久,此地就被魔物占据了。这里不宜久留,那些魔物似乎开始渗透凡界了……”君兆察觉不对,提醒着望为。 “没找到伤霍逢的怪物,找不到解药,我不会走。如果你怕了,就先走。” “望为,我明白你恨我兄长的事。他终其一生为了驱逐天外之境的魔物而活,与水族对立也因那股力量,他本质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水族。只是,” 他缓缓道,“他的手段……并不正大光明,被天雷惩罚,也实属是天道的公正裁决。” “那也是死于我的天雷。”望为补充道。 所有事情最后都会被时间逐渐冲淡,但是事发当时,浓厚跌宕的情绪充斥在整个天界。 君偕死后,天宫诸神决定讨伐望为,顺势收复水族,君兆则更想弄清真相。 他记得兄长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先稳住局面,往后再从长计议。 很快,君兆担起天宫大局,整顿除辰中天以外的八重天,稳坐上了天尊之位。然后,他带着猜忌与怀疑的心绪,与望为约在阵前对峙。 只有当事人知道的真相,望为却绝口不提——君偕死于她的天雷,是咎由自取。 她说的是:“君偕无能,被我斩杀。天宫无能,水族会在我的带领之下,成为神族之首!” 君兆很震惊,他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兄长与望为的矛盾愈演愈烈,无论他如何劝和,皆于事无补。两人不死不休的局面,早已经注定。 得知事情后,君兆对望为的情绪尤为复杂,过往的一切,在兄长之死上似乎都不重要了。 被挑衅的天宫神族可没有多余的犹豫纠结,这场战事不可避免。 水族神少,但在精不在多,特别是此战士气高涨,能杀天尊君偕之人,绝对是能坐这水族首座位置之人。 天水战争,多为族群而战。打了无数场,光阴已逝,恩怨也消弭了大半,二人的纠葛仍未断绝。 君兆对望为口中的真相始终生着怀疑之心。 这倒不是因为私心偏袒,而是他了解自家兄长的实力。君偕位居天尊之位,实力自然也是登峰造极。 望为虽然有魔神之力傍身,可还未经历太多实战磨砺,加之自身还在渡神劫,根本不可能是君偕的对手——伤他都困难,更不要说杀他。 君兆后来才得知了真相,还是从一个围观那日渡劫的路人神君口中得知的。 当年,君偕天尊被一道天雷劈死,他不是被伯赏望为亲手斩杀。 君兆内心压抑着多年的石头终于化为灰烬。 君偕与伯赏延统治天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伯赏望为和君兆前后脚上位,成为了新的统治者。 如今,这二人皆流落在凡界某个未知的山洞之中。 “我们总能见到对方落魄的模样,当年的初见就是。”君兆继续担起挑话题的重任。 “落魄?你何时落魄过?”望为冷冷瞥了他一眼。 就是如今成了凡人,他依旧得体妥帖,除了衣角处撕下了几褛布条给望为包扎,别的也和来时没两样。当年他离家出走,也是一副干干净净、不染尘埃的模样。 君兆垂头看看自己,又看看望为身上粘连着各种魔物的血迹或者残肢秽物,想起初见时,望为那瘦削单薄的身形,衣服上也沾着些斑驳血迹……就好似回到了当年。 人还是当年的人,可心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心了。 解惑当年之事,望为内心格外平静。过去了太久,已然是不在意更多。 曾经的确同心而行过,现在而言,就算不做敌人,那也只能算个有旧的故人。 仅此而已。 君兆知道君偕当年伺机杀望为的行为,望为从藏经阁逃出,从此与自己分崩离析。但他不知道,望为那边同样面对着一个全新的选择。 伯赏延直接挑明关键,切入主题。 先是问她和君兆的关系,接着问她的选择并且帮她分析利弊……而这些说辞的确正中望为的下怀。 “我曾经同他生死与共,不离不弃。”望为斟酌用词。 “生死与共?不离不弃?那你为何独自带着伤从一重天逃亡?” 伯赏延直戳死穴,打断准备要开口的望为,“不要说他有苦衷,说到底就是无能!他甚至没有能力保护你,怎能做到不离不弃?” 望为没说话,表情显得很是委屈。 “我伯赏延的孙女在外受苦了,他们君家人真不是东西,竟然对你下如此狠手!” 伯赏延似愤愤不平,安抚着望为,“以后祖父在,你不会再受伤了,当年我们被天宫蛊惑失去了你。作为你的祖父,亦为水族的首座、辰中天的魔神,我要跟我的孙女伯赏望为道歉!” 当着伯赏氏的族老和各脉家主的面,在望为惊讶的神情中,他做了一个手势,此手势的寓意,在水族中可解释为最诚挚的致歉。 “……祖、祖父,我……”望为小心抓住伯赏延宽大的衣袖扯了扯,“一切都过去了。” 族人都在小声议论着这位流落在外的伯赏氏血脉,多是怜悯和疼惜。 伯赏淼和莫无音作为父神与母神自然在场,伯赏望悠亦在场。 望悠则非常开心此事,她在外面给妹妹安置了一个宅子,又将此事告知了父母和祖父,就等着大家迎接妹妹回家。 伯赏奂一家也在,只是他在用暗藏着探究的目光打量起望为。 伯赏延心疼地看着瘦弱的望为,抚摸着她天然而生的白发,长叹一口气:“祖父在,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伯赏延向整个天界宣告了望为回归之事,将本该属于望为的身份公之于众。 一时之间,消息如同离弦之箭散布在天界各个角落。 人人皆知,伯赏氏迎回的小帝姬名为——伯赏望为。 这件事一点都不需要证实,这张与大帝姬伯赏望悠一模一样的面容,已然说明了一切。 与此同时,天宫也得到了消息。君兆震惊之余,恳求君偕带自己去见望为一面。 才过去不到半年,望为就成了与天宫对立的水族后人。 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什么。望为的身世他从不在意,二人在一起那么久,他相信这是天宫与水族的一次机会,这份爱可以化解过去的矛盾和冲突。 这个恳求君偕竟意外地同意了,伯赏延也欣然同意赴约。 他们都想借着最后一面,划清界限,对立决裂,让这两个小辈彻底死心。 君偕看着君兆的状态,便知道他真心陷落。 没想到君兆离家的那些时日,与伯赏氏的人接触如此之密切。平日见君兆一心执念未消,这回见面,君偕打定主意拆穿伯赏氏的真面目。 伯赏延也在观察着望为的状态。此次回来,他直言告知望为两族之间的利害关系,并没有直接让她断绝,只是将一切告知让她自己斟酌。 其实也是暗中对她的心性上的考验。 显然,伯赏延的考量是多余的。 望为并非顾念旧情之人,特别是她拥有了更加利好的目标之后,前面阻挡她的一切,包括旧爱,都能化身成需要挪开的石头。 最终,双方定在二重天的星辰天河会面。 天河之中升起一座中心亭,望为和君兆飞身至此。双方的家长代表——君偕和伯赏延都在河上泛舟静候,并且用灵力在四周暗暗较劲。 君兆不顾君偕的叮嘱,直接上前抱住了望为。 望为的心中想起一个声音,是伯赏延对她最后的叮嘱:“君家人诡计多端,惯用某些伎俩,你是聪明人,也是我们伯赏氏未来的继承人,道理我就不赘述了。” 望为回抱住君兆,可面无表情,她的眼神望向了站在君兆后方的君偕。二人目光交汇,一股灵力交锋过后,掀起星河上不小的波澜。 真的过得去吗?望为自己内心发问。 只不过,望为比旁人要更明白局势。君兆在关键时刻并不能帮她,这个突然出现的家族她也不信任——能帮她的只有她自己。 她一无所有,借势而上方为上策。借不到君兆的力量,那就借一借这水族三大家族之一伯赏氏的势。 她一把推开君兆,眼神冷下来:“这是你我之间最后一次相拥了,从此以后,我是伯赏望为。” 君兆神色凌乱:“小为,你当真要回去?伯赏氏也是在利用你,他们是觊觎你的力量啊!” “你知道的还真多啊,想要离间我和我的家人?阿兆,不,君兆,你未免太自私了!”望为轻蔑地勾了勾唇,“你还嫌骗我骗得不够么?” “小为,你听我说!我、我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坦白一切!可是,各种阴差阳错,就这么耽误了。” 望为漠然地看着失措的他:“我们本就应该错过。现在的一切,都是错的!” 君兆想拉住望为,却让她的衣袂从指间溜走了。 “不是这样的,无论过去做错了什么,现在还有机会补救!不要听魔神的话,他就是要利用你,分化天宫与水族的关系!” “望为,不要听他胡言乱语,既然说不通,不要再纠缠下去了,就此结束罢!” 伯赏延出声了,望为背对着他,他有些拿捏不准了。 望为自然知道伯赏延的打算,她不介意被利用。 毕竟,到最后谁是赢家,那可不一定。 第147章 魔物秘密 “君兆,你还在坚持什么?”见望为的态度,君偕更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平日里对君兆管束太多,让他产生了如此逆反之心。一次出逃,就惹上了整个四界最大的麻烦。 此时,望为站在一簇水花之上,她俯视着君兆,用余光瞥见后方的君偕,缓缓道:“今日之见,只为斩断前缘。今后没有小为和阿兆,只有伯赏望为和君兆。我们注定对立,就不要肖想其他了。” 君兆神情哀恸,他用灵力传音大声喊住望为:“小为!这才过去多久,你就变了,曾经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全都不作数了吗!” 望为背对着他,眼神看向了伯赏延,伯赏延向她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过了半晌,望为抿了抿嘴。唇上被她咬出了血,令她一时间张不开口,只好以灵力传音回敬:“不作数了,忘了罢。” 君兆瞬间泪如泉涌,抽泣声从身后传来。望为面无表情,在原地努力调息,她的呼吸有些错乱。 二人过去在一起时,君兆也偶尔会被望为的恶作剧弄哭,但很快就会被望为哄好。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望为也想回头安慰一下他。 这一切伯赏延看在眼里,他直接上前,准备将望为带走。望为稍稍回头时,君兆也被君偕给带走了。 临走前,伯赏延对君偕道:“管好你的胞弟。” 弟弟这一哭,气势上已然输了大半。君偕没辙,只能带着君兆强行回去了。 二人除了对阵和会晤,再也没私下见过了。也许还会不经意探听些对方的消息,但本质上是获取情报的行为,再也没有其他。 …… 走入了山洞的深处,四周是不少石笋形成的溶洞。 那些石笋散发着微光,让黑暗无光的洞穴变得不那么可怖。 望为走在前面,从刀开路,放在前面的尖刺石林被她削断,以免无意撞在旁边受伤。 她的刀法愈发纯熟了,曾经从来不用,如今用起来,也没想象中难,很是得心应手。 君兆跟在她身后,他不想逞强反而拖后腿,现在他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将自己已知的情报悉数告知。 望为虽不关心,但也暗暗记下了那些怪物的名字和特性。 难怪天宫沉寂了很久,看来是再查这些事。 不过,这是山洞的最深处,没见到除了她们二人以外的活物了。 望为不相信,自己里里外外都搜过了,上下藏着的也都尽数斩杀,唯独没有全身长满牙齿的魔物。 君兆疑惑地看向东侧,他唤人来看:“望为,这里有一个山洞,方才应该没出现过啊……” 望为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面前竟然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面似乎罡风烈烈,有一种凝望深渊的感觉。 这是山洞的最内部了,怎么还会出现山洞? 正当她还在思索问题时,君兆先迈出一步想进去探探,却被望为一把拉了回来。 望为从旁边捡来几个魔物的尸首,先扔进了洞中。 突然,洞上长出无数个长短不一的獠牙,牙口闭合将那些尸首一口咬断! 君兆这才明白,这个洞根本不存在,这就是她们要找的,那个全身长满牙齿的魔物。 “赤丰毒牙,我原以为它只是一个浑身长满牙齿的普通魔怪,但如今看……它好像还有其他的能力。” 望为二话不说,直接出刀,趁着它伸出牙齿咀嚼之时,一刀横切斩断了它一排牙齿。 那魔物痛得嘶吼起来,顿时有山崩地裂之感。它的口中瞬间凸起无数齿林,密密麻麻如同雨后春笋,看得人心底直发毛。 刀光一闪,手腕灵动,望为操纵着流光飞刃,将无数笋尖磨平,直入腹地。 她感应到,那魔怪的心脏在内里怦怦直跳。 赤丰毒牙形状特异,躯壳只是一层单薄的皮囊,平时多为附身,附在万物之上,死物也可,所以它躲进了山体之间。 除了一张皮囊,就是满身里外的毒牙和一颗完整的心脏。 如果非说解毒,那颗心是定然要拿到手的。 望为对此事轻车熟路,她准备以刀取心。那魔物似乎意识到这一点,它开始挣扎欲合上自己的深渊巨口。 那刀飞快而出,在被吞噬殆尽之前逃了出来。 然而接下来,赤丰毒牙却消失了。 那魔物带着自己单薄透明的皮囊跑了,望为心中一惊,若是真让它跑了,解毒之事就不成了。 望为开启了自己的神识灵力,很快便通过此地的微动感知到赤丰毒牙的所在…… 不远处,君兆脚下打滑,望为瞬间意识到了。她没犹豫,直接用拂尘缠住了君兆的腰,将他直接带离地面! 与此同时,赤丰毒牙张开了它的深渊巨口,下一刻望为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力,正在从她手中想抢走君兆。 双握紧手杖处,接着望为用灵力停住拂尘,君兆正被她控在半空,而下方的赤丰毒牙也没闲着,双方展开了一场拉锯战。 望为左手控制住拂尘,冲向了深渊的位置,右手则用刀继续掠夺起赤丰毒牙的心脏。 它无暇顾及君兆,放弃了那强烈的吸力,专心对付那把横冲直撞的刀。 望为暗暗感叹,此怪定是这里最厉害的存在了。 这一路走来,她试过用不同的方式杀这些天外魔物。魔神之力虽然能用,但能加强此地其他魔物的能力,她不敢随意用了。而水族法术不知是根基微末,还是其他缘由,竟然根本无用。 一个个试过来,唯独那拂尘中藏着的刀好用。所以,那赊刀老妇所说的末日……不会就是这些怪物罢? 望为熟练操刀,在穿越过无数密集的牙齿森林后,连接着心脏的管道被悉数斩断。那颗鲜活的绿色心脏,被刀架着拿了出来。 赤丰毒牙瞬间萎缩,仿佛一张揉皱的宣纸,蜷缩在地上。 看来这就是它的本体,至于那些牙齿是哪来的,还真不好说。 不过,望为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第148章 实验解药 既然拿到了东西,望为也就没多做停留。只不过在走出山洞之后,她当即双手结印,动用灵力,将整个山洞都给填了。 君兆略有恍惚地转头看过去,望为反被他的表情弄得很古怪:“你是说此地被魔物占据,那这座山就当做它们的埋骨之地。有问题么?” “没什么,只是很久不见你的手法,一时间陷入回忆罢了。”君兆恢复了往日神情。 望为抬起手臂:“抓紧我的袖子,我们飞回去节约时间。” “你方才消耗这么多灵力,为何不走着回?”君兆抬手抓住袖边,但口中却持有其他的建议。 “霍逢还中着毒。”望为斜着瞥了他一眼。 “嗯……好,先回去罢。” 二人相处久了,君兆差点忘了霍逢的存在了。在他心里,望为始终没有离他太远。虽然在天界并非常常相见,但凭他对她性格的了解,她目中不见来人,更是不会在意来人。 只是这一次,他不太确定了。 那个名字,她念了好几次。这不是她的风格。 望为没察觉君兆的小心思,带着他回到了无舍的西院中。 天色又即将渐暗,这一趟下来走了近乎两天一夜,好在是有收获的。 一把推开门,见伯赏淼坐在案几旁小憩。望为没叫醒他,而是继续往室内走。 霍逢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从榻上默默坐起来准备出去时,正巧看到望为和君兆走进来。 三个人被突如其来的碰面弄得一愣,望为先反应过来,立刻上前扶着霍逢坐回榻上。 “师父,你回来了!我没事了,此毒并不严重,我感觉我已经好了。”霍逢刚说完,就咳了起来。 望为给他抚背顺气,但语气并不温和:“你感觉?你是医者么?你知道你中的何种毒?” “我……师父,你受伤了!” 三连问让霍逢乖巧闭嘴,但他转头忽然看到望为手臂上缠绕的布条,虽已止血,下方的伤痕深如沟壑,看着格外可怖。 望为是没用灵力彻底治疗,毕竟过一阵也会好。而且在那片危机之地,治好了说不定下一刻也会受伤,还要重复治疗,太过麻烦。 霍逢当即轻轻握住望为的手,将上面包裹的被血染红的布条小心拿下。 君兆也上前查看望为的伤势,当初在山洞里没有医治条件,现在看来,望为过去那惊人的自我恢复能力似乎也弱了不少。 这样一道伤,这段时间过去也无甚变化。 随后,他看到霍逢从榻旁的最近常用的医药匣子里掏出纱布和药水。 “我来吧,你是病人要好好休息。”君兆欲将那堆东西接手过去,不料霍逢不着痕迹地拦了一下,“没事的,庄兄。这事还是我这个徒弟来,不劳烦旁人了。” 接着,他用灵力很快为望为清理干净伤口,再次包扎起来。 君兆:“……” 没有灵力的自己简直是个废人,他突然很想追究一下自己为何会走投胎道这件事。 期间,望为还关心一二,在未解毒之前,让霍逢不要使用灵力了。可霍逢坚持要为她疗伤,说什么也不撒手。望为抬手把脉看他的确没有大问题,才放任他流。 君兆没走,虽然感觉面前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和望为分隔开。但是,他仍然相信一件事—— 这么短的时间,望为不可能真心待一个人好。 她不是那种人,君兆口中默默念着。还有,霍逢究竟对她了解多少呢? 君兆观察起霍逢,他看起来就很好相处,眉眼柔和,符合大部分人对善神外貌风格的想象。面容有些棱角,却也并非锋利,特别是看向望为的眼神……他想到四个字,温情脉脉。 距离那天过去有些时日,君兆分不清,那是他惊悸已久的噩梦,还是真实发生过。 “庄兄,你一直盯着我作甚?我可是有哪里不对?” 一声疑惑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眸看去,霍逢略带疑惑地望着他。 君兆这才缓缓回神,他目光先瞟向望为,她在一旁掏出那颗心研究解毒之法,没功夫理会任何人。 “没什么,霍兄身体感觉如何?” “多谢关心,也谢谢你同我师父一起去找解药。”霍逢真诚道。 “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君兆也下意识回应。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毕竟你是凡人,若是因为我遭遇危险,我万万不愿看到。” 霍逢短叹一声,“好在你没有受伤,不然我和师父都会自责的。” “她倒是不会。”君兆浅笑一声。 霍逢微微愣了一瞬,视线转向了望为。 望为拿着这颗诡异的心脏琢磨,就听到耳边有人不断讲话很吵,于是开了个结界坐在里面探索起来。 这心脏的形状很怪,刚到手时是一坨通体绿色的圆球状物,如今拿出竟然变成了椭圆状,像是一只无人问津的青涩野果。 她用刀轻轻在表皮戳了一个小洞,里面有绿色的汁水呈现凝固的水滴状漂浮在半空。 这会是解药么?望为疑惑地用指尖接住一滴,仔细观察,没有任何异变。 她闪身去了户外,指尖一点,角落里一只硕鼠被扯了过来。 霍逢和君兆这才一前一后出了院子,还惊动了伯赏淼,三人都在看望为的行动, 望为将收集的赤丰毒牙的牙齿刺入硕鼠身上,它挣扎两下就不动了,接着她用那颗绿色的水滴融入硕鼠的伤口,然后将它放在地上。 其他三人都看懂了望为的行为,皆在一旁观察起硕鼠的情况。 过了半晌,那硕鼠身上的伤口开始恢复,绿色的光辉包裹着它的身躯。又过了半晌,它站起身开始梳理自己的皮毛,转头看见几双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它背后鬃毛竖立起来。 接着,它准备偷摸逃跑,却被望为用拂尘缠住尾巴,将它丢进了一个事先幻化出的灵力囚笼里。 “既然不算很紧急的毒,那就观察三天,无事再解毒。”望为看向霍逢道。 伯赏淼接过她递来的笼子,霍逢本想截过来自己拿,毕竟让他师公帮忙实在过意不去。可望为绕过他,把笼子放在伯赏淼的手里。 “看好它,如果有异动,就立刻告诉我。”望为吩咐起伯赏淼,伯赏淼点点头应了下来。 “我累了,你们都散了罢。” 那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准备要走。君兆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实在不合时宜。 望为都走到了房间内,回身又道:“霍逢你去哪儿?你换房间了?” 霍逢脚步立刻转了方向,面上轻轻一笑:“师父在哪,我就在哪,我换房间作甚?” 大门在面前关上了,她多余一个眼神都没留下。君兆长叹一声,离开了。 进了房间,霍逢观望为略显疲惫,他主动帮她按起经外奇穴解乏。望为看他精神状态不错,也没有拒绝,而是靠在他的身上,缓缓合上双眼。 他体内的魔神之力暂时感应不到,说明已经被压制下来了,对她也不会造成威胁。 过了一会,霍逢终于按捺不住,试探性地问了起来:“师父,你怎么和庄兄这一介凡人去那凶怪之地啊?” 第149章 拉扯之间 听到这个问题,望为身体一顿,随后她缓缓睁眼,一把抓握住霍逢按在自己脸颊右侧的手,轻轻偏头望向他。 “因为,他知道很多事。”望为答。 “他……如何得知?”霍逢追问。 望为微微转身,目光掠过他受伤的左肩,于是抬起左手搭在霍逢的右肩。坐稳之后,她的指腹浅浅划过他的下颌,最终她将脸埋进那乌黑发间。 发间有郁郁青青的芳草香,仿佛置身于广袤无垠的绿洲,一幅苍翠欲滴、香远益清的画卷徐徐铺就,令她枕稳衾温,高情逸态。 霍逢的呼吸声深沉,他感觉望为微热的身体贴近自己,附着薄茧的手指摩蹭在他的脸颊上,顺着侧脸又滑落至他的喉结、脖颈……他身体略显僵硬,只能任由她采撷,而她愈加妄为起来。 此刻无人开口,除了呼吸交缠,再无其他声响。 忽然,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再往上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十指交错间,霍逢用手指紧扣住了她的手背。 “师父,你的伤口还疼吗?”霍逢漆黑的眼眸凝望着她。 他没有直接拆穿望为此举意图,但能大致猜到,她并不想正面回答此事。 望为动作一顿,缓缓道:“嗯,疼。” “那师父怎么样才会不疼?” 轻靠在霍逢怀里、把玩着他微翘发尾的望为停了下来,微微仰起脖子,蜻蜓点水似的吻落在他下巴的痣上。 “这样就不疼了。”望为弯起眉眼,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真的吗?”霍逢显然不信,他抬起望为的手臂欲检查,下一刻手臂就被望为抽回,并且灵巧如蛇般缠在了他的腰间。 “其实——”望为终于开了口。然而,马上就被霍逢打断了,“师父,如果你不愿说,就什么也不必说。” 望为仰视着他,却看不见他的眼神,随意披散黑发似结界遮蔽一切,仿佛暗示道出的皆是违心之言。 “那你想听吗?”望为拨动遮住他面目的垂落如瀑的发丝到他的耳后,从阴影之中终于露出了一双颤动的黑瞳,如蝶翼的眼睫悬在上空,恰好挡住半面心绪。 那是一双充满不安的眼睛,她适时想起白棠的那番话——爱还有心神与灵魂的贴近,给予对方安全感。 “好罢,我说。”她竖着食指贴在他的唇中——他想开口阻止,却被她制止了,“是我自愿说的,不是你问的。” 这么一说,霍逢没再挣扎。 二人不知不觉间位置对调,霍逢将脸埋在望为怀里,手臂紧紧环住她。望为撩开挡住他面容的长发,这才发现二人的青丝华发不知何时纠缠在一起。 “因为,他并非凡人。”望为继续道,“他是天尊,或者说,之前是天尊。” 这番坦白过于直接,令霍逢没想到,他纠结猜测已久的问题,这么容易就能得到答案。 “君兆天尊与师父曾经是恋人吗?”基于那个回答,霍逢也问得直白。 “嗯。”望为没否认,“那是非常久远的事了,那会儿还是要什么没什么的阶段,除了年轻气盛,简直一无所有。” “那时候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霍逢好奇地抬眸望着她。 “我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望为勾了勾唇角,“是自我感觉良好,但旁人会厌弃的人。” “为何会有这种贬斥?”霍逢坐直了些。 “约莫是……我会杀了每一位想杀我的神罢。”她微微眯眼,似是惬意放松之姿,“在我看来是了断因果,但在他们看来,皆断我缺乏慈悲宽宥之心。当然,还是有人能够理解我的苦衷。” 霍逢愣了愣,他知道师父曾经经历颇多,每次挖掘一点,就像是撬起沉入海底的冰山一角。 “如今已没几人能真正伤害到我,当年之事,随风而去罢。”她的手指缠绕着霍逢的头发,发尾之处打起卷儿来。 静了半刻,望为忽觉胸口发热,霍逢灼烫的呼吸濡湿了她的衣衫。她低头吻了吻颅顶的青丝,片刻后,霍逢随后坐起身,勾住她的脖颈。 “你,害怕我么?” “我只会害怕师父离我而去。师父你会离开我吗?” “……”对上霍逢那双纯澈的眼神,望为并不像最初那般拥有骗人的底气。 “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说完,她用鼻尖轻轻碰触着他的鼻尖,方寸之距,显得格外亲昵。 没人会主动愿意走出让自己舒适的地带,至少在霍逢身边,她能稍稍松懈一点。 “那就好!我现在感觉自己充满了勇气,已是无所畏惧了。”霍逢语调轻快,他坐起身直接将吻落在她的唇边。 望为也俯身回敬,唇舌纠缠,二人的位置又发生了变化。 “师父,我发现你很喜欢……在上面。”呼吸急促间,他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倏地,望为动作一顿,霍逢观察的确到位——自己正跨坐在他的腰间,他被自己的手掌撑住右肩,半倚在衾被上。即使在接吻,却没闭上眼,还在痴痴地望着自己。 “那夜,师父就是如此的。”他轻咬着她的耳朵说道。 望为哼笑一声,随后冲着霍逢的神源印记咬过去,不小心压到了霍逢左肩的伤处。 “唔。”他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望为的动作戛然而止。 “呀,竟忘记你的伤处了,那今日就好好歇息,改天再继续罢。” 望为将霍逢即将彻底敞开的衣襟收拢住,起身要走,却被霍逢一把扯住衣袂。 可能他太担心人就这么走了,力气用得大了些,望为没走成不说,还因衣衫绊住,被霍逢压在身下。 “师父别走……师父撩拨我之后,就想一走了之吗?” 霍逢喉咙发干,但声音柔情,仿佛纤长竹叶跌落于池水中漾出层叠涟漪。 固定头发的簪子不知何时被摘下,华发被凌乱地摊在榻上。瞬息之间,一反攻势。 对于突如其来的逆转,望为没有太过惊诧。她看着霍逢左肩的伤,纱布下已隐隐渗出血迹。 “你的伤口出血了。”望为手指落在他的肩头,还玩味地戳了几下。 不是好心提醒的意味,而是另一重撩拨。 “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如何。” 霍逢看都没看自己的肩头,而是一直将目光落在她周身。 “师父,那你呢?” 第150章 一半坦诚 作为过来人,望为哪里会不知晓霍逢的暗示。她的嘴角微抽,扬眼望见霍逢湿漉漉的黑瞳,薄唇翕张,吐出几个字来。 “师父,伤口痛——”一句话仿佛能拐九转十八弯。 望为挺起腰想坐起换个姿势,却被他禁锢在身下。以为自己发力错误,再次起来,又失败了。 望为:“?” 她从霍逢的眼中捕捉到一抹狡黠的神色,便了然一切。 修长的手悄悄下潜,只用一根食指就勾住他腰间的带钩。霍逢察觉了这股力道,但没有因此跌在她身上,反而向后一使力,带钩轻易脱落。 “当啷”一声,玉带滚落到榻下,无人在意。本被望为束起的衣襟敞开怀抱,拥住了她。 望为趁势起身扯掉了霍逢宽大的衣衫,拉开了二人距离。青风盈盈穿过,红烛被路过的气流扑灭了。 她慵懒地斜倚在堆叠起的衾被上,衣着仍旧得体整齐,仿佛是个局外人,连衣襟领口都未曾凌乱。皎白的手指绕着一绺青丝尾梢,像只得逞的狐狸般,眉飞眼笑。 而霍逢却截然相反,精壮的上半身曝露在夜色中,左肩上的白纱布洇出的朵朵红梅,分外妖娆。 “师父你故意的。”霍逢声音低哑,凑近了些,将下巴搁在望为屈起手指的指腹上,沉眸望着她。 “我故意的,你奈我何?”望为挑眉抿唇。 霍逢带着温和的气息逐渐靠近,道:“不能奈师父何。毕竟我是师父身边最贴心的人,师父你说是不是?” 他温热的吐息喷落在额角,安逸暖和得让望为不禁合上眼。 “你是。”她答道。 只是刚开口,唇瓣就被人衔住,她当即睁眼,感觉口中泛起丝丝血腥气。 年轻气盛者总不甘示弱,便得趁机搞些无伤大雅的偷袭。而对手绝非等闲,照猫画虎朝着对方回咬过去。 二人输赢难分,胜败难舍。嘴里尝到的猩红愈发浓烈,和着鹤顶红的玉津顺着嘴角滴淌。支流倾向脖颈一脉,青白宽袍沾染些许,仿佛湘妃竹上的泣泪斑驳。 过了良久,二人才缓缓分开。眼神中满载情欲,有这鲜红加持倒是更胜一筹。 喘息过后,望为抬手掠过霍逢被血浸润的红唇,替他擦了擦,咬痕清晰可见。霍逢也有样学样。她才发现自己唇上只有冲撞出的微肿,并无咬伤。所以说,除了自己,方才霍逢咬破的亦是他自己的唇。 这举动着实让望为有些意外。到了这份儿上,他还是不会伤自己分毫,虽然她并不介意更超过些。 “我的衣服弄脏了。”望为垂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襟处,内衬也粘上了浅淡痕迹。 “乐意效劳。” 霍逢几乎是弹起身来,手法比上次娴熟不少,没扯坏什么配件,还贴心地将褪下的衣衫叠起放好。 而望为仰倒在后方大笑,途中又故意造作,打断叠衣服动作。他制止了两次再加口头“威胁”,可望为哪里会是听话之人,依旧在濒临崩溃的边缘试探。 他抑制着下腹蹿起火焰,叠衣服是为了让自己稍稍调整下心绪,担忧自己太过冲撞到师父。不过,见到望为不遗余力地撩拨,他感觉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这回倒是不像上次彻夜未眠,主要是两人先后都受过伤还未痊愈,灵力的交合滋养着元神,二人纵情饮乐,尽兴感受着绝顶欢愉…… 直到筋疲力竭之时,霍逢仍然紧抱住望为,伏在她的胸口上,不愿分开一毫。他的背后留下的数道红痕,已经开始结痂。 而望为瘫在榻中央,她一向喜欢把玩他的黑发,将一撮青丝绞在手指上,让那直挺挺的头发打起卷儿来。 “师父方才的……声音真好听。”霍逢调情的招数皆出自望为。不过,他说完又将脸埋起来,面颊上红晕飘过,没逃过望为的法眼。 “还真是无师自通,天赋异禀啊。”望为强行抬起他的下巴,与自己对视。 “是师父教导有方。”霍逢轻啄在她腰眼,惹来一阵轻笑。 经过上回经验,霍逢的实战能力可谓突飞猛进。这让一向淡然自若的望为体会到巅峰与谷底的起伏跌宕,她只能紧紧抓住身边唯一的浮木,却依旧挡不住多番汹涌澎湃的浪潮。 又温存了些许光阴,霍逢将望为抱进了备好的浴桶,细细清理一番,拿了套干净的衣服为她换上。 望为对霍逢的自作主张救人表示不满,她拆了那层纱布,帮他清理伤口重新包扎上。 被魔物咬伤的地方,外在好的差不多了,只需要最后排除毒素隐患,基本上就没有问题了。 “我好像还没回答完你的问题。”望为挑起话头。 霍逢怔愣之际,望为道:“庄泊砚,就是天尊君兆。他此次下界走错了道,投胎来的,这一世只能做凡人了。不过——” 望为顿了顿,“就在两天前,他告诉我,他恢复记忆了。他知道那些怪物的事,所以我就带上他一起为你找解药。” “师父其实不必……”霍逢为望为别着腰饰,手中一顿。 “之所以现在才说,是不想扫兴,也不想让你不舒心。” 望为凑近他的脸,盯着他最细微的表情,“我同他早就决裂了,决裂的意思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非必要不合作。” 霍逢察觉自己心脏加速跳动,他万万没想到,望为会跟自己解释这么多。 “有什么问题随时问,能回答的,为师定然相告,绝不隐瞒。”望为斟酌用词,向霍逢抛出了一个似是承诺的东西。 霍逢接住,并将望为搂入怀中:“谢谢师父。” “这会儿还跟我客气呢,在榻上时怎么不跟我客气?”望为环住他的脖颈,贴在耳畔道。 霍逢身体一颤,将她抱得更紧了,几乎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过了一会,他感觉怀中人的气息平稳,呼吸均匀,低头一看,望为头枕在他的右肩上沉沉睡去。 霍逢嘴角上扬,他将望为小心放在榻上,掖好了被角,自己则坐在榻边打坐,静候天亮。 这次受的伤,让那股邪力再度入侵,还不小心伤到了她。 这件事他提了半个字就被望为察觉,然后轻轻揭过。对于这种程度的伤痕,她很快用灵力就痊愈了,脖颈上甚至一点痕迹都没有。 可霍逢内心的自责感始终没有消退,他在计划着最坏的打算——如果那力量真的做出伤害之事,他宁愿与之同归于尽。 第151章 亲情何在 三天观察期结束,硕鼠如期而活,那解药最后自然用到了霍逢身上,伤口内斑驳的青痕彻底消散。 这几天二人形影不离,不管不顾外界的任何纷扰,真正过了把逍遥日子。 只是快乐的中途,望为还是想起了些许正事,集中在众人都在时准备交代一遍。 “左娘。” 望为独自去了宋左茹的房间,她正坐在榻上,展开了一张略有皱褶的画纸,上面画着一个小女孩,应当就是她印象里女儿阿岚的最后一面。 宋左茹听到呼唤,将画折了起来,放入怀中。 “莫仙长,快,进来坐!”宋左茹见到来者,当即将人迎了进来。 迄今为止,二人没有单独聊过。而宋左茹始终对望为有一种敬畏感,即使她还没见过望为展示出自己真正的实力。 “最近耽误了一些时间,过两天我带你去赤后城,去找你的阿岚。”望为坐在卧室内的一把紫藤椅上,切入正题。 宋左茹先是神情恍惚,以为是自己日有所思的幻觉,眨眨眼见望为安然地坐在她面前,又确信了眼见为实。 “啊好……好!”宋左茹连忙点头。 望为似乎察觉了她的拘谨,便倒了两杯茶,递过去一杯,“总感觉你害怕我?” 宋左茹双手小心接过茶,又连连摇头:“不是,我是……敬畏,对,敬畏神明。” “哎!”望为发出一声长叹,“神明啊,连你那小小的孩童都找不到,不敬也罢。”说着还摆了摆手。 宋左茹面上露出不少惊诧与疑惑,平日里见到望为,会点头招呼下,并没有多话,只觉得她与自己心中所想的神明相差无几。 ——都是那般风光霁月、神秘莫测的存在。 望为私下更为随性的模样,宋左茹并没有见过太多。今日直观,又多谈两句,她只留下微诧的神情和难言。 “不过,我答应你的事,就定会给你一个结果。”望为抬手碰了碰宋左茹的杯子。 宋左茹饮下茶后,突然想起什么,她让望为先等等,过了一会儿从偏房拿出一个食盒。 “这是我新做的点心,莫仙长先来尝尝。”宋左茹将盒子单独拿出,摆开在桌上。 那些点心精致无比,上面的花纹都被细细雕琢过,多为各类毛茸小动物的模样,狸奴、小犬、狐狸、兔子……色香俱全。 “是给阿岚做的?”望为从匣中拿出了粉红兔形的点心,放在鼻尖前嗅了嗅,一股樱桃的清甜蹿入鼻腔。 “对,不过姑娘现在年纪也大了,不知道还喜不喜欢这些图案,会不会觉得……” “喜欢。”望为打断了她的犹豫。 宋左茹怔愣地看着她,她又说了一遍:“她会喜欢的。” “莫仙长为何如此确定?”宋左茹小心问道。 “如果我的母神现在给我做,我会喜欢的。” 望为浅浅思索了一下,回答道。 此话一出,宋左茹看向望为的眼神逐渐变了。 似乎少了一些敬畏产生的距离,多了一层母性光辉的轻柔。 她立刻将食盒推到望为面前:“快尝尝,快尝尝,不够我再做!” 望为没有拒绝这股热情,就拿起先前那只兔子糕点轻轻咬了一口——没有想象中甜,冰冰凉凉,入口即化,反而更突出了樱桃的果味。 “外表很可爱,夹层很好吃。” 望为第一时间给出了最直观的评价,虽然简单,但贵在真诚。 宋左茹惊喜望为给出的反应,她收拾起旁边的案几,故意找忙活,结束后双手眼神一时无处安放。然后她一眼看到了望为脸颊上沾着一粒糕点碎屑。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宋左茹抬手想帮望为擦拭,但感觉有些越界,又想将手收回。 望为吃着,宋左茹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旁。望为歪头疑惑地看着宋左茹,宋左茹指了指她的侧脸。 望为擦拭了一下,竟然没擦对位置。她将脸往前送送,宋左茹伸手,小心翼翼地拿掉了那碎屑,望为嘴角扬起了一抹笑。 宋左茹真的感受到,望为与初见那日有些不同了。 如若说之前还给她几分无情与阴恻的感觉,今日便是如沐春风,蓬勃盎然。近日相处之间,她也感受到望为的态度软化,对所有人皆是如此。 从一开始不怎么意愿参与集体活动,譬如无舍小聚,后来主动加入,甚至偶尔会发动关怀技能,用法术为大家排忧解难。 日子久了,众人便知望为这尊大神并非冬日坚冰不可靠近,变化仿如突然融化的山巅奔流,不可同日而语。 “你喜欢吃,就将这些全带走!而且,我每天都能给你做。”宋左茹温和坐在望为身边,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我喜欢,但我不能吃太多凡人的吃食,左娘的心意我领了。还有,”望为咽下最后一点糕点,转头笑道,“不必叫我莫仙长,唤我名字就好。” “莫为……” 望为点点头:“那你收拾收拾,我们两日后出发。”说完准备离去。 宋左茹张口叫住她:“莫为,你的母亲……曾经也给你做过这样的糕点吗?” 已经推门迈出半步的望为,脚步突然一顿,她停在门口久久未动。宋左茹上前:“问你这个问题是我唐突了,没事,我们两日后见罢。” “没有,她没做过。”望为侧头看了她一眼,走出了房门。 目送着那缥缈的身影,宋左茹想起她先前问过伯赏淼类似的话,她实在感慨,这一家人的亲缘太过浅淡了。 而且,听伯赏淼说,孩子的母亲依旧在这世间,并未逝去。 对此,宋左茹更不理解了。既然一家三口健在世间,为何不能在一起呢?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多好! 也不知道她自己何时才能团圆。 既然神答应了她的请求,那一定很快就能见到自己的阿岚了! 望为缓步走回房间,表情微沉。她方才吃的糕点除了口味俱佳,她还品到了些许凡人的情感,是母女之间的深厚亲情。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缓和了内心翻涌的情绪。 亲情……随便罢。 第152章 临行前夜 “不行,这回我得跟你一起去。” 灯火通明的房间里传出了一道急促的声音,房门上影影绰绰,倒映出几道身影。上面身影重叠,辨不清其中有几人。 “跟我去作甚?你不是要云游八方么?何必管我?” 望为虽然抛出几连问,但语气平淡到仿佛在聊明日的天气,说完还抿了一口茶。 被质问的只有一人,就是伯赏淼。 “我先前云游你没回来,现在你回来了,我怎能放任你自己去面对危险?”伯赏淼说什么也不同意望为自己出发。 “你带着一介凡人左娘,哦,还有旁边这位凡人身的天尊……还有你这位伤才好的弟子,还有——”他声音故意放大,“在院子里偷听的帝姬和侍卫大人……还有房梁上的三只妖兽和那只白毛狗……” 众人哑然无声,门口和房梁上被发现的几位都猛的捂住自己和旁边人的嘴,暗暗责怪是对方暴露了位置。 望为听他在挨个点名儿,差点破功笑出声。 “我不会带所有人去的。” 望为此话一出,门外的、房梁上的听了都不乐意了,各个推门爬床进了屋子。好在房间本来就大,所有人凑齐也能留下不少空余。 “不管你带多少人,一旦遇到危险你没办法顾及那么多,我必须跟你一同去。”伯赏淼坚定自己的决定不变,望为内心非常无语。 哪有做事情还带爹的?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让伯赏淼跟着自己,万一哪天说漏嘴了……君兆她也不会带的,一个二个都是麻烦。 “这次赤后之行,只有我、霍逢、今安和左娘去。其他人各干各的事,互不干扰。”望为早就想好后续的安排了。 不等伯赏淼反驳,望为继续道出自己的计划:“我只是去取一把能打开宝匣的钥匙,其他的任务就是找阿岚,用不了太多人。” “找人才需要人多,更何况我们一起去,兵分两路同时做事岂不是更快?”伯赏淼直言不讳。 望为:“……” 的确有几分道理,她就是纯粹不想同行,现在能兵分两路她还能说什么。 “那就加上你,你和左娘先去找阿岚,我和霍逢还有今安去找钥匙,同时会探寻阿岚的踪迹。其他人都散了吧。” 杜僖渺扭扭捏捏不想走,望为发话:“你不是才说你的某个姐姐要去封邑看你?不如趁此机会弄好关系。不是你的事,少掺和、少节外生枝,还在改命的阶段,怎能如此不谨小慎微?” 杜僖渺愣了愣,没想到这茬啊。袁骧连连点头,方才一个没拉住杜僖渺,让她跑了进来。 好在望为没有拉她去做高危之事,他在后方暗暗松了口气,将杜僖渺给拽走了。三兽作为暗处守护者的存在,也一同离开了。 “我也要去,你知道我能在有些方面帮到你。”君兆发话了,他了解望为,只要充当好“知识宝库”,望为就能容他在身边。 天尊这层身份已经不算个秘密了,至少需要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从最初商议队伍的时候里就参与讨论,虽然被望为直接拒绝,然而他缠人的功夫,很难让霍逢忽略他的存在。 许是仗着曾经相熟无比的关系,才让君兆可以顶着望为拉下的脸,毫无顾忌地发表着自己的想法。 此景此景让霍逢心口发闷,他眸光黯淡,悄悄瞥向望为。 她之所以带着自己,无非是因为师徒这层紧密的关系,以及在所有人当中自己且拥有神力加持。如若不是,她还会这般坚定选择自己吗? 这般言辞,望为不是没听过,但她也不是什么人都用。 “我拒绝。” 君兆听到这直白的回答还有些懵,他已经表达了自己的利用价值,可望为还是拒绝了。 “这是为何?”君兆不解。 “要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么?赤后城的情况特殊,我可不想有人折在这里。特别是你,作为凡人的你要是意外死了,我跟天上可解释不清楚。” 君兆没有因死亡威胁气恼,反而微微一笑:“我要是死了,按照流程,应当回归本身,那不就能真正帮到你了?或者说,有些事不必让你受累替我担着了。” 这些言辞看似逻辑通畅,但霍逢还隐隐从当中品出几分……炫耀。 是炫耀他与师父曾经的关系紧密么? 这么一想,霍逢靠近望为站近了些,还贴心的帮望为整理了一下衣衫上的褶皱。别的不说,望为可不会排斥他的贴近。君兆只能站在对面看着,他抿了抿嘴,等待着望为给她答复。 “我看我还是直接一剑捅死你,让你自己收拾摊子比较好。”望为冷言冷语。 君兆从不知哪个地方借来了刀,递给了望为,“请便。” “你下凡是脸朝地的么?劝你还是把脸捡起来,安静待在无舍,完成好你作为凡人的使命。” “我本来也没什么使命,只是过好这一生,至于怎么过,我已然想好了。这次从赤后回来就打算跟家人说一下今后的志向,早些退了这庙堂之身,云游归隐都不错。”君兆坦然一笑。 “你今后如何,与我无关。但是赤后,我不会让你跟去的。” 说着望为直接动手施法,水系灵力凝结成锁链,瞬间将君兆束缚住。 “你……你对我一个凡人动手?”他显得有些失措,没有法术让他寸步难行。 “爹,帮我把他搬回他的房间好吗?”望为忽然对着伯赏淼温和一笑。 伯赏淼即答:“好。” 君兆:“……” “左娘,我们明日就启程!”望为送走了房中剩下的几人,对着一旁快要摇尾巴的混沌摆了摆手,终于恢复了清净。 望为短叹一声,转头捧住了霍逢的脸颊,他方才一直没怎么讲话,望为注意到了。 “师父,怎么了?”声音闷闷的,但还是挤出了一些笑脸回应。 “怎么了是要问你?感觉你闷闷不乐的,为何?”望为将手环在他的脖颈,蹬掉了鞋子,轻踩在霍逢的脚背上,二人距离一下就被拉得极近。 “师父……”霍逢小声唤着,身体突然震颤了一下。 “有心事就说出来,不要藏着,我不是全能的,什么都能算到。”望为抬手摸了摸他的颅顶。 “待到师父有空时,能同我说说过去之事吗?” 第153章 打探虚实 天界,七重天明嚣天,长明神域三绝殿内。 大风从恍惚中缓缓醒来,映入眼帘的正是三绝殿的宫主金俪。他先前对自己下药,将自己困在七重天。 “你醒了,这是让人安眠的药,没有副作用,你现在感觉如何?”金俪关切问候。 “……”大风狠狠瞪着他,没理会,起身就打算离开。 金俪没有拦着,大风走到房门附近就被透明的结界给拦住了。她不得不转头看向金俪,金俪叹了口气:“我对你一直没有恶意,之前阻止你是因为辰中天的子桑暌要下界对战魔神,我怕你夹在中间做出不得已的牺牲,才擅自替你做了决定,你……” 大风快步走回,直接一巴掌扇在金俪的脸上,深红的痕迹留了下来,金俪没躲闪,大风又是一巴掌,他站在原地稳了稳身形,任由大风发泄情绪。 “你是什么东西,替我做决定?”大风怒道,显然几巴掌是不够的,她抓住他华丽的衣襟,扯到自己面前,“是觉得我好骗好欺,还是觉得我家尊上不在天上,你们这些蝼蚁就可以为所欲为?” “大风,我不想你死。子桑暌当初的架势,分明是下杀手的!她们之间的恩怨,就让她们自己解决,还要把你牵扯进去,魔神这般行事——” 这次大风一拳上去,打断了金俪的话,也让他的半张脸迅速肿了起来。 “你没资格妄议尊上!”大风眼眶愈发泛红,“我的命是她给的,哪怕她亲自拿走,也理所应当!现在立刻马上,打开结界!” 金俪咬紧牙关:“你打死我,结界自然就能打开。” 大风二话不说,直接抄起一旁墙壁上挂着的自己的枪,对着他的心口刺了过去。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金俪身形不支倒在地上,他仰头看着大风,大风却探着结界的松动之处,一举将结界打破了。 她收枪转身,俯视了一眼金俪,这一刺着实让他元气大伤。他看向大风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惊诧,许是着实没想到大风会这么直接,但她是武将,这么做好像也没错。 “你助我一次,骗我一次,我信你一次,饶你一命,我们扯平了。” 大风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三绝殿,她第一站就要赶去子桑府,寻找子桑暌的下落,从而判断望为的情况。如果尊上死了,她定要杀光整个子桑府陪葬。 金俪是这几股势力当中的中立者,冒着被利用的风险,他想将大风一举拉出泥淖,却不知如何做。他听从了身边人的建议,虽然手段不光彩,但的确能产生效果。特别是事态紧急,他只能先斩后奏。 如今,子桑氏和魔神的一战,应当是打完了的,也该有一个结果了。子桑暌跟自己承诺不杀大风,那大风此时回去,应该安全了。 只是不知魔神如何了,如果魔神死了…… 造成如今的结果,他心里本来多少有数,只不过他还是低估了魔神在大风心中的地位。 神族的牵绊都相对浅淡,一切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逝去。大风这种常年在魔神身边,应当早已出师,在辰中天有一番自己的天地,与魔神之间不该还有那般深厚的牵绊才是。 他长叹一口气,在镜子前对着自己面部的伤痕发呆。 是自己太久不出门,不接触旁人,跟不上大家的想法了吗? 大风稍微乔装,一路从七重天边境的某处无人守卫的缺口,顺利回到了八重天。路上遇到了几波巡逻的守卫,她捏造身份顺利通过了。其中有一支队伍太过谨慎,跟着大风走了半路,大风兜圈子也没能甩掉,最后只好灭口了。 一些小风波,大风还算顺利回到了八重天。这里的一切大风都再熟悉不过了,她化身凶兽本体的缩小版,飞遁至子桑府。 子桑府在辰中天的西边,与魔神殿呈东西之势,遥遥相望。 不过整个府邸里,只有一个人与魔神明确地对着干,那人正是子桑暌。 二人的对立是整个天界众人皆知的事,但许多天宫的神族认为:“她们的矛盾就当看个笑话,你们不会真的以为一把手和二把手闹得如此大鸣大放罢?都是演给你们看的。辰中天内乱,这时候谁去掺和一脚,谁就会被成出头鸟,被那群魔头借口剿灭掉。不信就试试看。”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是想多了。 伯赏望为和子桑暌就是这般对立,你死我活,水火不容,每次下手都是来真的,绝对表里如一。只不过二人的实力在很多时候难分伯仲,也没人看到二人世纪大战,自然传什么的都有。 只不过这件事,天宫消息闭塞,流言纷纷。辰中天的子民还是相对知晓的,他们希望八重天能够和谐安稳,闹大了天宫派兵前来,魔神和二把手斗起来,谁还能守住这处安居之地? 曾经的望为身怀不世之力,加之被打压多年,上位后几乎不会考虑旁人的想法,故而每回与子桑暌在朝堂上见面时,会故意挑衅。而子桑暌为了家族,开始隐忍起来,不似过去那般随性。 世事变幻无常,望为上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眼中只有输赢,别的东西皆不重要。况且,天宫没人是她的对手,守住这小小的辰中天,简直是易如反掌。 大风停落在子桑府的院落里,这时候,来了几个上神,应当是子桑府里的小辈。 “家主最近又闭关了,这都多少年了,她还是放不下吗?” “嘘——这是什么话!家主沉寂了这些年,怕是早已经看开了。” “可我说的是事实,前些日子翻看辰中天过往的记载,上面写着家主从没赢过尊上,所以时常闭关提升修为,对子桑氏不管不顾。而且……她一直占着这个位子,不仅不肯诞下传承者,也不把位子传给现在优秀的族人。” “子桑氏现在不也挺好?大家都挺安逸和谐的,和天宫也没有很大的摩擦,我喜欢现在的辰中天。” “是挺好的,但你不觉得太无聊了么?尊上也是,现在都说她下界生死未知,家主有执念,为何不趁机夺位?” “此话大逆不道!你别说了,无论是尊上还是家主,不是我等能妄议的……” “她们也没多么神圣,就是你们太懦弱了,所以才——” 突然一把飞刃擦过说话者的耳畔,侧脸上被锋刃割开一道口子。 第154章 大风回归 “何人在此放肆!”那两位子桑氏小辈反应过来,当即躲闪一下,开始寻找袭击者的位置。 大风方才没忍住,在原则问题面前她脾气向来压不住。 其实,大风没什么特别的原则,只是会把望为放在第一位,何人对她不利,哪怕只是言语上的,她都不会放过。 只不过她平时比较面瘫,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有私下在望为面前,表情才会丰富起来。 “人呢?有胆子动手,没胆子露面是吧!”受伤者捂着脸,血用指缝不断流下。 旁边的那个没受伤,便首当其冲挡在前面,并召唤出法器,准备随时反击。 不过,大风没打算直接杀人,只是以暗器作为警告,不想被小辈耽误了自己的正事。待到那二人骂骂咧咧走远了,她飞向后方大殿的檐下,藏在了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附近有结界防护,她常年在边境,手里自然有能破除一切结界的法器,于是顺利进入了子桑暌的寝殿。 子桑暌此时就在殿内,她衣衫半褪,侧卧在一张冰玉榻上,她的心腹神卫在为她清理伤口。那日同望为打的那场,她伤势严峻,没比望为好到哪去。 那夜,二人动手都使出了绝对实力。虽然望为的力量堪堪过半,但魔神之力本就是超乎一切力量的存在,与全盛的子桑暌打了个两败俱伤,也理所应当。 望为的伤势得以紧急治疗,方才有了好转。而子桑暌在下界没带人,没有势力,只能自己找个无人之地短暂疗愈,至少外在的伤都看不出来了。 后来,她再次寻望为告知事项,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还耍了一套斧功——为了证明自己恢复得很快,并且实际上没受什么伤。其实内在早已气血翻涌,灵力溃散。 好在最后那一下,望为用的是让她看似中毒流血的幻术,否则她绝对当场吐血,气息紊乱,走火入魔也说不定。 “主上,你这次伤得也太严重了……伤及根本,想要再恢复到之前的全盛,怕是……”神卫中的医者支支吾吾道。 “有话直说,最烦你们这些扭捏的。”子桑暌穿起衣衫,冷冷瞥了那医者一眼。 医者缓缓开口:“怕是很难了,估计得投入大量的天材地宝,还有更漫长的修炼闭关时间,但也不能保证全盛……” 子桑暌听了这话,其实并不惊诧。 此去一战,她是做好必死的决心的。如若不是最后伯赏淼出来阻挡,子桑暌认为此战尚未终结。就算望为说不杀她,她也很想拼一把极限到底在哪里。 “……百年内,最好就不要动用灵力了。” “什么?”子桑暌惊讶了,“百年?我最多闭关十几年,而且还不能用灵力,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百年是数百年,不是一百年……下官已经保守估计了。”神卫医者声音逐渐低下去。 “闭嘴。净说些没用的,我要快速恢复,你只管给我一个解决的方法。” 神卫医者:“……” 他一时无言以对,无语凝噎,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下官这就和神卫的大人们去商议一番,定然给主上一个满意的答复!” “滚吧。”子桑暌发话,那医者紧张地擦汗,赶紧退出了大殿。 大风依旧潜在屋檐,看见子桑暌的伤实在触目惊心,她伤得越重,是不是就代表尊上越安全? 但转念一想,这两件事并没有逻辑链接。子桑暌受伤,代表尊上反击。可依照子桑暌的性格,她能受多重的伤,必然也要让对手尝到苦果,尊上不可能完好无损,全身而退。 这么一想,她更加担忧起来。 一瞬间,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诞生在大风的脑海里——既然子桑暌与天宫之人勾结,那她能否也利用一下天宫之人,除掉子桑暌这个心头大患呢? 只是自己才冲动地把那人打了,她又不认识更多天宫的人了,要不回去道个歉? 大风浑身一哆嗦,这不是她的风格,即使真的演了,也会漏洞百出。她决定还是先回到不知天从长计议,找到乌徇和混沌他们商量一下可行性。 不知天内,乌徇正与望为用法器交流完毕,他得知了望为的行事进度,她们在寻找开启匣子的钥匙。他根据宝匣的形状花纹开始搜寻起线索,既然是对手准备的“礼物”,绝对不是简单开启就能成功获得神器这么简单。 在望为找到钥匙之前,他要找到关于这匣子的记载,以防出现纰漏,对望为造成更大的危机。 乌徇做事一向周到,许是他如此周到,其他几位便不在这方面努力了。夫诸的伤基本痊愈了,她醒来以后提出想下界帮助望为,被乌徇回绝了。 “你的伤还没好,你去了也是添乱的,混沌已经下界了,你去了打算作甚?”乌徇看着夫诸缓缓道。 