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美短篇小说选》 马铁奥·法尔哥尼 出了波尔托-维基奥1的市区,朝着西北方向,往这个岛2的腹地走去,就会发现地势相当迅速地升高;沿着蜿蜒曲折、经常被巨大的岩石堵塞、有时被溪谷切断的小径走上3个钟头,就到达一片面积十分宽广的杂木丛林的边沿。杂木丛林是科西嘉的牧人和一切犯法者的乐园。科西嘉的农民为了省去在地里施肥的麻烦,他们放火焚烧一定面积的树林,哪怕火势蔓延得再远一点也不在乎,不管怎样,在这片用原地生长的树木烧灰施肥的土地上播种,获得一个好收成是有把握的。由于收割麦秆费劲,农民只割掉麦穗,把麦秆留下;埋在地下没有烧死的树根,到了来年春天,又会长出十分浓密的幼树丛;用不上几年,这些幼树丛就会长到二三公尺高。这样长成的茂密的萌芽林,称为杂木丛林。杂木丛林有各种各样的大树和小树,它们杂乱无章地纠缠和混杂在一起。人们手里得拿着斧子才能在丛林里开出一条道路,有些杂木丛林枝节繁茂,密密层层,连野羊也走不进去。 1波尔托-维基奥,法国科西嘉岛南部的一个海港。 2指科西嘉岛。 如果你杀过人,那么只要躲在波尔托-维基奥的杂木丛林里,备一枝好枪,加上火药和子弹,就能够安全地在那里生活,不要忘记还要带一件有风帽的褐色斗篷,用来做被和褥子。牧人们供给你牛奶、奶酪和栗子,除了你不得不进城补充弹药的时候,其余时刻,你不必害怕司法当局和死者的亲属。 18……年我在科西嘉时,马铁奥·法尔哥尼的住房离这片杂木丛林两公里远。他是当地一个相当富有的人,就是说,他什么也不干,光靠着畜牧的产品就可以过得很阔绰。牲口由类似游牧民族的牧人赶到漫山遍野去替他放牧。我看见他的时候,正是我要讲的这件事发生以后两年,那时他最多不过50岁,身材矮小而壮健,头发鬈曲,发色像黑玉那么黑,钩鼻子,薄嘴唇,眼睛大而奕奕有神,面色像皮靴的里子那种颜色。他的枪法很好,即使在他神枪手云集的家乡也特别有名。举例来说,马铁奥猎野羊从来不用猎兽霰弹,在120步远的地方,他可以一枪打倒一只野羊,随他高兴打在头部,或者肩部。他在夜间使用武器跟白天一样熟练自如,有人把他的这种神技告诉过我,没有到过科西嘉的人也许会认为不可信。把一根点着的蜡烛放在80步外,前面放着像盒子那么大小的一张透明影印纸。他举枪瞄准,然后把蜡烛熄灭,周围一片漆黑,一分钟以后他开枪射击,十有八九总能打穿那张透明影印纸。 凭着这样卓越的本领,马铁奥-法尔哥尼获得了很大的名声。人们说他既是和善的朋友也是危险的敌人,他对人乐于相助,也肯做好事,因此和波尔托-维基奥地区的人都能和睦相处。不过人们传说他在科尔特1——他娶亲的地方——曾经十分有力地扫除过一个情敌,这个情敌无论在战场上或是在情场上都令人害怕。那天当他的情敌正对着挂在窗口的一面小镜子刮胡子,突然一颗子弹飞来把他打死,大家都说这颗子弹是马铁奥打的。事情平息以后,马铁奥结了婚。他的妻子朱瑟芭最初给他生了3个女儿(他气得发疯),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福尔图纳托,是他家庭的希望,姓氏的继承人。几个女儿都嫁得很好,她们的父亲在必要时可以靠女婿们用匕首和喇叭枪来帮忙,儿子只有10岁,已经显得很有出息。 秋季的某一天,马铁奥大清早就和他的妻子出门,到杂木丛林的一个林中空地去查点一下他的牲口。小福尔图纳托想跟去,可是那个林中空地太远,而且家里也须留人看房子,因此父亲没让他去,后来父亲为此会不会后悔,我们看下文就知道。 他们走了几个钟头,小福尔图纳托一声不响地躺在太阳底下,望着蓝色的山峰,想着下星期天他要进城到他的班长2叔父家里吃饭,突然一声枪响惊破了他的默想。他站起来,转向枪声传来的那片平原。接着枪声又连续响了几下,间隔的时间各不相等,可是越来越近;终于,从平原通到马铁奥住房的那条山路上出现了一个汉子,头上带着山地居民的那种尖顶无边帽,满脸胡子,衣服破烂,一瘸一拐地拄着一枝长枪走过来。他的大腿上刚中了一枪。 1科尔特是科西嘉中部的一个城市。 2班长在科西嘉原来是村民反抗封建领主起义时的领袖,现在用以称呼有财产,有亲戚和信徒,在村镇有一定影响,并实际行使长官职权的人。科西嘉人按照古时习惯分为五等:贵族(其中一部分是显贵,一部分是地主),班长,市民,平民和外国人。——原注。 这个汉子是一个强盗1,他趁夜间到城里补充火药,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科西嘉巡逻队2的伏击。经过一番猛烈的抵抗,他终于逃脱,巡逻队在后面紧紧追赶,他不得不躲在每一块岩石后面还击。可是他和追兵之间的距离并不很远,他身上负了伤,不可能在追兵到达以前躲进杂木丛林。 他走到福尔图纳托身边对他说: “你是马铁奥·法尔哥尼的儿子吗?” “是的。” “我是齐亚尼托·桑比埃洛,黄领子3追着我。把我藏起来,因为我再也走不远了。” “我没问过父亲就把你藏起来,他会怎么说呢?” “他会说你做得很对。” “谁知道呢?” “快点把我藏起来,他们来了。” “等我父亲回来再说。” “叫我等?该死的东西!他们再过5分钟就到了。赶快把我藏起来,不然我就杀掉你。” 福尔图纳托十分冷静地回答他: “你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皮腰带4里也没有弹药。” 1强盗在这里同被追捕的人是同义词。——原注。 2这支部队是近几年政府募集的,同宪兵部队共同维持治安。——原注。 3巡逻队的制服是褐色上衣黄领子。——原注。 4这种皮腰带可作弹药袋和公事袋使用。——原注。 “我还有匕首。” “可是你能跑得和我一样快吗?” 他一跳,就跳到强盗够不着的地方。 “你不是马铁奥·法尔哥尼的儿子!你让我在你家门口被抓走吗?” 孩子似乎心动了。 “如果我把你藏起来。你给我什么?”他一边说一边走近来。 强盗向挂在腰带上的皮袋里摸了一阵,摸出一枚5法郎的硬币,显然是他留下买弹药的。福尔图纳托一见银币就笑逐颜开;他一把攫住银币,对齐亚尼托说: “你只管放心。” 他马上在屋旁一堆干草里挖了一个大洞,叫齐亚尼托蹲在里面。孩子用草把他盖起来,既留下一点空气让他呼吸,又不会使人(从外表上看来)疑心草堆里有人。他还想出了一个相当巧妙而狡猾的办法;他去抱了一只雌猫和几只小猫,把它们放在干草堆上,使人相信事前没有人动过这堆干草。然后,又注意到在房屋附近的小径上有血迹,他小心翼翼,用尘土把血迹盖没。等这一切安排定当以后,他才若无其事地重新躺在太阳底下。 过了几分钟,6个穿黄领子褐色制服的兵士,由一个军士长率领着,来到了马铁奥家的门口。这个军士长和法尔哥尼有点亲戚关系(我们知道亲属的范围在科西嘉比在别的地方广泛很多。)他的名字叫做蒂奥多罗·甘巴,执行任务很卖力气,强盗们十分怕他,他已经抓到过好几个强盗。 “你好,小表侄。”他走近来对福尔图纳托说,“你长得这么大了!你刚才看见一个汉子走过吗?” “噢!我还没有长得像你那么大呢,表叔,”孩子傻里傻气地回答。 “你会长大的,告诉我,你看见一个汉子走过吗?” “我看见一个汉子走过吗?” “是的,一个汉子,戴着黑丝绒的尖顶无边帽,穿着绣红黄两色花纹的短衣。” “戴着尖顶无边帽,穿着绣红黄两色花纹短衣的一个汉子?” “是的。快回答我,不要重复我的问话。” “今天早上,本堂神甫骑着他的马彼埃洛经过我们家的门口,他问我爸爸身体好吗,我回答他……” “啊!小鬼,你耍滑头!赶快告诉我齐亚尼托往哪儿走了,因为我们找的是他;而且我肯定他是打这条小路过的。” “谁知道?” “谁知道?我知道你看见过他。” “难道一个人睡着了还能看见有人经过吗?” “你没有睡着,小无赖;枪声把你惊醒了。” “表叔,你以为你们的枪声那么响吗?我父亲的喇叭枪比它响多了。” “见鬼去吧,坏蛋!你一定看见过齐亚尼托,也许你把他藏起来了吧。来吧,弟兄们,到屋里看看我们要找的人在不在里面。他只剩下一条腿走路,那个坏蛋相当有头脑,不会那么胡涂,会瘸着腿走回杂木丛林里去的,而且,血迹也在这里消失了。” “爸爸会怎么说呢?”福尔图纳托冷笑着问,“如果他知道有人在他出门的时候走进他的房子,他会怎么说呢?” “小无赖!”军士长甘巴拧着孩子的耳朵说,“只要我一句话你就笑不成了。你知道吗?也许我用指挥刀背打你20下,你就会说出来。” 福尔图纳托始终冷笑着。 “我的父亲是马铁奥·法尔哥尼!”他强调说。 “你可知道,小鬼,我能把你带到科尔特或者巴斯蒂亚1,把你关在土牢里,睡在草堆上,脚上锁着铁镣;如果你不说出齐亚尼托·桑比埃洛在哪里,我就把你送上断头台。” 1巴斯蒂亚,科西嘉的商业和旅游城市。 孩子用哈哈大笑来回答这个可怕的恫吓,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说: “我的父亲是马铁奥·法尔哥尼。” “军士长,”一个兵士低声说,“咱们不要得罪马铁奥吧。” 甘巴显得十分尴尬,轻声和他的兵士们商量,兵士们花不了很长时间已把整个屋子搜过一遍,因为一个科西嘉人的小屋只不过是一间四方形的房间。家具只有一张桌子,几张长凳,几口柜子以及猎具或日常用具。这时候小福尔图纳托在抚弄着那只雌猫,而且仿佛在刁滑地欣赏巡逻兵和他表叔的窘相。 一个兵士走近那堆干草。他看见了那只雌猫,接着顺手向草堆里捅了一刺刀,他耸了耸肩膀,仿佛觉得这样谨慎也很可笑。草堆一动也不动;孩子脸上声色不动。 军士长和他的兵士们无可奈何,已经认真地对着平原那边眺望,仿佛准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折回去,这时,他们的领队深信恫吓对法尔哥尼的儿子不起任何作用,想作最后一次努力,试试甜言蜜语和礼物的魔力。 “小表侄,”他说,“我看你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你很有前途。可是你现在在骗我;如果我不怕得罪我的表兄马铁奥的话,真见鬼,我就要把你带走。” “哼!” “等我表兄回来,我一定把事情告诉他;为了处罚你说谎,他会用鞭子把你抽出血来。” “真的吗?” “你等着瞧吧……不过,噢……你只要做个乖孩子,我就给你一点东西。” “我的表叔,我倒要给你一个忠告:假如你再耽搁下去,齐亚尼托就到达了杂木丛林,那时候就需要不止一两个像你这样勇猛的人去搜捕他了。” 军士长从衣袋里掏出一只价值在10个埃居以上的银质挂表,他发见小福尔图纳托的眼睛一见到表就发出亮光,他拿着那只悬在钢表链上的表对他说: “小骗子!你一定很想有这样一只表挂在胸前吧。那时你就能够像孔雀那么大模大样地在波尔托-维基奥的大街上行走;人们要问你:‘现在几点钟?’你就能回答他们:‘请看我的表。’” “我长大以后,我的班长叔父会送给我一只的。” “对,可是你叔父的儿子已经有了一只……说实在的,不像这一只那么漂亮……不过他还没你大呀。” 孩子叹了一口气。 “怎样?你想要这只表吗,小表侄?” 福尔图纳托斜着眼偷偷望着那只表,那模样儿活像一只看着人家给它一整只雏鸡的猫。它以为别人在开它玩笑,不敢扑上去,它不时把眼光移开,惟恐抵抗不住诱惑,可是又不停地舐自己的嘴唇,好像对它的主人说:“你这样开玩笑多么残酷呀!” 可是甘巴军士长却像是真心诚意的要把表送给他。 福尔图纳托没有伸出手来,他只是苦笑着向军士长说: “您为什么要跟我开玩笑?” “我的天!我不跟你开玩笑。你只要告诉我齐亚尼托在哪儿,这只表就是你的了。” 福尔图纳托笑了笑,表示不相信,一双黑眼珠盯着军士长的眼睛,拚命想从军士长的目光里看出他说话的可信程度。 “假如我不照这个条件把表给你,”军士长嚷起来,“我就丢掉我的官职,弟兄们都是证人;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把表挪近来,挪得越来越近,几乎碰到了孩子苍白的脸颊。孩子内心的贪欲和对收容的客人保持信义的一场斗争,很明显地流露在他的脸上,他的裸露的胸膛猛烈起伏,看来快要窒息。而那只表却在晃动着,旋转着,有时碰到他的鼻尖。最后,他的右手终于慢慢地举起来伸向那只表,手指尖碰到了表,接着整只表已经躺在他的掌心里。可是军士长没有放松表链……表面是淡青色的……表壳新近才擦过,亮晶晶的……在阳光底下,整只表就像一团火……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强烈了。 福尔图纳托同时举起左手,用拇指从肩上向他背靠着的那堆干草一指。军士长一目了然,他松开了表链。福尔图纳托觉得已经成为表的主人,他像只鹿那么敏捷地立起来,走出那堆干草10步以外,兵士们马上就翻动干草。 没有多久,干草堆就动起来,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手里拿着匕首,从草堆里出现;可是当他想站起来的时候,他的冷却的伤口并不容许他这样做。他跌倒了。军士长扑到他身上,夺去了他的匕首。不管他怎样反抗,他马上就被紧紧地绑住了。 齐亚尼托躺在地上,被绑得像一捆柴一样,他向走近来的福尔图纳托回过头来。 “婊子养的!”他冲着孩子骂了一句,鄙视的成分超过愤怒。 孩子把从他手里得来的那块银币掷还给他,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配享有这块银币了;可是那个亡命者仿佛没有觉察到孩子的这个举动,他十分冷静地对军士长说: “我亲爱的甘巴,我不能走路了;你们得把我抬到城里。” “你刚才跑得比狍子还快呢。”冷酷无情的胜利者回答,“可是你放心,逮住了你我已很高兴,即使要我背着你跑四五公里路我也不会感觉疲倦。何况,我的朋友,我们可以拿树枝和你的斗篷为你做一副担架;到了克列西波里农庄,我们就能找到马匹了。” “好,”囚犯说,“希望你在这个担架上铺上一些干草,让我躺得更舒服一点。” 兵士们忙忙碌碌,有的在用栗树枝做担架,有的为齐亚尼托包扎伤口。正在这时候,马铁奥·法尔哥尼和他的妻子突然在通到杂木丛林的一条小径的转弯角上出现了。妻子的背上沉重地压着一大口袋栗子,她弯着腰吃力地向前走着,她的丈夫却很优游自在,手里只拿着一枝长枪,身上用皮带斜挂着另一枝;因为一个男子汉除了自己的武器以外,是不屑担负别的物品的。 一看见那些兵士,马铁奥首先想到他们是来逮捕他的。为什么会有这样想法呢?马铁奥和司法当局有些什么纠葛吗? 不,没有。他享有很好的名声。他,就像人们所说的,是“一个声名卓著的人物”,可是他是科西嘉人又是山地居民,凡是科西嘉的山地居民只要仔细回忆一下过去,总能找出一些轻微的过失的,诸如动过枪、动过刀和打过架之类。马铁奥的良心比任何人都清白,因为他有10年以上没有拿枪对准过任何人;然而他还是谨慎从事,立刻采取了措施,以便在必要时可以很好地保卫自己。 “老伴,”他对朱瑟芭说,“放下袋子,作好准备。” 她马上听从,他把斜挂在皮带上的那枝枪交给她,生怕它会妨碍他行动,他把手上的那枝枪上了弹药,然后挨着路边的大树,慢慢地向自己的房子走去;他已经作好准备,只要发现有任何敌对的举动,他立刻就躲在最粗大的树干后面,隐蔽着向对方开火,他的妻子紧跟着他,手里拿着替换的枪和子弹袋。在战斗的时候,对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来说,她的职务就是为丈夫上子弹。 在另一边,军士长看见马铁奥枪口向前,手指紧扣扳机,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心里很担忧。“假如,”他想,“凑巧马铁奥是齐亚尼托的亲戚,或者朋友,而他又想保卫齐亚尼托,那么,他两枝枪的子弹就要打到我们当中的两个人身上,像把信投进邮筒那么准确无误,假如他不顾亲戚情份,向我瞄准呢!……” 他在左右为难,不知所措中,决定采取一个非常大胆的行动,那就是独自一个人像个老朋友一样走到马铁奥跟前,把事情经过告诉他。可是他觉得他和马铁奥相隔的那一段短短的路程长得可怕。 “喂!喂!老朋友,”他叫喊着,“你好吗,我的老友,是我,我是甘巴,你的表弟。” 马铁奥一言不发,停下脚步;随着军士长边走边说,马铁奥把枪口慢慢向上抬起,等到军士长走到他跟前时,他的枪口已经朝向天空。 “你好,兄弟1,”军士长一边说一边向马铁奥伸出手来,“我好久没有看见你了。” 1这是科西嘉人通常的敬礼用语。——原注。 “你好,兄弟。” “我是顺便到这儿来向你和朱瑟芭表嫂问好的。我们今天赶了好长一段路程,可是我们累死也值得,因为我们捉到了一头大野兽,我们刚逮住了齐亚尼托·桑比埃洛。” “感谢天主!”朱瑟芭叫起来,“上星期他还偷走了我们一只奶羊呢。” 这两句话使甘巴高兴起来。 “可怜的家伙!”马铁奥说,“他饿呀。” “这家伙像头狮子那样反抗,”显得有点羞愧的军士长继续说,“他打死了我的一个兵士,还不满足,又打断了查尔车班长的一只胳膊;不过关系不大,班长只不过是一个法国人而已……后来他就躲起来,躲得就连魔鬼也甭想找得着。如果不是我的小表侄福尔图纳托告诉我,我永远也不会找到他。” “福尔图纳托!”马铁奥惊叫。 “福尔图纳托!”朱瑟芭也跟着叫了一声。 “是的,齐亚尼托躲在那边的一堆干草里面,可是我的小表侄给我戳穿了他的诡计。因此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班长叔父,好让班长送一件漂亮礼物来酬谢他。我要把他和你的名字都写在我呈给代理检察长先生的报告里。” “真倒霉!”马铁奥低声说。 他们和部队会合。齐亚尼托已经躺在担架上,马上就要动身。他一看见马铁奥由甘巴陪伴着走过来,脸上就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然后他把脑袋转过来对着马铁奥家的大门,朝门槛上啐了一口唾沫说: “奸贼的家!” 只有一个决心要死的人,才敢对法尔哥尼说出“奸贼”这个词儿。一匕首扎去,本可以回答这个侮辱,而且决不需要第二下。可是马铁奥却一手按着脑门,像一个心情沉重的人那样,并没有别的举动。 福尔图纳托看见他的父亲回来就走进屋里,端了一大碗奶出来,他两眼低垂把奶送给齐亚尼托。 “滚开!”亡命者声似雷鸣向他大叫。 然后,犯人转过来向一个兵士说: “朋友,给我水喝,”他说。 兵士把水壶递到他手上,强盗就喝刚才和他枪战过的这个人给他的水。然后他请求他们改变绑法。把他的两手交叉着绑在胸前,不要绑在背后。 “我喜欢躺得舒服一点,”他说。 兵士们赶紧满足他的要求,然后军士长下了动身的命令,向马铁奥道了别——马铁奥没有回答他——就加速步伐向平原方向走了。 约莫过了10分钟,马铁奥还是一言不发。孩子神色不安,时而望望母亲,时而望望父亲,他的父亲拄着长枪,怀着满腔怒火逼视着他。 “你的人生开头开得很好!”马铁奥终于开了口,声调很平静,可是了解他的人就知道这声调的可怕。 “爸爸!”孩子叫道,眼睛里噙着眼泪走过来,仿佛要跪到他的膝下。 可是马铁奥喝住了他: “别走近我!” 孩子停了下来,呜咽着,一动也不动地停在离他父亲几步远的地方。 朱瑟芭走过来。她瞥见了福尔图纳托衬衣上露出的半截表链。 “谁给你的这只表?”她用严厉的声调问。 “军士长表叔。” 法尔哥尼一手抢过那只表,用力把它向一块石头上掷去,把那表砸得粉碎。 “老伴,”他说,“这孩子是我的吗?” 朱瑟芭褐色的双颊变成了红砖头的颜色: “你说什么?马铁奥,你说话还有分寸没有?” “既然这样,这孩子就是他家族中第一个有背信弃义行为的人……” 福尔图纳托越发哭得哽咽起来了,法尔哥尼的眼光犹如两把尖刀始终盯在他的身上。最后,法尔哥尼用枪柄猛击了一下地面,然后把枪托上肩膀,重新走上那条通到杂木丛林去的道路,而且喝令福尔图纳扎跟着他走。孩子服从了。 朱瑟芭追上马铁奥,抓住他的胳臂。 “他是你的儿子,”她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一双黑眼珠盯着她丈夫的眼睛,仿佛要看出他灵魂深处的动静。 “放开我,”马铁奥回答,“我是他父亲。” 朱瑟芭拥抱了她的儿子,一边哭一边走进屋子。她跪倒在一幅圣母圣像前面,虔诚地作祈祷。这时候法尔哥尼沿着小径走了大约两百步,一直走到一块小洼地前面才停止。他走下洼地,用长枪的枪柄敲了敲地面,发觉泥土松软,容易挖掘。他觉得这块地还适宜于执行他的计划。 “福尔图纳托,到那块大石旁边去。” 孩子依照吩咐做了,然后跪了下来。 “念经吧。” “爸爸,爸爸,不要杀我。” “念经吧!”马铁奥用可怕的声调再说一遍。 孩子呜咽着结结巴巴地念起《天主经》和《信经》来。做父亲的在每段经文的末尾用响亮的声音回答:“阿门!” “这就是你背得出的全部经文吗?” “爸爸,我还会背《圣母经》和婶母教我的祷文。” “这祷文很长,管它呢,背吧。” 孩子用极度轻微的声音念完了祷文。 “完了吗?” “唉!爸爸,开恩吧!宽恕我!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要尽量请求班长叔叔饶恕齐亚尼托!” 他还在说着,马铁奥已经上了子弹,托起枪,对准孩子说: “愿天主饶恕你!’ 孩子绝望地挣扎着想站起来拥抱他父亲的膝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马铁奥开了枪,福尔图纳托当场倒地身死。 马铁奥望也不望死尸一眼,立刻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想找一把铲子来埋葬他的儿子。他走了没有几步,就遇着被枪声惊吓而奔跑过来的朱瑟芭。 “你干了什么?”她喊道。 “伸张正义。” “他在哪儿?” “在洼地里。我马上就来埋葬他。他是祈祷以后才死的,我要献一台弥撒给他。通知我的女婿蒂奥多罗·贝昂基,叫他来和我们一起住。” 塔芒戈 内容简介:小说集中揭露了黑奴贩子的惨无人道,以巨大的艺术力量提出了十九世纪的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殖民主义的罪恶活动和非洲黑人的悲惨处境,其批判的矛头直接指整个资产阶级的文明,同时,锋芒也扫到了默许这种罪恶活动的复辟王朝政府当局身上。 勒杜船长是一个好海员。他起初只是一个普通水手,后来成为副舵手。在特拉法尔加海战1中,他的左手被一块飞来的木头碎片打断;断臂被切除了,他也被辞退,只拿到了证明他服务良好的证书。在家休息对他毫不合适,重新登船的机会也来到了。他就在一艘私掠船2上当了一名二副。他捕掠了几次,有了一笔钱,他拿来购买书籍研究航海理论,因为对航海的实践他已经有了充分的经验。时间久了,他成了一艘沿海岸航行的私掠船的船长。这艘船有3尊大炮,60个水手,直到如今泽西岛3上沿海岸航行的船员们还记得起他的战绩。和平4使他苦恼万分,他在战争期间积聚了一小笔财产,他希望劫掠英国人来增加这笔财产,现在不得不替那些和平的商人服务,由于他出名的果断和经验丰富,人家很容易就把一条船托付给他。 1西班牙特拉法尔加海战发生于1805年10月21日,由英国奈尔逊率领的英国舰队,在这次海战中打败了法国同西班牙的联合舰队。 2由私人武装的船只,在战时得到本国政府批准,可以掠夺敌国或中立国的船只,与海盗船有区别,海盗船是不管在战时或和平时都去抢劫任何船只的。因此下文才说:“和平使他苦恼万分,”如果是海盗船他就不必苦恼,继续掠夺好了。 3泽西岛是英法海峡中最大的一个岛,属英国。 4和平,指1815年英普联军入侵法国,迫使拿破仑第二次退位,签订第二次巴黎和约,永远结束了拿破仑帝国。 黑奴贸易被禁止以后,要从事这种贸易,不仅要逃过法国海关的注意,而且要躲开英国的巡洋舰;逃过法国海关的注意并不太难,要躲开英国的巡洋舰却要冒很大危险,因此,勒杜在做乌木生意的人1眼中,成了一个最难得的人物。 1这是那些贩卖黑奴的人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原注。 大多数长期处在低级职位的海员往往无精打采,消沉万分,到他们升上高级职位时也经常会带上墨守成规的习气。他虽然也曾经长期处在低级职位,却跟他们截然不同,他对革新并不感到十分厌恶,恰恰相反,勒杜船长却是第一个要求船主用铁箱子来贮藏食用水的人,在他的船上,像所有贩卖黑奴的船上一样,都准备着手铐和脚镣,然而他船上的手铐和脚镣却是按照新法制造,并且还精心地上了漆以免生锈。使他在贩卖黑奴的商人中获得最大的声誉的,是他亲自监制的一条贩运黑奴的双桅横帆船。这是一艘快船,又狭又长像战舰一样,可是能够装载数量很多的黑人。他把它命名为“希望号”。他设计制造的那狭窄而凹入的统舱,只有108公分高,他认为这样的高度可以让中等身材的黑奴舒舒服服地坐着; 而且,他们何必要站立呢? “到了殖民地,”勒杜说,“会叫他们站够的!” 黑人背靠着船舷,面对面地排成两行,当中脚下还留出空隙,这空隙在别的贩奴船上是用来作交通孔道的。勒杜还想在这片空隙安置另外一些黑人,同第一排黑人构成直角躺着。这样一来,他的船就会比别的同吨位的船只多装10来个黑人。严格说来,还可装得多一些,可是必须讲点人道呀,在比一个半月更长的航程里,必须让一个黑人至少有162公分长65公分宽的地方自由活动呀!“因为归根结蒂,”勒杜向船主人说明采取这样宽大措施的理由时说,“黑人也同白人一样,是人呀。” “希望号”是在一个星期五从南特1启程的,迷信的人后来就注意到这是一个不祥的日子。验关员仔细地检查那条船,却没有发现船上有6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脚镣、手铐和不知什么原故被人称为正义之棒的铁器。验关员对“希望号”要运载大量的食用水也丝毫不觉得惊奇,然而按照船上的证明文件,这条船只到塞内加尔去做木头和象牙生意。船程并不长,一点不错,可是多预备点食用水并没有什么害处。如果出乎意料遇到一个平静无风的日子呢?那时没有水可怎么得了? 1南特是法国西部的一个海港。 于是“希望号”在一个星期五启程了,船具和人员都配备齐全。勒杜也许很想有更结实一点的船桅,可是,他在指挥这条船期间,他倒并没有抱怨什么。这条船平安而又迅速地驶达非洲海岸。等那些英国巡洋舰不在这一带海岸游弋时,它在若阿勒河口下了锚。当地的贩奴掮客立刻来到船上,机会再好也没有,塔芒戈,这位著名的武士和人贩子,刚刚把一大群黑奴带到海边,准备将他们贱价脱手;因为他自命为有能力有办法,只要他的商品在市场上短缺,他就能够给予补充。 勒杜船长叫人抬他登上河岸,去拜访塔芒戈。勒杜在一个草棚里找到他,这个草棚是人家匆匆忙忙为塔芒戈搭起来的;陪伴着塔芒戈的有他的两个老婆,几个转卖商人和几个押送奴隶的工头。塔芒戈打扮起来去欢迎白人船长。他穿着一件旧的蓝军服,上面还带着标志班长军衔的条纹;可是在每边肩头上,却用一粒钮子扣着两条金肩章,一条在前,一条向后,在那里晃晃荡荡。由于他没有穿衬衫,那件军服对于像他那样身材的人又太短了一些,在军服的白色卷边和他的几内亚土布短裤之间,露出了一大段黑色皮肤,像一条宽皮带,一把骑兵用的大军刀用绳子系在他的腰间,他的手里拿着一枝英国制的漂亮的双管步枪。这样打扮以后,这位非洲武士就以为自己比巴黎或者伦敦的花花公子更加时髦了。 勒杜船长一声不响,把他打量了一番。塔芒戈像个掷弹兵接受外国将军检阅一样站得笔直,自以为给了白人一个好印象而自鸣得意。勒杜以行家的眼光仔细打量他以后,回过头来对他的大副说: “这样一条大汉如果能把他安全无事地运到马提尼克岛1,我至少可以卖他3000法郎。” 大家坐下,一个水手懂得点约洛夫语2,当了翻译。大家交换了几句初见面时的客套话以后,一个见习水手拿来一篮瓶装烧酒;大家喝起酒来,船长为了讨好塔芒戈,送给他一个漂亮的黄铜火药筒,上面有拿破仑的浮雕像,对方客客气气地收了。大家走出草棚,坐在树荫底下,面前摆着许多瓶烧酒;塔芒戈一扬手,叫人把他要出卖的奴隶带过来。 1马提尼克岛,西印度群岛的一个大岛,现为法国海外省。 2约洛夫,塞内加尔的一个大部族。 奴隶们排成长行走来了,他们的身体由于疲劳和害怕而伛偻着,每个人的脖子都套在一根长两公尺的叉子里,叉子的两个尖端用一根木棒在后颈处连结着。开始行走的时候,其中一个领头人把第一个奴隶的叉柄搭在自己的肩上,第一个奴隶把紧跟在自己后面的奴隶的叉子扛着,第二个奴隶又把第三个奴隶的叉子扛着,其余的奴隶也都一样。如果要停了下来,带头人把叉柄的尖端插进地里,整个队伍便停下来。可见逃走是不可能的,因为脖子上套着一根两公尺长的粗木棍。 男奴隶,女奴隶,一个个从船长前面走过的时候,船长总是耸耸肩膀。他觉得男的太瘦小,女的太老或者太年轻,他抱怨黑种人现在退化了。 “全部退化了,”他说,“从前真是大不相同,女的身高一米八,4个男的赤手空拳就能把一艘三桅战舰的绞盘转动,把主锚拉上来。” 虽然这样,他一边挑剔,一边还是在那些身体壮健、长相不错的黑人中作了初步选择。这些人,他肯付通常的价钱;不过,其余的,他则要求大大的减价。而塔芒戈却维护自己的利益,拚命赞扬自己的商品,谈了找奴隶的困难和贩卖奴隶的危险。结果他对白人船长准备装上船的奴隶要了一个价格,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价格。 翻译一旦把塔芒戈的要价译成法语以后,勒杜听了又惊又气,差点儿翻倒在地;接着,他嘀嘀咕咕、恶狠狠地咒骂了一阵,站起来,仿佛要同一个这么不讲道理的人断绝一切交易似的。塔芒戈忙把他留住,好不容易才使他重新坐下。又开了一瓶酒,谈判又重新开始。这回轮到黑人认为白人的还价是荒唐的和毫无道理的了。大家大声嚷嚷,争论了许久,拚命灌烧酒;可是烧酒对订约双方产生的效果很不相同。法国人酒喝得越多,价钱还得越低;非洲人酒喝得越多,价钱让得越大。这样,等到一篮烧酒喝完后才达成了协议。一些劣质棉布,加上一些火药,打火石,3大桶烧酒,50枝没有修好的步枪,交换了160名奴隶。船长为了表示交易成功,拍了拍已有七八分醉意的黑人的手掌。黑奴马上交到法国水手手里,水手急忙卸下黑奴头上的木叉子,换上铁制的头枷和手铐。这倒真是足以显示欧洲文明的优越性。 还剩下30个奴隶,都是些孩子、老头儿和病弱的妇女。 船已经装满了。 塔芒戈对这堆废物不知怎样处理才好,他向船长建议以每人一瓶烧酒的代价让给他。这个建议很有吸引力。勒杜想起了在南特演出《西西里的晚祷》时1,他看见过一大群又胖又大的人,走进已经客满了的池座,由于人体富有弹性,终于坐下去了。他就在30个奴隶中接受了身材比较苗条的20个。 1《西西里的晚祷》是法国作家德拉维涅(1793—1843)所写的一个五幕悲剧,演出深受当时观众的欢迎。 这时候,塔芒戈对于剩下的10个人只要求每人一杯烧酒的代价就行。勒杜想,在公共车辆上儿童只付半票和只占半个位子,因此他要了3个孩子,并宣称再也不肯多装一个黑人了。塔芒戈看看自己手里还剩下7个奴隶,便拿起长枪,瞄准一个站在最前面的妇女,这妇女是那3个孩子的母亲。 “买了吧,”他对白人说,“要不我就打死她;给我一杯烧酒,否则我就开枪了。” “我要了下来有什么鬼用?”勒杜回答。 塔芒戈开枪,那个女奴跌倒在地上,死了。 “好呀,再来一个!”塔芒戈瞄准一个十分衰老的老头儿,“一杯烧酒,要不……” 他的一个老婆把他的臂膀拉了一下,子弹便横飞了出去。因为她发现她丈夫要杀死的那个老头儿是一个魔法师,这个魔法师曾经预言她将来要当王后。 塔芒戈这时已被烧酒灌得发狂,看见有人胆敢违反他的意志,便再也不能克制自己。他用枪托残暴地殴打他的老婆,然后回过头来对勒杜说: “喂,我把这个女人送给你。” 她长得很俊。勒杜微笑着望着她,然后拉住她的手。 “我会找个地方安置她的,”他说。 翻译是一个讲人道的人。他给了塔芒戈一只硬纸鼻烟盒,问他要了剩下的6个奴隶。他卸下奴隶们的叉子,叫他们爱到哪儿就到哪儿。他们马上就逃走了,有的往这边跑,有的往那边跑,谁都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离海岸有800公里的家乡。 这时候船长向塔芒戈告别,急忙叫人把他的货物尽快搬上船。船在河上停留过久不够安全,巡洋舰可能再度出现,他准备第二天就出航。而塔芒戈,则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睡着觉等他的酒醒过来。 塔芒戈醒过来时,那条船已经扯起帆,向下游驶去。塔芒戈由于隔天饮酒过度,脑袋还是昏沉沉的,他叫唤他的老婆爱谢。有人告诉他,说她不幸得罪了他,他已经把她当作礼物送给白人船长,船长已把她带上船去了。塔芒戈听见这个消息十分惊愕,不断捶打自己的脑袋,接着他拿起步枪,由于那条河要转几个弯才能入海,他抄着最近的路向一个小港奔去。那小港离河口约一百公里半路程。他希望在那里可以找到一只舢板,他跳上舢板可以追上那条大船。由于河道弯弯曲曲,大船一定会缓缓行驶。他没有猜错:事实上,他果然来得及找到一只舢板,追上了那条贩奴船。 勒杜看见他吃了一惊,听见他要索还他的老婆更加吃惊。 “送给人家的财物是不能要回去的,”他回答。 他说完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黑人苦苦哀求,提议情愿交还他用奴隶换来的一部分东西。船长哈哈大笑,说爱谢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他想把她留下来。可怜的塔芒戈泪如雨下,发出痛苦的尖叫声,就像一个不幸的患者在经受外科手术一样。他忽而在甲板上打滚,嘴里喊着他的亲爱的爱谢;忽而又把脑袋撞在木板上,仿佛要自杀。船长始终无动于衷,对着他指指河岸,向他表示现在是他离开这条船的时候了;可是塔芒戈坚持不肯。他甚至于愿意献出他的金肩章,他的步枪和他的军刀。但一切全都没有用。 在争执不休的时候,“希望号”的大副对船长说: “昨天晚上船上死了3个奴隶;我们有空地方。我们为什么不逮住这个强壮的浑蛋呢?他一个人抵得上3个死去的奴隶。” 勒杜心里盘算:塔芒戈可以卖到3000法郎;这次赚大钱的航行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旅行了;只要他发了财,他对奴隶买卖就洗手不干,那么,他在几内亚海岸留下一个好的或坏的名声对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况,河岸上荒无一人,这个非洲武士完全是他的掌中之物。唯一重要的就是夺下他手里的武器,因为他手里拿着武器的时候对他下手是很危险的,勒杜于是问他要了他的步枪,仿佛要仔细察看一下以便确定它值不值换取美丽的爱谢。他扳弄枪机,故意倒掉了导火线的火药。大副这方面也拿起那把军刀玩弄;于是塔芒戈便被解除了武装;两个身体健壮的水手向他扑将过去,把他翻倒在地,着手把他捆绑。黑人的反抗十分英勇,他从初惊中清醒过来以后,尽管地处不利,仍然和那两个水手厮打了很久。凭着他的超人气力,他终于能够立起身来,他一拳就把那个抓住他领口的人打倒在地;另一个水手抓住他的衣服,他挣脱出来,留下一片衣服在水手手中,自己像个疯子似的向大副冲过去,想夺回大副手中的军刀。大副把刀朝他的脑袋一劈,脑袋顿时出现一道很大的伤口,可是不很深。塔芒戈又倒了下去。大家马上把他的手和脚绑得紧紧的。他一边反抗,一边发出愤怒的喊声,像只落网的野猪那样拚命挣扎;可是,等到他发觉一切抵抗都已徒然时,他便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了。只有猛烈而急促的呼吸声证明他还活着。 “好呀!”勒杜船长叫喊,“被他卖掉的黑人看见他也成了奴隶,就会开心地大笑一场了。就凭这一件事。他们会认为冥冥中的确有神灵存在的。” 可怜的塔芒戈血都流光了。昨天曾经救过6个奴隶性命的翻译,心地慈悲,走到塔芒戈身边,替他包扎了伤口,对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他对他能说什么呢?我不知道。黑人一动也不动,像具死尸一样,不得不叫两个水手把他当作包裹一样抬到统舱里,放在给他准备的位子上。他有两天既不吃也不喝,甚至很少睁开眼睛,和他一同被囚的伙伴们,原来是他的囚徒,见了他在他们当中出现,不由得惊呆了。他们怕他怕得厉害,以致虽然是他造成了他们的苦难,他们也不敢对他的处境加以嘲骂。 趁着大陆上吹来的顺风,那条船很快就离开了非洲海岸。船长对英国巡洋舰队已经不再担心,现在一心只想着他驶到殖民地时,等待着他的巨额利润。他的黑檀木在海运中丝毫没有受到折损,没有发生传染病。只有12个黑人,并且是那些身体最弱的,由于中暑死去,这不过是一件区区小事,为了使他的活人货物尽可能少受航行劳累的痛苦,他留意每天让奴隶们上一次甲板。这些可怜虫每天分3批轮流在一个钟头内贮备他们一整天所需要的新鲜空气。水手中的一部分人全副武装监督他们,以防他们叛变;同时,也留意到决不全部除去他们的镣铐。有时一个会拉小提琴的水手还开个音乐会来给他们享受一下。这时候便会发生一种很奇怪的景象:这些黑色的面孔都转过来对着音乐家,脸上那种呆滞的绝望表情逐渐消失,哈哈大笑,还在铁链的许可范围内拍着手掌。体育锻炼对健康是必要的。因此勒杜船长最有益的健身术之一,就是经常叫他的奴隶们跳舞,就像人们要使上船即将远航的马儿用前蹄踢蹬一样。 “来吧,孩子们,跳舞吧,娱乐吧。”船长用雷鸣般的声音说,同时把一根赶驿车用的粗马鞭子抽得噼啪作响。 可怜的黑人们马上跳跃起来和跳起舞来。 塔芒戈因为伤口未愈,在升降口下面留了一段时间。后来他终于在甲板上出现了;起初,他在一群胆小害怕的奴隶中间高傲地昂着头,向船四周无边无际的海面悲哀而默默地望了一眼;然后,他躺下来,或者不如说,他随身倒在船桥的木板上,甚至都顾不上把铁镣整理一下,免得让铁镣硌得不舒服。勒杜坐在后甲板主桅的后面,安闲地抽着烟斗。爱谢在他身边,没有上镣铐,穿着一件时髦的蓝布连衫裙,脚上穿着一双漂亮的羊皮拖鞋,手中捧着一个盛满各种酒的盆子,准备给他斟酒。很明显,她在船长身边担任着高级职务。一个憎恶塔芒戈的黑人,向他打手势叫他朝那边张望。塔芒戈回过头来,看见了爱谢,嘴里一声喊叫,像旋风一般站了起来,向主桅后面的后甲板奔去,看守他的水手们竟来不及阻止这种严重破坏航海纪律的违法行为。 “爱谢!”他用雷鸣般的声音叫喊,向爱谢发出一声恐惧的喊声,“你以为在白人的国度里,就没有‘马马·任博’了吗?” 水手们已经举着木棍赶过来,可是塔芒戈抱着胳膊,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回到了他原来的位子上,而爱谢却眼泪直流,仿佛被这几句神秘的话吓呆了。 翻释解释了什么是“马马·任博”,为什么光说出这个名字就能把人吓成这样。 “这是黑人用来吓唬人的吃人妖怪,”翻译说,“一个丈夫如果害怕妻子不守妇道,做出在法国,或者在非洲,一般妻子所常做的事情,他就用‘马马·任博’来吓唬她。我,现在同你们谈话的我,曾亲眼见过‘马马·任博’,我懂得其中奥妙;可是那些黑人……他们头脑简单,什么都不懂。——你们可以设想,在一个夜晚,女人们兴高采烈地在跳舞,用他们的土语来说,在娱乐1的时候,突然间从一个茂密的阴暗的小树林里传来一种奇怪的音乐,却看不出谁在演奏,所有的乐师都躲在树林里。乐器有芦笛,木鼓,打击乐器和一些用半个葫芦做成的吉他。乐声显得非常凄惨、悲哀。那些妻子听到这种乐声就哆嗦起来,她们想逃走,因为她们知道马上就要发生的是什么讨厌的事情,可是丈夫们把她们留住。突然间从树林里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足有我们的第二节桅杆那么高,脑袋像斗那么肥大,眼睛像船上的锚孔那么大,嘴巴活像魔鬼的嘴巴,里面有一团火。这个怪物慢慢地、慢慢地走着,决不走出树林95公尺以外。妻子们叫喊: “‘马马·任博’来了! 1原文是葡萄牙语。 “她们像叫卖牡蛎的女人一样拚命叫喊。这时候丈夫们对她们说: “‘来吧,臭娘们,告诉我们你们是不是品行很端正;如果你们撒谎,‘马马·任博’,就在这儿会把你们活活吞掉。’有些妻子头脑相当简单,她们老实说出来,便遭到丈夫们痛打一顿。” “那么那个白色的庞然大物,所谓‘马马·任博’到底是什么?”船长问。 “那是一个小丑,披着一大块白布,拿着一个挖空了的南瓜当作脑袋,里面放一根木棒,顶端点着一支蜡烛。这种戏法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要骗黑人,并不需要十分聪明。可是归根结蒂,‘马马·任博’倒是一种很好的发明,我真希望我的老婆也相信它。” “至于我的老婆,”勒杜说,“如果她不怕‘马马·任博’,她倒是怕大棒的;她也知道如果她骗了我,我会怎样对付她,我们勒杜家的人是不能容忍人家欺侮的,虽然我只有一只手,我却很会运用打人的鞭子。