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为将》 第1章 乍暖还寒 这是宝成三年的早春。 此时天还未亮,天幕似是一方玄色锦缎悬着,几点稀星宛如锦缎上饰着的珍珠,莹莹烁烁。 谷府的伙房里正燃着烛火,火光透过窗棂,在院子里投下暗黄色的方格。 伙房的女人们正风风火火地忙活着,脚不沾地。 院子的一角,岳疏桐半隐在夜色中,高高举起劈柴刀,又重重落下。 “咔”的一声响,一根木柴一分为二。 在她身旁,劈好的柴火堆叠如小山。 “磨磨蹭蹭地,你还不快点,误了早饭,我打死你!”管厨房的许嫂子走过来抱走了一小堆柴火,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 岳疏桐心无波澜,对许嫂子的谩骂充耳不闻,手上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说起来,岳疏桐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些了。从前在王府时,且不说轮不到她做这些粗活,单说那些朝夕相伴的姐姐嫂子们,也断不会这般恶。 想到这里,岳疏桐不禁一阵鼻酸。 “哎呦!” 一声惊呼,打断了岳疏桐的伤怀。 她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原来是和她一起入谷府的阿梅不慎滑了一跤,怀里的木盆也翻倒,猩红的大枣滚了一地。 “笨手笨脚的,能指望你干些什么!”许嫂子冲上前,狠狠地在阿梅身上掐着。 阿梅被掐的登时红了眼睛,又一时无法起身,只能狼狈地躲着许嫂子的大手。 周围的女人皆一副见怪不怪的麻木神情,依旧自顾自地忙着。 岳疏桐起身走过去,抬手挡住了许嫂子。 “不怪阿梅,这里滑的很。嫂子只顾罚她,若是误了早饭,岂不事大?”岳疏桐毫不同许嫂子客气。 许嫂子闻言便有些偃旗息鼓了。当然,更多的是因为岳疏桐手里还紧握着劈柴刀。已经有些磨损的刀刃正泛着冷光。 她咽了咽唾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只扔下一句“赶紧去干活!”便悻悻离开了。 从岳疏桐来到谷府的第一天起,伙房里的女人就没少欺辱她和阿梅,不仅派最苦最累的活,还总是非打即骂。对这些女人,她心里已经积了很大的火气。 趁众人不注意,岳疏桐在阿梅方才滑到的地方洒了些水,之后便装作无事的样子去干活了。 一切如她所想,两个从库房抬了菜蔬过来的女人在刚才洒水的地方重重的摔倒在地,一个四仰八叉,一个瘫坐不起,一时间惨叫不迭。 几个女人忙过来搀扶。摔倒的哭天喊地,扶着的手忙脚乱。好容易才把两个人送下去休息。 岳疏桐不禁暗笑。 她并不会在谷府久待,故也不用和这些女人留什么情面。若不是此前被传已跌下悬崖惨死的齐王段昶突然成为了朝廷通缉的要犯,她绝无可能会踏足谷府来找寻段昶的踪迹。 几天前,岳疏桐与段泓,以及几位师兄师姐下山游玩之时,恰遇官府在城门口盘查过往行人,而城墙上所张贴的告示上,赫然是段昶那张清俊的脸。 “陛下有旨,发现叛贼行踪举报者,赏黄金七十两;助官府捉拿者,赏黄金百两;杀此人者,赏黄金五百两,良田百顷,拜爵封侯,荫及子孙!知情不报者,处劓刑,助此人者,诛三族!” 岳疏桐至今都还记得,那日城门口把守的官兵就这么对着百姓们吆喝。 当时的她僵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难道段昶没有死? 当初他骑马逃出北城门,不久后便传出他已身亡的消息。难道他当初靠假死逃了出来? 既没有死,那么他在哪里,他还好吗? 岳疏桐一时间觉得周遭的喧杂尽数消散,四下寂寥无声。她只死死盯着通缉令上那分外熟悉的面容,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段昶又站在了她的面前,笑盈盈地叫她“疏桐姐姐”。 往日种种,如石子落入了岳疏桐那早已死水一般的心里。涟漪泛过,她不禁悲从中来,眼眶一热,滚下一滴泪。 当今大周朝的皇帝是从前的大皇子段暄,他的舅舅,太师司徒熠亦手掌大权,三年了,这二位还是这般狠辣。面对最小的弟弟以及名义上的外甥,仍旧是不留丝毫情面情面。 为了不让段暄和司徒熠得手,她便与段泓商议着,暗中寻找段昶。 最终,他们都想到了从前的尚书令谷虚怀。 这位谷大人还曾做过诸位皇子公主的老师,与段昶分外亲近。段昶如今落难,从前与段泓段昶交好的臣子们也仅有谷虚怀安然无虞,段昶或许会想到找谷虚怀寻求庇护。 岳疏桐便来到谷府探查消息。 如今的她,在世人眼中是已死之人,抛头露面不得。她便以人皮面具遮掩真容。为不惹旁人起疑,还特地找了一个人牙子,把自己“卖”了进来,又编造了一个唤作“桃红”的假名。 可她入谷府已有几日了,才堪堪摸清楚谷虚怀的住处,还没能近谷虚怀的身。且当今的皇帝段暄也一定猜到段昶可能会投靠谷虚怀,定派出了人暗中查访。偌大的谷府,上下人等几百余人,还不知道这其中混入了多少探子呢。岳疏桐顾忌此处,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节外生枝。 此时夜色渐退,东方既白。伙房里飘出阵阵饭香,众人将烹制好的各色细粥、小菜、点心装进雕饰精致的食盒里,人手提一只,在院子里列队站好。 许嫂子查验无误后,带着人去主人院中送早饭。 岳疏桐和阿梅跟在队伍的最末尾。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谷虚怀的院外。 早有婆子丫鬟等在门外,将早饭一道一道端进去,人多却十分井然。 “今早都做了些什么?”只见不远处过来一年轻男子,说话间就已走至跟前。 “回少爷,都是您爱吃的。”许嫂子一脸谄媚。 少爷?这倒是头一次见。岳疏桐心下生疑,越过手中的托盘小心看过去,只见这谷少爷面容白净,眼似点漆,唇若弯弓,十分俊朗。此时他正笑着,露出了两个酒窝。 猛然间,岳疏桐觉得谷少爷很是眼熟。 谷少爷“嗯”了一声,抬头时他的目光朝岳疏桐这边瞥了过来,岳疏桐立刻垂下眼。却还是感觉到谷少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顿了一下。 送完早饭回来,只见管家婆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宁嫂子,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许嫂子十分殷勤地向前。 “三日后老爷要宴请旧友,你们快些预备着,都仔细些,别到时候出岔子。” “哟,今年怎么提早了?”许嫂子面露疑色。 “交派给你的事你只管去做,打听这些做什么。”管家婆面露不悦。 “是是是。”许嫂子不敢多言。 管家婆走了,伙房里的人立马开始忙活起来,如临大敌一般。岳疏桐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猛推了一把,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愣着干什么?去库房拿鸡蛋来!” 整整一天,岳疏桐被指使得一刻不停,半点水米未进,直至日落西山,送了晚饭,才终于可以歇上一歇。 虽然饥肠辘辘,她却半点胃口都没有。只是默默地坐在青石板垒砌的台阶上,揉着有些酸痛的双臂。 岳疏桐竟觉得这厨房杂活比从前习练武艺还要难些。 而那些女人们,早就不知道去哪里玩乐了。 “人都哪儿去了?” 院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丫头正探头探脑。 “这儿呢。”岳疏桐忙迎上去。 小丫头迈进院子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岳疏桐一番。 “许嫂子呢?” “我也不知。方才还看见嫂子拿了几壶酒匆匆出去了,想是有什么事吧。”看那个小丫头盛气凌人的架势,岳疏桐便知她是主人跟前伺候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借力打力的机会。 小丫头冷笑了一声。 “越发没了规矩了。主人都还没歇下,不说在伙房候着,自己倒去逍遥自在。” “有什么事吩咐给我也是一样的。”岳疏桐趁机将事情揽了下来。 “你是新来的吧,你能办好嘛。”小丫头并不放心,却还是把东西塞进岳疏桐怀里,“这是些自家种的小葱,还有自家磨的豆腐,少爷山珍海味吃惯了,想换换口味,赶紧做了,少爷看完兵书要用的。做好了送过去啊。”说罢,小丫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梅,快别睡了,来烧火。”岳疏桐拍醒了靠在石磨上打盹的阿梅。 “怎么了?又要我干什么活?”阿梅睡眼惺忪。 “你过来给我打下手。” “可是,桃红,她们不让我们做饭。”阿梅眼看着岳疏桐大步流星地进了伙房,忧心忡忡地道。 “快进来吧,她们喝酒喝得正高兴呢,我们别叨扰她们。别怕,一切有我。” 阿梅这才敢进去。 岳疏桐洗葱,切葱,切豆腐,将豆腐焯水捞出,撒上调料,撒上葱一拌,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好了,我去送,你在这里看着。”岳疏桐将小菜装进食盒。 “要是她们突然回来了,问起来怎么办?” “你照实说就好。”岳疏桐头也不回,步履十分轻快。 此时夜色已浓,月朗星稀,北风乍起。 来到谷少爷院外,只见院门紧闭。岳疏桐上前轻轻扣了扣门环,只听得里面有人问“是谁”,岳疏桐答了,一会儿门便打开了。 是方才那个小丫头。 小丫头侧过身让岳疏桐进去。 “你在这等着先别走,一会儿直接把东西拿回去”一个穿戴体面的大丫鬟走过来,接过了食盒,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进了屋。 岳疏桐站在原地,抬眼看了看正屋的窗户。窗户前有一棵海棠树,刚刚抽出了嫩芽,透过树枝的缝隙看过去,似乎有影子映在窗纸上,影影倬倬,并不真切。不一会儿,那身影一闪而过,不见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位大丫鬟撩起了门帘。 “你进来吧,少爷有赏。” 岳疏桐闻言,抬脚进了屋子。 谷少爷的屋子虽收拾得十分的简单,不见笔墨纸砚,却随处可见各色书卷,墙上还悬着一柄宝剑。屋中作为装点的摆件虽不多,却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此时谷少爷正坐在小几旁,面前摊开着一本书。 岳疏桐行了一礼。 “见过少爷。” “菜做的不错,竟比往日里伙房里的人做的还好。我从前没见过你,你是刚来的?”谷少爷笑得很和善,眼神却有些锐利,不断地打量着岳疏桐。 “是,我刚来。” “知棋,你去把今天舅舅让人送来的点心,装些给她。”谷少爷对一旁的丫鬟道。 那丫鬟转身离开,很快回来,把手中的一个锦盒并食盒交给岳疏桐。 岳疏桐领了赏,谢了谷少爷的恩典,正要离开时,又被谷少爷叫住。 “你叫什么?” “桃红。”岳疏桐愣了一下,随即答道。 谷少爷点了点头,仍旧笑着。岳疏桐便退了出去。 回到伙房,果然看到许嫂子正站在正屋门前的台阶上,面有愠色,旁边是一脸惶恐的阿梅。 “你给少爷做菜了?” “是。”岳疏桐笑得有些挑衅,“方才少爷身边的小丫鬟拿了些小葱和豆腐来找嫂子,让做了送过去。我说嫂子更衣去了,就……” 还没等岳疏桐说完,许嫂子抄起门边的一根粗木棒,朝着岳疏桐狠狠打了过去。 岳疏桐眼疾手快,稳稳接住了木棒。 许嫂子一惊,随即就要把棍子从岳疏桐手里夺过来。 岳疏桐把棍子牢牢抓在手中,许家的努力了良久,仍是徒劳。 “嫂子还是稍安勿躁的好。”岳疏桐冷冷地看着面前火冒三丈的女人。 “你坏了规矩!”许家的怒目圆睁,大声吼道。 “既然是我坏了夫人的规矩,那我这就去夫人面前请罪,好好地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禀明了到底是为着什么,才轮到我给少爷做饭。若夫人降罪于我,我挨打受罚倒没什么,只是嫂子在这宅子里做了大半辈子,到时这脸面就要丢尽了。更何况,这到底是夫人定下的规矩,还是嫂子假借着夫人的名给我们的下马威,嫂子你自己心里清楚。” 听了岳疏桐一席话,许嫂子半张着嘴,十分错愕。说不出话来。 岳疏桐不再理会她,径直进了正屋,将食盒放在灶台上。 “少爷赏了我点心,可惜如今天色已晚,恐嫂子吃了积食,误了明日的要紧事,这个罪就让我和阿梅来受吧。”和许家的擦肩而过的时候,岳疏桐举了举手中的锦盒,随后直接拉着阿梅进了西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桃红,吓死我了,你刚走许嫂子就回来拿吃的了。那时我正在收拾,她看着正屋门开着就进来了,我只好都告诉她了。你不知道,她当时脸色吓人得很。”阿梅心有余悸,“而且,你如今得罪了她,以后可怎么是好呢?”阿梅大口吃着点心,含糊不清地道。 “不怕,过不了几日,会有人替我们料理她的。” “是谁?”阿梅很是好奇。 岳疏桐只是笑而不语。她方才透了一点风声给那个小丫头,那个小丫头一定很快就会把伙房众人偷懒玩乐的事捅出去。虽然方才许嫂子确实没有拿库房的酒,可是这种高门显贵人家,伙房里的一些账目确实说不清。故谷夫人只要略查一查,便能查出不少亏空来。 如此一来,这位许嫂子不被扫地出门,也定然会被卸了差事,只能做些苦力活了。 “但是你刚刚,真的好生厉害,把许嫂子都吓住了。”阿梅眼中亮亮的,尽是崇拜。 “这种人,色厉内荏,你若软,她便变本加厉;你若硬,她才会怕你。”岳疏桐也捏起了一块点心,轻轻咬了一口。 松软香甜,入口即化,米香瞬间溢满口中。 岳疏桐一尝便知这是祁安城里万珍阁的珍珠米糕。熟悉的味道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她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这个点心了。 她突然觉得很累,很疲倦。不是因为劳碌自四肢而来的累,而是从心里最深处涌上来的疲乏,如潮水一般带走了所有气力。 她早就应该是行尸走肉了,可偏偏靠着仇恨的滋养,苟活到如今。 三年前,就在一夜之间,那位在众人口中宅心仁厚,能担大任的稷王段泓变成了弑父杀君,虚伪歹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乱臣贼子,被人喊打喊杀。而她呢,身为段泓的身边人,自然是乱贼的同党,是心如蛇蝎,引诱主上走入歧途的祸水。 普天下的人都这么觉得,他们该杀。像她这样的祸害必须立刻铲除,像稷王段泓这样的佞臣逆子人人得而诛之。他们是该死的,甚至于,段泓当时也已经心灰意冷,打算一了百了。 可是他们偏偏没死,有人用自己的命换了他们的命。 “疏桐,你要活下去,别忘了贵妃娘娘是怎么死的,别忘了我们是怎么死的,家是怎么没的。”木兰隔着窗棂,紧紧握着岳疏桐的手,声泪俱下地叮嘱。而在她的周围,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岳疏桐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地点头。她记下了,她不敢忘。泪水溢满了她的双眼,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她连木兰的最后一眼都没能看得真切。 就这样,她与段泓捡了一条命,从至亲与故友的尸山血海中爬了出来。 而那场大火,已将她所有的希冀与期盼,连同从前的自己焚烧殆尽。 这世上有无数的东西都会随着岁月流逝而被冲淡,却唯独仇恨历久弥新。 从前的一切仍会出现在岳疏桐的梦里,宛如心中一根无法挑出的刺,越来越深,越来越痛,越来越恨。每每想起,都让人脊背发凉。 外面风声大了些,吹着窗纸哗哗作响,几丝冷风从窗户的缝隙中渗进了屋里,烛火微颤,岳疏桐不禁打了个寒颤。 春寒不比腊前时。 第2章 谷府家宴 经历了昨晚那一遭,许嫂子倒是收敛了些,不再像之前那般凶神恶煞了。另外的女人见许嫂子如此,对岳疏桐也温和了些。 但这并不是岳疏桐想要的。 无妨,她想要的就快来了。 送了早饭回来,岳疏桐被使唤着去洗蔬果。 今日的风比昨日大,日头隐在云翳中,让人更不觉暖和了。刚刚打上来的井水寒凉,岳疏桐的手伸进水里,只觉得寒冷透骨,水中像是有无数小针,刺得皮肉疼,直疼到骨髓里。 难以下手,她洗得有些慢了。 许嫂子看到岳疏桐如此这般,便觉得她在偷懒,又开口骂了起来。 “这大清早的,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 一个有些衰老却不失威严的声音打断了许嫂子谩骂。 来人是一位年岁五十上下的婆子,婆子身后还跟着四位丫鬟和四位小厮。 “哎呦,杜姐姐,今儿怎么贵脚踏贱地。要什么差人来说一声儿就行了,伙房里烟熏火燎的,呛着姐姐,可让我怎么过意得去呢。”许嫂子忙一路小跑迎上来,不停地欠着身,因为太过谄媚,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拧在了一起。 “夫人传你们伙房的人。”杜妈妈却懒得正眼瞧她。 “是,我洗洗手,这就过去。” “不是只有你。除了那两个小的,你们这里所有人,除了那两个小的,都要跟我去夫人那里回话。” 许嫂子动作僵了僵,女人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行动。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我走?岂有让夫人等着你们的道理?”杜妈妈拔高了声调。 伙房里的女人只得在院子里排好,跟着杜妈妈走了。 岳疏桐知道,这是昨晚的那个小丫头把事捅到了谷夫人那里。 “桃红,这该不会就是你昨天说的……”阿梅试探着问。 “不错。”岳疏桐坏笑着,眼中尽是精明。 “难道你去找夫人告状了?”阿梅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没有啊,我整日都和你在一起,不曾找过夫人。”岳疏桐站起来,将手擦干,放到嘴巴前呵着热气。 “你不怕她们回来报复你吗?”阿梅有些紧张。 “回来?她们中有些人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你看着就好。” 阿梅还是不明就里,岳疏桐也没有多言,自顾自地在院子里溜达着。 半个时辰后,有三位女人回来了,一个个好似霜打的茄子,再没有了之前的威风八面。 岳疏桐见她们这个样子,再也忍不住,和阿梅偷笑了起来。 许嫂子果然没有再回来。顶替她的厉妈妈说,许家的并几位为首的已经被罚去浣洗衣裳了。 厉妈妈倒是比许嫂子会做人,她并不严苛,也不限制岳疏桐的自由。新换上来的女人们也算和善,至少并不仗着自己有年纪便欺凌岳疏桐和阿梅。 往后几天,倒是相安无事,只是做菜,送菜。岳疏桐仍旧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与谷虚怀接近的机会,但都未近谷虚怀的身。 “今儿夫人去柱国侯府上,少爷出去会友,中饭直接送到老爷书房去。”快中午的时候,厉妈妈过来嘱咐道。 岳疏桐应了一声是。 到了中午要送饭的时候,岳疏桐眼见厉妈妈带着伙房的女人们为了明天的家宴忙得不可开交,便借口说饭菜不多,又说各位姐姐都腾不出手,把送饭的事揽在自己身上。 厉妈妈正乐得如此,便让岳疏桐自己提着食盒去了书房。 入谷府多日,岳疏桐终于有了接近谷虚怀的机会。 到了谷虚怀院子外,岳疏桐往里瞧了瞧,院子虽不大,但各色景致一应俱全,院中有一处小池,上面架起一座木桥。近日气候渐暖,花草树木皆笼上了一层绿意,院子里的几株海棠上还有几颗花骨朵,含苞待放,煞是可爱。 见院子里没有人,岳疏桐索性抬脚进去了。 “老爷在厅上会客呢,一会儿下来。这院子里的人本就不多,又大都跟着出去伺候了,更没人了,烦请姐姐挪步,帮着把饭摆上吧。”海棠树后突然闪出一位小厮,岳疏桐冷不防被唬了一下。 这小厮瘦高瘦高的身材,面容清秀,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顾盼多情;说话轻声细语,颇为客气。 “好。”难得有进入谷虚怀书房的机会,岳疏桐当然不会错过。 小厮领着岳疏桐进了书房。 “姐姐,饭摆在这里吧。”小厮张罗着。 借着摆饭的功夫,岳疏桐小心打量着书房。 谷虚怀的书房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墨竹,清瘦笔直;西面的墙边立着一个巨大的黑漆雕花书架,满当当地摆着各色书籍;书架前的书桌上堆着一些信件,青玉笔筒里插满了毛笔。另一边绘着一只孤兰的画屏后,若隐若现是一张床。 饭摆完后,小厮又客客气气地送岳疏桐出去,直说麻烦了,以后有事只管找他。 “我叫徽宣。”小厮依旧笑着。 “敢问徽宣小哥,老爷平日里就睡在书房里吗?”岳疏桐假装无意问道。 “这倒不是,除非老爷和朋友讲诗说文至深夜,或是看书看得忘了时辰。不然平日里都是在后院和夫人歇在一处。”徽宣一愣,但还是回答了岳疏桐。 “小哥别多心,我随口一问的。”岳疏桐忙道。 徽宣只说无妨,客客气气地送岳疏桐离开。 迈出院门的那一刻,岳疏桐手中的食盒突然脱了手,徽宣眼疾手快,在食盒落地之前,稳稳地接住了。 “多谢。小哥的身手当真是利落。”岳疏桐脸上带着笑,话里却淡淡的。 “小事,小事。”徽宣笑得谦逊,但笑意不达眼底。 回去的路上,岳疏桐暗暗想着刚才的事。方才她便注意到,那个徽宣的身手很是轻快,异于常人,他出现时,岳疏桐竟没有听见脚步声。且虽然有心掩饰,但他的身板和别的小厮比起来,还是很挺拔。如果说这些事尚有别的缘由解释,那他接住食盒的那一下,岳疏桐便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个徽宣就是潜伏在谷虚怀身边的探子。 敌人之一浮出水面,这一趟也不算白跑。日后,她只怕要时时留意这个徽宣了。 当晚,岳疏桐依旧趁着夜色出了伙房。 今日谷虚怀书桌上的那一堆信件让她很感兴趣。她想要看看是何人与谷虚怀有书信来往,又说了些什么。 她出来的时辰正值下半夜。若换成巡夜的人,此时一定都在偷懒。 但是探子并非如此。夜深人静之时,才是他们倾巢出动的好时机。 一路上,岳疏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留意着四周。万幸并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偌大的谷府静悄悄的,见不到一个人。 来到谷虚怀的院子外,岳疏桐并未着急进去。她先跃上院墙小心查探,只见整个院子黑漆漆的,没有任何人。 如猫儿一般轻巧地落地,岳疏桐快步靠近书房。她将门打开一点缝隙,透过缝隙往里看去。 谷虚怀今晚并没有宿在这里。 放下心来,她推门而入。 月光透过窗纱投进了屋子里,正好照在书桌上。白天所见的堆着信件的书桌此时已经十分整洁干净,想必谷虚怀已经将信件收好了。 岳疏桐开始在书房里找了起来。她找遍了书房里以前可能藏匿东西的地方,也试图寻找暗格,可是一无所获。 她不甘心,又开始在书架上翻找。书架上的书籍码放的极为密实,针插不进,眼见是没有藏信的地方了。气馁时,岳疏桐感觉自己踢到了什么,她趴下往书架底下看去,发现自己踢到的是一只匣子。 岳疏桐拿过匣子,只见匣子上有一只十分精致的小锁。 撬开匣子上的锁,里面竟然是一叠已经拆开过的信件。 岳疏桐心中大喜,逐封打开。 信里的内容要么是请谷虚怀去赴宴,要么是日常的问候,并没有什么特别。 岳疏桐不免有些失望,心中不快,随手把信扔在了地上。 信件散在月光里,上面的笔迹清晰可见。 一处字迹颇为隽秀的落款倒是格外显眼。 邓锒。 岳疏桐依稀记得,邓锒是刑部侍郎,从前与段泓并无太多交情,也不曾听闻他与谷虚怀有什么来往。 心下生疑,岳疏桐便将那封信翻了出来。 信中的内容有些奇怪。 “静兰吾兄,见信如晤。弟闻北方有奇人,得一鱼,甚喜之。恐有贼子觊觎,遂寻一赝品示人,以掩耳目。弟与兄许久未见,盼与兄相聚。”岳疏桐轻声念着信中的文字。 读完信,岳疏桐一头雾水。 千里迢迢寄一封信,就只为讲这么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故事? 还是说这封信另有所指。 正苦思冥想之时,屋外响起了人的脚步声。 岳疏桐心中一紧,知道定是徽宣来了,立刻把那封信揣进了怀里,随后快速将剩下的那些信放回原处,躲在屏风后面窥视着。 “乌云,乌云。躲到哪儿去了?” 果然是徽宣的声音。 他是来和其他人接头的吗,这个乌云又是谁。岳疏桐思忖着。 徽宣的脚步声在书房外停下了,紧接着“吱呀”一声,书房的门开了。 岳疏桐看到徽宣走了进来,走过书桌,绕过屏风,在书房里走动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乌云,你在哪里?” 岳疏桐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她感觉另一位探子的身份就要揭开了。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声细弱的猫叫。 “你在这儿啊。”徽宣快步朝着猫叫声传来的方向走过去。 只见他抱起了一只小小的狸猫,轻柔地抚摸着。 “乌云,下次不要乱跑了。”徽宣抱着猫,掩上了书房的门,脚步声渐远渐消。 竟然只是一只猫!岳疏桐大失所望。 在徽宣低头找猫的时候,她便跃上了房梁,将自己隐在黑暗中,想要看看和徽宣碰面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 不过好在今夜也不算徒劳无功。岳疏桐隔着衣服,摸了摸那封信。 不过细想起来,徽宣夤夜来此,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找一只猫?还是他发现了什么,实为来书房探查的? 岳疏桐脑子里一时间有些杂乱,她不敢久留,确定屋外无人,便立刻离了院子,回到了伙房。 躺在床上,岳疏桐辗转反侧,闭上眼睛,眼前尽是徽宣的面容,以及邓锒的信。 晚风吹动着窗棂“咔咔”作响。 一夜无眠。 翌日。 寅时,岳疏桐便被人唤了起来。 今日是家宴的日子,伙房众人比平时早起了半个时辰。原本寂静无声的院子里霎时热闹起来。 整整一个上午,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终于,正屋里飘出饭菜的香气,各色珍馐出了锅,琼浆玉液也都已预备好,新鲜果子还带着水珠,整齐地码放在玉盘中。伙房里的女人们皆是严阵以待。 看来家宴上的宾客并非等闲之辈。岳疏桐见此状,暗暗猜到。 “厉奶奶,快让你的人上去。”伙房院门被推开,一个小丫头进来了。 厉妈妈闻言,示意一旁的两个女人过去。 “哎呀今儿不能让她们过去,夫人的说了,今儿来贵客了,她们去不好看,让那两个年轻的去。”小丫头眉头一皱,声音也大了些。 “两个年轻的”,说的便是岳疏桐和阿梅。 岳疏桐求之不得,立刻拉了阿梅上前,跟着那小丫头走了。 谷府的规矩,若是家中摆了宴席,定要有两位伙房里做事的人在外面候着,若是有客另想吃些点心小菜,传话时不至于传错。 岳疏桐和阿梅跟着小丫头到了摆着席面的厅外,小丫头让二人在此等候,转身便离开了。 一道珠帘将厅内和外面隔绝开来。珠帘很密实,站在外面看不清厅内的状况,只能听到说话的声音。岳疏桐留神听着。想知道今日满座高朋谈些什么。 “成大人,还未贺你喜得麟儿。”这是一位年轻男子的声音。 岳疏桐听到这声音,心顿时狂跳起来,这个声音她绝不会听错的!可是怎会这么巧呢! “多谢平王殿下。” 果然是他!当今皇帝段暄的二弟,平王段曦!他来做什么?! 岳疏桐稳住心神,愈发留神地听着里面的对话。 “谷老,本王不请自来,还望您别见怪。” “平王殿下说哪里话。您驾临寒舍,老朽不胜荣幸。”谷虚怀语气十分热情,“老朽前几日得了上好的云雾茶,还有好几幅名家的字画,平王殿下定要多在府中多盘桓几日,同老朽品茶赏画啊!” “谷老盛情难却,只是本王的王妃和小女仍在城中的遇仙楼中,还需本王的照顾,只怕要辜负这好茶了。” “殿下不必担忧,老朽即刻派人将王妃殿下和小郡主接入府中。外面的客栈到底不如家中干净便宜。” “如此,便多谢谷老了。” “平王殿下太客气了——你速去禀报夫人,让夫人亲自挑选几个靠得住的人,备上最好的软轿,将王妃殿下迎入府中。” “是。” 帘子打起,一位丫鬟匆匆走出。 厅中的人又开始了寒暄。 岳疏桐再也无心去听他们说什么了,此时她心乱如麻。 段曦来了不算,谷虚怀竟然还要留他住下,还要将王妃一同接进来。若是只有段曦,倒也罢了,只要多加小心便是,可是王妃一来,事情恐怕就不好办了。 突然,岳疏桐手臂一阵钝痛——原来是管家婆子狠狠拧了她一把。 “你这丫头发什么呆,我叫了你那么多声你都听不见。”许是怕惊动厅里的人,管家婆子声音低沉,却透着狠劲儿,“今日平王殿下驾临,规矩上你们可要仔细,待会儿若是要什么,腿脚务必麻利些。” “是。”岳疏桐阿梅答应着。 “宁婶子,伙房的人来了。”一个女人匆匆赶来通禀。 宁婆子听了,立刻进了厅中,不多时便出来。撩起珠帘的那一霎,岳疏桐偏头往厅中看去,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上位的段曦: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容消瘦,面色有些苍白,虽是一副病容,但十分俊秀,一双凤目分外有神。 还是那个样子,竟一点都没变。岳疏桐不免感慨。 很快管家婆子带着一大队手捧托盘的丫鬟回来了。 谷府的家宴算是正是开始了。 厅中传出阵阵说笑声、劝酒声、吟诗声,岳疏桐留神听了半个时辰,什么要紧事也没听到。 突然一位侍女走了出来,岳疏桐立刻正色站好。 “你快去传话,点心和果子可以送过来了。” 无法,这话是对岳疏桐说的,岳疏桐只得去办。 岳疏桐匆匆往伙房走去。刚刚走过一条长廊,突然听得前方有女人在说话,声音越来越近。 “……叨扰夫人了,我与夫君本是带着孩子来襄城散心,不想谷大人盛情难却。” 是平王妃!岳疏桐一时有些慌乱,四下看看,只有洒扫的女人在干活,竟无可藏身之处,只得垂首站在一边。 “王妃殿下说哪里话。平王殿下与王妃殿下能驾临,是我谷家无上的福气。” 平王妃和谷夫人渐渐走近了。 岳疏桐跪在路边行礼,将脸深深地埋下去。那些洒扫女人似乎是反应慢了一点,岳疏桐跪下后,她们才跟着跪下。 “早就听闻夫人训下有方,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连这粗使的丫头都如此知礼。” 平王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谷夫人轻笑了一声:“王妃谬赞了。” “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吗?”小郡主的声音十分欢快。 “回郡主,有茉莉茶糕,还有琥珀蜜饯,郡主想吃的都有。”谷夫人答话,话里难藏笑意。 “我都要!我都要!” 几人说笑着走远了,岳疏桐这才起身,那些女人也跟着起身了。 岳疏桐没有注意那些女人,继续朝伙房走去,走不几步,只觉得有什么在脑海中闪过,她猛地停下了脚步。 不好!段稀和王妃今日是突然到谷府的,谷府根本就来不及教下人们礼数,而就在方才,她竟向平王妃行了一个宫中的大礼。难怪那些女人慢了一步,因为她们根本就不懂这些礼数,见自己做了,她们才跟着做的。平王妃只道是谷夫人治下有方,并不往心里去,可是谷夫人恐怕很难不注意到自己。 太过面面俱到,反而出了纰漏!她一心想将自己藏起来,却不想让自己更加惹眼了。岳疏桐悔不当初,现在只能默默祈盼着是自己多想了。 但是岳疏桐的希望到底是落了空。 她到伙房传了话,回来的路上,迎面便遇见了一位大丫鬟。 “跟我走,夫人要见你。” 岳疏桐只得跟着大丫鬟来到谷夫人的住处。 显然谷夫人已经侍奉平王妃歇下了,此时正悠哉地喝着茶。 “你叫什么名字?”谷夫人见岳疏桐来了,慢慢放下茶盏。 “桃红。” “我见你方才见了平王妃,倒是十分知礼,这都是谁教你的?” “回夫人,从前我在家时,邻居家有一位蒙恩出宫的姨母,当时我小,缠着她玩,那时学的。让夫人见笑了。”岳疏桐随口胡诌道。 “原来如此。今日平王及平王妃来的突然,还未来得及教你们规矩。老爷让我去接平王妃,我心里还打鼓。虽说平王和王妃最是和善宽宏的,但到底是贵人,规矩上若是错了一点半点,即便是二位殿下不追究,传出去也少不得让人笑话。我见你倒是颇懂礼数。我想着,派你到二位殿下那里去,再找几个人,在外头服侍几日。” 岳疏桐心一沉,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不用怕,二位殿下自是带了常在身边的人服侍,只是让你们在外头,做些洒扫一类的活计。此事事关谷府颜面,到时事办好了,我自有赏。”见岳疏桐迟疑不应声,谷夫人又开口了,这次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可抗拒的威严。 岳疏桐看实在无法拒绝,只得应了一声:“是。” 谷夫人便让岳疏桐去外头等着。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另一位大丫鬟又带来七八个人,径直进了屋子,不多时就出来了。 “翡翠,你带这几个人到凤凰于飞去吧。” 谷夫人走出屋子,站在廊下。 “是。”叫翡翠的大丫鬟福了福身。 凤凰于飞是谷府最大的一处院落。虽然闲置已久,但时常有人打扫,倒也整洁。亭台楼榭年数虽久,都是老样式了,但一梁一柱依旧十分精致讲究,用来起居的正房雕梁画栋,气派恢弘。 岳疏桐来到凤凰于飞时,平王妃带着女儿正在院子里打秋千,除了近身伺候的两个侍女同她们有说有笑,其余的人皆垂首而立,不出一点声音。 岳疏桐大着胆子看过去,平王妃还是从前的样子,如同小女儿般的欢快和活泼,她怀中的小郡主,和母亲活脱脱一个模子。一时间,岳疏桐眼眶发热,险些落下泪来 “恭请平王妃殿下金安。”翡翠恭恭敬敬地跪下去。 岳疏桐等人紧随其后请安。 “免礼,免礼。”。平王妃停住了秋千。 众人谢了恩起身,仍旧都是低着头。 “奴婢是夫人身边的丫鬟,奉夫人命,挑了几个人给殿下使唤。”翡翠道。 “夫人费心了。我自己也带了人的。” “院子里洒扫一类的粗活定是要有人做的,怎能劳动殿下身边的人呢。” “也好。回去说多谢夫人——雪梨,你去把我的那枚白玉簪子取来。”平王妃扭头对一旁的侍女道。 雪梨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回来,递上了一枚发簪。 “这是用楼兰进贡来的白玉雕琢的,不值什么,送与姑娘戴着玩儿吧。” “谢王妃赏。”翡翠受宠若惊,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 翡翠退下后,平王妃让雪梨将岳疏桐等人都带下去,教一教规矩。 雪梨带着众人去了一旁的厢房。岳疏桐看向雪梨,只觉得雪梨比从前见她时长大了不少,个子更高了,也更壮实了。脸上早已褪去了小女孩的青涩。 岳疏桐有些恍惚。 雪梨开始滔滔不绝。 那些繁文缛节岳疏桐早已熟于心中,任雪梨长篇大论说个不停,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开始在心中盘算着在凤凰于飞的这几天该如何是好。 待雪梨终于讲完,谷府众人早已是大气都不敢出,只有不停地小声应声。 雪梨许是说累了,坐下来缓了一缓,望着前方出神,似乎是在想着还有什么要紧的没有说。 这时,外面有人说了一声“殿下回来了”。雪梨便立刻站了起来,扔下一句“去把东西两个厢房再细细打扫打扫”就快步走了出去。 众人便依雪梨的话去干活了。 岳疏桐拿了一块布擦着西厢房的窗棂,透过窗纱,她看到段曦和王妃正坐在院子中的亭子里,小郡主在一旁追着一只蝴蝶。 段曦和王妃似是在品茶说话,没一会儿,便见段曦伸手牵过女儿,一家三口进了正屋歇息。 近身侍奉的人皆在廊下默不作声,另有一些寺人侍女各自去做自己的事。约摸半个时辰后,有侍女来厢房查看,不过来的却不是雪梨。 岳疏桐自认也认得她,那是杏子。 杏子看着厢房已打扫干净,开始安排人往房里搬东西。让岳疏桐等人退了出去。 “哎,你说,二位殿下这次到襄城来是做什么?总不能是来散心解闷儿的吧。” 岳疏桐听到不远处两个寺人一边做事,一边正用他们自认为低的声音谈话。 “不是来寻王妃的父母吗?” “你不知道?平王殿下已经托了刑部邓大人去寻了。这次来襄城肯定不是为了寻王妃的父母。” “那是来做什么的?”又有寺人凑了上来。 “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那一位?”一名侍女走了过来,手上还端着方才用过的茶盏,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哪位?”寺人们纷纷表示不解。 “哎呀,就是现在正在找的那一位。”侍女蹙紧了眉头,声音更低了。 寺人们顿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却又都不约而同的缄口不言,仿佛是触动了什么了不得的秘辛。而一旁的岳疏桐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动声色地拿过一旁的扫把,假装正在清扫院子,慢慢地靠近那几位正在谈话的侍女寺人。 “别乱说话!殿下为什么要找那一位,现在谁不知道那一位是叛贼,莫不是殿下手头紧,要赚一笔赏钱不成?”又过来了一位瘦瘦高高的侍女,那侍女脖颈修长,仰着下巴,显得有些盛气凌人。 “丹荔姐姐。”那几位侍女寺人立刻毕恭毕敬。 “这里是谷府,不是在家里,你们说话千万当心,若是让什么人听了,出去乱说,岂不麻烦。二位殿下去哪儿咱们就跟去哪儿,旁的一概别理会!” “丹荔姐姐息怒。”那几个侍女寺人头更低了。 “去做事。”丹荔冷冷扔下一句话便转身走开。 岳疏桐在一旁一下一下扫着地,仍在回想方才的谈话:段曦确实不是来游玩,因为襄城并没有什么名冠天下的山水可供玩乐,况且如果是为了游玩,没道理住进谷府,外面的客栈不是更为便宜?再说是为了寻王妃的父母,方才那寺人也说了,已经托了刑部的人去寻,那么段曦更没有必要亲自去办这件事了。难不成真如那些寺人侍女所说,是为段昶一事而来? 岳疏桐没有头绪,心中愈发乱了。 不多时段曦和王妃起来了。岳疏桐只听得他们在屋子里说笑,也并没有谈论过什么政事,更没有提及段昶。 翡翠又来传话,说谷夫人预备在晚上摆一桌酒席,另有几位侯爵夫人来拜见,请二位殿下赏光过去坐坐。 一晃日暮西山,群鸟归林。段曦和王妃带了人,浩浩荡荡去赴宴。凤凰于飞中仅剩五六位平王府的寺人,并谷府的人。 见自家主子不在,寺人们便又开始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不出意外地谈到了段昶。 “你说,这么久都没找到那一位,他能去哪?”一位身材矮小的寺人倚在院内的一棵银杏上,问道。 “肯定是躲起来了。”一位长脸寺人坐在树下,手中扔着一块石头。 “你说他也真是够胆大的,竟然敢在祈安城现身,生怕别人瞧不见他似的。”矮小寺人道。 “胆子大?我看是昏了头吧。他不去祈安城,兴许还不会被人发现他还活着。”长脸寺人瞄准远处的一只雀儿,将石头扔了过去,虽然没打中,但是惊飞了那只雀儿。 在祈安城现身?段昶曾经出现在祈安城?岳疏桐心中一惊,慢慢走近那些寺人。 “我听得几位大人是在说被通缉的那一位?我心下也正好奇呢,什么人能搞出这么大阵势。几位大人在平王殿下身边,见多识广,能否与我说说?”岳疏桐陪着笑,做出一副甚是好奇的样子。 “也好,这又不值什么。”长脸寺人许是觉得可以在这小小谷府侍女面前卖弄卖弄自己的见识,便欣然同意了,“那一位啊,曾是当今圣上的小弟。几年前意图谋反,事情败露后仓皇出逃,当时都说是已经死了,是太师身边的侍卫亲自查验的。不想就在一个月前,他又在祈安城现了身,这一下可炸了锅。圣上马上派了人去抓,不成想让他跑了。”黑瘦寺人压低了声音,“本来最初的时候没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圣上也只是派了身边的几个人去找,最后这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竟无一点踪迹,圣上才下令通缉他的。后来嘛,就有人看到他在襄城又出现了,圣上专门派了人来襄城搜,最后也没什么结果。现在还在搜捕他呢。对了,这一位还有一个同胞哥哥,他们两个是一起谋反的,不过他的那个哥哥是真的已经死了,当时有好些人看到他那哥哥的屋子着了好大的火,浓烟遮天蔽日的,是万万不会有活着的可能了——你可别往外讲啊。” “这是自然的,大人放心。”岳疏桐面上的微笑有些僵硬了。 “这可都是皇家秘辛,要是说出去……”长脸寺人瞪着眼睛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自然。”岳疏桐点点头,仓皇离开。 她有些踉跄地走至一处墙角,扶到院墙才稳住脚步。 如果那些人的话是真的,段昶在襄城出现过,这么说来,谷虚怀一定知道段昶的下落。他在这座城里,还是说,他就在这座府邸中? 岳疏桐此时已无心任何事,她只想从谷虚怀口中问出段昶的下落,想立刻见到他。 不知不觉月上树梢,晚风渐起,空气中微微有了一些凉意,院中银杏树上那些稀稀拉拉的新叶在风中颤动着。 “这树是怎么了,今年倒是病殃殃的。”一位谷府的侍女站在树下,抬头望着树冠道。 “不吉利的话别乱说,别忘了今儿这院子里住的是什么人。”又一位侍女走过来道。 这时院外响起了脚步声,有烛火映亮了大敞的漆门。 段曦和王妃回来了。 岳疏桐只得随众人迎驾。 她透过人群,远远地看向段曦,只见他正笑着同王妃说话,似乎很是欢愉。 只是在这欢愉之下,段曦到底是何种打算呢。难道他真的是来襄城寻找小弟弟的下落吗,他此番前来,段暄就毫不起疑吗。 一时间,岳疏桐思绪纷杂。 段曦和王妃径直进了屋里,丹荔出来传话,让众人都去歇着。 岳疏桐只得随其他人一起回到房里。 长夜漫漫无尽时。 第3章 午夜刺客(一) 四周安静极了。岳疏桐只听得晚风拂过窗棂的声响。 她合上双眼,想要让自己歇息片刻。今日这一天,她真的很累。 半梦半醒间,她猛然发现四周的黑暗正在褪去,一幅旧景赫然出现在眼前。 绿树阴浓,黄鹂婉转,一池碧波水光潋滟,映着琉璃瓦顶的水榭。水榭里,段泓正面朝着一旁垂下的柳丝翠影,轻摇折扇吟诗作赋。 那般神采飞扬的样子,自从三年前祈安城之变后,岳疏桐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正出神时,忽的一人走至身边,岳疏桐扭头看去,竟是平王妃。 安和。岳疏桐轻唤王妃名字。 安和似乎没听见,正看着前方,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在说些什么。 岳疏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段曦、段昶和段暄不知何时出现在水榭里,正同段泓谈笑风生。 突然,一场大火从水中冲了出来,冲天直上,吞噬了整座水榭。岳疏桐大惊,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一声凄厉的的尖叫划过,岳疏桐全身一震,面前似乎有一道屏障被划破了,她的眼前再次一片黑暗。 岳疏桐全身冷汗涔涔。 没有水榭,没有大火,只有被惊醒的丫鬟们。 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你们听到了吗?” “出什么事儿了?” 屋子里顿时喧闹起来。岳疏桐知道出事了。她定了定神,翻身下床点亮了灯,举着烛火来到院中。 几乎同时,段曦带来的那些侍女寺人也提着灯笼棍棒,聚在院中。段曦的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 岳疏桐依稀记得,那声音是从院子的东面传来的。 院子的东面有一处假山石头,岳疏桐绕到假山后,只见有有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在那里。一个人似乎是躺在地上,另一个人蹲在一旁。 “什么人!”岳疏桐厉声喝道。 蹲着的人闻言直接跃上了院墙,身影一闪,便消失不见了。 那人身法虽快,岳疏桐却已看清那人的身形。 像极了徽宣。 探子已逃,岳疏桐快步向前查看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是杏子。此时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岳疏桐探了探鼻息,还有气息,便松了一口气。接着她又草草查看了一番杏子身上,并无什么伤口,所穿的寝衣依旧齐整。 院子中的人都聚了过来,烛火将岳疏桐周围映的宛如白昼。 “怎么回事,躺着的人是谁?”安和的声音在岳疏桐身后响起。 岳疏桐扭头看去,只见平王府的侍女寺人簇拥着段曦和安和,安和却全无白天时的小女儿之态,神情很是严肃,站得比平王还要靠前一些,半个身子将平王挡住了,平王披着披风,面色虽然还是略显憔悴,但眼神却很犀利。 丹荔提着灯笼上前查看。 “禀王妃,是杏子。” “她如何了?”安和又往前走了一步,很是紧张。 “王妃放心,杏子姑娘只是晕过去了。”岳疏桐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段曦走至安和身旁,问岳疏桐。 “禀殿下,我方才赶过来时,便看到杏子姑娘躺在地上。当时她的身边还有一人,那人一见我过来,便跳上墙头逃走了。” “你可看清那人相貌?”安和问。 “并未看清。只是看身量,是个男子。”。 还未等安和接着问话,院中又涌进来一大帮人,为首的是谷虚怀和谷夫人。他们身后跟着一大群或手提灯笼,或手拿刀剑棍棒,或手持火把的婆子和小厮。 “老臣有罪,请平王殿下王妃殿下赐罪。” 谷虚怀和夫人直接跪倒在那里,战战兢兢,跟随而来的人也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谷老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段曦和王妃快步向前,亲自搀起二人。 “老臣方才听人禀报,平王殿下的院子中进了刺客。是老臣失察,才置殿下于险境,请殿下赐罪!”谷虚怀老泪纵横,又要跪下。 “谷老何罪之有,莫要如此。”段曦赶忙扶住谷虚怀,“本王和王妃都无事,只是伤了一个侍女,还请谷老速命府医过来。” “是,是。”谷虚怀马上让人去传府医。 “二位殿下放心,犬子已亲率人去捉拿刺客了。”谷夫人道。 “有劳谷将军了。夜深风冷,谷老和夫人莫要在院子中久站,快请进屋。”段曦道。 几人进了屋,杏子被抬进东厢房,平王府的寺人和谷府的小厮将正屋和整个院子围了起来,侍女们也都立在廊下。所有人等皆不许踏出这个院子。 岳疏桐隐隐听得屋内谷虚怀的请罪声,说着“老臣难辞其咎,百死莫赎”什么的。 不一会儿府医也到了,有侍女引着他直奔东厢房。 一炷香后,谷少爷手提利剑大步流星进了院子,身边还跟着一位小厮。那小厮身着软甲,手拿兵器,显然也是常年习武之人。 “末将谷铭,求见平王殿下。” 谷少爷话音刚落,段曦便走了出来。 谷铭刚要行礼就被段曦拦住。 “如何?”段曦问道。 “殿下恕罪,末将无能,未能缉拿刺客。”谷铭答道,“不过殿下放心,末将已派人封锁整个宅子,不许任何人走动;也已派了人去禀告官府,想来现在丁大人已经收到了消息,马上就要在全城进行搜捕了。” “好。谷将军办事滴水不漏,本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段曦话中透着欣赏。 这时,一位侍女从东厢房急急地走了过来。 “殿下,杏子姐姐醒了。” “可有大碍?”。 “杏子姐姐只是受了惊吓,府医已经施了针,开了两剂调理的药。” “无事变好。”段曦的神情舒缓了一些,“快去告诉王妃。” “殿下,末将还想问一问杏子姑娘,可有看清那刺客的样貌。”谷铭道。 段曦点头应允,示意一旁的侍女去询问。 很快那侍女出来,回禀说那刺客蒙着面,并未看清相貌,只知是男子。 听到这个回答,谷铭显然有些失落。 “你们谷府的一个丫鬟最先发现了杏子和刺客。”平王突然道。 岳疏桐马上上前。 “回少爷,我看到杏子姑娘时,那刺客正在她身边,见到我便立刻逃走了。那刺客体态消瘦,个头与少爷差不多。” “从发现那名刺客到现在,并没有多少时辰,若是那名刺客来不及逃出谷府,又想要躲避的话,多半会伪装成府中之人。”谷铭低头沉声道,“吴钩,你速去通知各处,将所有的小厮带至高山仰止。”他转身对自己身边的小厮道。 吴钩领命前去。 “殿下,末将现在要带这名丫鬟去认上一认。”谷铭双手抱拳请示。 “既看不到相貌,又能认出什么呢?” “虽然未能看清相貌,但是身量体态是不会变的。或许也能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谷铭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也好。你先去吧,”段曦准了。 岳疏桐便跟着谷铭走了。 今夜的月光倒是很好,虽然只有几位丫鬟提灯,但月疏通仍能将面前的谷铭看的一清二楚。 “方才听到段曦称他为“将军”,难不成他在朝中为将。谷铭……这个名字倒是颇为耳熟……”岳疏桐心下泛起了嘀咕。 岳疏桐跟着谷铭绕了几绕,才到了那处名为“高山仰止”的院子。整个谷府的小厮已经在此等候,院子里显得十分拥挤。人虽多,却鸦雀无声。 谷铭要小厮十人一组,并排站好,让岳疏桐仔仔细细地看。 一排接一排的人走过,岳疏桐细细辨认,可这其中并没有身形与徽宣相仿的人。 自然,徽宣也不在其中。 “这位小哥,老爷身边的人也过来了吗?”岳疏桐转身问吴钩。 吴钩一愣,随即答道:“都过来了。” “不,还少一人。” “少了谁?”谷铭追问道。 “徽宣。” “徽宣前日家去了,他家里人捎话进来,说家里老了人,让他快些回去。”一位小厮走出来回话。 “你又如何确定他回家了?”岳疏桐根本不相信这位小厮的话。 “那日是我和鲁墨两个人亲自送他回去的,错不了。到他家里后,他妹子还留我们吃茶呢。” “不可能是徽宣。他不过是我父亲那里并不受重用的下人,做些洒扫的活计,怎么会有这么大本事和胆子。”谷铭似是猜到了岳疏桐的怀疑,直接了当地下了定论,“总不能因为他恰好不在就疑心于他。” 无法,岳疏桐只得到了一声是。但她隐隐觉得,此事不会这么巧。 又有人来请谷铭到厅上去,说丁大人已经到了。谷铭便遣散了众人,带着吴钩匆匆离开。 岳疏桐独自一人回到了凤凰于飞,只见院子里仍旧灯火通明,里面的人依旧是严阵以待,安和正从东厢房走出来。 “殿下宽心,杏子并没有什么大碍。”丹荔在一旁劝慰着。 “是啊,殿下如此挂怀,杏子姐姐怎么心安呢。”雪梨附和道。 “好容易出来一次,竟然碰上了刺客。这真是……真是不得自由。”安和叹着气,在秋千上坐了下来。 “殿下,夜里凉,您这样坐在外头,仔细受了寒。”丹荔关切道。 “我心里乱,不想进屋子。”安和面露忧虑,早已不复白天时的神采。 “那我去拿件衣裳。”雪梨匆匆进了正屋,不一会儿拿着一件厚一些的衣裳给安和披上。 “舒儿呢?”安和问起女儿。 “小郡主睡得正香呢,根本就没有被今晚的事吵到。”雪梨道。 “也好。今晚的事不许对外说。” “是。” 岳疏桐见到安和还未注意到自己,便想趁机回厢房。 “你且站住。” 安和的声音传来,带着不可抗拒的语气。 岳疏桐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 “你过来。” 岳疏桐只得过去。 “今晚你立了一功。多亏了你,杏子才能保住一条命。你想要什么赏赐?”安和强撑起一抹微笑。 “桃红不敢。” 接着是一阵沉默。 岳疏桐微微抬眼,不想却正好对上了安和的目光。 安和的眼中是无尽的怅然。 岳疏桐心下又是一阵慌乱。 “不知为何,我觉得你颇像我的一位故人,就在方才你发现杏子的时候。”安和却没有发觉什么异样。她像是沉浸在回忆中,声音很轻,如梦如幻。 可在岳疏桐听来,却如万钧雷霆。 “殿下,这位姑娘是不好意思要赏赐呢。”丹荔朗声道,似是要把安和从回忆中唤醒。 “这有什么。”安和回过神来,“你去把我匣子里的那只粉蝶穿花荷包拿来。” 很快丹荔取来了荷包,交予安和。安和细细抚摸着那只荷包,好像又沉浸在回忆中了。她的目光越过了岳疏桐,看向远处,似是在想着什么人。 “这荷包我本是要送给我那位故人的,如今她是用不上了,放在我也只能让我伤心,不如把它赏了你吧。你很勇敢,和她一样。” 岳疏桐心中涌起了一阵苦涩。她感觉有什么从眼中不可控制地流了出来,忙跪下一拜,将脸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 “如此贵重之物,桃红不敢受。”岳疏桐的声音有些颤抖。 “殿下能把它赏你,自是觉得你配得上它。你就快些受赏吧,别人想从殿下这里讨赏,只怕还不能呢。”丹荔道。 岳疏桐只得接过荷包。荷包上绣花的凹凸触感分外明显。 “罢了,你们都去歇着吧,我等夫君回来。”安和的声音里带着十分明显的疲惫与伤感。 “不如进屋里等吧。殿下去厅上和几位大人议事,只怕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现在又起风了,若是受了凉,殿下又该心疼了。”丹荔劝道。 “也罢。”安和起身向屋里走去。 岳疏桐起身站在原地不敢动,在安和转身后,她才敢直直看着她的背影。 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突然升起,岳疏桐很想喊住安和,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告诉她自己没有死。 但是不能。 岳疏桐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阵冲动压了下去。她不能这么做,这么一来不仅会暴露自己的身份,还会将安和和段曦置于险地。 她抬手想要拭去泪水,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无妨,终会有再见的日子。 她在心里宽慰自己。 第4章 午夜刺客(二) 有寺人将院子里的灯笼一盏盏熄灭。一片云彩掩住了月光,很快,黑暗再次吞没了整座院子。 岳疏桐回到房中,谷府的丫鬟们都没有睡下,仍旧点着灯,见岳疏桐回来手里还拿着赏赐,都凑上来要看。 那荷包是用云锦所制,灯光下更显色泽柔和,上绣两只蝴蝶在鸢尾花间飞舞,虽然绣的并不精致,却也能看出,绣它的人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岳疏桐知道,那是安和亲手所绣。 “这香囊的料子是云锦吧。” “早就听闻一寸云锦一寸金。桃红,你可真是好福气。” “这皇家的富贵真的不敢想,随便打赏下人的物件就已经价值不菲了,还不知道这皇宫里是何等景象呢。” 几人一番恭维,岳疏桐勉强笑笑,应付了几句,便借口说累了,回床上躺下。 很快屋子里灭了灯,又是一片寂静与黑暗。 此时已是下半夜。 岳疏桐实在是太累了。睡意很快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岳疏桐只听得耳边沙沙有声,似是春雨打叶。她缓缓睁开眼睛下床走至窗前,将窗子轻轻推开推开一道缝隙,潮湿湿还带着凉意的空气便立刻渗了进来。 下雨了。这是今年开春的第一场雨。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 寺人侍女提着纱灯,段曦被笼在一片暖黄色的光晕里,一语不发,径直朝正房走去。 一会儿功夫,外头的人也都散了。 院子里重归黑暗和寂静。 岳疏桐合上回到床上躺下,想着今晚的事。 经此一事,不管刺客最终如何,平王应该不会在襄城久留了。毕竟先不管刺客的来历和目的,继续留在襄城只怕会更加危险。而且皇亲国戚在从前朝中大员的家中遇刺,这样大的事,只怕已经惊动了祈安城也说不定,襄城定会派出大量的人马来保护平王。不过,今晚的刺客似乎不是为了刺杀平王,毕竟他如果真的是为了刺杀平王,有一百种方法让杏子闭嘴,而即便是让杏子喊了出来,自己循声而去时恐怕也少不了一番恶斗,那么刺客是来做什么的?查探平王的情况?又是谁让他来查探?是谁如此关心一个体弱多病不受重视的皇子的一举一动?这又与平王突然到襄城又有什么联系? 还有那个刺客,他说不定已经看清了自己的相貌,若当真是潜入谷府中的人,这一次没有抓到他,他会不会为了灭口,在日后对自己不利呢? 岳疏桐越想,心绪越烦乱。本以为到襄城可以很快探清段昶一事,却不想遭遇种种,事态越来越复杂了。 窗外的雨一直下着,虽然不大,却淋漓不断,一如岳疏桐的思绪,绵绵长长。 过了许久,窗纸渐渐泛白,屋里的黑暗逐渐褪去,天亮了。 雨刚刚停,院子中并没有多少积水。倒是那棵银杏树,不过是经了一场春雨罢了,竟掉了不少叶子,本就不繁盛的树冠如今更显光秃了。 岳疏桐拿了一把扫帚开始打扫落叶。 只听得一声:“平王殿下王妃殿下起床”,好几位侍女端着铜盆、脸帕、澡豆、面脂鱼贯而入,一刻钟后又出来。 “……昨夜的那位丫鬟?我已经赏过她了。”岳疏桐听到屋内安和的声音。 “那便好。我们明日回去吧。”段曦说。 “也好,用完早饭我让人去收拾收拾东西。都是那个刺客,好容易出来一次,我还想看看这襄城的风土人情呢。”安和话里透出不悦。 “等再有机会,为夫带安安好好去看看我大周的山水。”段曦哄着安和,“等会儿我们去后花园逛逛。” “好。” 段曦明日便要走了,今日谷虚怀定会为他饯行。段曦若是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今日再不问出口,只怕就没机会了。 一切果如岳疏桐所料。下午时,谷夫人果然亲自来请段曦和安和去赴宴。 段曦夫妇二人欣然前往。岳疏桐也得以跟过去服侍,可是莫说席间,就是宾主尽欢后,平王说要再与谷虚怀赏一会儿古画,岳疏桐借着更衣的由头,悄悄来到谷虚怀的书房外听二人的谈话,也并未听到平王问起任何古画以外的问题。 最终岳疏桐一无所获,只带着满腹的疑惑回到了凤凰于飞。 此时院子里正是一派忙碌景象。段曦带来的侍女寺人正忙着打点东西。 “桃红,快来。”岳疏桐听到有人唤自己,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谷府的丫鬟靠着厢房的门向她招手。 “怎么了?”岳疏桐走过去。 “你看。”那丫鬟指了指屋里的桌子。 只见桌子上摆着珠花、丝帕等物,还有几锭银子。 “这是王妃赏的。我们的都收好了,这一份是你的。”那丫鬟道,“快收起来吧。” 岳疏桐应了一声,将东西收好,暂时不去想段昶的事。 翌日,段曦和安和在谷虚怀夫妇二人的毕恭毕敬又诚惶诚恐中出了谷府。 段曦一走,谷府中人皆放松了下来。凤凰于飞重新落了锁,仿佛从未有人住过。 “这几日你们做的很好,平王妃殿下专门派了人来传话,说你们都很不错,要我不要忘记赏你们。”送走平王和平王妃后,谷夫人将派去服侍平王妃的人都传到自己房中,“今日刚到的新鲜的果子,等会儿你们各领一些回去,我这里还有新做的衣裳——翡翠,带她们下去,每人再赏三个月的工钱。也告诉管着她们的女人,今后务必待她们宽厚些。” 众人纷纷叩头谢恩,领了赏赐,又带上平王妃赏的那些东西,各回各处。 岳疏桐抱着一大堆东西回了伙房。刚一迈进伙房的院门,阿梅便迎了上来。 “桃红你可算回来了。这几日你不在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岳疏桐笑笑,道:“夫人赏了我好些东西,我们进屋看看都有什么。” 阿梅连连点头。 赏赐堆满了桌子。珠花熠熠生辉,玛瑙血红,珍珠润泽,黄金灿灿;丝帕薄如蝉翼,轻似岫烟,像是一方方烟霞落到乌木匣子中;丝绸衣裳的用料虽不是上好,但十分柔软,好似掬了一捧水在手中,流淌着光泽;各色果品饱满圆润,散发出一阵阵的清香;赏钱更是十分实在,沉甸甸的,堆成了小山。阿梅看呆了,直到岳疏桐把两枚珠花戴到了她的头上才回过神来。 “桃红,这……”阿梅抬手就要摘下。 “送你的。”岳疏桐摁住了阿梅的手。 “桃红,”阿梅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红的,“你对我真好。先是给我吃少爷赏的点心,又给我平王妃赏的珠花。” 岳疏桐抚了抚阿梅的发髻,一时有些出神。 从前在王府时,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衣裳首饰,好用的胭脂水粉,姐妹们常常你分给我,我留给你,再好的东西,也从不吝啬,似亲姐妹一般。可一朝天变,只余岳疏桐一人,竟然连为她们收敛尸身都做不到…… “桃红,你在想什么呢?” 岳疏桐只觉得头上微微有些沉,回过神来,原来是阿梅正将一只珠钗戴到岳疏桐头上。 这时屋子外早就聚集了好些探头探脑的女人。岳疏桐便将一些东西分给给屋外的人。 得了好处的女人们自然是眉开眼笑。杜妈妈更是乐不可支,直说岳疏桐这几日辛苦,事情做得好,立了功,伙房的人面上也有光,今日先歇着,明日再做事。 也好,这样一来正好得了空。 “既如此,我想在府里好好逛逛。”岳疏桐趁机道。 “好,好,逛去吧。”杜妈妈只当岳疏桐入府时日不多,尚觉得新鲜,便一口答应。 自从进了谷府,岳疏桐还没有多少机会将府中上下好好探查一番,今日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机会。 这个时辰正是各处当值的时候,来回走动的人还不多,若有,也是步履匆匆,并无太多人注意到岳疏桐。 做为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谷府的庭院自然是院大宅深,岳疏桐只觉得走了许久,也只探清了西门和北门的所在之处。 行至后花园的长廊时,忽得自一旁的半月门闪出来一个人影,挡在岳疏桐身前,唬了她一下。 “姐姐真是好兴致,我早就瞧见姐姐在府里闲逛呢。”来人正是徽宣。 此时的他,依旧带着初见时的笑。 而岳疏桐已对他心生猜忌,只觉得他笑里藏刀。 “小哥也是好兴致,怎么不在老爷身边当差?”岳疏桐淡淡笑着。 “老爷身边自然有旁人服侍,还用不到我。我倒是想问姐姐,伙房事多,怎么姐姐这么闲适?” “杜妈妈准我今日歇着,左右无事,我便出来转转。怎么,后宅仆役之事,老爷也要过问?”岳疏桐不想同他多言,绕过他,继续向前走。 “正是呢,早就听闻前几日平王殿下驾临府中,姐姐服侍得很好。”徽宣紧随其后,笑得愈发张扬。 岳疏桐心中顿生警觉,但面不改色。 “小哥虽然身不在府中,消息倒是灵通。” “姐姐的消息也颇为灵通呀,怎么知道我不在府里。” 岳疏桐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徽宣。 徽宣眼中微露寒光,毫不避讳岳疏桐的视线。 一时间,两人之间有些针锋相对。 岳疏桐明白,徽宣也对自己有所怀疑了,不若趁四下无人,现在就料理了他。 想到这里,她假借整理发髻,抬手抚了抚发间的一枚木簪。那簪子里隐着利刃,虽不比刀剑,却也是不错的武器。 “姐姐这簪花真好看,定是王妃殿下赏的。让我开开眼如何?”说罢,徽宣伸手就要去碰岳疏桐的头发。 岳疏桐立刻摘下木簪。 “桃红,你怎么在这儿?吃饭了。” 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动作。 二人皆扭头看去,只见阿梅正从一处柱子后探出头来,脸颊有些绯红,似少女怀春。 “走了,吃饭去了,今天有肉。”阿梅微微垂头,不敢去看徽宣,拉着岳疏桐就走。 “桃红,方才那小哥怎么那样,光天化日的,让人瞧见了怎么好。”阿梅显然是误会了。 “他一个登徒子,手脚不干净,下次我打他。”看着阿梅红如熟蟹的脸,岳疏桐失笑。 午饭过后,岳疏桐回房舒舒服服睡了一觉,养养精神,以备晚上。 不管用什么方法,她都必须尽快知道段昶的消息。在徽宣那里,她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再在谷府呆下去,只怕夜长梦多。 整个下午,岳疏桐都不曾踏出伙房一步。 直到月上柳梢,万籁俱寂,岳疏桐估摸着阿梅已经睡下了,才从床铺下取出一柄短剑,悄悄起身。 这短剑是她带在身边以备不测的。 这个档口,夜里当值的人刚刚寻过一回夜,正是偷懒的时候。偌大的谷府静悄悄的。 岳疏桐摸到谷虚怀的院子外,跃上墙头,院子中竟无一人,唯有书房还亮着灯,时不时有人影从窗纸上闪过。 岳疏桐轻轻落地,借着一大束紫薇的遮挡,她躲在窗下,屏息凝神听屋里的人说话。 “……并未有那刺客的任何线索。”这是谷铭的声音。 “刺客……我倒觉得,称他为探子更为合适。”谷虚怀沉声道。 “父亲何出此言?” “儿啊,你并不常在家里住,自然也不会发觉府中的异样。”谷虚怀并没有直接回答谷铭的疑问。 “孩儿懂得。”谷铭沉默了片刻,答道。 “饶是我早已告老还乡,不问世事;平王身子孱弱,不参与政事,我们还是难逃猜忌。”说罢,谷虚怀叹了一声。“那探子的主人定是觉得平王是为了齐王的事而来。” “说起齐王殿下,孩儿一直有一事想问父亲。都说齐王殿下曾在襄城现身,那父亲可曾见过他?” “你也觉得齐王殿下会来找我?”谷虚怀反问儿子,“可我确实不曾见过他。他现身襄城一事,我也只是听说。我曾派人去寻找,可一无所获。” 岳疏桐听到这些,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一般,谷虚怀也没有见到过段昶!也就是说,从头至尾,段昶的行踪只存在于一些人的口中,实则并没有什么人亲眼见到他吗?想到这里,岳疏桐顿觉遍体生寒。 这件事情的背后定是有人在操纵,这人想要用段昶引出什么,所有信了这件事的人,都是中了背后之人的计。霎时间,岳疏桐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中。 谷府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马上回到临穹山! 岳疏桐下定了主意,稳了稳心神,正要起身离开。 忽的,她听到了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这个声音岳疏桐再熟悉不过。她将身微微后仰,一枚三寸长的银针擦着岳疏桐的鼻尖而过,直直地钉进了墙里。 “什么人?!”屋里的谷铭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大喝一声。 岳疏桐来不及寻找银针的主人,只得纵身跃上院墙,向后花园的方向跑去。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只是不知这是谷铭,还是其他人,但是一场恶战是免不了了。岳疏桐加快了速度,和身后那人拉开了距离。跑至后花园的池塘边上时,她猛地转过身。 今晚的月色甚是明亮,借着月光,岳疏桐看清了那人的相貌。 瘦高的身材,面容清秀,一双桃花眼。 是徽宣。 徽宣就站在离岳疏桐几步远的地方,笑得邪气。 “桃红姑娘,不,不对,这绝不是你的本名,你在老爷的院子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你似乎对老爷和少爷所谈之事颇为在意啊。” “那日凤凰于飞的探子,是同你一伙的吧?你们如此大费周章,可惜啊,还是没能探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反而把平王逼回了祈安城。如此笨手笨脚,还做什么探子。”岳疏桐握紧了藏在袖间的短剑。 徽宣大笑起来。 “姑娘还算聪慧。不过你应该还不知道,那日你独自去送饭,我便猜出你身份不一般。”徽宣举起了左手,借着月光,似是在欣赏自己手中的匕首。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那把匕首隐隐约约泛着一点紫色,“时至今日,整个谷府并无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姑娘你是第一个。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会闭嘴了。”他看向岳疏桐,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刹那间,徽宣向岳疏桐袭来,而岳疏桐早已举剑相迎,两个人在月光下斗了起来,刀光剑影,冷光迸现。 两个人皆是步步杀招,不想给对方留退路,但岳疏桐还是技高一筹,徽宣渐渐招架不住。岳疏桐趁着徽宣露出破绽,剑锋直指徽宣心口。 突然,一个人影一闪,直接击中了岳疏桐的手臂,岳疏桐吃痛,剑锋偏了几寸,徽宣也趁机后退,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那一瞬间,岳疏桐以为徽宣还有帮手。 “你们到底是何人?!” 岳疏桐定睛一看,来人是谷铭,此刻他面若寒霜,与初见他时的笑盈盈平易近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她的脚下,接着就升起了一阵烟雾,岳疏桐只觉得被拉住了手臂,反手一剑刺去,却被稳稳接住。 “师妹,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岳疏桐心安,任由那人拉着自己离开。 霎时间钟声大作,还有许多人的喊叫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两人加快了脚步,好在跑得足够快,将谷府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二门早已落锁,岳疏桐一剑劈下,一脚踹开,却见十几个小厮拿着棍棒和火把正挤在那里等着。又是一阵烟雾,小厮被呛得直咳嗽。 “师兄,这边走。”趁此机会,岳疏桐带路往北门跑去。 北门虽然也已落了锁,但不知是人都被调走了,还是疏忽了这一处,竟没有一个人看守,两个人就这么顺利地逃出了谷府。 此时已宵禁,大街上空无一人。 刚刚来到襄城时,岳疏桐就已经查清了襄城各个城门的状况。襄城东南西北四处城门自建城以来几经修缮,留下了不少未来得及封堵的门洞,是整个襄城守卫最为薄弱之处。 岳疏桐带着师兄来到西城门处,只听得身后一片喊叫。扭头一看,火光冲天,人影攒动,显然谷铭已经告知了官府,整个襄城的官兵倾巢而出,开始捉拿岳疏桐——或许也在追捕徽宣。 二人不敢耽搁,迅速从西城门旁的一处被草木遮掩着的门洞出了城。 这时岳疏桐才停下来略微喘口气。她看向眼前的这个人:面容十分清秀,虽然算不得俊美,但看上去非常亲善,十分好相与;一身豆绿的衣衫更显干净,长身玉立,端方有度,一派君子之风。 “竹猗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岳疏桐很是疑惑。 “是星隐长老命我一路跟随相助。”竹猗含笑道,“不过我看师妹倒是颇有本事,许多事都能够自己应付。” 岳疏桐大为诧异,继而有些心慌。当初告假时明明说的是家中有事,竹猗师兄这一路跟来,岂不是将自己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 “许是星隐长老不放心你一个女儿家独自回乡,才让我一路跟着。我只管完成长老所托之事,其余的,一概不在意。”竹猗看出了岳疏桐心中所想,含笑道,“师妹戴的这个面具倒很是稀罕。” 岳疏桐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戴着人皮面具。 她伸手揭下面具,露出了她原本的面容。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只能说还算清秀,更不要说左脸上还有一大片狰狞可怖的疤痕,更加算不上是美人了。 “我们还是快些回山为好。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到我们了。”竹猗道,“马匹我已从马庄取了出来,就在前面的林子里。” 岳疏桐点头称是,心下不由得感叹师兄心细如发,思虑周全。 二人骑了马,一路上不敢多做耽搁,从子夜赶至清晨,又从清晨赶至黄昏,才终于得见临穹山巍峨矗立,直插云霄。 第5章 扑朔迷离 晚风微拂,群鸟归林,远处烟霞正承托着一轮红日。 踏上临穹山石阶的那一刻,岳疏桐瞬时心安了不少。 当初她离山时,临穹山还是一派萧瑟景象,山上草木枯败,了无生机;如今回来,已有了些许绿意。 “师妹,快些回去歇息去吧,我去向星隐长老复命。”竹猗道。 “好。”岳疏桐虽然嘴上应着,待竹猗走后,她转身去了段泓的院子。 此时临穹山弟子们都已经吃完了晚饭,路上有好些人正在闲逛。 “阿灼,你回来了!”有弟子看到岳疏桐,十分热情地打着招呼。 岳疏桐含笑回应着。 阿灼,这是岳疏桐现在的名字。这其实是她的乳名,但是自从父母离世,便再也没有人这么叫过她,她也不曾向旁人说起过。可如今形势逼人,她只好用这个尘封已久的乳名行于世间。 临穹山给众位弟子安排的住处,是一座座小巧玲珑的院子。每座院子里有三间房,每间房里住两位弟子。 许是在这里住的其他人还没有回来,整个院子十分静谧。 岳疏桐看四下无人,便快步来到窗下,轻轻扣了扣窗棂。 这是她与段泓约定的暗号。 不多时,房门打开,一位身形高大挺拔,面若桃花的男子走了出来,看到岳疏桐,面上难掩惊喜之色。 “阿灼,你回来了!”。 “公子,换一个地方说话。”岳疏桐谨慎地看了看院门,确定无人经过后,拉着段泓出了院子,来到了一个僻静处。 “辛苦你了。你用过晚饭没有?”段泓十分关切。 “还没有。我一回山,就先来找公子了。” “还是先去用饭吧,有什么事可以晚些再说。”说罢,段泓就要带岳疏桐往膳堂去。 “公子,还是先谈正事吧。”岳疏桐想要赶快将襄城的一切告知段泓,毕竟那些事太过诡异。 “好吧。”段泓见岳疏桐执意如此,只好作罢。 “公子,谷大人根本没有见到过小殿下,他也只是听到了传言。而且,我还听平王府的人说,先是有传言称小殿下在祁安城现身,而后又说小殿下出现在襄城。我猜,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人见到过小殿下本人。” “平王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泓十分疑惑,语气有些急切。 “我潜入谷府没几日,平王殿下和安和就来了襄城,住进了谷府。虽然只说是来游玩,但平王殿下定是为小殿下一事而来。在谷府还遇上了探子。” 许是岳疏桐带回来的消息太过出人意料,段泓竟一时说不出话,只是皱紧了眉头,盯着地面思索着什么。 “那探子在谷府中有一个伪装成小厮,藏匿谷大人身边的内应。那内应在平王殿下来谷府之前出过府,是其他小厮送他去的,那小厮还说,当时同他见面的是一位女子。想必他们在襄城也是有不少眼线的。”岳疏桐继续道。 “也就是说,段暄和司徒熠早早就将谷府监视了起来。”段泓终于开口。 “定是这样。”岳疏桐十分肯定地点头,“殿下,还有这个。”岳疏桐取出了从谷府带出来的信。 段泓接过来读着,也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 “你怀疑这封信意有所指?” “我只觉得奇怪。这信中所说之事绝非只是一个故事那么简单。”岳疏桐道。 段泓的神色愈发严峻,他背过身去,缓缓踱着步。 岳疏桐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犹豫再三,她还是开口说了出来。 “公子,如果,我是说如果。关于小殿下的消息不是真的,那是谁放出了这个消息,又想做什么呢?” 岳疏桐的声音很轻。 段泓闻言如遭雷击,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过了身,眼中有几分惊愕。 “不,绝对不会是这样。”段泓明白岳疏桐之意,立刻否认,“我们从不曾暴露身份。且当初,木兰和阿修,他们替我们……” 言到伤心处,段泓有些哽咽。 岳疏桐垂下了头,试图藏住悲痛的心绪。 段泓说得对,当初稷王府大火,是同自己一向交好的木兰和王府侍卫阿修伪装成了自己与段泓,与王府一同化为灰烬,这才让世人皆以为乱臣贼子已畏罪自杀。他们二人才能逃出生天,来到这临穹山上,隐姓埋名。 这三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唯有心中的愤懑与恨意在疯狂生长。 太多人因为他们死去,他们绝对不能贪图一时的安宁,而忘却血海深仇;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恐棋错一招,满盘皆输。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们千万不要自乱阵脚。”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在岳疏桐肩上,抬起头,段泓的面容近在咫尺,“二哥,他还好吗?” 他生得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这双眼睛从前顾盼神飞,如今却蒙上一层阴郁。 “平王殿下还是老样子。”岳疏桐垂眸答话,“公子,还有一事。” “何事?” “我在谷府时,同那个探子交过手,幸得竹猗师兄相助,才得以脱身。” “你是说,竹猗师兄帮了你?难怪我这几天都没有见到他。师兄他……没有起疑吧?” “公子尽可放心。师兄是一等一的君子,绝不会同俗人一般,总是留心一些不干己之事。” 段泓认可地点点头。 “可我总担心这一招不慎,会铸成大错。那探子定是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了。”岳疏桐忧心忡忡。 “哟,我当是谁在这儿说体己话呢。”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二人一跳。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棵槐树下站着好几位弟子,都在看着这边,嬉皮笑脸。 “我早就说了,这两个人不对劲儿,你们还不信,现在信了吧。” “都怨你,喊什么呀,惊扰到人家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 众弟子们的打趣一时间让岳疏桐忘了方才的忧虑,只觉得面上发烫。 临穹山的兄弟姐妹们什么都好,唯独几个年岁大的,爱和别人说笑话,一时在兴头上,便有些失了分寸。 有那些人在,两个人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公子,我们改日再谈。”岳疏桐急急地要走。 “谭翮,快送阿灼师妹回去!”有人大声喊。 谭翮,这是段泓如今的化名。而岳疏桐只觉得这名字拗口,也不像本名那般清朗、温润、平和,所以从不这么唤他,只称他为“公子”。 岳疏桐匆匆走着,将说笑声和段泓甩在身后。 一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才停下来喘口气。 此时天色已晚,弯月高悬,院子里已点上了灯笼,暖黄色的光芒宛如一匹轻纱铺在地上。 岳疏桐推开房门,只见一旁的床上正歪着一位正翻看传奇话本的少女。 少女听到声音,抬眼看去,见是岳疏桐,又惊又喜。 “阿灼姐姐,你回来了!” 少女比岳疏桐矮上半头,虽还有几分稚气,却难掩娇俏明艳,宛如一朵勃勃的小花。 “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就回来了。”岳疏桐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 热茶下肚,岳疏桐觉得分外舒坦。 “那你有没有给我带好玩儿的?”少女跳下床,跑到岳疏桐面前坐下。 “这次……” “阿灼姐姐,你买了新的珠花?真好看!”少女打断了岳疏桐的话,直盯着岳疏桐的发髻,一双杏眼瞬间有了神采。 “这个,这个是带给你的。”岳疏桐摘下,为少女戴上。 这是安和赏赐的珠花,除了那副面具和短剑,岳疏桐带出来的东西就只有这个了。 “给我的?太好了,谢谢阿灼姐姐!”少女欢喜得不得了,跑到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这珠花比市面上卖的精致好些呢,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的珠花。” 这时,岳疏桐猛地听到窗外有声音,立刻示意少女噤声。 少女立刻捂住了嘴巴。 岳疏桐细细听去,似乎是有人在敲窗户。 听到这个声音,岳疏桐便知道窗外是谁,但碍着屋里还有别人,岳疏桐有些迟疑。 “是谁啊。”少女显然没有发觉岳疏桐的异样,径直上前,岳疏桐还没来得及阻拦,窗户便被推开了。 窗外,是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段泓。 “段泓大哥?这是女子的房舍,你怎么能来?”少女惊呼道。 “荧儿,小声一点。”段泓压低声音,“我来给阿灼送些点心,她还没有用晚饭。”说罢,他举了举手中的油纸包。 “多谢公子。”岳疏桐伸手接了过来。 纸包散出一丝丝香甜的气息。 “我用三篇文章,从如粹师兄那里换来的。”段泓微笑道。 “点心我收到了,公子快些回去吧,让人看到就不好了。”岳疏桐催促着。 段泓点点头,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窗户被再次合上。岳疏桐打开纸包,和荧儿一起吃了几块点心。两人都觉得有些乏了,便熄灯睡下了。 岳疏桐放下床帐,把自己裹在柔软暖和的被子里。这么多天,终于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一夜无梦。 第6章 避世医仙 这一晚,岳疏桐睡得极为舒适。 半睡半醒之间,她突然听到一声凄惨的嚎叫,接下来便是有人在喊“救命”。 岳疏桐一瞬间被惊醒了。 此时周围又归于死寂。 她盯着帐顶,眨了眨眼,思考着方才的声响到底是梦中还是现实。 “阿灼姐姐,阿灼姐姐。” 岳疏桐听到荧儿在唤自己。 “怎么了?”岳疏桐答道。 “你方才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好吓人。”荧儿的声音有些颤抖。 荧儿也听见了声响,说明刚刚不是梦境。 一定是有人出事了。 岳疏桐迅速穿好衣服,翻身下床。 荧儿正缩在床上,面上有些惊惶之色,见岳疏桐起来,也要起身。 岳疏桐示意荧儿先不要动,自己先出了屋子。 此时另外两个房间的女弟子也都醒了,正扒着房门往外看。 岳疏桐出了院子,只见在不远处院子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正在嚎啕大哭的男弟子。他的身边还围着好几个人,好像是在安慰他,还有几个人往长老们的住处的方向跑去。 “沐木,出什么事了?”岳疏桐跑了过去。 “竹猗师兄,竹猗师兄他……”沐木话没说完,又大哭起来。 岳疏桐陡然升起强烈的不安,一把抓住沐木的手臂。 “师兄他怎么了?!” “师兄昨晚睡下时,对我说他今早卯时四刻要起来与墨弈长老对弈。”沐木抽噎着,“刚才我醒来喝水,看他还在床上,想着误了时不好,便唤他,却怎么都唤不醒他。我走近一看,就看到师兄满色苍白,嘴唇乌紫,没有气息了!”说罢,他再次大哭起来。 “怎么会呢,别胡说!”岳疏桐根本就不相信沐木所言。 “已经有人去请学医和众位长老了。”有弟子道。 岳疏桐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本能驱使着她进了竹猗屋子。 此时屋子里十分昏暗,竹猗的床帐被门外吹进来的风吹拂着,毫无生气地摆动。 岳疏桐掀开床帐,只见竹猗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面色苍白,眉头紧锁,表情十分的痛苦。 一切确实如沐木所说,竹猗师兄毫无生气,真的如同一个死人了。 因为巨大的悲痛与恐惧,岳疏桐不住地发抖。 她努力伸出手,探了探竹猗的脉象。 万幸,还有一丝轻微的跳动。 岳疏桐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发现在竹猗的手腕处似乎有些异样。 她轻轻挽起寝衣的袖子,只见竹猗的肌肤上竟有几条黑紫色的纹路。 岳疏桐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她索性将衣袖尽数挽起,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些黑紫色的纹路,是从竹猗的肩膀上蔓延下来的,宛如树的枝干。更恐怖的是,那些纹路仿佛有生命一般,竟然还在生长,向两边延伸着。 此种诡异之像,定是中毒了。 “师兄如何。” 段泓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 “师兄此状,定是毒物所致。但此症状所未闻,见所未见。”岳疏桐沉声道。 只听得外面一声“学医来了”,一位手提着药箱的老人在几位弟子的连拉带扯下进了屋子。 “田爷爷救救师兄。” “快救救师兄啊。” 众人一叠声地喊。 “好,好……”田医师已有了年纪,哪里经得住这几个年轻人的拉扯推搡,他好容易稳住了身形,都没有缓上一缓,便立刻来到床前。 岳疏桐和段泓立刻让出位置。 “哎呀,这,这……此等病症老朽从未见过啊。”田医师俯下身,看到了竹猗手臂上的纹路,大惊失色,乱了方寸,一时无从下手。 “田爷爷,你快把把脉。”沐木脸上满是泪水,抓住田医师的手就往竹猗的手腕上放。 “哎呀,把脉又如何,竹猗公子显然是中毒了,老朽根本就没有见过此类症状,自然没有法子。诸位公子还是快些把竹猗公子送到神农山庄吧,只怕还有一线生机。”田医师无奈道。 “那我们去备船!”沐木带着几位弟子快步跑了出去。 “我这儿有一丸药,吃下去应该可以延缓病症。”田医师自顾自地说着话,从药箱里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了一个药丸,塞进了竹猗的口中。 “有劳田医师了,您先请回吧。”段泓道。 田医师提起药箱离开了。 没一会儿,两位弟子抬着一个担架进来,几人小心将竹猗移到担架上,岳疏桐在一旁护送着。 “沐木,我和阿灼送师兄过去,你回山上吧。一会儿也好向众位长老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了山下的码头上,段泓拉过沐木,道。 沐木答应了。 岳疏桐和段泓上了船。船夫撑起船篙,向神农山庄驶去。 神农山庄在河的下游,距临穹山不过四里,这一程正好是顺风,水流也快,不到一刻钟,就到了神农山庄的码头前。 神农山庄背山面水,有十几间房子,紧邻着河岸的大门处有一座牌坊,牌坊下有几位药童在说话,河边还有几位药童正在清洗药具,众人看到船靠岸,立刻上前来帮忙。 “这是怎么了?”有药童问。 “他中毒了!”岳疏桐答道。 立刻有药童进去通禀。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竹猗抬进了山庄,送进一间摆满了各种药物的房间。 岳疏桐和段泓也想跟进去,却被一位胖乎乎的药童拦住了。 “灼姑娘,谭公子,我家师父已经在里面准备医治竹猗公子了,你们二位先到厅上等候吧。二位请。” 无法,二人只得跟随药童来至厅上。 有医女端上了茶果,但是岳疏桐和段泓并没有心思享用。 竹猗此次所中之毒甚是凶险。岳疏桐十分忐忑,她坐不住,站起身在厅上来来回回地走。试图阻止自己去想最坏的结局。 过了快一个时辰,方才那位胖乎乎的药童匆匆忙忙地从厅前跑过去,不多时又匆匆忙忙跑回来。 “白芷。”岳疏桐喊住他。 药童停下脚步,看着岳疏桐,面露疑惑之色。 “如何了?” 白芷摇了摇头。 “师父这次没有让任何人帮他,他自己在里面忙。究竟如何,我也不知,他只命我取东西。”白芷举了举手中的小盒子,就急忙离开了。 厅上再次只剩下惴惴不安的两个人。 “阿灼,先坐一坐吧。姜先生医术高超,师兄定能化险为夷。”段泓见岳疏桐如此,出言安慰道。 岳疏桐坐了下来。担忧与恐惧的情绪让她有点疲惫。 时间像是寒冬时节混着冰凌的水,凝滞不前。岳疏桐和段泓很多次目光交汇,可是彼此实在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当两个人心中的希望像茶水的温热,逐渐在消散时,忽听得有脚步声由远至近。 岳疏桐抬头,只见一位甚是年轻的男子走入厅中。 不得不承认,这位神医与世人所预想的悬壶济世的医师还是相差颇多。岳疏桐初次听闻这位神医大名时,脑海中出现的是一位老态龙钟,鬓发花白的老者。但是见到神医的庐山真面目时,只能感叹这世上竟真的有年及弱冠,就能凭回春妙手闻名遐迩之人。 只见这医师一身月白衣裳,神清骨秀,朗目疏眉,一派谪仙之姿。 “姜皎先生。”二人立刻起身。 “师兄如何了?”岳疏桐很是焦急。 “竹猗公子已无性命之忧,二位尽可放心。”姜皎微笑道,“只是余毒还未清干净,公子还要在我这里疗养一些时日。” 二人如释重负。 “多谢姜先生。”岳疏桐和段泓行了一礼。 姜皎连忙还礼,直说不必客气,分内之事。 几人坐下,医女重新倒上了热茶。 “先生可知师兄所中到底是何毒?”段泓问道。 “竹猗公子所中的,是七连子根毒。”姜皎蹙紧了眉头,迟疑了一会儿,答道。 “七连子?”岳疏桐段泓异口同声。 “姜先生,虽然我并不懂得医术药材,却也知道,这七连子可是治疗伤寒的良药,怎么会有毒?”岳疏桐甚为不解。 “阿灼姑娘,姜某所说的,是七连子根毒。” 岳疏桐和段泓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这有何差别。 “七连子是良药不假,”姜皎继续道,“但是它的根所榨出的汁液,是极为凶险的剧毒,几滴便可致命。七连子入药时,常常会去掉根,故七连子根的毒性并不为世人所知。方才我为竹猗公子医毒之时,在他的右肩上,发现了一处伤口,想必那毒便是自伤口处进入体内的。幸而竹猗公子吉人自有天相,那伤口极小,入体的毒有限,竹猗公子才可撑过这一晚。” “姜先生,我们可否去看看师兄?”岳疏桐询问道。 “请随姜某来。” 姜皎在前面带路,领着二人来至一间十分清静的房间。竹猗正躺在床上安睡着,身上盖着一层薄被。 竹猗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师兄已脱离险境,我二人也可放心回去。师兄今后的疗养,还要多劳姜先生费心。”段泓道,“我们就先回去了。” “二位别忙,此时已是中午,留下来吃个便饭,略歇一歇再回去。”姜皎突然出言挽留。 “多谢姜先生好意。只是师兄中毒一事,长老们定十分挂怀,我们回去也好报个平安,让长老们宽心。”岳疏桐推辞着。 “这无妨,我派药童去报个信。二位留下来吧。”姜皎一再挽留。 岳疏桐和段泓对视了一下,觉得难以拒绝姜皎的一番盛情,只得恭敬不如从命。 姜皎派了白芷前去报信,又命厨房准备饭菜。 不多时饭菜备好,三人入席。 桌上的饭菜虽是十分家常清淡的菜式,阵阵香气扑鼻而来。 席间,几人谈笑风生。兴致正浓时,姜皎突然有些欲言又止。 “姜先生,你怎么了?”岳疏桐看着姜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很是关切。 “姜某有件事,想请教一下二位。”姜皎看着岳疏桐和段泓,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姜先生但说无妨,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二位可知是什么伤了竹猗公子?” 段泓和岳疏桐再次面面相觑。 “二位别见怪。只因这七连子根毒,是我师弟发现的。但我师弟失踪已有三年,这三年里,我到处寻找,都没有他的下落……”姜皎连忙解释。 “先生是觉得,师兄中毒的缘由和令师弟有关?”段泓问道。 “这七连子根毒,所知者不过我与师弟,再无旁人知晓。”姜皎并没有直接肯定段泓的话。 “这……令师弟离开已有三年,这三年间,他将这件事告诉了旁人,也未可知。”岳疏桐猜测道。 姜皎似乎并不认可这个说法,仍旧追问。 “二位可知是什么伤了竹猗公子?我看那伤口,似是刀剑一类的利器。” “姜先生恕罪,我们确实不知。”岳疏桐有些为难。 竹猗此次中毒,岳疏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姜皎的疑问,她也无法答复。 姜皎垂下眼,扯出一个苦涩又无奈的笑。 “让二位见笑了。是我太过挂念师弟了。”姜皎的声音逐渐沉了下去,眸子也逐渐暗淡。许是觉得自己在客人面前失态,他又立刻换上一副十分勉强的笑容,客气地请岳疏桐和段泓多吃一点。 “还未多谢姜先生的灵丹妙药,我这脸上的伤已是大好了。”岳疏桐眼见席上气氛沉重,忙转移了话头。 “阿灼姑娘客气。我看姑娘面上还有些疤痕。我这里有刚刚配出来的药粉,虽然不能完全抹去,也可减轻,稍后我让人给姑娘包一些。” “如此,多谢姜先生。” “阿灼姑娘又客气了。”姜皎眸中的阴郁褪去了一些,“不知谭公子身上的伤痕如何了。自从上次在我这里拿了药去,已经四月有余了,我猜想着应该是都好了。” “确实都好了。只是同阿灼一样,还有一些疤痕。这烧伤的痕迹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褪下去的。” “既然这样,就再包一份药粉吧。”姜皎唤来医女去取药粉。 不多时几人用完了午饭,姜皎将药粉交给岳疏桐和段泓,嘱咐了一些用法用量,亲自将两人送上了回山的船。 第7章 青龙之毒 一路上,两个人碍着船夫,十分默契的不交谈任何事。 岳疏桐看着这一路的山水,思绪不由得滑向竹猗中毒一事。 几番思索,她心中对于这件事有了一些眉目,但推出的答案着实让她惊诧不已。 岳疏桐定了定神。船一靠岸,她便立刻拉着段泓,快步往山上走去。 “阿灼,你是想到了什么吗?”见岳疏桐如此,段泓倒是毫不惊讶。 “姜先生说,因为伤口极小,入体的毒有限,发作也慢,竹猗师兄才不至于出大事。而师兄无论是昨日,还是前日晚上,都没有什么异样,今早却被发现毒发,那么师兄最有可能中毒的时辰,便是昨日到前日之间。”岳疏桐将自己的猜想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有道理。”段泓思忖着,“那从你们在襄城见面,到昨日回来的路上,你可能想起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二人停下了脚步。 岳疏桐低头看着地面,努力的回想着。 今日暖和,甚是晴朗。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临穹山一扫冬日的颓靡之态,开始焕发出生机。阳光透过略显茂密的枝叶洒在地上,被分割成几块明亮的光斑,好似刀剑光影一般。 “我想起来了。”岳疏桐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是谷府的那个探子!我与那探子交手之时,看到那探子手中的匕首上有一层淡淡的紫色,而姜先生拿出来的装着七连子根的盒子上也有紫色的痕迹。师兄便是在那个时候中毒的!” “当真?”段泓也紧张了起来。 “千真万确。一定是那个探子。”岳疏桐万分肯定。 “当下最为明了的事,就是那个探子定是段暄和司徒熠派出的人。如此阴毒的手段,不像是寻常侍卫所为。” 若不是侍卫,便只能是暗卫。 大周朝的达官显贵,常常会养一些暗卫来彰显自己不凡的势力,这些暗卫惯用的手段,不是偷袭,就是暗杀,常常是见不得光的。 而作为执掌大周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外戚,司徒熠身边自然会有训练有素的暗卫为他办事。 岳疏桐想到了一个人。 “公子可还记得,司徒熠身边的四个暗卫?” “我记得,那是司徒熠亲自培养的,没有名姓,只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代称,若是有谁死了,补上这个缺漏的人就抛弃从前的名姓,只以代称行走于世。” “我从前便听闻,司徒熠最开始选出的青龙死了,后来又补上了一个,补上的青龙就颇善制毒。司徒熠曾将青龙所制的毒物作为礼物赠给与他交好的人。” “那一切便说得通了。”段泓茅塞顿开,“那你觉得,青龙懂得用七连子根的毒液,他是否和姜先生的师弟有什么关系?” 岳疏桐摇了摇头。 “总不能这么凑巧……” “阿灼,谭翮,你们可算回来了。” 只见一位身着素色衣衫的女子快步从石阶上下来。 这女子身材修长高挑。头戴素银簪子,眉若远山,眸似秋水,鼻如悬胆,唇如点朱,容貌绝美,气派脱俗,非西子明妃未可比也。初见她时,饶是岳疏桐从前在宫中已见过好些美人,却还是在心下叹服,她实在艳冠群芳,担得起“倾国倾城”四个字。 “只影师姐!竹猗师兄已经没事了,姜先生把他留下调养,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回来了。”岳疏桐迎了上去。她以为向只影是因为担心竹猗,才会这么匆忙。 只影只是急急地拉住岳疏桐。 “阿灼,长老们正在省身殿,要你去见他们呢。” “好,我这就去。”岳疏桐明白长老们一定是要问竹猗中毒一事,立刻就要走,可只影再次拉住了她。 “本来是没事的,可是绮幻长老……你知道的,现在墨弈长老不大痛快。”只影小心地提醒道。 岳疏桐霎时明白了,反握住向只影的手。 “放心。我先过去了。” 岳疏桐三步并两步地往省身殿赶。 依只影才所说,这次省身殿的问话定是绮幻长老挑起来的,是她挑唆了墨弈长老,将竹猗中毒的罪责甩在了星隐长老和自己身上。毕竟是星隐长老要竹猗师兄一路暗中护送下山的自己。 竹猗自小便被墨弈长老收养,视如己出。竹猗冰雪聪明,深得墨弈长老的喜爱与看重,临穹山的弟子们都传言,墨弈长老有意将衣钵传于竹猗。如今竹猗中毒,几乎命悬一线,墨弈长老不可能不动怒。 这次可如何收场呢。 岳疏桐有些惴惴不安。 很快,岳疏桐就到了省身殿外。大殿的门不像往常那样大敞着,而是紧紧关闭。岳疏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抬手轻轻叩门。 里面有人说了一声“进来”,岳疏桐便缓缓推开了门。 省身殿是临穹山最大的一处宫殿,平日里并不用来传道授业,只有临穹山的祖师愚夫子讲学时才会准许弟子们进入。 平日,这里是临穹山众位长老商议事情的地方。 此时大殿中间已经站了六个人,三男三女。 看到推门进来毕恭毕敬的岳疏桐,一位一身玄色衣衫,年约五十的男长老“哼了一声”,扭头看向另一边。 见墨弈长老这般,岳疏桐愈发有愧。 岳疏桐一一见礼。而后悄悄看向一旁的星隐长老。 星隐长老一身靛蓝的衣裳,以面纱遮面,一双眸子宛如幽幽深潭,不兴半点波澜。 “你不必害怕,我们只是有些事想要问你。”星隐长老身边一位着碧色衣裳、面容和善的女长老微笑着看着岳疏桐。 “是。”岳疏桐垂首而立。 “你与竹猗回来时,路上发生了什么?竹猗可曾有什么不对劲?”女长老问道。 “回清音长老,一路无事,师兄亦无虞。”岳疏桐回答道。 这样讲,也不能算作是欺瞒长老,毕竟竹猗中毒是在回来之前,而在路上,毒性确实还没有发作。 一旁有人冷笑了一声。 岳疏桐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看着那个冷笑的人。 那是一位四十多岁,长相妩媚的女人,虽然美丽,但眉眼有些凌厉,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好亲近的人。 “这可奇了,若是真由你这么说,那竹猗是怎么中的毒?你莫不是在糊弄我们?欺瞒师长,你可知这是什么罪过!”女人一步一步走到岳疏桐面前,气势逼人。 “绮幻长老明鉴,弟子不敢。”岳疏桐仍旧是毕恭毕敬的姿态,“不过神农山庄的姜先生告诉弟子,师兄是被沾染毒物的东西划伤了。” “你们做了什么,会让竹猗被沾了毒的东西划伤?”绮幻长老咄咄逼人。 “弟子不知。” “不知?好一个不知。星隐,看看你的好徒儿,她的师兄因她险些丧命,你看她多么风轻云淡。”绮幻长老冷笑了一声,“墨弈,你说你,怎么把孩子养得这么好,光风霁月,克己奉公,同每一位弟子都那么和睦。可怜他一派赤子之心,这一回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绮幻长老夹枪带棒,岳疏桐心里开始升起一股怒火。 她何曾风轻云淡。 她的心里愧疚难当。 是她要下山,是她和青龙打了起来,是她害的师兄遭此大难。千错万错,皆在她一人。 这时,星隐长老终于有所动作。 她缓缓走到墨弈长老面前,行了一个大礼。 “墨弈长老,此番是我擅做主张,才命竹猗下山。竹猗此难是因我而起,特向墨弈长老赔个不是。罪责在我。” 星隐长老这一举动让在场众人都十分震惊,连绮幻长老眼中都闪过一丝诧异。 “星隐,你、你这是做什么!”墨弈长老一时间手足无措。他有气不假,可星隐长老突然如此,竟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岳疏桐本就为竹猗一事难过,又见师父如此,立刻跪在地上叩首。 “都是弟子的错,若不是弟子执意下山,星隐长老也不会派竹猗师兄跟随相助,弟子愿受任何惩罚!” “星隐,你不要这样。竹猗这孩子最是尊师重道,若他回山之后,知道你为他如此,可让他心里怎么过得去呢。”清音长老忙道。 “竹猗这次是命大,才逃过一劫,若是……”绮幻长老不肯就此作罢。 “怎么,绮幻,竹猗没了才合你的意?”清音长老面露愠色回呛道。 绮幻长老终于偃旗息鼓。 “好了。眼下竹猗无事才是最值得庆幸的。”一位鹤发童颜,胖乎乎的长老打着圆场。 “冰蟾说得对,最要紧的就是竹猗平安。”一位一直都不曾开口的长老终于发话,“阿灼,你去思阁把夫子所作的《慎书》抄上十遍吧。学会谨慎行事,于人于己都是好事。” “谨遵初阳长老之命。”岳疏桐结结实实地扣了一个头。 这个惩罚并不算重,却也能让岳疏桐吃点苦头,既能让墨弈长老略略解气,又能让绮幻长老就此闭嘴。 “要我说,以后各门弟子若是有事需要人帮扶,还是先请同门弟子吧。总不能因为竹猗是大师兄,就什么事都要他帮衬。”墨弈长老脸上虽然还有些许不快,但是已经缓和了很多。 几位长老都表示赞同,只有绮幻长老很是不甘。 “初阳,安排几位弟子去神农山庄,给竹猗送些要用的物件吧,再备上一点礼,好好谢一谢姜先生,如何?”清音长老向初阳长老请示。 初阳长老点了点头,走出大殿将事情吩咐下去;冰蟾长老和墨弈长老也结伴离开了;绮幻长老狠狠地剜了星隐长老和岳疏桐一眼,也走出了大殿。 清音长老轻轻扶起岳疏桐。 “都是绮幻闹得。墨弈得到消息的时候,只是着急,也没想过向谁兴师问罪,是她一直架桥拨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件事,本就是意外,又能算在谁头上呢。”清音长老的眼中尽是关切。 “我明白。”星隐长老道,她的眸子依旧是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方才被绮幻长老处处针对的人不是她,“可若不如此,绮幻只怕会没完没了。” “绮幻这个人……都这么久了,孩子们都大了。”清音长老喃喃道。 岳疏桐有些不解清音长老的话。 她初到临穹山,便发现绮幻长老似乎是和星隐长老有什么旧恩怨,总是和她过不去。星隐长老平日里淡淡的,从不理会,绮幻长老便将矛头对准了星隐长老手下的弟子,尤其是不知为何被星隐长老照顾的自己,总是被她阴阳怪气地嘲弄。 清音长老又如此说,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陈年往事呢…… “好了,我有些乏了,先回去歇着了,你们师徒二人也快些走吧。”清音长老说罢便离开了。 “长老,弟子……”清音长老离开后,岳疏桐看向星隐长老,心中很是内疚。 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岳疏桐想要说些什么,话却哽在喉咙,说不出来。 “你不必多言。今日之事,绮幻是冲我来的。”星隐长老淡淡地说,“你到幽阁去吧。早些写完,早些了事。” “是。” 目送星隐长老离开后,岳疏桐独自一人往幽阁走去。 临穹山的幽阁在省身殿的后面,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平日里都是落着锁的,只有有弟子受罚的时候才会开阁。 岳疏桐来至幽阁外时,早有一位女弟子在此等候。 “阿灼,门我已经打开了,你快进去吧。这几天就先住在这里,我会给你送饭。”女弟子道。 “有劳凌师姐。” 岳疏桐行礼后,走入了幽阁那道斑驳掉漆的木门。 幽阁的第一层摆满了无数书籍,一摞摞一层层,像是一座座书山,密不透风。第二层则空荡荡的,只有一张书桌、一只木箱和一张低矮的床,再无他物。 岳疏桐叹了一口气,从木箱里取出文房四宝,开始抄写《慎书》。 《慎书》虽然只是一个小册子,可是字数实在不少。岳疏桐的手都酸痛了,第一遍才只写了一半。 为了能早点出去,岳疏桐也顾不上手上的不适,一刻都不敢停。 一直到屋里掌灯,岳疏桐才抄了两遍。 看来今晚是睡不成了。她心下叹道。 剪了剪灯芯,岳疏桐再次拿起笔。 这时,她听到窗户有响动。 是风吹的吗。她站在原地,盯着窗子,没有动。 窗户依旧发出轻微的声音。 岳疏桐走上前,猛地打开了窗户。 窗外竟然是段泓。此时他正攀在一楼和二楼之间。 “别出声,快让我进去。”段泓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道。 岳疏桐立刻让开。段泓翻进了房间里。 “你进了省身殿之后,我一直等你一起回院子,可是没等到你出来。后来遇上凌师姐,她告诉我你被关进幽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泓压低声音问道。 岳疏桐便将今天省身殿发生的事如数告知。 “绮幻长老她……怎么能这样。”段泓显然对绮幻长老所作所为很是不忿,“她平日里对如粹师兄倒很是不错,偏偏对你我,还有星隐长老颇有意见。” “今日清音长老说,都过去那么久了,孩子们都大了。或许绮幻长老和星隐长老只间有旧日的恩怨。可是我们来此不过三年,怎么会牵扯进她们的恩怨里呢。”岳疏桐道。 “好了,先不提这个了,先解决眼下的困境。凌师姐说你要抄写《慎书》,要写多少?” “十遍。我现在才刚写了两遍。”岳疏桐有些发愁。 “我来帮你写。你去睡吧。当初可是我教你写字,你的字迹我还是很熟悉的,若要模仿,也不是什么难事。早些出去,我们也好筹划以后的事。”段泓微笑道。 “还是一起吧,这样也快。”岳疏桐并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太久。 “也好。” 灯影下,二人开始奋笔疾书。 岳疏桐虽然表面波澜不惊,可是心里却并不平静。 说起来,今日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青龙,还有他背后的司徒熠。是他们酿成了当下的祸事。 竹猗师兄此番中毒,司徒熠又添一笔血债。 岳疏桐杀心渐起。 第8章 不情之请 许是有人作伴,岳疏桐竟觉得没那么难熬了。 “我这儿已经写完了两遍了。”段泓理了理一叠厚厚的纸。 “我这儿也写完两遍了。”岳疏桐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烛火渐微,窗外传来阵阵鸟鸣。 已是五更天了。 “公子,你快回去吧,晚了恐怕被人看见。”岳疏桐道。 “好。我把这个带回去,今天就能抄出来。你先睡一会儿吧。”段泓说着,就把《慎书》揣进了怀里。不等岳疏桐说什么,就匆匆翻窗离开了。 岳疏桐确实有些累了。从昨日清早开始,一直到现在,她片刻都没歇息过。 故此,她一着床便睡了过去。 在醒来时,已是下午。 岳疏桐起身,却发现手边多了一叠纸。 上面是抄写得十分工整的《慎书》,笔迹与自己的不差分毫。 数一数,刚好是四遍。 看来段泓已经来过了。 这么快就能抄写好,段泓今天定是十分忙碌。 岳疏桐拿着抄好的《慎书》,走出了幽阁。 迎面而来的阳光照得岳疏桐一时睁不开眼。 这几天的天气都很不错,明日去看看竹猗师兄吧。岳疏桐盘算着。 此时,弟子们都已经散了学。 岳疏桐眼看着初阳长老从学宫里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忙快步上前,将《慎书》交给了他。 初阳长老略微翻了翻,满意地点了点头,离开了。 岳疏桐目送初阳长老走远后,跟着人流往膳堂走去,不知何时,段泓已来至她的身边。 “初阳长老没有说什么吧?”他问。 “没有。”岳疏桐微笑道。 “让一让!让一让!”有十几位弟子抬着大大小小的礼器匆匆而过。 “这是怎么了?”岳疏桐看着远去的人。 “你忘了?明日是上巳节,师兄师姐们要下山了。”段泓道。 临穹山门规,凡是山中弟子,待学有所成,得众长老首肯,便可拜别师门,自行下山,从此以后隐了临穹山弟子的身份,或归家,或谋事,不再同临穹山有半点瓜葛。 准弟子们下山后各谋生路,这自然是好的。临穹山广收天下学子,无论出身男女,只要一心向学,便都会收入门下。临穹山众长老诲人不倦,所出弟子皆学有所成,不论是朝中军中还是民间,功成名就者不在少数。若不是临穹山门规,不得张扬自己受教于何处,以致无数弟子互不知身份来历,只怕这些人可以借由同门之谊,凝成一股非常强大的势力。 “我竟把这件大事给忘了。”岳疏桐拍了拍额头。 段泓见状笑了。 “你定是太累了,今晚早些休息。” “看来只能改天去看师兄了。”岳疏桐轻叹道。 到了膳堂,荧儿一见到岳疏桐就立刻扑了上来,说着自己如何如何担心,没有岳疏桐陪着如何如何孤寂害怕。岳疏桐只是笑着,看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用完晚饭,回到房中,岳疏桐早早便睡下了。 果然还是这里睡得踏实。她躺在床上想。 上巳节。 不到辰时,省身殿前的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好些弟子,大家或是谈笑风生,或是同师兄师姐们话别,都在等待着长老们的到来。 辰时整,青铜大钟敲响了三声,弟子们闻声皆肃立。 冰蟾长老、墨弈长老、绮幻长老、清音长老先至大殿阶前,紧随其后的是星隐长老和初阳长老,二人搀扶着一位耄耋老人。 “见过夫子。见过长老。”众弟子向阶上的长老们行了一个大礼。 “孩子们,都免礼吧,免礼吧。”夫子笑得甚是慈爱。 临穹山的愚夫子,不知名姓,不知年岁,只知他在临穹山已经数十年了。他早已退居后山颐养天年。虽然年事已高,腿脚有些不便,却仍精神奕奕。 众弟子依命起身。 愚夫子和长老们讲了些话,无外乎是些对弟子们的嘱托。而后要下山的弟子们依次向自己的长老及愚夫子敬了茶,仪典很快便结束了。 这是岳疏桐第二次参加仪典。从第一次时,她不曾留意垂泪惜别的弟子,也不曾留意临穹山盛大的排场,而是注意到了愚夫子。她总感觉愚夫子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越看,便越觉得熟悉,她将这种感觉告诉了段泓,令她意外的是,段泓也有同感。 愚夫子已不再讲学,故岳疏桐不怎么见过他。这一次,岳疏桐趁着这个档口,紧紧地盯着愚夫子,她当然知道这十分失礼,但是她更想记起,究竟在哪里见到过和他相像之人。 岳疏桐隐隐觉得,这很重要。 只是她还没看上多久,就被只影打断了。 “阿灼,壑松师姐来和你说话呢,你在看什么啊?” 岳疏桐忙转过身,只见向只影和一位瘦小的女子正站在她的身后。 “程师姐。” 两人见了礼。 “阿灼,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你们都要保重。”程师姐眼中噙着泪,紧紧握住岳疏桐的手。 “师姐放心。师姐也要珍重。”岳疏桐见师姐如此,也差点要落泪,“不知师姐可有去处?” “我想先回家住一阵子。我自小就来了临穹山,不能侍奉双亲,如今学有所成,理应回家尽孝。而后,我会去祈安城,在御音阁里谋一份差事。” “既如此,那我们便等着程琴师名扬天下了。御音阁可是只为皇家宴饮奏乐的地方。”只影笑道。 “阿影,你又来打趣我。清音长老座下的弟子中,论起琴技,谁能比得过你?若不是长老舍不得,只怕你早两年就下山了,如今,也是普天下有名的琴师了。” 向只影只是笑。一旁有别的师姐唤她,她便过去了。 见只影走了,程壑松突然换上了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贴近岳疏桐。 “岳疏桐,师姐祝你,得偿所愿。” 这一句让岳疏桐有点懵。 “什么‘得偿所愿’?” 程壑松笑着,朝一旁使了使眼色。 岳疏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段泓正在同师兄弟们聊得火热。 “自从你们上山时,我们便开始猜测你们的关系了。你们二人颇为亲近,最开始,我们只当你们是兄妹,可是你又称他为‘公子’,想来定是主仆。不过也算难得,你还能同他一起读书,他对你也从不拿主人的架势。”程壑松看着不远处的段泓,小声道。 “公子对我有恩,我自是敬重他。”岳疏桐的语气很是沉稳。 “只怕,不仅仅是敬重吧。”程壑松的声音变得温柔,仿佛没有听到岳疏桐的辩解,“阿灼,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师姐说笑了,我实在没有旁的意思。”岳疏桐低下了头,侧过身去,神情有些凝重。 “罢了。”程壑松抬手为岳疏桐理了理发髻,“这世上的情之所起,无论是何缘由,但绝对是两人相知,有一颗真心,一片真情才能长长久久。这三年来,你待他如何我看得真真切切,只是岁月无情,世事无常,可不要太晚了。”程壑松的声音渐渐变小,最终变得像是呓语。 岳疏桐不再言语。 她爱慕段泓,这其实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但如今血海深仇未报,谈及儿女情长,只会徒增麻烦与烦恼,误了正事。 “壑松,到时辰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岳疏桐的思绪,抬头一看,只见今日要下山的弟子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程壑松也要走了。 她从一旁的弟子手中接过了自己的行李。向只影也赶了过来。 “我走了,你们保重。”程壑松深深地看了看岳疏桐和向只影,眼神里满是不舍。 “师姐保重。千万记得给我们来信。”岳疏桐眼眶有些酸涩。 程壑松于她而言,虽不如向只影那般非常的亲近,但是她也曾在岳疏桐初到临穹山之时给过不少的照料,更不要说,她真的懂得自己的心意。 程壑松离开了。岳疏桐和向只影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直到再也看不见她。 送走了程壑松,岳疏桐才想起了愚夫子。可转过身才发现,愚夫子连同长老们都已经离开了。 岳疏桐有些失落。 “只影姐姐,阿灼姐姐,我饿了,走吧,我们去吃午饭。”荧儿走过来抱住了只影的胳膊。 “等一等,还有我们。”一位和荧儿年龄相仿的少年拉着段泓挤了过来。 那少年面容白里透红,眼睛圆圆的,脸蛋也圆圆的,只是身材有些消瘦。 “如粹,你昨天抢走了我的鸡腿,今天你可要还给我。”荧儿摆出一副不悦的表情。 “知道了,今天的鸡腿归你。”少年很是痛快。 吃饭时,岳疏桐想起了要去探视竹猗师兄的事,便问桌上的人想不想要和自己一起去。 几人自然答应。 “明日吧,散了学,我们就去。”