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雅》 黄亚洲: 听贾德说话 文/黄亚洲 贾德终于来了。他是第一次来中国,前天来的上海,今晨五点钟起床就匆匆赶来杭州,下午四时又要乘火车回上海,然后再要到南京,然后再要到北京。 关键是,他终于来杭州了。 现在他走进了位于西子湖北岸的“江南文学会馆”,在这里的浓郁的树荫下和秋日的阳光下,他要讲话。 这位挪威人要讲的是关于宇宙、世界、生命演化、人生意义、爱、永恒之类的话题,他要回答关于“你是谁?世界从哪里来?”这样的疑问。 他的《纸牌的秘密》、《苏菲的世界》、《玛雅》已经以一种易读通俗的方式走遍了世界,尤其是《苏菲的世界》,以五十四种语言的版本和三亿册的销量进入了大中学生的心灵和成人的心灵。他深刻得要命,也通俗得要命,他想把这两者紧密结合,所以他特别智慧,于此也深受东半球和西半球读者的敬仰。 他出现在大理石台阶上,出现在一张单薄的白色塑料圆桌旁边之前,是独自一人在小屋里等待的。他等待着他的不熟悉的杭州听众,似乎有些忐忑。他走来走去,看看门口偶尔探进的好奇的脑袋,看看墙上张贴的一排昆剧《牡丹亭》的剧照。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和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白相间的休闲皮鞋;他的整个下半部脸庞也都埋在黑白相间的络腮胡之间,而他的头发和眼镜框架都是金黄色的。他中等个子,五官平和,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他一生的精力和思绪都在世间最不普通的课题之间徘徊。我不知道他的极度空灵的眼神此刻擦碰着中国的极度实际的《牡丹亭》恋情,会不会有些特别的火花出现。 主持讲座的来自作家出版社的陈女士后来请我进入到这个房间,让我说几句欢迎的话。这时候我注意到贾德先生的夫人也到场了,这是一个金发的神情和蔼的女士,于是我便握着了两位的手。我对贾德先生说:我们都等着听您讲话,我们有很多问题,因为您将要讲述的是深刻得不能再深刻的课题,杭州的听众盼望有这样的交流。 贾德先生于是表示很高兴,他的脸生动起来,他知道他的中国之行第二站的听众将是不冷漠的。 后来他就出现了,出现在台阶上。听众大多是年轻人,一百人左右,掌声也不是特别暴风骤雨,但是大理石台阶的上面和下面的所有表情,显然都是认真的。 他开始说话。他的语调浑厚而富感召力。他说他十一岁的时候,就对出现在他周围的世界,以及形成这个世界的最终的迷充满了好奇。他在那个年岁的时候就问过他的许多亲戚: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我们怎么会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个世界?这个人类?这个国家?我们周围的一切?但是他说,没有任何人愿意回答他这个问题。 其实,贾德年幼时的这些问题,我们许多人也奇怪过,吃惊过,遐思过,年份可能也在十一岁左右,但是我们想过之后马上就玩儿去了,去墙根抓蟋蟀,或者去天上溜风筝了,后来我们又起劲地背诵唐诗和宋词了,默写数理化公式并且准备考试了,所以我们不是贾德,我们没有逼近上帝并且与之对话,也没有把这些对话用一种通俗的故事的形式转述给大家听。我们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责任。 贾德很欢迎大家提问题,他说他在上海演讲的那一场,开始时分并没有听众举手,显得拘谨。但是,后来,西子湖畔的提问者的那种从一开始就出现的踊跃,显然超出了他的想像。 浙大的学生用英语提问题,有关佛教的,问贾德先生的学说有否揉合进佛教理论,以及他是如何看待佛教的。贾德先生很谦虚,说他着重研究西方哲学,对东方哲学涉猎不多,他曾经了解过佛教,并表示他很有兴趣深入学习,也许他在重版《苏菲的世界》的时候,会加入东方哲学的新的一章。 我不会英语,只能用中文提问。我第二个举手。我提问的是:我们的有限精神将如何“回归”无限精神,也就是“回归”绝对精神,这绝对精神可能就是“上帝”,我们真的能最终理解无限精神吗?第二个问题是,如果地球人类这个有限精神灭绝了,宇宙间类似的不断出现的有限精神最终也相继灭绝了,它们永远都不能到达宇宙的无限精神,那么,这种有限精神的存在和复亡又有什么意义呢? 天哪,这就是我心底的真实的困惑。我在几年前写的随笔《外婆家的曙光》里,就提到过这个问题,我说我坚信宇宙间有绝对精神的存在,绝对精神就像外婆一样在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们。但是,这种注视也使人困惑,注视与被注视的双方都意味着什么呢?价值何在呢?最终的结局又将是如何呢? 贾德先生在回答我的提问的时候,一直把他的深棕色的目光锁定在我脸上,让我有亮晶晶的星星的感觉。 他的回答果然也提到星星。 他说这真的是个谜,我们头顶的星空,那些亮晶晶的星星,真的是有意布置在那里吗?这些为什么存在呢?他说这个事还不能一下子回答,终极的上帝究竟存在不存在,是个有待解决的谜。 他又说,人类文明的意义,其实就在于它的发展,它的兴衰本身。 他接着又指出,人类对文明的发展应当负责任,应当重视环境,文明的发展应当是可持续的。 他还特意点出他的《玛雅》中文版第314页上的一段结语,那段话是这样的:“人类或许是整个宇宙里,惟一拥有宇宙意识的生物。因此保留此一星球的生存环境不仅是全球的责任,它是全宇宙的责任。有朝一日,黑暗可能再度降临。而这一回,上帝的神灵将不再浮现于水面。” 这是严重的警告。 他又说,他问过不少科学家,都说人类的出现是宇宙间的小概率事件,他说他也同意这个看法。有人说人类为什么会出现意识,正因为有了人的躯体,人的意识也就随之自然出现,他说他也同意这个看法。 总之,他说,地球存在已有五十亿年,人类的出现从时间上说是非常短暂的。人类的发展和兴衰,就是人类本身的意义。 我不知道年轻译员的翻译是否非常准确,我也不知道我的即席记录是否非常准确,我似乎在一种朦胧中明白了某种答案。尤其是,人类文明的意义就在于它本身的发展和兴衰,这句话值得咀嚼。 同时,我也知道,我的某些疑惑也将持续下去。 正因为人世间存有这种疑惑,才有贾德和贾德们存在的理由。他们像星星一样照耀着我们,眨着他们的眼睛。 贾德先生后来把他的金黄边框的眼镜摘下来,换上了一副粗犷的墨镜,也许是台阶下面的阳光已更加亮堂了一些的缘故。再后来,他又干脆摘了眼镜,用他智慧的眼光一遍遍扫视全场,倾听着问题。他的脸部表情特别生动,手势幅度也很大,他相当淋漓地表现出了一个演说家的风度。 贾德最后又说到佛教,又说到基督教,他说他对这些宗教都非常崇敬,他说他不是在哲学意义的层面上这么说的,他只是从道德层面的意义上这么说,佛教和基督教都是道德意义上的哲学。 贾德先生在中国风景最迷人的地方侃侃谈论人世间最迷人的问题,这样的时刻确实十分迷人。阳光很安静而且越来越明亮,空气里有淡淡的桂花的香味。贾德先生复又戴上了他的墨镜,他隔着一层暗黑的玻璃注视着我们,这使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他可能就是那个在遥远的地方注视芸芸众生的绝对精神的某种代言人,他在耐心地启发我们往他坐着的方向看。 这种感觉使人恍惚也使人激动。 后来就去午餐,席设于公元1912年就开张的新新饭店,一个临湖的包厢。我有幸陪餐,因此就知道了贾德喜喝啤酒,但胃口不大,一吃就说吃饱了。 我知道他特注重环保和人道,但是我仍然向他介绍了著名的“西湖醋鱼”的烹饪方式,叙述一条活鱼如何被头尾拎着而其身子突然进入沸水,紧急着放入餐盘浇上甜酸相间的调料,伸筷子的时候还常常见其头尾能动,手法真的有些残忍,但味道真的鲜美。翻译在翻完我的话的时候,我看见贾德夫人脸上露出吃惊和悲悯的神情。然而最后,贾德及其夫人仍然尝了我夹去的鱼块,而且吃得很快,体现了他们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一面。于是我又夹了更大的一块,贾德先生也照样津津有味地吃完。 席间,浙江大学与中国美院的教授们与贾德交流了许多问题,因为用英语交谈,估计十分深入。我只提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我问贾德先生是不是一个基督徒。贾德清楚地回答了,他说他是,但不是很虔诚,并不严格地去做礼拜,他只是认为基督是个道德的化身,因此他敬佩。他强调说:“我是半个基督徒。” 这下子我就释然了,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想,如果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又怎么会在上午的回答问题中说上帝最终存在不存在是一个谜呢。 看来贾德的科学探索,是没有任何精神包袱的。他单兵突进,一下子就扎到了宇宙的深处,并且在那里静静地戴上墨镜,凝聚目光,注视着在太阳的照射下非常耀眼的地球,以及这颗蓝色星球上的所有戴眼镜和不戴眼镜的男女。 贾德这时候说他头有点晕,因为他到中国来的两天中,睡觉时间实在太少,但紧接着他又来了谈兴,他认真回答众人所有的问题,不厌其烦,所以这顿中餐也吃了不少时间,有点影响他午餐后的游湖。 游湖我就不陪同了,但我希望美丽的西子湖能陶醉他,桂花的香味能通过他的鼻孔进入他的宇宙深处,哪怕他的头会因此而更晕乎一点。 傅佩荣: 解开人类生存之谜 文/傅佩荣 经过一百五十亿年的等待,我终于要动笔写这篇文章了。原来从创造宇宙的大爆炸开始,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就我眼前的这一件事。仔细读完贾德的新作《玛雅》之后,我很难想到不同于上述所说的开场白。 《玛雅》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是带有悬疑色彩的爱情小说,还是深寓哲思趣味的散文随笔?或者,是探讨生命起源以至人类演化的科学著作,还是关心永恒并且触及来世与轮回的宗教假设?正确的答案是:以上皆是。如果再加上解说西班牙画家哥雅的玛雅画像的神奇轶事,内容就更完整了。 这简直是个万花筒啊!我们一起来欣赏贾德魔术般的手法。 太平洋探险队的最后一站是斐济群岛中的塔弗尼岛。这里是国际日期变更线所经之处,新的千禧年将会在此露出第一道曙光。法兰克是探险队的一员,专业的生物学者,但是心中常有对永恒的渴望。时间是一九九八年十一月间,西班牙国家电视台派了安娜与荷西,来这里拍摄有关迎接千禧年的背景报导。这一对恋人之间的对话非常特别,好像是背诵古老的箴言,其中蕴藏了某些洞识,但却又不是一目了然的。法兰克的好奇心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法兰克从此时开始的所见所闻与沉思冥想。他将这一切写成一封长信,寄给因为女儿过世而与自己分居的太太薇拉。在陆续写下这封信的过程中,他与薇拉相聚又复合,而安娜与荷西的故事也在经过高xdx潮迭起的剧情之后,得到圆满的结局。 “玛雅”一词使人眩惑。我们可以找到一连串与它发音相同的词。南美洲的“玛雅”古文化已经是历史陈述;而印度教的“玛雅”观念依然通行,它是幻象或面纱,遮蔽了真实界,使人们的觉悟显得格外困难。接着,安娜的家族名字正是“玛雅”,源自一个吉卜赛祖先:而这一系列祖先之中,也许有一位叫“玛雅”的女子,曾经提供了姣好的面貌,让画家哥雅画成了名作。安娜长得酷似画中的玛雅,以至常有人觉得她面善。这是遗传基因的巧合?还是轮回转世的例证? 法兰克是生物学者,在研究生命演化的现象时,偶尔会觉得自己像是“当今的达尔文”。既然如此,本书中有关生物演化的观点难免层出不穷。譬如,宇宙的存在是由一百五十亿年前的大爆炸所造成的,但是一直要到四十亿年前才有生命出现,接着是六亿五千万年前像地鼠的生物,演变到三亿六千五百万年前的两栖类,最后,人类成功地出现,不过是最近几百万年的事。想到人生不过数十寒暑,而整个酝酿与准备的过程竟然如此漫长及繁复,我们不禁要问: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忽略这个问题,就会面临旅店中的壁虎对法兰克的质疑:人的大脑多了一些东西,具有理解能力,但是却因此遍寻不着生命意义,以致要靠酒精来麻醉自己吗?人这个物种只会制造借口、寻找掩饰,凡事都要经过伪装吗?当然,壁虎在演化路径上是人类的前辈,在法兰克笔下,则代表生物对人类提出不解之处。它对法兰克说:“我是你的双胞胎兄弟,代表你的规矩。”意思是:人与其他物种是同源的,但是人的某些行为显然有违一般生物所遵循的规矩。这其中当然包括科技发展与生态破坏。本书结语有一段是:“因此,保留此一星球的生存环境,不仅是全球的责任,并且也是全宇宙的责任。有朝一日,黑暗可能再度降临。而这一回,上帝的神灵将不再浮现于水面。” 这段话提及了“全宇宙”与“上帝的神灵”,正好是我们转向哲学省思的坦途。在此,书中角色暂时退居幕后,因为他们以各种方式表现的,其实是作者贾德的观点。以下稍加引申说明。 首先,关于宇宙的起源,要问它是上帝所造,还是自己恒存?西方近代以来的哲学家,比较偏好“自然神论”,亦即:上帝创造宇宙之后,放手不管,让它自己去发展。这种看法与当代科学界所宣称的大爆炸理论是可以相容的。它一方面不必否定上帝存在,同时又维护了宇宙的自主性。于是,人类可以认为自己是上帝造的,只是方法变成长期的演化。 演化的目的是一般人的意识。人有意识,就好像宇宙终于张开了眼。人观看万物的眼,正是宇宙观看自己的眼。这里贾德借用的是黑格尔哲学:上帝是无限精神,人是有限精神,由于精神的本质必须活动(因为完全死寂的是物质),所以无限精神是创造了有限精神,好让后者可以回归自己。回归的方法是充分发挥意识的作用,使精神可以经由艺术、宗教与哲学,走向绝对精神的领域。贾德没有详细介绍上述内容,但是在字里行间提醒大家:新的千禧年到了,人类尚在成蛹阶段,如何才能蜕变为美丽的蝴蝶呢?除了展现心灵的潜能,提升精神的境界,此外别无出路。 另一位哲学家的身影也依稀可见,那就是法国的德日进。德日进把达尔文的演化论、柏格森的创化论,以及他的天主教信仰结合起来,说明了生物进化的轨迹与人类未来的正途。关键在于人类跨越过了“反省的门槛”,展现了可贵的自我意识,可以思考、判断、设计与抉择,然后有能力带领宇宙的演化走上正确的方向。这方向就是:由自我意识推扩为“我们”意识,转化为“爱”的行动。他说:“在我看来,地球的整个前途,正如宗教,系于唤醒我们对未来的信念。” 贾德提醒我们:科学的年代已经接近“闭幕”阶段。人类透过科学研究所能知道的,大概都已经知道了,所能做到的,也做得差不多了。难道下一步真的是要强力介入宇宙的演化行程,弄得天翻地覆,以致“黑暗之日”再度降临吗?我们面临了生命转弯的地方,那么何不放松心情,减缓脚步,对古老的宗教启迪与哲学智慧,重新燃起请益的热忱。说不定这才是解开人类生命存在之谜的契机! 相较于贾德的成名作《苏菲的世界》来说,这本《玛雅》适合所有具备成熟思考能力的人阅读。其中的哲学分量固然不轻,但是作为主导线索的却是今日流行的生物学知识。哲学与生物学的聚焦之处,正是“人生有何意义?”这样的大问题。《玛雅》中有一句箴言回荡在字里行间:“创造一个人得花上几十亿年。而魂飞魄散却只在转瞬之间。”因此,人应该珍惜此生。珍惜的极致,就会像本文的开场白所说的了。 谈到箴言,就是安娜与荷西口诵的那些语句。箴言共五十二则,原本写在五十二张扑克牌上,在玛雅家族中流传。相关的这一段故事是全书最悬疑的部分,而这些箴言究竟说了些什么?说出作者对宇宙起源、生物演化、人类意识浮现等重大问题的看法。每一则箴言都值得省思再三,合而观之,则是浩瀚澎湃的史诗。读来使人心胸开阔,觉得人类与全部生物、整个宇宙都极为亲密,接近庄子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意境了。 《玛雅》若是一本单纯的小说,也许会引起一阵阅读风潮,若是一本哲学著作,也许会受到学者的讨论。现在它兼具两种特质,相信将会带动整个社会的求知欲,促使大家关心一些属于根源的问题。这些问题往往没有明确的、单一的或标准的答案,但是只要想到它们,就会帮助自己的心灵变得比较沉淀、比较稳重、比较内敛,因而也可能以更清醒的意识品味自己的生命。 序曲 我永远不会忘记一九九八年一月,那个朔风野大、潮湿的清晨,法兰克降落在斐济群岛的塔弗尼岛上。一夜的雷电交加,一大早马拉福植物园的园主就忙着修理电厂遭受的破坏。整个食物冷冻库皆已遭殃,于是我自愿开车到马提去接几个新来的客人,他们从纳地搭机,预定在今天早上抵达这个“国际日期变更线”的小岛。安吉拉和乔肯?凯斯对我的提议感激不尽,乔肯还说,在危机之中,你总是可以信赖英国人。 这个严肃的挪威人一踏进我的陆虎越野车,我便注意到他。大约四十开外的年纪,中等身材,和大多数北欧人一样好看,但他有着褐色的眼睛,头发显得有点垂头丧气。他自称法兰克?安德森,我还记得自己在心里偷笑着,或许他就是那种少见的品种,终其一生感叹着自己的生存缺乏精神与永恒,而被彻骨的悲伤压得透不过气来。这个假设在那天晚上更显得牢不可破,因为我知道他是个进化论生物学家。对那些有忧郁倾向的人来说,进化生物学实在难以令人容采焕发。 我在克罗伊登家中的书桌上,有张寄自巴塞罗纳的风景明信片,它已经皱成一团,日期是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六日。上面的图案是高地未完成的大教堂沙雕——神圣的家庭,明信片背面写道: 法兰克吾爱: 我将在周二抵达奥斯陆。但我绝不孤独。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你得打起精神来。别打电话给我!我要在话语干扰我们之前,先感觉你的身体。你还记得神奇不老药吗?不久你就可以尝到一点。有时候我觉得好害怕。我们能做些什么,好让自己妥协于短暂的生命之中呢? 你的薇拉 有一天下午,法兰克和我坐在马拉福的酒吧里,各自捧着一杯啤酒,他让我看这张印着那许多尖塔的明信片。当时我正告诉他,几年前我失去了席拉,他静静坐了许久,才打开他的皮夹,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明信片,将它摊开在我们面前的桌上。上面印的问候语是西班牙文,不过这位挪威人为我逐字翻译,仿佛他需要我的帮忙,才能够抓住自己翻译出来的意义。 “薇拉是什么人?”我问,“你太太吗?” 他点点头。 “我们在八○年代末期,在西班牙认识。几个月之后,我们便一起住在奥斯陆。” “但是结果不好?”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十年后她搬回巴塞罗纳。那是去年秋天的事。” “薇拉并不是典型的西班牙名字,”我说。“应该像卡达兰之类的。” “薇拉是安达路西亚的一个小镇的名字,”他说。“根据她家人的说法,薇拉的母亲在那里怀了她。” 我俯身瞧着明信片。 “所以她到巴塞罗纳探望她的家人?” 他又摇了摇头。 “她在那里几个星期,是为了博士论文的口试。” “真的啊?” “写的是离开非洲移民他处的人类。薇拉是个古生物学家。” “她带了谁去奥斯陆?”我询问道。 他低头凝视着手中的杯子。 “桑妮亚。”这是全部的回答。 “桑妮亚?” “我们的女儿。桑妮亚。” “所以你们有个女儿啰?” 他指着明信片。 “我就是从这明信片上知道她怀孕了。” “是你的孩子?” 我看见他全身一阵痉挛。 “是啊,我的孩子。” 我猜是在某个时候,情况变得很糟。我试着拼凑出原形,但还有几个线索要调查。 “这个你会尝到一点的‘神奇不老药’又是什么?听起来真是诱人得要命。” 他迟疑片刻,然后将所有的东西推到一边,带着一抹近乎羞涩的微笑。 “没什么,这实在太蠢了,”他说。“那只是薇拉自己异想天开的结果。” 我不相信他。我猜那是法兰克和薇拉异想天开的结果。 我向酒保要了另一杯啤酒,法兰克却几乎没碰他的啤酒。 “继续。”我说。 他又说了下去。 “我们对生命都有种义无反顾的渴望。或者我应该称之为‘对永恒的渴望’?不知道你懂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当然懂得!我觉得心跳得太厉害,实在需要下点功夫才能使它安静一点。我只是举起一只手掌,他就明白,我并不需要他来解释所谓对永恒的渴望。他留意到我的手势,显然这不是法兰克第一次想要解释这句话的真义。 “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有着和她一样坚定的需求。薇拉是个好心肠的人,也很实际。但是也有很多时候,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不然就是活在我应该称之为古生物学的世界里。她比较重视垂直的、过去与未来的世界,而不重视水平的现实世界。” “是吗?” “她对现实世界的纷纭扰攘比较不感兴趣。或者是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切。事实上她长得很美,真的很美。但我从没见过她带上一本体面耀眼的杂志。” 他坐在那儿,手指拨弄着啤酒杯。 “有一回她告诉我,年轻的时候,她曾经做过一个很生动的白日梦,有罐神奇的药水,只要她喝下一半,就可以长生不老。然后她就有无限长远的时间可以找到她想要的男人,让他喝下另一半。因此她得在某一天,找到一个理想的伴侣,不是下个星期,就是一百年或一千年后。” 我再指指那张明信片。 “现在她找到那个长生不老药了吗?” 他露出一个投降似的微笑。 “一九九二年初夏,她从巴塞罗纳回来。她一本正经地宣布,我们必须吞下几滴她从小就梦想着的那种神奇的药水。现在,我们都有一小部分开始在过它自己的日子。或许在未来的十亿年里,它就会开花结果。” “你是说,后代?” “是啊,这就是她的想法。事实上,地球上的每一个人类,不都是几百万年前住在非洲的一名女子的后代吗?” 他抿了一口啤酒,停顿了好一段时间,我试着再把他拉出来。 “请继续说下去。”我引诱他再说。 他深深望进我的眼里,有如在衡量我是不是个能够信赖的人。 “她那一次来到奥斯陆,就告诉我,如果她有了那个神奇不老药,绝对二话不说分我一半。当然,我始终都没喝到什么‘神奇不老药’,不过那个感觉还是很棒。我瞥见她心里有种高贵的情操,作了选择绝不反悔。” 我点点头。 “这年头已经很少人会承诺什么永远的忠实。人们相聚都是只能同甘。但毕竟也有苦的时候。这就是为什么会有很多人干脆切断关系,一走了之。” 这时他变得热切起来。 “我相信我可以一字不漏记得她说了些什么。‘对我来说,只有一个地球,一个男人。’她说,‘我的感觉如此强烈,因为我只能活一次。’” “真是刻骨铭心的爱情,”我点点头,“但是后来怎么了?” 他简单明了地说完了。喝完啤酒,他告诉我,桑妮亚在四岁半的时候走了,此后他们就无法再住在一起。太多悲伤在同一个屋檐下,他说。然后他就呆坐在那里,凝望着屋外的棕榈树丛。 这个话题就此终止,只有我还很谨慎地想再为它注入一点生命。 同时,我们的谈话也多少被打断,有一只蟾蜍跳上我们所在的垫高地板。它咯叻叫了一声,然后蜷伏在桌下,我们的脚边。 “这是一只甘蔗蟾蜍。”他说。 “甘蔗蟾蜍?” “它的学名叫做bufomarinus。它们在一九三六年由夏威夷引进,好对抗甘蔗的害虫。它们在这里可活得兴高采烈。” 他指指外头的棕榈树丛,我们看到四只或五只以上的蟾蜍。几分钟之后,我在潮湿的草地上,数到十几只蟾蜍。我在岛上待了好些天,却未曾一次看到这么多只蟾蜍。法兰克几乎像是吸引着它们一样,再不久,眼前就出现了二十几只。这么多只蟾蜍同时现身让我不由得恶心起来。 我燃起一根香烟。 “我还在想你说的那种不老药,”我说,“不是每个人都敢去碰它的,我想大部分人都只会把它搁在一边。” 然后我将打火机立在桌边,悄声道:“这是个神奇打火机,你点着它,就会长生不老。” 他凝视着我,没有一丝笑容。他的瞳孔仿佛正在燃烧。 “不过要想清楚,”我强调,“你只有一次机会,决定之后绝不能反悔。” 他完全无视我的警告,“这没有什么差别。”他说。不过即使在这个时候,我还是不能确定他会怎么做。 “你只要正常的生命期限吗?”我严肃地问道,“或是你想要活在地球上,永远不死?” 法兰克缓慢而意味深长地拿起打火机,点着了它。 我觉得很感动。我在斐济群岛待了将近一个星期,如今我不再觉得孤独。 “我们这样的人并不多。”我的肺腑之言。 然后他第一次露齿微笑起来。我想他对我们的这一次会面和我一样感到难以置信。 “不多,当然,不多。”他承认道。 说完他探起身子,在啤酒杯上对我伸出手来。 好像我们是某个特权俱乐部的会员。永恒的生命,法兰克和我丝毫不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什么问题。我们只是对生命的短暂感到惊骇不已。 晚餐时间将至,因此我向他暗示,我们该为刚刚缔结的盟友关系喝一杯。我提议喝琴酒,他欣然同意。 蟾蜍继续在棕榈树丛间聚集,我再度感到一阵反胃。我向法兰克自首,我还不太习惯房间里的壁虎。 琴酒来了,服务生为我们准备餐桌,送上晚餐之际,我继续坐在原地,向天堂里的天使敬酒。我们甚至为那一小撮党羽喝了一杯,这些人对天使永恒的生命始终艳羡不已。法兰克指着棕榈丛中的蟾蜍,说我们也应该敬它们一杯,真是罕见的君子之风。 “它们到底也都是我们的亲兄弟,”他直陈,“我们和它们的关系亲过小天使。” 法兰克就是这样。他的头或许深入云霄,但他的双脚还是稳站在地上。前一天他还向我坦承,从纳地到马提搭的是轻型飞机,他并不喜欢这趟路。他提到有许多乱流,同时因为路程很短,没有副驾驶,心中一路嘀咕。我们边喝酒,他边告诉我,四月底他将到沙拉满加的一个古老的大学城去参加一场研讨会,而且前一天他打电话到会议中心,确认薇拉也已经登记,即将到场。问题是,她是否已然预知他们将在沙拉满加见面,对这点他一无所悉。 “但是你希望如此吗?”我冒险说道,“你希望她会去吗?” 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 那天晚上,马拉福所有的餐桌都排在一起,并成一张长桌。这个点子是我促成的,因为有很多来客都是独自一人。安娜与荷西最早进来用餐,他们一进门,我瞥了那张八座创新尖顶高耸入云的明信片最后一眼,将它交给法兰克。 “你留着!”他冲口而出,“我反正每一个字都记得。” 我无法对他声音里苦涩的震动听而不闻,因此试着要让他改变主意。但他丝毫不为所动,他似乎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如果我自己留着,迟早我会把它撕毁。所以最好是你帮我保存起来。而且,谁知道呢?也许我们哪天会再见面。” 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定要在他离开日期变更线岛之前,将明信片归还给他。但是法兰克离开的那天早上,马拉福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分了心。 将近一年之后,我真的和这个挪威人再度相聚,像这样绝妙的巧合让生命更有滋味,它定期为我们滋生希望,期待确然有个神秘的力量在看顾着我们,时而拨弄一番命运之弦。 机会向我宣示,在我眼前的,并不仅只是一张风景明信片。从今天开始,我还拥有法兰克写给薇拉的一封长信,那是在四月和她见面之后所写。我认为这是个人得意之作,因为这稀有的信件竟然落入我的手中——假如我不是在半年之后,在马德里巧遇法兰克,便不可能有此殊荣。我们甚至在皇宫饭店见面,他就是坐在这家饭店里写信给薇拉的。那是一九九八年十一月。 在他写给薇拉的信里,法兰克形容我们在塔弗尼都见证到的一些事件。很可理解地,他谈到许多安娜与荷西的事,不过他也提到我们之间的一些对话。 我想要完整呈现这封长信,但时而受到一些诱惑,很想针对法兰克的看法,补充一些我自己的见解。然而,我终究决定在附上自己的太多眉批注解之前,先让这封给薇拉的信保留原貌,重新抄录一遍。 当然,我很高兴拥有眼前的这封长信,有个重要原因是,它让我可以研究五十二种箴言句型。就这点而言,容我简单陈述,若要因此而推论我只是在盗取私人信笺,那就是全然的误导视听。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在后记之中,会再回头谈及这点。 再过短短数月,我们就要进入二十一世纪。我感到时光的消逝如飞。时间真是过得越来越快。 自从我还是个小男孩——还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就知道,当见到下一个千禧年,我的年纪就已经是六十七足岁了。这个想法总是让我觉得目眩神迷,却也心惊不已。我在这个世纪向席拉告别。她过世的时候才五十九岁。 或许我会在千禧年回到日期变更线小岛。我考虑要将法兰克给薇拉的信放入时光胶囊之中,封存一千年。我怀疑在此之前真有公开它的必要,信中的箴言也是如此。一千年并不长,尤其当你拿它和这些箴言所包含的千百万年作比较的话。然而,要消灭我们这些暂时存在的凡人行过的足迹,一千年是绰绰有余,它也足以让安娜?玛丽亚?玛雅的故事,成为远古时代的一则神话。 在我的余生之中,我想说的这些话是否有人聆听已然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在某一个时刻,应该要有人去说。或许这就是我开始思考这个时光胶囊的原因。也许在一千年之后,这世界不再是这么纷纭扰攘的一个地方。 重新展读给薇拉的信之后,我终于觉得可以开始收拾席拉的衣物。时候到了。有些救世军的人明天会来,他们保证会带走所有的东西。他们甚至会搬走那许多他们根本不想要的古旧物什。感觉起来像是扯下一个老燕巢,好些年没有燕子住在里面。 不久我就会被认定为一个鳏夫。这也一样是人生。我不再燃亮我的眼眸,去看席拉的彩色照片。 思及近来对过去的种种缅怀眷恋,似乎很难想象即使是现在,我还是很想吞下薇拉的神奇不老药。我绝对会喝,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即使我无法确定要如何找到另一个人,给她另一半。对席拉来说,横竖已经太迟。去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化学疗法。 明天我已经有了计划。我邀请了克利斯?贝特来与我共进晚餐。克利斯是克罗伊登新图书馆的馆长。我是他的常客。这个小镇竟然有座设有手扶电梯的图书馆,真是莫大的光荣。克利斯是个有商业头脑的家伙。我不相信他在马拉福的酒吧里,会点起我的打火机,或者是因为看到那许多蟾蜍而觉得恶心反胃。 我决定要问问克利斯,一本书的前言通常是在内文完成之前还是之后写成的。就我个人来说,我的理论是,前言几乎难免都是最后一道功夫。这就会和我注意到的另一件事连成一气,尤其是在我读过法兰克写的信之后。 第一只两栖类动物爬上陆地,一直到有个生物具备了形容该事件的能力,已经是好几亿年过去。