至于那边的那个浑蛋,他提起什么‘马马·任博’,你去告诉他放老实一点,不要吓着我身边的小娘们,否则我叫人鞭打他的背脊,打得他黑皮肤变得同生牛肉一样红为止。” 说完这几句话,船长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爱谢叫来努力安慰她。可是爱抚也好,打骂也好(因为爱抚到后来,终于失去了耐心,变成打骂),都不能使那个美丽的黑女人顺从,她的眼泪像泉水般往外涌。船长又登上甲板,大发脾气,同值日的驾驶员口角,骂他当时驾驶不当。 当晚,船员们都已熟睡,守卫的人起初听见从统舱里传来一阵低沉、庄严、凄惨的歌声,接着又听见一个女人一声尖锐的喊叫。紧接着,是勒杜的粗嗓音在咒骂和威胁,他那可怕的鞭子声响彻了全船。片刻以后,一切复归寂静。第二天,塔芒戈满脸伤痕出现在后甲板上,神气还像以前那样高傲,那样倔强。 爱谢原来坐在后甲板船长身边,她一看见塔芒戈,马上飞奔过去,跪在他的面前,用极度绝望的声调对他说: “请宽恕我,塔芒戈,宽恕我!” 塔芒戈目不转睛地对她凝视了一分钟,然后,他发觉翻译不在身边: “一把锉刀!”他说。 接着他就把背对着爱谢躺在船桥上。船长狠狠地责骂爱谢,甚至打了她几下耳光,禁止她同以前的丈夫说话;可是他丝毫没有怀疑他们交换短短几句话的含义,对这件事他没有提出任何质问。 在这期间,同别的奴隶关在一起的塔芒戈,日夜不停地说服他们作一次勇敢的尝试来恢复他们的自由。他对他们说,白人人数少;而且叫他们注意守卫们越来越放松警惕;然后,又含糊其辞地说他能够把他们带回他们的家乡,并夸口说他精通神秘法术,这种法术是黑人最为着迷的;然后又威胁那些不肯帮助他闹事的人,说魔鬼要来找他们报复。他在进行说教时,只使用伯尔族1方言,这种方言大部分奴隶都听得懂,翻译却不懂得。他本人的声望以及黑奴们一向对他害怕和服从的习惯,巧妙地加强了他演讲的说服力,黑奴们催他赶快决定解放他们的日期,比他自己认为有能力举事的日期早得多。他含糊地回答那些谋叛者说,时机还没有到,向他托梦的魔鬼还没有把日期通知他,不过他们应该随时作好准备,一得到他的信号就起义。同时他也不放过任何能考验守卫人员警惕性的机会。有一次,一个水手把步枪靠着船舷放着,兴致勃勃地在观看一群追随着船只的飞鱼;塔芒戈拿了那枝枪,滑稽可笑地学起水手们在操练时的种种怪样子。过了一会儿水手才把那枝枪从他手上取回,可是他已经知道可以拿到一件武器而不会立刻引起怀疑。等到使用武器的时候一到,谁要是敢从他的手里夺回武器,那真叫非常大胆呢。 1伯尔族,北非洲种族,过去定居塞内加尔,目前分散在马里及几内亚。 有一天,爱谢扔给他一块饼,给他使了一个只有他一个人才懂得的眼色。饼里有一把锉刀,他的起事成功与否就靠这个工具。起初,塔芒戈注意不让他的同伴们知道他有锉刀;可是等到夜晚降临以后,他就开始喃喃地说一些难以听懂的话,同时还做一些奇形怪状的手势。渐渐地,他兴奋起来,还大声叫喊几句。听着他说话声音的变化多端,会以为他在同一个隐身人热烈地谈话,奴隶们都战栗起来,毫不怀疑魔鬼正在他们中间,塔芒戈最后快乐地喊了一声,结束了这个场面。 “伙伴们,”他喊道,“我祈求的神灵终于把他答应给我的东西给我了,我手里拿着的就是我们求解放的工具。现在你们只要有一点勇气;就可以获得自由了。” 他让身边的几个人摸了摸那把锉刀,这个狡计尽管十分拙劣,还是赢得了比它更为拙劣的人们的信任。 经过长时期的等待以后,报仇和自由的伟大日子终于来到了。庄严的誓言把起义的人们团结在一起。在一次讨论以后,定下了他们的计划。其中最坚决的人们,以塔芒戈为首,当轮到他们上甲板时,负责夺取守卫人的武器;另外几个人负责到船长室去夺取长枪。那些成功地锉断了他们身上刑具的人,应该首先发动攻击。可是尽管几个晚上一直不断地在锉镣铐,大部分奴隶仍然不能弄断镣铐参加这一行动。因此,决定由3个壮健的黑人负责杀死衣袋里带着镣铐钥匙的人,然后马上去解救那些被锁着的同伴。 那一天,勒杜船长的心情特别好;他一反往常,宽恕了一个该受鞭笞的见习水手,他称赞值日驾驶海员驾驶得好,他向全体船员宣布他心满意足,并且告诉他们,再过不长时间便可到达马提尼克岛,到了岛上他给每个船员一笔奖金。全体水手听了这番甜滋滋的话,脑子里早已想着怎样使用这笔奖金。他们想到了马提尼克岛的烧酒和有色女人。正在这时候塔芒戈和另几个起义者被带上了甲板。 这些黑人在锉断他们的刑具时曾十分留神,锉得镣铐表面上看来好像没有断一样,可是只要一使劲就可以弄断。而且他们故意使刑具叮当作响,叫人听起来还以为他们身上套着双重刑具。他们呼吸过一会新鲜空气以后,便手牵着手跳起舞来;这时候塔芒戈便唱起他的家族的战歌1,这是他以前每次出征时必然要唱的。跳了一段时间以后,塔芒戈似乎跳累了,他伸长身子躺倒在一个无精打采靠着船舷站着的水手脚边。所有的起义者马上都学着塔芒戈的做法,这样一来,每一个水手都由几个黑人包围着。 1每个黑人酋长都有他自己的战歌。——原注。 塔芒戈轻轻地弄断了镣铐,猛地发出一声大喊,这就是信号;接着他狠拉身边那个水手的腿,把他掀翻在地,用脚踏着他的肚子,夺走他的长枪,顺手一枪把值日驾驶员打死了。与此同时,每个负责守卫的水手都一一遭到了袭击,被解除了武装后立刻被杀死。四面八方杀声震天。身上带着镣铐钥匙的水手长,同第一批人一起被杀害。随后,黑人成群涌上甲板。那些找不到武器的人便抓住绞盘的木杠,或者救生艇上的桨。从这时开始,欧洲船员陷入绝境。只有几个水手还在主桅后面的甲板上进行抵抗,可是他们缺少武器和决断,勒杜还活着,丝毫没有丧失勇气。他发觉塔芒戈是起义的头头,他想假如能把塔芒戈杀掉,其余同党便不足为虑了。因此他手里拿着军刀,直奔塔芒戈,嘴里还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塔芒戈立刻向他扑过来,手里抓着一根枪的枪柄,把它当作棍棒使用。两个首领在连接前后甲板的一条狭窄的过道上相遇了。塔芒戈最先下手。白人将身子轻轻一闪,就躲过了那下打击。枪柄猛击在木板上,折断了,反弹力十分猛烈,长枪从塔芒戈手中失手掉下了。他没有了防御工具,勒杜露出狰狞的笑容,举起军刀,准备一下子把他砍倒。可是塔芒戈像他家乡的豹子一样敏捷。他冲进对方的怀里,抓住对方拿刀的手。这一个竭力设法保住自己的武器,另一个拼命抢夺武器。在激烈的斗争中,两个人都跌倒了,不过是非洲人被压在下面。塔芒戈毫不泄气,紧紧地抱住他的敌人,咬住他的脖子,用力之猛,竟使血如喷泉,像从狮子的齿缝里喷出来一样。船长逐渐衰竭,刀从他的手里落下,塔芒戈抓起刀,满嘴血淋淋地站起来。他发出一声胜利的喊声,对着已经半死的敌手猛刺了几刀。 胜利已经毫无疑问。剩下的几个水手想哀求起义者怜悯;可是全体白人,包括从来没有对他们做过坏事的翻译在内,都遭到无情地杀害了。大副死得很光荣,他退到后面,靠近那些里边装着霰弹可以旋转的小炮。他用左手攀动小炮,右手拿着一把军刀,自卫得那么好,引来了一大群黑人的包围。于是他把开炮的机关一按,立刻在密集的群众中,开出了一条布满尸体和垂死者的宽大的道路来。片刻以后,他被砍成碎片。 最后一个白人的尸首被剁成一块块扔进海里以后,黑人的报仇愿望得到了满足;他们抬起眼睛望着船帆,船帆始终被强劲的风鼓得满满的,似乎还在听从他们的压迫者的命令,不顾黑人的胜利,仍然把胜利者送到奴隶的土地上去。 “什么也没有改变,”他们悲哀地想,“这个高大的白人神物看见我们杀害了它的主人,还愿意把我们带回到我们的家乡吗?” 有几个人说塔芒戈会使它服从。大家马上大声叫喊塔芒戈。 塔芒戈并不急于露面。大家发现他在船尾的舱房里站着,一只手按着船长那把染满鲜血的军刀;另一只手,他心不在焉地伸给他的老婆爱谢,爱谢跪在他的面前吻他的手。胜利的喜悦没有减轻完全流露在他外表上的深沉的忧虑。他不像别的黑人那么粗鲁,更感觉到自己处境的困难。 最后他出现在甲板上了,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镇静样子。几百张嘴乱嘈嘈地叫喊他,催促他去控制船的前进;他慢慢地一步步走近船舵,仿佛要拖延一下那个对他自己和对别人都是决定他本领大小的时刻。 整条船上,任何一个黑人,哪怕多么愚蠢,都不会不注意到一个轮盘和放在它对面的盒子对船只行动所起的作用;可是这个机械装置对他们说来始终是十分神秘的东西。塔芒戈把罗盘针注视了好久,嘴唇不停地动着,仿佛在念着描在上面的文字;然后他以手按额,似乎在那里思索。所有黑人都围着他,张着嘴巴,眼睛睁得老大,不安地注意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最后,由于无知而产生的恐惧和自信的混合心情,使他把舵轮猛力地转动了一下。漂亮的帆船“希望号”在这种闻所未闻的驾驶方法下,在波浪上直跳起来,宛如一匹骏马在一个冒失的骑士用刺刀距刺激下用后足耸立起来一样。简直可以说帆船激怒了,想同它无知的舵手一起沉入海底。船帆的方向和船舵的方向之间的必要关系遭到突然破坏,船身猛烈地倾斜,使人以为它马上就要沉没。它那长长的帆架一直浸入水中。好几个人跌倒了,有些人跌入海中。过了一会儿,帆船又高傲地抬起身来同波浪对抗,仿佛要同毁灭进行最后一次斗争。风越吹越猛,突然间哗啦啦一声可怕的巨响,两条船桅倒了下来,折断在离甲板约一米远的地方,碎片布满了船桥,还堆满了像沉重的鱼网似的粗绳。 黑人们惊恐万状,纷纷朝升降口逃走,嘴里发出恐怖的喊声;可是由于风再也找不到攻击的对象,那条船又重新昂起头来,在波浪中轻轻晃动。这时候比较大胆的黑人重新登上船桥,扫清堵塞着船桥的碎片。塔芒戈一动也不动,手肘靠在罗盘针盒上,弯着臂膀遮盖住面孔。爱谢在他身边,不敢对他说话。慢慢地,黑人都走拢来;起先只响了一阵低语声,不久这低语声便变成了一场责备和辱骂的暴风雨。 “不诚实的家伙!骗人的东西!”他们叫喊,“是你造成了我们这一切灾难!是你把我们卖给白人,是你强迫我们起义反抗白人。你向我们夸耀你的知识;你答应我们把我们带回家乡。我们相信你的话。我们真是傻瓜!现在你得罪了白人的神物,我们几乎全都死掉了。” 塔芒戈高傲地抬起头来,包围着他的黑人胆怯地向后退缩。他捡起两枝长枪,作个手势叫他的老婆跟着他。他向群众走去,群众向两旁边分开让他走过,他一直向船头走去。到了船头,他用空桶和木板筑成一个碉堡,然后坐在这个像战壕似的东西中间,把两枝长枪的刺刀带有威胁性地从里面伸出。黑人们让他安静地呆在那里。在起义的人中间,有些哭泣,有些举手向天祈求他们的神物和白人的神物;另外一些跪在罗盘针前面,对它的永不间断的运动感到钦佩,恳求它把他们带回家乡;还有一些躺在船桥上,意气消沉和满脸阴郁。在这些绝望的人中,可以想象,妇女和儿童在惊恐地号叫,约有20几个受伤的人在哀求救助,谁也没有心思去救助他们。 一个黑人突然出现在船桥上;他红光满面,告诉大家他找到白人藏烧酒的地方了,他的高兴劲头和他的样子足以证明他已经尝过这些烧酒。这个消息使得那些不幸的人们暂时停止了叫喊。他们奔到粮食库,拚命灌烧酒。一小时以后,可以看见他们在甲板上跳呀,笑呀,做出烂醉后的一切粗野的举动。他们的舞蹈和歌声夹杂着受伤的人的呻吟和呜咽、这一天的其余时间和整个晚上就是这样度过的。 第二天清晨醒过来以后,又重新陷入绝望中。昨天夜里大部分受伤的人都死掉了。船的周围都是死尸,船在中间漂浮着。大海波涛汹涌,天空有雾。大家商议了一番。有几个学过魔法的人,在塔芒戈面前不敢谈起他们的学识,现在轮流出来尝试他们的本领。一连试了好几种法力强大的魔法。每失败一次,失望便增加几分。最后大家又提起塔芒戈,他还不曾走出他的碉堡。无论如何,他是他们中间最有学识的人,他使他们陷进可怕的境地,只有他能够把他们拯救出来。一个老头子走近他,这位建议和平的使者请求他出来提出他的意见;可是塔芒戈简直好像科里奥朗1那样冷酷无情,对他的请求充耳不闻。昨天晚上,趁着一片混乱,他已经贮藏了足够的饼干和咸肉,似乎决心单独生活在他隐居的地方。 烧酒还剩下不少,它至少可以使人忘掉大海。忘掉奴隶的身份和即将到来的死亡。人们睡着了,人们梦见非洲,人们看到了桉树林,看到了茅草小屋和包巴布树2,这种树的阴影可以荫蔽整个村庄。醒来以后又开始像昨天那样大吃大喝。这样过了几天,先是叫喊,哭泣,抓自己的头发,然后是喝醉酒和睡觉,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有好几个人由于酗酒而死亡,另外一些人投海身死或者用刀自杀了。 1科里奥朗,纪元前5世纪时的罗马将军,有功于国,反被流放,因而反过来攻打罗马。罗马屡次派遣使者求和都被他冷酷地拒绝。 2包巴布树,非洲巨树,树干直径有大至30英尺的,又称为猴面包树。 一天早上,塔芒戈从碉堡里走出来,一直走到断掉的主桅附近。 “奴隶们,”他说,“神灵托梦给我,告诉我使你们脱离目前境遇,带你们回到家乡的方法。你们忘恩负义,应当受到我的抛弃;可是我可怜那些大哭小喊的妇女和儿童。我饶恕了你们,你们听我说。” 黑人们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挤得紧紧地把他围住。 “只有白人,”塔芒戈继续说,“才懂得那些有强大法力的话,这些话可以使这些大木房子移动;可是我们却可以随意驾驶这些轻便的小船,这些小船同我们家乡的小船相似。” 他指给他们看那只大型救生艇和船上的舢板。 “我们把小船装满食物,登上船,顺着风划船,我的主人同你们的主人会使风吹向我们的家乡。” 大家相信了这番话,从来没有比这计划更为愚蠢的了。既不懂得使用罗盘,又不知道天文,除了漫无目的地漂泊,不会有别的结果。按照他的想法,他以为只要一直朝前面划去,最后总会找到一片有黑人居住的土地;因为土地只属黑人所有,白人仅仅居住在他们的船上而已。这些话是他听他母亲说的。 过了一刻功夫,登船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可是只有大救生艇和另外一只舢板完整可用。要装载还活着的大约80个黑人,根本就不够。必须将所有伤者和病号抛弃。其中大部分人要求人们在抛弃他们以前,把他们杀死。 两只小船费了好大劲总算降到了海上,小船上超载得严重,离开大船时浪涛翻滚,大海随时都有把它们吞没的危险。舢板首先驶了出去。塔芒戈同爱谢一起坐着那只大艇。大艇比较笨重,又因为装载过多,远远落在后面。这时还听得见大船上有几个被抛弃的可怜虫的惨叫声,突然一个相当大的浪头从侧面向大艇打来,艇内顿时充满了水。不到一分钟,大艇就沉没了。舢板眼看大艇遭难,划手便加倍使劲地划,惟恐要救起几个遭难的人。差不多所有登上大艇的人都淹死了。只有大约12个人回到了大船上,其中也有塔芒戈和爱谢。等到太阳落下去以后,他们看见舢板消失在水平线后面,不知道它的命运怎样。 我为什么要描写这种令人恶心的受饥饿煎熬的景象来使读者厌烦呢?大约有20个人挤在一块狭窄的地方,有时随着汹涌的海水晃动,有时被灼热的日光烤焦,他们每天争夺剩下为数不多的干粮。每一块饼干都要经过一番战斗,弱者在战斗中死去。倒不是由于强者杀了他们,而是因为强者让他们自行死亡。几天以后,在“希望号”船上还活着的,便只有塔芒戈和爱谢两人了。 一天晚上,海浪很大,风猛烈地刮着,四周一片漆黑,从船尾竟不能看见船头。爱谢躺在船长室的一张床垫上,塔芒戈坐在她的脚跟旁。两个人已经沉默了很久。 “塔芒戈,”爱谢终于喊了出来,“你所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我的缘故……” “我没有痛苦,”他粗暴地回答。跟着他把剩下的半块饼干扔到床垫上,在他的老婆身边。 “留给你自己吃吧,”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推开那块饼干,“我再也不饿了。何况,为什么还要吃呢?我的死期不是到了吗?” 塔芒戈站起来,没有回答。他踉踉跄跄地登上船桥,坐在一根断掉的船桅脚下。他低垂着脑装,嘴里吹着他的家族的歌曲。突然间一下猛烈的喊声盖过了风和海的声音,出现了一道亮光。他还听见了别的喊声,接着是一艘黑色的大船飞快地擦过他的船,离得那么近,对方的帆架竟然从他的头上飞过。他只看见两个人脸,被吊在船桅上的一盏灯照亮着,这些人又发出一声叫喊,马上那条船就被风吹走,消失在黑暗中了。毫无疑问,那条船上守望的海员看见了这艘遭难的船,可是风势猛烈,使它无法掉头。再过一分钟,塔芒戈看见了大炮的火光,听见了爆炸的声音;接着他又看见了另一座大炮的火光,可是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然后他再也见不到什么。第二天,没有一片帆影在天际出现。塔芒戈重新倒在床垫上,闭上了眼睛。他的老婆爱谢当晚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候,一艘英国巡洋舰“女战神号”瞥见一艘断了船桅的船,外表上看起来像是被船员抛弃了的船。战舰派了一条大艇驶近那条船,在船上发现了一个死掉的黑女人和一个消瘦得皮包骨的黑人,他干瘪得那么厉害,简直像个木乃伊。他已经失却知觉,可是还有一丝气息。外科医生收容了他,为他治疗,等到“女战神号”停靠在金斯敦1的时候,塔芒戈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人家问他过去的事情。他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岛上的种植园主想把他当作反叛的黑奴吊死;可是总督是讲究人道的人,对塔芒戈很感兴趣,认为他的情况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归根结蒂,他只不过行使正当防卫权而已;何况他杀死的只是些法国人。人们就用对待被充公的贩奴船上发现的黑人的方法来对待他,给他自由,换句话说,就是叫他为政府做工,不过他每天除了得到膳食以外还可以赚到6个苏。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汉子。第七十五团队的上校看见了他,叫他在团队军乐队里当了一个铙钹手,他学会了一点英语,可是他很少说话。另一方面,他喝罗姆酒和塔非亚酒却喝得很厉害——他后来因为肺炎,死在医院里。 1金斯敦是牙买加的首府。 费德里哥 梅里美 内容简介:一篇精悍的讽刺小品,构思巧妙,立意新颖,充分闪烁出了作者的机智才华,同时无情地鞭挞了某些丑陋的灵魂,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小说也同时表现了作者反宗教反教会的精神。 从前,有一个年轻的绅士,名叫费德里哥,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材,为人彬彬有礼,优柔和顺,可是道德败坏不堪,因为他过分喜爱赌博、饮酒和女人,尤其是赌博。他生平从不进教堂忏悔,纵使踏进教堂,也不过是为了在那里找寻作孽的机会罢了。却说这个费德里哥曾经在赌博中使12个良家子弟输得破产(这12个人后来当上了强盗;有一次他们和国王的雇佣兵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没有忏悔就被打死了2),接着他自己也赌输了。转瞬之间就把全部赢来的钱输得一干二净,还赌上了他的全部财产,只剩下一所普通的庄园,座落在加瓦3附近的小山背后,他就到那里去隐藏他的贫困。 他过着孤寂的生活,白天打猎,晚上和佃农打纸牌4,这样过了3年。有一天,打猎归来,猎获物之多是他从来未曾有过的,刚回到屋里,耶稣基督带着他的使徒们来敲门,请求他接待,费德里哥天性慷慨,看见这许多客人恰好在他有丰盛的东西来款待他们的日子里光临,感到很高兴。于是他请旅客们进入他的小屋,无比亲切地邀请他们在这里吃饭和住宿,请求他们原谅他仓促间也许不能按照他们的身份用丰富的食物招待他们。我主基督知道他们这一次来访正碰上好日子,鉴于费德里哥殷勤招待,就原谅了他这一虚伪的小客套。 1这个故事在那不勒斯王国内流传甚广。可以看出,用别的流行在这个地区的故事一样,这故事里希腊神话和基督教信仰古怪地混杂着;看来是在中世纪末期形成的。——原注。 2天主教认为人在一生中不断“犯罪”,临死时必须忏悔才能升天堂,未经忏悔而死,灵魂就要入炼狱或地狱,因此没有忏悔就死是一件极端严重的事。 3加瓦,那不勒斯东南26英里的一个城镇。 4一种源出西班牙的纸牌戏,40张牌,除去8,9,10三个数,玩的人数不限。——原注。 “我们只要您现有的东西就行了。”我主基督对他说,“不过请您尽快准备晚饭,因为天色已晚,而这一位又饿极了。” 他指着圣彼得使徒加上一句。 费德里哥不让人再次催促,他想在猎得的野味以外再给客人们吃些别的东西,就命令佃农宰掉他的最后一只小山羊,这只小山羊马上就被插到炙肉叉上去。 等到晚饭准备就绪,客人们都入席以后,费德里哥只有一点感到美中不足,那就是他的酒还不够好。 “我主,”他对耶稣基督说: “我主,我希望我的酒能够味道更美; 既然办不到,我乐意把手上的酒献给您。” 听了这些话,我主基督尝了尝那酒: “您还抱怨什么呀?”他对费德里哥说,“您的酒挺好;我叫这个人判断一下。”(他指了指圣彼得使徒)。 圣彼得把酒尝了尝,声称这酒好极了(真是不可思议),并且邀请主人和他一起干杯。 费德里哥虽然认为这一切都是客套,可是仍然按照使徒的要求做了;他多么惊异地发觉这酒比他在最富有的时期所喝过的任何酒味道更美!他认为这个奇迹应该归功于救世主的莅临,就马上站了起来,表示自己不配和这些神圣的客人一起吃饭。可是我主基督叫他重新坐下,他也就不客气坐下了。佃农和他的老婆服侍他们吃饭。饭后,耶稣基督和使徒们走进为他们准备的房间里,剩下费德里哥和佃农两人。他们像往常一样玩纸牌,并且喝着剩下的神奇酒。 第二天,这些神圣的旅客和屋主人在楼下大厅里会了面,耶稣基督对费德里哥说: “我们很满意你对我们的接待,想报答你一下。你可以随便向我要求3个恩典,我都答应你,因为天上、地下和地狱里的权力全都归我。” 于是费德里哥从衣袋里把经常带在身边的纸牌拿了出来: “主人,”他说,“使我每当拿这副牌赌博时一定赢钱吧。” “但愿如此!”耶稣基督说。(答应你的请求。) 站在费德里哥身边的圣彼得低声对费德里哥说: “可怜的罪人,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应该请求我主拯救你的灵魂呀。” “我才不在乎拯救我的灵魂哩。”费德里哥回答。 “你还可以得到两个恩典。”耶稣基督说。 “主人,”费德里哥继续说,“既然您这么仁慈,请您答应我任何人爬上荫蔽着我的大门的那棵橙树,没有我的同意就爬不下来。” “但愿如此!”耶稣基督说。 听见这些话,圣彼得使徒用手肘使劲碰了碰身边的费德里哥,对他说: “可怜的罪人,你不怕你的罪孽深重会入地狱吗?向我主请求让你在他的神圣乐园里占一席位吧!现在还来得及。” “不忙,不忙,”费德里哥一面回答,一面从使徒身边走开。我主基督又说: “你要的第三个恩典是什么?” “我希望,”他回答,“有谁如果坐在壁炉旁边的那张凳子上,没有我的同意就不能离开。” 我主基督像对前面两个恩典一样,也赏赐了这个恩典,然后带着他的弟子们走了。 费德里哥不等最后一个使徒走出门口,就想试一试他那副牌的魔力。他叫佃农过来,两人开始赌博,自己连看也不看手中的牌,他轻而易举地赢了第一局,接着又赢了第二局和第三局。他认为有了确实的把握,就动身回到城里,在一家最好的旅馆,租了一套最华贵的房间,他回来的消息马上传播开来,过去和他在一起厮混的那些酒肉朋友成群结队地来访问他。 “我们以为你永远失踪了呢,”唐朱锡普说,“听说你当了隐士了。” “他们说得不错,”费德里哥回答。 “这3年来我们看不见你,你的日子怎样过的?”其余的人齐声问道。 “亲爱的兄弟们,我整天在祈祷,”费德里哥用虔诚的声调回答,“而这儿就是我的‘祈祷书’,”他一边说一边从衣袋里摸出那副他像宝贝一样收藏着的纸牌来。 听了这个回答,大家都笑了,每个人都相信费德里哥在外地又发了财,赢了一些不如他们这班人那么高明的赌徒;他们这班人正热切地希望再一次使他破产,其中几个迫不及待地想拉他到牌桌上去。可是费德里哥请他们把赌局推迟到晚上,他已经吩咐在另一间房里摆下精美的酒席,他邀请全体客人到那里入席,酒席受到客人们的欢迎。 这场晚宴比使徒们的晚餐愉快得多;虽然他们喝的不过是玛尔瓦齐亚酒1和基督之泪酒2,可是在同席人中间,除了费德里哥一个人,谁也没有喝过比这更好的酒了。 1玛尔瓦齐亚是历史上希腊的一个小岛,所产葡萄酒相当有名,现已不复存在。 2基督之泪酒,是产于意大利的一种甜酒。 在客人们到来以前,费德里哥准备了另一副牌,和他原有的那副一模一样,以便必要时用这一副来代替那一副,在赢了三四局以后输掉一局,以避免引起对手们的任何怀疑。他把一副牌放在右边,另一副放在左边。 晚餐完毕以后,这群高贵的伙伴围着一张赌桌坐了下来。费德里哥先把那副世俗的纸牌放在桌上,把当晚赌博的赌注规定了一个适当的数目。为了提高自己的赌兴和考验一下自己的本领,他尽量争取在头两局赌赢,却偏偏一局接着一局地失败了,不由得心里暗暗感到不快。接着他叫人送上酒来,趁赢钱的赌徒们喝酒庆祝他们已到手的和未来的胜利的时候,他一只手把那副世俗的纸牌拿回去,另一只手把那副祝福过的纸牌拿了出来。 第三局开始以后,费德里哥再也不注意手中的牌,他有了充分的闲暇来观察他的对手们打牌,他发现他们牌中有鬼。这个发现使他感到很高兴。从此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对手们钱袋里的钱赢个精光。他以前的破产是他们欺骗的结果,而不是因为他们赌技高明或者运气好,因此他对自己的赌技有了比较高度的估价,从他以前的胜利看来,这个估价是正确的。 自尊心的恢复(因为要恢复自尊心真是太容易了!)报复和赢钱的确有把握,是人类心目中三种甜蜜的感觉,费德里哥现在一下子都尝到了;可是,一旦想到他过去的赌运,他就想起那12个良家子弟。他是靠他们发了财的,他确信只有他们是他所遇到过的诚实的赌徒;于是他第一次对他赢了他们的钱感到后悔。一朵愁云出现在他那张洋溢着欢乐光辉的脸上,在赢了第二局以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又赌了好几局,费德里哥在这几局中设法赢了最大的数目。第一个晚上他就赢了足够的钱,可以支付当晚的酒宴和一个月的房租。这一天,他只想赢这一些。他的赌伴们十分失望,临别时答应第二天再来。 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费德里哥对输赢很懂得分寸,以致他在很短时间内就发了大财,却没有人怀疑他赢钱的真正原因。于是他离开旅馆,搬进一家大公馆,不时在里面举行豪华的宴会。最漂亮的妇女争相博取他的青眯;最美味的酒天天摆在他的餐桌上;费德里哥的公馆成了玩乐中心。 经过这样审慎地赌过一年以后,他决定来一个彻底报复,想把当地主要财主的钱都赢得精光。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把他的大部分金子都转换为珠宝,提早8天邀请财主们参加一个不同寻常的盛会。他为这个盛会征集了最优秀的乐师,跳舞师,等等;盛会将以一场最盛大的赌博而结束。那些手头上现钱短缺的人纷纷到犹太人那里去借钱;另一些人则把他们所有的金钱都带来,可是都输得一干二净。当晚费德里哥就带着他的金子和钻石走了。 从此以后,他给自己定下一条规则:只和那些存心不良的赌徒进行确有把握的赌博,对于其他赌徒,他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本事可以应付。因此他周游世界所有的城市,到处赌博,永远赢钱,每到一地都品尝当地最好的土产。 可是12个受害者不断地回到他的记忆里,不免为之大杀风景。有一天,他终于决定要把他们拯救出来,否则就和他们一起完蛋。 下定决心以后,他拄了一根拐棍,背了一只口袋,只带着他那条心爱的母猎狗马尔基舍拉,动身往地狱走去。到了西西里岛,他登上几培尔山1,然后从火山口落下去,从山脚到地狱的深度,正如这座山高出比亚蒙特2的高度。从那里到普鲁东3的家里,必须越过锡培尔4看守着的院子,费德里哥趁锡培尔和那条母狗纠缠的机会,轻而易举地越过了院子,去叩普鲁东的门。 1几培尔山,意大利西西里岛的火山。 2比亚蒙特,意大利西北部地区,处于阿尔卑斯山脚。 3普鲁东,罗马神话中的地狱之神。 4锡培尔,希腊神话中有3个头的怪狗,看守着地狱之门,这是一条公狗,费德里哥带去的是一条母狗。梅里美把神话和基督教传说混杂在一起,也是对于庄严教义的一种嘲弄。 他被引进谒见普鲁东: “你是谁?”地狱之王问他。 “我是赌徒费德里哥。” “你到这儿来有什么鬼事情?” “普鲁东,”费德里哥回答,“如果你认为值得和人世间的第一号赌徒来一场的话,我向你提出如下建议:你说赌多少局咱们就赌多少局,只要我输了一局,我的灵魂就算是你的合法财产,和充斥你王国的那些灵魂一样;可是如果我赢了,那么每赢一局我就可以在你所有的灵魂中选择一个带走。” “好的,”普鲁东回答。 他叫人拿一盒纸牌来。 “这儿有一副,”费德里哥说,马上从衣袋里拿出那副神奇的纸牌。 他们开始赌了。 费德里哥赢了第一局,他向普鲁东要了斯提法诺·伯加尼的灵魂,这是他想拯救的12个人中的一个。普鲁东立刻给了他,他把灵魂放进袋子。他又赢了第二局,然后又赢了第三局,一直赢到第十二局,每一局都要了一个他想拯救的灵魂,并且把它放进袋子。等到他赢够12局以后,他建议普鲁东继续往下赌。 “很好,”普鲁东说(其实他已经输得不耐烦了),“不过请你出去一会儿;这儿不知道冒出了一种什么臭味。” 他找出一个借口来摆脱费德里哥;等费德里哥带着袋子和灵魂刚出门口,普鲁东立刻大声叫人把门关上。 费德里哥重新越过地狱的院子,锡培尔被他的母狗迷住了,没有注意到他。他费了很大的劲重新爬到几培尔山山顶,喊了一声马尔基舍拉,母狗应声回到他身边,于是他就下山回墨西拿1。他对这一次赢得灵魂的胜利比之他在人世间获得的哪一次胜利都更感愉快。到了墨西拿,他乘船回到陆地上,到他的老庄园去度过他的晚年。 (几个月以后,马尔基舍拉生下了一窝小怪物,其中几个甚至有3个头。人们把这些怪物全都抛进水里。) 30年以后(费德里哥那时已经有70岁),死神走进他的屋子,通知他清理一下他的灵魂2,因为他的死期已到。 1墨西拿,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的一座主要城市。 2清理灵魂的罪恶,意即忏悔。 “我已经准备好了,”临死的费德里哥说,“可是把我带走以前,死神啊,我请求你,请爬上荫蔽着我那扇大门的那棵橙树,摘一只果子给我。只要再有这一点小小的享受,我死也瞑目了。” “如果你的要求光是这一点点,”死神说,“我很愿意使你满足。” 于是死神爬上那棵橙树,摘了一只橙子。可是她想下来时,却不能下来,因为费德里哥不同意。 “啊!费德里哥,我受你骗了,”死神喊道,“我现在受你的控制,请你给我自由,我答应让你再活10年。” “10年!真了不起!”费德里哥说,“如果你想下来。朋友,你应该更慷慨点。” “给你20年。” “你开玩笑!” “给你30年。” “你还没有说到1b3哩。” “你难道想再活一个世纪吗?” “正是这样,亲爱的。” “费德里哥,你太不讲理了。” “有什么办法,我想活下去。” “好吧,就给你100年,”死神说,“只好答应你。” 她马上就下来了。 她一走,费德里哥马上站起来,他身强力壮,开始了一种新生活,既具有青年人的精力,又有老年人的经验。关于他的新生活,我们所知道的只是这一点;他继续惊人地满足他的一切欲望,尤其是他的肉体享受,遇到机会也做一点好事,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灵魂的得救,正如在他的第一次生命的时候一样。 100年过去了,死神再度来叩他的门,发现他躺在床上。 “你准备好了吗?”死神问他。 “我已经派人去找我的忏悔神父了,”费德里哥说,“请你在壁炉旁边坐一坐,等着他来。我只等忏悔以后就和你一起飞到阴间去。 死神心地善良,就走过去坐在凳子上,等了整整一个钟头,还不见神父到来。她终于感到不耐烦,就对屋主人说: “老头子,现在是第二次了,我们分手了一世纪,你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清理你的灵魂吗?” “说真的,我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还顾不上这些哩,”老头儿带着嘲讽的微笑说。 “那么,”死神对他的蔑视宗教感到愤怒,“你一分钟也不能再活了。” “算了吧!”费德里哥说,那时候死神正在白费气力地想站起来,“我凭经验知道你是很好说话的,你不会不给我再活几年。” “再活几年!卑贱的家伙!”(她徒劳地挣扎着想离开壁炉。) “是的,一点不错;不过,这一次,我的要求不高,因为我不再喜欢老年了,对我的第三次生命,你只要给我40年我就满足了。” 死神发觉她被一种超凡的魔力牢牢地钉在凳子上,正如过去她被钉牢在橙树上一样;可是她火冒三丈,什么也不肯答应。 “我有一个办法使你通情达理,”费德里哥说。 他把3捆柴禾扔进壁炉,霎时间满炉子火焰熊熊,死神等于在受刑罚。 “开恩!开恩!”她觉得她的一把老骨头被烤焦了。就大喊起来,“我答应再给你40年的健康。” 听见这句话,费德里哥解了咒,被烤得半焦的死神赶快逃之夭夭。 第二次期满的时候,死神又来找她的人。费德里哥背着一只口袋,毫无畏惧地站着等她。 “这一下,你的死期到了,”她突然走进来对他说,“你再也躲不了啦;不过你带着这只口袋干什么?” “里面装着我12个赌友的灵魂,这些灵魂是我从前在地狱里拯救出来的。” “让他们和你一起回到地狱里去吧!”死神说。 她一把抓住费德里哥的头发,箭似的冲上天空,朝南方飞去,一直飞进几培尔山的深渊里。到了地狱的门口,她叩了3次门。 “谁呀?”普鲁东问。 “赌徒费德里哥,”死神回答。 “不要开门,”普鲁东大喊,因为他马上想起他以前输过的12局赌博,“这个流氓会减少我帝国的人口。” 普鲁东既然拒绝开门,死神只好带着她的囚徒飞到炼狱1门口;可是守卫的天使发觉费德里哥身有大罪2,拒绝让他进去。在这种情形下,死神虽然非常憎恨费德里哥,也只好无可奈何而且十分惋惜地把他带上天堂。 1炼狱,据天主教说:有小罪而死去的人,不能上天堂,要在炼狱里清洗罪恶以后才能上天堂。 2天主教认为有大罪的人要落地狱,不能进炼狱、更谈不到上天堂。 “你是谁?”死神把费德里哥放在天堂的门口时,圣彼得问费德里哥。 “我是过去招待过您的人,”他回答,“就是从前用猎得的野味款待过您的人。” “像你这样身负大罪的人,怎么居然敢到这儿来?”圣彼得叫喊着,“你不知道天堂的门对你这类人是关闭的吗?怎么! 你连炼狱也不配进去,竟想在天堂里占一席位!” “圣彼得,”费德里哥说,“大约180年前,您和您的圣主到我家来请求接待你们的时候,我是这样接待你们的吗?” “你说的固然是事实,”圣彼得回答,口气稍稍软了一点,可是仍然带着谴责,“不过我负不起让你进来的责任。我去告诉耶稣基督说你来了,我们看他怎样说吧。” 我主基督闻悉以后,走到天堂门口,费德里哥跪在门槛上,身边带着他的12个灵魂,两边各放着6个。这时候我主基督的同情心受到了感动。 “对你可以马马虎虎,”他对费德里哥说,“可是这12个灵魂是地狱要它们回去的,我凭良心不能让它们进来。” “怎么!我主,”费德里哥说,“当初我荣幸地迎接您进入我的屋子时,您不是也有12个旅客1陪伴着您,而我不是也尽我所能像接待您一样的接待他们吗?” 1指耶稣的12个门徒。 “对这个人真是没有办法,”耶稣基督说,“进来吧,既然你们已经来了;可是你们不要赞扬我给你们的恩典,因为这是不足为训的。” 一盘双六棋 紧贴着桅杆下垂的船帆一动也不动;海面一平如镜,热得令人窒息,没有一丝风的天气使人无法忍受。 在一次海上旅行中,船上的东道主能够提供的取乐方法不久就完竭了。唉!在一所39米长的木房子里一同度过4个月,大家混得太熟了。你只要看见上尉走过来,就知道他一开口就要同你谈里约热内卢,他是从那里来的,然后谈到那座著名的埃斯令桥2他曾经亲眼看见海军近卫队建造这座桥,当时他也在这个队里。过了半个月,你甚至连他爱用的词句,说话的间歇,声音的抑扬,都已熟悉。他在讲述中第一次提到“皇上”3的时候,总不免要黯然神伤地停顿一下,然后千篇一律地加上一句:“假使在当时您看见了他啊!!!”(3个赞叹号。)他还要谈到军号手的那匹马的小故事,还有那颗回跳的炮弹,打掉了一只弹药盒,里面有价值7500法郎的黄金和珠宝,等等,等等。——中尉是一个大政治家,他每天评论他从布勒斯特4带来的最近一期《宪政报》;要不,假使他离开了崇高的政治而下降到文学上来的话,他就会分析他最近看过的一出歌舞喜剧来使你饱饱耳福。我的天!……军需官却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他第一次把他从加狄斯的囚船上逃走的故事5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多么着迷呀!可是听了20遍以后,说实在的,谁也听不下去了……还有那些海军少尉和海军准尉!……只要想起了他们的谈话,我就会毛骨悚然。至于舰长,一般说来,他是舰上比较最不讨厌的人物。由于他是一个大权独揽的指挥官,他和所有幕僚暗中都处于对立地位;他找人麻烦,有时还欺压人,可是人们能把他作为泄愤的对象却感到相当愉快。即使他对下属有什么讨厌的荒唐习气,人们却以自己的上级是一个可笑的人物而感到高兴,这样可以使人得到一点安慰。 1一种双方各有15枚棋子,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的游戏,因棋盘左右各有六路,故名双六。也可用来赌博。南北朝时曾从天竺传入我国,译名为西洋双六棋。 2埃斯令是奥地利的一个村庄。 3指拿破仑。 4布勒斯特,法国西北部的一个军港。 51808年部分法国水兵被囚禁在西班牙的加狄斯港,他们被关在用船造成的监狱里,少数勇敢的法国水兵集体越狱,逃回法国。 在我乘的那艘军舰上,军官们都是世界上最出色的人,一个个都是好小子,像兄弟般相亲相爱,可是却一个比一个更加感到无聊。舰长是其中最温和的人,不是一个无事生非、与人为难的人(这是少见的)。他总是带着抱歉的心情来行使他独裁者的权力。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旅程很长!尤其是在只有几天就能看见陆地的时候,又突然遇上了这个无风的天气!…… 有一天,晚饭以后——由于无事可做我们已经竭尽一切可能把一顿晚饭的时间拖延得要多久有多久——我们聚集在甲板上,等待着那种单调而永远壮观的海上落日的景象。有些人在吸烟,另一些人正在第二十次阅读我们那贫乏的图书馆里30本书中的一本;人人尽打呵欠。在我身边的一个少尉,以一种郑重其事的严肃态度,玩弄着一把海军军官们在穿便服时通常佩带的匕首;他把匕首的尖端朝下让它落在甲板上。这是一种和别的玩意儿相似的玩意儿,需要有一点技巧才能使匕首的尖端垂直地插在木板上。——我也想和少尉玩一玩,可是我自己没有匕首,我想借舰长的匕首,遭到他的拒绝。他对这个武器特别珍视,甚至会看见我拿它来作这样无聊的玩意儿生气。这把匕首以前是一个勇敢的军官的,这个军官不幸在上次战争中牺牲了……我猜想接下来一定有一段故事,我果然没有猜错。舰长不等人家请求就开始讲起来;至于我们周围的军官们因为他们人人都能把罗热上尉的不幸遭遇背得滚瓜烂熟,所以他们立刻悄悄地都走开了。下面大致就是舰长所说的故事: 我认识罗热的时候,他比我大3岁;他当时是上尉,我是少尉。我向你担保他是我们队里优秀军官之一,而且他有一颗非常善良的心,有机智,有教养,有才华,总之,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可惜他有一点傲慢和容易生气,我想这是因为他是私生子的缘故,他总害怕他的出身会让人看不起;可是,老实说,他的最大的缺点是无论在什么地方,他总想出人头地,他的这个欲望是强烈的而且是持续不断的。他的那位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给了他一笔津贴,如果罗热不是那么轻财仗义的话,这笔津贴足够满足他的需要而有余。可是罗热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他的朋友的。