如粹一边将自己碗中的鸡腿夹给荧儿一边说。 “明日你们先去山下码头等我吧。我想给竹猗师兄做点晚饭。”岳疏桐道。 “也好。我帮着阿灼,可以快些。”只影道。 第二日课业结束后,岳疏桐便和只影来了膳堂。岳疏桐掌勺,只影烧火,很快便做好了一道牛乳粥并一道莴笋,都是竹猗平日里爱吃的。 两个人提着晚饭赶至码头,只见段泓等人已经上了船。 此时太阳已西沉,天空中已经挂上了一轮月,还有几粒星子散在月亮周围。 不多时几人便到了神农山庄。 此时的大山恍若一大片黑色的影子,扎扎实实地蹲坐在山庄的后面;庄子里已经点上的灯像是夜里的萤火,跳动闪烁。一切都静的出奇。 神农山庄的竹门还未关上,此时守门的药童也在。 “几位是来看竹猗公子的吧,随我前来。” 药童引着路,带几人来到了竹猗的住处。此时屋子的灯火通明,还弥漫着一种淡淡地香气,似是药香,又似是花香。竹猗正倚着褥子坐着,专心致志地读书。 “师兄!”如粹先喊了出来,一头扑了上去。 竹猗闻声抬头,见是众人,又惊又喜。 “你们怎么来了?” “师兄,我们都可想你了。”如粹一下扑了上去。 “小弟也太不像个样子了,师兄刚刚有了气色,怎么能经得住你这样闹?”只影连忙上前轻轻拉开如粹。 如粹抱歉地笑了笑。 “我只是太激动了嘛。师兄中毒的时候,我是真的怕了。我算是被师兄看顾着长大的,师兄于我,如兄如父。如今看到师兄化险为夷,我肯定是喜不自胜。”如粹说着,就要哭出来。 “你从哪里学来这么肉麻的话,这可不像你。”荧儿道。 一时间屋中充满欢声笑语。 “快别说了,先让师兄用晚饭吧。”岳疏桐打开了食盒,淡淡的香气飘了出来。 “这可是阿灼亲手为师兄做的。师兄快尝尝,绝对比膳堂里大婶们的手艺要好。”段泓在竹猗面前支好了一只几,帮着岳疏桐摆好了晚饭。 竹猗舀起一勺粥,尝了尝,不由得赞叹出声。 “果然是好。想不到师妹的手艺竟这般好。” “诸位,我家先生如今正在为竹猗公子煎药,不能前来了。他要我代为传话,说几位公子姑娘请自便,不要拘束,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千万不要见外。”方才引路的药童进屋道。 “荧儿,我们去帮帮姜先生吧。”向只影拉了拉荧儿的手。 “我也去。”如粹吵着。 三人跟着药童离开了。 屋中只剩下岳疏桐、段泓和竹猗三人。 “师兄,对不起,这次都是因为我,你才会中毒的。”岳疏桐向竹猗道歉。 竹猗只是淡然一笑。 “师妹说这个岂不是见外了。我是承师命下山,师妹无事,便是不辱使命。况且,命运无常,没有谁能预料到如今发生的一切,师妹何必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我如今尝到了师妹做的粥,也不算亏。” 竹猗一番宽慰的话,却让岳疏桐更加过意不去了。 “我猜,绮幻长老一定借此事为难师妹了吧?” 岳疏桐一时沉默不语。 “师兄当真是料事如神。”段泓轻声道。 “好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师妹为我做的晚饭要是冷了,岂不是辜负了师妹的心意。”眼见气氛有些沉闷,竹猗朗声道。 竹猗很快用完了饭,岳疏桐和段泓刚将东西收拾了,就听到外面荧儿喊着“师兄,喝药了”。 “又要喝这苦如黄连的药了。”竹猗笑道。 荧儿端着一个木盘进来,木盘上是一只青瓷碗,碗中散发出一股极为苦涩的味道。 “师兄,这药现在不烫口了,快喝。”荧儿将青瓷碗塞进竹猗的手中。 竹猗一饮而尽,面露痛苦之色,岳疏桐立刻递上了一杯水,让竹猗漱漱口。 “五心莲开花了,可算能入药了。竹猗公子再喝几次药便可痊愈了。”姜皎迈入了房门,带进来一阵淡淡的药香。 “师兄能这么快脱离险境,多亏了姜先生。以后的几日,还请姜先生多多费心。”岳疏桐、向姜皎行了一礼。 “阿灼姑娘太客气了,救死扶伤乃是医者本分。”姜皎忙还礼道,“我已让人备下了便饭,二位请去厅上用晚饭吧。只影姑娘和如粹公子已经在那里了。” 三人人便同竹猗道了别,跟随姜皎来到了厅上。 厅中桌上早已摆好了饭菜,热气腾腾。 “劳动先生了。”岳疏桐有些过意不去。 “无妨。诸位千万不要客气。请入座。” 神农山庄的菜色向来简单,却别有一番风味。 饭毕,众人皆心满意足。 “姜先生救我们师兄性命,我们还未能感念先生恩德,就又麻烦先生为我们准备这般可口的饭菜,当真是惭愧。”只影看着姜皎,面上带着歉意的笑容。 “只影姑娘也太客气了。姜某随师父在此地多年,与临穹山来往甚密。家师与夫子是挚交,姜某便视山上弟子们为好友,向姑娘如此见外,倒是姜某一厢情愿了。” 又是一番畅聊。见天色已经很晚了,几人便起身告辞。 “诸位可否略等一等,我又配了一副新药膏,待我拿给谭公子和阿灼姑娘。请二位随我过来。” 岳疏桐和段泓皆是一愣,接着便明白姜皎有话要说。 “那我们去向师兄道别。”只影见状,便带着荧儿和如粹走了。 “姜先生可有什么事?”跟着姜皎离开后,段泓出声问道。 姜皎停下了脚步,没有马上回答,他抿着嘴,似乎在下定一个很大的决心。突然,他向岳疏桐和段泓行了一个大礼。 “姜先生这是做什么?”二人大惊失色,连忙将姜皎扶起来。 “姜先生有事大可直接告诉我们,何必如此。”岳疏桐轻声道。 “谭公子,阿灼姑娘,这两日,我常常在想七连子根毒一事,虽然竹猗公子中毒缘由不明,但这毒药定有来处,姜某想请二位帮忙留意,可疑的物件也好,不幸中毒的人也好,若是有所发现,可否告知于我?”姜皎抬起头,眼睛已经湿润,眼中尽是乞求。 岳疏桐心下了然。姜皎想通过此事,顺藤摸瓜,找到已经失踪三年的师弟的线索。 “好,我答应姜先生。”许是不愿意看到姜皎这般,段泓便应了下来。 姜皎看向岳疏桐。 “公子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岳疏桐道。 “多谢二位。”姜皎的声音略带哭腔,又要行礼。 岳疏桐和段泓连忙阻止。 姜皎感激地笑着,唤了一声“灵芝”。只见一位医女应声过来,恭恭敬敬地等待着吩咐。 “去将我昨日配好的药膏取来。” 不多时灵芝回来,手中多了两只碧绿的,胭脂盒那么大的小罐。 “我知二位一定惦念竹猗公子,定会来探望,便提早备了下来。”姜皎将药膏拿给岳疏桐和段泓,“将这药膏和前几日的药粉混在一起,涂在患处,事半功倍。” 二人再次道谢。 “师兄还要劳烦姜先生。”岳疏桐道。 “一切有我,诸位尽可安心。” 几次劝姜皎留步后,几人登上了回去的船。 很快回到了临穹山,如粹和楹儿直说困了,想要快点歇息,两个人便一路小跑,很快就看不到人了;只影在后面喊着“慢点跑,小心脚下”,紧紧跟在后面;岳疏桐和段泓故意走得慢了些,落在了后面。 “公子应下姜先生所求?是怕姜先生起疑心吗?”岳疏桐先开了口。 “是。姜先生他思念师弟心切,定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与师弟相关的蛛丝马迹。我们之前说的话,无论他信与不信,他在心里都是认定了这毒与自己的师弟脱不了干系。他只是请我们留意一些事,又不是要我们去帮他寻找师弟,如果我们推却的话,他反而会疑心我们知道些什么。” “公子你说,若是姜先生的师弟给了青龙毒药,亦或是,青龙就是姜先生的师弟,看到自己的师弟从本应悬壶济世的人变成了奸人的爪牙,他该作何感想呢。”岳疏桐轻声道。 两个人一时无言。 第9章 暗流汹涌(一) 作为皇都,祈安城是大周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也是唯一一座没有宵禁的城市。无数西域客商、海外使臣云集于此,白天人群熙攘,夜晚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在皇城的最中心,是大周的皇宫,高大,森严,冰冷,青石垒成的宫墙宛如一张不可撼动的屏障,将世间的烟火隔绝开来。 整个大周皇宫,最为奢华的,便是三春殿,这是当今太后的住所。从前,三春殿与旁的宫殿并无二致,当今皇帝段暄即位后,为表孝心,特地请来了无数能工巧匠,移来好些奇花异树,将宫殿装饰得金碧辉煌,恍若仙宫。 因太后素喜鸟雀,段暄还命人搜寻来了无数珍禽,以供太后赏玩,平日里,三春殿中常有啼鸣之声,很是热闹。 可今日的三春殿却分外寂静,常在殿内伺候着的侍女寺人皆恭敬地立于殿外,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殿中的鸟雀也似是通人性,默不作声。 此时的三春殿中,只有寥寥几人。 坐在最中间位子上的太后身着如意纹的锦衣,发饰一只凤穿牡丹簪并几枚珍珠梅花小金钗,正在逗弄着身旁金丝笼中的雀儿。 她的面上虽然有了皱纹,但保养得宜,看起来依然会比实际的年纪年轻些。 段暄坐在太后右手边,一身花青色袍子、头戴白玉冠,模样很是俊美,剑眉星目,气度不凡。 段暄的对面,司徒熠正细细品着茶。 “就是说,现下还是找不到齐王?”太后将手中剩余的雀食尽数洒入笼中,朝身边的侍女懒懒地伸过手,侍女立刻端起滴了玫瑰露的小银盆好让太后净手。 “还没有。”司徒熠放下了茶杯。 “无用。”太后拿过丝帕擦了擦手,“一个大活人还找不到。熠儿,我给你说过好多次了,我司徒家不养没用的东西,你还不打发了他们。” “姐姐说的是,只是现下那几个还算好用,不妨再多宽限一段时日,若是再寻不到,臣弟会自行处置。”司徒熠一副谦卑姿态,皮笑肉不笑。 这时,一位寺人匆匆进来,跪下禀报:“启禀陛下、太后、太师,乾牢使已在殿外等候。” “乾牢使?”太后蹙起了眉,不解地看向司徒熠,“你传他来做什么?” “臣弟手底下养的那个暗卫,姐姐知道的,就是青龙,前一阵在谷府遇到的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故臣弟今日进宫之前就派人传命给乾牢使,让他进宫一趟,有事要问他。” “罢了,让他进来吧。且听听你问他什么。”太后道。 寺人忙起身去传旨。不一会儿,乾牢使匆匆进殿。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太后千岁,太师千岁。”乾牢使头也不敢抬,几乎趴在地上。 他虽在祈安任职,却是从七品的小官,从不曾上朝,更不要说得见天颜。 “行了,起来吧。”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谢太后。” “乾牢使,我且问你,你手底下的那些乾魂,送到各亲王府中的,死的,逃的,是不是都会登记造册?”司徒熠面若冰霜。 “回太师,正是。各位殿下府中的乾魂,姓甚名谁,何日送去的,送去时多大年纪,皆有记载;死了的会在名簿上划去;逃了的另记,若是抓回来,再做改动。” “我记得你当初送了稷王一个乾魂?她叫什么名字?” “那个乾魂进乾牢时太过年幼,当初不管微臣怎么问她,她都说不出来,因她是那一批的第七个,微臣索性叫她小七。太师怎么问起她了?” “当初稷王身死,那个小七去哪儿了?” “她死了。” “你怎么知道?” “当初刘将军突然夜访微臣,要微臣去稷王府去认尸,那尸首便是小七。” “当真?”司徒熠的声音提高了声调,也冷了几分。 “千真万确。”乾牢使显然没意识到司徒熠的情绪变化。 “哼。”司徒熠冷冷一笑,抿了一口茶,重重地放下了茶杯。茶杯落到桌子上的声音在此时寂静无声的大殿之中宛如一声闷雷,震得乾牢使哆嗦了一下。 “你叫他来,难不成就是为了问这些?”太后不解地问。 “自然不是。”司徒熠道,“前些时日,我手下的侍卫在襄城遇到一女子,那女子颇有些身手。后来侍卫回禀,说那女子的拳脚路数,与你手底下的乾魂很是相似。”司徒熠话只说一半便停了下来,冷眼看着此时已经战战兢兢的乾牢使。 “微臣愚钝,请太师明示!请太师明示!”乾牢使连连叩首。 “我疑心那个女子便是你那里出来的乾魂,有可能就是那个小七。当初稷王府大火,只留下两具焦尸,面目全非,你又如何断得,那人就是小七?”司徒熠开始有些不耐烦。 “回太师,那小七右脚踝处,有一大片胭脂色的胎记,这绝对不会有错的!那尸首虽然都已经焦黑,但还是可以看出来的,刘将军也看到了。当初小七刚来时,身上的衣裳都是破破烂烂的,臣当时看到了那胎记,还深已为奇。”乾牢使答完了话,小心地看着司徒熠的脸色,怕司徒熠不信,又忙补充道:“陛下身边的青奴姑娘,当初和那小七是同一批来的,青奴姑娘也一定记得小七的胎记。” “青奴现下并不在宫中,只怕无法传她过来了。”段暄终于开口了,“舅舅不必如此疑心,乾牢使何必撒谎呢?况且乾牢中此时也定有出逃的乾魂,许是逃出去的人吧。” “是,陛下圣明,确实有两个乾魂出逃在外,是臣管治不力,请陛下赐罪。”乾牢使叩首请罪。 “罢了,你自己去刑部领罚吧,逃出去的,要尽快抓捕。”段暄从琉璃盏中捏起一块点心,“退下吧。” “臣告退。”乾牢使起身,逃命似的退下了。 “皇帝方才一直不说话,怎么这一说话,还把乾牢使给打发走了?”太后蹙起了蛾眉,面露不悦。 “舅舅不是早有主意,才进宫面见母亲的吗。儿子都是刚刚才得了信儿的。不明所以,要儿子说什么。”段暄咬了一口点心,含糊不清地说。 “不明所以?近来这些事,哪一样不是递到你面前让你过目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方才那个女子的事,儿子不就是不知道吗?只是听底下人说平王在谷府遇到了闲杂人等。再说,朝政上有舅舅,宫中有母亲,儿子做个甩手掌柜不是正好吗?这是儿子的福气。”段暄吃完了那块点心,再次在琉璃盏中挑挑拣拣,不曾正眼看太后,“舅舅方才问了一通话,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司徒熠立刻换上了方才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臣还是疑心那女子是小七。但是眼下其实并无证据,只有青龙的一番说辞而已。若是大张旗鼓地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只怕会打草惊蛇,况且若最后查出不是小七,岂不白费了这些人力物力?不如面上就依着现在的通缉令去查,但要留意可疑之人,一旦发现可疑之人,立刻拿下,宁可错杀,不可错放。方才乾牢使提起了青奴姑娘,臣倒想起来,青奴姑娘当初是乾牢里数一数二的乾魂,若是让青奴姑娘去追查那个女子……。” 司徒熠看向了段暄,似是想要征求段暄的示下,却不想段暄的面色变得尤为阴沉。 “自然,还是要陛下首肯才行。”司徒熠马上垂眸,躲避着段暄冷冷的目光。 “舅舅真是思虑周全。只是青奴在外已有一段时日,也快要回宫了,到时朕有一些话要问,暂时不要让她去追查那个什么小七了。” “是,臣遵旨。”司徒熠摆出一副谦卑的姿态。 “朕乏了,先去歇着了。”段暄懒懒地起身,“母亲,儿子告退了。” “先站一站,我还有一件事。”太后叫住了他。 “母亲请讲。”段暄虽然面上已经不耐烦,但还是坐了下来。 “你即位已久,后位还一直空缺,如今也是时候给你选个皇后了。” 段暄紧紧抿着嘴,并不言语,脸色比方才更加阴沉。 见段暄似是要动怒,太后也并不在意。 “我已经有了人选,是你很熟识的,门下侍郎宋庸的长女,宋怀珍。” “不可!阿宝尚且年幼,不谙世事,怎可入宫!”段暄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拍案而起。 殿内宫人惧于天子之怒,纷纷跪地。 “皇帝是担心那宋家姑娘在宫中住不好?她从小就爱跟着你,你也视她如亲妹,你们二人感情深厚,那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再说,她马上就会是大周的皇后,母仪天下,谁能亏了她?谁敢亏了她?说起来,我还嫌宋阿宝的祖父出身平民,外祖那边也不过是个九品小官,和如今朝中的世家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怎奈朝中臣子家中,也只有宋阿宝年纪正好,算她有福分了。” “原来母亲不是同儿子商议,而是已经有了决断,知会儿子一声罢了。”段暄怒极反笑,“母亲安排如此妥当,就不曾问过宋家愿意不愿意?” “皇帝下旨就是了。如此荣光,只怕宋家谢恩还来不及,怎会不愿意。”太后端起茶盏,品起了茶,不再看段暄。 “朕眼下不想立后,就算是立,也要朕亲自选定皇后人选!”段暄提高了嗓音,“朕才是大周的皇帝!” 说罢,段暄拂袖而去。 出了殿门,段暄身边随侍的寺人立刻迎了上来,将手里的斗篷给段暄披上。 “回宫。”段暄余怒未消,周围宫人见状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皇帝起驾,一大队人浩浩荡荡地往寝宫走去。段暄坐在步辇上,看着这大周皇帝的排场,和一路上跪地不起的宫人,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世人常说当了皇帝便可为所欲为,却不知自己眼下不过是一件身着华服的木偶罢了,也无甚乐趣。 第10章 暗流汹涌(二) 皇帝寝宫与太后寝宫相距并不远,不到一刻钟便到了。 比起三春殿的奢华气派,皇帝的寝宫中的一切陈设都还是先帝在时的样子,倒显得有些简朴了。 段暄此时有些疲乏,换上了轻便的衣裳后便懒懒地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想让自己忘掉方才与太后的口角。 这时,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虽然不似檀麝馥郁,也若幽兰之香,让人只觉得心神舒畅。 “这是什么香?”段暄随口一问。 “回陛下,”一个苍老却有些尖细的声音在段暄耳边响起,语气里带着十足的恭敬,“这是平王殿下让人送来的‘天女泪’,是楼兰进贡的奇香,能让人清心宁神。” “平王?”段暄闻言睁开了眼睛,“朕当初命他统管各国朝贡之事,看来他做的倒是十分不错,知道什么东西在哪里最得用。” “是陛下慧眼。”那个声音的主人,一位在段暄近前伺候的老太监一脸的谄媚。 “说起来,谷府出那件事时,朕这个二弟也在,回来后便闭门谢客对外称病,朕还不曾过问。” “老奴打听过了,平王殿下只是受了些惊吓,回府后也召了太医悉心调养,眼下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 “李公公的消息倒灵通。”段暄斜眼看了看老太监,“不知李公公可否愿意替朕去传平王带小郡主进宫来同朕说说话,朕许久没见到小侄女了。” “老奴自当唯陛下之命是从。” “但愿李公公当真是唯朕之命是从。” 李公公没有再答话,顺从地笑了笑,便退了出去。 段暄再次合上了眼。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是什么人在小心翼翼地在身边走动。 “换上这壶茶后,你去传信给青奴,让她尽快回宫见我,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段暄仿佛知道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谁,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是。” 这个声音与方才李公公的声音截然不同,虽然还是有些尖细,却极为年轻。 身边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段暄渐渐睡去。 恍惚间,段暄听到了两个男子交谈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身处之地已然不是寝宫,而是一座虽不大但十分精致的凉亭。面前的两个男子正坐在垫子上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突然,背对着段暄而坐的男子扭过了头。 那张过分熟悉的脸让段暄心惊肉跳。 男子的嘴是笑着的,可是眼底却一片冰冷,一张俊朗的面孔显得分外诡异。男子的嘴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可是段暄听不真切。忽然间身边的一切都开始虚化,天地也变得昏暗。 段暄有些慌乱。 “陛下,平王殿下到了。” 段暄一惊,回过神来时,哪里还有什么凉亭和男子,现在的他依旧是卧在寝殿的榻上。 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陛下,平王殿下到了。”李公公低眉顺眼道。 段暄缓了缓神,慢慢起身,李公公立刻上前来搀扶。 走至外殿,只见段曦正逗着怀中的女儿玩。 “参见陛下。”见到段暄过来,段曦立刻起身行礼。 “参见皇帝伯伯。”小郡主也有样学样。 段暄被逗笑了,伸出双手。 “舒儿,到伯伯这里来。” 一团珊瑚红色的小影子一蹦一蹦地跑到了段暄的怀里。 段暄抱着小郡主坐下来,从面前的碟子里捡了一块最好吃的点心喂给她。 “臣弟近来身子不爽,一直没能进宫给太后和陛下请安,还望陛下恕罪。”段曦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二弟快坐。这也无妨,你如今总管朝贡之事,若是贡品中有什么补身健体之物,就直接拿去,无须禀报。” “谢陛下恩典。”段曦再次起身行礼。 “你我是兄弟,实在不用这般客气。”段暄微笑道。 “我大周向来重礼,陛下是天下之主,臣弟是皇家子弟,理应为大周百姓做表率。”段曦仍旧规行矩步。 “罢了。”段暄的眸子暗了暗,看不出心思,“前几日我派人送去的凤凰草,你用了可觉得好些了。” “回陛下,臣弟用了后觉得身子大好。说起来,若不是陛下所赐的凤凰草,臣弟只怕今日还不能站在陛下面前。” “那便好。朕这里还有一点,你回府时带着。”说罢,段暄便给李公公递了一个眼神,李公公会意,下去了。 “谢陛下。”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很快便彼此无话了。这时李公公也带着装好的凤凰草回来了。 “臣弟多日未见太后了,想要去给太后请安。”段曦道。 “也好。”段暄也不做挽留,“舒儿是想去看皇祖母,还是和伯伯玩?”低头看向怀中的小郡主,此时小郡主早就吃完了点心,又抱着一个果子吃的正香。 小郡主停下了咬向果子的口,盯着前面,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奶声奶气地说:“舒儿想皇祖母了,舒儿要去看皇祖母。” “好。”段暄笑得慈爱,伸手拿过凤凰草交给小郡主,“这里面是伯伯给爹爹的药,舒儿给爹爹拿好了。” 小郡主仿佛接到了什么大任务一样,很是郑重地点点头。随后一头扑进了段曦的怀里。 段曦行礼告退。 段暄看着父女二人走至门边,突然想起了什么。 “舒儿如今几岁了?” 段曦的身子顿了一下,转过身低头让女儿自己告诉皇伯伯。 “舒儿三岁了。”小郡主伸出三根短短的手指。 “好,好。”段暄笑着点头。 原来已经三年了。 段暄看着香炉上袅袅升起的烟雾。 这三年里,段曦鲜少进宫,问起来,便说是身子不适。若是进宫,无外乎是为了年节祭礼,皇族家宴。不知是因为这几年来鲜少见面,还是因为当初发生的那些事,段暄总觉得,自己与这个二弟之间有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而这道鸿沟,只怕一生都无法跨过。 这一刻段暄才知道,何谓“孤家寡人”。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陛下,是否传膳?” 李公公的声音打断了段暄的思绪。 “朕今日胃口不是太好,不用了。”段暄此时只觉得心口堵了一块大石头,哪里还吃得下去。 “陛下还是要以龙体为重,且用些清淡的吧。” “罢了。”段暄摆了摆手,示意李公公去传膳。 待用完午膳后,段暄照例午睡。半睡半醒之间,只听得窗外刮起了风,窗棂似是被风扬起的什么东西敲打,发出一声一声若隐若现的声响,没过多久,风停了,可是那个声响还在。 段暄猛地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此时大殿中的宫人早就被段暄谴退,连同李公公也下去了。 “进来。”段暄看向那个发出声音的窗子。 话音落下,窗子被打开了,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子翻窗进来。 这女子身型消瘦细长,下巴尖尖的,面容没有多少血色,有些苍白。 “殿门有人守着,属下只好从这里等候,望陛下不要见怪。”女子跪下道。 “不妨事,青奴。快起来吧。”段暄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我上午才命人给你传了消息,你中午便到了。” “属下昨日就已经到了皇城外,但因没有收到陛下的诏令,不敢擅自进宫。今日阿钰递了消息过来,属下猜着中午的时候宫中走动的人少,便趁此时觐见陛下。”青奴抬了抬眼,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陛下似是清减了。” 段暄笑了笑,指了指塌边的脚踏,说了句“坐”。 青奴谢了恩,坐了下来。 “你不在宫里,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到处都是耳朵眼睛,凡事都做不了主。这个皇帝当得真没意思。”段暄面上依旧带着笑意,但眼中已尽是苦涩。 青奴垂下了眼,看不清情绪。 “待如今的事办完,属下自当助陛下拿回大权。” “好。”段暄拍了拍青奴的肩膀,“有你我便放心。你从未离开这么久,外面不比宫里,你辛苦了。” “属下是陛下的乾魂,自然是唯陛下之命是从,所做之事皆是分内之事,不辛苦。” “今日太师进宫,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青奴要不要也听一听?” “陛下请讲。” “前几日,太师手底下的暗卫在谷虚怀的府邸,遇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拳交的路数与乾魂颇为相似,太师还疑心那个女子就是当初稷王的乾魂,小七。不过我记得那个小七后来好像改了名字。” 段暄说完,开始留意青奴的神色。只见青奴此时已是一脸错愕。 “青奴,那个小七后来叫什么?”段暄又把手搭上了青奴的肩膀。 青奴立刻收敛了神色。 “回陛下,她不是改了名字,而是叫回了本名,岳疏桐。” “对,是了,是叫岳疏桐。我记得稷王当初对她颇为倚重,贤妃派到稷王府中主事的宫女一回宫,岳疏桐就立刻成为了稷王府的女史。” “岳疏桐不是当日和稷王一起在府中自焚而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谷府呢,莫不是弄错了?” “我也有这个疑虑呢,可是太师现在是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今日他还向我进言,要你去查这个女子。” “那陛下的意思是……”青奴看向段暄,眼神里带着询问。 “暗中查探就好,不必太上心。还是以找寻齐王为重。” “若是那个女子真的是岳疏桐,是……杀了她?”青奴的语气带着试探。 段暄低头,对上了青奴的眼神,即便青奴有意掩饰,段暄还是能看出她的眼神中有一丝担忧和紧张。 “若不是就放过,由她去吧。若是的话,你先上报,再做打算。” “是。” 段暄问了问青奴在宫外的见闻,又问起缉拿齐王一事进展如何,得到的答案自然是并无进展。 段暄倒是毫不意外。 此事太过扑朔迷离,若段昶真的活着,一个大活人,不可能行踪如此不定,可是那些关于段昶行踪的消息又实在不敢当做谣言。这么长时间过去,不知是因为此事太过劳心劳神,还是顾念当初的兄弟情分,有时他也想,只要是段昶不会有危及自己利益的举动,就此放过他也好。 只是母亲和舅舅步步紧逼,紧到他如今的心里只能装着所谓的帝王心术,再也装不下半分兄弟情义。 “陛下,宫中人多眼杂,若是陛下没有示下,属下还是告退的好。”青奴开口道。 “也好。下次我召你回来,记得给我带几样宫外好玩儿的东西。” “遵旨。” 青奴起身拜别了段暄,从窗户翻了出去。 段暄听着青奴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才躺下。 宫里点着的安神香开始奏效,段暄沉沉睡去。 他现在只希望故人不要再入梦中。 第11章 殷府寿宴(一) 竹猗回来了。 这给了临穹山弟子们十足的惊喜。 为了陪伴初愈的竹猗,十五这天,岳疏桐和段泓特地留在山上。 临穹山门规,每月初一和十五,弟子们可下山游玩。 而且此时的岳疏桐和段泓,已不能随意下山走动。 自从上次与青龙交手之后,岳疏桐便觉得,青龙一定将此事报给了司徒熠。即便自己的身份没有被怀疑,只怕也已遭到了朝廷的搜捕。 当下,唯有临穹山最为安全。 可呆在这里,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岳疏桐心事重重地看着段泓和竹猗在棋盘上厮杀正酣。 一局终了,竹猗险胜一步。 “师弟,承让了。” “师兄的棋艺果然名不虚传。”段泓称赞道。 “今日还要多谢师弟师妹相伴,不然我可就无聊了。”竹猗抿了一口茶,“听师弟们说,今年山下的野桃林开花了,远远望去恍若晕着蒸蔚。如此难得的美景,我终究是没有这个眼福了,还带累了师弟师妹。” “不妨事,师兄不必为这点小事挂怀。”岳疏桐道。 三个人闲聊起来。 竹猗说起自己在神农山庄的那几天,姜先生虽然在面对自己时笑意盈盈,却常常突然出神,眉宇之间尽是哀伤之色,很是颓丧,不知心中到底在想着什么。 岳疏桐听了,和段泓对视了一眼。他们心下当然知道姜皎为何如此。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你们都不下山,我们逛着也好没意思。”荧儿来了。 “如粹和师姐呢?”岳疏桐看看荧儿身后,再无一个人。 “师姐被清音长老唤去了,如粹他走得慢,还没过来呢。” 不多时如粹也来了,几人开始说说笑笑。 “我今日在山上看到外人了。”如粹突然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外人?”几人顿时好奇了起来。 临穹山上的学宫,除了周遭村子里的大婶大叔,在膳堂做事,送菜送肉之外,再无旁人到此。临穹山也素来低调,再加上从来不准下山子弟谈及自己承教自临穹山,故临穹山素来没有旁人打扰。 “我看到那个外人直接进了清音长老的院子。”如粹继续道。 “是男是女?”荧儿追问。 “女。看着年岁不小了,穿戴讲究。” “难道是清音长老的朋友,还是从前下山的弟子?”岳疏桐猜测道。 “师妹,你不知道。”竹猗开口了,“长老们的朋友并不多,即便是见面,也都在山下,断然不会让他们上山的。” “你们在说什么呢。”只影突然出现, “只影姐姐,清音长老找你什么事啊?”荧儿好奇道。 “你们看,这是什么?”只影举起了一只十分精美的信封。 “让我看看。”如粹立刻拿过来,将信封打开,“是请帖,有人邀请清音长老去赴宴。” “听师父说,这户人家的老太爷和夫子是至交,所以这户人家才能常与山上来往。老太爷虽然早已仙逝,但是他的子孙还是会时常问候夫子,一来二去,便同长老们相识了。这次老夫人大寿,他们家特地遣人来送拜帖,请师父去赴宴。”只影道。 “那这帖子为什么到了师姐手里?”岳疏桐问。 “师父这几日身子不适,无法前去,命我代她去,到时还要献上一曲,以表歉意。” “姐姐你一个人去吗?都说那些富贵人家尽是纨绔子弟,姐姐若是自己去,被慢待了可怎么好。”如粹有些担心。 “我想,这一家的子弟再怎么不堪,应该也到不了纨绔子弟的地步。”突然发话。 “为何?”荧儿不解。 “溪陵殷府。”段泓指着纸上的落款,“殷家五代在朝为官,家风清正,殷家子弟也尽是芝兰玉树,国之栋梁。若师姐愿意,只管放心前去。” “哎,谭翮,你好像对这一家很熟悉?你认识他们吗?”如粹突然发问。 “不是的,没有。”段泓连忙矢口否认,“只是听说过罢了。” “也罢,左右这几天我也无事,不如去逛一逛,也见见世面。”只影收起了请柬。 “那我陪师姐去吧。也好有个照应。”岳疏桐上前挽住只影的手臂。 “好。”只影欣然同意。 “只是,我这个丑样子……”岳疏桐抬手抚上脸上的那块伤疤,“要是有个什么东西,能遮一遮就好了。” “阿灼姐姐何必太在意这个呢,我不觉得有什么。”荧儿道。 “我自己倒无妨,只是担心有损师门颜面。”岳疏桐借口道。 “阿灼太多心了,且不说殷府看在夫子的面子上,定不会怠慢我等。若是真的有人敢置喙,我们马上就走!”只影忙道。 岳疏桐闻言,心中一暖,明白她们是担心自己是因此自卑。其实岳疏桐一直以来都知道,这里的人们从不曾介意自己脸上的伤疤。只是荧儿和只影并不知道,她想要遮住脸,仅仅只是不想被人看到真面目。对于自己脸上的伤疤,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怎么想,她其实并不在意。 “师妹若执意想要遮一遮,倒也好办。”竹猗转身进了屋,不多时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面具,“这是前几年师父下山会友,回来时带给我的。师父只当我还是小孩子呢,还爱玩这个。” 岳疏桐接过面具试了试,竟刚刚好。 “多谢师兄。”岳疏桐向竹猗道谢。 “这个只是借与师妹,待回来后,可要还给我啊。” 岳疏桐笑了。 “只是自然。” “好像到午饭的时辰了。”如粹看着院外匆匆走过的几位弟子。 “是到时辰了。咱们快走吧,今天膳堂里有海棠花饼,去晚了就吃不上了。”荧儿拉着如粹拔腿就跑。 只影和竹猗倒是不紧不慢地跟着。 岳疏桐刚要抬脚,就觉得衣袖被拉了一下。 她会意,停住了脚步。 “阿灼,此时风头未过,这个殷府不去也罢。”段泓眉宇之间尽是担忧之色,“打探消息倒是次要,人万无一失才是最要紧的。” “公子放心,我心里有数。只是机会难得,万不可错过。”岳疏桐看着段泓,神色坚定。 这个人,总是能够体恤下属。当然,他对所有的下属都是如此,待岳疏桐,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岳疏桐陪伴只影去殷府的事就这么敲定了。 临穹山到溪陵,还是有些路程的,岳疏桐和只影必须提前两天启程才行。 临行前,清音长老千叮咛万嘱咐,大有一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架势。 “阿影长到这么大,还没自己出过这么远的门呢。”清音长老忧心忡忡,再加上她病容未褪,更显憔悴。 “师父放心,徒儿已经这么大了,总不能一直跟在师父身后吧。”只影宽慰着清音长老。 “有我和师姐作伴呢,清音长老不必挂怀。”岳疏桐也附和着。 “你还说,有你,我就更挂念了。你此行是陪伴阿影,若是有什么事,我可怎么跟你师父交代?她虽忙于授课不能前来,我也是能看出来的,她也是分外担心你呢。”清音长老叹了口气。 岳疏桐和只影交换了一下目光,想着再不走,清音长老还不知道要唠叨到何时,便忙忙拜别,下山去了。 两个人从山下的马厩中挑选了两匹马,开始向溪陵赶去。 这一路倒也顺遂。在寿宴当天上午,终于到了溪陵城门外。 溪陵的城门口把守着数十位的官兵,正在搜查进出的百姓。 自从段昶尚在人世的消息传来,一夜之间,几乎所有的城镇是这般,调集比往日里多几倍的官兵把守城门,严防死守。临穹山下的瓷镇是这样,襄城更是如此。 城门上贴着一张通缉令。上面绘着段昶的面容。 “你们两个,做什么的?快下马,把脸上的东西摘下来!”一个官兵指着岳疏桐和只影,厉声喝道。 两个人顺从地下了马。岳疏桐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真是丑死了。”那个官兵一脸嫌恶。 “官爷,我们是受殷家公子相邀,特来给殷家老夫人贺寿的。”岳疏桐不卑不亢道。 许是殷府在当地确实颇有声望,那官兵一听“殷家”二字,便立刻放行了。 两人进了溪陵城,好奇地看着溪陵城中的景象。只见青砖黛瓦,烟柳画桥,行人熙攘。 第12章 殷府寿宴(二) 两人进了溪陵城,好奇地看着溪陵城中的景象。只见青砖黛瓦,烟柳画桥,行人熙攘。 两个人来到了殷府的角门前,只见穿戴体面的仆从正在迎着宾客,有数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那里,车上的人正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下来。 只影将琴交给了岳疏桐,岳疏桐抱在怀里,跟在只影的后面。 只影上前递上请帖,管家一见,立刻恭恭敬敬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少爷已经嘱咐小的了,若是见到了这帖子,便是贵客到了。”管家走在前为两人引路。 到了二门处,管家对守在那里的婆子说了什么,那婆子便换上一副殷勤笑意,带着岳疏桐和只影进去了。 殷府的庭院与别处不同,多的是假山曲水,草木森森,那些楼台水榭就隐在其中,竟不像寻常大户人家的宅院,倒像是皇家的园林。 “这些啊,都是祖宗还在时,蒙太祖皇帝天恩所建,都是按着皇家的样式来的。”婆子走在前笑呵呵地向岳疏桐和只影介绍。 “难怪不似寻常。”只影故意摆出一副波澜不惊,世外高人的神情,淡淡道。 岳疏桐见状,忍不住想笑。 只影立刻轻轻拍了她后背一下,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不多时拐进了一处幽深小路,路的尽头是一座院子,十分的静谧;院子门口,两个小丫头正在那里翻花绳玩。 “烦请姑娘进去通禀一声,就说贵客到了。”走近后,婆子十分客气的对小丫头道。 小丫头应了,转身进了院子,很快就出来。 “夫人请贵客进去。” 刚迈进院子,便听得屋子里传出来阵阵说笑声。门口的丫头见二人过来,忙打起门帘。 “哟,贵客来了。”屋子里上座的妇人道。 那妇人头戴珠翠,锦衣华服,气度不凡,身边还围着好几位服侍的丫鬟。岳疏桐猜测这位定是殷夫人了。 下面坐着的贵妇小姐们也好奇地打量着岳疏桐和只影。 “见过夫人。”二人行了一礼。 殷夫人忙请坐下。 “之前去请你们师父,你们师父说身上不好,我还以为这次请不到了,不成想派了你们过来,当真是有心了。”殷夫人笑得和善,“只是……这位姑娘……”殷夫人看到了岳疏桐脸上的面具,面露疑惑之色。 “夫人见谅,我的师妹伤了脸,恐见了夫人失礼,才以面具遮挡。”只影解释道。 “这倒无妨。姑娘贵姓?” “向。” 早有侍女端上了茶果点心,岳疏桐静静地用着。 这一屋子的女人皆是世家大族的女眷,岳疏桐知道,这些身处后宅的女子即便是对朝堂之事略知一二,也绝不会作为女眷之间的谈资,她们说什么,倒也无须在意。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一位老嬷嬷进来请殷夫人示下。 “夫人,菜都齐备了,可以入席了。” “瞧我,聊得高兴便忘了时辰。”殷夫人笑道,“诸位快请入席吧。恕我还要去请母亲,不能陪着过去了。” “殷姐姐我们自己过去便是,又不是头一回来了。”一位妇人道。 岳疏桐和只影跟着那些贵妇 出了屋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会客厅上去了。 会客厅上已经摆上了桌案,桌案上是样式精致热气腾腾的菜肴,有好些侍从站在地下等候吩咐,厅内鸦雀无声。 众人开始就坐。 这时,有一位穿戴最为讲究的丫头请岳疏桐和只影上座。 岳疏桐往丫头引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个位子离主人最近的位子。 只影忙谦让。 “姑娘只管坐就是,这也是我们府里对老夫子的礼数。” 两个人这才过去坐下。那丫头接过了只影的琴,小心放在一旁。 周围人渐渐坐定。不多时,殷夫人搀扶着一位银发苍苍的老夫人走了进来。老夫人身后是一位极为年轻的,已经身怀六甲,同样被人搀扶着的女子。 众人忙起身行礼请安。 老夫人见到厅上的人,甚是开心,口里不住地说着“好,好”。 待老夫人坐下后,众人才敢坐。 “都来了,都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了。”殷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座下的人。 “是,请老夫人安,老夫人愈发硬朗了。”离老太君最近的一位贵妇问候道。 “好,好,你家里好?” “都好,谢老夫人挂怀。” “难为了你们,还来给我这个老婆子过寿。” “哥哥和嫂子费心给您筹办了这个寿宴,正是您老福如东海;能来给老夫人过寿,更是我们这些小辈的福气。”又有妇人道。 “今日本应由我为祖母尽孝,奈何身子不便,只能辛苦母亲。”那位怀孕的女子轻抚着肚子,歉意地笑道。 岳疏桐心想,这应该就是殷少夫人了。 “你现在只管养着身子。待你平安诞下孩儿,那便是给老夫人和嫂子尽孝了。”又有贵妇道。 “婶子说的是。”殷少夫人脸颊变得绯红。 “孩子们,都动筷吧,请吧。”殷老夫人端起了酒盅。 宴席算是正式开始了。 “母亲,您看那两个孩子,是那山上的孩子。”气氛正酣时,殷夫人小声对殷老夫人道,“清音不能来,特地派了两个孩子来给您祝寿。” 闻言,殷老夫人浑浊的眼睛看向岳疏桐和向只影。 二人忙站起来行礼请安。 “看这两个孩子多好啊,一个标致,一个飒爽。山上的风水养人啊。我如今瞧着你们,就好像看见我们年轻的时候了。真快啊。”殷老夫人说着,眼睛渐渐湿润了,“快坐吧,好孩子,在这里就像是在自己的家一样,别拘束。” “老夫人,我家师父说,她不能前来,命我献上一曲,聊表歉意。”只影道。 “好啊。家里别的没有,琴还是不少的。待我命人取最好的琴来。”老夫人很是惊喜。 “多谢老夫人好意,我自己也是带了琴来的,若是换了,只怕手生。”只影微微欠身道。 “好,好,来吧孩子。” 方才说话的空隙,岳疏桐就已经将琴抱了来,放到殷府的丫鬟置好的琴桌上。 一时间,屋子里静极了。 只影坐了下来,玉指轻动,琴音如流水一般自弦上滑落,直让人如痴如醉。一曲毕,只影起身行礼。良久,众人才回过神来。 “都说这美酒醉人,要我说,这琴若是弹得好,也是醉人心脾的。”席中有人道。 “你们知道,这曲子叫什么?”老夫人开始来了兴致。 “请母亲赐教。”殷夫人道。 “此曲,名为《金兰契》,是我年少时,祈安城里最时兴的曲子。可是我大周乐师人才济济,渐渐的,有新的曲子出来,它就没那么受人追捧了。我多少年都没有听到了,更不要说,还弹奏的如此精妙。好孩子,有心了。”老夫人拿起帕子拭了拭眼睛。 殷夫人和殷少夫人见状忙劝慰。待殷老夫人终于止住悲伤后,厅上众人继续饮酒作乐。 第13章 闺梦中人(一) 不多时,殷老夫人便略有疲态了。 “母亲,可是累了?”殷夫人有些担忧。 “老啦,精神也差了。”殷老夫人无奈地笑笑。 “老夫人若是累了,先歇着吧。”有贵妇道。 “你们本是来为我热闹的,我却先走一步,是我失礼了。”殷老夫人微微抬起一只手臂,殷夫人和丫鬟立刻搀住,小心翼翼扶起来。 “老夫人这话我们小辈怎么担得起呢,您是老寿星,我们都听您的。” “让她们扶我去吧,你在这里款待好客人们。”殷老夫人对殷夫人道,“这两个孩子务必招待好,就同他们师父一样。” “是。” 座下众人忙起身行礼相送。 殷老夫人离开后,席间的气氛便开始有些松快了。 “母亲今日高兴得很,都是向姑娘的功劳。”殷夫人对只影道。 “不才琴艺拙劣,能博老夫人一笑,甚幸。”只影十分谦逊。 不多时,宴席已至尾声,饭菜已被撤下,换上了瓜果点心,又有丫鬟端上热茶。 岳疏桐正品着茶,忽的一位丫鬟快步进来,行礼道:“夫人,少爷请向姑娘过去。” 殷夫人闻言笑了。 “姑娘不知,我这个儿子,自小便爱琴,每次清音来府里,他总是缠着清音要学琴。他如今听说你来了,定是想要见见你。” 只影闻言,不徐不疾地起身。 “既如此,我们便去同公子切磋切磋琴艺。” 殷夫人含笑点头,命丫鬟带只影和岳疏桐过去,并嘱咐丫鬟不得怠慢。 丫鬟在前面引着路,绕了几绕,到了花园中的一处凉亭外。 虽叫凉亭,却建的比寻常亭子要大上许多。上面摆着十余张桌案,来客们衣着奢华,推杯换盏。亭子一侧,早放下了一张珠帘,珠帘后,便是一张吊饰精美的琴桌。 丫鬟走至席间,垂首向一位年轻男子说了什么,又回来,引着岳疏桐和只影径直到了琴桌前,请二人坐下。 岳疏桐将琴放下后,坐在只影右后方的垫子上,隔着珠帘去看那些男子。 人群中中年男子占了多数,也是这些中年男子交谈最有兴致;余下的几位年岁略轻的男子,要么独坐自饮,要么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只有方才同丫鬟说话的那位,穿梭在众人之间,客气地劝酒。 这位想必就是殷公子了。岳疏桐想着。 自然,岳疏桐不会觉得一个在祖宗荫封下过活的少爷能给自己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 倒是那些中年男子,竟然有不少是熟面孔。 那些从前的尚书、侍郎,还有数位将军,如今都穿着比曾经品级更高的盛装,看来他们凭借着满嘴的仁义道德,加官进爵,平步青云了。想到此处,岳疏桐面上虽冷笑,可心里的怒火再也压不住。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不要让自己露出异样,免得师姐担心。 朝中大员们高谈阔论,手中的酒杯几乎不曾空过,即便是隔着珠帘,岳疏桐都能看到他们面上的红晕。 有几个人的身形已经不稳,摇摇晃晃,岳疏桐只觉得他们像是山野之间猕猴猢狲。 “诸位,”殷公子终于开口了,“这位姑娘是我父亲母亲好友的弟子,琴艺高超。” 席上众人停下了动作,顺着殷公子的手势看过去。 “殷某想要与姑娘切磋琴艺,不知姑娘可否愿意。”殷公子向珠帘走近了两步,作揖道。 “公子客气,我自是愿意的。”只影起身还礼。 “那就请几位大人做个评判。”殷公子对席上众人道。 “我说小殷啊,你这是做什么,本来我们喜喜欢欢地喝着酒,谁要听什么曲子了。还要我们做评判。小殷,你也老大不小了,总是在这些琴啊画啊上面花心思,你该想想,怎么帮你父亲撑起这份家业。”一个并不善意的声音骤然响起,亭上霎时间陷入一片寂静。 殷公子闻言,顿时怔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刘将军此话太过了。小殷若是请我们做评判,只管做便是,权当酒后消遣了,也是一件雅事。本就喜喜欢欢的,你这话忒扫兴。”一旁的一位年长的官员道。 “张公所言甚是。客随主便,刘将军还是快些赔个不是吧。”席上一角,一位年轻人朗声道。 “我道是谁仗义执言呢,原来是神勇大将军,谷铭将军啊。”刘将军觉得面上挂不住,又听得小辈竟然让他认错,更为恼怒,转身看向年轻人,出言讥讽。 岳疏桐闻言一个激灵。方才因为珠帘遮挡,她只能勉强看出离她较近的人的面容,谷铭的位子太远,她只知道有人坐在那里,不曾想竟是谷铭。 而更让她震惊的是,谷铭竟然就是神勇大将军。 难怪当初在谷府觉得他眼熟。 “刘将军,你又错了,谷铭将军如今已不是神勇大将军了。”又有人不怀好意地开口了。 “是了,是我忘了。”刘将军仿佛握住了什么制胜法宝一般,十分得意,“从昌州大胜到祎州落败,谷铭将军短短两个月便从神勇大将军的高位掉了下来,如此迅速,这可是我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人,你们说是不是啊?”说罢,刘将军开始放声大笑起来。 余下几位将军亦开始大笑。文官们皆沉默不语。 气氛陷入了一阵尴尬。 岳疏桐倒是乐得看这些人的热闹,不觉坐得直了些。 只影却突然站起,琴也顾不上拿,转身掩面疾步走出了亭子。 岳疏桐一惊,随即追了出去。 “师姐,你怎么了?”岳疏桐追上只影,拉住她。 只影低头不语。岳疏桐轻轻转过她的肩膀,只见只影已是珠泪涟涟。 岳疏桐愣住了,她从未见过只影如此,自从她第一天来到临穹山,所见到的只影便一直是温暖爱笑的。 这时,殷公子也追了过来,只影连忙别过脸去。 “姑娘,几位将军都是武夫出身,言语行动难免有些鲁莽,冲撞了姑娘,是殷某招待不周,不敢求宽恕,唯望姑娘息怒,莫要伤身。”殷公子忙赔礼道歉,不住地作揖。 岳疏桐看向只影,只见她面上尽是哀愁,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并没有听到殷公子的话。 “无妨,公子切莫太过在意,我们师姐不会同这种人计较。”岳疏桐对殷公子说。 殷公子方才分外紧张的神色褪去了一些。 “如今天色也不早了,还请二位在寒舍委屈一晚。方才有人生事,殷某实为愧怍,还望二位不要推辞,能让殷某尽尽心意。” “师姐,殷公子说的恳切,我们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吧。”岳疏桐知道机会来了,顺势对只影道。 只影点了点头,慢慢转过身,向殷公子行礼道谢。 殷公子忙命丫鬟带两人去房中歇下。 穿过一条条小路,两人来到了一处幽静雅致的院子。 “请二位贵客暂在此处歇下,若少什么东西,只管吩咐便是。”丫鬟道。 “有劳了。”只影挤出一个甚是勉强的笑意,声音有点哽咽。 待丫鬟退下后,岳疏桐搀着只影进了屋,扶她在床边坐下。 “师姐,你方才怎么了?”岳疏桐很是担忧。 只影没有立刻回答,她合了合双眼,仿佛在缓解着心中的悲苦。 “齐钊,他去了祎州,就再没回来。”只影沉声道。一瞬间,她的眼中又溢满了泪水。 “齐钊是谁?”岳疏桐问道。这是她第一次从只影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是我爱的人”只影轻轻道。“我与他,相识于宝元二十年。那个时候,我跟随师父去瓷镇访友,在师父的友人家住了一个多月。他当时是那家里的仆役。他会用木头做很多很好玩的玩意儿。一来二去,我们便熟识了,后来,他说他喜欢我,我就答应了。第二年,他跟随朝廷的大军去了昌州,想要挣一份军功,好给姐姐和自己赎身。”只影停了停。 “然后呢?” “昌州大捷的消息传来,我也没有很高兴,毕竟刀剑无眼,我不知道他是否安好。我当时只想他能够平安。可是一个月之后,人们便纷纷传言,大军在祎州落败,几万人都折了进去,领兵的将军也被重罚。” 只影的语气很平和,可是声音颤抖得厉害,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将她的衣襟湿了一大片。 昌州大捷,祎州大败,这两件事岳疏桐都还记得。 西北方的昂国与大周交恶已久,虽然两国有过和亲,却始终未能避免战乱。 昂国人屡屡越入大周边境,烧杀抢掠,朝廷深深为之头疼。朝中却没有一人敢率军讨伐。 唯有一位资历尚浅的武官主动请缨。先帝便派他率军迎敌。 很快,捷报便传回了祁安。那位武官率军不仅击退了昂国的军队,还收复了昌州,周军士气大振。当时段曦向先帝进言,封赏将领及兵卒,以及要乘胜追击,派那位武官前去收复祎州。先帝便下旨封那位将领为神勇大将军,另赐无数奖赏给将士们。 可是还没等朝中的封赏到达军营,在一次昂人的偷袭中,神勇大将军及部下被打得溃不成军,几乎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祈安,朝堂之上一片哗然。大周的土地得而复失,先帝也被折了面子。 段泓听闻此事,匆匆入宫,子夜方回。回来便说父皇龙颜大怒,但碍于那位将领家中有人在朝中为官,德高望重,便只是降回了原职,撤回了封赏,解了兵权,命他即刻回朝。 岳疏桐还记得,自己当时为昌州大捷高兴的劲头还没过,便被浇了一盆冷水,又是怒,又是憾。 许是段泓与朝中武官走得不太近的缘故,岳疏桐一直不知道那位将领的名姓。如今才知道,那位建了奇功又遭重创的将军,就是谷铭。 而他当初也是因为谷虚怀,才免遭大罪。 “但我一直都相信,齐钊他还活着。”只影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只影终于放开了情绪,失声痛哭。 第14章 闺梦中人(二) 岳疏桐一阵心痛。她揽过只影,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不要说祎州大败的惨状令闻者心惊落泪,就说那祎州地处荒漠,人烟稀少,即便是齐钊侥幸活了下来,他又要如何挺过风沙呼啸呢。 思及此处,又看着只影悲愁的样子,岳疏桐不禁眼眶一热,也要落下泪来。 “阿灼,我有些累了,想躺一会儿。我们方才把琴忘在亭子上了,你去把它取过来吧。”只影突然擦了擦眼泪,有些忙乱地褪去鞋袜。 岳疏桐刚刚想要出言安慰只影,听她如此说,也只好咽下到嘴边的话,帮着只影拿过棉被和枕头。 只影面朝里躺下了,岳疏桐为她掖了掖被子,起身去取琴。刚走了几步,她又觉得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只影,只见此时的师姐已将被子拉至头顶,身子在微微颤抖。 岳疏桐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自打自己来到临穹山,多少不开心的事都是讲给只影听,只影总是会十分耐心地听,会一直开导、安慰自己。她感激于师姐的照拂,却忽略了一件事:如果师姐也像自己一样难过烦闷,又找谁倾诉呢?,难道师姐都像此时一般,自己一个人在心里默默承受吗。 岳疏桐继续向门口走去,只是步伐沉重了些。 不管当初祎州究竟发生了什么,苍天在上,一定要让齐钊活着回到师姐身边。岳疏桐在心里祈祷着。 打开房门,刚刚引路的丫鬟便迎了上来。 “我只是要去取琴,不劳动姑娘了。”岳疏桐忙道。 丫鬟笑笑,便退下了。 岳疏桐出了院子,按原路返回了亭子。此时亭子上的人已经走了大半,连侍奉的人都寥寥无几,殷公子和谷铭也不在那里,只剩岳疏桐从未见过的几个文臣和刘将军等武将还在喝酒。 岳疏桐到珠帘后抱起琴,并没有着急回去。她围着亭子绕了一圈,想找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听一听亭上的人会说些什么。 “姑娘在此处做什么?”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把岳疏桐吓了一跳,转过身,殷公子正带着几个小厮站在自己身后。 “都说殷府院子别致,我便想着趁着师姐睡下了,来看看。”岳疏桐立刻反应过来,随便想了一个理由来搪塞殷公子。 “原来如此。”殷公子突然有了兴致,“那我便带着姑娘在府中好好逛一逛。” 还没等岳疏桐婉言谢绝,殷公子便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们快帮姑娘抱着琴。” 小厮得了令立刻上来接过了琴。无法,若是一味推脱,只怕殷公子起疑,岳疏桐只得跟着殷公子走上了一旁的小路。 “我殷府中,除了平日里走马车的路,便都是这样的小径了。先祖一向爱草木山石,蒙太祖皇帝隆恩,照着皇室的园子弄了一些景致,比起寻常的院子,有些看头。”殷公子道。 “确与我从前见过的院子不同。”岳疏桐附和着。 殷公子颇为得意地向岳疏桐介绍一路上的每一处景致:这株梅花是哪个名品,那块奇石是何等稀罕。岳疏桐瞧着现在的情形,知道一时间是脱不了身了,即便是能尽早脱身,只怕到时亭上的人都散了。 她便开始盘算着怎么从殷公子口中套话。 殷公子仍旧兴致高昂,岳疏桐只能随着他的介绍做出惊讶赞叹,或“不愧是溪陵殷府”的表情,以示自己这次见了大世面,好好开了一次眼。 终于,在二人走过了一座石桥时,许是因为那石桥实在没有什么独特,殷公子停住了话,岳疏桐终于抓到了机会。 “殷公子,恕在下冒昧,方才亭上的那些大人,我看着有几位年纪要比公子长了不少,竟与公子交谈甚密。” “那几位大人哪里是与我交好,他们是冲着家父来的。”殷公子笑道。 “既如此,怎么没见到殷大人?” “家父本是要回来的,只是朝中有事,实在是脱不开身。我与那些大人其实并不相熟,席上的人里,唯有谷铭将军与我有些交情。我与铭弟师从一位启蒙先生,也算是有同门之谊。”殷公子打开了话匣。 待下了石桥,走至一处宽敞地,忽见迎面走来一位赭红色袍子的男人,瘦削脸庞,大步流星,衣袂翩然。 “王公。”殷公子喊了一声,快步迎了上去。 “小殷,方才我已经见过了老夫人,也好回去向母亲复命了。我家实在是遥远,现下便要启程,特来拜别。” “王公,还未贺你高升,弟本想今日再设晚宴与王公好好庆贺庆贺。”殷公子想要挽留。 “多谢好意,只是家中母亲还在等我回去。难得休沐,我想多陪陪老母。待五日后我回京时,一定带家乡好酒来拜访,咱们一醉方休。”这位王公婉言谢绝,“告辞了,请留步。” 说完,他便匆匆离开了。殷公子站在原地目送他直至他拐过一处花径,消失不见。 自那位王公走过来时,岳疏桐就觉得这人十分的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从哪里见过这个人。 “殷公子,我瞧着方才那位大人气度非凡,定是在朝中身居高位吧。”岳疏桐试探着问殷公子。 “姑娘猜错了。”殷公子笑道,“王公从前是户部主事,如今刚刚升任了侍郎,同朝中的好些大人比起来,还不算高位。” 姓王的户部主事? 岳疏桐的脑海中划过一个名字。原来是他。 岳疏桐记得他叫王骥,是椋州王氏的旁支。椋州王氏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气数将尽,旁支更是凋敝,他也算是寒门出身。从前段泓救下过他的妹子,他感怀段泓的恩德,数次登门拜谢,只是好多次段泓都不在,或者在与别的官员谈话,顾不上他,每每这时,都是岳疏桐出去应对,请他改日再来。他倒是从来不恼,每次都是对着段泓的屋子行了礼后便告退了,是个随和知礼之人。 “可惜王公空有一身才干,总是寻不到良机,若是失此栋梁,真乃我大周憾事。”殷公子叹了一口气。 殷公子又带着岳疏桐转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一处小池边,一位婆子传话来,说老夫人要他过去,岳疏桐才得以脱身。 那个王骥,不知他有没有感念公子的恩德。若他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倒是可以与他谋事。岳疏桐思忖着。 回到院子,静悄悄的,只影还没有醒。岳疏桐轻轻推开屋门,小心将琴放下。 “姑娘。” 听得有人小声唤自己,岳疏桐扭过头,只见引路的丫鬟将门推开了一点,探进头来。 “姑娘,方才夫人命人来传话,说今晚戌时在前厅备了席,请您和向姑娘去呢。”。 “知道了,多谢姑娘。” 丫鬟点了点头,退下了。 丫鬟刚走,只影便醒了。 睡了一觉,她的面色恢复如常,似乎已经忘却了刚才的伤心之事。 “阿灼,刚才是谁在说话?”只影坐了起来。 “是刚刚带我们过来的那位姑娘,说殷夫人晚上设了宴席,请我们过去。”岳疏桐坐在窗边,看着只影。 “罢了。”只影低头看着棉被上那精致的刺绣,“明日一大早我们就回去吧,在这里待着我实在是不自在。” “好。” 岳疏桐给只影倒了一杯茶,给她说着方才在殷府中的见闻。 一会儿到了时辰,那丫鬟带着岳疏桐和只影往前厅去。走至一个岔路口,忽的出来了一个男子。 天色已经十分昏暗了,那人出来时,唬了三人一跳,还没等岳疏桐看清楚这人是谁,他倒先开口了。 “是我莽撞,惊着几位姑娘了。” 是谷铭。 “将军。”几人见了礼。 “谷某也要去前厅,刚好顺路,二位姑娘若是不弃嫌,可否让谷某同行?”谷铭笑着。 借着丫鬟手中提着的灯,岳疏桐能看到他的眼睛里亮亮的。 对于谷铭的礼貌,只影却表现得异常冷淡。 “将军请便。” 感觉到只影语气的不对,谷铭并不恼怒,依旧笑着。 “是我这凡夫俗子叨扰了。姑娘先请。” 只影不言语,跟着丫鬟继续走。 岳疏桐虽然走在谷铭前面,却能够感觉到谷铭一直在审视自己,这让她十分难受。 “我瞧姑娘分外眼熟。”谷铭突然开口了。 “在下以面具遮面,将军是怎么觉得眼熟的。”岳疏桐反问。 “虽然看不到姑娘的面容,可姑娘的身量、姿态,我是实实在在见过的。” 岳疏桐淡淡一笑。 “我大周人口稠密,如我这般平庸无奇的人不计其数,将军见多识广,觉得在下眼熟也是情理之中。” 谷铭没有答话。过了一小会儿,岳疏桐听见身后的人轻笑了一下,说了声“是我唐突”。 走过了几条花径,终于到了前厅。 前厅已经灯火通明。桌案上的菜肴虽然样式不多,但都十分精致。殷府的仆从们垂手而立,整个厅上十分静谧。 这时,殷夫人和殷公子也到了。 “今日我实在忙碌,没能好好款待各位,今晚特地备了薄酒,几位万万不要客气。”殷夫人笑的和蔼。 “有劳夫人了。”只影欠身道。 “二位姑娘请入座吧。”殷夫人道,“小铭,你也坐啊,又不是头一次来,别拘束。” 几人落了座,宴席算是开始了。 “铭弟,何时回京?为兄也好叫上几个朋友,为你饯行。”席间,殷公子问谷铭。 “何时回京……以我如今的境地,这倒没什么期限,不过是随我心意罢了。”谷铭苦笑道。 “边境如今是谁在守?要我说,不是铭弟统军,只怕边境的情势不容乐观。” “是付括。” “付括?” “就是当今国舅的妻弟。” “好了,你们两个,这么高兴的日子,还在说朝堂上的事,还是当着二位姑娘的面。”殷夫人笑着嗔怪道,“我亲手做的蜜淋,快尝尝。” 岳疏桐的目光落到了桌上的一只玉碟上,淋了上好的百花蜜的粽子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暖暖的光,看起来十分诱人。 “伯母的手艺还是这么好。”谷铭咬了一大口粽子,赞叹道。 “这米来的也不易呢。且不说要壬地最好的水田,无数佃农日夜不停地精心照管才能丰收;就说这收了后,是要人粒粒挑选,只要最为饱满的米粒,略差些的,都是要丢弃的;送来的路上,也要防备着流民山匪的劫掠,耗费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才有现在碟中的壬雪米。”殷公子道。 “要不怎么说‘一捧雪米一捧金’呢。”殷夫人道。 岳疏桐听着他们的话,看着碟子中的美味,默默放下了筷子。这蜜淋来的果然不易,她命小福薄,就不受用了。 她看了一眼一旁的只影。只影此时正在直愣愣地盯着桌面,那种浓的化不开的哀愁再一次爬上了她的眉头。 岳疏桐又开始担心起来。 另外三人仍在谈笑风生,说着家长里短。岳疏桐只想着这个磨人的晚宴何时结束。 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得凉意渐起,岳疏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已经这么晚了?”殷夫人问了身边侍女时辰,听了侍女的回禀后道,“既如此,便都去歇着吧,都去歇着吧。” 几人闻言起身告辞,殷夫人嘱咐身边的人小心送回去。 只影已经面露疲态。岳疏桐不敢多言,回房后,两个人便立刻歇下了。 第15章 暗淡往事(一) 又下雨了。 岳疏桐醒得早,坐在屋门外,看着院子里雨打芭蕉,梨花满地。 虽然有点凉浸浸的,但岳疏桐觉得有些舒服。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只影也醒了。 两个人洗了脸,去殷夫人处告别,准备离开。 殷夫人自然挽留她们留下来用早饭。但只影以“要回去向师父复命”为由,婉拒了殷夫人的盛情。 殷夫人只得请她们二人留步,谴人立刻去通禀殷老夫人,问殷老夫人有没有话要带给清音长老。 不多时带话的人回来,说老夫人多谢清音长老的心意,待清音长老身上好些了,再来府中相聚。 岳疏桐和只影牵上了各自的马匹,拜别了殷府的人,往临穹山走去。 此时雨停了。两个人策马奔驰,很快就出了溪陵的地界。 到达一处乡间小路时,岳疏桐和只影翻身下马,让马儿吃点草,歇一歇。 忽然间,岳疏桐听到身边的草丛中有一些响动,她不动声色地将只影挡在身后。 “许是野兽一类的吧。天暖和了,也都出来了。”只影轻轻道。 岳疏桐没有答话,她一直凝神盯着发出声响的地方,若是野兽那最好,若是土匪强盗,只怕免不了一场恶战。毕竟这几年并不算太平。 过了一小会儿,岳疏桐看到草丛中浮现出一张男子的面孔——如果还能称得上是“面孔”的话。 那张脸用“面黄肌瘦”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说是骷髅更为合适。那个人瘦的仿佛骨头上只蒙了一层皮,一双眼睛茫然地瞪着,枯柴一般的手臂上接着一双干枯的手,十根手指宛如大旱时节毫无生机的树枝,僵硬地向前伸着,似乎是在乞讨。那个男子缓缓站了起来,在他的身后,是同他一样的老人、女人,女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岳疏桐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影惊叫出声。 那男子行尸走肉般地走向岳疏桐,口中似乎在说着什么,待走近了,岳疏桐才听清,那男子说得是“给口吃的吧”。 岳疏桐知道他不是乞丐。面对可怜人的乞求,岳疏桐是想帮的,可是现在她仿佛被什么禁锢了一般,浑身动弹不得,突然一阵极为恐怖的记忆潮水似的席卷了她的意识。她只看到,那个男子的身形渐渐发散,似乎变成了七八个人。那些人如鬼魅一般,缓缓靠近。 “别过来!走开!走开!”岳疏桐绝望地嘶喊了起来,身体不住地向后退,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那群人依旧向前走着。 “别过来!爹!娘!阿灼怕!”岳疏桐只觉得两眼发黑。 猛然间,岳疏桐好像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灼别怕,别怕,我在这里。”这声音温柔而有力量。 眼前的黑暗开始散去,岳疏桐终于从梦魇中清醒了过来。 可是很快,她就一阵晕厥。 再醒来时,岳疏桐发现自己躺在一处草棚中。 “阿灼,你可算醒了。”只影就坐在岳疏桐身边,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来,喝口水吧。”只影将茶碗递到岳疏桐唇边。 岳疏桐一饮而尽。 “姑娘,真是对不起,我方才吓着姑娘了。”刚才那个骷髅一般的男子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跪坐在只影身边。 此时的岳疏桐已经缓过劲儿来了,但是还没有力气说话,只摇了摇头。 她当然不会怪这个男子。 “我们一家是一路逃难过来的,家乡遇上了大旱,庄稼都没有收成,没饭吃,只能往外逃,一路要饭一路去投奔亲戚,奈何现在的光景都不好,要饭也要不到什么。”男子自顾自说着,“向姑娘真是活菩萨,给我们吃的,我们一家必定一辈子都感谢姑娘的大恩大德!”男子突然给只影磕起了头。 只影赶忙拉起他来,解下身上的荷包,塞到男子手里。 “我这里钱不多,但是应该能保你们到亲戚那里之前不饿肚子。待会儿你们在这个茶摊多买点干粮,下一个有人的地方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呢。” 男子又要跪下磕头,只影立刻拦住了他。 “大哥,你快再去吃点东西吧。”只影道。 “好,好。”男子点点头,围坐在木几旁的家人身边,开始狼吞虎咽。 “阿灼,你方才怎么了?你有什么事,给我说说,说出来或许就好受多了。若是不想说,那就算了。”只影拥住岳疏桐轻声道。 岳疏桐张了张嘴,说不出来话。 雨下的大了些,打着草棚上的干草,沙沙作响。 茶摊老板似是又做好了一锅点心,香甜的气息弥漫开来。 要是当初有这么一场雨,庄稼就不至于都枯死了。要是当初也有这一口吃的,爹娘就不会死了。 一旁那男子的妻子如此感慨。岳疏桐忽然分不清,这是旁人之言,还是自己心中所想。 她一阵恍惚。 宝元十一年,安州大旱。下元村及附近几个村子旱情最为严重。 岳疏桐当时太小了,她只记得好长一段时间,天气都十分炎热,村子里的池塘里的水一日比一日少,再也不能下去抓小鱼和游泳了。 身边的小伙伴也一天比一天少。最开始是是小莲花没有力气玩耍了,后来是铁蛋不知道为什么不出门了,再后来身边的几个小伙伴都跟着家里人离开了村子,而有几个小伙伴,岳疏桐再也没有见到他们。 比起再也不能捞小鱼的失落,和伙伴们都离开后的孤寂,最让岳疏桐不开心的是渐渐填不饱的肚子。 本来,因为爹娘的勤俭持家,再加上家中只有岳疏桐一个娃娃,岳疏桐家中的日子虽清贫,但好在能吃得饱。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桌上的饭菜越来越少,到后来,每一日只有给岳疏桐的一小碗干饭了。 “爹,你吃。”小疏桐把碗推给爹。爹是家中的劳力,要吃饱才有力气干活。 爹笑着摇了摇头。 “阿灼吃。” “娘,你吃。”小疏桐把碗推给娘。娘每天都要做针线,要吃饱才能看得清针脚。 娘也摇了摇头。 “阿灼吃。” 岳疏桐低下头,默默地吃完饭。爹娘拿过碗,把碗中剩下的几个饭粒捡干净。 渐渐地,连岳疏桐碗里的吃食也变少了。 直到有一天,岳疏桐躺在娘的怀里,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娘说,睡吧,明天咱们就走了。 第二日一大早,岳疏桐看到爹娘锁了家门。 “爹,娘,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啊?”岳疏桐仰起小脑袋,天真地问。 爹娘沉默着,都没有说话。 岳疏桐跟着爹娘上了路。一条不知道要走多久,要去哪里的路。 路上还有好多人,或形单影只,或拖家带口。所有人都沉默着,缓慢地挪动。 路上发生了什么,走了多远,岳疏桐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她跟着爹娘走了好久好久,她每一天都很饿,即便爹娘将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给了她。有一天,她没有一点力气,闹着要歇一歇,爹娘便在路边坐下来,娘抱着岳疏桐哄她睡觉,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和他们一样逃难的人蜂拥而至,仿佛看到了什么食物一般,将岳疏桐从娘的怀抱里拖了出来。 岳疏桐被惊醒了,吓得大哭,她只觉得身上好多地方似是在被啃咬一般,十分疼痛。岳疏桐撕心裂肺地喊着爹娘,爹娘拼命地上来抢夺岳疏桐。 一番混乱之后,那些人突然离开,岳疏桐终于又被娘紧紧抱住,她扭头去找爹,却见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头上有一个碗大的口子,鲜血直冒。 再后来,岳疏桐只记得和娘用手在路边挖坑,还没挖多久,就浑身无力,岳疏桐已经没有了哭的力气,趴在地上,好久都起不来。娘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刻也不停歇,她的脸上满是泪水,手指尽是鲜血。 就这样一直挖到了天色渐晚。 爹没了,那个从前支撑着整个家的汉子,那个村中出了名的能干的劳力,现在瘦的皮包骨头,躺在那个不深不浅的土坑里。 黄土一捧一捧地盖在爹的身上,直到再也看不见。 娘或许是没了力气,她靠在那个微微隆起的土堆上,呼吸变得十分微弱。 “娘,我们不往前走了吗?”岳疏桐抱着娘的胳膊问。 “乖阿灼,娘睡一会儿。”娘已经气若游丝。 岳疏桐懂事地点点头。 那一晚,岳疏桐靠着娘,娘靠着埋葬了爹的土堆。 岳疏桐是被饿醒的。她喊了喊娘,娘的眼皮动了动。 “娘,阿灼去找吃的。” 娘“嗯”了一声。 岳疏桐有些艰难地爬起来,漫无目的地找着,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不远处有几处红彤彤的颜色,走近一看,竟然是野果子。 岳疏桐欣喜若狂。这一路上寸草不生,竟然还能留下这几颗野果子。 野果已经干瘪了,可在逃荒之人的眼中,是难得的美味。 岳疏桐忙忙地将果子摘下来,用衣服兜着,虽然衣服已经残破不堪,可她还是想多装一些,带回去,好让娘吃的饱饱的。 回来后,岳疏桐把果子都放到地上,轻轻地摇晃娘,娘微微睁开了眼睛。 岳疏桐拿起一个最大的果子,递到娘的嘴边。 娘摇摇头,很艰难地抬起手,把果子推向岳疏桐。 “娘吃,阿灼还有。”岳疏桐拿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让娘放心。 娘这才放心,轻轻地咬下了一小口。 岳疏桐一直举着果子,等着娘吃第二口,可是娘吃下第一口后就仿佛又睡了过去,迟迟没有动静。 岳疏桐只当娘太累了,要再睡一觉。她便在一边等着,等着娘醒来吃果子。 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中午,等到了太阳落山,等到了月亮升起来,娘还是没有醒。 “娘,娘。”岳疏桐一边喊着一边推了推娘。 娘没有动弹,没有睁开眼睛。 岳疏桐突然很害怕,她大声喊着娘。 娘没有醒来。 岳疏桐放声大哭,不住地嘶喊,她仍在期盼娘还能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直到娘的身体渐渐冰冷,岳疏桐才终于意识到,她没有娘了,她没有家了。 她再也不能骑在爹的脖子上玩耍,再也不能躺在娘的怀里听歌谣,不会有人再疼她爱她了。 她也无法回到那个已有千里之遥的家乡了。 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两个人,把她视为珍宝的两个人,为了她,双双葬身异乡,没有半点体面和尊严。 岳疏桐哭着,学着娘的样子,在爹的旁边用手挖着土坑。让娘躺在爹的身边,让娘不孤单,这是她唯一能为娘做的事,也是对自己唯一的慰藉。而她的身体里的爹和娘的血脉,是爹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太久的干旱让土地变得很硬,岳疏桐挖不动,细小的手指磨得全是鲜血。 努力了很久,地上也只是多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岳疏桐只觉得无助和绝望,她爬回娘的身边,趴在娘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大声哭嚎着。她现在只想抱着娘,就像从前受了委屈时,赖在娘的怀中寻求安慰那样。 哭着哭着,岳疏桐哭不动了,她很想睡,她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再醒来时,她是躺在家里的小床上,娘坐在窗边做着针线,早起干农活的爹刚刚回来,为她带回来集市上买的小花,为她插在发间。 岳疏桐开始陷入了一片黑暗。 第16章 暗淡往事(二) 但这片黑暗没有持续太久。 一道阳光穿了过来,接着整个世界都亮了。这阳光刚好洒在岳疏桐眼前一张瘦小的孩子的脸上。 “不要睡,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那孩子说道。 岳疏桐思绪一片空白,太久的饥饿让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气力思考事情,她呆呆地坐起来,瞪着面前的那个孩子。 那是一个女孩,比岳疏桐大不了多少,脸颊凹陷,面色蜡黄,全身脏兮兮的,但眼睛里竟然还有几分神采,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了一丝生机。 “吃吧。”女孩递上了一个果子。 岳疏桐缓缓伸手接过,许久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摘来的野果。 “那是我的小弟和妹妹,我的爹娘都死了,小弟和妹妹的爹娘也死了,但是我们得活下去,我们都是爹娘的孩子,我们活就是爹娘还活着。”女孩似乎是想要践行自己的话,从地上捡起一个果子,狼吞虎咽起来。 听到“爹娘”二字,岳疏桐心中涌出一阵苦楚,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很想大哭。 “哭吧。我爹娘没的时候我哭了好久,哭到最后一滴眼泪都没有了。”女孩拍拍她。 但岳疏桐这一次忍住了。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果子。那果子又苦又涩又酸,可岳疏桐还是吃了个干干净净。 吃完果子后,岳疏桐回到自己挖出的那个小坑旁,继续跪在地上挖着。 女孩也过来帮忙。 两个人挖了一会儿,一个极为瘦小的小身子突然挤到了岳疏桐的身前。 “我也来帮忙。”那声音细弱的像猫叫一样。 是那个女孩的妹妹。 “小弟病了,没法干活,我和妹妹帮你。”女孩说。 三个人就这样一直挖到了深夜,手已经磨烂了,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 安葬了母亲后,岳疏桐对着父母的坟冢磕了三个头。 “爹,娘,阿灼会活下去。爹娘到了天上要享福。”岳疏桐跪在地上,攥紧了小拳头,鼻头一酸,又落下泪来。 可是接下来要去哪儿呢?哪里才有活路呢…… 岳疏桐扭头看看那个女孩以及女孩的弟弟妹妹。只见女孩正跪坐在弟弟身边,一手放在弟弟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额上,女孩的妹妹在一旁一脸焦急。 “怎么了?”岳疏桐走上前去。 “小弟的头好烫。”女孩抬起头,“我们快点赶路吧,要快点到有吃的的地方去,小弟吃了东西,病就好了。” 说罢,女孩起身就要背弟弟,妹妹立刻上前来帮忙。 “我背着小弟吧。”岳疏桐道。她心中很感谢女孩刚才的帮忙,想要有所回报。 “不用了,小弟一生病,就认人,他现在只认我。”女孩稳稳当当地背着弟弟。 “你们要去哪儿?我和你们一起去行吗?”犹豫了一下,岳疏桐小心翼翼地问。她害怕人家不带着自己。 “好啊。”女孩很是高兴,“我们一起走。我爹临死前,告诉我,让我一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不要乱跑,我们就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吧。” 岳疏桐点了点头。 “你几岁了?”女孩问岳疏桐。 “五岁。”岳疏桐回答。 “那你比我小,我六岁。”女孩说。 女孩又说了自己和弟弟妹妹的名字,可是当时的岳疏桐却没有记住。 四个人就这样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走至下半夜。 “姐姐,我好饿,我走不动了。”妹妹突然说,靠着路边的一棵枯树坐了下来。 “那我们就歇一小会儿吧。”女孩依旧背着弟弟站在一旁。 岳疏桐挨着妹妹坐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的背碰到了什么东西,一回头,竟然是一具已经腐败不堪的尸首! 岳疏桐被吓坏了,哆哆嗦嗦地爬开,尽可能地让自己远离那具尸首。 女孩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这一路上到处都是尸首。我还见过白骨。” 虽然是一路逃难,但是岳疏桐并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景象。现在想起来,很多时候,娘常常将自己的眼睛捂住,当问起缘由时,娘总是说起风了,怕岳疏桐迷了眼睛。 岳疏桐站在风里,抱了抱双臂,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不怕不怕。”女孩放下了弟弟,走过来抱住了岳疏桐。 在女孩的安抚之下,岳疏桐终于平静下来。 以后路上这样的情形是少不了了,没有的爹娘的庇护,她得学着自己护着自己。 几人继续向前走。这一次换岳疏桐背着小弟。 “小弟的病越来越重了。往前走要是能遇到郎中就好了。”女孩念叨着。 可是他们走了好几天,一路上除了无数同他们一样形容枯槁的灾民,和无处不在的尸体,什么都没有遇到。 妹妹越来越虚弱,小弟只有一口气,岳疏桐和只影轮番讲着故事和笑话,让两个年纪小的孩子打起精神。 岳疏桐满身泥污,鞋子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她的双脚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阿娘一针一线缝制的衣裳也破烂不堪,几乎变成了布条。当初摘得野果早就吃完了,几天没有食物果腹,没有水下肚的四个人都已经濒临死亡的边缘。 终于,在不知道走了多少里之后,在他们的前面不远处,出现了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在收敛着路边的尸体。 希望给岳疏桐注入了一股力量,即便已经寸步难行,她还是努力朝那几个官差走去。 “几位官爷,哪里有郎中,小弟快要不行了。”岳疏桐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你往前走,前面就是镇子了,镇子里有郎中。”官差头也不抬,冷冷道。 “多谢官爷。”岳疏桐托了托背上的孩子,回头等女孩和妹妹赶上来。 “逃荒的人那么多,能活着到这里的可真没几个。” “是啊,看看死在这里的人,这小孩还真是命大啊。” 岳疏桐此时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她只想快点到那个镇子里去,去找吃的,找水喝,找郎中治病。 这一带受灾轻一些,至少还没有到饿殍遍地的地步。 四个人进了镇子,只见街道上虽然冷清些,但还是有几个行人走动,也有几个小摊贩沿街叫卖。 岳疏桐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到过这样活生生的烟火气了。一瞬间,她有些恍惚。 “又是逃难的。”岳疏桐听到一旁有人说。 “现在能歇一歇了。”女孩轻轻道。 四个人在一处矮墙下坐了下来。 “小弟,醒醒。”女孩轻轻摇晃弟弟。 弟弟微睁着眼睛,嘴唇动了动,岳疏桐凑上前去,才听清他说自己很难受,很饿。 “姐姐,我也饿。”妹妹轻轻拉住女孩的手。 “我去找郎中,先给弟弟妹妹医病。”女孩说。 “那我去找吃的。”岳疏桐说。 于是两个人分头行动。 岳疏桐在路边,想要从沿街的铺子,或者路过的人那里讨点吃食,可是转了好久,不是被掌柜大声呵斥着撵出去,就是被人粗暴地推开,一口吃的都没有讨到。 岳疏桐忍不住又要哭出来。从小到大,虽然家境贫寒,可岳疏桐也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娇宠着长大的,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受这样的委屈。 “小孩,你也别怪我不给你吃的。先不说现在像你这样逃难要饭的人太多了,就说我们这里,也只是旱的没那么厉害罢了,各家各户如今日子都不好过。”一个铺子里的掌柜将水泼在门前,头也不抬。 脏水溅到了岳疏桐的身上。 “你要是想要吃的,沿着这条街往前去,我瞧着那头上有人给像你这么大的小孩发干粮呢。”铺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 岳疏桐来不及道谢,立刻拼尽最后的力气,拔腿往女人说的地方跑去。 那个女人没有骗她,果然有官差正在派发干粮,有好些和岳疏桐年纪相仿的孩子排着队等着领。 岳疏桐连忙上去,排在队伍的后面。 干粮派发得很快,没一会儿就轮到了岳疏桐。握着有些硬邦邦的干粮,岳疏桐的心终于稳了下来。 小姐姐和弟弟妹妹还在等着,要快点回去,有了吃的,又有了郎中,弟弟就有救了。 岳疏桐转身就要离开,却撞上了一个人,一下子摔倒在地,干粮也散了一地。岳疏桐嘴里一边赔着不是,一边手忙脚乱地捡着干粮。突然,她觉得有什么人从后面扯住了自己的头发,将自己往后拖着。 岳疏桐怕极了,拼命地挣扎,可是她根本就没有力气挣脱。 她就这样被拖拽着,上了一辆装着大笼子的马车。 “还想跑?想得美!”那个拖拽岳疏桐的官吏轻蔑地道。 “大人,这个干粮我不要了,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我再也不敢了。”岳疏桐慌乱地扑到正在被上锁的笼门上,哭着哀求。她以为是自己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要被抓去坐牢了。 阿娘说,坏人才会坐牢。岳疏桐怕,怕自己成了阿娘最讨厌的坏人。 而且小姐姐和弟弟妹妹还在等着自己回去。 “乾牢只有进,想出来啊,早着呢!”官吏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岳疏桐彻底绝望了,趴在笼子里放声大哭。 “别哭了。”岳疏桐被人搀了起来,随后就是一双小手在自己脸上拂来拂去,为自己擦掉泪水。 “我是不是不应该拿这个干粮,是不是要抓我去坐牢。”岳疏桐哽咽着问小手的主人。 “不是去坐牢。”这是一个女孩。 “那为什么不让我走?”眼泪擦干净了,岳疏桐清楚地看到面前的女孩,她的头发散乱着,虽然脸上脏兮兮的,却并不消瘦;衣裳虽脏了,可并不破旧。 “哎?你不是和我们一样,要去乾牢做乾魂的吗?”女孩歪着头,疑惑地看着岳疏桐。 “我不是。”岳疏桐摇摇头。她不知道什么是乾牢,也不知道什么是乾魂。 至于接下来的事,岳疏桐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在在恐惧和迷茫中,一路颠簸,来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 而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比逃难途中更加让人绝望。 第17章 桃之夭夭(一) “阿灼,你想什么呢?”一只手在岳疏桐眼前晃了晃。 岳疏桐看向了那只手的主人。一瞬间好像有无数人影重叠在一起,但又转瞬即逝。 “师姐。”岳疏桐轻声唤道。 只影的神情放松了下来。 “看来你方才真的被吓着了。自打你来了临穹山,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样子。”只影抚着岳疏桐的头,“我看回去之后还是让田爷爷给你开个安神的药吧。” “我无事。”岳疏桐道。 “脸色惨白,还说无事。”只影抚了抚岳疏桐的脸。 那位逃难的男子再次过来向只影道谢,向岳疏桐道歉。说已经恢复了体力,要带着一家人赶路了。 只影起身送别了他们。 岳疏桐一连喝了两碗茶,才觉得心里那种难以名状的苦涩轻了些。 “阿灼,我从来没有多问过你什么。”只影在岳疏桐身边坐了下来,“可我总觉得,你似乎有很多的秘密。” 岳疏桐看向只影。只影的眸中尽是担忧。 岳疏桐感激于师姐的关心。可她什么也不能说。 她不想再让那些令她痛苦不堪的往事再如利刃一般,从心上划过。更无法告诉师姐自己的真实身份。 “师姐,我没事了,回去吧。” 只影点了点头。两个人骑上了马,继续赶路。 又是两天。两个人终于到了临穹山脚下。 一种归家一般的安定感紧紧包裹住了岳疏桐。 “阿灼,去用点午饭吧。”拴好马匹后,只影道。 “师姐,我没有胃口,你去吧。”岳疏桐此时什么也吃不下。 “我送你回去休息。”只影并不放心。 岳疏桐点头同意了。 此时弟子们还没有回来,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岳疏桐回房躺下。只影为她盖好被子,抚着她的额头。 “睡吧,没事了。” 岳疏桐安心地合上眼睛。 看着岳疏桐睡沉了,只影才悄悄离开。 “只影姐姐,你回来了。”只影轻轻合上房门,一转身,只见荧儿正站在身后。 “小声些。阿灼睡下了。”只影悄声道。 “这就睡下了?” “阿灼她累了,让她好好睡上一觉,等她醒了,你不要问这问那。”只影嘱咐着。 荧儿虽然面露不解之色,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了,我去膳堂吃点东西,你快进去吧。” 荧儿目送着只影离开后,进了屋子。她轻手轻脚地回床上躺下,生怕惊醒了岳疏桐。 岳疏桐再醒来时,刚好到了下午要去学宫听讲的时辰。 一旁荧儿也已经醒了,正在穿鞋。 岳疏桐起身整了整被褥,突然发现枕边还有一本兵书。这是她之前在冰蟾长老的弟子那里借来的,近日事多,竟忘了归还。 正好,待会儿去学宫的时候可以还给那位师兄。 去学宫的路上,岳疏桐看着身边突然安静得仿佛改了性的荧儿,心中甚是讶异。 两个人在清音长老的伏羲宫外分别。岳疏桐独自往星隐长老的紫微宫走去。 “杜师兄。”半路上,岳疏桐果然遇到了兵书的主人,忙喊住对方。 “师妹,何事?” “这是前几日从师兄那里借来的书,现在我读完了,特来归还。”岳疏桐递上了兵书。 杜师兄微笑着接了过来。 “师妹,你好些时日没去我们学宫了,今日就过去听一听吧。”杜师兄身旁的一位弟子打趣道。 岳疏桐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虽拜在星隐长老门下,却对占星一事并无多少兴致,反而对隔壁监兵宫冰蟾长老所授的兵法军阵更加有兴趣。 曾有一回,她借着更衣的由头,偷偷来至监兵宫窗下偷听。听到忘我之时,宫内冰蟾长老问了众弟子一个问题,她竟朗声答了出来,将冰蟾长老及弟子们唬了一跳。 反应过来,想要逃走,却为时已晚。 后来,冰蟾长老命人喊来星隐长老,要星隐长老将岳疏桐领回去。星隐长老平日里无悲无喜,如今眼见岳疏桐犯错,也不动怒,只是命她将当日所授课业,抄上百遍,三日内务必送至案前。 自此之后,岳疏桐再也不去监兵宫外偷听了。 只是每次路过,都会心痒难耐。 “好了,快到时辰了,师妹还是快些去学宫吧。”杜师兄道。 岳疏桐来到学宫时,学宫里人还很少,她挑了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 一刻钟后,紫微宫中坐满了弟子,男女弟子各一半。星隐长老也缓缓而至,开始讲授课业。 岳疏桐专心听了一会儿,开始出神。 她想到了在殷府时见到的王骥。 段泓曾经有恩于他,直接找他应该也会更加妥当一些。且如今升了官,用处也更大一些。不如待散学后,与段泓商量一下此事。岳疏桐暗想。 终于等到了酉时两刻,星隐长老结束了讲授,示意众弟子可以离开了。众人便起身行过礼,三三两两向外走去。 出了学宫,岳疏桐便往初阳长老的学宫奔去。 不想半路上,撞上了一个人。 “阿灼姐姐,你这么着急要去哪儿啊?你快告诉我,那个殷府好玩不好玩?” 是如粹。 “我要去找谭翮,待会儿我在跟你说,啊。” “找我做什么?”段泓恰好过来。 “如粹,近日膳堂的包子做的很好吃,我怕去晚了没有了,你腿脚快,先帮我抢上几个,好不好?”岳疏桐想办法支开如粹。 “好。”如粹满口答应,转身向膳堂跑去。 看着如粹跑远了,岳疏桐才放心。 “公子,我同师姐去谷府,遇上了王骥。不知公子可还记得他?”岳疏桐声音小得只有她和段泓两个人才能听见。 段泓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这个人。 “略有印象。他怎么了?” “他升任了户部侍郎。公子曾经救下过他的妹子,我想,我们可以直接找到他……” “太冒险了。”段泓打断了岳疏桐的话,“你又如何得知,那个王骥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是否会为了自己的仕途,转头向段暄出卖我们。” “公子莫要担心这个。我想自己先过去,探探他的口风,若他当真是那等小人,我便立刻杀了他,以除后患。我不会告诉他公子还在这个世上。”岳疏桐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段泓沉默不语。 “公子莫不是觉得,利用对旁人的恩情,让旁人为自己所用,此举不妥?公子倒是仁义,可公子别忘了,贤贵妃娘娘她是怎么没的!”岳疏桐想要激一激段泓。 “我没有忘,也没有觉得不能利用谁。”段泓闻言怒道,“阿灼,难道你不明白,我只是担心你会有什么闪失。你活着,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岳疏桐对上了段泓的眼睛,他的眼中一片晦暗。 “公子,现在王骥是当下最有可能对我们有所助益的人,我想赌一赌。” “阿灼,你的面色不太好,连日奔波,都不曾好好歇息,就算是要去,也要歇上几日。你到时我和你一起去。”段泓眉间的阴郁之色略微散去了些。 “王骥说,他不日就要返回祈安城,若是我再不去,可就只能去祈安城找他了。况且,眼下公子绝对不能轻举妄动。若当真有什么不测,以我的能耐,脱身还是可以的。” “看来,阿灼是嫌我武功平平,倒时会拖累你?”段泓玩笑道。 “并无此心。公子,我保证,六日之内,我一定会回来。哪怕我回不来,我也会送消息过来。到时候公子也好有所动作。” “我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若当真如此,我们就同他们拼了。” “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包子都要凉了。”如粹跑了过来,“快走吧,只影姐姐和荧儿还等着呢。”说罢,他一手拉一个。 岳疏桐和段泓任由如粹这么拉着。 到了膳堂,几人找到只影和萦儿,坐了下来。只影将盛好的粥分给众人 岳疏桐拿起一个包子,一口咬下,面皮和内馅的香气在嘴里一起迸发了出来,咸香四溢。 “殷府好玩吗?快和我说说。”如粹迫不及待要听故事。 “好玩。好花好草,还有好看的人,好吃的东西。”只影笑着。 “那你们都吃了什么好吃的?” 只影便将在殷府席上吃到的吃食添油加醋给如粹讲了一遍。岳疏桐在一旁听着,她知道,师姐这是故意在逗如粹,想看他后悔的样子。 果不其然,如粹嚷着说早知道就和姐姐一起去了。 “你们别误会,我可不是嘴馋想吃那些东西,就是想去见见世面。”如粹嘴硬道。 桌上几人都笑了起来。 如粹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开始给众人分包子。 “谭翮今天中午就没有吃午饭。”如粹小声道。 “为何没吃?”岳疏桐看向段泓。 “初阳长老留下我,又教了我一篇文章。”段泓答道。 “初阳长老真的很看重段泓。”只影轻轻吹着粥的热气。 “可不是,谭翮当真是天赋异禀。我师父说,她常常觉得段泓有夫子当年的风范。” “哎?绮幻长老竟然会这么称赞?”只影颇为意外。 “其实……”如粹突然欲言又止。 “怎么了?”岳疏桐追问。 “其实师父还是欣赏段泓的,只是不在人前表现出来罢了。”如粹道。 “绮幻长老的脾气还真的是捉摸不透啊。”岳疏桐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 “待会儿用完了晚饭,阿灼,我们去田爷爷那里一趟。”段泓突然道。 岳疏桐不解地看着段泓。 “让田爷爷给你拿些丸药。” “对,是该拿些丸药。”只影道,“阿灼在回来的路上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是淋了雨着了寒吗?”荧儿十分关切,“难怪我瞧着阿灼姐姐精神不太好。” “我没事,真的没事。”岳疏桐摇摇头。 “还是去田爷爷那里瞧一瞧吧,也放心一些。”段泓坚持着。 “公子,我真的没事。只是回来的路上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晚饭后,去田医师住处的路上,岳疏桐道。 “你不要勉强自己。” 到了田医师处,田医师把了把脉。 “从脉象上看,阿灼姑娘并无大碍,只是有些心绪不宁,吃粒安神的丸药,回去睡一觉便好。”说罢,他便从一旁的小瓷瓶中倒出了一枚药丸,交给岳疏桐。 岳疏桐听话吃下。 “公子,我就说我没事吧。”出了院子,岳疏桐道。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小径上。此时小径旁的桃花已经开放,一阵晚风吹过,落英缤纷。 “方才阿灼说到从前,看着这桃花,我想起初次见你,也是在这样的时节。”段泓突然停下了脚步,微微抬头,似是在看树上的花。 “是,我记得那时公子院中的那棵百年的桃树,开了一树的花。”岳疏桐看着眼前的纷纷红雨,想到了那一年,她刚刚进入稷王府时的情形。 天气和暖,落红满天,于春和景明之时,见一翩翩如玉之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段泓低吟起了诗句,“现在想来,不管是当年,还是此时此景,都与阿灼十分相衬。” 岳疏桐淡淡笑着,只觉得面上微微发热。 “公子又调侃我了。” 两个人就这么慢慢走着,岳疏桐看着眼前人的挺拔的背影,突然想到两个人倒是有些时日没有这么悠闲地一起走走了。 “阿灼到我身边有七年了吧。” “是,七年整了。” “日子过的还真快啊……”段泓有些感慨,“发生了那么多事,现在也就只剩你还在我身边了。”段泓转过了身,看着岳疏桐。 岳疏桐看到他的眼睛里尽是怅惘,便知道他定是想起了那些伤心事。 “公子莫要难过。”岳疏桐向前走了走,靠泓近了些,“日子还长。” 虽然宽慰着段泓,可是岳疏桐心中亦是十分凄苦。当初的那些事,何止是段泓一人的伤心事。她视为家人视为好友的那些人,一朝离自己而去,如今只剩旧人一人,前程未卜。 “你说的是。方才田爷爷说要你去睡一会儿,我还留你到现在,你快去歇着吧,我想自己再走一走。”段泓道。 “是。” 岳疏桐听命离开,走至半路,她转过身,发现段泓仍旧站在原地,看着满树桃花,似是出神。 自从经历过那些变动之后,段泓变得沉默了许多,很多时候喜欢一个人待着,每到这时,他常常会盯着一个地方出神,连岳疏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18章 桃之夭夭(二) “阿灼姐姐,你看什么呢?”荧儿突然凑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岳疏桐一惊。 “只影姐姐让我过来看看你。”说罢,荧儿顺着岳疏桐方才的目光看过去,“你又在看谭大哥啊。” “你这丫头,什么叫‘又’啊。”岳疏桐佯怒。 荧儿笑了起来。 “你总是盯着谭大哥看,一看就是好一阵子,你自己就没发觉吗?” “好了好了,快别说了。”岳疏桐急忙打断了荧儿,“快回去歇着吧。” 两个人这么说笑打闹着回了屋子。 岳疏桐确实有些乏了,放下了帐子,舒舒服服地躺进被窝。 荧儿说还要再读会儿话本。 被柔软的棉被包裹着,困意很快袭来。 半梦半醒之间,岳疏桐略感燥热。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却发现屋子里换了另一个样子。 对面荧儿的床铺不见了,荧儿也不知所踪。屋子里的陈设也变了。 岳疏桐还没来得及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屋外一阵脚步声,随后有人推开了门。 “疏桐,贵妃娘娘赏了一些点心,全是御膳房新制的,你快尝尝。” 那人端着一个小巧的托盘站在那里,笑着看着岳疏桐。 “木兰……”岳疏桐念着那人的名字。 “木兰,这箱子好沉,快来帮帮我!”屋外又有人在喊了。 木兰好似一阵风似的出去了,手里的东西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岳疏桐跟出来,看到院子里,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正费劲地拖着一个大木箱。 是翠影。从前稷王府里最调皮爱笑的姑娘。 “陶妈妈说今天太阳好,让我把这些旧东西晒一晒,收拾收拾。” 两个人一阵忙活。 “都是两位殿下小时候的玩意儿,还有好些都是我亲手制的。可小心些。” 岳疏桐这才看到两个女孩子身旁站着一个拄拐的老夫人。 “疏桐,去把殿下那几床薄被抱出来晒一晒,天暖和了,以后好盖。”木兰道。 “好。”岳疏桐答应着,往正屋走去。 正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屋子的主人应该是进宫去了,不知为何今日没有带上岳疏桐。 屋子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都是岳疏桐亲手布置打理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讲究精致却不张扬,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香气。 岳疏桐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大柜子前,从里面抱出几床绸被。 来到院子里,早有小丫头支好了架子。岳疏桐让小丫头抱着被子,自己动手一床一床晾上。 许是今日阳光太好,岳疏桐觉得周身暖烘烘的。 “你们看,这个是什么?真好玩儿。” 岳疏桐转头看去,只见翠影手上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小东西。 “仔细些,都是殿下的东西,别弄坏了。”木兰想把东西夺过来、 “哎呀你让我看看。”翠影躲开木兰的手。 “我也看看。”岳疏桐也走过去看。 那是一只小兔子,用布缝的,小兔子的两只耳朵上,各坠了一颗极小的珍珠。 “这个兔子啊,是我给稷王殿下缝的。那个时候稷王殿下还不满一岁呢,把这个兔子拿给他的时候,他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后来他大了,就把这个拿给小殿下玩了。你们不知道,稷王殿下小的时候,白白胖胖的,一逗就笑。阖宫的贵人们都喜欢他。”陶妈妈又开始絮叨起了从前的事。 几人笑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木兰突然问。 “快正午了吧。”翠影抬头看看天。 时辰过得还真快啊,这么快就正午了。岳疏桐想。 “都这个时辰了,二位殿下怎么还没回来。”陶妈妈小声道。 “陶奶奶,你快来!外面来了好些兵!”一个小丫头跑过来喊。 “又有什么事儿啊……”陶嬷嬷嘟囔着,跟着小丫头出去了。 木兰和翠影也一声不吭地跟着出去了。 岳疏桐一个人留在原地,纠结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突然间,外面响起了一阵嘈杂声,岳疏桐一阵心慌,循声跑去,却看见一片火光冲天。天色一下暗了下来,周围突然多了好多人,有四散奔逃的王府侍从,有手忙脚乱到处抓人的官兵。纷乱的人群中,岳疏桐一眼就看到了陶妈妈。她被推倒在地上,正颤颤巍巍地抓住一个官兵的衣服下摆,在她的身旁,是倒在血泊中的木兰和翠影。 “木兰!翠影!”岳疏桐大喊起来,她想跑过去,可是不管她怎么跑,都好像永远到不了姐妹的身边。 “阿灼姐姐!阿灼姐姐!”岳疏桐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她,一样的惊慌失措。 听声音,是望春在唤自己吗?只是望春是怎么知道自己乳名的?岳疏桐想着,转过了头。 一刹那间,天地猛地换了一个颜色,在岳疏桐眼前的,是一面素色的帐顶。 此时的岳疏桐,浑身汗津津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只觉得心口像是压了什么东西,呼吸困难。定了定神,她才确定,自己现在仍旧是躺在临穹山的屋子里的床上,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偏过头,却见星隐长老正坐在床边,荧儿就站在星隐长老的身后,一脸担忧。 “我听阿影说你们回来的时候,你受了些惊吓,便想来看看你,这么一看,你确实被吓得不轻。”星隐长老缓缓道,眸子尽是忧虑。 “阿灼姐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方才你大喊大叫,我怎么也叫不醒你。”荧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只是梦到一些以前的事。我……”岳疏桐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你不要告诉我你没事,我方才看的真切。”星隐长老摁住了岳疏桐,让她躺下,“你现在需要好好歇上几天,这几日你就不必去学宫了。荧儿,你去你田爷爷那里,跟他说,再拿些今日开给阿灼的丸药,等什么时候阿灼不再梦魇了,再去学宫。” 一串话让岳疏桐无法辩驳一二,只得从命。 这样也好,这样就可以去王骥那里了。岳疏桐暗想。 星隐长老又嘱咐了几句,起身离开了,荧儿去田爷爷那里拿药,屋子里只剩下岳疏桐一人。 周围安静后,岳疏桐躺下,闭上了眼睛,可是方才的梦境在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 她趴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她又一次经历了生离死别,又一次尝到了割肉断肠般的痛苦。这痛苦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弭。 她抬手抚了抚自己左脸,凹凸不平的触感让她在一次回想起烈火烧身时的痛不欲生。 木兰和阿修当初也一定特别痛吧。 快三年了,岳疏桐从不曾梦见过当初王府的故人,即便她真的万分想念。今日故人入梦,焉知不是沉冤未雪,旧恨难消? 思及此处,岳疏桐决定不再等了,今夜就启程,去王骥的府里。她要让王骥把如今朝中的局势仔仔细细说清楚,她要说动王骥,让他成为自己和公子的助力。 这时门开了,荧儿回来了。 岳疏桐忙擦干眼泪。 “阿灼姐姐,我方才去田爷爷那里的时候,还想着能不能遇到谭大哥,告诉他你现在身子不爽,可是这一来一回都没遇见。”荧儿把一个小瓷瓶放在桌子上,从里面倒出了一丸,“这是药,田爷爷说再吃一颗就赶快睡觉。” “好,我知道了。”岳疏桐坐了起来,接过了丸药服下。 “快躺下,快躺下。”见岳疏桐吃完药,荧儿赶忙上来给岳疏桐盖被子。 岳疏桐被她逗笑了。 “谭大哥他很在乎你,我要是告诉他他肯定很担心。”荧儿边说边为岳疏桐放下床帐。 “既然知道他会担心,为何还要告诉他?”岳疏桐道。 “就是知道他很担心,才要告诉他。就是要看他担心。”荧儿很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岳疏桐不再言语。 她当然知道段泓对自己十分在意,毕竟如他所说,他的身边只剩自己了。 “你好好歇着吧,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好。”岳疏桐答应着。 荧儿走后,岳疏桐并未合眼,她等着荧儿睡下后就动身。 第19章 知恩必报(一) 不知过了多久,岳疏桐听到外面屋子里十分安静,便轻手轻脚地起来,带上了药,还有短剑,以及来不及归还竹猗的面具,出了屋子,快速下了山。 她来到马厩,牵出了一匹马。 岳疏桐记得,从前王骥来王府的时候,自己与他攀谈过几句,从那时便知道,虽然他们家族祖居椋州,可是因他是旁支,再加上父亲早逝,只剩母亲带着他和妹妹,被族中的人欺压,不得已搬家到母亲娘家附近,也就是安州和黎州搭界的一个叫吉旸的小镇子上。 最初靠着母亲娘家的接济过日子,直到王骥入仕,母子俩的日子才好了起来,不再寄人篱下了。 至于为何不接母亲到京中去,王骥说因母亲念着故土,不想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王骥孝敬母亲,便给母亲买了处大宅子,又安排了好些仆人,照顾母亲的生活起居。 吉旸距临穹山,并不算近。 春天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的,岳疏桐打了个寒颤,纵马往吉旸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上,岳疏桐为了节省时间,也顾不上住店,累了就找棵树靠着歇一歇,渴了就喝河水,饿了就吃一点野果。走了快三日,终于到了黎州与安州的交界之处,路上也有了一些人烟。 岳疏桐问了过路的樵夫,在樵夫的指引下抄了一条近路,天黑之前终于到了吉旸。 岳疏桐将马匹寄放在城外一处客栈,自己悄悄跟上了一辆恰好路过的、挂着“王宅”字样的灯笼的马车。 在吉旸,能用得起这般精致的马车的,恐怕只有王骥的府邸了。 果然如岳疏桐所料,那辆马车拐进了一个小胡同,到了一处朱漆木门前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位穿戴体面的老夫人。 “蒋奶奶回来了。”门口的小厮立刻迎了上去。 趁着那些人围做一团,岳疏桐轻巧地攀上了高墙旁的一棵大树。这棵树足够高,可以让岳疏桐俯瞰到王宅的一部分院子。 王宅是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远比不上谷府和殷府,虽然好进退,也容易找到王骥的住处,可是并没有多少地方可以藏身,无奈,岳疏桐只得躲藏在树上,静等天黑。 两个时辰后,只听得丁零当啷落锁的声音,还有仆人们匆匆而过的脚步声。 打更声传来。是时候了。 待几个小厮走过,岳疏桐戴好面具,从树上跃入院子中,往王宅的中心摸去。 好在一切顺利,岳疏桐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 “大人还去陪老夫人说话吗?” 走至一处院落旁,岳疏桐听到前面拐角处传来人说话的声音,立刻藏在树后的阴影中。 “怎么不去?大人刚刚用过晚饭,正喝茶呢,喝完了茶就过去。” “好。” 随着一阵渐渐微弱的脚步声,周围再次安静了下来。 岳疏桐探出头去,看着没有人过来。刚抬起脚,就看到一个挺拔的男人从前方的洞门出来,在几个提着灯笼的丫鬟的簇拥下往南走去。 是王骥。 想必那个洞门后就是王骥的住处了。 待人走远后,岳疏桐迅速跑了进去。 院子此时空无一人,唯有屋中还亮着灯。岳疏桐将屋门推开一个缝隙,查看里面的情况。 屋子里一边是堆积如山的书稿,一边是整洁如新的床榻,看来王骥就是住在这里。 岳疏桐闪身进入,躲进了衣柜中,等着王骥回来。 过了快半个时辰,岳疏桐终于听到外面响起了嘈杂声,接着便是房门打开的声音。 “我还想再看会儿书,你们都下去吧。” “是,大人。” 岳疏桐透过柜门的缝隙看过去,只见王骥正背对着自己翻找书稿。 她猛地推开柜门,两三步走到王骥身后,王骥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岳疏桐捂住了嘴巴。 因为惊恐,王骥睁大了双眼,直直地看着岳疏桐。 “大人,怎么了。”门外响起了丫鬟的声音。 “你知道怎么说。”岳疏桐用短剑的剑柄抵住了王骥的腹部,压低声音道。 王骥十分用力地点点头。岳疏桐松开了他。 “没事,是书倒了,你们不用管。”王骥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外没有动静了。但岳疏桐的匕首依旧抵着王骥。 “女侠若是图财,我柜中有几十两银子,尽可拿去,只求女侠莫伤我府中人等性命。”王骥颤颤巍巍地恳求道。 “我不图钱财。”岳疏桐道。 “那女侠要什么?我与女侠无冤无仇,难不成女侠要取我性命?”王骥有些发抖。 “王大人,别来无恙。”岳疏桐摘掉了面具。 王骥的面色瞬间变得煞白,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你……你……”王骥手指着岳疏桐,抖如筛糠。 “大人不记得我了?”岳疏桐顺势蹲下,视线与王骥平齐。 “你是人是鬼?”王骥哑声问道。 “大人觉得呢?” 王骥一遍一遍审视着岳疏桐。 “姑娘你没有死……” “侥幸罢了。” “那稷王殿下……” 岳疏桐做出一副悲痛姿态,没有答话。 王骥的面上有了血色,挣扎着要站起来。岳疏桐立刻将他扶起来。 “姑娘是如何逃出的?来我府里是有何事?若是遇到难处了,尽管说与王某,王某定鼎力相助。姑娘可曾用过晚饭?王某让人送些吃食来。”王骥一连串地问。 “敢问二小姐可安好?”岳疏桐没有回答王骥的问题。 她问起王家小姐,暗暗提醒王骥念着当初殿下对他的恩德。此时岳疏桐心中十分忐忑,她不知道这些年王骥是不是变了,也不知道王骥是否会因为太过害怕段暄和司徒熠的淫威,向朝廷出卖自己。 “好。谢姑娘挂怀。小妹两月前嫁与了魏大人的幼子。” “魏大人?可是那个工部侍郎魏大人?魏大人家的公子,资质尚且不谈,至少不是纨绔子弟,这倒是一桩好婚配。”岳疏桐话里有话。 “是,也算门当户对。若无当初稷王殿下相助,小妹只怕……” “王大人感念我家殿下的恩德,真是难得,可惜我家殿下现如今可是乱臣贼子。”岳疏桐试探道。 王骥低头不语,面色一时间变得很是复杂。良久,才开口。 “不论怎样,王某还是念着殿下当日的恩情的。殿下对王某一家,恩重如山。” “王大人觉得我家殿下如何?”岳疏桐问道。 “稷王殿下宅心仁厚,是难得的君子。”王骥一怔,随即答道。 岳疏桐不屑一笑。 “这‘宅心仁厚’一词,只怕我家殿下如今担不起,‘君子’又与乱臣贼子相悖。” 王骥又一次不语。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可怕,仿佛空气都凝滞了。 “王大人是不是从心里相信那些奸人的构陷之词了?”岳疏桐追问道。 王骥仍旧没有开口。 “大人如今若是命人将我制服,再将我交给朝廷,也是大功一件。”岳疏桐继续道。 第20章 知恩必报(二) 王骥仿佛没有听到似的,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走过了岳疏桐,走到了一幅挂在墙上的画前。 “姑娘可知道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吗?” 岳疏桐走近了些。只见那画上有一队兵马,还有一位老人,那老人席地而坐,老人手里是被缠成乱结的野草。 “这可是‘结草’的典故?” “正是。两年前我请好友为我画下这幅画,悬在房中,时时端详。” 岳疏桐明白了王骥的意思。 “当初小妹被那成家的恶少盯上,我们全家也被要挟。那成家大少放出话来,说小妹如果不从,就让我丢了官帽,要让我全家不得好死。我只是一介主事,而成家则是太师的姻亲。我求告无门,毕竟谁有愿意为了我这么一个小官而得罪太师呢?可是稷王殿下偏偏出手了,我家小妹也得以逃过一劫。说起来,皇子常常会笼络一些臣子,为自己所用,而当时的我是无法为稷王殿下带来什么好处和助益的,只会白白连累他,让他得罪司徒氏一党,失去朝中一些人的支持。可稷王殿下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些事,从那时起,我心里就认定了一些事。 “再说姑娘。姑娘当初是稷王殿下身边举足轻重的人物,莫说是稷王府这等府邸,就是那二品大员家中的仆从,也少不得傲气些。可是姑娘待我,有礼有节,从不倨傲,这一点,我是一直记得的。” 王骥转过了身,岳疏桐看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有点点光亮。 “当日那件大事,稷王殿下落到了那般孤立无援的地步,我一直都觉得多少与殿下当初因我得罪了成家有关,而我又没能帮上稷王殿下,因而心中常觉内疚。每次想起殿下和姑娘如何待我,又想起殿下和姑娘落到那步田地……”王骥哽咽了,他顿了顿,似乎是缓一缓心里的痛楚,“我曾以为只能来生偿还恩德,没想到今日,故人就在我面前。”王骥面上又浮出了一丝笑容,“苍天有眼。” 听着王骥一番恳切之词,岳疏桐的心终于不似方才那般悬着了。 王骥仍旧记得自家殿下有恩于他,最重要的是,他相信殿下的为人。 这就说明,他明白弑父杀君一事并非殿下所做。 “王某虽是小门小户出身,可断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鼠辈。” “大人所言,我明白。如今这样的世道,还能有大人这般古道热肠之人,看来我家殿下当年没有白白出手。”岳疏桐笑道。 “看我,只顾说话,还没请姑娘坐下——姑娘快请坐。姑娘可曾用过晚饭?我这就命人去准备。”王骥转身就想去安排。 岳疏桐连忙阻止了他,说不必麻烦了。 王骥只得坐了下来。 “方才姑娘定是对我有所戒备,只是即便是如此,还是冒险来我府里,定是有要紧之事。姑娘但说无妨。”王骥开门见山。 