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市长》 1.匆匆开场的审判 农历正月初七,春节“黄金周”的最后一天,人们还沉浸在浓郁的节日气氛里。可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却给双阳政坛带来极大的震撼——当天下午,依照省人民检察院关于指定管辖的命令,双阳市前任市委副书记、市长郭斧以渎职和受贿的双重罪名,将在毗邻的凇河市中级人民法院接受审判。 这一天本不是工作日。最先接到电话得知这一消息的是双阳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程可帷,他也是郭斧一案的专案组副组长之一。正在乡下老家与老母亲一道过年的程可帷匆匆赶回市里,来到市委书记孟宪梁家中向他当面汇报。正在独自一人静心研究围棋残局的孟宪梁刚一听程可帷道明来由,便勃然大怒。 “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可以如此草率?”孟宪梁高声说,“你们专案组难道就不能听一听市委的意见吗?一个地厅级干部,一市之长,入党三十年的老党员,还没有充分确凿的证据,怎么就这样急着推上审判台?这是对干部负责任吗?” 程可帷听出孟宪梁对自己的不满,但他不便解释,只好说:“我也有些纳闷,年前专案组在讨论案情时,还没有提交审判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您的意见,我事先已经向专案组汇报了,他们也答应要把这个案子做成铁案,经得起历史的检验。现在看,是不是他们掌握了新的证据?” “给我接省里电话,我要亲自和他们说话。”孟宪梁扔下手里的云子,气恼地说。 郭斧一案的专案组组长由省纪委副书记担任,孟宪梁在省里当政策研究室主任时,与他关系不错,所以电话接通后,两人说话也不客气。孟宪梁表示,尽管郭斧一案是他亲自批准报告省委的,但他至今仍不相信那些控告材料有什么真实性,而且事实是,许多举报内容并没有查实,因此他认为,郭斧这个老同志绝不至于会堕落到贪污受贿、渎职枉法的地步。这个意见,他也向省委书记肖远驰同志汇报过。现在这样匆忙地把他交付审判,不符合党的干部政策,也不符合小平同志一再倡导的实事求是原则。 专案组组长在电话里说,春节前后这半个多月时间里,办案人员一直没有休息,按照各方举报提供的线索分别进行了查证。并且双阳市轨道工程公司的总经理王琮余亲自到专案组作证,坐实了郭斧的许多关键问题。专案组把案情向省委做了汇报,肖远驰书记的意见是,秉公审理,依法办事,不循私情。这次由检察院提起公诉,也是经过慎重研究的。双阳市委的意见,专案组已经充分考虑进去了。这个案子,完全是郭斧个人的责任,并不会影响到双阳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的形象。 “我并不担心双阳市的形象,我是担心你们草率行事,毁了一个党的好干部!”孟宪梁的口气依然强硬。 双方谁也没能说服谁。放下电话,孟宪梁对程可帷说:“可帷,虽然你是专案组成员,但也是双阳市委副书记,在这个问题上要坚持原则,要代表市委说话。老郭是个老同志,如果他真的像举报材料反映的那样,那他是咎由自取,我支持你们把它办成铁案。但如果不是这样,我们还要对他负责,通过审查,还他一个清白。我始终不相信老郭会是那样一个人。” 程可帷动情地郑重表示说,自己下午亲自去一趟凇河市,全程监督案件审理,切实做到对市委负责,对郭斧负责。 尽管是放假期间,这个消息还是像长了腿一样很快传遍了全市,在各级干部中更是引起极大反响,怀着各种心态的人都在关注着这次审判。 下午二时,凇河市中级人民法院准时开庭了。双阳市来旁听审判的只有几个人,就是郭斧的老伴、女儿郭缈缈和他的原秘书丁忠阳。因为是公开审判,他们得以进入场内,坐在靠近大门的椅子上。郭斧一眼看到他们,微微点点头。丁忠阳的眼睛湿润了。他想起上午得到消息后去郭斧家里时的情景,当时郭缈缈问他:“听说北京要来人接爸爸的位子?是个什么人呀?” 丁忠阳含糊地回答:“都是这样传说,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你知道,我到现在还在待分配呢!” “这是什么政策!我爸爸出了事,还要株连秘书哇?何况我爸爸肯定是被人陷害的!”郭缈缈气愤地说,“我要找这个北京来的市长,替我爸爸伸冤!” “行啦,我的小祖宗!”郭斧的老伴磕头作揖般对女儿说。这个一辈子不曾参加工作、一直以相夫教子为己任的家庭主妇显得分外憔悴,丈夫系狱带给她的打击几乎让她崩溃。“别再给你爸爸添事儿了,下午看法庭怎么判吧!” “哼,法庭如果判得不公,我就学杨三姐告状,上北京去击鼓鸣冤!”郭缈缈高声说。 丁忠阳盯着郭斧明显变得花白的头发,暗想,郭缈缈要找新市长伸冤,能做到吗?天知道是什么人来接任市长,人家又有没有兴趣管这档子事!再说,这里面到底有没有冤情,冤情多大,谁又能说得清楚?被“双规”九个月来,不止一个人在为市长鸣冤叫屈,可不还是端上法庭了吗? 他长叹一口气。 审判大厅隔壁的一间办公室里,程可帷正在翻阅公诉人的起诉书副本。作为专案组的副组长之一,他深感上午孟宪梁发火不是没有道理。这样重大的事情如此这般处理,难免使人怀疑其中有什么难为人道之处。他很不理解省纪委和省反贪局到底是出于何种考虑。 孟宪梁的态度也使程可帷私下里很受感动。当初郭斧案子刚露端倪时,他便表示不相信,是在自己一再坚持下,他才同意向省委报告。几次与他沟通案情,他都认为这将是一个冤假错案。但像今天这样大光其火,却是头一次。程可帷感动于他对老搭档的关爱和信任,郭斧能与这样的“一班之长”在一个班子里工作,也是很幸运的。倘若真的像控告材料中说的那样,那郭斧可就真的对不起这位一起共事多年的市委书记了。 一位身着警服的女工作人员进来请程可帷去接电话。程可帷收拾好手头的材料,来到电话前。电话是市委常委秘书许竟如打来的,通知他明天上午召开全市干部大会,省委领导要到会讲话,孟书记请他务必赶回去。他意识到,一定是那位北京客人要到了。 不出程可帷所料,一审进行了不到两个小时便匆匆落幕。公诉人宣读完公诉材料后,郭斧和律师都提出异议。审判长并没有依例让控辩双方进行法庭辩论,而是随即宣布下次审判择日进行,然后便落棰休庭。程可帷感觉到,检察部门并不奢望在初审时便让案件水落石出,抢在今天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开庭,倒像是做出一种象征性举动,以配合双阳市新一任领导班子调整,从而正式宣布郭斧政治生命的终结。 谢绝法院院长留饭的邀请,程可帷准备动身回双阳市。走出大楼,恰赶上审判大厅的大门打开,远远看见身着囚服的郭斧在法警押送下正要登上警车,家人隔着栏杆与他挥手道别。程可帷在自己的车前停下脚步,目送着警车驶出院门。看着寒风中郭斧老伴儿纷乱飘飞的头发,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格外沉重。说到底,把郭斧拉下马还是他在其中起了主要作用,对这位前市长、一个班子里的同事,他现在是一种恨其不争、怒其不幸的心态,而面对这位一向以贤妻良母美誉著称的市长夫人,他却暗中有几分愧疚。 丁忠阳一扭头看到他,犹豫一下,走过来。程可帷摇下车窗玻璃,问:“你们直接回市里吧?有车吗?” 丁忠阳点点头,说:“程书记,我新整理出一些证据,写成一份申诉,什么时候送给您看看?” 2.空降而来的女市长 尽管是上班的第一天,双阳市人民大礼堂里依然座无虚席。这里马上就要召开全市干部大会。虽然平时各级官员们对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会议啧有烦言,今天却几乎没有请假者,甚至一些没有资格进入会场的人也对会议内容表现出强烈的好奇。按照市委办公厅的通知,参加今天会议的是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和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各系统处级以上领导干部,以及市辖各区、县(县级市)、旗、高新经济技术开发区和在双阳市的省直国有大中型企业的主要负责人,当然也包括已经离开领导岗位的双阳市五大班子历届老同志。会议公开的主题是,宣布省委对双阳市市委领导班子局部调整的决定,而与会者私底下都听说了,将有一位北京的“神秘人物”来担任双阳市的市长。预定开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可是直到九点五十八分时,主席台上仍然空无一人。台下的人们正在交头接耳,只见市委秘书长冉欲飞从幕布一侧走到台前,敲敲麦克风,宣布会议延后半小时,请与会者稍安毋躁。 此时,距双阳市二十公里远的九龙坡机场停机坪上,从北京飞来的波音737大型客机刚刚靠上栈桥。按照航班时刻表,飞机晚点了四十分钟。即将走马上任的双阳市新市长任天嘉拎着一只军绿色的旅行包,随着下飞机的人流通过栈桥来到标着“国内到达”字样的大厅里。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急得头上直冒汗的双阳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关本为迎上前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连场面上的客套话都来不及说,便拉着她往外走。一同前来迎接的常务副市长穆有仁也只得笑笑点点头,顺手接过任天嘉手里的行包,跟着出了大厅。 “省委肖书记早已经到会场了,就等你这位新市长登台亮相了!”关本为与任天嘉一道坐在汽车后排座位,边擦汗边半开玩笑地说。一周前,中央组织部和省委确定由任天嘉接任双阳市长后,他曾专程到北京与任天嘉接触,所以,眼下在双阳市,他可以算是唯一一个与任天嘉见过面的人。 “哦,对啦!这位是穆有仁同志,常务副市长,市委常委。”他向任天嘉介绍道。坐在司机旁的穆有仁扭过身来,与任天嘉握握手,笑道:“欢迎您呀,任市长。双阳市建市五十八年来,还没有过女市长呢!” 任天嘉笑着谦让道:“你们两位太客气了!现在还不好称我为市长吧?不知道人大能不能通过呢!” “哪里话!人大还不得体现市委的意志!”关本为充满自信地说,转而压低声音,“省委的文件说的是:市委副书记,代理市长,提名为市长人选。” 任天嘉点点头,没再接话。这是正常程序。在中央机关工作多年,她已经对党内干部考察、监督以及任免的运作方式熟之又熟了。 当与会领导出现在主席台上时,会场内嘈杂的议论声顿时消失了,人们都睁大眼睛辨认哪一位是新来的市长。省委书记肖远驰早已为众人所熟悉,不仅是因为他曾多次来双阳市检查工作,参加一些重要会议,即使没与他面对面接触,从电视上大家也都对他不生疏,何况早些年他曾担任过东方钢铁集团公司的总经理,而东钢就坐落在双阳市;坐在他旁边的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王景林,这也是一张熟面孔;主持会议的是市委书记孟宪梁;另一位是个女士。总共上台的只有四个人,那么毫无疑问,这位女士就是即将出任双阳市市长的那个“神秘人物”了!短暂的静默之后,一阵急骤的唧喳声陡然出现在会场里,以至于孟宪梁不得不连续敲击麦克风以示警告。 “来得及,等回到市里我再找你。”程可帷看看郭斧老伴儿,对丁忠阳说:“这些日子你多辛苦一些,照顾好那娘儿俩,别让老太太想不开。要相信组织,事情会搞清楚的。” 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前行,程可帷的思绪仍萦绕在起诉书中那几个明显的破绽处。他不明白,这样几个足可以致命的要害问题,竟然没有当事人的确凿证据,而郭斧为什么居然也解释不清楚个中原委,虽然他一再否认这几个问题与自己有关,但辩解理由却很苍白,不足采信。刚接手这件案子时,程可帷认为没有什么疑难之处,构成案件的几大要素齐全,前因后果清楚,逻辑思路顺畅,只要涉案人认账,按法律条文量刑即可。但案发半年之后,事情的发展却不像当初想像的那样,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以至于他自己也对这件案子的判断与定性产生了怀疑。 郭斧的几次申诉都被驳回,理由是证据站不住脚。程可帷不明白专案组为什么这样固执,对当事人的诉求既不逐一落实也不提出否定的理由便一概将其视为狡辩。于是,他只能通过自己的渠道来施加对整个案子的影响力。他猜测,明天的干部大会一定是为欢迎新市长而召开的,这也表明前一段时间自己所做出的努力有了效果,看来省委还是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昨天他就接到北京的电话,了解了上面对这个案子的态度,只是不清楚新来的这位“钦差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能不能如自己所愿的那样仗着尚方宝剑,斩开层层羁绊,大刀阔斧地打开一个新局面。 程可帷望望车窗外,阴霾重重的天空似乎变得有些明亮。春节这几天,天气一直不太好,但愿北京来的这位新市长能给双阳市沉闷的政治气候带来一丝清爽的空气。想到这里,他对破解郭斧一案的迷局又充满了希望。 干部大会开得很短,前后不过半小时。王景林宣读了两份文件,一是省委关于任天嘉同志任职的通知,其口径与关本为在车上透露的一样;二是省纪委关于开除郭斧党籍、公职以及移送司法机关处理的决定。任天嘉作了十分钟表态性讲话。肖远驰的讲话也不长,十分钟左右,而且没有涉及任何评价性内容,只是对调整后的双阳市委班子提出几条希望,大多是场面上的话。最后孟宪梁也讲了几句,无非是拥护省委决定,加强班子团结、努力做好工作之类。 与会干部对这样的会议内容多少有些意外,也有稍许失望。他们一直在侧耳细听任天嘉的讲话,力图从中破解这个“神秘人物”的神秘之处,但任天嘉的语言很朴实,也没有什么新鲜内容,连自己此前的经历都不曾提及,坐在会场后排的人甚至连她的容貌都无法看清;与以往主要领导调整不同的是,肖远驰也没在讲话中对履新的干部作更多的介绍或“高度评价”,而通常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于是,这位新市长就显得愈加神秘了。 当天下午,新任代理市长乘飞机赶来上任的细节便为市委和市政府两座大楼里的人们传形。有老资格者肯定地回忆说,双阳市近三十年来,主要领导毫无例外地都属于“空降”而来,郭斧和他前任的几位市长都是从省里派来的,孟宪梁虽说是土生土长的干部,但也是到省委政研室转了一圈后才回来当市长、继而转任市委书记的,而他之前的两任市委书记都来自省里或外市、地。这回的市长更有来头,竟然从北京飞来,可见非同一般。在这样传来传去的不断交流、细化和补充中,市直机关里最终悟出了新来的女市长之所以神秘的道理:一,来自北京,而且既然会议为等她而延迟,说明她来上任也是在匆匆之中;二,既是匆匆而来,又不肯透露从前在哪个衙门工作,便很可能来双阳是“镀金”性质,虽然省委并未明言她是来挂职锻炼,但在双阳不会扎根是无疑的;三,听说她的老子是高层一位很有影响力的人物,丈夫也非同小可;四,省委书记亲自来为她的上任站台,也不寻常,因为按照惯例,一个新市长或市委副书记上任,是完全不需要省委主要领导亲自光临的。 3.依阿华的北京之行 毕竟是千年古都,传统民俗的韵味就是比双阳这样的新兴城市浓郁得多。车刚刚进到北京城区,依阿华就有这样的感叹。 时间已近正午,她估摸着,那个女人现在一定已到达双阳市了吧?想想真有意思,同一天,同是女人,同样坐着飞机奔波,只是方向背道而驰,当然,所肩负的使命也不可同日而语。她突然对这位神秘的女市长产生了几许好奇,有一种想亲眼见一见的冲动。 “小师姐,有几年没来北京了吧?变化大不大?” “变化倒没看出有多大,不过到了老北京,才知道什么叫过年啊!”依阿华专注地盯着街道两旁的节日装饰,由衷地说。 开车的严冬是依阿华当年在双阳市艺术学校读书时的校友,现在在北京经营着一家名气很大的飞天演艺经纪公司,年纪虽然不大,但听说很有能量,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依阿华每次进京,都要敲敲他的竹杠。当然他也乐得陪伴这位才色双绝的小师姐在圈里圈外的朋友中间露露脸,借机为自己抬抬身价。 到了王朝大酒店,严冬交给依阿华一张门卡,带着歉意说,下午有个重要约谈,他要马上赶过去,让依阿华先休息一会儿,晚上他过来陪她用餐,房间已经为她订好了。依阿华每次进京都是在王朝下榻,所以对这里很熟悉,她也想静下来考虑考虑下一步的事情怎么办,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门童把依阿华送到客房,请示她是否用餐。她摇摇头,说在飞机上吃过了,让他告诉总台三点钟叫醒自己。 关好房门,她开始给浴缸放水,调试水温,打算先泡个热水澡。双阳那边的电话晚上才能来,他从来不允许她主动给他去电话,这么多年了,她也一直恪守着这条规矩。 依阿华脱下身上名贵的紫貂大氅,除去颈上、腕上价值连城的各式饰物,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虽说女人年过三十天过午,但是镜子里这个已经三十五岁的女人却依旧风姿绰约,高挽的发髻配着白腴的鸭蛋脸,天生一种高贵气质,略略内凹的眼眶里,两只异于常人的黑褐色眼珠儿顾盼生姿。她知道自己身上有俄罗斯血统,而她的高挑身材、灵动性格、能歌善舞,都得益于这种混血儿的基因。想必当初他对自己另眼相待,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否则,歌唱得好、舞跳得好而且比自己年轻的女孩子多得很,以他的地位和身份,那还不是一呼百诺,可他偏偏就相中了自己。 昨天早晨,依阿华还在睡梦中,电话就响了。秀月山庄那套别墅,除了他和他的司机,双阳市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而给她打来的这个手机号,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是个做事非常严谨的人,从来不会给别人留下任何把柄,除了那年在莫斯科发生的那件事。他有晨起锻炼的习惯,依阿华能够想象到,他一定是在晨练的路上给自己来的电话。这老家伙,办什么事都这样小心翼翼。 电话里,他叮嘱她飞北京一趟,通过关系摸摸新市长的底细。他提供了几个关系人的电话,这些人都与他有过或多或少的交往,但由他亲自出面不太方便。听得出来,他对即将到任的这位女市长心存疑忌,依阿华也明白,政坛就是这样,每一次人事变动,都蕴含着许多不能公开的秘密,普通百姓可能对这些秘密不感兴趣,而在官场上混的人却不能忽视这些秘密所隐含的危机或机遇。 温热的泡泡浴让依阿华周身舒爽,新潮的冲浪浴缸激出的无数条细细水流像是在给身体做着按摩,令她渐渐洗去了旅途疲乏,一丝蒙胧的睡意涌上来。恍惚间,似乎是他跳进浴缸里要和自己亲近,当初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她成了他的俘虏。他先是俘虏了她的身体,后来又俘虏了她的心。在公开场合,他是那样的威严正派,称得上道貌岸然,可是私下里,只有她知道,他是那种很有情趣的男人,而且在那种事上,也是很男人的男人。 依阿华刚毕业时在双阳市歌舞团当一名歌舞演员,她的女中音很出色,据说还曾得过某著名女歌唱家的指点;她的新疆舞也跳得别有风韵。有一年春节晚会,她担任主持人,临终场时突发奇想,提议台下的市级领导一起上台,与演职员和全场观众共同唱一首《祈祷》,这个大胆的创意令晚会的主办方市委宣传部特别是电视台台长大惊失色,不料市委书记和市长热情响应,于是整台晚会以一个出人意料的大团圆结局而告终。由此,“依阿华”这个名字也深深地刻在了市领导的心目中,凡有重要活动需要歌舞助兴时,领导们往往都点名要依阿华领衔出场。 随着开放程度加大和出入境政策的不断放宽,国内的旅游市场日渐升温,依阿华瞄准这个机遇,从歌舞团辞职,自己申请成立了“马可·波罗国际旅行有限公司”。本来民营旅行社是不允许从事国际旅游业务的,但是依阿华的能量就在这里,靠着与市里方方面面的关系,她不仅顺利拿到了开办旅行社的许可证,而且还被特批与国营旅行社一道经营国际旅游业务。更令同行们刮目相看的是,依阿华并不屑于做那些散客生意,政府机关一年数十批的出国、出境学习、考察、谈判等团队,往往不由国营旅行社包办,而是都委托给了“马可·波罗”,连市里最高领导带队出国考察,也是依阿华给代表团承办的各项手续,并且还亲自担任的导游。 也正是在那前后,依阿华被一个小小的圈套套上,落入了他的毂中,从此不能自拔。从那个晚上之后,依阿华便逐渐淡出了双阳市的社交圈。虽然现在她仍是“马可·波罗”名义上的董事长,但已经不太过问具体的经营事务。他给了她足够的荣华富贵,不希望她再过多地出头露面。他在距离双阳市三百公里的临海市给她买了一幢单体别墅,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又送给她一辆保时捷轿跑车,为了她能舒适地生活,还从当地给她聘请了一个保姆,其实依阿华心里清楚,说是怕她一个人住着太孤单,实际上也表明他对自己并不放心。通常他每半个月过来一次,住上一两个晚上。除了他的司机,连他的秘书都不知道自己的首长竟然会在风景迷人的秀月山庄里“金屋藏娇”。 交往长了,依阿华也知道他有着许多男人都有的那种毛病,在美色面前没有定力,别的不说,出国考察,有自己陪伴在身边,他竟然还干出了那种事,这不能不让她伤心,好在郭斧帮着圆了场,才没造成太坏的影响。但她拿不准的是,除了自己,他还有没有别的相好。现在这些当官的,一旦权力达到一定程度,能够在女人面前挺直脊梁骨的,真是太少了…… 天色刚刚见暗,严冬来了,兴冲冲地拉着依阿华往外走:“小师姐,我那帮哥们儿听说你来了,一定要见见你!咱们马上去,那帮丫的早就等不及了!” 不待依阿华细问,严冬的凯迪拉克就开上了三环路。约摸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一座宫殿式的大厦前。门前的停车场上,停放着不下百台各式豪华车辆。“潇湘神消夜宫”六个巨大的霓虹灯字扑朔迷离,显然这也是一处档次很高的休闲场所。 “你这小子,光想着你的哥们儿,姐还没吃晚饭呢!”依阿华嗔怪地说。 “小师姐放心吧!这是京城最有名的湘菜馆,你不是喜欢吃辣的吗?这里的风味可是双阳市比不了的!” 严冬牵着依阿华的手,快步往里走去。依阿华被他的热情感染,心里热呼呼的。 三楼一间大包房的门打开了,里面齐刷刷站起男男女女十多号人,“嗷”的一声,不知是谁下的令,大家一起鼓起掌来,伴着问候声、叫好声、欢呼声,四五十平方米的房间里顿时人声鼎沸。几个以前见过面的争相上前与依阿华握手,其他人也纷纷围拢过来,气氛好不热闹。 严冬笑骂道:“你们丫的怎么这么没出息!没见过美女呀?多让我这小师姐笑话!”他把依阿华安排在主宾席上坐下,自己坐在作东的位置上,然后吩咐侍应生布菜。 “姐,哥们儿几个听说你来了,争着抢着要请你消夜,这里是吃喝玩乐啥都有,今天晚上你算回不去啦!” “是啊是啊!”坐在对面一位面方口阔的寸头朗朗说道,“今天晚上我拔头筹,当一把东家,请咱们这位美女。他们几位以前和您见过面,就别和我争了,反正机会有的是。我最感震惊的是,刚才冬子介绍说,您是他的小师姐,如果不犯忌讳的话,我想知道,您真的比冬子年龄大?我怎么看着他倒是像您的叔叔辈呢?”众人一阵哄笑,都把眼睛盯着依阿华。依阿华雍容地一笑,扫了周边一遭,说:“不仅严冬,我敢断定,在座各位都得叫我姐姐呢!” 说罢举起茶杯:“恕我贪大,冒昧了!来,敬各位一杯茶!” 席间,依阿华知道,来的客人多是严冬经纪圈里的朋友,几个姑娘则是他们带来的电影学院的学生。在京城里,各种party有几个演艺界的女孩子凑场子,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当然这也是件双赢的事,女孩子们都要拿出场费的,而且一旦在这种场合遇到哪位有实力的名编名导,那么一夜走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她们也都乐于跑这种场子。严冬在双阳市歌舞团混得不怎么样,可来北京搞经纪倒是如鱼得水,听他介绍,这些年,他给不少名人当过经纪人,也曾捧红过一些角儿,所以在圈里有一定的知名度。 饭罢撤了台便是一个标准的卡拉ok厅。众人散坐四周,烛光点起来。推却不过,依阿华唱了一曲安雯的《一帘幽梦》,歌声未落,掌声先起,寸头由衷地说:“姐这歌唱的,活生生邓丽君第二嘛!您要是来京城发展,肯定要红得透亮!” “这算什么?我姐那新疆舞跳得才叫一个绝!我姐就是一个新疆美人儿!”严冬自豪地说。 众人连声叫着要看看依阿华的新疆舞,依阿华无奈地点点严冬的脑门,下场跳了一段《摘葡萄的塔吉克姑娘》,又博得一阵叫好声。 热闹了一气,依阿华拉严冬坐下来,悄悄向他介绍了来北京的意图。精明的严冬连忙止住她的话头,拉她起来跳起两步来。两人边悠悠地晃着,边低声交谈。严冬说:“你知道今天作东的寸头有什么来历吗?今天这桌酒席算是吃对了,他老子就是副部级干部。姐,你就是命好,到哪里都能遇到贵人帮忙。” “看你说的,”依阿华捏了严冬手腕一下,“姐在北京最大的贵人是你呵!没有你,姐可真是两眼一抹黑哟!” “放心,姐,你在北京多住两天,一切都由我来搞定。”严冬自信地说。 “那就谢谢你了,不过我也不能住太久,家里还等我的信儿呢!” 两人又转了几圈。 “姐,还是一个人过吗?我可是离婚了。”严冬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依阿华。 依阿华与他对视着,这是个够“型”够“酷”称得上“帅”的大男孩,当初在双阳时,就对她表示过好感,但那时的依阿华已是名声在外,他则默默无闻,所以两人并没往深里发展。现在面对他这毫不掩饰的表白,依阿华忽然有一些心旌摇动。可是一瞬间,秀月山庄那幢别墅跳进了她的脑海。 “好弟弟,别想那些了,姐配不上你。” 4.第一次常委扩大会 市委和市政府两幢大楼相距不过五百米,坐落在双阳市高新经济技术开发区的南端,窗下便是九龙河。双阳市之得名,一在山,二在河,城市的南边是九龙河,北边是仙人山,按勘舆学的说法,山之南曰阳,河之北曰阳,于是这个城市便被称作双阳市。早先市委与市政府都在老城区,不仅办公楼老旧、条件落后,而且交通拥挤,彼此相隔四五公里,很不方便。国家批准建立双阳高新区后,孟宪梁便提议把两大机关迁出市区,腾出那两块寸土寸金的地开发商业圈。这项工程是由市长郭斧一手操办的,虽说事后因大建楼堂馆舍而被省监察厅点名通报批评,但双阳市的政府形象大为改观倒是实实在在的,于是两幢大楼里上上下下都交口称赞孟书记有魄力,肯为机关干部谋福利;可惜在建大楼的一年半时间里,倒下好几个干部,其中就有原市长郭斧。 任天嘉随孟宪梁进到市委大楼,不禁也为这里的豪华气派而暗自咋舌,但她没有表现出来。电梯在三楼停下,走廊尽头是常委会议室,五大班子成员都已经在里面坐等着了。常委秘书许竟如见两位主要领导到了,手脚利落地把孟宪梁的保温杯端到他面前,又给任天嘉沏了一杯茶。 孟宪梁在居中的沙发上坐下,他的背后是一只巨型鱼缸,里面游动着几十尾名贵的热带鱼。这是一只三人沙发,但他却没请任天嘉与自己坐在一起。这是一种暗示,表明在这个房间里,决策者只能有一个人,便是市委书记!许竟如仿佛孟宪梁心中的蛔虫,他也没把给任天嘉的茶水放在主桌,而是顺手放在稍侧一点儿的单人茶几上。任天嘉不动声色地笑笑,很自然地在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孟宪梁掏出一柄精致的牦牛角小梳,理了理自己保养得很好的头发,开玩笑似地对任天嘉说:“天嘉同志,这茶叶可不是白喝的,每包要五毛钱呢!——咱们常委会的同志是向中央领导看齐,从小处着手防止腐败嘛!” “是吗?”任天嘉举起茶杯端详一下,笑着答道,“那我可真不见得能喝得起哟!我还不知道来双阳工作,工资是多少呢!”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笑声,稍显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一些。 由于是常委扩大会议,五大班子的全部成员几乎都参加了,平时很宽松的会议室便有些人才济济的模样。孟宪梁轻轻咳嗽一声,这是他要开口说话的表示。首先他向任天嘉逐个介绍了与会人员:市委常务副书记叶韶周,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程可帷,市委秘书长冉欲飞,常务副市长、市委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军分区政委等一干常委,市人大常委会主任是孟宪梁自己兼着,所以来参加会议的是市人大的常务副主任竺宇风,再就是市政协主席贾吉哲和几位副市长以及市政府秘书长白逸尘,他们都不是常委。 “还有一位常委,是东钢集团的老总蓝盛戎,他正率团在欧洲考察。” 任天嘉向每个被介绍到的市级领导成员微微颔首致意,众人也以得体的微笑表达对她的欢迎。听到“程可帷”三个字,她不为人注意地多看了他一眼。在北京时,她就听到过这个名字。 孟宪梁脸上浮出庄重的表情,说:“任天嘉同志到双阳工作,是省委的重大决策,我个人表示坚决拥护。天嘉同志在北京工作多年,而且一直是在中央机关任职,理解和领会中央精神肯定比我们这些常年在地方工作的同志要深刻得多、全面得多,她来双阳,属于下到基层,具有高屋建瓴的天然优势,肯定会对双阳市委、市政府的班子和双阳市的各方面工作有极大的加强和促进。上午省委肖书记和王部长都对我们双阳市提出了明确的希望和要求,我也向两位领导做了郑重表态,双阳五大班子的所有同志都要与天嘉同志搞好团结,实心实意地支持天嘉同志的工作,尤其是在经济工作方面,要让天嘉同志放手工作,唱主角,当头羊,挑重担!我相信,只要我们这个领导集体同心同德,和舟共济,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扎扎实实地贯彻中央和省委一系列方针政策,结合双阳实际勇于开拓创新,就一定能在本届班子未来的四年中再创辉煌,让中央放心,让省委满意!” 孟宪梁的话言简意赅,但是很富于鼓动性,也符合他此刻的身份和心境,加之他的声音很有磁性,感染力很强,所以话音未落,与会者便纷纷以掌声回应。 任天嘉免不了要再做一次表态。她依然讲得不多,但比较上午的大会,她简单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当了五年兵,读了军事院校,转业后回到北京,在中央机关工作十年,当到处级干部;丈夫是驻外商务代表,有一个女儿正上小学,留在北京由外公外婆照料,自己的父亲是一位老军人出身的离休干部。 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孟宪梁邀请任天嘉到自己的办公室小坐。他的办公室就在常委会议室隔壁。这是一个三进套间,外间有一圈沙发,陈设简单。中间是办公间,宽大的写字台侧后,矗立着一面党旗;写字台上各类文件整理得很有条理;隔桌相对是两把椅子,显然那是为市委书记接待下属谈话所设。还有一道门通向里间,估计是为孟宪梁午间小憩而备。任天嘉注意到,墙角摆着一张精致的大理石棋枰,配着两把靠椅,显得很特别。 这次孟宪梁没坐在写字台后面的主位,而是很亲切地拉任天嘉在两个单人沙发上对面而坐。任天嘉此时才得以细细打量这位双阳市的最高领导。他看上去五十岁出头,一头保养得很好的浓黑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方方正正的面庞上,有一双比他人更为粗重的眉毛,两只眼睛里时时透露出不怒而威的气势。藏蓝色暗纹西服里,系着一条白点绛红领带。算不上虎背熊腰,但也是宽肩阔背,颇符合时下影视剧中地方大员的形象特点。 两人互相寒喧几句北京与双阳的风土人情,谈话引上了正题。孟宪梁大致介绍了市委近期正在抓的几件大事,对政府工作的现状也谈了自己的意见,尤其表达了对郭斧案件的痛心和自责,言语间显得真诚而坦率。 “我与老郭合作得很默契,不仅全市有目共睹,在全省也是有公论的。老郭是个老同志,能力很强,一向表现得很低调,平时也很注意自律,真没想到会在这个问题上栽跟头!天嘉——我这样称呼你可以吧?”他笑着问。 “您就应该这样称呼我,”任天嘉笑着回答,“无论从年纪上还是从资历、水平上,您都是我的前辈,我要向您学习的东西多着呢!这次能到双阳工作,对我来说,是个机遇,也是个挑战,我感到压力很大,但有您来把舵,就是我最大的幸运了。我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以后难免会给您捅出乱子,到时您可要随时点拨我哟!” “到底是从首都来的,说话招人爱听。”孟宪梁用调侃的口气笑道。这一刻,任天嘉从他脸上看到的是一个年长者对晚辈那种喜爱、满意的神情,她的心里也涌出一丝丝暖意。 孟宪梁征求她对住处安排的意见,任天嘉说:“我还是在市委招待所住吧,那里环境挺好,闲杂人也少。” 孟宪梁沉吟一下,说:“我原本打算在双阳大酒店给你安排一套房子,那里条件更好一些,也是,刚刚上任,注意点儿影响也好。” “那就谢谢孟书记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任天嘉告辞出来,由白逸尘和办公厅一行人陪同回了政府办公大楼。 孟宪梁起身走到窗前,手抚茶杯,朝楼下望去,任天嘉娉婷袅娜的身姿在雪地里显得分外醒目。官场上历练多年,孟宪梁锻炼出了超常的识人本事,通常情况下,与生人初次交往五分钟便可以对其有八九不离十的准确判断,而且屡试不爽。这个年轻的女市长看上去温文尔雅,似乎处处表现出初出茅庐般的青涩,但孟宪梁却从她那从容不迫的言谈举止上看出她的深藏不露,无疑这是个城府很深的人。郭斧虽然从政经验丰富,但却属于一根肠子看到底的人,更容易把握一些,与他相比,任天嘉就有些难以琢磨了。 难以琢磨的不仅仅是她的为人,从北京派一个市长来,对孟宪梁来说是件很意外的事,而且在双阳市的历史上也没有先例。按照常规,市长离任,常务副市长应该接班,这些年,孟宪梁也是按这步棋来运作双阳市的官场结构的,穆有仁作为市长的后备人选,是在省委组织部备案的,而他本人,也早早就做好了接任市长的准备。不料省委一个通知,把孟宪梁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当然穆有仁的失落感比他这个市委书记要大得多。 想到任天嘉,孟宪梁又想到省委书记肖远驰。这次新市长到任仪式可谓高规格,这一点,全市干部都看得很清楚,以往各市任免政府首脑,根本不用省委主要领导亲自出马,就连当初孟宪梁就任市委书记,也不过是省委副书记代表省委前来宣布的,而肖远驰虽然只讲了短短十分钟官场上的例行话,但为新市长撑腰的意图却彰显得十分明白。因此,孟宪梁总觉着任天嘉的背景肯定不会像她自己介绍的那么简单。 郭斧倒下了,那是他咎由自取,双阳市既定的发展思路不能因为市长换人而改变。孟宪梁认为这是一条底线,而能不能按既定方针办,穆有仁显然可以起到左右大局的作用。所以有必要再找穆有仁好好谈谈心。常务副市长若是给市长设起绊子来,那可不是小事情,何况这个市长又是个“外来户”。 孟宪梁按铃招来许竟如,让他打电话请穆有仁过来。 5.刚上任便遭遇下马威 双阳市政府大楼是一座“晶”字形结构的15层大厦,在整个开发区里也算得上时尚建筑,大楼门前有个可容数万人的大广场,如果在市中心地带,这是不可想象的。广场正中,是美院专家设计的青铜雕塑“点石成金”,这是为了体现双阳市作为地区最大的冶金工业重镇而由东钢投资塑造的,如今已经成为双阳市的“城市名片”。雕像四周是音乐喷泉和各色造型的花台。只是入冬以后天寒地冻,广场上只剩下白皑皑的积雪。 此刻,偌大的广场上人潮汹涌,黑鸦鸦一片,看上去足有万人以上,间或有一两声尖利的嘶吼透过嘈杂的人声从手提高音喇叭中传出来:“我们要见新市长!”面向市政府大院的领头一伙人显然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因为老远就能看出来,巨大的人流漩涡像鱼群一样成流线型聚集到这一点上形成中心。抗议者们显然是想冲进大院,可高高的铁栅大门早已经关闭,两辆防暴警车停在路边,一些全副武装的警察拉成人墙挡在门外,与人群面对面地对峙着。路经此地的数路公交车都被阻断,加上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搞不好,局面就有失控的危险。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任天嘉一行根本不曾想到。白逸尘让司机老钟从后门开进大院,任天嘉摇摇头,走下车,放眼望去,只见人群中打出的各色旗帜和横幅上,依稀写的是:“讨还我们的血汗钱!”“政府做帮凶,欺骗老百姓!”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这种场面,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了。改革开放几十年来,各方面的矛盾都在逐步理顺,宏观形势和百姓生活不断改善,法制建设也在日渐走上正轨,像这样的群体性上访事件,尤其是集体围攻冲击政府机关的事件,即使在北京也很少发生,不料在她上任的第一天,就遇上了,这无异于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虽然还不清楚抗议人群要讨还的“血汗钱”指的是什么,但任天嘉凭直觉意识到,这一定是郭斧案子中涉及到的那笔巨额的地铁工程集资款。 “市长,您看!”白逸尘紧张地小声叫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任天嘉看到广场边上出现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他们拿着麦克风正在听一些人讲述什么。显然是些外国记者。这帮家伙,唯恐天下不乱,这回好比嗜腥的苍蝇终于找到了一只有缝的鸡蛋。任天嘉清楚地意识到,不当机立断,马上采取措施,很可能会造成想象不到的严重后果。略一思忖,她对白逸尘说:“秘书长,你马上给安全局打电话,让他们处理好外国记者的事;我现在去和上访者见见面,争取先把事态稳定下来;你把这里的情况向孟书记汇报,请示他下一步怎么办。” 白逸尘的脸色都要吓白了,失声说:“不行啊,市长!这太危险了!” “不要说了,就这么办!”任天嘉斩钉截铁地回答,抬脚向政府大院门前走去。白逸尘怔愣片刻,快步赶了上去。 抗议人群在大门前形成三角形与武警战士们僵持着,双方都很克制,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米多间距。大门两侧的冬青树上披着薄薄的落雪,像一排排静静的旁观者。任天嘉仪态从容地从冬青树前走过,来到众人面前,对峙双方都把视线投在她的身上。 白逸尘提高声音说:“请大家安静!请大家安静!我是市政府秘书长白逸尘,这位是任市长,现在任市长要给大家讲几句话!”他连喊两遍,人群才逐渐静下来,但是后面的人开始往前拥。站在任天嘉对面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壮汉,他伸开两臂,挡住往前涌的人群,眼睛盯着任天嘉,带着狐疑问道:“你就是新来的市长?新来的女市长?” 任天嘉优雅地笑了笑:“是我,我叫任天嘉,你叫我任市长好了!” “好!”壮汉双手击掌,声若铜钟,“就冲你任市长能够亲自出来和俺们见面,你放心,俺们这些平头百姓也不会和你过不去!今天俺们来,就是要政府给个说法——政府做担保借的钱,被人骗了,政府为什么不认账?” “你说的一定是地铁集资款,对吧?”任天嘉用肯定的语气问。 “这么说,你也知道这里面的猫腻?” 任天嘉诚恳地说:“如果我说自己刚来双阳市,不知道这件事,那是在欺骗大家。但是如果说我对这件事了如指掌,也是在说大话。地铁集资案关系到市民的切身利益,也关系到政府的声誉,所以处理好这件事,我当市长的责无旁贷。但是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深入了解这件事的详细过程。我希望市民们能给我这段时间。” 壮汉说:“任市长爽快!如果别的当官的都是你这样的态度,俺们又何必成天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呢?他们连见俺们一面都不敢!但是,你要了解真实情况,可不能光听那些头头脑脑的胡说八道,要听听俺们老百姓的话,俺们说的可全是大实话呀!” 任天嘉看看表,用征询的口吻问:“如果大家愿意,我现在就想和大伙儿聊一聊——只是这上万人都进楼里,怕不行吧?你们选几个了解情况的代表,咱们到楼里坐一坐,好不好?” 四男一女五个代表随任天嘉来到会客厅。几个人都是头一次走进市级政府机关的殿堂,庄重森严的气派和金碧辉煌的装饰令他们显出几分拘谨,不像在大门前那样放得开。任天嘉亲自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茶,努力想营造一种轻松的氛围。还是领头的壮汉见过几分世面,他虽然多少也有点儿紧张,但比起其他几位还是自然许多,而且谈吐犀利,话能说到点子上。任天嘉了解到,他叫历启铎,早先是红旗拖拉机厂的车间工会主席,一度当过市劳动模范,拖拉机厂破产后,一直没有固定工作,和当年几个老哥们儿合伙搞了个摩托车修理厂。女代表叫初燕,原先是国营百货商店的售货员,百货商店改制成私人所有后,她被新老板用几千元钱“买断”工龄,下了岗,现在在历启铎的小修理厂当会计。其他三个代表的经历也都大同小异。 关于双阳市地铁集资案的大体情况,任天嘉在北京时,中纪委有关领导就向她简略介绍过。前些年,双阳市加快现代化建设步伐,打造大都市,规划了市政建设的十大工程,其中就有轨道交通工程建设项目。这个项目,计划建设一个大“田”字交通圈,即在市区内建设“十”字型地铁线路,城市周边建设环型地面轨道线路。工程立项后,首先得到省发展厅的支持,上报后,经过上下沟通,最终获得了批准。但是批复明确指出,工程费用需由地方自筹。上百亿的工程资金岂是一个双阳市能够独立承担得了的,省政府于是把它列入了“省长工程”,答应提供三成投资,不足款项只能靠双阳市自己想办法。为此,省委书记肖远驰曾经亲自把孟宪梁和郭斧找去,耳提面命,要求他们切实做好可行性研究,如果时机不成熟,宁可放几年再干。据说当时孟宪梁也一度打了退堂鼓,认为条件尚不具备,主张暂缓上马。但不知为什么,郭斧像是鬼迷了心窍,非要在自己任内让地铁通车。于是才有了集资于民间的构想。市政府常务会议决定,成立双阳市轨道交通工程开发股份有限公司,由省发展厅、市交通局、市财政局作为控股方联合投资51%,其余部分由民营企业投入,再若不足则向民间集资。香港金地隆集团总裁何广慧在双阳市从事房地产开发十余年,颇有建树,在政界、商界都有很好的口碑,他主动提出以自己的公司投资作地铁开发建设的股东。考虑到政府出面集资有诸多不便,由郭斧批准,便以金地隆集团的名义发行了1万元一股的“双阳地铁债券”。虽然是地方债券,但由于票面利息按年份不同分别高达3-5%、5%、8%,而且有市政府挂名的轨道交通工程开发股份有限公司做后盾,所以一经发行,便风靡全市,本来按照章程规定,这个地铁债券只面向本市市民,但何广慧在大小媒体上进行密集轰炸,很快造成了“一券发家,机不可失”的效应,导致不少邻近市、县的百姓也成群结队前来购买。两周时间,轨道工程公司的总资本便扩大了20个亿,当然这笔钱是记在金地隆集团名下的,据说,最大的一位民间投资者一次便购买债券700张,总金额达700万元。在这种盲目乐观情绪的鼓动下,地铁一号线工程如期开工。按原计划,18.5公里长的一号线将在三年内完工投入使用,二号线工程和地面轨道工程也在三年后同时开始建设,全部工期为八年,届时,双阳市的城市交通状况将有根本性的改善。令人始料不及的是,一号线工程刚刚进行了不到八分之一,由于紧缩银根政策,原先答应的银行投资都泡了汤,市政府财政也立刻捉襟见肘,一时间连公务员薪水都不能按月发放。精明的何广慧发现,用他名义募集的集资款对整个工程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再有三个月政府投资不到位,工程便注定是巨额亏损,而且不可逆转。在这种情况下,便出现了何广慧卷款潜逃海外的事件。对郭斧和双阳市政府而言,这无异于当头一棒。 起初,官方还竭力隐瞒何广慧出逃这件事,白逸尘在新闻发布会上还信誓旦旦地表示,地铁工程正在按原定计划顺利进行。但终归纸是包不住火的,集资者们很快便知道了真相,于是群聚到市委和市政府上访,要求偿还他们的血汗钱。但市政府答复说,地铁集资完全是金地隆集团的企业行为,民间集资不受法律保护。此论一出,双阳市从此没有了安定日子,集会、投书、上访、游行,甚至以跳楼、卧轨相威胁,要求政府出面承担损失。其后的发展便好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一连串经济案件相继浮出水面,市交通局、市财政局、轨道工程公司包括市政府一些部门的官员接连落马,一直到最后导致市长郭斧鎯铛入狱。 对事件本身的叙述,历启铎等人并没提出什么出人意料的新材料,他们所关注的主要问题是政府应该为港商集资诈骗案承担责任,因为正是当初相信了媒体广告中所称“双阳一号工程”的宣传,才把地铁项目看作是政府行为,也正是基于对政府的信任,老百姓才能把自己多年积攒的血汗钱倾囊而出进行投资。现在港商跑了,投资款打了水漂,出面担保的政府却推了个一干二净,怎么能不让人认为政府与港商私下里联手,成了诈骗案的帮凶? 任天嘉边听边认真做着记录。她的言谈举止博得上访者的一致好感,几个人的声音也由激动变得平和,说到伤心处,初燕禁不住痛哭流涕,她买了十万元债券,那本来是准备买房子的钱,是丈夫用命换来的钱,直到今天,她一家三口还租住在一间简易房里。任天嘉听着也为之动容。 白逸尘进来,告诉任天嘉有电话。任天嘉走到隔壁,拿起话筒,里面是孟宪梁的声音。孟宪梁对她表示慰问,然后叮嘱她,初来乍到,不要急于表态,一切以安抚为主。任天嘉感到这个思路与自己的想法吻合,便答应了。 “谢谢您的关心,孟书记,我会照您的意思办的。” 回到客厅,任天嘉对历启铎等人表示,她会按照大家反映的线索认真进行调查,努力争取把全部案情搞清楚,然后给广大集资者一个满意的答复。她希望五位代表能成为集资市民与市政府之间联系的纽带,大家有什么意见和要求,都通过这条纽带传递过来,不要再搞游行集会这种活动,一切以解决问题为目的。 “任市长,”又是历启铎说话,“有你这个态度,俺老历向你保证,俺们不会再给市政府添乱,也不会再搞出格的事,俺们相信你,愿意等你给俺们做主,解决问题,帮俺们挽回损失!” 送出五位代表时,任天嘉问历启铎摩托修理厂生意怎么样,历启铎苦笑着摇摇头:“小本经营,勉强混日子罢了。” “厂子在什么地方?” “九纬路一条小巷子里。” 任天嘉点了点头,目送五人出了市政府大楼。 6.女人的脆弱 天将黑时,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白色精灵给灰暗沉闷的天色平添了几分动感,任天嘉不由得叫了声好。双阳的雪,虽然看上去没有大的差别,但在她眼里,却迥异于京城。打小时候,她就比较喜欢玩雪;后来兴起滑雪运动,那已是她参加工作而且生了依依之后,尽管每天忙碌得很,她也常和那振江抽空去痛痛快快地玩一把,须知那时,滑雪是一件很奢侈的享受呢!不过,比起此刻落在手心里的雪花,她觉得北京的雪似乎少了几许灵性,过于粘滞,不像双阳的雪这般生动,仿佛一眼能看出它晶莹剔透的六个角似的。 老钟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任天嘉独自在车外伸开双臂迎着漫天飞雪,不禁有些好笑,觉得这个女市长就像一个大孩子。有顷,任天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难为情地笑笑,返身上了车。 除了接待地铁集资案受害人集体上访,三天来,任天嘉还没正式介入市政府的日常工作。孟宪梁后来又与她长谈一次,介绍了双阳市的总体情况;白逸尘也把政府正在抓的主要工作向她做了全面汇报。其实,任天嘉还有一个不便为人道及的任务,就是尽快与程可帷见上一面。 孟宪梁不愧是久历官场,对人事变动、权力交接这样的大事拿捏得有分有寸,对任天嘉介绍的情况,既概括全面,又重点突出,分析透彻,定性准确,而且言简意赅,深入浅出。相形之下,任天嘉从心底承认自己与他的水平存在着不是一般的差距。 孟宪梁介绍的主要方面包括:一、市委全委会确定的全市宏观发展规划;二、当前双阳市面临的主要机遇和挑战;三、关于地铁集资案的善后问题。其中,他用很长时间介绍了郭斧与地铁集资案的来龙去脉。 孟宪梁告诉任天嘉,市委在这个案子中的处境很被动,郭斧组建轨道交通工程开发股份有限公司,事先并没有向市委汇报,虽然当时是按临时机构定位的,但把政府的行政管理职能与企业的市场化经营混为一体,这本身就为后来酿成变故埋下了隐患。向民间集资,并且由民营企业打着政府的旗号发行债券,也属于违规操作。何广慧失踪后,市政府临机处置不力,对可能发生的群体性骚乱缺乏防控预案,更加重了事态的恶化。而这些,都是在郭斧一力操持下发生的。只是当事端已经酿成、后果难于挽回时,市委才了解事件的全过程,为此,他本人和市委都受到省委的严厉批评。 “郭斧也是个老同志,为什么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如此草率?”任天嘉不解地问。 “政绩,全都是政绩惹的祸!”孟宪梁叹口气,“前两个五年计划,双阳市的gdp一直徘徊不前,市政府在人代会上喊了多年‘坐三望二’,也就是保住在全省工农业总产值第三把交椅、争取达到第二位的目标,但是连续多年没能实现,作为市长,老郭当然比别人更着急。地铁工程如果能立项,那几年内对经济总量的拉动作用都不会小,所以那段时间,他把别的工作全都放下了,全力以赴地进京、进省,跑部委办局,终于得到批准。可是恰恰是这种急于求成的心态让他栽了大跟头。不过,后来他倒在经济问题上,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任天嘉静静地听着。 “举报信先是送到了市纪委。可帷很重视,亲自来找我。后来省纪委也接到类似举报。远驰书记把我找去征求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没有二话,查吧!省委停了他的职,责成我和可帷负责案件的初查工作,这期间,各种检举、投诉纷至沓来,还有不少人前来当面反映问题,连省委也意识到,仅仅靠双阳市委是无法办好这么大的案子的,于是组成专案小组,把案子接了过去,一个月后,郭斧被‘双规’,接着又被移送到司法机关。这以后,我们对这个案子就不好再过问了。” 孟宪梁介绍的郭斧案情,与任天嘉在北京所了解的情况大同小异,凭着直观,她感觉只有一处有些出入。从北京掌握的情况看,孟宪梁虽然在第一时间亲自向省委做了汇报,但在公开场合对此案一直很是抵触,上头甚至一度怀疑他有包庇郭斧的嫌疑,但按孟宪梁自己的说法,他是严格按照省委要求履行了市委书记的职责,而且并不怀疑郭斧涉案的可能性。 回到招待所,刚要去餐厅吃饭,床头的电话响了。任天嘉拿起话筒,里面传来的竟是那振江的声音。她一阵惊喜,一丝柔情油然而生:“是你!你这家伙,怎么才来电话?我都等了三天了!” 任天嘉对时差没有概念,她换算着现在意大利应该是什么时辰,可没算明白。反正不会是晚上,这家伙一定是在办公室打的电话。 可是,电话那一端的声音却没有她想象的热情,那振江平淡地说:“我本来不想打这个电话的。好端端的不在北京呆着,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 任天嘉心里的喜悦一下子被扫得一干二净,不待她解释,那振江又说:“我一再告诉你,咱们两人不能都把这辈子搭在所谓的事业上,女人嘛,有个体面的工作,能把家庭照顾好,当一个贤妻良母,比什么都强。你看看现在像什么样子?两个人,一个在异国,一个在他乡,孩子怎么办?老人谁照顾?下个月轮到我休假,总不能我一年难得回趟家还要独守空房吧?” “振江,对不起,不过你听我说……” “算了,我不想听什么解释,我的意见对你说过八百次了,可你从来不肯听。”那振江的语气里带着火药味儿,“如果你不能听从我的话,这次回国,我就把依依带出来,咱们俩的事,到时候你考虑着办吧!” “咔哒”一声,对方撂了话机。任天嘉慢慢放下话筒,呆呆地在床边坐下,刚才还急着去吃饭,现在却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了。 房间里早已是漆黑一片,任天嘉却不想打开灯,就这么默默地坐着,不知不觉地,眼泪洇湿了双颊。 任天嘉知道,作为满族后裔,那振江的大男子主义观念极强,从她参加工作第一天起,他就不主张让女人出头露面。这次她到双阳市挂职,事先曾征求过他的意见,他不容商量地表示反对。倒是她那已经退出现职领导岗位的老父亲双手赞成。任天嘉以为,那振江可能会为自己的固执而不快,但过段时间也就好了,以前这种情况也曾出现过,最后两人都是以互相让一步而解决。不料她已经正式到双阳市上任,他还是这样耿耿于怀。这让她既失望,又伤心。 任天嘉的眼泪擦了又流,心里堵得难受,很想找个人好好倾诉一番。可是,在双阳市落脚满打满算只有三天,不仅市容市貌没有印象,身边更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能够说上话。这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突然,一个不甚清晰的形象跳进她的脑海里。她急忙翻出电话本,找到那个号码,急促地拨出去。很快,一个沉稳的男中音传过来:“你好,我是程可帷。” “我是……任天嘉。”