每当他领到季度津贴时,谁都争着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去见他。 “喂,老兄,你有什么心事?”他问,“我看你好像钱袋里空空如也的样子;不要紧,这儿是我的钱袋,你要多少就拿多少,而且来跟我一起吃晚饭。” 布勒斯特来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年青女演员,名叫嘉贝莉埃勒,她很快就使不少海军军人和驻屯部队的陆军军官着了迷。她的美并不很匀称,可是她有苗条的身材,美丽的眼睛,纤细的脚,相当大胆的风度;这一切很能讨那些处在20到25岁之间的小伙子们的欢喜。此外,据说她是女性中最任性的人,她的演戏方法使人觉得这个名声对她并无不当。有时她演得妙极了,简直像一个第一流的喜剧女演员;第二天,同一出戏里,她却变得冷酷无情;她背诵台词就像小孩背诵天主教教理问答一样。尤其使我们的年青小伙子们感兴趣的,是人们传说的关于她的下面一件事。据说,她在巴黎曾被一个参议院议员非常阔绰地供养着,这位参议员还在她身上花过一笔大钱。有一天,参议员在她家里,没有脱下帽子;她请求他把帽子脱下,还怪他对她不讲礼貌。参议员听了笑了笑,耸了耸肩膀,洋洋得意地坐在安乐椅上说:“在我花钱的姑娘家里,我爱怎样就可以怎样,这是最起码的享受。”一记粗暴有力的耳光,从嘉贝莉埃勒的白皙的手掌飞出去,立刻惩罚了他的这个回答,并且把他的帽子打得飞到了房间的另一端。从此,他们俩就彻底决裂了。有许多银行家和将军,对这个女人提出过很可观的供养办法,但是她全都拒绝了,去当上了一名女演员,据她说,为的是过独立的生活。 罗热看见了她和得知她的历史以后,就断定这个女人跟他志同道合;人家责备我们水兵的直爽带点粗野,他就本着这种粗野的直爽,用下面的方法向她表示她的美貌使他多么倾倒:他买了在布勒斯特所能找到的最美丽和最罕见的花儿,用一根漂亮的粉红绸带扎成一个花束,在绸带的结子里巧妙地放进一包金币,总数是25个拿破仑1,这是他当时手头上的全部财产。我还记得在幕间休息时陪他到了后台。他三言两语,恭维了嘉贝莉埃勒穿上戏装后的优美风度,向她献了花束并请她允许他到她家里拜访。前后总共3句话就说完了。 嘉贝莉埃勒看见花束和给她送花的那个俊俏青年时,她对他微微一笑,而且还伴以一个最娇媚的屈膝礼;可是等到她接过花束,手里碰到沉甸甸的金币后,她的脸色立刻起了变化,比热带地方风暴吹动的海面还变得快,而且来势猛。她使劲将花束和金币朝我那可怜的朋友头上掷去,他的脸上因此就挂了彩,一个多星期还没有痊愈。舞台监督的铃声响了。 嘉贝莉埃勒走上舞台,把戏演得一团糟。 罗热十分狼狈地捡起花束和那包金币,去咖啡馆把花束(不连金币)送给坐柜台的姑娘。他喝着五味酒2,想忘掉那个狠心的女人。然而他却办不到;即使被打肿了眼睛不能出门而心中怨恨,他还是对那个容易发怒的嘉贝莉埃勒爱得发疯。他每天写给她20封信,而且都是些什么样的信啊!顺从,温柔,恭敬,只有写给公主才会这样写。头一批信件没有拆开就被退回来了;另一批得不到回音。在我们还不曾发现嘉贝莉埃勒用心恶毒地把他的情书送给戏院卖橙子女人用来包橙子的时候,罗热还抱着相当的希望。这件事对我们朋友的自尊心是一个可怕的打击。虽然这样,他的热情仍没有减退。他说他要向这个女演员求婚;有人对他说海军部长不会同意他们的婚姻,他叫嚷说那他就要拿手枪自杀。 1上面有拿破仑像的金币,每个值20个法郎。 2一种用萄萄酒加糖、红茶、柠檬等调制成的饮料,又译潘趣酒。 在这期间,驻屯在布勒斯特的一个陆军步兵联队的军官们要求嘉贝莉埃勒把一出歌舞喜剧的叠句歌词再唱一遍,嘉贝莉埃勒只因为任性而加以拒绝了。双方争执不下,结果军官们大喝倒采,舞台只好落幕,女演员当场昏倒。在有军队驻屯的城市,剧院的池座是什么样的情况,您肯定可想而知。军官们约好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要毫不客气地对这个得罪他们的女演员喝倒采,使她什么角色都演不成,直到她带着赎罪所必要的屈辱给他们赔罪为止。罗热那天没有去看戏;可是他当晚就知道了这件大闹戏院的丑事,也知道了第二天准备去报复的计划。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嘉贝莉埃勒一出场,军官们的座位上马上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嘘声和倒采声。故意坐在那些捣蛋鬼身边的罗热站了起来,用十分侮辱人的语言责问那些闹得最凶的人,使他们的全部怒气立刻转移到他身上。于是他十分冷静地从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簿,记下了那些从四面八方冲他叫骂的人的名字;如果不是一大群海军军官本着同队相助的精神突然赶到,并向他的大部分对手进行挑战的话,他也许会和整个陆军联队约期决斗。那场吵架真是骇人听闻。 整个驻屯部队被禁止外出好几天;可是等到我们恢复自由以后,就有一笔可怕的帐要清算。我们到场的人大概有60多个。罗热一个人连续和3个军官决斗;他打死了一个,把其余两个打得受了重伤,自己却毫无损伤。我却不像他那么幸运;一个当过剑术教师的该死的陆军中尉,当胸给了我狠狠的一剑,差点把我刺死。我向您担保,这场决斗——还是说这场战争更好些——真是洋洋大观。海军方面大获全胜;陆军联队不得不离开布勒斯特。 可想而知我们的上级不会忘记这场争吵的制造者。他被禁闭了半个月。 等到禁闭解除以后,我也出了医院。我去看他。我多么惊异啊!走进他的屋子,我就看见他和嘉贝莉埃勒亲密地坐在一起吃早餐,神气好像是多时以来的老相好。彼此已经使用亲昵的称呼,而且用同一只酒杯喝酒。罗热向他的情妇介绍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并告诉她说,我在那场小型的武装冲突中受了伤,而她则是这场冲突的起因。这番话使我得到了美人的一吻。这个姑娘是喜爱军人的。 他们十分幸福地在一起度过了3个月,一分钟也不分离。嘉贝莉埃勒好像爱他爱得发狂,而罗热则承认在结识嘉贝莉埃勒以前,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一艘荷兰的三桅战舰进了港口。舰上的军官们请我们吃晚饭。我们大喝特喝各种各样的酒;散席以后,由于这些先生们的法国话说得很差,大家无事好做,就开始赌博。那些荷兰人好像很有钱;尤其是他们的上尉,下那么大的赌注,以致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场。罗热平时是不赌博的,却认为在这种时候必须保持祖国的荣誉。于是他上了场,并且任那个荷兰上尉要赌多少就多少。开头他赢了,接着又输了。经过几次输赢以后,他们彼此都不吃亏地分了手。我们回请荷兰军官吃晚饭。大家又赌起来。罗热和那个上尉再度对局。总之,有好几天,他们互相约好,或者在咖啡馆里,或者在军舰上,尝试各种各样的赌博,赌得尤其多的是双六棋,而且不断加大赌注,到了后来竟至每局赌25个拿破仑金币。对于像我们这样穷苦的军官,这是一笔巨大的数目,比两个月的军饷还多!一个星期以后,罗热输掉了他所有的钱,还加上东拉西借的三四千法郎。 您可以料想得到罗热和嘉贝莉埃勒这时已经同居,而且钱财共有了吧;换句话说,由于捕获私船而刚分得一大笔奖金的罗热,拿出比女演员多10倍或者20倍的钱来组成两人的共有钱财。可是他始终认为这笔钱主要是属于他的情妇的,他自己只留下大约50个拿破仑金币作零用。现在他不得不动用这笔储备金以便继续赌博。嘉贝莉埃勒没有对他提出丝毫责备。 夫妻俩的共有钱财跟着他自己的零用钱走上了同一条道路。不久罗热落到了只剩下25个拿破仑赌本的地步。他集中骇人的精力,投入赌博,因而这一场赌博时间拖得很长,难分输赢。最后出现了这样的时刻:轮到罗热拿起皮制的掷骰筒,这是最后一次赢钱的机会了。我记得他需要的是六点和四点。黑夜已深。一个在旁边观战很久的军官已经在交椅上睡着。那个荷兰人神情疲倦,昏昏欲睡;加之,他又喝了很多五味酒。只有罗热一人精神十足,一种猛烈的绝望情绪折磨着他。他哆嗦着拿起骰子筒,猛地把骰子向棋盘上掷去,以致一根蜡烛被震落在地。荷兰人的新裤子上洒满了蜡烛油,他先回过头去看了看那根蜡烛,然后回过头来看骰子。——骰子是六点和四点。罗热脸色煞白像个死人,接过了25个拿破仑。他们继续往下赌。现在赌运转向我那可怜的朋友方面,可是他不断地漏记自己赢得的分数,而且好像自己愿意输钱似的,在棋盘的方格中放上两个王后。荷兰上尉一个劲地把赌注两倍、十倍地加大,却始终输掉。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是一个金头发的高大汉子,性格冷静而感情不外露,脸像蜡做的一般。他终于站起身来。他输掉了4万法郎,他付了钱,脸上不动半点声色。 罗热对他说: “我们今晚这场赌博不能算数,您差不多睡着了;我不愿意收您的钱。” “您开玩笑吗?”冷静而感情不外露的荷兰人说,“我赌得很好,可惜骰子跟我作对。我肯定我能永远领先您4个洞1,明儿见!” 他和他分手走了。 1玩双六棋的术语,先赢12分的一方可填一个洞,首先赢满12个洞的一方就赢了这一局。 第二天,我们获悉荷兰人因为赌输而绝望,在房间里喝了一大碗五味酒后,用手枪自杀了。 罗热赢来的4万法郎摊在桌子上,嘉贝莉埃勒带着满意的微笑欣赏这些钱。 “我们现在发财了,”她说,“我们怎样来花这么多钱呢?” 罗热没有作声;自从荷兰人死后,他好像变得呆头呆脑了。 “我们得把钱乱花一通,”嘉贝莉埃勒继续说,“容易得来的钱,花得也要容易。我们要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气气海军要塞司令官和他的老婆。我还想买些钻石和开司米料子。你请一次假,我们一起到巴黎去,在这儿我们一辈子也花不了这许多钱!” 她住了口,观察罗热的反应;罗热两眼呆望着地板,一只手撑着头,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他的脑子里似乎有一些极可怕的想法在翻腾。 “你有什么鬼心事,罗热?”她用手按着他的肩膀大声说,“我相信,你一定在生我的气,这逗不出你一句话来。” “我非常难过,”他终于开口了,同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难过!我的天,你难道后悔赢了那位大少爷的钱吗?” 他抬起头,用惊慌的眼神望着她。 “有什么关系?”她继续说,“尽管他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而且崩掉了自己的脑袋,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可怜那些输了钱的赌鬼;他的钱在他的手中总不如在我们手中好;他可能把钱花在喝酒和抽烟上,不像我们,我们要大手大脚地把钱花掉,一次比一次花得漂亮。” 罗热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脑袋垂在胸前,两眼半闭着,噙满泪水。假如您看见了他,您也会觉得他可怜。 “你知道吗?”嘉贝莉埃勒对他说,“你这样多情善感,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你在与他赌钱的时候作了弊呢。” “假如我真的作了弊呢?”他走到她面前停下来,声音低沉地叫道。 “得了吧!”她微笑着回答,“你还没有这么聪明,会在赌博上作弊。” “真的,我作了弊,嘉贝莉埃勒!我这个下流坯子,居然在赌博上作弊。” 她从他的激动中看出他说的不会不是真话;她坐到一张长躺椅上,半晌没有作声。 “我宁愿,”她终于用十分激动的声音说,“我宁愿你杀死10个人,也不愿意你在赌博上作弊。” 死一般的寂静延续了半个钟头。他们俩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可是彼此没有望过对方一眼。罗热头一个站起来,用相当平静的声音向她道了晚安。 “晚安!”她用干巴巴的冷淡声调回答。 罗热后来告诉我,如果他不是害怕伙伴们猜出他自杀的原因,他在那一天就自杀了。可是他不愿意死后留下可耻的名声。 第二天,嘉贝莉埃勒像往常一样快活,看来好像她已经忘记了昨天罗热向她吐露的心事。至于罗热,他变得忧郁,变化无常而且易怒;他几乎不出房间,躲着他的朋友,常常一整天也不和他的情妇说一句话。我把他的忧郁看作是由于他有一种对荣誉的敏感,不过太过分了些。我好几次想劝他想开些,可是他装出对他那位不幸的赌博对手毫不关心的样子,把我打发得远远的。有一天,他甚至激烈地攻击荷兰民族,而且想向我证明荷兰没有一个诚实的人。可是他却秘密地打听那个荷兰上尉的家,然而没有人能够告诉他任何消息。 这场不幸的赌博发生以后过了六个星期,罗热在嘉贝莉埃勒的家里发现了一张由一个准尉写来的便条,准尉对她给予他的亲切关怀表示道谢。嘉贝莉埃勒向来东西乱放,杂乱无章,这张成问题的便条是她放在壁炉上的。我不知道她是否不贞,可是罗热相信她是的,他愤怒到了极点。他的爱情和剩下的一点自尊心,是使他继续活下去的两种仅有感情,而其中最强烈的一种就这样突然要遭到毁灭了!他痛骂那个傲慢的喜剧女演员,当时他愤怒至极,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没有动手打她。 他对她说:“这个小流氓肯定给了您很多钱吧?钱是您唯一心爱的东西,哪怕是最肮脏的水兵,只要付得出钱,您也会和他相好的。” “为什么不呢?”女演员冷酷地回答,“是的,我可以把身子卖给一个水兵,可是……我不偷他的钱。” 罗热发出一声怒吼。他哆嗦着拔出匕首,用犹豫的眼光盯着嘉贝莉埃勒望了一会儿,然后贯注全身气力,把武器扔到脚下,逃出了屋子,生怕抵抗不住纠缠着他的那种杀人的诱惑。 当天晚上,我很晚从他的住所经过,看见他的屋子里还有灯光,我就走进去向他借一本书。我看到他正在忙着写些什么。他没有停下自己的工作,仿佛没有察觉我在他的房间里。我坐在他的写字台旁边,观察他的面容;他的样子变得那么厉害,除了我也许别人就很难认出他。忽然间,我看见桌子上有一封写给我的已经封好的信。我立刻把它拆开。罗热在信里告诉我他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托我办几桩事情。我看信的时候,他一直在写着,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他正在写一封和嘉贝莉埃勒诀别的信……您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么惊异,对他下的决心感到多么惊骇,以及我当时对他说些什么。 “怎么,你这么幸福,居然还想自杀?” “我的朋友,”他一边封信一边对我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还不了解我。我是一个骗子。我下贱到这样的地步,连一个婊子也侮辱我。我也很清楚地感到自己品行卑劣,所以没有勇气打她。” 于是他把那场赌博的经过和您已经知道的别的一切,统统告诉了我。听他说着,我至少和他同样地激动,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才好。我握着他的两只手,眼里噙着泪水,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末了,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我向他解说,他无需责怪自己曾故意使那个荷兰人破产,归根结蒂,他使用…… 作弊手法……只不过使他输掉了25个拿破仑而已。 “因此!”他带着痛苦的嘲讽叫起来,“我只是一个小偷,而不是一个大盗。我曾经多么野心勃勃!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小骗子而已!” 于是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的眼泪却夺眶而出。 突然间房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扑倒在他的怀里,这是嘉贝莉埃勒。 “饶恕我,”她一面用力拥抱他,一面嚷着说,“饶恕我。我现在真正地觉得,我只爱你一个人。我现在更爱你。比你没有做过那件你正在责备自己的事以前更爱你。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偷……我已经偷过了……是的,我偷过的……我偷过一只金表……一个人还能做比这更坏的事吗?” 罗热带着不信的神气摇了摇头;可是他的前额已经显得开朗了。 “不,我可怜的小妞,”他温和地推开她说,“我非自杀不可。我太痛苦了。我受不了我内心感到的痛苦。” “好吧,如果你要死,罗热,我和你一起死。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有勇气;我开过枪;我能像别人一样自杀。旁的不说,我演过悲剧,这样做我是习惯了的。” 开始的时候她的眼里含着泪水,最后一句话却使她笑了; 罗热自己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你笑了,我的军官,”她拍着手嚷起来,一下子把他搂抱住,“你不会自杀了!” 她始终拥抱着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像个水兵那样骂粗话,因为她不是那种一句粗话就能吓倒的女人。 这时,我拿掉了罗热的手枪和匕首,对他说: “我亲爱的罗热,你有一个情妇和一个朋友都爱着你。相信我,你在世间还能享受到一点幸福呢。” 我拥抱过他以后就出来了,让他单独和嘉贝莉埃勒在一起。 我相信假如没有收到海军部长给他的出发命令的话,我们就只能拖延一下他的自杀计划;那道命令派他在一个三桅战舰上当上尉,这艘战舰要突破封锁海口的英国舰队,到印度洋去巡航。这个任务相当危险。我劝告他:与其默默无闻对祖国毫无贡献地自杀,不如壮烈牺牲在英国的炮弹底下。他答应我不寻短见。他从4万法朗中拿出半数,分给了残废的水兵或者水兵的孤儿和寡妇,剩下的给了嘉贝莉埃勒。她起初发誓把这笔款子只用来做好事。她的确很想履行自己的诺言,这个可怜的姑娘;可是热情在她身上不能持久,后来我知道她给了穷人几千法郎,剩下的她拿来买了些衣服。 我和罗热一起登上一艘漂亮的三桅战舰拉·格拉提号;舰上的士兵个个勇敢而且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可是指挥官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却自比为让·巴尔,1因为他比一个陆军上尉更会骂人,因为他的法语说得错误百出,因为他从来没有钻研过有关他的职业的理论;至于实践经验,他的知识也相当贫乏。可是开始时他的运气不错。幸亏一阵风把封锁舰队逼往大洋,我们幸运地驶出了海湾,在萄萄牙海岸击毁了一艘英国三桅舰和东印度公司的一艘商船,开始了我们的巡航。 1让·巴尔(1650—1072),法国著名海军将官,勇敢善战。 由于遇上逆风,加上舰长又指挥错误,我们缓慢地向印度洋驶去。舰长的笨拙增加了巡航的危险。我们有时被实力超过我们的舰队追逐,有时我们追逐一些商船,没有一天我们不遇到一些新的意外事件。可是我们的冒险生活也好,罗热尽忠职责忙于管理舰上的事务而产生的疲劳也好,都不能使他打消那些忧郁的思想。这些思想一刻不停地纠缠着他。以前谁都知道他是我们港口最活跃和最引人注目的军官,现在他仅仅限于完成自己的任务。任务一完,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既不看书,也不写字,一连几个钟头躺在他的吊床上;而这个可怜人又睡不着觉。 有一天,我见他这样灰心丧气,就大着胆子对他说: “好啦,亲爱的,你为着一点小事苦恼。你骗了一个荷兰阔少的25个拿破仑,如此而已!——可是你的悔恨却超过了骗一百万的了。你说吧,你过去和……港口司令的老婆谈情说爱的时候,你后悔过吗?而她就不止值25个拿破仑。” 他在卧垫上翻了一个身,没有答理我。 我继续说: “毕竟,你的罪恶——既然你认为是罪恶——是有可敬的动机的,并且来自一颗高尚的心灵。” 他转过头来用愤怒的眼光望着我。 “一点不错,因为,归根结蒂,如果你输了,嘉贝莉埃勒会怎么样呢?可怜的姑娘,会为你卖掉她的最后一件衬衫。假如你输了,她就要身陷困境……你是为了她,为了你对她的爱情你才作弊的。有些人出于爱情而杀人……而自杀……你,亲爱的罗热,你比他们更进一步。像我们这一类人,坦白说一句,去……偷,比自杀需要更多的勇气。” “也许今天您会觉得我挺可笑吧,”舰长中断他的故事对我说,“请您相信,我对罗热的友谊在那时给了我一种今天再也得不到的口才,天知道!我当时对他说这番话时,我是多么真心诚意啊,我完全相信我所说的话。啊!那时我还年轻呢!” 罗热沉默了一会没有回答;然后他把手伸给我:“我的朋友,”他似乎尽力控制住他自己,“我不像你所想象中的那么好。我其实是一个无耻之徒。当我欺骗那个荷兰人的时候,我只想到赢25个拿破仑,如此而已。我没有想到嘉贝莉埃勒,这就是我看不起我自己的原因……我,竟把我的荣誉看得比25个拿破仑的价值更低!……多么卑鄙!……是的,如果我能够对自己说:‘我是为了把嘉贝莉埃勒从贫困中拯救出来才骗钱的,’也许我就会感到高兴……可惜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没有想到她……我那时候并没有想到爱情……我当时是一个赌徒……我是一个贼……我偷钱是为了我自己……这个行为使我变得那么愚蠢,那么卑劣,因而我今天再也没有勇气,也没有爱情……我活着,可是我再也不想嘉贝莉埃勒……我是一个已经完蛋的人了。” 他的样子那么可怜,假使当时他向我借手枪自杀的话,我相信我会借给他的。 一个星期五,不祥的日子,我们发现一艘巨大的英国战舰阿尔塞斯特号向我们追来。它有58门大炮,我们只有38门。我们张起所有的帆来逃避它,可是它的速度超过我们,每一分钟它都接近我们一步;很明显,在天黑以前,我们不得不进行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我们的舰长把罗热叫到房间,商量了好一会儿。罗热又上了甲板,抓住我的臂膀,把我拉到一边。 “再过两个钟头,”他对我说,“事情就开始了;在后甲板上急得要命的那个老好人已经晕头转向。现在有两个办法可以采取:第一个是最光荣的办法,就是让敌人追上我们,然后尽力靠近敌舰,叫百来个果敢而身手敏捷的汉子冲到他们舰上去;另一个办法并不算坏,可是不够体面,就是把我们的一部分大炮扔到海里,以减轻我们的重量。这样我们就能紧靠非洲海岸行驶,我们的左舷那边就是非洲海岸。英国人怕搁浅,不会不让我们逃走。可是我们的老实舰长既非懦夫,也非英雄,他却想让敌人的大炮在远处把自己击溃,再经过几小时的战斗后,就光荣地投降。你们可要倒霉啦,朴次茅斯1的囚船在等待着你们。至于我,我可不愿看到那些囚船。” 1朴次茅斯,英国南部军港。 “也许,”我对他说,“我们开的头几下炮,就能给敌人造成相当严重的损失,迫使他们停止追逐我们呢?” “你听我说,我不愿意当俘虏,我愿意让他们打死;这是我结束生命的时候了。如果不幸我只受了伤,请你答应我一定把我扔进海里,像我这样一个出色的海军军人,大海正是我应该躺在上面死去的床。” “你疯了!”我叫道:“你委托我做的是什么样的事啊!” “你要完成一个好朋友的责任。你知道我非死不可。我以前答应不自杀,只是因为我抱着被杀的希望,你应该记得这一点。好吧,答应我吧;如果你拒绝我,我就去请求副水手长帮忙,他不会拒绝我的。” 我考虑了半晌,对他说: “我答应照你的话去做,只要你是受了重伤,没有治好的希望。在这种情形下,我答应减少你的痛苦。” “我会受到致命伤的,要不我就会战死。” 他向我伸出手来,我紧紧地握着它。从那时起,他便比较平静,脸上甚至闪耀着一种战斗的愉快。 下午3点左右,敌人的追击炮开始轰击我们的船具。于是我们收起一部分船帆,掉过头来从侧面对着阿尔塞斯特号,连续不断地开炮,英国人猛烈地回击。大约经过一小时的战斗以后,样样事情都做得不是时候的舰长,想把战舰冲上去试试。可是我们已经有了许多死伤,剩下的船员士气已经丧失;而且我们的船具损失很大,船桅已遭到严重损坏。正当我们扬帆迫近英国人的一刹那间,我们那根毫无支撑的主桅发出一声可怕的响声倒了下来。阿尔塞斯特号趁这件意外事件给我们造成的混乱,掠过我们的船尾,在手枪的半射程距离内,把全部舷侧炮一齐向我们发射;炮弹从船头到船尾射穿了我们这艘不幸的战舰,而我们只有两门小炮可以对他们还击。这时候,我在罗热身边,他正忙着砍断还系在倒下的主桅上的船桅索。我觉得他紧紧抓着我的臂膀;我回过头来,看见他倒在甲板上,浑身是血。一颗霰弹刚打中他的肚子。 舰长跑到他身边。 “怎么办,上尉?”舰长叫道。 “应该把我们的旗子钉在半截桅竿上,然后把船沉掉。” 舰长感到这个意见很不对自己的胃口,立刻就离开了他。 “好吧,”罗热对我说,“记住你答应过我的话。” “你的伤不要紧,”我对他说,“你会好的。” “把我扔到海里,”他大声说,一边狠狠地咒骂,一边抓住我衣服的下摆,“你知道得很清楚我这一次逃不脱了;把我扔到海里,我不愿意看见我们的兵舰投降。” 两个水兵走到他身边,想把他抬到舱底去。 “回到你们的大炮那边去,混帐东西,”他使劲叫喊,“放霰弹炮,瞄准甲板。至于你,如果你不照你答应我的话去做,我就诅咒你,我把你看作是人类中最怯懦和最卑鄙的人!” 他的伤的确是致命的。我看见舰长叫来一个准尉,命令他降旗投降。 “跟我握一握手吧,”我对罗热说。 就在我们的兵舰投降的那一瞬间…… …… “舰长,左舷有一条鲸鱼!”一个少尉奔过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一条鲸鱼!”舰长叫起来高兴得发狂,故事说到那里就中断了,“快,救生艇下海!舢板也放下去!所有的救生艇都放下去!” “拿鱼叉来,拿绳子来!”等等,等等。 我没有能够知道可怜的罗热上尉是怎样死的。 伊勒的维纳斯 希望这座雕像对于我们亲切而又仁慈, 因为她是那样的像一个人啊! ——律襄:《喜欢说谎的人》 我走下加尼果的最后一个小丘,虽然太阳早已落下,我还看得出平野上的小城伊尔的房屋;我正朝着这小城走去。“你晓得,”我对昨天起便给我作着向导的加塔罗涅人说,“你一定晓得柏雷阿拉德先生住在什么地方吧?” “岂止晓得!”他叫道“,我认识他的房子像认识我自己的一样呢;如果天不这样黑的话,我会指给你看的。这是伊尔最漂亮的房子。他很有钱,真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并且他还叫他的儿子和比自己更有钱的人家做亲呢。” “这桩亲事最近就要举行吗?”我问他道。 “最近!说不定结婚用的乐队都已雇定了呢。今晚,也许明天,后天,我哪里清楚!婚礼会在毕加利举行,因为柏雷阿拉德少爷娶的是毕加利的小姐呀。这会很热闹,真的我是由我的朋友先生介绍给柏雷阿拉德先生的。他曾对我说这是一个学识丰富并且待人非常亲切的考古学者。他会乐于把周围十里路的一切废墟指给我看。而我知道伊尔附近一带很多古代和中世纪的遗迹,我想请他带我去参观那些地方。这第一次听人说起的婚礼,使我所有的计划都受着妨害。 我心想:我会成为一个打扰人家喜事的人。可是人家在等着我去;先生已经通知他们了,我非去不可。 “我们赌一个东道吧,先生,”当我们已经走到平地时,我的向导对我说,“我们赌一支雪茄,看我能不能猜着你到柏雷阿拉德先生家去干什么事情,好吗 “但这并不十分难猜的,”我递给他一支雪茄,回答道“,在现在这时候,当人家在加尼果走了六里路,最大的事情是吃晚饭。” “不错,但是明天呢⋯听我说啦,我猜你一定是到伊尔来看那偶像的,对吗?我因为看见你给塞拉波纳2的圣徒们画过肖像,所以猜到这事呢。” “偶像!什么偶像这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怎的!你在柏毕仰没有听到人家说起柏雷阿拉德先生在土里掘到一个偶像吗 “你是说一尊用土烧成的,用陶土制就的塑像吗 “不是。是用铜做的,那样多的铜可以铸出许多大钱呢。她有一口教堂里的钟那样重。这是我们在一株橄榄树下,在很深的土里发见的。” “那么发见她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是呀,先生。半个月前,柏雷阿拉德先生叫我们,叫哲恩珂尔和我,去把去年冻坏的一株老橄榄树连根挖掉;因为你一定知道啦,去年天气很坏呢。于是正当我们挖着的时候,那埋头工作的哲恩珂尔一锄掘下去,我便听到一声:铛⋯⋯仿佛他敲在一口钟上一样‘是什么呀?’我说。我们一直挖着。我们挖着,忽然露出了一只黑色的手,就像一个从土里伸出来的死人的手一样。我呢,害怕起来了。我跑到柏雷阿拉德先生那里,对他说道:‘橄榄树底下有着一些死人呢!要把神甫请来才行啦。’‘什么死人?’他对我说。他跑来了,他一看到那手就叫喊道:‘一件古物!一件古物!’你会以为他发见了一个宝库呢。随后他便用锄挖着,用手掏着,忙个不停,他一个人几乎做了我们两人所做的事呢。” “结果你们发见了什么呢 “一个黑色高大的女人,并且说句失礼的话,大部分身子赤裸着,先生,全部都是铜做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对我们说这是邪教时代的一个偶像⋯⋯这是查里曼时代的,总之是这样一回事!”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某一个毁坏了的修道院里的一尊铜制的圣母。” “一个圣母!啊,得啦⋯如果这是一个圣母,我会认得出来的。这是一个偶像,我告诉你;我们可以从她的神态上看出来。她拿一双大大的白眼睛瞧着你⋯⋯她像要把你看透的样子。我们看着她的时候,真的,会把眼睛放低下来。” “一双白眼睛?这一定是嵌在青铜里面的。这也许是罗马时代的什么雕像吧。” “罗马时代!对啦。柏雷阿拉德先生说这是一个罗马时代的女人。啊!我已经明白你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学者了。” “那雕像是完整的,好好地保存着的吗 “啊!先生,她什么都不缺少。这比那放在市政府的,用着有色石膏做的路易菲立普1的半身像还要漂亮,还要完美。可是尽管如此,这偶像的脸孔却不中我的意。她露出阴险的神情⋯⋯并且也的确是阴险的呢。” “阴险!她对你做过什么阴险的事吗?” “倒不是恰恰对我做过;可是你听下去就会明白的。我们尽力将她竖立起来,柏雷阿拉德先生虽没有比一只小鸡更大的力气,他也拉着绳子,这位好先生!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站直。我去捡了一块瓦片把她塞住,恰在这时,哗啦啦!她整个身体仰面倒下了。我说:‘当心下面呀!’可是慢了一点,因为哲恩珂尔已经没有来得及抽出他的腿⋯⋯” “他受伤了吗?” “像一根支柱一样完全折断了,他那可怜的腿!唉!我看到这情形时,我,我生气极了。我要用锄头把那偶像一顿打坏,可是柏雷阿拉德先生将我拉住了。他给了哲恩珂尔一些钱,但他自从这事发生以来已经在床上睡了半个月了,医生还说他以后再不能用这条腿走路像用另一条一样。这真可惜呢,他是我们当中最会跑路的,并且除开柏雷阿拉德少爷以外,他是最会打网球的人。因此柏雷阿拉德先生的公子亚尔芬斯为着这事纳闷着,因为珂尔是他的配手呀。瞧着他们把球打过去,那真好看呢。啪!啪!它们从来不会碰到地面。” 我们一面这样扯谈着,一面走进了伊尔城。我没有多久就会见柏雷阿拉德先生了。这是一个矍铄而又活泼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他脸上扑着粉,鼻子红红的,显出快活而又诙谐的样子。他在展读先生的介绍信以前,便请我坐在一个丰盛的食桌前面,把我作为一个著名的考古学者介绍给他的太太和儿子,说我会把那由于学者们的漠视而一直陷在遗忘之境的露西昂拯救出来。 我一面很有味地吃着(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山间的新鲜空气还要使人开胃了),一面观察着我的居停主人们。我已有一两句话说到柏雷阿拉德先生,我得添上一句:他即是“活泼”的化身。他说着,吃着,站起身来,向他的书斋跑去,给我拿来一些书籍,把一些版画指给我看,斟酒给我喝;他没有安静过两分钟。像大部分过了四十岁的加塔罗涅的妇人一样,稍嫌肥胖的他的太太,看来像是一个专心照料家务的、十足地道的乡下女人。虽然晚饭至少足够六个人吃,她却跑到厨房,叫人杀了一些鸽子,煎了一些玉米糕,开了不知多少罐的果酱。转瞬之间,桌上便堆满了盆子和瓶子,如果我把人家请我吃的东西每样都尝一点点,我也一定会因为消化不良而送掉性命。可是,我每次辞掉一盆食品,人家便要重新道歉一次。人家害怕我会在伊尔感到非常不舒服:在乡下是那样的什么都不方便,而巴黎人又是那样的什么都看不上眼! 当那父母走来走去的时候,柏雷阿拉德先生的公子亚尔芬斯却像一尊“泰默”一样毫不动弹。这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高大青年,相貌漂亮而又端正,但是缺乏表情。他的身材和他那运动家似的形体,证明当地人士送给他的网球健将的名声可以当之无愧。这天晚上他完全按照《时装杂志》最近一期的插图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我觉得他受着衣服的拘束;套在天鹅绒的领子里,他僵硬得像一根木棒,并且只能拿整个身躯来转动。他那双被太阳晒焦了的大手,以及他那短短的指甲,和他的衣服成了奇妙的对照。这是一双从摩登少年的袖管里伸出来的种田人的手。并且,他虽然把我当作巴黎人,非常好奇地将我从头看到脚,他这晚却仅只向我说过一句话:那便是问我的表链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 “好啦!亲爱的客人,”晚饭快要完毕时,柏雷阿拉德先生对我说“,你是我的了,你住在我家里。除非你把我们的山岳地方一切稀奇的东西都已看过的时候,我再不会放你走的。你一定要学会认识我们的露西昂,并给它以正当的评价才行。你一定不会怀疑我们将要指给你看的一切。腓尼基、塞尔特、罗马、亚拉伯、拜占庭的建造物,你会看到一切,从柏香树一直到排香草。我要带着你把什么地方都走遍,我不会让你少看一块砖头。” 一阵咳嗽的发作逼着他把话停住了。我乘机会向他表示:在一个对于他的家庭是那样关系重大的场合,我却要来打扰他,实在感觉非常抱歉。假使他肯对于我要在这附近进行的考察给以珍贵的指示,不必麻烦他陪伴我,我可以⋯⋯ “啊你是指着这孩子的婚礼说的啦,”他大声打断了我的话“,这是没有关系的事情,后天便会完毕的。你可以和我们一道出席婚礼,像自己人一样。因为新娘正在一个把财产留给她的伯母的丧中,因此毫没有铺张,也不会有跳舞会⋯⋯这真可惜⋯⋯否则你可以看到我们加塔罗涅的女人跳舞⋯⋯她们都生得漂亮,也许你会想摹仿我的亚尔芬斯呢。有人说一个婚礼会引来别的婚礼⋯⋯星期六,小两口子结婚后,我便自由了,我们便可以跑路了。我得请你原谅我拿一个乡下婚礼来使你感到厌倦。对于一位见惯了热闹场面的巴黎人⋯⋯并且这还是一个没有跳舞会的婚礼呀!但是,你可以看到一个新娘个新娘⋯⋯请你随后把对于她的批评说给我听吧⋯⋯可是你是一位严肃的人,你已不再注意女人们了。我有着比这更好的东西给你看呢。我会叫你看一样东西⋯我有一件叫你吃惊的宝物,留着明天给你看吧。,, “天啊我对他说“,自己家里有着一件宝物而外间没人知道,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呢,我相信已经猜到你准备使我吃惊的东西了。但如果这是指你的雕像的话,那么我的向导对我所作的描述,不过更加引起我的好奇心并使我怀着向往之忱罢了” “啊他曾对你说起过偶像,因为他们是这样称呼我那漂亮的美神杜尔⋯⋯可是我什么都不愿意对你说。明天,天亮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她,随后你要对我说我相信她是一件杰作有没有道理。对啦!你来得真是再巧没有了!好些铭语,不学无能的我,只好照着自己的方式加以说明⋯⋯可是一位巴黎的学者! ⋯⋯你也许会要嘲笑我的解释⋯⋯因为我写了一篇论文⋯⋯这在和你说话的我⋯⋯上了年纪的乡下的古物研究者我要出个风头试试看⋯⋯我要印刷很多⋯假如你肯替我看一遍并给我一番斧削的话我可以希望⋯⋯随举一例吧,我极想知道你们怎样翻译这刻在台石上的铭语:⋯但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想问你;明天,明天!今天不要说起一句关于美神的话 “你暂时放下你的偶像这才对啦,柏雷阿拉德,”他的女人对他你该瞧出你使得客人不能吃饭呢。算了吧,客人在巴黎看到过许多比你那偶像漂亮多了的雕像呢。杜伊勒理宫就有十多个雕像,并且也是用青铜造的。” “这真是无知啦,乡下的纯洁的无知啦柏雷阿拉德先生打断了她的话,“把一件奇妙的古物和库斯托的平凡的雕像来比较! 用着多么无理的言辞 谈着神祗,我的妻啊! 你知道我的女人要我把雕像熔掉去给我们的教堂铸一口钟吗?因为这样她便可以做这口钟的命名者啦。把一件米龙的杰作熔掉,先生 “杰作!杰作她真做了一件漂亮的杰作呀!把一个人的腿弄断了!” “我的女人,你看到吗?”柏雷阿拉德先生以一种坚决的语调说,同时把他那穿着花丝袜的右脚向她伸着,“如果我的美神把我这只腿子弄断了,我也不会惋惜。” “天啊!柏雷阿拉德,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幸亏那人好了一些⋯⋯可是我还不愿意看到这个弄出那样祸事来的雕像。可怜的哲恩珂尔!” “受到美神的伤害,先生,”柏雷阿拉德先生打着哈哈说“,受到美神的伤害,那俗物在怨恨着。有谁不曾受到美神的伤害呢?” 对于法文比对拉丁文更加了解的亚尔芬斯先生,以一副聪明的样子对我眨着眼睛,他瞧住我好像要向我问道“:你呢,巴黎人,你懂得吗?” 晚饭完毕了。我停住不吃已经有一小时了。我感着疲倦,我忍不住时时打着呵欠。柏雷阿拉德夫人首先窥见这情形,并且看出已经到了就寝的时候。于是又开始一番对于我要去睡的这简陋的卧处的道歉:我不会像在巴黎一样,乡下地方是那样的不便!对于露西昂人必须宽容一点才行。我尽管辩说在山间走过一段路程以后,一束干草也会成为愉快的卧具,人家仍旧请我原谅那些不能照着自己心愿那样好好款待我的可怜的乡下佬。我终于由柏雷阿拉德先生陪着上楼到那指定给我的房间去了。上面一段是木造的楼梯,通到一条过道的中间,有好几个房间朝着这过道。 “在右首”,我的居停对我说“,这是预备给未来的亚尔芬斯夫人住的屋子。你的房间是在过道的另一端。你一定觉得,”他以一种想要把话说得婉曲一点的样子补说道“,你一定觉得应当将新婚夫妇隔离起来才对吧。你住在这房子的一端,他们住在另一端。” 我们走进一间摆设很好的房间,房里第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东西是一张七尺长六尺宽的床铺,并且这床铺是那样高,要有一只矮凳垫着才能够上去。我的居停把叫铃的地方指给我看了,并且亲自看过糖瓶里面是不是盛满了糖,香水瓶子是不是恰好放在梳妆台上,几次问我还缺少什么没有,随后,才和我道了晚安,让我一人留在房里。 窗户是关着的。我在脱去衣服之前,开了一扇窗户呼吸夜间的新鲜空气,经过一顿长久的晚餐以后,这种空气使人舒服极了。正对着窗户是加尼果山,它是无论何时都显得壮丽的,而今晚被皎洁的月光照耀着,我更觉得它是世间最美的山了。我把它那奇妙的侧影眺望了几分钟,当我快要关上窗户时,我把眼睛低下来,突然瞥见那立在离开房子十一二丈远的基石上的雕像。她放在一道将一个小小花园从一片宽广的完全平坦的方场隔起来的生篱的角上。这方场,我后来才知道是市有网球场。本是柏雷阿拉德先生所有的这块土地,由于他的儿子的有力的要求,他才把它让给了公家。从我所在的距离上,我很难看出那雕像的姿势。