夫诸是几个弟子中年纪相对小的,外表看起来像是十几岁的凡人小姑娘,只不过乖巧的面容之下,是一颗天真且残忍的玩闹之心。 传说中,只要夫诸出现之地,就会洪流遍布,东冲西决。每次望为想淹一淹天宫众神,都由她来打头阵。 当初,望为总是在下界妖族大荒捡一些能为她所用的灵兽。 有一日,她在大荒某处小憩,就看到头顶四角、通体雪白、优雅高洁的夫诸群在旁边即将干涸的大泽里饮水。 本来是互不干扰,偏偏有一只小夫诸跑到望为的身边,莫名其妙开始舔她的脸颊。然后,她就被一条湿热的动物舌头打断了一场不太愉快的梦。 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只体型较小、毛色发出圣洁光辉的灵兽好奇地站在自己面前,它的角还有些短,明显没成熟。 望为抹了抹脸,谁知那小家伙又跑过来蹭蹭,她躲闪不及,又被柔软的舌头蹭了好几下。 望为:“……” 它不知在这里看着望为多久,甚至它的族群都没影了,它都没发现。 “喂,你族群都跑了,不要你了,你还在这做什么?”望为直言不讳。 小夫诸愣了愣,环顾四周,又叫唤了几声。山野间传来一阵鸦雀的嘲讽啸叫,再无任何声音回来。 小夫诸:“……” 它发出轻灵的鸣叫,又跑到附近,直到发现族群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小夫诸也不是傻子,它当即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缠上那个被它“标记”过的人! 第155章 找到入口 最终,定下的进入赤后城的人选——望为、霍逢、宋左茹、混沌和伯赏淼五人。 翌日,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了。这次望为从伯赏淼的法器囊里薅来了一个会飞的法器,那是一个会化成各种形状的飞行器物。 望为用它化成了一只隐匿在云层中的巨鸟,巨鸟在凡人眼中犹如一片巨大的云彩。所有人都坐在巨鸟的背上,开启了前往赤后城的探索。 鸟背之上,宋左茹拿着阿岚的画像看了又看,期待着后面的行程。混沌化身缩小版的本体,盘卧在鸟头上呼呼大睡,疾风掠过他的长毛,格外的惬意祥和。伯赏淼则俯瞰着下方的城池群山,并且时刻操纵着飞行法器,以免方向错乱。 之前他们到过的地方,是地面之上残余部分,至于赤后城的入口,还无从探知。至于那个眼睛形状的湖水,下面也不像是有一座城池的样子,那就只能把目光放在旁边黄土漫天的戈壁上了。 虽说,妖族之地被称作大荒,但这只是个地名,其实并没有那么荒凉。反而生长着各式各样的植被和动物,因神灵散落的魂魄碎片,让这片地界被天地灵气笼罩,蓬勃盎然,焕发新生。 而赤后城所处之地,是真正黄土掩埋的世间,除了上回霍逢被魔神之力意外生出的一片树林,再无其他生机。 看到会化形的法器,难免联想到了当初与君兆初见时,她从君兆手里抢来的变形法器,然后发生了一个漫长而极致的故事。 能说完全没有产生过爱意么?当然不能,只不过,不是每段感情都有好的结果,或者说一个让人接受的结果。 “……就这样因为族群不睦,我们自然就分开了,并且成了敌人。因为我家……华府,与天宫君家本就是死敌,我们是错误的地点,错误的相遇,才造成后面这么多麻烦事情的。” 而望为与霍逢,此时正依靠在一起。望为将自己与君兆的过往说了出来,不过,隐瞒了自己伯赏氏的身份。 听到华府二字,站在前方的伯赏淼默默回身,轻瞥了她一眼。虽然风大,却也听得个断断续续。 他长叹一口气,莫说霍逢了,就连他这个当爹的,对望为的过去都知之甚少。他曾经试图去了解,却发现望为不怎么待见自己。他问过望悠,第一次还说了些内容,道出望为与天宫的少尊有来往密切、关系匪浅。后来再问,望悠却答非所问,他猜应是被望为背后提点了。 听了一段流苏林往事,霍逢抿了抿唇,揽住了望为的腰际,停在她的耳畔,小声道:“师父,你们之间发生了好多故事呀。” “故事嘛,都是通过经历创造出来的,难道我们之间就没有故事么?”望为又拈起一撮青丝,凑近了霍逢。 “当然有!我和师父之间有很多故事,都是独一无二的回忆,无可比拟,不能代替!”霍逢当即反驳道。 “旧书卷早就该翻篇了。”她那温软的唇触碰着霍逢的侧颊,“我和他之间不会存在爱了。” “那师父的爱存在在哪里?”霍逢当即追问道。 “你觉得呢?”望为没有直言不讳,而是反问道,“你感受到我的爱了么?” 霍逢先是一怔,随后点点头:“自然是感受到了的。” “那我的爱,就存在在你这里。”望为将一绺卷曲的头发还给了霍逢,抬手抚在了他的心口前。 霍逢的心跳还是快了几拍,想凑近献上一个吻时被打断了,伯赏淼开口道:“我们到了赤后之地。” 赤后之地的上空,黄土飞扬,被无形的力量席卷八方,仿佛一个巨大的结界,与外界隔绝。原本满目的碧天白云,因飞行法器降落而瞬间陷入了黄沙之间。 望为先跳下飞行法器,双手结印,碧青色灵力从她指尖涌出,一股无形之力在空气中澎湃而出,如浪潮汹涌却不见湍急水流。 众人都注意到,周围的空气中忽然弥漫起一阵水雾,竟将那些黄土包裹起来,空气中的尘土纷纷随着水雾跌落在地。 绵延无尽的黄色荒野,被碧青色水雾净化,那股清凉的力量穿过众人的周身,一个清亮的世间出现在众人前面。 “这样就好找了吧?”望为收势。宋左茹看到这般神迹,神情惊诧,周围没有乌糟糟的尘土,这下就看的清晰了。 霍逢准备施法以神识查探,却被望为拦下了,伯赏淼知道望为的意思——是舍不得小徒弟出力,让自己这个当爹的做事,不过他没任何意见,本来也打算弥补付出。 混沌奔跑在荒芜的原野上,以自己的五感寻找起赤后的入口。 望为浅浅调息后,便在原地等候。 “左娘,不用再祈祷了,你身边站着三个神,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能解决。”她顿了一下,“我自己感觉啊,你的阿岚在凡界的某个角落,生活得还不错。” “真的吗?”宋左茹满眼期待地望着她。 “真的,我很少骗人。” 望为这回说的话,的确是她心内察觉到的,一种隐隐约约的存在。她差点要怀疑宋左茹上回给她吃的糕点里藏了什么神奇的法术,让她有此感应。 宋左茹收起画卷,擦了擦湿润的眼眶,连连点头:“好,好。我相信你,莫为。” 说完,她也开始尽凡人微薄之力,搜寻起赤后城可能的入口。虽然有望为阻拦,她自己却闲不住。 “如果你很想去找,那就多看看不符合常理的事物。” 宋左茹认真记下了这个条件,开始找起来。 “那师父何时会骗人啊?”过了半晌,霍逢冷不丁来了一句。 “……”望为先是一愣,上前挽住他的手臂,“一些无关紧要的时候。” “比如呢?” 望为微微启唇,身后传来一阵呼唤,是宋左茹的声音。望为没有继续回答,而是直接走向了后方,霍逢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她的背影,跟了上去。 “我、我好像找到了!”宋左茹指着荒原上一片土地说道。 这片土地倒没什么稀奇,只不过宋左茹手指之处,从厚土缝里钻出一节枝干,上面绽放着一株赤红如火的奇花。 第156章 地下城池 那朵火红的灵花形单影只,摇曳在微风之中。望为蹲身查看,却没看出所以然来。 “所以这朵花有人知道来历吗?”她缓缓起身,视线在除了宋左茹以外的其他三人身上打转。许是太想知道情况,她的眼神不自觉锋利起来,被盯上的几位感觉周身冷飕飕的。 混沌:“我……这我真的不知道。” 伯赏淼:“这花或许就是城门的开关,我把它拔掉看一下……” “等下!”望为唤住了他,“拔掉若是没开怎么办?你负全责。” 伯赏淼手一顿,抿了抿嘴,不再言语。混沌在后面抓耳挠腮,怎么死活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呢? 霍逢:“这种花……我好像种过。”望为挑了挑眉,等他继续说下去,“重华神尊曾经让我在辰中天种过此花,只不过颜色好像对不上,外形是大差不差。” “什么颜色?有什么功效?” “冰蓝色的,这种花名为结界蕾,此花会释放出一种灵力,这种灵力堆积之后,会构成一道灵力网。此网虽然不及真正的结界力,但也有一些小用途。” “重华神尊在我……我们辰中天种这结界蕾,到底意欲何为?”望为蹙眉思索。 “我猜测她是想帮魔神抵御一些小麻烦,毕竟八重天的位置不太好,上面七重天都有下到辰中天的神力,边境之地总是不太好守的,结界蕾可以稍稍拖延一下,等边境巡守。” 重华她……这么帮自己的么?望为神情一时恍惚,她与重华神尊的交集多为交易。在交流之时,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 只不过重华会在某些时刻叮嘱自己一些话,看起来像长辈的关怀。不过下一刻她会立刻不正经起来,让望为还没来得及细想,念头就匆匆闪过了。 “那红色的结界蕾代表什么?”望为问道。 “方才的风沙或许就是它释放的。”霍逢分析道,“一种保护机制,只是这花本是神花,究竟是谁种下的呢?” “这不重要,重点是如何正确破除结界蕾?”望为拈着那朵花的花瓣仔细端详着。 “蓝色结界蕾的根系连接在深厚的云层间,通过与之相契合的灵力打开,种植者对此会比较清楚。我想这红色的结界蕾亦是如此。” 霍逢趴在地上,感知着地下的响动,“我感觉这和蓝色的品种很相似,我可以试试看。” “注意安全。”望为叮嘱道。 霍逢点点头,他双手结印,一股翠色灵力从他周身涌出,带着蓬勃的生机探入这片荒原之底。他的灵力本就与草木契合,如今亦是很顺利地接近了结界蕾藏在地底的根茎,在一番细节调整后,终于与红色结界蕾达成一致。 那朵有些蔫吧的红色结界蕾,突然张开了花瓣,仿佛再度重燃生机。接着,众人脚下多出几道裂隙,还没站稳脚跟,一下就被吸收进了地下。 …… 君兆被灵力束缚住以后,就被安排在了他自己的房间,他后来太吵被望为敲晕了一直没醒。杜僖渺不知怎么解开这束缚,自己又有事要做需要离开,就把白棠安排在无舍,至少能给君兆端饭端水,不让他饿死。 不知过去多久,君兆缓缓睁眼,看见一只狸奴般的灵兽卧在榻下,他认出是白棠。但他没多管,想要起身出门,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白棠翻了个身,舔了舔爪子:“她们都走了,现在就我一个照顾你。” 君兆:“……” 他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她们去了赤后,我也要去。” 白棠:“这束缚的法力太高深,我可解不开啊……” 君兆:“我知道如何解,不需要太强的修为,就是过程复杂些,你能帮我么?” 白棠起身,幻化成人形,他的声线还未褪去慵懒的气息:“但是就算帮你解开了,我可是会得罪那位。尊上啊,你说怎么办呢?我身为妖族,本就受魔神庇护,现在帮你就是明目张胆和她作对不是?” 话里有话,且七拐八拐。 君兆却直言不讳:“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若我今后能归天宫管辖,自然还能有些回转之地。”白棠也没再兜圈子。 “这不是难事,她不能随意滥杀天宫之人,这是约定。”君兆道,“只要你助我离开这里。” 白棠微笑点头:“那一言为定。” …… 地下本来无光,不过此地特殊,下方的岩壁内镶嵌着一种会发光的石头。这种石头并非灵石,只是单纯发光,仿佛就是为地下城而存在。 望为几人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拉入了地底,头上的裂隙也瞬间合并了。望为环顾四周,判断她们此时在城市的外围,并没有进入城中。 几人搀扶着站起来,她们的脚下是一种特殊的白色细沙,柔软且细腻,摔下来的几人也没有察觉太多痛感。 因为地面是纯白色,反射墙壁上的微光,显得整个地下并没有十分昏暗。白色沙野上到处怪石嶙峋,是良好的天然躲避场所。 霍逢用匕首将岩壁上的一些发光石撬下来,递给众人用来近处照明。而望为则用神识谨慎探索,“城门离这里约莫三百丈远,我们小心走过去便是。” 借着杂乱的地势,众人小心接近了那道孤零零的城门。 突然,混沌脚下一打滑。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脚踝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束缚住了,他当即就幻形化身,让那东西掏了个空。 “小心,这沙地里有东西!”他连忙提醒道。 话音未落,宋左茹脚下也被缠住,望为眼疾手快,抽出拂尘里的藏刀一斩,那如同手一般的东西就跑没影了。 伯赏淼和霍逢警戒起来,望为则借着微光,探看起刀刃上残留的痕迹。留下了不少粘稠液体,她凑近嗅了嗅:“这粘液里好似有致幻成分,都离远些。” 霍逢关切挪到她身边:“师父,你还好吗?有没有感觉身体不适?” 望为晃了晃头,微微蹙眉道:“没事。”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目前为止,她们靠近了城门之下,再也没发生怪事了。 第157章 赤后之城 城门在众人面前豁然大开。 望为几人没有直接大大咧咧走进城中,而是潜藏在一旁的巨石之后观察情况。 这附近的巨石林和沙地形成特殊地貌,城外没有水源,几乎也没有生机,所以城门到底是为谁而开? 不一会儿,从旁边的巨石丛林中出现了一行人。他们骑在高大的坐骑上,坐骑背后仿佛背着两座山峰,而人们恰好稳坐于两峰之间。 “这是橐驼,商队途径戈壁荒漠时定然会乘坐的坐骑。其实早年间,各个地方的人使用橐驼比马要更多,骑乘、驮运、耕地之类都能用到。它们的驼峰里能储藏脂肪,在食物和水源匮乏的时刻,能及时为自己补充能量,很利于凡人。”见到望为神情中有些迷惑,霍逢缓缓解释道。 望为笑了笑:“原来如此啊,我只在书里见过,没什么实感呢,今日是第一次见。你以前有接触过这个橐驼么?” “接触过的,我家以前也有地嘛,当初我们也常用橐驼的。” 望为观察到,这行人中无人下地走,或许正是因此,方才那一掠而过的怪东西才没有出现伤到他们。 而且,这群人与地上的人外貌别无二致,看来正是传说里从地上搬到地下的居民。虽然不知他们外出是所为何事,但如今跟着他们进城是最好的办法了。 “听起来橐驼很温顺,我们若是过去让那些人带我们入城,应当没什么危险罢。”望为分析着情况。 霍逢却拉住她道:“橐驼是温顺的动物,可背后的人不一定,我们如此贸然前去,不知是否会遇到未知的危险。” 伯赏淼赞同霍逢的建议,并提出自己先去探探底,若是不行再另寻他法。 望为没拦着,而宋左茹欲言又止。她习惯于好心关注所有人,只不过此时此刻,的确别无他法。在几位天神面前,自己也可稍稍卸下些厚重的担子。 看着伯赏淼闪身离去的背影,宋左茹终是开了口:“你爹独自前去,不会遇到危险罢?” “他好歹是个天神,就算下界多年,这件事是不会变的。我只担心他能不能靠谱地办好事。”望为眺望远处,看着伯赏淼与那些人交涉起来。 两方人交流期间,那些人始终没从橐驼上下来,伯赏淼脚踩在地上,或许是脚步惊动了此地藏在白沙之下的怪物,他身后的地上似是不安分起来。 霍逢观察到了情况,望为自然更早察觉,只不过他不知道望为是否会出手。 他心里想,如果她不愿出手,那自己就去抵抗。她们的父女关系虽然依旧冷淡,但收获总比失去让人愉悦,他不想她在犹疑间失去重要的人了。 不过,在他脑海中诞生出这些想法后,望为便出手了。 一股锐利的灵力流被她打入沙地中,那灵力流如同屈起的盘蛇向伯赏淼附近游去。 正当那只怪手从沙土中刚冒出头,在悄无声息地接近伯赏淼时,那股潜藏已久的灵力流当即就化作一道凶光,“噌”地一下蹿出沙地,直直贯穿,那只怪手登时被撕至四分五裂。牵引着手的丝线妄图带着怪手逃跑,却没能成功,它只能自己狼狈溜走了。 伯赏淼本身察觉危险所在,刚准备出手,就见到危机已然解决。他认出那道力量来自望为,抬眼怔怔看了过去。 望为则直接传音过去问情况,他这才招了招手,回应让众人去城门前汇合。接着,眼看他弯腰,似乎在拾捡地上的怪物碎片,那些在橐驼上的人似乎对杀怪这一流程非常惊诧,他们邀请伯赏淼上了一个橐驼拉的车,继续前进。 众人被安排混入这支入城队伍顺利进了城,守城的侍卫们虽然努力打起精神,却也显得有些萎靡,许是太久没回到地面上的缘故。 那些人对方才发生之事已久耿耿于怀,他们中的代表出来跟伯赏淼沟通一番,随后就告辞离去了。 “什么情况?”望为忍了一路没问。 “方才他们以为是动的手,那怪物才死的,都在纷纷感谢我。”伯赏淼回道。 一行人来到一家看起来是客栈酒家的地方,决定先住下再议。 “所以他们乘橐驼就是为了躲避沙地石丛里藏匿的怪物么?” 伯赏淼去办入住,望为拿过伯赏淼提前收集好的怪手碎片的囊袋。 可里面哪里还有什么碎片?全都化成了墨绿色的粘稠之物,如一潭深渊盛放在一个狭窄的口袋里。 当中泛起的味道,与刀刃上的那个味道如出一辙。望为又感到一阵晕眩,她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沸腾了,是魔神之力再被强行唤醒。 霍逢察觉到异样,将那囊袋从望为手中抢过,立刻扎紧束缚,丢到一旁的桌上。 “师父你怎么样?”他上前抵住她的身体关切道。 伯赏淼见状立刻探起望为的脉搏,发现她脉象气息紊乱,便用灵力开始平息一场暗流涌动。 “那东西也是魔物……”望为长出一口气,不知为何前几次也没今日之反应,她甚至分辨不清魔物。然而这回她的直觉异常灵敏,最后的确也不出所望。 她强撑着,在几人的帮扶下走到了房间。霍逢自然要留下照顾,不过其他几人也没打算走。 宋左茹探了探望为的额头,当即道:“你们看看她是不是风热,怎么额头这么滚烫呢?”众人凑上前去反复探她额头。 望为:“……”她一下坐起身,挥掉伸过来一堆手。 “现在分一下明日的工,我和霍逢去找钥匙,你们三个一路,去找阿岚——找人更难些,你们都去。” 本来中途混沌还有异议,被望为直接驳回了。 眼见望为没事,众人纷纷退出房间,把空间还给了她。 “霍逢,你方才是不是也有感应?可有不适?”望为严肃地问道。 霍逢怔愣一下,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啊。” “真的吗?”望为似乎都忘了,她不该多管这事。 果然,霍逢思索后问道:“师父为何知道我会有感应?” 所谓关心则乱,她怎会知道霍逢身上力量的感应呢?她万万不该知道啊! 第158章 隐秘无解 为了回避某人的发问,坐在客栈榻上的望为转过头,直挺挺躺倒。 “头晕,没清醒呢。我方才说了什么?” 装傻在任何时候应当都好用,可霍逢却没打算放过。他用一阵清爽的灵力,舒缓着行游在望为周身,什么晕眩头昏,都被驱散殆尽。 望为感觉自己耳聪目明,更加为方才的失言而懊悔。 接着,霍逢翻身上榻,轻轻跨坐在望为的腰间,垂眸静静地看着她。 “师父,为何会觉得我有感应呢?”霍逢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那东西诡异的程度与上次山洞里遇到的魔物类似,我以为你身体里的力量会因此作乱。”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望为回道。 “是吗?那……师父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呢?师父身上也有那个力量吗?”霍逢紧追不舍,一双温柔的眼睛里带着不同寻常的冷静。 望为:“……”总觉得他已经发现了什么。 约莫是相处得太久,也愈发亲密,许多埋藏在深处之事会不自觉地冒头,然后再徒手被人挖出来。 她的确有些得意忘形了,早就把霍逢划定在自己的范围里。除了身份之事她时常提醒自己遮遮掩掩,其他方面她已经没初识那般谨慎了。 不过,霍逢一向很聪明。很多时候或许他早已发现端倪,却不会真正问出来。即便提问出的,皆是望为容易编出谎话的问题。 回想过往接触,霍逢总是安静地待在望为身边,很多时候以一位倾听者的姿态出现,却不知他未开口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许他早就开始探究自身附着的力量来源了,也许早就把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 望为双手撑着身后,上半身稍稍抬起,凑近了霍逢。 “我怎么会有呢?”望为柔声回道,“方才那东西太恶心了,让我有些不适。你呢?有没有怎么样?” 她打算以惯常手段让霍逢松懈,忘记方才的一切。可温热的唇还未贴近他的侧脸,却被霍逢给阻止了。 “对不起师父,方才我说谎了。我拿着那行囊口袋,就感觉很不舒适……和你的症状几乎一模一样。” 霍逢缓缓陈述,“只不过师父的反应比我更加强烈。我很讶异。” 望为动作一顿,随后用轻笑来掩饰情绪:“因为……那个味道太刺鼻了。” “之前,我抽空问了师公还有左娘,他们都没察觉到异常或者奇异的味道——也就是说,只有我们两人有感应,这是怎么回事?”霍逢这回似乎是做了万全之策,拿出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 “你既然唤我一声师父,就是这般来问我的?”虽然略有心虚,但气势上不能输。望为直接一个起身,与霍逢面对面坐着。 “没、没有。”显然刚硬气点又很快落入了下风,霍逢虽然直视着望为的双眼,可那双眼也在正视着自己,目光中没什么情绪,反而惹得他心神难定。 “我不知道。”望为回答。 “什么?”霍逢有些懵。 “我不知道。”望为捧着他的脸,再次说道,“你相信我吗?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和你的力量……还有那怪东西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霍逢吞咽了口水,对上望为坚毅的眼神,他犹疑了,是自己多虑了吗?为何隐隐感觉这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我真的不知道,让我们一起查出真相,好么?”望为倾身凑近,亲吻着他的嘴角,“还有,要先找到钥匙才方便哦。” 霍逢自然被撩拨得晕头转向,没中那怪物的招数,却中了望为的招数。望为起身,拂了拂衣袖,整理起衣装,“既然休息好了,那走吧。” “师父瞒着我的事,何时才会告诉我?”霍逢追问道。 望为没有迟疑:“在路上不是的告诉你了吗?” “是说师父儿时与君兆天尊在流苏林的往事,但那段在师父的神生里,只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是师父认为不重要的部分,才告知于我。关于你自己,我依旧知之甚少。” 唉……望为内心默默叹气,霍逢的敏锐不是猝不及防,就是早有预谋,总会出其不意冒出来。 有些事情没应付完,始终都是隐患,她再怎么用其他方式消磨掉他的想法,到最后依旧皆是徒劳。 “先上路吧,你要问我什么,那就来问。”望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不保证言无不尽。” 霍逢随之下榻:“好,师父愿意告诉我一些,都是好的。” 望为淡然一笑,推门而出。 …… 君兆还是上路了,操纵不了法器,他租了辆马车。因担心路遇危险,白棠选择跟在他身边。 “天、天尊大人,您真的打算进赤后城?”白棠也知晓了君兆的身份,独自在他身边颇为局促。 即便他很不看好这个选择,但出于各方面原因,他还是选择义无反顾跟了上来——也许有这段时间的相处,也许君兆的身份所带来的压力。 “当然,有些事情本来就是我的责任,自然要亲自处理。”君兆开口道。 “可是——”白棠话未讲完,君兆淡淡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不说下去?” 白棠深吸了一口气,用词斟酌:“您这一世是凡人,用不着去承担额外的任务,您的任务就是过好凡人这一生啊。天上不允许各界互扰,凡人……也不该多管天上的事了吧。” 君兆怔愣一下,白棠说得的确没错,他如此做一方面是前世记忆中残存的大义,另一方面也有他的私心。 做天尊之时,他没能把责任卸下多分些关怀给望为。而如今做了凡人,他想私心多做一些,即使什么也做不到,他也想在望为身边多停留片刻。 哪怕她心中早已有了别人,或者说,他根本不相信她心里能有一个特殊的人存在。 就算没有自己,也不可能有别人,他经常信誓旦旦地想。毕竟放眼于漫长的时间尺度,这趟旅程实在微不足道。 君兆对四界的了解绝对是最深刻的,自然也知道怎么安然地进入赤后城,并且也知道怎么躲避沙流中暗藏的怪物。 在君兆的指导下,再次袭来的怪物被白棠用法术克制住了。但仅仅是克制,似乎是缺少了某个环节,而无法彻底杀死它们。 第159章 探寻线索 赤后城虽生在地下,却基本与地上的城池别无二致。 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官府衙门坐落在城中相对热闹繁华的街道,中央还有一座辉煌的城主府。派头十足的门楣,仰视不尽的高墙,还有两头尽忠职守的獬豸石雕端坐在大门两侧,这一切足以说明,此地是土皇帝的“皇宫”。 城中走了几趟,明面上的坊肆街巷都逛了个遍,依旧没找到钥匙所在。这在望为的意料之内,那钥匙虽是神器,身上的气息早已被谋算者遮掩。 好在匣子与钥匙本就属于共生神器——只要手上有一个,另一个也不会太难找到。否则茫茫沙地之城,寻找一把钥匙无异于大海捞针。 一路上望为都拿着那匣子,只为了最快达到目的。而霍逢跟在她身旁,心思活络,找准时机,抽空发问。望为怀疑自己没找到钥匙,都是那些问题使自己分心所致。 “师父,我忽然想起些前尘之事,似乎是有那么个传闻,说是魔神与天尊之间是什么夙世恩怨,那你与天尊……曾经和这恩怨也有关吗?” 若说前面的问题都是轻微试探,无非是些对她过往神生角落的探寻,还有些不痛不痒的问题——譬如说她儿时在外经历的细节,她一路修习的不易,或者问少尊时期君兆会和她做什么…… 那么此刻,他算是摸到了那扇秘密大门的边缘。 望为正在用匣子连通着灵力感应,她本想像前几天那般信口回应霍逢,当她听完这个问题后,身形微微一顿。 “我与魔神的关系,不是早就提过么?她的恩怨与我的恩怨,不必分得太清楚。” “可他们的恩怨为何定要师父一同纠缠进去?”霍逢显得很不解,“你与天尊分开,难道是因为魔神?” 望为轻笑了一声:“关魔神何事?魔神与天尊是立场不对付,是宿敌也很正常。而我早已经与天尊决裂,不存在夹在中间的情况。” 霍逢点点头:“那此程结束,师父还会回到魔神麾下吗?” “这是自然,一切都会各归各位。”望为了然他的潜台词,“不过,我可没说我们之间要各归各位。” 以霍逢的实力,应当是杀不进她的大殿,她自然能随意切换身份与他会面。 “师父没有想过抛下我,谢谢。”这句话戳中了霍逢的内心,他眸光闪烁着微光,微笑着看向望为。 她抬手戳了戳霍逢的侧颊,回以柔和的笑,“我的关门弟子不在,做师父的也不完整呢。” 的确是没有破绽的借口,不过还是让望为心下一惊。 霍逢怎么突然提及了此事,到底是何原因?她总是忽略他本来就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事实,因为过去在天界的他实在籍籍无名,霍逢自己也不太与旁人相熟,不关心那些漫天纷扰的消息……可今日的发问,他明显是知道些什么的。 笑容灿烂的背后,是望为心底深深的忧虑。 二人走累了,便到路边的茶肆坐下,饮一杯清茶。 此地的水源来自地下河,地下河深远幽长,不知来处,亦不知归途。但也无妨,它横亘在赤后之中,是这里的“母亲河”。所有人能在此地生存,皆是因为这源头。 河水清甜,再浸泡这不知何种植物的叶片,就成了当地最有名的茶饮——赤城最。 此茶味道浓烈若酒,芳香碎叶经搅拌卷入水间,馥郁满溢八方。 “师父有没有想过去天宫领域生活一段时间?如果天宫与水族……就是天尊与魔神的关系能够缓和,师父就不必局限在八重天了。”霍逢轻抿了一口茶。 “没想过。”望为摇头,“你不是曾经去过辰中天么?你不喜欢那里。” 霍逢添茶,当即回道:“我当然喜欢!辰中天碧空如洗、清雅绝尘,是四处漂浮的水元素造就的新世界,和其他几重天都不太一样。重华神尊带我曾经到过那里,当真是物华天宝之地……” “好了好了!”望为弯起唇角,“不必再想词了,一切顺其自然,到时再说到时之事。” “师父到时能跟我去四重天,我先前的住所就在那,到时……” “辰中天自然是很美的,神羽宴我邀请你那么多年,也从未见你到场。小霍神君相邀,你就打算去了?”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霍逢的话。那声音熟悉无比,语调上扬,带着几分……欠揍感。 君兆跟上来了,城中晃荡几日,终于在这处宁静的茶肆相遇了。 望为:“……” 狗皮膏药,她内心默默骂道。 霍逢微微蹙眉,虽然君兆曾经算他顶头上司,但这一世并没有这层关系,他没有回归神位,天尊亦不是天尊。 所以,霍逢不打算承认那个身份。 君兆旁若无人的准备坐在望为的另一侧,可望为一脚将那凳子踹倒了。茶肆老板想来看看怎么回事,见到这三男一女的凝固氛围后,脚步又退了回去。 君兆好脾气地扶起长凳,望为又准备被灵力抵住了,白棠在君兆后面帮了他一把。望为眯眼看向白棠,白棠眼神飘忽,不敢回视。望为拿起茶杯泼了过去,君兆上前拿袖子抵挡,霍逢在茶杯摔落之前,当即用灵力接住了它。 一时之间,方寸茶肆桌边,双方四人互相凝视着对方,互不相让。 “哎!我有正事说。我们找到了钥匙的线索,你不想知道吗?”君兆盯着望为。 望为收回了对抗的力量,缓缓合眼后又睁开,她冷笑中带着一丝喟叹:“要用事情拿捏我是么?” 霍逢想起身,却被望为抓住手按了下去。君兆能看清二人隐秘的小动作,终究只是淡淡地望了一眼。 “起码我们先坐下,请我们喝杯茶罢。”君兆话音未落,身体先动了,直接坐回原处。白棠悄然坐下身。 另一边,望为的确挺苦恼钥匙的下落,她拿起茶壶准备给君兆他们倒茶,但手背上被另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 是霍逢。 “我来吧,你们聊。”霍逢站起身主动接过这活。 “说吧。”望为不含糊。 君兆缓缓叹息半声:“那钥匙,应当在城主府里。” 第160章 难得合作 “谢谢。” 君兆轻轻抿了一口茶,“想不到这里的茶别有一番风味。”他接过霍逢递过来的茶有礼道谢,不过目光始终停留在望为的脸上。 望为难得把“无敌不爽”写在面上,霍逢观察到了,他内心翻涌起阵阵暗潮,不过是心疼大于吃味的。 在望为描述二人分手的场面,可谓是轻描淡写。“他一直都在隐瞒他的身份,我知道后非常不爽。恰好此时我的家人来找我,我选择回家,自然是要同他分手的。” “可是,两人这么多年的……情,能这般顺畅的分开吗?”霍逢仔细思索着,他摇了摇头,显得十分困惑。 就代入自己而言,他想不到究竟如何才能走出来,仿佛置身绝路。虽然,他不知道师父是怎么走出来的,不过内心佩服十足。 而望为却浅浅一笑,道出因由:“没什么不能,当你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时候,其他的一切都犹如浮云,不再重要了。” 一些回忆闪过脑海,这些都是望为前几日相告的事。 “师父。”霍逢坐在望为的身边,并且将她的手自然抓握住,紧扣在手心。 手中惨淡的冷意,传递逐渐到他身上。望为汲取着他手心的温热,表情缓和些许。君兆在一旁放下杯子,杯底碰到了桌面发出不小的脆响。 “说,东西在城主府具体哪里?”望为不愿叙旧多言,直接切入主题。 “退一万步讲,我们当下就算什么关系都没有,也还有一层对立关系。你打算以这种命令的姿态,跟我讨要你的所需么?” 君兆手上持有的唯一的筹码,他不想这么轻易交付,最后自己依旧沦为落败者。接着,他转头对霍逢道:“我们才是立场一致者,小霍神君,回答我,你要叛出天宫么?” 几人之间气氛太过微妙,白棠坐在桌前倍感不适,他实在受不了这明晃晃的波涛翻涌,于是直接变成天狗本体,去角落里抓老鼠玩了。 霍逢冷静地开了口:“天尊的确是我的尊上,不过,我从未见过尊上。只知道他是神族,拥有无边法力。如若你是我的尊上,那么请证明一下你是。倘若无法证明,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我权当是个玩笑。” 君兆的表情略显不可置信,他知道霍逢在望为面前有他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但没想到他会如此回怼自己。 正如他所言,他们才是立场一致的阵营,霍逢能在天界立足并且能为天界牺牲自我,定然是不会与自己在这方面的问题上有分歧。 “哈哈哈……”望为笑出了声。她忽然松开了霍逢的手,徐徐站起身,凑近了君兆,也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他是我的关门弟子,自然与我一致。你是庄泊砚,是个十足的凡人。如若我真想对你动手,采取一些非常手段获得我想知道的线索,你当真以为自己能抵抗的了?” 君兆没躲闪,反而迎着她的目光站起身:“那你大可试试看。”望为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君兆比她高出不少,却被她拉着往下沉了不少,顶多与她平齐。 二人之间弥漫起一种没有硝烟的火气。“庄先生,你拖着我,有什么好处呢?无非是你担心我先回天界,对你的天宫有威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对天宫没兴趣,也没打算……与我的尊上发动战事。所以奉劝你,别针对我。” “你都下界这么久了,你的好尊上对你不闻不问,还放任手下的重臣子桑氏的家主来杀你。下界一趟,辰中天已然变了天,你没察觉么?” 君兆一把抓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快速写下几个字——身份秘密。 旁边的霍逢见状,面色沉下,即刻上前挥掉了君兆的手,“我敬你前世是天尊,但你这般言辞,这般行径,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君兆表情略显上扬,不是因为霍逢的话,而是因为望为此刻的表情——是想杀他却无可奈何的隐忍,她已经被气到开始坐在一旁调息了。 对君兆来说,恨比爱长久,她不可能爱他了,那不妨多恨一些。 介于诸神心底不成文的规则,不能随意杀凡人。望为的确不能动手,加之,君兆要是死了,便会直接飞升成神,回到天尊宝座。 她杀人一时解气,却给自己带来无尽烦恼,这就是纯属给自己找不快了,还是尽可能让他一直做“庄泊砚”比较好。 “小霍神君,我和她之间的事,你可能不太清楚。”君兆对霍逢的态度倒是正常,因为霍逢在他眼里就犹如不懂事的后生,没必要计较太多。 “庄泊砚,庄兄,正如我师父所说,你在凡界有凡人的命数,我们都不能多加干涉。那前尘往事就更没必要时时刻刻挂在嘴边,都是过去,人总要向前看。” 霍逢在袖中的拳头都攥紧了,不过面上神色淡然如常,“师父也告诉了我你们过往的故事。不过,我们已然开启了新生,我和师父之间的情谊也绝不是你用过去就能淹没的!” 望为方才气息紊乱让她只能暂时退下,不与之争辩。而一切情绪波澜的起因,就是那个秘密。 她坐在一旁望着霍逢,他与君兆据理力争,站在她的角度为她争辩。望为没有急着上去去摆平,而是想听听他们到底还能说些什么。 一个人没有未来,所以总是念旧。 另一个人没有过去,所以只着眼于未来。 “……师父那时候选择了自己的路,你就该清楚,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霍逢一拍桌子,“师父想要的,无论过去还是未来,你都给不了她。” 君兆觉得可笑,他认识的这点时间懂什么?后生晚辈都这么莽撞么?“你倒是说说,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走上为自己规划的路,不论险阻,不计得失。我知道她的选择可能不太会考虑到身边的人。但,她身边留下之人,都是自愿选择追随的,包括我。” 霍逢继续道,“我并不强大,也不是她的得力助手。但我们之间是双向选择的关系,既然做出了选择,我亦愿意为她付出我的一切。” “庄兄,你是习惯她依靠仰仗你的日子,却不知她真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给她的那些生活。” 这番话几乎让君兆怔愣在原地,他的确没想到,霍逢竟然用这么短的时间就了解了望为内心的很多想法。 君兆自然是知道她想要什么的,但是想要的东西,又未必一定要得到。 望为还是站起身,短叹一口气,对君兆说道:“那就说出你的条件罢。” 第161章 分道行动 听了这话,君兆缓缓坐下身,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又给旁边的两个空杯子满上——那两只茶盏是望为和霍逢的。 此时此刻,那师徒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且站在方桌的另外两侧。纹丝不动,紧盯着君兆,似乎欲用目光将他逼退。 “坐啊!这桌不是本来就是你们坐的吗?我们都这么熟了,就别客套。”君兆弯了弯唇,回视着二人,丝毫没觉得受到威胁。 变成凡人以后,他突然放飞自我了?望为看着他笑容灿烂的表情,就恨不得上去把他打到哀嚎痛哭,跪地求饶。 但是她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揍凡人能有多解气呢?得等到回了天界,去天尊殿揍才合情合理。 望为坐在左侧,霍逢看了眼她,随后坐在了右侧。 “喝茶啊,这花了钱的。”君兆不偏不倚,将茶盏推到二人面前。 望为二话不说,一饮而尽:“所以,条件是什么?” “自然是你——” 望为一拍桌子,许是事先控制了力道,桌子没散架,倒是她手心攥的那只杯子被力道震碎了。赤红鲜血争先恐后钻进破碎的白陶片,浸染出一种特别的色泽。 “你这是作甚?”君兆面露疑惑,“我话未讲完,你急什么?” 霍逢当即起身绕过桌子去治愈望为的伤,却被君兆抢了先,他一把抓住望为那只受伤的手,帮她摘掉还嵌在手掌里的陶瓷渣。 “我是想说,自然是你公平待我,暂时忘记曾经一切矛盾,我现在是庄泊砚,一介凡人,至少就像……待霍逢那般待我罢。” 望为抢过自己的手,头也不回放在坐自己身后霍逢的手中。霍逢默契衔接,立刻开始用灵力疗伤。 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君兆胸口直发闷。 “至少。”望为发出一些嘲讽似的嗤笑,“你知道我和霍逢的关系么?至少办不到,我顶多……不计较过去那些破事,不会对你有成见……再多的就不可能了。” 君兆抿了抿嘴,过了好一会儿,缓缓点头:“行,成交。” 几个人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白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回到了位置上。茶肆老板看到这情况,也微笑着过来添茶倒水。 霍逢顺手掏出银钱,将望为捏碎的白陶盏照价赔偿。老板本来不想收了,被霍逢硬塞进了手里,他讪笑一下,招呼大家喝好,自己又去了别桌。 君兆也不再含糊,将自己所得知的信息都悉数告知:“这个地方挺邪的,我虽然暂时没有灵力,但是我还是隐隐察觉到不善的气息环绕在此地。有妖族的气息、人族的气息,还有一些魔物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而这些混乱的源头,以我的直觉判断,就在那城主府里。” “嗤。”望为冷哼一声,“我问你钥匙,你答非所问。那些混乱的气息,与我何干? “咳咳,注意态度。”君兆小声提醒。 望为深呼吸一口气:“庄先生,那我的钥匙在哪里呢?” “我怀疑就在城主府里。”君兆话音将落,望为又想抬手泼茶了,只不过刚泼到半空的茶水就被她手快盛回了。 “你是还不确定钥匙在哪里么?”身份真相被拿捏的确没办法,望为压抑着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不如我们还是分头寻找?” “别的地方都是贫民百姓,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能引发气息混乱的源头,说不定钥匙就在城主府。” “这也只是你的猜测,如果费了千辛万苦进去了,发现没有,岂不是白忙一场?”望为不赞同。 “那不如就按你说的,分头行动。两个人继续在外围搜寻,两个人想办法入府。”君兆认可了这个提议。 “不过,”他话锋一转,“城主府内部构成十分复杂,并非我们在外界看到的普通府邸,里面有各种法器的力量交织,恐怕别有洞天。考虑到其内危险程度,你必须要进去自己探查情况,里面潜藏的魔物,也只有我比较了解,我随你进去。而霍逢对内部了解不多,我不建议霍逢进府,最好能留在外面接应。白棠就在整个城中继续搜寻角落便好。” 的确安排的明明白白,霍逢站起身:“你一介凡人,进去难道不会拖我师父后腿吗?既然危险,你跟着进去,怎么保护得了她?” 君兆此时顿了一下,不过表情依旧带着微笑:“你师父的实力,你还不清楚吗?自然是她保护我了。” 望为知道君兆这么说,无非是在旧事重提,打感情牌。 曾经年少之时,望为在流苏林中练功,君兆坐在树下认真观摩。 “小为妹妹越来越厉害了,以后说不定就会超越我。”君兆托腮思索地看着她。 “这是当然的,我一定会超过阿兆哥哥的!”望为将浮在周身的灵力收回,转身笑望着他。 “那以后阿兆哥哥不在你身边,你能保护好自己吗?”君兆的声音有些迟疑,不过还是预设了惨淡的未来。 “这是当然!以后遇到危险,我能保护阿兆哥哥,才不需要阿兆哥哥你的保护呢!”望为一溜烟跑到了他的身边坐下,“方才你那句话什么意思?你要离开我吗?” 君兆愣了愣,随即宽慰道:“阿兆哥哥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只有年少无知时,才会相信永远的说辞。神族很难谈及永恒的话题,因为寿命太长,无论什么人事物,终有一日会提前退场。 霍逢亦是看出了君兆眼神中的意蕴,他转头看向望为,希望能听她说点什么。望为内心只想着身份别被君兆嘴欠说出去了,给自己惹麻烦。 “既然都安排好了,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了。”望为起身走向君兆,“我——会保护好你的,希望你也能说到做到。” “师父!”霍逢担忧地看着望为。 “我决定的事不会变。霍逢,你就在外面继续找,不必接应我,我的实力你最清楚不过了,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 望为说完就离开了,君兆看了眼白棠,白棠意会地点点头,君兆立刻转身跟上了望为的步伐。 霍逢还想上前,却被白棠拦住了:“你还不信她吗?她的实力那简直——” “这不是实力的问题。我担心她、记挂她,每时每刻!你们所有人都习惯享受她的强大,哪怕有危险,因为她强大,所以就能规避一切危难,保护身边之人?这只是你们的假设,就没有那种万分之一的可能,她真的受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呢?你们谁能付得起这个代价?” 白棠愣住了,他看着霍逢发红的眼眶边渗出透明的泪花,又回头看了看空荡的街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162章 追根溯源 外界深夜已至,君兆亦感觉困顿,他提议在就近的什么山石间找个安逸的地方歇息一会儿。望为没意见,二人便找了一个安全的山洞,升起火焰,围坐在两侧。 赤后城无光,没办法用正常的日晷来记录时辰。不过好在这里本就是一片超越常理之地,岩壁上那些如同星光闪闪发亮的石头,就是此地用来判断时间的工具。 根据当地人介绍,每个时辰会发光的石头不同,发出的光亮颜色亦迥然不同。 最初人们发现了这一规律,就开始采集不同的石块,并且把那十二块迥异的石头各收集一块,镶嵌在了城中人聚集较多的场所,能让人们路过之时能大致确定时间。后来又有不少人纷纷效仿,所以在城中知晓大致时间不是难事。 君兆掏出了提前准备好的干粮,吃了起来,他想递给望为,但又想起她不需要吃饭,又将手里的干粮收了回来。 二人安静地坐在地上,望为开始打坐修炼,没理会君兆。可是一个人的空气难免空寂无聊,君兆小心上前,坐在望为的身边。看见她衣袂上落了一小片灰烬,于是抬手想去拂去。望为适时睁眼,与他四目相对。 “你衣服上有灰,我帮你掸掉。”君兆指了指那片微小的灰尘道。 望为垂眸看了一眼,用灵力轻轻拂去,准备继续入定。 “你就这么排斥,和我同在这一处吗?就这么一直缄默无言?把我当空气?”君兆喋喋不休。 “今夜不是休整么?有事明日说。”望为掀起眼皮吐出一句话。 “你对我还是有成见的。”君兆回道。 “君兆,在大家面前我可以陪你演戏,但是现在就没必要了。现在说说,城主府怎么进?这件事和你的任务有关罢,钥匙没找到,别指望我会帮你。”望为简明扼要。 “这么说你会帮我?”君兆轻咳了几声,“钥匙我定会助你找到,让你实力再上一层楼。” 望为将身体转了半圈,身体前倾,凑近到了君兆面前:“这一次你不会再隐瞒我什么罢。” 君兆挺直背脊:“没有,我发誓。你要找的钥匙,能量属性来自天界六重天。” “六重天,日轮天的赤日宫?”望为缓缓回忆,“所以我的匣子来自赤日宫,是太阳帝君的匣子?钥匙自然也要配对……所以,都是六重天捣的鬼啊。” 她当下将匣子拿了出来,检查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 君兆道:“这件事他们或许参与了,或许没参与,只是个物件,还说明不了什么。就算是,自然不会留下破绽让你发现。其他天的气息我再熟悉不过,我能感应到是六重天。” 望为眼珠一转,想开口,就被君兆暂时拦截了话语:“我能告知你,肯定是不怕或者不信你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击的。以你现在的力量,对抗子桑暌就困难,就别说天宫的其他神尊了,他们与子桑暌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抗只有一半力量的你,你自己掂量。” 君兆的话很中肯,虽然不太好听,但都是事实。望为已经过了喜欢被人恭维的年纪了,她知道这番话不是恐吓,而是真相。 不过,就算如此,她也要打听一下促成这件事的全部经过。即使无法杀了神尊,但是下面经手过的神,总要有人为她的眼睛付出代价。 “啧……你都做了凡人了,还能感受到天界的气息?还有魔物的气息?”扯开话题,望为是真心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感觉印刻在我的记忆里,久久挥之不去。不过即便存留感知,我也是没有半分力量的。只能靠你了,我的老朋友。”末了,君兆语气又不正经起来。 “靠我?看看你们天界这一盘散沙的模样,终究还是要我这个外人来做事,你这个天尊当的……”望为的语气明显软化,还有些调侃意味。 “太阳帝君对你是有偏见,毕竟当时你也让他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恨你也无可厚非。哦还有……” 君兆语气淡然讲出当年各种战事的恩怨,称得上是一个客观公正。望为忍俊不禁,她不认为现在听到这些是对她当年行事的讽刺和怨怼,反而是在帮她桩桩件件梳理功绩呢。 望为拿起一截木棍扒拉着面前的火堆,君兆喋喋不休说到口干舌燥,他向望为伸手递出一个干净的瓷片——是被望为捏碎的一片:“口渴了,给我一点水。” 这种事的确没必要拒绝,她将水引到那碎片上,君兆也无所谓扎嘴,来来回回了几次,他终于喝好了。 “城主府每日门皆大开,却不见有人进,更不见有人出。”望为徐徐开口,“我感觉是有一些特殊的力量在门口徘徊,但没那么复杂罢?” “此言差矣。”君兆摇了摇头,“我现在也不敢告诉你里面究竟有什么。其实叫你出来,也是想让你自己做一个选择。这个匣子如果暂时打不开,不如就放弃,去找下一件东西。待我耗尽我的阳寿,回归天界,就能帮你找到源头。” “万一你活到一百岁,我还在守在你身边等你?嘁,做什么春秋大梦?”望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你小时候可不会——” “你还好意思提,不想同你说太多过去了,就说明日。” 抬头望着没有天穹的暗夜,君兆微微眯了眯眼:“我怀疑城主府本身是个活物。” 望为蹙眉:“什么意思?这话可有根据?” “那府邸大到没边,还有很多地方作为建筑并不合理……你也不太明白凡界的建筑,我和白棠都察觉了不对,我建议明日我们可以去其他角度多观察一番。” “那今日你带我来这么远的地方作甚?还强行支开了霍逢,意欲何为?”望为面露不悦。 “此事前因后果我大致了解了一下,今日就我们二人在此,你跟我透个底,打算怎么收场?” 望为嗤笑一声:“关你——”君兆眼神示意秘密,望为收回了话,“没打算,走到哪算哪。” 君兆猛然摇头:“我不信。你是一个计划精密之人,怎么会在这个大事上有如此纰漏?” 第163章 同门合作 天界八重天,辰中天。 不知天之内,聚集了望为这些年收下的所有弟子——除了混沌不在天上,此时妖族曾经的典狱长狰兽乌徇、辰中天禁军统领大风还有“吉祥物”夫诸都汇集于此。 夫诸从重伤中苏醒过来,也化身成了人形。看起来是个周身仙气飘然的少女,头上顶着三只晶莹剔透的角,身披着纯白圣洁的羽衣,坐在庭院的水镜边梳着长发。 见到大风进门后,便热烈地迎上去:“师姐!你回来了!”她的声音轻灵甜美,犹如深林中传来呦呦鹿鸣,全然看不出她的出现与未来的洪水会有关联。 大风虽然面容冷淡,不过对待自己人,内心却是滚烫的。她喜欢称呼望为“师尊”,就如同她喜欢同门称呼她为“师姐”一样。 夫诸用脸蹭了蹭大风,然后从她怀里抬起头,露出些欢欣的神采。大风抱住冲过来的少女,冷然的脸庞上也倾泻出些许笑意:“我终于知晓了一件事。” “师姐师姐,什么事呀,跟我说说呗!”夫诸轻快的声音回荡在不知天,乌徇在室内忍不住也到了这方小庭院内。 “我终于知晓,小鹿乱撞这个词出自哪里了。”大风低头摸了摸她的脑袋,神色略带着几分宠溺。 “师姐你又取笑我,最近我一直沉睡,实在太无聊了。醒来以后我想去找尊上,可乌徇他不让我去!”夫诸的余光看向了大风的身后,乌徇有些尴尬地点点头,从门口进来。 只听夫诸话语密集,继续控诉着,“师姐,我就带我去嘛!上回君兆出手将我打伤,我真是气死啦,害我在尊上面前丢了个大脸!哼,我一定要报复回去!” 大风松开了夫诸,微笑道:“小诸,师尊她不会责怪你的,相反她很关心你的伤势呢。” 夫诸捂住嘴,神情略微夸张道:“真的吗!尊上真的这么说吗!还好还好,没有怪我太笨了,给大家添乱。” 大风叹息一声:“尊上从来都没有这么要求你啊!她只是希望你偶尔可以安分点,别贪玩跑下界引发洪流,后续事情很难处理的,特别是还要跟上天宫的人交涉。除此之外,她没要求你做什么了。上回你冲锋陷阵,她挺意外的。” “有什么好意外的呀?”夫诸歪着头思索起来。 “因为你是我们几个里道行最浅的,而且平时对你也没有严苛要求,你却还这么拼……其实在师尊看来,完全没必要。”大风解释着,她像极了望为的官方发言人,“不过,你付出了她也不会因此责怪,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你自己另有一番天地。” 夫诸点点头:“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冲动了,在乱撞之前,我会考虑清楚的。”大风满意点头。 乌徇此时走上前来:“尊上传讯回来了,我们还是一起看一下罢。” 三人围坐在庭院的玉桌边,打开了九转天罡镜,上面浮现出一些光辉,随后文字缓缓出现在半空中。 “我是好人。咳咳,乌徇,这边有最新的情报,是关于那个匣子,来自六重天。给我去查,究竟是何人作怪,妄图加害于我。” 望为传了这一条讯息回来,三个人的神情都严肃起来。 “说起来,明嚣天有问题。”大风的表情恢复了漠然,“子桑暌去明嚣天,与那边的神有勾结。” 她不会忘记金俪做的事,而此事绝非是他这区区一个三绝殿宫主能做到,幕后必定还有大人物。 “大风之前说七重天的人也参与了,难不成是六重天和七重天合谋,还有那子桑暌,他们打算里应外合要害死尊上?”乌徇一挥手拍在玉桌上,那桌腿被当即卸了下去。 夫诸难得垮下脸:“要不然放我出去,我去淹了那六七重天!不对,在那之前,先生擒子桑暌,等尊上回来发落她!” 大风成了三人中最冷静的一位,因长年在边境巡守,比其他人更加谨慎细心。而她又是望为身边最熟稔亲近之人,群龙无首之际,她自然而然成为了主心骨。 “大家稍安勿躁。此事十分复杂,我们要从这些信息中厘清思路。”大风开始分析起来,“师尊说匣子来自六重天,但六重天的人未必有参与,直接就牵扯两天对我们不利。先要找到问题的源头,具体到某个人身上。” 大风一番言辞让乌徇和夫诸都冷静下来,开始思索起来。 夫诸摸了摸自己的角:“那两个天我都不熟,不过子桑暌我很清楚,她虎视眈眈魔神之位很久了!和天宫之人合作我毫不意外,她就是想要取代尊上。” “我去查六重天的情况。”乌徇发言,“我知道重点是什么——就是匣子的来源,看谁在操纵这件事,我只揪出相关人员,不会声势浩大惹麻烦。”他的眼神瞥向了夫诸。 夫诸:“我?”她指了指自己,满脸疑惑。 夫诸:“我才不会惹麻烦呢!” 大风短叹一声:“小诸就跟着我,我们去蹲子桑暌和七重天。” “你们都不放心让我自己行动吗?”夫诸大叫出来,有些沮丧地坐在地上。 “你对子桑暌有恨意,根本不能冷静去做此事,七重天的情况我比你熟,我不去会浪费那段经历,所以你跟着我,我们只要快速行事便好。” 权衡再三,夫诸还是点了点头。 三个人约定好了碰头时间,两天。两天之内无论有什么结果,都要回到这不知天里来交流目前的情况。 赤后城,望为和君兆也准备前往城主府。 昨夜,君兆那充满现实的问题,仿佛一把剑划破了望为仿似蒙在眼前的绸布。虽然自从她眼睛逐渐自我疗愈好以后,她再也没带那个东西。可是就好像一个无形的东西突然在眼前,蒙蔽住了自己。与其说蒙蔽,不如说是自我逃避。 是的,她有些逃避这个问题。 逃避与霍逢的关系,那些深埋在地底的秘密,就如同这座城池,扑朔迷离。 