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 六 老银杏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嫩嫩的芽舌慢慢伸出。不经意间就听到了知了叫,银杏树又是郁郁葱葱了。李济运有天从树下走过,突然间想到了菩提树。他曾去印度旅行,有人教他认识了菩提树。可他总莫名其妙地想,银杏树似有某种灵性,好比那神圣的菩提树。 每日清早,都有几个人守在银杏树下,他们在等候刘星明和明阳。这些人都是有关部门的头头,只要刘、明二人出来,他们就围将上去。有递书面报告的,有口头汇报的。明阳发过火,说有事不可以去办公室?可这是乌柚县官场多年的习惯,被人私下里叫做早朝。喜欢来早朝的,多是场面上混得开的。那些不显眼的单位领导,清早很少在这里露面。细心的人数得出,三天两头早朝的就那么十几个人。有事没事找领导汇报,也算是官场套路。这些人在领导面前晃得多了,叫人看着也很讨厌。广告不就叫人嫌吗?可越是业绩好的企业,越是舍得花钱做广告。有种保健品广告,两个动画老头老太太,成天在电视里又扭又唱,看了叫人想吐。可人家产品就是深入人心,据说还卖得特别的火。这也应了乌柚乡下一句俗话:讨得嫌,赚得钱。官人们在领导面前晃荡,大概同做广告有异曲同工之妙。 明阳不满意原来的政府办的主任,调了乌金乡党委书记朱达云来替代。李济运对朱达云的印象并不好,却不便在明阳面前讲直话。朱达云讲笑话有名,初相识的都说他好玩。可李济运觉得这人只会讲段子,大事小事都不会太认真。如今每天清早,银杏树下做早朝的多了个朱达云。李济运不喜欢在银杏树下逗留,有事就上办公室去。 银杏树下晃荡的,每日都少不了刘差配。人们私下里说起他,再不叫他刘星明,只叫他刘差配。大清早,刘差配梳洗好了,就夹着黑皮包出门。他总是头发锃亮,衣着讲究,步履稳健。大家当着他的面,会喊他一声刘书记。他就上去同人家握握手,说上几句话。他谈的都是公事,就像吩咐部下。听他吩咐的人都点着头,嘴里说着行行行好好好。他到了银杏树下,遇着的就是部门的头头。人家会说:“刘书记,您忙啊。”刘差配就微微一笑,握着人家的手说:“不忙,不忙。没事吧?”人家就说:“刘书记您忙吧,我找明县长哩。”或者会说:“我找星明书记,您忙吧!”刘差配也叫星明,却知道人家不是找他的。他就扬扬手走开,满面春风的样子。他会在银杏树下徘徊几分钟,然后夹着皮包往大门外面走,没人知道他走到哪里去。 县妇联在二楼,陈美坐在办公室,透过窗户就可以望见银杏树,可以望见办公楼前的大坪。只要她屋男人出现,她的视线就不会离开他。她会观察每个同他男人说话的人,在乎人家是否客气。要是有人稍不热情,那个人的手机就会响起来。陈美会说:“都是老熟人,你也别太那个了。”那接了电话的人就会连忙道歉,从此不敢再对刘差配不冷不热。 刘差配就这么亦真亦幻地过日子。他脑子里真幻之间是怎么区分的,谁也弄不清楚。刘星明和明阳经常会接到他公事公办的电话,他也会到他们办公室去谈上半个小时工作。刘星明和明阳都热情地对待他,慢慢地他们都学会了一套周旋刘差配的话。谁也不点破他是个病人,总之是一团和气。每天快到中午时分,陈美就会眼睁睁望着机关大门。她屋男人通常会很准时,十一点五十分左右走进大院,一路同熟人打招呼,不紧不慢地回家去。陈美就马上下楼,正好碰上她男人,笑着问他:“回来了?”男人也笑笑,说:“回来了。”两人就有说有笑地回家。她必须天天这么等着,她屋男人经常不带钥匙,多年的老习惯了。 刘差配成了乌柚县天天上演的小品,只是看戏的观众不敢笑出声。他们怕妇联办公楼内那双眼睛。刘星明平时做人口碑很好,场面上的人同他都是兄弟似的。如今知道他癫了,也不好意思笑话。乌柚人把疯子分作两种,一种叫文癫子,一种叫武癫子。武癫子会动手打人,蓬头垢面人见人怕;文癫子不吵不闹,有时候还看不出来。刘星明就是个文癫子。他的外号人家也只敢背地里说,见面都客气地叫他刘书记。 刘差配看样子不会生出乱子,也就没人说要送他去医院了。李济运专门找陈美谈过,老同学的工资由财政局直接划到他工资卡上。他的工作关系没有落在任何单位,他可以享受财政局干部所有的福利待遇。李济运说:“美美,我看星明会好的。只要他好起来,县委就立即给他安排工作。”陈美不说话,只是摇头。不知她是不信任李济运,还是不相信男人会好起来。 李济运在老同学的事上,心里总是不安。有回见气氛不错,他同刘星明说:“做了差配的干部,都会得到补偿性安排,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我想,星明同志的事,建议县委应有所考虑。” 刘星明说:“济运,星明是你的老同学,让他做差配也是你推荐的。你有负疚感,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星明的确是个好干部,他成了这个样子,我也痛心。但是,星明毕竟癫了,又如何补偿呢?” 李济运挑明了说:“陈美是个很有素质的干部,工作向来也很不错。” 刘星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慢慢吐了出来,说:“陈美真是个好女人!她骂过你,也骂过我。可我一点也没生她的气。她对自家男人这么好,难找得出这样的女人啊!” 李济运笑道:“我在家里说陈美好,还同老婆吵起来了哩!我那老婆,容不得我说任何女人的好。” 刘星明也笑了,说:“你老婆那也叫爱!女人吃醋确实叫人烦,可人家那是爱你呀!” 李济运怕刘星明把正事几个哈哈就打掉了,又说:“私德更显大德。陈美这样的干部,应该用起来。” 刘星明一脸笑意,说:“济运,用干部不是你我两个人说了算。你的意见很好,我会认真考虑。哪天开常委会,你可以提个建议。” 李济运听刘星明这么一说,就知道陈美的安排没戏。刘星明还暗暗刺了一下李济运,他说“用干部不是你我两个人说了算”,其实说的是用干部轮不到你李济运说话。这话摆到台面上没任何毛病,提拔干部得集体研究,不是一两个人做得了主的。可刘星明说的“你我”,并不是一回事。“你”肯定没权,“我”却是说了算。 李济运不想到常委会上丢丑,便说:“刘书记,我提出来还是不妥。”他本想再补一句“您提出来吧”,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怕刘星明在会上闭口不提,自己就会再次落得无趣。 这时,艾建德出现在门口,笑道:“刘书记我在外面等等?” “进来吧,我们谈完了。”刘星明又望着李济运,含含糊糊地说,“到时候再看吧,得有机遇。” 李济运心里明白,机遇也得怎么看,给你就是机遇,不给你就是拖延。他本是藏得住话的人,只因总觉得愧对老同学,便把自己的想法同陈美说了。这事半点把握都没有,陈美并不知道内情,只说:“济运,我屋星明癫了,你们把他老婆提拔了,心就安了?” 李济运听着极难堪,硬着头皮说:“美美,这是两码事,星明是个意外,你本来就是组织上倚重的干部。” 陈美冷冷一笑,道:“感谢你的组织,我不想当官。” 李济运说:“美美,你别讲气话。当干部嘛,谁没有追求呢?” 陈美说:“我不是讲气话,气话我早讲完了。星明是这个样子,我不能再往自己肩上加担子,我得好好照顾他。” “美美,你真是……真是太好了。我老同学他有福气。”李济运禁不住喉咙都有些发硬了。陈美不想再作官场上的打算,她只愿坐在二楼的窗后,天天望着那个癫了的男人。 陈美苦笑道:“是啊,星明他最大的福气,就是变成癫子了自己不知道。” 李济运的脸就像被烙铁烫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陈美手里拿着几份文件,放在桌上颠来倒去,说道:“济运,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要哭眼泪也哭干了。我不会再说什么,你也不必内疚。我凭良心讲,也知道你是为我屋星明好。只怪星明他是这个命。” 陈美说到这个分上,李济运不便再多嘴,只道:“谢谢美美。今后家里有什么事,你尽管跟我讲。” 陈美说:“我不会麻烦别人的。我只有一句话,任何人都别想欺负我屋星明,不然我对他不客气!” 刘星明果然闭口不提陈美的任用,李济运心想幸好她自己也谢绝了。陈美要是指望组织上提拔,天知道又会扯出什么麻纱。李济运深悔自己太不老练,他确实不应该同陈美说那些话。他又想刘半间真不地道,心里暗暗给这个人打了折扣。 有天清早,李济运同明阳站在银杏树下说舒泽光,刘差配过来打招呼:“明县长,李主任,你们好忙吧。” 他俩都说不忙,热乎地同他握手。刘差配谈了几句公事,匆匆地走了。听他说的,好像他正管着某项工程,非常忙碌。 明阳回头望着刘星明的背影,轻轻地说:“可惜了一个好干部。” 李济运故意说道:“他爱人陈美也是个好干部。” 明阳望望李济运,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同他提过,他只哼哼哈哈。” 明阳说得隐晦,李济运心知肚明。原来他俩有同样的想法,只是刘星明那里过不了关。明、李二人都知道不宜说得太透,就转了话题说舒泽光的事去了。 明阳问:“你是听谁说的?” 李济运说:“外头议论这事的人多,说舒泽光倒霉的日子快到了。明县长,如果舒泽光就因为不肯做差配,组织上就对他进行处理,只怕又会闹出事来。” 明阳说:“老舒这人的确缺乏大局观念,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事就处理他。我是不同意的。” 李济运说:“星明同志那里,我是不便再说了。外头都说舒泽光骂了他的娘,我想越是这样他就越要有度量。但是,星明同志那里话不太好说。” 明阳笑笑,说:“济运,你可是县委办主任啊!” 李济运听了这话,心里反而暖呼呼的。明阳不是个可以套近乎的人,他这么说话已经很人情味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说,你李济运怎么同我县长走得还近些?李济运心里愿意同明阳近些,可话却说得很原则:“明县长,我同您说的只是我个人的担心。乌柚县再也不能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出乱子。我是县委办主任,您也是县委副书记。” 明阳把手伸了过来,说:“行,我知道了。” 两人握手就算告别了,各自掉头去了办公室。原来昨天夜里,舒泽光给李济运打了个把小时电话,说有人想要整他了。李济运反复安慰他,说别相信谣言。舒泽光担心的事,李济运真没听说过。也许他毕竟是县委领导,人家有话也不会同他说。不知道是舒泽光疑神疑鬼,还是他真听到什么话了。舒泽光的所谓有个性,李济运并不怎么看好。官场是个江湖,江湖自有规矩。舒泽光不讲规矩,确实叫组织上被动。兴许舒泽光痛痛快快做了差配,就不会有刘星明的发疯。李济运对舒泽光也有股无名火,但他仍不希望刘半间去为难人家。 没过几天,李济运突然听到传言:舒泽光被调查了! 部门的头头接受调查,李济运事先未必知道。他不想问刘星明,正好在院子里遇着明阳,悄悄儿问了一句:“有人说舒泽光出事了,真的假的?” 明阳说:“刘书记没同你通气?” 李济运只是笑笑,望着明阳不说话。明阳便明白了,说:“纪委接到举报,去年小水电调价,舒泽光收了五万块钱好处。” “哦,这样啊!”李济运不再多问了。他知道纪委出手通常很谨慎,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找你。一旦找上你了,不死也要脱层皮。心想舒泽光自己不争气,就怪不得谁故意整他了。难怪这几天,老见艾建德到刘星明那里去。 回到家里,听舒瑾说:“舒泽光真是冤枉吗?” “谁知道冤枉不冤枉?案子又没有结。”李济运听老婆的话好没由来。 舒瑾说:“他老婆天天在幼儿园嚷,人家说是两袖清风,我舒局长是十袖清风,百袖清风,千袖清风!” 李济运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舒泽光老婆很会说话啊,千袖清风!她男人是千手观音啊!” 舒泽光的老婆宋香云在幼儿园煮饭,她人长得粗鲁,外号叫推土机,只是从来没人敢当面这么喊她。舒瑾说:“宋香云硬相信他舒局长没有贪。她说自己男人贪不贪钱不知道?除非他在外面养了婊子!” 李济运问:“她都叫自己男人舒局长?你没有在外头叫我李主任吧?” “我?神经啊!李主任,好大的官?常委,短委哩!”舒瑾又是风凉话,又是白眼睛。 一家人吃过晚饭,歌儿进屋做作业。舒瑾朝里屋努努嘴,叫李济运进去陪陪儿子。歌儿头都没抬,趴在桌上写字。李济运问:“作业多吗?” 歌儿说:“不多才怪。” 李济运站在歌儿身后,见儿子的字写得实在难看。儿子先做语文,正抄写词语。歌儿回头说:“爸爸您出去吧,我不习惯您看着写。” 李济运拍拍歌儿脑袋,只好出来了。他跑到厨房门口,望着舒瑾笑,说:“我在他面前,永远是自作多情。” 舒瑾也只是笑:“怎么?被赶出来了?” 李济运回到客厅坐下,拿本书随意翻着。他突然想到如今学校教育最失败的,可能就是语言教育。不管是国语教育,还是外语教育,都很失败。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语文,大学毕业了很多人还写不好就业自荐书。他在办公室工作多年,每年都会接到狗屁不通的大学生自荐书。英语教育也是如此,考硕士和考博士,几乎就等于考英语。 舒瑾收拾好了厨房,出来没头没脑地说:“我也不相信舒泽光贪污。一个物价局长,哪里去贪钱?又不是过去计划经济,白菜萝卜好多钱一斤,他们又管不了!” 李济运说:“你不晓得!小电网和自来水的价格都是县物价局管的,很多部门的收费也是县物价局管的,比方国土收费、人事部门招考公务员收费、教育部门收费,多哩。权没有过去大了,小便宜还是贪得了。” “那就难讲了。”舒瑾长舒一口气,恍然大悟的样子。 三四天后,艾建德在常委会上通报情况:舒泽光已被接受调查。有些常委就说,难怪有事找他,电话打不通!先听到外头人讲,以为是谣言哩!谁都听得出,干部接受调查不通气,大家有意见。刘星明也听出这意思来了,就说:“事情来得突然,我同明阳同志碰了头。纪委办事很严肃,不会轻易调查干部,一定是有确凿证据。我同明阳同志都签了字,如果错了我俩负责,主要是我负责。” 可是舒泽光出事了,几乎听不到议论。他老婆逢人就骂,这是政治报复!听她骂的都是熟人,也不便多嘴,含糊几句,赶快走掉。李济运暗想宋香云骂的话,猜她背后肯定有人指点。政治报复这样的话,宋香云是骂不出来的。乌柚男人最重脑壳,男儿头女儿腰,摸不得的。乌柚女人骂男人,最毒的话是剁脑壳、炮打脑壳。凭宋香云的性格骂人,她只会拿人家的脑壳出气。舒泽光家住大院里头,他老婆每天出门上班,出了宿舍楼就开始骂,一路骂将过去。“你们等着吧,等着国家赔偿吧!”李济运有天听她这么骂着,更相信她背后有人出主意。依宋香云的见识,应该不知道什么是国家赔偿。 没想到查了二十几天,案子节外生枝,又进去了三个人。一个是物价局副局长,一个是收费股股长,一个是物价检查所所长。副局长叫余尚彪,另外两个干部是无名小辈,名字李济运没记住。多几个人进去就叫窝案,人们就有了谈论的兴趣。网上飞出帖子《一窝老鼠贪污五万元,一县百姓多交五百万》。副标题是“乌柚县物价局烂透了!”网上帖子的题目总是先声夺人,内容未必就是那么回事。李济运看看帖子,无非是县电业局为了电力提价,给物价局送了五万块钱。每度电提价一分五厘,电业局每年电费收入增加了近五百万元。五百万数字说起来很大,实际上每度电也就加了一分五厘,摊到每个人头上每年多了五六块钱。电力提价未必没有道理,只是行贿受贿说不过去。电业局不给物价局送钱,电价也是要提上去的。如今办事总得打发,早已成了惯例。 有天艾建德碰到李济运,说:“老舒嘴硬,一个字都不吐。” 案子正在办理,不能在外头说的。可两人都是县里领导,就私下里说说。李济运笑道:“都说你们办案很有办法嘛。” 艾建德说:“办法都用尽了,他硬说自己清白。” 李济运也不相信舒泽光清白,物价局进去几个人,未必就他一干二净?他回到家里,再听舒瑾说宋香云骂街,就说:“她还骂什么?物价局进去四个人了,他舒泽光跑得脱?” 舒瑾说:“推土机讲,全世界人都贪,我舒局长都不会贪!” “不贪就好嘛!马上就会移交司法,没事肯定还他清白。”他想舒泽光干净,黄河水倒流! 大清早,李济运在银杏树下碰着老同学。刘星明说:“济运,我感到很痛心。舒泽光进去之后,我一直指望他没事。看来真有事了。听说物价局还会有人进去?” “我也不希望他们有事,但情况已经这样了。老同学,你也不必难过。我们再痛心都没用,谁叫他们自己不争气呢?”李济运握握老同学的手,想快点离开。 刘星明却抓住他的手不放,说:“我一直没有议论这件事,因为心里有疑虑。看来是我误会星明同志了。我得找时间同星明同志交交心。” 李济运把手收回来,说:“老同学,我觉得你没必要找刘书记交心。有些话,不解释没有误会,解释了反而有误会了。” “那也是的,我听你的吧。”刘星明想了想,很久才说出这话。他同李济运再次握手,才转身而去。刘星明腋下夹着皮包,往大门外走。一路碰着熟人,都会同他握手。有人同他交臂之后,会回头去望望。 有天下午,李济运看看时间快下班了,刘星明打电话请他过去一下。晚上照例在梅园宾馆有接待,他不知道这会儿还有什么事。他敲门进去,刘星明说:“济运,艾建德刚才向我汇报,舒泽光真的没有问题,收钱的是余尚彪他们三个人。” “老舒真的这么过得硬?”李济运听着有些吃惊。 “济运,有这样的好干部,我们应该高兴啊!”刘星明的络腮胡子,一到下午就黑而乱。他放松身子往后靠着,双手软软地搭在胸前。李济运想这人嘴上冠冕堂皇,内心肯定希望舒泽光有事。 “我们当然应该高兴。”李济运顺着刘星明的话说。 刘星明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只剩下半截烟头了。他这么吸烟的时候,必定是心潮起伏。他让烟雾从嘴里慢慢地冒出,就像练着某种神秘的功夫。烟雾完全散尽,看得见李济运的脸了,他才说话:“余尚彪他们还交代了新的问题,违法金额超过六十多万了。你知道吗?这中间没有舒泽光半点问题。真是难得啊!” “确实难得。”李济运说得谨慎。他后悔在家说了舒泽光的坏话,应该相信好干部还是有的。他自己就算过得去的,做人做事无亏大节。只是官场风气的确不太好,似乎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烟灰缸里有水,刘星明把烟头扔进去,听得嗞地一响:“可是,认真追究起来,舒泽光也要承担领导责任啊!” “刘书记您说得对。他没有带好班子,肯定难辞其咎。”李济运也点上烟,小心斟酌了措词,“但是,我想这种情况下,追究舒泽光的领导责任可能不太妥。他们局里出这么大的窝案,他可以一尘不染,老百姓只会替他叫好。组织上一追究,老百姓会起拱子。” “起拱子?”刘星明没听懂。 李济运笑笑,说:“乌柚方言,说的就是群众集体闹事。” “你们乌柚方言可真丰富,我来这么久了都还有好多话听不懂。”刘星明不相信会有人起拱子,“济运,你说得有理,但也未必。如今群众不太相信干部,被查的干部要是过了关,只会说他们后台过硬。” 李济运没想到刘星明会这么说。不过他倒说了句大实话,只是这话他说出来不太好。他只能说群众对干部是信任的。李济运有意帮帮舒泽光,便说:“越是群众不相信干部,我们就越要理直气壮地肯定好干部。这是教育群众的好机会。舒泽光没有问题,就还他清白。” 刘星明笑笑,说:“济运说到哪里去了!没有谁说舒泽光不清白,组织上有权调查任何一个干部。没问题,他依然当他的局长。” 李济运眉头锁着,说:“刘书记,怕只怕好进不好出啊。” 刘星明使劲地摇头,说:“你没想清楚!又不是依法逮捕,更没有治他的罪,只是组织上调查。他是共产党员,是国家公务员,就有义务配合组织调查任何问题,包括他自己的问题和别人的问题。” “我听他老婆骂过要国家赔偿。”李济运说。 刘星明冷冷一笑,说:“她是一知半解!没伤她男人一丝毫毛,赔偿什么呀?干部接受调查是按党纪行事,不存在剥夺人身自由,他法律空子都没有钻的!” 李济运想的是息事宁人,说:“刘书记,我觉得不管怎样,得让舒泽光体体面面出来。顺顺他的气,这是肯定要做的工作。他老婆和我舒瑾同事,我知道他老婆的脾气。” “做领导干部的,教育好自己的配偶,这一点非常重要。星明同志的老婆陈美,就是个好同志。人家毕竟是副科级干部啊!”刘星明居然说到了陈美,李济运听着很不舒服。心想你既然说陈美是个好同志,又欠着人家人情,就应该提拔她呀? “济运,市物价局长熊雄是你同学吧?”刘星明突然问道。 “是的。熊雄是市直部门最年轻的一把手。”李济运说。 刘星明说:“我想请熊局长到县里来一趟,我们一起陪舒泽光吃个饭。走,吃饭去吧。我们边走边说。” 李济运这才明白,刘星明同他闲话半天,只是想让他请熊雄。两人下了楼,同车去梅园宾馆。突然响起了爆竹声,震得车窗玻璃发颤。车往外走,才发现大门口浓烟滚滚。刘星明问:“大门口放什么鞭炮?” “我也不知道。”李济运说着,就看见朱达云站在那里,龙睛虎眼的样子。他忙摇下车窗,向朱达云招手。朱达云瞟了眼李济运,头又偏过去了。他的头才转过去,突然又转了回来。他发现是刘星明的车,忙跑了过来。 “叫他上车。”刘星明说。 朱达云钻进车里,刘星明大声问道:“怎么回事?”爆竹飞到车玻璃上,砰砰地响。司机心痛车子,骂了粗话。车已出了大门,回头见大门上方拉着横幅:热烈欢迎舒泽光局长清清白白回家! 朱达云说:“我制止不住,差点儿打起来了。” “谁组织的?”刘星明问。 “舒泽光老婆和物价局几个干部。” 刘星明骂道:“真是不像话了!物价局干部还有没有组织纪律?这不是向我们示威吗?” 朱达云说:“我批评了物价局的干部,他们说舒局长老婆逼得不行,他们也没办法。” 不知弄了好多鞭炮,车到梅园宾馆仍听得见噼里啪啦。刘星明拳头捏得吱吱叫,可马上就得接待客人,只得深深地出了一口气。下了车,他就把那鞭炮声甩到脑后了。接待科长早在餐厅外候着,汇报今天都有哪些客人。重要客人刘星明事先都知道了,别的客人接待科也向领导汇报一下。领导觉得有必要的,抽空去敬杯酒。接待科汇报别的客人,也得讲究方法。有的客人领导本不想陪,可知道了不去打个照面又不妥。领导实在不想去打招呼的,就只作没听见。领导没听见的客人,你就不必再提了。 刘星明和李济运各自都有客人要陪,分头去了自己的包厢。他俩席间还得请请假,去别的包厢串场子。李济运到别的包厢敬酒回来,在走廊里碰上刘星明。刘星明朝他点点头,刚交臂而过,又突然叫住他:“济运,你说要不要请熊局长来?” “这事您定,刘书记。” 刘星明说:“我是想给舒泽光一个面子,可他老婆太不像话了。拉横幅,放鞭炮,不是出我们的丑吗?” 李济运说:“真的讨厌!可她妇道人家……” 刘星明说:“那还是请吧。你晚上就联系,最好请熊局长明天来。” 李济运陪完了客人,回家打了熊雄的电话。熊雄说:“老同学,我早就听到反映,有人故意想整他。舒泽光我了解,真是个老实人。” 李济运于此事无关,听着仍是尴尬,只道:“老同学,有些话我不好说。老舒同我平时也可以,他没有事,值得庆幸。” 熊雄问:“我来有什么意义呢?没必要吧?” 李济运说:“刘书记是想给足舒泽光的面子,县里主要领导一起请他吃个饭,又有你市局领导在场,气氛更好一些。” 熊雄说:“我想老舒那个脾气,他未必肯来吃饭。” 李济运说:“请你来一下,正有这个意思。你来了,舒泽光不得不出来嘛。” 熊雄轻轻叹息一声,说:“你打电话来,我有什么办法呢?什么时候呢?” “明天吧。明天你有空吗?” “没空也得有空啊!我明天下午来吧,到你那儿赶晚饭!” 第二天下午,李济运着了瓦灰西装,系上蓝色领带,出城迎接老同学。看见熊雄的车子到了,他下车微笑着招手。熊雄的车停了,也下了车。