如果骤然让王骥协助自己铲除朝中奸佞,报血海深仇,王骥定会犹豫,不妨先向他打听些朝中的动向,徐徐图之。岳疏桐暗想。 “大人如今掌我大周财政,地位举足轻重,想必朝中定有一些小人趋炎附势。”岳疏桐道。 “举足轻重,我担不起;有人阿谀奉承,倒是真。先不说我在京中的宅子常常有人到访,就是老母这里,也是时不时就有人登门送礼。不过我都是能推则推了。” “大人此次高升,公务也繁忙了许多吧。” “这是自然。现在不光要办当下的事务,还要查一查几项陈年旧账。” “陈年旧账?” “一些账目有纰漏,但时间太过久远,还需细细理一理。毕竟我这里容不下半点马虎。” “这些事,想必又能牵扯出不少人来,阻力之大,可想而知。” 王骥眉头紧锁,只轻轻说:“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敢问如今朝中是何情形?” “仰司徒氏鼻息罢了。”王骥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司徒氏是盘踞朝中多年的豪族了,不说先帝因体弱多病致朝政被司徒熠把持,就是先帝年轻体壮,只怕也要让司徒氏三分。当日段暄是如何登上皇位的,恐怕朝中之人皆心知肚明,只是碍于司徒氏的权势,无人敢戳破这层窗户纸。 “姑娘可还记得莫庭莫大人?”王骥突然问道。 岳疏桐一愣,她不知道王骥为何突然问到了他,但还是回话说记得。 “莫家去年就被抄家了。”王骥轻轻道。 “什么?”岳疏桐大为诧异。 “莫大人是朝中难得的贤臣,都道他敢于进谏,刚正不阿,从不结党营私,他——”岳疏桐猛地止住了话头。 是了,想必就是因为他的敢于进谏,刚正不阿,才招致了祸端。 “莫大人那日在朝堂之上,痛斥司徒氏是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没多久,就被言官参了,再往后,抄家,下狱,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王骥的话像是一把刀,每一个字都在岳疏桐的心上狠狠地划上一下,疼得厉害。 “你说好笑不好笑。一个二品大员,一个被参‘结党营私’、‘决疣溃痈’的人,到头来家里只搜出来二十两银子。” 王骥此时虽然是笑着的,可是双眼通红,眼含泪水。 岳疏桐心里泛起一阵苦楚,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时间两人彼此无话。 终于,岳疏桐哑声道:“朝中岂不是一团浊气。” “谁说不是呢。若是,三殿下还在……可惜,可惜。” “那……当初与殿下有过来往的大人们……” “所幸,虽被归为稷王一党,很多只是贬官,虽不在庙堂之上,也保住了一家性命。” “真是讽刺,朝堂之上,何时有过‘稷王一党’。”岳疏桐怒极反笑,“不过,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若是殿下有知,大人们仅仅因与他有来往就平白遭受祸端,只怕会不安。” “是啊,稷王殿下是诸位皇子中最宅心仁厚的,却落得那样一个惨烈的结果。” 岳疏桐闻言,落下泪来。 “大人说的是。我家殿下当初待段暄甚是亲厚,从不设防,却不想此人狼子野心,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还要我们王府上下给他背这个黑锅,将我们逼到绝路。” “姑娘,这些话在我这里怎么说都没关系,我宅子里的人从上到下口风极严,铁板一块,不怕让什么人听了去。若是在外面,千万别这么说。” “多谢大人好意。我今日到访确有一事想要问大人,从前我家殿下遭难,少不得有些小人推波助澜,京中的那些,我如今还没有什么办法,但有些上了年纪的,想必已经告老还乡,大人可知他们现居何处?”岳疏桐说完,瞧着王骥的神色。 王骥的脸色变得冷峻了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开了口。 “姑娘想要做的事,我绝不过问,但请姑娘见谅,我家中还有老母弱妻和稚子……” “大人放心,我接下来要做的,都与大人不相干,大人请说便是。” 王骥定了定神,似乎是在下定了决心,随后起身走至书案旁,奋笔疾书。 很快,王骥便将一张纸交给了岳疏桐。 那纸上是一些曾经的官员和他们现在的住所。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王骥道。 岳疏桐谢过,又问起那些因从前与自家殿下亲近而遭贬谪的臣子现在在何处为官,王骥再次取来纸笔,尽数写下交于岳疏桐。 岳疏桐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便要告辞。 “我不知姑娘从何处来,但此时夜还长,姑娘一路上又十分奔波,且在寒舍歇一歇吧,也好让我尽尽心意。我母亲之前听闻了姑娘,也想与姑娘见上一面。” “既如此,就多谢大人好意了。”岳疏桐道。 “还有,姑娘此番到访,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只有这一件物什。”说着,王骥解下了腰间一枚碧绿的玉佩,“姑娘以后若还有用得着我的,就持这个玉佩,无论是这吉旸的宅子,还是我在祁安城的住所,姑娘都可进出自如。只要是我能办的事,绝不推脱。” “多谢大人。”岳疏桐接过了玉佩。 王骥随后唤来一位丫鬟,命丫鬟带岳疏桐去厢房歇息。 一路上,丫鬟一言不发。 到了厢房,丫鬟刚要离开。岳疏桐立刻上前,一下击晕了她。 无法,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她不能不妨。 岳疏桐吹灭了灯,换上了丫鬟的衣服,离开了厢房。 一路上,偶尔有王宅上夜的人走过,也都对岳疏桐视若无睹。许是因为衣裳的缘故,他们将岳疏桐当成了宅子中的丫鬟。 至无人处,岳疏桐翻过了院墙,往沉沉夜色中走去。 岳疏桐躲开了街道上巡夜的人,到了城门口。 吉旸不比襄城这种大城池守卫森严,因人口少是非少,再加上官府也没多少钱,城门有些破旧不说,守城的官兵都是能懒则懒。 此时守着城门的官兵仅留两人,正哈欠连天。岳疏桐悄悄走近,将一处柴堆尽数推倒,接着立刻躲至一旁,守城的官兵果然听到动静前来查看,岳疏桐趁着城门无人把守,迅速出了城。 岳疏桐赶至存放马匹的客栈,此时客栈早已关门熄灯,岳疏桐便撬开了院门,将马匹牵走。 已经是下半夜,月亮西垂,路上开始有一些早起送货的商旅车队。 岳疏桐急催马匹,往临穹山赶去。 第21章 往日恩怨 回到临穹山时,正是日落时分。岳疏桐心下正打鼓。她不告而别这么多天,荧儿肯定已经急疯了。等下见了她,她定有好些话要问。 刚刚迈上临穹山最后一级石阶,岳疏桐便看到星隐长老正站在不远处的牌坊下,正盯着自己。 依旧是那一双如深潭一般毫无波澜的眸子。目光落在岳疏桐身上,似有千钧重。 岳疏桐暗道不好。 “见过长老。”眼见无法溜走,岳疏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你跟我过来。”星隐长老的话依旧听不出什么语气。 星隐长老带着岳疏桐到了自己的住处。 推开门,只见段泓也在里面。 岳疏桐一时不解。 星隐长老一言不发,默默地坐了下来,看着岳疏桐和段泓。 岳疏桐心中一阵发毛。 “阿灼,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星隐长老终于开口了。 “弟子有错。”岳疏桐立刻跪下认错。 “那日清早,有弟子来报,说山下马厩中少了一匹马,我便猜到一定是你牵走了。后来荧儿哭着来找我,说你不见了。初阳长老他们很快也知道了此事,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只好说你最近身子不适,去了神农山庄姜先生那里,这才把他们搪塞过去。你倒是说说,你去哪儿了?” 岳疏桐一时不知怎么答话。 “回长老,是弟子不好,是弟子要阿灼下山的。一切过错都在我一人。”一旁的段泓突然跪下。 “你要她下山去做什么?她那日精神那么差,你还让她下山?还让她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星隐长老的语气里竟然有了怒意。 “不,不是危险的事。是我自己要下山的。”岳疏桐矢口否认。 “你们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星隐长老猛地拍了一下桌案。 岳疏桐和段泓闻声全身一震。 他们从不曾见过星隐长老这般动怒。 “先是去襄城,而后又不知在殷府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下山,这一去就是这么多天。现在山下是什么情形,阿灼,你就这么不顾自己的生死?” “长老这话、这话从何说起。”岳疏桐有些错愕。 星隐长老叹了一口气,她缓缓抬手,解开了面纱。 岳疏桐和段泓看着星隐长老面纱下的真容,一时都惊住了。 像,太像了。 星隐长老的鼻子,嘴巴,还有下巴,同段泓的生母贤贵妃简直一模一样。 除了那双眼睛。 还有面上的疤痕。 贤贵妃的双眼圆如杏核,星隐长老的双眼则有些狭长。平日里,星隐长老常以面纱遮面,故只看眼睛的话,并不能发觉她同贤贵妃有什么相像。 “孩子,你以为你母亲当初的书信是写给谁的。”星隐长老望着段泓,一滴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你应该叫我一声姨母。” 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还是得知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位至亲,段泓一时失声,泪流不止。 “她当初修书一封,要我护你们周全,不是为了让你们铤而走险,致自己生死于不顾的。若是有什么差池,要我如何同卿莲交代。”星隐长老痛心疾首。 “师父,弟子和殿下此番,也是为了报血海深仇。”岳疏桐哭道。 “卿莲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做这么危险的事,才要你们来到临穹山的!”星隐长老脸上尽是泪水,“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辜负她?!当初,我就没有护住她,如今我若是再护不住你们……” “姨母,”段泓终于开口,“当初段暄和皇后、司徒熠联手,害死父皇,谋图皇位,还要将罪行全部推至我与母亲头上。母亲刚正不阿,抵死不认,自焚以证清白,却还是背上了红颜祸水的骂名;阿灼护着我,虽然侥幸逃脱,可我们也成了乱臣贼子。若我们就在临穹山苟且偷生,母亲的污名就永世无法洗雪。我身为人子,见父母被害,母亲遭到构陷,焉能装作无事发生,苟活于世间?” 星隐长老默默流泪,一时无话。 “师父是知道的,小殿下如今被通缉,行踪不知,生死难测,我们一来是想要尽快找到小殿下……” “那你们可有结果?”星隐长老打断岳疏桐的话。 岳疏桐摇了摇头。 “你们以为我没有暗中打探过?所有人都说他先是在祁安,而后在襄城,可是根本就没有人真的见过他。段暄他们风声鹤唳,而你们仅凭着那些未经证实的传言,就让自己身处险境。”星隐长老怒道,“你方才说,一来要找到小昶,那二来是什么?你们难道真的要做那么危险的事?你们可知道,若是失败了,结果是什么?!” 岳疏桐和段泓不知作何回答。 他们何尝不知失败的结果。 可是在他们打算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泓儿,你多次指使阿灼下山,你可有想过,她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办!”星隐长老责问段泓。 “师父,弟子也是为了自己。”岳疏桐申辩道,“当初,王府被抄没,段暄和司徒熠命手下将府中上下人等尽数斩杀。或许于段暄他们而言,府中的人不过是些奴役,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可是于弟子而言,他们是家人。弟子父母早亡,府中兄弟姐妹们待弟子甚是亲厚,他们一朝惨死,更不要说,弟子与殿下是他们以命换命换出来的,此仇不报,还有何颜面为人。” “那你们若是真的有了什么事,他们岂不是白白牺牲?” “哪怕是死,我也要拖着段暄和司徒熠一起下地狱。”岳疏桐恨恨道。 “好,好。”不知是不是因为激动,星隐长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卿怜为贼人所害,我身为她的姐姐,绝不可能会咽下这口气。报仇一事,你们不要管,一切有我,从现在开始,我来谋划。” “不!”岳疏桐与段泓异口同声。 “姨母,一切皆因我而起,也应当由我来承担!可是姨母,我不仅要报父母之仇,我也要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段泓膝行向前,面露急色。 “不,一切都是因为我。”星隐长老喃喃道,“当年,若不是我非要你母亲陪我下山去瓷镇游玩,她也就不会遇到你父亲,自然也就不会到那虎狼窝里,也就不会离我而去。” “姨母,我在这里。姨母不要难过了。母亲定不愿见姨母这般。”段泓安慰道。 “你们快起来吧。”星隐长老微微平复了一下心绪,“泓儿,你过来。” 段泓听话地来到星隐长老身边坐下。抬手摘下了一直戴在脸上,用以伪装的人皮面具。 不同于戴着面具时有些阴柔的长相,面具之下,段泓本来的面孔更为俊朗。 星隐长老抬手抚着段泓的脸,深深地望着他,似乎是想要在段泓身上找出贤贵妃的影子。 “你的眉眼像你的母亲……”星隐长老的双眼再次溢满了泪水,“当年,你母亲才17岁。她遇到你父亲的时候,你父亲还是太子。也不知是真的一见倾心,还是觉得民间的女儿有意思,你父亲非要求娶你母亲。你母亲也有意于你父亲。”星隐长老垂下了头,轻笑一声。 “那后来呢?”段泓问道。 “后来,你母亲便嫁进了太子府。她与我通信,信中说她过得很好,你父亲对她很是宠爱。虽然太子府中已有了一位出身世家的正妃,但是你父亲也没有让你母亲受半点委屈。再后来,便有了你。你父亲登基,你母亲便成了妃子。” “我从少时起,便常听宫人说起父皇与母亲的往事,都说他们恩爱非常,惹人艳羡。”说到父母,段泓不觉露出了一抹微笑。 星隐长老继续道:“你母亲既说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说起来,最初,她与你父亲的事,我是不准的。你外祖父外祖母去得早,只剩我们两个,我长她几岁,自觉能做得了她的主,岂料她竟与我顶撞起来,我拦不住,只好随她去了。除了我,最反对此事的,便是绮幻了。她与你母亲是闺中密友,得知你母亲要嫁与太子,她心急如焚。” “为何?”段泓追问道。 “伴君如伴虎。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儿若是嫁与皇家,有娘家依仗尚且过得战战兢兢,何况是平民丫头。再者,无论是王府中的女人,还是宫中的妃子,都是靠着那一点宠爱活着的,尔虞我诈,争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绮幻是担心,你母亲到时无法脱身,她帮不了你母亲。可是你母亲一再坚持,绮幻的脾气一上来,便同你母亲决裂了。” “可是母亲她过得真的很好。父皇他很爱母亲,母亲生病了,他亲自照料;父皇也最疼我与小昶。父皇给了母亲他所能给的一切。这是真的。”段泓忙道。 “你母亲后来曾写信给绮幻,可是绮幻一封也不看。是该让她知道,你母亲嫁与你父亲之后,过得很好。后来你父亲驾崩,你母亲给我来信,说若有不测,她会让你和小昶,还有你们身边服侍的人上临穹山,到时要我接应。我当时真的怕极了,却束手无策,最后……我真的很后悔。抱歉,孩子。”星隐长老一时哽咽,说不出话。 “这不是姨母的错。姨母莫要自责。”段泓轻声安慰。 “我因早年间生病,毁了容貌,常常以面纱遮面。又愧于没能在你母亲深陷险境之时出手相助,你后来上山,我实在没有脸面与你相认。”绮幻拭了拭泪水,“我方才所说的,你们记下了,莫要再铤而走险。” 岳疏桐和段泓自然不肯依。 “殿下与我所做之事,小则解心头之恨,大则于天下有益。师父不知,司徒氏如今把持着朝堂,祸乱朝纲,残害忠良,致使朝堂之上一派污浊之气。若是再任由他们这么下去,只怕我大周危矣。万望师父成全。”岳疏桐的语气近乎恳求。 大周如今危机四伏。在座的三人皆心知肚明。 南边盛产稻米的石洲因大旱致使饿殍遍地,稻米颗粒无收,米价飞涨;西边棣文乡仲夏时节深夜地震,房屋倒塌压死人口牲畜不可胜计。因入乡的山路被落石阻断,朝廷派去的官员半月后才进入棣文乡。此时的棣文乡因死尸未能及时掩埋,腐烂后滋生了瘟疫,派去的第一任赈灾的官员竟不慎染上,病死在那里。时至今日,瘟疫也未能根除。 大周西北方的昂族近几年也很不安生,屡屡进犯边疆,派去的将领也未能阻敌,如今只能勉强相持。 从前先帝在位之时,便常常为这些事头痛不已。如今段暄即位,非但没能使事态得以缓和,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若是迷信起来,只怕要说一句当今皇帝只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不然上天何至于降下如此多的灾祸。 让仇人偿命易,安天下难。 星隐长老看了看段泓和岳疏桐,她明白,她拦不住。 就像她当初无法阻拦妹妹一样。 屋里三个人都略略平静了些。 “你们先去吧。阿灼,你先不要去学宫了,好好歇上几日。泓儿,无论有多要紧,暂时不要让阿灼去办了。”星隐长老道。 段泓面露愧色,应了下来。 岳疏桐和段泓退出了星隐长老的住处。 “阿灼,抱歉,都是我不好。我总是想着自己的事,全然忽略了你。”段泓向岳疏桐赔不是。 “殿下莫要这么说。我做这些事,也是为了自己,为了木兰姐姐她们。”岳疏桐宽着段泓的心。 “快去歇着吧。”段泓拍了拍岳疏桐的肩膀。 两个人往住处走去。还未走太远,竟迎面碰见了绮幻长老。 见是岳疏桐和段泓,绮幻长老面露不悦,只当没看到二人,转身要从另一条路走。 “绮幻长老。”段泓突然叫住了她。 “何事。”绮幻长老停住了脚步,依旧不愿意睁眼看段泓。 段泓走上前,行了一礼,道:“禀长老,母亲她嫁与父亲之后,过得很好。父亲真的很爱她。你的心,她明白。” 绮幻长老登时红了眼眶。 “那又如何。”绮幻依旧嘴硬,“最后还不是……” “母亲是为正道、为清白而死,她不肯向恶人低头。”段泓沉声道。 “知道了。”绮幻快步离开了。 “我相信,绮幻长老她一定早就不生娘娘的气了。”岳疏桐道。 “我也相信。”段泓看着绮幻离去的背影,道。 第22章 大梦将醒(一) 回到住处时,荧儿正坐在床上发着呆。 看到来人是岳疏桐,荧儿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 “阿灼姐姐,你去哪儿了,我那天一醒来就发现你不在,我都要吓死了。”说着,荧儿开始哭了起来。 “我有些事,下山去了。”岳疏桐安慰道。 “阿灼姐姐近来怎么总是有事。”荧儿擦了擦眼泪,“神秘兮兮的。” “好了,往后的几天我都没有什么事了,可以在山上一直陪你。”岳疏桐坐下来,倒了一杯茶。 “真的是一直陪着我吗?你不会又要突然消失吧。” “不会。”岳疏桐笑道。 “哦对了。”荧儿突然从妆奁里拿出岳疏桐之前从谷府带出来的珠花,“阿灼姐姐,冰姐姐她们都问我,你送我的这只珠花是哪家铺子打的。她们都夸好看,说比市面上卖的珠花好多了。” 岳疏桐闻言,有些犯难。 这珠花是安和赏下来的。平王府的东西,自然不是寻常物件能比的。民间的铺子里肯定是没有的。 “冰姐姐还说,这个珠花上面用的,都是好东西。”荧儿凑近了道。 “哪里,以假乱真罢了。你就同她们说,这是旁人送的,没地儿买。”岳疏桐遮掩道。 “师父新给我做了一身衣裳。过几日初一,我就戴着这个珠花,穿着那身衣裳,到瓷镇玩儿去。我还听说,瓷镇的官窑到时就要送一批瓷器进宫,会有宫里的人来接应呢。听膳堂里的大婶说,上次宫里来人是七八年前了,当时好大的阵仗。我当时小没能下山,这回我要开开眼。”荧儿美滋滋地盘算着。 听到宫里要来人,岳疏桐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看来这次瓷镇是绝不能去了。必须要避一避。 “阿灼姐姐,你想什么呢?你最近真的好奇怪。”荧儿放下了珠花,在岳疏桐面前坐了下来。 “没什么。到时候你就和师兄师姐还有如粹好好玩吧。” “你和谭大哥又不去了?”荧儿大失所望,很快却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坏笑着,“好吧,你们俩就好好待着吧,我们不碍眼了。” “你想什么呢。”岳疏桐拿起桌上的书本,轻轻拍了一下荧儿。 荧儿笑着跑开了。 往后的日子,岳疏桐的日子与山上普通的弟子别无二致,除了告诉段泓,初一那天会有宫里的人来瓷镇,她都不曾找过段泓商议事情。 很快,又是一个初一。 荧儿将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直看得如粹红了脸。 竹猗、只影、荧儿和如粹四人说说笑笑地走了。临穹山的弟子们大多也都下山去了。一时间,只剩下岳疏桐和段泓两个人。 二人在后山的一棵梧桐树下坐了下来。 “殿下,你看这个。”岳疏桐将上次从王骥那儿的来的两张纸递给段泓,“这一张纸,是当初唯司徒熠马首是瞻的小人,他们当中有好些已经告老还乡。有些人,王大人知道他们的家乡和住处,我便让王大人写了下来。另一张纸,是从前与殿下还算亲近,如今已遭贬黜的大人们的为官之处。” 段泓一惊,连忙接过,一字一句细细看着。 “好,甚好。”读完后,段泓将纸张紧紧攥在手里,“说起来,这些被贬谪的官员,皆是贤能之臣,是我连累了他们。” “至少他们保住了性命,已是万幸。有殿下在,他们还是有出头之日的。”岳疏桐道,“王大人还给了我一枚玉佩做信物。他还说,日后只要是他能办的事,绝不推脱。” “我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竟然是王骥帮了我们大忙。”段泓叹道。 “殿下,待过一段时日,我们就下山吧,有些事,是时候开始办了。”岳疏桐眼中闪着兴奋。 “也好。姨母她会理解的。” 两个人又在后山走了走,直到快要正午,估摸着竹猗他们快要回来了,岳疏桐和段泓才往学宫走去。 “阿灼姐姐,你不知道,今日瓷镇好不热闹!”刚刚走到省身殿前的广场,岳疏桐就遇上了回山的荧儿等人。 “刚好到午饭的时辰,我们边吃边说。” 几人往膳堂走去。 午饭时,荧儿将在瓷镇看到的盛况尽数讲给岳疏桐听。她说着宫中内侍监出行的架势,说着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瓷器样式,手舞足蹈。 “阿灼姐姐,你给我的这个珠花,连宫里的人都夸好看呢。”荧儿附在岳疏桐耳边轻声道。 “宫里的人?” “是啊。我也没想到,那里那么多人,那个寺人竟然还能看到我。他专门走过来,夸我的珠花好看,夸我漂亮。”荧儿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岳疏桐顿觉不妙。 她在临穹山三年,早已不知宫中的情况。难不成,那枚珠花是还未传至民间的宫里的新样式。而那个寺人,因为这枚珠花,误会了荧儿的身份,以为她是什么大家之女。 若那个寺人当真这么以为,只怕要有一场麻烦…… 岳疏桐只希望这是自己多想。 整顿午饭,她都惴惴不安。 唯有段泓留意到了岳疏桐的异样。 “怎么了?”用完午饭,回住处午休的路上,段泓故意放慢了脚步,小声问岳疏桐。 “荧儿的那枚珠花,是安和赏的。刚刚荧儿说,她在瓷镇,有宫里的寺人夸她的珠花好看,我担心那寺人误会了荧儿的身份。” “匆匆一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段泓安慰道。 “但愿如此。” 回到屋子,岳疏桐心神不宁,哪怕是躺在床上,她也是迟迟无法入睡。 猛然间,屋外响起一阵嘈杂声。 打开门,只见院外有好些已经回山的弟子们都匆匆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阿灼,你快去看看,山下来人了。”一位进院喊人的师姐快步走了进来,一脸的新奇。 果然来了。 岳疏桐的心提了起来。 “怎么了,这么吵。”荧儿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没事,你接着睡。”岳疏桐立刻拦住荧儿,“是有人打架。” 荧儿果然听信了,回去接着歇息。 岳疏桐出了院子,跟着人流跑去。只见省身殿的广场上,赫然站着一位一身宫袍的寺人。 岳疏桐记得他,他是内侍监。 内侍监面前,是绮幻、冰蟾和墨弈三位长老。 四个人正在说话。 但因为离得太远,岳疏桐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没一会儿,绮幻长老便朝弟子这边走来,而冰蟾长老和墨弈长老则带着内侍监离开了。 “都在这儿干什么?还不散了!”绮幻斥责聚集在此处的弟子。 弟子们闻言纷纷离开。 “阿灼,你去把荧儿叫来。”绮幻长老对岳疏桐道。 “荧儿她还在睡着,长老有什么事,吩咐给我也是一样的。”岳疏桐忙道。 “你只管把荧儿叫过来。”绮幻长老不理会岳疏桐。 岳疏桐心下已经明白了什么事。她站在原地,迟迟不动。 绮幻长老见状,扔下一句“让荧儿到省身殿见我”便离开了。 岳疏桐决定替荧儿去。 刚刚抬脚,却感觉袖子被人扯住。 回头一看,竟然是星隐长老。 “师父?” “你不要去。” “不,还是让我去吧。荧儿她并不知道怎么对付。”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星隐长老反问道。 “我只是猜测。”岳疏桐垂下了头。 星隐长老沉默着,松开了岳疏桐的衣袖。 “师父放心。” 岳疏桐转身往省身殿走去。 大殿中,内侍监正悠闲地坐着,冰蟾、墨弈二位长老面露不悦,绮幻长老更是一脸厌恶。 岳疏桐看着内侍监,心中的嫌恶翻江倒海。这个人简直玷污了临穹山这一方净土。 “怎么是你?”见是岳疏桐,冰蟾长老大感意外。 “不对,不是这个。”内侍监上下打量了岳疏桐一番,连连摇头,“我可是内侍监,你们这些山野村夫别想糊弄我。” “诸位长老要是有什么要问的事,只管问弟子好了。”岳疏桐朝着三位长老行了一礼,不去看内侍监。 “我们只是想要问问那枚珠花,不是什么大事,你去把荧儿叫来。”墨弈长老有些不耐烦,不知是因为岳疏桐,还是因为那个内侍监。 “那枚珠花是我给荧儿的。”岳疏桐一脸平静。 “你从哪儿得来的珠花?”内侍监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更显刺耳。 “捡的。” “捡的?你打量我是傻子?” “确实是捡的。” 内侍监冷哼一声。 “你们这些山野之人不知道,自从陛下登基,宫里就改了规矩。皇家所用的一切物件,皆要登记造册。那珠花是平王府出来的,你们这些平民丫头怎么会有?!定是偷的!”内侍监咄咄逼人。 “方才已经说了,是捡的。既然是平王府出来的东西,大人就应该去问平王府。” “你——”内侍监一时气急,翘起一根手指,颤抖着指着岳疏桐,“你敢顶撞我。我今日必要带你走,不好好审一审你,你就不知天高地厚。” “大人,万万不可!”墨弈长老忙挡在岳疏桐身前。 “这孩子年幼无知,大人只管说这事如何才能了。”冰蟾长老道。 岂料内侍监见众人此状更加变本加厉。他伸手扯过岳疏桐,叫喊着不得妨碍他做事。 “长老不必忧心。这个人就是要显露显露自己的权势。我自有法子脱身。”岳疏桐趁乱对冰蟾长老道。 冰蟾长老闻言,拦住了墨弈长老。 内侍监敢只身上山,就是笃定了没有人敢对宫中的人不利。他见冰蟾长老和墨弈长老停住了动作,以为是自己的身份震慑住了在场的人,更加得意。他死死地拉着岳疏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省身殿。 省身殿的不远处,再次聚集了一群弟子,其中不乏刚刚从瓷镇回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岳疏桐被一个寺人抓着,弟子们都开始窃窃私语。 岳疏桐只是在围观的人群里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段泓果然在那里。他正被竹猗死死按住肩膀。 岳疏桐冲着段泓笑了笑,她想要段泓放心。 段泓的眉却蹙得更紧了。 岳疏桐就这么任由内侍监擒着,到了临穹山山脚下。 山脚下果然有宫里的仪仗在。乌泱泱地聚了好些人。 而在那些宫女寺人之前,还站着几个侍卫模样的人。 为首的是一位女子,女子身后则是四位身着暗色衣裳的男子。 看到那女子的样貌,岳疏桐如坠冰窟。 “青奴姑娘,你怎么会到此啊。”内侍监忙赔着笑上前连连行礼。 “听闻章公公发现了偷盗皇室物品的贼,我等特来相助。”青奴的脸上带着十足的轻蔑。 “姑娘还忙着缉拿齐王的大事,我这边都是小事,何至于劳动姑娘。”内侍监大献殷勤。 “客气了。都是为了陛下做事。”青奴径直走到岳疏桐身边,如一条审视猎物的蛇,“这就是那个偷盗东西的贼人?” “我断定她是,她嘴硬,不肯承认。等到了瓷镇,借那里的刑具一用,保管招了。” “什么宝贝,值得总管大人如此大动干戈?” “是平王府的珠花。东西虽小,事却不小,今天丢一枚珠花,明日丢一只玉佩,天长日久,都乱了套了。” “大人远见。”青奴冷笑道,“如此说来,是该好好审一审。” 岳疏桐此时已经怒火中烧。 都是因为那个阉人,无端生事,以至于自己陷入此番绝境。若是只有那个阉人倒也罢了,偏偏遇上了青奴,要脱身,只怕难了。 一直以来,岳疏桐因为相貌尽毁,在临穹山时,她不曾像段泓那般用人皮面具遮掩。如今遇上了青奴,只怕青奴已经认出了她。 但是,她与青奴虽各为其主,可从前在乾牢,却也是有过几次互相照应。 只是这几次照应,能不能敌得过青奴的一心为主。 想到这里,岳疏桐不由得自嘲。不论从前如何,段暄与段泓都已经不共戴天,她们自然也是势同水火。如今自己竟然在想青奴能不能网开一面,真是好笑。 大不了,鱼死网破。岳疏桐暗下决心。 第23章 大梦将醒(二) “那就快些把她带到瓷镇吧。”一位侍卫绕到岳疏桐身侧。 岳疏桐偏头看去,竟然是老熟人。 徽宣,不,是青龙。 想必那三位,便是司徒熠另外几个暗卫了。 司徒熠竟然就这么放出自己的暗卫,正大光明地走动,看来一直找不到段昶的线索,已经狗急跳墙了。岳疏桐的视线在那四位暗卫身上来回流转,暗暗想着。 “青奴姑娘,贼人已经拿下,后面的事交给我就好了。姑娘还有更要紧的事,快请吧。”内侍监毕恭毕敬。 “那件事,交由青龙他们去做吧。我倒想看看总管大人是怎么办这件案子的。” 青奴的话让内侍监一愣,却也无法反抗。 “青奴姑娘这话倒是让我有些好奇。不就是一个偷珠花的小贼嘛,怎么姑娘还要亲自督办,连缉拿齐王的大事都可以暂时搁置。”又有一位暗卫走了过来。 这暗卫身材欣长,肤色白皙,长相还算俊俏,只是眉眼之间尽是邪气。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过问我的事。”青奴面露不悦,“我也是为你们好。这么久以来没有半点齐王的消息,只怕太师已经很不高兴了。白虎,你跟太师年数最久,你应该知道,太师是怎么处置那些没有用的人的。” 那个叫白虎的暗卫轻笑了一声。 “那还真要多谢青奴姑娘为我们想着。” “赶紧把她带回瓷镇吧,不要耽搁了。”青奴不耐烦道。 岳疏桐就这么被押送进了瓷镇的牢狱之中,双手双脚都被戴上了镣铐。 “只要你好好交代,我不为难你。如果敢给我耍花样,我就让你试试这个。”内侍监手中拿着一根烙铁,在岳疏桐面前晃来晃去。 烙铁被烧的通红,散发着阵阵热浪。 岳疏桐心中发笑。 这厮在宫中,处处都是高他一等的人,只能做低眉顺眼的奴婢;到了这瓷镇,倒是可以耀武扬威一番。 只可惜,旁人会被吓到,而她岳疏桐不会。 “大人,我方才就说了,是捡的。”岳疏桐冷冷道。 “还敢撒谎!”内侍监将烙铁贴近岳疏桐的脸,“你这张脸本来就令人作呕,要是多一块疤,只怕还算添了彩呢。” 岳疏桐怒不可遏,握紧了拳头。 “大人一口咬定是我偷的,可有证据?” 内侍监一时被问住。随即道:“到时我说有,自然就有了。” “大人对我这个平民女子如此大动干戈,难不成此案办了,大人能加官进爵?”岳疏桐直视着内侍监。 “休要多嘴!快说,你是从哪里偷来的珠花,可有同伙?” “这是捡来的。还要我说多少遍!”岳疏桐厉声喝道。 内侍监浑身一颤,随即咬牙切齿地举起那根烙铁。 烙铁渐渐逼近岳疏桐的脸。 “且慢。”忽然响起的女声吓得内侍监手一抖,烙铁应声落地。 果然是色厉内荏之辈。 “严刑逼供可不妥。”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青奴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是这丫头嘴硬,我只是吓唬吓唬她。”内侍监满脸堆笑,捡起烙铁放回碳炉。 “你先去吧。我来审,保管让她把知道的都吐出来。” “区区小事怎么好劳动姑娘。” 青奴瞪了内侍监一眼,内侍监立刻夹着尾巴快步出去了。 “别来无恙啊。”青奴在岳疏桐面前蹲了下来,“你是不是以为,脸毁了,就没有人能认得出你?” 岳疏桐侧过身去,不看青奴。 她从不指望自己还能在青奴面前藏住身份。毕竟她们曾经朝夕相处八年之久,对彼此很是熟悉,以至于仅凭听脚步声就能认出对方。 如今,她已然被识破身份,现在只能力保段泓。 “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在做梦。你既然还活着,那稷王一定也没有死。” “我家殿下已经不在了。当年那场大火,根本就剩不下什么。”岳疏桐怒目而视。 “你自然不会说出稷王的下落。不过,我仍旧会想法子让你开口。你我都是乾魂,你知道我们的规矩,所以,别怨我不顾往日情分。” 岳疏桐依旧不语。 她没有什么好说的。 “在这里,我还可以保你不受皮肉之苦,但是到了祈安,可就由不得你我了。”说罢,青奴起身,离开了牢房。 岳疏桐终于可以好好想想如何脱身了。 青奴一定是要上报给段暄的,她不能擅自行动。在她的信到祈安城之前,一切都还有机会。 此时的牢狱之外,已是重兵把守,而自己此时手无寸铁,肯定是不能硬碰硬的。还是待夜深人静之后,再另寻机会。岳疏桐打算着。 牢狱中阴冷潮湿,腐朽的气味儿萦绕着岳疏桐的鼻腔,让她倍感不适。偶尔还会有几只老鼠跑过。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刻都是分外难熬。 终于,牢房中暗了下来。夜幕降临。 “我来送饭,开门。” 岳疏桐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以面具遮住脸的男子正同狱卒说话。 那男子也是暗卫之一。今天在临穹山下,岳疏桐曾留意过他。当时只觉得他的身形有些熟悉。 狱卒打开了牢房的门。男子提着一只食盒进来。 岳疏桐警惕起来。那食盒里的饭菜,定是放了什么东西。 男子却停在牢房门口。 狱卒见状,面露疑惑。 男子突然转身,紧接着,岳疏桐就看到狱卒脸上的表情由疑惑转为痛苦,继而眼神开始发散。 狱卒倒在了地上,身下流出了一大滩的血迹。而男子手中正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还滴着鲜血。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牢房外的人还来不及反应,便被男子甩出的几只飞镖刺中要害,一命呜呼。 “临穹山有难,你快些走!”男子从狱卒身上取下钥匙,将岳疏桐手脚上的镣铐打开。 “你到底是什么人!”岳疏桐大为震惊。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何要帮自己,还是说他另有图谋。 “随你信不信。”男子举起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岳疏桐更加不明所以。 “快走!外面的人都被我调走了,你快走。”男子的声音故意压的很低,因为疼痛有些颤抖,语气中透着焦急。 一瞬间,岳疏桐觉得这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但她来不及多想,拔腿跑出了牢房。 外面果然如男子所说,不见一个官府的人。 岳疏桐不敢耽搁,朝着临穹山的方向一路狂奔。 一路上,岳疏桐的耳边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喘息声。 月亮投下了一层银光,照着岳疏桐回山的路。 可这月光,越接近临穹山,就越显得诡异。银光渐渐褪去,只余金黄色的光芒。 岳疏桐扶住路边的一棵大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努力稳住心神,才发现那金黄色的,不是月光,而是火光。 临穹山的方向,此时正是火光冲天! “不!”岳疏桐发出一声绝望地嘶喊,再次朝着临穹山飞奔而去。 沿着那条熟悉的石阶而上,岳疏桐闻到了烧焦的气味。 她似乎听见了弟子们的叫喊声。 岳疏桐终于迈上了最后一级石阶,眼前的景象宛如人间地狱。 从前肃穆庄严的学宫已经身陷火海。官府的人如同阎罗殿上的鬼魅,正在抓捕四处奔逃的弟子。 就像当年一样。就像当年稷王府被抄没时一样。 “抓住她,别让她逃了!这座山上的人皆是反贼,一个别留!”几个官兵朝着岳疏桐跑了过来。 岳疏桐只得迎敌。 那些官兵自然不是岳疏桐的对手,非但没有伤到岳疏桐分毫,反而丢了性命。 岳疏桐捡起地上的刀,准备拼命。 火光之中,一队官兵跑过,往省身殿后面去了。 那是长老们住的地方。 岳疏桐立刻追了上去。 果不其然,那些官兵涌进了星隐长老的院子。 星隐长老必然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岳疏桐冲上去,同那些人厮杀起来。 纵然岳疏桐武艺高超,可还是双拳难敌四手。虽然最终将官兵尽数斩杀,可她也负了伤。手臂,腰间,还有腿上,都是伤口。 岳疏桐忍着强烈的痛楚,推开星隐长老的房门。 星隐长老已经引燃屋中的帷幔。她的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剑。 “阿灼!”看到岳疏桐跌跌撞撞地进来,星隐长老惊呼了一声。 “师父,我们快走!”岳疏桐拉着星隐长老就要离开。 星隐长老却站在原地不动。 “我不会武功,你带我走,只会拖累你。” “不,师父,你不走我也不走!”岳疏桐心中升起了一股熟悉的恐惧。 在父母离世时,在稷王府被抄没时,她都曾有过这样的恐惧。 “此剑名为‘照霜’,是我父母的遗物,我现在将它传与你。”星隐长老将手中的剑塞进岳疏桐手里。 “我不要!”岳疏桐就要将手抽出来。 “好孩子,你听话。我在临穹山住了这么多年,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是生是死都要与它在一起。你还有以后,你还有你要做的事。”星隐长老双眼含泪,映着熊熊的火焰。 “师父!”岳疏桐泪如雨下。 星隐长老不再说话,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岳疏桐只觉得被她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星隐长老一把将岳疏桐推出了房门。岳疏桐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 伤口传来阵阵剧痛。岳疏桐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有站起来。 而星隐长老的屋子已被大火尽数吞没。 “师父!”岳疏桐伏在地上,心中如万蚁啃噬,痛不欲生。 自从她来到临穹山,星隐长老就对她多加照拂,事无巨细,如亲人一般。 而这次,她又一次失去了重要的人。 “若我当真有什么罪过,惩罚我一人便可,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我的家人离开我!”岳疏桐嘶吼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质问谁,也不知道会有谁能给她答案。 岳疏桐痛哭着,拿起一旁的照霜剑,奋力站起来。 她还有事情要做。她不能让星隐长老白白死去。 现在,要找到殿下,还有竹猗师兄他们。 岳疏桐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院子。果然在前方,她看到了正带着荧儿和如粹躲避着官兵追捕的只影。 不知是不是因为巨大的恐惧,三个人竟然跑进了一条死路,被堵在了里面。 岳疏桐提剑上前。 鲜血飞溅,岳疏桐只觉得自己的脸上都是温热的血液。 “阿灼……” 岳疏桐听到只影在叫自己。 她转过身,只见只影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而被她护在身后的荧儿和如粹,已经是目光呆滞,显然是被吓坏了。 “师姐,公子和竹猗师兄呢、”岳疏桐忙问道。 “我不知道,太乱了,太多人了……” “快走,快离开临穹山。”岳疏桐拉起三人,“我护送你们走。” 一路上,不断有人来围攻四人。岳疏桐用自己的身体将只影他们和官兵隔开。 终于,只影带着荧儿和如粹跑进了后山。 岳疏桐这才放下心来。 不知道今晚究竟有多少人来了临穹山,岳疏桐只觉得自己杀了好多人。 从前为钟灵毓秀之地的临穹山已是血流成河。 她从未杀过这么多人。 在一次次的拼杀中,岳疏桐渐渐麻木。 可是她一个人,势单力薄,伤口血流不止,若是再不走,只怕要命丧于此。 岳疏桐开始往山下撤去。 官兵穷追不舍。 在临穹山三年,岳疏桐对临穹山已经甚是熟悉。她没有直接下山,而是绕进了一条尽是山石,崎岖难行的路,才终于甩掉了追兵。 这条路虽险,却是去后山最近的路。只影、荧儿和如粹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后山,她要赶快与他们会合。 只是不知段泓和竹猗的下落。方才在临穹山,岳疏桐没来得及去找他们。 伤口随着岳疏桐的动作开始裂开,又有鲜血流了下来。岳疏桐不慎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一滑,跪倒在地上。 岳疏桐只觉得有碎石刺到了伤口,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 她全身不受控地颤抖了起来,大滴的冷汗从额间滴落。 岳疏桐吸着气,扶住一旁的山石,拼尽全力站起来。拖着满是伤痛的身躯,艰难地前行。 此时,她觉得这条路分外漫长。 鲜血不断地流出,岳疏桐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她开始看不见脚下的路,仅凭着残留的一丝意识支撑着行动。 岳疏桐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死去。 恍惚间,她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阿灼。” 是段泓。 段泓的声音让岳疏桐的意识终于有了片刻的清明。她睁大双眼看去,只见前面的平缓之地上,段泓正满身血污地站在那里。 “殿下……”岳疏桐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她拼着最后的一丝力气朝段泓走去。 段泓亦朝岳疏桐走来。 岳疏桐耗尽气力的一瞬间,段泓稳稳地扶住了她。 实实在在的触感让岳疏桐放下心来。 这不是幻觉。段泓此时就在她的面前。 她看着段泓的双唇一张一合,却听不清段泓在说什么。 很快,岳疏桐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24章 旧梦前尘 (一) 岳疏桐初入稷王府的那天,是个十足的好天气。 阳光和煦,惠风和畅,万物生发。风吹过,落英纷飞,拂过脸颊,岳疏桐站在段泓的院子中,感觉一切都是那么得不真实。 在乾牢的日子,她已然忘记了时间,也全然不记得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更对春色全无印象。 此时在气势恢宏的稷王府中,她宛如一个乍入人世的小兽,处处新奇,却又处处小心。 “大人,我家殿下请您进去。”一位穿戴很是讲究的女子从厅堂走出,客客气气地对乾牢使道。 “是。”乾牢使忙答应着,示意岳疏桐跟着自己。 到了厅上,乾牢使规规矩矩地朝着座上的人跪地行礼。 “微臣参见稷王殿下。” 岳疏桐亦跪地行着在乾牢所学的礼。 “乾牢使请起。”稷王道。 “谢稷王殿下。微臣此番前来,是来贺殿下开府的。这是微臣送给稷王殿下的一份大礼,万望稷王殿下笑纳。”乾牢使十分恭敬,“这是小七。这一批乾魂里,数她最拔尖,特挑出来送给殿下。一来,是我大周的规矩,二来,也是微臣自己的一番心意。” 乾牢使一番话像是一根刺,扎进了岳疏桐的心里。 她明白,自己在乾牢使眼中,只是一个物件,同那些摆件装潢别无二致,都是这位稷王尊荣上的点缀。 “乾牢使有心了。请去喝杯茶歇一歇吧。” “谢稷王殿下。” 乾牢使跟着方才的那位女子走了。 “你叫小七?你多大了?”稷王问岳疏桐。 “我不叫小七,我叫岳疏桐。小七是乾牢使大人随便给我起的名字。”岳疏桐闷闷道。 “岳疏桐?真是个好名字。那,疏桐,你今年多大了?” 稷王的话让她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这位皇子竟如此好性。 “十三。”她老实回答。 在乾牢时,纵然对时间已经有些模糊,可岳疏桐还是想要记住自己的年纪。毕竟,娘最盼着她长大。 她在心里暗暗数着吃汤圆的次数,这样吃食也是乾牢里难得的珍馐。每吃一次,她就长了一岁。到如今,她已经吃了第十三次汤圆了。 “还小呢。虽然已经立春了,可你穿这些,还是有些单薄。翠影,你去取些料子,让人裁几身衣裳给她。”稷王吩咐一旁的侍女。 那位叫翠影的侍女领命而去。 趁着这个空档,岳疏桐抬眼看向稷王。 稷王的年纪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有些老成持重。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红润的唇抿着一丝淡淡的笑,生的丰神俊朗,气宇轩昂。虽是皇子,却并没有凌人的气势,反而很是和气。 “你也不必害怕。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若是在外面,你就按乾牢里教你的去做,若是在家里,你不必太过拘束。”稷王嘱咐着。 岳疏桐应了一声“是”。 这时,带乾牢使去喝茶的女子回来了。 “殿下,乾牢使走了。”女子道。 “好。拒霜姐姐,疏桐衣裳单薄,眼下她还没有可以替换的,你先借几件衣裳给她穿吧。” “是。那我这就带疏桐妹妹下去换衣裳。”拒霜道。 岳疏桐告退,跟在拒霜身后离开了。 拒霜带着岳疏桐来到了内宅,进了一处极为宽敞气派的院落。 “这是殿下平日里起居的院子,这两间房是你和其余几位姑娘的住处,我方才已经让人收拾好了。望春现在一个人住,你就同她住一起吧。这间屋子是我的,你若是有什么事,只管找我。”拒霜边说边带着岳疏桐来到自己的屋子。 屋子不大,但甚为干净整洁。 拒霜让岳疏桐在自己床边坐下,她转身从衣柜中找出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 “这些都是我平日里常穿的,你别弃嫌。往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只管说,别见外才好。府里的人有好些是从前就跟着殿下,都是好相与的。”拒霜拿着衣裳在岳疏桐身上比了比,“正好呢,到底是殿下眼睛毒。快换上吧。” 柔软的布料划过岳疏桐的肌肤。她从未穿过如此舒适暖和的衣裳。在家中尚且粗布麻衣,更不要说在乾牢里。 岳疏桐今日穿的衣裳已经很是破旧了,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乾魂穿剩下的。 而即便是这样,也是岳疏桐最好的一件衣裳。 换好衣裳,拒霜又命人打来水,亲自挽袖为岳疏桐洗脸。 岳疏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刚刚都说了,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要这么客气。”拒霜微笑着,轻轻为岳疏桐洗干净脸上的灰尘,“我已经让人准备点心去了,待会儿你先吃一些,中午的时候,咱们再一块吃饭。” 岳疏桐闻言心中触动,扑簌簌落下泪来。 有多久了?她已经记不清了。自从爹娘没了,就再也没有人关心过她的冷暖和饥饱。 “多谢姐姐。”岳疏桐哽咽着。 “哭什么。你们那个地方是怎么待人的,我也是略有耳闻。不过现在没事了,现在有我们,更有殿下,苦日子都过去了。”拒霜拿起帕子,给岳疏桐擦着眼泪。 来到这里之前,岳疏桐没指望过以后的日子。 乾牢所炼乾魂,是为了护卫皇室子弟。可是到了主人家,究竟做些什么,就全凭主人的安排了。 乾魂命贱,比外面达官显贵家中的洒扫仆役还要低上几等。到了主人家,过得好与坏,全凭主人的心。主人若是仁厚些,便能过上好日子;主人若是毒辣,不出几日,就会被折磨死。 从前她便听说过,有乾魂前一天送到主人家,第二天就被活活打死,尸首还被拿去喂狗。 低贱之人,死不足惜。死了就再换一个。 许是上天垂怜,至少现在,岳疏桐没受到半点苛待。 这里的人,从上到下,对她意外得好。 “来,看看。”拒霜把岳疏桐拉到镜前,“多好的姑娘。” 岳疏桐看着镜中的自己:干净,体面,齐整。 只是面黄肌瘦,不像拒霜,面色红润。 “还是你们习武的人,有精神。就是气色差些。无妨,在府里养上几日,就好多了。” “拒霜姐姐,点心我拿来了。” 话音落下,一位一身妃色衣裳的侍女手提食盒推门而入。 这侍女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 “这是望春,和你一屋的。”拒霜对岳疏桐道。 望春把点心在桌上一一摆好,又倒上一杯茶。随后开始打量着岳疏桐,眼中尽是好奇。 “我前几日见裕老亲王家的乾魂,会用小石子打灭烛火,你也会吗?让我看看。”望春歪着头,笑道。 “什么时候,你要看这个。”拒霜过来,推着望春,“小殿下快回来了,你赶紧把那昌明茶给他备上。不然又要不高兴了。” “知道了。”望春笑着走了。 “这里还有另一位殿下吗?”岳疏桐心下好奇,问道。 “是稷王殿下的胞弟,齐王殿下。虽然已经封了王,可还未开府,现在和稷王殿下一道住。他就是个小孩子,爱玩爱闹。”拒霜道,“来,快吃吧。都是刚做出来的,好吃着呢。”拒霜把岳疏桐摁到桌前。 岳疏桐的面前摆满了各色精致点心,全是她从未见过的。点心散发出一阵阵香甜的气息,惹得岳疏桐馋虫大动,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这是茉莉饼,香软清甜,很是可口。府里都爱吃。”拒霜夹了一块点心给岳疏桐。 岳疏桐接过来,小口尝了尝,糕饼松软,米香和花香在口中迸发出来,无比香甜可口。且她一直以来,饥肠辘辘。于是乎两三口便吃下了点心。 食不果腹之人骤然得到吃食,想要填饱肚子的欲望便开始迅速膨胀。 顾不上矜持与拘束,岳疏桐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拒霜只是微笑着,不时为岳疏桐续上茶。 很快,岳疏桐将桌上的点心尽数吃光。 第25章 旧梦前尘(二) 喝下整整一盏茶后,看着空空如也的碟子,岳疏桐才想到自己方才的失态,登时红了脸。 拒霜并无取笑之意。她收好碟子,说要带岳疏桐好好在府中逛一逛。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花园中。春色满园,百花尽放,处处蜂飞蝶舞。 岳疏桐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象,回味着方才吃的点心的滋味。 只觉得同儿时爹爹在镇子上买回来的糖糕一样好吃。 一路上,时不时有府中其他人走过。他们对拒霜很是恭敬客气,也会和望春一样,好奇地打量岳疏桐。 一直到了正午,整个稷王府才逛了不到一半。 有侍女来找拒霜,说稷王殿下要用午膳了。拒霜忙带着岳疏桐回去。 方才空荡荡的院子此时已经来了好些人,乌泱泱地站了一地。稷王正在屋中端坐着读书。 拒霜带着几位侍女去安排午膳了。岳疏桐不知该做些什么,一时有些尴尬。 这时,一位少年突然跑入,直直地朝着屋中的稷王而去。 岳疏桐不知少年是何人,只知按在乾牢所学,自己要护稷王周全。她没有多想,疾步向前,将少年擒住。 “你放肆!竟敢如此无礼!”少年被扭住手臂,疼的眼泪直流,还在不停地挣扎着。 他越是挣扎,岳疏桐的力气便越大。 “疏桐,快放开。”翠影立刻上前扯住岳疏桐,“这是齐王殿下。” 岳疏桐一惊,知道自己莽撞,立刻跪下请罪。 “好没规矩,是谁教你这么做的!你知道这是什么过错吗!”齐王气得直跳脚。 “齐王殿下,这是今日刚来的姐妹,是乾牢使送来的乾魂,她没有见过你,才会有如此举动。”翠影在一旁劝解。 “出什么事了?”稷王许是听到了动静,走了出来。 “回殿下,是疏桐不小心冲撞了小殿下。方才小殿下进来,疏桐错将小殿下当成了闯入王府的人。”翠影回话道。 “原来是这样。小昶,疏桐今日刚来,还不认得你,你就先饶恕她这一回吧。”稷王劝道。 “罢了罢了,不知者无罪,起来吧。”齐王虽不悦,可到底没有追究。 岳疏桐谢恩起身。悄悄抬眼看了看齐王。 齐王年纪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头戴金冠,身着华服,腰上挂着玉佩香囊,足蹬锦靴,很是贵气。 “三哥,那颗波斯送来的紫色珍珠,我让人拿去给祁安城最好的匠人,镶在护腕上。这样就可以时时戴着了。”齐王拉着稷王,边走边说。 “既然给了你,那一切都随你。”稷王显然很宠爱这个弟弟,“今日大皇姐家的席面如何?” “好得很。特别是那一道虾羹。要说这虾也是寻常的东西,难得的是滋味。”齐王仿佛忘却了方才的不痛快。此时甚是兴高采烈。 果然是小孩子。岳疏桐心想。 此时午膳已摆好。拒霜、翠影、望春开始服侍着稷王和齐王用午膳。 “你就在这看着,先不用上手。等学会了再说。”拒霜悄悄将岳疏桐拉到一边,小声说。 岳疏桐点点头,静静立在一旁,看着众人。 稷王默默用着膳。齐王与哥哥性格迥异,很是好动,嘴上不停地说着今日在外面的见闻,偶尔才停下吃几口。 “这肉不好吃。”齐王嫌弃地看着方才被自己咬了一口的肉,“还有这笋,滋味太淡了。” “我这就吩咐下去,日后不做这两道菜了。”翠影忙道。 “茶呢?”齐王又扭头看向望春。 望春立刻端来昌明茶。 一时间,屋中的气氛竟有些压抑。拒霜等人皆变得小心翼翼。 看来这齐王的脾气不太好。岳疏桐腹诽道。 又过了约二刻,稷王和齐王终于用完了午膳。 “你们去用饭吧,这里让阿瑾他们服侍就好。”稷王对拒霜道。 拒霜闻言,示意岳疏桐跟自己走。随后便和翠影、望春一起退下。 四人来到下房。只见房中已经摆上了饭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还有一位没见过的侍女正在桌边分着碗筷。 “木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那位侍女,拒霜很是惊喜。 “又没有什么事,我就回来了。”那侍女道。 “木兰姐姐,这是疏桐,是今日新来的姐妹。”望春将岳疏桐推上前,“疏桐,这是木兰姐姐。” “木兰姐姐。”岳疏桐行礼道。 木兰拉过岳疏桐,好好看了看。 “我一回来便听说了,等不及要见一见,果然是个好姑娘。要我说,比宸王殿下身边的那个好。我总觉得那个阴沉沉的。” “快吃饭吧,我都饿了。”翠影道。 几人便坐了下来。 吃饭时,拒霜等人连连为岳疏桐夹菜。很快,岳疏桐便觉得腹中有些胀了。 在此之前,吃饱饭是什么感觉,她早就忘了。 “二位殿下现在应该已经歇午觉了。我过去就好,你们都睡会儿吧。”饭毕,拒霜起身道,“望春,你带疏桐去歇一会儿吧。” 望春答应下来。几人收拾好碗筷,岳疏桐便跟着望春回了房。 因是两个人住,房中一应摆设皆是两份。 岳疏桐的床上已经铺好了被子,日常所用的物什也已送来。 “我还真有些乏了。”望春伸了伸懒腰,脱鞋躺下“你也快睡吧。” 岳疏桐也躺了下来。只觉得自己仿佛躺进了云彩里,那床褥分外得轻软。 很快,岳疏桐就睡熟了。 再醒来时,屋中只剩她一人。岳疏桐看了看外面,竟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她忙穿衣出去,只见翠影和木兰正抬着一只箱子正往稷王房里走。 “醒了?”见到岳疏桐,她们也不恼,依旧是笑着。 “殿下说你定会很累,所以就让你歇着了。”木兰道。 “我来吧。”岳疏桐很惭愧,上前就要接过箱子。 “无妨,我们抬进去后,你和我们一起把殿下穿不着的衣服放到里面吧。”翠影道。 “好。” 岳疏桐跟着木兰和翠影进了房里。 稷王的房中华美非常,岳疏桐不认得那些陈设装潢,只能在心中感叹,唯有天家富贵才能如此。 木兰打开一旁的柜子,从中取出好些冬衣。 “现下暖和了,厚衣裳穿不着了,都收起来。” 岳疏桐上前接过冬衣,整齐地放进箱子。 翠影从另一个柜子中取出了一些旧衣裳,也放进了箱子中。 很快,三个人便装好了衣裳。 已经装满的柜子有些重,翠影唤来阿瑾帮忙。 岳疏桐比寻常侍女更有力气,便和阿瑾一起将箱子抬往库房。 一路上,阿瑾问东问西,岳疏桐一一答着话。 回来时,两个人迎面碰上了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妇人。 第26章 旧梦前尘(三) “陶妈妈。”阿瑾叫得热络。 “做什么去了?”陶妈妈笑眯眯的。 “去库房来着。陶妈妈你这是刚回来?” “我过了中午就往回赶了。半路上想去看看娘娘,便进宫了。这是刚从宫里回来。这位姑娘是……” “这是疏桐姑娘,今日刚刚入府的。”阿瑾介绍道。 陶妈妈拉过岳疏桐的手,左瞧右看,很是欢喜。 “好,好。殿下身边又有得力的人了。”陶妈妈轻轻拍着岳疏桐的手。 “娘娘定赏了东西。好妈妈,赏我一点。”阿瑾嬉皮笑脸。 “小滑头,什么时候少了你的。已经交给拒霜姑娘了,待会儿就分到你手里。” “我就知道妈妈疼我。” “好了,你们快些回去吧。” 两个人答应着,继续向前走去。 “阿瑾哥哥,那位陶妈妈是府中的什么人?”岳疏桐好奇问道。 “她是二位殿下的乳母。殿下将她留在府中尽孝。她的长子阿修是府中的侍卫,小儿子阿远也在府中做事。往后你就认识了。”阿瑾道。 岳疏桐了然。 回到院子,拒霜、望春、木兰、翠影正坐在一起喝茶闲聊。见岳疏桐回来了,忙招呼她坐下。 “二位殿下今晚去靖老亲王那里赴宴了,可以偷偷懒。”拒霜笑道。 “二位殿下不用我们跟着吗?”岳疏桐有些纳罕。 “你不知道。这位靖老亲王家里的几位郡王殿下,最是轻浮放荡。只要是有他们在场,殿下从不让我们同他们打照面。今晚殿下只带了几位小厮去。”翠影低声道。 “疏桐,今天娘娘赏下来一些首饰帕子,你的那一份,我放到你的房里了。”拒霜道。 “多谢姐姐。”岳疏桐道着谢。 几个人闲聊着天,很快到了晚饭的时辰。吃过晚饭,望春又说要玩叶子戏。直到觉得身上凉了,才发觉已经很晚了。 “今晚是翠影守夜,你们都先去歇着吧。殿下回来有我呢。”拒霜看了看箭漏,道。 “那就有劳拒霜姐姐了,我们就先去歇着了。”望春朝着拒霜扮了个鬼脸,拉起岳疏桐,回了房。 房中桌上,岳疏桐的那一份赏赐整整齐齐地摆着。 岳疏桐在灯下细细看着,她不知首饰花样,更不懂丝帕的料子,只觉得这些东西实在是好。 “快收起来吧,往后还有更好的呢。”望春道。 岳疏桐便小心翼翼将东西放进柜子。 两个人铺好床铺,放下床帐,吹灭了灯。 岳疏桐躺在床上,迟迟不能入睡。这一天,她看到听到太多了,心中有好多想要弄明白的事。 “望春,望春。”岳疏桐掀起床帐,轻声叫道。 对面的床帐动了动,望春探出头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岳疏桐的话,似乎早就想到了岳疏桐会问一些事情。 “我今天见府里的好些人,都很敬着拒霜姐姐,连殿下都要叫她一声姐姐,这是为何?” “其实,拒霜姐姐和我们不一样。她是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因为殿下刚刚开府,娘娘不放心,才暂时拨了拒霜姐姐过来,料理一些事。等到一切都稳妥了,拒霜姐姐还是要回到娘娘身边的。” “殿下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岳疏桐又问。 望春有了兴致,下了床,来到岳疏桐的床边,岳疏桐立刻往里面挪了挪,望春便顺势在岳疏桐身边躺下。 “我给你细细地说。”望春的声音很轻,“殿下的母亲,是贤贵妃,平民女儿出身,究竟家在何处,没人知道。但是陛下对娘娘很是宠爱。整个祁安城都知道,陛下和娘娘恩爱非常。 “贵妃娘娘其实有三个儿子,除了稷王殿下和齐王殿下,还有一位平王殿下。但平王殿下并非贵妃娘娘亲生。平王殿下的生母是宫里的一位婕妤,但是很早就不在了。陛下看平王殿下孤苦伶仃,甚是可怜,就让贵妃娘娘养着他。贵妃娘娘待平王殿下视若己出,平王殿下同咱们的两位殿下也是如亲兄弟一般。” “那三位殿下的名讳……” “这天下,是段家的天下。稷王殿下单名一个泓字,齐王殿下名昶,平王殿下名曦。稷王殿下是第三位皇子,最是宽仁和善,同外面那些略有些权势就眼高于顶的轻狂之人不一样。平王殿下是第二位皇子,打小身子就一直不好,不常出门。齐王殿下嘛……”望春突然沉默。 “我今日瞧着齐王殿下脾气倒不像稷王殿下那般。”岳疏桐道。 望春点点头,显然是认可岳疏桐的话。 “齐王殿下是陛下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受宠的。特别是太后娘娘,对齐王殿下十分溺爱。齐王殿下便难免任性些。日后若是服侍齐王殿下,可千万小心,什么事惹得他不高兴了,是真的会打人的。他从前就打过。你只管顺着他就好。” “我记下了。”岳疏桐忙道。心中有些后怕。 她今日之举没有遭到段昶的惩处,实乃万幸。 “这间屋子,从前是谁和你同住?” “是百结。她已经出去了。她和荣王殿下那边的一位侍卫相好,贵妃娘娘和荣王殿下的母亲,就是宫里的洛昭仪,开恩成全了他们。” “如此说来,贵妃娘娘当真是心肠好。” “谁说不是呢,要不稷王殿下这么仁善。百结走了之后,我常常觉得孤单,现在你来了,我就不闷得慌了。”望春笑道。 一席话说完,两个人都有些困了。望春回了自己的床上。很快,两个人便都睡着了。 再醒时,岳疏桐只听得望春在叫自己。 “疏桐,快起来吧。殿下要上朝去了。”望春边穿衣裳边道。 岳疏桐忙起身收拾。 两个人都穿好衣裳后,一前一后来到了段泓房中。 此时段泓刚刚洗漱,木兰正端着一只放着公服的大托盘立在一侧等待。 望春上前,同拒霜和翠影一起,为段泓穿上公服。 “你先看着,慢慢学。”拒霜为段泓束着革带,道。 岳疏桐应了一声“是”。 一切准备妥当,阿瑾来报车已套好。段泓便起身出去。 “今日是我跟着殿下。你是乾魂,自然也应该跟着。你不用怕,有殿下和我呢。”迈过门槛时,拒霜小声对岳疏桐道。 听到这话,岳疏桐很是心安。 段泓上车后,岳疏桐和拒霜在段泓身侧坐下。 车夫挥动长鞭,马车缓缓向皇宫驶去。 阿瑾早已套好了车。 段泓上车后,岳疏桐和拒霜在段泓身侧坐着。 车夫挥动长鞭,马车缓缓向皇宫驶去。 第27章 旧梦前尘(四) 此时已过五更,天色尚暗。已经临近上朝的时辰。岳疏桐坐在车中,隐隐听得路上有车马辚辚之声。 稷王府距皇宫并不算远,故而很快便到了。段泓下了车,同来上朝的官员们一起进了皇宫;岳疏桐和拒霜在外面静静等着。 从前,岳疏桐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离皇宫这么近。 在家里时,她常听大人们说,祈安城里的皇宫,顶是金子做的,台阶是玉石砌成的,里面养着凤凰和龙;住在里面的女人,像仙女一般。整个皇宫,和仙宫没什么两样。可是如今真的见到了,雄伟壮观是真,只是觉得莫名有些冰冷。高高的宫墙仿佛压在头上,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岳疏桐终于领会到什么是“天子脚下”。 纵然好奇,她也不敢乱瞧乱看;纵然有很多想要问出口的话,却也不敢开口问。 “你不必这样。”看出了岳疏桐的紧张,拒霜伸出双手拉住她,“只要不大声叫嚷,就无妨。还没有几个人敢为难稷王府的人,” 听到拒霜如此说,岳疏桐便松快了些。 “拒霜姐姐,所有的皇子都要来上朝吗?我怎么瞧着只有稷王殿下来了?”她问道。 “有差事的皇子才来上朝。殿下现如今跟着几位老臣,在礼部管事。这也是陛下对殿下的历练。除了稷王殿下,宸王殿下也要来。只是宸王殿下这几日身上不好,才没有上朝。”拒霜解释道。 “宸王殿下是谁?” “是皇长子,皇后的儿子。和殿下很是要好。” 春日的清晨还带着凉意。拒霜说着话,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拒霜姐姐,要不上车等吧。”岳疏桐道。 两个人上了车。 因起得太早,没多久,岳疏桐便觉得有些困乏,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阵喧闹声惊醒了岳疏桐。她轻轻将车帘掀开一角向外看去,只见来上朝的大臣们自宫门鱼贯而出。 可始终都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看样子,殿下是去看娘娘了。”拒霜轻声道,“先下车吧,兴许待会儿有人来传我们进去呢。” 果然如拒霜所说,一炷香后,一位总管模样的寺人匆匆走来。 “娘娘传二位姑娘进去呢。稷王殿下和齐王殿下已经在娘娘宫里了。” “有劳言公公。” 拒霜拉起岳疏桐的手,跟着言公公进了宫。 “娘娘最是和善,待会儿若是问起你什么,只管答;若是赏给你什么,也只管收下。”拒霜附在岳疏桐耳旁悄声道。 皇宫大极了。岳疏桐只觉得走了很久,从天蒙蒙亮走到旭日东升,才终于到了一处极为美轮美奂的宫殿前。 言公公进去通禀,不多时出来,让岳疏桐和拒霜进去了。 “参见贤贵妃娘娘。”拒霜叩首行礼。 岳疏桐也学着拒霜的样子行礼。 “好了,你们都起来吧。拒霜,在稷王府,可真是辛苦你了。”这声音极为温柔。 “谢娘娘。”拒霜和岳疏桐谢恩起身。 “你是昨日才到泓儿身边的?抬起头来,让我看看。”贤贵妃看着岳疏桐,微笑道。 岳疏桐闻言抬首垂目。 “这孩子看着倒是个可靠的。”贤贵妃话里很是满意,“你叫什么名字?” “岳疏桐。” “你可有兵器?” “回娘娘,尚没有兵器。”岳疏桐老老实实回答道。 “将离,去将我房中的那把剑取来。” “是。” 很快,一柄长剑递到了岳疏桐面前。 “此剑名为‘映雪’,是从前我的爹娘留下的。我并不怎么会使剑,如今更加用不上,白放着可惜了。如今给你,正好。” 岳疏桐接过剑,再次叩首谢恩。 “母亲,从前我要这把剑,你都不肯给我,怎么今日这么大方,直接赏给疏桐了?”一直在一旁看着的段昶有些不乐意,半是撒娇半是埋怨道。 岳疏桐趁此空档飞快地看了一眼贤贵妃。 贤贵妃果真生的极美,眉是春风裁柳叶,眼是九天点明星,面若山中稀世玉,肤似数九降瑞雪。虽貌美却并不柔弱,眉眼之间,英气略显。 “你又不会剑术,给了你,这剑也不过是换个地方蒙尘。”贤贵妃笑得慈爱,抬手抚着段昶的发。“泓儿也是,你不给兵器,疏桐要如何护你?” “正是知道母亲这里有好的,才等着母亲赏呢。”段泓笑道,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少年气,“说起来,我一直都想同二哥一起来看母亲的。” 贤贵妃面露愁容,叹了一口气。 “你二哥,当真是命苦。这么多年,多少御医都瞧过了,民间略有声望的郎中请了不知多少,总是不见好。我前几日刚让人送去了一些补品,也不知道吃了怎么样。” “母亲不必挂怀。我常去看二哥。二哥的气色现如今愈发好了。相信再过几日,二哥就能来看母亲了。”段泓出言安慰着。 贤贵妃含笑欣慰地点点头。 “娘娘,早膳已经预备好了。”一位宫女进来禀报。 “那就传膳吧。我们倒是有些时日没有一块用早膳了。将离,你们也下去用饭吧,带着疏桐一起,我这里先不用你们,你们也许久没和拒霜一块儿吃饭了。” “是,谢娘娘。”将离闻言很是高兴。 待早膳摆好,将离便和拒霜携着手,拒霜拉着岳疏桐,三个人往厢房走去。 早有几位宫女在偏殿候着,一见拒霜进来,都亲亲热热地迎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来,见一见。这是我们府里新来的妹妹,是稷王殿下的乾魂。”拒霜拉过岳疏桐,“往后,可就要常来宫里了。” “我知道。我瞧着这姑娘同我们倒是没有什么不同。”一位宫女新奇地打量了岳疏桐,道。 “瞧木犀这话说得,乾魂又怎样,本就是同我们一样的人,哪里有什么不同。”另一位宫女笑道。 “疏桐,这是水华、川红、捻红、木犀,这位同我们一起来的,刚才你也知道了,是将离。往后,只要殿下进宫,你定是要随侍的,现在认识了,以后也好称呼。都是姐姐。”拒霜将宫女们一位接一位地介绍给岳疏桐。 岳疏桐便以“姐姐”称呼。 “快坐下来用饭吧。”水华道,“用完了饭,娘娘还要带着二位殿下去看太后。” 众人便坐下来开始吃早饭。 几位宫女不断地往岳疏桐的盘中夹着点心,粥也为她添了又添。很快,岳疏桐便实在吃不下东西了。 “将离姑娘,娘娘要起驾了。”门外,言公公的声音传来。 宫女们忙起身,去侍奉贤贵妃。 宫外,寺人已经备好了步辇,又有宫女提着香炉静候。 拒霜带着岳疏桐等在宫门外。不多时,段泓和段昶一左一右搀扶着母亲出来。 待贤贵妃上了步辇后,段泓和段昶才上了各自的步辇。 岳疏桐和拒霜随侍在段泓两侧。 一行人穿过御花园,走过了长长的宫巷,终于到了太后宫前。 太后宫中的寺人通禀过后,贤贵妃才带着段泓和段昶进了宫中。 第28章 旧梦前尘(五) 许是太后年岁已高,不喜奢华,她宫中倒是略显朴素,还弥漫着一丝淡淡的香气,有些像岳疏桐儿时去过的寺庙中的味道。好些陈设也不如贤贵妃宫中以及稷王府中的样式新颖。 见到贤贵妃带着自己的两位孙儿来,太后喜不自胜,忙免了三人的礼。 “皇祖母!”段昶立刻扑进了太后怀中。 “我的乖乖,你有几天没来看过祖母了,有没有想祖母啊?”太后立刻搂住段昶,轻轻拍着段昶的背。 “想。孙儿想祖母的时候,就想,祖母现在定是也在想孙儿呢。”段昶在太后怀里撒着娇。 听到段昶如此说,太后更加高兴。 “好,好,我的小昶最可心了。来,看看祖母给你准备了什么。” 太后身边的侍女闻言立刻呈上一只木匣,看到木匣里面的东西,段昶竟有些难为情。 “祖母,孙儿都这么大了,还戴这个。” “不管多大,都是祖母的乖乖。”太后将木匣里的东西取出,亲自为段昶佩戴。 岳疏桐看去,是一只玉项圈。 “看,多好看。让你母亲看看,是不是很好看?”太后很是满意。 “是,好看极了。这项圈,刚好和小昶身上这件太后赏下来的衣裳很是相称。”贤贵妃笑道。 “上次,我让人收拾库房,从里面找出来几块玉料。都是他父亲让人送来的,说爱打些什么就打些什么。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戴这个做什么,我就想到了他们兄弟姐妹几个,给孩子们打些小玩意儿吧。最后剩下一块大的,给小昶打个项圈正合适。”太后笑呵呵地对贤贵妃道。 “原来祖母还记得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我还以为祖母心里眼里只有小昶一人了呢。”段泓笑道。 “你这孩子。”太后被逗笑了,“你们几个,祖母落下哪一个了?” “既没有落下,那祖母给孙儿打的东西在哪儿?” 太后大笑了起来。 “菩提,快,快把东西给泓儿。再晚一会儿,只怕这孩子要在我这儿打滚儿呢。” 太后身边的侍女立刻呈上了一枚雕饰精美的玉牌。 段泓起身谢恩,拒霜忙接过,代为保管。 “你们今天就在我这儿用了午膳再走吧。难得你们来,陪我说说话,也好解闷儿。你们来之前,皇后来过。她每次来,不过是照例办事,我也就不留她多说话了。”太后道。 “是。”贤贵妃应着。 “我听说前一阵,她让人将跟在自己身边有些年数的宫女处置了。你说,暄儿还在病中,她不多行善事为暄儿积福积寿,也不能随随便便打杀人呀,真是罪过。”说起皇后,太后面露不悦。 “皇后殿下驭下是有些森严,说起来,也是为了宫中少生事端,好让陛下专心于前朝。”贤贵妃虽如此说,可眉宇间透出不忍之色。 “我昨日,命人将我抄的经文,拿到佑安寺去了,就当是为曦儿祈福,愿佛祖保佑他,早点好起来。”说到段曦,太后面色又沉重了些。 “太后莫要忧虑。有太后的一番慈心,曦儿定能康复。”见太后忧心,贤贵妃出言宽慰。 太后方缓了神色,命人再拿出些新鲜果子和新制的点心给段泓和段昶吃。 一晃到了中午,太后又特地让尚食局做了段泓和段昶爱吃的菜品。待用完膳后,到了午睡的时辰,才让三人离开。 “你们二人今日抽空去看看你二哥吧。”回去的路上,贤贵妃对段泓和段昶道。 “孩儿今日本就有这样的打算。待礼部的一些事办好,孩儿晚些去看二哥。”段泓回答。 “既如此,你们就快去吧,我不耽搁你们了。”贤贵妃忙道。 “孩儿告退。” 段泓要去礼部,拒霜不便跟着,便同段昶一起回府。只剩岳疏桐一人在段泓身侧,寸步不离。 “一会儿到了礼部,你只管在一旁候着,权当歇一歇。”上了马车,段泓嘱咐道。 “是。” 马车缓缓前行,段泓开始闭目养神。 岳疏桐静静地坐在一侧,沉默不语,心中却实难平静。 从昨日,到现在,她着实开了眼界,稷王府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在刚刚,甚至还见到了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岳疏桐又重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这衣裳虽然是拒霜穿旧了的,可是颜色仍旧鲜亮,料子也是十分轻软。 可她并不觉得欣喜。 这就是皇家富贵。哪怕是侍从,也比市井中寻常百姓家活得体面。 可是这体面,想必也是主人门楣上的装点。不过是将自己装扮好,好让主人面上光鲜。 更何况,生死也由不得自己。今日你平步青云,明日就可落入泥沼。 爹,娘,你们看到我如今,会高兴吗?岳疏桐轻轻摸着衣袖上的绣花,暗暗想着。 到了礼部,早有两位官员候在门外。 “费公,言大人。”段泓下了车,不等两位官员见礼,段泓便先行作揖。 两位官员诚惶诚恐。段泓只是携住他们二人的手,径直进了礼部的院子。 这一来,便是免了他们的礼。 岳疏桐紧随其后。 礼部的院子不算太大,林林总总五六间房子,每间房中都有身穿官服的人在忙碌。时不时还有几位官员忙忙走过,还在低声商议着事情。 段泓等人进了最大的一间房,房中放着无数的文稿书册,还有几张桌案。有三位品级低的官员正在伏案奋笔疾书。 见段泓进来,三人忙要起身行礼。 段泓立刻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殿下,此次暹罗和天竺的使臣入朝,下官等还有几桩事商议不下,想请殿下拿个主意。”言大人道。 “言大人请讲。” 几个人开始谈了起来。 岳疏桐此时还不懂这些,根本听不明白段泓等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这“暹罗”和“天竺”究竟是何处。很快,她的视线便离了段泓,在房中打着转。 房中处处可见悬挂起来的字幅。可岳疏桐不识字。 儿时,岳疏桐家境贫寒,家中只靠几亩薄田,和母亲为乡绅家做些针线活为生。一年所得仅能果腹,读书一事实在无力负担。更不要说她是个女孩子。男子读了书尚且能考取功名,女子读书又有何用? 后来,她进了乾牢。乾牢中的乾魂无非是些会动的刀剑,只要会护卫主人就好,并无识字的必要。 如今,在她看来,那些字无非是些样式各异的符号。 从来无人问过她,究竟想不想要识字。 其实,她是想的。从小时候便想。 那时,镇子上有一位秀才,常常赶着一辆牛车,到村中闲逛,口中还时不时念诵些听不懂的句子。岳疏桐常常和村中的玩伴一起围在秀才的身边,听秀才讲着女娲抟土造人、精卫填海的故事。 岳疏桐至今都记得,那秀才每每拿出一本陈旧的书,念着书上的故事。她好奇凑上去看,可眼前尽是她看不懂的文字。 “小姑娘,你凑得这么近,怎的,你认得字?”秀才笑眯眯道。 岳疏桐摇了摇头。 “你要是认得字,我这本书就送你,你自己就能给你的玩伴们读故事了。你想学会认字吗?” 岳疏桐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地笑着。 认字读书这件事,就仿佛一个本不属于她的宝贝。她只觉得这宝贝甚是好看,可当主人突然问她想不想要时,她却莫名有些羞惭。 可秀才的话,就仿佛是早春时田野上拂过的一缕风,吹开了层层雪被下的生机。 可后来,她也并未有任何可以读书识字的契机,家中如此,乾牢如此,现在亦如此。 岳疏桐胡思乱想着,直到一声爽朗的笑传入耳朵,她才发现此时已是日暮时分。 “这次有殿下,这些事才能这么快敲定。”费公笑道。 “若不是有二位大人在,只怕我根本无力操持这些事务。”段泓很是谦逊。 “殿下过谦了。”言大人道,“不知殿下今晚可否赏光到臣家中一坐。” “只怕要辜负言大人盛情了。我奉母命,稍后还要去看望二皇兄。”段泓婉拒了言大人的盛情邀请。 “既如此,臣等便不耽搁殿下了。”费公道。 “告辞了。” 段泓起身离开,岳疏桐立刻跟了上去。 两个人再次上了马车,往平王府去。 第29章 旧梦前尘(六) 此时虽然天色渐晚,可是大街上仍然热闹非凡。岳疏桐轻轻掀起一侧的车帘,向外看去,只见祈安城的大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街边的铺子前都点上了灯,灯光汇成了一条长龙,向前延伸,不知道尽头在何处;来往的人中,还有好些深眼窝、高鼻子的人,长相与大周人迥异,穿着在岳疏桐看来甚是奇特的衣裳,说着完全听不懂的话,似是在与街边的商贩讨价还价。 岳疏桐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祈安城的盛名,她虽然在幼时便已有所耳闻,可如今亲眼所见,只觉得当初听到的传言完全无法描摹祈安城的盛况。 不知不觉,车帘被岳疏桐尽数掀起,她只觉得此情此景,怎么看也看不完,怎么看也看不够。 “祈安城每日都是如此,待过几日,我让翠影带你好好逛一逛。” 岳疏桐闻言,转过头,只见段泓正浅浅笑着,望着自己。她发觉自己失礼,忙放下车帘端坐好。 “二哥那里也刚刚来了一位乾魂,兴许你也认得她。”段泓继续道。 岳疏桐不由得开始猜测,这位继她之后,被送入皇子府中的乾魂究竟是哪一位旧相识。 很快,岳疏桐只觉得马车拐了一个弯,继而四周开始安静了下来,方才的喧闹声渐微渐消。 当马车停住时,岳疏桐已听不见任何吵闹之声。 “参见稷王殿下。平王殿下已经得到消息了,正等着殿下呢。” 马车外有人道。 岳疏桐跟着段泓下了车。 平王府的寺人立在角门的两侧,手中提着灯笼,照得脚下的路一片明亮。一位略显年长的寺人恭恭敬敬地领着段泓进府。 随着越来越深入平王府的内宅,提灯的人也换成了侍女。 “有劳魏总管了,我自己前去便是。”段泓道。 “是,稷王殿下请。”魏总管退至一旁。 岳疏桐跟着段泓穿过了一道门,进了一座颇为雅致的院子。 “稷王殿下快请进吧,我家殿下恭候多时了。”一位侍女打起了门帘。 刚刚迈入房中,岳疏桐便闻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药味。 “三弟来了,快过来坐吧。”有些孱弱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二哥可好些了?皇祖母和母亲可挂念得紧。” 眼见段泓绕过了屏风,走向内侧的一张床榻,岳疏桐犹豫着是否要跟上前去。 毕竟那里面,着实有些私密。 “姑娘若是不便向前,我便带姑娘去喝茶吧,也好让二位殿下说会儿话。”一位侍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这位侍女圆脸蛋,弯眉杏眼,口若樱桃,很是秀丽;一身青色衣裙,走动时周身透出一阵淡淡的甜甜的香气,与这满屋的药气格格不入。 “安和?!”见到这侍女,岳疏桐不禁惊呼出声。 “疏桐!”侍女又惊又喜。 “怎么,安和,你认得那姑娘?”屏风后传来段曦的声音。 “认得。殿下,这便是我昨日同你说过的,我在乾牢的好姐妹,疏桐。”安和紧紧抱住岳疏桐的手臂。 “既然这样,倒也不必见外,进来吧。” 屏风后,是另一番天地。 虽然天已经暖和,可是段曦的屋中仍然生着炉火,暖烘烘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床前的桌子上还有未喝完的药,床上的帷帐似乎也比寻常的厚实些。 段曦的面色有些苍白。虽然病容憔悴,却还是能看出他长相清秀。岳疏桐只觉得他同段泓有些地方很是相似,却一时指不出究竟是哪里相似。 段曦坐在床上,身上披着一件衣裳,腿上还盖着一床被子。 他似乎很是怕冷。 “倒也是相得益彰。”段曦看了看岳疏桐和安和,对段泓笑道。 “我今日和小昶进宫去看望皇祖母和母亲了,她们都很是挂念你。皇祖母亲手抄写了佛经,命人送到佑安寺去了。”段泓对段曦道。 段曦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非但不能在皇祖母和母亲面前尽孝,还总是让她们为我担心。” “二哥,你不要太过自责。你只管将身子养好,皇祖母和母亲那里,有我和小昶呢。”段泓宽慰道,“我瞧着二哥气色倒是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我觉得确实好了一些,只是一早一晚,有些畏冷,还不敢让人撤掉炉火。” “殿下,晚膳已经好了。”屏风外有人道。 安和闻言,立刻从一旁拿起一只小几,支在段曦床上。 “送进来吧。”安和道。 很快送晚膳的人鱼贯而入,但都等在屏风外,安和同另一位侍女将菜品端了进来,摆在小几和桌子上。 “三弟见谅,我只能这样相陪了。”段曦笑道。 “二哥,你我是亲兄弟,哪里还需要说这些。”段泓在桌旁坐了下来。 很快闲杂人等皆退了出去,房中重新归于寂静。 岳疏桐发现,从方才到现在,段曦身边只有安和一人在服侍,且安和虽然来的日子短,却同段曦很是熟络一般。 安和开始服侍着段曦用膳。 见此情形,岳疏桐也只得硬着头皮,为段泓夹菜。 索幸,她学着安和的样子,倒是做得不错。 “安和,你和疏桐姑娘去吃饭吧,我和三弟再说会儿话。”膳毕,段曦对安和道。 “是。” 岳疏桐跟着安和出了屋子,来到院里的一处厢房。 厢房中十分雅致,竟比拒霜的屋子还要好。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安和,看来平王殿下对你真的很好。”岳疏桐环顾着房中的一切。 “自然,我们殿下是个极为和善的人。”安和拉着岳疏桐坐下,为她倒上一杯茶,拿起筷子,开始为岳疏桐夹菜。 “你快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来这儿的。”岳疏桐无心吃饭,只想知道自己离开乾牢后,安和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上午刚走,我下午便被送到平王府了。乾牢使带我走的时候我都快要吓死了,我以为他是瞧我无用,要处置了我。没成想,他竟然把我送到这么一个好地方。”安和笑道。 岳疏桐心中有些诧异。 安和是乾牢中学得最不好的乾魂。她不会舞刀弄棒,更不敢砍杀,这么多年下来,她唯一学会的,只有暗器。 乾牢中不养无用的人。安和这般,自然无法成为一个好的乾魂,多留她一天,便是多一张嘴吃饭。 像安和这样的乾魂,只会被处死。 而岳疏桐却不同,她样样在乾魂里拔尖。她是一件很不错的礼物,日后送出去,若是做得好,乾牢使也能从中得到好处。 岳疏桐懂得这一点。她便利用这一点,一直护着安和。 在她被乾牢使带出去的时候,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安和。 幸而,不知乾牢使究竟是如何盘算的,竟然把安和送进了平王府。 “平王殿下对我可好了。不仅让人收拾出这么好的一间房让我独住,拿出上好的料子给我裁衣裳,还不用我干什么活,只让我在他跟前就行。府中的一切,任我调配,只是我初来乍到,太多事都还不懂,现在还是要请示殿下。”说到来到平王府的种种待遇,安和难掩笑容。 “平王殿下为何独独对你这般好?”岳疏桐虽然很为安和高兴,心下却难免生疑。 无缘无故的,段曦为何会这般照拂一个入府才两日的乾魂,还将她捧得如此之高。拒霜都没有调配府中一切的权力,段曦为何如此信任安和? “可能是殿下觉得我很可靠吧。”安和倒是并没有什么顾虑,“你在稷王府如何?” “挺好的。稷王殿下是个很温和的人,府中的姐妹们对我也很是照顾。”岳疏桐道。 “那就好。现在,我们两个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再也不用过那种苦日子了。日后,我们也能常常见面了。”安和边说边为岳疏桐夹菜,“尝尝这个鹿肉。我今天中午夸了一句好吃,殿下便让膳房晚上再做一次。我们殿下不喜荤腥,但是会特意让膳房做给我吃。” 岳疏桐吃了一口安和夹给自己的肉,果然美味无比。 “你还记得青奴吗?”安和突然问。 “青奴?记得。”岳疏桐答道。 “你猜她现在在何处?”安和卖着关子。 岳疏桐摇了摇头。 “她现在在宸王府中。你可知宸王是谁?” “我知道,是皇长子,皇后的儿子。原来宸王的乾魂是青奴。”岳疏桐虽有些讶异,却也觉得是情理之中。 毕竟青奴是乾牢里唯一一位能与她一较高下的乾魂。 这样好的乾魂,拿来讨好皇后的儿子,再正常不过。 “平王殿下同宸王殿下还是颇为亲近的,兴许以后还能见到她呢。” 两个人边吃边聊,很快便用完了晚饭。再回到段曦房中时,段曦正同段泓聊得热络。 第30章 旧梦前尘(七) 安和为段泓换上新茶,又给炉火添了瑞炭。岳疏桐静静候在一旁。 直到亥时,段泓才起身告辞。 段曦显然舍不得段泓离开。 “三弟现在在礼部做事,平日里事务繁忙,若是不得空,便让小昶来我这儿吧。他爱说爱笑,有他在这里,也热闹些。”段曦道。 “这是自然,三哥放心。” 段曦不便起身,便让安和代自己送段泓和岳疏桐出去。 马车早已等在门外。待二人上车坐定,马车开始缓缓行进。 “我瞧着,你同那位安和姑娘很是亲近。”段泓开口问道。 “是。当初去乾牢的路上,是安和一路安抚我,后来到了乾牢,也是我们二人互相照应。”岳疏桐老实答道。 “你们二人能有这般情谊,倒也难得。”段泓感慨道。 岳疏桐只听得马车外渐渐响起了喧闹声,看到有火光透进了马车里。她将车帘掀起一角,只见外面的人络绎不绝。 “殿下,都这么晚了,怎么大街上还是这么多人?” “祁安没有宵禁。日日夜夜,都是这么热闹非凡。” 马车行驶在人群之中,倒很是稳当。 不多时,四周再次安静了下来。 “殿下,到了。”马车停住,车夫在外面道。 二人下了车。 阿瑾正带着人提着灯笼候在门中,看上去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岳疏桐跟在段泓身后,阿瑾等人在前面提灯照着路。 待回到房中,拒霜等人立刻过来,或倒茶,或为段泓脱下外衣。 “疏桐今日跟着我,跑了一天,先去歇着吧。”段泓道。 “谢殿下。”岳疏桐行了一礼,回到了自己房中。 没一会儿,望春也回来了。 “今晚是木兰守夜。”望春打着哈欠,“快睡吧,我要困死了。” 岳疏桐吹灭了灯,两个人都睡下了。 岳疏桐很快便习惯了稷王府的一切。 往后的数日,陶妈妈和拒霜开始教习岳疏桐府中和宫中的礼仪和规矩。虽然这些同岳疏桐在乾牢中所学迥异,但她还算聪敏,学得很快。 自然,岳疏桐也开始上手,服侍段泓的衣食住行。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不紧不慢地过着。 自从上次从平王府回来,段泓便让段昶去段曦那里住几日,陪伴二哥。段昶倒是听话,痛快地收拾了东西,带着人往平王府去了。 平王府要热闹了,稷王府倒清静了下来。 没了弟弟在耳边吵嚷,段泓终于有闲暇临摹一份平王命人送来的名家的真迹了。 岳疏桐为段泓端上茶,不觉看向了段泓笔下的字。 段泓临摹地分外认真。岳疏桐看着他一笔一划,逐渐忘了神。 “疏桐,你认得这字吗?” 岳疏桐猛然被耳边段泓的声音惊醒,一抬头,刚好对上了段泓那清泉一般的眸子。 “我不认得。”岳疏桐复又垂下头,小声道,“但我想认得。” “是吗?”段泓的话中透着惊喜,“那我便教你认字写字吧。” 岳疏桐心中一惊,有些不可置信。她没想到段泓竟然会愿意教自己。 “殿下读书写字,是为了处理政事;外面男子们读书写字,是为了考功名;疏桐你也要学这个,难道,你也想考个状元不成?”望春刚好端进来一碟果子,听到岳疏桐的话,笑了起来。 “求知之心已是难得,只要肯学,日后定有用武之地。”段泓笑道。 他换下一张纸,挥笔写下三个字。 “疏桐,这便是你的名字。”段泓将纸递给岳疏桐。 岳疏桐看着纸上方方正正的字,心中猛然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仿佛是一位困居与世隔绝之处,不识天地、不识自身的人,终于拿到了一面铜镜,看到了自己本来的样貌。 “岳,高山也;疏,有‘稀’之意,与‘密’相对;桐,梧桐,是良木,所谓‘凤栖梧桐’,便是指此木。”段泓轻轻在纸上点着,逐字讲与岳疏桐。 随着段泓的话,岳疏桐眼中的木然逐渐褪去,开始有了神采。 “岳,疏,桐。”她呢喃着,不觉笑了,她终于认得自己的名字了。 “高山之桐。可见你的父母对你是有莫大的期许的。” 听到段泓如此说,岳疏桐只觉得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名字的究竟有何寓意,小时候,也从未想过问爹娘,为何要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可是当她想要知道时,爹娘都已经与世长辞。 如今骤然从段泓口中听到自己名字的释义,虽不知是否为爹娘当初所思所想,但有一件,是断然不会有差错的。 那就是,这三个字里,尽是父母之爱。 “来,我来教你写你的名字。”段泓再次铺好一张纸。 “用这个写吧。” 一只旧笔递到了岳疏桐眼前。 抬眼,是望春。 “这是殿下从前用旧了的,现在拿来给你练手,正好。”望春道。 岳疏桐道了一声谢,接过了笔。 她学着段泓的样子,握笔,蘸墨,在纸上描画着。 最终写成的,或者说,是画成的字,歪歪扭扭,鬼画符一般,但好在还有点文字的样子。 看着段泓那工整的字迹,岳疏桐只觉得脸颊微热。 “倒比我刚学写字时强出不少。”段泓并不取笑,“你莫要着急,我且慢慢教你。你天资聪颖,定能很快学会。” 岳疏桐默默点头,心中着实对段泓有些感激。 接下来的日子,岳疏桐便跟在段泓身边学着认字写字。 岳疏桐明白机会难得,她每时每刻在练着字。若是手中没有笔,她便用手指在衣服上,在桌子上写着,哪怕是要歇下了,她也要在被褥上将今日所学的字练一遍再睡。 而段泓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师父。哪怕是在上朝的路上,他都在为岳疏桐讲着每一个字的意义。 “你快些学,学会了用处大着呢。你现在已经会服侍了,还又功夫在身,到时候,这府里账房库房的事都交给你,殿下的事也交给你,还有这府里一应护卫等事,都交给你来做。”又一次看到看到岳疏桐睡前练字时如痴如醉的模样,望春忍不住打趣道。 “都交给我,那你们做什么?”岳疏桐反问道。 “我们?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去处。”说罢,望春笑了起来。 “你这个小蹄子,晚上吃那么多好菜好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岳疏桐佯怒道。 望春仍旧笑着,放下了床帐。 第31章 旧梦前尘(八) 岳疏桐果然学得很快。没多久,她便完全熟知了段泓所教授与她的文字。 而后,她又开始读诗文。段泓见她求知若渴,也乐于教她,还告诉岳疏桐,自己房中的书籍文册,尽可拿去读,不必禀报。 陶妈妈见二人如此,直说段泓要学外面的教书先生,非要让疏桐考上状元才甘心。 段泓闻言,只是一笑置之。 在此之前,岳疏桐对这世上的一切,不明其状,不知其意,仿佛眼前蒙着一层纱,行于大雾之中。自打来了稷王府,有陶妈妈和拒霜她们教自己日常之事,又有段泓教自己诗书,岳疏桐只觉得那层纱被缓缓掀起,这个尘世开始明朗清晰起来。 她再也不是刚刚入府时那般懵懂无知的模样。 很快春去夏至,蝉鸣声动。稷王府中荷花映日,草木丰荣。 景色虽好,可酷暑难捱。趁着段泓午睡的空档,岳疏桐饮下满满一碗绿豆汤,一手摇着丝扇,一手抄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等句,想要静一静心,平一平燥热。 “女状元现在文武双全,同我们这些粗人俗人不是一路了。”翠影凑了上来道。 岳疏桐扭头看向她,只见翠影一手托着粉腮,两根手指轮次在脸上轻点着,斜眼看着自己,抿着嘴笑。 岳疏桐故意嗤笑一声,翻她一个白眼,继续写着。 “我给你说个好事儿呢。你先放下笔。”翠影神秘兮兮道。 “什么事?”岳疏桐果然放下了笔。 “殿下是不是曾许过你,要我带着你好好逛一逛祈安城?” “确有此事,你怎么知道?” 段泓此诺已是两三个月前。一直以来,段泓从未提起过此事,岳疏桐只当是他当初随口一说。 “你们那日回来殿下便嘱咐我了。可是我觉得夏日晚上的祈安城才好玩呢,今日刚好有空,不如我们今晚就去吧。”一说到出去玩,翠影眼中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可是,今晚殿下还要去赴宴,我得跟着。”岳疏桐犹豫道。 “跟着跟着,你这么喜欢跟着殿下,那你便长长久久地跟着,日后等我们都走了,你也要跟着,不许离开殿下半步。” “这是什么话。”岳疏桐轻轻拧了翠影一下。 “今晚宴席上都是皇族子弟,是殿下的亲眷,并无旁人。殿下每赴此宴都是带着阿瑾他们,我们都不用去的。而且,这种宴席,也不会有谁带着乾魂去吧。” “还是等殿下醒了,问问殿下吧。”岳疏桐道。 她面上虽波澜不惊,可心中已经雀跃。自从上次草草看了一眼祈安城的繁华,她便一直都想好好领略一番。 “罢了,你问便是。定是我说的那样。”翠影起身去忙别的事了。 翠影走后,岳疏桐接着有一笔没一笔地写着字。 “疏桐,疏桐。” 约摸过了一炷香,岳疏桐只听得段泓在唤自己,忙起身来至段泓床边。 段泓已经醒了。 岳疏桐瞧见段泓额间渗出汗珠,拿出丝帕为段泓轻轻拭了拭汗。 “殿下醒了?饮些绿豆汤消消暑吧,”翠影端着一只小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是一只白瓷碗。 岳疏桐将绿豆汤端给段泓,段泓慢慢喝着。 一会儿喝尽,段泓方下床换衣裳。 “今晚我带阿瑾出去,你们留在家里就好。” 岳疏桐正为段泓系着丝绦,忽听得段泓如此说。 “殿下,左右家里有拒霜姐姐,我今晚便带疏桐过去逛逛吧。”翠影趁机说。 “好,我正有此想法。”段泓笑道。 岳疏桐抬起头,刚好和为段泓戴发冠的翠影四目相对。翠影得意地笑着,那表情仿佛在说“我说什么来着”。 一晃暮色四合,车也已经备好。待段泓走后,翠影便急不可耐地拉着岳疏桐出了门。 两个人穿过了稷王府角门前那一条长长的小巷后,豁然开朗。 祈安城的大街上人声鼎沸,灯火通明。许是此时暑气已消,街上不乏出来闲逛的人;西域的商人三五成群地走过,有的人手中还牵着驮着货物的马匹和骆驼;耳畔的叫卖声和吆喝声此起彼伏,各色食物的香气萦绕鼻尖;孩童们手中提着各色灯笼,肆意地奔跑着。 “怎么样,果然是夏日的晚上更好玩吧?”翠影道。 岳疏桐顾不上说话,只能用力地点点头。 “走,我们先去吃点东西。”翠影拉着岳疏桐走到一旁的小摊前,“我要两个饼。” “姑娘拿好。”摊主麻利地包好了两张饼,递给翠影。 “这次我请你,下次你请我。”翠影道,“这是胡饼,快尝尝吧。” 岳疏桐接过热气腾腾的面饼,轻轻吹了吹,咬下一口,只觉得这胡饼里的馅料有一种很是特殊的香气,格外的可口。 “走,前面还有好吃的好玩的呢。”翠影继续拉着岳疏桐,两个人边吃边走。 “这小香囊倒是精致。”岳疏桐在一个香料摊子上看到了一只有花鸟纹饰的镂空银香囊,停住了脚步。 “是好看。可是这样的香囊,府里要一百个也有,何必要外头的。”翠影附在岳疏桐耳边小声说。 岳疏桐默然不语。 她想要买下这只香囊。因为她从前在家中,就没有独自去买过任何一样物什,后来进了乾牢,与世隔绝,便更不知集市是何物。 这是她第一次买下一样东西。 岳疏桐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了钱,交给摊主。 摊主喜笑颜开,忙将香囊递给岳疏桐。 “罢了罢了,左右刚发了月钱,不买些什么,还能放着它生小的吗?”翠影显然不知岳疏桐心中所想,无奈道。 岳疏桐小心将香囊戴在腰间。 “前面好热闹,我们快去瞧瞧。”岳疏桐被翠影扯着手臂,拉走了。 两个人在一处酒楼前停了下来。 这酒楼前有好些杂耍艺人正在表演,惹得围观的人不断喝彩。 岳疏桐和翠影不觉看得入了神。 在一块被安放在胸口上的石板被一锤敲碎,石板之下的人安然无恙地起身抱拳后,岳疏桐兴奋地拍手叫好。 有人开始向杂耍的人扔赏钱,很快一枚枚铜钱像是雨点一样落在杂耍的人的身上。岳疏桐也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取出几枚铜钱打赏。 杂耍艺人表演得更为卖力。 “疏桐,我看这里还要演上一阵呢,不如我们再去吃点东西吧。”周围太过吵闹,翠影只得拔高声音,对岳疏桐道。 “好。”岳疏桐忙答应着。 一转身,只觉得撞上了什么人。 岳疏桐稳住身形,细细一瞧眼前之人、只见眼前的人衣裳甚是怪异,周身黝黑,俨然一副外邦人的模样。 那外邦人一边欠着身,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这想必就是昆仑奴吧。”岳疏桐颇为新鲜,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殿下借我的一本书上,就画着一个和他很像的人。书上说,这是昆仑奴。” “到底是你这个读书人知道得多。”翠影打趣道。 这时,又一位外邦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带走了昆仑奴。 外邦人已经走远,岳疏桐还在直直地望着。 “快别看了,人都走出那么远了。走,我带你去吃汤饼,前面有一家汤饼铺子很有名。”岳疏桐被翠影推着挤出了人群。 两个人到了翠影所说的铺子,吃饱喝足后,便在街边散着步,慢慢往回走。 “如何?”翠影歪头瞧着岳疏桐,笑着。 “活着。”岳疏桐轻轻道,“我从前在乾牢里,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不知道什么是人过得日子,更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一番天地。现在,我觉得我在真真切切地活着。活着真好。” “日子还长着呢。”翠影道。 远处,一束烟火冲天而上,而后炸开,像是一朵怒放的花,映亮了夜空。 一瞬间,岳疏桐感觉自己像是在梦中。 如果是梦中,便永远不醒来吧。 第32章 流离失所(一) 可无论如何,美梦终将是会醒的。 岳疏桐只觉得有凉凉的东西润进了自己的唇中,仿佛是滴入水面的雨,让这死水一般的夜泛起一丝涟漪。 涟漪渐渐消散,眼前是段泓紧蹙着的眉头,和一双满是忧虑的眼。 “你终于醒了。”段泓手中正拿着一只卷起的树叶,树叶中还有残留着的水。 岳疏桐看了看四周,只见只影、竹猗、荧儿都围坐在身边,皆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 此时岳疏桐正躺在段泓的臂弯中,她一手撑住地面,想要坐起来。 一瞬间,疼痛再次席卷而来。岳疏桐不得不放弃。 “刚刚为你包好伤口,先不要动了。”段泓道。 “还是让我坐起来吧。”因为疼痛,岳疏桐的声音很是无力。 ‘好。’段泓轻轻将岳疏桐扶起,让她靠在自己的手臂上。 坐起来,岳疏桐才看到自己身上受伤的地方已经被布条简单包扎,布条上还渗出了血。 “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岳疏桐茫然地问着。 即便是真的被扣上“偷窃宫中财物”的罪名,依周律,也不会连坐临穹山;且青奴尚未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临穹山也不会因自己遭此劫难。 那究竟是为何,临穹山会逢此灭顶之灾…… 周围几人皆沉默不语。一时间,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师妹被带走一事,乃临穹山从未有过的变动。众位长老无法,只得请出夫子。不知夫子是如何同几位长老商议的,只知最终夫子亲自去见了那些宫里来的人。”终于,竹猗缓缓道,“可等了许久,非但不见夫子回来,反而等到了好些官兵。那些人将临穹山团团包围,为首的人说临穹山学宫为从前乱党所设,山上众人皆为乱党拥趸,杀无赦。”竹猗早已不复往日端方君子之态,他头发散乱,衣衫污浊,双眼猩红,含着泪水。 “乱党所设?”岳疏桐大为不解。 “师父曾经告诉过我,夫子并非寻常人家出身。他是宫中的贵人,当初争夺储君之位落败,逃到这里,隐姓埋名,建了这座学宫。”竹猗继续道。 岳疏桐闻言,心下惊愕不已,不由得看向了段泓,段泓亦是一副愕然之态。 如此说来,也难怪自己当初觉得夫子有些眼熟。都是段家的子孙,定是有相似之处。 “师父说,当初闹得很是不堪,若不是夫子侥幸逃脱,定会被杀。夫子一定是被识破了身份,才……”竹猗一时哽咽,不再继续说下去。 岳疏桐闻言,只觉得呼吸一滞,一颗心像是被什么猛地扯住一般。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自己。 若不是为了自己,夫子也不会以身犯险,也不会生死未卜,临穹山更不会大祸临头。 “都怪我,我如果没有将那枚珠花戴出去,就不会被那个什么总管盯上,临穹山也不会……”荧儿失声痛哭,“都是因为我。师父救我性命将我养大,我却害了她!” 荧儿双眼空洞,脸颊上还挂着泪水。她缓缓站起身。突然,她朝着一旁的山石冲去。岳疏桐眼疾手快,顾不得身上的伤痛,飞身将她扑下。 “放开我!放开我!我现在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荧儿奋力挣扎着,痛哭着,很快,不知是不是耗尽了力气,她再也说不出话,只有不断地抽泣。 “荧儿,不要这样。我们都已经答应师父了,要好好活下去。”只影亦哭泣着,踉跄着走到荧儿身边,轻轻理着荧儿已经散开的发髻。 “只影姐姐,我们又没有家了。”荧儿抱住只影,放声大哭。 荧儿的哭声宛如一把钝刀,不断地划着岳疏桐的心,让她痛不欲生。 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岳疏桐几乎心如死灰。 从家乡,到稷王府,再到临穹山,每一位给过她爱护与照拂的人都以十分惨烈的方式离开了她,徒留她一人在这世上,无所适从。 有些时候,活着的人,才是最为痛苦的。 此时此刻,她再一次看不清前面的路。 难道还要以仇恨为饲,滋养着心志,才能继续以后的日子吗。 “现在师妹和师弟身上都带着伤,如粹也病了,眼下治伤养病才是要紧事。待养好了身子,再做打算。” 竹猗的面上仍有悲痛之色,可话里竟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如同往日一般沉稳。 也如往日一般让人心安。 “可我们如今不能贸然行动,万一那些官府的人仍在山中,若是撞上了,只怕难办。”只影的脸上仍旧带着泪痕,语气却同竹猗一般,波澜不惊。 “从这里再往北走,有一处破庙,荒废已久,人迹罕至。眼下师妹师弟都走不了太远的路,如粹又需得立刻医治,我们便先去那里藏身。”竹猗道。 “如粹怎么了?”岳疏桐这才发现如粹并不在跟前。 “小弟打小身子就不太好。虽然在临穹山这么多年已经将养得好一些了,可是经历了今晚这一遭,又病了,现在在那边树下昏睡着。”只影面露愁容,轻轻道。 “事不宜迟,我们快些走吧。”竹猗走到一旁,背起如粹,在前面引着路。 段泓扶起岳疏桐,只影和荧儿互相搀扶,几个人往竹猗所说的破庙走去。 此处的路崎岖难行,岳疏桐时不时会被脚下的山石和杂草绊住,每一次被绊住,都会扯动伤口,包扎伤口的布条很快便被血浸透了。 “我背着你吧。”段泓在岳疏桐身前俯下身子,道。 “无妨,应该就快要到了。况且公子身上也有伤。”岳疏桐看着段泓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面露不忍。 段泓身上的伤口已然不再流血,但全部裸露在外,不曾包扎。 岳疏桐明白,段泓定是只顾着为她处理伤口,全然忘却了自己也受着伤。 “还是快上来吧,这里的路太难走了。”段泓坚持着。 岳疏桐知道拧不过他,便伏在段泓的背上。 段泓背起岳疏桐,跟上前面的竹猗等人。 兴许是怕岳疏桐受颠簸,又会扯动伤口,他的步子虽然慢了些,却很稳。 今晚月色虽好,可照不进已经变得茂密的林子,几人也看不清脚下的路;晚风渐起,吹拂着四周的草木,时不时还会有一些兔子野鼠跑过,发出一阵阵声响。 每当有动静时,竹猗便会立刻停下,谨慎地四下查看,待周围恢复安静时,才继续向前走。 约莫一炷香后,竹猗腾出一只手,拨开齐膝的杂草,向草稞中走去。 这时,岳疏桐才看到,前方黑暗之中隐隐透出些庙宇的轮廓。 第33章 流离失所(二) “就是这里。”竹猗稍稍加快了脚步,走进寺庙的大殿,轻轻将如粹放到一张落满灰尘、破旧不堪的草席上。 “这庙荒废有一些年数了,不熟悉临穹山的人根本就找不到这里。我们先在这里躲几日,等风头过去了,再出去。”竹猗说着,将神像座下的几只蒲团递给只影。 只影将蒲团摆好,上前扶着岳疏桐在蒲团上坐下来,将照霜剑小心放好。 “待天亮了,我在周围采些草药给你敷一敷,等到可以出去了,再找郎中。”只影蹲坐在岳疏桐身边,看着她的伤口,眼中满是心疼。 “师姐,我没事。”岳疏桐想要宽慰只影。 “你看看你身上,还有一处好地方吗,还嘴硬。”只影嘴上虽然埋怨,可还是轻轻握住岳疏桐的手,“多亏有你,不然我们可就要命丧当场了。” 岳疏桐闻言,眼神躲闪着,有些心虚。 在临穹山这么久,她从未暴露过自己有功夫这件事,一直以来,山上弟子都将她当做寻常女子,只是有时候性子厉害些。 岳疏桐猜着,只影定是要问她为何有这身功夫了,兴许已经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 若她问了,不如就和盘托出吧。 毕竟师姐一直对她多有照拂,而她却从未坦诚。 可是只影并没有问什么,只是起身去看顾如粹,以及靠在供桌旁睡过去的荧儿。 “先歇一歇吧,你一定累了。”段泓在岳疏桐身旁坐了下来。 岳疏桐只是摇了摇头。 她实在无法合眼。 “我也睡不着。”段泓轻声道。 “我在山上未曾找到公子,公子是怎么脱身的?”岳疏桐看着段泓,问道。 段泓的脸上还带着没有擦干净的血。 “同你一样,杀出了一条血路。可我身手不及你,若不是最后师兄拉着我走了一条密道,只怕我要一命呜呼了。”段泓苦笑道,“当时太乱了,我们本想带上师姐他们,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人。还好你回来了。” “长老们……”岳疏桐不敢问。她害怕听到那个噩耗。 段泓垂下头,默然不语。 岳疏桐明白,他们都做出了和星隐长老一样的选择。 一瞬间,她压抑着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河水一般,将她完全吞噬。 岳疏桐抱住膝盖,痛哭不止。 “绮幻长老不愿沦为阶下囚,她同官兵厮杀了一番,最终点燃了自己的学宫。”段泓哑声道,“她和母亲真的很像。” 没有人再说话,寺庙里陷入一片沉寂。 这片墨一般浓郁的夜,刚好可以藏匿住每一个人的脆弱。 岳疏桐只是哭着,甚至没有心力去追念在临穹山的日子。 她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可没多久,她就被一种难以言表的苦涩唤醒,不得不醒来面对残酷的现状。 睁开眼时,天还是蒙蒙亮。几只早起的鸟儿立在寺庙院中那棵枯死的树上,沙哑地啼鸣着。 段泓在自己身边,紧紧合着双眼;只影靠在荧儿的身上沉睡着;如粹脸色煞白,仍旧没有苏醒;竹猗却不见踪影。 岳疏桐顿时有些慌乱。她真的承受不起失去了。 “师妹醒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岳疏桐才稳住了心神。 看着眼前安然无恙的竹猗,她忍不住,再次落下泪来。 “我去这附近采了些草药。看你们都还睡着,就没有唤你们。”竹猗面容憔悴,眼下还有因一夜未眠而留下的乌青,却还是像从前一样微笑着。 “多谢师兄。”岳疏桐哽咽道。 “往后,我们几个可就要相依为命了。师妹可千万不要这般客气了。快坐下,我等会儿为你敷上药。”竹猗一边安慰着岳疏桐,一边从院中捡了一根短木棍,又从供桌上找到了一只破碗,将采来的草药放到里面捣碎。 岳疏桐坐下。竹猗端着捣好的药过来,轻轻解开包扎在岳疏桐身上的布条,将药敷在伤口上。 一瞬间,岳疏桐只觉得一阵刺痛,很快便再无痛感。 敷好了药,竹猗又重新为岳疏桐包好伤口。 “只剩这些了,应该够师弟用的。” 岳疏桐身上的伤口太多,竹猗采来的草药竟被用去了好些。留给段泓的只有几棵了。 “若是不够,我便再去采一些。”岳疏桐道。 “刚刚为你包好伤口,你就不要动了。” “可是,师兄前去,太过冒险。若是碰上了官兵,我尚且能脱身。”岳疏桐忙道。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竹猗轻笑道,“我敢说,在此之前,除了我,这个地方没人知道。小时候,我不想被师父罚,就到这里躲着,师父他——”竹猗突然止住了话,红着眼睛撇过头去,默然不语。 从前最为美好的记忆,如今却成了悲伤的引子。 岳疏桐不由得一阵鼻酸,默默流泪。 墨弈长老于竹猗,亦如清音长老于只影荧儿、绮幻长老于如粹、初阳长老于段泓、星隐长老于她。 自从她来了临穹山,星隐长老便对她出奇得好。即便是岳疏桐后来猜到,星隐长老是因为贤贵妃的缘故,才对自己这般,可是往日里的种种关怀是真真切切的。 在失去了王府中的姐妹后,岳疏桐在星隐长老的身上,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如家人一般的温暖。 更不要说,自小便长在临穹山的竹猗、只影、荧儿和如粹,几位长老于他们,更是如父如母。 “总之,你不必担心。”竹猗似是平了心绪,转过头来,只是眼中犹泛泪花。 看着竹猗强忍心中痛楚,尽力安慰自己的样子,岳疏桐更加难过。 “我去取点水,待会儿喂如粹喝下。若是谭翮醒了,你就为他敷上药吧。”竹猗说罢,又离开了寺庙。 竹猗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草丛中,段泓便醒了过来。 “公子,竹猗师兄采了一些草药,我给你敷上吧,这样伤口也能好得快些。”岳疏桐道。 段泓眼神木然,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岳疏桐便学着竹猗的样子,将草药捣碎,敷在段泓的伤口上。 “只顾着我,你自己可有敷草药?”段泓问道。 “公子放心,师兄已经为我敷好了。”岳疏桐抬眼,刚好对上段泓的目光。 似乎是自己的幻觉,岳疏桐只觉得段泓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很快恢复如常。 大概是看错了吧。岳疏桐并未在意。 她扯下一旁的垂幔,抖落尘土,细细地包住段泓已经敷了药的伤口。 “如今也只好用着这个,先将就一下吧。” “师弟醒了?”竹猗手中托着一只大芭蕉叶,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有劳师兄为我们采药。多谢。”段泓道着谢。 “我们之间,哪里还用说这个。”竹猗只是微微一笑。 见竹猗走到如粹身边,岳疏桐立刻向前,轻轻扶起如粹。 如粹气若游丝。 岳疏桐不禁心中一沉。 “如粹,喝点水吧。”她贴在如粹耳边道。 兴许是如粹能听到,竹猗小心地将水顺进如粹的口中时,他喝下去了。 还能喝水,看来如粹暂时无大碍。 可若是再这么下去,看不上郎中,如粹只怕性命危矣。 “师兄,你方才出去,可有看到什么人吗?”岳疏桐问竹猗。 “不曾。至少这附近没有任何人。”竹猗回答。 “我们不能这么等下去。剿灭临穹山这样大的事,哪怕是昨晚瓷镇的人并未上报,今日也定会上表。此时他们不会有所动作。现在就是我们逃出临穹山的最好时机。若是等他们的消息送到祈安城,只怕会有更大的变故。”岳疏桐当机立断。 “阿灼说的是。只是那些人会不会已经封山,不准任何人进出?”只影的声音传来。 岳疏桐循声望去,只见只影和荧儿都已经醒了,正靠着供桌坐着。 两个人皆面露疲态。 “我去探路。”岳疏桐道。 “不可!阿灼你还带着伤,还是我去吧。”段泓立刻反对。 “我去最为……” “你养一养伤,我去吧。”段泓打断岳疏桐的话。 “公子,最不能去的就是你!”岳疏桐见段泓如此,万分急切。她死死扯住段泓的衣袖,压低声音道。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段泓含着笑,慢慢挣开岳疏桐的手,“我这就出去探路。即便是官府的人已经封山,可他们到底不熟悉临穹山,一定会有他们遗漏的小路。若我月出之时回不来,你们也不必再等我。阿灼,师兄师姐就交给你了。”段泓的语气冷静地如同只是出门游玩。 岳疏桐明白段泓心意已决,饶是心中不安,也只能作罢。 “公子放心,有我在,定保师兄师姐无虞。” 段泓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庙门前的杂草之中。接下来,便是无比折磨的等待。 第34章 流离失所(三) 从清晨直到下午,岳疏桐除了和竹猗等人轮番照看如粹,便是握着照霜剑,伫立在庙门前,一来是为了提防生人靠近,二来是为了等候段泓。 可一直等到日暮西山,岳疏桐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若是想要探查清楚临穹山各处山路的情形,着实要费一些时辰,再加上段泓有伤在身,脚步慢些也属正常。 岳疏桐不断安慰着自己。 很快众鸟归林,天色渐暗,山林渐渐归于寂静。 可段泓还是没有回来。 岳疏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慌乱。 整座临穹山太大了,他只是走得慢了些,所以才迟迟未归。绝不会有什么事的,绝不会有什么事的…… 岳疏桐胡思乱想着。 “阿灼,先进去歇一歇吧,你在这儿守了一天了。”只影走过来,轻轻拉住岳疏桐的手。 “我去迎一迎吧。”岳疏桐把心一横,道。 “不可,段泓临走前,不是嘱托你了吗,要你在这里。”只影的语气仍旧平缓。 昏暗之中,岳疏桐依稀可见只影同样不安与焦急的神色。 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岳疏桐警觉,将只影护在身后。 照霜剑出鞘,一段寒光倾泻而出。 脚步声有些缓慢,听起来,这脚步的主人似乎腿脚不便。 声音越来越近。岳疏桐举起了长剑。 前方草丛之中荡出一寸衣角,紧接着,段泓佝偻着身子,有些艰难地拨开面前的杂草。 岳疏桐见状,立刻迎了上去,搀住段泓。 “快,我们快走,有一条小径无人把守。趁他们还没发现,快走!”段泓气喘着,微微靠在岳疏桐身上,似乎有些无力。 