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 楔 子 饭局之妙,不在“饭”,而在“局”也…… 楔子 仉笑非是个喜欢热闹的人,饭局就是一个热闹的所在,于是参加饭局便是他乐在其中的一件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半辈子仕途,基本上是在饭局上度过的。他还有一套关于饭局的理论,我就不止一次听他在不同的饭局上阐释过这套理论。据他说,“饭局”这一词汇并非今天才有,而是起源于宋代。“局”原本是弈坛术语,由手谈而引申出“赌博、聚会、圈套”的意思。“饭”与“局”被组合成一个词,是古代文人对汉语及中国文化的一大贡献。——因为饭局上的圈套实在太多了。正因为如此,那些惊心动魄、令人赞叹的饭局才有了青史留名的机会。像“完璧归赵”“鸿门宴”“青梅煮酒论英雄”“杯酒释兵权”“火烧庆功楼”等事件,其实都已经成为历代著名的饭局。 只是仉笑非从来没料到过,今天这个饭局竟然给他的生命划上了休止符。 司小吟由于伤情未愈,没能亲自过来照应,好在董事长何冬圃也在这一桌,自不会出什么差错。客人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兴致很高。把饭局安排在“陶然居”,是何冬圃亲自交代的。“陶然居”是酒店二十多个包厢中条件最好的一个,位置在六楼的最里端,不仅开间宽敞,而且装修豪华,甚至配备了卫浴和躺椅,所以有点身份的人来用餐,都愿意预订这个套间。通常情况下,像玉佛山公安分局局长张也这样的老主顾来酒店,并不需要做东的主人亲自点菜,只要报上有几位客人,都是由司小吟给安排,价位上不差上下,主人乐得省心省事,而且在客人面前也显得大方豪爽,很有面子。考虑到今晚是七兄弟之间聚会,所以司小吟按何冬圃的吩咐,设计的菜谱很高档,几乎把酒店里最好的菜品都列上了。 张也几乎每周都要来酒店几次,有时是他请别人,更多时候是别人请他。他与汇贤楼大酒店的老总何冬圃既是朋友又像兄弟,所以每逢别人宴请他,他常往这里引荐。有时散席太晚或是喝过量了,就在楼后客房住下。司小吟就不止一次听他半开玩笑地说,这汇贤楼都快成了我的半个家了。 作为今天的东道主,张也是第一个来的。服务员丹丹泡了一杯上好的冻顶乌龙茶,然后把菜单递给他过目。不料,张也草草扫了一眼便还给她,令人感觉到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客人陆陆续续到齐了,主客一共七位。身为市委副书记兼市政法委书记的仉笑非由何冬圃陪着最后一个出场。他被理所当然地安排坐在主座。 ……司小吟先是听到一声好似啤酒瓶子倒地的爆裂声,紧接着又是一声,这次听上去好像劣质鞭炮炸响,有些沉闷。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传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喊,只听到一阵杂乱喧嚣的脚步声直奔楼下,显然是有人在夺门外逃。 整个六楼顿时一片混乱。丹丹跑过来,脸色煞白,浑身颤抖,上下牙“得得”地捉对儿打架:“开……开枪了,死……死人了……” 司小吟眼前是一幕只有在国外惊险电影大片中才能看到的场面——东倒西歪的椅子,杯盘狼藉的桌面,几只高脚杯摔碎在地上,客人的外套还都挂在衣架上,手机、烟盒、眼镜扔得左一个右一个的。仉笑非半仰在座位上,那张很有明星相的国字型脸一片苍白,额角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沫,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滞的眼神里似乎含着大大的问号。 出乎意料的是,房间里的几个人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人开口说话。张也正不慌不忙地穿风衣,看了司小吟一眼,却没吭声。大概他在惊异这个女孩子竟然会如此镇定。司小吟自己也感到奇怪,这样的突发事件,在她的经历中头一次遇到,她却像早有思想准备一般不觉得惊讶,也没有害怕的感觉。自从“三八”节晚上那惨痛的一幕之后,她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恍惚间,她依稀以为是在梦中梦到过眼前这个场景,这次不过是重温而已。 “是我干的。”张也声音平淡地说着,取出腰间的手枪亮了亮,枪身在荧光灯下发出蓝幽幽的光。 司小吟竟然对他笑了笑。 张也扣好大衣扣子,交给司小吟一个封了口的信封。 “小吟,一会儿肯定会有人来找你,你把看到的情况如实告诉他们,把这封信交给他们。” 他看也不看其他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司小吟又打量了餐桌一眼,发现仉笑非面前的酒杯下压着一张纸,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五个字: “比二多一半。” 下面画着一个重重的“?”。 第01节 1 这样的作息时间使我每天省掉了一顿饭,别人的午饭对我来说只是每天的第一餐,晚上则通常都要去赴五花八门的饭局,有时一个晚上要跑三四家饭店,真是马不停蹄,被大伙儿戏称是“串片儿”,好像我是个电影院的放映员似的。 虽然我总是吹嘘自己“阅女无数”,但是第一眼看到司小吟,仍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当时我就知道,我和她之间会发生一点故事。 ……刚刚起床,枕边的手机便响了,时间正好是十一点。圈里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个夜猫子,十一点之前不会给我打电话的。这样的作息时间使我每天省掉了一顿饭,别人的午饭对我来说只是每天的第一餐,晚上则通常都要去赴五花八门的饭局,有时一个晚上要跑三四家饭店,真是马不停蹄,被大伙儿戏称是“串片儿”,好像我是个电影院的放映员似的。 是汇贤楼的老总何冬圃。 “老七,晚上有安排吗?” 原本以为是找我去吃午饭的,现在看还得等到晚上,中午又得自己泡方便面吃了。 我说目前尚没有什么打算,问他有什么事。 “大哥张罗晚上聚一聚,你得闲就过来吧!”何冬圃是我们七兄弟中的老三,画家出身的生意人,言谈举止像他的名作《达摩面壁图》一样,安详沉稳。这是我顶佩服他的一点。相比较而言,我就显得浮躁了许多。 “那好吧,正好今天是小弟的而立之日,好长时间也没让我做东了,告诉大哥,今天晚上这个局算我的。” “大哥”是我们七兄弟中的老大,也是官最大的一个,现在是辽安市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掌管着全市公检法系统。 “瞧我这记性,上个月还想着你快过生日了,怎么竟然忘记了!”何冬圃语气里满是自责,“你晚上务必得过来,也算是给你庆生,我叫人去订个大蛋糕!” 合上手机,我哼着梅派段子《霸王别姬》,开始洗漱。 别以为我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其实我只不过算个落魄文人而已。在大学时,学的是历史专业,却对历史剧有了兴趣,编了几个剧本小试牛刀,居然闹出点小名气,于是毕业后不屑于受体制内的条条框框约束,自己成立了个文化工作室,以卖文为生。赶上前些年文化市场空前繁荣,有了好本子不愁出手,新创作的几出历史剧着实骗了点好钱。有了经济基础便能在上层建筑上占得先机,随后名誉地位相继拥上门来,“五个一工程奖”,“中国戏剧梅花奖”,“有突出贡献的青年剧作家”,“历史剧领域的一颗新星”,各种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我也有些飘飘然,不仅有了房有了车,还由老师做媒人,把辽安市京剧团一位省内闻名的花旦娶进门,一时郎才女貌传为佳话。 不过在那些谀词誉语面前我的头脑还是有几分清醒,新娘子入门,我们相约要“丁克”一生。她大我两岁,视容貌、声音、形体如生命,生儿育女对她来说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少在可以预见到的几年内是如此,所以这个“丁克”的约定,完全是为了成全她的事业。再有,说“郎才女貌”,女貌当然是无可挑剔的,郎才则不免有几分夸大。在这方面,我是有自知之明的,辽安市之大,文坛上新兵耆宿不胜枚举,我之所以能占得先机,不过是因为“出名趁早”而已,加之作为一个“文化个体户”,有着那些捧“铁饭碗”的同行无法类比的优势罢了。我曾暗地里自嘲,与其说是“郎才”,还不如说是“郎财”,毕竟比起大多数爬格子的朋友们来,我还算是步入小康一族了。 才子佳人的美丽传说像七彩斑斓的肥皂泡,飘得高,破灭得也快。从去年开始,戏剧舞台逐渐步入萧条,各剧团的演出场次大幅减少,效益严重滑坡。在这种情况下,一台新剧如果没有上百场的演出保证,谁也不敢轻易投排,而历史剧由于投入特别浩大,更是被剧团视为畏途。我的文化工作室也越来越不景气。而与此同时,与我“丁克”的另一半则通过全国京剧新秀电视大赛被中国京剧院选中,去了首都发展。我当然不能耽误人家的锦绣前程,所以当她犹犹豫豫地提出分手时,我表现得格外像一个男子汉,不仅二话没说便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还大方地贴上十万元钱供她到北京立足之用。美人儿感动得大哭,那一晚上极尽温存,与我合演了结婚两年来最完美、当然也是最后的一出《霸王别姬》…… 仲夏的太阳挂在天头,迟迟不愿落去。左右闲得无事,我不到五点就赶到汇贤楼。车童引导我驻好车,我从大院的后门径直走进一个仿四合院的小院落,这里清幽凉爽,葡萄架下,何冬圃独自仰在竹躺椅上,正在品茶。 “紫葡藤下听蝉唱,三哥好雅兴。” “我估摸着你会来得早。正好,帮我拿拿主意。”何冬圃坐起身子,从紫砂壶里给我斟了一杯茶。 “好茶!”我呷了一口,“像是台湾玉山毛尖?” 何冬圃笑了:“你是越发有长进了,品鉴茶叶的功夫快要到家了,看来我想拿冒牌货骗你也是不成了。” 汇贤楼隶属于群英企业集团,是辽安市数一数二的民营酒店,不仅规模大,档次高,而且独具一格的是,它集餐饮、洗浴、娱乐、住宿于一体,这是其他公办民办服务业哪一家也比不了的。它的地理位置极佳,坐落在市区与城郊结合处,东依仙人峰,西邻大辽河,占地面积很大;建筑风格集中西、古今于一体,一幢六层欧式主楼供餐饮用,旁边那栋厢楼,上面是卡拉ok和迪厅,负一层是龙泉洗浴中心;后面是一个大院落,有几排不同格调的民族宅居,那是客房部;出了大院,傍着河畔是一片果园,秋季来临,客人可以在这里采摘;河道内圈出来一大片养鱼池,节假日里,杨柳树下,常有城里人前来垂钓。当然这采摘、钓鱼、划船,都是要收费的,这也是近年来兴起的“农家快乐游”的一种新的休闲方式。 何冬圃早些年是市艺术馆的画师,他搞油画。这个城市的文化品位历来不高,所以油画便不像花鸟山水画那样有市场。不料这几年风气大变,一些出国留洋的“海龟”们愣是把油画给炒了起来,于是家里挂上一幅名家的油画作品被视作是很时尚的事,那些附庸风雅的人便争相购买油画,还有人不惜高价请画家给自己画肖像画。何冬圃本是中央美术学院的高才生,属于“学院派”的嫡传弟子,朋友推荐,媒体造势,行家或伪行家争相评点,一来二去,生生把困在画室里默默无闻的这位“大师”推出了山,他的作品标价在拍卖会上也直线飙升,那幅他最得意的《达摩面壁图》曾有买家出价150万他都不肯卖,须知这150万可是响当当的硬通货——美元! 有钱了,何冬圃便想找点新营生干,于是就创办了群英企业,有了这座汇贤楼。当然能把这样一块地块搞到手,没有仉笑非的力量是办不到的,而且我早有耳闻,说以何冬圃个人的经济力量,绝不足以支撑起这样大一个摊子,群英企业是有后台老板的。汇贤楼自开业那天起生意就红火得不得了,区位优势是一个重要原因。搞餐饮业主要是赚公款消费的钱,正因为这里离市区远,僻静而豪华,那些达官贵人们才不忌惮被人注意,所以宁可多跑一段路也愿意往这里来。何况这里提供的是“全方位”服务,大凡客人有要求,汇贤楼都能让你得到满足,就像它所打出的那句广告语说的——“没有办不到,只有想不到。” 00我问何冬圃有什么难心事,他轻摇着那把不离手的蒲扇,微蹙眉头,说: “大哥要我在公司里安排个人,我一时想不好用在什么位置上。”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三哥真是没来由地自寻烦恼!你这么大个实业,上千个员工,随便往哪里安排不行?犯得上伤这个脑筋?” 何冬圃轻轻摇头:“没那么简单,这是个女孩子。” “那更好办了。”我口无遮拦地说,“长得靓,放在前台当礼仪小姐,或者干脆你自己留着用好了;长得拿不出手,就给她个客房部领班或后勤部经理什么的,只要薪水不亏了她,怎么都好向大哥交代。” 何冬圃长出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是这妞儿是大哥从云南领回来的,肯定有些说道在里面,他又没给我交底,所以我才为难。如果真是块材料,安排个重要岗位也未尝不可,别看员工好几百,但都没有什么品位,现在缺的就是能拿得出手的人。” “21世纪什么最缺?人才!”我脱口说出电影《天下无贼》中葛大爷的那句调侃,“如果真是人才,你就大胆使用嘛。话说回来,即使眼下算不上人才,有你这儒商老板调教,迟早不也就成了人才?只是你可别把人家调教到床上去,那样家里那位警察可就让你下岗了!” 我坏笑着说。 何冬圃白了我一眼:“三哥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尽说些胡话。也罢,一会儿人到了,你帮我相一相,看看到底能不能算是个人才。” “怎么……” “哦,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大哥今天晚上来,就是要给她接风的。” …… 接风宴设在四楼的“六艺厅”,这是一间面积很大的独立包厢,正面墙上,是一幅孔子抚琴、南子翩翩起舞的壁画。我和何冬圃进去时,里面已经来了三四个客人了,不待寒暄,侍应生打开包厢门,躬身示意,仉笑非风度翩翩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刚一打照面,我顿时惊呆了!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子。 第02节 2 司小吟适时举杯,向何冬圃敬酒。这是今晚饭局她敬的唯一一个人。本来我蠢蠢欲动地想和她单独喝一杯,可她却没给我机会。——别人都表现得很矜持,我这个做七叔的也没好意思过于殷勤。 这个姑娘就是司小吟。 我的脑海里竟然一下子跳出了“尤物”这样一个充满冬烘气息的词儿,尽管用它来形容这个玉人儿有点亵渎神明的味道。台湾女星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周慧敏,而眼前的司小吟,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周慧敏第二——五官精巧,眼大而温柔,双眸清澈见底;鼻梁挺直却不太高,清秀而利落;嘴巴小巧而弧线优美,半张半阖之际更添几分性感;鹅蛋脸尖下颏,吹弹可破的肌肤,配上杏眸柳眉,独具古典之美。唯独可以证明她不会是周慧敏的,是她的半羞半怯的神情,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前苏联领导人贝利亚发明的那个词儿——“青果子”。当年老贝就是这样形容那些未出茅庐的艺术学校的女孩子的。 不待人逊让,仉笑非与房间里一干人寒暄着在主座上坐下。我们哥儿七个聚会时,这个位置总是他的,因为他的年纪最大,当然官儿也最大。年届五旬的仉笑非如今在这辽安市是个一呼百诺的人物,不过我们之所以能与他称兄道弟,倒不是因为他头上那几顶乌纱帽,而在于他乐于把自己看做是一个文人,除了显赫的官衔,他还兼任着市摄影家协会的名誉主席,同时也是中国摄影家协会的常务理事。现在官场上许多人都喜欢被人夸为“儒雅”,所以舞文弄墨是不少当官的跃跃欲试的事,但他们大多放不下官架子,而仉笑非不一样,他是真能与文化人打成一片的领导者,文联搞的一些大型活动,只要请到他,他都能到场,而且也能与他人平等地在一起交流。 “女儿,来,坐到阿爸这里。”气宇轩昂的仉笑非一语雷倒了在座的所有人。我瞥了何冬圃一眼,发现他也是莫名其妙,而老二张也、老四权哲洙、老五年柏留、老六梅恃雪更是大眼瞪小眼,不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 两朵桃花飞上司小吟的双颊,愈加显得她娇俏妩媚。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眼风不经意地向我这边一瞟,竟然有几分讨饶的成分,一向喜好充当“护花使者”的洒家顿时生出“我见犹怜”的心情。 她在仉笑非右手边的椅子上轻轻坐下,半垂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桌布下面。仉笑非大笑起来,看着瞠目结舌的众人,主动介绍说: “小吟是我去年在云南认的干女儿,她可不是个普通的南方女孩儿,你们没看出来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一桌人都不解,仉笑非扭头对司小吟道:“女儿,你自己说吧!” “阿爸……” 司小吟的脸色愈发红了,娇憨地叫了一声。我的脑海里一亮,脱口问道:“你是……少数民族?” “瞧,还是未寒聪明!”仉笑非笑着夸奖我一句。 司小吟抬眼望了坐在对面的我一眼,用不高的声音说:“我是阿佤族。”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的装束果然与一般的汉族姑娘有些微的差异,月白色的长裙虽然是很普通的面料,却是斜襟的,而且腰上还束着一条银带子,又黑又亮的长发上横插着一支凤簪,也是玲珑别致得很。 酒菜布齐,大伙儿开始动筷。何冬圃恰到好处地给司小吟夹了一点瑶柱冬笋,说:“你阿爸特地打电话吩咐,要做点南方口味,看看你能不能吃得惯?” 司小吟道谢,猫儿一样慢慢夹起一粒干贝放在口里。 “哦,女儿,这位是你三叔,是这家酒店的总老板。”仉笑非从何冬圃开始,逐一向司小吟介绍,老二,老四,老五,老六,最后轮到我了。“七叔,秋未寒,大作家,写剧本的。” 不知道我是不是自作多情,总感觉司小吟在有意无意地偷偷瞥着我,听到介绍到我,我故作庄重地点点头。不料张也在一边调侃道:“丫头,他才三十岁,叫他叔叔你可有点亏噢,不如就叫七哥好了!” 一向好讲黄段子的年柏留凑趣道:“那可不好,还是叫叔叔安全系数大一些。” 众人哄笑起来。我像是被人窥透了心底秘密似的脸上一阵发热,忙不迭地说:“对对对,就叫七叔,就叫七叔,辈分是不能乱的。” “七叔!” 司小吟莺声唤道,听着令人心醉。 三巡酒罢,席上的气氛不像刚开始时那样沉闷,司小吟好像也慢慢放松了一些。半杯红酒下去,她的话稍稍多了一些,竟然提出一个谁也没想到的问题: “三叔,您的这个酒店为什么起名叫汇贤楼呀?” 何冬圃停箸而笑,反问道:“你是怎样理解的?” 司小吟环顾桌上,浅浅一笑,露出细贝一样的玉齿:“阿爸和六位阿叔一共是七人,酒店名字叫汇贤楼,是不是借用了‘竹林七贤’的典故呢?” 这妹妹果然冰雪聪明!我不由得暗自赞叹。同桌的其他人也都在惊讶之余会心地笑了。当初我们哥儿七个商议在一起搞这么个活动场所时,正是想到了西晋初年的“竹林七贤”,才把酒店定名为“汇贤楼”。那时我们都很狂,自认为够得上“贤人”的名号。 已经有些喝高了的仉笑非放声笑起来,拍拍司小吟的柳肩,竖起大姆指,夸道:“丫头,看来这几年大学没白上,好,给阿爸壮脸了!”话题一转,又说:“可是不能骄傲哟,你这几位叔叔,在这辽安市可都是风云人物,以后要向他们好好学习哦!” 他指着身边的张也说:“比如你二叔,虽说是公安,可还是个灯谜专家,不但擅长猜谜,更能制谜。你们女孩子都喜欢猜谜儿,以后可以请教二叔,叫他给你设计几个拿手又奇巧的谜语,和你的伙伴们玩。” 仉笑非并没夸大。有时我也奇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张也竟会对灯谜这种颇费心机考验心智的游戏如此痴迷,不仅对古代十大谜格做过深入探究,并且写过研究文章发表在相关刊物上,制谜猜谜更是拿手好戏。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创作的一则骊珠格谜语“思想工作不粗暴”,曾被《中国灯谜》杂志评选为年度十大佳谜之一,那则谜语谜目要求是猜“教育词”,谜底为“语文”,别解为“思想教育工作,言词用语要文明”。也正是因为这一炮走红,他才被选为市灯谜协会的副会长。 司小吟懂事地冲张也笑了笑,说:“小时候在家乡时,我就喜欢猜谜儿玩,以后一定要向二叔多请教。” “四叔和我在一起工作,是处长,但也是大书法家。”仉笑非又指指权哲洙。 说权哲洙是书法家而且“大”,也不算溢美。他现在挂着市书法协会副主席的虚衔,平心而论,这老兄的书法造诣颇可称道,行草隶篆都很拿手,在省内外小有名气,同时也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理事,到大街上走一走,几乎随处可见他的题字,不少机关或商家都以能求得权大处长的一幅字而荣耀。我这人总是有些小人之心,私下里揣测,这家伙不知捞了多少润笔费呢! 几个人都连连自谦,同时一再向仉笑非敬酒。仉笑非不喝,却吩咐司小吟单独给何冬圃把杯斟满,然后说:“老三,这孩子今天我就交给你了,汇贤楼也要注意培养后备力量,同时要重视对女干部和少数民族干部的使用呵!” 司小吟适时举杯,向何冬圃敬酒。这是今晚饭局她敬的唯一一个人。本来我蠢蠢欲动地想和她单独喝一杯,可她却没给我机会。——别人都表现得很矜持,我这个做七叔的也没好意思过于殷勤。不过这天我的举止一定有些失常,事后何冬圃拿我开心,说我盯着那姑娘连眼珠儿都凝住了,以至于专门为我做的一只生日蛋糕上了桌,我竟然把奶油吃到鼻子上了,惹得那妞儿一个劲地暗笑。 第03节 3 我被他的粗话逗笑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仉大书记这番说教显然难以服众,如果是我,可能也会反感。看看时间不早了,我答应替他们这些投资人在仉笑非面前说说话,但力劝他不要上省里去,因为这些事即使找到省里,最后也还得地方解决,何况古书记虽然到省里做官了,管的却不是这一类经济纠纷问题。 回到我居住的小区,已是三更时分。似乎酒精还在大脑中发酵,心中的兴奋莫名地激荡着我的情绪,我开心地哼着京昆小调,锁好自己那台“萨拉?毕加索”,准备上楼。昏暗的街灯下,楼门前的台阶旁蜷缩着一个人,冷不丁站起来时,吓了我一跳。 “秋作家……” 他嗫嚅道。 我定睛一看,是一个年过半百的汉子,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短袖衫,手里攥着一大摞杂志样的东西。原来是老爹老娘家的对门邻居,一个下岗老工人,我叫他乔叔的。 “乔叔,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问,忙打开楼宇门把他让进屋里。 乔叔其实年纪并不算大,据他自己说,上世纪70年代末,他参加过那场著名的南疆自卫反击战,那时他是个班长,曾经一个人在山洞里俘获了十二名敌方女兵。按他这段经历推测,如今他绝对不会超过五十岁。不过灯光下的乔叔却满头花白,一脸刀痕一样的皱纹,神情也是颓丧得很,丝毫不像早些年给我们这些小孩子讲述自己在战场上的威武表现时那般飒爽英姿。显然他在为半夜里打搅我而难为情,一口没喝我给他倒的水,搓着手一个劲地道歉。 我问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却要守在这楼门前。 “你家老太太给了我你的电话,我往屋里挂,没有人接,一想你肯定是在外面有应酬。你是大作家,干的都是正经事儿,我这点小事儿,哪好耽搁你,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就在这儿等上了。我琢磨着,你也该回来了。” 乔叔歉意地说。我差一点脱口而出,哪有什么正经事,我是泡妹妹去了。 我热情地问他有什么事,乔叔吞吞吐吐地说了登门找我的缘由。 原来,乔叔从原部队回到地方,在一家国营农机厂当了维修工。前年这家农机厂实行改制,被一个个体老板买断,他便下了岗。后来恰逢市里大搞招商引资,一个意大利人投资在玉佛山脚下建设一座大型制药企业,招聘精通机械维护的员工。乔叔因其高超而熟练的维修技术被录用,并被委派为车间负责设备检修的副主任。当时企业正在筹建中,乔叔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倍加珍惜,整天没日没夜地在工地上滚,还为投产后的设备运转与维护保养提出许多建议。后来上头说,这家定名为“欧亚药业”的工厂是中外合资,辽安市为了控股,必须达到投资总额的百分之五十一以上,而政府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需要政府与员工同舟共济风险共担。乔叔和那些应聘而来的工人二话没说,倾其所有购买了这家药企的股份。不料今年年初,即将建成的企业发生变故,不知什么原因,意大利人撕毁了合约,欧亚药业变成了国有独资企业。资金链的断裂令计划中的投产被无限期地推迟,筹建期间的工资没能按时领到不说,后来新上任的厂长居然说,员工的股份已经变为风险投资,不能投产则无法产生效益,因而既没有分红和利息,也不能如数返还。数百名药企股东稀里糊涂地被“套”牢了,一时群情大哗,由一开始的找厂方交涉到后来逐级上访,事情越闹越大。今天乔叔夤夜来访,就是因为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已经调到省里的原市委书记古明帆是我的老师,他们打算到省里讨个说法,想借我的门路找古明帆疏通一下关系,希望能得到省里有关领导接待。 乔叔说得很恳切,还一再说,是俺那老娘让他来找我的。 我当然不能轻易答应他去找老师帮忙,尽管他打着老娘的旗号。老娘那个人,就看不得平民百姓受委屈,可是她不知道,现在这一类的冤枉官司多着呢,他儿子哪有那份本事去当包青天呢? 说到包青天,我想起半年前送老师到省里上任时的情景。 新年伊始,古明帆奉调进省,担任省委常委、组织部长。这是一步重要的提升,在省内地市级干部中极为少见。而之所以能走到这一步,当然是与他在市委书记任上的政绩分不开的。在辽安市这五六年,他在城市两个文明建设方面殚精竭虑,勇于开拓,业绩突出,受到上级的充分肯定和市民的普遍赞誉,留下了良好的口碑。头天晚上,他打电话告诉我要离开了,第二天一早我便赶去市委大厦为他送行。在他的办公室里,市委两个副书记仉笑非和林之侠正与他亲切话别。一行人下楼来准备乘车到市委礼堂,那里还有一个简单的欢送会。不料没出大院,便见几百人聚集在门前,打着横幅在上访,而一条横幅上的字便称古书记为“古青天”,要求他为百姓做主,讨回血汗钱。那伙人便是欧亚药业的职工,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这位“青天大老爷”身上。 记得古明帆叹口气,回头对身边两个副手说: “还有这么多事情没办完,古某心里有愧啊!” 林之侠与仉笑非的表情很不一样,当时我就注意到这一点。林之侠说,这类上访,哪个地方也免不了,古书记不必为此而内疚,主要是我们当部下的工作没做好,善后工作我们会抓紧去做。 古明帆点头,吩咐林之侠找机会与这些上访者面对面地接触接触,把底情了解清楚,尽快加以解决。 仉笑非笑着接上话头,说:“古书记放心吧,欧亚药业当时是我负责的招商项目,出了问题,责任当然得由我来承担,就别给之侠同志添麻烦了。一会儿散会,我亲自与他们对对话,问题不大,群众还是通情达理的,我有这个把握。” “这就好,这就好。”古明帆频频点头。 然而“青天大老爷”走了半年了,两位副书记所说的“善后”也没有着落。我问乔叔仉书记找他们对话没有?乔叔是上访事件的发起者之一,他愤愤地骂道:“对什么话?见面没说上两句,那个大书记便一板脸,教训我们一通,好像我们这些人都是些不务正业胡搅蛮缠的地痞流氓似的。还有那个公安局的狗屁张局长,一脸阶级斗争表情,恨不得一下子把咱们都抓进局子里。这伙当官的,根本不拿咱老百姓当人看哪!” 我摇头,如果说仉笑非其他方面的不是,我不敢辩解,但他是个很随和的领导干部,我不止一次看他到基层访贫问苦,那份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样子,令我这样轻易不喜欢作秀的人都为之感动,他绝不是那种高高在上、动辄训人的官僚。 “本来是我们掏自己的腰包帮政府建厂,讲好了利益共享,可现在政府翻脸不认账,不但一点利益没有,连咱的老本都搭进去了,哪有这个道理?”乔叔说着,声音又高了,“都是些平头百姓,攒这么点棺材本容易吗?仉书记说什么利益均沾,风险也要共担,投资失败,建厂受挫,政府和百姓要在一条船上,一同分担损失!咱小小老百姓,哪来这么高的觉悟,拿自己的钱替政府决策失误埋单?再说了,有好处时,当官的捞得连裤裆里都是票子,现在亏本了,却让老百姓扛着,婊子他们玩了,顶缸的却是和尚,谁能接受得了啊?!” 我被他的粗话逗笑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仉大书记这番说教显然难以服众,如果是我,可能也会反感。看看时间不早了,我答应替他们这些投资人在仉笑非面前说说话,但力劝他不要上省里去,因为这些事即使找到省里,最后也还得地方解决,何况古书记虽然到省里做官了,管的却不是这一类经济纠纷问题。乔叔听得半信半疑,但想想我的话似乎也在理儿,最后还是千恩万谢地告辞而去。 第04节 4 这四格格是在与年柏留一起赴饭局时他带去的,对外介绍说是他的外甥女,天知道是不是冒牌货,不过好像与我特有缘,那天在酒桌上,她几乎一直与我套近乎,而且酒量特好,头一杯就一口“闷”下去,那可是足足二两的剑南春!当时就把我吓得直打嗝。 送走乔叔,已是半夜时分,可我却毫无睡意,打开电脑,一串小企鹅“叽叽”响着闪个不停,我逐个看了看留言,大都是些插科打诨的主儿,便没加理睬,但是四格格也在上面,而且让我上网后给她回话。不过此刻我却顾不得什么格格了,转到博客上想写点东西。好多天没上来了,今天晚上特别有一种写东西的冲动。 真得感谢发明博客这位先哲,他使全世界在一夜间多出了数以千万计的文人作家,似乎只要认识几个字,哪怕驴唇不对马嘴,哪怕前言不搭后语,都可以在这里圆一圆自己的写作梦。随着网络技术的突飞猛进,博客也从精英人物的“典雅小筑”屈尊为草根阶层的大众秀场,上至大国总统如普京、布什、内贾德,下到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都有了自己的网络空间,甚至白天沿街乞讨的丐帮,晚上摇身一变也可以成为虚拟世界的王子。现在与人交流,如果被问及博客地址而回答“no”,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我的博客创办时间并不算早,记得很清楚,那是京剧花旦与我去街道办事处领了那本绿色的“赎身证”回来后,郁闷无处排解,便在新浪网注册了这个博客,当时起的名字叫“女人不是东西”,盖因心火难抑,借机发泄而已。不料第二天,新浪网管中心发函称这个名字有辱斯文,且涉嫌污辱女性,加之一夜过去,对离婚一事已看得很淡,便老老实实地遵从网管教诲,改了现在这个名字——“秋已暮,夜未央,天欲寒。”九个字仿如谜面,扣了我的名字。一年多时间,我的博客点击率直线上升,现在已经突破五百万大关,在辽安市的“博友”里算是佼佼者了。这不,前天网管还主动来联系,称要在我的博客上刊发首页广告,答应给一定报酬,这等送上门的好事,我当然不会拒绝的。 今晚想写什么呢?脑子里头绪万千,一时却难以下笔。司小吟的形象一再在眼前浮现,说心里话,我就是想写写她。可是,只是见了一面,交谈不过数语,又有什么可写的呢?似乎以往的灵气这一刻都沉入了梦乡,那些连珠妙语一句也想不起来。这种情形在我以往的写作经历中是很少有的,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忽然,一个网络歌手唱过的歌涌上我的脑海,那是新浪网上的博友“海凝依依”创作的《亲爱的我在梦中等着你》: 辗转反侧的夜里, 思念像花瓣雨将我侵袭。 等你亲切的话语, 浅浅一笑的甜蜜, 难以入梦的孤寂, 想你一遍遍重复回忆。 很想对你说在乎你, 那刻骨铭心的爱意。 亲爱的在梦中我等着你, 等着你翩翩飞到花丛里。 真正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一辈子相拥相依。 亲爱的在梦中我等着你, 等着你为我弹奏心的乐曲。 真正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一辈子醉在梦里, 永远不醒…… 我突然意识到,眼下纵有千言万语,也不如这首歌更能令我陶醉,权且用它来代表我的情愫吧!虽然有些单相思。至于算不算偷窃,顾不得了。 我把这首歌的视频贴在了自己的博客上,想想意犹未尽,又加了两句: 一个如梦如诗的夜晚。 一个如仙如幻的阿佤女孩儿。 稍稍有些遗憾的是,今晚没能留下司小吟的倩影,不然这篇博文肯定会引来新一轮点击狂潮。 做完这些,我这才想起还没给四格格回复呢,点开qq一看,那傻丫头还在上面,不知与谁聊得正欢。 我送上一个笑脸。 很快她就回了,肉麻得很:“帅哥,跑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不露面!” “帅哥”我可不敢当,自己的尊容虽说算不上惨不忍睹,用少男少女们的话说,长得多少也有点含蓄,不过现在只要不缺鼻子不少眼的都可以冠以“帅哥”“美女”的名号,连丑星都大行其道了,所以我对自己的形象也就多了几分自信。 “怎么了?格格想下嫁,急着招驸马呀?本人一米七六,硕士毕业,出有车入有居,美元英镑卢布里拉铺满床,典型的钻石王老五,虽说是二手货,还是很有竞争力的吧?” “啊呸!别土老冒了,现在谁还玩什么美元英镑呀,本姑娘手里清一色欧元,一比十五的euro。” 与这位辣格格拌嘴,我从来不曾占过上风。我自惭形秽,忙改口问她找我有什么事。她说几个女伴要上大辽河漂流,想用我的车。 “没问题呀,别说用车,就是用人,哥哥我也是义不容辞的。”我发了一个坏笑的符号。 “别想好事儿。当然要用你这个劳动力了。”她装作没听出我话里的“荤”味儿,“现成的司机兼保镖兼长工,还不收费,哪个傻瓜会不用?不过你也别委屈,我那几个姐妹个个美若天仙,养眼得很,和本姑娘不相上下,你至少可以一饱眼福啦!” “我的天!不和你比,我还抱点希望;拿你做标尺,那只能是芙蓉姐姐一类的吧?要是比你还丑,那还让哥哥我活不活了?” “你要死哦?”四格格送来一个榔头敲脑袋的符号,表示自己的愤怒,旋又笑靥一绽,说:“定下来了,周六上午七点走,你来接我,吃的用的我带着。” “哪用妹妹你破费哟,权当哥哥花个买春钱罢了。——你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找我呀?” 她不怀好意地回道:“知道你成天泡在花柳丛里,不想坏了你的好事呗。我这个人很大公无私的,一向替别人着想。” 接着说了实话:“今天你再不回复,我就要给你打电话了。” 下线后躺在床上,想想跟这妞儿出去散散心也不是件坏事,只是至今还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心里有些不爽。这四格格是在与年柏留一起赴饭局时他带去的,对外介绍说是他的外甥女。天知道是不是冒牌货,不过好像与我特有缘,那天在酒桌上,她几乎一直与我套近乎,而且酒量特好,头一杯就一口“闷”下去,那可是足足二两的剑南春!当时就把我吓得直打嗝。她告诉我,自己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看电影看剧,中学时也学过写诗,但一首也没发表,后来就死心了,不过至今都对文人由衷崇拜。问她名字,她说就叫我格格吧,俺家早些年本来也是大户,舅舅这年姓就是从满族老姓化来的,如果不是大清朝垮台早,本格格可是名正言顺的公主哩。这么似真似假的一番话,的确唬得我肃然起敬。 后来她给我发过几次短信,我也礼貌性地回复。起初发的都是一些问候祝福或无伤大雅的搞笑段子,渐渐地便偶尔发一条带点粉红色的,我却不敢如法炮制,主要是怕五哥知道了骂我,更是因为不清楚她的底数,倘若人家已经名花有主,胡乱回复那种段子,一旦被名花的主人得悉,不是自找无趣吗! 平心而论,四格格的秀美可人却是真的,年柏留把她带在身边也给自己添分不少。与这样的女孩子出去潇洒一回,即使全部开销都包在身上,也是物有所值。 第05节 5 这是个雍容华贵的女人,长得很标致,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必也是姿色过人,待人接物热情得很,一点都不像她的名字那样令人感到寒意。后来我才知道,她与仉笑非、张也都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算是校友,只是不同届,他们之间还有过一些曲折的经历。 在我心目中,仉笑非与一般当官的不太一样,他很儒雅,有着广博的知识面,对摄影的研究甚至达到痴迷的程度。当然他这市摄影家协会名誉主席身份不是浪得虚名,《仙人峰初雪》这幅摄影作品便是他十年前拍摄的,曾经参加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摄影名作巡回展”并获得金奖,到目前为止,拍摄仙人山风光的片子还没有人超过他。虽然在官场上混,仉笑非却很少官僚气,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没有什么架子。交往长了,都认为这是个性情中人,很讲义气,比如每当我称他“仉书记”时,他总是曲起指头敲我一个栗子:“叫我大哥呵,臭小子!”我有个感觉,在我们七兄弟中,他似乎对我更关爱一些。 与仉笑非第一次见面是在我的老师古明帆办公室里。那天,老师的秘书开车把我接到市委大厦里,一进门,见老师与一个风度、气质都极佳的中年人正对面坐着研究工作。我悄悄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听着他们谈的似乎是某件案子的执行问题,暗自猜测这位很有官相的客人应该是法院的什么角色。不大工夫,他们谈完了,老师转过身来上下打量我一眼,用责怪的口吻说: “瞧瞧你,到这种场合来,也不注意形象,连扣子都系错了!” 我平时就不太用心打扮自己,今天更是出来匆忙,所以随便找了件衣服披在身上,见老师批评,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把扣子系好。 老师笑着给中年人介绍说:“这是我在中学时教过的学生,秋未寒,现在算是个自由写作人,文化圈子里的个体户!” “啊,知道知道知道!——我市的大作家,写剧本的。”中年人过来与我握手,语气极热情,“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了,没想到这么年轻!” “这位是仉书记,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老师又给我介绍道。 仉笑非走后,老师详细了解了我的婚事问题,那时我正在与那位花旦闹离婚,不知怎么就传到老师的耳朵里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定性,这婚姻大事哪能像小孩子过家家,说好就好,说散就散?”老师用一种过来人的眼光责备我,“郎才女貌,多么美满的一对啊!你以后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老婆?传出去,我这媒人也没面子啊!” 我没有辩解,不过也不太赞同他的观点,赵子龙说得好,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只是对这位媒人,倒难免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那天临离开时,我问老师,外间传说他要高升到省里,是否确有其事,老师的脸登时板了起来:“不该问的事,不要乱打听!” 慢慢熟悉之后,仉笑非与我的走动多了起来,不过大多时候都是他主动来约我。也许是从小在胶东半岛那个闭塞落后的小渔村长大的缘故,我这个人见不得大世面,怯于交际,又有着自命清高的臭毛病,耻于攀龙附凤,一到官样场合就木讷得很,唯独在漂亮女孩子面前显得灵气十足,伶牙俐齿的一副“贫”相,似乎天生就适合在脂粉堆里混,以至于连仉笑非有一天也开玩笑地说:“老七呀,老天爷真是让你投错了胎,这倒好了,活脱脱你就有韦小宝的福分嘛!” 我打趣道:“大哥过奖了。我倒是想上泰国去做个手术变成人妖,只是这副皮囊太对不起观众了!” 我很少主动与仉笑非联系,他却并不挑这个礼,相反,在各种场合都挺关照我的。记得去年文联召开换届大会,他作为市委领导是与会嘉宾,会后,特意来到我在文联大楼里租的文化工作室看望我,弄得市剧协主席大吃一惊,从此往后再见了我,远远地就递上笑脸,一副和蔼可亲、关怀备至的模样,这家伙一定在琢磨,没想到这傻小子有这么硬的后台哩!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感到很好笑,心里说,如果这位主席阁下知道市委书记大人曾是我的老师,还不得天天上门来给我端茶倒水? 知道我单身一人过着“宅男”的日子,仉笑非把我找到他家里吃过几次饭,由此我认识了他的夫人冷月秋。这是个雍容华贵的女人,长得很标致,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必也是姿色过人,待人接物热情得很,一点都不像她的名字那样令人感到寒意。后来我才知道,她与仉笑非、张也都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算是校友,只是不同届,他们之间还有过一些曲折的经历。 还有半年时间辽安市要召开新一届党代会。自打年初时我那老师古明帆书记高升到省城任职后,市委书记的交椅便一直空闲着,最近一段时间,外间传闻很多,都说新一任市委书记将在本市几位大员中产生。除市长周法外,林之侠和仉笑非是两个很有竞争力的人选,林之侠是外来干部,现任市委常务副书记,主持市委日常工作;仉笑非虽然排名在林之侠后面,但本身的资历和能力却也不逊于他,而且在辽安市工作了二十多年,人脉很足,所以舆论认为这几个人有得一拼,而真正刀枪相见的时节便是在换届的党代会上。这些事我并不上心,也懒得打听,不过从感情上说,我还是希望仉笑非能顶上老师留下的空缺的,闲聊时,我也向仉笑非打听过这方面的事,他大度地挥挥手,说: “这种事,不是个人主观愿望能决定的,你大哥是党的人,党叫干就干,党不叫干,就等着回家抱孙子去。不过,老弟你若有需要大哥我出力的,党的事不办,大哥也要给你办!” 那一刻,我真是从心里感到温馨。 仉笑非又开玩笑道:“没听人说过吗?如果党叫你干,人民就幸福了;如果党不叫你干,家庭就幸福了;如果家庭也不叫你干,你本人就幸福了!哈哈,有道理吧?” “官场上的事,其实都是由上头决定的。”顿了顿,仉笑非像是自言自语,“可惜古书记离得太远,不然他倒是能说上话的。” 在这方面我实在是弱智得很,竟然没听明白仉笑非的弦外之音,想必他对我这种迟钝也会有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慨叹。 林之侠与仉笑非将在辽安市未来的政治搏弈中正面对垒,全市各级干部都看得很清楚,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可是风暴中心的两个人却表现得安静如常,并且彼此之间相处得很像叩头换帖兄弟一般,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不论是在什么样的公开场合,两位副书记都表现得很得体,彼此之间的尊重与推崇,那种精湛表演,令外人叹服不已。 但是仉笑非凭空领来了这样一位美若天仙的“干女儿”,却煞是突然。我的心里像猫儿抓了一样阵阵发痒,却又不便冒冒失失地细问她的来历。仉笑非公务上的事我不感兴趣,可这位美眉则令我魂牵梦萦,难以忘怀。 第06节 6 杨依依征询我喝什么酒,我说想喝干红,张也挥手道:“那是娘们才喝的东西,咱们不喝那玩艺儿,来一瓶五粱液!” 我开玩笑道:“今天席上有女士,你还是绅士一点,喝红酒吧!” 不料杨依依主动说:“难得张哥有兴致,那小妹就陪秋老师和张哥喝点白酒。” 在网上与一群或真或假的“美女”泡了一下午,看看天色将晚,我起身草草洗漱一把,想到老爹老娘那里“蹭”一顿饭。一晃十多天没去看看两位老人家了。老爹半身不遂多年,自打姐姐远嫁外地,老娘就特盼着她这个给她“光宗耀祖”的儿子能经常去和老两口说说话。说起来不好意思,俺真算不上是个孝顺儿子,平均下来,一个月也不过上门两三次,还大多是没地方混饭吃的时候才想起来过去一趟。不过爹娘永远不曾为此而生气,老娘反倒总是和别人解释,说她这宝贝儿子多么忙,整天报上有名,电视有影,干的是大事,一见我去了,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好东西拿出来做给我吃,看着我多吃几口,她高兴得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比自己吃了还高兴。每当这时候我都暗中有愧,她这声名在外的儿子干的“大事”,其实就是忙于成天跑这个饭局那个饭局,饭桌上下和这个靓女那个美妇打情骂俏,大好时光都消费在大大小小的酒店里了,却吝啬于回家陪陪老爹老娘。 刚要下楼,手机响了,是张也。 “老七,我估摸着你在家。出来吧,在一起坐一坐。” 我告诉他,想去老娘那里。 “改日再去吧,哪天我也得去看看两位老人家。”张也虽然看上去是个粗人,说的话却让人听了暖呼呼的,“今天是你的学生要请你,不好推辞哦!” “学生?”我稍一怔,但马上反应过来。那天在汇贤楼,张也悄声说过,有个喜爱写作的“文学青年”想拜我为师。当时我以为他是说着玩的,没想到这家伙还真干起保媒拉纤的勾当来了。 看这架势,老娘家肯定是去不了啦。我坐上张也那辆顶着警灯的中华车,一路急驰,来到市中心的酒吧一条街。 在“九神飘逸”粤餐吧门前,张也把车停下,叫我先下车,他要给车找个僻静一点的地方。上头有规定,穿警服,开警车,不许出入娱乐场所,所以他今天换了一身便装。 “二楼关雎厅,你先上去吧!”说着,他把车拐到楼后。 门厅小姐把我引到二楼,躬身示意我进屋。一推门,迎面站起一位女士,我顿悟,张也说的“文学青年”原来还是位李清照。 “您是秋老师吧?我叫杨依依,您请坐吧!” 她微笑着伸出纤纤玉手,声音莺啼鹂啭般好听。我还未及客套,张也进来了,给我俩做了介绍,三个人呈丁字形坐下来。 杨依依按铃唤来侍者,开始布菜,看来今天的东家是她了。我这才留意打量了她一眼。这是个气质优雅的女人,齐肩短发稍稍烫了一圈碎花卷,略显圆润的面庞如盈月一般,却又不使人感觉丰腴,肌肤极好,经过修饰的双睫下,两颊细嫩如脂,眼睛是那种很耐看的丹凤眼,眼角细长,顾盼有神,一颦一笑间暗含风情。我猜测她的年龄应该与我差不多,看上去三十来岁,但声音听着却像一个毕业未久的女学生。从来没听张也提起过她,真不知道我这二哥手头还有这般上品绝色。 六道菜,数量不算多,但都是空运来的南国海鲜,很够档次。杨依依征询我喝什么酒,我说想喝干红,张也挥手道:“那是娘们才喝的东西,咱们不喝那玩艺儿,来一瓶五粮液!” 我开玩笑道:“今天席上有女士,你还是绅士一点,喝红酒吧!” 不料杨依依主动说:“难得张哥有兴致,那小妹就陪秋老师和张哥喝点白酒。” 我暗中一惊。这些年来从酒精中“泡”出来的经验告诉我,女人要么不喝,一旦喝起来,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应付得了的,何况这位还是主动要求喝白酒,更不敢小觑了。 果然,杨依依很老到地依次把三人的酒杯斟满,一瓶酒,三两装的高脚杯正好分光。她先举杯面向我,话也很有品位: “一直仰慕秋老师的为人和作品,今天小女有幸,借张哥的光得识心中的偶像,激动得很,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先敬您一杯,莫嫌小女浅薄……” “别别别!”我急忙打断她,让她先把杯子放下,“你的张哥是我的二哥,二哥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也可以叫我一声哥,但千万别叫我老师——我最忌讳的就是给别人当老师,而且我也不是当老师的材料。来,初次相识,缘分在酒里,咱们仨一起喝这第一口。” 张也大笑道:“也好,也好,未寒的话说得实在。” 杨依依也笑了:“在我心目中,秋老师就是我的老师,我可不敢与老师称兄道妹的。张大哥,不是说好了吗,今天这顿饭就是我的拜师宴。” “那是那是,”张也扭头对我说,“老七,其实你不知道,依依才是真正的老师呢,她在师范学院教书。” “哦,杨老师!”我调侃道,“以后少不了要请教杨老师的。” 杨依依的脸上泛起两片红云,愈加显得妩媚。 边喝边聊,我一点点知道了杨依依的经历。她在大学学的是东方文学专业,毕业之初到辽安晚报当了一段记者,但却不喜欢这个行当,一年前调进师范学院,在中文系讲授古典文学。张也的儿子在师范学院读书,恰好又是杨依依这个专业课的学科代表,一来二去,张也便与她熟悉了。我暗自掐算,按她毕业的年头,她至少应该比我大一两岁。 话题转到文学创作,杨依依说她很喜欢写诗,特别是写仿古诗。我忽地想起曾在报上看过几首解读古代诗词名作的诗,作者署的名叫“江边柳”,一问,果然是她。 我笑了,给她背诵了其中的一首: 失足的月光幻化成从虚空飘落的一场风花雪月, 宇宙的独自留白在大地上若有若无地悄然铺呈。 深邃夜空中悬挂的寂寞使人从深思到仰望, 俯首倾听故乡的岁月长歌在空气中平静滑过流淌。 “这是李白的《静夜思》吧?”我侧过脸去问。杨依依眼中溢出一阵惊喜: “真不愧是大作家!我在课堂上让那么多人分析,都没有人能猜中!” “很明显嘛!”我呷口酒,“如果你不说是仿古诗什么的,我也想不到是对古人的解读。这其实是把李白诗翻译成了现代汉语。” 我朗诵道: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不过严格说来,这不能算是你的创作。”我不客气地说。 杨依依的脸又有了一丝绯红,“我知道在您这样的大作家眼中,这不是走正道,只是小儿科而已。但我却能在这种解读中领略与古人的心心相通,而且也有助于课堂上的讲授。事实证明,学生们还是认可这样的‘古诗今译’的。” “不错,这只能算是古诗今译,而且这样的翻译前人早就做过了。”看她有些难为情,我适时地把话拉了回来,用玩笑的口气说:“不过你的文字里很有灵气,理解得也很准确,想必李太白地下有知,也会感谢你这个知音的。” 边喝边聊,不知不觉到了九点多钟。