我只能判断她那看来约有六尺左右的高度。恰在这时候,有两个市内的顽童从网球场上走过,他们和生篱靠得很近,边走边在口里吹着露西昂的漂亮的曲子:《壮丽的山》。他们停下来瞧着雕像;其中的一个甚至对她大声叱骂着。他说着加塔罗涅语;可是我在露西昂已经相当长久了,可以大略懂得他说着什么。 “你原来在这里呀,坏东西(!在加塔罗涅话里,比较更加厉害)你在这里呀!”他说道“,那么把哲恩珂尔的腿子弄断的就是你啦!如果你是我的,我会把你的颈根敲断呢。” “呸!你用什么去敲呀另一个说“,她是铜制的,并且是那样坚硬,爱钿勒在试着去毁坏她时,将锤子都弄断了。这是邪教时代的铜呢;这比什么都要坚硬。” “如果我带着我的冷凿(看来这是一个锁匠学徒),我会立刻把她的白眼睛挖掉,正像我把一颗杏仁从它的壳内弄出一样。那银子不止值一百个‘苏’呢。” 他们离开她走了几步远。 “我应当和偶像道声晚安才对。”两个学徒里面较大的一个突然停住说。他弯下身子,并且也许拣了一块石头。我看见他伸开手臂,投掷着什么东西,于是青铜上立刻发出铛的一声。同时那学徒却把手放在自己头上发出一个疼痛的叫喊。“她把它向我回掷过来了!”他叫说。于是两个顽童拚命逃跑了。这显然是那块石头从金属上面反击过来,惩罚了这顽皮家伙对于女神所加的侮辱。 我愉快地笑着关上了窗户。 “又是一个受着美神处罚的汪达尔人啦。但愿一切破坏我们古代建造物的人都是这样打破脑袋啊!” 怀着这慈悲的愿望,我便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在我的床旁,一边是穿着睡衣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另一边是一个由他的太太派来的听差,手里端着一杯巧克力。 “好啦,起来吧,巴黎人!京城里的人们真是贪睡啦!”当我匆匆地穿着衣服时,我的居停说“,已经八点钟了,还睡在床上!我呢,我已经起来五小时了。我上来过三次。我踮着脚尖走近你的房门,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任何生命的征候。在你这样年纪,睡得太多是不好的;并且你还没有看到过我的美神呢。那么,快点给我喝了这杯巴塞隆的巧克力吧⋯⋯这完全是秘密进口的东西呢⋯⋯这样的巧克力在巴黎是喝不到的呀。提起一点精神吧,因为等到你站在我的美神前面,人家会再也不能将你拖开的。” 在五分钟内我便打扮好了,换句话说,脸只刮了一半,衣服不曾扣好,并且喝着滚热的巧克力把口都烫着了。我下楼到花园里去,我站在一尊使人惊叹的雕像前面了。 这的确是一个美神,而且有着一种奇妙的美。她的上身裸着,正如从前的人们通常表现那些伟大的神祇一样;举到齐胸口高的右手,把手掌翻向里面,拇指和前两个指头伸开着,其余的两个则微弯着。靠近腰身的另一只手,提着那盖住下身的衣服。这雕像的姿势使人想起那不知为什么原因被人叫作“哲尔曼尼古丝”的猜意大利拳者的姿势。也许人家想要表现那在猜着意大利拳的女神吧。 尽管这样,我们却不能看到比这美神的身体更加完善的东西了;再没有什么比她的轮廓还要优美,还要肉感的了;再没有什么比她的服装还要潇洒,还要高贵的了。我原以为只会看到罗马帝国末期的什么作品,实际却看到了雕像制作最盛时期的一件杰作。尤其使我吃惊的是形体上的那种美妙的真实,看来简直使人相信是根据实有的人物模造的,假如自然界真能产生出这样完善的模特儿的话。 向额上梳着的头发,以前像是镀过金似的。和所有希腊雕像的头一样小小的头,微微向前弯着。至于脸孔,我永远不能表现出它那种奇异的性格,并且这种脸型和我所能想起的任何一个古代雕像的脸型都不相似。这绝不是那些故意给一切线条以一种庄重的静态的希腊雕刻家们所有的沉静和严肃的美。在这里,恰巧相反,我出乎意外地看到艺术家想要将那种近乎阴险的顽皮样子表现出来的明显的意图。所有的线条都稍许收缩着:两眼微斜,嘴的两端向上翘着,鼻孔微张。轻蔑、嘲弄、残忍,都从这脸孔上流露出来,而这脸孔却又有着使人难以置信的美。真的,我们把这令人惊叹的雕像看得越久,我们便越是感到这样一种奇妙的美居然能和这种缺乏任何同情心的样子混合起来的令人难受的情绪。 “假使这雕像曾经有过模特儿的话,”我对柏雷阿拉德先生说“,我不相信天曾生过一个这样的女人我要怎样同情她的爱人哟!她定要弄得他们绝望而死才会满足的。她的表情里面隐含着某种残忍,然而我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东西。” “这是全神贯注在捕获物上的美神!” 柏雷阿拉德先生叫道,他对于我的热狂感着满足。 这种阴险的嘲弄的表情,也许由于她那双嵌着银的非常光亮的眼睛和整个雕像因为时间久了所生的暗绿色的锈的对照而更加触目。这双光亮的眼睛产生一种使人想到现实、想到生命的幻觉。我记起了我的向导对我说过她会使得看她的人们把眼睛放低下来。这话几乎是真的;当我对着这青铜的雕像感着不大舒适时,我忍不住对自己生气了。 “现在你已经把她仔细地欣赏过了,我亲爱的研究古物的同道,”我的居停说“,我们来举行一个学术讨论会吧。你对于这个还完全没有注意到的铭语意见怎样他把雕像的基石指给我看,而我在那上面读到这几个字: 他搓着两手问我道“。看我们会不会在这的意义上得到相同的解释 “可是,”我回答道“,有两种意义。我们可以译作:‘当心那爱你的人啊,不要相信你的恋人们。’可是,在这意义上,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种纯正的拉丁语。当瞧着她这种恶魔似的表情时,我倒以为艺术家是要使得观赏者对这可怕的美有所警戒。因此我译作:‘如果她爱你的话,你得当心呀。 “唔!”柏雷阿拉德先生说“,对啦,这是一个可取的意义。可是,请你不要生气吧,我却喜欢第一个翻译,我要对它加以发挥。你晓得美神的恋人吗?” “她有好些个呢。” “是啦,但第一个是伏尔甘人家不是想说:‘尽管有着你所有的美,有着你的傲慢的样子,你却会有一个铁匠,一个丑陋的跛子作你的恋人’吗?先生,这是对于那些妖冶的女郎们的一个意味深长的教训呢!” 我忍不住微笑起来,我觉得他的解释是那样勉强。 “因为过分简洁,拉丁语真是一种可怕的语言呢。”为着避免显然批驳这位古物研究者起见,我只是这样说着。随后我退开几步,以便观察那雕像。 “请等一下,同道!”柏雷阿拉德先生用手臂拦住我说“,你没有全部看过。还有另外一个铭语呢。请你登到台石上去看看她的右臂吧。”他一面这样说,一面帮着我登上去。 我不大客气地钩在美神的颈上,我已开始和她稔熟了。我甚至从鼻子下面把她瞧了一会,在近处我觉得她更加险恶,更加美丽。随后我看出她的手臂上似乎刻着几个古代的草体字。靠着眼镜的得力的帮助,我慢慢地念出如下的文字,同时柏雷阿拉德先生把我读出的每一个字重复一遍,并以手势和声音表示着同意。我是这样读着: 在第一行这字后面,我觉得有几个字母消失了; 可是是完全可以念得出来的。 “这是什么意义呢?⋯⋯”我的居停满面欢容而且带着狡猾的微笑问我,因为他心想我不能容易找到这的意义。 “有一个字我还不能解释,”我对他说“;其余是容易的:‘欧狄开斯米龙遵着美神的命令把这件东西奉献给她’。” “好极了。可是你怎样解释呢?是什么呢?””很使我为难。我想找到一个可以帮助我的关于美神的熟知的形容词,但找不到。那么,你看怎样?使人不安的,使人烦乱的美神⋯⋯你可以看出我是一直记着她的险恶的表情呢。并不是一个对于美神太坏的形容词呀,”我以一种谦逊的语调补充着“,因为我自己对于我的解释也不十分满意呢。” “会闹的美神!爱吵的美神!啊!那么你以为我的美神是一个小酒店的美神吗?绝不是的,先生;这是一个上流社会的美神。 但我把这解释给你听吧⋯⋯至少你得和我约定:在我的论文没有印出以前,绝不把我的发现泄漏。因为,你瞧,我对于这件发掘出来的古物感到非常得意呢⋯⋯你们实在应当留下一些落穗给我们,给我们这些可怜的乡下佬来拾呀。你们是那样丰富,巴黎的学者先生们哟!” 我从自己一直高高站着的台石上面,向他庄严地约定:我决不会卑劣到偷窃他的发现。 ⋯先生,”他靠近来,害怕我以外还有别人听到,把声音放低说“,请读作 “我还是不懂。” “你听我说啦。在离这里一里路的地方,在山脚下,有一个叫做的村庄。这是拉丁字的一种传讹。这一类字位转换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先生,以前是一个罗马城市。我一直这样怀疑着,可是,从来找不到它的证据。证据,就在这里呀。这个美神是城的守护神;而我刚才把古代来源表明过的这字还证明着一件更加稀奇的事。那即是在成为一个罗马城市以前曾经是一个腓尼基城市!” 他停住一会好透一透气,并欣赏我的惊异。我好容易忍住没有笑出来。 “真的,”他继续说,是纯粹腓尼基语,念作和是同一个字,不是吗?是的腓尼基名;我用不着再对你谈起它的意义了。是是发音上的细微差异。至于,这使我稍稍带着困难,因为找不到一个腓尼基字。我很想相信这字是从希腊字(潮湿的,多沼泽的)来的。那么这便是一个混成字了。为着证明起见,我可以在使你看到由山上流下的小溪是怎样在那地方形成一些发着恶臭的沼泽。另一方面,语尾也许是很久以后为着对于的女人表示尊敬而加上去的。这女人对于城也许有过什么好处。可是因为沼泽的缘故,我宁愿采取的语源说。” 他带着满足的神情取了一点鼻烟嗅着。“可是我们把腓尼基人放在一边,回到铭语上来吧。那么我译作:‘米龙遵着的美神的命令,把这雕像,把他的作品奉献给她’。”我留心不去批评他的语源说,但我也想证明我的聪慧,我对他说道“:等一等,先生。米龙曾经奉献过一件东西,但我完全看不出他献的就是这雕像。” “怎的!”他叫道“,米龙不是一个著名的希腊雕刻家吗?雕刻的才能会在他的家庭里流传下去:这雕像大概是他的一个后裔造的。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靠了。” “可是,”我回答说“,我在臂上看到一只小孔。我想这是用来系住什么东西的,例如一只手镯之类,而这是米龙献给美神赎罪的。米龙是一个不幸的恋人。美神对他生气着,他献给她一只金镯使她平静下来。请你注意常常当作的意思。 这是一些同义字。如果我手里有着克鲁特1或是奥勒利迂斯2的话,我会指给你不止一个例子。一个爱人在梦中看到美神,他幻想她要他给自己的雕像一只手镯,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米龙献给⋯”她一只手镯⋯⋯随后那些野蛮人或是一个渎神的盗贼 “啊!我们很可看出你曾编过一些小说呀我的居停叫道,同时伸手扶着我下来“,不对,先生,这是一幅米龙派的作品。你只须看看他的手艺,你就会表示同意的。” 因为我自己定了一个决不过分反驳那些顽固的古物研究者的诫条,我以一种被说服了的样子把头低下去说道:“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作品。” “啊天呀,”柏雷阿拉德先生叫道“,又有一个野蛮行为的痕迹!大概有人向我的雕像投了一块石头他看到美神胸部稍稍上去一点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印。我在右手的指头上瞧出同样的痕迹,据我猜想起来,这是石头飞过时触到了那些指头,再不然就是石头砸着雕像时有一个破片反跳在手上。我把亲自见到的那冒渎行为和随之到来的迅速的惩罚说给我的朋友听了。他为这事大笑一番,并将那学徒比作狄耶美他希望他德,像希腊英雄一样,看到自己所有的同伴变成白鸟。 午餐的钟声打断了这番古典的谈话,并且,和先一天一样,我不能不吃下许多东西。随后柏雷阿拉德先生的一些佃夫来了;当他正在接见他们时,他的儿子领着我去看他在都鲁兹给他的未婚妻买的一部马车。不用说,我对它赞赏了一番。随后我和他走进厩舍,他在这里把我拉住半个钟头,对我夸着自己的马匹,对我谈着它们的系谱,并将它们在本县赛马会上所得的奖赏说给我听。末了他从准备送给他的未来夫人的一匹灰色牝马把话头转过来,对我谈着他的未来夫人。 “我们今天可以看到她,”他说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她美丽。你们是很难满足的,在巴黎;可是这里和柏毕仰所有的人都觉得她生得漂亮。好处是她很有钱。甫拉德的伯母把财产留给她了。啊!我会非常幸福的。” 看到一个青年似乎对于他的未来夫人的奁资比对于她的美妙的眼睛还要动心,我感着深深的厌恶。“你是认识珠宝的,”亚尔芬斯先生接着说“,你觉得这件东西怎样?这是我准备明天给她的戒指”。 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从他那小指头的最下一节取下一只巨大的、饰着钻石的戒指。这戒指是以两只交叉的手作成;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最富诗意的暗示。制作的手艺是古老的,可是我断定为着嵌上钻石,人家曾将它修饰过。在戒指里面可以读到用哥狄克字母组成的这几个字:,这即是说“:永不离汝”。 “这是一只漂亮的戒指,”我对他说“,可是这些加上去的钻石,使得它稍稍失掉了它的特质。”!这样它就美丽多了,”他微笑着回答“,这上面有着一千二百佛郎的钻石呢。这戒指是我母亲给我的。这是一只很古的家传的戒指⋯⋯是骑士时代的东西,我的祖母戴过它,而我的祖母又是从她的祖母手中得来,天晓得它是什么时候造出的。” “在巴黎的习惯是送一只很普通的戒指,”我对他说“,通常是用两种不同的金属制成的,例如用黄金和白金便是。看啦,你这个指头上戴的这另一只戒指便很合适。那一只,因为有着钻石和两只浮雕的手,是那样大,人家会不能戴上手套呀。”!亚尔芬斯夫人会照着她的意思安顿好的。我相信她无论如何会高兴得到这戒指的。一千二百佛郎戴在指头上,这是很愉快的事呀。这只小小的戒指,”他以一种满足的神情瞧着自己戴在手上的那只没有一点装饰的戒指,“这一只,这是一个巴黎女人在谢肉祭那天给我的。啊!当两年以前,我在巴黎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尽情作乐啊!只有那里才是好玩的地方呀⋯”于是他发出一声留恋的叹息。 这天晚上,我们要在毕加利,要在新娘的双亲家里晚餐。我们坐上马车,我们到离开伊尔大约一里半路的邸宅去了。我被作为新郎家的朋友介绍着,并受着款待。我不会叙述那晚餐和餐后的谈话,我对于那些谈话很少加入。坐在新娘旁边的亚尔芬斯先生,每隔一刻钟,轻轻地对她说一句话。至于她呢,她很少抬起眼睛,而当她的求婚者每次和她说话时,她把脸孔羞得红红的,但却大大方方地回答着。 毕加利的小姐年方十八。她那纤弱而又婀娜的身材,和她那强壮的未婚夫的嶙峋的体格成了对照。她不仅是美丽,而且妩媚。我欣赏着她回答一切话语时的落落大方的态度;而她那并不缺少一种稍稍俏皮样子的和善的容颜,使我不由自主地记起了我的居停的美神。当我在心里作着这种比较时,我不禁自问:我们必须承认雕像比新娘更美的理由,是否大部分由于她的牝虎似的表情;因为即使在邪恶的情欲当中,精力也始终在我们身上引起一种惊愕和一种非出本心的叹美。 “多么可惜啊我离开毕加利时心里在想“,一个这样可爱的人儿竟会阔绰,而她的奁资竟会使她受到一个比她不如的男子的追求!” 当转回伊尔时,我觉得有时应当向柏雷阿拉德夫人说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在露西昂,你们真是百无禁忌呀!”我说“;怎的,夫人,你们竟在一个星期五举行婚礼呀!在巴黎,我们会比较迷信一些,任何人都不敢在一个这样的日子娶亲的。” “天啊!请你再不要对我提起这事吧,”她对我说“,如果这事只由我一个人作主的话,我们一定会选定另一个日子。可是柏雷阿拉德定要这样,而我们不得不照着他的意思做。但这事却使我难过啊。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幸呢?这一定有一个道理,因为,否则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害怕星期五呢?” “星期五她的丈夫叫道“,这是美神的日子呀这是一个适于举行婚礼的日子呀!你瞧,亲爱的同道,我仅只想着我的美神呢。老实说这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才选下星期五的。明天,如果你愿意的话,在举行婚礼以前,我们可以向她举行一番小小的祭奠,我们可以用两只斑鸠祭奠,并且,如果我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香的话⋯⋯” “得啦,柏雷阿拉德!”愤慨到了极点的他的夫人打断了他的话“,用香来供奉一只偶像!这会是一种渎神的行为!附近一带的人会要怎样议论我们呢?” “至少,”柏雷阿拉德先生说“,你会允许我把一个用玫瑰和百合做的花冠戴在她的头上吧? 瞧啦,先生,宪法只是一句空话呢。我们并没有信仰的自由!” 第二天的布置是照下面那样规定的。所有的人要准时在十点钟收拾停当。巧克力吃完之后,大家便乘车往毕加利。法律上的婚礼当在乡公所举行,而宗教上的仪式则在新娘家的礼拜堂举行。接下去是午餐。午餐后,大家可以随意消遣至七点。到了七点钟,大家转回伊尔,回到柏雷阿拉德先生家里,男女两家都集合在这里晚餐。这以后的时间便任其自然了。因为不能跳舞,大家便要尽可能地多吃一些东西。从早晨八点钟起,我便坐在美神前面,手里握着一支铅笔,第二十遍重新画着那雕像的头,但始终不能把握到她的表情。柏雷阿拉德先生在我身边走来走去,给我一些意见,并向我复述着他的腓尼基的语源说;随后把一些彭加尔的玫瑰放在雕像的台石上,并以一种悲喜剧似的声调为着快要到他家来生活的一对夫妇,向她发出一些祈愿。到将近九点钟的时候,他回到屋子里打扮去了,而同时却出现了亚尔芬斯先生,他被一件礼服紧紧地绑着,戴着白手套,穿着漆皮鞋,缀着雕花纽扣,纽扣孔里插着一朵玫瑰。 “你肯给我的女人画一张肖像吗他把身子弯在我的图画上对我说“,她很漂亮呢。” 这时,在我已经说过的那网球场上开始了一场球战。这事立刻引起了亚尔芬斯先生的注意。我呢,已经感到疲倦,并且因为不能画出这恶魔似的脸孔而绝望着,我也很快地放下画笔去看那些打球的人了。他们当中有几个先一天到来的西班牙骡夫。这是一些亚拉共人和纳发尔人2,他们差不多都有着奇妙的伎俩。因此那些伊尔人虽然受着亚尔芬斯先生在场和他的意见的鼓励,他们却颇快地被这些新的选手击败了。法国方面的观众感到非常狼狈。亚尔芬斯看了看他的表。那时还只九点半。他的母亲还没有把头梳好。他不再踌躇了;他脱去了礼服,叫人家给了他一件上衣,随后便向西班牙人挑战了。我微笑着并且稍稍出乎意外地看着他做去。 “应当保持本地的名誉呀他说。 这时我觉得他真是漂亮。他充满着热情。刚才还使他那样留意的他的装扮,现在已不值他一顾了。几分钟前,他怕弄松了领带,会不敢将头转动。现在他既不再想到他的烫过的头发,也不再想到他那打褶打得那样好的胸饰了。而他的未婚妻呢⋯真的,如果这是必要的话。我相信他会使得婚礼改期的。我看着他匆忙地穿上一双草鞋,把袖子卷起,随后,带着一种自信的样子,跑去作着战败的一方的领袖,正像凯撒在狄拉希姆集合他的兵士一样。我跃过篱笆,很方便地站在一株大树的荫下,让自己能够把对阵的双方都清楚看到。 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亚尔芬斯先生没有接着第一球;这球的确是打地面掠过,并且是由一个像是西班牙人领袖的亚拉共人以一种惊人的力量发出的。 这是一个年在四十左右、瘦而有力、身长六尺的汉子。他那带橄榄色的皮肤,有着一种差不多和美神的青铜一样深的色调。亚尔芬斯先生将球拍愤然丢在地上。 “这是这该死的戒指紧束着手指,使我错过了一个有把握的球!” 他颇为困难地把那镶着钻石的戒指卸下;我走近去接,可是他走在我前面,跑到美神那里,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重又当先站在伊尔人那面。 他脸色苍白,可是沉着而有决心。从这时起他再没有失过一次手,西班牙人被完全击败了。观众的热狂煞是好看:有的把帽子向天抛着,发出种种欢呼;另外的人则和他握手,称他为当地的荣誉。如果他击退了一次外国的侵略,我怀疑他会受到更加热烈和由衷的祝贺。失败者的悲哀更使他的胜利增加了光彩。 “我们可以再战几回,我的勇士,”他以一种优越的语调对那亚拉共人说“,不过我得让你们几分。” 我是宁愿亚尔芬斯先生显得比较谦逊的,并且我几乎为着对方所受的屈辱感到难过。 那高个的西班牙人深深地感到侮辱。我看到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脸孔变得苍白。他咬紧牙齿,以一种阴郁的容颜瞧着他的球拍;随后,他以一种窒息的声音轻轻说道: 柏雷阿拉德先生的声音扰乱了他儿子的胜利。我的居停没有看见儿子去指挥仆人准备新的马车,已是非常惊诧;当他看见他满头是汗,手里握着球拍,就更加惊诧了。亚尔芬斯先生跑进屋里,洗了脸和手,再穿上他的新礼服和漆皮鞋,而五分钟后,我们便坐着马车向通往毕加利的路上急驰。当地所有的网球选手和大部分观众跟在我们后面欢呼着。曳着我们的那些强壮的马匹几乎不能跑得比这些勇猛的加塔罗涅人更快。 我们到了毕加利。当行列快要往乡公所出发时,亚尔芬斯先生拍着额头,对我低低地说道:“糟透啦!我忘了戒指!它戴在美神的指头上,这真见鬼啦!至少请你不要告诉我的母亲吧。她也许什么都不会看出来。” “你可以打发一个人去取呀,”我对他说。 “唉!我的当差留在伊尔,这里的当差们,我一个也不信任。一千二百佛郎的钻石呀!这可以引动不止一个人呢。并且这边的人对于我的疏忽会怎样着想呢?他们会把我嘲笑不堪。他们会把我叫做雕像的丈夫⋯⋯只要人家不把它偷去就好呀!幸亏那偶像使得无赖们害怕。他们不敢走到距离她一只手臂远的地方。得啦!这并没有关系;我有着另一只戒指。” 法律上的和宗教上的两个仪式都以相当热闹的场面举行过了;而毕加利的小姐接受了一个巴黎制帽妇人的戒指,毫不怀疑到她的未婚夫为她牺牲了一种恋爱的保证品。随后大家上了食桌,大家在这里喝着,吃着,甚至唱着,这一切都花去很多时间。 我为着在新娘周围爆发的那种粗俗的愉快替她感到难堪。可是她却保持着我所不曾希望的最好的风度,她的窘态既不显得拙劣,也不显得做作。也许勇气是随着困难情况而来的吧。 午餐到底完毕了,这时已经下午四点钟,男子们便到那壮丽的花园里去散步,或是去看毕加利的农妇们穿着她们最漂亮的衣服在邸宅的草地上跳舞。这样,我们消遣了几个钟头。这之间,女人们却非常热心地包围着新娘,而她便将男家送来的首饰等件一任她们欣赏。随后新娘换了装束,而我留意到她用一顶便帽和一顶饰着羽毛的帽子盖住她的美发,因为女人们对于小姐时代习惯不许她们穿戴的那些装饰,一到可能的时候,她们是比什么都要性急地采用那些装饰的。 当大家准备动身去伊尔时,已经快要八点钟了,可是起先还展开了一个悲壮的场面;那对毕加利小姐尽着母亲责任的伯母,是一个年龄很高并且信心很强的女人,她绝不会和我们同往城市。临到动身时,她对她的侄女作了一番和做媳妇的义务有关的动人的说教,接在这番说教后面是自然而然地流着许多眼泪并作着无尽的抱吻。柏雷阿拉德先生把这番别离比作沙班女子的掠夺1。但我们毕竟走了,在路上的时候,每个人都努力想逗得新娘高兴并使她发笑;可是这只是徒然。 在伊尔,晚餐在等着我们,并且是怎样的晚餐啊!如果午前的粗俗的快乐使我觉得难受,那么现在一些特别拿新郎和新娘作为对象的双关话语和谐谑使我更加难受多了。在坐上食桌之前,曾经不见了一会儿的新郎,脸色苍白并且像冰一般严肃。他不停地喝着一些几乎和烧酒一般强烈的哥利沃老酒。我坐在他旁边,我觉得自己有提醒他的义务: “当心吧,人家说酒⋯⋯” 为使自己和同席的人们保持调和起见,我不知道自己对他说了什么蠢话。 他推着我的膝,并且非常轻地对我说道:“等大家起身的时候⋯⋯请你让我和你说两句话。” 他那严肃的声调使我吃了一惊。我比较留心地瞧着他,我注意到他的脸色的奇异变化。 “你觉得不舒服吗?”我问他道。 “没有。” 他又开始喝着酒。 这之间,在叫嚣的鼓掌声中,一个溜到食桌下面去过的十一岁的小孩,把他从新娘脚踝上解下的一条淡红色的美丽的带子拿给大家观看。他们说这是新娘的吊袜带。按照一种至今还保存在若干旧家的古老的习惯,它立刻被剪成一片片分给了那些年轻的人,而他们便将它缀在纽扣孔上。这是对于新娘的一个把眼白都要羞红的机会⋯⋯可是当柏雷阿拉德先生要求大家都静下来以后,对新娘朗诵了几句据他自己说来是即席口占的加塔罗涅语的诗句时,她更惶惑到了极点。如果我曾把那些诗句完全听懂的话,以下便是那些诗句的意思: “这是什么原因呀,朋友们?是我所喝的酒使我看到了两重东西吗?这里有着两个美神⋯⋯” 新郎以一种吃惊的样子突然转过头来,这使大家都笑了。 “是啦,我家里有着两个美神,”柏雷阿拉先德生接着说“,一个,像一朵松菌一样被我从土里发见了;另一个,从天上落下来,刚才把她的腰带分给了我们。”他想说她的吊袜带。 “儿啊,在罗马的美神和加塔罗涅的美神当中选一个你所喜欢的吧。小子选了加塔罗涅的,而他的一份是最好的。罗马的美神是黑的,而加塔罗涅的是白的;罗马的美神是冷的,而加塔罗涅的却使所有接近她的人热狂起来。” 这结尾的一句引起了一种那样的欢呼,那样嘈杂的喝彩和那样响朗的笑,弄到我以为天花板都要掉在我们头上了。围着桌子只有三张严肃的脸孔,即是新郎、新妇和我的脸孔。我的头痛极了,并且不知什么缘故,婚礼总使我不快。这一个婚礼,更使我感到一点儿厌恶。 最后的对句已经由副乡长唱过了(我得承认这些对句是非常轻快的),大家走到客厅去欣赏新娘的退席;因为已经快到了午夜,她立刻就要被人领往她的房间了。 亚尔芬斯先生把我拉到一个窗口,将眼睛转过一边对我说道: “你会要嘲笑我的⋯⋯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弄的⋯⋯我已经着了魔了!真是见了鬼啦!” 我最初想到的是:他自以为受着蒙丹涅和塞维涅夫人所说的这类不幸的威胁:“整个恋爱的领域都充满着悲剧的故事,”等等。 我以为这类事变只会发生在聪明人身上呢,我心里这样想道。 “你把哥利沃酒喝得太多了,亲爱的亚尔芬斯先生,”我对他说“,我曾叫你注意过。” “是啦,也许。但这是一种更加可怕得多的事。” 他的声音不大连贯。我相信他是完全醉了。 “你很明白吧。我的戒指?”他静了一会儿以后继续说。 “怎的!人家把它拿了?” “没有。” “既然这样,你拿到了它吗?” “没有⋯.我⋯.我不能把它从这鬼变的美神的手指上脱下。” “是啦!你没有十分用力去拔呀。” 可是美神⋯⋯她把指头抓紧了。” 他以一种粗野的样子注视着我,同时靠着窗上的插闩以免跌倒。 “怎样的故事啊!”我对他说“,你把戒指套得太深了。明天你用钳子便可以取到。可是请你留心不要把雕像弄坏了呢。” “不是,我对你说。美神的手指缩回了,弯转了;她抓紧了手,你听懂了吗?⋯⋯她是我的妻子了,在外表上,因为我把戒指给了她⋯⋯她不肯把它还出来。” 我突然感到一个冷颤,并且起了一会儿鸡皮疙瘩。随后,他对我深深地叹息着,递给我一口酒气,而我所有的感动便都消失了。 这家伙是完全醉了,我心里想。 “你是古物研究者,先生,”新郎以一种可怜的声调补充道,“你是认识这一类雕像的⋯⋯也许有着我毫不懂得的什么弹簧,什么魔术吧⋯⋯你愿意去看看吗 “好的,”我说“,和我一道去吧。” “不,我宁愿你一个人去。” 我走出了客厅。 在晚餐的时候天已经变了,雨已开始很厉害地落着。我正要去讨一把雨伞时,一个想头把我止住了。我去验证一个醉人对我说的事情,那我未免太蠢了!我心里想。并且,也许他想对我做一个恶作剧,好让这些诚实的乡下人发笑吧;而最低限度我要遭到的是:被雨淋得通透,并患上很厉害的感冒。我从门口向那淋着雨水的雕像瞥了一眼,我不转回客厅却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我睡在床上了,可是瞌睡却许久还不到来。白天的一切场面都浮上了我的脑中。我想着这如此美丽如此纯洁却委身于一个粗鲁醉汉的少女。一种以地位和财产为目的的婚姻是怎样可憎的事情啊!我心里这样想。一个村长梦想着一条三色绸带一个司祭梦想着一件袈裟,而世界上最贞淑的女子现在却交给米洛妥尔!两个并不相爱的人,在两个恋人愿意拿生命去换取的这一瞬间,他们彼此能够说些什么呢?一个女人能爱上一个曾经一度在她面前显得粗野的男子吗?最初的印象是不能消灭的。而我对这事有着确信,这位亚尔芬斯先生是可憎恶的⋯⋯ 当我作着这番被我略去很多的独白时,我听到屋了里许多来来往往的声音,大门开了和关上,一些车子开走了。随后我像是听到楼梯上几个女人的轻轻的脚步,她们在朝着和我的房间相反的过道的尽头走去。这大约是人家带去就寝的新娘的行列。 随后人家又下楼去了。柏雷阿拉德夫人的房门关上了。这可怜的女孩子该是怎样的困惑和不舒适啊我心里想。我生气地在床上转过身去。一个独身汉在一个举行婚礼的人家扮着一个愚蠢的脚色。 屋子里静寂了片刻,随后一阵走上楼来沉重的脚步又把这静寂打破了。木造的楼梯发出很厉害的轧声。 “多么粗鲁的家伙!”我不知不觉地叫道“,我敢打赌:他会要掉下楼去的。” 一切又回复了宁静。我拿了一本书以便转换我的思路。这是一册本县的统计表,这里面有着柏雷阿拉德先生的一篇关于勃拉德区的高卢时代的纪念物的论文来为全书生色。我读到第三面便睡着了。 我睡得不好并且醒了几次。大概是早上五点钟光景,当鸡叫的时候,我已醒来二十分钟了。天已快要发亮。这时我清清楚楚听到我在睡着以前所听到过的那同样沉重的脚步,同样的楼梯的轧声。我觉得这事很奇怪。我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试着去猜测为什么亚尔芬斯先生起得这样早。我想象不出任何类似的例子。 当我快要再把眼睛闭上时,我的注意重又受着一些奇异的踏脚声的刺激。刹那间,这种声音里又混入叫铃的鸣声和房门被猛力推开的声响,随后我听到一阵混乱的叫喊。 “这是那醉汉在什么地方放火了我一面这样想,一面从床上跳下。 我连忙穿好衣服走进过道。从对面那端发出一些叫喊和哭泣,而那喊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使人心碎的声音盖住所有其他的声音。这显然是亚尔芬斯先生遭到了什么不幸。我跑进新婚夫妇的房间,房里已经挤满了人。最先送入我眼中的光景, 是那青年男子半裸着,横倒在木头已经坏了的床上。他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他的母亲在他旁边哭着叫着。柏雷阿拉德先生忙乱着,用香水擦着他的太阳穴或是把盐放在他的鼻子底下。 唉!他的儿子已经死去多时了。房里另一端的一只长沙发上是那正在作着可怕的痉挛的新娘。她发出一些听不清楚的叫喊,两个强壮的女仆费尽了气力才把她制住。 “天啊!”我叫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呀?”我走近床铺把那不幸的青年人的身体抱起,他早已硬而且冷了。他那些咬紧着的牙齿和他那变黑的脸孔表现出最难堪的痛苦。我们完全看出他是遭着凶杀,并且死时有着可怕的痛苦。 然而他的衣服上面没有任何血迹。我把他的衬衫解开,看见他胸口上有一道延长到两肋和背心的铅色的痕迹。人家会说他曾被一只铁圈紧紧地束过。我的脚踏在地毡上的什么硬东西上面;我弯下腰看到了那钻石戒指。 我把柏雷阿拉德先生和他的女人拖到他们自己的房间,我叫人把新娘也抬到那里。_ “你们还有一个女儿呢,”我对他们说“,你们有着照看她的义务呀。” 我觉得亚尔芬斯先生是无疑地成了一件谋杀行为的牺牲者,而谋杀他的凶手们是得到门路在晚上溜进新娘房里的。可是这些胸口上的打扑伤,伤痕的圆形的方向却使我非常困惑,因为一根木棍或是一条铁棒都不能造出这样的伤来。突然我记起听到说过:在瓦朗斯地方,有些无赖汉用着长长的盛满细沙的皮袋去扑杀人家拿钱叫他们去谋害的人们。立刻,我想起了那亚拉共骡夫和他的威胁;但虽如此,我几乎不敢相信他会对于一个不重要的玩笑作出那样可怕的报复。 我到屋子里去到处寻觅破坏的痕迹,但什么地方都没有发现。我到花园里去看看凶手们是不是从这方面溜进来的,但我找不到任何确实的征候。并且昨晚的雨把土地浸得那样厉害,以致不能留下十分清晰的迹印。但虽这样,我仍旧发见了几个深深的印在地上的脚迹;这些脚步印在相反的两个方向上,但却印在同一条线上,它们从连接网球场的篱笆角上开始出现,而在房屋的门口完毕。这也许是亚尔芬斯先生到雕像的手指上去找他的戒指时的脚印。另一方面,篱笆在这地方不及旁的地方繁茂,凶手们一定是从这里越过来的。在雕像前面走过来又走过去,我停住脚把她打量了一会。这次,我得承认,我眺望着她那带着讽刺的恶意的表情不能不感到恐惧。并且,头脑里充满着亲自见到的种种可怕场面的我,好像看到一个对于打击这户人家的不幸在拍手称快的阴险的神祗。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并且把自己一直在那里关到中午。于是我出来并去打听我的居停们的消息。他们已经稍为宁静了些。加利的小姐我应当说亚尔芬斯先生的寡妇已经恢复了知觉。她甚至还对那恰好在伊尔出巡的柏毕仰的地方检察官说过话,而这检察官正式接收了她的供词。他向我要我的供词。我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对他说了,并且我不曾在他面前隐藏我对亚拉共骡夫的疑心。他下令立刻将他逮捕。 “你曾在亚尔芬斯夫人那里听到什么事情吗当我的供词写好并签字以后,我问那检察官道。 “这不幸的年青女子已经变得疯了,”他含着悲戚的微笑对我说,“疯了!完全疯了。她是这样说的: “她说她放下帐子,在床上睡了几分钟的时候,她的房门忽然开了,并且有什么人进来了。那时亚尔芬斯夫人睡在床上靠壁的地方,脸孔朝着墙壁。她相信这是她的丈夫,她一动也没有动。过了片刻,床铺像被载上了一件非常重的东西一样发出轧音。她害怕极了,可是不敢转过头来。五分钟,也许十分钟吧⋯.她弄不清是多少时候,是这样的过去了。随后她不知不觉地动了一下,或许是那睡在床上的人动了一下,于是她觉得触到了像冰一般冷的什么东西。所谓冰一般冷的什么东西,这是她的措辞。她一面全身打着哆嗦,一面更贴住靠壁的地方睡着。不久之后,门又第二次开了,又有什么人进来了,并且叫道:‘晚安,我的亲爱的妻。’转瞬间,那人捞起了帐子。她听到一个窒息的叫喊。那在床上睡在她旁边的人,坐起了身子并像是向前面伸出了手臂。这时她转过头去⋯.于是她说她看到她的丈夫跪在床边,头齐枕头那么高,被一个绿色的巨人似的东西抱在怀里用力地搂住。她说,并且对我反复说过许多次,可怜的女人⋯.她说她认出那巨人是⋯.你猜到吗?是那青铜造的美神,是柏雷阿拉德先生的雕像⋯.自从这雕像在本地出现以来,所有的人都做着关于她的梦呢。可是我再接着说那不幸的疯女人的故事吧。看到这光景,她便失掉了知觉,并且也许在不多时以前她便失掉理性了。她__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她昏去了多少时候。当她醒转来时,她看到那幻影,或是那雕像她一直这样说的一动也不动,两腿和下身睡在床上,上身和两臂向前伸着,怀里抱着她那毫不动弹的丈夫。这时听到了一声鸡叫。于是雕像从床上下来,让尸首倒在地上,走出房去了。亚尔芬斯夫人拚命拉着叫铃,其余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他们把西班牙人抓来了。他显得毫不慌乱,并以非常冷静和机警的态度答辩着。他并不否认我所听到的话语,可是他把那话加以解释,说他除要表示第二天身体休养好了,要和胜利者再来比赛一次网球并将他击败以外,没有旁的意思。我记得他补充道: “一个亚拉共人,当他受到侮辱时,不会等到第二天来报复的。假使我曾以为亚尔芬斯先生想要给我难堪的话,我会立刻把我的短刀插进他的肚内。” 人家把他的短靴和花园里的脚印比过;他的短靴比那脚印大多了。 末了,这汉子投宿的旅馆主人证明他整个夜晚都在按摩他的一匹生病的骡子,并给它喂药吃。 并且这亚拉共人是一个名声很好的人,他在本地熟人很多,他每年都来这里作生意。因此当局对他说着抱歉的话将他释放了。 我忘了当亚尔芬斯先生活着时最后看到过他的一个仆人的供词。这是当他要上楼到他的女人房内去时,他把这人叫来,以一种不安的神情问他知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仆人回答他绝没有看到过我。于是亚尔芬斯先生叹了口气,并且有一分钟不作一声,随后他说道“:那么!他也见了鬼啦! 我问这人当亚尔芬斯先生和他说话时,他手上有没有戴着他的钻石戒指。仆人没有立刻回答我。末了,他说他相信没有,他说他对于这事并没有注意到。 “如果他手上戴着这戒指的话,”他改过口来补充道“,我一定会注意到的,因为我以为他已经把那戒指给了亚尔芬斯夫人了。” 在问着这仆人时,我重又稍稍感到亚尔芬斯夫人的供词在这整个屋子散布着的迷信的恐怖。检察官含着微笑瞧住我,而我便不再说下去了。 当亚尔芬斯先生的葬仪举行过后几小时,我便准备离开伊尔了。柏雷阿拉德先生的车子会把我送到柏毕仰。虽然他身体那样衰弱,那可怜的老人却要将我陪送到他的花园门口。我们默无一语地走过那花园,他靠在我的手臂上,几乎很难举步的样子。当我们分手的时候,我向那美神投了最后的一瞥。我的居停虽然毫不存有美神在他的一部分家族里所引起的恐怖和憎恶,但我充分预料到他会愿意放弃一件使他不断地记起一桩可怕的灾难的东西。我原打算劝他把这雕像摆到一个博物馆去的。 当我犹疑着不敢谈起这话时,柏雷阿拉德先生却把头机械地向他看到我在注视着的那方转过去。他瞥见了雕像,并且立刻哭起来。我抱吻了他,不敢对他说出一个字,便坐上了马车。 自我走了以后,我便再没听到有什么新的光明来照亮这神秘的灾祸。 柏雷阿拉德先生在他儿子死后几个月去世了,根据他的遗嘱,他把他的手稿遗赠给我了。这些手稿,我有一天也许会发表出来的。我在这些手稿里面并没有找到那和美神的铭语有关的论文。 追记:我的朋友先生最近从柏毕仰写信给我说:雕像已不存在了。丈夫死了以后,柏雷阿拉德夫人最初注意到的事情便是把雕像熔铸为钟,而它便在这新的形态下给伊尔的教堂服务着。可是,先生补述道,仿佛有一个恶运追随着占有这青铜的人们似的,自从这钟在伊尔响着的时候起,葡萄已经冻坏过两次了。 炼狱里的灵魂 西塞罗1在什么地方说过,我相信是在他的论文《论天神的性质》里说过:有好几个朱必特2;一个在克里特岛,另一个在奥林匹亚,还有一个在别的地方;弄到后来在希腊的每一个有点名气的城市里,都有它自己的朱必特。人家把所有这些朱必特汇合成为一个,把他的各个化身的经历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这位天神有那么多的好运气。 这种混乱情况在唐璜身上也存在,唐璜这位人物几乎同朱必特同样出名。仅仅在塞维利亚3就有好几个唐璜;其它许多城市也都各有它们自己的唐璜。每一个在开始时都有自己的传说,随着时日流逝,所有这些传说逐步融合成为一个。 可是,只要仔细加以研究,就很容易把各人的传说区别开来,至少可以把其中的两个分清楚,这两个就是:特诺里奥的唐璜4和马拉尼亚的唐璜5;前者的结局尽人皆知,是被石像带走,后者的结局却完全不同。 1西塞罗(纪元前106—43年),古罗马政治家与演说家。 2朱必特,罗马神话中的主神,主宰天上和大地。 3塞维利亚,西班牙城市。 4据西班牙传说,唐璜是14世纪时塞维利亚贵族的儿子,诱奸了一个女子而杀死她的父亲,还嘲弄地邀请她父亲的石像赴宴;石像显灵把唐璜带到地狱里去。这个唐璜的领地是特诺里奥,称为唐璜·特诺里奥。 5这个唐璜就是本篇所叙述的领地是马拉尼亚的唐璜。 在传说中他们两人的一生完全相同,只有结局可以把他们区分开来。有各种不同的结局来适应各人的口味,如同迪西斯1的剧本,可以按照读者的感觉,来决定结局是好是坏。 至于这个故事或者这两个故事的真实性,那是无可怀疑的;如果我们认为这两个恶棍并非实有其人,这就是使人对塞维利亚最高贵的家族的世系产生怀疑,那么我们就会大大地损伤塞维利亚人热爱乡土的心。他们可以指给外地人看唐璜·特诺里奥住过的房子;而一切爱好艺术的人,都不能经过塞维利亚而不去访问一下仁爱教堂。他们在教堂里可以见到唐璜·马拉尼亚绅士的坟墓,墓上有唐璜自己出自谦逊,或者可以说是由于骄傲而口授的铭文:“这里长眠着曾在世上活过的最坏的人”2。