时至今日,我们才有能力写下人类历史的前言,在历史已经过去许久之后。因此,事物的精髓会咬住自己的尾巴。或许所有的创意过程都是如此。例如,音乐的创作。我想象着,一首交响乐最后完成的部分,就是序曲。我要问问克利斯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他有点喋喋不休,不过是属于比较有智慧的那种。我甚至认为,克利斯?贝特也没有办法指出什么喜歌剧的序曲会是最先完成。任何剧情的大纲都无法见到天光,除非它已经没有任何用途。一如雷声从来无法警告我们闪电即将到来。 我不知道克利斯?贝特是否熟知天文,不过我要问问他对以下这段宇宙历史的简短叙述观感如何: 宇宙大爆炸发生一百五十亿年之后,给它的掌声才终于响了起来。 以下是给薇拉的信函全文。 约翰?史普克 一九九九年六月于克罗伊登 第一章 给薇拉的信 薇拉吾爱: 我们上一次见面至今,已经过了两个星期,而由于昨晚发生的事件,或许你会觉得,该是听到我的消息的时候。我只是等着要把所有的枝枝节节收拾整齐。 我在沙拉满加的研讨会结束后,还停留在当地,因为我确信,完全有把握,我在托姆斯河桥下看到的就是他们。你以为我在开玩笑,你以为我又在编故事,只是想让你在回到饭店之前可以一直觉得很高兴。但我真的是看到安娜与荷西,因此我非得花上一两天时间去找他们,否则就无法离开这个城市。就在第二天早上,我在宏大广场撞见他们。但我不能跳着写。我决定要以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一点一滴告诉你。我先把今天坐下来写信给你的原因说个大概。 过了一个半星期之后——就是前天——我在马德里的布拉多博物馆遇见荷西。几乎像是他在这一大片广大看台之间搜寻我一样。今天早上我们又见了一面。当时我正坐在退休公园的长椅上,细细品味他迄今述说过的故事,但有些片段尚未组合完整。霎时,他竟出现在我面前!像是有人告诉过他,我每天都到那里散步。他坐了下来,我们在那里待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我陪着他穿过公园,到阿托加火车站。冷不防,他将一整叠照片塞进我怀里,转身赶上火车。我回到饭店时,发觉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文字。正是箴言,薇拉!我手上拿着一整套的纸牌。 荷西在公园里对我说的话,外加他在消失之前给我的物件,让我终于可以在离开这个城市之前,将整则故事寄给你。如今已是午后,我今晚不会睡得太久。我将喝杯咖啡,吃点服务生送来的食物,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杂务的干扰,我唯一的任务,就是将这封书信寄给你,然后我将在星期五早上,启程前往塞维尔。 或许你还不能直接上网,想到这点我就觉得有点麻烦,而且总是忍不住想要片片段段地交出这份报告。但是你无论如何都会一次收齐,全部收到,否则就是一无所有。我想到,或许我应该先寄个电子邮件给你,警告你,明天的某个时候,你会收到一封更长的信。但是,我甚至无法确定你是否会想再听到我的消息。无论如何,我得使尽全力让你相信这则故事,而我根本都还没开始。 我在斐济陷身这个蜘蛛网内,但我不记得已经告诉过你多少。我们只有几天的相聚时光,而且我们都觉得应该要谨慎地保持一点距离。但是当我想到,我亲眼重见那对来自斐济的绝世夫妻,一切话语便倾匣而出。我不记得说过了什么,有哪些尚未触及,因为你不断用响亮的笑声打断我——你以为我都是当场的信口胡诌,像是那种夜间的娱乐,只是盘算着让你始终与我相守河畔。 你自然会怀疑安娜与荷西怎可能对你、或对我们寄予关心。或许我应该要稍事提醒,有一回你从巴塞罗纳寄了一张明信片来。你写道:“我们能做些什么,好让自己妥协于短暂的生命之中呢?”如今我再度提出这个问题,为了回答你,我得先谈谈安娜与荷西。要看清这趟任务的全貌,你得和我一道走回较深远的过去,或许得深入泥盆纪的远古时代,当第一只两栖类动物现身之时。我想那是这则故事的起始之处。 无论你我之间有任何变故发生,我都会要求你帮我一个忙。至于现在,先坐下来读信。只要读信! 第二章 最后一眼最珍贵 我的太平洋探险队已经历险两个月,我的最后一站,是斐济群岛的塔弗尼岛。我的任务是要调查一些外界引进的植物和动物种类,了解它们对该地的生态平衡有何影响。这包括一些像老鼠、昆虫和蜥蜴这类偷渡客,以及多多少少由计划引进的物种,如小型袋鼠和猫鼬,那是为了控制其他动物,尤其是要控制可能影响新型农作物的害虫。第三种则包括野放的家畜,诸如猫、山羊和猪,也别忘了那些为了烹煮之用而引进的动物——或为了狩猎游戏之用——例如兔子和獐等等。至于引进的植物,无论是装饰用或为了实际用途,物种的名单在每一座岛上都不同,冗长不宜赘述。 太平洋南方的这个地带是这类研究的宝山。不久之前,这些单独存在的小岛有它们自己风土特有的原始生态平衡,动植物的种类繁多。今天,大洋洲的濒临绝种动物比例居于全世界之冠——无论以它的幅员大小,或是人口多寡计算。这并不只是因为新品种的引进;在许多地方,森林的滥砍滥伐,以及没有详加规划的农作物种植,都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终至破坏了传统生态。 我参观的小岛之中,有几座在不过一个世纪之前,和欧洲文化都没有任何接触。但是接下来就是欧洲最近的一波殖民行动。每一座小岛,每一个新的殖民地,每一片陆地,自然都有各自的故事。但是,生态的后果都是同一种令人沮丧的模式:在轮船夹层中躲藏着的老鼠和昆虫,基本上就是生态的污染源,它们随着第一艘船自动莅临。为了弥补这些生物所造成的破坏,新的物种被引进了。猫是为了减少老鼠数量,蟾蜍是要控制某些昆虫,尤其是甘蔗的害虫。不久,这些新的物种便成为更可怕的害虫,破坏力远超过那些老鼠和昆虫。因此必须引进其他的杀手。最后,这些动物本身又会成为生态的另一个大灾难,不只影响到一些鸟类,还危害到许多独特的原生爬虫类。因此又需要体型更大的杀手。诸如此类,薇拉,无休无止。今天,我们更相信毒药、病毒和各式各样的不孕剂,换句话说,就是化学战与生物战。但是,要形成一条新的食物链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果真的可能做到的话。相对地,要破坏地球花了千百万年才形成的生态平衡,却是易如反掌。但是这个世界率性而为的作风并没有国界。我在想着那骄傲自大的剽悍与愚昧行径——在白人前来兴学之前,毛利人和美拉尼西亚土著有着如此丰盈的资源未经开发。我在想着利益与贪婪的愚昧行径。现在我们用些好听的话来粉饰这一切,例如“全球化”和“贸易协定”。这给我们一种印象,似乎食物已经不再作为果腹之用,而是一种商品。人们过去都可以由土壤中取得所需的一切,但是到了今天,人们已经制造出成山成海、毫无用途的手工艺品,供最富裕的人挥霍享用。我们不再过着简朴而衣食无虞的日子。天堂的岁月已经过去。 你比谁都清楚我对爬虫类的兴趣。自从少年时期,我对远古时代地球上的生物便深深着迷,因此我才会成为生物学家,而那还是在恐龙突然蔚为风尚之前的事。我想知道这些特殊的爬虫为何会灭绝殆尽。还有一些从来没放过我的问题也时时吸引着我:如果恐龙没有绝迹,现在的世界是何等样貌?我们那个老祖宗,那小巧的地鼠一般的哺乳动物又该如何?更重要的是:恐龙可能会有哪些遭遇? 在大洋洲,我有许多机会研究几种远古时代的爬虫类。有一种重要的动物是古老的鳄蜥,它住在纽西兰附近的一些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冒着惹你不悦的危险告诉你,当我见到最古老的爬虫类在联合古陆块仅余的古老森林里活得神采飞扬时,内心充满了如梦似幻的感觉,我实在很难形容。这些原始爬虫类住在地底的洞穴里,通常都和海燕住在一起。长到七十厘米长时,体温大约只有摄氏九度,它们可以活上一百多年。你如果在夜里看见它们,会觉得好像回到了侏罗纪的时代,当时冈瓦那古陆块正要和劳亚古陆块分开,那些巨型恐龙才正要进化出来。就是在这个时候,喙头目爬虫变得和其他的蜥蜴不同,成为一种小型而韧性极强的爬虫类。它唯一的现存代表就是鳄蜥,有大约两亿年的时间没有任何变化。 这简直令我难以喘息,薇拉。鳄蜥的存在,其令人惊异的程度,不下于人们在这些孤绝的岛上发现一只史前时代的小鸟。是的,像这样的事件的确曾经发生过,在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南非东岸的外海,曾有一艘渔船捕获一条肉鳍鱼,即所谓的腔棘鱼类。这种叶状鳍的鱼类对进化十分重要,因为你我和每一个陆地上的哺乳动物,都是这些动物的子孙,而这些动物在一九三八年的圣诞节之前,都只能在化石中发现,而且人们假设它们在大约一亿年前都已经绝迹。腔棘鱼和鳄蜥都可以称得上是“活化石”,或许我应该加个“截至目前为止”。自从鳄蜥在纽西兰广为繁殖至今,也还没有几年。 我从来没见过任何同僚对动物物种的描绘令人感到激奋。我的兴趣总是集中于物种的进化,这总是要大幅依赖化石的遗迹。上个世纪最轰动的化石,无疑就是最新发现的羽翼恐龙。这项发现提供了绝对的证据,即小鸟是恐龙的后代。你或许也可以说,小鸟就是恐龙! 我并不是说,我对老骨头和化石不感兴趣。然而,自从我开始和存活的物种打交道以来,我就宁可自己进行野地调查,不要利用别人的专题论文,让自己浸淫在比较有系统的分析中。至于鳄蜥——和其他特有的古老物种一样——最主要是因为它的居住地本身在一亿年来都保留住完整的原貌。啊,是的,我不否认,当我俯瞰那些绿色、青绿色和淡蓝色的珊瑚礁岩,从一座小岛飞到另一座小岛时,偶尔会觉得自己像是当今的达尔文。 在斐济群岛,我尤其感兴趣的是研究那些稀有的冠毛鬣蜥,它们唯一的居住地是一些在一九七九年之前还没有人提过的小岛(由约翰?吉本首度对外公布)。斐济群岛有两种鬣蜥,这点本身就够迷人,因为在亚洲,除了斐济和东加群岛之外,还没有人发现过这些物种。人们总是假设它们是以一种神奇的方式,从南美洲搭上漂浮的植物残骸,来到这里!这当然是一种可能,因为搭乘木筏漂洋过海之类的事,或许并非仅限于灵长类。然而,南太平洋大学的彼得?尼维尔教授曾经指出,斐济群岛鬣蜥的生物历史,或许比我们原先的估计来得长远。他写道:“最近发现的鳄鱼半化石——它有能力游上一千公里——意味着鬣蜥在当地存活的时间超过我们原先的想法。我们认为它们是从联合古陆块过来的遗物,当斐济——和其他像纽西兰、澳洲和印度——还属于尚未分裂的大陆板块之时。鬣蜥还出现在马达加斯加岛,它在一亿五千万年前,也是联合古陆块的一部分。” 但是我现在不应该再唠叨我的研究。你会有很多机会看到它们,这份报告应该会在跨越千禧年之际面世。还有,当然,你得先有兴趣才行,请给我这点保证。 我正从奥克兰港返家途中,纽西兰航空公司每星期会有几次给乘客方便,从纳地和夏威夷飞到洛杉矶,再转机到法兰克福。没有人在家等我——真的没有——因此我决定要在斐济群岛停留几天,有一部分原因是要消化我在热带群岛中的所有印象,另一个原因则是,我希望在继续长途旅行之前,能够稍微伸展一下躯体,恢复体力。我在十一月抵达大洋洲时,已经在斐济群岛待过一个星期,但我还没有机会去拜访这个岛国的精华部分。我指的是塔弗尼岛,人们往往称之为“斐济的花园岛”,因为它茂密的花木举世无双,有如世外桃源。 那天早晨由纳地到塔弗尼的班机已经客满——结果是我的行李随着那客满的飞机而去,我和另外四名乘客则被挤进他们所谓的“火柴盒飞机”。我告诉你,真的是名副其实。我们确实必须爬进那袖珍的六人机座。机长欢迎我们登机,他快活地宣布,这趟旅程很不幸将不提供点心,并要求我们没有必要的话,不要在中央通道上走动。他在旅客之间,成功地挑起一阵断头台式的幽默,而且他向我们行礼的手,有两只手指断了一半。“中央通道”有六呎宽,机上的人都不可能去想到食物的问题,因为打从飞机起飞,乱流便将飞机甩来甩去,引擎则是疯狂地拖着我们,飞过维地雷福岛上若隐若现的塔马尼维山。 据说机长是个退休飞行员,他决定搬到斐济群岛,只因为他拒绝挥别驾驶杆及高度计。但他算是个好得可以的家伙;我坐在那儿,两脚顶着他的椅背,他却不断转头对着我们开心地微笑,问问我们都是哪里来的。每逢有人问起我们目前在地图上的哪个地方,他就热切地指着下方的珊瑚礁、海豚与飞鱼,天南地北地闲聊。 你大概猜得出来,我在那儿如坐针毡,一颗心都快跳出来。我很习惯搭轻型飞机,在前一个星期里,我除了从一座小岛跳到另一小岛之外,其实是一事无成。但我必须承认,搭上只有一位飞行员的飞机实在让我坐立难安。你大可以说这种恐惧感完全没有理性可言,完全是一种怪癖;是的,我好像可以听得见你这么说,因为汽车也一样只有一位司机,而且,你说,死在路上的人,要比在空中阵亡的人多太多。这或许也对,只是突然间的微恙不振实在很难打折了事,尤其当你身处五十万呎的高度,而机长已届古稀之年。在这种热带气候的热浪之下稍感晕眩并非完全不可能,它只是人性的一部分。这些事情就是很难避免。 在这许多旅程之后,我担心的不是技术过失;相反地,我怕的是根本上的不足。我静静坐着,一种不过是凡人的感觉油然而生,且滋长着,一只血肉充填的脊椎动物被绑在飞机座椅上。英勇地坐在我的前座、操纵摇杆的男子也是一样的,而他的年纪比我大了三十岁。这项认知带来一种难以平复的症状,像是抵达马拉松赛跑终点之前的脉搏速度,而如果我的心脏每分钟跳动两百次,那么,我想,都是拜这位飞行员之赐;遑论他的胆固醇有多高,他的心血管状况如何。我对这位殷勤和蔼的家伙一无所知,也没帮他做过医学测试,更不知道他那天早餐吃了些什么。然而,我发觉自己对这位垂老驾驶的内在自我毫无所悉,这点更是令我有如芒刺在背。或许他相信永恒的生命——这是具有危险性的思维,从事他这种工作的人不能有这种信仰——我的意思是,没有副驾驶,机上只有付钱的乘客;毕竟这种情形不多。他可能最近为一名女子所骗。或者他可能坐在那儿,带着骇人的消息,就在那天早上稍晚,他必须供出自己盗用巨额公款。无论塔马尼维山、海豚或是珊瑚礁都不能带给我丝毫愉悦。它在我的下方无限遥远之处,我却被关在这里,我出不去,我逃不了。我想念我的琴酒,如果我带着它,绝对会将它凑到唇上,丝毫不感到羞耻。我只是很幸运地将行李送到预定行程中的飞机上,我那一瓶镇定剂就在皮箱里。 这和我的“害怕飞行”完全没有关系,薇拉,同时我希望你会明白,截至目前为止,我的一切描述都不是旅行见闻演说。我想表达的,只是我自己对生命的觉知。就某方面来说,它和我如影随形,不过在正常时刻,它只会在两种情境之下浮现:当我在早晨醒来,以及偶尔喝醉的时候。是他们说的,微醺状态,但是就我的情况而言,我认为,比起混乱的日常意识,醉酒的时刻会引发一种比较赤裸、未经修饰、而更为诚挚的心理状态——至少是在谈到大问题的时候,而这也就是我们现在要谈的。我将自己持续存在——或是不存在——的任务,交给一位退休的飞行员,在一架火柴盒飞机里,机舱的窗户有裂缝,各种仪器都像拼装组合而成,因而我突然冷静清明得可以直达性灵层面。唯一的不同点是,我的机能比前述二种更加警醒,因为我既非呈半睡眠状态,我的神经元突触也没有遭到酒精麻醉。 好,这是我第一次搭上一架只有一位超级耆老驾驶员的飞机,这个人只能用三个完整的指头握着操纵杆,另两个指头只有一半。至于我,只要是新的一天开始,我都会醒来,不过我也经常会喝个几杯,让自己进入一种更真实高贵,而且其实更清醒的心理状态。因此实在有必要更进一步谈谈我当时的感觉与想法,当我从纳地飞往塔弗尼岛,在那云端的七十五分钟。也正是时候,因为我不久就要开始描述我和安娜与荷西相见的情景,当然还有高登,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提到他,虽然我和他的谈话让我在岛上的时光生色不少。 有些事情,我总担心对你说并不恰当,虽然我觉得自己一定曾经提过几次。我指的是一个早期的童年经验,发生在靠近奥斯陆的老家。当时我一定是在成长中的七八岁时候,不过反正那是在我的八岁生日之前,因为就在那个时期,我们家搬到马德里住了四年。我还记得我在树林里的小路上跑着,口袋里装满了四处找来的榛果,我想立刻拿给我的母亲看。突然间,我看到一只小鹿躺在潮湿的森林地上,满地铺着秋天厚厚的落叶。那些叶子令我永远难忘,因为有一些,我记得,也落在小鹿的身上。我以为小鹿在睡觉,虽然不是很肯定,我还是悄悄爬近小鹿身边,想碰碰它或帮它把身上的黄色红色叶子拨下来。但是小鹿并不是睡着了。它已经死亡。 这只小鹿竟然死了,我竟然是那个发现小鹿死去的人,这实在太丢脸,我绝对不敢告诉我的父母亲,或是我的祖父母。假如那只小小的鹿可以躺在森林的土地上一无生息,那么要轮到我躺下死掉也是一样容易的事,而这个洞见——虽然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道理,大多数儿童却总是受到保护而无从得知——此后便跟随着我,成为一种肉体的知觉。我自作聪明地将它隐瞒下来,却自然将此事件化为伤痛——让我直觉地想去找牧师或去做心理治疗。假如我当时是去找妈妈哭诉,几乎就可以确定我会得到力量,来克服这场不愉快的经验。但是我不能说,对任何人都得保持缄默,因为这实在太可耻,太不名誉。一阵光芒耀眼刺目,让我看到,我也是个血肉之躯,此刻存在于地球上,但是这个人,终有一天将不复存在。 面对小鹿的那场遭遇也让我对大自然产生兴趣。至少,在那遍地落叶的森林里,一次天启的经验影响到我未来的专业研究方向。因此,当我还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十二岁少年,就已经知道宇宙大爆炸和宇宙广远的距离。我总是觉得我所居住的世界已经有五十亿年的历史,宇宙的年纪比它老了三四倍。 这种我可能会完全停止存在的想法,这种我只能来这里走一遭、再也不能回头的想法,让我觉得惊悚不已。因此我得设法稍稍安慰自己,我将自己和我那短暂的生命放在一个比较广大的背景中,认识到个体不过是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中,极微渺的一个部分,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碎片,附着在比我强壮伟大太多的事物身上。同样地,我试着去增加对自我的认同感,我自己的自我,但总是得牺牲那小小的自我,那个在任何时刻都可能遭遇和那小鹿一般命运的我——那已遭分解,仍深埋在我潜意识内的残骸,不再起身,不再动弹。我练习着,随时都在练习——虽然我的进展实在有限,无法真正将自我解放。每天早晨它冲击着我。我是唯一的我,我就在这里,只有在这个时刻,你我都背负着宇宙本身存在的意识。 从永恒的观点来看一个人的生命,你可以说它平凡而值得敬重,或者是一个有智慧的杰作,但是这么说不见得可以让你觉得心平气和。我——这个可怕而有意识的灵长类——有能力在记忆里拥抱我们宇宙的全部过去,从大爆炸到比尔?克林顿和莫妮卡?莱温斯基这两个我们当代最负盛名的人,到能够叫出除了这两人之外的人名,但是明白这点还是无法让我安顿下来。拥抱更远大的时空并不能让你心情宁定,我想还正好相反:它只会雪上加霜,或许比较有效的是找个心理治疗师,将我潜意识里那浮肿的动物尸体挖掘出来——虽然我相信为时已晚。 说完这个,我们可以再回到那狭窄的飞机座舱,那里不是只有那早晨昙花一现般透亮的光——它总是在刺激我的神经,说我是个过度理性的脊椎动物,总不时地要面对一个只剩几个月生命的事实。这些见解在那七十五分钟内承受密集的检验。现在情况更加危急,因为很可能在几秒钟之后,我的生命就要在地球画下一个休止符。控制飞机的那只灵长类不经意地摊开一张大地图,将它塞到坐在我右手边的一位女性灵长类膝上,而她自称为罗拉。我实在不喜欢飞机的航空术堕落到这样的水准,椅子向后靠到接近好色边缘。我说了这些话,并不表示我觉得这些同机的乘客不是好伙伴,相反地,每一个我都很喜欢,如果要寻求安慰保护的话,我还可以把头靠在他们每个人腿上。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可怜的蜥蜴,一只全身痉挛而其实应该留在地面上的生物,这使我更加相信,这位已经玩腻人生、稍嫌太过自大的人,正在驾驶飞机的老先生,是一只蜥蜴的后代。因为你正在读这封信,同时由于你几个月后在沙拉满加遇见过我,你知道那架飞机着陆的时候还是完整的一架。重点是,这趟飞行挑起了一种难以脱离的感觉,我只是个处于生命正午时刻的脆弱脊椎动物,事后证实,这种感觉在剩下来的半天之内都没有消除。 塔弗尼岛的机场名为马提,它似乎是专为火柴盒小飞机设计的。飞机跑道是一条狭长的草地,两边种满四方飘摇的椰子树,就连机场建筑物本身看起来都比较像是个路边的巴士站,里面几张蓝色长椅和一个迷你电话亭。我的行李按时抵达之前,有一个小时的空闲时间。马拉福植物园派来接机的车子和载运行李的飞机同时抵达,我得忍受这辆车子三天时间。 我并不想岔开话题,我得按照适当顺序叙述每一件事情。因此,如果我想绘画,粗略地画上几笔“花园岛”,并不是要显示我粗心散漫,而只是要让安娜和荷西有个所在的环境,根据我的记忆,他们永远都是互有关联的。 至于“花园岛”这个名字其实应该改为“最后的天堂”。因为“最后”st)在几十年后,可以很容易便改为“失落”(lost)。我可以向你保证,大多数观光客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改变。 我们这个物种向来觉得“最后”与“失落”都有种奇特的魅力。想到未来的世代可以享受某些事物,你会觉得欣慰,但是比起看到某些即将灭绝的事物,这种快乐感就差多了。最后一眼总是最珍贵。就像悲伤的亲属在争论着,究竟谁和亡故的人说了最后一句话。 逐渐地,当世界越变越小,观光事业的区隔越来越精细,我预见死亡观光业光明的未来:“看没有生命的贝加尔湖!”“只剩几年马尔代夫就要沉入水中”,或是“你或许是最后一个看到老虎的人”!找到的例子将是不可胜数,因为天堂越来越少,它们在逐渐萎缩,遭到掠夺,但是这并不会阻止观光业的发展,正好相反。 比起许多我参观过的小岛,塔弗尼岛到目前为止和西方世界的接触还算幸运。是这个火山岛起伏的地型限制了观光客与种植业的发展。黑色熔岩的海滩也让观光客却步,小岛东北角的海岸确实培养出几个未遭破坏的白色珊瑚沙岸,不过这里的问题就是雨量太多。这种肥沃的火山土加上丰沛的雨量,使得十九世纪初的欧洲殖民者在这里发展了一些农业。一开始,高经济价值的棉花是主要产品,但是当棉花价格急剧下滑,南端的甘蔗园就开始显现其重要性了。今天,椰子树和观光业是这个小岛的最主要经济事业。这里的观光业指的是所谓的生态观光业,因为在这里除了享受繁茂的树林之外,基本上是无事可做的;没有购物中心,没有夜生活或现代化的四层楼饭店区,这个岛上没有电视连线,电力也不足。 最后两项使得街谈巷议的传统依然留存。岛上在下午六点钟天色便暗了,然后就轮到各种流言上场。或许某人去钓鱼了,某人到了森林深处探险,第三个人在某一条河流遇到一个迷路的美国人,每一个人都有话要说。古老的神话与传奇也生意盎然,因为在塔弗尼岛,除了自娱之外,没有其他娱乐。来自全世界的潜水夫和潜艇换气装置,都是为了要在这令人惊喜振奋的彩色万花筒里,观赏珊瑚和海底生物。此外,小岛还拥有全世界最奇异的鸟类,稀有的蝙蝠,而且你还可以到森林和丛林中漫步,当然,还可以在沙滩上和迷人的瀑布下方游泳。 这里有一百多种鸟类,其中有些是当地的特产——像是带着橙色胸部的著名鸽种——没有人在这里引进印度猫鼬。然而,为了控制昆虫在植物上的数量,人们带进鹊鸟与蟾蜍。鹊鸟占去天然住民的空间,蟾蜍则将原住民青蛙赶到更深的森林里去,但是塔弗尼岛独特的鸟类族群还是完整得令人讶异。蝙蝠也是一样的,其中包括巨型的狐蝠,它的翅膀宽达五尺,它也被称为飞狐或“贝加”。水煮贝加在较年长的居民眼中是一道美食。 塔弗尼岛有一千多种已经确认身份的植物种类,其中有不小的比例是本地特有的物种。沿岸有大片红树林和椰子树,小岛内部则是繁芜蓊郁的羊齿雨林和本地特有的树木。今天还有大量的热带花木,如兰花和芙蓉等等。斐济的国花塔吉毛西亚花就是只能在这里和临近的凡纳雷福岛上看到。 在这里,水中动物的种类是最多的。你甚至不需要换气装置就可以看到丰富多彩的鱼、软体动物、海绵、海星和珊瑚。谈到南太平洋和塔弗尼岛四周的海域,很难不用这样的形容词:“名副其实的万花筒”、“七彩缤纷的彩虹”。我有种感觉,许多物种都比外界的一般物种更为精致迷人。 谈到岛上原来的地面脊椎动物,除却它那多种多样的鸟类不提,每一类都有代表性的动物,虽然种类并不多。在一九三六年从夏威夷进口蟾蜍之前,两栖类的最佳代表是青蛙。除了鬣蜥之外,唯一的爬虫类就是几种壁虎和蛇。然而,今日最引人注目的爬虫类就是具有娱乐效果的家居蝎虎,虽然在一九七○年代之前还没有它的踪迹。蝙蝠是唯一值得夸耀的原住民哺乳类,它有属于自己的绝妙生态环境,因为它的适应能力极度与众不同。三百五十年前,最先来到岛上的人类居民必然是将它们和玻里尼西亚鼠一起带来,以作为一种食物来源。 因此,塔弗尼岛的脊椎动物原住民是以鱼、青蛙、蜥蜴、鸟、蝙蝠和斐济人为代表——目前有一万两千人。这座小岛于是展现了一种风格独特、而且近乎是透明的脊椎动物发展史。 事后看来,我们不难理解,这个星球上的脊椎动物如何依照我们定义的阶段演化至今,从鱼类到两栖类,从两栖类到爬虫类,最后从爬虫类进化到鸟类、蝙蝠和斐济人。 你是否想过,人类自治史的“主流”纯粹是依照进化的条件而来,或者用另一种方式来说,我们这些脊椎动物在许多方面还是非常古色古香的?或许你曾想过,人类的骨骼和蜥蜴及蝾螈是多么的类似。果真如此,相对地,你还会注意到,假如我们以树干来比喻史前的骨骼、锁骨及拥有四肢与五只手指及脚趾的模型,大象和骆驼就像从树干上掉下来的、相当怪异的水果。从泥盆纪被压挤的生物,到今日人类征服月球,道路上走的其实是像蝾螈一样的两栖类、像哺乳类一样的爬虫类,以及最后的灵长类。道路上当然还有许多出口,还有一些溜滑的路段,这一切便构成迷人的公路网。 现在我几乎可以听见你抗议的声音,你喊道,我怎能如此以人类为中心呢?进化无论如何并不是一种线性的过程,它也不是刻意安排而来;进化所暗示的大多是树丛和花椰菜,而不是直线或树干。我有什么权利在芸芸众生之间,找出一两样物种,说它们比较具有代表性?不过这就是我现在要说明的;我只是觉得自己和蜥蜴的亲属关系,重于和狐蝠或蓝鲸之类的哺乳动物。我不是蝙蝠或蓝鲸的后代,也不是长颈鹿的子孙,更不是猩猩演化而来,我是肉鳍鱼,然后是两栖类,然后是比较像哺乳类的蜥蜴的直属后裔。 岛上脊椎动物的零星分布让我觉得,它是地球上生命演化的一个活生生的伟大图形。我发觉自己置身于达尔文进化论的展示厅里,我想的并不只是青蛙、蜥蜴、蝙蝠,以及斐济人的四肢和它们共有的五趾结构,只不过斐济人令人印象深刻的长脚掌和脚趾,在每一点上都和蜥蜴的四肢一般华美。 谈到斐济人,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老鼠和蝙蝠之外,他们食物中唯一的肉类就是彼此。在十九世纪结束之前,食人风是很普遍的,而在二次大战末期,还有一位落单的日本士兵威廉被斐济人当生菜沙拉吃掉。小岛有能力将雨林和环境保护得如此完整,这点实在功不可没。我并不是想利用我们或许称之为互相耗损的方式来进行人口控制,而是这种食人的行径,算得上是自然生态用来预防白人侵略行动的措施。亚伯?塔斯曼(一###三年)和詹姆斯?库克(一七七四年)都曾经航过斐济群岛,但是因为传闻这些“食人岛”十分危险,而使得他们不愿冒险登陆。在丰富号皇家战舰的叛变之后,布莱船长和他的军官驾着一艘小船经过几座小岛,而即使像他们这样的饥饿与疲累交迫,也还是不敢去偷个椰子果腹。在十九世纪初期,第一批欧洲人抵达这片小岛王国。有些故事说道,传教士受到热情的欢迎,还设宴款待他们吃些真正的土产菜色;气氛很是融洽,因为餐后他们照例宣布,饭前菜是女人的胸部,主菜是男人的大腿,甜点则是人脑。土著甚至用人手设计了一种方便执用的四尖叉。有一位传教士——很讽刺地,他叫做贝克牧师(有“面包师”之意)——自己就在一八六七年被变成了食物。因此接下来就是大炮、枪和火药,剩下来的就是殖民的历史了。欧洲人在斐济群岛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除价值不菲的檀香木,稍后,他们进口六千名印度种植工人,因此群岛上有一半以上的人口都是印度人。流入的这批人力带来一系列传染病与疾病;首先是霍乱,它造成几座小岛杳无人烟,一###○年的一场麻疹,更使得三分之一的斐济人民死于非命。 我看出这一切事件之中,隐藏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在斐济群岛的某些岛上,生态平衡保持得相当完整,那是归功于白人畏惧岛民的食人恶习而不敢上岸。这种理论相当诡谲,我对这样的文明多少有点同情,在青黄不接的时节,它的人民会自相残杀,但我宁可它是如此,也不要因为竞争而必须灭绝其他的每一个物种。食人主义必须被看成是对我们所谓“天赋人权”的侵害,这点我接受,但是西方国家对生态的唐突莽撞也一样违反了人类应尽的责任。现在,“天赋人权”已经有了两百多年的历史,我想问的是:我们什么时候会负起“自然责任”? 既然已经触及公元两千年的话题,最后就让我来谈谈另一个与“斐济花园岛”相关,显然似非而是的理论。命运注定它就坐落在国际日期变更线上,因为它正好在东经一百八十度,和格林威治的皇家天文台在同一条线上。严格说起来,这小岛有一半是今天,而另一半则是昨天。或者当然还可以说:有一部分是今天,另一部分是明天。我称此为命运的原因是,在人烟聚集之处,塔弗尼岛将会是领先见到第三个千禧年的地方。不会没有人注意到它的。 我不是唯一被陆虎越野车接走的人。另有两位客人也要前往同一个目的地。我们在机场等待行李时,曾交谈数语。其中之一是罗拉,她和我们那位老飞行员调情之时,曾显示她对飞机的热爱,当时我正在翻阅地球的家族照片,一场走过一场,从寒武纪早期的第一个细胞分裂,到我自己被分配在这世上的时刻。 罗拉来自阿德雷德,年近三十,颇具姿色。棕色发亮的皮肤,长长的黑色发辫,看上去有几分印第安女子的风貌。在她的诸多特色之中,有一项是,她的一只眼睛是绿色,而另一只则是褐色。有些人在绿色的眼睛里,会有一小片褐色,或是在棕色的眼睛里有一丝的绿色,但她有完整的一只绿眼和一只褐色眼睛,这是一种稀有基因,我不记得曾经见过。我还注意到在她那不容小觑的帆布背包上,有一枚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的徽章。罗拉够迷人,算得上独树一帜,让我忍不住要对她多看一眼,但她对机场上肤浅的萍水相逢显然不屑一顾,一心埋首于她的《寂寞的星球》(一本知名的旅游指南),忙着要读懂这个小岛。 我的另一位同伴是比尔;我想他应该也提过他的姓,但我一转头就忘了。他已经五十好几,来自加州的蒙特雷市,他显然是个由年轻人负责供养的退休老人,手头宽裕,追求冒险。我很快为他勾勒出一幅图形,他是个典型的北美个性代言人,也就是毫无限制地、尽其全力体验世上的所有欢娱,而没有配偶、子女或密友之类的社会关系让他分心。比尔有点像个孩子。我记得,当时我想到有些人从来都不会长大,只是变得非常有钱——往往也非常年迈。 来接我们的是个英国人,自称约翰。