所谓福祸难知,世事难料,不知是否与魔神之力有关,望为竟算不出、看不透她与霍逢二人的走向。故而她放弃去看清这件事,走向了另一个放任自流的极端。 第164章 力量根源 君兆没说假话,在提供情报方面,的确没有坑害他人的意思。以望为对他本性的了解,他的确不会这么做,只不过心易变,她又较为谨慎,也只好再三确认。 看着记录时辰的石头亮起来,已经到了辰时。二人该商议的方案都商议了,包括一些战术策略。望为通过近期在此地观察,神识感知到赤后可能藏着什么妖兽。君兆则道出了魔物的情况,望为默默听在心里。 她没告诉君兆自己莫名从赊刀人的手中得到了一把古刀,包括那个预言。不过君兆身为天尊,早已经对此言论有所知晓,并且做出了一些应对措施——开始调查各路魔物,并且加以研究。 “那些魔物的名字,是何处来源?”听到无数种魔物的名字,望为有些好奇。 “部分魔物记载在禁书之中,另外一部分新出现的魔物,自然是我和一些神尊来命名和登记。”君兆如实回答。 “哦。”望为听着几个名字,起得还挺有章有法的,改日起名还是叫大家帮衬着。 彻夜商讨,最终二人就连撤离方案都想了几种,可以开始行动了。 城主府伫立在城中繁华地带,不过“繁华”二字也是相对而言,赤后城的人口相较其他城市尤其稀少。 生存空间被挤压无数光阴,这里牺牲的人口数量自然也比其他城市大,人们长时间生活在地下,不见天日。很多人受不了回到地上,可能遭遇热病灾害,或者被路途中的妖兽吞噬。不过那都是最初的那群人了,如今生活在此地的人经过千百年的进化历程,逐渐适应并找到了更舒适的方式生存于此。 城主府的外形很特别,虽然有一座明显且恢弘的大门,不过整个建筑很长,横亘在赤后中之中,仿佛一道无形的分割线,将城东和城西分开。 “城主府在此地,那此地居民对这里都避之不及,这是为何?” 前几日望为和霍逢打听了城中一些消息,并没有查出所以然来。很多人对他们外来人都避之不及,那茶肆老板自然没有逃过问话,但他属于一问三不知的后来人,并不是常驻在此地的,不过是换了一个城池居住而已。 望为也试图抓人来强行问话,但那些人似乎被此地的一种不知名的东西控制着,每当想说什么的时候,都会头晕恶心,开始去一旁呕吐,最后晕倒在路边。望为和霍逢用灵力去救治都感悟用途,路过的老奶奶看她们一副外乡人的模样,就好心过来说了几句:“没用的,他们自己过一会儿就好了,你们也别问了。问一次,他们晕一次,这没完没了的。” “老奶奶!”霍逢当即跑过去追问原由,老奶奶缓缓停下脚步,“我想问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不能问?他们到底怎么了?” 老奶奶摇了摇头:“不能说,不能说。说了会晕倒,强行说出来是会要命的!你们走罢,外乡人都走!别踏足这里,有危险!我言尽于此。” 望为用神识扫荡此地,只有雾蒙蒙的感觉,还有各种杂乱的气息交织于此。 君兆对此则比较了然:“魔物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你忘记你的魔神之力出自于哪里了?它们能操纵人心,比如不可泄露秘密,就无人能说出真相。你的力量与之出自一脉,但是,你会的范畴其实并不多,加之天界并没有给你发挥的空间——只要掌握几项用途,你就已经是顶级强者了。” 望为明白了,曾经她没有过于探究这个问题。也许她自己心里清楚,因为魔神之力自己被追杀多年,她累了,不想追究太多,只想好好享受力量带来的胜利果实。 她学会的大部分都能加持她自身拥有的神力和神法,至于纯正的魔物世界的法术,她并没有机会习得。 “若不是你拦着我,我早就能摸到天外之境的门边了!然后再学它个百十年,自然手到擒来。”望为语气轻佻,半开玩笑道,不过在提到自己学习能力时,还是非常自信的。 君兆立刻制止:“胡闹!你断然不可再肆意妄为了!那扇门应该早就开了,在你试图用绝天大阵撕裂天界的空间之前,就有少量魔物出现在凡界。海界虽然庞大,但其内深不可测,魔物是否存在还是存疑。凡界族群驳杂,并且凡人没有太多危害,藏匿于此最安全。” 望为嗤笑一声:“那你就该好好反思,为何我要离开,而不是选择留下。” 君兆:“……你还是放不下当年之事吗?不对,我不是让你放下的意思,我是想说,你现在感觉如何?” “放不下,有些事太过刻骨铭心,忘记反而消耗更多。但是不忘,就让人想要离开,我想离开更是为了突破自己的力量。” 望为轻轻自嘲一笑,“不过,我现在身体残缺,神魂也随之缺失,不要说离开了,就连回到天界都困难重重。” 君兆上前抓住她的肩头:“你肯定能回到天界!我保证,我保证!” “走吧。”望为自顾自走向城主府的正门前。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感觉自己在赤后城中视线偶尔开始模糊不清起来,有时候又能恢复正常。 体内的力量倒是一直翻涌活跃,魔神之力又如同最初使用那般,对她发出一些不痛不痒的言语诱惑,她早已经度过了那个抵抗心魔的阶段。所以只将目光放在霍逢身上,并且对他叮嘱再三,要把握住情绪。 霍逢是听了她的话,不过此地迷雾重重,力量的造作让他难以抵抗,他学着望为教授给他的心法,压抑自己的欲望和心魔。 “凡是超出本心的,都有可能会被那力量抓住漏洞,记住,坚守自己的心才是最重要的。” 霍逢在城中继续寻找着钥匙的线索,不过他已然有所察觉,力量不稳定,非常不稳定。途中多次,他都让白棠先去,自己在角落调整自己。 他隐隐有些不安,加之望为不在身边,与君兆一同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他怎么能放任望为自己去面对凶险呢? 一些嘈杂的声音在心底扎根,发芽…… 第165章 诡异府邸 城主府的大门始终敞开着,仿佛对着来去的众生道着“恭迎光临”。然而辉煌的门楣无人转头看一眼,不知是人生来便有趋利避害的天性,还是那扇大门并不是为芸芸众生所开启。不管是无人问津,还是门庭若市,望为都得闯一闯。 站在高大的门前,她竟然有一瞬恍惚,那是回到了天界。 在天宫与八重天的边界之处,就有一道纷华靡丽的双面大门,是天宫与辰中天唯一的官方通道,只不过常年关闭不予开放。 有一次门被打开了,那时候望为已经回了家族,恢复了身份。天尊君偕强行突破结界开门,欲带人前来夺走望为,他认为即便杀不死她,也要囚于天尊宫监视着直到永远。然而计划是完美的,执行起来却不顺利。天宫的神族繁多且杂,而水族却是明确站在统一阵营的,水族集中力量与天宫交战,天宫不敌,只好暂时撤退。 君偕和部下众神被水族诸神赶到了这座大门前,伯赏延带领着族人将他们逼退到门的另一边。大门再次彻底封闭的那天,望为也去了现场。 这次的门因她开启,也因她关闭。 君偕虽然失败了,却不想就此离开,那扇门受到两股力量的,定在原地纹丝不动。面对这般情景,望为不会袖手旁观,只有加入才会让场面更有趣嘛…… 望为启动了魔神之力,磅礴的力量以压倒性的优势帮助水族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将天宫那群神赶出了辰中天,大门也在两方面前彻底关闭。 虽然后来人有自己的办法,偷偷穿梭在两界之间,但那大门再也没有打开过。 望为迈步走入那神秘的城主府,君兆紧随其旁。望为感觉在跨越那道门时,身边有一种撕裂空间的窒息感,她的眼睛被强光刺痛,一时间无法睁开。 “闭上眼睛!”君兆在一旁提醒道。望为没好气:“等你提醒我早瞎了。” 直到强光散尽,她才缓缓睁眼,只是眼前的一幕着实让她惊讶。 这里的世界……好像是被什么拼凑出来的一样。 透明纯净的天空被她们踩在脚下,头顶上的厚重的黄土沙地,上面种着不同的花朵植被,它们在上空摇曳,风吹过枝叶花瓣,带来“沙沙”的自然之音。周围所有的建筑也都七拐八扭,视觉上十分扭曲。 周围不断出现很多奇形怪状的活物,它们仿佛没看到闯入的二人,绕开望为和君兆径直向远方奔去。 望为观察到,那些怪物身上组成的部分都是四界内常见的部位。譬如凡人、飞禽走兽或者妖兽,怪物身上总有些部分是相似的,然后不知道怎么运作就长在了一起,外表形似在秘境里遇到的那些。 ——看起来似人非人,似兽非兽。许是太像又不像的缘故,细看还直教人头皮发麻,胆寒噩梦。 还没待望为仔细看清,她的眼前一闪而过,画面忽然转变。城主府与她曾经见过的凡人的华丽府邸别无二致——上面是被顶层地面遮蔽的天空,岩体上镶嵌着发光石照亮了府内,亭台楼阁也别无二致。 方才到底是怎么了?自己到底身处何方。那个奇怪的地界到底是哪里?虽然她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几个字——“天外之境”。 只不过那瞬息之间的变幻,让她还来不及抓住往来的的碎片,场景就变得正常起来,那些记忆好似也中断了。望为把注意力放在眼前,没去仔细思考那些迷幻离奇的场面。 这个府邸里还有不少人存在,来来往往的侍者穿着素色衣衫,她们手中捧着些精致的瓷碟,上面放着不同的东西,多用一个赤色绸布遮住。 城主府往来的人穿着统一的服装,看着面料应当就是凡物,这些人身上透露着一半的凡人气息,还有一半无法证实。望为总觉得魔物还未散去,可眼前的存在的人事物,都已经恢复到了常理的范畴。 “这是是城主府吗?”见君兆还在用他那凡人身体感应着周遭杂乱无序的气息,望为便先发制人,拦住一位端着新鲜果盘的侍者问话。 “你们是城主请来的客人罢,城主大人最喜欢广结天下好友。”一个侍者突然走到二人面前,有礼地问话。 她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好奇望为和君兆是如何进来的,看起来十分坦然接受了事实。 “我们的确是被邀请进来的,可以带我们逛逛这里么?”望为欲掌握更多的信息,于是追问。 侍者微笑回话:“当然可以呀,城主府不会拒绝所有客人的请求。还有,今夜城主府酉时设晚宴款待二位,请你们一定要准时到场呀。” 说完,她莞尔一笑,开始带着望为和君兆参观着城主府外围的山石亭台景观。 景色美则美矣,却感觉并不真实,许是沉没在地下,总觉得自然的空气被隔绝,一派死气。望为没心情欣赏,她开始专心感知起钥匙的微弱气息,君兆面色苍白,好像感受到什么令人不适的东西。 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每个进来的人身边都跟着一个侍者。 望为没想明白这些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们来时还没有这些跟着进来的外人。她还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开始带她们进城的队伍首领。 “我们城主酷爱收藏一些稀世珍宝,就在这些偏殿,如果二位感兴趣的话……” 城主府很大,室外基本上都绕了一圈,确是一无所获,望为也没在看到天外之境的景象闪现出来。这里充其量就是个比普通府邸大个几倍的建筑,约莫和望都的四大行宫差不多大。 “自然是感兴趣的,带路罢。”望为当即回应,钥匙作为藏品被捡到陈列在这里,也说不定。 这么一路逛着,君兆拉住了她:“你方才看到了吗?天界合为一处,再也没有天水之争了!” 望为愣了愣,什么天界?她连天界的影子都没看到,她只看到了天外之境,那光怪陆离的世界和奇怪的物种。 “没看到。”望为没机会激动的君兆,迈步跨入房间。 君兆微微蹙眉,难不成所有人眼中的画面都不一样,这个画面意味着什么? 藏品浩如烟海,然而跨过了无数道门,里面的珍藏没有她想要的,没用的东西再稀罕也不值一提。她试图跟那个侍者打探几番,侍者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表情有几分诡异,望为没多正眼看她,转身向着后方的主厅走去。 “贵客等一下,现在还未到酉时,还不能去正厅呢。”侍者叫住了望为。 望为没找到东西,心情极度烦躁,她不理会侍者的劝告,径直向城主府最内最高的无天楼走去。 第166章 古府传说 望为不是一个甘心遵守规则的人,特别是别人的规则。在她的观念里,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主动的结果只要自己承受住,那就不必在意别的。 管他什么酉时还是亥时,她现在就要一个结果。 无天楼在城主府内中央区域,是一座高得几乎能连接到地面的塔楼,望为甚至觉得,从顶端爬上地面也并非难事,或许就差一个梯子的距离。只不过没进城主府的人,在外面是看不见这座无天楼的。 先前听说,有些季候较好的时节里,赤后城的子民能够从地下登上地面生活,等到夏日来临前再下到地面,如此切换,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里独特的人文风貌。 但是,传说仅仅是传说。 望为她们下落到地底之城的外围,就发现情况并非如此了。这里的建筑低矮,三楼的高度就算是高层,其他大片都是低矮的平房土屋。离地面的距离实在有些距离,而且在这逗留的每一日,望为都察觉到了大地在轻微的陷落。不是局部,而是一整片大地都在往下坠着。众人几乎察觉不到细微的变化,但经年累月,便会发觉不同。 头顶的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开始还能通过踩着岩壁上凸起的石块攀爬上去,久而久之,攀岩愈加艰难。有一次放弃就有无数次放弃,既然在地下也能适应,又何必大费周章去地上呢?加之地上的气候愈发糟糕,不知从哪里吸引了一些妖兽,经常能听到哪个村的某某去妖怪吃了这样的说法,敢去地上的人就更少了。 城主府是这里的掌权者,这块地界是阴都帝管不到的范围,加上地面犹如荒漠戈壁,更是无人问津。远离统治中心且没有发展前景的地方,会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赤后城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君兆一个没留神没拉住,就见望为衣衫纷扬,大步流星去了无天楼之下。他只好快步追上,小声对她道:“你想做什么?破坏这里的规则,可能会惹麻烦的。” 望为放缓脚步,传音道:“我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一定要遵守的规则。外面看似安全,可我却愈发不安,我相信我的直觉。” 君兆愣了愣:“我也相信你。那其他人怎么办?” “其他人?与我有关么?”望为淡然地望着他。 “望为,话不能如此说。如果当真有危险,他们有权知道真相。”君兆说道。 “行啊,你去跟他们说。看看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这里的侍者的。”望为停下脚步看着他。 她长出一口气,将他拉到一旁的假山群中,传音道:“别说话,听我说。以我的感知断定,酉时晚宴才是最后的倒计时,想要找东西必须要在晚宴之前,否则,不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 君兆颇为惊讶,他的快速洞察力这方面的确不如望为,这是少时就鉴定过的事实。约莫是与家族教育有关,某些能力从小就被压制,只在规则内之事,无法真正跳出规则看待问题。 离酉时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了,望为有些紧张。 这座塔楼实在太高了,一层一层的找,一个时辰绝对不够。此地诡异,神识无法顺利展开,搜一个钥匙犹如大海捞针。现在君兆没有神力,也给不了自己太多助力,还是只能靠自己了。 “金沙子!那是金沙子啊!”突然有人在自己身后喊着,只见他纵身一跃跳进了一处府中的池塘,不断重复做着同一个动作——试图将那些水流揽入自己的怀中。即使身体在不断下沉,他依旧没改变动作,就仿佛着了魔一般。 那个当初带他们进城的首领剥离开围观热闹人群,跳下水塘将人强行拖拽着救上岸。 围观人群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什么金沙子?我方才明明看到的是赌坊,我赢了十万两黄金!” “怎么会呢?我看到的是我死去的妻子和孩子,我们又活了一辈子……” “啥?我跟你们都不一样!我看到的是我成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 每个人心底的欲望都不一样,故而看到的东西会有所不同。方才君兆所言看到水族回归天宫,这就是他内心最想看到的事。而她自己…… 望为之所以霎那间走入那光怪陆离的异世界,就代表这就是她的执念,她一直想逃离天界去的地方。她回忆起那个画面,起初那里并没有长得怪异难言的怪物,她能感知到耳畔发间穿过的风,风并不是透明纯澈的,而是有什么东西裹挟在里面。 神情陷入回忆略有恍惚,于是她赶紧将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望为看到的场景很短,不像那些人,这和每个人身体的意志与能量有关。幻境对她向来无用,还有她下界以后,对离开四界的心也逐渐有些淡化。 可能是认识了不少凡界或者妖族的人,是具体的人,而非过去典籍中的一个概念。 身边的人、妖与神,虽然身份地位各有不同,却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排除偶尔打闹的场合,无舍中的大家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其乐融融的状态。望为时常会被众人简单的情谊打动,虽然面上不显露多少,但内心却是温暖的。 现在她必须完成自己的事,才能带着大家离开这里。 望为深吸一口气,开始专注起来。 她作为宾客,提的要求不多也不过分,因为她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找到自己的眼睛。 但其他人并非如此。有些人会对侍者们提出很过分的要求,那些侍者听后依旧没有太大的反应,而是微笑着点头,帮他们实现心底的欲望。 人心的欲望没有底线,只要实现过一次,下次便会有更过度的要求。而这座府邸,便是引诱人心的深渊。落水者被救之后,并没有感激那商队的首领,反而再次扑入水塘,最终在水流的怀抱中沉了下去。 那商队首领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切,第二次他没来得及救人,因为另一边有人自己搭台吊死在了白绫上。 “被欲望吞噬的人,最终会在自己的欲望里沉沦,死去。”望为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看来你的欲望不足以吞噬你。” 第167章 进入楼内 商队首领循声回望,他认出了望为和君兆,上次进城之时,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他见过的人很多,不过这二人的模样,的确给人超乎寻常的感觉。特别是那女子,竟有种不似凡尘之人的气质。如今道出这番话,更佐证了他的猜想。 “我的欲望很简单,希望我们赤后人生活得更好,希望这里存在的怪物都消失!不要再吃人了!”商队首领直言不讳,他的声音略大,还惊动了旁边正在疯狂往嘴里塞吃食的人。 “很伟大,你的愿望我能帮你实现。现在需要你、你们帮我做件事。”望为看着他,并且看向他身后逐渐就位的商队中人,“她们……都是可信之人罢。” 商队首领身后足足有十来号人,有男有女,多为青中年人。望为扫过几眼,微微颔首。 “放心,她们是我的得力伙伴,都是很靠谱的人。”商队首领拍拍胸口保证道,他回头看向众人,他们纷纷点头。望为之所以决定信任这些人,并非他们值得信任,而是她自己从这些人眼中判断出来的一些信息。 这些人是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而来——和这位首领一样,并非其他人那般,追求的皆是些极致到尽头的恣情放纵。 首领道出,他们出城就是为了调查那些怪物的事。因为怪物,城中出现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献祭仪式,结果怪物依旧时不时的进入城中袭击落单的凡人。他们只能不断出去探索,然后继续回来休息补充。周而复始,也没找到破解之法。他们从梦中指引前来城主府,可求一愿,于是这才来到了这里。望为听完,觉得这城主府才是最为诡异之处。 无天楼下的确有人阻拦,不过只是一个过场,望为三两句便令松散守卫让开了道。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自己的想法,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和出去的办法,一定是在这楼里,而非在室外。室外不过是为了让人放松警惕弄得障眼法。 面对如此多的楼层,只能采取一些人海战术。她特意打听了一下,得出了结论:三十层以上是封死的,所以基本上就是搜三十层的范围。 望为给每个人发了一道符,方便传讯,接着她招呼着后面的人一起进来,开始了寻宝旅程。她跟所有人所描述的神器也很简单通俗,只要是长得像眼睛的东西,通通传讯给她,她便能隔空看到她们手中拿着的东西。 有人问这是什么招数?望为给出了统一的答案:“这是杀死那些怪物的唯一方法,上回你们也见识过我的实力了。”首领点头表示认可,望为继续道,“找到它,交给我,我能帮你们杀死环伺在赤后城周围所有的怪物。” 交易就此达成,见众人没有异议,望为带着十几人队伍进了无天楼,后面有人看到也想进,又被守卫拦在了门外。 守卫问:“酉时未到,走进无天楼的人无法实现心愿,这位贵客也要提前进入吗?” “他们都进去了,为何不让我们进,是不是有什么好东西不告诉我们?”有人在门口闹事。 “如果你愿意放弃你所得到的一切,你现在也可以进入。” “他们这么多人,都愿意放弃?我不信!” “那您也可以尝试上楼呢。”侍卫没有强势争执,而是做了一个友好的邀请手势。那人冷哼一声,没再无理取闹,就下楼继续寻欢作乐,满足欲望,并且在内心狠狠鄙夷那些上楼的人。 望为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两层,自己则准备去三十层的上方探探此地究竟有何奥秘。君兆也紧跟其后,望为直言不讳:“三十层才是安全之地,其他的地方都不能保证,你跟上去又能做什么?” “我天生的感知力就超乎常人,记忆长河里也蕴藏着无尽的力量源泉,虽然不能使用,但帮你探路是没问题的。”君兆这么说,望为自然也无妨他跟上了。 进入楼内是一处昏暗的长廊,在外界看不出长度,在内部却感觉正在无限延伸下去。众人起初有些害怕,在望为用灵力照亮了前路后,众人才稍稍喘了口气。 不过还是有人失声惊叫出来:“那是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被布置得祠堂模样的正厅,中间是一座威严的神像,神像巨大无比,至少有十层楼高,而楼内是中空的,神像才能屹立其中。 神像低着头,有一种俯视着下方众生的压迫感。周围还有许多诡异灵巧的红线,将神像的肢体松散的缠绕起来,绳索在幽暗的半空悬挂着。室内无风,红线也纹丝不动,静静地融于黑暗中。 “一座神像罢了,诸位记得自己的任务,我们没时间了。”望为提醒道。她怀中藏着一块到下个时辰亮起来的石头,如果石头开始发光,就说明倒计时结束了。 所有人都纷纷跑上了分配到的楼层开始探索起来,望为则抓着君兆飞到了上方。阶梯从三十层后就彻底断了,普通人无法企及。 有人在翻找东西的时候,不慎碰到了什么机关,挂在神像身上的一根红线突然断了,那条线飘飘荡荡落回到了地上。 因为太过轻巧,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上方没有任何陈设,望为倒是借着灵力的光四处搜寻,君兆在光影闪现之间看到了刻在岩壁上的画。虽然只有一些简单的线条,但是在天界看过不少奇怪壁画的君兆来说,这不算难题。 “这幅壁画,是在说这里流传的一个神话故事。”君兆缓缓阐述,“是说此地有一个神明护佑,这个神是自愿守候在此地的,因为是对一个人类的承诺。” “所以,跟我的眼睛有关吗?我们没时间去看什么传说,活着出去比较重要罢。”望为又飞上了几层,君兆也不得不跟着上去。 “也许这就是我们真正解决问题的源头呢?”君兆劝说道,他打开火折子开始继续研究那些画。 这时候,望为手中的灵符闪烁起来。 第168章 找到眼睛 “我这边找到一个石球,您看看是不是这个?”有个女声从灵符投射的光影中传出。 望为摇了摇头,接着陆续传来几个灵符讯息。虽然大家找到的都是些圆球状的物件,有的甚至璀璨夺目犹如灵石,但终究没有一样是她要找的神器。 时间一点点流逝,望为在接收了无数条没有线索的信息后,内心一点一点发冷,再这么下去,保不齐何时会突发危险。 她还是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看向后方君兆还在不遗余力的研究壁画,自己也懒得理会,直接一个飞身,降落在下方巨型神像的肩上。 神像仿佛是被触发了某种机关,竟然发出巨大颤动。望为极力稳住身形,却依旧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震得无法站稳,她一个没稳住就从神像肩头跌落而下。 君兆转头看见了,自己却被困在没有梯子的楼层,根本没办法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并且呼叫起楼下的人,自己也去找其他出口。 三十楼层以下的人们,震惊仰头,看到了此景。有几个人想跑下去试图展开衣服接住望为,但也有人开口阻止:“她不是那么厉害能杀魔物吗?既然如此,就看她自己破解,什么都叫我们做了,算怎么回事?” 有几人动摇了,不过队伍的首领还是良心至上,认为此地甚诡,不是考验任何人实力的时候,于是组织了几个队员救人。 望为想利用神力停滞在半空,却发觉神力起不到作用,自己还在不断下滑。唯一减缓速度的方法就是她努力贴近神像,拔出那把奇刀刺进了那神像的侧身,好在终于减速了。 她一个飞身跳上了神像平摊的左手心。刚站稳片刻,手心竟然奇迹般的上升了,还直接升到了神像的眼前。 祂静静地凝望着她,无悲无喜。灰蒙蒙的石瞳本没有半分神采,望为却感觉到了些许吊诡。 忽然,她发现情况不太对。神像的肢体本被那些红线缠绕,理应不能随意动弹,祂却做了这么大的动作,红线却没有做出任何束缚的警告,那它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望为俯瞰遥远的地面,隐隐能看到几截断了的红线——与其说红线,不如说是如同赤蟒粗壮的绳索,躺在地上毫无声息。 除此之外,望为还看到了有几个人将外袍展开,等着望为万一跌落好去接住她。 望为愣了愣神,随后她回头,竟然看到那神像诡异地弯了弯嘴角。 身体瞬间做出了反应,她当即跳出了那石头般坚硬的掌心。 果不其然,她预料到了,那神像就是打算把她捏死! 她跳下去,却借着石头神身体的力作为支点,抓住了腰间缠绕的红线,半挂在了空中。 神像高大巍峨,望为一时半会离地面很远,所以暂时不打算乱动,省的给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烦。以神像的视角,很难看到自己的所在,就不应该对自己有太多威胁。 可是神像似乎开始摸索起来,祂的下半身还没有解开束缚,一双手在身边找寻。许是灵力逐渐复苏,祂身后的飘带也奇迹般的恢复了原样,看起来颇为“天界款”。 君兆一眼就辨认出这飘带的出自,他也是艺高人胆大,抓住飘带滑落下去,再抵达三十层时,他又借力跳落在阶梯上——虽然有点磕碰,但也精准落地了。 “天界款”的飘带的确与凡界的不同,它是依托自身的灵力飘浮在天上,并不是靠风力。这也是君兆能做出这动作的缘由,好在他比较轻盈,没有引发任何关注。 君兆立刻找到了首领,语气颇为急促:“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这里危险,我们先去旁边说。” 那首领指了指望为的方向,君兆看了一眼,只道:“这对她来说不是问题,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吗?你们动了这里面的东西,那些红线束缚都被破开了吗?” 首领和众人正在确认之际,忽然从上方又垮下来了一截红线。 “快跑!” 一只巨大的石脚悬在众人头顶,像极了摇摇欲坠的达摩克斯之剑。 君兆大喊警示后,直接拉着首领和身边的一个队员,率先跑到后方。其他人因为多年的出城经验,早已经培养出一些判断能力,也随后跟着跑到了后方。 巨脚轰然砸向地面,压出滚滚灰尘和一阵沙暴。君兆等人只能躲在掩体后,等待这场暴乱过去。首领开始用通讯符传讯,让众人暂时不要再碰任何东西了。 方才那截红线,正是神像左脚的束缚。原来他们早已经暴露了,只不过神像力不从心而已。 “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我在楼上的壁画里看到了真相,我怀疑有人在隐藏真相。”君兆说出了他的猜想。 首领等人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不过,在探究事情之前,还是得先找到一个安全之地。 望为趁着这空档,自己研究顺着线,拿着刀一路爬到了神像的另一只没有解锁的手上,那只手是某种做法手势,有些崎岖不平,相对好攀些。 她动用了大部分力量,将自己停在了祂的面前。 望为眼神中闪过一道光,她感受到了,她的眼睛所在之地! 她举着刀,不管不顾砍向了神像巨大的眼球,外部的石头外壳被那窄刀砸碎,里面瞬间迸发出一道强光。 那道光耀眼夺目,如琉璃清透,如赤日璀璨。 这是承载着她眼睛的神器,她这回无比真切的感知到了。之前一直无法探究,也许正是因为这里的石料特殊,神力无法清晰感知。 望为直直盯着那只眼睛,决定将困住另一只眼睛的石头砸开。 然而,须臾之间,她就反被那双眼睛困住了。她看到了一些画面,不仅仅是看到,而是自己走了进去。 “师父,你醒醒,不要看那只眼睛!” 望为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霍逢在讲话? 他不是在外面等她么,这是何时进来的,竟然还到了这里?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感觉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拉入了一场精神漩涡。 思绪和记忆逐渐搅乱、湮灭。 望为感受到一只温热的手握住自己的手,随后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第169章 亲身探秘 当望为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一处宁静祥和的天界某洞府中,四周祥云遍布,霞光万丈。 虽然无风,她身上穿着的轻柔丝缎云衫在周身飞扬起来,配上绚烂的余晖,更具一种艳而不俗的美。 有几位仙童在旁练习着法术,在灵符上认真画下几笔,就拿过来给她看。望为下意识接过来,扫了一眼就挑出几个错处来,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就被门口进来的仙童打断了。 原来是守在门口的仙童得到消息,通报有神使前来。不过前脚刚知会了,后脚神使就直接进了洞府内。 “常玥神君,这是在下为您收集来了近期四界的奇闻异事,我这正好顺路,就给您带来了。我一会还有事要赶路,就不多做停留了!” 说着,那神使就从怀中掏出一张捆束好的卷轴,抛向了望为。她身边有个仙童立刻飞身接过,恭敬地递到她的面前。 望为瞥见那小童眉眼带笑,许是这副身体自带着回忆,她竟然明白他笑意的由来——每当那位神使送来卷轴,常玥神君就会被那些奇闻异事所吸引,自然会对仙童们的功课有所宽松,给予些偷懒耍滑的机会。 还没来得及问更多话,那送卷轴的神使已然消失在洞府附近。 虽然还是云里雾里,但她好像弄明白了一件事,自己似乎附身在了某位女神君的身上,那女神君名为“常玥”。 真是个陌生的名字。 不过凭望为观这洞府的大小位置及外观,不是什么等级很高的神。独立的洞府没有太大的势力,也不会有什么背景。 为何她会附身在这位神君的身上?她此前正在做什么事? 望为:“!” 她内心彻底一惊,因为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空空如也。 望为用灵力化出一面灵镜,那镜子由四周熠熠闪光的沙砾组合而成。 土石之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为何她对此等法术尤为陌生? 看着那镜中之人,柔和的眉眼悬挂在一张没有棱角的脸上,气质淡然如月,衣裳蹁跹犹如天际霞色,看上去是个温润尔雅之人。 这张脸和这个名字都太陌生了,她方才的反应是附身,那么她自己是谁?眼前的光景如同幻境,心中迷雾弥漫,竟愈发遮蔽视线,让她一时间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望为将那镜子扣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镜子化成金灿灿的灵气飞散在空中。仙童们察觉她心情不佳,纷纷自觉离开所在的花厅。当她再次抬头时,发现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倒是有不少花灵到时间绽开了。 现在纠结自己是谁恐怕无用,不如看看卷轴是否提及到什么,能让自己回忆起来。 望为解开卷轴的束缚,下一刻那卷轴便自动漂浮在她眼前。 半透明的轴体上显示出金光闪闪的小篆,她内心感慨这字不错,比……比谁更好来着?罢了,她又忘了。 她目光淡然地看着面前的文字,随后便微微蹙眉,后来眉头越皱越紧。 这都是些什么! 譬如,“五重天的某神女与某神子在神力不稳时就头脑一热想孕育后代,结果二人因此丧命,活下来的只有一个私生的……山羊妖。” 还有一些上神之中的多角关系的秘闻,当然不止感情,还有各式各样的恩怨。看得望为抽搐着嘴角,虽然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在奇闻异事里出现的不少知名神士,她倒是有所耳闻。 不过,没什么重点事件,都是些天界的边角料破事。 直到她即将放弃之时,卷轴上突然出现了用红字划重点的几句话—— “凡界赤后之地出现奇怪的力量,似乎在慢慢蚕食周围,生灵岌岌可危,然此地并无守护神,真是可怜的人们啊。” 望为初次看完没什么反应,准备往后翻,内心却不断涌起一个声音:“我要帮他们,我要帮他们,我要帮那些人……” 这个声音不断加大,让她无法思考,就被无尽的声浪淹没了。 望为缓缓道:“我要下界去帮生活在赤后城的人族。” 声音传至洞府的每个角落,所有仙童还有神使都听得一清二楚。 望为:“?” 这感觉上不像是她会做的事,但是她的内心似乎也并不排斥。不就是帮一些凡人么,也不是什么难事。 反正她现在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与其在这个洞府随时有掉马的风险,不如下去做点别的事。待到她再次回来之时,就算有些变化,也能用历练作为解释。 定下来后,望为就“入乡随俗”地提交了下界申请——这种下界做好事的申请在天宫很容易就批准了。她带了些洞府藏宝楼的法器就只身去了赤后之地。 望为下界之后很快到达了指定地点,可是却与自己记忆里的赤后之地不太一样。带着怀疑和谨慎的心境,她用神力很快锁定了入城口,便以自身的土石之力轻易穿越这片厚重的土地。 她的脚还没落稳,就有一道灰白的影子带着一阵诡异的风向她冲杀过来! “你方才说那壁画上讲的都是我们这里的历史?”商队首领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君兆在对面点了点头。 他们面前的神暂时被定在了原地,君兆断定与望为的靠近有关。他带着众人到了楼上的某个视觉死角暂时隐藏起来,等待望为处理危机的同时,向这里的子民讲述起赤后城的历史。 “一段很长的历史,不知被谁人雕刻在城主府了,不过我断定此地并非邪门之地,有神曾在此扎根,并且守护着你们所有人。” “你说这里有神守护我们?那为何我们还会被怪物给吃了?哪门子的神啊!”有个大汉用粗犷的声线低吼道。 “我话还未讲完,那个壁画只看一些片段,没看到完整的。不过我已经能推测出全部的经过了,希望你们能有耐心听完。” 首领做了一个手势,让大家稍安勿躁:“我相信你们,我愿意听你说。现在正是我们团结自救的时机,不要内讧耽误时间!”那个大汉悻悻闭嘴了。 “这事要从千年以前说起……” 第170章 救赎之道 那道灰白的身影擦身而过,席卷着烈烈罡风撕裂了望为的衣袂。望为的内心本能的泛起汹涌杀意,不过在须臾之间,那杀意的火苗就被泼天冷水浇灭了。 落入这赤后之地,对此刻的她而言,无非是进入了一块风水宝地。手中掌握着土系法术,是土系法术之神。而赤后城附近别的没有,厚土砂岩管够,启用自身的基础法术并不费力,甚至还有更高的加持。 然而,不管她如何使出法术,那呈现出灰白色的怪东西都没被击垮。望为也在过招时观察了几番,那灰白色的东西移动速度飞快,肉眼只能看到一道影子。她只好用神之天眼察看,发觉那是一只用无数种骨头拼接起来的怪物。 它身躯有数十丈之长,头骨似是人头与羊头的结合,头上还顶着两支巨大的盘羊角。下颌关节张合有度,獠牙向外凸出,骨节之间互相摩擦碰撞发出“喀喀”的响动,令人毛骨悚然。 望为感觉浑身发僵,但并不是她自发的,而是这副身体的本能——这个名唤常玥的神君在害怕。虽然在天界的实力是上神的水准,可她还是对眼前这怪物犯怵。 不过,这东西乱七八糟的拼凑构成令望为莫名眼熟。她极力稳住心境,不被“自身”影响。 她蹙眉观望半晌,一种惯性让她欲召唤出某种她常用的忘记名字和外形的武器——最后,她唤出了一支陌生的法杖。 此杖轻如鸿毛,其内蕴藏的能量却重于泰山。它最直观的法力便是石化万物——指到哪里,哪里就会变成石头。除此之外,它还能帮助自身更好的调动身边的自然之力。 只不过,与那怪过招百十有余,她就感觉自己在做无用功。她这身功法虽“硬朗”,却根本无法彻底消灭眼前的怪物。 打碎的骨头能在空中重组,断裂的骨节还能重新连接起来……简单说就是无法杀死。而那怪物对望为的伤害是实质性的,尖锐的骨刺穿透她的掌心,痛觉亦是无比真实。 她施展出一个杀招,终于将那怪物暂时困在她的石阵之中,骨头怪被地上的竖立起来的石林刺穿,卡在了石头缝里。 那些石头由于被神力所赋,自然也没那么容易打破。趁着阵法将其困住,望为使出了法杖的绝杀——石化。 “什么是石化?”一直在听君兆解读壁画的人好奇发问。 “石化,顾名思义就是把活物变成石头。不仅仅是表面被石头覆盖,是内里全部被石化,包括五脏六腑和血肉之躯。”君兆解释道。 “全变成石头了,那还能活吗?”一旁的人大概脑补了一下,觉得瘆得慌,下意识抱紧自己的手臂。 “一般情况下,就算解开法术,也活不成,至少无法恢复原状,身体也会因此得一种石化症,一旦因猛烈撞击,就会如同石头般碎裂成无数块。” “不是我说,这位庄公子啊,你对这些事,未免太过了解了罢?”那个大汉又借此开了口,“我们作为本地人这么久,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石化!” 君兆面无表情:“不是我了解,而是壁画上将所有事情都交代了,我只是能看懂复杂的壁画罢了。如果你也能看懂,自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大汉刚想说什么,就被商队首领打断:“我曾经倒是有幸听过一个传说,赤后城外那奇形怪状的石林,就是被那位守护神封印的怪物群……不过这么多年石林被风蚀,变成嶙峋怪石,也并不奇怪。” “你们对那位守护神又有多少了解?”君兆问道。 “我知道!”首领身旁的一个年轻女子率先开口,“我从小听过那位守护神的不少传说,家里也有不少民间传诵的话本。” 她显得有些得意,君兆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少女清了清嗓子,道:“据说,那位神明来自天上,最初她来到这里的时候,赤后城还只是一片荒芜之地。因为地上炎热,人们意外发现了地底的空间,开始在各种山洞还有搭起来的土屋里生存。躲避了气候灾难,却又遇到了一种离奇的怪物。只是……赤后之地没有高耸的城墙庇护,他们终日饱受怪物的困扰,直到神的降临才改变了这里的情况。” 杀阵之后,怪物被结结实实化成了石头。从下方厚土中又蹿出两条妄图偷袭望为,不过她早已熟练运用此法,先将那两怪斩断,趁着恢复之际将它们从里到外石化,那些怪物最终成为了一块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望为喘了口气,想到那个被红字提醒的事件,应当算是完成了罢!没想到,还挺容易的。 她转身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结果却被后方出现的人叫住了。 “您就是传说中的天神吗?”来者是一个老人家,手里紧紧牵着两个小孩子缓缓靠近她。 “为何如此说?”望为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她。 老人家嗓音低哑:“方才我都看到了,您杀了那些怪物,您是我们的恩人!快出来吧,乡亲们!”说着,她招呼着藏身在各处的人们出来见面。 乌泱泱出来了一大群人,少说也有百号人。望为有些惊讶,所以方才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躲起来围观了她杀怪物的全过程? “我们都看到了,你真的是我们的守护神!”所有人将望为团团围住,看到那几块石头,有人还用脚踩了踩,发现化成石头无疑,众人也松了口气。 “天神大人受我们一拜!”人群中有人喊出声,所有人都趴在地上开始跪拜高喊起来。 这画面对望为来说十分迷幻,她让众人起身,接着缓缓道:“这里的怪物,究竟会不会复苏我不敢保证,想要确保安全,最好远离这里。” “地面已经不能让我们长久生存,地下如今又有这么多危险,我们可怎么活啊……” “是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水源的可生存之地,我们不想迁徙了。” 大部分的村民都表达出不想离开的心愿,望为思考再三,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既然如此,那就在这里建立起高大的城墙,这些怪物飞不高,你们在城中相对来说安全些。” 村民们拍手叫好,可又有人提出了疑问:“只靠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的力量,等建立起如此坚固的围墙,恐怕我们早就被怪物吃了。天神大人,您就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们一次,求您了!” 望为看着众人殷切的目光,想着也不是什么难事,就当她大发慈悲罢! 第171章 双重选择(上) 垒城墙对神来说的确不算难事,望为此时附身之神的神力之源正是土系法术,也算得上“专业对口”。 望为记忆里依稀记得赤后城那孤绝高耸的围墙,她就仿照记忆的影子开始了铸造,将那城墙垒得又高又坚实。上百位城民在旁边观看着这宏大壮观的一幕,皆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因提前划定了城池的范围,是没有城民也开始在城池内建起自己的房子,划定了属于自己的地,带着自己的家当开始了短暂的迁徙。 赤后之地虽在地下,因有水源的缘故,竟也能种出一些特殊的植被,还有一些原始的果树在此,才能让众人得以生机。 在盖房的同时,城民中有流浪的画师偷偷画出了常玥神君的模样,由老手石匠雕刻了一座神像,供奉在一座新盖的庙宇里。每家每户都多少拿出些东西供奉神像。 观这座庙宇的位置,望为愈发觉得此地很是熟悉。此庙只有三层楼那般高,却是目前赤后城里最高的建筑了。 在这些日子里,望为感觉自己虽然消耗了许多灵力,却因为百姓的供奉,从无形的信仰中又获得了不少力量,消解了环绕在自己周身的疲惫和疑惑。 她好似接受了这样的生活。以土石之力筑起高大伟岸的城墙,帮城中的百姓盖起坚实的房屋,又以神力灌注在周围的石头里,石头迸发出璀璨的光辉。 “这发光石可做你们的太阳、月亮和星辰,帮你们判断方位和记录时间,能够让你们在此种植作物……”她耐心教授这里的人们学会这里的生存法则。 这是生存的根本,她原本不是很懂,只不过这里的人们在为她建起的庙宇里写下了许多心愿。 “祈祷赤后城能够越来越好,如果这里能够像地面上那样种田就好了。” “太阳太大了,可没有太阳也活不下去,求天神再赐给我们一个太阳罢!” “在地下生活了些许时日,却不知今时是何时,如果能知晓时辰就好了。” “……” 许愿笺被人们绑在庙观院子里的唯一一棵大树的树杈上。望为有一次路过,便悄悄潜入观看,看到人们将这座庙打理的井井有条,还将自己的神像擦拭得很干净,不染一丝尘埃。 她思来想去,认为这些愿望也并非难事,便又应了下来,所以才有了后来逐步形成规模的城市。 所有人都敬她爱她,虽然人神的距离格外之近,那些人平日里也不会去打扰她施法做事,双方似乎都找到了最舒适的位置。 “我就说为何我们能在这地下生存呢,原来有天神相助啊!从我记事开始,就没去过地上的世界。不过,在这里生活得也不错,除了最近出现的一些离奇怪物。”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我以为城主府供奉的神像并非是真神,而是为了哄骗我们的,现在看来我们的守护神竟然真的存在!” “没想到外界和我们差别这么大呢,我们还有机会出去吗?” 听完君兆阐述完赤后城的初步形成过程,众人皆啧啧称奇,并且对外界又产生了许多好奇。 “会有机会的,你们很快就有机会回到你们最初居住的地方了。”君兆指了指天,“就在你们的正上方。” 众人仰头望去,以目前的视线范围,只能看到城主府的塔楼内部。 不过,这座塔竟然没有顶。 “之前这塔就没有顶吗?上面照进来的光是什么?”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座神塔的塔顶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空荡荡的塔顶有一束光倾斜而下,余光落在了神像的身上,那束有形且锋利的光直直刺在望为的身躯上。 她暂时失去了意识,身躯飘浮在半空。那神像的眼前,那束光让神像的眼睛眨巴了两下,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个圈。接着,神像将目光继续落在望为的身上。 霍逢在一旁为望为护法,他看着望为的神魂被神像怒目圆瞪的眼瞳吸走。自己本想跟着一起,却被一股力量排斥在外。他只能守候在她本体旁,保证外部的安全。 望为与赤后城最初的那些城民生活了一段时间,虽然相对来说比较安逸,可望为的内心却时常感到不安。 这段时间,她什么也没有想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逐渐接受了自己就是“常玥”的事实。 不过,她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有许多双眼睛在暗处时刻盯着自己。 抛开一些没有恶意的眼神,剩余的目光让她感到阵阵寒意,是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待在这里的时间不算太短,仙童从遥远的天边传来讯息问她何时归来,她离开赤后,到了城外远处的高地才勉强回复了讯息。 是时候该回去了。 她准备道别一下再行离去,却不曾想,道别不成,自己再也没能离开这里。 在路过那片石林之时,望为本想直接绕路,却听到林中有人呼救,似乎是个孩童,声音像极了城中铁匠家的小女儿。望为本来还在犹豫判断,身体却不自觉朝着那个方向飞身而去。 那些昔日被封印的怪物突然破石而出,开始围攻望为。它们此前在休养生息,约莫就是为了等待望为再次靠近。 望为:“……” 明知是圈套,不知道为何自己就不受控制地往那里跳,也许是心底真的很担心那孩子罢。 望为准备再次使用之前的方法阻止那些骨头怪物,可它们仿佛早有防备,纷纷避开拔地而起的石头丛。 不过,那些怪物倒是转换了目标,它们朝着建好的赤后城飞奔而去。 “……这是想毁掉她最近辛苦的杰作么?”望为来不及多想就转身追逐而去。 直到逼近城门之下,那浑身长满各种骨骼的怪物突然“刹车”停下来,随后竟然开了口。只不过吐字不清,声音嘶哑,难辨字眼。 “我瞬间就能摧毁这座城,不过这一切都取决你的选择。” “什么选择?” “加入我们,这座城就属于你,我们便不再踏足。” “另一个选项呢?” “死,所有人都得死!” 望为淡淡地看着盘桓在自己周身的骨架怪物,缓缓道:“公平起见,我也有个选择让你选。” 第172章 双重选择(中) “什么!”嘶哑不明的声线竟然清晰地透露出惊讶之意。 那怪物显然没想到望为会以同样的问题回敬它们,那一声怒吼震得她脑仁生疼,阵阵混沌感涌上心头。 她担心自己再次脱离掌控,便快速开口道:“要么继续老实的做一块石头,要么……去死!” 望为双手结印结阵,石头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结成了一座石头巨人,那巨人抓起那长条形的骨节怪物,直接徒手撕裂成两半。 硕大无朋的骨骼碎片重重地砸在地上,形成的力量波冲击向四面八方。她抬起衣袂去挡,一阵沙尘风暴袭来,并且发出雷群般的轰鸣。接着就是脚下发出更大的震颤,令她多次强行稳住身形,站稳脚跟。 当她在看向远处时,才真正明白方才的力量冲击究竟是什么。 那骨骼不知怎么竟然再次合体,睚眦必报的性格让它们当即就把那石头巨人给吞噬了——满地的碎石已经说明了一切。 望为蹙紧眉头,她着实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这般难以杀死,她手中握紧那根法杖,暗暗思索起来。 然而,她的视线仿佛被轻轻蒙上了一层雾气,她的意识似乎被挤压到迷蒙一隅…… “我绝对不允许你进入这座城!”她拿起法杖,率先向那怪物发起进攻。 “……所以,这个无名之神为了保护我们这座城和城里的人,与那诡异的怪物同归于尽了?”首领听着君兆的诉说,先行猜测起结局。 “肯定是牺牲了。”旁边有人接话,“这么善良的神如果还活着,定然不忍心看我们如今还遭受那怪物带来的苦难,她一定会早早出现保护我们的!” 四周众人纷纷点头,君兆并未把壁画看完,他并没有看到结局。在天界时,他也并不清楚这个神到底是何人,他也是根据壁画上的法力推测出,她来自五重天某个洞府里的某个上神。 而她为凡人做了这些事,也从未在天界传扬,只是被静静地刻在这座塔楼的墙壁上。 君兆内心有些愧疚,自从他继承了天尊之位后,他仅仅是接替了兄长曾经的职责,其他则是与辰中天水族分庭抗礼,对其他天的管辖与关心属实不太够,基本以在位的神尊提供的信息为主,细节难免有错漏。 他还从壁画上看到了一点零星碎片——这位神君曾试图求援过天宫,但不知为何这个消息并没有传达到天宫里,他对此一无所知。 “你们说当年的天神大人和今天遇到的那位大人有关吗?”那个年轻女子欲探头向神像的位置看去,却被上方刺眼的强光给挡了回来,什么也没看着。 “是哦,她今日不就在保护我们吗?难不成是昔日的真神显灵?” 只有君兆明白,她俩绝对不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现在揭穿真相也没有意义,反而会抹杀这些人心中的期望。 “放心,无论她是谁,我们都会安然出去的。”君兆宽慰起众人。 她真的能带所有人安然离开吗?他的内心也直犯嘀咕。 喜欢归喜欢,信任归信任,凡事一码归一码。 坦白讲,他并不会信誓旦旦地信任自己昔日的宿敌。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本来看到霍逢,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想让霍逢把控下局面。不过,他与她的关系也一言难尽,同样没有前提的信任。 君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做凡人,渡神劫就如同他的神生一般顺遂无比。 经历的所有能称之为波折的东西,全赖他曾招惹了魔神家的小魔头。他时常认为,是否因自己的介入,才造成了后来那般局面。 不过,现在想这些无用,宿命因果早已转动,并非眼前一时一刻所改变。他只能被动的等待一个结果,无论他接受与否。 望为,或者说常玥神君几乎拼尽了全身力量,与那不知从哪里来的离奇怪物斗得难分难舍。 那怪物似乎已经破了石阵之法,同一个陷阱无法第二次困住同一个聪明的猎物,而神力总有耗尽之时,望为不得不接受这惨淡的收场。 “你选好了吗?”那怪物难听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它盘起山丘般蜿蜒起伏的身躯,凑近了望为,一股冰冷的寒意让她清醒了几分。 望为:“……” 非常不酣畅淋漓的打完了一场鏖战,她的意识才好似被唤醒,一切好像都是故意为之的。 可是潜意识告诉她,如果她亲自出手,一定不会输得这么惨。不会衣角碎裂狼狈地跌坐在地上,身上更不会留下这么多斑驳的血痕。 真的要做选择么? 望为不知道。 她的确参与了建立赤后和短暂保护了这里的城民这件事,但她的内心却时刻响起另一个声音。 “你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罢,伯赏望为。”那道声音分明和自己一样,竟然唤出了另一个令她格外熟悉的名字。 “你是何人?