散席前,杨依依拿出几首新写的诗,让我“指教”。虽然我推托说自己是搞剧本的,对诗不明白,架不住张也一个劲地在一旁敲边鼓,只好接过来,说找个懂诗的行家帮她看一看。 三个人上车后,张也先送杨依依回住处,她住在师范学院的教工宿舍。从师范学院出来,略有醺意的张也带着几分夸耀问我: “老七,这小娘们不赖吧?” “怎么,二哥想打她的主意?是不是已经得手了?”我坏笑着问。 张也说:“人家有老公,听说是驻西藏的军官。” “哦,原来是军用品呀!”我的话有些“痞”味。 张也叹气道:“两口子长年不在一起,感情早就淡漠了。她现在很后悔结了婚,总说,如果不是为了要个孩子,真想早些离了算了。想要孩子想得发疯,可又三四年不去探亲。——你说现在的女人,真是让人难以琢磨。” 扭头看我一眼,他突然笑嘻嘻地冒出一句:“我看你们俩倒是郎才女貌挺般配的,不然你帮帮她的忙吧?” 正好车到我的家门前了,我捶了他一拳,回敬道:“这蓝田种玉的事,还是二哥一包到底算了,我可不敢代劳!” 第07节 7 四格格举起划桨捅了我一下,低声笑问:“怎么,哥哥动心了?看上哪个啦,我给你递个话儿。” 我收回眼光,回敬道:“胡说,身边有现成的,我哪能那样好高骛远,让你伤心呀?” 她啐道:“照你这么说,她们比我高比我远喽?” 我嬉皮笑脸地说:“秋某没有别的优点,责任心还是有的,你既然主动投怀送抱,再不济我也得给个面子吧?” 周六一大早我就起床了。为了这次远足,昨天下午特意去4s店把这台“萨拉?毕加索”彻底做了一次体检,加足了油,又去超市备齐了一应吃的用的。虽然四格格表示不需我破费,但和美女相伴出行,总要表现得大方一点才是,前人的经验告诉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为女人花销,往往有出乎意料的回报。不是有人说过嘛,男人挣钱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给女人花!锱铢计较,有时省下了几文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美女满脸鄙夷地离你而去,那种丢脸的事可不能干。 到了约定的地方,远远看见三个娉娉婷婷的女孩子站在金银花丛前。车子一停,四格格笑着拉开车门,这是我第二次与她照面,依然是那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架势,上来就夸了我一句: “哥哥真是个好男人,说话算话,一分钟都不差!” 我看到她们身边放着一个挺大的军绿色迷彩包,知道里面是行军床、简易帐篷一类的野游用具,便下车来打开后备箱。四格格看到装了半车吃的喝的,吐吐舌头,对两个同伴说:“我就说咱们什么也不用带,帅哥肯定会替咱想着的,瞧,好丽友派,德芙巧克力,优力欧冷饮,亲亲果冻,全是本姑娘喜欢的!哥们,上车吧!” 她下命令般对两个伙伴吩咐。 两个姑娘坐在后座,四格格不待我让,主动坐到副驾驶位置。车子低吼一声,奔上去往毓岚县的高级公路。 四格格倒是没说假话,与她一道来的这两个妹妹的确够得上美女级的,甲妹妹个头略高,苗条纤秀,长发披肩,柳眉淡扫,温婉少言,有一种古典美;乙妹妹稍胖一点,肌肤白嫩,头发烫得七长八短的不知叫什么名堂,戴了一副无框眼镜,一双弯月样的眼睛总是笑盈盈的,看上去挺活泼。倒是四格格与她俩比起来,虽说也很中看,却没能显出更胜一筹。今天她的装束显然是为了野外踏青而挑选的,靛青色葛竹布上衣又窄又短,露出小巧的肚脐,喇叭型裤脚的牛仔长筒裤紧紧裹在圆润的双腿上,大概为了弥补个子稍矮的缺陷,脚上套了一双足跟厚达三寸的松糕鞋。这丫头长得很瓷实,珠圆玉润的,说心里话,正是我喜欢的那种丰腴型美女。 四格格是中国政法大学的大三学生,我估摸这两位北京口音的妹妹应该是她的同学,一问,果然不错。 大辽河是东北地区的主要水系之一,蜿蜒近千里,辽安市之得名,便是因为它,取的是“天辽地安”“辽河安宁”之意。从辽安市流出来后,河道经毓岚县南下注入渤海湾,出了毓岚县城,有大约二十多公里平缓河段,这两年被开发为原生态旅游的景区,以河上漂流为主。前年夏天,仉笑非接待一个意大利投资家,让我陪客人来这里玩过一次,那意大利人五十来岁,娶的夫人是辽安人,演员出身。当时那位叫吕闽的漂亮少妇与我同乘一只橡皮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漂流景区起点在一处河坡地,这里有个奇怪的名字,叫“耷拉腰”,天知道是谁给起的。正值盛夏,来漂流的人很多。驻好车,我去买票,然后领着她们走到更衣区,在那里必须换上短衣短裤,套上救生衣。路边是一溜出售水上游戏用具的小摊床,不少人在买水枪水炮,我问她们敢不敢用,北京客人摇头,四格格却不客气,选了一支大号的双管枪,我又买了几只水炸弹塞给两个妹妹,那是用半透明的牛脬装水后缝成的,摔到人身上炸开后可以水花四溅。 下水处排成长龙,两人一只橡皮筏,我和四格格同乘一筏,甲乙两妹妹在另一个筏子上。一开始还首尾衔接,不消片刻,湍急的水流很快就把筏子冲散开来。北京妞儿大概是头一次玩这种惊险刺激的水上娱乐项目,不一会儿就放下矜持,开心地大呼小叫起来。我担心她们操控不好翻落水中,便一直盯着她们看。 四格格举起划桨捅了我一下,低声笑问:“怎么,哥哥动心了?看上哪个啦,我给你递个话儿。” 我收回眼光,回敬道:“胡说,身边有现成的,我哪能那样好高骛远,让你伤心呀?” 她啐道:“照你这么说,她们比我高比我远喽?” 我嬉皮笑脸地说:“秋某没有别的优点,责任心还是有的,你既然主动投怀送抱,再不济我也得给个面子吧?” 四格格佯怒地划起一道水线击向我,我急忙一仄身子,橡皮筏左右摇晃起来,吓得她连声惊叫。 转过碎石滩,河面变得宽阔了,水势也不像刚才那样急,几十面橘红色的筏子像一朵朵芙蓉花漂在水上,煞是好看。由此往前八百多米都是这样的水面,我放下船桨,任橡皮筏随波逐流,取出用塑料袋裹着的相机,对着不远处两个北京妹妹揿了两下。 四格格冲我撇撇嘴。 我不再和她斗嘴,问起她的现状。原来,因为要写毕业论文,这半年来她一直在辽安市检察院实习。当然这是借了她舅舅的光,年柏留是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兼着反贪局局长,安排外甥女在自己手下实习,谁敢说不行?尽管从检察制度和监察纪律来说是不允许的,但制度和纪律也要由年副检察长来贯彻,当然也就不成其问题了。 “五哥,哦,就是年柏留……是你亲舅舅?”虽然感觉不妥,但窥探别人隐私的好奇心还是令我问道。 她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个舅舅,大概是从我妈妈那里论的吧?妈妈在反贪局工作。不过舅舅跟我们老家是一个村的,都是正黄旗,至少有点血缘关系。” “哦。”我转了话题,问她实习有没有收获。 “有哇,”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忧郁,“在学校时,认为法律是至高无上的,对它有一种神圣感,一想到毕业后将成为法律的卫士,真是热血沸腾,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崇高。可是这半年下来,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老师讲的和现实之间差距太大了。在有权人手里,法律就像一块面团,想把它弄成什么型就能弄成什么型,而没权没势的人,法律根本就不会替他们说话!说真的,我现在好后悔学了这个专业。” 看她那副杞人忧天的模样,我有些好笑:“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不管怎么说,法律都是刚性的,既然成了法律,就不是什么人都能操弄得了的。”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是从世界上第一部成文法《汉谟拉比法典》里就提出过的立法思想和执法原则,可是今天在我们国家,不,至少在辽安市法律界却可以随时走样儿。比如我舅舅,经常和纪委的人在一起研究案子,而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妈的,先把某某人‘规’了再说!——就是‘双规’。时间一长我就看出来了,做这种决定,全凭这些人一句话,而且给谁双规不给谁双规,并没有统一标准。有点背景的,犯的事儿再大也‘规’不了,没钱没势的,抓住点把柄就能‘规’你十天半个月的。太黑了!” 不知她是说法律太黑还是她舅舅太黑。 我忽然心头一阵沉重。四格格虽然有些卓尔不群,甚至玩世不恭,说到底,毕竟还是个孩子。在她的眼里,这个世界应该是鲜花烂漫,四季如春的,不能有一丁点的污浊和阴暗,她从书本上所理解的法律应当是正义的化身,是除暴安良、斩灭世间一切不平的利器。她带着美好的憧憬走进现实,可是现实却给了她这样一个与她的理想截然不同的答案,理论与实践之间巨大的反差令她困惑是必然的。问题是,倘若一个很可能毕生以法律为职业的人初出茅庐就对法律有这样的认识,就面对这样一个执法环境,那对这个国家和人民来说可就太不幸了。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事。 第08节 8 下水前,四格格换了一件细条纹丝绣半袖小衫,河水一泡,薄薄的小衫和带一圈蕾丝边的短裤紧紧裹在她丰满的身躯上,周身上下曲线毕现。我一低头,正看见领口低开,大半个rx房像两只活泼泼的小白兔,似乎一触就能跳出来。 两个北京妹妹的橡皮筏子在前头画龙,看得出她们操桨的动作很生硬,我用力划了两下桨,渐渐追上她们。四格格俯身把水枪汲满水,冷不防照她们射去,甲妹妹惊叫一声,连忙躲避;乙妹妹却不示弱,操起一枚水炸弹向我们投掷过来。那叫一个准,一下子击中四格格的肩头,啪的一声,水弹炸开,她的上衣顿时湿了一大片。 “鬼丫头,还敢还手,真反了你!”四格格咬牙切齿地对乙妹妹打了个连发,一道道水线急骤地射在对方脸上、头上。甲妹妹吓得半弯下腰,躲在同伴身后,乙妹妹看起来也是个和四格格不相上下的“辣”货,居然毫无惧色,嘴里连声“我靠”,一枚接一枚地用水弹反击,连我也遭受池鱼之殃,弄得浑身透透湿。我不住声地喊她住手,她却不听劝,一直到把手头的炸弹用光了,才大喊大叫着划桨逃去。四格格杀得性起,又把水枪灌满,指挥着我加速追击。不大工夫,我们的筏子离对方越来越近,四格格索性站起身来,一边叫骂一边恶狠狠地朝着乙妹妹发射。正驾着摩托艇在河中巡视的景区救生员见状急忙用高音喇叭厉声制止,四格格一慌,双脚踏上筏子边沿,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橡皮筏剧烈一晃,一下子把她闪落水中。 河上众人发出一阵惊呼声,两个北京妹妹吓得几乎哭出来。我却没慌,知道这里河面较宽,水深不过一米多,不会出什么差池,所以并没急着下水,而是稳住筏子,慢悠悠地站起身,还做了个蛮漂亮的pose,这才一头扎下去,奔三米开外的四格格游去。 在船上英姿飒爽的四格格显然不会水,短短几分钟工夫便被灌得直翻眼白。我抓住她的救生衣,她像捞到救命稻草一样一下子把我紧紧抱住,两臂勒得我险些透不过气来。 这家伙还真不轻。一抱上手,我就暗忖,连托带举把她弄到筏子上,自己也翻身跳上来。这时救生艇“突突”开过来,我向救生员们抱拳道谢,然后调正橡皮筏,独自朝终点方向划去。 太阳慢慢西斜,河面上的风有点凉了。这里离终点还有半里地左右,河道渐渐变窄,一只只橡皮筏子并成一路,鱼贯而行。两个妹妹的筏子走在前面已经看不见了。四格格缓过气来,第一句话居然是: “我的枪……” 我笑了:“小命都差点喂鱼,还枪呢,早掉进河里啦!” 她蜷成一团,低声说:“冷……” 橡皮筏上别无余物,我的衣裳也已经湿透了,正在无计可施,她又呻吟道:“抱抱我……” 这丫头,不是难为人吗?可是看她那副小模样儿,不由人不生出怜香惜玉之情。左右看看,我把筏子划向河边的芦苇丛,停住桨,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来。她用一只手拢住我的脖子,静静地躺在我怀里。 下水前,四格格换了一件细条纹丝绣半袖小衫,河水一泡,薄薄的小衫和带一圈蕾丝边的短裤紧紧裹在她丰满的身躯上,周身上下曲线毕现。我一低头,正看见领口低开,大半个rx房像两只活泼泼的小白兔,似乎一触就能跳出来。这丫头连胸罩都不戴,真是够个性的。我的身体立刻有了反应,喉头一阵痉挛,刚出水时还在打冷战,这一刻却感觉到身上发热。 四格格双眼紧闭,似乎在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我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着她。平心而论,虽说算不上绝代佳人,这妞儿也足可以令男人心动的了,眼眉、鼻翼、耳廓、嘴唇单独看起来都说不上好看,但搭配在一起却别具魅力,尤其是睫下几星散淡的雀班,看上去不但不讨人嫌,还给她添加了几分妩媚。抱着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看着河风拂苇叶,晚照衬落霞,我几乎忘记了今夕何夕。 看我们迟迟没到,甲乙两妹妹从终点逆流而行找了上来。四格格似乎也恢复过来,坐起身和我一道划着桨继续前行。 本来我计划晚上到毓岚县城过夜,但三个姑娘都不肯,非要野炊。换好衣服又吃了点东西,四格格又变得活蹦乱跳了。 “住宾馆还要你陪呀?我们要去露营,请你来就是要找个护花使者嘛!” 拗不过她们,我把车开到锁龙湖水库坝址旁的树林里,找了块地势较高而又平坦的空场,开始搭帐篷。这片树木是为涵养水土而栽植的,都是一岁口速生林,离着不远便是护林人的小屋,坡下还有水库的办公区,相对说来安全一些。 帐篷很快搭起来了,一共两个,并排列在那里。三个姑娘分工去捡枯枝,架炉灶,四格格像变戏法一样从迷彩包里拿出一只白条鸡,几块用锡纸包裹着的肉干,连油盐酱醋、刀叉筷子都备齐了。看得出来,她们有过野外生活的经历,干这种事很麻利。 我还是有些心里没底,悄悄地给毓岚县一个朋友打了电话。他是县文化局的副局长,原本说好晚上到县城后由他给安排吃住。现在不去了,总得告诉人家一声,而且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也能有人知道下落。他一听笑了,说你小子现在也玩起这种时髦的户外运动了,算了,既然不进城了,那我就过去吧。 夜幕降临,篝火点了起来。甲妹妹在一块折叠式砧板上切着肉和黄瓜,乙妹妹把白条鸡肚子里塞满孜然、精盐和调料油,用竹筷子穿起来架在火上烤,四格格还在火堆里埋进去几个白薯。闻着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我忽然又想起司小吟,在她的老家,大概至今还是用这种方法烧烤鸡鸭鹅的吧?我心虚地瞄了四格格一眼,她如果知道我此刻吃着碗里还在惦着锅里,肯定会当头给我一马勺的。 甲妹妹在篝火旁铺好塑料餐布,我取出昨天买好的凤爪、肉松、茶鸡蛋和各种小吃,又给她们每人拿了一听饮料。四格格问我想不想喝酒,我说为了保证美人们乘车安全,我根本没准备酒。 “看在你今天表现出色的分上,本姑娘赏你一口吧!闭眼!”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瓶精装“小糊涂仙”,警告我说:“最多只许喝二两,酒是糊涂仙,人可不能糊涂。——酒后不能乱性哟!” 乙妹妹叫道:“格格,说好了不给他酒喝,你还是给他带了,到底是心上人哟,还是比咱姐妹关系要铁。” “我撕烂你的嘴!”四格格叫着欲起身,甲妹妹忙劝止。四个人席地而坐,不待举杯,树林外面透进来一束车灯的光线,紧接着那位县城的朋友找了过来。我急忙给彼此做了介绍。 “你小子真是艳福不浅,瞧这几个妹妹,个个如花似玉的,还都是首都大地方的。”他调侃道,“你老哥哥这辈子可真是白活了,什么时候能享受一把这等浪漫的生活呀?” 边吃边聊,我打听县里几个熟人的情况,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是辽安市下来的,与我相识,其中县长还和我有点瓜葛。朋友说,梁书记听说你要来,原打算在县城宴请你呢。张县长上省里去了,不在家。 “上省里?怎么,要高升了?”我问。 他笑笑:“高升什么,弄不好连县长的交椅都坐不住。” 我问为什么,他说你没看网上爆炒呢,张县长在北京学习考察期间出了点事,省纪委都过问了,他找人活动关系去了。 我不便细问,便换了话题。朋友一再劝三个姑娘到城里过夜,她们坚拒。朋友无奈,临走时说,他与水库主任打了招呼,我们在这里露宿一夜,尽可放心,安全没有问题。 送走朋友,我们几个人彻底放松了,围着篝火连喝连唱,一直把会唱的歌都吼了个遍。一斤白酒,我和朋友各喝了不到三两,乙妹妹也抢着喝了一杯,足有一两多,剩下的都被四格格喝了,喝完了便强拉着我跳舞,趔趔斜斜直踩我的脚。看看夜深了,甲妹妹说早些睡吧,让秋哥哥休息好,明天还要开车哩。 我看着她们仨钻进帐篷里,起身四处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异常,便也倒下了。 篝火的残烬与不断眨眼的星星天上地下相对,乡下林间的夜静极了。 第09节 9 没想到这样一个貌似老实的人也会走上层路线,而且心思这样细密。我有些吃惊,也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办,以至于必须惊动这么重要一个人物。 两顶帐篷离得很近,我隐约能听到她们在里面嘁嘁喳喳地说笑着,不时传来一两声尖叫,好像在互相打闹。守着这几株芳姝仙葩却独卧空床,心里像有一百只蚂蚁在爬来爬去地睡不着,把身下的充气垫子调调平整,我平躺下,掏出手机想给四格格发个短信骚扰骚扰她,没等找到合适的,帐篷门一闪,她竟然钻了进来。 我吓了一跳,坐起身吃惊地问她有什么事。 “瞧你那乡巴佬样儿,一看就知道没见过大世面。”没有灯,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听声音她很开心。 “这跟见没见过世面没有关系,我是怕被哪个女魔头强暴了哦!”我反应也算快,有意撩拨她。 不想四格格居然大大方方地在我身边躺了下来,满不在乎地说:“那边太挤了。——本来就是两人帐篷,那胖丫头一个人就占了半张床。” 我真正有些蒙了,连忙劝止:“哎哎哎,你不会是狐狸精化身成人来吸我的精血吧?洒家可是金蝉子转世,元身未破的呢!——你别坑我哟!” “嘁!”四格格不为所动,“你不是说我给你投怀送抱吗?咋啦,真格地送上门来,又怕啦?倒下吧,本姑娘还没打算在这里献身呢,那两个死丫头跟我打赌,说我要是敢与你睡在一个帐篷里,明天回辽安,她俩要请我吃富士大餐哩!” 我的道德自控能力实在不行,听到这里,竟有些蠢蠢欲动了,不过毕竟还是做贼心虚:“别价,让你舅舅知道了,还不得‘规’了我?何况我也是你的长辈呀,这乱伦的事,本人可不干!” “别废话!谁承认你是长辈了?格格我哪天心情好了,看你顺眼了,保不得把你‘娶’回家呢!别尽想那乱伦的好事儿,在国外,那都是上流社会才能发生的,你这土包子,做梦去吧!” 她硬拉我躺下,不由分说把我搂上了。 夜阑人静,隔壁帐篷里也没有了声息。四格格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女孩子特有的体香,嗅一嗅,令人陶醉。我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那条盘在我脖颈上的胳臂,滑如凝脂,肉乎乎的像一段嫩笋。她的呼吸很轻微,似乎正在进入梦乡。我却睡不着,侧过脸贴近她的面颊,嗅到她嘴里有一丝酒香味,忍不住在她唇上轻轻碰了碰。 她醒了,我看到黑暗中两只大眼睛幽幽地闪着光。 “有点定力哦,帅哥,你可别引火烧身!”她低声警告我,“把本姑娘惹出火来,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胆子突然大了,隔着薄薄的单衣,握住她一只玉乳,悄声说:“这玩艺儿,下午哥哥偷着欣赏了,好大,好白,好招人爱……” 她把我的手拨开,说:“喜欢呀?回去办个证,立马就给你。” 这家伙,脸皮真够厚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来什么样的男人在她面前都占不了便宜。 …… 毓岚县以出产河磨玉闻名,这种玉储量很大,听说正在申请参加国石评选。第二天起床,我们几个没再动火,吃了点自带的点心,便动身往回赶。路过县城,我特意把她们领到玉文化博物苑,给每人买了一只手镯。两个北京妹妹高兴得很,连声道谢,四格格也温存地给我直递媚眼儿,我知道,她一定觉得很有面子。 车回到市里,我把她们送到四格格家,飞吻道别,又给毓岚的朋友打电话报了平安。他拿我开涮:“你小子真是贪心,一个人侍候三个,真是风流才子啊,只是要小心体格呀!” “大哥拿我开心呢,本人中共党员,堂堂作家,斯大林同志钦封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专司塑造良好社会风气,哪能干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大哥若是有心情,小弟倒愿意借花献佛,从中成全则个。” 说是说笑是笑,四格格在车上悄悄透露的一条消息却令我无法释怀。她告诉我,听她舅舅说,检察院正和市纪委研究要对张也进行“双规”呢。我不清楚他究竟有什么把柄落在年柏留手里,何况彼此之间差不多算是拜把子兄弟了,年副检察长怎么能下得了手去?或许是她听错了? 回家吃了口饭,我开车到仙人峰脚下的“留春阁芬兰浴”去泡澡解乏。泊好车,把钥匙交给导位员,让他找人给爱车打扫打扫卫生,我径直进到男更衣室,一抬眼看到一个赤条条的家伙正冲我笑,透过氤氲细看,原来是六哥梅恃雪。这家伙平时总是文绉绉的,不想脱光了也和我一样的德行,一根根胸肋清清楚楚,典型的“排骨队长”一类的,再加上摘掉了眼镜,根本看不出是个文化人。 梅恃雪也是刚到。我俩相伴着进到浴池里,舒舒服服地泡起澡来。 “未寒,”在七兄弟中,梅恃雪是比较内向的一个,不喜欢开玩笑,说起话来总是一板一眼的。他从来不叫我“老七”,而我也疑心“梅恃雪”这三个字并不是他的本名,这名字太富有诗意,太出类拔萃了,想我老爹老娘当初给我起的名字就很乡土化,一直到我小有名气后才自作主张改成现名,不信他老爹老娘就比俺家那二老有文化! 梅恃雪接着说:“我有个打算,你帮我拿拿主意——我想请一个重要客人吃顿饭,你看选哪家饭店好一些?” 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到汇贤楼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何况三哥也会给你点照应,这还用费心思琢磨?” 他摇头,慢声细气地说:“如果是请一般人,当然要去那里。只是我要请的是林之侠副书记,到那里就不大方便了,你知道,老仉大哥与林书记现在的关系很微妙,两人撞上了会很尴尬的。” 没想到这样一个貌似老实的人也会走上层路线,而且心思这样细密。我有些吃惊,也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办,以至于必须惊动这么重要一个人物。好像明白我的疑惑,梅恃雪主动解释说,法国卢浮宫收藏了他一组现代派雕塑作品,发来邀请函请他去讲学,时间是六个月,可是他所在的文化局说现在紧缩开支,像这类对方不掏钱的邀请一律不批。市外办见文化局这个态度,也随声附和,不给出具手续。文化局长是林之侠的原秘书,外办又归林之侠分管,所以梅恃雪想搞一搞高端攻关。对一个吃艺术饭的人来说,这样的荣耀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放在谁的头上也不会轻易放弃,他有这样的想法我很是理解。 我想了想,对他说,既是如此,更应该到汇贤楼。请这样一个大人物吃饭,地点的选择要考虑方方面面,比如饭店品位要高却不能太招摇,比如菜品必须有特色还得辅以高规格的服务,比如路途不能太远还要尽量避开闲杂人等。想来想去,辽安市同时具备这样几个条件的酒店也就是汇贤楼了,仙人峰大酒店固然够档次,但那里什么样的客人都有,当大领导的总得时刻注意保持清廉形象,不见得愿意去那里。 没什么主意的梅恃雪听我说得有道理,便答应了,但要求我一定要参加作陪,并说已经委托权哲洙替自己邀请林书记,听说林之侠基本上答应了。我一想,六哥难得张口求人,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能再拒绝,好在虽然不算熟悉,我与林之侠也算有一面之交。 第10节 10 “你呀,简直就是个当代宝玉,天生有女人缘。”何冬圃叹口气,“我和你嫂子也在背地里替你着急,总是这样形单影孤地当光棍也不是个办法。太大众化的人又难入你的法眼,按说呢,这个司小吟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唉……” “三哥说哪里去了!好歹我是当叔叔的呢!”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脸红了。 在七兄弟中,我最佩服的就是何冬圃,他总是像先知先觉一样,洞察入微,能把人看到骨子里。而更难得的是,他又不很张扬,无论是搞艺术,经商,还是出入官场,与三教九流打交道,都能做到不卑不亢,而且宠辱不惊。为人处世修炼到这个份上,我是自愧不如的。其实我知道,在他那波澜不惊的平静表情后面,有着对人情世故的通达透彻的认识,别看他总是不动声色,心底却是明镜一般,几乎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 这不,我才往汇贤楼跑了几次,他就给我“点题”了。 “老七,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三哥是什么意思?” 何冬圃换下那身唐装,穿上一套挺括的西服,边打着领带边对着镜子说:“这半个月,你跑来三四趟了,难不成就是为了看我画这幅《西山晚照图》?” 我有些心虚,嘴上却很硬:“当然了,三哥这幅画要送去参加全国美展,那时候,小弟便可以以创作见证人的身份陪同进京啦!这份荣耀,哪能随便放弃!再说,我还要写一篇评论呢!” 何冬圃点了点我的脑门:“你写美术评论,我还真不敢看好,隔行如隔山哪。算了,别拿三哥当白痴,走吧,跟我出去一趟。” 坐上何冬圃的凯迪拉克,我们奔郊外驶去。看他的打扮,我就知道他是要到集团下边的几个部门去。在这方面,何冬圃很有原则,独居闲处时,他多是一身便装,但与部下或员工在一起时,却总是一身正装,时时体现出作为董事长的庄重与威严。 车外的景致不错,可我却没有心思观赏,虽说何冬圃窥透了我的心事,但他究竟要把我拉到哪里去,我却不好打听。 何冬圃先开口了,第一句话就提到司小吟。 “老七,你知道大哥是怎么认的这个干闺女吗?” 我说我也很纳闷,可又不好问。 他给我介绍了其中的来龙去脉。原来,昆明世界园艺博览会邀请辽安市设置一个参展园,仉笑非率团参与开园剪彩仪式,那时在西南民族学院正读大学三年级的司小吟在世博园当志愿者,被安排在辽安市展区做服务工作。那天正赶上天气很热,仉笑非脱下西服搭在臂上,不小心把钱夹甩落出来。一个游客正要捡走,被司小吟看到,索了回来,交还给仉笑非。晚上,在春城大酒店下榻的仉笑非又巧遇陪同外宾来用餐的司小吟,二次见面,两人便熟悉起来。得知司小吟来自贫困落后的滇西阿佤山寨,毕业后的去向尚未有着落,仉笑非便主动提出,如果她愿意到北方生活,毕业后可以来辽安市找他。司小吟很高兴地答应了。跟随仉笑非一同去春城的市旅游局局长开玩笑说,那你就认仉书记做干爸好了,那样他就不能不管你了,仉书记在咱辽安市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就这样,司小吟今年刚一毕业,就从云南千里迢迢来到了辽安市。 听到这里,我免不得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大哥的儿子尚未婚娶,难不成是要给自己选个儿媳妇?这么漂亮的妞儿,与仉公子倒是蛮相配的。” 何冬圃摇摇头:“你们可能都是这样想,其实不大可能。大哥的儿子在英国留学,听说已经处了一个外国同学,这不,他老伴去陪读,也是为了亲眼看看那个洋媳妇。” 不知是什么心态,听到这里,我竟然有几分窃喜。 车到临岫县,开进一个很大的农场。这是何冬圃投资建设的一处农副业基地。为了保证汇贤楼的主副食都是“绿色食品”,也是为了降低经营成本,何冬圃想出了这个点子,自产自销又能保质保量。农场很大,分大田、水田、瓜果、蔬菜、禽畜、鱼塘和鲜细菜大棚几大块,雇用当地农工有数百人,还建了不少农家小屋。汇贤楼的员工也定期过来参加劳动,暑天时,还在这里举行一些消夏活动。 我随着何冬圃沿水渠边的小路往葡萄园走去。很快就要到八月中秋了,正是葡萄丰收的时节,农工们忙忙碌碌地从藤上往下剪葡萄,然后分类装筐。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在这里我竟然见到了司小吟。 在那伙弯腰分拣葡萄的女工中,她是那样地引人注目,打老远我就发现忙忙碌碌的人群里有一个苗条俏丽的身影,虽然穿着一套相同的浅米色劳动服,裹着一块相同的花格方巾,那袅娜柔软的身段,轻盈敏捷的动作,却使她鹤立鸡群般不同凡响。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司小吟,以至于当她转过身来,幽幽地叫我一声“七叔”时,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何冬圃却是一脸严肃,淡淡地与她打声招呼,留下我在葡萄架下与她聊一会,自己往农场办公室走去。 看着司小吟细若凝脂般的面颊上晒出的微微酡红,我顿生惋惜怜爱之情,心头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对何冬圃的怨恨,恨不得立马救美人于苦海。可是看看一旁窃窃私语的农工们,我努力抑制住内心的不满,用开玩笑的口气调侃道: “好嘛,知识分子与工农大众相结合,你们老板可真有战略眼光哟!” 司小吟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解释道:“三叔,哦,何总说了,让我先从农场干起,每个岗位都熟悉熟悉情况,增加一些感性认识,前两天,我还喂了两天猪呢!” 我拖过一个用藤条编成的成品筐:“来,我帮你干点吧!” “不行不行,你不会分级分类,还是帮我往下剪枝吧!”司小吟忙劝止我,递给我一把长柄剪刀。 这一片葡萄,品种叫“巨峰”,以粒大而饱满、含糖度高知名,每一挂都有一斤多重。现在只是八成熟,摘下来后,汇贤楼只能用很小一部分,大多都送到市场,再过几天,正赶上中秋节,可以卖个好价钱。在这方面的精明程度,何冬圃一点也不比那些在商海里扑腾了大半辈子的生意油子们差,单是投资建设这个农场的超前眼光,就足以令人们刮目相看的了。 虽然不累,却也出汗了。司小吟看在眼里,摘下一颗红里透紫的葡萄粒,在袖子上擦了擦,悄悄地塞到我嘴里。我感激地笑了笑。 “这种葡萄有点酸,那边的品种叫‘玫瑰香’,特别甜。”她低声告诉我。 “那也没有这一粒甜。”我话里有话地说。 司小吟瞥了我一眼,垂下头又干起活来。 这时,农场办公室来人找我。我恋恋不舍地与司小吟道别,来到办公室,何冬圃坐在车里正等着我。 “三哥真够狠心的,这么可人的一个娇娃,你竟然把人家发配来当苦力了!”我路见不平一样地嗔怪道,“大哥知道了,该不会骂你吧?” “我倒不怕大哥责怪,只怕你老七心里不定怎么恨我呢!”一向不善玩笑的何冬圃半真半假地一下子戳到我的心窝子里。 “你……” 何冬圃摇摇头,“其实我事先与大哥打了招呼,这个司小吟我也挺看好,既然要把这孩子当个材料用,就得让她好好历练历练,多吃点苦头。我也和她交过底,她倒是挺有性格的,说在山区老家,砍柴,放牛,种山芋,什么活都干过,能承受得了。这不,我刚才与农场的头头们了解了一下,对她反映都不错,过几天我就打算把她调回去,先让她给我当个助理吧!按说呢,正宗的大学生,我这公司里还是头一个哩!” “是呀,这才叫人尽其才,用得其所呢!”我高兴地恭维道,好像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似的。 何冬圃把胳臂搭在方向盘上,扭头望着我:“老七,你是不是对这妞儿动心思了?” 我急忙矢口否认。 “你呀,简直就是个当代宝玉,天生有女人缘。”何冬圃叹口气,“我和你嫂子也在背地里替你着急,总是这样形单影孤地当光棍也不是个办法。太大众化的人又难入你的法眼,按说呢,这个司小吟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唉……” “三哥说哪里去了!好歹我是当叔叔的呢!”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脸红了。 第11节 11 散场后又是饭局,话剧团设便宴招待来宾。我是编剧,自然而然又成了饭局的中心,从领导到各方面的代表人物纷纷上前给我敬酒表示祝贺,而我的酒量显然无法应付。料想不到的是,杨依依表现出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巾帼豪气,慨然道:“秋老师不胜酒力,还是我代他敬大家吧!” 杨依依写的一组古诗解读,我拿给《流火》杂志的诗歌编辑看了,他大感兴趣,一再拍案叫好。他说,前些年出了不少文学鉴赏词典一类的书籍,对唐诗宋词元曲做过一些评析,但以诗的形式对古人名作重新进行演绎,这种文学形式还是比较新颖的,估计在读者中会很有市场。我一听大吃一惊,天哪,原来一个新的文学流派即将辉煌诞生,想到那天晚上在饭局上我曾对她的新潮《静夜思》大不以为然,颇多贬抑之语,顿感自愧不已,看来主观主义真是害死人,凭我一己好恶,差点扼杀了文坛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带着强烈的内疚,我把杨依依引荐给那个编辑,两人一见如故,顿成知己。当下,那组作品便被编排在新一期的《流火》上,编辑还给配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评论予以高度评价。我也就势把杨依依赠与我的“老师”桂冠隆重转赠给了那位编辑,他自然是当仁不让地笑纳了。 帮人帮到底,这是我为人处世的一条准则。上午,市作家协会召开理事会,讨论吸收新会员。按照条件,加入市作协必须至少正式出版过一部作品,这是一个硬指标。杨依依流露出想成为会员的良好愿望,而她恰恰缺少的是这个硬件。文学新人要求进步的积极性是打击不得的,作为作协的副主席之一,我当然要鼎力支持。好在那个诗歌编辑也是理事之一,我们两人一唱一和,力倡打破陈规,勇于不拘一格识人才,老眼昏花、颟顸糊涂的老主席竟然被说动了,破格批准杨依依成为市作家协会唯一一个没有个人作品专集的会员。 散会后,我走出会场,给杨依依打电话告知她这个好消息。 “真的?!”她惊喜地大叫一声,吓了我一跳。 “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呀,秋老师。”她的话里充满了热情,不过却不再用“您”称我了。 “你还是感谢你的正宗老师吧,多亏了他给你力争呢!”我笑道,“不是说好了嘛,我可不能再给你当什么老师了,论写诗,你应该是我的老师才是。” “瞧你说的,你永远都是我的老师,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她的语调又甜又绵,糖分足得令人发腻。 不待我回话,她又问:“秋老师,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报上说,晚上有你的专场演出,能不能带我去欣赏欣赏?” 我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不方便吧?二哥知道了,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再说了,今天晚上只是小范围试演,春节前后正式公演了,我给你弄几张票再看吧。” “我不嘛!就是看小范围试演才有面子呢!先睹为快嘛!”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嗲起来,“刚才我求张哥给讲讲情,他让我直接找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容不得我不答应了,于是约好晚上接她一起去“八佾堂”看戏。 傍晚时分,天气变脸了,开始飘起细如牛毛的小雨丝,昏暗的暮色早早降临,路上行人都在匆匆往家赶。我到师范学院接上杨依依,调转车头往高新经济技术开发区开去。 《日落煤山》准备赶春节档公演,市话剧团组织了这场试演,邀请文化界人士先在小范围内看一看,也有把把关的意思。“八佾堂”是文化局下属的一个小包厢剧场,设在高新区仙人峰大酒店里,附设有卡拉ok、酒吧、迪厅和茶寮,格调比较清新高雅,也是辽安市文人雅士们经常聚会的地方。由于是内部观赏,所以今天晚上并没卖票,来的人也不多,整个剧场只有一百多个座位。由于我是编剧,所以主办方给足了面子,一到场就把我领到正中间那张圆桌前。杨依依显然是第一次光临这种场合,有些拘谨地紧跟在我身后。我也不便与别人介绍,好在没有人讨嫌地来问东问西,她也就跟着我一起坐在了首桌。 “你别拘束,喜欢什么就吃点。”我把桌上的水果盘推给她,压低声音说:“别看这些人都人模狗样的,其实都是在装大头蒜,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抿嘴乐了,感激地点点头。 演出很成功,至少从观众反应看,对这部剧的立意还是认可的,尤其是演到大顺军破城,崇祯皇帝自缢煤山时,全剧的悲怆氛围感染了所有的观众,完全表达了我的创作初衷。 散场后又是饭局,话剧团设便宴招待来宾。我是编剧,自然而然又成了饭局的中心,从领导到各方面的代表人物纷纷上前给我敬酒表示祝贺,而我的酒量显然无法应付。料想不到的是,杨依依表现出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巾帼豪气,慨然道:“秋老师不胜酒力,还是我代他敬大家吧!” 与美女拼酒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件很刺激的事,于是,酒桌上的焦点立刻转移,一干人等都把矛头对准了这个“特邀”而来的自称是我的“学生”的女人,或花言巧语,或甜言蜜语,或豪言壮语,或俚词鄙语,觚筹交错,杯盏往来,反正三巡下来,我看出杨依依也有些招架不住了,两颊艳若桃花,星眸迷离忽闪,说话也不似起初那样伶牙俐齿了。我既为她的豪饮而惊讶,又为她过量而担忧,便力劝她不要再应战。毕竟席散了还得我送她回住处,我可不想背着她上那个大七楼! 待到众人尽兴,已是午夜时分。对习惯了夜生活的这些人来说,半夜十一点钟并不算晚,不过今天却有些不妙。我和杨依依一道走出宴会大厅,她已经有了明显的醉态,基本上是若倚若靠在我身上往外挪步的。我把她那个精致的麂皮手袋挂在自己的腕上,半搀半拖地把她扶到大旋转门外,放眼一望,心里暗自一惊——天黑得墨漆漆的一片,滂沱大雨像倾倒了缸一样从天上灌下来,台阶下的停车场里积水已经过膝,一排排车辆都半淹在水中。别说把车开出去,就是走到车前也是不可能的,我不由得暗叫一声“糟糕!” 杨依依懵懵懂懂地睁开凤目,问道:“怎……怎么啦?” 不待我解释,她看了夜空一眼,惊叫起来:“天啦!这……太……太可怕了!” 忽然,她伸出双臂揽住我的脖颈,娇声说:“回去,我今天晚上要在这里住。” 我吃了一惊,低头看了看她依旧绯红的面颊。明亮的射灯下,宛若一幅慵懒的美人春睡图呈现在我眼前。杨依依云鬓轻掩,长睫微合,香唇半启,细贝一样的碎齿闪着玉一样的光泽,绣了一圈蕾丝的长裙领口下,酥胸半露,丰乳高耸,那模样,任是铁石心肠的人怕也要融化了。像我这样天生不可能坐怀不乱的男人,当然免不了要喉头发紧,不由自主地咽一口口水了。 想想眼下的处境,开车送她回去显然是不现实的,莫说她醉得不轻,我也不甚清醒,上路后能不能找到家都是个问题。于是我只能听从她的建议,扶着她回到大堂,开了一间客房,乘电梯升到仙人峰大酒店的十楼。 一直在伏案打瞌睡的服务员打开房门,显然因为我们的到来打搅了他的好觉而不快,向他要一壶开水,他没好气地指指桌上的“热得快”,说声“自己烧”,便走出门又去续他的黄粱梦去了。这是一个标准间,盥洗室后面摆着两张宽大的单人床。我把杨依依搀到靠墙的床上平放下,又帮她甩掉枣红色的高跟鞋,然后接了一壶水通上电。不消片刻,水“哗哗”地滚开了,我把圆几上放置的两袋茶叶冲开,走到床前,轻轻摇摇杨依依的肩膀。 “唔?” 她睡眼惺忪地看看我,眼睛里泛起柔和的光。 我知道睡觉前喝茶并不合适,但为了让她尽快从大醉中醒来,也顾不得许多了,把茶杯递给她: “喝点水吧,醒醒酒——今天真得感谢你,你这是替我挡灾了!”我由衷地说。 杨依依半弧形的芳唇一抿:“是有点喝多了,但是我愿意——谁叫你是我的老师了。” 我要给她放热水,让她泡个澡,她说让我先洗,她要先歇一歇。怕她着凉,我把枕下的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然后自己进到浴室。 第12节 12 “仉书记……是……是您,我们不清楚,瞎……瞎……瞎了眼……” 仉笑非劈头给了他一记耳光,厉声说: “浑蛋!带上你的人,给我滚!” 三个家伙连滚带爬地狼狈而去。 或许是真的喝得多了一点,加上折腾了一个晚上,洗漱过后,我躺在床上,眼皮一阵阵发粘。蒙眬中感觉到杨依依似乎起身进到盥洗室,在若有若无的流水声里,我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隐隐约约听到一阵饮泣声。我好像是在梦里,翻了个身又睡去。可是,哭泣声变成了抽噎,我打个激灵,突然明白了,是杨依依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睡意全消,半坐起身,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在没有灯光的房间里,投入我眼帘的是一幅美丽的剪影——杨依依侧卧在自己的床上,背对着我,双腿半蜷,蜂腰丰臀,身姿分外婀娜,只是两臂拢在头上,肩部在剧烈颤抖,看上去非常伤心。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样难过,便唤着她的名字,问她是怎么回事。 杨依依不应,在我一再追问下,才说:“没什么,你睡你的吧!” 我松口气,重新躺下,劝道:“瞧你,昨晚还那么高兴,这半夜三更的,忽然发起神经来!真弄不明白你们女人。” 杨依依不语,过了许久,才幽幽地问道:“我就那么令你讨厌?” 这句话,从语气到内容都是那样的暧昧,我敢说,再蠢再笨的男人听了也会明白其中的含义。在这个关头,我的没出息劲又一次表现无遗,心里竟然怦怦地敲起小鼓来,半晌,才讪讪地用玩笑口气说: “说到哪里去了!这样近距离地一亲芳泽,我还以为是在梦里呢!俺家祖坟上这会儿肯定正在冒青烟哩……” 不料,没等我话音落下,杨依依跳过床来,整个身子扑在我身上,紧紧地把我抱住,滑腻腻的香唇准准地堵住我的嘴巴,我立时感到脸上湿漉漉的,那一定是她的泪水。 我感到一阵窒息。 这个看上去玲珑有致的女人,其实长得非常丰腴,浑身肌肤滑若凝脂,摸在手上像一匹上好的缎子。她的浴袍敞着怀,不用看我就知道里面不着寸缕,圆润的柳肩柔若无骨,两只饱满结实的rx房有力地压在我的胸膛上,使人想不激动都不行! 我挣扎着想摆脱她的亲吻,可是她却很执著,女人在这一时刻真像一簇洒上酒精的火,一旦沾上身,想躲都躲不开。半是被动半是主动,我也把双手伸进她的浴袍里,拢在她背上,轻轻抚摩着这具宛若从天而降的美妙胴体,脑子里一忽又一忽地发晕。 “我爱你,秋老师!”一阵令人迷乱的狂吻之后,杨依依喃喃地说,“我崇拜你,更爱你,自从那天认识你以后,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你……” 她用轻盈的小手掐了我一下,恨恨地说:“可是你为什么对我不动心?” 这一句话提醒了我。是呵,我一向以“士子班头、风流领袖”自诩,终日生活在蜂狂蝶舞的场合,擅长寻芳猎艳,打情骂俏,何以会漠视这样一个天生尤物?说到底,还是那天饭局散席后张也那句话给我打了预防针,他说过,这个女人很前卫,既想离婚,又急于想生一个孩子。 而我,肯定是不想当这个“送子观音”的。何况,她还是现役军人的配偶! 一念至此,我的满腔激情顿时开始消融。我慢慢吻干净她脸上的泪痕,轻轻把她从身上推下来,帮她系好浴袍的带子,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她也乖巧地躺在我身边,用手抚摸着我的面颊。 “依依,天快亮了,睡一会儿吧,好吗?你昨天晚上喝得太多了,该好好补一觉了。” “不,我不嘛!” 杨依依的身躯像蛇一样扭动着,撒娇道。 “听话,宝贝——” 我的话还没说完,猛然听到有人在敲门,随之是一个粗暴的声音: “1028号,把门打开!” 杨依依浑身一抖,忽地坐起身来。我也吓了一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伸手揿亮了床头灯。 “别怕!”我竖起中指示意,提高声音问:“什么事?” “叫你开门你就开门,公安局查房的!” 真是莫名其妙。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社会开放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一类遭人诟病的土匪打劫式的入室盘查早就不允许发生了,没想到在仙人峰大酒店这样的五星级饭店里还会出现。我倒是久历沙场无所畏惧的了,只怕身边这女人没经过这样的阵势。我瞥了杨依依一眼,果然发现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我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对她笑笑,走到廊下扭开了房门。 两个披着雨衣的粗壮汉子次第走进来,跟在后面的是昨晚值夜的那个服务员。我打量他们一眼,领头的那个家伙穿着一套警服,第二个人是便装,手里却拎着一根电警棍,这显然是个协勤的角色。而服务员则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冷冷地问:“半夜三更,有什么事吗?” 警察亮出一个小本本,以证明自己不是冒牌货,然后盛气凌人地问: “男女同宿一室,是什么关系?” 我笑了,嘲讽地反问:“这跟您老人家有什么关系?” 协勤抢着说:“没学过《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吗?如果不是夫妻,不是近亲属,男女睡在一起,便是嫖娼奸宿。” 我用依旧平静的口吻非常恶狠狠地回应他一句:“你是说话还是在放屁?哪条法律规定,不是夫妻,不是近亲属,男女就不能在一个房间里睡觉?” 警察显然也觉得协勤的话过于冒失,便想往回挽一挽,声音放得和气了一点:“国庆节快到了,我们正在全市组织大干,重点防范黄、赌、毒,特别是卖淫嫖娼活动,希望你们配合我们,把事情搞清楚。” “我们不是夫妻,也不是近亲属,只是朋友,怎么啦?不行吗?”我说。 警察的语气有些得意起来:“男女朋友,不在家过夜,出外开房,总是不太正常吧?” “法律禁止这一条了吗?”我反诘道,“法无禁止皆可为,你这个执法者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警察盯了我半晌,转头对准了杨依依,大概认为这个柔弱女子能好对付一点:“老实交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以我的经验判断,即使不是性交易,至少也是情人……” 不料,杨依依猛然爆发了:“你说对了,我们就是情人!怎么啦?我就是愿意给他当情人,就是愿意跟他睡觉,你们走了,我还要和他睡!干你什么事?!” 她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子,高声叫道,不光是三个闯入者,连我也吃了一惊。 “那好嘛!”警察从懵怔中醒过腔,用命令的口气说,“既然认账了,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到局里做个笔录,我们得深入审查审查。” 协勤连忙跟上一句:“当然如果你们能认识自己的错误,可以交点罚款,这样我们就不会把这件事通报给你们各自单位了。” 我笑了:“罚款?好嘛,多少钱哪?” 两个人互相望一眼,警察说:“看你们也不像是惯犯,就从轻发落吧!——一个人交五千就行了!” “哦,不多不多。”我掏出手机,“容我找个人送钱来。” “凭什么要交罚款?不交!看他们能把咱们怎么着!”杨依依怒不可遏地对我说。 “别这样,宝贝,他们也不容易。”劝止了杨依依,我走进洗浴室拨通了电话,眼睛瞄见两个家伙露出得意的神色,知道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简单洗了把脸,出来后,我边擦毛巾边问:“现在不是不允许以罚代刑吗?你们这样干,上级知道了怎么办?” “那是呀,”警察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这不还是看着你们都是老实人,咱们也不忍心让这点小事毁了你们的前程嘛!” 曙色微露,几个人都不停地看表,二十多分钟后,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服务员急不可耐地拉开门,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进得屋来。 是仉笑非。 “怎么回事?”他沉着脸问。 我笑着指指两个家伙,说:“你问问他们吧!” 警察显然认识这位本市公检法系统的最高长官,更是没想到我的电话竟然惊动了这样一个大人物,立刻明白自己是猫戏老鼠闹腾到老虎的鼻子下边了,一时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 “仉书记……是……是您,我们不清楚,瞎……瞎……瞎了眼……” 仉笑非劈头给了他一记耳光,厉声说: “浑蛋!带上你的人,给我滚!” 三个家伙连滚带爬地狼狈而去。 第13节 13 当年在大学时,听过一课教人如何立身处世的专题,内云“人生十不可为”,道是师不可骂,文不可抄,友不可卖,官不可讨,上不可媚,下不可慢,钱不可贪,色不可滥,风不可追,天不可欺,其中对“色不可滥”这一条我的感触尤深。 想到何冬圃不止一次敲打我,我暗自下决心尽量少往汇贤楼跑。可是没有几天我就挺不住了,一来成天无所事事,没有正经营生干,二来司小吟的影子总是在我脑海里萦绕,我也确实想知道何冬圃终究给她安排了个什么角色干,她到底干得怎么样。杨依依倒是给我来过几回电话,都被我找借口推托了。