他身形壮硕,大约六十开外的年纪,不穿鞋至少也有六呎三吋高,一头灰色的头发,以及已经接近纯白的两旁鬓毛。后来我才晓得他并不是马拉福的员工,而只是和我们一样的观光客。因为园主正忙,所以他主动来接我们。他似乎很想赶紧认识新的客人。 汽车不久便行过乡间小路,朝马拉福植物园驶去,我对当地的美景惊诧不已。该植物园内有十座茅屋,还有一栋总馆,散布在一座老旧的椰子农庄里。这些茅屋,在他们岛上被称为“布尔”,都建在山脊上,在茂密的丛林和摇摆的椰子树之间,俯瞰着大海。因此几乎无法从一座茅屋远眺另外的一座,或至少遥望别人的门。总馆的建造方式比较像是岛上传统的社区活动中心,墙壁四面开放,挑高的山形屋顶上盖着棕榈叶。它壮观的木头地板上有一个可以作为接待区的空间,有酒吧和餐厅,名称是响亮的“瓦纳纳福”,还有一片宽广的舞池。 在登记进入旅馆的手续完成之后,我们在酒吧里一一接受欢迎,被献上椰子,外加一个绚丽的芙蓉花圈和一根草。我们坐在那里闲聊,而马拉福那天早上必须上班的人一一来向我们问好。“布拉!”他们说,“布拉!”在斐济群岛,人们经常将这句土著问候语挂在嘴上,以至它几乎已经成为一句口头禅。但比起大多数其他语言的相对文字来说,它的意义更为广泛。“布拉”可以代表的意义从“嗨”、“哈罗”和“日安”,到“你好吗”、“好好玩”和“再见”等等。 每一个人都知道我叫“法兰克”,比尔是“比尔”,罗拉是“罗拉”。仿佛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以来,整个地方的人都没有事做,只是全心全意准备迎接我们的到来,让我们觉得像是精英一样特别。我们来到马拉福是打算涤净自我,重生成为一个全新的个人。比尔发现斐济文的“马拉福”意指“宁静详和”,罗拉则是想找个最合适的地方,去看看该岛名闻遐迩的鹦鹉。 有人陪我经过一座游泳池,穿越棕榈丛,到布尔三号,片刻之后,我在阳台上坐了下来,望着大海,满心虔敬地品尝那今日世界已然寥落的自然珍宝。我指的是宁静——人类这个种族基本上已经将它完全根除。 我终于又站在陆地上,虽然我实在无法感觉到自己已经确实降落,真正把那班飞机抛诸脑后——即使我已经确知,飞回纳地的班机上一定会有我的位置。我还处于一种坐立难安的恐慌之中,我相信自己永远无法摆脱这种精神状态。感觉起来像是我在享用一杯冒着泡沫、令人兴奋的透明酒精,但是心里明白,这回它绝不会离开我的身体。 我听过医生变成忧郁症患者,登山的人患了惧高症,牧师失去他们的信仰。我也一样惨。我是个古生物学家,结果却怕起了骨头。我是个动物学者,却无法接受自己也是动物的事实。我是进化生物学家,却发觉很难忍受自己在地球上的时间也是有限的。我有半生的时间在检视哺乳动物残留的骨骸;带着穷根究底的热情,我将自己完全投入分析死去的动物残骸,而今我竟已经滋生出一种几近恐慌的恐惧感,因为总有一天,我也会把我自己的一小堆骨骼,存到我所耽溺的同一群素材之中。我觉得自己已经破产,但是谈不上像是着魔一般,只是出现了绝对直觉的觉醒。释迦牟尼佛见到一个病人、一个老人及一具尸体。我在孩提时代便误打误撞地遇到一只森林里的小鹿尸体,而今——在纳地到马提一段惊险万状的飞行之后——旧伤再度见光。 再一次,我将长长的影片转回到四十亿年前地球生命开始的时刻。我看的是自己的历史,我自己的祖先,而不只是我和那活在几亿年前的,小小有如哺乳动物一般的爬虫类之间的关系。而是要再往前,回到原始的爬虫类,两栖类,肉鳍鱼,无脊椎动物,并回到全世界第一个活着的细胞。我不仅是一个活在几亿年前,像哺乳动物一样的爬虫类的后代,同时我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有着那么古老的基因。无论以细胞分裂,或是以生物化学转换流程,甚至以分子生物学来说,我都是未曾中断的长链中最后的一环。我逐渐明白,我的构造原理和那简单的单细胞有机体并无二致,它终究是我的祖先。严格说来,我只不过是一枚细胞的殖民地——一个重要的分别是,我的细胞比培养皿内的细菌更容易进行合纵连横的工作,它们的分化也比较大,因此比较能够进行较为激烈的责任分担。但是我,一样是个别细胞所形成,而且它们各自都是根据一个较低层次的共同起源,即遗传密码——那个杰出的计划,它埋藏在我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里。单是遗传密码本身就代表着好几亿年来各种细微改变的累积,是轻率的核酸不经意的戏耍玩弄。然而就基因来说,我不过是完全相同的两个细胞所完成的巨型结构。至于这些超无性细胞繁殖系统是如何彼此联系?甚至是如何为了整体的最大利益而开启与关闭自己的基因?这是地球上的一个重大谜团。 进化的真正策略只不过是个简单的事实,即每一个世代都只有一小部分能够成长存活;没有选择就没有进化。后代永远必须有所耗损,生存的永续战役,这都是进化的支柱。但是我坐在这里。我坐在大洋洲的一座小岛上,像一个少得不能再少的少数例外,像是连续得到一千次乐透彩券的第一特奖。我——我指的是我的系谱,我的族谱,我自己的未曾中断的接合子系列和细胞分裂——都经历千百万个世代而幸存。在每一个世代里,我都能够首先分裂我的细胞,然后繁殖,受孕或是产卵,然后在最后一个阶段,抚育下一代。假如在我那许多百万个祖先之间,只要有一个,例如在泥盆纪过着湿冷生活的两栖类,或是二叠纪的一只爬虫类爬在羊齿类植物之间,只要有一只在性成熟之前便倒毙——就像在挪威家中,那只可怜的小鹿——我就不会坐在这里的阳台上。别告诉我说我看得太久远,我还可以更往前去:在两三亿年前,只要有一次细菌细胞产生致命的突变,我就看不到白天的阳光。我是来自一个特定的细菌,完全来自那个细胞——且让我们称之为细胞zyg31?郾514?郾718?郾120?郾211?郾212?郾091?郾514,在细胞殖民地kar251?郾512?郾118?郾512?郾391?郾415?郾518之中,在一百八十度的子午线上,在热带魔羯座往北几度的地方。我绝不会有另一次机会,我绝对无法得到另一次机会。因此我历经好几十亿次的危险而侥幸存活,但是如此,就是这样,我的祖先们总是能够——哦,是的,哦是的——他们总是能够将基因的接力棒传过来,而且是毫发无损地,薇拉,总是能够安安稳稳地传将下来,虽然总是会定期微调,产生对后代最有利的变异。因此总是会有一个新的接力赛选手,还有下一棒,还有好几百万棒,面对最不可思议的几率,终于轮到我,但是还有新的一棒要来,还有另一棒,或许下一代会成长,虽然这不能算是我们的功劳,但终究要算上一笔,因此一再一再地,因为没有人会跌倒,每一个人都在护卫着自己,基因的棒子已经交过几亿棒。因为我就在这里。 这就是我正在想着的事,就某个层面来说,要归功于航空公司,因为他们把我那活过几亿年的基因行李送上更可怕的险境。我冥想着,当我那肉鳍鱼曾曾曾祖母和曾曾曾祖父,它们在泥盆纪里正好是邻居,还在泥堆里爬来爬去,以免因为缺氧而窒息时,我今天早晨的这段幻想曲就已经开始了。但是——这就是痛苦的部分——这段冗长而几乎清澈透明得可悲的接力赛就要结束。这个已经进行三十亿年没有一刻暂停、这永无止境的骨牌游戏如今遇到了缓冲器。我已经开始在捡起碎片。 我觉得自己的背景很丰富。从第一只两栖类算起,已经过了多少代?从第一个接合子开始,我可以算到第几次的细胞分裂?我拥有如此丰足得令人窒息的过往,却没有未来。此后的我是一片空无。 这是我的大脑转动的方式,或许我该加上,我在想着我们两人。我也在静思,当然,我已不再有任何子女。这是对我的另一次责罚,截至目前为止,在我身前几亿个世代冗长丰富的储蓄之后,我是第一个没有孩子的一代。因为,人尽皆知,没有子嗣就无法交棒;这是生物演化的法则之一,没有孩子是一个不利的特性,立刻就要去除。只有那些有自己孩子的人可以梦想着孙子,而没有孙子,你就不可能成为祖父或祖母。 我想,这是正当一切都进行顺利的时刻,当我正在赞赏无价的家族光辉。在某一方面我是超级富裕的,我有千百万古老的先人珍宝摆在我的柜子下方。但我在唱着最后一首歌。我已年近不惑,却无法瞥见任何后代的蛛丝马迹。我在世上如此孤独,如此返祖地回到自我。 第三章 没人要猜的谜语 我在奥克兰和那许多自然保育人士开会之时,作了好些笔记。我正想再浏览一番,却听到两个沉闷的声响,刚开始我以为那是传自远方的雷声,但后来我明白,那一定是棕榈树上的椰子落下的声音。 在第三个椰子落地之后,突然听见有人接近的声音,我见到一男一女经过我的茅屋墙外,继续穿越小路上的棕榈树丛,那是一条通往大海和马路的小径。他的手臂靠近她的肩膀,近得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再坐在那儿。这让我想到上帝在天堂里闲逛,照看他的生物。现在我取代了这个位置,不过这必然是在堕落之后的事了,因为这两个生物不仅不是紧紧缠绕在一起,他们也不是赤身露体的。上帝为那名女子穿上深红色连衣裙,男人则获赠一套黑色亚麻服。我听到他们讲的是西班牙语——我竖起了耳朵。 突然间,那名男子停住了脚步。他放开夏娃的肩膀,用手指着花园深处,指向海洋。随后铿锵有调地说: “造物主以泥土塑造男人,将生命吹进他的鼻孔,使其成为具备生命的个体之后,应会理所当然惊退一二步。而亚当竟不愕然,着实令人不解。” 天气很热,在早晨一阵大雨之后已经完全晴朗,但我感到一阵冷颤穿透全身。他岂非正在读着我的思想? 女人笑了。她转身向男人朗声回道: “无可否认,创造整个世界固然值得钦佩。然而,假使这世界竟有能力自我创造,岂非更加令人肃然起敬。反之亦然:这种仅止于被创造的经验其实微不足道,比较起来,如果能够无中生有,自我创造,完全依靠自己的两脚站立,将是何等难以比拟的绝妙感受。” 现在轮到他笑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度用手环抱着她的肩膀。当他们动身离开,就快消失在椰子树丛之前,我听到他说: “多样观点有如迷宫一般,可能性有好些种。果真有个造物主,那么他是什么?假若没有造物主,这个世界又为何?” 姑且不论这两位先知贤者可能是何方神圣,总之,我惊呆了。 我正在见证一段定时的晨间仪式吗?或者我只是恰巧听到一长段对话中的一些片断?果真如此,我真希望可以听个完全。我搜出小小的日记本,试着记下他们的只字片语。 稍后我出门去长途探险时,又巧遇他们两人,这回是面对面而来。我正打算走到马路上,这条路除了东南方有些极陡峭的路段之外,都是随着海岸线前进的。我沿着马路前进大约一哩,便抵达地图所示的查尔斯王子海滩。这么一个小小的潟湖,却有个如此堂皇的名字,我心下自忖:总有一天它无法再吸引任何人前来游泳。只不过或许王储曾经被拖到这个地方,只因为居民想让他观赏塔弗尼岛最具田园风致的沙滩。他们找不到更像样的。 穿过红树林,我看到亚当和夏娃光脚沿着水边散步,看似收集贝壳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受到吸引,决心要走下沙滩,像是意外的邂逅一般。而正当我走出树丛,突然灵机一动:何苦让他们知道我懂得西班牙文?这或许是一张有用的王牌,该留着派上用场,至少就目前来说。 他们听到我接近,谨慎地望着我。我听到那女子对男人说了什么已经不再孤独之类的话。 她美得有如造物神话,一头卷曲的黑色长发披在红色连衣裙上,明眸皓齿不可方物。晒成古铜色的躯体高挑尊贵,举止行动更是雍容娴雅。他的身形较为矮小,看上去也比较有所保留,几乎是采取着防卫的姿态,虽然在我接近他们的同时,我留意到他脸上浮现一抹调皮的笑容。他的肤色较为苍白,头发秀美,蓝色的双眼。他或许已经到了我的年纪,至少比她大上十岁。 即使是首次晤面,却感到这位少妇似曾相识。我并非真正沉迷于这个想法,但是依稀感到自己像是曾在某一个前世见过她,或在另一个存在的时空。我快速翻阅近日人际间的交游往来,却发觉无法将她安置在任何地方。但我一定见过她,而且以她的年纪来说,必然是在不久之前。 我用英文问候他们,说天气真好,我刚到岛上云云。他们自称为安娜与荷西,我则说我叫法兰克。我们很快便发现大家都住在马拉福,几哩之内都没有其他旅馆之类的地方。他们的英文说得很好。 “度假吗?”荷西问。 我深吸一口气。这段对话不需要太长。我告诉他们,我在南太平洋参加了几个星期的野地研究,而今正在返家途中。当我继续提及这个地区原生花木所遭受的生存威胁时,他们竖起了耳朵。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色,而且他们看起来如此亲昵,让我又开始觉得坐立难安。我明白像这样两人对一人的情境,其优势简直称得上无法无天。 “你们呢?”我问。“来度蜜月吗?” 安娜摇摇头。 “我们做的是演艺事业。”她说。 “演艺事业?”我反问道。 这几个字是我的最后一招,希望深入自己脑海,寻觅这名优雅女子的踪迹。她可能是个明星吗?目前正在南海度假,和她那稍嫌老气的丈夫,一位大名鼎鼎号称荷西的导演或摄影师。毕竟我不见得是在现实生活里见过她,或许她不过是在银幕上的一张熟面孔。不,一点都不合理,我从来都不是电影迷,而且从安娜成长之后的岁月算来更不可能。 在朝向我之前,她望着丈夫迟疑了片刻,然后她反抗似地点点头。 “我们在西班牙的一家电视公司上班。” 仿佛想让自己说过的话显得更真实,她举起一架小型照相机,开始对着沙滩、荷西和我按起快门。她淘气地笑着,而我怀疑她是在欺负我,找乐子。假如真是如此,我也不难原谅她,因为我不只是为白色的珊瑚沙和正午的太阳而感到目眩神迷。 男人问女人时间,我还记得这让我觉得古怪极了,因为我已经留意到两人都没有戴表。我告诉他们,时间是十二点一刻,并向他们挥挥手,自行到岛上探险。正当我转身走向马路时,我听见女子悄声说了些祈祷文一般的话。 “当我们死去——如影片上的场景锁定,当背景却被扯下烧毁——我们将成为子孙记忆中的幻影。然后我们是鬼魅。吾爱,然后我们是神话。但我们依旧同在,我们仍然同在过去,我们是遥远的昔日。在神秘过往的圆顶之下,我依然听见你的声音。” 我试着继续自己前进的路,仿如未曾听见只字片语,或是至少没听懂任何一句话。而当我转过一个弯,便拿出小笔记本,试着写下她所说的话。“在神秘过往的圆顶之下,我依然听见你的声音……” 我玩味着这样的想法,觉得安娜在给我一个线索。或许该到某个神秘的过往,去寻找她看来如此面熟的原因。 我以前见过她,完全可以确定。但是同时整件事情都似乎不太对劲。我有种不祥的感觉,在某个时刻,一定有些特异事件发生在她身上。 我和那两位西班牙人的一场邂逅之后,内心异常骚动,因此决定沿着海岸线步行三哩,到子午线一百八十度的地方,我想在两日交界的地方总该有个纪念碑之类。真是漫长的一段路程,不过让我对岛上的日常生活多了一些认识。我经过几个朝气蓬勃的村庄,身着彩色服饰的人们对我微笑问好。有些小溪里,有小孩在游泳,还有一两个大人。我注意到,通常抱着婴幼儿的都是男性。女人都有工作要做。 我看不到任何一个面容愁苦的人,而且那个下午我有机会研究了几张面孔。花草椰子,鱼类蔬菜无一不丰足,但除此之外,在西方人眼里看来算得上是一无所有。不过亚当和夏娃在吃了知识的树之前,不也就是在伊甸园里过着这样的日子吗?此后他们注定要每天辛苦工作,挥着汗水吃面包。我无法想象这座岛上的女人在临盆之时,会需要笑气或百日锭。在这里,生命是一场游戏,我觉得,一切都显得如此轻松如意。 当我抵达距离国际日期变更线半哩处的维耶佛村庄时,脚已经酸了。在此,我和丽比?李苏玛交谈片刻,她是个和善的澳大利亚人,嫁给了斐济人,两人开了一家杂货铺和一个小型的纪念品店。她身边围着一群小孩,其中一个跑到椰子树下捡球,我指指椰子树,问她不担心孩子的头被椰子打到吗?她笑了起来,说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她比较怕鲨鱼。她无法阻止孩子在海里游泳,但是只要他们身上带着一点伤,就必须远离海域。她说,鲨鱼在很远的距离就可以闻到血腥味,我点点头。当我提到自己从马拉福一路走到这里,她问——大概是因为正好提到鲨鱼——我饿了没有。我说我快饿扁了,但开玩笑地说,我没指望路上能看到什么速食店。她慈祥和蔼地笑着,像个仙女一样带我到一个小型饮食店,它藏在两家店的后面,就在海边。我吃了一份简单的餐点,一边设法让自己动起身来,走完最后一段。这家小客栈名为“食人小馆”,还有一个耀眼的招牌上写着大大的红字:“期盼您来当晚餐。” 这些食人族的曾孙儿们,对自己的美食历史态度竟是如此轻佻,我觉得。我还是有点异样的感受,这些时时面带微笑,快乐而体贴的人们,和那些会把我放在锅子里的人,竟只有几代之隔。他们那种热络的神态多少让我起点这样的联想。我总是觉得他们很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但是偶尔却又有点忍不住要想,他们对观光客的喜爱,大约和我对羊肉片的偏好差不多。当斐济人用他们那无所不在的“布拉”问候我时,我偶尔会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开始在流口水。我不知道人肉的味道是否终究能够找到进入基因的路。问题在于,那些天生有此倾向的人,是否就是适于生存的强者。那些对人肉反胃的人或许就是比较营养不良,因缺乏蛋白质而死光光,更甭提那些设法繁殖而却被当成佳肴饱餐一顿的人。他们,也一样失去基因的投票权。 日期变更线上的纪念碑非常醒目。在一块红色巨石后方,有一面垂直站立的标语,上头还有塔弗尼岛的立体地图。它给你一种印象,有如从空中“鸟瞰”这座“花园岛”,这片景色是我在那火柴盒小飞机上无福消受的。在那小岛的模型上,可以看到彩色的道路、湖泊与水路,一条从北到南的直线,事实上是一个圆圈分成两半,是地球圆周的一小段,它持续延伸到成为子午主线,穿过格林Φ拇竽怨乖臁5比唬獾焦セ鞯纳窬淮タ梢月樽砀黾父鲂∈保纾玫闱倬疲还侵荒苌晕12跚嶂19矗次薹ㄍ耆饩稣庵掷潜返睦Ь场!? “我知道。”它就说了这几个字,而现在我已经真的开始怀疑它是否只是在唬我,因为我实在不相信它懂得我说的任何一个字。 “对生命基本功能没有任何作用的大脑区域——换句话说就是多余的大脑——让我们可以了解一点关于地球生命演化的过程,一些大自然的基本原理,最重要的是,宇宙的历史,从大爆炸到今日。你知道的,我们不会在脑袋里装些骗小孩的玩意儿。” “深感敬服。” “我们刚刚谈了一些关于实境的历史,它的地理与宇宙本身的本质。但是没有人知道宇宙真正的精髓是什么,至少不在我们森林里的最后一棵树上,宇宙的距离并不只是巨大而已,它们根本就是难以想象。问题是,如果我们的大脑,这么说好了,如果它能够大个十分之一,或是增加十五个百分点的有效运用,我们是否能够了解得更清楚——从最深刻的层面去了解这个世界是什么。你认为呢?你相信我们已经用尽全力调适自己,无论我们的大脑如何,不管它的大小怎样?因为有些事情无疑是指向这个事实:原则上,眼前所知已近极限,我们不可能了解太多。假如实情真是如此,我们的大脑却正好足够去了解像相对论、量子物理与人类基因组,这本身就是个小小的奇迹。在这些领域里,确实没有很多漏失的环节。我怀疑,即使是最进步的黑猩猩,它们能对大爆炸有丝毫了解吗?能知道最靠近的星系要多少光年的距离吗?或是,简单一点,看得到地球是圆的吗?这里有个有趣的问题,如果人脑能够大一点,它就会禁止女人直立行走。现在,我得加速指出,人类如果无法直立行走,大脑就不可能发育到今天的大小。我想表现的是一个很精妙的平衡状态,所以,我用另一种说法好了;对于这个我们飘浮其中的谜,我们对它的了解有多少,或许要看女人的骨盆大小。整个宇宙的智慧,竟要被局限在这么平凡无奇的解剖学限制上,这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这个肉体的方程式却似乎颇为合理,岂非奇怪?看起来这个方程式的x或许正好是全部的量子,因此这个宇宙的所有量子就目前看来,就是意识本身。人类的骨盆大小正好足够让我们了解何谓光年,距离最远的星系有多少光年,以及,例如:在实验室里与在大爆炸之后的前几秒钟,最小的粒子如何运作。” “但是在外太空的某处,为什么就不能有个比较大的脑袋?”高登插嘴道。 我忍住不笑。 “这当然很有可能,如果我看到有个大脑可以,比方说,背下整部大英百科全书,我也可以接受。我甚至不难想象有个单一的脑袋可以吸入人类从古至今的整体智慧。我怀疑的是,就理论上来说,人类对宇宙秘密的了解,是否还能比眼前的所知丰富许多。因此,我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可以简化到宇宙本身是否还有更多的秘密可供揭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找到一块陨石,就可以开始计算它的重量、它的比重,以及最重要的,它的化学成分。但是当这一切都已完成,就无法再从这石块上榨出更多的秘密。作完这些分析,它只会维持原貌,以及它向来的模样。因此你只能将它搁在一边,或许放到博物馆里去聚集尘埃。而我们并没有变得更聪明。因为,石头究竟是什么呢?” 我已经可以开始再走长长的路回到马拉福,但正当我在仔细盘算时间与距离之际,一辆黑色吉普车开到纪念碑,安娜与荷西一跃而出。我觉得我的脉搏跳动速度又快了起来。 安娜温柔地向我问好。手上拿着照相机,她说:“丽比说我们也许可以在这里看到你。” 我如坠五里雾中,然后我想起来自维耶佛村庄的仙女。 安娜更仔细地作了解释。 “我们到村里走了一趟。我们听说了你的遭遇,心想你也许会希望有人送你一程。” 我看起来一定是满脸疑惑,但还是感谢她愿意送我回去,因为我高估了自己的双腿走在这条泥土路上的能耐。而离晚餐时间只剩两个钟头了。 安娜又开始按起照相机的快门,对着纪念碑、吉普车、荷西和我。 荷西解释道,他们正在评估岛上的情况,要签订合约,做最后的安排,好准备在那年稍后回来拍一个有关跨越千禧年的重要纪录片。他们在制作一系列的节目,关于新的千禧年将至,人类所面临的挑战。 安娜指指该岛的地图。 “这是我们所在的地点,”她说,“同时它是第三个千禧年要开始的地方,‘唯一一个你可以不用穿着雪鞋,就可以从今天走到明天的地方。’” 我听过这句口号。除了斐济群岛的几个小岛之外,子午线穿过的地方只有南极圈和西伯利亚北部。 “那类纪录片很有趣吗?”我询问道。 荷西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是的,太有趣了。” 我稍稍抬起头,他附带了一句:“我们会提出警告。” “关于什么?” “在千禧年交界的时刻,整个星球都会受到各式各样的影响,而且每一个人都想象在那个时刻,自己有权来到这里。但是对南太平洋上这个脆弱的小岛来说,如果全世界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这个地方,便可能会造成极大的伤害。日期变更线最好是穿越伦敦或巴黎。不过在殖民时代,它当然最好是在某处的丛林里。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 我太了解了。当有人在模仿你时,你当然会很容易了解此人的意思。然而,我再度警觉有人在读着我的思想。这让我说起话来更直言不讳,因为如果我们真的可以读懂别人的想法,或许就不会再四处制造混乱。 “这是没有用的,”我说,“因为每家电视公司,除了采访事件本身之外,还是决定来做点自己的伟大纪录片,好精准地认识文化与环境是如何地在被糟蹋。这当然也可能有点娱乐效果,不是吗?” 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点造次,因此附上一句:“到底有什么玩意儿是不具娱乐效果的?” 说这句话时,我带了一点认命的微笑。安娜笑了,荷西也不禁莞尔。我觉得我们是处于某种同样高频率的波长。 安娜冲到吉普车上,带回来一架小型摄影机。她举起摄影机对着我,宣称:“这是挪威生物学家法兰克?安德森先生,他最近在研究大洋洲不同小岛上的生态环境。请问您有什么话要对西班牙的观众说?” 我太过震惊,摸不着头脑,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她怎么知道我是挪威人?她又如何发现我姓什么?她可能瞥了一眼马拉福的观光客登记簿吗?或者她记得以前我们在哪里碰过面? 她看起来毫不做作,充满了赤子之心,因此我压根没想要让自己脱离她的这场游戏。我想我大概发表了六七分钟的演说,换句话说,实在太长了,但是我大致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其中谈到大洋洲的环境所遭到的破坏,它的生物种类多么丰富,以及人类的权利与人类责任云云。 我的演说结束,安娜放下摄影机拍起手来。 “好极了!”她大叫着。“真是太棒了!” 背景声音里,我听到荷西的评论:“这就是我所谓的提出警告。” 我再度觉得自己受到那对黑眼睛的诱惑。 “你录了吗?”我问。 她调皮地点点头。我从来没想到,像这样一具毫不起眼的摄影机,会和浮夸的电视纪录片有什么关系。整体来说,有些事物让我无法认真看待电视事业。我一开始就说自己是在这里进行研究工作,然后他们就试着要表现自己也同样有兴趣。或者他们也可能不相信我;是的,就是这样,他们或许会假设我是在吹牛。一个男人会形单影只地在太平洋上晃荡,大家应该就可以合理地感觉,他除了要在阳光下度假外,应该还有个比较好的理由。 是还有别的。这对西班牙夫妇真的是碰巧经过我的小茅屋,闲扯一点深奥的道理,说上帝的存在和亚当不会大惊小怪?他们突然在日期变更线上冒了出来,这也是纯属偶然吗?或者他们在和我玩着什么游戏? 他们显然是带着游戏意味的。安娜假装自己是个记者,被派到太平洋来,我还跟他们玩在一起,那是因为我还是无法不觉得他们是在度蜜月。“但我们依然同在……”如果他们知道我懂得他们在说什么,我就会觉得手足无措,而这种感觉必然是互相的。 荷西走到海边。他站在那儿背对着我们,用西班牙文说了些话。这段唱诗般的言语算是一种总结,同样地,他喃喃念出的话,若不是已经念了很多次,就是已经背下来的文字: “有个世界存在。以几率算来,几乎不可能。即使有意外,也不应有任何事物存在。如此一来,起码没人来问,何以一片空无。” 我试着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但是并不容易,因为安娜从头到尾都盯着我看,有如要看我对荷西转身开始说西班牙文之后的反应如何。我无疑是听见他了,但是我听得懂吗?如果不懂,我会不会问他说些什么? 很难正视安娜的黑眼珠而不泄露自己其实懂得荷西的训辞,我正同时竭尽所能地设法去理解这些话。虽然我的脑海已经暗潮汹涌,却还是无法让眼睛离开安娜的凝眸。 在这场对峙之下,我想我是胜利了,因为下一刻安娜拾起摄影机,将它放进车子的前座。有片刻时间,她站在那儿靠着车,像觉得头晕一般。她的脸是否也失去血色了呢?这种情形只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她站直了身子,忘记我的存在,跑了几步去荷西身边,用左手牵起他的右手。他们在热带午后的阳光下站了一会儿,犹如丘比特与赛姬的雕像。然后赛姬用西班牙文说了些话,像是已经预演过地回应丘比特,内容是,这里有个世界,虽然没有这个世界的几率其实比较大。她说: “我们生自并生出自己一无所悉的灵魂。当谜团以两腿站立擎起自己,而未获解答,就该轮到我们上场。当梦的画面掐住自己的双臂而未醒,那就是我们。因为我们是没人要猜的谜语。我们是失足于自己形象的童话故事。我们不断前进,却未有觉悟……” 他们还站在那儿背对着我,我拿出小笔记本,试着草草写下他们如此轻松而感性地互相吐露的话语,却又像是如此武断的教义。“我们不断前进,却未有觉悟……” 他们是背了一些西班牙的诗文,因而当他们在散步的此刻,在忙着交互朗诵?然而他们在背诵这些奇趣的警句良言时,总是带着一种几近仪式进行的神态,让我觉得他们所说的话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作者,也没有别的听众。 我们驱车返回马拉福时,谈到各式各样的话题,包括我的研究。太阳已经低垂,受到白日无情的吸力,被牵引着沉重地落入西边的大海。我知道只要再过一个小时,天色就会全然暗下来。在刺眼的金色阳光中,我们看到女人从洗衣的岸边收起衣服,孩子们还在河里冲凉,男孩设法要赢得他们的橄榄球手表。 “因为我们是没人要猜的谜语……” 我向来对这个世界,以及对我自己在这星球上的渺小生命,都持还原主义者的看法,而此刻却对于自己的迷惑感到错愕。安娜与荷西唤醒了一种沉睡的感觉,我感觉到生命是怎样的一场探险,并不只是在南太平洋的这座天堂,而是在地球上的生命,我们在大城市里的生活,虽然我们让自己淹没在各种活动里,让自己的心神分散各处,让感官沉醉于欢娱之中,而终至无法看清人类世界竟是如此充满神奇。 我们的车子穿过梭摩梭摩村庄时,荷西转向安娜,指着浸信教会教堂外的一小群人。他再度说着西班牙语,这回几乎是在配合着我自己坐在后座时的感想,每一回车子掉进路上的坑洞,我的头都要撞到车顶。 “小精灵总是比神智清醒的人充满朝气,比实在的人奇妙,比自己小小的理解更神秘。仿佛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午后,晕眩的大黄蜂在花间喧闹,季节的小精灵固守着自己在天堂里的文雅居所。唯有小丑能够让自己自由……” “季节的小精灵……”这个奇异的形容词让我惊声坐起。我甚至得拿手捂着嘴巴,才不致在车里大声复诵一遍。或许你会怀疑我为何不干脆这么做?为何我无法和安娜与荷西正面交锋?如果我问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无疑会给我来一段英文翻译,或许还会加赠一份更令人满意的诠释。像“季节的小精灵”这样的名词就可以解释一番。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却无法确定是否找到可能的答案,但是当我想到安娜与荷西奇特的沟通模式,就觉得它是将他们两人环抱成为一对的元素。他们是一对,薇拉,也许这是我想要让你了解的,他们很像一对,缠绕纠结在一起,两人的精神共存共荣。我认为他们那特异的语言接触,最主要是为了表达两个爱人之间的深刻默契,而你如果没有好理由,是不能去读别人的情书的,至少不能在他们面前。如果我截至目前为止必须承认我可以了解他们的语言,那么就得冒着不能继续听下去的危险。 好,此刻你在想着,我没有必要承认自己听得懂,但至少可以偶尔问问他们在说些什么;而且,如果我听过全场,却对他们那超乎寻常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岂非显得更加怪异?然而,对于两个通常讲英文的人而言,当他们遇到某个不懂得这个语言的人,有时候用自己习惯的语言说上几句,也不是太过有违常理。这是所谓的隐私权,比较亲密的空间,因此我到底还是不应该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或许他们只是闲谈到自己的胃痛或是觉得饿了,急着想吃晚餐等等。此外,我要继续听下去,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尽可能窃听这些话。