他穿了件薄夹克,乳白色的,里面是细格衬衣。“老同学,没必要这么客气啊!出城郊迎,古时可是大礼,我受不起。”熊雄握过手来。 李济运上了熊雄的车,自己的车在前头开路。熊雄说:“济运,舒泽光是这么廉洁的好干部,你们可以大力宣传,树他作榜样嘛!” “说句老实话,舒泽光叫我佩服!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舒泽光就是不湿。同路的人都湿了鞋,就他不湿。”李济运松松领带,感觉衣服很不自在。他平日喜欢穿西装,系上领带人就精神。可这会儿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土。他说话时目视前方,脑子里却是老同学的衬衣。熊雄的细格衬衣极是淡雅,似乎散发着野菊花的清香。 “老舒这么廉洁,那你们就树他作榜样。”熊雄说。 李济运嘿嘿一笑,说:“熊雄兄,哎,你这名字真拗口,硬得叫你熊局长。我说树什么榜样都有道理,只有这廉洁榜样没道理。廉洁应是对公务员的最低要求,干部只要廉洁就应该树为榜样,那就是笑话了。好比说,普通公民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这也是最低要求。老百姓只要符合这个最低要求就要大力表彰,国家表彰得过来吗?从逻辑上讲,凡是没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公民,国家都应该表彰他们为守法公民。我说哪,我们对待干部,已经把最低要求当成最高要求了!” 熊雄重重地拍了李济运膝头,说:“济运,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个道理!可是,我们也得承认,很多干部就是做不到最低要求!我对干部队伍的评价是,贪污腐败的是少数,不廉洁的是绝大多数,一尘不染的又是极少数。舒泽光可贵就在于,很多人没做到廉洁,他做到了。” “事实归事实,道理归道理。所以,也经常看到有些地方表彰廉政建设单位和个人,我看着总是觉得不对头。”李济运笑道。 熊雄偏过头望望李济运,说:“老同学,我问句直话,你对舒泽光没有成见吧?” 李济运笑道:“我也同你说真话。老舒我们平时谈不上太密切,但他是个老实人,这个我心里有数。这回听说他出事,我先是将信将疑。后来又进去几个,交代的问题越来越多,我猜他老舒肯定逃不了这一劫。最后证实他真没有问题,我对他可以说是肃然起敬。” 到了梅园,时间还早,先去房间休息。李济运问服务台要房卡,服务员告诉了房号,说舒局长已在房间了。熊雄笑笑,说:“老舒肯定在房间洗澡。” 舒泽光这个毛病,很多人都知道。每次市局有人下来,舒泽光就早早地开了房间,自己先在里头洗个澡,再坐下来等候客人。县里好几位领导说过他:客人都没进门,你就把洗漱间弄得湿淋淋的!舒泽光却说,市局领导都是他老朋友,很随便的。他原先还在里头抽烟,客人一进门,烟臭味就扑面而来。他如今好歹不抽烟了,澡却照常在里头洗。 果然,李济运还没敲门,就听得里头哗哗地响。服务员认得李济运,忙过来开了门。见床上堆着舒泽光脱下来的衣服,李济运有些不好意思。熊雄却说:“没关系的,老舒我们太了解了。” 舒泽光在里头听见声响,喊道:“熊局长吗?请坐请坐,我马上出来!” 他说是马上出来,却哗啦哗啦了老半天。老同学之间本来话题很多,可听着洗漱间的流水声,李济运却得无话找话。他脖子上越来越不舒服,干脆取下领带塞进包里。熊雄就笑他又不是接待外宾,何必弄得西装革履的。李济运就自嘲,说县里的领导,老要坐主席台,人模狗样惯了。熊雄说自己在漓州没资格坐主席台,穿衣服可以随便些。好不容易等到浴室门开了,舒泽光伸出头来问:“没有女士吧?”没听到回答,舒泽光穿着三角短裤,蹑脚跑了出来。 李济运笑道:“洗这么久,你是杀猪啊!”乌柚人说人洗澡洗得太久了,就说他杀猪。杀猪要脱毛、刮皮,跟洗澡好有一比。 舒泽光笑笑,说:“我这几个星期被弄得很臭了,要好好洗洗。” 听他一语双关,李济运佯作生气,说:“老舒你莫扯淡!”说着就去了门口,喊服务员收拾洗漱间。 熊雄讲客气,只道:“没事的。” 舒泽光又借题发挥,笑道:“李主任,市局领导不怕我脏,县里领导嫌我臭狗屎。” 服务员恭恭敬敬说声打扰了,进屋打扫洗漱间。李济运说:“老舒你莫开玩笑了。熊局长很关心你,专门赶来看看。你受委屈了。” 熊雄说:“我知道之后,不便说什么,却一直关注。老舒这个人,我了解他。” 舒泽光禁不住摇头叹息,道:“您两位,年纪都比我轻,但都是我的领导,我很尊重你们。有的人,你尊重他,他不尊重你!” 李济运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怕挑破了大家面子上不好过,忙说:“老舒,有些话我们不要说。情况都清楚了,这就行了。话说回来,党员干部,尤其是担负领导职务的干部,接受组织调查,也有这个义务。我知道你听了这话不高兴。我承认这是官话,但摆到桌面上讲,还就是这个道理。” 舒泽光说:“李主任,你我了解。你随便怎么讲,我都没有意见!” 熊雄也帮着李济运做工作:“舒局长,不管怎么讲,我们还是要感谢时代的进步。放在三十年前、四十年前,关你进去,只怕就出不来了。现在还是讲实事求是,还是讲依法办事。” 舒泽光微微闭着眼睛,像是强忍心头的疼痛。听着熊雄说完了,他慢慢睁开眼睛,说:“我在里头,你说不怕吗?也怕。我怕什么?我是后怕。我有机会受贿吗?有!我缺钱用吗?缺!我想钱吗?也想!我不是说自己如何廉洁,如何高尚。我是胆小。别人贪污没有事,那是别人的运气好。我要是贪污了,肯定就出事了。你看,我没贪污都被白整了一回,说明我运气是不好嘛!” 李济运拍拍舒泽光的手,说:“泽光兄,你怕得好!世间多个怕字,会少很多罪孽。常说,凡人怕果,菩萨怕因。善因有善果,恶因有恶果。菩萨高于凡人,就是他明了因果。凡人往往自作自受,就是从一开始就错了。拿我们凡人的话讲,怕不是懦弱,它是佛门倡导的一种可贵品质。” 舒泽光笑了起来,说:“李主任这么一说,我突然就高大起来了,心里还有一种神圣感。我原以为自己没有栽下,只是侥幸哩。” “你们李主任脑子好使,嘴皮子更好使。不然怎么叫智囊呢?”熊雄也笑了,“济运你学林出身,却是五花八门都讲得出道道。老舒,你们李主任是我们同学中间文才最好的。” 李济运道:“你的文才更好。你也是学林的,却成了物价局长。”熊雄大学毕业,分配在市物价局。他先是极不满意,埋怨专业不对口。可他干了几年,发表了不少物价方面的论文。很多专业学物价的拿不出文章,他就显得出类拔萃。八年时间,就做到了物价局长。 李济运肚子里还有些话,怕说出来人家笑他迂。他想起了自家客厅那幅画。那画并没有题目,他想若要有个题目,应该叫做《怕》。他是刚才悟到的,也许正是那幅画里的禅机?佛门正是教人怕!心头有个怕字,便会敬畏常住。 听得敲门声,猜到是刘星明来了。开门一看,果然是刘星明,还有明阳和艾建德。彼此握了手,道了客气。刘星明直话直说:“泽光同志,组织上接到举报,肯定要查查。我俩要是换个位置,你也会查我的。你没有问题,我们都很欣慰。今天,我同明阳同志、建德同志、济运同志,专门请来了熊局长,陪你吃个饭。” “人大李主任、政协吴主席,他们俩另外有接待,就不参加了。”明阳说。 “我是自己主动要求参加的。舒局长,得罪了!”艾建德笑道。 舒泽光说:“艾书记,我当时真的很恨你。平时熟人熟面的,你干吗那么凶?你非得把我关几年,你才高兴?” 艾建德脸红了一下,马上就平复了,说:“我今天就是专门听你骂来的。” “舒局长,你们刘书记、明县长经常同我说起你,他们对你一向很关心。”熊雄出来打圆场,他这话是现编的,却谁都愿意认账。 舒泽光也不想给脸不要脸,场面上的客气话免不了说了。李济运见他没那么犟,也就暗暗放心了。时间差不多了,下楼去吃饭。见舒泽光去洗漱间取了脏衣服出来,刘星明笑道:“老舒就是有个性!我批评过你,你还是要在客人房间洗澡。” 舒泽光也笑笑,说:“我是大事听领导的,小事听自己的。” 熊雄笑道:“各县物价局长中,我最喜欢舒局长的性格。” 进了餐厅包厢,刘星明请熊雄坐他右手边,要舒泽光坐他左手边。舒泽光死也不肯,说这个位置是明县长坐的。明阳硬拉着舒泽光,一定要他坐下。舒泽光哪里肯坐,两人僵持不下。刘星明说:“泽光,说明白了,今天就是请你吃饭。要不是熊局长来了,你得坐我右手边。你就不要讲客气了。” 熊雄说:“舒局长,你听刘书记安排。” 舒泽光这才坐下,仍是局促不安。一顿饭下来,只是找各种理由敬酒。先是大家敬舒泽光,再是舒泽光回敬各位。舒泽光酒量并不大,两轮刚完舌头就大了。他端着杯子,结结巴巴敬了刘星明,然后说:“刘……书记,我现在有个请求。” 刘星明怕他有非分之请,谨慎地说:“明县长、熊局长都在场,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舒泽光说:“请免去我的局长职务!” 刘星明听了,松了口气,说:“泽光同志,你对我仍然有意见,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能拿工作出气。” 舒泽光醉醺醺地摇着脑袋,那脑袋软软的像橡皮做的。他这么摇了半天橡皮脑袋,说:“我不是出气。我在物价局不会再有威信了。我不要钱,大家都得不到钱。不知道各位记得《红楼梦》里的故事吗?贾政到外地做官,他自己两袖清风,跟在背后的喽啰都捞不着好处,全都跑……跑光了。水至清则无鱼,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道理了。” 刘星明笑笑,说:“泽光看书好记性啊。泽光,你只是担心这个的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把干部的总体水平看低了。干部队伍不是一团漆黑。就拿你们物价局来说,有问题也就是余尚彪他们三个人嘛!” “冠冕堂皇!冠……冕堂皇!”舒泽光结巴着。 李济运怕他说出更难堪的话,便说:“酒我看差不多,吃点主食吧。舒局长,你先吃点水果?” 舒泽光挥手一笑,说:“放心,我醉了,心里明白。如果按立案标准,没几个干净干部,统统法办!统统法办!我心里清……楚,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几千块钱的事,我装糊涂算了。没想到他们几万几万地要钱!物价局只有我舒某一个人经得起调查。你们几位怎么样我不敢保证。” 舒泽光果然越说越难听了。他说到你们几个人,抬手满桌画了个圈。他这么一比划,感觉在座几个人,就像一把稻草,紧紧捆在一起了。只需划一根火柴,这捆稻草立马就成灰烬。熊雄想打破尴尬,开起了玩笑:“我建议干脆请老舒当纪委书记!” “纪委书记?”舒泽光哈哈一笑,“没用的,没用的!县委书记有问题、县长有问题,县纪委敢查吗?艾书记,你自己说,你敢查吗?” 艾建德被问得不知如何说话,只是嘿嘿地笑。刘星明自嘲道:“我有问题,不要老艾来查,就请你老舒来查!” 熊雄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玩笑引得舒泽光更加胡说。他示意李济运,快些结束饭局。李济运喊了一声,他的司机朱师傅进来了。“朱师傅,你送舒局长回去休息。” 舒泽光果然酒醉心里明,站起来说:“我知道,我……的话说直了,你们听着不高兴。我回去了,你们继续说吧。熊局长,对不起,我喝多了,失……陪了。” 明阳不怎么说话,直到舒泽光出去了,他才说:“熊局长,真是不好意思。专门请您过来,看这种笑话。” 刘星明却说:“也没关系。老舒这个人,熊局长又不是不了解。再说了,人家也的确说的是直话。加强干部廉洁建设,形势的确严峻,任务非常艰巨。” 李济运忙起身倒茶,他忍不住想打哈欠了。服务员看见了,飞快地接过茶壶。李济运并不是真要倒茶,他只想转身掩饰哈欠。他在这种场合,听见官腔就犯困。 刘星明举了茶杯敬熊雄,说:“熊局长,您要多来县里指导。我交代过,凡是上级部门的领导来了,必须向县委、县政府报告。如果县委、县政府事后知道,算是部门领导失职。” 熊雄说:“我到县里来,都只是业务工作。我同各县物价局长都说过,一般不要惊动县里领导。县里工作很忙,我很清楚。” 刘星明说:“熊局长,您到别的县去我不管,到我乌柚来,我一定要出来陪您!” 明阳又不说话了,独自埋头抽烟。李济运熟知游戏规则,场面话的真真假假了如指掌。刘星明平日出面陪同的,都是上面要害部门的领导,市物价局长他是不会陪的。市物价局长来了,明阳有空明阳陪。明阳要是不在家,管物价的副县长陪。熊雄是个聪明人,他说不惊动县里领导,也是给自己留面子。种种规则很微妙,彼此都心照不宣,小心遵循。也有那懵懂鲁莽的,到了下面就四处打电话,别人不是说在省里,就是说去北京了。他可能就在你隔壁包厢,冷不防就撞见了。 喝了一会儿茶,轮到李济运讲规则了。他说:“刘书记、明县长,你们二位休息去,我陪陪熊局长。” 刘星明说:“不不,我要陪熊局长喝喝茶,去房间还是找个地方?” 李济运说:“刘书记你放心,我一定陪好熊局长。不瞒两位领导,我俩老同学还有私房话说。” 明阳就打圆场:“刘书记,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妨碍他们老同学了。” 大家都轻松了,握手言笑,欢然而散。去了房间,李济运问:“要不要去洗个脚?” “扯扯谈吧。我不喜欢洗脚,多半也是讲客气。老同学,没必要。”熊雄倒是个实在人。 李济运说:“专门请你过来看舒泽光发宝气,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的。”熊雄说,“可是我觉得,没必要请这顿饭啊。他没有问题,人出来不就行了?哪天你们某位领导做报告时,临时脱稿发挥,表扬他几句。” 李济运解释说:“老舒的老婆性格不好,不就是怕她闹事嘛!” 熊雄笑笑,欲言又止,却终于讲了:“我说呀老同学,你们有人心虚。听说是让舒泽光做差配他不愿意,还骂了娘。有这事吗?” “我俩私下里说吧,真有这么回事。但我不相信因这件事就要整他。”李济运其实就相信刘星明故意整人,只是不便说出来。成鄂渝来县里找事,刘星明总怀疑舒泽光说了坏话。舒泽光没有说选举上的任何事,只是抱怨社会风气不好,也没有点到任何人和事。朱芝事后同李济运闲扯,把成鄂渝在乌柚找了什么人,听见了什么话,细细说给他听了。朱芝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在会上讲过多细节。她只需把记者摆平,尽到责任就行了。 熊雄欲言又止,喝了几口茶,到底还是说了:“济运,你是局中人,不便直说吧。我两个人的话,绝不过耳。我看人十有八九不会错。我看你们刘书记为人不太好,明阳县长可能实在些。” 李济运人在乌柚,老同学面前也得谨慎,只是含糊地说:“他俩自有个性,人都不错吧。” 熊雄就笑了起来,摇头不语了。李济运不想陷入是非,索性编了假话:“老同学,星明同志老同我讲,你们同学净出人才哩!他每次都会提到你,说你是漓州市最年轻的部门一把手,前程无量。”刘星明有回倒是谈到过熊雄,说他是个不错的业务型干部。此话自是不错,可当时的语境,李济运听出了不屑。刘星明真实的意思是说,熊雄不过是个业务型干部而已,政治上不会有太大前途。 熊雄说:“济运,我们是老同学,不同你说场面上的漂亮话。我的确年轻,按说也是春风得意。可我自己知道,我这样的干部不叫从政。我冷眼观看别人,比方你们刘星明,真有些忘乎所以的味道。官做得顺,最容易自我膨胀。” 熊雄这话叫李济运颇有感触,却不便评说哪个人,便说:“我家里有幅油画,哪天请你去看看。” 他突然说到油画,熊雄听了文不对题,便问:“什么讲究?” “一个朋友送的,据说是一位高僧手笔。朋友说是在海外慈善义卖时竞买下来的,专门送给我。” “那倒是珍贵。”熊雄说。 “我看得很珍贵,倒不是说它值多少钱。”李济运细细说了那幅画,“我很喜欢一个人欣赏那幅画。今天听舒泽光说自己怕,我突然悟到这幅画的禅机,就是一个怕字。佛家说电光石火也好,镜花水月也好,梦幻泡影也好,都是说的怕。你刚才说有的人忘乎所以,就是缺个怕字。” 熊雄点头半晌,若有所悟,却又说:“济运你说得有理,但未必消极了些。” 李济运笑道:“我并不觉得佛家的这些道理是消极的,相反它是积极的。要紧是看自己怎么去悟。我悟到一个怕字,就会多些抑让,多些收敛,多些宽厚。” “你这么说,我就理解了。济运,这是我俩共通之处。”熊雄说。 李济运说:“老同学,你得争取下来干干。” 熊雄摇头道:“我干个业务干部也好,难得劳神。” 老同学讲的未必就是真心话,李济运也不去点破。人在仕途,谁不想往上走?但升官的路径很有讲究。熊雄年纪很轻已是正处级了,就不宜在物价局干得太久。他必须到县里干干一把手,才有机会更上层楼。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李济运就告辞:“老同学,你就早点休息。” 熊雄把李济运送到电梯口,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说:“我刚才有些恍惚,不知道今天是干什么来的。” 李济运没来得及答话,电梯门关上了。下楼时,朱师傅忙从车里出来。 朱师傅问:“李主任是回去吗?” “回去。”李济运上了车问,“老舒在路上还发酒疯吗?” “一路上骂,说有人想整他,谅他整不倒!人正不怕影子歪!”朱师傅说。 李济运怕舒泽光指名道姓说到谁,就故意把话题扯开了。他在办公楼前下了车,想起还要到办公室去取个东西。听得明阳喊道:“济运回来了?” 明阳下楼来,正好碰上。李济运说:“明县长,还在忙啊。” 明阳不太说客套话,只说:“济运,老舒总算没事,我替他高兴。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李济运点点头,明阳就转身走了。 七 李济运老家离县城很近,白天驱车四十分钟,晚上二十几分钟就到了。村里姓李的人最多,村子就叫李家坪。李济运很久没回家看望父母了,这天周末没什么要紧事,就叫了车回李家坪去。 县城是在河边,往北有片开阔的河谷平地。越过平地,山地兀然而起。放眼望去十几座山尾,就像突然拿刀斩断了。李济运自小听老人们讲,从前有个皇帝想在乌柚建京城,得了神仙相助,打算把河谷弄得更开阔些。神仙挥着鞭子,山全都变成了羊,飞快地往北跑。神仙碰见一个放牛佬,问他我赶的是什么。放牛佬说赶的是石头。神仙连问了三次,放牛佬都说赶的是石头。神仙就生气了,扔下鞭子走了,山就不动了。不然啊,这里不知道是多大的平原! 李济运讲了这个故事,歌儿问他:“神仙为什么生气呢?” 李济运说:“那个放牛佬看破了天机。” “为什么看破天机,神仙就要生气呢?”歌儿缠着不放。 李济运就答不出来了,只道天机是不可泄露的。歌儿说他等于没有回答,说:“我说呀,神仙就是不讲道理的!看《西游记》里面,妖魔鬼怪都是神仙家养的!” 李济运笑笑,夸歌儿聪明。沿路的山上栽满了乌柚树,这里的柚子表皮也是橙黄的,肉籽儿却是紫色。乡人把紫喊作乌,就喊本地柚子为乌柚。史载乌柚为历代贡品,县名也缘此而来。此风沿袭至今,只是需进贡的地方比古时更多,市里、省里和北京都得送去。乌柚也成了县里主导产业,能栽柚树的地方都栽上了。李济运却喜欢小时候看到的山,长满松树、杉树和各色野树,山上藏着各色鸟,时节到了还能采蘑菇。全都栽了乌柚树,山就没有姿态了。 李济运的老家是个山间盆地,几条小溪流向外面的河谷。车子下到盆地,但见田野开满了白色小花。田野的风很清和,李济运摇下车窗。舒瑾只道那些白花好漂亮,要歌儿形容一下。歌儿不听,说:“妈妈讨厌,看见什么就要我写作文!” 舒瑾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头:“歌儿就是不听话。要我说呀,这就像天上的星星全都掉到地上了。” 李济运哼着鼻子笑笑,说:“很美吗?告诉你,这是灾害!” “这么漂亮的花,怎么是灾害?”舒瑾问。 李济运说:“一个无知的农技干部,不知道从哪里引进了这种草。原来是作绿肥引进的,哪知道它繁衍能力惊人,长这种草的地方别的作物没法生长。” 歌儿听着好奇,问:“它叫什么草?” 李济运说:“乡下人叫它强盗花。” “有这么吓人吗?”舒瑾不以为然。 李济运告诉她:“有人说是从加拿大引进的,有人说是从澳大利亚引进的。反正搞不清楚。它开花之后,结一种类似蒲公英的籽,满天满天地飞,飞到哪里发到哪里。才几年工夫,你看这地里哪里没有?” “我怎么才看见?”舒瑾说。 李济运有些不耐烦,过了几分钟才说:“不是开花的时候,你也没注意。撂荒的田土多,强盗花发起来更快。你看那些成片成片的白花,都是强盗花。” 李济运不说话了,望着窗外恐怖的风景。他这些年回到乡下,总想起鲁迅先生《故乡》的开头: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多年的故乡去。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色又阴晦了。他总觉得自己的乡村在凋敝,可是这话他不能说给别人听。他大小也是县里的领导,乡村的衰败他有责任,却又是他无能为力的。 父亲正在屋檐下编竹筲箕,听见汽车响声就抬头张望。老人知道是儿孙们回来了,回头叫唤老太太。老太太出门来,双手在围裙上拍着。李济运家辈分高,他爸很多人都叫四爷,妈妈被人叫做四奶奶。 歌儿下车就飞跑,扑过去抱着爷爷的脖子摇。四爷手里拿着篾刀,四奶奶忙喊:“歌儿别疯!爷爷你快把刀放下。” 四爷放下篾刀,把歌儿反抱过来,使劲地哈痒痒。歌儿笑得鲤鱼似的乱跳,奶奶又骂人了:“爷爷你没名堂,会把歌儿哈傻的!” “怕痒的人怕老婆,歌儿长大了肯定怕死了老婆!”四爷放了手说。 歌儿说:“我爸爸最怕痒了!” 舒瑾笑着白了儿子一眼,说:“你爸爸才不怕我哩!” 歌儿又给爷爷哈痒痒,爷爷一动不动,说:“歌儿要是把爷爷哈笑了,爷爷给你十块钱!” 歌儿就使劲地哈痒痒,爷爷挺直腰板绷着脸。四奶奶笑道:“歌儿你别哈了,你爷爷一辈子都没怕过奶奶!” 祖孙两人闹着的时候,舒瑾早已搬出凳子。四奶奶倒了茶出来,请司机朱师傅喝茶。朱师傅说不喝茶,他要先回城里去。李济运客套几句,就说:“那你就走吧,我到时候打你电话。” 时辰是上半日,做午饭的时间还早,一家人坐在屋檐下说话。歌儿自己玩去了,他拿了铁铲子刨蚯蚓。舒瑾朝李济运使使眼色,又望望歌儿。李济运明白她的意思,是说歌儿到乡下就活泼多了。 场院边的土沟旁也长着那种开白花的草,李济运说:“爸,强盗花真没办法对付吗?” 四爷说:“如今最害人的是强盗宝!” 四爷说的强盗宝是乡下流行的一种赌博,叫做滚坨坨。三个木头做成的骰子,沿着一个有斜坡的轨道往前滚,众人围着押大小。这种赌法李济运是听爸爸说的,他自己不可能去场子里看。村里没有几个人没赌过,很多人家输得精光,四爷顺口就叫它强盗宝。 四奶奶拿了糖果给歌儿吃。歌儿手上很脏,张嘴让奶奶喂了一颗。他试了试,味道不好,就吐掉了。舒瑾怪歌儿不爱惜东西,骂了几句。四奶奶却笑自家代代农民,到孙子这代就贵气了,吃糖都嫌好丑了。嘴上说的是骂人,心里实在是欢喜。她听得四爷在讲强盗宝,又回头说:“自己家的人不争气,你还有面子讲!” “济林还在做这事?”李济运问的是他弟弟。 四奶奶说:“济林做庄,春桃在场子里放贷!我们老了,管也管不住,看你这个做哥哥的管得住不!” 春桃是济林的老婆,李济运曾经开玩笑,说她是小旋风。她走路一阵风,人过之后桌子、凳子、门都被碰得嘭嘭响。 舒瑾听着急了:“爸爸,妈妈,这不是好事!他哥哥是县里领导,弟弟在乡里聚众赌博。人家会说哥哥是他后台。” 四爷说:“这个倒都不怕,一人做事一人当。怕只怕他三十多岁的人了,正事没做一样,鬼事做尽了。赌博是当得正业的?” “明儿呢?”李济运突然想起了三岁的小侄子。 