只影闻言立刻进去,同荧儿一起扶起如粹。而后竹猗背起如粹。 许是因为走了一天,且带着伤,段泓现下走得十分艰难。岳疏桐搀扶着他,走在前面引路。 几人不敢停下来歇息,可伤的伤,病的病,走得很慢。直到月悬西天,才终于走出了临穹山。 “现在,我们去哪儿?”只影开口问道。 “我们去神农山庄吧,先找姜先生为如粹医病。”岳疏桐道。 “那些坏人会不会正在四处找我们?要是他们在神农山庄抓到我们,会不会连累了姜先生?”不只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惊惧,荧儿的声音有些颤抖。 岳疏桐默然。但现在只有这一个去处。 若是找寻常的郎中,只怕会有风险;而姜皎于临穹山而言,不算外人,定能守住消息。 “我们先过去,先稳住如粹的病情再说。”岳疏桐一锤定音。 “如今是坐不得船了。码头有人把手,且船夫也已不知去向。”段泓道。 “我知道有一条小路,虽然难走些,可并无什么人。”只影道,“我来引路。” 几人不敢多停留,跟在只影身后,往神农山庄赶去。 只影所说的那条路,虽然被成为“路”,却仍被杂草覆盖,只是有人走过的的方,草比周围的草矮上一些,从而形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 岳疏桐的伤口隐隐作痛,体力也有些不支。她和段泓互相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只影前行。 “到了!” 岳疏桐已经眼前发黑之时,隐隐听到了荧儿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缓了缓,才终于看清前方有亮点昏黄的灯光,灯光下,是神农山庄的柴门。 只影上前叩门。不多时只听得门后传来药童困乏的声音。 “谁啊?” “我们是临穹山的弟子。”只影答道。 “什么?!”门后的人仿佛一瞬间清醒过来,惊呼出声。 而后,柴门打开了。 “快,快进来。”药童道。 几人忙进了门。 “跟我来。” 药童带着几人来到一间屋子。荧儿搬出凳子,扶着岳疏桐和段泓坐下,竹猗将如粹放到了床上。 烛火亮起,岳疏桐看到段泓面色煞白,额间布满了汗珠。 岳疏桐知道,自己也是这样。 药童很快便请来了姜皎。 姜皎的身后还跟着几位药童和医女。 姜皎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先查看了如粹,把了把脉。 而后,他又起身过来看了看岳疏桐和段泓的伤势。 “谭公子的伤倒是轻些,只是阿灼姑娘,好几处的伤都很深。” 不知道是不是光影的缘故,岳疏桐只觉得姜皎面色凝重。 “我去给如粹公子开药。豆蔻,杜仲,你们先为谭公子和阿灼姑娘洗一洗伤口,再敷上药粉。” 说罢,姜皎便匆匆离开了。 竹猗和药童们扶着段泓去了里间;医女们在岳疏桐周围拉起一块布,开始为岳疏桐清洗伤口。 只影和荧儿也来帮忙。 水刺激着伤口,痛痒难耐。岳疏桐抓起桌上的一块毛巾,死死咬住,想要以此来转移痛苦。 直到医女们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短促的疼痛后,是一丝凉意。岳疏桐只觉得舒畅了好些。 她吐出毛巾,艰难地对医女们道着谢。 只影轻轻为她拭去额上的汗珠。 伤口重新包扎好,医女们又拿来一套干净的衣服,为岳疏桐换上。 “姑娘,我背着你,到隔壁的屋子好好歇一歇吧。”一位人高马大的医女道。 “这怎么好劳动姐姐,我自己过去便好。”岳疏桐忙推辞。 “姑娘才敷了药,若是活动,伤口又要裂开了,什么时候才能好。还是我背你过去吧,也没多少路。”医女坚持着。 无法,岳疏桐只得恭敬不如从命。 隔壁的屋子里有两张床,床上已经铺好了被褥。 那位医女走到床边,将岳疏桐轻轻放下。 “姑娘,什么也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吧。”医女微笑着,“这里只有两张床,只影姑娘,荧儿姑娘,你们谁同阿灼姑娘一块住?”医女又转向只影和荧儿。 “我们三个住在一起吧。我放心不下阿灼,荧儿一个人睡又害怕。”只影道。 “也好,我再拿一床被褥来。” 医女转身离开了。 “阿灼,躺下吧。”只影为岳疏桐脱去鞋子,扶着她躺下,“睡会儿吧。” 岳疏桐点点头。她太累了。 这两天发生太多事了,她的心力与体力皆已耗尽。 她真的无法强撑下去。 合上眼,岳疏桐几乎立刻便睡着了。 第35章 前路茫茫(一) 朦朦胧胧间,岳疏桐仿佛来到一处空荡荡的大殿之中。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像临穹山的省身殿,又像是从前贤贵妃的寝殿。 岳疏桐有些昏昏沉沉。她环顾着周围的一切,想着自己明明是在神农山庄,怎么又回到这里了呢。 是梦吗。 究竟眼前的是梦,还是这两日的经历是梦? “疏桐,怎么到这里来了?是泓儿和小昶有什么事吗?” 身后忽然传来轻柔的声音。 岳疏桐转过身,只见贤贵妃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你来得正好,我亲手给泓儿和段泓做了衣裳,你拿回去吧。”贤贵妃笑盈盈的,“你服侍我那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辛苦了,我想想,该怎么谢你。” “此为疏桐分内之事,不辛苦。”岳疏桐呆愣愣地回答。 “你是个好孩子,有你在,我放心。泓儿也大了,房里还没有个可心的人,我想,不如把你指给他吧。”贤贵妃突然道。 岳疏桐闻言心猛地一跳,有些惶恐。 “是该把疏桐指给殿下。疏桐对殿下不是一般得上心。” 嬉笑声传来,木兰和翠影已然在岳疏桐身旁一左一右地站着。 岳疏桐不知所措。她看看木兰又看看翠影,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二人的面容。 突然间,木兰原本白皙的肌肤开始发黑,整个人仿佛一把枯柴。她僵硬地转过脸,凹陷干枯的面颊毫无生机,只有一双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岳疏桐。 “疏桐,那火好热,我好疼,我好疼……” “不,不……”岳疏桐颤栗不止,她明明已经经历过刀山火海,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疏桐,你看,皇后调来了好些人……”贤贵妃幽幽的声音像是一丝微风,飘进了岳疏桐的耳中。 岳疏桐望向贤贵妃,只见贤贵妃周身被火焰覆盖,整个人都在被烈火蚕食着。 “不要!”岳疏桐惊呼出声,扑向贤贵妃。 却扑了一个空。 她茫然地望着周围,哪里还有贤贵妃、木兰和翠影的身影。 感觉的自己在流泪,她伸手擦了擦脸,却根本就没有泪水。 “阿灼,你在这里做什么?” 再一抬眼,星隐长老手持书卷站在眼前,笑貌音容,一如往常。 “师父……”岳疏桐心中涌起了一阵委屈。 “是不是又去冰蟾长老那里偷听了?怎么,你也想建功立业?”星隐长老笑着,双眼却流出了血泪,“可是,孩子,你都救不了我们,又怎么能救战乱中的百姓呢。” “都是你!都是你!”一位女子突然扑上来,死死抓住岳疏桐的肩膀,不停摇晃着。 岳疏桐被晃得站不住,险些摔倒在地上。 那女子抬起头,目眦欲裂,面容狰狞。 是绮幻长老。 “是你引来了那些人,是你害死了夫子,害了整个临穹山!我要你偿命!” 绮幻长老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利剑,朝岳疏桐劈砍过来。 岳疏桐只能不停地躲闪,慢慢往殿门退去。 绮幻长老穷追不舍。岳疏桐看到她的身后跟着无数临穹山的弟子。 他们皆是满身鲜血,行尸走肉一般。 弟子们的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但岳疏桐仿佛听到他们在说着怨恨自己的话。 “是我对不住大家,是我害了你们……”她绝望地想。 岳疏桐忽觉得自己靠在了殿门上。她转过身,猛地推开了门。 霎时间,一道明亮的光芒填满了岳疏桐的视线。 眼前的一切是明亮的。没有星隐长老,也没有绮幻长老和众位弟子。 她仍旧是在神农山庄的屋中。 她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岳疏桐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仿佛经历了一场逃亡。 缓过了神,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悲伤。 她蜷缩着身体,想要哭,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 此时只影与荧儿也已睡下,屋子里安静极了,连窗外风过树梢的声音都听得到。 而在这窸窸窣窣的声响中,隐隐可听闻谈话声。 好像是竹猗和姜皎的声音。 “……当时,师父命我等赶快撤离,他只身一人进了省身殿,说要将历年来弟子名册尽数毁掉,这样才可保众弟子无虞。” “那长老们和弟子们如何?” “长老们皆已殒身,至于师弟师妹们,有的逃了,有的……” 谈话声停了片刻,继而又起。 “还请公子节哀。那夫子他老人家,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将他救出来。” “我正在想办法” “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以后如何,我还需同只影他们商量一下。” “名册既已焚毁,想必公子的身份外人已无从知晓。这么多年,来山庄寻医问药的人不乏名流权贵,公子若是不弃嫌,我可从中出力,公子可借由他们,谋一份差事,好安身立命。只影姑娘琴艺超群,寻一琴坊,做一位琴师,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多谢姜先生为我们筹谋。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夫子和长老们对我等恩重如山,师弟师妹们同我们也是情谊匪浅,如今他们被奸人所害,绝无枉顾血海深仇,苟活于世的道理。” “公子莫不是想要……可是,你们势单力薄,复仇一事,形同飞蛾扑火。” “此时还需从长计议。” “也罢。公子且放心在我这儿住着,若是有什么用得到姜某的地方,只管开口,姜某定当尽心竭力。这也是为了这么多年来,神农山庄同临穹山的情分。” “我先谢过姜先生。” “公子太客气了。” 谈话之声渐微,一切重归平静。 可岳疏桐的心绪却久久不能平复。 竹猗说得对,这一切都是奸人从中作梗。小到内侍监多事,大到段暄和司徒熠罔顾人伦。 为了那个皇位,他们可以毒害先帝,可以残害忠良,可以兄弟反目,甚至可以追讨夫子从前之过。 夫子当初所参与的争斗已然是前朝旧事,经历过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夫子本人也已是耄耋之年,可即便往昔之事已散如云烟,为了能让皇位坐得安稳,为了司徒氏一族的利益,段暄和司徒熠也会让夫子去领受那个本不应该承受的刑罚。 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第36章 前路茫茫(二) 夫子尚且如此,段泓、自己、段昶也定是难逃一劫。 与之相关人等,也不能幸免,皆会被斩草除根。 今日之临穹山,或许便是明日之竹猗、只影、荧儿、如粹。 故此,她现在不仅仅是要谋划如何向段暄和司徒熠报当初和如今的血海深仇,洗刷冤屈,还要尽力保竹猗等人无恙,不能让他们被自己和段泓连累。 “阿灼,你醒了?” 只影的声音打断了岳疏桐的思绪。 “师姐。”岳疏桐想要坐起来。 “快躺着,别动。”只影忙阻止,“你这么乱动,伤口几时才能愈合。” 只影走上前来,为岳疏桐掖了掖被角。 岳疏桐看到,只影的双眼红红的,是哭过的样子。 “你好好歇着,我去看看小弟。” “好。” 只影出去了。没多久,荧儿也醒了。 见只影不在,荧儿便问去哪儿了。 听到岳疏桐的回答,荧儿便也出去了。 不一会儿,荧儿又急匆匆地跑回来,脸上有几分喜悦之色。 “如粹醒了!” 这是当下最好的消息了。 岳疏桐顿时觉得心中轻快了些。 “太好了。”她有些哽咽。 “只影姐姐说,如粹现在还没有精神,等他养一养,再让他来看你。”荧儿在岳疏桐床边坐下。 “无妨。来日方长。” 一晃到了晚上,只影端来了粥和小菜,喂岳疏桐吃下。 “姜先生说,你和段泓的伤还要等一些时日才能好,小弟也要好好调养一下,让我们先在这里住着。”喂岳疏桐喝下最后一口粥,只影道。 “眼下也只能如此。只是我有些怕,若是连累了姜先生……”岳疏桐有些顾虑。 “我也怕呢。姜先生说只管住着,不用担心什么,有什么事,他会想办法的。” “姜先生当真狭义。这世上有几人能同他一样。”对姜皎,岳疏桐着实钦佩,也着实感激。 她忽然想到了姜皎从前所托之事。 日后定要帮姜先生寻到师弟,以报今日之恩。岳疏桐暗暗想着。 “阿灼,你想什么呢?” “无事。”岳疏桐忙道,“公子如何了?” “谭翮伤的比你轻,可以坐着。” “我也可以坐着。” “真倔。没有伤到筋骨,当然能坐,可是谭翮那是姜先生说他可以坐起来,对你,姜先生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乱动。”只影收拾起碗碟,“你听话,好好养伤。” “好。”岳疏桐答应着。 往后的日子,岳疏桐等人便在神农山庄安心住着。 竹猗、只影和荧儿常常帮着山庄里的药童和医女做些事,岳疏桐、段泓和如粹将养着身子。 每一日,都有医女来为岳疏桐换药。姜皎配的药粉,再加上越来越暖和的天气,十几日后,岳疏桐的伤便好得七七八八了。 “先生说,姑娘再有三日,便可下床了。”换好药后,医女道。 “知道了,多谢。” “姑娘客气。”医女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医女刚走片刻,岳疏桐便听到有敲门声。 只影起身去开门。 “谭翮?”只影有些意外。 “公子?你的伤怎么样了?”岳疏桐忙问。 段泓似乎已经恢复如常。 “我也是刚刚才得姜先生准许,可以出来走动走动了。”段泓笑道。 “果然,谭翮养好了伤,第一个要看的便是阿灼。”只影打趣道。 “师姐,你说这个做什么。”岳疏桐虽然嘴上有些埋怨,可面上有些羞赧。 “怎么,我说的不是事实?”只影搬来凳子,让段泓坐下,“你不知道,这几日我只要去看小弟,段泓定问我你如何了。” “让公子挂念了。方才辛夷姑娘说,三天后我便可下床活动。”岳疏桐道。 “太好了。这段日子,你受苦了。”段泓半是欣喜,半是心疼。 几人闲聊着,直到吃完了午饭,岳疏桐要午睡了,段泓才离开。 “你看他那依依不舍的样子。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说话的机会。”只影笑道。 荧儿刚刚从如粹的屋子回来,听到只影如此说,便道: “阿灼姐姐在谭翮大哥身边年数不短,谭翮大哥当然乐意和阿灼姐姐说话。” “当真如此吗?”只影轻轻点了一下荧儿的鼻头,转身坐在床边,脱下了鞋子,躺下了。 荧儿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色,却又稍纵即逝,也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岳疏桐却觉得,荧儿说的对。 毕竟,现在只有自己能和段泓一起追念过往了。 三天很快过去,岳疏桐终于可以下床了。 “今日太阳好得很,你也好久没出门了,我陪你出去走走吧。”只影道。 岳疏桐求之不得。在屋中闷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出去见见太阳了。 “阿灼姐姐!” 岳疏桐刚刚走出屋门,便听得如粹在唤自己。他正端着一大盆药草,在院子里晾晒。 他虽然看上去还是有一点虚弱,可是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了。 “病才好,就做这些。”只影见状,忙上前接过如粹手里的活。 “姐姐,不妨事。我不能总是躺着。”如粹道。 “公子和竹猗师兄呢?还有荧儿,我怎么没看到她?”岳疏桐也过去帮忙。 “谭翮和竹猗师兄去河边洗药材了。荧儿在药房。”如粹回答,“现在阿灼姐姐和谭翮都没事了,我也好了,我们是不是该想想以后怎么办了?” 岳疏桐闻言,铺着药草的手停住了。 是该想想了。 “等师兄他们回来,我们商议一下吧。”只影手中不停,神色如常。 药草还未铺好,却见段泓和竹猗急匆匆走了过来。 “怎么了?”岳疏桐看他们二人的神色不太对。 “我们方才在外面看到了官府的人。”段泓面色凝重。 果然找过来了! “荧儿还在药房,我去喊她过来。”只影立刻往药房跑去。 “诸位不必担心,先到屋中去吧。”姜皎许是听到了消息,也赶了过来。 岳疏桐等人立刻进屋。不多时,只影和荧儿也回来了。 “一切有我。”姜皎将门关上。 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外面便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第37章 前路茫茫(三) “把每一间屋子全部打开,我们要搜查叛贼!” “白芷,去将门都打开。” “这间屋子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打开?” 显然,官兵就在门口。 岳疏桐的心提了起来。她并不怕再来一场恶战,唯独担心牵连姜皎,牵连神农山庄。 “官爷见谅。这屋中有妇人在生产。” “妇人?既然是妇人在生产,为何如此安静?” “官爷有所不知,妇人生产时若是喊叫,不便用力。故此在下特让屋中的大姐咬住绢帕。妇人生产乃是大事,还望官爷行个方便。” “当真如此?” “小人不敢撒谎——官爷不可!这……这怎么方便?” “罢了!” 屋外很快安静了下来。 屋门打开,姜皎独自立在那里,从容不迫。 岳疏桐长长舒了一口气。 又逃过一劫。 “刚才真是多谢姜先生了。”竹猗忙作揖道谢。 “不必客气。前厅还有病人等候,诸位请便。” “我们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该想想以后了。”姜皎走后,只影将门关好,缓缓道。 “师兄,我们以后该如何?”荧儿望向竹猗。 竹猗盯着地面,默默不语。 良久,终于开口。 “我不能放任那些害死师父和师弟师妹们的恶人在这世上逍遥自在。” “师兄,你是说……”如粹有些惊异。 “此事甚是凶险,若你们不愿冒险,我独自一人谋划便可。”竹猗环顾着众人。 “师兄这是说哪里话。”只影面露愠色,“长老们待我们视如己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难道我是什么懦弱之人吗。” “只影,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担心你们的安危。此事若是成了,倒也罢了;若是不成,你们还能活下去。” “师兄,我不怕!我要和你一起!”如粹高声道。 似乎是动了气,如粹说完,便咳嗽不止。只影忙轻轻拍着如粹的后背。 “对,师兄,我也不怕,是生是死,我们在一起!”荧儿似乎褪去了往日的稚嫩,神情十分坚定。 “阿灼,谭翮,你们来临穹山年数尚浅,若你们不想……” “师兄,长老们对我们的照拂,与年数无关。”段泓道。 “可是我们要怎么做呢?”荧儿疑惑道。 众人皆不言。 岳疏桐看到竹猗眉头紧锁,似乎是在苦思冥想着什么。 “我从前听师父说,临穹山学成下山的弟子们,有好些师叔师伯已入仕途。我们可寻上他们,将师门罹难一事告知,到时,我们可借由他们,找出始作俑者,再谋复仇。”良久,竹猗道。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们长居山中,并不知晓山下官府中究竟是何情形,冒然行动,只会再陷险境。”只影很是赞同竹猗的法子。 “可我们怎么知道哪位大人是师叔师伯呢,就算是我们知道了,找上门去,他们又凭什么相信我们是临穹山的弟子呢?”如粹有些顾虑。 又是一片沉寂。 此事于竹猗等人而言,确实难于登天。 岳疏桐看向段泓,二人目光交汇。虽无人开口,却瞬时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是时候坦明一切了。 “这也不难。”岳疏桐道。 “此话怎讲?”竹猗不解。 “事已至此,我与公子不能再隐瞒了。” 岳疏桐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在下着决心,又有些担忧。 若是竹猗他们得知,临穹山如今的劫难,自己与段泓难辞其咎,会作何反应。 打也好,骂也罢,这都是她应受的,绝无怨言。 只是害怕他们会同自己完全决裂。 “阿灼,是我的乳名,我原名是岳疏桐。我本是先帝三子稷王的乾魂。” 岳疏桐说完,便小心翼翼地看着竹猗等人的神情。 荧儿与如粹有些惊讶,却还是等着岳疏桐继续说;只影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竹猗似乎早就预料到什么似的,并不多言。 岳疏桐见状,便决定继续说下去。 “三年前,稷王遭奸人陷害,被迫出逃,我也就来了临穹山。” “想不到阿灼姐姐竟然还有这样的身世。难怪来得那么突然。”荧儿瞪大了双眼,道。 “阿灼是服侍稷王的,那稷王不就是……”如粹难以置信,目光不断地从岳疏桐和段泓身上流转着。 只影和荧儿皆震惊不已,竹猗也是一副大感意外的神情。 几人一时皆说不出话。 “不错,我就是稷王。”段泓沉声道。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到底……”如粹语无伦次。 许是因为太过激动,他又咳嗽了起来。 “当年长老们接到一封信,随后便命我们下山接应,除此之外再无多言。那封信是谭翮你写的?”竹猗的语气有些急切。 “不,是殿下的生母,先贤贵妃所写。先贤贵妃与星隐长老是同胞姐妹。”岳疏桐想到两位长辈,不免哽咽。 “这些事,我们竟从来都不知道……”只影喃喃道。 “那谭翮——不,不对,稷王殿下,敢问,你的尊姓大名是……”如粹有些小心地问道。 “段泓。这是父皇亲自为我取的名字。”段泓垂下双眼,苦笑着,“如粹你不必如此,唤我名字就好。毕竟,我现在与庶人并无二致。” “那谭大哥,不,是段泓大哥的娘亲为何会让你们到临穹山来?阿灼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吗?”荧儿看向岳疏桐,神情复杂。 惊愕之余,她似乎又有些不忍之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事好像很久远了,却好像又历历在目。就像是刚刚写好便被尘封起来的书卷,字迹犹新,只是她不愿翻动生怕读到那些字句。 毕竟那书卷之上,一笔一划,皆如烙铁,狠狠地烫着她的心。 书中所写的,便是一座炼狱,一座用无数血泪浇筑而成的炼狱。 她好不容易从中逃离。一直以来,岳疏桐总是在控制着自己,不去回想那些事。可如今,她觉得仿佛有一双大手,从深邃的记忆之中探出,死死地抓住了她,将她再度拖回那个弥漫着血腥之气的地狱。 第38章 山雨欲来(一) 靖远二十三年的春仿佛来得格外晚。 虽然二月将尽,可仍是十分寒冷,寒风阵阵,日光晦暗。去年入冬时穿上的冬衣迟迟脱不下。 天气惹人生厌,种种事务也不让人省心。 许是因为寒冷,又或许是因为边境兵戈再起,过于劳心劳力,宫中皇帝本就不强健的身子每况愈下,不久便缠绵病榻,卧床不起了。 皇帝无法理政,又不曾立储,朝政大事便由众皇子并几位在朝多年,德高望重的老臣共同监管。 岳疏桐自然跟着段泓进宫住下。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岳疏桐常听着段泓同那些大臣商谈着军饷粮草、赈灾银两等诸多国事,看着段泓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人渐渐消瘦。 她有些焦急。此时皇帝的病情尚不见好转,若是段泓也倒下了,只怕会更加麻烦。况且她本就是为了照料段泓起居才跟着入宫的,段泓若是有什么不妥,也是她看顾不力。 更不要说,她还有一点私心。 在稷王府这几年,岳疏桐过得很是安稳。姐妹和睦,主上仁厚,再无所求。 身为乾魂,岳疏桐与段泓相处的时日比翠影等人更长。岳疏桐又常向段泓请教些诗书,两个人便比旁人更为亲近些。 天长日久,她的视线开始不由自主地停留在段泓身上。心中竟涌起一种异样的情愫。 这情愫仿佛是冻土之下的嫩芽,虽还未能等来春风,却已经蠢蠢欲动,直欲冲破厚土。 在段泓又一次与几位大臣争论之后,岳疏桐陪着段泓回到贤贵妃宫中,趁着段泓喝茶歇息之时,她默默退了出去,独自去了尚食局。 这一日,段泓几乎水米未进。他本就因为劳碌而胃口大减,御膳房的人又只想着巴结,送来的饭菜,用料虽好,只是油腻,段泓便更吃不下去了。岳疏桐便索性想着亲自做几道清淡的菜。 到了尚食局,几位女官认得她是稷王身边的人,纷纷殷勤地上前来。 “姑娘到此,有何贵干?” “我想借你们的炊具一用,为我家殿下烧几样小菜。”岳疏桐不卑不亢道,“诸位请去忙吧,我自己动手就好。” 女官们本想客气几句,见岳疏桐坚持,便都散了。 此前,岳疏桐在府中跟着陶妈妈学过几样菜,皆是民间的口味和样式。偶尔做来,给段泓换换口味。 岳疏桐只挑着几样简单的菜式做了,又熬了一点长生粥,装进了食盒,向尚食局众人道了声谢,便匆匆回宫。 段泓的寝宫中,四下寂寂无人,唯有灯影颤颤。显然是因为心烦,屏退了左右。 “你方才去哪儿了?”段泓正坐在案前写着什么,见岳疏桐进来,便放下了笔。 “我见殿下今日没怎么用膳,想着是尚食局送来的不合胃口,就自己动手做了几样。”岳疏桐上前,将纸笔收好,打开食盒,摆好粥菜。 “难为你有心。”段泓语气松缓,可眉头紧锁。 “有什么事,用完膳再说吧。”岳疏桐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端给段泓。 “你陪我用一些吧。” “是。” “今日殿下同几位大人争论,所为何事?”岳疏桐为段泓布着菜。 段泓叹了一口气。 “是为了对昂国用兵一事。昂国本就踞我大周边陲国土,如今更加变本加厉,若再不兴师讨伐,我大周君民如何抬得起头?可司徒熠却口口声声说国库亏空,不应再动刀兵,而那些腐儒,不敢和司徒熠作对,只会俯首帖耳!”段泓怒极,握紧拳头,重重地砸到了桌案上。 “殿下息怒。”岳疏桐安抚着段泓,“宸王殿下难道没有同殿下站在一起吗?他同殿下交好,又与殿下政见相同,他定会认可殿下的主张。” “司徒熠毕竟是大哥的母舅,他不太好在众人面前与之争论。”段泓无奈道。 果然如此。岳疏桐倒是毫不意外。 何止是因为母舅的身份,这司徒氏一族祖上是随太祖皇帝起事的肱股之臣,一百多年惨淡经营,早已是大周数一数二的望族,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轻易撼动不得。至司徒熠父亲这一代,更是把控朝政,连陛下都处处掣肘。 不过,这位大皇子虽有一半司徒氏的血脉,却仍得陛下看重,单看这“宸”字的封号便可知。他也确实有才能、有见识,有些事上,也很是强硬。可若是面对司徒氏,就会不断地妥协。若是家事,随他怎样,可国事焉能如此? 岳疏桐默默喝着粥,暗想着。 “父亲如今病重,还不知道几时能好。”段泓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面露愁容。 “殿下脱不开身,我明日替殿下去探望吧。”见段泓如此,岳疏桐心中不忍。 “也好,你且去吧。明日,还有赈灾的事宜要商议。” 两人不再说话,很快用完了晚膳。岳疏桐命人将碗碟和食盒送回尚食局,又守在段泓身边,磨墨铺纸,剪烛倒茶。直到四更天,两人才歇下。 未到辰时又起。岳疏桐为段泓穿戴好衣冠,嘱咐几位寺人侍候段泓,便带着两位侍女去尚食局取了参汤和燕窝,一路送到承意殿。 因皇帝一直病着,后宫妃嫔并皇室亲眷一干人等皆在殿外候着,时时预备侍疾。 皇帝身边的寺人黄冕也立在门外。 “黄大人,稷王殿下挂念陛下和贵妃娘娘,却又忙于政事,脱不开身,故此特命我送些补品。”岳疏桐上前行了一礼,轻声道。 “是岳姑娘。贤贵妃娘娘正在里面呢,容我进去通报一声。”黄冕倒是很好说话。 “有劳大人。”岳疏桐也客气着。 不多时黄冕出来,示意岳疏桐可以进去了。 岳疏桐道了一声谢,让两位侍女在外等候,轻手轻脚地进了内殿。 刚刚迈入内殿,一股浓烈的药味便扑鼻而来,呛得岳疏桐直想咳嗽。 “参见娘娘。”岳疏桐朝着床榻边坐着的人叩头道。 “疏桐?快起来吧。” “谢娘娘。” 岳疏桐看向贤贵妃。多日不见,贤贵妃两眼通红,面如土色,已然憔悴了很多。 她招了招手,要岳疏桐上前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回娘娘的话,殿下记挂着陛下和娘娘,可实在走不开,就让我来送盏参汤。还有一碗燕窝,是给娘娘的。殿下说,待过几天,事少了,他便来侍奉汤药,娘娘也可歇一歇。” 一旁的水华接过食盒。 “泓儿近来如何?” “殿下很好,娘娘莫要挂念。陛下的病情可好些了?” 贤贵妃重重叹了一口气。 “只怕还要过些时日才能好。” 岳疏桐抬眼,只见重重纱帐中依稀可见皇帝枯槁的形容,双目紧闭,两颊凹陷。 “娘娘且宽心,陛下吉人天相,定能康健。”岳疏桐出言宽慰着贤贵妃。 “你快回去吧,泓儿那里离不了你。我也怕你碰上皇后。” 岳疏桐刚要应声,便听得黄冕进来通报。 “禀贤贵妃,皇后殿下的凤辇已在门外了。” 第39章 山雨欲来(二) “知道了。”贤贵妃微蹙蛾眉,道。 待黄冕退了出去,贤贵妃又轻轻拉住岳疏桐。 “看来是走不掉了。待会儿你站到最后面,皇后殿下应该不会注意到你。” “是。” 嘱咐妥当后,贤贵妃便带着殿内众人起身,准备接驾。 佩环叮当之声响起,一阵馥郁的香气飘来,皇后一袭紫衣,面上施着一层薄薄的粉黛,身侧跟着一脸恭顺的宫娥,不紧不慢地走入殿中。 殿内立刻跪倒一大片。 岳疏桐之前见过皇后几次。 身姿绰约,面容姣好,气势凌人。 这位司徒氏的女儿,眼高于顶,在她眼中,像岳疏桐这样卑贱的乾魂是不配得见天颜的。 这一点,岳疏桐心知肚明。 若是让皇后看到自己在皇帝寝宫,只怕会再生事端。岳疏桐心中盘算着,将头深深埋下。 “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纷纷起身。 “贤贵妃,这些时日你辛苦了,可要保重好身子。” “谢殿下关怀。” 可谁都听得出来,皇后的语气没有半点关怀的意思。 “陛下今日如何?” “回殿下,陛下今日精神尚好,胃口也好了。” “那便好。陛下若是能早日痊愈,贤贵妃,你是头功。” “侍奉陛下乃妾身本份,不敢居功。”贤贵妃的神色愈发恭敬。 “近日我听闻,稷王理政监国,很是不错,朝中的老臣皆对他称赞有加;暄儿也说,他的这位弟弟,比他要强。” 贤贵妃闻言,神色陡然一变,忙道:“皇后殿下谬赞了。这几日,妾身常听人说,宸王殿下带着几位老臣,将社稷大事理得井井有条,处处都在称颂宸王殿下贤能,可担大任。泓儿年幼,尚不知事,这次多亏是在宸王殿下身边,才能请教一二。怎么能谈得上是‘理政’,更不敢说‘监国’二字。比起宸王殿下,泓儿还差得远。” 贤贵妃诚惶诚恐的一番恭维,皇后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面上没有多余的神情,只是懒懒地抬眼打量着殿内。 “你带来的这些人可还得力?” “都是手脚麻利,做事勤快的。” “我看着这里好些都是你宫里的人,你做主上的不眠不休,好歹让底下人歇一歇。” “妾身已让她们轮流歇息。” “这却麻烦。索性让她们都下去,先让我带来的这些人在这里侍候几日。” “是,殿下思虑周全。” 皇后带来的侍女手一挥,示意贤贵妃的人都退下。 岳疏桐混在人群之中,准备趁此机会赶快脱身。 “且等一等。” 皇后的声音提高了些。岳疏桐浑身一凛,暗道不妙。 “你,是新来的?” 岳疏桐还没弄清楚皇后说得是谁,便被一只手扯住手腕,拽到皇后面前。 “殿下,她似乎是稷王身边的乾魂,往日里稷王来您宫中时,她在外等候,奴婢见过她。” 果然逃不过去了。岳疏桐心中一叹。 “你这贱婢,陛下的寝殿也是你能来的!”皇后闻言怒斥道。 见皇后发怒,殿内的人再次跪下,战战兢兢。 “皇后殿下恕罪,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贸然闯入,贤贵妃娘娘已经斥责她了,奴婢方才还想把她赶出去呢。”水华忙道。 “贤贵妃,你就是这么教导手下人的?随意插话,成何体统。”皇后的声音冰冷非常,“子规,带下去,狠狠掌嘴,让她好好学一学规矩。” 水华面露惧色,双眼充盈着泪水,却不敢叫喊,只能任由皇后的人拖动。 “是妾身管教无方,请殿下责罚。”贤贵妃垂首跪下请罪。 “罢了,你这几日侍奉陛下劳苦功高,功过相抵,不赏不罚。”皇后对贤贵妃不屑一顾,“至于这个贱婢,定是觉得有稷王撑腰,便可视宫规为无物,若不好好惩处,岂不是给一些不安分的人打了样。” 皇后一番话说得岳疏桐又委屈又愤懑。 “殿下明鉴,我只是来送些补品,并不曾无视宫规。”岳疏桐忍不住出言反驳道。 “好啊,好啊。”皇后咬牙切齿,“当初陛下恩准稷王开府时,我便劝过,说他年纪小,还不知怎么辖制底下人,若是就这么出去,再碰上几个刁仆挑唆,只怕府里要翻了天了。如今怎么样,果然如我所说,纵得这贱婢如此狂妄。非但不知罪,还敢顶撞于我,不知天高地厚。把她拖到外面,重打五十大板。让后宫里的人都看着,藐视宫规,罔顾尊卑,就是这个下场。若是她还有口气,便算她命大;若是死了,我再命人去乾牢挑好的,赔给稷王。青鸟,你来监刑。” 皇后话音刚落,几个人便一拥而上,将岳疏桐一路拖到门外,摁在摆好的长凳上。 不等岳疏桐挣扎,木板便重重地打在她身上。 霎时间,岳疏桐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拦腰折断一般,剧痛无比。 岳疏桐的四肢被死死摁住,无法动弹,只能承受着那锥心刺骨的疼痛。 木板一下又一下地落下,越来越重。岳疏桐开始还觉得疼痛难忍,可渐渐地,她开始感觉不到痛楚,视线也变得模糊,只觉得身上发冷,头发昏。 终于,行刑的人停下了。五十大板,一下不少。皇后的刑罚终究是要不了岳疏桐的命。 岳疏桐全身湿透,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竟然还有气儿。” 有人揪住了岳疏桐的头发,强行拧过她的头。透过垂下的碎发,岳疏桐勉强能看清那个人。 是子规。 子规戏谑地笑着,故意将岳疏桐拉起,又突然松手,让岳疏桐重重磕在长凳上。 岳疏桐只觉得口中瞬间溢满腥甜的气息。 耳边响起了一阵嬉笑声。 “贱骨头就是硬。不像刚才那个小娼妇,才挨了我十个巴掌,就哭着求饶了。” “你饶过她了?” “哪能。她虽然求饶,却绝不认错。就只能让她受够这二十下了。” “掌嘴之刑,二十下也能受住。倒是这挨板子,我自小长在宫里,还没见过能扛过五十大板的人呢。” “算她命大,把她送回去吧。看她以后还敢不敢放肆。” 岳疏桐被粗暴地架起来拖走了。 她昏昏沉沉的,身上的伤口又开始痛了起来,直入骨髓,宛如万箭穿心。 岳疏桐无力动弹,只能任由那些人拽着她。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耳边“吱呀”一声响,是门开的声音,紧接着,她便被丢在了地上。 地面冰冷,直让人觉得如坠冰窖。很快,岳疏桐便失去了意识。 第40章 山雨欲来(三) 当她能感觉到周身暖起来,有力气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屋中已经掌上了灯,自己已经趴在了床上,身下是柔软的床褥。 “你在府中这几年,我竟不知你有这等脾性。” 岳疏桐闻声,缓缓抬头,只见段泓正坐在床边,眉宇之间尽是哀愁与忧虑。 “殿下……殿下是在……在怪我?”岳疏桐心里不禁一阵难过。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平白无故被皇后呵斥,心里委屈,我明白。我只是担心你。你可知道,黄冕来禀告我,说你被皇后责罚了,我有多着急。我真怕……” 岳疏桐此时已明白,纵然再多不服,以她当下之力去和皇后对抗,无异于飞蛾扑火。出了稷王府,除了贤贵妃、段泓、安和、翠影他们,不会有谁会将她当成一个真正的人去看待。只为争这一时,险些丢了性命不说,还让他们担心。 “是我之过。这次是我莽撞了。” “你没有过错。”段泓轻声道,“来,喝点水吧。”段泓将一碗温水端到岳疏桐唇边。 岳疏桐确实已经口干舌燥。便就着段泓的手,将水一饮而尽。 “太医令已经为你敷上药了。你不要乱动,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事,养好了伤再说。”段泓说着,拉过一旁的绸被,轻轻盖在岳疏桐身上。 “殿下,这些事让蒲儿她们来做就好了。”岳疏桐气若游丝。 “她们才多大,怎么能照顾好人。说来说去,此事都是因我而起,若我能同你一起去,你也不会受这样的大罪。”段泓面露愧疚之色。 “贵妃娘娘说,陛下今日精神尚好,胃口也好了。贵妃娘娘一直侍疾,难免乏累憔悴,皇后现在将娘娘身边的人都撤下了,说让他们歇一歇,只留了自己的人在那里。”岳疏桐还是撑着力气,将今日所见一一告知段泓。 “我知道了。快睡吧。”段泓为岳疏桐掖了掖被角。 岳疏桐点点头,合上了眼睛。她确实已经没有了心力。 可身上的伤痛让她睡不安稳。虽然已经上了药,可被木板打过的地方仍旧隐隐作痛。 岳疏桐就这么半睡半醒着,直到听到外面依稀有人在说话,睁开双眼想要看看是什么情况时,却看到段泓正坐在一只小凳上,屈肘撑着头,靠在床边,睡得正熟。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蒲儿正探头探脑,似乎是想禀报什么。 “何事?”怕惊醒段泓,岳疏桐轻声问道。 “姐姐,贵妃娘娘身边的拒霜姑娘来了。” 拒霜夤夜到此,岳疏桐深感意外。担心出了什么事,忙让蒲儿请拒霜进来。 “疏桐,你怎么样?”拒霜径直走到床边,两眼含泪,紧紧握着岳疏桐的手。 “姐姐,我没事,太医令已经看过了,都是皮外伤。”岳疏桐勉强笑着,让拒霜不要太过担心。 拒霜闻言,登时落下泪来。 “五十大板,怎么会只是皮外伤?万一伤筋动骨,落下什么毛病,可如何是好。” 岳疏桐示意拒霜小声些,看了看段泓。 段泓仍旧睡着。 “姐姐怎么来了?”岳疏桐问道。 拒霜为何过来,才是她现下最为关心的事。 “是娘娘密旨,让我过来照看你。” “那娘娘现在如何?皇后可有再难为娘娘。”岳疏桐追问。 “娘娘现在仍在承意殿中服侍陛下。罚了你之后,皇后殿下便走了。现在娘娘身边都是皇后的人,我们根本近不了身。让我来照看你的旨意还是娘娘写了一张条子,夹在换洗衣物里带给我的。你不用太担心这个,兴许过几日,我们就能回到娘娘身边了。” “说到底,都是我当时多嘴。”岳疏桐很是自责。 “不要埋怨自己。人都有心气。况且,即便你今日不发一言,也难逃一罚。” “姐姐这话是说,皇后明面上是罚我,暗地里是在敲打娘娘?” 拒霜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你不常入宫,不知道。这几年,皇后对待后妃,特别是娘娘、洛昭仪,还有秦修仪,越来越冷淡,越来越严苛。也不知道是怎的了。再说今日,皇后说着娘娘辛苦,却还让娘娘继续侍疾,还发落了水华和你,分明是有意磋磨娘娘。” 为什么偏偏是这三位?又为什么独独对贤贵妃这么狠? 岳疏桐思索着拒霜的话,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三位贵人,都育有皇子,而贤贵妃生育了两位,还收养了一位。 难不成…… 思及此处,岳疏桐不禁心惊肉跳。 “拒霜姐姐,宫中除了皇后,便只有贵妃娘娘她们这三位有皇子了。” “疏桐!”拒霜顿时明白了岳疏桐的意思,颤抖着地捂住她的嘴,“这不是我们该议论的事。” “可若是真的……”岳疏桐拿开拒霜的手,坚持说着。 “好了,你莫要再说了。隔墙有耳。”拒霜脸色煞白,“我去叫醒殿下,请他回宫歇着。日后我晚上来,白天就让那些小丫头们照看你。” 拒霜走至段泓身边,轻轻唤醒段泓。 见到拒霜,段泓虽睡眼惺忪,却仍难掩惊讶之色。 还未等他说什么,拒霜便将贤贵妃的话一一转述,请他回宫歇息。 段泓放心不下,只是望着岳疏桐,欲言又止。 见段泓犹豫,拒霜忙劝道:“我知殿下素来体恤底下人,只是殿下到底是男子,多有不便,宫中人多眼杂,事情传着传着,就不好听了。况且殿下应以国事为重,若是分了心,岂不辜负圣上对殿下的殷殷期望?” “拒霜姐姐说得在理,疏桐就靠姐姐多多费心了。” “殿下放心。” 送走了段泓,拒霜又看了看岳疏桐的伤势。 “血肉模糊的,何时才能好全……”话音未落,拒霜又泪如雨下,“我从娘娘那里拿来了这个侧柏曼陀散,给你用一些,好歹疼得轻点儿。” “有劳姐姐了。”岳疏桐心中感激。 拒霜轻轻地将药粉撒在岳疏桐的伤口上,岳疏桐只觉得一丝清凉,很快便不痛了。 “我把这个药留在这儿,天亮以后你再让蒲儿给你上一些。” “好。” “很晚了,快睡吧。”拒霜重新为岳疏桐盖好被子。 拒霜熄了蜡烛,在岳疏桐身边坐着。岳疏桐听话地闭上眼睛。 窗外风声呼啸,在万籁俱静中显得尤为真切。仿佛是什么人不得见光的图谋,在这危机四伏的宫里,肆意作响。 第41章 山雨欲来(四) 岳疏桐不断地做着奇怪的梦。 她的眼前一片混沌,看不清任何东西,耳畔似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那声音难辨男女老少,却听得分外真切,说的是历朝历代的事,什么“骊姬退,申生乃雉经于新城之庙”,“而更诈为丞相斯受始皇遗诏沙丘,立子胡亥为太子”等话,都是岳疏桐从前所读的书中的句子,杂糅在一起,虽明其语,却不解其意。 岳疏桐心中不安,睡意全无。 此时天已大亮。 蒲儿正候在一旁。 “姐姐醒了?我去打些水,给姐姐洗脸吧。”见岳疏桐睁开了眼,蒲儿道。 “好。” 岳疏桐心中很是烦乱。昨晚她与拒霜所聊之事,又被那个不明所以的梦勾了出来。 心中难安,却又不知能做些什么。 这时蒲儿和几个侍女进来,开始为岳疏桐浣手洗脸。 “殿下呢?”岳疏桐问道。 “殿下今日寅时不到三刻便走了,命我好好照看姐姐。殿下走时还不放心,我跟殿下再三作保,说一定能照看好姐姐,殿下才走了。” 看来只能等段泓回来了。 “姐姐,早膳送过来了。”又有侍女来报。 “我没胃口,你们用吧。”岳疏桐此时什么也不想吃。 “姐姐,好歹喝点粥吧。”蒲儿劝道。 “你们先用吧,我若是饿了,再告诉你们。” “是。”侍女们纷纷退了出去。 蒲儿走在最后面,正欲带上门。 岳疏桐突然想到,此时虽然有一些事尚不明朗,却也可做些什么,以备不测。 “蒲儿,你等一等。”她出声叫住。 “姐姐,还有何事?” “蒲儿,你用完早膳后,去王府捎个口信,给翠影说,要几身薄衣裳,预备过几日天暖和了穿;再要映雪,包好了,送进来。”岳疏桐吩咐道。 “映雪……”蒲儿面露疑惑。 “你只管带话,旁的不用管。” “是。”蒲儿合上了门离开了。 屋中只剩下岳疏桐一人。 自打昨日她想到,皇后突然对贤贵妃等人如此是有争夺皇位的可能,这个念头便好似生了根一般,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眼下皇帝的病迟迟不见好转,皇帝又不曾立储,若是真的有什么意外,皇后和司徒熠,一个在后宫,一个在前朝,即便皇帝立下遗诏,他们也定矫诏,能将段暄推上皇位。而到那时,又会怎样对待贤贵妃、段泓和段昶呢。 想到这里,岳疏桐心里更加不踏实了。她现在能做的,也仅仅只是将映雪剑放在身边,若是真的如方才所想,至少不至于束手就擒。 不多时蒲儿回来,说已经差人将口信递出去了。 岳疏桐稍稍放心,让蒲儿取来昨日拒霜带来的药散,为自己上药。 “可好些了?”岳疏桐问道。 蒲儿笑了。 “哪里有那么快,姐姐太心急了。有拒霜姐姐拿来的灵丹妙药,还有太医令妙手回春,我想,只要一个月,定能好全。” 岳疏桐心中顿时愁云密布。 身上的伤还要好些时日才能愈合,如今连翻身都不能,若是真的有什么变动,可要如何是好。 蒲儿手脚麻利地上好了药,为岳疏桐整好衣裳。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似有一女子正从缝隙处往屋子里看。 “是谁?”岳疏桐顿时警觉。 门又被推开了一点。 看清了女子的样貌后,岳疏桐惊喜万分。 “安和!” 她与安和有些时日未见了。 “疏桐,你现在如何?”安和推门进来,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床前。 “已经上了药了,并无大碍。” 安和轻轻掀开盖在岳疏桐身上的被子,看了看伤势。 “好些地方都破了,还有好大一片青紫,怎么会无大碍。”安和红着眼圈道。 岳疏桐支走了蒲儿,问安和:“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听说了你受罚一事,我实在放心不下,便即刻来宫里看你。” “怎么不见跟你的人?小郡主留在家里了?” “我让她们在外面候着。舒儿有乳母照看着。好端端的,皇后怎么会罚你。” 岳疏桐便将昨日之事细细说与安和。 安和叹了一口气,半是愁半是怨道:“这又是何必。若是不想看见,哪怕赶出去,总好过把人打一顿。父皇还病着,怎么好动板子打人。” “安和,小声些。”岳疏桐忙提醒,“这话同我说倒也罢了,莫与旁人说。” “放心。”安和拍拍岳疏桐的手,眸子暗了暗,“这几年来,凭皇后如何明里暗里不待见我,除了你,哪怕是夫君,我都没同任何人抱怨过。” 见安和如此,岳疏桐心中一阵酸涩。 对于安和嫁与段曦为妻一事,皇后当初是竭力反对的。无非是嫌弃安和出身太低。段曦入宫请求赐婚,也被皇后驳斥,回府后,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贤贵妃前去探望时,段曦声泪俱下,直言此生只要安和一人,若是父母不许,宁肯舍了皇家富贵,做一庶人;若是再不许,情愿现在就死了。 岳疏桐当初也跟随段泓在场。段曦一番肺腑之言,字字真切,说得她也落了泪。贤贵妃心疼儿子,回宫便去请旨,皇帝和太后皆应允,皇后只好松口。 虽然最终段曦与安和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去年更是生下了小郡主,可自此在皇后处,便不得待见了。 安和每每入宫请安,进不了皇后的寝宫是常事,皇后不是在歇息,便是去礼佛。安和心中委屈,又担心段曦为此担忧,便只说给岳疏桐听。 如今岳疏桐挨了一顿板子,安和在皇后那里处境尴尬,缘由相差无几,两个人自然同病相怜。 “好了,不想这些事了。”岳疏桐道,“此番入宫,定是要去看陛下吧?” “自然。如今夫君也强撑着身子,理些简单的事,分身乏术,纵然心中牵挂父皇,也不能前来。我是他的妻子,理应为他分忧。” 说这话时,安和的神情没有平日的活泼,竟有些持重。岳疏桐细细看着安和,道:“你如今倒是不同以往了。” 安和立刻变得有些害羞,轻轻笑道:“我与夫君同心一体,我的事他会担着,他的事,我也理应担着。” 而后她又道:“等你出了阁,就知道了。” 岳疏桐闻言脸上一热。 “怎么就又说到我了。” 第42章 山雨欲来(五) “好了,我还要去看父皇和母亲。我带了一些补品来,你让那些小丫头送到尚食局,做给你吃。” “我知道了。” “我去了,你好好养着吧。若是再得了空,我再来看你。”安和起身,离开了。 岳疏桐让蒲儿替自己送一送安和。 这时又进来一位侍女通禀。 “姐姐,王府里差人送东西来了。” “快请进来吧。”岳疏桐忙道。 来的是稷王府里的三位小丫鬟。三个人手里皆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 “翠影姐姐特地嘱咐了,说这个包袱务必送到姐姐手里。”一位小丫鬟走上前来,将一个有些细长的、包的严严实实的物件交给岳疏桐。 岳疏桐知道,这包袱里是映雪剑。 “你们把衣裳放下吧。菖儿,带她们下去吃点心。” 待人都走开后,岳疏桐才慢慢打开包袱,将剑取出,藏在被褥下。 若是被人看到,藏匿利器入宫,只怕就不单单是一顿板子了。 很快到了用午饭的时辰。岳疏桐着实有一些饿了,再者蒲儿也劝着说,需得好好吃饭,伤口好得才快,岳疏桐便多吃了一点。 午饭后,因无法起身,百无聊赖,岳疏桐便让蒲儿为自己找来几本书,走马观花地看着。若是看得困倦了,就略歇一歇。除下午时医女来换了药,便再无人来过。 一晃到了夜间掌灯时分,晚饭时,蒲儿从食盒里端出一盏燕窝。 “这是……”岳疏桐有些疑惑,这燕窝原不是她的份例里的。 “我去尚食局取晚饭的时候,那里的人悄悄装上的,说是殿下嘱咐的,不让声张。”蒲儿道。 原来如此。 正用着饭,突然安和的侍女丹荔进来了。 “姑娘,王妃殿下差我来告知一声,殿下服侍贵妃娘娘用完晚饭便要回去了,小郡主还在家等着呢,来不及亲自过来了。” “我知道了。还请姑娘回去说,我会好好养着,不用挂念。”岳疏桐叮嘱道。 丹荔应了一声“是”,便告退了。 岳疏桐和蒲儿接着用晚饭。 此时外面北风又起,吹开了窗子。 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岳疏桐不禁裹了裹身上的被子。 “今年也真是怪了,往年这个时候早就回暖了,今年却还是这样冷。”蒲儿嘴里抱怨着,起身关上了窗子。 “这厚衣服先别急着换,只怕还要再冷上一阵呢。”岳疏桐道。 “姐姐放心,我都知道。”蒲儿坐回来,为岳疏桐夹上菜。 “今日外面可有什么事?”岳疏桐打听着。 蒲儿想了想,道:“听说今日靖老王妃带着二位郡主入宫来探视陛下了,中午在宫中用了午膳。下午时,老王妃独自回府了,留了二位郡主在宫中,说是陪伴太后。” 皇族亲眷入宫探病,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岳疏桐并未往心中去,只是随口道:“说着要侍疾的人不少,可是在陛下跟前伺候的还不知是只有娘娘一人,片刻都不得歇息。” “谁说不是呢。”蒲儿吃着饭,忽而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我今日去尚食局取饭,听洛昭仪身边的侍女说,大公主入宫了,本想着服侍陛下,却又被皇后打发走了。” “这也奇了。”岳疏桐深为纳罕,“陛下向来宠爱大公主,如今大公主想要尽孝,皇后竟然还拦着。” “说是大公主已经出阁,自己家中还有好些事务。陛下身边有不少人服侍,大公主可安心料理自家的事。” 岳疏桐冷哼一声:“皇后还真是思虑周全。” 两个人聊着天,很快用完了饭。蒲儿差人将食盒等物送回尚食局,又同菖儿打来水,为岳疏桐擦拭身子。 “真是辛苦你们了。”见两个小丫头如此尽心尽力,岳疏桐有些愧怍。 “姐姐这话见外了,我们本就是娘娘差来的,服侍殿下,照看姐姐,也都是遵循主上的话。况且,说到底,我们都是底下人,互相照应也是应该的。”蒲儿道。 “今日觉得如何?”门被推开,拒霜走了进来。 今晚拒霜穿着低等侍女的衣裳,挽着一个极为朴素的发髻。岳疏桐险些认不出她来。 “略好了一些。姐姐怎么作这种装扮?”岳疏桐好奇问道。 “你们都去歇着吧,我来守着疏桐。”拒霜支走了蒲儿和菖儿,“今晚,我若不这样装扮,只怕也出不来。” 拒霜拿过帕子,继续为岳疏桐擦拭身子。 “此话怎讲?”岳疏桐不解。 “今晚娘娘回宫歇着了,陛下那边是淑妃娘娘在照料。” “这也好,娘娘也可歇息了。”岳疏桐并未多想。 “若不是皇后那边下了旨,让娘娘在宫中好好歇着,无事不用出去,倒也是件好事。”拒霜叹道。 “什么?”岳疏桐顿感不妙,“那殿下还能在娘娘宫中住着吗?” “殿下的东西,今日下午便挪到西边的钟灵宫去了。” “难不成,皇后她当真想……”岳疏桐更加肯定此前的猜想。 这一次,拒霜没有让岳疏桐住口,继续道:“现在皇后拨了好些人来,说是娘娘这几日着实辛劳,特意给安乐宫增派人手,好好服侍娘娘。” 岳疏桐顿时明白了拒霜方才所言。 皇后此举,名为关照,实则监视。现在安乐宫里到处都是皇后的耳目,拒霜要来照看自己,定是要作一番伪装才能混出来的。 如今贤贵妃被皇后监视着,段泓又被迫搬到别宫居住,皇帝病体沉重,三人已然被皇后设法隔开。而在前朝,司徒熠与段泓分庭抗礼,只手遮天。 如今情形,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若是皇帝龙驭宾天…… 岳疏桐不敢往下想。 “姐姐,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岳疏桐当机立断,“皇后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我们必须予以还击。” “可是要怎么做?” “待殿下忙完事之后,我们商议一下吧。” “好。”拒霜同意了。 岳疏桐便喊来蒲儿,让她去永泰门处候着段泓。 此时拒霜已为岳疏桐擦拭完身子,命人将水端了出去,而后为岳疏桐整好衣衫。 屋中灯影幢幢,灯下人心事重重。 第43章 同室操戈(一) 屋外响起的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一片死寂。 脚步声至屋门处停止。门被缓缓推开,段泓身披着一件玄黑色斗篷,带着一身寒意走了进来。 拒霜忙上前为段泓解下斗篷,收在一旁。 “今日疼得轻些了吗?”段泓走至岳疏桐床前,很是关切。 “谢殿下关怀,已经不怎么疼了。”岳疏桐答道。 “燕窝可吃了?” “吃了,多谢殿下。” “你们让蒲儿迎着我,是有何事?” 岳疏桐和拒霜对视了一眼,道:“殿下先请坐。” 段泓在岳疏桐床边坐了下来,等着岳疏桐接下来的话。 岳疏桐将拒霜所说之事,以及这两日的所思所想一一说与段泓。 段泓听完,眉头紧锁,他的面色变得有些晦暗,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岳疏桐有些忧心,亦默然不语。 一时间,屋中又是一片寂静。 良久,段泓终于开口。 “今日有人来报我,说皇后已下令,让我搬去钟灵宫居住,若无要紧事不要打搅母亲安歇,我便知事有不妙。” 岳疏桐突然想到,皇后在后宫如此,司徒熠必然会在前朝有所动作。姐弟二人联手,才好达成他们那不可告人的目的。 “殿下,司徒熠今日如何?”岳疏桐问道。 “他今日倒是并无异状。从前与我争执不下的事,今日竟松口了。” “可见他是想要殿下放松警惕,他好暗中与皇后联手。”岳疏桐根本就不相信司徒熠真的会向段泓服软。 “你说的有道理,我们必须提防他二人。” “还有宸王。” 段泓闻言挑眉,看向岳疏桐,有些诧异。 岳疏桐知他素来信任段暄,便道:“殿下难道指望,皇后和司徒熠将皇位送到宸王面前,宸王还能顾念同殿下的情谊,而不肯登基称帝吗?” “疏桐,慎言!”段泓起身,面露愠色。 “殿下,我知你重情重义。可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那个位子,不顾父子人伦,不顾手足之情。如今宸王与殿下情意深重,可谁也不能预料,若是真的有那一天,宸王殿下是否还会像今日这般,与殿下兄弟情深。”岳疏桐苦口婆心地劝道。 “殿下,还请你务必将疏桐的话放在心上。皇后和司徒熠定是见陛下病情迟迟未愈,才生了二心。我们也必须有所打算,哪怕仅是保全自身。”拒霜也出言劝道。 段泓背过身去,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岳疏桐见状,决定再加一把火。 “还请殿下想想贵妃娘娘,想想齐王殿下。齐王殿下年纪还小。” 段泓的背影微微一颤,显然是被岳疏桐的话触动。 “罢了。”他叹了一声,转过了身,“拒霜姐姐,尚食局的李司膳,曾被母亲所救,这件事,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 “如今能近母亲身的,可有皇后的人?” “皇后调来的人都在外面,做些洒扫一类的活,娘娘跟前仍旧是我和将离她们,起居膳食等事,从无外人插手。” “那便好。如今母亲行动不自由,我也不能在她身边,若是有什么要紧的消息,还请姐姐们通过李司膳递出来。阿瑾每日亲自去取膳食,到时便可带给我。” “是。” “疏桐,你就安心养伤吧,不要再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前朝那里,一切有我。” “是。”毕竟无法起身,岳疏桐虽无可奈何,却也只能如此。 段泓又问起母亲如何,如今在父亲身边的人是谁,拒霜一一回答。 “若淑妃娘娘不是只生育了三皇妹一人,只怕今日在父皇身边的也不会是她。”段泓冷笑道。 岳疏桐闻言,突然想到一事。 “殿下可听说靖老王妃今日入宫了?” “听说了。不就是寻常的探视吗。”段泓不以为意。 “两位郡主留在了宫中,并未跟随靖老王妃返回王府。”岳疏桐意有所指。 段泓沉思片刻,道:“皇后思虑周全。” “殿下可有什么要吩咐我的?”拒霜问道。 “拒霜姐姐,这几日烦请你务必照料好母亲,留意皇后派来的人的一举一动,不要让他们近母亲的身,若是他们有什么对母亲不利的举动,即刻拿下。还有,我们今日所谈之事不要告诉她。” “是,殿下放心。” 三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岳疏桐因想着今日夜已深了,段泓明日还有政务要处理,便请段泓先回去休息。 段泓走后,岳疏桐和拒霜又谈了些安乐宫的事后,便吹灭了灯,也歇下了。 往后几日倒也平静,至少看起来如此。 贤贵妃不再侍疾,皇后仍旧没有撤走安排在安乐宫的人,段泓还是在钟灵宫住着,每日为朝中事务忙得不可开交。 岳疏桐心中惴惴不安。她要让蒲儿时刻打听着承意殿的消息,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好早做准备。 就这样又过了七八日。天气开始有些暖和了,岳疏桐身上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她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不久之后,皇帝的身子大好的消息也传了下来。 如此,皇后和司徒熠的谋划便落空了吧。想到这里,岳疏桐稍稍松了一口气。 虽然眼下形势已有所缓解,但因皇帝大病初愈,还不能操劳,国事仍由段泓等人处理。 更何况清明将至,还要预备皇家祭礼,段泓竟比从前更加忙碌。 因想着清明过后便能回府了,岳疏桐开始收拾些零散物什。 “姐姐这一回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一面。”蒲儿和菖儿一边帮着岳疏桐收拾,一边恋恋不舍道。 “这是什么话。日后我随殿下入宫探望娘娘,自然有见面的时候。”岳疏桐笑道。 “这次殿下理政,劳苦功高,到时陛下定然有一番嘉奖。”菖儿乐呵呵着。 “菖儿,这话往后不要再说了。”岳疏桐正了神色。 菖儿知自己失言,不再言语。 “疏桐姐姐,疏桐姐姐在屋里吗?”门外传来寺人的声音。 “何事?”岳疏桐开门问道。 门外是随侍段泓的寺人。 “殿下差我告知姐姐一声,今晚陛下在合嘉殿大宴皇室亲眷和群臣,请姐姐酉时二刻至永泰门等候殿下,到时一块儿往合嘉殿去。” “知道了。” 岳疏桐进屋便开始着手准备。 自打她被皇后罚过,就没有踏出过这个院子。正好,借这次的宫宴,也能出去透透气。 岳疏桐换了一身衣裳,又重新梳好发髻,动身去永泰门等候段泓。 永泰门处还候着一大群侍女和寺人,其中不乏段泓带出来的稷王府的人。 到永泰门没多久,段泓便在几位臣子的簇拥下,同宸王段暄、荣王段泽、静王段润一同走了过来。 岳疏桐一一见礼。 等在永泰门的仆从跟着自家的主上,往合嘉殿走去。 第44章 同室操戈(二) 此时日落西山,宫巷里点上了灯笼,一团团朦胧的灯光在晚风里轻轻摆动,仿佛萤火,始终无法照彻宫城。 快到合嘉殿时,内侍监匆匆而至,毕恭毕敬道:“启禀几位殿下,合嘉殿前殿尚在布置,还请殿下到后殿歇息片刻。” “既如此,我们便去后殿等候父皇和母后。” 说话的是段暄。 岳疏桐许久不曾见到他了,在段泓身后悄悄打量着。 段暄长得像他的母亲,很是俊俏;他的脸上,始终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平易近人,却又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 长兄发话,段泓等人自然没有旁的想法,便都紧随着段暄,进了合嘉殿后殿。 后殿中早就备好了茶果,康宁、昌恒、文渊三位公主已经等在那里。 “几位哥哥怎么来得这样迟?”文渊公主亲热地迎上去。 她仅比段昶大一些,尚未出阁,还是一副小女儿的模样。 “三妹,你的几位哥哥都有保境安民的大事要办,哪里像你,要么玩乐,要么在藏书阁中待一天。”康宁公主笑道。 “大姐,我们兄弟几人不过是跟在老大人身后,帮着理些政务罢了。要说保境安民,还是几位大人的功劳。”段暄谦逊道。 “皇弟过谦了。” 几人又客套了几句,便纷纷就座。 岳疏桐这时才发现,在场的乾魂仅有自己一人。其他几位皇子和公主皆是带着寻常的侍女和寺人。 “三弟,我知你看重这位姑娘,但母后前些日子刚刚责罚过她,你又将她带在身边,若是让有心人看到,只怕要嚼舌根,说你故意与母后争执。如此一来,岂不是伤了你与母后的母子之情。”康宁公主的视线落在了岳疏桐的身上,娥眉微蹙道。 “是啊三哥,大姐说的是。我们今日都不曾带乾魂来,就是想着母后不喜。你还是快点将她打发走吧。这里本就不是她该来的地方。”昌恒公主话里似乎为段泓着想,却一脸嫌恶,“今晚有一位,便够了。” “二姐,你不要这样说。”文渊公主不悦道,“不管怎么样,平嫂嫂都是我们的嫂嫂。” “灏儿说的是。平嫂嫂如今同我们是一家人,二姐姐还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若是被人听去就不好了。”段润帮腔道。 昌恒公主白了文渊公主一眼,转而揶揄段润,道:“我听说润儿你身边的乾魂也颇有些姿色,怎么,你也想学二哥哥?你们还真是不挑。” “二姐姐何出此言!我不过是希望兄弟姊妹和睦罢了。”段润虽愤懑,却不好发作。 “多谢大姐姐和二妹妹好言相劝。只是疏桐她很是得力,我轻易离不了她。哪怕不差她去做事,有她在身边,我也能安心些。我与疏桐相处已久,我深知疏桐之德、之能、之贵,不为身份所囿。” 昌恒公主闻言,嗤笑一声:“一个乾魂罢了,什么好东西,三哥哥怎么还拿她跟个宝贝似的。什么‘德’、‘能’、‘贵’,三哥哥在我们这些自家兄弟姐妹跟前说这话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说。好歹是父皇的儿子,总不至于此。” 听着殿中几人的唇枪舌剑,岳疏桐早已气得浑身发抖。 昌恒公主的生母出身世家大族,她也养成了倨傲的性子,向来目中无物。此时她对岳疏桐的轻视与不屑,竟同皇后当日的板子一般,只不过一个打在身上,一个打在心里。 没有多少人愿意踏过身份的鸿沟,去了解她岳疏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明明她的心也在跳动,明明她的血也是滚烫的,明明去乾牢不是她自愿而为。 在昌恒公主之流的眼中,她的身价,不比猫狗;她的性命,贱如蝼蚁。 所以段泓的分辩与维护,在昌恒公主的眼中是一个笑话。 岳疏桐看向段泓,只见段泓面色煞白,双唇紧抿,显然是动了怒。 “三弟,无论如何,还是不要触怒母后为好。” 康宁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错,当下最要紧的是不能惹得皇后不快,不然,不仅仅是自己,贤贵妃和段泓都要受到刁难。 想到这里,岳疏桐咬咬牙,上前低声对段泓道:“殿下,大公主说的是,不能惹皇后殿下不悦。我还是下去等候殿下吧。” “不必,疏桐。上次是我不在,这次我定能护好你。”段泓亦低声道。 “敢问殿下如何护我?难不成,是在这大殿之上,宴席之间,满座皇族与臣子的注视之下,公然与皇后殿下据理力争吗?”岳疏桐虽这样说着,眼中却开始蓄满了泪。 她又怒又委屈,却无可奈何。 “我岂能让你受这般委屈。你不必走,一切有我。有些人既这般弃嫌乾魂,又何必时时要乾魂护他们周全?” “至少殿下愿意知晓我的为人。至于有些人,他们心中的成见,一时是无法撼动的。如今偏要与他们争个高低,只会让自己落入尴尬的境地。” 岳疏桐抬眼看向殿内众人,或是谈笑风生,或是默默品茶,似乎无人在意她与段泓的窃窃私语。 “罢了。”段泓颇为无奈。 “三弟,偏殿今日也已收拾出来了,这位姑娘可在那里候着。晚些时候,我命尚食局送些吃食过去。今晚席上便让花罗服侍你吧。”康宁公主开口问道。 “如此,便多谢大姐姐了。”段泓敛起了怒色,勉强道。 “云纱,你陪着这位姑娘去偏殿。”康宁公主转而吩咐身边的侍女。 岳疏桐便跟着云纱退出了后殿。 “这才对。说起来,三哥哥方才那么护着她,若不是她模样丑,我险些……不说也罢。”昌恒公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二妹,你今晚话太多了。”段泓冷冷道。 “姑娘,二公主向来如此,她的话,你莫要往心里去。”走到僻静处,云纱揽着岳疏桐,小声道,“我们公主确实是为三殿下和姑娘想。虽然公主向来受陛下喜爱和看重,但皇后殿下到底不是公主的生身母亲,又是司徒氏的人,有些事,不得不谨慎些,还望姑娘不要对我们公主存怨怼之心。” “多谢姐姐劝慰。我不曾对大公主有什么不敬的心思。”岳疏桐哑声道。 云纱陪着岳疏桐到了偏殿,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赶着回去了。 岳疏桐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偏殿之中,昏暗的烛光下,她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更显寂寥。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却浇不灭岳疏桐心中的怒火。 这个世道就是这么不公。皇室中人,在家有无数人伺候,在外有乾魂护卫。而这些尊贵之人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同样有血肉之躯的人的服侍,踩着他们的身躯,啖着他们的血肉,在将他们尽数榨干后,还要鄙夷地啐上一口。仿佛能被如此磋磨,已是无上的荣耀。 有的人金尊玉贵,有的人贱如草芥。 岳疏桐走到殿中的一面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个身体,这个容貌,是爹娘赐予的。爹娘将她带到这个世上,绝不是为了任人欺凌,任人轻视的。 纵然生于农家,长于乾牢,可长久的苦难并不曾麻木她的心,更不曾摧折她的意志。她也同那些人一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识文断字,有悲喜,知荣辱,识好歹,明是非。 所以,这样的她,凭什么仅仅因为出身在那些人眼中是低微甚至是低贱的,就要被这般对待?! 因为愈加强烈的愤怒,岳疏桐的身子紧绷着,双手不住地颤抖。她合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知道,出身仅仅只是出身,它左右不了我这一生。”岳疏桐暗暗发誓。 第45章 同室操戈(三) 叩门声传来,岳疏桐才从满腔愤懑中回过了神。 “我是尚食局的人,来为姑娘送饭。”门外之人道。 岳疏桐走过去打开门,接过了食盒,道了一声谢。 食盒中飘出阵阵香气,可岳疏桐却无半点食欲。 将食盒放在桌上,岳疏桐坐下来,开始等待前殿宴会结束。 外面突然变得嘈杂起来,像是有许多人跑过。 岳疏桐心中好奇,推开窗子,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夜空中云翳渐浓,像是人心中的欲望,吞没了本就不算皎洁的月色。宫城陷入一片昏暗。 一大队侍卫匆匆跑过,不知去往何处。 合嘉殿中又走出了好几位朝中大臣,神色有些惊慌,朝着方才侍卫们跑过去的方向疾步而行。 岳疏桐合上窗户,心中有些不安。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轻举妄动。 岳疏桐就这样捱过了半个时辰,突然,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顺势摔在了地上。 “疏桐,出……出大事了!”来人忙乱地爬起,帽子都歪在了一边。 岳疏桐这才看清,这人是阿瑾。 “发生什么事了?!”岳疏桐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阿瑾本应该在段泓身边服侍,突然前来,又如此惊慌,这件事一定不同寻常。 “陛下驾崩了!皇后现在一口咬定是贵妃娘娘和稷王齐王二位殿下联手谋害了陛下,又找来一些侍女和寺人,指证此事。皇后还拿出了尚书令、中书侍郎、礼部侍郎等几位大人的奏章,说此前便有人上表陈情,说殿下笼络人心,图谋篡位。现在贵妃娘娘被软禁在宫里,稷王和齐王二位殿下要被下狱。司徒大人还传下令来,要抄没王府!” 阿瑾所说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仿佛一声响雷猛地炸开。岳疏桐一时怔住,有些手足无措。 “疏桐,这可如何是好!” 岳疏桐稳了稳心神,随即问道:“殿下如今在何处?” 阿瑾摇了摇头。 “皇后他们要陷害殿下,也要做足了戏。眼下应该还未着刑部审理,还有机会。我们先救出贵妃娘娘。”岳疏桐很快有了主意。 “好。那我们去安乐宫。” 岳疏桐不敢耽搁,同阿瑾一起往安乐宫赶去。 半路上,岳疏桐又回到住处取出了映雪剑。 有兵器在手,她心中有了些底气。 “过了这道宫门,前面就是安乐宫了。”阿瑾气喘吁吁道。 可就在这时,岳疏桐忽然闻到一阵烧焦的气味,越靠近安乐宫,这气味就越浓重。 “疏桐,你看!”阿瑾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颤抖着指着半空中。 岳疏桐顺着阿瑾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里的夜空被映照得一片火红。 “不好,是安乐宫!”岳疏桐惊呼出声。 待二人赶到时,安乐宫已是一片火海。 烈火熊熊燃烧,直冲夜空,仿佛要将夜幕撕裂;昔日华丽的宫室在焚烧下不断发出“噼啪”之声,开始有了垮塌之兆。安乐宫的宫人都在救火,一盆又一盆的水泼过去,可对这样的火势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岳疏桐不顾一切地向安乐宫冲去,却被一个人死死扯住。 回过头,刚好对上了拒霜满是泪水的双眼。 \"疏桐,我们都想要将娘娘救出来,可是这火烧得太快了,人根本进不去。就算你现在冲进去,也一定出不来了。\" “娘娘……”岳疏桐望向安乐宫,绝望而无助。 “皇后诬陷娘娘谋害陛下,意图将殿下推上皇位,还对娘娘多番辱骂。娘娘不愿落入真正的乱臣贼子之手,才自己点燃了这把火。”拒霜哭道,“疏桐,这是娘娘让我转交给你的信。”拒霜取出了一个信笺,塞给岳疏桐。 岳疏桐忙收好。 “母亲!母亲!” 恍惚间,岳疏桐仿佛听到了段泓的声音。 “是稷王殿下!”拒霜手指向人群中的一处。 岳疏桐茫然地望向人群,段泓正拼命地朝这边奔来。 “殿下!”岳疏桐立刻拦住段泓,不让他靠近大火。 “放开我!你放开我!”段泓奋力挣扎着。 岳疏桐索性单膝跪下,死死抱住段泓的腿。 “娘!”段泓撕心裂肺地吼着,身体不住地颤抖。 段泓的悲痛,岳疏桐明白。曾几何时,她也失去了父母。此时此刻,那种剧烈的痛苦被再次唤醒。岳疏桐只觉得自己的心开始绞痛起来。 烈火之中,安乐宫垮塌了下来。 “娘娘……”拒霜跪地,痛哭不止。 岳疏桐感觉段泓不再挣扎,抬头看去,却见段泓额头青筋暴起,双眼猩红空洞,满脸泪痕。 “殿下!”岳疏桐慌了手脚,站起身轻轻摇晃着段泓。她担心段泓受了太大的刺激,会有什么意外。 段泓仿佛没有听到,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仿佛一具躯壳。 “皇后懿旨,妖妃谭卿莲宫中之人一律格杀勿论!” 一队侍卫突然冲了过来,将在场的人团团包围。 一场屠杀开始了。 贤贵妃宫里的人四散奔逃,却被侍卫追上,就地斩杀,很快,安乐宫前血流成河。 岳疏桐拔出利剑,一边护着段泓和一切她想护住的人,一边同那些侍卫拼命。 一时间,血肉横飞。 虽然岳疏桐剑术了得,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渐渐地,她开始落了下风。 而宫中的侍卫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岳疏桐开始觉得,这里应该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了。 不知是被这血腥的场面刺激到,还是决心与岳疏桐并肩而战,段泓开始回过了神。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剑,向赶来的侍卫挥砍过去。 段泓的一招一式极狠。鲜血飞溅,落满了他的衣衫。他就这样在刀光剑影里宣泄着愤怒与痛苦。 “疏桐,你和殿下先走吧,我只会拖累你们。”拒霜自始至终被岳疏桐护着,眼见敌众我寡,她深知,再这么下去,所有人都走不了。 “拒霜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岳疏桐一剑挑飞刺向拒霜的长刀,道。 这时,一阵剧痛从岳疏桐手臂处传来。她的手臂被一名侍卫划伤,鲜血如注。 岳疏桐一时间无法稳住身形,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疏桐小心!” 岳疏桐听到拒霜惊呼了一声,再看去,只见拒霜将身挡在岳疏桐身前,一把长刀已经贯穿了她的身体。 岳疏桐只觉的喘不上气来,身体中的血仿佛都凝固了。 长刀抽出,拒霜仿佛一朵被折下的花,瘫软在地。 “拒霜姐姐!”岳疏桐泪如雨下,她伸出手,想要将拒霜扶起来。 可是涌上来的人将她与拒霜隔绝开来。岳疏桐只得一边拼杀,一边和段泓向后退去。 第46章 同室操戈(四) 终于,在援兵赶来之前,围困安乐宫的侍卫被岳疏桐和段泓斩杀殆尽。 两个人退至一处无人居住的宫苑之中,暂时躲藏。他们已是满身鲜血,精疲力尽,大口喘着粗气,像是刚刚从地狱中逃脱出来。 段泓将手中的剑用力掷了出去,长剑落地的声响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段泓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带着彻骨的寒意,在这个弥漫着血腥气的深夜里显得尤为凄凉。 “我曾以为你是一个很好的兄长……”段泓喃喃着,像是在诘问着什么人。 岳疏桐将剑插在地面,借此支撑着身体,想要从方才地狱般的经历中缓一缓,好有心力想一想如何逃出这座宫城。 可终究是徒劳的。 拒霜惨死的景象在脑海中不断地盘桓,像是一把利刃,不断凌迟着岳疏桐的心。 明明是那样活生生的人,就在一瞬间,沦为了贪慕权势之人向上攀爬时脚下的枯骨,无人在意。 她不受控地痛哭起来。 贤贵妃以死证清白,宫中的人皆被残害;段泓和段昶也身负罪名,王府将被抄没,府中上下人等定难逃一劫。 想到这里,岳疏桐顿时止住了哭。 翠影她们还在家里,现在一定还活着,若是再不前去搭救,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突然间,宫门被人大力撞开。岳疏桐立刻抄起利剑。 “殿下……殿下……” 撞开宫门的人发髻凌乱,衣衫污浊,正伏在地上,全身剧烈地抽动着。 那人衣衫上的纹样已然昭明了他的身份。 是皇帝身边的黄冕。 岳疏桐忙上前,段泓也回过了神,两个人想要搀扶起他,可黄冕的身体好像已没有半点力气,根本无法站立。 待黄冕抬起头时,岳疏桐才看到,他正大口吐着黑色的血,显然是中了毒。 “殿下,是你……是你……”黄冕手指诡异地扭曲着,像是一节枯树的枝干,颤抖着伸向段泓,“是你,殿下,快走……” 而后他便再无生息。 岳疏桐还未来得及难过,又有一人仓惶跑来。 “稷王殿下,疏桐姑娘,你们快跟我走吧,他们现在正在大肆搜宫,很快就要找到这里了。” 来的人是黄冕身边的小徒弟,岳疏桐认得他,叫墨玺。 “快走啊!”墨玺看到了地上师父的尸身,却也无暇悲痛。 顾不上什么尊卑礼序,墨玺拉上岳疏桐和段泓向外跑去。 半路上,岳疏桐想到了段昶还不知行踪,便问墨玺道:“小墨大人,你可知齐王殿下在何处?” “我听闻齐王殿下如今在刑部的牢狱之中。”墨玺气喘吁吁道。 “那我去救齐王殿下,还请小墨大人务必将我家殿下带出去。” 不等段泓和墨玺说什么,岳疏桐快步跑开,往刑部赶去。 避开了所有的侍卫,岳疏桐赶到刑部外时,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刑部外已被禁卫军围得水泄不通。从正面进入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可岳疏桐从未来过刑部,也不知道刑部侧门,或是暗道在何处。 看来只能调虎离山。 此时的皇宫之中已是灯火通明,无数人高举着火把,穿梭在各个宫殿和宫巷之间,搜捕着岳疏桐和段泓,以及他们认为是稷王同党的人。 刑部的周围也燃着火把。岳疏桐悄悄取来一束,直接扔进了一旁的房屋之中。 果不其然,不到一炷香的时辰,房屋便燃起了大火。 “走水了!走水了!” 刑部外的禁卫军看到火情,纷纷赶去救火,岳疏桐趁机溜进了刑部。 刑部之中只有几位官员,皆不是岳疏桐的对手。岳疏桐不想伤及他们的性命,只是将他们打晕了过去,继而取下其中一位官员腰间的钥匙,来到了牢狱。 刑部的牢狱中倒是有几位看守,不过不足为患。岳疏桐很快便料理了他们。 “疏桐姐姐,我在这里!” 岳疏桐循着这个熟悉的声音,找到了段昶。 段昶很是狼狈,脸上还带着泪痕。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没有害父皇,我没有……”说罢,段昶放声大哭。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岳疏桐安抚着他。 两个人很快逃出了刑部。 岳疏桐深知就这么在宫中跑动,无异于自投罗网,便在一个暗处停下,问道:“小殿下,你可知这宫里有什么密道吗?” 段昶皱紧了眉头,似乎是在努力回想着。 “我知道,有一个密道,只是年数太久,不清楚有没有堵上。” “还是先过去看看吧。” 岳疏桐跟着段昶来到一处枯井旁。 “宫里的老人儿说这个井直通皇宫之外。” “那你等我,我先下去探探路。” 说罢,岳疏桐便顺着井绳下到了井底。 井底里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岳疏桐只觉得脚下滑腻腻的,稍不留神,便会摔倒。 她蹲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了一块石头,向前扔了出去。 听声音,石头落在地上,向前弹了出去。 不管这条路通往哪里,至少这个井底可以暂时藏身。 岳疏桐便喊段昶下来。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前行。 “疏桐姐姐,母亲和哥哥呢?你来救我,是不是因为他们二人已经脱险了?”段昶哽咽地问着。 岳疏桐心中一沉,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才能告诉段昶,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黑暗中,二人彼此看不到对方神情。段昶许是听不到岳疏桐的回话,开始抽泣了起来。 “小殿下,稷王殿下已经由墨玺带出去了,想必已经脱险了,你不要担心。”岳疏桐忙道。 “那母亲呢,她是不是……” 岳疏桐落下泪来,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握着段昶的手。 段昶已然明白了一切,双腿一软,跪地失声痛哭。 可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岳疏桐扶起段昶,搀扶着他,继续向前走着。 段昶几乎是倚靠着岳疏桐前行。 岳疏桐感觉到段昶的眼泪打湿了自己的衣裳。 两个人走了快要半个时辰。岳疏桐只觉得自己的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每走一步,都很是艰难。 突然,岳疏桐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她向前摸了摸,感觉摸到了一处台阶。 “小殿下,你等一等,我看看这个台阶是通往哪里的。” 段昶似乎还在痛哭,并没有回应。 岳疏桐拾级而上,不久便走到了台阶的尽头,她想要直起身,头却撞到了什么。岳疏桐伸直手臂,推开了头上的东西,一束月光洒了进来。 她探出头去,发现外面是祁安城的乾元街。 她终于逃出了那个炼狱一般的皇宫。 “小殿下,快上来,我们逃出来了。”岳疏桐向下喊着。 不久,段昶也顺着台阶上来了。 两个人钻出了密道。借着微弱的光,岳疏桐这才看到,段昶的面色很不好,双眼红肿着,脸上脏兮兮的。 她瞬间心疼不已。此时的段昶,只是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少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矜贵与傲气,整个人萎靡不振。 “疏桐姐姐,我们去哪儿?”段昶环顾着四周,小声问道。 第47章 同室操戈(五) 冰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岳疏桐回过头,只见一位身形纤细的女子就站在离自己几米远的地方。 不知道她是何时在那里的。是偶然发现,还是早就等候在此了? 岳疏桐心中虽有疑云却也不能去细想。因为那女子手中提着九节鞭,缓缓朝她走来。 岳疏桐这才看清了她的脸。 这女子下巴尖尖的,面容没有多少血色,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岳疏桐,阴恻恻的,像是一条蛇。 岳疏桐认得她。 是段暄的乾魂,青奴。 看来一场恶战要在所难免了。 “小殿下,你快跑。”岳疏桐低声对身后的段昶道。 “那你怎么办?” “不要管我,快走,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只要活着,就还有再见的日子。” “疏通姐姐你要保重。”纵然不舍,段昶也只能离开,朝着一旁的马厩奔去。 青奴挥鞭向前,想要拦住段昶。岳疏桐立刻拔剑相向,替段昶挡住了青奴的鞭子。 段昶趁机骑上马厩中的马,向北城门逃去。 岳疏桐余光瞥见似是有什么人也向北城门赶。她顿感不妙,想要跟过去,可是青奴却一直与她缠斗着。 “我的身手你是知道的,你在我这里可占不到便宜。”岳疏桐冷冷道。 青奴冷哼一声:“不必多言,各为其主罢了。今日,你走不了,齐王也走不了。” 见青奴如此说,岳疏桐便不再顾及以往的情面。曾经她们同在乾牢,多少会有互相照顾的时候,可如今段泓与段暄已不共戴天,即便再不想,她们之间也无法如从前那般相安无事了。 青奴的鞭子似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直欲取岳疏桐性命,却都被岳疏桐挡了回去。 岳疏桐终究是不想杀了她。 她心中惦念着段泓和段昶,以及王府中的姐妹们,她现在只想赶快赶回王府,赶在王府被彻底抄没之前救出翠影她们。 可青奴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并不着急要她的命,却也不让她有半分脱身的机会。 岳疏桐将心一横,躲过了青奴袭来的鞭子,趁着这个空档,直直刺向了青奴,正中青奴的腹部。 青奴吃痛,手上一松,岳疏桐紧接着又是一剑,刺穿了青奴的肩膀。 青奴身形不稳,倒在了地上。 岳疏桐不再管她,转身朝着王府赶去。 回到王府时,岳疏桐被眼前的景象刺痛了。 官兵像驱赶鸡鸭一般驱赶着府中的人,抢夺着打砸着府中的陈设和装潢,能带走的金银细软被就地瓜分,带不走的古董家具被尽数砸烂。昔日气派的王府已经荣光不再,只余一片狼藉。 无人注意到岳疏桐回来。 慌乱的人群中,岳疏桐没有看到翠影的身影,便抬腿往内院跑去。 刚刚跑过垂花门,岳疏桐便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 “疏桐!疏桐!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岳疏桐被一把抱住。 是翠影。 “其他人呢?”岳疏桐心急如焚。 “都被我遣走了。那天你让人捎口信来,说要映雪剑,我就猜到可能会出事,就让望春他们先离开王府,等我的消息。”翠影道。 “殿下可有回来?” “回来了。在院子里。” 赶到段泓的院子时,眼前已是一片火光冲天。 段泓也想要用和贤贵妃一样的方式了结自己。 翠影惊恐万分,语无伦次地叫喊着。 “我去救殿下!” 岳疏桐冲入了火海。 开门的一瞬间,热浪席卷了她的全身。炽热的火焰炙烤着皮肉,疼痛难忍。烟尘扑面而来,岳疏桐被呛得不住地咳嗽,无法呼吸。 外室中没有看到段泓的身影,岳疏桐又艰难地往内室走去。果然见到段泓已经昏倒在内室的地上。 火越烧越大,整间屋子已经摇摇欲坠。 快要靠近段泓的时候,一根房柱突然倒下,将岳疏桐死死压住。 岳疏桐顿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脸颊上的痛楚尤甚。 她拼命地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柱子,柱子却纹丝不动。火舌肆无忌惮地舔舐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难道,今日真的要葬身于此了吗…… 强烈的痛苦几乎摧毁岳疏桐的心志,她陷入了绝望之中。 “疏桐,我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继而柱子开始被挪动,岳疏桐被人拉了起来。 “木兰姐姐,阿修大哥……”看着眼前的两人,岳疏桐以为自己在做梦。 前几年,木兰与陶妈妈的长子阿修暗生情愫,段泓便烧了他们二人的籍册,将他们放了出去,做一对平常夫妻。 岳疏桐怎么也没有想到,木兰和阿修会在此时突然回来。 “你和殿下快走。”木兰和阿修一起将段泓扶起,让他倚靠在岳疏桐的身上。 “稷王自焚,齐王负隅顽抗,已被诛杀,尔等也莫要反抗,速速伏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你们要杀的话就动手吧,何必要说那么多!”屋外传来陶妈妈的声音。 “小殿下他……”岳疏桐顿时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生生撕裂一般,疼痛非常。 “你快走!” “啊——” 惨叫声传来,岳疏桐只觉得气血上涌,头脑昏涨,想要冲出去救人。 木兰死死拉住岳疏桐。 “你出去还能做什么?快走!” “疏桐姑娘,你快带着殿下从这里出去。”阿修打开屋子北面的窗户。 岳疏桐强忍着疼痛,从窗户翻了出去,木兰和阿修又将段泓扶过去。 “这屋子要塌了,你们快出来。” 可木兰和阿修只是微笑着,并不行动。 “只要世人都相信,稷王已死,你们便安全了。”木兰轻轻道。 岳疏桐顿时明白了木兰话里的意思。一阵强烈的惊惧挟住了她的心。 “当年,若不是殿下,我早就被卖入青楼,沦为娼妓了。如今正是我报答殿下恩德的时候。”木兰笑着笑着,流下了泪,“疏桐,你要活下去,别忘了贵妃娘娘是怎么死的,别忘了我们是怎么死的,家是怎么没的。” 隔着窗子,岳疏桐紧紧握住木兰的手。她想说些什么,却无法开口,只是一味地哭。 “快走!快走!”木兰抽出了手,用力推搡着岳疏桐。 岳疏桐深深看了木兰最后一眼。想要记住木兰的样子。可熊熊燃烧的火焰将木兰尽数吞噬。 这场火几乎蔓延了整座稷王府。后来赶到的官兵在稷王起居的屋子的位置只发现两具面目全非的尸身。所有人都相信,稷王畏罪自尽,他的乾魂也随主上而去。 第48章 亡命他乡(一) 岳疏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带着段泓逃出了祁安城。她身上遍布烧伤,每向前迈出一步,都会扯动伤口,疼痛难忍,特别是脸颊上的痛感尤为明显。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一步也不敢停。直到走入了祁安城的后山之中,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段泓仍旧昏迷着,不省人事。 岳疏桐将段泓轻轻放下,忍着痛楚,起身去找水。 借着月色,果然找到了一条溪流。岳疏桐俯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喝着溪水,冰凉的溪水冲淡了口中的干渴,岳疏桐的意识才稍稍清明了些。她折下一片硕大的叶子,盛了一点水,回到段泓身边。 她将水轻轻洒在段泓脸上,想要唤醒段泓。 可段泓没有醒来。 岳疏桐一遍又一遍拖着满是伤痛的身体地去取水,一遍又一遍地洒在段泓脸上。终于,段泓缓缓睁开了眼睛。 “殿下,殿下,你觉得如何?”岳疏桐放下心来,轻轻问道。 段泓艰难地坐了起来,垂着头。良久,他缓缓道:“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要救我。” 岳疏桐明白,饶是段泓心志如何坚定,在亲眼目睹父母离世,又被扣上弑父杀君的罪名后,也难保不会生出厌世之心。 此时的段泓,已经对这人世没有半分留恋了。 但段泓此时可以消沉,却不能一直如此。他们的逃出生天是木兰、翠影、望春、陶妈妈和阿修用命换来的,更何况段昶如今生死未卜。他们的性命已不全然是自己的了。 岳疏桐轻轻捧起段泓的脸。只见段泓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眸此刻宛如一潭死水,倒映着这个污浊的世间。 “殿下果真想要随陛下和娘娘而去?” 段泓只是合上双眼,一言不发。 “可是殿下,为了我们能活下来,已经死了太多人了。”岳疏桐继续道,“这条命已经不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 段泓仍旧是一副颓唐的样子,没有任何反应。 “好,殿下若是想上路便尽管去吧,只是恕疏桐不能相陪!疏桐还要报至亲之人的血仇!”岳疏桐站起身,怒道,“殿下这一去,一了百了。从今往后,他段暄做他千秋万代的治世明君,而你,稷王殿下,还有齐王殿下,便是图谋不轨的乱臣贼子,生生世世受世人的指摘唾骂!还有贵妃娘娘,要永远背着祸国妖妃的骂名,再无翻身的可能。而那皇后,却是坐在皇宫之中,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大周的江山也要被司徒氏窃取。殿下,你可甘心?!” 岳疏桐这话,半是激将半是愤怒。 她不想看到段泓自暴自弃,又实在气愤他萎靡不振。 “更不要说,木兰姐姐和阿修哥哥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换得我们的活路。若是殿下就这么去了,九泉之下,你有何颜面见他们?方才在王府,所有的人都不曾向司徒熠的人讨饶,殿下倒好,自己躲进屋子里,想要求个痛快,。 “为了我们能活下来,贵妃娘娘,拒霜姐姐、木兰姐姐她们,还有陶妈妈,阿修,都死了。齐王殿下、阿瑾都被杀了。殿下,我们不能让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仇人在这个世上逍遥自在,我们要为陛下,为贵妃娘娘,还有王府众人报仇!哪怕是死,也要拉着皇后和司徒熠陪葬!” 一番话说完,岳疏桐只觉得自己全身的气力已经耗尽,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不过好在她的话终于让段泓有所触动。段泓睁开了眼睛,目光冷峻,凝视着前方。 “疏桐,你说得对。方才,是我错了。我们决不能让仇人逍遥自在。” 听段泓如此说,岳疏桐终于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皆已筋疲力尽,又身负重伤,实在无法活动,只能勉强挪动身体,倚靠着一棵大树,昏睡过去。 岳疏桐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上午。 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干投到地面上,斑斑驳驳。 段泓还未醒。 岳疏桐觉得口中有些干渴,便勉强匍匐着身子,爬到了那条小溪边。 小溪的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岳疏桐的影子。 看到溪水中自己的样子,岳疏桐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的脸上赫然是一大块烧伤留下的疤痕,狰狞可怖。 岳疏桐这才记起来,昨晚她被一根房柱压倒,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被烧伤了脸颊。 而脸上的痛感也是来源于此。 虽然岳疏桐长相一般,称不上美,但世人谁不爱惜自己的面孔。容貌一朝被毁,任谁都会崩溃。 更不要说,这是爹娘留给她的容貌。 思及此处,再加上昨晚她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岳疏桐忍不住,落下泪来。 眼泪落进了伤口里,一阵强烈的刺痛让岳疏桐浑身战栗。岳疏桐不敢触碰伤口,只能死死咬紧牙关,生生扛着。 待痛感减轻,岳疏桐低头喝了些溪水,又回到方才的树下,想着以后该如何是好。 一旁的段泓也醒了过来。 岳疏桐扭过头,两个人四目相对。 看到岳疏桐的脸,段泓震惊不已。 他颤抖着抬起手,想要触碰岳疏桐受伤的脸,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都是我的错。”段泓面露愧疚之色,自责不已。 “既已如此,再难过也没有半点益处。说到底,若不是皇后等人的所作所为,我们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殿下莫要如此。”岳疏桐反过来宽慰段泓。 岳疏桐突然想到,她还不知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皇后和司徒熠突然构陷段泓、贤贵妃和段昶。 “殿下,昨日我离开合嘉殿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段泓的眸子暗了暗,道:“昨日你离开后,黄冕便来禀报,说父皇的病情突然加重,只怕不太妙。我们赶到父皇寝宫时,父皇已经性命垂危。 “一切太过突然。皇后说父皇的病情断然不会突然加重,定是有人蓄意而为之。便着人开始查。最后发现,父皇每日都会饮用的参汤中,被人掺了一种名为斩龙丝的毒药。而父皇这几日所用的参汤,都是皇后命人熬制的。” “那便是皇后的手笔,又与殿下和娘娘有何关系?”岳疏桐大为不解。 “皇后先是说她与父皇情深义重,绝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便命人抓了尚食局的人,严加拷打。最终尚食局的女史供认,是母亲指使侍女在这几日的参汤中下毒,一来可取父皇性命,推我登基,二来可嫁祸皇后,以泄心中之恨。” 第49章 亡命他乡(二) 岳疏桐不禁冷笑。这显然是皇后等人的一石二鸟之计。 毕竟皇帝的几位皇子中,段暄和段泓最为出类拔萃。长久以来,皇帝从未谈及立储之事,可朝中的大多数大臣们却开始分作两派,一派唯段暄母舅司徒熠马首是瞻,为宸王一党,余下的,则想方设法同段泓交好。 可段泓偏偏没有结党营私的心思,更不曾有争夺储君之位的念头,同那些上门来讨好的人也从未深交。对段暄,更是十分敬重,真心以待。 贤贵妃向来得宠,皇帝更是对段泓十分疼爱和看重,大有龙驭宾天之后传位于段泓的意思。皇后和司徒熠定然视段泓为眼中钉,肉中刺。 或许他们本想,皇帝这次一病不起,似是时日无多,便开始筹谋推举段暄上位一事。谁料皇帝的身子竟渐好,让他们的谋划落了空。他们便更加着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碗参汤了结了皇帝,把罪名嫁祸在贤贵妃和段泓段昶身上。 这计策不算高明,却直击要害。 “还没等母亲和我分辩,太医令便说父皇驾崩了。皇后随即拿出几封奏章,说尚书令等人检举揭发我笼络臣子,图谋不轨。又命守在殿外的禁卫军将我和小昶抓起来,又命人将母亲关进安乐宫。要彻查此事。”段泓哽咽,落下一滴泪来,“他们一定早就安排好了。我此前虽然暗中联络了几位大人,可是当时大臣们都在合嘉殿中,虽有心却无力。母亲,我和小昶一瞬间便被打成了弑父杀君,十恶不赦之人。你不知道,皇后在皇族亲眷面前,悲痛欲绝,装得何其无辜,真是一场好戏。” “难道在场的人,都信了她不成?”岳疏桐此时已是万分震惊。她以为皇帝的病情有所好转之后,皇后和司徒熠就会打消谋权篡位的念头,如今看来,自己当初实在是太天真了。 “靖叔祖父最先站在皇后一边。他是皇爷爷的同胞弟弟,有他发话,其余人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段泓苦笑道。 “那……宸王呢?”话音刚落,岳疏桐就懊悔自己太过蠢笨。且不说段暄定是知晓皇后和司徒熠的谋划,就算是不知道,以他一贯的作风,也断然不会与母亲和舅舅抗争。 段泓转向岳疏桐,两眼通红,道:“他说他从来不想与我争什么问我,我为何要害死父皇。” “那平王殿下是不是也受到了牵连?安和会不会有危险?”从昨晚到现在,岳疏桐经历了太多事,以至于她刚刚才想到安和。 “二哥昨晚因身子不适,未能前来。皇后似乎并无针对二哥之意,从头至尾不曾提过。兴许,是不打算对他怎样。” 听段泓如此说,岳疏桐稍稍有些心安。但愿真的如此。 “大皇姐想要为我说话,却被皇后和靖叔祖父呵斥。希望没有人为难她。”段泓轻声道。 “殿下,我们往后怎么办?” 岳疏桐在问着段泓,也在问着自己。 现如今,祈安城万万回不去了,他们又能去哪儿呢。天大地大,竟无一处可供容身。 段泓轻轻摇了摇头。 “我一时也想不到。但往后的路,一定不好走。原来这人世竟这般艰难。爹娘不在了,我才察觉。疏桐,如今,我们是一样的人了。” 段泓此时的心境,岳疏桐懂得。她也曾失去爹娘,也曾这般无助。在乾牢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都不知道要如何挺过去,唯独想到爹娘,才会想要活下去。 “我真的好想母亲。” 段泓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缕风,飘到岳疏桐的耳边,又很快散去。 岳疏桐这才想起来贤贵妃给她的那一封信,忙从怀中取出。 “殿下,这是娘娘给我们的一封信。”岳疏桐将信递到段泓眼前。 段泓显然有些意外。 两个人将信件打开,只见信件之中有一张信纸,上面写着短短几句话,还有一张已经十分陈旧‘有些破损的地图’,以及两张软塌塌的东西,展开一看,原来是两张人皮面具。 “吾儿:为娘已与故人通信,若落难可带疏桐往黎州临穹之山,汝三人可暂避于此,以安余生。”岳疏桐轻轻念着信里的话。 “临穹山?这是什么地方?”岳疏桐心中生疑,她从未听说过还有这处山脉。 看向段泓,段泓亦是一脸疑惑。 岳疏桐展开那张地图,地图上倒是标有从祈安城往临穹山去的路。 “原来母亲已为我们找好退路。可小昶已经不在了,我们又受着伤,黎州距祈安城路途遥远,要如何前去。”段泓看着母亲的字迹,再次红了眼眶。 岳疏桐也暗暗发愁。从祈安城到黎州,快马加鞭也要三日才可到达。如今他们二人要去哪里找寻马匹呢。即便是找到了,以他们目前的状况,根本骑不了马。 这时,不远处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岳疏桐心中一紧,与段泓躲至大树后面,谨慎地查看情况。 映雪剑已被她遗落在稷王府,如今她赤手空拳,若是来者不善,只怕会有麻烦。 说话声越来越近,最终在小溪边停了下来。 岳疏桐留神听着对话,发现这是三个人在说话,其中有一人还操着一口极为蹩脚的中原话。三个人似是来打水的,在说要将在祈安城买来的货物带到沛州,再经水路卖出去。 “殿下,兴许是来祈安城经商的异邦客商。”岳疏桐压低声音,对段泓道。 “若如此,我们或许可以借他们的马车,前往黎州。黎州就在去沛州的必经之路上。”段泓提议。 “这办法可行。可若是他们嫌麻烦,不肯带我们怎么办?”岳疏桐有些顾虑。 “这世上不会有谁会和钱过不去的。”段泓道。 岳疏桐明白了段泓的意思。她与段泓虽然沦落至此,可是身上还有一些饰物,做工精美,用料上乘,若是拿到市面上去卖,可以卖一个很好的价钱。若是将那些饰物交给那些客商,兴许他们会乐意让岳疏桐和段泓乘车一同上路。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问他们。”段泓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将玉佩穗子上饰着的一颗珠子取下,“这个应该够了。” 段泓手中的珠子是几年前扶桑国进贡的夜明珠,硕大圆润,世所罕见。多少人苦寻一生而不得。 “好。那殿下将其余的物件交由我来保管吧,莫要让那些人瞧见,以免节外生枝。”岳疏桐道,“还有,殿下还是戴上这个娘娘给的面具吧。” “还是疏桐思虑周全。”段泓将身上所剩的饰物尽数交予岳疏桐,戴上了其中一张人皮面具。 这张面具上的面孔倒是颇为俊美,只是与段泓原本俊朗的面貌迥异。 “我去了。” 第50章 亡命他乡(三) 段泓的伤不比岳疏桐轻。他扶着树干,忍着伤口扯动的疼痛,艰难地向前行走。 趁着段泓离去的空档,岳疏桐将已经破损的外衫解下,取下发簪、耳坠,镯子,将这些同段泓身上的东西用外衫包好,系在身上。 往后可将这些东西当掉,这样她与段泓便有银钱傍身了。 不多时,一位中原男子朝岳疏桐走了过来。 走近了,男子被岳疏桐脸上的伤吓了一跳,可很快镇定下来,开口问道:“你是方才那位谭公子的妹子?” 谭公子?岳疏桐虽疑惑,却转瞬间便明白,段泓一定化名了。贤贵妃姓谭,为掩人耳目,段泓冠上了母亲的姓氏。 “是。”岳疏桐回答。 “跟我走吧。” 岳疏桐跟着男子来到溪水旁,只见段泓同一位中原男子,还有一位高鼻梁,深眼眶,灰色眼睛的西域男子在一起。 “我要先带你们见过我家主人。若是主人不同意带着你们,我也没办法。”西域男子道。 “有劳。”段泓很是有礼有节。 两个人跟着那三位客商来到山脚下,山脚下正有一支商队在歇息,有中原人,有西域人,还有大秦人。 那西域男子走上前,同一位衣饰华美的男子耳语了几句,又给那男子看了那颗夜明珠。那男子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显然是答应了带着岳疏桐和段泓一起上路。 两个人身上的伤口被上了一点简单的药,而后被安排在商队的最后一辆车上。 走了五天五夜,岳疏桐和段泓终于到了黎州地界。 这支商队还要在黎州一个名为瓷镇的镇子上采买些瓷器,岳疏桐和段泓便在此地下了车,步行往临穹山走去。 黎州地处南境,气候和暖,雨水黎沛。两个人下车时,天正下着雨。 原本瓷镇就在临穹山下,并不算远,可因道路湿滑,再加上两个人的伤口还未痊愈,只能互相搀扶。如此便走得慢了些,从傍晚一直走到夜间。 雨越下越大,岳疏桐已全然看不到路,更无法辨别方向。 “这可如何是好。”岳疏桐环顾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而就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暗中,岳疏桐看到了远处几点隐隐约约的灯光。 “殿下,我们往灯光的方向去吧。或许那里有人家,我们也可避一避雨。” “好。” 两个人朝着灯光的方向缓缓前行。直到走近了才发现,那里有一处草棚,草棚中有几个人,像是在等谁。 “是写信的人吗?” 一个少女的声音从草棚里传来。 岳疏桐不知道这位少女是不是在问自己,没有立刻答话。 “是写信的人吗?” 少女又问了一遍。 岳疏桐这才确定,少女问得人就是自己。 “是,是写信的人!”岳疏桐大声回答。 很快雨中便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草棚中的人皆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草鞋,手拿雨伞和灯笼,朝着岳疏桐和段泓快步赶来。 “可算来了,我们恭候多日了。”那少女一手搀扶着岳疏桐,一手为她撑着伞,道。 岳疏桐被一圈暖黄色的光芒围住。 “竹猗师兄,这二位似乎都受了伤。”又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那位被唤作竹猗的少年闻言,看了看岳疏桐和段泓的伤势。 “果然。们要赶快将他们送到姜先生那里。” 竹猗似乎是这几位当中的主心骨。他的话一出,无人反驳。 岳疏桐和段泓被人背了起来,一行人急匆匆地赶路。 很快,岳疏桐便上了一艘船。船行了一刻钟,靠岸停了下来。 紧接着,两个人被送进了岸边的一处庄子。庄子中有好些少男少女,见他们过来,通禀的通禀,引路的引路。 岳疏桐的身上已是十分湿冷。很快,她就被送进了一间暖和的屋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一位庄子中的少女捧来一只小瓷瓶,从中取了一些乳白色的药膏,开始为岳疏桐上药。 这药中不知用了什么,敷在伤口上时,竟不觉得痛。 而后又有人端来一碗药汤,要岳疏桐喝下。岳疏桐听话照做。 她莫名相信,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与皇宫之中的人不一样,他们绝不会害自己。 “先生说,今晚先这样。姑娘现在必须好生歇着,待明日,先生看过了,再做打算。”庄子里的少女道。 “多谢。” 在她与段泓皆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之后,在这距祈安城千里之遥的小庄子中,这些素未谋面的人们还是对他们报了以莫大的善意,不问出处,不问身份。岳疏桐心中很是感激。 “好了,歇着吧,你一定很累了。”陪着岳疏桐的是方才在临穹山问话的少女。 少女扶着岳疏桐躺下,为岳疏桐仔细掖好被角。 暖意笼住了岳疏桐,困倦之感随之而来。在岳疏桐合上双眼前,她终于留意到了少女的面容。 这位少女生得极美,堪称倾国倾城。 “睡吧。”少女轻轻道。像是一位在安抚妹妹的姐姐。 岳疏桐几乎立刻便沉沉睡去。 后来岳疏桐才知道,那几位接应的人,都是临穹山的弟子,那位花容月貌的少女姓向,名只影;这处庄子名唤神农山庄,现任庄主姜皎,年纪虽轻却医术高明。 岳疏桐和段泓在神农山庄住了一个多月,才终于养好了身上的伤。 因伤口太久未能医治,两个人身上烧伤的地方都留下了疤痕。特别是岳疏桐的脸颊,一块伤疤尤为醒目。 不过,比起死亡,这些都不重要。 直到岳疏桐离开神农山庄,来到了贤贵妃心中所说的临穹山,成为了临穹山星隐长老座下的弟子,她还觉得,这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 她摆脱了一个噩梦之后,再次陷入了一场美梦之中,直到它也彻底幻灭,岳疏桐才再次发觉,她其实一直都身处在这个污浊的尘世之中。 第51章 前往王宅 岳疏桐就这么静静地说着过往发生的一切。她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说着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向只影轻叹着。 “后来,我和殿下意外得知,小殿下还活着,且被通缉的消息,我就去可能会与小殿下有联络的官员家中打探消息。岂料平王和王妃也来到了那官员家中,还打赏了珠花。我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珠花,招来了如此大的祸端。”岳疏桐的语气虽平稳,眼中却落下泪来。 “对不起,是我之过。我难辞其咎。” 段泓面色晦暗,眉头紧锁,仿佛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屋中一时竟陷入了沉寂。没有人说话。 “对,就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师父!你们为什么要来临穹山!”如粹突然暴起,冲上前,直欲殴打段泓。 “小弟,你不要这样!”向只影眼疾手快,死死抱住如粹。 “没有人想要发生这样的事,说到底,不能将罪责算在段泓和阿灼的头上。”竹猗安抚着如粹,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是啊,没有人想要看到事情变成变成今天的样子。”荧儿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如粹停止了动作,伏在向只影的肩头抽泣着。 “段泓,阿灼,若当真如你们所说,你们是被陷害的,那么你们也同我们一样,都是受害者。”向只影一手抚着如粹的头发,一手抚着荧儿的后背,道,“说来说去,我们都是被皇后和司徒熠所害。是他们对先帝起了不臣之心,构陷你们;又想要赶尽杀绝,最终临穹山才会覆灭。” “阿影说得对。”竹猗道,“现在,我们都是一样的。复仇一事,还有许多要仰仗稷王殿下。” “师兄放心,有我在,一定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本就属于我的,断然不会拱手让人。”说这话时,段泓的面上竟有了些许狠厉的神色。 一时间,岳疏桐竟觉得眼前的段泓有点陌生。但很快她便明白,在经历了父母师友都被残害之后,谁都不能强求段泓还像从前一样,只有宅心仁厚和一片赤诚。 而自己,或许也悄然改变,只是尚未察觉。 “本就属于你?段泓,你说的该不会是……”竹猗追问道。 “没错,那皇位,本该是我的。”段泓沉声道。 除了岳疏桐和竹猗,余下人皆一惊。 这毕竟是皇家秘辛。兄弟阋墙,篡权夺位,一直都是见不得光的事。 “可是,段泓,你可有凭据?若是先帝留下遗诏也就罢了,若是没有遗诏,你只怕也会被指摘得位不正。”竹猗忧心忡忡,“当然,我绝不是反对你,我实在是怕会有人借此毁你清誉。” “服侍父皇的黄冕,临终之时对我说,是我,是我。我想,这或许是指,父皇是想要传位于我。父皇从来都小心谨慎,前朝司徒熠只手遮天,出于对他的忌惮和顾虑,父皇将遗诏藏起来,也未可知。” “可是这遗诏会藏在哪儿呢,我们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去找,要找到什么时候。还有,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报仇。”荧儿有些发愁。 “我们可以先去找王骥王大人。”段泓道,“阿灼已经拜访过他了。他相信我,我想,他或许愿意帮我们做些什么。” “这枚玉佩就是他给我的信物。”岳疏桐取出了王骥之前交给她的玉佩。这玉佩她一直贴身保管,以备不时之需。 “那我们是直接去祈安城?”向只影问道。 “不,这太过冒险。我们骤然前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我们可先去王大人在吉旸的宅子,那里只有王大人的母亲和一众家仆。”岳疏桐道。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竹猗道。 “明日。明天一早我们上路。”岳疏桐做了决定。 段泓显然是认可了岳疏桐的话,并没有提出异议。 竹猗等人都听从了岳疏桐的话。 晚些时候,岳疏桐将他们明日要离开神农山庄的事告诉了姜皎,并多谢姜皎这几日的照拂。 第二日一大早,岳疏桐几人便起身了。 “诸位留步。”刚刚走到廊下,几人便被姜皎叫住。 转过身,只见姜皎带着两位药童现在他们身后。 药童手中合捧着一只托盘,托盘上似乎是各色药物。 “这是医治外伤的药散,请阿灼姑娘收好。”姜皎将两只小瓷瓶交给岳疏桐,“这是给如粹公子的药丸。如粹公子的病是沉疴旧疾,这次被惹出来,只怕日后还会复发。这丸药每日一粒,若公子能稳住心绪,便可无虞。请向姑娘代如粹公子收好。” 向只影连连道谢,接过了药。 “还有荆防败毒散、银翘散、健胃保和丸、复春丹。各位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姜某唯有药剂可赠,略尽绵力。” 岳疏桐忙接过了药童递上来的药。 姜皎一片拳拳之心,几人心中自然是感激万分。 “多谢姜先生好意。”几人纷纷行礼。 “千万不要客气。我还为诸位准备了马车,山高路远,若是就这么走着过去,且不说要费不少时日,就说几位如今的状况,也经不起长途跋涉。有了马车,又便宜,又安全。这里还有一些银钱,一路上若是遇上官府的人为难,也好疏通关系。”姜皎又递上了沉甸甸一包东西,不等岳疏桐推辞,便塞进了她的手中。 “姜先生大恩大德,疏桐没齿难忘。”岳疏桐心中触动,几欲落泪。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车已经备好了,各位,请吧。” 姜皎准备的马车,虽然朴素,却极为整洁。车厢很是宽敞,足足能坐下五六个人。 出了这座神农山庄,岳疏桐和段泓便不能轻易露面了,于是两个人都坐进了车里;如粹和荧儿还不会驾车,向只影又要照顾几人,便由竹猗驾车。 “诸位保重,一路平安。”姜皎带着山庄中的药童和医女送别岳疏桐等人。 几人在竹猗的目送下,缓缓驶离了神农山庄。 第52章 黎州夜话 从神农山庄到吉旸的路程,与从临穹山道吉旸的路程相差无几。之前岳疏桐独自一人快马加鞭,片刻不敢歇息,走了都有三日;如今乘着马车,车上的人有伤的有伤,患病的患病,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喝点水,吃些东西,走得便更慢了。 第三日时,一行人终于靠近了黎州的边陲。 走上了一条在树林中的小径之时,已是月明星稀。 赶了一天的路,几人已是精疲力尽,便在一棵大树下歇息。 包袱中还有在一处小镇子中买的干粮,几个人就着山泉水,草草吃完了一餐。 吃完饭后,如粹和荧儿上了马车歇着,段泓和竹猗背靠着大树闭目养神,岳疏桐独自走到一旁一个草木稀疏的空地,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星月。 她已经许久没有抬头看看月色了。 今晚的月色很好。夜空中万里无云,月光尽数洒下,在地上铺了一层淡淡的银光,像是珍珠研磨而成的粉,勾勒着这世间万物的轮廓。风也和畅,轻轻拂动着身边的树梢、枝叶,发出微弱的声响。 向只影轻轻在岳疏桐身边坐了下来,两个人皆一言不发地抬头望着月亮,各自想着心事。 这轮月亮挂在天上,千秋万载地普照着这世上的一切,他们都曾和身边的人欣赏过这月色。转眼数年,白云苍狗,月亮还是那轮月亮,可身边的人却已不再是当初的人。 就这么坐了快要半个时辰,岳疏桐先开口了。 “师姐,你一定很早就对我和殿下的身份起疑了吧,为何从来不曾问过我?” 向只影只是淡淡一笑。 “你不说,我便不多话。不论你从前究竟是何人,但在临穹山,你我便是同门之谊,自然,现在也是。” 