当你听到和你同床的人突然开始在说梦话,你不会急着将他们唤醒,虽然这么做或许比较高尚一些,不,不会,相反地,你会试着一动不动地躺好,不要让床单沙沙作响,要尽量听到梦呓者的梦话内容,一次听完未曾挨剪的版本。 安娜靠向荷西,现在他用左手环抱着她的肩膀,右手则紧紧抓住方向盘。她两眼发亮地向上望着他说: “而今小精灵们在童话故事里,却茫然无知。假如童话故事能够内视反听,它还会是十足道地的童话故事?倘若生活日日自我彰显竟无休止,它会是奇迹依然?” 我靠着后座的椅背,想到公路上那所有被压扁了的蟾蜍,我在走向日期变更线的途中,看到不下一百只,它们实在像极了煎饼。但我现在想的不是蟾蜍。我在自问,我是否太过沉迷于自己研究的科学,而捐弃了自己真正看视的能力,看不到地球上那有如童话般神奇的每一刻。我发觉自然科学就是立意要解释每一件事。这就有了一个明显的危险,即你将无法看到解释不通的一切。 当我们走过最后一个村庄,我们必须减缓速度到几乎完全停止,因为路中央有一群女人与儿童正在缓缓通过。他们对我们挥手微笑,我们也同样回敬他们。“布拉!”他们隔着车窗喊道,“布拉!”其中有一位妇人大概有了八九个月的身孕。 安娜从荷西的怀里坐直身子,荷西再度将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她回头看着那些妇女之时说: “在大腹便便的黑暗之中,总会有几百万个卵囊在游泳,带着崭新的世界意识。无助的小精灵成熟之后,正要开始呼吸,便被挤压出来。因为他们能吃的食物就是甜美的精灵之乳,来自精灵血肉的一对柔软芽苞。” 精灵血肉,薇拉。我假设在这荷西安娜的宇宙里,这些小精灵就是我们,一般而言,就是地球上的人类。现在这里就是明明白白谈到斐济人,这么想似乎更不道德,不过想想他们的先人竟可以镇静如恒地,将这些精灵之血与精灵之肉送到肚子里去。像这样神仙一般的肉片不是更罕见的珍馐美食? 我们转回到马拉福。我回到茅屋之后,在阳台上站了几分钟,看着太阳下山。我那险象环生的空中之旅竟可以如此美妙地结束,因此这一天应该值得这最后的表扬。那趟旅程是在太阳刚出来时的早晨。现在我的眼睛追随着它那晕红的光圈,直到它转身落入海面。太阳不过是这个银河几千亿颗恒星之一,它甚至还不算大。但它是我的太阳。 地球绕着银河里的太阳旋转,还有多少次,我还能作为它的乘客?在我的身后,我已经绕了四十圈,绕着太阳飞了四十次。因此我的旅程至少已经走过一半。 我打开行李,冲了个澡,换上一件我在奥克兰买的白色衬衫。吃晚餐之前,我抿了一口随身带着的琴酒,然后将它搁在床边的桌上。我在旅行的时候,这是个永远少不了的仪式。我知道当我到了预备就寝的时刻,就会再喝上一大口。我没有其他帮助睡眠的招数。 我还记得悲苦地坐在那架小飞机里,从纳地飞来的途中,是多么地想念那个瓶子。在戏剧化的几分钟之后我们遭到隔离,而那天早上航空公司对这个瓶子的照顾,胜过它的主人。 当我走进棕榈丛中,关上身后的门,我听见屋梁上有个东西匆匆逃逸。当下有种感觉,我应该知道那是什么,只不过未曾回头仔细瞧。 第四章 进步的两栖类 外头一片阒黑。在广大的棕榈丛中,唯一的一些光点,就是刚点燃的几枝小小瓦斯火炬。但是在棕榈树丛的上头,却悬挂着满空熠熠耀眼的星星。假如你将城市抛在脑后,当夜幕低垂,你就会发觉自己置身于太空之中。但是人类的属性不断增长,终于将自己包围在一种视觉上的温室效应之中,忘了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对许多人来说,大自然已经成为电视的同义词,等同于植物盆栽与笼中鸟,在这种情形下,要看到天空,最合适的地方就是天文台。 要找餐厅并不容易,但我一路颠仆踉跄地走向由总馆发出的一点遥远的微光,强迫自己穿越棕榈树间的矮树丛,终于来到游泳池,池上的所有灯光皆已点亮。在游泳池里,有三四只甘蔗蟾蜍在上上下下游动着。我怀疑它们是否都得取得游泳证才准许下水,因为有一只蟾蜍正端坐在游泳池的入口,监督着整场好戏。一切均已就绪,我想。整个白天,脊椎动物占据了游泳池,蟾蜍不许现身。到了晚上,是该轮到两栖类来利用这些设施。 我走上露天餐厅,所有的桌子都点了蜡烛。马拉福有十间茅屋,即布尔,餐厅里也有同样数目的餐桌。 安娜与荷西坐定位置。她还是身着红色连衣裙,我留意到她还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荷西仍是那一套黑色亚麻西装,唯一的不同是脖子上系了条红色手帕。那手帕和安娜的连衣裙配得恰到好处,或许是同一块布料做成。 我坐在隔壁桌,我们互相轻轻点了点头。作为一个单身旅者,我已经学会独处的艺术,不会去要求别人和我共用餐桌。到了夜里,午后的徒步之旅已经结束,我对安娜与荷西已不再有任何要求。此刻他们全然属于彼此。 罗拉坐在餐厅的另一端,我也向她点点头。另一张桌子坐了一个黑发男子,脸上胡须斑白,年纪应该比我大了十岁。当晚稍后我知道他是个意大利人,名叫马利欧。一对二十出头的夫妇坐在他的邻桌。他们的确是来度蜜月的,不仅隔个桌子双手紧握,偶尔两人还会靠在一起,来个深情的长吻。那天晚上我和这两个年轻人也曾有几句对话。他们来自西雅图,名唤马克与依芙琳。 再远一点坐着约翰,就是那位来机场接我们的英国人。他不断在作着笔记。这点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自己也有同样的习性,等着吃午餐或晚餐的时刻,总爱在本子上涂鸦。我从没想过要写本小说。后来我知道他是个英国作家,来自伦敦城外克罗伊登的约翰?史普克。我一听说他是个作家,就自动假设他是属于畅销书作者的那一小群,他们在冬天里可以到南太平洋的小岛上享受几个月的假期,为新的小说寻找灵感。不过事实上他只会在这里待几天,而且他是来参与一个电视节目的制播工作。是的,你说对了!还是跨越千禧年、日期变更线啦、全球挑战之类的。都是这一套,薇拉,都是这一套! 我没看到比尔。或许他在房里做瑜伽运动,好让他有可能再活个六十年。 晚餐的服务生是两个穿着传统斐济裙装、耳朵上别了红花的土著男子,其中一位把花别在左耳上,这表示他还没有任何女伴。另一位则是别在右耳上,因此他是已婚。假如我是塔弗尼岛上的居民,就得经历这种屈辱的社会经验——在几个月之前,将花朵从右耳换到左耳。 我点了半瓶波尔多白葡萄酒,还有一瓶矿泉水。马拉福总是有两种餐点可供选择,我们在登记住进旅馆时,已经选了第一种晚餐。当时我满脑子都是传统斐济人的饮食习惯,因此我决定选鱼比较安全。 安娜与荷西谈话的声音非常细微,因此我一开始只能捕捉到一点片段。然而,饶是如此都足以引起我的好奇心。听起来像是他们在讨论什么事,或是在为这个或是那个联合声明作出结尾。是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荷西说:“我们是完美无瑕的艺术作品,数十亿年的鬼斧神工。而我们的构造素材,竟是如此廉价。”此后有几句话听不清楚,然后又断断续续传来几句荷西所说的话:“童话故事的门敞开着。”安娜严肃地点点头:“我们是沙漏里的惊天美钻。” 对话情形大约如此,或是更正确地说,流进我的耳朵里,让我可以清楚听到的片段大约就是如此。 他们在往返对话的同时,比尔终于从棕榈树丛中逛了出来,身着黄色百慕大短裤,及一件花色斑斓的夏威夷衬衫。罗拉一定是在我之前便留意到他的到场,因为正当他进门的同时,她便紧紧抓住那本《寂寞的星球》,热切地读了起来,如此热切,以至我可以肯定她一个字都没读进去。这没什么用的。比尔在门口小站片刻,两眼贪婪地横扫晚餐厅内的全景,然后,没有一点迟疑,便投身到罗拉的餐桌。她在书本后面完全崩溃,因此我再也看不到她的颈子,她当然没抬头看他一眼。她让我想起一只乌龟悻悻然躲进它的壳里寻求安慰,我还记得为她很感到遗憾,但同时也觉得,如果她在机场不是用那么反感的态度对待这位野地动物学者,情况就会好得多。或许我确实有种报复的快感。 邻桌的对话显得更加决断。安娜说:“创造一个人得花上几十亿年,魂飞魄散却只在转瞬之间。” 我小心翼翼地从衬衫口袋里取出笔记本。我竟忘了带笔!荷西稍稍提高了声调,清晰吐出如下充满智慧的言语,我的苦恼急剧升高: “看在不偏不倚的眼里,这个世界并非仅此一回的现象,且是针对理性的永续牵扯。假如理性确实存在,换句话说,假如中立的理性确实存在,那么来自内在的声音说话了。那么小丑说话了。” 安娜意有所指地点点头。然后她加上自己的叙述: “小丑觉得自己在长大,他的手臂和两腿在成长,他觉得自己并非纯属虚构想象。他觉得自己那神人同性的动物口中冒出了珐琅和象牙。现在他感觉到脊椎动物轻盈的脊椎骨在长袍之下,他感觉到稳定的脉搏跳动着,将温暖的液体注入他的体内。” 我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穿过房间,走到那位英国人面前,他在等待上菜的时刻,不断振笔疾书。现在他已经用过前菜,但将纸笔都放在一边。我躬身说道:“对不起……我注意到你在写笔记。能否将笔借给我,只要一会儿。” 他抬头看着我,带点询问与示好的表情。 “乐意之至!”他说,“这支拿去吧!” 他从衣服内侧口袋里摸出一支黑色百乐画笔。他在将笔交给我之前,宣示性地把玩片刻。 “我一定会把它还给你。”我向他保证。 但他只是摇摇那颗聪明过人的头,说他最不匮乏的东西就是黑色画笔,尤其在这遥远的岛上。我对他表示衷心的感谢,然后我们再度自我介绍一番,比在机场上的会晤更加仔细。 我设法简短介绍自己的野地研究,他很留心地听着;确实非常用心。现在我已经有了一把年纪,对人们的留神注意有了全新的感觉,他伸出手自我介绍: “约翰?史普克!”他说,“作家,英国来的。” “你在这里写什么作品吗?”我问。 他摇摇头解释道,是英国广播公司派他到岛上来参与一个电视节目的制作,谈跨越千禧年的主题。他带点讥讽地说道,他们认为这是未来起始的地点,比英国千禧年的起始时间整整提前十二个小时。他同时提到他写的几本小说,其中之一被翻译成挪威文。 我再度谢过他的笔,正打算回到我的餐桌,他快活地呼唤道:“写点漂亮的东西……” 我迅速转身,他附带说道:“……并代我致意。” 唉!我不知道,薇拉,或许我该转寄这位富裕英国人的心意给你,虽然我当时并不是真的要写信给你。 但我此刻正在写信给你,关于我在马拉福植物园第一个晚上的经验,那么你会比较了解几个月后在沙拉满加发生的事。 比尔想尽办法要罗拉离开她的《寂寞的星球》。她那实在有限的反应,似乎就只是要制止这位晚餐同伴要求谈话的入侵意图。 那对年轻的新婚夫妇隔着沙拉盘,狼吞虎咽地亲吻着,这再度让我想到食人族的习性。我自己国家的文化在社交上,是可以接受公开吸吮舔弄别人,即使隔着餐桌。但是比较不能改变的饮食活动就会有禁忌。我想象在传统的斐济文化里或许正好相反。在这里,当众公然亲吻是不行的,用餐时刻自然也不应该。另一方面,食用人类内脏则是可以接受的行为。 那位意大利人寂寞地望着他那杯红酒,所有在场的人当中,他看起来是最苦闷的一个。他望着那对年轻美国夫妇时,满眼的心事,让我想到无主的野狗。 我再度入座,听见荷西谈到“单调的异国风味”。接下来的轻声低语无法捕捉,但是接下来荷西所说的话显然挑动了这位红衣女郎,因为下一刻她开怀笑了起来,身体坐正,言之凿凿地演说如下: “整个世界充满了渴望。事物愈是强大有力,愈能感觉缺乏救援。有谁能听到沙粒的声音?谁会侧耳倾听蝼蚁卑微的渴想?假使一切皆不存在,一切便无所求。” 她的眼光曾在厅内游移数回,但她总是迅速转回头,因此几乎不可能注意到我正在写下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她不知道我会讲西班牙文,也无法肯定我能够清楚听到她的话语,她只知道我或许正忙着作笔记,描述我在大洋洲研究的各种蜥蜴。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得让自己满足于捕捉到那断断续续的对话,红黑之间压低音量的嗡嗡声响:“小精灵愈是接近永恒的灭绝,谈话愈是毫无意义。”安娜提出自己的主张,边质疑地望着她的配偶。他说:“没有伤心欲绝的小丑,没有这般的异常现象,小精灵世界将和秘密花园一般,隐密而无法看见。” 我隐隐约约地怀疑,我偷听到的那些片段必然可以组成一幅较大的拼图,而如果我听到的愈少,要拼凑起来自然更加困难。但是食物已经送了上来,我得将笔记本搁在一边。我拦截到的那一点只言片语横竖是太分散了。直到餐点结束,荷西才又开始发言,声音稍大了一些: “小丑有如童话故事里的间谍,在小精灵之间不安地游移。他的结语已经完成,却无人得以诉说。他只看见了小丑。也唯有小丑认得他是谁。” 安娜踌躇片刻之后回道: “小精灵试想着,是否有些难以臆想而自己想不到的想法。但他们百思不得。银幕上的形象不会跳将出来,跑进戏院里,攻击放映机。唯有小丑能够找到通往座位的路。” 我不敢保证这是一字无误的记录。但是,真的,他们确实是在谈论这类的话。 餐桌已经收拾干净,此时那位意大利人走了过来。当他朝着我的桌子走来时,一脸无礼地向安娜与荷西点头,然后伸出手来自我介绍。是的,这就是马利欧,过去十五年来,他从苏伐出发,不用租船契约,乘着自己做的游艇四处游历。这不在他原始计划之内,只是在二十年前,他曾经通过苏伊士运河到了印度、印尼和大洋洲,但他始终没存够钱回到那不勒斯。 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会打桥牌吗?”他问道。 我耸了耸肩,因为我虽然桥牌打得很好,却不能肯定那天晚上纸牌会是我最想做的事;热带之夜显得太过神奇。但是当他说我们的对手将是那对西班牙夫妇时,我便欣然同意。他解释道,之前几个晚上他们的牌友是一位荷兰人,但是那天他已经开船前往凡纳雷福岛去了。 因此我们加入两位西班牙人的阵营,玩了几局。每一次都是安娜与荷西叫牌,或是设下陷阱让我和意大利人去跳。他们的玩法不仅精准得令人佩服,并且有如行云流水毫不费力,在牌局之中,还能纵情于他们那疯狂的休闲活动,说着西班牙文的警句,我记下一些文字与词语,像是“太古时期定音鼓”,“这无耻的卵囊竟四面八方地恣意生长”,“潇洒的灵长类”,“尼安德塔人同父异母的兄弟成了观光景点”,“日常生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幻觉已消化了一半”,“灵魂的血浆”,“蛋白质飨宴的安全气囊”,“有机硬碟”,以及“知觉的果冻”。 有两次我是庄家,有机会脱手不玩,便写下我偷听到的几个字。这些是我唯一记下来的言辞,古老而百试不爽的配方与格言。我已经诊断安娜与荷西是一对诗人,带有托雷氏症候群,而且我不否认,如果我不是随时得注意那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的诗句,我的牌技会显得好很多。我突然想到,或许他们的重点,就是要让东西方的玩家分心。 最后马利欧终于受不了了。要说他把牌摔到桌上是有点夸张,但是他如此明明白白地将牌搁在旁边,吓得我几乎跳了起来。他摇摇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他们有透视眼!” 安娜看着他,带着一点几乎是恶作剧的满足感,马利欧开始寻求我的协助。 “梅花5!”他几乎是尖叫着说,“但是在我喊过之后,法兰克还是可能有a。就像他们永远都知道我们拿到什么牌。” 我思忖着,他也许还不知道自己说得很对,因为这对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佳偶,显然不是来度他们的第一次蜜月,但他们或许真有能力读懂对方的心思。而且为何不是呢,我冒失地想着。我们坐在这里,一个蛊惑人心的热带夜晚,四个观察力敏锐的灵长类,置身属于自己的银河系涡状星云里,头顶上是密如毛毯的星辰。我们从地球上,在银河系的群岛中,从这毫不起眼的潟湖里,费尽千辛万苦从原始脊椎动物进化而来,和我们一样的生物同伴们正努力送出太空探测器和无线电波,想和其他同样进步的生物取得某种认知上的接触,他们或许和我们的围栏相隔在许多光年之外,在另一个太阳系的另一个岸边;而这些其他的高度进化之后的生物,或许很可能长得比较像海星,而非哺乳动物,这一切努力却无法将这点计算在内。因此,假如有两个灵魂伴侣,他们不仅住在同一个星球上,还属于同一物种与国家,甚至有点珍贵的默契,让他们可以成为彼此的反影,那么他们为何必然没有能力在牌桌上,针对那五十二张牌的颜色与数字,交换某种基本的电磁波讯号?啊,是的,这热带的夜晚欣悦快活,我一定已经遭到感染,而且我那不精确的估算可害苦了我,这其实也不是第一次。 我的景况并未迅速改善,因为现在有几个相关的问题冒出头来。马利欧想知道,如果牌桌上的每一个人牌技都不相上下,那么其中一组连赢八局的几率有多高呢?我说这全在于拿到好牌的运气,但是同一组人连拿八次好牌的机会太过渺茫,因此在考虑过所有因素之后,接受以下这个说法较为容易:安娜与荷西的牌技比较好。 安娜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她甚至不愿试着隐藏自己的满足感,而且这显然不是她第一次赢牌。她甚至将手搭在马利欧的肩膀上表示安慰,他悻悻然地表示敬谢不敏。 现在荷西将机会与几率的问题转移到触及我的专业部分。我想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是否认为这个星球上生物的进化,是单纯地受到一系列不可预期的机会突变所驱动,或者有某种自然科学所忽略的机制存在?例如,假使有人想要了解进化的目的地或意图,我是否认为这样的想法缺乏理性? 我想我叹了一口气,并不是因为我觉得他提出的问题显得天真幼稚,而是,他再度将对话导向我那天觉得特别敏感的问题。但我还是给了他一个教科书上的答案,以为可以就此结束相关的话题。 他说:“我们有两只手两只脚。我们可以坐在牌桌上打桥牌是天经地义的事,也可以驾驶太空船到月球上。不过这一切都是纯属巧合吗?” “这要看你所谓的‘巧合’是什么意思,”我指出,“突变是巧合没错。只不过总是要靠环境来决定哪些突变的结果有权生存下来。” 他继续说道:“因此你相信这些侥幸的结果,多少也让这个宇宙了解了自己本身的历史与时空?” 荷西挥挥手有如指向漆黑的夜空,那也正是他的问题所指的方向。 我正打算说些突变与物竞天择的话,他却截断我的话头说:“如果目的只是为了找到一些客观的理由,那么我不懂为什么,大家的外观看起来都大同小异” 安娜狡猾地微笑着。她将手放上他的颈子,迅速在他脸颊上轻啄一下,有如要制止他。然后她转身向我,解嘲地说:“他只是很气有人说其他星球的智慧生物一定和我们长得有点像。” “那么我想他是错了。”我说。 但他并没那么容易屈服。 “他们一定会有神经系统,当然还有可以用来思考的器官。如果他们没有两只多余的前肢,就很难发展出这些来。” “为什么是两只?”我还击。 我想他应该输了,但他又打了回来。 “那就够了啊!”他说。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该撤退的一方。他当时确实击中要害,让我有点迷惑。两只手两只脚就够了,虽然这并不是实验科学的推论方式。自从哲学推翻了亚里斯多德的“目的因”教条至今,岂非只是五百年时间而已? “而且就长期来说,”他说,“没有什么道理要保留多余的手脚,至少不该保留个千百万年。” 正好有只蟾蜍跳到我们所在的地板上,或许刚游完泳上来。我向下指着它,声音里带着一点洋洋得意:“我们有两只手两只脚,那是遗传自像那样的四肢。我们也可以将我们神经系统的基本设计归因于此。这个物种是一种蟾蜍,更正确的说法是它的学名bufomarinus。” 我抓起蟾蜍,指指它的眼睛、鼻头、嘴巴、舌头、喉咙和鼓膜。我简短说明了该动物的心脏、肺脏、血管、胃、胆囊、胰脏、肝脏、肾脏、睾丸与尿道。最后我谈到它的骨骼结构、脊髓、肋骨与四肢。我把它放走之时,另外谈了一点演化的理论,从两栖类到爬虫类,然后从爬虫类到鸟类与哺乳类。 但我并未低估了他。 “因此两栖类的手长得很好,”他说,“它们应该要赢得牌局,而且这不只是运气而已。比起其他的动物来说,它们算是先驱。它们具有足以创造人类的一切。” “事后孔明是比较容易的。”我说。 “迟了总比没有好。”他坚持道,“有两个原因可以说明为什么我们有两只手两只脚。其一,我们是像这种四肢动物的后代。其二是这很实用。” “那么如果两栖类有六只脚呢?” “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进行这场理性辩论,或者其中有两肢必须退化掉。我们曾经有个尾巴,动物在进行某些活动时会派上用场,但我们如果坐在电脑前面,或是坐在太空船里,它就会显得碍手碍脚。” 我想我稍稍陷入了椅子中央。荷西把最近这几天我在自问的问题全说了出来。在我们的诸多灾难之后,薇拉,我想了很多。我们为何失去了桑妮亚?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我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们为何保不住她?如果我的学生在考试卷上提出这个问题,我一定会给他们不及格。但我们是人类,而人类有种寻求意义的倾向,即使在没有任何意义的情况之下。 “最终征服太空的,并不是节肢动物,也不是软体动物,这么说当然没错。” “而且,”他说,“有一天从远方的另一个太阳系里,穿过大气层送来神秘问候卡的生物,也不太可能会有像乌贼或千足虫之类的构造。” 安娜开始笑了起来。 “看我怎么告诉你的?”她大叫着。 安娜与荷西开始提出很多关于自然科学的问题,不久马利欧也加入。或许是在热带里的反应让我觉得这种受人瞩目的感觉颇为受用,因此我滔滔不绝地提出一些现代古生物学与进化生物学的问题领域。但我开始留意起我的对手。荷西有几度以一种颇为幽默的方式,提出一些让我在专业上有点下不了台的问题。我不会说我在这些对话当中学到了什么,但我对自然科学里许多不确定的问题有了更深入的认识,这是我从未注意到的。 荷西相信,地球生命的进化,绝对不是单纯的物理现象,而是一连串有意义的过程。他指出,像人类的意识这么重要的特色,就不能只是为了生存而奋斗之后、任意产生的特性,而它根本就是进化的目标。一个星球可以发展出更为专门的感觉系统,这几乎是自然的律法,他也提出几个很好的例子来说明这个过程。在没有任何内在遗传联结的状况下,地球上的生命之所以进化出眼睛与视觉,以及它不只一次向上发展,或是发展出直立行走的能力;因此在自然之中,也有一种潜在的渴望,要拥有远眺智慧的能力。 比较伤感的是,我在少年时代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那是受到皮尔?泰赫?加登的影响。但接着我开始研究生物学,自然将这种进化目的论全抛在脑后。为了科学之故,我觉得我得提出一点反驳。我代表的是一个庄严的殿堂,或许有点庄严过度了。 我同意他的说法,在生命的历史上,看、飞、游泳或直立行走的能力,都曾经一再进化。例如,眼睛就被发明过四五十次,而昆虫演化出翅膀供飞行之用,时间比爬虫类早了一亿年。最先飞行的脊椎动物是翼手龙。它们大概在两亿年前演化完成,然后和恐龙一同灭绝。翼手龙的飞行方式很像大型蝙蝠,我解释道,它们没有羽毛,因此不可能是现代鸟类的始祖。始祖鸟是最古老的鸟类,一亿五千万年前便已存在,它其实是一只小型的恐龙。鸟类翅膀和羽毛的演化情形与翼手龙截然不同…… “翅膀和羽毛,”他插嘴道,“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一夕之间吗?或是大自然‘知道’它要怎么走?” 我笑了。他又一次碰触到那异议的小小核心,虽然这一回我觉得他的问题有点夸张。 “不太可能。”我说,“问题是,那是几千万代一系列的突变所造成。唯一的法则是不变的:为生存而奋斗的同时,一个占有些微优势的个体,就会有较大的机会将基因流传下去。” “如果在翅膀还派不上用场之前的好多世代里,便发展出这些笨拙翅膀的基本要素,这对个体有什么好处?”他问,“这些尚未发育完全的翅膀岂非只是缚手绊脚,让动物个体比较无法攻击与防御自己?” 我试着画出一幅爬虫类爬到树上捕捉昆虫的画面。只要有一点点羽毛的样子,都会有利于动物的跳跃或是逃下树干。刚开始是变形的薄皮,这些薄皮愈是畸形,愈是有利于它的跳跃、操作或拍打,而它的后代也有更大的成长机会。即使是最原始的蹼,对于(部分或全部水生)动物在水中的生活也会带来莫大助益。我回到羽毛的演化过程,并指出,鸟类为了维持恒定的体温,羽毛也相对逐渐变得重要起来,虽然这并不是羽毛演化的“目的”。要有羽毛的最主要益处,大多和动物的行动有关。但是这种情况也可以倒过来解释。羽毛在帮助鸟类的祖先行动方便之前,刚开始是要让它们享受隔离的好处。最近发现的羽翼恐龙显然有利于这个方向的理论。 “然后蝙蝠来了,”他说,“终于连一些哺乳动物也开始会飞。” 我想我说了些关于空中的地盘已经彻底为鸟类所占,蝙蝠狭小的生存空间成为昼伏夜出的猎食模式。蝙蝠不只是发展出翅膀而已,它们还演化出所谓的回声定位技能。 “这就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荷西认为,“因为,究竟是哪一个先来,回声定位或是真正的飞行能力?” 我没有时间回答,因为就在那个时候,罗拉来到桌边,加入我们的行列。当时我又成为庄家,她还是无法摆脱比尔,但她带着哀怨的眼色望着我,为她在机场对我的冷淡而请求原谅。她站在吧台边,喝着一杯红色的饮料,当她终于穿过餐厅,我抬头看了一眼,给了她一个位置,这是我最拿手的把戏。马利欧从邻桌取来一张椅子。 “给我一个活着的星球……”荷西又开始了。 “就这一个!”罗拉打断他的话头。 她热切地指指外面的棕榈树丛,虽然外头黑得无从辨识。我还记得她的帆布背袋上,挂着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的徽章。 荷西笑了。 “给我另一个活着的星球。我觉得很有自信,它迟早会发展出我们所谓的意识。” 罗拉耸耸肩,荷西继续说下去。 “要反驳这个想法,我们就得找到一个星球,上面繁殖了形形色色的生命,但没有一个拥有这么复杂的神经系统,让一个人在早晨醒来时想着:‘存在或不存在’,或是‘我思故我在’。” “这不是太过以人类为宇宙中心了吗?”罗拉问道,“大自然并不只是为了我们而存在。” 但现在荷西开始了他的滔滔雄辩。 “给我一个活着的星球,我会非常乐意指出一大群活的水晶体。而且请稍等,我们很可能并不知道,我们是在瞧着一个有意识的灵魂,有发展潜力证实自己的存在。” 安娜又一次来为他助阵:“他的意思是,每一个有能力的星球,迟早都会达成某种形式的意识能力。从第一个活着的细胞到像我们这样复杂的有机体,有可能会分出许多歧路来,但目标是一样的。宇宙努力地想要看清自己,而那只俯瞰着整个宇宙的眼睛,就是宇宙自己的眼。” “这是真的。”罗拉说,同时她重复了安娜所说的话,“那只俯瞰着整个宇宙的眼睛,就是宇宙自己的眼。” 整个晚上我绞尽脑汁,试图忆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安娜,但是始终聪明不起来。唯一的方法就是更多地了解她。 “你个人的意见呢?”我问,“你应该也有自己的信仰。” 她努力设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一字不漏记得她说的话: “我们无法了解自己是什么。我们是没人要猜的谜语。” “没人要猜的谜语?” 她冥想着。 “我只能为自己解答。” 霎时,她望进我的眼里。然后她说:“我是神祇的存在。” 除了荷西之外,我或许是唯一注意到,这个回答伴随着一抹莫测高深的微笑。马利欧显然并未观察到,因为他睁大那双棕色的眼睛,说:“所以你就是上帝?” 她坚定地点点头。 “是的,”她说,“那就是我。” 她那种理所当然的回答方式,就像有人问到她是否生于西班牙一样。而且她又何必迟疑呢?安娜是个骄傲的女人,根本没想要解释她为何与神有所牵连。 “好极了,”马利欧勉强同意,“恭喜你了!” 他这么说着边走向吧台。我想他还对那纸牌游戏念念不忘,至少他明白自己为何没赢过一局。 此刻安娜笑了开来。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但她的笑声感染力极强,我们爆出了一场哄堂大笑。 现在约翰来了,手上拿着一杯啤酒。他和那对美国来的少年佳偶闲聊了一会儿,但是始终在我们桌边徘徊,因此必然听到许多我们的谈话内容。 我们在桌边多摆了一些椅子,不久我们就成了六人小组,因为马利欧很快带着一杯白兰地回来,嘴里哼着一首普契尼歌剧里的调子,我想是《蝴蝶夫人》。马利欧向罗拉自我介绍,而罗拉也向安娜与荷西介绍了自己。 这位英国人说:“我不巧听到你们在谈什么‘意义’或‘目的’等等。好,很好。但是,我相信像这样的问题应该要由一个规则来判断,而且要回溯既往。” 没有人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然而这并未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某一特定事件在发生的当时,意义往往不很明显,一直要到很久以后人们才会了解。因此事物的成因都是事后才会变得明朗起来。这是因为每一个过程都有一个时间轴。” 还是没有一个人点头,甚至没人要求他说得更明白一些。 “想象一下,”他说,“如果我们在地球上的这个地方见证到某些事件,假设现在是三亿年前。我觉得我们的生物学家应该可以让我们对那个时期有些认识。” 我立刻接受了这个挑战。我们正处于石炭纪末期,我说。然后我简略说明当时的植物生态,第一只会飞的昆虫,以及最重要的,第一只爬虫类,它刚逐渐演化成形,因为地球上的环境已经比泥盆纪和下石炭纪时期干燥。不过两栖类在陆栖脊椎动物来说,还是占绝大多数。 约翰切入道:“在羊齿类植物与线轴一般的爬藤植物之间爬来爬去的,是一些大型的,像蝾螈之类的两栖类,还有一些爬虫类,包括那些即将孕育我们这个物种的爬虫类。如果我们处于当时的那个环境,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会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荒谬绝伦。一直到现在,回头看看,才能看出一点道理。” “因为没有那个,我们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马利欧问。 英国人迅速点了下头,而我则补充一句:“不过你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是三亿年前的那一切发生的原因吧?” 荷西对约翰的加入感激莫名,要求他继续。 “我只是认为,三亿年前,如果我们要说地球上的生命毫无意义,或是没有目的,那就未免太早下定论了。它的目标只是还来不及开花结果。” “那么目标又是什么呢?”我问。 “泥盆纪是孕育理性的胚胎阶段。我相信,我们可以合理地说,胚胎的形成有其目的,但是我无法主动认同一个生命在孕育的前几个星期,它自己便能够有任何目标,一个胚胎绝对做不到这点。因此,如果今天我们要相信自己能够针对自己存在的意义,提出妥当的答案,同样也稍嫌过早了一些。” “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在寻找答案的路上?”