经过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怀疑呢?当然,带你看过这两处古迹以后,你的向导还会告诉你,唐璜(没有说明是哪一个)怎样向希拉尔达提出一些古怪的建议,希拉尔达全都接受了,而希拉尔达是大教堂摩尔式塔楼上面的铜像;——又告诉你唐璜怎样喝酒喝得浑身发热,沿着瓜达尔基维尔河左岸散步,向右岸一个抽雪茄的人借火(这个人就是魔鬼的化身),这个人把身体越拉越长,一直越过了河流把雪茄递给唐璜,唐璜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拿起了魔鬼的雪茄来点燃自己的雪茄,由于他是个硬汉子,他丝毫没有理睬魔鬼的警告…… 1迪西斯(1733—1816),法国悲剧诗人。 2这句话的原文是拉丁文。 这两个唐璜都有一些共同的恶作剧行为和罪恶,我已经设法把应该由谁负责的就归给谁。由于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我特别注意把不属于唐璜·特诺里奥的事件,才归到我这篇小说的主角唐璜·马拉尼亚的身上;通过莫里哀和莫扎特的杰作1,我们已经熟知唐璜·特诺里奥的故事,有许多事件由于岁月的流逝,已经证明不能归到唐璜·特诺里奥身上。 唐卡洛斯·德·马拉尼亚伯爵是塞维利亚最富有和最受人敬重的贵族之一。他出身于很有名望的家旅,在镇压摩尔人起义的战争中,他显示出他并不缺乏祖先遗传下来的勇敢。阿尔普哈拉斯山谷2攻下以后,他带着额角上的伤疤回到塞维利亚,还带来一大群从异教徒那里抢来的孩子;他花了心血给孩子们洗礼,还把他们卖给基督徒家庭,自己赚了一大笔钱。他的伤疤并没有丑化他的相貌,也没有妨碍他获得一位好家庭出身的小姐的青睐,这位小姐在一大群求婚者中选中了他。他们婚后生下了好几个姑娘,有些后来结了婚,有些当了修女。唐卡洛斯·德·马拉尼亚对于自己没有男性继承人正在感到失望的时候,一个男孩子诞生了,这使他充满了快乐,也充满了希望:他的贵族世袭财产3不致于落到旁系亲属的头上了。 1莫里哀于1665年写过五幕喜剧《唐璜》:莫扎特于1787年为两幕歌剧《唐璜》作曲,歌词是洛伦索·达·庞特撰写。喜剧和歌剧《唐璜》都是杰作。 2阿尔普哈拉斯山谷是1568—1571年摩尔人起义失败后最后隐藏的处所。 3贵族世袭财产指贵族的头衔及其领土、房屋等,应由长子继承。 这个渴望已久的儿子就是唐璜,我们的真实故事的主角,他受父母宠爱,正如所有富有的大贵族家庭的独子都受父母宠爱一样。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差不多是自己行动的绝对主人,在他父亲的宫殿里,没有人胆敢违抗他。只不过他的母亲希望他跟她一样虔诚,他的父亲希望他跟他一样勇敢。母亲用爱抚和糖果强迫孩子学会了各种祷文,玫瑰经,以及所有必要和非必要的经文。她哄他睡觉时就给他念圣人的传记。另一方面,父亲却教给儿子那些歌颂熙德1和贝尔纳多·德尔·卡尔皮奥2的八音节格律诗,对他讲述摩尔人起义的故事,鼓励他整天练习掷投枪,放弩箭,甚至开火枪,向着一个穿着摩尔人服装的假人攻击,这个假人是他叫人制造,放在花园的角落里的。 在德·马拉尼亚伯爵夫人的小圣堂里有一幅图画,风格完全像莫拉莱斯3那种生硬而干瘪的画,画的是炼狱里的酷刑。画家所想得出的各种刑罚,都十分准确地画在上面,使得宗教裁判所里的行刑人也找不出什么破绽来。炼狱的灵魂是在一个很大的洞穴里。洞穴顶上有一个气窗,一个天使在气窗旁边伸手把一个灵魂拉出这痛苦的地方,天使旁边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合着掌拿着一串念珠,仿佛在热诚地祈祷。这个人就是图画的施主,叫人绘制这幅图画来送给韦斯卡4的一所教堂。摩尔人起义的时候,放火烧了那座城,教堂被毁于火;可是像奇迹一般,那幅图画却保存了下来。德·马拉尼亚伯爵把这幅画带回来,用来装饰他妻子的小圣堂。平时小唐璜每次进去看他的母亲,总要动也不动地站在图画面前默想好半天;这幅图画既使他害怕,又吸引着他。他尤其不能把视线从一个男人的身上挪开,这个男人的五脏仿佛被一条蛇咬啮着,肋骨被铁钩吊住,挂在半空中,下面被炙热的炭火烘烤着。这个男人惶恐不安地向气窗那边凝视,似乎在要求那位施主为他祈祷,使他早日脱离这许多痛苦。伯爵夫人从来不错过机会解释给儿子听:这个可怜的人受这些苦刑是因为他没有学好天主教教理,是因为他嘲笑过教士,或者他在教堂里不专心。那个能够飞向天堂的灵魂,是德·马拉尼亚家一个亲戚的灵魂,这个亲戚当然有些小罪,可是德·马拉尼亚伯爵为他祈祷,为他布施了许多金钱给教士,把他从火和痛苦中赎了出来,现在能够满意地把这位亲戚的灵魂送上天堂,不让他长期留在炼狱里受苦了。伯爵夫人最后还加上一段话:“璜儿,也许我有一天也要这样受苦,如果你想不到献几台弥撒把我从那里救出来,那我就要留在炼狱里万万年!让养育你的母亲留在炼狱里受苦,那是太不应该了!”于是孩子哭了,如果他的口袋里有几个雷亚尔5,他就赶快施舍给他遇见的第一个拿着钱箱为炼狱的灵魂募捐的人。 1熙德(1040—1099),西班牙骑士,以攻打摩尔人出名。 2贝尔纳多·德尔·卡尔皮奥,传说中的西班牙英雄,据说曾杀死罗兰。 3莫拉莱斯(1509—1586),西班牙画家,专画宗教画。 4韦斯卡,西班牙西北部城市。 5雷亚尔是从前西班牙的小银币。 要是他走进他父亲的办公室,他就会看见被火枪子弹打歪了的胸甲,德·马拉尼亚伯爵攻打阿尔梅里亚1时所戴的头盔,上面还有回教徒斧子的刀痕;从异教徒那里抢来的矛枪,摩尔式军刀和旗帜,装饰着这所房间。 伯爵对儿子说:“这把弯刀,我是从贝哈尔2一个回教法官手里抢到的,他用刀砍了我3次我才结果了他的性命。——这面军旗是埃尔维尔山3的叛徒们拿着的旗子。他们刚抢劫了一个基督教村子,我同20个骑兵飞驰过去援救。 1阿尔梅里亚是西班牙的港口,在安达卢西亚,1492年以前为阿拉伯人占领。 2贝哈尔是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地区加的斯省的一个城市,1492年以前由阿拉伯人占领。 3埃尔维尔山在西班牙格拉纳达城附近,格拉纳达城在安达卢西亚,是阿拉伯人在西班牙的最后据点;1492年城陷以后,阿拉伯人全部被逐出西班牙。 我4次想冲进他们的队伍夺下这面军旗,可是4次都被打退了。第五次我划了一个十字,嘴里喊:‘圣雅克1!’我就冲破了那些异教徒的队伍了。——你看见我绘在家徽上面的这个金圣餐杯吗?那是一个摩尔人的阿訇2从一个教堂里偷来的,他在教堂里做尽了坏事。他的马匹在圣坛上吃大麦,他的兵士把圣人们的骸骨到处乱扔。这个阿訇用这个圣餐杯来喝冰镇果子汁。他正在把这神圣的杯子放到嘴唇上的时候,我闯进了他的营盘。他还来不及叫一声:‘真主!’喝下去的东西还在他的喉咙里,我就用这把宝刀砍进这条狗的剃掉了头发的脑袋,刀锋一直砍到他的牙齿。为了纪念这个神圣的报复,国王准许我在我的纹章里加上一个金圣餐杯。我告诉你这一切,璜儿,为的是让你告诉你的子孙们,使他们知道为什么你的纹章同你祖父唐迭戈的有点不同,你祖父的纹章你可以看见绘在他的画像下面。” 1圣雅克又名大雅克,耶稣十二门徒之一,据说他曾经在西班牙布道传教,使西班牙改信天主教;他的骨灰收藏在西班牙,成为天主教徒朝圣的目标之一。 2原文是西班牙文,阿訇同时兼任军事长官。 孩子在尚武精神和宗教信仰的双重教育下,整天将时间花在用狭长的木板制造十字架,或者拿着一柄木刀,在菜园里练习攻打罗塔产的南瓜,因为他认为这些南瓜形状很像包着头巾的摩尔人的脑袋。 唐璜到了18岁,拉丁文还识得不多,可是充当弥撒的辅祭却十分称职,能用双手舞长剑或短刀。比熙德舞得更好。他的父亲认为德·马拉尼亚家族的一个贵族应该学会别的才能,决定把他送到萨拉曼卡1去。旅行的准备工作不久就做好了。母亲给了他许多念珠、祝福过的肩带和圣像牌。她还教给他好几种祈祷文,这些祈祷文在人生的各种境遇中都能得到神佑。唐卡洛斯给了他一柄剑,剑柄镶银,饰有他家的纹章。他对儿子说:“到目前为止,你只跟孩子们生活在一起,现在开始你要同成人在一起生活了。你要记住:一个贵族最宝贵的财产就是他的荣誉;而你的荣誉就是马拉尼亚家族的荣誉。宁愿作为我们家族的最后一个后裔死去,也不要玷污这个家族的荣誉!拿了这柄剑,如果有人攻击你,这柄剑就可以帮你防身。永远不要第一个拔剑;但是要记住:你的祖先没有战胜或者报复以前,是永远不会把剑重新插入剑鞘中的。” 1萨拉曼卡,西班牙城市,有著名大学及大教堂。 马拉尼亚家族的后代具备了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武器以后,就骑上马,离开了他的祖屋。 萨拉曼卡大学当时正处在最兴旺发达时期。学生从来没有这么多,教授从来没有那么博学,可是市民也从来没有吃过这些学生这么多的苦头;这些青年飞扬跋扈,傲慢无礼。他们充斥全城,或者可以说是统治全城。他们唱夜曲,奏闹乐,在夜间大肆喧哗,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为了打破这种单调的生活,他们还不时抢走妇女或者姑娘,或者偷东西,或者打人。唐璜到达萨拉曼卡以后,花了几天功夫把介绍信递交给他父亲的朋友们,拜访老师,游览各个教堂,参观教堂所收藏的圣人遗物。按照他父亲的意愿,他把一笔数目相当巨大的款项交给一个老师,请他发给贫穷的学生。这笔赠与非常成功,马上使他获得了许多朋友。 唐璜有极强烈的学习欲望。他很想用心听老师的话,把一切出自老师之口的话都当作是福音书上的语言;为了不漏掉任何一句说话,他想尽量坐到离讲坛最近的地方。他走进上课的教室,看见有一个位子空着,这个位子是他希望能得到的离老师最近的位子。他就坐了下来。旁边有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学生——大学里这种学生多的是,那学生挪开盯着书本的眼睛,带着愚笨的惊愕神气望着唐璜,然后用几乎战战兢兢的声调对他说:“您难道不知道这是唐加西亚·纳瓦罗经常坐的座位吗?” 唐璜回答说他只知道是谁先来谁就得座,他看见这个位子空着,认为可以坐下来,尤其是唐加西亚先生又没有叮嘱他的邻座为他保留位子。 那个学生说:“我看出来了,您是新来的,到这儿的时间还不长,因为您不认识唐加西亚。要知道这是一个最……” 说到这里学生压低了声音,仿佛害怕被别的学生听见。 “唐加西亚是一个可怕的人。谁得罪他谁就要倒霉!他没有持久的耐心却有很长的剑。可以肯定的是,有谁如果坐在一个唐加西亚坐过两次的位子上,就完全可以引起一场争吵,因为他很容易生气而且非常敏感。他吵起架来就要动手,一动手就要杀人。我向您提出警告,您认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唐璜觉得非常奇怪,这个唐加西亚给自己保留了最好的位子,却又不准时出席。同时他看见有好几个学生的眼睛都盯着自己,如果他坐了这个位子又走开,这将大大有损于他的自尊心。另一方面,他毫不在乎刚到这里就同人吵架,尤其是同一个像唐加西亚那样似乎非常可怕的人吵架。他正在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而人则始终机械地坐在他原来位子上的时候,一个学生走了进来,一直朝他走去。 “唐加西亚来了,”他的邻座对他说。 这个加西亚是个宽肩膀的青年,体格健美,面色被太阳晒黑,眼睛十分傲慢,嘴巴充满轻蔑。他穿一件完全磨光了的短褂,原来的颜色可能是黑色,外面罩一件有破洞的斗篷;在这些衣服上面,挂着长长的一条金链。我们知道,在任何时代,萨拉曼卡大学和西班牙别的大学的学生,都以穿得破破烂烂为光荣,大概他们想以此表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并不需要财产来装饰。 唐加西亚走到唐璜还坐着的那张凳子上,十分客气地向唐璜行了一个礼,对他说: “阁下,您在我们中间是新来的,可是我已经熟知您的名字。我们的父亲是好朋友,如果您不嫌弃,他们的儿子也不会不是好朋友。” 他边说边把手伸给唐璜,态度非常友善。料想不到会受到这样接待的唐璜,也连忙还礼,回答他说,能够同他这样一位绅士做朋友,他感到非常光荣。 唐加西亚接着说:“您还不熟悉萨拉曼卡,如果您愿意接受我做您的向导,我很高兴带您去参观一切,把这个您要居住的地方,从最大的东西一直到最小的东西,都带您去看。”然后他向坐在唐璜身边的那个学生说:“喂,佩里科,你以为像你这样一个笨蛋也配坐在唐璜·德·马拉尼亚阁下身边吗?” 一边说,他一边粗暴地推开他,占据了他的位子,学生赶紧让开。 上完课以后,唐加西亚给他的新朋友留下地址,要他答应一定去看他。然后很有风度和亲热地把手一挥,拿他的满是破洞的斗篷优雅地往身上一裹,走了出去。 唐璜胳膊里夹着书,在学校的回廊里停下来,仔细观看那些布满墙上的旧铭文,这时候他看见刚才同他谈过话的学生也走过来,似乎也要观看同样的东西。唐璜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认识他,然后准备走出去,学生一把拉住他的斗篷,对他说: “唐璜阁下,如果您没事儿,您能俯允同我谈一会儿话吗?” “好的,”唐璜回答,他把身体靠在一根柱子上,“您说吧。” 佩里科不安地向四周张望,仿佛他害怕被人看见,然后走到唐璜身边凑到他的耳边说话;这样小心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在他们所在的宽阔的哥德式回廊里,除了他们就没有别人。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那个学生用很低而且几乎发抖的声音问: “唐璜阁下,您能不能告诉我,令尊是否真的认识唐加西亚·纳瓦罗的父亲?” 唐璜作了一个表示惊异的动作。 “您刚才不是听见唐加西亚自己说了吗?” “是的,”学生回答,把声音压得更低一点。“可是您有没有听见令尊说过他认识纳瓦罗阁下呢?” “当然,听说过,他同他一起跟摩尔人打过仗。” “很好;可是您听说过这位贵族有……一个儿子吗?”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十分注意我父亲是怎样说起他的……不过这些问题有什么用?难道唐加西亚不是纳瓦罗阁下的儿子?……他是私生子吗?” “天老爷在上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惊骇万状的学生嚷起来,望了望唐璜倚着的柱子背后有没有人,“我只是想问问您,您是否知道人家传说的关于唐加西亚的一件怪事?” “我一点也不知道。” “人家说……请注意我只不过重复我听见别人说过的话……人家说,唐迭戈·纳瓦罗有一个儿子,在六七岁的时候,患了重病,这病十分古怪,医生不知道给他服什么药才好。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就给好几个圣堂献了无数贡品,又叫病孩去摸圣人的遗物,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用。他绝望了,有一天,据人家告诉我……有一天,他望着圣米歇尔1的圣像说:‘既然你不能够救我的儿子,我倒想看看在你脚下的那一位有没有更大的魔力。’” 1圣米歇尔是天使长,通常他的画像总是画着他脚下踏着魔鬼。 “这是最可耻的渎神的话!”唐璜嚷起来,气愤到了极点。 “不久以后孩子就病好了……这个孩子……就是唐加西亚!” “因此从那时起唐加西亚就有魔鬼附身了,”唐加西亚哈哈大笑地说,他从旁边的一根柱子后面走出来,看样子他在柱子后面偷听这场谈话已有多时了,“说真的,佩里科,”他用冷酷而鄙夷的口气对那个惊呆了的学生说,“如果你不是一个懦夫,我非得叫你后悔这么大胆地在背后谈论我。——唐璜阁下,”他转过来对马拉尼亚说,“等到我们更熟悉一点以后,您就不会浪费时间去听这种闲话了。好吧,为了给您证明我不是一个恶魔,请费神马上陪我到圣彼埃尔教堂;等到我们敬神完毕以后,我请求您准许我邀请您同几个同学吃一顿便饭。” 他一边说,一边挽起唐璜的胳膊,唐璜在听佩里科讲述这事时被人发觉,未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连忙接受了新朋友的建议,以表示他对刚才听到的中伤的话并不十分重视。 走进圣彼埃尔教堂以后,唐璜和唐加西亚跪在一个祭坛前面,祭坛周围跪着一大群信徒。唐璜低声念经;他这样虔诚地低着头过了相当时间以后,抬起头来,发觉他的同学还处在敬神到入迷的状态,嘴唇轻轻地动着,可以说他的默祷还没到一半时间。唐璜对自己这么快就结束默祷感到有点害羞,就开始低声念他想得起来的祷文。念完以后,唐加西亚还是动也没有动。唐璜于是心不在焉地又念了一些较短的祈祷文;发觉他的同学始终保持不动,他认为他可以向周围张望一下,以消磨时间,同时等待他的同学无休止的祈祷结束。一开头,有3个跪在土耳其地毯上的妇女吸引了他的注意。其中一个从她的年龄,从她带的眼镜和她头上的帽子宽阔得叫人肃然起敬上看来,只能够是一个保姆。另外两个又年轻又漂亮,眼睛虽然低垂望着念珠,可是还没有低到使人看不见它们长得又大,又亮,形状又美。唐璜很喜欢盯着其中一个,喜欢的程度简直使他忘记了他是在一个神圣的地方。他也忘记了他的同学正在祈祷,他拉了拉他的袖子,问他那个拿黄琥珀念珠的姑娘是谁。 唐加西亚对他这样中途打扰并没有表示气愤,他回答说:她是唐娜特雷莎·德·奥赫达,旁边一个是唐娜福丝塔,她的姐姐,她们俩都是卡斯蒂利亚政务委员会参事官的女儿。我爱上了姐姐,您去爱妹妹吧。您瞧,”他又补充一句,“她们站起来了,要走出教堂了;我们快点赶出去看她们上马车;也许风掀起她们的裙子,我们还可以看见她们美丽的大腿呢。” 唐璜对唐娜特雷莎的美貌震惊到了这种程度,连这样一些非常不敬的话他都没有注意到。他站起来跟着唐加西亚走到教堂门口,眼看着两位贵族小姐上了马车,车子驶离教堂广场,转入一条极繁荣的街道。她们走了以后,唐加西亚把帽子深深地横戴在头上,快活地叫喊: “多可爱的姑娘!在一星期内我如果不能把姐姐弄到手,我宁愿让魔鬼把我带走!您呢,您向妹妹进攻已经有了进展吗?” “怎么!已经有了进展?”唐璜天真地回答,“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呢!” “这算什么理由!”唐加西亚嚷起来,“您以为我认识福丝塔已经很久了吗?可是今天我递给她一封情书,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一封情书?可是我没有看见您写呀!” “我身上经常带着写好的情书,只要上面不写名字,就可以送给任何人。只不过要注意不要在眼睛或者头发的颜色上用错了形容词。至于什么叹气呀,眼泪呀,忧虑听,无论褐色头发或者金黄头发的女子,姑娘或者妇人,都会善意地加以解释的。” 这样谈着谈着,唐加西亚和唐璜走到要在那里吃饭的房子门口。他们吃的是学生的菜饭,数量丰富,质量不够上等,品种也不多。大量的辣味炒菜,咸肉,所有的食物都刺激喉咙使人想喝酒。而且也有大量的芒什和安达卢西亚出产的名酒。有几个学生在等候着他们,这些学生都是唐加西亚的朋友。大家马上入席,在好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嘴巴嚼食的声音和酒杯碰酒瓶的声音。不到一会儿,美酒就使在座的人心情愉快,谈话开始变得热闹起来。谈的无非是决斗、调情和学生的恶作剧。一个说他怎样欺骗他的女房东,在租金到期的前一天搬了家。另一个说他向一个酒商以一位最严肃的神学教授的名义定购了几坛著名的葡萄酒,他巧妙地把酒收下,让那教授去付款——如果教授愿意付的话。这一个说他打了夜间巡逻队员;另一个说他用一条绳梯,不顾一个嫉妒的丈夫所作的种种防范,爬进他的情妇家里。唐璜起初惊异地听着他们谈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慢慢地,他喝下去的酒和同席人的快活情绪解除了他的拘谨。他们叙述的事情使他哈哈大笑,他甚至于有点妒忌那些同学由于骗人的手法巧妙而获得的名声。他开始忘记他带到大学里来的那些金科玉律,采取了学生的行为准则;这些准则非常简单而且容易遵守,用来对付坏蛋1一切行为都可以,所谓坏蛋就是没有在大学的注册簿上登记的那一部分人类。大学生在坏蛋中间就像是身处敌国,他们有权用一切行动对付坏蛋,就像希伯来人对付迦南人2一样,可惜市长先生对大学的神圣法律不甚尊敬,总是寻找机会来损害这些神圣法律的信徒,因此他们必须像兄弟般团结,互相帮助,尤其要互相保守神圣的秘密。 1原文是西班牙文。 2希伯来人是犹太人,迦南人是巴勒斯坦的非犹太族居民。 这场富有启发性的谈话一直延长到每瓶酒都喝光为止。等到酒都喝光以后,所有的判断力也都古怪地变得糊涂了,每个人只是拼命想睡。太阳还在猛烈地照射,大家就散伙了,各人自去睡午觉;唐璜同意在唐加西亚家里睡觉。他刚在一张皮褥上躺下,疲劳和酒意就使他熟睡了。他做了很长时间的梦,这些梦又古怪又迷糊,使得他只是模糊地感觉不适,而不能明确地知道造成不适的原因是哪一种形象或者观念。慢慢地,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他开始在梦境里看得比较清楚了,他的思想也有了连贯性。他觉得自己是在一条大河上的一叶孤舟里,这条河比他在冬天见过的瓜达尔基维尔河宽,河水浪涛起伏。孤舟上既没有帆,又没有桨,也没有舵,河岸上阒无一人。河水把小船摇晃得那么厉害,使他觉得有点不适;他觉得他好像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入口,正处在塞维利亚的那些闲游者到加的斯去开始感觉晕船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他到了河岸比较狭窄的地方,两边的距离那么近,使他可以看见两岸,并且使两岸听见他的声音。这时候,两岸同时出现了两个发亮的人像,各自向他靠近,仿佛要来救他似的。他先把头转向右边,看见一个面孔严肃而庄重的老头儿,赤着脚,全身只穿一件满是荆棘的短褂。他仿佛把手伸向唐璜。唐璜再把头转向左边,看见一个女人,身材高大,面孔十分高贵和迷人,手上拿着一个花冠,她把花冠献给他。同时他发觉他的小船可以不需要桨,能够随他的意志要驶向哪里就驶向哪里。他正要向女人那边靠岸,右岸忽然发出一声喊声,使他回过头来,靠近右边。老头儿的神气变得比刚才更严峻。只见他浑身上下布满伤痕,皮肤苍白,到处都有血痕。他一只手拿着一只荆棘冠,另一只手拿着一条嵌着铁钉的鞭子。看见这个景象,唐璜害怕极了,他赶快回到左岸来。刚才使他十分着迷的女人还在那里,她的头发迎风飘拂,眼睛里闪耀着异常的火光,她手里拿着的不再是花冠,而是一柄剑。唐璜在上岸以前停留了一会儿,这时候他仔细观看,发现剑锋上染满鲜红的血,那个美女的手上也染红了血。他惊骇万分,吓了一跳,醒了。张开眼睛,他看见离床两步远的地方有一柄闪闪亮的出了鞘的剑,禁不住大喊一声。可是拿着剑的并不是一个美女。唐加西亚正要去叫醒他的朋友,看见床边有一柄剑,镶工很特别,他就带着行家的神气加以仔细观察。在剑锋上有这样的铭记:“保持忠诚”。剑柄我们已经说过,刻有马拉尼亚的家徽、姓名和铭记。 “您有一柄好宝剑,我的同学,”唐加西亚说,“现在您休息好了吧。——夜晚到了,我们去散会步吧;等到这座城的老实人都回了家,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就去给我们的女神唱夜曲。” 唐璜和唐加西亚沿着托尔姆斯河岸溜达了相当时候,瞧着来往的妇女,她们有些来乘风凉,有些来偷看情人。慢慢地散步的人越来越少;后来一个也不见了。 “现在是时候了,”唐加西亚说,“现在全城变成学生的世界了。坏蛋们不敢打扰我们的天真的娱乐。至于夜巡队,如果我们不幸同他们发生纠纷,用不着我说您也知道他们是一群混蛋,不能放过他们。要是这群混蛋人数过多,我们不能不拔脚逃走的话,请您放心,我熟悉所有转弯抹角的路,您只要跟着我走就行了,您可以相信一切都会顺利的。” 一边说,他一边把他的斗篷往左肩上一披,遮住了他大半个脸,只留下右臂自由自在。唐璜也照着这样做,他们俩一起向唐娜福丝塔和她妹妹住的街道走去。经过一座教堂的拱门时,唐加西亚吹了一下口哨,他的侍童立刻拿了一只吉他走了出来。唐加西亚接过吉他,把侍童打发走了。 “我看出来了,”唐璜走进伐拉多里街时说,“我看出您想叫我保卫您歌唱夜曲;请相信我一定做到不辜负您的期望。如果我不能够守住一条街,对抗那些来找麻烦的人,我就不是塞维利亚故乡的人了!” “我并不想把您当作哨兵似的安插在这里,”唐加西亚回答,“我在这儿有我的爱情,您在这儿也有您的。各人有各人的目标。嘘!就是这所房子。您守住这扇百叶窗,我守住那一扇,注意!” 唐加西亚调准了吉他的音调,开始用相当动听的歌喉来唱一首情歌,这首情歌跟通常的情歌一样,有眼泪呀,叹息呀,等等。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写的。 唱到第三或者第四首圆舞曲的时候,两个窗户的百叶窗都稍为往上抬了一下,还发出了一两声轻微的咳嗽。这就是说有人在倾听。据说,音乐家除非受人敦请或者有人倾听,是不会演奏的。唐加西亚把吉他放在一块界石上,开始低声同倾听歌声的一个女子谈起话来。 唐璜抬起眼睛,看见他头上的窗口有一个女子好像在仔细打量他。他毫不怀疑她就是唐娜福丝塔的妹妹,是合他口味,也是他朋友代他挑选的,他理想中的姑娘。可是他还很害羞,又没有经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才好。突然一条手帕从窗口上掉下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小声地喊: “啊!天哪!我的手帕掉下去了!” 唐璜马上把手帕捡起来,把它放在剑尖上,一直递到窗口上头。这是开始攀谈的一种方法。女子的声音开始向他表示感谢,然后问这位彬彬有礼的绅士阁下是否今天早上在圣彼埃尔教堂的那位。唐璜回答说他去过教堂,回来以后心神不定。 ——“怎么会的?”——“因为看见了您。” 开始解冻了。唐璜是塞维利亚人,对所有摩尔人的故事了如指掌,而在这些故事里爱情的词句是十分丰富的。因此他难免要滔滔不绝一番。谈话继续了大约一个钟头。最后特雷莎喊起来说,她听见父亲来了,要走了。两个情人一直等到他们看见两只白皙的小手伸出百叶窗,每人扔给他们一枝茉莉花,才离开那条街道。唐璜回去睡觉,脑子里充满甜蜜的形象。至于唐加西亚,他走进了一家酒馆,在那里消磨了大半夜。 第二天,叹气和夜曲又开始了。以后几晚也是这样。经过适当的抗拒以后,两位小姐同意和他们交换头发环,做法是用一根线把她们的发环吊下来,然后将他们的交换证物拉上去。唐加西亚不满足于这个微小的成就,他提到要利用绳梯或者仿造钥匙;她们认为他过于大胆,他的建议即使没有被拒绝,至少也是被无限期地延迟执行了。 唐璜和唐加西亚在他们的情人的窗下唧唧咕咕大约有一个月了,可是收效甚微。有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又站在通常的位子上,谈话继续了相当时候,交谈的各方都感到满意,这时街角上突然出现了七八个穿斗篷的人,一半人手里都拿着乐器。 “天呀!”特雷莎嚷起来,“唐克里斯托瓦来给我们唱夜曲了。为了天主的爱,你们快走吧,否则就有不幸发生了。” “这么好的位子我们是不会让给任何人的,”唐加西亚嚷道,同时提高了嗓子,“绅士,”他对头一个前来的人说,“这地方已有人占了,这两位小姐并不在乎你们的音乐;因此,请吧,请到别的地方去碰运气吧。” “这是一个下贱的学生想阻止我们通过!”唐克里斯托瓦喊道,“我要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同我爱上的人说话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一边说,一边拔剑在手,同时,他的两个伙伴的剑也亮闪闪地出了鞘。唐加西亚用令人惊佩的速度,把他的斗篷裹在胳膊上,拔剑在手,嘴里嚷着: “学生们,来帮我!”可是周围没有一个学生。那些音乐家们大概是害怕乐器会在打架中损坏,都逃走了,嘴里呼喊着司法人员,而在窗口的两个女人则向天国所有的圣人祈祷求救。 唐璜所在的窗口离唐克里斯托瓦最近,因此一开始就要同他交锋。对手非常灵活,而且他的左手拿着一只铁盾,可以用来防御,而唐璜则只有他的剑和她的斗篷。他被唐克里斯托瓦逼得很紧,恰好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他的剑术教师乌贝蒂教他的一下猝然攻击。他垂下左手,右手则把剑从唐克里斯托瓦的盾下飞滑过去,一直插进他的肋骨间,用力之猛,插进一罗马古尺1剑就断了。唐克里斯托瓦喊叫一声,倒在血泊中。眼前这一切发生之快,超过口述,同时,唐加西亚也非常成功地抵挡住他的两个敌手,这两个人一看见他们的领袖倒在石板地上,就飞快地逃走了。 1罗马古尺,分大尺与小尺两种:大尺等于0.225公尺,小尺等于0.029公尺。 “现在我们逃走吧,”唐加西亚说,“已经不是玩乐的时候了。再见吧,我的美人们!” 他拉着唐璜就走,唐璜对于自己的成就非常惊愕。走到离开房子20步远,唐加西亚停下来问他的同伴那柄剑怎样了。 “我的剑?”唐璜说,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手里已经没有拿着剑,“我不知道……我大概脱手了。” “见鬼!”唐加西亚叫喊,“您的姓名还刻在剑柄上!” 这时候已经有人拿着火把从邻近的房屋里走出来,围着死者观看。街的另一端,一群拿着武器的人很快地走过来。这很明显,是一队夜巡队被音乐家们的喊声和格斗的声音招引过来了。 唐加西亚把帽子拉下盖到眼睛,用斗篷遮盖住脸的下部,以防别人把他认出,然后冒着危险,冲向人群,想找到那柄显然能使人认出犯罪人的剑。唐璜看见他左攻右打,弄灭火把,推倒一切挡住他去路的人。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出现,两手各执一柄剑,拼着命奔跑过来,所有夜巡队都在后面追赶他。 “啊!唐加西亚,”唐璜接过唐加西亚递给他的剑,嘴里嚷道,“我多么感谢您啊!” “逃吧!逃吧!”加西亚叫喊,“跟我来,如果这些混蛋中有人遇得您太紧,您就用剑戳他,就像您刚才对付那个人一样。” 于是两个人使出他们的全部天然气力飞奔,再加上他们害怕市长先生而产生的气力;在学生们眼中,这位官员比强盗更可怕。 唐加西亚熟悉萨拉曼卡如同他熟悉祈祷经文上的第一句话一样1,他非常灵巧地在街角上七弯八转,窜进狭小的胡同。他的同伴是个新手,费了很大的劲才跟得上他。他们开始累得喘起气来,这时候在一个街角上他们遇见了一群学生,这班学生奏着吉他在街上一边闲荡一边唱歌。他们一看见有两个同学被追赶,马上找了石块、木棍和各种可能找到的武器。气喘吁吁的巡警们认为在这里遇见了埋伏,打起来不合适,就谨慎地退了回去,于是两个罪犯走到邻近一个教堂里躲避和休息。 1祈祷经文上的第一句话是拉丁文deusdet,意思是“愿天主赐我们平安”,是饭后谢主恩的祈祷词。这典故出自拉伯雷著《巨人传》:“因为巴汝奇到巴黎不过两天,便把全城的大街小巷,弄口岔道,知道得一清二楚,比早晚背熟的祈祷文还要熟悉。” 在大门口,唐璜想把剑插入剑鞘,他认为手里拿着武器进入上帝的殿堂不太合适,也不是一个基督徒所应做的。可是剑鞘拒绝接纳那柄剑,花了很大气力才把剑尖放进去;总之,他认出了他手里拿着的剑不是他自己的;唐加西亚在匆忙中抓了地上的第一柄剑就走,其实这是死者或者死者一个手下人的剑。这件事很严重;唐璜告诉他的朋友,他已经学会了把他的朋友看作是能出好主意的人。 唐加西亚皱起眉头,咬紧嘴唇,绞扭着帽子边沿,在那里来回踱步,而唐璜正为着自己恼人的发现而茫然若失,心里既不安又悔恨。唐加西亚思索了一刻钟,在这段时间里,他很知趣,没有说过一次:“为什么您要扔下您的剑呢?”他抓住唐璜的胳膊对他说: “您跟我来,您的事情我有办法了。” 这时候一个教士从教堂的圣器安置室走出来,正要走到街上去;唐加西亚把他拦住了。 “阁下莫非就是很有学问的戈麦斯学士?”他深深地鞠躬对他说。 “我还不是学士,”教士回答,显然由于被称为学士而感到高兴,“我的名字是曼努埃尔·托多亚,愿为阁下效劳。” “神父,”唐加西亚说,“您刚好是我要找的人,我要跟您谈话,是关于宗教上的一个疑难问题要解决;如果从传闻中我没有弄错的话,您就是那本著名的《良心疑难问题》的作者,是吗?这本书在马德里轰动一时呢。” 教士心甘情愿地犯了虚荣罪,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他不是本书的作者(老实说,这本书从来没有存在过),不过他向来是经管这类事情的。唐加西亚有他的理由不顾神父怎么说,他继续说下去: “神父,我用简单几句话把我要征求您意见的事情告诉您。我的一个朋友,就在今天,不到一小时以前,在马路上见到一个人向他走过来,对他说:‘绅士,我在离开这儿两步远的地方决斗,我的对手有一柄剑比我的剑长,请您把您的剑借给我,使得双方的武器相等。’于是我的朋友同他交换了剑。我的朋友呆在街角里等待决斗结束。等到他再也听不见击剑的铿铮声以后,他走过去;他看见什么?看见一个死人在地上,身上插着他借出去的剑。从这时候起他就感到绝望,埋怨自己不该那么好说话,他害怕犯了大罪。我倒是安慰他,我认为是小罪,因为他如果不把剑借出去,他就要造成两个人用不相等的武器决斗。您的意见怎样,神父?您不同意我的意见吗?” 这个神父是一个刚开始学习决疑神学1的教士,他很注意地倾听了这个故事以后,用手在额头上搓来搓去,仿佛一个人正在搜索枯肠找出一句语录来一样。唐璜不知道唐加西亚要达到什么目的,只好在旁一声不响,害怕自己多嘴反而会弄坏了事。 1决疑神学是专门引用基督教义或者理智来替人解决宗教上或道德上的疑难问题的神学。 “神父,”加西亚继续说,“这个问题一定是很棘手的,就连像您这样有学问的人也犹豫不决。如果您愿意,我们明天再来听您的回音。现在,我求您,请您自己主持或叫人主持几台弥撒去超度死者的灵魂。” 他一边说,一边放了两三个金币在教士的手上,这就使得教士对这两个年轻人非常有好感,这两个年轻人又虔诚,良心又好,尤其还十分慷慨。他向他们保证,第二天在同一地点,他要给他们一个书面答复。唐加西亚谢了又谢;然后他用无所谓的口气加上一句,仿佛他说的是一句无足轻重的话:“只要司法当局不认为我们要对那个人的死亡负责就好了!我们希望依靠您来使天主宽恕我们。” “至于司法当局,”教士说,“你们用不着害怕。您的朋友只不过把剑借给他,在法律上不负同犯的责任。” “对的,神父,可是杀人犯已经逃走。人家检查伤口,也许会发现染满了鲜血的剑……我怎能猜得到呢?据人家说,司法界的人是非常可怕的。” “可是,”教士说,“您不是亲眼看见那柄剑是借出去的吗?” “当然啦,”唐加西亚说,“我可以在所有王家法庭上肯定这一点。何况,”他用最富有暗示性的口吻继续说,“您,我的神父,您也可以出庭证明事实真相。我们在事情没有发觉之前很久就来找您,请您给我们一些宗教上的忠告。您甚至可以证明交换过剑……这儿就是证明。”于是他拿起了唐璜的剑。 “请您看看这柄剑,”他说,“它同剑鞘多么不配!” 教士点了点头,像一个人完全确信人家给他讲的故事是真实的。他默默无言地掂了掂手里金币的份量,发觉这些金币永远是有利于两个青年人的无可反驳的理由。 “还有一点,神父,”唐加西亚用十分虔诚的口吻说,“司法对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主要的是要求上天宽恕我们。” “明儿见,孩子们,”教士一边说一边走开。 “明儿见,”唐加西亚回答,“我们吻您的手,我们完全信赖您了。” 教士走了以后,唐加西亚快活得跳起来。 “圣物沽卖1万岁!”他叫起来,“这么一来,我们的处境可以略为改善。如果司法当局来找您麻烦,这位善良的神父,为了他到手的金币和他希望从我们这里再取得的金币,已经准备证明我们同那位您刚送上西天的绅士之死丝毫没有关系,我们清白得像初生的婴孩一样。现在您回家去吧,不过随时要警惕着,不确实知道是谁不要打开大门。至于我,我到城里到处溜达,打听打听消息。” 1圣物沽卖指宗教上的圣事如恕罪,逐出教门等可以用世俗的价钱收买得来。 唐璜回到自己的屋里,和衣倒在床上。他一夜没有合眼,一心想着他犯下的杀人罪,尤其想着可能带来的后果。每次他听见街上有男人的脚步声,他总以为是司法当局来逮捕他。可是,由于他很疲倦,参加了一顿学生聚餐使他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就睡着了。 他休息了好几个钟头,他的仆人走来叫醒他,对他说有一个蒙了面纱的女子想同他说话。话音未落一个女子已经走进了房间。她从头到脚裹着一件黑斗篷,只露出一只眼睛。她把这只眼睛先转向仆人,然后转向唐璜,仿佛要跟唐璜单独谈话。仆人马上走了出去。女子坐下来,用那只眼睛凝视着唐璜。沉默了一阵以后,她开口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 “绅士阁下,我到您这儿来可能使您惊讶,您一定对我有不好的看法;可是如果您知道了我到这儿来的动机,您就不会责备我了,您昨天同本城的一位绅士决斗……” “我?女士!”唐璜脸色发白,嚷起来,“我没有离开过这间房间……” “同我装假没有什么用,我应该给您作出一个坦率的榜样。” 这样说着的时候,她揭开斗篷,唐璜认出她就是唐娜特雷莎。 “唐璜阁下,”她红着脸继续说,“我应该向您承认您的勇敢使我对您关心到了极点。尽管我心情烦恼,我看见了您的剑折断,您把它扔在我家门口附近。等到大家围着伤者的时候,我走下楼去捡起了那把剑柄。仔细观察。我看见了您的名字,我立刻明白如果剑柄落到您的仇人手里,您就会有危险。我把它拿到这儿来,很高兴能够把它还给您。” 唐璜理所当然地跪了下来,对她说她救了他的性命,可是她白白把剑柄送回来了,因为她仍然要使他死于爱情。唐娜特雷莎很忙,她想马上就走,然而她很喜欢听唐璜说话,使她下不了回家的决心。这样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其间充满了山盟海誓,亲吻手指,一方是不断恳求,另一方是半推半就。突然间唐加西亚走了进来,打断了这场密谈。唐加西亚并不是一个容易大惊小怪的人。他第一件想到的是安慰特雷莎。他高度赞扬她的勇气,她的冷静沉着,最后他请求她在她姐姐面前多说几句好话,使他能够受到更热情的接待。唐娜特雷莎对他的要求一一答应了,然后严严密密地裹住斗篷,答应当天傍晚同她姐姐到她指定的散步场所后就走了。 “我们的事看来很幸运,”两个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唐加西亚马上说,“没有人怀疑您。市长最恨我,我很荣幸,他一开始就想到了我。他说,他确信是我杀死了唐克里斯托瓦。您知道什么又使他改变了看法吗?这是因为有人对他说,我整个晚上都同您在一起;而您,我的亲爱的,您享有伟大圣人的名声,可以让别人沾您的光。不管怎样,人家没有想到是我们。这个勇敢的小特雷莎所玩弄的把戏保证了我们将来的安全;因此我们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只管想着去玩吧。” “啊!加西亚,”唐璜懊丧地叹息说,“杀了一个同类总是一件令人十分不快的事啊!” “还有更令人不快的事呢,”唐加西亚回答,“那就是我们被我们的一个同类杀死;而超过这两件不愉快的事还有第三件事,那就是过了一整天还没有吃晚饭。因此我今天请您同几个快活的小伙子一起吃晚饭,他们一定很高兴看见您。”说完这些话,他就走了出去。 爱情早已给了我们主角的悔恨心情以很大的安慰,虚荣心更进一步把悔恨心情完全消灭了。在加西亚家里同桌吃饭的大学生们都从加西亚嘴里知道真正杀害唐克里斯托瓦的是谁,这个克里斯托瓦是一个以勇敢和敏捷而著名的骑士,大学生们都怕他;因此他的死只能激起他们的快活情绪,他的敌手得到了无数赞美之词。照他们说,他是大学的光荣,大学的花朵,大学的臂膀。大家热情地为他的健康干杯,一个从穆尔西亚1来的学生即席赋了一首十四行诗来歌颂他,在诗中把他比作熙德和贝尔纳多·德尔·卡尔皮奥。