四爷说:“明儿他妈妈带着,一天到晚在赌场里。两三岁的人,怎么得了!” “明儿两三岁的人,你看他聪明不?麻将、扑克他都认得!赌场里出大他就喊大,出小他就喊小。”四奶奶说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又唉声叹气,“两三岁的人,怎么得了?回家嘴里净是赌场上的话,大!小!豹子!” “什么豹子?”李济运问。 四爷说:“三个骰子同一色花,就是豹子。赌大小时庄家有输有赢,出豹子庄家通吃。庄家赚就赚在出豹子。” “庄家保证有赢吗?”李济运又问。 舒瑾听得不耐烦了,说:“你是要开场子吗?” 李济运白了一眼老婆,仍望着老爹。四爷说:“庄家运气不好也有亏的,要是一天没出豹子,难说有赚的。只有派出所稳坐是赚。” 四奶奶忙喊住老头子:“你莫乱讲!派出所收钱未必你看见了?济运,你爸这张嘴巴就是管不住!自己儿子开场子,他还到处说社会不像样子了,赌场开到家里来了。他这嘴巴,迟早要出事的!” 四爷就闭口不说了,仍操起篾刀干活。四爷的篾匠货远近闻名,但乡下早就用不着他的手艺。筲箕、篮子、筛子、簸箕、篓子,要么就是没人用了,要么就改用塑料货了。四爷挑土仍喜欢用筲箕,就自己织了自己用。 乡下滚坨坨成风,李济运早就知道。他怕惹事上身,平时不太过问。听说派出所的保护费,一个场子每日交八百,一年差不多就是二十八九万。黑钱不入账的,全入私人腰包。李济运小学同学二牛,少有的不赌博的人,有回在城里碰见他了,告诉他说:“济运,村里赌博赌疯了!派出所还收保护费。你是常委,要管管啊!”李济运只作糊涂:“不可能吧?”二牛笑笑,说:“不信你回去问你弟弟!”李济运说:“赌博可能,派出所保护没那个胆子。”二牛听他是这个腔调,摇摇头不多说了。 李济运正想着二牛,妈妈就说到二牛了:“村里老老实实做事的,只有个二牛。可他穷得叮当响。越是扎扎实实做几亩地的,就越是穷!” “村里也没有人管事。”四爷说,“你说这强盗花,没等它结籽,全村男女老少一声喊,扯得它寸根不留,我就不相信明年还会长!” 突然听得几声公鸡叫,更觉四处静无声息。两千多人的村子,看不到几个人走动。田垄里也很少有人影,只有漫无边际的强盗花。依照农事季节,正是薅田的时候。李济运高中时薅过田,炎炎烈日之下,白鹭总是不远不近。 “济林在哪里开场子?”李济运问。 四爷说:“三猫子家。济林同三猫子合伙做庄。我不准,要不就开在家里了。” 四奶奶说:“几个村的人都在这里赌,都是车接车送,中午还供餐盒饭。” “好久散场?”李济运又问。 舒瑾喊了一声男人,说:“你今天好怪啊!你要开赌场?” 李济运望望老婆,说:“吃过中饭,你同歌儿先回去。” “你要留在家里赌博?” 李济运不理舒瑾,望望屋角的老柚树。柚子还只有拳头大,几只麻雀在树上跳。一只猫拖着尾巴,喵地叫了几声,从场院前面低腰走过。村里以前很多野猫,夜里总能听到猫叫。木房子地板底下、楼板顶上,都是藏猫的好地方。如今村里多半是砖房子,没有猫躲的地方,就见不到野猫了。没了野猫,老鼠就多了。歌儿看见了猫,放下铁铲悄悄靠近。那猫回头望着歌儿,好像并不怕人。可等歌儿快到跟前,猫风一样地窜开了。 四爷听媳妇好像在生气,就不急着回答儿子的话。歌儿过来玩篾丝,奶奶喊道:“会割手的。” 李济运说:“哪那么娇贵!只是莫挡爷爷的路。” “哪像你那时候,小猫小狗一样养!”舒瑾说。 四奶奶习惯了舒瑾,也并不生气,只说:“我们那时候养儿女,哪里顾得上那么多?不饿着不冻着就是他们的福分了!” “每天晚上不到两三点,不得散场。”四爷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太阳开始老了,四奶奶喊儿子屋里坐。堂屋门敞开着,李济运把凳子往屋里移了几尺。四奶奶去厨房做饭,舒瑾进去帮忙。四爷这才说:“济林你管得了就管管。我们家祖宗八代都是老实人,莫做这种亏心事。哪像三猫子家,他家祖公老儿手上就是赌棍!” 李济运听爹这么说,猜想赌场是三猫子邀济林开的。三猫子比济林小几岁,却是偷扒抢都干过。不知三猫子是手法高,还是运气好,他竟从没进过笼子。村里也有人私下里说,三猫子是派出所的线人,他做什么事警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四爷有一句没一句的,又说:“前几年家家户户买码,村里钱都买空了。没有钱买码了,我想该息事了吧?好,又滚坨坨了!农村人得几个钱不容易。做事做得变猪叫,不够赌场放一炮!” “买码的还有吗?”李济运问。 四爷说:“有是有,少了。” 吃过午饭,李济运叫了车子,先送舒瑾和歌儿回去。舒瑾知道男人有事,仍故意气他:“你真留下来取经啊!”李济运懒得同她多说,只嘱咐朱师傅:“我晚上打你电话!” 李济运等到深夜十点多,实在有些着急了。四爷对老伴说:“你叫济林先回来。”正说着,听得春桃回来了。明儿睡得口水直流,叫他妈妈像麻袋似的扛着。春桃见了李济运,点头喊了一声运哥。四奶奶过去接了明儿,说:“春桃,你去叫济林先回来。” 春桃说:“他哪有空!” 四奶奶说:“你去替替不就是了?” 春桃进了睡房,只听得稀里哗啦,不知她在屋里弄什么。一会儿又嘭嘭嘭地出门去了,也不说是不是去喊人。李济运不便说弟媳,要说得让爸妈去说。爹娘也懒得说,望着电视装糊涂。春桃出门好一会儿,妈才说:“粗手粗脚,走到哪里就像打雷!”说得也是轻言细语,不像要说给谁听的。 过了会儿,突然听见脚步声,知道是济林回来了。济林进来同哥哥招呼一声,就坐下来看电视。李济运不知怎么开口,半天才说:“济林,这不是个名堂。” “我还有什么名堂呢?”济林说。 李济运说:“不开赌场就没事做了?” “你有本事让我也当个官呀!” 济林的话来得很陡,逼得李济运气都出不匀。四爷开腔了:“济林,你哥哥走在外头哪个都敬他三分,你这做老弟的哪是这样说话的?他说你,是为你好……” 四爷话没说完,济林抢了过去:“那我该怎样说话?我要向他请示汇报?他当他的官,我搬我的砖!” 李济运说:“你要是老老实实搬砖就好了,你搬的是骰子砖,要搬出麻烦来的!” 济林虎着眼睛喊道:“你不管就没有麻烦!你去叫派出所抓我呀!谅你喊不动!” 李济运再也忍不住,高声吼道:“你出事不要找我!” 济林冷冷一笑,说:“找你?我坐班房都不得找你!真有事找你也没用!村里流行一句歇后语你听说过吗?运坨当官——卵用!” 济林的脑袋狠狠地点了两下,好像在“卵用”下面打了黑点。李济运呼地站起来要打人,济林早已摔门出去了。四爷拉着李济运,不让他追出去。 “济林他怪你。”四爷说。 四奶奶叹了几口气,说:“我做妈妈的也不是要你贪,老弟帮得上的就帮帮。你就这一个弟弟。他是说济发有本事,人家开了煤矿,亲戚六眷都在煤矿做事。人家调到交通局,他妹妹又开了一个新店子,净卖交通的。你弟弟老说,人家官比你还小,祖宗十八代跟着沾光。” 四奶奶说“净卖交通的”,话听着不通,李济运却听得明白。济发妹妹开的其实是厂子,公路上需要的交通设施,尽由她那里生产出来。一夜之间喊办厂就办厂,能生产的也就是水泥墩子之类。中间赚得多大,外人不会知道。 “济发的官真比你小吗?”四奶奶问。 李济运说:“妈妈,官场上的事,同您讲不清楚。” 四奶奶说:“运坨,你自己在官场上,万事小心。莫争强,莫贪心,莫偷懒。妈妈不图你做好大的官,你只要对得起良心就是。我们家代代老实人,济林他是脱种了。” 李济运抱着头抽烟,心想济林他是管不了的。他猜妈妈嘴上不说,心里只怕也想他帮帮济林。他自己理上也亏,官做到常委,弟弟沾不到半点好处。他这常委实在是张空头支票,到哪家银行都兑不了现。他又不能同弟弟说,你先老老实实种地,等我有了实权再说。 夜已很深了,狗不时地叫。四奶奶说:“都是从宝场上出来的。”滚坨坨的人隔会儿出来几个,狗就隔会儿叫上几声。听到几声鸡叫,娘说:“鸡都叫头道了,你回去吧。” 李济运回到家里,吵醒了舒瑾。舒瑾没有理他,翻了个身又睡去了。他去洗澡,看见一只壁虎,趴在窗玻璃外面。墙外栽了爬墙虎,开春以后就是满墙的绿。绿藤挂在窗口,摇晃着极有风姿。小时候的屋子是土墙的,东墙上也爬着密密的青藤。他喜欢在东墙下玩泥巴,时常看见青藤里钻出壁虎。妈妈总说别坐在那里玩,怕藤里有蛇。他从来没见藤里爬出过蛇,只看见过壁虎。壁虎最爱晚上出来,贴在窗户上。屋里热热闹闹的,壁虎像看戏似的静静趴着。又想儿子今天在乡下多快乐,玩得一身泥巴。 旧城改造喊了多年,就是拿不下来。今年县里拍了板,一定要做成这件大事。县里拿整体改造方案,旧城地块打包出让,商家自筹资金开发。刘星明在会上反复强调,一定要公开招标选择开发商,并要求县纪委全程监督招标过程。“招投标过程中的腐败问题,已被人们说成是不可治愈的中国病。我就不相信!只要同志们心中无私,真正做到公开、公平、公正,就制止不了腐败?”刘星明说这话时,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下,茶水溅了出来。 旧城改造工程由李非凡牵头负责。这是刘星明提议的,他说得很实在:“我作为县委书记,给自己定一条死原则,就是决不直接负责任何重大建设项目。非凡同志情况熟悉,作风扎实,他负责我看很合适。” 李非凡略略推让,表示服从组织分配。却又颇感无奈似的,说:“我也知道,这个工作难度很大。牵涉到千家万户的拆迁和补偿,招标工作又非常复杂。弄得不好,我会成千古罪人。因此,恳请同志们支持我!我需要表态的是,一定把这项工作做得干干净净。” 李非凡讲完了,刘星明又作发挥,说:“县委、政府、人大、政协,四套班子在重要工作上打破职能设置界限,统一分工,齐心协力,共谋发展。我看这是一条重要经验!济运同志,你们办公室可以考虑整理一篇文章,宣传我们这个经验。” 李济运领命,不久这篇文章就在省报上发表了。四套班子分工,原先也有过争议。有人说人大、政协不宜管实际工作,应该体现各自职能。人大在于监督政府,政协在于参政议政。刘星明却说,充分调动大家积极性,才是最重要的。四套班子各演各的角色。我演县委书记,明阳同志演县长,非凡同志演人大主任,德满同志演政协主席。四兄弟换换角色,也是一个意思。这个比喻很形象,却不能写进文章里去。 转眼就是秋尾,大院里的银杏叶开始飘落。新落的银杏叶黄得发亮。中午下班时,正碰上歌儿放学。歌儿捡起一片银杏叶,抬头对着太阳照:“好漂亮的,爸爸!”李济运笑笑,搭着儿子肩膀回家。 歌儿说:“有的银杏结果子,这棵树怎么不结?” 李济运说:“银杏树分雌雄,雌树结果,雄树不结。” “这棵是雄树吗?”歌儿问。 李济运说:“我也不知道。” “可它不结果子呀!” 李济运告诉儿子:“雌树跟雄树得长在一起,才结果子。爸爸不是植物学家,认不出来。” 歌儿又问:“城南周家村有棵银杏就结果子,它身边又没有雄树。我去年跟同学去捡过银杏果。” “鬼东西,你可跑得远啊!”李济运说,“雌雄同株的树也有,很稀少。雌雄同株,就结果子。” 父子俩进屋没多久,舒瑾回来了。中午时间短,做饭就像打仗。匆匆吃过饭,舒瑾就得赶到幼儿园去。幼儿园教师都在园里吃午饭,只有舒瑾中午回家打个转。李济运吃完饭稍事休息,下午得去高速公路施工现场,处理农民阻工的事。过境的高速公路原计划三年通车,如今四年多了都还没有完成。上头批评过多次,说乌柚境内拖了后腿。农民总是借故阻止施工,其实就是地方上的混混想捞好处。县里把情况掌握得很清楚,但牵涉到群众太多,难免要注意方法。 下午,刘星明、明阳、李济运及交通、公安、检察、法院,该到场的都到场了。官方说法,就是现场办公。刘星明正在讲话,周应龙悄悄走到他身边耳语几句。刘星明马上黑了脸,说:“太不像话,严肃处理!”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刘星明不说,大家也就不问。 会议结束了,各自上车回城。下班时间还没到,李济运去了办公室。“济运你来一下。”刘星明也来了办公室,他开门的钥匙还在稀里哗啦响,就骂起了粗口,“舒泽光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李济运很是吃惊:“他怎么了?” 刘星明说:“刚才周应龙接到派出所电话,说舒泽光在梅园宾馆叫小姐,被派出所抓了!” 李济运听得半天一雷,说:“梅园可是县委招待所呀!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刘星明进屋坐下,说:“老子气就气在他居然在县委宾馆里嫖娼!我以为他真是个堂堂汉子哩,一个道德败坏的流氓!这样的害群之马,一定要严惩!” 李济运觉得蹊跷,起码是太凑巧了。他不便过问详情,只道:“我个人的意见,先让公安处理,组织上再作处理。党员干部嫖娼,有很明确的处理办法,也不会弄出冤假错案。” 刘星明望着李济运,目光阴冷得像深山古潭,说:“济运,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怕冤枉了他?” 李济运说:“哪里,我没有这个意思。” 刘星明说:“我知道,公安既然介入,当然得公安先依法处理。这也是组织上再作处理的依据。县委肯定会依法办事。我的意见是,这不是个普通的治安案件,牵涉到对干部的教育问题,务必引起高度重视。今天熊局长本来说到县里来的,刚才我在路上接到他电话,他说不来了。出这种丑事,我这个书记真没面子!” 李济运明白刘星明意思了,自己主动说:“我打电话解释一下吧。”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见于先奉笑嘻嘻地进来了,便问:“于主任有事吗?” 于先奉说:“没事,没事。” 李济运猜到于先奉肯定是聊天来了。果然,于先奉说:“舒泽光也太那个了。” 李济运没说话,只是摇头而叹。他没想到事情传得这么快,从出事到现在还不到两个小时。 于先奉又说:“议论很多,有人讲是对头设有圈套。” 李济运不想说这事,敷衍道:“他舒泽光有什么对头?” “是的,老舒人老实,哪有对头。”于先奉见李济运没有兴趣,就不痛不痒说几句,整理整理衣服出去了。老于肚子有些大,扎进裤腰里的衬衣老往外跑。他偏又是个讲究风度的人,一天到晚老往裤腰里塞衬衣。有回,他在值班室边说话边塞衬衣,塞了好久都塞不熨帖,就率性解开皮带叉开双腿。有个上访的女人正好在反映情况,见他这样子就借故发疯,说他当众耍流氓。李济运事后说了于先奉,大庭广众之下宽衣解带确实不雅。于先奉嘿地笑笑,又说到了他的女儿:“我原来是不太讲究的,可是在女儿那里过不了关。我去年到北京去,走在长安街上,女儿老围着我扯衬衣。” 于先奉走了,李济运打了熊雄电话。他没开口,熊雄说话了:“济运,你们乌柚有的人太狠了!” “我觉得奇怪,你是怎么知道的?说你今天本来要来乌柚,我都不知道。”李济运说。 熊雄很生气,说:“刘星明不是说我来了要报告他吗?舒泽光报告他了。我人还没到,派出所就到我房间捉奸了!他们是想抓舒泽光,还是想抓我?我要是上午到了,派出所不检查我来了?” 李济运不好说什么,只道:“老同学,你别生气。事情到底如何,还不知道哩。” “还能怎样?舒泽光当时就打电话给我,说熊局长你不要来了,我在你房间里被抓了,说我嫖娼。他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抢了。我再打过去,电话关了。济运,上回你说的怕字,我后来想了很多,很受教益。可是你看,有些人却是什么都不怕啊!”熊雄的火气虽不是冲李济运来的,他听着也很尴尬。听熊雄口气,他相信舒泽光被陷害了。李济运不便评说是非,只道公安会调查清楚。 晚上,李济运在家看乌柚新闻,头条是刘星明在高速公路现场办公,下面飞出即将播报的新闻,居然有这么一条:县物价局局长舒泽光因嫖娼被公安当场抓获。 他马上打了朱芝电话:“朱部长,电视里播报舒泽光嫖娼的新闻,你知道吗?” 朱芝说:“我知道。李主任,有问题吗?” 李济运说:“案子还在办理之中,公安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组织上该怎么处理也怎么处理。如果放在电视里播,影响可能不好吧?” 朱芝笑道:“李主任您可是最开明的呀!香港警察性骚扰都公开报道哩,他舒泽光算什么?香港警察也是人民警察啊,人家就不怕影响形象。” 李济运说:“内地同香港毕竟不一样,不然怎么叫一国两制呢?” 朱芝笑了起来,说:“李主任,我同您开玩笑的,我个人哪敢乱来啊!” 李济运听明白了,就说:“哦哦,这样。部长妹妹,这个电话就当我没有打。” 朱芝说:“谢谢老兄体谅。我知道,这样的新闻按常规是不该播报的。老兄,我难办啊。” 放下电话没多久,舒泽光嫖娼的新闻就出来了。公安干警突然进入宾馆房间,舒泽光拿被子裹住身子,惊慌失措的样子。一个裸体女子,打了马赛克,捂着脸奔向洗手间。舒瑾在旁边说:“舒泽光真是这种人?” 李济运说:“鬼知道。” 舒瑾说:“电视不都拍了吗?” 李济运冷冷笑道:“电视剧也是拍的啊!” “你未必怀疑?”舒瑾奇怪地望着李济运,“你是在替你们男人那个吧?” “我哪个了?”他知道舒瑾是说他替男人辩护。 舒瑾说:“你们男人只有两种。” 李济运问:“哪两种呢?” 舒瑾说:“一种是好色的,还有一种你自己猜。” 舒瑾从来不说幽默话的,李济运觉得奇怪,问:“听到新段子了?我猜不出。” 舒瑾说:“我听同事说的,说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好色的,一种是非常好色的。” 李济运笑道:“我老婆可是从来不说段子的啊。” 舒瑾道:“我才不说哩,低级趣味!有个同事跟宋香云有意见,故意当着她的面讲这个段子。” “他下午才被抓,你们同事就知道了?”李济运问。 舒瑾说:“未必还等政府下文件?手机短信,马上全城都知道了。” 李济运说:“你们女人也真是的。宋香云家出事了,还硬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舒瑾说:“推土机也不是好惹的,她说有的女人,再好色的男人都不会要,脱光了送去都不会要!同她有意见的那个同事长得不好看。” “不说了,没意思!”李济运听着恶心。他心里却想,舒泽光嫖娼,其中必有文章。未必公安要去抓嫖,先得通知电视台?此话他只能放在肚子里。他很想打电话同明阳说说话,拿起电话又放下了。 这几天,李济运不论走到哪里,大家都在嘻嘻哈哈,说着舒泽光嫖娼的事,像天上正在掉钞票。大家议论干部贪污多少会摇摇头,说到干部嫖娼却是乐不可支。有人说老舒天天守着个推土机也没味道了,早该换换车型了。早些年,当官的干了丑事,老百姓还有些愤慨。这几年,大家不再愤慨,只把官场当戏看。舒泽光的丑闻没有重播,没看到的人居然非常遗憾。 舒瑾看到了都不满意,几天之后她还在问:“那个女的我没有看清,不知道她长得怎么样。” 李济运问:“你是希望她长得好呢?还是希望她长得丑呢?” 舒瑾说:“好丑关我屁事!我只是没看清楚,她脸上打了马赛克!” 李济运摇头不语。他想那小姐的肖像权都要保护,舒泽光却让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李济运突然想起舒泽光的老婆,问:“宋香云情绪怎样?” 舒瑾说:“她天天来上班,天天在幼儿园骂。她说看他们怎么处理,她告状告到中南海去,都要给我舒局长讨个清白。” 清早,李济运在银杏树下碰到刘差配。虽是深秋,今天却热得逼人。刘差配的短袖衫扎进裤腰里,腋下夹着公文包,人格外的精神。 李济运先打了招呼:“星明你好!一大早就这么热!” 刘星明胸前渗出点点汗星,可他谈的却不是天气:“济运,舒泽光的事我看有问题。” 李济运不方便多嘴,只道:“公安在处理,我没有问过这事。” 刘星明说:“社会上反映很大,都说他是不肯做差配,被组织上报复。查他贪污没查出问题,又用流氓问题来整他。俗话说的,犁不倒耙倒!” “不会吧?”李济运想含糊过去。 老同学却很严肃,说:“我是差配干部,顺利当选了。说明选举并不是社会上说的什么假民主。但是如果真的报复舒泽光,倒给人留下话柄了。这事我得找星明同志谈谈。” 李济运劝道:“星明,刘书记很忙,你不要去找他。公安会依法办事,怎敢乱来?法制社会嘛!” 刘星明忧心忡忡的,说:“外头说法很多,我想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李济运脑子不时地恍惚,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癫子?他说话条理分明,只有一句疯话,说自己当选了。李济运不敢同他多说,只道:“星明兄,你我都不管这事,让公安去处理吧。我们要相信组织。”他说着就掏出手机,装着接电话的样子,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就来。”匆匆挂了电话,同刘星明握手道别。 李济运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去,朝刘星明挥挥手,样子十分客气。他突然想到了陈美,她很可能正在二楼的窗后望着。机关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只要刘差配在办公楼前的坪里走动,陈美都会守在窗口张望。 一 有天刘星明下乡,到了偏远山区,见白云出岫,风过袖底,颇为快意。只苦于不会写诗,倒是想起了前人的句子。他也记不清那是谁的,脱口吟哦起来:“一间茅屋在深山,白云半间僧半间。白云有时行雨去,回头却羡老僧闲。” 身边围着好几个人,纷纷鼓掌喝彩,只道刘书记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刘星明也含糊着,不说自己拾了古人牙慧。他双手叉腰,远眺满目青山,发起了感慨:“真想学那老和尚,远离万丈红尘,到这深山里结茅屋一间,还让去白云半间。人的贪心不可太重,日食不过三餐,夜宿不过五尺。” 李济运正好在场,也是无尽感慨:“是啊!钱财如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干什么?有些人手伸得那么长,到头来人财两空!” 刘星明又道:“济运哪,我退下来之后,就到这里来,建个小茅屋,过过清闲日子。你们要是还记得我,一年半载上来看看,我陪你喝杯好茶。” 李济运笑道:“刘书记年富力强,前程似锦,结茅屋的日子还远着哪!” 刘星明写得出这么好的诗,李济运不太相信。他有回偶然想起,才知道那是郑板桥的诗。李济运文才虽是不错,但肚子里古典文学,也不过几首唐诗宋词。刘星明是学机电的,文墨功夫不会太好。郑板桥毕竟不像李杜,他的诗平常人知道的少。刘星明记住了这首诗,也许是碰巧读到过。他刚到乌柚县的头几个月,不论走到哪里都喜欢吟诵“白云半间僧半间”,都说要建个小茅屋。李济运若是在场,就只是微笑着鼓鼓掌,不再生发感慨了。他怕自己再说话,刘星明就会尴尬。那等于提醒人家老说几句现话。别人夸刘书记好诗,李济运只作没听见。他是县委办主任,时常陪同刘星明下乡。照说县委书记出门,犯不着老带上县委办主任,人家大小也是个常委。可李济运年纪很轻,刘星明有事就喜欢叫上他。 没想到有人却把刘星明这些话记落肚子里去了,背地里说:“刘书记要那么多小茅屋干什么?”于是,刘星明就有了个外号,叫刘半间。刘星明到乌柚县转眼就快一年,该调整的干部也都重新安排了。有得意走运的,也有背后骂娘的。县里的干部,敢直呼国家领导人名字,却不敢把县委书记名字挂在嘴上。哪怕背地里说起,也多会叫刘书记。口口声声刘半间的,都是些无所谓的老油条。用乌柚话讲,他们是烂船当作烂船扒了。 乌柚县还有个刘星明,他是黄土坳乡党委书记。他也有个外号,叫做刘差配。县政府换届,副县长差额选举,得找个差配。差配是官场的非正式说法,指的是差额选举的配角。这种障眼法原本就摆不上桌面,自然也不可能有个正式说法。