岳疏桐闻言,心中好似有一股暖流流过。她轻轻地靠在了向只影肩上。 “疏桐,你做这些事为了谁?”向只影突然轻轻问道。 “我?我是为了从前的姐妹们,为了陶妈妈。在我心目中,她们不是命如草芥的奴仆,她们是我的至亲之人。还有长老们。她们在我和殿下最为无助的时候,庇护了我们。我是在为我的亲人复仇。”岳疏桐的视线落下,直直看向前方,“我也是为了我自己。从前,我的日子也算安稳平静。可是,这一切都被皇后和司徒熠给毁了。他们是不会在意我们这些人,可是我在意。” 她的心蒙上了一层灰暗,双眼也变的黯淡了下来。 “那你所说的那些姐姐们,还有那位陶妈妈,一定待你很好。”向只影的声音很是温柔。 “是。我初到王府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乾牢的日子与世隔绝,我早已经不知道正常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了。是拒霜姐姐,是木兰、翠影、望春她们,一点点教我,我才终于从一柄刀剑,变回了人。陶妈妈不仅对两位殿下慈爱,对我们也极好。她的针线很好,天冷了,会做柔软暖和的冬衣给我们,上面绣着最时兴的花样。她总是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我还记得,有一年,我病得很重,昏睡了好久,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守在我床边。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的娘亲。”说到从前的事,岳疏桐的嘴角带上了笑意,眼中也蓄满了泪水,在月光下,像是一点一点的微光。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实,当初觉得这些事,都是平淡的。每户人家都是这么过日子的。可是,当这一切都离我而去后,我才知那些平淡才是最为珍贵的。” “那段泓待你,定是极好的。不然,你对他怎会如此不离不弃。” “殿下对我们很好。他教我识文断句,教我古今诗赋,从不因我出身乾牢而对我有半点轻视。他愿意知晓我的为人。他与那些人,不一样。”岳疏桐轻声道,“师姐,还有一事,我只告诉你。” “何事?” “有一回,我去给殿下送果子,听见殿下和小殿下在说话。听话里的意思,小殿下似乎是想要殿下将我送给他,再让乾牢使送新的乾魂给殿下,被殿下断然拒绝。殿下当时说的是,乾魂也是人,岂能做物件玩意儿随意相送。” “段泓出身皇家,能如此想,当真难得。不过,听你方才所说,这位小殿下,似乎不比段泓这般对你们好,为何你还要找他?是因为段泓吗?”向只影疑惑道。 “小殿下当时年纪尚小,不懂事罢了。他待我们还是好的。每每出去,碰上新鲜好玩儿的东西,他还会带回来,和我们一起玩儿。有一回,靖老亲王家的几位郡王不等通传便闯入王府,出言调戏几位小丫头,还是小殿下主持公道,将那些个登徒子撵了出去。”岳疏桐倒是不以为意。 “听你如此说,能遇到段泓他们,当真是幸事。” 岳疏桐点了点头。 “疏桐,你到底是如何进了乾牢的?好端端的,为何会去那种地方?” 岳疏桐默然。 如何进入乾牢,以及在乾牢的日子,她既不愿意回想,也不想要同旁人说起。 毕竟没有人愿意在摆脱了黑暗之后,再去回忆在黑暗中痛苦不堪的日子。‘ 但是,问这话的人是向只影。向只影,她是岳疏桐极为信任的姐姐,算不得“旁人”。 初次相见时,她们便一见如故。 岳疏桐便将那些事,讲给了向只影。 听完了岳疏桐的旧事,向只影竟扑簌簌落下泪来。 她抱住了岳疏桐,哭道:“原来你受了那么多的苦。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挺过来的。你的爹娘要是知道了了,该有多心疼。” 听到“爹娘”二字,岳疏桐鼻头一酸,也落下泪来。 “师姐,你莫要哭了,那些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岳疏桐伸手为向只影擦着眼泪。 “你方才说逃荒,我也曾带着小弟和荧儿逃荒。我们还在半路上,遇上了一个小女孩。她去为我们找吃的,便再也没回来。若是她还活着,应该同你一样大了。”向只影面露忧伤之色。 第53章 暂住王宅(一) 岳疏桐心中一颤。 难道这世间竟有如此凑巧之事,竟同传奇话本一般? “她没有回来,我们不敢离开,就在原地等着。”向只影继续道,“后来便遇到了师父,她将我们带回了临穹山。那时,我常常会期望,那个小女孩也能像我们一样,遇到好心的人,从此之后,过上安定的日子。” 岳疏桐很想告诉向只影,那个小女孩虽然经历了一些磨难,但是最终,她也遇上了好心的人,也曾过上一段安定的日子。 可竹猗走了过来,让她和向只影上车歇息。 她还是没有将心中所想告知向只影。 几人就这么草草歇息了一夜。第二日拂晓,竹猗驱使着马匹,继续赶路。 这一路上倒还算平安。 第五日黄昏时分,一行人终于到了吉旸。 岳疏桐为竹猗指了去王宅的路。出于谨慎,到了王宅附近,马车停下,岳疏桐将玉佩交给竹猗,由竹猗前去敲门,岳疏桐则在暗处察看。 竹猗拿着玉佩,径直到了角门前。当他将玉佩递到角门处的小厮面前时,小厮一怔,随即转身进了宅子。不多时便匆匆出来,恭恭敬敬地请竹猗进去,而后朝着马车走来。 “诸位不要声张,只管跟我走。”小厮压低了声音,牵起马匹。 几人进了王宅后,随即有人将门牢牢上锁,引着岳疏桐等人往内院去。 穿过垂花门,又有丫鬟前来迎接。 “老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请。” 岳疏桐见状,不由得感慨,从最初的小厮,到眼前的丫鬟,果然如王骥所说,府中上下口风极严,从不多话。 进了屋中,刚刚站定,一位鬓发如雪,老态龙钟的老妇人拄着拐杖,在丫鬟的搀扶下颤巍巍走来。 “岳姑娘来了。”王老夫人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岳疏桐的手。 “见过老夫人。”岳疏桐行了一礼。 “姑娘快别客气。”王老夫人笑呵呵的,“我一见那玉佩,便知是姑娘来了,就让人赶紧请进来。不知这几位是……” “老夫人,这几位是我的师兄师姐。”岳疏桐介绍道,“这一位,便是我家殿下。” 王老夫人闻言惊愕不已。她看着段泓,剧烈地喘息着,泪水在浑浊的眼中打着转。 一旁的丫鬟婆子忙抚着王老夫人的后背。 “见过稷王殿下。”回过神来,王老夫人直直跪了下去。 屋中的人也跪倒一片。 段泓立刻上前扶住,王老夫人这才没有跪下去。 “老太君莫要如此,我如今与庶人无异。此等大礼万不敢受。”段泓道。 “请殿下上座。”王老夫人又请段泓坐至上首。 段泓自然不肯,多方推让,王老夫人终于不再坚持,请段泓在堂下落座。 岳疏桐等人皆坐了下来。 早有丫鬟端上了茶果点心。而后屋中闲杂人等皆退了出去,只留王老夫人贴身丫鬟婆子在场。 王老夫人拭了拭泪,道:“那日,福儿他爹告诉我,说岳姑娘来了。我听了,便等不及要和姑娘见一面,谁料姑娘早就走了。我那时便想,等再见面,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不想,就在今日。更不曾想,还能再见到稷王殿下。”说到激动处,王老夫人又落下泪来。 “冒然前来拜访,实在唐突。”岳疏桐到底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说哪里话。姑娘的为人,我早就听福儿他爹说过,实在是可敬。更不要说,稷王殿下于我们一家的恩惠,没齿难忘。当初,都说稷王殿下和姑娘不在了,我心里是真的难受,好人不长命啊。谁料殿下和姑娘都安然无恙,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让老夫人挂念了。敢问老夫人,王大人此时,是不是已经回祈安城了?”段泓问道。 “回去有一些时日了。殿下定是有事找他,我待会儿便修书一封,让他回来。再让小女也回来一趟,当面好好谢一谢殿下的大恩大德。殿下和姑娘,还有这几位公子姑娘,就放心在我这里住着,千万不要见外。我们王宅虽然不比那些世家大族,有大富贵,但米还是吃得饱的。” “如此,多谢老夫人了。”段泓起身,向王老夫人作揖道。 王老夫人受宠若惊,刚要起身,便被段泓上前搀馋住,只好坐了下来。 “殿下和姑娘还未用饭吧。莲台,你快去吩咐伙房,预备饭菜。” 王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立刻领命而去。 几人又继续说话。屋中的气氛倒十分和乐。 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丫鬟进来报,说饭菜已经预备好了。 王老夫人忙请岳疏桐等人去用饭,她去写家书。 到了备好的厢房,饭菜已经摆在桌上。几人坐了下来,开始用饭。 如粹夹起一块点心,放在段泓碟中。 岳疏桐知道,这是如粹因为前几日想要对段泓动粗一事,而向段泓示好道歉。 她没有戳破这件事,只是默默喝着粥。 段泓笑了笑,将如粹夹给他的点心尽数吃完。 “阿灼姐姐,方才老夫人说,段大哥对他们全家有恩惠,是什么恩惠?”荧儿好奇问道。 “这件事已经过去好久了。”岳疏桐回忆着,“我记得,那是一年上巳节,殿下应大公主之邀,往祁安城外踏青。走至半路,有一位姑娘仓皇跑来,向殿下求救。那姑娘自称是户部主事的妹妹,踏青路上被成家长子调戏,实在无法,才去求殿下庇护。殿下便出面,命人将成家长子捆了送到府衙里去。 “谁料,这成家长子反而对那位王家小姐怀恨在心,想要霸占她。殿下听闻了此事,便命我去成家,想办法让成家长子断了念想。我就小惩大诫,自此之后,成家长子就老实了。” “小惩大诫?那登徒子实在可恶,阿灼姐姐就这么便宜他了?”荧儿愤愤不平道。 见荧儿义愤填膺的样子,岳疏桐不禁笑了。 “傻荧儿,你气什么。我带了宫中掌刑的寺人去,用了一些宫里的手段。那几位寺人都是老人儿了,知道轻重。六七十下板子,也算不得多,就是疼上一阵。谁料这成家公子娇生惯养,竟没受住。这可怨不得我了。” 荧儿闻言也笑了起来。 “真是活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几人很快用完了饭。 又有丫鬟来报,说王老夫人已经飞鸽传书,请大人和小姐回家。这几日诸位就请好好歇一歇,有什么事,等大人回来再说。若是要什么,只管开口,千万不要见外。 岳疏桐等人一一应了下来。 第54章 暂住王宅(二) 几人就这么在王宅暂住了下来。 四日后,王家小姐先回来了。 还未等安顿好行李车马,王小姐便赶到段泓住的院子,叩首拜谢,感激涕零。 岳疏桐安抚了好一阵,王小姐才止住了哭,回去陪伴母亲。 当日午后,王骥终于回到了王宅。 “臣户部侍郎王骥,叩见稷王殿下,殿下千岁。” 一迈进院子,王骥便朝着段泓跪下叩首。 “王大人不必如此,快请起。”段泓忙上前搀扶。 “殿下,这个礼,臣一定要尽到。”王骥不肯起来。 无法,段泓只得受了王骥的礼。 再起来时,王骥眼泛泪光。 “殿下,臣一直都以为,殿下不在了……” “幸好阿灼在我身边,我才苟活下来。”段泓道。 王骥看向了岳疏桐。 “我与姑娘推心置腹,姑娘怎么反倒信不过我?” 岳疏桐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当初打晕了丫鬟,连夜出府一事。 “当日情况太过特殊,还望大人宽宥。”岳疏桐满怀歉意道。 王骥笑了。 “我与姑娘玩笑,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不论是当初离开这里,还是当时并未告知我稷王还在,我相信姑娘所做的一切皆有自己的考量。” 他又对段泓道:“前几日收到家书,说家母近日缠绵病榻,臣便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不曾想是为了告知臣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臣已经命人备好了茶,还请殿下挪步,与臣堂上一序。” “好。王大人请。”段泓欣然答应了。 岳疏桐也跟随着二人到了堂上。 “殿下若是有什么要办的事,只要是臣能做的,尽管开口。”王骥亲自为段泓和岳疏桐倒上了茶。 “上次我来,大人说户部有几笔帐有纰漏,不知现在查得如何了?”岳疏桐问道。 “原来姑娘还惦记着这件事。我着人查了一番,发现这几笔帐,皆与堰州赈灾银,和西北军需粮草有关。” 岳疏桐心中一惊。 八年前,堰州因暴雨,突发洪水,朝中拨了无数银钱粮食赈济灾民,又蠲免了赋税。后来堰州刺史上书,说灾情已有所遏止,逃往他乡的百姓也大都回了原籍,堰州上下皆感戴陛下的恩德。堰州刺史也因赈灾有功而加官进爵。 西北边境处对昂族的用兵一直是头等大事,军中粮草所需,更是重中之重。 这两件事都非同小可,谁又敢在这上面动手脚。 难道有人连赈灾银钱和军需粮草都敢贪墨? “大人可否细细说来?”段泓捏紧了茶杯,面露愠色。 王骥便屏退了堂上服侍的人,道:“臣刚刚走马上任之时,收到一本账簿,不知是何人寄来。这账簿中所列名目,皆是当初赈灾的银钱、粮食、粮种等。这本没什么稀奇,可数目却与户部所记相差甚远。单说钱粮,那账簿中写银钱五万两,白米一千石,黍米七千石。而户部所记,分明是银钱二十万两,白米五千石,黍米一万石。至于粮种、耕牛、药材这些,也是差出数倍。真是触目惊心。” “堰州本就人口稠密,这些贪官污吏如此盘剥,堰州百姓还能有吃喝吗!”岳疏桐怒不可遏。 她本就经历过天灾,也因天灾失去了爹娘,自然对堰州百姓感同身受,恨不得将那些蠹虫一一斩杀。 “最初,我也如姑娘所想,以为是有人层层克扣。我本想找已告老还乡的前任侍郎孟老大人商议一番,到时好奏请陛下彻查此事。可我的信还没出祈安城,便听闻孟老大人全家,连同服侍的奴仆,尽数被流寇所杀。殿下,姑娘,你们说,这是不是太巧了?”说这话时,王骥的眸子如幽潭一般,深不可测。 岳疏桐闻言,思绪竟有些烦乱。 王骥饮了一口茶,继续道:“我觉得事有蹊跷,便暗中派人查访,却得知这位孟老大人返回故土之后,便买了千亩良田,兴建数座别苑,家中奴仆更是不可胜计。孟氏一族摇身一变,成了钟鸣鼎食之家。可户部侍郎一职,为正四品下,孟老大人又怎会有如此丰厚的家私。孟家被灭门时,孟老大人还乡还不到一年,这其中,要说没有什么事,我是万万不能相信的。” 听完王骥的话,岳疏桐终于理清了头绪。 这位孟老大人在任时,定是贪墨了不少银钱,亦或是帮什么人从中谋利。而堰州赈灾钱粮一事,他也一定脱不开干系。有人知道了王骥铁了心要查此案,再者,孟老大人告老还乡后,行事过于高调张扬,那人害怕会牵扯出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便先下手为强,灭了孟老大人的口,在将罪名甩在流寇身上。 看来这背后,定是一桩惊天大案。 “那军需粮草一事,又是何故?”段泓问道。 “殿下恕罪,臣尚未着手调查此事。因臣接任户部侍郎时日尚短,有好些人与臣还不是一条心,故此有些事,办起来阻力重重。”王骥无奈叹了一口气。 “人的贪欲就好似这洪水,一旦倾泻而出,便再不可能收回。大人也不必心急。染指军需粮草的人不会轻易罢手,大人可装作不知此事,先查办堰州赈灾钱粮一事。”岳疏桐道。 “姑娘说的是。更何况,堰州之事已经牵扯出不少人,其中就有柱国公,还有太师的连襟,我现在也是分身乏术。” “司徒熠的连襟?可是左仆射田骧?”段泓周身一凛。 “正是。” “这田骧有司徒熠做靠山,只怕动不了他。”岳疏桐道。 “田骧不仅背靠司徒氏,还是前任尚书令慕容清的门生,这等身份,自然是轻易动不得的。我如今也是进退两难,若是进,面对的便是权势滔天的司徒氏;若是退……现在要退也难了,我已经查出了不少有些人不想让旁人知道的事。前不久,我还受到了一只木匣,匣中是一只被剜去双眼,已经毙命的兔子。”王骥愁容满面。 原来这朝堂已经污浊至此,光风霁月之人已是举步维艰。 岳疏桐望着王骥,发现王骥三十几岁的年纪,已经两鬓斑白。 臣子鬓上雪,皆为家国添。 “大人可有想过向司徒熠服个软?”岳疏桐的声音很轻,在堂上飘飘荡荡。 “服软?我四岁便读圣贤之书,书中无一字是教我同这等奸佞之人沆瀣一气。”王骥抬起头,目光炯炯,无比坚定。 岳疏桐不由得心生敬佩。她实在不忍心看着王骥这样的君子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低头思索片刻,岳疏桐心生一计。 第55章 暂住王宅(三) “大人既然能查到一些事,就表明,朝中并非全然唯司徒氏马首是瞻,还是有人想要让司徒氏倒台,或许,只是在等一个人站出来。而且,司徒氏盘踞朝中多年,从前便左右朝政,如今上位的段暄是司徒熠的外甥,司徒氏只会更加肆无忌惮,这必然会招致段暄的不满。要说现在谁最想铲除司徒氏,一定是段暄。可是百足之虫尚死而不僵,司徒氏这种豪族,党羽众多,不可能在一朝一夕扳倒他们,唯有逐步瓦解,各个击破,才是上策。” “愿闻其详。”王骥向前探了探身子。 “如今司徒氏仰赖的是祖上经年累月积累的权势,而大人可以暂时仰仗的,便是段暄。段暄自从坐上了那个位子,定也是处处掣肘,事事不如意,他想要拿回权力,就要先剪断司徒熠的羽翼。大人若是奏表查办此事,段暄定会同意。 无论堰州赈灾钱粮一事究竟与司徒熠有没有干系,大人都不必提及他。大人大可以说,田骧不除,则会寒了民心,乱了朝纲,也会有损太师清誉。此事已是证据确凿,段暄执意将田骧法办,司徒熠若是再维护田骧,就成了他目无法纪,包庇贪赃枉法之徒。即便保下田骧一条性命,也会给了段暄把柄。 朝堂之上的臣子,说到底,皆是见风使舵之辈,有人与司徒熠交好,也不过是因为他大权在握,或畏惧,或垂涎他的权势,并不会与他诚心相待。只要段暄首肯,他们绝不敢有二话。” “万一圣上还是站在司徒熠一边,这却如何?”王骥有所顾虑。 “段暄只会站在权力一边。他当初就是这么选的。”岳疏桐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地笑。 王骥面色凝重,没有立刻答话。他垂下眼,思索良久,终于开口。 “姑娘说得有理,我姑且一试。” “阿灼胆略兼人。”段泓称赞道。 “从殿下那里学来的诗书,还有从师父处习得的文章,虽筹谋不了大事,但出出主意,还是够了。” “姑娘此计若成,便可除硕鼠,正风气,为堰州百姓讨回公道。这已经是大事了。姑娘过谦。只是——”王骥朗声道,却又话锋一转。 “大人还有何顾虑?”岳疏桐忙问。 “这田骧的老师,也就是慕容清,虽已告老,可现在朝中仍有威势,我只怕到时节外生枝。” 岳疏桐想起,当初慕容清也曾参与到构陷她与段泓一事之中,王骥此前交给自己的两张纸上也写着慕容清现居何处。 再设法与慕容清周旋,未免耗时耗力。他现在已不做官,直接了结了他,岂不是更为简单。 她岳疏桐从来不是忍气吞声之人,被人泼了脏水还置之不理,这口气她是万万咽不下的。 “慕容清不足为惧,大人只管放手去做,我来为大人摆平此事。”岳疏桐颇为自信。 王骥眼中一亮。 “姑娘还有妙计?可否与我说说?” 岳疏桐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语,低头品茶。 “如此,那我便等着姑娘的好消息。”王骥见状,便不再追问。为岳疏桐和段泓续上了茶。 段泓手捧着茶盏,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殿下有何事要讲?”王骥察觉出不对,问道。 “大人,近日可有小弟段昶的消息?”段泓犹豫了片刻,开口道。 “齐王殿下……近日确实不曾听闻他的消息,派出去找寻齐王殿下的人,也没有传回什么有用的线索。” 段泓紧闭双眼,神情落寞。 岳疏桐于心不忍,却又不知如何宽慰。 发生了太多的事,以至于他们此前顾不上找寻段昶。现如今,也不知段昶身在何处,是否安然无恙。 堂上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段泓强颜欢笑道:“只怕还要劳动王大人,帮我打听此事。小昶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殿下放心,臣定当尽心尽力。” 岳疏桐也想问一问王骥可否知道夫子的下落,却突然想到,剿灭临穹山一事,段暄和司徒熠定是秘密进行的,况且,她也不知道夫子的名字,实在不知从何问起。 这时,一丫鬟匆匆而至,说厅中已经摆好了饭菜,可以用晚饭了。 岳疏桐这才发现,已是黄昏时分了。 几人来到厅上,向只影等人已经到了。不多时,王家小姐搀扶着王老夫人过来。几人落座,宴席算是开始了。 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众人直到深夜才散。 回到屋中,向只影和荧儿上床歇下。岳疏桐估摸着两人已经睡熟了,才拿起照霜剑,离开了屋子。 “你要去哪儿?” 岳疏桐刚刚合上房门,身后骤然响起的声音便让她一惊。 转过身,只见瑶轮光华下,段泓迎风而立。 “殿下,我……”岳疏桐不知该作何解释。 “你要去杀慕容清?”段泓走近,面若冰霜。 “是。”被段泓一眼看穿,岳疏桐只得承认。 “我们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铤而走险只为杀一个已经告老的官员,这太冒险了。” “唯有扫清一切障碍,王大人才能顺利弹劾田骧。不然,莫说弹劾不成,可能连王大人的性命都难保。” “我明白。”段泓沉声道。 “殿下既然明白,又为何阻拦我?不单单是为了弹劾田骧一事。殿下,你还记得慕容清他们是如何同皇后和司徒熠一起诬陷我们的,而世人又是如何谈论我们的吗?”岳疏桐抬头,直视段泓的双眼。 段泓眼神躲闪。 岳疏桐知道,那些话污浊不堪,段泓显然不愿意回想,更不想听人提起。 可那些话却像是在他们心里打了一个烙印,挥之不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在那些流言蜚语中,她和段泓被坐实了“暗中苟且,图谋不轨”的污名。 岳疏桐一直都记得,那是他们刚到临穹山,第一次跟着向只影他们下山去瓷镇游玩。瓷镇中,那些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议论着先帝猝然长逝,大皇子登基为帝的事。 他们说,贤贵妃和三皇子稷王毒害先帝,意图篡位,却被皇后殿下识破诡计,最终两个人畏罪自戕。还说稷王身边有一个乾魂,虽然貌丑却有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段泓颇为受用,终于被哄得迷了心智,才做下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帝王宠妃,心如蛇蝎;昔日贤王,实为桀纣,不配入宗庙;一介乾魂,阴邪歹毒。几人荒淫无道,为世间所不容。 宫闱秘事,世人向来爱听,若是再掺杂些男女之间的情欲之事,无需计较真假,便足以挑动人的心弦。 当初,岳疏桐听着,又是愤怒,又是觉得可笑至极。 可面对这样的污蔑,岳疏桐和段泓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无法上前与之争论,更无法昭告天下,一切事情的真相。 岳疏桐见段泓沉默不语,自行绕过他,径直向外走去。 “我同你一起去。” 岳疏桐停了下来,却并未扭头看向段泓。 “好。” 第56章 诛杀奸贼 快要入夏了。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午后,天空阴云密布,雷声滚滚,一阵大雨倾泻而下。 慕容府的佛堂大门紧闭,隐隐有诵经之声传来。 前尚书令慕容清年轻时也曾叱咤官场,有一众门生,归乡后反而虔心礼佛,关起门来不问世事了。 外人皆称奇。毕竟这位慕容大人,也曾位极人臣,前几年更是因揭发稷王谋反有功,被圣上御赐匾额,恩准告老还乡,极尽尊荣。如今吃斋念佛,也不知是看开了这世间纷扰,还是所求不满,还是说,从前在朝堂之上做了什么亏心之事,如今向佛祖菩萨求些安慰和宽宥。 佛堂内富丽堂皇,檀香冉冉,供桌上各色供奉皆是珍品。慕容清正跪在织金锦的蒲团上,双目微闭,口中吟诵着佛经。 忽而空中一个响雷,直震得人心惶惶。 慕容清停了下来,睁开眼睛。不知为何,他心中不安。 看了看周围,并无什么异样。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慕容清双手合十祈祷着。 “原来慕容大人也会对神佛心存敬畏。”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慕容清惊恐不已。 几年来,这声音夜夜回荡在梦中。 慕容清浑身颤栗着,艰难起身,瞪着双眼,目眦欲裂,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 “慕容大人是在祈求神佛的宽宥吗?早知如此,当初何必为虐。” 这声音恍若一阵风,从窗间渗进了佛堂,从耳中飘进了心里,不断拷问着他。 门被推开,冷雨寒风灌进了佛堂,熄灭了供桌上的红烛,将摆在蒲团前的佛经翻得“哗哗”作响。 金刚怒视,菩萨侧目。 脚步声踏碎了风雨呜咽。慕容清只看到一个男子缓缓走入佛堂,关上了门。 看清了男子的容貌,慕容清抖如筛糠,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冷汗淋漓。 “许久未见,慕容大人容光焕发。”男子诡异地微笑着。 “稷王殿下饶命!饶命啊殿下!”慕容清磕头如捣蒜,很快,他的额上开始流出了殷红的血。 一根绳索突然绕住了慕容清的脖颈,还未等他反应,那绳索便被收紧,死死勒住了他。 慕容清越挣扎,那绳索勒得越紧。 断气之前,他终于看到那扯住绳索的女子的容貌。 疤痕可怖,面若冰霜,恍若森罗殿中走出的罗刹女。 当晚,前尚书令慕容清毙命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整个安州。 有传言,说慕容老大人悬于房梁之上,脚下还有被踢倒的木凳。 无人知晓,慕容清究竟是遭仇人索命,还是自我了结。 王宅自然也得知了此事。 王骥只觉得事有蹊跷,却并未深思。待十几日后,王骥便启程,往祁安城赶去。 他此次回乡,因放心不下妻儿,便将妻子和儿子都带在了身边。人一多,便慢了。 终于要到祁安城时,因天气炎热,王家小公子吵着口渴,王骥便命马车停在一条河边,亲自去为儿子取水。 刚刚俯下身,却有一支利箭不知从哪里射出,直直插入了王骥身边的泥土中。王骥见状大惊失色,水也顾不上取,跌跌撞撞地往回赶。 林中突然窜出一伙贼人,手持钢刀,二话不说便朝着王骥冲来。王宅的仆役见状,纷纷拿起武器,想要护主。可他们人数虽多,却不能与之抗衡,很快便被杀得落花流水。 王骥在仆役的掩护下,将妻儿从车中拉出来,又拾起一根木棍,且战且退。 可他终究无法抵御这些贼人。身边的奴仆所剩无几,王骥陷入绝望之中。 他知道这些贼人是谁派来的。从他准备弹劾田骧的那一天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不曾想,即便他已经为家人找好了退路,还是连累了他们。 杀手提着沾满鲜血的钢刀步步逼近。 “你们想要我的命,尽可拿去,只是我的妻儿无辜,还请几位壮士饶他们性命!”王骥忍住恐惧,大声道。 “你们谁也走不了!” 为首的贼人挥刀,却并未砍下。王骥定睛一看,那人已被一把利剑贯穿胸膛。 贼人倒下,王骥才看到那剑的主人的真面目。 “疏桐姑娘!”王骥大喜过望。 岳疏桐挥剑杀去,不到半炷香的时辰,便将那群人尽数斩于剑下。 “王大人,王夫人,小公子,受惊了。” 岳疏桐上前搀扶起三人。 “多谢姑娘搭救。我们全家欠姑娘一个天大的人情。”王骥作揖道。 岳疏桐忙还礼。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大人不必客气。我还未谢大人将老宅腾出来,让我和殿下,师兄师姐们容身。” “姑娘莫不是跟了我们一路?” “正是。我想着,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堵住大人的嘴,便暗中跟随着大人,以备不测。” “姑娘思虑周全。只是姑娘过来了,殿下的安危可怎么办?” “大人不必担忧。我家殿下能护好自己。” 王骥看着满地的尸身,心有余悸。 “可惜都死了,不然兴许能问出点什么。” “问不出来。这些人都是被人专门驯养的杀手,即便抓住了,他们也会找机会自尽。”岳疏桐摇了摇头,“大人,请上车吧。事情尘埃落定之前,我都会暗中保护大人。虽然眼下脱离了险境,可祈安城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多谢姑娘。” 王骥扶着妻儿上了车,自己驾着车,继续朝着祈安城赶去。 岳疏桐则在后面远远跟着。 第57章 坐山观虎(一) 再次回到阔别已久的祈安城,岳疏桐只觉得恍若隔世。 这座大周最为繁华的城池,还是如当初那般喧嚣、热闹,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唯一改变的,只有她的身份。如今的她,无法正大光明地走在祈安城的大街上。 进入祁安城之前,岳疏桐藏进了王骥一家用以装行李的木箱之中,进入王家,王骥便命人将岳疏桐藏身的木箱抬去王小公子的屋子,并暗暗嘱咐岳疏桐不要走出这间屋子。 在祁安城的这段时日,岳疏桐就要和这位年仅八岁的小公子日夜相处了。 “你什么时候走?”王小公子坐在床上,晃着腿,直直地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岳疏桐,显然对于这位陌生姐姐和自己共处一室这件事,很是不满。 “我不走了,以后就和你一起住着。”看着这个小娃娃,岳疏桐突然玩心大起,想要逗逗他。 王小公子瘪了瘪嘴,嘟囔道:“那你不许抢我的床,你睡在地上。” “那可不行,这地上这么凉,怎么能睡人呢。”岳疏桐走过去,挨着王小公子坐了下来,“小公子,你这被褥这么轻软,不如送给我吧。” “不、不行。这是娘和祖母亲手为我做的。难道你没有娘给你做被褥吗?” 虽是童言无忌,可王小公子的话却还是狠狠击中了岳疏桐的心。 她的爹娘已经离开她十几年了。 若是爹娘还在,她哪里会这般劳心劳力,时时刻刻走在刀尖上。 “好了,我逗你玩的,我不要你的东西,也不和你抢小床。”岳疏桐放下了软被,颓然道。 眼波一转,岳疏桐却看到王小公子正怯怯地望着自己。好像担心她因为被拒绝而感到不悦。 岳疏桐轻轻拍了拍小公子,暗示自己没有不开心。 小公子不吭声,只是走到书案前,开始提笔,写写画画。 岳疏桐只当小孩子调皮,不再管他,兀自转头望着窗外。 窗外已是一片盎然之景。 刺槐的枝叶拂过窗棂,风习习吹过,树影摇晃,斑斑驳驳;槐花开得正好,琼雪一般从枝头上垂下,摇摇曳曳,芬芳馥郁;藤萝顺着院中的秋千架瀑布似的倾泻而下,像是一席华丽的锦缎。可见彩蝶飞舞,又闻鸟雀婉转。 看着看着,岳疏桐便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岳疏桐忽然觉得手上被塞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张画稿。 “这个给你。”王小公子一双眼睛忽闪着。 岳疏桐将画拿到眼前细细一看,这画上画的竟是自己方才看向窗外的样子,惟妙惟肖。 “画得真好。”岳疏桐不禁赞叹。 “送你了。”王小公子将画一推,道。 不能让出小床,不愿赠予被褥,心中又过意不去,唯恐岳疏桐伤心,便只能为岳疏桐画一幅画像。 这是这位八岁孩童为数不多可以赠送的东西。 真是个好孩子。 岳疏桐笑了,摸了摸王小公子的头。 “你还画了些什么?” 听岳疏桐问起自己的画,王小公子顿时来了兴致,从一旁的书架上取出了好些画稿,拿给岳疏桐看。 岳疏桐一张一张细细欣赏,有花鸟,有走兽,也有人物,还有临摹的山水,无一不是历历如绘,欲破纸而出。 “你师从哪位大家?” 王小公子摇了摇头。 “想不到小公子年纪虽小,竟是丹青妙手。”岳疏桐更为惊喜,“全然不输宫里的画师。” “这些都是我从前画的,等过几日父亲就找人为我装裱了。我还有新画。”听到岳疏桐的称赞,王小公子更为雀跃,又转身取来画作,交给岳疏桐。 这些新画画的都是院中的景色,只有一张是人物。画得是一位女子。 看清了那女子的相貌,岳疏桐心中骤然一紧。 是青奴。 “小公子,这女子是……”岳疏桐试探着问。她实在想不出,青奴会和眼前的这个孩童有什么交集。 “这位姐姐经常出现在我家附近。她总是藏着,别人都看不到她,可我能找到她。”王小公子歪着小脑袋,颇为骄傲。 青奴唯段暄之命是从,她现身此处,只能是奉段暄的命令。段暄命她来做什么呢,是监视王骥吗,总不会是来帮司徒熠灭口的。 且青奴作为一名乾魂,断然不会轻易被人察觉行踪。除非,她不对孩童设防。 岳疏桐暗暗揣度着。 王小公子显然没有发现岳疏桐的异样,仍旧在兴高采烈地说着自己的画作。岳疏桐应着他的话,心中却有些繁乱。 岳疏桐就这么在王小公子的房中待了一天,直到晚饭后,两位丫鬟怀抱着被褥进来。 “姑娘,我们夫人说,这几日就委屈姑娘和小公子一道睡。我们大人明日便会面见圣上,把该说的事都禀明圣上。”一位丫鬟道。 “我知道了,多谢。” 处了一天,王小公子同岳疏桐亲近了不少。听到母亲让岳疏桐和自己一道睡,倒是很高兴。 丫鬟铺好床后便退了出去。 王小公子躺在床的内侧,很快便睡熟了。岳疏桐躺在外侧,毫无睡意。 明日王骥禀奏堰州赈灾钱粮一案,若是真的成了,这朝中便会有大变动。而有些人是不会放任自流的。 今晚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夜渐渐深了,寂静无风。连更漏声都依稀可闻。 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又是谁肮脏的欲望在汹涌澎湃。 忽而,屋檐上传来一声细碎的声响,在这死水一般的夜里分外清晰。 岳疏桐坐起,留神听着。 这声音似乎从屋檐上掠过,然后落在了地上。 岳疏桐提剑悄悄将门推开了一个缝隙,果然见一个黑影立在院子当中。 果然来了。 岳疏桐拔出剑,准备让那人有来无回。 可那人并没有动手,只是转过了身,似是在望着身后高处的一个地方。 “青奴姑娘,出来吧。都是老相识了,何必躲躲藏藏。” 这声音岳疏桐记得,是司徒熠的暗卫,白虎。 岳疏桐顺着白虎的视线望去,只见屋顶上站着一位瘦削的女子。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更显的她肤色苍白。 第58章 坐山观虎(二) 青奴从屋顶一跃而下。 “白虎,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不必管我。”青奴虽这么说着,却甩开了鞭子。 鞭上映着月光,寒光点点。 “姑娘不松口,我怎敢动手。况且陛下派你过来,不就是为了阻止我吗。” “若你知难而退,我便当我今晚没有见过你。” 白虎嗤笑了一声,道:“青姑娘,你该不会以为今晚只有我自己吧。” 话音刚落,岳疏桐便看到房上又闪过了几道黑影,虽并未靠近,却已成包围之势。 “竟然都来了。不过也无妨,只要有我在,你们休想靠近王骥。” 青奴竟然是暗中保护王骥的。岳疏桐有些诧异。 看来段暄也在等着王骥呈报堰州赈灾钱粮一案。 白虎率先发难,举剑刺向青奴,青奴挥鞭迎上。 一时间几人缠斗起来。 岳疏桐乐得坐山观虎斗。眼下形势复杂。若她贸然行动,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为麻烦。 岳疏桐看着看着,却觉得那几名暗卫有些诡异。 白虎自不必说,暗卫之中他身手最好;青龙倒是些逊色了;那位戴着面具的,当初在瓷镇大狱放走岳疏桐的暗卫,身手最差,非但不能辖制青奴,还带累了另一位暗卫要时时护着他。 如此一来,青奴虽以一敌四,却不落下风。自始至终,那四位暗卫始终无法靠近王骥的屋子。 可两方势均力敌,这么打下去,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岳疏桐决定帮帮青奴。 她从一旁的棋盘上拿下一枚棋子,看准了那位戴着面具的暗卫,手指用力一弹,棋子打在了那人的手上。 那人吃痛,手一抖,剑落在了地上。 另一位暗卫忙将其护在身后, 由此,四人之间被打开了一个豁口。青奴转身躲过了白虎的剑,借势甩动鞭子,鞭上的利刃直接刺中了青龙。青奴抽出鞭子,又袭向白虎,将其刺中伤。 眼见形势不妙,白虎只得带着三人逃窜。 一番恶战结束,青奴仍旧躲至暗处,守着王骥的屋子。 岳疏桐见此情形,直接上床歇下了。 毕竟外面已经有一个人替她守着王骥了。 翌日。 王夫人忧心忡忡地将王骥送上去上朝的马车;岳疏桐只能躲在屋中目送。 早饭时,丫鬟提着食盒进来,端出早点,而后又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 “这是我家大人要我转交给姑娘的。” 岳疏桐忙接过。 字条上的笔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匆匆写成的。 “若有意外,恳请姑娘护我妻儿。在下来生当牛做马,以报姑娘大恩。” 岳疏桐默默读着字条上王骥留给她的话,只觉得鼻酸,险些落泪。 不必王骥开口,岳疏桐本就打算着保护王夫人和王小公子。 庇护罪臣妻儿,乃大罪。可她连弑君谋反这种诛九族的罪名都担了,庇护罪臣妻儿,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是什么?”王小公子好奇探过头来看。 “没什么,快吃饭。”岳疏桐收起字条,夹了一块早点放在王小公子碟中。 早饭后没多久,王夫人便来到儿子的房中。 即便她尽力掩饰,岳疏桐却还是看出她的忧虑。 王小公子年纪太小,还察觉不出母亲的情绪,只是缠着母亲不停地问,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玩,什么时候才能带潇潇来家里。 王夫人强颜欢笑,尽力安抚着儿子。 “夫人尽可放心,大人一定会安然无恙的。”岳疏桐出言安慰,“或许,段暄也在等着大人呈报堰州赈灾钱粮一事。” “但愿如姑娘所言。” 担忧之下,时间仿佛被拉长。早就过了下朝的时辰,却不见王骥回来。 午饭后,王骥还是没有回来。 王夫人几近崩溃,再也忍不住眼泪,默默哭泣。 “夫人,大人回来了。”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 话音落下,王骥便推门走了进来。 王夫人扑进王骥怀里,又哭又笑。 岳疏桐默默回避。 待觉得王夫人已稳住了心绪,岳疏桐才走出来。 “大人,如何?”她已经急不可耐。 “姑娘,事情办成了!”王骥面露喜色,“圣上已经命刑部和大理寺彻查此案。现在田骧已被革职查办。” 强烈的欣喜让岳疏桐一阵头昏。她稳了稳心神,又问道:“司徒熠可有说什么。” “我按着姑娘此前的计策,说太师昼夜为国事操劳,费劲心力,劳苦功高,却不想田骧竟仗着太师为非作歹,毁太师名声。我素来仰慕太师德行,一不忍见国家遭蠹虫腐蚀,二不忍见太师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三要尽臣子之责,决定将此事奏于陛下。我这么说,司徒熠再想保住田骧,也不好说什么反对的话了。” “太好了。此事大人当居首功。”岳疏桐激动不已。 “若无姑娘相助,只怕也难成。”王骥谦逊道,“此案非同小可,我回来收拾些换洗衣物,就要在宫里住着,协查此案。恐怕要等到办结才能回来。” 闻言,王夫人的脸上再次愁容满面。 “夫人放心,我此番入宫,是住在承意殿的偏殿之中,有圣上在,不会有危险的。”王骥忙安慰妻子。 “大人放心前去,我定会护好夫人和小公子。”岳疏桐道。 “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还请大人办案之余,打听些齐王殿下的消息。” “姑娘放心。” 王夫人去为王骥收拾衣服,王骥又带着儿子玩了一会儿,一家人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王骥走后,岳疏桐写了一张字条,用信鸽送了出去。 田家大厦将倾,该告知段泓才是。 余下的时日,岳疏桐每日带着王小公子读书玩耍,或与王夫人一起做些针线。 有岳疏桐陪伴着,王夫人终于不再整日忧虑,也有心情与岳疏桐说笑了。 “近来外面热闹得很,姑娘猜是为什么?”刺绣时,王夫人突然发问。 “是为什么?”岳疏桐不禁好奇。 “是为了天子娶亲之事。” “娶亲?”岳疏桐颇为意外。 “是啊。听说,太后选了宋家姑娘。就是门下侍郎宋庸的女儿,宋怀珍,小字阿宝。” “怎么是她……” 这位宋怀珍,岳疏桐是知道的。她的母亲与文渊公主的母亲是表姐妹,故此,宋家姑娘自幼时便常常出入皇宫,与段泓也是熟识的。 宋家祖上是平民,到了宋怀珍父亲这一辈才有所起色。宋庸年纪轻轻便中了科举,而后一路高升,官至三品。 宋家这样的家室,竟入了太后的法眼。 也不知是福是祸。 岳疏桐胡乱想着,手中不停。不多久,最后一根尾羽绣成。绢帕上一只凤凰翩然起舞,欲腾飞九霄。 第59章 骨肉之情(一) 堰州赈灾钱粮一案终于水落石出。 当初朝廷拨付钱粮,为表对堰州灾情的重视,特派派柱国公负责押送一事。谁料田骧欲从中谋利,遂联合柱国公贪墨赈灾钱粮,时任户部尚书和户部侍郎皆在威逼利诱之下,成了柱国公和田骧的同党。他们用石头冒充银钱,将沙子装进麻袋之中,伪装成粮食,将朝廷的银钱用以中饱私囊。 至于那本送到王骥手中的账簿,应该是堰州当地的官员在收到赈灾钱粮之后发觉异样,遂将送到的真正的银钱和粮食一一登记造册,最终匿名送到了户部。 或许他想要赌一把。 他赌赢了。 柱国公和田骧等一众参与此事的官员全部被判处秋后问斩。家中男子流放西北,女眷没入掖庭。 几个在祈安城声名赫赫的氏族一夜之间落寞,像是一幢外面看起来金碧辉煌,内里却腐朽不堪的高楼,经风一吹,便轰然倒塌,归于尘土。 消息传到王骥住处时,岳疏桐正摇着罗扇,和王小公子一道玩耍。 “段暄自此要对大人青眼有加了,大人定会平步青云。疏桐先恭贺夫人了。”岳疏桐笑道。 “多谢姑娘。”王夫人如释重负。 就在抄没柱国公府和田府的当日下午,一则圣旨送到了王骥家。 圣旨中自然是段暄对王骥的褒奖,以及对王骥的诸多赏赐。 王夫人喜不自胜,忙叩首谢恩。 傍晚时分,王骥归家,自然是好好庆贺了一番。 王夫人又取了一些段暄赏赐下来的金银,想要赠予岳疏桐。岳疏桐忙推辞。 她担心这些金银也被做了什么标记,会像上次的珠花一样,再次给她们一行招来麻烦。 “大人,事既已办妥,疏桐便要告辞了。”席间,岳疏桐对王骥道。 “姑娘这就要走?且多住几日吧,福儿爱和姑娘一道玩,我也同姑娘颇为投缘。”王夫人出言挽留。 “谢夫人好意。只是疏桐如今的身份并不方便,若是在祈安城待久了,只怕会夜长梦多。”岳疏桐婉拒了王夫人。 见岳疏桐去意已决,王骥夫妇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深夜时分,岳疏桐牵上了王骥赠送的马匹,拜别了王家众人。她绕开了热闹非凡的大街,只挑行人稀少的小路走,走了快半个时辰,终于出了祈安城。 现已入夏,天气炎热,岳疏桐一路骑马疾驰,出了一身的汗。 走至城外迹罕至之处,岳疏桐在一处河边停了下来。她想要趁着四下无人,洗一洗澡,让身上舒服一些。 岳疏桐褪去衣衫,蹚入河水之中,顿感一阵清凉。这几日的疲惫也被河水带走。 她正想着与段泓碰面之后,如何告知段泓祈安城中发生的事,却见自己来时的路上,依稀站着一个人影。 岳疏桐警觉了起来。她慢慢躲到自己放衣服的石头后面,小心看着那人会有何举动。 若只是过路的人,倒也罢了。若是一路跟随她而来的人,绝不能轻易放过。 那个人影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开始缓缓朝岳疏桐这边走来。岳疏桐取过照霜剑,严阵以待。 “出来吧。” 竟然是青奴。 “那你也要等我穿好衣服,我总不能赤条条地同你打吧。”岳疏桐朗声回话。 很快岳疏桐便穿好衣服上了岸。 “你为什么和王骥在一起?”青奴手握长鞭,面露阴狠之色。 “我没必要告诉你。”岳疏桐冷冷道。 自从她那晚打出一颗棋子,她就不再指望青奴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我奉劝你乖乖跟我回祈安城面见圣上。你放心,我会尽力保你全尸,并且不会告诉陛下是谁帮你潜入祈安城的。” “你的好意恕我不能接受。因为今天只有一个人会死,那就是你。” 话音落下,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个人挥起武器,朝对方袭去。 又是一番恶战。 青奴的长鞭仿佛毒蛇一般,直欲噬咬岳疏桐;岳疏桐的利剑也好似一只凤鸟,屡屡阻挡毒蛇的攻势。 岳疏桐并不将青奴放在眼里。她深知青奴不及自己。 自然,青奴也明白这件事。 “你知道你技不如我,却还敢单枪匹马地来找我。你就没想过,会再也见不到你家主上?”岳疏桐出言挑衅。 青奴只是冷笑,道:“你想不想知道临穹山上那个老头如何了?” 听到青奴提到夫子,岳疏桐身形一顿。 “夫子在哪儿?” “死了。一杯鸩酒,了此残生。”见岳疏桐心急如焚,青奴笑得很是得意。 岳疏桐怒极,出招愈发狠厉。 她本想要给青奴机会。可如今,也没必要留情了。 在岳疏桐的攻势下,青奴开始招架不住,不断往后退去。 岳疏桐快要一剑了结青奴之事,一旁突然杀出一男子,挡住了岳疏桐的一剑。 “青姑娘,陛下召你回宫。”男子道。 青奴闻言,施展轻功,很快便不见人影。 “你是什么人!”岳疏桐厉声喝道。 男子抬起头,脸上戴着一个很是熟悉的面具。 “是你?” 竟然是那个放走了自己的暗卫。 这暗卫虽是司徒熠的人,却并未伤害过岳疏桐,甚至还帮过她。一时间,岳疏桐倒不知道要如何待他了。 “且让青奴去吧。太后要她。”男子道。 他似乎并未有要与岳疏桐打斗的意思。 “是司徒熠让你来的?”岳疏桐问道,剑却并未收回。 “是我自己要来的。”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耳熟,可岳疏桐一时间难以回想起在哪里听过。 “你来做什么?” “如你方才所见,设法让青奴回祈安城。” 月光下,男子清亮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岳疏桐。 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越来越强烈。 “你到底是谁?”岳疏桐的剑低了些。 男子不语,只是抬手摘下了面具。 看到男子的真面目,岳疏桐怔住了。 她曾设想过无数的可能,设想过无数见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像今天这样。 他的面容还像从前那样清俊,即便有几道细小的伤痕,也无伤大雅。稚气已全然褪去,看着更为稳重了。 第60章 骨肉之情(二) “小殿下……”岳疏桐抱住男子,失声痛哭。 太久了,从当初得知段昶身亡之后,从后来又得知段昶其实并没有死之后,岳疏桐便一直被忧虑和思念折磨着。 只要段昶不落入段暄和司徒熠手里,岳疏桐宁肯永远见不到他,却又害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这么多年,他定受了很多苦。 “好了,莫哭。”段昶轻轻抚了抚岳疏桐的 后背。 “小殿下,我失仪了。”岳疏桐放开了段昶,又哭又笑。 两个人终于见面,有太多话想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段昶先开口了。 “哥哥在何处,可还安好?” 提起自己的哥哥,段昶再也忍不住眼泪。 “殿下一切安好。小殿下尽可放心。” “那便好。疏桐姐姐,你一定很辛苦吧。” 岳疏桐心中一颤,随即感觉到一阵疲倦,却还是摇了摇头。 “复仇一事,从来都不轻松。只是小殿下,你为何会……” 她一直都以为段昶可能藏身于市井之中,或是在某处山林之间,怎么也没想到,段昶竟然会在司徒熠身边。 他当初究竟是如何逃脱的,又是如何以司徒熠暗卫的身份行走于世,之前现身祈安城和襄城的人又是谁。 “此事说来话长。多亏了小回。” 小回?岳疏桐一头雾水。 这又是谁。 可段昶并没有解释,继续道:“疏桐姐姐,你快回去找哥哥吧。我不能多做停留,以后还有再见的日子,到时我们再说。” “难道你又要回太师府?你回去做什么,我们一起走吧。”岳疏桐拉住段昶的胳膊。 “姐姐,我现在是司徒熠的暗卫,朱雀。我留在太师府,好做你们的内应。”段昶轻轻挣脱岳疏桐,“你快回去找哥哥吧,快回去吧。” 说罢,段昶快步跑开,身影逐渐湮没在夜色之中。 岳疏桐看着他跑远,好久才回过神来。 刚刚才见面,现在段昶又要离开了。 岳疏桐只觉得心中有万般苦涩,忍不住哭出了声。 这样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她、段泓、段昶、向只影、竹猗,还有如粹和荧儿,没有做过什么十恶不赦之事,本应正大光明地行走于世间,如今如惊弓之鸟一般,颠沛流离,骨肉不得相见。而那些真正恶事做尽之人,却活得逍遥快活。 空中,一片云彩飘过,挡住了月华。 周围暗了下来。 岳疏桐勉强止住了哭,翻身上马。她还要回去找段泓,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都是为了能够再次活得堂堂正正。 经过了几日的疾驰,岳疏桐终于回到了王家的老宅,段泓等人暂时躲藏的院子。 “阿灼姐姐回来了!” 岳疏桐一进门,就听到荧儿高兴地叫喊。 “阿灼姐姐,我们帮你把马拴好,你快去歇一歇。”荧儿和如粹迎了上来,牵走了岳疏桐的马匹。 段泓听到了声音,从屋中快步走了出来。 “不急,快去喝点水,歇一歇。” 岳疏桐刚要开口,段泓就止住了她。 两个人进了屋,向只影早就倒好了水。 顾不上什么矜持,岳疏桐坐下来,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天气炎热,再加上一路奔波,她确实干渴难忍。 向只影又给岳疏桐倒了一盏。 岳疏桐再次一饮而尽。 喝了三四盏茶之后,岳疏桐才终于缓了过来。 “吃点果子吧。段泓猜着你快回来了,就早早备上了。”竹猗递给了岳疏桐一个李子。 岳疏桐没有急着吃。她现在更想赶快将祈安城以及段昶的事告诉段泓。 “殿下,事已查明,是柱国公、田骧等人贪墨了赈灾钱粮,他们,还有参与了此事的大臣都已被判秋后问斩,柱国公府和田府也被抄没。王骥现在颇受段暄赏识,他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岳疏桐将事情说完,有些气喘。 “好,那就好。”段泓抚着岳疏桐的后背,为她顺着气,“你先好好歇上几日吧,什么也不要想。” “殿下,还有一事。我遇到小殿下了。” “什么?”段泓瞪大了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我遇到小殿下了。”岳疏桐又重复了一遍。 “真的是小昶吗?他现在在何处?”段泓两眼含泪,双手抓住岳疏桐的肩膀,激动不已。 “是小殿下。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青奴阻拦,是小殿下现身,将青奴支走了。” “你细细说。”段泓坐了下来,热切地望着岳疏桐。 “小殿下现在身处太师府,他现在是司徒熠的暗卫,名为朱雀。”岳疏桐只觉得口中又有些干渴,便咬了一口李子,“但他还不能与我多说。” “他为何没有与你一起回来?” “小殿下说,他留在太师府,好做我们的内应。” 闻言,段泓眼中尽是担忧与失落。 “司徒熠是什么人,心狠手辣。小昶留在太师府,和留在虎狼窝有何分别。他不做这个内应,我们也能扳倒司徒熠。” “殿下,小殿下长大了,知道为殿下分忧,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孩子了。”岳疏桐宽慰着段泓,“只要活着,就有再见的日子。小殿下是有福之人,当初死里逃生,以后也一定平安无虞。” “那小昶有没有告诉你,他当初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又是如何成了司徒熠的暗卫?” “没有。”岳疏桐摇摇头,“小殿下只说,多亏了小回。殿下,你可知这个小回是谁?” 段泓抬头,思索了片刻,道:“这个小回,是从前中书令南照夜的长孙。这位南大人在任上时,我和小昶都还年幼。当初,要给小昶选伴读,满朝臣子中,只有南大人家的长孙南回的年纪最为合适,人又乖巧懂事,皇祖母便定了他。后来如何,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南大人突然获罪,南府被抄没,南回也不知所踪了。 小昶同南回很是要好。南回失踪之后,小昶还总是向母亲要他。我们都以为,他已经同其他南家的男子一起,要么被流放,要么没为官奴,甚至可能已经死了。后来小昶渐渐大了,也不再提起这个小回。但是我知道,他从来不曾忘记。在王府时,他的房里有一只蹴鞠球,是他小时与小回一道玩过的。十分宝贝,从不让人碰。” 说到这个蹴鞠球,岳疏桐想起当初在王府的时候,她曾到段昶房中为段昶找衣裳,在柜子中发现了一只十分陈旧的蹴鞠球。当时,岳疏桐想要将它收入库房,却被段昶一把拦住,还罕见地朝岳疏桐发了脾气。 原来这蹴鞠球对他这般重要,难怪他当时那么紧张。 可是段昶这么宝贝的蹴鞠球,最终还是跟着王府一道化为灰烬了。 “莫不是,这小回仍在祈安城,且有本事保住小昶,还能掩藏住小昶的身份?”段泓猜测着。 听段泓如此说,岳疏桐突然想到了那位总是护着段昶的暗卫。 难道那位暗卫,就是小回? 总不会这么巧。 “如今知道了弟弟下落,段泓也可放心了。”向只影微微一笑。 “若是我们也能找到夫子,也算圆满了。”竹猗说着,拿起茶壶,为几人倒上了茶。 岳疏桐心一沉,只觉得口中的李子变得苦涩了许多。 “阿灼,怎么了?可是累了?”向只影察觉到了岳疏桐的不对劲,很是关切。 岳疏桐犹豫着,不知道要如何告诉向只影和竹猗,夫子已经不在了。 “阿灼,要不你先睡会儿吧。”段泓道。 “对,这床褥我都晒好了。”向只影转身去为岳疏桐铺床。 “师、师姐,先不忙。”岳疏桐喊住向只影。 向只影不解地看着岳疏桐。 岳疏桐躲闪着向只影的眼神, “阿灼,你到底怎么了?” 岳疏桐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这个噩耗,向只影等人迟早都是要知道的。 “殿下,请你把荧儿和如粹叫进来吧。” 段泓许是猜到了什么,没有多问,依照岳疏桐的话将两个人唤了进来。 二人进来时,还在打闹着,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师姐,师兄,荧儿,如粹,我此番入祈安城,打听到,夫子他已经……已经不在了。”岳疏桐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这个噩耗却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击碎了所有人的希望。 “阿灼,你说什么?”竹猗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哭腔。 “夫子已经不在了。”岳疏桐重复了一遍,心中好似被一把刀又一次划过。 一阵短暂的寂静后,痛哭声便涌入了岳疏桐的耳朵。 她不敢抬眼去看众人,身子不受控地抖动着。在哭声中,岳疏桐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终于,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落下,很快便湿透了前襟。 第61章 再次出逃(一) 自从得知夫子逝世之后,向只影等人着实消沉了好一阵。特别是如粹,病本就没有好全,如今更加雪上加霜,很快便下不来床了。 向只影心急如焚,日日夜夜守在如粹床边,任凭岳疏桐如何劝,向只影都不肯去歇一歇。 当初姜皎开的药就快要吃完了,可如粹还是不见好。 岳疏桐决定出去找郎中。 “阿灼,你如今出去太过冒险,还是我去吧。”竹猗阻拦道。 竹猗说得有理。岳疏桐若是这么出去,不被人看到倒还好,若是被看到了,只怕又要惹来麻烦。 她便同意了竹猗的提议。 竹猗离开之后,余下几人围在如粹床边,终于劝动向只影回房歇息。 “我好难受,真的好难受。”如粹意识模糊,气若游丝。 “再坚持一下,师兄已经去请郎中了,等郎中来了,就不难受了。”岳疏桐一边为如粹喂着水,一边安慰着。 “你可一定要坚持住,不然我可不会原谅你。”荧儿哽咽着,为如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可几人等了一上午,始终不见竹猗回来。荧儿去门口张望了好久,一直见不到人。 午饭过后,竹猗终于回来了。 “郎中在后面。阿灼,段泓,你们先去避一避,有些话,等郎中走了我再同你们说。”竹猗快步走入,面色凝重。 见竹猗如此,岳疏桐心中虽有些不解,却还是听从竹猗的话,和段泓去了隔壁厢房。 刚好,两个人也能趁此机会商议一下往后该当如何。 “殿下,如今我们已经借王骥的手,翦除了司徒熠部分党羽。段暄如今一定觉得王骥是一个很得力的帮手,日后定会提携王骥。堰州赈灾钱粮一案的涉事大臣被正法后,他们的职位都空缺了出来,段暄和司徒熠一定都想要扶持自己的人上去,两厢争斗,我们也能有喘息的机会了。”岳疏桐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你说的有理。我们现在可找到当时与我交好的大臣们,同他们联手。这是其一。其二,我们也该找一找父皇当初立储的遗诏,或是别的凭据。”段泓道。 岳疏桐取出了当初王骥交给她的那张纸,细细看了看,道:“殿下,我们现在身处安州。离此地最近的,是现在任庆州司马的费大人。” “那好,到时我们就先去找他。” “我去探探路?” 段泓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方才师兄也说了,你现在出去太冒险。况且,如粹的病一时半刻也好不了,总之我们也已经知道了小昶如今在何处,且先等一等吧。” “是。” 两个人在厢房等了快要一个时辰,终于听到外面竹猗同郎中的交谈声。 不多时,竹猗便推门进来。 “如粹怎么样?”岳疏桐忙问。 “郎中先开了几副药,让先吃着,将病情稳定住再说。” “师兄,你方才想说什么?”段泓道。 “我刚刚出去请郎中,在外面看到了你们二人的通缉令。” 岳疏桐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发愁日后行动更为不便了。 青奴已经同她交过手,不可能不将此事告知段暄。况且,青奴见自己活着,便笃定段泓也没有死。段暄如今得知她和段暄都还活着,不可能坐以待毙。 现在的段暄和司徒熠,一定发了疯似的要找出自己和段泓。 “这也是我意料之中。”段泓冷笑一声,“师兄,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们不如就此分开吧。我和阿灼在这里,只怕会连累到你们。” “不行,我绝不同意!”竹猗一口否决,“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们会连累我们。现在我们有同样的目的,有同样的仇家,若是齐心协力,胜算会更大。现在分开,且不说能不能报血海深仇,只怕我们再相见,便难了。我此前也说过,我们要为师父报仇,还要仰赖你稷王殿下。没了你,我们去哪里找人帮我们报仇?我和阿影从未怨怼于你们。无论怎么样,我们决不能分开。这样的话,日后也不要再说了。” “师兄莫恼,我不再提此事了。” 几人去看如粹。 如粹已经睡熟了。 “刚刚郎中施了针,如粹总算能睡安稳了。”竹猗道。 往后的几日,几人轮流照看如粹。如粹的病情终于稳定住了。 “总算化险为夷了。前几日真的吓死我了。”看着气色渐好的如粹,向只影总算松了一口气。 “师姐,不如我去买点菜,给如粹补补身子吧。”荧儿正和岳疏桐一起晾晒衣服,听向只影如此说,提议道。 “好,你去吧,快去快回。” “那阿灼姐姐,你晒这些衣服吧。”说罢,荧儿提着一只竹篮出了门。 可荧儿出门不到一会儿,又匆匆跑回来,神色惊恐万分。 “阿灼姐姐,我看到有一队官兵模样的人往这边来了。” 岳疏桐倒并不惊慌。 “那我与公子先避一避。” 说罢,岳疏桐进屋知会了段泓。因放心不下向只影等人,两个人只是攀上了屋顶,小心翼翼往下查看着情况。 很快院门被拍得震天响。竹猗镇定自若,走过去将门打开。 “你们是什么人?这宅子多年无人住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为首的人凶神恶煞。 “我们是路过的人,看到这院子无人居住,便想用以歇脚,本打算这几日就走的。”竹猗撒了一个谎,从袖中取出一些银钱,塞到领头官兵手中,“还请行个方便。” 那官兵掂了掂手中的银子,颇为满意。 “罢了,爷我就当没看见。只是——”那人开始环顾四周,看向在一旁的向只影和荧儿,“这两位姑娘生得貌美,不如伺候大爷我喝酒吧。”说罢,他上前开始拉扯向只影和荧儿。 其余官兵皆放声大笑,也开始帮,口中不断说着污言秽语。 竹猗和如粹立刻上前阻拦,无奈官兵人多势众,非但拦不住,如粹还被一脚踹倒在地,顿时面色煞白,再也起不来。 岳疏桐和段泓怒不可遏,纵身从屋顶跃下。岳疏桐劈手夺下其中一人手里的长刀,只几下,那群禽兽便一命呜呼。 向只影惊魂未定,荧儿甚至被吓得都忘了哭,竹猗将如粹扶起,如粹只能将整个身子倚靠在竹猗身上才能勉强站住。 看着满地的尸体,岳疏桐知道,现在他们不走也得走了。 第62章 再次出逃(二) 她反应迅速,立刻牵来马,让向只影带着如粹先走,在城外的林子中等着。又让段泓护着竹猗和荧儿走,而她自己则殿后。 分开走,不会那么引人注意。 所幸,还没有人发现异样。几人顺利地在城外会合了。 “阿灼姐姐,我们现在去哪里?”荧儿小声问道。 岳疏桐略微喘了一口气,道:“我们去庆州。找庆州司马费允大人。” “庆州……我们要走着过去吗?我倒是无所谓,可是如粹他可能会撑不住。”荧儿忧心忡忡道。 岳疏桐看向如粹。如粹此时正被竹猗背着,脸色很差,再加上天气炎热,如粹满头大汗。 “你们先找一处地方躲一躲,我和殿下去找费大人。待找到了费大人,请他派人接你们过去。” 眼见向只影有想要说什么,岳疏桐立刻又道:“我不是在同你们商量。眼下,我和殿下不同你们在一起,你们反而会安全些。” 见岳疏桐说得有理,向只影便再无二话。 一行人朝着庆州的方向走着,尽可能地远离此地,顺便为向只影等人找一处可以容身的地方。 终于走至一处村落,眼见如粹的情况一天天坏下去,岳疏桐便决定在这处村子中找一户人家,安顿好向只影他们。 只要多给钱,应该不会有人拒绝。岳疏桐盘算着。 这处村子不大,还算富饶,孩童追逐嬉戏,老人谈笑风生,倒是个安乐之所。 “殿下!”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岳疏桐心中一惊,不觉握紧了剑柄。 身侧的段泓也是十分紧张。 两个人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却见不远处的村巷中,正站着一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女子。 那女子衣衫整洁,身材高挑,手中正端着一只木盆,正望着岳疏桐这一边,眼中满是惊愕。 “百结!”段泓惊呼出声。 那女子听到段泓在唤自己的名字,扔下木盆快步跑了过来。 “百结见过殿下。”女子哭着就要下拜。 段泓立刻拦着她。 “这里不便说话。” “对。”女子冷静了些,擦了擦眼泪,压低了声音,“殿下若是不嫌弃,就去我家吧。这几位姑娘公子是同殿下一起来的?快去家里坐坐。” 岳疏桐只觉得百结这个名字分外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路上,她想了又想,终于想到,当初望春说,同她一起住的侍女就叫百结。 不想今日竟遇见了。 “家里简陋了些,委屈诸位了。”百结将岳疏桐等人迎进了家中。 虽这么说,百结家的房子还是比村中其他的房子都要高大气派些。 待岳疏桐等人坐下,百结又忙不迭地倒茶。 “阿成今日去镇上了,到下午才回来。他要是看到殿下来了,一定很高兴。” 岳疏桐想要起身帮忙,却被百结摁了回去。 “这位妹妹我从前没见过,想来是我走了之后,才进王府的吧?”百结倒完了茶,在岳疏桐身边坐了下来,上下打量了岳疏桐一番,道。 “你走后两个月,阿灼便入府了。”段泓道。 “如今,就剩阿灼妹妹同殿下作伴了。”百结说着,眼中蓄满了泪水。 “你都知道了。” 百结点了点头。 “天下皆知。但我一直都相信殿下吉人天相,断然不会有什么不测。况且我服侍殿下多年,殿下的为人我一清二楚,那些流言,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这几年,我常和阿成去庙里烧香,就盼着佛祖保佑,保佑殿下平安。阿弥陀佛,果然安好。” “多亏了阿灼,不然,我可能早就死了。” 百结闻言,紧紧握住了岳疏桐的手。 “好妹妹,真是辛苦你了。” 岳疏桐只是淡淡一笑,反握住百结的手。 “只是可怜了齐王殿下,怎么就……”百结垂下了头。 “小昶他并没有死。他如今在祈安城。”段泓说出了实情。 “当真?那便好。”百结惊喜万分。 “你从前不是说你是丰城人吗,为何会在这里?” “我从记事起,就被人牙子发卖,不知道转了几遍手,丰城不过是我记得的第一个地方。我连我爹娘都没见过,哪里还知道家在哪儿。这个庄子是阿成的老家,当初娘娘开恩放我们出来,还赏了不少银钱,我们就在这里盖了房子,买了几亩地。现在过得倒也不错。” “那便好。”段泓很是欣慰。 “这几位姑娘公子可是殿下的好友?”百结看着向只影等人,问道。 段泓便将当初如何上临穹山,又是如何同向只影他们结识,如何在临穹山覆灭之后逃亡等事,一一说与百结。 百结听着听着,泪如雨下。 “殿下竟受了这么多苦……” “百结姐姐,我和殿下要去办些事,想麻烦你照看一下师姐他们。几日便好。”岳疏桐客客气气地道。 “妹妹见外了。你和殿下尽管去办事。我一定好好照应这几位姑娘公子。我瞧着那位小公子身上不太好,等晚上我杀只鸡,给他补一补,再请庄子里的崔奶奶给他瞧一瞧。放心,若是真的有官兵找到了这里,我就说是姨妈家的表弟和表妹,来探亲的。”百结很是爽快。 “多谢姐姐。”岳疏桐拿出银钱,想要塞给百结。 “妹妹这是做什么,哪里用的上这些,快收着!” 几番推让之后,岳疏桐只能将银子收了起来。 几人纷纷向百结道谢。 既然已经为向只影等人找好了藏身之处,岳疏桐和段泓也可放心前往庆州。 两个人纵马疾驰,三日后,终于进入庆州边界。 庆州比起安州,要富庶些,人口也更为稠密。岳疏桐和段泓只能以衣衫遮面,才能勉强行走于闹市。 第63章 再次出逃(三) 越临近庆州的腹地,行人就越多,排查过往百姓的官兵也更多,岳疏桐和段泓很快便举步维艰了。 无奈,两个人只能找一处僻静地歇歇脚,待晚上舍了马匹,再赶路。 虽然还未到盛夏,日头却已经十分毒辣,天气也是十分闷热,即便是两个人躲在树林中,却还是感觉不到半点清凉。 很快,二人皆干渴难耐,大汗淋漓。 两个人便决定起身去找水。 所幸走不多远,便听到了河水潺潺之声。岳疏桐心中一喜,加快了步伐。 河流近在眼前,岳疏桐却猛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跟在后面的段泓疑惑道。 岳疏桐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前方。 前方河边上已经有人在歇脚聊天了。 “都找了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半点消息,看来他真的死了。” “我们相信又有什么用,要让老头子相信才行。” “老头子来这里三年了,我们找了也三年了。派出去多少人,根本没有一点线索。” 那些人正议论着什么事。 “想来是过往的行人,或是哪户人家的家丁,不必太过担心。”段泓倒是不以为意,想要走过去取水。 “不,殿下。”岳疏桐立刻拦住了段泓,“这些人虽然都是寻常百姓装扮,可他们都是年岁不大的青年人,身板笔直,手脚麻利,皮肤也比旁人白皙,显然不是常年劳作的人。我还看到,有几个人的手掌上,虎口处似乎有老茧,若是寻常百姓,或是哪家的小厮,断然不会长这种茧子。” “那他们会是什么人?” “你们是做什么的!” 还未等岳疏桐回答段泓,河边的人便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岳疏桐暗道不妙,只能转身逃走。 那些人自然穷追不舍。 若是平时,寻常的人很难追上岳疏桐,可如今因为多日劳顿,再加上烈日当头,岳疏桐的体力已经大打折扣。 不到一刻钟,岳疏桐和段泓便被层层包围。 看来又要再起杀戮了。岳疏桐深感无奈。 可那些人并未行动。 为首的人不断打量着岳疏桐和段泓,左瞧右看,似乎是在辨认什么。 想到这群人马上就会变成尸体,两个人也不再遮掩,摘掉了用以遮挡容貌的衣衫。 “稷王殿下!” 见到段泓真容,那些人竟喜出望外,纷纷跪下行礼。 岳疏桐和段泓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这些人究竟意欲何为。 “小人是费允费大人的侍卫,是奉大人之命前来寻找稷王殿下的。殿下若是不信,请看信物。”为首的人说罢,便取出一枚红玛瑙所制的佩饰。 岳疏桐看向段泓,只见段泓盯着那枚佩饰,似乎若有所思。 她走上前,接过了那枚佩饰,交给段泓。 “这似乎是那年父皇赏的。是用波斯使臣送的玛瑙雕刻而成,一共做了三枚。其中有一枚,确实赏赐给了费允。”段泓细细端详着那枚配饰。 “相信他们?” “暂可相信。若他们有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举动,不必留情。”段泓道。 “是。”岳疏桐点了点头。 “平身吧。” 众人谢恩后纷纷起身。 “殿下,我们大人寻你很久了,如今总算找到了,真是苍天有眼。请殿下跟我们一道回去吧。”为首的侍卫道。 “也好。我与阿灼也正想要去找你们家大人。” 那群侍卫带着岳疏桐和段泓上了马车。一行人开始往费允的住处驶去。 直到落日熔金,暮色四合,才终于到了费允的住处。 此时晚风渐起,暑气终于消散了一些。 早有人去通禀费允。岳疏桐和段泓刚刚进入书房,费允便匆匆赶到。 “老臣费允,叩见稷王殿下。”年逾六旬的老臣一见段泓,便老泪纵横,任凭段泓和岳疏桐如何搀扶,都不肯起来。 “费公,请起来说话吧。”段泓再三安抚,费允终于站了起来。 “殿下,快请上座。” 几人坐了下来,费允亲自为段泓奉茶。 “自从老臣被贬至此地,就开始着手派人找寻殿下的踪迹。老臣始终相信,殿下定能安然无恙。如今终于得见殿下,可知殿下天命所归,老臣一番苦心,终究没有白费。”费允拭着泪,道。 “今日见面,理应高兴,费公莫要再悲伤了。” “是,殿下说得是,老臣是喜极而泣。” “费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殿下请讲。” “我和阿灼这三年,结识了几位挚友,如今他们同我们一起亡命天涯,现在正在一处庄子安身。烦请费公差人将他们接来。” “这是自然,我这就去安排。” 段泓将百结的住处告知费允,费允喊来管家,命他速速去办。 “费公本是朝中肱骨之臣,如今竟到了此处做一小小司马,终究是我连累了费公。”提及此事,段泓很是愧疚。 “殿下不必挂怀。我已经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更何况,司徒熠本就想要翦除朝中的旧臣,好让他的人顶替。‘叛贼同党’、‘营私舞弊’这些污名,不过是他们的借口罢了。任凭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如何摇唇鼓舌,臣之本心,天地可鉴。” “费公高风亮节,段泓钦佩。” “说起来,先帝驾崩,殿下不知所踪,司徒熠还想要趁机治臣的罪。臣本以为难逃一死,不成想宸王竟力保臣与几位同僚。现在想来,臣仍觉得不可思议。”费允轻抚着已经花白了的胡须,沉声道。 段泓眸色一暗,不再言语。 岳疏桐明白,段泓此时的心绪一定十分复杂。段暄当初对待亲兄弟绝情至此,却又保住了好几位臣子的性命。也不知心中恻隐,还是不想看到朝中的臣子全部被司徒熠的爪牙充任,留费允等人一命,伺机起用。 “殿下,先帝与臣有知遇之恩。先帝在时,多番嘱托臣,要臣日后要好好辅佐殿下。殿下若是有什么话,只管吩咐,臣在所不辞。”费允拱手道。 “费公既这么说,我确实有一事想要问一问。我一直都相信,父皇属意的人,至少不会是段暄。敢问费公,父皇生前可曾留下诏书,可曾说过要传位与谁?”段泓的语气虽平稳,可身子已经微微探向费允。 “殿下所说,确有此事。” 段泓眼中一亮。 “但这封诏书,并不在臣的手里。” “在哪位大人手中?” “究竟在哪位大人手中,臣并不知晓。” “此话怎讲?”段泓更为急切。 “那日,先帝还召见了谷虚怀谷大人,以及于定乾于大人,提及了遗诏一事。臣以为,这二位大人定知道遗诏的下落。” “当真?” “臣可修书一封,请于大人和谷大人来府中一叙。” “费公,若父皇遗诏,当真传位于我,你可愿随我起事?”段泓虽然微笑着,可眼中尽是冷意。 费允起身,正色道:“殿下,臣方才已经表明心迹。若殿下有什么话,尽管吩咐臣,臣万死不辞。” 第64章 如粹之悲 奔波了一整日,段泓和岳疏桐着实乏了。费允已经命人收拾出了客房,请二人去歇息。 再醒来时,岳疏桐听到窗外似乎有荧儿的声音。 她忙起身穿戴好,刚一打开房门,一个人便扑进了她的怀里。 “阿灼姐姐!” 岳疏桐心中欢喜。虽有些趔趄,但很快稳住身形。 “荧儿,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岳疏桐扶住荧儿的肩膀。 长日的颠沛流离,荧儿黑了,也瘦了,也不似从前那般活泼了。 “刚到。” “那你快去歇着吧,好好睡一觉。”岳疏桐关切道。 “我不睡。费大人请了郎中来为如粹瞧病,等如粹没事了,我再去睡。师姐和师兄都守着如粹呢。”说罢,荧儿便指了指院中的另一间屋子。 “你还是先去歇会儿吧,我去守着如粹。”岳疏桐劝道。 不等荧儿说什么,岳疏桐便往荧儿所指的屋子走去。 推开房门,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 绕过屏风,只见向只影和竹猗正守在如粹床前,一旁的郎中正在写药方。 “如何了?”岳疏桐问道。 见岳疏桐过来,向只影和竹猗起身相迎。 因为长久以来劳心劳力,向只影的眼下已有了乌青,人也憔悴了很多。 “郎中先开了一剂药,我刚刚已经喂小弟喝下了。郎中说,往日里吃的药,已经不怎么管用了,需得加大几味药的用量才行。”向只影峨眉紧锁,眼中已经布满血丝。 “师姐,师兄,你们快去歇息吧,我来守着如粹。在这么下去,你们的身子只怕承受不住。”岳疏桐心中也是分外焦急。如粹已经病重,向只影他们不能再有差错了。 “好。辛苦你了,阿灼。”向只影不放心地看了看如粹,最终和竹猗一道离开了。 郎中也已开好了药方,又嘱咐了岳疏桐一些要注意的事,便起身告退了。 岳疏桐看着虚弱的如粹,心中像是被什么坠住一般。 从前的如粹,也同荧儿一样活泼。两个人就像是这世间最为鲜艳的色彩,跳跃着,奔跑着,仿佛永远不会枯萎,亦如这夏日中的万物,生机盎然。 而如今,一个缠绵病榻,像是秋雨蒙蒙中的枯荷;一个暗淡沉寂,宛如将熄的萤火。 思及此处,岳疏桐只觉得万般心痛。 如粹和荧儿,本应该在各自师父的庇护下,活在阳光普照之中,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而不应该同她一道,陷入这波诡云谲的人世间,磋磨着精神,耗尽了心血。 “如粹怎么样了?” 岳疏桐只觉得有人将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抬头看去,原来是段泓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 “师姐说,如粹从前喝的药已经不怎么又用了,郎中给开得新药方中,几味药材都添了量。看来是如粹的病更严重了。”岳疏桐轻轻握住如粹的手,想要拉住他那似乎正在逐渐消逝的生命。 “我们就在费大人这里多住些时日吧,让如粹好好养一养病,他实在经不起任何风波了。”段泓轻声道,声音中满是哀愁。 岳疏桐点了点头。 两个人就这么守着如粹,直到傍晚时分,如粹悠悠转醒。 如粹的精神还是十分颓靡。他勉强睁着双眼,看了看这个陌生的房间。 “这是在哪儿啊,我们不是在王大人的老宅里吗?”如粹哑声问道。 “这里是庆州司马费大人的住处。我们已经离开安州了。”岳疏桐小声道。 “我们怎么会在这儿……”如粹好像全然忘记了在王家老宅中发生的事。 “喝点水吧。”段泓端来一杯水,小心喂如粹喝下。 “姐姐呢,荧儿还有竹猗师兄呢?” 许是有了水润喉,如粹的声音虽难言疲倦,但有些清亮了。像是层层冰封之下缓缓流动的溪水。 “师姐他们都在歇息呢。这几日,他们太累了。”岳疏桐拿起一旁的丝帕,轻轻为如粹拭去额上的汗。 “阿灼姐姐,段泓大哥,我拖累你们了。”说罢,如粹委屈地抽泣了起来。 “莫哭,莫哭。”岳疏桐赶快安抚他,“我们之间,千万不要说这种见外的话。没有什么比我们在一起更重要。我们六个,一个也不能少。”岳疏桐擦去如粹眼角的泪水。 “阿灼姐姐,我这几天总是做梦,梦到师父他们,还有临穹山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我总觉得,只要我一睁开眼,就还能看到他们。可是当我真的醒过来,身边却什么都没有。” 如粹的话像是一根冰凌刺穿了岳疏桐的心。她只觉得眼眶酸涩,眼前开始模糊了起来。 何止是如粹常做这样的梦。自从三年前,稷王府的那场大火之后,岳疏桐便常常噩梦缠身。她在梦中,一次次见到故人,却又一次次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再醒来时,便要面对更为残酷的现实。岳疏桐已经分不清,故人入梦,究竟是给她的慰藉,还是对她的折磨。 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如果临穹山没有覆灭,如果长老们和弟子们都还在,现在的她会不会仍是临穹山上一位平平无奇的弟子,仍旧过着与诗书为伴的日子。 如果先帝没有崩逝,现在的她还是稷王府中的侍女,每日与姐妹们一同说笑嬉戏,将月钱攒起来,给自己买上好的胭脂水粉。 如果没有那场天灾,现在的她定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家中的日子虽然清贫,却无比幸福。 可这一切都由不得她做主。从她出生的那天起,命运便好似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她向前走,哪怕前方荆棘遍布,哪怕她已经皮肉开裂,鲜血直流。 “阿灼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以前一样活着?”如粹茫然地问道。 像以前一样活着?可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何谈像从前一样活着。 岳疏桐张了张嘴,她有好些话想说。想要劝慰,想要开导,却最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灼姐姐,祈安城是什么样子?”如粹突然问道。 岳疏桐擦去眼泪,强颜欢笑道;“祈安城很是繁华,很是热闹,有好多好玩的东西,还有好多好吃的点心。那里有五湖四海的人,还有从西域、波斯来的商人,他们牵着骆驼,走在大街上。你还没见过骆驼吧,它们比马还要高大。瓷镇的外邦人就不牵骆驼。还有好多杂耍,特别有趣。夏日的晚上,还常常会有烟火。整座城,白天人声鼎沸,晚上灯火通明。” 听着岳疏桐的话,如粹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岳疏桐所讲述的一切。 “等你病好了,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就带着你和荧儿,在祈安城好好地逛一逛。”想到将来,岳疏桐有些哽咽。 “好。”如粹含笑答应着,眼角再次滑落了一滴泪。 第65章 叔侄相认(一) 往后的日子,如粹就在费允这里将养着。费允特地派了两位丫鬟来照看,岳疏桐等人也能歇一歇了。 费允的书信送出去四日后,于定乾终于到了费宅。 费允请岳疏桐和段泓过去时,于定乾已经在书房中等候多时。 于定乾见到段泓,又是一番涕泪横流,说不尽的肺腑之言。 当几人说起遗诏一事,于定乾只道并不在自己手中。 “不在我这里,也不在于老弟处,看来只能在谷兄手中了。”费允抚了抚胡须,道。 “费兄可曾请谷老前来?”于定乾问道。 “给谷兄和于老弟的书信是同一天送出的。按理,谷兄应该已经收到了。” “兴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且再等几日吧。”于定乾道。 “于大人如今在何处?”段泓问道。 于定乾叹了一口气:“不过在定州做一长史罢了。” “从兵部尚书,到上州长史,实在是委屈大人了。都是因为我。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段泓难掩愧疚之色。 “殿下千万不要这么说。虽是被贬谪,可定州距祁安城最近,若殿下有所需,只需一声令下,臣一定尽快赶到。”于定乾倒是颇为乐观。 “敢问于大人,如今朝中是谁接任了兵部尚书一职?”岳疏桐问道。 “是司徒熠的同窗师弟,赵荟。此人阴险狡诈,绝不是好相与之人。” 费允冷哼了一声,道:“这个奸贼当初想将我们赶尽杀绝,不就是为了让他的人上位吗。” “朝中的高位上,也不尽然都是司徒熠的人。我们若是能联合朝中不满司徒熠的大臣,来个里应外合,定能事半功倍。”于定乾道。 “王骥王大人便是这样的人。他前些日子,刚刚扳倒了田骧和柱国公。”岳疏桐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道。 “此事我也听闻了。从前看王骥不声不响,想不到竟有如此胆识。”费允啧啧称赞。 “何止是王大人有这般胆识,阿灼在从中也是出谋划策,立了大功。”段泓笑道。 费允和于定乾皆好奇地看向岳疏桐。 段泓便将岳疏桐如何审时度势,如何运筹帷幄,又是如何只身护王骥一家周全而后全身而退,细细说与二人。 “岳姑娘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老朽佩服。”费允拱手道。 “费大人谬赞。”岳疏桐谦逊一笑。 “如此说来,王骥也可与我们一道了。”于定乾道。 “助殿下成大业一事,我虽未与他直说。可无形之中,王大人已然与我们站在了同一边。现如今,他扳倒了田骧和柱国公,瓦解了司徒熠的一点势力,现在正是段暄眼前的红人。” “如此甚好。可惜,这样的人,我们只有一位。”于定乾略感惋惜。 “还有一位,我想他应该可以为我们所用。”岳疏桐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 段泓,费允,于定乾纷纷催促岳疏桐快讲。 “是刑部的邓琅,邓大人。” “为何是他?他与我们并无多少交集。”费允有些诧异。 “他虽与二位大人素昧平生,可他似乎与谷大人有些交情。”岳疏桐将自己当初如何潜入谷府,如何发现邓琅写给谷虚怀的信,细细道来。 “竟还有这回事。无妨,等谷老弟来了,我们一问便知。” “眼下除了我们,最不想要司徒熠在朝中一家独大的便是段暄。他现在一定急于扶持能为己所用的人,好同司徒熠分庭抗礼。我们可借由他的权力,将司徒熠的羽翼一一拆解。”对于接下来如何做,岳疏桐心中已有了谋算。 这时屋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黑云像是泼在天上的一团墨汁,迅速晕开;紧接着,大雨瓢泼而至,兼有雷声隆隆。 费允忙起身关窗。 “殿下,请随臣到厅上坐吧。我让人去安排晚饭,今夜我们畅饮一番。”费允提议道。 “谢费公盛情。”段泓很是客气。 一行人穿过长廊,来到了前院厅上。 竹猗正在此处,坐在椅子上看着一本棋谱。见费允进来,忙起身见礼。 “竹猗公子不必多礼,快请坐。于老弟,这位是殿下的好友,竹猗公子。”费允笑呵呵地向于定乾介绍道,“我见他醉心于棋艺,我便将这本你从前送我的棋谱,借给竹猗公子看。我棋艺不如你,但我这几日常请教竹猗公子。等晚些时候,我们手谈一局,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输给你。” 可于定乾却好似没听到一般,直直地盯着竹猗,似乎是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小竹猗,你是小竹猗?!” 亲昵的称呼让竹猗一愣,随即打量了于定乾一番,才开口称呼道:“于师叔?” 于定乾闻言大喜。 “是我!你都长这么高了!我当年下山之时,你还只是个奶娃娃,现在已是玉树之姿了。可见你师父将你照看得很好。你怎么在此处?你师父可安好?我近来写给他好几封信,怎么也不见他回信给我。” 于定乾的话让岳疏桐一时无措,一来是惊讶于于定乾竟曾是临穹山的弟子,二来是师门倾覆、同窗惨死的情景再次被勾起。她心中的悲痛似屋外的狂风骤雨一般席卷而来,难以抑制。 “你怎么同稷王殿下他们在一起?”于定乾显然没有发觉岳疏桐等人的异样。 段泓便将如何上临穹山一事说与于定乾。 “此地距临穹山颇为遥远,殿下此番下山,长老们可知道?” 岳疏桐别过脸,不想被人发觉脸上的泪痕。 竹猗强行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几次张口,终于哽咽出声:“师叔恕罪,师父养我长大,我却没能保护好他。” 于定乾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暮春之时,夫子的身份被发现,官府派了人来,要以‘叛贼同党’的罪名,将山上的几位长老和师弟师妹们就地正法。师父为保弟子名册不被外人所得,引燃了一把火,他也没有再出来……”竹猗再也说不下去,垂下头,无声地落泪。 “夫子呢?”于定乾的身子抖得厉害。 “一杯鸩酒……”岳疏桐小声道。 霎时间,于定乾面如菜色,瘫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费允立刻上前搀扶。 于定乾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他挣扎着推开费允,冲进了雨幕之中。 “师兄!师兄!我们明明约好中秋再见,我还未能再邀你品茶,你怎能不守承诺,怎能先我而去啊!” 于定乾仰面朝天,几乎绝望地呼嚎着。 第66章 叔侄相认(二) 可四周唯有雨声阵阵,无人应答。 于定乾悲痛欲绝,竟生生呕出了一口血,随即轰然倒地。 一道闪电劈开了层层阴云,又转瞬即逝。雨下得更大了。 沉冤难雪,天公垂泪。 一声雷鸣宛如枉死之人的怒吼,直欲震碎这世上的一切龌龊与不堪。 直到看着于定乾被送入客房后醒过来,与向只影等人相见,岳疏桐才从屋中走出,来到廊下,默默看着大雨倾盆。 段泓也跟了出来。两个人并肩而立,皆不说话。 雨水肆意地在院中流淌着,虽是暑热正盛的时节,却让人觉得彻骨的凉。 仇恨如青苔一般,遍布了岳疏桐那被潮湿的水汽侵蚀着的心。 诚然,她现在同于定乾一样,悲愤交加,可比起悲伤,她现在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 “你是如何打算的?”段泓轻声问道。 “自然是从于大人那里问出朝中有多少临穹山的弟子。我们必须同师伯师叔们联手,才能报血海深仇。”岳疏桐的语气透着森森冷意。 “我想,现在师兄师姐们已与于大人说过话,应该可以问个明白了。” “那我们进去吧。” 二人来到屋中,只见屋中几人正抹着眼泪。 “于大人,你可知朝中有哪位大人曾是临穹山的弟子?”岳疏桐开门见山。 “我知姑娘要做什么。如今朝中确实有几位,但皆不是身居要职,只怕有心无力。” “段暄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朝中遍布司徒熠的党羽,他现在一定正为提拔谁而发愁,不如我们帮帮他。”岳疏桐坐下来,取来纸笔,“大人请讲。” “吏部考功司令使纪成勋,司封司书令史康公明,兵部侍郎杨念古;库部司主事梁封、夏侯雍;刑部都官司主事祁青羊;监察御史薄海哲;大理寺主簿仲合秋。我所知的便只有这些。” 岳疏桐飞快地写完了这份名单。 “于大人,这几位都可信吗?”段泓问道。 “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几位师弟师侄,可信。” “还请于大人知会这几位大人一声。我晚些时候将此名单送至王大人处。”岳疏桐的道。 “自然,姑娘无需担心这个。我定不会让司徒熠,还有那位得位不正的宸王殿下痛快。”说这话时,于定乾眼中隐隐有狠绝之色,“不报师门之仇,誓不为人。” 此时已入夜,因想着于定乾今日太过伤身,岳疏桐等人便想让于定乾早些歇息。 可于定乾不肯,只说还想要去看看如粹。 几人拗不过他,只好由竹猗和段泓左右搀扶着,岳疏桐和向只影为于定乾披上外衫,前往如粹的住处。 如粹此时正在看书,尚未歇下。见到陌生的于定乾,他有些茫然。 “如粹,这位是于师叔。快叫师叔。”荧儿上前道。 “于师叔。”如粹直起了身子,听话地称呼着,“我下不来床,望师叔见谅。” “好孩子,坐着吧。”于定乾一脸慈爱,在如粹床边坐下,细细地一遍又一遍打量着。 “多大了?” “十五岁了。” “身上觉得如何?” “回师叔的话,费大人请了郎中来看了,现在已经好多了。” “孩子,你受苦了。”于定乾眼中满是疼惜。 “小弟打小就多病,本来许久不犯了,这回是因为师父们出事,再加上整日颠沛,便又惹起来了。”向只影道。 “许久不犯,可见绮幻师妹将你照料得很好。她一向刀子嘴,其实心眼很好。”于定乾红了眼睛。 听到于定乾提起绮幻长老,如粹的泪水夺眶而出。 “师父她极疼我。我娘去得早,多亏被师父收留,我才能活命。在我心里,师父就如同我的母亲一般。” “好孩子,师叔一定不会放过那些害了你师父他们的人。你就等着那天。” 如粹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段泓和竹猗送于定乾方回房。 三人刚走,丫鬟便为如粹端来了晚上要喝的药。 看着面前深褐色散发着阵阵苦味的药,如粹愁容难面。 “如今我的药一日比一日苦,蜜饯都压不下去这药的苦味,每次喝药都如同上刑一般。姐姐,我今晚先不喝了吧。” “小弟,听话,吃了药病才能好得快。等你身子好些了,就不用喝这么苦的药了。”向只影哄着如粹。 如粹无奈,只能屏住气,端起碗,一饮而尽。 岳疏桐将蜜饯端给如粹,如粹一口气吃了四五颗,才堪堪压下苦味。 “躺下吧。”向只影为如粹盖上一层薄被。 “姐姐,方才那位于师叔,真的能帮我们报仇吗?”如粹问道。 向只影微微一笑:“你不相信于师叔,难道还不相信阿灼吗。” “我相信阿灼。”如粹看向岳疏桐,道。 三人会心一笑。 “现在只等过几日,那位谷大人到了,我们从他那里知道遗诏的下落,就更好行动了。”岳疏桐道。 可几人等了两三日,始终不见谷虚怀到来。 “莫不是,信鸽没有将信送到,谷老没有收到信?”于定乾有所疑虑。 “不可能。我放出去的那只信鸽,是我特地为了和谷老通信所驯,不可能送不到。”费允道。 “难不成,谷大人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岳疏桐猜测道。 不然谷虚怀还能因为什么,迟迟不来赴约呢。 正当众人猜测之时,费宅的管家匆匆而至。 “大人,谷府的魏管家来了。” “快请。” 听到是管家到此,岳疏桐心下生疑。难道谷府出了什么事? 为保万无一失,岳疏桐和段泓躲至屏风之后。 很快魏管家快步走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费大人,于大人,我家老爷近来身子不适,实在无法赴约,特地差我来说一声,向二位大人赔个不是。” “身子不适?可还要紧?”费允忙问道。 “谢费大人关怀。只是受了些风寒,加之我家老爷年事已高,故无法奔波。” 费允唤来管家,吩咐道:“你去库房挑些补品,让魏管家带回去。这也算是我和于老弟的一番心意。回去就说,请谷兄安心养病,待我和于大人得了空,定前去探望。” “多谢费大人,于大人。” 魏管家退了出去。 岳疏桐暗暗叹了一口气。 谷虚怀无法到费宅来,那他们只能到谷府去了。 第67章 萤火将熄 从厅上出来,岳疏桐便和段泓商议着前往谷府一事。 “殿下,此事太过突然,谷虚怀又不肯让费大人和于大人前去探望,我担心事有蹊跷。”岳疏桐道,“我想,我们还是去找谷虚怀为好。若他当真只是病了,也正好省了他日后长途奔袭;若是有什么事,我们也好保护他。毕竟现在只有他最有可能知道遗诏的下落。” “不错。可知如粹现在仍病着,只怕我们无法立刻启程。”段泓仍有所顾虑。 “我已经好多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二人一惊,转过身去,只见如粹正披着一件衣衫站在廊下。 “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岳疏桐忙上前搀扶。 “总是躺着,怪难受的,我便想起来走走。我不是有意偷听你和段泓谈话的。”如粹有些歉意。 “无事,我们如今也没有什么要隐瞒你们的了。”岳疏桐道。 “如粹,你现在不要着急。我们还需好好商量此事。你且养着身子,不必想别的事。”段泓劝道。 “都是我,我拖累你们了。”如粹很是内疚。 “我们之间,不要说这些。”岳疏桐安慰着。 两人将如粹送回了房,又找竹猗和向只影商量前往谷府一事。 “只要能为师父和夫子报仇,我并不怕奔波。可我实在是担心小弟的身体。我们能否向费大人借一辆马车,这样赶路时,小弟也不至于太劳累。”许是担心添麻烦,说这话时,向只影很小心。 岳疏桐见向只影如此,心中很是难受。 如今颠沛流离的窘境,皆因她与段泓而起。非但不能护师姐他们周全,还要害得他们处处小心。 “师姐放心,这自不必说。”段泓道。 “马车到底比骑马慢些,为不误事,不如我们兵分两路。”竹猗提议道。 “也好。要不,殿下带着荧儿和师姐先行,我与师兄在后照看如粹。”岳疏桐道。 “我想和阿灼姐姐在一处。”荧儿双手绞着衣衫的下摆,道。 只是一个极为简单的请求,荧儿的面色竟有些绯红。 向只影见状轻笑:“是想照看如粹吧。” 荧儿的脸更红了,却还是嘴硬道:“我只是想和阿灼姐姐在一处。” “那就让荧儿和我一起照看如粹吧。师姐放心,我一定看护好他们两个。”岳疏桐对向只影保证道。 “你要看护他们两人,岂不是分身乏术。不如我与你一起。若有什么意外,我也好帮衬。”竹猗道。 “那好。我与师姐骑马先行,阿灼你与师兄带着荧儿和如粹在后。也不必着急赶路,一切以如粹的身体为重。”段泓决定道。 几人商量好后,段泓将此事告知了费允和于定乾,费允忙命人去准备车马,又安排宴席为几人饯行。 席间,费允端起酒樽,敬了段泓一杯酒:“殿下既然已有决断,臣若是挽留,只会误了大事。殿下此去,若有什么事要吩咐,只管来信,只要是臣能办到的,一定办妥帖。” “殿下,容臣说句大不敬的话。臣与贤贵妃娘娘也算师出同门。先有先帝嘱托,后有师门遭祸,臣已同那些奸人不共戴天。只要殿下一句话,刀山火海,臣也不会畏惧。”于定乾朗声道。 “如此,我先谢过二位大人。”段泓亦端起酒樽。 三人一饮而尽。 “我这杯酒,敬岳姑娘。岳疏桐一路保护殿下,多少次兵在其颈也毫无惧色,真乃巾帼英豪。往后还要多多劳烦姑娘。”费允又斟满一杯酒,对岳疏桐道。 “殿下于我有大恩,我定会护好殿下。”岳疏桐端起了酒樽。 宴席直到深夜才完。 散时,于定乾拉着竹猗等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席间我一直在想,还是将你们几个接到我那里去吧。” “多谢师叔好意。只是我们与段泓、阿灼情谊深厚,断断没有舍他们二人而去,兀自偷安的道理。日子还长,待大事已成,大仇得报,我们再去叨扰师叔。”向只影婉拒道。 竹猗也开口道:“阿影说得对,师叔莫要伤怀。待再见时,我同师叔好好切磋棋艺可好?” “好!”看着眼前一派霁月清风之姿的师侄,于定乾很是欣慰,一口答应,“我的棋艺,也只是略逊色于你师父。和你对弈,我的胜算可大着呢。” 众人都笑了。 于定乾又解下身上的荷包,塞进竹猗手中,死死按住。 “好孩子,这些钱你拿着。不论走到哪里,不会有谁与银钱过不去。眼下,我也只能为你们做这些。”于定乾红了眼眶。 竹猗便不再推辞,任由于定乾亲手将荷包系在自己腰间。 此时已是子夜,几人不得不散了。 待回了房,岳疏桐便立刻歇下。 翌日,一声鸡鸣后,岳疏桐便立刻招呼荧儿起身了。 几人并无什么行李好打点,只将如粹扶上马车,便可以启程了。 上车之前,岳疏桐借了费宅的信鸽,将于定乾所述可以为他们所用的官员的单子并一封信送往王骥住处。 费允又命人取来一些干粮和水,预备几人路上吃。 辞谢费允和于定乾后,段泓和向只影骑着马,很快便消失不见。竹猗驾着车,带着岳疏桐、荧儿和如粹,缓缓驶离费宅。 一路上,几人不敢有片刻停顿,只是偶尔让马歇一歇。 行程似乎比岳疏桐想得要顺利些。行过几处镇子和村落,并没有遇到什么异样;哪怕是经过几座小城,城门处的官兵也没有多做盘查,拿到竹猗给的银钱,很痛快地放行了。 襄城已越来越近。 又是深夜,万籁俱静,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听得分外真切。 走到一大片农田时,荧儿心血来潮,坐到了竹猗身边,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我有好久没有好好看星星了。从前只觉得这星星没有什么稀奇的,如今再看,果然是‘星汉灿烂’,比之太阳之耀眼和月华之皎洁,也别有一番滋味。” 岳疏桐听到荧儿这番话,不觉笑了。她轻轻将车帘撩起一道缝隙,道:“如粹如今文静懂事了,你也开始有感悟了。你们二人还真是心有灵犀。” 第66章 荧儿之死 荧儿只是一笑,抬头继续看着星河。星光之下,她脸上的羞涩若隐若现。 “从前星隐长老也教过我观天象呢。” “哦?是吗,说说看。”岳疏桐也来了兴致。 “我记得星隐长老说过,什么流星入紫宫,荧惑逆行,太白经天,彗星长竟天,还有,还有……” “好了,好了,你这哪里是观天象。”岳疏桐笑得更厉害了。 “阿灼姐姐,我们这一程真顺利,没遇上任何阻拦。师兄,还有多久到襄城?” “没有意外的话,明日上午我们便能同段泓和阿影会合了。现在他们一定到了。”竹猗答道。 “太好了,终于可以见到只影姐姐了。”荧儿很高兴。 岳疏桐放下了车帘坐回车中,拿起罗扇,轻轻为已经熟睡的如粹扇着风。 这几日虽然在赶路,可一切顺遂,又因岳疏桐和荧儿照看得好,如粹的病一天好过一天了,脸上也有了血色。 终于快要好了。岳疏桐暗暗庆幸。 “荧儿,进来歇一会儿吧。”她轻声道。 “我再看一会儿星星。”荧儿道。 岳疏桐便不再言语,倚靠着车厢,想要闭目养神。 可不知为何,她的心渐渐不安。 岳疏桐刚睁开眼,总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事发生,有些坐立难安。 “荧儿,你还是进来吧。”最终,岳疏桐撩开车帘,唤荧儿进来。 “我不困,阿灼姐姐。车里有些闷。”荧儿仍旧抬头看着星空。 “车外蚊虫多,还是进来吧。”岳疏桐一再坚持,仿佛荧儿坐在她面前,才能心安。 荧儿终于回到了车厢里。 外面似乎又起了风。那风过的声响不同以往。 荧儿靠在岳疏桐膝上,渐渐睡去。 车厢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着实吓了岳疏桐一跳。她绝不会听错,那一定是什么利器射中车厢的声音。 岳疏桐刚想要伸手掀开车帘查看情况,竹猗分外镇定的声音便传来。 “阿灼,你不要出来。有人跟上我们了。前面有一片树林,我们现在进去,应该可以甩掉他。” 岳疏桐随即便觉得车厢向左一晃,剧烈地颠簸了起来。 马匹显然加快了速度。 “出什么事了?”荧儿睁开了眼坐起来,惊慌失措。 “没事,别怕。只是这条路不太好走。”岳疏桐安抚着荧儿。 不安在车厢内蔓延,如粹也被惊醒,有些茫然。 马车奔袭了一刻钟的功夫,猛地停了下来。 竹猗一把掀开了车帘。 “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岳疏桐立刻带着荧儿和如粹下了车。 几人在幽暗的树林中摸索着前行。 岳疏桐又听到身后传来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 利剑出鞘,岳疏桐轻轻一挥,便挡下了几枚飞镖。 那人还是追上来了。 “师兄,你带着荧儿和如粹先走。”岳疏桐决定拦住那人。 “没关系,你只管带着那两位小友走,我只要桃红姑娘。”这声音鬼魅一般,回荡在森森密林中。 是青龙。 “既然只要我,那你出来,我们好好较量一番。”岳疏桐高声道。 青龙不再躲藏,从高处跃下,与岳疏桐相对而立。 “桃红姑娘,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你可别怪我,谁让你杀人的手法那么利落,我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做的。” 岳疏桐知道,青龙说的是王家老宅中的那几个官兵。 青龙笑得张扬,亦如在谷府时那般。 岳疏桐只觉得无比的厌恶。 自己的行踪暴露,临穹山被剿灭,都与眼前的这个人脱不开关系。 而这人,偏偏还有可能是姜皎的师弟。 “我的身手确实干净,你的脖颈上很快也会有那样的伤口了。”岳疏桐挽了一个剑花,剑尖直指青龙的胸膛而去。 当然,岳疏桐不会真的要了青龙的命。她还要问清楚,青龙究竟是什么来历。 两个身影上下翻腾,刀光剑影,直惊得群鸟高飞,百兽惊惶。 岳疏桐有意留青龙一命,青龙却不会给岳疏桐留生路。一时之间,岳疏桐尚不能制服青龙,青龙也难以取岳疏桐性命。 可岳疏桐不想再拖下去。她担心在前面,会有什么人在等着将竹猗他们拿下。 “你善用毒,想必也懂些药理吧。”岳疏桐突然开口道。 她想要诈一诈青龙。 果不其然,青龙闻言,手中一滞。 岳疏桐看准机会,一剑挥去。长剑如白虹,仿佛划破了黑暗的皮肉,血色飞溅,斑斑点点。 青龙闷哼了一声,想要撤退。 岳疏桐乘胜追击,想要擒住青龙。 岂料青龙又甩出几枚飞镖。 “姑娘猜猜,我这镖上涂了什么毒?” 岳疏桐一惊,竹猗中七连子根毒的情形犹在眼前。她脚步一停,虽然挡住了飞镖,却也让青龙逃之夭夭。 她并没有追去,因为她听到竹猗正在撕心裂肺地唤她。 岳疏桐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似乎将要冲破胸膛。她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待寻着竹猗的声音找到三人时,岳疏桐只觉得心仿佛被什么生生撕碎一般。 她看到荧儿倒在竹猗怀中。 是晕倒了吧,一定是的。方才的事吓到她了,荧儿才会惊惧过度,晕了过去。兴许等一下,荧儿就醒了。 岳疏桐这样想着,一步一步靠近。 可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岳疏桐却觉得花光了全部的力气。 她跪在荧儿身边,想要唤醒她。可她的喉咙似乎被哽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岳疏桐狠狠掐着自己,想要用这种方式逼自己出声。 她将手放在荧儿身上,想要轻轻晃一晃已经不省人事的少女。 可手上却传来黏糊的触感。 岳疏桐像是被一块热碳烫了一下,立刻拿开了手。 那是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面对。 “荧儿,荧儿。”岳疏桐终于能唤出荧儿的名字。 可荧儿却没有任何回应。像是故意听不到岳疏桐的呼唤,只等岳疏桐放下防备时突然睁开眼睛,只为吓她一跳。 岳疏桐缓缓靠近,她想要听一听荧儿的声音。 可她什么也没有听到。不仅仅是荧儿,这世间万物在这一瞬归于寂静,除了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岳疏桐什么也听不到。 她的身体不受控地起伏着,像是死水在风的吹拂下泛起的无望的波浪。从心里涌上来的强烈的悲痛几乎要将她溺死。 岳疏桐泪流满面,她张着嘴,却只能无声地哭泣,无法喘息。 就在方才她还是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像是一朵小花,会合上花瓣,却永远不会枯萎。 岳疏桐握起荧儿的手。就是这双此刻冰凉的手,为她披过衣衫,为她挽过发髻,为她簪过春天来临时盛放的第一朵桃花,曾牵着她在瓷镇的街巷中穿梭。那时,荧儿还是那么活泼,那么无忧无虑,仿佛会一直如此,会永远如此…… 第67章 溘然长逝(一) 岳疏桐不知道是如何继续赶路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外面一声高喊:“谷老今日派人传话了,让他们进去!”,她才知道已经进了襄城。 岳疏桐什么也顾不上,她背起荧儿,直愣愣地往谷府里闯。 她要找郎中,找郎中来救荧儿。 眼前的一切都看不真切。那些人像是梦中模糊的影子。那些影子摇晃着,或恐惧,或惊讶,他们张着嘴,似乎在说些什么。可岳疏桐只听得见自己那战栗的喘息声。 朦胧之中,唯有段泓的身影是清晰的。岳疏桐看到他向自己伸出了手,接过了荧儿。 “殿下,快请郎中,救救荧儿。”岳疏桐紧紧拉住段泓的衣袖。 段泓却迟疑着。 岳疏桐有些窝火。段泓为何不救人呢? 终于,段泓点了点头,抱着荧儿进了屋子。 郎中很快赶到,却只是把了把脉,然后摇着头。 “先生,你快救救她,快为她医治伤口,血已经不流血了,你快救救她!”岳疏桐近乎疯魔,冲上前抓住郎中的手,就要往荧儿腕上放。 突然有人拉开了岳疏桐,岳疏桐推着那人的手,不断地喊着要郎中救荧儿。 “阿灼,好了,阿灼。”耳畔响起段泓的声音。 岳疏桐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可偏偏郎中那句“这位姑娘气绝已久,神仙也难救了”传进了她的耳朵。 岳疏桐只觉得身体的气力被瞬间抽干,瘫软在地。 其实,她很清楚,她在自欺欺人。 她只是不愿意接受。 终于,岳疏桐不再压制。她倚靠在段泓身上,失声痛哭,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向只影苍白的面孔出现在她的眼前。 “疏桐,我们好好送荧儿走吧。”向只影轻轻握住岳疏桐的手,声音十分沙哑。 岳疏桐只觉得仿佛有一种力量,从向只影的手中,流到了自己心里。 她强撑起身子,想要再为荧儿做些什么。 岳疏桐和向只影太过年轻,这种事,她们根本不懂。岳疏桐拿出了身上所有的财物,最终,才在谷夫人的帮衬下,办了极为简单的丧事。 送荧儿的,唯有他们几人。 出殡那一天,岳疏桐望着那方没有任何纹饰的棺椁,只觉得自己一多半的生命都随着荧儿而去了。 荧儿被葬在谷夫人命人择好的地方。小小的一个土堆前,伫立着一块墓碑,显得很是寂寥。 但这已经是岳疏桐能给荧儿最好的了。 魂归何所,仙人身侧。可伴鸾凤,可乘白鹤。明月长悬,清风不老。天地浩浩,荧火烁烁。唯祈来生,自在和乐。 这是岳疏桐写给荧儿的话,由她亲手镌刻在墓碑上。 安葬了荧儿,几人却根本来不及追念。 因为如粹是真的一病不起了。 他亲眼看着荧儿离去,病弱的身子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自从进了谷府,如粹便一直昏迷不醒。任凭郎中使出各种法子,都不见好。 向只影昼夜不歇,不吃不喝地守着如粹。任凭岳疏桐如何劝,向只影都不肯离开如粹半步。 岳疏桐明白,他们已经失去了荧儿,若是如粹再有个三长两短,向只影会彻底垮掉。 谷府的府医没有法子,谷夫人又帮着请来襄城中有些声望的郎中,可药也喂了,针也施了,仍旧无济于事。 寻常郎中的医术只怕救不了如粹的性命。 岳疏桐决定去请姜皎。 她不顾段泓的反对,问谷夫人借了一匹快马,只带了照霜剑,准备连夜赶往神农山庄。 出发前,向只影披散着头发,跌跌撞撞地来到谷府角门前,流着泪求岳疏桐务必平平安安地回来。 向只影脸颊凹陷,双目通红,面色蜡黄,像是一朵被疾风骤雨吹打过的花,虽不曾折了枝叶,花瓣却凋零殆尽。 岳疏桐只是用力点点头,不敢再多看向只影一眼。 她怕自己会崩溃。 她会保护好自己,哪怕只是为了她所珍视的人。 当年,岳疏桐没能如约给向只影他们三个带吃的回去,现在,她不愿再留下遗憾。她一定能及时将姜皎带来。 况且,若是荧儿还在,她也一定希望如粹可以活下去。 经历了多日的奔波,岳疏桐终于在深夜时分赶到了神农山庄。 对于岳疏桐的突然到访,神农山庄众人也很是意外。 “辛夷姑娘,姜先生可在?”刚推开神农山庄的柴门,岳疏桐便一把拉住刚巧路过的医女,问道。 看着辛夷眼中的震惊和不忍,岳疏桐知道,此时的自己一定十分狼狈。 毕竟她赶了几天几夜的路,顾不上整理发髻和衣衫,甚至连水都不曾停下喝一口,又兼以心力交瘁。此时的她,一定风尘仆仆,精神萎靡,如同行尸走肉。 “在,姑娘先坐一坐,我这就去请先生。” “不坐了。我随姑娘一起去找姜先生吧,我有极为要紧的事。” 辛夷点头同意了,带着岳疏桐去后院找姜皎。 听到通传,姜皎从一间房中走了出来,带出了一阵浓烈的药味。 他似乎是在照顾什么人。 但岳疏桐此刻已无暇顾及这些,将如粹的情况全然告知姜皎。 姜皎听了后,面色凝重,并不多言,亲自去收拾了药箱,要与岳疏桐一并前去。 神农山庄众人纷纷前来送别,口中不断唤着“先生”,显然是不放心姜皎此去。 “我不过是随阿灼姑娘去医治如粹公子,你们尽可放心。”姜皎嘱咐道,“我去之后,你们要好生照看那位姑娘,换药时务必小心。有人来寻医问药,手脚麻利些,不要懒怠。这几日应该还会下雨,记得将晾晒着的药草收好。我很快就会回来。” “先生,姑娘,带上蓑衣吧。”白芷送过来两件蓑衣。 岳疏桐道了一声谢,将蓑衣系在马上,和姜皎一道出发了。 两人一路快马加鞭,哪怕是遇上瓢泼大雨也不曾停下片刻。终于在城门快要落锁之时,岳疏桐抵达了襄城。 顾不上擦干身上的雨水,姜皎一见到如粹,便立刻上前号脉,而后,他写好一张方子,让人去抓药,立刻熬好送过来。 第68章 溘然长逝(二) “姜先生,小弟他怎么样了?”向只影哭着问道。 几日不见,她更加憔悴了,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 姜皎重重叹了一口气:“向姑娘,在下只能尽人事了。” 这句话,无疑是一则噩耗。向只影再也支撑不住,险些晕倒,所幸被岳疏桐扶住。 “姜先生,无论如何,请你务必救小弟。”向只影哀求道。 姜皎郑重地点了点头,而后开始为如粹施针。 不多时谷府的人将药端了过来,岳疏桐将如粹小心扶起,向只影接过药,慢慢喂着如粹。 如粹还有一丝意识,微张着嘴,任由向只影喂他。 他现在已经无法抱怨药汤的苦涩,更无法下咽任何吃食。他麻木得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的痛苦,或者是,他已经对于任何疼痛都感到习以为常。 待一碗药喝尽,岳疏桐轻轻将如粹放下。 如粹紧闭双眼,不知是已经睡了过去,还是又陷入到了昏迷之中。 往后的几日,姜皎不断加大药的剂量。汤药越来越苦,姜皎施针的时辰也越来越长。 可这些都没有让如粹的病情好转。 如粹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每日入口的,只有一日三次的汤药。他几乎是靠着这些吊着一口气。 向只影终日以泪洗面,不辞辛劳地照看着如粹。太多的事情,已经掏空了她的气力,现在的向只影,仿佛只有一具躯壳,仅靠着一点念想存活着。 岳疏桐怕她也一病不起,只能强硬地让向只影去休息。 随后的几日,岳疏桐、段泓和竹猗片刻不离如粹,为他喂药、喂水、擦拭身子,只盼着有一日,如粹能醒过来。 正值襄城的雨季,阴雨连绵不绝,一切都无比潮湿,从草木,到人的心里。 又是一日大雨瓢泼,至夜间,岳疏桐端来熬好的药,想要喂给如粹。 其实,如粹今日已经喂不下任何东西了,可岳疏桐不甘心,如粹一定是睡得太熟了,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醒了。 岳疏桐轻唤如粹,可如粹没有半点反应。段泓想要将如粹扶起,却觉得如粹的身子万分沉重。 这时,向只影走了进来,在一旁坐下,视线始终落在如粹身上。 歇息的这几日,她的气色仍旧没有半点好转,甚至比之从前更差了。 岳疏桐知道,她惦记着如粹,怎么可能歇好。 “我看,还是请姜先生再来施针吧,兴许会有些起色。”段泓道。 “好,我去请。” 岳疏桐去请姜皎,姜皎得知来意,只犹豫了片刻,便带好东西去为如粹施针。 几枚银针扎下去,如粹的眼皮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闷哼。 这一点点希望也足以让在场的人为之振奋。段泓再次扶起了如粹,岳疏桐小心地给如粹喂药。 可如粹还是喝不了多少,好些药都顺着如粹的嘴角流了下来,浸透了中衣的衣襟。 竹猗只好拿来一套干净的中衣,和段泓一起为如粹换上。 屋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些,伴着急风打在门上,发出一阵阵的闷响,像是什么人在叩门。 不知是门被拍打的声音太大,还是姜皎方才所施的针和喂下去的药起了作用,如粹原本惨白如纸的脸迅速涌上了一阵潮红。 向只影见状,忙上前来,轻轻喊着如粹的名字。 如粹艰难地睁开眼,在场的人,除了姜皎,皆惊喜万分。 向只影喜极而泣。 可如粹却一声不吭,眼神涣散地看着屋中的一切,视线也不曾停留在谁的身上,仿佛是在寻找着本应该在屋中,此时却不在的人。 众人皆屏住气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任何一点异响,都会惊着如粹。 可突然一阵雷声隆隆,紧接着,呼啸的狂风似乎将天幕撕开无数裂缝,倾盆大雨,以及蚕豆大小的冰雹接踵而至,敲打在屋檐、门窗上。 岳疏桐素来不怕这些,如今这些声音却让她觉得心惊肉跳。每一滴雨、每一颗冰雹,都落在了她的心上。 杂乱的声响中,如粹逐渐睁大了双眼,颤抖着抬起手臂,指着门的方向,似乎在那里,有什么可以帮他摆脱这生不如死的境地。 “荧、荧儿……”如粹剧烈地喘息着,宛如一条伸出泥潭之中濒死的鱼,“荧儿在敲门!快去开门!”他嘶喊着,用尽了为数不多的力气。 岳疏桐立刻将门打开。她几乎迷信地认为,只要让如粹称心如意,就能留住他的性命。 可是她一时竟忘记了,这位少年,从未称心如意过。 短短十五年,如粹便已经失去了生身父母,失去了母亲一般的师父,失去了还未来得及表明心意便撒手人寰的青梅竹马。这世上多少琪花瑶草,救得了肉体,愈得了伤痛,可从未有一味药,能将已经死了的心复生。 心死之人,时日无多。 门外没有任何人,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和似乎永远不会停的凄风苦雨。 虽是盛夏的深夜,岳疏桐却觉得如坠冰窖,那阵难以言状的寒意从身体最深处散发出来,一直蔓延到指尖。 如粹不再说话,他看着门外的夜色,大口喘息着。没多久,他的头缓缓向后仰去,眼睛里残留的光点渐渐消散,起伏不定的胸膛开始变得平缓,剧烈的喘息声戛然而止。 一切重归于寂静。 床榻上如粹的身体像是风雨中被打落的叶片,颓败、无力。他终究无法反抗这狂风骤雨一般的命运,最终落于泥泞,湮灭于尘土。 如粹就这么离开了。 他本应在这世上自在快乐,他应该无忧无虑,应该看遍这世上所有的景致,应该走遍所有的山川大河。十五岁的年纪,他应该意气风发,应该春风得意,而不是死于惊惧,死于病痛,死于这无穷无尽的绝望。 