罗拉问。 他再度点了点头。 “今天我们是跑在前头,但还没有抵达终点。只有在一百年或一千年或十亿年之后,我们才会看到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因此,在遥远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便将是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的原因。” 他继续说了一点,解释他所谓的“理性的胚胎阶段”指的是什么,但我认为桌旁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觉得他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作家海阔天空的想象罢了。 “但是无论如何让我们将时光倒转,”他说,“假设我们见证到太阳系的形成。我们得看着大自然那怪兽一般的力量,想想是不是会觉得有点不安?大多数人当然都会信誓旦旦地说,眼前所见只有毫无意义可以形容。我想这样的说法也是言之过早。” 安娜与荷西都在点头,这位英国人继续道:“或者我们可以再回溯到更早。想象我们看到了宇宙大爆炸,宇宙时空形成的基础。如果我见证到当时发生的事,我相信我会厌恶地吐口口水。这么夸张的爆竹是要秀给谁看?但现在我会说,大爆炸的原因,就是让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回想它。” “我们!”罗拉大叫,“为什么始终都是我们?为什么不是青蛙或是大熊猫?” 约翰定定地瞧着她,一边作了总结。 “那些认为宇宙没有任何意义的人或许错了。要问我个人的意见,我强烈觉得大爆炸有其目的,虽然它背后的目标还看不见,至少我们是看不见。” “我觉得你把每一件事情本末倒置了,”我反对道,“当我们谈到原因时,总是指发生在前面的事。原因绝不能属于未来。” 他乜斜着眼睛望着我。 “这可能就是我们错误的地方。但是无论如何,让我们把整个观点倒转过来。假如这个星球上的生命不是从第一只两栖类演化而来,我们才能够说,地球上的生命荒诞无稽,毫无意义。但是谁能够取代我们,说青蛙有能力回答萨特的问题?” 罗拉完全无法容忍这样的观点。她狠狠地瞪了约翰一眼,说:“好吧,青蛙就是青蛙。比起人类就是人类来说,我看不出来为什么它就比较没有意义。” 英国人同情地点点头。 “没错,青蛙就是青蛙。因此它们做的就是青蛙的事。但因为我们是人类,所以我们做人类该做的事。我们会问每一件事情有什么意义或目的。泥盆纪的生命充满了意义,这是对我们说的,对青蛙而言却并不然。” 罗拉一点都不服气。 “我的看法完全不同。所有地球上的生命都一样有价值。” 我还无法确定约翰打算说到哪里,但他似乎还没打算结束。 “这个星球上,很可能根本就没有生命。那么很明显地,我们可以说,这个世界除了单纯的存在之外,没有什么伟大的目标。但谁会来提出这点呢?” 没有人回答,于是他下了结论: “如果没有大爆炸,一切都将完全虚无而没有意义。当然,对虚无本身来讲,它或许比青蛙和蝾螈还不清楚何谓没有意义。” 我注意到安娜和荷西不断地交换眼色,私下将约翰的言论,和他们在岛上游荡时所说的那些神秘的西班牙格言牵连在一起。它们之间有所关联吗?这是事先安排的游戏吗?那个英国人会是这些奇特诗文的作者吗?几乎所有马拉福的观光客都在谈论同样的主题,岂非太不寻常? 安娜延续自我介绍的过程,询及罗拉的来处。她说她是旧金山人,读的是艺术史,不过近来她在阿德雷德担任记者。最近她得到美国一个环保基金会的某种工作奖金,而她的任务基本上就是要找出所有破坏环境的力量。更明确地说,罗拉的工作就是要作出年度记录,写下有哪些个人和机构为了利润而公开威胁到地球的生存环境。 马利欧想知道为什么这趟旅行有其必要,罗拉于是借机说明了目前地球的状况,都是很普遍的观点。她相信生命已经受到威胁,长时间下来,地球可使用的资源将逐渐减少,雨林会被烧光,丰富的生态正在慢慢稀释。她强调,这个过程是完全无法扭转的。 “很好!”马利欧同意,“但是把一堆罪犯的名字列在一个刊物上有什么意义?” “他们必须受到制裁。”她说,“截至目前为止,证明的担子全落在环保行动身上。这是我们试着要改变的。我们要把话说明白。” “然后呢?” 罗拉开始比手画脚。 “或许有一天会有个法律程序。有人得替青蛙出面。” “但你真的相信你这个报告有能力阻止人们对环境的破坏吗?” 她点点头。“这些大嗓门在听到我为什么采访他们时,都会闭上嘴巴,然后当他们了解我访问他们的目的时,态度就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是他们要给孙子看的:看看那时候你的祖父站在路障前面,大声嘲笑环境污染所造成的问题。” 马利欧终于听到重点。 “你要让他们自食恶果。”他说。 我想我一定坐在那儿偷笑。对罗拉的大胆,我其实相当欣赏。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我说。 她转头狐疑地瞧着我。我凝视着她的一只绿眼和一只褐眼。她和大多数理想主义者一样,时时提高警觉。 “或许我们需要来个公开的斩首示众。”我说。 约翰点头表示同意,显得那么同声一气,而再度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在整个宇宙中,”他表示,“人类或许是唯一有宇宙意识的生物。所以,保护这个星球的生存环境并不只是一个全球性的责任,它是全宇宙的责任。有一天黑暗或许再度降临。上帝的精神将不再移动于水平面上。” 这个结论没有人表示反对,它似乎将这场聚会集合在静寂的冥想之中。 比尔来到桌边,带来三瓶红酒和一杯威士忌。后面跟着六个玻璃杯,由身后一个左耳别了红花的男子端了过来。这个美国人把瓶子放在桌上,从隔壁桌为自己搬来一张椅子。他坐在罗拉旁边。 比尔给了每个人一个杯子,指着那三个瓶子。 “庄家请的!”他说。 我再度有机会研究罗拉对他如何冷若冰霜,我瞥见她对环保工作的投入有点厌世的成分在内。她长得很美,或许看起来有点古怪,但她在那遥远的机场上,并不太轻易移动她的眼睛,或是对一声友善的问候抬眼,离开她的《寂寞的星球》。 正当桌上的讨论继续绕着环境打转,我简短地说明安娜与荷西指派给我的任务,我想应该说是提示我的任务。这回罗拉不再隐藏她对我很服气,因此我终于觉得受到一点尊重。我觉得,她多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全世界——在这个岛上亦然——唯一和地球环境问题有所关联的人。 如我的想象,比尔隶属于美国那一大群健康情况良好、老当益壮的退休人士。过去他在一家大型石油公司工作,属于那种高度专业的专家,对抗没来由的油田爆炸。他很骄傲地告诉我们,他曾共事过的人包括传奇人物雷德?阿戴尔。他也曾接受美国太空总署的任务,因此可以很谦逊地说,如今阿波罗十三号已经不再绕行月球,他也有一份功劳。我提到这点是因为如下事件: 我们继续讨论了一会儿环保问题,然后这些对话逐渐消失,转进比较快活的话题。比尔受到其他人的怂恿,开始形容他的一些丰功伟绩。听他谈话感觉很愉快,而且他还带来我们正在喝的酒。但是当他开始描绘一次戏剧性的油田爆炸时,罗拉却突然暴跳如雷,扑到比尔身上,开始猛力捶打。 “对这个控制不了的爆发感觉如何,你这肮脏的油猪!”她大叫着。 我想这个评论实际上颇不妥当,因为这个人刚刚提到,他如何冒着牺牲生命与肢体的危险,而避免了一场大型的油田灾难。 这位年轻女子脾气暴躁是意料中事,而且她显然很难分辨积极投入与疯狂之间有何区别。但她对比尔的连续重击使得比尔必须数度曲起肩膀,以逃避她的毒打。在这场暴动之中,有一瓶酒遭到波及,还在里面的半品脱红酒泼到白色的斜纹桌布上。 现在比尔做了一件很怪异的事。他把手放到罗拉颈上,好声好气地说:“嘿,好啦!轻松点。” 这促成了当晚最惊人的转变,因为罗拉在盛怒当中,突然冷静了下来,速度和她暴跳起来时,同样地令人骇异。我记得当时想到老虎和它的驯兽师,以及他们相互依存的方式:驯兽师需要老虎臣服于鞭下;而没有驯兽师,老虎就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这场混战至少显示,面对控制不了的爆发状况时,比尔奋力对抗的能力真是一流。我最无法了解的,则是它背后的力量是什么。 此一事件为那天晚上的聚会画上句号。罗拉先站了起来,谢过比尔的酒,并道过歉,然后出门回她的茅屋。我似乎还记得她一度回头,设法和我的目光接触,仿如我可能拥有什么救赎的力量,可以让她的灵魂脱离苦海。 “女人真麻烦。”马利欧喃喃自语——他喝了最多的酒——然后他站起身子也回房去了。 那位高大的英国人环顾四周,满意地点点头。 “好的开始。”他说,“但是你们打算待多久呢?” 我说我会在岛上待三天,比尔也是,接着他就要启程前往东加和大溪地。那对西班牙人在我走后的第二天会离开。 打西雅图来的那对新婚夫妇,很早就回他们的蜜月套房去了,园内的服务生都在忙着关灯,清理桌子。约翰喝光他的啤酒,然后从容不迫地动身离去。比尔也为愉快的一夜表示感谢,于是剩下我和西班牙人,在起身穿越棕榈树丛回房之前,还在原处小坐片时。接着我们站了起来,看着蟾蜍在游泳池里跳上跳下,我提到它们也和我们一样会俯泳。 “或者正好相反,”荷西说,“我们是向它们学的。” 头顶上星光闪烁,像是来自遥远过去的摩斯密码。荷西指向宇宙的夜晚说:“这个银河曾经和它们站在同一线上。” 我没有马上听懂他的意思,或许是因为我满脑子都还是罗拉和比尔。 “什么?”我问。 他再度指向游泳池。 “蟾蜍。但我很怀疑它们自己会晓得。我假设它们对这世界还抱持着以地球为中心的观念。” 我们站在那儿,惊叹天上的红白与蓝色星光。 “由虚无创造万物的几率有多少?”荷西问,“或者正好相反,当然,事物永远存在的机会有多高?或者可不可能这么算,有一天早晨,某个宇宙物质在睡了数不清楚多少年之后醒来,揉揉惺忪的眼睛,发觉自己的意识突然苏醒?” 很难分辨这些问题是针对我还是对安娜而发,是对这宇宙的黑夜或是对他自己。我听见自己残破的答案:“我们都会问这些问题,但它们没有答案。” “你不应该这么说,”他回道,“找不到答案并不表示没有答案。” 这会儿轮到安娜发言了。她突然用西班牙文对我说话,我一时惊呆了。她直直望进我眼里说道: “一开始是大爆炸,那是在好久以前。只是要提醒你,今晚有场额外演出。你还来得及抓张入场券。简言之,创造观众的时刻,叫好的喊声四起。而且,无论如何,没有观众的捧场,便很难形容这是一场表演。欢迎入座。” 我忍不住鼓掌叫好,同时发觉自己已经失态。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我说:“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给我一个微笑代替回答,一抹我只能从游泳池的灯光中捕捉到的微笑。 荷西将手环在她的肩上,仿佛要保护她,免于受到这开阔空间的伤害。我们互相道过晚安,分道扬镳而去。在夜晚将他们吞噬之前,我听见荷西说: “假如真有上帝,他必然善于留下身后的线索。不仅如此,他还是个隐藏秘密的艺术大师。这个世界绝对无法一眼看穿。太空藏住自己的秘密一如往常。星儿们在窃窃私语……” 安娜加入,他们一同朗诵着荷西接下来的讯息,有如一首古老的诗歌: “但无人忘记宇宙大爆炸。从此以后,神静寂了,一切创造远离本身。你依然得以邂逅一颗卫星,或是一枚彗星。只是别期望着友朋的呼唤。在外太空里,不会有人带着印好的名片来访。” 第五章 喂蚊人与壁虎 当我开启布尔三号的门,便产生了不祥的感觉,在我把灯点亮之后,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在琴酒瓶上有只壁虎。因此,正如我的想象,或许我在准备出门用餐时,就是它在梁上倏忽游移。那只壁虎有将近一呎长,丝毫没有缺乏蚊子可食的迹象。我们互有反应,然后壁虎开始纹丝不动,直到我朝它前进一步之后,它才在瓶子上转了半圈,我开始担心琴酒会打翻,从床边的茶几上掉落。今天晚上已经泼洒四溅得够了。 我和壁虎算得上是旧识,我知道,在世界上的这个角落,要想象它们不住在卧室里,根本是空想,但当我在准备就寝的时刻,还是不喜欢有太多这类活动量极大的动物在屋里逡巡爬行,当然也不喜欢它们疾驰越过床单或慵懒地躺在床头。 我再往床边的茶几前进一步。壁虎先生静坐在瓶子的另一端,因此我可以研究它的腹部和肛门,它们受到折射的影响而稍有放大。它一动不动,但是头和尾巴都伸在瓶子外面,这只小蜥蜴满眼深意地盯着我,直觉上知道眼前有两条路可以走:完全静止不动,希望就此化入周遭环境之中,或是一个箭步冲到墙上,将天花板当成避难所,或是最好有个屋顶的横梁背后得以栖身。 诡谲的是,和这只营养充足的家居壁虎一场会晤之后,更让我下定决心,非得尽快来杯黄汤下肚,而今我开始担心,这只莽撞的生物将使我的计划泡汤,不单是今夜,还包括往后我在岛上的停留时间。这瓶琴酒近乎全满,我想到,仔细筹谋我的最大利益之后,它可以让我在搭机返乡之前,撑过在此的三个夜晚。我在抵达植物园时,曾检视过那个迷你酒吧,里面除了啤酒和矿泉水之外一无所有。 我伸出左手,准备在瓶子万一掉落之时及时接住,一边向着壁虎前进一步。但是我这位不速之客还是感觉到,它如果采取被动而占领式的抵抗战略,会比拔腿就跑有利。但我对那个瓶子里的内容实在太过关切,因此我决定进入浴室,让壁虎有机会保住颜面地自动消失。然而,有太多时候,壁虎打翻了洗发精和漱口杯,让我记忆犹新。现在,让我最忧心的是,我留意到瓶口并未拴紧。 只要再一步我就可以抓到瓶子,但我也同时会抓到壁虎,而我必须承认,我和那些爬虫类的关系总是多少有点模糊。它们让我很着迷,最主要是因为它们和古生物学的关系,但如果要我去处理它们就不妙了,而且它们会爬上我的头发,真是令我深恶痛绝——尤其是在我正要上床的夜里。 对大多数人来说,蜥蜴是一种神秘而令人着迷的动物,虽然我自以为是个蜥蜴专家。有人可以对细菌或病毒培养出专业的兴趣,这并不表示他们真的渴望和它们发展出亲密而不设防的关系。自居里夫人以降,每一个x光狂热分子在和放射性同位素玩着迷人的游戏时,都会严格把关保护自己。你看见蜘蛛或许如临大敌,但还是可以针对这些肉食性节肢动物的形态写出一篇图文并茂的论文。 谈到像壁虎和鬣蜥蜴这类脊椎动物,大家一定会觉得它们比细菌或蜘蛛,还要有知觉能力。自从我在挪威老家发现了那只死去的小鹿,我便不敢对动物等闲视之,而且我现在也无法再去结识新欢,我不想让一只蜥蜴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绝不是在夜里的此刻,也不是在我认为是属于我私人空间的房间里——无论这是买来或是租来的——而且我还表示过我不愿和任何其他房客共处一室。苍蝇没有脸,没有明显的表情,但蜥蜴是有的,稳稳坐在那琴酒瓶上的壁虎自然也不例外。 如果我能先喝一小口琴酒,在和那只有意识的爬虫类作近距离接触时,几乎就可以确定有能力克服那些微的反感。但这里的微妙之处在于事件的先后顺序有所不同。我得吸入一点酒瓶的内容物,才有胆子去将它举到我的口边。情势完全陷入胶着,这小小的恐怖戏剧上演的时间比我想象的长得多;我累了,非常非常的累,而在喝上一点我的安眠酒之前,却没有勇气躺下,睡在一只壁虎身边。 但我也不能老站在那儿,在日期变更线的长途跋涉一天下来,我的脚痛得厉害,面对一只两眼直视的爬虫类,这实在太过狼狈,它从来没有一刻移开目光,当然也正在评估当中。因此我的当务之急,就是轻轻坐到床上,近到万一瓶子掉落之时,可以将它抓住,这实在是不无可能,因为这只夸张的“半指”壁虎,是我见过最肥的一只。以这只生物的力量与体重来说,它绝对有能力将瓶子砸到地上,至少这是最坏的情况,我对这点不再有一丝怀疑,也无暇思及其他。 我们坐在那里,长时间瞠目对视,我在床缘,而那壁虎就像狮身人面像一般,坐镇在我的药局门口。将手轻轻一拍就足以让壁虎放弃一切消极的抵抗,然而无论是仓皇逃逸,或是居心歹毒,它都可以保证在我合掌之后的几个微秒之内,将我的瓶子摔碎在地,接下来就是一个步履蹒跚的灵长类要来清理善后,留住瓶内的残酒。这些生物最令我敬佩的地方就是,它们的各种反应几乎都带着透视人心的本事。而眼前的这位先生是该物种尤其机警的一员。 我决定要将它命名为高登,承袭瓶子上的标签。我坐到床上之前便已发现它的性别。高登先生已经过了它生命最辉煌的时刻;换算成人类的年纪,它大概比我老了二十来岁。在它的物种之中,卵生雌性壁虎一次只能产卵两三颗,但我想它已子女成群。高登早就当上了祖父和曾祖父,这点我很确定,由于它的物种在一九七○年代才被引进斐济,因此它的祖父大概可以算是塔弗尼岛的第一代移民。 我可以断言,是它自己的生活经验教它要留在瓶口上,因为它心下明白,我们正处于对峙状态。它一定发现这些穿着衣服、头上有发的灵长类实在不构成威胁,虽然它应该明白,撤退其实也并不吃亏。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高登或许拥有酷好求知的本性,或甚至有社交倾向。 我渴望着狂饮一番,因而逼视它那垂直的瞳孔,轻声斥责:“你现在给我滚下来!” 我想它的呼吸急促了一点,或许血压也升高不少,但除此之外,它还是不动如山。它就像那些警察必须驱离的消极抗议群众一样,无论他们是在抗议筑路或是抗议执照的发给法令太过宽松。这位即兴抗议者不像我,它甚至不用眨一眨眼,壁虎没有可动的眼皮,这实在让我烦躁不已,不只是因为我必须时时留心而不能有丝毫大意,还有在我眨眼的短暂片刻里,我看不见它,而它却可继续观察我。一瞬间对一个人来说,比对壁虎要短暂得多,因此感觉起来像是我在打一次又一次慵懒的瞌睡,而它却可以持续长时间凝神瞪视着我。 “好,”我大声说,“我受够了!”高登毫不让步。它不仅是打死不退,显然还像个愤世嫉俗忧国忧民的老学究,除了欺骗一个比他高级而亟需镇定剂的灵长类之外,或许得不到其他的安慰。欺骗——是的,就是这个话——因为那天不是还有人一心疑惑,有人相信永生,有人最近才被一个女人抛弃。就是我在认识那位火柴盒飞机飞行员的时刻。壁虎高登和那位头发斑白的飞行员有着分毫不差的表情,同样犀利的眼神,同样皱缩的颈项,下巴带着一团肥油,还有壁虎像铲子一样、短短的五根手指。hamidactylus(蝎虎属)的意思就是“半指”,那位飞行员亦同,拥有数根半指。情况开始明朗起来。这一天以来,我并不是第一次觉得像恐怖片里被挟持的人质,而这种紧张的情境再度释放出一种猛烈的饥渴,眼前的际遇却让我无从抚平。 我怒不可遏,因而再度评估闪电攻击的可行性。最后我否决了这个构想,原因是,在奇袭战略的运作之下,或许可以保住我的酒瓶,但必须失去大半瓶中物,危险性仍在,尤其假如高登的反应不当——而我却无法排除其可能。我甚至无法忍受失去一小滴的琴酒。 “听着,”我说,瞪视着这位远亲的眼睛,“我实在很不愿意掐住你的喉咙;我想,如果我们够诚实,我甚至不会想要你离开。我想要的,只是你端坐其上的瓶子。” 我毫不怀疑它懂得我在说些什么,因为它从头至尾都在告诉我它无所不知,而且持续进行了超过一刻钟的时间,但是在我出现之前,它便已坐在我的瓶子上抓了好久的蚊子。显然我没有权利要求它走;相反地,我才是侵犯它地盘的人。它和我素昧平生,因此假使我还不立刻撤退,或至少让它安静度日,它就只好被迫让瓶子消失,大家闭上嘴巴。我注意到它的尾巴末梢有条棕色条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如果我能够喝上几口,这其实花不了几秒钟,你就可以再回到瓶子上。我可以把一只爬虫类压扁,我在这方面是黑带高手,而且既然双方无法完全互信,我建议你爬下来,先到茶几上休息片时,让我喝上一口。我还得把瓶口转紧,否则双方的误会或许会造成我们只剩下杜松子的味道可闻。” 它的脸上一无表情,但它接着说:“这个我听过了。” “什么?” “你和你的瓶子一起去死吧!” “我想你不太了解我有多么渴。” “嗯,我可是很饿。”它回道,“而且我一天里面只有这个时候会吃东西。蚊子喜欢酒瓶,你看,它们随时都会在这里降落,我只要把舌头伸出去,吸进来——故事结束。” 它说得对,虽然它竟然在教训我有关壁虎的习惯,这真是让我感到有点厌恶。但是为了瓶口没盖紧的那些瓶中物,我们完全可以共同栖身在同一个房间里。高登可以坐在瓶子上,解决蚊子的问题,让我不受打扰地睡个好觉,早晨醒来身上不会有痒痒的疙瘩。在古时候,斐济酋长睡觉的时候,会有个“喂蚊人”赤裸身子坐在旁边,让蚊子咬,因此酋长可以不用遭到蚊子的侵扰。当效率奇高的壁虎在岛上繁殖开来,对喂蚊人的需求应该就不那么强烈了。今天它们几乎是永远必备的家用品。 我有了个点子。 “我去拿另一个瓶子来,”我说,“你可以换个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凉啤酒瓶,那真的可以吸引蚊子过来。” 它坐在那儿思量这个提议。过了一会儿它说:“老实说,我也被你吵累了。我接受这个交换条件。” “你真是太伟大了!”我大叫起来。 我高兴了一会儿,还没忘记赞美我自己真是足智多谋。 “那么你先离开那个瓶子吧!等会儿你就会有只新的酒瓶。” 但现在这只小野兽却来了一阵痉挛。它固执地说:“先去拿啤酒瓶,我就下来。” 我摇摇头:“在此同时,你可能打翻我想要用啤酒瓶交换的东西。有时候粗手笨脚并不困难,不是吗,尤其是没有人在旁边看着的时候。” “你只要不来抓我,瓶子就不会打翻。但现在你打消这个主意吧!” “为什么?” “我觉得我现在的位置很好。” 我还没放弃请它移动的希望,因此我说:“如果这里还有蚊子,我可以肯定它们会比较喜欢冷啤酒。所有的蚊子都会喜欢冷啤酒瓶的冰冷感觉。” 它只是一脸嘲讽地瞪着我。 “哦,是啊,那么你想我坐在一个冰冷的地方,结局会是什么?像我这样一个敏感的小伙子,那简直就是自杀。不过那或许就是你想到这个点子的主要原因吧?” 不是的,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这个明显的事实,高登是个冷血动物,只要它在一个只有摄氏两度的表面待上五分钟,就会昏过去。 “好吧,那我帮你把啤酒瓶加热好了。我乐意之至。” “笨蛋!” “啊?” “那它就再也不凉了,我宁可留在这儿。” 现在我发怒了。 “我根本可以用我的双手,把你打到地上,压成肉酱,你知道吗?” 我几乎可以听见它的笑声。 “我想你不敢,或者你做不到。光是现在,你就在赞美我的反应速度了,不是吗?你说,几乎可以说像有透视眼一样。” “我只是这么想,可没这么说,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现在它真的笑了起来。 “如果我们有透视眼,我们就是有透视眼,无论我听到你说什么,或是猜到你在想什么,其实都没有两样。我想我会看到你的手以慢动作向我伸过来,要好久好久之后,它们才会到我这里。同时我会有很多时间用我沉重的尾巴向你道再见,然后全身而退,回到天花板上。” 我知道它说得对。 “这一点都不好笑!”我几乎大吼了起来,“我通常不太和爬虫类争辩的,但是我很快就会失去耐性。” “不太和爬虫类争辩,”它重复我的话,“这种讽刺的话留给你自己吧!” 我跌坐回床上。截至目前为止,如果它真的执行它的威胁,有几秒钟的时间,我都没有机会拯救我的酒瓶。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逢迎地说,“事实上对你这样的生物我是敬佩有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像你这样的生物,”它嘲笑着说,“最阴险的偏见往往就在于你连自己都看不到。” “我真的不想再争论下去了。”我向它保证,“不过听起来,你好像有着很深的自卑感而无法自拔。” “当然没有。当你这个物种还像地鼠般大小,还是那么毫不起眼的动物时,我的叔叔阿姨就已经称霸整个地球。它们之中还有许多巍巍站立着,有如骄傲的轮船一般。” “好啦!好啦!”我说,“我知道那些恐龙的故事,而且我可以分辨单弓类和倍弓类之间的区别。但是我要警告你,我甚至还可以分辨鳞龙类和古龙类之间有何不同。所以,不要太吹嘘你和恐龙是什么近亲,内陆的鸽子与鹦鹉,它们和恐龙的关系都比你还亲。” 我想我用分类学的标签封了它的嘴,它坐在那儿良久不发一语。或许它连个拉丁文或希腊文都不懂。许久之后,它说:“如果我们再回头一点点,我们就有关联了。所以我们都是脱离不了关系的。这点你可曾想过?” 这点我可曾想过?这样的蠢问题我根本懒得回答。但它不愿放过我。 “如果我们回到石炭纪,你和我都是同一个父母。你毕竟是我的兄弟。你知道吗?” 这显然已经扯太远了,但我最主要的关切,还是不要失去那瓶琴酒。 “我当然知道。”我说,“你会知道也是因为我知道的关系,或是在这座岛上有另一所壁虎大学?” 我不应该这么说,因为这句话激怒了它。刚开始它狠狠瞪着我,表情极为冷酷;看起来它好像全身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然后,我打从一开始便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突然间,它在琴酒瓶上猛烈摇动二点五次,我本人便目睹酒瓶晃动了一吋两吋;但是最糟的是,这一场天摇地动将瓶盖完全松开,掉到桌边茶几上,接着滚下地面。我感觉到眼泪溢满我的双眼,因为现在这只暴怒的小龙已经展现它对我的支配力,而且其实不用太多力气,就可以让我的世界裂成碎片,诅咒我彻夜不眠,喝着斐济啤酒。它和我杠上了,我想,自从我在飞机上,当罗拉将膝上的大地图摊开,当我给了它几个不屑的白眼,当我还在塔马尼维山上稀薄的空气里,情况糟得不能再糟的时候,这一切便开始了。 我从地上拾起瓶盖,怒火中烧,但我一脸勇敢坚强,平静地说:“我承认,说你上壁虎大学是有点不礼貌。你能接受道歉吗?” 它现在就在琴酒瓶前,背对着我,因此它只能用一只眼睛看着我。 “你说侏罗纪和白垩纪是爬虫类的全盛时期,这么说是对的。”我继续说道,“你们比那最初演化出来的原始哺乳类还要先进,而且一直到白垩纪末期,你们都比有袋动物或胎盘类哺乳动物高级。这点我的确是了解的。因此那些造成第三纪开始的要命陨石对你们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 “为什么?” “你们的前途是那么的光明。你们之中,有许多都已经开始用两只脚行走,有些甚至和我们一样是温血动物,我真的相信你们正要形成进步的文化,会开办大学和研究机构。有些物种距离这个前景也不过几百万年,这其实并不算久,想想恐龙在干燥的陆地上称霸将近两亿年。比较起来,只要想想我们人类所做出的巨大改变,也不过是过去两百万年的事,我指的是基因上的进步。文化上的成就都是用世纪衡量,十年一算,实在不值一提。” 我听见自己在胡言乱语,再度害怕自己说错了话。我是否又在吹嘘自己的物种,而对爬虫类所受到的伤害幸灾乐祸?我等于是在落井下石。 “就像你,我相信在侏罗纪和石炭纪时期,你的祖先是最先进的。然后因为地球和另一天体之间的无心撞击,而毁了一切。这不公平,实在是不公平。无论就进化历史或就整个宇宙的观点来说,或许截至目前为止,那是我们地球为了取得智慧,第一次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你的祖先却因为某个流星偏离轨道被这星球的引力无情地吸引过来而毁灭。这使得你们慢了几百万年。” 高登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刺穿了我,而我却不敢让视线须臾转离。我用上最甜蜜的舌头,以为自己可以让它稍稍软化。 “你说我们慢了几百万年是什么意思?”它说。 现在它已经比较愿意妥协,就像个淘气的小孩想要爸爸继续说故事一样,即使它并没有了遂心愿得到巧克力。 “你们没办法第一个登陆月球。是那只地鼠的后代赢了比赛。” 我咬咬下唇。我又失言了。 “谢谢你,你可以不用继续侮辱我了。”它说,而我明白,这是最后通牒,接下来,就在今天晚上,与前述流星一样的一次灾难会再度降临。 “我怕你又误会了,”我说,“这完全是我的错,因为我在三更半夜里总是头脑混沌得很,尤其是当我在设法避免……嗯,呃,没事。不过就像您英明睿智的说法,我们都是血亲兄弟。事实上,在我们基因里那一大串相同的排列,我们都是五指四肢,同时我相信,如果我们能够学着看待这个我们所居住的星球为一个共同的舞台,或是共同的利益空间,我们就可以更清楚地了解对方。由于流星迷途而造成的混乱撞击,而失去几百万年的,是这个星球本身,而不是你或我,或更正确地说是我们两个。我们必须了解,即使是一枚行星,也没有无限的生命,总有一天,地球也会走到它生命的尽头。假如不是那颗任性善变的大石头,现在坐在这床边的是你,而我则得在房里到处狩猎昆虫。这也可能会再度发生。或许接下来要遭殃的人就是我。那是可能再度发生的!宇宙意识与类似的宇宙无意识之间,所有的权力平衡都靠不住,宇宙的恐怖主义会造成我们这小小的口角微不足道,或许我该再附带一句,像这样的平衡感,就像大卫带着他小小的弹弓,面对毫无理性的哥拉斯,后者的火力包括脾气暴躁的流星和陨石。智慧是很难适应环境的,外头有大量的冰、火和石头,实实在在的一大堆,因为有成千上万颗冲动的小行星在火星和木星之间游移,它们的轨道极不稳定,只要再来一次不幸的交会,就会有另一颗飞出自己的轨道,冲向地球。所以,等一等吧,下一回灵长类或许消失殆尽,或许就轮到蜥蜴亚目的壁虎科,为大自然努力取得更多关于宇宙的知识。不过到时候不知是否为时已晚,那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谁知道太阳什么时候会变成一个红色巨人;不过我不应该妄下论断,只能祝你幸运。有一天,或许你们会带着蜥蜴的一小步,大自然的一大步,那么你必须记得,我们也曾经参与这趟旅程。” “你话太多了。”它说。 “是太多了。”我承认,“这就是所谓的宇宙尘埃。” “你对我的家族目前的状况没有一句赞美的话吗?” 我相当同情这项抗议。 “哦,当然有,我有最高程度的敬意。例如,千百万年来,你们都可以远离酒精的影响,这就让我佩服到了极点。也许这也是你们如此长寿的原因。我相信爬虫类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可以告诉你,原始人类的生活有时候是一种负担。或许这就是我们必须忍受一点异常——那一两个多余脑回——的原因;我并不是在自艾自怜,因为谁又晓得是否有个奇怪的爬虫类,终其一生必须忍受着某种遗传疾病之苦。不过我的意思是说,酒精实在太容易取得,例如,各式各样的果实都可以产生酒精,而你们却没有一个会对酒精产生依赖,我指的是每一目,从喙头目、鳞片蜥蜴、鳄鱼到倍弓类。虽然我觉得很惭愧,我对乌龟的饮食习惯所知不多,但我假设所有龟类大概也都可以滴酒不沾,至少可以很长时间不用喝酒,因此它们可以活得很久,有些种甚至可以活上两百岁。例如,希腊陆龟。据说曾经有一位圣彼得堡的主教活到两百二十岁,虽然这或许有点夸张,文献就曾经指出,在一七六六年,有人在塞其力斯抓到一只成熟的巨龟,它在人类饲养的情况下活到一九一八年,因一项意外而死亡,当时它已经失明一百一十年之久。