莫说文件上找不到,字典里都找不到。李济运觉得好玩,去网上搜索,得到的解释是:差配,指古代官府向百姓摊派劳役、赋税。看来“差配”二字,放在古代也不是个好事。 刘星明最先想到的差配人选是舒泽光,县物价局局长,一个公认的老实人。差配必须找老实人,这都是心照不宣的。选差配不能太早,须得在人大会前不久。选得太早,怕差配人员搞活动,反倒把组织上考察的人差掉了。差掉了组织上的意中人,选举就是失败的。眼看着人大会议渐近,刘星明找舒泽光谈话。没想到舒泽光一听,脸就紫红如秋茄子,骂道:“莫把我当哈卵!看哪个让我做差配!”哈卵是乌柚土话,说的是傻卵,也就是傻瓜。 刘星明被呛得说不出话,眼睁睁望着舒泽光拂袖而去。他生了半日的气,还是得赶紧另找差配。选举不能出任何纰漏,不然就是班子的驾驭能力太差。这时候班子并不是众人,就是县委书记。县里的干部,像床底下的咸鸭蛋,刘星明心里都有数。摸来摸去,却不知拉谁出来凑数。他本应该同县长和组织部长商量,却叫了李济运过来。原来刘星明和组织部长都是外地调来的,干部们的人脉关系和个性,他俩都不如李济运清楚。县长明阳还是代理的,他来乌柚的时间也不长,自己还得过选举大关。代县长只是个说法,行使的就是县长权力,没有意外肯定当选。但时代毕竟有些变了,意外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代县长要是落选,就看他上面的人硬不硬了。如果有过硬的后台,终有办法再次选上;后台要是不太牢实,可能从此就栽了。 刘星明请李济运坐下,没有说舒泽光骂了娘,他不想让自己太没有面子,只道:“舒泽光不愿意做差配,也不能勉强人家。济运,你对县里干部可能比我还了解,你谈谈看法?” 李济运不好怎么说,先是应付:“选差配得慎重,应该考虑得周全些。” 刘星明心里着急,加上又受了气,听李济运只是支吾,便很有些不快,道:“真想不出人选?难道让我自己出来做差配?” 刘星明几句气话,反让李济运眼睛一亮,笑道:“刘书记,您倒提醒我了。我看黄土坳乡党委书记刘星明同志比较合适。” 刘星明略作沉吟,道:“星明同志不错。济运,你们是老同学,你不妨先找他谈谈?他若愿意,我们再做方案。” 李济运听了暗自欢喜,心想他替老同学做了件好事。差配干部虽说只是摆样儿,但事后依例都会适当提拔。比不上正经当选来得正路,却到底也是晋升捷径。升官有些像排队买火车票,前面插队的不是同窗口相熟,就是惹不起的票贩子。做个差配干部,说不定就插了队,好丑算捡了便宜。 这时,县委办副主任于先奉的脑袋在门口探了一下。刘星明瞟了门口一眼,并不说话。于先奉笑笑,说:“没事没事。”人就缩回去了。李济运隐隐有些不快,心想你于先奉没事老往书记这里跑什么?有事也先得问问我,怎么直接往书记这里跑?于先奉年纪比李济运大,当个副主任总觉得很亏似的。李济运也听见有人议论,说于先奉总埋怨自己屈居人下。于先奉越是背后讲怪话,李济运就对他越客气。外人初看好像李济运不善识人,日久方知这正是做领导的高招。人们慢慢地就讨厌于先奉,不再以为是李济运的傻。于先奉为人如何,李济运其实朗朗明白。此人满脑子鬼名堂,平日却最喜欢说:“我们于家自古多忠臣!于谦知道吗?要留清白在人间!于右任知道吗?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李济运领了刘星明的意思,马上驱车去了黄土坳乡。司机朱师傅等在外头,两个老同学关起门来说话。李济运把来意说完,道:“星明,这事你自己想好,组织上没有勉强的意思。有一点请你相信,这是县委对你的信任。” “早信任我,我就不只是乡党委书记了。”刘星明这么说话,自是官场大忌。可同学间私下说说,倒也无所谓。 刘星明好像并不领情,李济运也不生气,捺着性子好言相劝:“老同学,你论能力、论实绩、论资历,该进班子。道理说多了,老同学会讲我打官腔。一句话,你若能从大局考虑,从县委的难处考虑,说不定这对你个人也是个机遇。” 刘星明就像外行人见了古董,信了怕吃亏上当,不信怕错失良机。他望着老同学半日,说:“济运,我听不懂你的话。” 李济运笑笑,说:“我是说这事对你有好处,但我不能明确对你许什么愿。我这个老同学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处处都在帮你。官场上的事,时时都有变数。” 刘星明摇头笑道:“县委真是慷慨大方!差配出问题了,让我出来救场,却闭口不谈出场费。” 刘星明把话说得太直了,听起来有些刺耳。李济运却只好当他是玩笑,道:“星明越来越幽默了!刘书记看我俩是老同学,让我出面看看你的想法。我相信他会有考虑。” 刘星明不答腔,只是嘿嘿地笑。他给李济运换了茶叶,慢慢地重新泡茶。桌上晃出一点茶水,他取来抹布小心地擦着。李济运点上烟,缓缓地吞吐。他知道刘星明慢条斯理,脑子里却在翻江倒海。 李济运等刘星明落座,便道:“星明,组织上选差配是件严肃的事情。刘书记是个大好人,不然舒泽光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刘星明脸上像掠过一道闪电,先白了一阵,马上就红了。李济运顿时尴尬万分,感觉自己有些威胁人的意思。他奇怪自己的脸没有红,倒是刘星明的脸红了。李济运琢磨自己处于心理优势,不免暗自快意。 刘星明脸色慢慢平和了,说:“济运,我话说在明处。我不怕有人给我穿小鞋,也不想抓住什么机遇。既然要我出来演戏,我就演吧。” 刘星明说这话,只是要面子,且由他说吧。只要他肯做差配,难题就算结了。李济运非常高兴,却又道:“星明,既然你同意,我就向刘书记正式汇报。你呢就不要再说怪话,别做好不得好。老同学说话就不绕弯子了。” “好吧,怪话我不说了。你是老同学,我当然口无遮拦!”刘星明笑笑,接下去说的净是同学之谊。他叙旧的话说得越多,越流露出奉迎之意。李济运也就越是放心,不怕刘星明再反悔。 正是周末,刘星明随车回县城。他老婆陈美是县妇联副主席,家也住在机关大院里头。李济运在路上给刘星明发了短信:事妥,回来详细汇报。刘星明只回了两个字:谢谢! 望着手机上简单两个谢字,李济运隐隐有些不快。他自信不是个计较小节的人,可刘星明似乎也太拿架子了。他难免猜测刘星明回信息时的表情,必定是居高临下的一张冷脸。刘星明的络腮胡子很重,每日刮得青青的像块生铁。这种生铁脸色,要么显得很凶,要么就是很冷。 车外是冬日的田野,黄草在风中抖索。偶尔见到油菜地,绿绿的格外抢眼。李济运回想起小时候,冬日田野并不像现在这般萧索,不是种着草籽,就是种着油菜。乌柚人说的草籽,就是紫云英。这个季节草籽正好开花,漫无边际的紫色花海。草籽花开得正盛的时候,油菜花也开了,一片片金黄。 一时没人说话,难免有些尴尬。刘星明忍不住了,便说:“济运,你当了常委,我俩私人往来倒少了。今天你要是没安排,不如到我家吃晚饭去。” 李济运知道这是客套话,就说:“太麻烦了吧?” 刘星明道:“济运你要是讲客气就算了,不然就去我家。” 李济运也想同刘星明多聊聊,管他是不是客套,就答应了。刘星明马上打老婆电话,说:“美美,我同济运在回来的车上。济运一家来吃晚饭,你准备一下吧。” 李济运突然又觉得不妥,给自己找了台阶,说:“如今不是至交,哪个请你去家里吃饭?太麻烦美美了!还是算了吧。” 刘星明说:“美美别的不说,好客倒是真的。你能去家里吃饭,是你赏脸。” 李济运拍拍刘星明的手,只说老同学说话怎么越来越生分。他私下却想城里早已风俗大变,不怎么有人在家里请客了。刘星明给老婆打电话,先说自己正同李济运一道回家,怕老婆在那边说不客气的话。手机有些漏音,免得不好意思。 李济运也打了老婆舒瑾的电话,说:“我下乡回来了,正同老同学星明在一起。他邀请我们吃晚饭,你就……” 舒瑾没等他话说完,就说道:“自己还自在些!” 李济运知道老婆说话有时缺胳膊少腿,意思是说自己在家随便吃点还好些。他怕刘星明听见,忙抢着说:“我们老同学随便,你下班领了儿子来吧,就这样啊!”他挂了电话,又说:“舒瑾怕你们麻烦,她是最怕麻烦别人的。” 刘星明只道别讲客气,话说得含含糊糊。看来他是听见舒瑾的话了。李济运也并不在意,舒瑾是个不太好接近的人,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他本来是说直接去刘星明家的,进了院子却说回去洗个脸。 车子停了,刘星明突然拉拉李济运的袖子,悄悄儿说:“不会让我当哈卵吧?” 李济运摇摇头,轻声道:“相信老同学吧。” 怕朱师傅听见了出去传话,他俩的交谈就像地下党员。刘星明又把手放在老同学腿上,李济运就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几下。刘星明回握一下,力气用得很大。两人相视而笑,像谈妥了一桩大生意。 车正停在银杏树下,李济运感觉脚底软软的,就像踩在海绵上。银杏树从深秋开始落叶,每天清早扫干净了,一到下午又是满地金黄。李济运是学林业出身的,却颇有些浪漫情调,很喜欢黄叶满地的样子。他想要是自己有个私人院子,也长着这么大棵银杏,一定不让人扫掉落叶。秋冬黄昏,残阳如血,踩在黄叶上散步,该是多么美的事!可他是县委办主任,必须规定每天清早打扫机关大院,地上得干干净净。 这棵大银杏树没人知道它到底长多少年了。脚下这地方原来就是千年县衙,秦砖汉瓦找不到半片,只有这棵古银杏树高高地盖过所有房子。据说自有县衙,就有这棵银杏树。大家都把这棵树喊做大树,大树底下也就成了县机关大院的代称。有人指点人家走门子,会隐晦地说:你该到大树底下去走走!银杏树的南面是两栋办公楼,北面是几栋住宅。两栋办公楼东西相对,东边是县委办公楼,西边是政府办公楼。大院正南方是大门,院子正中有个大坪,干部们要上领导家里去,必须经过大树下面。有人晚上去领导家,看见了不想碰面的人,就围着大树走一圈,始终让树干挡着,就能躲过去。 李济运回到家里,再次打了舒瑾电话。舒瑾免不了在电话里嚷几句,说自己在家随便弄些吃的自在多了。舒瑾是县领导夫人里长得最好的,却又是背后最招人笑话的。她原是县剧团的演员,后来去了幼儿园当老师。县剧团撑不下去,有门路的都飞了。舒瑾能够飞出来,就因嫁了李济运。他官越当越大,老婆在幼儿园的位置越来越高。他成了县委常委,老婆就当上了幼儿园园长。舒瑾身份越来越高,围着她转的人也越来越多。都是些喜欢在场面上混的女人,多是部门领导的夫人和机关女干部。舒瑾成天听到的都是些好话,慢慢地就觉得自己真了不起似的。也有些女人,她们巴结人的法子,就是打小报告。谁说了舒瑾的坏话,就悄悄儿告诉她。漂亮女人本来就容易神化自己,同权力挨边的漂亮女人更不消说。只要听谁说了她的坏话,她就要逼着李济运去问罪。李济运倒是个男子汉,他绝不会搅和女人间的事,还要劝老婆少听闲言碎语。每回遇上这事,舒瑾就火冒三丈,两人就要吵上几天。李济运心里是护着老婆的,只是觉得为女人的事出头,太损自己形象了。 李济运原是让舒瑾领了儿子径直去刘星明家,这会儿他又说在家里等她娘儿俩一起去。他洗了脸,看时间还早,就打了刘书记电话:“刘书记,我回来了。星明同志也回来了,您要不要约他谈谈?” 刘星明说:“暂时不谈。你只说是组织上有这个意图,我在会前再找他正式谈谈。” “好吧。星明请我吃晚饭,我再同他说说吧。”李济运放下电话,坐下来等妻儿回家。他猜刘书记可能改变策略了,不想过早面对差配对象。李济运隐隐有些担忧,怕刘星明始终躲在后面,差配等于就是他李某人找的了。他一个人找的差配,人情就得他一个人还。刘星明不给礼物,李济运还不起人情。 舒瑾领着儿子回来了,进屋就说:“你真有意思啊,什么年代了!请客的也真是的!春节才过!”她这话也得再添点东西进去才明白。李济运熟悉她说话的习惯,她意思是说如今没谁在家里请吃饭,真讲客气就到馆子里去。何况春节才过,天天吃喝,哪有胃口。 李济运怕歌儿听了不好,朝舒瑾做了做样子。歌儿进门就组装他的恐龙,并没有在意大人说什么。儿子单名李歌,舒瑾起的。她说自己喜欢唱歌,儿子就叫李歌。 舒瑾换了一身衣服,喊道:“歌儿,做客去!” 舒瑾领着歌儿走在前面,李济运跟在后面。歌儿捡起一片银杏叶,透过黄昏的天光照一照,说:“爸爸,好像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李济运看看,果然像芭蕉扇。 舒瑾却骂道:“丢掉!地上的脏东西乱捡!” 刘星明家只隔着两栋楼,几分钟就到了。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东东,刘星明的儿子。东东和歌儿是同班同学。星明和美美迎到门口,说道欢迎欢迎。舒瑾闻得满屋菜香,笑道:“美美好手艺,就是太麻烦你了。” 美美说:“你们一家肯来,就是给面子了。快请坐。” 歌儿同东东进屋就玩到一块去了,美美还在忙厨房,刘星明陪李济运夫妇说话。 “济运,我进屋就把差配的事说了,让美美说了我一通。”刘星明就像小孩做了坏事,不停地抓脑袋。 李济运就朝厨房喊道:“美美,你得支持才对啊!这事对星明,是个机遇。” 美美正端了菜出来,放在桌上,说:“你们是老同学,我说话就直了。你们这是盘宝。”盘宝是乌柚土话,捉弄人的意思。乌柚赌博叫赌宝,老的玩法是把铜钱弹得飞转,拿碗盖下去,赌铜钱正反。那用来赌宝的铜钱,叫做宝钱。宝钱叫人玩于掌指间,捉弄人就叫盘宝,又叫把人当宝钱。说一个人傻,也说他是个宝钱。 刘星明笑笑,自嘲起来:“济运,回来听老婆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成宝钱了。” 李济运生怕他反悔,心里实在着急,嘴上却是平和,道:“星明,你不能这么看。组织上请你出来,实在是对你的信任。刘书记深思熟虑,才让我找你的。” 美美快嘴快舌:“你不知道,舒泽光是在刘书记那里骂了娘出来的。老舒这个人,平时没几句话说,关键时候硬得起。” 李济运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很是吃惊,说:“不可能吧?老舒是个老实人。” “外头都讲抬起了!”美美说的又是乌柚土话,外地人难识其生动有趣。说的人多,势可抬物,便是讲抬起了。 李济运道:“哪怕是骂了,这么快外头都知道了?” 美美说:“你们领导肯定听不到,人家不会同你们说。刘书记上午找老舒谈的话,下午机关里的人都知道了。信息社会嘛!大家都说老舒有性格,很佩服他。” “饭菜好了吗?吃饭吧,不谈这个了。”刘星明很惭愧似的,人家老舒不肯做差配,还敢骂县委书记的娘。 屋子里有些冷,电烤炉不太管用。南方的冬天不好过,不如北方有暖气。县城人口并不太多,冬日大清早却天天都有送葬的。天气太冷,老人家经不住的,就去见阎王了。李济运二十几岁住的单身房正临着大街,十冬腊月差不多每天都被爆竹和哭号吵醒。撩开窗户看看,白衣白幡络绎不绝。那会儿他很敏感,看见葬礼便会想得很多,免不了叹息几声。 李济运发现自己有些走神了,便去逗东东玩,说:“东东比我屋歌儿懂事多了。”歌儿有些不高兴,拿眼睛白了爸爸。刘星明就说东东不听话,也招来东东的白眼。 美美就笑了,说:“现在的孩子啊,都是豆腐掉到灰里面,吹也吹不得,拍也拍不得。” 热饭热菜的,身上慢慢暖和了。主客之间客气地让着菜,免不了又说到了差配。美美说:“谁都知道,差配就是白鼻孔陪考,叫你去做差配就有些可笑。” 乌柚人说白鼻孔陪考,不知道典自何处,意思等于外地人说的陪太子读书。李济运知道这是事实,他却只能说:“差额选举,毕竟是在进步。充分尊重人民代表意愿,始终是政府换届选举的重要原则。” 刘星明笑了起来,说:“喝酒喝酒,我不想引诱老同学讲假话。你不讲不行,讲又只能违心讲话。” 李济运在老同学家的酒桌上讲官话,真有些不好意思。他只得把话挑明了:“退一万步讲,差配干部只要配合得好,事后都会有适当安排。” 美美听了却说:“就算安排,也有打发叫花子的味道。算了,我们好好吃饭,再不提这个事了。” 两个孩子边吃饭边打闹,大人的事他们不明白,也不感兴趣。歌儿最近迷上了恐龙,东东在玩高达机器人。他们说的东西,大人们也莫名其妙。李济运突然有了灵感似的,心想要让后辈人听不懂上辈人的话,也许社会才算进步了。真不希望到了儿子他们,还要为差配的事劳神费力。留给时间吧,时间会改变生活的。 吃完饭,闲聊几句,李济运一家就告辞。歌儿和东东都有作业,大人们也不方便久坐。出门后,李济运望见刘书记办公室的灯亮着,便对舒瑾说:“你带着儿子先回去,我去去办公室。” 舒瑾在饭桌上不怎么说话,这会儿问:“什么意思?” 李济运知道她问的是差配,就说:“一句话同你讲不清,回来我再同你说。” 李济运根本不打算再同舒瑾说,他不喜欢把工作上的事带到家里去,何况事关政府换届选举。他上了办公楼,径直敲了刘书记办公室的门。刘星明在里头应了,他就推门进去。刘星明在看文件,满屋子烟味。他示意李济运坐下,道:“舒泽光充英雄。” 李济运便猜到有人打了小报告,说舒泽光在外头如何乱说。有些人真是多事,这种小报告打上去,有什么意思呢?无非是惹得刘星明白白地生气,未必能够处理舒泽光?骂娘又不犯法!骂娘要是犯法了,全国人民都该法办。中国人的毛病,就是有事没事,拿人家的娘出气。李济运不想惹麻烦,只说:“我同星明同志谈得很好,他表示愿意配合组织。” 刘星明就像没听见李济运说话,火气冲天的样子:“舒泽光想充英雄,当斗士!他在外头吹牛,说把我刘星明骂得狗血淋头。我明天把他找来,看他敢放半句屁不!” 李济运不能再装蒜了,劝道:“刘书记,您犯不着生气。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哪会相信他的牛皮?” 刘星明眼睛红得像出了血,说:“社会上有股不良风气,喜欢看我们领导干部的笑话。舒泽光的牛皮在外头会越传越神,我刘星明在民间传说中就会越来越像小丑,他舒泽光会是个怒斥昏官的铁汉子!” 李济运说了些宽慰的话,无非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流言止于智者。这些话很空洞,却只能这么说。刘星明清早刮过的络腮胡子,十几个小时之后就冒出来了。李济运凑上去点烟,反倒看不清刘星明的胡子。他退回到沙发上坐下,却见刘星明的脸色,由白天的青,变成了晚上的黑。真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啊!气氛有些压抑,李济运便暗自幽默。两人坐到深夜,说的话多是些感叹。刘星明没有问另外那个刘星明,李济运也懒得提及了。他心里却有些摸不准,刘星明难道不中意新的差配? 李济运回家悄悄开了门,怕吵了老婆孩子。开门一看,老婆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洗了澡出来,却见老婆在扶墙上的画。那画是几年前他的一个朋友送的,据说出自一位高僧之手。不知道值不值钱,他却很珍爱。那是一幅油画,深蓝色的花瓶,插着一束粉红玫瑰。玫瑰正在怒放,像罩着一层薄雾。构图有些像凡·高的名画《向日葵》,只是格调不是那种明快的太阳色,而是安静祥和的蓝色。插瓶却是歪斜着,将倾欲倾的样子,叫人颇为费解。李济运经常注视这幅画,那花瓶好像马上就要碎落一地,忍不住要伸手去扶一把。可是,扶正了花瓶,画框歪了;扶正了画框,花瓶又歪了。舒瑾很不喜欢这幅画,只因李济运说这是高僧加持过的,她才有所顾忌。不然,早被她取下了。 “不用扶,扶不正的。”李济运说。 舒瑾说:“这不正了吗?” 李济运笑笑,说:“你是扶正了,可看上去仍是歪的。不信你来看看,你瞪着它望,望久了你会觉得画框也歪了。” “可它就是正的,画框是正的。”舒瑾说。 “可能是错觉吧,因为瓶子是歪的。”李济运叫老婆别空费心思了。 他总觉得这幅画里藏着某种玄机。它画的是一个瞬间吗?瓶子倒下去马上就碎了。或者,它画的正如古人所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睡吧,别发呆了!”舒瑾站起来往卧室里去。 李济运没有说出自己的胡思乱想,说了舒瑾会当他是神经病。他望着舒瑾消失在门里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也许真是个怪人。凡事喜欢琢磨,尽是些刁钻古怪的心思。他对刘星明络腮胡子和脸色的观察,要是细细说给别人听,他就很叫人可怕了。 李济运上床躺下,舒瑾把手放在他小腹处。他明白她的意思,侧了身子搂着她。她的手又往下挪,慢慢地就握住了。他俩夫妻这么多年了,做这事仍是很含蓄。谁有了那意思,嘴上不说,只做动作。 舒瑾轻轻地说:“床讨厌,太响了,太响了。” 李济运本来全神贯注,脑子里云蒸霞蔚。可听老婆说到床响,那响声就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舒瑾就松弛下来,说:“你笑我吧?” 李济运说:“我笑床哩!” “床好笑?” “这么响,吱咿吱咿像老猫叫。”李济运说。 舒瑾突然没了兴致,任李济运潦草完事。李济运说:“这床质量太差了。” “买的床不都这样?”舒瑾说。 李济运说:“我看到过一个报道,《胖妻撒娇,压死丈夫》,说德国有个女的很胖,撒娇往她男人身上一坐,卡在沙发里起不来了,结果把丈夫活活压死了。” 舒瑾笑道:“我不相信有这种事。” 李济运说:“我是相信。你知道为什么会压死人吗?人家沙发质量太好了。要是中国的沙发,最多坐得沙发散架,也不会把人压死。” 舒瑾说:“那技术做架床,肯定不响。” 李济运说:“我们今后自己做架床,不让它响。” 舒瑾呵呵地笑,说:“叫它哑床。” “什么床?”李济运问。 舒瑾说:“没声音的床,哑巴床。” “哑床?”李济运大笑,“老婆,做爱可以开发智力啊!这是你说的最聪明的话。” 舒瑾却不高兴了,说:“你反正就是嫌我蠢!” 半夜,舒瑾听得地响,问道:“歌儿吗?” 歌儿答道:“尿尿!” 舒瑾睡下时总喜欢趴在男人怀里,睡着就翻身过去了。她重新趴在男人怀里,一手勾男人的腰。李济运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儿子怎么这么多尿?” 舒瑾说:“屙尿你也要管?” 李济运说:“歌儿这个年龄,应该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的。” 舒瑾说:“没事的,睡吧。” 舒瑾慢慢睡去了,身子松软下来,头便滚了过去。李济运却半天睡不着。他又听得响动,就悄悄爬起来。他掩了卧室的门,打开客厅灯。见有个影子闪进了厨房,不由得惊得寒毛发直。 他操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摸亮厨房的灯。进去一看,竟然是歌儿,神色怔怔站着。“儿子,你没事吧?”歌儿不说话,低头出来,进屋睡下了。 舒瑾听到动静,出来了。她刚要开口问话,李济运眨眨眼睛,拉她进屋去。李济运轻声说:“我听到外头响,起来去看。一个影子闪了一下,进了厨房。我以为是贼哩,是歌儿。他样子傻傻的,没声没响又进去睡了。” 舒瑾说:“儿子是在梦游吧?” 李济运说:“不管怎样,带他去看看医生。”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舒瑾要带歌儿去医院。歌儿死也不肯去,说他没哪里不舒服。又说闻不得医院那股气味,闻着就想呕吐。哄也不行,吓也不行,反正不去医院。好在医生很多都熟,就请医生晚上到家里来。医生看了看,歌儿真没什么毛病。医生等歌儿进自己屋子去了,交代李济运夫妇再作些观察。 过了几天,老同学刘星明有些耐不住,打电话给李济运:“怎么没人找我正式谈?” 李济运支吾着,说:“这个这个,星明呀,我既是你的老同学,也是县委常委。我找你谈了,也算谈了吧。” 刘星明说:“你不是说刘星明要找我谈吗?” 刘星明直呼同名书记的名字,看来是有情绪了。