眼泪不争气地又想往外流,她努力压抑着,对方或许听出有什么不对劲,提高声音问:“任市长吗?有什么事情吗?喂,请讲话!” 任天嘉一下子感到心头松快了许多。她与程可帷只是在市级班子成员见面会上打过照面,互相没说过一句话,可是她却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信赖感,这份信赖来自于离京前领导同她谈话时对程可帷的评价:“你可以百分之百地信赖他,那是我们党的一个好干部。” 7.秘书何平 进到房间,任天嘉看看表,对何平说:“今天过节,你早些回去吧,下午我想歇一歇,你就不用来了。” 何平迟疑一下,要到餐厅为她安排午饭,任天嘉表示,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档,就不要麻烦厨房大师傅了,等一会儿自己泡一袋方便面就行了。何平应着,动作利落地找出一筒康师傅,又出去拎来一壶开水,给她泡好,这才告辞,轻轻掩上门离去。 午间的招待所里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任天嘉的神经稍一松弛,浑身的筋骨顿时像散了架子似的又酸又痛。她脱去外衣,躺到松软的床上,一点儿都不想动了。今天是元宵节,上午,她和孟宪梁一道登门看望了已经离退休的十几位市级老领导和各民主党派负责人。本来按照往年的做法,市委书记和市长都是分别带队去这些头面人物家里走访,但今年因为她是初到任,孟宪梁说要亲自陪着她去,以便逐家逐户“隆重推出”这位新市长,这样走的时间就比较长,自然也就累得多。刚才分手时,看得出来,孟宪梁也面露疲态,一个劲儿地敲打自己的腿。 “过节了,别把自己搞得太紧张,回去好好睡一觉,没有急事,就不用去机关了。”临上车,孟宪梁关心地叮嘱她。 元宵节是春节后的第一个节日。从除夕到正月十五,节日气氛一直很浓,似乎不过十五,这个年就没过完似的。所以,虽然今天不放假,但不到中午,市委和市政府大楼里就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作为领导,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时候,若是要求人人坚守岗位,不被骂死才怪。正因为这样,任天嘉才给何平和老钟放了半天假。 29岁的何平来到任天嘉身边只有两天。本来,孟宪梁征求关于秘书人选的意见时,任天嘉并没提出特殊要示,她甚至表示,可以继续用郭斧的前秘书丁忠阳。孟宪梁笑了,表情上露出责怪任天嘉“太天真”的意思:“哪能这样用人?小丁虽然没被牵扯进去,但毕竟与郭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于公于私都不方便。”稍作沉吟,他又说,“这样吧,我跟组织部交代一下,给你选个素质好一些的女孩子,平时出出进进的也方便一些。” 于是,何平便成了市委秘书处最年轻的秘书,也是唯一的一位女秘书。她本来在团市委宣传部工作,正科级,而市委书记和市长的专职秘书可以是处级或副处级,任命下达时,虽然没明确提升她的行政级别,但那只是迟早的事,所以不少人很羡慕她,认为来个女市长给她创造了机会。不过何平倒是蛮自信的,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实力。大学毕业来到双阳市,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学生妹,在数千名竞争者中考上公务员,并且完全靠竞聘当上团市委的科级干事,这个在学校时就已经入党的姑娘认为,这次能被选中当市长秘书,完全是毕业后这六年来自己踏踏实实干出来的。令她意外的是,正式上任之前,孟宪梁竟然在百忙当中亲自与她谈了一次话。这使她又感动又困惑,感动的是,领导的确表现出了对自己的器重;困惑的是,据说此前从来没有秘书享受过这么高的待遇。 极度疲惫的任天嘉迷迷糊糊地刚要睡下,房门忽然开了,她打个激灵,睁眼一看,是何平抱着一叠公文袋走进来。 “任市长,起来先把方便面吃了,然后冲个澡再睡吧!一会儿您把手机关掉,有人找您,我先代您接待一下。” 何平的声音带着好听的京味儿,这是她在北京读了四年书的结果,任天嘉听着觉得很亲切,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女儿依依那张笑盈盈的小脸儿。 任天嘉起身坐到茶几前,边吃边问:“我不是让你回家吗?你怎么没走?” “我回家也没有什么事,晚上在婆婆家过节,下班回去就行。”何平说着走进浴室,把浴缸里的水放好,“我去机关把文件拿来了,一会儿在外屋听电话,您放心睡吧!” 市委招待所一般情况下不对外营业,主要接待上级机关来双阳公干的各级官员。这是一组欧式别墅群,几幢小楼错落有致地矗立在东山风景区与市委大院之间的一片松柏林中,豪华程度虽然不及双阳大酒店,但也说得过去。给任天嘉安排的这套房间属于戊字楼,在院子最里端,穿堂三间,一个作卧室,一个会客用,另一个摆了一张大写字台,配置了电脑终端机和内外线电话,显然考虑了办公需要。一道拉门通向外面的回廊。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柏树,皑皑白雪覆盖着草坪,只有甬路清扫过,深色的行道砖与阳光下的积雪红白相衬,反差格外明显。 何平把各种文件材料放在茶几上,一件件过目,然后逐一在文件传阅单上端用精炼的语言写明内容提要,留待市长阅处。这里面,有上级来文,有市委传阅件,有内参,有请示,有汇报,更有不少是各种名目的上访信,内容五花八门,事情千头万绪,在她看来,哪件都不是容易解决的,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些同情起里屋刚刚睡下的这位女市长。她的年纪不过比自己大十岁,却要承受这么大的压力,而且还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矛盾像纵横交织的蜘蛛网一样包裹着她。想想在中央机关当个处长一定是很悠闲的,天知道她怎么愿意下到基层来趟这个浑水! 电话响了。何平进到办公间里拿起话机,电话那端是程可帷。何平报名后,程可帷显得有些意外,听说任天嘉在睡觉,便说一会儿再打过来。 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任天嘉从卧室出来,这一觉可能睡得不错,她的面色又恢复了红润光泽。看到何平忙着给自己整理文件,她竟然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盘大樱桃让她吃。 “我最喜欢吃这种樱桃了,可是在北京卖得很贵,双阳的价格要低得多,所以我一下子买了三斤。”她拈起一个送到何平嘴边,那副拣了多大便宜似的得意劲儿令何平觉得在机关里严肃有加的女市长这一刻就像邻家的大姐姐。 何平告诉说程书记刚才来过电话,任天嘉这才想到把手机开机,然后拨程可帷的号码,对方传来一阵忙音。这时,轻轻的叩门声传过来。何平过去打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丁忠阳。 任天嘉不认识丁忠阳,但何平认识他。何平忙给任天嘉作了介绍。 任天嘉没想到丁忠阳会找到这里来。她招呼他坐下,还未说话,程可帷的电话反拨回来。他告诉她,是他让丁忠阳到市委招待所见她的。 “你想去见见郭市长,我的意见是先听听丁秘书介绍情况,心里先有个数。”程可帷说。 任天嘉应着,收了线。看何平给丁忠阳倒了茶,便吩咐她先回家。 何平骑上自己的电动小摩托,出了招待所的大门。她在团市委时便与丁忠阳熟悉,两人又是北京大学在职硕士班的同学,只是过去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丁忠阳来找任市长,让何平有几分意外,而且她看得出来,任市长事先也没有思想准备。他能有什么事呢?是为郭市长的案子来打抱不平,还是为自己的工作安排提提要求?想必他不至于因为自己顶了他的秘书位子而恼火吧?孟书记也说过,即使小丁个人在地铁案中没有问题,也不再适合当秘书了。 何平知道,郭市长虽然进了监狱,但外面为他鸣不平的人多得是,许多人都暗地里认为他是官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是某些人的替罪羊。这半年多,市长的位子一直空着,人们还寄希望于郭市长能澄清自己,东山再起,但上面派来新市长后,大家都感觉到郭市长这回彻底没戏了。丁忠阳如果希望靠任市长帮助自己的老领导洗白干净,是不是过于异想天开了? 何平的脑子里转了个弯儿,忽然想起孟宪梁找自己谈话时的情景。那天,自己过于紧张,孟书记说的许多话都没记清楚,但有一层意思她却明白了,孟书记说,任市长年轻,又对双阳的情况不熟悉,需要大伙儿帮衬着她,市委更要做她的后盾。而她作为秘书,是每天跟随任市长时间最长的人,更要处处关心任市长的衣食住行,对她每天做了什么事,见了哪些人,做到心中有数,也让组织上心中有数。孟书记还说,有什么事情需要向市委汇报,可以直接给市委冉欲飞秘书长打电话。 冉欲飞是何平的舅舅,难道孟书记不知道这层关系?看他那表情,也许不知道,舅舅在向市委推荐秘书人选时,肯定不会张扬说,这是自己的外甥女啊!可是,孟书记的意思虽然很隐晦,但她也听懂了,安排自己在任市长身边工作,就是想让自己当一个耳目,一个市委书记的耳目! 想到这里,何平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子。尽管当初孟宪梁给她的这种暗示令她有几分不舒服,但她认为那种情况一般不会出现。然而今天这个下午发生的事情,程可帷来电话,丁忠阳来访,显然都会是孟书记感兴趣的,那么,自己怎么办?真要一滴不漏地全盘端给舅舅吗? 她突然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烦恼。 8.花灯有意亦多情 “缈缈,晚上没有什么安排吧?咱俩看灯去,好吗?” 丁忠阳给郭缈缈打电话。郭缈缈高兴地应允了。 今天晚上,双阳市最大的开放式公园里将举办盛大灯展。这是除夕之外另一个节庆高xdx潮。市文化局特地从四川请来蜚声全国的花灯艺术展演团,为市民们献上一场高水平的灯艺展览。 丁忠阳的老家便在四川,大学毕业后,由于学的是金属加工专业,便被东钢招聘来了。在东钢型材厂做了几年技术工作,因为表现出色,市委组织部选中他给郭斧担任秘书。年届三十的小伙子至今仍单身一人住在东钢的工程技术人员宿舍里。郭斧和老伴儿都挺喜欢他,私下里觉得他和自己的女儿挺般配,政府机关里有些人看出苗头,暗地里也认定他迟早有一天会成为郭市长家的乘龙快婿。郭缈缈虽然泼辣任性,但奇怪的是,在他面前却表现得言听计从,甚至有些乖巧。可是丁忠阳却不往这方面想,本来他一直往郭斧家跑得很勤,但自从听到那些风言风语后,除了工作必需,就不再在郭家闲呆了。他有自己的想法,郭缈缈从小生长在高级干部家庭,过着无异于公主般的生活,而自己却是大巴山区一个泥腿子的儿子,巨大的社会地位落差让他无法想象能把这样一位出身高贵、漂亮动人、有几分知性又有几分刁蛮的姑娘娶进家门。 可是,自从郭斧出事后,丁忠阳一反常态,几乎天天长在了郭家。八九个月的时间里,他一直处在待分配状态,对自己的工作安排,既不方便打听,又没有更高的奢望,每天陪陪郭斧老伴儿说说话,开导开导性情火爆的郭缈缈,帮着这个没有儿子的家庭干一些家务活,成了他的日常生活。 “忠阳,这个家可真是得了你的济了,你都赶上俺的半个儿子了。”老太太经常这样感慨。 “妈,瞧您说的!”郭缈缈白了母亲一眼,“这不都是他应该干的吗?以后干的日子长着呢!再说了,别人想来干我还不答应呢!” 丁忠阳装作没听出郭缈缈的弦外之音,笑着说:“是啊是啊,这都是我的份内事,阿姨别见外。” 今天,市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找他谈话,说要安排他到毓岚县做副县长。这个职务对丁忠阳来说只能算是平级调动,因为他已经当了多年副处级了,正常情况下,市委书记和市长的专职秘书,转岗时至少要提半级,甚至直接安排副局级职务,但眼下的情形,他已经不敢往那些方面想。那位副部长透露,原打算派他到另一个县去,还是任市长说,毓岚是个大县,离市区近,条件相对要好一些,对他这样一个没有基层工作经验的年轻人来说,更有利于尽快进入角色,所以才做了这样的调换。 丁忠阳不知道是不是程可帷在里面起了作用,但他由衷地感激任天嘉的体贴和理解。他想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郭缈缈,让她也高兴高兴。因为自己的工作无着落,这姑娘一直心里暗有歉意,虽然不曾直言,但丁忠阳看得出来。想到这里,他心底不自禁地涌出一股热流。 程可帷这个人真是不好琢磨。丁忠阳暗忖。是他,第一个把郭斧案子捅到上头去的,可以说,没有他坚持要求查办,郭斧也不至于身陷囹圄,为此,郭斧至今对他恨之入骨。可是,案情调查过程中,又是他几次主动找到丁忠阳,认真、详细、耐心地听取他介绍相关涉案细节;也是他,在郭斧申诉无人理睬的情况下,悄悄地从丁忠阳手中把几万字的文字材料全部收下。虽然他自己不曾透露过,但丁忠阳凭直觉感到,任天嘉能从上面下到一个地级市来代理市长,并对郭案表现出那么浓厚的兴趣,一定与程可帷有直接的关系,换句话,此案能够“通天”,非程可帷的力量是难以办到的。丁忠阳对郭斧讲过自己的分析,但郭斧固执地摇头,坚持认为程可帷对自己的陷害是为了有朝一日他本人能攀上市长的宝座,而上面能够派人来,则一定是孟宪梁起的作用,因为他一直感觉孟宪梁与自己共事多年,于公于私都有很深的交情。 从市政府大楼出来,天刚刚黑,丁忠阳招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一个叫“江南小镇”的酒家。那里离公园很近,他与郭缈缈约了在那儿见面。 车到酒家门前,丁忠阳惊讶地发现郭缈缈已经等在那里了,天知道她怎么来得这样快!可惜酒家里已满员,大部分都是来观灯的。他正迟疑,郭缈缈却提出先去看灯,回头再吃饭。想想这样也行,丁忠阳便答应了。他伸手挽住郭缈缈的左臂,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主动动作。 公园前宽阔的广场上华灯齐放,亮得如同白昼。人流还稍显稀疏,因为晚上六点灯展才正式开始。两人信步沿着挂满各式彩灯的人行道悠悠前行。丁忠阳偷偷打量了郭缈缈一眼,不免暗自惊叹。今天的郭缈缈,扮饰得格外娇俏,尤其是一身白狐大氅,平添了不少富贵气,丹唇黛眼,明眸皓齿,浅浅染了一圈儿的秀发束成流行的帕里斯希尔顿发式,被一只造型感很强的小发夹拢在脑后,衬得白嫩的面颊分外妩媚,枣红色的高腰皮靴敲击着冰冻的路面橐橐作响,一望而知不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走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车前,郭缈缈站住脚,丁忠阳给她选了一支桔瓣、香蕉、山楂串起来的“三合一”,看她站在那里吃得津津有味,不由得低声责备她:“缈缈,你今天穿得……是不是太扎眼了?” 郭缈缈白他一眼,吃下一片香蕉,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这样打扮,可我是故意的!我要让那些想看我家笑话的人瞧瞧,我郭缈缈依然过得比他们强!” 这样的心态也是可以理解的。丁忠阳笑了笑,心想,这真有点儿孩子气。不过,他没再多语,只是想象,这副模样把她领回四川老家,老爹老娘还不得吓晕过去! 正月十五闹元宵,一个“闹”字,尽在灯会上体现。市政府为办好这届灯展,可说是下了大本钱,据说仅各种造型风格、荟萃南北流派、大小不一的花灯就有八百八十八盏,散布在公园的各个角落,加上自省内外邀请的艺术团体现场演出,其规模大大超出往年。开幕式还没举行,不少心急的灯主就已经给彩灯通上电了。灯会现场人群越聚越多,老人、孩子成了这里的主角,欢声笑语冲走了冬日夜晚的寒气。 随着民间乐曲《喜洋洋》的旋律,元宵灯会正式开始,八百多盏各式彩灯同时点亮,伴随着礼花绽放,鞭炮齐鸣,照相机的灯光闪烁不停,到处是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郭缈缈拉丁忠阳站在一排柏树前,看着观灯的人们或评点观赏灯饰、或聚在一起猜灯谜,人人都是笑逐颜开的样子,不由得想起仍在高墙监禁中的爸爸,往年的灯会,都是爸爸来主持。她默然不语,感到一丝冷意。 丁忠阳转过身,把郭缈缈的狐皮立领往里拢了拢,双臂将她抱在怀里。许久,才低声说:“缈缈,我想好了——跟我在一起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郭缈缈静静地一动不动,只是把头伏在丁忠阳胸前,也是过了许久,才说:“忠阳,我知道,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女孩儿,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但是,现在我需要你!”丁忠阳突然提高声音说。郭缈缈忙用小拳头捶了他后背一下。 两人互相拥抱着,不再说话。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郭缈缈挣脱出来,理理头发,笑道:“忠阳,你读的书多,给我讲讲元宵节的典故吧!” 丁忠阳虽然是工科毕业,文史知识涉猎也很广,这点儿要求当然不在话下。他给郭缈缈介绍了元宵节闹花灯的来历。这个源自汉代、盛于明清的传统节日,被看作是春节的重要组成部分,历朝历代都在元宵之夜组织大型娱乐活动,杂耍技艺,乐舞表演,戏曲堂会,猜谜赛诗,所有这些都要围绕观赏花灯这个核心内容进行,最初的灯会只有简单的纸灯,后来又有了桔灯、绢灯、竹灯、五彩羊皮灯、无骨麦秸灯、走马灯、孔明灯等,伴着灯的类型丰富和发展,灯谜也日益巧妙完美,创造出许多奇巧谜格,如粉底格、秋千格、卷帘格、白头格、徐妃格、求凤格等,名目新颖,妙趣横生。 “你知道吗?咱们的老祖宗们还把元宵节看作是‘情人节’呢!”丁忠阳脸上突然浮出一丝坏坏的笑。 “为什么?” “元宵节期间,也是男女青年与情人相会的好时机,所以这个节日就成了那时人们的‘情人节’啊。” “去你的!” …… 看罢灯展,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往回走时,丁忠阳告诉郭缈缈,自己要到毓岚县上任了。 “他们怎么能这样安排!你答应了?”郭缈缈止步,定定地看着丁忠阳的眼睛。 “缈缈,现在这个时刻,不要再争什么了。”丁忠阳安慰她。 郭缈缈伏在丁忠阳肩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忠阳,对不起,你跟我们家吃瓜落了。” 9.台前幕后 临近市人代会换届只有一个多月时间了,各项筹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市人大常务副主任竺宇风这半年来一直在忙着这件事,只不过年前是按照提名穆有仁为新一任市长人选准备的,任天嘉到任后,筹备工作的重点便转向了确保市委重新提名的任天嘉顺利当选。省委和省人大常委会对双阳市人大这次政府换届高度重视,孟宪梁在市委常委会上透露,肖远驰书记亲自给他来过电话,要求整个会议过程不能有任何差池,既要严格按法律程序办事,又要使市委的意图得到准确体现。这使竺宇风有了很大压力,一则任天嘉临选前才到职,又风闻有这样那样的背景,很容易使代表们产生逆反心理,以为又是哪个高干子弟来这里占着位置镀金;二则穆有仁当了几年常务副市长,政声颇好,手下自有一伙儿铁杆儿支持者,如果这些人不和市委唱一个调儿,保不准就会在选举时弄出点儿什么响动来。虽说人大是在市委领导下开展工作,市委书记又兼着人大常委会主任一职,但现在的代表可不再是“橡皮图章”,工作做不到家,说不投你票就不投你票,你总不能逐个盯着人家画票吧? 孟宪梁专门召开几次会议统一思想,要求市里五大班子成员都要从党性高度出发,以双阳市的稳定发展为大局,与市委保持高度一致,确保召开一次完满、团结、奋进的人代会,选出一个全市人民拥护的政府班子。按照他的要求,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和市纪委领导成员纷纷做了正面表态,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所谓统一思想、理顺情绪,主要还是需要穆有仁先统一、先理顺,他如果能以积极态度配合,拢住手下那一帮部委办局的头头儿们,别人是不会带头来出难题的。穆有仁显然也看出众人的话外之音,发言时半开玩笑地说,处在眼下这样的风口浪尖上,自己的思想负担太重了,建议市委向省里推荐,让自己先离开双阳一段为好,哪怕是到省直机关或外市地做点儿临时工作也行。 “前段时间,我确实有接任市长的考虑,但任市长到任后,这个把月的工作让我由衷佩服,到底是天子脚下来的,眼光与思路就是与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不一样,省委选人选得很准,我也很服气。所以,这次市委提名我继续担任常务副市长,我很满意。不过我这些心里话,恐怕有些人不会相信,所以一旦选举真出点儿什么意外,对我来说,就有些好说不好听了,真就应了那句话,叫作‘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大家都笑起来,这话说得很实在,让人很容易理解。任天嘉首先接过话茬儿,她感谢穆有仁的坦诚,也感谢市委对自己的提名,她认为,虽然时间短一些,但她相信代表们不会有大家所担心的那种简单的思维方式,她也要力争在这三十多天里多深入基层,多与各界代表们见见面,让他们更多地了解自己。 “有仁同志也不必多虑,如果代表们真的不认可我,即使你离开双阳,我也一样会落选的,那样会更糟糕,连个替补人选都没有了。”她笑着对穆有仁说。 最后一次讨论政府工作报告的市委全委会结束时,孟宪梁把穆有仁留住了,与会者都认为孟书记要再做做穆有仁的工作,的确,能否开好这次人代会,很大程度取决于穆有仁的态度和表现。 来到书记办公室,不待孟宪梁开口,穆有仁就口气一变,气忿忿地问:“孟书记,你是真的打算让她顺顺溜溜地当这个市长啦?” 孟宪梁闻听,脸色马上板起来:“我刚才讲了要与市委保持一致,你也做了那么精彩的表态,怎么,反悔了?” 穆有仁把茶杯在手里转来转去,恼火地说:“这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呢!我们忙活了半天,图的是个啥?这不成了老子打天下,儿子坐江山?” 孟宪梁“啪”地一拍桌子,严厉地说:“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庸俗!这是共产党的事业,哪条章程规定这市长的交椅就得你姓穆的坐?省委一再要求我把这次换届搞好,如果任天嘉真的落选了,你以为我这个市委书记的位子就能坐稳当?真要到了那一步,那才有好戏看呢!这里的成败利害你看不清楚?真是鼠目寸光!” 穆有仁看孟宪梁发火了,不再言语。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 “当不当这个市长倒在其次,我是担心以后的工作不好干了。那个案子到现在迟迟不能判下来,改变管辖权后,我这边也不容易插手了,听说他本人一直在向上申诉,不管哪个环节出现问题,都有可能翻船,这才是我最担心的。”穆有仁的声音突然有些嘶哑。 孟宪梁沉默有顷,起身给他倒满杯,拍拍他的肩头,笑道:“别杞人忧天了,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一切出以公心,有什么可怕的?一直到现在,我都在向上面申明,我是不相信老郭有问题的,要求他们一定要慎重。可是他们坚持要按有罪推定,作为市委,也没有办法阻拦。按说我和老郭的交情也是多少年了,替他遮挡遮挡不是不可以,但谁叫咱是党员了?在党的利益和个人友情发生冲突时,当然要站在党的利益一边!谁让他老郭贪赃枉法呢?”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穆有仁一眼,“或许专案组手里有我们不了解的新的证据。这个案子,不管谁来审理,假如证据确凿,都是翻不了的,差别也就在于判的年头多少而已。”他顿了顿,声音放低:“我的担心与你不一样。北京来的这位,恐怕不是个简单的挂职锻炼问题。昨天得到消息,她的老父亲可是很了不得的人物,而且,她在原单位的职务还保留着。” 穆有仁惊讶地睁大眼睛:“了不得的人物?了不得到什么程度?” 孟宪梁没有作答,诡秘一笑,起身走到墙角的棋枰前,拈起一枚云子,在手里端详着:“精于奕道的人,总是能看出三步棋。你的功夫还欠火候啊!”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穆有仁关起门来把孟宪梁的话从头到尾过滤了一遍。虽然在会上他做了很有风度的表态,但心底里,对于这样的人事布局他终究还是不甘心。并不是担心被人当小卒子出卖,因为在这一盘棋局中,他与对方一帅一将,荣辱与共,已经形成了谁也离不开谁的利益共同体;让他感到窝囊的是,处心积虑谋划的灿烂前景眼看就要变成现实,不料一梦醒来,却功亏一篑。他决定,还是要按自己的路数出牌,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想完全听孟宪梁的。孟宪梁现在最关心的是如何稳住大局,而这个所谓的大局,首先在于保住他市委书记的乌纱帽,保住了位子,一切就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对于自己这个常务副市长来说,不利用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跃上龙门,以后这样的机会可能就再也不会出现了,毕竟自己已经四十过半,而且这十多年来苦心经营,夹着尾巴做人,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穆有仁自信,以自己的影响力,只要稍下功夫,这次人代会选举便会有好戏看,甚至用不着自己出面,手下那帮弟兄们就能把事情办好。那些浑蛋们,不是一直在盼着自己早一天黄袍加身,好跟着攀龙附凤吗! 对于这样做的后果,穆有仁早就做过推测。他没有孟宪梁和竺宇风那样的心理负担,也不需要直接对省委和省人大常委会负责,即使任天嘉落选自己受点儿牵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话说回来,即便任天嘉顺利当选,但只要有反对票,人们自然会第一个联想到他,这种嫌疑想避也避不开。相反,如果能被代表自发提名而当选,省委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既成的事实,而且这种“民意”更会令省委对自己另眼相看。 穆有仁从走上政坛那一天起,就抱定一个信念:官场就是商场,做官犹如做买卖,一笔生意,只要盈利大于成本,就值得去冒险。当然这次的风险要大得多,但成功之后带来的后续利润也要大得多。马克思有句名言,当利润率超过百分之三百时,商人们会把生命投进去做赌注。伟大的革命导师,你真是我的“至圣先师”啊! 想到这里,他苦笑着摇摇头。 回到家里,刘君君一如既往地坐在电脑前网聊正酣。一家三口,儿子在香港上大学,穆有仁又多半时间不在家吃晚饭,身为市图书馆馆长的刘君君便把大部分时间消磨在网络上了。夫妻二人交流很少,作为女人,刘君君对这个当官的丈夫有着本能的担忧,常听人说,“男人有钱就学坏”,穆有仁岂止是一般的有钱!前些年,因为疑忌他在外面拈花惹草,两人还一度闹过离婚,最后还是孟宪梁和郭斧分别出面,连劝带骂的才把事态平息下去。但自此以后,两口子更是形同路人一般,除了过夜,穆有仁基本上不在家里呆着,而且连过夜也是独居一室;刘君君也想开了,也许天下的官太太都是自己这样的命,她不再关心丈夫每天忙些什么,只要手里有大把的票子够自己开销就行,反正在这一点上,穆有仁从来没让她失望过。 见穆有仁回来,刘君君淡淡地问了一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穆有仁没接她的话茬儿,只是说还没吃饭。刘君君退出网聊,起身进了厨房。 穆有仁百无聊赖地在电脑前坐下,点击开双阳市政府的公共网页,进入“双阳论坛”专栏。他对电脑技术远不如刘君君熟练,而且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上网消闲,但这个双阳市自建的网络平台,他偶尔还上去浏览一番。现在言论自由度较比过去高得多,公众的参与意识也很强,在网络上,时常能得到在官方场合得不到的信息,特别是来自民间的一些声音。 他发现,近几天发表的贴子中,有不少是对新来的女市长的各种议论,有对她提出希望的,有对她身份进行猜测的,也有夸奖她处理集体上访事件的恤民态度的,总之说好话的居多,这在“双阳论坛”上不多见,以往的贴子,对当官的一举一动说三道四的多,正面褒扬的少。网络真是一柄双刃剑。穆有仁生发出这样的感慨。 要想使自己的构想顺利变成现实,舆论支持必不可少,网络虽然是虚拟的,它所营造的舆论影响力却是传统媒体难于企及的,这个阵地不能不利用。当然,作为当事人,穆有仁知道,自己赤膊上阵是愚蠢的,但是,刘君君则不同,她成天长在电脑前,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单位,都是名副其实的“网虫儿”,在眼下这样的关键时刻,任何一点儿有利因素都要让它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而且,还有谁是比自己老婆更可靠的打手呢? 于是,穆有仁一反常态,进到厨房,用一种温柔有加的口吻说:“算了,别烟熏火燎的了,咱俩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吃顿像样的饭了,走,今晚我请你去‘东来顺’涮火锅!” 10.探监 市政府常务会议开了一上午,一年初始,工作千头万绪,各分管副市长及各部门都有许多事情要讨论,好在常务副市长穆有仁和市政府秘书长白逸尘事先碰了一下,根据轻重缓急排了排队,这样半天的会议才算开得比较顺利,该讨论的都讨论了,该拍板的也都拍板了。任天嘉虽然主持会议,但基本上没怎么做决断,大多问题都是穆有仁最后决定的。不过,她看得出来,这位常务副市长能力和魄力都堪称一流,颇有些长官意志的作派,而班子里的其他人似乎对他也很服气。 散会时,穆有仁笑着问她:“任市长,您还有什么事情吗?没有的话,我打算下午和财政、税务两个口的人去一趟东钢,今年他们应该上缴的利税大盘子还没敲定呢!” 任天嘉专注地听着,然后笑了:“你这个常务副市长可是当得够深入的了,这种事也得你亲自出马吗?不急,先到我办公室坐一坐吧!” “遵命!”穆有仁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应道,引起一旁几个局长一阵笑声。 任天嘉用的是郭斧原来的办公室。起初白逸尘想给她换一套房间,从二楼搬到三楼,她问为什么,白逸尘吞吞吐吐地说,怕她有所忌讳,毕竟郭斧不是高升而是走下坡路了。任天嘉觉得有些好笑,但她明白这位秘书长是好意,于是没有责备他,只是坚持坐进了这套房间。 这套办公室的面积和装饰风格与孟宪梁那套差不多,只是任天嘉在入门处添了一排屏风。穆有仁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反客为主地倒了两杯茶,然后在一个单人沙发上坐下来。任天嘉也就势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沙发上。 穆有仁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并不急着开口。这是一个举止儒雅的中年人,长相虽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但却很注意仪表,一套合体的名牌西装,永远是那样挺括,不时更换的领带总能给人带来一丝新鲜感,眼睛不大却很有神,一副做工考究的无框眼镜平添了几分睿智。任天嘉在到任之前,从侧面了解过一些情况,知道在政府班子里,这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从刚才的会议上也可以看出,他的地位和作用是其他班子成员所不能替代的。平心而论,就其水平、能力而言,接任市长是完全能够拿得起来的。有这样的资历和背景,可以想见,对自己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他很难一点儿抵触情绪也没有,可是他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得体,让人看不出一点点儿失落感。 在双阳政坛上闯荡了差不多有二十年,穆有仁的仕途之路可以称得上是阅历丰富。按说他的基础并不算过硬,只是中等师范学历,早些年在一个小学当美术教师。但他从毕业那天起就不甘心一辈子困死在讲坛上,于是凭借出色的教学成绩,逐渐出人头地,由区教育局到市教育局,其后到双阳市所辖的毓岚县当了几年县委书记,回来后便升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最后成为常务副市长。郭斧出事下台,不少人提前向他道贺,他也成竹在胸地认为这个市长的位子非自己莫属,事实上,孟宪梁经过请示省委,也在全市干部会上宣布过由他主持市政府全面工作。可是不曾料到的是,“代理”了足足九个月,一纸任命,上头派来了新市长,一个女人,一个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女人。实话说,刚刚得到这个讯息时,穆有仁初是不信,后来又感到莫名其妙。他是在组织部长关本为奉命进京商洽任天嘉来双阳任职具体事宜那一刻才得知确实消息的。孟宪梁亲自把他找去,向他透露了上级的决定。但他察觉到,孟宪梁与他一样,对这样一种超乎常规的人事变动途径与形式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任天嘉打算与几位副市长分别长谈一次,以对双阳市的政府工作有个全面了解,穆有仁被她列为头一号谈话对象。两人闲聊了几句,任天嘉把话引入正题。 “我知道市长会找我了解这些情况的,”穆有仁爽朗地笑着说,“各方面的材料,我都让分管副市长准备出来了,下午我派人给您送过来,您先看看,有个宏观印象,然后找个时间,我当面向您详细汇报。开了一上午会,也该吃饭了,您看呢?”他用征询的口气问道。 任天嘉看看表,点点头:“好吧,就按你说的办。下午去东钢,你还要亲自去吗?” 穆有仁看出任天嘉的不以为然,也明白她是想尽快与自己透彻地谈一次,但他却不想这么顺遂她的意图,于是笑着说:“东钢的事可得我亲自去,那伙儿钢老大,牛气着呢,根本不拿咱们那些局长们当回事儿,弄不好,地税这一块就吃不饱,您不知道,年年得跟他们讨价还价,就像打架一样。” “哦。”这倒是任天嘉没想到的,而且穆有仁说得也在理。地税这一块,关系到全市的财政收入,东钢是纳税大户,恐怕谁当市长,也不敢慢待这样一个财神爷。 “那你还是去吧!”任天嘉起身送客,眼光投向正面墙上一幅猛虎图,那是穆有仁专门给郭斧画的。她问道:“这是你的大作?你喜欢画虎?” 穆有仁自谦道:“让市长见笑了,您如果不喜欢,就把它摘下来吧!——女同志可能对老虎不感兴趣。” “谁说的?”任天嘉笑起来,“我就很喜欢老虎!就挂在这里,谁也不许动它!” 既然与穆有仁的谈话无法安排,任天嘉便想利用下午的时间去一趟凇河市。本省最大的监狱就坐落在凇河市所辖的山区里。在北京时,她就有这个打算。与程可帷沟通情况后,他也赞成她去与郭斧直接打打照面,只是程可帷不太主张她操之过急,同时也提醒她,这里面枝枝蔓蔓的各种勾连很复杂,务必要慎之又慎,否则弄巧成拙,会授人以柄的。但任天嘉却觉得程可帷有些过于谨小慎微。郭斧的案子,检察院已经侦查终结,司法程序正在依次展开,作为新任市长,向前任了解一些情况是很正常的事,毕竟两人不曾进行过工作交接。当然,她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政府日常事务的衔接,郭斧离开市长的位子已经九个月了,也没有什么事必需由他亲自来交代,她的内心想法是要从前任市长身上搞清楚一直困扰着她的几个关键问题,而这些,不与郭斧直接见面是绝对不行的。 任天嘉给程可帷打了电话。程可帷沉默了一会儿,让她回市委招待所等候。 午饭时间刚过,程可帷的汽车驶进招待所的院子。任天嘉和何平迎出来,程可帷对何平说:“我陪任市长到凇河市去一趟,你就不用去了。”何平懂事地点点头,回到房间。 司机把车开出市区,在双阳市与凇河市结合部,程可帷示意停下来。不一会儿,另一辆本田轿车开过来,从车里下来的是丁忠阳。与任天嘉和程可帷见过礼,丁忠阳开车在前头引路,两辆车转上山道,继续往东开去。 “程书记,”半晌无语的任天嘉忽然问道,“我们这样做……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吗?”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程可帷转过身来,郑重地盯着任天嘉说:“这个案子当时市委便是责成我来抓的,省里接过去后,我也是专案组的副组长。虽然现在省里指定异地审理,但我这个副组长来过问一下案件进展情况,也是职责所系,有什么不合适的?” 任天嘉笑了:“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像搞地下工作似的。” “天嘉,”不知不觉地,程可帷改变了称呼,“你在上级纪委工作那么多年,一定深有体会,虽然现在我们是执政党,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党员都把心思用在如何巩固执政地位上,相当一部分人是把加入这个党当成筹码,用来换取最大的个人利益。当他们的既得利益与党的执政理念发生冲突时,就会千方百计来抵制甚至扭曲党的正确路线。如果一个地方一级党的组织中这种消极因素形成一个环环相扣的利益集团时,我们做纪检工作的就会面临强大阻力,这个时候,许多事情靠正常途径便难于办好,我们就会有一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感受,就会像解放前搞地下工作一样感到步履维艰。这几年,经我手查办的大案要案,几乎个个都是在这种状态下完成的。” “是呵,纪检工作越来越难做了。”任天嘉深有感触地说。她觉着与程可帷的心更贴近了一些。 监狱高大的围墙出现在眼前,院墙四角的岗楼上,警戒人员的枪刺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周围的群山里杳无人迹,只有凛冽的山风呼啸着从身边刮过。已经接到电话的监狱长在会客厅里等候。不一会儿,丁忠阳扶着郭斧出现在门口。看到程可帷,本来情绪平和的郭斧勃然大怒,高声斥道:“你来干什么?你这个为虎作伥的家伙!双阳市有你这个纪委书记,还能有真理和正义可言吗?你给我滚出去!” 程可帷不动声色地坐在硬木靠背椅上,这些椅子都被牢牢地逐个固定在地板上。他惊异于郭斧的变化之大,眼前的这个人与在任时的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满头花白的头发,一脸深深的皱纹,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多岁。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即使失去自由,生活待遇也差不到哪儿去,如此看来,精神上的打击要比物质方面的摧残更能击垮一个人。 丁忠阳忙把郭斧按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一叠声说:“市长,市长,您误解程书记了!不是程书记,您的冤情不会通天的!”随即,他指指任天嘉:“这位就是新来的任市长,是从中纪委来的。您有什么心里话就对他们讲吧!” 郭斧猛地站起来,伸手戟指着程可帷,怒声说:“我绝不和这样的政坛败类讲话!”然后他转向任天嘉:“任市长,我可以和你谈一谈,我一直在等着让我说话的这一天!” 程可帷还是一副平和的态度:“老郭,我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是负责你这个案子的专案组副组长,而且按照规定,案件调查必须由两个以上的人共同进行。你不会因为我而难为任市长吧?” 任天嘉在面对郭斧的椅子上坐下来,声音柔和地说:“老郭,我们来一趟不容易,我希望咱们能开诚布公,把该说的话说透。上级对双阳市的地铁集资案高度重视,也看到了你的申诉书。至于程书记在你的案子里起的是什么作用,我相信迟早你会清楚的。双阳的情况很复杂,我们不可能经常过来,整个案子的大体情况我基本上了解了,这次来,就想请你讲清楚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是全部案情中的要害环节,它不仅关系到你的政治生命,也关系到双阳市委和市政府的命运。” …… 11.市委书记的接风宴 汽车在一座冬青树簇拥着的院落前停下,老钟下得车来,接了按欧式雕栏大门上的门铃,告诉任天嘉,这就是孟书记的家。 任天嘉悄悄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束,矜持地打量着这座双阳市最高首长的私邸。这里是一处起伏有致的丘陵小区,距市区大概有十公里左右,几十幢各式风格的小楼点缀其间,每户都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弯弯曲曲的石板小路将这些独立式的别墅楼三五成群地分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一条沥青车道是小区通往外界的唯一路径。她听说市里五大班子成员都集中居住在一个小区内,但这里的清幽与时尚还是让她暗自惊讶。要知道,在京城里,部长一级的干部也住不上这般气派的房子! 来开门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虽然胸前的围裙和身上的染花罩衫表明了她的身份,任天嘉还是为她的清丽秀气所打动。没想到市委书记家的小保姆都像出水芙蓉一样超凡脱俗。她一下子想起留在北京的女儿,心里油然喜欢上了这个头一次见面的女孩子。 “您是任市长吧?请到屋里坐吧,姑父来过电话了,他马上就回来。” 任天嘉随着小保姆穿过甬道进到客厅里。这幢别墅外表看起来很显几分豪华,内里却不见新潮之处,不仅装修落伍,家具也多是老款式,沙发后侧那盏落地灯,还是不锈钢灯柱,塑料灯罩也被烤糊了一块,显得多少有些寒酸。 任天嘉接过小保姆斟的茶杯,和蔼地与她聊起来。她叫苗苗,是孟宪梁老伴儿的侄女,因为家里穷而辍学,前年从贵州老家来到双阳投奔姑妈,一直住在这里帮着打点儿家务事。由于姑妈脑血栓后遗症导致半身不遂,行动不便,这个家也就真的离不开这么个人。任天嘉留心打量这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齐齐的刘海下,一双弯弯的柳叶眉,杏核般的眼睛里含着几许羞涩、几许妩媚,椭圆脸蛋很细嫩,没有农家女儿通常的那种酡红,个儿头不高,却显得瓷实圆润。不过任天嘉依稀觉得,她的眉宇间隐约有几分淡淡的忧郁。 说话间,孟宪梁回来了。虽然脸上面露倦意,他的兴致却很高,不像在市委大楼里那样严肃,而是谈笑风生。今天是星期五,前天他就约任天嘉周末到家里吃顿便饭。任天嘉婉拒,他笑着说:“你只身一人来到双阳市这么长时间了,无论是作为兄长还是班子里的一班之长,我都应该为你接接风啊,不然远驰书记知道了,还不得骂我一通!” 苗苗在厨间张罗,两人唠起家常。孟宪梁的家庭结构与任天嘉差不多,比较简单,老伴儿提前办了病退,一直卧床在家,唯一的儿子在英国留学,现在已经在读硕士了,学的是精算师专业,这是国内金融保险业极缺的冷门,父亲希望他毕业后回国发展,儿子却想在国外打拼一番,“都说要想方设法招揽人才,可是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想当‘海归’,咱们的政策看来真是有问题。”孟宪梁无奈地笑着摇头。 墙上是一帧大照片,孟宪梁正在与儿子置枰手谈。这是个很阳光的大男孩儿,长得像父亲一样帅气。任天嘉想,如果不是有个病人,这个家庭倒是很美满的,只是现在儿子远涉重洋孤身在外,老伴儿又卧病不起,作为一家之主的市委书记,肯定也要背负很重的生活压力。 工夫不大,苗苗请两人去餐厅。孟宪梁歉意地表示得先上楼打点一下病号,任天嘉提出要跟上去探望,他略一迟疑,领着她登上二楼。 这是一间厢房卧室,面积不大,又被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占据了多半空间,更令人意外的是,地中央竟然立着一只已经多年难得一见的小火炉,炉膛里火烧得很旺,一进屋便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病人半倚在一辆轮椅上,任天嘉一眼看出,这已不是一般性的半身不遂症,而是接近于植物人症状。说是孟宪梁的老伴儿,但从外表看,足足像大她丈夫二十岁的老太婆,不仅满头白发,而且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像树皮一样苍老萎缩,更严重的是,两只眼睛空洞无物,只有眼球间或转动、喉咙里不时发出的哮喘声还能表示这个人依旧活着。 “她这病不能吹空调,所以只能用炉子取暖。”孟宪梁见任天嘉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解释道。他接过苗苗手里的汤碗,坐在病人对面的矮凳上,用调羹给她喂面片汤。他做得很耐心,不时用纸巾给老伴儿擦拭溢出嘴角的饭汤。病人吞咽困难,好一阵子,一碗面片汤才喂下去。孟宪梁温柔地把老伴儿的身子往上扶了扶,附在她耳边大声赞许道:“你今天晚上吃的不少,表现很好。这位是任市长,特地来看望你。大家都这么关心你,你要好好养病,早些好起来,是吧?行了,一会儿让苗苗给你洗洗,早些睡吧!” 下楼梯时,望着前面孟宪梁高大魁梧的身材,想着刚才他对老伴儿那份爱怜与体贴,任天嘉忽然有一些感动,同时也觉得,这个男人啊,真是难以捉摸,看他在妻子面前的表现,谁能想像到他在市委办公楼里那副严厉冷漠不苟言笑的形象呢? 餐桌上摆设很简单,只有四个中盘和一钵蛋花羹。孟宪梁开玩笑说,这是严格执行“四菜一汤”的公务招待制度,“苗苗说,招待贵客要鱼肉齐全,我说不必那么讲究,便饭就行。你可不要说我吝啬哟!”他给任天嘉倒了一杯张裕解百纳葡萄酒,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菜虽然清淡,酒却是够档次。 任天嘉道过谢,两人浅斟慢酌地边喝边聊,唠的都是各自工作上的往事,捎带着说一些京城里的各色传闻。作为地方官员,总是对首都的信息格外关注,而任天嘉离京时间不长,来自大机关里的务实性或务虚性消息多少还知道一些,所以两人交流的气氛很融洽。 “你去看望老郭了?”孟宪梁举杯示意任天嘉喝一口,放下杯子,突然问道。 任天嘉略微一愣,旋即点点头。她没想到,孟宪梁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哦,”孟宪梁吃了口菜,沉吟一下,说,“双阳市情况复杂,郭斧的案子牵扯面恐怕要很大,你初来乍到,最好别去碰这个马蜂窝。前任是前任,你是你,他遗留下来的问题记不到你的头上;你只要重打鼓另开张,按自己的思路去干就行了,我这边会全力支持你的。” 他的话说得语重心长,任天嘉觉得应当解释一下:“地铁集资案头绪纷乱,市民连续上访,可是当事人没有几个能说清楚这件事的。我想正面与郭斧接触接触,看看他能交待出一些什么线索。事先我与检察院沟通过,得到他们允许。我还打算周一碰头会上向您汇报呢!” 孟宪梁关心地说:“以后有重要公务活动,跟我打个招呼——肖书记叮嘱过,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任啊!” 任天嘉举杯敬酒表示谢意。 这时苗苗推门进来,悄声说有客来访。孟宪梁冷下脸责备她说:“忘记我的规矩了?凡是公家人来,你要告诉他,孟书记不在家里办公事!” 苗苗委屈地说:“可是他一定要进来,还说给您写过信。” “荒唐!”孟宪梁骂了一句。正好两人吃完了,便一起回到客厅。 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进来,看到任天嘉,显然一愣。任天嘉认出他是市政府机关的一个干部,但是记不起叫什么名字。 “佟天忱,我在几次大会上讲过,不在家里谈公事,你没听到过吗?!”孟宪梁黑下脸问,一点儿不像刚才轻松开朗的样子。 佟天忱扶扶眼镜,多少有些局促,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孟书记,您别生气,我只是觉得这件事不能错过,东钢那边的招聘截止期要到了。我在机关工作十多年了,很想到企业去锻炼锻炼,这次东钢新上百万吨生产线,基建任务很重,与我所学专业也对路,是个难得的机会,我的理由在给您的信里都写清楚了,希望书记能考虑……” 孟宪梁严厉地打断他:“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坏了两个规矩:一,你坏了我坚持十来年不在家里办公务的规矩!二,向组织讨价还价,你坏了我们党的规矩!你回去吧,我已经把你的信批给组织部了,他们会有所考虑的。” 听到逐客令,佟天忱无奈地站起身来,向两位领导作礼而去。孟宪梁显然余怒未息,操起电话接通了市委组织部部长关本为,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告诉他,佟天忱要求调动的事,不能轻易答应。 对方大概是说,东钢看中了这个人才,蓝盛戎也打来电话为他说情。 孟宪梁说:“谁说情也不行!不能让四处钻营的人为所欲为!” 放下电话,孟宪梁的脸色很快由阴转晴,话题又转到郭斧身上:“你看老郭的身体还好?” “身体倒不见异常,只是情绪不太稳定,似乎对市里有些想法。”任天嘉字斟句酌地答道。 “难啊,天嘉。”孟宪梁往沙发上一仰,微闭双目,以手击额,良久,才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与老郭搭班子在一起干了十多年,不吹牛地讲,在全省十几个地、市,我们俩是配合最融洽的,前些年在省委召开的班子自身建设经验交流会上,远驰书记点名让我们发言介绍经验。以我的观察,老郭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的人,涉及个人利益时一向表现得很大度,谁能想到在地铁案上栽这么大的跟头,一下子就是几千万呢?老实说,可帷第一次向我汇报时,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我还把可帷骂了一通,怎么能这样怀疑同在一个班子里共事的同志呢?所以,我把这件事压了下来。说实话,一直到今天,我仍希望整个案件只是一个误会。可是,后来的事态就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了,何广慧跑了,群体上访越闹越凶,甚至有人进京上省里告状,省委把案子接了过去,压也压不住了,为这个,省委还给了我一个内部通报批评。批评我倒是小事,我感到惋惜的是,老郭这样一个为党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老同志,就这样一下子趴下了,痛心啊!” 任天嘉同情地点点头:“其实,孟书记您也不必为此而内疚,如果证据确凿,案情确实,那郭斧也是咎由自取,您已经尽到自己的责任了。只是郭本人提出来,有些事实出入很大,他的律师也认为案情定性不准确,所以法院一审进行了一半便停止了。下一步,恐怕还有很多证据核实工作要做。” 12.空山鸟语 天刚放亮,任天嘉就从市委招待所大院出来,信步向东山风景区走去。昨天晚上又是一场酒宴,折腾到很晚。到任一个多月,别的感受没有,官场上的应酬的确让她应接不暇。虽然她一再表示不喜欢这些场合,但下边的人也有难处,来的客人都有冠冕堂皇的身份,而且哪个也得罪不起,市长不出面,就好像没把人家放在眼里似的,能办成的事可能也就办不成了,尤其是各种检查团,往往是接待规格决定检查结果,而市长能不能陪着喝酒,便是接待规格的主要标志。在这种情况下,尽管满心不愿意,看到下属一副为难的样子,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虚与委蛇。昨晚的酒席是为北京一个新农村建设调研组送行,好在领队的那位司长听说任天嘉也是来自北京,便没太过分地与她拼酒。即使这样,饭后又去观看了一场当地的特色艺术专场演出,回到招待所也是小半夜了。 市委招待所就位于东山风景区脚下,所以在这里下榻的客人早晨和晚上都喜欢到山道上转转。任天嘉打从住下后,便坚持每天早晨出来活动一会儿。所谓东山,不过是因为它坐落在城市的东部,其实它也是整个黑龙山的一部分。黑龙山从城北逶迤向南,呈半月形从东和北两个方位将城市拢在怀中,山不是很高,名气却不小,其缘由便在于它的主峰古时起便是佛教禅林。这几年,双阳市政府在郭斧主导下,提出“经营城市”的口号,大打旅游牌,在黑龙山的规划与整治上投入很大,上百座寺观庵堂次第得到修缮,进山公路也铺上了沥青,还架设了几十公里远的碘钨路灯,僧房、客舍都进行了现代化改造,加上各种形式的广告密集宣传,使得前来旅游观光的中外游客数量逐年上升,旅游收入也以每年几千万的速度增加。