吃完饭以后,唐璜心里还觉得有点沉重;可是如果他有能力使唐克里斯托瓦复活的话,他会不会使用这种能力还值得怀疑,因为他怕这个复活会使他在萨拉曼卡大学所获得的尊敬和名声都丧失殆尽。 1穆尔西亚是西班牙南部的一个城市。 黄昏到了,男女双方都准时到达约会地点,就在托尔姆斯河畔。唐娜特雷莎握住唐璜的手(那时候还不时行用胳膊挽着妇女),唐娜福丝塔握住唐加西亚的手。散步了几圈以后,两对情人十分满意地分手,互相约定以后决不错过任何再见的机会。 离开两姊妹以后,他们遇见了几个波希米亚妇女正拿着小手鼓在一群学生中间跳舞。他们也参加进去。唐加西亚看中了几个舞女,决定带她们去吃宵夜。这个建议提出来后马上被接受了。唐璜以忠实的阿卡特身份1也同他们一起去。一个波希米亚女子说他像一个新修行的僧人,他认为受到侮辱,就装出无所不干的样子,以便证明这个绰号对他不合适:他骂娘,跳舞,赌钱,一个人喝了两个二年级学生所能喝的酒。 1见前注1。 午夜过后,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送回家,他不仅酒醉过度,而且像发了疯似的,想放火烧毁萨拉曼卡,又要喝干托尔姆斯河的水,以阻止人们救火。 就这样唐璜逐渐把天生的和后天教育所取得的好品质一件一件地丧失掉。受唐加西亚的指导在萨拉曼卡住了3个月以后,他已完全把可怜的特雷莎勾引到手;他的同学比他早8到10天也得到了姐姐。起初唐璜很爱他的情妇,他像一个在他年龄的孩子初次得到情妇那样爱她,可是唐加西亚毫不费力地向他证明守贞不变只是一种空想的道德;而且,在大学的放荡生活,如果他的行为同别的同学不一样,他就会损害特雷莎的名誉。因为,他说,只有那些怀有非常强烈的爱情并且感到满意的人才能满足于只占有一个女人。何况同唐璜来往的都是坏人,他们不让唐璜有一分钟的休息。他很少在教室里出现,偶然出现,也由于隔夜不眠和生活放荡使他无法支持,即使是最有名望的教授讲授的最精彩的课,他也昏昏欲睡。相反,在散步时他总是头一个到,最后一个走,他经常把特雷莎不能同他在一起的夜晚,在酒馆里或者更糟的地方度过。 一天早上他收到这个女子给他的一张便条,告诉他晚上不能到约定的地点来。因为一位年老的女眷刚到达萨拉曼卡,家里人把特雷莎的房间让给她住,叫特雷莎住到她母亲的房间里去。这件不愉快的事对唐璜影响不大,因为他有办法消磨他的夜晚。等到他拟好计划,走到街上去的时候,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交给他一张便条,那是唐娜特雷莎写来的。她找到方法另外弄了一间房间,同她的姐姐安排好了约会地点。 唐璜把信交给唐加西亚看。 他们犹豫了半晌,然后,不自觉地,仿佛由于习惯,他们爬上了他们情妇的阳台。 唐娜特雷莎在胸部有一颗相当明显的黑痣。她第一次让唐璜瞧这颗黑痣的时候,对唐璜来说这是极大的恩典。在相当长时期内唐璜一直把这颗黑痣视为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有时他把它比做一朵紫罗兰,有时比作一朵秋牡丹,有时比作紫苜蓿花。实际上这是一颗很好看的痣;可是过了不久,由于看得多了,他就觉得那颗痣并不好看了。他叹着气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一个大黑点,不是别的什么。它长在那里真讨厌。说真的,这真像一块血痂。让黑痣见鬼去吧!”有一天,他甚至问特雷莎有没有问过医生用什么方法可以除掉这颗痣。可怜的姑娘脸红一直红到眼白,回答说,除了他以外,没有别的男子看见过这颗痣;而且她的保姆常常告诉她说这种痣会带来幸福。 我说的那天晚上,唐璜到达约会地点时心情很不好,他又看见了那颗痣,他觉得那颗痣比平时更大。——“真像一只大老鼠的表现,”他一边看着那颗痣一边心想,“实际上这是一个怪东西!就像该隐1身上受了刑罚的标志一样。我有这样一个女人做情妇真是见鬼。”——他感觉不愉快到了极点。他无缘无故地同可怜的特雷莎吵嘴,把她弄哭了,快到天亮时分没有抱吻就离开了她。唐加西亚同他一起走出来,他们默默无言地走了相当时候,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1根据《圣经》,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因妒忌杀害了他的弟弟亚伯,被上帝在额头上刻下了谴责的记号。 唐加西亚对他说:“唐璜,您得承认我们今晚无聊得要死。尤其是我,更觉得腻味,我真想一劳永逸地同这位公主分手拉倒!” “您错了,”唐璜说,“福丝塔是一个可爱的姑娘,白皙得像只天鹅,而且她总是脾气很好。何况她又非常爱您!说真的,您非常幸福。” “白皙是个优点;我承认她很白皙。可是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她妹妹旁边,她像是猫头鹰在鸽子旁边一样。您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不错,”唐璜回答,“那个小姑娘相当可爱,可是她是一个孩子。和她根本不能好好地谈话。她满脑子都是些骑士小说,她对爱情有些最荒诞的想法。您简直想象不出她所提出的要求。” “这是因为您太年轻了,唐璜,您不知道怎样训练您的情妇。您瞧,一个女人就跟一匹马一样,如果您让她染上了坏习惯,如果您不能说服她您绝不宽恕任何任性行为,您就永远不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唐加西亚,告诉我,您是不是对您的情妇就跟对待马儿一样?您常常用鞭子叫她们放弃她们的任性行为吗?” “很少;我太善良了。听我说,唐璜,您愿意把您的特雷莎转让给我吗?我答应您只要过半个月,保险她跟手套一样柔软。作为交换,我把福丝塔送给您。您还要报酬吗?” “这笔交易很合我的口味,”唐璜微笑着说,“只要这两位小姐答应就行。可是唐娜福丝塔永远也不肯把您让出来。这样交换她太吃亏了。” “您太谦虚了;可是请您放心。昨天我把她激怒到这样程度,使得任何一个人同我比较都像一个光明的天使在一个罪人旁边一样。唐璜,”唐加西亚继续说,“您知道我是在说正经话吗?”唐璜看见他朋友一脸严肃的样子,说出这些想入非非的话来,不禁笑不可抑。 这场有启发性的谈话被几个学生的到来打断了,他们把两位朋友的思想引到别的方面。可是黄昏来临以后,两个朋友坐在一瓶蒙蒂利亚酒前面,旁边还放着一篮子巴伦西亚的橡实,唐加西亚又开始抱怨他的情妇。他刚收到福丝塔的一封信,信里写满了柔情蜜意的说话和温和婉转的指责,通过这些说话可以看出她的乐观天性和她习惯于只注意任何事情的滑稽可笑的一面。 “瞧,”唐加西亚把信交给唐璜,他十分厌倦地打着呵欠,“念念这封美丽的信。今晚又是一个约会!我宁愿下地狱也不愿去!” 唐璜念了信,觉得这封信写得非常讨人喜欢。 “说真的,”他说,“如果我有一个像这样的情妇,我就要专心研究怎样使她幸福。” “您就要了她吧,亲爱的,”唐加西亚嚷起来,“您就要了她吧,满足您的梦想吧。我把我的权利都给您。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周到一点,”他站起来又补充一句,仿佛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们来赌我们的情妇吧。这儿是纸牌。赌一场西班牙纸牌吧。唐娜福丝塔是我的赌注;您,您就把唐娜特雷莎放到赌桌上。” 唐璜对他同学的疯狂建议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拿起纸牌就洗起来。虽然他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玩牌,他还是赢了。唐加西亚对他赌输了丝毫不感到痛心,只向赌据应如何写法;他写了一张类似本票的东西,付款人是唐娜福丝塔,他请她任由持票人加以处置,完全像是他写一张便条给他的管家,叫他把100个金币给他的一个债权人一样。 唐璜始终笑着,建议给他一个翻本的机会。唐加西亚拒绝了。他说:“如果您有一点勇气,您就穿上我的斗篷,到那扇您熟悉的小门里去。您只找到福丝塔,因为特雷莎不在等您。您一句话也不要说,跟着她走;到了她的房间里,很可能她开始觉得很惊异,甚至会流下一两滴眼泪,可是这一切都阻挡不了您。您可以肯定她不敢叫喊。那时候您再把我的便条给她看;对她说我是一个十恶不郝的罪人,是个禽兽,随您爱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并对她说她可以很容易、很快地进行报复,而这个报复,她一定会觉得是很甜蜜的。” 加西亚每说一句话,魔鬼就深入唐璜心中一步,并且对他说,到目前为止,他认为是毫无目的的开玩笑,可能对他有十分愉快的结局。他不笑了,快活的红晕开始升上他的额头。 他说:“我要是有把握叫福丝塔答应这个交换的话……” “她肯定答应!”那个浪子叫喊,“您真是初出茅庐的新手,我的同学,您居然相信一个女人会在一个6个月的情郎和一个一天的情郎之间犹豫吗?去吧,明天你们俩都会向我道谢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要求您的唯一报酬,就是准许我追求特雷莎,以补偿我的损失。” 然后,看见唐璜已经快被说服,他又对他说:“您下决心吧,因为我今天晚上不想见福丝塔;如果您不愿意,我就把便条交给胖子法德里克,那他就交了好运。” “真的,管他发生什么!”唐璜喊道,一手抓过那张便条; 为了增加勇气,他一口气喝干了一大杯蒙蒂利亚酒。 时间快到了。唐璜还有一点良心上的不安,他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以麻醉自己。最后钟响了。唐加西亚把自己的斗篷扔到唐璜肩上,一直带他走到他的情妇的门口;然后,他发出约定的信号,向唐璜说了声晚安,就走开了,对于他刚才做过的坏事丝毫不感到后悔。 门马上就打开了。唐娜福丝塔已经等了相当时候。 “是您吗,唐加西亚?”她轻声问。 “是我,”唐璜用更加轻的声音回答,宽大的斗篷的皱褶遮住他的脸。他走了进去,门重新关上,唐璜开始同他的领路人登上一条黑暗的楼梯。 “拉着我的头巾,”她说,“尽量轻地跟着我走。” 不到几分钟他就走进了福丝塔的房间。只有一盏灯在那里发出亮光。起初唐璜不敢脱下斗篷和帽子,站在那里,背靠着门,不敢露出真面目。唐娜福丝塔默默无言地端详了他半晌,然后突然向他伸出臂膀朝他走去,唐璜这时卸下斗篷,模仿着她的动作。 “怎么!是您,唐璜阁下?”她喊起来,“难道唐加西亚病了吗?” “病了?没有,”唐璜说,“……不过他不能来。他派我到您身边来。” “啊!我真生气!可是,告诉我,不是因为有另外一个女人不让他来吧?” “您知道他生活很放荡吗?……” “我的妹妹一定很高兴看见您!可怜的孩子!她以为您不来了……让我过去,我去通知她。” “用不着了。” “您的神气很古怪,唐璜……您大概要告诉我一个坏消息吧……说吧,唐加西亚遭到不幸了吗?” 为了免得作一个尴尬的回答,唐璜把唐加西亚的那张可耻的便条递给可怜的姑娘。她急急忙忙地念了一遍。起初她没有看懂;她再念一遍,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唐璜聚精会神地观察她,看见她时而揩试额角,时而搓擦眼睛;她的双唇哆嗦着,脸上像死人一般苍白,她不得不用两只手拿着那张便条,以免它掉落地下。最后,经过绝望的挣扎,她站了起来,大声说: “这一切都是假的!这是可恶的伪造品!唐加西亚从来没有写过这便条!” 唐璜回答: “您认识他的笔迹,他不知道他拥有的宝贝有多大的价值,……至于我,我接受了,因为我爱您。” 她向他投去一道极度鄙夷的眼光,又开始念那封信,她集中注意力,像个律师怀疑一件伪造文书一样。她的眼睛无限睁大,紧紧盯在那张便条上。不时有一大滴泪珠夺眶而出,她眨也没有眨眼皮,眼泪就沿着两颊直流。猛然间她像个疯子般地笑起来,叫嚷着: “这是开玩笑,对吗?这是开玩笑?唐加西亚在这里,他要来了!……” “这不是开玩笑,唐娜福丝塔。我对您的爱情再真也没有了。如果您不相信我,对我就是极大的不幸。” “卑鄙!”唐娜福丝塔大声说,“如果你说的是真话,你就是比唐加西亚更坏的坏蛋。” “爱情可以原谅一切,美丽的福丝塔。唐加西亚放弃了您,您接受我来安慰您吧。我看见这个镜框里画着巴克科斯和阿里阿德涅1,就让我做您的巴克科斯吧。” 1根据希腊神话,阿里阿德涅爱上了提修斯,在迷宫中用绳子把提修斯引出迷宫。但是后来提修斯变心,将阿里阿德涅遗弃在一个小岛中,一说阿里阿德涅从岩石上投海而死,另一说她接受了巴克科斯的安慰。 她一句话也不说,抓起桌子上的一把刀子,高高举在头上,向唐璜走过来。唐璜见了她这般举动,便抓住她的胳膊,毫不费劲就解除了她的武装;他认为他有权利惩罚一下她的初步敌对行为,就吻了她三四次,而且想把她拖到一张小长躺椅那里去。唐娜福丝塔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可是愤怒给了她力量,她尽力抵抗唐璜,有时攀着家具,有时用手、脚和牙齿来抵抗。起初唐璜被打了几下还是笑眯眯的,可是不久他心里的愤怒就跟爱情一样强烈。他猛力捏紧福丝塔,再也不怕弄伤她那细嫩的皮肤。他已经变成一个激怒的斗士,无论花任何代价都要战胜他的对手,如果必要,他准备把她掐死来使她屈服。这时候福丝塔只能够求助于她所剩下的最后一着了。到目前为止,女子害羞的心理阻止她呼喊求救,可是,眼看着要被战胜,她就把她求救的喊声响彻了整幢屋子。 唐璜感觉到现在问题已经不是他能不能占有他的牺牲者,而是他首先要想到他自己的安全。他想推开福丝塔夺门而出,可是她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他没法子摆脱她,同时已经听见打开房门的令人惊慌的声音,脚步声和人声也越来越近,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他拼命想把唐娜福丝塔远远地摔开;可是她用那么大的气力抓住他的短褂,使得他同她就地转了一个身,除了同她换了一个位置以外,丝毫没有效果。福丝塔那时靠近门,门是向里开的。她继续狂喊。这时候门打开了,一个男人手里拿着火枪在门口出现。他不由得惊叫一声,马上枪响。灯熄灭掉,唐璜觉得唐娜福丝塔的手松开了,又觉得有一种又热又会流动的东西流到他的手上。她跌倒或者不如说她滑倒在地板上,子弹打穿了她的背脊骨;她的父亲没有打死她的诱拐者,却打死了她。唐璜觉得自己自由了,便在火枪的硝烟中冲向楼梯。起初他被父亲的枪柄打了一下,又被追赶他的侍从刺了一剑。可是这两者给他的伤害都不严重。他手里握着剑,设法打开一条通路,而且要把侍从手中的火把弄灭。侍从看见他的神气这么坚决,害怕得向后退缩。可是唐阿隆索·德·奥赫达是一个狂暴而无畏的人,他毫不犹豫地向唐璜冲过去;唐璜避开了几次进攻,显然他开始时只想自卫;可是击剑的习惯使得受到一次攻击之后来了一个还击,这只不过是机械似的一个动作,甚至是不自觉的动作。一分钟以后,唐娜福丝塔的父亲大声地呻吟了一下,他负了致命的伤,跌倒在地。唐璜发觉道路打通了,像支箭似的冲向楼梯,由楼梯又冲向大门,转瞬之间便到了街上,仆役们都围着快要断气的主人,没有追赶他。唐娜特雷莎听见枪声飞奔过来,看见了这可怕的一幕,立刻昏倒在她父亲旁边。她对她的不幸,还只知道一半。 唐加西亚喝光了最后一瓶蒙蒂利亚酒的时候,唐璜脸色苍白,浑身是血,眼神迷乱,短褂撕得粉碎,胸饰脱出了十六七公分,一阵风似地走进他的房间,气喘吁吁地倒在一张安乐椅上,连话也说不出来。唐加西亚马上就明白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件。他让唐璜很艰难地呼吸了两三次以后,然后问他详细情况;他听了头几句话就明白了一切。唐加西亚是不轻易丧失他常有的冷静的,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听他朋友上气不接不气的叙述。然后,他斟满了一杯酒给他的朋友:“喝吧,”他说,“您需要酒。这件事很糟糕,”他自己也喝了一杯酒以后接着说,“杀死父亲是很严重的……不过也有先例,从熙德开始就是这样1。最糟的是,您没有500个穿白衣服的从兄弟2来帮助您抵抗萨拉曼卡的巡警和死者的亲属……让我们先来考虑最紧迫的事情吧……” 他在房间里兜了两三个圈子,仿佛集中了一下思想。 “经过这样轰动的事件以后,再留在萨拉曼卡,”他接着说,“那就是发疯了。唐阿隆索·德·奥赫达并不是一个土老头,何况仆人们一定认出了您。就算您没有被人认出,现在您在大学里已经有了不太好的名声,凡是有不知道什么人干的坏事,人家少不了要算到您的帐上。听我说,请相信我,现在要离开这儿,越早越好。您在这儿所得到的学识,三倍于一个世家子弟所应有的学识。现在应该放下密涅瓦3尝试一下玛尔斯4了;这样您更有成功的把握,因为您在这方面有天才。佛兰德5正在打仗。让我们去杀异教徒吧;要补赎我们在这世界上的小罪,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阿门!我像传道那样结束了。” 1根据高乃依的悲剧《熙德》,熙德为父亲报仇,杀死了未婚妻的父亲。 2在《熙德》的传说中,熙德有500个白衣白甲的帮手。 3密涅瓦是思想、艺术、科学和工业的女神。 4玛尔斯是战神。意思是:放弃学业,去参军。 5佛兰德在今比利时,在1659年以前曾一度隶属西班牙。 佛兰德的名字像法宝一样在唐璜身上发生了作用。离开西班牙,他认为就等于离开了自己。在战争的疲劳和危险中,他没有功夫想到后悔! “到佛兰德去!到佛兰德去!”他嚷着说,“到佛兰德去战死吧!” “从萨拉曼卡到布鲁塞尔的路程很远,”唐加西亚很严肃地继续说,“在您的处境您不能够动身得太早。试想一下如果市长先生抓住了您,您除了到国王陛下的苦工船上以外,就很难到别的地方打仗了。” 唐璜同他的朋友商量好行动计划以后,很快地脱下了学生服,穿上一件军人们常穿的刻花皮短衣,戴上一顶帽边下垂的大帽子,没有忘记在腰带上带着唐加西亚所能够塞进去的许多金币。所有这些准备工作几分钟就做好了。他开始步行,出了城,没有被人认出,一直步行了一整夜和第二天整个上午,直到太阳的热力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为止。在他到达的第一座城里,他买了一匹马,参加了一支旅行商队,毫无困难地到达了萨拉戈萨。在那里他改名为唐璜·卡拉斯科住了几天。唐加西亚在他动身的第二天离开萨拉曼卡,沿着另一条路也到了萨拉戈萨。他们在那并没有久住,匆匆忙忙地向柱子圣母1行了跪拜礼,也免不了偷看一下阿拉贡的美女2,然后每人雇了一个仆人,动身到巴塞罗那去;从那里他们乘船去契维塔韦基亚3。疲倦,晕船,新的景物以及唐璜天性轻浮,这一切集中起来使他很快就忘记了他留在身后的可怕景象。在几个月中间,两个朋友在意大利寻欢作乐,竟然忘却了他们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可是,他们手头渐渐拮据起来了,于是就伙同一群同国人,动身到德国去,这些同国人跟他们一样;勇敢有余,金钱不足。 1萨拉戈萨的大教堂名为柱子圣母大教堂,相传圣母在一根柱子上显圣给圣雅克使徒看。 2萨拉戈萨原来是阿拉贡王国的首都。 3契维塔韦基亚是意大利沿地中海城市。梅里美想起这个城市,大概是因为斯当达尔在那里当过领事。 到达布鲁塞尔以后,各人挑选自己喜欢的队长,参加连队。两个朋友想在唐曼努埃尔·戈玛尔队长的连队里一试身手,首先因为这个队长是安达卢西亚人;其次因为据说他只要求他的兵士们勇敢。以及把武器擦得亮亮的,保存得好好的,至于纪律,他却很随便。 队长见他们脸色很好,非常高兴,于是待他们很好,而且根据他们的爱好款待他们,换句话说,就是凡是有冒险的场合,都支使他们前去。命运对他们微笑,凡是同伴们遭到死亡的地方,他们去了,只受到一点伤,而且吸引了将军们的注意。在同一天,他们都升为下级军官——旗手。从这时起,他们有把握得到他们上级的敬重和友情,他们就说出真实姓名,同时恢复了他们惯常的生活,换句话说,白天赌博和喝酒,晚上去找漂亮女人唱情歌,因为冬天他们总驻扎在城里。他们得到了他们父母的宽恕,这一点只不过使他们稍微感动了一下,他们拿来派了大用处的倒是他们收到父母通过安特卫普1银行家们给他们的汇票。他们又年轻,又有钱,又勇敢,又泼辣,很快就获得了许多女人的欢心。我不把这一切一一叙述了,读者只要知道,他们每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子,只要能把她搞到手,任何方法都行。许诺、誓言,对这些无耻的浪子来说,只不过是儿戏;如果兄弟们或丈夫们对他们的行为有所指责的话,他们就用漂亮的剑术和冷酷无情的心来回答他们。 1安特卫普,比利时城市。 春天到来的时候战争又开始了。 西班牙人遭到一次不幸的埋伏,戈玛尔队长受了致命伤。唐璜看见他倒了下来,奔过去扶住他,并且叫唤几个兵士过来抬他;可是那个忠厚的队长,集中他浑身所剩下的气力,对他说: “让我死在这里吧,我觉得我的末日到了。死在这里比死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好。别离开您的兵士,他们马上就够忙的了,因为我看见荷兰人向我们进攻了。——孩子们,”他又向聚拢来的兵士们说,“团聚在你们的旗手周围,不要管我。” 这时候唐加西亚来了,他问队长有没有什么遗愿要在他的死后执行。 “在这种时刻,真见鬼,您要我想些什么呢?……” 他仿佛考虑了几分钟。 “我很少想到死,”他继续说,“我以为死不会来得那么快……如果有个神父在我身边我也不会生气……可是所有的教士都走了……没有忏悔就死掉实在是痛苦的!” “这就是我的祈祷书,”唐加西亚拿着一瓶酒给他看,“您勇敢点吧。” 老军人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了。他没有注意到唐加西亚的开玩笑,可是旁边围着的老兵都十分气愤。 “唐璜,”濒死的人说,“您过来,我的孩子。您来吧,我认您做我的继承人。拿着这个钱袋,我所有的一切财产都在里面;我宁愿把它给您,也不愿留给那些被逐出教门的人。我只有一件事求您,就是请您为我的灵魂的安息,献几台弥撒。” 唐璜紧握着他的手答应了他,而唐加西亚却低声对他说,一个弱者临死时所表达的意见,同他坐在一张堆满酒瓶的桌子旁边所发表的意见,有多么巨大的差别。几颗子弹在他们耳边的呼啸声,告诉他们荷兰人已经逼近了。兵士们重新排成队伍。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地同戈玛尔队长告别,他们关心的只是如何有秩序地撤退。敌人人数众多,道路又被雨水冲垮,兵士们经过长途行军么后都感觉疲劳,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有秩序地撤退是相当困难的。可是荷兰人没能突破他们的阵线,黑夜来临以后就不再追赶,既没有夺得他们的一面军旗,除了伤兵,也没有抓到一个俘虏。 晚上,两个朋友同几个军官坐在帐篷里,谈论着他们刚才的遭遇。他们埋怨当天的指挥官部署不当,还在事后发现应该怎样做法才对。然后大家又谈到死者和受伤的人。 唐璜说:“对于戈玛尔队长,我会很久都怀念他。他是一个忠厚的军官,好同伴,对兵士来说是个真正的父亲。” “是的,”唐加西亚说,“可是我得承认,我看见他为身边没有一个黑袍子1而苦恼,我觉得非常惊异。这只证明一件事:嘴巴上说说勇敢是容易的,行动上就难了。一个人能够嘲笑离得很远的危险,等到危险临近时他就脸色发青了。顺便问一句,唐璜,既然您是他的继承人,告诉我们他留给您的钱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唐璜第一次打开钱袋,看见里面大约有60个金币。 1黑袍子指教士。 “既然我们手里有钱,”唐加西亚说,他已经习惯于把朋友的钱袋视为是自己的,“我们为什么不赌一场纸牌,反而为思念我们死去的朋友而哭泣呢?” 大家都很赞成这个建议;他们去拿了几面鼓来,上面铺上一件斗篷,这样就构成了一张赌桌。唐璜先赌,唐加西亚在旁边当参谋;可是在下赌注以前唐璜从钱袋里取出10个金币,用手帕包着,放在口袋里。 “见鬼!您把这些钱藏起来干什么?”唐加西亚嚷起来,“一个军人竟攒起钱来!而且是在战斗的前夕!” “您知道,唐加西亚,这笔钱本来不是我的,是唐曼努埃尔遗赠给我的。这个遗赠,就像我们在萨拉曼卡所说的,是有条件的1遗赠。” 1这几个字的原文是拉丁文。 “该死的傻瓜!”唐加西亚喊道,“真见鬼!我想他是想把这10个金币交给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教士吧。” “为什么不这样做?我答应过。” “闭嘴,看在穆罕默德的胡子上!您真让我为您害羞,我竟认不得您了。” 赌博开始了;起初赌运很平均;不久唐璜的赌运肯定坏透了。唐加西亚想把赌运扳过来,亲自拿起纸牌,可是没有用,一个钟头以后,他们所有的钱,连同戈玛尔队长的那50个金币,全都到了庄家手里。唐璜想去睡觉了,可是唐加西亚头脑发热,他扬言说他能翻本,把输掉的都赢回来。 “算了吧,‘谨慎’先生,”他说,“把您收藏得那么好的最后几个金币拿出来吧。我可以肯定这些金币一定会给我们带来好运。” “您想一想,唐加西亚,我答应过了!……” “来吧,来吧,您真是个孩子!现在还谈什么弥撒!队长如果活着,他宁愿去抢劫一座教堂,也不愿意赌纸牌不下注。” “给您5个金币,”唐璜说,“不要一下子全押上去。” “不要手软!”唐加西亚说。他把5个金币全押在“老k”上面。他赢了,就把赌金连本带利全部押上,第二轮他输了。 “把最后5个金币拿来!”他叫嚷着,气得脸都发青。唐璜提出反对意见,可是轻易地就被说服了;他让了步拿出4个金币来,这4个金币马上又同头几个的命运一样。唐加西亚把纸牌扔到庄家的鼻子底下,愤怒地站了起来。他对唐璜说,“您总是运气好,您,我听说最后一个金币有很大的魔力会招来好运,您来吧。” 唐璜起码也跟他同样气愤。他再也想不到什么弥撒,什么自己的誓言。他把最后一个金币押在“爱司”上,立刻就输掉了。 “戈玛尔队长的灵魂见鬼去吧!”他喊起来,“我相信他的钱是使过魔术的!……” 庄家问他们还赌不赌;他们口袋里已经没有钱,别人又不肯借钱给天天冒着脑袋开花危险的人,他们不得不离开赌桌,到饮酒客那里去寻找安慰。可怜的队长的灵魂已经被他们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几天以后,西班牙人得到了援军,重新发起进攻,又向前进发。他们越过他们以前打过仗的地方,死人还没有埋葬掉。唐加西亚和唐璜快马加鞭想避开那些死尸,因为死尸发出臭味和使人触目惊心。这时候一个走在他们前面的兵士看见壕沟里一具死尸就大喊了一声。他们走近来,认出那是戈玛尔队长。他的容貌已经差不多完全变了样。可怕的痉挛使他的口鼻歪曲和僵化了,证明他在临终时曾经受过剧烈的痛苦。唐璜虽然对这些景象已经习以为常,这时看见这具死尸双眼暗淡无光、充满血迹,似乎带着威胁的神气凝视着他,也禁不住哆嗦起来。他想起了可怜的队长的最后嘱咐,也想起了自己怎样忽略执行遗嘱。可是,他内心已充满了由习惯养成的冷酷无情,因此他不久就不再后悔,他很快叫人挖了一个坑来埋葬队长。恰巧当时有一个圣芳济会神父在那里,神父匆匆忙忙地念了一些经。死尸被洒了圣水,用石块和泥土埋了;兵士们继续赶路,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唐璜注意到有一个年老的火枪手,在口袋里摸索了好久以后,最后摸出了一个金币,他把金币给了神父,对神父说: “拿着这点钱给戈玛尔队长献几台弥撒吧。” 那一天,唐璜显得异乎寻常地勇敢,他毫无顾虑地暴露在敌人的炮火前面,人们见了还以为他是存心想战死。 “一个人口袋里没有一个钱就勇敢了,”他的同伴们说。 戈玛尔队长死后不久,一个年轻的兵士作为新兵参加了唐璜和唐加西亚所在的连队;他的样子又果断,又无畏,可是性格阴郁而神秘。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同伙伴们喝酒或者赌博;他一连好几小时坐在连队驻所的板凳上,在那里观看苍蝇飞舞,或者玩弄他的火枪的扳机。兵士们都嘲笑他的老成持重,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谦逊人1在连队里他就是以这个名字出名,他的长官们甚至不用别的名字叫他。 这场战役以贝尔根——奥普——祖姆2之围而告结束。这次围城,人所共知,是这场战争中死伤人数最多的,因为被围的人出尽全力防守。有一天晚上,两个朋友都在战壕里值班,战壕离城墙很近,在这里值班非常危险。被围的人经常出击,他们的火力很猛而且瞄得很准。 1原文是西班牙文。 2贝尔根——奥普——祖姆,荷兰城市。 上半夜在继续不断的警报声中过去了;然后被围的人和围城的人都感到疲倦。双方都停止了射击,整个平原上笼罩着深沉的寂静,偶尔还有一两声稀落的枪声打破了寂静,无非是用来证明虽然不再进行战斗,但双方还是保持警惕。那时已到了清晨4点钟,这种时候守夜的人感到难以忍受的寒冷,还加上意气沮丧,这是由肉体疲劳和渴望睡眠而引起的。没有一个诚实的军人不承认身心处在这样的状态,会使人做出懦弱的举动,等到太阳升起以后,他就会对这种举动感到羞耻而脸红。 “他妈的!”唐加西亚一边骂一边顿足取暖,把斗篷紧紧裹住身体,“我觉得我骨头里的骨髓都冰冻了;我相信一个荷兰小孩拿一个啤酒瓶作为武器就能够打倒我。说真的,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这一阵枪声竟然使我哆嗦起来。我!如果我是一个信徒,我又愿意的话,我就会把我所处的奇怪状态当作天主给我的一个警告。” 所有在场的人,尤其是唐璜,听见他谈到天主都感到非常惊异,因为他从来不理会天主,如果他偶尔谈起,也只是为了加以嘲笑。他看见有几个人听见他说这些话时都微笑起来,一种虚荣心使他重新兴奋,他喊道: “我希望不要有任何人胆敢以为我害怕荷兰人,害怕天主或者魔鬼,因为等到我值勤的时候,我同他们都有些帐要清算!” “您不害怕荷兰人倒也罢了,可是对天主和另外一个1害怕他们倒是可以的,”一个有灰白小胡子的老队长说,他的剑旁边挂着一串念珠。 1指魔鬼、为着忌讳不明说。 “他们怎么能够害我?”唐加西亚问,“打雷不会比新教徒的火枪打得更准。” “您不管您的灵魂了吗?”老队长听见他这句可怕的渎神的话,一边划十字一边说。 “啊!我的灵魂……首先,我得肯定我有一个。是谁告诉了我,说我有一个灵魂的呢?是那些教士们。灵魂的发明给他们带来了多么优厚的进益,使得人们毫不怀疑灵魂是他们制造出来的,就跟糕饼店老板制做果酱饼来出售一样。” “唐加西亚,您没有好下场,”老队长说,“这些话可不应该在战壕里说。” “不管在战壕里还是在别的地方,我怎样想就怎么说。可是我不说了,因为我的朋友唐璜头发直竖,已经快把他的帽子顶下来了。他不仅相信灵魂,并且还相信炼狱里的灵魂。” “我不是一个思想超凡脱俗的人,”唐璜笑着说,“我有时真羡慕您对死后的事情毫不在乎;因为,即使您嘲笑我,我也不得不向您承认,有些时候人家告诉我关于阴司受罪的事,总使我产生一些可怕的幻想。” “魔鬼能力有限的最好证明,就是您今天还能够站在战壕里。先生们,请相信我,”唐加西亚拍着唐璜的肩膀继续说,“如果真有魔鬼的话,他早已把这个孩子带走了。他虽然很年轻,我可以告诉你们他是一个真正的应该被逐出教门的人。他害过的女人和送进棺材的男人,比两个圣芳济会的修士和两个巴伦西亚的勇士所能做到的更多。” 他还在说着话的时候,一下枪声从连接西班牙军营的战壕里发出,唐加西亚立刻把手掩住胸部,嘴里喊道: “我受伤了!” 他晃了一下,几乎同时就跌倒在地。这时大家都看见有一个人逃走,可是天太黑,追赶他的人不久就不见了他的踪迹。 唐加西亚受到的似乎是致命伤。枪是从很近的距离放的,里面装着好几颗子弹。可是这个顽固的浪子十分坚强,没有一分钟动摇。凡是叫他忏悔的人都被他赶走。他对唐璜说:“我死后只有一件事使我不快,这就是神父们会叫您相信我的死是天主的裁判。您一定要同意我的意见:一下枪击打死了一个兵士,这一定是个妒忌的家伙怀恨在心叫人暗杀了我。如果您抓到他,一定要把他吊得高高地绞死。听我说,唐璜,我在安特卫普有两个情妇,在布鲁塞尔有3个,还有些在别的地方,我已记不清了……我的记忆力模糊了……我把她们遗赠给您……因为我实在没有更好的东西……把我的剑也拿去吧……最重要的不要忘记我教给您的一下出其不意的攻击……永别了……我不要几台弥撒,我只要我的同伴们在埋葬我以后,聚起来大吃大喝一顿。” 这些话大体上就是他的遗言。关于天主,关于来世,他没有提及一个字,正如他在充满生命和活力的时候一样。他的嘴角带着微笑而死,虚荣心给了他足够的力量,使他能够把他扮演了许多的可憎角色一直扮演到底。“谦逊人”不见了。整个部队都确信他就是杀害唐加西亚的凶手,可是大家都猜不出他谋杀的动机何在。 唐璜惋惜唐加西亚之死,更甚于惋惜丧失了一个兄弟。他称自己是个大傻瓜!他认为他的一切都亏了加西亚。是加西亚初步教会他生活的秘密,是加西亚把盖在他眼睛上的厚厚的鳞甲揭开了。“我认识他以前,我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问自己;他的自尊心对他说,他已经成为超过别人的人。总之,他认识这个无神论者以后事实上所养成的种种恶行,他都把它们看成善行,为此他,对加西亚非常感激,正如一个弟子感激他的师长一样。 这个突然的死亡在他心中相当长时期地留下了悲伤的印象,使他在好几个月里改变了生活。可是慢慢地他又恢复了他的旧习惯,现在这些生活习惯在他身上已经根深蒂固,一件意外事件很难将它们改变。他又开始赌博、喝酒、追求女人、同丈夫们打架。每一天都有新的冒险。今天登上墙壁的缺口,明天爬上阳台;早上同丈夫斗剑,晚上和妓女共饮。 在这样的放荡生活中,他得知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的母亲只比他的父亲多活几天,以致他同时收到两个死亡的消息。管帐的人迎合他的意愿,劝他回到西班牙来认领长子世袭财产和他刚承受下来的巨大遗产。至于唐娜福丝塔的父亲唐阿索·德·奥赫之死,他早已得到了赦免,他把这件事视为已经完全结束。何况,他也想在更加广阔的天地活动。他想起了塞维利亚的种种欢乐,也想起了一定有无数美人只等他回来就一拥而至,任他挑选。因些他脱下了战袍,动身回到西班牙。他在马德里住了一些日子,以他衣服的华丽和刺枪技巧的高明在斗牛场上大出风头;他在马德里也搞到了一些女人,可是并没有在那里逗留多久。到达塞维利亚以后,他的豪华富贵使无论大小人物都为之目瞪口呆。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新节日,他宴请安达卢西亚的最美的妇女。每一天在他的华丽的宫殿里都有新的欢乐,新的饮宴。他成了一群浪子的国王,这些浪子对所有的人都横行霸道,不讲纪律,惟独对他则非常服从,这种盲目顺从在坏人的组织里太常见了。总之,没有一件放荡行为他不参加,而且一个不道德的有钱人不仅对他自己十分危险,他的榜样还能够带坏安达卢西亚的青年;这些青年把他捧到天上,拿他作为模仿的对象。毫无疑问,如果上天继续容许他这样胡闹下去,那就需要一场天火才能惩处塞维利亚的罪恶和放荡。唐璜生了一场病,卧床好几天,但是这几天并没有能够使他反省一下过去的胡作非为;恰恰相反,他只求医生快点给他恢复健康,以便他从事新的放荡生活。 在康复期间,他开玩笑地列了一张表,把他诱惑过的女子和欺骗过的丈夫的名字都写了上去。这张表整齐地划分为两行。一行记载妇女的名字和她们的主要特征;另一行记载她们的丈夫姓名和职业。他费了好大的精神回想所有这些可怜的妇女的名字,应该相信这张名单很不齐全。有一天,他把名单拿给来访问他的一个朋友看;由于在意大利,他受过一个女子的宠爱,这个女子有胆量自夸曾经当过教皇的情妇,因此他的名单上就把她列为第一名,教皇的名字则记载在丈夫栏中。接下去是一位当今的王上,然后是些公爵,侯爵,直到最后是些手工艺人。 “亲爱的,请看,”他对朋友说,“请看吧,谁也不能逃过我的掌心,从教皇直到鞋匠,没有一个阶级不向我献出他们应承担的一份。” 这个朋友的名字叫唐托里比奥,他仔细研究了那张名单,然后把名单交还给他,带着胜利的口吻对他说: “这名单不完全!” “怎么!不完全?丈夫的名字栏里漏了谁了?” “漏了天主,”唐托里比奥回答。 “天主?这倒是真的,还少一个修道女。他妈的!我感谢你告诉我。好吧!我用贵族的名誉向你保证,在一个月以内天主的名字就要出现在我的表上,在教皇阁下的名字前面,而且我要请你在这里同一位修女一起吃夜宵。塞维利亚的哪一所修道院里有漂亮的修女?” 几天以后,唐璜发动了进攻。他开始到女修道院的教堂里走动,跪在贴近格子栏干的地方,这格子栏干就是把天主的妻子们同其余的信徒隔开的。他在那里大胆地张望那些羞怯的处女,仿佛一头狼走进了羊栏,正在那里挑选最肥的母羊来首先吞食一样。不久他就在玫瑰圣母教堂看中了一位年轻的修女,这位修女艳丽动人,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流露在她容貌上的一种哀伤的神气。她从来不把眼睛抬起,也不左顾右盼;她仿佛全部被面前所举行的神秘仪式吸引了。她的嘴唇轻轻地嚅动着,很明显她比她的女伴们更热心、更虔诚地在祈祷。她的模样儿勾起了唐璜对过去的回忆。他仿佛在别的地方看见过这个女人,可是他记不起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点。有多少人像或多或少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以致他不可能不把它们混淆起来。他一连两天回到这所教堂,总是跪在格子栏杆附近,但是没法子使阿加塔嬷嬷抬起眼睛。他打听出了她的名字就叫做阿加塔嬷嬷。 她的处境和她的羞耻心把她保卫得严严密密,要把她弄到手有很大的困难,这更加刺激了唐璜的欲望。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最困难的一点,就是使她注意他。他的虚荣心使他确信,只要他能够吸引阿加塔嬷嬷的注意,他就是赢得了一大半胜利。他大胆采用了下述的方法来迫使这个美丽的姑娘抬起眼睛:他尽量跪在她附近,趁着神父高举圣体人人都匐伏下来的机会,他把手从栏杆的格子里伸过去,把带来的一瓶香水洒在阿加塔嬷嬷的面前。突然散发出来的刺鼻香味迫使年轻的修女抬起头来;由于唐璜正好跪在她的对面,她不可能看不见他。起初她脸上显出无限惊异,接着她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她低声地叫喊了一声,就昏倒在石板上。她的女伴赶忙围过来,把她扶回她的单人房间。唐璜满心高兴地走出教堂,心里想:这个修女真可爱;可是我越看她,越觉得她大概早已列在我的名单上面! 第二天,他准时在弥撒时间到达格子栏杆旁边;可是阿加塔嬷嬷不在她通常的第一排修女的位子上;相反,她差不多躲到她女伴们的后面。可是唐璜注意她经常在偷看他。他由此得出结论说这对他的爱情是个好兆头。“这小东西害怕我,”他想,“……她过了不久就会驯服下来的。”弥撒完毕以后,他注意到她要去忏悔室;可是她必须经过栏杆才能到达忏悔室,她走过时仿佛出于大意,把念珠掉了下来。唐璜太富有经验,他不相信这是大意的结果。起初他想,他把这串念珠拿到手对他很重要;可是他在栏杆的另一边,要捡起这串念珠必须等所有的人都走出教堂以后才行。为着等待这时刻的到来,他背靠着一根柱子,装出默想的姿态,一只手遮住眼睛,手指微微张开,使他能够把阿加塔嬷嬷的一举一动看得完完全全,清清楚楚。谁看见他这样子都会以为他是一个好基督徒,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虔诚的默想中。 修女走出忏悔室,走了几步,准备走进修道院;可是她不久就发现——或者不如说她假装着发现——她的念珠丢了。她向四周张望,发觉念珠在栏杆附近。她走回来捡念珠。在这一刹那间,唐璜发现有一样白色的东西在栏杆下面塞过来,那是一张折成4页的小纸片。修女马上就走出去了。 这个浪子想不到那么快就得到成功,不禁大为惊讶,同时也很惋惜没有遇到更多的困难。