李济运说:“筹备换届选举,事事都很具体。选举无小事,刘书记非常忙。找不找你,都一样的。请你相信,刘书记心里有本账。” 李济运心里其实没有半点儿底,他看不清刘星明肚子里装着什么。常委们每天开会,事无巨细地研究。宣传部门要把好关,不允许出现任何负面报道。公安部门要严防死守,不允许发生任何刑事案件。信访部门要未雨绸缪,不允许任何上访者扰乱会议。总之,一切都要平安、祥和。只是没人提到差配干部刘星明,就像重要的配角演员叫人忘记在后台了。 二 梅园宾馆外头扯起了横幅,满街都是“学习、致敬”之类的标语。人大、政协两会终于召开了。漓州市下面的十三个县市,各县市的政府宾馆好像叫做某园。但乌和柚两个字,都不好放在园字前头。叫乌园嘛,怕落得百姓望文生义去笑话;叫柚园呢,文理上似又不通。二十年前新修宾馆,有人想出个梅园,虽说无凭无考,倒也有几分雅趣。既然叫了梅园,就得栽几株梅树。花大价钱买了十几棵老梅树,在宾馆前厅正面弄了个梅圃。大堂挂着巨幅梅花,寓含“喜上眉梢”。味道虽说俗了些,却也合了梅园的意思。再过些年月,为那十几株老梅编些故事,都是后人们的事了。 李济运脱掉冬天的棉衣,穿上了西装。领带是大红色的,很有些喜庆气氛。一件藏青色风衣搭在手腕上,万一觉得冷就穿上。他不太懂得衣服品牌,这件风衣是去省城买的,不是太贵,款式好看。他喜欢在西装外头套上风衣,走起路来暗自琢磨自己的风度,脑子里满是电影明星的派头。 李济运刚进梅园,就碰见老同学刘星明。他是人大代表,当然又是黄土坳乡代表团的团长。李济运马上伸手过去,心里却有些虚。刘星明把李济运拉到一边,悄悄儿说:“老同学,别把我当宝钱啊!” 李济运说:“请你一定相信老同学。” 刘星明说:“我屋美美坚决不支持我做差配。” “美美是个开通人,又是中层干部,你多说说。”李济运说。 刘星明夹着公文包走了,李济运突然有些歉疚。虽然再没有人同他说差配干部的事,可刘半间未见得就会随便耍弄人。李济运尽管叫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但好像总觉得对不起老同学。他正望着刘星明的背影,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县人大主任李非凡。 “哟,李主任,您最近可忙了啊!”两人握了手。 李非凡一笑,说:“济运老弟,感谢您替我们解了难啊!” 李济运说:“哪里啊,替您李主任打工,我非常荣幸!” 李非凡使劲捏了李济运的手,样子格外亲热,说:“李主任把话说反了,您是常委,我替您打工啊!” 两人云山雾罩,说的是差配干部。选差配干部,县委有责任,人大也有责任。李济运把这事摆平了,也算是帮了人大的忙。选举这场大戏,县委书记是总导演,人大主任是执行导演。演员没选好,戏就导不下去。 李非凡本是县委副书记,雄心勃勃要当县长的。他自己也放出话来,说乌柚县不能总让外地人当家。他敢这么说话,必定心里有底。场面上的人都清楚,李非凡心里这个底,就是市委副书记田家永。没想到市委突然派了明阳当县长,李非凡就做人大主任了。李非凡没有做成县长,人们就有两种猜测,要么是田家永越来越说不起话了,要么是李非凡在田家永那里失宠了。 公安局长周应龙走过来,老远就笑道:“两位领导,多好的太阳!” 周应龙伸出两只手,一只朝着李非凡,一只朝着李济运。握手之后,李济运拍了周应龙的腰板,说:“周局长厉害,连握手都是两个两个地握!”因拍着了周应龙腰间的枪,马上又笑道:“嗬,真家伙呀!” 周应龙笑道:“遵照你们领导的安排,两会的安全保卫工作马虎不得啊!” 李非凡望望周应龙腰间鼓出的东西,呵呵一笑:“安保重要,但也用不上你这四两铁啊!” 周应龙说:“这叫哑巴说话,做样子!” 玩笑开完了,正经话仍要说几句。李非凡说:“重点是堵死上访的。每到两会,上访的就趁机到城里来找领导。” “上访的是蚂蟥听水响,县里一有大活动,他们就出动了。”李济运说。 周应龙说的是狠话,脸上却仍是笑着:“我是下了死命令,不能让上访者踏进宾馆半步。重点上访钉子户,已派人配合信访局控制起来,不让他们离开家门。” 李济运听这话有些刺耳,笑道:“周局长措施得力,话可要说得艺术一点。你这话要是让敌对势力媒体听了,又是没有民主的证据了。” 周应龙在李济运肩上狠狠拍了一板,说:“李主任你是玩笔杆子的,我是玩枪杆子的!” “你两位扯吧,我得去去。”李非凡说着就扬手走了。他说去去,也没说去哪里。也不用说清楚,无非是不想再扯谈了。 李济运同周应龙仍站着说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却绝不涉及是非长短。公安局长也许是案子审得多了,脸色通常不怎么好看。周应龙却总是笑哈哈的,见了熟人就伸出手来握握。他人长得黑,笑起来一口白牙。李济运平时想起周应龙,就是他那白亮亮的牙齿。人在公安里面当头,非有几分威风不可。起码样子要做得凶悍,见人就龙睛虎眼的。周应龙看起来没煞气,却也压得住他那帮武艺弟兄。他也许另有过人之处,不然在公安是待不下去的。 两人握手别过,各自都有事去。李济运转过身来,迎面又碰上毛云生。他是信访局长,老远就苦笑着摇头。李济运明白他的意思,握了他的手说:“毛局长,我知道你这几天很辛苦。” 毛云生却说:“哪天不辛苦!李主任,我再次向您汇报,一定要想办法,弄几间办公室给我们。实在没有,给我几间柴棚子都要得。李主任,您可是分管信访工作的县领导,您真得关心我们信访局啊!” 原来,大院本是砌着围墙的,早几年机关做生意,围墙都改作了门面。后来不让机关经商了,门面都租了出去。信访局办公室不够用,大院里头也空不出房子。有人出了一个好主意,收回四个门面给信访局作办公室。信访局死也不要那几间门面,可县里领导做了决定,不搬不行。信访局原先在机关里面,上访的来了传达室和门卫先挡挡,挡不住的才会进信访局。如今搬到了大院外面,老百姓有事没事就上信访局去。毛云生后来做了信访局长,一直骂那个搬出大院的前任,说房子小未必就挤死人了?搬到外面说不定哪天真会被人打死!他只要见着李济运,就问他要办公室。 李济运说:“云生兄,你自己去院子里看看,哪间办公室是空的,你搬进去就是。你明知道没有,我是孙悟空也变不出啊!” 毛云生摇头叹息的,说:“我们信访局这几天倾巢出动。我在这里坐镇,其他同志跟公安局一起守钉子户,信访局关门。我巴不得天天开‘两会’,我们信访局天天关门,省得跟上访人员磨嘴皮子。” 毛云生说话没轻没重的,谁都知道他这个性格。李济运想要走掉,毛云生却拉着他,说:“我就怕药材公司老职工上街。三阎王安排做政协常委,不知道县委领导怎么想的!我们信访局人手有限,公安局派人日夜守着几个骨干分子。” 毛云生说的三阎王,就是民营企业老板贺飞龙。他公司的名字冠以“飞龙”二字,就叫飞龙实业股份有限公司。乌柚人说起飞龙公司,人们想到的就是三阎王。此人十几岁开始就在街上混,打架的名气很大,得了个外号三阎王。二十几岁时,三阎王成了道上老大,自己不再出面打架,慢慢开始做生意。先是承包建筑工程,再是自己开发房产。生意越做越兴旺,凡在乌柚赚钱的门路,他都是里头的老大。他是县里最大的煤炭老板、最大的房地产老板、最大的酒店老板。他的紫罗兰酒店三星级,县里没有第二家。见过世面的人都说,紫罗兰的设施和环境,并不逊于大城市的四星级。前几年,贺飞龙开始做善事,资助失学儿童,给孤寡老人拜年。他便成了民营企业家的表率,很快就被推作县政协委员。本届政协,又被安排做常委。有人教育孩子不听话,就拿贺飞龙打比方,叫浪子回头金不换。三阎王这个外号,似乎不再是恶名,只是他的小名了。谁小时候没淘过气呢? 前年,贺飞龙把县药材公司买下了,官方说法叫企业改制。听说在招标会上,飞龙公司抢先举了牌子,谁也不敢再举了。飞龙公司出的报价,只比标的高出一万块钱。有人还说就连这个标的,都是贺飞龙他们事先串通好了的。种种说法传来传去,弄得群情激愤。加上原先的职工没有安置好,一直都有人在告状。再怎么告状也没有办法,贺飞龙中标完全合法。没有人再举牌子,又怪不得贺飞龙。这回听说贺飞龙又要做政协常委,老职工们早就暗中串联。 这事说不得的,李济运只是笑笑。正好刘星明的车来了,李济运赶快迎了过去,也就势甩掉了毛云生。毛云生不便凑上来,只喊了声刘书记,笑了笑走开了。刘星明随口问李济运:“都好吧?”李济运也随口答道:“都好。”刘星明嘴里好好着,往贵宾楼去了。 刘星明是去看望市委副书记田家永。田副书记是个有名的硬派人物,这回是专门到乌柚坐镇来的。乌柚县本是田家永的老家,他曾是这里的县委书记。县里中层以上的头头多是他的老部下,市委让他来乌柚把关自是用心良苦。田家永到县里之后,不太同人打交道,整天坐在房间里。自然也有老部下要去看他,都被他的秘书挡了驾。他的房间只有刘星明、明阳、李非凡和李济运出入,别的县领导他都不单独见面。吃饭也只让他们四位陪同,简简单单吃完就回房间去。依照常理本来轮不上李济运陪同,但田家永同李济运的关系乌柚人都是知道的。李济运曾是田家永的秘书,算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田家永平日并不是个神秘兮兮的人,虽然说话做事硬邦邦的,却也很愿意同部下混在一起。他这次回到县里像个影子似的,叫人暗自看在眼里,生发出许多离奇的说法。 选举是绝对不允许出麻烦的,县级领导都负责联系三四个代表团。只有政协主席吴德满没有承担谈话任务,他说政协会议上的事情也多。刘星明也没有勉强他,只道老吴您就负责把政协会开好吧。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明白,刘星明原本就不打算让吴德满联系代表团。政协主席权威不够,吴德满的性格又太温和,他未必就负得了责任。吴德满在县里资格老,已当过一届政协主席。他这次再任政协主席,选举不会有任何悬念。 看来刘星明把握十足,有人说居然听见他哼歌了。他那张生铁般青硬的脸,平日不怎么有喜色。细节都叫人描述了,说是在梅园宾馆,刘半间从车里下来,嘴里哼着太阳出来喜洋洋,只有点儿走调。原来天气一直冷飕飕的,“两会”刚刚报到,天气就放晴了。刘半间说,好兆头。背后叫他刘半间的,多是些官场失意的人。他们巴不得选举出乱子,要是像台湾选举时打起架来那才好玩哩! 李济运是专门来看望代表的,他在宾馆楼道里碰上宣传部长朱芝。朱芝喊了声李老兄,两人招呼几句,各自找人去。朱芝只负责一个代表团,她的主要任务是防范媒体找事。刘星明在常委会上说到媒体,用的是“防范”二字,而不是说应对,更不是讲接待。他过去可能尝过媒体的苦头。朱芝比李济运还小两岁,同事们都叫她美女常委。朱芝的眉毛又黑又长,眼睛又大又亮。但时兴的美女眉毛不可太重,朱芝的眉形是修饰过的。她得意自己仍是天眉,不是纹出来的假眉毛。美女通常更加爱美,朱芝却不敢穿得出格。她只穿职业女性的西服或套裙,靠各式各色的丝巾小心做些点缀。她的包也很中性,通常只是提着。朱芝的面色总是沉静的,眉头有时会微微皱起。李济运同她私下开玩笑,说美女你不要皱眉头,会生川字纹的。威严没有漂亮重要,不信过几年你会后悔的。李济运的玩笑话,朱芝肯定是听进去了。她从此多了个习惯动作,喜欢拿手顺着眉毛往眼角抹。毕竟也过了三十岁,两眉间的细纹若隐若现了。 才同朱芝打过招呼,又碰上肖可兴。他是副县长候选人,这回新提拔的。肖可兴握着李济运的手,暗中用了好几回力,嘴上说着多多关照。李济运拍拍他的肩膀,脸上只是笑。话说透了,并不太好。肖可兴这几天最客气,见人就握手言笑。他也是从乡党委书记中提的名,却不像刘星明那样是个差配。无论提拔谁,好丑都有人说。代表中间就有人讲,要是刘星明暗中活动,差掉肖可兴都说不定。县里领导注意到了,关照各位联系代表团的负责人,务必把工作做细。 吃晚饭的时候,刘星明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说:“济运,差配干部,你看看让谁提出来。”明阳正给田家永敬酒,大家的眼睛都在两个酒杯上,谁也没在意刘星明说了什么。只有李济运听清了,点头说了声好。李非凡望望李济运,不知道他说什么东西好。 晚饭吃完了,李济运去找代表团谈话。他包了乌金乡、黄土坳乡和白马乡。他不是人大代表,以列席身份参加活动。 有人问他:“李主任,副县长到底是等额选举,还是差额选举?” 李济运说:“差额选举,早就定了的。” “听说差配人选都还没有?” “有人说,原来定的是舒泽光,舒局长骂娘了。” 李济运笑道:“谣言!老舒是个老实人,脾气最好的,他哪会骂娘呢?” “想想也是,舒局长人好,要他红个脸都不容易。” 李济运说:“按组织法,差额人选得人民代表提名,又不能组织上指定。” “哈哈哈,李主任也越来越会说官话了。” 代表们多是基层干部和企业老板之类,很多同李济运是老熟人,说话也就随便。李济运只好笑笑,含糊着握握手,再去别的房间。又碰到别的人,问他:“李主任,听说这次组织上定的差配是刘星明?” 李济运说:“我不知道呀?组织上怎么会指定差配人选呢?不合组织法嘛!那得人民代表提名。” 问话的人就笑,摇摇头不说了。李济运也笑笑,话全在眼睛里。大家都心知肚明,彼此望望眼神就行了。 李济运曾在乌金乡当过书记,现任书记叫朱达云,自然就是代表团团长。李济运刚进朱达云的房间,就跟进了几个人,有村支部书记,有村委会主任,有企业老板。他们都是人大代表,也都认得李济运。大家围着扯谈,慢慢有人看出,李济运同朱达云似乎有话要说,就告辞了。只要有人说走,众人都走了。李济运过去关了门,说:“达云,组织上决定请刘星明同志做差配,到时候请你联合十位以上代表提提名。” 朱达云说:“好,这个好说。济运兄,怎么让您出面说这事?” 李济运不想解释,故意开玩笑:“达云兄,你是嫌我的官小吧?” 朱达云笑了起来,说:“哪里!你们领导各有分工,按职责这就不是您管的事。” 李济运说:“星明同志让我做工作,受命而已。” 朱达云说:“听人说,这回先找的是舒泽光,星明同志亲自找的,被臭骂一回。舒泽光,看不出啊!” 李济运忙说:“那都是外头乱传的,老舒不是这种人。他是个老实人。” 他俩说的有两个刘星明,外人听着必定糊涂。李济运猜想,舒泽光肯定发了火,说不定也真骂了娘。不然刘星明那天不会那么大的火气,说舒泽光想充英雄,当斗士。李济运得维护刘星明的威信,只好替他打圆场。 朱达云说:“济运兄您是领导,我说句没原则的话。基层选举要民主就真民主,内定差配不是个办法。活活地拉个人出来做差配,这人没心理承受能力还真不行。人家说老舒骂了娘,真有人相信。” 李济运摇头一笑,说:“达云,你说是游戏规则也好,说是演戏也好,说是糊弄也好,我们先这么办吧。今后社会进步了,再当笑话讲去。我们国家几十年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过去说水稻亩产几十万斤,有谁敢说是假的?还都相信是真的哩!” 朱达云点头道:“我小时候天天听人喊万岁万岁万万岁,真相信伟人是不会死的哩!” 李济运忍不住爆笑,说:“我小时候写文章,开笔就是春雷一声震天响,东方出了红太阳。告诉你,我真以为1949年以前天上是没有太阳的。” 两人就开始怀旧,说起过去好玩的事情。朱达云说:“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毛主席像贴得越多,说明政治觉悟越高。生产队还搞过竞赛评比,看谁家的毛主席像贴得多。我家除了厕所里,所有屋子都贴着毛主席像。每个屋子还不止贴一张两张,而是墙壁上贴上一圈。我不懂事,就问妈妈,到底谁的觉悟最高呢?” 李济运笑了,自己又想起一件旧事:“我俩年纪差不多,有很多相同的记忆。我小时候听说地主暗地里会记变天账。账上记些什么,我总一个人傻傻地猜,打死也猜不出来。但什么是变天,我是知道的,就是回到万恶的旧社会,红旗变色,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可我又常常听奶奶望望天色说,要变天了!我听着心里怦怦跳,怕有人说我奶奶讲反动话。” 朱达云哈哈大笑,眼泪水都出来了。李济运颇为高兴,以为他的故事讲得幽默。朱达云其实是想起了一个更好笑的故事:“李主任,我们村里有个哈卵,没人把他当回事。偏偏他的老婆长得好。毛主席逝世的时候,每个大队都设了灵堂,晚上都安排社员守灵。大队支部书记每天晚上都叫哈卵守灵,哈卵觉得脸上很有光。有天晚上,别人同哈卵说,你夜夜守灵,回去看看老婆在干什么。他回去一看,支部书记正同他老婆睡觉。哈卵指着支部书记大声哭喊,狗日的,毛主席都死了,你还有心思搞男女关系!中央禁止一切娱乐活动!” 李济运早听过这个故事,仍笑得腰背生生地痛。他俩谈兴很浓,听得有人敲门,就不说了。李济运起身告辞,见进来的居然是老同学刘星明。 李济运说:“星明,我正要去你房间坐坐哩!” 朱达云招呼道:“星明兄,请坐。” 刘星明站在门口不进来,笑道:“李大主任一定是有指示,达云兄我就改时间再来拜访您。” “我们扯完了,去你房间坐坐吧。”李济运去了刘星明房间,坐下来同他扯谈。刘星明也是他们代表团的团长。李济运说:“老同学,会有代表提名让你做候选人。你在选举之前不方便到处走,免得有人说你拉票。” 刘星明嘿嘿一笑,说:“老同学,说句真心话,我也后悔答应你做差配了。” 李济运听着就急了,忙说:“星明兄,这可开不得玩笑啊!你如果临时不干了,县委会很被动!” 刘星明叹息一声,苦笑道:“放心,我也只是说说。肖可兴可以四处窜,没人说他不方便。我要是走动走动,就怀疑是拉票。老同学,要是拉票成了合法行为,就是真民主了。” 李济运说:“你我都别乱说!什么是真民主,我们并不懂。有人羡慕西方民主,但人家是怎么运行的,我们知道吗?别跟着瞎嚷嚷!” 刘星明点头道:“说得也是。我其实不是去找朱达云,听说明县长在那里,我想找找他。” “有事?”李济运问。 刘星明鬼里鬼气一笑,说:“要钱!” 李济运笑道:“你真会找时间,知道选举之前找县长要钱是最好要的。” 刘星明问:“济运,听说明县长不太好打交道?” 李济运笑笑,说:“星明,你说这话,可就不成熟了。再说了,明县长都来半年了,你又不是没见过!” 刘星明说:“见是见过,又没有正面打过交道。他去过我们乡,听听汇报,吃顿饭就走了。我又不会看相,哪里见个面就了解?” 李济运倒是熟悉明阳的脾气,说话像嘴里吐钢珠,梆硬地砸在你脸上。他同意的事情,不用你多说,拍起板来啪啪响。他要是不同意的,由不得你多说半句。摸准了他的性子,都说他是个实在人。初次打照面的,都说他架子太大了。明阳这种性格的人,要么是后台硬得如磐石,要么就是自己真有本事。代理县长本不该这么硬的,毕竟还得让人大选一选。县里这些干部,谁是什么人脉关系,大家心里都清楚。明阳的后台就是田家永,他自己的本事也是有的。但县长的后台再硬也硬不过县委书记,不然县长同县委书记就该换换凳子了。 “星明,我建议你莫在这个时候找他。选举过后,该给的钱,明县长照样会给。”李济运说。他知道明阳的性子,却不方便把话讲穿。明阳是个不怕人家不投票的人,你现在找他签字要钱,很可能空手而归。 刘星明听了李济运的话,不打算在会上找明县长。他闲扯几句,却又忍不住问道:“济运,我的事应该是他刘星明自己找我谈,还是李非凡找我谈?我就这么不尴不尬的。” 这话问得李济运不好怎么回答。那个刘星明似乎不打算讲游戏规则,他在饭桌上交代李济运,示意下面提出差配,竟然那么轻描淡写。也许是自己误会了吧,相信刘星明会有考虑的。李济运只得安慰道:“老同学,我同你谈话,就是代表刘书记。他这几天才忙,你别太在意。” 刘星明仍是不快,道:“济运,我不要他许什么愿,至少得尊重人嘛。我报到之后,同他碰了几回面了,他哪怕暗示一下,说声谢谢,我也好过些。他居然就当没这回事似的。” 李济运索性幽默一下,说:“星明,刘书记装着不知道这事,也是有道理的。按组织法和程序,你这个差配应该是十人以上人大代表自发提名产生。” 刘星明苦笑道:“哈哈,还要当真的演啊!” 李济运说:“星明,这个话题我们暂时放下。你得替老同学打包票,你们团不能在选举上出问题啊!我可是在常委会上领了军令状的。” “老同学,我别的不说,本代表团里几个人脑壳我还是管得住的。你尽管放心吧。”刘星明表明了态度,又说,“济运,我听到有人说,肖可兴有点玄。还说我若是努点力,说不定正式当选。我知道人家是好意,但我明确拒绝了。” “老同学你做得对。共产党员,就得服从组织安排。”李济运把声音再放低些,“星明,这个话,你听都不要听。再听到这种议论,你的态度要更严肃些。不然,真会有人说你在活动。” “唉,都是我自讨的麻烦!”刘星明万分后悔的样子。 李济运也不便在这里久坐,闲话几句就告辞了。两人握手都暗自用力捏捏,似乎彼此心里明白。但到底明白了什么,谁的脑子里都是糊涂的。刘星明送李济运到门口,招招手就进去了。他好像不敢走出自己的房间,得在里头坐禁闭似的。 李济运想要不要把老同学说的情况告诉刘星明呢?反复琢磨,还是不说算了。某些迹象,几个头头都已知道。再去多嘴,倒让人怀疑他老同学在做手脚。李济运正要下楼,突然听得有人喊:“李主任!” 李济运回头看看,原来是明县长。“哦,明县长,还没休息?”李济运问。 明阳说:“看看代表,就回去。” 明阳和肖可兴他们看望代表,都是名正言顺。刘星明是暗定的差配,就不能随便走动。老同学事后要是没得到安排,李济运会很对不住人。 “我也是看看代表。”李济运主动把手伸了过去。 明阳就不再说话,同李济运一道下楼。他俩是从二楼下来,总共十八级台阶。李济运有个怪毛病,喜欢数数字。他爬楼喜欢数楼梯级数,站在马路上喜欢数楼房层数,坐在洗漱间喜欢数地板砖。每次在家里蹲马桶,他就先数地上的瓷砖,又去数墙上的,横是多少竖是多少,半块的折合成整的又是多少。自家的厕所,他不知数过多少回的,可每回又重新数,重新算账。有回算得头都大了,就掏出手机找计算器。不料一失手,手机跌进马桶里。他没法把这事告诉舒瑾,她会说他是神经病。他今天数着十八级楼梯,感觉格外的漫长。明阳不说话,气氛有些沉闷。 下楼望见明阳的秘书和司机,李济运就松了一口气,心想可以脱身了。没想到明阳却对秘书和司机说:“你们回去吧,我同李主任走走。” 小车慢慢开过他俩身边,再稍稍加速出了宾馆。李济运同明阳并肩走着,仍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他想说说刘星明做差配的事,话到嘴边却忍住了。同选举有关的事,还是不说为妙。李济运突然发觉自己修炼没有到家,不然就不会老想着找话说了。明阳也没有讲话,他却不会尴尬。李济运想到这点,越发不好意思。他找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说,明阳嘴里只是唔唔的。好在宾馆离县委机关并不太远,两人很快就进了大院。 李济运说:“明县长,您早点休息吧,我去去办公室。” 明阳说声好好,自己朝前面走了。李济运去办公室没事,只是不想再陪明阳走。县领导都住在一幢宿舍里,从办公楼前走进去还得五六分钟。没有什么话说,五六分钟简直太漫长了。李济运私下还有个更深的隐衷,就是不想让人看见他同明阳并肩回来。照说他同明阳都是田家永的门生,平时应该多有往来。明阳刚到县里的时候,李济运故意提起田家永,有攀攀同门之谊的意思,明阳却顾左右而言他。李济运摸不透明阳,从此就同他公事公办了。再说了,县委书记同县长的关系通常是很微妙的,县委办主任夹在中间最需讲究艺术。 李济运在办公室消磨了二十几分钟,拿上几份报纸回家去。脚下沙沙地响,地上又满是银杏叶子。银杏树从深秋开始落叶,整整三四个月都是黄叶纷纷。这棵千年银杏像个魔法师,它的黄叶好像永远落不完。此去千百年,数不清的县令、县丞、衙役、更夫,都踩着这些黄叶走过去了。李济运突然想到那些黑衣黑裤的先人,某种说不明白的感触顷刻间涌上心头。 突然有人拍了他肩头,李济运吓得浑身发抖。原来是朱芝,哈哈一笑,说:“李老兄这么脆弱,就吓着你了?” 