不过长寿并不是乌龟的专利,我当然知道,一般而言爬虫类都活得很长,但这并不是说你年纪一大就会染上酒瘾,这在我自己的物种里是很常见的悲剧,至少在那些崇拜多余脑回的文化里,这真是有点过度,或者应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这使得他们对宇宙充满恐惧感,害怕我们在地球上的生命太过短暂,而时空却是如此无限。” “像我说的,你的话太多了。” 我最后来一串长篇大论的目的是要让它比较温顺一些,而如果适得其反,我无疑将迅速失去我的琴酒。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投降。 “高登先生。关于这酒瓶,我决定要投降。” “明智的抉择。” “所以我们不再讨论这个问题了吗?” “我一整个钟头以来都想这么做。” “不过,你自然不会反对我把它的盖子拧紧吧。大家都得学学这件事。” 它没有回答。 “这不会影响你捕捉猎物的,我肯定。相反地,我相信我听说蚊子很受不了琴酒的味道,他们说蚊子对它是避之唯恐不及。是不是因为这样,英国人才会在殖民地喝这么多这种酒,以免自己染上疟疾?” 听到这里,它稍微更动自己的位置,或许是要让我进入它的双眼视界,壁虎的视觉角度大约不会超过二十五度。 “你试试看。”它说。 这个简洁的答案有两种解释方式,因此我问:“这表示好啰?” “不是。这表示你的用语应该要更小心。因为你是对的,当然,比起安全妥当的酒瓶来说,没有盖子的酒瓶需要更加倍小心处理。” “你一点都不累吗?” “我是一只昼伏夜出的壁虎。你知道的。” 我已经不太担心我在马拉福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也许我可以在旅馆或梭摩梭摩的商店里买瓶琴酒,虽然我知道斐济的法令与规范里并不放松牵涉到酒精的买卖。但我很确定,我需要喝好几大口高登酒瓶里的酒,才能安睡一整夜。我现在已经准备要赌上半公升的酒,让我保住当晚我需要的足够分量,因此我可以根据一个全新的前提,筹划来次突袭。这个前提会造成大量流失,但可以省下足够的瓶中物,让我安度今宵。但更糟的情况是整瓶都掉在地上,一想到高登要看着我趴在地上,在酒全部渗入地板之前,舐起我那已经脏掉的镇定神药,我就得再从长计议。 在房间中央,离我大约一步半的地方,放着我的黑色旅行袋,我突然想起里面有一盒某一趟航程带下来的果汁,上面还有一根吸管。我的意思是,空服员交给我时,上头就附着一根吸管。这或许是我的最后一张牌了,而这一回我不打算告诉那个骄傲的恐怖分子,我在打什么主意,无论它有没有透视眼。 我左手伸向床边茶几,两眼紧盯着酒瓶和高登,我设法抓到旅行袋,几秒钟之后,我又坐在床边了。 “你在玩什么把戏?”它问。 “我只是想上床睡觉。”我扯了个谎,“我真的是一个在白昼活动的生物,你知道的。” “你的那些地鼠老祖宗就不是,”它说,“它们在夜里天气凉爽的时候爬出来猎食,因为那个时间它们的冷血杀手必须静静待着。” 我一边打开旅行袋一边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说过,如果不是六千五百万年前的那颗陨石,现在要上床的或许是你,而我得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找昆虫吃。你好像只能知道我所知道的,不能更多,也没有不同。” 我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测试它的脾气,同时要隐藏我正在抓取一个果汁盒。不久我便将吸管拿在手上。 我不会笨到去要求高登施舍一些它栖身其上的可怜汁液给我,我只是靠近了酒瓶说:“我多少是个爬虫类的鉴赏家,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这点。你是个狂热分子。” “不过我或许还不够强调,我对壁虎更有特别的偏好。尤其是那三十五种‘半指’壁虎。” 然后我把吸管放进嘴里,伸进酒瓶,奇妙的是,高登竟然纹丝不动。或许它不敢有任何动作,我想,也可能它还没弄懂怎么回事。 我确定我吸了好几大口之后,才停下来换口气。但是我办到了,我顺利完成了少见的伎俩,从酒瓶里喝到酒而唇不沾瓶。现在哥伦布的蛋已经不再是要紧的问题。 “啊,妙极了!”我说,一边大声地打嗝。 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故意表现粗鲁,或是要展示一种出自于酒精的傲慢,它就是如此自然地流露出来。然而,我必须承认,我立刻感觉到心情变好,勇气回笼。高登将这点考虑在内,打从一开始便坚决不让我顺心遂意,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下一秒钟,这位半指拼命三郎开始绕着酒瓶打转,虽然我用一只手指将它稳住,还是无法避免那些珍贵的琼浆玉液泼洒出来,流到茶几上。但我算到这点,因此决定放手,我知道它一有机会就会跳到我身上来,而我对壁虎的感觉很复杂,还不想用这种方式去认识高登。 “我告诉你,”它说,“你只要再试一次,我保证让你后悔。” 我有点同情它的这项忠告,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如果我能够再喝上几口壮胆,我的勇气就会升高到足以背叛它的程度。即使在最初的这几口神药下肚之后,我的手指已经开始有点蠢蠢欲动。 “了解。”我说,“我并不知道你会介意我测试这支吸管——它真的是防水的——而且我从头至尾都没想要把你压扁。” “或许你也该给你那口头痢疾吃点止泻剂了。” 的确,此刻我对壁虎高登也没什么话说,就像心理学警官对挟持人质的人一样,只是他会假装关心后者,图的只是多一点时间,因此他会让对话持续进行。其实对双方而言都是一样的,因为当双方僵持不下,当挟持人质的暴徒知道自己暂时被优良的兵力包围,他也得争取一点时间。 它说:“或是你得说些比较有意义的事。” “你想谈吗?你想谈些有意义的事吗?” “还早得很,如果你在附近,蚊子会比较喜欢来,轮到我吃它们的时候,或许它们会变得比较肥胖,更营养些。” 我不喜欢这个帮壁虎喂蚊子的构想,而当它附加了这句话,简直就是可以用无耻来形容:“而且我满希望你把灯打亮之后,不要太早关起你身后的门。” 实情是,我会在开灯之前,先把门关上。我在热带住了将近两个月,虽然我对蚊子不是很敏感,却还是很小心不要把它们带进我的卧室,只是为了要尽可能减少壁虎的数目。 “我们可以无所不谈。”我说,“你喜欢美式足球吗?” “完全不感兴趣。” “板球呢?” “没兴趣。” “稀有邮票?” “别闹了!” “那么我建议我们来谈点关于实境的问题好了。” “实境?” “是啊,有何不可?或是你觉得这个话题太广泛了?” “好吧,继续,反正我天亮之前都不会上床。” “最重要的一点,它巨大无比,而且老得不可思议。虽然没有人确实知道它从何而来。” “太阳吗?” “不,实境。这是我们现在谈的重点。我想我们一次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太阳系只是我们所知实境的沧海之一粟。整体来说,实境包含了大约一千亿个星系,其中之一就是我们银河系,我们那小小旋转的银河,在这里面,太阳只是一千亿颗恒星之中的一小颗。就是它,会在几个小时之后升起,然后地球上就会开始了全新的一天,就像我们在这日期变更线上的情形:‘每个新的一天开始的地方’。” “那么实境果然可观。”高登评论道。在我看来,这个评论让它显得更加愚蠢。 “但是我们只是在这里待上一小段时间,”我说,“然后,咻!我们从长远的永恒之中消失。例如,我会在几年或几十年后离去,然后我便无从得知此地有何进展。显然我在一亿年后也会缺席,然后我在一亿年减掉几个星期和几个月的时间之内,我都不存在,别忘了减掉今夜稍后的时间。” “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庸人自扰。”它几乎是在安慰我,仿佛它并非我这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 “让我觉得最困扰的倒不是人生的短暂。”我继续说,“我甚至可以休息一下,眼睛稍微闭上一点,因为即使现在说出实情,也只会让我觉得伤感。我感到最不满的是,我在休息之后,竟无法再回到实境。我并不坚持一定要再回到同一个地点,这个银河系里;我的意思是,如果因为怕太拥挤,我也愿意考虑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星系,至少如果那里有个酒吧,而且我会再世成为两性之一。在禁欲的星球上,其繁殖过程是雌雄同体,这对我丝毫没有吸引力,因此我要躲远一点。问题不在于离开,而是无法再回来。对我们这些拥有两三个基本上是多余的脑回——它们基本上是多余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它备而不用——的人来说,这样的想法有时候会毁了人生的所有乐趣,而且这不只是情绪上的问题。我们不只是说它会攻击到人的情感,它还攻击到我们的理性。你可以说,这两三个多余的脑回影响到的就只是这两三个脑回而已:它们还会咬自己的尾巴,并不是为了好玩,其实是带有恶意的;换句话说,它们带着一种自我毁灭的特色,而且不容易将它去除。蜥蜴可以轻易舍弃遭到攻击的尾巴,在较高级的灵长类身上,却找不到蜥蜴这种具有自割能力的大脑构造。当然,遭到攻击的神经元突触可以麻醉个几个小时,例如,用点琴酒,不过那只能稍微减轻症状,却无法完全解决这种狼狈的困境。” “我知道。”它就说了这几个字,而现在我已经真的开始怀疑它是否只是在唬我,因为我实在不相信它懂得我说的任何一个字。 “对生命基本功能没有任何作用的大脑区域——换句话说就是多余的大脑——让我们可以了解一点关于地球生命演化的过程,一些大自然的基本原理,最重要的是,宇宙的历史,从大爆炸到今日。你知道的,我们不会在脑袋里装些骗小孩的玩意儿。” “深感敬服。” “我们刚刚谈了一些关于实境的历史,它的地理与宇宙本身的本质。但是没有人知道宇宙真正的精髓是什么,至少不在我们森林里的最后一棵树上,宇宙的距离并不只是巨大而已,它们根本就是难以想象。问题是,如果我们的大脑,这么说好了,如果它能够大个十分之一,或是增加十五个百分点的有效运用,我们是否能够了解得更清楚——从最深刻的层面去了解这个世界是什么。你认为呢?你相信我们已经用尽全力调适自己,无论我们的大脑如何,不管它的大小怎样?因为有些事情无疑是指向这个事实:原则上,眼前所知已近极限,我们不可能了解太多。假如实情真是如此,我们的大脑却正好足够去了解像相对论、量子物理与人类基因组,这本身就是个小小的奇迹。在这些领域里,确实没有很多漏失的环节。我怀疑,即使是最进步的黑猩猩,它们能对大爆炸有丝毫了解吗?能知道最靠近的星系要多少光年的距离吗?或是,简单一点,看得到地球是圆的吗?这里有个有趣的问题,如果人脑能够大一点,它就会禁止女人直立行走。现在,我得加速指出,人类如果无法直立行走,大脑就不可能发育到今天的大小。我想表现的是一个很精妙的平衡状态,所以,我用另一种说法好了;对于这个我们飘浮其中的谜,我们对它的了解有多少,或许要看女人的骨盆大小。整个宇宙的智慧,竟要被局限在这么平凡无奇的解剖学限制上,这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这个肉体的方程式却似乎颇为合理,岂非奇怪?看起来这个方程式的x或许正好是全部的量子,因此这个宇宙的所有量子就目前看来,就是意识本身。人类的骨盆大小正好足够让我们了解何谓光年,距离最远的星系有多少光年,以及,例如:在实验室里与在大爆炸之后的前几秒钟,最小的粒子如何运作。” “但是在外太空的某处,为什么就不能有个比较大的脑袋?”高登插嘴道。 我忍住不笑。 “这当然很有可能,如果我看到有个大脑可以,比方说,背下整部大英百科全书,我也可以接受。我甚至不难想象有个单一的脑袋可以吸入人类从古至今的整体智慧。我怀疑的是,就理论上来说,人类对宇宙秘密的了解,是否还能比眼前的所知丰富许多。因此,我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可以简化到宇宙本身是否还有更多的秘密可供揭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找到一块陨石,就可以开始计算它的重量、它的比重,以及最重要的,它的化学成分。但是当这一切都已完成,就无法再从这石块上榨出更多的秘密。作完这些分析,它只会维持原貌,以及它向来的模样。因此你只能将它搁在一边,或许放到博物馆里去聚集尘埃。而我们并没有变得更聪明。因为,石头究竟是什么呢?” “我觉得我不太听得懂。”高登叹口气。它似乎已经几近精疲力竭。 “好,就是这样,你看吧!我只是说,或许科学的年代已经濒临闭幕阶段。我们已经达成目标。而目标就是意识到和目标之间的距离有多么遥远。我们介绍自己去认识宇宙,宇宙也强力展现在我们面前。或许科学已经到了终点,这就是我的意思,或许我们已经知道了值得认识的一切。而当我说‘我们’,请你谅解,我指的不是我们两个,我谈的是整个宇宙中的所有其他潜在的脑袋。假使真是如此——而这是我目前假设的理论——假使果真如此,实境便将永远默默无闻,完全没有转寰的余地。我是谁?问问实境。但不会有人回答。没有人看到或听见我们。我们只看到自己。” “我真希望能够帮得上忙!”高登喃喃地抱怨着,毫不让步,而它如果有点智慧,就该移驾离开它坐着的酒瓶,这无疑就是帮了大忙。 “但是你说你相信有永恒的生命。”我插嘴道,“所以,你如果没有副驾驶同飞,就不该载人;不过,好吧,我们可以把这个搁在一边。像你这样的个体相信有永恒的生命,你觉得正常吗?”我问。 “我从来没遇见任何一只壁虎持相反的论点。” “可以更明确一点吗?” “没有一只壁虎会否认生命可以永恒存在。我觉得爬虫类都不曾想过生命可能有终止的一天。我们脑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想法。” 它继续说着,听起来像是在模仿我说话的方式。 “我指的是,在脊椎纲的四大目里,每一个属与科里的所有爬虫类。我们没有一只会去想到生命将在某一个阶段停止。” 这句话有如当头棒喝,假如我将人类的历史往前推移几个世代,灵长类也是一样的状况。从广大的虚无之中冷却下来是一种新的现象。而且谁又敢说呢,也许在整个宇宙里,没有任何一个星球知道何谓对死亡的恐惧。它说: “有个世界存在。以几率算来,几乎不可能。即使有意外,也不应有任何事物存在。如此一来,起码没人来问,何以一片空无。” 我没有回答,它追问:“你听见我说了什么吗?” “是的,当然,现在你或许可以告诉我,这是你们岛上的这些人四处捏造出来的,或是你们在某一本老谚语书上看到的?” 它没回答,因此我试着要它继续说话。 “你们长久以来都在想着这些事吗?或者你们都是吟游诗人之类的?” 但是它才正要开始,因为现在它宣告: “我们生自并生出我们一无所知的灵魂。当谜团以两腿站立擎起自己,而未获解答,就该轮到我们上场。当梦的画面掐住自己的双臂而未醒,那就是我们。因为我们是没人要猜的谜语。我们是失足于自己形象的童话故事。我们不断前进,却未有觉悟……” “也许你该收拾收拾睡觉去了,”我说,“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你随时可以上床,”它像在挥手解散,“我来照顾这个酒瓶。” “死都别想!”我尖叫着,决战时刻终于到来。我的神经元突触正需要麻醉一下。 说完,我跳起来冲向它和酒瓶。 高登愤怒地爬过我的手,全速冲到墙上,酒瓶打翻掉落地面,让要命的镇静剂泼洒出来,消失在地板的裂缝当中。等到我终于攫获酒瓶,举向灯光,发觉只剩下两口,最多三口。我将酒瓶塞入口中,一口气喝个精光。 “你这只猪!”它在墙上大声喊叫,“不过我们总会再见的!” 在我睡着之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高登在用西班牙文背着这些句子,窃自安娜与荷西的许多对实境的描绘: “假如真有上帝,它必然善于留下身后的线索。不仅如此,它还是个隐藏秘密的艺术大师。这个世界绝对无法一眼看穿。太空藏住自己的秘密一如往常。星儿们在窃窃私语。但无人忘记宇宙大爆炸。从此以后,神静寂了,一切创造远离本身。你依然得以邂逅一颗卫星。或是一枚彗星。只是别期望着友朋的呼唤。在外太空里,不会有人带着印好的名片来访。” 在那一夜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印象,隐约记得高登说了一些话,企图让我终宵不眠,但我想它在大约五点的时候,说了如下箴言唤醒了我: “创造一个人得花上几十亿年,魂飞魄散却只在转瞬之间。” 第六章 悲戚的灵长类 斐济群岛的第一天就是这样度过,我不想再详述细节。上述的一切只是想让你了解,为何我在沙拉满加会有那样的反应。 我正想开始谈谈你我的事,却突然看见安娜与荷西走在托姆斯河畔,霎时间,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查尔斯王子海滩。从此我再没有机会谈到我们自己,或谈到桑妮亚的事,因为你笑得那么惊天动地,以为我是在说些八卦的笑话,好逗你留在那里。但是又听到你的笑声确实美好,为了博你一粲,说再多蠢话我都愿意。然而,我看到的是安娜与荷西没错,我可以确定这点,第二天早上就是证明。十天之后我再见荷西,这回是在马德里。他谈到布拉奈达的故事,以及布拉多博物馆的两张画像,情况再明显不过,我们有着严肃的一课要彼此学习,而要开启我们之间的重新对话,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写信给你。 薇拉——我想请你帮个忙,算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会在星期四下午的某个时刻将我写的一切寄出去,而星期五,你得陪我去塞维尔。我答应安娜与荷西那天要去塞维尔,同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在你读过安娜与神奇相片的故事之后,你也会想去。 你应该没忘记几年前,从巴塞罗纳寄给我的那张卡片。“你还记得神奇不老药吗?”你写道。你到家之后说,假如你找到那瓶药,会毫不犹豫地给我半瓶。你总是热情洋溢,随时想和我在一起。“对我来说,只有一个男人,一个地球。”你说。还记得吗?你继续说:“我的感觉如此强烈,因为我只能活一次。”然后命运之神介入,一切都走了样。 此刻我唯一的要求,是你空出一天来,为了我。没有你,我无法去塞维尔。我就是办不到。 与高登的首次会晤苦不堪言,写完这段像是再度体验了一回。接着我到了圆顶大厅阅读《斯民斯土》,喝杯茶,吃点小蛋糕。在集中精神写了那么多字之后,能够完全放松真是一件好事,只是听着竖琴的乐声,伴随着的是圆顶下的许多小型会议发出的轻鸣。我知道我的住房费用已经不可计数,但还是决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再离开马德里。你看,我又奢侈地让自己住在皇宫里。这里的职员都认识我,而且距离布拉多博物馆只有一投石的距离,离植物园也只有二石的距离,走到退休公园或是太阳之门只要五分钟。 但是先回到斐济吧!第二天早晨醒来,晨起的渴望立刻升起,很想找个不欲深交的人,尽情倾吐前一天夜里的遭遇。这种忏悔总会招致正反两面的意见,也许你看起来有点不太小心,但是宿醉的结果,总是会夸大一些原来微不足道、偶一为之的率性行为。在后悔的剧痛之下,你总是会有点语无伦次。接下来的清晨,你会觉得椎心刺骨,相信自己制造了一个一生一世的敌人——或是更糟的情况是,朋友——我指的是莫逆之交,知道你最贴心秘密的人。我知道它在房里的某处,但是身为一个壁虎学家,我也知道它在白天里的这个时候,比较不会像它在夜里那么傲慢浮夸。 我不久便站在浴室镜前。有些人会以拉脸皮的方式开始自己的一天,我不会说自己属于那种人,但是我的年纪愈大——也愈是靠近我的终站——镜里反映出来的动物表情便愈是明显。我看到一只变形的青蛙,一只直立的蜥蜴,一个悲戚的灵长类。但我还看见别的,这点最是令我忧心。我看见一个天使,陷落于短暂的时间牢笼之中,而假若此刻遍寻不着转返天堂的路,他的生物时钟将会加速摆动,而无法回归永恒。这都是许多以前犯下的致命错误,当时惊恐莫名的天使取得血肉之躯,而今若是依然不得释放,便将万劫不复。 前去早餐途中,我在棕榈丛间遇见约翰。他正站在一棵椰子树下,研究一个标志:注意落下的椰子。也许他有近视眼,因为他站的地方离树干很近,而且就在棕榈树的树冠之下。 “你在玩俄罗斯轮盘吗?”我询问道。 他走向我。 “你说什么?” 但我不需要再进一步解释,因为几秒钟之前,就在他站的地方,有一颗大椰子掉了下来。 他转身看着。 “你救了我一命。” “不值一提。”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但我知道自己需要找个人谈谈——谈谈安娜与荷西。从我看着镜子的当下,便决定今天要来做点侦探的工作。虽然机会渺茫,我还是很难舍弃这个想法,我想,这对西班牙人或许有能力帮助一位转世过度而意志消沉的天使。 “你见过那对西班牙人吗?”我问。 他摇摇头。 “昨天你在日期变更线上见到他们,不是吗?” 我再度觉得他和安娜与荷西一定有点关系。我在日期变更线上遇见他们,这是谁告诉他的?这是大家都会谈论的话题吗? 我点点头。 “他们是很可爱的一对。”我说,“你会讲西班牙话吗?” 我瞥见一抹淡淡的微笑吗?我有种感觉,他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但他只是摇了摇头。 “一点点。但是他们的英语讲得很好。” “是啊。不过他们偶尔也会用西语彼此交谈。” 他仔细听着,他的机警让我几乎要害怕起来。他对我的看法似乎有某种特别的兴趣。这种兴趣和那对西班牙人有关吗? “你听得懂他们的话吗?” 现在我面临了一个问题。我不想告诉约翰,我在岛上各处偷听安娜与荷西。 “呃,他们不会谈论足球或蟋蟀,我大概就知道这么多。”我说,“他们说的都是一些相当奇怪的事。” 他立在原地嗅嗅空气。 “她或许是塞维尔最有名的佛朗明哥舞者。”他说。 佛朗明哥舞!我的大脑再度抓住机会寻找一个关键字眼,好帮助我想出先前与安娜的会面。我在马德里曾几度造访一家佛朗明哥舞酒吧,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而且如果我见过安娜,那么在那许多热情的旋律、华丽的舞衣与充满色欲的歌声里,安娜当然无法凸显于我的记忆之中。同时,在我的脑海里,存在着一幅安娜的精神图形,那是远远超过一场佛朗明哥舞表演所能遗留下来的印象。但是有关佛朗明哥舞的消息还是很管用。 “我觉得我好像见过安娜!”我说,“这就是我对这两个西班牙人很感兴趣的原因。” 他吃了一惊。 “哪里?” “这正是我的问题。我想不出该把她放在哪里。” “真有趣,”他说,“简直是神奇。我也有一样的问题。我对她感觉似曾相识,这几乎是一种令人生气的感觉……” 现在我有伴了,我可以不再认为安娜只是出现在我的梦中,或是她在前世是我的妻子。现在,或许我也知道,为什么约翰一定要知道我是否在日期变更线上遇见这对西班牙人。 “那不是一张容易忘记的脸。”我说。 我想我的回答或许听起来有点轻率。他站了起来,思考之后回道:“或许吧。不过这样的一张脸也很不容易想得起来。因此有第三种可能。” 我迫切地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们都见过这名女子,所以她有可能经历过某种……变形。” 我也在朝这个方向猜测,也已经开始觉得头昏眼花,热浪和湿气都只有帮倒忙。不过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游泳池那边传来一名女子怒气冲天的声音。那是罗拉,她在棕榈丛中大声喊叫着:“我的意思就是,你不用一天到晚跟着我!” 接下来是池水四溅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罗拉将比尔推入水中。我向约翰点点头,说我得赶紧去吃早餐,以免太迟了。 我经过游泳池入口时,目睹了这场好戏结束之后的一点花絮。比尔经历了熟悉的河东狮吼,带着啤酒肚意外落水之后,正从游泳池里爬出来,衣装却是无懈可击,黄色的短裤,浅蓝色的t恤,上面印着椰子树的图案。罗拉忙着躺回她的躺椅,同时默默表现出一种恶作剧之后的满足感。她抬眼注意到我正朝餐厅走去,便包起一条浴巾,问我是否正要去吃早餐。我点点头。 “我和你喝杯茶。”她宣布。显然已经读完她的《寂寞的星球》。 她把浴巾挂回椅子上,在黑色比基尼外面罩上一件红色连衣裙,并穿上一双凉鞋。我等着她。然后我们一道前往餐厅。 服务生分送着咖啡和茶。他们已经开始清理自助餐的残局。我在面包上涂上果酱,端详着罗拉那一只绿眼和一只褐眼。 “他很烦你吗?”我问。 她只是耸耸肩。 “嗯,也不算是啦!” “可是你把他推到游泳池里去了。” “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吧!”她恳求我。 我反正也不反对转移话题。我很快解释过我的田野调查,发觉她在这个主题上并不是个门外汉。她学的也是这个领域,并且说了一些澳洲大陆上发生的类似问题,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 我问她一些关于环境保护基金会的问题,那天晚上她对我们说过的年度调查报告,就是这个基金会在给予经费补助。刚开始罗拉有点含糊其词,不过她终于自己承认,该基金会的资金基本上是来自捐赠,所有的钱都是出自一个美国人。 “一个理想主义者吗?”我问。 “一个有钱人。”她纠正道,“他的钱滚滚而来。” 我问她,在谈到地球和人类的未来时,她觉得乐观还是悲观。 “我对人类的未来感到很悲观,但是对地球则是比较乐观一点。” 我开始了解她的想法,不久之后她也解释得一清二楚。罗拉对环保的兴趣建立在意识形态的基础之上,其忠诚度远超过我的想象。她相信地球是一个有机体,此刻正在严重发烧,不过这是一种净化的发烧,灼热过后,她便会恢复生气。 “她?” “盖亚。除非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她总会打败那些让她生病的细菌。” “盖亚?”我轻叹了一口气。 “那只是我们给‘大地妈妈’取的名字,当然我们也可以就叫她艾莎(英文“地球”的谐音)。不过我们必须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个活着的个人。” “谁会去消灭那些细菌?” “几亿年前,恐龙惨遭灭绝,”她开始述说,“那不见得是陨石所造成的。或许它们让这个世界生了一场大病,而使它们完全绝迹。我听过一种理论,说那和恐龙肠内的毒气有关。不过地球痊愈了,真的重新活了过来。现在人类在威胁着地球的生命。我们在破坏我们的居所,盖亚要把我们赶走。” “那么……然后这个世界就会重生?” 罗拉点点头。我注视着她说:“你不觉得人类本身也有内在的价值吗?” 她只是耸耸肩膀,我了解她并不看重人类的价值。就我本人来看,一个世界所能承载的生命,如果都只是较低级的有机体,我便很难看出它的价值。不过我对这种重生的想法倒是多了一点同情。虽然就像那天夜里,我对高登坦承的一切,这个世界已经步入晚年,我们不知道理性是否能够再有一次机会,我想在这颗星球上无论如何是没有机会了,因为这要花上很长的时间。 “我总觉得每一个个体都是无价的。”我说。 “每一只熊猫也一样。” 我直视她的绿眼。 “你呢?”我说,“你不怕死吗?” 她摇摇头。 “死去的只是我目前的外形。” 我还记得当时想到这个外形有多么美丽。 “但我同时也属于这个活着的星球。”她继续说道,“我比较担心她会死去,因为我对她有比较深刻而永恒的认同。” “比较深刻而永恒的认同。”我重复道。 她目空一切地微笑着。 “你一定看过从太空中照出来的盖亚的照片……” “当然。” “她不是很美吗?” 我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无论如何,我从来没有时间研究这类极端的一元论,它竟还带着多少有点愤世嫉俗的环保意识,虽然这令我稍感不悦,我却必须承认,对罗拉的好感依然。她是个机警认真而在某个方面显得像是受过伤害的生灵。 我试着充分了解她的观念。好,我想,我们是活在地球上的短暂生命,但并非就此结束,因为我们会再回来,变成莲花和椰子树,变成熊猫和犀牛,而这一切都是盖亚,那是我们最深沉真切的本尊。 她坐在那儿摇晃着她的凉鞋。透过她连衣裙的红色材质,我瞥见她的黑色比基尼上衣。 “地球上的生命是如何开始的?”她问。 我认为这是个象征性的问题,但给了一个很传统的答案,一切生命都可以出自一个单一的大分子,因为无疑所有的基因物质都互有关联。 “所以地球是一个单一的、有生命的有机体。”这是她的结论,“而且这并不只是一个隐喻。我和那棵芙蓉是真的有关系。” 她指向外头的花园,我注意到比尔将她留在躺椅上的浴巾拿了起来,我想最好别向她提到这件事。 “事实上,”她继续道,“我和那芙蓉的关系,比一滴水和另一滴水之间的关系还更密切。而且如果所有的生命真的都是从同一个大分子滋长出来……” 她迟疑片刻,我再度凝望着她的绿眼。 “如何?” “……那么这就是很了不得的分子。我会毫不迟疑称之为神。那是神的种子。因此我也可以直接称盖亚为女神。” “而盖亚就是你?” “也是你。也是那些芙蓉。” 这些我都听过,如前所述,我觉得她言不由衷。 “但是地球的生命周期也是有限的,”我打断她的话,“它只是在伟大虚无之中的一个‘寂寞的星球’。” “或是存在于伟大的一切之中!” 说完这些话她握住我的手,让我觉得一阵慌乱而手足无措。我甚至无法辨别“一切”与“虚无”之间有何不同。基本上它们不就是同义词吗? 她温柔地握紧我的手。然后她说:“我们合而为一。”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人论惊呆了。不过在谈过那伟大的一切——或伟大的虚无——之后,有双温暖的手握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假如一切并非如一,至少有我们两人。我并不想改信任何意识形态,这并非我的本意,因为我知道,当夜幕降临,一切轮廓尽皆消弭无踪。 我们坐在原地久久,握住彼此的双手。罗拉是个能够夺魂摄魄的女人,但同时也是个脑袋坏掉了的理想主义者。虽然在某一个层次里,她所说的话很难辩驳,和我自己那无精打采的个人主义一样难以辩驳。但我们合而为一。 “那位油田工程师也一样吗?”我问,这时候她抽回了双手。 她摇摇头,温柔地笑着说:“他属于另一个宇宙。” 然而,她不久便冲到游泳池边的躺椅去,那个美国人拿走了她的浴巾,她大概是要去给他一顿教训。 我决定要叫部车,到小岛东边的塔罗弗洛国家公园,试着捕捉知名鹦鹉的画面,看看撼动人心的瀑布。