你在说什么?”望为用意念回着话,她瞬间被拉入了另一个空间——她很舒适并无比熟稔的地方。 虽然她已然忘却,这里是她曾经力量的终极源泉,她的识海之中。 “伯赏望为,是你的名字。你根本不是常玥,你根本不是那个弱小无能之人,你是四界无人能及的魔神!”一团浅灰色的影子,化成了她的身影,倒映在了识海的一片混沌之泉中。 那个影子的人脸才缓缓浮现出来,是另一番模样,与她如今的长相——常玥神君的脸大相径庭。 但这个模样她亦是无比熟稔的。 她到底是谁?望为跪倒在水潭边,看着水中变幻莫测的面容,记忆之剑冲破她被封印的记忆,曾经的画面如潮水涌出。 望为捂住头颅,流露出痛苦的神情。过往的记忆碎片刺穿她的防线,无数次被杀死和复活的经历折磨着她的内心。 一切即将崩坏……心中抑制住一切的枷锁陡然坍塌。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你如今已无力抵抗,你要选那些与你无关之人,还是你自己……独善其身,何错之有?” 怪物的声音愈发清晰,循循善诱,“这世间本就待你不好,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还顶着别人的面孔,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你当真甘心么?” “不甘心。”她终究还是开了口。 第173章 双重选择(下) 城主府内,无天楼之地发出了巨大的震颤。庭院中逗留参观的人们都惊诧地看向塔楼方向,不知是因自己的愿望无法实现而惶恐,还是因为楼塌遭波及而担忧。 离酉时还有半刻就到了。 只要晚宴开始,所有人的心愿都能因无天楼的再次开放而实现,他们不希望有任何事节外生枝。 无天楼在传说之中,从未有倾斜倒塌的先例,今日的震动也是闻所未闻。守在楼门口的那些人也不清楚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面面相觑,等待城主府的话事人出来摆平局面。 不过,谁也没出现。反而眼前心中所有的梦幻如泡影,随着大地持续震动皆粉碎似尘。 “叮叮当当——” 城主府的侍者们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像人佣般身体僵硬,接着土崩瓦解之声响起。侍者们的肉身犹如黄沙厚土,被操纵一般全部坍塌坠地,每个人都形成了一滩小土丘。 风一吹,露出了埋藏在黄土之中的森然白骨,只不过数量并不一致,大部分皆遗失了头骨。 前一刻,这些人还是活生生的、善解人意的侍者。后一刻,这些人看起来像死去很久被人从土坑里刨出来化成灰烬的无名野尸。 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所有人惊声尖叫着四处乱跑,撞到烛台后又引发起大火,一系列连锁反应将城主府的昔日辉煌与安宁搅和得天翻地覆。 很多人冲向了门口,不知何时城主府大门关闭起来,任凭他们如何击打,门都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 众人在惊恐中,像无头苍蝇乱撞,有的在跪地求神大发慈悲…… 忽然,城主府的大地持续震颤,并发出了极大的轰鸣声,好像什么东西塌方了一般。大门豁然打开,在门口求援的众人飞也似地逃出了城主府。 终于,热闹繁荣的府邸里空无一人,这时无天楼的门缓缓打开了。 进入楼内的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地出来了,首领带着他的十几人小队道别,君兆回应了他们,并目送他们离开。 望为和霍逢从后面徐徐走出,望为紧闭双眼,霍逢在一旁扶着她。 “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你的东西拿到了吗?” 君兆这时候才把目光放在望为身上,她陡然睁开双眼,血红色在瞳仁中弥漫开来。 这眼神让君兆心里一惊,自从恢复记忆后,君兆忆起自己在凡界看到的望为,眼瞳的颜色是犹如阴天的灰色。 “你的眼睛……” “找回来了,我成功了。”望为勾起嘴角,将按压经外奇穴的手放了下来,“祝贺我罢,我的老朋友。” “方才到底怎么了?你做了什么?神像为何坍塌了?”君兆追问道。 “东西拿到了,又何必在意细节。”望为一边说一边走出无天楼。 霍逢紧跟其后,实际上他并未参与多少,他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在外守着望为的身体,直到她醒过来。 只不过醒来之时,正是那无天楼中神像崩塌之时,不过还好其他人藏身之处比较安全,没有被坍塌的神像碎块波及到。 君兆看着她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满地的碎石,那神像身上缠绕的巨大红线犹如汩汩鲜血。 最后只记得一些裂缝的脆响,神像有坍塌之势,他倍感不妙,立刻招呼着众人先行撤离。 在他们逃到门口时,神像轰然坠地,碎成无数块硕大的石头砸向地面,让他还有些后怕。 而且,他在回头看向那神像时,竟然感觉那神像的模样发生了些许变化。 “神器你拿到了?”君兆还是不依不饶。 “自然拿到了。” 几人走出城主府,此地的一切都开始消失,她们回头望去,就只剩下他们待过的无天楼。 此楼之顶可通地面,在她们离开后,上方被封起来的阶梯也全都打通,碎石混合着神像的躯壳落在地上。 “神像究竟为何会塌?”君兆走上前一把抓住望为的手臂,下一刻就被望为甩开,“庄泊砚,你未免管的太多了。此行本与你无关,你却偏偏跟上。既然是你自己要来的,那我们之间就没必要互通有无!” 无天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当事人讲得清。 霍逢心里也有几分好奇,却也不好在此刻张口多问。 “拿到就是拿到了,至于过程,根本不重要。”望为摊开手心,她的手中躺着两颗一模一样的珠子。 宝珠还散发出莹莹赤光,将这片黯淡之地照得透亮,光辉也落在每个人的脸上,这让他们更能看清望为的神情。 她看起来并不开心,即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面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烬似的阴影。 “这珠子现在对我来说没用了,你们谁要?” 君兆抬手便拿了一颗,他倒要仔细看看这究竟是什么神器! 另一颗珠子孤零零的躺着,望为将它递给霍逢,道:“虽然你不经过我同意,擅自行动,但是算了,我不追究。这珠子看起来像燃烧着的火焰,怪好看的,送你当礼物罢。” 霍逢接过那珠子,它上面还残留着望为手心的余温,他将珠子收进怀中,缓缓开了口:“多谢师父。不过师父现在身体真的没事吗?方才……” 望为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自然是无碍的,不必挂心,我们先回去罢。” 三人快速回到了客栈,回去以后便到了一直以来的“净化”流程。 望为的内心混乱,甚至忘记了好多自己杜撰的好多步骤,霍逢甚至还提醒了好几次。 她内心之所以如此混乱,正是因为她做出的最终选择。 的确拿到了纯正的神器,拿回了拥有神力的眼睛,看似结局皆大欢喜。然而,这个过程却一言难尽。 是的,她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神像坍塌的最终原因。但她知道,她顺从幻境中的“自我”,势必与一切都背道而驰。 那个“自我”是最初的还在依赖魔神之力的自己,虽然现在她在试图剥离她与力量之间的关系,但曾经的她却是无比依赖着那力量的。 曾经的她,为了那至上的力量,可以倾其所有。 第174章 物归原主 城主府因望为打破了神像的禁锢被扯下真面目,化作白色沙尘遁入空气之中,至于最终去向何方,是风决定不了的。 四人队伍齐聚客栈之中,此前霍逢半路决定闯城主府,便提前跟白棠打好了招呼。白棠自然会意,更何况外面可比里面安全多了,他自己独自行事反而更方便些——毕竟变成天狗本体可比人的外壳灵巧多了。 白棠趁着城主府消散之时,见到里面的人都出来,自己便跟着其中一人归家,想打探一二。却见那人回家后便昏厥过去,过了半个时辰才转醒,可是醒来以后就仿若失忆。其实是只对城主府的一切事物都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今天出门前吃的早饭倒还没忘呢。 白棠将此事一说,其余三人皆意识到有问题。 而望为直入重点:“城主府应该就是我们先前推测的,是一种魔物,本体是一股气,却能幻化出非生命的物体,并且能让在其中之人受到影响。不过,这种魔物定然有所限制,否则它能翻了这天了。” 君兆接茬:“是的,它是一种很强大的魔物种类,我们为它命名——无处不在,这个名字几乎说明了它的特征。只不过,它的限制非常多,这也是赤后人依旧存活的原因。进入府邸,必须要达成相关规则,它的魔力才能生效。莫为推翻了里面最大的一层规则,酉时之前打跑了这怪物,否则我们也……” “等等!”望为打断了他的话,“你说打跑了?” “是啊,它本体虽无形无影,却有一定的重量。如若死去,城主府周围的地面应该会塌陷下去,我们方才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君兆解释着魔物的特质,只见望为的嘴角微微抽搐着。 这都没死,她还当那神像就是力量源泉呢! 君兆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虽然你找到了你要的东西,那你还记得你最初要找的开宝匣的钥匙吗?” “进去一趟,自然不能白忙一场。净化力量的神器找到了,也净化完了。至于钥匙——”望为拖长了尾音,似乎并不急于说出口。 忽然,客栈房间门被人推开,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是伯赏淼、宋左茹和混沌,另一队人也回来了。 望为将一个闪亮的东西抛向了门口,混沌一下蹿过去,稳稳地用嘴咬住了。接着,抛向他的是一个包袱,他怕重物击打头部把自己砸傻了,也不敢造次,乖巧地用双手接住,抱在怀中。 “钥匙自然找到了,就安置在城主府的藏品之中,你眼神没我好,我提前拿到收了起来,你竟全然不知啊。”望为显得有些得意。 “你想做什么?”君兆警惕道。 “既然这匣子和钥匙都名物有主,我自然要知晓一下这主人究竟是谁咯?无论是谁在挑衅我们水族,我都……” 望为轻咳了几声,霍逢还在身边,她不想说得太明白了,她的余光已经瞥见霍逢担关注的面孔,“我都要请他们去辰中天坐坐,喝杯茶,谈谈天罢!” 明面上这么说的,不过她用传音强调了几句,毕竟混沌的脑子发挥不稳定。 望为传音道:“找到使用匣子和钥匙的人,我要你们抓出主谋清理干净。” “好的主人,使命必达!”混沌将钥匙和匣子都收了起来,转身准备离开,忽然又止住了脚步。 “还有何事?”望为问道。 “我、我就这么走了,你这边……”混沌的眼神一一掠过,除了跳过了认真观察的宋左茹,其他人多少都被他狠狠瞪过几眼。 望为挥挥手:“完成我给你的任务才是重中之重。” “等等!”君兆抬手想拦住混沌,混沌一个瞬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唤他作甚?”望为冷冷地看着他,君兆转身,语气中带着些许斥责,“那钥匙和匣子给他,你想作甚?” “自然是物归原主。”望为不想细说,而是直接看向了宋左茹,抬手邀请她坐在桌案旁的木凳上坐下。 “左娘,你们找到阿岚的线索了么?”望为询问道。 君兆看出来她不想直说,也暂时不再追问。 “我们、我们的确有些消息!”宋左茹憋了一路想跟望为说话,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慢慢道来。”望为为她倒了一杯茶。 宋左茹喝了口茶,顺了气,道:“我和你……父亲在城的另一边找到了一户人家,那家人是生活在人群中的妖族,他们曾经见过我的阿岚!” “妖族?那现在阿岚在哪里?”望为眉宇间透着疑惑。 伯赏淼出来解释:“那户人家长期住在这里的,对此地比凡人了解得更为深入。此地有一处黑市,阿岚当年应当是被人贩子辗转带到了这里,据那户人说,他们看到了阿岚被另一户妖族人买走了。” “另一户妖族?去哪里了?” “很有可能在与风城。” “……这听起来不是阳都地界。”霍逢掏出了舆图看起来。 “的确不是,这是阴都地界。那一片生活的种族不少,妖族也是其中之一,是人、神、妖共同生活之地。”伯赏淼对此似乎十分了解。 “你去过啊?”望为抿了一口茶。 “嗯,曾经时常逗留之地。”伯赏淼没明白她抛出的问题。 “哈……你在凡界与神族生活在一起,但就是不肯回天界是吗?”望为差点气得笑出声。 “我……我对不起……”伯赏淼又开始道歉,被望为直接打断。 “左娘,那我们稍后就去与风城罢,我答应你的事,一定说到做到。”望为抓着宋左茹因激动颤动的手轻声道。 宋左茹点头,声音也略微颤抖:“谢谢你小为,其实当我今日知道阿岚被一家人买走以后,我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一部分,至少知道她还活着……我知道你、你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为了我这路上认识的陌生人,犯不着折腾,我自己去……” “你不必有压力,既然是一座陌生的城池,我想我迟早也要涉足。如今我们都有了方向,何不同路而行?”望为目光炯炯,似乎拿定了主意。 第175章 动荡前夕 妖兽之流去往天界只需要一道神尊等级的神赐予的通行符,而神想回天界则需要一定量级的神力傍身,以及由天宫、无名殿批准的回程符。 这个神力的量级也是依据神本身的强弱来评判,没有统一的标准。 辰中天与天宫其他八天并非一个系统,所以二者理应互不干扰,然而像伯赏望为这般跌落神坛、失去神身和大部分法力的个例,是无法直接回归天界的。 即便有所谓的“极端之法”可破解,也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结局,实在得不偿失。 这是一条天道的铁律,是所有神从诞生之日起就明白之事,同时也是对神族的束缚——越大的力量就越容易被压制,这也是一种对四界众生的均衡之道。 望为亦是被天道铁律压制着,不过倒是有办法让她的手下来去自如,譬如说让混沌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辰中天。 混沌不负所托,带着匣子和钥匙一路顺遂回到了辰中天。目之所及一片宁静安详——当时倒塌的无名殿废墟已然被清理了,该修复的地方也完工了大半。 他悄然松了口气,决定先回不知天看看大家的情况,然后再将消息传达到位。 事实上,自从君兆前往凡界后,大部分神的目光都放在君兆的身上,而非更早下界的伯赏望为。 后者的隐患没有前者的失权重要,更何况水族还有像子桑氏、华府等其他大家族蠢蠢欲动,亦对天宫存在不小的威胁。与其提防一位暂时回不来的人,不如看看自己如今的处境。 趁着这一空档,乌徇开启了默默修缮无名殿的重任。 毕竟此殿是魔神主殿,是整个辰中天的门面,那日弄塌情非得已,由此让周围的势力有跃跃欲试之姿。有人天真地认为魔神主殿坍塌,意味着伯赏望为的统治也就此全面垮台。 有这般心思之人曾经前来这处“遗址”挑衅,被乌徇守株待兔直接就地抹杀。 乌徇一人当关,杀的反叛者片甲不留。反叛者不多,却有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必死决心。乌徇身经百战,抵挡住所有威胁,守住那片烟雾缭绕的废墟之地。 当时因情况急迫,没能帮助到尊上,让他倍感内疚,他必须肩负起守护之责。大战凌乱,乌徇带着昏迷的夫诸躲到几千年都未开启的密室「不知天」,为了躲避天宫天兵的搜寻,水族士兵派出的一部分誓死抵挡,最终被尽数剿灭。 君兆那回带来的是一重天的金甲军,战力装备皆是一等一的水准。水族士兵虽强悍,却在起始点上略逊一筹,不可相提并论。 再者说,辰中天和水族向来靠的是始祖传下来的魔神之力镇族,几乎也没依靠太多族人之力。 而这个“万能之力”的传承就这么一代代传下去,直到望为这一代才有了质的巨变。 无名殿附近也有不少水族神民默默出来帮忙,上回破坏之力甚大,乌徇一个人的确没办法做完。 绝大部分水族诸神对望为的态度十分尊崇,作为一位几乎百无禁忌之人,望为没对族人有过多要求。 水本就是万物生灵之源,辰中天一向充斥着生机盎然的气息,灵气浮空,波光绚烂,的确适宜修习。水族诸神就是在这般安逸的环境中生活的,祂们并不在意其他八重天如何,只关心自己的生活。 不过,也总能通过一些小道消息看点乐子——听说天宫八重天中又有几天之间因某项比拼产生矛盾,神与神之间打架的不在少数。 还有某些神因公务繁忙故意吃些危害不大的丹药把自己弄晕,转头就说是被魔神的爪牙下的药,这个理由因不能被证实遂通过。 只有水族的神民们,没诸般压力在身,大大小小之事又有专神负责,修习练功自得其乐。 只不过,辰中天遭此动荡,是所有水神未料想到的。 虽说大部分臣服者在帮着收拾天宫带来的残局,也有部分人在幕后伺机而动。 且不提那些零散之辈悉数被乌徇杀尽,那些终究是上不了台面之辈,最重要的当属辰中天三大家族。 是的,三大家族。 除了子桑氏和华府,就连安静享受光环的伯赏氏,也有极个别的族人有其他想法。 辰中天有四界最严酷的火牢,烈火克水族诸神,望为专门建立此牢狱最初只为克制一个人——前代水德伺辰神尊。 也是与前代魔神执行了望为提出的“禁水之令”有关,水德伺辰神尊本在辰中天遭受排挤,又禁止他再去天宫任职。他得知此提议者乃魔神之孙伯赏望为后,便立刻找上了门。 因为常年在天宫不愿回辰中天,与诸位水神“同流合污”,便也不清楚伯赏望为的具体情况。 然而,他的心思早就被望为看透。望为提前布置好陷阱,就等他踏入局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伺辰神尊以火术控制。 周围出力的水族多少都收到些许波及,而望为因使用魔神之力,对火术抵御能力超于常族。 她一举瓮中捉鳖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当时她的实力还不到神尊级别,正面对抗没有好处,不如采取一些轻盈之法。 如今,水德伺辰神尊依旧被关押在那处火牢里。而看守之人,身份要说特殊倒也十分特殊。 “伯赏大人,您今日怎么亲自来火地狱了?”火牢狱卒长对着进门之人作揖。 那人目光看向前方,大步朝着中心走去。 “伯赏大人,您来此地作甚?”火牢狱卒长追上前去。 “我有事需要向你汇报?”来人是个女子,她声音清冷有力,如冷酷的利刃割烈火的牢狱。 “那您——” 狱卒长话音未落,被那女子一把扼住咽喉,“如若你再多话,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狱卒长被吓破了胆,他挣脱后连忙跪下:“伯赏大人,您这话就见外了,您与魔神是同族之人,都是一家人,我绝不多问,绝不多管!” 那女子将手在狱卒长衣衫上擦了擦,火光之间,她的面庞被忽明忽暗地照亮。 狱卒长也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观望她,他倒吸一口凉气,内心颇为震动:“这张脸,竟与尊上有四分相似!” 第176章 旧日杀机 火牢的官方名被称为火圉台,关押着最初反抗“禁水令”的一众水神,直到今日,祂们仍然没有归顺之意,因为低头者早已被释放赦免。 这些水神大体上实力强悍,在天界有一定声望,按理来说不该有如此下场。不过再多身份等级对还是帝姬的望为来说,根本不重要。 “越是在天宫待得久的,并且还拥有声望,就越容易产生问题。”望为向魔神祖父伯赏延提议,“不如趁此机会,试探一下祂们到底有多忠于您?” 不忠之臣的下场不是死,便是被投入这烈焰环伺的囚笼,永世不得翻身。 “降者不杀。” 望为定下这条规矩,的确又在后来的数百年间放出来不少臣服者,她不害怕祂们出来后依旧反抗自己。因为此时的她早已稳坐魔神之位,掌握着无上之力,势不可挡。 反抗者早知大势已去,也纷纷臣服。只有极个别的“硬骨头”难啃,就扔在火圉台让其自生自灭。 而名义上看守火圉台以及水德伺辰天尊之人,身份当真微妙。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望为的二叔伯赏奂的长女伯赏雩。作为伯赏奂这一脉唯一的幸存者,她亦是亲历过灭门之事的人。 不是漏网之鱼,而是被望为放过了。 那是一段冗长且杂乱的旧梦,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距今已过千载光阴,伯赏雩却难以遗忘。 曾经的伯赏雩被圈养在魔神殿内的一处僻静院落,她不喜与自家两个弟弟厮混,那两个弟弟从小不够讨喜,且并非与她同胞。她从未见过她的母神,据说母神是为了孕育她而死的。 因为她的母神拿出八分神力来孕育新生命,而父神却只出了两分力,这是极其不公之事。 神族孕育后代定是双方意愿下父母各自出五成力量,供给给自己的孩子,让孩子从出生就能打好一个灵力方面的基础。 究其缘由,亦是一段复杂且悲痛的往事。 伯赏奂当年看着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前代魔神伯赏延的身体硬朗,又看着比自己小的同辈子弟开始积极培养后人,自己也决定如此行事。 只不过,他还有另一个打算——万一伯赏延在未来的某天发生了意外,需要有人即刻继承,那自己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同辈之人中,大哥伯赏淼虽然法力高深且闻名遐迩,可为权者未免太过优柔寡断,不及自己。自己从小就被说是最像父神之人,因为他们眼底都藏着难以磨灭的野心。而三弟以及其他旁支,他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为了十拿九稳,他必须留好神力,不能因培养后人而耽误了自己。 终于,伯赏奂做了一个极其自私的决定。 纵观水族诸多家族,他决定要迎娶辰中天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族族长之女,让整个小族都并入伯赏氏,并且美其名曰:“你们家族在辰中天难以出头,不如加入我们伯赏氏,成为魔神麾下最亲密的臣属。” 这一小族本来生活在辰中天逾苍神域中的某处洞府,世世代代名不见经传,过着相对安逸的日子。 但见到伯赏奂从辰中天中央之地前来,不远千里,大驾光临。他态度又极为恳切,逻辑缜密,族长几乎被说服了。 给这小族好处对伯赏氏二子来说,不费吹灰之力。这个家族于他而言,轻重亦如灰烬——只是神域万神中恰好被伯赏奂选中的一个家族,仅此而已。 伯赏奂的外貌亦是一把利器,包裹着蜜糖的刀锋直直刺入族长女儿的心。成天对着舌灿莲花,面若菡萏的容颜,族长女儿很快就沦陷其中,并且背着族长父亲,私下与伯赏奂偷偷约定了孕育后代要出八分神力这件事。 伯赏奂自然也将自己的售后安排得极为妥当,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地付出一切。 结局显而易见,还未来得及举办男人温柔许诺的天界盛大婚礼,那可怜的水族上神女子就因孕育之事耗尽神力,奄奄一息。 很多神成百上千年都不会选择孕育后代,因为太过伤身,然而大部分神族都不清楚究竟是何等程度的重创,都以为自己能够承受得住。 可能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然而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她没能等到伯赏奂许诺她的未来、她全族的未来,甚至没离开过半步她家的洞府,可一切……好似都要结束了。 弥留之际,她挣扎着想抱一抱自己那初成型的孩子,却被伯赏奂阻止了。 失去两分力的伯赏奂仿佛若无其事,他夺过那被光辉笼罩的婴孩,直接交给了他身边的心腹神侍。 “阿、阿奂,你……你什么意思?” 伯赏奂忽然轻笑出声:“我的名字,岂是你这等小神能唤的?卑微的小族,果然没什么力量,丢了八分力就这般虚弱,不堪一击!” 那女子不明白,昨日还温柔妥帖的准夫君,今日简直判若两人。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是孩子? “阿奂,孩子怎么样?给我看看孩子!”她急切去拉站倚在榻边伯赏奂的衣袖,却被他轻易甩开。 “孩子?我会照顾好她的,看看你这副模样——” 伯赏奂毫不留情将桌案上的铜镜丢在她的面前,镜中女人再无从前的妩媚明艳之相,因神力缺失整个皮囊都黯然失色,耷拉在一副脆弱的骨架上。不知者甚会猜测,此女生前定遭受严刑酷吏。 那女子看到这面镜子后,几乎就疯了。当即口喷鲜血,神力加剧溃散……到了这时,她才意识到这是一场周密的骗局。伯赏奂只是冷脸旁观着一切,丝毫没露出不忍或怜悯之意。再姣好的容貌,此时也犹如地狱恶鬼,眼神中按耐不住的杀意逐渐溢出。 她还想说什么,忽然房间的门被人撞开! “大小姐,他们杀——”她话音未落,伯赏奂一记水刃便划破了闯入者的喉咙。 门外响起阵阵厮杀之声,整个洞府乱成一团。 那人是女子身边的神侍,方才是为她家小姐准备补品去了,却不成想,竟然遇到如此凄惨的画面—— 族长首先被人击杀,接着就是所有族人。 所有人都守在大小姐房间外的广场,等待着近些年来的大好消息。可孩子没等到,等来的是灭族之刃。 没人会在迎接孩子的这一刻备齐兵刃,常年安逸也让他们忘乎所以,真把那伯赏奂当成了品性极佳的贵人。 那女子的生命力比伯赏奂想象得顽强几分,直到全族被灭,她都还未彻底咽气。只是,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瞪着伯赏奂,她已经无法动弹了,却还硬生生从榻上翻身坠地,一点点爬到了伯赏奂的脚边,揪住他的衣摆。 “我……有话同你说。”那女子发出的声音极轻,伯赏奂听不清,便蹲下身来看着那女子的嘴唇。 缓缓地,她哆嗦出几句话来:“我诅咒你,伯赏奂,我要你跟我死得一样惨!” 第177章 堂姊妹 伯赏雩在无人问津的院落被神侍抚养长大,作为伯赏奂的私生女,一直没有归入族谱。她在族内无名无份,被圈养在小院里自生自灭。外院偶尔派人来送点东西,便没有后文。好在照顾她的神侍机敏,用尽手段从各处弄来了不少补品灵石,为这位可怜的主子进补。 一切的一切,皆因那场被刻意掩盖住的孽缘。知道真相屠杀灭族的近卫,也在后来的无数次天水纷争中被伯赏奂派去前线,早已死绝了。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这是伯赏奂的行事准则。 而他能够对自己的亲女儿伯赏雩这般态度,也是做了十足的铺垫——在伯赏雩的视角里,她被父亲嫌弃只因自己天生羸弱,即便在年长些的时候各种进补,也无济于事。 看着两个弟弟在父神伯赏奂前面膝下承欢,继母神在他们身边和颜悦色的陪伴,自己别提多羡慕了。可是这些东西,从来都不属于她。 继母神是辰中天逾苍神域中上乘家族的长女,虽抵不上三大家族的实力雄厚,却也带着足够丰厚的嫁妆来到了伯赏氏。 婚姻于神族而言,更多的是利益互换,资源互通。伯赏奂看中的正是这家族的实力,长女在逾苍神域赫赫有名,弥补了之前小族的力量缺陷。 不过这次,伯赏奂还是遵守了五五分力的守则,以二人共同之力,孕育出两个天赋奇高的儿子。这两小儿继承了强大的神力,比伯赏雩强出不止一星半点。 只不过,实力强并不代表品德高尚,两位少爷性格惹人生厌,堪称“混世小魔王”,却无人敢多管多问。毕竟人家父母神都不管,谁又有资格说道呢? 自家兄弟与她不善、时常作弄她,继母神待她淡漠如同陌生人,伯赏雩虽能自由在府中走动,却也是处处受限。她时常痛恨神生漫长,天道赐予她恒长的寿元,却没赐予她强大到维护自尊、受人关注的力量。 直到某一天,伯赏雩在一处斜角的凉亭中练功,忽然听到院内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似是继母神带着弟弟们在迎接什么客人进府。 府中除了俩兄弟折腾外,平时无聊到周围的青苔都能默默修炼成精了。 伯赏雩好奇地躲在石泉后观看,却发现府中来了一位酷似大伯家那位大帝姬伯赏望悠的少女。伯赏雩曾在家宴上远远瞧见过几回望悠,二人只在院中打过照面,望悠见她情绪不佳,还追问过几句,只不过她当时不想奉承任何人,便很随意地告辞了。 后来,她也几乎不参加这般无聊的家宴,好在家中无人在意她,让她有了些自己的空间,而她对族中的情况也并不关注。 如今回想起来,心中竟还有一丝内疚。她侧头再观时,却看见自己的父神伯赏奂也回来了。 伯赏雩又走近了些,这才听到来者不是那位大帝姬,而是大帝姬的双生妹妹,名唤伯赏望为。 这位应当是她未曾谋面的堂妹。 躲在一旁偷听良久,还有多嘴的神侍们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伯赏雩方才知道伯赏氏近期的一大噩耗—— 大帝姬伯赏望悠似是殒命,大伯母怀疑是这位新回家的堂妹做的,忍受不了伯赏氏家风已然离开了辰中天,大伯追随而去。目前堂妹无人照料,便接来家中暂住。 “……要说这小帝姬,手段可真是不得了啊!” “此话怎讲?” “咱二爷同大爷家就不往来,二爷也并非阔绰大方之人,怎么还主动替别人养孩子?你说蹊跷不蹊跷?” “啧啧,你这么一说,确有其事啊!咱二爷也是家大业大,平日里却是能省则省的,要不是二位少爷神力与日俱增,现在还不知在院里那旮沓里窝着呢。咱大小姐不就是个例子?” 伯赏雩听到自己被神侍点名议论,倒也没什么反应,许是平日里时常听见,习以为常了。 看着家里再次热闹起来,而热闹并不属于自己,伯赏雩不禁叹了口气,准备收拾下凉亭自己回房。却听到身后伯赏奂的声音响起了:“今日家宴记得来,你堂妹来家里了,多照顾些。” 当她转身时,伯赏奂已然离开了。 家宴之上,那位堂妹被安排在了主座旁边,与她的继母神相对,她的两个弟弟都要往后排挪挪,伯赏雩自己的位置更加靠后了。 席间,她不止一次用余光瞥向望为的方向。观到望为的面容上没有忧伤之色,伯赏雩甚至都要怀疑那小道消息的真实了。 那表情哪里像是亲人逝世、家族主脉分崩离析之神情? 望为口中说着长辈喜听的话语,将她的继母神和父神哄得很是开心,二人连连宽慰,让她在府上住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望为面露感恩神情,几人又一番相谈甚欢,甚至连她那两个聒噪的弟弟都安静了几许。 忽然,伯赏雩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有神侍从她身后穿过,急匆匆向望为那边走去。她看见那神侍在往堂妹的茶盏中添满一杯。 这时候,有人起来敬酒,望为自然也端起了那杯后来添好的茶,她没含糊一饮而尽。 没过多久,她的面颊有些微红,似是酒醉之人的征兆。她起身借口太闷了出去走走,自己便独自离席而去,这时候又有两位神侍悄然跟上脚步。 伯赏雩不知当中是何缘由,她本想借口出去,却发现无人关注自己。那样更好,她便直接离席,跟在了那两位神侍的后面。 望为走路不稳,身体仿佛摇摇欲坠,伯赏雩越发笃定了她方才的猜想,有人在她的茶水里下药了。 府邸后山有一处无人打理的野花丛,草丛疯长几乎能将人完美淹没。伯赏雩没想到几人兜兜转转居然到了此处,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作何? 忽然,前面的两位神侍停下了脚步。 “后山是禁区,小殿下要往何处走?”其中一个神侍开了口。 终于,望为也停下了脚步。只是她迟迟没转身,那二位神侍见状,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准备上前去。这时候,望为摇摇晃晃地转身了。 “你们跟着我作甚?”望为脸颊红扑扑的,如同刚降下的霞光,声音略显慵懒,仿佛酒醉初醒。 “你们是来保护小殿下安全的,大殿下方才出事,我们可不希望小殿下有任何毁伤。”那神侍毕恭毕敬道。 “那你们擅自将我的茶换成了酒,这是什么意思?”望为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变得清醒点,方才她绕了远路,本想通过神力将酒力给化去。 奈何酒劲惊人,特别是这股后劲,她不知道对方的意图,不敢轻易倒下。她凝结水刃,准备时刻发起进攻。 望为本不想惹事,已经捅破天把自己家搅和得七零八散,她才刚到二叔家第一天,要是在做点出格之事,那她就要继续流浪了。万一讨了魔神祖父的嫌,自己在辰中天根本就没立足之地了。 不过,要是真的触碰到她的底线,她绝不收敛。 “换成了酒?您不是要求过只喝茶吗?何来的酒水呢?”神侍语气充斥着疑惑。 对方态度主打死不认账,望为冷嗤了两声,扶住了一株结实的草叶,缓缓开口:“是谁派你们来试探我的?” 她的识海内翻涌浪潮,搅得心不定,愈发颠倒迷离。 神侍依旧恭敬作揖:“小殿下这是哪里话,莫不是茶意亦醉人?小殿下跟我们回去罢。后山有危险,不能再走过去了。” 话毕,他们不再多言,就朝着望为的方向迈步过去。 “是,后山的确不详,小殿下不放心他们,不如跟我回去?”伯赏雩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就这么正大光明地站了出来。 这十分不符合她冷眼旁观的性格,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颠覆以往,打断了神侍的纠缠。 神侍看了眼来者是大小姐,仅仅点头见礼,接着便道:“这里也不是大小姐可以涉足之地,请大小姐先回。” “我自然明白自家规矩。小殿下初来寒舍,我既作为你们口中的大小姐,也应当尽一尽地主之谊。小殿下我就带走了。”伯赏雩一个闪身瞬移到望为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腰,并示意望为抓紧她。 望为微微蹙眉,她竟然没察觉到周围还有第四人在场,这种未知的感觉激发起她几分恐惧。 她打了个激灵,清醒了几分。看着在夜宴上多次将目光留在自己身上的、自己未打过照面的堂姐,出于警惕她没把藏在袖中手指间的水刃收起来。 伯赏雩的确没有害人之心,她只是产生了不好的预感这才跟了出去。果然,还真让她蒙对了。 “大小姐,这恐怕不合适罢!”一个神侍闪身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另一个堵住了后路。 “你们二人不是我父神身边的人吗?怎么?敢对我父神的侄女不敬?”伯赏雩看清人以后直接点破了情况。 被她揽住的望为听到了关键字眼,抬眼望向她,只能看到一个侧脸的轮廓。她从醉意深沉的恍惚中似乎看到了望悠的影子。 “姐姐……你回来了……”望为垂着脑袋不小心搭在了伯赏雩的肩上。她碎碎念着,声音忽高忽低。 伯赏雩手臂微颤,她转头看着逐渐陷入昏迷的望为,将她紧紧抓牢,随后便目光坚定对上前后夹击的神侍。 神侍不出意料地动手准备抢人,伯赏雩终于使出了她未在众人见面施展过的法术,神侍抬手抵抗,也没有太把她放在眼里。 这是伯赏雩千年间第一次真正出手,因为没收住力道,直接将那俩神侍打死了。 酒劲被拖延到逐渐有散去之意,望为在双方法术纠缠中徐徐睁眼,看到二人身首异处死状惨烈的画面,她不禁疑惑地望向伯赏雩。 “你怎么样?还能走吗?”伯赏雩稳稳地将望为扶住。 望为点点头,经过暗暗调息之后,自己的头脑终于恢复了些许清明。她瞥了眼地上的尸体,伯赏雩仿佛猜到她的意思,语调平和地解释道:“他们是家臣,死了的确麻烦。不过,是我动的手,与你无关。” 这个家从来没重视过她,这回她杀了两个家臣,可家臣的地位可比她重多了。她的确是没控制好力道,但是危急时刻,不能怪她出手太狠。 “堂姐。”望为轻轻唤了她一声,“杀人会让你很为难罢。” “怎么会呢?”伯赏雩嘴硬反驳,下一刻望为撒开了抓住她的手,施展了一招将那二人的尸身化成一滩血水,融于深褐色的天壤。 “家臣,算我杀的。”话毕,望为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看向伯赏雩,“我们分开回去,就当从没见过。” 伯赏雩本想问问她的情况,可人已经走远了。她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今日是她第一次正式出手,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取走了二人的性命。 那二人理应是高手,终究轻易地死在她的手中。 是不是能够说明,她根本就没周围人认为的那般羸弱和无能? 伯赏雩的内心活泛起来,她想起望为那一手法术将尸首化成灰烬,定然也是个绝对的高手罢! 改日,她定要找机会跟她切磋几番。 她帮我顶包,是否会于她不利?伯赏雩心中暗暗念叨,便加快步伐回到了晚宴厅。结果,她看到了另外一幕,让她颇为震惊的一幕。 望为一脸可怜兮兮,对伯赏奂哭诉着方才自己被跟踪的一系列事。隐去了伯赏雩的部分,但是用浮夸的词汇描述了那两位死无全尸的神侍是如何恶劣地对待她,她气不过便一时失手杀了人。 “二叔,我才第一天到府里,竟然……就失手杀了人,是小为的错……你责罚我罢!”望为泣涕涟涟,那张未脱稚气的绝艳容颜流露出脆弱的一面,这下无人记得死者,只记得诚恳道歉的小殿下。 望为背锅绝对不是为了帮伯赏雩,她迟早也要演一出戏,让伯赏奂府中的人都接纳她。外面对她的传言真真假假,不如她自己快速展示一下,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时候,伯赏雩出面了。 “人是我杀的,小殿下只是为了帮我背锅才这么说的,有什么就冲我来!”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无声。 望为将脸转向了无人的那一面,她抬手拭泪,试图掩盖住嘴角轻起的弧线,心道:这故事总算圆上了,她可真是一个良善之人呢。 第178章 背叛?救赎? 望为在伯赏奂的府邸住的时间不短,那夜之后,她几乎没怎么见过伯赏雩了。不过她也没主动找人,反倒是那俩聒噪的少爷,成天在她那院门的门槛上踩来踩去。 那件事最终草草结尾,伯赏奂大义凛然地将那二位神侍说成是天宫潜藏在辰中天的卧底,是天尊君偕对伯赏氏意图不明,好在望为机敏发觉了此事。 在众人的恭维声中,伯赏雩又渐渐隐于人后,无人问津。不过她也习惯了,被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奉承,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 望为也深有同感,每当那二位少爷上门造访,询问她一些修行之法还有闲扯家常时,望为都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将他二人的头给拧下来踢走。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毕竟是客人,对主人家的还是稍微忍耐些好了。 “光说修行之事多无趣啊,这辰中天的上神英豪不少,小殿下就没有中意之人?”二位少爷中年长的那位开了口。 “那不是更无趣了。”打坐的望为徐徐睁眼,掌心凝起一道法力,忍了忍又将力量散去。 这时候,二少爷大喇喇地坐在望为房间内修炼的团垫一角,也就是她的身旁。他转身凑近望为,似乎是在细细端详。 “堂妹的确是绝色啊,感觉那上天宫也没几位神女能跟堂妹媲美,可惜啊咱们同姓,不能结亲哈哈哈……” 二少爷抬手想触碰她的脸,被她一手挡了回去,他有些不悦,“怎么?听说你流浪在外多年,你这脾气秉性同你那位一模一样的姐姐可真是天差地别啊!怪不得长辈们还是更喜欢你姐姐,而不是你呢,堂妹。” 这些话对望为来说,简直不痛不痒。除了魔神,她不想讨好任何人活着,那些人于她而言,没有任何价值。 “是吗?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长辈不喜欢我呢。谢谢堂兄告诉我这些……” 望为转过身,面朝着二少爷,眼角微微弯起,“究竟是哪些长辈不喜欢我,堂兄能展开说说么?” 二少爷:“……” 望为:“怎么了?是说不上来,还是不敢说呢?放心,妹妹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二少爷:“……我、我倒是有些忘了,就是听到过一些话,就是这么说的。” “话经人口,总有人说先说出来,会是谁呢?”望为放缓了语气,紧紧盯着二少爷,二少爷轻佻的神色瞬间崩塌, “……你、你这是什么眼神?”二少爷打了一个激灵,凑上前的身体不自觉地后仰些许。 看垃圾的眼神!她心底暗自骂着,真像是凡界话本里说的麻蝇蝼蛄之流。 不过,转念一想绝对不对味儿,那些东西只爱粘着腌臜秽物,粘着自己定然心怀鬼胎,别有目的。 到底是什么呢?她琢磨起来,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伯赏府中有人在幕后教唆这兄弟俩来找自己。 这是要试探她的实力? 她一直没太展示过还不够稳定的魔神之力。按道理讲,她在家族众人眼中是个看起来迫切想证明自己的稚嫩小殿下罢了。 刚归家那阵,望为就与二叔伯赏奂熟识了。二叔的心态似乎很年轻,与族内小辈们很容易就能打成一片,为人风趣且离经叛道,加上外貌出众,更容易赢得周围人的信任。 他与望为初识时,直言自己是对祖传的那股力量十分感兴趣,更对能让天宫吃瘪的水族后生感兴趣。二叔伯赏奂的坦荡直白,比起她父神伯赏淼的委婉温吞好相处不知多少,望为自然而然就同他走得近些。 伯赏奂还十分“投其所好”,适时为望为提供了很多灵丹灵石等珍贵的补品,他直言很看好望为,认为同辈之中无人能出其右,不止同辈,有些长辈也比不上。 不忠之言,实在顺耳顺心。听得多了,比起让自己收敛的父神,只远远眺望自己的母神,这位二叔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他还像从前那样,为望为编造了一套全新的故事。只不过这回,他吸收了上回的经验,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欺诈水准愈发高明。忽远忽近,恰到好处的相处,铺垫他预设陷阱中的猎物更加没有戒心。 期间,望为也怀疑过伯赏奂的接近自己的动机。可是很多年过去了,伯赏奂依旧温润如初,任谁看都觉得叔侄关系非常亲密可靠。 在辰中天,甚至一度有望为是他亲女儿的传闻。不过,这般流言很快就被伯赏延遏制了。流言的力量的确可怕,就连望为的内心也曾动摇过。 此番下药之事,望为内心有了几分猜测。 首先,她排除了伯赏奂。如若要害她,何必等到现在?如若要试探,这么些年,该知道的他应当早就明晰了。 那么十之八九,就是这个府邸里的另一个话事人——伯赏奂的妻子,那个看似温柔可亲,实则背后捅刀的女人。 自从踏入府内,她的两个儿子就对自己纠缠不休。名义上是陪伴堂妹、照顾堂妹,实际上呢,望为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有人在觊觎她的力量。 那晚派人跟踪她的幕后之人,应当就是这位二婶无疑。之前派来的神侍,怎么可能是天宫之人呢? 水族的功法被辰中天彻底垄断,天宫从此没有水系法术者。 她看得清一切,却没有拆穿。她需要伯赏府的暂时庇护,供她相对安心的场所,还有各种难得的天材地宝来修炼。这些东西太稀罕了,魔神祖父正在闭关,她也暂时不敢面对他,恰好二叔愿意带自己回家,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望为一直觉得二叔人挺不错的,对自己也挺大方。自己平日里犯了错,父神对自己严苛之处,都有这位二叔从旁斡旋。 神劫不出三百年将至,她不得不谨小慎微,提前做好打算。 随着她的功法日益精湛,补品亦是源源不断。后来再也无人打扰望为,似乎初见的插曲仅仅是一个不成熟的试探。 伯赏延出关后,得知了前因后果,也无奈此局面,只道要望为好好修炼,魔神之位定然由她来继承。伯赏奂此时也接话,支持伯赏延的决定,其他亲族此时也无言反驳。 所谓物极则反,命曰环流。伯赏延被刺杀的那夜,她也堕入了无间地狱。这是伯赏奂为她精心准备的大礼,打得她措手不及。 被黑暗吞噬殆尽的前一刻,她才骤然清醒过来。其实早已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她自己不愿看清、不想认清罢了。 望为从暗室逃出那日,穿着一袭衣料精美却残破、腐烂的黑衣,更衬得她浑身毫无血色的肌肤更加苍白。 这件衣服还是伯赏奂送给她的生辰礼。魔神殿晚宴那日,他专门前来提醒她换上,并且准备好了配套的首饰,望为没理由拒绝。 黑衣,是为了在受伤流血时,看起来不那般惨烈,亦是为了在暗室中并不那么显眼。 伯赏奂认为,他所有的付出,一定要加倍收回。他助力望为修炼的所有事,皆是为了此时此刻。 监禁她,逼她在身心最佳时刻将力量全数掏出来给他。 望为难得糊涂一回,就付出了史无前例的惨痛代价。 曾经攻击她的人,是陌生人,是外人。 他们是为正义也好,伪善也罢,在望为这里都相应付出了代价。 有的神杀她一次后没有再来,望为复苏后懒得深究,没打算追逐寻仇。而有的神三番五次,死命追逐,对望为的身心都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为了安宁的生存下去,她采取了同样酷烈直白的手段,斩杀之。 对方再强,也只有一条命可活。而她,可是大概会无限复活的哟。这么多年,她心有恐慌,却从未摸到死亡的尽头。 也许,真应和了那句“上天有好生之德”罢。 那日为了万无一失,选择在伯赏奂不在的时候行动。配合九头相繇柳殷、凶兽手下大风、混沌和狰兽乌徇大肆的杀戮,望为将这座庞大的府邸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 当然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所有人都被控制住,开始放血。多数人被缚在花园中,鲜血作为园中各类花草灵植的养料,深红渗入天壤之中,还有许多满溢而出的,汇聚成一条条绯色溪流,流向府外。 还有一些漏网之鱼,便被那几位胃口极好的兽们吞食下去。 今日没人能离开这座府邸,更没人能传递出任何消息搬救兵。 望为看了一圈,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她不顾几兽的进食,自顾自走向血色斑驳的院内,大风抬起头,不放心望为便化成人形跟上前去。 印象中曲径深处是有一座僻静的小院,院中开着淡黄色的槐花,是初见那日伯赏雩身上散发出的味道。 院落里,伯赏雩倚在刺槐下的藤编太妃椅上,细风掠过她的侧颊,整个人显得恬然安逸。外界的尖叫、逃窜、嘶吼、咆哮……全然与她无关。 槐花瓣被风从树梢上带下,恰好落入酒杯之中,望为也恰好地迈入她院中的门槛。 “别来无恙啊,堂妹……殿下,来饮一杯?”伯赏雩举杯朝着望为的方向点了两下,下一瞬她以极快的功法将另一只酒盏抛了过去。 望为一把握住酒盏,并精准地接住漂流在半空的液体。不过,她并没有着急喝下去,而是一步步走近了伯赏雩。 “你担心我下毒啊?”看着她迟迟未喝,伯赏雩先行表率,仰头一饮而尽,喝完还倒扣着杯盏证明。 然而望为还是没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伯赏雩,目光带着些许凝重的审视。 伯赏雩自知自己没有做错事,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被这般冷峻的视线盯上,浑身上下竟也有些无措之感。 “你、你和你的同伴……”伯赏雩看了眼她身后站着的少女模样的大风,“你们把……所有人,一个不落的,全部杀死了吗?” 她嘴角抿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杀得好啊!我只杀过一次人,就是咱们初次见面那回。以后我再也没有尝试过了,压根没机会,杀人的感觉是不是身心舒畅?如若你还没过瘾,便把我这条无聊透顶的命也拿去罢!” 伯赏雩似乎在找此刻能聊到一起的共同话题,语气轻快,仿佛在与自家姐妹闲聊家常。 沉静已久的望为终于开了口:“堂姐,这全府上下,竟然只有你没喝过我的血啊。”听完这话,伯赏雩颇为惊愕。 血? 什么血? 看着伯赏雩一脸迷茫的模样,望为终于体力不支地一屁股坐在了那斑驳的太妃椅边缘。 “我家主人不是嗜杀之人,她不杀你,全然是因为你没喝过她的血。”看着望为在一旁自助——把酒水换成茶水,自己便开口解释道。 “他们说的血药酒和血米糕,不会就是用你的血做的罢?”伯赏雩显得后知后觉。 望为懒得多说,只要她没做过,魔神之力便不会有丁点残留在她周身,望为便察觉不到不妥之处。至于她究竟是何时知道的,不重要了。 “我就说为何这百年间从未见过你,听过你的消息,竟然……竟然发生了这些事。”伯赏雩神情错愕,一脸沉重地看向望为。 “无论你是否提前知道,是否冷眼旁观了这百年,都无所谓。”望为强撑着自己的精神,“你是今日唯一的幸存者,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 “悉听尊便。”伯赏雩调整了坐姿,认真看向望为。 “第一条路,和你的家人们一样,死。” “那我选第二条。” “哈……”望为嗤笑一声,“你不是想死么?” “可我总觉得,我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做,暂时先不死了。”伯赏雩正襟危坐。 “第二条路,你入我火圉台——”望为话未道完,她吃惊接话,“等等,是要我坐牢?” “……做的我典狱长,主要看守重犯。” “嚯!一上来给我这么大的官儿做啊。”伯赏雩从太妃椅上蹦下地,“不过,你信得过我么?” * 火光照亮了昏暗的火圉台,伯赏雩褪掉黑袍斗篷,在一个被封死的房门前面停下,她打发走了所有守卫,自行开了那扇斑驳的猩红色大门。 第179章 天界乱始 “……约莫就是这些,我和尊上在凡界可是经历了很多风雨呢!羡慕我罢?嫉妒我罢?” 混沌精神抖擞,在不知天密室中,强行拉着乌徇、大风和夫诸讲着望为在凡界之事,更多的是夸大其词了自己所在的部分,描述自己有多勇猛,其他三人都听厌了。 大风本来坐在一棵古树突出的朽根上,听了这些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到混沌面前,一把捏住了混沌的嘴:“闭嘴!说了八遍了,重点是什么?” “唔……唔……”混沌被手动闭嘴,此时说不出一句话来,便哼哼唧唧起来,在力量方面,他的确不是大风的对手。 “如果你再废话,我就让你永远闭嘴。”大风撒开了手,抱臂冷冷地站在一旁。 “咳咳……我……哎!行行行,都听大风姐姐的!”混沌刚想反驳,但一想付出成本太大,为了不丢失更多尊严,他还是不自找麻烦了。 混沌乖巧地交代完望为在凡界交代给他的一系列事项,其他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接着,混沌拿出了匣子和钥匙,乌徇拿过来仔细端详起来:“这就是尊上交代给你的匣子?看着倒是不起眼,似乎在整个天界都十分常见。” “对,不是什么宝匣,只是用来装东西的。”混沌解释道。 “不过,既是天界之物,必然也不会太普通。”大风从乌徇手中拿过匣子,摇晃了几下,又放在耳边仔细听了听,“没有任何声音,里面确信有东西吗?” 夫诸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外形几乎一样的匣子,拿过来做对比。 “我找来这匣子是空的,和这个重量几乎一样。”夫诸歪头疑惑,“凡有物,皆有重量,哪怕装的是灵气,我们也能感知到灵气的重量。这匣子里该不会什么也没有,用来骗人的罢!” “当初匣子一共有两个,一个匣子里是三个凡人的命,另一个匣子——就是这个。据当时说是装着附有尊上眼睛的神器的匣子。只不过,尊上听从了霍逢,就是尊上下界才收的那位关门弟子的话,选择救了三位凡人,放弃了这个匣子的选项……” “什么?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现在才说?”大风一拍桌子打断了混沌的话,震颤力度将那匣子弹了起来。 “这、这都过去了那么久了,尊上已经找到了真正附有眼睛的神器,眼睛也恢复了,前面的事情就适当省略点嘛。” 看着大风和乌徇预备着想抽自己的动作,他讨好一笑,“所以这另一个匣子也是被人动了手脚,根本就不存在尊上要找的神器!” “那这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呢?”夫诸好奇地捧起匣子。 “这个选择本身就充满恶意,让尊上背负凡人的因果,或者受骗的代价……我就不信这里面能有好东西。”大风夺过那匣子想用利器劈开,却被乌徇给拦下了。 乌徇长叹一口气,看向混沌:“你说尊上的旨意是要我们找到匣子的主人,然后以彼之道还施彼吗?” “具体处理的手段尊上没要求,不过她要我们抓出主谋,处理干净。”混沌挑了挑眉,目光打量着面前三人,“你们三位在天上忙碌这么久,到底有没有成果啊?我同尊上出生入死,别让我知道你们几位在这里享清福。” 大风吹了吹拂在面上的发丝,神情微冷,似乎是被混沌这不修边幅的话语给惹毛了。 夫诸看到此情此景,立刻开口:“我和师姐可是做了很多事呢!” “哦?说来听听。”混沌继续追问道。 那日分道行动,亦是同门之间难得的合作。 大风和夫诸选择去七重天和子桑暌的动向,乌徇则只身探查六重天。 七重天明嚣天,由金德太白神尊掌管。 太白神尊是个成天乐呵呵的老头,须发皆白,更有仙风道骨之势。平日里他和一些仙童就在太白殿内看顾下灵植,还有后殿养着的十几种灵兽,日子不清闲,也不平淡。整个天界的灵丹铸器原料皆出自此处。 即便是诸神中年岁偏长的,他也放松不了,有些灵植太难养,培养各个种类的传人也需要时间。 