李济运正在想象魑魅魍魉,自然不好意思说,只笑道:“你倒快活!” 朱芝说:“我只负责一个代表团,两会又不会有什么负面报道。我没压力,乐得轻松!” 他俩住同一个单元,李济运住三楼,朱芝住四楼。上了三楼,李济运说声再见,朱芝习惯地伸出手来。两人握了手,朱芝忍不住又笑了。 李济运又说:“只有你快活!” 朱芝笑道:“我突然想起,官场握手是个陋习,成条件反射了。” 有些晚了,舒瑾已经上床。她并没有睡下,坐在床头做脸。她每夜睡前必须在脸上拉拉扯扯几十分钟,这套梳妆镜前的功课她却喜欢坐在床头来做。李济运洗漱好了进来,听得她问:“刘星明要当副县长了?” 他明知舒瑾问的是老同学,却故意装蒜,说:“县委书记怎么会当副县长呢?” 舒瑾说:“你老同学。” “当不当,要代表选。”李济运暗自又好气,又好笑。老婆对官场的悟性也太低了,那天他们去刘星明家吃饭,一个多小时都在说这事儿,她却还是云里雾里。 舒瑾说:“你老同学倒跑到你前面去了啊!” 李济运说:“谁说的?我是常委,他当了副县长也不是常委。” 舒瑾仍是糊涂,说:“光是个常委,虚的。副县长正经是个官儿。” 李济运笑笑,也不多说了。他想舒瑾枉然做了几年官太太,官大官小都还弄不明白。不过细细一想,舒瑾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常委也只有中国人自己懂,弄个外国人来你得跟人家解释半天。中国很多事情外国人是不懂的。李济运有个同学在美国教书,他说有回给学生讲中国的户口,讲了整整两天还没有讲明白。李济运听了不相信,说怎么可能呢?同学说绝对不是开玩笑!他说从中国户籍制度起源讲起,一直讲到了现在的户口管理,满以为讲清楚了。哪知道美国学生提了大堆问题,什么是黑户口?什么是农村户口?什么是城镇户口?什么是半边户?为什么中国有粮票、肉票、布票、糖票?美国人弄不清中国的历史,他们脑子里中国几百年、几十年的事情都是搅在一起的。 “儿子这几天你注意了吗?”李济运问。 舒瑾说:“你这话问得有意思啊!你不天天在家?” 李济运说:“我这几天累,晚上睡得死。” “你累,上床就是死猪。”舒瑾说。 李济运知道她在抱怨,嘿嘿一笑:“你摇醒我嘛。” “谁稀罕!”舒瑾又说到儿子,“我夜里都听了,歌儿照样起来尿尿。听他过会又睡下了,我才放心。” “总是有问题,小孩子不该半夜起来尿尿的。”李济运说着就去扳老婆的肩膀。身子一动,床就吱呀一响。“真要架哑床,趁早做一张。”李济运又说。 舒瑾说:“你这么忙,等你做了哑床,我们都老了。” 三 有人私下里说,舒泽光迟早要倒霉的,他的物价局长只怕保不住。只要等人大会结束,且看看刘星明的手段。此话也传到李济运耳里,他只道刘书记是有雅量的。他也不把这话说给刘星明听,那样就太愚蠢了。人大会上非选举议程,各部门领导都列席参加,舒泽光也在台下坐着。认识的人同他见面,都会拍着他的肩膀笑笑,嘴里什么都不说。舒泽光起先还很从容,慢慢就觉得不太对劲了。似乎每个同他拍肩膀的人,都向他暗递某种信息。这些信息暧昧难辨,渐渐叫他惶恐起来。 舒泽光同李济运还算随便,有次会间休息,他居然私下问道:“李主任,我真的闯祸了吗?” 李济运握住他的手说:“别想多了。” 舒泽光道:“老子大不了回家种地去。” 李济运玩笑道:“你在乡里没有地了吧?早收回村集体了。” 李济运的调侃竟引得舒泽光万分感叹:“不配合组织上演戏,归田都没处归!” 李济运又握握他的手,说:“泽光兄,别胡思乱想了。” 忽然瞥见刘星明正朝这边张望,李济运就故意装作坦然的样子,朝舒泽光哈哈大笑,道:“泽光兄越来越深刻了!好,哪天找时间我俩好好聊聊!”说罢也拍拍舒泽光的肩膀,大大方方地上了主席台。 李济运目光茫然地望着台下,无意间发现有个影子颇为抢眼。他的眼神不由得聚焦了,发现那是老同学刘星明,正低头做着笔记。台上讲话的是县委书记刘星明,台下的代表们都抬头倾听,只有老同学刘星明低头写字。 台下的黄色面孔模糊一片,李济运想到一句俗话:蛤蟆张露水。据说蛤蟆到了夜里就会张开大嘴,享受自天而降的甘露。小时候,老师骂学生听讲时脑子开小差,会说你们就像蛤蟆张露水。蛤蟆张露水,模样是呆滞的,看上去非常认真,实际上心不在焉。 李济运注视片刻,就把目光移开了。他怀疑老同学有些装样子。没有学过速记的人,不可能记全别人讲话,通常只记个大意。老同学不是记记停停,而是像个速记员奋笔疾书。李济运就想起一个真实的笑话。原先田家永在乌柚当县委书记,他每次讲话都看见有个乡党委书记认真做笔记。田家永便格外器重这个年轻人,竟然把他提到副县长位置。此人便飞黄腾达,做到县委副书记。这个年轻人,就是李非凡。去年曾传闻李非凡会当县长,也是田家永在给他使劲。关于李非凡做笔记,有人却泄露了天机,说他从没记过一个字,只在本子上画王八。乌柚县的干部都知道这个笑话,只有田家永蒙在鼓里。领导干部背后通常会有很多故事在民间流传,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李济运是田家永很亲近的人,也不会把这个故事说给他听。 电话突然振动,看看是舒瑾打的。他便掐断了,发了短信:开会,坐在主席台上。舒瑾回道:老师讲儿子越来越没有精神,上课不是走神,就是打瞌睡。老是低头回短信也不好,李济运就把电话揣进口袋。心里却想儿子只怕哪里有毛病。 老同学刘星明每次碰见李济运,目光都怪怪的。看样子他想说什么,却又不便出口。刘书记肯定还没有找过他,可能根本就不打算找他。酝酿候选人的程序到了,刘星明自然被推出来做差配。代表们不感到意外,也没有太多议论,最多有人开开玩笑。有人在背后议论差额候选人,开始叫他的外号,刘差配。外号刘差配和刘半间,多被人同时提起。这几天两个刘星明,常被人挂在嘴边。为了区别,干脆就叫外号。自然都是私下里说起,说的时候带着诡谲的笑。 刘星明正式成了刘差配,说话走路都不太自然了。他主持代表团讨论的时候,有位不太晓事的基层代表说,既然组织上确定刘书记是候选人,我们就要认真行使代表权利。刘差配听了,就像自己做错了事似的,忙打断代表的话:“我说几句。首先,你对候选人的产生办法,认识是模糊的。我是人民代表按照组织法推举的,不是组织上内定的。其次,没有谁妨碍大家行使代表权利。我个人觉得自己各方面都不够,不论是工作能力,还是工作实绩,都远在其他几位候选人之下。我非常感谢代表们的信任,但也请代表们真正抱着对人民负责的态度投好自己的票。我更适合现在的岗位。” 刘差配做梦也没想到,他这番用心良苦的谦虚话,传出去味道就完全变了。他说自己是人民代表推举的候选人,就是说他是最符合民意的人选。没有谁妨碍大家行使民主权利,就是说代表们可以按自己意图投票。 话很快传到刘星明耳朵里,他马上找到李济运:“济运,这事还得你出面谈谈。他得明白,自己首先是个党员,就要服从组织意图。” 李济运火急火燎去找刘星明,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星明大呼冤枉:“济运,你是相信谣言,还是相信我?我说那番话,就是请大家服从组织意图!” “也许话传到外面,味道就变了。”李济运是相信老同学的。 刘星明摇头叹息,道:“我到底是太单纯了!话肯定是从我们代表团出去的。我知道,原因我知道。” 李济运问:“什么原因?” 刘星明说:“情况你是知道的,这几年人大会上刮起一股歪风,代表团集体向候选人和政府组成单位的负责人要好处,意图很明白,不给好处不投票。我不赞成这种做法,讨论时谈了自己的观点。” 此风由来已久,李济运自然知道。无奈陋习已成,谁也没有办法。每次换届选举,候选人都会接到电话,政府组成单位负责人也会接到电话。电话通常是代表团团长打的,他们都是乡党委书记。团长会把话说得入情入理,说是代表们有这个意思,还是给点小钱打发打发吧。语气完全是替候选人考虑,似乎他是在好心帮你,不然代表就不投你的票。正副县长候选人肚子里骂娘,多少却会打发些小钱。政府组成单位负责人不需选举,却仍要打发打发。犯不着为这小钱得罪人。谁都没有捅破这层纸,反正钱也不是自己掏腰包。刘星明却把它捅破了,坏了多年来的规矩。 李济运不好意思说老同学迂腐,只道:“星明,我相信你,我会向刘书记解释。你要做的工作,就是保证代表们按组织意图投票。” 刘星明肚子里有气,说话就不怎么顾忌了:“刘星明和李非凡在大会上讲得冠冕堂皇的,说要充分尊重人民代表的民主权利,我们在下面就得要求代表们服从组织意图。我只说了一句原则话,就成了违背组织意图。同样的话,领导在台上可以讲,我在讨论会上就不能讲!” 李济运听着,并不觉得尴尬,只是笑道:“我们都相互理解吧。放心,星明兄,县委是信任你的!” 刘星明仍是牢骚,说:“什么县委?县委是谁?县委就是刘星明!他信任我,还让你找我谈话?” “话不能这么说。选举无小事,刘书记谨慎些,也是应该的。”李济运安慰道。 李济运话没谈完,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电话是于先奉打来的,说召开紧急常委会议。心想坏了,肯定事关选举。李济运握紧老同学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拜托,拜托!”刘星明点点头,说:“放心,放心!”看上去不像谈公事,倒像私事托人帮忙。 李济运下楼来,听得有人喊他。他回头看看,原来是三阎王贺飞龙朝他走来,说:“李主任,按您的指示,给每位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发一件衬衣。金利来的,都是正牌货。” 李济运望望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正在卸货。前几日,贺飞龙专门找到刘星明汇报,说人要懂得感恩,想给每个委员发一件衬衣。刘星明说你要发就给人大代表也发,不然关系摆不平。贺飞龙很爽快,说就按刘书记的指示办。李济运知道来龙去脉,便拍拍贺飞龙的肩膀,笑道:“贺总,谢谢你!可这不是我的指示,是刘书记的指示啊!” 贺飞龙笑着说:“县委的指示,就是您的指示。” 李济运急着去开会,匆匆说了几句就走了。李济运赶到宾馆小会议室,只见田家永板着脸孔。常委们差不多都到了,李非凡也列席会议。李济运朝田家永点点头,却碰了个冷脸。他知道田家永的脾气,也不觉得尴尬。刘星明和明阳也都没有说话,好像刚才谁同谁吵过架。田家永看看手表,很不耐烦的样子,冷冷地说:“开始吧。” 刘星明道:“田书记,那我们开始?明阳同志先说说情况吧。” “我向同志们通报一下情况。”明阳虎着眼睛,像要找人比武。他说从昨天晚上开始,陆续有代表团的团长打电话,说希望他去慰问一下代表。他听了不明白。他挨个代表团看望过了,还要慰问什么?今天就有人直接说了,代表们要抽烟,要喝酒,说白了就是要钱。他问了几位副县长候选人,有的说没接到电话,有的说接到了。他估计大家都接到电话了,只是有的人向歪风邪气妥协,送了钱就说没接到电话。 明阳越说越激愤:“政府各组成单位的负责人也都接到了电话。农机局不是政府组成单位,有人也给他们局长打电话说,你们多少也要搞一点啊!太不像话了!我的意见是这股歪风一定要煞!我哪怕没人投票,也不会迁就这种可耻的要求!” 明阳讲完,一时无人说话。好比一个气球,刘差配扎了个小沙眼,明阳却一脚把它踩爆了。这事摆到了桌面上,谁都得有个态度。没有谁会争着发言,但都是要说几句的。这时候,组织部任命干部的排名,就成了发言的顺序。说的话当然都是义正词严,无非是抨击这股歪风。李济运内心是平静的,却也非常愤慨的样子。 都在批评人民代表的素质,李非凡越来越坐不住。他分明也是知道真相的,仍把话说得底气十足。他说人民代表都是严格按程序选出来的,我们没有理由从整体上怀疑他们的素质。他们对选举也许会有自己的想法,但这是政治素质提高的表现,不能看作问题。也许有个别代表伸手要钱要物,但不能因此就把人民代表的形象完全歪曲了。他建议是把工作再做细一点,多加宣传和引导。总而言之,人民代表政治上是可靠的,不会在选举上出什么事。 刘星明似乎不在意李非凡的意见,仍不紧不慢地说:“我先讲几句,最后请田书记作指示。我们县选举存在一些不好的风气,县委是有责任的。我来县里工作一年了,明阳同志来了半年。按时间算,我的责任比明阳同志大。” 田家永打断刘星明的话,说:“星明同志,时间紧迫,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直接说对策吧。选举不能出问题。出了问题,我没法向市委龙书记和王市长交代,你们在座的都要挨板子!龙书记和王市长对乌柚县选举非常重视,刚才打电话作了指示。” 一般说到市委领导,通常只说市委书记。可田家永说起市委,总是龙书记和王市长并提,官场中人一听就知道非同寻常。早听说市委龙书记和王市长不太和,王市长是个很有手腕的领导。王市长是漓州本地人,根基非常深厚。龙书记是上面调来的,平时只得让着三分。 刘星明说:“各位都是明确了代表团的,有负责三个团的,有负责四个团的。据明阳同志讲,只有刘星明同志没有给他打电话。” 田家永听得有些糊涂,奇怪地望着刘星明。他突然又想了起来,说:“哦哦,是的是的,你说的是那位差配干部,他也叫刘星明。谁负责这个代表团?” 刘星明望望李济运,说:“济运同志负责这个代表团。” 李济运借势给老同学做人情,说:“星明同志很讲党性,他在讨论的时候公开反对这股歪风,结果就有人造谣,说他散布非组织言论。他本来有事要找明县长批钱的,考虑到选举期间不太好找,就没有找了。可见星明同志是个光明正大的人。” 明阳接过话头说:“我就欣赏这样的干部!各地都有这种怪现象,选举期间向领导递报告要钱,这分明是要挟嘛!我这几天也接到过不少要钱的报告,通通压着!” “刘星明这个差配干部,县委是选准了的。政治上可靠的同志,组织上绝对不能亏待他。”田家永望着李济运,目光十分亲切,似乎他就是刘差配。 刘星明喊应了纪委书记艾建德,说:“老艾,你们纪委也要行动起来。田书记,我谈个意见看对不对。纪委不光只是查处干部贪污腐败,其他纪律问题也要管起来。比方说选举中,不听从组织意见的,特别是制造谣言扰乱人心的,搞非组织活动的,纪委有权出面说服、制止,直至采取组织措施!” 田家永说:“我同意星明同志意见。” 艾建德立即表态:“我们纪委遵照田书记和刘书记意见。纪委是县委的纪委,一定服从县委意图!” 明阳的意见本来发表完了,可他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又说了起来:“我知道这种情况各地都有,程度不同而已。没想到乌柚县到了这种地步!此风不煞,党的威信会荡然无存,干部作风会彻底败坏,人民代表的神圣地位会受到严重亵渎!” 常委们都望着地板、墙壁或天花板,没有任何人同别人对视。他们不想因交换眼神而尴尬。李济运也只望着地板砖,他却想象李非凡可能冷冷地瞪着明阳,心里恨恨的:你怎么可以把人大代表说得如此不堪。李非凡不喜欢明阳顺理成章,他自己原本可能当县长的。李济运觉得奇怪,明阳是怎么做到县长的?他这性子太不合时宜了。官场早就是个大江湖,清清浊浊,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一塌糊涂。 讨论得差不多了,田家永说:“我觉得首先对这件事要有个正确把握。第一,只可能是少数代表习气不好,而不是大多数或全体代表如此。第二,不能认定为人民代表索贿,只是个别代表的坏毛病。也可以叫它不良习气。怎么办呢?开两个会。一是代表团团长会,严肃地提出这个问题,坚决制止这种不良习气。二是候选人会,不允许任何候选人给人民代表送钱送物。” 听听田家永的指示,明阳就太不成熟了。田家永把事情说得轻描淡写,这只是少数人的不良习气。说成人民代表集体索贿,那将是天大的丑闻。网络的传播能力简直恐怖,此事一旦上网就会天下沸腾。哪个地方都不想出这种丑闻。田家永坐镇在此,他怕这事被捅出去。李济运实在有些忍不住了,装着不经意地暗自望望各位,果然见李非凡脸上颇有得意之色。刘星明似乎惭愧,不停地点头表示赞同。明阳则黑着脸,很不服气的样子。李非凡故意挨个儿递眼神,似乎想让大家看看明阳。李济运忙把目光收回,恭敬地望着田家永。这时候望着田家永,算是最安全、最得体的。倾听田家永指示,自然得望着他。 时间已是深夜了,两个会却得马上召开。先开代表团团长会,再开候选人会。这两个会都是开宗明义,没绕任何弯子。各位候选人话都说得硬邦,只有肖可兴小心翼翼。他毕竟是新提拔的,左右都不敢得罪。开完了两个会,常委们还得找代表团团长个别谈话。田家永和刘星明在会上说的都是硬话,会后其他的常委还得说软话。软话也有技巧,得软中带刚。 李济运刚要去找老同学刘星明,却想起手机忘在田家永房间了。敲门进去,听得田家永正在骂明阳。他刚要退出来,田家永说:“进来吧。”李济运进去,田家永并不招呼他,仍在训着明阳:“你的正派我是赏识的,但你政治上太不成熟了。风气已经如此,不是一时可以改过来的。你不送就不送,干吗还要把这事提出来?你提出来了,我能不闻不问?你不提,你是县长唯一人选,没有人敢不投你的票。你提了,就犯了众怒!你要整风,当上县长再去整也不迟。告诉你,你这回有点玄!” 李济运听这些话觉得不太好,就说:“田书记,我先告辞,我得抓紧做工作去。” 田家永说:“济运,你对县里的干部熟悉,你要多做工作。你们两个,任何人出问题,我的脸面都没地方放!你去吧。” 李济运说:“田书记放心,我负责的三个代表团,保证不会出问题。我很敬重明县长,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明阳朝李济运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李济运告辞出来,急匆匆的样子。田家永把他同明阳放在一起说,就想把他俩拉近乎些。 李济运下了楼,突然听得有人喊道:“济运!” 抬眼一看,见灯影下走来堂兄李济发。济发比济运大十岁,干过乡党委书记,去年由煤炭局长改任交通局长。李济运刚参加工作时,搭帮这位堂兄多方关照。可是过了没几年,李济运做官做到前头去了。李济发总在背后说,不是他当时帮忙,运坨还不知道在哪里哩!李济运在乡下的小名叫运坨。话传到李济运耳朵里,他总是笑而不语。 “发哥,你还没休息?”李济运过去打招呼。 “看看朋友。”李济发说,“济运,有人把代表要钱的事捅出来了,哪个这么傻?” “你也知道了?”李济运问。 李济发并不答话,只道:“济运你要学会息事,不让这事传来传去。谁这么傻?” 李济运也不细说,只含糊道:“我们在做工作。” 毕竟是两兄弟,用不着太客气。他俩没有握手,点点头就各自走了。李济发虽官居李济运之下,平时说话口气却有些大。李济运并不往心里去,但多少有些不舒服。李济发做了几年煤炭局长,他家兄弟就开了煤矿。发哥的弟弟叫李济旺,村里人叫他旺坨。旺坨是煤矿老总,事情却都是发哥背后指点。他家的桃花溪煤矿,如今在县里名头很响。事做得太显眼了,难免有人告状。但谁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县委就把他换到交通局长位置上。他家兄弟的煤矿照开,倒是他妹妹新搞了一个厂子,生产些简单的交通设施。李济运的老弟李济林,如今仍在家里盘泥巴。济林只恨哥哥没本事,说起来当了大官,家里没得他半点好处。他老弟的牢骚,都是同这位堂兄比出来的。 李济运往对面楼房走去,不经意间回头望望。恰好李济发也回过头来。李济运明知黑夜里什么也没看清,可他总觉得济发的眼睛黑幽幽的。电话响了,看看是舒瑾打来的:“什么事?还没睡?” 舒瑾轻声说道:“睡了。儿子刚才又起来了,我看他往厨房里去,不是上厕所。他也没开灯,不知道弄什么,过会又进房里去了。” 李济运说:“你不知道问问他?” 舒瑾说:“听人讲,梦游是不能受惊的,我不敢叫他。” 李济运说:“知道是梦游就没事,不算什么大毛病。你放心睡吧。还是要看医生。” 李济运先找了老同学,说:“星明,你坚决反对这种不良习气,市委田书记、刘书记都很赞赏。你不但要制止这种不良习气,而且要保证各位代表按组织意图投票。” 刘星明有些为难的样子,说:“我该说的话都说了,不但在会上说,会后个别谈话也说。效果如何,我真不敢保证了。有人造我的谣,说明如今人心太可怕了。天知道他们答应得好好的,背后如何?我总不能捉住人家的手投票啊!” 李济运听着很不高兴,却不能发作出来,只道:“星明,你把握局面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你把工作再做细一点。党员代表要带头,这是纪律。” 刘星明说:“我猜这次明县长很难说。” 李济运本来心里有数,却故作惊讶,说:“谁出问题也不能让明县长出问题!” 刘星明说:“济运兄,今年的情况有些不同。一来我是候选人,大家看我的眼光有些不同;二来我提出来反对向候选人要好处,损害了代表们的利益。常委会的内容有人知道了,说明县长在会上大发脾气。我估计代表们现在最有意见的是两个人,一是明阳同志,二是我刘星明。” 没想到常委会的细节这么快就传到外面了。刚才开候选人会时,几个准副县长都很气愤,差不多要骂娘了。有人还说我反正没有钱,剥皮也没有几尺。但这些人私下里都会给代表团送钱去。谁也不想选举出差错,误了自己的前程。只要能够当选,自己掏钱也都合算。李济运这么想想,几个副县长候选人,谁都可能泄密。如此说来,明阳真是胜算难料。 李济运见老同学没精打采,便说:“星明,田书记刚才对你作了高度评价,他说像你这样政治上可靠的同志,组织上绝对不能亏待!” 刘星明扬起了眉毛,眼睛亮亮的,问:“市委田书记?” 李济运说:“不是市委田书记,哪里还有田书记?” 刘星明脸不禁红了起来,说:“哦,田书记是管干部的。” 李济运又说:“星明,田书记是很关心干部成长的。” 刘星明似乎感觉自己的表现有些过分,马上又故作平淡,说:“济运,田书记再管干部也管不到乡干部。我是不作非分之想的。你放心吧,我们代表团的工作,我会尽全力去做。” 有了刘星明这句话,李济运就放心了。他拱手抱拳谢过,又去找朱达云。朱达云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济运兄,您请放心,乌金乡绝对不会给您丢脸!您是这里的老书记,大家看您的面子也会服从组织意图的!” 李济运心里却是有数:朱达云肯定收过候选人的好处了,只有明阳没有给他面子。看样子朱达云不想细谈,他说起了段子:“李主任,那天同你说了小时候的故事,我这几天就总是想起过去。记得小学作文,有三篇作文不知写过多少次,就是《新学期的打算》、《我的家史》、《记一次有意义的劳动》。《新学期的打算》第一句话总是:新的学期开始了!《我的家史》第一句话总是: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记一次有意义的劳动》第一句话总是:天刚蒙蒙亮。只说《我的家史》,全班同学除去几个地主成分的学生,爷爷和父亲都在地主家做长工、打短工。我们村里总共只有三四户地主,哪用得着这么多长工和短工?有个同学最是好玩,他为了显得自己家苦大仇深,写自己妈妈从小就在地主家做童养媳,受尽地主少爷的欺负。同学们就问他:那你的爸爸到底是地主少爷,还是贫农呢?” 李济运碍于面子,应付着笑了几声,告辞出来了。他还急着找人谈话,没有心思听朱达云讲段子。心想这朱达云可是个大滑头。 谈完话回到房间,见桌上放着一个礼品袋。打开一看,原来是金利来衬衣。李济运想起贺飞龙特意说到正牌货,似乎此地无银三百两。 李济运把衬衣拿出来看看,虽怀疑是冒牌货,却也分辨不出来。如今的人作假功夫非常了得,赝品文物连现代仪器都测不出真假。李济运突然觉得很可笑。他想贺飞龙这个政协常委,就像他赠送的金利来衬衣,叫人不好怎么说。前不久,吴德满在常委会上汇报政协会议筹备工作,包括人事安排。