不是看不上她,从心里说,这女人颇有几分魅力,放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也没有几个能抗拒得了的。我之所以不想与她走动太近,主要是有个心结,那就是我弄不清楚她与张也的关系到底到了什么程度。虽然他和她都一再说,两人只是孩子的老师与孩子的家长之间的正常往来,但我知道,现在的人民教师可不像三十年前,我党从那时起提倡思想解放,而这些为人师表者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思想解放的先驱,学生家长与学生老师之间发生浪漫故事已经不是个例。倘若他们二人真是那样了,本着“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戏”的道德规范,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虽然从理论上说,杨老师既非张局长的夫人也非如夫人,可是理论与现实比起来,总是苍白的。 第二天到文联大楼转了一圈,我便开车奔市郊而去。我这个人没有毅力,由此可见一斑。此时正是上午十点多钟,不到饭档时间,所以整个汇贤楼大院里都很清静。我正犹豫着是直接到后院董事长的办公处,还是到员工休息的那幢厢楼去,忽见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从主楼餐饮部的旋转门里走出来。mygod!真是天遂人愿,正是司小吟! 与一周前摘葡萄时见到的形象迥异,今天的司小吟穿着一套合体的藏蓝色西服套裙,长长的秀发拢在脑后,用一块丝帕挽着,齐膝长短的裙下,两条秀美的玉腿裹在肉色丝袜里,一双半高跟的尖头皮鞋使她看上去更显苗条。我注意到她那饱满的胸前佩戴着一枚小巧而精致的店徽,上面标明她现在的身份是大堂经理。她的脸色恢复了白皙细嫩,在农场时晒出的淡淡酡红已然褪去,又变成了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娇俏可人的玉人儿。 “七叔来了?”显然她是看到我从车里下来才迎出来的,不等我开口,主动问候道。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哦,是呀,我是人家的叔叔呢。于是,尽量用一种很庄重的口吻回应她,然后问她老板在不在。 “何总今天去市工商联了,中午能回来,要不要我给他打电话?”司小吟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我,里面纤尘不染。 我心里暗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那就不必了,我也没有什么急事,等他一会好啦!” “那七叔随我到后院坐一坐,喝杯茶吧!” 我随司小吟沿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往何冬圃的小四合院走去。两人肩膀并肩膀,我才发现她的个头真不矮,我也就比她高出不到半个头。我悄悄从侧面觑了她一眼,感觉她似乎没怎么化妆,一副素面朝天的样子,连脸上若有若无的毳毛透过阳光也能看得到,令人一下子就想到“清水出芙蓉”这句诗。 在何冬圃的会客室里,司小吟叫来服务员给我泡上一壶西湖龙井,我看着她半躬着腰给我斟茶,问道: “三哥,哦,你们老板那天说要安排你做个助理,怎么又决定让你当大堂经理了?” 她脸上微微一红,说:“何总是这样安排的:我现在是群英企业集团的公关助理,兼着汇贤楼的大堂经理。何总说,我刚上任,还要熟悉熟悉情况,眼下公关的事不多,所以要我多往酒店这边跑一跑。” 我想了想,问她:“那么要想找你,只能往餐饮部打电话了?” 她点点头。 “哪天我跟三哥说说,应该给你配个手机嘛。——当助理就是进入领导层了,哪能没有手机呢!”我半开玩笑说。 “谢谢七叔,不过平时也没有谁来找我,七叔就不必跟何总说了。” 我点点头,喝了口水,笑着问:“叫我七叔,你似乎亏了点。如果不情愿,就别叫了,我也不太受用。” 司小吟不好意思地垂下眉梢,稍顷,抬起头来,用澄澈的眼神望着我:“那我该怎样称呼你呀?” 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我差一点脱口而出:“你就叫我哥哥好啦!”一想那样过于轻佻,便装作很正派地说:“熟人都叫我的名字。” 她又低下头,低声说:“那我可不敢,你是大作家,我哪能那样不知深浅呢!” 忽然,她轻轻地笑了:“不过,我也真的不情愿叫你叔叔的,你真的不像个叔叔!” 这时,一直握在她手里的对讲机响了,餐饮前台告诉她,来了一伙重要的客人,要找大堂经理。她让我自己坐一会儿,匆匆离去。 又坐了几分钟,我猛然想到,既然何冬圃不在,何必要让他知道我又跑来了呢?反正我来这里,像他说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就趁他没回来,溜之大吉好了。 于是,我回到前院,招手叫司小吟出来,告诉她我先回去。 “我找三哥没有什么事,主要是想看看你,他回来,你就不用对他说了。”我像是漫不经心地叮嘱她。 司小吟两只大眼睛忽闪着,点点头: “那好吧,我就不告诉何总了,再见,七……” “叔”字没出口,她笑笑,摆摆手,跑回楼里。 车子开在从市郊往城里去的公路上,两旁高大的钻天杨在阳光下投射出斑驳的影子,一阵阵清风从半开的天窗里轻拂面颊,惬意得很,我的心情更是爽到了极点。 我不能确定司小吟是否窥见了我心底的小九九,但以她的聪明劲儿,该不会是个懵里懵懂的人,刚才分手时她最后那句话显然已经明白了我的用意。与女孩子厮混这么多年,不敢说能数得清她们的心里有几道窍,但对她们的一颦一笑有什么隐意,我自信还是了如指掌的。就像一个侍弄了一辈子花草的园丁,对各种花卉的“肢体语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花语”,总要比旁人领悟得深而透。当然我绝对算不上“采花大盗”,君子好色,取之有道,始乱终弃,丈夫不为。当年在大学时,听过一课教人如何立身处世的专题,内云“人生十不可为”,道是师不可骂,文不可抄,友不可卖,官不可讨,上不可媚,下不可慢,钱不可贪,色不可滥,风不可追,天不可欺,其中对“色不可滥”这一条我的感触尤深。我觉得总结这十条“箴言”的人深懂男人心理,亦颇合中国传统文化之道,两千多年前,孔老夫子便有过精辟的论述,称为“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最叹服的是这位“至圣先师”对于人生的看法——他是比较现实的,形而下的,不讲虚无缥缈的形而上的。凡是人的生命,不离两件大事:饮食,男女。一个生活的问题,一个性的问题。所谓饮食,等于民生问题,男女则属于康乐问题,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也离不开这两件事。稍后与孟子同时的告子也说过:“食色性也。”可见好色并非一大罪恶,男人好色就像雄性动物之追求品貌端庄、姿容出众的雌性,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基于此,人家告诫咱色不是不能“好”,只是不能“滥”,绝对是“深合朕意”的熨心之语。何况恁多年来,虽然交往的女孩子很多,我却很有定力,不是温莎公爵那种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儿,譬如那天与杨依依在仙人峰大酒店一宿,那表现,百分之百地够得上谦谦君子的水平了。 正在自鸣得意地胡思乱想,手机响了,低头一看,真像有心灵感应一样,想到谁谁就有反馈。——杨依依的号码显示在屏幕上。 第14节 14 上得车来,我打趣道:“行啦,这回你又多了个老师,看来你是要全面发展哦!” 坐在后座的杨依依扳过我的肩,有几分得意地问:“怎么,吃醋了?” “看你说的,我哪敢哟!”我边开车,边回击她,“你本来就是一只凤凰,能攀上高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侯门深似海,只怕以后进了深宫,再想见你可就不容易啦!” 杨依依在电话里说,她现在正在文联大楼里,我的办公室没有人,上剧协找,那里的人说我露了一面就走了。 “秋老师好心情哦,一大早就去会小妹妹啦?”她语气是调侃的,但笑声里也能听出一股酸劲儿。 我离开时,当然不可能告诉同事说去会美女了,她不过是在臆测。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听张也告诉她,市公安局要招聘几个内勤,她想去,因此要我领她去见见仉笑非,因为张也说了,只要这位政法委书记肯点头,这事就能成。 “你这不是拿我寻开心吗?”我不客气地说,“你张哥跟仉书记关系铁着呢,而且两人还是老乡兼同学,他一句话的事,干吗还要绕这么大个圈子?” “不嘛!”杨依依分明在撒娇,而且有些无赖的口吻了,“张哥让你带我去,张哥说了,你比他面子大。反正我不管,我就要你领我去!你在哪里呢?我去找你。” “别别别!”我急忙劝止她,“见那么大的领导,哪能说去就去呀?我怎么也得沐浴更衣,焚香礼拜,斋戒三日后再郑重其事地陪你登门拜访呀!再说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接见呢。” “那哪儿行啊?”杨依依明显急了,“等你三天后再上门,怕是人家早就物色好人选了,想进香庙门都关上了,谁还等你?我现在就要去!” 其实我说斋戒三日不过是要提前与仉笑非联系一下——见这样的大人物,断没有冒冒失失就上门的道理。于是我给仉笑非打了个电话,还好,听说是这件事,他没推托,说正好现在有点空闲,让我过去。我立马给杨依依回话,叫她到市委大院门外等着我。 仉笑非的办公室宽敞而明亮,一面鲜艳的党旗矗立在办公桌后侧,彰显出主人的身份。我们进去时,一个穿着清新时尚的女孩子正站在桌前等着他在文件上签字。这女孩儿我认识,是秘书处的文书伊心,也是办公厅里的小美女,前一阵子外界风传市里哪个大领导看上她了,不知是真是假,该不会是这位仉大书记吧? 见到我们,仉笑非热情地站起身,亲自给倒了两杯茶。我佩服他的就在这方面,虽然身居高位,不管对什么人都能做到和蔼可亲,没有丝毫架子。相比较而言,我那老师就很能摆谱儿,一举一动官派十足,连走路都是方方正正的八字步,所以机关里的人背地里都称他“古大架子”。当然他的政声没得说,人品也不错,而且以我这个曾经的学生来看,也没感觉出他有什么架子。但是仉笑非肯定是那种能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的人,没有人说他打官腔,说官话。 仉笑非当然已经认识杨依依了。那天在仙人峰大酒店里,尽管两人没说几句话,杨依依裹着浴袍也有些拘谨而难为情,但总算是熟人了。接过仉笑非的茶杯,杨依依得体地献上一个笑靥,是那种标准的受到首长宠爱时女人应该做出的表情。 我暗想,咱这可爱的人民教师真是见过大世面,头一次来到这样庄严的衙门,头一次与这样高等级的领导正式打交道,居然毫无惧意,甚至似乎忘记了几天前曾经在这个人面前出过小小的丑,连一丝忸怩羞涩都没有。哇噻,刁德一说得好,“这个女人不寻常”哪! 不过我也看得出来,仉笑非显然对杨依依也颇有好感,语气和神态都像对待一个老朋友一样,很随意地斜坐在她身旁,双臂横着放在沙发靠背上,是一种自然放松的姿式。无论从哪个方面衡量,我这位大哥都算得上一个美男子,方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眼睛里总是笑意盈盈的,面色红润,脸上刮得很清爽,笔挺的深蓝色西服里,枣红色领带上别着一枚带国徽的领带夹,这是他在公众场合标准的打扮。与他相比,其貌不扬的我注定就不是当官的材料了,连起码的“官相”都不具备,所以弃我出走的那位花旦曾气恨恨地说我“一看就是个跑龙套的角色”。 这当口,手机发出收到短信的鸣声,我悄悄看一眼,居然是张也,他叮嘱我,不要告诉仉笑非他与杨依依认识。 这家伙,看上去是大大咧咧的,可有些时候神神鬼鬼地又常显得比别人心眼儿多,可是为什么不想让仉笑非知道他与杨依依的关系呢?多了这层渊源,杨依依的事不是更好办吗? 一到这种关口,我的脑筋就不够用。在我看来很简单的关系,他们一弄就给弄得复杂了,而我往往苦于掰不清这里的关节。算了,不让告诉就不告诉好了,懒得管他们这些闲事。 两人在那里聊得正投机,我踱到转椅后那排红木书柜前,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书。大部头的精装书占了几排,可以肯定这些经典著作只是摆设,没有人看过,倒是靠墙角那个橱窗里杂乱放着的那些书像是被读过,大多也是些为官之道类的所谓指南,用我的观点看,也是胡说八道的东西居多,不过在官场上挺流行。还有不少是摄影方面的专业书,我相信仉笑非肯定是下工夫认真研究过的。 不长时间,杨依依起身告辞,看她那满面桃花的样子,一定是得到了承诺,因为我听到她对仉笑非发出了热情的邀请,要在酒桌上答谢他。仉笑非也没推辞,很痛快地答应了。 “酒是可以喝的,但也要把事情办完了再喝呀!”他开玩笑说。 “瞧您说的,办不办成事,我不也得请您吃顿饭哪?上次您还帮了一个大忙呢!”杨依依到这时才含蓄地提到仙人峰大酒店的事。 仉笑非哈哈笑起来,指指我:“我这小老弟找我,啥事我也得办哪!才子佳人,一曲风流,总不能让观众砸了场子。” 杨依依脸红了,半羞半嗔地瞥了我一眼。我笑笑没搭腔,明白仉笑非这是在给我一个面子。 临出门,杨依依看见挂在办公室正面墙上那幅《仙人峰初雪》巨照,止步端详,赞叹有加。我适时介绍说,这是仉书记获得国际大奖的作品。这女人够机灵的,马上说自己也喜欢摄影,只是没受过专业训练,想拜仉书记为师。这下子又挠到仉笑非的痒处,两人站着聊了几句照相方面的心得,仉笑非拿出一本自己的摄影作品集,签上名字送给她,并答应介绍她加入市摄影家协会。 上得车来,我打趣道:“行啦,这回你又多了个老师,看来你是要全面发展哦!” 坐在后座的杨依依扳过我的肩,有几分得意地问:“怎么,吃醋了?” “看你说的,我哪敢哟!”我边开车,边回击她,“你本来就是一只凤凰,能攀上高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侯门深似海,只怕以后进了深宫,再想见你可就不容易啦!” “鬼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假作嗔怪地掐我一下,又笑了:“不过还是应该好好谢谢你,这段时间你帮了我好多忙了,咱俩去吃点饭吧。” “这顿饭我倒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吃的,刚才你说要请仉书记,我这心里就不太平衡,好在你还算有良心。”我打趣道,“叫上二哥吧,顺便向他汇报一下。” 杨依依犹豫一下,拨通了张也的电话。 第15节 15 吕闽说,她这次回来,就是为追索欧亚药业的投资损失。上百万欧元的前期投入,不能凭一句“意方违约”就不了了之。再说据她了解,现在这个药企并没下马,不但仍在续建中,而且还在筹备投产,所用设备与技术全部都是意方引进的。这么大一个项目,怎么能一眨眼工夫就老母鸡变鸭,成了私人企业呢? 在我的印象里,国家安全局是一个很神秘也很神圣的衙门,我从来没想过会与这座庄严气派的大厦里面的人打交道。可是今天却遭遇了这样的奇事,更奇的是,竟然是我那从来都与官家扯不上关系的老娘最先把我牵扯进去的。 老娘轻易不给我打电话,平时都是我主动去电话的时候多,所以当她打通我的手机,并且声音急迫而焦虑得近乎带着哭腔叫我的名字时,我大吃一惊。 老娘说,对门乔叔昨天晚上被公安的人带走了,一夜未回家,今天早晨几个穿便衣的人上门告诉他的家人,说他涉嫌危害国家安全而被暂时留置。他老伴也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家庭妇女,怎么也不明白这老头子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以至于竟能“危害国家安全”,登时几乎吓晕过去。后来还是他那个读高中的儿子多少明白一些,怀疑那些便衣是国家安全局的人,而父亲之所以被拘,肯定是和几天前与一位意大利籍女华人的接触有关。百般无奈之下,他老伴才想到我这个“手眼通天”的大作家,于是方有老娘这通电话。 说来也巧,这边电话刚说完,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一接,居然是吕闽。我惊讶之余,顿时明白了乔叔家里人说的意籍华人指的就是这个吕闽,而且自然联想到,他们在一起肯定是与欧亚药业的事有关。 我问吕闽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在哪里。她说她现在在仙人峰大酒店,被监视居住,出不来,希望我能过去一趟。 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去了能见到你吗?” 吕闽说电话里讲不明白,必须当面谈。“限制我出行自由,可没限制我会客,何况你来了,他们总得给个面子吧?” 匆匆赶到仙人峰大酒店,在贵宾房的走廊外面,坐着两个衣着整洁、年轻健壮的小伙子。还好,其中一个与我打过几次交道,都是在有仉笑非参加的饭局上。果然是市国家安全局的人。见到我,他有些吃惊。我说想见见吕闽,他一本正经地说: “秋老师,这可是仉书记交办的案子啊!” 我说没关系,仉笑非那边我和他说。 他犹豫片刻,低声说:“这个女人闹得有点过分了,仉书记很生气,明天早上的飞机,我们要把她递解出境。你劝劝她别瞎折腾了,没什么用的。” 吕闽在屋里听到我的声音,大大方方地打开房门,理也没理两个看守,把我拉进屋,随手又关上门。 自从上次陪她去大辽河旅游,眨眼间一年半多了,可眼前这个已经加入意大利籍的炎黄后人依然那样风姿绰约,艺术家的气质还是那样优雅迷人。看那架势,丝毫没有被指控被禁锢的恐慌,举止言谈轻松大方,令人一见便生出一种亲近感。 “未寒,大作家,听说又有一部历史剧要上演了?真得恭喜你哟!”吕闽绝口不提自己的处境,一开口便扯到我身上。“你这份才气到意大利发展也是有前途的,想不想出去闯荡闯荡?姐可以给你牵牵线搭个桥什么的。” 她自称是姐,我想起来了,大概她确实比我大几岁。 我笑道:“自己烧纸都找不到坟头,还有心情替别人哭庙。还是说说你自己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才不怕呢!”吕闽拿起茶几上的一个苹果削着皮,一双骨肉亭匀的纤纤玉手灵巧地左右翻飞,不一会儿,苹果削好,她一分为二,用刀插着一半递到我手里,自己吃着另一半。“别看我是土生土长的辽安人,可现在好赖叫意籍华人,他仉笑非本事再大,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事涉外交大事,谅他心里也明白这里的利害关系。” 吕闽说,她这次回来,就是为追索欧亚药业的投资损失。几百万欧元的前期投入,不能凭一句“意方违约”就不了了之。再说据她了解,现在这个药企并没下马,不但仍在续建中,而且还在筹备投产,所用设备与技术全部都是意方引进的。这么大一个项目,怎么能一眨眼工夫就老母鸡变鸭,成了私人企业呢?这在国外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这样的投资环境,以后谁还敢再来辽安市经商办企业? 吕闽说,听说她回来,乔叔等几个个人入股者与她见了面,互相介绍了一些情况,并商定要共同行动,要求市里主管部门严格执行当初签订的协议,恢复这个企业的“中外合资”身份,使大小投资入股者都能按协议享受应得的利益。吕闽打算请这几个人吃顿便饭,不料到了饭店尚未坐稳当,几个便衣警察便将他们一股脑地带走了,然后就是分隔审讯,给吕闽定的罪名是“私下进行政治串连,煽动异见公民反对政府”,要求她四十八小时内离境。 “有这么严重?”我真的有些吃惊了,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吕闽愤愤地说: “我一听就明白这是仉笑非从中做的手脚,别看他没露面,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操纵的。他现在恨不得马上就叫我从辽安市,不,恨不得叫我马上从这个地球上蒸发掉呢!” 欧亚药业的事我只是一知半解,对吕闽讲的关于其中的瓜葛,我没兴致听,也听不明白。但她把责任记在仉笑非身上,我却不敢苟同,须知最初正是在仉笑非一力支持下,这个引进项目才得以获批,并且成为辽安市当年最有影响力的中外合资工程。在全党上下全力以赴,各级干部使出浑身解数招商引资的大背景下,这样的功劳仉笑非求都求不到,怎么能把它搅黄了呢? 吕闽看出我这榆木疙瘩不可理喻,无奈地叹口气,转而提出要求。 “未寒,你帮我个忙。”她放低声音,“我想见一见林副书记,林之侠,把这里的黑幕抖搂给他看一看。我就不信他仉笑非能一手遮天!” 这令我为难了。一则我知道仉笑非与林之侠面和心不和,这次市委书记出缺,两人又是竞争对手,把吕闽领到林之侠那里,无异于是把仉笑非的把柄交到林之侠手上,这是我不愿意做的事;二来眼下吕闽的处境是处于人家二十四小时监控之下,想出去转一转都做不到,就更不要说去见那么大的领导了,我就是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也没有办法帮她;第三,官场的权力斗争历来都是在幕后进行,有着严格的私密性,以我与林之侠的关系,也没到和他一道勾兑这种事的程度。 “不用你出面,”吕闽看出我的迟疑,说,“你只要把林之侠的电话告诉我就行,我有办法。” 我只好给权哲洙打电话,要来林之侠的手机号码。那小子鬼得很,一个劲问我找林书记什么事,我打个马虎眼,应付过去。 看吕闽依旧是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劝慰她见好就收,别再钻牛角尖了。她生气地说:“你怎么也这样没有原则性?我觉得你是个挺有骨气的人呀?” 我脸红了,讪讪地与她聊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起身告辞。出得门来,我向那个年轻警察打听乔叔的情况,他说,只要屋里这女人出境,马上就能放那几个上访者回家。最后他说: “劝劝他们别再闹了,小胳膊哪能拧得过大腿?” 说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第16节 16 我约他出来吃午饭,他答应了,告诉我,下午还要开会,不便跑太远,市委附近新开了一家少数民族特色餐馆,叫“阿佤山寨”,格调不错,不如去那里坐一坐。 我心里一动,司小吟姣美的面容一下子浮上脑海。——她正是阿佤族。 每天浑浑噩噩的日子让我已经有些麻木了,自从回归到孤家寡人的生活后,除了不定时地到文联大楼去打个照面,我几乎整天泡在大大小小的聚会上,当然都是张三李四找我的时候多。吃人家的饭局多了,隔三岔五地也要做把东。每当坐在各式各样的饭桌前,我都由衷感慨,这饭局大概是海内外中国人不可或缺的首选交际方式。据说有人做过调查,今天在中国选择“聚餐”这种方式从事社交的人达到46%,比以13%排在第二位的体育活动高出33个百分点。以至于许多人见面寒暄,第一句话总是离不开“吃饭了没有?”饭局在中国承担了太多的功能,可能从来不曾有哪个国家如中国这般,整部历史、政治都能与饭局联系起来。细细想来,饭局在中国人的交往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是因为中国的公私观念不像西方人分得那样清楚。西方人如果在办事过程中相互欣赏,也会相约吃饭,但对于他们,吃饭只是办事的成果;而在中国,吃饭却是办事的手段和工具。或许是觉得一本正经地只谈正事,情绪、气氛和环境都过于紧张,而开一席饭局,便可以向对方传达彼此不见外的信息,认同对方是“自己人”,表示轻松和亲近,要办什么事先不讲,酒肉开路,吃起来再说,这样即使办不成事,相互也不伤面子。在这样的关系社会里,只要办事,首先得想到有没有关系;找到可利用的关系,第二步就是以饭局开场。不论大事小情,都是先吃饭后办事,于是中国的饭局就特别多,人大代表年年呼吁,说一年仅公款吃喝的钱就够再建一个三峡大坝了,足以见得饭局的名目之多,危害之烈。 饭局一个接一个,就是山珍海味也有吃厌的时候,可是没办法,谁让你生活在这样一个“民以食为天”的社会呢! 离婚之初,我还为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逍遥日子而自得,痛感婚姻的确是一个可恶的陷阱,钱钟书老先生果然有真知灼见,跳出围城的生活真好比孙大圣逃出五行山一般。可是这半年来,我却愈发感觉生活得没有滋味,早晨一睁开眼,就有一种茫然涌上心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漫长的一天。夏日天长,从进入夏季起,这种情绪就常常缠绕着我。 可怕的是,有几个晚上醺然大醉回到家里孤衾难眠时,我竟然产生再入围城的念头,而且这个想法最近一段时间越来越强烈。或许真像有些人说的,我是那种离不开女人的男人。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既不想受婚姻的束缚,又希望身边有个温存体贴的人,但又恐惧于重蹈覆辙,所以总是拿不定主意。我不时想起何冬圃那副忧国忧民的表情,他说过不止一两次了,似乎他和他太太背地里也为我物色过条件相当的人选,只是没有他们认为有把握的。 三哥对我真是没的说,想到这里,躺在被窝里大睁着双眼的我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发暖,但我却不想劳动这夫妇俩。男女之间的事,全靠彼此来“电”,第三人帮忙毕竟有失浪漫,也不符合我的性情。 昨天去了趟老娘家,得知乔叔已经被放出来了,想必吕闽那女人也已经回国。本想再和她细聊聊,也没找到机会。今天刚到文联大楼,文联主席便推开我的办公室,给我出了个题目,说话剧团想给明年的市党代会推出一台献礼剧,初步选择宋代王安石变法这个历史事件,由我执笔创作一部多幕剧。我想推托,主席从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到精神文明再到政治文明谈起,一二三四甲乙丙丁abcd足足开导了我一个半时辰,搞得我不得不应承下来。 “未寒,”头发花白的主席大人扶了扶眼镜,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咱们吃文化这碗饭的,不关心时事政治不行哟。在辽安市工作生活,就要时时关注辽安市每一步发展步伐,不然就要落伍了。你想想,咱们的工作如果不能让市委市政府满意,文化界这一大摊子人马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现在全市都在轰轰烈烈地迎接党代会,我观察着,你怎么像个局外人似的?这可不行啊!” 我喏喏连声,接受了这个“政治任务”,并且对主席的器重表示感谢,哄得老主席很满意地离去了。对别的当官的我可以不买账,对这位在文联主席的冷板凳上坐了二十年的文坛耆宿我还是很尊重的,何况当初报端对《日落煤山》大加挞伐,称其丑化明末农民大起义而导致剧本险些夭折时,是这位有一定正义感的革命老前辈力排众议,说服了市委宣传部和主管意识形态的市委常务副书记林之侠,才保证了排演得以过关。 文联的初衷我明白,是想借歌颂王安石变法给辽安市三十年改革的成就涂脂抹粉,不过,对这一类题材我多少有些乏味了,这出戏再怎么粉饰,注定也是一幕悲剧。中国历史上从几千年前起就不乏改革先驱,但屈指算来,没有一个改革者会有好下场:先秦时期商鞅变法,最后被五马分尸;吴起变法,死于乱箭之下;明代的张居正也搞变法,死后差点被掘坟鞭尸;最有名的戊戌变法,改革者血染菜市口;李斯在一统政令方面的作为,晁错的“削藩策”,都不失为改革的壮举,但主其事者下场都很惨。王安石虽然生前倍享荣崇,可他甫一咽气,司马光等政治对手立马就对他“秋后算账”,彻底推翻了他倡导的“熙宁新政”。要想如实表现这段历史进程,这个剧无疑不会有一个光明的结局,而这显然是与向党代会献礼这样的喜庆目的相悖的。 但是,既然接受了这个差使,就得尽力把活儿干好,这也是我的一个准则。听老主席话里话外的意思,我与辽安市这一方天地的大好形势有些脱节了,这显然不利于我的创作,毕竟这台戏是要给这一方天地的看客们欣赏的。于是我约了老四权哲洙,他现在的职务位居权力中枢,想必对眼下的政局有着高屋建瓴的洞察力。 “你小子怎么想起四哥我来了?”权哲洙显然心情不错,上来便往我的软肋上捅,“我记得你能主动打电话的都是女孩子呀。” “皇上的后宫再多,也不过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就是一天换一个,也有断档的时候嘛。”我顺着他的话茬笑着应道。 我约他出来吃午饭,他答应了,告诉我,下午还要开会,不便跑太远,市委附近新开了一家少数民族特色餐馆,叫“阿佤山寨”,格调不错,不如去那里坐一坐。 我心里一动,司小吟姣美的面容一下子浮上脑海。——她正是阿佤族。 “好啊好啊,听四哥的。半小时后见。” “阿佤山寨”坐落在市委大厦后面一条偏巷里,很不引人注意,如果不是权哲洙提议,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个小店。门前的停车位不多,只有一台灰色本田停在那里,我锁好车,进到店里。能够看得出来的是,这里的装修风格体现了典型的西南少数民族特色,只是在我眼中,什么阿佤族、傈僳族、瑶族、白族,他们的风情习俗都差不多,竹楼,竹凳,竹筒饭,连雅间的隔断都是竹栅编成的。进门后迎面墙上挂着一只硕大的牛头骨,披红挂彩,先声夺人,下方则是一溜十多个半人高的泥瓮,里面是酿好的米酒。两个俏丽的服务员倒是很打人,个头不高,长得像姐妹俩,都是一笑两个小酒窝,普通话说得有几分生硬,但声音却是甜甜的,令人有一种未饮先醉的眩晕感。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她们的肤色,黑得眩目,两只大眼睛也黑白分明,活脱脱像两颗黑珍珠。 刚选好座位,权哲洙就到了。我让他点菜,他也没客气,要了香泥烤鸡、竹筒蟮段、米酒醉蟹、野山椒拌笋丝。我知道他这个鲜族人酒量特别好,劝他喝点白酒,他摇头。 “尝尝这家自酿的‘佤山春’吧,虽然淡一些,味道却不错。”他叫服务员打来一竹筒酒,边倒边说,“周市长现在大抓机关作风呢,酒后上岗,弄不好乌纱帽就丢了。” 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网上议论的一件事,说是毓岚县的县长张嘉缑带队去北京郊县学习考察期间出去私会老同学,一时兴起,喝得烂醉,竟然把女同学领回宾馆过夜而被抓了现行。“这事是真是假?” 权哲洙呷了一口酒,惬意地长舒一口气,笑道:“那还有假?这小子是周市长原先的秘书,刚提起来不过半年,这一下把周市长弄得好被动,不得已,要向省里做检讨了。” “瞧你们这些当官的这副官德……” “你别无限上纲呵,”权哲洙用筷子指点我,“这跟官德有啥关系,说到家也不过是个酒德问题。其实也怪他那老同学,据说两人早年搞过一段对象,二十年后再相会,多喝了两杯,泪眼对泪眼,旧情复燃,把握不住分寸闹出点荒唐事,也算是情有可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官场上混,谁没有过喝趴下的时候?再说了,没有点绯闻,说明你这官儿当得太没有魅力了!” “还是官官相护,一说到当官的不对,你就坐不住了。”我笑着给自己下台阶。 “说吧,找我出来有什么事?”一碗酒下肚,权哲洙直截了当地问。我说了文联主席给我的任务,他没迟疑便要我接下来。 “这是给这一届市委脸上贴金的事,不能不干。”他说。 “市委换届,干我甚鸟事?”我不以为然地说,“我之所以答应下来,只是不想拂了那老爷子的面子,你知道,他对我一直很好。” 权哲洙摇头:“老七呵,我一直想对你说,三十多岁的人了,别成天把心思放在女孩子身上,有机会也得往仕途上奔奔劲了。” 我失声笑了:“仕途?四哥看我像仕途上的人吗?” “怎么不像?你不知道,大哥一直很看好你呢,如果你想当官,只要开口,他马上就能给你弄个局级干干。” “是吗?”这倒是我不曾想到的,“大哥总说我爱耍小孩子脾气,我可不是当官的材料。” “你呀,说你是小孩子也没错怪你。”权哲洙好似哼了一声,“是不是当官的材料还不是更大的官说了算?何况你有那么个显赫的老师!” 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仉笑非器重我,是因为想借我的关系走通古明帆的路子。不过我对此却不能认同。权哲洙看出我的不以为然,有些忿然地接着说:“我就不行,前些时候讨论干部,林书记提议让我担任办公厅副主任,没想到的是倒是大哥反对,结果泡了汤。” 我有些吃惊,也不相信他的话。以仉笑非、林之侠各自与权哲洙的关系比较,断没有林之侠同意提拔而仉笑非却反对的可能。权哲洙大概也不想对我这官场“门外汉”说得太具体,摇摇头,说:“你以后慢慢品去吧,这仕途上的事,复杂着呢!” “四哥可把我吓着了,照这么看,这官儿我可真不会当。” “官场险恶是一回事,会不会当官又是一回事。要说呢,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当官了,李鸿章说过,连当官儿都不会,那么这个人还能干什么?” 我们俩边吃边喝边聊,言谈间我才知道,现在全市上上下下关注的中心点便是市委换届,一切工作也都在围着这件大事转,只有我成天没心没肺地傻吃乜喝,无所用心,好像生活在世外桃源里一般。 第17节 17 这个人最大的好处是不搞歪门邪道,比较正派,官声官德都比较好,但不利条件是,与这两位副书记比起来,他的年龄偏大,五十五了,在省里不大容易通过。而仉笑非和林之侠的条件不相上下,谁上谁下全在一步棋上,关键时刻,就看这最后临门一脚谁能踢得更精彩。现在可以说已经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双方都在进行白刃格斗,你死我活是必然的,所以谁都怕被对方抓住把柄。 中秋节的前一天,我应召又来到汇贤楼。何冬圃叫我过去拿点过节的东西给二老送去,这令我很开心,本来我正打算上街买点月饼葡萄鸭梨什么的,这下子好了,既省票子又省时间,更免去了逛市场的大麻烦。好多年我都不曾认认真真地逛过商店了,看着女人们兴致勃勃如痴如醉的样子,我的感觉只有头昏脑涨的份儿。 何冬圃屋里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很面生,我从来没见过,但一看可知是个暴发户,从他手上那颗硕大的宝石戒指便能断定。何冬圃见我进来,并没给我们相互介绍,却叫我先到他的画室坐一会儿——画室与他的会客室只有一门之隔。 两人在外屋交谈着,声音不大,我偶尔能听到一两句。客人似乎与仉笑非挺熟悉,口口声声仉大哥云云,还提到仉公子的名字。 “这笔款子在群英企业不太好走账,集团没有外贸经营项目,不方便往国外转。”隐约听何冬圃说了这样一句。 “仉大哥的事,你老兄掂量着办,那边选中了房子,可是急着要全款的。”客人的口气很硬。 两人的声音又低了,好像在商量具体办法。又过了半个小时,何冬圃送走客人,开门叫我出去。我看他双眉微蹙。 “这主儿是干什么的?认识大哥?”我拿起桌上给客人准备的南果梨,咬了一口。这种梨是仙人山的特产,味道极好,每年中秋节都是送礼的上品。 何冬圃似乎不想细谈,摇摇头,说他是汇贤楼的一个供货商,来催货款的。 何冬圃打电话叫来司小吟,吩咐她带司机把过节的东西给仉笑非家送去,说已经与他家的保姆约定好了。司小吟走后,他看看表,已到晚饭时间,便叫上我一道走到前楼,开了一个小单间,点了几样菜,让我陪他喝两杯。 “三哥平时不是不喝酒吗?今天怎么有兴致了?”我笑着问。 何冬圃笑笑:“今天不是你来了嘛,酒逢知己啊!” 我点头。我也自认为与这位三哥是知己,和他在一起,我从来不须动心计,虽然说不上肝胆相照,但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也不拿我当外人。 菜很简单,喝的也是酒店自酿的小米酒,浅斟慢酌间,我说到好久没见着大哥的面了。 何冬圃说,他现在忙得厉害,不像咱们,无官一身轻。 我感慨地表示赞成,说,真不理解他们这些当官的,总没有满足的时候,这官越做越大,还想当更大的官,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呵!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呵!”何冬圃呷口酒,又给我倒上,“你是不在其位不思其事,一旦踏进官场,就像抽上大烟一样,想戒也戒不掉了。” “那这回大哥有戏没有?市委书记这顶乌纱帽能戴上吗?” “他这些日子忙的也就是这件事。” 何冬圃说了一个我不了解的情况。原来,前些日子,林之侠忽然一连三天没露面,办公厅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既没让秘书跟从,也没用市里的汽车,这令一直关注他动向的仉笑非大为惊疑,问来问去,连市长周法都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后来还是权哲洙从侧面打听到,林之侠去了省里,但究竟是为什么事却不清楚。恰在这时,在省监察厅工作的仉笑非的一个熟人私下里告诉他,说省政府领导有批示,要监察厅派人到辽安市调查了解丰隆集团和欧亚药业的有关问题。政治嗅觉一向很灵敏的仉笑非立刻把林之侠的省城之行与省领导的批示联系了起来,认定是有人到上面去给自己捅刀子。他现在顾不上别的了,要全力以赴反击这个主要对手。 “大哥可是对我说过当不当这市委书记他并不在意。”我认真地说。 何冬圃用筷子点点我:“官场上的人,哪句话能当真的听?” 他接着给我分析道,按正常情况,市委书记出缺,市长应该接任,周法当了十年市长,要说不想再进一步那是假话,所以这次他也有自己的打算。这半年来,市里各项工作都搞得不错,甚至比古明帆在时还要有成效,他是想靠政绩说话,引起上头关注。这个人最大的好处是不搞歪门邪道,比较正派,官声官德都比较好,但不利条件是,与这两位副书记比起来,他的年龄偏大,五十五了,在省里不大容易通过。而仉笑非和林之侠的条件不相上下,谁上谁下全在一步棋上,关键时刻,就看这最后临门一脚谁能踢得更精彩。现在可以说已经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双方都在进行白刃格斗,你死我活是必然的,所以谁都怕被对方抓住把柄。林之侠在这个时候进省里活动,仉笑非哪能不紧张呢! “他上省里即使是告状,那丰隆集团的事,欧亚药业的事,与大哥有什么关系?”我不解地问,“倒是听说,张也他们公安局牵涉到里面了。” “直接关系嘛,倒不一定有。”何冬圃迟疑着说,“不过这里涉及案子办得是不是合法,是不是公平。老大主管公检法,搞得不好,当然要受牵连了,至少也是个领导责任啊。这个关头,任何一点差池都会翻船的。” 我先入为主地说:“我觉得大哥这个官儿还是挺称职的,算是个好官,政治上没得说,当了这么多年副书记,经验丰富,政绩突出,还挺善于联系群众,没什么架子,文化修养也深厚,只要经济上生活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要让我投票,我肯定还是要投他一票的。” 何冬圃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淡淡地说:“现在这个社会,这样的风气,谁能保证自己一点问题没有呢?就看各人的演技了。” 闲聊了一会,何冬圃叮嘱我道:“老七,今天咱俩这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切不可在外面随便议论这些事。再有,以后你还是远离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为好,当一个纯粹的文人,比什么都强。” 他低下头,叹口气:“我现在就挺后悔,有些事一旦做了,就等于被套牢了,就像一张宣纸,滴上墨痕,再想画出什么好东西,都难了。”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情绪低沉,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想想刚才那个来催账的暴发户,难不成是因为他的缘故才令我这三哥这般感慨?可是他后悔的又是什么事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18节 18 我陪着喝了几口,暗自感叹这些当官的真是不简单,觥筹交错间就把可办可不办的事办了,而且还办得有理有据,冠冕堂皇,这何尝不是一门艺术,官场上的艺术,饭局上的艺术。 梅恃雪这个人的确挺“呆”的,书生气十足,一见到当官的似乎口更拙了,明明是他请客,倒像权哲洙做东似的。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我就来到汇贤楼,径直走进何冬圃的屋里,一看,梅恃雪已经到了,两人正围着那张作画用的大案子欣赏一尊雕塑,在这方面,这俩老兄倒是有共同语言。 “未寒,你来看。”何冬圃招呼我,“老六最新创作的,有点米开朗基罗的味道吧?” 我知道梅恃雪在鲁迅美术学院学的便是这个专业,对西洋油画也挺有研究,但我更喜欢中国画中的小桥流水、空山远照、平湖秋月,于是便说:“六哥的东西过于阳春白雪了,小弟这等下里巴人可欣赏不了。一会儿还是让那位林大书记鉴赏吧!” 何冬圃淡淡地说:“官当大了,哪还有这份兴致。” 他俩在那里谈着上法国讲学办展的事,我却百无聊赖地转来转去。何冬圃瞥了我一眼,像是窥透了我的心思,说: “你要是没有事,就到前楼去看看,我安排的是香榭丽舍厅,告诉小吟,今天由她亲自照料,你六哥的事,别马马虎虎的。” 我答应一声,高兴地奔前楼而去。 还不到饭档时间,酒店里静悄悄的。我上到二楼,在最里头找到“总经理助理”的门牌,轻轻叩了叩。 司小吟打开门,一看是我,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但很快便平静下来: “七叔……” 我假作不快:“不是说好了吗,不许叫我叔叔。” 司小吟腼腆地一笑,把我让到屋里。房间不大,但收拾得洁净而素雅,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壁毯,上面是奇峭大山间的一个悬崖山洞,窗台上一个可乐瓶里还插着几枝野花。我悄悄打量她,或许因为是休息时间,她没穿那套严肃的职业装,而是换了一身嵌袖无领斜襟的小衫,黑色质地上绣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草,显得肌肤愈发白皙。这种款式的上衣在市面上不曾见过,我猜想应该是她自己从家乡带来的。本来便很婀娜的身段被这件衣服一衬,更是软款有致。看我盯着她不眨眼,她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 “你们老板真没有眼力,应该给服务员都换上这样的服装,多有特点呵!”我夸奖道。 “这是我阿妈给我做的,阿佤女孩子穿的,在这儿哪能穿得出去呢。” 我站在那幅不大的壁毯前观看,司小吟告诉我,这上面绣的是佤山之神“司岗里”,是阿佤人心目中的图腾,阿佤民族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与她聊了一气家乡风情,我问她晚上是不是也住在这里,她说不是,在后院的宿舍区。看看快五点了,我让她领我到香榭丽舍厅看看,她说都安排好了。 香榭丽舍厅面积不大,但装饰高雅,全欧式风格,何冬圃一定是有意选择这个房间,以配合今天晚宴的主题。梅恃雪跟何冬圃进来后,司小吟给每个人斟上茶。——现在她对这一套程序已是熟练有加了。 五点半多一点,权哲洙陪着林之侠走进来。互相握手道好,分宾主坐下,林之侠当然坐上首。他用面巾净净手,笑着问我:“未寒,最近有什么新作没有?听说又要搞一部历史剧?不简单,历史题材很难把握哦!” 年方四旬的林之侠多少有些脱发,但长得很有官相,个头不高,白白胖胖的,说着一口略带京腔的普通话,一听便知不是本地人。我与他见面次数不多,那次为《日落煤山》公演而打官司,他找我谈过一次话,送别老师进省上任时也见过一次,印象中这是个对文化有一定见解而思想也比较开放的人。于是我告诉他,正在写一出关于王安石的戏。 “我知道我知道,是文联的献礼项目,是吧?” 权哲洙打趣道:“未寒是真正的文人,不像我,草包一个。” “你的字也不错嘛,我看街上不少商家的牌匾都是阁下的墨宝,润笔费没少收吧?”林之侠半真半假地问。 “领导这话下官可承受不起。——哪有什么润笔呀,图个虚名而已。”权哲洙叫道。 “你是书协副主席,字有名气,市场有需求,收点辛苦钱也不为过,按劳取酬嘛,符合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是吧,哈哈!” 菜肴都是权哲洙事先电话里安排的,他比较了解林之侠的喜好,酒是十年茅台。这一桌人,梅恃雪没什么量,我则属于浅尝辄止,何冬圃一般也不多喝,真正有点量的除了权哲洙,大概就是这位林副书记了,我早就听说在市直机关里他是以豪饮出名的。 司小吟亲自把盏。林之侠是第一次与她照面,我注意到,他瞥了司小吟好几眼。 “何老板,你这酒店够品位哦,装修高档,厨艺高超,小姐高雅。”品了几口菜,林之侠赞道,又瞄了司小吟一眼。 何冬圃道声“过誉”,指着司小吟介绍说:“这是本店的大堂经理,今天林书记大驾光临,没敢让服务小姐执台,她亲自当服务员。” 司小吟优雅地微微一躬身。 “不错,不错,很有气质,窈窕淑女,加上这身民族服饰,配这欧洲风格的房间,很符合中西合璧的定位。”林之侠的话还是不离司小吟。 “小吟,还不给林书记把酒满上。”权哲洙提醒道。 “秀色可餐哦!”林之侠微微颔首笑道,司小吟脸色微红,我却心里有些不舒服。 酒过三巡,权哲洙说起梅恃雪出国讲学的事。梅恃雪取出巴黎方面发来的邀请函和一应文件,林之侠草草扫了一眼,连说好事。 “访问学者,这个待遇很高嘛。咱们辽安市文化艺术界能出这样有国际影响的人物,理应支持。” “可是文化局和外办都不同意……”梅恃雪不识时务地开口便道出实情,权哲洙连忙止住他,抢着说:“那些人鼠目寸光,哪能看得这么远?有林书记说话,你就回去打点行装准备动身好了!” “文化局这么做没有道理,很没有道理。”林之侠摇头,“高校和科研单位可以派访问学者,文化界为什么不可以?扩大辽安市的国际影响力,不光靠硬实力,更要靠软实力!你应该算是辽安第一个走出国门的文化学者吧?艺术大使呀,不可小看。文化局,外办,一点也没学会用科学发展观看问题,想问题,党中央一再号召我们要有创新思维,可他们还抱着老框框不放。观念,观念问题啊!” “到底是领导,看问题就是高瞻远瞩。”权哲洙适时地拍上一马,随即掏出笔来递过去。林之侠看也没看,便在那叠纸上签了字。 一直没太插上话的梅恃雪激动得嘴唇直颤抖,站起身来双手举杯向林之侠敬酒,一再道谢。林之侠说:“搞西洋艺术,辽安市这方面的人才不是多,而是太少了,所以需要大力扶持。等你从法国回来,我和师范学院打个招呼,让他们聘你去给艺术系当个客座教授,开一门专业课,培养一批雕塑人才。” 他一口干了,又招呼司小吟把酒斟满。 “比如这姑娘,完全可以去跟你学着搞搞艺术嘛,一看就是块材料。”他上下端详着司小吟夸奖道。司小吟羞涩地笑了笑。 我陪着喝了几口,暗自感叹这些当官的真是不简单,觥筹交错间就把可办可不办的事办了,而且还办得有理有据,冠冕堂皇,这何尝不是一门艺术,官场上的艺术,饭局上的艺术。 其实我也明白,林之侠不过是送个人情而已,既是给权哲洙面子,也是给梅恃雪面子,毕竟这种事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损失,既不违反原则,还能博得个观念开放、爱惜人才、体恤下情的好名声。只是,林之侠对司小吟那份过度的关注令我有些不快。 第19节 19 杨依依选的饭店是劳动公园环翠湖边上的“得月楼”,这里的河鱼很有特色。进得店里我才知道,原来她已经预约了座位。门厅小姐把我们领到三楼一个小包间,杨依依把菜单推过来,让我点菜。 “且慢,”我按住菜单,“君子不吃嗟来之食,到现在我还不清楚今天这顿饭是什么名目呢!” 一身警服的杨依依站到我面前时,我一时竟没能认出她来。她并没敲门,径直走到我桌前,轻叩桌面。我抬头一看,一个英姿飒爽的警花正朝我绽开灿烂的笑容。 “哟,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这才几天不见,就一身戎装了!”虽说是玩笑话,我也的确有些惊讶。都说仉笑非这人不办事,真要办起来,效率还蛮高的呢。 杨依依在我头上弹了一下,嗔道:“说什么哪?谁是老母鸡?谁是鸭?告诉你,本人现在可是正宗的人民警察,手握执法权的,别招惹我哦,否则立马给你送到局子里去!” 我早有感觉,这女人对我已经不像最初时一口一个“老师”毕恭毕敬的态度了。环境改变人,人际关系也会改变人,这一段时间,她接触了不少各色头面人物,想必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身价提高了。 “再怎么变,也是‘七匹狼’。”我恶毒地诅咒道。 “什么意思?” “没听说吗?现在祸害人民群众最厉害的是,公检法,国地税,人民教师黑社会,俗称‘七匹狼’。”我信口胡诌道。 她扑哧一声乐了:“瞎说,再怎么排,人民教师也轮不上当‘狼’呀!”虽然已经离开教书匠队伍,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为昔日的同行辩护。 我心里说,你是没有孩子上学,体会不到家长们对学校和教师的那份又爱又恨又怕的心情。合上手头的稿件,我问她何以突然跑到文联来了。 “特地来找你,想请你吃饭。”她用一种很郑重的口气说。 正好晚饭没有着落,我马上答应了,但建议说,给她编发稿子的那位《流火》编辑也在,何不叫上他一起去。 “请一个是请,请两个也是请,请客也得讲个经济效益嘛!”我开玩笑说。 杨依依摇摇头,肯定地说:“今天晚上我就想请你一个——你别总拉上那些山猫野兽,张也也不要找!” “那再好不过了,卖油郎独占花魁,小生艳福不浅哪!”我嬉皮笑脸地说。 她白我一眼:“给你独占的机会,你也不敢呀,银样蜡枪头,我早看透你了!”语气里仿佛很伤自尊似的。 我想起在仙人峰大酒店那个雨夜,没敢接茬。 从大楼出来,杨依依叫我往她住处拐一下,说要回去换件衣裳。 “为什么,这身行头多精神啊?”我问。 “有规定,非工作需要不允许我们着警装进入餐饮娱乐场所。”她一本正经地说。 不一会儿,她换了一套混搭便装下楼来,上身是很清爽的短外套,里面是亮色细毛衫,下身是七分棕色打底裤,脚穿短靴,肩头还随意地披了一条棉麻混合质地的围巾,黑底白色印花,轻薄却不失稳重感。看我不住地打量她,杨依依笑笑说:“没办法,干上这一行,连穿衣裳都不自由了。” “也好,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入乡随俗嘛。” 