东山风景区离黑龙山主景区很远,可是经过清理整饰美化,也算得上曲径通幽、山青水碧,尤其是盘山公路环绕着的眼镜湖周围,市体育局新安装了几十套健身器械,更是吸引了不少市民前来晨昏锻炼。 因为是双休日,所以在山道上散步的人比平日要多一些。任天嘉走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有些发热,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不禁暗地里发笑,这山上男女老少都有,可人人穿的都是休闲服或运动衣,唯独她是一身职业装,连想脱下来一件都不可能。“明天真得让何平去买一套合适的衣服了!”她暗想。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汉从任天嘉身边经过,边跑边扭头盯住她上下打量。她也瞥了他一眼。这老汉看上去六十多岁,虽然节气还没出六九天,他却只穿了一件小背心,臂上缠绕着脱下来的夹衣。引人注目的是背心上那个大红的“奖”字,下面依稀印着一行小字,似乎是一个什么工厂的名字。任天嘉想,这大概是位东钢的退休职工。在双阳市,六成以上的家庭与东钢有联系,城区面积的二分之一被东钢占据着,有人开玩笑说,没有东钢,也就不可能有双阳市。在市直机关工作的人都不爱听这句话,可这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是一个刚落成的小亭子,登山的人都愿意在这里停停步,歇歇脚。任天嘉看到刚刚跑过去的老汉正在亭子里擦汗,便礼貌地向他点点头。老汉笑了,一开口,声若洪钟:“是任市长吧?我在电视里见到过你。” “您老是?”任天嘉也回了个微笑。 “我姓邓,是锅炉厂的,退休了。”老汉爽朗地说,随即左右看看,突然压低声音:“双阳市的水浑着呢,俺们都盼着你把这潭水整个过滤一遍,谁是龙,谁是蛇,谁是鱼虾王八,都让它亮亮相!” 任天嘉顿时警觉起来,可依然柔声笑着问:“您老怎么称呼?” “邓顺清。”老汉大声说,“到锅炉厂,没有不知道我老邓头的!” 任天嘉正要继续问下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动听的男中音:“任市长,出来锻炼啊?” 她扭头一看,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邓顺清见状,笑着与任天嘉摆摆手,缓步向山上跑去。 小伙子手执一柄龙泉宝剑,一身绛紫色的运动衣,鬓间汗津津的,显然也是正在山上做健身活动。看出任天嘉有几分不快,他自我介绍说:“我叫田中秋,是巡警支队的支队长。” “哦,”任天嘉点点头,问,“你也在这附近住吗?” 田中秋摇摇头,“可是我和手下的弟兄们每天都在这一带转悠。孟书记吩咐,要保证任市长的绝对安全,我们是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的,再说了,这东山一带一向是刑事案件多发地,我们长年有人在这里蹲坑。” 任天嘉吃了一惊,原来这些天来,自己一直是处在这么多人的“保护”之下的。 回到房间,任天嘉冲了杯麦片粥,找出两块达利派饼对付了一顿。她还在琢磨刚才在山上遇到邓顺清的事。老人显然是有话要对自己说,而田中秋恰好在那个关头出来打岔,又像是故意不想让老人说下去。从当时的情形看,田中秋可能一直在暗处盯着自己,口头上说是保护,谁又能知道他是不是受什么人的指派在盯梢呢?“孟书记吩咐,要保证任市长的绝对安全。”难道,这一切都是孟宪梁的安排? 任天嘉忽然想起上周去孟宪梁家里时,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去探望郭斧一事。去凇河市之前,她并没给孟宪梁打招呼,回来后也没对任何人说过,可是他却在第一时间里知道了,这说明了什么? 想到这里,任天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打开电视,没有什么值得看的节目,任天嘉按响床头柜上的cd音响,这是办公厅为她安排住处时,她提出的唯一额外要求,配置这台音响后,不少人私下里议论,新市长很喜欢音乐哩!其实她对什么西洋音乐、古典音乐、流行音乐或是超现代音乐都不太在行,只喜欢民族音乐,而民族音乐里,也只是对二胡感兴趣,尤其是著名二胡演奏家林飞的曲子,每次听,都会令她如醉如痴。任天嘉曾跟林飞学过一段二胡,虽说达不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但像《二泉映月》、《江河水》这样的经典曲子,她拉起来也堪与专业琴师一比。 一曲《空山鸟语》响起,这是林飞的代表作。这个曲子虽说是借鉴西洋作曲技法写成,但表现的内容却是中国传统理念中人与自然的和谐,给人一种强烈的回归自然的感觉。任天嘉正是由这个曲子开始迷恋林飞的,认为她对这个曲子的诠释非常自如得体,听众从她的演奏中能够领悟到文化、人生、情操、美感等一系列宛如一体的生命运动。 清新悦耳的二胡乐曲声中,任天嘉取出从北京带来的郭斧写的关于地铁集资案的申诉材料。按照案件管辖权限,通常情况下,这一类渎职性质的案子并不需要中纪委直接过问,地方省委、省纪委和监察厅就可以查办。任天嘉至今不知道是谁把这份材料送到了中纪委,她猜测应该是程可帷,但程可帷不承认,笑着说自己一向是按组织程序办事的。 那天,她去见郭斧,曾经问他一个在她看来很奇怪的问题:大笔资金流动,动辄上千万,都是郭斧签字批准的,其中许多属于明显的违规操作,作为一市之长,他何以那样胆大妄为?即使是出于公心,也要担负着违反财经纪律的罪名!这对于一个在高级领导岗位任职多年的老同志来说,的确有些匪夷所思。不料,郭斧却再次明确表示,那些签字,绝大多数并不是出于他之手。这就是说,那些所谓的“罪证”,涉嫌伪造!其实在申诉材料里,郭斧已经就这个问题提出过疑义,但检察机关最后并未予以采信,仍作为他渎职和贪污受贿的证据提交法庭。任天嘉感到,假如情况真是这样,那就表明,有人在背后操纵着整个案件,并且掌控着对这一案件的审理。而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这个人的能量一定很大,甚至能够左右专案组的行动轨迹。 看来,双阳市这潭水真是很浑,早上那位老工人的话说得不无道理。 13.网络上的黑手 程可帷刚走进办公室,秘书就跟进来,并且随手关紧门。 “程书记,”他的语气里有些许不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程可帷感到奇怪,用明亮的眸子盯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刚才公安局网监中心报告,双阳政务网上有一些很不好的贴子,涉及到您和任市长。” “是吗?”程可帷眉头一扬,起身打开电脑。他想不出会是什么事,能把他和新来的市长联系到一起,而且还搞到了网络上。 秘书打开文件夹:“您不必上网看,公安局已经把那些贴子删除了,这里是他们送过来的下载文件。” 程可帷把文件夹摊开在桌上,一连十多张a4纸打印件,都是“双阳论坛”上发的贴子,他逐一翻看,内容大同小异,多为对他本人和任天嘉进行丑化谩骂的话,个别贴子语言极为肮脏,甚至往两性关系上联系。翻到最后,竟然还有一张照片,虽然不是用照相纸打印,但仍很清晰地看出,是他和任天嘉两人坐在一张灯光昏暗的茶桌前,正喁喁交谈,两人的表情很是亲近。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很能引人联想的话: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地球人都能猜得到。 秘书又说:“网监中心正在监控发贴子的网络ip地址,只要那台机器处在发贴状态,就能即时锁定。” 秘书出门后,程可帷双手垫在脑后,靠在转椅上陷入沉思。互联网技术的飞速发展,使得民间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及时地进入各级政府的决策程序中,虽说其中良莠不齐,但大多数在网上发表意见的人还是出以公心的。双阳政府网站开办这几年来,论坛上对市里的大事小情都有人发表自己的见解,高层的决策有时也会顾忌网络反映出来的民间意见,甚至不少事关民生的信息最先都是从网络上获得。市里的大小头脑都被网络上品评过,说好说坏的都有。现在这个时代,官场的神秘性越来越低,作为公众人物,就得有时时刻刻把自己置于聚光灯下的思想准备。不过此前网络上对程可帷的评价一向是正面居多,尤其对他主持查办地铁集资案,网上一边倒地叫好声不绝,甚至把他呼为“双阳市的包青天”。像这样密集地发贴攻击他本人的现象还不多见,而且这些贴子用语极其龌龊,似乎与他有深仇大恨一样。 稍稍冷静下来,他再次把贴子翻拣着看了一遍,渐渐地心里有点儿眉目了。这些贴子,冷不丁看去,是对他程可帷来的,细细品来,攻击的目标却是任天嘉,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个女人仗着当官的老子下到基层来“鸠占鹊巢”,根本不配担任双阳这样一个有着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的市长。这使程可帷自然地联想到马上就要召开的市人代会,显然,发贴人并没指望靠这几个贴子搞倒任天嘉,只是为了制造一种貌似民意的舆论,目的是左右人大代表的意志,阻止任天嘉顺利当选。 谁是网络背后的黑手?穆有仁?任天嘉落选,他是最大的受益者。程可帷想了想,又摇头否定。以穆有仁在政坛闯荡几十年的经历,他不至于干出这种小儿科的拙劣把戏。共产党的官职,从来不仅仅是靠选票来决定任免的,即使现在强调民主,也没民主到能够靠基层力量推翻省委和市委决策的程度。既然上级的意图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未必他穆有仁会幼稚到以为靠选票就能把自己送上市长的宝座,而且一旦真的出现选举异常的情况,他会是第一个嫌疑人,这种引火烧身的蠢事他不会干。当然,不排除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为他打抱不平,借着网络的开放性搞点儿下三滥的手脚。对此,程可帷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他所警觉的是,与任天嘉那次见面并没有第三人在场,是谁能够拍到这样一张清晰度足可作为证据的照片,而且还能把它发到网络上去? 程可帷清楚地记得,那是任天嘉来到双阳市的第三天晚上。他接到任天嘉的电话,一个不曾正面交谈过的女人,一个与他同在一个班子,同为市委副书记,而且代理着一市之长职务的女人,带着饮泣约他出去见面。当时他没有多加考虑,担心之余,更急着与她见上这关键性的一面。于是他指点她到了离市委招待所不远的一家咖啡厅。 这家咖啡厅的名气很吓人,叫作“蓝山?哥伦比亚”,装修品位很高。两人在临窗的一个双人吧台上见了面。程可帷这时才有机会认真打量这位半月前就有所耳闻的来自北京的女同行。任天嘉穿着一件暗绿色方格薄呢中大衣,颈间松松地系着一条淡黄色丝巾,高领内衣外似乎还挂着一条项链,头发向后盘起,细长的双眉入鬓,小巧的鼻翼下,唇部的弧线很好看,无论如何端详,都可以称得上“标致”两个字。程可帷在低垂的罩灯下看不大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但感觉到那双黑幽幽的大眼睛那一刻有些湿润润的,或许刚才她真的哭过。 让这样一个女人来承担这么重一副担子,不能不说是个误会。这是程可帷心里的感触。的确,冷不丁一照面,谁也不会把任天嘉当成年届四旬的女人,尽管她有意穿了一套老成些的外衣,但细腻的面容和眉眼间不经意中流露出的无助神色,仍使得男人们很容易便产生一种“我见犹怜”的同情心。 程可帷给两人各叫了一杯咖啡。任天嘉呷了一口,惊奇地说:“好香,是蓝山咖啡吧?” 程可帷笑了:“任市长将就着喝吧,蓝山咖啡一年产量不过九十吨,哪能轮到双阳这种小地方,也就是在蓝山附近种植的而已,都打着蓝山的旗号。” 促使两人单独相会的缘由便是涉及到前市长郭斧的地铁集资案。案发当初,是程可帷第一个接到举报材料的。一封匿名信寄到市纪委,反映何广慧去向不明,而发行地铁债券募集的数亿资金也不知去向。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程可帷当即向市委书记孟宪梁做了汇报,同时建议在第一时间向省纪委报告。但孟宪梁起初并没有把这件事当真,而要求程可帷不要急着把事情捅上去,针对社会上关于地铁工程陷于停顿的传言,他还指示市政府秘书长白逸尘召开新闻发布会予以辟谣。然而时间不长,地铁施工真的搞不下去了,轨道工程公司出现巨大的资金链断裂,各方联系何广慧都找不到人,孟宪梁这才开始重视这个问题。市委书记和市长一同参加了市纪委研究案子的专题会议,决定冻结轨道工程公司的账户,暂时停止工程施工,尽快找到何广慧的下落,特别是搞清楚巨额资金的去向,并责成郭斧与程可帷一道,共同处理不断出现的上访现象,给数以万计的民间投资人以交待。一开始,郭斧表现得很轻松,因为此前何广慧还到市政府拜访过,声言要回香港一趟,把从港澳方面筹集的部分资金带回来。他知道整个工程还有很大的投资缺口,也相信何广慧亲自去跑一趟香港一定会有所收获。但事态的急剧恶化是他始料不及的。不等找到何广慧,这边的举报已经直接把郭斧牵扯进去了,一个署名南芳、自称是轨道工程公司“公关部主任”的女人挂号寄来一厚叠文件材料,证明在轨道工程公司设立、地铁一期工程招标、资金支配、施工设备采购等诸多方面,郭斧都存在违规操作问题,以多年纪检监察工作的经验衡量,程可帷敏锐地意识到,这些违规操作,如果证据成立,那郭斧无疑摆脱不掉渎职与受贿两大罪名了。 根据程可帷的建议,双阳市委向省委和省纪委做了汇报,省委决定,郭斧暂时停止行使市委副书记和市长的职权,集中一段时间说清楚轨道工程公司与地铁工程的相关情况。最初他还是有人身自由的,也天天与有关方面人员一道积极清理各方面的线索。但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多的线索不断加重着郭斧涉案的程度,其中包括轨道工程公司总经理王琮余举报,何广慧为获准发行债券,曾向郭斧行贿达千万元之巨。于是郭斧问题的性质立刻改变了,被省反贪局处以“双规”,带离了双阳市。随着案情的不断深入,又被检察机关提起公诉,正式遭到逮捕。 然而,就在社会各界众口一词对郭斧大加挞伐、官方也对地铁集资案公开定性的时候,程可帷反倒清醒地察觉到这里面存在的不正常之处。何广慧始终没能到案,专案组的解释是他已经携款潜逃加拿大,这使得郭斧巨额受贿一说无法得到确认;那些由郭斧签字生效的文件,许多在他本人的记忆里并不是事实,然而他又承认那些字迹是出于自己的手;多方举报材料难以互相印证,有一些甚至互为矛盾;地铁掘进盾构机的采购是郭斧本人亲自带队去考察的,但说外国人向他行了贿,又取不到第一手证据。当这些疑问在程可帷心中越来越多的时候,案子已经被省检察院指定凇河市管辖了,虽然程可帷依然挂着专案组副组长的头衔,实际上已经发挥不了影响力。为此,他向孟宪梁反映了自己的想法,孟宪梁对双阳市委被排除在案件查办程序之外也深为恼火,坚持要程可帷向上级表明,市委应当介入案件审查的全过程,并能够在其中充分发表意见。 程可帷还得知,尽管孟宪梁倾向于认为郭斧一案有复杂因素在其中,不应草草定性,但双阳市仍不时有人通过各种渠道给专案组提供证据材料来证明郭斧的罪责。在这种情况下,郭斧在狱中写的多封申诉信都被拦截在办案组手里,他要求与省委或省纪委领导亲自对话,也被严厉拒绝,直到正式开庭前夕,才获准聘请律师。而看到申诉信的程可帷,愈发感到这个案子另有隐情,于是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来行事,力争理清罩在整个案情上面的厚厚阴霾。 见到程可帷时,任天嘉的心情已经多少平静下来了。本来她是想向他诉说一下在那振江那里得到的委屈,但坐下来后,忽然又觉得自己过于孩子气。难不成要把家庭里的这点儿不愉快向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敞开?约他出来见面,开始是有找个可以说话的人一诉衷肠的想法,但现在她决定还是不要给人家留下没出息的印象,以工作为重吧!毕竟,她这次来双阳,挂职锻炼只是一个方面,另外一项使命更为重要。 那天在咖啡厅里,两人坐了不到两个小时。事先中纪委已经为两人做了必要的沟通,所以,程可帷只需要向任天嘉介绍介绍案件的最新进展就可以了。两人交换了意见,任天嘉提出,想直接与郭斧见见面,因为依据她手里掌握的材料,有几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还没理出头绪,只有与郭斧当面谈才行。程可帷沉吟片刻,说要回去再考虑考虑,让她听信儿。 就是这么一次简单的会见,竟然有人关注,而且被拍下了现场照片。程可帷似乎感到了背后隐藏着一双阴冷的眼睛。他拿起电话,但想了想又放下了。暂时他不想给任天嘉添一些额外的精神负担。 14.山中暗访 吃过午饭,任天嘉给何平打电话,约她陪自己去商厦转一转。很快要开人代会了,她要在会上做政府工作报告,事关新市长的形象,可是从北京出来时,她只带了两套冬衣,眼见着惊蛰将过,该换换季了。 逛商店大概是女人们的共同爱好,所以虽然正在家里忙活,何平一听,马上兴冲冲地跑来了。任天嘉不让她惊动办公厅,两人打了辆车,径直奔商业区而来。 虽然已出正月,但因为是双休日,商场林立的步行街依然人头攒动,年后大甩货的吆喝声此伏彼起。任天嘉下了车,伸出手挽住何平的胳臂,在她的意识里,可能是人地两生,怕走散了,但何平却在稍稍惊诧之余,感到一阵温暖。相处一个月了,她对这位颇有个性的女市长越来越有亲近感,此刻,她觉得身边挽着自己的不是那个在办公室里不苟言笑的市政府最高领导,而是一个自己可以信赖的亲密朋友。 两人漫步闲逛着,任天嘉不时停下脚步打听着商品的价格,并与北京的行情做着对比,但自始至终她也没买什么。或许对女人来说,逛街的最大乐趣不在于买,而在于逛,虽然不曾花一分钱,她脸上也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满足。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任天嘉拉何平走进一家星巴克坐下来,点了一杯玫瑰露、一杯热奶。啜着饮料,她感叹道,以自己在北京的工资水平,生活在双阳市,可以过得很滋润的,没想到双阳的商品卖得这么便宜! “可是双阳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连吃饭都很困难啊!”何平突兀地冒出一句。 任天嘉望了她一眼,好像难以置信:“个别困难的现象哪里都有,我看过统计局报上来的材料,双阳市的人均可支配收入早就过万元了,这在北京周边也是很少见的!” 何平不语,她有些后悔刚才那句话说得过于冒失。人代会召开在即,各行各业都在拼命唱喜歌,给政府工作报告添彩头,自己作为一个秘书,职责要求不能随便发表意见,影响领导的判断力。 可是,任天嘉却不放过她,追问道:“现在城市居民中,哪部分人的生活相对来说困难一些?” 从全国普遍情况看,国有企业改制提前下岗人员、农村进城务工人员、破产倒闭企业失业人员这三部分构成生活困难的社会底层的主流群体,他们在任何时候都是作为分母存在的,政府部门公布各项社会福利的平均值,他们都享受不到,因为他们永远是在这个平均值之下。但任天嘉在听孟宪梁介绍社会保障情况时,得知双阳市在这方面的形势还是比较乐观的,这主要得益于坐落在双阳市的东钢这个老字号大型钢铁联合企业,它的产值利税年年都有高额增长,其规模扩张已逼近世界500强,由此对双阳市宏观经济的拉动作用也格外突出。双阳市民中,东钢职工加上家属,占了市区百万人口的七成以上,纯工资性收入在周边几个城市也是遥遥领先。这使任天嘉相信,即使有一部分困难户,问题也不会太严重。 何平本不想回答,但见任天嘉的眼神里透出一种真挚和信任,脱口说道:“我有个亲属,家里就很困难,我们家每个月都要贴补他,不然他可真是连锅都揭不开。市长,我一点儿都不夸张。” “什么亲属?他是做什么的?”任天嘉的脸色凝重起来。 “是我爱人的姨父,他下岗了,早先是锅炉厂的钳工。本来这个厂效益很好,谁知后来卖给了个人,成了私营企业,老板就把他们都赶了出来。现在连一分钱都不给开,每月靠二百多元社保金过日子。” “锅炉厂?”任天嘉脑子里忽然跳出前些天晨练见到的那位对自己欲言又止的老工人,不由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邓顺清。” 竟然是他。 任天嘉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灰暗起来,许久没吭声。噙着吸管想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自顾往外走去。何平忙跟上来。就像是在论证何平刚才的观点,一个截去一条腿的乞丐堵在门口,手里擎着搪瓷缸,一声声讨要着,音调极为哀婉。任天嘉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任天嘉拦下一辆出租车,两人坐进去。司机问去哪里。 “去你那个姨父家看看!”任天嘉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何平说。何平吃了一惊,刚想说:“不买衣服了?”就又咽了回去,指点司机往城东方向开去。 邓顺清做梦也不曾想过,在东山风景区晨练时见过一面的女市长会来到自己家。他住的地方原本属于城乡结合部,早先是一个小山村,虽然居民都吃商品粮,日常生活却与农村无异,几十户人家都以种树为主。这里是丘陵地带,适合桃树生长,当地出产的桃子一度是双阳市的特色农产品,远销关内外。后来从日本引进的“大久保”桃子风靡全国,当地产桃销量一溃千里,再也没有了往日风光,村民的生活便一天不如一天了。双阳市城区东扩,东山风景区一带被辟为高新经济技术开发区,这个小村落也被列入开发范围,但因为土地置换补偿金数额不为村民所接受,当地政府便与这几十户人家僵持住了。前几年,邓顺清家在村里还算情况不错,因为除了种桃树,他还在城里有份工作,所以地铁债券发行时,他也用积蓄买了一些;可是这两年家境一落千丈,原因是他本人失去了工作,老伴儿患上一种叫作“重症肌无力”的怪病,不但什么活儿也干不了,而且每月药费还要几百元,加之儿子开车送桃子往凇河市销售,在山路上翻车砸断了一条腿,雪上加霜,这个原本称得上小康的人家顿时陷入了赤贫境地。 这是典型的乡村三间瓦房,只是已经破败不堪,外面的烟囱也倾颓了半截,窗上的玻璃碎了几块,用透明塑料布遮蔽着。邓顺清连声责怪何平不该把市长领到这个“狗窝子”来,张罗着让任天嘉在椅子上坐。任天嘉让何平陪自己到里屋看看卧病在炕上的女主人,她正在沉睡,两人没惊动她,悄悄退了出来。 激动过后,邓顺清又恢复了在山上见到任天嘉时那副开朗爽快的样子。任天嘉问起锅炉厂破产拍卖的情况,他的火气马上起来了。 “什么破产?锅炉厂从建厂起,一直是市里的盈利大户,从来没有亏损过,怎么能是破产?说穿了,就是你们报上经常说的那个叫什么什么……国有资产……怎么地?”他扭头问何平。 “国有资产流失。”何平告诉他。 “对,就是这个词儿!锅炉厂拍卖,典型的属于国有资产流失,上亿的资产啊,不到三千万就卖掉了,进了私人腰包!你说这些败家子,还有一点儿共产党干部的味儿吗?”邓顺清的脑门上青筋直迸。 “您别生气,慢慢说。”任天嘉劝慰他,又扭头问何平是怎么回事。何平说,具体细节她也不清楚,只知道去年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上,孟书记提出,要从搞活存量资产入手,闯出一条国有企业改革的新路子,会后,穆副市长便抓了锅炉厂这个典型,进行企业改制试点,实行公开拍卖,后来,一个个体矿主出资把这个厂买下了,据说,郭市长对这种拍卖形式不赞成,但市委决定了,他又正赶上出国,等他回来,木已成舟,所以也无法改变了。 “程序合法吗?”任天嘉问。 “那当然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国资局、改革办、监察局、银行、经贸委、国税地税等有关部门都在上面签了字,最后是以正式报告形式报请省里批准的。这件事在省内影响很大,因为其他市都没走得这样快,省报还为此专门发了评论给予肯定呢!” “合法个屁!”邓顺清一拍桌子,声音提高了八度,“当时我是职工代表,找到厂长,说咱们工人反对出卖厂子,你猜那个浑蛋厂长说什么?他说我是啥小农意识,是改革阻力,不和市委保持一致,还劝我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反对也没有用。本来买下厂子那个家伙答应,改制后厂子名称不变,生产不停,人员不减,待遇不降,可是这边刚一签字,他那边就开始减人,工友们每人拿到千八百元,说是买断工龄的钱,被一股脑赶了出来,过两天再去一看,设备都卖了,厂房也拆了,好端端一个几百人的厂子就这样黄了。” 任天嘉有些奇怪:“这个矿主买下这个厂子,就是为了搞黄它?他图的是什么?” “我的大市长,他可是发了横财了!不说那些设备,都是前几年才从德国进口的,卖个一两千万不成问题,光是这块地皮,就值不止一个亿!”邓顺清边说边拍大腿,眼睛快要冒出火来了。“可恨那个穆市长,改制大会上我要他把拍卖的收支账给大家伙儿报一报,他居然说,锅炉厂欠银行的贷款资不抵债,这个矿主买下它,用自己的钱还了债,是救了厂子,救了大伙儿!他这不是在骗三岁娃娃吗!” “姨父,别乱说,市里的事情,你哪能知道得那样清楚!”见话头扯上市领导,何平忙劝阻他。 任天嘉摆摆手,不让何平说话,问道:“这个矿主有什么背景,能拣这样一个大便宜?” 邓顺清摇头:“这可说不上,只听说他姓田,在双阳是个踩东头西头晃的人物。” 临出门,任天嘉掏出五百元钱,悄悄塞到何平手里,让她留给姨父。这本来是她打算给自己买衣服的钱。 15.省委书记重槌敲响鼓 接到省委办公厅的电话,任天嘉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往省城去。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高速公路两边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积雪大多已融化,沟垄里只有星星点点的残雪痕迹,一些勤快的庄稼汉已经开始往地里送粪了。任天嘉的心情也不错,今天她穿着一件棕榈色风衣,淡粉色羊绒衫露出高高的领子,头上的发型也是新做的,看上去更是充满活力。这件风衣是何平昨天为她选购的,那天上街没买成衣服,何平便自作主张为她选了这一件,何平说,以她的高挑身材,白皙肤色,穿上这样一件衣服一定好看,果然,一试之下,她就喜欢不已,也从心底里更加喜欢这个手勤眼快的女秘书,觉得她既聪慧又细心,很对自己的脾气。 从双阳到省城,要经过凇河市。凇河市地处山区,全省地势最高,四十多公里山路,是省里唯一没开通高速公路的路段,地势陡峭,弯转盘旋,海拔达到千米以上。上次去省监狱见郭斧,任天嘉就为这里的九曲十八盘山路而惊叹不已。老钟大概跑惯了这段路,很是悠闲,还打开车载cd听起了歌。 “钟师傅,你这里有二胡曲吗?”任天嘉在后座问。 老钟抱歉地摇摇头,有些奇怪地反问:“任市长不喜欢听流行歌曲?现在爱听二胡曲的可不多哟!” “是啊,可是我喜欢。”任天嘉兴致勃勃地说,“你知道北京著名的二胡演奏家林飞吗?是个女的,比我大不了几岁,我还跟她学过几支曲子呢!” 说着话,省城到了。任天嘉是头一次到省委大院,老钟把她送到省委书记办公的小楼前,自己在车里等她。 秘书把任天嘉领到肖远驰的办公室,倒上一杯茶,轻轻退了出去。肖远驰过来与她握握手,脸上没有她想象的那样亲热。她轻声说:“肖叔叔……” 年已六旬的肖远驰与任天嘉一家有着特殊的渊源。任天嘉还在戴红领巾时就与肖远驰很熟了。1959年平定西藏叛乱时,任天嘉的父亲是进藏部队的指挥员,在川藏线上救活了奄奄一息的要饭娃娃肖远驰,并一直把他带在身边。部队回到内地后,肖远驰被送去读书,后来参加工作,回到老领导身边担任了多年秘书职务。十年动乱期间,任天嘉的父亲受冲击被关进牛棚,肖远驰也被发配到双阳市,在东钢当一名炉前工,接受改造。后来,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老领导再度出山,而且职务越升越高,肖远驰也由东钢总经理进京当了副部级干部,前年又调到这个省当了省委书记。从最初收留这个要饭的苦孩子到最后离开领导岗位,老爷子一直对肖远驰另眼相看,特别是走背运那几年,不少过去的部下纷纷站出来“揭发”他的“反党罪行”,造反派找到肖远驰时,他始终一口咬定,老领导是个忠于党忠于人民的响当当的共产党人。“家贫知孝子,板荡识忠臣。”从牛棚出来,老爷子经常把《名贤集》里这句话挂在嘴边。肖远驰后来在仕途上一帆风顺,与老爷子对他的赏识与器重有直接关系。 说起肖远驰与任天嘉的辈份,两人有点儿掰不清。肖远驰称呼老领导的夫人为阿姨,可任天嘉自小就叫肖远驰为叔叔。任天嘉是老爷子最小的女儿,四十得女,老爷子自然爱若掌上明珠,任她想干什么都由着她;而肖远驰比任天嘉大二十多岁,给她当哥哥似乎也屈了点儿,所以多年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叫着,反正谁也没觉得不妥当。 不过此刻的肖远驰却是一脸冰霜,听到任天嘉带着撒娇口气的“叔叔”,没有像以往那样亲切地应和,或是随手刮一下她漂亮的鼻子,而是瞪了她一眼,从宽大的办公桌上取出一份材料塞到她手里:“你自己看看吧!刚上任就出这么大的丑!” 这是一份专供省部级以上高级干部参阅的《内参动态清样》,用红色铅笔画出来的一则报道,是美国《华盛顿邮报》驻华记者从双阳市发出的,详细介绍了地铁集资案的受害方万人集会,冲击市政府的事件。文章作者结论是,在经济转轨过程中,中国存在着极大的不稳定因素,由此对执政当局的“建设和谐社会”理念提出强大挑战。虽然该报采用的是客观报道的口吻,但按照“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思维,被国外媒体报道自家的负面新闻,对哪一级官员来说都是件难堪的事情。任天嘉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手心里不由得沁出了汗。这样的事情,她还是头一次遇到。 “不光是报纸,连‘美国之音’也在连续几天渲染这件事。”肖远驰生气地提高声音说。 “肖书记,”任天嘉知趣地换了称呼,可是眼泪却已盈满眼眶,她努力不让它流下来,“您批评我吧,这件事我处理得欠妥当,我应该承担责任。” 肖远驰看着这个低头站在自己面前的部下,声音依旧很严厉:“你去会见郭斧,为什么事先不与市委打招呼?他是等待审判的犯罪嫌疑人,你是一级政府的主要领导,这样的会见,会给外界留下什么印象?是私人之间的探访,还是代表一级组织去向他宣示什么?这些问题,你想过没有?!” 任天嘉到底没能克制住,眼泪夺眶而出,坐回沙发上,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委屈,终于捂住嘴饮泣起来。这一刻,她忽然后悔万分,想起在北京大机关里的悠闲生活,想起下到双阳市这短短一个月的种种坎坷,想起远在国外的丈夫那冷冰冰的声音,她的委屈和伤心被成倍放大,甚至在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究竟是不是当地方官的材料。 泪眼矇眬中,任天嘉看见肖远驰把茶杯放在自己面前的案几上。她索性让自己哭出声来。 肖远驰没再往下说,任由她哭个痛快。看着任天嘉颤抖的双肩,他也有几分心疼。这是个他看着长大的女人,小时候,她经常“熊”他开车带她到西山打鸟,他的枪法极好,人又长得帅气,所以每次与同学介绍,她的脸上都洋溢着少女特有的自豪,甚至学校开家长会,她都指名让他去。那年她结婚,也是他当的证婚人。从心里说,他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这次派她到双阳市挂职,就是他建议的,一则她所在的室正好分管这类案件,另外,他也想给她创造个深入基层锻炼提高的机会。大概她从参加工作以后便没受到过这样的打击,所以几句重话就打得她没有了自信。 但是肖远驰并不打算哄着她。这不是在北京那身处高位的老爷子家里,而是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所谓历练,就是要在困难、失败、挑战、挫折中赴汤蹈火地走几个来回,不如此,就不会知道什么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也认定这是个可造之材,不像大多数纨绔子弟那样只会在温室里躲避风雨,而愈是这样,他就愈要给她增加压力,高温高压下才能炼出纯金来。 待任天嘉稍微平静一些,肖远驰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哭够了?全省十九个市、地,还没有哪个市长书记在我办公室里这么放肆地哭过呢,你算是开了先例了!” 任天嘉收住哭声,觉得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擦擦眼睛,不由得难为情地笑了笑。 肖远驰却很严肃:“你现在是一市之长,一方诸侯,不再是中纪委一个没有什么实质性责任的小小处长,一言一行都要想到影响和后果。群体上访事件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说实在的,就是上了外国报纸电台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分为二地讲,允许人民群众集会游行,这本身就说明我们的民主建设正在向前发展,无论是中央还是省委,都没把这件事看得过重,现在我们的党和政府不再像以往那样神经过敏,承受力已经大大增强了。但是,背着市委去见一个在押的犯罪嫌疑人,这是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不怪孟宪梁有想法,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是对市委和市委书记不信任,还是因为你是从中纪委来的,带着什么特殊使命?你要知道,从到双阳市任职那一天起,你就已经是双阳市委的一员,要在市委领导下开展工作。这个位置你摆正了吗?” 任天嘉听着省委书记由浅入深的条分缕析,心悦诚服地点着头。肖远驰又向她询问了与郭斧见面的具体细节,特别对她提出的关于案情的三个疑问表示首肯,这也是省纪委在办案过程中发现的主要疑点。他暗想,看来任天嘉已经在进入角色,现在的关键是,帮助她处理好以双重身份在双阳市开展工作的各方面关系,既要当一个称职的市长,又要在廓清扑朔迷离的地铁集资案当中使她得到切切实实的锻炼。 肖远驰对任天嘉说,从中央到省委、市委,对郭斧一案正在几条渠道并重,一层层揭开黑幕,并没有依赖她任天嘉一个人力挽狂澜的考量。她的任务,仍然是努力当好市长,积累基层工作的经验,同时,也要发挥她在市委领导班子自身建设中的作用,探索一条干部科学流动、跨地区跨行业合理交流的新路子,给基层班子建设注入活力。当然,关注地铁集资案也是她这个市长的份内职责,而在中纪委工作的经历,肯定会对此有所帮助。 送任天嘉出门前,肖远驰问起那振江的情况,任天嘉的情绪又有些低落,述说了前些日子两人通电的事。肖远驰说:“过些天我要进京一趟,到时候他回来,我找他谈谈。” 他提高声音:“这浑小子,看来还得我去敲打他几下子。” 16.地铁工地 一片面积达几十公顷的空旷场地一直被施工围栏圈占着。凛冽的寒风中,雪尘飘飞,腐叶遍地,一片萧瑟景象。临近铁路线一侧的遮挡板不少地方已经破损,有拾荒者不时钻进来寻找外快。这里便是一度轰轰烈烈的地铁一号线施工场地,两年前,隆重的开工典礼也是在这块地面上举行的。只是现在,昔日的辉煌不再,映入任天嘉眼帘的是难以描述的冷清与破败。 正式介入市政府工作后,任天嘉发现,无论是各级干部还是普通百姓,双阳人最关心的还是地铁工程,这不仅是因为近半数市民都曾买过地铁债券,从理论上说,已经成为轨道交通工程的投资人,更在于他们都把这项工程看作是双阳市跻身现代化大都市行列、实现跨越式发展的根本契机。但是,这项工程已经被省发展厅叫停一年了,理由是,双阳市政府高层涉案未清,工程后续资金难以筹措。任天嘉敏锐地看出来,正是因为工程停顿,才使得数以万计的债券购买者产生心理恐慌,导致群体上访事件不断。假如工程按原定计划如期展开,施工能够得以继续,民众就会从中看到希望,也就不会急于讨还自己的血汗钱。工程下马造成了恶性循环,更使政府在百姓心目中严重失信,这种损失比数以亿计的资金被骗还要大。任天嘉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省里的决策者们为什么就想不明白呢? 陪同任天嘉来到施工现场的是市“大项办”副主任佟天忱。“大项办”是双阳市政府的一个临时机构,主要负责市政府直接管理的几个大项目的规划、资金、设备、工期、人员等方面的调度与协调,轨道交通工程项目是他们抓的重中之重。不过这一年来,“大项办”近于失业,没有什么实质性业务需要他们出面办。佟天忱在轨道工程公司还兼任副经理一职,他急于找孟宪梁要求调动工作,就是因为工程下马后自己无所事事。任天嘉原打算让轨道工程公司的总经理王琮余陪自己来工地看一看,但办公厅四处打电话也抓不着这位王总的踪迹,于是白逸尘便把佟天忱找来了。 佟天忱对地铁工程的情况了解得比较全面,介绍的情况也很细致,任天嘉听着听着,脑子里的图像愈加清晰,同时对佟天忱的印象也愈发深刻。 佟天忱说,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地铁修建方法已由最初单一的盖挖法、明挖法发展到现在的明挖法、暗挖法、浅埋暗挖法、矿山法、盾构法等多种方法并存,施工技术不断提高,初步形成了专门的学科体系,这些方法各有优缺点,有各自适合的施工条件。其中盾构法具有安全、可靠、快速、环保等优点,目前,国内外的地铁建设大多采用这种方法。一号线施工也是用的盾构法。 佟天忱引导任天嘉沿着覆满积雪的施工便道向下走去。放眼四顾,工地上各种型号的建筑材料堆积如山,已经拆卸掉半截的塔吊矗立在工地角落处,覆盖在轻轨垛上的篷布多处破损,原本钢蓝色的材体上斑斑锈迹映入眼中,让人心里一阵阵发痛。 一台巨大的机器像只斑斓猛虎静静地卧在巷道口外,佟天忱说,这就是盾构机。 “你觉得这个项目该不该继续干下去?”任天嘉走向前,轻轻抚摸着同样锈迹斑斑的大家伙,神情凝重地问。 “为什么不干?”佟天忱激动起来,“双阳市建市六十年来,除了东钢,还没有过这样大的项目,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发展机遇!提升城市品位,还有比建地铁更有说服力的吗?您已经看到了,任市长,地下掘进足有两千多米了,那是几个亿的投入啊,现在半途而废,坑的是谁?不还是国家嘛!再者说,不干下去,几十亿的集资款向谁去讨?难不成要政府掏腰包替何广慧还债?” “可是市委决定不再干了,省里也不支持……”任天嘉自言自语地说。 “孟书记当初提出建设现代化大都市的口号,多么鼓舞人心!谁也不明白,后来为什么突然变卦了。”佟天忱的话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满。 涉及到市委书记,任天嘉不想再往下谈。两人默默地顺着地下工地走了一段。高大的穹顶下,似乎一眼看不到头的施工场地非常宽敞平整,一些部位甚至连水磨石地板都铺设好了,做工精致的粗大立柱几人都抱不拢,一排排大小不一的房间也初具雏形。佟天忱说,按照原设计,这里是地铁一号线的枢纽,是最大一处乘降所,孟书记和郭市长专门去俄罗斯考察过,回来后要求我们,要把每个地铁站都建设成人家那样的水平,据说莫斯科的地铁站是世界上最好的。 没有灯光,越走里面越黑,佟天忱的声音虽然不高,引起的回音却很大。他劝任天嘉往回返。 两人出了巷道,站在皑皑雪地上,阳光强烈地刺激着眼睑,任天嘉用手遮眉,四处望了望。应该说,把一号线的中心选在这里,是有道理的,北侧是火车站,南侧是长途客运站,西边是纵贯南北的中长铁路,东面是中心商业区,更难得的是,南北两边都有宽阔的停车场地,十多路公交车在此交汇,对于客流疏散很有好处。 回到车边,何平拉开车门,任天嘉正要上车,忽然发现工地一角靠近铁道那边过来一个人。那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穿着一件旧式棉大衣,手上套着一副俗称“大巴掌”的棉手套。只见他一进来就弯下腰干起来,把散落在雪地上的钢筋一根根归拢到一起,又把坍塌的施工模板按不同型号一块块摞成垛。任天嘉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她想了想,朝他走过去。 两人一照面,任天嘉立刻认出来了:历启铎!历启铎也表露出几分意外,有些手足无措。 “历师傅,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任天嘉拉着他的手,高兴地问道。 历启铎憨厚地苦笑道:“不瞒您说,任市长,这地方俺经常来,晚上睡不着觉哇!” “你……”任天嘉被他语气打动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光是俺,那些集资户隔三差五的都要来看一看,看看这工程什么时候能复工。政府有难处,俺当百姓的心里明白,帮不上大忙,抽空来照看照看总是能做到的。你瞧瞧,那边是打更房,可是轨道公司那些打更人根本见不着影儿!这些材料都是宝贝啊,没人管着,还不得被偷光了?”历启铎说着说着,火气又上来了。 任天嘉心里猛地涌上一股热流,不自禁地给历启铎扑打掉棉大衣上沾着的雪垢。这是一些多么可爱可敬的老百姓啊,他们蒙受了那么大的损失,可是还惦记着地铁建设,还关心着不让国家吃亏,还想着不给政府添麻烦,而恰恰是政府的失职,才造成他们的巨大损失。作为一市之长,不给他们撑腰,不替他们说话,还有脸冠冕堂皇地站在他们面前吗?! “历师傅,天太冷了,我送你回去吧!”任天嘉柔和地劝说道。上了车,历启铎郑重其事地问道:“任市长,这地铁不会就这样半途而废吧?俺们这些集资人,可都眼巴巴地盼着您早一天把它恢复起来呢!” 任天嘉紧紧抓住他那只粗砺的大手,重重地摇了摇。 17.凌波仙子 任天嘉一眼看到窗台上绽开的水仙花,惊喜地叫出声来,连连喊着何平的名字。何平从隔壁过来,看到市长高兴得像个孩子,也会心地笑了。 “你这丫头,真像钻进我肚子里似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水仙呀?”任天嘉情不自禁地夸奖道。 “您瞧这花开得多美呀?这是我从冉秘书长那里搬过来的,市长,这般高贵的花儿,也只有摆在您的房间里才能相配,那些凡夫俗子,哪能欣赏得了哦!”何平有些得意地炫耀,并不掩饰话里的奉承成分。 “你这是夺人所爱哟,哪天我得给冉秘书长道个谢!”任天嘉余兴未减,又说,“你知道吗?上品的水仙花是闽南一带的,上大学时我就养过水仙,回北京后还带了一些种子,可是北方的气候不容易养好。这株水仙很名贵的,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凌波仙子’,很难侍弄的!” “那是!冉秘书长早年插队下乡时当过花农,现在家里还有个不小的花窖呢,他培植的君子兰,在双阳很有名气。” 说着话,电话响了,是竺宇风。程可帷提醒过任天嘉,人代会之前,作为候任市长,要与市人大加强联系,而竺宇风也向她提出类似建议,两人商定,任天嘉今天过去拜访市人大机关各个专门委员会。他来电话问任天嘉何时动身。任天嘉虚心地请教他,是否还有什么程式性的环节,竺宇风笑了,称都是一家人,不要那些繁文缛节了,您过来与大伙儿见见面,增进增进感情而已,政府与人大之间的互动很勤,谁也离不开谁! 市人大常委会依然留在老城区,从市政府开车过去需要半个小时左右。那边任天嘉上了车,这边竺宇风也忙个不停。这段时间,他心头的压力比谁都大,作为主持市人大常务工作的副主任,他对双阳市政坛目前的复杂局面看得一清二楚。由任天嘉来任市长,他对省委这个决策还是很支持的。这些年来,双阳官场的惰性和官僚习气愈积愈浓,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帮帮派派隐然成形,由外地派来一位高层决策者,尤其是从北京那样的大地方来人,无疑会给沉闷的双阳政局带来一丝新风。任天嘉来到双阳后,两人直接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但给他留下的印象却不错,认定这是个大方正派、心底无私的人,有一股干事业的热情,虽然从经验上看要欠缺一些。按正常情况来说,由市委提名,市人大常委会通过,提交人代会上选举,候任市长顺利当选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可是,现在属于“非正常”情况,穆有仁代理了半年多市长职务,本以为一朝“转正”是手拿把掐的事,他鞍前马后那帮“铁哥们儿”个个都在要害岗位上,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人人盼着他能再高升一步,在这种节骨眼上,一个“外来户”下山摘桃子,他们怎么会心平气顺呢?现在人大代表手里选票的“含金量”大大提高,政府官员的乌纱帽能否戴得上,往往就在一票两票之间决定。倘若穆有仁不肯按市委的意图行事,只要有那么十个八个部委办局的头头在底下一煽惑,这次选举就很可能砸锅。 竺宇风把事态发展的可能性向兼任人大常委会主任的孟宪梁做了汇报,孟宪梁的态度非常明确,要求他务必做到未雨绸缪,多方开展工作,引导人大代表们与市委保持高度一致,千方百计确保人代会上不出任何纰漏。孟宪梁还表示要亲自找穆有仁谈心,要求他顾全大局,表现出应有的政治风度来。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竺宇风派办公厅主任到院子里迎接,不大工夫,任天嘉带着白逸尘和何平上楼来。竺宇风把他们迎进会客厅,简单商量一下,一行人从办公厅开始,逐个房间看望各常设部门正在办公的人们。也许是竺宇风这一段时间不断宣传启示,人大机关各部门从头头到工作人员都对初次登门的女市长表现得很热情,任天嘉的言谈举止也表现得非常得体,既谦逊,又坦率,很少官话,博得整个大楼里的一致好感。礼节性的一圈走下来,竺宇风又陪着任天嘉与人大班子成员进行了短暂的座谈。任天嘉简单介绍了自己的经历,谈了谈来到双阳市的感受,特别拜托各位人大领导支持自己当好新一任市长。这样放下身段寄希望于人大的姿态是过去的政府领导很少有过的,所以人大各位主任副主任纷纷鼓掌表示认同。座谈会的气氛十分融洽。 回到竺宇风的办公室,两人沟通了人代会几个程序问题。末了,竺宇风用赞许的口吻说:“任市长,您今天在人大机关这半天过得很有价值,这比我替您作宣传要有用得多,我敢肯定,这座大楼里,不会再有人对您成为一位优秀的市长抱什么怀疑。不过,我想建议您,能不能开好这次人代会,很重要一点,取决于有没有一个好的政府工作报告。报告初稿我看了,不知道您是怎样评价?” 任天嘉问:“竺主任能给我点儿什么建议?” 竺宇风说:“新一届政府,尤其是新一任市长,一定要让代表们和全市人民看出新意,所谓新意,就是新思路、新举措、新成效。这个报告稿,缺少的恰恰是这些东西,无论目标、口号、措施、项目,都是四平八稳,老一套,不足以打动人。老百姓最关心的事情,报告里提及很少,比如说,对民生问题重视就不够。政府要想得民心,不能不关注民生啊!” 任天嘉动容道:“谢谢竺主任,您的意见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我这几天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至少就目前双阳市的大局而言,地铁工程问题、社会保障机制问题、建设清廉政府问题,新一届政府是不应该回避的。我想把这些想法向孟书记汇报,待市委决策后,抓紧时间补充到报告里去。” 从市人大出来,任天嘉几个人在车里议论着这一上午的收获,心里都挺高兴。白逸尘介绍说,市直系统中,人大机关的风气一向是好的,历年评选十佳机关,得票率都高居榜首,工作态度、办事效率、服务水平各方面都为其他机关所不及。竺宇风这个主任抓工作很实,他是军队转业干部,有股子光明磊落、雷厉风行的劲头,另外,各专门委员会的成员都是选举产生的,自我约束和表率作用也比较强。 何平插话说:“这就看出民主的好处来了——任命的官儿总是不如选举出来的官儿。” “哟嗬,何秘书看问题一下子就看到要害处了!”白逸尘半真半假地夸奖道。 任天嘉不语,但点头认同何平的说法。她对竺宇风也颇有好感,由此想到,市五大班子如果都能这样兢兢业业、同心同德、严于自律,地铁集资案大概就不会发生了,郭斧也不至于一个跟头栽得那么惨。 这时,白逸尘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后,脸色顿时一紧,应对几句,挂断电话对任天嘉低声报告道:“王琮余在办公厅里大闹,非要见您不可。” “嗬!他的消息真够快的,我还没来得及找他谈话,他倒先找上门来了!” 白逸尘有些担忧地说:“这个人是块滚刀肉,在机关里资历较老,一般的领导都不敢惹他,您还是……如果不想见他,我派人把他先支应走再说。” 任天嘉摇摇头:“躲不是办法,昨天的决定迟早要与他见面,何必让他觉得我们欠他呢!告诉办公室,让他等着我。” 18.滚刀肉 双阳市轨道交通工程开发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王琮余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一副桀驁不驯的模样,两只异于常人的大眼珠子直冲冲地盯着任天嘉,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这是一个威权人物,在双阳市名气颇大,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会留下“霸道”的印象,这不仅因为他长得高大威猛、五大三粗,更在于他那飞扬跋扈的作派,据说有一天晚上,他不知为什么事忽然返回公司办公大楼,见楼门已经落锁,司机忙张罗给他找夜班保安,他却二话没说,抬脚踹碎了门玻璃,昂头闯进楼里。自那以后,公司大楼再也不敢拉闸下锁,还专门安排了二十四小时值班人员。平时在公司里,他更是说一不二,稍不遂意,张口就骂娘,全公司的中层干部没被他骂过的屈指可数,就是在酒桌上,他也是霸气十足,让谁喝酒谁就不敢不给面子,否则他能揪着脖领子硬给人家灌下去。可是奇怪的是,就是这样一个形同匪类的人物,在部下那里却有不错的口碑,其原因便在于,用双阳方言说,这家伙很“护犊子”,凡是涉及到本公司利益的事,从来不肯吃亏,所以这几年来,轨道工程公司职工的工资水平是增长最快的,而且凡是大年小节的,发放福利也比其他单位多得多。在社会上,一听说某某人在轨道工程公司上班,周围都会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情,花个几万元铺路子当一名该公司的职工,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就连东钢职工,年平均收入也没有轨道工程公司高。这样骄人的业绩当然会让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对他另眼相看,所以,尽管不时有人写信反映他这样那样的经济问题生活问题,他却始终能稳坐钓鱼台。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王琮余根本没把这样一个在他看来乳臭未干的年轻女市长放在眼里。昨天晚上得知自己被免职的消息,今天一大早他就找过来,指名要见市长讨个说法。 昨天的市政府常务会议研究了地铁工程的善后事宜,这就必然要牵涉到对轨道工程公司领导班子的调整与人员安排。这件事已经拖了很长时间,自郭斧下台后,地铁施工便陷于停顿,资金接续不上来,轨道工程公司连员工工资都有半年无钱发放了。这期间,市纪委和市监察局、反贪局相继接到不少举报材料,焦点大多集中在王琮余身上,虽然许多线索尚有待核实,监察局仍建议暂时给他调换个岗位,以利于下一步查清轨道工程公司存在的问题。穆有仁虽然对此情有不甘,但也没有足够的理由为他开脱,好在任天嘉建议,王琮余腾出来的职务,临时由身为轨道工程开发领导小组副组长的常务副市长穆有仁兼任,对王琮余的安排也以平级调动为宜。与会成员经过反复讨论,决定改任他为城市管理综合执法局副局长。会后任天嘉向孟宪梁作了汇报,并得到他的赞同。 本来任天嘉打算今天与穆有仁一道找王琮余谈话,但没想到他会主动闹上门来。望着坐在对面的这个人眼中流露出来的凶悍的光束,她心里多少有一些紧张。这种场面她还是头一次经历,刚才她已经吩咐白逸尘去找穆有仁了。她给王琮余倒了一杯水,可是王琮余并不买账,开口便是质问的口气:“我想请教任市长,我王琮余犯了什么错误,要撤我的职?” 任天嘉想,他现在很可能希望自己与他硬碰硬,以便有借口把事态闹大。不能上他的当!于是她用一种平和但暗含锋芒的语气反诘道:“你不觉得这话问得不着边际吗?” 王琮余一愣,没接上腔。 任天嘉不给他思考的机会,接着说:“我了解过你的经历,到轨道工程公司之前,你在县、区和市里多个部门工作过,像这样的调动对你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你怎么单单把这一次看成是撤职?