吴德满汇报完了,刘星明请大家发表意见。居然没有人说话,也不说没意见,也不说有意见。刘星明猜到其中原由,就把话挑明了,说:“同志们是不是对贺飞龙当政协常委有看法?有看法就提出来讨论。我个人的意见,贺飞龙是民营企业家的优秀代表,他有回报社会、服务社会的情怀。他这几年不论从纳税上,还是从公益事业上,都体现了一个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感。所以,我个人是同意安排他做政协常委的。退一万步讲,一个企业家,做了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真发现有问题,照样可以处理。从各地情况看,出问题的各级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并不少见。我们提拔干部,能保证他不犯错误吗?”刘星明把话说到这个分上,大家就真没有话说了。 四 政协会提前两天召开,也提前两天散会。人大会议进入选举程序,政协委员们就回家去了。吴德满坐在主席台上,神情有些事不关己。主席台上原本摆放了各色花草,今天又加了十几盆火焰似的一串红。台上就坐的胸口还别了鲜花,就像谁家娶亲似的。乌柚的官方场面毕竟还没那么庄严,领导们佩戴鲜花只是近两年的事。有的人便不太自在,不时瞟瞟胸前的鲜花,似乎那是个快要爆炸的雷管。 李济运也有些别扭,双手相扣抵着下巴,便把鲜花挡住了。县里人大会的规矩多少有些随意,本来应该只是大会主席团坐台上的,却每次都把所有常委放在台上坐着。吴德满不是常委,可他是县级领导,也是怠慢不得的。主席台就显得格外拥挤。有人在底下开玩笑,说今后设计会场,干脆把主席台弄得比台下大些,免得领导们那么艰苦。有人却说,拥挤一点好啊,这就叫紧密地团结在刘星明同志周围。 今天是县政府换届选举,代表们到会稍早些。程序都是固定的,正式选举之前,得通过有关决议。代表们举手放下,再举手再放下,鼓掌再鼓掌。没有掌声的时候,会场里只有翻动文件的沙沙声,气氛就很有些肃穆了。 代表们开始填写选票,李济运无意间望见了老同学刘星明。他坐得腰板笔直,脸上带着微笑。那感觉就像知道摄像机正从他头顶摇过,他得注意仪态和表情。投票时摄像机其实只拍全景,不太会拍代表们的特写,填写选票的特写更不会拍的。 运动员进行曲响了起来,代表们纷纷起立走向投票箱。听着这烂熟的曲子,李济运心想这各种会议仪礼的曲子,是否也应该规范规范?运动会是这个曲子,党代会是这个曲子,人大选举也是这个曲子,总觉得不伦不类。 统票还要花些时间,县里没有电子计票设备。用这段时间看场电影,已是多年的惯例。会场黑了下来,电影很快放映。居然是美国片子《真实的谎言》。银幕上刚刚映出“真实的谎言”几个字,代表们哄地就笑了。这是一部老电影,李济运是看过的。很多代表笑了,可能他们没看过。电影倒是精彩,只是这片名同选举摆在一块儿,有种怪怪的感觉。电影放了几十分钟,李济运忽然发现,很多代表都在低头收发短信。是否同选举有关?他早把手机调到振动了,忙看看自己的手机,正好有于先奉的短信。打开一看,不由得一惊。信息写道:李主任,请马上到休息室开紧急会议。 李济运弓着腰走了出来。他进入休息室,见会议已经开始。参加会议的是全体县委常委、县人大正副主任。田家永在讲话,脸色白得透着青。李济运听了几句,就知道明阳落选了。李济运隐约有些预感,没想到真的应验了。政府换届选举不关他的事,却也不愿意看到这种结局。明阳在他眼里,毕竟是条汉子。 “我紧急请示了市委龙书记和王市长。龙书记和王市长的意见,一定要保证组织意图不折不扣地实现。怎么落实市委指示?刚才的选举显然是存在问题的。选举中的问题,只能用选举来纠正。我的意见是先宣布刚才的选举结果,县长再选一次。这个意见,市委同意了。”田家永话讲得硬邦邦的。 李非凡说:“我拥护田书记传达的市委意见。但个人认为,再选一次是否符合组织法,是否会引起舆论震动,都是需要考虑的。明阳同志来乌柚县工作半年了,他作为代理县长是称职的,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但选举有个程序问题,程序是合法的和正常的,我们就要慎之又慎了。我们一定要把问题想复杂些,把法律问题想得更清楚些,把应对措施想周全些,这样才能确保不折不扣地落实组织意图。” 李非凡说得冠冕堂皇,真实意图却是不想再选。他也许还有幻想,希望市委会突然让他改任县长。田家永好像非常赞许,慢镜头似的点着头,说:“非凡讲得很有道理,这些情况我们要充分考虑。时间不等人,星明同志,你谈点看法,目的是确保再次选举成功。” 刘星明的络腮胡子,好像一急就长得快些,长长短短地竖着。他的右掌本来撑在脸上,突然用力一抹,就像匕首擦过磨刀石,说:“我坚决拥护田书记传达的龙书记和王市长的意见。县长再选一次,这是总的原则。法律问题请县人大负责研究。这种情况至少在全市是第一次出现,我们在处置方式上不妨有所突破,翻不了天!” 所有人都点着头,李非凡的头点得最用力,就像跟人家比赛似的。可他说出的话却是软拖硬顶,说:“刘书记的意见我们人大会认真考虑,但法律问题必须研究清楚。时代不同了,人民群众的觉悟高了,弄不好会出乱子。” 明阳表面上平和,内心却是激愤,道:“我虽然预料过这种结局,但主观上仍不相信会落选。我不是说自己如何的了不起,而是没有想到少数人的能量会这么大。为了不给组织添麻烦,我可以不当这个县长。” 田家永瞟了一眼明阳,说:“明阳同志,现在容不得你讲个人意气!这是考验我们执政能力的时候,这是同少数人的不良习气交锋的时候。乌柚县不能开这个坏头,我坐镇的地方不能开这个坏头!星明同志和非凡同志讲得有道理,我们现在要紧的是研究对策。小范围说吧,非凡同志,少数人向候选人索要好处,这是违纪问题,还是违法问题?我们再去研究。但只要存在这个问题,选举就不正常,我们就有理由再进行一次正常的选举。” 田家永这话好像自相矛盾。如果选举不正常,整个选举结果就得作废。而田家永说的显然只是县长选举不正常,副县长选举仍是有效的。李济运听出了田家永说话的毛病,他相信所有人都会感觉到。但没有人说出来,都点头表示赞同。田家永说到代表索要好处,有意点了点李非凡的名字,也是用心良苦。李非凡果然不再说话,这毕竟是摆不上桌面的事。 田家永见大家只是附和,并没有实际意见,就语重心长起来:“同志们,不要把问题看得太严重,明阳同志只差十五票就过半数,说明存在不良习气的代表只是极少数。我们可以通过教育,给他们转变态度的机会。你说呢,非凡同志?” 李非凡被顶到墙上了,头点得更加费劲,说:“我坚决执行田书记的指示。” 刘星明看看手表,道:“田书记,电影马上就结束了。我建议,马上宣布选举结果。会议结束之后,马上做代表工作。” 刘星明一连说了三个“马上”,然后望着田家永说:“田书记还是不要亲自出面,我分别找四十六个代表团的团长谈一次,几位常委再有针对性地找一些代表谈。明阳同志回避。” “不!”田家永摇摇手,“我跟全体常委、人大正副主任一起,一个一个找代表团团长谈。” 刘星明望望田家永,说:“田书记,您还是得有个退路吧?” 田家永笑笑,说:“你是怕我丢脸吧?我们要相信人民代表的觉悟!出了问题,只说明我们工作没有做到家。” 刘星明忙作检讨,道:“田书记,责任主要在我身上。选举结束之后,我会请求市委处分。” 田家永说:“这话就不说了。快去宣布结果吧。我还说一句,请宣传部密切关注网络,乌柚县选举的情况,网上不得有一个字的负面消息!” 李济运听了这话,就望了望朱芝。朱芝来不及说什么,田家永已经站起来了。朱芝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似乎觉得很为难,刘星明又回头交代说,首先要管好你自己的网站。刘星明说的是乌柚在线,乌柚县的官办网站。可听上去好像那是朱芝的网站。李济运猜她肯定有话说不出。网络是谁也拿它没办法的。县委宣传部管得住乌柚在线,管不住别的网站。朱芝一年到头四处灭火,压住各种媒体的负面报道。她在常委会上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我是个消防队长。”李济运暗自想,网上要起火,谁也防不住。他估计网上很快就会有乌柚选举的帖子。一个县长,一次没选上,再次选举,这可是闻所未闻。 田家永走在最前头,刘星明紧随其后。田家永临出门时,回头见明阳落在最后面,严肃地说:“明阳同志,你到前面来!” 明阳便抢了几步,走到了刘星明后面。运动员进行曲再次响起,田家永带领刘星明、李非凡、明阳等走向主席台。李济运同朱芝走在最后,趁着音乐声掩护说话。朱芝说:“真没想到!”李济运轻轻握了她的手,说:“不着急,急也没用。”掌声突然响了起来,主席台上的人马上拍手回应。李非凡吹吹话筒,说:“继续开会!”掌声渐渐停了下来。李非凡紧闭双唇,等会场完全安静了,才宣布随后的程序。李非凡颇有煞气,乌柚县的干部都知道。 没有按程序先宣布县长选举结果,而是先宣布副县长候选人得票数。代表们还没察觉到异样,都屏息静气听着。副县长选举没有任何悬念,落选的自然是差配刘星明,也就是有人私下给他起的外号刘差配。不管投没投明阳票的,都不会想到明阳会落选。毕竟不投他票的人不敢串联,他们并不知道有多少人没投明阳的票。突然听说明阳没有选上,台下顿时闹哄哄的。掌声也稀落下来。谁都意识到出大事了。可掌声马上又响了起来,毕竟副县长们还是当选了。掌声听上去似乎有些尴尬,不知是为副县长们欢呼,还是为明阳幸灾乐祸。掌声伴随着哄闹,情形有些怪诞。李济运坐在主席台第二排,他看见明阳也在拍手。台下掌声先是礼仪性的,慢慢地越来越热烈,居然经久不息。台下的人没有停止鼓掌,台上的人也不便放下手来。必定是没有给明阳投票的人奋力鼓掌,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被他们裹胁了。台上的人互递眼色,谁都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田家永觉得不太对头,板起脸孔放下了双手。主席台上的人马上停止鼓掌,通通威严地注视着台下。鼓掌的声音逐渐变小,却并没有完全停下来。这时,莫明其妙地,掌声突然停了。原来,差配刘星明站了起来,朝代表们频频鞠躬,高声喊道:“感谢代表们的信任!感谢代表们的信任!我一定尽职尽责,不辜负人民的重托!” 刘星明坐在台下最前排,他的话台上台下都听见了。掌声再次狂暴而起,并伴以满堂笑闹。 田家永又惊又恼,问刘星明:“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 刘星明一时不知所以,说:“田书记,他就是那个差配干部刘星明。” 田家永说:“他不会是开玩笑吧?这个玩笑可太大了。” 刘星明回头望望李济运,求救似的,说:“他不是疯了吧?” 李济运脸早吓得铁青,马上站了起来,说:“他可能真的疯了!” 李济运从座位里挤了出来,飞快地跑下台去。他走到老同学身边,说:“星明,你去休息一下。” 刘星明仍是站着,笑道:“没事的,我马上要做就职演说。” 李济运确认老同学的确是疯了,忙招呼会场工作人员:“快带刘书记去休息一下。” 工作人员伸手要来拉人,刘星明挥挥手,横了眼睛骂道:“你们怎么回事?”大家都是熟人,一时都不好意思太伤面子。 李济运只好自己把手搭在老同学肩上,说:“星明,我俩出去说句话。”一边就使了眼色,叫人帮忙。刘星明便挥着手,叫人半拉半推地弄出去了。 送了刘星明去房间,李济运却脱不得身。刘星明笑容满面,场面上的话说得有板有眼:“济运兄,今后我的工作还要靠你多支持。看新一届政府如何分工,我自己的想法还是分管农业。我们是农业大县,乡党委书记都是农业书记。管农业,我是驾轻就熟。”不知道的,根本看不出他精神失常了。 “星明,我上个厕所。”李济运暗自叫人看紧点,自己躲到厕所打电话,“刘书记,他真是疯了。” 刘星明说:“你想办法叫他安静,你自己快到会场来。” 李济运说:“他也没有不安静,只是真以为当选副县长了,正同我谈以后分管什么工作。他不出来见人,不会有事。要是出来,就会闹笑话。” 刘星明说:“总不能限制他的自由吧。这样,叫医生给他打一针镇静剂,让他睡觉,再安排人守着。” 李济运拿不定主意,问:“这样行吗?” 刘星明说:“选举是大事,不能再出笑话。你按这个办,出了问题我负责!” 李济运不想自己做这事,叫来于先奉,小声交代了。于先奉也有顾虑,说:“李主任,只怕要同他家属说吧?” 李济运说:“这事暂时还不能让陈美知道,事后再作解释吧。老于,这是刘书记的意见,你照着办就是了。我得马上去会场。” “好吧,我马上同医院联系。”于先奉只好遵命,却又莫名其妙地搓搓手,“太冷了!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都难过。我于娟说在家里只穿一件薄毛衣。” 于先奉总觉怀才不遇,就总拿他女儿于娟出来献宝。李济运只图脱干系,便夸了几句于先奉的女儿,匆匆奔会场去。于娟读完硕士留在北京了,于先奉平时说话转弯抹角都要说到他这宝贝女儿。 刘星明正在讲话,台下意外地安静。时间也快十二点了,刘星明的讲话也到了尾声:“请各代表团团长午饭后不要外出,中午有重要会议。具体时间,电话通知。” 李济运没来得及上主席台会就散了,他不想站在门口同代表们打招呼,转身想回房间去。明阳落选了,刘星明发疯了,马上会成热门话题。大家见了他,必定就会说到这事。他能说什么呢?上策就是躲着。 没想到电话响了起来,刘星明打来的:“济运,怎么样了?” 李济运说:“先奉同志在处理,医生快到了。” 刘星明似乎有些不高兴,顿了会儿才说:“那你快到会场来吧,开个紧急会。” 李济运转身回会场,逆着人流往主席台走。有人同他打招呼,他匆匆地答应。果然听得代表们都在议论刘差配和明阳,似乎大家对刘差配发疯更感兴趣。李济运隐约觉得,老同学发疯无意间帮了明阳。西方国家的政治公关有个惯用手法,就是危机时刻想办法转移注意力。老同学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也许对明阳再次选举有好处。有些残酷,却是事实。 李济运觉得非常对不住老同学,马上打了于先奉电话:“于主任,怎么样了?” 于先奉说:“针才打下去,刘书记在骂娘,质问我们这是为什么。” 李济运说:“事后再向他解释吧,一定要稳住他。” 于先奉说:“放心吧。好了好了,刘书记躺下去了。李主任,我看着真有些过意不去。” 李济运手忍不住颤抖,说:“老于,我们都是奉命行事。” 李济运去了主席台东侧的休息室,县委常委同人大正副主任们都在座。田家永朝李济运招手,他身边正好有个空位。李济运犹豫不前,他显然不便坐到那里去。他若坐下去,右边是田家永,左边是刘星明。这个座位至少是市委书记坐的。这时,刘星明说话了:“济运过来,田书记问你话。” 李济运只得过去,脸朝田家永,侧了身半坐着。 田家永问:“怎么样了?” 李济运回道:“打了镇静剂,刚睡着。” 田家永抬眼望望刘星明,说:“星明,又一个麻烦来了。” 刘星明只是望着田家永,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田家永说:“情况特殊,我们苦无良策,给他打了镇静剂。这事他的家属如果追究,也是要闹事的。” 李济运听着就暗自紧张,这件事他毕竟参与了。陈美是个有性格的人,天知道她会闹出什么花样。刘星明的手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动着,既像从容地敲打,又像机械地抖动,话却说得轻松:“星明同志的确是精神失常了,三百多代表可以作证。我想这事不会闹出麻烦来。” 田家永吐出浓浓一团烟雾,再慢慢喝了一口茶,说:“好吧,事后一定要做好疏通工作。星明同志既然病了,趁他睡着的时候,送到医院去。我们现在开始开会。我宣布几点:一、我们在场的所有同志,集体找各代表团团长谈话;二、找代表团团长单个地谈,每人只谈三五分钟,争取两个小时谈完;三、为了保证会议质量,我建议同志们都关了手机;四、李济运同志负责安排谈话对象,并负责同他们联系。济运一个人年轻些,你就辛苦吧;五、谈完之后,下午马上举行县长再次选举。下午三点钟谈完,给半个小时代表团开会,三点半开始选举。各代表团下午三点钟准时开会,不能提前。我们也不去吃饭了,让工作人员送盒饭来。” 刘星明把关了的手机放在茶几上,大家也都关了手机放在显眼处。李非凡一边关着手机,一边笑道:“田书记,饭还要去餐厅吃吧。” 田家永瞟了一眼李非凡,并不掩饰脸上的不快,说:“非凡,这话最不应该是你说。选举如果出问题,星明是第一责任人,你是第二责任人。我们都在替你做事,你还说这话!” 李非凡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感谢田书记!我工作没做好。” 田家永说:“饭一时来不了,谈话先开始。济运,你安排人吧。” 李济运刚才趁田家永说话的时候,已叫于先奉把刘星明送到医院去了,安排人二十四小时陪着。这会儿听了田家永的吩咐,便说:“我马上通知。请示一下,黄土坳乡代表团团长刘星明同志病了,是否可请副团长替代?” 刘星明说:“非凡,你说说意见吧。” 李非凡说:“同意副团长负总责,这事不要研究了。” 李济运马上打电话,先叫朱达云过来。朱达云还在吃饭,说马上就来。田家永拍拍李济运坐的座位,说:“济运,这个位置留给谈话对象。” 李济运屁股像被火烫了似的,一弹就站了起来,笑道:“我哪敢坐这个位置?借个胆子都不敢。坐这个位置至少得市委书记。” 田家永也笑了,说:“你好好干,说不定哪天就轮到你坐了。” 田家永今天都是绷着脸的,大家见他笑了,也都笑了起来。大家笑了笑,都望着李济运。不知道是感谢他,还是羡慕他。说感谢也有道理,全搭帮他一句玩笑,田家永笑了,气氛轻松了片刻。说羡慕更有道理,大家都知道田家永很赏识李济运,他人又年轻。李济运找了空位坐下,再望望田家永身边的座位,心想那里果然不是自己该坐的。可是,今天进来谈话的人,都得坐到那个座位上。 没多时,朱达云敲门进来。李济运说:“达云,您坐到田书记和刘书记身边去。” 朱达云红着脸,站着不动,说:“我哪敢坐那里?” 田家永笑容可掬,拍拍身边的沙发,说:“来,请坐。刚才同志们还在开玩笑,说这个位置至少是市委书记才可以坐。” 朱达云腼腆得有些忸怩,很不自然地走过去,抓耳挠腮地坐下。李济运工作做得细,事先已写了一张条子:朱达云,乌金乡代表团团长,该乡党委书记。田家永早看过条子了,说起话来非常亲切:“达云同志,我们长话短说。组织上的选举意图要不折不扣实现,这条原则是不能变的。县长不搞差额选举,候选人只能是明阳同志,这条原则也是不能变的。上午选举出了点小问题,情况我们早就掌握了。有个别人向候选人索要好处,明阳同志公开反对,有人就不投票。这是违纪问题,还是违法问题,我们暂时不过问。我专门请示过市委龙书记和王市长,市委同意下午举行县长第二次选举。达云同志,现在既是一个市委副书记找你谈话,也是星明同志、非凡同志等县委、人大全体领导集体找你谈话。目的就是一条,拜托你做好工作,务必保证下午选举成功。如果个别人仍然坚持错误,组织上不排除进行调查。我这话是说得严肃的。” 田家永说话最初十分亲切,说着说着脸色就黑了起来,到最后又随和起来,道:“达云同志,我说完了,看看其他领导还有什么意见。” 刘星明说:“我完全同意田书记的意见。达云同志,一定要把工作做细。” 李非凡说:“我没有别的意见了。” 田家永站了起来,紧紧地握着朱达云的手,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很年轻嘛!” 朱达云双手握着田家永的手,使劲摇晃着,说:“请田书记一定放心,我一定做好工作!” 田家永笑道:“不光是让我一个人放心,你还要让星明同志、非凡同志和全体领导放心!” 朱达云朝领导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请各位领导放心!我提议,万一选举再出问题,全县的乡党委书记全体免职!” 田家永马上板了脸,说:“达云,这不是玩笑话!这不成了连坐吗?” 刘星明马上替朱达云打圆场,说:“达云同志这话,就是表个决心。达云,我们相信你的决心,但这个玩笑只到这里为止,说不得的。” 田家永又道:“达云同志,下午三点钟你们召开代表团会,不得提前。三点钟之前,不得透露谈话内容。下午三点半开选举大会。请准时到会,不另行通知。我这个市委副书记把会务工作都做了。” 田家永拍了朱达云的肩膀,又称他年轻小伙子,还同他开玩笑说自己搞会务。朱达云感动得差不多鼻子发酸,拱手告辞而去。第二个代表团团长马上被请了进来。李济运早做了安排,时刻有三五个人在外头候着。田家永说的还是那些话,就像播放录音。做领导的都有一种特异功能,同样的话重复说来,让人听起来都像头一次。很有些像职业歌唱家的表演,一首歌唱一万次都能声情并茂。又有些像情场老手,一天会三个情人,说的话都是“我只爱你”。 谈完了四个人,盒饭送来了。大家十分钟吃完饭,马上又开始谈话。进来谈话的人一个个也都像朱达云,都被田家永感动得热血沸腾了才出去。每进来一个人,田家永都站起来握手,请他坐在自己身边。谈完之后又站起来握手送别,老朋友似的夸上几句。田家永都能叫他们的名字,都只叫名而省去了姓,相当于外国人喊昵称。唯一遗憾的是有个乡的书记叫陈波,总不能叫他“波同志”。一个乡党委书记,这么近挨着市委副书记,平时是没有机会的。县委、人大班子也环列而坐,暗生一种震慑人的气场。 快三点的时候,李济运听得外头动静,马上跑了出去。见来的是陈美,心想坏事了。周应龙正好在会场里头,听得动静也赶了出来。他马上掏出对讲机:“快来几个人!” 李济运忙碰了碰周应龙,轻轻地说:“周局长,千万不要叫公安!” 周应龙就站着不动了,犹豫几秒钟仍进了会场。 陈美看见了李济运,点着手指骂道:“你说,你们对我屋星明做了什么?” “美美你别激动,我们过去说话。”李济运说话间拉住陈美,不让她往休息室里去。 陈美甩开他的手,嚷道:“你别碰我!” 李济运怎么也不能让陈美进去,拉住她说:“里面在开会,有话同我说。” 陈美说:“同你有什么好说的?我屋星明就是你害的!” 李济运力气大,拉着陈美往外走,说:“美美,星明突然犯了病,送到医院去了。” 陈美哪里听得进去,道:“我屋星明好好的,哪有什么病?我才从医院回来,他睡得像死人一样。医生说,县里领导叫人给他打了镇静剂。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是恐怖分子,还是疯子?” 李济运真不好开口,摇头半天才说:“美美,你得挺得住。我相信星明只是一时的,他会好的。” 陈美说:“他本来就好好的,哪有什么病?” 李济运只得说:“星明突然精神失常了,三百多人大代表可以证明。” 陈美身子一软,双脚打跪,瘫倒在地。李济运忙叫过几个女服务员,说:“你们把陈主席送到医院去。” 几个女服务员不知所措,迟疑半天才上前搀扶陈美。陈美被扶出去好远,才又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时,几个警察赶了过来,想帮忙搀扶陈美。李济运忙朝他们摇摇手。警察忙闪开,站立两边。陈美果然高声叫喊:“好啊,警察都来了啊,我们全家都是坏人啊!” 李济运回到休息室,一位谈过话的人才出来。田家永说:“刘星明的老婆吧?我料想到了的。暂时安排人稳住,我们继续吧。” 李济运突然收到济发的短信:只看到你跑上跑下,不好! 李济运身上突然发热,额上渗出汗来。自己的堂兄提醒,肯定是好心好意。可济发总是指指点点,他想着就不舒服。心想你懂你还是个科级干部,我不懂我是县委常委了!过了好几分钟,李济运才回道:我会注意,谢谢发哥! 