不过,神生漫长,有事做总好过虚度光阴。 天界不养闲神,整体忙碌氛围浓厚不少。反观之下的第八重辰中天,居民闲散不少,逍遥自在更多。忙碌的主要是几大家族,除了钩心斗角之外,还有很多日常事务需要处理,还有和天宫某些族群的“走私”资源……总之,大家都挺忙。 当他人听闻辰中天的诸般事迹,首先会想到它上方的七重天,随后就会去询问七重天管理太白神尊的看法。 然而,热闹围观者并没有得到自己想听的回答。 太白神尊只会笑眯眯的,一手拿着个发光的花洒法器,另一手轻抚着亲自种的灵植嫩叶,待他做完手中之事,才会如梦初醒般回复那些提问者:“魔神那丫头啊,许久没来老夫的太白殿了,这些植被还是我家童子想办法从辰中天偷来的水浇灌的。” “呃,她上来了难不成也会对你们发难?”提问者警惕蹙眉。 “人来了,当面向她讨点水,她给偷偷放点水,不过分罢!”太白神尊继续乐呵呵地用灵力养滋养着灵植们。 提问者表情很是古怪,这回答的确是出乎意料的,作为时常被当做天水战场的二重天神族,很难理解下面几层天的和睦状态。 打从一开始,太白神尊就无意参与任何人的纷争。在他看来,在天界便只有一个种族——那就是神族。 既然为同族,何必闹得血雨腥风? 那股被称为魔神之力的力量,由水族掌控了近万年时光,这当中因这力量,水族成为众矢之的,被所有神族之下的小分支孤立、排挤,水族也因此自满、膨胀,水族和其他神族因此不断产生摩擦…… 后来,辰中天正式独立出天宫管辖,这才逐渐走向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地步。 只不过,矛盾太多总会疲累,尤其是天界高层察觉到发生过上古之战的天外之境有异状,双方才停止争斗一致对外。 如今,才是真正的局势大变。 太白神尊摇了摇头:“列宿天承受了太多,你们也不容易,不必询问他人态度来改变自己的判断。” “这是自然。不过还望神尊端正自己的立场。既受了天宫的照拂,便不要做出背叛天宫之事。” “照拂?”太白神尊身形一顿,“这话我可不爱听,我等平日里行事,从不依仗天宫。不知那君兆尊上为我七重天提供了什么便利呢?” “就是啊!到头来还不是要我们自己偷水来用!”仙童在旁边忍不住吐槽,“打了那么多场,还没有谈妥不说,还总是来催问我们灵花灵草培育的情况,你们上——位天的神真是不可理喻!” 来访者被这话说的一愣一愣,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留下的必要,挥挥衣袖告辞了。 仙童刻意强调了“上位天”。事实本就是离一重天越近,受到的关注就越多。反之,管理没有放松,该上交的东西不能少,其他的只能靠神尊治理。 偏偏这位金德神尊,不爱治理,只爱种植。除了以他名字命名的太白殿,其他范畴皆是各方势力。就比如金俪的三绝殿,便是由宫主本人打理。 势力错综复杂不说,分布也十分零散。上回大风从三绝殿出逃,便在这里徘徊良久,才找到离开之地回到辰中天。 所以这次避免走错,大风带着夫诸直奔太白殿,欲与太白神尊直接对话。 “二位小友到此,不如先坐下休息片刻,待到……我那些小童们痊愈了,再叫他们来斟茶招待?”太白神尊捋了捋自己的白色长须,不紧不慢道。 原来,大风和夫诸想直接进殿,却被太白神尊座下童子阻拦。夫诸当即化身本体,回身尥了下蹶子踹翻了几名拦路童子,这才造成了一些损伤。 大风没拦住想表现自己的夫诸,这下闹得略有过头,她代表出面赔礼道歉,毕竟还有事相求,现在翻脸也没好处。况且这位老神尊他人还行,不跟辰中天红脸的神,能有什么坏心眼? 大风的诚恳换来了太白神尊的原谅,夫诸也十分不好意思赔礼道歉,她主动提出要给那些童子疗伤,却被众人害怕得退了好几步。 行罢,她长得这般可爱,居然都有人害怕,真是奇怪!夫诸在内心嘀咕着,不过面上却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看着大风谈事,自己又闲不下来,就主动请缨去帮太白殿浇灌灵花灵草。 此话一出,惹得太白神尊喜笑颜开,立刻差了座下首徒为夫诸带路。 “夫诸上神,这边请。”首徒少年有礼作揖,脱口而出的称呼让夫诸心生欢喜,她立刻下定决心,要好好照拂这里一切缺水的小可爱们。 看着笑逐颜开的太白殿众人,大风心知夫诸跟着自己算是来对了。 夫诸这般心性,虽然办不了什么正事,却能在某些时刻开辟出些许新的路径,不费多大力,对症下药。 太白殿需水,那么就好办了。 聊了些闲话,大风见缝插针道:“既然小诸在这儿和诸位相处融洽,那么可否带我们了解一下明嚣天?我们之前来的次数不多,对贵地的风物实在感兴趣,只是不知从何了解?” “二人贵客真是来了解的?”太白神尊不动声色,为大风斟了一盏茶。 “这是当然。最近尊上不在,我们公务也都处理的差不多了,有余闲时间可以打发,便想来此了。” “我这里不比其他天,被神尊统一管辖。他们那些事儿啊,我不爱管,年纪大了,只喜欢做些自己的事。”太白神尊看大风言辞真诚,自己也直言不讳,“不过,我倒是能给你一张我徒儿亲自勘察绘制的舆图,其他地界啊,只能你们自行前去了。” “多谢神尊。”大风起身道谢,“神尊从我们那运水的那条小道,是个秘密之地。” 太白神尊垂眸掩饰住眼神的惊诧,随后恢复正常:“替我谢谢你们尊上,待她回来,没事儿了,也来上面看看我这老头子罢!” “一定,待我摸清路线,便请我家尊上前来造访,只是叨扰神尊了。”大风有礼作揖。 夫诸那边的“送水”花活也完成了,已经达成目的,二人对照着错综复杂的舆图,继续前往三绝殿。 不过,舆图上的另一处地方,让大风颇为注意。 仰月阁。 仰月……是何种含义? 是仰头望明月,还是凡界那座仰月城呢? 大风听乌徇提过,尊上下界便杀了仰月安氏培养的弟子。那么这场阴谋,是否会有他们的手笔? 不管他们是否参与,她都必须排查一遍。前往三绝殿的途中,恰好能经过这处仰月阁,二人临时换了目的地,倒是也因此歪打正着。 仰月阁不止一幢楼的存在,后方还有一片庄园,安晟业的府邸便在此处。 安晟业在府中看书,做凡人时是武夫,如今做了神也开始识文断字了。当然不是认字的基础,而是阅读高深的心经。 这时候,他门口的侍卫进门:“主人,有密信。” 安晟业缓缓放下书,接过密函,让人先下去,自己才打开看。 密函是一道符,只有对上唯一的密语才能揭示出来。他默念密语,只见符上显露出一道光,投入了他的识海之中。 识海的空中显示出一行字:“辰中天的人潜入此地,正朝着仰月而来。” 密信来的相当及时,足以证明安晟业在此地的势力不小。他没有太过惊讶,似乎早就料到魔神的麾下迟早会找上自己,他将书册放回架上。 接着,对着镜子整理了几番仪容,看起来胸有成竹。 “主人,需要我们做什么?”看着门被打开,站在门外的侍卫长率先进门。 “杀阵备好了罢?今日,我就教那伯赏望为的人有来无回!” 第180章 分头调查 乌徇只身独上六重天,此天名为日轮天,由羲和之子新任的太阳帝君羲晙掌管。比君兆和望为要早个百年上位,年岁也稍长些。 他亦是一介神尊,只不过称呼上有所不同。许是诸神之中的天之骄子,让他在万神丛中更具炽烈的神性。融合了光与热之力,从本身感知而言,对来源不明的晦暗力量,譬如魔神之力有天然排斥。 赤日宫是日轮天最高的殿堂,羲晙常坐殿内高台上,掌管着四界之中永不止息的光明。 官方话术的确如此,其实羲晙的日常公务并非难事,如果非要评价,无聊倒是真的。正如望为向霍逢描述的那般——“羲晙牵三足金鸡出来遛弯,闲的也是闲的。” 每日按照凡界时算,羲晙便会驾着日车,三足金乌则负责拉车。他们从诸天之上飞掠而去,环绕一圈,凡界的一整天便过去了。早出晚归,直到月轮天接班时才能下值。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太阳帝君成了四界最出名的劳模。 忙就罢了,他还时常收到来自凡界的“差评”。 出自各个官方神庙的许愿签,凡族求水不成,便开始求天阴。只要没那么大的太阳,也就没那么容易口渴,土壤也就没那么容易龟裂。认为太阳是个麻烦的,整天出来,造成各种旱灾。 得,他每日忙活,简直白忙! 最初,羲晙忍不下这口气。无数次撕裂某结界抵达辰中天境内,与望为手下五将过招。不愿纠缠的他成功逃逸,在历经波折后终于到了无名殿前,他要跟望为讨说法。 彼时的望为,正是稳坐魔神之位,无论是实力还是声望,皆如日中天。 她靠躺在大殿之上的髹玉漆云水纹座上,感知到羲晙上门,也没看他,依旧自顾自地合眼躺着,甚至还翻了个身。 羲晙:“……” 羲晙:“伯赏望为,那场禁水闹剧到你这一代理应彻底废除,没想到你居然还将它延续下去了?现在下界竟然认为是我太阳的错,这件事你负全责!” 看着望为一动不动,他直接瞬移到玉阶顶层,到了那金贵的王座旁。他抬手欲将她一把拉起来,下一刻,望为的身影已然闪到了殿中央的玉泉石之间。 她端坐在泉中的水蓝莲座上,上方汩汩不断的灵泉如瀑落下,却精准避开了望为的周身。 “火气太旺,就会惹人心烦。凡族烦你,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望为看着羲晙逐渐涨红的脸,信口点评道。 “随你怎么说,我是来解决问题的,我现在就要你恢复水神在天宫的职务,回到原来的样子!”羲晙直入主题,这里笼罩着强大的力量,这让他感到无力和窒息。 魔神之力如灰蒙的水雾,将他周身的光辉尽数吞噬。 羲晙感觉到危险,他准备拿出法器动手,却发现自己被定格在原地,而四周雾霾未减。他那金光灿烂的识海中,那抹中心的光辉正在被一丝灰气缠绕、进攻。 “你、你对我做……做了什么?”羲晙瞪大眼睛,看着朦胧不清的望为。 高挑的女子走近他,言辞狡黠道:“取一些你的力量瞧瞧,不过分罢?来都来了,不留下些东西,本座怎会放你走呢?” 望为没有修本族的水系术法,转修魔神之力,本就是需要多方突破的。既然羲晙送上门,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魔神之力收纳天下万法,并不仅仅能加持水系法术。像羲晙的阳火之力,值得研究,好找出最能直接克制天界火族之法。 她赤脚踏出灵泉,一步开出一朵水莲,迈向羲晙的步伐很慢,可每一步都教羲晙难捱不已——仿佛有人踩在他的心口,让他无法运气调息。 “羲晙,你擅自踏入吾地,本座对你只是小惩大诫。不然总有人误以为,本座的辰中天是个随便踏足之地。” 忽然,一卷水轴从灵泉飞出,缠绕在羲晙的腰间,将他控在半空中。一切发生的太快,羲晙来不及反应,水轴的冷意逐渐渗入他炽烫的羽衣里。他不禁打了几个寒颤,竟然发觉自己的法术暂时失灵了。 “你说,回到原来的样子……告诉本座,怎么才能回到万事万物的伊始?” 羲晙挣扎不脱,亦回答不上,但他心里清楚伯赏望为问的是何事。 君偕天尊生前召集八大神尊,誓要处理水族掌管魔神之力一事,他认为此力量始终是祸根,须尽早拔除这天界一大隐患。 道理没错,不过无人知晓君偕的私心。 他希望水族能够臣服于他的统治。毕竟水族有如此之力,待到某时掀起一场叛乱,水族中人很有可能成为天界新的统治者,而君家就会永远失去竞争的机会。 毕竟昔日厮杀的恩怨种种,无法被抹杀掉,只有彻底击败对手,才能改写历史、创造历史。 伯赏延表面上保持着我行我素的作风,其实是在暗暗培养他的长子伯赏淼。 看起来是把他剔除家族之外,不被看好继承魔神之位。实则伯赏延在天宫范围内,为他建立良好的名声,令他能流芳百世,名扬四界。所做甚多,不就是为了某天筹谋到天界至尊的宝座么? 羲晙只知其一:魔神之力乃毁天灭世之力,必须拔除,否则会影响九天之间的能量均衡。若是只有水族强大,那么天界的一杆秤便会瞬间倾斜,恐会引发无数灾祸事端,绝非好兆头。 更何况,魔神之力是一股超脱四界之力,本就来自上古之战中对抗邪魔的力量。 魔神之魔,本意乃“除魔、降魔”。 魔力脱胎自魔本身,以修得的魔力对抗原生的魔力,效果如妙手回春,让天界彻底扳回一城。 然而,邪魔除尽之日,力量依旧盘桓未散,且只有水神祖神共工的同族才能使用,还是水族中特殊体质之人,这类人一代里倒也能出个一两位。但放眼整个天界,这类人实在少之又少。 掌握不世之力的人越少,这个世界就越危险。少数者看似好管控,然而这股力量却不是多数人能克制的。 后来的无数代魔神之力的继承者,成为了水族的统治者,逐渐这股力量到了伯赏氏的手中。伯赏氏的老祖便用尽手段,竟然将力量留在了家族之内没有流出去,不过传承并不久远,到望为这一代不过也才是第五代传人而已。 望为作为一个“晚辈”,羲晙没想过自己会被她这般态度对待。 不过,若论功法,也真的不是对手。羲晙只能自己认栽,被望为的水轴丢出无名殿外。 每每回忆起年轻时的往事,羲晙就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忘却那段被伯赏望为羞辱的记忆。 此前他联合五重天的火德荧惑神尊对望为发难,君兆天尊带领无数神族前来解阵,搅乱魔神破界的计划。这是唯一成功的一次,成功地将她彻底逐出了天界。 而如今,她下了界。听说她失去了绝大多数法力和整具神身,这样竟然都还没死……真是不可理喻。 凡界俗语常言: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伯赏望为是他见过命最硬的人,羲晙还偶尔会在噩梦里莫名梦到她,真是神魂不散! 最近羲晙的妹妹羲晏接班,接替这份驾车送日的业务,他才难得清闲在殿内休憩。 乌徇的运气不太妙,从前羲晙白日从来都不在殿中,然而妹妹来顶班,他也只会守在这殿中哪都不去。不过调查事情,也并不一定要到太阳帝君的本尊面前。 在外围观察良久,乌徇变成了其中一位洒扫藏品阁的神侍跟着队伍进了阁楼,而原身被乌徇打晕暂时藏了起来。 他准备从匣子的外形入手,放着各类藏品的地方,定然是有不少宝匣的,说不定就能找到一模一样的。 因为羲晙最近在殿内,各个宫苑管事的上神也比过去严苛,乌徇几次三番差点暴露。 譬如,只养三足金乌的殿是绝对没有任何其他妖兽存在的,因为妖兽之力会相互影响,可能会惹到三足金乌,所以赤日宫平日里连一只灵虫都不存在。故而,神侍们会使用驱逐妖兽的熏香,熏遍房间每个角落。 乌徇被熏得一边克制住化形本体,一边克制住头晕、眼花以及反胃等症状。在清理灰尘之时,努力集中精神对照着尊上传回的匣子模样。 藏品阁的宝物不少,琳琅满目,然而没有一款能对得上。 看完这数层宝阁,他感觉自己命数将尽了。好在自己平时闷葫芦一个,表情看起来也没什么起伏,加上每个洒扫的神侍都不太关注别人的情况。只有一个人问过他身体情况,他连忙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不过恰好被他寻到一个独自休憩的时机,乌徇潜入了无数个可能摆放匣子的房间,居然都没有找到。 难道是君兆给的消息有误,故意欺骗尊上?乌徇想了想,稍后又反驳了自己,就算君兆会骗人,尊上的判断也绝不会有误。 他决定要去赤日宫的主殿一探究竟。 …… 大风和夫诸很快到了仰月阁。 起此名者能看出,对凡界的眷恋深似海。不过这个地界,尊上很不喜欢。大风之所以一开始认出此地,便是通过乌徇和望为的传信中所知。 夫诸先行迈出一步,发现四周一切竟然变了一副模样。 是幻境,还是真实的世界? 她发觉自己正站在子桑氏的府邸里,被认成府邸里的神侍,使唤着她去做杂事。夫诸感觉很古怪,但也不动声色加入其中。 在路过某个房间时,看到墙壁上悬挂着日历,发现此时竟然是三天之后。 她这是莫名进入了未来的时间线?那这里究竟是幻境的未来还是现实的未来呢? 远方传来神侍在招呼她,夫诸稳住情绪,既然来都来了,她就要看看自己能查到多少东西,到时候好回去禀报。 以前总被大家当成小孩子,如今终于有可以独自行动的机会,拥有未来三天的信息差,定然能够发现不妥。 就算是虚假的幻境,回到现实也有验证的时间。 …… 另一边,大风发现了不对劲,却没拉住夫诸,她就这样原地消失了。 大风使用了望为曾经教给她的法子,利用类似天眼的能力,看清了前面的错综复杂的阵法。不仅有杀阵,还有一些撕裂的空间漩涡,处处凶险。 她暗道不好,夫诸快人一步,不知道去了哪里。杀阵未动,她很有可能是踏入了更危险的未知境地。 大风冷静观察,意识到只有破除所有阵法,修补所有毁坏的空间,才有机会将夫诸救出来。 她当即化身飞鸟,精准躲开层叠阵法和迷障,成功进入了仰月阁防御的第一层。 安晟业与自己培养的一众神侍,安然在府中正堂等候。别的不说,就门口那些路障就够闯入者喝一壶的。 然而,他还是有些低估魔神培养出的弟子了。 很快,大风就找到了解阵的阵眼所在。不出一个时辰,里三层外三层的阵甲,被拆得七零八散。只不过还来不及找到夫诸,然后修补空间裂缝。 安晟业大为震惊,他立刻派身边的手下上去击杀大风,自己则在后方默默瞅准时机。大风乃天界着名猛将,她杀起敌人,如疾风吹拂,犹入无人之境。 只不过,安晟业为了这一日的自保,早就将这些看起来普通的神卫体内灌入一种神秘的奇药。奇药来源不明,是一位无脸无形的神秘人馈赠。 那人告知安晟业,此药乃绝世之药,可操控死人继续杀人,无休无止,直到杀死对方才能停下。 被大风杀死的敌人都以诡异的方式再度起身,她心中疑窦丛生,在天界生活那么久,也打过无数仗,却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东西。 杀到后来,她终是有些力竭,也明白其中用意,绝不能恋战。 大风假意袭击那些活死神侍,实则吸引人墙溃散,在一处空缺之地找到了击杀安晟业的最好角度。 她捏起覆盖在自己手臂上的飞羽,朝着安晟业的喉咙划去! 第181章 矛盾激化 六重天没有真正的夜,赤日宫更是整个日轮天最夺目的明珠。 赤日宫上离星宿遍布的二重宿列天迢迢辽远,很难被夜空的静谧所覆盖;下离九重月轮天遥遥相望,更不会受到黑夜的影响,加之自身光辉熠熠,这里对夜行潜藏者十分不友好。 不过反过来说,正是因为难以潜藏,便无外人敢来叨扰,千百年如一日,守卫早已松懈。太阳帝君在天界声望尚可,只不过为人板正且无聊,没有神族认为赤日宫范围内是休闲娱乐之地,不愿来此的人更胜一筹。 乌徇便是个非比寻常的例外。 他是为了他家尊上布置的任务而来,揪出那匣子和钥匙背后的主人。 只不过他在此地周围的配殿寻了一整天,皆无头绪。乌徇清楚,那匣子的材质很特殊,图腾指向就是这里,日轮天的每样物件上都印着这样一个标识。 标识上是一个太阳的徽记,证明物件产自日轮天。这个标识不具有太大的参考价值,每样东西都标了,现在就如同大海捞针。 和大风她们约定了时间,无论有没有结果都要按时回去,不回就代表着出事了,她们在找上门来,此时最好不要闹太大。 这时候,宫道之间凭空出现了一支靡丽的仪仗队,一辆赤金色的巨型车辇从虚空之中缓缓现身。少女身着金丝勾勒的华贵羽衣,在车中的软榻上小憩。 乌徇躲藏在角落,观察着一切。 他抬头望天,发现天空中红霞铺就,斑斓的余晖将天空晕染成被天女绞缬的各种织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实在精妙绝伦。 此番美景乃是初见,如若是来游玩,定然教人怡然自得。可是,他有任务在身,在美丽的景色也无暇顾及。 此时,应当是赤日宫下值的时间,这车辇出现的方向应当是从虞渊之地归来的。 面前的车辇,这应当就是载日车。乌徇曾经调查过赤日宫的每日日程,每日由至少一个羲氏子弟呼唤三足金乌。金乌驾车去往东边旸谷接太阳上路,绕着四界走完一圈,全程约莫六个时辰左右。最后将太阳送到虞渊,金乌飞回扶桑神树上,羲氏子弟在行回到赤日宫。 他收回望天的目光,看向那华盖下的少女。 少女醒来了,她从车辇上跳下,招呼着众人将车送回自行散去。 根据乌徇的调查,他得知最近送太阳的人不是羲晙,而是他的妹妹羲晏。 乌徇看到她手中拿着一个匣子,他在暗处开天眼仔细一看。 果然,心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不出意外,同款匣子的拥有者,正是这位太阳帝君的胞妹羲晏。 颜色、材质都对得上,结果应是没得跑了。虽然上面多了一条链子,但本质上出自同一款。 乌徇:“……” 一上来就整这般难度,没有尊上在他身边,运气又像在妖族那会一样背了。 羲晏察觉到什么,转身环顾四周,乌徇赶紧隐藏自己的位置。羲晏似乎有些警觉,她在此地停留了片刻,才向正殿走去。 那匣子被羲晏改成了斜挎包,她将那匣子背在身上,口中还哼着小曲儿。 乌徇闪现在前方的路上,决定正面打探一番。他的身份继续维持着洒扫的神侍,迎面与羲晏在拐角处相撞。 “羲晏帝姬,对不起!是我眼瞎,没看到殿下过来,我、我不是故意的!”乌徇佯装弄脏了她挎在身上的匣子,赶忙用赤日宫的独家礼数谢罪。 羲晏低头,看到匣子外侧被染上几点墨迹,是乌徇临时变出的未干涸的砚台,上面的墨洒出几滴。 乌徇继续假意用法术清理失败,羲晏没有斥责,而是自己用法术清理了。 “好了,这不就干净了吗?”羲晏抬头将那匣子举起来给乌徇看。乌徇个子很高,他找到的那个替身也是个高的。 先前她一直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如今看着她笑眯眯的模样,乌徇面上和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面上是要继续演戏,而内心,他倒是十分感慨。 原以为这样一位麻烦的帝君的妹妹,也是个麻烦人物。他扮做侍者犯了错,不是没有生死危机和暴露的可能。而这位帝姬并没有计较,反而自己解决了麻烦。 “多、多谢羲晏帝姬不怪罪之恩!这个匣子对殿下来说是不是很重要?我真是眼瞎,您还是惩罚小的罢!” “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哭了?”羲晏的表情从微笑到逐渐错愕。 她什么都没说呢,对面那神侍怎么就眼泪汪汪的? 啊?难道她话说重了? “我这匣子挺旧的了,随身携带装点小玩意儿,少说也有大几百年,不是稀罕物件,没事的!”羲晏好心宽慰道。 “可是看起来,还挺新的,而且款式似乎十分独特呢……”乌徇也有些无语。 真不是他想哭! 而是方才在这条路上又闻到那股熏香了,马上就达成目标,现在死都要忍下来。 “那是我保养的好!看你还挺有眼光的,我就跟你多说两句,我这匣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只此一家!” 羲晏说到了重点,“之前也有人问我怎么保养的,其实啊,我一共有两只。换着背,另一只休养,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新的呢。” 乌徇的又一重幻想破灭了,这下确认了那匣子的主人就是她。虽然凡界那只并无挂链,但方才的链子也是她用法术幻化出来的,重点是那匣子,一模一样。 “那殿下要不要把这只送去清理下,换另一只出来背呢?” “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要去黎阳殿拿另一只匣子。” “我陪殿下一起去罢!”乌徇提议道。 “可是这个点你应当下值了,这一天你也很累罢,耽误你回家休息,我自己去就好。”羲晏思索回道。 “不累!殿下若是不同意我陪同,恐怕我今夜寝食难安……我……”说着,他又眼泪汪汪,。 这回倒不是被熏的,羲晏帝姬身边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如同晚霞般的柔和气息,让乌徇不再被“抗妖”熏香困扰。 羲晏看着对方这么大个子,却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一时心软靠近了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可以同我一起去,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殿下说便是!”乌徇揉了揉眼睛追问道。 “不许哭了,也不许自责。这是本帝姬的命令,你要笑着跟我去才行!”羲晏扬了扬下巴,似乎颇为得意。 乌徇不知道的是,羲晏巴不得有个人能陪她多说几句话呢。 如今,她兄长羲晙有意培养她,令她开始接任运送太阳的的公务。但是她早出晚归,宫中几乎所有人都是下值的状态,皆各回各家,根本没什么人能陪她讲话。 不必提身为太阳帝君的兄长,他是个闷葫芦,不爱讲话。曾经他挺喜欢啰嗦旁人的,后来不知怎么受到刺激一样,整个人都沉着安静下来。 赤日宫看似温暖熠熠,实则冷清至极。 这一路虽然不长,但羲晏对乌徇说了很多话,都是平时憋在心里,却又无甚重点的话题。听到后来,乌徇的确有几分同情她了。 终于,二人到了黎阳殿,那是羲晏存放东西的地方。平日里坏了的东西都会送过去,便有人拿去修缮,修好了再放回来,过程井井有条。 “奇怪啊,我明明放在这里的,已经过去很多天,按道理说早就保养好了,怎么会不见了呢?”羲晏左翻右翻,都没找到。她的神情充满疑惑,下一刻就去了一旁的偏殿。 “修养东西的工匠就住在这里,怎么也没人啊?”她走出偏殿跟乌徇说道。 “你说的人……是她么?” 乌徇走到院内,来到了一处枯井旁,俯视看去,竟然发现这下面竟然有一具新鲜的尸体。 …… “所以,你就凭那位帝姬的一面之词,断定那个修缮匠人的死和她无关?那个弄丢的匣子也和她无关?” 大风打断了这场复盘,她有些质疑乌徇的判断。 乌徇解释:“我隐藏身份盯上的那位帝姬,那具尸体也是我先发现的。我把尸体弄上来检查,发现刚死不久,她回赤日宫后一直在我的视野里,根本没有灭口时间。” “你就敢断定她没有帮手?两个人就能陪你演好这出戏,就算宫中冷清无人,有羲晙出手就够了。”大风依旧不信。 “羲晙根本没参与这件事,如若他出手了,我能不能回来还是问题。他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做这种事,他不是最要面子吗?” “哈……你现在真是越来越弱了,连他都不是对手了么?而且,羲晙怎么就不能演戏不能插手了,身份面子又值几分钱?我听你诉说这么些,你倒是一直在偏袒那个帝姬啊。”大风直言不讳,“乌徇,你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 “我何来偏袒,我只是凭借我的直觉做出了判断。匣子是被旁人所偷,是杀人者偷的,是另有其人。羲晏没有参与其中,这是陈述事实。” 混沌被二人的争执夹在中间,一言难尽。他看向夫诸想要让她说点什么,可是夫诸的心思也不在此,已经神游很久了。 “你实话说,你是不是心软了?”大风站起身,“我没记错的话,尊上的指令是要我们杀了匣子的主人,现在已然找到了!你如此表现,根本就不想杀羲晏,所以才跟我们如此道来,避重就轻,你到底还隐瞒了什么?” 乌徇也站起身:“大风,如果你非要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对尊上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鉴,不怕你来验!” “不解释,是怕自己多说多错罢?你若是不舍得杀,我去杀,你无需露面。”说着大风起身就要走,下一刻直接被乌徇闪现拦截下来。 “你疯了?我们还没有十足的证据,你这么做只会把事情弄得无法收场。退一万步讲,她这般身份若是死了,日轮天和我们的梁子就彻底结下了!” “我看你才是疯了,明明证据确凿!你不仅疯了,还瞎了,睁眼说瞎话!”大风冷冷反驳,“我等行事何时害怕过得罪他人?师尊在世一天,就无人能对辰中天出手!你的心性和胆量已经没了,乌徇。” 乌徇一拍桌案,那灵石做的桌几瞬间碎成几块。 “你是不是觉得你和尊上关系最好,就是我们几个人里的老大,我们什么都要听你的。你的判断难道就一定对么?如果是这样,为何你放跑了那个姓安的?” “哈……放跑?你现在骂人可真难听。我承认我技不如人,失败了,他跑了。但我能确定,安晟业就是七重天的幕后之人,那么交代给你的六重天任务,你的结论呢?” 大风没有辩解太多,她的确没做到“处理干净”。 那日她是对准了安晟业的脖子出手的,可是对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躲过了她的飞羽,还逃之夭夭,不知所踪。 混沌在一旁三番五次想要插嘴,最后都被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动作给挡了回去。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团团转。 这要是陌生人在此争执,他定然是要悄然加入,并且发挥他的本性——颠倒是非,挑拨离间。 但这里都是自己人,他就要稳住自己的心性,要保证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不要使得这个局面更糟糕。 “那个、那个……二位,你们能不能……哎呦,别动手,好好说!有事好好说!”混沌躲闪着二人的动作,艰难开口,“你们知不知道,小诸去哪里了?” 大风和乌徇忽然停下动作,整个不知天都安静下来,院中的石泉滴着水,声音极小却听得真切。 “嘀嗒,嘀嗒……” “你说什么?”大风重复了一遍。 “我说,小诸、夫诸去哪里了?”混沌重复了一遍。 大风、混沌、乌徇三人看向四周。 不知天哪里还有夫诸的身影? 第182章 离开地下 凡界的时节已然入秋,褪去炙烤般的炎热,整个世界充满了萧瑟凉意,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住在地下城的居民们终于到了该回归地面的时间。 此前事发,是魔物造次让居民们无法回到地上,试图在地下城池铸造神明,控制住所剩不多的城民。而望为带着那群人意外打破了神的封印,原本那神像周遭布满魔气,却在最终时刻自行散去了。 魔气荡然无存,也解禁了整座地下赤后城。 随后的几日,霍逢和君兆询问了遭遇魔物的所有幸存者,并将所有新收集的情报记录在册。 不过,这些人所言甚少,只是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大部分都已然忘记。 大梦一场却成空,只余下几抹幽暗不明的雾影。 就如同最近在赤后城众人的感受。白棠感慨还好杜僖渺她们没来,待在没有日光和月光的地方,真的令人无比难受。就如同生了一场大病,希望尽早离开。 “很快,最后一场沙尘暴过去,你们就能回到地面了。以后四处有了雨水,这里也不会那么干旱了,你们就能恢复春秋时节正常的生活。”霍逢对着赤后城的居民们说道。 “我这不是在做梦吗?这是真的吗?” “感谢上苍,感谢你们帮我们!” “你不会在骗我们罢?我们已经被你说的那个怪物骗了那么久了!” 霍逢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这绝对是真的,你们以后就能自由地在阳光下行走了。” 所有人听后喜极而泣,都纷纷和家人们相拥,跑回家和没有到场的邻里分享这一喜事。 “可惜,那魔物最后化气逃遁了。”送走那些城民后,君兆面露担忧。 当城主府消散后,情况稍有好转,似乎那些魔物都消失殆尽了。这座城过去守城的人的尸体,已经变成了骸骨,就藏在无天楼下方。是魔物侵吞了他们的肉身,变成他们的模样欺骗这里的人们。 魔物们的目的让人难以琢磨,君兆根据曾经的调查判断:“魔物想渗透凡界,但它们无神无形,无法直接学习习性融入,而是从内到外的学习。譬如说,通过吃人得知人的外形,但是一次性记不住太多,所以会变得非常奇怪。我认为这是魔物的学习能力,与我们所认知的样子并不相同。” “照你这么说,城主府的魔物都是品阶比较高的了。至少它们已经学到了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所以才用欲念操纵这些人,试图占领这里。” 霍逢直接点出问题的关键,他长叹一口气,“……那么,最坏的方向就是魔物想彻底掌握凡界,真正炼成各个物种的外形,不露任何破绽只是时间问题。如若被它们拿捏住内在的心性,那它们便可在这世间所向披靡。” 君兆点头赞同:“是这个道理,神君明智,一语道破天机。所以没有时间了,找到魔物的根源,是我们当务之急要做之事。” 二人的目光飘向了坐在客栈窗边的望为,他们方才在那边啰嗦了许多话。若是从前,望为铁定会制止君兆散播那些话去“蛊惑”她徒弟,但是最近君兆说再多,望为都没有什么回应。 她静静地坐着,似乎是一种游离的状态,不理会任何人。霍逢过去时,她顶多会微笑一下,然后握住他伸过来的手,随后又放开。 这个情况持续了几天,从城主府无天楼回来的那一刻,她除了帮霍逢净化掉储在他体内的魔神之力,就再也没同旁人多说一二。一开始霍逢和君兆请宋左茹去探问,毕竟她是此行唯一女性,也许能比他俩更容易接近。 效果是好些,但结果照旧,望为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告诉她自己不会耽误后面的事。 宋左茹连忙解释,自己不是来催促的,只是来关心她。望为点头明了,又将话题掐死在原地了,宋左茹只能多叮嘱了几句,随后离去。 望为不在线的这几天,其他几人承担起了后续的任务。 伯赏淼作为其他几人里的最强者,先行去地面上清理妖族占领的城民住所,强行霸占者将被直接就地处决。 那些原先埋伏在城中的野生妖族,被伯赏淼轻松制服,有不服气者,组团来战却被他轻松打到跪地求饶。以为是一群妖打一个人的局面,却成了一个人围殴一群妖的场。 伯赏淼一般不出这手,但这回是为了维护凡人的住地,他便毫不留情的出手了。 等他回来之时,信心也恢复了不少。这一仗畅快淋漓,很久没有这般舒爽了,还想带着这股劲回来同女儿说道说道,却看到望为继续沉闷地坐着。 他离开时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原以为望为已经恢复状态了,却没想到她依旧游离物外,不知在思索些什么。伯赏淼忽然有些怯,担心此时贸然打扰,会造成更不必要的麻烦——毕竟他总是被女儿嫌弃。 他试探着问了其他几人,所有人都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不过,大家伙都明白,她不是因为没抓住什么魔物而低落。但如果她情绪不高,定然是有大事发生。 “现在可以离开了吗?”望为终于出声了,她看向坐在客栈房间的众人。 “师父,可以走了,你现在感觉如何?”霍逢走上前。 “赤后的百姓撤的差不多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君兆补充道。 “这里没有太阳,虽然有些光,但待久了也让人怪不舒服的。”宋左茹接话,“我们也快些离开这里罢,然后先回无舍休养一下,最近真是苦了你们了。” 白棠在一旁没说话,但一个劲点头,这里实在太无聊了,离开这段时间,他竟然意外地想念无舍的小鱼和阿貂。他甩了甩头,可能是错觉罢,他才不会承认…… 伯赏淼上前不由分说,探了探望为的心脉,脉象意外的紊乱,心跳的速度也和平时不同,好似加快了几分。 望为这才意识到,她抽回了自己的手,起身道:“走吧,回无舍罢。” 最近内心的确不太平,她总在恍惚中看见那位死去的神明,那位苦苦挣扎也要守护此城的神明…… 第183章 心内迷途 待到所有赤后城的人们从无天楼里上去,伯赏淼主张将地下封起来,万一魔物未散卷土重来,回归地面,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麻烦之事。 众人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有法术的便都出了一份力,准备彻底将地下城淹没在这深厚的黄土之中。 突然,霍逢、伯赏淼和白棠正在施法之时,从几人背后钻出一团无形且猛烈的气流,直直向几人袭击而来,宋左茹和君兆站在一旁还未感知…… 只见望为从白拂尘之中抽出那把窄刀,向君兆身后挥去! 千钧一发之际,那东西现出了自己本来的模样,它张合着骸骨,獠牙只差一点就要刺入君兆的身体。 是残存在此地未死的魔物,那被斩断后又自行接上的骨节怪物。 望为抽刀挥斩,灵力波及使得那獠牙直接断裂在空中化成粉尘,银色锋刃划过它周围的每一处,骨骼之间发出激烈碰撞的声音,好似在痛苦的怒号。 君兆后知后觉,他似乎又忘记自己没有了法术,率先挡在了宋左茹身前。霍逢担忧地回头看去,伯赏淼提醒他施法要专心,以免走火入魔。 望为拿回眼睛之后,法术自然回归了丢失了部分,整体实力稳步提升,施法更是游刃有余。而手中银刀对搏杀魔物有奇效,几下就将魔物打得魂飞魄散,只留下一块发黄的山羊头骨重重摔到地面。 这应该就是魔物附身的物件本体了,望为走过去,踩在那头骨之上,接着头骨碎成粉末,与地上的细沙逐渐融为一体。 “那魔物是会附身的一种,名为无形无相,附身后只能选择改造本体,本体死后……看样子自己也会彻底消散。”君兆说着,从那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记录起来。 望为看了看手中的刀,它发出浅浅的嗡鸣,似乎在炫耀着方才的功绩,下一刻就被放归原位,又回到了那支拂尘的手柄里。 接着,她加入了三人的封印地下城。很快,地下被填,几人回到了地上。 昔日尘土飞扬的赤后城,如今已变了模样。烈日之季已然过去,伯赏淼又通过水神的力量,赋予此地新的生机。 剩下重新修缮家园的任务,就交给这里的城民自己继续下去了。 凡人总有这般力量,依靠自己微薄之力,能够平地起高楼,如今走入崭新的家园,他们更是干劲十足。 望为一行人用法器很快回到了无舍。 无舍之中,空无一人。杜僖渺她们都不在,整个宅院空荡荡的,少了很多生气。 望为进了门,直接飞去自己的房间。她这一路上有些心神不宁,自从混沌走了之后,天上的事,她一无所知。现在回来,也方便用九转天罡镜询问情况。 “我是好人……你们办事的结果如何了?”望为呼叫了几次,全然无人应答。 好久没同她们交流了,也不知晓她们如今的情况。自从赤后一行,她的内心就十分不安。 明明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除了她这里有一些波折,别的地方应当毫无纰漏才是。 望为长叹一口气,这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 “师父,我能进来吗?” 霍逢的声音打断了她周身缠绕的死寂,望为挥手之间,门开了。 霍逢大步迈进门,望为正在榻上打坐。不知为何,他察觉望为最近的气场发生了些许变化。 表象上疏离了几许,而内里……他感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样,似乎像是两个人之间的某种无形的牵绊逐渐流失了一样。 他说不上来,所以决定直接过来一探究竟。 “师父最近怎么了?有事为何不跟徒儿说说?”霍逢走上前,不管不顾坐在她身边,低身仰首,强行闯入望为低垂的视野里。 望为闭上眼睛不看,霍逢的瞳色变得深沉,与此前的清亮有所不同。 他的声音低哑,眸光潋滟,飘逸的头发凑近过来,颇像是一只委屈的小狗。飞扬翘起的发丝拂到了望为的脸上,迫使她抬起眼皮看着他。 “作甚?”她的声音微冷如静谧的夜。 “师父最近心事重重,曾经还会与徒儿分享。这回却什么也没说……”霍逢的声音显露出几分焦急和无奈。 “与你无关之事,告诉你作甚?”望为看向他,依旧不冷不淡。 “师父与我,本就是一体,师父的事,就是我的事。但是……如果师父不愿说,就让徒儿一直陪在师父身边罢。” 霍逢又凑近了几分,他微微仰起头,嘴唇似是碰到了望为的下巴。 望为抬手握住了霍逢的脖颈,低垂眼睑,手指在他的喉结处上下摩擦。 “一直是多久?” “师父喜欢多久,就有多久……”霍逢欲近一步,却发现望为扼住他,让他无法靠近。 “师父?”霍逢的声音微扬起疑惑。 他从前这般行为,望为要么直接告诉他自己在修炼,要么便顺势而为,一度春宵……今日却在行为让制止,似乎另有玄机。 甚至在某些时刻,霍逢还能感受到望为身上竟然冒出几分陌生的寒意。 一切都是从赤后城开始了,不过地下城已经被他们填平了,所有的秘密或者情绪,都埋葬在厚土之下了。 “那日,师父在那座神像的眼睛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霍逢回忆起那日在无天楼的时刻,望为的元神被神像吸了过去……后来她就失去了意识,霍逢便在外为她护法。 望为愣了愣,她松开了手:“都过去了。” 那日,她做出了一个不应该有的选择。 若是原来,她并不会认为这个选择会如何。但是如今,她却有了不太一样的感受。 最直观的,是修为震荡。千年以来坚定不移的心性,被这样的选择瞬间击溃,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法力反噬。 因为自身心内向来强大自如,她从不会在某些考验的选择上走向真正错误的一端,她有把握遏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然而这一回,她却意外失败了。 虽然,她成功拿回了附有眼睛的神器,可在力量方面,还是被魔神之力渗透入心智。 面对着无穷的意外,她本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命运,竟然一时失了控。 那近乎八成的魔神之力,却在这次考验之中消磨不少。 她只差三个身体部位,就能一步登天,彻底摆脱目前杂乱无章的一切了…… 有些事,竟连她自己也未意识到。她变得沉默寡言,戾气萦绕,故而她开始逃避与众人的相处。 “师父,你还记得我们初见之时那会吗?现在回想起,还是格外有趣。” 霍逢的声音如潺潺溪流划破寂寥夜色,流入了望为的心田。 第184章 端倪可察 望为轻轻歪头,没理解霍逢提及初见的意义。 “……初见?” “师父当初要收我为徒,那时的我一直沉溺在过去,师父却不厌其烦地劝我走向新的人生,重新历经一世后再做一次选择。”霍逢一边回忆一边娓娓道来。 “唔,是这么回事,所以呢?”望为懒散地望着他。 “所有人,每时每刻都面临着很多选择。有的人会纠结今日中午吃什么,有的人会纠结要不要做某件事,要走上哪条路。吃什么也许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但是选择做什么事、走什么路,是一定会产生影响的……我与师父从最开始结为师徒,走上这条路,师父于我,有无比重要的影响。包括我的前世,从未遇到过像师父这般对我如此好的人……” 他的声音轻盈起来,如夜风落在望为的耳畔,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讳莫如深的眼神望着霍逢。 “无论我有什么事,都可以依靠师父。但是师父,为何你每一次都要把我推开呢?”过了半晌,霍逢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接着道,“在你眼中,我是不是真的这样不堪大用?” 望为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她不知道霍逢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怎么又在怀疑自己。她刚准备张口宽慰几句,只听霍逢又道。 “其实,我一直能感受得到,师父同我相处总是带着些许疏离,就仿佛我们之间隔着什么,隔着……一个很深的秘密。” 望为的心跳快了几拍,她短叹一声,掩盖自己的心虚。 到底是何时何事,被霍逢察觉到了不对? 不过,她还是定了定神,道:“我们之间,朝夕相处,何来秘密可言?你是不是先前受的伤还未好全,还是那些魔物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还是那股力量反噬了你?” “不是。”霍逢摇摇头,“曾经我以为是,我有无数个瞬间,都认为是我身体不佳,心性不坚所导致的现状。但是,我确信我的身体没问题。师父将我身体里的力量剥离出去大半,而先前新生出的那部分,不知为何忽然减少了,我感觉……” “减少了?何时你有此感觉?”望为打断他的话,追问道。 “赤后城里,我们在无天楼时,我记得后来我在外为师父护法时,那神像突然金光大作,里面似乎蕴藏着一股强大且清澈的神力。那力量笼罩在我们身上,后来等我们出去后,我就察觉到识海平稳,也莫名轻松了不少。”霍逢回想着那日发生的事。 难不成是那神力有净化魔神之力的功能?四界之中难道竟然只有那位无人问津的神有这种力量? 她的神像坍塌殆尽,如今被全部填埋,无法在找到任何相关的事了。这些仅仅是猜测,毫无证据。 望为内心默默思索着,她忽然明白自己与霍逢之间为何会产生这些微妙的变化。 曾经二人因魔神之力的归属,被唯一知情者望为以师徒名义“强行”捆绑在一起。但是,这件事本就是当初临场发挥想出来的拐招,仅仅为了留住眼前人控制在自己身边,并非计划本身万无一失。 布一场很大的局,本就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也正因如此,霍逢突如其来的复苏,到后来遇到望为的一切事,抛开一些掩藏的细节,似乎都能顺理成章。 ——说白了,全靠一时的运气,而非实际把控住每一步。 “师父,自从那股力量淡化后,我的神识清明了许多,好像梳理清楚了一些旧事。”霍逢不动声色道。 二人又因后来下山踏上凡界人间之旅,逐渐因无数个事端将开始的些许“不对劲”,一点点盖过,似是悄无声息蒙混过关了。无数次差点露馅的关口,都被她超强的临场杜撰能力给一带而过了。 俗话说得好,当一个人决定要说谎的时候,往后一切所说的话,所行之事,都要用无数个谎话来圆满,不可“行差踏错”,否则此前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当中也不是没有纰漏,只不过霍逢当初并没有在意。望为断定,该是魔神之力的“功劳”。 当魔神之力大部分都在霍逢身体里之时望为依旧能够使用,二人之间因此有相同的力量紧紧牵绊。在望为多次使用,并且拿回一部分力量时,就好似相同的力量交织在一起,令二人也愈发亲密无间。 这不仅仅对霍逢奏效,对她似乎也十分有用。她的脑海里有很多回的冲动,想在霍逢展示出自己的另外一面,最真实的、使用魔神之力的自己。可是理智却将此念头尽数压制,这也是二人能一直尽力平和走到今日的原因。 现在藏在霍逢身上只剩下二分力量,而望为拿回了近乎八分力量……力量的天秤被打破了,二人似乎都清醒且冷静了几分。 现在还不是能掀桌走人的时候,离终点没有那么遥远了,望为希望瞒得越久越好,事情往往不会一直顺遂。 看向霍逢的眼神,带着八分怀疑,还有两分犹豫,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旧事过去便过去罢,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想太多作甚,会很累的。”想通某些事后,她欲率先阻止话题,可是霍逢却没打算就这么简单了结。 “先前,我们一起在海界之上,我梦见的那个女子是师父的姐姐,而我在师父的视角,我记得……好像前代火德神尊的尸身,就在那院中。” 霍逢一边回忆一边道出那日梦境中的场面。 望为:“……什么?” “四重天有一处英灵殿,曾经有上神带我们前去膜拜,我看到过前代火德神尊的脸,因为他有标志性的赤色络腮胡,我印象比较深刻……那颗头和那张画,简直一模一样。” 望为的缓缓垂下眼睑,掩饰下自己的情绪,她没想到霍逢这么快明晰,还发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破绽。 “那场梦本就不是真的,是梦舟对所有人的考验,你忘记了吗?” “我分明记得,我一共做过两场梦。其中一场事关梦舟的考验,那么另外一场梦,就是我以师父的视角,看到的当时的场面,对吗?”霍逢的目光一直落在望为的脸上。 第185章 命运安排 望为还在想如何回应霍逢的疑问,这时候突然有人敲门。霍逢忽觉面前掠过一阵风,抬眼时发现望为已然去了房门口。 她打开了门,这时候无论是谁来,她都要将人留下久一些,直到……霍逢暂且忘记那些怀疑。 来者是君兆。 行罢,也能顶一时之危。 “进来说话。”望为让开一条道,君兆今日颇为诧异,他已经做好此时造访被拒绝的准备,却没想到望为竟然给他开了门。 “你、你们今日休息得如何?”君兆迈入房间,本以为望为一人在此,却不成想霍逢也在。 霍逢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还行吧,你找我有何事?应当不只是问这话罢。”望为主动问道。 “自然不是。”君兆开口,“我方才看到杜僖渺传回消息的痕迹,不知她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先前,望为走时叮嘱杜僖渺,如若有事便通过神符传讯。 但是以防收不到消息,她还想到第二个方式,就是用灵符传讯到无舍。 好在望为想到的第二个方式,去往地下赤后城的时候,与外界的联络就基本断联了。杜僖渺在外感知,便把那些消息传回了无舍。 杜僖渺的书房里有一本册子,可以存储那些消息。待到望为她们归来,便能读到杜僖渺的情况,从而能做出相应对之事。就算碰到较为紧急的情况,也能及时出手帮衬下。 “差点忘了杜僖渺,她传回了什么重要消息吗?”望为从君兆手中接过那本册子。 君兆摇头:“这是你留给她的册子,我没打开,直接就拿给你了。” 望为翻开本子,厚厚的书页已经被记录大半,看来杜僖渺是把这个传讯法器当成了日记本。 开始记录的皆是出发后发生的大小事,前面记录的字数颇多,大致翻开了一下,所见皆是小事。 譬如说,再次见到自己的帝兄和帝姊后发生的一些变化。 先前杜僖渺和望为她们一起外出,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眼界自然也开阔了不少。这回重逢过后,很多人很多事她看开不少,不会像过去那样钻牛角,也不会做事太过极端,堵死自己所有的出路——从心境上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极大飞跃。 望为看着她的变化,回想起过往,内心也逐渐生出几分愉悦。 这一路走来,杜僖渺主动承担了大部分的荷包钱袋属性,每当霍逢提出拒绝的时候,她就开玩笑说这算不算是给神送香火? 曾经在无舍休养偷闲时刻,望为同她相处之时,问过些相关问题。特别是那个最本质的问题—— 你真的相信神吗? 杜僖渺总是忙不迭地点头:“当然!我当然信了。” “可我觉得,你更相信你自己。”望为笑眯眯地说道。 “嗐!”杜僖渺没急着反驳,“我这心里,时常空荡荡的,总要有一些东西去支撑,信仰就是最好的支点。只是,过去的我还不以为然……” 她调整了坐姿,托着下巴继续道,“看看我那热爱修炼的父帝,一副老糊涂的模样。吃了来自各个门派送来的丹药,认为自己稳坐江山,该到了绵延与永恒之时。放任他的子女争斗,自己不管不顾,实则是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有一个用灵药永葆寿元的帝王在位,我们的存在于他而言就是威胁。他需要用绝大部分的时间,去验证永恒的真伪,却将眼前的现实抛诸脑后。” “凡人在世,要的都是实在的、具象的东西,比如钱财、食物、住房等等,父帝所求的缥缈虚无的东西,对于一个没吃饱饭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放屁。” 杜僖渺直言不讳,“我儿时很讨厌修士,很讨厌这世上总有些给人不切实际幻想的东西。很不幸的是,我也被这种幻想的东西给套住了。那个关于命运的预言,逐渐在我心中扎根……” 当初望为所说的改命,其实她并没有干预太多,仅仅在某些时刻指点迷津。 命运本身是不可真正介入的,即便实现了些许小的心愿,也不会改变命运中最重要的脉络。 霍逢在一旁看着,内心也陷入了思索。 曾经的他天真地认为,修士仅仅是修道路上的普通人,而神的力量可渡万般苦厄。 他一心求正道,这漫长的过程中,他看到无数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无数本该得以生机的生灵得到与之不匹配的结局,不断陨落,反而是有些人,作恶多端,却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于是他终于历经磨难成了神,却发现身上的枷锁愈发清晰,多番限制让他无所适从,各种规定告诉他不能干涉太多凡界之事。 可明明神力无穷,为何不能稍加干预呢? 霍逢的理想主义让他在天宫频频受挫,毕竟不是所有神和他的想法都一样,他在凡界所闻所感,希望能帮助世人远离魍魉迷途,引入正道。 然而大部分的神对凡界没什么想法,即便是从凡界飞升而去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心逐渐远离凡尘世俗的纷扰,长留天宫,再也不过问凡尘之事。不过,好在也有人跟他走着同一条路,就是重华神尊,这让他感觉到并不孤单。 而如今,师父也会在某些他想要帮助他人时出手,无视天宫的规则铁律。对此,他的内心无比感动。 而霍逢有如此想法,和他飞升的因缘际会与坚毅的道心有关。 当初点化他的神,给了他很多启发。 那天神降落之时,他还在田间忙碌。 夕阳西下,那神扮做路人与他对话,似是而非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一一给了自己认为还可以的回答。 那神问的话尽是一些感情方面的问题,令他着实不解。话本里都说神是无情的,为何会受困情网? 而且,还选中了一位在村中学堂读书的十几岁的少年人。 霍逢不明白,但看在他是神的份儿上,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宽慰了几句,并且以自己平日里的观察,给出一些答案。 第186章 命运安排(二) “你说,她真的会因为回到了自己家,就弃我而去吗?” 那蒙着面的神秘人总是盘坐在田埂上,晚风吹拂着他帽檐上悬挂的薄纱帷幕,隐隐约约勾勒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虽然看不清全貌,但霍逢肯定肯定不是这附近村镇的居民。他的衣料看起来像是金丝银线,在夜色笼罩下依旧熠熠生辉,宛若夜空星斗坠了满身。 