我还有另一件琐事要做,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 乔肯?凯斯是马拉福植物园的所有人,父祖辈来自德国。他帮我叫了车,但我的另一项使命却没那么容易完成。这个地方有酒吧,当然也是有执照的,但这个国家的法律禁止贩售一整瓶的酒。我说我完全了解,我们在挪威也有完全相同的规定,但是这并非一件寻常的贩售举动,这比较像是合法的赔偿行为,弥补当地壁虎众多所造成的伤害。然而,我清楚表明愿意付钱买酒瓶,也愿意照付每个单位的金额——和酒吧里卖的价格一样。我想他并未接受我的理论,但他心地善良,允许我带着一瓶尚未开启的“高登打翻琴酒”,吹着口哨回到布尔三号。我在路上采了一枝罗拉所指的芙蓉花,根据她的说法,她和这些芙蓉的关系,比两滴水之间的关系还要密切。关于水的部分她当然是对的,不过那只是因为两滴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只是非常相似。 我将空的琴酒瓶注满了水,插入芙蓉花,并将它放在窗前的一张小茶几上,从这个窗口可以看到外头的棕榈树丛。接下来,我将新酒的瓶盖打开举至唇边。我只喝了一小口,只是要证实为本人所有,任何人不能将它送回酒吧。我打开旅行袋,小心放入酒瓶,封住袋口。 正当此刻我又见到了它。高登在窗帘上端的帷幔地带打瞌睡。我想它是睡着了,不过爬虫类天生一双半开半合的眼睑,实在很难判别。或许它看见我带进来一瓶新的琴酒。在一切事件发生之后,如今我凝视着它张开的眼。 “喝酒解宿醉吗?”它问。 该死!它又来了。 “我只是在漱漱口。”我向它保证,“无论如何,我在自己房间里所做的一切私人事务都与你无关。”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继续昨晚我们留下来的残局吗?” “绝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僭越了。你不过是只壁虎。” “嗯,亦是亦非,先生。” “什么意思?” “这是我在此时此地看起来的模样,不过实际上……” 我大概知道它意指的方向。 “继续吧!”我说,“我不会禁止言论自由的。” “我其实是这个世界的精神,它只是暂居在一只壁虎体内。因此,如果你有任何想知道的事,尽管发问。” “我可不想被打扰。”我说,“你想说的我早就知道了。” “我很怀疑。我是无所不知的世界精神。” “好吧,尽管吐出来。你知道些什么?” “你早上和一位澳洲来的雌性灵长类一道吃早餐。” “很好。那么,我们说你已经通过测验。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了她?” 它笑开来。 “还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谈爱会显得很可笑,即使对一个像你这样的雄性灵长类来说。不过如果你不设法管管自己的动物本能,就可能会迷失自己。” “她也是世界精神。” “就是这么说的,先生。你所到之处,我如影随形。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存在,都是我的分身。” 还有少许孤绝于世的人们不愿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灵魂。塔弗尼岛东方有个小小的波马村,当地居民知道自己出生在全世界最珍贵的雨林之中;它就像个大磁铁,吸引着爱好大自然的人,以及制作天堂电影的人来到这里,例如《重回蓝色珊瑚礁》。因此当外界有人愿意付出一大笔钱,要村民出卖他们外围的森林供伐木之用,便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因为金钱并非波马村——或是斐济——最丰富的资产。不过最后他们决定禁止伐木,却很有弹性地将这一片蓊郁的森林变为天然公园,让贫穷的村庄得有收入——这种收入会比清除整片森林、将它变为现金要长久得多。今天有一万两千五百英亩的保护林被开发出来,迎接不远千里而来的生态观光客。村民自己沿路植花种树,并在险峻的地方筑起围墙,并提供卫生设备,以及野餐与露营所需的设施。他们树立的典范流传开来,岛上其他地区也有几个类似的计划在筹备当中。 这一回我穿过村庄,横过赏心悦目的波马河,轻松地付了五块斐元作为入场费用,以造访这保护中的天堂。我在一个小木屋里得到许多资讯,以帮助我走过五哩修好的道路,同时我买了一包饼干和一瓶水。我向他们保证,我知道任何方式的用火都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我沿着波马河往上前进,步行大约半哩路。我走的小路上花木繁芜,除了成排的棕榈树与花朵盛放的灌木之外,别无障碍物。这就是我所谓的文化造景,薇拉。你应该来的! 不久我便听见第一道小瀑布的流水声。我听说这里有道六十五呎长的直立瀑布,并凿出一洼巨型泡沫浴池。还听说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因此我放弃了泳衣,决定如果单独一人,便裸身跃入那座天然游泳池中,否则,便继续上行半个小时,当地有条长达一百七十呎的瀑布,只不过它的水潭没这么大。 我一见那瀑布,便听到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迎接着我,接着便望见安娜与荷西在潭中。不知道是单纯地惊讶于我撞见的人,或者是因为无法独处而稍感失望。都是一样的,眼前是一道意外的屏障,再度见到他们无疑是件愉快的事,但我却得面对一个事实,他们的想法和我一模一样,都在裸游。他们再度让我想到亚当与夏娃,上帝第一个创造的男人与女人,那太古时期提供满足感的细胞基质——至少在苹果悲剧发生及继之而来的放逐之前。不过放逐事件要到下一章才会出现,因为此刻他们还在天然浴池里冲凉。我转身离去之前,留意到安娜的肚子上有个大型的胎记。 我始终假装自己听不懂安娜与荷西在说些什么,但我还没堕落到去刺探他们裸露的隐私。这种下流的行为只能留给上帝去做——他是偷窥狂的最完美原型。问题是,如果不出现,便无法前进到下一道瀑布,因为除了官道之外,并没有其他的通路,而那条路就直直穿过水潭。因此我必须折返。 然而,我并未转身离去,因为正在此刻,我听见荷西对他的裸体伴侣说了什么话,虽然我没有完全听明白,往后有一天却听见它完整的重述: “小丑从自由的梦境醒来,只剩了皮包骨。他急着摘下前一夜的莓果,以免白日将它们催得过熟。倘使失去,机会不再。若非此刻,即是没有。小丑明白,他从来不会醒在同一张床上。” 或许,我想,如果我留在道上,不前进,也不后退,或许我会听见安娜吐露心声。她说: “当小精灵从睡眠的秘密中获得释放,在全新的一天完整成型,他们在想些什么?统计数字怎么说?这是小丑在问。每当小小的奇迹出现,他便露出同样惊异的表情。他总是破绽百出,正如他耍的小把戏。就这样,他庆祝创世的黎明。就这样,他迎接今日的破晓。” 我经常在想这个“小丑”究竟是何许人也,现在我终于得到某种解释,荷西说: “小丑在小精灵之间游移,外表伪装成灵长类。他俯视两只陌生的手,摸摸自己不认识的脸颊,抓抓眉毛,知道里面藏有自我的谜题阴魂不散,藏着灵魂的原生质,知觉的果冻。他无法接近事物的精髓。他模糊感到这必定是颗移植而来的大脑。因此他不再是自己。” 或是个生化天使,我想,是永恒的代表,对肉体国度思想丰富的生命如此好奇,以至于在傲慢之中,忘了安排自己的退路。灵长类最好小心,别想装上蜡制的翅膀,遽下判断,以为自己也可以像天使一样飞往天堂。反方向的做法也同样愚蠢。天使若是要相信自己可以分享灵长类的一切,而不放弃自己天使的地位,结果是同样不智的。天使失去的永远多于灵长类,只是就某个层面来说,他们失去的都是一样:他们自己。不同之处在于,天使向来视自己的永恒生命为理所当然。 也许我假设安娜与荷西已经发现我的到来,因此开始展示他们那小篮子里的哲学碎片。真是如此,此时撤退便显得傻得可以。不过无论我心中是否如此盘算着,我只记得自己出现在道上,一手遮住一只眼睛,并提醒自己,我自然未曾听见只字片语。 “有位置让陌生人容身吗?”我问,“我付了五块钱买到通往天堂的签证。” 他们笑了,动身离开水潭,我站在原地,双手欲盖弥彰地遮住眼睛。虽然只有一秒钟的时间,我有几只手指曾经张开小小的缝隙,却正好在他们穿上一条黑色长裤与一件红色夏装之前,瞥见他们裸露的身体。 我见到安娜乔装成夏娃时,突然得到启示。她的头是我唯一见过的部分。夏娃的身体和它完全不同——虽然它对她而言,也是剪裁合度的,毫无疑问。不过要将一个人的头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体上根本不可能吗?我从来没听过有脑袋移植这回事。 他们穿妥衣裳,我们坐在树荫下的凳子上,吃着饼干,拼命比赛极力赞美这里的天然保留区,还有波马的居民,因为我们是他们的客人。安娜又开始用她的照相机四处拍了起来,我也得和他们一起照几张相。她走到他处照相时,荷西开始找我大脑的麻烦,谈起各种演化的学说。以一个门外汉来说,他的知识极为渊博,我在前一晚便已留意到这点。他会用上像种系渐进说和进化中断平衡说这样的字眼,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们安排了一位司机在接待屋里等着,我们一致同意,现在天堂轮到我独自享用。浸泡片时之后,我便启程寻访其他瀑布。 几个小时之后,在马拉福的棕榈树丛中,我和安娜与荷西再度狭路相逢。安娜还是继续拍她的照片。我特别提到这个现象,是因为照片似乎属于仪式的一部分,大约是个神秘的判决,如排球般地从一人传至另一人身上。 我独立于树丛之间,却陡然听见熟悉的声响。我发觉自己竟来到安娜与荷西的茅屋之外,并意识到他们必定是坐在阳台上。他们不太可能看见我,我确定自己是站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外,只是我与他们的距离,正如昨日我在自己的阳台上,而他们在棕榈丛中一般。我正打算走开,却听见他们活泼的箴言如小瀑布般倾泻而出。 是荷西开头朗诵。 “当天堂里的成排座椅上,只剩了冰与火,又有谁能够观赏宇宙的烟火施放?谁会想到,当第一只英勇的两栖类爬上岸边,它不只是爬上海岸的一小步,还是长足的跳跃,直到灵长类得以见到自己光荣演化的万花筒,起自最初那完全相同的一条路?宇宙大爆炸发生一百五十亿年之后,给它的掌声才终于响了起来。” “或是我们应该先说这个。”安娜说,“有人竖起耳朵,张大眼睛:从火舌上端,从史前的浓汤,穿过洞穴,往上,往上到了水平面的大草原。” “我没问题。可是我们是不是应该称之为‘史前如铅厚重的汤’呢?” “为什么?汤怎么可能像铅一样呢?” “这只是一种隐喻,就是很浓的意思。有一天竟有活着的生物爬上陆地,这种几率太低了。” “这不会破坏它的韵律吗?” “正好相反:‘史前如铅厚重的汤’……” “好吧,我们再看。” 现在轮到荷西。显然他在决定之前停顿了一下,接着便念出来了: “幻化万千的景致如迷雾升起,穿越云霭,划破迷离。尼安德塔人同父异母的兄弟锁紧双眉,心知在这灵长类的前额后方,游动着柔软的脑浆,演化的自动领航员,是蛋白质飨宴的安全气囊,于心灵与实物之间。” 这一回安娜不假思索便可回答,它早已键入仪式的演出之中。 “突破点在于四肢动物的大脑半球。这是物种宣布最新斩获之处。在温暖的脊椎动物的神经细胞之中,第一瓶香槟的木塞飞起。后现代的灵长类终得远眺全景。请别害怕:宇宙正以广角镜头观看自己。” 短短的暂停,我以为仪式就此结束,尤其是听到酒瓶开启的声音。但是荷西说: “灵长类蓦然回首,在光年之外的夜里回溯反思,见到远亲谜样的尾巴。而今秘密之旅即将结束,当他终于醒悟,长长的旅途已至终点。你能做的,只是击节赞赏,运用物种为后代储存下来的四肢。” “‘光年之外的夜里回溯反思’,”安娜重复说道,“这会不会太沉重了?” “但是看进宇宙也就等于回头检视它的历史。” “我们可以再回头来考虑这个。那么,我们可以接这个:‘从鱼、爬虫和小小糖般甜蜜的地鼠身上,潇洒的灵长类承继一双迷人的眼眸,拥有长远的视野。肉鳍鱼遥远的后代研究着如何穿越时空,飞向银河,心知自己的视觉花上几十亿年才臻至完美。水晶体由大分子琢磨润色。目光由高蛋白与氨基酸聚焦。’” 又轮到荷西: “眼球上,创造与反思有所冲突。双向见识的眼球是神奇的旋转门,创造的灵在自己身上遇见被创造的灵。搜寻宇宙的眼,是宇宙自身的眼。” 接下来是几秒钟的静默。然后他说:“梅花还是方块?” “当然是方块!这很明显。” 装满了两杯,我站了一会儿。当诗句不再,我尽可能安静地撤离。 我惊愕不已,不过同时也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因为很明显,这些奇怪的格言是安娜与荷西在他们的阳台上拼凑起来的。他们的脸皮还很厚,因为我听见的那长篇大论显然有问题,我可以毫不迟疑地称之为智慧偷窃癖,遑论贱役我的心理。安娜与荷西的箴言开始近似于我自己对演化的看法,这项事实不太可能是巧合——不是在昨天的谈话之后,或是在我和荷西几个小时之前的简短交谈。自从我们的首次相遇,他们便在交叉检验我,基本上是在嘲笑我的每一个想法。 然而,还是有几个问题。“当然是方块!这很明显。”方块,当然,薇拉,不是梅花,也绝不是黑桃。但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和纸牌又有什么关系?“小丑”和“小精灵”又是谁? 我也无法确定,这个下午的讨论会,或许不是刻意安排的定期演出,给任何一个在椰子树丛间鬼鬼祟祟的孤独行脚看。例如,说不定在我抵达他们的阳台背后几分钟之前,他们便预见我将抵达现场。然后是安娜。从我的记忆中走出来,安娜! 我决定要采取行动。首先回到我的茅屋,取出纸笔,坐在床边。我写下:“小丑愈接近自己的永恒灭绝,愈是清楚看见镜里的动物,在他醒转的每一个新的一天。悲戚的灵长类伤痛逾恒,在他的眼中寻不着妥协。眼前所见是着魔的鱼,变形的青蛙,残疾的蜥蜴。这是世界末日,他想着。这是演化长长的旅途,戛然而止。” 我大声念出来,突然有个出自帷幔的声音回道: “我喜欢你写的‘残疾的蜥蜴’。”高登说。 “为什么?” “这多少强调我们才是货真价实的。” “胡说!你也一样是条着魔的鱼。” “但我并没有残疾。我没有多出来一条脑回。我的神经系统正好够用,不多也不少。” “好,那么我就要写‘直立的蜥蜴’。” “我想你应该要坚持用‘残疾’,不只因为那些大脑里多余的脑回,也因为语言里的韵律。更别提它有多么贴切。” “我还有另一个句子,”我说。我边写边念: “小丑是天使抑郁不欢。致命错误得来血肉之躯。他只愿享有灵长类的片刻天时,却扯断身后的天梯。假若此时求救无门,他的生物时钟将会加速摆动,无从回归永恒。” 我抬头望着。 “浪漫而毫无意义,如果你要问我的话。” “我才没问你。” “假使没有永恒怎么办?” “就是这点让我生气。也觉得悲哀。我是个悲戚的灵长类。” “可是你假设有个天堂,天使可以转世,只是有一天发觉自己沦落于俗世之中,无法将自己拖回家。” “我可以把这一句放进来吗?‘发觉自己沦落于俗世之中,无法将自己拖回家’?” “当然不行。除了这个世界之外,不太可能有另一个世界,只有这个能够开展时空。” “我知道!”我几乎要尖叫起来。“正是如此你才这么说的。但是我的明喻里有个含蓄的‘如果’,你瞧。我就像个抑郁寡欢的天使——而且唯其真有天使存在。你得想象有个苦闷的天使,失足落入血肉的穷途,猛然觉悟自己做了很不吉利而且逃遁无门的事,因为他找不到回归天堂的路。你看不出来这对一个天使来说,有多么的要命吗?他假设,在造物的自然秩序之中,他的存在没有终点。他总是在那里,而且在神谕之下,事实就是如此,世界没有完了的一天。但是这里出现了一个缺陷,一个错误——就像伊甸园的苹果造成了缺陷——现在天使终于明白,他的地位已经受到严重贬抑,因为,在一次的心脏病突发之下,他就被贬为一个生化天使,也就是,人,同时也是以蛋白质为基础的凡人机器,比较像是鱼或青蛙。他站在镜前,突然醒悟,为了一个愚蠢的错误,自己的价值不过和一只壁虎一样。” “我说过了,我们从来不会抱怨自己的存在地位。” “但是我会!” “因为你的脑回太多了。” “是的,是的。天使就没有。或许他在作为一个人类时,所拥有的理解能力,正好足够容纳有关宇宙的一些概念,只是他和人类截然不同,他永远存在。就是这里不一样,就是这里。从这个观点来看,天使拥有的理解恰到好处,是按照自己的宇宙地位量身定做的。就个人来说,如果我只是要飞到这里来度个假,我实在知道得太多。” “你刚承认自己也不相信天使的存在,因此我实在看不出来有讨论天使理解能力的必要。” 我不予理会。 “我属于蝾螈家族,”我继续下去,“这和我在这里这么短暂的时间是互相违背的,而我却有多余的脑回。因此我在讨论的不是知识问题,而是一种情绪化的问题,遑论是个道德问题。面对着这么短暂的生命,我却有太多必须留下来,想到这点就觉得气愤而悲哀。实在太不公平。” “或许你该好好利用自己分配到的时间做点别的事情,而不光是在那儿悲叹人生苦短?” “想象你自己走上一趟孤独的旅程。”我说,“突然间,你应某些好人之邀,到了他们家里,不过只能作短暂的停留。同时,你知道你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屋子,甚至到那个国家或城镇。” “嗯,你还是可以坐下来,愉快地聊聊天。” “当然。但我没有必要去知道这个房子的一切。我不用去知道所有的勺子和锅子在哪里,花园的大剪刀和床单在什么地方。我没有必要知道两个孩子在学校里功课如何,或是去年爸妈银婚纪念日的时候,请客人吃了什么。四处走走是不坏,我也不是说这样的热络好客有什么不好,但是如果介绍过屋子里的一切,从天花板到阁楼,还解释说你不过是来喝杯咖啡,那就太离谱了。” “就像那两三条脑回。” 我没让它把话岔开。 “如果要待上几个月,那就大有不同,因为无疑他们是值得认识的好人。如果不是,我大概也不会去拜访他们,即使我并不明白,他们将尽情利用我的到访,去充实他们已然完美的生活。房屋也很完美,有地板下的暖气和全新的按摩浴缸。我得去赶飞机,我要到地球的另一边去。我坐立难安,因为我不久就得离开,计程车随时会到,而我将不再回来……你真的无法了解我在说些什么吗?” “我终于开始知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太多?正是如此,这是我一路在说的。我的基因里,几乎有九十九个百分点和黑猩猩一样——我们的长寿程度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但我认为你并不知道我所了解的一切有多少,然而我却明白自己必须舍弃这一切。例如,我可以说得出来,外太空有多么无垠,以及它如何分开成各个星系与星团,涡状星云与个别星星,有些是健康的星球,另有些则是发生热病的红色巨星,有白矮星和中子星,行星与小行星。我懂得太阳与月亮的一切,地球上生命的演化,通晓法老王和中国的朝代,世界上的国家和它们的人民,更别提我正在研究的植物与动物,运河与湖泊,河流与山径。我可以不须片刻停顿地告诉你几百个城市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几乎全世界的所有国家,我还知道每个国家的大概人口数。我深通不同文化的历史背景,他们的宗教和神话,还可以大略掌握他们语言的历史,尤其是在语源学上的关系,特别是印欧语系,但我也可以说一长串的阿拉伯话,还有中文和日文,遑论所有脑袋里的地形和人名。此外,我还有好几百个旧识,光是我自己那个小小的国家,我就可以在帽子落地的时间内,给你几千个我多少知道一点生平事迹的人名——对某些人的事略更是能够如数家珍。而我也没有必要将自己限制为挪威人,我们越来越像个地球村,不久村庄的幅员便将涵盖整个银河系。就另一个层次来说,有许多我真心喜欢的人,当然不只是喜欢的人,还有土地,想想那许多我了若指掌的所在,还有那些我最熟悉的地方,我可以分辨是否有人去砍倒了一棵树或是移动过一块石头。还有书,尤其是那么多教我认识生物圈和外太空的书,还有文学作品,透过它们,我见识到许多书中人物的生活,有时候他们对我更是别具意义。然后我没有音乐是活不下去的,我很不挑剔,从民谣和文艺复兴时期的音乐,从荀伯克到潘德瑞基,但我必须承认,我特别偏好浪漫音乐。别忘了,这个也可以在巴哈和葛路克的音乐里找到,更何况阿尔比诺尼。但是浪漫音乐在每一个时代都有,连柏拉图都提出警告,因为他相信悲伤会使人变得虚弱,尤其当你听到普契尼和马勒的音乐时,你就可以马上领悟到我想说的是什么,生命太过短暂,而人类被塑造的方式,表示他们将必须留下太多在身后。如果你听过马勒在《大地之歌》中的“告别”一节,你就可以体会我的感觉。希望你能够了解,我在谈的就是再见这一回事,真正的必须离去,别离的地点就在我储存一切的器官,而我却必须向这一切道别。” 我走向行李袋,将它打开取出琴酒瓶,凑到嘴边。这根本不值一提,因为我只会喝一小口,而且晚餐时候也快到了。 “你已经要开始了吗?”它说。 “开始?我觉得你的用语实在带着太多偏见。我喝一小口,因为我口渴,换句话说就是为了止渴,而你却说我在开始什么东西。” “我只是担心这种喝酒的方式会让你的生命更加短暂,让你屋漏偏逢连夜雨。” “有可能,我也可以看到其中的讽刺意味。但我在谈的并不是变老,而是永恒的问题,多活几年或少活几年根本无关紧要。” “我很幸运不用去担心永恒的问题。” “哼,我才不是这样!”我说。我抓起写好的笔记,冲出门外,将门重重关上。 我径直走向安娜与荷西的茅屋,只是我愈是接近,步伐愈是缓慢,那么当我经过他们的阳台时,如果带点运气,就可以显得毫不经意。我将纸折起来,塞在我后面的口袋里。 “来一杯白酒吗?”安娜大声喊叫。 “好啊,谢了。” 她从里面拿出椅子和杯子,待我们坐下注满酒杯,我假装自己在凝视着外头的棕榈树,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像在消化一句古老的箴言: “小丑愈接近自己的永恒灭绝,愈是清楚看见镜里的动物,在他醒转的每一个新的一天。悲戚的灵长类伤痛逾恒,在他的眼中寻不着妥协。眼前所见是着魔的鱼、变形的青蛙、残疾的蜥蜴。这是世界末日,他想着。这是演化长长的旅途,戛然而止。” 你可以听见钉子落地的声音,阳台上寂然无声吓倒了我。我相信安娜与荷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但是两人不发一语,直到安娜问我感觉酒的味道如何。 我原以为他们会有某种反应,因为我所说的,只不过是在听完他们过去几天的口头奇想剧之后,所作出的一种反应而已。但我们只是在原地坐了一刻,讨论斐济和几个其他比较普遍的主题。 我还记得自己曾经很担心,理论上,我所听见的安娜与荷西间的对话,就像我和高登的沟通方式一样。但是果真如此,问题就出来了,因为,为何安娜与荷西对我谈到的着魔的鱼和悲戚的灵长类没有任何评论?我们的角色已经突然完全互换。 或者他们觉得自己成为遭到偷听刺探的被害者,因为他们从来没打算让我了解他们之间的任何一句话?一对恋人在一道热带瀑布下裸泳,两人的互诉衷曲或许并不打算让第三者听到,当然也不能保证对听到的人有所反应。此外,他们受到激励而用比较诗歌的方式去对待我们所讨论的主题,我也不应该因此而觉得受到侮辱。 我得确定才行。我谢过他们的酒,一粒椰子从树上落下,我再度自言自语——大声到保证他们会听到: “小丑是天使抑郁不欢。致命错误得来血肉之躯。他只愿享有灵长类的片刻天时,却扯断身后的天梯。假若此时求救无门,他的生物时钟将会加速摆动,无从回归永恒。” 再一次,绝然的静默,我感觉阳台上传来一阵尴尬的气氛。我没得到一点点反应,薇拉,连非口语的反应都没有。而且我应该附带一句,自从那天下午之后,便不再有下文。我在场的时刻,安娜与荷西不再有任何文句的往来。某样事物已然死去,无可挽回地死去,宛如失去天堂钥匙的天使。 我们一道走出棕榈丛。安娜带着她的相机,又开始按起快门。我也得帮他们照相,例如,站在椰子树下,树旁立着注意椰子掉落的警告标志。 除了郁闷的天使之外,人头和掉落的椰子都让我想到,要在网站上调出照片,伪造熟人的裸体照片是多么容易的事。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一张安娜的照片。我可以完全确定,确定到我得自问,为何我会对一件自己根本记不起来的事情如此言之凿凿。 第七章 热带高峰会 晚餐时刻,当我们抵达餐厅时,几张小桌子已经被推在一起,并成一张大桌。前一天晚上,客人们刚用过晚餐不久,便各自寒暄相聚,我假设今天我们的餐厅主人想要从一开始便让我们全聚在一处。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不寻常的场地安排是史普克先生的点子,如乔肯?凯斯所说,马拉福植物园希望成为个人主义者避难所的标志。 我到得够早,正好来得及和那位英国人一道喝杯啤酒。我们谈到大洋洲的爬虫类,尤其是壁虎,因为约翰的房里也有几只。我没有提到那瓶琴酒的事,那是我和老板之间的秘密。不过我必须承认,我对他谈到一点有关奥斯陆的事,免不了也提到你我之间。我还说,我们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一个孩子。 那天一早,我打了个电话到沙拉满加的研讨会中心,确认我在与会名单之列,我忍不住告诉约翰,听说你也会到场。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否留意到我也会去。约翰告诉我,几年前他的妻子在病魔缠身许久之后去世。她的名字是席拉,我的感觉是他深爱着她。我们都同意,人生并不好过。这位英国人在沉寂数年之后,现在又开始作笔记,打算着手准备另一部小说。我们因此而稍稍讨论了一般性的艺术文化,我坦承喜爱西班牙大师的作品,尤其是在布拉多的诸多典藏。他闻言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一件特别令他惊异的事。 我们一边闲聊,客人陆续进来。晚餐时刻,我的右手边坐着罗拉,左边则是依芙琳,桌首左方坐着比尔,约翰坐在我的对面,他的左边和罗拉相对的是马利欧,他的右手边则是安娜,其次是荷西。 我会尽量切中当晚的主题,直接深入重点。约翰在布丁上桌之前,敲敲玻璃杯,随意谈谈我们今晚的座位安排,说在这种热带的夜晚,经常会激发出罕见的智慧火花,更特别的是,很荣幸可以遇见我们所有的人,无论我们是远从欧洲、美国或澳洲而来。我们马拉福的女主人安吉拉?凯斯太太,也曾在偶然的机会里告诉他,连续两个晚上都是同一批客人坐在一起吃饭,这是几个月以来的第一次;通常都是有人在白天里来了又去。此外,这也是这位英国先生今晚的目的——他相信桌上的人虽各有特色,也都有一些共同点,是的,如果可以用数学方式来说的话,就是最小公分母。简言之:他已经和我们每个人大略谈过,因此明白,我们都对某一件事情格外感兴趣,只是方式不同,他决定称之为现代人的两难之局,这一点我们在前一天晚上的谈话中已显示出来,他希望我们今晚的讨论内容会比昨晚集中,而即使这项###并不正式,有个主席在场还是可能有所帮助。然后他一一表列我们各自名姓,过程稍显困难,不过目的是要将我们塑造成一种各色人性的代表,在一片浩瀚的星空之下赴约。 当晚的会议于是正式展开,约翰将它命名为“热带高峰会”。然后他开始了如下演说,这必然是他苦思良久的成果: “当我们初遇他人,无论是在专业的研讨会或是在南太平洋的一座小岛,多少总会报上名来,说说自己的居住地,或许还会提供一点其他的讯息,尤其是,如果你们要相聚好几天的话。也许你会说说自己的婚姻状况,你将前往的国家或城市。你有可能会发现彼此有共同的旧识,共通的兴趣,或是一些共有的问题,像有个醋坛子配偶或肢体上的障碍,罕见的恐惧症,或是新亡的父母。很好!” 我环顾全桌,大多数客人一眼望去都像个活生生的问号。罗拉今晚穿了一件黑色上衣,长期磨损的半截牛仔裤,将一只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悄声道:“他真是个小丑。” “很好!”英国人重复一句,“像这样的自我介绍方式,基本要求就是,此人希望夸耀自己,以取得最大利益,无论是性、地位、经济事务、社交联系或是特殊的成就与技能。而它的精妙之处并非揭示对自己最有利的层面,而在以最不着痕迹的方式,以伪装或最不经意的障眼法做到这点。因为人并不是单纯的群居动物,他是最虚荣的生物,我假设,他比任何其他的脊椎动物都要来得虚荣。我们会说,你看我有多棒、多聪明。我希望你明白,我并不只是人群中的一员。我有两个成年儿子,你知道,两人都上了大学,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儿想去当演员或艺术家。哦,真的啊,我女儿最近才嫁给利物浦市长的儿子,他对她简直奉若神明。你还可以看到,我的样子也不错啊!哦,对了,我们的名字和那家钢铁工厂一样,那是我的曾祖父,你知道的。嗯,最近我才研究过德希达,而且过去几天我床边的茶几上都摆着尚?布希亚的一本书。然后就是艺术;事实上我们房里有个小小的莫奈,客厅里有米罗,事实上,我们刚在壁炉挂了一个巴洛克时代的镜子——” 他打断自己的话,叫道:“好啊!很好!” 我再度眼望四方,发觉有好几个人也和我一样在四面张望,因为当时还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何在。至少这是我的想法,虽然后来我曾怀疑他是否有个共犯。 “真热!”比尔宣布,“也许我们该叫几瓶白酒?或是我该开点香槟呢?” 可是约翰继续他的演说。 “除了这一切,除了所有的装扮与晚宴、粉饼和领带夹、银行支票和壁炉上的巴洛克时代的镜子——除了这些社交上的装模作样——我们也许还有二十年或十年,或是最多几十年的生命在这个星球上。而因为如此,是的,因为如此,某些存在的观点和我们颇多冲突,虽然我们很少提它。因此我建议在今天晚上,我们试着将自己的许多恣意的兴趣和活动留在脑后,专注在那些真正影响到每一个人的问题上。” 当时,由于我正忆起前一天夜里我和高登谈到的事,因此我提出:“比方说,宇宙。” 我只是在喃喃自语,但是约翰询问道:“那位先生说什么?” “比方说,宇宙。” “好极,妙极。所以现在有人提议今晚的谈话重点是宇宙。因此我们将政党政治搁在一边,琳达?崔普和莫妮卡?莱温斯基也都别提,只是我从来不能理解,像这样大的丑闻会出自于一根哈瓦纳雪茄的好色潜能——不过这样就够了,太够了。我们,我的意思是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只是一个人造社群的产物。我们也都相信,在一片深沉谜样的天空里,充满了星星和银河,即使我们自己的卫星都发觉,无法判别一根被禁的古巴雪茄和一根无害的巴西雪茄之间有何不同。” 我感觉到一片紧张的气氛在桌边骚动。安娜与荷西已经完全投入,虽然他们也可能是组织委员会的一员。现在罗拉已经开始被吸引进来,虽然她在几分钟之前将约翰贴了个小丑的标签。另一方面,马克和马利欧则是扮演着默认的角色,而依芙琳在西雅图研读药学,则直接表明自己对太空一无所知,很可能会退席。比尔看起来完全无动于衷;即使约翰在谈话时,他曾唤来一位左耳戴花的男子,点了某种食物。