这种心情就如同一个猎人追赶一只鹿,以为要经过长途而艰难的奔逐才能到手,突然间那只鹿还没有真正奔出去就倒下来了,使猎人失去了追逐的乐趣和功劳,不免大为惋惜。不过他还是很快地捡起那张纸片,走出教堂以便无拘无束地阅读它。下面就是纸片的内容: 是您吗,唐璜?您真的没有忘记我吗?我太不幸了,不过我已经开始适应我的命运。可是现在我却要变成百倍的不幸。我应该恨您……您使我的父亲流了血……可是我既不能恨您,也不能忘记您。可怜我吧。再也不要到这所教堂里来了;您使我太痛苦了。永别了,永别了,我在尘世上已经是死了的人。 特雷莎 “啊!原来是特雷西塔1!”唐璜心里想,“我早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接着他把纸片再念一遍,“‘我应该恨您……’这就是说:我爱你。‘您使我的父亲流了血!……’奇梅娜对罗德里格2说过同样的话……‘再也不要到这所教堂里来了’,这就是说:明天我在这儿等你。非常好!她是我的人了。” 他要为这件事而设晚宴。 1特雷西塔是特雷莎的爱称。 2奇梅娜和罗德里格是高乃依的悲剧《熙德》中的男女主角:罗德里格杀死了奇梅娜的父亲,奇梅娜仍然爱罗德里格。 第二天,他准时来到教堂,口袋里放着一封写好的信;可是他十分惊异地发现阿加塔嬷嬷始终没有来。他觉得那天的弥撒比过去任何一次弥撒都长。他愤怒万分,对特雷莎的小心谨慎咒骂了100次以后,便走到瓜达尔基维尔河边散步,想找出一个方法,以下就是他想到的方法。 玫瑰圣母修道院在塞维利亚的修道院中,以该院嬷嬷制造的蜜饯味道鲜美出名。他走到接待室,向守门的修女说要买蜜饯,叫她把修道院出售的所有蜜饯的货单给他看。 “你们没有马拉尼亚式柠檬吗?”他用非常自然的神气问。 “马拉尼亚式柠檬吗,阁下?这是头一次我听到这种蜜饯。” “这种蜜饯最时行也没有了,我奇怪像你们这样的修道院为什么不大量制造。” “马拉尼亚式柠檬吗?” “不错,是马拉尼亚式,”唐璜重复说了一句,逐个字都说清楚,“你们的修女当中不可能没有人懂得这种蜜饯的制法。我请您查问一下这些嬷嬷,看看有谁知道这种蜜饯。明天我再来。” 几分钟以后整个修道院里都谈论着马拉尼亚式柠檬。制造蜜饯的能手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蜜饯。只有阿加塔嬷嬷知道配方。要在普通柠檬里加上稀释的玫瑰露,紫罗兰,等等,然后……阿加塔嬷嬷把全部制造过程都承担下来。唐璜第二天再来的时候,他发现了一罐马拉尼亚式柠檬;实际上这只是一种非常难吃的混合物;可是在罐头的盖子下面,却有一封特雷莎亲笔写的短信。在信里她又重新恳求他放弃她,忘记她。可怜的姑娘在自己欺骗自己。宗教信仰,孝道和爱情,在这个不幸的女子心中斗争,可是不难看出,爱情成了战胜者。第二天,唐璜派了他的一个侍童到修道院里来,捧着一箱子柠檬拿来制蜜钱,尤其叮嘱要制造昨天被买走那些蜜饯的那位嬷嬷亲手制造。在箱底,巧妙地藏着一封回答特雷莎的信。他给她写道:“我十分不幸。这是命运在指挥我的手臂动作。自从经过那不吉利的一夜以后,我一直在想念你。我不敢盼望你不恨我。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你。请你不要对我提起你当修女时发过的誓言。你在把你献给祭坛以前,原来是属于我的。你没有权利处分你已经属于我的那颗心……我来要求你还给我比我的生命更宝贵的宝贝。我得不到你我就死。明天我到接待室要求见你。我在未通知以前不敢前来。我怕你的惊骇不安会把我们暴露。用勇气把你自己武装起来吧。告诉我守门的修女能不能收买。” 两滴水巧妙地滴在信纸上,就算是写的时候流在纸上的眼泪。 几个钟头以后,修道院的园丁带来了回音,并且说愿意做他们的中间人。看门的修女是不可能收买的;阿加塔嬷嬷同意下楼到接待室来见他,可是会见的目的只是互相道个永别。 可怜的特雷莎半死不活的在接待室里出现。她不得不两只手扶着栏杆以防跌倒。唐璜不动声色,十分平静,很有兴味地欣赏着他给她造成的不安。起初,为了欺骗守门的修女,他用轻松愉快的口气跟特雷莎谈起她的在萨拉曼卡的朋友,这些朋友托他向她致意。然后,利用看门的修女走开的一刹那间,他很快地轻声对特雷莎说: “我已经决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你从这里救出来。即使要放火烧修道院,我也在所不惜,我什么也不愿听。你是属于我的。在几天之内你就要成为我的人,办不到我宁愿死;可是有许多人要陪我一起死。” 看门的修女走过来了。唐娜特雷莎觉得喉咙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唐璜却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谈到蜜饯,谈起修女们的针线活,而且答应守门的修女给她送来罗马祝福过的念珠,还答应送一件织锦的袍子给玫瑰圣母,使这位本修道院的主保圣人可以在她的节日那天穿上。经过半小时这样的谈话以后,他带着尊敬而严肃的神情向特雷莎行礼,离开了她,让她处在难以形容的激动和绝望状态中。她奔回自己的单人房间,关上房门,她的手比她的舌头更听话,她用手写了一封长信。信里又是责备,又是恳求,又是痛恨。可是她不能不承认她心里还爱着他。她原谅自己的这个错误,因为她想她只要不答应她情夫的请求,就是抵偿了这个罪过。园丁负责传递这些罪恶的信件,过了不久就带回来复信。唐璜始终威胁着要采取暴力手段。他手下有100个勇士为他服务。渎圣罪吓不倒他。只要他能够再一次把他的情妇搂在怀里,即使去死他也乐意。这个习惯于向她所爱的人让步的软弱的女孩还能做什么呢?她整夜整夜哭泣,白天她也不能祈祷,唐璜的形象到处追随着她;甚至,她跟着女伴们去敬神的时候,她的身体机械地做着祈祷的姿势,可是她的心却完全想着她那不祥的爱情。 过了几天,她再也没有能力抵抗了。她告诉唐璜她准备接受一切。她觉得自己反正是完了,她心想,既然总是一死,宁愿在死前有一段幸福的时间。唐璜快活到了顶点,准备好一切把她拐走。他选择了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园丁将带给特雷莎一张丝绸的梯绳,使她可以越过修道院的围墙。一个装着市民服装的包袱必须藏在花园的约定地点,因为不可能穿着修女服装在街上走。唐璜在墙脚下等她。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放着一辆用几匹精壮的骡子拉着的轿车,这辆车子很快就可以把她带到一间乡下别墅。她在那里可以不受任何追捕,安逸而幸福地同她的情人一起生活。这就是唐璜亲自拟好的计划。他定做了适当的服装,试过那条绳梯,还附加一张怎样结扎绳梯的说明;总之,凡是可以保证他事情成功的一切,他都没有忽视。园丁很可靠,他保持忠诚可以有一笔可观的收入,所以对他可以放心。此外,唐璜还采取了措施,要在拐走特雷莎的第二天晚上就把园丁杀掉。看来这件阴谋组织得如此巧妙,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使它失败。 为着避免嫌疑,唐璜在确定诱拐日子的前两天就到马拉尼亚古堡去了。他在这古堡中度过了他童年时期的大部分光阴,可是自从他回到塞维利亚以后,他还没有进去过。黄昏时分他到了那里。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一顿好夜宵,接着他让人替他脱了衣服,上了床。他在卧房里点燃了两盏大烛灯,桌子上放着一本黄色小说书。他看了几页以后,觉得将要入睡,就合上书,熄灭了其中一盏烛灯。在熄灭第二盏烛灯之前,他无意之中在卧房里到处张望,突然间他在卧床的壁凹处看见了那幅画着炼狱的痛苦的图画,这幅图画是他在孩提时代经常凝视的。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个被一条蛇咬啮着五脏的人身上,虽然这景象现在使他比过去更害怕,可是他的视线仍然无法挪开。同时他想起了戈玛尔队长的容貌,想起了死亡在他的脸上留下可怕的歪嘴扭鼻的样子。这个回忆使他不寒而栗,毛发直竖。可是他鼓足勇气,熄灭了最后一根蜡烛,希望黑暗可以解除这些丑恶的图象所给他的烦扰。谁知黑暗反而增加了他的恐慎。他的眼睛始终望着他所看不见的图画;他对图画太熟悉了,那幅画就像大白天一样清清楚楚地刻在他的印象里。有时他甚至觉得画里的人像发出亮光,明亮起来,仿佛画家所画的炼狱里的火是真正的火焰似的。最后,他激动得不得不大声叫喊家人来搬掉那幅使他这样害怕的图画。家人们走进他的卧室以后,他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他认为如果家人们知道他害怕一幅图画,就会耻笑他。因此他只能用最自然的声调对他们说:把蜡烛点起来,然后让他单独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接着他开始看书;可是只有他的眼睛在看,他的心思却在那幅图画上。他处在难以形容的不安宁状态,整夜没有合眼。 天一亮,他就赶紧起来出外打猎。体育锻炼和早晨的新鲜空气使他逐渐安静下来,他回到古堡的时候,那幅画所引起的印象已经消失。他坐下来吃饭,喝了很多酒。他上床睡觉的时候神志已经有点不清。他下令在另一间房里准备了一张床,当然他不会把那幅画也叫搬过去;可是那幅画在他的脑子里的印象深刻有力,使他在那天夜里又失眠了一段时间。 不过这些恐怖并没有使他对过去的生活感到后悔。他仍然想着他计划中的诱拐;他对家人们作好各种必要的嘱咐后,自己单独一个人回到塞维利亚。他趁白天大热的时候走,以便于晚间到达。实际上他到达德尔·略罗塔楼附近的时候天已黑了,他的一个家人在那里等他。他把马交给家人,问清楚轿车和骡子是否都准备好了。按照他的命令车子和骡子应该在一条街里等待,这条街既要靠近修道院,使他和特雷莎能够步行到达那里;又要离修道院不太近,以免遇到夜巡队时引起怀疑。一切都准备就绪,他的命令一字一句都执行无误。他发觉他还要等待一小时才能向特雷莎发出约定的信号。他的家人把一件褐色的大斗篷披在他的肩上,他就单独一人从特里亚纳门走进塞维利亚,把斗篷遮着脸面,以免被人认出。炎热的天气和疲劳迫使他坐在一条荒无人迹的街道的一张凳子上。他在那里想起什么歌儿就吹起口哨或者哼着什么歌儿。他不时看看表,难熬地发觉时针并不随他的焦急心情而走得快点……突然间一阵庄严的哀乐叩击他的耳膜。他起先只听出是教堂举行丧礼时的歌声。过了一会儿一队宗教队伍从街角上转弯,一直朝他走过来。长长的两排悔罪人拿着点燃着的蜡烛前导,后面跟着一个盖上了黑丝绒的棺材,由几个身穿古式服装的人抬着,这些人都有白胡子,身边都佩着剑。最后又是两行穿着孝服的悔罪人手里拿蜡烛,像开头的那两排人一样。整个队伍缓慢地、庄严地前进。听不见石板地上有脚步声,简直可以说队伍中的每个人都在飘荡着前进,而不是在行走。他们的袍子和斗篷上面又长又僵硬的褶缝,就像大理石像的衣服那样僵直不动。 看见这个景象,唐璜首先的反应是厌恶,就像一个专门讲究享乐的人听见死字就产生厌恶一样。他站起身,想远远走开,可是悔罪人数目众多,整个队伍又十分华丽,使他觉得惊讶而且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队伍向着邻近的一个教堂走去,教堂的门正在哗啦哗啦地打开。唐璜拉了拉一个拿蜡烛的人的衣袖,很有礼貌地问他,他们埋葬的是什么人。悔罪人抬起头,他的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就像一个刚得过一场又长又重的病的人一样。他用一种阴惨惨的声音回答: “他是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 这个奇怪的回答使唐璜的毛发直竖;可是片刻之后他就恢复了冷静,开始微笑。 他想:“我听错了,或者这老头子弄错了。” 他与队伍同时走进教堂。丧歌又唱起来了,还有嘹亮的大风琴伴奏;穿着丧袍的教士们唱起深渊的呼唤1。尽管他努力保持镇静,唐璜还是觉得浑身的血液在凝固。他走到另一个悔罪人面前,问他: “你们埋葬的是谁?” “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那个悔罪人用空洞而可怕的声音回答。唐璜马上靠在一根柱子上以免跌倒。他觉得他浑身瘫软,已经失去了勇气。可是仪式仍然继续进行,教堂的圆顶更把大风琴的声响和可怕的《愤怒的日子》2的歌声扩大。唐璜仿佛听见了最后审判日天使们合唱的歌声。最后,他振作精神抓住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个教士的手。这手冰冷得像大理石一样。 1这是天主教为死人举行仪式时,拉丁祈祷文的开头一句:直译是:“我从地底向你呼唤。” 2《愤怒的日子》即最后审判日,天主教的赞美诗。 “看在天主份上,神父!”他喊道,“你们在这儿为谁祈祷,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为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祈祷,”教士回答,同时带着痛苦的表情凝视着他,“我们为他的灵魂祈祷,他的灵魂犯了大罪,我们原来是炼狱里的灵魂,被他的母亲用弥撒和祈祷从炼狱的火焰中救了出来。我们把欠母亲的债还给儿子;可是这次弥撒是最后一次准许我们为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奉献的弥撒了。” 这时候教堂的钟敲了一下;这是约定诱拐特雷莎的时刻。 “时间到了!”一个声音从教堂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嚷起来,“时间到了!他落到我们手里了吗?” 唐璜回过头来,看见一幕可怕的幽灵出现景象。唐加西亚,脸色苍白,血迹斑斑,同戈玛尔队长一齐走过来,队长的眼耳鼻嘴仍然可怕地歪扭着。他们一起向棺材走去,唐加西亚猛力把棺材盖掀翻在地,嘴里继续说着: “他落到我们手里了吗?”这时一条巨大的蟒蛇在他后面站起来,比他高出一公尺多,仿佛马上就要扑向棺材……唐璜叫了一声:“耶稣!”就昏倒在石阶上。 夜已经很深,夜巡队经过,发现一个男子动也不动地躺在一座教堂的门口。警官们走过来,以为这是一个被暗杀的人的尸首。他们马上认出那是德·马拉尼亚伯爵,他们把凉水倒在他的脸上想把他弄醒;可是,发现他没有恢复知觉,就把他抬回他的家里。有些人说他喝醉了,别的人说他被一个妒忌的丈夫揍了一顿。在塞利维亚没有人——起码没有一个正派的人——欢喜他,各人都有各人的说法。一个人祝福那根把他打昏的棍子,另一个人问要喝多少瓶酒才能使他动也不动地躺倒。唐璜的家人从警官手里接过他们的主人,赶快奔去找外科医生。医生给他放了很多血,没有多久他便恢复了知觉。起初他说一些毫不连贯的话,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喊声,夹杂着呜咽和呻吟。慢慢地他仿佛专心一意在端详着周围的事物。然后他问他在哪儿;戈玛尔队长、唐加西亚和那队队伍怎样了。他的家人以为他疯了。可是在喝了一点活血药以后,他叫人拿来一个十字架,在上面吻了相当时间,并且泪流如注。接着他命人请一位忏悔神父来。 人人都感到惊讶,因为他的不肯敬神是众所周知的。他的家人叫了好几个教士,他们都拒绝到他这儿来,以为他要跟他们开恶毒的玩笑。最后,一个多米尼克教派1的神父答应见他。大家让唐璜和神父单独在一起,唐璜扑倒在神父脚下,把他看见的幻象告诉神父;然后他开始忏悔。每讲述他的一件罪恶,他就停下来问一声:一个像他这样的罪孽深重的人,是否可能得到上天的宽恕。神父回答说天主的仁慈是无限的。在劝告他继续坚持悔过,并且给了他宗教从不拒绝给重罪人的那种安慰以后,神父告辞走了,答应晚上再来。唐璜整个白天都在祈祷。等到那个多米尼克会的神父再来的时候,唐璜向他宣布;他决定离开他做过不知多少坏事的尘世,到修道院去补赎他所犯过的大罪。教士受了他眼泪的感动,尽量鼓励他,同时为了考验他的勇气是否能跟他的决心一致,他把修道院的严峻生活描绘得非常可怕。可是他每描述一件苦行,唐璜就叫喊说这不算什么,他应该得到更苦一点的待遇。 1多米尼克教派是由西班牙圣人多米尼克·德·古斯曼(1170—1220)于1206年创立的教派。 第二天,他把一半财产送给他的穷亲戚;另外用一部分来创办一所医院,建造一所教堂;他把大笔金钱送给穷人,为炼狱里的灵魂奉献了无数台弥撒,尤其是奉献给戈玛尔队长和那些在决斗中死在他手下的可怜人。最后他召集他所有的朋友,当着他们的面谴责自己在这么长的时间内给他们作出多次坏榜样;极其沉痛地向他们述说他过去的行为使他产生的后悔,以及他对将来胆敢怀抱的希望。这些浪子中有几个受到了感动,改过了;另外几个坚决不改的,带着冷嘲离开了他。 在进入他选定做隐遁所的修道院以前,唐璜写了封信给唐娜特雷莎。他向她供认他的可耻的计划,把自己的一生和他的转变告诉她,请求她宽恕他,要她把他作为前车之鉴,尽力设法在悔过中使灵魂得救。他把这封信的内容给多米尼克会教士看过以后,就把信交给他。 可怜的特雷莎在修道院的花园里等待相约的暗号等了好久;经过几小时难以形容的焦躁不安以后,看见天已快亮,她只好回到她的单人房间,心里感到无限痛苦。她把唐璜的不来归结为千种理由,可是全都不是事实。几天就这样过去了,她一点得不到他的消息,他也没有托人带来片言只语来减轻她的失望。最后,那个神父同修道院的女院长商谈以后,获准同她见面,他把已经悔过的诱拐者的信转交给她。她读着信的时候,只见她额头上布满大滴的汗珠,脸色一会儿像火那样红,一会儿又像死人那么苍白。可是她仍然有勇气把信念完。于是多米尼克神父尽力对她描绘唐璜的忏悔,祝贺她逃脱了可怕的危险,如果不是上天进行明显的干预,这个危险正在等待着他们两个呢。可是,不论神父怎么劝说,唐娜特雷莎只是叫喊:“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可怜的姑娘发起高烧,医术和宗教对她都无济于事。她拒绝前者,对后者丝毫听不进去。几天以后她死了,临死时一再重复说:“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唐璜穿起了见习修士的制服,表明他的转变是诚心诚意的。他对任何苦行,任何悔罪的处罚,都认为太轻;修道院的院长经常不得不命令他减轻对肉体的折磨。他告诉他无限制地折磨肉体要缩短他的生命,而事实上长期忍受轻度的苦行,比消灭生命一次结束全部悔罪的处罚,需要有更大的勇气。见习修士的期限届满以后,唐璜发了终身修行的誓言,取名为安布罗西奥修士,继续用他严峻的生活习惯和强烈的信心来感化整个修道院。他穿一件褐色粗呢袍子,底下贴身穿一件马鬃毛制的苦行服;一个狭窄的箱子,比他的身体还短一点,就是他的床。他吃的全部食物,就是在水里煮熟的蔬菜,只有在节日,由修道院院长特别下命令,他才同意吃面包,他夜里大多数时间醒着不眠,或者用来祈祷,两臂伸直成十字形;总之,他现在成为这个虔诚的集体的样板,就像在过去他是他同年龄的浪子们的典型一样。塞维利亚发生了传染病,这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能够把他的转变给他带来的新道德付诸实践。病人被收容在他创办的医院里;他照顾穷人,整天在他们的床边,劝告、鼓励、安慰他们。传染病十分危险,连死人都没有人愿意去埋葬,即使花钱雇人也雇不着。唐璜自告奋勇担任这项工作;他走进被人家抛弃的住宅,埋葬已经开始腐烂的尸首,这些尸首往往放在那里已经好几天。到处人们都祝福他;由于在这场可怕的流行病中,他从来不生病,有些轻信的人就说,天主又为他创造了一个新的奇迹。 唐璜,或者安布罗西奥修士,就这样在修道院里住了几年,他的生活只是一连串从不间断的敬神和苦行。过去的生活经常存在于他的记忆中,可是他的悔恨已经由于他的转变使良心得到安定而有所减轻。 有一天,中午过后,正是炎热炙人的时候,修道院的所有修士都遵照习惯在午睡休息,只有安布罗西奥修士一个人在花园里劳动;他光着脑袋,顶着太阳,这是他给自己制定的悔罪处罚之一。他弯着腰,拿着锄头,突然看见一个人的影子停在他的身边。他以为是一个修士下楼来到花园,就一面继续劳动一面念了一段《圣母经》来向他致敬。可是那人并没有回答。他对这个动也不动的人影觉得惊奇,就抬起眼睛,看见他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披着一件拖地的斗篷,半边脸被一顶帽子遮住,帽子上饰着一根半黑半白的羽毛。这个汉子默默无言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恶意的快活和极端的轻蔑。他们两人互相凝视了几分钟。最后,那个陌生人走上前一步,抬起帽子露出脸来,对唐璜说: “您认得我吗?” 唐璜更加仔细地打量他,可是不认识他。 “您还记得贝尔根——奥普——祖姆之围吗?”陌生人问,“您忘记了一个绰号‘谦逊人’的兵士吗?……” 唐璜打了一个寒噤。陌生人冷酷地继续说: “一个绰号‘谦逊人’的兵士、他一枪打死了您的可敬的朋友唐加西亚,而其实枪口是瞄准您的,您忘记了吗?……‘谦逊人’就是我!我还有一个名字,唐璜,我叫做唐佩德罗·德·奥赫达;我是唐阿隆索·德·奥赫达的儿子,他被您杀死了;——我是唐娜福丝塔·德·奥赫达的兄弟,她也被您杀死了;——我是唐娜特雷莎·德·奥赫达的兄弟,她也被您杀死了。” “大哥,”唐璜跪在他的面前说,“我是一个满身罪孽的下贱人。为了赎我的罪我才穿上了这套制服,抛绝尘世,如果有什么法子使我获得您的宽恕,请您告诉我吧。只要您不诅咒我,任何残酷的处罚都不能使我害怕。” 唐佩德罗苦笑起来。 “丢下您的虚伪吧,德·马拉尼亚老爷;我绝不饶恕。至于我的诅咒,那是您自己招来的。可是我没有耐心等待这些诅咒产生效果。我带来了一些比诅咒更容易见效的东西。”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扔掉斗篷,露出他拿着两柄决斗用的长剑。他从剑鞘里拔出两柄剑身,插到地上。 “挑选吧,唐璜,”他说,“人家说您是一个伟大的剑客,我也自命击剑的本领高强。看看您有多大本事吧。” 唐璜划了一个十字,说: “大哥,您忘记我发过的誓言了。我再也不是您认识的唐璜了,我是安布罗西奥修士。” “好吧!安布罗西奥修士,您是我的仇人,不管您叫什么名字,我总恨您,我要在您身上报仇。” 唐璜又在他面前跪下来。 “如果您要的是我的生命,大哥,您就拿去吧。您爱怎样惩罚我就怎样惩罚我吧。” “虚伪的懦夫!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如果我想把你当作一条疯狗那样杀死,我还费心把这些武器带来干什么?快点,选择你要哪一柄,保卫你自己的性命吧。” “我跟您再说一遍,大哥,我不能够决斗,可是我可以死。”“卑鄙!”唐佩德罗愤怒地叫喊,“人家告诉我你很有勇气。 我看你只是一个下贱的胆小鬼!” “勇气?大哥!我请求天主给我勇气使我不致陷于绝望,如果没有天主的帮助,只要想起我的罪恶,就足够使我陷入绝望中了。再见吧,大哥;我走了,因为我看得很清楚我在这里惹您生气。只希望总有一天您会认为我的忏悔是真诚的,如同事实上它是真诚的一样!” 他走了几步准备离开花园,这时候佩德罗抓住他的衣袖叫他停下。 “不是您就是我,”他嚷道,”不能活着走出这座花园。在这两柄剑中您拿一柄,因为我宁愿下地狱也不相信您那些无病呻吟的话中的任何一句!” 唐璜向他投以一个恳求的眼光,又迈步想走;可是唐佩德罗使劲抓着他,他揪住他的领口: “无耻的杀人犯,你以为你逃脱得了我的掌心吗?不!我要撕破你的虚伪的袍子,这袍子下面隐藏着魔鬼的有偶蹄的脚1,那时候,你也许有足够的勇气来同我决斗了。” 1据传说,魔鬼的脚同某些反刍动物的脚一样,是偶蹄。 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粗暴地把唐璜推到墙上。 “佩德罗·德·奥赫达阁下,”唐璜喊道:“如果您愿意您可以杀死我,我不会同您决斗!”说完他抱着胳膊凝视着唐佩德罗,神情平静,虽然有点自负。 “是的,我要杀死你,卑鄙的家伙!可是你既然是懦夫,首先我得按照懦夫那样对待你。”他给了他一下耳光,这是唐璜头一次受到的耳光。唐璜的脸马上变成绯红色。年青时代的傲慢和气愤重新进入了他的灵魂。他二话不说,抢过去抓住了其中一柄剑,唐佩德罗抓住了另外一柄,立刻作出防守姿势。两个人激烈地互相攻击,也以同样的激烈程度各自防守。唐佩德罗的剑插进唐璜的粗呢袍子,朝身体旁边滑过去,没有伤着他,而唐璜的剑却一直刺进对方的胸膛,深入到剑柄。唐佩德罗马上就断了气。唐璜看见敌手倒在他的脚下,立刻停下来带着痴呆的神气动也不动地瞧了他一会儿。慢慢地,他神志清醒过来,意识到他的新罪孽的严重性。他赶忙扑向死尸,用尽方法想使死尸复活。可是他见过太多的伤口,一瞥就肯定这是个致命伤。染满鲜血的剑就在他的脚下,似乎在呼唤他用来惩罚自己;可是,他很快就排斥了魔鬼的这个新的诱惑1向着院长奔去,慌慌张张地冲进了院长的房间。他跪倒在院长脚下,一边痛哭一边把这可怕的一幕告诉院长。起初院长不相信他的话;院长的第一个想法以为这是安布罗西奥修士强加给自己过于严重的苦行使他丧失了理智。可是唐璜的袍子和双手都沾满了鲜血,使他再也不能长时间怀疑这个可怕的现实。院长是一个富有机智的人。他马上明白这件丑事一旦在公众间传播,一定会反过来影响修道院。没有人亲眼目睹这场决斗,他设法全部隐瞒,甚至对修道院的人们也隐瞒。他命令唐璜跟着他,两个人一起把死尸抬到一间地下室,上了锁,拿掉了钥匙。然后他把唐璜关在房间里,自己出去通知市长。 1按照天主教教规,自杀是一个严重的罪行,死后灵魂直接落入地狱。 人们也许觉得奇怪,唐佩德罗已经试过暗中杀害唐璜而没有成功,他竟然不想进行第二次暗杀,反而想用相同的武器进行决斗来除掉他的敌手,这是为什么?原来这是他的一个阴险的复仇计划。他听说唐璜的严峻的苦行,唐璜的圣洁名声传播得那么广泛,唐佩德罗深信如果他暗杀了唐璜,他会直接把他送到天堂。他希望能刺激唐璜,逼使唐璜决斗,把他在重大罪孽中杀死,使他同时失掉肉体和灵魂。我们已经看到这个恶毒的计划反而害了它的制造者。 把事情平息下去并不困难。市长同修道院院长彼此商妥转移嫌疑。别的修道士以为死者同一个不知名的绅士决斗受伤,被抬到修道院里来,不久就在修道院里断了气。至于唐璜,我不必多费笔墨去描绘他的良心责备和他的后悔。他十分快活地完成院长给他的处罚。在他今后的整整一生中,他保存着他刺杀唐佩德罗的那柄剑,把它挂在床脚,每逢他见到这柄剑总要为唐佩德罗的灵魂,以及他的家里人的灵魂祈祷。为了抑制一下唐璜心内还残留着的那一点世俗的傲气,院长命令他每天早上去见修道院的厨师,让厨师打他一下耳光。被打之后,安布罗西奥修士从来不忘记还递上另一面脸颊,并且还向厨师道谢他这样侮辱他。他在修道院又生活了10年,他的悔罪苦行从来没有为青年时期的爱好有所反复而中断过。他死的时候被崇敬为圣人,连那些知道他早期荒唐生活的人也是这样崇敬他。临死时他要求给他一个恩典,就是把他埋葬在教堂的门槛下面,可以让每个人进来的时候把他踩在脚下。他还要求在他的坟上刻上这样的铭文:“这里长眠着曾在世上活过的最坏的人。”可是人们认为把他由于过分谦逊而口授的遗命全部执行,是不适当的。于是人们把他埋葬在他所建造的圣堂里面的主祭坛附近。不过人们也确实在他的遗体上面盖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他口授的铭文;可是人们加上一段,叙述他的转变,并且加以赞美。他创立的医院,尤其是埋葬他的圣堂,每天都有路经塞维利亚的旅客去访问。穆里略1把他的好几幅杰作拿来装饰这个圣堂。现在我们在苏尔特元帅2的画廊里欣赏到的名画:《浪子回家》和《杰里科3的圣水盘》,过去是装饰着唐璜创办的仁爱医院的墙壁的。 1穆里略(1617—1682):西班牙画家,生于塞维利亚,作品有宗教画和描绘现实生活的绘画。 2苏尔特(1769—1851),法国元帅,拿破仑的将军,曾征服西班牙,所以西班牙的名画有的在他的酒廊里。 3杰里科是巴勒斯坦的城市,离耶路撒冷23公里。 伊尔的美神 希望这座雕像对于我们亲切而又仁慈, 因为她是那样的像一个人啊! ——律襄:《喜欢说谎的人》 我走下加尼果的最后一个小丘,虽然太阳早已落下,我还看得出平野上的小城伊尔的房屋;我正朝着这小城走去。“你晓得,”我对昨天起便给我作着向导的加塔罗涅人说,“你一定晓得柏雷阿拉德先生住在什么地方吧?” “岂止晓得!”他叫道“,我认识他的房子像认识我自己的一样呢;如果天不这样黑的话,我会指给你看的。这是伊尔最漂亮的房子。他很有钱,真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并且他还叫他的儿子和比自己更有钱的人家做亲呢。” “这桩亲事最近就要举行吗?”我问他道。 “最近!说不定结婚用的乐队都已雇定了呢。今晚,也许明天,后天,我哪里清楚!婚礼会在毕加利举行,因为柏雷阿拉德少爷娶的是毕加利的小姐呀。这会很热闹,真的我是由我的朋友先生介绍给柏雷阿拉德先生的。他曾对我说这是一个学识丰富并且待人非常亲切的考古学者。他会乐于把周围十里路的一切废墟指给我看。而我知道伊尔附近一带很多古代和中世纪的遗迹,我想请他带我去参观那些地方。这第一次听人说起的婚礼,使我所有的计划都受着妨害。 我心想:我会成为一个打扰人家喜事的人。可是人家在等着我去;先生已经通知他们了,我非去不可。 “我们赌一个东道吧,先生,”当我们已经走到平地时,我的向导对我说,“我们赌一支雪茄,看我能不能猜着你到柏雷阿拉德先生家去干什么事情,好吗 “但这并不十分难猜的,”我递给他一支雪茄,回答道“,在现在这时候,当人家在加尼果走了六里路,最大的事情是吃晚饭。” “不错,但是明天呢?听我说啦,我猜你一定是到伊尔来看那偶像的,对吗?我因为看见你给塞拉波纳2的圣徒们画过肖像,所以猜到这事呢。” “偶像!什么偶像这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怎的!你在柏毕仰没有听到人家说起柏雷阿拉德先生在土里掘到一个偶像吗 “你是说一尊用土烧成的,用陶土制就的塑像吗 “不是。是用铜做的,那样多的铜可以铸出许多大钱呢。她有一口教堂里的钟那样重。这是我们在一株橄榄树下,在很深的土里发见的。” “那么发见她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是呀,先生。半个月前,柏雷阿拉德先生叫我们,叫哲恩珂尔和我,去把去年冻坏的一株老橄榄树连根挖掉;因为你一定知道啦,去年天气很坏呢。于是正当我们挖着的时候,那埋头工作的哲恩珂尔一锄掘下去,我便听到一声:铛??仿佛他敲在一口钟上一样‘是什么呀?’我说。我们一直挖着。我们挖着,忽然露出了一只黑色的手,就像一个从土里伸出来的死人的手一样。我呢,害怕起来了。我跑到柏雷阿拉德先生那里,对他说道:‘橄榄树底下有着一些死人呢!要把神甫请来才行啦。’‘什么死人?’他对我说。他跑来了,他一看到那手就叫喊道:‘一件古物!一件古物!’你会以为他发见了一个宝库呢。随后他便用锄挖着,用手掏着,忙个不停,他一个人几乎做了我们两人所做的事呢。” “结果你们发见了什么呢 “一个黑色高大的女人,并且说句失礼的话,大部分身子赤裸着,先生,全部都是铜做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对我们说这是邪教时代的一个偶像??这是查里曼时代的,总之是这样一回事!”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某一个毁坏了的修道院里的一尊铜制的圣母。” “一个圣母!啊,得啦?如果这是一个圣母,我会认得出来的。这是一个偶像,我告诉你;我们可以从她的神态上看出来。她拿一双大大的白眼睛瞧着你??她像要把你看透的样子。我们看着她的时候,真的,会把眼睛放低下来。” “一双白眼睛?这一定是嵌在青铜里面的。这也许是罗马时代的什么雕像吧。” “罗马时代!对啦。柏雷阿拉德先生说这是一个罗马时代的女人。啊!我已经明白你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学者了。” “那雕像是完整的,好好地保存着的吗 “啊!先生,她什么都不缺少。这比那放在市政府的,用着有色石膏做的路易菲立普1的半身像还要漂亮,还要完美。可是尽管如此,这偶像的脸孔却不中我的意。她露出阴险的神情??并且也的确是阴险的呢。” “阴险!她对你做过什么阴险的事吗?” “倒不是恰恰对我做过;可是你听下去就会明白的。我们尽力将她竖立起来,柏雷阿拉德先生虽没有比一只小鸡更大的力气,他也拉着绳子,这位好先生!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站直。我去捡了一块瓦片把她塞住,恰在这时,哗啦啦!她整个身体仰面倒下了。我说:‘当心下面呀!’可是慢了一点,因为哲恩珂尔已经没有来得及抽出他的腿??” “他受伤了吗?” “像一根支柱一样完全折断了,他那可怜的腿!唉!我看到这情形时,我,我生气极了。我要用锄头把那偶像一顿打坏,可是柏雷阿拉德先生将我拉住了。他给了哲恩珂尔一些钱,但他自从这事发生以来已经在床上睡了半个月了,医生还说他以后再不能用这条腿走路像用另一条一样。这真可惜呢,他是我们当中最会跑路的,并且除开柏雷阿拉德少爷以外,他是最会打网球的人。因此柏雷阿拉德先生的公子亚尔芬斯为着这事纳闷着,因为珂尔是他的配手呀。瞧着他们把球打过去,那真好看呢。啪!啪!它们从来不会碰到地面。” 我们一面这样扯谈着,一面走进了伊尔城。我没有多久就会见柏雷阿拉德先生了。这是一个矍铄而又活泼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他脸上扑着粉,鼻子红红的,显出快活而又诙谐的样子。他在展读先生的介绍信以前,便请我坐在一个丰盛的食桌前面,把我作为一个著名的考古学者介绍给他的太太和儿子,说我会把那由于学者们的漠视而一直陷在遗忘之境的露西昂拯救出来。 我一面很有味地吃着(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山间的新鲜空气还要使人开胃了),一面观察着我的居停主人们。我已有一两句话说到柏雷阿拉德先生,我得添上一句:他即是“活泼”的化身。他说着,吃着,站起身来,向他的书斋跑去,给我拿来一些书籍,把一些版画指给我看,斟酒给我喝;他没有安静过两分钟。像大部分过了四十岁的加塔罗涅的妇人一样,稍嫌肥胖的他的太太,看来像是一个专心照料家务的、十足地道的乡下女人。虽然晚饭至少足够六个人吃,她却跑到厨房,叫人杀了一些鸽子,煎了一些玉米糕,开了不知多少罐的果酱。转瞬之间,桌上便堆满了盆子和瓶子,如果我把人家请我吃的东西每样都尝一点点,我也一定会因为消化不良而送掉性命。可是,我每次辞掉一盆食品,人家便要重新道歉一次。人家害怕我会在伊尔感到非常不舒服:在乡下是那样的什么都不方便,而巴黎人又是那样的什么都看不上眼! 当那父母走来走去的时候,柏雷阿拉德先生的公子亚尔芬斯却像一尊“泰默”一样毫不动弹。这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高大青年,相貌漂亮而又端正,但是缺乏表情。他的身材和他那运动家似的形体,证明当地人士送给他的网球健将的名声可以当之无愧。这天晚上他完全按照《时装杂志》最近一期的插图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我觉得他受着衣服的拘束;套在天鹅绒的领子里,他僵硬得像一根木棒,并且只能拿整个身躯来转动。他那双被太阳晒焦了的大手,以及他那短短的指甲,和他的衣服成了奇妙的对照。这是一双从摩登少年的袖管里伸出来的种田人的手。并且,他虽然把我当作巴黎人,非常好奇地将我从头看到脚,他这晚却仅只向我说过一句话:那便是问我的表链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 “好啦!亲爱的客人,”晚饭快要完毕时,柏雷阿拉德先生对我说“,你是我的了,你住在我家里。除非你把我们的山岳地方一切稀奇的东西都已看过的时候,我再不会放你走的。你一定要学会认识我们的露西昂,并给它以正当的评价才行。你一定不会怀疑我们将要指给你看的一切。腓尼基、塞尔特、罗马、亚拉伯、拜占庭的建造物,你会看到一切,从柏香树一直到排香草。我要带着你把什么地方都走遍,我不会让你少看一块砖头。” 一阵咳嗽的发作逼着他把话停住了。我乘机会向他表示:在一个对于他的家庭是那样关系重大的场合,我却要来打扰他,实在感觉非常抱歉。假使他肯对于我要在这附近进行的考察给以珍贵的指示,不必麻烦他陪伴我,我可以?? “啊你是指着这孩子的婚礼说的啦,”他大声打断了我的话“,这是没有关系的事情,后天便会完毕的。你可以和我们一道出席婚礼,像自己人一样。因为新娘正在一个把财产留给她的伯母的丧中,因此毫没有铺张,也不会有跳舞会??这真可惜??否则你可以看到我们加塔罗涅的女人跳舞??她们都生得漂亮,也许你会想摹仿我的亚尔芬斯呢。有人说一个婚礼会引来别的婚礼??星期六,小两口子结婚后,我便自由了,我们便可以跑路了。我得请你原谅我拿一个乡下婚礼来使你感到厌倦。对于一位见惯了热闹场面的巴黎人??并且这还是一个没有跳舞会的婚礼呀!但是,你可以看到一个新娘个新娘??请你随后把对于她的批评说给我听吧??可是你是一位严肃的人,你已不再注意女人们了。我有着比这更好的东西给你看呢。我会叫你看一样东西?我有一件叫你吃惊的宝物,留着明天给你看吧。,, “天啊我对他说“,自己家里有着一件宝物而外间没人知道,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呢,我相信已经猜到你准备使我吃惊的东西了。但如果这是指你的雕像的话,那么我的向导对我所作的描述,不过更加引起我的好奇心并使我怀着向往之忱罢了” “啊他曾对你说起过偶像,因为他们是这样称呼我那漂亮的美神杜尔??可是我什么都不愿意对你说。明天,天亮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她,随后你要对我说我相信她是一件杰作有没有道理。对啦!你来得真是再巧没有了!好些铭语,不学无能的我,只好照着自己的方式加以说明??可是一位巴黎的学者! 你也许会要嘲笑我的解释??因为我写了一篇论文??这在和你说话的我??上了年纪的乡下的古物研究者我要出个风头试试看??我要印刷很多?假如你肯替我看一遍并给我一番斧削的话我可以希望??随举一例吧,我极想知道你们怎样翻译这刻在台石上的铭语:?但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想问你;明天,明天!今天不要说起一句关于美神的话 “你暂时放下你的偶像这才对啦,柏雷阿拉德,”他的女人对他你该瞧出你使得客人不能吃饭呢。算了吧,客人在巴黎看到过许多比你那偶像漂亮多了的雕像呢。杜伊勒理宫就有十多个雕像,并且也是用青铜造的。” “这真是无知啦,乡下的纯洁的无知啦柏雷阿拉德先生打断了她的话,“把一件奇妙的古物和库斯托的平凡的雕像来比较! 用着多么无理的言辞 谈着神祗,我的妻啊! 你知道我的女人要我把雕像熔掉去给我们的教堂铸一口钟吗?因为这样她便可以做这口钟的命名者啦。把一件米龙的杰作熔掉,先生 “杰作!杰作她真做了一件漂亮的杰作呀!把一个人的腿弄断了!” “我的女人,你看到吗?”柏雷阿拉德先生以一种坚决的语调说,同时把他那穿着花丝袜的右脚向她伸着,“如果我的美神把我这只腿子弄断了,我也不会惋惜。” “天啊!柏雷阿拉德,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幸亏那人好了一些??可是我还不愿意看到这个弄出那样祸事来的雕像。可怜的哲恩珂尔!” “受到美神的伤害,先生,”柏雷阿拉德先生打着哈哈说“,受到美神的伤害,那俗物在怨恨着。有谁不曾受到美神的伤害呢?” 对于法文比对拉丁文更加了解的亚尔芬斯先生,以一副聪明的样子对我眨着眼睛,他瞧住我好像要向我问道“:你呢,巴黎人,你懂得吗?” 晚饭完毕了。