杨依依选的饭店是劳动公园环翠湖边上的“得月楼”,这里的河鱼很有特色。进得店里我才知道,原来她已经预约了座位。门厅小姐把我们领到三楼一个小包间,杨依依把菜单推过来,让我点菜。 “且慢,”我按住菜单,“君子不吃嗟来之食,到现在我还不清楚今天这顿饭是什么名目呢!” “怎么,没有名目就不能在一起吃个饭啦?你怎么这么实用主义呢!”杨依依嫣然一笑,接着说:“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着要正儿八经请你一顿,答谢你帮我这个大忙呀!” “那你算请错人了,”我打趣道,“第一该请的是仉大人,第二应该请的是你张哥,我无论如何也排不上号嘛!” 她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又笑了:“我谁也不请,就请您老人家。” 四道菜,全是用环翠湖里现捞的鱼烹制的,鲜美至极。杨依依别出心裁地点了一壶花雕型的“月下刘伶”,这种酒度数不高,喝着有一丝丝甜,大概是用薄荷泡过的。 她告诉我,她被分配在市局政治处,负责外宣那一摊,事情不是很多,主要是和各媒体打交道,每个月要完成五篇稿子。 “这对你不算难嘛,你有这方面的基础。”我差一点脱口而出:“你连李谪仙的诗都敢改,还有什么不能干的!” 杨依依却是自信满满:“我可不想干一辈子吹喇叭抬轿子的活儿,我是想积累点生活,以后搞一搞公安题材的剧本,未寒,你说我能行吗?” 好家伙,现在居然叫起我的名字来了。本想涮她两句开开心,一想这样也好,免得成天担着个“老师”的名分浑身不自在,于是我也顺坡下驴地鼓励她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连我这等不学无术的人都会写剧本,何况你这般聪颖超常而又姿色过人?我要是导演呀,不看剧本,光看你这脸蛋儿就能买账。” 她假作生气的样子说:“人家和你请教呢,又没正经。” 喝了一口酒,杨依依很郑重地问我能不能再帮她一个忙,我问是什么事,她说她的侄女,就是她哥哥的女儿从师范学院毕业,想当老师,需要市教育局接收。她希望我再跟仉笑非说说,让他给教育局的头头打个招呼。 “师范学院毕业生到学校当教员是顺理成章的事呀,还用找人?”我不解地问。 “哪里呀,她是非师范专业,师院不负责分配,必须自己找接收单位。” “那你也不用再通过我呀,现在你也认识仉书记了,而且他不是还要教你照相吗?” 杨依依的脸绷起来:“我不想自己求他,你也不要说是我的事。” 我隐约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有点什么说道,却不方便深问,不过我又确实不想再为她的事去找仉笑非,他肯定已经认定我与这女人之间扯不清道不明的,岂不知我却一直是个助人为乐的“活雷锋”。脑子里转着,忽地一个名字跳出来,真是老天有眼,孤家什么时候都能找到勤王的人。于是我拨通电话,不一会儿,闫实来了。 我给杨依依做了介绍。闫实是我大学时的校友,比我高两届,现在恰好在市教育局任基础教育处处长。基教处虽然不管人员调出调入,但以他的面子,与人事处长说说话,这点事应该不算太难。 杨依依显然对闫实颇有好感,由衷地说:“你们这些校友混得真不错,年轻轻的不是作家就是处长,在辽安市个个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呀!来,闫处长,我敬您一杯。” “不敢不敢。”闫实站起来足有一米八,浓眉大眼,宽肩长背,很有男人味,与我一样,也是个有女人缘的主儿。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打个响指,唤来服务员,又要了一壶,并且添了两个菜。 “未寒是我铁哥们,他的话我向来是当最高指示听的,连夜落实不走样。令侄女的事,包在我大闫身上。来,我回敬美女一杯——” 杨依依急忙也站起来,坚持不受敬,一再感谢闫实答应帮忙,并说不知该怎样回报闫处长的大恩大德。 我在一旁笑着说:“依依,你不用觉着欠他情,以后他找你的时候多着呢!” 两人都侧脸望着我。我不怀好意地说:“下次你们公安局大干,要是在哪个风月场所把大闫抓了现行,依依,你一定要知恩必报哦!——先敬个礼,然后亲切地说:‘闫处长,您先忙,有我在门外把着呢,谁也不能把您怎么着,别吓出毛病来!’” 闫实哈哈大笑起来,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爽朗地说:“原来美女是公安呀,那我心里就有底了!再有小警察找麻烦,咱就告诉他,上头有人!” 杨依依也被逗笑了。这时,她的手袋里传出手机声,取出看了看,我发现她皱了皱眉头,点点头出到包厢外接听去了。 第20节 20 “好呀好呀,金秋九月蟹儿肥,持螯赏菊,对酒当歌,何其雅也!”在我之后今天第一个到场的倒是仉笑非,这在以前的饭局中可是少见。他也握着把折扇,一开一合地颇是儒雅,一见面便夸奖何冬圃。 重阳节快到了,几天前,何冬圃就张罗要开一席菊花宴。要说文人,他应该算是比较正宗的,二十四节气里凡是古人倡导的节目,他都喜欢效仿,寒食踏青,仲夏薰艾,九九登高,初雪观梅,雅得令我等这般人直觉得在他面前像刘姥姥一样俗不可耐。他很郑重其事地给六个弟兄都发了一张邀请卡,上面是他亲笔画的菊蟹双戏图。因为重阳节那天不是公休日,所以他把聚会的时间定在这个周六的中午。 我是闲人一个,故而早早就到了。筵席设在汇贤楼后院何冬圃自己办公创作的小四合院里,用一寸宽竹篾子搭起的拱形曲廊下,摆着一张八仙桌,葡萄已经下架,爬山虎把廊架遮得很严实,这样可以挡住灼人的秋阳。沿着曲廊,是一盆盆各色品种的菊花,芳溪秋雨,绿衣红裳,十丈垂帘,凤凰振羽,西湖柳月……浅黄,粉白,豆绿,雪青,红紫,深粉,有的还是两种以上色彩的复色花瓣,姹紫嫣红,煞是好看。我心想,这家伙还真是下工夫,只可惜本人不谙此道,对这些秋日花王提不起兴致,之所以早来一会儿,还不是为了见见心上人。 何冬圃穿的还是那套唐装,已是秋凉时节,他却把着那把大蒲扇不离手,见到我,笑道:“我知道你会早来。过来,老七,让你见识见识我刚刚引进的‘太真含笑’,看,就是这盆。” 我躬下身观察这盆艳粉色的秋菊,看得出来这是芍药型一属,外轮平展,内轮抱扣,叶脉光泽,姿色可人。与众不同的是,它的花瓣略略偏向一侧,活像一个束衣敛容的娇羞少女。我对这个花名感兴趣,问何冬圃: “三哥,它叫‘太真含笑’,是与杨贵妃有关吗?” “你还真说对了。杨玉环被度为女道士时住在太真宫里,后来受宠于唐玄宗,被赐名太真,因为这色花姿容奇特,不肯轻易正面示人,所以便得了这么个名字。” “嗬,好浪漫哦!”我随口赞道,一抬头,却见司小吟正站在何冬圃身后。 大概何冬圃特地安排她来执台,司小吟穿了一件牙白色带浅红暗花的旗袍,又挽了一个古典式的发髻,优美的身材和姣好的面容相衬,真是冰清玉洁,宛若活生生的“太真含笑”。她大概听到我与何冬圃的对话,微笑着瞥了我一眼。 “好呀好呀,金秋九月蟹儿肥,持螯赏菊,对酒当歌,何其雅也!”在我之后今天第一个到场的倒是仉笑非,这在以前的饭局中可是少见。他也握着把折扇,一开一合地颇是儒雅,一见面便夸奖何冬圃。 “阿爸用茶。”司小吟给他斟满杯。 “女儿,这可得叫你三叔好好调教了,俗话说‘满杯酒半杯茶’,倒茶水可不能满满的哟,让客人怎么端杯呀?” 司小吟不好意思地笑笑,点头称是。 七兄弟陆陆续续到齐了。围席而坐,一瓮烧热的雄黄酒端上来。梅恃雪说:“三哥这席酒还真是仿古呢,连这坛子都带古韵。” “哪儿呀,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附庸风雅也是好的嘛,如果人们都能附庸风雅,这个社会自然便会文明得多,所谓和谐,其实首先就得风雅一些。”仉笑非借题发挥道。这大概是当领导的职业病,什么话题都能联系实际。 “有大哥这句话,我就不怕别人说我俗人假充雅客了。”何冬圃笑道,“咱要雅就雅到底,今天这酒,每人都要以诗来换,我出首句,然后依次联句,联上的赏一杯,联不上的罚三杯。当然实在联不上,能借古人诗词代替也可以,但古人的作品也必须是咏菊的。” 大伙一致称难,何冬圃却不为所动,给每人斟满酒,吟出第一句: “窗前流水枕边书。” 仉笑非笑了:“你也雅得过分了点,谁能联得那么天衣无缝呀?老七,该你了。” 拈字对诗或投壶联句对我来说倒不算难事,在大学学的历史专业,有一门专题课便是古典诗词,课余时常与同学们玩这个游戏。只是这个起句的确精妙,要想对得句子与之匹配,也需要费点心思。我略一思忖,接上一句: “带露新菊烹紫壶。” 仉笑非摇头:“以菊煮茶,未之闻也,不过意境倒是好的。” 司小吟在一旁替我辩解道:“阿爸说得不对,不是有菊花茶嘛!” 我高兴地望了司小吟一眼,她脸一红。 “对对对,女儿说得对。好,该老二了。” 张也说:“我可对不上来,不过我可以给大伙出个谜,也是用的菊花诗。行不行?” 仉笑非点头:“那也好嘛!” “谜面是黄巢的一句诗,”张也说,“‘待到秋来九月八’,打中药名二。怎么样,谁能猜出来?” 中药名?几个人都在动脑筋。何冬圃摇着大蒲扇,蹙眉想了想,试探着问:“‘菊花’算一个?那也是一味中药。” “当然可以算,”张也说,“这是一个,下一个就不好猜了,得拐点弯想一想,譬如想想这诗的下一句。” 我马上明白了:“‘独活’,是吧?” 张也哈哈大笑着竖起大拇指,其他人也连连点头。只有司小吟傻乎乎地问我为什么是这个谜底。我给她解释道,这句诗的下一句是“我花开罢百花杀。”——众花皆死,唯菊花“独活”嘛! 这妹妹静静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满是崇拜。 轮到年柏留了,他也说:“我不会对句,给大家背一首古人的诗吧,叫什么《九月九》,是说重阳节的。”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看他那窘相,司小吟忍不住替他道出题目。 “不错不错,小吟,干脆你替五叔背吧。”年柏留如获救星。大伙说不行,仉笑非说也可以算数。于是司小吟背诵道: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众人鼓掌,年柏留得意地饮了一大口酒。 下一个轮到梅恃雪,他接句道: “放缰西陆听蝉唱。” 仉笑非还是摇头,说:“入秋后,蝉声渐歇,这句不准确。” 接着,自己收了尾句: “快意人生写鸿图。” 大伙拍手叫好,说他的句子达到了高度。我没吭声,只是觉得有些俗,不太符合今天这个场面。 扭头一看,司小吟正站在一簇素菊前,望着远方的白云发愣,我猜想,她一定是被自己刚才背诵的那首王维的诗触动了思乡之情。 …… 不一会儿,一大锅清蒸飞蟹端上来,何冬圃给每人准备了精致的蟹钳蟹剪,还调配了姜屑汁、青芥浆、老陈醋等佐料,大伙吃得很是尽兴,最后品尝了汇贤楼特地制作的菊花糕才散席。 饭后我去司小吟的房间小坐一会儿,见天色渐黑,便开车去看望老爹老娘。 一进门,便发现老娘满脸笑意,很开心的样子。我给卧床的老爹揉了一气腿,问老娘有什么好事。她踌躇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告诉我,说刚才仉笑非来了,扔下两千块钱,说是老年节了,给两位老人家过节的,还说正在帮我物色个对象,争取帮我早一天重组家庭。对这两千元老头票,老娘倒没特别喜欢,听说要给儿子介绍个媳妇,却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对我说你这大哥真够样儿,这么大的官儿,对咱平头百姓像自己家人一样,不容易。 “孩子,你大哥如果有什么事能用得着咱,可要上心给人家办哪!” 我忽啦一下子想起仉笑非一再暗示我多去看看古书记的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老娘说得对,人家这么大个官儿,能放下身段登门看望咱这一介书生的爹娘,够不简单的了,何况平时大事小情的,即使我有时耍耍小孩子脾气,人家也从不和咱一般见识,总是一副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模样,总之,这大哥当得还是够范儿的。 不过我却对老娘说:“人家那么大的官儿,有什么事能用得上咱去办?” 第21节 21 “革命就是请客吃饭。”这是权哲洙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每次接到赴饭局的邀约,他总是这样来一句,听得出来,语气里既有自嘲,更有自得。这句话本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八十年前写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那部不朽著作中的经典论断,只不过被今天的饕餮客们篡改了。 “革命就是请客吃饭。”这是权哲洙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每次接到赴饭局的邀约,他总是这样来一句,听得出来,语气里既有自嘲,更有自得。这句话本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八十年前写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那部不朽著作中的经典论断,只不过被今天的饕餮客们篡改了。老人家的原话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这段话曾在其后几十年间指导着中国人掀起一场又一场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大潮,改变了一个古老国家的面貌。只是拥有这句话版权的这位领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八十年后,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筵席上,觥筹交错间也会演绎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另一种意义上的“革命”,一种灯红酒绿间没有硝烟的“暴力”。 然而今天我又一次出面邀请权哲洙吃饭,却不是为了“革命”,从某种程度上说,恰恰是为了“保命”,保住官运之命。 这个计划中的饭局不是我做东,而是受人之托。这个人就是张嘉缑,那位在北京喝酒喝出风流事而丢了大脸的毓岚县县长。他与弃我而去的那个京剧花旦有点什么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具体怎么个亲戚法,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前些年彼此走动挺勤,从市直下派去赴任的时候,他还很热情地给我打过电话,说是在毓岚有什么事,尽管说话。 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张县长开口托我斡旋的事,我便不好推辞。说来事情倒不复杂。按说酒后失态出点丑在如今的官场上没什么大不了的,比他大得多的官儿借着酒劲闹点绯闻早已不算啥新鲜事了,甚至不少略有姿色的酒店服务小姐荣升二奶都是当官的酒后乱性乱点鸳鸯谱而得以晋位的。张嘉缑倒霉就倒霉在他酗酒的时机不好,地点不好,过程不好,结局不好,于是影响也就不好了。这件事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学习考察活动半路夭折,他本人也被北京警方直接遣送回省里,并惊动了省纪委,于是事情便闹大了。本来省纪委将其视为整顿官风官德官箴的难得素材,提出了严厉的处分意见,意在杀鸡吓猴,经过他亲赴省城上下活动,加上老领导周法市长帮忙说话,上头终于网开一面,把球踢回到辽安市委,责成市委进行“诫谕”教育。这样,主持市委日常工作的常务副书记林之侠的态度便至关重要了。这种事,说小了是疏于自律的生活小节,说大了便可以无限上纲上线,怎么处理都有道理,给你来个降职降级甚至免职待分配也不为过。张嘉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想在林之侠身上做做文章。但是他又与林之侠没有过多的私人交往,贸然上门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于是首先想到了权哲洙。 在辽安市,权哲洙的地位很特殊。论职务,他只是市委办公厅调研处处长。这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级别。按说一个地级市,不可能设厅下处,事实上,三年前办公厅的牌子还叫市委办公室,那时调研处也叫调研科。后来相邻各市纷纷自行升格,到省里开会,人家一个个都是厅长、主任、处长地叫着,大萝卜脸不红不白地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辽安市的干部顿时觉得矮人三分。妈的,谁比谁差什么呀?于是上上下下一捅咕,回来也下个文改名称了,与国外接轨困难,总得先与省内兄弟地市接轨嘛。别说,这名字一改,立马感觉就不一样,人人都表现得神清气爽,似乎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连走路时腰板都挺直了许多。由于办公室改为办公厅,调研科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调研处,时任调研科副科长的权哲洙摇身一变,成为权副处长,去年老处长退居二线,他又晋为正职。 被人一口一个权处长叫着,心里固然舒坦,但权哲洙尚有几分自知之明,这“处长”云云,不过是市委书记兜里的官儿,上不得台面的,因为根本没得到省编制委员会批准。地级市的中层机构才是处级,谁承认你处下再设处了?说是处长,其实在省编委那里仍是科长,而且干的活也与科长一样,只不过名目动听,聊以自慰罢了。说穿了,也就是驴粪蛋子挂层霜——外头好看而已。 官场上,级别决定地位,但有时候,地位往往并不绝对是由级别决定的,权哲洙地位的特殊性便是这样。一个名为处级实为科级的小小官僚,在偌大辽安市可以说一扫帚能扫出一堆来,但他这个处长却非同一般,这里的关键因素在于他的岗位职能。 市委调研处,理论上的定位是在市委做出重大决策前进行先期务虚工作的参谋机构,其职责不外是了解下情,掌握动态,分析形势,提供建议,以备咨询。名义上这是一个为市委班子服务的顾问团性质的部门,但在实际运作中,它往往成为市委书记个人的智囊。尤其是前任市委书记,我那老师古明帆对调研工作非同寻常地重视,不仅亲自出调研题目,甚至一些重大事项在提交市委常委会讨论之前,他也会听听调研处的意见,包括一些涉及机构和人事的敏感内容。虽然他从来不曾直截了当地点明,但素有“领导肚子里的蛔虫”之称的调研大员们往往也能揣磨出一二端倪。这样,调研处长的意见便可以“直达天听”。在官场上历练久了的人当然对个中奥秘一清二楚,因此,权哲洙虽然坐在一把局外人看来是“冷板凳”的交椅上,其影响力却没有人敢小觑,这就使他的地位远远高出他的实际职级,包括市委组织部、市纪委、政府各委办局大大小小的实权派们,见了他也都愿意主动递上个笑脸。谁都明白,他这职务,就像领导的秘书一样,“成事”或许“不足”,“败事”肯定“有余”,不能在书记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倒也罢了,给领导告上一状,那效力肯定是立竿见影的。 在这种背景下,权哲洙的饭局自然就比常人多。好在他这个鲜族人天性善饮,所以尽管不像某些嗜酒如命的人那般贪杯,对一些邀请却也都欣然接受。 不过权处长却没轻易就给张县长面子。一则两人不太熟,虽然张嘉缑也在市直机关干过,却一直属于政府系列,与权哲洙打交道不多,只是见面点头的泛泛之交;二来现在张嘉缑不是当初作为年轻干部下放锻炼前程辉煌不可限量那一刻了,名字上了北京有关方面和省纪委的通报,灰头土脸地由“潜力股”一下子变成了“垃圾股”,权哲洙觉得犯不上再沾这道腥。所以当张嘉缑谦恭地提出希望他在林书记面前美言几句时,他当即便婉言推托了,借口是自己与市委领导说不上话。 张嘉缑当然不相信权哲洙说的理由。在官场上混久了,即使别的方面没有长进,对人际之间的关系都能把握得八九不离十。林之侠器重权哲洙,权哲洙受宠于林之侠,市直机关上上下下人人心知肚明。而权哲洙此时的态度,明显地是慢待自己。 然而张嘉缑却无可奈何,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虽说自己这个县长的位置丝毫不比他那调研处长含金量低,但人家摇摇笔杆儿就能玩转市委书记,自己现在却是想朝拜天子也不得宫门而入。 就是这样,张县长想到了我。他也风闻我与这位权大处长时有走动,尽管不敢确定以我这样的一介布衣是否能让权哲洙买账,但危急关头,也只能死马权当活马医了,于是找上我的家门。一番甜言蜜语阿谀奉承,倒确是很受用,拘于前妻的面子,且又有一大堆礼物摆在那里,任是包公脸再黑,也不能不露出点笑容。我边拨权哲洙的电话,边暗笑:怪不得当官的那么容易就下水呢,这糖衣炮弹的魅力委实难以抵挡啊! 第22节 22 我和权哲洙往院外走时,看到一个娉娉婷婷长得清秀又丰满的女孩子穿着半袖护士服正往林之侠房间里去,不禁疑惑地问道: “不是老中医吗……” 权哲洙捅了我一下,不让我开口。我却耐不住,又说:“这后洼也不简单,还有中医按摩。” “你知道什么?她是张嘉缑特地从县里领来的。”又得意地一笑,“是我提醒他的,那主儿好这一口。” 请权哲洙吃饭当然不是最终目的,为的是要把林之侠拉到饭局上来,这就需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请当官的吃饭,尤其是请位高权重的人吃饭,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虽说天下饭局一大吃,但吃什么,如何吃,和谁吃,为什么缘由吃,什么时间地点吃,却大有讲究,有道是有本事的谁请都有空,没本事的请谁都没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实在说,还得感谢我这位四哥,给了我这个“没本事”的人面子不说,在桌上,他还为张嘉缑做了非常出色的策划。 一是请客的理由。这涉及到题材的炒作。平白无故地请市委常务副书记吃饭,显然师出无名,何况张嘉缑这样一个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的“走霉运”的新闻人物。一边是主持处理违纪事件的市委领导,他的地位,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另一边是等待处理的违纪事件的当事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猫和老鼠同桌共饮,总是犯忌的事。因此,饭局要想成功,理由至为关键,而且这理由要避开与猫鼠关系相关的敏感话题,更重要的是,要让领导有堂堂正正现身的借口,而且这借口还得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也就是这饭局非市委副书记出席不可。 二是请客的时机。太早了不行。林副书记刚刚接到省纪委下达的指令,对如何处理这一事件尚未全面考虑,用多大分量处分当事人还没有一定之规,这时候贸然请客,只会令他徒增警觉,甚而倍添反感。太晚了也不行。一旦领导主持会议形成了最终意见,那时再想挽狂澜于既倒,恐怕神仙下凡也是无济于事的了。最好的时间段,便是林副书记经过一段沉淀,正在形成自己的思路,而旁人在此时恰到好处地为当事人有所美言,领导对最终处分意见是轻是重举棋不定,此一关头乃是最佳时机。而这个能送上美言的旁人,无疑只能是权哲洙处长了。 三是请客的相关人员。当然不能太多,而且还都得是林副书记的心腹,至少得是领导看得上的人。对张嘉缑来说,还有一个考虑,就是应该尽量避开县委书记,那家伙一向与张县长面和心不和,巴不得落井下石借机把他赶出毓岚县,他若参与,定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传出去也有伤张县长的脸面。 权哲洙这一席分析,真令我这混迹于官场局外的人大开眼界,没想到一个简单的饭局竟然有这么高深的学问。而张嘉缑当然熟谙于此,心悦诚服地连连点头,一再说权处长不愧是长年在领导身边转的人,水平果然不同寻常。 这样便有了一周后的毓岚县之行。由头当然非常时髦:毓岚县的后洼乡是省里确定的新农村建设试点,那里的产业化开发项目为农业的可持续发展闯出了一条新路,省农委计划年底要在那里召开现场会。作为市委常务副书记,当然要对这样一件大事给予足够关注。于是在权哲洙运作下,林之侠决定亲临视察,了解一下相关进展以及现场会的准备情况。在此之前,权哲洙利用调研处的工作便利,连续给市委提交了两份关于这方面的报告。当然这也是假公济私,因为毕竟这不是太急迫的工作,如果不是为了帮张嘉缑的忙,他完全可以过一段时间再搞出这些报告的。 选择在这一天去,还有一个原因,县委梁书记正随省里组织的考察团出国开洋荤。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完全避开他的介入了。 权哲洙坚持要我也跟着去。其实我不想再掺合其中,因为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已经给他俩牵上线了,脚本权哲洙也策划好了,场景道具都是现成的,能不能演出成功完全在于演员的临场发挥,而那靠的是他自身的功力。然而权哲洙说,他已经向林书记请示了,林书记说很好,文化战线的同志,作家艺术家们,也要深入到农村改革的火热一线,了解新农村建设的全貌,这样创作出来的东西才能贴近生活,贴近实际,才能为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人家到底是领导,眼光就是不同寻常,把一次没名没目普普通通的下乡兜风都能提到如此高度来认识,我就不能再装清高了,恭敬不如从命吧!当然张嘉缑也是很希望我一起去给他壮场面的。 除主管副市长和市委副秘书长外,市委办公厅调研处,市农委,新农村建设办公室,乡镇企业局,财政局,有关部门都由主官陪同一道前往毓岚县,市电台、电视台和报社也派了记者跟从采访。权哲洙拉我坐上他的车,跟在林之侠后面,径奔后洼乡而去。事先林之侠已经交代过,不进县城,不做官样文章,直接到试点现场。张嘉缑带领县委县政府一干人在县界恭迎。林之侠没下车,只是做个示意,张嘉缑便在前头领路而行。 应该说,这次后洼之行也并非完全没有必要。这里的试点搞得非常好,县里提出的指导思想是,通过开发农村产业化项目,带领农民尽快走上致富之路,为此,选择了几家有实力的乡镇企业,由他们与各村开展“公司+农户”的经营模式,一年下来,成效显著,甜黏玉米深加工绿色生物产品开发、乌苏里貉特色养殖及深加工、微生物饲料链条式经营三大项目已经初具规模,达到了企业增效、农户增收的目的,而且打开了全国市场,品牌效应已经显现。后洼乡为了迎接市委领导视察做了充分准备,所到之处,红旗招展,标语遍街,路通巷净,柳绿花红,一派欣欣向荣景象。林之侠当然很满意,而更为引人注意的是,每到一处,汇报情况者无一不说这都是在张县长亲自指导下才取得的成绩,张县长没白没黑地在乡里村里转,咱农民感动得背地里都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县长了。 我觉得张嘉缑这番导演太过露骨,听着直感肉麻,不料林之侠倒像是很入耳的样子,不时拍拍张嘉缑的肩头,以示嘉许。后来我琢磨明白了,夸奖县长,未尝不是在赞颂市委书记。没有多年不见的好书记,哪来多年不见的好县长?县长的政绩,说到家不还是市委书记的政绩?县长的政绩记在市委书记的心上,市委书记的政绩却是要记在上级的功劳簿上,甚而要镌刻到历史的纪功碑上的。再说了,有老百姓围着感恩戴德,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总比被人围着上访要好,明天电视里肯定会有大量这方面的镜头的。 该看的看了,该访的访了,该说的也说了,时到中午,又是饭局。按照林之侠的要求,切实转变作风,提倡过“紧日子”,大伙一律在乡政府食堂用工作餐。饭堂的档次谈不上,但饭菜却是精心准备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丝毫不次于城里的大酒店。我没想到的是,林之侠点名叫我坐到他身边。 “来,未寒,陪我喝一盅。”他很亲切地对我说,“这样的体验生活方式非常好,你们当作家诗人的,就是要经常深入一线,这样才能写出好东西。你也不能光写历史剧,应当多关注现实问题才对,像这后洼乡,多好的素材啊,写一出独幕剧,又新颖又能紧跟形势,我保你弄个‘五个一工程奖’是不成问题的。” 他说得倒不无道理,可惜我一向对这一类“御用”题材不感兴趣,于是虚与委蛇。酒斟满了,作为主人的张嘉缑站起身,话说得很得体: “今天之侠书记在百忙当中亲临后洼乡这小地方视察,不仅对乡里,也是对全县人民的巨大鼓舞,巨大鞭策。毓岚县这几年有了些许进步,与市委市政府特别是之侠书记的亲切关怀和英明领导是分不开的,因此我代表我们梁书记,代表全县人民敬之侠书记和各位领导一杯,以表达我本人和全县人民的感激之情。” 他特意强调了“我本人”这三个字。林之侠笑着瞄了他一眼,显然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然后,张嘉缑又分别与副市长、副秘书长和部委办局的头头们碰杯,说的同样也是感激道谢的话。 酒桌上并没谈更多工作之外的内容。不到一个小时,林之侠宣布散席,吩咐各部门回去按照各自分工抓紧总结后洼乡的经验,并及时向省里汇报,为现场会做好准备。副市长和副秘书长以及部委办局的头头们分别坐上自己的车回市里去,当然,张嘉缑已经提前把准备的礼物送到他们车上了。 权哲洙没有走。事先他已经告诉张嘉缑,林书记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那就是午饭后必要小憩个把小时,有心情时还可能多睡一会儿。张嘉缑早就做了安排。送走其他人,权哲洙使个眼色,提议找个地方陪林书记说说闲话,歇歇乏。于是我们几个人随着林之侠来到乡政府后院的招待所里,这里有几套客房,掩在高高的白杨树间,凉爽而幽静。 打开最好的那一间屋,林之侠惬意地躺在床上,小服务员进来倒上茶。我们几个随意地坐在沙发上。 林之侠先开口了:“嘉缑,今年有四十了吧?” “谢谢林书记关心,我今年正好四十。”张嘉缑半躬着身毕恭毕敬地答道。 “哦,正是容易犯错误的年纪哦!”林之侠微合上眼睛,慢悠悠地说,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批评。 张嘉缑惶恐地说:“那件事儿……我也是一时失态,辜负了组织上的期望……” “哈哈……”林之侠忽然笑了,说出的话却令我感到意外,“别给自己无限上纲了,这点小事,谈不上辜负了谁,引以为戒就好。” 张嘉缑显然也没料到林之侠会这般通情达理,激动又感动,声音都颤抖了:“是,是……啊,不,还是我自律意识不强,缺乏党性,才给市委丢了脸……” “好啦好啦,别过于自责啦!酒后乱性,人所难免,关键是不要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我对你进行过深入考察,还是个好干部嘛,能力也很强,这后洼的试点抓得就很像回事儿。不能因小节而否定大节嘛,我常说,现在如果还是按50年代处理刘青山、张子善那个标准办事,咱们的干部八成都得进监狱!用人,也要与时俱进嘛!所以,你也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吸取教训,振作精神,好好干就是了!我是不主张一棒子把人打死的,何况这样的生活小节问题,人非圣贤,在所难免。” 权哲洙忙说:“张县长,还不快快感谢林书记?这可是对你网开一面了,平时,林书记对下属那是相当严厉的!” 张嘉缑是真的感动了,眼泪都要流出来,就差给林之侠下跪了。 “好啦好啦!我要眯一会儿了,你们该忙什么忙去吧!”林之侠挥手。 “那好,那好,林书记休息好。这个乡有个老中医,理疗水平省内一流,我叫他给林书记做个按摩,有助睡眠。” “好嘛!” 我和权哲洙往院外走时,看到一个娉娉婷婷长得清秀又丰满的女孩子穿着半袖护士服正往林之侠房间里去,不禁疑惑地问道: “不是老中医吗……” 权哲洙捅了我一下,不让我开口。我却耐不住,又说:“这后洼也不简单,还有中医按摩。” “你知道什么?她是张嘉缑特地从县里领来的。”又得意地一笑,“是我提醒他的,那主儿好这一口。” 第23节 23 “萨拉?毕加索”开进市区时,我的手机“叮咚”一声响了,低头一看,上面是司小吟那只新手机的号码,只有一句话: “其实我很想叫你一声哥哥。” 王安石变法的剧本写得很吃力,主要不在于怎样设计情节,而在于如何把它与现实联系起来,故事既要好看,又能让观众联想到本市那些“公仆”们兢兢业业锐意改革一往无前尽忠党国的崇高境界,这里的契合点实在难找。我再一次体会到“奉命文学”创作的难度,想想三十多年前所谓的“大革文化命”的年代,那些文学前辈们竟然能靠着“御用”而玩文学并且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着实让我这后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宵熬夜,天亮了仍无睡意。看看日上三竿,风和日丽,我突然产生出去走一走的念头。城南的大辽河畔,芦荻正盛,鸭飞鹭戏,一向是我喜欢的去处。只是那里紧傍着汇贤楼,想想何冬圃洞穿世态人情却又含而不露的笑意,我发誓今天绝不进那个院子。说起来,至少有十多天我不曾往那里去了。 我把车子停在堤上,走下斜坡,漫无目的地顺着河水的流向信步前行。已是仲秋时节,半月前还很茂密的芦苇丛开始萧疏枯黄,河边的柳树上也不再能听到夏季时那份诗意的蝉噪,只是水面显得更深沉,更浑厚,似乎连颜色也变得更忧郁。由于离市区较远,游人很少,只有三四个钓客并排坐在碎石滩上,正在悠哉游哉地自得其乐。 没想到河边这么冷清,一点也不像期待中那样有趣,我有些失望,忽然想起还给司小吟准备了一份礼物,便改变主意,决定还是去酒店一趟。这里距离汇贤楼不过几百米远,既然来了,何必越门而过,我又不是治水的大禹!这样为自己找着借口,于是转身往回走。谁知刚穿过那排堤柳,竟看见司小吟正倚坐在一棵树下专心致志地读一本书。 肯定是她,我在第一意识里便这样断定。远远看去,那是一个年轻姑娘,长发低垂,束着一块绢秀的发带,身上的连衣裙与我第一次在接风席上见到她时一模一样,阳光下,腰间的银饰闪闪烁烁。除了司小吟,别人不会有这般装束!我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她侧后,果然是她。 真是天遂人愿,这回又躲过了何老板的眼睛。我心里的兴奋劲儿简直无法形容,有意加重了脚步声。 司小吟一惊,扭过头来,看见是我,脸上也是一喜,合上书站起身来: “是你,七……” 我急忙重重咳嗽一声,制止她称我七叔。 她羞涩地一笑,双手持书放在身前,一丝绯红飞上脸颊,微微低下头,那清纯娇憨的样儿,直令人魂不守舍。 “上班时间跑出来看书,脱岗哟,不怕你们老板扣你奖金?”我没话找话。 她睁大眼睛,认真地说:“今天是星期天呀,每周我有一天休息日。” 哦,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周日。 “在读什么书?” 司小吟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书递给我,原来是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玩笑》,显然她看得很投入,在这一段话下还划了重点线:“青春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是由穿着高筒靴和化妆服的孩子在上面踩踏的一个舞台。他们在舞台上做作地说着他们记熟的话。” “哟嗬,没想到你还喜欢米兰?昆德拉!”我半真半假地夸张叫道。不过说实在的,在我认识的女孩子里,喜欢并且能读懂这位捷克作家的没有几个人,虽然这部给作者带来巨大成功的《玩笑》曾经不止一次在世界文学界掀起“昆德拉热”。这位不为当局喜欢的异见作家善于以反讽手法和幽默语调描绘人类境况,他的作品表面轻松,实质沉重;表面随意,实质精致;表面通俗,实质深邃而又机敏,充满了人生智慧。正因为如此,我对他的作品有几分喜爱,感觉他的创作心态与文字风格很符合我的性情。 司小吟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有许多地方看不太懂,不过这段话却对我很有触动,我都能背下来了。哎——” 她用一声“哎”来称呼我,自己的脸却先红了,稍顿了顿,接着说:“他把青春形容成这个样子,与我憧憬的青春反差太大了,按照他的思路一想,都有些害怕——青春竟然是这样的虚无缥缈,这样不可捉摸,那对我们来说,这青春还有什么可宝贵的呢?” 看着这妞儿一副楚楚可怜、手足无措的样子,我顿觉卖弄的机会来了。与昆德拉研究专家探讨昆德拉肯定不是我的长项,骗骗这等天真少女,我这点家底还是够用的。 “你是误读了昆德拉。”我用一种行家口吻说,“他在书中还有一段话你注意到没有?” 我翻到那一页,给她读道:“‘当我想到这一切时,我的一连串评价都出了差错。我对青春产生了一种很深的仇恨,同时又夹杂着对历史罪人的一种自相矛盾的宽容,我突然之间把他们的罪恶仅仅看成是期待着长大的烦躁不安。’——这是用一种自我批判的眼光来重新审视青春,而且对拥有青春的人们表达了极大的羡慕与同情。昆德拉不过是想表示,任何伟大人物成就伟业,都是从青春期开始的,没有青春就没有历史。所以他才能说:‘历史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经常为青春提供一个游乐场——年轻的尼禄、拿破仑,一大群狂热的孩子,他们假装的激情和幼稚的姿态突然真的变成一个灾难的现实。’” “拿破仑,尼禄……” 司小吟沉吟着。 “这些都是在世界历史上留下过足迹的伟人,好比中国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康熙大帝。” 我看得出来,像在菊花宴那天一样,这妹妹的眼神里再次透出了崇拜,这正是我期冀的效果,于是暗自得意。 又聊了一会,得知她喜欢外国文学,我答应回去给她找几本这方面的书。然后我们往回走,到了车前,我拿出一个包装美观的小盒,递给她。 “本来想你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你,可是又不知道是哪一天,好在你早一天用我早一天跟着受益,今天就给你吧!” 司小吟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女款天翼手机,枣红色椭圆机身轻盈小巧,时尚得很。那次从汇贤楼出来,我便去了手机商店,有了这玩艺儿,与她联系不是更方便吗?免得还得通过总台找她,提心吊胆的。 她显然很意外,犹豫着该不该收下。我却不给她推辞的机会,让她上车,送她回酒店。 “那……以后我叫你老师吧!——你的知识那么渊博。”她把胳臂搭在我的座椅上,一本正经地问。 “拜托,小姐。”我严辞拒绝,“你不是要骂我吧?没听说吗,你要是对谁有仇,就喊他一声老师。社会在前进,尊敬在贬值,现在最不值钱的称呼就是‘老师’了,即使上街讨饭,你要是先干了两天,其他叫花子也要叫你老师的。” 她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车到汇贤楼大院门外,我没往里开,司小吟下了车,没道谢,却甩给我一个甜甜的笑。 “萨拉?毕加索”开进市区时,我的手机“叮咚”一声响了,低头一看,上面是司小吟那只新手机的号码,只有一句话: “其实我很想叫你一声哥哥。” 第24节 24 吴哥反驳道,“对当官要看怎么认识,并不是想当官就是丢脸的事。去年我在北大给应届毕业生做报告,开宗明义地说,我这个人平生最喜欢的事就是当官。当时全场一片哗然,有同学递条子指责我何其俗也。我回答说,‘学而优则仕’,古已有之,读书人当官,于国于家于自己都是好事,‘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嘛。官总要有人当,好人不当,就可能被坏人当。我对学生们讲,因为我是好人,所以我要争取当官,我当官,是为了不让坏人当官。 大概当官的天生便敏感,尤其是在涉及切身利益时。那天在后洼乡,闲聊间我似乎隐约听到林之侠问过权哲洙欧亚药业的投资纠纷详情是怎么回事。听当时的口气,权哲洙好像也不是太清楚,我则更没有往心里去。可是昨天在何冬圃的农场里,仉笑非的态度却令我大感意外。 仉笑非是在群英企业集团建在临岫县的农场里宴请来自北京的一个老同学,找了权哲洙和我去作陪。这个老同学来东北公干,在省城给仉笑非挂电话,本来只是想问候一下而已,不料仉笑非执意要他到辽安小住两天,逛逛仙人山,并且亲自去省城把他接了过来。何冬圃说,北京那“洋”地方的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到了咱这“土”地界,不如一土到底,就让他尝尝乡村口味算了。仉笑非一想也是这个理儿,便答应了。 其实说是“土”,也是形式上的,内容却丝毫不次于城里的奢华饭店。这餐酒席设在一幢茅草屋里。这里原先有一湾水泡子,夏天时,何冬圃着手把它改造成一个封闭的水上活动场所,增设了网栏,铺设了甬道,安装了淋浴设备,还建起一排农家小房。他的打算是,夏天可以游泳,冬天可以做溜冰场,凿开冰面则可以进行冬泳。现在冬天的户外运动非常时髦,经营好了,这里又会是一处带来效益的项目。那排农家小房非常讲究,外表上看与普通农居并无二致,进到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一点也不比汇贤楼的高档客房条件差。吃饭的这幢茅草屋便是其中最好的一间,刚建好时我曾经来过,五开间三个屋,中间是灶房,左手是卧室,里面有两张仿床砖炕。看是床,其实下面也通烟道,特别适合喜好睡热炕的人使用。北窗旁另开了一间偏厦,里面是卫生间,配备了全套最新潮的电脑控温洗浴设备,家用电器一应俱全,甚至可以上网。右手这间便是吃饭的地方,农家常见的八仙桌是大理石台面,八张椅子全都是实木精雕,青花大碗看似粗劣,却都是自景德镇定制的,酒具,银箸,造型别致的碗碟,无一不讲究。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那只红泥小火炉,上面坐着一个里外两层的紫砂火锅,据说是从沈阳故宫淘来的满清汗王使过的御用品,价值连城,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这位客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仉笑非并没给我们详细介绍,只是口口声声以“老同学”呼之,我猜想他是有意这样做。他姓吴,于是我们也就以“吴哥”来称呼他。此君颇有一副官派,方颐大耳,红光满面,言谈中时常不自主地流露出些许官腔,所以我断定这也是一个官场中人。 “你老兄可真是吃透了当官的真谛,”客人一进屋便开玩笑道,“吃顿饭都搞得别出心裁,返璞归真,好,好!” 他打量着屋里的摆设,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要带我来访贫问苦呢,却不知道里面是这等皇家气派。” “见笑了见笑了,哪能和你那天子脚下相比。”仉笑非半是自嘲半是得意地说,“老兄在京城天天龙肝凤髓地受用着,到这小地方,换换口味吧,不过是十里八乡的农家菜,只有一点好处,全都是纯绿色食品。” 调侃一气,气氛渐热,何冬圃吩咐一身村姑打扮的小服务员上菜。仉笑非的这位老同学倒是好酒量,席间一共五个人,竟然喝干了两瓶茅台。我和何冬圃只是象征性举举杯,他们三人可是喝得很尽兴。 酒喝到量上,吴哥的话风也活了些,问起仉笑非的近况,深为他抱不平。 “老兄你在班上时,可是比我们这些家伙都强得多呵,怎么弄得现在反倒落在人后了呢?你看咱们寝室里的老四,一到考试就不及格,整天跟在我后面要小抄,可如今人家混得比我还好!” 仉笑非笑道:“我这人就是这么没出息,随遇而安惯了,凡事讲究顺其自然,不会刻意去追求什么,所以进步就慢。” 我听出他的话言不由衷,不由暗自笑了笑。 权哲洙接上说:“我大哥这人,要论水平,那是没说的,人品官德,也是有口皆碑,市委副书记当了十来年了,愣是没挪窝儿。可人家,来了没几年就成了常务,要我说呀,没有别的原因,一句话,寡妇睡觉——上面没人啊!” 话粗俗一点,倒把客人逗乐了。吴哥举起酒杯向着权哲洙示意,笑道:“官场上这点事,让你这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了,只是过于直白。那不叫有人没人,而是千里马与伯乐的关系。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你们仉书记这匹‘千里马’现在差的就是没有伯乐来‘相’一‘相’。” 仉笑非跟着喝了一口酒,说:“我可不敢以千里马自居,何况人到这个年龄,对当官的事也看得淡了,一个乡下穷小子,位居四品,已是当初所不敢奢望,夫复何求?” “不对不对不对,你这话太狭隘!”吴哥反驳道,“对当官要看怎么认识,并不是想当官就是丢脸的事。去年我在北大给应届毕业生做报告,开宗明义地说,我这个人平生最喜欢的事就是当官。当时全场一片哗然,有同学递条子指责我何其俗也。我回答说,‘学而优则仕’,古已有之,读书人当官,于国于家于自己都是好事,‘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嘛。官总要有人当,好人不当,就可能被坏人当。我对学生们讲,因为我是好人,所以我要争取当官,我当官,是为了不让坏人当官。所以我说呀,以你老兄的才学人品智商官德,你不当官,则奈天下苍生何?” 权哲洙带头叫好,我也觉得这家伙说得在理,虽然有些牵强,于是起身敬了他一杯酒。 “既是如此,那就得仰仗老同学在上边美言几句了,老兄现在位居中枢,权倾朝野,想必在省里说话也会有分量。”仉笑非顺水推舟道,话中却别有深意。 “那是自然,何需老兄叮嘱。”吴哥慨然允诺。 饭桌上的菜肴大多以东北风味为主,酸菜白肉火锅,煎河刀鱼,干炸神仙蛹,清水煮大骨头,红蘑炖仔公鸡,香椿芽摊蛋饼,青葱灯笼果拌小豆腐,苦瓜素烧,主食是萝卜粉条鲜虾米素馅包子,佐以玉米大子粥,客人吃得很满意,一再说好多年没吃到这样纯粹的乡村饭了。饭后,仉笑非建议老同学到对面屋小憩片刻再回城里,何冬圃亲自将他安顿过去。 也就是在这时,我听到权哲洙对仉笑非说起林之侠过问欧亚药业的事。仉笑非一直开朗的面容顿时蹙了起来,静静地听权哲洙把话说完,瞥了我一眼,说: “老七,你过去陪客人聊聊天,他对古代文化也挺有研究的,你们能聊到一起。这里的事,你还是不要介入的好。” 我听从仉笑非的吩咐过到卧室,吴哥果然没睡,正在摆弄电视,我给他把茶杯斟满,与他聊起来。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认识我在北京读研究生时的导师,而且也在我就读的那所学校工作过几年,这一下子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慢慢地我知道,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是北京某要害部门的一位司局级干部,这次来东北的任务是考察地方换届情况。于是我多少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仉笑非坚持要把他接来吃这顿酒席。 待何冬圃过来请我们动身时,我突然发现年柏留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只听仉笑非对他说:“欧亚药业的事,关键是老二那边,得提醒他把善后处理好,千万别大意,不要给别人留下把柄,现在有人可是处心积虑地在背后给我们凑材料呢!” 第25节 25 这些照片大小不一,有彩色有黑白,有的清晰,有的很模糊,但仍能看出模样,林之侠或在说话,或在大笑,或是漫步乡间,或是坐在饭桌前,似乎照于不同时间不同场合,照相的人也不像是同一个人,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林之侠身边总是陪着不同的女人,都是年轻漂亮的女人。我好奇地翻过照片,发现每一张后面都标着文字,注明是什么时间摄于什么地点。 我实在拿四格格这疯丫头没办法,任性得很,有时候你都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怪念头。这不,一大早就打电话逼着我上她家里去。 “我昨天晚上做了个噩梦,都怪你,让我睡不好觉,你得过来安慰安慰我。” 我问她做了什么梦。 四格格说,她梦见在海边冲浪,结果一条大鲨鱼从水里钻出来,咬住她的冲浪板不松口,把她闪到海里。正在危急时刻,是我冲上去把她从险境中救上岸。 我笑了:“鲨口余生,典型的好莱坞大片情节呀,你得感谢我才是,怎么能怪我呢?” 她蛮不讲理:“怎么不怪你?如果不认识你,我能梦见你吗?” 她叫我到她家里去,说她今天起来晚了,懒得上班。 我迟疑地问:“不方便吧?” “瞧你那有色心没色胆的样儿。”四格格奚落我说,“老妈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你肯定没吃饭吧?你来吧,我给你做饭吃。——本姑娘厨艺天下有名呢!” “你还会做饭?天!那可是奇货可居了,现在的女孩子哪有会下厨的哟!”我真的有些惊讶了,半是玩笑半是夸奖地说。 “本来就是奇货一件嘛,举世罕有,稀世珍宝,名副其实的精品奇货呢,就看你有没有眼力识货了!”她嘻嘻笑着挂了机。 四格格的家在市中心一个高档小区内。按照她的指点,我来到楼下,按响楼宇门铃,进到屋里,这妹妹抱住我上来就是一个热吻。 一只小巧的吉娃娃狗看见生人,汪汪地吠个不停。四格格呵止它,回头又腻着我不放。她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吊带睡衣,头发也没梳理,睡眼惺忪地一副媚态,弄得我浑身不得劲儿。 “别别别,孩子,别让叔叔犯错误哦!”我挣脱她,换上拖鞋,走到客厅里。 四格格很高兴我能应召而来,找出一大堆各色小零食叫我品尝,我说我是来欣赏她的厨艺的,可不想用这些东西充饥。她歉意地笑笑,说洗漱完毕就给我做乌冬面,让我先自己看看画报,听听音乐。 四格格的家里是一套越层式住宅,装修豪华,家具也很新潮时尚,客厅在一层,南北通透。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墙上一帧二十四英寸大彩照,上面三个人无疑是这一家三口,男女主人笑容可掬地端坐在前,四格格搂着爸爸妈妈,一副娇憨样儿。