看着如粹,岳疏桐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仿佛被抽干了血肉,从而感觉不到一点点心痛。她清楚自己是流着眼泪的,泪珠落到她的手上,烫得一阵阵疼。 她伸出手,轻轻地为如粹合上双眼。 睡吧,如粹,你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 第69章 旧友重逢 如粹被葬在了荧儿的旁边。 从前他们便时常形影不离,如今去了,也该做着伴。 如粹的丧事是岳疏桐一手操办的,毕竟荧儿的那件事之后,她已经有了经验,不用谷夫人出力了。 如粹下葬之后,向只影承受不住,昏死过去,迟迟醒不过来。 依礼,他们应该谢谢谷夫人的出手相助。向只影还未醒,岳疏桐,段泓和竹猗只好先去了谷夫人的院子中,跪谢谷夫人的恩情。 “这一次,多谢夫人倾力相助。师姐卧病在床,我代她谢夫人恩德。”说罢,岳疏桐又跪了下去。 依民俗,这个礼谷夫人一定要受。 岳疏桐起身后,谷夫人携着她的手,道:“斯人已逝,还请姑娘、稷王殿下,还有竹猗公子节哀。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夫人说得是。”岳疏桐道。 她虽是这么说,心中却已经没有半点对以后的打算。被她视为至亲的人接连离她而去,岳疏桐实在是乏了。 她突然觉得这人世也不过如此。 “姑娘且先在我这住着吧。至于稷王殿下的大业,我们从长计议。” “好。多谢夫人。”岳疏桐麻木地道着谢。 “我虽然派过去不少人帮忙,却总觉得无法真的为各位排忧解难。这几日,姑娘和殿下,还有竹猗公子,向姑娘,实在是累了,好好歇着吧。若是实在难过,就放声哭一哭。但要记得,哭完了,我们还要接着走以后的路。”谷夫人劝慰着,渐渐红了眼眶,“若要什么,尽管开口,千万不要客气。” 几人没有再多言。再次谢了谷夫人后,便各自回了房。 虽然十分疲倦,可岳疏桐根本就没有歇息的心思。她坐在床边,守着昏迷不醒的向只影。向只影不醒,她绝不会休息。 姜皎此前已经看过了,说向只影是因为伤心过度,才致晕厥,虽然她长久以来劳心劳力,但万幸没有什么大碍。 可岳疏桐还是不放心。荧儿和如粹都不在了,她不能再失去向只影了。 “师姐,你要快点醒过来。”岳疏桐紧握着向只影的手,喃喃道。 这时外面有人叩门,岳疏桐猜想着,可能是段泓和竹猗来探视向只影,便忙上去开门。 可门外的人却是一名与岳疏桐年纪相仿的女子。 岳疏桐见到此人,颇为意外,一时竟怔住了。 竟然是阿梅。 她正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那里。 “夫……夫人命我来瞧瞧。”许是已经得知岳疏桐就是桃红而太过震惊,一时难以接受,阿梅有些怯生生的。 “快进来吧。”岳疏桐勉强打起精神,请阿梅进来。 岳疏桐当初虽然同阿梅相处时日不长,却处得还不错。可此时,二人相对而坐,竟一时无话。 “桃红,你当初走得好突然,我一觉醒来就找不到你了。”良久的沉寂之后,阿梅先开了口。 岳疏桐只是笑笑,她不知如何向阿梅解释自己当初为何来到谷府,又是如何伪装身份,最终又是如何离开的。 “夫人今日传我过去,命我过来找你,还同我说了你的身份,我当时就愣住了。”阿梅低头道,“夫人要我来陪你说说话。” “夫人有心了。多谢你过来。”岳疏桐轻声道。 “我给你拿来了这个。”桃红从袖中取出了一只荷包,“当初你留在这里的东西,那些珠花、帕子不知道被谁拿走了,只剩这个了。” 岳疏桐接了过来。是当初安和给她的那只荷包。 轻抚着荷包上的绣花,岳疏桐再也忍不住,长久以来积累的悲痛、悔恨、遗憾一齐涌了上来。 岳疏桐抱住双臂,失声痛哭。 自从荧儿和如粹接连离世,岳疏桐便浑浑噩噩的,她想不起来以后该如何是好,也不愿意去想。她甚至无力继续走下去。 可如今,这只荷包又在告诉她,在前面,还有人在等着她,等着与她再见。 她还要继续走下去。这条命,已经不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我熬了粥,你一定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吃一点吧。”阿梅轻轻抚着岳疏桐的头发,道。 岳疏桐努力止住眼泪,胡乱抹了一把脸,点了点头。 她不能再这么颓丧下去了。 阿梅掀开食盒的盖子,端出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细粥,并几样小菜,以及两只小碗。盛好了粥,端给岳疏桐。 岳疏桐道了一声谢,低头默默地喝着粥。 “不管发生了什么,要吃饱才有力气做事。”看着岳疏桐肯喝粥,阿梅颇为欣慰。 虽然岳疏桐并无多少食欲,可还是将粥尽数喝尽。兴许是终于有吃食下肚,岳疏桐只觉得头脑清明了些,心也稳了。 “我走之后,谷府中可有什么异样?”岳疏桐轻轻放下碗,问道。 当初她与青龙一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她很想知道在此之后,暗藏在府中的探子会有何动作。 阿梅皱起眉头,想了片刻,道:“我只记得,自打你走了之后,夫人开始厉行节俭,裁减了不少人。除了服侍过太老爷和太夫人的那一辈人以及家生子,其余的能打发走的都打发走了。我是因为伙房里实在缺人手,才留了下来。” 岳疏桐不禁惊叹,谷夫人当真是聪颖。她定是在此之前便察觉出府中的不对劲,只是寻不到能将府中可疑之人驱逐出去的机会。后来岳疏桐和青龙那一战,刚好给了谷夫人机会,将那些探子清除了出去。 不然,岳疏桐此次在谷府居住,怎么会平安无虞。 “荧……荧儿……” 床榻上的向只影突然发出一声极为微弱的声音。岳疏桐浑身一震,再也顾不上其他,立刻扑了过去。 “师姐,师姐。”岳疏桐轻声唤着向只影。 向只影那蝶翼一般的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见向只影醒了,阿梅便打了一声招呼,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岳疏桐目送阿梅离开,又看向向只影,紧紧握着她的手。 向只影盯着床帐的顶,迟迟不说话,很快,她的眼中便蓄满了泪水。 第70章 重振旗鼓(一) “阿灼,我方才梦到小弟和荧儿了。我梦到我们还在家里,爹娘都在身边。爹去镇上赶集,给我买了珠花,娘给我做好吃的。我还梦见临穹山上,师父他们都还在,夫子也还在。师父她亲手做了蜜饯给我们吃,还给我们做了新衣裳,绣了新荷包。”向只影哽咽着,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 岳疏桐闻言,心中愈发苦涩,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她多想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她仍在家里,爹娘都在身边,照常过着清贫的日子。她宁愿不见段泓,不见向只影。 至少这样,他们都是各自安好的。 可是命运就仿佛一幅画卷,一旦展开,他们就必须要在这幅画卷上作画,不能放下笔,也永远不能停止。 “阿灼,我真的好累啊。方才我醒过来的时候,就不断在想,为什么不能让我永远睡过去,为什么还要让我醒过来。我好怕,我一睁开眼,就要面对失去了师父,失去了荧儿和如粹的现实。”向只影努力撑起身子坐着,眼中尽是绝望与无助,“阿灼,我没有家人了……” 说罢,向只影痛哭出声。 两人相拥而泣 不知过了多久,岳疏桐只觉得自己的手都麻木了,头脑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也没有力气。 向只影渐渐止住了哭。 “好了,阿灼,我该去谢谢谷夫人,谢谢她帮我们料理了荧儿和如粹的后事。”向只影擦了擦眼泪,道。 岳疏桐明白,向只影只是强压下去心中的痛苦,因为她深知此时哭泣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他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现在的他们,连追念亲人的时间都没有。 仇人还未付出半点代价,多耽误一刻,就可能会再生异变,已故亲人的魂灵也会多一分不安。 “师姐,我已经代你谢过谷夫人了。你安心养着身子吧。”岳疏桐道。 “那就好。”向只影点点头。 “师姐,这里有粥,你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用一点吧。”岳疏桐端来粥,喂到向只影唇边。 向只影垂眸看了看,很显然,她并没有胃口吃东西,可最终,她还是微微张开了唇,任由岳疏桐喂着她。 “阿灼,我还想再躺一会儿。”喝完了粥,向只影低声道,她的声音里尽是疲倦,像是已经病入膏肓的人,“你也歇一歇吧。这几日,你太辛苦了。” “好。”岳疏桐答应着。 她扶着向只影慢慢躺下,看着向只影合上了双眼,才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 周围静极了。 岳疏桐虽然累,却根本无法入睡。她的脑中尽是从前与荧儿的点滴。 她知道,向只影此时也一定在思念荧儿和如粹,段泓、竹猗亦是如此。 朦胧之间,岳疏桐又看到了荧儿。 荧儿恍若一缕青烟,在她的眼前若隐若现,轻盈,灵动。荧儿在笑着,那笑容就像从前那般明艳。岳疏桐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可荧儿却消散了,再也难觅踪迹。 岳疏桐的意识渐渐清晰后,才发现已是深夜。一道惨白的月光从窗外透了进来。 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这脚步的主人似乎正在缓缓踱着步。岳疏桐像是一只花豹,听到了异响,便立刻警觉了起来。 细细听去,只觉得这脚步声很熟悉,似乎是段泓。 岳疏桐下了床,轻轻将门打开一道缝隙,向外看去。果然见段泓在廊下走着。他垂着头,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殿下,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岳疏桐走了出去,问道。 见是岳疏桐,段泓笑了笑。 “我睡不着,总想着今日一下午都没见你和师姐出来,不太放心,便过来看看。” “师姐她太过悲痛,今日一直躺着。我倒是也歇了歇,迷迷糊糊的,才刚醒,也睡不着了。” 二人说着,在廊下坐了下来,抬头望着夜空。 今晚的月色皎洁,星辰也格外的璀璨。这轮月亮,还有这些星星,几万年,几千年如一日地普照着人世,冷眼看尽了多少悲欢离合。 “师兄他还好吗?”岳疏桐率先开了口。 “师兄他很消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段泓垂眸,声音闷闷的。 接连失去了至亲之人,向只影和竹猗如今这般颓唐这也是意料之中。毕竟当初,和他们处境相同的段泓甚至对这个人世没有半点留恋了。 “殿下,我们明日该去探望谷大人了。自从来了谷府,我们给府中上下添了不少麻烦,如今该尽一尽礼了。”岳疏桐看向前方,沉声道。 虽然此时前方是望不到边际的黑暗,但待明早日出之时,一切景致便可尽收眼底。 “你说得对。” “殿下,事已至此,不论如何消沉,我们还要继续向前,不然便是辜负了先帝,贵妃娘娘,木兰他们,还有夫子,长老们,荧儿和如粹。”岳疏桐紧紧握着那枚荷包,眼中冷意乍现,“还有人在等着我们。” “这自不必说,我都明白。” 岳疏桐看着段泓,只见段泓眉宇之间笼着一层忧愁,却并不颓废。历经种种,他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屑于勾心斗角的皇子,现在的段泓,恍若一片深海,深不见底,暗流汹涌。所幸,岳疏桐还能看透这片汪洋。 段泓没有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他只是比之从前更有锋芒。 这样的改变,算不得坏,但是这其中的过程,必然是烈火焚身,痛彻骨髓。 人的成长,永远都伴随着失去与遗憾,从来没有容易一说。 他们二人的遭遇如出一辙,岳疏桐心疼段泓,亦如当初心疼自己。 月色冷冽,倾洒在廊下二人的身上。 恍惚间,岳疏桐只觉得段泓像极了先帝,像极了那位明明胸怀大志,在世时却被司徒熠牵制的帝王。 段泓突然转过头,两个人四目相对。 岳疏桐掩饰着眼神,不让段泓发觉她的所思所想。 “姜先生今日找我,说惦念着山庄,左右现在无事,想要明日一早回去。”段泓道。 “姜先生帮我们太多了,实在不好再劳烦他,明日我们送送姜先生吧。” “好。” 二人商定后,又略坐了坐,便都回房了。 第71章 重振旗鼓(二) 翌日,岳疏桐早早起身,先是查看了向只影的情况。看她还在熟睡着,岳疏桐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段泓已在院中等着。二人碰了面,一起往角门走去。 送姜皎回去的马车已在角门等着。姜皎背着药箱,正准备上车。 岳疏桐和段泓几番谢过姜皎,姜皎面露愧色,直言自己没能保住如粹,实在不敢承受岳疏桐和段泓的谢意。 “稷王殿下,阿灼姑娘,姜某昨晚已为谷老诊治。谷老的病情,并不算重,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临行前,姜皎突然开口道,似乎意有所指。 “多谢姜先生。”岳疏桐心中了然。 送走了姜皎,岳疏桐回到院中,恰好遇上阿梅来送早饭。 “桃红,我悄悄给你多拿了两个鸡蛋。”阿梅得意地说。 “多谢,你有心了。”岳疏桐笑着,很是感激。这两个鸡蛋兴许值不了几个钱,却是是阿梅的份例中出的,是这位人微言轻的姑娘的一点善意。 “我不耽搁你了,你快用早饭吧,要好好吃饭。”阿梅将食盒交给岳疏桐,“我走了。” 目送着阿梅离开,岳疏桐回到房中,此时向只影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出神。 “师姐,吃饭了。”岳疏桐盛出一碗粥,端到向只影面前。 “我没有胃口,你吃吧。”向只影很是虚弱,摆了摆手,道。 岳疏桐当然不会任由向只影水米不进。她又是哄又是劝,向只影终于吃了一碗粥。岳疏桐又将两个鸡蛋都剥好,让向只影就着小菜吃下。 看着向只影吃完了早饭,岳疏桐才放心离开,同段泓一起去谷虚怀的住处。 院门口的小厮进去通禀,很快出来,毕恭毕敬地请二人进去。 刚刚迈入房门,便听到谷虚怀有些苍老的声音。 “老臣叩见稷王殿下。” 段泓闻言,一个箭步向前,扶住了想要下床行礼的谷虚怀。 “谷老身子不适,无需多礼,快些躺好。” 谷虚怀谢了恩,躺了下来。 有丫鬟为岳疏桐和段泓搬来了凳子。 “听闻谷老缠绵病榻,我应该早来探望,可发生了太多事,以致今日才来,还望谷老不要见怪。”段泓歉意道。 “能得殿下如此挂念,已是老臣鸿福。”说话时,谷虚怀有些气喘。 “谷大人已有了年纪,若是有些事,也该说出来,闷在心里,只怕于病情无益。”岳疏桐目光炯炯。 谷虚怀比当初岳疏桐潜入谷府时苍老了许多,两鬓也平添了些许白发,面如菜色,眉头紧锁,似是因为什么事而忧思成疾。 谷虚怀有些仓皇地躲闪着岳疏桐的眼神,踌躇着,欲言又止。 “大人,殿下在这里,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岳疏桐更进一步。 谷虚怀抬眼环顾四周,轻轻挥了挥手,命屋中服侍的人退下。 很快,谷虚怀病榻前便只剩下岳疏桐和段泓二人。 “还请殿下不要见怪。臣之所以如此忧虑,全然是因为一封与好友的密信失窃。那信中所写,旁人虽难以看懂,可臣一直放心不下。若是到了有心之人的手中,只怕老臣全家,连同族中上下,都难逃一劫。”说罢,谷虚怀重重叹了一口气,愁容满面。 “什么信,这么要紧?”段泓好奇问道。 “是,是臣在朝中的一位好友所寄,说的是……说的是齐王殿下一事。臣猜到了好友之意,也大约知道齐王殿下的下落。此事,臣甚至未向拙荆和犬子提及,就是怕有一日东窗事发,这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不会殃及家人。臣又惊又怕,才至一病不起。” “大人所说,可是此信?”岳疏桐取出了当初从谷虚怀书房中拿走的那封信。 听了谷虚怀所言,岳疏桐刚才恍然大悟,难怪那信中所讲如此奇怪,原来是一则谜语。 “闻北方有奇人,得一鱼”,这“鱼”,便是指段昶,“甚喜之。恐有贼子觊觎,遂寻一赝品示人,已掩耳目”,说得便是这位想要将段昶护住的人找了一人来冒充段昶,让段暄和司徒熠错认为段昶一直出逃在外。而这个人,便是那个南回。至于南回是谁,北方,为玄武七宿所在,南回便是玄武。 岳疏桐很快便将整件事串联了起来。 而寄出这封信的邓锒,便是发现了此事的真相,随后写成了一则故事,告知了谷虚怀。 谷虚怀见到岳疏桐手中的信,眼中一亮,立刻挣扎着起身。 岳疏桐将信交还给谷虚怀。谷虚怀双手颤抖着拆开,看着完好无损的信,热泪盈眶。 “此信为何会在姑娘手中?” 岳疏桐便将当初如何潜入谷府,如何趁夜色进入书房之中拿走此信,又是如何离开谷府,一一道来。 谷虚怀惊骇不已,一时竟说不出话。 “大人放心,此信除了我与殿下看过,便再无旁人知晓。疏桐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让大人忧心,是我之过,还请大人恕罪。”岳疏桐起身行礼道。 “不,不,姑娘莫要如此。”谷虚怀忙阻拦,“姑娘所作所为,我明白。只要此信未落入有心之人手中便好。” 事已说开,谷虚怀眉间的愁云尽数散去,很快便有了精神,面色也红润了。 “殿下,臣知晓齐王殿下在何处。” “谷老,我已经知道了。”段泓颔首道。 “那便好。想必二位殿下已经相见了。” 段泓眸子暗了暗。 “还未相见。” 谷虚怀有些诧异,随即道:“想必是时机未到。老臣笃定,待时机成熟,二位殿下定能骨肉团圆。” “大人,你与那位邓锒大人何时相识的,为何从前我不曾听闻你与他有所交集?”岳疏桐问道。从最开始,她便好奇这件事。 “邓锒是我母亲族中的亲眷,我们二人的年纪虽相差几十岁,可论起来,我算他的兄长。因我母亲娘家路途遥远,多年来人丁也逐渐稀少,邓锒入朝为官之前,我们素无交集。后来一日,我们同另外几位大人一处宴饮,席间说起父母旧事,故乡所在,才得知我们二人竟是兄弟。虽然相见之日甚晚,可我与他志趣相投,故而很快便亲近了。”谷虚怀抚须笑道。 “有这样一位族弟在朝,想必谷大人即便是告老还乡,也一定对朝中之事有所了解吧。” 谷虚怀敛起了笑容,垂首道:“实不相瞒,邓锒确实常常来信,告知我朝中种种。毕竟我当日告老,实乃无奈之举,若不如此,性命危矣。这几年来,特别是见信中常说,司徒熠如何把持朝政,如何将他自己的人推上要职,我心中更是不甘。先帝在时,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我大周也算是安宁,如今那奸贼得意,弄得满朝上下乌烟瘴气,只怕不日后,先帝当初所做的一切都要付诸流水。可尽我之全力,堪堪自保,实在难以与司徒熠抗衡。” “可是后来,大人得知了小殿下的下落。有小殿下在,大人也算有了筹码。”岳疏桐眸中冷光闪过,出言试探着谷虚怀。 第72章 重振旗鼓(三) “姑娘何出此言。” “大人当初既已知小殿下下落,可有想过与小殿下碰面?”岳疏桐并不做解释,又抛出一个问题。 “齐王殿下在外,我自然担心。我也确实有想过将齐王殿下接来,或是寻机与齐王殿下见上一面。”谷虚怀倒也坦诚。 “现在稷王殿下已在这里,大人若有什么事,只管同稷王殿下商议。先帝若是告知了大人什么事,大人也尽可说与稷王殿下。小殿下到底年纪小些。”岳疏桐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茶沫,却并不急着饮茶,只是直直地盯着谷虚怀。 当初所有人都以为段泓已死,难保谷虚怀不会生出转而辅佐段昶的心思。如今她必须确信一件事,那就是谷虚怀见到段泓之后,是否将心思完全转到段泓身上,不再想其他。 辅佐段泓的人,必须一心一意。 她与段泓落到这般境地,就是因为太多的人生了二心。 “这是自然。先帝当年确实嘱托了我,要我好好辅佐稷王殿下。先帝的话,我不敢违背。” “那便好。先帝若是留给了大人什么信物,或者诏书,此时也可拿出来了。这样,我们才能继续谋划以后的事。”岳疏桐轻抿了一口茶,道。 谷虚怀不再言语。只是拿起藏在被褥下的一柄小刀,将头枕划开,从中取出了一枚细细的金色竹筒。 岳疏桐的心顿时狂跳起来。这竹筒中所装的,一定是遗诏。 谷虚怀掀开薄被,下了床,恭恭敬敬地跪在段泓面前。 “此为先帝遗诏,老臣敬献稷王殿下。” 段泓的表情凝滞住了。他缓缓起身,伸手接过,亲手将谷虚怀扶起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竹筒,取出那封尘封已久的遗诏。 遗诏缓缓展开,岳疏桐的心跳得愈发厉害。 “皇三子泓,宽孝仁德,英明贤能,宜承社稷,应上顺天意,下安黎庶……”隽秀的字迹之中,岳疏桐唯独看见这些。这是先帝对段泓的信任、褒奖与嘱托,皇宫中的那个位子,果然是段泓的! 这一切都是那位生前郁郁不得志的帝王为儿子的筹谋。 他当初许是担心,自己从未立储,若是一朝撒手人寰,定会生变。故将遗诏委与谷虚怀,又将段泓托付于谷虚怀、费允和于定乾三人,以待时机,保段泓登基为帝,辅佐朝政。 他在位时,处处受制于司徒氏,他一定不希望段泓继位时也要面临与他相同的困境。 最终果然如他所料,皇后和司徒熠急不可耐,将他谋害,还将段暄推上帝位。万幸当初段泓最终活了下来,不然,他的一切谋划岂不是落了空。 “殿下天命所归。疏桐恭贺殿下。”岳疏桐欣喜万分,单膝跪下道。 “父皇……”段泓一遍遍读着遗诏,轻轻抚着那无比熟悉的字迹,哽咽着,竟落下泪来。 最终,段泓紧闭双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双眼时,他眸中的哀痛已经荡然无存,唯有果决与狠厉。 “疏桐,快起来,谷老请起。”段泓将岳疏桐和谷虚怀扶起,“父皇所托,千钧之重,我定不负父皇的期盼。如今皇位遭段暄窃取,朝政被司徒氏一族把持,我欲夺回皇位,革除积弊,还望谷老和疏桐相助。” “这自不必说,我定尽全力辅佐殿下。”岳疏桐忙道。 如今有了遗诏,便会有更多的大臣归于段泓麾下。有遗诏做筹码,再加上这些人的助力,复仇一事一定更为顺利。待她杀回祁安城,木兰、翠影、望春、陶妈妈、阿修、阿瑾,还有长老们,荧儿、如粹,这一笔一笔的血债,她会让司徒熠、皇后还有段暄尽数还清。 “臣唯稷王殿下马首是瞻。”谷虚怀拱手道。 “方才谷老说,与邓大人是兄弟。那便请谷老得空修书一封,问一问邓大人,可否愿意助我。”段泓小心收好了遗诏,对谷虚怀道。 “臣现在就去办。”说罢,谷虚怀唤来人,为自己整好衣衫后,便起身前往书房。 心结已结,谷虚怀的病似乎也顺势而消了。 房中只剩下岳疏桐和段泓两个人。 “阿灼,你方才问谷老的话是什么意思?”段泓正了神色,似是不悦。 “殿下指的是哪句话?”岳疏桐不解。 “你为何突然说谷老得知了小昶的下落,便是有了筹码?你这话是何意?”段泓虽然面色未变,可话里却有了些怒意。 岳疏桐一愣。段泓何曾这般对自己。她心下一叹,遂解释道:“殿下,疏桐并无别的意思,也不是有意挑唆您与小殿下的骨肉亲情,更不是对小殿下有所猜忌。我不放心的,是谷虚怀。在此之前,他也同旁人一样,都以为殿下已经不在了。段暄既得位不正,他持先帝遗诏,哪怕为了铲除司徒氏,也要着手另立新君。那么立谁最为合适,理由最为正当呢,平王殿下体弱多病,荣王静王二位殿下资质平平,唯有小殿下,他是您一母同胞的兄弟,推他上位最为合适。” “你是怀疑,谷虚怀对我是否忠贞不二?”段泓明白了岳疏桐的意思。 岳疏桐点了点头。 “我与殿下之所以落到此种境地,就是因为存有二心的人太多。现如今形势危急,在殿下身边的人,才干倒也其次,忠心才是最要紧的。费允和于定乾皆是遭到贬黜,只有殿下,才能让他们翻身,更不要说,于定乾从前是临穹山的弟子,如今已经与司徒熠和段暄有了血仇。唯有谷虚怀,他既没有遭到陷害,又与司徒一族没有愁怨,依先帝遗诏办事也好,推小殿下上位也罢,哪怕他什么都不做,继续安享晚年,于他都无坏处。故此,我才要他一句话。”岳疏桐全然为段泓考虑,言辞恳切。 段泓不免动容。想起方才自己竟那般质问岳疏桐,很是愧疚。 “对不起,阿灼,对不起,是我不好。”段泓扶住岳疏桐的肩膀,连连道歉,“我一遇上关乎小昶的事,就乱了方寸。你全心全意为了我,而我方才竟那样对你,对不起,阿灼,我真的很抱歉。” 感受到段泓的歉意,岳疏桐只是微微一笑。在段泓身边数年,这位稷王殿下,未来的大周皇帝的脾气秉性她早已一清二楚。 段泓平生,最看重的便是亲人和挚友。他从前最疼爱段昶,又与段昶离别多年,如今骤然得知段昶的消息,却不得相见,他自然牵肠挂肚。听到岳疏桐的话,误以为岳疏桐对段昶有所猜忌,也是情理之中。 “殿下对疏桐有恩,疏桐对殿下自然是全心全意。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殿下千万要说开,只管存在心里,那才是生了嫌隙。” “你说的是。” 二人会心一笑。 第73章 兵部大案(一) 谷虚怀已经寄出书信,不日后便收到了邓锒的回信。信中说,若谷虚怀有事吩咐,只管开口,他一定尽力去办。 又添了邓锒相助,岳疏桐只觉得如虎添翼,胜算更大了。 因想着多日未能与王骥联系,岳疏桐便也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告知王骥自己与段泓现在何处,又询问朝中近况,用信鸽送了出去。 可这信鸽一去半月,始终不见回来。 岳疏桐隐隐有些担心,只期望这封信没有落到什么人手中。 现已入六月,天气闷热异常,至夜间,暑热也不曾消散。岳疏桐照顾着向只影睡下后,左右睡不着,便起身在院中踱着步。见一丫鬟匆匆走来。 “我家老爷请姑娘和稷王殿下至书房商议要紧事。” 岳疏桐闻言,不敢耽搁,立刻叫上段泓,二人快步来到书房。 谷虚怀早就屏退了人,正独自一人坐在案前,紧紧握着一封信,手抖得厉害。 见谷虚怀想要起身行礼,段泓立刻免了他的礼,要他快说是什么事。 “殿下,我方才收到了于老弟着人送来的信。”谷虚怀颤颤巍巍地将已经被攥的皱巴巴的信呈上。 谷虚怀如此,信里一定说了不得了的事。 岳疏桐心中一紧。她不敢随意揣测。 段泓打开了信封,微微弯下身,和岳疏桐一起读着。 信中的字迹有些潦草,似乎写信的人甚是匆忙。岳疏桐一目十行,很快便明白了信中所述之事。 信中说,于定乾接到兵部侍郎杨念古的线报,说有一辆载满兵器的车从祁安城出发,途径定州,但不知究竟去往何处。于定乾便命人暗中留意,果然发现了一行七八个人护送着一辆简陋的马车,行走于街巷之中。上前盘问,为首的人便说是运一批木柴,往宁州去。于定乾的人要查验,那些人却频频阻拦,最终眼看拦不住,索性抽出了长刀要拼命。万幸被于定乾的人拿下,车也被拉回了官府。 于定乾亲自查验车上的木柴,竟发现那些木柴之中,是数以百计的刀剑,皆是军中所用。 现在,于定乾扣下了那些押送刀剑的人,因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速速报与谷虚怀,要他将此事告知段泓,请示接下来该如何。 “依我大周律法,军中所用的一切兵器,皆由军器监负责,而军器监锻造兵器,则需要兵部的手令。民间不得私自锻造。这些兵器又是从何而来?又要做何用?”段泓读完信,面露疑惑。 “该不会,是有人官为私用,借军器监锻造兵器,暗中售卖,中饱私囊?”岳疏桐猜测着。 “谷大人可知现任兵部和工部尚书是谁?”段泓问道。 “回殿下,现任兵部尚书是明崇庵,工部尚书是谢承训。谢承训的表姐嫁给了司徒熠庶出的弟弟为妻。” 岳疏桐不禁冷笑。 “果然又是一个司徒熠的亲眷。” “能锻造这么多的兵器,所用的人力物力不在少数,明崇庵和谢承训不可能一无所知。这些兵器能运出来,这其中必然有他们的手笔。”段泓收起了信件,冷冷道。 “不如我替殿下走一遭。”事有古怪,岳疏桐想要查探清楚。 “你有何计?” “捉贼拿赃。我们现在并无切实证据,若是现在让于大人向朝中禀报此事,这二人一定会将事情甩到旁人身上,杨念古和夏侯雍或许都会受到牵连,这反而成了我们的损失。不如先让他们按照幕后之人的吩咐,将兵器送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接应这批刀剑。”岳疏桐道,“为保万无一失,我可以混在那些押送的人中,一来看着他们,不生事端,二来也好收集人证物证。” 听到岳疏桐又要离开,段泓有些犹豫,默然不语。 “殿下还在顾虑什么呢?多等一刻或许就会生出更多的变故。”见段泓这般,岳疏桐有些心急。 “我只是有些不放心。罢了,你且去吧,万事小心。平安归来才是最要紧的。”段泓最终展眉,道。 岳疏桐不敢耽搁。陪着向只影用过午饭后,她便向谷虚怀借了一匹快马,提上照霜剑就要赶路。 向只影自然是无比担心,拉住岳疏桐的马鞍,千叮咛万嘱咐。 “阿灼,你每次走,我都提心吊胆的。”向只影眼中泛泪,尽是担忧。 荧儿和如粹走后,向只影便时时垂泪,茶饭不思,人很快便瘦了一大圈。过了荧儿和如粹的头七后,向只影倒不怎么落泪了,但一双蛾眉终日不展。岳疏桐害怕向只影忧思成疾,便常忍着心里的悲痛,同她说说话,好让她不再日日沉湎于哀伤之中。 可失去亲人的痛楚,不会因为旁人的宽慰而消散。这一点,岳疏桐心知肚明。当初她失去爹娘,失去王府中的姐妹,都是在这冗长的时光里慢慢煎熬,最终才渐渐习惯。 岳疏桐心中感伤,却强装镇定。她握住向只影的手,道:“师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走了后,你不要整日闷在屋子里,多出来走走,多同殿下和师兄说说话。你若是想出来逛逛,就让谷府里的姑娘陪着你。” “我知道,你不要挂念我,我能照顾好自己。倒是你,这一去,路上凶险不说,还要同那些男人们一道,也不知道到底去哪儿,你可千万小心。”说到这里,向只影泫然欲泣。 “我是奔波惯了的。况且,那些男人也不是我的对手,我还降服不了他们。师姐尽管放心。”岳疏桐紧紧握了握向只影的手,又转向前来送行的段泓和竹猗,“还请殿下和师兄务必照顾好师姐。” “这自然不必多说。阿灼只管保重好自己。”段泓的嘴角虽然带着笑,眼神却忧心忡忡的。 岳疏桐不敢去看他们的神情,勒紧缰绳,纵马疾驰而去,再不回头。 第74章 兵部大案(二) 谷府的马果然是难寻的良驹。不过两日,岳疏桐便到了定州于定乾的住处。 见到于定乾,岳疏桐开门见山:“于大人,那几个人如何了?” “还在牢中关押着。我亲自审了几次,什么也审不出来。”于定乾无奈道。 “于大人可否带我去看看?” “姑娘有法子?” “我这个法子,还需见到那些人,才知能不能用。”岳疏桐话里虽有余地,神情却胸有成竹。 “好。只是官府之中人多眼杂,待深夜,我带姑娘前去。”于定乾答应了岳疏桐。 至子时,岳疏桐披上了一件暗色的斗篷,跟着于定乾悄悄潜入了牢狱。 走下长满青苔,湿滑无比的石阶,穿过逼仄阴暗的长廊,岳疏桐眼前开始出现几点暗黄色的光点。再向前走了几步,岳疏桐才看清,那些光点是牢狱中燃着的烛火。 于定乾早就将狱中的闲杂人等支了出去,只留几个信得过的人把守。 “我担心那些人串供,便将他们分开关押。这里面有几个,最是强硬,我连刑罚都用上了,他们什么也不说。”于定乾带着岳疏桐走过关押着那些人的牢房,道。 “什么也不说,这般守口如瓶,若不是真的忠心耿耿,那便是有什么把柄在幕后之人的手中。”岳疏桐冷冷道。 “能做这种又累又苦,还随时都可能会丧命的事的人,多是最低下的。都是为了一口饭吃,哪里谈得上忠心不忠心。”于定乾嗤笑道。 岳疏桐审视着眼前的人,这些人的年岁皆是二三十岁的样子。他们或是强装镇定,或是难掩胆怯,或是目露凶光,瞪着岳疏桐和于定乾。 “还请大人为我打开这间牢门。”岳疏桐指着其中一间牢房。 “这间?这里面的人是领头的,也是最顽固。姑娘小心,我担心他会狗急跳墙。”于定乾有些顾虑。 “大人放心。困兽之斗,能奈我何。” 牢房打开,岳疏桐径直走到那人的面前,蹲下身,从上到下打量着。 “凭你们有什么计策,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问不出什么,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人大声嘶吼着,宛如一只落入了猎人陷阱中垂死挣扎的野兽。 “是明崇庵派你们来的,还是谢承训?”岳疏桐蹲下身,问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方才说要杀要剐,可你若是死了,你家中可就没有顶梁柱了。你的父母,娘子,儿女,他们还能去依靠谁呢?”岳疏桐语气轻柔,眼中却寒意森森。 听到家人,那人眼中隐隐有些无措。 见自己的话有了作用,岳疏桐淡淡一笑,继续道:“我想,幕后之人一定许诺了你,只要将此事办完,就会给你一笔丰厚的赏钱,让你全家衣食无忧。可是你现在做的,是掉脑袋的事,若是东窗事发,与此事有关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我若是幕后主使,为求自保,一定会让所有知晓此事的人统统闭嘴,包括他们的家人。宁肯错杀,绝不放过。这件事,成与不成,你和你家人的结局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那人眼神闪躲,显然是动摇了。 做这样惊险的事,这些人心中本就是没底气的。对于幕后主使,也不会全然信任。只需稍加挑拨即可。 岳疏桐乘胜追击。 “现在,能不能保住你家人的命,全在你的选择。幕后之人能给你的,我相信于大人也能给你。你想不想救你的家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那人死死盯着岳疏桐,像是一头面对唾手可得的诱饵,却顾忌猎人,迟迟不敢向前的豹子。 “你带路,我们一同去你们要去的地方。放心,我只要接应你们的人,不会伤害你们,我还要留你们做人证呢。至于你的家人,我会请于大人设法将他们救出来,事成之后,给你一笔钱,你带着你的家人远走高飞。”岳疏桐将计划和盘托出。 “你们开出的条件都一样,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不会对我的家人不利?” “我们的目的不一样。派你们来的人要利用此事从中谋利,而后杀人灭口;而我和于大人要阻止此事的发生,到时还需要你们做证。更何况,能指使人做出这等横行不法的事,可见此人本就心术不正,怎么能信任呢。” 话毕,岳疏桐不再多言,只是留心观察着那人的反应。 那人眼珠微转,似乎是在权衡利弊。 “罢了,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肯相信我。那就让于大人按律法办事吧。你死了,幕后之人得不到好处,又怕事情败露,一定会让你的家人给你陪葬。可惜啊。我已经给了你生路,你就是不肯走。”岳疏桐故作失落,起身要走。 “等一等!” 听到身后响起的声音,岳疏桐很是满意。 “派我们来的人,是兵部尚书明崇庵。反正我已经落到你们手里了。听你的,总比直接法办来得好。或许还能活命。”那人咬牙道。 “这位大哥果然是聪明人。”岳疏桐回过头,望着地上蜷缩着的人,“怎么称呼?” “我姓华,名觉。” “好。华大哥,我要你现在,从你的兄弟中选三位信得过的人,带我们一起去押送那批刀剑。” “那其他人呢?” “你放心,他们就暂且在这里住着,于大人不会为难他们。当然,我绝不是拿他们当人质。”岳疏桐淡淡道。 “好,我答应你!” “姑娘,这些人当真可靠吗?” 走出牢房,于定乾低声问道。 “说完全信任他们,都是假的。他们也定不会信任我。不过是互相试探罢了。还请大人托人看好他们的家人,这样一来,他们也能有所顾虑,至少不敢轻举妄动。”岳疏桐沉声道,“另外,请大人务必选三位可靠的人,我同他们一起去。” “姑娘还是在我这里等消息吧。都是男人,一个女儿家……” 岳疏桐笑了。 “大人不必顾虑这个。我能顾好自己。更何况,若不亲自前去,始终是不放心。” “好吧。那我这就命人去准备。”于定乾点点头。 “还有一事,我想问大人借一笔银两,用作华觉他们的赏钱。待日后,我一定奉还。”岳疏桐很是客气。 “姑娘不必如此见外。我们都是为了殿下,谈什么‘借’字。姑娘出力,我出钱。”于定乾很是爽快。 “我先多谢大人了。”岳疏桐行了一礼。 第75章 兵部大案(三) 于定乾很快便按照岳疏桐给的话将一切事情安排妥当。他选了最为贴身的几位护卫,让他们乔装打扮一番,又为岳疏桐找来了几件男装。还特地加了一辆空着的马车,以备不时之需。接着给身在祈安城的杨念古等人递去消息,让他们暗中派人看好华觉等人的家人。 岳疏桐还问于定乾借了一只信鸽。 准备就绪后,一行人趁着夜色,悄悄出发了。 “明崇庵可有告诉你们最终要去哪儿,同谁接头,如何接头?”摸出城门时,岳疏桐悄声问华觉。 “只说让我们去昌州边界的茄果村,没有告诉我们同谁接头,但是告诉了我们接头的时辰和暗号。”华觉答道。 “什么时辰,暗号是什么?”岳疏桐追问道。 “不管哪一日到了,都要在当晚子时,在茄果村的村口放一束焰火,很快便会有人来接应我们。到时就说,‘逝将去女’,接应的人答,‘适彼乐土’。” 岳疏桐了然于胸,不再多言。 昌州是大周边陲的地带,距离实在遥远,饶是岳疏桐心中再怎么焦急,都不得不耐着性子。 明崇庵显然是打点好了一切。一路上,即便是途大大小小无数城镇,一行人都不曾遇到半点阻拦和为难。 华觉等人在定州耽搁了几日,为了不让接应的人起疑,一行人几乎不敢歇息。风餐露宿走了快二十日,终于到了昌州的边界。 自从上次谷铭大败,昌州一大半的城镇便落入了昂国的手里。昂国人显然并不善于治理大周的疆土,昌州的百姓又死的死逃的逃,如今的昌州已是百业凋敝,人烟几乎断绝。 遥想当年,昌州也曾是大周连通西域的咽喉要地,靠着同各国商人做买卖,一度富庶繁华。自打周昂两国起了兵戈,昌州便迅速衰退,已至到了今日这般荒芜苍凉的境地。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蓬草黄土。血一般的晚霞之下,是望不到边际的断壁残垣,宛如一方方墓碑,默然伫立着,似是在吊唁这片充斥着悲怆的土地。 此情此景像是一把利剑,洞穿了岳疏桐的胸膛。 这里明明是大周的疆土,却有一大半早已不在大周的手中。这里明明是无数大周子民的故土,却见不到一个大周的子民。 何时才能收复失地,何时才能重返家园,何时才能四海升平。 岳疏桐在心中一遍一遍质问着。可是没有人能回答。 “从这儿往前走,走不多远便是茄果村了。”华觉展开地图,指了指方向。 “什么人!”队伍中有人突然厉声喝道。 岳疏桐回过了神,顺着那人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在一处摇摇欲坠的土墙后,有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我去看看。”华觉大步流星上前走去。 看到土墙后的人,华觉的身子一顿,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情。 “怎么了?”岳疏桐一边问着,一边手握剑柄,蓄势待发。 华觉没有回答,只是将土墙后的人拖了出来。 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和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两个人皆是蓬头垢面,瘦骨嶙峋。 女人满脸惊恐,抖如筛糠,嘴里不断地说着岳疏桐听不懂的话。孩子放声大哭着,死死抱着女人的手臂。因为他太过消瘦,望过去,竟像一只瘦弱的小猴子。 即便二人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可还是能看出,那不是周人的穿着。 女人的样貌也同周人有些不同,鼻子更高些,眼窝也很深邃。 许是看出了岳疏桐是几人中唯一的一位女子,女人拼死挣脱开华觉的手,扑到了岳疏桐的脚下,不住地扣着头,话里的语气也更为慌乱,还带着哭腔。 这一对母子是昂国人。 所幸,于定乾派来的人中有人懂一些昂国话。那人告诉岳疏桐,这个女人是在恳求饶她和孩子一命。 看着在自己脚下不断抽泣的女人,岳疏桐心中一颤。 即便是她方才亲眼见到昌州的残颓之像,已经对昂国恨之入骨,可面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只求活命的妇孺,她也无法加以苛责与诘难。 最终,她蹲下身,将自己此行所带的干粮分出一些,塞进了女人的手中。 看到吃食,女人睁大了麻木无神的双眼,她吞了吞口水,似乎是在抑制着作为人的本能,转身将干粮喂给孩子。 孩子贪婪地吃着,很快便全部吃完。 岳疏桐见状,又将干粮分出一些,交给女人。 女人还想喂给孩子,岳疏桐却拉住她,比划着告诉她,这些是给她的。 岳疏桐实在不想再看到,因为母亲一心想着孩子而全然忘记了自己,最终撒手人寰的惨剧。 毕竟她从前已经经历过了,不想再有孩子经历这样的痛苦。 女人狼吞虎咽,却因吃得太急,而被噎住,岳疏桐又将自己水袋中的水喂给女人。 吃完了干粮,女人拉着孩子,叩谢岳疏桐。 岳疏桐忙阻止她。让人用昂国话告诉女人,赶快带孩子离开此地。 女人不再多言,顺从地离开了。 母子二人的身影随着渐渐落下的夕阳消失在远处。 “想不到昂国的百姓也不好过。要是哪天不用打仗了,就好了。”华觉感慨着。 岳疏桐亦是心中五味杂陈。她依旧凝视着那母子二人离开的方向,沉默不语。 她的脑海中突然划过了一个念头,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念头。 待段泓大事已成,她想要从军,平了这无休无止的战乱,让大周的百姓再也不必为战事所累。 “姑娘,走吧。就快到了。”华觉低声提醒道。 岳疏桐收回了思绪,将帽子拉低了些,挡住了大半张脸,同华觉等人一起推着马车,缓缓向前走去。 剩下的路程不算长,一路上唯有的活物,是野兔和野鼠。 拐过了一道崎岖不平的弯路,破败不堪的村落就静静地卧在眼前。 夜色已浓,华觉取出烟火点燃,一道红光冲天直上,在群星点点间炸开,声如响雷。 烟火消散,只余一丝淡淡的硝烟气味。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阵阵风声。 岳疏桐一遍一遍扫视周围,却见不到一个人。 没有人敢发出声音,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 终于,废墟之中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听声音,来的不止一个人。 “逝将去汝。”来人道出了暗号。 岳疏桐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暗暗握紧了剑柄,随时准备动手。 “适彼乐土。”华觉对出了暗号。 话音落下,前方一道断墙后闪出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停顿了片刻,似是在观察什么,随即转身招了招手。断墙后又走出了三个人。 四人缓缓走来。 待他们走近,岳疏桐看清了这四人的装束后,呼吸猛得一滞。 竟然是昂国人。 原来这一批刀剑是卖给昂国人的。大周与昂国的恩怨由来已久,几乎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明崇庵和谢承训竟然暗中将大周的兵器卖给敌国,让敌人挥着大周锻造的刀剑,砍向大周的百姓和将士,助着这些外敌,蚕食大周的国土。 简直是十恶不赦,合该五马分尸! 岳疏桐已然怒不可遏。 那四个昂国人眼中只有马车上的兵器,满脸笑容地靠近。华觉带人将掩饰兵器的木柴逐一卸下,刻意放缓了动作。岳疏桐向周围的人使了眼色。众人开始对昂国人形成包围之势。 岳疏桐举起了一只手,众人立刻一拥而上,将那四个昂国人死死按住。 昂国人显然不知道这是为何,为首的一边挣扎着,一边用蹩脚的中原话问这是何意。 “我只是要你们去做个人证罢了。”岳疏桐冷冷道。 若不是这四个人还有大用处,岳疏桐直欲除之而后快。 众人将昂国人五花大绑,塞住嘴,押上了另一辆空着的马车,让人严加看守,不要让他们死了或逃了。 几乎没有做任何的停留,岳疏桐立刻带着人踏上了回程。 人证物证俱在,只要段暄不想做遗臭万年的昏君,哪怕面对司徒熠,在这等通敌叛国的大罪面前,任何人都无法得到宽恕。 第76章 出逃乾魂(一) 回去的路上,岳疏桐心里一直紧绷着一根弦。她将人分作几班,轮流看管着那四个昂国人。 这几个人想要绝食。岳疏桐便命人掰开他们的嘴,强行灌水喂食。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死了。 因连日来不眠不休,行至半路时,华觉等人实在已经精疲力尽。岳疏桐便让众人在路旁休息,她自己亲自看管昂国人。 此时正是正午,酷热难耐。耳畔除了无休无止的蝉鸣声,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华觉等人因太过劳累,顾不上暑热,皆躺在树荫下沉沉睡去。 这时,一旁的草丛突然抖动了一下,岳疏桐顿生警觉。 可是这草丛再无任何动静。 想必是野鸡或狐狸一类的。岳疏桐暗想着,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再将视线转回时,装着昂国人的马车旁竟冒出一个女子,鬼鬼祟祟地正往车里看去。 “你是什么人!”岳疏桐厉声喝道,几步向前,将那女子按住。 这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如鬼魅一般,岳疏桐竟没有听到一点脚步声。可见这女子非等闲之辈。 这四个昂国人没有回去,他们的主上一定猜到出事了,派人出来找寻也未可知。这女子或许便是被派出来的人。 岳疏桐的喊声惊醒了华觉他们。看到岳疏桐制服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睡意顿时消散,纷纷上前来。 “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华觉问道。 “快说,你是什么人,是不是昂国人派你来的?”岳疏桐没有回答华觉,只顾着质问那女子。 “别杀我,别杀我!”那女子高喊道。 “乖乖告诉我你的来历,我可以不杀你。”岳疏桐手中的力气又大了几分。 “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行行好。”女子似乎被吓坏了,只顾着求饶。 这般胆小,应该不是昂国派来的人。岳疏桐想着,扭过了女子的脸。 看这女子的相貌,不像是昂国人。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岳疏桐仍没有放开女子。 “我,我是路过的。我只是太饿了。求求你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马上就走,马上就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女子说着,哭了起来。 岳疏桐见状,心中有些恻隐。 “给她两个馍。”岳疏桐道。 很快,两个冰冷的馍便递了过来。女子一见到吃食,竟突然有了力气,岳疏桐一时没防备,竟被瞬间挣脱。 女子疯了似的抢过了馍,狼吞虎咽。 看她的样子,确实是已经许久没有吃东西了。 岳疏桐准备等这女子吃饱了再问话。 女子几口吃完了馍,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岳疏桐便又让人拿来两个递给女子,女子大口大口地吃着,很快便吃光了。 吃饱了饭,女子呆呆地望着前方,不断地喘息着,终于,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稳住了心神。 “多谢姑娘赏饭,我这就走。”女子跪下,朝岳疏桐叩了一个头。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呢。”看女子确实没有对自己不利的意思,岳疏桐放缓了语气,问道。 女子身形一抖,张了张嘴,小声道:“我就是一个平民丫头。” 岳疏桐上下打量着女子。这女子的年纪看起来比她小些,极为消瘦,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全身脏兮兮的。 “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岳疏桐凑近了些,直直地盯着女子的双眼,“你方才过来,没有半点声音,这一点,平民丫头可做不到。你是习武之人。” 女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你不要害怕,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岳疏桐道。 女子握了握拳,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是逃出来的。” “从哪里逃出来的?” “乾牢。姑娘应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乾牢,这个地方岳疏桐太熟悉了。那个如同地狱一般的地方,莫说回想起来,便是听旁人提到这两个字,即便现在是大暑天,岳疏桐都觉得周身发冷。 “乾牢?你说你是从乾牢里逃出来的?”良久,岳疏桐才缓缓开口。 她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女子环抱着双臂,点了点头。 岳疏桐看着女子凹陷的脸颊,一时感慨良多。 眼前的这个人,她没有等乾牢使将她送给任何一位皇亲国戚,也没有在那个见不到光的地方蹉跎下去,她逃了出来,哪怕食不果腹,哪怕颠沛流离躲躲藏藏,她都没有动过回去的心思。 这一定不单单是担心回去后会面对极为恐怖的刑罚。 见岳疏桐不发话,女子“扑通”一下,再次跪倒。 “姑娘大慈大悲,千万不要告诉旁人,也求姑娘别把我送回去。我来生当牛做马,报答姑娘的恩德!”说罢,女子又开始叩起了头。 岳疏桐忙拉住了她。 “你放心,我不会送你回去。” “谢姑娘。”女子瘪了扁嘴,委屈地哭了起来。 “好了,你不要哭了。”岳疏桐轻轻为女子拭着泪。 “姑娘,我无处可去,若是姑娘不弃嫌,我以后跟着姑娘可好?”女子小心翼翼问道,“我吃的很少的,我一天只吃一顿饭,不对,我一天只吃一个馍。” “姑娘,三思。”华觉小声提醒道。 “无妨。” 一个突然出现,完全陌生的女子,固然可疑。这一点,岳疏桐何尝不知。左右这女子已经碰上了岳疏桐一行人,除非杀了,不然也轻易打发不了她。可若这女子方才所说一切属实,岂不是滥杀无辜。 不若就这么带在身边,也算有个帮手。倘若她真的另有所图,岳疏桐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 “你叫什么名字?”岳疏桐问道。 “我叫心无。” “好,那你就暂且跟着我。不要多说话,也不要问任何事。”岳疏桐对心无道。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心无又哭又笑。 岳疏桐为心无找来一身干净的衣服,又为心无擦了擦脸。 是个清秀的姑娘。岳疏桐好好打量了一番心无,暗想道。 第78章 出逃乾魂(二) 随后,一行人不再多做耽搁,继续赶路。 “乾牢里,只有你自己逃出来?”路上,岳疏桐低声问心无。她一直怀着戒心。 “还有阿清。我们两个人一起逃出来的。”提到这个阿清,心无垂下头,两眼含泪。 “她人呢?” “她不小心摔下了山崖,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没气了。我们本来说好,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乾牢的人永远也找不到我们,然后,我们随便做点什么,养活自己。可是我们还没跑出多远,她就……”心无再也说不下去,抽泣了起来。 岳疏桐拍了拍她的肩膀,递上了一块丝帕。 许是觉得找到了可以诉说的人,心无擦了擦眼泪,继续道:“姑娘不知道,那乾牢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不说,还要教人怎么打架,怎么杀人。要是做不好,就被吊起来打,还不给饭吃。乾牢里面的教习,无论男女,都是凶神恶煞的,他们自己欺辱我们这些人不算,还挑唆那些年长的乾魂欺负我们,抢走我们的吃食和衣裳。得了病也不给治,要么熬着等病好了,要么就这么死了。若是许久不见好,或是落下了什么病根,就直接拉出去处置了。 乾牢里每天都有饿死的和被打死的人,到了冬天,还有冻死的。姑娘,我猜你一定想问,乾牢里这么苦,为什么没有多少人逃出来。一来是因为乾牢看守森严,二来是因为一旦逃出来被抓回去,就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活活打死。这才让人们都不敢逃。说起来,要是有命熬到被送出去的那一天,也算解脱,可是遇到的好主才能好好活下去,遇不到,也和在乾牢里大差不差。” 听着心无的话,岳疏桐全身开始微微颤抖。旁人听来,这不过是一则悲惨的故事,可心无所说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岳疏桐亲身经历过的。那些极为惨痛的回忆,随着心无的话,不断地蹂躏着岳疏桐的心。 “我实在撑不下去。我比不得乾牢里的一些人,他们虽然父母早亡,可到底曾在父母身边长大,至少有过爹娘的疼爱,好多都是想着爹娘才能勉强过活。我打记事起就在街上要饭,被打被骂,挨饿受冻,进了乾牢本以为有口饭吃,结果过得还不如要饭的时候,我实在熬不住,索性和阿清一合计,逃出来,兴许还有条活路。可没多久,阿清就死了,又剩下我自己一个。还好,上苍保佑,竟然让我遇到了姑娘。我想,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比在乾牢的日子更差。都过去了。”心无止住了泪水,挤出一个极为勉强的微笑。 是了,都过去了。岳疏桐在心里安慰着自己。现在的她,早已摆脱了乾牢那暗无天日的日子。即便现在情势危急,可无论如何,都要远远好过在乾牢的日子。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万事都要向前看。 “日后,我一定对姑娘忠心耿耿!姑娘有什么要做的,尽管吩咐我,心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心无向岳疏桐表着衷心。 岳疏桐只是微笑着点点头,道:“你有心了。” 无法,岳疏桐现在实在无法再像从前一样,轻易地相信别人。 即便心无方才说得真切。 回去的路远不及来时顺畅。 岳疏桐早就带人将那些兵器全部藏在了关着昂族人的车中,原本用以运送兵器的车已经空了出来,伪装成买卖已成的样子。 可回去的路上,去时还行方便的官员却换了一副面孔。 路过柴桥时,城中的官员竟下令不得放行。明明天还大亮,却偏偏说城门就要关了,任何人都不得出城。 岳疏桐遮挡着面容,无法上前交涉;华觉想要分辩,还没开口就被守城的官兵大声斥责了回来。 见此情景,岳疏桐明白,他们轻易走不出这座城了。 岳疏桐拦住了想要再次上前的华觉,示意他带着人回到城里,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落脚。 华觉虽然不解,却还是照做了。 “姑娘,我们要赶路,在这里耽误,定会误了事。”一行人找到了一处荒废已久的院落。华觉趁着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 “走不了,我比你更着急。可是你就不奇怪,为何我们去时顺顺当当,回来时,却被拦下了。”岳疏桐解下水袋,痛饮一番。冰凉的水流过喉咙,很快平复了原本焦躁不安的心。 “因为他们以为我们这趟货已经送到了,不需要再讨好上面那位了。”华觉愤恨地捶了一下一旁的墙壁。 “不,因为我们已经没有用处了。”岳疏桐望着西方天际上那一抹血一般的红霞,淡淡道。 “姑娘的意思是……”华觉眼中划过了一丝惊愕。 没错,有人要将他们灭口。 根本就无须得到昂国是否收到这批兵器的消息,那人根本就不想看到他们活着回去。 岳疏桐没有再多做解释。她让其他人好生休息,养足了精神,以备不测。 至于那四个昂国人,依旧被藏在车中。 “姑娘,我把屋子里收拾了一下,外面热,进去坐一下吧。”心无带着满手的灰,从破败不堪的房屋中兴冲冲地跑过来。 看着心无亮亮的双眼,岳疏桐笑着点点头。 进了屋里,心无殷勤地拿来了一只蒲团,请岳疏桐坐下。 岳疏桐道了一声谢。 “姑娘,我去找点吃的吧。”心无道。 “有吃的,不必去找了。”岳疏桐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了一块干粮。 “这一路上姑娘一直在吃这个,我去给姑娘找点好吃的。” “怎么,你有钱?”岳疏桐好奇地看着心无。 “没有。”心无老实地摇摇头。 “难道你要去偷?” 心无心虚地低下头,小声道:“我就是靠着这个才活下来的。” “我们此行不能太过招摇,万事都要小心谨慎。你这一去,岂不是平白惹出祸端?”岳疏桐沉声道。 眼下形势危急,万万不能节外生枝。 心无听话地点点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第79章 杀人灭口 屋中两人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坐着,岳疏桐偶尔给信鸽喂点食,直到红日西垂,暮色渐浓,群鸟归林。岳疏桐这才起身,走至窗前,将华觉喊来。 “让兄弟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今晚有贵客到访。”说这话时,岳疏桐面容甚是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华觉点了点头,神情甚是紧张。 岳疏桐转身,才发现心无正一声不吭地站在身后。 “今天晚上可能会有事情发生,你应该会害怕,先去躲一躲吧。”岳疏桐道。 心无倔强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怕,我要跟着姑娘。” 岳疏桐见状,也不再勉强她。 夜色开始弥漫,裹挟着一种沉郁的氛围,水汽一般,沁入到每一个人的心里。 岳疏桐让人给那四个昂国人送去吃食,又燃起了火,照常用着晚饭。 “今晚的人,无须手下留情,也不必留活的,全部杀了。”岳疏桐凝视着前方的黑暗,低声做着安排。 “姑娘放心。” “我们都听姑娘的。” 众人纷纷应和。 一晃到了深夜。众人熄灭了火把,华觉等人互相倚靠着,合眼假寐;岳疏桐带着心无藏在屋中,时时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岳疏桐听到屋顶上的瓦片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紧接着,便是一阵极为细碎的脚步声。 他们来了。 屋外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很快,厮杀声排山倒海般涌来。 岳疏桐提剑冲出屋子,挥剑挡下迎面而来的钢刀,抬脚狠狠踹开那人,还未等那人站稳,岳疏桐便一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院子中寒光阵阵,血肉横飞。 几番拼杀过后,前来刺杀岳疏桐等人的杀手已经倒下了一大半,可即便胜负已分,剩下的杀手依旧没有退却的意思。 无妨,岳疏桐本就不想留活口。 “姑娘小心!” 一声惊呼响起,岳疏桐随即扭头,只见一个杀手正站在身后,正呈劈砍之势。可他手中的钢刀却没有落下。 一截利刃洞穿了他的胸膛又被抽出,那杀手一命呜呼。 心无就站在那杀手身后,她手中的剑正滴着鲜红的血。 两人默契地没有多说话,只是举起利剑,同华觉等人一起,将那些杀手斩杀殆尽。 “都死了。”最后一个杀手倒下后,华觉提了提脚边的尸体,道。 “数一下,看看有多少人。”岳疏桐吩咐道。 心无立刻点燃一支火把,在满地尸首中来回走动着。 “姑娘,一共十九个人。”心无很快便清点好。 “看来明崇庵是铁了心要我们的性命。”岳疏桐冷眼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华觉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说罢,华觉将手中的剑猛地插入地面,单膝跪下,“若不是姑娘当初在狱中好言相劝,又亲自跟随我们前来,我和弟兄们只怕已经命丧今晚了。明崇庵这个狗贼,真该千刀万剐。”华觉咬牙切齿。 岳疏桐俯身将华觉扶起。 “今晚之前,我一直以为,是明崇庵和谢承训狗胆包天,敢做这种通敌叛国之事。可是刚刚发生的一切,反而让我觉得,这二人只是奉命办事的,他们的上面还有人。” “姑娘何出此言?”华觉问道。 “就当谢承训确实敢于私自动用军器监的人力物力,铸造这一批兵器,也能暗中与昂国人搭上线,但是能养出这么多训练有素的杀手,无论是他,还是明崇庵,显然没有这个本事。” “那会是谁呢……”华觉喃喃道。 还能有谁。有这样的胆子和能力,满朝之中,除了司徒熠,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就算他并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也一定帮了明崇庵和谢承训大忙,从中收取了不少好处。 可是,现在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即便有华觉等人,以及那四个昂国人为人证,有满满一车的刀剑为物证,最多只能证明明崇庵和谢承训的所作所为。司徒熠一定早就有所准备,到时他一定会将全部的罪状推到他们二人身上,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岳疏桐暗想着。 “姑娘,这些尸体怎么办?”心无问道。 “把他们拖进屋子里吧。” 华觉等人立刻动手,很快就将院中清理干净。 “我还未谢你。方才若不是你,我定会被那杀手所伤。”岳疏桐看向了心无。 月色下,心无的双眼亮亮的,她的脸颊上还流着汗,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粘在额头上。 “姑娘救了我,我报答姑娘,是应该的。”心无笑道。 “那这一路上,你就在我身边,好好做事吧。只要你不生二心,我绝不会亏待了你。”岳疏桐缓缓道。 她刚刚看得真切,心无的身手着实不错,灵活、利落,况且还帮了她,倒是个可用之人。回去的路上让心无做些零碎之事也好。等回到了,再请于定乾为她找个去处。岳疏桐默默盘算着。 这一夜注定是睡不成了。一行人枯坐在院中,等着天亮。 终于,夜色同院中的血腥气一起,渐渐消散。 今日,他们必须出城,不然,那一屋的尸首会惹来大麻烦。 至于如何出城,岳疏桐心中已有了谋算。 她掩着面容,同心无一起驾着马车,往城门走去;华觉则驱赶着另一辆,不远不近地跟着。剩下的人分散着,混入街上的行人之中,慢慢靠近城门。 穿过了街巷,岳疏桐走上了城中心的大道,城门已在前方。 第80章 回到谷府(一) 岳疏桐挥起马鞭,狠狠抽打在了马的身上。 一声嘶鸣,马开始狂奔起来。 “快让开!快让开!马疯了!快让开!”岳疏桐佯装惊慌失措,高声喊叫着。 路上的行人见状,纷纷躲避;守城的官兵想要阻拦,但是狂奔的马匹太过骇人,只得闪开。岳疏桐趁此机会,跑出了城。 华觉有样学样,假装马匹受惊,冲出了城门。 就这么跑出了好几里路,岳疏桐才勒紧缰绳,让马匹停了下来。 岳疏桐掀开车帘,查看了车里昂国人的情况。 虽然这一路上并没有缺吃少喝,但是因天气炎热,这四个昂国人闷在车中,早已是大汗淋漓,有人的面色已经有些发白。 岳疏桐不免心焦。这一路上发生了太多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今日便会有人发现那些杀手的尸首,那些杀手的主上也一定察觉的异样。若是不能尽快赶回定州,只怕夜长梦多。 昨日柴桥的官员不肯放行,来时途经的城池的官员也一定如此,原路返回是万万不能了。 岳疏桐拿出地图,很快便选出了一条新路。虽然远了些,但也好过虎狼当道,寸步难行。 为保万无一失,岳疏桐取来纸笔,匆匆写了一封信,信中告知了于定乾他们的现状,以及回去时要经过的城郭,请于定乾派人接应。随后用那只信鸽将信送出。 华觉此时也已赶到。岳疏桐将自己方才的打算告知了华觉。 华觉并无二话。 待人到齐后,一行人沿着岳疏桐选好的路,往定州赶去。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长途跋涉几乎耗尽了所有人的心力。好在,在岳疏桐也快要撑不住之时,终于与于定乾派来接应的人遇上。 岳疏桐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往后的路快了许多。不出两日,便回到了定州。 顾不上歇息,岳疏桐匆匆赶至于定乾书房,将这一程所发生的事尽数告知,又带着于定乾去看那四个昂国人。 见到昂国人时,于定乾着实吃了一惊。 “这明谢二人还真是狗胆包天!我大周多少将士血洒疆场,他们竟然敢里通外敌!”于定乾怒不可遏。 “大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明崇庵和谢承训一定无法抵赖。现在,就要靠大人为大周将士讨回公道了。”岳疏桐道。 “可是,如今龙椅上那位……”于定乾有所顾虑。 “大人放心。这可是中伤司徒熠势力的大好时机,段暄定会彻查此事。” “好,我这就拟一封奏章,禀明此事——姑娘一路奔波,实在是辛苦,先在我这里好好歇息吧。”于定乾想要挽留岳疏桐。 “多谢大人好意。只是我这次出来太久,不太放心殿下和师兄师姐,他们也一定在牵挂我。我想赶快回去。”岳疏桐婉拒了于定乾的盛情。她着实挂念段泓、向只影和竹猗,心中难安。 “也罢。但姑娘好歹要在我这里用顿午饭,我也算略尽地主之谊。” “那就多谢于大人了。”岳疏桐接受了于定乾的好意,“只是还有一事,我想要麻烦大人。” “姑娘只管说,千万不要提‘麻烦’二字。” “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一位女孩子,也是个苦命人,眼下无处可去。我想请大人为她找一个清白的去处,好让她安身立命。”说罢,岳疏桐向于定乾行了一礼。 回来的路上,岳疏桐便一直在想,要为心无寻一个怎样的去处。心无的来历只是她一面之词,岳疏桐实难完全相信,况且前途未卜,带着她徒生不便,不如让于定乾为她找一个地方。 于定乾忙将岳疏桐扶起。 “是什么样的女子,可否让我见上一见?” “自然是要大人过目的。” 岳疏桐唤来了心无。 心无匆匆而至,因为有些慌张,迈过门槛的时候,被绊了一下。 许是从未见过于定乾这样品级的官员,心无战战兢兢,头埋得低低的。 “见、见过大人。”心无有些笨拙地行了一个礼。 于定乾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抬起头来。” 心无听话地抬起头,紧抿着唇。 她的面容比刚刚回来时干净了许多,应该是已经洗过了。 “城中连家书香世家,门第清白,家风正直,近来刚刚添了人口,正是用人的时候,将这位姑娘送到那里去正好。我与连老爷交好,这个面子,他应该还是会给的。”于定乾转向岳疏桐,道。 “心无,你一下如何?”岳疏桐询问道。 心无抬眼看了看岳疏桐,又看了看于定乾,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一言未发。 见心无不语,岳疏桐只当她愿意了。 “心无交给大人,我也就放心了。” 安顿好了心无,于定乾又命人准备饭菜。岳疏桐用完了午饭,便匆匆踏上了回程。 一路快马加鞭,待襄城的城门出现在前方时,岳疏桐终于心安。 岳疏桐回到谷府,段泓等人自然是惊喜万分,围住岳疏桐,一阵嘘寒问暖。 “姑娘出去这么久,一定累了。臣妇让人安排热水,待姑娘沐浴歇息后,殿下再问也不迟。”谷夫人含笑道。 “夫人说的是,是我太心急了。”段泓惭愧道。 热水很快备好。身子泡入水中的那一刻,岳疏桐只觉得全身说不出的舒畅。氤氲的水汽中,近一月的奔波之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向只影端来一盏花瓣,轻轻撒入水中,又拿来帕子,为岳疏桐擦拭着身子。 “师姐,我自己来就好。”岳疏桐忙道。 “无妨,还是我来吧。”向只影轻声道,动作愈发轻柔,“我瞧着你,黑了,也瘦了。” “夏日炎炎,一路风餐露宿,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岳疏桐倒是不以为意。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大仇得报。阿灼你实在是太辛苦了。愿上苍保佑,不然,怎么对得起你这般舍生忘死。”向只影声音有些哽咽。 “师姐不必伤感。”岳疏桐心中郁郁,却还是出言安慰,“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爹娘,姐妹,师父,还有夫子,荧儿,如粹,他们都不在了。复仇一事,从来不会轻松。只要能报仇,多危险,多辛苦我都不怕。”岳疏桐握了握搭在肩上的向只影的手,道。 向只影不再多言,只是拿起澡豆,轻轻为岳疏桐擦着。 很快洗完了澡,岳疏桐换上干净的寝衣,挽好头发。恰好此时谷府的丫鬟送来了饭菜。段泓也过来了。 “师姐,我在这里陪着阿灼就好。” “好,那你们聊。”向只影起身离开了。 段泓接过丫鬟手中的食盒,将饭菜一一摆好。 “殿下,我这一路上……”岳疏桐急于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悉数告知,饶是饭菜香气扑鼻,惹得人馋虫大动,岳疏桐都没有瞧一眼。 “不忙,先用饭。”段泓为岳疏桐添上一碗饭。他眼眸含笑,说不出的温和。 “好。”岳疏桐只得点点头。 段泓亲自为岳疏桐布菜,岳疏桐低头默默吃着。她确实有些饿了。二人皆不语。 第81章 回到谷府(二) 最后一点米饭下肚,岳疏桐满足地放下了筷子。 洗了澡,又吃了东西,她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但很快困意袭来。 段泓让人收拾了碗盘,就催着岳疏桐上床歇息。 岳疏桐此时也顾不上将明崇庵和谢承训通敌一事告诉段泓。躺下后,几乎立刻沉沉睡去。 如今已是盛夏,酷热难耐。饶是谷夫人命人送来了冰放置在房中,也难敌暑气。 故此,岳疏桐睡不安稳。 半梦半醒之间,岳疏桐只听得耳边尽是蝉鸣,聒噪非常,又有暑热缠身,岳疏桐不免辗转,心中有些烦躁。 这时,丝丝凉风袭来,似是有什么人在床边为她摇着罗扇,驱赶着热气。 大概是师姐吧。岳疏桐迷迷糊糊地想,翻了一个身,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窗前茂密的桂树枝叶,穿过窗棂,被剪成了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光斑投在地上。 岳疏桐的意识还有些朦胧。她半眯着双眼,缓缓坐起来,伸了伸懒腰。 床边的人依旧为她扇着凉风。 “多谢师姐,我自己来吧。”岳疏桐伸出手,想要接过扇子。 可那人并没有递上扇子,也未说话。 岳疏桐不免疑惑。她抬眼看向床边。 只见段泓眼带笑意,手中正摇着一只折扇。 “殿下?”岳疏桐有些意外。 难道一直守在床边的人是段泓? “如何,还热吗?”段泓问道。 “不热了,比刚刚睡下时好多了。”岳疏桐摇了摇头。 段泓放下了折扇,走到案前,捧来了一只白瓷盏。 “这几日天气炎热,谷夫人吩咐伙房熬了梅子汤,喝了好消暑。” 梅子汤是冰过的,酸甜可口。岳疏桐尽数饮下,只觉得身上痛快了不少。 “事情查的如何?可知是何人在捣鬼了?”段泓接过瓷盏放到一旁,继续为岳疏桐扇着风。 “殿下,明崇庵和谢承训通敌。那批兵器是送给昂国人的。”岳疏桐神色凝重。 段泓惊愕不已。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细细讲来。”他催促着。 “我到了于大人处,见到了护送兵器的那几个人,他们是明崇庵派来的,也不知道这批兵器是送给谁的,只知道要送到昌州。我混在他们其中,到了昌州之后,发现前来接应的人,是昂国人。我带人直接将其拿下。回来时,我们还遇到了要将我们灭口的杀手。所幸有惊无险,平安回到了定州。” 听完了岳疏桐的话,段泓赫然而怒。 “这两个人,真是有胆量。这种灭九族的大罪也敢犯!” “若不是许以利益,又有人袒护,凭他是谁,也断断不敢这么做。”岳疏桐冷笑一声,道。 “你是说,这里面,也有司徒熠的份?” “这一点,我们不是心知肚明吗。但并无真凭实据。对了,我们这一路上,明崇庵似是打点好了不少人,好多地方的官员都在给我们行方便,熟练得很。可见,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做了。” “如此说来,我大周将士在昌州打的败仗,不单单是因为传言中昂人兵强马壮,作战骁勇,还因我大周朝堂上,出了个衣冠禽兽。不,只怕不止一个。若是再这么放任下去,只怕今日是送刀剑,明日是赠兵马,再往后,便是将祁安城拱手让人了。”段泓双拳紧握,手上青筋暴起。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我回来时,于大人说要拟一封奏章呈奏此事,想来现在已经拟好了。” “让段暄斩草除根是难了,只愿能及时止损。”段泓轻叹道。 “有司徒熠在一天,这样祸国殃民的事就不会断绝。”岳疏桐愤恨道,“我亲眼看见,昌州人烟断绝,成了一片死地。不光是我大周的子民,连同昂国边境的百姓亦是生不如死。可朝中那些人,竟然…….哪里是不能御敌,分明是不肯!”岳疏桐重重捶了一下床板。 “若是止了兵戈,那些奸贼还怎么从中谋利呢。唯有边境永无宁日,他们才可中饱私囊。”段泓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色因为动怒而变得煞白。 岳疏桐伸手轻轻抚着段泓的背,为他顺着气,道:“殿下,恕我直言,若是再任由司徒熠等人胡作非为,只怕我大周没有亡于外敌,也要亡于内乱了。” “我何尝不知这一点。也不知道这一次,于大人的奏章递上去,段暄会做什么处置。” “他为了与司徒熠争权,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但司徒熠也应该早就找好了后路,这一次,也只是除掉他的党羽,难以伤其根本。” “这次事情若成了,算上之前两次,司徒熠已经吃了三次败仗,难免狗急跳墙。段暄也一定有所防备。只怕现在,他全部的心力都放在了与司徒氏及其党羽的争斗之中。鹬蚌相争,我们也好得利。到时,我一定还大周一片风清气正。”段泓神色坚毅,似是下定了决心。 “两次?”岳疏桐有些困惑。 除了上次堰州赈灾钱粮一案,便是这次兵器案,还有哪一次? 段泓看到岳疏桐有些茫然的样子,不禁笑了。 “你忘了,上次王大人说过,军需粮草一案。你当时还提议,要王骥先办堰州赈灾钱粮一案,军需粮草的事可以等一等的。” 岳疏桐恍然大悟,有些懊恼地拍了拍额头。 “我竟忘了。殿下这么说,可见此事已经有眉目了?” 段泓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岳疏桐。 “你走之后没多久,王骥的信便到了。” 岳疏桐赶忙拆开。 王骥的信足足有三页。 信上说,堰州赈灾钱粮一案后,朝野震动,王骥趁此机会向段暄呈奏军需粮草一案,有官员听到了风声,因为太过害怕,主动供出了参与军需粮草一案的几位大臣。段暄着刑部和大理寺办理此案,现已查明朝中有数人牵涉其中,兵部尚书明崇庵也在内。而这些涉事的大臣还供出了更多的人,现在户部正配合刑部和大理寺彻查此事。请岳疏桐和段泓静候佳音。 “真是精彩绝伦。”岳疏桐冷笑一声,收起了信件。 此时天色已晚,屋中暗了下来。段泓起身,点上了灯。 “这些事,想必父亲在时便有了,但那时,他们应该还不敢张扬。后来父亲走了,段暄上位,他们看段暄被司徒熠辖制,便开始明目张胆,终于东窗事发。且等着吧,这可是段暄争权立威的大好时机,定是一场好戏。”段泓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双眼望向窗外。烛火映在他的眼中,亮光点点,像是他脑海中翻腾的思绪,也像是胸中压抑的怒火。 第82章 明争暗斗(一) 承意殿中,段暄屏退了所有人,只留司徒熠。 看着做出一副毕恭毕敬之态的司徒熠,段暄只觉得作呕。 “于定乾呈上来的奏章,朕方才已经让太师看过了,不知太师意下如何?”段暄盯着司徒熠,语气如同高山上积年不化的冰雪。 “陛下恕罪。”司徒熠拱手道,“于大人所说之事,太过骇人听闻,臣实在惶恐。此事臣全凭陛下决断。” 看着眼前之人惺惺作态,段暄不禁嗤笑。 “一个兵部尚书,竟然有通敌叛国的本事和胆子,当真是件稀奇事。太师你说,是不是有人给他撑腰,他才会如此胆大包天?”段暄轻轻叩着桌案,眼中难掩杀意。 “陛下,此事不如先着大理寺查办,且听一听明崇庵和谢承训如何供述。”司徒熠的神态愈发谦卑。 “正好,朕也想亲自审一审他们两个,不如太师随朕去大理寺走一遭,正好也可以见一见那些证人。”段暄没有给司徒熠拒绝的机会,起身径直上前,拉着司徒熠向外走去。 殿外等候的寺人见状,立刻摆驾。 事发突然,随侍的人并未来得及给司徒熠准备轿辇,而段暄也没有吩咐的意思。最终,尊贵的太师只能跟随在段暄的步辇旁,步行前往大理寺。 早有人将皇上和太师要亲审明崇庵和谢承训一事通传了大理寺。 段暄的仪仗到了大理寺外,只见大理寺卿荆易儒携众位官员已恭恭敬敬地在外等候。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太师,太师千岁。” 大理寺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明谢二人带到了吗?”段暄并无直接让荆易儒等人起身,他仍旧坐在轿辇之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地上的众人。 “回陛下,已经带到了。” 段暄闻言,摆了摆手。随侍在侧的李公公立刻命人落下轿辇。 “平身。带路。先审明崇庵。” 荆易儒领着段暄和司徒熠进了大理寺狱。 因一早便得知皇帝要来,狱中烛火通明,狱卒也全部换成了禁龙军。 段暄迈入了一间已被收拾得十分整洁的牢房。明崇庵正戴着镣铐跪在里面,全身抖如筛糠。 “罪臣明崇庵,叩见陛下。”明崇庵声若蚊蝇,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段暄在案前坐下,戏谑地看着眼前的人。 “朕从前还是皇子的时候,便因太师的缘故,早早与明大人相识了。当时只觉得明大人谨小慎微,兢兢业业,为我大周劳心劳力,不曾想大人竟为了一己私欲敢犯下通敌叛国的大罪。是朕识人不清了。” “臣有罪!臣有罪!臣有负圣恩,无颜苟活于世间!”明崇庵连连叩首。他的额头重重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便留下一片殷红。 “荆卿,依我大周刑律,明崇庵这样的罪行,该如何处置?”段暄轻蔑地盯着明崇庵,像是在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 “回陛下,依我大周律法。私造军用武器不足十把,徒三年;十把以上而不足五十把,处墨刑,流三千里;五十把以上,斩首示众。通敌者,处车裂之刑。至于贪墨官中银钱等罪,则依所贪数额多少,处流刑或斩首。”荆易儒老老实实地答道。 “你听到了。你确实该死。只是太师还想听你如何说,朕看在太师的面子上,就给你这个机会,你要好好交代,不可有半点隐瞒。若是说得好,兴许能将功抵过,至少,能保住你的家人。” 明崇庵身形一颤,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他微微抬头,眼神在段暄和司徒熠的方向来回流转。 “怎么,你不肯说?”段暄注意到了明崇庵的举动。他倒想看看明崇庵会如何垂死挣扎。 “臣说,臣说。”明崇庵忙道,“五年前,工部尚书谢承训拿着一封匿名的信来找臣,信上说要十把刀剑,他来同臣商量要怎么办。臣当时只当有人在故意戏耍他,就让他不要在意。不出一个月,谢承训又拿着一封信来找臣,信里的内容同上次大差不差,只是许诺的好处翻了一番。谢承训说,要臣为他行个方便,到时候得了钱,分一半给臣。臣想着,就做这一次,便有些动摇了,最终决定试上一试。臣便给了他手令,要他按着信上的数量开始准备。兵器铸造好后,臣找了几个信得过得家仆,将兵器送到了信上说的地方。写信的人给了两千两银子,臣与谢承训一人一半。” “写信的人是什么人?”段暄质问道。 “臣只知道是昂国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臣不得而知。臣方才所说句句属实!”说罢,明崇庵又叩起头来。 “后来呢?”段暄有些不耐烦,要明崇庵继续说。 “后来,过了约有六个月,那昂国人又写信来,这一次,他要五十把长刀,还要十几副盔甲。自从上次那笔交易之后,臣实在是太害怕了,故此,没有答应他。可是二十天后,昂国的信再次送到,信里说,如若臣不肯交易,就讲此事捅出来,如若愿意乖乖听话,就少不了臣的好处。臣进退两难,谢承训他利欲熏心,不断地怂恿臣,臣只能把他们要的东西备好送过去。一来二去,就落了把柄在昂国人手里,只能听命于他,依照着他的话,又下了几道手令,给他送了几次东西。”明崇庵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 “一共送了多少,你又收了多少好处?”段暄见明崇庵此状,面上难掩嫌恶,移开了视线,望向墙上那个小小的窗户。 “这几年里,臣和谢承训一共同昂国人做了一百零五次交易,总共送给他们长刀一千二百五十把,长剑一千四百五十三把,长枪八百七十杆,长矛七百六十五杆,盔甲四百副,还有弓弩、槌枪、铁鞭……臣从昂国人那里得了十万两银钱,八千两黄金,还有一些玉石珍珠。这些财物,臣一直放在府中,半点未动。”明崇庵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体抖动地却愈发厉害,显然是怕到了极点。 段暄此前已经猜想过明崇庵的罪状,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明崇庵竟如此胆大包天。一时间,他只觉得胸膛涌出熊熊怒火,脑中一片空白,可是愤怒却驱使着他开口。 “我大周冶炼手艺,天下闻名,你给昂国人的那些兵器,定是被他们拿去装备精锐中的精锐了。从靖远二十一年,到现在的五年间,我大周与昂国战乱频繁,几次落入下风,昂国人更是频频趁我将士不备,深夜奇袭。如此看来,昂国人打的这些胜仗,你和谢承训居功至伟。可怜我大周将士怎么也没想到,那些要了他们命的刀枪剑戟,全都是从自家的军器监里出来的!他们不是死在昂国人手下,他们是死在你们的手里了!”段暄重重一掌打在桌案上,如同雷霆万钧。 牢房中众人见段暄动怒,不免心惊肉跳,纷纷跪地,请段暄息怒。 “你的罪行,朕诛你九族都不为过!”段暄自然听不进随侍之人的话。此时的他因为愤怒,已有些晕眩。 “臣甘愿领罪。臣的家人皆不知情,请陛下网开一面,饶了臣的家人。”明崇庵伏地,痛哭流涕。 第83章 明争暗斗(二) “依你之言,是谢承训先收到了昂国人的信,然后拉你下水的?”段暄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平复一下心中的怒火。 明崇庵抖得更加厉害,说不出来话。 “把谢承训带上来。”段暄已然对明崇庵失去了耐心。 禁龙军得令,很快将谢承训从另一间牢房押了过来。 “罪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谢承训大气都不敢出,一进门便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段暄懒得正眼瞧他,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禁龙军将谢承训拖到明崇庵身边。 而后,段暄又将方才审问明崇庵的问题,原封不动地抛给谢承训。 果不其然,谢承训为了减轻罪行,将全部的脏水泼在了明崇庵身上,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在谢承训的口中,是明崇庵拿到的昂国人的信,是明崇庵来找他合作,也是明崇庵怂恿他继续给昂国人送武器。昂国人给的好处,明崇庵拿走了大半。他还被明崇庵以全家性命做要挟。 明崇庵自然不会承认,立刻大声驳斥谢承训。两个人几乎要大打出手。 段暄冷眼看着眼前全然没了斯文做派的两人,等他们打得衣衫都被撕破破,头发被扯乱,脸上因为互殴而有了抓痕和淤青,才让身边人将他们拉开。 段暄给荆易儒使了一个眼色。荆易儒立刻会意,命人将人证带了上来。 “草民华觉,叩见陛下。”华觉不疾不徐地跪地行礼。 “朕问你,是谁交代了你们,要你们去送武器的?”段暄的面色缓和了些。 “回陛下,是明崇庵明大人。草民本是给明府送过冬炭火的商贩,有一日,明大人传草民进了内书房,要草民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往昌州送一批东西,还许了草民许多好处。草民一时鬼迷心窍,又惧于明府的威势,便应了下来。” “陛下听到了,都是明崇庵这个老贼。臣只是不得已顺从他,请陛下明鉴!”谢承训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般,声嘶力竭,涕泪横流。 “陛下,这一定是谢承训买通了他来构陷臣!臣并不认识这个人!”明崇庵虽然十分慌乱,却还是极力争辩。 “明大人说不认识草民,可是从草民的父亲起,就开始为明府送过冬炭火,草民的父亲去世后,草民便接过了这个担子,统共算来,草民父子二人为明府送炭火已有数十年了。故此,草民与明府的人很是熟络,送炭火时若是碰上大雪纷飞,明府的管家还会叫草民进屋烤火,喝酒暖身。明府年底赏钱赏物,明大人还会赏草民一份。陛下若是不信,可派人往草民家中查验,草民家的柜子里,还有明府去年赏下来的莲花纹金丝锦,上面绣着明府的字样。”华觉睥睨着明崇庵,面若冰霜。 “你,你……”明崇庵一时语塞。 “草民去时,一路上许多大人行方便,回来时却像是换了一个人。路过柴桥时,甚至被拦下,夜里更是有杀手企图将草民灭口。上苍保佑,于草民命不该绝,这才能来大理寺指认奸贼。那些杀手的尸体,应该还在柴桥,陛下尽可派人前往查证此事。” “你们两个的话现在看来,皆不可全然相信。不过你们还真有本事,又能与昂国搭上线,又能疏通这一路上的各地官员,还能派杀手杀人灭口。朕从前真是小瞧了你们。”段暄双目晦暗,看不出喜怒。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桌案,一声声轻响仿佛叩在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上。 也许是因为暑热难耐,又或是因为太过恐惧,明崇庵和谢承训已是大汗淋漓,囚服近乎湿透。 “单凭你们自己,实在难以做得如此面面俱到。说,还有谁帮你们?”段暄起身,缓缓靠近明谢二人。 二人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答话。 “荆易儒,你们查的如何了?”段泓自然不指望这二人能主动供述此事。 “回陛下,现已查明,军器监贺庸鸣,少监曾广维收受谢承训财物,协助其锻造武器盔甲,并伪造账目;比部主事凌予,审查军器监账目之时,明知有误,却不肯上报,而是趁此向贺庸鸣、曾广维二人索取银钱;还有城门郎厉行风——” “够了。”听着这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段暄有些烦躁。 朝堂之内,已是如此千疮百孔。 荆易儒立刻停了下来。 整间牢房顿时陷入死寂。 段暄在牢房中来回踱着步,一时思绪纷杂。 谢承训和明崇庵为了能让送给昂国的武器顺利运往边境,从朝堂到沿途各州,自然是要笼络人心的。可是他们拉下水的人越多,知道此事的人便越多。为了不让这其中有人泄露此事,亦或是反水,必然需要一个威势极大的人压制。而在朝中,能做到这一点的,便只有司徒熠了。 思及此处,段暄不由得转头看向立在桌案旁的人。 司徒熠从踏入牢房的那一刻,便一言未发。此时他的面容隐在阴影之中,一片晦暗,看不清悲欢喜怒。 纵然疑心,可是现在并无半点证据。除非谢明二人肯招供。 “太师,你如何看?”段泓缓缓走到司徒熠面前,神色冷峻。 “回陛下,臣以为,应依我大周律法惩处二人。”司徒熠拱手道。 段暄冷哼一声。 自然是要法办的。这一点,无需多言。 司徒熠圆滑狡诈,他此番答话毫无用处。 “荆卿,你方才所说的几人,可是朝中全部涉案之人?”段暄又转向荆易儒。 “回陛下,这只是当前查出的人。臣仍在极力查办此事,至于方才人证所说,一路上协助此事的官员,臣也将会派人前去查访。” “这两个人还没有交代干净。除恶务尽,你务必要让他们吐干净。无论品级,无论官职,哪怕是世家大族,乃至皇亲国戚,凡是牵涉此事,一个都不许放过。”段暄眼中冷意森森。 “臣遵旨。”荆易儒跪下叩拜,“陛下,臣还有一事。” “讲。” “谢承训和明崇庵二人已下狱,他们的府邸,臣也已派人封禁,他们的家人皆被囚于家中。还有方才所说的贺庸鸣等人,如何处置,臣不敢自作主张,请陛下示下。” “谢承训和明崇庵,抄没家产,家人仆役一干人等也全部下狱;贺庸鸣,曾广维,凌予,厉行风等,革职查办,查封家产。日后若是再查出其他人,你自行处置,不必来问朕。要仔仔细细查,把那些腌臜事全部给朕查出来,一桩桩一件件晒在太阳下,让天下人都看看。” 段暄话音刚落,谢明二人皆瘫软在地,口中不断哀求,请段暄开恩。 牢房中闷热难耐,又兼以政务烦心,段暄早已耗尽全部耐心。他不再理会众人,抬脚走出了牢房。 “太师若是无事便回去吧。”回去的路上,段泓坐在步辇上闭目养神,淡淡道。 如果不是为了政事,段暄根本就不想见到司徒熠,不想看到他那一副表面恭顺,暗里却包藏祸心的虚伪模样。 或许是因为段暄的生母与司徒熠并非一母同胞的姐弟,段暄自小便与这位舅舅不亲近。在司徒熠的身上,段暄从来没有感受到半点舅甥之间的温情。更不要说,现在二人仅仅只能维持表面上的和睦,实则已经势同水火。 “臣告退。”司徒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立在原地,恭送段暄走远。 “陛下,是否回宫?”李公公小声问。 段暄缓缓睁开双眼,直视着前方长长的宫巷。 “朕去看看皇祖母。” “摆驾慈萱宫——”李公公尖锐的嗓音回荡在朱墙碧瓦之间。 第84章 祖孙情断 段暄的仪仗浩浩荡荡地来到慈萱宫的宫门前。 看着眼前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宫人,段暄很想问一句,太皇太后如何。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太皇太后究竟如何,他其实很清楚。更何况,只要推开紧闭的殿门,他就可见到那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又何必多问。 段暄让慈萱宫的宫人平身,命随侍的人在外等候。 殿门缓缓打开,一束裹挟着尘土的阳光射入了殿中。殿里床榻上双目紧闭的银发老人笼在束光里,显得分外安详。 一旁正在摇扇的侍女一见段暄进来,忙要起身叩拜。段暄抬手止住,轻轻上前,接过侍女手中的罗扇,为太皇太后扇着凉风,就像民间寻常百姓家的祖孙那样。 殿里服侍的人尽数退下,只剩段暄和太皇太后两人。 段暄凝视着祖母,心中万分怅惘。 这几年,太皇太后的身子越发弱了。每日除了用膳吃药,便是在昏睡。段暄着太医令好生照料,却也不见好。只能差人在佑安寺中,为太皇太后诵经祈福,以求菩萨庇佑。 “皇帝来了。”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段暄的思绪。 段暄回过神来,轻声道:“孙儿许久未见祖母,实在挂念。今日正好有空,特来看望祖母。” 太皇太后不发一言,也不睁眼瞧一瞧段暄。只是翻了翻身,向里卧着。 段暄并不在意,继续道:“孙儿平日里政务繁忙,不能在祖母面前尽孝。今日刚好得了空,能为祖母送些清凉,也算是孙儿的一片孝心了。” 段暄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目光很是柔和,似乎沉浸在梦境里。梦中,是祖孙和乐,安享天伦。 “是啊,你如今忙,你是皇帝了。哪怕这个位子本不属于你,既然坐了,那就要把该做的事都做好。”太皇太后终于开口。 “孙儿谨记祖母教诲。”段暄假装没有听懂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 “你来瞧我,就不怕那位不乐意?” 段暄明白,太皇太后所说的是他的母亲。 “孙儿只是尽一尽孝道,母亲不会多说什么的。”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这宫里宫外,有几件事是你能做得了主的。” 这句话宛如一支利箭,直直刺入段暄心里最脆弱的地方,鲜血四溅,痛不欲生。 卧榻之侧他人酣睡,大权遭人瓜分,这是为君者心中最痛,最不甘的事。也是君王的逆鳞。 段暄面露苦涩,不知如何作答。 即便他全力争权,也有了一点成效,朝中也有了可以信得过的臣子,却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他,还是太势单力薄。 “我听说,那位为你择了宋家的姑娘,叫阿宝的,做皇后?” 段暄听太皇太后问及此事,只当祖母还是挂念自己的。苦涩褪去,只留欣喜。 “是,母亲已经下了懿旨。礼部正在准备。” “宋家姑娘无福啊。外人只瞧着这宫墙里富丽堂皇,却不知这宫里也有宫里的苦。那孩子年纪尚小,就要困在这深宫里,了此一生。”太皇太后叹道。 “孙儿会尽力照拂阿宝,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段暄嘴上做着担保,心中却颇不是滋味。 他最终还是向太后妥协了。 “这个皇后并非如你所愿,你自己尚且身不由己,但愿真的如你所说,你能照拂好她。” 太皇太后的冷言冷语再次让段暄心中作痛。段暄抿了抿唇,似乎是在压下强烈的痛楚。 他不会怪祖母。他一直都记得,祖母从前待他也是极好的。他是皇长子,自小便聪明伶俐,虽然是司徒氏家的女儿所出,且又有几位皇子公主接连诞生,可祖母对他依旧很是疼爱。很小的时候,他便向祖母作保,长大后一定会好好孝敬祖母,让祖母颐养天年。 那时,正是盛夏时节,浓郁的树荫下,听到他这么说,祖母乐开了花。将他拉进怀里,一口一个乖孙孙,端起小几上冰凉的酸梅汤,亲自喂他喝下。 可时光流转,世事无常,昔日酸甜的滋味经不住岁月蹉跎,现如今只余一丝苦涩,久久不肯散去。 世人就是这样,非要等到一切都失去了,才能悔悟。可偏偏醒悟之时,后路已绝,无力转圜。 “我瞧着祖母宫中的一些陈设有些老旧了,孙儿还是让人送些新的来吧。前些日子,吉篾使者朝见,送来了一对鹦鹉,色彩斑斓,能学人言,很是有趣,不如一并给祖母送来,闲时逗个乐,也算是孙儿一番孝心。”段暄勉强开口。 “不必了,我这把年纪了,要那么多新鲜玩意儿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带进棺材。你们母子二人的东西,我受不起。”太皇太后并不想要领情。 段暄哽住了。 他当然知道,祖母不会收他的东西。 段暄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太皇太后对他已是无比的失望和愤恨。太皇太后出身将门,满门皆是忠烈之辈。段暄手足相残,得位不正,太皇太后从此便不再收受段暄送来的任何一样东西,无论是首饰,还是摆件,乃至吃食,统统拒之门外。这几年来,太皇太后只靠着娘家的接济过日子。 可段暄就是不死心,他近乎执着的想要祖母接受自己的心意,哪怕已经被拒绝了无数次。 “祖母,用宫里的东西,总归比从宫外送进来更为便宜。况且,白府也……”段暄小心翼翼地开口,像是一个犯了错,小心窥探大人喜怒的孩子。 “是啊,我白家已不复往日。说来说去,是我无用,没能够做他们的倚仗,能让他们在外面欺男霸女,横行霸道!”太皇太后还是动了怒。她艰难起身,怒视段暄。 “孙儿失言,祖母息怒。还请祖母以圣体为重。”段暄立刻跪地认错。 “这几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一口气,本想带进棺材里,现在,我改主意了。这口气,不吐不快!”太皇太后声音颤抖着,枯瘦的手掌拍打着床榻。 “祖母莫要动怒。有话请说便是,孙儿听着。”段暄垂下眼,隐在衣袖里的手默默攥紧。 “当年,你祖父的兄长,皇二子珷王,也就是英宗皇帝,与皇五子清王是何等的和睦。兄弟二人,情谊深厚,堪称佳话。可是自打珷王遭贬,一切就变了。祁安城中,突然流言四起,说英宗皇帝遭贬,是清王从中作梗,为的是争夺皇位。这传言本没有多少人相信,可偏偏有小人作乱,英宗皇帝竟信了。他这一信,便是一场腥风血雨。这场骨肉相残的惨剧,你祖父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最终,英宗皇帝重回祈安城,登上了皇位,而清王自此不知所踪。后来,英宗皇帝也没能长久,不到两年,就病倒了。他没有孩子,便下旨将皇位传给了你祖父。你祖父说,英宗皇帝合眼之前,口中一直念着清王的名字。”太皇太后讲着尘封已久的故事,浑浊的双眼开始溢满泪水。 “祖母莫要伤感。”段暄不敢直视太皇太后的眼睛,垂首轻声劝慰。 太皇太后像是没有听见似的,继续道:“自此之后,你祖父便常常说,不想再看到皇家的子弟自相残杀。你祖父这一生,什么也不怕,唯独怕身边的亲人反目成仇,刀剑相向。我曾答应他,一定将孩子们看好,绝不会让他们步珷王和清王的后尘。可是现在看来……这都是命啊!” 说罢,太皇太后痛哭出声。 段暄直挺挺地跪着,默默流下一行清泪。 祖父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夜之间,从前手足情深的兄弟分崩离析,死走逃亡。他、稷王、齐王,还是步了祖辈的后尘。 仿佛宿命一般,自打他们在皇家出生的那一刻,便难逃同根相煎的命运。 “也不知道清王究竟如何了……”太皇太后的话好像一声叹息,带着无尽的悲凉。 段暄不敢答话。他叩头告退,缓缓站起,堪堪稳住身形,挪动步子,向外走去。 “日后,若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你也不必过来了。” 祖母冷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像是一场冷雨,淋透了段暄的心。 第85章 缓兵之计(一) 迈出慈萱宫宫门的那一刻,段暄只觉得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脚步踉跄,险些站立不住。 “陛下小心。” 阿钰立刻馋住了他。 段暄抬眼,四下看去,不见李公公。 不用旁人说,段暄也知道,这个称职的耳目一定去向太后报信了。 段暄缓缓上了步辇,正要走时,李公公匆匆而至。 “请陛下恕罪。老奴方才更衣去了。” 看着步辇前请罪的人,段暄此时根本无力与之计较。他摆摆手,示意李公公平身,随后下令回宫。 段暄几乎精疲力尽。面对着偌大的江山,和波诡云谲的朝堂,他好像已经没有了半点气力。不仅仅因为祖母的失望和疏离,还因为清王一事。 他曾真的相信,清王是当年的叛党,所以,在他得知临穹山上那个老夫子就是清王时,几乎毫不犹豫将其赐死。那时,他以为自己完成了祖父当年未能完成的事。 可是今日他才得知,祖父一直都相信清王是清白的。 他的举动,何其可笑。 其实,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年老体衰早就遭到废黜的亲王,根本掀不起任何的风浪,将其赐死,实在是多此一举。 可他偏偏不甘心。 他是踩着骨肉至亲的血肉登上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这个得之不正的皇位,他坐在上面,心中实在不安。他天真地以为,赐死清王,百年之后,见到祖先,也算有个交代。如今才知,一切都是一个笑话。 他已然铸成大错。就像当初他明知母亲和舅舅想要谋害父亲,却毫无动作,就像他当初明知稷王和齐王,以及贤贵妃是被冤枉的,却仍然构陷三人。 都是错。可他还是做了。 他想要被认可。他想要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永远都记得,父皇考他的课业时,看到他对答如流,明明万分欣喜,却又十分克制的神情。明明他做的很好,却从未在父皇那里得到半点称赞。 可是父皇对待弟弟妹妹他们,从来不会这般。他会毫不吝啬地夸赞段曦天资聪颖,段泓才能过人,向臣子们炫耀段泽和段润勤奋肯学,说段灏虽是公主又年幼,却识文断字,远胜一般男儿。那时,他太小了,他只当自己身为长子,是父皇不想让他骄傲自满。 后来才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流着司徒氏的血,所以他的父亲对他虽有出于本能的慈爱,却又颇为忌惮。 他确实曾愤懑于父亲对他的不公。如今,坐在这个皇位上,他只想向父亲证明,哪怕他是司徒氏女儿的儿子,也能治理好这一片江山,绝不会放任让司徒氏祸乱朝纲。 檀香冉冉,翠华摇摇。段暄看着两侧的宫墙,想起从前幼时,只觉得这围墙好高好高,可是如今已长大成人,他还是觉得这围墙太过高大,直插云霄,饶他是真龙天子,也无法飞跃。 步辇突然停下。李公公上前来报:“陛下,太后派人来请您过去。” “朕乏了,告诉太后,今日朕只想好好歇息。”段暄无奈道。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便是太后。 “陛下,三春殿的人似乎很是急切,还是去看看吧。”李公公并未让开。 “朕不去。回宫。”段暄烦躁不安道。 可是步辇纹丝不动。 段暄冷眼瞧着下面的人。每一个都毕恭毕敬,每一个都顺从谦卑。 他突然自嘲地一笑。 罢了。 “去三春殿。” 段暄话音落下,随侍的人立刻往三春殿走去。 此时已近中午,饶是有华盖,可也难遮艳阳。走进三春殿时,段暄已是汗流浃背。 “皇帝来了。不必多礼了,坐吧。”皇后正斜倚在榻上,身边的侍女正扇着风,不远处的冰鉴正冒着丝丝凉气。 “多谢母亲。” 段暄在一旁坐下。侍女立刻呈上一只玉盏,玉盏里是淋着牛乳,点缀着茉莉花和荔枝的酥山。 “今日天气炎热,你一路赶来,先用盏酥山,去去暑气。”太后眉眼含笑望着儿子。 段暄轻轻拿起玉盏旁的一只银匙,却并不着急用。 “不知母亲这么着急命儿子过来,是有什么事?” 太后只是一笑。 “母亲与儿子见面,不是理所应当之事吗。你近几日忙,都不曾来过我这里,我才让人请你过来。咱们母子好好说说话。” 段暄闻言,搅动着酥山,默然不语。 无论谈论政事还是私事,太后总会将话引回司徒氏一族上来,让他不顾律法和超纲,对司徒氏以及司徒氏的亲眷们网开一面。 他早已没有了同太后倾诉的欲望,与太后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次叫他来,多半还是为司徒氏的事。 太后见段暄不开口,又道:“你我母子许久未在一起用过膳了。正好,今日在我宫里用膳吧。我已命人备好了饭菜。” “母亲做主便是。” 说罢,段暄低头,兀自用着酥山。 酥山上的牛乳很是鲜甜,茉莉入口,唇齿留香,自岭南快马加鞭送到的荔枝更是甜如饴糖。可此等美味入口,段暄只觉得味同嚼蜡,再也尝不出儿时吃酥山时的滋味。 太后没有再说话。 一时间,整座大殿里陷入一片沉寂。 午膳之时,太后不住地往段暄盘中夹菜,劝段暄多进一些。 第86章 缓兵之计(二) 席间,段暄瞥到一旁的侍女手中所执的宫扇,扇面流光溢彩,上绣着的牡丹和彩蝶栩栩如生,两面竟是不同的色彩,很是精巧,便随口道:“母亲这扇子倒是难得。” 太后瞧了一眼扇子,笑道:“这扇子是你舅舅送来的。说是扇面是用鲛人纱所制,薄如蝉翼,阳光下熠熠生辉;扇柄是龟兹产的白玉,触手生温。左不过是一把扇子罢了,用来扇风的,也不是多稀罕的东西,你舅舅偏偏宝贝似地送过来。说是鲛人纱难得,我用着,也不过图个新鲜罢了。” 段暄听到太后提及司徒熠,暗悔真是多嘴。 “今日,你舅舅来给我请安了,说你现在做得很是不错。有主意,有决断。”太后果然开了话匣子。 看来司徒熠从大理寺出来,便直奔太后宫里了。段暄暗想。 太后亲自为段暄盛上汤,道:“你舅舅还说,你近来这几件事办得极好,肃清了朝中的不正之风。知人善用,提拔了好几位有才干的年轻人。” 看似褒奖的话,却让段暄心中颇为不适。 他本就是大周的皇帝,是已过加冠的男子,所做的事不过是身为皇帝应做的,所思所想也是一个正常的人能想到的,这一番夸赞反倒说得他像乳臭未干,不知世事的孩童一般。况且,在政事上,他为君,司徒熠为臣,用这种长辈的口吻,实在失了分寸。 “儿子是皇帝,自然知道为君者应该做什么。”段暄冷冷道。 太后好似没有察觉段暄的不悦,继续道:“在政务上,若是有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怎么办的事,你就同你舅舅商量。于公,他辅佐了你父亲这么多年,经历的事也多,思虑也更为周全。于私,他是你舅舅,哪有舅舅不为自家外甥着想的。他还能害你不成?你们舅甥两个,有商有量,和和气气,都为了百姓想,这天下,也就安定了。” 段暄闻言,不禁冷笑道:“朝中无小事,怎能当家事处置。况且朝中良材济济,各司其职,哪里有事,自然有掌管此事的臣子去办,又何须时时与舅舅商量。母亲这话,岂不是纵容外戚干政,让天下人如何看待舅舅?” “我是深宫妇人,不懂得朝堂上的那些门道,只瞧着你宵衣旰食,我这个做母亲的难免心疼。想让你舅舅帮你,有什么错?自家亲眷,总好过外人。怎么就成了‘纵容外戚干政’?这要背千古骂名的罪名太大了,我实在承受不住。”太后却换上一副委屈的神情,道。 段暄不禁怒火中烧,将手中的银筷重重放在碟子上。 “自家亲眷?史书上说,周武王驾崩,其弟管叔、蔡叔与武庚作乱叛周;前朝也曾有过数次外戚大权独揽,乃至废帝另立新君之事。可见这自家亲眷也是靠不住的。” “你瞧你,好好说这话,你何必动怒呢。”太后也放下了筷子,“管叔和蔡叔,是疑心周公,怕周公抢了成王的王位;前朝那些包藏祸心的反贼,怎配同你舅舅相提并论。” 段暄不想同太后理论,命一旁的侍女倒上茶。 “好了,我知道你疑心你舅舅。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待会儿用完午膳,你在我这里歇会儿中觉吧,顶着这么大日头回去,晒坏了可怎么好。”太后似乎并不生气。 “儿子还是回宫吧。”段暄片刻都不想在太后这里待。 “你还是在这里歇一歇吧。我命人传了礼部尚书言仕协来,等你起来,刚好听他呈报册立皇后之事筹备地如何了。” 段暄无奈,纵然心中有火气,也只能在偏殿中歇下。 时至下午,言仕协至三春殿,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段暄禀报,祭礼所用的各色祭品牺牲,使臣的名单、礼单。现已择了八月初九为大婚之日,请段暄的示下。 段暄听得很不耐烦。 太后倒十分专注,细枝末节也要问个清楚。待言仕协终于闭嘴,太后嘴角浮上了一丝笑意,似是对礼部的筹办十分满意。 “皇帝以为如何?” “母亲拿主意便是。”段暄转头看向一边,躲开了太后的眼神。 太后也不恼,只对言仕协道:“你办得不错,只是礼略薄了些。虽是祖宗旧例,可要我说,再添些也未尝不可。” “太后尽管吩咐,臣一定照办。”言仕协脸色微变,垂首道。 “我司徒一族的东西,并不比国库中的差。子规,去库房,将我的那套点翠的头钗,统共十二支的,加那对蓝田玉鸳鸯佩,累丝并蒂莲步摇,花鸟纹金镯,再加上一对邢窑梅瓶,一套琉璃金盏,两只鎏金嵌珍珠宝石妆奁,还有那些书画取出来。你再看着挑一些东西,不必吝啬,只管捡好的。我记得还有几匹云锦,也全都拿出来,交给言大人,添到礼单里。” 子规领命,带着言仕协退下了。 “这言仕协虽不如费允,但做事还算中规中矩。要不是他当初有功,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任命他为礼部尚书的。”太后慢慢品着茶,道。 “母亲出手当真是阔绰。”段暄冷冷道。 “那些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是在我当初的一些陪嫁。这也是我们对宋阿宝的看重。只盼着你们能够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我也就放心了。” “母亲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儿子是否可以走了?”段暄站起身,问道。 太后也不再留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段暄回到自己宫中,便屏退了所有人。 此时他的怒火终于平息,却又难免伤感。 母亲还是这样,独断专横,从想要听一听他到底想要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地做着司徒氏的说客,时时刻刻都想着家族的利益。 皇后的人选,由不得他,想必以后妃子的人选也定是如此。只怕后宫里要全是司徒氏党羽的耳目和爪牙了。 或许连同他自己,都只是司徒氏争权夺势的工具。 段暄坐在床边,环视着偌大的,空空荡荡的宫殿,心中只觉得无比凄清。 或许身为一国之君,本就是孤独的。现如今,他连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虽然承意殿中仆役众多,可老实的,段暄嫌弃呆板,伶俐的,又总觉得圆滑,近身服侍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始终没有称心如意的人。 毕竟那些人只是随侍之人,要么只照看主上的饮食起居,其余一概不管不问,要么只想着溜须拍马 若是青奴在…… 想到青奴,段暄更为难过。 十几年的朝夕相伴,一旦没了她,段暄一时实在是不习惯。可是,却又不得不舍了她。虽然她很是得力,也愿意为段暄赴汤蹈火,可是她知道的太多了。仅仅是知道先帝驾崩真相这一点,就万万留不住她。 况且,上次她私自去暗中保护王骥的家人,又去追赶稷王的乾魂,并未事先告知段暄,这些都不是段暄想要看到的。 段暄知道青奴是为了他,但是擅作主张,有脱离掌控之兆,已经触犯了他的逆鳞。 朝中从来不乏得力之人;愿意为主上赴汤蹈火,听话的,乾牢之中比比皆是。 青奴很好。可是她于段暄,并非唯一选择。 段暄深知自己此举太过心狠,可是心软之人,怎么能在这龙椅上坐得稳当。 青奴,你莫要怪我。 第87章 缓兵之计(三) 脱掉外袍,段暄缓缓躺下。李公公早就命人在殿里燃起了天女泪。嗅着这特别的香气,段暄终于有了一丝困意。 再醒来时,只见阿钰正候在一旁,似乎有事启奏。 “何事?”段暄问道。 “启禀陛下,吏部尚书闫鹤年闫大人求见。” “知道了。” 段暄来到外殿,闫鹤年已在此等候。 “老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闫大人免礼。这么着急过来,有什么要事?”段暄坐下,注视着面前这位年迈体衰的老臣,心中有些好奇。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让这位已过六十的臣子顶着烈日进宫来。 “启禀陛下,老臣此番进宫面圣,是想向陛下求一个恩典。”闫鹤年没有起身,头埋得更低了,似乎很是惶恐。 “爱卿平身。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如今天气炎热,阿钰,上解暑的茶来。” “谢陛下恩典。” 闫鹤年颤巍巍起身坐下,接过了阿钰端来的茶盏,开口道:“陛下,臣今年六十又四,已是行将就木。一月前,又生了一场病,是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了。臣三十六岁中举,为官已二十多年。这二十几年里,臣一时一刻都未敢懈怠,唯恐有负圣恩。如今,臣已老迈昏聩,纵然想为陛下效力,也有心无力。白白占着这么一个位子,食君之禄却不能担君之事,还挡着那些年轻有为的后生,不能让他们一展抱负。臣想请陛下开恩,恩准臣还乡养老。” 闫鹤年这一席话,段暄颇感意外。 这位吏部尚书虽已年迈,可往日里并没有告老还乡的意思,今日突然谈起这件事,段暄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闫老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进宫,就为了说这件事?”段暄心中疑窦丛生,并没有立刻应允闫鹤年。 其实,若是闫鹤年此时退了也好,段暄刚好可以趁此机会扶植自己的人。 闫鹤年强颜欢笑,眼神闪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闫鹤年这般,段暄便屏退了殿内众人,让他放心说。 闫鹤年跪地,连连叩首,道:“臣确实已经力不从心。这一病,臣也有所顿悟,这碌碌尘寰,不过都是牵绊。往后的日子,臣只祈求全家安乐,再不敢贪图权势富贵。请陛下开恩,恩准臣还乡。臣定感念陛下大恩。” 这一番话,虽未明说,段暄也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闫鹤年如此惶恐,又提及家人,似乎这吏部尚书做与不做,与全家人的性命息息相关。可他堂堂正三品官员,又是身在祁安城,谁敢动他的家人。这背后,要么是有人威逼利诱,要么便是为什么人让出位置。 想到这里,段暄不由得大动肝火。 “在朝中这些年,闫老辛苦了。只是闫老这一走,吏部尚书一位空缺,不知你可有人选?”段暄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沉声试探道。 “陛下恕罪,臣实在无人选。”闫鹤年头埋得低低的,看不见他的神情。 “哦?闫老在吏部多年,吏部中官员的情况定是十分清楚,他们谁是踏实可靠的,能办事的,闫老会不清楚?”段暄的眉宇间凝起了一阵阴云。 “回陛下,正因为臣清楚他们的底细,才知他们之中还没有一位有能担尚书一职的人。若是臣只为一己私利,胡乱举荐,岂不有负圣恩。” 段暄冷哼一声。这闫鹤年显然不想再同朝中的人有半点瓜葛了,正急着将自己摘出去。 看着这副明哲保身的姿态,段暄心中不免厌恶,只说让闫鹤年三日之内离开祁安城,又按照惯例赏了他一些东西,便将其打发走了。 闫鹤年走后,段暄又拟了一道旨,命吏部侍郎暂代尚书一职。 人选可以稍后再定,但绝不能给司徒熠安插自己的人的机会。 做完这些,段暄莫名有些疲倦。 阿钰见状,立刻奉上一盏清茶。 这茶的气味不同以往,不像是大周所产。 大概又是段曦送来的。 段暄心中哀叹,现在他同这位二弟的交集,几乎仅限于这些由他安排的贡品了。 端着茶盏,段暄思绪纷乱。 