我停住不吃已经有一小时了。我感着疲倦,我忍不住时时打着呵欠。柏雷阿拉德夫人首先窥见这情形,并且看出已经到了就寝的时候。于是又开始一番对于我要去睡的这简陋的卧处的道歉:我不会像在巴黎一样,乡下地方是那样的不便!对于露西昂人必须宽容一点才行。我尽管辩说在山间走过一段路程以后,一束干草也会成为愉快的卧具,人家仍旧请我原谅那些不能照着自己心愿那样好好款待我的可怜的乡下佬。我终于由柏雷阿拉德先生陪着上楼到那指定给我的房间去了。上面一段是木造的楼梯,通到一条过道的中间,有好几个房间朝着这过道。 “在右首”,我的居停对我说“,这是预备给未来的亚尔芬斯夫人住的屋子。你的房间是在过道的另一端。你一定觉得,”他以一种想要把话说得婉曲一点的样子补说道“,你一定觉得应当将新婚夫妇隔离起来才对吧。你住在这房子的一端,他们住在另一端。” 我们走进一间摆设很好的房间,房里第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东西是一张七尺长六尺宽的床铺,并且这床铺是那样高,要有一只矮凳垫着才能够上去。我的居停把叫铃的地方指给我看了,并且亲自看过糖瓶里面是不是盛满了糖,香水瓶子是不是恰好放在梳妆台上,几次问我还缺少什么没有,随后,才和我道了晚安,让我一人留在房里。 窗户是关着的。我在脱去衣服之前,开了一扇窗户呼吸夜间的新鲜空气,经过一顿长久的晚餐以后,这种空气使人舒服极了。正对着窗户是加尼果山,它是无论何时都显得壮丽的,而今晚被皎洁的月光照耀着,我更觉得它是世间最美的山了。我把它那奇妙的侧影眺望了几分钟,当我快要关上窗户时,我把眼睛低下来,突然瞥见那立在离开房子十一二丈远的基石上的雕像。她放在一道将一个小小花园从一片宽广的完全平坦的方场隔起来的生篱的角上。这方场,我后来才知道是市有网球场。本是柏雷阿拉德先生所有的这块土地,由于他的儿子的有力的要求,他才把它让给了公家。从我所在的距离上,我很难看出那雕像的姿势。我只能判断她那看来约有六尺左右的高度。恰在这时候,有两个市内的顽童从网球场上走过,他们和生篱靠得很近,边走边在口里吹着露西昂的漂亮的曲子:《壮丽的山》。他们停下来瞧着雕像;其中的一个甚至对她大声叱骂着。他说着加塔罗涅语;可是我在露西昂已经相当长久了,可以大略懂得他说着什么。 “你原来在这里呀,坏东西(!在加塔罗涅话里,比较更加厉害)你在这里呀!”他说道“,那么把哲恩珂尔的腿子弄断的就是你啦!如果你是我的,我会把你的颈根敲断呢。” “呸!你用什么去敲呀另一个说“,她是铜制的,并且是那样坚硬,爱钿勒在试着去毁坏她时,将锤子都弄断了。这是邪教时代的铜呢;这比什么都要坚硬。” “如果我带着我的冷凿(看来这是一个锁匠学徒),我会立刻把她的白眼睛挖掉,正像我把一颗杏仁从它的壳内弄出一样。那银子不止值一百个‘苏’呢。” 他们离开她走了几步远。 “我应当和偶像道声晚安才对。”两个学徒里面较大的一个突然停住说。他弯下身子,并且也许拣了一块石头。我看见他伸开手臂,投掷着什么东西,于是青铜上立刻发出铛的一声。同时那学徒却把手放在自己头上发出一个疼痛的叫喊。“她把它向我回掷过来了!”他叫说。于是两个顽童拚命逃跑了。这显然是那块石头从金属上面反击过来,惩罚了这顽皮家伙对于女神所加的侮辱。 我愉快地笑着关上了窗户。 “又是一个受着美神处罚的汪达尔人啦。但愿一切破坏我们古代建造物的人都是这样打破脑袋啊!” 怀着这慈悲的愿望,我便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在我的床旁,一边是穿着睡衣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另一边是一个由他的太太派来的听差,手里端着一杯巧克力。 “好啦,起来吧,巴黎人!京城里的人们真是贪睡啦!”当我匆匆地穿着衣服时,我的居停说“,已经八点钟了,还睡在床上!我呢,我已经起来五小时了。我上来过三次。我踮着脚尖走近你的房门,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任何生命的征候。在你这样年纪,睡得太多是不好的;并且你还没有看到过我的美神呢。那么,快点给我喝了这杯巴塞隆的巧克力吧??这完全是秘密进口的东西呢??这样的巧克力在巴黎是喝不到的呀。提起一点精神吧,因为等到你站在我的美神前面,人家会再也不能将你拖开的。” 在五分钟内我便打扮好了,换句话说,脸只刮了一半,衣服不曾扣好,并且喝着滚热的巧克力把口都烫着了。我下楼到花园里去,我站在一尊使人惊叹的雕像前面了。 这的确是一个美神,而且有着一种奇妙的美。她的上身裸着,正如从前的人们通常表现那些伟大的神祇一样;举到齐胸口高的右手,把手掌翻向里面,拇指和前两个指头伸开着,其余的两个则微弯着。靠近腰身的另一只手,提着那盖住下身的衣服。这雕像的姿势使人想起那不知为什么原因被人叫作“哲尔曼尼古丝”的猜意大利拳者的姿势。也许人家想要表现那在猜着意大利拳的女神吧。 尽管这样,我们却不能看到比这美神的身体更加完善的东西了;再没有什么比她的轮廓还要优美,还要肉感的了;再没有什么比她的服装还要潇洒,还要高贵的了。我原以为只会看到罗马帝国末期的什么作品,实际却看到了雕像制作最盛时期的一件杰作。尤其使我吃惊的是形体上的那种美妙的真实,看来简直使人相信是根据实有的人物模造的,假如自然界真能产生出这样完善的模特儿的话。 向额上梳着的头发,以前像是镀过金似的。和所有希腊雕像的头一样小小的头,微微向前弯着。至于脸孔,我永远不能表现出它那种奇异的性格,并且这种脸型和我所能想起的任何一个古代雕像的脸型都不相似。这绝不是那些故意给一切线条以一种庄重的静态的希腊雕刻家们所有的沉静和严肃的美。在这里,恰巧相反,我出乎意外地看到艺术家想要将那种近乎阴险的顽皮样子表现出来的明显的意图。所有的线条都稍许收缩着:两眼微斜,嘴的两端向上翘着,鼻孔微张。轻蔑、嘲弄、残忍,都从这脸孔上流露出来,而这脸孔却又有着使人难以置信的美。真的,我们把这令人惊叹的雕像看得越久,我们便越是感到这样一种奇妙的美居然能和这种缺乏任何同情心的样子混合起来的令人难受的情绪。 “假使这雕像曾经有过模特儿的话,”我对柏雷阿拉德先生说“,我不相信天曾生过一个这样的女人我要怎样同情她的爱人哟!她定要弄得他们绝望而死才会满足的。她的表情里面隐含着某种残忍,然而我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东西。” “这是全神贯注在捕获物上的美神!” 柏雷阿拉德先生叫道,他对于我的热狂感着满足。 这种阴险的嘲弄的表情,也许由于她那双嵌着银的非常光亮的眼睛和整个雕像因为时间久了所生的暗绿色的锈的对照而更加触目。这双光亮的眼睛产生一种使人想到现实、想到生命的幻觉。我记起了我的向导对我说过她会使得看她的人们把眼睛放低下来。这话几乎是真的;当我对着这青铜的雕像感着不大舒适时,我忍不住对自己生气了。 “现在你已经把她仔细地欣赏过了,我亲爱的研究古物的同道,”我的居停说“,我们来举行一个学术讨论会吧。你对于这个还完全没有注意到的铭语意见怎样他把雕像的基石指给我看,而我在那上面读到这几个字: 他搓着两手问我道“。看我们会不会在这的意义上得到相同的解释 “可是,”我回答道“,有两种意义。我们可以译作:‘当心那爱你的人啊,不要相信你的恋人们。’可是,在这意义上,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种纯正的拉丁语。当瞧着她这种恶魔似的表情时,我倒以为艺术家是要使得观赏者对这可怕的美有所警戒。因此我译作:‘如果她爱你的话,你得当心呀。 “唔!”柏雷阿拉德先生说“,对啦,这是一个可取的意义。可是,请你不要生气吧,我却喜欢第一个翻译,我要对它加以发挥。你晓得美神的恋人吗?” “她有好些个呢。” “是啦,但第一个是伏尔甘人家不是想说:‘尽管有着你所有的美,有着你的傲慢的样子,你却会有一个铁匠,一个丑陋的跛子作你的恋人’吗?先生,这是对于那些妖冶的女郎们的一个意味深长的教训呢!” 我忍不住微笑起来,我觉得他的解释是那样勉强。 “因为过分简洁,拉丁语真是一种可怕的语言呢。”为着避免显然批驳这位古物研究者起见,我只是这样说着。随后我退开几步,以便观察那雕像。 “请等一下,同道!”柏雷阿拉德先生用手臂拦住我说“,你没有全部看过。还有另外一个铭语呢。请你登到台石上去看看她的右臂吧。”他一面这样说,一面帮着我登上去。 我不大客气地钩在美神的颈上,我已开始和她稔熟了。我甚至从鼻子下面把她瞧了一会,在近处我觉得她更加险恶,更加美丽。随后我看出她的手臂上似乎刻着几个古代的草体字。靠着眼镜的得力的帮助,我慢慢地念出如下的文字,同时柏雷阿拉德先生把我读出的每一个字重复一遍,并以手势和声音表示着同意。我是这样读着: 在第一行这字后面,我觉得有几个字母消失了; 可是是完全可以念得出来的。 “这是什么意义呢???”我的居停满面欢容而且带着狡猾的微笑问我,因为他心想我不能容易找到这的意义。 “有一个字我还不能解释,”我对他说“;其余是容易的:‘欧狄开斯米龙遵着美神的命令把这件东西奉献给她’。” “好极了。可是你怎样解释呢?是什么呢?” ”很使我为难。我想找到一个可以帮助我的关于美神的熟知的形容词,但找不到。那么,你看怎样?使人不安的,使人烦乱的美神,你可以看出我是一直记着她的险恶的表情呢。并不是一个对于美神太坏的形容词呀,”我以一种谦逊的语调补充着“,因为我自己对于我的解释也不十分满意呢。” “会闹的美神!爱吵的美神!啊!那么你以为我的美神是一个小酒店的美神吗?绝不是的,先生;这是一个上流社会的美神。 但我把这解释给你听吧??至少你得和我约定:在我的论文没有印出以前,绝不把我的发现泄漏。因为,你瞧,我对于这件发掘出来的古物感到非常得意呢??你们实在应当留下一些落穗给我们,给我们这些可怜的乡下佬来拾呀。你们是那样丰富,巴黎的学者先生们哟!” 我从自己一直高高站着的台石上面,向他庄严地约定:我决不会卑劣到偷窃他的发现。 ?先生,”他靠近来,害怕我以外还有别人听到,把声音放低说“,请读作 “我还是不懂。” “你听我说啦。在离这里一里路的地方,在山脚下,有一个叫做的村庄。这是拉丁字的一种传讹。这一类字位转换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先生,以前是一个罗马城市。我一直这样怀疑着,可是,从来找不到它的证据。证据,就在这里呀。这个美神是城的守护神;而我刚才把古代来源表明过的这字还证明着一件更加稀奇的事。那即是在成为一个罗马城市以前曾经是一个腓尼基城市!” 他停住一会好透一透气,并欣赏我的惊异。我好容易忍住没有笑出来。 “真的,”他继续说,是纯粹腓尼基语,念作和是同一个字,不是吗?是的腓尼基名;我用不着再对你谈起它的意义了。是是发音上的细微差异。至于,这使我稍稍带着困难,因为找不到一个腓尼基字。我很想相信这字是从希腊字(潮湿的,多沼泽的)来的。那么这便是一个混成字了。为着证明起见,我可以在使你看到由山上流下的小溪是怎样在那地方形成一些发着恶臭的沼泽。另一方面,语尾也许是很久以后为着对于的女人表示尊敬而加上去的。这女人对于城也许有过什么好处。可是因为沼泽的缘故,我宁愿采取的语源说。” 他带着满足的神情取了一点鼻烟嗅着。“可是我们把腓尼基人放在一边,回到铭语上来吧。那么我译作:‘米龙遵着的美神的命令,把这雕像,把他的作品奉献给她’。”我留心不去批评他的语源说,但我也想证明我的聪慧,我对他说道“:等一等,先生。米龙曾经奉献过一件东西,但我完全看不出他献的就是这雕像。” “怎的!”他叫道“,米龙不是一个著名的希腊雕刻家吗?雕刻的才能会在他的家庭里流传下去:这雕像大概是他的一个后裔造的。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靠了。” “可是,”我回答说“,我在臂上看到一只小孔。我想这是用来系住什么东西的,例如一只手镯之类,而这是米龙献给美神赎罪的。米龙是一个不幸的恋人。美神对他生气着,他献给她一只金镯使她平静下来。请你注意常常当作的意思。 这是一些同义字。如果我手里有着克鲁特1或是奥勒利迂斯2的话,我会指给你不止一个例子。一个爱人在梦中看到美神,他幻想她要他给自己的雕像一只手镯,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米龙献给?”她一只手镯??随后那些野蛮人或是一个渎神的盗贼 “啊!我们很可看出你曾编过一些小说呀我的居停叫道,同时伸手扶着我下来“,不对,先生,这是一幅米龙派的作品。你只须看看他的手艺,你就会表示同意的。” 因为我自己定了一个决不过分反驳那些顽固的古物研究者的诫条,我以一种被说服了的样子把头低下去说道:“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作品。” “啊天呀,”柏雷阿拉德先生叫道“,又有一个野蛮行为的痕迹!大概有人向我的雕像投了一块石头他看到美神胸部稍稍上去一点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印。我在右手的指头上瞧出同样的痕迹,据我猜想起来,这是石头飞过时触到了那些指头,再不然就是石头砸着雕像时有一个破片反跳在手上。我把亲自见到的那冒渎行为和随之到来的迅速的惩罚说给我的朋友听了。他为这事大笑一番,并将那学徒比作狄耶美他希望他德,像希腊英雄一样,看到自己所有的同伴变成白鸟。 午餐的钟声打断了这番古典的谈话,并且,和先一天一样,我不能不吃下许多东西。随后柏雷阿拉德先生的一些佃夫来了;当他正在接见他们时,他的儿子领着我去看他在都鲁兹给他的未婚妻买的一部马车。不用说,我对它赞赏了一番。随后我和他走进厩舍,他在这里把我拉住半个钟头,对我夸着自己的马匹,对我谈着它们的系谱,并将它们在本县赛马会上所得的奖赏说给我听。末了他从准备送给他的未来夫人的一匹灰色牝马把话头转过来,对我谈着他的未来夫人。 “我们今天可以看到她,”他说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她美丽。你们是很难满足的,在巴黎;可是这里和柏毕仰所有的人都觉得她生得漂亮。好处是她很有钱。甫拉德的伯母把财产留给她了。啊!我会非常幸福的。” 看到一个青年似乎对于他的未来夫人的奁资比对于她的美妙的眼睛还要动心,我感着深深的厌恶。“你是认识珠宝的,”亚尔芬斯先生接着说“,你觉得这件东西怎样?这是我准备明天给她的戒指”。 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从他那小指头的最下一节取下一只巨大的、饰着钻石的戒指。这戒指是以两只交叉的手作成;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最富诗意的暗示。制作的手艺是古老的,可是我断定为着嵌上钻石,人家曾将它修饰过。在戒指里面可以读到用哥狄克字母组成的这几个字:,这即是说“:永不离汝”。 “这是一只漂亮的戒指,”我对他说“,可是这些加上去的钻石,使得它稍稍失掉了它的特质。” !这样它就美丽多了,”他微笑着回答“,这上面有着一千二百佛郎的钻石呢。这戒指是我母亲给我的。这是一只很古的家传的戒指??是骑士时代的东西,我的祖母戴过它,而我的祖母又是从她的祖母手中得来,天晓得它是什么时候造出的。” “在巴黎的习惯是送一只很普通的戒指,”我对他说“,通常是用两种不同的金属制成的,例如用黄金和白金便是。看啦,你这个指头上戴的这另一只戒指便很合适。那一只,因为有着钻石和两只浮雕的手,是那样大,人家会不能戴上手套呀。” !亚尔芬斯夫人会照着她的意思安顿好的。我相信她无论如何会高兴得到这戒指的。一千二百佛郎戴在指头上,这是很愉快的事呀。这只小小的戒指,”他以一种满足的神情瞧着自己戴在手上的那只没有一点装饰的戒指,“这一只,这是一个巴黎女人在谢肉祭那天给我的。啊!当两年以前,我在巴黎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尽情作乐啊!只有那里才是好玩的地方呀?”于是他发出一声留恋的叹息。 这天晚上,我们要在毕加利,要在新娘的双亲家里晚餐。我们坐上马车,我们到离开伊尔大约一里半路的邸宅去了。我被作为新郎家的朋友介绍着,并受着款待。我不会叙述那晚餐和餐后的谈话,我对于那些谈话很少加入。坐在新娘旁边的亚尔芬斯先生,每隔一刻钟,轻轻地对她说一句话。至于她呢,她很少抬起眼睛,而当她的求婚者每次和她说话时,她把脸孔羞得红红的,但却大大方方地回答着。 毕加利的小姐年方十八。她那纤弱而又婀娜的身材,和她那强壮的未婚夫的嶙峋的体格成了对照。她不仅是美丽,而且妩媚。我欣赏着她回答一切话语时的落落大方的态度;而她那并不缺少一种稍稍俏皮样子的和善的容颜,使我不由自主地记起了我的居停的美神。当我在心里作着这种比较时,我不禁自问:我们必须承认雕像比新娘更美的理由,是否大部分由于她的牝虎似的表情;因为即使在邪恶的情欲当中,精力也始终在我们身上引起一种惊愕和一种非出本心的叹美。 “多么可惜啊我离开毕加利时心里在想“,一个这样可爱的人儿竟会阔绰,而她的奁资竟会使她受到一个比她不如的男子的追求!” 当转回伊尔时,我觉得有时应当向柏雷阿拉德夫人说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在露西昂,你们真是百无禁忌呀!”我说“;怎的,夫人,你们竟在一个星期五举行婚礼呀!在巴黎,我们会比较迷信一些,任何人都不敢在一个这样的日子娶亲的。” “天啊!请你再不要对我提起这事吧,”她对我说“,如果这事只由我一个人作主的话,我们一定会选定另一个日子。可是柏雷阿拉德定要这样,而我们不得不照着他的意思做。但这事却使我难过啊。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幸呢?这一定有一个道理,因为,否则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害怕星期五呢?” “星期五她的丈夫叫道“,这是美神的日子呀这是一个适于举行婚礼的日子呀!你瞧,亲爱的同道,我仅只想着我的美神呢。老实说这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才选下星期五的。明天,如果你愿意的话,在举行婚礼以前,我们可以向她举行一番小小的祭奠,我们可以用两只斑鸠祭奠,并且,如果我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香的话??” “得啦,柏雷阿拉德!”愤慨到了极点的他的夫人打断了他的话“,用香来供奉一只偶像!这会是一种渎神的行为!附近一带的人会要怎样议论我们呢?” “至少,”柏雷阿拉德先生说“,你会允许我把一个用玫瑰和百合做的花冠戴在她的头上吧? 瞧啦,先生,宪法只是一句空话呢。我们并没有信仰的自由!” 第二天的布置是照下面那样规定的。所有的人要准时在十点钟收拾停当。巧克力吃完之后,大家便乘车往毕加利。法律上的婚礼当在乡公所举行,而宗教上的仪式则在新娘家的礼拜堂举行。接下去是午餐。午餐后,大家可以随意消遣至七点。到了七点钟,大家转回伊尔,回到柏雷阿拉德先生家里,男女两家都集合在这里晚餐。这以后的时间便任其自然了。因为不能跳舞,大家便要尽可能地多吃一些东西。从早晨八点钟起,我便坐在美神前面,手里握着一支铅笔,第二十遍重新画着那雕像的头,但始终不能把握到她的表情。柏雷阿拉德先生在我身边走来走去,给我一些意见,并向我复述着他的腓尼基的语源说;随后把一些彭加尔的玫瑰放在雕像的台石上,并以一种悲喜剧似的声调为着快要到他家来生活的一对夫妇,向她发出一些祈愿。到将近九点钟的时候,他回到屋子里打扮去了,而同时却出现了亚尔芬斯先生,他被一件礼服紧紧地绑着,戴着白手套,穿着漆皮鞋,缀着雕花纽扣,纽扣孔里插着一朵玫瑰。 “你肯给我的女人画一张肖像吗他把身子弯在我的图画上对我说“,她很漂亮呢。” 这时,在我已经说过的那网球场上开始了一场球战。这事立刻引起了亚尔芬斯先生的注意。我呢,已经感到疲倦,并且因为不能画出这恶魔似的脸孔而绝望着,我也很快地放下画笔去看那些打球的人了。他们当中有几个先一天到来的西班牙骡夫。这是一些亚拉共人和纳发尔人2,他们差不多都有着奇妙的伎俩。因此那些伊尔人虽然受着亚尔芬斯先生在场和他的意见的鼓励,他们却颇快地被这些新的选手击败了。法国方面的观众感到非常狼狈。亚尔芬斯看了看他的表。那时还只九点半。他的母亲还没有把头梳好。他不再踌躇了;他脱去了礼服,叫人家给了他一件上衣,随后便向西班牙人挑战了。我微笑着并且稍稍出乎意外地看着他做去。 “应当保持本地的名誉呀他说。 这时我觉得他真是漂亮。他充满着热情。刚才还使他那样留意的他的装扮,现在已不值他一顾了。几分钟前,他怕弄松了领带,会不敢将头转动。现在他既不再想到他的烫过的头发,也不再想到他那打褶打得那样好的胸饰了。而他的未婚妻呢?真的,如果这是必要的话。我相信他会使得婚礼改期的。我看着他匆忙地穿上一双草鞋,把袖子卷起,随后,带着一种自信的样子,跑去作着战败的一方的领袖,正像凯撒在狄拉希姆集合他的兵士一样。我跃过篱笆,很方便地站在一株大树的荫下,让自己能够把对阵的双方都清楚看到。 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亚尔芬斯先生没有接着第一球;这球的确是打地面掠过,并且是由一个像是西班牙人领袖的亚拉共人以一种惊人的力量发出的。 这是一个年在四十左右、瘦而有力、身长六尺的汉子。他那带橄榄色的皮肤,有着一种差不多和美神的青铜一样深的色调。亚尔芬斯先生将球拍愤然丢在地上。 “这是这该死的戒指紧束着手指,使我错过了一个有把握的球!” 他颇为困难地把那镶着钻石的戒指卸下;我走近去接,可是他走在我前面,跑到美神那里,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重又当先站在伊尔人那面。 他脸色苍白,可是沉着而有决心。从这时起他再没有失过一次手,西班牙人被完全击败了。观众的热狂煞是好看:有的把帽子向天抛着,发出种种欢呼;另外的人则和他握手,称他为当地的荣誉。如果他击退了一次外国的侵略,我怀疑他会受到更加热烈和由衷的祝贺。失败者的悲哀更使他的胜利增加了光彩。 “我们可以再战几回,我的勇士,”他以一种优越的语调对那亚拉共人说“,不过我得让你们几分。” 我是宁愿亚尔芬斯先生显得比较谦逊的,并且我几乎为着对方所受的屈辱感到难过。 那高个的西班牙人深深地感到侮辱。我看到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脸孔变得苍白。他咬紧牙齿,以一种阴郁的容颜瞧着他的球拍;随后,他以一种窒息的声音轻轻说道: 柏雷阿拉德先生的声音扰乱了他儿子的胜利。我的居停没有看见儿子去指挥仆人准备新的马车,已是非常惊诧;当他看见他满头是汗,手里握着球拍,就更加惊诧了。亚尔芬斯先生跑进屋里,洗了脸和手,再穿上他的新礼服和漆皮鞋,而五分钟后,我们便坐着马车向通往毕加利的路上急驰。当地所有的网球选手和大部分观众跟在我们后面欢呼着。曳着我们的那些强壮的马匹几乎不能跑得比这些勇猛的加塔罗涅人更快。 我们到了毕加利。当行列快要往乡公所出发时,亚尔芬斯先生拍着额头,对我低低地说道:“糟透啦!我忘了戒指!它戴在美神的指头上,这真见鬼啦!至少请你不要告诉我的母亲吧。她也许什么都不会看出来。” “你可以打发一个人去取呀,”我对他说。 “唉!我的当差留在伊尔,这里的当差们,我一个也不信任。一千二百佛郎的钻石呀!这可以引动不止一个人呢。并且这边的人对于我的疏忽会怎样着想呢?他们会把我嘲笑不堪。他们会把我叫做雕像的丈夫??只要人家不把它偷去就好呀!幸亏那偶像使得无赖们害怕。他们不敢走到距离她一只手臂远的地方。得啦!这并没有关系;我有着另一只戒指。” 法律上的和宗教上的两个仪式都以相当热闹的场面举行过了;而毕加利的小姐接受了一个巴黎制帽妇人的戒指,毫不怀疑到她的未婚夫为她牺牲了一种恋爱的保证品。随后大家上了食桌,大家在这里喝着,吃着,甚至唱着,这一切都花去很多时间。 我为着在新娘周围爆发的那种粗俗的愉快替她感到难堪。可是她却保持着我所不曾希望的最好的风度,她的窘态既不显得拙劣,也不显得做作。也许勇气是随着困难情况而来的吧。 午餐到底完毕了,这时已经下午四点钟,男子们便到那壮丽的花园里去散步,或是去看毕加利的农妇们穿着她们最漂亮的衣服在邸宅的草地上跳舞。这样,我们消遣了几个钟头。这之间,女人们却非常热心地包围着新娘,而她便将男家送来的首饰等件一任她们欣赏。随后新娘换了装束,而我留意到她用一顶便帽和一顶饰着羽毛的帽子盖住她的美发,因为女人们对于小姐时代习惯不许她们穿戴的那些装饰,一到可能的时候,她们是比什么都要性急地采用那些装饰的。 当大家准备动身去伊尔时,已经快要八点钟了,可是起先还展开了一个悲壮的场面;那对毕加利小姐尽着母亲责任的伯母,是一个年龄很高并且信心很强的女人,她绝不会和我们同往城市。临到动身时,她对她的侄女作了一番和做媳妇的义务有关的动人的说教,接在这番说教后面是自然而然地流着许多眼泪并作着无尽的抱吻。柏雷阿拉德先生把这番别离比作沙班女子的掠夺1。但我们毕竟走了,在路上的时候,每个人都努力想逗得新娘高兴并使她发笑;可是这只是徒然。 在伊尔,晚餐在等着我们,并且是怎样的晚餐啊!如果午前的粗俗的快乐使我觉得难受,那么现在一些特别拿新郎和新娘作为对象的双关话语和谐谑使我更加难受多了。在坐上食桌之前,曾经不见了一会儿的新郎,脸色苍白并且像冰一般严肃。他不停地喝着一些几乎和烧酒一般强烈的哥利沃老酒。我坐在他旁边,我觉得自己有提醒他的义务: “当心吧,人家说酒??” 为使自己和同席的人们保持调和起见,我不知道自己对他说了什么蠢话。 他推着我的膝,并且非常轻地对我说道:“等大家起身的时候??请你让我和你说两句话。” 他那严肃的声调使我吃了一惊。我比较留心地瞧着他,我注意到他的脸色的奇异变化。 “你觉得不舒服吗?”我问他道。 “没有。” 他又开始喝着酒。 这之间,在叫嚣的鼓掌声中,一个溜到食桌下面去过的十一岁的小孩,把他从新娘脚踝上解下的一条淡红色的美丽的带子拿给大家观看。他们说这是新娘的吊袜带。按照一种至今还保存在若干旧家的古老的习惯,它立刻被剪成一片片分给了那些年轻的人,而他们便将它缀在纽扣孔上。这是对于新娘的一个把眼白都要羞红的机会??可是当柏雷阿拉德先生要求大家都静下来以后,对新娘朗诵了几句据他自己说来是即席口占的加塔罗涅语的诗句时,她更惶惑到了极点。如果我曾把那些诗句完全听懂的话,以下便是那些诗句的意思: “这是什么原因呀,朋友们?是我所喝的酒使我看到了两重东西吗?这里有着两个美神??” 新郎以一种吃惊的样子突然转过头来,这使大家都笑了。 “是啦,我家里有着两个美神,”柏雷阿拉先德生接着说“,一个,像一朵松菌一样被我从土里发见了;另一个,从天上落下来,刚才把她的腰带分给了我们。”他想说她的吊袜带。 “儿啊,在罗马的美神和加塔罗涅的美神当中选一个你所喜欢的吧。小子选了加塔罗涅的,而他的一份是最好的。罗马的美神是黑的,而加塔罗涅的是白的;罗马的美神是冷的,而加塔罗涅的却使所有接近她的人热狂起来。” 这结尾的一句引起了一种那样的欢呼,那样嘈杂的喝彩和那样响朗的笑,弄到我以为天花板都要掉在我们头上了。围着桌子只有三张严肃的脸孔,即是新郎、新妇和我的脸孔。我的头痛极了,并且不知什么缘故,婚礼总使我不快。这一个婚礼,更使我感到一点儿厌恶。 最后的对句已经由副乡长唱过了(我得承认这些对句是非常轻快的),大家走到客厅去欣赏新娘的退席;因为已经快到了午夜,她立刻就要被人领往她的房间了。 亚尔芬斯先生把我拉到一个窗口,将眼睛转过一边对我说道: “你会要嘲笑我的??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弄的??我已经着了魔了!真是见了鬼啦!” 我最初想到的是:他自以为受着蒙丹涅和塞维涅夫人所说的这类不幸的威胁:“整个恋爱的领域都充满着悲剧的故事,”等等。 我以为这类事变只会发生在聪明人身上呢,我心里这样想道。 “你把哥利沃酒喝得太多了,亲爱的亚尔芬斯先生,”我对他说“,我曾叫你注意过。” “是啦,也许。但这是一种更加可怕得多的事。” 他的声音不大连贯。我相信他是完全醉了。 “你很明白吧。我的戒指?”他静了一会儿以后继续说。 “怎的!人家把它拿了?” “没有。” “既然这样,你拿到了它吗?” “没有?.我?.我不能把它从这鬼变的美神的手指上脱下。” “是啦!你没有十分用力去拔呀。” 可是美神??她把指头抓紧了。” 他以一种粗野的样子注视着我,同时靠着窗上的插闩以免跌倒。 “怎样的故事啊!”我对他说“,你把戒指套得太深了。明天你用钳子便可以取到。可是请你留心不要把雕像弄坏了呢。” “不是,我对你说。美神的手指缩回了,弯转了;她抓紧了手,你听懂了吗???她是我的妻子了,在外表上,因为我把戒指给了她??她不肯把它还出来。” 我突然感到一个冷颤,并且起了一会儿鸡皮疙瘩。随后,他对我深深地叹息着,递给我一口酒气,而我所有的感动便都消失了。 这家伙是完全醉了,我心里想。 “你是古物研究者,先生,”新郎以一种可怜的声调补充道,“你是认识这一类雕像的??也许有着我毫不懂得的什么弹簧,什么魔术吧??你愿意去看看吗 “好的,”我说“,和我一道去吧。” “不,我宁愿你一个人去。” 我走出了客厅。 在晚餐的时候天已经变了,雨已开始很厉害地落着。我正要去讨一把雨伞时,一个想头把我止住了。我去验证一个醉人对我说的事情,那我未免太蠢了!我心里想。并且,也许他想对我做一个恶作剧,好让这些诚实的乡下人发笑吧;而最低限度我要遭到的是:被雨淋得通透,并患上很厉害的感冒。我从门口向那淋着雨水的雕像瞥了一眼,我不转回客厅却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我睡在床上了,可是瞌睡却许久还不到来。白天的一切场面都浮上了我的脑中。我想着这如此美丽如此纯洁却委身于一个粗鲁醉汉的少女。一种以地位和财产为目的的婚姻是怎样可憎的事情啊!我心里这样想。一个村长梦想着一条三色绸带一个司祭梦想着一件袈裟,而世界上最贞淑的女子现在却交给米洛妥尔!两个并不相爱的人,在两个恋人愿意拿生命去换取的这一瞬间,他们彼此能够说些什么呢?一个女人能爱上一个曾经一度在她面前显得粗野的男子吗?最初的印象是不能消灭的。而我对这事有着确信,这位亚尔芬斯先生是可憎恶的?? 当我作着这番被我略去很多的独白时,我听到屋了里许多来来往往的声音,大门开了和关上,一些车子开走了。随后我像是听到楼梯上几个女人的轻轻的脚步,她们在朝着和我的房间相反的过道的尽头走去。这大约是人家带去就寝的新娘的行列。 随后人家又下楼去了。柏雷阿拉德夫人的房门关上了。这可怜的女孩子该是怎样的困惑和不舒适啊我心里想。我生气地在床上转过身去。一个独身汉在一个举行婚礼的人家扮着一个愚蠢的脚色。 屋子里静寂了片刻,随后一阵走上楼来沉重的脚步又把这静寂打破了。木造的楼梯发出很厉害的轧声。 “多么粗鲁的家伙!”我不知不觉地叫道“,我敢打赌:他会要掉下楼去的。” 一切又回复了宁静。我拿了一本书以便转换我的思路。这是一册本县的统计表,这里面有着柏雷阿拉德先生的一篇关于勃拉德区的高卢时代的纪念物的论文来为全书生色。我读到第三面便睡着了。 我睡得不好并且醒了几次。大概是早上五点钟光景,当鸡叫的时候,我已醒来二十分钟了。天已快要发亮。这时我清清楚楚听到我在睡着以前所听到过的那同样沉重的脚步,同样的楼梯的轧声。我觉得这事很奇怪。我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试着去猜测为什么亚尔芬斯先生起得这样早。我想象不出任何类似的例子。 当我快要再把眼睛闭上时,我的注意重又受着一些奇异的踏脚声的刺激。刹那间,这种声音里又混入叫铃的鸣声和房门被猛力推开的声响,随后我听到一阵混乱的叫喊。 “这是那醉汉在什么地方放火了我一面这样想,一面从床上跳下。 我连忙穿好衣服走进过道。从对面那端发出一些叫喊和哭泣,而那喊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使人心碎的声音盖住所有其他的声音。这显然是亚尔芬斯先生遭到了什么不幸。我跑进新婚夫妇的房间,房里已经挤满了人。最先送入我眼中的光景, 是那青年男子半裸着,横倒在木头已经坏了的床上。他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他的母亲在他旁边哭着叫着。柏雷阿拉德先生忙乱着,用香水擦着他的太阳穴或是把盐放在他的鼻子底下。 唉!他的儿子已经死去多时了。房里另一端的一只长沙发上是那正在作着可怕的痉挛的新娘。她发出一些听不清楚的叫喊,两个强壮的女仆费尽了气力才把她制住。 “天啊!”我叫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呀?”我走近床铺把那不幸的青年人的身体抱起,他早已硬而且冷了。他那些咬紧着的牙齿和他那变黑的脸孔表现出最难堪的痛苦。我们完全看出他是遭着凶杀,并且死时有着可怕的痛苦。 然而他的衣服上面没有任何血迹。我把他的衬衫解开,看见他胸口上有一道延长到两肋和背心的铅色的痕迹。人家会说他曾被一只铁圈紧紧地束过。我的脚踏在地毡上的什么硬东西上面;我弯下腰看到了那钻石戒指。 我把柏雷阿拉德先生和他的女人拖到他们自己的房间,我叫人把新娘也抬到那里。_ “你们还有一个女儿呢,”我对他们说“,你们有着照看她的义务呀。” 我觉得亚尔芬斯先生是无疑地成了一件谋杀行为的牺牲者,而谋杀他的凶手们是得到门路在晚上溜进新娘房里的。可是这些胸口上的打扑伤,伤痕的圆形的方向却使我非常困惑,因为一根木棍或是一条铁棒都不能造出这样的伤来。突然我记起听到说过:在瓦朗斯地方,有些无赖汉用着长长的盛满细沙的皮袋去扑杀人家拿钱叫他们去谋害的人们。立刻,我想起了那亚拉共骡夫和他的威胁;但虽如此,我几乎不敢相信他会对于一个不重要的玩笑作出那样可怕的报复。 我到屋子里去到处寻觅破坏的痕迹,但什么地方都没有发现。我到花园里去看看凶手们是不是从这方面溜进来的,但我找不到任何确实的征候。并且昨晚的雨把土地浸得那样厉害,以致不能留下十分清晰的迹印。但虽这样,我仍旧发见了几个深深的印在地上的脚迹;这些脚步印在相反的两个方向上,但却印在同一条线上,它们从连接网球场的篱笆角上开始出现,而在房屋的门口完毕。这也许是亚尔芬斯先生到雕像的手指上去找他的戒指时的脚印。另一方面,篱笆在这地方不及旁的地方繁茂,凶手们一定是从这里越过来的。在雕像前面走过来又走过去,我停住脚把她打量了一会。这次,我得承认,我眺望着她那带着讽刺的恶意的表情不能不感到恐惧。并且,头脑里充满着亲自见到的种种可怕场面的我,好像看到一个对于打击这户人家的不幸在拍手称快的阴险的神祗。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并且把自己一直在那里关到中午。于是我出来并去打听我的居停们的消息。他们已经稍为宁静了些。加利的小姐我应当说亚尔芬斯先生的寡妇已经恢复了知觉。她甚至还对那恰好在伊尔出巡的柏毕仰的地方检察官说过话,而这检察官正式接收了她的供词。他向我要我的供词。我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对他说了,并且我不曾在他面前隐藏我对亚拉共骡夫的疑心。他下令立刻将他逮捕。 “你曾在亚尔芬斯夫人那里听到什么事情吗当我的供词写好并签字以后,我问那检察官道。 “这不幸的年青女子已经变得疯了,”他含着悲戚的微笑对我说,“疯了!完全疯了。她是这样说的: “她说她放下帐子,在床上睡了几分钟的时候,她的房门忽然开了,并且有什么人进来了。那时亚尔芬斯夫人睡在床上靠壁的地方,脸孔朝着墙壁。她相信这是她的丈夫,她一动也没有动。过了片刻,床铺像被载上了一件非常重的东西一样发出轧音。她害怕极了,可是不敢转过头来。五分钟,也许十分钟吧?.她弄不清是多少时候,是这样的过去了。随后她不知不觉地动了一下,或许是那睡在床上的人动了一下,于是她觉得触到了像冰一般冷的什么东西。所谓冰一般冷的什么东西,这是她的措辞。她一面全身打着哆嗦,一面更贴住靠壁的地方睡着。不久之后,门又第二次开了,又有什么人进来了,并且叫道:‘晚安,我的亲爱的妻。’转瞬间,那人捞起了帐子。她听到一个窒息的叫喊。那在床上睡在她旁边的人,坐起了身子并像是向前面伸出了手臂。这时她转过头去?.于是她说她看到她的丈夫跪在床边,头齐枕头那么高,被一个绿色的巨人似的东西抱在怀里用力地搂住。她说,并且对我反复说过许多次,可怜的女人?.她说她认出那巨人是?.你猜到吗?是那青铜造的美神,是柏雷阿拉德先生的雕像?.自从这雕像在本地出现以来,所有的人都做着关于她的梦呢。可是我再接着说那不幸的疯女人的故事吧。看到这光景,她便失掉了知觉,并且也许在不多时以前她便失掉理性了。她__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她昏去了多少时候。当她醒转来时,她看到那幻影,或是那雕像她一直这样说的一动也不动,两腿和下身睡在床上,上身和两臂向前伸着,怀里抱着她那毫不动弹的丈夫。这时听到了一声鸡叫。于是雕像从床上下来,让尸首倒在地上,走出房去了。亚尔芬斯夫人拚命拉着叫铃,其余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他们把西班牙人抓来了。他显得毫不慌乱,并以非常冷静和机警的态度答辩着。他并不否认我所听到的话语,可是他把那话加以解释,说他除要表示第二天身体休养好了,要和胜利者再来比赛一次网球并将他击败以外,没有旁的意思。我记得他补充道: “一个亚拉共人,当他受到侮辱时,不会等到第二天来报复的。假使我曾以为亚尔芬斯先生想要给我难堪的话,我会立刻把我的短刀插进他的肚内。” 人家把他的短靴和花园里的脚印比过;他的短靴比那脚印大多了。 末了,这汉子投宿的旅馆主人证明他整个夜晚都在按摩他的一匹生病的骡子,并给它喂药吃。 并且这亚拉共人是一个名声很好的人,他在本地熟人很多,他每年都来这里作生意。因此当局对他说着抱歉的话将他释放了。 我忘了当亚尔芬斯先生活着时最后看到过他的一个仆人的供词。这是当他要上楼到他的女人房内去时,他把这人叫来,以一种不安的神情问他知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仆人回答他绝没有看到过我。于是亚尔芬斯先生叹了口气,并且有一分钟不作一声,随后他说道“:那么!他也见了鬼啦! 我问这人当亚尔芬斯先生和他说话时,他手上有没有戴着他的钻石戒指。仆人没有立刻回答我。末了,他说他相信没有,他说他对于这事并没有注意到。 “如果他手上戴着这戒指的话,”他改过口来补充道“,我一定会注意到的,因为我以为他已经把那戒指给了亚尔芬斯夫人了。” 在问着这仆人时,我重又稍稍感到亚尔芬斯夫人的供词在这整个屋子散布着的迷信的恐怖。检察官含着微笑瞧住我,而我便不再说下去了。 当亚尔芬斯先生的葬仪举行过后几小时,我便准备离开伊尔了。柏雷阿拉德先生的车子会把我送到柏毕仰。虽然他身体那样衰弱,那可怜的老人却要将我陪送到他的花园门口。我们默无一语地走过那花园,他靠在我的手臂上,几乎很难举步的样子。当我们分手的时候,我向那美神投了最后的一瞥。我的居停虽然毫不存有美神在他的一部分家族里所引起的恐怖和憎恶,但我充分预料到他会愿意放弃一件使他不断地记起一桩可怕的灾难的东西。我原打算劝他把这雕像摆到一个博物馆去的。 当我犹疑着不敢谈起这话时,柏雷阿拉德先生却把头机械地向他看到我在注视着的那方转过去。他瞥见了雕像,并且立刻哭起来。我抱吻了他,不敢对他说出一个字,便坐上了马车。 自我走了以后,我便再没听到有什么新的光明来照亮这神秘的灾祸。 柏雷阿拉德先生在他儿子死后几个月去世了,根据他的遗嘱,他把他的手稿遗赠给我了。这些手稿,我有一天也许会发表出来的。我在这些手稿里面并没有找到那和美神的铭语有关的论文。 追记:我的朋友先生最近从柏毕仰写信给我说:雕像已不存在了。丈夫死了以后,柏雷阿拉德夫人最初注意到的事情便是把雕像熔铸为钟,而它便在这新的形态下给伊尔的教堂服务着。可是,先生补述道,仿佛有一个恶运追随着占有这青铜的人们似的,自从这钟在伊尔响着的时候起,葡萄已经冻坏过两次了。 (黎烈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