就算是什么王公贵族的服饰,断然也做不到如此精美。虽然霍逢见识不多,之前去镇上也见过途经的贵族们,皆不如今日来人印象深刻。 这日,霍逢吃完晚饭,就过来这里找他,这是二人的一个小约定。神族不吃东西,而且这村里除了霍逢,没有人能看见他,所以他就时常静静地坐着等候霍逢空闲下来,过去找他说话。 最初,他不知为何霍逢能看到自己,但他明白这定是一些注定的机缘。他没有因此抹去霍逢的记忆,而是拉着十几岁的霍逢聊起了天。 其实霍逢打从心底里有些羡慕他。不用干活,成天“游手好闲”地在村里闲逛,反正无人能看到他,他便更是自由且好奇地探索着这里的一切。 本来还在认真装凡人,但是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他也逐渐装不下去了。不过,看着霍逢并没有太过吃惊他非人族的身份,他也放下心来。 在与那神秘人相识之前,霍逢还在田间农忙,却在起身后忽然看见天空划过一道晴天霹雳,随后是一个闪如流星般的影子降临在附近。 霍逢好奇前去查看,却见到一个身影缓缓起身,虽然摔得有些狼狈,但帷帽仍然安好的戴在头上,没有露出半分面容。 他开口介绍自己是路过的异乡人,迷失在田野间。 ——如果不是霍逢亲眼所见那从天而降的光辉,他差点就信了。 天神的传说一直都有,霍逢保持着怀疑的态度,不过内心也在暗暗期许——有神迹降临打破现状,开启新的生活。 二人一来二去,也逐渐熟络起来。特别是那个神秘人似乎也不算是定义里凡人中的大人,说起话来看似少年老成,聊久了就发现稍显稚嫩青涩,情绪波动也时常有之。 只不过,二人心照不宣,没人拆穿或者摊开身份,也没人去细究此事。这约莫也是那神秘人愿意留在此地的原由。 他抛出了那个问题,随后转身看向了还未走近的霍逢。 霍逢见惯了对方的敏锐,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情,问题的前情他也在前几日知晓得七七八八了。 在先前的描述中,霍逢了解到:那神秘人口中的女孩儿与他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但女孩儿在与他相识之时一直都在外漂泊,居无定所。后来才得知,原来她有自己的家和家人。但是她所在的家族和这位神秘人的家族的敌对关系,势不两立的程度。现在女孩儿决意要归家,二人要分开了。 神秘人表现得很不甘心,所以他才来到这里散心,说不定能想到什么解决之法。 霍逢听着这诉说,设身处地这么一思考。他一个出身在小村落的人,所见所闻还是来源于学堂的那几本书。至于这么复杂的人物关系,他上回还是听说隔壁村和他们村两家人的矛盾。 两个听起来挺厉害的家族,意思应该也大差不差。 “那我能问你几个相关的问题吗?”霍逢有礼发问,并坐到了神秘人的身边。 “你说!”神秘人的声音带着些许期待。 “你们之间的感情深,还是她和她家里人的感情深?”霍逢不说废话,直接问到关键之处。 “我和她认识可早了,比她和她家人认识还要久……这样你觉得呢?” “认识的早晚不能说明问题,你还是没有回答我。我感觉不出来,你应当还隐瞒了很多。”霍逢仰头望着天空,繁星布满了整个夜幕,草丛中虫鸣蛙叫打破了无边的静谧。 “好吧,其实我们已经决裂了,口头上的。”神秘人松了口,他长叹一声,直接躺在了身后的干草里,“如果你很在乎的人与你决裂,你们还有一层家族的敌对关系,你待如何?” 霍逢低头思索道:“我看过不少话本,上面说,神的心中自有大道大情。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小情。神的心中有天地,那些小情又何必纠结呢?不止是神,我认为人亦是如此。怎么做选择,由心而发便好。你其实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神秘人忽地坐起身来,他的目光隔着薄纱落在霍逢青涩的脸庞上,却没有开口,似乎在静静等着后文。 “你近日告诉我了一些我从未听过的大道理,也说了你做的事,我相信你在做一个正确的事。而你在乎你口中的敌人,你一定也希望她能过上很好的生活。既然出发点是对的,那么就去做罢!” “你这么一说,还挺有道理的。我做的事不是坏事,我想帮她,那我何必在乎其他的呢?如果真的能够成功缓解双方的矛盾,对我们来说才是双赢的局面。”神秘人站起身,眺望着天上亮莹莹的玉盘,语调轻快了几分。 “是啊。你也说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就是说众生平等,没有偏私?你想帮她,也是为了大道的平衡,为何要纠结呢?”霍逢也随之站起身来,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在这里已经盘桓了数日,也是时候该离开了。”神秘人心情舒畅,他再度看向霍逢,“向来都是我点化旁人,如今倒是被你这十几岁的孩子点化了,我真是自愧不如。那么作为报答,我便送你一道机缘。” 他在空中挥手,天空中倒映出了一个画面。山下是乌泱泱的人群,高耸的山门伫立在众人面前,巍峨肃穆。 “三个月后,天阖门会招新的弟子,我认为你可以去试试。”他拿出一个羊皮舆图,“这上面标注了正确的上山道路。没有舆图的人,会很麻烦。不过……我看到你此生的师徒缘分比较浅,更适合自己领悟。你且去试试罢,有缘自会再见。” …… “杜僖渺这话是何意?”望为指着书上歪歪扭扭的字迹问道。 霍逢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看到那书册已经被翻到了最后几页。内容倒是直接看不出问题,可直觉上却总觉得哪里有古怪。 第187章 或遭危机 望为倒显得格外冷静,她又往后翻了几页,那本书册上面的字迹开始零零散散闪现,似乎是灵力场极度不稳定的表现。 那带着灵力的符文时而歪七扭八,时而模糊不清,像是被污渍的液体浸泡过一般。可能是腥稠泥沼,也可能是死水深潭。 符咒上的字痕能够反映使用者的身处环境,看起来杜僖渺在记录这些内容时,处在非常不稳定的地带。 望为轻轻蹙眉,最近几天的只留下零星一二字了。 而新的一页只有两个字。 一个扭曲的“八”字,还有一个“每”字。字的周围被水汽氤氲出乌糟糟的痕迹。 八……每…… 这是何意? “八”字倒是能够通过前文的描述推导出来。杜僖渺在前文提到的信息里,提到了和这个有关的一个人,就是她的非同胞的弟弟,在帝子帝女中排行第八。 这个弟弟与她不相熟也不陌生,杜僖渺能提到他主要也是因为他年纪与她相仿,在当时并没有参与到“霸凌”她的行动中。这位八弟,的确和杜僖渺在阳都的帝京重逢了。 这段在符书中提过,只寥寥几句而已,看起来也不是何等重要人物。 然而,在这最后的奇怪内容里,就显得格外不同。 在君兆的提醒下,望为和霍逢一同翻找着前文的内容,前面出现的数字都是和她的兄弟姊妹有关,而排行“八”的不可能还有第二个人。三人皆想不到除了指代“八帝子”,还能有什么指向。 君兆仔细看着书页内糊上的印记,他用手指轻轻触碰,却感觉指腹涌起一阵酥麻感。 “这个地方有问题,似乎不是污秽,而是一种禁制。”君兆将手指放在自己鼻尖闻了闻,“还有一股熟悉的鱼腥味儿。” 鱼腥味儿? 在她们认识的所有人中,身上有鱼腥味儿的还能有谁?自然是妖兽三人组中的四首儵鱼——小鱼。 这件事并不是太难发觉,但显然望为和霍逢都疏忽了。 君兆从一进门就敏锐地察觉到二人气氛不对,但是暂且有事他也未提,不过这会儿倒是更加明显了。 “是那四首儵鱼罢,她现在应当和杜僖渺在一起的,既然能传讯,至少证明都还活着,只不过环境很差,并不在城中。”望为点明情况。 “小鱼和阿貂虽为妖兽,但实力不俗,看着传讯的内容,应当是小鱼替杜僖渺发的。那么就说明杜僖渺的咒诀可能传递失败,约莫是受到了她们所在地某种禁制的影响。”霍逢仔细看着那两个字分析道。 “还有,这‘每’字看起来不太对。”霍逢指着另一个字,轻蹙眉头思考起来。 “这旁边是沙子?”望为抬手欲抹平站在书页上的秽物,却发现无法抹去。她抬起手,念出一道咒诀:“内观自变,其形自现!” 一道银色光辉落在那页的的字迹上,上面出现了三个字——八落海。 完整的字形一出来,三人看出笔迹似乎也变了,也侧面证实了霍逢的猜想。她们定然是遇到了麻烦,才让几人中道行最高的那位——小鱼来使用这个简单的传讯的法器。 “这个八落海,不会就是说她那个排第八的弟弟落入海界了罢。”望为说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海界是何等之地,四界之中最神秘莫测的存在,又时常诞生各种可怕的预言。四界之中,所有关于末日大灾难等的流言,多半出自其中。 “海界……”君兆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自从恢复记忆后,他也不是全然都记得,曾经他对海界的态度和兄长君偕差不多,主要是上古大战的历史遗留问题了。 君偕也曾告诫他:“四界之中,你主统三界。至于海界那处,你放任自流即可。莫要探究太多太深的东西,于我们而言不利。” 君兆虽然没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看到兄长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自己也不好在追问,便再也没有深入研究过了。以至于现在,他知道关于海界的事,甚至不如那天外之境的魔物多。 就连最初下界那会的望为,都吃不消那处地界。怎么说,她好歹也有四界实力巅峰的名头,却在刚出动时就差点把命搭进去。 望为一向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信,却不成想刚大杀四方后,就差点要栽在海界里了。说句心里话,她至今都不是很确定,当初那沧溟之怪究竟为何放过了她。 真的仅仅是因为她用弱水腐蚀了那怪物的身躯,所以才将她丢进海里的么?可是入海以后便是沧溟之怪的真正地盘,为何自己能顺着洋流漂到涿光山? 这些谜团本被埋没了许久,她都已经快忘记了,如今看到“落海”二字,仍然让她心有余悸。 深陷在可怖的海界梦魇沟壑,感受着被撕扯到粉碎的本体疼痛,被监禁在无尽黑暗中的无助,还有无数次生死弥留之际…… 每一分感触都在心底像长明灯一般被点燃,似乎摆出了永不止息的架势,逼她就范。 灵光散去,望为凝望着书页上的重点,一时间有些失去方向。 霍逢看出了望为的苦楚和低落,然而他内心尚有疑惑未解,他不想再度心软松口,放任望为信口开河。 不过,在看到她少有的情绪波动后,他还是妥协了一步。 霍逢伸出手,握住了望为藏在袖中微微颤栗的手,试图给予她坚定且温暖的支撑。他这才发现,望为的双手皆同覆冰。 如今已是深秋,但于神族而言。并不会受到太多影响才对。望为没有抽回手,而是向霍逢靠近了些许,似乎这冷意她也有深刻感受。 “我想起来了一件事,你们说那海界如此神秘,会不会和天外之境有本质的关系呢?”君兆在一旁忽然顿悟般开了口。 “哐哐哐——” 望为准备张口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饭已经做好了,快来吃罢,现在天冷了,凉得快。”宋左茹看到院中空荡荡的,她想到一般最热闹的当初望为住的那院,便直接前往。 中途不忘给白棠带了几条鱼,在没有小鱼和阿貂的时候,他喜欢以兽型独自进食,大家也都尊重他的行为。 望为将想说的话吞咽下去,回应道:“就来。”她反手抓住霍逢的手,温和拍了拍,然后松开手站起身。 “原定的行程或许有变,有什么话待会再说。” 第188章 冬日降临 近日天气骤冷,秋阴不散,梧桐叶上结起层层薄霜,根茎不堪重负后,连着残碎是叶片跌落泥地。 街上的行人纷纷加了层外衫,用厚衣包裹着身体急匆匆地步入室内。 阳都的伏渊城坐落在整个大陆的最北地,但因有一个特殊的家族—— 伏渊游氏坐镇此城,与外界往来互通甚密。地处虽远,却不会给人偏乡僻壤、遐方绝域之感。 此城与其他城市不同的是,此城的围墙之外还有数道厚重的围墙。因终日潮湿,围墙上早已爬满了红丝草等藤蔓之物,墙内的部分被人们砍掉用作是柴薪。 千年前还未统一时,旧日伏渊城主命人造如此围墙,皆是为了避海界之祸。海界是这世间未解的有来无回之地,前人用血书写下的悲壮史诗,让后人再无探究之心。 城中繁荣和谐,既无仰月城窒息森严的规矩,也无赤后城那般混沌无章的失序。而且,远离帝都,受到的掣肘也相对少些。 更何况,游氏的家主相当会为人处世,用自家资源与天下权威之族打交道。 与所有人公平交易,童叟无欺。欲想探听的一切事物,皆需以等价之物来交换。这个等价的评定,解释权归游氏所有。不过和游氏交易过的人都了然,对方并非洪水猛兽。 伏渊游氏具有天下最发达的情报网,情报楼也遍布八方,可洞察天下大小事。 很多人传言,这么厉害的家族,背后定是有很厉害的仙人或神在背后相助,才让此族绵延千秋,壮大至今。但从未有人知其真相,而这个神秘庞大的家族只活在众人的口口相传里。 而现实中,这片大陆只有八城,游氏便安排八楼主掌管分布在八城的八座情报楼。楼名并不统一,皆是为了融入各处,入乡随俗。 为了分辨身份,游氏以大荒中的异兽“猼訑”的形象作为信物图腾。书中记载:猼訑,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 如此异兽,正如游氏家族的手眼通天,耳通八方。伏渊游氏也因此被称为猼訑人,他们被众人神化、异化,对此也并没有出来澄清。 伏渊城的冬季比其他城来得要早很多,青雨城仅仅步入暮秋,而伏渊好似已经被浸泡在冰冷的寒梦之中。 街道上空空荡荡,袁骧此时一人走在寂寥无人的街道上。他的手中拎着一小坛酒,走起路来带着莫大的醉意,甚至连路过流浪的狸奴都比他走得直! 他醉得有些过头了,别在腰间那只亮眼的荷包一甩一甩,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保不齐下一刻漂亮荷包连带着里面的金银就会与大地来一个亲密接触。 天色渐暗,地面悄悄布霜。袁骧似乎并没留意,只一步三印踩在地面,路过的行人眼馋那荷包,却也不敢轻易接近他。 不过倒是有胆大的匪徒,妄图趁着他醉意深沉时刻上前。 匪徒冻得直哆嗦,余光一直朝着身侧望去。看那外貌白净、衣装整洁的袁骧,实在一派小族公子的模样,着实不像会武的。 谁让他喝多了还露财?遇到他王五就算他倒霉罢! 王五擦了擦手心的汗,像往常游荡街头那般靠近了那位“小公子”袁骧。 他刚将手探出,似乎是刚擦到了荷包的边缘,下一刻便感觉到猛烈的天旋地转。原来是他整个人连同手臂被人直接扭到了地上,而且最可怕的是,他竟然死活挣不脱! “疼疼疼!这位爷,我怎么招你惹你了?你竟然对我出手这么狠!”王五决定死不认账,毕竟东西他还没到手,就不算是偷。 “找死!”只见袁骧直接将他拖到一旁的暗巷里。 街上行人本就零星几人,看到这场景更是避之不及,都在暗暗感慨还好自己没动歪心思,然后步履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而当事者王五直接懵了,他不过是想谋个财,看对方这架势,是还害他命啊! 他不敢犹豫,立刻滑跪求饶。“大人……大人有大量,您放过我,我真的没有,我错了!我是一时鬼迷心窍了我……大哥?大爷,求您饶了我罢,我上有老下有小呢还!我……” “狗屁不通。”袁骧冷冷打断王五的话,“你要钱是罢,那我成全你!” 说着,袁骧将王五狠狠摔在地上。拽下腰间的荷包,看着上面精美的刺绣,眼神中略微恍惚。 他打开口袋,将里面的碎银子金豆子一个个往王五身上丢去。说得轻巧,但此中力道只有亲身经历者方能感知。 ——可谓是痛不欲生。 王五哪还敢捡钱啊,他万分懊悔自己惦记旁人钱袋又自大的行为,此时他只能抱着身躯倒在地上。等待金银暴雨凌虐后,他全身疼痛这才缓缓爬起。 只见袁骧坐在一旁的角落里,楼内灯烛忽明忽暗,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大半张脸隐于暗处,看不出任何情绪。 王五不敢造次,他将自己身上的金银都摘取下来,小心翼翼安放在袁骧的手边。随后又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金珠碎银捡了物归原主,再也没有生出半分贪念。 比起钱财,他更想活命。方才那一阵拖拽,着实让他吓得不轻,真有一种命数到头的感觉。 “这位大人,您这是咋了?这些钱您怎么乱丢啊……”王五按揉着身上被钱财砸痛的地方,语气中却不敢有怨言。 “说了都给你,听不懂?”袁骧依旧冷若冰霜。 若是望为她们此时到此,定然难以分辨此人就是平日里很是温和、跟在帝姬身边的少年侍卫。 “不不不,这钱我可不敢再碰了,大人您这气场太强了,我这毫无还手之力啊!” 王五说着,竟开始涕泗横流起来,“我最近是遇上了些麻烦,一时冲动想走捷径了,鬼迷了心窍了!您就饶了我罢,就算再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了!” 袁骧仰头喝了一口酒,似居高临下地看着王五,冷嘲道:“孬种。” 王五连连点头:“您说的都对,我就是孬种。我生意屡次失败,妻子嫌我无能,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我真是没用啊,竟然还偷人钱财……” 他眼巴巴看向袁骧手中的酒坛,袁骧递了过去,那人喝了点酒,将自己家的情况和盘托出。 第189章 出发伏渊 当夜,在无舍室外花厅,众人用完饭收拾完杂物后,望为叫住了宋左茹。 “左娘,目前……情况有变。杜僖渺那边出了些问题,已经将近五天没有传回任何消息了。” 望为看着宋左茹的眼睛,“我想先去一趟北地的伏渊城,找找她的线索。处理完那边的事,我再陪你去与风城找阿岚,如何?” 宋左茹轻轻点头,随后眉宇间生出几分担忧:“五天没有联络了……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现在还不清楚,但情况应该不会太好。两只妖兽保护她,还有一位人族高手,外加她说她还培养了无数的死士。如若只是普通刺客,根本不必担心。”望为短叹一声,“只怕是遇到了更厉害的东西。” “左娘,阿岚的事,我们也都记着呢。”霍逢适时接话,“伏渊城的家族,好像最擅长的就是各种情报收集,说不定我们可以拜托他们找人或者找到相关线索呢!上回在赤后城,我们只知晓阿岚被一户妖族带去了与风城,但不清楚具体在哪儿。比起我们漫无目的地寻找,不如再将范围缩小一些!” “你说的对!那事不宜迟,我们赶紧收拾收拾出发罢!”宋左茹眼前一亮,说着就立刻回房收拾起行囊。 望为想起自己曾经动用法术窥探过一次杜僖渺的命数,意外在她的梦里看到无数怪物。现在她对那些莫名出现的怪物,有了些许具象化的猜测——它们很有可能就是这一路上遇到的魔物。 那场景着实惨烈,她看到杜僖渺在城门楼上指挥的画面。 城楼之下,尸骸遍地,魔物的尸体与人族的尸体堆满,魔物的血似乎有腐朽万物的效果,导致周遭草色腓腓,土壤被血渗透染成了黑色。而多余未渗透的血便汇聚成溪流,向地势低的方向流下去。 她记得那日后来还下了雪。雪将血变成坚硬的冰,将尸体包裹成不朽的雕塑,城楼上少女的面容也逐渐模糊起来…… 望为没看到后来,也许因为她当时的法力的确有限。但是回过头来琢磨,可能真的很难看到最终的结果。 如今,冬天即将到来,有些事还是亲自确定会比较好。也许现在恢复了大部分神力的她,能看得更加清晰确切。 君兆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曾几何时,望为竟然开始不知不觉地关心起身边的人了。虽然皆是出于自己承诺的事,但与之前在天界时相比,的确变化很大。 “伏渊城旁边,就是海界。此前我在伏渊生活过数百年,对那边还算熟悉。我同你们一起去。” 伯赏淼抬手打断望为的阻止,“你不是想知道关于你母神的事吗?待到了时机,我便告诉你。” 望为耸了耸肩,他去了还能给自己节约点灵力,没什么好拒绝的。 众人准备就绪,伯赏淼拿出飞行法器,是可供多人乘坐的小船。六人即刻上船,趁着夜色朦胧,玉船飞向了天上,藏进夜幕之中。 …… 伏渊城。 天空泛着黯淡的红光,是即将下雪的征兆。 袁骧听完王五的话,最终还是看在他实在困苦的份儿上,给了他一些金银。 主要还是因为王五说的一句话:“我之前从来没有偷过抢过,我只是看到大人你模样像有钱人,这荷包又沉甸甸的,还露在外面——只有一些愚蠢的有钱人才喜欢这般炫耀……然后这才动了歪心思,我不是说大人的意思……我是想说,我绝对不会去抢那些和我一样贫穷窘困的人,虽然抢谁都不对……” 他只是走投无路了,袁骧心理已有评判,所以才这样做。如果他的日子不那么艰难,也许就不会走向歧路了。 而且,他还从王五嘴里得知了一些信息。 事关海界,最近伏渊城里人心惶惶。 听说海界四方的结界开始松动了,原本这些结界是为了防止有凡人靠近的,由仙宗门派合力拉起的防护网。 但是,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加之这里地处偏僻,没有仙门的人出来维护,结界早已不堪一击了。 据说,海里有什么东西出来冲撞了几下结界,伏渊城中甚至也受到了不小的波及。现在结界的光辉已然逐渐黯淡下去,可是无人在意这件事。 王五是生意人,他主要是采摘、贩卖一些伏渊附近的森林中出现的一些奇珍异草。 他前一阵穿过几道围墙去外围之地找某种灵草,意外到了结界附近的地方,发现了端倪,回来后试图告诉一些有权威的人,可那些人看他穿着凌乱,就把他赶了出去。 现在如实相告,一是看到袁骧的实力,二是发现对方也并非纨绔,说不定能起到点作用,哪怕是传播出去也好啊。 不过,袁骧并没有给到他想看到的焦急反应,而是平淡地应下来。 随后,二人分道扬镳。王五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袁骧,走进了另一家彻夜不打烊的酒肆打酒。自己只得摇了摇头,看着手中的金银,打算着未来的发展。 “袁公子,又喝完了啊。你这酒量,还真是——” 袁骧去了那间酒肆,老板已经将他认下了。只不过他的频率有点太快了,看得出她是有心事的,但是很多来酒肆喝酒的人,都有心事。只是,这位袁公子的心事看似更加沉重一些。 “满上。”他将自己的酒葫芦递过去,再也没说别的。 老板自然应下:“还是老样子?竹叶青?” 袁骧点头,然后再无表达。老板轻叹一声,也没有追问下去。随后,很快把酒送到他坐的桌旁。 那是一处窗边,是能看到围墙的那一侧,墙内有不少人又在清理新长出的地锦草了。 最近不知为何,这些植被的生长速度加快了不少,所以时常有人过去砍伐。 袁骧看着那些人忙碌的背影,猛地吞下去几口酒。他无暇关注其他事,因为此时他的内心异常复杂。 他在此处,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自己是被杜僖渺给赶走的。 第190章 抢夺神器 “老板,来十坛椒花雨!”有一行人哄哄嚷嚷推开了酒肆的大门,对着老板喊道。 袁骧坐在二楼,被那阵声响给打断了思路,他微微蹙眉低头,从阶梯的缝隙间看到了那群人的身影。 是一群修士打扮的人,身着素金宽袍长衫,身上背着各式各样的法器,似乎风尘仆仆,有备而来。 在他的印象里,这身服制代表的门派是琮山宗。之前曾在进秘境前,他在水官祠中特意记了一下。 不知道他们是来作何的,袁骧忽然想起王五跟自己说的事,想必这些人是为修复海界结界而来的罢? 既然如此,他就前去问一问,说不定王五提出的顾虑便可直接打消。 正当他准备下楼去找那琮山宗为首弟子时,酒肆的门又被人搡开了,这次力度似乎更加霸道专横。 那脆弱的门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非常人之力突袭,老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感情是不花他们的钱来修门! 刚想开口的老板看到这群人气势汹汹,又担忧激怒这些人后店内的其他物件遭殃,最后还是选择了忍住。 倒不是她真的能忍,而是她店里的这些酒盏酒壶都是多年珍藏。已经保持了多年没有摔碎的纪录,许是伏渊的百姓情绪普遍很稳定,而这些人,一看就是外乡来的…… “哼,十坛?老板,我们要二十坛花雕!”后来者胜负欲爆棚,偏偏要在这里争个高下。 老板笑着应下,可心里的石头并未落地,她默默祈祷着千万别喝着喝着打起来了。 “都说你们麟安宫的人已经被那位厉害的王妃收编了,变得有教养起来,看到你们这般……啧啧,也不过如此!”琮山宗那桌的弟子拎着一坛酒,对着旁边那些后来者若有似无挑衅道。 “哼,区区几句话,就以为能让我麟安宫弟子同你们这穷僻门派计较,你们还真是幼稚!” 若仔细观察,已经有几位麟安宫弟子按耐不住想站起身,却被为首的那位用灵力给定住了。 “嘁,嘴比你的剑硬多了!”琮山宗弟子回怼道。 “大师兄……”队伍里有人蹙眉不满。 那位麟安宫大师兄依旧神色淡然,他喝下几口花雕,咂吧着嘴仿佛在细品其中滋味。在对桌的琮山宗人即将再次开口时,计算精巧地打断了他们的话,“你们这般俗世之人,怎配得神器!居然有脸一路追踪我门?” “就是!琮山都是什么学人精?可是学到后来还不是四不像?你们门派的掌门老头,也是这般做派罢!不愧是一伙的,有其师必有其徒!”立刻有麟安宫弟子接话了。 “你们在说什么屁话!敢污蔑我们掌门,找死!” “喀嚓!”果然,还是碎了。 老板一脸无奈,拿起算盘开始算起账。 “……” 下方争吵不休,袁骧庆幸自己选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又临窗又安逸。 不过,他察觉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有用的信息。 神器?! 他们口中的神器,是莫为她们要找的神器吗?而且这群人中,竟然有人的声音略微耳熟。 袁骧本不想掺和,但是若是恰好得知了这个线索,不是也能让她们行事方便些?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早已把大家都当成朋友了。 就算他的前主子杜僖渺有多么的冷血无情,将他和霓云分别丢在了这条王者之路上,他都绝对不会是这种抛弃情谊之人。 这么一想,袁骧这一腔热血为友人,便也不再逃避,直接拎着酒壶下楼,准备离得近一些更容易打探神器之事。 果不其然,在双方有人出面打斗之时,坐在角落里知道些什么的看客开始了窃窃讨论。 “他们说的神器,我怎么这么耳熟呢?” “哎呀,你忘记了吗?前段时间有不少穿的跟他们差不多的人。叫、叫什么,对,就是修士,他们要寻找的神器,可是有通天的功能!” “什么功能?神神秘秘的,别卖关子啊你。” “那神器好像是一对琉璃耳铛,戴上一只能轻易听见千里之外的任何声音,戴上一对就能听见那些鸟兽虫蚁的话!” “可不止呢!我听说啊,戴上一对就能听到他人的心声呢!” “读心?这么神奇啊……那这耳铛现在到底在哪里?” “本来在本地的一座古墓中,有摸金校尉把它带了出来。先前听说在黑市上曾经出现过,后来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是因此,最近吸引来了这么多外乡人争夺。” “这种东西,我们普通人就无福消受咯,听听得了。” 袁骧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这耳铛听起来很像是莫为要找的神器。” 他先前暗地里留意过,找到的那些神器,虽说不知最后都拿去做了什么,但最初始形态上,像极了人身上的各个部位。 所以,这个耳铛或许指代的就是耳朵。 听到这儿,袁骧准备立刻想办法传讯给望为。这时,在一旁争执不休的两大门派,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麟安宫为首的大弟子径直走到了袁骧的桌前。 “袁侍卫?别来无恙啊!” 袁骧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这位麻烦的人给记了下来。 这位弟子曾在安众言身边待过一阵,袁骧看到他的脸以后自然也想了起来。 “你不在那疯婆娘身边当狗,跑到这极北之地来做什么?不会也是为了神器罢?”麟安宫为首的大弟子冷冷一笑,“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周围的弟子们站起身来,那架势似乎要把袁骧生吞活剥了。 “对殿下不敬,我看你才是不知天高地厚。”袁骧的手握在刀柄上,准备时刻与众人对抗。 “瞧瞧你,竟然如此狼狈邋遢,怕不是被那疯子给抛弃了罢!” 一再挑衅之言,惹得袁骧攥紧拳头,他准备不顾一切送上一记拳头。这时候,酒肆的大门又被一伙人推开。只不过这次的力道不多不少,让门稳稳地停在了不会被碰撞的地方。 一股寒意从门外传来,地面被飞霜瞬间凝结成冰。 袁骧惊讶地看向门外,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望为一行人。 麟安宫和琮山宗的两方人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他们甚至没感受到外来的灵力,就已经被人掌控了生死。 “袁骧啊,还愣着作甚?不过来么?”望为朝着袁骧微微一笑。 第191章 驱逐袁骧 “那些人,就一直被定在那里了?”几人离开了酒肆,袁骧忍不住回头看向已经被掩上的大门。 门上还被挂了今日打烊的牌子,是老板亲手挂上的。 这么多年在酒肆营生,她懂得分辨高手。方才来的那一行人,甚至都没踏入她的店内,那十来个修士皆动弹不得了,特别是为首的那个女子,给这晚秋增添了萧森冷意。 老板低头看着地面上凸起的霜刃,还未到冬日,也不知从何而来。 那些修士被那位高人定住后,店内伙计麻溜地将他们周围的易碎瓶瓶罐罐都收了起来,开始擦桌子,又将他们身后的凳子给倒扣在桌上。 麟安宫和琮山门的修士们只能干瞪着眼,无论内心默念什么咒诀都无济于事,身上的那捆水蓝色的咒印甚至越收越紧,最终只能作罢,认栽。 “定到他们心平气和之时,结就自动散开了。”望为无所谓地耸耸肩,“怎么?他们如此待你,你还在为他们考虑?” “那倒没有……” “杜僖渺呢?你怎么一个人在此?”霍逢发现了情况。 “你是保护殿下的人,如今你一人在酒肆作甚?”君兆没忘自己这一世的人生,他此时应当是庄泊砚的身份。 此前,君兆以庄泊砚的身份与这一世的父亲说明,自己不打算继续进宫为官。如今的庙堂政局动荡,陛下放任自己的儿女争斗,这样乌烟瘴气之地,他不愿继续待下去了。 几个问题抛出来,场面一度安静下来,袁骧似乎不想直面。 “袁骧啊,你这衣服怎么脏兮兮的,还粘着枯草,还有这头发……”宋左茹看着他嘴边的胡茬,一时间有些诧异。 经这一提醒,望为等人这才注意到。他们分别的这些时日,竟然让袁骧从好端端的少年侍卫变得如此饱经沧桑。 头发凌乱,发尾还打着结。眼下乌青,像是熬了无数个日夜。衣衫还算齐整,只不过边沿磨损明显,衣摆也染上了些许污垢。 “先去客栈洗洗罢,再换一身衣服,站在街上说这些?” 几人进了客栈,伯赏淼去办理入住。待到袁骧梳洗完毕,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众人都集中在一间宽敞的房内。 “现在能说了吗?”君兆率先提问。 袁骧环顾众人,随后找了个位置坐下,不紧不慢道:“她走了。” “什么意思?走了?你是她贴身带刀侍卫,你就这么放任她走了?她什么身份,你让她跟几个妖族走?”君兆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袁骧。 杜僖渺曾经在冷宫之时,庄泊砚就与她相识了,同时也认识了袁骧。 父亲为官,庄泊砚也因此成为了一个帝子的伴读,偶尔会进宫走动。他比二人年长几岁,故而在他们最艰难的后期,施以援手,救人水火。所以几人的关系从表面上看似淡然,实则深厚坚固。 “那几个妖又不是坏的,怎么不能走?”神族一向对妖族有偏见,望为很是清楚,当初她与妖为伍,也算是感同身受。“杜僖渺怕是了遇到了天大的危险,所以才将你赶走的。这都看不明白?” “不可能!她不可能遇到危险。”袁骧却矢口否认,“她和她的新盟友待在一起,谈得很拢,而且所在之地亦是隐秘且安全的,怎么可能出事?” “新盟友?谁啊?”君兆追问道。 “五帝女万御帝姬杜昀宜。”袁骧缓缓报上名号。 “她二人之前有何联络?”君兆再问。 “我没记错的话,早些时候在仰月城的水官祠,她俩就在那儿见过一面。后来,这位五帝女还假扮修士一起进入了秘境夺宝。”望为回忆起那个愿意自己涉险的帝女,心中略有几分钦佩。 “正是她。”袁骧点头,“她对殿下无害,是可以信任的盟友。” “你和她是何时分开的?”霍逢疑惑,“感觉你已经在街上流浪许久了。” “约莫十天前罢,伏渊城郊有一处庄园,是杜昀宜的私产。杜僖渺就是在那里赶我走的。” 袁骧回忆起那日,杜僖渺将他叫到身边,神情似乎有些冷,他没在意而是追问出了何事。但小鱼和阿貂站在她的身侧,一边一个,活像左右护法,将这里的氛围带的凝重起来。 杜僖渺坐在正位,并没有直视他:“你走罢,袁骧,我给你自由。” “什么?”袁骧以为是自己幻听,他瞪大眼睛,直愣愣地抬头看向前方那少女。 “我不需要你了,就这么简单。”杜僖渺直言不讳,“你不必背负着我母妃交代给你的使命……” “这不是包袱,是我自己选择的路!”袁骧打断了杜僖渺,然后大步走上前,却被小鱼和阿貂拦了下来。袁骧没打算听杜僖渺的,便拔出刀和二人动了手。 凡人先天羸弱,就算袁骧曾经练过,也终究是差了几分。二人的凶兽本性和力量,只能用更强大的力量才能彻底镇压。 袁骧被二人压住,不能再有其他动作,他双眼泛红,喘息声厚重。可目光依旧落在杜僖渺的身上,不肯移开,似乎想要捕捉到她一丝反悔或欺骗的心绪。 可是,她的目光清亮透彻,就这么望进他的心里,然后又匆匆离开。 “看到了罢,这就是你们的差距。留你在身边,并没有任何优势了,不是吗?”杜僖渺站起身,走到了袁骧身边,视角颇有些居高临下之意。 “你走罢,对我们彼此都好。” 袁骧长叹一口气,“的确……我于她而言,没什么用了。这一路上,我们的确遇到了很多危险……小鱼和阿貂在各种方面都比我敏锐太多了。我一个凡人,输得很彻底。” 霍逢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猜她应该是担心你的安危,才赶你走的。那五帝女也是修士,她身边亦有修士高手,杜僖渺身边只有你是凡人,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她是绝对无法承受这个后果的。” “不,她根本就不信我。”袁骧笃定道,“她身边如今高手如云,我不过是她麦田里的一粒麦穗。于她而言,无关紧要了。” 第192章 夺宝厮杀 任凭大家如何劝说,袁骧都听不进去,他的神情仿佛被主人抛弃的小狗,坐在房间中央,呼吸愈发急促。 房间内一时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望为则拿出了她留给杜僖渺的传讯法器,递给袁骧:“杜僖渺给我的东西,本来告诉我不能给你看的。但是,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儿上,还是给你看看罢。” 袁骧仿佛得到了某种指令,原地一个鲤鱼打挺弹起身,拿过书册翻开看。 “你同她分开以后没多久,她和她那位帝姊就去了其他地方,但是她没说去了哪里,也没提关于你的事。最后她留下的线索也很奇怪,你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说不定就弄清了所有事呢。”望为提议道。 “我知道的甚至还没有你们多,殿下很早就开始筹划,至于做什么……无非就是为了那个至尊之位罢了。她回宫以后,整日行踪诡秘,一般只带小鱼在身边……”袁骧回忆道。 霍逢问道:“那八帝子落海之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现在开始针对潜在的皇位继承者采取行动,但不知他们已经到了哪一步。”袁骧震惊之余猛然摇头,“据说,封印在海界边缘的结界出现了破损,不知同你们讲的是否是一件事?” “结界松动?当真有此事?”君兆眉心紧蹙,站起身来。 “我也是昨日才听说,还未验证事情的真伪。”袁骧并不敢确认路边认识的那王五说的话千真万确,不过他还是把消息传达了。 “还有一事,我好像知道莫为在寻找的神器下落了。最近有不少势力都来了这伏渊城,就是冲着神器来的!”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望为的身上,望为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客栈外传来一阵激烈的声响。 霍逢当即推开窗,众人从二楼窗口向外望去。 只见楼下有身着不同门派道服的人站在这条街的中央,本是条人烟稀少的街道,此时此刻却在四周围拢了一大群人。 多数是邻街的各户街坊,为凑热闹的吃瓜群众,还有少数的路过此道,见前方乌压压的人群,猜测八成有事发生,便当即加入围观的。 “交出神器!你们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竟然还敢染指神器!不想活了吗?”其中一方叫嚣道。 “呵,你们又是什么狗东西,竟敢对我们指手画脚?神器就在我们手里,你们有本事就来拿啊!”另一方不甘示弱,甚至嗤笑起对面。 袁骧看向霍逢想问是否认得那些人是何门何派,霍逢却摇了摇头。天下除了三大门派,其余的门派如雨后春笋,出名的不多,大部分皆是大同小异,实力也不相上下。 大门派会有更多的资源。譬如,天阖门有飞升成功的上神霍逢,还有一位身份神秘的太上长老。麟安宫有仰月安氏的老祖及安氏家族的扶持,而且和皇室也有很复杂紧密的关系。琮山宗能挤在前三是因为重用精英人才,给出的资源比得到的更多。 这些都是常规的小门派都做不到的,特别是天门未开已有千年,神考和神劫都再无降下来。如今,各门派不知如何得知了天下有神器散落的秘密,于是便挖空心思寻找神器的下落,竟然还真被他们找到了线索。 “神器竟然在他们身上吗?”霍逢喃喃自语,他看向望为,望为却显得尤为平静。 而外面的街道上,两方人的放狠话过程已经结束,已经打了起来,打得周围鸡飞狗跳,那些围观者意识到修士的威力,都纷纷跑开。毕竟他们只是好奇,并不想要送命。 “没有神器。”望为很快得出了结论,不过她并不着急,而是倚靠在窗边,面带微笑地看着外面的那两方修士开启的激烈厮杀。 “没有神器?那他们还打什么?”霍逢十分不解。 “这里的确有人接触过神器,我感受到了一些微薄的气息。他们应该就是凭借气息来判断的罢。”望为给出了唯一可能的解释。 看着下方数十人的交战,残肢断臂飞扬,鲜血喷洒在四周的墙面。霍逢忍不住说:“我们去阻止一下他们罢,为了这个他们得不到的东西献出生命,根本就不值得啊!而且方才站在后方的那些弟子,应该不是自发想抢神器,而是身在门派,别无他法……” 君兆也站出来:“快让这场闹剧快些结束罢,不如直接去问问他们手中的神器到底从何而来?” 望为嗤笑一声:“考虑的可真周到。”她转身一挥手,窗子紧紧扣住了。“眼不见心不烦,不看不就完了?估计他们打不了一会儿,就能有结果了。” “师父……”霍逢还是不死心,想打开窗户看看情况,望为没制止,而是直接开口,“觊觎我东西的人,一定要付出代价。我根本无需去问什么。这些人既然能为神器大打出手,厮杀同门,就要清楚一件事——他们的道心早已被贪欲尽毁,此生再无得道的可能。而那些还有救的……” 望为再次打开窗,霍逢看见后排那些不愿参与的弟子,已经脱离了厮杀的战场,甚至都没有拔出佩剑。 “每件事都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也该承受选择的代价。我们身为神,本就不该干涉。如今……干涉得已经够多了。” 众人心里清楚,杜僖渺和宋左茹的事本来与望为无关,可偏偏因缘际会,望为还是同意了介入。 正如望为所言,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她选择介入,也是她自己的选择,虽然不知代价何时会来。 君兆点头:“这话我赞成。有人选择了不加入,他们就有命活着,不然……” 众人探头向窗外看去,尸体遍地,鲜血横流,画面惨不忍睹。 那双方留在这场对战中的所有弟子都死了,有一两个还在苟延残喘,却因血流不止,最终只能有一个死局。 前一刻在周围围拢的吃瓜群众,早就已经跑出几条街开外了。周围的血腥味实在过浓郁,令人作呕。 宋左茹只是好奇瞥了一眼,就感觉浑身汗毛倒立,她活了四十几年,还从未遇到过这么多死人,死得还特别惨。她一时间没有站稳,被袁骧扶住坐在了一旁的榻上。 许是已经拿回了七八成力量,再无此前那般焦虑,又或许杜僖渺在她心里的重量多了几分,望为说道,“我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杜僖渺,确定她究竟是否安全,其他的事都暂且放放罢。” 第193章 遭遇追杀 伏渊城城郊,偌大的从幸庄园坐落在东北之角。这个庄园在很多年前被一位神秘人买下,神秘人不愿有人靠近,便请了方士为四周布下迷雾阵法,所以这一带常年被雾气吞噬,不见天日。 后来,此地因荒废百年无人,又被伏渊城城主回收,再度租了出去。这回便到了五帝女杜昀宜的手上。 杜昀宜租用此地,原因有三。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因地处偏远,尤其远离帝京,如若自己欲有所作为,必先有一处完全封闭的安身之所。 自从她的兄长四帝子因政治阴谋被人害死后,她便有所谋划了。 虽然阳都并不讲究如同阴都那边的女子可继承制,但两国文化本就交融千年有余,现在只是从混乱的诸侯时代统一为两国,两方的帝王并没有抹杀掉过去的各种思想,而是让各种文化融会贯通。 作为一个只看结果和好处的帝王来说,谁能帮他成事,谁就有掌握更多资源的权力。所谓能者居之,在这两国的朝廷里也微妙的展现出来。 阳都帝看似昏聩,但用人之处却门儿清。他的子女多流露出或深或浅的野心,这与年轻时候的他可谓如出一辙。在拥有一定数量的子女后,他以修炼为由,总是避开与后宫的接触,那些枕边风的干扰不足以改变他的决心——他倒要看看究竟谁才有资格继承他的王座。 年少之时他曾随祖父和父王征战四方,蚕食吞并周围所有城县,一次次扩大自己王国的版图。他知道强者至尊,首先要以武力为上,只有这样才能拥有力量上的压倒性胜利。他信奉并坚定将此思想传承下去。 而那几位帝子帝女的情况一目了然。 原本,四帝子才是杜帝心中最有可能继承阳都之人,因为他早年骁勇善战,守卫边境,同他年轻时一样,然而,他终究死于一场手足相残的谋杀之中。 杀人者,正是排行第六的帝子。当这件事被掀开在台面上时,六帝子也为这件事付出了等同的代价。甚至整个府邸连同他的母妃都受到了巨大牵连,一朝跌落谷底,再无任何起色。 相应地,五帝女作为四帝子的胞妹,得到了更多的照应和扶持。 能有这个结果,并非是帝王仁慈为子复仇。 六帝子以谋逆罪、残害帝子罪被判斩首。这在杜帝看来就是愚蠢,如果他不在明面上被揪出来,他也不会这般处死他。反而会去考虑,他是否有被栽培的价值。 结果显而易见,没有。 不过,杜昀宜却不这么认为。 她一直觉得自己帝兄之死事有蹊跷,只是恰好在对的时间,出现了一个很合适的人选,那个人就是六弟。 接着,完整的证据被摊开在所有人的面前。就算帝王想饶过他六子一命,也有损帝室的威严。背负此罪名之人,一定要付出严厉的代价。 可是万般巧合凑在一起,杜昀宜却暗中品出几分不对劲。越是完美,越让她感觉到背后有人操纵这一切。 而这种直白且暴力的手段,只有宪王杜邺才能做到。她的兄长别的不说,武力方面无出其右。而杜邺虽不是她兄长的对手,可他身后站着豪强氏族,更有天神护佑,这是所有帝子帝女都不曾拥有的。 经过多年的调查,杜昀宜找到了新的线索,就在伏渊城。以防被杜邺的人察觉,她选择入住在那座荒芜凋败的庄园。那里的迷雾阵法已然有了漏洞,需要通过一条类似密道的地方才能进入庄园,而且入口随时会变,只有代理租房的人知晓其入口规律。 然而,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庄园入口的秘密终究还是被人知晓了。 那时,杜僖渺正在与杜昀宜商谈要事,冥好此时也跟在杜昀宜身边。杜僖渺早已知晓了当初入秘境那里的云桥仙子究竟是何人,这次合作前也说明了一切。毕竟双方坦诚才是合作的第一要义。其次,再是综合二人的资源,试探对方究竟能在这场合作中付出多少。 然而,还没机会继续接下来的事。守在门口的小鱼匆匆跑进门:“小鱼发现了有很强大的东西靠近这里了,小鱼不是对手。” 听了这话的冥好和阿貂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二人眼底都有些震惊,因为她俩似乎都没有察觉出任何的不对。小鱼看起来只是个小女孩,但她毋庸置疑是几人里最强大的,连她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没得跑。 冥好当机立断:“快走,去密道里!”她护送着杜昀宜,阿貂护着杜僖渺,小鱼则在后方观察敌情。 庄园的密道是前人所造,说实话这密道是有几分鸡肋的——密道的位置在庄园之中的某棵古树之下,并非在房间里。 几个人快速跑向密道的古树林的附近,那股靠近的杀意离得愈发近了,就连杜昀宜这个修为并不算很高的人都察觉到了。 压迫感让五个人感觉心脏不适,许是杜僖渺完全没有修习过,对此十分不敏感。她的反应要好一些。 趁着众人快速调息的时间,杜僖渺按照密道的规则,找到了树梢上带有一片红黄绿三色的叶片的古树,拔下树叶,密道从粗壮的树干上开出了一扇门。 “快、快下去!”杜僖渺招呼着众人,看着深不见底的黑洞,她咬了咬唇,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接着杜昀宜也跳下了下去。 “别想逃!你们都得死在这里!”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声如洪钟,震颤着大地。 小鱼被震得快要原地现形,一时间动弹不得。阿貂也感觉晕晕乎乎,分不清方向。那声音似乎对妖族杀伤力非同小可。 先下去的冥好发现另外二人还没下去,自己便原路返回。她眼尖看到了一个陌生却高大的身影在迷雾中,离这里愈来愈近。她立刻拖着阿貂先下去,然后回头去接小鱼。 等冥好再次重回密道入口,发现小鱼竟然不见了。 而那道身影在穿过最后一层雾阵,就能看到这个密道了。 冥好当即选择,关闭通道。 只能对不起小鱼了。 而下一刻,那人的身影在一瞬间移动到了那棵古树之下。 好在密道已经被树干上的枝条彻底封起来了。 第194章 迷雾重重 “就是这附近了?” 望为看向霍逢手中拿着的手绘舆图,上面的图案歪七扭八,仿佛是乱涂乱画的,墨迹粗细不一,还有被晕开的痕迹。 “这张图绝对没问题,这可是伏渊游氏给的线索,虽然这张图有些……古早。”袁骧解释道,“当初庄园被卖给第一任主人的时候,才画下的这幅图,现在这舆图也算是个老古董了,准确的说,是古董早期的复刻版。” 几人不知不觉就走入了一片树林,本来从舆图能看出房屋、小楼、河道已实属不易,如今走进了树林,就很难分辨了。 今日天色阴沉,海界与凡界之间虽然有一层几乎无形的结界,但寒瑟的风如利剑穿透了结界,将浓重的水汽吹袭到了这片边界地带。 这一带的树林得到的好处最多,个个拔地参天,交织成一个不受外界干扰、静谧深邃的世界。 从幸庄园,就坐落在深林中的东部。 “接下来,不需要舆图了。”望为示意霍逢收起图,随后指着一个方向,“那边是东方,只要我们一直朝着那边走,就能找到了。” 这回面对的敌人未知,望为担心场面复杂混乱,加之迷雾侵袭,不适合凡人久待,便安排宋左茹留下。 宋左茹本就是伏渊人,自从她离开寻找阿岚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如今再次回来,阿岚还未有任何消息,她的心又在隐隐作痛了。 不过,这回她不再是一个人了。看着这些来自各界的朋友们都愿意帮她,她的内心比起从前更是充满希望。 她不想逃避回家这件事了,十几年未归的家,也该是时候回去看看。 望为特意叫白棠陪同留下,白棠虽然内心很想见阿貂和小鱼,不过事务当前,已经有那么多人去关照那边了,自己去纯粹是多余的。 他看到左娘的情绪亦是低落,自己留下照顾,做好后勤等大家回来也不错。 反正迟早会见到,何必在乎这一时呢? 白棠掏出自己在路边摊买的本子,翻开页面,里面已经写写画画了不少,主要是画——涂鸦着一只带着翅膀的狗、一只背部深色的白猫和……一条小鱼,小鱼头上还写了一个“肆”字。 游氏那边,曾经收到袁骧的消息负责寻找阿岚线索的人——游殊关出去收集信息,据说走了数月至今仍未归来。 所以,这回去买舆图时,袁骧又拜托了另一个游氏的人调查此事。 本来望为也不打算带君兆和袁骧,但这二人非要跟来。一个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捣鬼,要狠狠记人一笔。另一个是要找到杜僖渺,亲口问她真相,之前赶他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望为自然不会劝说什么,因为人各有命,她可不想参与再多了。 古树底下的密道,幽深狭长,一眼望不到头。 杜僖渺吹亮火折子,只能勉强看到自己视线范围一丈不到的距离。周围是各种树藤缠绕相交,可能是碰到了机关的缘故,中间裂开了一条道来。 虽然不知此路通向何方,但她们无路可走了。 “你们都还好吗?”杜僖渺看前方并无异样,就转头看向身后的几人。 火光凑近,照亮四周,杜昀宜甩了甩头,冥好搀扶着她缓缓起身。 然后,三人去查看阿貂的情况。 “阿貂,阿貂……你怎么样?”唤了几声,阿貂依旧没有动静,似乎是被方才的那声怒吼震晕了。 “那人到底是谁啊?带着杀气而来……你们平时有得罪什么人吗?不会是杜邺派来的人罢?” 三人蹲在阿貂身旁陷入思考,杜僖渺先是给出了一个方向。 “哈,就凭他?”杜昀宜先是冷漠嗤笑,随后又略显严肃,她站起身,“就凭他……就凭他……不会是他求来他的外戚,那个安氏什么人来助阵罢?” 杜僖渺不懂这个,她低头探了探阿貂的鼻息,虽然微弱,但好歹还有。 “我认为不是麟安宫的人。”冥好也随后起身,“据我所知,麟安宫现在只有两方势力。一方是游云仙管理的总堂,属于宗门正统了。另一方……目前属于还打着麟安宫旗号的反叛者,他们不听游掌门的,但是游掌门心善,没有杀了他们,只将人驱逐下山。那些令牌拿不回来,就重新铸造。所以现在拿旧令的麟安宫弟子,已经不是正统的弟子了。” “难怪!”杜僖渺忽然站起,眼前一黑,被杜昀宜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小心点!” 她缓了缓,对着杜昀宜微微一笑,才继续道:“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麟安宫弟子,感觉他们面露凶煞,着实可怖。没想到这些人,只是为了抹黑麟安宫,才这么不管不顾,兴风作浪的!” “我看……那倒未必!”阿貂挣扎着起身,“你们说的话,我刚才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我的确头晕,没劲回你们。” “如今的仙宗之人,早就德不配位,和我们妖一样,距离飞升成神,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阿貂的眼瞳发出妖异的光辉,言语中尽是对修士弟子不屑一顾。 许是这段时间的相处太过缓和,导致众人都忘记,她原本是大荒的凶兽蛊雕。 “他们就是不配!不说那些丧气人了,这话题一点也不吉利,我先扶你起来。”杜僖渺道。 她可是被这样的凶兽保护了无数次,什么仙宗修士,在她心里都比不上这只大荒的妖族。 每每遇到危机,阿貂都能及时展开她刚毅且健硕的巨大翅膀,将杜僖渺保护在羽翼之下,甚至遭遇狂风骤雨时,这戾气横生的羽翼是她最大的避风港。 什么妖族、神族、修士,在她眼中没什么区别。 “小鱼呢?”阿貂问道。 杜僖渺心底一惊,她一直以为小鱼在旁边躺着。 结果,再次照亮一看,那只是一块突出的树藤和影子,哪来的小鱼? “你们先听我说!”冥好打断了她们的情绪,“小鱼我没来得及救她下来……当时的情况,太危机了,如果被人发现了密道,我们几个都会没命的!当初我只来得及救你一个……”她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小,底气不足。 “所以,就可以丢下她一个不管吗?”阿貂面色瞬间阴沉下来。她倒不是责怪冥好,她只恨自己,为何被那声音传出的灵力震到毫无反抗之力? 那股力量到底来自何处?她越发觉得熟悉,上次被这么威压的一次,还是望为收服她们仨的时候…… “对不起,我现在——”冥好在一旁道歉,她打算去上面找找,却被阿貂打断了。 “不好!”阿貂大呼,“来人是天神!” 第195章 迷障背后? 头顶的地面上发出巨大的震颤,杜僖渺捡起被她误认成小鱼的藤条,点燃成火把,照亮了更广的距离。又捡起几段藤木点燃递给几人,除了虚弱的阿貂,人手一只火把。 她们的头顶,是被无数树根穿透土壤后在下方交织成的密不透风的坚硬木网。虽然下面没有泥土,已经被掏空成了密道。因为有木网的支撑,地面上的一切不会轻易塌下来填埋通道。 “给本座出来,否则都得死!”上面的声音又发出了凶狠的警告,听起来是个怒不可遏的男人,那声响大到将密道顶层的土屑震下来不少。 “……怎么办?”杜僖渺小声问道。看着阿貂摇摇欲坠的身躯,她当即扶住了她,“阿貂,你怎么样?” “那人是、是天神……神力天然会克制妖族,小鱼……小鱼在上面很危险……”阿貂的脸色在摇曳的火把间竟显出几分苍白,“求你们,不要丢下她……好吗?” 杜昀宜蹙眉思索,冥好去往下来的洞口方向,忽然头顶的震动更明显了,她连忙停在原地……似乎还夹杂着法术碰撞激荡出的层层余波。 但是很快就静了下来。 一片死寂。 静得连土屑都没敢继续落下簌簌作响。 阿貂强撑着站起身,径直向洞口走去。杜僖渺知道阿貂舍不下小鱼,但她此时竟有些犹豫了——用理智思考这件事,开了密道只会换得一条必死的结局。 