朝中不得安生,朝外亦是暗流汹涌。 稷王的乾魂还出逃在外,或许稷王也活着。若不是他按下了这则消息,只怕司徒氏早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在大周全境搜捕了。 本来,段暄是想要暗中追捕的,可是今日见了太皇太后,听了太皇太后的那番话,他又开始有些犹豫了。 昔年皇族亲眷为了权势地位,互相猜忌,最终一个抱憾而终,费尽辛苦得来的皇位也没能坐得长久;一个余生都在山野之中度过,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全是输家。 或许,这是上苍给他的一个赎罪的机会,让他不要一错再错,免得日后悔恨万分,难见列祖列宗。 突然一声闷雷,震得段暄全身一颤。 窗外响起簌簌之声。下雨了。 “陛下,这几日御花园池中的荷花开得正好,在雨中更显娇艳。陛下为国事烦心,何不趁着这甘霖,挪步御花园,一赏美景?”阿钰在一旁小心进言。 听阿钰如此说,段暄也来了兴致。左右他心中郁结难舒,与其枯坐,不如出去走走。 段暄只带了几个人,自己撑着伞,往御花园走去。 “李公公怎么不见?”路上,段暄随口问道。 自打他从太后宫里回来,便不曾看到李公公。很是反常。 “回陛下,李公公近几日身上不好,是强撑着在陛下身边做事的。今日陛下从太后宫里回来,他实在撑不住,就去歇着了。如此,小人才能在陛下身边多做些事。”阿钰小声道。 “李公公年纪不小了吧。打朕刚记事起,他就在母亲身边了。” “是。李公公今年已经六十五了。” “这么大年纪了。”段暄的语气很是平淡,“如此看来,朕若是还强行留李公公在身边,岂不是太不近人情。”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御花园的凉亭之中。阵阵凉风吹过,池中莲叶碧波一般层层地翻动,荷花像是一只只小舟来回摇摆。 “李公公也是放心不下陛下,才一直不肯回乡养老。”阿钰奉上一盏茶,小心看着段暄的神色。 “朕身边还有很多人,他不必挂念。传朕口谕,赏他一百两银子,让他颐养天年。若是向回老家,你亲自安排车马,好生送他回去;若是留恋祈安城中繁华,就拨给他一处宅子,再找两个可靠的人伺候着。”段暄目露阴狠,冷笑道。 自打段暄登基,太后便拨了李公公来。名为服侍,实为监视。这几年来,从段暄每日用了什么膳食,到见了什么大臣,李公公都会事无巨细地禀报给太后。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是段暄生性多疑,早就便发觉了不对劲。李公公就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段暄心上,段暄早就想要除之而后快,奈何总是找不到由头。 如今,李公公这厮年迈体衰,实在无法做事,正是除掉他的时机。 “遵旨。陛下仁德,李公公一定感念陛下恩德。”阿钰难掩喜色,不顾雨势越来越大,转身去传段暄口谕。 段暄合上双眼,闭目养神。 四周只有风声雨声,暑热也被冲淡了不少,难得的清静。 “陛下,太师大人派人来了。” 耳边传来身边人小心翼翼地禀报。 “让他过来。”段暄心中很是窝火,却又很是无奈。 “小人叩见陛下。” 段暄懒得睁眼瞧那人,也没有让他平身。 “何事?” “启禀陛下,我家大人今日回府之后,便有些中暑,请了太医来,也不怎么见好。想来是近几日城中暑热所致,故特遣小人来,请陛下恩准我家大人往毓灵山上避暑。至于本该由我家大人所办的差事,我家大人说,如今他身体抱恙,实在有心无力,想请陛下指定几位大人去做。” 这番话让段暄颇感意外。他睁开了双眼,坐直了身子。 司徒熠竟然要离开祁安城,还愿意交出一部分权力。 “太师要去多久?”段暄问道。 “小人不知。我家大人还说,他会在毓灵山上虔心礼佛,请佛祖保佑陛下和太后圣体康健,福泽绵长。” 司徒熠身边的人自然是圆滑的,多余的话一句都不会说。 “那就让太师好好歇着吧,也不必着急回来。朝中的事不用他费心了。”段暄摆了摆手,将那人打发走了。 身边虽然再次恢复了寂静,可段暄却已没了闲情逸致。他紧闭双眼,默默盘算着。 毓灵山距祁安城路途遥远,司徒熠这一走,对于朝中之事鞭长莫及,正是清除他的部分党羽的好时机。司徒熠是老狐狸了,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堰州赈灾钱粮案,军需粮草案,以及兵器案,都与司徒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涉案之人或与司徒熠有亲,或依附于他。一连三桩案子,牵扯出太多的人,对于司徒熠确实有所中伤。兴许,这次前往毓灵山,名为避暑,实为示弱。此举之意,是表明他不会再插手军需粮草案和兵器案。 司徒熠显然是想要断臂求生,保全自己。 也好,这一番盛情,岂有不领之理。 第88章 毓灵请帖 绿树阴浓,夏日方长。 岳疏桐一向是怕热的。如今还未至大暑,她已觉得闷热难耐,只是坐着不动,便要出一身的汗,全身粘腻不堪。饶是团扇不离手,岳疏桐仍觉不出半点清凉。 谷夫人特地命人从库房里拿了新料子,给岳疏桐等人照着当下最时兴的样式裁衣裳。几人自是感激不尽。 王骥派人捎来了口信,说军需粮草案和兵器案正在审理。段暄已经下了旨,这一次似乎是要彻查这两件事了。究其缘由,大概是和司徒熠前往毓灵山避暑一事有关。 “也只有司徒熠不在,段暄才能放开手脚去干。”段泓冷笑道。 “兴许这一次,他能将朝堂上下好好打理一番。”说罢,岳疏桐从碟中捻起一枚李子,轻轻咬了一口。 果肉脆爽,酸甜的汁水从口中爆开,引得岳疏桐腹中馋虫大动。 “这些事,无非是权衡利弊。这两件事非同小可,司徒熠,未见得会真的放任段暄就这么查下去。而段暄,最终也不一定会真的将这两件事查的水落石出。”一旁埋头钻研棋谱的竹猗突然开口道。 岳疏桐一怔,随即问道:“师兄何出此言?” “我虽自小长在临穹山,极少下山,也不知朝堂之中的事,但是也是读过不少史书,听师父讲过些许前朝旧事。再加上这段时日,我听着师妹和师弟说起司徒熠和段暄,我想,以这二位的为人,司徒熠绝不会轻易地舍去权势的,而段暄所做的一切,也并非真的想要整肃朝纲,他只是想要与司徒熠争权罢了。”竹猗合上棋谱,面色从容,缓缓道。 竹猗一向霁月清风,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今日却听他说起这些俗事,岳疏桐颇感意外。 “那师兄的意思,是司徒熠看似来毓灵山避暑,实则只是向段暄示弱,让他放松戒心,以得片刻喘息。而段暄也有可能为了自身的利益,左右军需粮草案和武器案的审理?”岳疏桐又捻起一枚李子,道。 “我只是胡乱猜测罢了。”竹猗轻笑道。 “师兄说的不无道理。”段泓盯着地面,若有所思。“段暄这个人,一向以自己利益为重。不论什么事,只要不伤及自身利益,结果如何,他并不在意。我与他十几年都在一处,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 “看来,这些事最终如何,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不过话又说回来,段暄这样的性子,若是放在私事上,倒也罢了,可若是放在国事上,岂不要出乱子?”岳疏桐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汁水,看着段泓。 “我担心的便是这个。”段泓收回目光,指尖轻扣着桌案,眉间隐隐有愁云,却又随即强笑着摇了摇头,“眼下担心也无用,我连祈安城都进不去。” “说起来,上次来信说军需粮草案在查之后,王大人便再没来过信了。”岳疏桐又拿起一枚李子。 今日的李子实在是可口,又从井水中泡过,这样炎热的天气,吃上几颗,实在是惬意。 “少吃些吧。”向只影终于开口,伸手拿过了岳疏桐的李子。 “师姐,我就再吃一个。”岳疏桐想要抢回来。 “好了,你今日上午便吃了好几个了,还喝了酸梅汤,一昧贪凉,小心伤胃。”向只影不肯给,将李子放回了碟子中,“王大人还未来信,无非两件事。一是,此事还未水落石出,二是,现在他也打听不到这件事的消息了。” 向只影的话让屋中几人心中一凛。 “殿下,老臣有要事要与殿下相商。” 房门外突然传来谷虚怀的声音,岳疏桐打开房门,只见谷虚怀手中拿着一封请帖,神色有些紧张。 “殿下,今早老臣突然收到了这个。”谷虚怀进来后,将请帖交给段泓。 岳疏桐心下好奇,想着一封请帖而已,怎么会让谷虚怀有这般神情,便凑上去看。 请帖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岳疏桐逐字读着,心也随即沉了下去。 这封请帖,是司徒熠亲笔所写,请谷虚怀前往毓灵山小聚。 “司徒熠来毓灵山了?”段泓惊愕不已。 毓灵山距襄城并不算远,风景秀丽,山顶之上凉爽宜人,一向是绝佳的避暑胜地。每年盛夏,祁安城中常有世家大族携全家前往此地避暑游玩。 故此,司徒熠来毓灵山,这本不是一件稀罕事。可蹊跷之处就在于,司徒熠已被堰州赈灾钱粮案所伤,又有军需粮草案和兵器案尚未定论,况且,他一走,段暄一定会乘此机会,对依附于他的人下手。这个节骨眼上,他怎么会有闲情逸致来毓灵山避暑呢。还要请谷虚怀前往,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个司徒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岳疏桐双眸微转,暗自思忖着。 “这不是第一封请帖了。昨日下午,老臣收到了第一封请帖,要老臣当晚答复。臣心中困惑,也实在畏惧于司徒熠的权势,没有遣人回信。不曾想,今日上午便收到了司徒熠亲笔所写的请帖,臣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谷虚怀愁容满面,道。 “敢问谷老,司徒熠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来毓灵山避暑,一定有不小的排场吧?”竹猗从段暄手中拿过了请帖,草草看了一眼,问道。 “司徒熠位极人臣,来毓灵山的这一路上,即便他有意节俭,也定会有很多溜须拍马之辈讨好,以求攀附。这家送车马奴仆,那家送席面果品,一来二去,这排场定是小不了的。”谷虚怀冷笑道。 “既然如此,那外面一定有不少人早就听到风声,前往毓灵山候着了。这么多人费尽心思都见不到的人,亲自下了帖子,连着请了谷老两次,若是谷老不肯前往,岂不是得罪了司徒熠。保不齐会有人为了讨好司徒熠,对谷老不利。”竹猗缓缓道。 “竹猗公子的意思是,要我应邀前往?”谷虚怀面露难色。 “没错。我知谷老顾虑。可是谷老想过没有,司徒熠这种人,若是驳了他的面子,只怕会让他记恨。索幸,毓灵山上已经聚了好些人,谷老又是德高望重之人,不曾与他交恶,谷氏也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家族,与其授人以柄,不如给他这个面子,也好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图谋。谷老若是不弃,我愿随谷老一同前往。” 第89章 再见心无 听竹猗如此说,岳疏桐忙出言阻止道:“师兄,司徒熠为人阴险狡诈,心肠歹毒,任何人惹了他不快,都会遭到报复。你和谷大人绝对不能冒险。” “师妹,你也说了,任何人惹了司徒熠不快,都会遭到报复。所以我必须陪同谷老走这一趟。”竹猗神色如常,仿佛只是要去赴一场极为平常的宴席。 “况且,一直以来,都是师妹和段泓为了复仇之事劳心劳力,我还未能做些什么。这一次就让我去吧,一来,是为了保护谷老,二来,我也能打探一些消息。” 看着竹猗坚定的神色,岳疏桐突然没了底气。 “既然如此,殿下,不如就这么办?到时我就说,竹猗公子是我族中子侄,来襄城探望我。恰逢太师盛情相邀,我便想带他来见见世面。”谷虚怀脸上愁云散去,终于不似方才那般紧张。 “段泓,眼下并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为了我们的大事,我必须要走这一趟。”竹猗看向段泓, “既然师兄心意已决,那便这么办吧。但,无论发生什么事,还请师兄一定要稍信回来,我和阿灼一定会护你们周全。”段泓拍了拍竹猗的肩膀,叮嘱道。 “放心。” 几人商定后,谷虚怀命人去告知谷夫人,又特地请了岳疏桐几人到前厅,预备摆上一桌席面。吃过午饭,他便会着人去毓灵山送口信,说他很是乐意与太师一聚。 席间,谷夫人面露担忧之色,手中的银筷迟迟不动,几次看向谷虚怀,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谷虚怀显然是察觉到了自家夫人的异样,多次出言宽慰。岳疏桐、段泓和竹猗也数次作保,谷夫人方敛了神色。 饭毕,谷夫人亲自带人去收拾给谷虚怀和竹猗带的东西,又命管家去准备车马。直到送口信的人回来,谷虚怀和竹猗带上侍从,作别众人,浩浩荡荡往毓灵山去了。 岳疏桐、段泓和向只影三人陪着谷夫人,一直站在门外,府中的车马在巷子前的拐角处消失了好一阵,岳疏桐才终于劝动谷夫人回去。 看着心事重重的谷夫人,岳疏桐很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毕竟,她的心里也是有些不安的。 一行人各怀心事,走在谷府的巷子中。 突然,前方爆发出一阵喧闹声,谷夫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 “翡翠,快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谷夫人指着前方,对身边的丫鬟道。 翡翠快步走上前,张望了一会儿,又拉住匆匆跑过的一位小厮,问了些什么。 “夫人,那小厮说,刚刚府里进来了一个脸生的女子,还打伤了几个人,管家带着几个婆子小厮,正抓人呢。”翡翠回来,一脸焦急道。 “女子?什么女子?”谷夫人一脸疑惑。 岳疏桐顿时心生警惕。谷虚怀和竹猗才刚走,谷府中便进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还伤了人,想必来者不善。 难不成是青奴? 想到这里,岳疏桐立刻让段泓和向只影护送谷夫人回去,把门关好,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而她自己则朝着方才那位小厮消失的方向跑去。 拐过了一个转角,穿过了一道门,果然看见前面乌泱泱聚了好些人。谷府的小厮和婆子,正拿着棍棒,同那女子僵持着。 那女子眼看甩不开众人,先下手为强,夺过距她最近的一个婆子手里的棍棒,几下就将最前面的几人打倒在地。 谷府的人更加忌惮,竟有了撤退的迹象。 岳疏桐上前推开众人,赤手空拳接住女子挥下的木棒,又将那女子的臂膀一扭,只几下,便让女子毫无还手之力。 “你到底是什么人?!”岳疏桐厉声问道。 这女子虽有些身手,却不算敏捷,对付谷府里的人绰绰有余,却远不及岳疏桐。 很显然,这女子不是青奴。 女子艰难地转过了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岳疏桐。 “姑娘……” 看清了女子的容貌,岳疏桐一怔,松开了手。 竟然是心无。 “姑娘,我终于见到你了!”心无跪地,抱住岳疏桐的腿,嚎啕大哭。 “心无,你怎么会在这儿?于大人不是给你找到去处了吗?”岳疏桐讶异不已,将心无拉起来,追问道。 谷府众人见状,便散去了。 心无哭得全身颤抖,道:“我就是想跟着姑娘。我打小就进了乾牢,在外面根本就没有认识的人。逃出来,也只有阿清作伴,可是她也死了。于大人给我找的去处很好,可是那里的人我都不认得,好多事我也不会做,我还是觉得,跟着姑娘更好一些。”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岳疏桐问道。 比起心无如何跟来,岳疏桐更加关心心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若是真的这么容易被人查出容身之处,那她可就要想办法换一个地方待着了。 “我并不知道姑娘在这里。我只是悄悄跟在姑娘后面,进了这座城。可是这座城里人太多了,我跟丢了,就在大街上逛了几天。后来,实在是太饿了,看着这座宅院这么气派,我想这里面一定有吃的,也不像外面的那些房子,容易被人抓住,我就进来了。没成想被这里面的人发现了。不过好在我又遇到姑娘了。”心无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强颜欢笑道,“我知道姑娘心善,想给我找个好的去处,可是我就想跟在姑娘身边,伺候着、帮衬着姑娘,权当报恩了。” 无论心无怎么说,眼下,岳疏桐也不能将她赶走。毕竟心无为了找到自己,忍饥挨饿,吃了很多苦。 “可是,这里并不是我的家,我也只是寄住在这里。如果我要留你,还要禀明主人才行。若是主人不允,我只怕也留不下你。”岳疏桐提醒心无。 心无蹙起了眉,抿了抿唇,道:“我不会让姑娘为难。我不挑住在哪里。若是主人不让我在这里,我在外面,哪里都好,只要姑娘有事,只管吩咐。” 见心无铁了心要跟着自己,岳疏桐虽然有些无奈,却也不好立刻回绝。眼下复仇之事乃是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况且心无的来历,岳疏桐还无法全然相信。心无既然已经来了谷府,那么接下来如何安排,便不是岳疏桐自己能做的了主的了,必须要回明了谷夫人,同段泓和向只影商议才行。 “也罢,你先跟我来吧。” 岳疏桐带着心无,往谷夫人的院子走去。 第90章 收留心无(一) 到了谷夫人的院外,只见院门上把守着数位婆子,皆手持木棒,严阵以待。 段泓和向只影果然依着岳疏桐的话,将院门紧闭。 “有劳几位婶子了,眼下没事了,这姑娘我是认得的,现在带她来见夫人。”岳疏桐笑道。 听岳疏桐如此说,为首的婆子笑了。 “既如此,那姑娘快请进吧。” 院门打开,岳疏桐抬脚走入,心无却没有跟上,只站在原地探头探脑,有些局促不安。 “你不用怕,跟我来。”岳疏桐安慰道。 心无这才跟了上来。但还是把头埋得低低的。 看着岳疏桐带着心无进了屋子,段泓、向只影和谷夫人皆是一惊。 “岳姑娘,这……”谷夫人有些茫然。 “夫人,这个姑娘我认得,她是因为太饿了,才闯进了府中,想要找点吃的。”岳疏桐道。 “原来是这样。翡翠,去吩咐伙房,做点吃的。先让这姑娘填饱肚子,再备上热水和干净衣裳,等这位姑娘用完了饭,沐浴更衣。其他的事等一会儿再说。”谷夫人和颜悦色道。 “多谢夫人。”岳疏桐行了一礼。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心无也学着岳疏桐的样子,向谷夫人行着礼。 “先坐下来用点果子点心吧。”谷夫人示意心无落座。 心无却不敢动,只是悄悄抬眼,看着岳疏桐的意思。 “这是夫人的一番盛情,你莫要辜负了。”岳疏桐微笑道。 心无便小心在一旁坐了下来,拿过案几上的点心,很是克制地用着。 不多时,翡翠来报,说伙房已经备好了饭,摆在了厢房之中。谷夫人便让翡翠带着心无过去用饭。 心无仍是没有动作,抬头看着岳疏桐。 “你只管跟着这位姐姐去。”岳疏桐轻声道。 心无起身,向岳疏桐行了一礼,跟着翡翠走了。 那个礼,是乾牢中所教,属下对主上的所行,岳疏桐忘不了。 待心无走了,段泓终于开口。 “阿灼,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从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你还认识这么一位姑娘?” “是啊,我看这姑娘颇有些唯你马首是瞻的样子,阿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向只影也开口问道。 “夫人,殿下,师姐,是这样,那位姑娘是我从昌州回来时,半路上碰到的。她自称是从乾牢中逃出来,叫心无,说已经许久没有吃东西,我便给了她一点吃食。她当时说,要跟着我,可她的话我并未全然相信,故请于大人为她找一个去处。可谁料她却跟了我一路,直到进了襄城,才跟丢了。这一次她说因为太饿了,才误打误撞进了府中找吃食,我们便又遇见了。”岳疏桐坐下来,缓缓道。 “这也太巧了。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意为之。”段泓若有所思。 “我也担心这个。留在身边,难保不会出事;让她走,我又担心放虎归山。”岳疏桐道。 “依我看,也不必为这件事发愁。把她留下,远好过让她走,毕竟,只有她留下,这条命才是攥在我们手里。”谷夫人微笑道,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不如,就让她在府里住下,她既然一心想跟着岳姑娘,那就让她跟着,和岳姑娘向姑娘住在一处,我再派几个可靠的人盯着。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立刻拿下,决不手软。” “那便多谢夫人。”岳疏桐立刻应了下来。 她本就有此意,但是这件事,需得主人家点头才行。谷夫人的主意,正好如岳疏桐所愿。 谷夫人即刻命人去收拾屋子,等心无吃完了饭,收拾妥帖回来后,便将方才所商议的事告诉了她。 心无听了谷夫人和岳疏桐的安排,自然喜极而泣。 “多谢夫人,多谢姑娘,我一定听话,伺候好姑娘,绝不生事。”心无连连叩首道。 “我也不用你伺候什么,你只要在这里安生住着就好。”岳疏桐道。 “是,是,我都听姑娘的。”心无胡乱擦着眼泪,又哭又笑。 安顿好了心无,谷府中仍旧一切如常。 午饭时,谷夫人特地留了岳疏桐等人用饭。心无上午时已吃过了,并不饿,便静静地坐在岳疏桐身后,一言不发。 饭毕,丫鬟端上了茶和果品。 谷夫人虽然也会说笑,却仍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岳疏桐知道,谷夫人心中实在惦念谷虚怀,而她又何尝不担心竹猗。 几人就这么心事重重却又强颜欢笑地谈天说地。 心无倒是乖觉,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不多话,也不多嘴问什么。 这时,门口的丫鬟打起了纱帘,一位婆子匆匆进来,道:“夫人,颜府的人送帖子来了,请夫人下午去颜府一聚。” “老爷有人请,我也不得闲。罢了,若是不去,还不知良姐姐怎么念叨我呢。”谷夫人笑道。 “夫人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岳疏桐道。 “正是呢。” 过了约一个多时辰,谷夫人便带着丫鬟婆子,往颜府去了。府中只剩岳疏桐几人。 心无从未见过这样气派的府邸,虽然拘束谨慎,眼中却难掩好奇,不住地四下打量着。 “心无,虽然主人家都出去了,但是我们绝不能我行我素。”岳疏桐提醒道。 “是,姑娘。”心无立刻垂首,不再有任何举动。 整整一个下午,岳疏桐都在自己的院中同向只影抚琴闲聊,一步都没有离开。心无自然跟在岳疏桐身边,哪里也没有去。 只有阿梅来过,与岳疏桐说了会儿话便走了。 直到晚上,用过了晚饭,有谷府的丫鬟手中抱着几件衣服,推门走了进来。 “姑娘,夫人命我来给这位姑娘送寝衣。”丫鬟道。 “多谢姐姐,有劳了。”岳疏桐接过衣服,转身交给了心无,“夫人回来了?” “刚刚回来。今日颜家的家宴结束得早。夫人还说,明日想要同二位姑娘,还有殿——”丫鬟瞥了一眼一旁正好奇地看着手中寝衣的心无,猛地止住了话头,“还有公子,一起用早饭。夫人说,她喜欢和姑娘们说话。” “好。多谢夫人盛情。”岳疏桐笑了。 只怕早饭的时候,谷夫人有话要说。岳疏桐暗想道。 第91章 收留心无(二) 一夜过后。 岳疏桐和向只影早早起床。穿好衣裳后,岳疏桐去心无的房间,想看看心无醒了没有。 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心无睡得正香。岳疏桐见状,便没有叫醒她。 刚好,若是早饭时谷夫人真的要说什么,或许心无不在会更好一些。 早饭就摆在谷夫人的房中。岳疏桐几人到时,谷夫人正坐在桌前,与丫鬟说笑。 “夫人见谅,我们来晚了。”岳疏桐歉意道。 “姑娘来得不晚,是我睡不着,终于盼着天亮了,便早早起来了。”谷夫人笑着。 岳疏桐坐下,悄悄看向谷夫人。果然见谷夫人眼下有浅浅的乌青,双眼也有些红肿。想来是因为忧心,整夜没有睡好。 “只有我和师姐过来,并未带旁人,夫人有什么想说的,只管说吧。”岳疏桐道。 谷夫人抬眼,向翡翠使了个眼色。翡翠会意,轻轻招了招手,带着满屋的丫鬟婆子退了出去。 “昨日,我去颜府时,听颜家的夫人说,他家老爷也应司徒熠之邀,前往毓灵山了。还有好多有名望的人,都被司徒熠请上去了。”谷夫人道。 “司徒熠总不能是真的想要邀人山上一聚……”段泓若有所思。 “兴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岳疏桐冷哼一声,道。 “此话怎讲?”向只影问道。 “山上人一多,难保不会乱,一乱,难保不会有疏忽大意的地方。如此一来,司徒熠想要做些什么,便有了极好的遮掩和借口。”岳疏桐意味深长地笑着。 “也可让身在祁安城的段暄放心,他司徒熠此次前往毓灵山,是一心一意想要游山玩水,绝不会对朝政大事有所染指。”段泓目光冷峻,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 “殿下和姑娘想要做什么?难不成也要上毓灵山不成?”谷夫人仔细看着岳疏桐和段泓的神色,忙问道。 “夫人放心,眼下,我并无此意。”岳疏桐看向谷夫人,笑容变得温和,“众位大人物刚刚上山,只怕还要好好寒暄一番,我和殿下怎么好扫了他们的雅兴呢。何况,夫人和师姐还在府中,我和殿下实在放心不下。更不要说,那些大族出门,都是前呼后拥的,人多眼杂;我和殿下又不知毓灵山上的情形,若是贸然前去,只怕会生出诸多事端来。” “那便好。”谷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昨日的那位心无姑娘,她……” “我们出来时,她还在睡着。因想着夫人可能有什么话要说,我便没有唤她。”岳疏桐答道。 “既如此,我待会儿让人把早饭送过去吧。” “多谢夫人费心。”岳疏桐颇为客气。 很快用完了早饭,岳疏桐几人陪着谷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回到了居住的院子。 此时心无已经醒了,正坐在桌案前吃着早饭。 她早已没有了从前狼吞虎咽的架势,吃得矜持又仔细。偶尔伸出手指,轻轻捻起掉在桌面上的糕饼的碎屑,很是自然地放入嘴中。 看着心无如此,岳疏桐有些动容。 她也有这样的习惯。 因自小家境清贫,后来又入了乾牢,食不果腹,岳疏桐自然会节俭每一口吃食。从前在王府时,望春还拿此事笑她,她也并不在意,只是一笑而过。 岳疏桐和向只影没有打扰心无,只是默默地去了一旁的屋子,坐下来一边闲聊,一边做着针线。 岳疏桐手中正修补着一件旧袍子的袖口。这件袍子是段泓在临穹山时常穿的,但是这一路太过张惶,以致袖口破损了,也来不及补一补。如今在谷府,暂时稳定了下来,段泓便自己试着缝上了。不缝还好,这一缝更显滑稽可笑。岳疏桐实在看不下去,便自作主张,将袍子拿了过来。 向只影手中绣的,是准备送给谷夫人做谢礼的帔子。 看着岳疏桐将原本段泓所缝的线拆掉,接着飞针走线,补得格外用心,向只影不禁笑道:“想不到阿灼的手,不仅把剑用得那么好,针线也做得这么细密。” “那是自然。从前在王府时,陶妈妈便常夸我手艺好。”岳疏桐颇为得意。 “我们阿灼,武能舞刀弄剑,文能运筹帷幄,在外雷厉风行,在内柔肠百转,有勇有谋,又有才干,如你这般的人,世间少有。”向只影笑道。 听着向只影一番夸赞,岳疏桐不免有些飘飘然。 向只影却突然话锋一转,道:“你对段泓的一番心思,当真是难得。” 岳疏桐一怔,随即觉得面上烧得厉害。 “好端端的,师姐怎么又说到他身上去了。”岳疏桐咕哝道。 “段泓对你,也同对旁人不同。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向只影继续道。 岳疏桐手中的针线顿了顿,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面上烧得更加厉害了。 不得不承认,她是有些欣喜的,但很快便怅然若失。 毕竟此时此刻,实在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 若是一定要讲明一些事,只怕要等一切尘埃落定才行。 但愿到那时,所有人都还在,所有人的心都不曾变。 “姑娘。” 门外响起了心无的声音。 岳疏桐放下袍子,起身打开了门。 门外的心无有些低眉顺眼。 “姑娘,我吃完早饭了,想过来看看姑娘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 “倒也没什么事,外头热,你快进来吧。”岳疏桐侧过身,让心无进了屋子。 “姑娘这是做什么呢?”心无看着那件袍子,有些好奇。 “这袍子袖口破了,我补一补。”岳疏桐随口答道。 “是那位公子的?姑娘和公子真是情深意重,惹人艳羡。”心无抬头看着岳疏桐,眼中亮光点点。 岳疏桐顿时觉得被噎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哽在喉中,什么也说不出来。 向只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心无看着神色各异的二人,有些不知所措。 “好了,心无你不要说这件事了,我只是帮公子补一补衣裳。”终于,岳疏桐平复了心绪,道。 “是。”心无抿了抿唇,垂下头,不再言语。 第92章 不速之客(一) 一晃到了晚上。阿梅带着人送来了晚饭,岳疏桐拉着阿梅,一定要留她吃饭。阿梅拗不过,便同意了。 岳疏桐和阿梅颇为投缘,两个人一打开话匣子,便合不上了。等到困意袭来时,竟已经是子时初刻了。 “都这么晚了。我回去了,改天我们再说话。”阿梅起身,拿起已经收拾好的碗盘,想要离开。 “这些东西沉,我帮你拿一些。”岳疏桐从阿梅手中拿过食盒。“师姐,你们先睡吧。” 两个人挽着胳膊,往伙房走去。 因为困意,岳疏桐此时只想赶快回房歇息,不觉加快了脚步。 快要走到院子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位婆子,步履匆匆,神色有些焦急。 “姑娘,可找到你了,我们夫人请你赶快过去呢。” 岳疏桐认得,这是谷夫人身边的服侍的人。 “怎么了?”岳疏桐心中一紧。 这么晚了,谷夫人突然命人过来,一定是有极为要紧的事。 “一两句话说不完,姑娘过去就知道了。” 岳疏桐便不再多问,跟着婆子走了。 婆子打着灯笼,带着岳疏桐一路来到了前厅。 前厅的屏风后,谷夫人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见谷夫人如此,岳疏桐更加担心,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你看。”谷夫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屏风外的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有屏风遮挡,再加上灯光黯淡,那男子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岳疏桐看了许久,都没有认出那个人。 “他是谁?”岳疏桐问谷夫人。 “是姑娘的旧相识。乾牢使,封和。” 岳疏桐呼吸一滞。 竟然是他。 岳疏桐心中涌起一团怒火。一时间,她脑中除了要找封和算账,再无别的想法。 谷夫人看出了岳疏桐不对劲,伸手想要拉住她。 因为愤怒,岳疏桐双眸变得猩红,全然没有了平日的镇静和从容。她挣开谷夫人的手,走出屏风,几步上前,一脚将封和踹翻在地。 “老匹夫,你还记得我吗?!”岳疏桐厉声喝道。 封和突然被踹倒,有些茫然,待他看清楚了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时,顿时面如土色。 “鬼!有鬼!有鬼啊!”封和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嚎叫,在地上胡乱爬行,想要寻求一个藏身之处。 岳疏桐扯住封和的衣领,用力将他提了起来,像是提着一只垂死的兔子。 “鬼?鬼哪里有封大人可怕?” 许是意识到岳疏桐并非索命的鬼魂,封和开始挣扎了起来。 “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当然,我还活着。”岳疏桐咬牙切齿。 “小七,小七,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如果没有我,你可活不到今天。”封和始终无法挣脱岳疏桐的手,索性不再挣扎。因为恐惧,他目眦欲裂,全身抖得厉害。 “我不叫小七,我叫岳疏桐!”岳疏桐低吼着。 “是,是,岳姑娘,岳姑娘。你不能杀我,是我让你活到现在的,你万万、万万不能恩将仇报。” 一时间,岳疏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亦或是,封和太过害怕,才会这般颠倒黑白,语无伦次。 “你说什么?”岳疏桐竟笑出了声,“因为你,我才能活着?你是说我当初被抓进乾牢,是你给我的活路?还是说,能从乾牢活下来,是因为你网开一面?!” 岳疏桐怒不可遏,狠狠地将封和摔在了地上,又抬脚踩住了他的脑袋,用力碾着。 封和吃痛,惨叫连连。 “姑娘饶命,饶命啊!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抓你进乾牢,不该让人打你。都是我的错,姑娘饶了我吧!” 封和的话让岳疏桐再次想起了从前在乾牢时那些阴暗痛苦的日子,怒火更盛。 岳疏桐缓缓抬起了脚。封和赔着笑脸,以为逃过了一劫。 此时岳疏桐突然一脚踢向封和。这一脚岳疏桐用了七八成的力气,竟将封和踢出了前厅,重重摔下了台阶。 “我真恨不得食尔之肉,寝尔之皮……” 岳疏桐疾步上前,逼近封和。 封和见岳疏桐过来,狼狈的想要躲避,口中仍在不停地念叨。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岳疏桐一把揪起封和的衣领,挥拳就要打下。 “阿灼,且等一等。” 岳疏桐回头看去,只见段泓正站在身后,负手而立。 知道段泓有话要问,岳疏桐索性将封和甩在地上。 “稷王殿下,稷王殿下救命。微臣叩见稷王殿下……”封和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飞快地爬到段泓脚下,磕头如捣蒜。 “你不在祁安城,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段泓满脸嫌恶,绕过封和,走到岳疏桐身边,居高临下地问道。 “臣……臣是遇到了一些事……”封和遮遮掩掩。 “什么事,快说。”段泓的目光冷了下来,像是一把利剑,刺向匍匐在地上的人。 “是,是。臣是犯了欺君之罪,才逃出了祁安城。旧闻谷虚怀谷老宅心仁厚,故想要求谷老庇佑。” “欺君之罪?你这个位子,是怎么犯了欺君之罪的?” “稷王府那一场大火后,臣被叫过去辨认尸首。当时,臣指认废墟中的一具尸身是岳姑娘,本来是蒙混过关了,不曾想,陛下竟发现岳姑娘还活着,就下令治臣的罪。臣是连夜逃了出来,一路风餐露宿,到了此地。求稷王殿下和岳姑娘,看在臣曾撒谎助二位逃出生天的份上,饶臣一命。臣定感念殿下和姑娘的大恩大德!” 听了封和一番话,岳疏桐只觉得可笑至极。 “我看,你当初是太害怕了,才胡言乱语的。只不过是歪打正着,怎么还成了‘助我们逃出生天’?帮我们逃出来的,分明是王府中的兄弟姐妹。你还真是厚颜无耻。” “可是、可是,我确实是因为那一个谎言,才沦落至此……”封和还想要狡辩。 “这么说,我和阿灼还要感谢你?我要谢你把阿灼送到我身边,谢你的无心之举,让我和阿灼免于被段暄追杀?”段泓冷笑着。 “怎么,当初有人逼你撒谎吗?你到了这步田地,分明都是因为你自己!”岳疏桐怒道。 见岳疏桐不肯松口,封和转而去求段泓。 “稷王殿下,殿下仁爱宽厚,求殿下救臣一命。臣一定结草衔环,以报殿下大恩大德。” “还是算了,你这种人,留在身边,只怕后患无穷。” “姑娘,怎么了?姑娘许久没回来,我问了别人才知道姑娘在这儿呢。” 心无竟然来了。 第93章 不速之客(二) “我有些事要料理。你回去吧。”岳疏桐此时顾不上其他。 “这个人,好生眼熟。”心无注意到了几乎趴在地上的封和。 她走上前蹲下,仔细查看封和的容貌。 “乾、乾牢使?!”心无大惊失色。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竟然逃到这里来了?和你一起逃出来的那一个呢?”封和看到心无,亦是十分惊讶。 “姑娘,就是他,就是他在乾牢里,变着法儿地折磨我们。我实在受不了,才逃出来的。”心无带着哭腔,跑回岳疏桐身边。 如此看来,心无果然是从乾牢中逃出来的,她没有说谎。 “我知道。”岳疏桐道。 “心无,从前是我不对。你既然和岳姑娘熟识,求你帮我求求情吧,岳姑娘她想杀了我……”封和见岳疏桐没有饶了他的意思,段泓也没有发话,又转而央求心无。 “哼,别说是姑娘,我也想要了你的命!如果不是你这般残忍,我和阿清也不至于逃命,阿清也不会死……”心无双拳紧握,怒视着封和。 “夫人,夫人救命!求夫人救下官一命!”封和病急乱投医,转过身,想要爬回厅上找谷夫人。 谷夫人早已在丫鬟的搀扶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你如今是戴罪之身,若是让旁人知道,我府中容留罪臣,只怕我府上一干人等难逃一劫。我们家与你并不熟识,我不会留你。岳姑娘,请你看着办吧。”谷夫人神色漠然,道。 “多谢夫人。夜已深了,夫人请去歇息吧。我一定将脏东西料理干净。”岳疏桐杀心顿起。 谷夫人带着丫鬟走了。周围开始陷入一片死寂。 封和瘫软在地上,惊恐地望着岳疏桐三人。他的嘴唇抖动着,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 “你走吧。离开谷府。”岳疏桐转过脸,不再看封和。 封和有些难以置信,但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姑娘,就这么放过他?”心无大为不解。 岳疏桐冷眼凝视着封和一瘸一拐仓皇逃窜的背影,道: “当然不会。此人绝不能留。” 不单单为了报仇,更重要的是,封和已经知道了她与段泓躲在谷府。若是就这么放过了封和,为了保命,无论封和有没有被抓到,都一定会向段暄揭发,好换自己继续苟活。 必须杀了封和,以绝后患。 “殿下,我和心无去了。”岳疏桐看向段泓。 “去吧,小心些。这是你们的事,我就不插手了。”段泓明白岳疏桐要去做什么。 岳疏桐带着心无,远远跟在封和身后。 襄城早已宵禁。封和一路鬼鬼祟祟,躲开街巷里巡查的官兵,往城北逃去。 最终,封和钻入了一丛杂草之中,消失不见。 岳疏桐走上前去,拨开那一丛杂草,杂草后竟然是一个狗洞。封和就是从这里钻了出去。 这样的鼠辈,只配从这里出入。 岳疏桐不愿意从这个洞口出城。她便带着心无,从附近一处已经废弃了的小门出了城。 很快,岳疏桐就追上了封和。 看着如同追魂索命的鬼魅一般的二人,封和吓得魂不附体,一边高声叫喊,一边慌不择路地逃跑。 岳疏桐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 岂料封和从随身的包袱中抽出了一把匕首,岳疏桐躲闪及时,才没有被划伤。 封和紧紧握着匕首,几近癫狂。 “别过来,别过来。我这匕首可不长眼睛。” 眼前之人不过困兽犹斗,岳疏桐并不在意。她劈手夺过了封和的匕首,反手刺中了封和的胸膛。 岳疏桐有意没有刺中要害。她将匕首交给了心无。 心无会意,朝着封和狠狠刺了两下。结果了他的性命。 两个人皆是训练有素的乾魂,手法极为干净利落。 封和或许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会死在乾魂的手中。 岳疏桐静静地看着脚边的尸首。她为从前的自己报了仇,可不知道为何,没有半点喜悦。 从前郁结在心中的,早已被刻意掩藏的悲苦在这一刻散开了,却并未消失。岳疏桐能感觉到,它开始浸入了每一寸血肉。 岳疏桐俯下身,忍着恶心,取下封和身上的包袱,将里面的财物尽数取走。 如此,明日若有人发现,只会以为是遇上了强盗流寇,最终被劫财害命。 “走吧。”她淡淡道。 心无不吭声,只是默默地跟在岳疏桐的身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清冷冷的月光洒下来,影子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地寂寥。 回到谷府,二人径直回了院子,却见院中仍亮着烛火。段泓正坐在那里等待着,身边好像还放着碗盏。 “心无,你先去睡吧。”岳疏桐道。 心无点点头,没有多说一句话,回到屋中,关上了门。 岳疏桐在段泓身边坐了下来。 “了结了?”段泓问。 “了结了。” 岳疏桐把从封和那里翻来的财物扔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有什么想说的,告诉我。”段泓眉头微蹙,面露不忍之色。 岳疏桐看向段泓。她只觉得眼眶一阵发酸。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终,她摇了摇头。 此时此刻,岳疏桐只觉得很累。 纵然亲手杀了仇人,可是从前所受的苦是真真切切的。不提,不代表忘怀,只是不愿再回想。毕竟无用。 有些事,既然已经燃成了一堆死灰,又何必再让它复燃。 “既如此,那便早点歇下吧。你今日一定很累了。”段泓并不勉强,将那只碗向岳疏桐推了推。 岳疏桐这才看到,碗中是一些汤。 “我请阿梅姑娘熬得安神汤。你喝了,今晚会睡得好一些。”段泓神色柔和,亦如今晚的月色。 “多谢殿下。”岳疏桐端起碗,一饮而尽。 “对了,师姐她,很担心你。”段泓道。 “好,我知道了。”岳疏桐放下了碗,答道。 第94章 毓灵来信 回到房中,只见向只影已经睡下了。 岳疏桐没有打搅,只是默默地回床上躺下。 翌日清晨,再醒来的时候,向只影正坐在妆台前梳妆。 “醒了?”向只影透过镜子看到了坐起身来的岳疏桐,道。 岳疏桐睡眼惺忪,胡乱抹了一把脸。 “昨晚的事,我听说了。”向只影一手挽着头发,走到岳疏桐床边坐下。 “我都已经料理干净了。”岳疏桐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只是很担心你。我怕你乍一看到那人,太过激动,会有什么事。”向只影将手搭在了岳疏桐的手上。 “放心,师姐。我这不是没事吗。最开始,我是很生气的,但是杀了他之后,就不生气了。”岳疏桐轻描淡写的。 “阿灼,你若是有什么事,还是要说出来,哪怕,我可能帮不了什么忙,但是说出来比压在心里更好一些。”向只影很是关切。 “师姐,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岳疏桐出言宽慰着,“还有一事,心无她确实是乾牢里逃出来的乾魂。” “那便好。这样也能放心些了。” 岳疏桐起床穿戴整齐,恰好此时阿梅带着人来送早饭。 早饭时,段泓、向只影和心无竟达成了一种默契,谁都不再提起昨晚的事。 “姑娘,想不到姑娘竟也同我一样,都是乾魂出身。”用完了早饭,心无小心翼翼凑到岳疏桐身边,小声道,“姑娘放心,不该往外头说的,打死我也不说。我只求姑娘一直带着我。” “只要你不生事,我绝不赶你走。”岳疏桐拍了拍心无的手,让她放心。 心无自然喜不自胜。 谷虚怀和竹猗应邀前往毓灵山已有多日。若是一路顺遂,也该回来了。可时至今日也未能等到人,岳疏桐不免有些担心。她去找了段泓,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殿下,若是今晚还未能见到师兄和谷大人,亦或是没能收到他们的消息,我想,能否派人去毓灵山打探消息?” “好,我也正有此意。想必谷夫人那里也会有安排。”段泓道。 至夜间,马上就要到谷府大门落锁的时辰时,跟随谷虚怀上临穹山的一位小厮终于回来了。 小厮带回了两封书信。其中一封交到了岳疏桐的手中。 “师弟、师妹,见字如面。现已至毓灵山,一切安好。主人盛情,兄还需在山上小住几日,勿念。另,主人近来游山玩水,好不闲适,然底下人忙忙碌碌不得闲,似预谋大事。望师弟、师妹万事小心。兄,竹猗。” 岳疏桐逐字逐句念着竹猗的信,心中的石头慢慢落了地,可疑云又起。 “这司徒熠果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岳疏桐恨恨道,“谷大人和师兄,还有其他受邀上山的人,都是在给他做幌子。” “看师兄的意思,他也猜不出司徒熠究竟想要做什么。”向只影道。 “但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师兄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段泓拿过竹猗的信,一遍又一遍地读着。 “师兄既已有所察觉,想必谷大人也是如此。不如我们同夫人商量商量。”岳疏桐提议道。 段泓和向只影皆附议。 几人不想再等,便趁着此时谷夫人尚未歇下,一起前往了谷夫人的住处。 对于岳疏桐等人的突然到访,谷夫人倒并不讶异,仿佛早就预料到。 “老爷他确实想我提及此事,说总觉得司徒熠正差遣手底下的人做着什么。但是他做的极为隐秘,若不是老爷和竹猗公子有心留意,只怕也察觉不到认可的异样。老爷在信里说,让我将府中上下看紧了,不要让外人来回走动,先保全自身。”谷夫人缓缓道。 “既然谷大人已有了决断,那我们便依着谷大人的话来办吧。”段泓道。 谷夫人立刻吩咐下去,从今晚开始,不见任何外客;阖府上下,除了每日必要的采买,任何人等皆不得出府。静等谷虚怀回来。 若是有人问起来,便说是因这几日暑热,谷夫人有些中暑,需要静养。 虽然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岳疏桐心中还是万分紧张。 谷虚怀让谷夫人这么做,或许是担心这是司徒熠调虎离山之计,想要趁谷虚怀不在府中,趁机对谷府中的人不利。 毕竟,像谷虚怀这样出身大族,德高望重,却又不与司徒氏及其势力苟且的人,若不能为己所用,便是不可忽视的威胁。 眼下司徒熠的势力正被剪除,他定急于笼络一切可以笼络的人。若是他要谷虚怀与司徒氏联手,谷虚怀不依,那么谷府中的所有人都可能会成为司徒熠用以胁迫谷虚怀就范的人质。 这些虽然仅仅是岳疏桐的猜想,但以司徒熠的阴险心肠,难保他不会真的这样做。 岳疏桐又与谷夫人商量,可否找几个可靠的人,分作几班,由她和段泓带领,每日在府中巡查。谷夫人觉得有理,便依了岳疏桐的话。 岳疏桐和段泓开始带着人在谷府中来回巡查,特别是夜里,更为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就连常年无人走动的后门也派了人严加看管。每日出去采买的人回来,岳疏桐都会亲自查验所买的东西,以防有什么人趁此机会混进来。 几日之内,倒风平浪静。只有几人上门来看望谷夫人,皆被婉言谢绝了。 又到了夜间。今夜是岳疏桐带着人巡查。 因谷夫人的命令,府中上下人等,除了必要的,其余人全都闭门不出,偌大的府邸,一时间格外空旷寂静。 岳疏桐正带人走在一条巷子中,忽见前面跑来三四位小厮,神色有些慌张。 “姑娘,姑娘,西门那有动静。” 岳疏桐不敢耽搁,跟着小厮到了西门。 门外传来一声声微弱的叩门声,像是有什么人在敲门。 谷府的西门外,是一条极为狭窄的巷子,只能过人;巷子外,是专门售卖字画的集市。平日里,除了谷府的人走动,根本不会有旁人到这里来,连外面的孩童都不会来此玩耍。这个时辰已经宵禁了,会是谁来这里。 “方才我问外面是谁,没人答话。”一位小厮道。 “府里没有少人吧?”岳疏桐问身旁的一位婆子。 “我今晚同罗姐姐查了两三遍呢,绝对没有少人。”婆子道。 岳疏桐试着叩了叩门,想要试探外面的反应。 那个微弱的叩门声似乎不为所动,依旧按着原来的力度敲击着。 一阵热风吹过,树木的枝叶哗哗作响,时不时还有几声凄厉的猫叫声传来,听的人浑身发毛。 “外面、外面该不会是……”已经有小厮吓得脸色煞白。 岳疏桐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她向身边的人递了个眼色,握住剑柄,侧身依靠着门旁的墙壁,蓄势待发。 有两位婆子会意,缓缓打开门闩,一左一右站在门侧,手搭在门上。 其他人皆退至两侧,死死盯着那扇门。 岳疏桐朝婆子点点头。两个婆子猛地拉开门,一个黑漆漆的身影随即扑倒在地。 众人一哄而上,将那个身影团团围住。岳疏桐将那人翻过身,借着火把的光亮,只见那人满身血污。 “这不是邓锒,邓大人吗?”有人惊呼道。 第95章 邓锒遇险 邓锒夤夜到府,且身受重伤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谷夫人的耳中。谷夫人忙命人将邓锒抬进了客房,又请来府医医治。 邓锒的身上有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皆是被刀剑一类的利器所伤。最深的伤口,深可见骨。 但万幸没有伤到要害,经府医一番诊治之后,邓锒昏迷了几日,终于醒了过来。 这几日,岳疏桐和段泓一直轮流守在邓锒床边,今晚正好是岳疏桐在。眼见邓锒醒了,岳疏桐忙让人去请段泓和谷夫人过来。 邓锒睁着双眼,盯着帐顶,似是在回想此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后他有些艰难地转过头,先是看了看岳疏桐,又满脸疑惑地打量着屋中的情形。 “这里是谷府。”岳疏桐道。 “谷府……对,是这儿,我记得……”邓锒有些茫然,声音很是沙哑。 “邓大人现在觉得如何了?”门被推开,段泓和谷夫人匆匆走了进来。 邓锒的视线在段泓身上停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 “微臣见过稷王殿下。”邓锒强撑着身子,想要行礼。 “好了,邓大人还是不要乱动了。”段泓上前,轻轻摁住邓锒。 “大嫂子,叨扰了。”邓锒有些气喘,看向谷夫人。 “你瞧你,客气什么。”谷夫人面露担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弄成了这副样子?” “此事说来话长。”邓锒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方才已经耗尽了力气,“我奉旨前往邯州一带,查办牵涉进兵器案的地方官员。本来这一路都是风平浪静的,可是自打进了泺州,便开始有人要劫杀我们。最初,我以为是盗匪流寇,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让身边的侍卫去料理。谁知那些人竟跟了我们一路,分明是奔着去我等性命来的。我与同僚走散了,又被奸贼追上,同他们殊死搏斗,这才捡了一条命。我逃进了襄城,想要投奔谷兄,以求庇护。” 邓锒的一番话如同五雷轰顶,岳疏桐细细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确定,有人不想兵器案继续查下去,最终狗急跳墙,要谋害朝中重臣。 此举何止是丧心病狂,简直到了不把大周律法和皇家威严放在眼里的地步。 “兵器案的诸多主犯,或下狱,或革职,如今谁还有这个本事,能派出杀手来呢?”谷夫人道。 “这个人,现在距我们并不算远。”岳疏桐想到了一个名字。 “司徒熠。除了他,没人有能力,有机会。”段泓冷冷道。 “可是我听说,太师他已经前往毓灵山避暑了。”邓锒大为困惑。 “正是因为不在祁安城,才好办事。司徒熠还特地请了不少人上山,好为他遮掩。谷大人前几日便被请上去了。”岳疏桐对邓锒道。 “什么,谷兄他……不行,我不能继续呆着这儿了,那些追杀我的人,一定没有走远,我在这里住着,司徒熠一定会以为谷兄有意与他作对,我不能害了谷兄,不能害了谷兄……”说罢,邓锒就要起身下床。 岳疏桐和段泓忙按住他。 “你也知那些杀手没有走远,你如今这个样子,就这么离开,岂不是自投罗网?”谷夫人劝阻道。 “大嫂子,那些人若要我的命,尽管拿去。我一死,朝中得了信,定会加紧查办此案,谷兄也安全了,我也算死得其所。” “何至于此,此事定有别的法子。”岳疏桐道。 “姑娘,姑娘。”门外传来心无的声音。 “何事?” “姑娘,请出来看看。” 岳疏桐心中生疑,起身走出房门。 心无正站在庭院中,脸上带着得意的笑,身后似乎有几个躺倒的人形物件。 “怎么了?”岳疏桐走近。 “姑娘,你看。” 心无让开,岳疏桐这才看到,躺在地上的,分明是人。有人的伤口还在流着血。 岳疏桐上前探了探气息,才发现这些人都已经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岳疏桐忙问道。 难道这些人都是心无杀的? “这几日我替姑娘巡查,有一回,买办回来的时候,我看到门外不远处,这几个人鬼鬼祟祟的。我那时还以为,这几个人只是路过,可是等下次,他们换了个地方,往府里窥探。我就知这几个人绝非良善之辈。后来,我找了个机会出府,想问个究竟,谁料他们二话不说,直接动手了,有的人还带着兵器,我就同他们打了起来。虽然费了一番功夫,好在没让他们得了便宜。”心无一副等着岳疏桐夸赞的神情。 自从邓锒来了谷府,岳疏桐才将巡查谷府的事交代给了心无。岳疏桐记得,由她带人巡查的时候,没有见到府外有什么可疑之人,段泓亦是如此。可见,这几个人是邓锒来了之后,才在谷府外徘徊的。 无论他们是追杀邓锒的人,还是被什么人派来监视谷府的人,如今被杀,也只是暂解燃眉之急。 只希望不会惹出更大的祸端。 “你没有受伤吧?”岳疏桐问心无。 “没有。姑娘放心。”心无笑着,背过手去。 这话岳疏桐是绝对不相信的。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心无绝不可能毫发无伤。 岳疏桐轻轻拉过心无的手臂,果然见到上面布满伤痕。 “姑娘,我没事的。这都是皮外伤。这些伤可比在乾牢里受的伤轻多了。”心无的语气很是欢快,似乎是不想让岳疏桐担心。 “如今天气炎热,这些伤若不医治,只怕会流脓。你快些找府医上些药吧。这些人,我稍后找人来拖走。”岳疏桐握住心无的手,道。 “不妨事,我帮姑娘把这些人拖走,再去找府医也不迟。” 第96章 虎口脱险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是什么人?” 段泓从屋中走了出来。看着满地的尸体,一时间惊骇不已。 岳疏桐将方才心无所说的话告知段泓。 段泓欲言又止,最终动手,和岳疏桐一起将地上的尸首拖至柴房,嘱咐谷府的人,等夜里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在城外找一处地方埋好。 “可见,外面有不少眼睛盯着谷府呢。”回来的路上,段泓若有所思。 “眼下的情势比我们想象的更加严峻。我们现在很是被动。”岳疏桐抬头望着上方的一片天空,只觉得那里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所有人都罩住,不得脱身。 “我想,还是先让邓大人养好了伤,想办法把他送到邯州吧。他有要事在身,即便我们强留他,他也不会同意的。更何况,若是邓大人长久地留在谷府,只怕夜长梦多。”段泓道。 “那就按照殿下的意思来。朝中能为我们所用的人本就少之又少,邓大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于大周,于我们,都是莫大的憾事。”岳疏桐同意了段泓的提议。 二人回了邓锒暂住的屋子,谷夫人仍在极力劝说邓锒不要多想,安心养伤。 “方才心无姑娘那么着急喊姑娘过去,是有何事?”谷夫人好奇地看着岳疏桐。 “无事。”当着邓锒的面,岳疏桐便撒了一个谎。 “邓大人,待你伤痊愈了,我们再设法送你去邯州查案,你看这样可好?”段泓道。 邓锒轻轻叹了一口气: “稷王殿下既然开口了,臣自然听殿下的吩咐。” 安顿好邓锒,岳疏桐悄悄将方才心无杀了几个来历不明的人的事告诉了谷夫人。 谷夫人听了,着实一惊,手抚着胸口,好久都缓不过神来。 “污了府中宝地,我向夫人赔个不是。”说罢,岳疏桐就要跪下。 “姑娘休要如此!”谷夫人立刻拦住了岳疏桐,“我知心无姑娘做这些也是为了我府中上下,只是我活到这个年纪,还未遇到这样的事。让人悄悄料理了那些脏东西便是。大不了,等风头过去,我请人来做一桩法事。” “谢夫人体恤。” 往后的日子,岳疏桐更加警惕,可十几天过去了,竟都风平浪静,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岳疏桐心中反而更加难安。 若是司徒熠现在立即派人来,反而好应对,怕就怕他就这么不声不响,不出手,自然,他也不会就此作罢。 直到谷虚怀让人送来了启程回府的消息,岳疏桐的心才略微静了静。 至少谷虚怀和竹猗暂时安全了。 谷虚怀刚一回府,谷夫人就将邓锒的事告诉了他。顾不上歇息,谷虚怀忙去看望邓锒。 邓锒身上的伤口,浅的或结痂或愈合,深的还在敷着药,但已经不妨碍他下床走动了。 谷虚怀见了邓锒,一阵嘘寒问暖,又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完邓锒的叙述,谷虚怀一阵冷汗涔涔。 “真是虎口脱险,虎口脱险……上苍保佑……” 离开邓锒的屋子时,岳疏桐听到谷虚怀口中止不住地念叨着。不知是庆幸邓锒躲过一劫,还是在为自己感到后怕。 至晚饭时,谷夫人特地命伙房准备了不少美味佳肴,还将珍藏已久的好酒拿了出来,要摆一桌家宴,好好庆贺一番。 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眼见着谷虚怀和谷夫人同邓锒聊得起劲,岳疏桐悄声问竹猗,问他在毓灵山的所见所闻。 “本来,谷大人是打算两三日便启程回来的,可是司徒熠却一再挽留,今日要品茶,明日要赏花,谷大人怕一再拒绝触怒司徒熠,只能应了下来。后来,毓灵山上来了很多人,都是应司徒熠之邀而上山的。司徒熠便开始招呼我们宴饮欢歌,还要我们分作两派,对弈射箭。司徒熠每日都同人玩乐,有时还会喝得酩酊大醉。再后来,毓灵山上的人开始散去,有些人收拾行李准备回去,司徒熠也不强留。谷大人见状,就试着向司徒熠提出回家一事,司徒熠竟也应允。我们便立刻动身了。”竹猗低声道。 “那师兄在信里说,底下人不得闲,似乎是在预谋什么大事,这又是怎么回事?”岳疏桐问道。 “在毓灵山上留宿的第一晚,我实在睡不着,就起来到处闲逛,偶然间遇到司徒熠身边的一个侍从鬼鬼祟祟,和一个黑衣人说着什么。我走近,只听见‘别留活口’一类的话,当时便觉得不妙。因怕被察觉,我不敢久留,就赶快回房了。那个侍从是司徒熠的心腹,由他亲自传达出去的事,定不是寻常小事。第二日,我便将此事告知了谷老。我们一合计,决定写封信送回来,好让你们留意,万事小心。现在看来,司徒熠所图谋的,便是杀掉邓大人一行人。”竹猗肃然,道。 “司徒熠这法子不错,也足够大胆。若是做好了,确实可以永绝后患。只可惜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条,邓锒绝不会老老实实做他砧板上的鱼肉。这件事,只怕还未完。”岳疏桐冷冷道。 “师妹,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竹猗问道。 “我想,先护送邓大人到邯州办案,然后,我想去毓灵山看看。” “毓灵山现在虎狼环伺。阿灼,你若是执意前往,只怕会找来祸端。”向只影劝阻道。 “我不想在这里无所事事。司徒熠做了那么多祸国殃民的事,我想去给他添点乱子,难不成,还要真的让他在毓灵山悠哉悠哉地消夏享乐?”岳疏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师姐放心,有我陪着阿灼,我们二人互相照应,没事的。”段泓轻笑道。仿佛是要同岳疏桐去游山玩水。 见岳疏桐和段泓已拿定主意,向只影便不再多言。 第97章 深入虎穴(一) 在谷府将养了几日后,邓锒便决定前往邯州,继续查案。 谷虚怀特地挑选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假装前往邯州采买,邓锒、岳疏桐和心无扮作谷府的仆役,混在其中。 襄城到邯州的路程已不算遥远,所经之处又多为城镇,人口稠密,可即便如此,岳疏桐仍不敢放松警惕。 可这一路却甚为诡异,很是风平浪静。一行人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直到顺利护送邓锒至邯州的州府明郭,还在明郭遇到了之前与邓锒走散的其他刑部官员,岳疏桐才开始有些相信,司徒熠没有再安排什么人,要取邓锒等人的性命。 司徒熠绝不会就这么放弃,或许,他又想出了别的法子,在后面等着邓锒呢。岳疏桐暗想着。 “邓大人,司徒熠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要多加小心。”帮着邓锒在明郭安顿下来后,岳疏桐悄悄对邓锒道。 “姑娘放心,我会小心的。我稍后便写一封信,送到祁安城去,若是真的有什么事,也好有所防备。至少到那时,这件案子不会没有人接手。司徒熠想要我的命,我决不会让他好过。”邓锒整理着案件的卷宗,头也不抬道。 这件案子的结果固然重要,可邓锒于岳疏桐等人,亦是十分紧要。毕竟,邓锒是现在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 眼见着邓锒现在一门心思扑在查案上,岳疏桐不好继续在这里误事,便告辞准备返程。 一行人在明郭买了些特产,便马不停蹄地往襄城赶。 走到一处岔路口时,岳疏桐嘱咐心无回去之后告诉段泓,她会在毓灵山下等候段泓,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这一条路人迹罕至,但是一条近路。岳疏桐走至傍晚,见前方出现了一块镌刻着“钟灵毓秀”字样的石碑。 毓灵山便在眼前了。 岳疏桐找到一个僻静处,蹲下身,静等段泓。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只听得有簌簌之声,岳疏桐寻声望去,看到一个欣长挺拔的身影拨开杂草走了过来。 岳疏桐拾起一枚石头扔了过去,段泓的身形一顿,很快便朝着岳疏桐走来。 待他走近,岳疏桐扯了扯段泓的衣袖,示意段泓蹲下。 “如何?”段泓低声问道。他已经戴上了那张人皮面具做伪装。 “我是看着邓大人安顿好后才回来的。邓大人说,会写一封信送到祁安城,以防不测。”岳疏桐答道,“殿下,我们到了夜里再行动。眼下毓灵山中还有很多人,若是此时出去,被发现,只怕会节外生枝。” “好,依你的话。” 果然如岳疏桐所说,毓灵山下时不时有奴仆打扮的人三五成群的走过,热闹得很。 直到日落时分,人才渐渐的少了。 很快夜色变得浓郁,茂密的枝叶挡住了月光,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岳疏桐只能看到段泓模糊的影子,听到他浅浅的喘息声。 “走吧,殿下。” 二人摸索着小心前行,还未至半山腰,只见前方有几间宅子,灯火通明,有人持刀枪棍棒来回走动,似是在巡逻。 岳疏桐仔细看着那些人的装扮。灯火下,皆是清一色的粗布麻衣,有的人的衣裳还打着补丁。 “这些人,不是太师府的人。”岳疏桐轻声道。 “不错,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太过简朴。司徒熠喜好奢华,连他府上的猫狗所穿的衣裳,都用彩绸制成,更遑论仆役守卫。这些人,应该是来毓灵山讨好司徒熠的人带来的,将他们安排在这里,看守这条上山的必经之路。”段泓道。 “我去引开他们,殿下,你趁机上山。” 岳疏桐刚要动身,便被段泓扯住。 “这一次让我来吧。你只管往山上去,我很快便会同你会合。” 还未等岳疏桐出言反对,段泓便头也不回地向着那几间宅子而去。 岳疏桐只看着段泓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很快那些守卫也呼喊着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趁此机会,岳疏桐通过了卡口。 她不敢走得太慢,生怕那些守卫发现不对劲,会折返回来,又不敢走得太快,担心段泓回来会找不到她。 岳疏桐频频回头望,却始终不见段泓赶来。 突然暗处伸出一双手,捂住了岳疏桐的口鼻,将她拉到一旁。 “是我。” 段泓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殿下?你可有受伤?”岳疏桐忙问道。 段泓轻笑出声。 “那些人只会被我耍得团团转,怎么能伤的了我。” “那便好。” 他们现在身处一片树林之中。因光线太过昏暗,岳疏桐看不清段泓的面容,只能感受到段泓呼出的气正拂过她的额头。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二人继续向着山顶上的别苑而去。 绕过一处石壁,眼前便是灯火通明。 虽然距别苑还有些路程,但别苑中燃起的灯火已经将山顶照得恍若白昼。不用猜便知道,那处富丽堂皇的宅子中,是怎样的奢靡。 “阿灼,现在仇人就在里面,这是自几年前我们躲至临穹山之后,离他最近的一次,今晚,我们要不要取他的性命?”段泓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 “直接取他的性命,是最简单的事,可眼下却很难做到。”岳疏桐紧盯着别苑,道。 “怎么说?” “殿下,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司徒熠身边有很多人,一旦动起手来,我们未见得能全身而退。此计若成,还则罢了,若不成,我们只怕都走不出这毓灵山。若是殿下有什么三长两短,祁安城中的皇位谁来坐呢。” 灯光下,看着岳疏桐一脸的严肃,段泓不觉笑了。 “好了,好了,我说笑的。阿灼还是这么认真。” “不过,殿下,或许我们此行,能见到殿下一直牵肠挂肚的人。”岳疏桐突然想到了什么,变得很兴奋。 “你说的是,是小昶?” “正是!” 段泓一时间激动不已,面色也变得潮红。 “殿下小心。”岳疏桐听到有脚步声传来,立刻拉着段泓躲到一块岩石后面。 二人屏住呼吸,小心探头查看。 一簇火光渐渐靠近,映着人的影子,是一男一女,似是在谈论着什么。 看这两个人的穿着打扮,并不是主人近身的奴仆。岳疏桐突然有了一个计策。 第98章 深入虎穴(二) 本来,她一直在发愁,如何才能混入别苑,现在这两个人的出现,刚好帮了大忙。 岳疏桐轻轻扯了扯段泓的衣袖,段泓立刻会意。二人悄悄绕到那一男一女身后,一记手刀将其打晕。 二人分别将人拉到一处,飞快地换了衣裳。 换衣裳时,岳疏桐看到那女子的腰间系着一块木牌,借着月色看去,隐隐是一个“董”字。 岳疏桐和段泓做好了伪装,提起掉在地上的灯笼,朝着别苑走去。 别苑里住了好些贵人,故守卫也颇为森严,即便此时已是深夜,仍有不下十位手握长刀身的侍卫在别苑的正门前把守。 “你们是哪家的?” 岳疏桐和段泓被拦住,一个守卫凶神恶煞地盘问。 “董家的。”岳疏桐偏了偏头,躲开守卫高举着的烛火,镇定自若道。 “是董实大人家的,我认得这身衣裳。”另一名守卫道。 岳疏桐和段泓便被放了进去。 过了别苑的大门,才得以窥见这里的冰山一角。 这里与其说是别苑,不如说更像一座行宫。其富丽堂皇不是祁安城中任何一座王府所能比的。楼阁高耸,雕梁画栋,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参天古树,琪花瑶草,还有衣着考究的侍女穿梭其中,像是仙境之中的仙娥。哪怕是见过了天家富贵的岳疏桐,也不免惊叹。 “建这座别苑的人还真是大手笔。” “这般奢靡,哪怕是位极人臣,只用俸禄建造,只怕也要百年。”段泓道。 “难怪司徒熠能聚集那么多人在此处享乐,这里竟比稷王府还要大出不少。” 二人在别苑中走着,别苑中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人,没有发觉任何异样。 “让开,让开!”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声叫喊,岳疏桐转身看去,只见一队人正搬着好些箱子,为首的两个人托举着一只巨大的木盘,木盘上是两只雕饰华美的长弓。 “都小心着,这都是明日打猎要用的,若是有半点折损,你们几条命都不够赔的!”队伍中有人高声叫喊着。 “他们明日要去打猎?”岳疏桐低声对段泓道。 “不如,我们明日跟着他们。”段泓提议道。 “也好。” “你们是哪家的,在这儿做什么?” 不知从哪里过来一位老婆子,不声不响地凑近,突然开口,倒唬了岳疏桐和段泓一下。 “我们是董大人家的。”岳疏桐不慌不乱,答道。 “我们家的?”老婆子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二人,一遍又一遍地看。 岳疏桐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忙托辞想要离开。 “你站一站,我瞧你有点眼熟。”老婆子突然伸手扯住岳疏桐的衣袖。 她虽有年纪,力气却不小。 “我老了,眼睛不好了……”老婆子嘟囔着,“我想起来了,你是桃花,你的脸上是什么,是胭脂花了?”老婆子突然贴近了岳疏桐,道。 岳疏桐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岳疏桐脸上的疤痕淡了,但在光亮下还是会被看到,岳疏桐怕这老婆子发现端倪,想要挣开她的手。 “老奶奶,我们还有差事,先走一步。”段泓拉住岳疏桐,道。 “你又是谁?”老婆子又转头看向段泓,“你是小冬?对了,只有小冬总是跟着桃丫头,你爹还没到桃丫头家下聘呢,这样招摇过市,让人家看见了怎么说你们。你糊涂了,你不应该喊我奶奶,你应该喊我姑姥姥……” “是,姑姥姥,我和桃花还有差事,先走了。”段泓开始去掰老婆子的手。 “各位大哥,我们真的是董大人家的,绝不扯谎,你们一问便知!” “一派胡言,方才明明有人拿着腰牌进来了,又从哪里冒出来董大人家的家仆!” 远处突然传来叫喊声,还有一片火光正在靠近,有一男一女狼狈不堪地向这边跑过来。 看着那两个人身上的衣裳,岳疏桐不禁倒吸一口气。 他们竟然已经醒了! “那边怎么还有一个冬小子,一个桃丫头……我果然是喝多了……”老婆子迷迷糊糊道。 岳疏桐暗道不妙,一用力,挣开了老婆子的手,和段泓一起飞快地朝着暗处跑去。 甩开了众人,二人攀上一棵高大的古树,借着枝叶的遮掩向下看去。 真正的阿冬和桃花被守卫抓住,连同方才那位老婆子也被带走了,似乎是要去验明身份。 岳疏桐叹了口气。如今原主回来了,她已然不能再继续冒用身份了。 看来今晚只能躲在这里了。 夜渐渐深了,岳疏桐靠着树干,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天大亮,一束耀眼的阳光穿过叶片,照在岳疏桐的眼睛上,岳疏桐伸手略略遮挡。她忽然意识到时辰已经不早,立刻清醒了过来。 段泓也已苏醒,正扶着一节枝干,向远方看着。 岳疏桐顺着段泓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远处的空地上早已聚集了众多人马,旌旗若霞,弓箭若林,骏马嘶鸣,苍鹰长唳;马上的人衣饰华美,神采飞扬。 哪怕相隔甚远,多年未见,岳疏桐还是一眼认出了为首的那匹白马上的男人,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人。 司徒熠的面容没有半点变化,仍旧让人觉得面目可憎。即便之前岳疏桐劝过段泓,此时刺杀司徒熠,绝非易事,不可草率行动,但此时岳疏桐又不得不承认,她恨不得立刻除之而后快,将司徒熠的尸首丢进深山喂野兽。 岳疏桐忍着强烈的愤怒,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待他们走了,我们便跟上去。”段泓道。 岳疏桐咬牙挤出了一个“好”字。 第99章 深入虎穴(三) 空地上的人群没有停留太久,很快便出发了。整座别苑霎时寂静了下来。 岳疏桐和段泓远远地跟着,这一路竟没有遇到什么人。大概是留下的人都瞧着主上走了,便开始偷懒了。 外出打猎的人来到了后山,有人安营扎寨,有人等不及,已经摩拳擦掌,预备着大展身手。 许是司徒熠还没有动作,其余人等皆不敢行动。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司徒熠带着侍从往山中走去。 余下的人也四散而去。 岳疏桐和段泓进了山中。 毓灵山的后山与别苑所在的前山全然是两样风景。后山一派静谧清幽,仿佛不曾有人踏足此处,而比起前山,后山也更为险峻,不仅杂草丛生,行走困难,地势也更为险要。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后山小心前行。 忽听得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二人躲在山石后,只见一只半大花鹿从草中一跃而出,飞快地向前跑去。 “这鹿身上有伤,不像是被其他猛兽所伤,应该是打猎的人干的。”岳疏桐小声道。 “那就再等等,兴许追它的人就快到了。” 段泓话音刚落,就见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手拿雕弓,背着箭羽跑过,一边跑,一边取出一支箭,搭在弦上,蓄势待发。 “这个人好生眼熟……”段泓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深思道。 听段泓如此说,岳疏桐也思索着。 终于,她想到了一个最可能的人。 “殿下,应该是从前吏部考功司的主事,莫诚。殿下当初落难,也有他的一份。王骥大人给我的那页纸上,就有他的名字。他现如今已经告病返乡了。” 段泓冷哼一声。 “告病返乡竟然还有气力打猎,我看他身子好得很。” “以他的官职,从前在祁安城为官,只怕难登司徒府的门。如今不做官了,又碰上司徒熠来毓灵山,摆出一副和善面孔,焉能有不来巴结的道理。他此时定想猎到那头鹿,好送给司徒熠,在司徒熠面前露个脸。看他一心想要攀附权贵,连随从都甩开了。” “走,我们去看看莫大人的英姿。这可不多见。” 岳疏桐和段泓跟上莫诚。莫诚的心思都扑在打猎上,根本没有发现身后的人。 那头鹿虽然受了伤,却依旧灵敏,腾挪跳跃,竟躲开了莫诚的箭,往林子深处跑去。 莫诚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紧跟着鹿,进入了深林之中。 林子深处,更加崎岖难行,草木茂盛,高大的树枝遮挡了阳光,眼前变得昏暗。 莫诚又射出一箭。这一箭射中了鹿腿,鹿吃痛,跑得更快了。 莫诚紧追不舍。 岳疏桐只看着莫诚追出了林子,追到了一处平坦开阔之地,却突然停了下来。 岳疏桐也停住了脚步,看着莫诚的动作。 莫诚再次张弓搭箭,这一箭,似乎是射中了那头鹿,可莫诚却无半点喜悦。岳疏桐只看见他向前跑了几步,在向下探头看着什么。 原来在前面,竟然是一处悬崖。 那头鹿应该是掉了下去。莫诚白费一番功夫。 莫诚背好弓,应该是要回来了。 岳疏桐和段泓看了彼此一眼,慢慢靠近莫诚。 莫诚显然没有料想到会有人跟着自己,抬头看见距自己仅几步之遥的岳疏桐和段泓,他先是一愣,继而面色变得惨白,全身都如筛糠,连连后退。 起先,岳疏桐并没有想要取莫诚的性命,她想先问一些事,例如,当初皇后是如何诬陷贤贵妃和段泓的,还有哪些人知晓这些事。 莫诚兴许没有与慕容清一道,直接奏本,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从前直接杀了慕容清,是为了先办堰州赈灾钱粮一案,如今遇上莫诚,可问清楚当年的事,才好为将来有所准备。 毕竟虽有先帝遗诏在手,可若不洗雪冤情,段泓哪怕登上了皇位,岳疏桐与他也是谋害先帝的罪人,即便现在的人畏于皇权不敢多言,后世也一定会指摘唾骂。 “鬼,有鬼……”莫诚双唇颤抖,近乎瘫软在地。 “你莫要害怕,我只想问你些事。”岳疏桐道。 可谁料莫诚更加恐惧,不断后退,口中不停地念叨着: “我不知道,我也是被逼的,不是我,不是我……” 莫城已经退到了悬崖边缘。 岳疏桐见状,忙快步上前,想要拉回莫诚。 可还是晚了一步。 莫诚一脚踩空,跌入了悬崖。 岳疏桐探头看下去,想要看看莫诚还有没有救。 可莫诚圆睁着双眼,直直地看着天,他的身下是一滩鲜血,身旁是那头早已气绝身亡的鹿。 “他死了。”段泓道。 岳疏桐心中懊恼万分,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都怪我。” “不,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之过。”段泓忙道,“我当时应该先抓住他的……” 他凝望着崖底的两具尸首,很是自责失落。 可人已经没了,久留无益。 “殿下,我们快走吧。兴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莫诚不见了,开始寻找。到那时,我们就危险了。”岳疏桐道。 二人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果然如岳疏桐所料,不到半个时辰,便听到山中有人呼喊“莫大人不见了!”。紧接着,好些卫兵、仆役开始满山遍野地搜寻。 这一切,都被早就躲藏在一棵参天大树上的岳疏桐和段泓看得真真切切。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发现莫诚的尸首。”段泓沉声道。 “好在,那些人只会当他是失足跌下了悬崖,不会怀疑是什么人杀了他。”岳疏桐看着远处忙忙碌碌的人群,有些出神。 “殿下,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她问道。 “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等机会再行动,如何?” 岳疏桐转头看向段泓,只见段泓似是有所希冀。 岳疏桐明白,段泓不想离开,是因为他想见到段昶。 其实留下也好,岳疏桐本就不甘心就这么一无所获地离开。 二人一直等到了傍晚。山中找寻莫诚的声响逐渐小了下来。岳疏桐猜着,应该是已经找到他的尸身了。 山中燃起了火把。营帐所在的地方点燃了一堆篝火,很快,肉的香气便飘了过来。 看来,莫诚的死并没有坏了其他人的兴致。比起山中的这些人,他到底低微些。只怕与莫诚一道来的人还在担惊受怕,生怕搅了太师等一众贵人的雅兴。 第100章 深入虎穴(四) 岳疏桐看到有越来越多的仆从往篝火旁聚集,或搬抬桌案,或宰杀猎物,或张罗果品酒水。 今晚显然是要好好热闹一番的。 很快,司徒熠带着众人落座。宴席开始了。 而在觥筹交错之外,有一队人神色哀恸,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首,往下山的小路走去。 岳疏桐本想着,莫诚死了,他带来的人或许对于当年的事,知晓一二,却只见几个极年轻的小厮。想来定不是贴身的人,只好作罢。 “阿灼,你说,小昶此时在哪里?”段泓正张望着。 “小殿下如今以暗卫的身份跟在司徒熠的身边,今日这样的宴会,他应该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岳疏桐道。 段泓很是失落。 “哪怕只能远远看一眼,也好……” “殿下不必如此,待我们找准时机,兴许就能见到小殿下了。”岳疏桐安慰着。 夜深了。 岳疏桐抬头看看天。明明今日白天还是艳阳高照,晚上夜空中却不见月色。 一阵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想来是要下雨了。 “殿下,我们现在下去吧。”岳疏桐小声道。 “好。” 此时宴席上的人一定都酒足饭饱了,服侍的人也一定累了,正是松懈的时候。 二人慢慢靠近营帐,只见守在最外侧的守卫或倚或靠,正打着盹儿。 岳疏桐和段泓趁机翻过围栏。 围栏中有大大小小十几处帐篷,稀稀落落地分散着。此时帐篷的主人正在饮酒作乐,留守的侍从也很少,且都在偷懒喝酒赌钱。 两个人身上所穿的仍旧是董家丫鬟和小厮所穿的衣裳。故此,那些看家的侍从只当他们是董家的人,并不曾起疑。 “你们两个,过来一起玩儿啊。”有人招呼岳疏桐。 “不了,我想四处走走。”岳疏桐拒绝了那人的盛情。 此话一出,那些三五成群的人脸上顿时浮现出暧昧的神色,开始窃窃私语。 不用猜也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岳疏桐此时无暇顾及,和段泓往篝火的方向走去。 走近了才看到,那束篝火已经渐渐熄灭。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突然纷纷站起,而后又坐下。 再坐下时,那些影子显然放松了些,不似最初那般紧绷了。 看来,这里权势最大的人已经提前离席了。 “殿下,司徒熠好像回来了。”岳疏桐紧盯着篝火的方向,道。 “那我们先避一避。” 二人来到最边缘的一处帐子后。这里没有火光,一片漆黑,并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不多时,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位身着锦袍的男子缓缓走入了那顶最大的帐篷。 一切又重归寂静。 司徒熠既然已经回来,待在此地只会徒增危险。岳疏桐和段泓从暗处走出,绕开了人群,准备去篝火旁看看,左右那些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不会留意周围的。 从营帐到篝火,还有一段路。这段路并无任何火光,也没有任何人。 走着走着,岳疏桐突然感觉身后似乎有什么人正在注视着自己。她假借提鞋,蹲下身,飞快地向后方瞥了一眼。 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即便如此,岳疏桐仍不敢放松警惕。 只顾着眼前,竟忘了脚下。岳疏桐只觉得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截铁链。 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突然,铁链哗啦作响,岳疏桐低头顺着铁链看去,只见铁链的尽头,竟拴着一只黄狗。此时这只黄狗正朝岳疏桐吐着舌头,尾巴摇得正欢。 一心提防人,竟忘了这里还有猎犬! 岳疏桐顾不上懊恼,只想尽力安抚住这条犬,千万不要叫出声来。 可这黄狗似乎认出了岳疏桐并非自家人,突然开始狂吠,不停地向前冲着,若不是有那条锁链锁着,它一定会扑上来撕咬岳疏桐。 “殿下,我们快离开这里。”岳疏桐当机立断,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黄狗仍在吠叫,岳疏桐已经听到人跑动的声音。 “先在这里躲一躲吧。”岳疏桐拉着段泓,躲进了草丛之中。 这里的草有一人高,刚好遮掩住二人。 透过杂草,岳疏桐瞧见拴着黄狗的地方,正聚着几个年轻的小厮,还能隐约听到他们谈话的声音。 “阿虎怎么一直叫?” “该不会是有猎物跑了吧?” “怎会,我刚刚从那边过来,并没有猎物逃跑。” “难道是有外人进来了?” “不可能,又不是没有人把守,怎么会有人随随便便就进来。” “这狗在想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还是快让阿虎消停下来吧。这么晚了,要是吵着太师大人,我们小命不保。” 犬吠之声终于停了,几人四下散去。 风突然变大,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好像要下雨了。”岳疏桐抬头看了看如墨一般的夜空。 “有人过来了。”段泓突然道。 一个黑影渐渐向二人逼近。 岳疏桐没有走,就站在原地,等着那个人。 那人很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此时若是立刻逃走,万一那人叫喊出来,就麻烦了。 黑影越来越近。 第101章 兄弟相见 那黑影走到离岳疏桐几步远的地方时,突然停住了。 岳疏桐准备直取其性命。 “是我。”黑影突然道。 虽然仅有两个字,可这熟悉的声音却让岳疏桐瞬间卸下了防备,继而一阵狂喜涌了上来,让她有些头昏脑胀。 “小殿下!”岳疏桐不禁呼喊出声。 “小昶?真的是你吗!”段泓早已热泪盈眶。 他冲上去,仔仔细细看着眼前的人。确定了这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弟弟,段泓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段昶。 “好了,三哥,如今见面了,应该欢喜。”段昶轻轻抚着段泓的背,安慰道。 “小殿下,你是如何发现我们的?”岳疏桐上前问道。 “方才我跟着司徒熠回来时,听见别家的仆从议论说,董家的一男一女往席上去了。可是刚刚在宴席上,我亲眼瞧见,董家的侍从明明都跟在董实身边,绝不可能会有其他人留在营帐这里。我便想着,会不会是姐姐过来了,就找了个空档,想过去看看。果然看见一个极像姐姐的影子一闪而过。”段泓笑道。 “没有旁人发觉吧。”岳疏桐有些忧虑。 “放心,只有我自己过来,我都没有向小回提及此事。” “小昶,你当初究竟是怎么成了司徒熠的暗卫,快细细说予我。”段泓问道。 段昶往四周看了看,而后拉着岳疏桐和段泓往草丛深处走了走。道: “当年我骑马逃出北城门,司徒熠的暗卫一直紧追不舍。我逃至北山,舍了马匹,想要躲到山里去。因为看不清路,又太过匆忙,我一脚踩空,顺着山坡滚进了谷底。当时,我全身痛得厉害。是朦胧之间,我好像看见了小回在喊我,我以为我要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清醒过来,发现我仍躺在谷底,身边守着我的,就是小回。” 段昶一席话,带出了很多谜团。岳疏桐和段泓愈加专注地看着段昶,静等他说下去。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还能见到小回。小回为我包扎了伤口,告诉我,当年南府遭抄没,他本应随族中其他还未成年的男子一起被流放,可是父皇怜他年幼,命黄冕连夜将他送出了皇宫,找了祁安城外一处庄户人家寄养。” “我记得,南府当年是获罪才抄家,父皇怎么会照拂罪臣之子?”段泓大为不解。 “因为父皇知道,南照夜大人是被冤枉的。这一切都是司徒熠做的。当年,南大人想要弹劾司徒熠,被司徒熠记恨,将科考舞弊一事嫁祸于南大人。父皇当时即位年数尚短,根基未稳,根本无力与司徒熠抗衡,只能尽力保住南家最后的血脉。小回他知道这件事,所以他很快便从那户人家偷跑出来,混进了司徒府,最终成了司徒熠的暗卫,待时机成熟时,为父母报仇。许是上苍庇佑,一直以来,司徒熠都不曾见过小回,故也没有起半点疑心。” “那小回又是如何让小殿下做了司徒熠的暗卫?”岳疏桐微微蹙眉,问道。 “说来也巧,那夜与他一起的暗卫,也就是真正的朱雀,身量与我相当,常以面具遮面。小回为了保我,就将他杀了,让我戴上面具,顶替了朱雀的位子。他将我带回司徒府,告诉司徒熠,说齐王已经摔下山崖,身首分离。司徒熠颇为信任小回,就信了小回的话。可是后来,祁安城有人传播些风言风语,说我没有死。为了让司徒熠打消疑心,小回就扮作我的样子,开始在祁安城出没,而后,他又去了襄城,还有其他地方。如此一来,闹得满城风雨,司徒熠便只忙着盯着外面,不会留意身边的人了。” “司徒熠没有为难你吧?”段泓拉住段昶。 “我没事,三哥。如今确实辛苦一些,等大仇得报,就好了。你们如今在哪里安身?” “我和阿灼现在寄住在谷虚怀谷大人府中。我们在朝中已经有了可以用的人,正在慢慢剪除司徒熠的羽翼。” “是哪几位大人?”段昶似是很关心这件事。 “王骥,邓锒,还有费允和于定乾,他们二人虽不在祁安城中,却也能出力。”段泓道。 “有信得过的人变好。三哥,我们都知父皇是被司徒熠、皇后和段暄联手害死的,那个皇位是被他们从你手中抢走的。只是,若让天下人信服,是不是……”段昶突然止住了话头。 “父皇生前已经留下了遗诏,传位于我。”段泓明白弟弟的意思。 “那就好。” “小昶,和我们一起走吧。你留在司徒熠府中,不单单辛苦,还十分危险。”段泓双手扶住段昶的肩膀。 “三哥,若我此时一走了之,岂不是将小回置于险境?司徒熠一定会有所怀疑,到那时,小回会十分危险。他救了我一命,我不能只想着自己逃走。”段昶拒绝了段泓。 段泓久久凝视着段昶,终于轻笑一声,道: “小昶真是长大了。既然你有决断,那就去做吧。” “既然小殿下要继续留在司徒府,我如今还有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想托付于小殿下,日后我们能不能洗刷冤屈,全看此事了。”岳疏桐道。 “什么事?”段昶有些疑惑。 “当年参与诬告二位殿下谋害先帝,篡权夺位的人,可是极为重要的人证,若是他们能吐出些什么,与我们可大有益处。” “姐姐不必多言,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当年的中书侍郎蔺潮生还留在祁安城中养老。司徒熠不放心他,已经暗中将他圈禁了。待我回了祁安城,找机会接近他,一定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段昶笑道。 “真是一场感人肺腑的兄弟相见啊。”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三人皆一惊。 一旁的大树上跃下一人。那人倚靠着树,并不行动。 “青龙,你想干什么?”段昶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宛如一只灰狼面对抢夺猎物的敌人的低吼。 岳疏桐不禁侧目。这样的声音,她很难相信是段昶发出的。 虽然岳疏桐看不清青龙的神情,但想也知道,青龙现在一定带着极为不屑的冷笑。 “别担心,朱雀。不,不对,我应该称呼你为齐王殿下。看来我从前的猜测是对的。”青龙朝着三人走了几步。 岳疏桐立刻挡在段泓段昶面前。 从她第一次进入谷府,再到她从费允的住处赶往谷府,以及如今在毓灵山,青龙,这个阴险之辈像是孤魂野鬼一般,难以摆脱。更不要说,青龙害死了荧儿和如粹。哪怕他可能会是姜皎的师弟,此时此刻,岳疏桐只想为荧儿和如粹报仇。 姜皎的救命之恩,岳疏桐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来偿。 “青龙,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怕你揭穿我?”段昶冷冷道。 青龙又走近了些。似是觉得段昶的话很有意思,他歪了歪头,笑道: “我不相信你会不害怕。” 这一次,轮到段昶笑了。 “大家彼此各怀心事,何必互相为难。” “你这话什么意思?”青龙的语气顿时冷了下来。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有些话烂在肚子里,对所有人都好。若是真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也一样可以让你得不到好处。”段昶语带威胁。 青龙默然,立在原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岳疏桐瞥见青龙身上掉下来一件东西,走上前拾起来一看,是一只从中间剖开的竹节。应该还有另一半。 段泓和段昶好奇地凑上来看。 “原来是这个。这是鎏金的,不值钱。他既掉了,姐姐自己戴着玩吧。”段昶不屑道。 “小殿下,你方才的那些话,是说青龙身上也有会对他不利的秘密?”岳疏桐反手将金竹节挂在了身上,问道。 “我也只是猜测。但青龙这个人,没那么简单。” “小殿下可知青龙的来历?” “我并不清楚。只听说他无父无母,十几岁的时候被司徒熠收留了,自此以后,便留在了司徒府。”段昶摇了摇头,道。 这时一滴豆粒大的雨滴落下,继而大雨骤降,天边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摇得树枝哗哗作响。 “三哥,疏通姐姐,你们快回去吧,不要留在毓灵山了。司徒熠明日便启程回祁安城。段暄要大婚了。”段昶匆忙道。 “段暄大婚?他娶得是哪家的姑娘?”段泓有些愕然。 “是门下侍郎宋庸的女儿,宋怀珍。”岳疏桐道,“当初在王夫人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因觉得不打紧,我就没对殿下提起。” “对,就是那个长得不好看,只会读书,胆子还很小的书呆子。她从前入过宫的。”段昶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遮挡雨帘。 “也不能这样讲。阿宝是个不错的姑娘。”段泓并不认同弟弟。 “好了,三哥,你们快走吧。若是雨变大,你们就不好下山了。我也要回去,不然,司徒熠该起疑心了。” 岳疏桐和段泓只得与段昶分别。 “三哥不必难过,定还有再见的日子。”走之前,段昶道。 第102章 朱门酒肉(一) 岳疏桐和段泓冒着倾盆大雨,赶回了谷府。 谷夫人见状立刻命人准备了热水和干净的衣裳,让二人马上去沐浴。 身子泡在热水中时,岳疏桐顿感这几日的奔波劳碌尽数消散。 沐浴后,岳疏桐换好了衣裳,来到了前厅。谷虚怀、谷夫人和向只影正等在那里,段泓也已经到了。 “殿下,姑娘,山上情况如何?”谷虚怀问道。 岳疏桐和段泓便将所见所闻细细说与谷虚怀。 “殿下既已见到了齐王殿下,也可安心了。”谷虚怀道。 “可惜司徒熠明日便要回祁安城了,我和殿下还没来得及打探出什么。”岳疏桐不无遗憾地说。 “回祁安城?”谷虚怀有些不解。 “段暄要迎娶门下侍郎宋庸的女儿宋怀珍做皇后了,如此大事,司徒熠岂能不去。”段泓道。 “原来是为这事。司徒熠到底是亲舅舅,早些回去也是应该的。” “谷大人此话,莫不是也要去祁安城?”岳疏桐问道。 “正是。昨日宫中的使者来传口谕了,要我和夫人前去。这种事,我不好违背。”谷虚怀颇为无奈。 “谷大人的难处我明白。”段泓道。 “对了,谷大人,王骥大人可有写信过来?”岳疏桐始终想着王骥传递的消息。 谷虚怀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王大人的信,与宫里的口谕是同一天送到的。” 岳疏桐很是欣喜,甚至都没发觉谷虚怀的神色有异。 她迫不及待地展开信件,可读着读着,一颗心像是被泡在了冰水里,渐渐冷了下来。 信上说,军需粮草一案中所牵涉的官员,除主犯,其余人等皆被轻判。此案已盖棺定论,段暄不许任何人再提起。 “这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什么了!”岳疏桐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似是在期待什么人能够回答。 “怎么了?”见岳疏桐如此,段泓立刻起身,从岳疏桐手中拿过了信。 读了信,段泓亦是十分错愕。 “这明明是削减司徒熠势力的大好时机,段暄为何不乘胜追击呢?有的人仅仅是被贬了官,段暄就不怕边境将士们寒心吗?”岳疏桐又气又恨,却也毫无办法。 “或许,这是司徒熠与段暄达成了某些交易,例如,段暄留住司徒熠的人,司徒熠则将某些要紧的位子让出来,让段暄支配。以我对段暄的了解,若是司徒熠真的以此为筹码,段暄极有可能妥协。”段泓目光冷峻,似是数九寒冰。 “那兵器案兴许也会如此。我们不能放任他们舅甥二人拿这样的大事博弈。”岳疏桐厉声道。 “谷老,我和阿灼随你一起回祁安城。”段暄转向谷虚怀。他的语气不容任何辩驳。 “是。臣来安排,殿下放心。”谷虚怀立刻答应了下来。 几人议完事,岳疏桐立刻找到了向只影、竹猗和心无,将回祁安城的事告诉了他们。 向只影和竹猗并无任何异议,只说一切听岳疏桐和段泓的安排。心无自然无二话。 岳疏桐便开始张罗着收拾东西。 其实,他们几人除了几件谷夫人所赠的衣裳,还有岳疏桐的照霜剑之外,并无甚财物。 谷府这样的人家出远门,排场不会小。谷夫人立刻着人去预备行李车马。待到出发那天,长长的车队出现在襄城的大街上,引得无数人侧目。 岳疏桐、向只影和心无与谷夫人同乘一辆车,段泓、竹猗与谷虚怀同乘一辆车。 此次出门,谷夫人将府中一半的人带在身边。人多,便慢了。若是只骑马往祈安城去,三日便可到达,如今只怕要走上五六日了。 前几日下了场大雨,也已入秋,可暑气仍未散去。早晚虽有些凉意,然正午之时仍觉酷热。 于是,因耐不住暑热,谷虚怀便命众人在一处林子中停下,要歇一歇。 丫鬟们从自己所乘的车中出来,像是一只只彩蝶,飞向主人的车,将谷夫人和谷虚怀搀下。 早有小厮支起木架,将帐子挂上,又有婆子铺好垫子,摆上小几。 谷虚怀和段泓三推四请,终于落座。 “这天真是热,玛瑙,快将我早起带上的果子拿来。”谷夫人坐下道。 “是。” 玛瑙离开,很快便回来。将手中提着的一只不大的木桶放在桌案上,小心打开了盖子。 一旁的一位小丫鬟立刻端上来一只琉璃盏,玛瑙将木桶中的果子一一取出。 “这果子都是冰好的,早起时我命人在里面装上了冰,再把这些果子放在里面,现在拿出来,正好吃,也能去去暑热。”谷夫人笑道。 “还是夫人想得周到。”岳疏桐道。 “有茶没有?”谷虚怀问道。 “回老爷,茶正煮着呢。”翡翠道。 “先吃个果子解解渴吧。”谷夫人说着,拿起一枚鲜红的李子递给谷虚怀。 几位婆子进来,毕恭毕敬地摆上几碟点心。 “老爷,夫人,这点心也是从家里带来的。这里只有个庄子,想来也没有什么干净的吃食,请老爷夫人先委屈委屈。”其中一位婆子道。 婆子们退了下去。几人继续谈天说地。 不多时茶也煮好了。 岳疏桐向来不挑拣吃喝,再者,她实在是口渴,香茗入口,只觉得无比舒畅。 “姑娘,这茶好香。”心无轻轻嗅着茶的香气,双眼亮亮的。 岳疏桐见她这副样子,不觉笑了。 只谷虚怀不太喜欢。 “这茶定是用这附近的河水煮的,这颜色和气味都差了些。”谷虚怀蹙着眉,对谷夫人道。 “到底是在外面,不比家中。”谷夫人轻声嗔怪道。 谷虚怀略微抿了一口茶水,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是铭儿特地请友人从西域带来的茶。真是可惜了这样好的茶。”谷虚怀咕哝道。 岳疏桐起身,撩开帐子向外看了看。只见远处有不少农户正探头探脑,很是好奇地朝这边看,时不时还在交头接耳。 有人家的地方,兴许有井水。 岳疏桐想要去找一些来煮茶。 第103章 朱门酒肉(二) “殿下,大人,夫人,我瞧这周围有人家,我去那里借些井水,回来好煮茶喝。”岳疏桐道。 “姑娘快坐下,这样热的天气,晒坏了可怎么好。不必这么麻烦。”谷夫人忙阻拦。 “是啊,姑娘,我方才只是随口一说,这茶喝着也不错。”谷虚怀面露愧色。 “阿灼,你坐下吧。现在正是热的时候。”段泓也道。 “无妨,我刚好到处走走逛逛。”岳疏桐说着,走出了帐子。 “那我同你一起去。”段泓站起身。 “殿下,你陪谷大人说说话吧,我和心无去就好。”岳疏桐挡住了段泓。 段泓只好坐下。 心无立刻喜滋滋地跟上。 岳疏桐向一位看茶炉的婆子要了一只木桶,一根竹竿,和心无一起,朝着远处的庄子走去。 放眼看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谷府的人,有小厮看着马匹吃草,有婆子洗杯盘碗碟,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去拾柴火,还有丫鬟在候着,随时等着差遣。 这样的阵仗,不怪那些农户们那般好奇。毕竟这样的世家大族,好些人只在传奇话本里听过,哪里亲眼见过呢。 “姑娘,这谷大人好生讲究。那茶我喝着,觉得很好啊,他竟然不喜,还说泡茶的水不好。我觉得天底下的水都是一样的。”心无手中转着竹竿,道。 “谷大人是精细惯了的,不同于你我,怎样都好。”岳疏桐目视前方。 那些农户们见岳疏桐走近,纷纷散开,各自往家跑去。 岳疏桐本想找人问一问,哪户人家有井水,见到这般情形,只好挨家挨户敲开门问。 “老人家,你可知哪里有井水?”岳疏桐敲开了一座茅草屋的门,轻声问道。 这位老者上了年纪,眼睛不好,意识也有些模糊了。她盯着岳疏桐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指着东边的方向。 “那里,那里,邢老爷家有井水。” 岳疏桐连连道谢,同心无一起,往老者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位邢老爷似乎是本地的乡绅,院子气派不说,一砖一瓦都颇为讲究,门口的两座石狮子更是威风凛凛。 岳疏桐抬手想要扣动门环,可手刚刚放上去,便停住了动作。 “方才那位老人家,年事已高,无力打井。可庄子上其他人家应该会有井水,她为何指了这位邢老爷家,难不成那位老人家每日吃水,都要到这位邢老爷家来打水不成……”岳疏桐心中有些疑惑,小声道。 “兴许,这位邢老爷是大善人,看着那老人年老体弱,就大方地把自家的井借给她。”心无倒是不在意,大大咧咧道。 “若是行善,为何不直接在那老人家中打上一口井,这样也好省些功夫。” 心无歪了歪头,道: “姑娘何必在意这些。我来敲门吧。” 说罢,不等岳疏桐发话,心无上前敲起了门。 “谁呀,谁呀。”门后响起了不耐烦的声音。 很快,漆黑的大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个头不高,歪鼻斜目的小厮皱着眉,一脸防备地盯着岳疏桐和心无。 见小厮迟迟不开口,岳疏桐便说明了来意。 小厮嗤笑一声,一摆手,道: “没有,往别处去。” “想来是不方便。那敢问小哥,还有何处有井水?”岳疏桐并不恼,依旧客客气气。 “没有了。”说罢,小厮便要关门。 “何事?”门后突然多出一个人,向外看着。 这人年岁比小厮长些,身上衣裳的料子也更好,想来是府中有头有脸的人。 “杨总管,是两个野丫头,来借井水。”小厮道。 “借水?”杨总管将门敞开了一些,上下打量着岳疏桐和心无。 岳疏桐又重复了一遍来意。 “姑娘,你是外来人,不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我们邢家是厚道人家,绝不会为这一点子井水难为人。”杨总管笑道。 “那就有劳总管了。”岳疏桐递上了木桶。 岂料杨总管突然话锋一转。 “姑娘,我还没说完。要井水可以,但是,不能白给。” “这是自然。总管开个价吧。”岳疏桐并不意外。这位杨总管无非是想捞点好处。 “姑娘,你又误会了。”杨总管笑了。只是这笑里透着几分狡诈与虚伪,让人不适。 “整座邢家庄,只我们府里有这口井。庄子里的人都是给我们家老爷交了税的,你若是想要取水,先交银钱!”小厮伸出一只手,很是得意。 “那请说个数吧。”岳疏桐不想同这些人一般见识。 杨总管和小厮对视了一眼,懒懒地掸了掸衣裳。 “你这一桶水,不多不少,五百文。 “五百文?!”岳疏桐着实一惊。 “这庄子里的人,每家每月可是要交一两银子的,我是念在你们是外来人,才给你们折了折,你们不要不是好歹。” 岳疏桐没有想到此人竟会如此狮子大开口。 从前在家中时,父亲和母亲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一年,即便是遇上风调雨顺的好时节,交了租子和税银,一月所剩不过两三两银子。这邢府还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姑娘,姑娘……” 岳疏桐闻言扭头,只见方才那位老者正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赶。 岳疏桐立刻迎了上去,搀住老者。 “老人家,怎么了?” “姑娘,我刚才话还没说完,你就走了。你要去邢老爷家借水,只怕不好借,我们整个庄子的井都被填了,只剩他家这一口井。我们若是想用水,每个月都要交银钱才行;你若是想要借水,只怕要给他们钱,不然,他们定不会给你一滴水的!” “我已经知道了。”岳疏桐盯着邢府的大门,沉声道。 幼时,岳疏桐便时常目睹这些乡绅欺压邻里。他们故意将快要坏了的农具租给庄户,这样便可借口庄户用坏了农具,勒索一笔,而这笔钱,往往是那农具价钱的几倍。庄户若是给不起,那就要拿家中的物件去抵。常常有农户家中被尽数搬空。庄户要交的租子,常常占了收成的一半还多,遇上灾荒,分文不减;碰上丰年,还要涨上一涨。天长日久,庄户们忍饥挨饿,衣不蔽体已是常态。 即便庄户们已经快要活不下去,可土豪劣绅们尤嫌不足。他们放贷,还不起,便用家里的女眷去抵。岳疏桐至今仍记得,邻家的大姐姐在出嫁的前一天被乡绅家的少爷强抢了去,再也没回来。没多久,邻家的叔叔婶婶都投河自尽了。他们家的茅草屋被乡绅占了去,用以养鸡养鸭。 那时,岳疏桐还小,不懂事。她只觉得那些毛绒绒的小鸡小鸭可爱得紧,忍不住放在手里抚摸。这一幕却被乡绅家的管家婆看到了。那婆子一把抓住了岳疏桐的衣领,将她高高拎起,重重地扔在地上。 一块石头刚好硌了岳疏桐的头,顿时血流如注。那管家婆还要上前踢踹岳疏桐。如果不是爹娘跪地磕头,求那管家婆放岳疏桐一马,只怕岳疏桐要命丧当场了。 后来,那乡绅偏要说岳疏桐弄死了好几只鸡鸭,爹娘只好卖了家里唯一一头耕牛。那头牛,老得快要走不动,骨瘦如柴,根本卖不了几个钱。娘又做了好些针线,换了钱,却还是不够。小小的岳疏桐便拿上砍刀和绳子,进了林子里去砍柴,好几次遇上野兽,险些丧命。最终才凑够了钱,一家人堪堪脱险。 那时,岳疏桐只觉得害怕,并未想过其他。直到后来,她读了书,才恍然大悟,那些乡绅是何等的伪善与歹毒,被他们欺压的百姓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明明都是活生生的人,凭什么就要这样受欺凌。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如今,邢家庄的农户们连喝口水都要向这邢老爷交税银。他们的日子,一定比岳疏桐当年还要难上几分。 既然看到了,岳疏桐便不能不管。 第104章 朱门酒肉(三) “乔婆子,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杨总管顿时变得凶神恶煞,气冲冲地赶来。 乔婆婆被吓得手足无措,只能躲在岳疏桐身后。 “杨总管,我老糊涂了,你高抬贵手,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可乔婆婆的哀求并没有任何用处。杨总管张开大手,就要抓她。 “婆婆,你不要求他。” 杨总管这种人的嘴脸,岳疏桐一清二楚。这种人畏威而不畏德,求他,只会让他更加嚣张。 心无一把抓住了杨总管的手腕。 “你这个贱人,我可是邢府的管家,你敢对我不敬,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杨总管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你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你知道我们姑娘是谁吗,我们姑娘,乃是……” “心无!”岳疏桐止住了心无的话。 她不想用那些在外人眼中称得上“尊荣”的名号去震慑眼前的鼠辈。 “是什么?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撒野!”杨总管见心无没有继续说下去,更为张狂。 “你这条桌下乞食的野狗!”心无恨恨道。她手上一紧,猛地将杨总管的手腕拧了过来。 只听“咔嚓”一声,杨总管脸色煞白,只剩哀嚎。 一大群小厮跑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这些人自然不是岳疏桐和心无的对手,没一会儿,便作鸟兽散。 “姑娘,你们得罪了邢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啊,他一定会杀了你们的。” 乔婆婆颤颤巍巍道。 “没事,婆婆,他拿我没办法的。”岳疏桐安慰道。 “阿灼,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段泓和竹猗匆匆赶来,“你一直不回去,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岳疏桐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告诉了段泓。 段泓哪里听说过这些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岳疏桐见状,颇感无奈,心下叹了口气。段泓自小养尊处优,金尊玉贵地养在宫中,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怕后来上了临穹山,也是整日诗书为伴,怎么会知道这世间百姓是如何过活的。 这便是岳疏桐与段泓之间的沟壑。他们二人相伴多年,这沟壑如今已不至于将两人完全隔绝,却也无法填平。 “什么人,敢在我家门口撒野!” 一声嘶哑的吼叫声传来,一个大腹便便,须发花白的男子在一众小厮的簇拥下跌跌撞撞地从邢府中跑出来。 这男子身上的衣裳用料上乘,却落着许多酒渍。胡须上也挂着一些点心碎屑。整个人虽然绫罗绸缎加身,却难掩邋遢。 “老爷,老爷,你要为小人做主啊!”杨总管撕心裂肺地嚎叫着,连滚带爬地扑倒在邢老爷脚下。 “究竟是怎么回事?!”邢老爷厉声质问着杨总管。 “回老爷的话,这二位姑娘来家里借井水,我只是将规矩告诉她们,并未对她们无礼,她们却突然发怒,将我打伤,还有这个乔婆子,平日里装得谨小慎微,却是个背信弃义的主,她竟然不顾老爷平日里的照拂,添油加醋,挑唆这二位姑娘,还构陷老爷。小人贱命一条不值什么,但是她们竟然伤及老爷颜面!万万不可轻饶了他们!”杨总管涕泪横流,装得万分可怜。 “是啊,老爷。她们还打了我一耳光。这哪里是打在我的脸上,分明是打在邢府的脸面上!”一个小厮捂着肿起来的脸颊,大声道。 岳疏桐冷笑道: “杨总管还真会颠倒是非黑白。不过你们这样的人,做出什么不顾礼仪廉耻的事,我都不意外。我小的时候,常与你们这种人打交道,你们肚子里装着什么,我最清楚!”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知道我是谁吗!”邢老爷涨红了脸,气得胡须都在抖。 杨总管见有主人可以仪仗,立刻变了脸,呲牙咧嘴,怒目圆睁。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不过是一个用诗书礼仪当幌子的贼寇罢了!”岳疏桐怒道。 “好无礼的丫头,我今天就要你看看我们邢府的手段!给我上,抓住她,我把她赏给你们。丑是丑了些,但是嘛……” 小厮们听闻,爆发出一阵哄笑。 段泓突然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了邢老爷的腹部。 周围的小厮皆被吓傻了,不知所措地站着。邢老爷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像一头猪。 “好你个老贼,我定要你付出代价。”段泓额头青筋暴起,已经怒不可遏。 岳疏桐根本却不屑于同这种小人生气。她急步向前,一把掐住了邢老爷的脖子,将他举起。 邢老爷不住地挣扎着,却根本无力挣脱束缚。他的脸渐渐变成了紫色。 “你,你……我家老爷要是有个好歹,你别想活着踏出邢家庄!”杨总管企图震慑岳疏桐。 可岳疏桐根本不会惧怕,手上的力度又重了几分。 “我只是想来你家借些井水,你家总管对我出言不逊,还想打乔婆婆。你这个做主上的也是满口污言秽语,果然是上行下效。我并非不想给钱,只是你们这个价钱太过荒唐,难不成你家井中的水,是天上仙娥的琼浆玉露不成?”岳疏桐故意缓缓说道。 “女侠,女……侠……饶命……饶命……”邢老爷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 “你说什么?”岳疏桐假装没有听清。 “饶命……饶命……” “饶命?好啊,只是不知邢老爷的诚意如何。”岳疏桐又将邢老爷举高了几分。 “快去,快去……”邢老爷艰难地摆摆手。 有小厮立刻捡起地上的木桶,往府中奔去。 岳疏桐松开手,邢老爷重重地落在地上,不住地咳嗽着。 杨总管忙上来为自家主人顺气。 “姑娘。”心无立刻递上了自己的帕子。 岳疏桐朝心无笑了笑,慢慢擦着手。仿佛手上沾染了什么污秽之物。 “师妹可出气了?”竹猗问道。 “我有什么气。这庄子里的百姓,对这个猪狗不如的禽兽,才是真的有气。”岳疏桐冷冷地看着邢老爷。 邢老爷本就是个色厉内荏之徒,方才见识了岳疏桐的手段,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听说,你把这庄子里的井都填了,只留你家里这一口?”岳疏桐一脚踩在邢老爷身上。 “是……是……” “如今再挖井,要耗费不少时日。那请邢老爷将从前从百姓手里收来的水钱一分不少地还回去吧。” “这……”邢老爷愣在当场。 他显然是不想将银钱还回去。 岳疏桐当然不指望他主动交出钱财,便道: “邢老爷若不还,那只好我自己去贵府找上一找,找到什么算什么。倘若有珍珠翡翠玛瑙之物,刚好还与百姓,让他们置田盖房。” “不,不,我还,我还。快去,快去拿。”一听到自己可能会失去更多的钱财,邢老爷立刻改了口。 杨总管一路小跑着回了府里,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又匆匆跑回,手中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 “老爷。”杨总管想将手中的布包交给邢老爷。 岳疏桐一把夺过。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沉甸甸的银钱。 “都在这里了,都在这里了。”邢老爷抬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我凭什么相信你,万一你们主仆二人只是随便拿了些钱,想要糊弄过去,这却如何是好?”岳疏桐晃了晃手中的布包,“账簿呢?” 杨总管小心看了看邢老爷,似是在等邢老爷的示下。 “快点拿过来!”岳疏桐没有半点耐心。 杨总管忙从怀中取出一本簿子。 岳疏桐翻了几页,果然看到上面写着从庄子里的百姓手中收来的每一笔钱,极为翔实。 “依我大周律法,百姓打井,不需缴纳任何税赋。你竟然敢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榨取钱财,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段泓指着邢老爷怒斥道。 岳疏桐算了算账目,确信杨总管确实已将该拿来的钱拿了来。 “你听着,你最好将村中的井重新打好,不然,等我再来,若是在看见你如此欺压人,我定让你比今日难受百倍!” “是,是……”邢老爷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还有,若你敢对这庄子中任何一个人不利,我也不会饶你。” 