我听四格格说过,她爸爸是一家大企业的高工,从照片上看也挺符合这个身份的,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 四格格的香闺在二层。我蹑手蹑脚上得楼来,悄悄往里一看,天哦,想想她的性格,就可以知道屋子里会是什么样子:窗帘半掩半合,梳妆柜上一片狼藉,床上也是被褥不整,一个半人高的芭比娃娃趴在枕畔,吃过的果皮、糕点盒扔了一地,还有几本杂书散落在床头柜上。 我摇摇头,拉上门退出来,忽觉脚下有动静,低头一看,那只吉娃娃狗嘴里衔着一个类似果冻盒样的东西正冲我仰着脸,我蹲下身,它却颠颠地引着我往外走。对面是另一个房间,刚才我上来时门是掩着的,现在却开了一条缝,我随着吉娃娃进到屋里,发现这是一处书房,书桌下放着一张脚垫,上面摆着一个空的狗食盆。哦,这小家伙八成是饿了,找我要吃的呢!我从墙角找出一个大口袋,取出一包加工过的狗食,放到桌下食盆里,吉娃娃高兴地吃起来。 这间书房摆满了书柜,里面除了公检法方面的专业书籍,还有不少大部头中外名著;墙上挂了几幅字画,窗角处还悬着一柄龙泉剑;宽大的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堆着几个文件夹。我百无聊赖地信手一翻,一叠照片从文件夹里滑了出来,竟然都是林之侠的。 这些照片大小不一,有彩色有黑白,有的清晰,有的很模糊,但仍能看出模样,林之侠或在说话,或在大笑,或是漫步乡间,或是坐在饭桌前,似乎照于不同时间不同场合,照相的人也不像是同一个人,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林之侠身边总是陪着不同的女人,都是年轻漂亮的女人。我好奇地翻过照片,发现每一张后面都标着文字,注明是什么时间摄于什么地点。 显然这都是些生活照。我奇怪的是,这些照片怎么会出现在四格格妈妈手里,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林之侠都不会委托她来给自己拍照,也没听说她与林之侠有什么私交。倘若说是工作上有来往,这些照片又没有一张是与工作有关的。 正在胡乱猜想,四格格在楼下喊我了: “要死了要死了!你上人家姑娘屋里干啥呀?羞死人啦!人家还没收拾呢!” 我下楼来,见四格格已经把两大碗乌冬面摆在茶几上,旁边还有一些精致的小菜,另外摆着两个煮鸡蛋。 “不怪我呀,你家狗狗拉着我给它喂食呢!”我给自己找理由说。 “你进妈妈房间了?好大胆子,老妈平时连我都不让进的。” “那你可别告诉她哟!”我顺势说。 要说这个个性开朗的妹妹做饭的确不错。乌冬面本是日式快餐的一种,制作简单,但要做得可口也不容易。我猜想四格格肯定没少吃日本料理,这碗面煮得确实够水平,爽滑柔韧,清淡鲜香,佐以青翠的盐卤小黄瓜,吃得我酣畅淋漓,大呼痛快。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曾这样正儿八经地用过早餐了。 “好吃吧?”四格格得意地半仰着脸问我,“你要是能让本姑娘中意了,以后天天给你做饭吃。” 我戏谑道:“你这样手艺高超的厨子,我哪敢用呵!” 她用小拳头捶我后背一下,正色道: “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拿拿主意。——你说,毕业后,我是留在北京呢,还是回这里工作?” 这确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于是我也收起玩笑,反问她是怎么打算的。 四格格说,现在的就业形势很严峻,如果想留在北京,现在就得着手活动关系。好在她这个专业现在尚属稀缺,如果要求不高,至少在区一级县一级司法单位谋个职务还是有把握的。如果要考国家机关公务员,就要费点事了。假如回辽安市,舅舅已经答应肯定能给她好好安排,留在市检察院也不成问题。她现在很犹豫,北京的发展空间宽广,她的同学们眼下都在挖门盗洞地走路子要留在北京,竞争非常激烈。从心里说,她也想留在北京,毕竟那里是国际大都会,以后即使想出国发展,机遇也要多得多。 我不假思索地说:“那还要犹豫什么?能在北京找到接收单位,当然要留在北京了,像你这样全国最好的政法大学毕业的法官,辽安这小地方也用不上呀!” “那以后你能上北京发展吗?” 四格格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我。 我心里一动,嘴上却装傻道:“这和我上北京不上北京有什么关系?我在北京也没有熟人,帮不上你的忙。” 四格格嘟起嘴,半是撒娇半是生气地说:“你这傻样儿,辽安这小笼子,哪能养下我这只大鸟啊!要不是有个你,我何必费这心思?” “得得得!饶了我吧,孩子。”我作揖道,“还是把你的远大前程放在第一位,别打我的主意了。好男人哪里没有,何况北京城天子脚下,皇亲国戚满胡同逛,随便拉出个蹬三轮的,都是黄带子贝勒,正与你这格格同宗同族,到时候金童玉女,门当户对,光宗耀祖,千古流芳,多好哇!” 我信口胡嘞,四格格低头不语,扳过她肩膀一看,这妹妹竟流泪了。 第26节 26 你这是在家门口才能说这样的话,女人见识。把你一个人扔在大草原上,几十条狼围着你,看你还有没有这份菩萨心肠!张也觑她一眼,不以为然地笑道。转过头对着我,又说:在那种场合,你不杀它,它就吃你,真正是你死我活!当了几年兵,我是信服这一点的,该出手时就出手,千万不能心肠软。省素质教育检查考评组来辽安市对中小学生减负工作进行验收,闫实所在的基础教育处负责接待。这种检查考评能否取得好分数,很重要的方面在于接待水平如何。他跟我商量要换点新花样,最好能让这些上级大员们耳目一新。总是吃饭唱歌洗浴跳舞已经俗之又俗了,可这个城市本身就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地方,想玩点高雅的内容也的确没有什么能够惊世骇俗的所在。我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各家媒体高调报道过,玉佛山风景区里新落成一座警察俱乐部,这个俱乐部名义上是对全市公检法系统从警人员进行政治业务培训的基地,其实那里面有不少新鲜玩艺儿,而且对外开放经营,于是建议他不妨领着客人去那里开开眼界。这老小子一听大感兴趣,于是拜托我为他牵线搭桥。推辞不过,我和张也谈及此事。警察俱乐部坐落在张也管辖的玉佛山脚下,他又是那里的常客,于是当即一个电话便搞定了。 这天下午,市教育局一台豪华依维柯拉着检查考评组的七八个人开进山来。玉佛山本是仙人山的一部分,距离仙人山主峰仙人峰不远,山路崎岖,林高草密,人迹罕至,植被很好,前几年甚至还能看到狐狸和狼的踪迹,因为山上一个石洞中有一尊天然钟乳石佛而得名。警察俱乐部是人们口头上的称呼,它的全名叫辽安市人民警察进修学校,受省公安厅领导,市公安局负责日常管理。这里其实也是一处集学习、训练、餐饮、住宿于一体的综合性业务培训基地,有教学楼、宿舍楼、拓展训练场、体能馆、射击馆、模拟消防塔楼、电子对抗场、夜战室、水上攻防场、格斗馆、防暴训练室,各项生活设施也是应有尽有。我提前赶到俱乐部,看到杨依依也在。一身警服的这个姐姐站在剽悍的张也身边,愈加显得娇柔俏丽。看我对她做鬼脸,她佯怒地瞪我一眼,旋即换上笑脸,陪着我和张也走到俱乐部大院门外迎候客人。 闫实与杨依依已经算是熟人了,一见面便热情地告诉她,她小侄女的工作一事已经有了着落,下一步主要是得选一个好一点的学校。杨依依高兴地表示感谢。张也与客人们一一致意,然后征求闫实的意见,玩点什么项目。闫实说,到了警察的地方,当然要听警察叔叔的,先开房间,把客人安顿下来,然后看看单兵格斗和防暴对抗,再打几枪过过瘾。费用好说,不差钱,都是市教育局埋单,属于公务消费。这个下午,基本上就是在俱乐部里度过的。按照安排,晚上闫实要陪客人在这里住,第二天上午还要欣赏一部内部观摩片,是介绍最近这半个世纪发生在世界各国的著名恐怖事件的,包括红色旅绑架并杀害意大利前总理莫罗那件疑案。这里的节目我以前都玩过,所以兴致不大。张也看我东张西望的样子,便把俱乐部管事的找来,让他安排人陪客人,自己拉着我和杨依依出了大门。车子拐出去不远,似乎也就与警察俱乐部隔一个山沟,迎面又是一个很大的建筑群,雕花大门上端镌着四个黄铜大字:夕阳山庄。 张也气昂昂地径直开车而入。山庄里人不多,只有一些老年人在太阳下闲聊天,花亭中还有人在对弈。我想起来,早就听说张也投资建了一处养老院,想必就是这里,但我绝对没想到会是这么气派,这么大的规模。这些年,随着城市进入老龄化社会,政府公办的养老场所成了稀缺资源,床位日见紧张,市养老院的入住费尽管屡屡涨价,登记的人也已经排到半年之后了,于是官方便鼓励民间投资于夕阳事业。张也选择的这个项目肯定收益不错,何况这里的条件要远远好于市里那几家官办的。我不由得佩服地对他翘翘大姆指。二哥真的令小弟刮目相看了。我奉承道,一边尽心王事,一边做买卖当富家翁,端地是又一个胡雪岩,红顶商人哦!张也笑笑,自嘲道:没办法,单靠那点死工资,还能活呀?是不是,依依?杨依依脸上微微一红:你问谁呢?你工资那么高都叫苦,那俺这小警察更没法活了!我问:这里的法人代表是你吗?上头不是有规定,不许公职人员经商办企业吗?上头的规定多着哪,哪条起作用了?张也不屑地撇撇嘴,迟疑一下,又说:名义上法人是我,但是还有另外的朋友投资,我是合伙人而已。我相信他的说法,估计以他的经济实力也的确张罗不起来这样大一个庄园。张也进到他那间总经理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出一杆做工精美的弯柄猎枪,笑道:他们在射击馆里玩那东西,全是小儿科,二哥带你上后山打鸟,运气好了,或许还能有点额外收获呢!他扭头问杨依依:你对这玩艺儿不感兴趣,在这屋里看看电视吧,那里有碟。杨依依眼皮一翻:谁说我不感兴趣?我正想练练枪法呢!出了山庄不远,便拐上一条崎岖的小路。太阳逐渐西斜,山林间渐渐涌上暮气,高大的树木把影子投得长长的,疯长的荒草没人膝盖,越往高处去越没有路径可行。这里到处是乔木灌木混杂生长,柞树,槐树,松树,柏树,丁香,黄桷,更有大片大片的金银花,虽然已是秋末时节,却也姹紫嫣红,颇是好看。林端不时有小松鼠窜过,我举起猎枪比划,张也说松鼠打不得。这当口,一只长尾野雉受惊从草丛中穿过,张也接过我手中的枪,略略一瞄,砰!那小东西应声倒地。到底是当兵的出身,这家伙的枪法果然不错。 今天运气不赖。张也得意地笑道,这山鸡可不容易遇上呢!我摆弄着张也的手枪,不敢对向前方,只冲向空中放了一枪空枪。这是我第一次用手枪射击,在学校时参加军训,打过步枪,这手枪的感觉与步枪大不一样,强大的反座力使我的手臂一晃,那颗子弹一下子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张也说:别小看这玩艺儿,比步枪难打多了!他接过手枪,看也不看甩手击发,砰!砰!枝头两只不知名的小鸟儿扑楞楞地落了下来。我由衷地佩服,竖起大姆指。杨依依不服,接过手枪,双手紧握,咬牙切齿地冲着前方的林子开了两枪,当然是什么也没打中。张也上前给她纠正了一下射姿,她接连打了几枪,又要过猎枪比量了一气,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枪。打这些小玩艺儿,没劲!当兵那阵儿,在内蒙草原上经常能打到狼,那才叫过瘾。张也咂着嘴说。你们这些男人呀,怎么这么嗜杀!这野鸡山雀多可爱呀,我可下不了手。杨依依一副悲悯状,说。你这是在家门口才能说这样的话,女人见识。把你一个人扔在大草原上,几十条狼围着你,看你还有没有这份菩萨心肠!张也觑她一眼,不以为然地笑道。转过头对着我,又说:在那种场合,你不杀它,它就吃你,真正是你死我活!当了几年兵,我是信服这一点的,该出手时就出手,千万不能心肠软。我把他射来的猎物捡到一起,用几根草索缚上,三个人往回走。太阳已经落到山背后,天色顿时暗了不少。今天晚上叫厨房炖上,原汁原味的野山鸡,在城里上哪儿吃去?张也兴致勃勃地说。 第27节 27 半真半假地调笑着,不一会儿,广播登机了,互道拜拜,我和司小吟通过安检进入机舱。刚坐下,手机响了,是四格格发来的短信:昆明可是个容易发生故事的地方哟,帅哥要有定力才是。手机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我想回趟学校,你能陪我去吗?是司小吟。 我看看表,估计她已经交班了,便拨通她的号码。果然她在住处。何冬圃很关照她,给她独自安排一个单间,而不是像其他服务员一样睡在集体宿舍里。她说,离开学校时,她告诉辅导员说来东北就业,但是按照规定,必须把用人方的合同由学校盖章存档,前两天辅导员来电话催促了,所以她与何总请假,准备专门回去一趟。另外两年多假期都在昆明打工,一直没回过家,也想回家看看阿妈。你打算哪天走?司小吟说看我什么时候方便。我这职业本就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浪荡天尊,无所谓方不方便,只是手头的剧本文联主席催得紧,得对他打个马虎眼,看能不能哄住他。当然,有这么个心仪已久的美眉陪在身边,又是去那么个容易孕育浪漫的城市,就是玉皇大帝发圣旨也是挡不住老子的。我与司小吟约好三天后动身。她委托我购火车票,我说一切包在我身上,只是要来了她的身份证号码。放下电话,我想了想,又给仉笑非打过去。电话里传来温婉柔和的萨克斯曲子,他好像还在酒桌上。我告诉他准备去云南的事,他平静地说,是他让司小吟找我作伴的,并且嘱咐我一路上替他好好照料这个干女儿。原来是大哥导演的好戏!我心头多少有些怅然。在去桃仙机场的路上,我默默地开着车,司小吟坐在后面,也不多话,气氛有些不自然。她没料到我会带她坐飞机,看到机票,露出惊讶、希冀而又有些不安的神色,不过也没表示反对。我一直在为此行究竟是不是她的本意而耿耿于怀,若她只是听从仉笑非的安排才给我打电话,那我可真是自作多情了。把萨拉·毕加索寄存在机场的地下停车库,我带着司小吟去办理登机手续。一进入候机大厅,这妹妹情绪变得有些兴奋。她是第一次乘飞机,看着什么都感到新鲜。此刻我才正儿八经地打量了她一眼。朴朴素素的一身旅行休闲装,做工和款式都算不上新潮,穿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番风韵。婀娜的身段软款有致,一方折成三角形的丝巾漫不经心地拢着爽滑飘逸的秀发随意地披在肩上,整个人看上去气质优雅,很有一番风情。 守着这样一个可人的娇娃,再大的怨气也会烟消云散,我的脸上有了一些温和的表情。她肯定是看出我目不转睛色迷迷的眼神,刚才还好奇地东西张望,此刻脸上微微一红,低下了头。正是进出港高峰时段,换登机牌的人很多。突然,一个女孩子从后面挤过来,不由分说插到我身前。我心中不快,有意咳了一声。女孩子转过脸来,我大吃一惊,竟然是四格格!这鬼丫头,莫不是跟踪而来的?四格格瞥了司小吟一眼,似笑非笑地对我说:大作家这会儿心里不定怎么痛恨偶呢,是吧?不待我答话,她又说:别怕,咱们肯定不是一个航班,我们是去深圳办案子。她指指不远处几个同伴。我从猝不及防中反应过来,回击她说:深圳,多俗啊,那都是暴发户才去的地方,跟叔叔我去昆明吧,像你这样身份高贵的格格,我最喜欢带在身边了,长脸呐!你想长脸,本姑娘还怕丢脸呢!四格格有意瞄了司小吟一眼,尖刻地说,长得这么丑,我怕拿不出手。我知道斗嘴不是她的对手,再拼下去,这疯丫头不定冒出什么更恶毒的话来,她分明就是想在司小吟面前让我出丑,于是端详她一气,换了话题。四格格今天的发型很时尚,比去大辽河漂流时略长一点,齐耳处烫成向里弯曲的半月形流线,显得脸型更娇巧动人,配上淡青色t恤牛仔,青春而简约,活力四溢。我夸奖道:格格不愧是贵族出身,什么时候都有不俗的打扮,这发型,好酷!这句话显然让四格格很受用,她得意地一扬头,骄傲地说:那是,本姑娘这次焗的叫半糖丽人,眼下最流行的款儿,怎么样,你认识的那些美女们没有这么够档次的吧?说着,又瞥了司小吟一眼。半真半假地调笑着,不一会儿,广播登机了,互道拜拜,我和司小吟通过安检进入机舱。刚坐下,手机响了,是四格格发来的短信:昆明可是个容易发生故事的地方哟,帅哥要有定力才是。 我笑笑,关了机。午后一点多钟,飞机抵达春城。在出租上,我与司小吟商量,让她直接去学校办事,我则先到饭店等她,行前我在网上预订了如家酒店。我不!她的语气腻人得很,非要我陪她回学校,认识这么久了,我头一次听到她这般耍嗲,看来撒娇是女孩子天生就会的本事。想到要见她的同学和辅导员,我多少还是有些发怯,迟疑着不想答应。突然,她把脸贴近我耳边,低声说:没关系,我觉得你挺帅的,一点儿也不丑。说着,吃吃地笑起来。五六个司小吟的同学听说她回校了,都来见她,疯丫头们抱在一起又喊又叫,全然不顾我这个道貌岸然的叔叔在一旁。倒是她们的辅导员过来与我聊起东北那边的情况,详细打听司小吟就业的单位是哪一类性质的,我则借机把辽安市和何冬圃的公司好一通吹嘘。辅导员年龄与我不相上下,一打听,果然是与我同一年大学毕业的,后来留校做了助教,送走这届毕业班,她就要回教学岗位承担专业课了。这女人警惕性蛮高,对我这个叔叔的身份好像有几分怀疑,了解我的情况甚至比对司小吟的去向更关心。办完一应相关手续,天色渐暗,辅导员爽快地留她的弟子们吃晚饭。一行七八个人在学校附近一家小店要了一个单间。席间只有我一个男人,又是与她们初次见面,刚开始气氛有些沉闷,不过两巡酒过,场面开始活跃了。小吟,姐们儿敬你一杯。一个头发理得像个男孩子似的姑娘挑头举杯,俺们班里十二金钗,没想到你这小妙玉却第一个成了正果,不声不响地早早就把自己的事搞定了哦,有了理想工作,还找到了护花使者,羡煞咱姐妹们了!说着别有用心地扫了我一眼。司小吟脸一红,举手欲打她,却没落下,举起杯道谢,又邀辅导员一起饮下去。老妹儿,姐姐也敬你一杯。另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接着说,老辈人都讲,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但愿你入行入对了,嫁人更嫁对了! 众人皆笑。司小吟脸色更红了,高声叫道:姐姐说什么呢?羞死人了!这酒我不能喝。大伙儿起哄,都说稻香老农姐姐的话是至理名言,逼着司小吟喝下去。辅导员两手示意大伙安静,用过来人的口吻说:孩子们,我看这杯酒咱们都得喝下去,一个工作,一个婚姻,是你们下一步马上就要面临的选择,大学四年是不是真正炼就了火眼金睛,在这两件大事面前就是个检验。来,我们祝福小吟在这样的历史性选择面前永远掌握主动权,公关公关,旗开得胜,抓到一支绩优股,牢牢把握在手里。碰杯,大笑,一饮而尽。我主动举杯道:我是小吟的叔叔,恕我贪大,也是各位的叔叔——当然不包括你们老师。你们的老师说得很精辟,值得一辈子铭记在心。叔叔我也送给各位美女一句话,叫做事业的起点不怕低,婚姻的起点切忌低。赞同叔叔这句话的,干了杯里的酒!鼓掌,叫好,辅导员频频颔首,显然也是赞同的,还是短头发妹妹挑衅道:那小吟找个小叔叔,这起点是高还是低呀?这话就过于露骨了,不仅司小吟,连我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还是被唤作稻香老农的那个姑娘善体人意,制止众人起哄,与我碰杯,一饮而尽。我这老妹可是咱班里的宝贝疙瘩,叔叔您可要替我们关照好她哟!她别有深意地说,故意把叔叔两个字咬得很重。这餐饭最后由我埋了单。看得出来,司小吟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如家酒店在昆明市中心,进到房间,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司小吟并没对我只预订了一个房间表示不安,第一句话倒是感谢我为她破费,又坐飞机又请吃饭的,我开玩笑说,如果能总有这样一亲芳泽的机会,天天打飞的我也愿意。如家是一家经济型连锁酒店,我喜欢它的清爽宜人,所以是每次外出时的首选。这个房间是以紫色和淡黄色为主色调设计的,面积不大,但很温馨,给人一种安适感。简单洗漱之后,司小吟换上睡衣在里边那张床躺下了。我也上了床,道声晚安,熄了灯。 哥哥,今天我真开心。临睡前,她轻声说。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哥哥。 第28节 28 都说男人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嗅觉动物,尤其是在见到漂亮的异性时,头脑会在一瞬间成了停摆的钟表,看来此言不假,我和司小吟贴得很近,她身上那份好闻的气息几乎使我失去思维,刚刚过去这两天的记忆也变得淡漠,只是理智还在。我屏住呼吸,侧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生怕哪个动作不小心冒犯了她。早晨睁开眼睛,我看司小吟像只猫儿一样还蜷在床上,便悄悄进到洗手间冲个澡。待我走出来时,眼前一亮,一个陌生的美人儿正甜甜地对着我笑。司小吟换上了本民族的服装,毫不夸张地说,活像下凡的天女站在我的面前。一件贯头式v形领紧身无袖短衣,一条家织红黑色条纹筒裙,两个硕大的银耳环挂在耳肚上,项间佩戴着一串珠饰,光洁的手臂上裹着臂箍和银手镯,那手镯足有半寸宽,上面刻有精致的花纹图案,腰间的银带子是她第一次出现在汇贤楼时系过的那条,长长的秀发缠着一道红布发箍,随意地披在脑后,打着赤足,脚趾上涂着鲜艳的趾甲油,肩上还挎着一只用麻土布织成的挂包,上面用黄、红、蓝、黑、褐不同颜色绣出了图案。打从知道她是个阿佤姑娘,我便留意了解过这个民族的一些知识,但与一身正宗阿佤服饰面对面地接触还是头一次,我不禁有些惊艳的感觉。见我张口结舌的样子,司小吟有几分娇羞又有几分得意地笑着问:阿哥,好看吗?我想我当时肯定是呆得可以,只顾鸡叨米般点头了。看得出来,司小吟归乡心切。早饭没吃几口,她便催促我动身去长途客运站。昆明市区里,像司小吟这样穿着本民族服装的男男女女并不少见,她告诉我,在学校时,每当有大型活动,校方都要求少数民族学生穿上五彩斑斓的民族服装。学校里的民族学生占了三分之二还要多,可她自认为,哪个民族的服饰也不如阿佤人的服饰漂亮,所以即使是在平常日子里也不时会秀一秀自己心爱的阿佤短衫和手织裙。 可是你穿得像只凤凰,我陪在你身边,更像只落汤鸡了!买了票,坐上通往思茅的班车,我悄悄在她耳边说。她贝齿细咬,掐我一下,不让我乱说。车子开动了,稍顷,司小吟指指前面一个女孩子,低声说:她就是我们阿佤人。恰好那女孩子回过身,我差一点叫出声来,天哪,那个黑呀,不光是穿了一身黑衣,那脸色更是黝黑黝黑的,简直跟印度人、缅甸人不相上下。不过平心而论,那姑娘黑虽黑,脸却有立体的美,大眼大嘴,轮廓分明,如黑牡丹一般,而且肌肤细腻。虽然她坐着,也能看出身材极好,个子虽不高,却丰满窈窕,迸射出一种野性的原始的韵味。她注意到我的眼光,投以机警的眼神,四目相交,仿佛漆黑的夜空划过两道闪电。我料想,即使在阿佤深山中,这也应该算是个美女了。一路颠簸,足足八个小时后才到达思茅县城。司小吟领我走进一家板楼客栈。头上缠着包布的老汉边抽着水烟袋边打量着我们,竖起两根手指头,意思是每客二十元,司小吟用当地方言与他吵了几句,老汉最后同意每人十元。我像个跟班的一样拎着旅行包一言不发,原因是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奇怪司小吟一回到这块土地上便一改在城里时的温文娴雅,活像个辣妹子。客房在二楼,踩着吱嘎吱嘎作响的木楼梯进到不到六平米的房间里,却发现只有一张床。大概是看出我有些窘迫,司小吟反倒笑了:这里的客栈都是这样的,没办法。阿哥是个君子,阿妹相信你。既然妹妹这般大度,哥哥我也不能太小家子气啦!我边放下包,边说:古人倒是说过,君子固穷,可没说过君子见了美色也不许动心哦。昨天晚上哥哥就遭了一宿罪了,总不成天天这么折磨我吧?经受得住考验哦,阿哥。司小吟以指抿唇,笑着警告说,我们阿佤人有个风俗,男人若是对女人不负责任,族长会带人宰了他的!哇塞!我夸张地做了个投降的姿势,逗得她直笑。 楼下这老爹爹想敲竹杠,不相信我是阿佤人哩!稍顷,她得意地向我一歪头,说。我也奇怪,那个佤族女孩子那么黑,你怎么长得这么白呢?司小吟沉默一会儿,说:我是混血儿——我阿爸是东北来的知青,他是汉族,所以,我其实也可以算是汉族的。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四格格发来的短信,问我现在在哪里。我开玩笑回复说正在往野人山走哩。她又返回一条,说你身边的野味就不错,何必跑那么远去猎艳?小心被女野人强暴了。这疯丫头!给了楼下老汉十元钱,叫他做了两碗米线填填肚子,司小吟提议早些休息。她告诉我,明天坐车的路程更长,而且路更不好走。我一听头都大了。她的老家在西盟,那里是全国仅有的两个佤族自治县之一,另一个是沧源,听说比西盟还要偏僻。按说这些年外出采风走的地方不算少,但我还是头一次经历像滇西这样的险山恶水,一天车坐下来,浑身的骨头都酥了。不过看司小吟倒是没事儿一般,或许是近乡情热,她比前些日子开朗得多。我懒得动,赖在床上不挪窝儿。司小吟出去洗漱回来,和衣躺在我旁边。说是床,其实就是一个板铺,略略一活动便发出响声。都说男人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嗅觉动物,尤其是在见到漂亮的异性时,头脑会在一瞬间成了停摆的钟表,看来此言不假,我和司小吟贴得很近,她身上那份好闻的气息几乎使我失去思维,刚刚过去这两天的记忆也变得淡漠,只是理智还在。我屏住呼吸,侧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生怕哪个动作不小心冒犯了她。阿哥……她低声喃喃,我撑起上身,看到暮色中她那两只特别明亮的大眼睛泛着幽幽的光。你说,男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样,什么时候都是贪心不足,这山望着那山高?我知道,这个聪明妹妹一定是把刚才的来电与机场碰到的那个美女联系起来了。没办法,女人在这方面的敏感和精确胜过男人十倍,于是刮了她的鼻头一下,笑着说:瞧你这小心眼儿!别的男人或许是那样的,哥哥可不是,你刚才不也说,哥哥是君子嘛! 司小吟忽闪着大眼睛,盯了我好久,忽然抬起身,在我脸上轻轻一吻,轻声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这一夜,我又当了一回老老实实的柳下惠,只是,当我试探着把手揽向她的柳腰时,她并没拒绝。开往西盟旧城的中巴车天还不亮就发动了,我和司小吟坐下后,里面基本上没有多余座位,这回车里的乘客大多都是阿佤人,我看到昨天那个黑牡丹也坐在最后一排。书上介绍,佤族是周秦时期百濮部落的后人,经过几千年的不断迁徙,来到阿佤山下,见地肥水旺,于是在这里安家落户,繁衍生息,因此也算是个古老的民族。他们生活的滇西地区环境险峻,山路陡峭,但是自然风光极美。从思茅经澜沧到西盟这一路上,走的是309省道,都是围着高山大河盘旋,车窗外的风景令我忘却了旅途的疲倦和枯燥。我去过四川、贵州,也去过广西,都是与云贵高原相连的地区,高山峻岭是这些地区的共同特色,但川、滇、黔、桂的山脉却各有各的风韵,四川的山奇峭,贵州的山柔美,广西的山瑰丽,云南的山只能用刚烈来形容了,很像居住在大山里那些少数民族的性格。车行路上,大多时候是左依高耸入云的火红山崖,右傍翻滚咆哮着的澜沧江,一座座峭壁像剑削斧剁的一般,甚至能看出清晰的刀痕,一道连一道胳臂肘急弯使中巴车不时猛点刹车,端的是险象环生。不知不觉间,我的背上变得汗津津的,可扭头一看,身边这个没心没肺的妹妹居然怡然入睡了。驶过西盟关口,地势变得更高,山路也更加险峻,养路工人开着推土机正把一处处山体滑坡滚落下来的土石推到一侧山崖下的河水中。太阳落山时分,终点站终于到了。这里便是西盟老城。司小吟抱歉地说,还得找个客栈将就一宿,县城到她家那个寨子要爬三个小时的山路,今天赶不回去了。直到此时,我才能理解为什么司小吟大学四年,只在中间回过一次家。夕阳下,阿佤山宛若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沉默地端坐在暮色中,我们就站在它的怀抱里,极目远望,四野莽苍苍的森林和连绵不断的群山一片紫黛,天上的云朵被晚霞镶上了橘红色的金边,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得到。山下有一条小溪,几个阿佤女人担着木桶和竹箩,正在溪水里洗衣裳。这幅恬适的田园风情画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了,我暗想,如果喜欢照相画画的仉笑非或是何冬圃、梅恃雪来到这里,一定会激起强烈的创作欲望的。 第29节 29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我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发现身边有一个俏丽的身影,定睛一看,原来是司小吟。佤族茅草楼没有窗户,月光透过竹板墙壁斑驳地照进来,她卸去了白天的饰物,只穿了一件窄窄的无袖短衣,两条长腿侧曲着坐在我的枕边。看我醒来,她低下头,紧紧地吻住我的双唇,长长的乌发拂在我脸上,从低开的领口,我看到圆润饱满的胸部在剧烈起伏。若干年前,我读过一部描写上世纪50年代初期解放大军在阿佤山剿匪的小说,那时阿佤民族还被蔑称为佧佤人,那部书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现在,书中描写的原汁原味的阿佤山寨终于袒呈在我的眼前,这是我当年读小说时绝对没有想到的事,何况还有一个美若天仙的阿佤妹妹亲自陪同我来到这里。从山下走到寨子里,只有一条几乎是直上直下的青石板路,路旁的芭蕉丛里零散地分布着虽然破旧但却独具滇西特色的茅草屋。我暗想,这个寨子在冷兵器时代一定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不仅居高临下,而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然,它的闭塞也使它好像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几个世纪,别说汽车、电视机等现代文明到达不了这里,连手机都没有信号。听司小吟说过,在她之前,寨子里不论男娃女娃,几乎没有谁摸过书本本,阿妈是为了实现阿爸的遗愿才拼出命去供她上县城读书的。司小吟的阿妈与我想象中差不多,也是一身洗得很干净的黑衣黑裙,胸前挂着长长的串珠,长着一对与女儿酷似的又圆又大的眼睛,虽然五十多岁了,但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韵。司小吟一下子扑到阿妈怀里,流着泪不住地在她脸颊上亲吻着,两人说着叽哩咕噜的阿佤话,我则傻呆呆地提着大旅行包站在一旁。片刻后,司小吟才把我拉到阿妈面前,听不懂她是怎么介绍我的,只见老阿妈双手抚胸向我道谢,说的却是还算流利的汉话,这在偏僻的阿佤山寨里是很少见的。中午小睡一觉,下午,司小吟的哥哥姐姐过来了。这姐弟两个一定是继承了父母的优良基因,想必他们的阿爸也是汉人中的帅哥,只不过与妹妹不同的是,他们俩的肤色一看就是佤族人。两人都在二十多岁,但姐姐怀里抱着个小阿佤,显然已经结婚了。司小吟的阿哥称得上是个标准的佤族美男子,身材高大结实,皮肤漆黑,头发略带卷曲,黑眼睛棱角刚硬,眼神冷峻,活像个充满力量的雕像。一身盛装的阿姐则热情好谈,乍一见我,便夸张地大叫阿布布!阿布布!她的装束则令我惊艳,黑色皮肤细润泛光,牛瞳般溜圆的大眼睛眼风妩媚,艳丽的土布裹裙五彩斑斓,一颦一笑风情四溢,摄人魂魄。我悄悄问司小吟,阿布布是什么意思,她告诉我,阿佤人称女孩子阿丽,男孩子阿布,漂亮女孩子叫阿丽丽,男孩子则叫阿布布。我一听顿觉汗颜,尤其是在她这个真正的阿布布阿哥面前。 老阿妈捧出一箩筐翠绿浑圆的果子,剥开后露出红红的瓤,司小吟说,这是缅甸有名的水果马里嘎,很好吃。她又吩咐阿哥一句,小伙子拿着一把弯刀出去,没一会儿,手里攥着两个青青的果子放到我面前,司小吟说:这个东西,汉人叫丝花,刚从树上摘的。尝尝吧,你们那里吃不到的!她用弯刀给丝花削了皮,递到我手中。马里嘎血红的果肉很是爽口,丝花却很难吃,吃下一个后,连舌头都有些涩涩的。山里的太阳落得早,晚饭后,司小吟的哥哥姐姐都回去了,她拉我上后山顶上看月亮。不知道这天是不是月望,反正月亮格外的亮,而且或许是因为置身山巅,好像离月亮特别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得到。石板小路窄窄的,弯弯的,又陡又峭,路旁的花花草草在朦胧的夜色里散发着淡雅清芬的香气,远望群山则是连绵雄浑,山外的世界宛如都在这一片苍茫之中。阿佤山真美!司小吟扭过头来笑了,月光下,她的两只眼睛亮闪闪的。可惜没有机会带你去更多的地方,西盟云海,蒙梭天池,沧源崖画,都是我们阿佤山最美的地方。她自豪地说。再美的地方,没有妹妹这样的美女,也是索然无味的。我挑逗她说。她轻轻打了我一下,叹口气,说:阿爸生前,总希望我回到东北去,说那里才是我的根,可是在我心里,阿佤山才是我的家。如果不是为了让阿爸安心,我也不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听着她这样说,我也有些伤感。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不说这些了,阿哥,我给你唱一个阿佤山歌吧。该不是《阿佤人民唱新歌》吧?四十多年前的老歌啦!司小吟没答话,站在月光下,望着远方,轻轻唱起来:每天想你无数回,阿哥,想你想得掉眼泪,阿哥,因为山高路遥远,阿哥,因为水深要架桥,阿哥,如果我能变成一只小鸟,我愿飞到你的身边,阿哥, 因为山高路遥远,阿哥,因为水深要架桥,阿哥,如果我能变成一只小鸟,我愿飞到你的身边,阿哥……歌声清澈,舒缓,悠扬的旋律中略带淡淡的感伤,甫一入耳,便打动了我的心弦,仿佛看到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边放眼远望边喃喃自语,思念着远方的恋人,语言质朴无华却真挚感人。我走过去,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我看到那两只大眼睛中盈着清亮的泪珠……这趟阿佤山之行,我在司小吟家里逗留了三天。这是一处典型的阿佤茅草屋,一共两层,依着山势扎在几簇芭蕉树间,一道竹楼梯供人上下,外面还围着半人高红土裹着茅草圈起来的矮墙。我估摸着,在寨子里她家应该算是日子不错的人家,别人家的房子都是全部竹木草结构的,而她家则是红瓦苫顶,而且一楼养的家畜也不少。上到二楼,墙壁上挂着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牛头骨——牛是阿佤人的圣物,牛头多少是衡量家庭富足程度的标志,也代表着吉祥如意。屋子里还有三个不同用途的火塘,一个专供祭祀,一个供人日常使用,另一个则用于煮牲畜饲料,据说不能混用,否则会触怒神灵的。离别山寨的头一天晚上,我早早就躺下了。楼上被主人隔成了大小不同的房间,我住的这间稍大,司小吟戏称为客厅,但也没有床,是直接在地板上铺的毡毯和粗麻织布。隔断各个房间用的是木檩和竹篾,隔壁的烛光影影绰绰地能透过来。寨子里静谧异常,偶尔能听到牛的哞哞声传来。头下枕头的竹香味儿混着楼下禽畜的粪便味儿,我已经多少适应了,迷迷蒙蒙地睡意一阵阵涌了上来。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我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发现身边有一个俏丽的身影,定睛一看,原来是司小吟。佤族茅草楼没有窗户,月光透过竹板墙壁斑驳地照进来,她卸去了白天的饰物,只穿了一件窄窄的无袖短衣,两条长腿侧曲着坐在我的枕边。看我醒来,她低下头,紧紧地吻住我的双唇,长长的乌发拂在我脸上,从低开的领口,我看到她圆润饱满的胸部在剧烈起伏。 哥哥,我爱你。良久,她喃喃道。 第30节 30 我一下子想起昨天晚上与闫实吃饭的情景。他找了几个校友聚一聚,带了一个小姑娘到场。那丫头看上去不过二十岁,长得不算好看,但玲珑精致,天真又讨巧,一看就知不谙世事。大闫把我介绍给她,她惊喜地叫道:原来是作家叔叔,我还得感谢你呢,姑妈说,你帮了我的大忙呀!我反应过来,这一定是杨依依那个侄女,大闫这家伙,老少通吃,真不是个东西。酒至半酣,我趁小姑娘不注意,附耳骂闫实混蛋:你他妈的作不作损哪?连个雏儿也不放过?那可是革命后代哦!一阵敲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这才发现电视机开了一夜。昨天晚上又闹腾了小半宿,迷迷糊糊回到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的。一个饭局连着一个饭局,真有些吃不消了。我头疼欲裂,强撑着开开门,却发现是何冬圃站在外面。三哥,你怎么来了……看我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何冬圃皱皱眉,吩咐跟在身后的年轻司机把两个纸箱搬进屋里。我从南方进了一批枇杷和荔枝,给你送点来。待司机下楼后,何冬圃才责备我说:是不是又喝多了?不怪你嫂子成天惦记你,像你这么个活法,怎么能让人放心?我心里一阵暖乎乎的。三哥两口子对我真是没的说,一直拿我当亲弟弟看待,不仅隔三岔五地找我去家里吃一顿,每到换季时节还不忘给我添件衣服,平日三嫂也不时来电话提醒我关好门窗,小心火烛什么的。所以对别人我可以大大咧咧的,唯独对他们两人一直不敢轻慢。两室一厅到处一片狼藉,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穿好衣裳,归拢一下沙发,让何冬圃坐下,头脑也清醒了一些,笑着说:谢谢三哥挂念,不过我觉得活得挺好呀,很开心。你不是说过嘛,家有金钱万贯,不如一剂开心散。何冬圃逐个房间打量一圈,叹口气说:你嫂子说得对,没有女人,这家就不成其为家了。今天我来就是和你商量这件事的。 我一听,来了精神,打趣道:三哥莫不是要给兄弟当红娘?这可是最令我感兴趣的事了,雪中送炭哦。这个红娘我还真当不起,是老大委托我来听听你的意见。何冬圃用少有的严肃眼神看着我,表示这件事很郑重,可我却郑重不起来,依旧笑嘻嘻地追问他:大哥的主意?那一定不是大家闺秀就是小家碧玉喽!何冬圃止住我的嬉皮笑脸,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前天仉笑非在汇贤楼设饭局款待省司法厅的客人,饭后与何冬圃说起为我做媒的事,两人都认为我现在必须找个合适的人了。仉笑非提出司小吟,说据他观察,这孩子对老七颇有好感,这次两人一起回了趟云南,又多了一些相互了解。虽然司小吟在为人处世上略稚嫩一点,但各方面条件都比较优越,所以想让何冬圃来听听我的意见。何冬圃补充说:大哥上次叫你陪那孩子回学校,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开、开、开玩笑呢!我用赵本山小品里的表情夸张地叫道,该不是他儿子相不中人家,大哥没法出手了,拉我来顶账吧?胡说,人家那公子都快要结婚了,老大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你别拿小人之心猜度人家了。那也不行。人家姑娘叫我叔叔哩!我比她整整大八岁,八岁!你知道吗?一个抗日战争都打完了,两代人嘛!我仍然摇头。你算了吧,什么叔叔?当我没看出来呀,每次你去,瞧她那神态,像是对叔叔吗?何冬圃不客气地说,你搞那些小花样瞒得了谁?成天和人家眉来眼去的!她那手机是不是你给买的?我脸红了,嘴里却不认输:那有什么?政府不是一再号召要为弱势阶层尽点绵薄之力嘛,一个穷学生,刚刚走出校门,我这当叔叔的资助资助她,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了,我也是帮三哥做好事哩,不然你不也得给人家配手机呀,好歹那是你的助理呀!何冬圃哭笑不得,摆摆手,说:我不跟你斗嘴,你说吧,到底对她中不中意?我可是跟你嫂子说了,昨天你嫂子特地上酒店去当面考察,满意得很。 我一本正经地道:要说嘛,司小吟同志是个好苗子,秀外慧中,形神双优,德才兼备,又是少数民族,一个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本党应该大力培养这样的优秀人才。不过,当老婆嘛,我摇头,至少跟我不合适。何冬圃有些急了,提高声音问:为什么不合适?哪个地方不合适?郎才女貌,典型的才子佳人,我们大伙都觉得合适,怎么就你自己看不上人家?别提什么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了,我那前夫人与我结婚时,别人送的也是这八个字,都认为是天作之合,结果怎么样?我自嘲地说,不是我看不上人家,而是人家条件比我优越得多,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有学历,温婉知性,谦恭达礼,我却是个大俗人,这就好比一朵水仙硬要嫁接到朽木桩子上嘛,外人不知情,又要以为是秋某用什么卑鄙手段诱骗良家少女呢!看何冬圃直皱眉,我接着嘟囔道:再说了,阿佤族,你没去过不知道,以后要上门看丈母娘,光坐车就要四天四夜,那也太折磨人了!何冬圃被我气笑了,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好了,话说到这份儿上,你自己再细想想吧!反正从现在起,我是替你照看着这丫头,什么时候想通了,给三哥回个话。还有,大哥是一片好心,你也要给他个面子嘛!送走何冬圃,我这心里却没法平静了,司小吟的笑靥不住地在眼前晃动。我忽然担心,不晓得仉笑非和何冬圃事先向她透露过这个打算没有,如果她事先知道而我又断然拒绝,那妞儿肯定会伤心得要死。从上中学起我身边就不缺少女人,这十多年更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成天在脂粉堆里厮混,女人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点缀,没有女人,就像一道名肴少了调味品一样索然无味。身边的女人多了,自然是有高兴的,也有不高兴的,那个京剧花旦就不止一次为此拈酸,后来婚姻破裂,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因素。不过自从离婚后,我对婚姻便有些发怵,一度打算不再成家。当然与女人交往还是少不得的,不吃正餐,甜点总是要常备着,而且还要适口宜人。那些与我经常交往的各色女人,我只是把她们当成日常生活的一种调剂,结婚二字,至少在眼下还没提上日程。前些日子曾经有过再度成家的念头,不过睡一觉醒来,觉得还是现在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惬意,所以即使老爸老妈一见面就嘀咕要抱孙子,我也一直没松口。司小吟的出现令我心旌摇动,夜里无法入眠时,也曾想过这姑娘挺适合我的脾胃的,最初向她示好,怕的是难入人家的法眼,所以使尽了浑身解数;但当她动情时,我却又对走进婚姻殿堂打了退堂鼓。我已经看出来,假如现在我向她求婚,肯定是马到成功的事,可是我却不想这么快地就把自己打折处理掉。 而且,还有一个拿不上台面的理由,钱钟书老师的精辟论断对我影响太深了,他老人家谆谆教导我们这些后生说,婚姻本是一座围城,进得城来,再想出去就不容易了,至少未婚王老五的自由是享受不到了。我已经逃出城一次了,稀里糊涂地再进城里,难不成以后过得不爽,二度破城?我一下子想起昨天晚上与闫实吃饭的情景。他找了几个朋友聚一聚,带了一个小姑娘到场。那丫头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长得不算好看,但玲珑精致,天真又讨巧,一看就知道不谙世事。大闫把我介绍给她,她惊喜地叫道:原来是作家叔叔,我还得感谢你呢,姑妈说,你帮了我的大忙呀!我反应过来,这一定是杨依依那个侄女,大闫这家伙,老少通吃,真不是个东西。酒至半酣,我趁小姑娘不注意,附耳骂闫实浑蛋:你他妈的作不作损哪?连个雏儿也不放过?那可是革命后代哦!闫实捶了我一拳,回骂道:你别想歪了,下午教育系统秋季学期文艺汇演,她是代表学校出节目的,这不,顺便带她来吃顿饭。他压低声音:怎么,只许阁下三妻四妾的,就不许别人打打秋风,解解馋?真要把司小吟娶进家来,别说三妻四妾,恐怕打打秋风也是不可得的了,到时候就是再漂亮的女人站在面前,也只能望美兴叹了。 第31节 31 什么419?哇,你脑残哦?真是上年纪了,太落伍了,连眼下最时髦的词儿都不明白。foronenight,就是一夜情,听着发音像不像419?偶不用跟着去就能想象得到,那几天你肯定是沉浸在温柔乡里美得直冒鼻涕泡呢,连手机都关了。hello,帅哥!你好,格格!今天怎么得闲?没出去泡妹妹?怎么这么说话呢?俺可是正派人,从来不干那些下三滥的事儿。切!你要正派,猪都会上树!(我发了一个榔头敲头的符号)警告你哦,别这么没大没小的,我可是你叔叔呢! (四格格回了个鬼脸符号)别臭美呵,偶可从来没承认你是叔叔,叫你一声帅哥是抬举你了。那你还是不要这样抬举我吧,听着像是专拣人家短处戳。嘻嘻,说实在的,你长得是有点影响市容,不过怪事,格格我有点爱上你了!(我发了一个晕的符号)先别晕,告诉你一个真实消息,你听了更得昏了。???那两个北京妞呀,都看上你了。没想到卡西莫多竟然能打动艾丝米拉达的芳心。看来叔叔还是有点魅力的,是吧?(四格格回了个呕吐的符号)……不过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你一定看过电影《金刚》吧?那里的名言是:他爱上美女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悲剧命运的开始。我可不想那样不明智。说心里话,我也搞不清楚你凭什么能诱骗那么多美眉春心大动。那个陪你上昆明的大眼睛和你上床了吧?哇呀呀,太俗了也!小姐,能不能用点文雅的词儿?我靠!俗事都办了,还怕别人说俗话呀?偶一想你就是玩419去了。什么419?哇,你脑残哦?真是上年纪了,太落伍了,连眼下最时髦的词儿都不明白。foronenight,就是一夜情,听着发音像不像419?偶不用跟着去就能想象得到,那几天你肯定是沉浸在温柔乡里美得直冒鼻涕泡呢,连手机都关了。哪里呀,那里是山区,没有信号。昆明算什么山区?胡扯。离昆明远着呢,我陪她回趟老家,滇西大山里。哦,拜见岳父岳母大人去了,恭喜。胡说,我是受人之托,助人为乐。拉倒吧,别把自己说得像圣人一样。嘁!(我发了个委屈的符号)……哎哎,你说,我如果与她竞争,能不能占上风?这怎么说呢?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她漂亮?不敢,你是珠圆玉润,她是苗条修婉,风格不同,都很漂亮。 那你会选择我还是选择她?要按我的心里话说呢,当然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我发了个坏笑的符号)不过目前我谁也不敢选,因为我的信条是,可以恋爱,不能乱爱,更不能滥爱。我要跟你恋爱。那我惨了,以后再也不能乱爱了,更不敢滥爱了,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嘛,我可不想轻易就失去自由。你是在敷衍我。绝对不是,谈恋爱是多么庄严又神圣、直接关系到中华民族兴旺发达后继有人的伟大事业啊,哪能这么草率,所以现在还没摆上我的议事日程呢!那要到什么时候?大概……到我五六十岁走不动的时候吧,那时或许会找个老伴儿。滚你的!本姑娘可不能等到那时候。所以你就别在我这棵歪脖树上吊死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在身边找,本来数量就不多,况且质量又不好。这不是你们大学生的恋爱法则吗?说实话,你和她到什么程度了?我也说实话,还没到和你那种程度呢!——好歹我摸过你的小奶奶儿,嘻嘻,可她,我连碰都没能碰一下。别找骂哦,讨厌。(四格格发来一个飞吻符号)不过你这样说我很高兴,只怕是骗我。叔叔是大人,哪能骗小孩子呢,是吧?其实还是想谢谢你,那天回来,她们两个请我去吃日式快餐,一再追问我你晚上老实不。我说不但老实,还很傻,不懂风情,她俩好惊讶,说,这样的好男人现在真比大熊猫都稀缺了。我不想再和她扯下去,这一类女孩子我太了解了,疯是疯,却是一盆火,撩逗撩逗吃吃豆腐还行,一旦陷进去便会引火上身。我下了,打通她的手机,问她这两天在干什么,她说实习告一段落了,很快就要回学校,正在忙着写实习报告。不过有些舍不得走,回北京,再也没有人陪我去漂流了呀!现在天凉了,漂流是玩不成了,寒假回来我陪你去大兴安岭滑雪。我哄她道。 辽安又不是没有雪,跑那么远干什么?她嘻嘻笑着,再有半年我就毕业了,回来后你跟我去办证哦!办证?办什么证?我一脑子懵懂。装糊涂呀?白白占本姑娘便宜啦?休想!四格格嘻嘻哈哈地收了线。嬉闹一气,我没有一点睡意了,躺在床上,想起傍晚时仉笑非把我找到他家去的情景。他夫人在国外没回来,平时仉笑非都是在外面参加饭局,基本上不在家吃饭,今天晚上他特意叫保姆炒了几个菜。这样的举动很少见,所以我坐在那里,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他这样郑重其事究竟是为了什么。仉笑非启开一瓶宁夏红,这种酒有点药用作用,他一向在吃喝上比较讲究养生。给我斟满后,他开门见山地问:怎么,我那干女儿,你没看上?我早已料到他会问这件事,说实在的,虽然那天婉拒了何冬圃,心里还是有些不舍。倘若司小吟本人是这个愿望,我这样做会令她很伤心的。从这一段的交往来看,特别是回想起滇西之行一路上她那脉脉含情的一举一动,我相信她一定已经属意于我。问题是我自己确实没做好再次结婚的准备,对四格格说的那些话虽是玩笑,却也是我的真实心态。与京剧花旦婚姻的失败令我产生了严重的挫折感,而且一旦再成家,眼下这种闲云野鹤、天马行空的生活肯定会大受限制,再说了,无论是司小吟还是四格格,我与她们都有十来岁的年龄差,平时在一起调调情逗逗乐还可以,真正在一起过日子,肯定会有代沟的。我对这些女孩子还是有些了解的,她们心目中的浪漫就是打破常规,不拘小节,蔑视传统,我行我素;而我对自己则更了解,表面上看成天无所用心,没心没肺,偶尔还能玩点扮嫩的花样,其实骨子里还是很古董的,和漂亮妹妹厮混在一起,图的是娱心养眼,身心愉快,偶尔有点小便宜占,自然也不会拒绝,但把四格格这样的丫头领进门当老婆,却是想也不敢想的。相比较而言,司小吟这种温润柔婉型女孩儿倒是更对我的心思。 我把自己的想法对仉笑非说了,他呷口酒,说:重阳节那天我去看望两位老人,也对他们说过要帮助你解决个人问题,其实把这丫头领到辽安来,我就打了这个主意。不过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你这样想,那我就另做考虑吧!