何况,调你担任综合执法局副局长,正是因为你在县里抓过这方面的工作,有一定的经验,是为了发挥你的优势。作为一个党员,时刻服从组织的安排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能把每一次干部交流都看作是对某个人的处分吗?” 王琮余脖子一梗,生硬地说:“这些大道理我不想听,我只想知道给我调整工作的理由是什么!” “那好吧!”任天嘉想,必须在气势上把他压下去,“市政府对外公开宣布的理由是,你在轨道工程公司工作三年多了,需要进行岗位交流。但是我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我们在研究你的工作安排时,充分考虑了轨道工程公司目前存在的许多问题。金地隆集团擅自发行集资债券,轨道工程公司出面担保,违反了国家政策,造成严重后果,作为公司负责人,你是摆脱不了干系的,这是其一;第二,十多亿元的集资款由金地隆一家把持,最后被席卷一空,你对此至少有监管不力的责任;第三,地铁工程从立项、招标、采购、施工各个环节都存在大量违规操作现象,轨道工程公司是甲方单位,能说与此毫无关联吗?当然,现在还不能把这些账都记在你王琮余一个人头上,但是,市委和市政府会逐一查清这里面暴露出来的各种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你继续留在轨道工程公司显然是不妥的。我想,你当过多年领导干部,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 王琮余眼里的锐气明显减弱了,不过口气依然很硬:“我可以用自己的党票担保,我王琮余在轨道工程公司的所作所为是经得起检查的,而且我对查办地铁集资案是有功的,当初正是我站出来揭发郭市长的问题,才引起省委重视的。”他高傲地瞄了任天嘉一眼,“如果不是我把他拉下马,你任市长能坐到这把交椅上吗?” 任天嘉冷冷地盯着他:“亏你当了这么多年局级领导干部,竟然说出这么庸俗的话来!” 不再听他辩解,任天嘉站起身送客:“对你的工作安排,已经得到市委同意。你抓紧做好工作交接吧,穆市长会找你谈的。下周找个时间,市委组织部送你到新岗位上任。” 王琮余低着头不吭气,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但是脸上令人发怵的凶相退去不少。良久,他起身抓起貂皮帽子往外走,到门口又站住脚,皮笑肉不笑地对任天嘉说:“任市长,这幅老虎画你还是摘了吧!——外面都说,这画的是猛虎下山而不是上山,不吉利,郭市长挂上这幅画没几个月,就‘下山’了!嘿嘿……” 说罢,像打了个胜仗似的扬长而去。 午饭时间早已经错过了,任天嘉正打算找点儿东西充充饥,何平进来,用保温杯端上给她打来的饭菜。吃过饭,任天嘉拿起花洒,给水仙花浇水。水仙是离不开水的,椭圆形青花瓷盘里,一条条细细的根须盘卧在浅浅的水中,拳头大小的母体里,一枝花茎昂然向上,玉白色的花瓣娇嫩欲滴,似粉似红的花蕊绽着迷人的笑脸。春节前后,正是水仙花开的时节,但在北方能开得这般完美,任天嘉还真没想到。她看着若水若雾的水线漾在花叶上,心里有一种难得的陶醉感,刚才王琮余带来的不快也随之烟消云散。 穆有仁敲门进来。 “任市长,您找我?” 任天嘉看他脸上带着淡淡潮红,知道他中午不知又和哪个部门出去喝酒了,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但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王琮余来闹了一气,忿忿然地走了。 “不用理他,那是双阳市有名的魔头,等一会儿我去修理他便是!”穆有仁很自负地说。 “我感到奇怪,咱们还没有找他谈,他怎么自己先知道了?” 穆有仁暗想这女人真是幼稚,现在的政坛,哪有什么能保住秘密的事?但他只是笑笑,没接话茬儿。 “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政府工作报告的事,”任天嘉从文件夹里取出报告征求意见稿,坐到穆有仁对面的沙发上,“轨道交通工程这个大项目,是不是还应当列为下届政府的施政重点,争取继续干下去?” 穆有仁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一些。任天嘉的这个思路是他不曾想过的,前些时候,他在向任天嘉介绍情况时,明确告诉她,省政府和省发展厅已经叫停了这个项目,而且即使同意双阳市继续干,资金问题也无法解决。这个决定,是市委常委会研究后做出的。听任天嘉的意思,是想推翻市委的这个决定。他坚决不能支持,因为一旦把这个烂摊子拣起来,以后的麻烦事会很多。借着郭斧案把这项工程下马,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自消自灭,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这恐怕不行。”穆有仁肯定地回答,“这不是双阳市能够解决的事。当初立项,是批准同意的,现在省里叫停了,上面也指示暂时不得再上马。如果草率地写到报告里,很可能无法兑现,那样就被动了。再说,孟书记那边也不会同意。” “孟书记在上次党代会上提出建设现代化大都市的目标,不是也把轨道交通工程做为重点项目来抓吗?双阳百姓对这个地铁工程可是一点儿也没放弃希望啊,都盼着早一天开通,享受享受现代化交通的便利。如果上面肯放行,我相信孟书记不会不同意的。上面的关系,咱们一点点儿疏通呗,事在人为嘛!” “既然这样,您还是和孟书记沟通吧。如果上面和省里都能给开绿灯,我当然举双手赞成了。”穆有仁睥睨了任天嘉一眼,不以为然地说。 19.矛盾初现 任天嘉第一次和孟宪梁发生正面冲突,缘由是对即将提交市人代会的政府工作报告进行修改。 早在去年三季度,报告的起草工作就启动了。市政府办公厅组织了专门班子着手进行调研,并根据市委定的调子拿出了第一稿,其后几经修改,任天嘉接手市政府工作后,参加了孟宪梁组织的两次常委扩大会议讨论。当时她对情况不是很熟,没提出什么新见解。但是,经过这一个来月与方方面面沟通了解情况,听取意见,她对新一届政府的施政重点有了自己的思路。她把想法与市政府常务会议组成人员做了交流,除个别人外,大家都表示赞同,这才促使她正式向孟宪梁提出修改设想。 不料一向对任天嘉的工作大开绿灯的孟宪梁这次却很坚决地否决了她的想法。 “天嘉,报告的稿子常委会已经通过了,各方面也都征求了意见,人代会下周就要召开,再做大的修改,来得及吗?”起初,他的态度很和蔼。 “孟书记,您比我有经验,一定知道一个好的报告对召开一次成功的大会有多么重要!政府工作报告决定着新一届政府未来五年的作为,如果不能有所创新,有所突破,代表们就不会轻易通过,全市人民也不会满意。” “那么你说说吧,你的突破和创新有什么内容?”孟宪梁的表情明显表现得不快。 任天嘉提出的修改草案包括几个方面,一是对过去五年工作的总结,原报告把查办轨道工程案暨郭斧渎职受贿案作为主要成就之一,任天嘉提出,淡化这一问题的叙述,因为这个案子毕竟尚未最后定性,省委和省纪委也没有明确表态,说得太多,以后容易造成被动;二是今后五年政府要抓的重点工作,任天嘉坚持要把继续推进轨道交通工程建设、打造现代化大都市作为终极目标,这就要在会上宣布,地铁工程还要继续干下去;三是对完善社会保障机制要加重笔墨,要提出一些具体措施和明确标准,譬如要保证消灭零就业家庭,要创造就业机会,增加就业岗位,辅之以提高市民最低生活保障水平。 任天嘉这边讲着,孟宪梁站在棋枰前拈着一枚黑子盯着棋局。这是围棋古谱《石室仙机》上记载的一个宋代残局,他曾与本市多位围棋高手切磋过,没有一人能破解得了。 “说完了?”听任天嘉住了口,孟宪梁扔下棋子,缓缓回到转椅上坐下,态度明确地说,“除了地铁重新上马,其它的,都可以按照你的意见改。” 任天嘉不语。这个意见是她所不能接受的,她认为,能否重新启动地铁工程,是双阳市当前各种矛盾纠葛不清的症结所在,抓住这个要害,其他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所以按她的想法,让地铁工程起死回生,进而带动全市各项工作全盘搞活,应该是报告最重要的部分。 她向孟宪梁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孟宪梁不为所动,谆谆开导她说:“你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失于片面。天嘉,你现在是一市之长,不再是中央机关的部门领导,看问题要有全局眼光,不能急功近利,只图眼前一点儿局部利益。” 他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转来转去,接着说:“从局部说,恢复地铁工程会给集资人带来暂时的希望,可是这种希望很可能是肥皂泡,当他们的希望与现实产生距离的时候,他们还会有耐心等着你从工程盈利中给他们带来好处吗?这种盈利的不确定性,谁能把握?到那时,局部的暂时平衡势必变成全局性的更大的不平衡。从全局说,地铁工程下马是上面和省市共同做出的决定,这是个一盘棋问题,推翻这个决定,会引起方方面面不满意,使双阳市全方位地陷于被动之中。再者说,恢复这样一个天字号工程,需要上面层层批准,需要数以亿计的投资,这都是我们一个双阳所难以解决的,这些条件不具备,在报告里空喊口号,最终无法落实,必然会影响市委和市政府的威信!” 他又在棋枰前站住,注目棋局良久,继续说:“理政犹如下棋,治理一个城市,也像这盘棋局一样,看似没有什么诡秘之处,但要完美收官,却不是易事啊!” 任天嘉沉思一会儿,郑重其事地说:“孟书记,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既然由我来做这个报告,我就有责任把政府常务会议的决策在报告中体现出来。当然,您考虑得很周全,您的意见我也会充分吸纳到报告中去。至于与上面沟通和资金问题,我和政府这边再想想办法,必要时可以直接找上面活动。这是我第一次在全市人大代表面前亮相,希望您一定要支持我!” 看着任天嘉走出办公室,孟宪梁气恼地在转椅上重重坐下,双手枕在脑后陷入沉思。他意识到问题有些棘手。早些年,市委和市政府之间,说穿了就是他和郭斧之间也时常发生政见之争,但大多时候是他占上风,毕竟他是“一班之长”,体制因素决定了话语权由他这个市委书记把持着;后来郭斧变得有些不大听摆弄了,特别是涉及政府方面的事务,甚至包括一些人事调整方面的事情也不再唯他这个书记之言是从,这也是两人渐行渐远、逐渐貌合神离的原因所在。 按照原先的计划,郭斧下台后,市委建议由穆有仁接任市长。穆有仁虽然在人品和官德上难为人所称道,但毕竟是在孟宪梁眼皮底下一步步起来的,何况几次牵涉到他的举报,孟宪梁都给他当了挡箭牌。这一点,穆有仁心知肚明,并且对孟宪梁感恩戴德。在郭斧案子中,穆有仁对孟宪梁也是言听计从。这八九个月,穆有仁更是做足了市长的架式,就等着人代会举举手,生米就做成熟饭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省里出人意料地派来这么一位市长,而且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神秘秘的来头不小,这给孟宪梁带来很大的压力。 首先他想到,这无异于是掴了自己一个耳光,让双阳各级干部看到,你孟宪梁在省委书记那里叫得不响,连提个市长人选的权力都没有,更严重的是,派个市长来,事先竟然不曾与他透露半点儿信息,更不用说征求他的意见。这突出表明省委对自己的不信任。另外,省委采用这种“掺沙子”的办法,意味着对双阳市委整个班子持有疑问,事态如果继续往下发展,就有可能对市委班子进行改组,或者将他这个一把手调任他职。假若真到了那一步,问题就严重了,许多深层次的矛盾就会暴露无遗。这一个月来,他多方开展安抚工作,努力使双阳市呈现出一种稳定祥和的局面,就是为了避免出现最坏的这一步棋。 但是,轨道交通工程重新上马是一个重大挑战。郭斧入狱,何广慧潜逃,主要举报人失踪,原始文件去向不明,使得整个案情成了一笔糊涂账。借此机会顺坡下驴,报请上面给工程划上句号,许多问题也就不了了之了,市委也可以解脱很大的责任。这是一个最理想的结局。而如果任天嘉重新启动这个工程,往后的事态就不容易掌控了。以这个女人的性格,很多问题恐怕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孟宪梁在政坛上纵横捭阖数十年,从来没感觉到像今天这样左右为难。他是双阳土生土长的干部,从乡党委书记起步,一步步披荆斩棘,直到坐上本市头一把交椅,其间虽然到省城担任过一段省委政研室主任,但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双阳市这个舞台上施展拳脚,除了东钢,全市处级以上干部几乎都是从他手下提起来的,这使他在历次大小风波中都能游刃有余,稳坐中军帐,而凡是与他和不来的人,也鲜有能在双阳站住脚的。但对任天嘉,他却真的想不出有什么两全之策了。这是一个他从心底不愿接受的市长人选,可是又必须想尽办法确保她在人代会上顺利当选;这个人提出修改政府工作报告的建议明显挑战了他的权威,可他却不敢公开施加压力予以否决! 孟宪梁油然而生出一种危机感。他不禁暗骂穆有仁是个废物!有野心没本事,只能弄些鸡鸣狗盗的小伎俩,市长办公会上如果能把任天嘉的这个提议阻挡住,这球又如何能踢到市委这边来?现在看来,只能寄希望于省里出面了,好在当初肖远驰对这个项目似乎也不是很看好,如果他能表态反对,任天嘉再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是瞎蹦跶而已。 想到这里,孟宪梁长出了一口气。 20.东钢老总蓝盛戎 东钢总经理蓝盛戎率团出国参加世界经济论坛,又转道欧盟几个产钢大国访问考察,历时四十多天,刚刚回到双阳市。任天嘉接到他的电话,表示要来市政府拜访新来的市长。任天嘉忙说,正好自己想到东钢开开眼,还是她过去吧!蓝盛戎倒没过于客套,当即表示要在公司总部恭候。 东方钢铁集团公司在双阳市的地位很特殊,作为一家中央直属企业,上百亿元的利税额绝大部分由中央财政直接控制,交给双阳市的只是地税那一部分。产供销和人财物,双阳市都管不了,只有党的关系按属地化管理原则由市委代管,因此蓝盛戎也是市委常委之一。但身为副部级的他显然对这个常委职务没放在眼里,一般情况下,常委会也参加得很少。好在蓝盛戎是个很大气的人,对双阳市委市政府提出的要求,大多能给面子,双阳机场的投建和双阳火车站的现代化改造,都是东钢掏的腰包,市级财政给公务员们开工资,也要仰赖东钢的税金。这使得东钢各级干部在人前人后都有很强烈的自豪感,往往不把市里的头头们放在眼里。穆有仁背后常骂他们“钢老大”,缘由也在于此。 任天嘉的车到达东钢总部时,蓝盛戎已经在楼下等候了。白逸尘有些惊奇,因为这是一份特殊的礼遇,平时不要说市里的领导,就是副省长来,这位老总也不曾亲自迎下楼来。考虑到任天嘉初次来到钢厂,蓝盛戎建议她先去刚刚竣工、即将投产的现代化彩涂钢板生产线看一看。任天嘉高兴地答应了。 年过五旬的蓝盛戎有着领袖人物的天然气质,一米八左右的个头,宽肩阔背,方脸浓发,两只睿智的眼睛炯炯有神。虽然穿着东钢机关人员统一配发的藏蓝色工作服,充溢全身的精明强干与活力也能时时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他邀任天嘉坐进自己的奔驰650大轿车,白逸尘则和何平坐任天嘉带来的奥迪a6,两辆车一前一后向正在开发中的新区驶去。 东钢的“十一五”改造气魄很大,整个规划全部实现,投资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而在五年内要想全部完成投资计划,难度也很大。蓝盛戎在车上向任天嘉做着简单介绍,任天嘉听得又兴奋又羡慕,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到眼下陷入困境的地铁工程。哪怕能有东钢十分之一的投资额,自己就不会这样束手无策。天下事就是这样不合理,人家担心的是有钱花不完,这边却是讨饭都找不到门路。 彩色涂层钢板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新事物,目前在国际市场上正走俏。东钢抢先投建这个生产线,其销路和利润自然不在话下,这也是蓝盛戎的得意之作。现在东钢正在筹备投产典礼,据说北京的领导还要亲自来剪彩。对双阳市来说,这也是一个大事件,所以任天嘉表示,需要市政府方面做什么工作,将会全力协助。 参观现场后,蓝盛戎送给任天嘉一面做工考究的折叠手镜,打开来,里面镶嵌着一块小孩儿手掌大小的彩涂板样品,任天嘉很喜欢,翻来覆去把玩一气,放进随身的手袋里。她感觉出,这位统领着几十万产业工人大军、在国内外钢铁行业叱咤风云的总经理是个很有性情的人,或许他能帮助自己解脱当前的困局。 于是,回到公司总部迎宾厅后,任天嘉坦率地向蓝盛戎介绍了市人代会筹备情况,以及最关键的轨道工程复工问题。蓝盛戎一针见血地指出,这里的要害是投资,有了资金保证,国家没有理由不同意,省里也会乐得送个顺水人情。而地铁工程投资比高速公路还要大,靠国家出钱,显然不大可能,唯一可行的办法,是自筹资金。 “东钢能不能在资金方面给予援手?”任天嘉满怀期冀地问。 蓝盛戎笑了,他在笑任天嘉的外行:“这不可能,虽然东钢技术改造的资金很宽裕,但一笔是一笔,绝对不允许挪作它用的。” 任天嘉泄气了:“如果只能靠自筹,不是又要重蹈何广慧事件的覆辙吗?” 总蓝盛戎(2) 蓝盛戎看她一副失望的样子,突然有些同情。回国后路过省城时,肖远驰与他见过一面。作为东钢的前后任总经理,两人于公于私都走动得很密切,相互间也很理解。肖远驰向他介绍了任天嘉的情况,听得出来,省委书记对这个老上级的女儿颇是喜爱,也抱有很大的信心,但是他肯定想不到,一个从来没有过基层工作经历的中央机关干部,在这么大一座工业城市当市长会面临哪些意想不到的困难。 想到这里,蓝盛戎提醒任天嘉道:“这件事,你请示过省委肖书记吗?” 任天嘉摇摇头:“我是想,等资金大体上有着落了,再给他打报告。” 蓝盛戎也摇头:“你的思路不对。你要先求得省委的支持,然后再着手筹措资金。肖书记如果同意了,你就有了尚方宝剑,各方面的渠道便都能打得开,否则,即使你解决了资金问题,上面不批准,你不也是白忙一场?” 任天嘉解释道:“我原先的打算是,等资金落实得差不多了,和肖书记请示这件事便有底气了,谅他也不会不同意。” “这是个程序问题。城市管理一定要按规则和程序办事,轻易不能先斩后奏。”蓝盛戎用老大哥的口吻指点她。“你抓紧向省里打报告,征得他们同意,然后由他们再向上面提出复工申请。资金问题,我可以先帮你解决一部分。” 任天嘉惊喜地站起身:“东钢可以投资吗?” 蓝盛戎示意她坐下,告诉她,东钢不可能抽出资金用在这上面,但是可以帮助市政府牵线,筹措一部分外资。 “这次我去欧盟,欧钢联提出要参加东钢的技术改造。我也答应要从他们那里引进一些先进设备。德国的轨道交通技术领先世界,既然他们要卖设备给我,那我可以建议他们投资咱们双阳的地铁建设,这也算是一个双赢的合作嘛,他们肯定会感兴趣的。” 任天嘉双手击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些年来,双阳市年年喊要加大吸引外资力度,但始终成效不大,倘若蓝盛戎的设想能够实现,那不仅仅是解决地铁资金这个瓶颈问题,也会给利用外资打开一个新局面,这样一举双得的好事,怎能不让人高兴。 “可是你也别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外资上,”蓝盛戎又说,“利用外资的比例,国家是有规定的,投资主体还得是我们自己,所以,要抓紧研究银行贷款的事。我想,你会有办法的。”蓝盛戎意味深长地说。 离开东钢,任天嘉的心情像正午的阳光一样,变得明媚而开朗,蓝盛戎果然气度不凡,有集企业家与政治家于一身的魅力,眼界开阔,思维过人,三言两语,就解开了自己苦恼多时的症结,这家伙,为什么不早些从国外回来! “你会有办法的。”想起蓝盛戎这句话,任天嘉忽然充满了信心。如果东钢能帮着拉到国外资金,那就先把地铁一期工程恢复起来,然后抓紧活动银行资金,地方不行,就上央行! 任天嘉打定主意,找时间回北京一趟。 21.秀月山庄 由于本次人代会是五年一次的换届大会,所以把会议筹备得既隆重又热烈,真正达到了孟宪梁代表市委提出的“召开一次团结的大会,奋进的大会,祥和的大会”的目标,成为双阳市第一季度各项工作的重中之重。市文化局计划在人代会闭幕当天晚上,为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举办一场高水平的文艺演出,报告送到任天嘉桌上。按照计划,整场演出由市委宣传部总筹,市文化局和市广播电视局承办,全部剧目和演员都由北京飞天演艺经纪公司负责遴选和邀请,大体费用约在一百万左右。任天嘉对财政上的具体数字天生不敏感,只是觉得这个预算额过于铺张。她把文化局长找到办公室。 “这个飞天公司在北京可是很有能量的,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她问。 文化局长毕恭毕敬地回答说,这是市委宣传部给牵的线,具体价位也是市委宣传部拍板决定的。 “用得着这么多钱吗?” 文化局长说,这已经很节省了,这家公司答应给邀请不少于五位一线当红演员,出价低了,大腕儿们都不会来。 如此说来,这的确不算贵。任天嘉虽然不太喜欢这些流行演出,也知道眼下的一流演员没有十万二十万的根本请不动,别说唱红大江南北的这些名角儿,就连林飞登台演奏两支二胡曲子,出场费也已经飙升到八万了。她把穆有仁找来商量,财政局由他分管。穆有仁很痛快地表示赞成,还说,如果不够,可以再增加些,百年不遇的盛事,又是为新市长上任讨个彩头,花点儿钱值得,何况今年手头很宽裕。 文化局长高高兴兴地捧着市长的批示走了。穆有仁也放心了,依阿华交给他办的事,这就算板上钉钉了。 穆有仁想起前些天去临海市与依阿华见面的情景。那天是星期六,依阿华打电话约他,并且叮嘱他坐田中秋的车一道去。他知道田中秋与依阿华私下里不清不白的,本能地有些反感,但又不想让她看出来。田中秋的本田suv4?5排量,开起来虎虎生风,三百公里路程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依阿华在酒店等候他们,身边还有从北京来的严冬。相互介绍之后,寒喧几句,酒菜上桌。几个人觥筹交错,喝得很开心。席间田中秋不时拿话撩拨依阿华,可依阿华对他不冷不热,倒是对穆有仁显得很热情。 “中秋,让严冬坐你的车去双阳,你亲自领着他去见老头子,这次飞天公司包办双阳人代会的演出,他必须对市委宣传部有所交代才好。”依阿华虽然嗲声嗲气的,却像是在下命令。 “这没说的,姐姐的事,我一定照办。”田中秋笑嘻嘻地说,“只是你还是先给老头子打个招呼吧!” “那老东西,不让我给他主动去电话。”依阿华恨恨地说,“不过没关系,在北京时我已经跟他提过这件事了,谅他也不敢不同意。” 严冬适时地起身把盏:“这边的市场,小弟是头一次涉及,各位领导,呵不不,各位大哥一定要鼎力扶持才是。” 依阿华又说:“别看我这弟弟在北京地面踩得很开,他可是地地道道的双阳人呢。这次能不能衣锦还乡,可全看你们的了。这几年,他对我的关照一言难尽,你们两人要是不能把这出戏替我唱好,我可和你们没有完!” 扭过头,她对穆有仁说:“请你这位大市长来,是想敲定演出费用的事,总不能让严冬白尽义务吧?” “那是自然。”穆有仁把杯里的酒饮尽,问:“报价多少?” 严冬从皮包里抽出策划单,递给穆有仁:“不超过五百万。” 穆有仁浏览一遍,笑笑,扔在一边。 “怎么,是多还是少呀?”依阿华明知故问。 “双阳是二流城市,与北京那样的大码头不好比。据我了解,这么多年来,双阳市还没有过这么高等级的演出呢!五百万,这要报上去,还不得把市长吓死?”穆有仁笑着解释。他没好意思说“高价位”,而是说“高等级”。 “你是财神爷呀,还用得着那个女市长批?” “当然,过百万的支出都要一号市长一支笔签字,这是程序规定。” “他妈的,那女人成天忙得很哩!”借着酒意,田中秋骂骂咧咧起来,“约这个,见那个,不得闲。连我都跟着累。这人代会一开,穆大哥可就彻底没戏了!” 依阿华左右看看:“那你们就不能让她选不上?她人生地不熟的,还不是由着你们摆布!” 这是个比较敏感的话题,穆有仁不想往下唠,拣起策划单,对严冬说:“如果是在百来万上下,还好通过一些。” 严冬望望依阿华,摇摇头:“这个数字肯定不行,连本钱都回不来,至少要三百万才行。” 依阿华耍起蛮来:“就是三百万了,反正我不管你怎么办,我就替我弟弟要这个数了!” 穆有仁不置可否,大笑起来。 严冬在酒店下榻,也给穆有仁和田中秋各开了一间房。与依阿华分手后,三人坐着本田suv回到酒店。穆有仁刚想躺一会儿,手机响了,是依阿华:“我在楼下等你呢,下来吧!” 早已蠢蠢欲动的穆有仁心领神会,急匆匆穿戴齐全,出得门来,蹑手蹑脚地从田中秋门前走过,进到电梯里。 保时捷轿跑车轻捷地驶上海滨大道,不长时间,便到了秀月山庄。 依阿华的这套别墅在秀月山庄里并不算大,但位置极佳,依山临海,清幽优雅。门廊下的标牌写着“雅典居”,建筑格局也是希腊形制,但房间里的装饰却是中式古典风格。依阿华把穆有仁领进门,穆有仁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一副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模样。依阿华“嗤”地笑了:“你怕什么呀?保姆被我打发走了!” 穆有仁自嘲道:“我这不是老虎嘴边捋须子,找死吗!老板若是知道了,不废了我才怪!” “算了吧!你那点儿弯弯肠子,我还不清楚?” 依阿华给他脱去外衣,自己换上一件家居服,拉他在长几边对面坐下:“刚才没喝尽兴,你再陪我喝点儿红酒。” 她打开一瓶法国干红。 穆有仁抬头看见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炭笔速写画,不由得走过去细细欣赏起来,这是一幅秋日海滨大道的景致,一行梧桐,三两行人,萧疏落叶,线条简练而有韵味,处处透出画作者的灵气。 “你的笔力进步不小哇!”穆有仁夸奖道。 “要知道你能来,我就把它藏起来了——这不是班门弄斧嘛!过来吧,喝酒!”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酌着。穆有仁问起依阿华进京摸底的情况,依阿华简单说了说。这些情况,孟宪梁已经向他透露过。依阿华关心的却不是北京的情况,她担心的是,如果郭斧案子进一步深究,要求举报人当面质证,那时该怎么办。家里那边不让她出头露面,但总不能长年躲着呀,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一旦露出马脚,这司法责任究竟有多大,虽然她没学过法律,但也知道会是个吃不消的罪过。 穆有仁此刻却没心思研究什么案子,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对面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借着酒力,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当美术教师时,他就注意到依阿华了。依阿华在双阳市声名鹊起时,他本来是有条件把她搞到手里的,可是后来她却投入了别人的怀抱,而且那个人是他所不能也不敢得罪的,于是这些年来,他只能在暗地里想想她而已。现在,这个妖冶的尤物就坐在自己面前。她暗中把自己召来,想必也是有这份心思。这样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绝对不能再错过! 酒后的依阿华更显狐媚,双颊艳若桃花,凤目迷离飘忽,细长的双眉似颦似笑,标致的尖下颌尽显风情。穆有仁还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这样真切地看着身穿薄如蝉翼寝衣的依阿华,他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猛地向前抱住她的双肩,桌上的杯子哐啷啷倾倒了,殷红的葡萄酒洒到地毯上,他也不管不顾。 “哎……你干什么呀?”依阿华嗔怪着,却任由穆有仁把自己抱进卧室。两人很快就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急不可待地钻进蚕丝被里。 外面,冬日的海风一阵阵打着唿哨掠过屋脊,暮色渐渐降临,房间里变得昏暗起来。啁啾鸟鸣一般的报时声响过,已是午后四点了。两人缱绻缠绵,久久不愿分开。 “有你这一次,我这半辈子都不算白活了。”穆有仁心满意足地拨弄着依阿华俏丽的乳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告诉那个严冬,让他按一百万报价,我给他三百万,到时候我想办法拨出四百万去,当然,那多余的一百万是给你的哦,宝贝儿,算是我报答你。” 依阿华吻了他一口:“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穆有仁色色地坏笑着:“刚才我让你失望了?那老家伙肯定没有我的功夫好吧?” “滚你的!” 22.别有用心的短信 双阳市新一届人民代表大会在双阳市人民大礼堂隆重开幕。虽然在会前一个多月时间里,市属各新闻媒体按照市委宣传部的口径进行了连篇累牍的导向性宣传,强调这次会议的主题是审议制定全市“十一五”发展规划,全面树立和落实中央倡导的科学发展观,致力和谐社会建设,加快经济与民生事业发展步伐,发挥区位优势,努力推动双阳在全省的经济排名向前进步,但无论是各级官员还是各区、县代表乃至普通百姓,人们的关注点还是放在新市长的人选上。毕竟是处在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敏感时刻,又是这样一位令人感兴趣的敏感候选人。许多人私底下议论,这次人代会一定会有好戏看。 竺宇风的神经崩得紧紧的。作为人大常委会常务副主任,这次大会会不会砸锅,他负有第一位责任。本来,与往届换届大会相比,这次会议的人事问题并不复杂,市政府班子人选中,各个副市长一如旧任,没有任何变动,虽然是差额选举,谁该当选,谁是陪衬,连上了候选人名单的人自己都心中有数,这样的官样文章,他早已经做得轻车熟路了。市长人选是等额选举,按说更不应该出现问题。但现在他恰恰是对这个不应该出现问题的环节心里没有底。离开会还有一周左右时间时,政务圈内火药味儿就很浓起来,王琮余公开叫号,要用选票说话,把任天嘉轰出双阳。这种赤裸裸的表态人数不多,但煽动性很强;而态度比较暧昧的人则更多,他们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到时候真就可能“用选票说话”,要市委一个难看。竺宇风曾经建议孟宪梁延期召开这次人代会,但孟宪梁权衡再三,没有同意。如果因为这点儿矛盾便把法律规定的换届大会推迟,他向省委和省人大都不好交代,也显得他在驾驭全局方面过于无能。 其实,孟宪梁的压力丝毫不小于竺宇风,因为确保任天嘉顺利当选是他能够直面省委书记的唯一前提,作为一个一辈子摆弄政治的人,对他而言,召开一次圆满的人代会把任天嘉推上市长位置就是眼下最大的政治,尽管这个人选并不是他所中意的,但是既然吃上了政治这碗饭,一切就都要从政治的高度来考虑,为了双阳市的稳定,为了自己谋划的下一步棋走得通,为了今后在仕途上平安着陆,他必须这样做。穆有仁对此不理解,像那种鼠目寸光的人,也不可能理解。他所担心的是,穆有仁在大会召开过程中做什么手脚,那小子手下有一帮铁杆儿兄弟,闹起事来,阴沟里也能拱起大浪,前些天出现的网络上对任天嘉进行人身攻击一事,使他有所警觉,预料到这次换届不会一帆风顺;大会开幕前一天,他再次恩威并施地给穆有仁打了预防针。 按照惯例,市政协大会与市人代会前后脚召开,通常并称“两会”。政协大会进行得很顺利,各项日程圆满完成。人代会一共开五天,选举安排在最后一天。会议的大部分时间是各代表团分组讨论任天嘉的政府工作报告。市委常委们和市政府常务会议成员分别参加各代表团的讨论。从总体情况看,代表们对报告还算满意,任天嘉最担心的地铁工程复工问题,虽然王琮余等少数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胡搅蛮缠一气,但也得到比较广泛的认可。这令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天晚上,滨河区代表团张罗一次联谊活动,穆有仁应邀参加。后天就要进行大会的最后一个议程,选举市政府领导成员,按照市委构想,他还是副市长人选,当选后仍为常务副市长。这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至于出什么意外,因此他的心情比较放松,便很爽快地答应了滨河区区长的邀请。说是联谊,其实也就是在一起吃一顿,为的是进一步密切感情。滨河区是个大区,有人大代表近百人,代表团包下酒店的八个高级包间,区长、区委书记、区人大主任、区政协主席等头面人物都在第一个包间。为了调节气氛,区长还把代表团中几位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士安排在这一桌。市直机关的几位头头属于这个区的代表,自然也在主桌就座,其中就包括王琮余。 刚刚履新的市综合执法局副局长王琮余今天心情不错,这是他从轨道工程公司总经理职务上离开后少有的情况。他已经当过几届市人大代表,以往对这一类会议并不感兴趣,多半找一些这样那样的理由逃会,但这次人代会,他却表现得格外积极,不仅每天早早来签到,凡有讨论,必争着发言,而且把住麦克风一讲就是半天。前两天讨论政府工作报告时,他就高调抨击报告好大喜功,华而不实,急功近利,劳民伤财,成为大会主席团印发简报的头条内容;今天上午各代表团酝酿新一届市政府领导班子人选,他又异想天开地提议实行党的一元化领导,由市委书记兼任市长,一时引得各方瞩目,大小媒体群聚滨河区代表团讨论地,镁光灯一个劲儿地对他闪烁。北京驻本市记者尖锐地向他提问,这个动议,是考虑领导体制改革多一些,还是对候任市长不满意的因素多一些,他王顾左右而言他,说,近来网上一些评论想必各位已有耳闻,作为一个工业大市的主要领导人,德、能、勤、绩、廉缺一不可,而且作官先作人,作人先立德,德不孤则有邻,现在这位候选人在道德情操上授人以柄,似乎不具备为民表率的基本素质。 这没头没脑的凭空一炮虽然突兀,引起的反响却很大,无论看没看过双阳政务网上的贴子,代表都对这一带点儿桃色的绯闻表示了强烈兴趣,以至于有些代表团的讨论偏离了方向,探讨起这一事件的可信性。于是王琮余越发自得,虽然下午孟宪梁把他找去痛骂一通,他却仍有立了大功般的感觉。他知道,只要穆有仁这柄大伞不倒,市委书记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各区代表团的团长都是由所在区人大主任担任。区长宣布开席后,滨河区人大主任首先致词,对市领导和各部门领导光临表示欢迎与感谢,接着区委书记致祝酒词,官样形式走过,酒已三巡,与席者的情绪逐渐放松,桌上气氛热闹起来。几乎就在这同一时间,每个人的手机都发出收到短信的提示声。穆有仁打开手机,只见上面跳出四句话: 北京双阳一线牵, 天庭仙女下凡间; 牝鸡司晨古有训, 祸起萧墙在眼前。 他皱皱眉,低声骂道:“胡闹!”坐在他身边的区委书记探过头来让他看自己的手机,上面也是这四句话,巡视一圈,他料定,众人收到的是同样一条短信。 每个人都明白这则短信矛头所指,但没有人点破,王琮余却大声朗读起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牝鸡司晨是啥意思,你们懂不懂?”他唯恐别人看不明白,用高八度声音解释说,“就是母鸡打鸣。你说早晨打鸣本来是公鸡的事,母鸡硬要瞎掺和,那还不乱套?所以下句才说‘祸起萧墙在眼前’……” “你有没有完了?!”穆有仁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王琮余见他动怒,立刻老实了。 见常务副市长发脾气,众人都停杯止箸,面面相觑,刚刚轻松下来的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这种小动作是违反大会选举纪律的,手段也过于卑劣了,我要马上向市委汇报!”穆有仁正气凛然地说。缓了缓语气,他指向王琮余说,“我知道你是在为我打抱不平,我也承认,自己具备当市长的条件,但是,作为一个党员,我要坚决拥护市委的决定,在党的事业面前,个人的进退荣辱根本算不了什么,我本人没有任何的委屈和不平。想想这些年来,由一个普通的小学美术教师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所以,我根本用不着你来为我鸣冤叫屈!” 一席话,说得举桌动容,大家都被深深感动了,就连注视穆有仁的眼光都变得纯净了许多。王琮余也不再辩解,只是低声嘟囔:“我这也是为双阳市着想嘛,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23.完美的人代会 人代会主席团和会务处设在大礼堂二楼。竺宇风匆匆上楼来找孟宪梁,推门一看,程可帷、冉欲飞、许竟如和市公安局局长都在这里。 孟宪梁脸色阴沉着正听程可帷汇报情况。竺宇风听了几句,便知道他说的也是自己要向市委书记汇报的“短信事件”。 “孟书记,可帷说得对,现在看,只有您亲自出面讲话,才能起到震慑作用,刹住这股歪风。”见程可帷说完,竺宇风跟上一句。 “这个短信息的覆盖面有多大?”孟宪梁问。 “至少八成代表都收到了。”竺宇风说。 “能查出是谁发送的吗?” 公安局长说:“我们通过电信公司查了一下,是一个外地号码。” “这是欲盖弥彰,”程可帷肯定地说,“发信人能掌握绝大多数代表的手机号码,显然是本市人,而且是对双阳政界情况很熟悉的人。” 孟宪梁拿起打印着短信息内容的那张纸,皱着眉头又看了一遍。“牝鸡司晨,牝鸡司晨,代表们都能看得懂吗?” 许竟如在一旁解释道,“这四个字出自《尚书?牧誓篇》,是周武王讨伐商纣王时说的话,虽然有些文绉绉的,但大部分人还能看明白。” 竺宇风忧虑地说:“这则短信息的挑唆作用现在已经在发酵,不少代表的态度在动摇,有些人甚至在串连要联名提出新的人选。” 孟宪梁思忖着,又问:“上次网络上发贴子的情况查得怎么样了?” “那个ip地址后来没再上网,网监中心在二十四小时监控,还没捕捉到。”公安局长回答。 “你们分析过没有,什么人最有可能做这种手脚?”孟宪梁用征询的语气问。 这个问题,即使不提,大伙也在想,而且一想就会想到某个人头上。但几个人谁也没搭话,还是孟宪梁自己点题了。 “穆有仁不会愚蠢到这个份上。我分析,一定是有些人希望用这种方式劝进,想搞乱选举,然后混水摸鱼,趁势把穆有仁推上去。可是他们不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害了穆有仁,也坑了他们自己。” 他转向竺宇风,严肃地说:“宇风,这件事不能掉以轻心,要重视起来。现在已经不是对市委提名的人选赞不赞成的问题,而是涉及到违法乱纪了。市委必须一追到底,从严查处!当然,眼下当务之急是确保大会选举不出偏差。真要出了乱子,咱们向省委,向远驰书记,都不好交代。” 孟宪梁让许竟如通知任天嘉回来,她去参加市食品创业基地开工建设奠基仪式,没到会场来。几个人研究一气,决定马上召集各代表团团长前来开会,给他们压压担子,要求他们千方百计保证选举工作不脱离正轨,坚决刹住这股非组织活动的恶劣风气。 任天嘉赶回来后,孟宪梁单独与她谈了话,把当前面临的严峻形势作了介绍。“天嘉,不论出现什么意外情况,都要保持冷静。地方上的事情不像国家机关,复杂得很,你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考验。但有一点你可以放心,市委,我这个市委书记,是全力支持你的。能不能让你顺利当选,也是对市委的一个考验。我们要团结成一个拳头,共同来迎接这个考验!”孟宪梁坚定地说。 任天嘉很感动,一时竟不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久久握住孟宪梁宽厚的巴掌不放。 两人一起走进召开代表团团长会议的小会议室。与会者已经到齐了,投向任天嘉的眼光很复杂,有支持,有好奇,有同情,有嘲讽,也有不屑。任天嘉落落大方地在孟宪梁身边坐下,程可帷、穆有仁、冉欲飞一干人依次落座。竺宇风介绍了会议的宗旨后,孟宪梁让任天嘉先讲话。 任天嘉把麦克风移到自己面前,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她没有寒喧,直奔主题:“宪梁书记刚刚与我谈了话,现在我心里还是暖暖的。借这个机会,我也想对各位代表团的领导说说心里话。” 这个开场白朴实而亲切,给人耳目一新的感受,会场里越发寂静了,连孟宪梁也专注地看了任天嘉一眼,听着她往下说。 “这次双阳市人代会,市委提名由我作市长的人选,对我来说,这是机遇,是挑战,也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说不高兴是假话,如果能够当选,会在我的人生履历上掀开新的一页。那么多想干事业的人,有几个会有这样好的条件?但是,我能不能挑起市长这副重担,还要取决于全体代表,只有代表才能认定我是不是这块材料,能不能称职。我知道,不少代表对我抱着怀疑态度,这毫不奇怪,因为我毕竟没有在基层工作过,缺少这方面的经验。我的家庭背景大家可能多少知道一些,我的父亲是一位地位很高的老革命,现任省委书记曾经是他的部下,他老人家对中国革命做出过出色的贡献,但是,这些并不是我来双阳任职的必然前提,老一代人的丰功伟绩也不是我可以在政坛上为所欲为的本钱,组织上派我来双阳工作,只是为了给我提供一个了解基层、锻炼提高的机会,我的任务是虚心地向双阳市的干部群众学习,向双阳市的火热实践学习。越是有这样的背景,有这样的经历,越要求我以老一代革命家为榜样,时刻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时刻把自己当成人民群众的公仆,时刻为人民群众服务,而不是像满清的八旗子弟那样,倒在父辈的功劳簿上当一个寄生虫!至于一个女人能不能当市长,我相信,广大代表不会把这一点当作唯一的选择标准,而我也有信心、有决心,如果当选,一定不辜负全体代表和全市人民的信任,在这个岗位上兢兢业业、踏踏实实、清清白白、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好每一步路,尽职尽责地做好工作。到了卸任那一天,我要让历史来证明,我们的人大代表没有选错人!” 这一席话,说得坦率、诚恳而又温馨,极富感染力,许多人都被打动了,话音落了,会场里仍然鸦雀无声,许久,才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穆有仁越过几个人,过来与任天嘉紧紧握了握手。这是一个很明显的象征性动作,与会者都明白它所包含的意蕴是什么。 孟宪梁最后的讲话没有说得很严厉,因为他知道,任天嘉这一番敞开心扉的表态,远胜于以组织或纪律名义提出的约束。一个圆满的结局已经可以预料了。 第二天的大会选举如期进行,整个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任天嘉和计划中的市政府班子成员全部高票当选。为庆祝“两会”胜利结束而举行的“双阳之春”专场文艺晚会也隆重拉开帷幕,严冬带领着他从北京邀请来的强大的明星队伍悉数登场,会场上欢声笑语,一片春意盎然的气象。 任天嘉的心头反倒不像在选举之前那样轻松。当手持选票走向投票箱那一刻,迎着台下几百双眼睛和数不清的闪光灯,她感到周身松弛,就像在组织战役之前紧张过度,一旦大战临头时,那份紧张却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了。下午临进会场时,一群女代表拥上来团团围住她,轮流与她握手,然后簇拥着她走进礼堂,她们用无声的语言表达了对她的信赖;在从礼堂大门走向主席台的几百米路程中,场内代表们自发地用掌声来欢迎她。她的眼眶湿润了,她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一个历史性的跨越,但她对自己成功完成这个跨越充满信心。 可是,当选之后,任天嘉却有了更沉重的责任感。她的脑海中萦绕着政府工作报告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这字字句句都鲜活地跳跃在她眼前,像是催征的号角,声声不断。 她没有惊动身边的其他人,悄悄站起来走出会场。 晚会现场被绚丽的五彩霓虹装扮得像一个花季少女,通向市区的宽街广衢也被碘钨灯映照得亮如白昼。任天嘉站在大门前,不知不觉中发现天空飘落下一片片雪花。她伸出手去接着这些洁白剔透的小精灵,看着它们在手心里融化为点点水晶,忽然意识到:春分到了,这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吧?! 24.身不由己 依阿华躺在宾馆舒适的席梦思上看着电视实况转播,心头的火气一阵阵往上冲。她看见孟宪梁矜持地坐在会场正中位置上,身边众星捧月般聚着大大小小的官员。文艺演出正在高xdx潮,一曲《青藏高原》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欢呼声几乎压住了主持人的旁白。她在屏幕上没有看到严冬,作为幕后策划,他是不需要出现在镜头前的,但是这个臭小子居然一整天没来电话,真以为离了姑奶奶在双阳这块地面能够玩儿得转了!? 依阿华的愤怒并不是对严冬去的,而是不满意自己眼下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地下生活。本来,自己联系到这样一个有实力的中介单位,组织了双阳市有史以来最高水准的一场大型文艺演出,可是却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出来享受这份荣耀,而只能像鼹鼠一样窝在阴沟里当一个隐形人。他那个人平时很有魄力,不知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这么谨小慎微,不让自己给他打电话,更不让自己在双阳市出头露面,甚至他打来有限几次电话,用的也是一个神神秘秘的手机号码。她不明白他到底顾虑什么。郭斧下狱,地铁集资案已是板上钉钉,打造这起案子的必要证据自己也给他凑全了,难道现在还担心这位前市长咸鱼翻身不成? 直到今天依阿华也没想明白,那老家伙到底为什么铁了心要把郭斧置于死地,其实在她心目中,这位市长是个不错的领导干部,至少不像有些当官的,见了她就像猫儿见了腥一样连骨头都酥了,而且这个人不贪,记得有一次,她为争取澳洲旅游经营权的事找到他的办公室,临走时悄悄扔下一张一万元的购物卡,没等到晚上下班,他就叫自己的秘书给她送回来了。本以为那次竞争泡汤了,但最后公布的竞标结果着实令她喜出望外,她成了全市二十多家旅游经营单位中唯一一个赢家,也正是从那次开始,“马可?波罗”才在同行业中确立了自己的领头羊地位,在利润丰富的出境游方面垄断了大多数业务。 在依阿华看来,搞倒郭斧,最大的受益者应该是穆有仁。这位常务副市长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很有教养,但骨子里的卑污和心计上的阴险,在阅人无数的依阿华眼里,无异于一条中山狼。说起来,两人之间还有过一段师生关系,那时穆有仁尚未发迹,在依阿华读书的小学里教美术,依阿华那几笔速写功底,说到底,多少是拜穆有仁所赐。那时,班里的女生们背地里就议论,说别看穆老师斯斯文文的,单独相处时常有不规矩的动作。不过后来依阿华家搬到另一个区,她就离开那所学校了。等她在市歌舞团开始出人头地时,有一天,意外地发现当年的美术老师竟然摇身一变成为市级领导了!最初的时候,穆有仁不时通过市文化局的头头来找依阿华出席一些应酬活动,酒桌上,舞池里,偶尔也会用语言和动作做一些挑逗,依阿华刚有下海闯一闯的念头时,曾经想过贴住这位位高权重的政界大亨,让他为己所用。谁知当依阿华陪同孟宪梁和郭斧欧洲之行回来后,穆有仁突然对她变得敬而远之,不仅不再找她参加活动,偶尔见面也是客客气气的。 依阿华对穆有仁产生戒心源自他那次酒后失言。不记得那是一次什么活动,反正穆有仁那天喝得很高兴,最后终于酩酊大醉。她陪他在包房里醒酒。穆有仁抓住她的手不放,痛陈自己这半生的不易,那些平时难为人言的龌龊事儿,整这个,斗那个,打张三小报告,给李四下绊子,全都不打自招。 “宝贝儿,你瞧着,迟早有一天,这双阳市市长的宝座就是我姓穆的!别看我现在捧着他,溜着他,顺着他,他那点儿烂事儿全在我心里呢!他郭斧凭什么就要坐在我头上?我凭什么见了他就要点头哈腰?他姥姥的,风水轮流转,姓穆的很快就要走八字啦!” 依阿华吃惊得像是看见了一个不认识的穆有仁。因为在她少有的几次与郭斧、穆有仁的直接接触中,穆有仁都是表现得很有分寸,对郭斧毕恭毕敬的态度丝毫不亚于儿子对父亲。她相信,醉梦中的穆有仁才是真实的穆有仁,由此也对他产生了一些厌恶。 所以,依阿华一点儿不怀疑,做成这样大一个扣子让郭斧钻进去,穆有仁一定是始作俑者,因为再弱智的人也看得明白,能够从郭斧倒台直接受益的,除了穆有仁不会有第二人。但是,那老家伙也对这件事表现得如此积极,而且出手如此狠毒,却是她一直没想明白的。如果不是他们许诺那么大一笔酬劳,她真的不忍心借助自己的手再从背后给那位蒙在鼓里的郭市长捅上一刀。 事到如今,随着事态的发展,依阿华逐渐有些后悔,倒不是后悔已经进账的上千万新崭崭的票子,而是觉得自己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他们像没事一样依旧衣着光鲜地徜徉于灯红酒绿之间,自己却被迫过着这种形同囚禁一样的日子,而且听话听音,那天在电话里,他竟然表示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让自己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公开场合中。这未免欺人太甚!今天这场足可以让她风光半辈子的文艺演出,彻底勾起了依阿华心底的怒火! 她打通田中秋的电话,命令他马上过来。 田中秋在电话里说:“大姐,你这不是难为我吗?现在全市警力都在晚会现场执勤,我哪里走得开哟!” “闭上你的臭嘴!”依阿华痛骂道,“你也配叫我姐姐?回去问问你舅舅,先把辈份搞清楚再说!你告诉他,这种地老鼠一样的日子我过够了!他不想让我回双阳来,就把我办到国外去,越快越好,不然我就赖在这酒店里不走了!”说罢,余怒未息地扔下话筒。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至少是半夜时分,严冬兴冲冲地闯进来,脸色红得像只公鸡。坐在床沿上,他打开皮包,取出几张全国通兑的汇票,在依阿华眼前扬了扬:“姐,账全结清了。这全托你的福气哦!你那份,明天我就给你打到账里。” 想想一百万轻易就到了手,依阿华的火气慢慢消褪了,脸色冷冷地说:“你倒是酒足饭饱了,我还没吃晚饭呢!” “看你说的,姐,”严冬抬了她下颌一下,“弟弟哪能那么没心没肺?给你叫夜宵了。” 吃着饭,严冬告诉依阿华,下周他要带一个庞大的演出队伍到北美几个国家给华人华侨进行慰问演出。田中秋建议她也跟着出去散散心,甚至可以客串几个歌舞节目。费用都由主办方负担。 “哼!”依阿华冷笑一声,“看我碍事了,想踢开?” “姐,不管田哥说的是谁的意见,我是真心希望你能跟我走一趟。”严冬诚恳地说,“总猫在家里无所事事,会憋出病的,现在温哥华正是好时候,我们第一站就到那里,那是世界上最适合人居的城市,跟花园一样,你去了肯定会开心的!” 依阿华这几年带团走了不少国家,但北美地区还真不曾去过,听严冬这样一说,有些动心。想想成天躲在秀月山庄里守着那个保姆,实在是乏味得很,既然有人出钱,名堂也不错,出去换换空气也是值得。严冬这个建议勾起了她的兴致,或许在国外一展歌喉、一亮舞姿,能找回逝去的青春岁月呢,须知那可是与国内外知名大腕儿同台演出的。 两人正议着何时动身,门开了,田中秋高大魁梧的身材出现在门口。依阿华瞥了他一眼,没理他。田中秋丝毫没觉得尴尬,在沙发上坐下,掏出两张火车票:“舅舅给你把车票都办好了,明天晚上的车,软卧,我送你到北京。”扭过头,又对严冬说:“对不起了,你还是陪那些大腕儿们坐飞机吧,咱们在北京见。” 依阿华冷笑道:“你是押送我去北京吗?我在双阳市就那么令你们害怕?” “看你说哪儿去了,大姐。”田中秋又露出一副讨好的表情,“这护花使者的美差,可是我争着抢着要来的!” 25.相会梅地亚 “开车时间是晚上八时。任天嘉和何平通过贵宾通道提前上车,找到自己的软卧车厢。这是一趟高速列车,中途不停,一站直达北京。任天嘉在想,要不要提前给家里打个招呼,抵京时间是后半夜,应该有个人接站,但她又怕惹老爷子生气,从小时候起,他就不允许家里人用他的公车。何平告诉她,一切都安排好了,穆市长昨晚已经飞到北京,签约仪式由市政府驻京办事处与东钢一道来筹备,他们会安排人接站的。 任天嘉现在对蓝盛戎在国际钢铁业界的影响力有了真切的印象,她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引进外资的事便有了着落。蒂森?克虏伯公司是德国响当当的冶金企业托拉斯,这次同意投资双阳,其意义不仅仅在于帮助双阳市的轨道交通工程起死回生,10亿欧元的投资额,也在双阳市直接利用外资方面具有里程碑意义。任天嘉看过市外经贸局报上来的材料,去年是外商直接投资情况最好的一年,也不过4亿美元,而且主要投资商多是日本丸红、英国美顿这样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蒂森?