凡族之命,果然轻如尘埃。 可天神下凡来追杀她们,这太不合理了!杜僖渺琢磨着来者的身份和意图,又想起了好久没见到的望为。 她进入这森林深处的庄园的时,就发现此地的有层迷障一样的东西,阻隔了信息传递,于是便拜托了阿貂还有小鱼帮忙传讯给望为。 如果为为姐在就好了,什么天神妖魔,都无所畏惧了。杜僖渺在内心暗暗叹息,也不知道为为姐有没有收到她传递出去的讯息。 突然,冥好上前拦住了阿貂,她用口型对她默声道:“他可能还在上面,别去。” 阿貂冷冷看着她,但声音放小了些:“你们不去,我去,我不会放任她不管的。”说罢,便推开了冥好。 冥好还打算继续阻止,却被杜昀宜拦住:“让她去罢,设身处地想,你若是在上面,我也不会丢下你的。” 杜僖渺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 她看似平日里是最爱撒娇、会说好听话的女孩子,实际上在此类危机关头,她是那个只会衡量利弊的人。 无论上面的人是谁,她都是一个态度——下面有四个人,活下去才有希望。而上面只有一人,绝不能因小失大。 不过,她也无法说出任何阻止之言。阿貂和小鱼帮了她很多,虽然望为让她们绑定了灵兽契约,但杜僖渺也并未将她们全然当成妖兽,而是能披荆斩棘的同伴。 阿貂妖瞳在黑暗中依旧能看得清楚,她看到一段藤蔓上结着一片孤立的叶,此叶染上了红黄绿三种颜色——和杜僖渺下来前拔掉的叶子一样。 那就说明,这就是机关设计的“钥匙”。每次使用掉,也不怕丢了,因为植物是有生命的,拔掉后还能长出来,重复使用。 虽然不清楚,每一次生长需要多久。 阿貂毅然决然拔下叶片,头顶上方豁然开朗,一束光辉倾泻而下,将她站着的位置照彻,竟莫名有一种神圣的感觉。 接着,她瞬移出了只容纳一人通过的洞口。 果然,洞口没有关闭。 望为一行人在古树枯藤和雾瘴之中迷了路,转了几圈,又回到了原地作标记的地方。明明一直朝前走,却还是回到了原点。 起初,望为很自信自己判断方向的能力,然后随着一轮又一轮的重复和失败,她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 “我现在让柳殷过来,把这里所有的树都毒死。”望为的语气已经下降至冰点。 伯赏淼听了这话,赶紧开口,打断她那可怕的念头:“许是林子太大了,我们再仔细看看方向。” 众人几乎用了所有判断方位的办法,白天看不清星星,阴天的云层将阳光吞没……这些都认了,但这里的年轮和叶片分辨法竟然也不管用了。 最简单的方式不顶用,那就用最笨的方法。 有法力的几人尝试飞到树顶,可是这些树随着飞行的高度,持续生长——无论是横向走,还是纵向走,路都是走不通的。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这里竟然察觉不到任何灵力波动,意思是说这里并不是人为的法阵,就是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地界。 他们完全被困在这座密林之中了。 而折腾了这么一番后,天色也逐渐黯淡下去。几人只能找到一片稍微空荡的地方,生起篝火,暂时歇脚了。袁骧和君兆身为凡人,也算是身体较强悍的类型,今日却格外疲惫,二人靠在树干上沉沉睡了过去。 今夜,就连望为也感到困顿。她的意识涣散,靠在霍逢的肩上昏昏欲睡,半寐半醒。 当她努力克制自己的倦意,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竟然落进了水里! 用“落”似乎不太恰当,她发现自己在水中行动自如,宛若在陆地上,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身体,亦能随意呼吸喘息。 她不知自己为何而来,要往何处去,便只好跟随着一条长着翅膀的红色大鱼,穿过无数海底的植被丛林,还有成群结队的鲜艳鱼群,游向了深处。 她看到下方有一片格外宽敞的地方,游到近处些才发现这里是一座巨型宫殿。那条鱼从宫殿门中溜了进去,望为也紧随其后。 进入宫殿后,那些水奇迹般的被分隔开了,望为终于能够双脚落地行走。 而那条红鱼忽然幻化成了人形,竟是个少女。那人向内殿跑去,身着艳丽的红色广袖长衫,奔跑着进了内殿。 望为没见到有人阻拦,自己也进入了内殿。大殿极大,她从一旁的小门走入其中,并未有人察觉。 那红衣少女飞扑向殿堂中的人身上,距离太远,又有各种珊瑚丛和礁石阻挡视线,她看不清殿上是何人。 但望为内心却又十分好奇,便小心向斜前方移动。 随后,她看清了那殿堂坐着的人。 望为瞪大眼睛,她猛然向前走了几步,似乎全然忘记自己是潜入而来的。 大殿上那人,她的眉眼、轮廓,望为从来都不曾忘记。 那人竟然是她的母神?! 第196章 意外之力 望为从梦魇中惊醒过来,看着周围环境没变,还在是那黑漆漆的深林。她用灵力点燃了篝火,照亮了周围的休憩的几人,他们都还在与周公会面。 许是望为坐起身,肩头一轻,霍逢同时醒了过来。 “师父,你梦魇了?”霍逢关切问候,自从上回被拒,他也不敢妄自靠近,只是坐在原地小声道。 “你如何察觉?”望为心头微沉,面上淡然地反问道。 “我听见师父梦呓,好像念了声……母神?”霍逢回忆着,目光却始终落在被火光照亮的她的脸庞。 望为没来由地发出短促的笑声,她不知为何会做这离奇大梦,只觉得可笑。 那个从来没管过自己的母神出现在自己极其稀有的梦境里,她当真很在意她么? ——连做梦都梦到母神在对其他人好,自己则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紧紧将拳头藏在衣袖里,冷眼旁观那一切。可内心却像很久之前的自己那般,想要打破这宁静美好的画面。 她感觉识海内风云翻涌,如若将这股力量放出,定能将这座华贵的宫殿搅动得永无宁日。 但是,她最终没那么做。 她只是飞身而上,打断了红衣少女与殿堂宝座上的她的母神的互动。 “母亲,你还认得我么?”她问道。 然而,她还未等来什么回应,梦就醒了。 “我好像知道如何破除眼前的迷瘴了。”望为看着自己手中莫名多出的那股海蓝色的能量光辉,当即就耳清目明,洞察天地。 她吩咐霍逢叫醒其他几人,要准备上路了。 天还未亮,距离众人神志混沌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望为知晓杜僖渺她们的处境不会很好,如若不是迷瘴耽误,恐怕她们已经见到了。 望为自顾自使用起这股突然出现在识海中的力量,这股力量纯粹且极致,比起她近期修炼的水族法术还要纯净不少。 碧青色的光辉与海蓝交织成一束生命力极强的光团,将望为沉醉夜色的识海照彻。即使前者更亮,却始终无法压制后者的鲜活。 更重要的是,这股海蓝色的力量,能够破除挡在眼前的所有阻碍了。 望为手握光辉,深林的雾瘴如潮水快速退却。面前的路,无论是参天古木,还是枯枝乱藤,都仿佛被分水之术排开,直接让出条道路来,似乎在夹道欢迎着入口的众人。 “你这是怎么做到的?”君兆在一旁瞪大双眼,这力量他曾经见过,是来自某处极其神秘的族群。 霍逢和袁骧虽有疑惑,却不如他如此惊诧。 霍逢的内心则想着那个梦魇,说到梦魇,他亦是很久没有梦到了。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那股阴霾之气逐渐的淡化。 这股力量放眼天界,是绝对陌生的。但君兆感知到,它和魔神之力却是有本质的区别。 ——魔神之力中污浊之气会侵蚀使用者的心志和意念,而这股力量却是尤其的澄澈无暇。 “做了个梦,就做到了。”她说的是实话,可旁人都难以相信。 其实就连望为自己,内心也很纳闷,她难得对自己身上的事那么不熟悉。 这股力量从何处而来,又为何能供她驱策? 力量说陌生,倒也是个自来熟,似乎与她身体的本源之力相处的十分融洽,没有任何排异反应。 不过,管它从何而来,好用就行! 只有伯赏淼,他站在阴影里,没人看清他的神情。 若是望为朝他所站的那处看一眼,便能看见他眉目舒展,表情铺开满是惊讶。而惊讶中的“惊”则是惊喜的“惊”。 “现在不是讨论这的时候,顺着这条路,就能找到她们了。”望为没理会几人,自己径直走向了被力量清理干净的“康庄大道”。 …… 自阿貂出去后,地下的几人便再也没有听见地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了。 “到底怎么样了,我们也上去看看罢?”杜昀宜站在那洞口附近,外面天空将明未明,正是最为晦暗的时刻,甚至连惨淡的月光也被吞噬殆尽了。 此时,洞门已经闭合了一小半了。 杜僖渺蹲在一处角落,抚摸着一个藤条上的新长出的叶片,道:“下一把钥匙在这里,快要长出来了。” 大家都明白,长出新的“钥匙”,这洞门就会再次闭合。虽然与她们几人是安全了,但阿貂和小鱼却还在外面。 “上不上去,你们自己决定。”杜僖渺从阴影中走出来,她担忧火把的光亮暴露这里,于是此前开门时就熄灭了,“作为唯一一个没有修炼过的凡人,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也不想上去拖你们后腿……我会在这里等你们的。” 冥好和杜昀宜对视一眼,在密道被植被闭合之前飞身离开。密道的隔绝效果很好,除非极大的震颤,否则能将大部分的声音和动荡隔绝起来。 杜僖渺独坐在黑暗之中,内心默念着望为的名字祈祷着。 虽然念的是“莫为”,但的确盼来了她的救星。 密道再次被打开的时候,杜僖渺双手抱膝坐在角落。上面倾泻下耀眼的光辉,让她立刻察觉到这是胜利的光辉。 她立刻顺着交织的藤蔓爬了上去。 但是,她只猜对了一半。 虽然好似是她们这边胜利了,但气氛却格外凝重。密道是杜昀宜打开的,但是没有人围在密道前等她出来,而是围拢在另一边。 小鱼被打回原形,满身挂彩,四首被砍掉了两个半。她被阿貂用外衫包裹住,在一旁紧急救治。阿貂的身姿倾斜,明显一半身体受到了严重的创伤,翅膀上的羽翼被什么东西烤得焦黑,着实凄惨。 袁骧率先看到了她,然后从一旁过来轻声问候,她摇了摇头,却还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站稳自己。 接着,她看到君兆的表情格外严肃,霍逢在原地垂着头,就连望为的爹也一副复杂的神情。 她看见了望为的背影。 下一眼,便看见她的手上提着一颗人头。 而且这张脸,她竟然见过—— 曾经和仰月安氏有牵扯时,她在安王府的祠堂里见到了一幅巨大的彩绘壁画。 听安众言说,这就是仰月安氏引以为傲的、飞升成神的老祖。 第197章 夫诸之死(上) 杜僖渺一手按在心口,她的心脏砰砰直跳,下一刻仿佛就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她杀过人,见过不少死人。 却是第一次见到只剩下一颗淋着鲜血的头颅,头颅上还有不少磕碰的伤痕。 杜僖渺的视线顺着头颅向上看去,这才发现那头发丝里沾染的血是从望为的手臂上流下去的。 对战这位老祖,竟然让她受了伤? 在看望为的神情,她全然没有斩杀敌人的愉悦,反而面容惨白,眼眶泛红,衬得眼底的猩红更甚。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带着些颤音,不知所措里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恐惧。 先前,望为几人顺着那条开辟好的道路很快到了庄园。 望为心中有一些预感,她甩开众人先一步到了地方。 直入眼中的是杜昀宜和冥好在跟一个穿着深灰斗篷的人对战,与其说对抗,不如说单方面被打——她二人一点也不是那斗篷人的对手。 视线下方,阿貂和小鱼都被打回原形,浑身带血倒在地上。 看似严重,所幸没有伤及要害。 危急关头,望为掷出拂尘,直接替杜昀宜挡住了致命一击!几人的视线也被吸引到到后方,望为飞身而来,与杜昀宜和冥好站在一处。 “带她们躲开点。”望为只说了这一句。 对面那蒙着斗篷的人想乘胜追击,而望为则施法用法阵罩住了下方四人的身上,无论她们怎么移动,任何力量的攻击都无法打破那守护结界。 深灰斗篷这才把目光放在了望为的身上,那人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他声音沙哑着开了口:“你就是伯赏望为。” 这句话好似已然确认了她的身份,望为蹙眉,已经很久没人直接称呼她连名带姓的称呼她了,此人到底什么来头? “何人竟然直呼本座的名讳?”望为已经感知到对方的来处是天界了,印象中敢这么直接面对她的神,她都认得才对——无非是各天的神尊、望族。 不过,那深灰斗篷没打算隐藏自己的身份,他将斗篷的兜帽褪下。随后,双眼盯着望为的脸,欲捕捉她微小的情绪。 望为收了收下巴,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凝视着他:“不说话?不说话该死的时候,还是要死的。” “我是安晟业,我的后辈子孙安众言被你所杀,是也不是?我的门人亦遭你毁灭,是也不是?”停了半晌,他还是主动开口了。 望为表情微动:“原来是你啊。”她还以为又来了天界什么麻烦人物,如若是他,她全然没放在眼里。 然而下一刻,安晟业突然拿出了一样东西。 望为在看那东西之时,动作先于情绪,她直接冲到了他的面前,将那东西夺了过来。 那个东西不是别的,而是夫诸的角,一共四只。 还有一块完整的纯白无瑕的兽皮。 ——“敖岸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曾有一日,夫诸突发奇想,将在战斗中意外脱落的角和自己每日掉下的毛,做成了一把拂尘,送予望为作礼物。 二人相识在早年,那会的望为难得收到礼物,还是一柄趁手的神兵法器。她难掩心愉,便用修复之术为夫诸催生出一只新的兽角。 而这兽角更是超乎寻常,让夫诸的修为得以飞跃。 尝得好物,夫诸便时常送些小玩意儿给望为,那办公主殿的琉璃盏亦是夫诸的礼赠,最后东西多到无处可放,被乌徇放置偏殿,还为此建了一排箱匣…… 后来,夫诸便以为自己的实力飞升都是望为的功劳了。 望为曾经以为,坐上魔神之位的自己能泰然面对一切极端的事,包括身边人的死亡。 死亡嘛,不过是她最常所遇之事。 有什么难以面对的呢? 然而,在看到那熟悉的兽角和兽皮之后,脑中紧绷的弦仿佛被人生拉硬扯,巨大嗡鸣声震得她心口阵痛。 她平静的识海顿时掀起滔天巨浪,那浪尖高能入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此时凡界的原本该是白昼放晴的天日,忽然间黑云密布,疾风似乎正在恭迎着冰冷的骤雨倾盆而下。 安晟业抬头看见只有这一处聚集起了乌云,他当即念咒避雨,可咒术全然失灵了。天空仿佛裂开一道缝隙,那雨水如同猛兽从裂隙中蹿出,狠狠撕咬在他的皮肉上。 “啊!!!”他发出剧烈的哀嚎。 “……这是弱水?!”他猛然瞪大双眼,看着露出的手臂开始溃烂,他欲逃离头顶的那片该死的黑云。 可是逃不掉。 ——它仿佛盯上了自己的猎物,无论如何都能淋浇在他的身上,渗透进衣服里,开始啃噬他的身躯。 安晟业准备好的一大堆想刺激望为的话,都没能说出来。他强忍痛楚,已是极限。 原先在策划杀魔神手下弟子时,他就认为杀夫诸没什么意义。杀望为身边最亲近的大风才是最有价值的。 夫诸在安晟业的眼中,是整个团队中的最弱的、最边缘的人物。即使死了,对魔神的刺激也不够。 不过当他收到了夫诸的尸身后,旋即又改变了主意。 他要去会会,那个传闻中天界最冷酷无情的敌人,他要层层击垮她,将她的弟子们挨个杀死,再送到她面前。 他想让她,真正认识到一切时,已为时晚矣。 但是,他错了。 接着,安晟业喉头一紧。 是魔神伯赏望为。 “是——谁——杀——了——她?” 她一字一顿,没有张口,而是用神力传音。 那道声音宛若刑雷劈在他的神魂之上,他浑身一哆嗦,被那盛大的神力压制得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为何诸神皆惧怕魔神。在这样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他简直如若他口中时常嘲讽的蝼蚁。 不过,他还是忍住惧意,吐出一口血,咧开嘴笑了起来:“你还以为自己是这四界之中最强大的存在么?魔神之力?呵,这东西倒也不是稀奇货了!” 望为此时无心听安晟业的废话,她的手逐渐收紧,眼眶红得几乎要渗出血。 “自己人的背叛,魔神尊上以为如何?”安晟业狰狞地笑着,他抬起手掌,只见掌心中出现了一团深灰色的霾。 望为认出——这与魔神之力看起来出自同源。 似乎还要比她使用的更加纯厚。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神为追求至高无上的力量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魔神。”下一步,他就启用魔神之力向望为进攻。 望为接下半招,竟觉得有些吃力。于是闪身而去。 “从前不知道,你为何拼命要逃离四界,想要撕开天外之境的入口,原来是为了这个。”安晟业咂咂嘴,“子桑暌亦是为此,所以背叛你,杀了夫诸,也不算稀奇事。” 随后,他感觉自己手臂一凉。 “嗒!” 响声坠地,他的手臂掉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随后是另一只手臂……还有两条腿,望为没打算放过他。直到能砍的只有头,她才暂时停下。 “这力量就算再强,你也在这四界之内。你有能力改变这天地法则么?” 望为面无表情道,“知道什么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么?” 第198章 夫诸之死(中) 安晟业的喉咙发不出声响,喉头似乎被某种力量压制住了。他的肢体即使脱离了自身,痛感却依旧被他清晰的感知。那是一种被某种尖锐利齿啃咬的触感,他忍着剧痛看着断肢的伤处,一股灰霾之力附着其上。 只是,那浅灰色云雾如同烟岚,色泽黯淡,与他从那神秘来客手里获得的力量有些许不同。 那深灰色的能量与那浅色之力聚结起来,似蟒蛇缠身,如藤蔓胶葛。 望为操控着魔神之力与之缠斗,她第一次遇到这般难缠的东西。 两股力量高下难分,其实她还略逊一筹。她也意识到,安晟业身上的力量,比自己掌握的力量纯度还高出不知多少。 魔神之力是水族的代代传承,传承必有缺失,还有继承者身上残存的东西混杂其中。直到望为开始学习掌握它时,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它的功能更多的是放大自身的力量,发掘身体的承受之最。 力量是活物,哪怕它没有实体,它也在与宿主共同成长、发展。 如果宿主有一日无法承载它,它也会抛弃宿主选择新的身体——正如它抛弃失去身体的望为,在搜索范围内选择了更为合适的霍逢作为新的宿主一样。 每个力量都有不同的特性,需要的宿主也有特殊要求。望为能成为魔神之力的宿主,自然也是满足了一定的条件。 那么,选择安晟业的条件是什么? 望为被各种混乱的情绪搅扰得无法思索,她不明白子桑暌为何要杀夫诸。到底是他随口挑拨,还是真相如此? 她一手与垂死挣扎的安晟业对抗,另一手竭力冲开了额头上斜飞眉心的天眼,两道白色纹印从中裂开两道刺眼的缝隙。 她看到了夫诸被困在裂隙场中的画面—— 那日夫诸潜入了子桑府,终于偷听到了子桑暌与一个没有露面的影子的对话。 “安晟业必然会被我们的人吞噬,他的身体不是最好的选择。你不一样,你的身体如此强悍,是天生神族,你不会被吞噬,你会成为我们的朋友。”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子桑暌问道。 “不如问问你想要什么——你不是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带领家族和族群成为天界第一吗?” 子桑暌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了解自己,不过她没有承认:“还以为你是什么全知全能的力量,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影子没戳破她:“当你见到伯赏望为的那一刻,你就渴望拥有她的绝世之力了。可是力量早就被伯赏氏垄断了,你子桑氏根本没有机会。” 子桑暌沉默了,因为它句句都戳中她的痛点。 那声音接着道:“安晟业对水族有威胁,那我就帮你除了他,让你无后顾之忧地与魔神作对,怎么样?” 不过,她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拿出你的诚意,我再考虑。” 夫诸把一切都听在心里,她简直气得要命! 没想到子桑暌还有反心,她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尊上! 正当她蹑手蹑脚欲离开时,子桑暌和那团影子一般的云霾齐齐出现在她的面前。 接着,夫诸被那团云霾穿体而过,毫无还手之力,就失去了所有意识。 后来的夫诸因大风破了阵最终回到了辰中天。然而在这裂隙中,她死在了现实时间的三日之后,必死的结局已被注定。 她的灵魂已被抹杀,她却并不知晓。 三天之后,夫诸的记忆被覆盖,她去了子桑府,重复了当初的行为,死在了子桑暌的手里。 这是一个子桑暌向天外势力投诚的讯号。 她必须要亲手杀死夫诸,才能获得那强大的力量。否则,她永远有机会回头,和魔神联手反击它们。 安晟业已经被逼下界,天尊亦不在天界,此时不是夺位的最好时机吗? 那团云霾带走了夫诸的尸身,来到了安晟业的身边,并告诉他——“用它去刺激魔神,让她心神不定,你就有机会复仇了,我会在暗中助你,让你得到更多的力量。” 于是,便有了后面的一切。 然而,安晟业不过是所有阴谋里其中的一环。 就如同此时此刻,他没有感受到教唆自己来杀魔神的力量有多么偏向自己,反而它对自己面前的敌人更感兴趣。 望为感觉那股力量不再对抗自己,而是顺着她的发力范围,逐渐攀爬到她的手臂上。 一股寒凉落在她的身上,这种感觉十分不适。 对抗之力减少,安晟业的生命也在快速流逝。望为察觉到自身的魔神之力活泛起来,开始吞噬着他的神魂,咀嚼起来似乎有滋有味。 一深一浅两团力量逐渐交融、壮大,望为的理智仿佛被层层剥落,她手起刀落,结束了安晟业残喘的余生。 她提着那颗头颅,呆呆地站在原地。 当众人赶到时,先是去照看伤员,紧接着就看到这遍地狼藉的一幕,但是所有事情的表象也并不难推演。 大抵上就是这位安氏老祖,得知了与望为有关的人在这里出现,想借此报复。好在及时赶到,阻止了他。 他们先找到了一些断臂残肢,然后看到了树后的望为。 望为已经将夫诸的尸身收了起来,头颅被她无意识地拎在手中。 从他们到这里,各自分散了解完这里的所有情况。 霍逢看到望为的状态很古怪,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操控了,随后他将那头颅拿走丢了出去。 望为进入识海,发现翻涌的海浪被冻结起来。 两团灰霾在上空缠斗起来,似乎在争夺着领地一般。 “师父,师父!”他唤了好几声,望为才缓过神来。 “她们都安全了,我们也快离开这里罢。”霍逢擦拭着望为脸上和手上沾染的血迹。 伯赏淼察觉到不对,他立刻走上前去探望为的脉搏,发现她身体里有两股力量在纠缠,而且这个力量并非水族之力。 他示意其他人先从原路返回到大路上,众人看到父女之间有话说,便先离开了这诡异的地方。 “怎么回事?你方才遇到了什么?”伯赏淼警惕地问道。 第199章 夫诸之死(下) 就在不久前,安晟业在得知大风和夫诸抵达七重天后,本以为自己筹备妥当,能一举杀死她二人当做为安氏复仇的第一步。最终却因低估了她人,抬高了自己——实力不济,被大风逼退,还差一点就葬送性命。 关键时刻,有一团灰霾似的力量将他包裹住,抵御了大风的致命一击,并将他带到了一处天界无法追踪到的特殊空间。 “想不到这种时候居然是你救了我!”安晟业喘着粗气,他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在刚才大风锋利的羽刺之下。 那灰霾“嗬嗬”一笑,颇为得意地切入正题,用和他一样的声线对他道:“上回同你提议的事,你考虑的如何?我需要你去八重天使用这个阵法,你若是帮我办到,我就帮你杀你的仇人,是叫伯赏望为对罢?” 安晟业战败后已然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了。他明知对方身份不明,对天界恐有威胁,却在每次接触时,都避开所有人。一开始他并未答应这离奇的要求,却也没有直接拒绝,似在周旋一个平衡点。 如今对方不留情面,他又死里逃生,既然留下他一条命,他就要拼命去复仇。 他知道了有比天界还要“高等”的存在,他也就无需忌惮周围神族的存在,可以好好完成自己的计划了。 也正是那时,他与天外之境的交易被金德太白神尊抓到了实际的证据。其实,他那段时间被放任自流,便是太白神尊借此一举抓出他背叛天界的证据。 大风和夫诸去找太白神尊时,太白神尊早已知晓二人来意,他并不担忧这二位魔神的属下对七重天造成什么危害。因为她们的目的,也是他的目的。 而那一次作战,夫诸落入撕裂的时空缝隙,大风出手即将杀死安晟业时,安晟业被神秘力量带走了。太白神尊出手阻止,最终只留下一丝力量未被溜走。 经过几大神尊的开会验证,证明了这力量与魔神之力出自同一处,但细节上的差距却大相径庭。但这也能说明,此力量并非四界所有,故而无法直接消除。 太白神尊没想到,当初那个潜心修炼、拜在他门下的凡界将军,有一日竟然会为了自己未断干净的凡界尘世亲缘布局。 如若不是魔神那儿时常收到妖族的祈愿和求助,他也不会得知那些妖族的死,还与他门下这位新晋上神安晟业有关。 不过,也仅仅是知晓。 天神不能随意插手凡界之事是其一,而神族对妖族也有不小的成见,同为凡界的生灵,妖族的命运在颠沛多年后终于落在了望为的手中。 在安晟业还在布局的时候,天兵已经抵达了他的仰月阁门口。他的人出手抵挡,不是被武力压制,就是死在天兵的手中。 在即将被抓的时候,那团灰霾出现,将他带离了天界。 安晟业没想到自己的计划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走投无路却又心生愤怒。 一怒之下,又想发泄。他想到自己可以逃到凡界去。 既然他没办法好活,那就来个鱼死网破! 起初,安晟业没想到望为,只好盯上了杜僖渺。她最初和安众言一起的时候,他就有所耳闻。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和他们安氏的仇人站在了同一阵线上! 而且,区区凡人,能有什么力量抵抗天神之怒? 既然如此,他就要先拿杜僖渺开刀,祭奠安众言的亡魂。 可是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般简单。 杜僖渺身边有妖族,还有两个修士和一个人族高手。 他如今若出大招定会被发现,要么一击即中,被发现他也算报了仇。要么,他就要等到一个能一网打尽的机会。 他先是利用外围的麟安宫弟子制造了不少刺杀,给杜僖渺她们造成不小的困扰,可是不知为何,杜僖渺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赶走了身边的人族高手?! 安晟业以为是努力去搬救兵,没想到对方还真就颓丧起来。 此后,他就把精力放在了杜僖渺身边那几人的身上。 他花了些时间才找到通向庄园的野路,结果,就是他在稍后时分,对上了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伯赏望为。 她不是冷血无情从不在乎手下的性命么? 她不是已经跌落神坛变弱到极点了么? 那天外来客不是说会帮他复仇的么? ——可是,为什么那灰霾跑到了她的身上? 带着无数的问题,他痛苦寻找答案,换来的是被愤怒的对手斩断四肢,痛觉遍布全身,可他又如此清醒……最后斩断的头颅,也是死不瞑目。 最后一点念头,那东西说要帮他复仇,是不是为了要找到伯赏望为,才如此利用他? 大抵是这样罢。 …… 望为的神识被一股新的力量入侵,她的识海原本承载着她与生俱来所拥有的魔神之力,这股浅灰色力量被驯服得很安静。后来意外到霍逢识海内时,也没翻起多大的浪潮就被镇压,它也就再无造次。 如今新的力量到来,过去的一切格局都被打破了。 两股力量似乎在望为的识海内争起了地盘,望为头疼欲裂,神志不清跌坐在一旁,已经超出了她曾经感受过的所有生与死的痛楚,也超过了被囚在暗室的恐怖。 她已经挺久没有感受过如此无助的时刻了。 伯赏淼当即就为她调和起来,却发现虽为水族同源,却根本无法平复半分。 霍逢也不遗余力的出手了,或许是因为曾经他也成为过魔神之力的“容器”,经过他的调和,浅灰色的力量竟然平静了一些。 两者的争夺也稍微稳定些许,伯赏淼立刻封住了望为所有的力量,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压制住所有可能。 随后,伯赏淼清理了现场和庄园的存在,霍逢抱起失去意识的望为,终于离开了这片诡异的地界。 另一边,杜僖渺对着袁骧又是道歉又是撒娇求原谅。 毕竟她的初衷是好的—— 赶走袁骧虽然是真的觉得他打不过对手,但这个行为真的也是为了他的性命考虑嘛! 听了这个宽慰,袁骧不禁握了握手中的刀,他以后定要勤加苦练才是。 第200章 神器所在 望为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如游隼般悬停在茫茫沧溟上空。 海水是浓稠的黑色,它们纷纷涌起高耸的浪花,水流似藤蔓缠绕在她的躯干肢体上。 湿冷、黏腻,令她浑身发麻。 此时,听不见水浪波澜之音,她察觉四周甚至是一片死寂。 空洞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 这场面她甚是熟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耳中只剩下一阵一阵漫长的嗡鸣声,鼓膜被磐磐之音贯穿,震得人精神错乱,神魂颠倒。 突然,有一簇浪花形成三柄利剑,在围着望为绕了三圈,望为的视线也试图跟上。直直刺向她! 明明能躲开的行进速度,可望为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能忍着剧痛,活生生挨了三剑。一把剑刺穿她的腹部,一把横刺过她的大腿处,最后一把贯穿了她的耳道。 然而,她没有因此死去。因为那些剑是无形的,是水凝结而成的,根本不构成致命一击。 大脑被一滩水给强行灌入,望为算是明白“脑袋进水”是什么滋味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在她的面前出现了两道人影,那两道身影披着灰色的斗篷,一深一浅,根本看不见正脸。 望为缓缓抬头,那两道人影环绕在她周身,以她为中心不停旋转着。 “接受我,你就可以离开这里,获得自由。”两道声音齐声说着。说完后两人停顿片刻,分别发出了生气的怒声和冷哼。 随后,两道人影又开始公转起来,嘴里还用着一道熟悉的声音重复着刚才的那句话 ——“接受我,你就可以离开这里,获得自由。” 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 就如同这脚下的浪花,奔腾从未停歇。 听多了直叫人恶心。 为了摆脱这种囚困的局面,望为使出浑身解数,先是念出静心咒努力规避周围洗脑的声音,用意念强行操控住身上钉着的三把水剑。 然后,一举拔出! 鲜血从她的七窍缓缓滴流,接着她控剑斩断了身下缠着自己的“水藤”! 那些紧紧绕在身上的东西一股脑儿都退却了。 接着,望为没放过飘在她身边的那两道令人生厌的影子。 她的意念比起直接攻击更加敏捷,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一个,将那两道身影捅了个对穿。 望为周身浮现出湛蓝色的能量越盛,那两道身影就越是畏缩不前,全都噤了声。而她脚下的黑水也逐渐变得清澈了些许。 “扑通——” 她直直掉了下去,只余下一声清脆的落水声,甚至没溅起几丝水花。 望为一个起身,从榻上坐了起来。 原来方才情境竟是一场冗长的梦。她换了一口气,脑袋还在隐隐作痛,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窗外已经大黑了,不知何时自己回到了客栈。整个房间只点燃了一只忽明忽暗的灯烛。 望为想起身,却发觉被角被压住了。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霍逢坐在地上,趴在榻边浅眠。 睡着了,但是睡得很不安。 似乎也是在做梦。 看着他蹙眉的模样,倒像是个噩梦。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想抚平他眉心的山川,而他却堪堪睁眼。 望为还没将手收回,突然一双微烫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将她从寒凉带到了温热的地带。 “师父,你……你还好吗?你快吓死我了!”霍逢一个起身,可能是一个姿势太久腿麻了,一下扑倒在望为的身上。 望为也适时接住了霍逢,随后二人倒在榻上。 二人四目相对,静静地、谁也没动,也没发出声响。霍逢欲坐起身,可望为并没有放手,还是用手环在他的腰背上。 “你方才做了什么噩梦?”望为率先打破了凝固已久的空气。 “……我梦见师父走了,不要我了。”霍逢将头垂下,搁在望为的肩头。望为缓缓抚着他轻柔的乌发,感受着微不可察的仅存在发丝间的战栗。 “走?我走哪儿去?”望为的声音飘然在他的耳畔,“若我回到天界,你也是要同我一起回去的。” “师父你方才晕倒了,我听师公说你什么力量反噬和纠缠……是什么力量?到底发生了什么?”霍逢轻声问道。 “附在那个上神身上的力量,到了我的身上,和我自身的力量有些冲突。这个力量,我猜应该来自天外——是我们用四界神法难以抹杀掉的力量。”望为没有直说这个力量与自己有关,而是直接说出了力量的本质。 “天外?”霍逢惊讶地半坐起身,“就是师父曾经提过的追寻之地吗?” “是啊。”望为抬手将他脸上的乱发拨走,“不过,我现在倒是没那么想追寻了。下界一趟真是伤人元气,离我们回去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望为也坐起身,在柔和昏黄的烛火之间,绛红的瞳色也被衬得发亮,她用双手轻轻捧起霍逢的脸颊:“有些事情,也许你还未曾参透,但或许也没有那么重要。我愈发觉得最重要的,是当下的感受,当下的真实——” 她凑近了些,轻轻吻在霍逢的鼻尖,“我知道你对我的秘密感兴趣,但是,我不建议你探究太多。这没什么意义。” 说完,她将房间的灯烛统统燃亮,霍逢看清了她的神情,他张口刚想说什么,房门被人敲响了。 “为为姐,你醒来了吗?我有事想同你说!”杜僖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望为跳下榻,给她开了门。 杜僖渺急吼吼地从门口大步进来:“为为姐,我找到——” 忽然,她眼神瞟到了坐在榻上的霍逢,随后又看了看站在身边的望为,当即开口:“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那我先走——” 她刚转身,就被望为拉住了腰带,扯着到了房间的桌案旁坐下。 “找到了什么?”望为没有理会她那么暧昧不明的眼神,不过还是给她倒了一杯茶,让她把之前的话先咽下去。 “为为姐,你的神器在此地你知道吗?之前还引来了无数人的争夺呢。不过,那些都是我放出去的障眼法。现在,我终于知道神器具体的位置了——这回我想帮你一起拿回来!”杜僖渺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交代了先斩后奏的事,她心里还稍稍有些担心。 “好啊。” 望为却爽快应下,“你用假神器将你的潜在敌人都灭了,这件事做的聪明啊。那些修士宗门,不该插手你们争夺皇位的事,死了也是活该。” 第201章 心内微变 “不过,在出发之前,你和袁骧的事都处理好了吗?”望为忽然想起前两天哭丧着脸的袁骧,顺便关切问候一句。 “嗐!我们哪有什么事!”杜僖渺摇了摇头,“他明白我的用意。虽然他对我缺了点信任,不过我也没必要解释太多,事实就在眼前——我不愿他受伤,赶他走,是为了他好。虽说一般都是他保护我,但真到了生死关头,我是绝对不会拿他的性命冒险的!” 说着,她坐直身体挺起胸,面上似露出一副自豪的模样。仿佛在说自己绝非无情人,是懂得保护身边之人的。 望为抿唇一笑,似乎也认同了她的观点。 “但是,就这么将一个关心你、在乎你的人推开,是很伤人的!”霍逢从内室走了出来,“你认为你是在保护他,可是你根本就没在意过他的想法。你只是自私地替他做了一个重大决定。看似是保住了他的命,但若是你出了意外,你让他今后如何自处?你认为他就能够独善其身吗?” 霍逢的语速有些快,对杜僖渺的回答显示出格外不满,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眼眶里闪烁着摇曳的光。 话毕,他没有把最后的目光落在杜僖渺身上,而是看向望为。望为的脸庞有一半被隐藏在昏暗的夜色,另半边被灯烛照亮。看不明她的心绪。 但她知道霍逢的意思。 只是,她的行事作风从来如此。 她身边的人,会因她下场凄惨,而她却依旧如初。 她能利用的人,都被牢牢踩在脚下,不愿利用的人,她都尽量趁早推开。 可是仍然有人因此付出性命,这样的代价她愈发不想看到。 “那就理智些。”望为看向霍逢,“既然竭尽全力保住了命,那就要珍惜,好好活下去。能在纷乱中独善其身,不是最好的结果么?” “哈……”霍逢冷哼一声,“是吗?果然生而为神的师父就是不同。我霍逢曾经作为凡人飞升,就是做不到你这样冷情冷意。” 望为眯了眯眼,凑上前去捏住了霍逢的下巴,将他抵在了墙壁上。霍逢没有闪避,而是直直对上她的眼睛。他眼神中跳动的光焰,让望为几度想转开视线。但她没那么做。 杜僖渺突然起身,朝着门口走去,略略搅扰了二人有些僵硬的氛围。 边走边说,“那什么,我们明早见,出发去拿神器!哈欠……困死了。”她故作困倦,睡遁而去。 独留下仍然僵持的师徒二人。 “夫诸的死,我以为你能看清一些事了。”望为撒开手,终于离了那灼烫的目光。 “师父是想说,跟在你身边的人下场都不会好,这便是你处处隐瞒我的理由?我早就明白了,也知道师父身份所带来的麻烦——” “不!”望为坚决打断了霍逢,“你不明白。” 到如今,她还兜着那身份。 当初的“警报”也该解除了,可是现在她依旧无法坦白一切,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担心霍逢无法接纳真正的自己? 还是说,自己也无法接受曾经的自己。 下界走一遭,望为无法说清到底发生了何事。她猜想是不是这具神身沾染了凡尘气息,也让她变得不太一样了。 “夫诸是你的同僚,她被人害死,我知道师父你肯定不好受……”霍逢的回答极力想推翻“不明白”的定义,但距离真相的确相去甚远。 霍逢在不遗余力地说着宽慰的话,而望为垂下眼睫,仰头饮下一杯冷透的茶。 窗外的秋寒渗透房间,配上隔夜茶的凉意,让她那颗不稳定的心脏轻轻一颤。 夫诸的死,子桑暌要负全责。原本她是不想杀她的,但有些事情的底线绝不可碰。 只不过,她这回并不想把所有事情都推出去。 夫诸是从小就跟着自己的,每当望为孤零零一人时,夫诸总会靠近自己,用柔软的羽毛去蹭她的脸。 二人的相处也带着一些轻柔安逸之感,其他几位包括大风在内,都被她痛斥或责罚过,而夫诸却没有。或许正是一种特别的存在,让她在几人当中没被抹去原始的生命力。 而夫诸终究还是被卷入了这场是非之中。 或许,是想证明自己。或许,不想太多人涉险。亦或许,意外踩入的死阵就注定了结局。 总之,都是因为她。 望为没有反驳霍逢的话:“她可是比同僚重要更多的人。”霍逢转头,瞥见了她略显迷茫的眼神。 一夜无话。 翌日,杜僖渺和袁骧整装待发,望为和霍逢已经在客栈楼下候着了。 作为攒局人,起晚了一点,杜僖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吐了吐舌头,赶紧随机抓取一个话题:“那个,伯父没有一起来啊。” 望为耸了耸肩:“一把年纪了,出个门还要知会家中长辈不成?” 杜僖渺讪笑一下,霍逢接过话题:“家里的伤员不在少数,还是救治她们要紧。师公今日有很多事要做了。” “边走边说罢。”望为率先跨出门去。 路上,杜僖渺把最近她们前段时间的经历说了一遍。不过在她讲话之前,望为还是提前说,只讲关于神器的消息。 杜僖渺吞了下口水,把一大堆的话都咽下去了,随后才道:“好罢好罢,从神器说起。” 其实,她们的确也为算是寻神器而来。只不过和那些宗门的目的不同。不知杜帝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便是伏渊城里出现了神器。 杜帝身体每况愈下,而神器的出现似乎为他带来了新的希望。于是,寻找神器的任务,变成了另类的“皇储之争”。 虽然谁都没有明说,但所有有此想法的帝室子女,都开始动用各种手段开启争夺。 “你不是一直都想坐上那个位子?为何要带我去?”望为挑眉发问。 走在前方带路的杜僖渺回过身,退了几步,挽住了望为的手臂,微笑道:“有些事的轻重我还是有数的。更何况,神器本就是为为姐的东西。必须物归原主才是。” 望为偏头看着她。 “不属于凡界之物,无论再怎么争夺,都是无用的。”杜僖渺道。 第202章 假物换真 很快,杜僖渺带着望为和霍逢到了一处隐秘的宅邸。 此宅藏匿在繁华的街市之中,就如同每日踏过门前青石板路面的芸芸众生一般,无人会对这里印象深刻。 如此这般,她们依旧没从正门进入。而是通过杜僖渺按下巷尾处的一块灰砖后出现的暗门进入的。进入以后方才明白,此宅看似只有门前那一亩三分地,其实整条巷里的宅子都是被改造过。 暗门通道狭窄,只够一个人侧身通过。但凡体型稍微圆润些的,都会被卡在半路的某处。顺着暗门的通道,终于看到了一处明亮的天光。 到地方了。 杜僖渺叹息一声,被望为捕捉到了:“怎么叹气了?你不会根本不记得路,然后瞎蒙的罢?” 最后出口前夕,四人终于到了一处宽阔地带,但是面对她们的是二选一的抉择。这种人为修建的暗道,说它全然安全、毫无机关,是根本不可能的,只有傻子才信。 “欸!怎么会呢?”听到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杜僖渺仿佛被吓到应激的狸奴,微微弓背耸肩。 随后,她顺了顺心口平复心情,“为为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明明带的路是对的,你看我们不是已经出来了嘛!我方才只是暂时记不清……” “是啊。若你方才在岔路上选错了方向,恐怕你们就不能如此从容地走入我这乐游园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声音磁性十足,孤高中又透露出几分桀骜。众人堪堪转身,也正好见到了来人。 那人身着一身黑色劲装,靴旁裤脚还沾着泥土,看样子也是风尘仆仆远道而归的。 “呀!殊关美人,你还是这么好看啊!”杜僖渺一脸惊喜,立刻凑上前去抓住那男人的手臂打量起来。 那位被称为“殊关美人”的男人倒吸一口冷气:“可别!您可别折煞我了,您在仰月城那一嗓子,你知道我在游氏的地位成了什么吗?” 游殊关长相分外出挑,可谓是神仪明秀,轩然霞举。黑发束成马尾,狭长的凤眼中,露出不轻不重的目光,打量着所有人。嘴唇略薄,梨涡浅漾,勾起弧线更显瑰丽。既不是妖艳风尘,也没有分明的棱角,从他身上,能感受到一股中和气质的美。 杜僖渺没觉得有何不妥,反而一派天真地抬起头:“什么啊?” “哈!没什么,只是被几个不长眼的人起了外号罢了。”游殊关打了个呵欠,眼睛瞥向一旁朝着他望过来的同门,同门口中似乎念着“花瓶”、“小倌”等字眼。那几人被瞪以后,匆匆离开现场,似乎是被他的眼神威慑到了。 杜僖渺也看过去,那些人的眼神实在不友好。但是——美人就是美人,美不让夸,还有无天理? 而且在她心里,托美人办事,也是非常可靠的。 几人跟着游殊关走到了他所在的办公区域,他有一处独立的工作房间,用来整理各种情报以及做各种准备工具的地方。 望为打量着这里,明明到了目的地,可眉心却依旧蹙了起来。 “这次真是辛苦你帮我保存东西啦,我付你双倍酬——”杜僖渺话未讲完,就被袁骧给拉住了。 袁骧的表情严肃,摇了摇头,抿着嘴讲话:“你昨天才把账册给我看过,现在不要逞能!” “我听到了哦。”游殊关开始很浮夸地翻箱倒柜。 将所有柜门打开,抽屉拉出来,有些没卡住的,也先都丢在桌案上或者地面上。各种柜架上的匣子也被翻了个遍…… 为这趟搜寻,游殊关几乎要把整个房间掘地三尺了。 一边翻,一边咳嗽。灰尘飞扬。 这劲儿未免太大,快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四人一脸无语地看着这个画面。 杜僖渺叉着腰:“不是吧,你行不行啊!我只是让我帮我存好,你就是这么——帮我存的?” 虽然人美,但这做事的情况也太不敢让人恭维了! 望为的眉宇始终没有放松,霍逢悄然在她耳畔吐出几个字来:“师父,这里没有神器的气息。” 其实,她在踏出暗道的那一刻,就已经大致确定了这件事。但还是不死心地过来看看,毕竟来都来了,万一因为自己的大意判断失误,也得不偿失。 “找到了!”游殊关大喊一声,可能是太久没这么高声讲话,他还喊破了音。 不过,他本人没什么偶像包袱,直接灰头土脸地从房间“废墟”中走了出来,将那匣子递给了杜僖渺。 望为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难不成真的是她弄错了?可是霍逢也没感觉到,总不能是两个人都出错了罢! 杜僖渺惊喜地打开匣子,将里面的物件递给了望为。 望为没接,她只是瞥了一眼,轻笑了声:“这就是你给我找的东西?” 实在太假了,这种未知的材料看起来就不会是神器的材质。但好在也能证明她和霍逢的神识没有掉链子,还是好用的。 杜僖渺看着师徒二人的表情非常雷同,她顿时明白了,但是她想不通,怎么可能是假的? “为为姐,这个是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从一群修士手里抢来的,而且是通过地下比武场比赛的形式,怎么可能是假的?” 是的,她之前召集的高手们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赢了全局。但是现在却告诉她战利品是假的? 凡人的确没有分辨神器的能力,望为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觉得这种事绝不可能简单了事。 “所以,你让我存的就是这玩意儿?我见过它,保真。”游殊关适当接话,打破了略显凝固的气氛。 霍逢本想走上前张口问,却被望为抬起一只手给拦下了。随后,望为的不明情绪地目光落在了游殊关的脸上。 “这东西我收着,但我可全程没打开过。是……殿下……呃,这样罢,我这条消息算八……”游殊关感觉自己的脸在被太阳炙烤着,他赶紧拿起一旁的薄书册扇起风来,“八折!怎么样?” “等等!”杜僖渺截断了这个话题,“谈钱多伤感情啊!况且我给你保存费已经很高了,你就不能附带送我们一条消息啊?” “把我这当钱庄的你是头一个!我本就是靠卖情报赚取酬劳,现在你让我在正事的时候免单,做那些旁门左道的生意收费,这不是倒反天罡吗?”游殊关表示不满。 杜僖渺叹了口气,望为却走上前:“你身上的疑难杂症,我可以帮你治好,换个消息,这酬劳如何?” 本来吊儿郎当的游殊关身形一顿,表情微微有些诧异。 第203章 一座小镇 杜僖渺同样诧异的打量着游殊关,看着他年纪不算大,又时常跑外勤,东奔西走的,这身子骨能出何种问题? “咳咳,我怎么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疑难杂症。”游殊关扒拉了几下垂到面前的刘海,又不自然地整理了几下衣袖领口。 望为不知怎的从他房间书架上精准地抽出了一张舆图,随后摊开在众人面前的桌上。她盯着舆图,手指一点,落在上方的某处。 众人探头一看,那是它们还未涉足之地——与风城。 “这……怎么了?”游殊关抿了抿唇,“东南方的与风城,我之前是去过,但是和我得病有甚关系?” 与风城是神迹之地。 这个形容是字面意思。有神留下足迹的地方,被称为“神迹”的确没毛病。 这座城没有明确的管理者。此处是一片茫茫平原,平原中心有一棵参天巨树,此树孤零零地立着,高耸入云霄,看不见树顶是尽头,被称为“通天神树”。 据说,想成神的人只要顺着树干和藤条爬到树顶,便会直达天宫。那里会有天神恭候,将爬上去的人带到天宫的天尊面前,天尊会为此人赐予神力,从此位列神班。 传说是神乎其神,但此地遥远偏僻,根本没几人能真正到达这传闻多如牛毛的与风城,多半是在半路便放弃了。 通往神迹之地的路,皆是荆棘丛生、瘴毒遍布、妖邪漫天,能找到一条凑合的路过去了,回来又是捱得一遍。 与风城划分在阴都,但此地却无法管辖涉足。这件事是阳都帝那边先得到的消息,阴都帝只能吃了个大亏。不过,也是不间断的试图找人涉足这里,不想白白浪费这么一块地盘。 游氏作为天下情报汇集之族,自然也具备了探索未知的能力,游殊关就这么被安排到了这条业务线上。 原本他还是个为王侯贵族搜集情报的甲等情报者,许是表现得太过出挑,外加曾经去探索与风城的那位前辈意外死亡,故而就选到他的头上了。 这件事没人去做,但也不能就此断掉。 因为这是阴都帝的要求。她提前支付了昂贵的费用,并且承担了路途上的一切花销。 游氏在阳都的伏渊扎根,在阴都的据点亦是遍布四方。他们是为天下万事万人服务,本质上游氏家族荣辱生死与阳都无关。 帝王之怒,不是一个传承已久的情报家族担待得起的。游氏也从未想过搅乱天下和平的局面,只是出几个人而已,打通了与风城的路线,于家族而言也有好处,便是掌握了更多的信息,情报范围更广了。 游殊关就是在与风城之行回来以后,察觉到身体不适的。 他跟随着前辈的步伐走完了一趟,本以为能逃过一劫,然而,最近回来没多久,他就隐隐察觉不对了。 定然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前辈的死估计也是如此。 当初,他拿着前辈的笔记上的路,笔记上记录的除了路线和注意事项,还有病痛和死亡征兆等相关内容。 症状相似,但细微之处亦有不同。 “不是,这么危险的事,为何是你去啊?你们家族这么庞大,就没别人了?”杜僖渺感觉不可思议。 她翻看着那本笔记,看到死前记录的那几页,最后接着写下去的几张,是游殊关的字迹——他也把自己的症状记录在笔记本上了。 “抓阄被选中的呗。”游殊关无所谓地耸耸肩。 “游氏子弟有上千人,怎么就偏偏抽到你了?”杜僖渺无法理解,不过下一刻她当即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得罪了抓阄之人!有人就是想害死你呢!” 游殊关勾唇一笑,没否定,他转而看向了望为:“你知道我究竟是得了何种病?” “知道。”望为抬眸,“你愿意交换么?” 游殊关颔首,脱口而出“请——”“坐”字未出,他就狼狈收回了。 ——因为这周遭实在太乱了,被他翻腾这一圈,仿佛是有人入室抢劫一般。 望为挥了挥手,一道冰蓝色灵力倾泻而出,将那些东西瞬间就复归原位了。 这让见多识广的游殊关都愣了愣,不过他也立刻意识到,对方应该不会欺骗自己。 “怎么交易?”他直接切入主题。 望为直接上前,在他周身大穴上点了几下,游殊关察觉到是半封半解的状态。随后,望为以二指将某种东西引到了游殊关的手心。 那是一块黑色的痕迹,看不清边缘,还会给人在手心游走的幻觉。 “你体内有数种瘴毒,我帮你都汇集到一起了。”望为抓着他的手腕仔细看了看,“至少现在不会扩散到你的全身。别碰这只手,等我们此行回来,就彻底给你解了。” “什么?”游殊关夺回了手,“你现在不打算帮我彻底治好啊?” “都说了是交易,还以为你是聪明人,不必再解释了。”望为捏住他的手腕,轻轻一笑,“交易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告诉我地址,我找到我的东西,自然就会回来帮你治。现在算是给你个定金,以防你直接死了。万一我又找到假货,还能拿你是问。” 杜僖渺在旁边吐了吐舌头,她也没想到闹了个假货乌龙。现在她即便想帮游殊关讲几句话,也无能为力。 不过她明白,为为姐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她也不是很担心游殊关了。 “行罢!”游殊关彻底不挣扎了,他又看向了摊在桌上的舆图,寻了半晌,提笔在舆图上的某处位置画了个圈。 “就是这里了——佘家镇。” 望为蹙了蹙眉,什么怪地方?会有她的身体? 霍逢抢先一步问出了她的疑惑:“游先生,您真知道我们要找的是什么吗?” “没吃过猪肉,但是也见过猪跑。最近这东西可是让伏渊城热闹起来了,没想到还真是。我就知道殿下让我存的东西,绝对不会简单!”游殊关自信满满答道。 “你确定这地址没错?你的消息来源是什么?”望为还是有些犹疑。 游殊关连连点头:“准没错!我这消息来源是游氏的蜃楼,蜃楼出马绝对不会有任何假情报,至于怎么得来的,自然是有人听到消息,才会收集到楼里。” 望为眯了眯眼,暂时看不出什么问题。 舆图上,佘家镇的位置在伏渊城的边缘地带,是靠近海界边上的一座伶仃小镇。 “反正你的命在我手里,姑且信你一回。”望为拍了拍他的肩头。 第204章 守护神灵 游殊关一路相送,真心送别中还因担心自己的身体,想多试探下望为。 然而,他算是碰到钉子了,就连口口声声自称是他至交好友的杜僖渺,这时候都不肯帮他多说些好话。 众人到了郊外一片无人的空地,望为看着一路跟过来面露狼狈之色的游殊关,有些乐了:“你是打算同我们一道?” “可以吗?我想快点找到东西,然后第一时间被治好。”游殊关坦诚道。被这种莫名而来的绝症弄得茶不思饭不想,他只想快速解决这一危机。 望为唤出了法器飞舟,是从伯赏淼那里拿来的。