我对他表示感谢,但却不明白他说的另做考虑是什么意思。未寒,仉笑非换了话题,过两天你去趟省城怎么样?大哥有事需要我去办,吩咐就是了。仉笑非表示,想让我去找一下我的老师古明帆。辽安市党代会换届的事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从目前情况看,市长周法基本上可以出局了,但两位现职副书记各具优势,林之侠是常务副书记,目前在主持市委工作,但资历与人脉略有欠缺;仉笑非年纪稍大,但走过的岗位多,阅历丰富,而最终究竟谁能胜出,身为省委常委、组织部长的古明帆完全可以施加影响力。仉笑非无奈地说,本来他对这件事也不太上心,但官场上的事就是这样,小卒过河,走到这一步了,想退却也不可能,即使自己想退,别人也推着不让退,不为自己,也要为手下一班弟兄们的前途着想呵。话说得很实在,想想几次他为我们哥们儿几个解围,令我有些感动,我爽快地答应下来。对了,还有件事,把老四找来商量一下。仉笑非像想起什么似的拨通电话,不大工夫,权哲洙来了。仉笑非问他:招聘公务员的事,什么时候开始操作?权哲洙说明天就要在媒体上发公告。怎么,大哥有需要关照的?我那干女儿当个公务员,是不是要比在私营企业里打工强得多啊?不待权哲洙回答,我先大喜过望了,兴奋地接话说:那是自然,大学毕业生,谁不想走这条道呀?那是镶了金边的铁饭碗啊!权哲洙点头:这应该没问题吧,叫她报名便是,只是大哥最好跟人事局先打个招呼。这个工作是林副书记主管,你明天可以先和他沟通一下,当然不能说是我的关系。名牌大学毕业,公共关系专业,形象气质俱佳,又是少数民族,条件应该没说的,他给有关部门照应一下,比我说话好。仉笑非说。 权哲洙沉吟着点点头。仉笑非又说:老四,你是不是还在为没提上办公厅副主任的事生我的气?别那么鼠目寸光。我之所以否决这件事,就是给林之侠演一出戏,只要咱们的目的达到了,那个位子还不迟早是你的?权哲洙喏声连连:我明白,我听大哥的。他们两人聊的这些事,我并没听进去,只顾着在心里为司小吟高兴,刚才仉笑非说的给她另做考虑,大概就是这件事。大哥这个人真是仗义。 第32节 32 年副检察长的办公室在八楼最里端。我气喘吁吁地推开门,一个一身警服的中年妇女拦住我。一打眼,我就猜到这肯定是四格格的妈妈,在她家我就见过她的照片了,那眉眼与她女儿简直是用电脑复制出来的。这是个大套间,她不让我往里走,说年检正忙,不会客。我火了:年检年检,谁认识什么年检?年柏留——萨拉·毕加索闯过大门的减速带,一点也没减速便冲到大楼前。不待门卫追过来,我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跨上高高的台阶冲进旋转门里。二十分钟前,四格格突然给我打电话,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张也被市纪委双规了,现在已经移送到反贪局,正在她舅舅年柏留的办公室里等着处置呢!他不是你的哥们儿吗,你快来救他一把吧!不过可千万不要说是我给你透的信儿哟!她说完就匆匆收了线。我来不及细想,开车径奔市检察院而去。反贪局也设在检察院大楼里,无论是检察院还是反贪局出面,总归都要经过年柏留,这小子太不够意思,好歹是在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铁交情,虽说算不上拜把子兄弟,总也不能下这般黑手呀!上次从大辽河漂流回来的路上,四格格对我透露这个信息时,我并没相信,尤其其后七兄弟在一起聚了几次,老五对老二还倍儿热情,难不成这家伙是个笑面虎,专门在背后捅刀子呢!这样的人真不够义气,算什么兄弟!年副检察长的办公室在八楼最里端,我气喘吁吁地推开门,一个一身警服的中年妇女拦住我。一打眼,我就猜到这肯定是四格格的妈妈,在她家我就见过她的照片了,那眉眼与她女儿简直是用电脑复制出来的。这是个大套间,她不让我往里走,说年检正忙,不会客。我火了:年检年检,谁认识什么年检?年柏留—— 我大声吼道。她被我的野蛮无礼吓了一跳,刚要阻止,听到声音的年柏留从里屋走出来,见到我,稍一愣,旋即笑了:是你,老七,你怎么来了?他对女警察扬扬下颌,让她先出去,然后把我让到沙发上。二哥呢?你把他弄起来了?我直截了当地问,想必语气是气急败坏的。哟嗬,你的消息够快的啊!这才一个小时不到的事。这回年柏留真的吃惊了。这个你别管。二哥他犯了什么事儿,说规就规了人家,就算是大义灭亲,五哥你也做得忒过了点吧?我质问他。年柏留变得严肃起来:秋未寒,你的态度令我怀疑你是不是与张也的案子有牵连,你不会也掺和进去了吧?说真的,一直到此刻我也不知道张也到底律犯哪条,不过我还是嘴硬:好啊,那你连我也一起规了算了,只是我不过是白丁一个,想让你双规也享受不着这份待遇呀!年柏留沉思有顷,示意我跟他进到里屋。里屋比外屋还要宽大。我一眼看到张也穿着警服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正在拼命抽烟,两个年轻警察陪在他身边。他肯定也听到了我的声音,见我进去,冲我点点头,声音沙哑地说:别担心,老七,都是误会。误会?年柏留把我让到一旁的沙发上,自己坐到大写字台的后面,冷笑着说,张大局长,无凭无据,检察院和反贪局不会随便传你来吧?他用的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张也翻翻眼皮,反问道:我不清楚我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有什么证据在你手里。年柏留拍拍案上厚厚一叠文档,自信地说:我要是先把证据亮给你看,对你的案子定性就不一样了。今天找你来,就是想给你个机会,让你主动把违法乱纪的事实交代清楚,你也算是老公安了,坦白从宽这四个字的分量不会不明白吧?张也吸口烟,还是推说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年柏留看了我一眼,换了推心置腹的语气:老张,八小时之外咱们是兄弟,交情也不错,这不假,但兄弟归兄弟,法不容情,是吧?一旦犯了法,就是亲娘老子我也得依法办事,是吧?谁叫咱坐在这个位子上,代表着法律呢!实话告诉你,你的事,半年前就有举报,但我一直不相信,一直压到今天。可是你看看,这一大堆材料都是牵涉到你的,可以说证据确凿,上头批示要一查到底,我哪敢徇私枉法呀?你要是真的想不起来,我可以给你提个醒儿——欧亚药业的产权置换是怎么回事呀?丰隆集团老总死在你的局子里,又是怎么回事呀?人家家属可是一直告到北京的,就是想给你压住,我这小小的副检察长也没那个本事嘛! 我看到,张也的脸色明显有了变化,夹着香烟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仅从这一点,我便断定年柏留的话不是在行诈术,看来张也确实不清白。我知道我这个人好意气用事,不过此刻开始后悔这个义气讲得不是地方了。这时,四格格的妈妈又走进来,附在年柏留耳边低语几句。年柏留急忙起身迎出门外,令我惊诧的是,仉笑非阴沉着个脸进来了。屋里的两个警察给仉笑非敬礼,仉笑非没理他们。年柏留挥挥手让几个警察都退出房间,屋子里只剩下我们哥四个。大哥……张也像捞到救命稻草一样站起来。仉笑非在年柏留让出的转椅上坐下,没好气地申斥道:你也算个执法者,怎么能干出这样恶劣的事情来!这几件事,哪怕坐实了一件,就够你掉脑袋的了!老五跟我汇报,连我都吓一跳!你让老五怎么替你开脱?张也瞥了他一眼,眼神里透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内容,嗫嚅着辩解说事情并不完全是那样的。仉笑非挥手不让他往下讲,严厉地说:没有的事,别人想给你栽赃我也不能让;如果事实确凿,你也别指望谁来放你一马!自己做的扣子得自己解,怪不到别人身上。别看咱们平时称兄道弟的,真要犯在我手上,你大哥可是六亲不认的!你自己掂量着吧!说罢,起身冲我一摆头:未寒,走,懒得看他那副熊样子。回到外间,仉笑非脸上依然阴沉着,问年柏留:那边的事,查到什么线索没有?年柏留看我一眼,含糊地说:好像经济上没有什么大毛病,我正在往深入里了解呢!仉笑非提高声音说:经济上没有毛病,生活上不能没有吧?在这方面他可是声名远播哟,关键是要有证据,让证据说话。年柏留笑道:当然,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嘛!不过,没有证据也可以给他创造证据啊!该抓紧就得抓紧了,人家可是攥着刀把子对着咱们呢!年柏留连连点头称是。两人心照不宣地握手告别。我听得一头雾水。 随仉笑非下楼,路过二楼一个窗口,我看到四格格从里面悄悄向我摆摆手。我却没敢搭茬。仉笑非和年柏留始终没对我说过张也到底犯了哪桩事,不过当天他就被放回了家,理由是证据不足,难以立案。晚上,我给四格格打电话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好像是与丰隆集团老总死亡一案有关。丰隆集团是在辽安市注册的一个知名的现代化消防器材生产企业,集团分公司设在张也的辖区内,集团老总是移民香港的内地实业家,本来与张也的关系不错,后来不知为什么两人闹翻了,于是有人到张也的分局告状,说丰隆集团野蛮拆迁,违法圈地,逼死人命,老板还强占手下女工,甚至公然招嫖。张也便把那老总拘唤到局里,谁料第二天这老总竟坠楼而死。分局上报说是畏罪自杀,草草结案,丰隆集团也轰然倒塌,巨额投资随之不知去向。可是老总的家属却不买账,半年来一直上访不断,只是因为苦主身在香港,在辽安市人生地不熟,所以案子久拖不决。而在这过程中,丰隆集团新开发建设的夕阳山庄莫名其妙地易了主,坊间传说被记在了张也的名下,不过这事也是查无实据,所以到现在整个案子仍没有头绪。那欧亚药业又是怎么回事?我追问道,脑海里浮出上次在仙人峰大酒店见到吕闽的情形。那个我就不清楚了,好像那是一起外商投资事件,后来也出现了纠纷,张也派公安介入,硬把投资人赶走了。我不愿意相信张也会是这样一个与黑社会势力差不多的角色,但夕阳山庄的事却是我亲眼所见的,而从今天这几个人的表现来看,仉笑非肯定与张也被放过一马有直接关系。只是我不明白,我们这位老大为什么要这么做?想想那天在仙人峰大酒店他大清早跑去给我解围,我的直觉是,或许他也像我一样,把义气看得比什么都重。 第33节 33 另一个哥们儿走到四格格面前,不怀好意地敬酒道:老妹,我坚决支持你的观点,好男人就应该一点恶习也不染,浑身上下溜干净。你秋哥就是这样的好男人,身上干净吧?现在这样的男人可是万里难挑一呀,看准了就早下手,生米先把它煮熟了,免得落到别人碗里。闫实过三十二岁生日,邀几个要好的校友在一起凑个局,地点选在申江春,那是一家江沪风味的菜馆。我走进他预订的包间时,其他人已经到了。大闫神采飞扬地正在高谈阔论,坐在他身边那个女孩儿见到我,连忙捅捅他。我一看,又是杨依依的侄女,那个刚刚当上人民教师的妞儿。看她与闫实那份亲昵劲儿,不消说,这小子肯定早就把这朵鲜葩摘到手了。老同学难得一见,大伙儿互相问候打趣,煞是热闹,我正和他们一一寒暄,四格格竟然出现在门口,向我招手。我急忙来到门外,问她怎么也在这里。她说,她看到我上楼梯了,她在隔壁包房,叫我跟她过去露个面。那不好吧?我迟疑,都是什么人呀?去了你就知道了。她调皮地一笑,让你去认认丈母娘。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回屋说先到另一桌敬杯酒,闫实笑道:你这家伙,从来是有女孩儿不跟男孩儿玩,重色轻友哦!来到隔壁房间,没想到坐在主桌上的竟是年柏留,认识的人还有毓岚县委的梁书记,坐在年柏留身边的那个中年妇女则是四格格的妈妈。另外几个人中,经介绍得知,那个农夫山泉有点田面相的中年人是毓岚县一家个体玉矿场的老板。年柏留笑着让我坐下,说:一屋子人,谁也没看到你,还是格格眼尖,心有灵犀啊!一见这场面,我明白四格格刚才说的认认丈母娘是什么意思了,这丫头真是厚脸皮。吃着聊着,我渐渐弄清楚了,这个饭局是梁书记宴请市检察院和反贪局的相关领导,埋单的则是那个老板。政府官员请检察官吃饭,不用问就知道是为了什么。梁书记在市里工作时,与我也打过交道,但没有深交,上次随林之侠去毓岚县,正赶上他出国,又没碰上,一晃有几年没见面了。他倒是蛮热情,一再责怪我上次去漂流时过门而不入,甚不够意思,我只得敬他一杯酒以表赔罪。四格格的妈妈与我挨着坐,不时交谈几句,看得出来是个挺娴雅的人,不像她女儿那样张扬。她对我带四格格和同学出外去玩表示谢意,一再说女儿不懂事,叫我多包涵。 老妈!瞧你说的,四格格听不下去了,娇嗔道,我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哟?我该多包涵他才是!说话间,梁书记拿出一个装潢精美的长方型包装盒,恭恭敬敬地捧给年柏留。打开裹在外面的金丝绒布,里面是贴了一层金箔的长匣,抽出来一看,全是上好岫玉精制的各式首饰,手镯,戒指,耳钉,项链,颈圈,足环,手握,胸坠,还有一柄如意,是所谓的九如意,玲珑剔透,晶莹大气,价值足在万金有余。年柏留逐一欣赏罢,推给四格格,笑道:好呵,算是舅舅给你的嫁妆了,收下吧,谢谢你梁叔叔哦!四格格开心地向梁书记道了谢,对我做个鬼脸:瞧,嫁妆都有了,这回你该放心了吧?除了她妈妈,一桌人一齐哄笑起来,我却猝不及防,尴尬得脸上发热,只能用大人口气解嘲道:这孩子!又聊了一会儿,我起身敬杯酒,道声失礼,点头告辞。不料四格格却跟了出来,硬要随我去。我说不方便,她叫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我看那桌上还有个小妖精呢,放心不下你。没有我这孙猴子当护法使者,你这唐僧肉还不得成了人家的点心?我真是哭笑不得,只得带她一同回到大闫他们这边来。哥几个已经喝得有些云山雾罩的了,见又来个美女,自然是喜不自胜,于是也就没有了斯文。学法律的?那毕业后就是法官了。闫实听罢我介绍,开玩笑道,以后回辽安当法官,要是有什么事犯在妹妹手里,可要法外容情啊!四格格说:那没问题,本姑娘一定要执法必严,本着从重从快原则,坚决予以打击!众人笑着说这未来的女法官果真火眼金睛,一照面就看穿了闫处长的妖魔鬼怪本性。妹妹,我这老弟算是一表人才哪,你可确实有眼力。闫实又拿我开涮了。是吗?四格格扳过我的肩假作认真端详,叫道:长得这么有创意,还算一表人才呀,那咱中华民族的男子汉可真没啥希望了!几个人大笑,都说她伤人太众,责任在于我管教不严,得罚酒。我本来酒量不行,在那一桌已经喝了不少,便坚拒,老同学们不依,正在逼宫,四格格大义凛然地站起来: 小妹出言不逊,得罪各位大哥了,不干秋哥哥的事。来,我自罚一杯。说着,满满一杯杏花村,一饮而尽,足足有二两。这豪爽劲儿令那几位色大胆小的家伙都吃了一惊,接着便没有谁敢随便向她挑衅了。闫实靠在椅背上,手抚着女教师的香肩,借着酒劲指教我说:你这家伙呀,还是那个自命清高的老毛病,不好,很不好。既然是饭局,哪能不喝酒呢?不喝酒你来干什么呀?其实坐到这桌前,喝酒是次要的,主要是为了互相对话,你一口酒不喝,在那儿干坐着,谁还和你说话呀?喝一斤不行,喝一两总行吧?喝白酒不行,喝点啤酒红酒的总可以吧?你要总不喝酒,以后再有饭局,谁还有兴致找你呵?哥们儿,人是社会化的产物,在社会上混,就得交际,而中国的交际手段,最见水平的便是在饭局上。不喝酒,连女人都要瞧不起的,是吧,小朋友?他扭头问身边的女孩子。四格格听不下去了,估计她是不高兴对方数落我,便打抱不平道:不喝酒咋啦?谁说女人看不上不喝酒的?我就喜欢不抽烟不喝酒的男人。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闫实强辩道,没听说嘛,烟不抽酒不喝,不跳舞不唱歌,扑克麻将又不摸,活着和死了差不多。几个人又是笑又是叫,连说精辟。另一个哥们儿走到四格格面前,不怀好意地敬酒道:老妹,我坚决支持你的观点,好男人就应该一点恶习也不染,浑身上下溜干净。你秋哥就是这样的好男人,身上干净吧?现在这样的男人可是万里难挑一呀,看准了就早下手,生米先把它煮熟了,免得落到别人碗里。我看你这哥哥也是个好男人,肯定早就被人煮熟了吧?伶牙俐齿的四格格在这方面从来不吃亏,一句话就把对方噎得直翻白眼儿。闹腾到很晚,个个都喝得东倒西歪的了,这顿饭才告结束。我送四格格回家,在车上,她告诉我毓岚县请客的缘由。果然如我所猜测的那样,毓岚县玉矿资源争夺向来激烈,这位梁书记违反规定将只能由国有矿山经营的最好的一段矿脉交给个体户开采,从中收取好处,被人举发,年柏留准备规他,这才有今天晚上的举动。当然他是要出点血的,条件是由那家个体矿场给检察院赞助一百万用于改善办案条件,其中包括给年检个人配备一台超豪华斯巴鲁越野车。 其实这并不令我感到意外。我想起那天从毓岚县回来,县长张嘉缑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为了摆平林之侠,仅权哲洙他就送了五万呢。现在这种政治交易几近半公开化,连当事人都觉得是正常的。车到四格格家楼下,我问她要不要送她上楼,她说不必了。绕过车头,她叫我摇下车窗,冷不丁吻了我一下,才跑开去。 第34节 34 梅恃雪说,在与国外艺术界人士交流过程中,他结识了几位英国戏剧工作者,其中有专门研究中国古典戏剧的,他向对方介绍了我的成就,英国佬很感兴趣,委托他询问我有无意愿去做一些学术交流,费用由英方出,而且可以带夫人同行。这等好事傻瓜才不同意,我立马说可以可以,咱也出去开开洋荤。市作家协会从省里请了一位时下正在走红的新锐派代表人物来辽安市办讲座,怕人气不够,文联要求各协会都要去捧场。恰好这天是周六,司小吟休息,我问她有没有兴致,她很痛快地答应了。这些日子我隐约感觉到,只要是我提出来的要求,她从来不拒绝。天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讲座地点在文联报告厅。我接来司小吟,领着她往楼上走,她还真当回事了,一本正经地拿着笔本,像个学生妹。《流火》那个编辑在楼梯上看到我,瞄了司小吟一眼,笑眯眯地说:大作家,又发展了一个文学青年哟!语气里不无醋意。人很多,能容纳上百人的大厅基本上坐满了,看来文学事业后继有人是不用怀疑的了。我刚刚坐下,后面一个人忽然拍了我肩膀一下,扭头一看,竟然是杨依依,我立刻明白了,肯定是她那位《流火》编辑老师把她邀来的。此刻,那小子正在台上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呢。杨依依本来就长得挺标致,穿上警服更显得妩媚当中别有精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许多。司小吟瞥了她一眼,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目不斜视地盯着台上。杨依依却好像没把心思放在讲座上,身子前倾,一个劲跟我聊东聊西的。 最近看到你张哥没有?我悄声问。你别烦人哦,什么张哥!我有一个多月没和他联系了。这可不好,不能过河拆桥呀!我打趣道。他那人,嗨,没脑子,人倒不坏,可总是被人当枪使。杨依依感叹道。是啊,你不就是拿他当枪使才当上警花的吗?去你的吧,那不还得感谢你呀?他哪有那份能量?可别这么说,要感谢,你得感谢仉书记,我不过是个皮条客而已。我又口不择言了。杨依依忽然不语了,我以为她生气了,回头看去。她脸上露出一种说不清的表情,呆呆地看着我,见我瞅她,忽地又笑了。要说对我好哇,其实你是真对我好。晚上有时我就想,认识你真是三生有幸,什么事找到你,都能当成自己的事办,我好感动哦!我这人没出息,明知美女是毒药,可就抗不住诱惑,经常是饮鸩止渴,男人的事不办,女人的事绝对不能不办,即便是火坑也要往里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要是真的这样,我敢断定你不知死过多少次了呢!杨依依吃吃地笑起来。不敢这样说,至少还没死在你的石榴裙下呢!这句话说得肯定是毛病太大了,不仅杨依依尴尬地住了嘴,周围几位也不住侧目。一直在我身边似乎专注地听着台上讲话的司小吟忽然站起身,对我说:抱歉,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不等我细问,捏着本子出了报告厅。我一时有些惶然,想站起来跟上她,又怕杨依依讥笑;不跟出去吧,又不知道她如何回市郊。但有一点我明白,这丫头是扳倒醋坛子了。我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杨依依幸灾乐祸地说:瞧吧,把小美人惹恼了,看你明天拿什么哄人家。我故作不在意地说:好心好意带她来开开眼界,还耍大小姐脾气。什么小美人,这样的人一划拉一箩筐,没见过大世面,哪有杨依依同志有气度呵!别言不由衷啦!杨依依敲了我后脑一下,快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吧! ……这一天司小吟都没跟我联系,我也没给她去电话。倒是梅恃雪从法国打来一个长途,令我很意外。他在电话中说,卢浮宫的个人雕塑作品展办得很成功,中国大使馆的文化参赞也参加了开幕式,下周开始,展品就要公开出售,现在八成已经预订出去了。之后他就要到几所大学讲学,内容是西方艺术与中国传统文化。哇,你小子能挣欧元了,发大财啦!我夸张地叫道。梅恃雪很诚恳地说这是拜我所赐,回来一定要请我大吃一通。不过,他换了严肃的口吻说,未寒,我是和你商量正经事的。我本想说你是不是被法国风纪警察抓现行了,需要老弟前去捞人,但想到此君不好开这等玩笑,便正色问他是什么事。梅恃雪说,在与国外艺术界人士交流过程中,他结识了几位英国戏剧工作者,其中有专门研究中国古典戏剧的,他向对方介绍了我的成就,英国佬很感兴趣,委托他询问我有无意愿去做一些学术交流,费用由英方出,而且可以带夫人同行。这等好事傻瓜才不同意,我立马说可以可以,咱也出去开开洋荤。那说定了呵,明天我就让他们给你发邀请,然后我去伦敦接你。梅恃雪高兴地说。放下电话,我才想到,手头的剧本还没交卷呢,再说,给了一个夫人的名额,总不能白白浪费掉吧?可是上哪儿去找一个现成的夫人呢?第一反应是带着司小吟去,回阿佤山那一趟,让我体会到和她一起外出的确是一种享受,是在家里享受不到的一种独特的快乐,令我真切地感受到人生的美好。虽说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把她晋位为正宫夫人的打算,但不能不承认的是,和她在一起,永远也没有忧郁的时候,仿佛天空时时刻刻都是阳光灿烂,而且更可怕的是,现在如果有一天听不到她的声音,我就会忐忐忑忑的,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理。我又想到四格格,想到杨依依。如果带着杨依依去,外国人一定不会怀疑什么,无论年龄还是气质,她都能拿得出手,而且虽说不算内行,对文学也能说出点皮毛。至于四格格那丫头,可以想象,假如告诉她要带她出国去给我当临时夫人,不定会兴奋成什么样子,让她退学她都能干,没准借这由头立马逼着我把证领了,来个弄假成真呢! 我暗骂自己无耻。思绪又回到司小吟身上。没想到这妞儿脾气还不小,看她平时低眉顺目地从来不高声说话,居然也会红颜一怒。不过平心而论,今天我的表现的确有点出格,别说是她,放在别的女孩子身上恐怕也会受不了。我心想,幸亏你还不是我的老婆,若真的娶回家中,看这架势,日后保不准也会时不时来个河东狮吼的。谢天谢地,我对何冬圃和仉笑非解释的理由看来还是站得住脚的。下午回到家,我给梅恃雪回了个电话,告诉他,最好把出访时间定在年末,因为手头的活要赶出来。他答应与英方协调。简单吃了点饭,我静下心来赶写剧本,一直忙到午夜才止笔。刚要上床,手机嘀的一声响,我拿起一看,是司小吟发来的短信:你什么时候能学会珍惜?我苦笑,这可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于是回了几个字:不早了,睡吧!想了想,加上两个字:宝贝。 第35节 35 我继续卖弄自己的学问:你看看著名凌乱美学大师阿兰·普拉特设计的舞台剧,还有体现鬼才建筑师法兰克·盖瑞前卫观念的毕尔包美术馆,张扬的不都是一种乱中之美嘛!我倒觉得,我这房间虽然凌乱,看上去却比干净整洁的屋子更有人情味,难道你感觉不出来?一连三天,司小吟不再理我,给她打手机她就挂断,发短信也不回。这一来我也生气了,在下虽说无权无钱又无势,好赖也算个没有顶戴花翎的读书人哪,士子风流,古已有之,找个把女人打打情骂骂俏,乘其不备吃吃豆腐,本是平常生活里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文人的天性使然,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地上纲上线呀?何况,你司小吟算是个什么角色呀?好端端的哪有你掉脸子的资格?想想在佤山寨子那几天那份温柔劲儿,真不敢相信她还有这一面。幸亏鄙人高瞻远瞩,没中了何冬圃的圈套,瞧这架势,天下没有只会纤云弄巧的乖乖女,再柔情似水的女人,也有飞星传恨的时候,一旦成婚,把丈夫拴在腰带上大概是她们天生的本事。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想集中精力突击出来那部历史剧本子。可是不行,几天过去,我就坐不住了,那丫头的影子总在眼前徘徊,对我的创作思路影响太大,而且一有手机响动,我就以为是她来电话,心思总静不下来。最后,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缺少那份大男人的浩然正气,于是这天一大早就开着车奔汇贤楼而去。何冬圃刚进办公室,见我到了,不为人察觉地笑笑,问我今天何以这样勤快,我自嘲地咧咧嘴,说了惹司小吟生气的经过。何冬圃说,那正好嘛,反正你对她也不感冒,趁这个机会就别再来往了,过段时间我也准备把她打发走呢,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总不能在咱这民营企业混一辈子吧?大哥准备叫她考公务员呢。我笑道:三哥你就别揶揄兄弟了。不成夫妻,那妹子还是能陪俺开开心的嘛。再说了,就算缘分已断,也不能让人家怀恨在心呀,总得给人家留个美好回忆吧?何冬圃半真半假地说:你想泡着人家玩,我劝你还是趁早打住,她干爸知道了,还有你的好?我也不会答应的。顿了顿,他郑重地问我:小吟报考公务员,大哥和你说过他是怎么打算的吗?这样的好事,还要打算什么?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呢,大哥已经安排好了。我把那天在仉笑非家商量这件事的详情说了一遍。何冬圃仔细听罢,点点头:若是这样,倒不失为一个好的出路。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总不能在咱这民营企业混一辈子吧?说着,他叫人去传司小吟。司小吟进来,问了何总好,却没理我。何冬圃故意说:七叔来了,没看见吗?司小吟脸上没有表情,淡然地说:对不起,何总,我不认识这位先生。我上前抓住司小吟的手,她想挣脱,却没挣出去。好妹妹,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我给你认错了还不行吗?谁是你的妹妹!何总说了,您是我的叔叔啊!想必我这一刻的表情煞是可怜,何冬圃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开门走了出去。 我使出浑身解数,用尽花言巧语,终于哄得美人一笑: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花心难改,见一个爱一个的主儿,感情一点不专一。冤乎哉,奇冤也!我叫道,上次陪你滇西跑了一路,你还不了解我对党国是多么忠诚老实?就会贫嘴!司小吟点了我额头一下,没良心的家伙。我知道这会儿是云霁雾散了,于是讨好地说带她去一个好地方。去哪里?回你老家。你不是没在家待够吗,我领你去一个佤族村落,你肯定没去过。骗人!骗你是你老公!我赌咒发誓。呸,谁要你做老公!骂归骂,司小吟却动心了,只是,今天我当班啊!我大包大揽地说:没关系,我去和三哥说——涉及化解民族矛盾、增进民族融合的严峻课题,他会认识到其中的重大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的。我开着车出了汇贤楼大院,径直向市里奔去。天色忽然变得有些晦暗,但我此刻的心情却是一片丽日晴空,忍不住打开车载音响,里面顿时响起名叫《想你》的佤族情歌,就是司小吟在家乡的山顶上唱的那首,当时听了我特感动,回来后,就从电脑里找到并下载过来。司小吟快活地拍了一下手,跟着唱起来。车子到了阿佤山寨,司小吟一下车,顿时露出惊喜的表情。不待她反应过来,我拉她挑帘而入,那两个小黑珍珠迎上来,笑盈盈地将我们引上二楼。熟悉的装修风格和浓郁的故乡情调让司小吟兴奋起来,她忽然用阿佤方言与两个丫头聊上了,那俩孩子显然没料到这位漂亮姐姐竟然会说家乡话,一阵激动,竟然手忙脚乱起来,腼腆地互相搭着肩头一叠声称司小吟阿丽丽阿丽丽。司小吟则开心地与她们逗着趣。行啦行啦,阿丽丽,阿布布还等着你点菜呢!我打趣道。哟!两个服务员更惊讶了,互相望了望,咯咯笑起来,对司小吟说:阿姐,他说他是阿布布!他还知道阿布布! 臭美呗!司小吟接过菜谱,问道:他经常来这里吗?服务员笑着说:这个阿哥来过一次。我们来得早,所以饭店里客人不多,两个服务员便一直陪着我们闲聊。吃罢饭,还不到十一点,我抬头往窗外一看,天上开始飘起雪花。车子开到我家楼下,我领司小吟上楼。她没问我这是什么地方,顺从地跟在我后面。可是一进到屋里,我听到她哦了一声,停住脚步。怎么了?我奇怪地问。这是……你住的地方?咋啦?不敢进来了?司小吟摇摇头:这里还住着人吗?我明白她的意思了,不免有些暗伤自尊。房间里的确够乱的,可是也不至于像她说的不是人住的地方呀,何况自从离婚后,我一直是这样住着,也没有谁说过不正常。你真是落伍了,乱才有型呢!我狡辩道,现在国外流行的是凌乱美学,没听说过吧?奇谈怪论。司小吟说着,却动手收拾起来。我继续卖弄自己的学问:你看看著名凌乱美学大师阿兰·普拉特设计的舞台剧,还有体现鬼才建筑师法兰克·盖瑞前卫观念的毕尔包美术馆,张扬的不都是一种乱中之美嘛!我倒觉得,我这房间虽然凌乱,看上去却比干净整洁的屋子更有人情味,难道你感觉不出来?司小吟足足忙了小半天,待我从电脑上抬起头,发现房间里果然变得焕然一新,彻底粉碎了我凌乱美学说,天知道她从哪里找出来的新床单、新枕套,连地上的拖鞋都清洗得干干净净。她把一杯新泡的茶端到我面前。我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着。忙活这一气,纤纤玉指被泡得有些发白,我感激地吻了一下。看来我真得像大哥家那样雇个保姆了。我说,你来给我当钟点工算了,学历可以折算工龄,工钱从优。钟点工,那也不能当一辈子呵!她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个我不想深谈下去的话题,于是拉着她走到窗前。雪越下越大,刚开始还是粉状的碎屑,现在已经如柳絮般漫天飞舞了,地面上的一切都被掩盖在白皑皑当中。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居然下得这么大。 司小吟静静地看着窗外美丽的雪景,良久,回身问我:哥哥,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望着她。我想起了阿爸。小时候,阿爸总给我们讲,他的家乡最美的就是一个叫雪乡的地方,一年中有七个月都是银白世界,冰帘,雪凇,雾挂,真像童话一样。可惜我从来没去过。司小吟陷入遐想中。她说的那个地方在牡丹江西南的大林莽里,我去过一次,确实美不胜收。真希望能有机会回阿爸的老家看一看呵。我答应一定要陪她去满足这个心愿。这是我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昆明几年也下不了一场雪,即使下,也是不待落地就化了。司小吟话题一转,不过我还是喜欢阿佤山,晚上做梦时,总感觉有个声音告诉我,我是属于阿佤山的,真想回到那里去生活,尽管它很穷,很落后。我默默地听着她自言自语,感悟到她此刻的心境。可是现在我却走不了,这里也有牵着我的心的地方。她的大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我。 第36节 36 权哲洙利用自己的调研处处长身份和被林之侠视为心腹人物的地位,很快弄清楚了这一段时间这位市委常务副书记正在忙什么,而这正是仉笑非格外关心的问题。在争夺市委一把手交椅的激烈博弈中,对手的一举一动都是他必须时刻予以关注的。权哲洙的卧底角色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这是他在酒足饭饱之后得意忘形时亲口告诉我的。酒精这玩艺儿真是好东西,它会使那么多英雄好汉栽倒在那只高脚杯里,闲极无聊时,我甚至设想过,倘若不是大禹时那位聪明的仪狄发明了酒,如果没有那么多杜康、刘伶之流的酒徒,中国历史上该有多少秘密被当事人带到地下而不为后人所知!同样,如果不是喝多了,以四哥这种多年混迹于官场,一言一行都要瞻前顾后的人来说,这些事他是不会向我透露的。权哲洙利用自己的调研处处长身份和被林之侠视为心腹人物的地位,很快弄清楚了这一段时间这位市委常务副书记正在忙什么,而这正是仉笑非格外关心的问题。在争夺市委一把手交椅的激烈博弈中,对手的一举一动都是他必须时刻予以关注的。权哲洙的贡献在于,他弄清楚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谜,即林之侠为什么隔三岔五地从市里失踪,原来他是在利用自己的旧有人脉关系在私底下加紧活动。 在调来辽安市之前,林之侠曾在中直机关某部担任过一段处长职务。这样的经历本不值得一提,在京城那个大地方,宰相家的门子三品官,一个小小处长甚至比不上地方乡镇的一个乡镇长有影响力,但重要的是,当时在部里很赏识他的一位副部长去年奉派下到东北,在辽安市所在省当了副省长,而且还是省委常委,并有接任省长的可能,这就大不一般了,倘若他肯出面说话,想必其分量非同一般。仉笑非除了担心这一点外,还对林之侠究竟掌握着多少对自己不利的线索心里没有底,上次省里指令复查丰隆集团和欧亚药业引进外资案,他便怀疑是林之侠在背地里做了手脚。倘若果真如此,则说明对手正在处心积虑地给自己罗织罪名,如果在这个关头栽在这些问题上,那不仅高升一步的愿望会落空,弄不好连现在这顶乌纱帽能否戴得住也不好说了。听了权哲洙头头是道的分析,我也不由得为仉笑非担心起来。如果由我来选择,我当然还是愿意让我这位大哥来接替老师留下的位置的,虽然林之侠与我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但人总是感情动物,仉笑非与我的感情肯定要比林之侠与我的交往深得多。尽管我对权力高层这种尔虞我诈的争斗避之唯恐不及,但似乎冥冥中有一条线硬是要把我牵扯进来。这天是周末,事先我便与司小吟约好,利用她休息这一天陪她到仙人山洗温泉。一大早我便接上她,经过高新经济开发区来到二十公里外的仙人山温泉公寓。这里是本市最高档最豪华的洗浴休闲场所,能到这里消费的当然不可能是草根阶层,非达官贵人便是富豪大款。我把车停在门前,领着司小吟穿过罗马风格的迎客大厅,分别进入男女更衣室,约好了在游泳池见。或许是我们来得早了一些,池子里人不多,浅水区尚有几个人在里面扑腾,深水区几乎没有泳客。我下到水里试试水温,一抬头,见司小吟亭亭玉立地站在池畔。那身连体丝光泳衣把她姣好的身段衬得分外妖娆,我不由得向她投去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她那漂亮的小鼻子耸了耸,假作嗔怒地横了我一眼。 没想到这丫头泳技煞是漂亮,像一条鱼儿一样在水里往来自如。相比之下,我那两把狗刨便相形见绌了,而且我还不会在水中换气,所以一次只能游出五六米便得起身大喘几口。她过来给我纠正要领,但我愣是学不会,气得她一个劲说我是猪。在水里嬉戏一会儿,有些累了,我便提议到旁边的休闲吧坐一坐。司小吟听话地跟在我后面走进用绿色植物围起来的酒吧,一进去我便愣住了:迎面看到仉笑非坐在一组沙发前。你七叔好有兴致,一大早就带你来这里。仉笑非拍拍身边的座位,叫司小吟坐下,语气轻松地说。他对面坐着的三个人,一个是年柏留,一个是四格格的妈妈,另一个看着面熟,想了想我认出来了,就是中秋节前到何冬圃那儿讨账的那个暴发户。可是仉笑非给我介绍的却是,他是欧亚药业的现任总经理。这令我很是疑惑,因为何冬圃当时说,他是汇贤楼的一个供货商。看他们的打扮,肯定是比我和司小吟来得还要早,甚至有可能昨天晚上就是住在这里的,因为每个人都在泳衣外面裹着一条浴巾,说明已经游过一气了。年柏留殷勤地递过两瓶饮料,四格格的妈妈则客气地与我点点头,我看到她眼光不住地在司小吟脸上瞟来瞟去的。晚上宴请中国作协那伙客人,你一定也参加吧?仉笑非没说他们何以凑到一起,而是另起了话头。我说是。仉笑非点点头,对司小吟说:女儿呵,你七叔现在已经是文坛上有影响的人物了,你有这么个现成的老师,可要好好向他学习哟,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看这几个人都有些沉默,明白人家不想让我听到他们的话题,便知趣地告辞出来,但在心里却有些犯合计,意识到他们一大早聚在这样一个远离市区不为人注意的地方,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商量。中国作家协会组织青年作家来辽安市采风,带队的是作协一位资历很深的书记处书记,市里在仙人峰大酒店设宴招待他们,我作为市作协的一个非驻会副主席也获邀参加。官场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今天出席这场盛大饭局的三位市领导周法、林之侠和仉笑非都是未来市委书记一职的主要竞争者,尤其是两位副书记之间的争夺已经近于白热化了,可是在酒桌上却看不出来,依然是一副和衷共济、肝胆相照、惺惺相惜、情同莫逆的兄弟作派。 周法致辞,简单介绍了本市的基本情况,然后提出希望,希望作家们能为辽安市两个文明建设鼓与呼,写出一批力作来。其实这也是由市政府出面高规格宴请的动机所在。采风团团长礼节性致答词后,酒席开始。周法与两位副书记在一个桌上,分别向客人敬酒,必要的客套之后,话题开始互相恭维起来。辽安市这几年进步很快,经营城市的理念是咱周市长最早提倡的,现在已经被省里推广。这是一个很具现代意识的观念,城市建设与其他工作一样,都需要经营,由经营而达到多方共赢的目的,彻底跳出了以往那种完全靠人治管理城市的模式,这是需要眼光和胆略的。你们这些大作家,完全可以做做这方面的文章。林之侠这番话明显是说给周法听的,但却不无道理。带队的那位书记处书记点头表示认可,说看得出来,这个城市的百姓精神面貌很好。这和市委抓的和谐社会建设有直接关系。仉笑非适时接上话说,咱们林书记在这方面可以说是殚精竭虑,时有惊人举措,把中央提出的宏观战略与民俗民情等城市自身特色很好地结合了起来,市风行风民风都有极大改善。这还得说仉书记主抓社会治安,打造平安城市的活动开展得有力度。林之侠马上回礼,这两年,全市犯罪率直线下降,市民的安全感大大增加,仉书记功不可没呵!他又笑着向客人介绍道:辽安虽说比不上北京,但也算是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城市,文化立市在省里都是叫得响的,像仉书记就是个典型的文化人,文人治政,国之大幸啊!哪里哪里,滥竽充数而已。仉笑非谦虚地连连摇头。几个人觥筹交错,喝得兴致勃勃,不知内情的人,说他们是亲兄弟也没有人会怀疑。冷眼看着这一切,我由衷佩服这些当官的高超的演技。如果说这饭局就是个舞台,那他们堪称这个舞台上最出色的演员。 第37节 37 以绅士风度闻名世界的英国人其实小气得很,说是大餐,其实只有六道菜:奶油芦笋汤、中式豉椒牛扒、栗茸酥金枪鱼卷、珍菌香瓜盅、鹅肝排、烤大虾苏夫力,外加点心、水果,只有那瓶酒还算拿得出手,照国内的排场差多了。同样是饭局,差距咋恁大呢?回到饭店,我开玩笑道。司小吟说,看来这就是中西方文化的差异。 莎士比亚研究中心设在英国的伯明翰,我是以访问学者的名义受邀前来的,而司小吟的身份则是我的助理。与何冬圃商议,他力主我带司小吟来,因为她的英语可以弥补我在交流方面的不足。英国方面给我们的礼遇出乎我的意料。我们被安排在伯明翰大学文学院下榻,一进校园,便看到四处张贴的关于我的大幅宣传画,占据中心的是我的头像,下面是我的几部戏剧作品的英文介绍。这令我非常意外,即使在国内,也没有哪家研究机构对我的资料收罗得这么齐全。英国人不愧是头牌的资本主义大佬,印刷技术真是没得说,其貌不扬的我被他们五彩缤纷地一装饰,居然也人模狗样地有了一副学者作派。司小吟看了一个劲地掩嘴笑,不住地问我:哥,这是您老人家吗?在希思罗机场一下飞机,梅恃雪见到司小吟,怔了一下,但很快便得体地笑了,给英国人做了介绍。他是专程从巴黎飞过来的。这小子现在兜里揣着满当当的硬通货,说话的底气都比过去足了。礼遇之高体现在学术活动的规格之高。从伦敦抵达伯明翰的当天下午,莎士比亚的嫡孙菲利普先生便登门看望,他现在是莎士比亚研究中心的董事会总监事。晚上,研究中心的另外几位头面人物出面请我们吃了一顿正宗的英国大餐。说是接风宴,其实后来也变成了一个小型的研讨会。东道主向我赠送了英文版的《日落煤山》,精美绝伦的印刷和富丽堂皇的装帧令我和司小吟爱不释手。这几个戏剧研究的专家对我这出戏颇多溢美,而那位以研究莎士比亚悲剧而知名世界的白头发老者则专注于《日落煤山》究竟属于正剧还是悲剧,由此引发了对中国悲剧艺术的讨论。恕我直言,秋博士,这位拜登先生带着一种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天生优越感说,贵国的戏剧舞台上虽说不乏阳春白雪之作,但在我看来,每部作品追求的都是一个欢欢喜喜的大团圆结局,人们似乎很少能欣赏到具有震撼力的真正的悲剧艺术。 说来奇怪,本来我这个人是不善于与人争辩的,但当司小吟把他这段话翻译给我之后,我却油然生出一种交锋的激情,于是也把彬彬有礼四个字忘到脑后了,总不能一交手就甘拜下风吧?何况人家还尊我为博士呢。阁下何以见得?我把玩着手里的高脚杯,杯中的马爹利酒在灯光下像琥珀一样泛着金黄色。拜登侃侃而谈:三十年前,我曾经在剑桥的东方研究所专门进修过中国古代思想史这门课,也听过杨荣国教授做的讲座,他的观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按照他的理论,贵国的民族精神崇尚的是儒家学说,孔夫子所创立的儒学中最核心的一点便是天下大同,而实现天下大同的途径便是忍为高,和为贵,因此,几千年来,东方人都是在忍与和中度过的,这是一种忍辱负重的伟大韧性,它使得东方民族更喜欢完美圆满。而悲剧则是反其道而行之,破坏甚至阉割了这种完美圆满,所以才难为历代所接受,这也是贵国难以产生伟大的悲剧作品的根本原因。他举起杯致意,说了声sorry,表情上却很得意。司小吟翻译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梅恃雪也不安地往我这边瞥,他大概知道我是个激不得的人,担心拜登这番多少带有点挑衅味道的话会引发我的出言不逊来。我礼貌地举举杯,然后微笑着说:这位先生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令我感佩,您的观点足可以成为一家之言。其实不仅是贵国,即使在中国,持这种观点的人也不少。但是恕我直言,阁下的论点忽略了历史论据的支持。我有意停顿一下,桌上的人都屏住气息听我说下去。据我所知,早在一百多年前,英伦三岛的戏剧舞台上就上演过一部改编自中国传奇的话剧,叫做《中国孤儿》,是吧?众人纷纷点头,拜登确认这一点,补充说,这部剧作在《英国戏剧史》中提到过。不错,这部剧在中国的名字叫《赵氏孤儿》,讲述的是春秋时期晋国发生的一场宫廷斗争,表达了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不朽真理。即使按西方标准衡量,它也是一部典型的、正宗的、名副其实的悲剧。由此可见,中国不但有悲剧,而且中国的悲剧还曾对西方戏剧产生过深远的影响。中国文化史上被称做十大悲剧的作品中,像《赵氏孤儿》这样的杰出戏剧不胜枚举,比如《窦娥冤》,比如《汉宫秋》,比如《长生殿》,比如《桃花扇》,每一部都有几百年的历史。我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司小吟边翻译,脸颊上边泛出红润的光泽,好像我给她争了多大的荣耀似的。 至于您所说东方民族更喜欢完美圆满,这一点我很赞同,在中国的戏剧里,喜剧式的尾巴比较常见,即使如《赵氏孤儿》,其结局也是孤儿最后长大成人,铲除了奸佞,报仇雪恨,重建国家。我认为,这种思维与我们这个民族崇尚光明未来的传统有着不可割断的关系。当然,是不是每一部悲剧都需要这样结尾,在学术上是值得探讨的。ok!拜登翘起大姆指,带头举杯,众人也纷纷响应,觥筹交错间,气氛显得很融洽。我看到,梅恃雪轻松地冲我点点头。以绅士风度闻名世界的英国人其实小气得很,说是大餐,其实只有六道菜:奶油芦笋汤、中式豉椒牛扒、栗茸酥金枪鱼卷、珍菌香瓜盅、鹅肝排、烤大虾苏夫力,外加点心、水果,只有那瓶酒还算拿得出手,照国内的排场差多了。同样是饭局,差距咋恁大呢?回到饭店,我开玩笑道。司小吟说,看来这就是中西方文化的差异。第二天,梅恃雪乘高速列车通过英吉利海峡赶回巴黎,他的旅法行程该结束了,我则要在英国停留一周。转道伦敦下榻后,东道主安排我参观了著名的伦敦大剧院,观赏了一场原汁原味的莎士比亚代表作《第十二夜》,在学校时,我曾看过根据这部戏剧改编的电影,但在现场观看剧作,那感受果真不一样。看得出来,司小吟也兴奋不已。在伦敦,除了到剑桥大学演讲,与一些研究东方戏剧与文学的学生进行交流,到图书大厦与读者见面并签售外,我们还专程去了一趟斯特拉福,那里距离伦敦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是莎翁的故乡。斯特拉福宁静的步行街上,矗立着一幢看上去很普通的两层楼建筑,这里就是莎士比亚出生的地方。前来瞻仰莎翁的人不少,其中也有一些中国人,我和司小吟一道,随着众人在故居前环视一周,互相留个影,随后去旁边的莎士比亚纪念馆参观。这里还有莎翁曾经就读的学校和经常去做礼拜的教堂。令人惊讶的是,不足两万人口的小镇居然有三个剧院,著名的皇家莎士比亚剧院就是其中的一个。就像中国的庐山电影院每天必映《庐山恋》一样,这个剧院每晚都要放映获得奥斯卡奖的美国大片《莎翁情史》,司小吟不顾我的反对,坚持要看一场,哪怕赶夜车回伦敦也不介意。年轻的莎士比亚与维奥拉夫人的跌宕爱情故事令这个痴情妹妹哭湿了几包纸巾,唉,没办法,在人文气息极浓的斯特拉福,就连艾文河里的白天鹅仿佛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夜色笼罩着古老而现代的大不列颠,远远望去,伦敦眼像天穹下一个巨大的魔法圈,不仅莎士比亚的命运,世间不知还有多少美丽的童话都被吸纳在里面。车上,司小吟抱着我的肩头,仰起脸悄悄问道:你能像莎士比亚一样,为我去与别人决斗吗?一个傻气的孩子,一个更傻气的问题。 第38节 38 窗外夜色已深,房间里灯光迷离,英伦三岛正在沉入梦乡。我无法想象,在国内一直对她秉持非礼勿动的原则,如今却在大英博物馆旁这座百年老店里演绎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激情戏。在伦敦这几天的行程快要结束了,昨天我和司小吟去了仉公子的住处。他在剑桥读书,行前,仉笑非委托我给他夫人和儿子带了一封信。到伦敦的第二天,仉公子就找到我下榻的饭店。他说,一个月前,学校就贴出了广告,爸爸也给他打电话说了这件事,能在这异国他乡听到家乡人的学术报告,又是自己熟识的人,感到特别亲切,所以他妈妈邀请我们务必要到家里去吃顿饭。没到过英国的人,都以为剑桥大学是在伦敦市区内,其实不然。剑桥大学所在地名叫cambridge,是一个拥有十多万居民的英格兰小镇,与伦敦还有百来公里的距离,这个小镇上有一条河流穿过,名叫剑河,中国人也把它按读音译作康河,公元前1世纪时,是古罗马士兵驻防地,后人在剑河上建起了一座大桥。这样,河名和桥加在一起,就构成了剑桥这一地名,也叫康桥,徐志摩那首著名的诗作《再别康桥》,写的就是诗人从此地离别时的心情。据说此前徐志摩对写诗并不太热衷,正是康河的水开启了诗人的性灵,唤醒了久蛰在他心中的诗人的天命,才有了那惊世骇俗的名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似我这般日暮乡关年纪的人已经不太容易被这类煽情之作所感动,司小吟站在康桥上却激动得有些近乎忘我,低低地反复吟哦着这几句缠绵悱恻的诗,眼睛里竟然盈满了泪水,以致久久不愿离去。 小镇上有许多学院、研究所、图书馆和实验室,还有二十多所教堂。我惊讶的是,仉公子居然有一套自己名下的townhouse,就是国内所说的连体别墅,要知道这可是需要一大笔钱的。一直在英国陪儿子读书的冷月秋见到我们很是高兴,特意下厨做了不少菜。席上还有一个漂亮的英国姑娘,不用说是仉公子那位恋人。司小吟与她倒是谈得来,两人用英语说个不停,一会儿在电脑上欣赏mtv,一会儿又弹着钢琴,高兴得嘻嘻哈哈,没想到腼腆内向的这个丫头到了国外反倒这般大气。冷月秋边忙活边悄悄问我,这一定就是那个阿佤姑娘?夸她长得真秀气。看来她并不清楚司小吟已经被自己的丈夫认作干女儿了,所以我也没提这个茬儿。未寒,我和你大哥一直在为你的婚事着急,这么好的女孩子在身边,可千万要上心哟,年纪不小了,别总那么不定性。冷阿姨,瞧你说哪儿去了?我们现在还只是朋友呢!我生怕司小吟听到,低声解释。我和这家人的关系有些掰不清,我称仉笑非大哥,仉公子却也叫我哥哥,而我又把冷月秋叫成姨,不过从年龄上说,她给我当姨倒也不算过分。听说她小时候与仉笑非、张也是一个村的,后来一度与张也处过对象,张也当了几年兵回来,她却跟了大学毕业的仉笑非。当然这都是传言。冷月秋说,再有半年儿子就要毕业了,那时她就带着小两口回国结婚,她也不用再在这里陪伴了。一晃出来快一年了,你大哥一个人在家,我也惦记着。吃罢饭,我把仉笑非交给我的一个厚厚的大信封交给冷月秋,然后与母子两人依依不舍地道别,那个英国姑娘一遍又一遍地与司小吟拥抱,那情景,煞是感人。回到饭店,吃过晚饭,开始整理行装。我一直想给司小吟一个惊喜,此刻,我想应该告诉她了——其实也瞒不住了,服务生送来的机票是飞往意大利的。我们上意大利?真的?司小吟跳跃起来,兴奋地问。 在英国的活动费用都是由东道主承担,但动身之前,我就打算借机来一次亚平宁之行,权当自费旅游了。欧洲这几个国家中,我最属意的便是意大利,或许这与我对历史的嗜好有关,能与中国的五千年文明相媲美的,在欧洲,除了古希腊便是古罗马了。怎么,不想去?我故意问。想去想去想去!天真的司小吟连声叫道,能去威尼斯吗?那可是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妹妹既然想去,哥无论如何也要让你美梦成真哪!