克虏伯则不同,这是在世界500强企业中堪称“巨无霸”的超级跨国公司,它肯落户双阳,其标杆作用和对其他外商的号召力一定不会小,虽然这10亿欧元的资金要分五年注入,但地铁一期工程如期复工是有保证的,这对于落实政府工作报告的部署至关重要,也为她这个新市长初次亮相打上了一道绚丽的聚光灯。 下午时,任天嘉去了省委,可是没见到肖远驰,办公厅的人说,书记去北京开会还没回来。任天嘉又去了省发展厅,厅长说,你给省里打的报告,肖书记批示让我们研究。发展地下轨道交通是个方向,现在全省只有两个城市有地铁,这与工业大省的地位极不匹配,双阳市前期的尝试积累了不少经验,如果能够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资金问题,省发展厅当然会再开绿灯。引进外资用在这上面,也是个不错的思路,你们要认真总结经验,必要时,可以在全省推广。 “可是后续资金还需要省里支持我们啊!”任天嘉期冀地说。 厅长很热情地给她指点说:“这个工程关系重大,务必要先求得上面同意才能复工,我这边很快就把正式请示报上去,你如果有条件,可以做一些预热工作。如果上面批准了,省里肯定会有一些投入的。” 一切顺风顺水,任天嘉自然心情舒畅。她倚在车窗前,看着站台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忽然发现一个似乎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高大倜傥的小伙子,穿着挺括的黑色皮上衣,围着一条黑白格相间的长围巾,一手提着旅行包,另一手挽着一个衣饰华丽的年轻女人。两人喁喁交谈着从车尾走过来,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显得十分亲昵。 脑子里闪电般一亮,任天嘉想起来了,她悄悄把何平拉过来,指着窗外问道:“那个年轻人,是不是叫田中秋?” 何平往外看了一眼,肯定地点头:“是他,市刑警支队的支队长。” “那是他妻子吗?” 恰好两人走到车窗前,年轻女人穿着一套名贵的乔治?阿玛尼软绒春装,颈上佩戴着卡地亚蓝钻项链,头上是冬妮娅式圆顶帽,周身珠光宝气,很是招摇,何平借着斑驳的灯光仔细打量一气,忽然有些吃惊地提高了声音:“天!怎么会是她?!” 任天嘉探询地望着何平。 “她叫依阿华,在双阳可是个风云人物,进市委市政府都像踩平地一样,人脉很广。只是去年她就离开双阳了,听说办了国外移民。现在怎么和田中秋拉扯到一起了?” 任天嘉想起那次在东山风景区与田中秋打过照面,一开始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特意跟着自己而来;但看他兴致勃勃、目不旁顾的样子,又觉得不像。 列车启动了。这个包厢是四个席位,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只有她们两人,本来在上铺的何平换到任天嘉对面躺下,把自己听到的一些关于依阿华的传言一五一十地述说了一遍。 “这倒的确算得上个风云人物。”任天嘉暗想。 看看已经九点多,任天嘉打算洗漱一下。拉开包厢门,左转是盥洗间,没想到里面出来一个人,正是田中秋。 两人都吃了一惊。 “任市长,是您?”田中秋脸上的怔愣转瞬即逝,热情地问候道。 任天嘉也亲切地向他问好,告诉他,自己到北京参加一个签约仪式。 “你也去北京?一个人吗?”任天嘉很自然地问。 “是呀是呀,是一个人,我去北京联系一个案子,例行公事。”田中秋爽快地回答,一副坦然轻松的样子。 “好吧,时间不早了,早些休息吧!”任天嘉笑了笑,与他道了晚安,走进盥洗间。 车到北京,天尚未亮。穆有仁和市政府驻京办主任一行几辆车都等在外面。“大清早的,怎么还用你这大驾亲自来接站呢?”任天嘉笑着对穆有仁说。 “咱们不去驻京办了,我陪您去梅地亚,蓝总给您安排好住处了,签约仪式也在那里举行。”穆有仁答道。 车到梅地亚中心,东钢外事处处长已经等候在那里。任天嘉和何平进到房间简单梳理一下,便来到餐厅用餐。席间,穆有仁把相关文件逐一给任天嘉过目,外事处处长详尽介绍着关于签约的一些细节问题。 “文本是中、英、德三种文字,您要在每份文件上都签字。”外事处处长指着签名处解释说,“这一栏是担保方,是我们东钢的事,不在会上签。” 任天嘉审视着协议文本中关于资金投放频率的条款,问道:“第一笔款什么时候到位?” “我就知道您最关心的肯定是这一点。”穆有仁笑着说,“首笔两亿欧元,在协议签字后十五个工作日内通过世界银行划拨,后续资金分五年陆续到位,不过德方表示,如果工程进展顺利,他们可能提前将十亿欧元全部支付。” 任天嘉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话,只要上面批准,下个月就可以全面恢复施工了,而听省里的意思,只要资金有保证,工程获批的把握还是很大的。只是孟宪梁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不赞成,虽然人代会上已经形成共识,但听说他向省委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而且听说以前肖远驰也不太积极,但愿这回肖书记不会硬给吃红灯。 外事处长告诉任天嘉,蓝总上午汇报工作去了,请任市长稍事休息,签约仪式下午三点举行,晚上有个庆祝酒会。 “这些事,我们来筹备吧!”任天嘉转头对穆有仁说,“这么大的项目,在双阳市是头一次,我看是不是请一些媒体来造造声势?” 外事处长忙说:“这些我们都安排好了,请市长安心休息,一切由我们负责。” 午饭后,任天嘉一行走进梅地亚中心的贵宾厅,蓝盛戎正在里面等候。任天嘉高兴地上前与他握手致谢,激动之情让她不知说什么好。两人这是第二次见面,但任天嘉对蓝盛戎有了一种故友重逢般的亲近感。蓝盛戎却不想听她道谢,半开玩笑地说:“天嘉,我可不是单纯地为了帮你的忙,别忘了,我也是双阳市的市委常委!还有一个原因——先不告诉你,一会儿你会有一个意外的惊喜的。” 任天嘉显然没太听明白,问道:“东钢为这项协议做出很大牺牲吧?” “牺牲说不上,互利互惠嘛!”蓝盛戎哈哈笑着说,“德国方面早就想在东钢插上一只脚,过去我一直没同意。这次我给他的回报是,双方合资建设一个宽幅冷轧板厂,厂址在东钢,合约期五十年。对他们来说,一次拿下两个大项目,也是意想不到的事,回去肯定要打开几听慕尼黑啤酒,好好庆祝庆祝了!” 在场的人都笑起来。 门外汽车响,蓝盛戎站起身,贵宾厅的大门打开,走进来的竟然是省委书记肖远驰! 这的确是任天嘉压根儿不曾想到的,她疾步上前,握住肖远驰伸出来的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肖叔叔,呵,肖书记,您怎么来了?” 蓝盛戎点着她说:“我说过要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你还是没想到。” 肖远驰说:“双阳市利用外资开发城市建设,在全省也没有先例,很有典型意义嘛!盛戎说,新生事物,省委应该表个态度,这不,我就应召而来了。怎么,天嘉,不希望我从中插一杠子吗?”他开玩笑地反问。 “您说到哪里去了!”任天嘉的语气半含着撒娇,“我昨天还上省委找您去了。您要是不支持呀,我这个市长干脆辞职算了!”她指着周围一圈人,说,“这回好了,他们再也不用担心省里不批准这个工程了!” 贵宾厅里顿时笑声四起,一派热烈气氛。 这时,外事处长走到蓝盛戎身边附耳道:“外宾到了!” 26.猝然而来的打击 匆匆放下碗筷,任天嘉就坐着驻京办事处的车往家中赶。昨晚在庆祝酒会上,肖远驰特意叮嘱她要抽空儿回家看看老爹老妈,看看孩子,其实不用肖远驰说,她也准备第二天一早就过去。一晃离开京城两个月了,在她看来,似乎比一年的时间还长。除了爸妈让她放心不下,依依更令她魂牵梦萦。虽说女儿几乎两三天就给她打一个电话,但毕竟弥补不了几百公里空间距离带来的那份痛彻入骨的思念。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有些隐隐约约的悔意,觉得那振江说得也有道理——女人如果把乐趣放在事业上,就不会有美满的家庭可言。 初春的北京,连风儿都是清新的,不知不觉间,柳枝儿竟然开始绽出鹅黄色的嫩芽,围绕着紫禁城的护城河已经融化,湛蓝的天空中,一串长长的风筝高高飘动,与下方的故宫角楼构成一幅绝美的风情画。任天嘉会心地笑了,小时候,父亲忙得无暇理睬自己时,肖远驰经常带着她到护城河边来放风筝。真快呵,眨眼就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依依长这么大,还不曾享受过这样的乐趣呢! 记得一位作家这样说过,北京,真是一个呆久了也许会烦,但离开了绝对会想念的地方。这座城市气候不好,春天沙尘暴,夏天桑拿天,秋冬干燥不堪。不过,呆久了的人总会爱上这种四季分明的气候,冷就是冷,热就是热,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不像南方有些城市,阴冷潮湿,令人郁闷。如果说舒适、安稳、一成不变的生活好像把人关进了一个小笼子,那么,北京绝对是一个适合放养的城市,它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自由,且充满无限可能性。不管什么人,只要你愿意,都可以在这里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任天嘉认为,由她出任一个大城市的市长,就是这种出乎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难以捉摸的可能性的体现。 见到任天嘉回来,年届八旬的父亲没像母亲那样激动得失态,依然是严肃多于亲热,老太太却是不知道怎样打点这个宝贝闺女了,张罗来张罗去的,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新鲜玩艺儿都找出来给女儿吃。 “快尝尝这石榴,这是刚从山东老家捎来的,你打小就最喜欢吃的,昨天我还给远驰拿去几个呢!” “肖叔叔来过了?”任天嘉问。 “来了来了,昨天上午在这儿坐了半天,吃了中午饭才走。”老太太一叠声地说着。 “妈,您不用这么张罗了,我又不是外人,这离开家才几天啊!当年我去千里之外上大学,一走半年,也没看你这么想我。”任天嘉的话里带着玩笑味道,她多少觉得母亲有点儿过分的殷勤。 “这人一老,就罗嗦。”半晌没吭声的父亲半道里教训起老伴儿来。“坐下,天嘉,说说,双阳的形势怎么样?” 任天嘉早就拿准主意,不能对老爷子透露一点儿官场的负面消息,这位为革命献出了毕生精力的老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那些与他的信念和追求格格不入的消极腐败现象,他所想象的今日中国,是一派莺歌燕舞的升平气象,他也为此而陶醉;倘若知道女儿在基层所面临的种种窘境,尤其是知道他视之为生命的这个党竟然还有那样一些龌龊的人和事,恐怕登时就能气得吐血! 于是,任天嘉本着“报喜不报忧”的方针大略介绍了到双阳这几十天所抓的几件事,当然也着意突出了自己在其中的主导作用,这也是为了让老爷子开心,认定这个女儿是一个忠实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听远驰说,你那地铁工程缺钱?找银行啊!”父亲拉着长声自以为是地说,“这建地铁是为老百姓谋福利的事,银行不往这上面花钱,往哪儿花啊?” “银行可能也有难处,国家去年才调整政策,要控制信贷投放。”任天嘉想,跟他解释也解释不清,便说,“老爸您不用操心了,我会想办法的。” “我怎么能不操心?涉及到老百姓生活的事,我能不操心吗?”父亲火了,“你明天就去中央银行找行长,就说是我说的——双阳市建地铁,他必须出钱!共产党的银行不给老百姓办事,像话吗?” 看着父亲怒目圆睁的样子,任天嘉眼前突然一亮,省发展厅厅长让她进京做做预热工作的话在耳边响起。看来这条路子可以试一试。她扶老父亲回自己房间歇着,答应他明天就去办,哄着他消消气。 只剩娘儿俩在一起了,任天嘉问起那振江回来的情况。春节后,那振江按计划回国休假,当时任天嘉算过,在他一个月的假期休满之前,自己能回来陪他几天,可谁知,半个月刚过,那振江就给她去电话,说有临时商务,他必须提前赶回去,这样,两人要想再见面,就要等到半年后他的下一个长假了。看着母亲桌上摆着的全家福合影,任天嘉突然对他有一种强烈的牵挂与思念。 “那孩子,总是来去匆匆的,回国后也总不着家,不提他了。哎,双阳那边的天儿比这儿冷得多吧?”母亲摆摆手,转移了话题。 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嗑,到中午了。随着一声欢呼,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冲进门来,一头扎进任天嘉怀里。 “妈妈妈妈妈妈!你怎么才回来看我呀?你要再不回来,依依可就要不认识你啦!” 依依一口奶声奶气的京腔嘎巴脆,这童声,在任天嘉听来,真像天上的纶音一样,那份亲切,那份甜蜜,那份娇嫩,那份温馨,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本来她事先告诫自己,在女儿面前一定不能哭,但此刻,眼泪却像无法控制一样夺眶而出。 “小依依,妈妈的心肝儿!来,让妈妈好好看看你。”她蹲下身,双手抚着女儿稚嫩的脸蛋儿,发自心底的母性柔情像一汪清水汨汨流出。女儿长得乖巧伶俐,取了父母身上所有的优点,个头苗条,皮肤白腻,长长的睫毛下,两只眼睛像秋水一般澄澈,高鼻梁,小樱唇,一笑还浮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任天嘉不自禁地在她腮上吻了一口。 “羞哟,妈妈!姥姥说,这是‘儿童不宜’的镜头。”依依刮着妈妈的脸,调皮地说。 任天嘉取出给女儿买的两件春季穿的新衣服,让她换上试试。依依说,她不要新衣服,她要晚上跟妈妈一起睡。任天嘉忙答应说,好好好,这几天妈妈天天晚上回来陪依依睡。 吃过午饭,依依在一再确认妈妈晚上会回来之后,才由保姆送去上学。任天嘉也要回办事处。母亲送她到门口,给她理理衣领,叮嘱道:“天嘉,妈最担心你不会照顾自己,一个人在外,不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都要挺住,知道吗?” 任天嘉笑着应允,上了车。刚开出十分钟,手机响了,是办事处主任,告诉她说,肖远驰书记在北方大厦等她,让她马上过去。她便让司机转道往北方大厦而去。 北方大厦是省政府在北京的一个常设机构,省领导进京,多半在这里下榻和处理公务。值班人员核实任天嘉的身份后,把她领到八楼一套宽大的套房里,肖远驰正在批阅文件,见她进来,摘下眼镜坐到沙发上。服务员进来送上茶杯。 “去看老爷子了?”肖远驰用家人的口气亲切地问。 任天嘉点点头:“其实爸爸对我回不回来看他倒不太在意,我妈妈可是很高兴,不知道怎样款待我好了!” 肖远驰摇摇头:“你才说错了呢!你知道,这两个月里,老爷子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对你的一举一动,他关心着呢!大爱无言,你慢慢体会吧!” 闲话说过,肖远驰问起郭斧案调查的进展情况。任天嘉汇报说,程可帷一直在暗中做工作,找了许多当事人谈话,掌握了一些新的线索,但至今没有实质性的突破。从郭斧前秘书提供的证据看,至少可以断定,不少由郭斧签字的资金转移票据和设备采购批件是伪造的,但这还需要进行技术鉴定;另外,从银行查证情况看,郭家及其直系亲属中,没发现异常存款现象,所谓郭斧贪污受贿三千万元的说法,缺乏直接证据,但是这笔巨款的去向仍未查明。 “你这只是触及了三个疑点中的一个,”肖远驰沉思片刻说,“而且还没有找到可信服的答案。另两个疑点,那个出面举报郭斧的女人,在本案中的作用非常关键,需要搞清楚她的真实身份;何广慧出逃境外,经过分析,眼下仍无法确认,因为从各个出入境关口反馈的信息看,没有这方面的记录。” 任天嘉深感震惊:“您是说,整个案件完全是一起冤案、假案、错案?” “现在还无法下这样的结论,我们需要一层层地把蒙在整个案件上的迷雾扫清。天嘉,可不可以换一个角度来考虑这个案子,如果真像我们分析的那样从头到尾都是一起冤假错案,那么,制造这起案件的幕后主使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从动机入手,或许有助于我们搞清楚这其中的圈圈套套。” “郭斧认为,市委对他是关照的,主要是程可帷居心不良,落井下石,挟私报复。” “哪有这么简单!”肖远驰不以为然地说,“关于那个神秘女人的身份,你在双阳有便利条件,要争取把这条线索查清楚。我已经部署刑侦部门加大办案力度,逐一将其他涉案人对号入座,只要人证物证齐全,案情大白就有希望。” 交代完工作,肖远驰起身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任天嘉。任天嘉看看信封,是那振江的字体,她疑惑地看看肖远驰。 “我本来答应你,找时间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子,可惜他不给我机会。天嘉,你也不是孩子了,我相信你是能处理好这种事情的。” 任天嘉的心没来由地剧烈跳动起来,她抽出信笺,里面竟然是一份离婚协议书,那振江把名字都签好了。 委屈,失落,伤心,恼怒,再加上有一点点儿羞惭,任天嘉低着头半晌不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劈劈叭叭地落在纸上。肖远驰不动声色地坐在案桌前处理着文件,没去打搅她。 尽管意识到这一年多来夫妻间的感情出现些问题,任天嘉还是没往更坏的方面想,常言道,两口子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争争吵吵是哪个小家庭里都少不了的,为处理工作与生活的关系而吵架,更不应该导致感情的彻底破裂。她一直以为,见面后,自己说点儿软话,满足满足那振江那大丈夫的虚荣心,问题也就解决了。即使上次在电话里他把话说得那么狠,她也没在意,以为他不过是威胁威胁自己而已。不料这家伙竟然动真格的了,竟然不顾及两人从恋爱到结婚这二十年走过的风风雨雨,竟然把可心又可爱的女儿弃之不顾,铁了心要离婚!他还有脸说“各自寻找新的爱情”,想必在国外他有了新的意中人! 任天嘉始终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收获爱情与家庭之后再收获事业之果,在她看来是一个女人最理想的人生,她为此而自豪,这也是她以充沛的精力投身事业的动力源泉。可是现在,一纸离婚书把她的美好梦想击得粉碎! 她开始痛恨那振江。那个当初宁肯为她背黑锅也要终生与她在一起的磊落男儿哪里去了?信任和忠诚难道就这么苍白、这么经不起岁月的打磨?两人分离不过一年,昔日的海誓山盟就像花布上的艳丽色彩被漂白过一样顺水流去?这是令人多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啊! 任天嘉忽然想起母亲刚才欲言又止的表情,一定是两位老人怕女儿无法承受,才委托肖远驰出面来处理这件事的。她不由得悚然一惊。既是如此,自己就不能在肖叔叔面前表现得过于软弱,他不仅是自己的叔叔,更是自己的上级领导。他对自己抱着很大的希望,不能让他感到,这么一点儿打击,我任天嘉就挺不住了! 任天嘉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但眼睛里已经不再有泪光。她在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缓下来。墙角的落地大钟打了三响,肖远驰接了个电话,告诉对方半小时后再过来。任天嘉知道她不应该再占用肖远驰更多的时间,便站起身,不提离婚的事,而是告诉肖远驰,明天她要去央行谈贷款的事。 “很好,天嘉,就应当这样,不管是家务事还是公务事,都要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是我心目中的任天嘉。”肖远驰走到她面前,赞许地说,“央行那边,我今天晚上先给行长打个招呼,你明天直接去找他好了。” 27.五洲商务酒店 双阳市九龙坡机场vip候机厅里气氛热烈,孟宪梁率领双阳市友好访问团将要搭乘国际航班前往英国考察访问。任天嘉专程来给他们送行。 研究出访人选时,市外办提出最好有一位政府领导参加,任天嘉说,那就让穆市长去吧!孟宪梁想了想,说,这一趟至少得半个月时间,他走了,那一大摊子工作谁来干? 穆有仁明白,孟宪梁是担心离开双阳太久,对家里的局面失去掌控,于是爽快地答应留下。最后确定,人大一位副主任,政协一位副主席,市政府主管文教的副市长,再加上相关部门人员,一共十人组成访问团跟随孟宪梁出访。 广播里通知办理登机手续,孟宪梁与送行者一一道别,握着任天嘉的手,叮嘱说:“这段时间,你在家辛苦了。常委会定下来那几件事抓紧办吧,其他问题,待我回来再商量。” 任天嘉允诺,目送孟宪梁等进入安检大门。出了机场,与穆有仁分手后,她与市农委主任一行人驱车往毓岚乡下去。毓岚是双阳秋粮主产区,春播在即,她想去检查一下人代会上提出的几项支援三农的政策措施落实得怎么样。 旅行车沿着高速公路轻快地向南急驰。农委主任坐在任天嘉对面,手捧一叠材料向她介绍情况。新市长上任不久,已经两次听取农委工作汇报,这令他很是高兴,双阳市一向以工业立市相标榜,如果年景正常,农业排不上市主要领导的考虑重点,任天嘉这一连串举动,令农口各级干部都备感振奋。 其实,任天嘉另有打算。从郭斧案件的材料中看,何广慧把集资而来的一大笔款项移花接木打进自己名下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在毓岚县城买下一块地皮,用于建造一座高档涉外酒店,而这笔违规资金据说便是郭斧亲自批准的。毓岚本是农业大县,一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招牌产品,但是这个县历史比较悠久,而且历朝历代出过不少名人,自从郭斧提倡“经营城市”后,县委县政府便在全县范围内进行了大面积人文历史资源普查,并确定恢复或新建十多个名人旧居、陵寝、纪念园、衣冠冢什么的,几年下来,也招徕了不少游客。何广慧正是看中这份商机,想在县城做些投资。对县里来说,能有这样一个财神爷莅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所以各部门一律大开绿灯,十层高的大厦不到一年就封顶了。只是就在剪彩前夜,何广慧出逃,酒店遂被专案组查封。 任天嘉把视线投向远方,忽然发现,这里的天空似乎比城里要蓝得多,清澈得多。淡淡的浮云随着微风轻轻移动,不时可以看到一两只燕子啁啾着低空掠过。她的思绪一下子想到孟宪梁,他们要到北京转机,想必快到了吧? 任天嘉不得不承认,孟宪梁在把握局势方面要比自己老到得多。行前他专门召开了市委常委会,一口气安排了十来项工作,这些工作多数属于政府事务,而且都很具体。他指定由常务副书记叶韶周临时主持市委工作,政府这边当然是由任天嘉全面负责。这无异于在暗示她,除了政府工作,其他事不要过问太多,临分手时叮嘱她那两句话也是这个目的。把政府日常工作抓好并不是难事,任天嘉感到不便的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完成肖远驰交代给她的调查任务。 车进毓岚县政府大院,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已等候在门前。看看才十点钟,任天嘉提议先去附近大田看看。几辆车又驶出县城,拐上城郊公路。 快到谷雨了,地里已有不少忙碌的身影,不时有送粪的架子车从旁边经过,农家肥特有的味道从半开的车窗飘进来。任天嘉没有过农村生活的经历,在机关时,只参加过一次支农活动,也是走马观花地走走过场了事。她心里明白,对“三农”问题,自己基本上没有发言权,下来走一走,不过是象征性地表示重视而已,关键是调动农委一班人的积极性,让他们能切实为县里解决点儿问题。 一行人在一块地头停下来。几台手扶式拖拉机正在一望无际的大田里往来穿梭。任天嘉看出来,这种机器体型虽然不大,但操作起来相当轻捷,沟沟坎坎的转弯也灵便,刚才在路上她就发现,这种拖拉机的普及率很高。她越过排洪沟,走到一台机器前仔细察看。农委主任跟过去介绍说,这种小型手扶拖拉机当年是红旗拖拉机厂的拳头产品,很受农民欢迎,可惜拖拉机厂破产后,已经不生产了。 与在地里备耕的老农聊了聊墒情,任天嘉心里有了底,看来今年春耕春播的开局不错,县委书记和县长也对今年的年景很乐观。离开地头,任天嘉又去一所养老院看望五保户,这也是例行公事,省、市领导下来,都要安排这样一项内容。 回到县城吃过午饭,任天嘉听取县委县政府关于落实市人代会精神的汇报,县里提出来,毓岚县有几十万剩余劳动力,大田种植完成,这部分人就要外出打工,既然市里决定地铁工程重新上马,能不能为本县农民工找点儿活计?任天嘉觉得可以考虑,让白逸尘记下来,回去再研究。 参加汇报会的是县里党政班子全体成员,任天嘉看见丁忠阳也在场。散会后,她提出来要去看看何广慧那幢已经竣工的酒店大楼,县领导们商量一下,便安排县长汪晋国和副县长丁忠阳陪着她一道去。 这座大楼起的名字很显赫,叫“五洲商务酒店”,坐落在县城中心地带,设计风格很前卫,在周围一片片低矮楼房衬托下,远远望去,像一面巨大的风帆浮在海面上。任天嘉没想到在县城里能看到这么新潮的建筑,不由得惊叹一声。汪晋国也为这座地标性建筑而自得,并没把它看作是一种赃物,而视为自己的一份政绩。 任天嘉看得出来,毓岚县对法院的查封令很不以为然,虽然不敢公然对抗,却在用实际行动表达着自己的不满。看守、维护大楼的人数不少,做工精致的黑色围栏清洗得非常干净,院子里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发着蓝幽幽光泽的玻璃幕墙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深不可测,身着统一制服的保洁人员正在大楼外面一丝不苟地擦洗着高高的汉白玉台阶扶手。除了不敢撕掉封条闯进楼里,楼外的所有维护措施恐怕都用上了,甚至大院门口那间很气派的警卫室也在正常行使职责。 “本来我们指望今年旅游旺季靠它来招揽客商呢,郭市长当初也很支持在毓岚建一座够规格的宾馆,谁知道何广慧这里面有这些猫腻呢!”汪晋国诉苦说。 任天嘉问:“金地隆集团还有人在这里管理吗?” 汪晋国说:“他们在这里有一个项目经理部,不过没有几个人,日常看护都是县里负责。现在里面一应设施都配套齐全了,每天的折旧和人工费就是个不小的数字,这么拖下去,叫人心疼呀!” 任天嘉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但是法院定的事谁能改变得了!如果能早些把这座大楼投入使用,倒是件好事,眼看“五?一”旅游旺季就要到了,吸引游客,这样一座高水平的宾馆的确是一大亮点。 看看天色不早,任天嘉决定往回返。与县里领导告别时,她特意握住丁忠阳的手,问道:“怎么样,副县长当得还适应吧?今天没有时间听你介绍县里的工业情况,有点儿遗憾啊!” 丁忠阳谦逊地说:“我来的时间短,也没有什么好汇报的,市长如果感兴趣,我整理个全面的材料给您送去。” “不用了,哪天你回市里,跟何秘书联系一下,我想当面听一听。” 这边任天嘉乘的汽车在往双阳市里返,那边穆有仁的电话便打到了县长办公室,寒喧两句,他便开始打听任天嘉在县里活动的情况,汪晋国向他做了介绍。听说任天嘉去了五洲酒店,他心头一沉。 “金地隆那几个主事的人都在现场吗?” 汪晋国说,任市长只是草草看了看大楼外景,并没与金地隆的人接触。 “哦!”穆有仁松了口气,暗想,也许自己多疑了,不过,这种事,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于是叮嘱道:“那个项目经理我见过,挺不错的一个人,哪天你请他吃顿饭,我也参加,毕竟在咱们地面上搞了这么大的工程,多给县里壮脸面啊!一直没能好好答谢答谢人家,人情往来也得表示表示嘛!” 汪晋国高兴地说:“那是再好不过了,既然市长想得这么周到,我就抓紧安排——下周六,怎么样?” 穆有仁答应了。 28.交锋 程可帷表面上悠闲自在,暗地里却一直没有放松对目标的追踪。 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这份压力来自于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作为一个地级市的纪委书记,他本来是不可能直接与中纪委发生联系的,但是,历史的机遇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只能义无反顾恪尽自己的职守了。 程可帷始终觉得整个地铁集资案扑朔迷离,将近半年时间里,他一直没能理出头绪,这使他非常痛苦,这种痛苦,犹如一个主治医生,明明看出病人所患病症有些蹊跷,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急待拯救,可就是找不出病根所在,因而束手无策,不敢下药。职业因素使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因此这种痛苦便更重,更令他深深地自责。 何广慧挟款潜逃,最初并没有反映到市纪委这里,刚接到集资人报案,市公安局是按照经济诈骗定性的。身兼市委政法委书记的程可帷,在听取公安局汇报时,也是按这个思路作的判断,并决定由公安局经济犯罪侦查支队承办案件。案情急转直下在于一封匿名举报信。那封写着“程可帷书记亲启”的厚厚的挂号信寄自北京机场,署名人叫南芳,自称是轨道工程公司公关部主任。她的举报矛头直指时任市委副书记兼市长的郭斧,指控他是整个案件的幕后策划者和操纵者,也是巨额款项的受贿人。在这个南芳提供的大量材料里,包括市政府关于组建轨道交通工程股份有限公司的决定、轨道工程公司与何广慧的金地隆集团联合发行地铁债券的协议、工程招标全过程的书面文件、大笔资金支出的凭证复印件等,这些材料,特别是至关重要的几份文件,比如以市政府名义为发行债券提供担保的请示和选择工程设备与施工队的审查报告,都有郭斧表示同意的签字,这是后来检察院以渎职罪起诉郭斧的主要依据。更为触目惊心的是,在三千多万由何广慧提出支付意向的转账凭证上竟然也是郭斧签的字,而事后专案组查账时,却发现这三千万资金去向不明! 程可帷当即把王琮余找来,据他介绍,似乎轨道工程公司有这么一个名叫南芳的女人,是负责公关业务的中层干部,但公司里的人对她都不是很熟悉,因为她是何广慧介绍来的,从任职第一天起,就不曾在公司里露过面,长年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跑关系,虽然人不在双阳,但听说这个人对公司的贡献很大,建设地铁的审批件,主要工程设备供货商的联系,都是她操办的,而她所拿的薪酬也是不菲,但具体数目没有人能说得清,因为都是由何广慧亲自处理。 这个神秘女人在举报信最后写道,寄出这份材料后,她就走了,因为她已经办理了移民国外的手续。 程可帷清楚记得,当他在第一时间里向市委书记作出汇报后,孟宪梁的表情大为震惊,以至手里的茶杯都抖个不停。 在这之前,郭斧已经被责令暂停职务,集中精力抓好集资案的善后处理工作。何广慧的出逃,令许多问题没有着落,那几天,他正处于焦头烂额的状态;而由于市委保证监督不力,孟宪梁也被省委通报批评。但这份举报材料的出现,令整个案情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改变,郭斧的问题就不再是工作失职那么简单了。 孟宪梁用商量的口气劝说程可帷暂时不要向省纪委报告。程可帷坚决不同意,并且说服了孟宪梁。研究的结果,是两人直接去省里,分别向省纪委和省委书记当面汇报。于是很快,郭斧便被“双规”了。 无论是从工作关系还是从私人交情来说,程可帷与郭斧都属于不疏不近那种类型,工作上,市纪委受市委领导,郭斧虽然也是市委副书记之一,但除非涉及政府系统的干部违纪,通常他不太关心纪委办案的事;私交方面,程可帷给人的印象比较刻板,就像圆规的中心点,与画出的圆周每一点都保持同等距离,似乎与哪个人都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与郭斧当然也就是君子之交。尽管从军队转业分来双阳任职没有几年,程可帷对郭斧的评价还算不错,觉得这个人除了考虑问题简单一些外,还算个务实型的干部,肯吃苦,没有架子,事业心强,抓工作的点子也很多。给他印象特别深的是,郭斧很“护短”,每当纪委查办政府部门的干部时,他常常出面为之开脱,偶尔也与程可帷发生过不快。程可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郭斧会在地铁集资案中陷得这么深,这使他深恶痛绝,岗位与职责的正义性令他不得不对这个昔日的同事挥起达摩克利斯之剑! 然而,后来事态的发展变得有些诡异,程可帷逐渐觉得自己被牵进一个巨大的迷魂阵里。首先是孟宪梁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起初他反对将郭斧一案上报,并叮嘱程可帷尽量控制知情面,但从省里回来后,虽然在公开场合他仍然表示不相信郭斧会堕落到如此地步,程可帷私下里却了解到,对下面的举报和控告他不再阻拦或是反对,有时甚至暗许甚至怂恿,几次内部会议上都把这一事件说成是市委抓反腐败工作的一大成就,在这种情况下,双阳市涌现出一个举报前任市长的小高xdx潮,从市委市政府领导成员到下属部门乃至普通干部群众,都有人或写信或面谈,反映郭斧的种种违法乱纪行为;其次,案件被省里接管过去后,成立专案组时,指定由程可帷参加,孟宪梁当即表示不满,认为应当由双阳市委来主导案件查办工作,至少双阳市委应当全面介入其中,而他本来应该知道,按照管理权限,对郭斧这一级干部涉案问题的清查,市委是不能过问的。郭斧“双规”期间,双阳市不时有人透过各种渠道要求检察院快些结案,法院尽快审理,其热心程度令人难以理解;第三,南芳提供的那些致命证据,虽然后来王琮余出面做了佐证,但郭斧对绝大部分举报坚决予以否认,认为有人在栽赃陷害,他不承认认识南芳这个人,也写出长长的辩护书,但检察机关却不予采信,他要求向上级申诉,也无人给他代转。王琮余本是郭斧一手提拔起来的,此前与郭斧一家走动很勤,他在举报老领导问题上的过分积极也令人费解。 这种种反常现象引起程可帷的思考。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不找到何广慧和南芳这两个至关重要的当事人,案件就难于厘清,因而就无法定性。他把自己的意见向专案组做了阐述,不料却未获支持,办案人员反而有意无意开始对他也封锁信息,以至将郭斧交付审判,他事先竟然不知道!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程可帷才确信,这起案件,并不像最初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里面肯定有隐情,而且掌控着这些隐情的力量又很强大,要想涤清蒙在这上面的迷雾,只能另辟蹊径,依靠上级力量来拨乱反正。 与任天嘉商量后,两人都认为王琮余是个关键人物,无论何广慧还是南芳,没有其他人比他更应该了解详情。于是,程可帷亲自打电话,把王琮余请到纪委来。 虽然被称为政坛“滚刀肉”,进到纪委,而且是纪委书记亲自找谈话,王琮余还是有些心里没底。他想推诿,但程可帷不给他空子钻,果断命令他先放下手头工作;他给穆有仁打电话讨主意,穆有仁也摸不清头脑,没法帮他的忙。硬着头皮坐在沙发上,他心里砰砰直打鼓。 程可帷态度很亲切,问题却单刀直入,一下子就捅到要害:“轨道工程公司经营两年多,你一直没见过南芳的面?” 王琮余摇头:“从来没见过,只是接过她两次电话。” 程可帷抓住话头,追问:“接过她两次电话!你是说,这个人肯定存在?” “应该是有这个人吧?不然这个名下的工资都落到谁的手里了?” 程可帷又问:“我感到奇怪的是,你是总经理,一个公关部主任,不经你同意,她能当上吗?” 王琮余说:“她是何广慧推荐来的,对外联系交涉沟通这摊子业务都是何广慧分管,所以她直接对何广慧负责。何广慧是港商,又是合作方之一,他提出的人选,我不好过分干涉。” “既然这样,她给你来过两次电话,是为了什么事?” “都是为活动经费的事,她说疏通上面的关系,需要用钱。” 程可帷漫应一声,好似自言自语地说:“这么说,你已经确定这个叫南芳的女人是轨道工程公司名册上的人,而且确实存在?” “是这样的,因为公司的工资簿上有她的名字。” 程可帷话锋一转:“可是过去你出具的材料一直说,不能确定有这么个人存在,因为你和她从来没有过接触。现在你想起来她是给你来过电话的,是吧?” 王琮余顿了顿,解释说:“对外交往这些事,一般都是何广慧在会上提出设想,他经常说,南芳如何如何,打通了哪些环节,攻下了哪个部委,我基本上不怎么过问,所以对这个人没有印象。这段时间认真回忆了一下,似乎有过两次电话接触,不过对方自报是南芳,我也不能确认;她要钱,我就让她直接找何总,就是这么个情况。” “你一定注意到她是用的什么电话吧?” “好象都是在外地,不是在双阳市。” 程可帷追问道:“她不在双阳市,也从来没到轨道公司上过班,按说接触不到公司的文件资料吧?” “这个不好说,”王琮余迟疑地说,“我不清楚她与何广慧的关系到什么程度,如果真有许多公关事务要靠她做,何广慧是会给她提供必要的材料的。” “那么你从电话里能够得出一个什么印象,比方说,你想象中的南芳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琮余翻翻眼皮,边想边说:“应该是……年纪不会太大,说话很快,像个办事利落的人。” 程可帷想,这种似是而非的回答对理清疑团没有多大用处,便没再往下问。 29.性情郭缈缈 郭缈缈边嚼口香糖边摆弄电脑机箱,耳朵里还连着mp3,仲崇威跟她说了几句话,她都没听见。 “我的大小姐,跟你说话呢,干嘛架子这么大!”仲崇威忍无可忍,双手握拳大声吼道。 郭缈缈愣一下,笑了,摘下耳机,回敬道:“人家这不是正忙着吗?这么敬业的人你上哪儿请去,不给点儿鼓励还大呼小叫的!” 仲崇威是郭缈缈的中学同学,没考上大学,便自己干起了个体户,经销家装材料。店面不大,他自己又当老板又当服务员,每个月扣掉这税那费的,能有个千余元盈余。这不,电脑出了毛病,他不舍得花钱请人,忽然想起同学郭缈缈,知道她是学计算机的,便找来帮忙。郭缈缈正好在家闲得无聊,接到电话就过来了。 “机器没有大毛病,就是病毒太多,你呀,肯定经常下载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能中这种木马病毒!”郭缈缈揭他老底说。 仲崇威有些发窘,刚要解释,忽听外面一阵喧嚷,忙出去照应看。 一群身着制服的人围着店前,揎拳攘臂地正要摘下挂在门前电线杆子上面的灯箱广告。那是仲崇威花了好几百元刚刚制做的,上面是他的店招牌“启明星”三个大字,还有经营项目介绍。人群后面一辆标着“城管执法”字样的汽车里,一个手执对讲机的头头正挥手指挥。原来是城市管理综合执法局的人。仲崇威急忙过去制止,一个斜顶着大盖帽、嘴里叼着烟卷的高个子,一把把他推了个趔趄:“怎么着?你小子有什么仗恃呀?” 仲崇威问他为什么要摘幌子。 “为什么?擅自设置户外广告,影响市容市貌,违反了《城市市容管理规定》第十七条第二款,除立即予以拆除外,还要罚款500元。哥们儿,用不用给你看看文件啊?”高个子用一种猫戏老鼠的口吻嘲讽地说。 仲崇威不服气,辩解道:“我这灯箱架在电线杆子上,并没妨碍人来车往,而且还给过路人照明,怎么能影响市容市貌?再说了,即使是擅自发布广告,也要工商部门来管,用不着劳你们大驾呀!” “嗬,小子,是个刺头哇!”高个子吐掉烟蒂,紧了紧手套,冷不防当胸一拳,打得仲崇威后退了两三步,“哐啷!”身后摆着灯饰样品的展示台倾倒在地,摔碎了不少展品。 仲崇威的火气腾地涌上脑门,操起身边卷闸门的支撑竿,猛地砸向高个子。旁边几个城管人员见状,不由分说,扑上来就对他施以拳脚。一阵混战,引来不少路人旁观。 车里的头头跳下来,厉声吼道:“暴力抗法,把他带回去!” 几个人撕掳着往汽车里推崇仲威。 “哟,这不是王总经理吗?怎么这么威风呀?” 那头头原来是王琮余,听到有人呼他的旧职务,急忙扭过头来,一打眼,不由得吃了一惊—— 郭缈缈倚在小店门口,不动声色地盯着王琮余。几个城管人员看到这般情形,一下子没了主张。 “缈缈,是你……怎么,这小子你认识?” “认识又怎么样?他犯法了,你就该依法办事嘛!我爸爸倒没犯法,你不也把他送进监狱了吗?” “看你说哪里去了……”王琮余一脸尴尬,脸色像煮熟的猪肺子一样变得暗红,“你爸爸,哦,郭市长现在好吗?” 众人这才知道,这个美丽、高傲、冷艳的少女是前市长郭斧的千金。 “不劳挂念。”郭缈缈不冷不热地说,又指了指仲崇威,“这个不懂规矩的家伙是我的同学,和我走动很勤,怎么样,更该从严惩处了吧?” “哪里话,哪里话!”王琮余越发狼狈,转头对手下人骂道:“你们他妈的死脑子呀?赶快给我放人!” 看着一伙人驾车离去,围观人群也慢慢散开,不过,仍能听到对这种粗暴执法行为的咒骂声。 仲崇威感激地给郭缈缈买来一杯热呼呼的珍珠奶茶:“缈缈,今天要不是你,我可要吃大亏了——这伙人可是从来不讲理的!” “哼!有的人,别看他在老百姓面前挺威风的,在主子面前连狗都不如!”郭缈缈不点名地说。 看看电脑恢复正常功能,郭缈缈告辞出来,说要去给自己的摩托车做做保养。仲崇威连忙说,这条街上有一家下岗职工开的摩托修理厂,服务很周到,他可以领着去。于是两人推着郭缈缈那台黄色力帆摩托车一道往街道深处走去。 …… 王琮余窝着一肚子火回到办公室,猛地把大盖帽往桌上一摔,仰在圈椅上呼呼喘粗气。这几天,他的心情一直不顺,先是从万众瞩目、风光无限的轨道工程公司总经理位上被撤换,当上这么个城管头头,虽说级别相同,名声也说得过去,但在他看来,成天在街上驱赶小商小贩,与那些欺行霸市的地痞流氓没什么两样;接着他走东家串西家,煽风点火,推波助澜,想把任天嘉赶出双阳市,结果也以失败告终;更令他寝食难安的是,风闻上面现在要对地铁集资案重新审查,检察院、纪委、监察局都给他打了招呼,让他提供更详细更准确的证据,来证明郭斧在整个地铁债券发行过程中和何广慧卷款潜逃事件里的责任,这使他备感压力。当初是他受命亲自检举郭斧涉案,也提交了不少证据,但是事过八九个月,当时自己是按什么口径交代的,现在也有些记不太清了。这种事,最怕前后说法不一,漏洞往往就在这种自相矛盾中暴露。前些时候,他还觉得心里有底,说到家,他和穆有仁甚至更高层的人物都已经被拴在一辆战车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会抛弃他的。但现在他看得出来,穆有仁似乎也对事态的发展无法控制了,这不能不让他忐忑不安。 郭缈缈今天的举动也令他大失脸面。想起过去,他曾经是郭家的常客,郭缈缈见他也是一口一个王叔叔,亲热得很。当初她肯定不曾想过,真正给了父亲致命一击的正是这个王叔叔。由此可知,郭缈缈一家人该会怎样痛恨他! 王琮余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得不偿失。穆有仁想扳倒郭斧情有可原,他觊觎市长的宝座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在何广慧策划债券诈骗案件当中捞了多少好处,谁也说不清。但自己呢?为了蝇头小利而搭上他们那辆车,不但没能如他们允诺的那样当上副市长,还把一个肥差弄丢了,把有着多年交情的老上级、老朋友推进了火坑,更使自己的人格变成了茅厕里的蛆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走到这一步又能怪谁呢?何况,现在即使想回过头去当一个正派、善良的好人也来不及了,真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 30.市长的邀请 地铁一号线复工的典礼仪式经过紧锣密鼓的准备已经基本就绪。两天前,省发展厅转来上级批复,工程的合法性得到确认。任天嘉给远在欧洲的孟宪梁打电话,请示什么时间动工。孟宪梁说,他还要一个星期才能往回返,不必等他了。任天嘉又与穆有仁商量,决定趁德国克虏伯总裁正在东钢访问,先举行一个复工仪式。 这两天中,任天嘉放下其他工作,一直在忙着复工典礼的事。根据她的建议,市政府成立了一个轨道交通工程建设开发指挥部,将原来的轨道工程公司置于指挥部领导之下,她让穆有仁担任总指挥,又提名佟天忱任副总指挥,负责日常工作。本来她是想让佟天忱当轨道工程公司的总经理的,但是这个任命要经过市委批准,为了便于尽快发挥佟天忱的作用,只能先走这一步。穆有仁虽然心下不快,但想想自己是总指挥,还能驾驭局面,也就没再反对。他对佟天忱不太熟,只知道这个人有几分“呆”气,韧得很,早先在公司里就与王琮余闹得不太合把,仗着有几分专业知识,不怎么把领导放在眼里。 上午,指挥部召开会议研究典礼的具体事项,任天嘉参加听了听情况,感到挺满意。穆有仁在宏观掌控能力方面的确有过人之处,各项工作考虑周全,安排细致,主次得当,滴水不漏,这让她不能不佩服。她没提更多的意见,只是建议,让毓岚县组织力量参加复工后的工程土石方施工,上次汪晋国提出过这方面的请求,而她事后了解,毓岚县几个大的工程队,资质条件还是不错的。 出了会议室,任天嘉看看表,对何平说:“走,咱们去市里一趟。” 坐上车,老钟打开cd机,一阵悠扬的二胡曲传出来。任天嘉会心一笑,这老钟真是个有心人,一定是上次自己说喜欢二胡曲,他便换了这样的牒片。何平替老钟表功说:“钟师傅跑了好几个音像店,才买到这几张牒,现在喜欢二胡曲的人真不多,市长连听音乐都与众不同。” “你还不如说我这个市长有些另类呢!”任天嘉开玩笑说,“可是委屈钟师傅了,也不知道人家喜欢不喜欢听。” 车进市区,任天嘉吩咐穿过一条市场街,在一家摩托车修理厂门外停下来。任天嘉下车,打量一气,这是利用一排旧车库改建的一个小厂,围墙和大门都已破旧,院子里收拾得倒很干净,一人高的油桶,简易起落架,几根轻轨,各种工具,摆放得井井有条。三个车库门都开着,维修工们忙来忙去的看上去生意不错,大概没有暖气,靠东头那个房间的窗户上伸出一只烟囱,冒着淡淡青烟。 任天嘉和何平往院子里走去。东屋的门开了,历启铎出来,见到市长,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是您……任市长!” “你好,历师傅!”任天嘉笑着伸出手,历启铎忙在劳动服上擦擦手,握住任天嘉的手,扭头朝屋里喊道:“初燕,快出来,任市长来了!” 听到历启铎的喊声,修理工们和几个车主都站在车库门口往外张望,想看看女市长什么样,任天嘉微笑着向他们点头致意,她注意到,一台黄色摩托车旁,站着一个气质高贵的女孩子,朝自己投来专注的目光。 初燕惊喜地把任天嘉请到东屋里。这是他们的办公室兼会计室,窗下有一个地炉子,墙角摆着两个绿色铁柜,办公桌是两张旧写字台,大小不一,上面铺着玻璃板。历启铎把自己坐的椅子推过来让任天嘉坐,一再抱歉说条件不好,请多包涵。 “下岗职工自发组织再就业,市里有规定要给予扶持,你们享受到这方面的政策了吗?”任天嘉问。 “工商登记时有些优惠政策,原先说税收也能减免一些,但现在还是照常收,加上给工人们发工资、交三险,一个月下来,也是勉强维持。”历启铎无奈地说。 初燕倒挺开心:“一个月能开千八百的,历师傅,咱不比那些一分钱收入也没有的下岗职工强多啦?” 任天嘉拍拍初燕的手,有些感动。这些普通百姓多么容易满足啊!作为一市之长,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真是难以交待啊! “以后会更好的,初燕,市政府很快会专门进行研究,看看怎么对你们这样的群体加大扶持力度。” “那感情好!”初燕高兴得直拍手。 任天嘉郑重其事地对历启铎说:“历师傅,我今天专门来请你去当嘉宾。” “嘉宾?什么嘉宾?”历启铎不解。 “后天上午,地铁工程正式复工,市里要举行一个隆重的典礼,省里的领导,还有外宾都要参加。我邀请你作为集资人代表到主席台就座,并且要为工程复工剪彩。” 历启铎愣了片刻,突然连连摇手:“不行不行不行!任市长,俺一个大老粗,怎么能和省里的领导坐在一起,何况还有外宾!你可别叫俺丢人现眼了!” 任天嘉恳切地说:“历师傅,你这个大老粗可是几十万买债券老百姓的代表啊!这地铁工程就是为老百姓谋利益的,你们都是投资人,说到家,你们是这个工程的股东,是这个工程的主人!政府也好,轨道工程公司也好,施工队也好,都不过是拿着你们的钱给你们打工的。你说,你们这些投资人能对这些钱怎么花不闻不问吗?” 历启铎踌躇着说:“道理倒是这么回事,只是……只是以前哪有这样的事儿,让俺一个工人上主席台上坐着?” “这回就要创造这样一个先例!”任天嘉坚定地说,“工程复工以后,我要建议由集资人选代表进入指挥部,对工程全过程进行监督,尤其是每一分钱都是怎样花的,要让你们心里有数。所以,你不要有什么顾虑,理直气壮地上台去坐着就是。这工程是谁的?不是别人的,就是双阳市全体百姓的!” 初燕听得直激动,捶着历启铎的后背,连声说:“历师傅,任市长说得多好哇!你去,你一定要去,给咱集资人长长脸,出口气!” “好吧,任市长,俺答应你。”历启铎下了决心,又说:“门外那些弟兄们可都是买了债券的,让他们也去看看吧,开开眼界。” “当然可以。” 历启铎推开门来到院里,大声喊道:“老少爷们儿,后天上午停业半天,任市长请俺们去参加地铁复工典礼。这回好啦,咱们的集资钱不会打水漂了!” 任天嘉看着齐声叫好的人们,心里觉得和他们贴得更近了。正要告辞,一个小伙子推着修好的黄色摩托车,陪着那个女孩子走到她身边,女孩子问:“您就是任市长?我虽然没买债券,但可不可以也去参加啊?” 任天嘉看出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挑战的成分,未及回答,身旁的何平试探着问道:“你是……郭缈缈吧?” 小伙子抢着问:“你认识她?” “我在团市委时去市政府办事,看见过你。”何平歪着头,得意地对郭缈缈说。 “其实我知道你是何秘书,还和忠阳是同学,对吧?”郭缈缈不冷不热地说,“那你跟任市长说说情,让我们也去沾沾喜气吧。” 任天嘉答道:“欢迎。这个典礼仪式是开放式的,每个双阳市民,都有权利参加。” 郭缈缈说:“我是想让它证明,建设地铁是对的,老百姓拥护,不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什么黑幕工程、渎职工程!” 任天嘉盯着郭缈缈,郭缈缈也毫不退让地盯着她。两人都不再吭声。 31.迷雾重重 “双阳市轨道交通工程地铁一号线复工典礼”举行得隆重热烈,非常成功。典礼现场人山人海,各施工参战单位的旗帜、条幅五彩斑斓,交相辉映。据白逸尘估计,除去各级领导和来宾,足有上万人在现场围观,市民对地铁复工的关注度超过近年来市里组织的所有大型活动。任天嘉陪同省发展厅厅长、德国克虏伯公司总裁和历启铎一道从主席台上走下来剪彩时,现场气氛达到了高xdx潮,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真如山呼海啸一般,连任天嘉也抑制不住地一阵阵激动。而绝大多数市民的掌声明显地是送给历启铎的,他放下剪刀,高扬双臂向不同方向致意。今天,他特意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脸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两眼充满神采,高大健壮的身躯里好像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一时间,成为整个会场里最耀眼的明星。 满头白发的德国总裁向任天嘉竖起大姆指,赞赏地对蓝盛戎说,这个典礼,使他对投资双阳更加有信心了。双阳市能把一个市民代表,一个普通工人请上主席台,并让他参加剪彩,是他在中国走过许多地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举动。“任,”他转向任天嘉,“你是一位伟大的市长,这表明了你对纳税人的忠诚与敬畏。有了这一条,这项工程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里程碑!” 工程指挥部设在轨道工程公司办公大楼的三层。从工地回到这里,任天嘉与几位正副总指挥碰了碰头。资金已经到位一部分,各种建材也陆续运抵工地,闲置很长时间的盾构机经过维护检修,随时可以投入使用,她希望能抓住当前的有利时机,使工程全面铺开。指挥部的几位总指挥分工很明确,穆有仁总管全面工作,佟天忱分管人力资源调配和施工质量,除了工程进度外,这是任天嘉目前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地铁一号线施工被叫停后,轨道工程公司的技术力量大量流失,眼下竟然找不到几个专业人员来具体组织项目落实。佟天忱建议紧急招聘人才,以解燃眉之急。他拿出一个计划来,准备明天就在各媒体上发布公告。任天嘉看到,上面列了当前急需配备的各个专业的拟招人数,包括城市规划专业、道路交通工程专业、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水文地质与工程地质专业、工程造价专业、工程管理专业、环境工程专业、建筑科学专业等等。她把计划书递给穆有仁,穆有仁笑笑说:“天忱和我商量过了。不过,靠广告招聘,那得什么时候才能见效?我看还得运用行政手段。下午我找人事局,看他们能不能从其他基建单位调剂一些人来。” 