霍逢、杜僖渺和袁骧先行登舟。 而望为最后上去,走了半路,回头看了游殊关一眼:“想跟来也可,上来罢。” 游殊关此刻还保持着看到凭空出现飞舟那一刻的神情,嘴唇微启,眼眸瞪圆。虽然见识广博,却也难得一见如此精雕细琢的白玉舟。 玉本为石,如此沉重,怎么起飞? 他还在讶异中不知所措,下一刻感觉腰间有一股力量,将自己直接带飞起来,稳稳地落在了飞舟之上。 当游殊关回过神来时,白玉舟已经飞上云端了。 飞舟的速度惊人,太阳才偏移了一点距离,他们就降落在佘家镇附近的林野间。使用法器还是要避开众人,否则不知又被传成什么样。 下了飞舟,霍逢负责辨清去往佘家镇的方向,距离不远,走了二刻钟就能到。 路过佘家镇的路碑,众人又走了片刻,终于进入了目的地。 这里似乎空无一人,配合上瑟瑟秋风,路中央被吹飞的是残枝败叶、残缺的主街道青石板地面、随意摆放的小贩板车、枯槁的道旁树……举目尽是凄凉之景。 即便如此,望为和霍逢都察觉出了一些异样。 二人对视一眼,霍逢会意,四处搜寻,随后捡起地上的一片叶子。那叶子上残留着一丝活物的气息。他操控着叶片,似乎在找一条正确的路。 “这里真的有为为姐你的东西吗?感觉这里已经被荒废了似得!”杜僖渺看着残垣断壁的破败小镇,双手抚了抚手臂,还真是怪阴森的! 望为洞察着周遭,这里看似荒凉,实际上她感受到了一些与之相反的东西。隐隐升腾的灵气和环绕在八方的温和气息才是让她不可思议的地方。 她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此地有守护者,疑似是神族。 霍逢操控着快要碎掉的秋叶,带着众人走街串巷,终于到了一处看起来稍微崭新之地——是一处无名的庙宇。 这里或许是有人收拾,终于不再像荒废之地了。 霍逢的叶子在最前方,飞得有些焦急,刚触碰到庙宇的门口位置,一瞬间化作齑粉坠地了。 “有结界!”望为一把拉住了霍逢,霍逢的发丝因擦到了无形结界,瞬间被绞断在空气中。 众人赶紧停下脚步,好在走得慢,不然后果就如同那树叶和头发丝了! “看来此地有神灵在守护着,我们很难进去了。”望为没有张口,而是用神力传音传遍了整个小镇。 她打算速战速决,当即就捻诀结印,要将这土地上的神灵逼出来。 顿时金色的天穹昏暗下来,飞沙走石被旋在虚空中,却因水汽太重,很快砸落在地。小镇似被狂风席卷,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涤荡着这片土地。 “在西北方。”望为从探测回来的力量感受到了方位,她动作一顿,“你们在此等我。霍逢,你护着她们。” 话毕,她就化作流光消失了。 天地的动荡,周遭的环境,也随着望为的暂离逐渐平静下来。 游殊关见识过一些修士的法术,却没见过这般“随意”使用法术的人,起初他猜测望为和霍逢就是资源好一些的修士,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他转头看向霍逢:“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问了殿下,殿下还跟我玩神秘……”他瞅了眼杜僖渺,此时的杜僖渺目光缓缓挪开。这种说真话环节,她不适合参加。 霍逢直言不讳:“有些问题,还是不要问太多,对你不好。” 游殊关不信邪,凑上前去,想近距离观察下霍逢和作为普通人的袁骧有什么不同。霍逢轻轻蹙眉,还用了一种奇怪的眼神瞥了眼杜僖渺。仿佛在说,你交的朋友真奇怪啊! 锁定目标后的望为,闪现到了西北部的一片竹林中。 临近冬季,竹上的叶片已经发黄、脱落,显得竹子本身更加简洁挺拔,有一种明净深邃之感。 突然,一根被削尖的竹杆从丛林深处飞刺而来。 望为转身一闪,霎那间从另一处角度的深林中又发出一枚竹刺,她又想躲,却察觉四方八方呈包围之势,故意堵死她所有的路。 她用二指夹住一个距离最近的竹刺,可那攻击的力道远远超出预设的想象。直到她躲开所有进攻,那根竹刺依旧在发力。她知道,这是因为有人将所有操纵的力量都汇集在这一处了。 “阁下既然来了,不妨现身?”望为夹着那竹刺,感应着力的出处。 “真没意思。竟然分毫未伤!”一道有韧性的女声从斜后方响起,听起来颇为年轻,且距离望为所站之地愈发接近,“闯进我们安息之地的不速之客啊,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们?”望为抓住了重点,“那庙观里藏着的人,就是小镇的民众罢,你就是他们的守护神?” 望为说这话,身形却闪到了一旁。那年轻的女子“扑通”一声,从天而降,直直摔到了地上。 “你!你怎么躲开了?”身着翠色衣裙的少女声音愤愤,虽然从高处摔下,却也没什么感觉。 她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碎叶,嘴里却一刻不停:“哼,你明明就知道我会摔,就这么不管不顾,真的黑心人!” “哈?”望为挑了挑眉,“你摔下来与我何干?我都还没计较你的暗器和结界,你这出先发制人,难道就厚道了?” 少女倒是没再说话,而是打量起望为。 “你的功法很是莫测,我竟然看不透。你们闯进佘家镇,究竟意欲何为?” 第205章 奇怪小镇 霍逢看着面前无形的结界,再次操纵起地上的残叶群先行试探。 他将叶片控在巨大庙门的几处边缘,叶片撞在空中发出几声脆响,随后身首异处,四散八方。而东方的结界似乎略有缺漏 “你们看那边。”霍逢用手指了指东边的墙体。杜僖渺、袁骧和游殊关三人顺着霍逢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有半片的叶子还安然无恙!”游殊关眼尖,看到了细节。那半片叶子正紧贴在了斑驳的墙根上,走近些观察,才能看清的确是有几片树叶的半身没有被卷入结界之中。 接着,霍逢用手指控着其他的叶片再度试探,那边的结界显露出如微风一般的动摇痕迹。 霍逢没有一丝犹豫,双手结印,直击东方位的缺漏之处。 果然,灵力产生的波动让无形可怖的杀人结界逐渐显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不再是虚无的想象,未知是最能带来恐惧的东西。 天下没有神进不去的庙,如果有,那定是埋下无数恶鬼邪灵的诡异之地。 好在这里能够打开。霍逢在与这结界对抗时,也能清晰地察觉出,布下此结界的人绝非恶意伤人者,可能是在守护里面的什么东西。 “可是这里是墙,我们总不能打破了这堵墙再进去罢?”杜僖渺有些奇怪地看着其他三人。 “若是这结界我破不开,就只能穿墙而入了。”霍逢嘴上是这么说,其实他还在仔细思考如何破解。 东方位属木,与他的灵力是完全不会互斥的。如果全身包裹着灵力进入,是否可行呢?这么一想,他就照做了。 “霍逢你!”杜僖渺率先看到了他的举动,大惊要去将人拉回来,毕竟这结界的威力她是亲眼见识过的,这举动无疑是飞蛾扑火。 霍逢在几人的面前消失了,消失在面前的这堵墙里。 三人:“……” “霍逢!小霍神君?你进到庙里去了吗?你还好吗?你要是在你就应我一声!”杜僖渺全力发动着胸腔的气,小声地询问着,又担心惊动了身边隐藏着的其他怪异的东西。 游殊关显得有些紧张,口齿不清道:“他、他是这么进去了,还是这么……消失了?” 袁骧拔出匕首上去一试,匕首的尖头刚进入结界的范围,就被生生在结界泛出的光晕中截断了。 三人对视一眼,不禁露出惊恐无助的眼神。 …… 望为那边,还在和那位疑似是守护神的女子过招。 因为望为很直接地回答了方才那个问题:“我就是冲着神器而来。那什么什么神的,既然大家都是神,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罢。我同你做交易。” 已经感应到神器就在此处,她不打算放过。无论如何,神器必须到手。 “竟然一出现就要夺此镇之宝,你想得挺美!还有——”那翠衣女子飞身踩弯了一根竹竿,她的面容几乎被隐藏在斗篷之下,“很多愚蠢之人都在伏渊主城抢假货,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愚蠢之人上当受骗,那是因为贪,东西本就不属于他们。”望为将拂尘搭在自己的手臂上,语气中倾斜出一丝疑惑,“你拿我的东西,应该不是为了凡尘俗情罢?何方神圣,都不敢露出真容,看来也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东西。” “你!”翠衣少女终于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从她出现开始,脚从未落地,始终攀在这竹林之间。 而她双脚所及之处,干裂的土壤里逐渐冒出一片绿茵茵的萌芽,与原本的季节该出现的东西全然不相符。她意识到自己的情况,走路时一蹦一跳,活像个兔子,所以在地上就留下一块绿一块秃的痕迹。 望为瞥见了地上的迹象,大概明白对方的身份了。 最后一下,少女跳到了望为的面前。抖落身上衣衫,望为看清了她的样貌。 发丝好像垂柳般的小辫,全身装饰着的腰封和链带仿佛环绕褐色藤条,她活像一棵化成半人形的树。 “我是这一带的山神,名唤子春,受了山下那群人祖先的供奉,答应要守护他们的后代。”子春大胆地凑近了望为,“这位前辈,你方才是对我手下留情了很多罢!而且,我能感受得到你的能量有助于我,水能润泽万物,果然是真的!所以我就多跟你对了几招,你不介意罢?” “那我现在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你不介意罢?”望为垂眸看向子春,将她的话又递了回去。 “那不行!那神器可是佘家镇人的救命之物,我不能给你。”子春退了两步,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摇了摇头。 “救命之物?”望为疑惑不解。 …… “怎么办?霍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要是出事了,我们怎么跟为为姐交——”杜僖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嗡嗡——”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些异常声响。三人对视一眼,不知声音从何而来。他们开始仔细搜索整面墙壁,墙壁的对面发现了一些颤动,似乎快要坍塌了! “让开!”墙内传出一道声响。 杜僖渺三人迅速离开墙体附近,只听得“轰隆”巨响,正门被一股力量震塌了。旁边的墙面上不牢固的砖块也顺势滚落在地。 “进来罢,结界破了,里面是安全的。”霍逢从门口探头而出,杜僖渺松了口气,三人立刻迎上前去。 本来想说些宽慰话语,却被霍逢打断了,“这里面供奉了一座神像,我打听到是守护这一带的山神像。” 众人往内走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庙宇的后方是一个很宽的广场,那里跪满了人,每个人都静静地在蒲团上虔诚的祈祷着。 “每到这个时间,他们都会来这里祈祷。”霍逢解释道,原来他这么长时间没出来,就是在里面先探路。 霍逢介绍了一下这里的情况,整个过程竟然没有惊动这里的任何人。 “他们真的好虔诚,也好善良啊,我们讲话声音也不小,居然没人抬眼看我们一下,而且也没人警告我们。” 杜僖渺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看起来都是些普通民众,还有小孩子,是怎么做到如此专注的? “因为他们本就听不到任何声音。”霍逢解释道。 第206章 拿到神器 此时极光漫天,蓝绿色的光辉游动在苍穹之上,笼罩着整座庙宇,乃至整个小镇。 伏渊地处北部,天象变幻莫测,偶尔会有几天这般异象。不过,生在这里的人,都不会对此感到好奇。 庙中祷告的众人依旧双手合十、垂首闭眼,仿佛能屏蔽一切外物的干扰。 霍逢几人却被此等天象吸引了,正当他们还在观察情况时,庙殿中发出了洪钟之声,是一口巨大的铜钟被人敲响了。那声音带着淳厚的能量波,向外冲击出去! 霍逢感觉自己的头顶被人用铁器狠狠敲击,他扶着额头,极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是脑内似乎被人用一根铁棒翻搅起来。天旋地转,愈来愈快。他几乎要站不稳了,只能将剑插入地下,做自己最后的依仗。 杜僖渺、袁骧和游殊关下意识就捂住耳朵,半蹲下来。可是没用,即便听不清声音,却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身体的脏器因为颠簸而乱飞起来,嗓子里泛起腥水,可是只能干呕,吐不出任何东西。 霍逢摇晃着脑袋,用余光锁定了眼前的情况——那些人开始叩拜起来,但是丝毫没有受到那声音的影响。 看来他们不仅仅是失聪,而是整个听感都被拿去了,是无法通过其他四感感知到那钟声所引发的一切震撼。 那口钟足足敲了十二下,突然天光乍亮,下方众人才意识到刺眼,开始遮蔽起那束光。一个发光的器物飞到跪拜的广场之上。 众人开始念叨出许愿,霍逢仔细一听,人们口中的念念有词并不是什么口号,而是……很具体的说出自己所求神器的用途。 比如,有女人想借来去回趟娘家,有孩子想去学堂听一节新课,还有医者想借来研究一下能否救所有人…… 神器有灵,它能感应到此时此刻谁最需要听觉,故而将能力赋予谁。因为散落在凡界的神器已经过去太久了,神力没有开始那般足,所以无法一次帮助所有小镇居民。只能一次排个几人恢复听觉,循环轮流使用。 原本在使用期间,上面还未附望为的身体碎片,效果更显平庸,今年以来才更发挥了神器的力量。起初这里的守护山神子春以为,是她意外激发了神器的力量呢! “难不成是因为你,神器今年恢复听力的效果才变强的?”子春听说了望为寻找神身碎片的事情,忽然意识到了真实的情况。 “不然,你以为这是你的功劳么?”望为耸了耸肩,面无表情道,“现在我来了,也该物归原主了。功劳让你独占,那神器该给我了。” “……嗯,这位天神大人,您别急啊,我做这些也是为了这里的百姓,不是为了我自己。”子春连忙解释。 望为掀开眼皮,依旧没什么反应。子春的气势已经降下很多了,她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她在这座山里百余年, “这就是凡人口中的‘借花献佛’?我不跟你计较此前未经允许用我神力之事,但现在我要拿走属于我的东西。你接受了这些人的供奉,就用你自己的力量来还罢。” 望为忽然闪现到子春的身边,一把揪住了她的领口,子春仅仅感觉到一阵微风,自己就如同一片树叶般,被卷入一股强大的力量中。望为抓着她径直飞入那庙宇大殿之内,双脚落地,望为一个撒手,让子春跌倒在神像之前,神志堪堪回归本身。 子春甩了甩头,她这辈子还未飞这么快过,也未飞这么高过,整个体验下来感觉很不爽利。“大、大人,你等我缓缓,这件事还是要同你细细说道。” “师父,你来了!”霍逢等人趁着众人仰天祈祷的时候,跑进了殿内找线索,没想到望为也来了。 “你们找到线索了么?”比起听外人所说,她更相信自己人。 “我初步判断,这里的人被抽走了听感之灵,失去了一切与听觉有关的感触。但是原因,很难解释……”霍逢把他们在殿内搜寻的线索归总说明。 “这件事我能解释!”子春从地上爬起来,她身上长出的藤蔓枝叶帮她拍打着衣裙上沾染的灰尘。 “约莫是百十年前,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凭空出现了,它们并不吃人,也不会吞噬人的精神。而是取人的感官之灵,被取之人的感官彻底失灵,成了摆设,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其实变化很大。” 子春拿出了一本破烂的古籍,翻到了某页展示给所有人看,“你们看,有的人失去的是视觉,有的人失去的是声音,还有人失去的是运动的能力……最可怕的是,这个缺失会遗传下去,佘家镇的人算是极其幸运的一群人了,因为有神器庇护,还有我这个能力普通的山神。没人庇护,就只能自身自灭了。” 霍逢低头思索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拉着望为走向了一旁,小声说道:“师父还记得我们在秘境之中吗?那些怪物长得模样是用人的各种器官拼凑的,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否是一件事。” 望为回忆起了当初的情景,诡异程度的确差不多。难不成那些魔物是通过摄取人器官之灵,才炼化出实际的躯体? 现在无法证实,不过若真是魔物,解决之法就是找到摄取者斩杀之,那些被抽离的灵才能回来。 “你知道魔物吗?一种不是四界之内存在的怪东西。”望为看向子春。 子春愣了愣,这是何意啊?“不是四界之内的东西……我还真不知道,我苏醒之时,这个小镇上的所有人就已经成这样了。也许,就是他们的心念之力才唤醒的我,所以我更想帮助他们了。” “既然如此,”望为发话了,“把神器给我,我帮你恢复此地所有人的听觉。” 听了这话,子春惊喜万分,但同时她也有很多疑虑。 她看不透望为,可望为的力量怎么样都比她强太多了,既然天神都发话了,总该不是骗她的罢? “好。”子春颔首,催动灵力将飞悬在外的神器召唤了进来。 第207章 耳朵归位 神器从殿外飞入,悬停在众人头顶。 神器的确如传闻所说的那般,是一对琉璃耳铛。耳铛周围散发着微光,它没有穿刺的地方,而是直接能附在人的耳垂上,然后便会消失,化为功用所在。 望为认出,这是某年生辰时,出现在她和望悠生辰礼中的一对耳铛。又是一些陈年旧事了。 她隐约记得,送这贺礼的人似乎是仰慕望悠的一个神族青年。 望悠早年去天宫游学,那青年与望悠就在天宫相识,曾经也表达过心意,但因为天宫与辰中天水火不容的形势,望悠一直不曾同意。 后来这件事就被魔神和一些伯赏氏长辈知道了,彻底将这件事掐死在摇篮里,联姻这件事一点可能都没有。 只不过那神族青年一点儿也没有放弃的意思,甚至走了望为和七重天与月轮天私运水的通道。人就是在偷渡的过程中被发现的,望为也因此得知了情况。 她不明白究竟何种感情能付出这么多,还能全然不顾及对立局面? 然而当她进一步验证后,才明白那份感情比尘埃还不经吹。 ——那神族青年居然分不清她和望悠。 也许是为了花前月下、秀色可餐,分得清也装作分不清了。 这件事他或许能通过精湛的演技骗过望悠,然而他的对手是早已看穿一切的望为。望为在调查他背景的同时,与他周旋,不过却没打算让望悠知道。 望悠这人什么都好,但是太好了,却总能招惹一些得寸进尺的东西。这是望为给予她的评价。 于是,某个生辰宴上,那青年心机大发,只送了一份没有备注赠与姓名的礼物,上面只写“赠伯赏氏”。 望悠还在疑惑究竟是谁人送的时候,望为已然看穿了青年的真实目的。 他想看到两姐妹争风吃醋的戏码,还是水族的两个帝姬去争抢。这场面若真实上演,辰中天颜面荡然无存,这里竟有两个愚蠢的受天宫男人摆布的继承者。 无论什么目的,皆其心可诛。 望为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望悠,望悠这才知道对方的真面目。望为让她不必挂心后面的事,那人以后再也不会来烦她们了。 “你把他赶走了?”望悠问。 望为连连点头。 但她可向来没有心慈手软的天赋。那种贱人,怎么可能放他活着回去乱讲话? 偷渡来的嘛,从哪里上船就从哪里溺死好了,天河又不是什么风平浪静之地。 那生辰贺礼她嫌晦气,于是跑到了经常丢天界秽污的地方——一座天井,然后就丢了下去。 没想到这玩意儿流落到了下界,竟然高低也算个神器了。 望为都懒得仰头看那串纯净的琉璃耳铛,她回忆间忍不住蹙眉,被霍逢捕捉到了这一细微情绪。 “师父,这东西你认得?”霍逢悄声发问。 望为冷哼一声:“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说着她用灵力将神器拿到手中,只见神器上附着着一些熠熠发光的碎片,像极了星尘的碎屑。 她单手结印,默念咒诀,那些碎片飞向她的周身,随后消失不见了。 “接着。” 望为指尖一动,那对华彩流云琉璃耳铛又骤然飞回了子春的手中,子春一边感谢一边查看,发觉神器的光辉削减了几分,灵力也少了几分。 望为将自己的神身碎片从上面取下,神身所承载的巨大灵力自然也随之取走了。 “大人,这神器你不回收吗?”子春此刻的眼神比神器还有光泽。 “遗漏一件,不是问题。只不过想要帮那些人彻底治好耳疾,怕是没那么容易。”望为提醒道,“在你苏醒之前,那些魔物就已经来过了。它们偷走了这里人的听觉之灵,无论过去多久,这里的人都没办法恢复。神器只能帮一时,一世之法只有找到魔物,并且摧毁它们。” 子春面露疑惑:“大人口中的魔物到底是什么?我该如何找到它们?” 出来之前,霍逢从君兆那里要来了魔物的笔记,他掏出笔记借给子春看。本子里已经记载了不同的魔物类型,君兆还大致画了图样。 “大概就长上面这样,但是每个魔物都是独一无二的外表,图仅供参考,只能从线索入手。”霍逢指着图上一只全身都是眼睛的怪物,“这魔物是偷了很多人的眼球,类比佘家镇的人,这里的人定是丢的耳朵。反推魔物,也是满身耳朵的模样。” 子春仔细端详着笔记,已经把所有内容都存进了自己周身长出的每一片叶子上,她郑重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发动这座山上的精怪去搜寻这件事的,若是你们能遇到,也希望——” 她话没说话,但是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自然是会帮忙的。 身体找回了,任务也算是完成,望为招呼众人准备离开,却被子春叫住了。 “对了,天神大人,我有话要对你说,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何事?” 二人走到了殿内角落,霍逢疑惑地看了过去。 “大人,我身为自然之灵,能感受得到你身上的力量和你口中的魔物的力量,似乎出自同一处?” “有些话不要多问,不然活不长。”望为没留情地警告。 子春猛然摇头:“我曾在海界周围的结界处,也感受到过类似的力量,你所说的魔物,不会是从海界里来的罢?” 海界? 她对此没有想过太多。 提到天外之境,怎么看也是天界的尽头或者某个角落比较有可能。可若说在海底……也不是完全没这个可能。 “此事还未验证过,还是不要透露给旁人才好。”望为没有给出任何答案,但这个思路的确给了她一些启发。 众人离开了佘家镇,回去的路上,杜僖渺很是感慨:“没想到这里的人从来没有听过世界上的身份,所有人都是靠神器来维持,实在太可怜了……那些魔物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何要这样折磨人呢?” 她是提了问,却没人能给出答案。 望为这一路走来,每次都能在某些时候遭遇这些怪物,难不成因为她拥有魔神之力,才招致这些东西?可这里的人们什么也没做,依旧受到了波及。 这些事如同迷雾般弥漫而来,让人头疼。 游殊关坐在一旁摆弄着一个机关,忽然抬起头来:“你们之前拜托楼里帮忙查的宋左茹的女儿阿岚对罢?有消息了。” 第208章 帝位往事 白玉舟之上,游殊关从那机关匣中,取出了一张小羊皮卷,展开卷上用特殊墨水写下的情报——需要用他随身携带的一种液体浸湿,方才显露出字迹。 “与风城,东南,巽位。”游殊关缓缓念了出来,“嚯!全部指向东南方,你们去舆图上东南方的尽头找孩子,准没错!” “只能查到方位,知道具体在谁家吗?”望为追问道,毕竟这消息也不便宜,问的越详细越好。 “这是我拜托接力我去与风城的前辈帮忙调查的,他回来以后留下所有情报后就昏迷了,看来和我一样都中了毒瘴,所以——”游殊关顿了一下。 霍逢适时接话,推波助澜:“你的意思是,让我师父也把他救回来,说不定他还知道更多的线索?”说完,他用余光瞧了瞧望为的方位,她似乎没有抗拒。 “对啊对啊,”游殊关连连点头,“他可能只是来不及写那么多了,只写了重点,但是我们如果……” 望为自然听懂这二人一唱一和的潜台词,于是便打断了游殊关的话,道:“想让我救人就直说,拿出求人的态度。我认为有关键信息足够了,其他一切皆是假设空话,敢做出承诺和保证么?” 她抬头看向霍逢,知道她的小徒弟在这种时候有生出恻隐之心了,但是她并不喜欢用这种方式达成交易。 有话直说不好么,她是什么很难谈判的人么? 游殊关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是是是,是我草率了,请大人也救救我的前辈罢!与风城对修士来说都是难啃的骨头,偏偏我们更是些肉体凡胎,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这危险的探索……” 望为坐在甲板旁的白玉桌前,倒了一杯茶,递给游殊关。游殊关双手接过,在望为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接着,他感觉全身开始发热,有些站不稳了,于是盘腿坐下,一手抓紧胸口的衣服,面露疑惑:“这茶……” 杜僖渺从船舫里走出,看着外面的场面,似欲言又止。 望为站起身,对站在船头的霍逢道:“过来帮他运功,刚给他服了药,可能与他体内练习的某种功法相斥。” 霍逢接手了游殊关,望为则看向杜僖渺,“有什么话进去说。” 二人进了船舫,望为看到袁骧正在修炼,他问霍逢要来了曾经在天阖门修炼的基础书籍,打算提升自己的实力。 “为为姐,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接下来的行程,我可能没有时间一路了。”杜僖渺轻轻叹息了一声。 “坐下说。” 袁骧坐在船内唯一的榻上,榻边有一张小案几,望为席地而坐,招呼着杜僖渺也坐下来。 “你有你的事,本就不必一直跟着我。”望为眨了眨眼,“我读出你内心的某些纠结,不如趁着我还在,说出来一起纠结?” 而杜僖渺又是一副结巴了的模样,“怎么?是觉得跟我说没用,我帮不到你,所以不愿开口了么?” “为为姐这是什么话,我啊,就是觉得你最近太忙了嘛,这是心疼你的表现!怕你知道太多杂七杂八的事,扰乱你思路。” 杜僖渺上前,亲昵地挨着望为坐下去,手里还有小动作,仿佛是为了顺手偷偷抱住望为的手臂。望为没有抗拒她的靠近,反而将手臂倾斜,便于少女达成目的。 二人靠在一起,杜僖渺开始讲述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 道上传言,阳都帝或食毒丹病危、或被刺杀,半真半假,扑朔迷离。而当事人杜僖渺给出了唯一的答案——的确是病倒了。 只不过还没到会死的程度,然而储君之位一直未落定人选。 在杜帝看来—— 老大跋扈暴虐且外戚支持,怎么看都不是合适的人选。若是他上位,恐怕阳都没几天就被阴都那位有心思的女人给盯上,届时会惹出更多麻烦。 老二……是那群孩子里最性格最善良的,而且为人又怯懦,恐难当大任。心即便是好的,却没有帝王气概,不太合适。 老四和老六曾经因为这个位子死了,老九从小被人下药变得痴傻。剩下的帝子里只有老八比较被看好,储君之位的最佳人选。 然而,他前段时间死在了海界。 “老八,究竟怎么死的?”望为颇有些好奇地打断了杜僖渺的回忆。 杜僖渺微微垂下眼睫:“是大帝子,哦,就是我那位大哥派人追杀老八,他从结界松动地界逃出伏渊,之后追杀之人所言亲眼看到他掉落海界了,也算是完成任务。那地方是个天神都走不通的,他一介凡人,必然活不了了。” “哦。”望为歪头盯着她的神情,“你知道的这么多,我还以为是你亲自动手的呢。” 杜僖渺扬起脸,神色不明:“老八算是我们兄弟姐妹里最良善的一个,许是他生在我后面,还来不及对我作恶罢,后来我同他也没那么熟。他的确是被我那荒唐无道的兄长害的,不过,我不信他就真的这么死了。” 她坐直了身体,“这也就是我接下来要同我五姊做的事了,替我们的八弟讨回公道——我们已经拿到了大哥害老八的实证。陛下虽然喜欢搅和子女之间的关系,但他绝对不愿意看到这么愚蠢的自相残杀。” 望为眼神流露出一丝丝疑惑,杜僖渺抿了抿唇,回忆起了之前的一段往事。 曾经四帝子在一次外出去庙观祈雨时,路过峡谷时死在一场山崩之下。后来经过查证,是六帝子动的手脚。因为四帝子是杜帝最看好的儿子,也是民间最有名望的帝室弟子。 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回事闹大了,还引发了民间的动乱。 眼见事态愈发不可收拾,又查出是死不认账的六帝子做的,虽是帝家人,双都的规矩帝家理应遵守。六帝子以谋逆罪斩首,众人皆可围观。 虽然损失了一个儿子,但杜帝也因此得了民心,这件事以死去两位帝尸弟子而告终。 “如今大哥不顾手足之情,再次上演当年之事,我便做足了准备,同我五姊联手,让他再也翻不了身!”杜僖渺目光炯炯,仿佛已经看到计划成功后的场景了。 望为的嘴角勾起弧度,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杜僖渺的手,轻声道:“你已经走在了逆转之后的命运中,做你自己的事,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二人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师父,我们到游氏大本营了。”霍逢的声音传了进来。 白玉舟悄然落在了一片柔软的土壤上,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了。 第209章 阿岚行踪 游殊关身上混乱游走的气,已经被霍逢给调理顺了,只不过身体还在与望为给他的药互相排斥。 望为所用之药,乃是天界木德重华神尊所留。木系灵丹主要的功效就是驱除瘴毒、放逐邪祟等功效。 天神自身难以被凡界的瘴气污染,但是难保身边的几位不会,所以她也就留下了。 果然,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几人根据游殊关提前说出的院落,在其中一个房间找到了来回与风城且中了妖毒的前辈。 望为用同样的方式救了那人,许是年纪稍长,他中的瘴邪之气明显更严重些。 黑色的血丝纹路从身躯说着脖颈攀爬到了脸颊两侧,左颊上的痕迹如蛛网般铺开,人已经神智无知了。 他凭借着最后一股力气,躲到了游殊关在游氏的个人住处。好在晕倒之前没有被其他人发现——因为被感染邪祟的人都被因无法救治最后被秘密处理掉了。 望为她们回来的还算及时,吊住了那人最后一口气,只不过等他起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想知道阿岚更详细的事,就只能耐心等待一下了。 游殊关的身体开启了自主修复,眼皮太沉,就先去休息了。 这里其实无需太多人等待,奔波几日,望为看出那两个凡人面上明显的疲累,就叫杜僖渺和袁骧先回客栈休息,顺便将消息带回去。 游殊关的住所,现在就只有望为和霍逢,还有两个正在对抗毒瘴的病人。 霍逢将游殊关移动到了和前辈同个房间,这样以防突然出事,来不及顾及太多。而且,他也不想和望为分开在两个房间等候,夜晚太静了,自己一个人待着也实在无趣。 “师父,”霍逢轻轻唤着,拉着灯烛找起角度,“整个房间就留这两盏灯了,放在这个位置,外面不会通过光影看到房间内部的情况。” 光亮主要是为了时刻关注那位重伤前辈的情况,其他地方的火都被熄灭了,包括望为和霍逢坐下的地方。 为了便于打坐,二人谁都没有坐在方凳上,而是找了个榻附近的干净地板。 “与风城危机重重,杜僖渺她们还要跟来吗?”霍逢看着榻上男人脸上的诡异痕迹,微微蹙眉道。 望为简单将杜僖渺的事跟霍逢交代了一下,“她今后有自己的事要做,与风城不必去太多人,但左娘肯定会去的,其他人……我不知道。” 伯赏淼还欠她一个关于她母神的详细解释。望为打算这趟回去就问,至于以后怎么走,她现在不想思考这些。 至于君兆…… “君兆如今是肉体凡胎,去了也会像游殊关他们一样被邪祟侵体,痛不欲生……不如让他先回无舍等我们。”霍逢指出问题的关键。 无论是出自昔日“情敌”的考量,还是曾经上下级的关系,霍逢都有私心不想同君兆一路了。而且,霍逢对于未知的未来,逐渐产生了一些微薄的恐惧心理。 他有些不想太早回到天上了,总觉得会发生一些他潜意识里的突发事件,而且这些事件全部被他判定为负面。 而望为对此无暇他顾,她只想快点拼凑完最后两个身体部分,然后立刻回去。这一点上,她和君兆达成了共识。望为一再拒绝君兆的帮助,不是因为她不想即刻回去,而是她根本无法信任君兆。 事关身家性命,谁再心大也不可能全权托付给对立阵营的领袖。 若说信任,眼前她最信任之人只有一位,那就是霍逢。 她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触,但此事本就是无需纠结,不必多想的事。 “无所谓,他们爱选什么路随他们,我们反正一起。”望为挪了挪位置,身体微微倚靠着霍逢。 室外天寒,屋内亦没有事先准备好暖炉热炭,阴冷如冰窖。 天神对凡界的气候不会如凡人那般敏感,可不知为何,望为还是下意识靠近了霍逢。这一路看过太多常人的行为,而她更像是一位表层动作的模仿者。 正在沉思的少年微微抬眸,因为感觉到望为的靠近,他转头看向了旁边。 呼出的温热气息,在空中形成蒙蒙白雾,雾气腾腾,纷纷扬扬,最后沉下,落在眼睫上变成水滴,不一会就结成了霜。 二人互相依靠,等待着事情的转机。事实上,比她们想象中要更快一些到来。 五更天时分,重伤的人终于苏醒过来了。 霍逢也去叫醒了游殊关,毕竟由他来沟通还是更方便些。 游殊关已经完全恢复了,身体再无异样之感。他扶着那位前辈坐起来,霍逢又递上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前辈喝完,嗓音终于不再沙哑。 “是你们救了我,如此大恩,无以为报——”他躬身参拜,被霍逢挡了回去,“救您不是难事,更何况,我们也是有求于您的。” 游殊关快速说明了情况,前辈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舆图:“这是我进与风城一路上画的路线,你们可以临摹一副带走……至于你们要找的那个女子,我没有看到本人,只是打听到她可能生活在东南方的榕树林中,那里树屋林立,有不少生活在那儿的族群……” 榕树林,这算是一个相对精准的要素了。毕竟与风城的榕树只有一个地方有,至于到底住在哪棵树上,待她们去了再找也没问题。 二人趁着大夜未明,从密道离开了游氏大本营,回到了之前定的客栈。 望为计划天亮后就去宋宅找宋左茹说这件好事,然后她们就又可以踏上新的征途了。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当他们回到了客栈,却发现所有人都不在。 周围的氛围十分古怪,死气沉沉,街道上也根本没有一个人。 “这还是我们之前住的街道吗?”望为用神识覆盖,却察觉不出异样。 “位置绝对不会错,但是我们此时身处之地,我无法确认还是那条原来的街道。”霍逢已经将剑出鞘。 二人背靠着背,警惕着可能从阴暗处随时冲出的诡异之物。 黎明前夕,是最黑暗的时刻。 他们好像被困在了此时。 第210章 掉马了? 有人似乎在此搭建了一个独立空间,将师徒二人困在其中。 霍逢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看了眼站在身边琢磨漏洞的望为,先开始了自己的行动。他身体周围泛起一阵灰蒙蒙的气,那些气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扑向四面八方…… 望为尝试暴力破除,捏诀布阵、水族法术通通都上,可这个世界仿佛存在于虚空间,好似什么法术在这里都是无效的。 她环顾四周,看见霍逢在不远处尝试打破空间的方法,自己交代一声,便只身前往周围还存在的街道两旁的屋舍。 果断迈入其中一间客栈,望为看见里面的客人们和小二们都还在,只是被某种分辨不清的诡异术法凝结在了原地。 定格住的每个人,面上毫无表情。本该是一幅鲜活生动的市井图,可那些表情却异常一致。 说直白点,皆是一脸死相。 望为向前行了一步,那些人的身躯都在她步调动弹的那瞬间“唰”得一下转向她。他们眼神木然空洞,仿佛被深渊吞噬了灵魂——眼白被无限放大,瞳孔只缩小成了一个墨点。那些如附骨之蛆的目光最终齐刷刷地聚焦在望为的脸上。 被那样的眸子看一眼,都能让人霎那间寒毛倒立,脊背后仿佛有一双冰凉且枯槁的手一路从尾椎抚到后脑,而且抚在肌肤上的并不是柔软饱满的指腹,而是尖锐刺骨未经修饰的粗糙指甲。 望为先是一惊,发觉这些人暂时无直接的性命威胁,才勉强出了半口气。 上回让她感受到极其的恐惧,还是在那个该死的秘境里,那些个全身器官都没有长对位置的怪物……只不过,她已经习惯独自面对一切事物。哪怕是长得再出乎她意料的东西,她都能稍平复一下心情后,继续对抗。 又不是没经历过,有什么可值得犹豫的。挡路的怪物,杀了便是。 望为观察了地形,走近最接近门口的一人。她仔细端详起来,那人眼中的那颗很小的黑瞳仁也转动过来,死死盯紧望为,模样实在诡异。 经此一对视,望为的脑海里陡然出现了她少时被人追杀的场景。 她被人一脚踩在地上,若是她没记错,这次“死”得很痛。因为是神躯,被人剖腹以后没有死去,内脏被生生掏了出来。为了防止她顽抗的复活,这次来杀她的神决定将她身体里存在的四脏丢在不同天。 ——总不能这般还可以复活罢? 她也是在那时知道自己没有心脏,但是都不重要了,关键是疼。 撕心裂肺和肝肠寸断被具象化以后,就变得尤其可怖。失去内脏的她没那么容易死,但实在太疼了。最后,她看到其中一位杀神玄赤靴上垂挂着金钩坠饰,彰显身份的同时也是一枚暗器。 望为一个挺身抓过金钩,朝着脖子划了过去。最后,因为脖颈大动脉喷血,失血过多而死。 好在不会再疼了。 ——若是还能复活,那这群人也得尝尝“掏心掏肺”的滋味。 望为猛然睁眼,发现自己依旧身处在那间客栈的一楼。刚才的画面只是她被一股力量拉进了回忆的梦魇。她感觉浑身疼痛,不禁低头一看,她的腹部有一道又深又长的血口,如同当年的那道伤痕。 她开始难以站稳,摇晃着如同风中浮萍,随后竟然直直向后倒去…… “师父!你怎么了?师父,你醒醒!” 一道急促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似乎还连带着剧烈的晃动。 当望为再次睁开双眼,面对着的那人眼眶内眼白被黑色的瞳仁填满,不是黑色瞳仁铺开全目,而是那种细小的墨色颗粒布满眼眶,简直让人生理性不适。 随后,那人就被一把推开,直挺挺地倒在桌后,像个木偶傀儡,任人摆弄。 是霍逢一掌将他推开。 这客栈里的一切实在是太魔怔了。 他原本还在外街试图破除结界出口,却见望为径直走向了东街,便立刻跟随而去。过去以后人就不见了,他找了好几家店肆,却见到她站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 很快霍逢就发现,无论怎么呼唤,望为都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逐渐变得空洞起来,症状似乎和周围人很像。 他就开始采取了一系列紧急措施,好在望为的意志并不是脆如薄纸。她在低头之时,看到了不远处一双无形的手在操控着某种力量想复刻当年的桥段。她没有犹豫,直接抽出拂尘里的刀,砸了过去。 结果颇具成效,似乎那种威压在全身的力量被打散了,她也趁势被霍逢这个外力强制唤醒了。 霍逢捡回了她的刀,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师父,你明明只是站在原地,我方才竟然有一瞬间,以为你要离开我了!”说着,他紧紧抱住了望为。 望为歪着头,看见那人眼眶里正汩汩冒着灰色的烟尘。她回抱着霍逢,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你做好立刻跑出去的准备了吗?” 霍逢身体一顿,点了点头,接着他小心地调整好姿势,横抱起望为,起身往外跑。如望为所料,那些傀儡怪物紧跟了上来。 那些人似乎像是被戳到了某个开关,都争先恐后、蜂拥而至冲向了她们的方向。望为趁着奔到门口之际,用拂尘勾住了门框。 “哐当!” 门应声关上,里面的人们开始扒在门框上开始奋力用手叩门。望为示意霍逢放下她,二人站在门口观察了半晌,见门没有被砸碎的痕迹,这才将剩下的半口气呼了出来。 “你已经解开了这里的结界?”望为看到四周正在消退的灰色雾气,疑惑地看着霍逢。 “我就随便用法术试了试,没想到真的成了。”霍逢抿了抿唇,目光眺望向远方。望为虽有疑惑,却也没再追问下去。 突然,一道声音如同蠕虫般钻进了她的大脑。 “加入我们罢,为何还要苦苦挣扎呢?凡界就快沦陷了,你们根本斗不过我们,那些人会被我们吞噬,躯壳成为我们的载体,器官上附着的我们的灵……而你,伯赏望为,这一切你不想要吗?他们那般待你,你甘心吗?” 望为翻了个白眼:“刚学会说话的怪物,没资格跟我谈。”说完,她转身想要离去,却看到霍逢表情僵滞地看着自己。 “师父,它方才叫你什么?” 第211章 一人也罢 周围的雾霾被霍逢驱散殆尽,拨云见日,街道上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和繁华。 “什么叫什么?你莫不是幻听了?方才它断断续续嘟囔了一堆,也不知再说什么……我那么回,主要是显得有气势!就算暂时被恐吓了,咱们也不输阵不是?”望为似乎很有条理地分析道,说完才转头,对上了霍逢充斥着疑惑的眼睛。 她的表情实在无辜,完全看不出异样。究竟是装的,还是根本没听到那个名字,没听到那声音说的一切? 为什么他就听到了所有?提及的名字分明就是魔神的全名,天下只此一人叫“伯赏望为”这个名字。还伴随着一堆非常糟糕的事,凡界似乎也有难了…… 霍逢轻轻晃了晃头,他确定自己听得真切,可转头看向望为的反应……不对,她一般不会解释那么多话。 因为她曾经说过,一个有统治经验的上位者,说得越多,越会被削弱威严。与其解释,不如借误解放大自身的存在感,让所有人畏惧她。无从寻求真相,那么她的威严就保住了。 虽然当初是在浅聊魔神,但霍逢总觉得视角若是放在自己师父——这位魔神下属身上,倒是更能让这段讲述更加顺畅。 望为将双手背在身后,手指缩在袖内,一只手的指甲紧紧陷进另一只手的手背。是的,她在掐自己,痛觉让她很快转移了即将崩塌的情绪。她确实听到了所有,并且已经意识到问题了—— 又是那个奇怪的来自天外的东西,它似乎一直都在想方设法的激怒她,要她和从前那般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大肆反抗。可是今非昔比,她没当初那么冲动了。 见无法达成目的,那么,它就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点出她的名字,无非是将激发她和霍逢之间的矛盾。 原本那只是一个名字,却在这几千年中被赋予了无数意义。 最重要的意义,就是魔神之名。 魔神之名,使她一举被万神所知,后来成为天界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头领。一个曾经被四处追杀的、不堪一击的少女,却登上了最混乱之地的王座。 当然,那些充满讽刺的评价,都是其他天的天神赋予的。在她自己的眼中,自己从来没一触即溃的脆弱。相反,她能处理好所有即将崩塌之事。 就比如此时此刻。 人群的喧嚣也冲不散思绪,望为垂下的眼睫扫下一片阴影,霍逢看不清她的情绪,便把她拉进了离客栈不远的无人巷口。 “师父,你有很大的事瞒着我,你看着我,是不是这样的?”霍逢看上去面容冷峻,语气并没有平时那般轻浅,每个字都坚实有力,砸在望为本就虚浮的心墙上。 很荒谬。 她想过某一日可能兜不住身份的秘密,但是却没想到是在此时此刻。 至于应对之法,装傻充愣的招数用的太多,就没有意义了。她再使用下去,二人之间的关系恐怕会全面崩盘。 望为微微仰起头,轻启薄唇,酝酿半天,还是说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很奇怪,何时变得优柔寡断起来了,魔神的身份不是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么?怎么现在都说不出口了? 一定是计划还未完全完成! 她不想临近终点就打破二人之间的平静相处,若说她还存在霍逢身上的魔神之力……估摸着只剩下不到两成了。只要找到最后的“腿”和“腹”,她就能顺利回到天上,继续做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神。 若现在就摊开一切,那霍逢定然会离开自己,整件事就不是初步设想的那般圆满。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霍逢,”望为的语气降至冰点,呼出的白气也带着些凛冽的意味,“你眼中的真相是什么?” 她把问题反抛给霍逢,也许他有其他想法,也许还不到瓦解的地步…… “从一开始,你接近我,就是另有目的的吗?” 霍逢向来能抓住重点,他的目光始终不移开半寸。他步步紧逼,像是要从望为的细微表情里读到一丝谬误,这样他就能安慰自己,方才的一切都的幻觉,都是假的。 但是,他感觉不到分毫他想感受的。 “是。” 和自己内心设想的不一样,他没有直接点出她的身份,而是问了这么一句话。 她知道,过去的很多次细枝末节里,霍逢时常欲言又止,他想问些什么,最终都被自己糊弄过去了。 任何欺骗,都无法持续太久。 此前,有很多时机,霍逢都任由它溜走了。如今,他还是旁敲侧击问出了他一直想知道的一个答案。 “我知道了。”霍逢放开了握在望为肩头的手,率先迈出了巷口。 待望为从巷子里走出时,他早已没了身影。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客栈。 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她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去错了地。 霍逢没有回来,还有其他的人呢? “回来了?事情还顺利吗?”伯赏淼从外面走进来,“刚去让小二沏一壶新茶,你的表情怎么不对劲?霍逢呢?” 望为呆呆地坐在了藤椅上,伯赏淼递给她一杯热茶,不露声色问:“怎么了?闹别扭了?” 她恍惚地摇了摇头,立刻转移话题:“其他人呢?” “哦,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真是年纪大了。”伯赏淼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喏,这是君兆给你留的信。他跟我简单说了下,天界最近有些事,他是失误来了凡界,现在又恢复了记忆,还是得处理一下天界事务。” 望为打开信封,大意基本上如此。君兆是去处理各地爆发的魔物袭击事件了,如今事端频发,原本安排一些神下界处理就可结束。但那些魔物并没有因此消停,现在需要出一套更严密的对策来对应此事。 又走了一位啊…… “现在不知道讲有些话是否合适——”安静下半晌后,伯赏淼缓缓开口。“说罢,现在说什么我应该都能接受。”望为勉强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 伯赏淼正襟危坐:“我好像找到你母亲神了。所以,我——” “你要走是罢?”望为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那你最好现在就走。” 空气安静得可怕,伯赏淼像一个凡人父亲般在一旁开始叮嘱起望为,可是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都走罢,迟早所有人都会走的。 无所谓,迟早所有人都会离开她的。 第212章 学习技巧 伯赏淼以父亲叮嘱女儿的语气讲了半晌,望为却呆坐在窗棂边无动于衷。 她思绪此时混乱失常,多余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耳朵里发出噪杂的轰鸣,几乎要把她周围的世界都吞噬殆尽了。 ——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独自一人的感觉,真的很不适应呢。 哪怕当初在天上,偌大的宫殿里也有不少人常伴左右,就算她们之间并不交流,却不会让她感到孤单。 孤单? 这个词听着怪讽刺的,曾经的她没有这个概念,后来逐渐冒出来了。像是突然病变异化,所诞生之物。 她理应一人,向来如此。 可如今,习惯了有众人在身边的感觉,却又一个个都要离开她。 望为感受着自己的心脏一沉再沉。不知是下界太久了,亦或是自己的神躯浸染了凡界的尘土,她开始在意起很多事、很多人,特别是在自己眼前的这些人。 无舍,这个虚无缥缈的名字,好似从一开始就预兆了她们的结局。 正如此刻,大家都带着各自的想法、忙着各自的事,四散奔离,实在太合乎情理了。凡人常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望为也深知其道理。 但她更清楚的是,她向来什么也留不住。 夫诸的命、子桑暌的效忠…… 还有—— 霍逢。 天上的事虽然复杂,事关几族之间未来的关系、水族的势力网络、莫名出现的乱七八糟的魔物……但都不是眼下需要考虑的。 她也充分相信过去水族在她的治下,一切都能按照正常的流程运转,就算子桑暌真的反了,也不可能弄出太大的动静,毕竟子桑氏还有真正的把柄在她手里。 光杆司令能掀起多大风浪?望为现在不想浪费时间去焦虑太遥远之事。 当务之急,是要找齐神身最后两块碎片,然后看是否会发生什么天象异变,或者召唤出天雷渡劫,让她回到天界。 至于最后缺失的、在霍逢身上还不到两成的力量,若是还需要拿回,大不了她强制去拿。如果不再需要,她便就此放任。 当然,这都是后话。 霍逢气她骗他,丢下她一走了之,那她不妨成全他。 毕竟,她不会哄人,也没怎么哄过。如果过去那些招数还管用的话,恐怕霍逢不会就这么离去了。 他甚至拒绝了她主动的亲吻! 过去用此法甚是奏效,这次他直接推开了她,然后绝尘而去了。 她还没有这么被拒绝过,于是在原地愣神的功夫,霍逢就躲得不见了踪迹,甚至还动用了某种自创神法隐匿行踪——很多神都会这么做,以此不被其他神打搅。 这种功法只论解,不论实力。望为就是使遍了所有的招式法器,都找不到霍逢所在。 她们以前不是没闹过矛盾,大大小小,争执不休,可头一回见人直接跑了的。 望为压抑着自己低沉的情绪,目光收敛,不自觉盯着伯赏淼动作。他正在从他的储物袋里掏出了几样法器随身携带,又将整个储物法器放在了榻上。 “小为,那里面有一些法器,你们接下来的行程我查过了,里面有你会用到的东西。” 伯赏淼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与风城,左娘与你同去,你可要保护好她。那个地方很复杂,据说有被天界放逐的天人扎根在那里。灵力充足的地方,向来最容易招惹各种凶兽怪物,你们都要保护好自己!” 他忽然察觉少了什么,环顾四周,又去了外面,很快就迈着沉重的步伐回来了。 “霍逢那小子呢?怎么你回来半天也不见个人影,平时不都跟在你旁边吗?” 见望为垂首缄默,他上前蹲在她面前,这才看清了她的神情。 也是很少见的神情,低沉中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怜,说是委屈罢,又没有那种纯然的无辜。 当然以这个爹对他亲女儿的了解,也知道望为无论何时都不会让自己吃亏。 估摸着是她做了什么对不起霍逢的事,现在又有些在意人家了罢? 可是话到嘴边,无凭无据,不能凭空揣测。万一真是自己错了,岂不是又犯了大错! “你现在这样,我还怎么放心离开?”伯赏淼锐声道,“那霍逢怎么回事?竟然让我女儿难过!他要是敢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我肯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望为摇了摇头,随后便一个翻身平躺在了榻上,目光略显呆滞,道:“他知道我身份了,我一直在骗他,他跑了。” 伯赏淼本来以为自己会听到更为炸裂的内容,甚至想好了骂霍逢的措辞。但望为这一脱口,他不知该如何表达了。 伯赏淼:“……但是,你的身份怎么了?就算和天界对立,同你们之间又有何干系?” 望为翻了个白眼,坐起身来:“这是对立的问题吗?明明欺骗才是他不能接受的罢!” 听到了某个关键词,伯赏淼的神情也发生了微变。因望为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也捕捉到了这一细节。 “哦——我想起来了,你不愧是我亲爹。你欺骗了我母神,而我欺骗了霍逢……咱们姓伯赏的可真能耐,这么爱骗人。我定是跟你遗传的,才会惹出这么多麻烦。”望为想起了那封被伯赏淼保护得很好的信。 气氛僵硬了半晌,望为方才那句话的语气仿佛在开玩笑,她想了想还是别这么沉重了,都好好地活着呢,还有什么事解决不了? “是,你说的没错。子不教,父子过,你身上所犯的错,都应该归咎于我!”伯赏淼当即就认了错,语气认真,态度诚恳。 望为:“……” 与其认错,不如帮忙。 她指出了霍逢的藏匿手段,伯赏淼顿时明白,开始尝试用法术破解,但人依旧无影无踪。接着,又尝试了储物袋里的各种法器。 依旧不顶用。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一直都在你身边,只不过想要你一个态度,说不定你找到了你的态度,他就会出来原谅你了。”伯赏淼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显得格外智慧,“你先把仪式搞起来,最诚恳的道歉,最好能全面些,焚香沐浴、雕刻神龛都要……” “等等!”望为睁大眼睛,“你是说他只是想要我的道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