别说上威尼斯,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哥也要给你摘下来的!我大包大揽地说。司小吟扑上来,抱住我就是一阵热吻。她穿了一件长长的丝绣睡衣,裙带轻挽,云鬓微散,星眸半合,身上的温热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到我身上,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心脏在剧烈跳动。来英国这几天里,我们虽然同居一室,却一直分床而眠。忙于各种应酬,我始终没对身边这块禁脔动过心思,可是此刻不知为什么,一股激情忽然不可抑制地灼热我的周身,只觉得喉头一阵阵发干,眼睛像要冒出火来一般眩晕。我一把把她抱起,放到床上,自己也俯身上去。司小吟紧紧地搂着我,双眼紧闭,芳唇半开半启,贝丁一样洁白的玉齿微微叩击着,呢喃有声。窗外夜色已深,房间里灯光迷离,英伦三岛正在沉入梦乡。我无法想象,在国内一直对她秉持非礼勿动的原则,如今却在大英博物馆旁这座百年老店里演绎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激情戏。……司小吟陶醉地依偎在我怀里,脸上潮红未褪,我也沉浸在无可名状的幸福感中。两个人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哥哥,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她趴在我耳边,羞涩地说,其实,在阿妈家那天晚上,我就想给你了……在我们阿佤山,不在乎女孩子与男人交往,但是只要男人要了女孩子,就得对她负责,所以我不想逼你。我感动地半支起上身,吻着她的额头、双睫、鼻子、嘴唇,一直吻到颈下,那两只玉乳像一对活泼泼的小白兔,令人垂涎,我忍不住把脸埋在她胸前,许久不愿意抬起头。 司小吟睡了。她的睡相很好看,那样恬静,那样令人心醉,或许是带着满足与幸福,或许是带着对我的信赖和感激,也或许是带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看着她那优雅的姿态,我心头突然涌上一阵难以排解的矛盾。平心而论,这是一个几乎白璧无瑕的姑娘,在我经手的那些女孩子里,像她这样近乎完美的几乎没有。现在她是一个天真无邪的青葱少女,以后想必也会是一个温良恭俭的贤妻良母,而且她的性格娴雅恬淡,宛如山间小溪,浅吟低唱而不喧嚣,缓流慢淌而无风浪,这一点也颇合我的胃口,但我为什么不愿意满足她的愿望呢?在这方面,我是不是像何冬圃背地里批评的那样,过于自私了一点?她说过,阿佤男人一旦与女人有了肌肤之亲,就要对女人负责一辈子。想到这些,我还是心里发虚。有人说,男人对感情,三分情,七分性;而女人则相反,七分情,三分性。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这样的男人,但第一次婚姻失败那一天我就意识到,我确实是个责任感比较差的男人,而这样的男人,绝不可能成为女人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扭头看看在睡梦中甜美地咂着嘴的司小吟,我自语道:可怜的孩子,你还不知道你这哥哥是个什么货色呢! 第39节 39 后来你见到林书记了吗?她点头,说见是见到了,林之侠倒是答应为她伸张正义,但提出的条件却是她难以接受的。什么条件?我不解地问。还能有什么条件?我一个女人,不就是最好的条件?吕闽忿忿地说。从飞机上俯瞰下去,意大利的国土形状像一只高筒马靴惟妙惟肖地漂浮在亚德里亚海和第勒尼安海之间,我们要去的第一站是乌迪内,位于这只马靴的筒口处。乌迪内是意大利东北部弗留利-威尼斯·朱利亚大区乌迪内省的省府,虽然在意大利的地图上并不起眼,但是在国际足球界却声名显赫,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缘于它有一支乌迪内斯球队,这是一支作风强悍、人才辈出的球队,在意大利联赛中曾获得过意甲亚军,仅与冠军ac米兰相差4分。从乌迪内斯队走出的球星也同样不少,比埃尔霍夫、阿莫鲁索都是名噪一时的前锋,他们都曾夺得联赛最佳射手,还有济科这样的足球天才也在乌迪内斯队效力过。我对体育项目基本上是一窍不通,唯独对足球还有点兴致,遗憾的是常常让自己国家的球队气得吐血,所以只能在欧洲杯或美洲杯中获得一点快感。 与国内的大都市相比,乌迪内堪称小城,但整洁纯朴,雅韵盎然。我拉着司小吟的手坐上一辆仿古马车,去寻找在网上预订的那家家庭客店。欧洲国家的中小城镇里,这一类客栈很多,价格便宜,又独具特色,通常是自费旅行者最喜欢的下榻处。拐进一条只能通过一辆车的狭长胡同,橐橐的马蹄声在青砖小路上回响,两旁住宅大概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垂在墙上的无名花草泛着枯萎的冬意,暗绿色的苍苔仿佛在述说着沧桑的过去。司小吟在我耳畔悄声说,这地方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客店不大,一看就是夫妻两人经营。女店主把我们领上二楼,开了两个房间让我们挑选,一个是两张床的标准间,一个是只有一张大床的鸳鸯间,司小吟瞥了我一眼,红着脸选了那个鸳鸯间。我趁店主人没注意,在腮上刮了个羞的动作,她咬着下唇,娇嗔地扬了扬脸。乌迪内市没有太多的名胜古迹,到这里,主要是领略它的小城风情。我决定住一个晚上就去威尼斯,那里才是司小吟最向往的地方。稍事休息,下午我带着司小吟出去逛街,问了男店老板,他说拐过去有一座教堂,周围便是老街,外国人来了都要去那里转一转的。按照他的指点,我们很快就找到那个教堂。意大利的教堂数量之多在欧洲国家首屈一指,这大概与罗马教皇长驻于此有直接关系。但大多数教堂都属于巴洛克风格,而北意大利的教堂则多是哥特式建筑,这也是乌迪内市政厅在旅游宣传中着力打的品牌。这座教堂不大,矗立在一块丘陵之上,围着走一圈不过十分钟,周身乳白色,褚红门窗又窄又小,高高的塔尖直刺苍穹,在半斜的阳光下闪着庄严肃穆的光芒。一对新人在亲友的陪伴下正在做祈祷,白须黑袍的牧师手捧《圣经》一本正经地在给他们唱诗,周围有少许游客观看。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便向一旁出售宗教祭祀用品的小窗走去,过了好一会儿回头一看,司小吟还痴痴地在新娘子后面站着呢。 这妹妹莫不是也想接受洗礼?我走过去,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她扭过头一笑,拉着我的手走出教堂。多么圣洁呀,哥哥,她的大眼睛里流波溢彩,充满羡慕,我也想有一天能和哥一起在上帝面前祈祷。打住打住!我连忙捂住她的嘴,妹子,别冒犯上帝了,还是回去拜你的司岗里吧,那才是你们阿佤人的神呢!她佯作生气地嘟起小嘴,甩下我往前走去。下面便是那条充满了异国风情的老街。一夜无话。第二天上午,我们乘大巴来到世界著名的水城威尼斯,这里距离乌迪内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两地同属一个大区。威尼斯堪称世界上最奇特的城市之一,有着亚德里亚海的皇后之誉。它位于一个泻湖的中央,一边是意大利本土,另一边是狭长的岬角,整个城市建在一百七十多条纵横水道间的一百一十八个大小岛屿之上,家家户户开门便面对着大海,由于几乎没有陆地,所以汽车、摩托车、自行车等交通工具都不存在,倒是别有韵味的贡多拉像其他城市的出租汽车一样方便。这是一种长十余米,宽不到两米,两头高翘,呈月牙形的黑色平底船,十分适合航行在狭窄而又水浅的河道上。我们饶有兴致地包了一条贡多拉,船夫的驾驶技术娴熟得很,两船交错或冲进水巷时速度不减,吓得司小吟连声惊叫。目前虽然已进入冬季,但乘坐贡多拉的游客仍然很多,令人惊奇的是,到处都可以看到与我们一样的黄面孔。贡多拉的惊险刺激令我油然想起与四格格她们那次漂流。那丫头如果知道我带着别的女孩儿跑到这样美丽的一个地方来潇洒,不定会恨成什么样子呢。游览了圣马可广场和大教堂、叹息桥、总督府,下午我们随着人流走进水晶艺术博物馆,这里给游客手工制作水晶工艺品。司小吟看中一款恋人船,我便让工艺师现场加工。或许是我们的交谈引起了注意,一旁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转过身来。秋未寒! 我大吃一惊。在这万里之遥的地中海之滨竟然还有人认识我,难道本人真成世界名人了?转脸一看,不禁惊中有喜,原来是不久前刚刚在仙人峰大酒店见过一面的吕闽!到了意大利,竟然不去看我,你可真不够朋友哦!风姿绰约的吕闽热情有加,拉着我的手摇个不停。我忙把司小吟介绍给她。嗬,现在也成了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了,居然配了助理。吕闽看着,不无调侃,但我听出来她并不相信我的介绍。司小吟与她客套两句,便专注地盯着工艺师的操作,吕闽则把我拉到门外聊起来。我告诉她这次欧洲之行的来由,并打听她的近况。她笑笑说,已经与那个意大利人分手了,现在自己住在威尼斯,靠赶场子生活,好在在国内时她学的就是美声专业,在这个歌剧之都谋生并不难。为什么要分手,我觉得你们俩挺般配的嘛。我不解地问。还不是因为国内投资的事。吕闽无奈地叹口气。我问起她上次回国事情办得怎么样,并且奇怪她是怎样与仉笑非拉上关系的。吕闽说起缘由。原来,吕闽当初由音乐学院毕业后在辽安歌舞团当过一段演员,认识了仉笑非,后来想调到中央歌剧院而歌舞团不肯放人时,还是仉笑非出面疏通才得以办成。再后来她随团到意大利演出,与那位实业家结识并相恋。两年前在她的极力张罗下,那个实业家丈夫来到辽安市投资制药业,事先也是仉笑非给有关部门打的招呼,当然这一笔招商引资的政绩记在了仉笑非的名下。起初一切顺利,但去年开始,投资项目的运作出现异常,最后竟然导致双方合作失败,而数百万欧元的资金也稀里糊涂地打了水漂。为此,吕闽几次回国找仉笑非协调,但此时的仉笑非却一反当初的热情与积极,百般推诿,并且把球踢给了招商局。更令那位意大利人不可思议的是,后来他听说新创办的那家制药厂居然被划归到私人名下,而所用的设备与技术还都是他从意大利带去的。由此意大利人怀疑是吕闽与国内官商勾结有意坑害他,一怒之下把她赶出了门,而在国内那笔失败的投资就权作给她的离婚财产。 这简直太天方夜谭了。看我不相信,吕闽接着说,那次她回国就是为了弄清楚其中的猫腻,争取自己的权益,不料仉笑非变了脸,根本不容许她在辽安市立足,竟然派安全局的警察强行将她拘了起来,并要递解出境。后来你见到林书记了吗?她点头,说见是见到了,林之侠倒是答应为她伸张正义,但提出的条件却是她难以接受的。什么条件?我不解地问。还能有什么条件?我一个女人,不就是最好的条件?吕闽忿忿地说。竟然能有这等荒唐事?我甚至怀疑这个女人在我面前进行即兴创作。仉笑非和林之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那么高大,而让她一说,简直形同恶棍了。瞧你那表情,是不是以为姐姐在编瞎话呢?我难于置喙,只能默默听着。从感情上说,我不想相信,但理智却告诉我,吕闽的话不会是凭空编排的。对了,那位仉大书记还活得很开心吧?吕闽恨恨地说,这几年他捞得肯定钵满盆溢的,不过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迟早有一天我还要和他较量较量,他的事,都在我手心里攥着呢!我言不由衷地劝解她一通。看看天色不早了,她邀请我和司小吟去家里住,我望望司小吟,她轻轻摇头。没关系的,别看姐姐现在落魄了,也比在国内过得滋润,吃顿饭还是没问题的。我推说明天一大早就要赶头班火车去罗马,下次来再说吧。吕闽有些失望,最后坚持在附近找了一家纯正的意大利风味馆请我们品尝了比萨饼和意大利通心粉。看得出来,她对来自家乡的人有一种真挚的亲切感。 第40节 40 说着闹着到了一幢连体别墅前,仉笑非住在东头第一家,是个三层复式房。我刚停好车,发现一个娉娉婷婷的女人从门洞里出来,走到眼前一打照面,双方都是一愣,原来是杨依依!回到辽安的第二天正逢星期天,我接上司小吟一道去仉笑非家。初冬的早晨空气分外清凉,太阳刚刚升起,像哈利·波特手里那个金黄色的魔法球,熠熠生辉。街上行人不多。司小吟好像还没从出国的新奇与兴奋中找回自我,坐在我身旁一个劲回味那些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大概出过国的人都有这样的毛病,回国后就爱比较,她也是一样,比着比着就找出国内的差距来了,城市规划没有人家合理,楼房风格没有人家前卫,街道卫生没有人家清洁,就连路灯的形状也不如人家新颖……我成心想气气她,说再不济也比西盟县那穷山恶水好吧?要不然那么漂亮的阿佤姑娘为啥非要往这地方挤? 司小吟嘟起嘴,佯作生气不理我,但不一会儿又笑了,撒娇说:哥哥,不是为了你嘛!我卜过卦,命里和你有缘,我才能从那大西南跑到这大东北来。额地神哦!我学着肥皂剧里的台词,做个鬼脸,我怎么觉得自己命里不会有这番桃花劫呢!要不是你干爸一再恳求,我才不会这般殷勤替他当这个保姆呢,像幼儿园的阿姨带着小朋友,打又打不得,骂又不能骂,还得成天哄着你。司小吟举起手里的小礼盒要打我,我边把着方向盘边躲闪:别别别,惹急了我,动起手来,那是会破坏民族关系的哟!说着闹着到了一幢连体别墅前,仉笑非住在东头第一家,是个三层复式房。我刚停好车,发现一个娉娉婷婷的女人从门洞里出来,走到眼前一打照面,双方都是一愣,原来是杨依依!哟,秋老师!她很快恢复常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局里有份急件,叫我给仉书记送来。倒是我一时有些木讷,杨依依瞟了司小吟一眼,接着问:听说你去英国了?好羡慕呀!我与她应付几句,点头道别,领着司小吟往院落里走。看她远去,司小吟捅我后腰一下,撅着嘴嗔道:瞧你,一见了她就像没魂了似的。我却没心思和她开玩笑,这个时辰在这里遇到杨依依,令我意外,也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仉笑非见我们上门,显得很高兴。他可能起床不久,披着一件做工考究的睡袍,正在喝着什么。司小吟把手里的礼盒送给他,里面是她在意大利专门为干爸买的一条皮带。仉笑非在腰上比量一下,笑着夸道:有女儿真好,我儿子出国这么多年了,从来不曾想着给老爸买点东西。明天上班,我就系上这条皮带。我则送给他一件香樟木雕,是在北京机场转机时买的,一匹四蹄腾跃的骏马,上面立着一只抱着酒葫芦的猴子,活灵活现,形神逼真,马的肚子上嵌着四个字马上疯猴,按其谐音寓意马上封侯,据说大官小官们都喜欢这物什。果然,仉笑非看了,立时笑得不得了,连说现在这些生意人,真是钻进当官的肚子里去了。 不过你大哥现在的心境可是粪土当年万户侯啊!他笑着对我说。我含笑不语。何冬圃说得有道理,现在这些在官场上混的人所说的话,我也已经渐渐地不那么当真了,既然把万户侯都视为粪土,何必又总是打古明帆的主意?只是我给人家买这个礼物,多少也有点投其所好的委琐与不堪。手脚伶俐的司小吟帮着仉笑非收拾起房间来,他说他已经把保姆张嫂遣走了,成天两个人在一起,进进出出的不太方便。我却又一次心里犯了合计,杨依依靓丽的面容在眼前不住地晃动。小吟,你还不知道吧?仉笑非仰靠在沙发上,兴致很高地说,公务员考试,你的成绩不错,录取大概是没有问题的了。你打算到哪个部门呢?司小吟脸上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份惊喜,笑笑说:谢谢阿爸,阿爸为我费心了。我倒没费什么心思,这件事也不是我分管,倒是你权叔叔挺上心,专门找了林副书记,当然我也跟人事局过了话。仉笑非转向我说:下周就要公榜了,我和老四商量了一下,准备争取让小吟到市委办公厅,伊心提出来要出国定居,正好腾出来一个文书的岗位。我听阿爸的。司小吟乖巧地说。我说起在威尼斯遇到吕闽的事,仉笑非警觉地看了我一眼,问起她的近况,我大略说了说,当然没把吕闽诅咒他那些话告诉他。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那女人如果不出国,也会在舞台上混出点名堂,非要去给洋人当夫人,又想做生意,挣大钱,其实她根本不是那块料,我劝过她,她却听不进去,商海险恶,结果现在鸡飞蛋打,落得个街头卖唱。所以呀,人贵有自知之明,说说容易,要做到却不容易啊!正聊着,隐约听到楼外传来越来越大的喧嚣声,仉笑非走到窗前往下一看,脸色一沉,恼怒地说:怎么搞得,又闹上门来了!仉笑非到里屋挂电话,我隔着窗玻璃望下去,影影绰绰只见院落外面聚集着不少人,还举着几块白纸牌,上面似乎写着为民请命,讨还公道官商勾结喝民血一类的字样。司小吟也凑过来,她可能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脸都吓白了。 仉笑非坐回到沙发上,气恼地说:这么点事儿老二都办不明白,总是让他们闹来闹去,影响多不好。现在上上下下都在强调和谐,连我这市委副书记家门口都和谐不了,传出去不是笑话吗?我问缘由何在,他轻描淡写地说,这些都是改制企业的下岗工人,大概有些经济方面的要求没得到满足,所以一直在上访,前些日子包围市委大楼,是张也带人去平息的,没想到今天竟然闹上门来了。我奇怪这些人何以找到仉笑非家门前来闹腾,经济工作又不是政法委书记分管的事。仉笑非苦笑道:说得是嘛,现在的事,没有地方讲理去,找上我的门,我就得出面处理,市里有初访责任制啊!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急似一阵的警笛声,我起身一看,发现张也率着大队警察赶到了。 第41节 41 大凡上访请愿告状一类的事,各地都少不了发生,一般性的小打小闹,地方政府往往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不捅到上头去,上头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作不知。可是一怕演化为群体事件,二怕出人命,一旦出现这种局面,那就是纸里包不住火了。谁也没料到张也会把事情搞得不可开交,以至于连仉笑非都无法收场了,这直接导致了三天后他亲自批准将张也再次双规。这个消息是杨依依上门告诉我的。我的惊讶程度可想而知。杨依依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忿然,那一刻,我意识到,在内心深处,她对张也还是有着一份真挚的牵挂,尽管平时在言谈中总是看不上他。这令我多少有些感动。到底因为什么事呀?为了最后修改王安石变法的剧本,这三天我一直在家里闭关修炼,连手机都没开,外界的信息一点也不了解。听了杨依依介绍,我才知道,那天在仉笑非家门前,张也动用了警力对付上访群众,却导致执法过度,在把两个挑头闹事者押上警车时,其中那个姓乔的转业老兵突发心肌梗塞,死在现场。这一下子事情闹大了,不仅市里很被动,连省里也被惊动了,而且直接牵连到仉笑非。 乔叔死了?!我大吃一惊。果然,据杨依依说,那天来仉笑非家门前请愿的根本不是什么下岗人员,而都是欧亚药业的员工。当初与意大利人洽谈合资建设这家制药企业时,说好是实行股份制,意方、市政府和员工各自分担不同的股份,并依股份多少分红获息。不料后来合作协议破局,欧亚药业由中外合资变为中方独资,许诺给员工的红利不再被厂方承认,引起入股员工不满,此后便持续上访。由于这个项目是仉笑非牵线达成的,他便主动向市长周法请缨出面负责处理善后。这也是上访者屡屡到他的办公处和住处讨说法的缘故。大凡上访请愿告状一类的事,各地都少不了发生,一般性的小打小闹,地方政府往往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不捅到上头去,上头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作不知。可是一怕演化为群体事件,二怕出人命,一旦出现这种局面,那就是纸里包不住火了。虽然这次事件是当事人自身旧疾导致暴卒,但死者家属却不答应,市委市政府也不敢隐瞒,当天便上报省里。省里当然得予以重视,详查下来,又追涉到丰隆集团的港商老板死亡案,于是严令辽安市即行查办。欧亚药业的事乔叔不止一次找过我,可我却没能帮上什么忙,有一天与仉笑非在一起吃饭时,我借口老娘邻居这个关系,提出请他过问一下,把乔叔入股的钱退回来,却被他不客气地回绝了。想想那样一个本本分分的老工人死于非命,我也感到忿然。你张哥办事也是欠妥。我对杨依依说,大哥只是叫他把人群驱散,并没叫他抓人啊?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杨依依有些气急败坏,对我也不客气了,本来是去给他仉笑非解围,他倒把救火的先扔进火堆里!这不是明摆着让那个傻瓜当替罪羊吗?他仉书记权力再大,也得讲个公道吧?你给他打个电话,叫他不要逼人太甚!她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没有办法,我只好挂通了仉笑非,不料刚一开口,他便封了门: 未寒,你不要插手这个事,这里的利害关系你不明白!他的话说得很严肃,当初为乔叔的事找他时,他也是用的这般口气。继而他又问我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我说全市上下都在议论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正因为这样,大哥才更得秉公办事。何况林副书记一直在盯着呢,省里也一天三四个电话要结果。撂下电话,我把仉笑非的态度如实告诉了杨依依。我现在知道了什么叫卸磨杀驴!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布满了乌云,一脸的不平之色,悻悻然道,张也以前不止一次讲过,迟早他会有这一天,看来他的预感是对的。在官场上混的人,怎么都这样无情无义!未寒,我敢断定,这些事件里肯定少不了猫腻,只是张也没对我详细说过,看他那吞吞吐吐的窝囊样子,好像也不敢吐露。不会的,我劝慰她,都是自己哥们儿兄弟,大哥肯定不会难为他的。刚才他也说了,眼下上头盯得紧,他也没有办法,谁叫他主管政法呢!过些时候,风声松了,他会设法转圜的。上次张也犯事,不也是大哥给保出来的嘛。但愿是这样。杨依依喃喃道,又叹口气,你这个大哥呀,城府深着呢,你还是没看透他。真的,未寒,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送走杨依依,我也无心再推敲剧本的事,又打通了何冬圃的电话。从欧洲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探望他,想想真不像话。何冬圃倒没挑礼,反而挺高兴地邀我过去,说前几天梅恃雪回国后,他一直等我回来一起聚一聚,聊聊欧洲风情和艺术时尚,也算是给我们接风洗尘。我顺口应允下来,接着便急切地问起张也的事。何冬圃沉默片刻,也是仉笑非的口气:老七,你是个挺单纯的人,大哥说得对,这些官场上乱七八糟的事,能不介入还是不要介入吧,这里面的勾当很复杂,连我都不去打听,再说了,有些事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可是三哥,毕竟是咱们哥们儿之间的事呀,二哥要是真的出事了,谁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呀?我着急地说,大哥身处那个位置,或许不好张口,咱们得替二哥说话啊!哪能眼看着他被扔进去呢? 何冬圃声音低沉地说:你以为大哥愿意这样做?这也是做给别人看的,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盯着这起案子,就看大哥怎么处置了。老二这回铁定是逃不过一劫了,他要是挺不住,就会牵扯到别人跟着倒台。我越听越糊涂,一头雾水,理不清何冬圃话里的深意,但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仉笑非目前采用的是一种丢卒保车的策略。可是他这样做是给谁看呢?你呀,老七,还是个文人。何冬圃叹气道,当一个纯粹的文人也好,少了多少烦恼啊。晚上过来吧,我一会儿给老六打个电话,咱们还是研究咱们感兴趣的事,当官的那些事不是咱们该关心的。我答应了。何冬圃忽然又问:这次出去,小吟挺开心吧?我看她精神状态跟出国前比变化很大呢!我一惊,心虚地问: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呢?你小子,哼!何冬圃还是悠悠的语调,别以为三哥是个傻子。不知道他是在夸我还是在责怪我。 第42节 42 和几个美女妹妹坐在小包间里涮着红红火火的炭火锅,我感觉这是最有人情味的吃饭方式,不在于肠胃享受,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愉悦,当然,火锅中带有海鲜味儿的原汤,薄如纸片的粉红嫩肉,略略一涮之后蘸酱食用,那味道也是入口绵长,齿颊留香。四格格特意要了七八种口味的蘸料,让每个人自行调配,于是不管蘸哪种口味,总是有吃第一口的新鲜感觉。她点的牛栏山二锅头有一股炸药见火一般的辛辣,特别适合配着火锅喝。大福特风驰电掣般向着北京方向急驰。一大早,仉笑非就来接上我,一同进京。昨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说,我的老师古明帆的老伴患了脑肿瘤,今天要在天坛医院做手术。我真佩服这些当官的,师母得病,我都不知道,他居然一清二楚。其实我明白我这位大哥心里的小九九。上次受他之托,我专门去了趟省城,老师听我道明来意,批评我不该那样庸俗,但多多少少还是透露了一些信息。辽安市领导层的调整,省里的意思是与党代会换届一道进行,正常情况下,市委书记出缺,市长接任是顺理成章的,但现任市长周法年龄已经过线,按照省里内部掌握的原则不能再提任,市委班子里其余几位,最有条件的就是林之侠和仉笑非,两人各具优势也各有劣势,省委正在进行考察,当然也不排除从省里下派或从其他市地外调一位市委书记的可能。仉笑非肯定很清楚,现在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阶段,而就班子中的同事来说,他的主要竞争对手就是林之侠,未来几个月里,谁能把步子走得好,走得巧,走出新意,走到对手前面,谁就能脱颖而出。政治上讲究的是胜者为王,结果决定一切,动机和手段并不重要。 仉笑非在电话里说,老书记的夫人病了,理应去探望探望,所以让我陪着他一道去。他现在是想方设法要与老上级套近乎,虽然古明帆不能全权决定辽安市委班子的最终人选,但作为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又是辽安市委的前任书记,他的意见肯定是举足轻重的。中午时分,车进了北京。天坛医院拥有国内治疗心脑方面疑难病症的权威专家,所以古明帆才选择到这里为老伴做手术,我们赶到的时候,病人还没下手术台。看得出来古明帆对我们的到来有些感动,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在会客室,他向我们介绍了师母的病情和治疗方案。仉笑非提议由辽安市驻京办事处来人料理一些日常事务,古明帆婉言拒绝了。看到匆匆忙忙前来探望的人不少,说话不方便,仉笑非便向古明帆道别,说先回办事处,晚上再过来。我提出留下打打下手,老师也没同意。出了医院,仉笑非不知和谁通电话约定见面,我则告诉他要去见见在京的同学。分手后便挂通了四格格的手机,那丫头万没料到我会来北京,先是不相信,然后便是惊喜地大叫。别一惊一乍的,从早晨到现在,我还没吃上饭呢!我告诉她。可怜的孩子!她还是那样没大没小的,你打车到东来顺,我请你吃涮羊肉。打从四格格结束实习回北京后,我就没再见到她。刚开始她时常打电话来,后来又是天天发短信,但我却有意识地回避她,有时在上见到她,也隐身不说话。不过拈花惹草的老毛病却改不掉,近一段时间她没怎么找我,我却不时想起她来。可能真像人们说的那样,得到的东西不觉得宝贵,一旦失去了却有些心痛。其实与她的关系不存在得与失的问题,但从心里喜欢她倒是真的。这妹妹颇有几分童真之处,单纯而不做作,敢爱敢恨,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藏私曲,长得虽不算花容月貌,也有几分撩人之处,和她在一起,总令人心情开朗舒畅。这回北京之行,如果不去看看她,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日后她知道了,更会痛骂我的。 北京的车实在是太多了,待我赶到东来顺时,四格格已经到了,令我惊喜的是,上次一起去漂流的甲乙两个妹妹也在场。四格格抱住我上来就是一顿狂吻,然后又扶着我的肩膀面对面地打量着说:帅哥,怎么搞得,这脸色做旧了哇,这么沧桑?那两个美女吃吃地笑,甲妹妹怕我难堪,忙捅了四格格一拳,把我让到席上。我把上次在大辽河漂流时照的相片拿给她们,几个人开心地传看起来。边吃边聊。东来顺是老北京著名的清真馆子,开店的历史几乎与遐迩闻名的全聚德相差无几,它的羊肉火锅涮的是清一色来自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小尾寒羊,肉质鲜嫩,没有膻味,营养丰富,肉片极薄,据说一斤羊肉可以切成上百片,是羊肉中的上品。北京人一到入秋,便把涮锅子当成一大乐事,从这个季节起,东来顺几乎就是天天人满为患,不预订根本没有席位。和几个美女妹妹坐在小包间里涮着红红火火的炭火锅,我感觉这是最有人情味的吃饭方式,不在于肠胃享受,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愉悦,当然,火锅中带有海鲜味儿的原汤,薄如纸片的粉红嫩肉,略略一涮之后蘸酱食用,那味道也是入口绵长,齿颊留香。四格格特意要了七八种口味的蘸料,让每个人自行调配,于是不管蘸哪种口味,总是有吃第一口的新鲜感觉。她点的牛栏山二锅头有一股炸药见火一般的辛辣,特别适合配着火锅喝。说起来北京的缘由,四格格撇撇嘴:我说你不会有这份心思专门来看看本姑娘嘛,原来是搂草打兔子——顺道哦!乙妹妹嬉笑着接话说:秋老师不知道哇,格格想你都想得有点犯花痴了,半夜里说梦话还喊帅哥呢!你要死哦!四格格扭身去掐她,转头对我说:我可不是喊你哦,追我的帅哥排大队呢,你跟人家根本没法比!今天我特意把她俩找来,是为了成全你,瞧你在大辽河时盯着人家那神态,天哪,眼珠子都要掉河里了!两个妹妹你一言我一语地叫屈道:格格真没良心,俺俩本来就是来给你当灯泡的,好心好意的你不领情,还拿人家开涮,忘了梦见秋老师掉水里你哭得那可怜样啦? 要死啦要死啦!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羞的四格格居然红了脸,又冲我叫道:你也别笑,哪有那回事?你以为你是情癫大圣啊!跟这样几个疯疯癫癫的丫头在一起吃饭真是一种享受,奔波半日的疲乏随着熨心的鲜羊肉下肚,佐以半斤二锅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出了饭店,已经是午后了。四格格让两个伙伴先回学校,说要带我去做做头发。本来人长得就不济,瞧那乱蓬蓬的脑袋,真怕他给咱伟大首都脸上抹灰呵!她戏谑着说。 第43节 43 南阳诸葛亮,稳坐中军帐,排起八卦阵,单捉飞来将。我背诵着张也有一次出的谜语,笑着说,我就是一只这样的大蜘蛛,羽扇纶巾,运筹帷幄,专门等着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自投罗网,哈哈,今天终于网着一只送上门来的肥蚊子!四格格领我来到燕莎商场内的美发店,不由分说把我按到椅子上,吩咐说给我焗一个时尚些的。年轻的女发型师大概与她很熟悉,两人嘻嘻哈哈地捧出一大摞男款新潮发型照片凑在一起挑选着,看着女发型师自己那一头怪异的柠檬黄色发式,我大骇,高声阻止,不肯就范。四格格像只发威的母豹子吼了一声,用力按住我,下命令说:听我的,就给他焗这个周星驰式!喝高了一些,酒力渐渐发作,我在悠扬舒缓的音乐声中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耳边却听着两人在嘀咕:格格好凶哦,看来他挺听你的嘛!瞎说什么呢?老家来的叔叔。嘁!你这叔叔倒是乖巧呀,恐怕老公也没这么听话吧?别没事找抽噢,姐们儿。我要找老公也得找个刘德华那样的呀!刘德华倒是不错,可惜满天下只有一个呀!找不上刘德华,张德华赵德华也将就了,我看你这叔叔倒是文质彬彬的,像个有份儿的。那不糟蹋了本姑娘?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吃吃地笑了一气,女发型师赞同道:那倒是,形象欠点分,不过气质蛮好嘛! 人家可是大作家呢,听说还到国外讲过学哩!四格格这回的口气里满是自豪了。洗,理,焗,吹,全套下来耗费了两个多小时,走出燕莎时,天已见黑。我犹豫着去不去办事处,说心里话,这一刻有些不舍得离开她了。四格格也变得像猫儿一样温顺,柔声问我到哪里住,我转过身,扶着她的肩头,盯着她的双眼心怀鬼胎地问:想不想让我陪你?四格格居然又红了脸,这倒是令我很开心,原先我以为这妹子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害臊。她用小拳头捶了我前胸一下:讨厌,是你想让我陪你吧?我俯身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在我来说,这样郑重其事地和她还是第一次,她陶醉地紧紧抱住我,不管身边行人匆匆而过。前面是速8,不远。四格格把头埋进我怀里,低声说。我突然想起她多次提起的那个条件,笑着在她耳边说:我可没给你办证哟!她使劲在我后背上一拧,没说话。看来这位公主已经不再死守那道底线了。速8是与如家同一性质的连锁酒店,许多人把它当成情人旅馆。我们俩漫步往前走去,璀璨的路灯把大街照得花影扶疏,虽然已是开春,但北风依旧很凉,可手挽手地走了一气,周身却感到热腾腾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两个人都把这一幕当成了迟早必然发生而且早就应该发生的事情。温馨的灯光下,四格格慢慢脱去身上的衣服,看着我垂涎欲滴的傻样子,她娇憨地叫我把灯关掉。我不!我不答应,我要欣赏一个原生态的真实美人儿。你坏。四格格红着脸迅速钻进鸭绒被子里。我轻轻上前,坐在床边,不管她推托,掀开被子,一具完美无瑕的美丽胴体毫无遮掩地袒露在我眼前。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比我在大辽河时见到的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更令人震撼,更惹人神迷心跳。高高的双乳顶着两粒红玛瑙,鲜艳欲滴,细腰丰臀辅以圆润的两腿,搭配得精美绝伦,令我不由得想起安格尔著名的油画《泉》中那个美少女。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狂热地抱住她,送上一个又一个热吻,她也紧紧拢着我的腰,含住我的舌头拼命往嘴里吸,激情燃烧的瞬间使两个人都有些晕眩的感觉。 这丫头显然已经不是初试云雨情了,我断定。像这种以享乐为第一追求的新潮女孩子,最推崇的人生观便是享受生活,她们挑战世俗,蔑视传统,观念已经走在了时代的前列。我当然没有资格非议她们的这种人生态度,那样做,无疑是一面当婊子一面立牌坊。在这样的暧昧气氛里,再给她讲一堂洁身自爱、从一而终的发了霉的理论,用她的话说,那才是没事找抽呢!何况,她们享受生活的同时,也给男人提供了享受,孔老夫子倡导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拥有称得上精品的女人,也是男人的一大人生奋斗目标啊!我在这边不负责任地胡思乱想,四格格却仍沉浸在尚未消逝的幸福感中。她不许我起身,让我在一旁陪着她。两个人静静地躺着,似乎能彼此听到对方的心跳。格格,你为什么……良久,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激情冷却后,我多少有些悔意,尤其是想到司小吟那双大眼睛,心里暗骂自己真是堕落了。四格格侧过身抱住我:我就是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忘不掉。说不好你哪里吸引了我,真的,你不帅,也不酷,没有钱,也没有权,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我也奇怪,自己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这不糟糕?看来你是中了梦魇,误上贼船哟!我开玩笑说,拨了她的脸蛋一下,心里却有些伤自尊的滋味。四格格大概听出我话里酸溜溜的,轻轻挠着我的后背:后来我发现,你虽然长得困难点,精神上却挺富裕的,风度很帅,只有有文化底蕴的人才能有这份帅。学校里追我的人多去了,可那些生瓜蛋子,一眼就能看到底,特没劲!而且你对女人特别好,和你在一起有一种安全感,那次漂流,更让我信任你了。没想到……她狠狠掐了我一把,今天却中了你的圈套,看来你是善于放长线钓大鱼的。南阳诸葛亮,稳坐中军帐,排起八卦阵,单捉飞来将。我背诵着张也有一次出的谜语,笑着说,我就是一只这样的大蜘蛛,羽扇纶巾,运筹帷幄,专门等着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自投罗网,哈哈,今天终于网着一只送上门来的肥蚊子! 笑闹一气,说起闲话。四格格说,舅舅带着妈妈现在也在北京呢。我问他们来是为什么事,她说她也不清楚,似乎是在暗中调查市里的某个大人物。我一下子想起在她家时看到的那些照片,暗忖这个大人物说不定就与林之侠有关。这傻孩子,我一直怀疑她这位所谓舅舅与她妈妈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权哲洙就曾说过,整个检察院都在私下传说那个女人是年检相好的,但这话却不好对四格格点明,我只是担心,一旦某一天了解了真相,她必定更要对当今中国的法律尊严和执法人员的道德修养有成见了,何况这里还牵涉到她一向崇敬和爱戴的亲人。困顿中正要入睡,手机忽然剧烈地响了。我一看,是何冬圃,他的声音很沉重,听着简直不像出自他的口中,他说:老七,你马上回来!——小吟出事了!我大吃一惊,睡意顿消,高声问: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她跳楼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跳楼?怎么可能?为什么?我一叠声追问。何冬圃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让我马上赶回去,见面就知道了。说罢收了线。我惊惶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挂通仉笑非的手机,他说他已经知道了,但他在北京还有重要的事要办,让我先回去,他明后天就往回赶。我手忙脚乱的样子令四格格也慌了,连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她,司小吟跳楼了,有生命危险,我得马上回辽安。是那个陪你上昆明的女孩儿吧?她一下子就猜对了。我说是,并对她致歉,说不能再陪她了,我得马上走。她伏身在鸭绒被上,幽幽地哭起来:我知道,事到临头,你心里还是把她放在第一位…… 第44节 44 老七,三哥把实情告诉你,但你听了之后一定要保持冷静,我最担心的是你一时冲动,做出过分的举动。我知道,尽管你那天说不想和小吟结婚,但心里还是有她的,三哥是过来人,看得一清二楚,我也相信迟早你会接受她的。所以这件事对你的打击和伤害一定会很重,不过男人嘛,要有承受力,特别是在这个时刻,小吟正需要你。 花了一千二百块钱包了一辆出租车,我连夜赶回辽安市。赶到中心医院icu病房时,司小吟已经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何冬圃看到我,忙迎上来。病房里还有几个人,大概是市委办公厅的,因为我看见伊心也在忙活着。你冷静一下,老七。现在病情稳定住了,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何冬圃低声对我说,伊心也冲我点点头。我却无暇回应,径自来到床前。在那一刹那,我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这哪里还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女神!司小吟两眼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乌云般的长发蓬乱地堆在枕畔,平时红润的双唇白得吓人,更可怕的是,她躺在一张特制的床上,身下垫得高高的,像一把金属腰箍将她整个身躯紧紧地固定住,一动不能动,如果不是胸脯还在微微起伏,真难以相信眼前这个人仍有生命力。看到她的嘴唇在轻轻翕动,我忙伏下身轻声唤着:小吟,小吟……司小吟难以察觉地颤抖一下,眼睛慢慢睁开,正与我的目光对视,我看到,两滴晶莹的泪珠慢慢溢出眼眶。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绝对没想到的一句话,我的心都要碎了,眼泪不可抑制地往外流,而自己却没察觉。伊心走上前,示意我退后一步,然后轻柔地对她说:小吟,你先别说话,大夫让你好好睡一觉,没有事的,用不了几天,一切都会好的。一行人来到旁边的陪护室,我劈头便问何冬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司小吟跳楼。何冬圃尚未回答,旁边那位据说是秘书处处长的人接过话去:秋老师先别激动,事情的经过我们正在调查,现在还不是很清楚,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抓紧把伤情控制住,争取让病人早日康复。你放心,我们会尽全力的,要钱出钱,要人出人,保证要对司小吟同志负责到底。说罢,像是逃避什么似的,借口要回单位开会,匆匆告辞。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何冬圃了,他把门关好,坐到我对面,沉吟半晌,才开口说话: 老七,三哥把实情告诉你,但你听了之后一定要保持冷静,我最担心的是你一时冲动,做出过分的举动。我知道,尽管你那天说不想和小吟结婚,但心里还是有她的,三哥是过来人,看得一清二楚,我也相信迟早你会接受她的。所以这件事对你的打击和伤害一定会很重,不过男人嘛,要有承受力,特别是在这个时刻,小吟正需要你。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理不清思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听着何冬圃用平静的声音叙述着事情的原委。原来,昨天市直机关工会举行联欢会,纪念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特邀分管机关党委工作的市委副书记林之侠参加。市直机关各部门的领导也都跟着来凑热闹。活动是在仙人峰大酒店的八佾堂举行,先是各分工会出节目比赛,然后是舞会,最后再聚餐。秘书处选了几个年轻女同志献演舞蹈,处长知道司小吟是少数民族,事先便吩咐她穿上阿佤服饰出场。从小就耳濡目染长于民族舞蹈的司小吟一上场,便成为整个联欢会上最出风头的一位,一则多彩而开放的服装,二来清丽柔婉的秀色,加上与生俱来的舞蹈天分,博得一阵又一阵掌声和叫好声。大多数人不曾亲眼见识过阿佤姑娘的风姿,大胆而秀美的阿佤装束更令大伙儿耳目一新,司小吟跳了一曲又一曲,台下就是不许她退场,最后还是林之侠发话,说是让小丫头歇歇吧,这才作罢。后来在舞会上,秘书处处长特地把司小吟叫过去陪林之侠跳一曲慢三。梅恃雪在汇贤楼请客那次,林副书记对司小吟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为考公务员一事权哲洙找到他,他二话没说,当即抄起电话给招考办做了交代,事后又亲自说话,安排司小吟到办公厅,这是比较破格的,因为当时司小吟还不是党员,只能以团支部书记的身份上岗。跳舞当中,林副书记对司小吟表现得很关心,一再说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他,这令司小吟心里感到很温暖,也产生了由衷的感激。事情坏在酒后。林之侠的兴致很高,喝了七八两茅台,还把司小吟叫到主桌上,让她也敬在座的领导、长辈和同事们一杯酒,于是司小吟大概也喝得不少。后来的过程就不是很清楚了,据说酒后分散活动,有k歌的,有打麻将的,也有去泡温泉的。林之侠在办公厅几位头头陪伴下开了几个高档浴间去洗澡醒酒,不一会儿又说他有些害酒,想单独躺一会儿,权哲洙闻讯赶过去,让秘书处处长安排司小吟去照料他。司小吟自己也有些头晕,不想过去,架不住自己的领导连哄带劝的,只好端着一盘水果和茶点跟着权哲洙和秘书处处长进到林之侠休息那间屋子里。至于后来其他人怎么都走了,剩下的两人在那间封闭极好的包房内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说得清,只是当司小吟从二楼窗口跳出去摔到地面时,人们才发现她的佤族无袖小衫已经被撕掉了纽袢,外套也扔在窗台上,两腿间和胸前都有一道道抓伤的痕迹。而120救护车把司小吟送往医院后,人们再回到房间里,只看到林副书记独自躺在床上鼾然大睡,醒来后说,对酒后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印象…… 何冬圃讲得很平淡,我却越听越愤怒,牙齿在不由自主地格格作响,紧攥的拳头也不住地发抖。在威尼斯时吕闽讲述的林之侠的丑态一再在耳边回响,那个道貌岸然的谆谆长者,那个整天站在台上大讲三个代表的俨然君子,那个冠冕堂皇的党的领导的化身,没想到竟然这般龌龊,简直令人难于置信!然而何冬圃的话不会有水分,他对我一向像亲兄弟一样关心,从心底的愿望来说,他是真心希望我能与司小吟走到一起的,司小吟名义上是他的下属,但他从来不曾把她当成一个普通员工对待,有些时候,甚至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些我虽然不曾说出口,但心里很是清楚。司小吟受伤害,他心里的痛不会轻于我,从他那凝重的表情和明显压抑的语气里我就能感受到。我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冲,何冬圃手疾眼快,一把拉住我。三哥,你别挡我,我这就去找林之侠,向他讨个说法!我还要亲自上市纪委去控告他!……说些傻话!何冬圃提高声音斥道,就势把我按到椅子上。大哥在北京已经把情况向古书记汇报了,下一步怎么走,还要等他回来听听他的意见。你呀,还是天真。他给我倒了杯水,继续说:你凭什么要向一个市委常务副书记讨要说法?你有什么根据说这件事的责任在人家身上?小吟到现在还没完全清醒,刚才我讲的那一切,都是来自旁观者的介绍,根本不能说明林之侠对小吟有过非分之举,更不能证明小吟跳楼是他促成的。冒冒失失闯上门去,别的不说,一个擅自冲击领导机关、公然诬陷领导干部的罪名马上就可以给你安上,恐怕不等你把话说清楚,公安局就先把你关起来了!我就不信,这共产党的天下能由他林之侠一手遮住!我还是气愤难捺,胸膛一阵阵发热。小吟的处长说得对,现在当务之急是治病,只要人能保住,真相一定会大白,算账的机会在后面呢!何冬圃把椅子拉得离我近一点,双目炯炯地盯着我,老七,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可是小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啊! 我抬起头,直视着何冬圃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像发誓一样说:三哥,在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不管小吟怎么样,只要还能有一口气,就是我的人,我就要陪她一辈子。你放心,等到她出院,第一天我就陪她去办理结婚手续,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过那种逢场作戏的荒唐生活了!何冬圃表现出少有的情动于色,紧紧抓住我的手,声音竟然有些发抖:老七,好样的,这才是男子汉的风范,三哥没有看错人! 第45节 45 他在仙人峰大酒店,就是下暴雨那天给我们俩解围的那个房间,打电话叫我过去。他说了一句令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他说,你一定要来,你会来的,我不会看错人的。我虽然犹豫了很久,但还是去了,我太想穿这身警服了,我把廉耻和尊严都抛弃了,像一个妓女一样去了。司小吟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管和她说什么也不吭声。何冬圃带着医生来给她换药,医生欣慰地说,这孩子生命力真顽强,恢复得比预想要好得多,看来再有个把月就可以拆掉腰部的支架,自主活动了。何冬圃从汇贤楼里选了一个小服务员过来,专门服侍病人。这个叫丹丹的女孩子心地很好,也很勤快,在酒店时与司小吟处得就不错。有了她尽心尽力的照应,我轻松了不少,白天偶尔也能去文联大楼转一转,或上街买些东西。老娘专门过来看望两次,虽然对我想娶司小吟为妻至今不曾吐口,但看得出来,她老人家也是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个漂亮女孩子了,只是担心她的伤情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半个月了,司小吟只是在那天清醒过来后对我说了那句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此后就不再和我说一句话。对治疗她还算配合,挂点滴,喂药,进食,换支架,都能听从大夫和护士,丹丹给她擦脸擦身,她也很温顺,但就是不开口说话,任凭你百般哄她。我已经从最初的震惊、疑惑、愤怒、懊悔、痛苦和自责中摆脱出来,心绪平复了许多。从在医院看到司小吟的第一眼起,我就彻底颠覆了自己的婚恋观,决心把她娶回家来,这一段时间,这个念头愈来愈强烈,我甚至想马上去领来四格格一再强调的那个证,给司小吟一份最大的精神慰藉。