至于我,我将自己抛入这个情境,进入马拉福植物园,为了这个大问题,也为了小小的个人主义。 约翰开始为这场聚会暖身,问我们,有多少人相信其他的星球上也有生命。由于依芙琳对此问题不愿表态,于是一行人被分成相同数目的两边,约翰已经要为这天晚上的讨论作出第一个结语。 “不同凡响!我必须说,我对在座各位的判断万分敬服。关于宇宙的本质,我提出一个最基础的问题,才几分钟之后,我已经得到四个完全正确的答案。虽然另外四个完全不对,荒诞无稽。” “那么你知道答案啰,是吗?”这是马利欧的评语。 主席不理会他,继续说道: “因为宇宙如果不是有生命,就是没有。没有第三个答案!当然,光是想到外太空有些生命在蠕动着,就会让我们的头皮发麻。但是也有可能生命只存在于我们的星球,只不过这个答案也一样难以接受;光是思考这点,便足以令我们头痛万分。因此很明显,在座有四个人给了绝对正确的答案。换句话说,这个谜题的答案并不见得那么复杂。” “你还没说我们哪一边的答案正确!”马利欧悻悻然说。 “这一点都不重要。”约翰强调,“据我所知,针对外太空生命的问题,本桌有四个人确实给了正确答案,这是了不起的成就。” 就在这时候我无耻地抢先偷跑。 “外太空当然有生物。”我说,“宇宙里大概有一千亿个银河系,每一个银河系都有一千亿颗恒星。如果我们单独存在的话,未免也太浪费空间。”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约翰回道。 “为什么?” “昨晚你还非常强调在大自然运行的过程里,应该没有任何意图。” “我还是一样的想法。”我很肯定。 他不理我:“而你说,如果孤孤单单地在这里,就未免太浪费空间……” 我点点头,因为我还看不出自己思维的破绽。但是陷阱来了,薇拉,因为他逮到我:“那么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们,是谁在浪费,或不浪费空间?” 我只能忍气吞声,承认他抓到我前后不一。同时,我突然想到,那些最常用“浪费空间”这种论调来支持宇宙充满生命论的人,通常也最激烈否认自然运作的过程有任何较深刻的用意。但是如果地球生命的创造只不过是一场疯狂的巧合,那么要将这场疯狂的巧合当成是宇宙运作的原理,就显得更是不合理。 约翰继续厘清几个其他关于宇宙的问题,而且这些问题总是会把全桌分为两个阵营。他想知道,宇宙的能量是否永远存在,如果答案为否,我们就得判定它是完全自己进化完成,或是来自某些内在或外在的创造力量。然后他想了解,宇宙是否将继续往外扩散,或者如果质量太大而将再度聚合在一起,以至造成无限个新的大爆炸,而形成新的宇宙群。他试着发掘,是否有任何超自然的意识,或是物质宇宙就是唯一的存在。然后他想知道,我们是否认为人类即使在脑死之后,还是有灵魂留了下来,或是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同样地有如昙花一现。他问,是否有任何超感觉的现象,或是每一个所谓超感觉的现象都是完全绝然的幻想,不过是现代人以神秘的观点,甚至认为万物皆有灵的观点来看待世界的遗迹残骸?他很小心地全场附注,与会人士分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同时不断提醒我们,在场至少有些人提出了正确的答案,因为我们的意见从来没有一次是一致的。 “非此即彼!”约翰?史普克用他那清脆的牛津英文拍板定案,接着将他那本体论的二次方程式用一句拉丁文作结:没有第三个答案! 不久之后,左耳上戴着花朵的男子将两瓶香槟放在桌上,完成比尔的要求,现在谈话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约翰想要全桌轮流,让每一个人都可以简述自己的生命哲学为何。现在我们都产生了兴趣;连依芙琳都乐意加入。 荷西抓住机会先起头,他发表的意见,是我可以安全地称之为以人类为宇宙中心的观点。他就是相信,如果要创造人类,宇宙不能比现在小,结构也不能有太大的差别。他所作出来的结论总是远远超过提出来的论点,而显得过于武断,但他提醒我们,人类的大脑或许是全宇宙最复杂的物质,基本上比中子星与黑洞更难了解。此外,大脑里的原子曾有一度在完全燃烧的星星上闷烧,而如果宇宙不是这样的规模,就无法创造恒星与行星,或是微生物有机体。举例来说,即使如木星那样“缺乏智慧的”行星,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好让我们能够坐在这个地方理性地进行讨论。地球如果不是拥有强大的重力磁场,将持续不断遭到流星与小行星的轰炸,但是木星就像个吸尘器一样,将混乱的力量隔绝在外,否则地球就不可能培养出生物圈,以及最终的人类意识。他的描述方式让我想到,在古早的斐济社会里,酋长总喜欢和喂蚊人走得很近。如果地球是酋长,彗星是成群的蚊子,那么木星就是喂蚊人。不过我们也不能忘记,这么多年来,木星也造成几次严重的蚊灾。根据荷西的说法,只要一次,它基本上就可能终结地球上的所有生命。 “给我一个活的星球!”他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地球很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当然,不能有一道力量决定不要浪费空间。只是我们可以理解,宇宙的存在,正好足够创造出一个这样的意识,让它有能力提出这类的理论。要创造像这么复杂的人脑也很花时间,并不只是七天的问题。宇宙大爆炸发生一百五十亿年之后,给它的掌声才终于响了起来。” 比尔认为,科学迟早会揭露所有物质和宇宙的秘密,马克说,会有越来越多的基础科学得到跨国公司的经费补助,而依芙琳对耶稣则是有无法动摇的信仰,认为他是人类和宇宙的救世主。 然后轮到罗拉。罗拉坦承,她对生命的看法,有一大部分是得自于印度哲学,尤其是吠陀哲学,印度六大学派之一,或比较正确的说法是keval-advaita,这是印度哲学家商羯罗所创的名词,此人在第九世纪早期,居住在印度。罗拉说,“keval-advaita”的意思是“绝无二元论”。她继续宣称,只有一种实境,即印度人所谓的婆罗门或是大圣门,意指世界的灵魂,或按照字面上的意思:“伟大的灵魂”。婆罗门是永恒的,无法分割,也非关物质。因此所有约翰提出来的问题都有一个答案,也只有一个答案,因为婆罗门就是他所有问题的答案。 “鬼扯,罗拉!”比尔叹息着,这个人刚提出一个近乎天真的科学乐观论。 但是罗拉不愿自己因遭到打击而偏离方向。她解释道,世间万物都只是一片虚幻的假象。这个幻象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显示这个世界的多重面貌,她说,这就是一个数千年来印度人称之为玛雅的幻象。因为实境并非外在可见或物质的世界。那只是个迷离梦境,对那些迷误其中的众生来说显得很真切,但是对智者来说,只有婆罗门(或是世界的灵魂)才是真实的。人类的灵魂也就是婆罗门,唯有我们觉悟,俗世的幻象才会消失,那么灵魂就会变成婆罗门。事实上原本就是如此,只是我们无法了悟。 “我猜我们大家会希望真是如此。”约翰说,“外在世界并不存在,一切变化都只是幻影。” 罗拉不上钩。她玩弄着乌黑的发辫,环顾全桌,顽皮地笑着,边仔细解释。 “你做梦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多重现实的一部分,以为自己处于外在世界之中。但是在这虚幻的梦境里,一切都是你自己的灵魂所制造出来的产品,那就是你自己的灵魂,此外无他。问题是,在你醒转之前,你不会明白这点,而梦醒之后,一切不复存在。现在它已经剥离所有的假面,浮现的就是真实的一切,就是你自己。” “我对这种理论比较陌生。”我们的主席承认,“只是它很难理解,而且是一种激进的理论,几乎不可能作出反证……” 他考虑片刻,然后说:“你真的是说‘玛雅’吗?” 她点点头,然后这个英国人把头转向安娜,后者坐在他的右侧。我注意到她俯首静坐着,同时荷西用手环抱着她,将她拉近自己。 “我们相信,目前坐在桌边的,是九条灵魂,”罗拉指出,“这是因为玛雅。事实上我们都是一个灵魂的许多面,是玛雅幻境让我们认为别人和我们不同。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害怕死亡。没有什么东西会死。当我们死去,唯一消失的,就是幻想着我们远离了这个世界。正如我们相信,我们的梦境并非自己灵魂的一部分。” 约翰感谢罗拉的贡献,现在轮到马利欧。 “我是天主教徒。”就这么一句话,然后挥挥手表示无话可说。 但是约翰并不愿轻易放过他,终于这位单独出游的游艇手也开始发表议论。 “你们都坐在这里快活地谈论自己看见了什么,事实上你们是两眼全盲的。你们说你们看见了所有的星星与银河系,你们看见地球上生命的进化,你们说你们可以看见基因物质。你们看见混乱中升起的秩序,你们甚至吹嘘自己可以回头看见创世的时刻。然后你们的结论是你们否定上帝的存在!真了不起!” 他不再开口,约翰设法让他继续发表意见,马利欧暂停片刻之后说:“我们现在哪里都去了,却没有真正瞥见一个神祇。上帝不在圣母峰上等我们。没有人在月球表面上备好餐桌。我们甚至没用无线电和圣灵取得联系。但是如果我们玩的是捉迷藏的游戏,我们就是在捉迷藏。我的意思是:谁抱持最天真的世界哲学?神学家?还是还原主义者?” 依芙琳拍拍手,他继续,不久便开始畅谈这个主题。他说早年他是个物理老师,现在他还是努力阅读有关此一主题的期刊与书籍,好让自己不至落后。 “很久以前我们就看穿了生物圈。一切都是大分子,是蛋白质。不仅如此,它只不过是氨基酸调出来的鸡尾酒。太空也不值一提,只是因为大爆炸而一切从此开始,没什么神秘的,多普勒效应,宇宙中的辐射,弯曲的宇宙,或是任何上方的一切。它就叫做物理,或是理论物理。然后剩下来的就是意识,虽然在煮干了之后,除了创世的一切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值得思考。而就连这个也都被胡乱铺陈在一起,不是原子就是中子。连这个也是。结果哲学就可以休个长假了,因为再也没有谜题值得猜想。也许科学可以停下脚步想一想?也许是科学走到了穷途末路。现在我们唯一担心的是这个世界本身(当我说‘我们’时,我该附带一句,我们其实是极少的少数)。但是只要给我们几个比较复杂深刻的论点,我们就不会再提出问题。” 依芙琳再度击掌称是,荷西和比尔则是点了点头。 马利欧之后轮到约翰。 “我已经利用机会表明,我相信我们提出的这些大问题都有简单的答案。困难之处在于,要在它们之间作出选择并不容易。我还试着要指出,宇宙问题比较适合团体游戏,而不是科学分析。科学给了我们演化论、相对论、量子力学,以及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充满魅力的大爆炸理论。好,很好!这一切都很好。问题是,自然科学是否已经快要走到尽头。虽然我们就快要完成基因组合图谱,却还是无法让我们变得更有智慧。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图谱本身可以更强化生物科技,也可以帮助治疗一些疾病,但它还是无法显示意识为何物,以及它为何存在。而我们可以就这样继续下去。在几千亿光年之外的银河系之中,是否有生物存在?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因为距离实在太过遥远。虽然我们不断在扩大我们对宇宙进化的了解,却永远无法提出一个科学性的答案,说明宇宙是什么。但是让我向罗拉借个意象,她将外在世界比喻为一场梦。这种比喻再妙不过。假如这个世界是场梦,而科学却试着要用真正的材料去分析这场梦境、试着去测量梦的一端到另一端的距离是多少。我们大家也都同意,当我们看向宇宙的外围,当我们回头看到大爆炸,即使我们谈的是一体的两面,时空还是会站不住脚,因为当我们愈是深入地观看宇宙,我们便愈要回头检视它的历史。因此,我们尽可能尝试着透过梦境去寻找我们的路。很好,无懈可击。但是我们无法走出梦境。我们永远无法从外头看它。我们用自己的头去撞击梦境的远端,就像一个自闭症患者在拿头撞墙一样。” 我帮罗拉多倒了一点香槟。 “你认为我们根本不可能更进一步了解自己所居住的这个世界?”我问。 他摇摇头。 “正好相反。我对人类的直觉有绝对的信心。但是如果我们想要解开宇宙的谜,也许该用精神方式去寻找,因为说不定这个谜团早就已经解开了。如果有人发现,宇宙谜团的解答出现在一些古希腊文、古拉丁文或印度的经文里,我丝毫不感到讶异。答案也不见得必定很复杂,也许只是十到二十个字之间。就像我肯定罗拉的玛雅理论可以浓缩成短短的几句话。今晚我们有一系列只有两种答案的问题,大家都提出了明确的答案。我可以肯定没有任何科学工具能够评估我们的哪些答案是正确或哪些答案简直无可救药。但是你的意见如何呢,安娜?” 轮到她了。她凝望着热带的夜晚,不一会儿她坐正果断地说:“在我们眼前的现实之外,有另一个实境。当我死去,我并未死去。你们都相信我已亡故,但我其实还活着。不久我们就会在另一个地方相会。” 这些话预报了宴会的终了。对谈的要旨已经完全走调。一种灵异的感觉弥漫全桌,同时我看见荷西的眼里落下一滴眼泪,我相信自己绝非唯一看见的人。安娜继续说道:“你以为你在参加一场丧礼,事实上是在见证一次新生……” 现在安娜注视着我。 “除了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她坚称,“我们只是在转化中的游荡精灵。” “别再说了,”荷西用西班牙文悄悄地道,“你不用再多说了。” 安娜发言时,人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她的脸。就在这时候,薇拉,就是这个时刻,发生了一件事,才让我谈了这么多马拉福植物园热带高峰会的经过。 “我们只是在转化中的游荡精灵,”主席重复说了一句。说完他将一只手指放在安娜的前额,说:“而这个精灵的名字,就叫做玛雅。” 荷西着急地摇摇头,用一只手臂环护着安娜。显然最后一句话引起了他的不悦,或者只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位英国人用食指碰触安娜?我发觉他的反应很难理解。 “我想这已经够了!”他说。 约翰咬咬下唇,有如他蓦然发现未免太过粗心。即使如此,他急促地望了安娜一眼,像是半对着自己说:“而且有个杰作在此。” 荷西的反应是将安娜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多谢了!”他说,“真是够了!” “我们走!”他用西班牙文向安娜说。 说完他们便消失在棕榈丛中。那是当晚我们最后一次见到这对西班牙人,不过这时候已过了午夜。 我想大家静默了大概有整整一分钟。我们只是静坐当地,猜测约翰与荷西之间到底有何过节。比尔首先打破沉默。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露齿微笑着,“我想在这个星球上,有大概六十亿个喋喋不休的人,而我们在这里也不过待上###十年。你可以看到很多好笑的事来嚼舌,还有一大堆废话。” 罗拉缓缓从椅子上站起,离开她的座位。旁边有张小桌子放了一壶冰水。她拿了起来,走到美国人身后,然后她把一整壶的水和冰块,全倒在他的头上。 他坐在那儿僵直了两秒钟,一根肌肉都没动。然后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攫住罗拉的左手,将她拉近自己,打了起来。 在此之前,我多少有点同情他,但是此刻他虽谈不上是在毒打罗拉,比较像是用巴掌在打她,我却也必须和他划清界限。显然这位美国人已经引起每个人的不满,就算看着那两个空着的酒瓶也没用。罗拉只是静静走回桌边,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旁。 约翰开始感谢我们给了他另一个愉快的夜晚,他附带说道:“明天我们可以不用这么夸张。” 比尔离座,马克与依芙琳亦然——我想这两位美国青年几乎是逃离现场,生怕还会有更多斗殴的情事发生。马利欧甚至在罗拉倾倒她那一壶冰水之前便已告辞。 我把手放在罗拉的左边脸颊上。 “痛吗?”我问。 她摇摇头。 “看起来不怎么舒服。” 她说:“你得学会如何有所失,法兰克。” “什么?” “但是比起你所得到的,你的损失根本一文不值。” 从桌上的烛光里,我凝视着一只褐色的眼睛。在黑色的背景之下,一点微弱的绿挣扎着,不愿褐色占了上风。 “我得到了什么?” “你得到全世界。” “全世界?”我跟着说了一遍。 她点点头。 “你的损失或许显得非常严重,但它不过是个夸张的幻影。” “自己,你的意思是……不过是个幻影?” “只有那较小的自己。只有幻想中的自己。它其实就像已经失去了一样。但是你得到较大的自己了吗?” 我听见有人在黑暗中接近,下一刻就是一壶水倒在我们头上。我不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纯属意外。在我们有时间思考之前,做这件事的人已然消失。 “那个白痴!”罗拉说,流泄着轻蔑。 我站起来甩甩头。我的衬衫全湿。罗拉的上衣也是,当我看见它多么贴近她的身体时,觉得一阵迷惘。 “好吧,也许我们也该睡觉去了。”我说。 她往上用她的绿眼瞧着我:“你肯定吗?” “相当肯定。”我说。 一直到我们分手离去,我才明白,她的问题原来是个邀约。 那天晚上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找高登。它是个绝佳的谈心对象,或许它是对的,在夜里睡觉以前,我实在不需要给自己灌那么多琴酒。 它在我床边茶几右上方的大镜子上,我一进来关上身后的门,便听见它从镜子一端嗖地爬到另一端。我当然无法完全确定那就是高登,而且我房里当然会有好几只壁虎,同时我也不是那么想要从头开始再对另一只壁虎自我介绍。但是一开灯我便认出了它。我总是有种特别的天分,很能识别脊椎动物的个别特色,当然壁虎和人类一样有特色。它们有特色的程度至少和我们相同。我觉得我们这位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的代表至少可以支持这点。除此之外,高登是个巨大的壁虎,它一定是同类之中最大的一只。 “好了,我要直接上床睡觉。”我作此宣布,“我这么说,免得如果我不愿陪你谈上半夜,你会觉得是我看你不顺眼。” 我打开旅行袋,转动琴酒瓶盖。我喝了一大口,大得足以保证我会睡着。 “我觉得很难相信,老实说。”高登说。 “啊?” “你现在就要睡觉?我敢打赌你会再喝一点。” “我完全没有这种计划。” “晚上玩得愉快吗?” “我不想谈。如果我开始谈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闭上嘴巴,那就会像昨天一样。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话。” “我只是问你晚上玩得愉快吗?” “罗拉是个泛神论者,”我说,“她是个极端的一元论者,我几乎可以称之为粗糙的一元论者。” “换句话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会像某些其他人一样处于半睡眠状态而毁了自己。而且我肯定她也不会用琴酒来清洗自己的牙齿。” “然后她谈到玛雅。我以前听过这个,所以不需要再听一场演讲。” “玛雅是这个世界的幻影。”高登说,“可怜的自我觉得人生是片苦海,它与伟大的自我分开,以为只有几个月或几年可活,因此招来一个痛苦的幻影。它也是中美洲一个民族的名字,不过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我说我不需要进一步的解释。但是当那个英国人把手指放到安娜的头上,好像要揭露真实的她,荷西的反应很奇怪。‘这个精灵的名字,就叫做玛雅。’他说,然后喃喃说着什么‘杰作’之类的。他的话很奇怪,非常奇怪。但她的反应也很怪异,像是她无法忍受被人家直接叫出名字来。” “玛雅紧紧抓住了某些人,因此要被唤醒是很痛苦的。就有点像是从噩梦中醒来。” “胡扯。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根本也不在现场。” “我无所不在,小法兰克。一切都只有我。” “我能拜托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吗?” “我只是在提出全宇宙最简单而且最明显的陈述。” “那是什么?” “只有一个世界。” “好,我听到了。只有一个世界。” “那就是你。” “天哪,你给我闭嘴!” “你必须破除对自己的束缚,先生。试着从你自己的中心往上看——向外,向外看到你自己的本质,进入牢不可破的神奇实境。” “我在努力。”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南半球的一个棕榈树林。” “那就是你。” “现在我看见安娜从波马瀑布的泡沫浴里,赤裸着身子走出来。” “那就是你。” “我认得她的头,但不认识她的身体。” “注意力集中起来。” “我看见一个活着的星球。” “那就是你。” “然后我看见一个不可思议的宇宙,里面有几亿个银河和星云。” “那都是你。” “但是当我看进宇宙,我也在看着它的历史。我真的是在研究一个进行了几十亿年的活动。就在此刻我看见很多星星,很久以前就变成了红色的巨星或超级新星。有些已经变成白矮星、愤怒的中子星和黑洞。” “你在看着自己的过去。那就是所谓的回忆。你试着记起自己已然忘却的事。不过那是你,一切都是。” “我看见一团混乱的卫星与行星,小行星和流星。” “那都是你。因为只有一个实境。” “是的,我已经说过我同意这句话。” “只有一种世界物质,只有一种物体。” “那就是我?” “是你。” “那么我一点也不弱啰?” “只要你了解这点。只要你能捐弃自我。” “是啊,一点也没错。那又为什么会这么的困难?” “因为你不愿放弃自己的小我。” “即使最简单的道理都是知易行难。比方说,结束你的性命。” “你没那么原始。” “原始?” “这有个前提,就是你还有个自我可以失去。” “完全正确。但诡谲的是,我可能会因为纯粹担心死得太慢而自杀。有时候小孩吃块巧克力是因为怕别人先吃了它。但是我们已经走过这一段。你可以在受到攻击的时候自己断掉尾巴,我却没有办法切除我自己那两三个脑回。我不能为了一个宇宙的谜团,而到医院去挂号,要求做个前脑叶切除手术。” “无论如何这还是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你走回头路,然后你再也没有机会醒来。我想你会需要你所有的脑皮质来应付整个过程。” “这竟然从你的口中说出来,岂不是太荒唐了?” “就某个层面来说,你必须死去。你必须做出这个勇敢的举动。” “你刚才不是说这解决不了问题吗?” “但你只要象征性地死去就可以。不是你真的死了。必须消失的是那个被过度吹捧的‘我’的概念。” “我被你这些代名词的用法搞混了。” “很可能。或许我们需要个新的代名词。” “有何建议吗?” “你一定听过一个名为‘皇室复数’的代名词。” “当然,那是国王或皇帝在称他高贵的自己为‘我们’,谓之皇室的我们。” “我想我们也需要一个皇室的我。” “那要做什么用?” “当你说‘我’,你只是执著于一个自我的概念,这无论如何都是错的。” “现在你开始在绕圈圈了。” “但是想想这个星球为一体,整个宇宙也是,其中这个星球是一个有机的部位。” “我在努力。” “你想到所有存在的一切。” “我在想着所有存在的一切。” “还有所有的银河,一百五十亿年前爆发出来的一切。” “一切,是的。” “现在说‘我’。” “我。” “有点困难吗?” “一点点。但也满有趣的。” “想想所有存在着的一切,然后大声对着自己说:‘这就是我!’” “这就是我……” “有没有一点解放的感觉?” “有一点。” “那是因为你用了新的代名词‘皇室单数’。” “是吗?” “我想你的火候快到了,法兰克。” “什么意思?我很感激你给我上了这一课,如此而已。” “我想你可以做到像我这样。换句话说,就是得救了,完全从本体论的神经官能症中解放出来。” “不,不可能。你看起来有点笨。” 我再度打开行李袋,从琴酒瓶里喝了很健康的一口。我知道它会很卑鄙地批评我一句,片刻之后它说:“你得承认你其实不太了解自己。” “那得看你现在用的代名词是哪一个。” “不久以前你才说要上床,绝对不再碰一点酒。” “然后你就开始说话,而且你也几乎骗倒我了。你差点让我觉得很想当一只壁虎。” “你听到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说你开始在说话。”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听见自己用的是哪一个代名词?是谁开始说话的?” 真是阴险。它又让我栽了一次。其实是我自己在接话找话,说个不停。 “所以你对自己的认识太少,”它说,“而且你很难判别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我承认自己有些微不足道的弱点。”我很坦白。 我觉得这种不打自招不会有什么危险。当一切都已经说完做完,就没有什么值得隐瞒,没有什么不能让壁虎知道。 “但是还有别的。” “都说出来吧!” “你会自言自语。” “这要你来提醒吗?” “你在咬着自己的尾巴打转,法兰克。我建议你立刻自绝尾巴。” “好,你可以闭嘴了!” “你在自言自语。” “什么?” “世界精灵也会这么做。” “什么?” “世界精灵会自言自语。因为世界精灵只有一个。” “这个世界精灵的名字又是什么?” “你自己。” 我坐在那儿琢磨着它的话。 “下一辈子我想我会去研究文法。”我说,“这个博士论文的题目如何:‘认同与本体论之地位。全新代名词寡人的尝试性分析’。” “很出色,依我的看法。只有在这个时候语言学才能到达一个积极有用的阶段。其他所有的代名词就是单纯的玛雅。” “安娜就是玛雅。” “是的,她也是。” “因为她会自言自语。” “那么,比方说,纪元前四世纪是谁在说话?” “刚开始是苏格拉底和他的徒弟们,”我说,“然后是柏拉图和他的学生,接下来则是亚里士多德和西奥弗拉斯特斯。后者无疑曾和一位‘半指’壁虎在希腊的雷伯斯岛上有过一些精彩的对话……” “你真相信如此吗?” “你当然不会坚持说历史也一样是幻影吧?” “历史是世界精灵在自言自语。它的做法当然是比较古色古香的,虽然当时它有点迷糊。它刚刚开始清醒过来。” “他们在雅典的市场上四处行走。苏格拉底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后来被判死刑,只因为他在追寻真理。他的朋友围在他身边哭泣。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我从来没说世界精灵永远都能够心情宁定。我也没说它永远都很快乐。” “什么废话。” “那么就再往前回溯一点。一亿年前,是谁在市场上###的?” “你清楚得很。是恐龙。” “你能说得出来它们的名字吗?” “当然。没错,一大卡车的名字。” “我们来听听看。” “你是说种、属,还是科?” “都不是,你疯了吗?我是说你叫得出来它们各自的名字吗?” “不能。那是史前时代。” “这还是不相干,它们只是世界精灵的一个小小的前锋。那是在玛雅的概念完全上场之前,在那两三个多余的脑回之前,因此更早于人类心理上的迷惑,以为真的有个你和一个我。在那个时代,世界精灵有如完璧而未遭分割,一切都是婆罗门。” “恐龙是婆罗门。它们不会被玛雅迷昏头吗?” “是的,这就是我的意思。” “今天它们变成了壳牌石油公司和泰斯科石油公司。那些无名的四肢动物已经度过完整的循环,它们是世界精灵的黑色血液。你想过这点吗?你是否想过,那些四处驱动的车子,在它们的油箱里载着白垩纪的血?” “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还原主义者,法兰克。但是你还是谈到一个相同的重点。” “少来了!我也想追根究底啊!” “四亿年前,如果你就在这个星球上,你就会因为你那多余的脑回而苦于虚假的幻影,觉得爬虫类是一群独立的个体。你会认为它们之中,最大的一只是超级的自我怪兽。” “我是很重视个体,这是真的。至于怪兽什么的,那可是你自己的说法。” “但是现在它们已经化为一大池的油田。现在它们是壳牌和泰斯科。一公升七十便士,先生!” “那是我的句子。” “而完全一样的命运在等着你。一公升七十便士。” “我知道。如果我没办法回复神智,以另一种方式来看待事物的话。” “是的,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 “我的时候不多。我不属于这里。我是个过度转世的天使,苦闷得很。” 我再度走回我的旅行袋。 “不过,”我说,“但愿明天是崭新的一天。” 我举起酒瓶,狠狠喝了两大口。这回我很慷慨,丝毫没有良心不安的感觉。经过高登开启的万花筒,我已经不再有任何选择。无论如何,一点小小的宿醉,比起几百万年几亿年又算得了什么?经过一夜复杂的回顾,那唯一可能的避难所已经睡熟。然后新的一天来临,有没有宿醉都一样。 我已经准备好要挨一顿骂。但它只是说:“我很失望,法兰克。我是说,你很失望。你对自己觉得很失望。” “所以我们就是必须有点失望。然后责任分两半。” “你说你要直接上床。而且你还说绝不会再碰那个酒瓶。” “是的,完全正确。而你说你不太相信我的话。” “我还是很失望。” “好吧,这话反正很容易说。如果你未曾经历过度放纵的诱惑,也没有任何机会接近它们,那你要当个清教徒可容易得很。你不是那个为大爆炸命名的人。你不是注定要用一个过度成长的神经元结节去量测宇宙光年的人。你不是那个觉得宇宙的距离压在你的大脑上,就像个骆驼要挤过针眼一样的人。” 我脱下衬衫躺在床上。然后我说:“你觉得如果我在天堂里,把所有的银河卖掉,和穷人分享我的收益的话,我会觉得比较充实吗?” “我不知道。”它说,“但是要一个后现代的灵长类向这个世界说再见,其困难程度,大概也不会低于犹太教的教士解救世界吧!” “好了,就这样了。废话连篇……现在我要睡了。” “但你绝对无法完全睡着。” “我想我会的。我只想大概喝个四大口,但是今晚我喝了舒服的八大口,这应该会够的。” “我的意思是,即使你睡着了,我还是醒着。” “请便。” “所以你并没有全部睡着。” “呸!” “因为没有什么‘我’和‘你’。我们只有一个。” “早餐时候叫醒我,好吗?” “好的,先生。但事实上你是自己叫醒自己的。” 说完这句话它疾冲过镜子,爬上墙,到我枕头上方的天花板上。 “现在又怎么了?”我问。 “不是要我叫醒你吃早餐吗?” 我转身自忖,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天。但想到这个世界精灵可能要在我头上拉屎,感觉实在不甚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