邢老爷多少猜到眼前之人身份不同寻常,不敢再有二话,只能连连点头。 而后,由乔婆婆带路,岳疏桐将手中的钱,依照账目,一笔一笔还了回去。收到钱的百姓无不欢欣雀跃。 “姑娘,你真是好人。我定每日为你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你长命百岁。我一把年纪了,也没有儿女,孤身一人,也不怕那个邢老爷报复我。姑娘不必挂念。”岳疏桐临走时,乔婆婆拉住岳疏桐的手,老泪纵横。 “婆婆,邢老爷这样的人,哪怕是死了,也一定会是阴司地狱里最贪婪的恶鬼。我一定会回来的,到那时,我为你们除了这祸害。”岳疏桐神色很是坚定。 “姑娘侠肝义胆。可是……唉……”乔婆婆欲言又止。 岳疏桐没有再去追问,因为她必须要走了。 谷府的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一行人不能再耽搁了。 第105章 重回祁安(一) “都是他,若不是他,也不会惹出这样一场风波来。”谷府的马车上,谷夫人听闻了邢家庄发生的事,气愤道。 “是我要去借水的。更何况,若不是这次借水,我怎能发现那邢老爷欺压百姓呢。”岳疏桐宽慰着谷夫人。 “姑娘这次做得好。”谷夫人握住岳疏桐的手,道。 行至黄昏时分,一行人到了一座小镇。这镇子虽不是十分富庶,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服侍谷虚怀的小厮先一步到了镇子,已经包下了镇子上最好的一家客栈。 谷府的马车停在客栈门前,客栈的掌柜恭恭敬敬地来迎接。 这客栈倒也干净。 两人一间房,谷府的人竟将整家客栈住满了。 走了一天,岳疏桐只觉得身上十分黏腻,很是不适,便先行沐浴。 待从浴桶中出来,刚好到了晚饭的时辰。竹猗在门外喊岳疏桐和向只影去用晚饭。 可岳疏桐并没有什么胃口。今日在邢家庄的所见所闻,让她心中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 她不断回想起乔婆婆的话,以及幼时的经历。坐在窗边,岳疏桐看着外面灯火阑珊,一时五味杂陈。 直到向只影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菜粥,岳疏桐才回过了神。 “我方才在楼下用晚饭,瞧见这客栈的小二抬进来一筐野菜。我便想起从前在家时,家里粮食不够吃,我娘便采了这种野菜,同黍米混在一起煮粥吃。那时天天吃月月吃,虽然已经厌烦了,可是又没有别的吃食,只能吃这个。后来,遇上了天灾,连草根都没得吃了,就再也没吃过。今日看到这野菜,我又甚是想它的滋味,就借了这里的炉灶,煮了两碗粥。快吃吧。” 向只影端起岳疏桐面前的那一碗粥,不住地搅着,直到热气散了,才放回岳疏桐面前。 岳疏桐看着面前的粥,一时有些茫然,她只顾着想着心事,不曾发觉向只影什么时候出去的,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还是从前那个滋味儿。”向只影尝了一口粥,笑道,“你也快尝尝。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 岳疏桐端起瓷碗,嗅到了菜粥那种独特的味道。 这味道很是熟悉。从前娘也常做。那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吃这个。精米白面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温热的粥入口,一股暖流顺势流进了岳疏桐心里。 “我看你有些苦恼,想必是为了邢家庄的事吧。”向只影停下了手中的汤匙,温柔地看着岳疏桐。 她总是能一眼看穿岳疏桐的所思所想。 岳疏桐轻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自从我进了稷王府,便再没过过苦日子。哪怕我只是侍女,吃穿住行都比外面的人强百倍。有时候在祁安城中那些高门大户之间走动,人家也对我们颇为客气。出入皇宫也是常有的事。在这富贵乡里待得久了,我竟几乎忘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了。后来上了临穹山,即便是下山游玩,也不过是逛一逛,采买些东西,便回山了,也不曾同什么人打交道。今日看见邢家庄的人,看见那邢老爷的嘴脸,我突然想起来,我也曾是被豪绅欺压的人。没有王府做仰仗,没有临穹山庇护,我在那些人眼中,与砧板上的鱼肉没有半分区别。 “我早该明白的。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便是一条狗,一只猫,若它出在王府,也比外面的人高贵。可是这些全都是因为主上,不是为着自身。哪怕穿金戴银,哪怕锦衣玉食,这些都不过是主上颜面上的一点装点罢了。厅上的摆件,时时有人擦拭;府中的年雀,常有人喂食;至于我,同它们其实是一样的。 “殿下为人和善,所以我才能过得好。可是从前在祁安城,别家下人过得什么日子,我也有所耳闻。主上想让你好,你便好。若那天瞧着厌烦了,或打或骂,哪怕一根绳子勒死,也是有的。 “可我们分明是个人啊,是同他们一样的人。我本就是从乡野中走出来的农家女,同邢家庄的百姓一样。无论何时何地,我绝不会忘了这个出身,我要时刻记着。若是哪一天,我能得势,我也绝不会变成邢老爷那样。旁人怎样,我无法插手,那我就做好我自己。” 岳疏桐将心里的话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向只影静静的听着。 良久,向只影握住了岳疏桐的手。 “你能这样想,很好。”向只影眼中泪光点点,“你决不会依附于谁,也绝不会变成那般模样。我相信你能坚守住本心。” 岳疏桐垂眸,滚下泪来。 第106章 重回祁安(二) 整整一晚,岳疏桐不断地做着梦。她梦见爹娘,梦见村中的小孩子,梦见耕种时,那头老牛低沉的“哞哞”声,梦见那些豪绅的丑恶嘴脸。 醒来时,岳疏桐出了一身汗,寝衣潮乎乎的。 此时天已大亮,向只影已经挽好了发髻。 “你不要着急。我去给你端早饭。”她轻轻道。 岳疏桐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胡乱地点点头。 穿好衣裳后,向只影也端着早饭进来了。 岳疏桐洗了脸,随便挽了一个发髻,就坐在桌前,同向只影一起用着早餐。 “二位姑娘,三楼夫人差我来告知一声,半个时辰后便可上路了。”刚刚用完早饭,外面传来了小二的声音。 “知道了,多谢。”向只影答应着。 二人将碗盘收拾好,交给小二带了下去。 “对了,昨晚段泓见你没有下去用晚饭,想上来看看你。但我想着,你心里的事,他未见得全然明白,便没有让他过来。”向只影一边叠着衣裳,一边道。 “无妨。若是殿下过来,我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岳疏桐微笑道。 二人收拾好了东西,去一楼等候着。段泓和竹猗已经在那里了。还有好些谷府的人。 “阿灼,你还好吗?我看你眼下有乌青,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段泓迎上来,眼中满是担忧。 “我无事,殿下。许是乍一到生地方,睡得有些不踏实。”岳疏桐借口道。 “撒谎。你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段泓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看着段泓心事重重的样子,岳疏桐只是笑着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坐下。 “心无怎么不见?”岳疏桐四下看看,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位心无姑娘?我方才上去送早饭,那姑娘刚醒。”客栈里一位做活的老妇人道。 “心无睡得倒安生,不认生。”竹猗笑道。 “姑娘公子们好早。” 岳疏桐闻声抬头,只见谷夫人身边的几个丫鬟正提着大包小包从楼上下来。 “都收拾妥当了,老爷和夫人一会儿便下来。”一位丫鬟说。 整座客栈霎时热闹了起来。有人去套车,有人去账房结钱,有人开始帮着丫鬟拿行李。人虽多,却井然有序。 心无也端着托盘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将托盘交给迎面而来的小二后,心无打着哈欠,坐在了岳疏桐身边。 “你醒得晚,怎么,还困?”岳疏桐问道。 “这里的床真舒服,睡多久都睡不够。”心无笑得有些憨。 岳疏桐不禁也笑了。 谷夫人和谷虚怀也缓缓从楼上下来。一行人终于继续赶路。 往后的路程,皆是镇子或城池,倒是便宜不少。 第五日傍晚,一行人在邱原落脚。 邱原是距祁安城最近的城市。明日,众人便可抵达大周的皇都。 谷虚怀带着众人照旧宿于邱原中最好的客栈。 客栈中吃饭的住宿的人众多,且又临近祁安城。人多眼杂,晚饭时,岳疏桐和段泓便留在房中吃。竹猗和向只影,心无则陪着谷虚怀夫妇,在二楼的雅间吃。 “阿灼,你看,我遇见谁了。”岳疏桐刚刚将碗盘交由店小二带下去,便看到向只影笑着从长廊一头走来,身后跟着一位男子。 待二人走近了,岳疏桐才认出,那男子竟是姜皎。 “阿灼姑娘,别来无恙。”姜皎笑道。 二人见了礼 “姜先生怎么在此处?”岳疏桐颇感意外。 “别站在外面说话,姜先生快请进。”向只影请姜皎进屋。 “前几日,祁安城中宋家的管家上门,十万火急地请我去医治他家小姐。我本不喜踏足祁安城这种地方,但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更何况,人家登门求医,又岂有不理的道理。我便带了几位药童,随那位管家北上。”落座后,姜皎说明了此行的来意。 “祁安城,宋家,莫不会是……”岳疏桐猜到了一个人。 姜皎只是微微一笑,似是默认。 “姜某与诸位还真是有缘,不曾想竟在这里相遇。”姜皎道。 三人寒暄着,一炷香后,姜皎便起身告辞了。 岳疏桐和向只影亦起身相送。 “阿灼姑娘。敢问姑娘,此物是从哪里得来的?”姜皎走至门边,好像瞥见了什么,突然停下了脚步。 不知是不是因为烛火颤抖,岳疏桐看到姜皎眼中似是有什么在波动。 “这个?”岳疏桐捧起挂在腰间的那枚鎏金竹节,问道。 “正是。不瞒姑娘说,当年师父请友人打了一只金竹节,从中剖开,一分为二,给了我和师弟一人一半。我们便一直戴着,从不离身。”说罢,姜皎从怀中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金竹节,“姑娘,可否告诉姜某,这只竹节是从哪里得来的?” 岳疏桐便将来龙去脉说与姜皎。 姜皎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不,不会的。”他喃喃道。 纵然岳疏桐在心里几乎已认定了青龙就是姜皎的师弟,可见姜皎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还是不忍心。 “先生莫要多想。这样的金竹节,想来也不是多么罕有,也许这只是巧合。”向只影道。 “是啊。”岳疏桐忙附和着。 “阿灼姑娘,能不能给我看一看?”姜皎双眼通红。 岳疏桐犹豫了片刻,解下了金竹节,交给了姜皎。 姜皎将自己的一半同另一半和在一起,却并不是严丝合缝。 两半竹节之间,有极小的缝隙。 短暂的沉默之后,姜皎苦笑了一声,将竹节还给了岳疏桐。 “我师弟从小学医,所谓医者仁心,他断然不会做杀人的勾当。” 姜皎这番话,似是在安慰自己。 “夜深了,二位姑娘早些歇息。姜某告退。”姜皎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岳疏桐和向只影目送姜皎走远。 姜皎的身影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 “阿灼,你说的那个青龙,难不成真的是姜先生的师弟?”合上房门后,向只影低声问道。 岳疏桐凝视着掌心中的竹节。 “以当下的种种线索来看,只能是他。” “可是这竹节方才并未对上。” “这竹节很是光滑,想来是主人常常拿在手中摩挲,所以才对不上。” “若这个青龙真的是姜先生的师弟,姜先生可怎么办呢。他这样好的人……”向只影轻叹道。 “好了,师姐,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呢。”岳疏桐收起了竹节,将向只影从感伤中拉了出来。 第107章 重回祁安(三) 第二日,一行人仍旧早早起床。 许是姜皎要晚些出发,亦或是他走得早,岳疏桐并未见到他。 行至下午,终于到了祁安城外。 谷府的一些仆从昨日并未从客栈歇息,而是先一步进了城,回府上收拾房子。 谷府的车马刚刚进了祁安城的城门,便有几个婆子赶来,走在谷夫人的车边,喜笑颜开地同车里的谷夫人说着话。 “夫人,我们姐几个到了府里,根本就没怎么动手。夫人猜怎么着?少爷早就带人收拾好了。现在,少爷已经候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老爷夫人呢。少爷孝顺,邻里街坊都交口称赞!都说夫人有福气!” 婆子的一番话说得谷夫人心花怒放。 “这孩子,早早等着干什么,在门外干站着,累坏了可怎么好。” 谷夫人嘴上虽然埋怨,面上却笑逐颜开。命人催着马夫再快些。 上路之前,岳疏桐便料想到了会与谷铭碰面一事。她不怕谷铭不会与谷虚怀站在一起,唯独担心他会向段暄揭发。 这种担心,随着离谷家的府邸越来越近,变得愈加强烈。 岳疏桐看向向只影,只见她亦是神色凝重。 两个人就这么各怀心事,慢慢到了谷府。 谷铭上前,亲自将谷夫人从那车上搀扶下来。 “铭儿,等久了吧。”谷夫人紧紧握着儿子的手,眼中满是慈爱。 “不久。儿子等候母亲,等多久都不算久。” “别站在外面说话了,快进去吧。”谷虚怀笑道,“请。” 谷虚怀请段泓先行。 谷铭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段泓的身上。段泓此时已经戴上了人皮面具,俨然是另一副容貌。谷铭自然认不出。眼前人眼生得很,自己父亲对其又颇为客气敬重,谷铭面露疑惑。 一番谦让之后,终于进了宅院。 比起襄城的宅子,祁安城中谷府的院落更为气派。样式虽已是多年前的了,但仍旧华丽非常。 “儿啊,你真该搬回这里来住。不然白放着这样好的屋子,岂不可惜。”谷夫人道。 “好是好,但父亲母亲都不在,偌大的院子,只有儿子一人,如此寂寥,倒不如儿子那间小宅子。”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厅上。 有丫鬟端上了茶水糕点。 谷虚怀屏退了众人,对谷铭道: “铭儿,快见过稷王殿下。” 谷铭瞪大了双眼,显然不知谷虚怀此话何意。他看看竹猗,又看看段泓,有些茫然。 “父亲此话何意?稷王不是已经……” “铭儿,这位就是稷王殿下。”谷虚怀示意谷铭看向段泓。 段泓摘下了人皮面具。 谷铭顿时被唬了一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父亲,这……” 纵然谷铭是沙场上的一员猛将,可传言中已死之人骤然出现在眼前,任谁都不会不惊愕。 “铭儿,先坐下,为父慢慢跟你说。”谷虚怀将谷铭摁到椅子上,把先帝是如何嘱托,又是如何遇到段泓和岳疏桐等事一一道来。 听完了父亲的叙述,谷铭一时愣住,迟迟说不出话。 “铭儿,稷王殿下才是继承大统之人,如今龙椅上的那位,名不正,言不顺。”谷虚怀一字一句地对儿子道。 “可,先帝当初,明明是因为……”谷铭不愿意相信这一切。 “我是被陷害的。”段泓直视着谷铭的双眼。 “不,不会……无凭无据……”谷铭不断摇着头。 “铭儿,你还不相信为父吗?”谷虚怀拉住儿子,轻轻摇晃着,似乎想让他回过神来。 谷铭有些仓皇地站起身,慢慢挣开谷虚怀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不,绝对不可能……”他口中不断念叨着。 谷虚怀想要追上去,却被谷夫人拦住了。 “让孩子自己想一想吧。这样的事,不管告诉谁,都很难相信的。” 她又转向段泓,缓缓行了一礼: “殿下见谅,铭儿他并非有不臣之心。” “夫人放心,我并未往心里去。我能理解。”段泓点头道。 此时有丫鬟来报,说给岳疏桐等人的院子已经收拾好了。岳疏桐和段泓等便拿上了自己的东西,跟着丫鬟往后宅走去。 “吴钩,你说,这可如何是好。父亲母亲怎么会与稷王搅和在一起,若是被外人察觉,那可是大罪!” 行至后花园,岳疏桐听到一块假山石头后传来谷铭的声音,便停下了脚步,想听他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 “少爷,你千万不要声张出去!”吴钩的语气亦是十分焦急。 “我当然不会声张此事。我只是……只是……不管怎样,以目前的形势来看,稷王仍旧是反贼,若他真的是冤枉的,能洗雪冤屈自然是好的。若在他自证清白之前东窗事发,那我府中上下只怕难逃一死!” “少爷,老爷和夫人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少爷你能做什么呢?我们去骑马吧,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你与老爷夫人许久未见,如今终于见面,理应高兴。再说了,稷王现在在府里,别让他听到什么。” 二人的交谈声渐渐小了。 “阿灼,你不要同谷铭生气。”段泓突然低声道。 “我为何要生气?”岳疏桐有些愕然。 谷铭说得对,现如今她与段泓还未能洗刷冤屈,任谁看来,他们都是反贼。谷铭担心家人,情有可原。 “我是担心你为了我,会同他置气。” 岳疏桐轻笑道: “难道在殿下眼中,我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吗。” “不是。我没有此意。”段泓忙解释道,“好,好,是我多嘴多心。快走吧,师姐他们都走远了。” 二人加快脚步,跟上了向只影、竹猗和心无。 第108章 重回祁安(四) 岳疏桐、向只影、心无三人住的院子与段泓和竹猗住的院子相邻。院子依旧宽敞干净。心无觉得很是新鲜,这边瞧瞧,那边看看。 丫鬟将人带到后,便退下了。 岳疏桐将带来的东西放置好,同向只影说着话,却没有听到有人答话。转过身,她才看到向只影正坐在床边,似是在想着什么事,脸色很差。 “师姐,你怎么了?是哪里不适吗?”岳疏桐在向只影身边坐了下来,轻声问道。 向只影只是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姑娘,你若是觉得身上不好,我去请郎中。”心无也走了过来。 向只影摆摆手,仍旧没有开口。 这一路上,师姐都不曾有过不对劲,唯独快到祁安城时,她的脸色有些不好;如今进了谷家的宅子,脸色更差了。如果不是身子不适,便是有什么伤心事。岳疏桐暗暗思索着。猛然间,她想到了一个人。 是了,唯有他,能让师姐如此。 若果真如此,岳疏桐倒有些没主意了。她只能向心无招招手,示意心无同自己出去。 心无虽一脸疑惑,但还是乖乖跟着岳疏桐出了屋子。 两个人坐在院子里,偶尔聊上几句。很快便到了中午。 “姑娘见谅。我家老爷夫人正忙着接待宾客,不能同几位一道用饭了,便命小人将饭菜送过来。姑娘公子们请便。”一位婆子带着几个小丫鬟来送午饭,说明了缘由。 “无妨。”岳疏桐道。 “只怕晚上,老爷夫人也不能相陪。晚上来的人更多。” “大人和夫人太客气了。我们怎样都好。” 岳疏桐和心无同小丫鬟们一起摆好饭后,去房中叫向只影来用午饭。 向只影还在床边坐着,脸上还挂着泪痕。 “师姐。”岳疏桐轻轻唤着,挨着向只影坐了下来。 她笨嘴拙舌,不知怎么安慰向只影。 向只影终于有所动作。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抬头问道: “是到了用午饭的时辰了吗?” “是。” “那走吧,我们去吃饭。”向只影起身,拉着岳疏桐走至外间。 桌上的饭菜香气扑鼻,但桌上几人,特别是岳疏桐和向只影,心中有事,便觉着这饭菜的滋味也平淡了不少。 “我方才在里间,听人说,谷大人和谷夫人要接待好些宾客?”向只影突然问道。 “是。他们有几年没回祁安城了,乍一回来,一定有很多人上门拜访。这也是情理之中。”岳疏桐答道。 “只怕这几日都不得清静了。如今府中人多眼杂,我们还是不要去前院为好。” “我也正有此意。这祁安城于我们而言,同虎狼窝没有两样。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岳疏桐觉得心像是被攥紧了。 向只影轻叹了一口气,却突然笑了一下。 “不论怎样,都要好好活着。”她说。 岳疏桐听闻此言,一头雾水。她不知师姐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不过她很快便想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心中不由得升起对师姐的敬佩。 时间一晃而过,几人在府中已经住了三四日了。 这几日里,岳疏桐请人往王宅送了一个口信,告诉王骥,她与段泓已经到了祁安城,现住在谷家在祁安城的府邸之中,若有事,可面议。 这几日又下了几场雨。在这瓢泼大雨里,夏日残留的暑气终于无影无踪。秋风渐起。 深夜,岳疏桐正准备歇下,居然有丫鬟来报。 “姑娘,老爷差我来告知姑娘一声,王大人来访。” 岳疏桐立刻起身,穿戴整齐。出了院子时,刚好碰见段泓,他亦是得了消息,要去见王骥。二人便一起往厅上赶去。 “臣参见稷王殿下。”王骥见了段泓,一套礼数必不可少。 段泓忙免了他的礼。几人坐了下来。 “收到姑娘的信时,我真是又惊又喜。本想立刻动身,但……说来惭愧,从前我与谷老,并无太多交集,若是冒然来访,只怕会惹人生疑。故此,我只好深夜上门,还望殿下,谷老,姑娘不要见怪。”王骥歉意道。 “王大人莫要这般客气。此前你我二人都为朝中效力,如今我们一同辅佐殿下,自然会慢慢熟识。”谷虚怀笑道。 “能与谷老相谈,是晚生的荣幸。”王骥拱手道。 “王大人,你这么着急赶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岳疏桐问道。 王骥敛起了笑,神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 “我此次前来,确有几件事,要告知殿下和姑娘。” “王大人但说无妨。”段泓道。 第109章 谷宅密谈(一) “军需粮草一案,臣已经在信中说了。此案暂无翻案可能。我今日来,为的是兵器案。”王骥顿了一下。 厅上几人皆注视着他,静等他说下去。 “此案我们户部并未参与,故此很多消息也是我从旁人那里打听而来。明崇庵军需粮草案和兵器案皆有参与,他死罪难逃。但是牵涉进兵器案的几位官员,以当下的风声,兴许会同军需粮草案的涉案之人一样。” 岳疏桐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即便她之前便有揣测,但眼看揣测将要成真,心中难免沉重。 王骥继续道: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蹊跷事。祁安城周边的几个州,有人发现了几具尸首,后查明,皆为前去查访兵器案的官员。” 岳疏桐倒并不意外。毕竟之前邓锒已经将他们一行遇刺一事详细告知。 “王大人有所不知,此前在襄城,我偶然救下了刑部邓锒邓大人。邓大人说,他们遇上了刺客。想必,那几位大人,可能就是在那时……” 王骥皱起了眉。 “姑娘,你是何时遇见的邓大人?” 岳疏桐想了想,道: “六月中旬,距此时,一月有余。” 王骥闻言,脸色陡然一变。 “姑娘,那些尸首仵作验过,死亡不过两三日。” 岳疏桐只觉得呼吸一滞。 也就是说,那些官员,是已经查明了案情,在回祁安城的路上被歹人所害。 司徒熠终究没有放过他们。 此言一出,厅上陷入一片死寂。连同这秋风也显得更凉了些。 岳疏桐环视厅上的人,所有人表情各异,但岳疏桐相信,此时他们心里都在担心邓锒。 “若是有些案情不明,一定会有人逃脱惩戒。”王骥攥紧了拳头。 岳疏桐只觉得自己被一种怪异的感觉包围。这种感觉就像是人被关进了一幢黑漆漆的房子,所有人都知道在房中有一只鬼手,它会伤害房中的人,可因为看不见,不仅无法抓到这只鬼手,更无法救下身处险境的同伴,无力,无措。 几人默默良久,谷虚怀终于开口: “我会派人去打听邓贤弟的下落,若是他真的遇上图谋不轨之人,也好助他脱离险境。” 没有人有异议。无法,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岳疏桐没想到,哪怕已经重回祁安城,一切还是这般被动,举步维艰。 “王大人,从前我告知你的,能为我们所用的几位大人,现下如何?”岳疏桐问道。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明崇庵迟早是要正法的,到那时,兵部尚书的位子,若无意外,定是杨念古杨大人的。明崇庵下狱以来,兵部的事一直都是有杨大人总管。他处事得当,好些人都对他称赞有加。吏部原尚书闫鹤年告老还乡后,吏部侍郎暂代尚书一职,前不久,正式任尚书。吏部的官职也有所变动,纪成勋,康公明二位大人皆有升迁。刑部祁青羊祁大人将要升任刑部都官司郎中,现在只等一封诏书了。” 岳疏桐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他们的位子越高,我们便越好行事。” “如今宫里宫外都在为了帝后大婚一事忙忙碌碌,不少地方有些松懈。我想,不如趁此机会,将几位大人喊来,我们也好坐在一处,商议事情。”王骥提议道。 岳疏桐倒是觉得此事可行。她抬眼看向段泓,段泓并没有什么意见。 谷虚怀自然会听段泓的。 “殿下,三天后如何?”王骥请段泓的示下。 “好,那就三天后。”段泓同意了。 “既如此,到时我便以家宴的名义,请几位大人来家里。”谷虚怀道。 “好,那我找机会知会各位大人一声。好早做准备。” 商定后,王骥便起身告退了。 第110章 谷宅密谈(二) 两日后,王骥果然差人送来了口信,说他们会于明日夜间到。 谷虚怀立刻吩咐人开始准备。 到了约定那日,岳疏桐、段泓、向只影、竹猗以及谷虚怀早早便等在厅上。 终于,夜色渐浓,有小厮来报,已经有人到了。 最先赶到的自然是王骥,很快,纪成勋和康公明相伴而至,杨念古、梁封、夏侯雍紧随其后。又过了不到一刻钟,薄海哲也到了。 几人见了段泓,自然是倍感讶异,一时皆不知所措。岳疏桐早已见怪不怪。 一连声的“见过稷王殿下”后,众人终于坐了下来。 自然有一连串的疑问等着岳疏桐的段泓。 先发话的是纪成勋。他小心翼翼地问段泓是如何瞒天过海逃出去的。 段泓便将已经讲了好几遍的故事再次讲给他听。 纪成勋听了,抚着胡须,一言不发,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但岳疏桐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波动。 而后,梁封又问起段泓和岳疏桐在何处藏身。 当段泓说出“临穹山”这几个字时,在座的几人皆是愕然的表情。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 “殿下竟然,躲到了临穹山……这……贵妃娘娘竟与我等是同门……”薄海哲的手抖得厉害。他缓缓端起桌上的茶,勉强送到嘴边,饮了一口,似是在压抑心中复杂的情绪。 “是谁告诉了殿下我们师出何门?”杨念古忙问道。 “是于定乾,于大人。”段泓答道。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岳疏桐吸了一口气,将临穹山如何覆灭,他们又是如何一路逃亡至此,细细说与在场的人。 还未等岳疏桐说完,纪成勋等人已是涕泪连连。 厅上哭声渐起。 岳疏桐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落下泪来。 康公明突然站起身来,他的脸涨的通红,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突然两眼一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谷虚怀立刻命人去请府医,又着人将康公明抬去客房。纪成勋等人顾不上擦干泪水,一齐涌入了客房之中。 府医匆匆而至,号脉之后,开始为康公明施针。 过了半个时辰,康公明终于悠悠转醒。 他坐起身,恍惚地盯着前方,过了一会儿,掩面而泣。 “师兄……师兄……初阳师兄何等的人物,怎么会……”康公明的肩膀不断抖动着。 屋中众人难掩悲痛,有人痛哭出声,有人默默流泪。 等到众人渐渐止住了哭,岳疏桐才发话。 “几位师叔师伯,这位,是墨弈长老的弟子,竹猗。这位,是清音长老的弟子,向只影。当初师门遭难,我们侥幸逃了出来。”岳疏桐向纪成勋等人介绍竹猗和向只影,希望能暂且平复一下他们的心绪。 果然有人欣喜。夏侯雍拉着竹猗的手,看了又看。 “果然有墨弈师兄的几分神采。如今天人永隔,我看见你,全当看见他了。” 竹猗缓缓行礼,以师叔相称。 “原来这位姑娘拜在清音师姐门下。难怪不同我等俗人。”纪成勋眼中含泪,看着向只影,勉强笑着。 向只影忍住泪水,一一见礼。 “难道只有殿下和这几位姑娘公子逃出来了吗?”薄海哲问道。 薄海哲无意中的问询再次触动了岳疏桐心中的隐痛。她抿了抿嘴,几次想要开口回答,却始终说不出话。 最终,向只影答道: “回师叔,山中应该还有弟子逃出生天。与我们一起的,还有二位师弟师妹,可他们已经……已经不在了……他们一位是绮幻长老的弟子,一位同我一样,是清音长老的弟子。” 屋中又是一阵寂静。 “绮幻师妹若是泉下有知,该有多心疼啊。她虽然嘴上常常不饶人,可我知道,她心地是最好的。”梁封沉声道。 岳疏桐擦干眼泪,朗声道: “诸位师叔师伯,我请王大人将各位请来,为的就是报师门之仇。眼下,我们的仇人还在祁安城中作威作福,我们绝不能让他逍遥自在。” “仇人是谁?快说!”康公明大力捶着床铺,已是万分焦急。 “司徒熠!” 岳疏桐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余光瞥见段泓、向只影和竹猗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这边。他们都对这个答案感到十分意外。 “这个奸贼!”康公明怒道,“他在朝中任意妄为不说,还害我师门!师侄,你快说,这个奸贼都做了什么?!” 岳疏桐将当初瓷镇大牢中发生的一些事告诉了在场众人。除了有所隐瞒,她还将故事的主角由青奴和段暄换成了白虎等人以及司徒熠。 “我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个奸贼!”康公明挥着拳头大声喊着。 第111章 谷宅密谈(三) “司徒熠到底是为何一定要置我师门于死地?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珠花?”纪成勋看向岳疏桐,似是在希望岳疏桐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自然不是。”岳疏桐答道。 “那是为何?” “因为,临穹山夫子,是从前宫中的人。夫子当初争位不成,沦为了世人口中的反贼。最后才逃到了临穹山,建立了学宫。就因为这件旧事,夫子才……” 此言一出,莫说纪成勋等人,就连谷虚怀也是一副十分意外的表情。 “原来这件事是真的……我从前在山上时,便听人说过,我当时只当是以讹传讹……竟然是真的……”薄海哲喃喃道。 “原来,临穹山夫子,就是清王殿下……”谷虚怀道。 所有人都看向了谷虚怀。谷虚怀双眼却直直盯着前方,仿佛穿过在场众人,看到了那些尘封的往事。 “何苦来,英宗皇帝最后警觉被贼人蒙骗,不再记恨清王殿下了。怎么清王殿下还是背着反贼的污名,就这么离开了……”谷虚怀的声音很轻。他不像是说给在场的,甚至是在世的每一个人,而是说给已经脱离尘世的故人。话里满是遗憾和哀伤。 “就是说,内侍监抓住姑娘后,夫子为了求情,亲自去瓷镇说情,不成想竟被内侍监认了出来。司徒熠的暗卫将此事上报给了司徒熠,司徒熠仍旧将夫子当成了反贼,将临穹山上的弟子们当成了反贼同党。为了以绝后患,他就下令,将临穹山上众人赶尽杀绝。那殿下此番请谷老召我等过来,是为了商量为师门报仇一事?”杨念古最先回到了当下的形势之中。 “不错。就是这样。”岳疏桐点头道。 “既然司徒熠想要赶尽杀绝,那我们临穹山弟子的身份若是被查出来,岂不是难逃一劫?”梁封有些慌乱。 “诸位不用担心,墨弈长老已经焚毁了全部名册,再无外人知晓临穹山弟子的身份。” 岳疏桐的话让不安的心安定了下来。 “司徒熠他结党营私,倒行逆施,人神共愤。此等佞臣,若是再由着他乱来,只怕祸患无穷。我如今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背着骂名的死人,扳倒司徒熠及其党羽,还要仰赖各位大人。”段泓起身,拱手道。 众人忙还礼。 “殿下自不必多言。司徒熠与我等已有了血海深仇,我们定不会轻饶了他。”康公明似是平复了些,但余怒未消。 “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做,还请殿下示下。”纪成勋道。 “如今朝中,各处都有司徒熠的党羽。我希望各位大人能够盯紧了他的人,第一,要找到他们的罪证,第二,将他们慢慢推出去,不再让他们担任要紧的职务。联合更多能信得过的人,慢慢瓦解他的势力。最好,能让他的人,为我所用。”段泓缓缓道。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各位师伯师叔。殿下与我,当初是被冤枉的,我们没有害先帝。”岳疏桐站起身,道。 纪成勋等人神情各异,面面相觑。 “我知道,眼下还没有证据,各位并不敢相信,但是我们一定会还自身一个清白。”说罢,岳疏桐不再看屋中众人,缓缓坐下,低头喝茶。 “殿下放心,为师门复仇一事,臣等一定尽心尽力。”沉默良久后,纪成勋道。 余下几人皆连声附和。 商定后,众人略坐了坐,便要起身告辞。 谷虚怀见夜已深,却还没有用晚饭,一边挽留,一边命人去伙房传话,速速准备一桌便饭。 吃完饭后,纪成勋等人真的要离开了。 康公明已经缓了过来。他不要人搀扶,坚持要自己走出去。 岳疏桐几人一路相送。 “说起来,康大人还是我的师叔。在临穹山时,我拜在了初阳长老门下。方才听康大人称长老为‘师兄’,这可真是天注定的缘分。”出府的路上,段泓道。 “这是臣的荣幸,是臣的荣幸。”康公明受宠若惊。 “刑部都官司主事祁青羊大人,和大理寺主簿仲合秋大人怎么不见?”起先,岳疏桐就一直好奇这二位为何没有到场,现在终于有机会问一问了。 “祁大人奉命去下面州郡查兵器案,仲大人也一同前往了。”杨念古道。 岳疏桐的心不由得一沉。祁青羊和仲合秋岂不是身处险境。眼下朝中能为他们所用的人本来就少,若是再折损两人…… 许是看出了岳疏桐的心思,杨念古开口安慰道: “姑娘不必担忧,祁大人和仲大人一直与我有书信往来。昨日我刚刚收到了他们保平安的信。说起来,他们前去查案,我也一度提心吊胆。有那么几日,他们二人竟断了音信。不怕姑娘笑话,当时真的将我吓坏了,直到他们送信过来,我悬着的心才放下。” “真的是二位大人亲笔写的信吗?”岳疏桐有些怀疑。 “错不了。我与他们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们的字迹烧成灰我也认得。” “那就好。”岳疏桐打消了疑心。 很快到了谷宅的角门处,小厮已经套好了车。 纪成勋等人没有一道离开, 而是分散着,有先有后地走了。有几人特地绕了路。 看到这几人想得如此周到,岳疏桐更为放心。 临穹山的弟子,怎样都不会错的。 “阿灼,杀了夫子,毁了临穹山的人应该是段暄,你为何说是司徒熠?”回房的路上,段泓终于忍不住,迫不及待地问岳疏桐。 岳疏桐轻轻一笑: “殿下,若是我方才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段暄做的,你觉得那几位大人,有没有胆子直接向段暄索命?” 段泓一愣。 岳疏桐继续道: “他们没有这个胆量,至少现在没有。殿下,在世人眼中,我们仍旧是谋害先帝的乱臣贼子,是我们谋图篡位不成,行迹败露,才招来杀身之祸。即便我刚刚已经告诉他们,我们是被冤枉的,可眼下,我们还没有证据来洗刷我们的冤屈。这件事,在纪成勋等人的心里,也是一根刺,在面对我们的时候,这根刺便会刺得心隐隐作痛。而能够缓解这种痛楚的,就是临穹山覆灭一事。因为这件事,他们对我们已经减轻了顾虑,可以一门心思地谋划复仇一事。若是我们直接告诉他们,是段暄毁了临穹山,杀了夫子,他们会作何想?” “他们会以为,是我贼心不死,还想争夺皇位。”段泓逐渐明白了岳疏桐方才的言行,“他们甚至会怀疑关乎临穹山被灭满门,还有夫子被杀的一切是否真的如我们所说。最终,他们会因为这些疑虑,不会尽心为我做事,亦或是站在我的对面,甚至将我出卖给段暄和司徒熠。怀疑就像是一方纱,挡在眼前,再也看不清谁是谁非。” “没错,这就我所担心的。眼下,我们唯有用司徒熠做幌子。还有,遗诏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段泓不语。浓重的夜色下,岳疏桐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她可以猜到,段泓一定在深思熟虑他们二人的对话。 最终,岳疏桐听到了一声轻笑。 “阿灼思虑周全,在我之上。” 第112章 移居别处(一) 见过纪成勋后,岳疏桐等人,以及谷虚怀皆装作无事发生。前来探望谷虚怀的人不减反多,谷虚怀夫妇照旧在宅子中迎来送往。 前院热闹,后院便安静些。闲来无事,向只影借来了谷夫人的琴,坐在瑟瑟秋风里,抚着琴弦。 岳疏桐和心无围坐在向只影身侧,托着腮,听着琴曲。 “师姐,你许久未抚琴了。”一曲毕,岳疏桐轻声道。 向只影今日所弹的曲子为前人所写。此曲极为哀怨,透着难以言说的悲凉。连带着岳疏桐这个听曲的人,心中都生出无尽的悲戚来。 向只影只是轻轻将手放在弦上,垂眸不语。 “向姑娘弹得真好听,就是听得人心里闷闷的。”心无难得的露出了有些难过的神情。 “师姐,你心中若有什么事,说给我吧,说出来,心里好受一些。”岳疏桐凑近了向只影,道。 在谷宅这几日,岳疏桐眼看着向只影郁郁寡欢,便开始猜测向只影究竟是为何如此。后来,她发现向只影有意无意地回避谷铭,终于想到,向只影是因为齐钊的事,一来对谷铭心怀芥蒂,二来是为齐钊痛苦难过。 岳疏桐很想为师姐排忧解难,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怕非但不能帮着排解,反而让向只影更加伤心。 向只影却只是摇了摇头,仿佛提及这件事,都会让自己身心俱疲一般。 岳疏桐不好勉强,只能眼睁睁看着向只影自苦。 她一向如此,不喜欢把心里的事说出来。 向只影似乎突然兴致缺缺,她缓缓将琴收了起来。 “我瞧着近几日,这里来了好些客人。这谷大人认识的人还真多。”心无眼看着岳疏桐和向只影两人皆闷闷不乐,忙开始谈论别的事。 “这也不奇怪。谷家本就是有头有脸的大族,谷大人在朝中多年,与他熟识的人自然多。”岳疏桐道。 “来的人一多,咱们竟不能随便走动了。成日里都在这个小院子里。”心无撇撇嘴。 “如今形势使然,等一切都办好了,我带你好好在皇宫里,在祁安城里逛一逛。”岳疏桐拉拉心无的手,有些歉意。 “我不是存心抱怨,”心无忙道,“我就是觉得有些无趣。” “是有些无趣。为了不让外人瞧见我们,我们只能在这里躲着。若是来了些男人们还好,他们都在前厅坐着;若是来的是女眷,少不得要谷夫人带着她们在后宅逛一逛。我们就更不能出去了。”向只影道。 “这也是无奈的事。”岳疏桐轻叹了一声。 三个人就这么打发着时辰,直到晚饭时分,谷夫人的丫鬟来了。 “姑娘,老爷和夫人请姑娘们去厅上用晚饭呢。” “知道了。多谢。”岳疏桐道。 终于可以出去了。 三个人,连同段泓和竹猗一起往厅上走去。 快到时,只见谷铭独自一人从另一条巷子里走了出来。 “殿下。”谷铭欠身行礼。 “谷将军。”段泓亦还礼。 谷铭并不希望自己的爹娘同段泓站在一边,故此对段泓也仅仅只有臣子的恭敬,并不多么热络。 这一点,岳疏桐等人心知肚明。 既然遇上了,那只好一同前去。 “铭儿竟是同殿下一道来的。”至厅上,谷虚怀夫妇起身迎接。 “是,刚好遇上。”段泓笑道。对于谷铭的冷淡,他并不介怀。 几人落了座,开始用晚饭。 “最近几日,登门的客人有些多,委屈殿下和几位公子姑娘,一直闷在那个小院里。”谷夫人笑得很是歉意。 “夫人不必在意这件事,我们自己待着,也是自得其乐。”段泓道。 “爹,娘,稷王殿下是贵客,不能这么慢待。家里近来客人多,万不可为了他们,委屈了稷王殿下。我看,既然家中如此不便,不如请稷王殿下住到我那儿去吧。我那个宅子,虽然不比家中大,但胜在自在,想怎样便怎样,也没有那么多外人上门叨扰,更清净。”谷铭突然道。 在座的人皆为之一惊。岳疏桐停下了手中的银筷,看向谷铭。 谷铭为何突然提出这件事,难不成真的因为好心? 谷虚怀和谷夫人面面相觑。最终,谷虚怀小心翼翼地问段泓: “殿下以为如何?” 段泓思索了片刻,道: “既然将军盛情邀请,我等不好推脱,就依将军所言吧。” 段泓既然已经首肯,余下几人也就没有二话。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住着。 但岳疏桐心中仍旧十分困惑。一直以来,谷铭一直担心自己的父母会被岳疏桐等人连累,怎么今日…… 岳疏桐决定到了谷铭的住处后,开诚布公地问问他,心中究竟作何想。 第113章 移居别处(二) 翌日。岳疏桐等人收拾好了东西,乘上谷夫人安排的马车,跟随谷铭前往他的住处。 谷铭的宅子在祁安城的西城,这一带远离闹市,虽不算十分繁华,却很是僻静。有好几处朱门碧瓦的大宅,想来此处也有不少达官显贵居住。 谷铭的宅子是一座三进的院子,虽不大,却极为讲究。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如今只有我们几人,谷将军想做什么,不妨直说。”眼看着大门从自己身后缓缓关上,岳疏桐再也忍不住,脱口质问谷铭。 “姑娘此话何意?”谷铭只是冷冷一笑,假装没有听懂岳疏桐的问话。 “起先,我是真的以为你想要为我们行方便,可这一带奢华不输东城,外面那些府邸中住了多少显贵,根本就不是藏身的好去处。你到底想干什么?”岳疏桐步步逼近。 谷铭到底是战场上拼杀过的猛将,并不露怯,迎着岳疏桐的目光,道: “我的目的,昨晚已经说过了。” “我本以为谷将军是一代英豪,不想你竟这般遮遮掩掩。”岳疏桐嘲笑道。 这句话果然刺激了谷铭,他脸色随即一变。 “我并没有本事,更没有胆子对稷王殿下不利。无论怎么说,稷王殿下都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而我只是一介臣子。我爹娘年事已高,本应颐养天年,不再受这凡尘俗事所累,可稷王殿下如今与我爹娘在一处,我为人子,实难袖手旁观。此处就是祁安城,天子脚下,若是有朝一日,稷王殿下败露,只怕我爹娘难逃一劫。故此,我只好出此下策,委屈稷王殿下在寒舍住着,知道殿下大业已成,亦或是……至少,我还能顶了罪名,不会直接连累我爹娘。” 谷铭的话并没有说全,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真正想说什么。 “你分明是想幽禁我们。”岳疏桐动了怒。 “不敢。我方才说了,我并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倒是姑娘,能耐大得很,今年早春之时就可改头换面,混入我府中,还闹出不小的风波。后来又和向琴师一道去了殷府。我看那时姑娘胆子大得很,怎么今日倒像是惊弓之鸟一般?”谷铭的眼神很是凌厉,直视着岳疏桐,语气依旧不善。 岳疏桐心中暗暗一惊,却依旧面不改色。事情已经过去太久,谷铭重提这两件事,并不会对她不利。她更好奇,谷铭究竟是怎么认出她的。 毕竟,岳疏桐确实不记得从前与谷铭有过什么交集。 谷铭好像看出了岳疏桐的心思般,继续道: “姑娘是不是在猜,我是怎么认出你的?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从前姑娘还做稷王府的侍女之时,宫中中秋宴,我曾远远见过姑娘一眼。纵然一个人戴了面具做伪装,可是他的身形举止,还有那一双眼睛,是不会变的。” “那我还真是要多谢谷铭将军当年没有揭发我。”岳疏桐咬牙切齿道。 “见到你时,我确实吃了一惊。当初我只当你侥幸逃脱,为了继续活着才改头换面,故此我并没有想过揭发你。如今看来,我真是悔恨万分。一时心慈手软,竟致我爹娘于险境!” “谷将军,”段泓终于开口,他缓步向前,道:“谷将军一番孝心,我明白,更深为敬佩。但一切错在我,与阿灼并无干系,她是我的乾魂,她所做的一切,皆是我的首肯与默许,并非她有意而为之。给谷老和夫人,还有谷将军添了太多麻烦,是我的过错。谷将军尽可放心,我一定会将事情尽早办成,不再让谷老,夫人,还有将军担惊受怕。”说罢,段泓竟向谷铭行了一礼。 谷铭此前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惊讶的神情。见段泓如此,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终于,他道: “殿下要做的事,臣不会过问一句。自然,臣也不会向什么人出卖殿下。殿下尽可放手去做。臣只是想保住爹娘。若有出言不逊,还请殿下宽宥。” “我绝不会因为此事而怪罪将军。我也有爹娘,若有可能,我也会拼尽全力保护他们……”段泓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一时间,四下陷入了一片寂静。 “好了,既然话一说开,误会也已解除,我们还是先将东西放下吧。有劳将军带路。”竹猗开口道。 谷铭一言不发,在前面领着路。 眼看着岳疏桐等人放下东西后,谷铭说了一句“诸位请便”,便转身离开了。 “只要他不妨碍我的事,我也不会对他不利。不然……”岳疏桐看着谷铭的背影,低声自言自语。 “他要是敢妨碍姑娘的大事,我第一个不饶他!”心无道。 “你要怎么不饶他?”听到心无的话,岳疏桐饶有兴致地问道。 心无竟十分认真地思索了片刻。 “我要把他捆起来,扔进马棚里,不给他吃不给他喝。” 岳疏桐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115章 尘封往事(一) 在谷将军府上住着,岳疏桐等人同谷铭之间倒也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但唯有向只影,自从她住进了将军府,整个人似乎憔悴了一大半。她的话少了很多,常常独自一人坐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她不言不语,独自承受着一切。 当岳疏桐再一次想要安慰她时,她却轻轻阻止了岳疏桐。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道: “阿灼,我想把事情问个清楚。” “齐钊的事?” 向只影缓缓点了点头。 “太久了。我不能再这样继续折磨自己。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弄明白。哪怕……哪怕最终的结果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与阿钊一别多年,现在,只有谷铭将军一人知道他的事。所以我必须要问个明白。” 岳疏桐很是担心向只影,却也支持向只影的决定。 “师姐,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的。”岳疏桐紧紧握住向只影的手。 “我明白。”向只影眼中噙着泪,勉强微笑着。 谷铭并不常在府中。他每日上朝之后,便去约上三五好友出城去逛,亦或是去其他府上做客,往往到夜间方回。 用过晚饭后,岳疏桐就陪着向只影在厅上等谷铭。 今日谷铭回来得格外晚。直到子时,他才带着一身凉气回来。 “丫鬟说你们在等我。有何事?” 谷铭很是冷淡。 向只影款款起身,行了一礼。 谷铭有些纳罕。 “琴师这是做什么?” “谷将军,我有一件要紧事,想要找将军问个明白。”向只影说着,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岳疏桐上前,想要扶向只影坐下。向只影只是轻轻推开岳疏桐的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平复心绪。 谷铭只是站在原地,等着她说下去。 终于,向只影哽咽着开口了。 “谷将军,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他叫齐钊,当年,他随将军出征,便再未回来。不知将军可知他的下落?” 谷铭冷若冰霜的脸上突然有所动容,说话的语气也终于不再坚硬冰冷。 “你认得齐钊?你是他的什么人?” “将军真的知道他的下落?”向只影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谷铭垂眸,蹙着眉,缓缓踱着步,没有立刻回答向只影。 岳疏桐能看的出来,谷铭也在做着某种决定。要他说出齐钊的下落,于他自己而言,需要莫大的勇气。 这并不奇怪。他曾经立下赫赫战功,前途一片辉煌,可这辉煌宛如夜空中的烟火一般,转瞬即逝。他一夜之间成为大功臣,又在一夜之间沦落为笑柄。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而这些事,便是谷铭心中最难以启齿之事。 或许,长久以来,谷铭已经认定自己是一个罪人。现在,这位“罪人”或许正在思索,要如何“忏悔”。 向只影紧紧盯着谷铭,没有再追问下去。 直到一阵冷风穿堂而过,吹得人打了一个寒颤,谷铭终于开口。 “那年,祎州一战,我们落入下风,被昂军重重围困。为了掩护我突围,齐钊自告奋勇,带了一百余人阻敌。那时,他说,他会尽快追上我。最终我带人成功突围,可等到天亮,我都没等到齐钊。” 谷铭顿了一下,眉头更紧,好像扯到了一处旧伤口,隐隐作痛。 “我安顿好部下,带了几个人去找他。最终——” “最终怎样!”向只影早已脸色煞白,双眼通红。 “最终,我们翻过一座山坡,发现齐钊就在山坡下。他手中握着大周的军旗,单膝朝着祁安城的方向跪着。我走近查看,他万箭穿心,已没了生息……” 岳疏桐只觉得有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饶是岳疏桐此前就不再对齐钊还活着这件事抱有太大的幻想,可骤然得知他牺牲地如此壮烈,还是难以相信。 “齐钊作战很是英勇。我曾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说他要挣军功,为姐姐赎身,娶他爱的姑娘。” 谷铭终于看向了向只影。他的眼中满是愧疚。 “我想,琴师或许就是齐钊想要娶的姑娘。抱歉,我没能把他带回来,是我的错。” 向只影的脸上没有泪。因为太过悲痛,她已经哭不出来。只是用手掩着嘴,直直地看向前方。 “师姐……”岳疏桐轻轻搀扶住向只影。 向只影缓缓放下了手,双唇一张一合,好像在呼唤谁,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终于,她身子一软,晕倒在岳疏桐的怀中。 第116章 尘封往事(二) “师姐!”岳疏桐忍不住惊呼出声。她立刻背起向只影,往所住的屋子跑去。 谷铭也差人请来了郎中。 郎中一番诊治后,说向只影是因为悲伤过度,才致晕厥,只要好好歇息便可。 岳疏桐谢了郎中,客客气气地将郎中送了出去。 再回来时,谷铭仍旧站在屋前,他抬头看着高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谷将军,祎州一战,可否说得详尽一些?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岳疏桐上前道。 谷铭有些戒备地看着岳疏桐。 “将军不要多心。我是大周的子民,我只是想要知道那一战的来龙去脉。我们大周,要永远被昂国牵制不成?” 谷铭直视着岳疏桐的双眼,岳疏桐并不躲闪。 最终,谷铭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在廊下坐了下来。 岳疏桐坐在了谷铭身边,等着他说下去。 “我们收回昌州之后,我便想着乘胜追击,收复紧邻着昌州的祎州。便下令立刻整军,连夜急行。当时,有部下劝过我,说在昌州时,虽已取胜,但粮草即将耗尽,又有不少弟兄负伤,祎州一战,或许会比较吃力。不妨原地扎营,休整好后,再作打算。但我想着押送粮草的人应该快要到了,援军不日后也会赶到,此时士气高涨,若能一鼓作气,我们定能为大周再收回一块失地。恰在此时,先帝的圣旨快马加鞭送到,命我等收复祎州,我便执意率军出征。 “可是,粮草的消耗比我想象中更加迅速。走到昌州和祎州的交界地带时,粮草已经快要耗尽了,押送粮草的人迟迟未到。无法,我只能省出自己的口粮,先给负伤的将士们吃,希望能够多撑几日。没多久,军中有人感染了疫病,因为缺医少药,很快蔓延至全军。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士气一度低迷。 “我只好下令原地扎营,同时命人送信出去,希望能请来几位郎中,为弟兄们治病。可是,我没有收到任何回信,连同送信的人,也没了消息。 “粮草终于吃完了。我们全军饿着肚子,等了两日,终于等到了押送粮草的队伍。可是这些送来的粮草,不仅少,还有好些已经发了霉,根本不能入口。押送的人,为首的是靖老亲王家的郡王殿下,我问他缘由,他也只是含糊其辞。我又问他,后面是否还有粮草。他说,能筹集这些粮草已是不易,若是再等,山高路远,一路上或许还有盗匪流寇和灾民,再送到,不知是何时了。无法,我只能将没有发霉的粮食先做给负伤的人吃。 “好在,军中的几位随行的医士找到了治疗疫病的法子,好多将士被救了回来。我本以为,度过了这一劫,往后会好些。可谁料,我们遭到了昂军的偷袭。我率军阻敌,可那些昂军好像知道了我会怎么做,他们不仅打退了我们的进攻,还将我们团团包围。我军中缺衣少穿,又折损了一万余名将士,眼看已行至末路。无法,我只能趁夜色带人突围。 “可这也并不容易。我的将士们本就饥肠辘辘,有的人还是大病初愈,根本不是身强体壮,装备精良,人数远超我们的昂军的对手。我身边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最终,只有我,和几百余名将士突围了出来。我本打算马革裹尸,可齐钊说,他还要我帮他要封上,还要跟着我,继续为大周效力。所以,他要我活下去。” 谷铭讲完了。他垂着头,默默坐着,不再言语。 岳疏桐只听到风声阵阵,和自己的心跳声。 她无法平复心绪,心中翻江倒海。 她曾以为,这仅仅只是一次失利,却万万没想到,祎州一战,竟有如此多的内情。 缺衣少穿,缺医少药,身处险境,那些将士们是怎样挺过了那些时日,又是怀抱着怎样的念头,为大周战死沙场。 敌人有备而来,无论谷铭怎么做,都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些大周的将士们是如何向一只只飞蛾一般,奋不顾身地扑向烈火,如此悲壮,岳疏桐不敢细想。 当年,祎州战败的消息传来,对谷铭的赞颂之声迅速转变成对他的诋毁与谩骂。岳疏桐还曾听人说,那位将军能在昌州取胜,不过是时运好罢了,祎州一战,才是他的真本事。他只是一个庸才罢了,远远比不上朝中其他的老将军。若不是他自命不凡,偏要率军出征,大周也不会受此侮辱,还折损了几万大军。 从天生将才,到一介草包,只在一夜之间。 这一刻,岳疏桐突然觉得,谷铭的境遇与她和段泓,非常相像。 她与段泓,也是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乱臣贼子。 同样的,谷铭身后的将士们,和拒霜她们一样,烟消云散,不再被人提起。 甚至不会有人为他们惋惜几句。 “原来如此。我相信将军已经尽力了,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岳疏桐轻声道。 “你相信我?”谷铭竟然有些讶异。 “怎么?”岳疏桐微微歪头,同样疑惑。 “我回来后,有人问过我祎州的事,我说了,可除了爹娘,没人相信我。”谷铭话里满是失落。 “世人只需一个靶子,至于这个靶子的背后究竟有什么隐情,并不在人们的考量之中。他们说过的话,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记得,但是对旁人的中伤,却难以消弭。”岳疏桐似是在宽慰谷铭。 谷铭只是摇摇头。岳疏桐不知他是不是并不认可自己方才的话,还是已经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触到了将军的伤心之事,是我之过。”岳疏桐欠身道。 但是,这何止是谷铭一人的伤心事。 “阿灼,阿灼……”几声微弱的呼喊声从屋内传来。 向只影醒了。 岳疏桐立刻起身,推门而入。只见向只影双眼无神,很是虚弱。 “师姐,你觉得如何?”岳疏桐握紧了向只影的手。 向只影摇了摇头,又落下泪来。 “阿灼,我好累。你说,阿钊当时,他怕不怕,他疼不疼。” 岳疏桐喉咙一紧,眼眶有些发酸。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向只影。 “阿钊……”向只影再次失声痛哭。 窗外的风又大了些,像是远方不能归家的人的低语,如泣如诉。 第117章 瑶姬来访 第二日,向只影起得格外晚。 她的双眼仍有些红肿。岳疏桐给她端来了早饭,她只喝了一点米粥。 岳疏桐知道她没有胃口,便也不曾让她多吃一些。 段泓和竹猗看出了不对劲,悄悄将岳疏桐叫到一边,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岳疏桐便将昨晚向只影和谷铭的对话一一告诉了他们。 听完岳疏桐的复述,段泓和竹猗皆默然良久。 “其实,这样也好。至少,阿影她再也不用为齐钊牵肠挂肚了。”终于,竹猗缓缓开口道。 “我真的很担心师姐,她明明有所期盼,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岳疏桐转头,透过翠色的窗纱看向屋中神色憔悴的人。 “阿影她既然决心去问了,便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我了解她,她会上心,但绝不会因此颓废的。”竹猗出言宽慰道。 “说起来,当年祎州一战,谷铭将军似是也有些无奈。”岳疏桐道。 “此话怎讲?”段泓问道。 岳疏桐便将谷铭昨日的话原封不动地告知了段泓和竹猗。 “阿灼,你相信谷将军的话?” 岳疏桐点了点头。 “能够收复昌州,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一句‘运气’就能办得到的。昌州一带,多为山峦,行军困难,易守难攻。能够将昌州从昂国手里抢回来,绝非易事。所以,我相信谷将军一定是有将才的。他能够重创昂军,收复失地,立下这样的汗马功劳,难保朝中不会有人侧目。粮草消耗殆尽,军中又突发疫病,偏巧在这个时候,昂国人攻了过来,这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你的意思是,军中,甚至是朝中,有人给昂国做内应?”段泓立刻警觉了起来。 “一定是这样的。殿下别忘了,兵器案尚未盖棺定论呢。”岳疏桐提醒道。 自从昨日岳疏桐得知了祎州一战的来龙去脉,心中便隐隐不安。她昨晚几乎整宿未睡,脑中不断回想谷铭的话。终于,她想到了兵器案中与昂国暗通款曲的大臣们,便立刻断定,祎州一战,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谷将军是否对祎州一战心存疑虑?”竹猗问道。 “从他昨日的神情来看,我倒觉得,他很是自责,他认定了是自己的失误,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这也难怪。若是换成旁人,只怕已经自暴自弃了。”段泓叹道。 “殿下,我们或许可以说动谷铭将军,和我们一起。” 段泓一愣,随即与竹猗对视一眼。 “我想,谷铭将军应该还没有与我们交心。”竹猗道。 “我明白。所以我们可以徐徐图之。我们在朝中,虽然有文官可为我们所用,但最终要将司徒熠、皇后还有段暄从那个位子上拉下来,没有一兵一卒怎么行?况且,祎州一战,太过蹊跷,若是我们能够找到些许线索,或许便可说动谷铭将军。我想,不会有人能比谷铭将军,对祎州一战耿耿于怀。” 段泓没有立刻答话,他皱紧了眉头,似是在思索岳疏桐方才的话。 “祎州一战,以及兵器案,都与昂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我们能够借由兵器案,找到祎州一战的蛛丝马迹。”岳疏桐继续道。 “说起兵器案,我们还是没有邓大人的消息……”竹猗叹道。 一时间,三人皆陷入了沉默。 如今,邓锒的生死,几乎关乎着他们的胜算有多大。 若是邓锒能够顺利查清案情,并活着回来,那么他们也可借段暄的手,扫清一些障碍。 若是邓锒有什么不测,事情会变得非常麻烦。 三人又随口谈了几句,便各怀心事地离开了。 心无见岳疏桐这般,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守在岳疏桐身边。 很快便到了夜间。 起了凉风,岳疏桐便早早地关上了窗子。斜倚在床上,读着一本兵书。 岳疏桐所住的屋子,角落中有一只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色书籍。上前仔细一看,诗词话本,圣人之言一概不见,只有各种兵书,堆积成山。 有好些书已经蒙尘,想来是谷铭看过的,闲置在此的书。 岳疏桐感到无聊之时,便会随手拿来几本,翻一翻。 心无眼见岳疏桐读书,自己也好奇,岳疏桐便指着兵书上的字,教心无认字。 岳疏桐正教得起劲,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低低的问话声。 “几位姑娘睡下了吗?” 心无立刻上前,打开了房门。 门外是谷铭身边的丫鬟。 “这么晚了,姑娘有何事?”岳疏桐起身问道。 “少爷差我来,请姑娘到厅上去,有贵客求见。” “我知道了,多谢。” 那一瞬间,岳疏桐几乎在心里认定,是邓锒回来了。 她匆匆出了屋子,只见段泓正站在不远处等着她。 二人碰了面,没有说话,一起往厅上赶去。 厅上正灯火通明。谷铭负手而立,凝视着厅上正悬着的一幅名家画作。而在谷铭身后,正坐着一位女子。 这女子看着二十多岁,眉目如画,风姿绰约。身披黑色的披风,黑色披风下,隐隐可见绛紫色的衣裙。 女子见到岳疏桐和段泓,款款起身行礼。 “民女参见稷王殿下,殿下千岁。” “你是何人?”岳疏桐顿生警惕。 “民女姓齐,单名一个瑶字。”女子不慌不忙道。 “瑶夫人是邓大人的熟识。”谷铭转过身,介绍道。 听到是邓锒的熟识,岳疏桐放下心来。 几人坐下来说话。 “邓锒已经回来了。他第一件事,是要入宫面圣。因想着稷王殿下和岳姑娘这段日子一定牵肠挂肚,故要我现在代为传话,也好放心。”瑶夫人缓缓道。 听到邓锒归来,岳疏桐大喜过望。 “他说,他能查的,该查的,都已经查清楚了。至于接下来如何,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这一程虽然有些艰难,但好在活着回来了。” 瑶夫人说话轻描淡写。但任谁也都能猜到,邓锒究竟遇上了怎样的险境。 “邓锒还要我代他谢一谢岳姑娘的救命之恩。”说罢,瑶夫人起身,再次向岳疏桐行礼。 岳疏桐忙还礼。 “夫人不必如此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瑶夫人坐下后,突然面露犹豫之色。她看看谷铭,又看看岳疏桐,似是有话要说。 “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岳疏桐道。 瑶夫人笑道: “我刚来时,听谷将军说,还有一位向姑娘也在,便想一睹芳容。可是向姑娘并未前来,更深露中,我也不好打搅,还是等下次再见吧。” 见瑶夫人这么说,岳疏桐也并未与她客气。毕竟,哪怕不是这么晚了,向只影此时也无法见客。 瑶夫人并未久留,略坐了坐,便告辞回去了。 第118章 帝后大婚 两日后,邓锒终于登门。 来不及嘘寒问暖,邓锒便开始谈起他被岳疏桐护送至邯州之后发生的事。 邓锒到了邯州之后,便立刻着手彻查与兵器案相关人等。倒也顺利,很快便将所有与此案相关之人查了出来。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返程那日,邓锒一行人再次遭遇了刺客,所幸段暄已经命临近的州郡的人接应,邓锒才堪堪保住性命。 可回来的这一路上,才是真的危机四伏。 邓锒等人不断地遭遇各种险情,刺杀、下毒,幕后之人使出了各种法子,想要在邓锒回到祁安城之前了结了他。 曾有数次,邓锒命悬一线,索性遇上了外出游玩的瑶夫人。邓锒躲进了瑶夫人的马车中,才终于平安回到了祁安城。 “若无瑶儿出手搭救,只怕我与那几位同僚已经一命呜呼了。”邓锒抿了一口茶,仍旧心有余悸。 岳疏桐深知邓锒的不易。她刚想出言安慰,却被邓锒打断。 “殿下,姑娘,下官已将所有的案情禀明,但是……只怕还要等上一等。” “为何要等?”岳疏桐忙问道。 她太担心会节外生枝了。 邓锒只是手指向上指了一指。 “要娶亲了。这是大事。一切只怕要等到娶亲之后才能处置。娶亲之前,我只能来这么一遭了。” 岳疏桐叹了口气。 这也是无奈之事。 这几日,街上的人愈发少了。内侍省和礼部的人已经着人洒水净街。好些路已经被封了,不准任何人通过。街上已经张贴了告示,明日,谷铭所住的这条巷子不准任何人出入。 邓锒告辞回去了。厅上只留下五味杂陈的岳疏桐和段泓。 “他倒是快活。”段泓冷笑道。 岳疏桐明白,段泓说的是段暄。 “殿下,他们的好日子不长了。更何况,他迎宋家姑娘为后,也不一定心甘情愿。” “自然不是心甘情愿的。这个皇后定是司徒妍指给他的。自打上次,小昶告知了我他要娶阿宝一事,我便一直觉得奇怪。论理司徒妍定是瞧不上宋家的,为何会要段暄娶阿宝。后来我才想明白,这个中缘由,无非是司徒氏一族中并无适龄的女子,朝中几位根基深厚的重臣家中也没有女儿,故此,才轮到阿宝。” “这阿宝姑娘也是一个好掌控的人吧。” 岳疏桐虽然此前见过宋怀珍几面,但并不熟识,对她的脾气秉性一概不知,只知宋庸十分宠爱这个女儿。 段泓点了点头。 “阿宝是家中独女,宋庸和夫人对她的宠爱祁安城中无人不知,阿宝自然被宠得不谙世事。如今入了宫,自此以后是要仰人鼻息了。说起来,那道封后的旨意下来,宋庸一定是猝不及防的。” “侯门一入深似海。宋姑娘这一去,只怕再也见不到父母的面了。”岳疏桐想到了那张稚嫩的面孔,心中生出了一丝怜悯。 皇帝娶亲的日子很快到了。 哪怕府中大门紧闭,岳疏桐仍能听到外面的丝竹管弦之声,好不热闹。 这样的日子,百官自然是要入宫庆贺的。谷铭也不例外。他已经有几日没有回府了。 谷铭离府之前,已经为岳疏桐等人安排好了吃穿用度。 自从上次谷铭向岳疏桐和盘托出祎州一战,他对岳疏桐便没有那般冰冷强硬。二人若是在府中碰了面,也会打一声招呼。 岳疏桐虽一心想要将谷铭拉到自己这边,却并没有操之过急。谷铭还未完全卸下防备,日后定有机会。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向只影。 向只影歇息了一日之后,不再垂泪,可仍旧没有半点精神。每每伙房送饭菜来,她虽然会用一些,可岳疏桐能看得出来,她很是勉强。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倒下,而逼着自己吃些东西。 这几日,岳疏桐一直陪在向只影身边,同她闲聊解闷。还拿出琴,要向只影教自己和心无弹奏,还常常讲一些笑话,哄向只影开心。 终于,向只影的眉眼间有了几分喜色。 外面街巷开始准许百姓走动。皇家的热闹过后,所有人还是像从前一样过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谷铭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一些皇家给大臣们的赏赐,以及宫中的果品点心。将这些东西分作几份,给了岳疏桐等人。 “谷大人和夫人也已经回府了?”岳疏桐向谷铭道了声谢之后,随口问道。 “我今日并未与爹娘碰面。听人说,太后将爹娘召了过去,聊些家常。”谷铭答道。 岳疏桐去拿果子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太后?召谷大人和夫人前去?” “太后应该是想同爹娘叙叙旧,这有什么奇怪?人上了年纪,都是如此。”谷铭抬眼看了一眼岳疏桐,不以为意,“姑娘若是放心不下,待晚些时候,我让人回家去瞧瞧。” 岳疏桐没有再说什么。 她心中有些不安,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岳疏桐借故离开,立刻去找了段泓,将谷虚怀和谷夫人的事告诉了他。 “此事确实蹊跷。从前也并未听说太后与谷大人和谷夫人有什么来往,谷氏与司徒氏更是没什么交集。太后怎么可能会找谷大人和夫人叙旧呢。”段泓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如今谷大人和夫人都在宫中,我们再心急如焚,眼下也没有法子。谷将军说,等晚些时候,命人去打听,不如我们到时再做打算。” “也好。” 至夜间,岳疏桐果然等来了消息。 一阵叩门声后,心无打开门,只见谷铭正在门外,神色有些晦暗。 “大人和夫人有消息了?”岳疏桐问道。 谷铭迟疑片刻,道: “我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家里已经被禁龙军层层封锁。” “什么?” 纵然岳疏桐此前已经做好了打算,可骤然得知这个消息,心中仍是一惊。 更不要说,封锁了谷宅的,是护卫皇帝禁龙军。 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竟到了出动禁龙军的地步。 “可有打听出缘由吗?”岳疏桐忙问道。 谷铭摇了摇头。 “将军,你快些派人去邓大人那里打听消息吧,兴许邓大人知道些什么。” 谷铭方如梦初醒,立刻唤来吴钩,让他亲自去邓府。 吴钩领命前去。 岳疏桐让心无去叫段泓,她先与谷铭一起去厅上等消息。 不多时段泓赶来,只是与岳疏桐相视一望,坐了下来,不发一言。 寂静如这夜色一般,凝结着,将三个人团团围住。 第119章 突逢变故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如何?”谷铭显然知晓来人是谁,头也不抬地问道。 “将军,邓大人说,老爷和夫人似是得罪了太师,而且……”吴钩突然停住了话头。 “而且什么?”谷铭抬眸,目露寒光。 “而且邓大人今日也被太后谴人带去,遭到了太后的训斥。邓大人说,若不是陛下急于办理兵器案,他也会被圈禁。” 许是害怕谷铭为此不悦,吴钩的声音渐渐变小,很快便融进了晚风之中。 岳疏桐霎时明白了谷虚怀和谷夫人为何会遭此一难。 当初邓锒躲进谷府时,被司徒熠派来的杀手瞧见,后来,这些杀手又被心无杀死,这才让邓锒躲过一劫。司徒熠并不知晓岳疏桐也参与了此事,便记恨上了谷虚怀,以为是谷虚怀与他作对。故此,他便借着段暄娶亲,不知道想了一个什么罪名,将谷虚怀和谷夫人扣押在宫中。 如今必须设法将谷虚怀和谷夫人救出来不然,只怕他们二人的所谓“罪名”将会被坐实。 “这是为何?我们家与司徒氏尚无往来,为何会得罪太师?邓大人又怎么会与此事有牵扯?”谷铭一头雾水。 “将军,”岳疏桐道,“此事的来龙去脉,我知道。” 谷铭转头看向岳疏桐。他的神色有些震惊,又有几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岳疏桐并不怪他。他此刻一定以为,谷虚怀和谷夫人是因为给段泓做事才招致此祸,自然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好脸色。 “当初在襄城时,遇到了邓大人登门求救。那时,他受了很重的伤,性命垂危。恰逢谷大人被司徒熠请上了毓灵山,我当时并不知晓缘由,只能先做主将人救下,后禀明了夫人。邓大人醒了后,一问才得知,他们一行人遇上了杀手。” 岳疏桐顿了一下。 谷铭仍旧望着岳疏桐,等着她继续说,不发一言,但那一点怒气似乎正在消散。 岳疏桐继续道: “邓大人在府中养伤时,心无杀了几个在府外蠢蠢欲动的杀手,我让人将那些尸首扔了出去。再后来,谷大人平安归来,邓大人也要赶往邯州查办与兵器案相关的人。因放心不下邓大人,谷大人便派了人一路护送,我也随他们前往,最终将邓大人平安送到了邯州。我想,就是因为这件事,谷大人和夫人招致了司徒熠的记恨。故此,他便趁着段暄大婚,向太后进谗言,扣下了谷大人和夫人。至于邓大人,他一心想要彻查兵器案,只怕早已惹得司徒熠不快。” 听岳疏桐讲完来龙去脉,谷铭迟迟未开口,终于,他拿起一把剪刀,轻轻剪了剪烛花。厅上的光影一颤。 “此事怪不得任何人。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爹娘救出来。” “我想,我们还是先探听清楚谷大人和夫人的处境。”段泓道。 “殿下言之有理。不如,我们给王骥王大人捎个口信,让他打探一番。”岳疏桐附和道。 谷铭点了点头,随即命吴钩前往王骥府上。 “且慢。”岳疏桐突然唤住了吴钩。 吴钩停了下来,不解地望着岳疏桐。 “将军,司徒熠此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谷大人和谷夫人身处困境,司徒熠也一定不想放过将军。此时,将军府外一定有司徒熠的人盯着。吴钩是将军的随侍,若是由他出去,太惹人注目了。司徒熠一定会起疑。” “既如此,就让底下的小厮去吧。明日再去。” 商定后,三人便都各自回房。 岳疏桐回到房中时,房里的烛火已经熄了,但还是隐隐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向只影和心无还没有睡下。 “阿灼,你回来了。如何?”黑暗中响起了向只影的声音。 岳疏桐在自己床边坐了下来,慢慢脱掉了绣鞋。 “谷将军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说,谷大人和谷夫人被扣在了宫中,邓大人若不是还要查办兵器案,只怕也会被圈禁。” “怎么会这样?”向只影惊声道。 “姑娘,是不是因为我们救了邓大人这件事?”心无问道。 “不错。”岳疏桐点点头。“但,不是因为我们。哪怕没有我们,邓大人登门求救,谷夫人也会救下他。” “可是,我杀了那些杀手。若不是我……”心无小声道。话里满是愧疚。 “不,心无,这件事上,我们都没有错。”向只影道,“这是一个死局。而我们此前所做的事,是唯一的破局之法。若不如此,邓大人一定会遭人毒手,连同整个谷府,也不能幸免。”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心无的声音带着茫然。 “谷将军明日会派人设法去王骥大人那里打听消息。我们唯有弄清楚谷大人和谷夫人当下的处境,才好行动。” “这个司徒熠真坏!”心无愤愤道。 “比起他做的其他事,谷大人和夫人还能活着,已经是他心慈手软了。”岳疏桐道。 第120章 逼问佞臣(一) 翌日。 谷铭嘱咐了今日要出门采买的小厮,要他寻机去王骥的府上打探消息。 到午饭的时辰,小厮终于回来了。 “启禀稷王殿下,将军,岳姑娘,小的……小的已经打探清楚了。”许是一路跑着回来,小厮上气不接下气。 “别急,慢慢说。”谷铭道。 小厮喘了几口气,平稳了一下心绪,方道: “王大人说,老爷和夫人现在是被关在了宫里,尚未移交刑部。再多的事,他也打听不到什么了。王大人还说,老爷和夫人被扣住这件事,皇上也是知道的。” “是何罪名?” “王大人也不知。”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小厮退下了。 “既然还未移交刑部,那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岳疏桐道。 “姑娘的意思是……”谷铭的眼中隐隐有期待。 “还未移交刑部,就表示,司徒熠或许正在着人搜集谷大人所谓的罪证。司徒熠可以找‘有罪’的证据,我们亦可以找‘无罪’的证据。” “我父母绝没有做过对不起大周的事。” “这一点我们心知肚明。但如今,是如何让段暄也相信这一点。很显然,他对谷大人是心存疑虑的。如今他根基未稳,任何可能威胁到他的人,他一定是宁肯错杀,也不放过。谷大人和夫人为何会遭此劫难,无外乎就是因为护住邓大人这件事。我们要做的,就是设法告诉段暄,司徒熠之所以要真么做,是为了公报私仇,是因为,谷大人打乱了他要刺杀朝中命官的计划。如此一来,哪怕段暄不会处置司徒熠,也一定会放过谷大人。” “那我这就入宫面见圣上。”谷铭起身就要走。 “将军且慢。”段泓拉住谷铭,“将军,我们眼下还未找齐人证物证。” “是我太着急了……”谷铭泄了气,又坐了下来,“那我们去哪里找人证物证呢?” “人证好办。”岳疏桐胸有成竹道。 祁安城南的蔺家,曾经也是声名显赫。从蔺家先祖考取功名至今,已有四代。四代蔺家的家主无不兢兢业业,蔺家也成了祁安城一带的望族。 至蔺海潮这一代,蔺家更是与司徒氏交好。如此一来,蔺氏一族更为显赫。 蔺海潮年事已高。先帝驾崩后,他便自请辞官,在祁安城的祖宅中养老,自此之后深居简出,再不见外人。除了极为亲近的亲眷,竟再无人见过他。连同蔺海潮家中的人,也鲜少露面。蔺家变得颇为神秘。 蔺家的朱漆大门前,已是门可罗雀。这日,竟有一位男子登门。 男子年岁不大,手中提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食盒,似是要看望蔺海潮。 叩响门环,很快大门缓缓打开,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呀”声,一位面色苍白,骨瘦如柴的小厮颤巍巍地探出头来。 看到男子的那一刻,小厮大惊失色,却还是战战兢兢地请男子进去了。 男子大步流星,往后宅走去。 比起蔺家大门还勉强能看出这个家当年是何等风光,大门内的一切无比的凄清。连院中的草木,都好似比外面的花草枯败。 偶尔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仆役,缓缓走过,对男子的到来视而不见。似是已经对这世间的一切再无兴致。 男子径直走入后宅的一间屋子。 这屋子很是宽敞,但不知为何,屋中十分阴暗,还隐隐闻道一阵霉味。 “谁?是谁?”屋中传来一个很是衰老,还带着惊恐的声音。 男子闻声,并不答话,只是冷冷一笑。他绕过华丽但已经落满了灰尘的桌椅和各色摆件,走到最里面的一张床边。 床上堆满了肮脏不堪的被褥,在这堆被褥中,有一个枯柴一般的人在缓慢蠕动着。 “你,你是司徒熠的人……怎么,终于来取我的性命了吗……”那人气若游丝。 男子掩住口鼻,想要阻挡床上之人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恶臭。 “好啊,好啊……解脱了……解脱了……咳咳咳……”床上的人又哭又笑。 “蔺老,我是特地来看望你的,你不记得我了?”男子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地上,忍住阵阵反胃,靠近蔺海潮。 蔺海潮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男子。良久,道: “你戴着面具,我认不出来。” 男子笑了起来,抬手摘下了面具。 看清男子的真面目后,蔺海潮先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继而转变为惊恐,他全身颤抖着,手忙脚乱,以至于从床上跌了下来。 “齐王……齐王殿下……” 段昶蹲下身,直视着蔺海潮的双眼。 “正是本王。本王还以为,蔺老已经老迈昏聩,记不得了呢。”段昶拔出匕首,将利刃死死贴在蔺海潮的脸上。 “臣……臣……”因为太过恐惧,蔺海潮一时说不出话。 “蔺老不必害怕,本王是来找你叙旧的。你看,还给你带了点心。”段昶收起了匕首,打开食盒,将一盘糕点端到了蔺海潮面前。 许是许久没有吃到像样的饭菜,蔺海潮见到盘中那些精致而又香气扑鼻的点心,眼中的贪婪再也掩藏不住。 他咽了咽口水,伸手就要拿,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手突然停住了。 “怎么,蔺老是担心这里面有毒?”段昶看出了蔺海潮的心思。 蔺海潮看看段昶,又看看点心,有些惊慌失措。 段昶拿起一块点心,一口咬下,很快便吃完了。 “祁安城中尚膳坊的金丝豆蓉糕,倒是许久没吃到了。”段昶笑道。 看着段昶吃下点心,蔺海潮方大着胆子接过了盘子。 起先,他尚能克制,但很快便抑制不住欲望,狼吞虎咽起来。 没多久,一盘点心便被他尽数吃光。 “蔺老,可吃饱了?” “吃饱了,吃饱了,谢齐王殿下,谢齐王殿下不计前嫌……” 听蔺海潮如此说,段昶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段昶状若疯魔,可笑声中是掩藏不住的凄凉。 蔺海潮半是不解半是惊恐地望着段昶。 “罢了,罢了。”段昶终于止住了笑,“蔺老,我今日来看你,就是想要问问你当年的事。” 蔺海潮脸色一变,眼神闪躲。 “什么……什么当年的事……” “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段昶一把揪起蔺海潮的衣领。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因为恐惧,蔺海潮双眼睁得很大。 “你瞧瞧你如今的样子,这条命……哼,什么饶不饶的。乖乖把当初的事告诉我。” “是,是……” 段昶放开了蔺海潮,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当年……当年,太师突然在家中设宴,邀我和时任尚书令慕容清,还有当时的礼部侍郎,现在的礼部尚书言仕协前去赴宴。我本以为是寻常家宴,谁料,席间太师突然说,说……”蔺海潮停了下来,飞快地瞥了段昶一眼,似是有所顾虑。 “说什么?”段昶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 “说,说……说先帝最近缠绵病榻,多日来都不见好转,只怕时日无多。然先帝并未立太子,若是先帝骤然长逝,皇位空悬,只怕会出乱子。为保万无一失,需得我们助他一臂之力,好稳住江山社稷。 “我没想到太师竟然敢出此言。当时,我们谁也没敢搭话。可太师见我们这般,索性将话挑明了。他说皇长子宸王殿下贤明仁德,宜继承大统,若推举宸王殿下为帝,则上应天道,下顺民心。” 蔺海潮再次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段昶。 段昶早已怒不可遏,他攥紧的双手不停地颤抖。 “这个司徒熠,竟然已经替父皇选好了储君,我竟不知,这江山原来姓司徒……” 第121章 逼问佞臣(二)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蔺海潮伏下身子,胆战心惊。他生怕段昶会迁怒于他,就在这里取他的性命。 “继续说。”段昶咬牙切齿道。 “是。太师让我们各写一封奏折,就说,稷王殿下想要联合我们,篡夺皇位,我们对先帝忠心耿耿,不愿同稷王同流合污,便上奏先帝,阐明此事。太师还说,不必管别的,他自有办法让众人信服。我们只能写了。齐王殿下,我们也是被逼的。太师,不,司徒熠敢同我说这样的话,我若是不应,只怕活不过那晚。我实属无奈啊……”蔺海潮痛哭流涕。 “好,好,真是好手段……”段昶双眼猩红,他缓缓起身,在屋中不停地踱着步。 蔺海潮望着段昶,不敢多说一句话。 “司徒熠还真会选人。慕容清年纪最大,位高权重,虽不比司徒熠,却也能威慑百官;还有言仕协,之前三哥一直在礼部做事,他与三哥常有来往,若是三哥有了什么不臣之心,由他说出来,也有几分可信。”段昶自言自语着,“但是,你,为什么还有你?”段昶停下了脚步,看向蔺海潮。 他的目光阴戾,却还带着几分疑惑。 “我想起来了。”段昶突然恍然大悟,“那年疏桐姐姐奉三哥之命,上门对成家的大少爷小惩大诫,结果宫里的寺人手一重,把他给打死了。你就是因此,才对三哥怀恨在心。因为那个成家的大少爷,是你妹妹的儿子,他是你的外甥。所以在诬陷三哥这件事上,你一定会竭尽全力。” “不,不是这样……”蔺海潮矢口否认。 “不是这样?”段昶冷笑着逼近蔺海潮,“你的外甥因三哥的命令而死,你会不恨他?” “我……我……那个孽障欺男霸女,死有余辜……”蔺海潮还在狡辩。 “是吗?”段昶只觉得可笑至极,“可我怎么听说,你极其溺爱这个外甥。我记得他有一个小妾,曾是你身边的侍女。当初,这个消息在祁安城传得沸沸扬扬,你们舅甥二人,差点沦为笑柄。” 见不得光的秘密被段昶宣之于口,饶是屋中只有他们二人,蔺海潮还是面红耳赤。 “我要你拿出当初和司徒熠来往的所有信件,或者其它能够证明你们二人沆瀣一气的证据。”段昶不想再跟蔺海潮绕圈子。 “殿下明鉴,司徒熠既然能找臣商量这样的事,怎么还会留下什么证据……” “你当我是傻子吗?以你的城府,你怎么可能就这么任由司徒熠摆布你?”段昶根本就不相信。他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活在父母兄长庇佑下,只知享乐的少年。经历了那样的巨变,任谁也不会一如往常。 蔺海潮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他猛然睁大了双眼,嘴唇逐渐变得青紫,脸色也慢慢变白,一条条红色的线如蛇一般爬上了他的脸。他捂住了腹部,趴在地上,像是在忍受莫大的疼痛。 “哎呀,我忘了,蔺大人,那个点心里,我放了点佐料。你现在感觉如何?”段昶蹲下身,笑得极为快意。 蔺海潮艰难地抬起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在好奇,为什么我没事?我当然没事了,这里面的佐料是我放的,我自然可以事先服用解药啊。不过蔺大人你也不用担心,我这里有一个小瓶子,里面的东西,可以结束你的痛苦,你只要给我我想要的就好。”段昶附在蔺海潮耳边,低声道。 蔺海潮痛苦地挣扎着,终于,他忍住腹部的剧痛,用尽残余的气力,用力点了点头。 “很好。”段昶很是满意。 段昶拔出瓶口的塞子,倒出了一枚小药丸,塞进了蔺海潮的口中。 药丸下肚,蔺海潮脸上的红线飞速消散。 蔺海潮在地上略爬了爬,随后慢慢起身,翻开了角落里的一块石砖,从石砖下取出了一封泛黄的信。 “殿下恕罪,其余的信件已被司徒熠派人尽数拿去焚毁了,只剩这一封了。” 段昶忙抢过信,迫不及待地拆开。 信中的内容果然是司徒熠所写,他对蔺海潮千叮咛万嘱咐关于构陷段泓一事的种种细枝末节,还承诺事成之后为蔺海潮加官进爵。 “司徒熠许给你这么多好处,现如今这些好处在哪儿啊?”段昶嘲笑道。 蔺海潮陪着笑,不敢多说什么。 “蔺大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慕容清告老还乡,虽然已经死了,但至少快活过一段时日;言仕协还在礼部任职,好不风光。唯有你,蔺大人,被幽禁于自己家中。起先我还奇怪,司徒熠为何这么对你,现在看来,你果然配得上司徒熠对你做的一切。”段昶挥了挥手中的信,随后揣进了怀中。 “殿下,有此信,应该够了吧。” “不,还不够。” “殿下,臣这里当真只有这个了。臣不敢欺瞒殿下。”蔺海潮忙道。 段昶从怀中取出了几张白纸,放在蔺海潮面前。 蔺海潮不明所以地看着段昶。 “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写清楚。”段昶道。 “殿下,臣这里并无笔墨……” “是吗?好说。”段昶冷着脸,拔出了匕首。他抓过蔺海潮的手,用匕首在手指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这下可以写了。” 蔺海潮只得忍着痛,哆哆嗦嗦地写着血书。 “别忘了按手印。” “是,是……”蔺海潮听话照做。 接过血书,段昶扫了一眼上面的字,满意地点点头。 “臣还想多嘴问一句,殿下从何处来?”蔺海潮用衣裳裹住受伤的手指,大着胆子问道。 段昶蹙起了眉,有些不悦。 “蔺大人,你沉浮官场多年,不应该还没有学会,不该问的不要问吧。还是说,这一道小小的伤口,还不足以让蔺大人记住疼?” 蔺海潮顿生恐惧。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请段昶赎罪。 “罢了罢了。”段昶不耐烦地摆摆手,“但你要知道一点,我会在暗处盯着你,若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倒是乐得帮司徒熠一把,除了心腹大患。” “是,是。臣从未见过齐王殿下,从未见过……” 段昶懒得再同蔺海潮说什么。左右他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接下来,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 第122章 搭救人证 夜色深沉。 祁青羊在小巷中步履匆匆地走过,时不时还会向四周看一眼。 谷虚怀被幽禁,邓锒也险些遭到牵连,祁青羊眼看着这些,不禁担惊受怕。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会遭殃。是像谷虚怀一样被幽禁?还是革职下狱?还是…… 他不敢细想。 办完政事,他特地没有乘马车回府,而是只带了两个随从,择了一条不常有人经过的小路,匆匆往家里赶。 他自认为,这样不会引人注意。 今晚月色很好。 一阵风拂过,祁青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停下脚步,谨慎地四下查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人在悄悄跟着他。 “大人,这里并无旁人,我们快走吧。”随从低声道。 “快走,快走。” 三人继续赶路。 突然间,风像是急了些,好似利箭穿过,紧接着,祁青羊便听见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 他向声音的来源看去,却只看到身旁的随从愣在当场。 一支箭射穿了随从的胸膛,箭头上还滴着殷红的血。 霎那间,祁青羊只觉得全身冰凉。顾不上多想,他跌跌撞撞地向着前方狂奔而去。 “救命,救命啊!”祁青羊撕心裂肺地喊着。 可是这条小巷附近并无人家,根本不会有人听见他的呼救。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祁青羊头顶上翻过,落在了他面前,拦住了去路。 祁青羊吓得瘫软在地。 那个黑色的影子缓缓转过了身,将刀刃抵在了祁青羊的脖颈上。 祁青羊早就吓得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能合上双眼,等着黑衣人动手。 可是预想的痛感迟迟没有传来。 祁青羊大着胆子,缓缓睁开眼。 眼前早已没有了那个黑衣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女子。 女子身形瘦削,面具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 猛然间,祁青羊觉得这女子很是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女子粲然一笑,不发一言,只是一把抓住祁青羊,带着他向前走去。 祁青羊有些狼狈地站起身,却觉得被什么绊了一脚。低头看去,竟然是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的胸口还在流着血。 祁青羊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顿时化作死灰。 无论这女子究竟是何人,终归不是什么轻易就能打发了的人。 祁青羊就这么被女子带上了小巷尽头的一辆马车。 马车内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鞭子发出一声脆响,马车缓缓移动。 祁青羊不敢说话,只能在心里不断祈求上苍,能平安度过此劫。 马车摇摇晃晃地,不知走了多久,只听一声沙哑的马鸣声,车停了下来。 女子拉起祁青羊,下了车,径直迈入了一处院落。 祁青羊小心打量着周围。这院子他从未见过。 “人带来了?”前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声音也有些耳熟。祁青羊暗想着。 “带来了。”女子答道,“祁大人不必害怕,如今已经安全了。” 祁青羊闻言抬头,发觉自己已身处一间花厅之中,那女子正同一位男子并肩而立。 祁青羊端详了一会儿男子的样貌,只觉得头顶上好似炸开了一道响雷。 “微臣参见稷王殿下。” 段泓微微一笑,上前搀扶起祁青羊。 “祁大人受惊了。这里是谷将军府,眼下已经安全了。这位姑娘,是我近身的人,阿灼。你唤她岳姑娘便可。”段泓介绍道。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祁青羊想要再次行礼。 岳疏桐忙上前止住了他。 三人不再客套,坐下来说话。 “我知大人心中有很多疑惑,我也有很多话想对大人说。”岳疏桐道。 “姑娘请讲。” “此次遭人刺杀,大人应该知道是何故。有人不想让大人做完眼下的事。那人的用意,与对付谷大人,邓大人并无不同。大人的职位在邓大人之下,比邓大人好对付些,那人便先向大人下手了。” “姑娘所言,我明白。我也知道背后之人是谁。”祁青羊神色凝重。 “如今谷大人身陷囹圄,等那人料理了谷大人,就是邓大人,还有祁大人你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救出谷大人。” “姑娘想让祁某做什么?” “我想让大人作为人证,助谷将军救出谷虚怀。” “我为人证?”祁青羊有些疑惑。 “虽说是人证,但祁大人只管说明你与邓大人前往邯州查案,途中的遭遇便可。”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祁青羊蹙着眉,低头看着脚下,显然是不太明白岳疏桐的用意,但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我还有一事要告知大人。”岳疏桐道。 “姑娘但说无妨。” “大人还未回来时,谷大人请了纪成勋、康公明、杨念古等几位大人来府中一叙,不知纪大人有没有将此事告诉大人?” 祁青羊脸色一变。即便他有心压制,可岳疏桐仍旧能看出,他有些惊愕,又有些茫然。 “想来,祁大人回祁安城之后,太过繁忙,以致纪大人还没有与祁大人见上一面。”岳疏桐猜测道。 “姑娘说的不错,我确实还没有见到纪兄。” “既如此,那就由我来告诉祁大人吧。” 岳疏桐缓缓吐出一口气,再一次将心中难以弥合的伤口扯开,把临穹山覆灭的经过细细说与祁青羊。 随着岳疏桐的叙述,祁青羊的脸色逐渐变得煞白,还未等岳疏桐讲完,祁青羊依然哭倒在地。 “这究竟是为什么……”祁青羊不停地抽噎着。 段泓和和岳疏桐上前将祁青羊搀起,扶着他坐下。 祁青羊定了定心神,问起仇人是谁,岳疏桐自然用司徒熠顶了上去。 祁青羊紧紧攥着拳,重重地砸在身旁的桌几上。 “这个司徒熠,简直是无恶不作,他到底还要作多少孽才肯罢休!”祁青羊怒目圆睁。 “大人,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放任司徒熠为所欲为。眼下,我们要赶紧将谷大人救出来,不然,岂不是又有一位忠良死于司徒熠之手。”岳疏桐沉声道。 祁青羊目视前方,似乎是在下定什么决心。 终于,他站起身,向段泓和岳疏桐行了一礼。 “殿下,姑娘,尽可放心,我定当尽心尽力。一定会将谷老救出来。这个人证,我当定了。” 得到了祁青羊的许诺,岳疏桐的心里有了底。 恐夜长梦多,岳疏桐不敢久留祁青羊。眼下,祁青羊只有赶快回到自己的住处,才是最安全的。 岳疏桐立刻叫人去准备车马,然后与段泓一起,亲自送祁青羊离开。 第123章 段昶登门 待马车渐渐消失在夜幕中,两个人才回去。 “阿灼,如今已有了人证,那无证呢?”段泓问道。 岳疏桐只是一笑,取出了一个用帕子包着的物件。 段泓面露疑惑: “这是……” 岳疏桐打开了帕子,帕子中是一枚银镖。 “殿下,不要碰它。” 眼见段泓想要拿起银标,岳疏桐忙出言阻止。 “怎么了?”段泓有些不解。 “此物有毒,见血封喉。” “这就是你所说的证物?哪里来的?” “这还要多谢心无。当初,她杀了司徒熠派来的杀手,在其中一个杀手的身上,发现了这个银镖。她说,当时,她只觉得这个物件很是精致好看,想着留在手里,做一件兵器,以备不时之需也好,便拿走了。因觉得不是什么要紧事,便没有告诉我。前几日,她无聊时拿出这枚银标把玩,不慎掉在地上,刚好一只被猫咬伤的老鼠跑过,踩在了银镖上,立即毙命,她才知道,这物件没那么简单,便向我说了此事,将银镖交给了我。” “想来,涂于银器而没有显现出半点迹象,此物应该是出自青龙之手。” “故此,在青龙那里,一定还能找到相似的东西。到时,让谷将军将此物带给段暄。只需点到即止,引起段暄的猜忌便可。” 段泓点点头: “如此,我们的胜算也就更大了。” 这时,一阵几乎微不可察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引得岳疏桐心中一惊。 她忙示意段泓不要出声,留神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两个人屏气凝神地站着,防备着暗处的人。 直到高墙旁的一棵银杏树上探出了一个人,唤了二人一声,两个人才松了一口气。 “小昶,你怎么来了?”见到弟弟前来,段泓又惊又喜。 段昶笑着从树上跳下。 “我来给哥哥和疏桐姐姐送个好东西。” “难不成,是我之前请小殿下查的事……”岳疏桐忙问道。 “正是。”段昶从怀中取出了一叠纸。 段泓和岳疏桐忙接过来。 “这是司徒熠从前写给蔺海潮的密信,还有我让蔺海潮自述的罪状。”段昶道。 “太好了。”岳疏桐紧紧握着段昶送来的证据。可惜现在太过昏暗,她无法看清纸上的字迹。 “还有一件要紧事,我一并说了。” “何事?”段泓问道。 “三哥,你还记得汪进斗吗?” “汪进斗?”段泓蹙起了眉。 岳疏桐只觉得这名字分外熟悉,却想不起来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就是那个专司宫中瓷器和绸缎采买的寺人,住在日金巷的那个。”段昶提示道。 “他怎么了?”岳疏桐问道。 段昶冷笑一声: “从前常听人说,这祈安城中,最富的,不是三朝元老,不是皇亲国戚,而是‘日进斗金’。当初我还不明白,只当是民间的人讲来逗乐的。如今我才知道,这个‘日进斗金’,就是汪进斗。他靠着讨好巴结司徒熠,横行霸道。那些瓷器和绸缎的作坊,最好的货,以最低的价,先供给汪进斗;而这个汪进斗,会将这些东西孝敬给司徒熠,次一点的,再送到宫里。如此一来,汪进斗从中贪墨了不少钱财,富甲一方。”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汪进斗与司徒熠走得近,又挣下这么多银子,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怎么从前没听说过。”段泓颇为疑虑。 “司徒熠只手遮天,谁敢提及此事?我也是在司徒府住着,看到汪进斗频繁光顾,才发现此事。与司徒熠沆瀣一气的不仅仅只有汪进斗,还有盐铁使董珂。虽然司徒熠与董珂来往并不是秘密,可是近来,董珂几乎日日往司徒府去,每次带去的礼物,也越来越贵重。” “看来,这司徒熠俨然把朝堂当成自己的家了,凡是能捞到手的,他是一点都不愿意放过。再这么下去,他就要举天下之力,肥司徒氏一家了。”段泓道。 夜色浓郁,岳疏桐看不清段泓的神情,但她知道,段泓此时已经怒火中烧。 “盐铁这么要紧的东西,却在和司徒熠的人的手中,段暄若是知道,只怕要比死还难受。我们何不帮帮他。”岳疏桐计上心头,道。 “阿灼有何计策?”段泓忙问。 “我们至少要让段暄知道司徒熠与董珂来往密切这件事。他就这么被蒙在鼓里,大周快被外戚掏空了都不知道,好生可怜。”岳疏桐故作心疼。 听着岳疏桐有些做作的语气,段泓笑了: “那么,我们派谁将消息递给段暄呢?” “自然是王骥大人。依大周律法,像汪进斗这样,专司采买的寺人,虽属内侍省内府居统管,但采买所需的银两,要去户部申领。我们可将此事告知王骥大人。汪进斗既然做过这些事,那么,任凭他遮掩得再好,也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王大人留心去查,一定能发现端倪。” “可是,内侍省属后宫,在司徒妍的手里,她一定不会让段暄动内侍省的。”段泓道。 “我知道司徒妍不会放任段暄把内侍省打扫干净。我要的就是这个。” “段暄要查内侍省,司徒妍一定会阻拦,那么他们之间便会有龃龉。”段泓明白了岳疏桐的用意。 “盐铁使一事,我会让王大人在彻查内侍省受阻之后再上报给段暄。” 段泓点点头: “以我对这位大皇兄的了解,能不能把盐铁使查清楚,倒是他次要的事,能让司徒妍和司徒熠不痛快,让自己出出气,才是最要紧的。” “如此一来,他们立刻就会分崩离析。” “那我就继续潜伏在司徒府,盯紧了司徒熠。一旦有动静,我会设法过来告诉你们的。”段昶道。 段泓看向了弟弟。即便黑暗中段昶的面容有些模糊,他还是凝视了很久。 “小昶长大了……”段泓轻声说。 “三哥还是那么多愁善感。”段昶玩笑道,“我该送达的消息已经送达,现在我要赶快回去了。在晚些,小回就要遮掩不住了。” “好,你万事小心。旁的都不要紧,你安然无恙才是最要紧的。”段泓嘱咐道。 段昶应了一声,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第124章 入宫对峙(一) 翌日。 起风了,天气又凉了几分。 今日,谷铭就要进宫面见段暄,解救自己的父母。 岳疏桐起得很早。早饭时,她又细细嘱咐了谷铭一番,不要与司徒熠辩驳,只管将邓锒等人如何遇险,邓锒又是如何被谷铭庇护,一一告诉段暄即可,一切都要点到即止。毕竟段暄此人疑心甚重,若是多说了什么,只会被他怀疑,到那时莫说救人,只怕自己也要搭进去。 谷铭默默听着,不发一言,只是点着头。 一会儿饭毕,谷铭开始穿戴朝服。吴钩命人去备马。 岳疏桐则找来纸和笔,开始给王骥写信。 一封信写好刚刚送出,便听人说,谷铭已经往宫里去了。 岳疏桐抬头看着信鸽飞走的方向,有些出神。 “师妹是在担心谷将军?”竹猗不知何时走到了岳疏桐身边。 岳疏桐回过了神。 “是有些担心。其实,我对于自己的谋划,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眼下,我们唯有此法。这一路上,师妹殚精竭虑,已经做的很好了。换成是我,只怕束手无策。”竹猗苦笑道。 “这种阴谋算计,还是让我来吧。师兄光风霁月,实在不应牵扯到这些腌臜事中来。” 竹猗垂眸,缓缓摇了摇头。 “说起来,我还未能为复仇一事尽过一份力。师妹师弟实在是太辛苦了。” “师兄,为师父他们报仇一事,有我呢。师兄和师姐能一直陪着我们,就是帮我了。” 竹猗看向岳疏桐,忽的笑了。 “师妹是不是很想让谷将军站到我们这一边?” 竹猗突然提及此事,岳疏桐并不意外。竹猗他冰雪聪明,洞察世事,他一定早就察觉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不错。”岳疏桐承认道。 “我瞧着这几日,谷将军确实与师妹走得近了些。” “谷将军与我走得近,也全然是为了救出谷大人和谷夫人。他虽我们,还是心存芥蒂的。我只求他不要妨碍我们的事。”岳疏桐叹道。 谷铭一直从军,让他骤然站到“逆贼”一边,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人心是会变的。兴许不久之后,谷将军会改变主意。” “哦?难道师兄有计策?”岳疏桐来了兴致。 “倒也说不上什么计策。我只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让谷将军与我们一起谋事的时机。”竹猗若有所思。 “那到时,还请师兄多多费心。”岳疏桐笑道。 “自然。” 谷铭骑着马走在大街上。 他其实心急如焚。这段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爹娘的安危,恨不得立刻将爹娘救出来。但是此时,当他真的可以救出爹娘时,他心中却有些忧虑。 他是武将出身,只会领兵打仗,哪里懂得这些口舌上的学问。和那些文臣,特别是像司徒熠这种狡诈奸猾之徒比起来,他实在是笨嘴拙舌。 也不知道,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能不能打动那位九五之尊。 若是能救出爹娘,那最好,可若是救不出,还说错了话,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谷铭吃了一惊。不知从何时起,他竟有些瞻前顾后了。若是在往日,他决心去做什么事,便去做了,怎么会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 很快到了宫门外,谷铭翻身下马,向皇宫走去。 “方才用早饭时,那岳姑娘还嘱咐我不要与司徒熠辩驳,真是太瞧得起我了,我哪里会与人争论辩驳……”路上,谷铭暗想道。 很快到了承意殿外。 承意殿此时大门紧闭,只有段暄身边的寺人阿钰恭恭敬敬地候在外面。 “烦请阿钰总管通报一声,谷铭求见。”谷铭上前,客客气气道。 阿钰像是刚刚看到谷铭似的,颇有些意外,笑道: “将军来的不巧了,陛下正与大理寺的几位大人商谈要事,请将军稍等片刻。” “好。”谷铭点了点头。 他能察觉出阿钰的敷衍和不屑。这也难怪,他早就不是那个战功赫赫的大功臣了。冷嘲热讽和不屑一顾,他都已经习惯了。 谷铭就这么干站了快两个时辰。 期间不是没有大臣进出,但阿钰却并没有通禀的意思。 直到最后一位大臣出来,阿钰这才慢悠悠地进了殿内,过了快一炷香的时辰,才出来请谷铭进去。 “微臣谷铭,叩见陛下。” 段暄正在喝茶。对于谷铭的到来,他并不意外。 放下茶盏,段暄才让谷铭起身。 “谷大人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谷铭一个丢了兵权,空有一个名头的将军,此时大周又刚刚和昂国打过一仗,谷铭到此,总不能是请缨出战。 谷铭有些不快,但他还是说: “臣来面见陛下,是为了臣的父母一事。” “这也奇了,谷老和夫人只是留在宫里,与太后叙叙旧,怎么将军倒像是太后要害二老一般,这么着急?”段暄的语气里,半是不悦,半是疑惑。 谷铭暗悔说错了话,再次跪了下来。 “臣失言,望陛下恕罪。” “罢了罢了,你起来吧。” 谷铭缓缓站了起来,决定开门见山。 “臣还有一事,想要禀明陛下。” “何事?” “此事,还需陛下传刑部祁青羊祁大人前来。” “祁青羊?你什么时候与他有交情?”段暄问道。 谷铭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复。他想了想,道: “祁大人与邓大人共事,邓大人又是家父的弟弟,臣的小叔叔,故此,祁大人便也与家父有些来往。” “原来如此。”段暄似是信服了谷铭的说辞,“阿钰,传祁青羊入宫。” 阿钰奉命离开。 “你坐吧,朕和你一起等着。” “谢陛下。”谷铭在一旁坐了下来。 殿中开始陷入了一片沉寂,谷铭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从前他领兵作战,哪怕面对凶神恶煞的敌军偷袭,都未曾这般忐忑不安。 谷铭大着胆子,飞快地瞥了一眼段暄,只见段暄正旁若无人地看着奏折。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终于被推开,阿钰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祁青羊大人到了。” 第125章 入宫对峙 “让他进来。”段暄的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祁青羊快步走入,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 “说吧。”段暄放下了手中的奏折,等着二人开口。 “祁大人,你从前说,前往邯州查案的时候,路上遇到了杀手,九死一生才回到祁安。这么大的事,为何不禀告陛下?”谷铭按照岳疏桐此前所教的,做出一副关切的神情,询问祁青羊。 祁青羊早就知晓了计划,故也做出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似是有难言之隐。 二人这么一唱一和,果然引起了段暄的兴致。 “遇到了杀手?祁青羊,朕命你将来龙去脉细细说清楚。” 祁青羊便再次跪下,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段暄。 段暄听完后,面色顿时变得阴沉。 “这样的事,为何不告诉朕?” “回陛下,臣已经回到祁安,事务繁忙,陛下又公务缠身,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没有上奏此事。想必,谷大人还有邓大人也是这么想的。” “谷将军倒是仗义,来为你抱不平。”段暄还是起了疑心。 谷铭心一沉,立刻跪地答道: “陛下恕罪。臣当日听闻了此事,只觉得胆战心惊,父亲和几位大人都不愿意说出此事,臣明白他们的用意。但能够排除杀手刺杀朝中重臣,是在匪夷所思,若是放任幕后之人继续为非作歹,只怕还有其他人受害。臣已经不能继续领兵为大周征战,食君之禄,却不能为陛下做什么,一直以来,臣寝食难安。如今发生这样的事……臣只是想为大周出份力,为陛下出份力。臣对陛下,对大周,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段暄没有答话。 谷铭垂着头,有些忐忑。他能感觉到段暄的视线不断地在自己和祁青羊之间来回徘徊。 这番表忠心的话,也是岳疏桐之前教的,只是不知能否打动段暄。 “口说无凭。没有证据,朕实在难以相信二位爱卿所言。”段暄终于开口。 “臣有一物,不知可否作为证据。”谷铭拿出了用绢帕包裹着的银镖。 “这是何物?” 谷铭慢慢打开布包。 阿钰走上前,想要直接拿起银镖。 “总管且慢。此物有毒,见血封喉。” 阿钰闻言,吓得立刻抽回了手,有些无措地看着段泓。 段泓站起了身,走近谷铭。 “你说这个东西,上面涂了毒?” “正是。” “荒唐!此物是银器,银器遇到毒物,怎么会一点变黑的痕迹都没有?你若是不给朕一个解释,便是欺君的大罪。” “陛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世上一些稀奇古怪的毒药,也不一定会让银器变色。有些制毒之人,便热衷于做出这样的毒物。” “陛下,太师身边的一位暗卫,似乎对毒物颇有心得。”阿钰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道。 “朕知道。”段暄的脸色更加难看。 “陛下,也不能仅凭此物,就断定和太师有什么关系。太师他——”谷铭假装为司徒熠开脱,急声道。 “仅凭此物,当然不能定罪。”段暄抬手,示意谷铭不要再说下去,“阿钰,你亲自带人去太师府上,就说朕近日对毒药很是有兴趣,想看看那暗卫都做出来什么稀奇古怪的药。若是有人阻拦,格杀勿论。” “遵旨。” 阿钰立刻转身离开。 谷铭只得和祁青羊继续在殿中等着。 阿钰去得格外久,一个多时辰后方回。 “带来了?” 段暄正闭目养神。听到阿钰回来复命,也没有睁开双眼。 “带来了。那人就在殿外候着,等陛下召见。” 听阿钰这么说,段暄猛地睁开了双眼。 “你服侍朕这么多年,还不懂规矩吗?” 阿钰吓得拂尘都掉在了地上,忙跪地请罪。 “把东西拿上来就好。”段暄不耐烦地摆摆手。 “是,是……”阿钰连滚带爬地出去,没多久,他端进来一只托盘。 托盘上,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瓶子。 “传太医令。” 不多时太医令匆匆赶到。段暄命他一一查验那些瓶中毒物,找出银镖上涂抹的究竟是哪一种毒。 “启禀陛下,这些毒物,没有一样与银镖上的毒物相同。”太医令终于查验清楚,道。 “阿钰,你已将毒物全都拿来了吗?可有遗漏?”段暄有些不悦。 “小人已将毒物尽数取来,绝无遗漏。”阿钰忙到,“小人想起一事。早年间,太师曾赠与旁人一小瓶毒药,当时在祁安城中算是一件稀奇事,很多人都有所耳闻。” 阿钰很是害怕段暄会迁怒于自己。 “是谁?” “是……是……是如今的护国侯,潘承渊。” 潘承渊很快被传进了宫中。他立在殿中,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东西带来了吗?”段暄问道。 潘承渊有些茫然地点点头,呈上了一只白色的小瓷瓶。 段暄示意太医令查验。 太医令拔出瓶口的塞子,小心嗅了嗅味道,又拿过阿钰手中的银针,蘸了一点瓶中的毒药。 银针没有任何异样。 “陛下,微臣可以断定,这瓶中的毒物与银镖上的毒物是一样的。这二者皆有一种奇特的香气。” 太医令话音刚落,潘承渊便立刻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陛下,敢问臣犯了何罪?” 潘承渊并不知道为何被传召入宫,也不知道为何段暄突然让太医令查验毒药,但是朝中沉浮多年的他很是懂得察言观色。段暄此时的脸色好似笼上了一层阴云,他只能跪地叩首,以求段暄能够饶过他。 “司徒熠是何时给你这瓶毒药的?又是为何给你这瓶毒药?”段暄问道。 “有几年了,臣记不清了。当初,臣从家中藏书中找到一本记载着各色毒花毒草的旧书,闲来无事,便常常翻阅。那段时日,臣确实对世上各色毒物很有兴致,又听说太师手下有人精通各色毒物,便厚颜请太师相赠些许,太师欣然答应。但臣自从收了这瓶毒药后,一直小心存放,不曾拿来示人,更没有拿它去害过人,请陛下明鉴!” “那为何这银镖上的毒和司徒熠给你的毒物是一样的?”段暄厉声质问。 “这……”潘承渊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兴许太师那里不只有这一瓶……” “好啊,很好。”段暄点着头,“又是太师。” 殿上众人闻言无不战战兢兢。段暄的神色虽然并无异样,但所有人都明白,此时的段暄已经怒火中烧。 这时,一位年纪尚小的寺人在门外探头探脑。 “你做什么?!”阿钰立刻呵斥道。 小寺人立刻扑倒在地: “启禀陛下,太师求见。” “朕正想召见他,他自己倒是先来了。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