何冬圃劝阻了我,说这不是眼下最急着要办的事。 司小吟睡了。我把床头灯的光线调低,坐在她身边。一双长长的睫毛把那两只美丽的大眼睛遮得风雨不透,似乎不敢面对给她造成巨大心灵伤害的这个世界;漂亮的高鼻梁挑出流畅的弧线,两端鼻翼轻轻翕合,发出若有若无的兰芷之息;平日里总是向上翘起的嘴角此刻却抿得紧紧的,仿佛生怕一开口便惹来不祥之灾;细腻如古代哥窑瓷的瓜子脸还是凝脂般嫩,可是显得很苍白。我轻轻给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忽然发现她的眼角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那个罪恶的晚上造成的梦魇一定还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想到这些,我的心里感到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战栗。手机在外屋响了。我不想接,可它却顽强地响个不停。丹丹推开门示意我出去。我按了接听键,是杨依依。她的声音一反常态地很沉静,问了问司小吟的情况,然后问我能不能出去见一面。我抬头看看表,已近午夜,便问她明天可否。明天,明天你可能就见不到我了。杨依依的声调忽然很伤感,我想最后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天哪,怎么又要出一个想不开的女人?我不由得神经一阵紧张,忙答应过去。丹丹说,她陪着小吟姐,让我放心走吧。是在第一次与她见面的九神飘逸。杨依依独自坐在一个小包厢里,桌上的酒菜表明她已经来了不短的时候了。我注意到她没穿警服,而是一副远行的装束,身边还放着一个很大的拉竿箱。杨依依不说话,默默地给我倒了一杯长城干红。我在她对面坐下,也没有心情和她调侃,静静地等着她开口。未寒,过了足足有五分钟,她叫了我一声,声音里含着依恋和不舍,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杨依依自己端起杯喝了一大口。我要走了,离开这个城市。她说。我依然没接腔,似乎早就在我意料之中一样。明天早班的飞机,一会儿我就要去机场。我没抬头,喝了一口酒,问:拿定主意了?杨依依没回答我,却自顾说:别人我可以不告诉,但我必须告诉你,告诉你事情的真相。虽然我们相识不过半年,但在我心目中,你是我最可信任的男人,除了张也之外。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还记得你从国外回来那天早晨在仉笑非家看到我的情形吗?我想你一定是当时就明白了——是的,我和他睡觉了,那天便是从他的床上下来,而且你不会想到的是,你带我去他办公室的第三天,他就达到了目的。我努力克制着不表现出自己的震惊,依旧低头喝着酒,但我的手肯定是在颤抖,因为黛红色的酒液迸出了杯口。仉笑非和蔼可亲的笑容一忽儿浮现在眼前,一忽儿又像计算机内存里的碎片一样支离破碎。尽管从那天早晨起我就多少有些预感,但杨依依的亲口陈述仍像b29轰炸机在日本扔下小男孩一样,仿佛使富士山在一瞬间訇然倒塌于蘑菇云中。他在仙人峰大酒店,就是下暴雨那天给我们俩解围的那个房间,打电话叫我过去。他说了一句令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他说,你一定要来,你会来的,我不会看错人的。我虽然犹豫了很久,但还是去了,我太想穿这身警服了,我把廉耻和尊严都抛弃了,像一个妓女一样去了。这种事,不能完全怪他。我把你引荐给他,我是第一个恶棍;但你是主动去的,他的责任只能占一半。我这样说着,心里却一阵紧似一阵地发抖。是的,不怪他,我也不恨他,要说恨,只恨我自己。杨依依竟然轻轻笑了笑,过去我经常耻笑那些靠色相混迹于社会的女人,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一个这样的人,但事实是,面对诱惑,我同样没有那份意志力。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有了欲望,就会廉价出卖自己,我就是典型的例子。威武潇洒的警服,熠熠闪光的警徽,警司警监警督的肩章,出人头地的风光,在这些东西面前,我无法抗拒。这些事,二哥……张也他知道吗?我声音忽然有些喑哑。知道,他进去之前,我告诉了他。我不想欺骗一个对我真心实意的男人,是我主动告诉他的。杨依依详细向我道出她与张也的交情。她说,虽然表面上她与张也只是教师与学生家长的关系,实际上好几年前两人便成了情人,但一直到今天,双方始终是柏拉图之恋。张也对异性那点事儿并没有刻意追求,与杨依依好,似乎只是为了实现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所以他非常尊重杨依依,一次也不曾提出床笫上的要求。那个人表面上粗鲁一些,其实心眼极好,对杨依依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凡是杨依依提出的要求,千方百计也要满足,这才有了帮助杨依依调进公安队伍的事情。这些年,他为杨依依花了不少钱,起初杨依依也怀疑他何以如此有实力,后来才知道在他名下有两个颇有规模的实业。他是真心对杨依依好,有时候杨依依问起他的一些事情,总遭拒绝,他说自己已经是上了贼船,天天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不想把她也牵扯进去。 但是我看得出来,自从上次被反贪局整治一回后,最近这段时间,他一直心事很重,有时候莫名其妙地会对我说:他们这是杀鸡给猴看呢!以前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这次他被关起来,我忽然醒悟了,他就是一只替罪羊,是人家早就预备下的献给祭坛的一只牺牲。杨依依掩饰不住自己的忧虑,我真担心走了以后他会怎么样。桌上没有什么菜肴了,我和杨依依就是干喝,可是谁都没有醉意。我问她离开辽安后准备去什么地方。我去西藏。他在那边当兵,一时不想转业,我去那里,可以重操旧业。那年去探亲,看到那里的孩子连个上学的机会都没有,当时我就想过,有朝一日我要来给他们当老师。那片圣洁的雪域高原,或许能荡涤一个浸透凡世尘垢的灵魂。杨依依用诗一样的语言说。若在平时,我肯定会忍俊不禁,免不了要嘲弄她几句,然而此时,我却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一种忏悔,一种信仰的回归。那么我只有祝福你了。我举杯示意,两人一起喝干了最后一口酒。未寒,我知道你是个忠厚人,不会害人,也不会把人往坏里想,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要被人利用了还把人家当成恩人。小吟出事,你不觉得当初有人那么积极地鼓动她去报考公务员有什么用心吗?我有些懵懂地望望她。等我走了,如果有机会,你问问张也吧,连他那样粗心的人都看出门道了,只有你还傻乎乎的呢!我站起身,杨依依也站起身,把一件貂绒半大衣套在身上,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我忽然发现,她的身段其实也挺有韵味的,这样的穿着,立刻显出一份风姿绰约和雍容华贵。我知道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可是要分手了,我还是想再亲你一次。她扳住我的脖颈,狠狠地吻住我的嘴唇。 第46节 46 我意识到他是想把这件事变成一颗打人的炮弹,但他根本不考虑司小吟的心理承受能力,怎么能忍心让一个刚刚从梦魇中走出来的病人再次回到噩梦中去?想想杨依依临行前那一席话,我对他愈加怀疑和反感。 政治,这就是政治,它根本没有一丝温情可言,哪怕关涉到自己的干女儿,只要政治需要,都可以成为牺牲品。我自作主张把司小吟接来住处护理,何冬圃一开始并不赞成,但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还是同意了,本来他是想让她回到汇贤楼去住的。这一切,司小吟起初并不知情。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她恢复得还算理想,大夫也连称意外,并且夸奖说这个病人真的很了不起,如此严重的伤情,每次换药清创更新支架,虽然痛得满头冒汗,却从来没听到她叫一声,一点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只有我知道司小吟心头的创伤有多重。打从清醒过来那一刻起,她就不曾和我说过第二句话,即使我守候在她身边絮絮地与她低语,她也只是听而不答,有时甚至闭着眼睛似乎在睡觉,然而我看得出来,她依旧在倾听,因为每当我回忆起与她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时,她的眉睫就会微微颤动。她不理睬我,却与别人有交流,医生护士自不待言,与丹丹在一起,她的话也不少;何冬圃三两天就来一次,即使不来,也会天天派人来送一缸鸡米羹或一罐甲鱼汤,而她对何冬圃也是有问必答。仉笑非从北京回来后,没回家便直接赶到医院,并且把医院院长找到病房,要求他尽全力确保病人完全康复,不留任何后遗症。未寒,他把我领到陪护室,气愤地说,这是一起很恶劣的事件,我已经向古书记汇报了,他非常生气。林之侠这种勾当,是严重的违法乱纪,败坏党风不说,还极大地损害了党的形象,省委一定会来人处理的。待小吟恢复得差不多了,情绪稳定下来,你要帮助她把当天的事情经过详细回忆一下,然后写出一个书面材料来。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要给她做主!后来,仉笑非又几次来医院或是打电话,除了看望询问司小吟病情,更是催问她的证实材料写得怎么样了,给我的感觉是,他对这份材料似乎比对司小吟的治疗更关心。我意识到他是想把这件事变成一颗打人的炮弹,但他根本不考虑司小吟的心理承受能力,怎么能忍心让一个刚刚从梦魇中走出来的病人再次回到噩梦中去?想想杨依依临行前那一席话,我对他愈加怀疑和反感。 政治,这就是政治,它根本没有一丝温情可言,哪怕关涉到自己的干女儿,只要政治需要,都可以成为牺牲品。出院后又做了些康复性治疗,半个月后,司小吟的病情基本上没有大碍了,腰椎恢复得很理想,最担心的截瘫现象并没出现,拆掉支架后,已经可以自主行动,只是大腿骨折部位还不敢着力。医生嘱咐她暂时可以借助拐杖练习行走,一点点增强伤腿的承重力。这时,她坚持要回汇贤楼去住,我百般劝阻,她却不为所动。何冬圃劝我道:老七,你就让她回来吧,这孩子,心里苦哇。我看明白了,她不是对你有什么想法,而是心结未解,给她点时间吧,时间会帮她疗好心病的。告诉你,我也不打算让她回去当什么公务员了。这天午后,我从司小吟那里出来,把车开到几个月前与她一道闲聊天的大辽河边,漫无目的地沿河堤信步而行,心里的烦闷无法排解。刚才在她房间里,她终于对我开口说话了,然而却如一记重拳砸在我头上。七叔,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大吃一惊,因为这个称呼,更因为她的决绝。还在怔愣当中,司小吟幽幽地接着说:我想了好久,你还是做我的叔叔吧,我会把你当成一个好叔叔、好长辈来对待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激动地扑上前去,紧抓住她的一只手不放。司小吟脸上没有表情,慢慢把手抽出去。阿妈很早就说过,一个人,生老病死,富贵贫贱,都有缘分在里面,我和你没有这个缘分,既然这样,我也认了。但是我仍然要感谢你,这一年来,你给我带来了很多欢乐,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快活,都很充实,我很满足。可是如今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司小吟了,那个干干净净、无忧无虑的司小吟已经死了……不!小吟,不管发生了什么,你还是以前的司小吟,还是我心目中最美丽、最纯洁、最可爱的阿丽丽,我不能没有你。我动情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小吟,你现在也需要我,我明白,刚才你说的不是心里话,一定不是! 泪水从司小吟两只大眼睛里一点点滚落下来,她两手抱头,失声痛哭,断断续续地说:不!……不是这样的……不是你说的这样,我不需要你……你走,你走吧!……她抬起头,忽然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就这样被司小吟赶出了房间,何冬圃闻讯,派人叫我过去,我也没答应,一路上想着司小吟的反常表现,心头忽然回响起那次也是在这河畔,她那忧心忡忡的自问:这青春还有什么可宝贵的呢?青春固然是宝贵的,可是,这宝贵的青春却被权势所阉割,被官场所践踏,被一个顶着道貌岸然面具的政坛恶棍所谋杀!这一刻,我心中对林之侠之流充满了痛恨,由此也愤怒于仉笑非这些人为达目的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卑劣手段。无法排解的抑郁令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正在踟蹰间,手机响了,是四格格。从北京回来后一个半月了,我不曾再与她联系过。四格格的声音很沉稳,乍一听有些不像她。我此刻丝毫没有与她打情骂俏的心情,担心她又会胡说八道一气,不料她却很正经地问候我,然后打听司小吟的近况。我简单介绍了几句。我听舅舅说,那姓林的真不是个东西,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没想到是个畜生!四格格骂道,他这回是折腾到头了,听舅舅说,手头的材料够他喝一壶的啦!你等着听好消息吧。我心里想,即使把林之侠绳之以法,对身心受到巨大创伤的司小吟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我还是谢谢四格格的正直与热情。你呀,总是与我隔着一层。四格格显然不想听我道谢,叹口气,说,我是想告诉你,我要毕业了。我知道,就业的事有着落了吗?不准备回来找工作?回去?回去见到你,我该多伤心呀!四格格的话不知是不是开玩笑,不待我回答,她突然说:我要出国了,到英国去。到英国?留学?我吃惊地问,这是她以前从未透露过的。 是呀,找工作很难,再说我也想离开这个给我太多烦恼的地方。四格格的声音低沉下来,舅舅找了仉书记,他儿子帮我联系了一家语言学校,先去补习一年,然后再考研。下个月毕业证到手,我就要走了。我忽然有些不舍,心里像被什么利器刺中一样一阵剧痛,四格格娇俏可爱的模样在眼前晃动。喂,你为什么不说话?话题一转,四格格郑重地说,那个阿佤女孩儿真的不错,我应该祝福你,她可能比我更适合你,好好珍惜吧,不要再玩什么foronenight了!四格格笑了,又露出那份古灵精怪的本性,稍顷,放低声音说:可惜本姑娘没这份福气哦!格格,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我不会忘记你的!我庄重地回答。电话那端传来隐约的啜泣声,很快挂断了。 第47节 47 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在部队时我读过《丘吉尔传》,对这句话印象极深刻。仉笑非为人处事,信奉的就是这一条,为了个人利益,他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难道你一点也没想到他为什么要把司小吟送到林之侠身边去吗?他明明知道林之侠专好在女孩子身上搞潜规则,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何况他一直在暗中搜集林之侠这方面的罪证!雨下得很大,夜色如墨。我从司小吟那里刚刚回来,门就哐哐响了,敲门的竟然是张也。几天不见,他像变了一个人,没有了当分局局长时那份干练和英武,头发很长,胡须大概也几天没刮了,身上穿的不再是警服,而是一件说灰不灰说白不白的夹克衫,更可怕的是他的精神状态,面有倦色,满嘴酒气,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冷丁一打照面,我甚至心里一阵害怕,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力量能把一个平日里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人变成眼前这副落拓模样。张也倚在门框上,眼睛盯着我问道:老七,还敢叫我进门吗?看你说的,二哥,咱们是兄弟呀!虽然心里胆虚虚的,我还是把他扶进屋,的确,不管他现在犯了什么事儿,毕竟兄弟一场,我还做不出那种翻脸不认人的勾当来。 我把张也安顿到沙发上,给他拧了个热毛巾擦擦脸,心里在合计该怎么对待他。他莫不是乘着雨夜越狱出来的?该不会带着杀机上门吧?应该不能,我与他的交情虽然说算不上莫逆,也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他干的那些事,我从来不曾介入,如果不是这次他进去了,我一点也不了解内情,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他都不应该把我视为一个危险人物。二哥,你怎么出来的?当然是他们同意我出来的。张也苦笑着。他们只是需要我认账,我全包揽下来了,他们也就放心了,找到替他们顶罪的人了嘛!我问:二哥,指控你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如果这些事实都存在,为什么上次大哥能够帮你脱罪,这次却撒手不管了呢?张也叹口气:老七,你真是个书呆子,根本看不明白这里的圈圈套套。来——他从衣兜里掏出半瓶酒,我今晚来,就是要把这里的弯弯绕绕全都告诉你,一旦哪一天我死了,也能有个了解真相的人。你这里有什么下酒菜没有?我本来不想让他再喝,但看这架势劝不住,便从冰箱里找出几样真空包装的小吃,摆在茶几上。张也看似喝了不少,但头脑却依旧清醒,举起杯子没喝,先问我:你和仉笑非认识也有几年了,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大哥是个好人呐,虽然当着那么大的官,却没什么架子,也很讲义气,很重感情,至少对我是很好的。我发自内心地说。讲义气?重感情?张也冷笑一声,喝了一大口。官场上的人有什么感情和义气可讲?全是实用主义那一套!他对你是不错,我们大伙都看得出来,但谁都明白,他那是冲着你背后的人。你试试看,哪天古书记下台了,他还会这样对待你吗?我不以为然地摇头。仉笑非想借我的关系与古明帆走得近一些,这个因素不能说没有,但也是正常的。想在官场上混,总得找个靠山,这一点我很理解,而且人家对我确实很不错。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在部队时我读过《丘吉尔传》,对这句话印象极深刻。仉笑非为人处事,信奉的就是这一条,为了个人利益,他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难道你一点也没想到他为什么要把司小吟送到林之侠身边去吗?他明明知道林之侠专好在女孩子身上搞潜规则,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何况他一直在暗中搜集林之侠这方面的罪证! 这一点,杨依依行前对我提到过,但我却不肯往这方面想,也不愿意相信。仉笑非再下作,也不会把自己的干女儿当成打击对手的一块砖头吧?此刻张也又一次道及此事,我心里不由得一沉。张也接着详细叙述了他与仉笑非之间的恩恩怨怨。两个人是同乡,又上了同一所中学。张也的学习成绩不如仉笑非,后来便参军了。也是他在部队期间,与他相恋两年多的冷月秋成了仉笑非的女朋友。对张也这样一个性情爆辣的人来说,夺妻之恨无疑是他难于化解的,但仉笑非却一直对张也不错,张也转业后,仉笑非积极斡旋,使张也不但没被低用,还进到公安局按原职级安排了副局长,这在同时回到地方的战友当中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当然这里有冷月秋枕边风的作用。此后两人交往越来越多,逐渐到了彼此没有什么秘密的程度。仉笑非承诺要帮助张也坐上市局副局长的宝座,这个香甜的诱饵像一条绳子一样牵着张也不能不按着仉笑非划的路子走。至于那几桩案子,张也说,其实幕后的操纵者不是别人,就是身为市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的仉笑非。市委号召大力招商引资,仉笑非表现出极大的热情,通过大学同学的关系,与香港一家专营消防设备的知名公司建立了联系,动员港方在辽安市投资建设一个东北地区最大的高科技消防设施生产厂。仉笑非不便出面,便由在局里分管消防业务的张也与对方签了协议。港方老板原是内地人,深谙与官方打交道应该如何运作,于是私下里在仉笑非身上下了很大本钱,仉笑非儿子出国读书乃至生活的全部费用,基本上都是港方支付的。不料后来合作出了问题,前期投入都打了水漂,港商当然不干,找到仉笑非希望由政府出面承担损失,仉笑非以自己不便插手为由予以拒绝。气急败坏的港商于是威胁要把那些见不得人的内幕抖搂出来,仉笑非大怒,授意张也把港商拘了起来。本来公安部门是不允许介入经济纠纷的,但张也借口港商嫖娼有违风纪,将其定性为刑事案件,人抓了,投资的设备器材等等的也拍卖了,一笔可观的收入当然也进了仉笑非的囊中。而仉笑非洗钱的手段便是通过开办企业,然后把钱转到国外。夕阳山庄名义上张也是法人,但所有收入都是仉笑非控制着。 不只是这个案子,你知道那个意大利老头来辽安投资建的那个欧亚药业,仉笑非从中捞了多少钱?你想都不敢想!合资搞垮了,他把这家药企挂在熟人名下,变成了自己的产业。张也恨恨地说。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吕闽对我说的那些话,心里一阵阵发凉。张也接着说,没想到那港商也是个火爆性情的人,竟然在拘留所里自缢身亡,这下子其家属不干了,一直在向上控告。起初仉笑非还能借助自己的影响力控制局面,但最近由于高层介入,责成辽安市查明案情真相,依法处理责任者,纸里再也包不住火了,仉笑非便来了个舍车保帅,指使年柏留把罪责全部记在张也头上。市委讨论处理这一事件时,仉笑非不但没替张也说一句话,还亲自提议撤销他的公安分局局长职务,追缴全部非法所得,并且以滥用职权侵犯人权的罪名将其羁押。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不但梦寐以求的市局副局长当不上了,还要退赔数百万非法所得,这令张也实在接受不了,何况这笔所谓的不义之财根本没进他的腰包。联想到此前一系列大小案子都是自己替仉笑非背黑锅,张也对仉笑非的痛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现在仉笑非正处在春风得意的境地,林之侠倒台,市委一把手的唯一竞争者自然被淘汰,他已经在做登基的准备了,而在这关口,他却一力打压曾患难与共的同一战壕的战友,在张也看来,这岂止是卸磨杀驴,简直有杀人灭口的动机在里面。张也的话令我听得毛骨悚然,身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冷汗。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他口中的仉笑非,难道真的就是那位我平时一向尊重的老大哥?那个总是笑眯眯和蔼可亲,又很儒雅倜傥,处处能体现出很高领导水平和领导风度的仉笑非?但我还是有些不解:既然像你说的那样,仉笑非是在拿你当替罪羊,上次他为什么又亲自跑去检察院把你救出来?他哪是在救我?那是他和年柏留合伙演的一出戏,不外是警告我,把柄都攥在他手里,要听他的摆布,不要挑战他的权威。张也鼻子里哼了一声。 可是……如今他不是放你出来了吗?看来他还是讲究老情分的。我这是有意识老老实实认账的,换得暂时脱身,但他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我对自己的下场看得很明白。张也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一切都该了结了!我不明白他说的意思,沉默着没接话。张也打通手机,示意我别开口。响了很久,对方接了,却是仉笑非。大哥,谢谢你关照,我出来了。张也的口气忽然变得非常谦恭,一连说了几句自己的不是,表示一定要按年柏留的口径把事情处理好。最后话头一转,提出明天要请仉笑非和其他几个哥们在一起聚一聚,也算是答谢仉笑非的积极斡旋。不知仉笑非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只见张也一个劲地点头,唯唯喏喏,一口一个谢字,丝毫看不出刚才他对我讲述时那份切齿痛恨的样子,连我都糊涂了,哪个才是他的真实面目呢?那好,那好,那就还定在汇贤楼吧,我让老三给张罗一下。明晚六点,大哥一定要赏光哦!合上手机,张也又恢复了刚才的表情,看了我半天,凝重地说:老七,还是像你这样活着好,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自得其乐,哪像我,自己心爱的两个女人,一个都看不住,二哥这辈子,唉!我的心一动,杨依依的影子,四格格的影子,依次在眼前浮现,最后是司小吟那婉丽的模样儿…… 第48节 48 死?!几乎同一时间,仉笑非和年柏留一齐喊出了这个字。像一道闪电划过脑际,我顿悟——果然这是一个精巧的谜语,它既不是半妆格,也不是转珠格,更不是粉底格,而是将各种谜格巧妙融合后创新而成的一种新款格:比、二、多三个字各取一半,乃成谜底。陶然居里灯火辉煌。为了使张也的诚意得到充分体现,何冬圃吩咐司小吟按最高标准安排这个饭局。他一定是为七兄弟中闹矛盾的这几个人重归于好而高兴。当我走进这个房间那一刻,绝对没有意识到,这将是我们七兄弟最后一次出现在同一个饭局上,也不曾料到,今后我会与这样的饭局说拜拜。 张也是第一个到的,然后依次是权哲洙、年柏留、我和梅恃雪,最后是何冬圃陪着仉笑非一道走进来。看不出与往日的饭局有什么不同,空气依旧是那样温馨,氛围依旧是那样融洽,笑容依旧是那样轻松,连主宾席后面那扇玉雕屏风上的怡然两个大字也依旧是那样恬淡。张也没穿警服,而是在便装之外套了一件米色风衣。他将风衣挂到衣帽架上,又帮助仉笑非接过西装外套,那份殷勤劲儿与他以往的性格大不一样。年柏留笑道:二哥这人哪,真有大丈夫风度,宠辱不惊,能折能弯,照此下去,前途不可限量啊!张也笑着回敬道:再有性格的人,进了你那一亩三分地,也要学着识时务呀,何况我这是二进宫呢?年柏留得意地说:那是,我常讲,就是一粒铜豆子,进了反贪局,我年某人也能把它磨成粉末!仉笑非用热毛巾揩揩脸,批评年柏留说:你手里的国家机器应该对付的是敌对势力,自己哥们儿兄弟偶尔有点小毛病,还是要治病救人的。能攻心则反侧自消,光靠专政手段,算什么本事?说话间,酒菜上齐,张也举杯先向仉笑非敬酒:大哥今天能到场,是给我这个待罪之身最大的面子。我这个人虽说在社会上混了几十年,其实对为人处事还是糊涂得很,借今天这个机会要请大哥给我一次透透彻彻的指点,让我明白明白究竟应该怎样做人。他一饮而尽,仉笑非却没喝,接过他的话说下去:老二出了一个好题目。其实不光是你,咱们哥儿七个都要不断琢磨这怎样做人的大道理,这可是一门大学问,是需要活到老学到老的,包括我本人,谁也不能说自己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在社会上混,尤其是在官场上混,不会做人,是万万混不下去的。我看老四这一段时间就琢磨得有长进,这不,我正考虑着要把他提拔到办公厅副主任的岗位上呢!谢谢大哥,我先敬大哥一杯。权哲洙大喜过望,抢着起身举杯。大哥这回马上要当市委书记,咱们弟兄都能跟着穿蟒袍戴紫绶了! 张也挡住权哲洙,说大哥得先喝他敬的这一杯。席间逐渐活跃起来,话题也围绕林之侠下台、仉笑非高升而展开。前些日子我听权哲洙说过,那个吴哥临回京前,在省城替仉笑非上下活动了一气,据说颇见成效。而此时我才知道,昨天下午省委已经来人宣布,由仉笑非临时主持辽安市委工作,并负责党代会换届的筹备工作,这实际上等于公开了他将是新一任市委书记的人选,难怪他今天的心情这么好。杯盏交会,几巡酒过,张也掏出一张纸,笑着说:老五把我关在里面那几天,我琢磨出一个极好的灯谜,大哥感不感兴趣?我敢说,这可是一道高智商的难题,大伙都可以来挑战。是吗?已有三分酒意的仉笑非显然被撩起了兴致,伸手接过纸片。上面只写着五个字:比二多一半。下面还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谜底扣一个字,属于字谜。张也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补充道。仉笑非的笑容渐渐沉静下来,蹙眉琢磨了一气,看大伙都伸头看,便递给坐在他身旁的年柏留。纸条传了一圈,却没有一个人破解得了。应该是……三?权哲洙试探着说。仉笑非摇摇头:如果这么简单,还用老二花几天时间研究啊?靠近我坐着的梅恃雪低声问我琢磨出门道没有,我摇头,逻辑思维能力差是我这人天生的缺陷,小时候与伙伴们玩猜谜游戏时就显出在这方面的弱智,这样高难度的智力问题当然更非我所长。老二,你先说说,这个谜属于哪一类谜格?仉笑非冥思苦想却不得其解,也觉着有些没面子,问道。见仉笑非实在猜不出来,张也得意地大笑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他把一支手枪掏出来放在自己面前。仉笑非脸色大变,厉声喝问:老二,你这是干什么?!年柏留见状,起身要往外走,张也呼地站起来,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吼道:谁敢出去,我就叫他立马躺在这里! 这场面大出众人意外,包括我在内,每个人都目瞪口呆。我的心突然间怦怦跳个不停。年柏留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地站在那里,讪笑道:二哥,你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是吗?张也坐下来,把手枪操在手里,摆弄玩具一样上下旋转着,我老张是农村出来的,本分木讷,不会开什么玩笑,可是你们却一直在拿我开玩笑。我就像一只木偶,不,像一条狗一样被你们耍弄,需要我咬人的时候,我是疯狗,不需要我的时候,你们就把我剁成狗排来烤着吃掉,你们一边吃着还得叫我一边说着感谢的话。年柏留,你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呀?仉笑非看出问题的严重性,便用平和亲切的语调说:老二,你有想法我是理解的,但我没想到你的情绪这么大。这也怪我,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千错万错,都是大哥的不是,你放心,明天我就叫老五替你洗清冤情,然后拿到常委会上给你彻底平反,现在大哥有这个能力。大哥当然有这个本事,因为大哥已经是事实上的市委书记了。张也说着说着,忽然更加激愤,我和你一道从家乡走出来,如今你官运亨通,风光无限,可是我张也得到了什么?自己的恋人成了别人的老婆,辛苦拼搏了半辈子挣来一个芝麻官丢掉了,还要替别人背黑锅去承担几百万的损失,好容易有个心上人,却上了别人的床,如今我竟然成了监外候审的犯罪嫌疑人!是谁把我推下这万丈深渊的,你不清楚吗?现在,这一切应该做一个了结了吧?老二,大哥对不起你。仉笑非额头上开始见汗。房间里的空气分外紧张,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似乎声音一高便会引爆火药桶。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看到梅恃雪的脸色也白得像是一张纸。何冬圃想劝解一下:二哥……谁也不许插嘴!张也毫不留情地叫道,把那张纸片推过去,然后用枪顶住仉笑非的太阳穴:这个字,就是我给大哥设计的结局。当然,迟早我们每个人都会走到这个下场的。 死?!几乎同一时间,仉笑非和年柏留一齐喊出了这个字。像一道闪电划过脑际,我顿悟——果然这是一个精巧的谜语,它既不是半妆格,也不是转珠格,更不是粉底格,而是将各种谜格巧妙融合后创新而成的一种新款格:比、二、多三个字各取一半,乃成谜底。年柏留大叫一声,夺门而逃。仉笑非却在这一刻表现出一种大义凛然的气度,端坐在椅子上,声音喑哑地说:好吧,你认为应该怎么办,大哥依你。大哥,小弟最后叫你一声大哥——对不起了!枪响了,张也的眼泪随着枪声夺眶而出。就在这时,司小吟从外面进来,出现在门口…… 第49节 49 老师他们又去赴饭局了,远处近处灯火阑珊处,不知还有多少饭局正在或者即将举行。我突发奇想,这偌大一个城市,不也像一个巨大的饭局吗?政坛博弈,商场交锋,智慧角力,情海泛波,乃至猜拳行令,嬉笑怒骂,勾心斗角,拉帮结伙,举凡当今社会上所有人类活动,哪个离得开饭局?有句话说得好,人是社会化动物,社会化便离不开交往,而在中国社会,最好的交往方式便是饭局。不出人们所料,林之侠终于出事了,但他却不是栽在司小吟跳楼事件上,而是被伊心引出来的。林之侠是头天晚上被省纪委来人带走的,第二天一早,市直机关里就人人皆知了,而且大多数人有预感,知道他不大可能回来了。不到半天,确切消息传来,他果然被留置接受审查,虽说没明确是双规,但也不允许回家。令人感到难以捉摸的是,指令对他采取措施的竟然是来自北京高层的意见,这颇使人意外。渐渐地,细节被透露出来,原来,市委办公厅文书伊心半月前办了移民手续,去大洋彼岸与读博士的未婚夫团聚。那位博士多年前就加入了美国籍,现在被硅谷聘用,也给伊心找了份可心的工作。孰料伊心一下飞机,突然表现出强烈的妊娠反应,这不仅是她本人没想到的,博士当然也如五雷轰顶,毕竟两人有两年不曾见面了。盛怒之下,博士获知,在自己的女人身上造孽的竟然是辽安市委常务副书记林之侠,而且两人偷情已有数年之久。究竟是伊心贪图虚荣主动献身,还是林之侠倚仗权势强行得手,对博士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为自己出一口恶气是他第一件要办的事。于是他当即致信北京中纪委,实名举报了这件事,并声言,如果不依法依纪处理作恶者,他就要直接投书国际媒体公布这一丑闻。事情闹到这一地步,从上到下谁也不能掉以轻心了,尽管在现在的官场上,这类绯闻实在是小菜一碟,何况以林之侠的地位和身份,本来不值得中纪委直接过问的。于是,撞上枪口的林之侠便荣幸地成为由中共最高纪律检查机关亲自查办的一个副厅级干部。 我是第二天下午才知道这一信息的,两天前,关于王安石变法的剧本终于杀青,我送到文联,算是交了差。这段时间,司小吟的事弄得我焦头烂额,也没心思再做精雕细琢,老主席找我去就一两处细节交换意见,我刚坐下,权哲洙就打进电话说了这件事。我说不好这一刻他会是一种什么心情,机关里人人都知道他是林副书记的嫡系心腹,林之侠对他的意见往往言听计从,换个角度说,林之侠做的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也有他在暗中撺掇的因素。想必这次林之侠倒台,他会是第一个受牵连者。我也认为他与林之侠过从甚密,甚至超越了正常上下级的关系,几次找林之侠办事都是他从中牵线搭桥,而且没有不成的,但说关系密切到嫡系的程度,我却不以为然,因为我清楚,表面上他是在两位副书记之间走钢丝,其实私底下他与仉笑非的关系更铁一些,仉笑非才是他的真正靠山,只是外界不清楚内中底细而已。天作孽,犹可逭,自作孽,不可活。他有这一天,是迟早的事。我的愤怒无法消弭。老七,有些事你可能会恨我,但原谅老哥哥,有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呀!权哲洙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然后就撂下了电话。从文联出来,我开上萨拉·毕加索往市郊驶去。我想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司小吟,让她知道,那个残害她的给她造成巨大心灵创伤的恶魔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希望她在听到这一消息的那一瞬间,脸上顿时就能绽开久违的笑容,重新变回到那个天真无邪、快乐清纯的阿佤族少女司小吟。可是,车子越接近汇贤楼,我的心头越像压上一块石头。我说不准这个消息究竟能不能使司小吟真正快乐起来,或许那个黑色的夜晚正从她的记忆中淡隐,陶然居里的枪声已经给了她很大的刺激,我能不能又一次揭开她精神上的疮疤,让她的心头再一次流血?我摇摇头,调转车头开回市里。手机突然响了,上面显示出一个不太熟悉的号码。我接了,里面说,请我到仙人峰大酒店顶层,有人在等着我。我问是什么人,对方说,来了你就知道了。 左右闲得无聊,索性过去看看是哪路神仙。我穿过大辽河隧道,来到高新经济技术开发区,把车开进仙人峰大酒店的停车场。刚迈上大堂台阶,便见古明帆的秘书站在门口——我在北京同仁医院见过他。古部长要见见你。电梯直接升到三十八层,秘书领着我穿过一套豪华贵宾房,来到天台上。一盆盆金银花正含苞欲绽,浓郁的香气沁人心脾。这种花又名忍冬,适于庭院栽植,是一种常绿花卉,四季青翠,夏初开花,本来产于广西一带,却不知为什么被定为本市市花。我的老师正半仰在藤椅上看书,见到我,用手里的书点点旁边另一把椅子,慈祥地说:坐吧。我打听师母的病情,老师说正在恢复当中,情况很不错,已经能下地了。他说这次他来辽安市主要是做一些调研工作,已经住了三天,明天一早就要回省城,找我来,只是想打听一下我的近况。司小吟的事情我详细了解了,这次小吟出事,你的做法很对,我听了以后也非常感动,正直,善良,聪明,当初我看好你的就是这一点。既然爱她,就不要瞻前顾后,不要顾忌任何闲言碎语,我,你师母,一直都惦记着你这件事,都会支持你的抉择。他大概还在担心我在这个问题上发生动摇,我便把眼下与司小吟的关系详细述说了一遍,并表态说,我已经下了决心,非司小吟不娶。很好,像个男人的样子。古明帆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那个孩子我虽然没见过面,但也知道是个烈性子,阿佤人的民族特性使然,从不向邪恶势力低头,单凭这一点,未寒,你就应当敬重她。这样吧,回去告诉她,结婚那天,我和你师母来给你们主婚。谢谢老师。又闲聊了一气,古明帆问了问我与仉笑非和林之侠的交往情况。他只是听,不曾有一句表态的话。说着说着,天黑了,秘书过来请他去用餐。又是饭局,真没有办法。古明帆无奈地一笑,周市长非要请一顿,怎么推托也不行。不然你也过去?他征询地望着我。 我婉拒。我想尽快把老师刚才说的给我们主婚的事告诉司小吟,所以打算马上去一趟汇贤楼。离开辽安,很久闻不到金银花的香气了。古明帆俯下身用力嗅着,感慨地说。乘着观光电梯从三十八层下来,极目望去,整个城市火树银花,流光溢彩,一派大都市景象。老师他们又去赴饭局了,远处近处灯火阑珊处,不知还有多少饭局正在或者即将举行。我突发奇想,这偌大一个城市,不也像一个巨大的饭局吗?政坛博弈,商场交锋,智慧角力,情海泛波,乃至猜拳行令,嬉笑怒骂,勾心斗角,拉帮结伙,举凡当今社会上所有人类活动,哪个离得开饭局?有句话说得好,人是社会化动物,社会化便离不开交往,而在中国社会,最好的交往方式便是饭局。其实,就人的一生而言,不也像一场饭局吗?从母体脱离吃下第一口奶水起,人生的饭局便开了张,由清汤寡水到有鱼有肉再到饕餮大餐,直到咽气为止,这席饭局才算终场。城市的发展和进步,仿佛也是在这一场场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饭局中体现的。当然有的饭局是以喜剧形式终席,而有的饭局则会令人不欢而散,甚至以悲剧告终。听说林之侠便是在一个盛大的饭局上被带走的。用饭局来诠释人生,虽然牵强,似乎也不无道理。我为自己的顿悟而得意。当然,接下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争取与司小吟一道,把我们俩共同的饭局组织得精心,精致,精彩,气派而华丽,浪漫而温馨,使之成为人生饭局中的经典。当然这首先取决于司小吟的态度。 第50节 50 小吟姐给你的。她走了。走了?我展开一看,却是我给司小吟买的那只天翼坤式手机。打开来,在留言栏里有三个字,只有三个字:忘掉我!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一件件事,把我搞得头晕目眩,身心俱疲。我像掉进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无法控制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连思想都变得疯狂起来。平日里看似亲密无间的七兄弟,转眼间天人两隔,而且是自己做的孽!被全市文化圈视为美谈的新竹林七贤,竟然以互动杀机而破局,佳话成为丑闻。一向被我当做心上人珍爱的可心美眉们,走的走,伤的伤,一时间,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令我恍如梦见大观园被查抄一般无所适从。身体上的劳累固然容易缓解,心灵上的积郁却难以一下子排解掉。我无心做任何事情,每天爬起来就开着车四处转,没有目的,没有思维,没有表情,除了定期到老爹老娘那里打个照面,偶尔去文联大楼晃一圈外,常常是不知不觉地就往汇贤楼跑。饭不应时,觉不成眠,很快就憔悴得可以了。可是司小吟却对我依然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完全恢复,基本上行动自如了,但还没有从消沉中走出来,每天除了到班上正常履行职责,一下班就关起门来独自在屋里不见人。何冬圃想让她再休养一段时间,但她坚持要上岗,而且像以前一样,干起事来还是那样一丝不苟。 然而,经常与她打交道的人能看出来,司小吟似乎变了一个人,虽然依旧那样清丽怡人,那样温婉低调,眉宇间却若隐若现地含着淡淡的忧郁。这天在大堂门口,司小吟看见我,沉思一下,主动过来打了个招呼。这已经是很长时间没有过的事情了。七叔,你要多关爱自己,调整好心情,看你的脸色多不好。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忧愁的神色。她竟然要我调整好心情!我觉得挺荒唐,应付两句,便往后院走——何冬圃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自从仉笑非出事后,其他哥几个便很少再往一起聚,梅恃雪倒是露过几次面,也只是拿着点补品来看望司小吟,权哲洙不知所终,听说到南方他的大学同学开办的公司当副总去了,年柏留则被省里成立的专案组传去协助调查案情,一直没能回来。陶然居枪案当晚,张也在自己的住处自杀身亡。由司小吟转给警方的那封信里,详尽地交代了他的杀人动机,以及这些年来仉笑非利用职权干涉司法,制造冤假错案致死人命,借助招商引资名义巧取豪夺,收受贿赂卖官鬻爵,道德败坏玩弄女性的大量事实,并提供了准确的贿款数额和资金流向,可以说是一份内容翔实、证据确凿的举报书。仉笑非的儿子在国外的大笔开销,都是来自这些不义之财,而且惭愧的是,我也在不知不觉当中担当了仉家的交通员——那次去英国,便给仉公子带去了好几张维萨卡。可是令人奇怪的是,本来应该身败名裂的仉笑非却没有受到应得的追诉,相反,市政府还给他向省里申报了革命烈士称号,并且据说很有可能获得批准。真是不可思议。对林之侠的处理也令人难以服气,据说没有查出他在政治上经济上有什么问题,这些年主抓精神文明建设和意识形态工作卓有成效,生活上有失检点的小节问题难掩大功,伊心在国外的控告不了了之,司小吟跳楼事件没有证据表明是被他强暴所致,所以最终免去其现职,调邻市改任副市长去了。当然这里有一个决定性因素,便是司小吟始终没有如仉笑非希望的那样写出检举信来。她不想再去揭开那块久久难以愈合的心灵疮疤。 何冬圃还在画室里忙着。不过不是在作画,而是在毁画。我进去时,地上散着不少碎纸屑,他正在端详自己创作的那幅《竹林七贤图》,见到我,抬头叹口气,团起画来扔进纸篓里。三哥,你……未寒,从今往后,不要再称我三哥了,你也不再是老七。我叫你的名字,你愿意叫我一声哥也好,叫我冬圃也罢,咱们都不要再提竹林七贤的事。我不解地望着他。何冬圃又从纸篓里把那幅画捡出来,展开在案上,看得出来,他也有些不舍。我曾经幻想过,我们这七兄弟会像古人一样肝胆相照,相濡以沫,心心相印,成为事业上、心灵上、情感上的莫逆之交。我曾经相信,虽然这七个人大多有官家身份,但骨子里毕竟都算是文人,文人清高自尊,重情重义,或许我们会创造中国文化史上一个新的文化现象。可是事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我错了,文人并不比其他人高尚多少。他的眼睛里浮出淡淡的泪光。冬圃哥……我心里也很难受,声音竟然颤抖了。何冬圃拉我到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水,说:你也别伤心伤神的,事情到了这一步,未必就是坏事。我也想通了,其实从一开始我们这七兄弟就不是一路人,今天不分手,以后迟早也会有这一天的。就像饭局一样,再奢华富贵,也有收杯的时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就是生活。只是这样惨烈地分手,却是让我接受不了的。何冬圃下面说的话让我再次吃了一惊。他说,他也要离开汇贤楼了,因为估计用不了多久,上头就会来查封这里,因为这个群英企业集团真正的幕后老板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死去的仉笑非,说穿了,这个集团包括下属的所有实体,都是为了给仉笑非洗钱才成立的,何冬圃不过是仉笑非聘用来替他在前台掌管日常事务的名义董事长。而何冬圃当初之所以愿意蹚这个浑水,主要是因为可以利用这一方天地实现他以文化创业的夙愿,在经营实业的同时能够以文会友,为自己的创作提供经济上的支持。 但你相信哥哥,我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做人的良知和底线,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把持住。何冬圃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说,又放低声音:我唯一惭愧的是对不起小吟这孩子。我当然相信他。即便这家企业都是黑钱堆砌起来的,我也相信何冬圃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七个人中,最有竹林七贤风范的,应该首推这位兄长,当然不谦虚地说,我和梅恃雪也可以算一个。何况,如果没有何冬圃在这里照应,司小吟这一年来会遭遇什么难以预料的麻烦,真的很难说。从这一点上讲,他不仅是司小吟,也应该算是我的恩人了,根本谈不到对得起对不起的问题。何冬圃把那张《竹林七贤图》卷起来,交到我手里,感慨地说:我想过了,历史是不能改写的,也是不能否定的,既然发生过的事,就让它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吧!这幅画,还是你收着,重新装裱一下,权当是一个纪念,提醒我们别忘记曾经发生过的这一幕。……那天晚上,我是在汇贤楼住的。第二天刚起床,丹丹就过来了,交给我一个手帕包。小吟姐给你的。她走了。走了?我展开一看,却是我给司小吟买的那只天翼坤式手机。打开来,在留言栏里有三个字,只有三个字:忘掉我! 尾 声 我踏上了去往阿佤山的行程。临行前,我谁也没告诉,包括何冬圃,但我相信他一定会支持我的。我什么也没带,甚至手机。阿佤山不需要手机,它只需要淳真质朴、原汁原味的田园生活。它是真正的原生态,是大自然的,也是人类心灵上的。我的心情十分平和,不像是去往一个都市人们印象中荒蛮落后刀耕火种的边塞小寨,而像是去寻找理想中的伊甸园。尽管那里迈出寨子几步就是缅甸的萨尔温江。 它是中国的最西南部分,是云贵高原上的漠河小镇,是中国的阿拉斯加。昆明,思茅,澜沧……还是那条路线,虽然只走过一次,但仿佛这条铺满尘埃的崎岖山路早就镌刻在我的血液中一样,我甚至能记起上次经过的每一处山口,每一个弯道,每一片树林。或许上天注定我的生命就是属于这片红土地的。从澜沧转车往西盟去,路还是那么难走,摇摇晃晃中,我渐生倦意,头靠在车窗边沿进入蒙眬状态。 忽然,司小吟笑吟吟地向我走来,轻轻地捅捅我的肘下。我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却见是一个黝黑肤色的阿佤姑娘,那两只牛瞳般圆圆的大眼睛让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正是去年初来阿佤山时在车上见到的那个黑牡丹。是你?她粲然一笑,在我身边坐下,开口便问:那个漂亮的阿丽呢?为什么不陪你一起来?记性真好,她居然还记得司小吟。而且她的汉话说得非常标准。 我在昆明城里做小生意,瞧,卖这些东西。她举起手里一叠家织的阿佤无领衫,五彩斑斓,绚丽多姿。真漂亮。像你们阿佤姑娘。当然了,我们阿佤山寨,山有灵性,水有灵光,人有灵气,尤其是女孩子,对爱情既大胆又专一,要爱就火辣辣地爱,要恨就泼辣辣地恨,她们心里容不下一丝一毫的灰尘,就像她们独特的大眼睛一样,永远是透明的。 我赞同地点头,觉得她总结得的确很形象也很准确。那位阿丽…… 她在寨子里等我。 我自信地回答。她笑了,然后旁若无人地轻轻唱起来:妹是一只点豆雀,点豆点豆天天说;阿哥心上掉颗粒,长成大树妹来落。歌声幽婉悠长,情意绵绵,像一阵阵清风拂过车上每一个人的心头。我望向车外,暮色渐渐笼上来,四野苍茫,远处的阿佤山愈加显得雄浑深沉,愈加神秘莫测,似乎掩藏着无数诉说不完的故事。那里是阿佤人崇拜的司岗里,他们的心灵寄托。 忽然,一阵如泣如诉的歌声从茫茫大山深处依稀传来,正是司小吟上次唱给我听的那一首:每天想你无数回,阿哥,想你想得掉眼泪,阿哥,因为山高路遥远,阿哥,因为水深要架桥,阿哥,如果我能变成一只小鸟,我愿飞到你的身边,阿哥,因为山高路遥远,阿哥,因为水深要架桥,阿哥,如果我能变成一只小鸟,我愿飞到你的身边,阿哥…… 像是听到阿佤山在召唤,我激动地站起身来,恨不得马上冲下车去,我不能确定唱歌的人是不是司小吟,但我愿意相信,是她。 2009年2月初稿2009年4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