任天嘉想想也是,便说:“那咱们就多管齐下,人事局那边,你负责沟通;天忱,发布招聘公告,你来办;我给北京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请北京的专业机构提供一些支持,哪怕能请来一两位资深专家帮我们总体上把把关也好。” “那是再好不过了!”佟天忱兴奋地说,作为专业人员,他知道权威专家对一项重要交通工程所能起到的作用。 在轨道工程公司食堂用过午餐,穆有仁去省里参加一个会议,任天嘉到佟天忱的办公室小坐。这个房间不大,但佟天忱把它收拾得很干净,卷柜里排列着几十本关于道路交通与建筑施工方面的书籍,窗台上还有一盆其貌不扬的青石山,这种植物不开花,但能给人以温润、清新的舒适感。任天嘉注意到墙上那幅行书大字“不以物喜”,笑问道:“这是你写的?” “信笔涂鸭,市长见笑了。”佟天忱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喜欢这两句话: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年登岳阳楼,感慨尤深,回来就写了下来。” “是呵,难能有人真正做得到。”任天嘉赞同地说。 佟天忱忽然面现凝重之色:“任市长,有个问题我一直没琢磨明白,轨道工程公司运营了好几年,为什么连一套完整的档案资料都没留下来?这次复工,竟然找不到详细的工程设计图,已经完工的那几个标段的资料也不全,当年勘测时得到的数据,说是保存在电脑里,可是电脑资料也被病毒吃掉了。我为这件事专门找过王琮余,他解释说,工程下马后,公司大楼被盗,不少材料都丢了。我就奇怪,有偷金偷银的,还有偷这些技术档案的?” “这件事我听穆市长说过,不仅技术资料丢了,连财务档案也不知去向。公安局的确有那次公司失窃案的案底,但至今没抓到犯罪嫌疑人。”任天嘉说,“天忱,我正要问问你,你在这里兼职多年,认识那个公关部的主任吗?” 佟天忱摇头:“在公司的文件上不时能看到她的名字,大伙儿也知道有个叫南芳的人在为公司跑关系,不过两年多时间里,还真没有谁见过她,各种会议也没见她来参加。公关部那个屋子,偶尔开着,也是何广慧在里面和别人闲聊天,不过他也不常到。” “可是每月的工资单上都有她的名字。” “那算什么奇怪事!”佟天忱压低声音说,“在何广慧那里吃干饷的多着呢,听说……” 他忽然意识到失言,打住不说了,一阵尴尬后,又开口了:“咱那个轨道工程公司,当时效益好得出奇,多少人挖门盗洞地想进来?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旅行社都来套近乎。” “那是怎么回事?” “像马可?波罗旅行社,在双阳赫赫有名,它那老板和市里高层关系好着呢!她就经常过来走动,王琮余、何广慧见了她,都蛮热情。后来公司组织一批中层干部到欧洲旅游,就是通过她的旅行社去的。” 任天嘉突然想起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听何平介绍的情况,忙问:“你说的那个老板,是不是叫依阿华?” 佟天忱惊奇地说:“任市长,连您也认识她?” “我哪里认识她,只是这样的知名人士,谁能没有耳闻呢?”任天嘉半真半假地说,“你和她打过交道吗?” “没有,每次她来,都是一头钻进何广慧的办公室,很少与别人接触。不过我看到王琮余请她吃过几次饭。” “哦。”任天嘉点点头,换了话题:“穆市长很忙,轨道工程公司这边的日常工作,在任命新的总经理之前,你先抓起来。眼下要尽快组织离开公司的那批人回来上班,特别是掌管计划、工程、财务的专业人员,他们对情况熟悉,有利于及早进入角色。” “可是穆市长不是这个意思。”佟天忱说,“他让我集中精力抓施工落实,别的事不要过问。” 任天嘉没再说什么。离开佟天忱的办公室,她一路在想刚才的谈话。本来,她看好佟天忱这个人选,但孟宪梁对佟天忱印象不佳,因此她才主张成立指挥部来代行职权,她也与穆有仁探讨过总经理人选问题,可是穆有仁却提出想自己兼任。按说一个常务副市长没有理由这样在意下属企业的一个官职,难道只是因为这家企业有着丰厚的经济效益?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佟天忱欲言又止的话分明透露出,轨道工程公司的财务管理一定乱得很,到底有多少人在其中吃空额?他们挥霍的是公司的钱还是集资来的钱?依阿华既然是轨道工程公司的常客,她与这家公司又会是什么关系?还有那个南芳,人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可人人都没见过她的面,为什么一个据说“手眼通天”、能打通上上下下各种关节的人,竟然没有谁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既然她从来不在轨道工程公司露面,又是从哪里得到那么多足以致郭斧于死地的证据材料? 任天嘉觉得这里的头绪越来越乱。她又想起邓顺清那句话:“双阳市的水浑着呢!” 32.眼镜湖 眼镜湖公园是双阳市一处很有特色的休闲场所,早先这里只是两眼泉水,时涌时涸,加上周围荒草丛生,碎石遍地,所以鲜有人来。后来市政府投资整治东山风景区时,顺带着把泉眼疏浚扩大,又在两泉之间铺上青石小径,周边栽植花草杨柳,还依着山势建了两排蜿蜒曲折的长廊,来这里消闲散心的人才逐渐多起来。任天嘉有时从东山上下来,也到泉边转一转。长廊下,经常有一些老人聚在一起拉着琴唱着歌,自娱自乐。内中有一个东钢技术中心的退休工程师,二胡拉得不错,碰上他时,任天嘉总会停下脚和他聊上几句。 这天是星期六,任天嘉从山上下来比较晚,绕到眼镜湖时,太阳已经老高了,晨练的人们都在陆陆续续往家走。她听听长廊方向没有琴声和歌声,估摸着那些老人大概都散了,便准备回招待所。刚想拐下山路,忽然听到前边隐隐约约有人在哭泣,像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任天嘉快步走上前,见三个着装怪异的小青年正怪声怪气地撕掳着一个娇小的姑娘,要把她往树丛里拉。那姑娘穿着一件当地很少见的蓝地白色碎花扎染斜襟罩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一些蔬菜,似乎是谁家出来买菜的孩子。她的头发散乱,衣裳的纽绊也被撕开几个,脸上满是惊恐,两眼盈满泪水,柔弱无助地在那里挣扎着。 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任天嘉疾步冲上去,大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住手!” 三个混混儿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姑娘从他们的缝隙中钻出来,惊叫一声:“任阿姨!”躲到任天嘉身后。任天嘉一眼认出——是孟宪梁家的苗苗! “哟嗬!”定下神来看看任天嘉,小青年们互相做个鬼脸,流里流气地说,“一个妹子正好不够,又来个大姐!好哇,那咱们一块玩玩儿?” 任天嘉气得脸都要红了,正要掏出手机找人,忽见何平从下边跑过来,后边还跟着一个人,是丁忠阳。三个混混儿见势不妙,骂了一声,悻悻地钻进树林跑了。 何平看看披头散发哭得噎了声的姑娘,吃了一惊:“任市长,这是……?” 任天嘉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抬腕看看表,说:“走吧,苗苗,下边就是我的住处,先去洗洗脸,静静心,然后再回去,省得家里人担心。” 几个人往山下走去。任天嘉问:“苗苗,你怎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了?” “我爸爸从老家过来了,在家里陪着姑妈。我去给姑妈抓药,顺便买点儿菜,路过这里,不知不觉地就走上来了。”苗苗揩去脸上的泪痕,任天嘉再次看出她眉眼间那一丝与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很不相称的淡淡忧郁,“来两年了,我还哪儿都没去过呢!” 一见到苗苗,任天嘉自然地又想到女儿依依,女儿还在大人怀里撒娇耍泼呢,可是苗苗却早早出来讨生活了。从苗苗口中,任天嘉知道,这个贵州山区的孩子只读到初中,家里的几亩山地根本不足以供给她和弟弟同时上学,所以只好让她辍学保弟弟一人继续读书。正赶上姑妈病倒需要人料理,她就从几千里之外来到双阳,每个月寄回去几百元钱贴补家用。大山里的人家对这几百元钱看得很重,自然地,她爸爸也对这个“当着很大很大官”的姐夫感激涕零,几乎每年都要过来看一看,捎些腊肉、山菜、家织布之类表表心意。 “你爸爸跑一趟要不少钱的,都是你姑父给拿路费吧?”任天嘉关切地问。 苗苗点点头。 “你姑父是个好人,看他对你姑妈多好哇!”任天嘉由衷地感叹。苗苗却没吭声。 进到房间,何平打开一盒早餐奶给苗苗喝,苗苗说吃过早饭了,但还是接了过去。 “这就是我那天跟你说的那个姐姐。”任天嘉指着何平给苗苗介绍,苗苗羞涩地朝何平笑了笑。 看苗苗始终打不起精神,任天嘉拿出上次回北京特意带来的琴盒,说:“苗苗,阿姨给你拉一首歌吧!对了,你喜欢唱歌吗?” 苗苗有些羞怯地摆弄着衣角,低声说:“我只喜欢唱我们山里那种歌,唱不好。” “那阿姨先给你拉一段,哪天你再来,阿姨再听你唱。” 任天嘉摆好姿势,拉了一曲《良宵》。她拉得很投入,苗苗听得也很专注。一曲终了,她还怔怔地没有反应。 “好听吗?苗苗。” 苗苗像在自言自语:“任阿姨,女人是不是就应该像您这样活着?” 任天嘉有些吃惊,这不像一个孩子提出的问题。她放下琴,坐到苗苗身边,爱抚地理着她柔滑的辫子。可是苗苗看看钟,突然跳起来,抓起袋子,急匆匆地要回去。 任天嘉怕她找不着路,坚持让何平给她叫一辆出租车。走到大门外时,苗苗问:“我姑父……还要几天回来?” “快了,再有三五天就到家了。” 任天嘉没注意到,苗苗的眼神忽然有些黯淡。 送走苗苗,一直没开口的丁忠阳从皮包里拿出一叠材料,准备汇报。何平知趣地拎起暖壶,走出房间。 “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任天嘉问。 上次从毓岚县回来,任天嘉单独约见丁忠阳一次,交给他一个任务:利用他主管工业与城建的便利,与金地隆集团负责五洲商务酒店工程的项目经理部接触接触,了解其中外人不易了解的一些内幕。 丁忠阳摇摇头,说:“不算太顺利,这伙人包裹得太严实。” 为了寻找一个正当理由,丁忠阳带着县工商、税务两个部门一起到了项目经理部,借口要帮助他们尽快办理相关手续,争取今年内开业投入使用。那个项目经理显然是商海里久历风浪的老油条,言谈得体,应付自如,简直抓不到他一丝破绽。想看看他们的立项文件,说是存在集团档案室里;想查查他们的经营记录,说被集团调走了;至于财务方面的各项指标,更说是集团有专人负责,总之一切都推在集团总部身上。 “不怕县长笑话,我这个项目经理名义上好听,实际也就是个包工头,领着大伙盖楼罢了,一切大事,都是我们何总说了算的。”他的笑容诚恳得很,令你想与他发火都发不出来。 这也是在任天嘉预料之中。程可帷说得对,对方是一个势力强大的既得利益集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根错节,骨肉相连,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面对这样一张编织严密的大网,要想寻找一个能够突破的节点,谈何容易!但她关心的只是其中一个问题:“这个工程立项到底是谁批的,能搞清楚吗?” 丁忠阳说,这一点不须查证,县建委和工商局都有记载,审批手续合法。 “资金来源还是没法查证?” 丁忠阳说,那个项目经理一再强调这个酒店属于“市长工程”,因为是郭市长亲自抓的项目,言外之意是市长自始至终都在介入,当然也包括资金的投入。“可是我却一直在怀疑他的说法,因为按我的记忆,郭市长好像也是事后才知道他们在毓岚搞了这么大一个项目,而且也只是大楼建到一半时才到工地看过一次。记得有一天,郭市长还当面问过何广慧,说你在一个县城搞什么国际酒店,能有几个国际人士到这里来!” 任天嘉沉思着说:“可是从地铁债券集资款中给这个工程拨付资金,的确是郭斧签的字啊!” 丁忠阳也无法解释这一点,只默默喝着水。 “看来关键是找到人,找到那个南芳,找到何广慧。只要找到他们,一切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任天嘉想。 33.钓翁之意不在鱼 毓岚县县长汪晋国到市里开会,给穆有仁打电话,说想到办公室看看他。正好穆有仁也想找他,便答应了。不大工夫,汪晋国推开门走进来,见穆有仁正埋头批阅文件,便知趣地在一旁坐下。 “真他妈的,看不完的文件,我都快成阅文机器了!”穆有仁放下笔,骂句粗话,像是在自言自语。汪晋国忙接过话头奉承道:“那是呀,任市长刚上任,不了解情况,双阳的事,哪一件不得您拿主意?!” 穆有仁双手捋捋脸,正色问道:“前几天我跟你说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我就是来向领导汇报这个事的。”汪晋国坐到穆有仁对面的椅子上,“那个项目经理部也是名存实亡,他们的人都不正常上班,这不,昨天才找到那个经理,别说,一听说穆市长要请他吃饭,那小子乐得颠颠的,一再说他要买单呢!” “唔。”穆有仁听说汪晋国打着自己的旗号,有些不快,又一想,那个项目经理能独自把持这么大一个工程,肯定与何广慧的关系非同一般,若真是那样,倒也没什么大碍。于是问道:“安排在周六?” “明天就是周六,领导如果方便,明天咱们就去。”县长讨好说,“樱桃沟水库山上花都开了,那是您当年插队下乡的地方,去钓钓鱼,吃顿乡下饭,来个故地重游,怎么样?” 穆有仁酷爱钓鱼,双阳市有点儿身份的人都了解他的这个嗜好,他还兼着市钓鱼协会主席的职务。对于穆有仁来说,除了偶尔画上几张画,便只有钓鱼能引起他点儿兴趣,所以市直机关一些部门常请他出去参加一些垂钓消闲活动。 听说钓鱼,穆有仁手有些痒了,憋了一个冬季,是该出去换换空气了。于是答应第二天便去。 “无关的人你就不要再带了,这边我把王琮余叫上。”他叮嘱一句。 “好说好说,都是老朋友,琮余我也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汪晋国满口答应,犹豫一下,又说:“有件个人的事情,想请领导帮帮忙。” “你说吧。” 汪晋国提出来,想换个岗位,到轨道工程公司当总经理。穆有仁笑了。当官当长了,对每个岗位的情况都有个估摸。毓岚县今年面临着换届,汪晋国已经干满两届,调整岗位是不言而喻的事。能不能当上县委书记,他没有把握,倘若换个无关紧要的“鸡肋”岗位,那这几年在县里的煎熬可就白费了,与其这样,不如回到市里弄个肥缺干干。轨道工程公司虽说只是个企业,油水却丰厚,即使过两年再换岗,也不会比县长的位置低。既然任天嘉不想让自己兼任这个职务,那交给一个靠得住的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穆有仁表态说:“这件事,我会给组织部和人事局打招呼的,只是那个职务要求要有专业基础,至少要懂一点儿城市规划建设。” “所以就要靠领导给我美言了!”汪晋国笑容可掬地掏出一张卡片,放在穆有仁桌上,“换季了,领导也该添件衣服了,这点儿小意思,请您笑纳。” 穆有仁知道那是一张储值卡,现在给上级送礼,已经没有人再大包小裹地拎着烟酒招摇过市了,直接送现金又令双方面子都抹不开,于是不知哪个聪明人便发明了送这种现金卡,一时间成为流行时尚。收礼者把它兑成现金也行,直接花掉更方便。不过穆有仁却对这种卡不太在意,当了这么多年常务副市长,他已经对这一类不痛不痒的礼物不感兴趣了,以县长的身份,这张卡里大不了万八块钱,在他眼里,这只配给小孩子当过年的压岁钱,不值得为这点儿钱丢掉自己的清廉名声。 “你把它收起来,咱们哥儿俩何必来这一套!”他正色道,“你放心,我能做到的事,肯定会替你上心办,不过,这也要看孟书记和任市长的态度。这事急不得,慢慢来吧。” 第二天,穆有仁借口到毓岚县检查行政执法情况,带着王琮余直奔樱桃沟而去。自从那天程可帷找王琮余追问南芳下落,他心里那根弦就一直绷得紧紧的,意识到这是一个不祥之兆。看来,此前给专案组提供的证据材料虽然言之凿凿,检察院也确实是按照这些证据启动司法程序的,但真要结案,他们还是要刨根问底。现在怕的就是他们这一手!一旦把何广慧、南芳这样的根底刨出来,问题就严重了。所以,任何一个细小的环节都不能掉以轻心,这也是他急于亲自去见那个小小的项目经理的原因所在。 看着身边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王琮余,穆有仁不禁有些恼火。事情已经到了如此严峻的地步,他竟然还来表功说“折了程书记的面子”。当时穆有仁就训了他一通,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否认南芳这个女人的存在!如果没有南芳其人,那她提交的那么多举报线索不都成了镜花水月、无中生有?真是那样,郭斧一案可就是彻头彻尾的假案,是一起严重的政治陷害事件了! 春天的樱桃沟景色很美。汽车拐进山里,穆有仁看着满山遍野绽开的花蕊,心情开朗许多。三十多年前,他作为知识青年插队下乡,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多,那时的苦日子,令他今天想起来还有些不寒而栗。除了自然景观以外,这里没有值得他留恋的地方。想想由当年一个穷知青,到今天掌管着几百万人口的大都市的副市长,也应该满足了,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吃上政治这碗饭,人就好像变得疯狂了,那个叫作欲望的东西驱使着你在争权夺势的道路上停不下步,即使想像陶渊明那样悠闲地“采菊东篱下”,做个与世无争的远离红尘之人,也是不可得的。 手机响了,是田中秋,问穆市长在哪里。他说闲着无事,想找他聊聊。穆有仁答应了。 车到樱桃沟时,汪晋国和那个项目经理已经等候在那里。项目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看便知久经商海历炼,精明而狡黠。彼此客套一气,便来到水库专为垂钓者搭建的长廊下,水库主任和县长司机正忙活着把软椅、茶水、小点心摆在钓台上,几支做工考究的镀铬钓竿也架在那里。穆有仁与项目经理在中间两把椅子上坐下,县长和王琮余分别坐在两边。除了王琮余外,几个人对钓鱼都不生疏,所以互相打个招呼,便利落地上饵甩线下钩,各自忙了起来。 “穆市长日理万机,难得有这份雅兴。”项目经理伏下钓钩,坐直身子,奉承道。 “是啊,官身不由己,哪像你们从商的人,呼风来风,唤雨得雨,游哉悠哉,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哪里哪里,穆市长高居政坛,不知道现在做买卖有多难。商海无情,一个不小心,跌倒了就不容易爬起来,您看我们那何老板,当年多么风光,现在竟落得个有家难回!”项目经理说到这里,感慨地叹口气。 穆有仁没接他的话,若有所思地盯着水面淡淡的涟漪。稍顷,朝水库划了个圈儿,语调平和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看这里波澜不惊的样子,其实下水才能知道底下暗流有多大!年轻时候我常在这里游泳,好几次差点儿被水底的漩涡吸进去,打那以后我就记住了,什么时候也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蒙蔽。” 他扭头看着项目经理,接着说:“你说得对,无论从政从商,都不是件容易事。政治家要有过人的韬略,成功的商人也离不开深谋远虑。说句不恭的话,你们何老板,就缺乏一点儿这样的远见。” 项目经理点头表示认同,问道:“您与何老板一定很熟悉吧?” “谈不上熟悉,倒是打过几次交道。”穆有仁表情淡然地说,“这几年,他为双阳市也做过不小的贡献,出了这件事,不少人都替他惋惜,听说许多与他有商业往来的人都在想方设法替他脱罪。这个时候,拉他一把,就能成全他;推他一把,他就别想再见天日了。关键时刻就看人心向背啊!” 项目经理心领神会地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穆市长放心,我手下这帮弟兄都是跟着何老板打拼了二十多年的老部下,知恩图报还是懂得的。” 一直没搭话的汪晋国在一旁溜缝说:“咱们穆市长是最讲义气的人,跟着这样的领导,别说有个什么沟沟坎坎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咱心里也痛快。” 穆有仁笑了:“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工作也好,经商也好,沟沟坎坎是有的,但不至于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咱们时时刻刻做到心里有数,不打无准备之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样的沟坎越不过去?我这三十年还真没遇到过翻不过去的火焰山呢!”说着,他见水面上浮漂一动,赶忙收竿,一条二斤多重的草鱼划着弧线落在岸上。 太阳正当头时,水库主任过来请各位领导去用餐。对钓鱼本就没有什么兴致的王琮余早已坐不住了,一迭声催促“走走走”。穆有仁半是揶揄半是批评地说:“你呀,就是缺少稳坐钓鱼船这份定力。” 刚在水库主任的房间坐下,一辆本田suv越野车虎虎生风地闯进院里,穆有仁往外一看,意外发现竟然是依阿华跟着田中秋一道来了。彼此介绍寒喧之后,众人落座,于是这顿饭立时有了生气。 34.麻将哲学 饭后,穆有仁小憩一觉,待他醒来,那个项目经理已经走了,说是家里来电话有急事找他。余下四个人围着麻将桌正在进行方城大战。见穆有仁出来,汪晋国忙起身让给他。依阿华白了一眼:“别管他,他对这个不感兴趣。” 虽然同属一个圈子里的“铁”交情,汪晋国还是不敢像依阿华那样对穆有仁有半分不恭敬。穆有仁笑着在他的位子上坐下,颇有几分自信地回应依阿华:“不感兴趣就不能赢你吗?你可知道真人不露相的道理?” 穆有仁的确对斗地主、打麻将之类不太感兴趣,认为这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低俗娱乐,不过对其中的规则他还是了解的,偶尔玩儿一两次,手气也都不错。汪晋国抓的这副牌实在是糟糕至极,品种不全,上下不连,清一色、十三幺、七大对,想和什么牌都有难度。穆有仁却不慌不忙,扫视一眼,信手打出一张最好的六万。牌过一巡,他又打出一张七条,都是中心张。这样他的意图便很明显了,依阿华撇撇嘴:“小样儿,上来就想和大牌,还看十三幺呢!你以为谁能给你打中发白哦?” 有了中发白,十三幺便能和成翻几番的大牌,穆有仁手里已经凑成两个白板,如果能再碰上一张白板,这副牌就大有看头了。虽然盼着别人打出这样一张牌来,穆有仁嘴上却不承认:“靠别人施舍算什么本事,天下都是自己打出来的!” 这时他手里只剩下两张无用牌,看看坐在下首的依阿华的牌势,他估摸她听牌的话,应该是要条子,于是先把手头的二条打了出去。依阿华抓起一张牌,淡褐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懊恼。穆有仁暗暗开心,知道自己抢先了一步。 坐在上首的田中秋抓到一张白板,亮给大家看,又盯着穆有仁的脸色,犹豫该不该打出,穆有仁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动声色,那两位则极力劝他别冒险,他无奈地骂了一声,换了张比较安全的四万打出去。穆有仁摇摇头:“没有大将风度。” 说着话,剩下的一张白板被他抓到了,凑成三连张,他把牌重新理了一下,这是一个假动作,为的是给对手造成判断失误,然后打出最后一张闲牌:“三筒!” 又转到田中秋了,他的牌听得也很大,所以不甘心放弃,看穆有仁刚才的举动似乎尚未听牌,于是咬咬牙,把手里的白板狠狠拍在桌上。 几个人的眼睛都看着穆有仁。 穆有仁并不急着推倒面前的牌张,而是扭头对汪晋国笑道:“看看,最后的赢家还是咱这一手孬牌的主儿。” “领导就是领导,果然出手不凡。” 这一副十三幺和得够惊人,按照规则,要加几番计算,中发白里的任意同色三连张俗称“大哥大”,加上第四张,则成“四牌归一”,如果最后和的是这张唯一的牌,便是番上加番了。所以这一下子,穆有仁便有六千元的进项。 依阿华猛地推翻自己手里的牌,恼火地叫道:“我和二条,就慢了一步,你刚刚打出去,我就上听了!” 穆有仁刮了她的鼻子一下,笑道:“我若是先打三筒后打二条,赢家不就是你了?这就叫先见之明!怎么样,服气了吧?” 重新洗牌,又进入新的一轮。穆有仁兴致不减,接着说:“这打麻将,看似简单,细琢磨门道也不少,既要讲战略,也要讲战术。中秋你就犯了一个战术性错误,既然要听牌,抓到白板马上就得打出去,越往后留危险越大,早打一圈,我就凑不成四牌归一,即使和牌,也没有多大番。临机犹疑,兵家大忌;从战略上说,麻将桌上的最高原则是拆别人的台,成自己的局,比如我决定打十三幺,就要及早把无关的牌出手,不给对手任何吃牌的机会。不要怕打乱仗,‘乱中求胜’才能无往而不胜。” 汪晋国在一旁感慨地说:“穆市长到底是政治家,讲起麻将来也是高瞻远瞩,见识不凡。” 穆有仁说:“这倒算不上高瞻远瞩,但是你说得对,搞政治和这打麻将一个理儿,也要咬住上家,卡住下家,看住对家,通过破坏别人的机会制造和寻找自己取胜的机会。” 依阿华还是不服气,讥讽说:“打牌挺有一套,正经事怎么就没本事了?咋呼了半年多,还不是把个市长位置拱手给了人家?——当时你可是一手好牌的!” “是呵,我这人一有好牌就把握不住机会。”穆有仁自嘲地说,“可是抓一手好牌玩儿起来不刺激,身处劣势时,能够反败为胜,那才叫本事呢!” 他打出一张牌,忽然换了话题:“这两天听《百家讲坛》说楚汉战争,我很有些感悟。你说一个刘邦一个项羽,谁更招人喜爱?” “当然是项羽了!”依阿华抢着说,“那刘邦,言而无信,不讲情义,关键时刻,爹娘老婆孩子都能扔掉,一点儿男人度量都没有,纯是一个地痞无赖!” “你说得对,世人都认为项羽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论打仗,他横行天下,所向无敌,为所欲为,从来不把任何对手放在眼里,是名副其实的大英雄;论为人,他快意恩仇,率性而为,重情厚义,不屑于玩弄阴谋诡计,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性情中人。可是最后坐天下的是谁?恰恰是那个人品、本事、实力都不如项羽的刘邦,那个地痞无赖!这就是政治。从中我悟出一个道理,今天中国人的民族性格里,为什么偏重阴柔,不喜欢阴谋诡计,却又不得不搞阴谋诡计;为什么缺少阳刚,赞扬堂堂正正,却又做不到堂堂正正。从楚汉战争以后,中国历史上还有过光明磊落战胜阴谋诡计的例子吗?根本找不出来!” 田中秋听得入迷,忘记抓牌,依阿华催促他,他干脆推倒不玩儿了:“算了算了,听听咱大哥这番高论,不比打牌有劲!”转而对穆有仁说:“大哥这些观点,拿到《百家讲坛》去,肯定也能叫座!” 汪晋国也表示认同,连说受益非浅。 穆有仁把面前赢来的票子扔给大伙儿,笑道:“这只能是在咱这个小圈子里说说罢了,哪能上得台面!” 几个人又喝起茶来。穆有仁问依阿华加拿大之行怎么样,依阿华说不错,还说自己画了一些风光画,哪天拿来请穆老师指教。 见几个人莫名其妙,穆有仁大笑着说:“别看阿华现在拿我不当回事,当年还是我的学生哩!” “谁敢拿你这大市长不当回事呀?是你们太把别人不当回事了!”依阿华的口气有些忿忿然。 “你还是消消停停地休息一段时间为好。不是暂时不让你回来吗?” “你们干脆现在就让我蒸发掉算了!”依阿华陡然提高声音,“他不叫我回来我就不回来呀?惹急了姑奶奶,我还不当这地下党了!” “你看你,就是任性。”穆有仁不再与她拌嘴,转头问汪晋国,“五洲酒店那边,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不会不会,那个项目经理精明着呢,领导今天给他点的步,他会明白的。”汪晋国肯定地说。 “老王,中秋,”穆有仁的表情有些沉重,“现在的形势不是太乐观,过去有些事我们想得太简单了,留下不少后遗症,弄不好,就要给人家抓住把柄。好在主动权还在我们手里,抓紧补救还来得及。记住,大的原则要坚持,不能轻易动摇——整个案子的罪魁祸首就在何广慧身上,其他人都是被他蒙蔽的,即使是集资受骗,也是市政府的过错,自有人承担责任。最要命的是集资款去向问题,这个必须找到何广慧才能搞清楚,因为这笔资金一直是挂在他的金地隆账上的。这些情况,咱们要做到心中有数,上头来追查,要积极配合。” “他妈的,谁再要纠缠不放,找老子麻烦,惹老子急眼了,就给他放放血!”王琮余恨恨地骂道。 穆有仁心里激灵一下,脸上一冷,训道:“你住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个轨道工程公司让你搞得一团糟,还想给我添乱啊?我告诉你,你现在可是一百双眼睛盯着的人,回去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漏洞,抓紧堵一堵,真要有翻船那一天,怕是你哭都找不到庙门!” 35.神秘的南芳 孟宪梁从国外回来后,市委秘书长冉欲飞把两周时间里积压下来的等着他拍板的重大事项逐一向他做了汇报,请示他是不是需要安排一次常委会。他沉吟一会儿,说:“先不忙开会,有些情况我还要过滤过滤,你先通知可帷,下午有时间碰一碰市纪委那个文件。” 出国前,市纪委起草了一份《关于双阳市党政领导班子加强自身建设的若干规定》,其中规定了“十不准”。类似的文件,以前市委、市纪委没少下发,但多是照搬上级纪委的条文,像这次这样具体细化,还是第一次,所以发给常委们征求意见时,大伙儿都很重视,于是孟宪梁对程可帷说,等他回来,专门开会研究一次。 程可帷带着起草文件的党风党纪教育室主任来到孟宪梁的办公室。三个人用小半天时间逐字逐句对文件进行了推敲。当过多年省委政研室主任的孟宪梁对文件主题的提炼、观点的把握和文字的精益求精,令另外两人由衷佩服。的确,孟宪梁当初能够脱颖而出,与他超乎常人的敏锐眼光和出类拔萃的文字能力是分不开的。那年某市一家民营钢厂发生钢水包爆炸事故,十余名工人罹难,省里各级领导都感到压力很大。新闻媒体准备按事故加以报道,孟宪梁坚决反对,认为应当侧重宣传抢险过程中的英雄壮举,于是原本是一起负面事件,经过一番渲染,变成了一出革命英雄主义的颂歌,由此他也博得了省领导的刮目相看。 由于事先在征求意见过程中已经做了不少完善,所以文件需要改动的地方并不多,孟宪梁只是提出来,对这十项要求的可操作性还需再周密严谨一些,“如果有了明文规定却做不到,就会失去文件的严肃性,也影响市委的权威。”他说。 看看大体上可以了,孟宪梁指示纪委抓紧定稿,争取尽快提交市委常委会通过下发。见两人起身告辞,他让程可帷留一下。 “老郭那件事情,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他面色沉静地问。 程可帷略略有些踌躇。郭斧的案子已经由省里接了过去,按照规定,市里不应该再过问,他作为专案组的副组长,即使有市纪委书记的身份,也没有义务向双阳市委通报相关情况,这一点,孟宪梁是应该清楚的,所以他提的问题让程可帷很为难。 “毕竟在一起合作了十多年,说不关心他是假。”也许是看出程可帷的犹豫,孟宪梁跟上一句,“一个市长进去了,我这当市委书记的脸面上也不光彩啊。一想到这些我就难过,为他老郭难过,也为自己难过。” “孟书记不必过于自责,老郭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自己把握不住自己,当初您还为他而受了牵连,案发后也为他承担了不少责任,全市干部群众都看得很清楚。”程可帷斟酌着说,“现在看,这个案子有可能往后拖,主要问题是关键的证人找不到,书面举报虽然言之凿凿,却无法查证。” “到现在还没有线索?” 程可帷摇头,说:“省委要求,既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坏人,所以就要靠证据说话。可是现在恰恰是证人的线索没有新的突破。” 孟宪梁颔首道:“好吧,你在那边尽力发挥作用,有需要市委出面协调的事,及早打个招呼。这个案子尽早了结,对恢复双阳形象有利,对振奋人心有利,也会解脱一大批干部,咱们得当成自己的事来办!” “您说得对,我会把您的意见转达给专案组的。” 程可帷昨天刚刚从省里回来,本来他已经与任天嘉联系要见一面,把上级关于这个案子的最新意见通报给她,不想在孟宪梁这里耽搁了半天。吃过中午饭,他把电话打到任天嘉的办公室,没有人接,挂她的手机,里面是何平的声音。何平说,任市长正在医院挂点滴呢。他一惊,忙问是什么病,在哪家医院,何平说,没有大碍,只是有点儿着凉,发烧,任市长问程书记是否方便,如果能脱开身,希望他到医院来一趟,有事情要和他商量。 调来汽车,程可帷径直往医院去。几个月过去,双阳市政坛的形势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一方面,两个无形的阵营一点点明朗化,另一方面,被一层层包裹起来的政治黑幕更加深不可测。他知道,虽然没有人公开点明,但任天嘉仍然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不少人坚信她就是冲着郭斧一案来的,所以她的一举一动格外引人注意。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市纪委书记,与任天嘉接触过于频繁,只会助长人们对任天嘉所衔使命的猜测。 这个女人真是绝顶聪明,竟然想起到医院里躲清静。程可帷想到这里,不禁暗暗苦笑。身为执政党的纪委书记,本来查办违反党风党纪的案子是光明磊落的事,却要像搞地下工作一样小心翼翼,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干部病房坐落在医院的角落里,很幽静。何平正等在门外。她把程可帷领到病室里,躺在床上的任天嘉欠欠身打个招呼。 一打眼,程可帷便知道任天嘉并不单纯是为了避人耳目才来医院的,她的脸上一副病态,往日红润丰腴的面庞略显苍白,头发也没加梳理,眼睛似乎有些发红,躺在床上,一点儿也没有往日飒爽英姿的样子,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何平倒了一杯水,关上门出去了。程可帷搬把椅子坐在任天嘉对面,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啦?昨天在电话里还挺精神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任天嘉不语,低下头去,有顷,从枕边拿过几张纸,递给程可帷。程可帷狐疑地翻开一看,是一份离婚协议书,还有一封从国外寄来的信。 自北京回来后,任天嘉与那振江通了几回电话,明确表示不同意离婚,而且答应他,只要他那边任期满了,她这边也就完成任务了,到时一定要回到北京家中,当一个贤妻良母陪伴他。不料昨天晚上又收到这封挂号信,那振江用丝毫不容商量的口吻,逼着她立刻签署协议书,甚至告诉她,自己在国外已经有了中意的人,等着办结婚手续呢!任天嘉哭了半宿,早晨起来嗓子就肿了,接着就发烧到38c多,何平看到后,便从招待所直接把她送到了这里。 面对这种意料不到的情况,程可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他笑笑,劝慰道:“你们啊,还是年轻,就像小孩子过家家,说好就好,说打就打,你说他这是什么理由?算了,别上火,我猜呀,他也是一时冲动,你先冷冷他,过段日子,他就没这股子邪火了!” “可是……他在外面都有……有人了!” 任天嘉呜咽起来。程可帷望着她抽搐的肩头,心头油然生出一种怜悯。这个看似性情刚直的女市长,没想到感情是如此脆弱,都说政治让女人变得坚强,看来并不都是这样。眼前的她,说是一个大都市的最高行政首长,谁会相信呢?倒不如说更像一个受了他人欺侮孤苦无依楚楚可怜的女学生。 不过,任天嘉毕竟是任天嘉,不待程可帷开导,她自己先冷静下来,擦拭去眼泪,坐起身来,索回程可帷手里的纸张,笑了笑,说:“总是让程书记见笑。——还是说说省里的事吧!” 程可帷把省纪委对案情分析研究的结果向任天嘉做了介绍。对案情的几大疑点,专案组正在逐一厘清,目前可以肯定的是,何广慧并不是真正的港商,他的老家在福建莆田,那里现在还有他的户籍关系;而且初步可以判断,他在案发后并没有潜逃国外,但藏身何处还不清楚。那个最主要的举报人南芳,至今尚未露面,从留在金地隆集团的有关文件看,此人还是存在的,但其真正身份仍是个谜,需要进一步确认。何广慧行贿郭斧的三千万资金,经查证,不能认定落到郭斧之手,但这笔钱从金地隆公司转出后,去向不明,只是在转账手续上留有郭斧批办的签字。至于挪用集资款一亿元用于毓岚县五洲商务酒店工程,当初何广慧声称是郭市长批准的,而郭斧则断然否认。 任天嘉问:“何广慧有没有可能用别的名字或是换个身份潜逃出境?”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从目前看,没有这方面的迹象。“ “刑侦技术部门的鉴定出结果了吗?” “郭斧的许多批示,所用签名都是市政府专备的签名体印章,这个印章由政府办公厅掌管,应该不是假的;至于他的亲笔签字,从鉴定结果看,也不像造假。当然了,现在的作伪技术,常规的鉴定方法是不容易识别的。假如真是那样,也只能说举报人的造假水平太高了。” 任天嘉思忖道:“看来找到南芳和何广慧其中任何一个人,都对案情大白有直接作用。程书记,我这两天忽发奇想,你说这个南芳能不能就是我们认识甚至很熟悉的一个人呢?” 程可帷说:“市公安局对全市叫‘南芳’的人进行了全面搜索,从户籍上看,叫这个名字的一共有四个人,但都是未成年人,不可能是举报人。也有一个可能,就是举报人假借“南芳”之名,但是她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名字呢?她与这个名字有什么关联呢?” 程可帷告诉任天嘉:“专案组决定,把寻找南芳作为突破口,因为大量线索都与这个南芳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瓜葛,而且南芳既然是何广慧的人,那么从她身上应该可以追查到何广慧的下落。远驰书记也同意这个办案思路。” 他对任天嘉说:“你的这个假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可以尝试着换个角度往这方面考虑,特别是与轨道工程公司和金地隆集团来往比较多的人,分析分析,看谁更像那个南芳!” 任天嘉沉思着点点头,一个人的影子慢慢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 36.不期而遇 初燕没有想到能在临海市碰到她踏破铁鞋找了一年多的人。 自从丈夫因公去世后,初燕就一个人拉扯着女儿过日子,虽说那时她还年轻,也有几分姿色,思想却很保守,担心女儿被小伙伴们嘲笑,便婉拒了不少好心人的劝说,坚持不再另嫁人。从女儿小学三年级一直到高中毕业,那段日子过得着实艰辛,商场售货员的工作常常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能回家,连给女儿做一顿热呼呼的晚饭都办不到。幸好邻居住着的历启铎两口子热心肠,冬天天黑得早,每次女儿放学,都是先在历家等着妈妈,不仅能安心写作业,还跟着历家一起吃饭。久而久之,两家人处得便像亲人一样。女儿考上临海财经大学时,历启铎和老伴儿高兴得像送自己的孙女出嫁一样,到处托人求了一台旅行车,陪着初燕把女儿送到学校报到。 但初燕一直对历启铎心有歉意,原因便在于,正是在她的一力撺掇下,历启铎才咬牙把半生的积蓄都拿出来买了地铁债券。 只有初中文化的初燕本来对股票、债券等风险投资的知识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从小受的资本家剥削劳苦大众的传统教育使她认定,凡是涉及“高利贷”的东西都不是好事。丈夫留下的那点儿抚恤金,十多年里她一直存在银行里,只想着女儿大学毕业后能给她买一套像点儿样的房子。平时哪怕手头再紧,她也不肯动用这笔钱,母女两人口挪肚攒,就靠她每月八九百元的工资过日子。天知道那天怎么能在柜台前遇见多少年没有来往的小学同学南芳,曾经在一张课桌上共用调画板的两个昔日好友如今的境况却有着天壤之别。南芳告诉她,自己现在在一家市政府与香港人合办的大公司里当公关主任,月薪过万,这家大公司负责建设双阳市的地铁工程,前景光明。看着雍容华贵、气质迷人的南芳,初燕不由得自惭形秽,明白两人之间已经不再可能重温旧日友情。不料几天后南芳主动来到商厦找她,说帮她找到一个快速发财的路子,那就是动员她参加金地隆集团的集资活动,根据入股额度,可以享受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三的月息。尽管没有任何金融知识,但每年银行利息不过百分之二点二初燕还是知道的,按南芳说的回报率,年息已经达到百分之十五了,这样高的利率在她看来有些不可思议,所以虽然动心,她却仍在犹豫,最后导致她下了决心的是南芳的另一句话,她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还记得当年教咱们画画的美术老师穆老师吗?现在他是双阳市的常务副市长,而且很快就要当市长了,他是这家大公司的总管,是最大的官,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坑了别人还能坑了咱们这两个他的学生?- 初燕这时才知道,每日风风光光地出现在电视报纸上的穆副市长,原来就是当年的穆老师。想想南芳说的也有道理,加上急于赶在女儿毕业之前凑齐购房款,她一顿足,把银行里的十万元钱取出来,就一古脑全都买了双阳地铁债券。看着花花绿绿的付款凭证,最初初燕心里也是忐忑不安,连晚上睡觉都常常被噩梦吓醒。一个月后,南芳准时来到商厦,告诉她去领当月的红利。当一千五百元钱到手时,初燕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代之而来的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每月一千五,一年就是一万八啊,这比银行要高出六倍多!照这样下去,等到三年后女儿毕业,自己手头就可以有十五六万了。 拿到红利的第一时间里,初燕就告诉了历启铎夫妇。也是在她的一再动员下,向来持“外财不发家”观念的老两口才动了心,倾其所有,买了债券,结果半年之后,都成了受害者。 当红利不能按月发放时,初燕去找过南芳,轨道工程公司的人说,这事归金地隆集团负责;金地隆则说,南芳一直在外面跑关系;她给南芳打电话,南芳大笑着说她小家子气,“堂堂双阳市政府定的事,还能不算数?等我回去吧,你放心,一分钱少不了你的!”她也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说给历启铎和其他集资人听。可是,南芳从此再也不曾露面,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后来连电话都停机了,再到公司去找,人家说,她早就办了移民手续,出国了。 一听这消息,初燕连上吊的心思都有了,不仅仅是自己丈夫用命换来的血汗钱血本无归,更难于面对的是历启铎这个于自己一家有大恩的人以及众多经自己动员参加集资的人。好在大伙儿弄清楚个中原委后并没有过多地埋怨她,历启铎在张罗成立摩托车修理厂时还主动安排她当了会计,但想方设法找到南芳,成了初燕无法治愈的一块心病。 昨天,修理厂要进一批配件,历启铎找到初燕,让她跑一趟。 “配件厂在临海市郊区,俺估摸着你也想女儿了,借这个机会去看看孩子吧!”历启铎卷着旱烟,对她说。 初燕很感动。历启铎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心却很细,一定是看出自己这些日子心神不宁的样子,有意安排了这个机会。女儿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妈妈挣点儿钱不容易,平时从来不肯张嘴要钱,为了省点儿路费,除了两个寒暑假,也很少往回跑。而她自己,几个月没见了,她的确有些想念孩子。 公事办得很顺利,厂方答应第二天就以快件形式把配件发过去。看看天色还早,初燕决定去商店给女儿买件短袖衫,夏天说到就要到了,女儿自己一定不舍得花这个钱—— 新玛特、百盛、滨海商城、巴黎春天……这些品牌连锁名店的东西,每件的价格都令人咋舌,初燕走了好几家,都下不了决心。她不想买那种地摊货,不想让女儿穿上后被同学讥笑,可是好东西她又狠不下心来掏钱,一晃两个小时过去了,她终于选定一件带有浅桃红暗纹的小翻领半袖衫,看上去清新雅致,价格也说得过去。 正待交钱,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初燕的心头突然一阵激灵。那声音,有些嗲,还有些洋气,语气则是很霸道的,好像是在给什么人下命令。初燕听出其中难以去除的双阳口音的余韵,而且这种带着嗲气、洋气和霸气的韵味,只有一个人才有,那就是南芳! 她猛地转过身来,对面走来的果然是南芳,她的身边还有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小伙子。 一身华丽春装的南芳并没看到初燕,她正颐指气使地对那个小伙子说着什么,小伙子嘻嘻笑着,不时半侧着身在她耳边嘀咕两句,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暧昧。 待南芳走到自己身边,初燕突然伸出一只手,拦在她胸前:“老同学,好久不见。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南芳先是一愣,待看清眼前是什么人后,那种表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惊讶、惶惑,另外还带有几分慌乱,一时不知所措。 “南芳,干嘛用这种眼神瞅着我呀?把我当成外星人啦?”初燕的心情竟然平静下来,脸上挂着半是调侃半是嘲笑的笑容。 “是你呀,初燕!咱们真是有缘,我刚下飞机,就碰上你了,这可太好了,不然我还得回双阳专门去找你。” 南芳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转瞬之间,脸上的表情就变得丰富多彩,那种喜悦让外人看着不相信都不行。初燕却不肯相信她的鬼话,打定主意,今天就是豁出命去,也不能再放走她。 “这是你挑选的衣裳?这么娇气,不是你穿的吧?”南芳用夸张的口吻叫道,“对了,一定是给女儿买的!好了,就算是我这个当姨的送给她的礼物吧!中秋,付款。”她命令身边的小伙子。 初燕没阻拦她。被她骗去那么多,买件衣服也是应该的。 售货员给打好包装,交到小伙子手里。南芳亲热地对初燕说:“天快黑了,咱们找个地方吃点儿便饭吧?我出国这么长时间,还想听你说说双阳市的情况呢!” 初燕不客气地答应了,一步不离地跟在两人身边。虽然她知道南芳巴不得自己马上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小伙子开的本田车停在一家日本餐馆边上,南芳挽着初燕下了车。服务生点头哈腰地把客人引到一间榻榻米席上,初燕看着桌上的餐具印着“割烹清水”四个字。 “尝尝日式料理,老同学。”南芳在这个时候还不忘记炫耀,“割,就是生吃鱼虾,烹,就是熟制食品,这‘清水’二字,是他家老板的名字。这是临海市最高级的一家日本餐馆,正宗北海道风味,连大人物到临海视察都来品尝过哩!” 待初燕把话题引入集资,气氛就没有那么融洽了。南芳坚持说发行债券是政府行为,公司是受政府委托承办,其中的经济责任,都应该由发行单位负责,而最终的责任在政府身上,她本人只是一个工作人员,是受公司和政府委托出面推广债券,不应该承担应当由法人承担的责任。 那个小伙子在一旁敲边鼓说:“其实债券与股票是一回事,盈与亏都是市场决定的,当初下决心买入,就得有亏本的思想准备。你想想,如果你买了股票,能不能跌了赔了就找政府要钱去?没有这个道理嘛!” 初燕说,这些深奥的道理她弄不懂,也不想懂,她就知道当时是南芳一再动员,自己才花了大本钱买这些债券的,而且南芳当时讲得一好百好,根本没提到会有什么风险,许诺的红利水平与现在的实际情况严重不符。“我没有本事找政府,也不认识别人,我只认识你南芳,所以你必须对我的事负责任,这是当初你答应过的!” 初燕的观点近乎不讲理,但南芳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当然她也不可能马上就把初燕的十万元投资如数偿付给她,百般无奈,她只得先想办法脱身再说,这个办法就是,她亲笔写下一纸还款承诺书,答应在一年内将初燕本人连同她所介绍的几个人的投资款本金分期付清。 初燕看着她在承诺书上签下“南芳”两个字,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揣进怀里,然后举起酒杯,微笑着说:“老同学,这是我这次临海之行的最大收获。我相信你不会有负于我的。” “当然,谁叫咱们是老同学呢!”南芳也带着笑容,可眼神里却透着冷意。 分手时,初燕隐约听那个叫中秋的小伙子问南芳:“你什么时候又叫这个名字了?” 37.柳暗花明 历启铎带着初燕急匆匆赶到市政府,大院门口的警卫拦住他们不让进。虽然历启铎一再解释说不是来上访的,只是找任市长反映点儿情况,忠实而敬业的警卫人员却愈发相信他们就是来上访的,死活不肯通融,无奈之下,初燕只好往楼里打电话联系。接电话的是何平。何平告诉警卫放行,他们才进到楼里。 何平与历启铎等人也算熟人了,知道他们专程跑来找市长一定有重要事情,所以不敢怠慢,很热情地让座倒水,告诉他们,市长正在开会,如果不着急,就等一会儿;如果着急,可以由她转达。 历启铎看看初燕:“任市长这么忙,俺说就别干耗在这里等她了,跟何秘书说说吧!” 初燕点头:“是啊是啊,厂里还等我上银行去转款哩!” 初燕从怀里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来递给何平。何平一看,这是一张还款承诺书,下面的署名是“南芳”两个字。她吓了一跳,表情立刻有几分凝重,急忙找出一个要情记录簿。 初燕原原本本地向何平介绍了遇到南芳的经过。 “她不是已经定居国外了吗?怎么会在临海市出现?”何平边听边记,禁不住疑惑地插话问。 “鬼才相信呢!这依阿华从小就不是个实诚人,我可太了解她了!”初燕“呸”了一口,不屑地说。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何平愈发惊奇,睁大眼睛追问,“依阿华?你是说依阿华?” “是呀,其实何秘书你应该认识她的,这女人在咱双阳市,有几个人不认识她?” “你是说,南芳就是依阿华?”何平盯着初燕的眼睛。 “嗨!看我说得没头没脑的!”初燕愧疚地一笑,“也难怪,南芳这个名字,外人可能都不知道——我和依阿华是小学同学,我们几个人喜欢画画,有一次过‘六一’儿童节,美术老师辅导我们排练一出美术剧,四个女同学在剧中分别叫北雪、南芳、西雨、东晴,扮演南芳的依阿华很喜欢这个名字,后来就经常在本子上签这个名,毕业时还用这个名字给同学留言。不过现在年头多了,同学中也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南芳’这个名字了。” 何平如梦初醒,心里不由得一阵轻松。送走历启铎和初燕,她抑制不住想马上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任天嘉。她知道,任天嘉对这些下岗职工的事很上心,一直在为集资案的事而烦恼,为查找南芳其人而头痛,如果知道这个石破天惊的线索,一定会比自己还要高兴。 “笃笃!”敲门声传来。何平打开门,看见丁忠阳站在面前。 “嗨,是你这家伙!装什么假正经呀,还挺绅士的呢!”何平笑着擂了他一拳,伸手把他拉进来。 “不绅士点儿怎么行呀?”丁忠阳打趣道,“你现在是政府一号首长的大秘书,一言不合,告我一状,在市长面前我就不用翻身了。” “拿我开涮,是吧?”何平板起脸,又笑了,“要说秘书,我这才是鸠占鹊巢呢。你这心里呀,不定怎么痛恨我呢,是吧?” 丁忠阳的脸色沉静下来,诚恳地说:“何平,咱俩同学一场,你的水平能力我清楚,当秘书肯定会比我强,这是我的心里话。这些年我有体会,做咱们这一行的,能跟上个好的领导,是偏得,学到的东西要比其他人多得多。我看任市长是个好人,是个好官,你跟着她多学点儿东西吧!这样的机会,多难得呀!” 何平在他对面坐下,手拄着下颌,用玩笑的口气问道:“你说的好领导,有什么标准?” 丁忠阳脱口而出:“光明磊落,为人正派,奉公守法,能做到这十二个字,就是个好官,好领导。” “那么,你跟了郭市长那么多年,他算不算个好官?” “他当然是个好官,是个好领导。”丁忠阳毫不迟疑地回答,“你别看他现在走背运,那是有人在后面搞小动作栽赃陷害他,是冤假错案,迟早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的!”叹口气,他又说,“可惜直到今天,他还认不清好人坏人。就从这一点上说,他也是个好人,自己不去害人,也从来不把别人往坏里想。” 何平受了感染,也陷入沉思。在团市委工作期间,她听到过不少对郭斧的正面评价,不仅仅是官场上的人,有时在家里听父母和街坊邻居议论,跟未婚夫到邓顺清家串门听那些山里百姓们议论,都对郭市长有很好的评价。尽管与市长接触的机会很少,但在她心目中,这是一个很高大、很正直的形象,她想不明白,这样一个政声极好的领导干部,怎么会一夜之间成了贪官! 何平知道,丁忠阳一直在明里暗里为郭斧抱不平,一直在想方设法帮着郭斧洗清身上的罪名,她对丁忠阳这种执拗并不看好,认为是一种徒劳之举,但却佩服他的这种忠诚不二。由此看得出来,这个小伙子绝非那种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人。她也知道现在丁忠阳正和郭斧的女儿处对象,那天在摩托车修理厂看到郭缈缈,她就想,在这个关头丁忠阳能如此坚定地跟你这个落魄的公主站在一起,可不是哪个男人都能做到的。一个女人,能把终身托付给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郭缈缈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忠阳——”何平欲言又止。 丁忠阳望着她。 她想了想,下决心告诉他。 “忠阳,你一定想不到——你知道那个南芳是谁吗?” “是谁?”丁忠阳警惕地睁大眼睛。 “依——阿——华!”何平一字一顿地说。 她把初燕的叙述说了一遍。 丁忠阳长出一口气,感到眼前一亮,似乎从幽暗的隧道里终于看到一丝光线。郭斧在狱中百思不解的一个问题便是,何以凭空出来这么一个南芳,一个他从来不曾听说也不曾见过的女人,而且是她提供了大量足以置他于死地的证据!如果能够确定南芳的真实身份,确定她就是依阿华,那一切真相就会浮出水面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何平给丁忠阳端来一杯茶水,低着头说:“我是不是违反了当秘书的纪律?——我知道,我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在你面前,我愿意犯一次错误。” 丁忠阳站起身,握住何平的手,半天没说话。何平轻轻抽出手,柔声说:“那天我看到缈缈了,她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孩子,很勇敢,你的选择是对的。” 丁忠阳真诚地向她道谢,然后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材料,郑重地说:“我是来给任市长送这个东西的,这是毓岚县五洲商务酒店工程资金流向的原始记录,是我从银行找人复印的。这个材料可以说明,用于五洲酒店的投资并不是轨道工程公司的建设资金,而是金地隆集团的自有资金。那份由郭市长签字的拨款文件是伪造的。” 本来丁忠阳并不想对何平透露这些事情,但此刻他改变主意了。他意识到,自己这一方,又多了一个信得过的人,一个心气相通的人。在这样一个坦诚以待的姑娘面前,他没有理由对她有所隐瞒。 出了市政府大厦,丁忠阳把汽车开得飞快,但不是朝毓岚县方向,而是去找郭缈缈。他想在第一时间里把好消息告诉她,如果她愿意,他想立刻陪着她去探监,让她爸爸也在第一时间里知道这个讯息,知道风雨如磐的时节马上就要过去,明媚的阳光很快就要再次绽开她的灿烂笑容。 38.官场游戏 地铁一号线工程复工后,进展很顺利。作为市政府一号工程,任天嘉把很大精力都投在这上面,几乎每周都要到现场看一看。市长如此重视,工程指挥部当然不敢有丝毫懈怠,佟天忱也是没黑没白地在工地上摸爬滚打。任天嘉对具体施工不太明白,但她在协调方方面面关系上起的作用很大,特别是“熊”东钢帮忙,她都是亲自出面,以至于蓝盛戎有一天也叫苦道:“你这市长成了冶金部部长了,指挥起东钢来一点儿客套话都不说。瞧瞧,巷道挖掘机、轨道铺筑机、起重机、卷扬机,哪个不是东钢的!” “帮忙帮到底嘛,蓝总。”任天嘉笑着说,“当初不是你给联系了克虏伯,这地铁就不可能复工;现在工程干得热火朝天的,你可不能半道抽身而退呀!当然,东钢的贡献,双阳人民不会忘记的,等一号线通车了,我一定要在站前专门为东钢立一块纪功碑!” 孟宪梁对工程也很重视,从国外回来的第二天,就来到施工现场视察。他对任天嘉雷厉风行的作风很是赞许,当着班子成员的面夸奖过不止一两次:“任市长的魄力,你们都应该好好学习。过去,咱们市里的工作有些方面比较被动,就是因为我们魄力不够。大胆地闯,大胆地试,小平同志早就教导过我们,可我们就是领会不深、贯彻不力。” 那天,穆有仁也在场,听得懂话里的深意,笑着承认市委书记批评得有道理,半是开脱半是玩笑说:“任市长自北京来,当然吃透上级精神要比我们强,魄力要比我们大。” 事后,穆有仁汇报工程进度,孟宪梁再一次说:“任市长这两步棋,走得有板有眼,我们走不出来,你要学着点儿,把工作抓到点子上。过去我们比较被动,现在要尽快掌握主动权。”他特别强调了“主动权”这三个字。 任天嘉没有经过市委讨论,以指挥部替代轨道工程公司掌控整个工程,的确令孟宪梁始料不及,他心里不太高兴,可是依程序和权限而言,又说不出任天嘉的不是。最初,他是极力反对工程复工的,但人代会上代表们呼声很高,硬拧着不同意,那就等于把自己置于全市百姓的对立面;省里支持,东钢帮忙,连北京也开了绿灯,无论怎样说,这都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项目,足以给这一届市委市政府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辉煌政绩,也对自己下一步的政坛生涯有益处。提升城市品位,这样的大项目,其加分效应不言而喻,全省十几个市、地看着都垂涎不已,如果不是其中出了那么多麻烦,他何必如此左右为难、进退失据!现在既然上面的态度已经明确,内外部的条件也都具备,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努力把工程办好,确保它按着市委划定的轨迹运行,不致失控。 所以,当穆有仁建议用毓岚县长汪晋国出任轨道工程公司总经理一职时,他马上表示同意。他知道,汪晋国是穆有仁圈子里的人,穆有仁摆布他要比摆布佟天忱顺手,虽然汪晋国在技术业务方面不如佟天忱,但至少要比草包一般的王琮余可靠得多。 这天下午,省人大环境与资源专门委员会到双阳市对重点工程项目进行环保同步建设检查,孟宪梁陪同检查团来到地铁一号线工地。检查团团长是省人大的一个副主任,早在省里任政研室主任时,孟宪梁就与他认识。 看了现场,听了汇报,审查了工程指挥部的环保项目设计规划图,检查团很满意,团长在总结讲话时给了很高评价,这其实也是给孟宪梁一个面子。为表谢意,晚上,孟宪梁设宴招待检查团全体成员,由于团长是四川人,酒席便设在“巴蜀风情”大酒店,那里的川菜是双阳市最有名气的。市人大常务副主任竺宇风、市委秘书长冉欲飞和兼任轨道交通工程指挥部总指挥的常务副市长穆有仁出席作陪。 “你老兄太客气!说好吃顿便饭,何必如此破费!”看着满桌美酒珍馐,团长很高兴,口头上却连说不该。 “哪里哪里,工作餐而已。”熟谙官场游戏规则的孟宪梁给团长下台阶,“只不过是考虑到团长的口味,点了几道川菜罢了——这家酒店的麻辣牛蛙和爆椒百叶,可是拿手菜哦!” “是吗?”团长打着哈哈,显然很满意,冲着随他而来的一干人做个手势,“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你们也跟着我腐败一次吧!” 这样的酒宴气氛通常都很轻松,不需要折冲樽俎,不需要秘密交易,也没有彼此请托,时间又是在晚上,所以与席者尽可以暂时放浪一下,但是有一条原则却是心照不宣的,那就是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应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应该对什么人说,每个人都是心中有数的。官场无真言,即使是在这样的酒席上,也没有人能够突破这条铁律。 酒过三旬,官样文章都作完了,偌大的餐桌上,主宾们开始就近聊起来。 “老兄不简单啊!”团长与孟宪梁碰杯,夸赞道,“今年五十多了吧?这个年纪还有建地铁的魄力,全省的地市大员能有几人!” 孟宪梁笑着说:“有道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孟某这些年没给双阳市老百姓留下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这条地铁就算是给他们的报答吧!在我任内大概是看不到它全线贯通了,但好歹也是一件造福桑梓的工程。” “是呵,”团长放下酒杯,有些感慨地说,“现在这些执政者,多是急功近利,哪个肯像你老兄这样,前人栽树,给后人乘凉!等到这地铁结出果子的时候,你我这一茬儿人早就退休回家了,荣誉都给后任者留着呢!” “不求名标青史,但求无愧我心。”孟宪梁诚恳地说,“不管这个工程哪一天完工,只要老百姓承认,孟宪梁在双阳市是干了一点儿实事的,我就满足了,那个时候,大概不会再有人像前一阵子那样说些风言风语,也能还我们这届班子一个清白。” 穆有仁在一旁插话道:“孟书记经常告诫我们,要做事,不要做秀。双阳市最大的特点就是抓工作看重一个‘实’字,孟书记也拿这一条来考核我们这些部下。现在我们都养成习惯了,哪件事没办得四脚落地,绝对不敢向书记汇报,那肯定是要挨批的。” “做事很好,做事很好。”团长频频颔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必要的做秀也不是不可以。自古以来,真正的好官都是做事能手、做秀高手。二者缺一不可的。” 孟宪梁笑了,这倒是头一次听到的理论,于是调侃道:“愿闻高见。” 团长显然有些醺意,兴致勃勃地说:“有个段子专门讲的这个道理,说的是,哄领导开心就做秀,哄下属开心就做哑,哄老婆开心就做饭,哄儿女开心就做狗,哄情人开心就做爱,哄朋友开心就做东,哄自己开心就做梦。听听,有没有道理?人活在世上,只要走进官场,这几样哪个不做能行得通?” 满桌的人先是表现矜持,继而实在忍俊不禁,哄堂大笑。 团长兴致不减,接着说:“讲理论,我总结不出来,但是可以‘科学家讲豆种——举粒(例)说明’:曹操能做事,人人都承认,他把汉献帝玩弄于股掌之上,却又写了一道《让县自明本志令》公开发表,声称自己没有篡汉的野心,这是不是做秀?诸葛亮能做事,也不假,可是杀了马谡,上书后主自贬三等,他明知道阿斗离不开他,却偏要来这一手,是不是做秀?一个三国时代就有这么多既能做事又能做秀的人,何况五千年历史!所以呀,老兄,做秀也并不纯粹就是坏事,要看你做的是什么秀,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做秀,做秀给谁看。” 在场的人都承认他的观点不无道理,但这毕竟算不得主流话语,所以应和者不多。孟宪梁呷了口酒,扬扬眉毛,说:“擅做秀者,往往是有大志于仕途的年轻人,孟某廉颇老矣,还需要靠做秀撑门面吗?” “你这话就不真诚了。”团长带着批评的口吻说,“在全省各市地,谁不知道你孟书记是三朝元老,政绩彪炳,虽说年逾知命,但宝刀不老,雄风犹在,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也是指日可待的。” 孟宪梁连连摇头,自嘲道:“人家都说,现在要想在仕途上有发展,必须有‘三行’,第一你自己得行,就是有真本事;第二得有人说你行,就是有人赏识你;第三是说你行的人首先要行,就是赏识你的这个人必须有话语权。我是只有两行:自己行,也有人说我行,但是恰恰缺了最重要的一行——说我行的人不行。” 团长忽然贴着孟宪梁的耳朵放低声音:“老兄千万别打退堂鼓,上周省人大给省委打的报告,人选之一还有阁下哩!” 话虽说得含蓄,孟宪梁却明白,设宴招待检查团,他也想借此机会探探这方面的底。省人大年底要换届,几个副主任将达龄退出领导岗位,就资历而言,能与孟宪梁一争高低的地、市领导人没有几个,因此他一直在暗中活动要在换届中谋得一个位子。正愁不知如何开口,谁知团长主动透露了信息。身为现职副主任,他的话当然应该是准确的。孟宪梁压抑住心底的兴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也放低声音说:“还要劳驾老兄鼎力美言啊!” 39.原形毕露 孟宪梁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了。省人大副主任透露的消息使他又多喝了不少,下车后脚步有些闪。苗苗把他扶到客厅坐下。 “苗……苗,倒杯茶来……” 脱掉西服,孟宪梁半仰着倚在沙发上。已经躺下准备睡觉的苗苗冷着脸给他把茶缸端过来,没好气地说:“大晚上的,谁给你去泡茶!喝点儿白开水算了。” 昏暗的灯光下,孟宪梁看不清苗苗的表情,笑咪咪地说:“你这小东西,真把自己当成主人了?看来以后我还要看你的脸色哟!” 苗苗扯了扯披着的外衣,回敬道:“你那么大的官,一瞪眼吓死人,谁敢给你脸色看!——对了,我爹爹下个月来,你答应给他找份挣钱多的活儿,说话要算数哦!” 酒精刺激下的孟宪梁眼神有些发滞,盯着苗苗年轻娇秀的面容不眨眼睛。这个十六岁的山里妹子曾给他带来不少熨贴,一年前,在她面前他还有些内疚,如今却觉得她已经成为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份补偿。记得她跟着爸爸刚刚走进这个家门时只有十三岁,那是应他的请求来照料半身不遂的姑妈,他答应日后把她的户口办到城里来,给她找一份可心的工作,帮她介绍一个好男人。她是第一次走进城市,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城里人家,在她眼里,无异于到了天堂,所以干得尽心尽力,侍候姑妈像对待自己的亲娘一样,孟宪梁很是满意。虽说是深山沟里长大的,但是,贫瘠和辛劳却使这朵山菊花不掩秀色,一颦一笑若娇若痴,丝毫没有乡下女孩子那种木讷胆怯,不管多忙多累,成天总是哼着家乡小调,像一只快活的小燕子,一口一个“姑父”叫得人心里发痒,常使孟宪梁想入非非。事情也是发生在一次酒后,孟宪梁记得那天好像是她满十五周岁。迷离的烛光下,头一次过这种洋式生日的苗苗开心不已,挑着花样要喂给没有任何反应的姑妈吃,还在姑父的劝说下喝了不少葡萄酒。那天,她翻出珍藏在箱底平时不舍得穿的自己最喜欢的黔东南乡绣半襟衫,还偷偷化了点儿淡妆,在孟宪梁看来,即使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也不过如此。就是那个晚上,生日之夜成了苗苗挥之不去的梦魇。事后她也曾痛不欲生,但在这样一个姑父面前,面对着花言巧语、疾言厉色,再加上威胁利诱,她只能选择屈服。孟宪梁倒是真心喜爱她,选着花样哄她高兴,甚至连自己的工薪卡都交给她,从不过问她怎样花。不过他也看得出来,自从那个晚上之后,苗苗脸上再也不见了以往那种发自内心的欢乐,即使有笑容也失去了那份天真与自然。 “宝贝儿,今天姑父高兴!你好久没陪姑父了,来……” 孟宪梁涎着脸把苗苗拉到身边,一只手不由分说就往她怀里伸。 “你讨不讨厌!”苗苗攥住孟宪梁的手腕,提高声音追问:“爹爹的事,你办好没有呀?到时候他来了没有事干没有地方住,可别怪我跟你翻脸!” 孟宪梁硬把手伸进她的内衣里抚弄轻薄着,脸上是一副讨好的笑:“这点儿小事,你还总惦记着——放心吧,宝贝儿,走,睡觉去。” “满身酒气,恶心人。”苗苗厌恶地往外挣着,“姑妈还没睡呢,你上楼去看看她吧!” “那老太婆,看什么看!走,姑父抱你上楼……” 突然,屋角的电话响了,孟宪梁吓了一跳,骂了一句粗话,拎起话筒。里面传出穆有仁的声音。他说有急事,他要马上过来。 “什么事这么急,明天不行吗?”孟宪梁恼火地说。听罢那边解释,他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来吧!” 穆有仁从酒宴上出来,打开车门,却见王琮余等在车里。这位平时一副天老大我老二架式的城管局副局长,此刻却一脸惊惶。两人找了家洗浴城,让老板开了个单间,边泡澡,王琮余边向穆有仁汇报下午的事。原来,省纪委负责办理地铁集资案的两个人突然闯进他的办公室,把他直接带到凇河市检察院,程可帷也在那里。两个半小时里,追问他的只是一件事,就是依阿华与轨道工程公司是什么关系,与金地隆集团是什么关系,与南芳是什么关系。措手不及的王琮余乱了方寸,先是说与依阿华不熟,但程可帷马上指出,早先他说过依阿华经常到轨道公司去找他;他又说依阿华与地铁项目没有关系,专案组又问,既然毫无关系,她总往那里跑干什么?最后,专案组令他把这几个问题写成一份书面材料,明天交上去。 穆有仁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王琮余还只是担心如何在专案组面前自圆其说,他却想到对方的刀子已经开始剥开裹在蚕蛹外面的那层茧丝。这一年来,正是依仗这层纷乱繁复左缠右绕见水则漂遇热则粘的巨大茧丝,才能把这个精心谋划的杰作包裹得严丝合缝。满心希望时机成熟后,蛹自然地化为蝶,可是眼下天时气候尚不具备条件,这个关头,如果这层茧丝有了哪怕一点点儿不起眼的破绽,里面的蚕蛹就会必死无疑。用手机群发短信攻击他人还只是个造谣惑众的问题,其他桩桩件件躺在旯旯旮旮里干的那些事,哪一件没与依阿华有关系?哪一件不是一颗一触即爆的地雷?思及此处,他不由得后背一阵阵发冷。 孟宪梁听罢穆有仁的话,酒意也彻底清醒了。不过,他的表现要镇静得多。 “按你分析,他们能够想到依阿华与南芳的关系?” “从王琮余讲的情况看,他们至少有了这种联想,甚至是有了这种怀疑。” 孟宪梁思索一会儿,批评道:“我早就说过,做工作一定要扎实,要四脚落地!你们啊,就是虑事不周,掌握不了主动权,到头来,还得让别人牵着鼻子走。”长吁口气,他接着说:“不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怀疑归怀疑,办案是要讲证据的,‘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嘛,这是小平同志一再提倡的实事求是精神的精髓,不管干什么,都要靠这一条。所以,在证据问题上,我们一定要把主动权拿在手里。”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穆有仁一眼。 穆有仁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继而忿忿地说:“程可帷这个人很靠不住,这么重大的问题,都不能与市委保持一致。” “怪不得他。”孟宪梁摆摆手,“他是省里指定的专案组副组长,当然要对省里负责,我们还是要理解他、支持他。”想了想,他又问:“何广慧的下落查清了吗?” 穆有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何以明知故问。 “南芳的下落,何广慧的去向,我们得关注。看来搞清楚这个案子,这两个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人物。” 穆有仁明白了,市委书记是在提醒自己。其实,他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南芳和何广慧犹如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只要灯亮着,迟早会把行人和车辆引导到该去的路上,所以这二人的踪迹,此刻一定是各方都在关注都在寻找的。 “好的,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这件事务必抓紧,放松不得。”孟宪梁又叮嘱一句。 穆有仁答应着起身准备告辞,孟宪梁却叫住他:“你那个老婆成天上网?” 穆有仁不解地看着孟宪梁。 “程可帷向我汇报,市公安局网监中心查到,一些谩骂丑化任市长的贴子都是从市图书馆内部的局域网上发出来的。”孟宪梁皱皱眉头,“搞政治要正大光明,不能弄那些拿不上台面的把戏。” 穆有仁有些尴尬,急忙解释:“孟书记,这绝不可能是她干的,她对政治上这些事一向没什么感觉。话说回来,即使是她一时发泄什么,也与我没有关系,这一点,我敢拿党性保证……” “算了,别提你那党性了!”孟宪梁不屑地挥挥手,“早点儿回去休息吧。记住,举大事者不行诡道,君子爱权,取之有术,别给后人留下笑柄。” 40.巴比伦之火 郭缈缈开着“美人豹”跑车在高速公路上以一百八十迈的速度风驰电掣般奔临海市而去。这款蓝色坤车她早就中意了,可爸妈一直不同意她买。看着周围的女友相继开上了汽车,唯有她还骑着那辆黄色的力帆摩托,面子上实在过不去。本着“不能让别人瞧不起”的信条,上周过生日,她一咬牙,把这辆蓝精灵开进了家,摩托车呢,干脆当礼物送给仲崇威了。为此,老妈好一阵子嘟囔,后来还是丁忠阳从中和稀泥才算作罢。 这次郭缈缈去临海的目的,并没告诉家里。她知道妈妈那个人谨慎得近于胆小,不想让她为自己担惊受怕。丁忠阳本不同意她去,认为那只是做无用功,但是自小我行我素惯了的郭家大小姐却听不进劝,执意要跑一趟。 她想到临海市去,从近千万的人海中亲自把依阿华“捞”出来。 自爸爸出事那天起,郭缈缈就认定这是一桩被巨大阴谋包裹着的冤案。这个认识,她与丁忠阳是一致的,而且郭斧本人也认为自己成了地铁集资案的替罪羊。所不同的是,郭斧承认在轨道工程开发建设的全过程中,自己作为市长存在着失误、失职甚至渎职现象,他把痛恨的矛头指向了程可帷,认为是他处心积虑布置圈套、伪造证据制造冤案,从而想自己取而代之,作为市委书记的孟宪梁还是有心维护自己的,他甚至还对孟宪梁因此受牵连被上级批评而心有歉疚,至于那些言之凿凿的人证物证,大多他没有清晰的记忆,因为轨道工程公司的具体工作人员他并没有过多的直接接触,所以对“南芳”这个人究竟在公司里担任什么角色,根本说不清楚。与爸爸不同的是,郭缈缈从一开始就想到那个署名举报的神秘女人有问题,只是当时她凭的是直觉,没有可靠的证据支持。现在有人证明,南芳就是依阿华,这使她的怀疑有了令人信服的根据。对依阿华,她早就认识,有一年,她还差一点儿被这个旅行社的老板怂恿着参加欧洲十国半月游呢! 既然能肯定依阿华现在就在临海市,那就不怕她上天入地!郭缈缈想,大不了等于自己来这座海滨城市渡渡假,嗅着夏季的海风,品一品刚刚打捞上来的海鲜,摇下敞篷沿着海滨大道秀秀车技,本来也是很惬意的事嘛!现在整个案情宛如一只圈圈相扣的九连环,依阿华可能就是勾连着前后左右各个圈套的中心一环,找到她,把她牵到市纪委、省纪委甚至中央纪委那里,看你们谁还能说没有人证! 郭缈缈在家时就谋划好自己的行动步骤了,她料定,以依阿华的作派,断不会与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打交道,所以要想找到她,只能去那几处高档消费场所。可是,临海市毕竟太大了,大半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疼,还是没有什么收获,倒是一个开放的沿海大都市的时尚风采尽情领略了。 夏日天长,西面天边余晖将落时,已是晚上六点了。郭缈缈走进一家很大的酒巴,独自占据了临窗一套六人台,叫了几样小点,掏出mp3边听着歌边啜着果汁。旁边就是香格里拉大酒店,她打算晚上就在那里下榻。 她注意到另一侧窗下那张长几边围着六七个年轻人,正在谈笑风生,看衣着打扮很是新潮,其中一个高个子小伙子向她投来探询的目光。她扭回头望向窗外,没理他。 “美女,一个人吗?”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标准的北京口音,郭缈缈回过头来,正是那个小伙子。不待让座,他先坐下了。郭缈缈又把头扭开,没搭腔,心里估摸着他比自己大概能大十多岁,说是小伙子,其实只能算是年轻人。 “这么不友好哇?”年轻人轻轻笑了,声音洪亮,堂音很足,郭缈缈暗想,如果上台唱歌,倒是一副好嗓子。 “大热的天,喝什么果汁!”年轻人打个响指,招来服务生,“给这位小姐来一杯红粉佳人,这一桌记在我账上。” “好嘞,先生!” 郭缈缈仍旧没理他,这一手见得多了,她懒得应付。愿意买单,尽情买好了,也不是姑奶奶求你买的。 “听的什么歌?”年轻人不觉难堪,又问。 郭缈缈这回回答了:“辛迪?奥康纳,怎么样,没听说过吧?”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哦,难得。”年轻人不以为忤,竟然击掌称赞,“难得有人喜欢她——你一定愿意听她那首《fireonthebabylon》(巴比伦之火),那可是她的成名作。” 这下子轮到郭缈缈吃惊了。确实如他所说,这个世界上知道奥康纳的歌谜实在不多,这位爱尔兰女歌手向来以率性而为著称,是西方歌坛有名的“坏孩子”,而任性的郭缈缈就连听歌也那般任性。别的女孩子喜欢邓丽君、李玟、麦当娜、席琳?迪翁,她却不喜欢,独独喜欢这个不为多少人看好的奥康纳。她觉得,这位姐姐的叛逆性格与自己心心相印,活脱脱就是一个黄头发、白皮肤的郭缈缈。 郭缈缈摘下耳机,睁大眼睛盯着身边的年轻人,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有魅力、阳刚气十足的男人,周身名牌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穿着非常得体,洁净的面部刮得很干净,黑黑的眉毛下,两只眼睛洋溢着温馨的笑意,唯独他手上那只硕大的宝石戒指过于招摇,令人不太舒服。 “你是干什么的?”郭缈缈警惕地问。 “星探,专门发掘民间美女的星探。”他用调侃的口吻回答。 郭缈缈失声笑起来:“来点儿新花样,别这么俗气好不好?你这一手,也就骗一骗那些中学小女生是了!星探,你怎么不说自己是采花大盗呢!” 年轻人从怀里的皮夹里取出一张名片,郭缈缈接过一看,上面印着:严冬,北京飞天演艺经纪公司艺术总监。 他回身指指里面那几位:“他们都是跟我来临海出台做商演的演员。” 郭缈缈这回有些相信了。饮品上来,两人聊起了奥康纳。郭缈缈对奥康纳的星路如数家珍。这个幼年饱受母亲虐待、长大后总是激烈愤怒的女人把离经叛道当作生活的主轴,演艺公司要把她包装成美女歌手,一怒之下,她冲去理发店剃了个大光头;她支持爱尔兰共和军,拒领格莱美奖,搞同性恋专与女人同居,和最好的朋友u2翻脸;抨击爱尔兰天主教,在一次大型演唱会上竟然当众撕毁教皇保罗二世的照片,引起轩然大波。于是,她被封杀了,亲情、友情和爱情连连遭遇挫折,后来宣布退出歌坛,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她不再爱女人了,嫁人后生了一儿一女,后来精神崩溃企图自杀。被救活后突然看破红尘,找到一家修道院要当修女,结果人家说她有亵渎教宗的前科,那是大逆不道之举,门都不给她开。于是她又一次皈依了音乐,复出后,给自己的新专辑取名《universalmother》(共同的母亲)。 其实,郭缈缈最喜欢的也是严冬刚才提到的奥康纳那首《巴比伦之火》,她把mp3的扩音键按下,音乐乍起,那宽广的音域仿如暗夜里的天鹅绒一般,抚摸着听者的耳膜。然而接下来的一秒,却突然声如裂帛,那本来带有一点儿沙哑的温柔绒布,突然被她撕裂,高嚷的“fire!”“fire!!”“fire!!!”(火!火!!火!!!)宣泄着内心的惶恐、躁动和没有安全感。愤怒背后的彷徨在一刹那击中两个人。 “奥康纳很不幸,好在她后来又找回了自己,不过,你注意没有,复出后,她的歌唱风格大为改变,你有没有她刚刚发行的那张新专辑?新专辑里那几首歌,时而忧伤地描绘着那个想象中不曾出现过的完美男人,时而令人想起清冷冬日的伦敦街头悄然飘落的梧桐叶。虽然没有麦当娜的精心和技巧,却更像是内心的真实独白,充满了母性的光辉与温存,低声细语,婉转亲切,完全不像十年前舞台上那个不安分的灵魂。给人的印象是,骄傲的天鹅已从暗夜的湖面展翅飞走,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白影。”严冬朗诵一般发表着对奥康纳的评论。郭缈缈听得有些痴了,从来没有人对这位她心目中的女神有这样深刻的认识!而奥康纳独特的富有表现力的嗓音如潮水一般在她耳畔回旋,她竟然忘记搭话,只是忧伤于歌坛或许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声音了。 两人一见如故,聊起音乐之外的话题。听说郭缈缈来自双阳市,严冬兴奋起来:“咱们是老乡呵,我以前在双阳市读过书呢!三月底双阳市人代会,还是我给办的庆典会演,你去没去看?” 郭缈缈摇头,那时候,她哪有心情去看歌舞演出! “好办,明天晚上我们在临海艺术宫还有最后一场,我邀请你去欣赏——我要加一首奥康纳的歌,对,就唱《巴比伦之火》!” 接下来两人的对话令郭缈缈大吃一惊,继而大喜过望。 “你在双阳市还有熟人吗?”郭缈缈信口问道。 “有哇,我的一个同学,在双阳很有名气呢!你一定也认识,她叫依阿华。” “依阿华!和你是同学?我当然认识她。女中豪杰,双阳市有几个不认识她的?”郭缈缈抑制住心跳,尽量表现得很从容,“可是我有很长时间和她没有联系了!” “那你可真是问对人了!”严冬得意地笑起来,“她现在就在临海市,前天首演式,我还把她请来了呢!” “是吗?我还以为她出国了!” “哪里呀,她住在秀月山庄,等忙过演出,我带你去见她。” 严冬热情地说。 41.抽丝剥茧 何平没想到郭缈缈会把电话直接打到自己这里。手机响时,她正在任天嘉的办公室里。 “何秘书吗?我是郭缈缈。我找到依阿华的住处了!” 何平吃了一惊。关于依阿华的线索,她是私下里透露给丁忠阳的,所以当郭缈缈在电话里要找任市长时,她有些迟疑,不过想想事关重大,还是把手机递给了任天嘉。 “缈缈,你在哪里?” 郭缈缈告诉任天嘉,她现在就在依阿华住的秀月山庄门外,亲眼看见依阿华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任天嘉严肃地说:“缈缈,你马上离开那里,不要让任何人看到,明白吗?回到你的住处去,我会安排人与你联系的。” 郭缈缈不答应,说要亲手把依阿华揪回双阳市。任天嘉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郭缈缈,这不是你和依阿华个人之间的恩怨,更不是靠你一个人能解决的事,现在我们正在一步步接近真相,不要因为你的冲动影响大局,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你要相信我会公正地处理这个问题的。” 安抚好郭缈缈,任天嘉立刻给程可帷去电话,请他向上级汇报,并联系临海市有关部门掌控住秀月山庄这条线索。 任天嘉知道,彻底揭穿地铁集资案背后的黑幕已经为时不远了,同时也意识到,黑幕后面,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人物在与自己做对,这使这场斗争的严峻性与危险性与日俱增。佟天忱的工作是有成效的,他在筹划工程施工具体方略的同时,通过明查暗访,从轨道工程公司故意丢弃或被人为篡改的零散材料中整理出许多有价值的原始凭证,并将其与两年多的工程进度一一对照,把几麻袋废纸变成了能说话的证据,初步坐实了王琮余任轨道工程公司总经理期间徇私舞弊、贪污受贿的犯罪嫌疑,加之王琮余没有能够在规定时间里交上要他写出的材料,经过专案组研究,决定先对他本人予以“双规”。这一步“敲山震虎”走得别有深意,一方面,要逼着王琮余吐出更多的事实;另一方面,要迫使躲在他背后的那些人尽快跳出来暴露自己,因为无论任天嘉、程可帷还是省里的有关领导,都相信凭王琮余一个人的能量,不足以制造这样一桩惊天大案。佟天忱完成这件带有“无间道”性质的任务如此迅速、如此出色,使任天嘉非常满意,当初交代他去做这件事时,她并没抱太大希望,只不过想从中寻找一点儿蛛丝马迹而已。 色厉内荏的王琮余一进去便彻底告饶,竹筒倒豆子般抖搂得一干二净。他承认南芳与依阿华是同一个人,之所以用化名,只是为了挂名拿干股方便,而且他听说,虽然这个女人并不上班,在金地隆集团却很说了算,成百万上千万的资金许多都是通过她的手划走的,而且去向没人能问;他还交待说,轨道工程公司名义上的总经理是他本人,可实际权力却掌握在穆副市长手里,尽管他不常在公司出头露面,但大事小情没有他点头一件也办不了,以市政府名义为发行债券作担保,便是穆市长拍的板,只不过他通过办公厅在文件上加盖了郭市长的名章,据说事后郭市长为此而发过火,但是报纸上已经发了公告,生米做成熟饭了,只能将错就错。更令人闻之发怵的是,王琮余还交待说,那两年里,穆有仁通过各种方式从轨道工程公司和金地隆集团两家名下先后调走近亿资金,其中有三千万说是郭市长要的,用于补充涉外活动及招商引资费用的不足,此外,田中秋也从公司拿走数百万元,名义是刑警支队办案用。最后,王琮余少不得也把自己这两年从公司捞的黑钱都坦白得一清二楚。 决定对王琮余予以“双规”时,程可帷向孟宪梁做了汇报,孟宪梁淡淡地说,既然上级决定了,市委没有不同意见。 第二天上午,蓝盛戎邀请市委市政府领导一道去毓岚县参加东钢与省地矿局联合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会上要宣布一条重大新闻:在毓岚东部山区,发现一处铁矿体,储量可观,预计可开采三十年。东钢的生产离不开矿石,但是这些年本省内浅层矿藏量已经明显减少,迫使东钢不得不花大价钱从国外进口矿石。这次探明的铁矿体,以赤(磁)铁矿石为主,经过计算和丈量后,平均品位为34.68%,属于富矿。 这样的好消息当然振奋人心,与会者个个高兴不已,主管工业的副省长更是一再向东钢道谢。东钢是中央直属企业,它的利税大部要上交中央财政,但这处矿藏位于本省,对省内经济发展是一大利好。由于面临转型压力,省内采矿业一直不太景气,这次重新发现大的矿藏,国家势必要加大资金投入,为本省原有的优势开采业增添活力,也为加速城市转型提供一定的经济基础,为全省老工业基地建设提供更多原材料,有效拉动与矿业有关人员的就业。 任天嘉看着材料上一些技术指标,问蓝盛戎:“蓝总,你们现在用的矿石中,富矿占多大比例?” “富矿占七成,贫矿约为三成。这次发现的矿体当中肯定也会有一些贫矿,但是贫矿经过处理可以变成富矿。” 孟宪梁问:“深层开采技术能行吗?” “问题不大,”蓝盛戎自信地说,“以往通常采用简单的开山或地表开发,深层开采需要一些技术,国外在这方面已经过关,我们正在考虑派人出去招商合作。问题主要在于,深层开采,成本会加大。” “没关系,省里会考虑这一点的,”副省长表态,“一旦国家批准开发,省政府会做一些投入的。”他又对孟宪梁和任天嘉说,“双阳市也可以参与进来,国家、东钢、省、市四方合力,搞一个现代化的新型矿山!这个工程,可不比你们那地铁项目小哦!” 众人频频点头,认为是个好主意。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保护后开发,边保护边开发,防止出现生态问题。”副省长又叮嘱任天嘉,“这个任务,就交给地方政府了。” “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它,不让任何人破坏。”任天嘉表态道。 回市里时,孟宪梁与任天嘉坐进一辆车里,谈到地铁项目,他提出要把汪晋国安排到轨道工程公司接替王琮余空出来几个月的总经理职务。任天嘉表示同意。她知道孟宪梁对成立工程指挥部的举动不满意,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他拗着,好在现在一号线施工已经步入正轨,涉及案情的一些底数和细节也梳理得差不多了,从长远考虑,配齐公司领导班子也是应当的,只是遗憾让佟天忱担任总经理的设想看来暂时没有可能了。 “天嘉,人代会确定的几件大事,你抓得不错,特别是地铁工程,抓得很有成效,干部群众反映都很好。这样很对,抓工作就是要抓纲,纲举目张嘛,不要让其他无关的事务性工作分散精力。”孟宪梁忽然用赞许的口气说道。 “孟书记还要随时提醒我哪些方面做得不够,毕竟做地方工作我是头一次。”任天嘉说。 孟宪梁叹口气:“我这个当书记的也难啊,生怕再出一个郭斧那样的大案子。地铁集资案搞得双阳市灰头土脸的,到省里开会,我都没脸去见那些同行了。依我看,现在的工作千头万绪,保持班子团结稳定,保持双阳政治局面团结稳定是头一位的,小平同志讲,稳定压倒一切,对双阳来说,更是如此。否则,你我都不好向省委交代啊!” 任天嘉表示赞同:“孟书记说得对,政府这边的工作也要强调稳定第一。” 虽然任天嘉听出孟宪梁话里的暗示,但仍在一丝一扣地织紧手中的网。下午,她把田中秋找来,要求他按照省里指示,组织力量做好新勘探出来的矿体所在地的治安巡逻,防止个体采矿主和当地山民闻讯后私挖滥采、破坏山体植被。田中秋答应与当地公安分局及民兵组织联系落实。其实,任天嘉知道,在地下上千米深度,一般个体户是根本没有力量进行采掘的,她是想借机再往水里投一粒石子。与田中秋握手道别时,她突然问:“听说你和依阿华很熟?” 田中秋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这是从哪里说起呢!我倒是知道这个人,但从来没打过交道。 “哦。”任天嘉淡然地应一声,脑海里浮现出上次在省城火车站看到的情景。 按照与程可帷商定的思路,任天嘉又安排何平去了一趟马可?波罗国际旅行有限公司,那是依阿华当初发迹的大本营。令何平料想不到的是,现在的“马可?波罗”一派萧条,只有两个人在冷清的办公室里值守,据说自从上面下文件禁止公款出境进行旅游式学习考察后,公司的日子就一直不好过,连导游员也跳槽不少,问到老板,两人说,一年多没有依阿华的讯息了,现在她在哪里,没有人能说得清。 这些情况,都在任天嘉预料之中。种种蛛丝马迹表明,对手正在不断自乱阵脚。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郭缈缈已经悄然按住了狐狸尾巴。 42.返利 时间一晃到了七月下旬。这天是地铁一号线工程复工100天。轨道工程公司在施工现场举行仪式,为集资人返还红利。这是地铁工程停工后第一次返利,距上次已间隔了近两年时间。按照市政府办公厅事先发布的公告,这次返利水平并不高,而且一改过去每月派息的做法,调整为半年返还一次,但广大集资人仍然非常高兴,因为他们感到从中看到了希望,知道投入到轨道交通工程中的这笔钱不会烂掉。 为了营造气氛,任天嘉指示把仪式筹划得隆重热烈一些,在地铁完工之前提前向债券持有人返利,是任天嘉建议并顶着各方压力做出的决定,她想借此利好增强老百姓对双阳市经济发展的信心,重新树立起一级百姓政府在人民心目中的威信。她刚刚从北京回来。这次回京,还是为了资金的事。银行答应的贷款迟迟未能到位,德国方面已经对工程的前途表示了疑问。资金如果断链,两年前工程半途夭折的悲剧便会重演,双阳市刚刚稳定下来的政治经济局面便会再度陷于混乱。在北京,任天嘉动用了老父亲的影响力。向来不为家里人说话的老父亲这回破例表现很积极,而且的确有着一言九鼎的力量,这不,她刚回到双阳,轨道工程公司便报告说,贷款资金到账了。看着汪晋国兴奋的样子,她却难以察觉地摇摇头,这就是现状,万千字的可行性研究、政府请示、专家评估,却不如领导人一句话。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无奈。 参加返利仪式的近千名市民是从各行各业中选出来的代表,不少人一身新装,像过节一样情绪激昂,现场气氛很是热烈。当穆有仁宣布请任天嘉讲话时,掌声骤然响起,经久不息。市民们都知道,正是在这位女市长坚持下,地铁工程才得以复工,他们的投资才有机会得到回报。他们把她视为主心骨,视为恩人,用掌声表达着对她的拥护和爱戴。 任天嘉的讲话不长,但也是经过认真准备的,她首先代表市政府对广大集资人表示歉意,又介绍了地铁一号线工程目标和整个轨道交通工程的远景规划,同时许诺,政府答应的事情政府一定会负责任,老百姓掏出自己的钱支持政府进行城市建设,政府绝不会让老百姓在经济上有一分一厘的损失,另外她要求广大市民理解轨道工程公司的难处,给政府一些时间,从容地完成全部工程建设,确保能够分期分批向全市集资人足额还本付息返利。 邓顺清作为集资人代表第一个走上台来从任天嘉手中接过象征着红利领取凭证的大红支票,本来没安排他讲话,他却自己走到麦克风前,高声对台下喊道:“各位代表们,我老邓头是锅炉厂的退休工人,几十年都是靠工资过日子,这笔集资款是我和家里人的全部积蓄,前年那个香港老板跑了,我死的心都有,以为一辈子攒下来这点儿过河钱算是打水漂了!感谢政府,感谢任市长为我们做主,让地铁又建起来,只要这地铁能建成,咱们的钱就有指望,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台下山呼海应,一片掌声、叫好声。 “有这样的好政府,这样的好市长,咱还有啥不满意的?没二话,拥护!咱也别光说空话,从明天开始,老邓头要当这地铁工程的支援者,天天来支援这地铁建设!” 下边的人哄堂大笑,有年轻人喊道:“邓师傅,是志愿者,不是支援者!” “行啊!啥志愿者、支援者的,都是一回事,就是要支持地铁建设嘛!别的干不了,给工地归拢归拢材料,帮着清理清理卫生,看个门防个贼什么的,老邓头还行。”邓顺清扭头对任天嘉说,“任市长,政府这样把咱老百姓放在心上,别说半年返一次利,就是一年返一次,我们也认了!” 当邓顺清把着麦克风要讲话时,台侧的何平心里一阵紧张,不知这口无遮拦的老人会说些什么,但听着听着,她的眼睛湿润了,这里有为老人的诚挚与朴实而感动,也有为任天嘉得到全市百姓的信任与拥护而高兴。她想起早晨到市委办公厅送文件时的情形。 冉欲飞看她进来,放下手头的材料,起身从文件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纸匣,慈爱地说:“我刚从苏州回来,给你买了一条丝巾,看看喜欢不喜欢。” 何平打开一看,白如蝉翼的方巾上,印着淡淡几丝柳叶,两尾红鲤,煞是好看。她高兴得连声说:“谢谢舅舅,舅舅的眼力果真不凡,就是够品位。” 冉欲飞在靠背椅上坐下,揉揉太阳穴,问道:“政府那边最近有什么新举措?” 何平边叠着丝巾往纸匣里装,边说:“都是些例行公事,没有什么新鲜内容。” “任市长最近好像忙得很,听说经常找人谈话,都谈些什么呀?”冉欲飞像是漫不经心地问。 何平站起身,脸上的笑意没有了,郑重地说:“冉秘书长,你派我去是给市长做秘书,可不是当克格勃!” 说罢,她推开门往外走,听着舅舅在身后说了一句:“这孩子!” 经过这半年来的磨合,何平对自己的工作已经驾轻就熟了,这期间,她对任天嘉的认识也一步步深入。如果说刚刚当上秘书时,她了解的只是外在的任天嘉,那么现在,她敢说已经了解了任天嘉的心。当初是仰慕,现在是佩服;当初是敬畏,现在是敬重,佩服与敬重当中还有一层喜爱。何平在团市委时也曾陪着不同的市领导甚至省领导下去走访开会搞调研,但那些领导都没有任天嘉这样的魅力,使她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感到自己与之心心相印。她曾经有过压力,知道市委书记亲自把关选择她来当秘书的深层含义,舅舅若明若暗的指点她也心知肚明。那时她很彷徨,偶尔也曾把任天嘉的言谈举止向舅舅透露过。但自始至终她不曾说过任天嘉一句坏话,而且她实实在在地认为,任天嘉的所作所为没有什么拿不到桌面上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何平对任天嘉的好感与日俱增,这是一个光明而正派的领导干部,一个感情丰富又敢于坚持原则的领导干部,一个有着坚强信念并且对自己的职责无比忠诚的领导干部,在机关工作十来年了,她的确找不到还有谁能像任天嘉这样让人挑不出任何瑕疵!当然,任天嘉也有软弱的一面,何平不止一次看到她流泪,但恰恰是这种软弱令人更觉得她的真诚、实在、可以信赖。而在工作之余与何平说说笑笑时,她又像一个同龄人一样不失天真与童趣。那天早晨看她在房间里化淡妆,何平拿出自己新买的娇兰流金慕丝腮红,非要让她轻敷一点儿,对着镜子,她忽然涌上一丝娇羞,那一刻,令何平顿时忘记了她还是一位现任市长!所有这些,都让何平感到丁忠阳那句评价真是太准确了:“任市长是个好官,好领导,你跟着她是偏得,能学到不少东西。”她暗自佩服丁忠阳识人的本事,与任天嘉只打过几次交道,就能下这样一个断言。 返利仪式结束,任天嘉坐车返回政府大厦,看见何平颈上的丝巾,惊喜地问:“是苏绣吗?在北京,女孩子都离不开丝巾的,不过这样漂亮的丝巾我还没见过呢!” “您喜欢吗?那送您吧!”何平笑着解下来。 “那可不行!哪能夺人所爱哟!” “没关系,我舅舅……” 何平自感失言,打住不说了。 “你舅舅给你买的?”任天嘉边欣赏边问。 何平像犯了错似的低声说:“是我舅舅出差到苏州买的——冉秘书长是我舅舅。” 不光任天嘉,连老钟都有些吃惊。他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个内情。 任天嘉很快谈笑自如了:“双阳市还是地方小,料不到谁和谁就有关连。” “可不是嘛,”何平像是心中有愧似的小声说,“那个田中秋,还是孟书记的外甥呢!市直机关里的人都知道。” “哦,怪不得呢!”任天嘉望着车窗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今天这个返利仪式搞得如此成功出乎她的意料,但事先与孟宪梁汇报时,他的态度并不积极,任天嘉感觉,他好像更关心以前那些集资账目清查得怎么样、亏空的资金追缴得怎么样,他甚至提议让田中秋的刑警部门参与这项工作,后来还是程可帷指出,公安部门插手经济案件是政策不允许的,这才作罢。田中秋有涉案嫌疑,他或许还不知道,但让自己的外甥介入进来,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43.初露端倪 穆有仁是在准备返回双阳时在机场接到孟宪梁电话的。孟宪梁向他通报了王琮余被“双规”的消息。 “你不是一直在怀疑北京这位客人的真正使命吗?知道答案了吧?” 孟宪梁的声音听不出有什么不安,相反,似乎还有几分诙谐。 “人家的工作节奏很快,你那边也要抓紧!” 收线之前,孟宪梁叮嘱他。 穆有仁对孟宪梁处变不惊的本事一向很佩服,或许这就是人家能够久居高位熟谙官场规则并在其间游刃有余的前提所在。但他自己却轻松不起来。市人代会上提出今年全市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要突破五百亿元,这次他率领市政府商贸代表团到南方几省开展招商引资活动,就是落实这个计划。筹建中的农副产品经营中心即将落成,那将是全国最大的一处农副产品产供销基地,还要创办“风味美食一条街”,仅靠本地客商支撑不起那么大的规模;毓岚县五洲商务酒店已经由法院解封,并被移交给当地政府管理,盘活这笔资产也需要大笔启动资金。市经贸委、商业局、三农办等几部门共同搞了个“借鸡生蛋”的设想,计划从华东、华南经济发达地区吸引有实力的投资人共同参与经营。他这次亲自带队出来,所到之处反响都很大,正式签约或达成意向有几十笔,协议总额达到二百四十亿元,算得上满载而归,但孟宪梁这个电话,却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在飞机上,穆有仁望着舷窗外掠过机翼的片片白絮,突然觉得自己像置身于这层翻腾飘乎的云团中一般,找不到落足之处。王琮余出事,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但对方动作如此之快,而且事先毫无征兆,却是他没想到的。好在很早以前,他已经未雨绸缪,有些事情提前做了预防,所以他并不担心在王琮余身上受多大牵连,在这个强调依法办事、一切要靠证据说话的社会,单凭王琮余一个人胡说八道,决定不了什么。还是孟宪梁看得远,关键人物、关键环节掌控得住,就不会翻船。 想到孟宪梁,穆有仁的脑海里忽然跳出郭斧的影子。他仰在座位上半闭着眼,一旁的经贸委主任和他说了句什么,他也没听清。 穆有仁与郭斧在一起共事有许多年了,当初正是郭斧看好了他,才把他一步步提拔为副市长的。就能力、魄力而言,穆有仁在双阳市政府班子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一个,所以很快就脱颖而出,由排位最后的副市长一跃而负责常务工作,并进入市委常委班子。郭斧当市长,强调“抓大带小,各司其职,权责统一”,对班子里几个人很放手,尤其对穆有仁,基本上是言听计从,很少否决他的设想或举措,这固然有利于调动副市长们的积极性,但其弊病则是容易被人钻空子,对这一点,穆有仁看得很清楚,也正是利用这一点,他才得以从中上下其手,一步步把郭斧引入歧途。 何广慧能够成为双阳市政商两界争相追捧的知名人士,便是拜穆有仁所赐。这位满口闽南话的“香港巨富”,据说在港澳台和东南亚多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楼盘。他的出手不凡的确令没见过大世面的双阳人为之瞠目,初到双阳,便捐资百万建起一座聋哑儿童学校,紧接着又为歌舞剧团投资建造了一座很具现代艺术水准的排练大楼,由此结识依阿华,并与穆有仁搭上了关系。更重要的是,“香港著名慈善家”的桂冠戴到头上,何广慧在双阳市各级干部和全市百姓心目中都有了千金难买的崇高位置。当然,精明的何老板不会放过任何讨好常务副市长的机会,房屋产权改革时,需要自掏腰包买下公有住房,何广慧一下子支付五十万帮助穆有仁圆了梦;穆有仁的儿子在香港读的是自费大学,每年需要二十万费用,不需开口,何广慧便把十万英镑直接打入穆公子的国际银行卡里。投桃报李,穆有仁自然不会让何广慧吃亏,就像民间流传的顺口溜说得那样,“酬谢老板怎么办?给个工程叫他干!”其后的房地产开发,凡是资金充裕、油水较大的项目,几乎非何广慧莫属,不出两年,他的金地隆集团便异军突起,成为了双阳市外来投资领域的龙头企业。 有了穆有仁这层关系,何广慧后来与双阳市党政两巨头都有了交往。相对于孟宪梁,郭斧与他的接触更多一些,两人还经常在一些场合觥筹交错。为了嘉奖何广慧对双阳市城市建设和慈善事业做出的贡献,在郭斧力主之下,何广慧被授予双阳市荣誉市民的称号,因此外界都认为,何老板与郭市长的关系非同一般。但穆有仁知道,郭斧这个人在政治上的智商远不及他的行政管理能力,他不像孟宪梁,每次与何广慧见面都要有冠冕堂皇的政治理由,而且穆有仁也确信,一向以清廉自持的郭斧不大可能在经济上与何广慧有什么瓜葛。 开发轨道交通工程,建设高标准地铁,是郭斧作为市长多年来的梦想。穆有仁与何广慧商议后向郭斧提出,由市政府与金地隆集团合作组建轨道交通工程开发股份有限公司,除银行贷款外,政府出资一部分,金地隆集团出资一部分,然后向社会发行债券进行融资,工程交付使用后,以所得收益作为各方投资的回报。民间集资问题一向比较敏感,所以郭斧有些迟疑,但何广慧解释说,在香港,这属于“融资”而非“集资”,是法律允许的,而且以金地隆名义面市,与政府不发生关系,是完全的企业行为。郭斧找法律界人士作了咨询,得到的解释也是这样,于是便点头同意。但他不知道的是,在相关融资文件中,却规定由市政府出面为债券回报率提供担保,穆有仁利用他出国考察地铁工程的时机,指令办公厅加盖市长图章签发了文件,而直到案发,郭斧一直不清楚这些幕后交易。 想到这些,穆有仁多少有些后悔。这些年来,郭斧对自己也算得上够意思,而且一直是把自己当做接班人来培养使用。在这样的上级手下工作,个人意志能够自由表达并充分得到体现,虽说多了个“副”字,其实与市长也差不了多少,谁知为什么鬼迷心窍,听从人家撺掇,上了这样一条风雨漂摇的船!人家与郭斧之间有那种难以言明的暖昧经历,有那种不得不防的利害关系,自己图的是什么呢?说穿了,还是“欲望”两个字作怪啊,市长的乌纱帽能比副市长显赫到哪里去? 穆有仁承认,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然而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别的不说,何广慧一旦出事,从轨道工程公司和金地隆调出的上亿元资金就无法自圆其说,那可是掉几回脑袋都绰绰有余的滔天大罪了。 穆有仁明白孟宪梁一再暗示自己要抓紧办的是什么事,但是,从一开始他就不想去当别人的殉葬品。唯一的希望是何广慧甚至依阿华都能从这个世界上自行消失,消失得连个影子都没有,那就一切大吉了。 可是,穆有仁也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就说依阿华,早就过够这种半是隐居半是躲避的日子,一再声嚷要体体面面地“衣锦还乡”。 穆有仁原以为只要郭斧一案判决完毕,尘埃落定,自己顺顺当当地坐上市长位子,再大的后遗症也能完全掌握并逐步治愈,谁能料到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 由依阿华,穆有仁又想到了任天嘉。这个看似文弱、单纯甚至有些内向的女人对政府事务可以说毫无经验可言,内敛当中却有这般不为人知的犀利与锐气,竟然能在这么短时间里一层层剥茧抽丝,令这么多在当地经营数年的人无法应付,而且更为可怕的是,她做这些事丝毫不动声色,外界看到的只是一个忠诚敬业的女市长,没有人察觉到这位市长还负有其他使命。到底是孟宪梁这块生姜老辣,从一开始就看出了端倪,可是如今,他不也在疲于招架吗? 飞机离双阳市越来越近,穆有仁还是没能想出应对之策。他把手头利害相关的几个人逐一理了一遍,田中秋笑嘻嘻的面容闪现出来。 44.策划 穆有仁回到双阳市,孟宪梁却不在市里,打电话问,许竟如说,孟书记到临海市参加省委召开的振兴老工业基地高端研讨会去了,要几天才能回来。 看过办公厅送阅的市情要览,没发现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务;向任天嘉汇报这次出去的情况,她也表示满意,交代他把谈定的项目抓紧落实,听上去,好像她对五洲商务酒店更感兴趣,明确说要把那里定位为市外事局下属的涉外接待单位,指定由穆有仁亲自来抓,争取国庆节前开张营业。一切都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穆有仁一直紧绷着的心这才舒缓了一些。或许问题没有想得那么严重。他想。 但是,当他与汪晋国通上话时,又轻松不起来了。汪晋国神神秘秘地告诉他,前天,省反贪局来了两个人,要求调阅轨道工程公司全部财务资料,并提供一份名单,请汪晋国协助查找名单上那些人现在何处。好在汪晋国以自己刚刚上任不了解情况为由推脱出去,他们也没有过于为难他。 穆有仁急忙问:“名单上要找的都是哪些人?” 汪晋国在电话里说了一遍。 穆有仁心里暗自掂量,这些人大多是当年轨道工程公司的中层干部和财务人员,公司运营的头两年,都是骨干力量,但要从他们身上挖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不大可能,一则这些人对那些幕后交易毫不知情,二来他们现在多已离开轨道工程公司甚至不在本市。王琮余把这些人扔出来,显而易见是在与专案组打太极拳。 “他们还找哪些人了?” 汪晋国说,他们还与佟天忱谈了小半天。 穆有仁不能不对这个情况感到紧张。佟天忱与名单上那些人不同,他是自始至终参与轨道工程公司各项重大决策和具体实施的,而且从一开始,他就不是王琮余圈子里的人。当初用他,主要是因为整个轨道工程公司包括金地隆集团,没有一个懂得地下交通工程的。但他本人一直觉得很压抑,因为他提出的一些建议、设想,很少被看好,所以后来一度闹着要调往东钢。穆有仁暗自埋怨孟宪梁,当初就应该顺坡下驴让他离开,何必硬扣着他,既不放人又不重用,结果人家投到对方阵营,如今成了一颗定时炸弹。 正想着,电话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田中秋。真是想娘家人舅舅就进了门,穆有仁笑笑抓起听筒。田中秋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想请他吃饭。 “什么理由啊?”穆有仁正急着见他,却故意慢悠悠问。 “小弟今天过生日,几个哥们儿要聚一聚。” “哦,那得先祝贺你呀!” “咱们弟兄哪用得着呢!说好了,香车宝马生日酒店九龙厅,晚上六点见。” 夏天的傍晚,太阳懒懒地挂在西天边不肯落下去,但“香车宝马”门前已经驻满了车。这家酒店的特色便是办生日宴,而且档次极高。田中秋过生日,是滨河区区长给他操办的。说是过生日,不过是找个由头。这些年上头大力提倡和谐社会以人为本,各地都兴起“人文关怀”风,不光是上级“关怀”下级,下级也常常找各种借口“关怀”上级,于是名目繁多的联谊活动便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外国人常说中国的许多事情不是在办公室里而是在酒桌上办成的,联谊会便常常能办成在正常场合办不成的一些大事,所谓“酒杯一端,政策放宽”就是这么回事,向银行争取贷款,往往是一杯酒便可以换来几十万,不少领导签字也都是在酒酣饭饱之后迷迷糊糊中落笔的。常在官场转的人,自然明白许多联谊活动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除了战友之间、同学之间、关系单位之间在一起吃吃喝喝外,一些部门的头头为了和上级领导套近乎,也往往以联谊名义把领导找出去潇洒一把,而有些当领导的也愿意借这个由头与部下沟通感情。田中秋请穆有仁到场,一方面是给自己壮脸面,另一方面也是给出钱作东的滨河区区长以回报,毕竟区里干部与常务副市长在一个桌上吃饭的机会并不是很多。 作为主角儿,田中秋和区长早早就到了,参加今天酒宴的主要是田中秋的朋友,公安局两个副局长,汪晋国也在受邀之列,他还带来毓岚县一个副县长,再一个就是负责五洲大酒店工程的那个项目经理。按照“职务高低与到场先后成反比”原则,穆有仁照例是最后露面。 “各位就座,各位就座,没有外人,大家自便。”区长张罗着,说是自便,每个人也都知道自己应该坐在哪个位置上,自然是穆有仁居中,一左一右分别是田中秋与滨河区区长,其他五个人则顺时针依次坐好。 “今天是中秋生日,寿星老应该坐主位呀!”穆有仁用面巾擦着脸,嘴里谦让着却没动弹。 “寿星寿星毕竟是星,有您这轮月亮,星星往哪里排呀!”反应很快的区长开玩笑说。 “那你这东家应该坐这个位子,总不会是要我买单吧?” “瞧市长说的,您要肯赏光,我天天买单都愿意!今天您就坐在这里别动,别管谁买单!”区长说着,招呼服务小姐斟酒。 简单的座席安排就花费了十多分钟,穆有仁不禁有些好笑,他看过一篇杂文,道是,除了外交场合,中国人的座次观是世界上最强的。座位这个东西是典型的物质与精神的结合。有把椅子,坐着好说话或办事,这是物质;坐上去,别有一种感觉,这是精神。坐椅子的人多了,就要排个次序,就有了等级;等级就是一种精神。等级不可没有,无等级就无效率。但不可太严,太严了就成障碍,心理障碍、工作障碍。问题是现在的官场对座次的设计越来越精,越来越细,只僵化而不灵活了。不用说大会谁上主席台,台上又谁前谁后,有的单位开会,除分座次,还要专门制做一把大一点儿的椅子供一把手坐。这种“座次上的威严”的确可怕。但在酒席宴上出入久了,只得入乡随俗,不讲究座次也行不通。 酒是好酒,国窖名藏,据说有四百多年历史;菜更不用说,龙虾燕鲍海胆鱼翅,生猛海鲜是主打,都是从广州空运来的,价格自是不菲。然而对桌上众人而言,吃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道吃,于是,虽然田中秋过生日,话题却一直围绕着穆有仁展开。 提起半年来双阳市政府工作的明显变化,公安局一位副局长说:“咱这任市长,别看一介女流,倒有股子雷厉风行的劲头,办起事来嘁里喀喳,这肯定都是穆市长给指的道吧?” 滨河区长适时拍上一马:“那还用问!听说她在北京一直在机关搞纪检,没在基层干过,现在能搞得这么有声有色,傻子也能知道,除了穆市长,谁能给她点出这么明白的步?” “咱穆市长啊,困在这小小的双阳市真是太屈了,当个省长、部长的,也是小菜一碟。”汪晋国夸夸其谈,“我这心里有数,市里的大事,哪件不是穆市长的主意?哪件离开穆市长拍板能定下来?” 穆有仁酒虽喝了不少,却不容易被这些谀词所惑,笑着说:“你们哪里知道真实情况,任市长虽然来的时间短,却是个有定见的人,不是哪个人能左右得了的,这地铁工程,就是她排除各方面阻力,强力拍板定下来的。刁德一讲得好,‘这个女人不寻常啊!’” 与大家碰了杯,穆有仁一饮而尽,接着说:“我老穆没有别的本事,把副手当明白还是能做到的,该干的一定干好,不该干的绝对不干,这就原则。我的体会是:一点儿不干不好意思,多少干点意思意思,活干多了没有意思,干得太好什么意思?这就是当副手的难处!你们当中也有当副手的,要记住,有时候,干得太多太好,也是毛病。” 几个人由衷地点头,认为穆有仁的总结的确是交心之论。汪晋国起身敬酒:“穆市长在我心目中,是个干事业的人,别的不讲,谁要说穆市长以权谋私,我就可以站出来扇他嘴巴子。我这回岗位调整,就可以证明,穆市长是真正出以公心的领导干部。” 穆有仁笑了,他明白汪晋国是有感而发,而且一定也是肺腑之言。 说说笑笑,十点多了,众人皆有醺意。从酒店出来,穆有仁坐进田中秋的车,说:“找个地方说两句话。” 田中秋以为他有了那份心情,便建议道:“到双阳大厦吧?我打电话给你调个人来,蒙娜丽莎歌厅新来几个新疆妞儿,好着呢!” 穆有仁骂道:“你除了玩儿女人还有什么别的本事?算了,你开车顺路走,我在车上跟你说吧!” 他把眼下地铁集资案的严峻形势给田中秋做了介绍,然后问:“那个港佬还躲在那里吗?你能不能找到他?” “我和他没有联系,但听依阿华说,他也着急,出不了境,不敢露面,成天像地老鼠一样猫着,早就腻了!” “活该!谁让他当初那么贪心呢!”穆有仁恨恨地骂道,“不过,他出事,牵扯到的人太多了,老板的意思,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田中秋却不以为然:“至于那么严重吗?你们当官的,官越大胆子反而越小了。” 穆有仁摇头:“我原先也是这样想,但现在看来,我们都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这个女人来头很大,看这架式,不把根子挖出来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妈的我先把她干掉,看她挖谁的根子!”田中秋气急败坏地骂道。 穆有仁心里一动,那天打麻将时王琮余恨恨地要“放放血”的咒骂又响在耳边,但他没吭声。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当然好。”过了许久,他字斟句酌地说,“你舅舅,我们,还有依阿华,就都解脱了。可是,难啊,人命关天的事,谁敢干?” 田中秋被酒精刺激得有些颠狂,叫道:“我一个堂堂刑警支队长,办这种事还不像捻死一只蚂蚁?放心,到时候,死了都叫她不知道怎么死的!” 穆有仁忙把话拉回来:“你可别冲动,中秋,这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不同意你这样做,咱们得对你舅舅负责任!”接着,他像是提示又像是自言自语:“时候不早了,走吧,回家睡觉。后天下午,任市长要去省里开会,有些工作还得提前和她碰一碰呢!” 45.狗急跳墙 郭缈缈既没让严冬陪自己去见依阿华,也没听任天嘉的劝告返回双阳,而是独自守在秀月山庄门外,不眨眼地盯着那幢小楼不放。令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会在这里见到好几张熟悉面孔——田中秋的出现已经够让她惊讶了,时间不长,孟宪梁的汽车居然也驶进了院子。急中生智,她掏出手机悄悄地照了下来。 依阿华当然也没想到孟宪梁会不打招呼突然而至,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田中秋昨天晚上打电话说要过来看她,起初她没答应。她知道,孟宪梁这个外甥早就对自己垂涎三尺,只是慑于舅舅的威严不敢过于造次而已。上次去加拿大旅游,他自告奋勇送自己去北京乘飞机,结果没想到在软卧车厢里被他占了便宜。不过说心里话,依阿华并不讨厌这个花花公子,虽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这家伙毕竟年轻,模样也说得过去,而且对自己也不像是虚情假意。然而,依阿华还是不想与他来往太多,一想起孟宪梁那双冷森森的眼睛,她就周身发寒,虽然两人在一起缠绵时孟宪梁可以任她发嗲撒娇,可自己一旦背叛了他,那下场绝对不会比郭斧好到哪里去! “你不让我去也不行,这事得咱俩联手办。我一早就动身,九点前到。”田中秋不容依阿华细问便收了线。从加拿大回来,他就知道了依阿华这个香巢。 田中秋赶到秀月山庄时,依阿华尚未起床,门铃响了好一气,才出来给他开门。本来满腹心事的田中秋,看着眼前这个斜披睡衣、一副慵态,像只乖巧狸猫似的女人,心头的欲火便霍地升腾起来,不顾她挣扎,抱起来就往卧室闯。依阿华尽管不太情愿,禁不住久经情场的田中秋一阵撩拨,很快便软作一瘫泥了。 “你这混小子,好歹我应该算是你舅妈呢!”依阿华娇喘着揪揪田中秋的鼻子。 “呸!”田中秋一边亢奋地动作,一边得意地说,“谁承认你是舅妈了?在火车上你就是我的人了!!” “傻样儿!你舅舅知道了,还不剥了你的皮!” 话音没落,门铃又响了,两人都慌了,急忙整衣下床。依阿华猜想可能是保姆,但又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用钥匙开门,强自镇静一会儿,袅袅娜娜地朝门厅走去: “谁呀?” “是我,开门吧!” 一听到这个低沉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依阿华像被电击中一般突然呆住了,好半天才机械地打开门。 进来的是孟宪梁。 看着衣衫不整的依阿华,再看看坐在沙发里面带惊惶的田中秋,孟宪梁什么都明白了,原本就虎着的脸登时气得发白,不容分说,劈头给了外甥一记重重的耳光:“混蛋!你就这么点儿出息!” 田中秋被打得一个趔趄,抓起警服,想夺门而逃。孟宪梁怒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孟宪梁真有些气昏了头。这段时间,他一直处在心绪不宁当中,凭直觉料定,形势正一天天变得对自己不利。早晨接到穆有仁打来的电话,他连开会的心思都没有了,穆有仁在电话中说,省纪委昨天来人把他找去谈了大半夜,中心意思是,让他本着忠诚老实的原则,积极配合组织,把轨道工程公司的问题,特别是把有关地铁集资案的情况说清楚,如果自己有什么需要交待的,要争取主动。虽然最后放他回了家,但警告他近期不得外出,要随时听候召见。孟宪梁立刻意识到,追到穆有仁身上,说明上面已经不再认为案情是单纯的轨道工程公司违规发行债券的问题,而是把目标锁定到市里的决策层,那么下一个接受讯问的,很可能就是自己!何况,省纪委传讯一个市委常委,竟然事先不与他这个市委书记打招呼,这本身就是一个不祥之兆。 田中秋站在客厅的罗马柱边,大气不敢吭一声。望着不争气的外甥,孟宪梁苦笑着摇摇头。作为一个很早就在仕途上崭露头角的人,孟宪梁知道自己的弱项在哪里。他对钱财并不是看得很重,自从当上领导干部,需要自己花钱的机会就不多了,随着官越当越大,金钱在他眼里更是变成了符号,制度和权力带来的回馈足够他后半生享用了。所以他成了过路财神,下级的进贡,大款的孝敬,各种说不出名目的红包,他大多给了自己中意的人。而这些所中意的人,无一不是各有姿色的女人,因为他的最大毛病就是“寡人之疾”,见了漂亮女人便迈不动步。没想到这小子也好这一口。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孟宪梁才在莫斯科出了那么大的丑。那是几年前,为考察国外地铁建设,他和郭斧一同带队去了俄罗斯。承办那次考察的依然是依阿华的“马可?波罗”旅行社,那时他已经和依阿华时常眉来眼去了,只是外人并不清楚。莫斯科的地铁站堪称世界一流,考察团成员个个大开眼界,但更令孟宪梁大饱眼福的却是妖娆妩媚、丰满标致的俄罗斯姑娘。当东道主在盛宴后为考察团举办化妆舞会时,孟宪梁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垂涎三尺”,用依阿华后来揶揄他的话形容,当时他搂着那个叫瓦莲娜的女孩子,真是连口水都淌出来了。后来的事情他有些记不清了,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浑浑噩噩地被瓦莲娜领到楼上的客房里。当该市的“风纪警察”破门而入时,他兀自趴在瓦莲娜肥腴白嫩的玉体上半醉半醒呢!这些宽檐大帽、身着警服的人告诉他,瓦莲娜是一个专事勾引外国人的职业妓女,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把他移送给中国大使馆,一条是交纳一笔可观的罚金。闻讯赶上楼的郭斧放下身段,连作揖带陪笑答应马上支付罚金,最后用一万美元把事件了结了。第二天早晨,孟宪梁才知道,那个“瓦莲娜”和所谓的“风纪警察”本就是一伙的,这种伎俩被称为“放鸽子”,而且敲诈他的那一万美元天价罚金也是因为他的市委书记身份! 通过这件事,孟宪梁觉得郭斧确实是个厚道人,他只是在事后暗自规劝了自己几句,回国后不仅守口如瓶,没向任何人透露,而且见了孟宪梁一如往常,丝毫没有幸灾乐祸的小人心态。但孟宪梁心里却从此缠上了一个结——同在一个班子里共事,自己有这么大的把柄在人家手里,作为双阳市的№.1,一把手,一班之长,还怎么义正辞严、道貌岸然、坦坦荡荡、无所顾忌地发号施令呢?至少在他郭斧面前,丧失了作为道德楷模和正义化身的资格,永远也挺不起腰板了。 这也是后来孟宪梁与穆有仁一拍即合,对地铁集资案落井下石,把郭斧生生推进囹圄的原因所在。当然,孟宪梁自始至终做得很有分寸,他不仅一次没出面证实郭斧的问题,公开场合还没少为郭斧喊冤叫屈。但背地里,无论是依阿华还是王琮余,都是在他操纵下跳到前台的。穆有仁对这件事也分外积极,不过两人的动机不同,那家伙觊觎市长位置已非一日,是郭斧垮台的最大受益者。两人的利害相共之处在于,都与轨道交通工程巨大的资金亏空事件有着纠缠不清的利害关系,仅从这一点说,就必须同进同退,荣辱与共。 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一步,是孟宪梁没有想到的。郭斧入狱后,他通过暗地里的关系力推专案组使地铁集资案早日定谳,为的就是借此让轨道工程无疾而终,把一切责任都推到郭斧头上,然后到省里谋个人大副主任职务,逍遥体面地给自己的政治生命画上个圆满句号,谁知一个女人的出现,彻底打碎了这把如意算盘!眼下不是怎样从案件中顺利脱身的问题,而是随时都有翻船的可能。 孟宪梁叹口气,坐下来,声音放和缓一些:“你瞧瞧你们,除了这点儿本事,还能干什么像样的事?叫你盯着任天嘉,你哪次搞到过有价值的东西?真是烂泥巴扶不上墙!” 田中秋结结巴巴地辩解:“我的人……天、天天盯着她,可是……” “算了!”孟客梁厌恶地挥挥手,问依阿华:“何广慧最近没出什么麻烦吧?” “他改换了身份,还算消停,不过三天两头来电话,打听这边的消息。” “这个人对我们太危险了!”孟宪梁在两人脸上扫了一眼,目光停留在田中秋身上。 “舅舅放心,老穆派我来这里,就是和阿华商量这件事的。” “你呀你,什么时候能办一件让我满意的事?”孟宪梁意味深长地叹口气,狠狠盯了他一眼,推门走了出去。 依阿华和田中秋面面相觑,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46.美人豹 田中秋走后,依阿华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发呆。镜子里这张姣好的面容当年是多么的光彩照人,令那么多高官显贵趋之若鹜,可是如今,虽然韶华依旧,眉眼间却有了淡淡的沧桑。这几年自己的日子算得上锦衣鼎食,雍容华贵,不敢说富比王侯,但手头的积蓄足可以保证后半生衣食无忧,别的不算,仅是通过孟宪梁之手就进账不止千万。这老东西在这方面还算大方。只是,冷静下来想想,这种漂萍一样找不到扎根之处的生活总不能长久维持下去。转眼间自己已是三十有五,徐娘半老,傻瓜才能相信孟宪梁信誓旦旦的许诺,而且以他的性格,翻脸那天一定会六亲不认。 何广慧临出走时,只把自己的去向和联系方式告诉了依阿华一个人,并且叮嘱她务必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何广慧一定认为,这个女人不像官场上那些人受权利毒蛊而冷酷无情,何况这些年来,两人过从甚密,借着“公关部主任”的名义,他也给了她丰厚的回报。依阿华也确实遵守承诺,从来不曾泄露过有关何广慧的一丁点儿讯息。说来也怪,就像达成默契一样,不管是孟宪梁还是穆有仁,都没向她打听过何广慧的去向,今天早晨是唯一的一次。尽管孟宪梁只是三言两语,但依阿华已经听出他的用意所在,这令她不能不感到不寒而栗。在这个关头,她不敢再对田中秋有所隐瞒,因为她担心自己也会成为这场可怕交易的牺牲品。 秀月山庄已经不是一处安全的港湾,这一点,依阿华心里明白得很,好在她早已经为自己准备了退路,年初进京时,就把账上的巨额资金兑换成不同种类的外币化名存进了几家银行,并由严冬帮忙在京郊购下一处房产。照目前形势看,孟宪梁很可能凶多吉少,自己作为郭斧案中的重要当事人,虽然是被人牵着线的木偶,也难逃共同犯罪的罪责,而且一旦情况危急,谁能保证那伙人不对自己下手呢?孟宪梁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政治斗争是从来不讲情面的。 依阿华越想越怕,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小猫咪跳上茶几碰倒电子钟,也把她吓出一身冷汗。 依阿华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此刻,她急需一个能够让自己倚靠的臂膀,可是,这么多年在社会上闯荡,结交了各种各样的男人,却想不出哪一个是真正可以信赖的。 她想到了严冬。这个小师弟有着商人的精明,却还算重情重义,在北京时他对自己的表白,今天想起来竟是那般温馨,依阿华甚至有些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答应他。她草草化完妆,打通严冬的手机,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临海市。 严冬告诉她,下午就要飞回北京了。 “你在酒店等我呵,我也想跟你一起走。”依阿华急切地说。 收拾好随身带的东西,依阿华匆匆开出自己的保时捷,冲向秀月山庄的大门。门外弯路上停着一辆蓝色跑车,两车交会时,依阿华依稀感觉到对方用手机向自己的车闪动一下,起初她没在意,待从反光镜回看时,才发现那辆车的号牌竟然是双阳市的。这使她大为紧张,以为有人追踪到了这里。 依阿华手颤抖着拨通田中秋的号码,说了这个情况。田中秋问清车牌号,告诉她不用紧张,他马上叫家里查清楚是什么人的车。 刚拐上海滨大道,保时捷就被路口一个交通警察拦住了,依阿华把车靠边停住,下得车来。警察微笑着敬个礼:“对不起,例行检查,请出示驾照。” 依阿华心里暗自懊恼:“越害怕越遇着鬼。”取出驾照递给警察。警察看看驾照,又看看依阿华,拉开保时捷车门自己坐进驾驶席,态度平和地说:“请您坐到后面,有些事情需要到局里处理,希望您配合。” 这时,从停在路边的警车里出来两个女警,一左一右把依阿华夹在中间,一同坐进保时捷车里。 保时捷跟在警车后面一路前行,开进市中心一幢大楼前。已经乱了方寸的依阿华根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只是机械地随着两个女警乘电梯上到七楼,进到一个房间时,她看到,坐在屋里的三个人中,有面色严肃的程可帷。 …… 郭缈缈看着依阿华的车跟在一辆警车后面开进了临海市检察院,诧异之余,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而且断定一定是自己给任天嘉打的那个电话起了作用。她挂通丁忠阳的手机,兴奋地讲述给他听,不料,丁忠阳却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惊喜,不容置疑地告诉她:“缈缈,你马上回来!咱们不是为了报私仇,这是组织上的事,你掺和在里面,性质就变了。” “好吧!”郭缈缈有些怏怏,但是丁忠阳说得有道理。 “我三个小时就能到,你去接我哦!——想你了!”她撒娇道。 穿过市区,“美人豹”开上高速公路,一路向北急驰。秋高气爽,正是收获季节,大地里一派繁忙景象;湛蓝湛蓝的天空中,大雁开始南飞,绵长的鸣叫声听着那样悦耳。郭缈缈敞开车篷,尽情享受着秋日阳光的抚爱。一年多来,她的心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依阿华落网,爸爸的冤情便能够很快得以洗清,而且是她这个做女儿的从中起了关键性作用,怎么能不让人自豪呢! 郭缈缈对着后视镜里神采飞扬的那张脸吐吐舌头,自己这个造型,酷式吉卜赛女郎,那个书呆子看见,又会皱眉头。想到丁忠阳,一丝甜蜜涌上心头。郭缈缈心里清楚,虽然自己任性,刁蛮,好冲动,表面上丁忠阳对她事事顺从,但在大的方面,她却常常在不知不觉中顺着人家的主意办,而且在这些方面,丁忠阳从来不让步。记得小时候每次耍小性子,妈妈常叹气说,丫头你这么厉害,以后哪个男人敢娶你?爸爸则说,别看她咋咋呼呼的,动真格的,她还得听人家的。老爸不愧阅人无数,果真有先见之明。 下了高速公路,太阳已经西斜,透过高高的钻天杨,城市的轮廓被镀上一层金黄色。郭缈缈放慢车速,往前方一处环岛驶去,那是一个分道口,丁忠阳答应在这里等她。 弧形弯道里没有丁忠阳的车。郭缈缈刚把自己的车停稳,一辆气势汹汹的墨绿色悍马大吉普逆行着拐进来,头尾相错并排靠在“美人豹”旁边。车上下来两个戴墨镜的年轻人。 “香车美女,好一个靓妹哟!”其中一个嘴里咬着根草茎,轻佻地说。 “可是姑奶奶不认识你。”郭缈缈轻蔑瞟他一眼。 “我们认识你,郭小姐。”另一个人多少有些彬彬有礼,“一路上辛苦了。” 郭缈缈稍稍一愣,但仍没下车,把胳臂搭在车窗上,冷冷地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哥们儿只是想借你的手机用一用。”第二个人还是笑容可掬。 郭缈缈警惕地说:“开着几百万的悍马,买不起手机?你拿谁开心啊!” 第二个人笑笑,掏出一个深蓝色小本子一晃:“实话对小姐说,我们是在执行特殊任务,你的手机里一些资料涉及到某起案件,所以我们想借用一下。” “我要是不答应呢?” “郭小姐还是配合一下好,不然伤了和气,彼此都不好看。”第二个人的声音依然平静,但语气里却有明显的威胁味道。 “还跟她罗嗦什么!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货!”头一个人吐掉草茎,拉开车门,伸手去抢放在副驾驶席上的手机。郭缈缈手急眼快,抢先抓起来塞进自己的里怀。那个人骂了一句脏话,攥住郭缈缈一只手,想把她拽出车外。 “光天化日,你们要打劫呀!”郭缈缈又怒又慌,高声斥骂着,手抓住方向盘拼命挣扎。 就在这个关头,只听一阵刺耳的摩托车刹车声响过,一个人扑过来,不由分说,就给了那个对郭缈缈耍威风的家伙当胸一拳。 来人是仲崇威,一脸怒气。他是刚巧到前边的建材市场进货,看到了这一幕。 “崇威!”郭缈缈下车,躲到仲崇威身后,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 “拦路抢劫,你们也得挑个时候!”仲崇威吼道。 “我们是在执行公务,你小子别他妈的自找麻烦!”两个黑墨镜一左一右向仲崇威靠过来。仲崇威疾步冲到横卧在地的力帆摩托旁,从上面抽出一根两米多长的小角钢,双手横握,厉声喝道:“我看你们谁敢上来!” 双方正在对峙,郭缈缈看到丁忠阳的车在前边不远处停了下来,连忙高声喊叫:“忠阳!丁忠阳!快点过来!快点!” 那两个人一见这情形,有些慌神,彼此对望一眼,钻进悍马车,一溜烟开跑了。 47.血染红枫路 省政府几天前通知在省城召开四季度工作会议,任天嘉事先与几位副市长碰头,归纳双阳市年底前要完成的几项主要工作,提出需要省里帮助解决的事项。她决定,带着白逸尘和何平一道去省里参加会议。 这天上午,任天嘉去了地铁工地,汪晋国和佟天忱陪着她检查了正在浇注的两处地铁站基础框架,令她兴奋的是,施工进度比计划快得多。汪晋国拍胸脯说,明年“五一”节,最繁华路段十公里有望试通车。任天嘉对佟天忱说:“抢进度不能忽视质量,冬天要到了,更要把好质量关。大事由汪总定,质量这方面你要负起责任。” 佟天忱点头表示明白。汪晋国听了也很高兴。 在另一处施工现场,任天嘉看见邓顺清和历启铎各自带领一队志愿者在外围忙碌,他们的任务是平整出入站口的地面,将从东山运来的腐植土均匀地敷铺开来,四周再用条石围拢砌上。活儿不累,但要求挺高,还要细心。汪晋国介绍说,按照省人大环境检查团提出的要求,地铁站的绿化面积要达到一定比例,这些地面都是预留绿地,明天开春就要种上树木,铺上草坪。 看见任天嘉,历启铎和邓顺清高兴地和她打招呼。任天嘉看出来,这些志愿者们不少都是那天参加返利仪式的集资人代表。她感动地和他们一一握手,又问中午饭如何解决,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说,免费吃工地餐,吃得很好。 从工地出来,任天嘉告诉汪晋国,给这些志愿者每人发一套工作服,不要让他们穿着自己的衣裳来尽义务。汪晋国答应回头就办。 午饭是在办公室里吃的,何平向任天嘉汇报说,上午,她在招待所整理上省城开会要带的用具,孟书记家的苗苗突然来了,两人唠了好长时间。 “以前就听说孟书记家的小保姆是个漂亮的贵州妹,那天在招待所一见面,比我想象得还要好呢!”何平笑着说。 “你可不要把人家当成保姆,那是孟书记老伴儿的侄女。”任天嘉说。 “不过,我觉得她有些心事。”何平迟疑着不想往下说,见任天嘉看着自己,又说,“她问我,能不能帮她找一份工作,说是不想在家里干了。” “为什么?她不干了,谁来照料她姑妈呢?”任天嘉有些惊讶,但何平的话令她想起两次与苗苗见面的情形,每次她都有个感觉,那孩子的心事太重了。 “临走之前,她突然哭了,我问她怎么啦,她只是摇头,说自己很害怕。任市长,您不知道,我差一点儿也跟着哭了,就像自己的妹妹受了委屈一样,心里真不是滋味儿。”何平说着,眼圈又有些发红。 “哦。”任天嘉沉思着放下筷子,正好程可帷来电话,何平见状,拿着饭盒出去了。 程可帷告诉任天嘉,依阿华已经被临海市有关方面控制起来,从初步交代看,与我们此前掌握的情况大体吻合。按照她提供的线索,专案组已经派人乘飞机赶往福建,争取尽快找到何广慧,防止有人杀人灭口。等到这几个主要涉案人全部到案,就可以把他们带回案件管辖地凇河市,重新启动审理程序。 任天嘉把刚才何平说的情况向程可帷作了介绍。程可帷回答说,他已经心里有数了,具体情况待他回来再面谈。 下午,任天嘉一行坐上老钟的奥迪a6往省城去。会议明天上午开,天黑前他们能赶去报到。 天气变得有些阴晦,风大了。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一段,进入凇河市辖区。这里的四十多公里盘山公路是全省公路网中唯一一处“肠梗阻”路段。 山路虽说不像高速公路那样宽敞笔直,路况也不错,刚刚经过秋季维护的路面上,标线清晰,路边各种交通标志牌也都是新换的。这一路段以枫树闻名,每到深秋季节,漫山红叶把群山装点得姹紫嫣红,远远望去,如同九天仙女把漫天红纱铺撒在大山里,美得令人目不暇接。所以,这条道也被称为“枫叶之路”,是凇河市旅游的一大亮点。此刻虽然不到霜降时节,枫树红得还不够,但红黄叶子相间遥为呼应,也自有几分情致。任天嘉在北京时去欣赏过香山红叶,但对这里远达数十里的满山枫树林仍感到惊诧。 公路盘着圈围着山腰转,一边是直立的崖壁,一边是陡峭的深涧,回头望去,灰黑色的路面像一道道涟漪在山下扩散开来。路面越来越窄,有些弯处,只能容两辆车交会。一个接一个黄底黑图的警告牌闪入眼里。这里已经接近公路的最高处,转过前面一个急弯,便开始下坡,路面又会宽一些。任天嘉不止一次从这条路走过,已经没有了第一次与程可帷去凇河市初经此处时的那种紧张感,她半眯着眼思考着明天会上的发言,听着车载音响播放的二胡曲子,手指头还下意识地打着拍节。何平坐在她身旁,怀里抱着材料袋,手捻丝巾一角,眼睛盯着车的前方。白逸尘坐在副驾驶位上,头半垂着,好像在打瞌睡。 接近那处急弯时,老钟连鸣笛声,见没有回应,便准备拐过去,不料刚一打轮,却见一辆巨型货车不远不近地正好停在弯路上。老钟急忙踩住刹车,车稳稳地靠着路边那排红白相间的防护石桩停下来。 “这车是怎么停的!”老钟嘟囔一句,又连续按喇叭。 那是一辆太脱拉斯超重自卸卡车,没挂牌照,车头向前,车尾粗大的排气筒轰轰响着,冒出一股股黑烟,车身斜着,占据了大半幅路面。这种车车体高大,十个车轮,个个一人多高,载重量可达四五十吨,通常都是矿山运送矿石所用,但是现在车斗里是空的。老钟连按数声,见对方没人搭理,便想下去看看怎么回事。白逸尘摆手让他坐在车里,自己推开车门下了车。 谁也没料到的是,就在这一瞬间,太脱拉斯忽然发出一阵粗吼,剧烈颤抖着猛地向后急速倒退,径直冲着奥迪车撞过来。尚未站稳的白逸尘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往路边躲去,一把搂住一棵半人粗的枫树,眼睁睁看着庞大的钢铁车身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 已经启动引擎随时准备发车的老钟见势不好,猛地向左打方向盘,奥迪车的轮胎与沥青路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可终究没能躲开,太脱拉斯高高翘起的后车斗装卸板野蛮地顶上奥迪车的右前部,一阵铁板挤碎玻璃的声音中,奥迪车像一个玩具一样被推着向后倒退十多米,撞碎好几根防护桩,坠下深深的山谷。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太脱拉斯撞上奥迪的那一刻,何平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手扳开任天嘉一侧的车门,一手把她猛地推了出来!任天嘉在地上滚了两滚,昏过去。 太脱拉斯稍稍停顿一下,加大油门,冲过弯路,喷着浓重的黑烟,消失在远方。 那方洁白的丝巾挂在山涧半腰的枫树枝上,在黄绿相间的枫叶映衬下,分外醒目。 ……任天嘉醒来时,已经躺在凇河市中心医院的病房里。睁开眼睛,她最先看到的是站在床边的程可帷那双充满睿智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突然见到大人一样。程可帷笑了,不让她起身,自己在她身边坐下。 “没什么大碍,你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不过这一觉可是睡了二十个小时哦!”程可帷故作轻松地安慰她。 “何平她……” 程可帷脸上的笑意没有了,有顷,才低声说:“她和老钟……那真是个好孩子。” 任天嘉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涌了出来。何平那张似乎永远不知道烦恼的笑靥跳在眼前。掰着手指算,两人相处的时间不过半年,可是,任天嘉却把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当成了亲妹妹。她是那样的理性,那样的细心,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她都会打理得有条有理、严丝合缝,不需要任何人操心,可以说,她具有当秘书的一切优秀素质。可如今,她就这样走了,还不到三十岁,而且她在最后一刻还舍出命来为别人打开一条生路!想到这里,任天嘉感到自己的心像碎了一样。 程可帷任由任天嘉尽情地哭着,许久,才说:“天嘉,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个晚上,我说过的话吗?——‘不要以为反腐败是一场不会流血的战斗。’当时你好像不以为然。这些年来,随着反腐倡廉工作力度不断加大,党内外的腐败势力变得越来越狡猾,对抗正义力量的手段也越来越残忍,他们已经完全站到了党的对立面,已经与我们形成你死我活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查办每一起案件都是一场严峻的斗争,我们时刻面临着生死考验。党中央一再强调,反腐败关系到党的生死存亡,关系到党的执政地位是否巩固,真是振聋发聩啊!你所遭遇的这场车祸,正是这种残酷斗争的体现。但是,这本身也说明,我们的对手已经黔驴技穷了,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制造车祸的人,策划车祸的人,都会落入法网的。” 任天嘉止住饮泣,抬起头来,看着程可帷凝重而刚毅的面容,心里的悲戚和无助一点点消褪。眼前这个从一开始就被她视为最可信赖的人,平时话语不多,不苟言笑,在班子会上也很少夸夸其谈,但每到关键时刻,他总能起到拨云见日的作用,仿佛他手里永远都擎着一盏灯,在照亮自己的同时,也给别人指明路径。想到这些,任天嘉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心里有感动、有感激,也有感慨。 程可帷微微点点头,又恢复了平日那种不动声色的神情,起身说:“你好好休息吧,不要惦记工作。哦,对了,远驰书记上午来电话,要求医院动用最好的医生,给你创造最好的治疗条件呢!你瞧瞧,这份待遇,多让人嫉妒呵!” 他难得地开玩笑道。 48.榕城日暮 九月,正是一年中榕城最好的时节,大街小巷的木棉花开得姹紫嫣红,空气中浸透了浓浓的花香。一排排大榕树枝繁叶茂,给这座八闽古城凭添了几许历史的沧桑。蜿蜒的西湖岸边,三两游人徜徉漫步;烟波浩渺的万顷湖面上,一叶扁舟在朦胧的暮色下依约可见。虽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太阳的余晖还没有最后散去,对于百万市民而言,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才刚刚开始。 田中秋站在西湖宾馆宽大的落地窗前,看着两只燕子啁啾着在眼前嬉戏,心情却不那么轻松。这家五星级宾馆在福州名气很大,以前只用来接待高级领导人或外宾,不对外界开放,现在虽然也向社会敞开大门,但其高昂的消费却不是普通客人所能问津的。田中秋之所以选择这里,主要是从安全角度考虑。多年的刑警生涯,使他对侦查与反侦查有天生的敏感,何况此次的使命又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命运,用舅舅常说的棋坛术语讲,一招不慎,不要说满盘皆输,恐怕连身家性命都要搭进去。 他的烦恼来自多方面。在旁人眼里,舅舅一直是个公道正派、严肃干练、善良随和的领导干部,只有他才深切了解,在这些表象后面,是怎样一种冷酷无情、阴险狠毒。这个精心策划并一手导演了郭斧案子的幕后人物,表面上却不着痕迹,甚至让人连一丝把柄都抓不到。以田中秋的理解,即使穆有仁、何广慧出事,作为市委书记也未必会受到直接牵连,可是舅舅却表现得如此紧张,如此迫不及待,令他多少有些不解。他又记挂着从双阳动身前策划的那件事。派到花脖子岭的那个人是自己的一个死党,肯定会按自己的叮嘱去办的,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岔头。从东北跑到东南来冒这个险,是他所不情愿的,但他却不敢有丝毫违忤,只能来趟这潭浑水,谁让自己上了这条贼船! 他的不安还在于,一连给依阿华打了几次手机,对方都处于“不在服务区”状态,而这是以前很少有过的现象。从临海出来之前,他打电话让家里的部下查清楚那台蓝色“美人豹”的主人,不消五分钟,便得到答案,是郭缈缈,这让他紧张不已,马上想通知依阿华,可就是挂不通,飞机落地后再打,还是不通,难道临海那边会出什么事吗? 田中秋从茶几上拣起一支烟点燃。他嗜酒,却不喜欢吸烟,只有实在百无聊赖时才用它来调节调节心情。这次榕城之行尽管匆忙,他仍做了精心准备,入住宾馆用的是一张特制的身份证,刚才给何广慧打电话,也是用的宾馆座机。他打算干脆利落,速战速决,事情办完,一刻也不停留便离开,越早回到双阳,安全系数就越大。能否如己所愿,就靠身上这份二十四小时后发挥效用的缓释剂了。可是,依阿华只给他提供了何广慧的手机号码,她也不清楚他的具体住处,所以这家伙肯不肯与自己见面、能不能如约前来,还是个未知数。 人啊,有时候真是身不由己。田中秋感叹。这主要在于,舅舅是个他不敢得罪的人物。从一个横行街头、为霸一方的小混混儿,变成今天这样一个人模狗样的处级干部,都是借了舅舅的光,就连自己的顶头上司,那几个副局长,见了自己都陪笑脸,没有舅舅,哪有这份风光!当年父亲强行买断锅炉厂,借的也是舅舅的力量。再说,这几年,自己从何广慧那里也没少打秋风,一旦拔出萝卜带出泥,不要说舅舅和穆有仁他们害怕,自己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轻轻几下叩门声。田中秋转过身,只见一个矮壮的中年人站在门口。这个人一头浓发,高颧细目,宽鼻大耳,穿着合体的乔顿西服,面带笑容,彬彬有礼地向他伸出手来。田中秋不认识他,有些迟疑。对方用生硬的普通话问候道:“老弟,不认识啦?” “你……” “不是你打电话找我来的吗?怎么,一年多不见,就这么生份了!刚才我还给南芳小姐打了电话,她一会儿也会给你来电话的。” 田中秋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家伙正是何广慧,只是做了整容而已。 “你可真是狡兔三窟啊,何老板!”他边握手边调侃道。 何广慧摇摇手,回头看看门,轻声说:“本人区广亮,莆田人氏,在福州做点儿小买卖。” 田中秋笑了,这是个在闽粤一带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随便哪个地方都可以找出几百个,这家伙真是老奸巨猾。 正说着,田中秋的手机响了,是依阿华,她说已经与何广慧通过话,问他见上面没有。田中秋急忙把查车号的事告诉她,那边说知道了,便收了线。 何广慧问田中秋来此何干,田中秋谎说带几个人到厦门办案子,顺便来与他商量点儿事情。 “什么事情?”何广慧警惕地问。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田中秋抽出一支烟递给何广慧,他摆摆手说抽不惯,却掏出自己的。“当初在双阳市那份叱咤风云的气派哪里去了?” 何广慧点上烟,苦笑一下:“今非昔比哟,老弟。田中种笑道。想想真是后悔,放着好日子不过,触了这么大个霉头,何苦呢!” “来来来,咱们先喝一杯,别他妈的一见面就说这些扫兴的事。”田中秋打开床头摆放着的迷你冰柜,取出一瓶法国波尔多葡萄酒,倒满两个高脚杯,举起来向何广慧示意,自己一口饮尽,“这福建的天气真不是人呆的,又闷又热,没有冰块,连酒都酸。” 何广慧看着田中秋喝下去,才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慢慢呷一口,接着说:“不瞒老弟,这段时间我也在反思,在双阳,闹腾得是有些过分了,本本份份地做买卖,有什么不好,非要走那些邪门歪道,结果搞得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名不敢用,有家不敢回,手头有几个钱,也不敢花,成全谁了?人家可都是还在台上大模大样地扮正人君子呢!” 田中秋说:“我要和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从长远打算,你还是得想办法出去,到国外呆上几年,等风声过了再回来,谁还能记得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手头上的钱,也够你在外面过个潇潇洒洒的生活了。” “我手头的钱?”何广慧冷笑,“真正到我手头的有几个钱?大头还不是都喂了他们?我才是典型的替罪羊呢!” 见他一直打不起精神,田中秋安慰道:“那边的哥们儿还是关心你的,刚才我说的就是他们的意思。” 何广慧不屑地笑笑,喝了口酒:“关心我?他们是怕我口风不紧!你回去转告他们尽管放心,我何某人这点儿义气还是有的,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吐露他们半个字,他们安心当自己的市委书记、当自己的市长好了!” “是呵是呵,老穆也一再说,何老板是个血性汉子。”田中秋给他斟满杯,心里却想,你活在世上,他们怎么可能放心! 何广慧的手机响了,他揿灭烟,起身站到窗前接听。田中秋说要方便一下,走进卫生间。出来时,见何广慧依然在用闽南话与对方争执着什么,趁他不注意,伸手在他的酒杯前晃动一下,又迅速收回手。 这一切,不过是眨眼之间。 何广慧坐回来,主动开口道:“老弟,不瞒你说,我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总不能把这把老骨头扔在国外吧?这半年多,我已经把这边的关系打点得差不多了,我想好了,过了国庆节,就回莆田老家开一间制鞋厂,刚才来电话的人就是跟我商量这件事的。老老实实当个买卖人算了。制鞋是我的老本行,当初就是靠这个发点儿小财,才投资房地产的。咱们俩哥们儿一场,今天也算是有始有终,一会儿老兄请你去品尝一顿闽南菜,然后各奔东西,回去后转告那边的朋友,以后就不用再来往了!” “这样也好,来,干了!”田中秋举起杯。 何广慧把手机揣进怀里,也举起酒杯。两人正要碰杯,门突然被撞开,几个人冲了进来。 “对不起,打扰了!”领头的一口凇河口音,田中秋知道事情不妙。 “你是田中秋吧?” 田中秋下意识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不错,有何贵干?” “你涉嫌犯罪,检察院决定传唤你到案应讯。请跟我们走吧!” “笑话!”田中秋放下酒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涉嫌犯罪?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当然是有的!”另一位身着警服操南方口音的人走上前来,看看桌面,端起何广慧那杯酒,递到田中秋眼前,“你把它喝下去!” 田中秋脸色大变,拼命抗拒,死活不喝。 “你不敢喝?因为你知道酒里有什么!”穿警服的人威严地说。 何广慧怔愣片刻,突然明白了,脸胀得通红,戟指着田中秋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何广慧从衣兜里掏出一支微型录音笔,双手捧着交给检察院的人:“我如实坦白,这是刚才我和他谈话的全部内容,里面还有双阳市那些人的罪证!” 田中秋被押解着走出房间,他自言自语道:“真奇怪……” “奇怪吗?你还得感谢依阿华,是我们让她给你打的电话!不然怎么能这么快就锁定了你的行踪?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个当警察的,早就该明白这一点!” 田中秋长叹一口气。 尾声 晚霞时分 国庆长假后第一天上班,双阳市接连发生了一系列重要事件,这些事件都具有一定爆炸性,且相互之间都有关联,宛如一部环环相扣的电视连续剧,令人目不暇接。 早晨八点,市委机关里的人们刚刚坐到办公桌前准备开始一天的公务,便有好消息传来:省委书记肖远驰亲自给市委书记孟宪梁打来电话,让他马上到省人大常委会报到,有重要事情相告。由于肖远驰同时兼任省人大常委会主任职务,前一段时间又风闻孟宪梁是下一届省人大副主任人选,所以他的电话似乎证明了孟宪梁此去是要正式到省人大上任了。由地厅级升至副省级,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跨越,对孟宪梁这把年纪的人来说,更是政治生涯中最后一次机会,因此市委大楼里的各色人等都向他道贺。孟宪梁嘴上虽然谦逊地否认传闻不确,但看得出来,心里还是蛮高兴的。当众人涌到大院里为他送行时,他一再要大家回去工作,说他还会回来的,有些工作还得办理交接手续! 孟宪梁的汽车开出去不到十分钟,另一辆挂着省直机关牌照的高级轿车驶进市政府大院。车上下来几个身着深色中山装、面色严峻的中年人,径直走进常务副市长穆有仁的办公室,向他宣布省纪委的决定:鉴于他在双阳市轨道交通工程开发过程中涉嫌严重违法乱纪,且证据确凿,经省委批准,由省纪委和省检察院对他进行“双规”,此决定即时生效。穆有仁听完宣布决定后,并没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暴跳如雷或是惊慌失措,而是很镇静地笑了笑,起身从文件柜里取出一套画板画具,从容地跟着来人下了楼,看那样子,不像是去蹲禁闭,倒像要去哪里采风创作。倒是政府大楼里的人们很是震惊,但却没有人愿意露面与他打招呼,长长的走廊里,只有他们几个人橐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消失在楼下。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个消息也迅速传播开来并很快得到证实:市刑警支队田中秋支队长、原金地隆集团总裁何广慧和久已不在双阳市露面的马可?波罗国际旅行有限公司董事长依阿华分别在福州市、临海市落网,并已于昨天晚上被递解回来,现在正关押在凇河市监狱候审。 当这些消息在双阳市以核裂变冲击波般的速度飞快传遍全市各个角落时,省城那座绿树环绕中的省委一号楼里,换了一身新装、脸上刮得清清爽爽的郭斧在专案组组长陪同下推开了省委书记肖远驰办公室的门。坐在宽大办公台后面的肖远驰站起身,迎上前来,面带笑意,紧紧握住郭斧的双手:“郭斧同志,很高兴你能有这么好的精神风貌。” 郭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本来他准备了许多开场白,但没想到,肖远驰的第一句话竟会关注他的精神状态。他激动得有些哽咽,半晌,才断续说:“感谢肖书记……,感谢省委……,感谢党……” 肖远驰拉他在沙发上坐下,这时,郭斧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两个人站在那里,一个是任天嘉,一个是程可帷。见肖远驰示意,他们两人也坐下来。 肖远驰有些感慨道:“双阳市这个案子,盘根错节,内勾外连,既有政治因素,又有经济因素,更有刑事犯罪因素,其复杂程度,远超过我们的想象,省纪委近年来查办的各种腐败案件中,也极少有这样曲折诡谲的。它所牵扯的人员之广、干部级别之高、涉案金额之大,在省内各市、地都是前所未有的。应该说,最初我们几乎被涉案人制造的假象引入歧途,以至于让一些忠诚老实的同志受了委屈。在这方面,省委也负有一定的责任。好在现在真相大白,受诬陷的同志洗清了罪名,真正的犯罪嫌疑人落入了法网,正义终究战胜了邪恶,真理的阳光毕竟不会长久被乌云笼罩,我们在健全党的肌体、严明党的纪律方面又打了一个大胜仗。想到这些,郭斧同志,个人受点儿委屈,我想也算是失有所偿吧?!” 郭斧仍然很激动:“肖书记,在这起案子中,我也有失职甚至渎职的问题存在……” “你在工作中是有错误,有时甚至是很严重的错误,”肖远驰接过话头,“但与那伙人罗织罪名要把你打下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质。你的问题,在今后的工作中还要继续反省,通过反省,要真正从中吸取教训,使自己各方面素质都有一个飞跃。我希望,这一年多的曲折经历,会使你变得更加聪明一些,成为一个更加成熟、更加优秀的市长!” 郭斧惊讶地睁大眼睛。 肖远驰点点头,郑重宣布:“鉴于孟宪梁问题的严重性,省委已经撤销了他的双阳市委书记一职,由程可帷同志接任;省检察院已经对他立案侦查,此刻正在执行当中。省委同时决定,恢复郭斧同志原先担任的双阳市市委副书记一职,并在履行法律程序后,继续担任双阳市市长。” 郭斧脸色突然胀得通红,站起来说:“肖书记,我恳求省委收回成命。我在双阳市轨道交通工程中犯有错误,我必须戴罪立功,来挽回由于我的错误给双阳市、给省委带来的消极影响,在这个关头,我没有脸面堂而皇之地回去当这个市长,更何况,任天嘉同志这半年多赢得极好的政声,与她相比,我自愧不如。” 肖远驰笑着招呼郭斧坐下:“你可能已经知道了,天嘉和可帷在你的案件中起了关键性的正本清源作用,省委正是依靠他们才逐渐掌握了事件的真相。但是,任天嘉同志提出来要回北京工作,给你创造一个用事实拨乱反正的机会,省委对此表示理解,并且也与北京方面做了沟通。”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表情严肃起来:“不错,你在某些方面有不及天嘉之处,但省委的态度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在政治上、经济上、作风上,你是正派的,在大局上,你能够与党中央、与省委保持一致,能够时刻把人民群众的利益放在首位,这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好的市长。省委对你寄予厚望。” 听罢省委书记的谆谆教诲,郭斧热泪滚滚而下。任天嘉起身与他握手,程可帷刚把手伸出去,郭斧便紧紧地与他拥抱在一起…… 三人同车返回双阳市。车到市区内,程可帷建议先送郭斧回家,他却摇摇头:“不!我要先去地铁工地看看!” 时值傍晚,一天的施工已经接近尾声。三人登上混凝土灌注的地铁站进站口长廊基础上,看着一辆辆大型构件车往返穿梭,几座卷扬机轰鸣着交相上下,自卸式轨道运输车正在深深的巷道里来来往往,工人们争分夺秒地与落日抢着时间。郭斧静静地站着,久久不发一声。这个始终令他无法忘怀的工程项目,让他在狱中魂牵梦萦了五百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 高处风大,任天嘉的头发被吹得有些乱,她伸手撩拢。程可帷瞥了她一眼,低声问:“明天的飞机是几点的?用我去送你吗?” 任天嘉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不必了,明天全市干部大会,省委要来宣布决定,你得主持会议。” “所以我说,你还是在会上与大伙儿道个别再走。” 任天嘉摇摇头:“我已经演完了自己的角色,还是给大伙儿留点儿回味的余地吧!” 程可帷理解地点点头:“那也好。我相信,双阳市的干部群众不会忘记你的。地铁竣工那一天,你可一定要来参加通车典礼啊!” 任天嘉笑着应允。 程可帷也笑了,说:“这次回去,再遇到什么苦恼的事,可不要随便哭鼻子哟!听说他从国外回来了?” 任天嘉有些羞涩地点头,心里涌上一份甜蜜感。在医院病床上躺着那几天,那振江忽然从国外打来电话。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令任天嘉又温暖又惶惑。后来她才知道,是肖远驰亲自把她遇险一事通知了他,而且可以断定,肖远驰一定也没客气地教训了他。那振江表示,自己很快就要奉调回国,他要与她重温昔日琴瑟和谐的美满生活,一家三口永远不再分离。那天晚上,任天嘉又痛哭了一场,不过那是欣喜的眼泪,幸福的眼泪。回到市里后,她第一件事便是找出那份离婚协议书撕得粉碎。 今天,从省委出来之前,肖远驰拉着她的手,慈祥地笑道:“天嘉,这回不当市长了,又可以称我肖叔叔了。回北京也好,老爷子身边也需要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女孩子,事业与家庭同等重要。” 明天,是她从北京来双阳任职满八个月的日子。此刻,望着程可帷友善的目光,任天嘉耳边回响起肖远驰这句话,有了一种花木兰解甲荣归、重开东阁门、对镜再贴花黄的心境。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给三个人全身涂上了一层金黄色。 任天嘉喃喃地说:“是啊,回家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了!” 2008年5月完稿于钢都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