明阳终于顺利当选县长,只差一票就是满票。肖可兴也顺利当选,他将分管文化、教育和卫生。会议热热闹闹地结束了。田家永笑容满面,坐在主席台上讲了话,说市委龙书记、王市长对乌柚的选举非常满意,说明乌柚广大干部是靠得住的,广大人民代表是能够真正代表人民群众利益的。普通代表并不知道田副书记早就到了县里,他们见了这么大的领导,情绪有些激动,台下非常安静。 散会那天的晚宴,田家永领着刘星明、李非凡、明阳和副县长们挨桌敬酒。凡事总有人讲怪话。望着新领导们喜气洋洋的样子,有人就在席间开玩笑说:几年之内,他们将是乌柚新闻的专业演员。这话原来是有典故的,说的是有位老人指着电视上的领导问四岁的小孙子:宝贝知道这位爷爷是谁吗?孙子想都没想,随口回道:知道,演新闻的。小孩子懵懂无知,以为电视都是演的。今后乌柚新闻正式演出,李非凡的名字会排在明阳前面,可这会儿敬酒他却走在明阳后面。事后有人议论,明阳差的那票就是李非凡。说是乌柚六十多万人,最不愿意明阳当县长的,就是人大主任李非凡。明阳和李非凡,还有李济运,他们三人本有同门之谊,都是田家永用起来的。 五 乌柚官场中人都熟悉田家永的风格,他的铁硬手腕这次叫人再度领教了。自然就会有各种说法,传来传去就不太好听。传这些话的都是县里领导,也就是被召集在会场休息室的那些人。他们说名义上是集体找人谈话,其实是田家永把大家软禁了。他们的手机也被勒令关闭,怕有人同外面暗通消息。刘星明和李非凡不便讲田家永坏话,他俩心里却都满是牢骚。当时只有李济运一个人开着手机,只因他需随时联系谈话对象,可给人的感觉是他成了田家永最信任的人。刘星明隐隐有些嫉妒,李非凡更是不舒服。 果然像李济运料想的,两条乌柚县选举的帖子满天飞。一条是《乌柚县两次选县长,不选明阳不让过关》;一条是《乌柚县选举副县长,差配干部当场发疯》。李济运上网一看,有嘲笑老同学刘星明的,说他是现代官场怪胎。明阳更是冤枉,他简直被人妖魔化,说成是不学无术的庸官,只会溜须拍马的贪官。他若不是贪官,谁硬要保他做县长?贪官才有钱行贿,才能做大官。 田家永已经打马而去,乌柚县的麻烦都得刘星明顶着。明阳被抛在风口浪尖,他自己说不得半句话。老百姓是宁可相信谣言,也不相信官方宣传的。也怪不得老百姓,这年头官方老喜欢辟谣,最后又总是打了自己嘴巴。你说是造谣,刘差配不是真的疯了吗? 朱芝被刘星明骂了顿死的,却只得硬着鼻子忍着。刘星明也知道自己是发虚火,网络好比正月十三夜的菜园子,谁都可以进去捞一把。刘星明调到乌柚来,知道这地方有种奇怪的风俗。每逢正月十三夜,谁都可以去别人家菜园偷菜吃。要是怕人家偷,就先给白菜、萝卜浇上大粪,断不可骂娘。菜园可以浇大粪,网上是没法浇的。 纸媒和电视比网络慢些,却也飞快地赶到了乌柚。他们都要采访刘星明、李非凡和明阳,一概被宣传部挡掉了。朱芝出来做挡箭牌,陪记者们喝酒,打发红包。县里每次出麻烦事,《中国法制时报》的记者成鄂渝总是最难缠的。乌柚的县级领导多认识此人,私下给他取了个外号鳄鱼。他每次照例都会闭嘴,可花费总是最大的。 成鄂渝这次悄然而来,不像往常那样先打电话。他也没有去梅园宾馆住宿,自己住进了紫罗兰大酒店。周应龙得到指令,注意所有可疑人员。成鄂渝进入乌柚,处处都有人掉线。当时下午,朱芝同周应龙找刘星明汇报,李济运被请去听情况。 朱芝简要报告了媒体的情况,说:“这些记者都摆平了,他们不会发报道的。只有那条鳄鱼仍不露面,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李济运说:“还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想把这一单做得更大些?这个人实在可恶,一天到晚扛着“法治”二字,满世界吓唬人!” 刘星明问周应龙:“周局长,你说说吧。” 周应龙说:“我有人暗中掉了他的线。他先去了物价局,在舒泽光办公室坐了一小时三十四分钟。后来想找星明同志,被陈美挡了,没见成。又在街上随意询问群众,围着他的人很多。我的人混在里头,说群众的话很难听。” “他这不是调查采访,这是蛊惑人心!”刘星明骂了几句,又开始长篇大论,“我们要学会同媒体打交道,交朋友。这是门艺术。我们对待舆论监督,也要有个正确态度。总的态度是欢迎监督,但不允许他们歪曲事实,以乱视听。我觉得大多数记者素质都是很高的,对我们的工作很有促进和帮助。像成鄂渝这种记者只是极少数。应龙,你有什么建议?” 周应龙说:“我建议,干脆把他请出来!我刚才一路同朱部长商量,可以文请,也可以武请。” “怎样文请?怎样武请?”刘星明问。 朱芝说:“文请就是我请,直接打电话给他,就说听说他到乌柚来了,怎么不见老朋友。请他住到梅园去,见面就好说了。武请就是周局长请,他有办法。” 李济运知道周应龙所谓武请,无非是给他栽个什么事儿。最好做的就是抓他的嫖,录下口供签字画押。也不必真的处置他,只需留住把柄,他不再来乌柚寻事就行。乌柚人都知道紫罗兰的小姐多,在那里设局太容易了。李济运却不赞成这么做,怕弄不好反而添乱。 “我想还是文请吧,他不就是要钱吗?”李济运说。 “我也同意文请。我向市委骆部长汇报过,他嘱咐我注意策略。但万一他的鳄鱼口张得太大怎么办?此人的确太讨厌了!”朱芝说的骆部长,就是市委宣传部长骆川,他干过两届部长了,算是市委里面的老资格。 李济运想想却也不怕,说:“成鄂渝的真实目的仍是新闻讹诈,他故作神秘先在民间调查,无非是捞些材料吓唬人。他在民间搜集的言论,远比不上网上丰富。他也不敢凭民间传闻写稿件,必须得到我们官方口径。” 朱芝笑了起来,说:“刘书记,干脆请李主任当宣传部长算了。他太懂新闻纪律了。李主任分析得有道理,成鄂渝把我们当乡巴佬耍,以为他搜集些民间言论,就可以吓住我们。我打电话请他出来!” 刘星明点头道:“同意!你打他电话,有情况我们随时联系。我是不见他的,不给他这个面子。” 朱芝和周应龙走了,刘星明问李济运:“舒泽光真想同县委对着干?” 李济运不想火上加油,只道:“不知道舒泽光说了什么。” 刘星明说:“一小时三十四分钟,不要话说?不会光是打哈哈吧?这个舒泽光,他真要做斗士啊!” 李济运附和着说了些话,慢慢就把话题转移了。他最愧疚的是老同学疯了,便说:“刘书记,我建议您去看看星明同志。” 刘星明低着眼睛,说:“济运,你代表我去看吧。” 李济运劝道:“星明同志已经那样了,建议县里舍得花钱,尽快送出去治疗。现在关键是陈美同志,她的工作不做通,也是个问题。您亲自去看看,陈美那里就好做工作些。” 刘星明仍不说去不去看,只问:“他还在医院吗?” 李济运说:“他住在人民医院没用,回家来了。” 刘星明摸了半天的脸,终于点头道:“好,我们晚上去吧。” 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打了陈美电话:“美美,晚上刘书记同我一起来看看星明。” 陈美没好气,说:“不稀罕,不要来。” 李济运说:“美美你别激动,我们谁也没想到会这样。县委信任星明同志,才请他配合选举。” 陈美说:“你们欺负他是个老实人!你们把他当宝钱、当哈卵!” 李济运放下声气,说:“美美,我同星明是老同学,一向关系不错。我的初衷是帮他,差配干部也会安排的,这个你知道的。” 陈美说:“谢了,不用。” 李济运仍是劝她:“你就给刘书记一个面子吧。” “他的面子?他的面子这么重要?我好好的一个男人,就叫你们害了!”陈美说着就哭了起来,电话断了。 李济运其实早把肠子都悔青了。他不推荐老同学,换了别人做差配,就不会生出这个枝节。他昨天夜里回家,舒瑾见面就说:“熊猫了你怎么啊?”他去洗漱间照照镜子,发现自己眼圈青黑,脸也瘦了下去。选举之事他并不真的着急,反正同自己没有太多关系。只是老同学疯了,他才时刻忐忑不安。 李济运正苦于无计,收到陈美短信:星明并不知道自己疯了,人看上去很正常。你们来时不准提他的病,只说他突然低血糖昏迷,送到医院抢救。看了短信,李济运稍稍安心些。不然,他没法同刘书记说去。 刚把手机放下,又来了新的短信。一看,朱芝发的:老兄,速来梅园帮我,拜托!李济运发短信过去,开玩笑:有人绑架你了?朱芝回道:不是玩笑!我不想一个人见鳄鱼!李济运回道:遵命,马上赶到!朱芝又发来信息:你若现在动身,可能比我们先到。你在大堂突然出现,我们偶然碰上。李济运回道:你做导演啊,呵呵。 李济运马上赶到梅园宾馆,刚好碰到朱芝同成鄂渝下车。李济运才要同朱芝打招呼,突然看见成鄂渝,忙伸手过去:“这不是成大记者吗?” 成鄂渝伸手过来握了,望着朱芝问道:“朱部长,不好意思,这位……” 朱芝说:“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李济运同志。” 李济运知道成鄂渝故意摆谱,笑道:“成大记者可是贵人多忘事!我俩同桌吃饭不下四五次了!朱部长您见一次就记住了。” “惭愧,成某就这点毛病,只记得美女。”成鄂渝哈哈大笑,“开个玩笑。宣传部门是我们的领导部门,当然要记得啦!” “李主任,正要向您汇报哩!刘书记从漓州打电话过来,要我转达他的意见,请您同我一起陪好成大记者。”朱芝笑眯眯地望着李济运。 李济运明白朱芝的意思,笑着说:“不用说刘书记指示,朱部长指示我也照办。成大记者,县里几个主要领导都在漓州,我同朱部长陪您!” 说话间,房间已经办好。李济运抢过成鄂渝的包,说:“我们送您去房间。” 成鄂渝客气几句,就双手插进口袋里,让李济运替他提包,大模大样的派头。到了门口,朱芝接过房卡,亲自替他开了门。看见是一个宽大的套间,成鄂渝禁不住站在门口往里望。 朱芝说:“县里就这个条件,成大记者就将就些吧。” 成鄂渝说:“很好很好。我们做记者的,什么艰苦的条件都见过。” 闲聊几句,李济运看看时间,说:“成大记者,您先洗漱一下,我同朱部长下去等。过十五分钟您请下来,我们吃晚饭。” 进了电梯,朱芝抿着嘴巴笑。李济运知道她笑什么,道:“妈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朱芝说:“我是笑你,虚情假意却滴水不漏。他会真以为你很殷勤哩!” 李济运笑道:“美女你没良心啊,我替你打工,你还笑话我!” 出了电梯,两人就不说了。去大堂一侧的茶吧坐下,服务员过来,问要点什么。李济运玩笑道:“朱部长请客,问她要什么。” 朱芝笑道:“谢谢你小妹,坐坐就走。” 两人闲聊,谈到媒体的无良。李济运笑道:“我俩私下说,还真不好说谁无良。” 朱芝点头道:“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利益。我想过,官场主要是叫媒体不准说,商场主要是叫媒体怎么说。最近不断披露的商界黑幕,很多黑心企业过去都被媒体吹到天上去了。只要给钱,让媒体怎么说就怎么说。” 李济运说:“官场也有叫媒体怎么说的。” 朱芝说:“各有侧重。我们基层问题多,主要是不准媒体说。上面把握方向,主要是让媒体怎么说。” 电梯门开了,看见成鄂渝出来了。李济运同朱芝忙站了起来。还隔着一段距离,李济运悄悄儿说:“今天先把他灌醉,事情明天再说。我晚上还要同刘书记去看刘星明。” “谁陪他晚上谈工作!他没这个格!”朱芝轻声说道,人却朝成鄂渝笑眯眯走去。 去了包厢,宣传部几个能喝的干将早候着了。朱芝请成鄂渝坐主位,他却说这是主人坐的。李济运说成大记者您不知道,乌柚县如今早改规矩了,尊贵客人坐主座。他硬拉成鄂渝坐了主座,自己同朱芝左右陪着。宣传部几个副部长和新闻干事张弛,依级别次序坐下。 端了酒杯,朱芝请李济运发话。李济运说:“我同朱部长代表县委宴请成大记者,宣传部干部可是来了大半。成大记者对乌柚工作非常关心,非常支持,我们一起先敬一杯!” 成鄂渝笑道:“我知道县里领导很忙,本不想打搅。没想到朱部长太厉害了,居然知道我到乌柚来了。朱部长,你们乌柚没有东厂吧?” 朱芝笑笑,说:“还克格勃哩!您成大记者是名人,您一到乌柚,老百姓可是奔走相告!我们还没来得及组织群众夹道欢迎哩!” 朱芝虽是开玩笑,成鄂渝听着也是高兴。边聊边喝,不断有副县长敲门进来,手伸得老长:“啊呀呀,听说成大记者来了,那硬要敬杯酒。” 成鄂渝笑道:“李主任,朱部长,你们先发动干部,不会再发动群众吧?乌柚可有几十万群众啊!” 朱芝笑道:“我真没告诉他们。我早就说了,乌柚人民奔走相告,你只当玩笑!他们来敬酒,没有组织,都是自发的,自发的。” 成鄂渝哈哈大笑,道:“我搞了二十多年新闻,知道报道中说的所有群众自发行动,都是你们组织的。” 李济运半真半假道:“成大记者,您说这话,我觉得应罚酒一杯。您说什么你们官方,不太见外了吗?我们是一家人!您《中国法制时报》不也是官方的吗?中国还有民间报刊?” 成鄂渝道:“李主任厉害,说得在理。但是,你的官方同我的官方,不是一回事。” 李济运听出成鄂渝的傲慢,话说得却软中带硬:“成大记者,您是上级部门的记者,我们是基层。这一点觉悟,我们还是有的。但是,上级也得体谅下级啊!成大记者,这杯酒您得喝,就算我单独敬您!” 李济运不由分说,举杯朝成鄂渝碰了,自己一饮而尽。成鄂渝不好再说什么,也只得干了杯。李济运又说:“开句玩笑,老早就有个说法,领导就是服务,可搞服务的从来不是领导。悖论,悖论!但我看您成大记者,最关心我们乌柚,我不敢说您给我们服务了,您可要继续加强领导啊!” 成鄂渝听了这几句话,不禁有些飘飘然。又因酒性来了,说话就没了轻重:“说句实在话,我这几年写报道也少了。我们新闻界有句行话,小记者写报道,大记者写参考。” 李济运明知故问:“兄弟我没见识,什么参考?不是参考消息吧?” 成鄂渝笑道:“内参!” 李济运忙拱手:“向成大记者致敬!说句掏心窝的话,我们在基层做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内参》来电话。” 成鄂渝说:“《内参》来电话,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了。” 朱芝笑道:“大记者们做事都不背地里弄人,写了《内参》都会打电话告诉我们。我们就去解释,说明情况。记者们都通情达理,说清楚了,《内参》就不上了。不然领导批示下来,麻烦就大了。轻则作检讨,重则丢官帽。” 成鄂渝说:“这倒是的。我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写《内参》的。我一旦写了,天王老子说情也不行。记者得有记者的良知。” “成大记者刚直、实在,我很佩服。”朱芝奉承几句,“成大记者,可以跟您照个相吗?” 成鄂渝笑道:“我是记者,又不是明星,照什么相!” 朱芝很真诚的样子:“我可是从来不追星的,只敬佩有真才实学的人。您不会不给面子吧?” 成鄂渝站了起来,说:“同美女照相,我求之不得。” 朱芝便走过去,站在成鄂渝身边。张弛忙举了相机,嘴里喊着茄子。朱芝说别太远了,人要取大些。李济运看出朱芝是在灌迷魂汤,也喊道:“不能只同美女照,我也照一个。” 李济运站过去,朱芝伸手要过张弛的相机,说:“我亲自来拍,不相信你的技术。” 桌上七八个人都要拍照,都是朱芝举着相机。成鄂渝过足了明星瘾,酒性慢慢开始发作,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了。李济运望望朱芝,两人会意,见好就收。喝过团圆杯,朱芝说:“成大记者,您也辛苦。我安排弟兄们陪您泡泡澡也好,洗洗脚也好,放松放松吧。我同李主任不太方便陪,乌柚就这么大个地方。” 成鄂渝只知道挥手傻笑,嘴里不停地叫朱芝美女,说:“漓州十三个县市,我都多次跑过,只有乌柚县干部素质最高。像朱美女这样年轻漂亮的部长,莫说是漓州,全省全国都少见。” 辞过了成鄂渝,两人步行回大院。朱芝笑道:“李主任你真以为我追星啊!” “知道你是演戏!”李济运说。 朱芝嘿嘿一笑,轻轻地哼一句歌:“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望着朱芝调皮的样子,李济运不解何意。朱芝笑道:“你看出成鄂渝身上行头了吗?他手表是劳力士,衣服也都是名牌。我把他身上能拍到的都拍了特写。” “我是老土,不太认得牌子。”李济运说。 朱芝说:“你还不懂我的用意。” 李济运明白过来,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朱芝说:“记得东北那位高官吗?就是被香港记者把他全身披挂曝了光,才翻的船。我想他成鄂渝一个普通记者,哪有这么多钱?他真的太不像话了,我们也用用这个法子。” 李济运笑道:“朱妹妹你好阴险,我是再也不敢同你照相了。” 朱芝语气稍稍有些撒娇:“我的同志,你是个好干部,你连衣服牌子都不认得。我认得,只因我是女人。” 李济运故作神秘,说:“我真的不懂。不过,我看到过一篇文章,说自从网上出了几次官员穿着的人肉搜索,领导们身上的行头有所收敛。听说文革时候提倡艰苦朴素,有的干部做了新衣服,还要故意打上一个补丁。” 朱芝理理脖子上的丝巾,说:“明天就把我老娘的旧衣服翻出来穿,看能否混个廉洁模范。” 李济运想起成鄂渝故意提到写《内参》,便说:“拿《内参》来吓唬人,吓三岁小孩呀?工作中真有问题,就怕他写《内参》。这回的事情没有写《内参》的价值,他是故意威胁。老百姓容易引哄的事,上头领导眼里未必就是大事。选举中的问题,哪个领导心里不清楚?所以,不要怕。” 进了机关大院,两人就不怎么说话了。刘星明办公室还亮着灯,李济运便上了办公楼。朱芝知道他俩要去看刘癫子,惟恐躲之不及,就先回家去了。李济运上楼敲门进去,刘星明正在看文件。做官就是如此,看不尽的文件,陪不完的饭局。刘星明一句话没说,自己就站起来了。李济运退到门外,让刘星明走在前面。 开门的是陈美,她男人马上迎到门口:“啊呀呀,刘书记,李主任,惊动你们了。我早没事了,还劳动你们来看。” 坐下之后,刘星明问:“星明,怎么样?感觉好些吗?” “没事了,早没事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屋美美说,我开会时低血糖昏迷。” “是的,是的。没事就好。”刘星明含糊着说。 “刘书记,我想明天就可以上班了。我先回乡里交代一下工作,几天就到县里来报到。黄土坳的书记,我建议就由乡长接任。我们共事几年,我了解他。当然这得由县委决定。我自己呢?建议还是让我管农业,当然要看县政府怎么分工。我打电话同明阳同志谈过,他说要征求县委意见。” 刘星明说:“星明,你别着急,先养几天。” 陈美不忍听男人的疯话,不声不响进里屋去了。李济运听着心里也隐隐地痛。老同学不知道自己疯了,谁也不好意思说他疯了。 刘星明朝里屋喊道:“美美,出来添茶呀!” 陈美应了一声,捱了一会儿才出来,低着头续水。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泪痕。刘星明又说:“美美,你怎么不说话呢?你又不是普通家庭妇女,你大小也是妇联副主席,县委书记来了话都没有一句。” 刘书记玩笑着圆场,说:“陈美同志回到家里就是主妇,这可是对你这个大男子的尊敬啊!”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陈美也勉强笑了。 这几天倒春寒,比冬天还难受。冬天水汽没这么重。既然已经入春,取暖器都收捡起来了,水汽寒气直往皮肉里钻。舒瑾老在家里嚷嚷,说人都快发霉了。窗玻璃上凝着厚厚的水,眼泪一样往下流。坐了几十分钟,刘、李二人就告辞了。刘星明平日口若悬河,遇着这事却毫无主张。李济运想起了他的外号刘半间。出门之后,刘半间说:“他脑子里全是幻觉。” 李济运说:“他除了认为自己是副县长,别的话没有半句是疯的。” “唉,怎么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刘半间摇头叹息,也没说这事到底怎么办。 李济运回到家里,歌儿刚做完作业,准备上床睡觉。“歌儿,爸爸一天没见你哩!”李济运进了儿子房间。歌儿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很冷,歌儿牙齿梆梆地响。 李济运说:“儿子,夜里冷,叫妈妈拿个尿盆进来好吗?” 歌儿说:“不用。” 李济运摸摸儿子脑袋,说:“儿子,老师说你听讲不用心,老是发呆。告诉爸爸,你有什么心事吗?” 歌儿说:“没有呀?我哪有不用心!” 舒瑾进来,说:“歌儿,你的成绩是不如以前了。” 歌儿有些烦了,说:“好啦,我困死了!” 歌儿拿被子蒙了头,身子往里头滚了过去。两口子摇摇头,拉上门出来了。两人回到卧室,半天无语。 舒瑾说:“儿子原先好活泼的,现在听不见他说几句话。” 李济运说:“孩子太孤独了。你我都忙,顾不上他。” 舒瑾说:“现在孩子都是独生子,谁家孩子时刻有大人陪着?” 说说只归说说,也找不着办法,两口子叹息着睡下。李济运翻了一下身,床就吱咿一响。舒瑾说:“你轻些好吗?我才睡着,又吵醒了。” 李济运嘿嘿一笑,说:“又不是哑床。” 舒瑾说:“别老拿这话笑我。哑床,讲不通吗?” “哪里,你是创造发明哩!”李济运拍拍老婆的屁股。 第二天,李济运上班没多久,机要室送来市委明传电报。他先瞟了一眼,便知大事不好。原来网上的帖子引起省委关注,市委责成乌柚县委说明情况。李济运提笔批道:呈星明、明阳同志阅示。 他笔都还没放下,刘半间打了电话来:“济运,请你过来一下。” 李济运顺手拿起电报,出门往刘半间那里去。他脑子里老闪现刘星明的外号刘半间,只怕不是个好兆头。他总迷信人与人之间互有感应,刘星明在他脑子里是刘半间,天知道刘星明是如何看他的。他推门进去,见陈美坐在里头。 “济运你坐吧。”刘半间回头对陈美说,“我的意见,还是要治病。看看济运意见。” 李济运还没开口,陈美先说话了:“我不同意!我屋星明只要不说自己是副县长,说话做事都好好的。哪个去同他说破了,说他有精神病?你们开得了口,我是开不了口!” 陈美说着就泪流满面,鼻子眼睛红成一片。刘星明望望李济运,不知如何是好。李济运劝慰道:“美美,我相信星明会好的,他平时是个很开朗的人,说不定哪一根窍一打通就好了。我想应该送医院去。” 陈美只是低头哭泣,嘴巴抿得天紧。似乎她只要张嘴,苦水就会往外冒。李济运知道陈美有些恨他,怪他把她屋星明拉出来做差配。又想他的老同学确实正派,居然推荐乡长接任书记。离任书记推荐政府搭档继任,他在官场近十年从未见过。 李济运不好意思说更多的话,反过来望着刘星明。刘星明说:“陈美同志,星明同志肯定不能再主持黄土坳乡的工作,我们会尽快配好新的党委书记。他目前的情况还是要治疗。” 陈美终于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说:“治疗?怎么治疗?送他去精神病医院?只要进了精神病医院,他这辈子就完了!” “你怎么这么看呢?”刘星明问。 “那不等于承认他真是精神病吗?”原来陈美仍不愿意相信她屋男人真的疯了。 刘星明叹息几声,说:“陈美同志,我们都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但终究要承认事实,要相信科学。” 陈美揩干眼泪,一扭头就走了。她不想再听这两个男人讲大道理。刘星明望着门口,老半天才站了起来。李济运见刘星明要去关门,忙抢着把门掩上了。 “刘书记,市委有个明传电报,要我们说明政府换届选举情况。”李济运把电报递了过来。 刘星明看都没看,就批道:立即召开常委会专题研究。请非凡同志列席会议。他把明传电报递还李济运,说:“我早知道了。田书记打过电话。下午开个会吧。” 李济运见刘半间皱着眉头,就猜田家永肯定发了脾气。乌柚县的选举是田家永把的关,出任何问题他脸上都没有光。 “济运,你谈谈看法?”刘星明说。 李济运没想到刘星明会问他,支吾几声,才说:“我个人的意见,只对组织说明情况,网上可不予理睬。我们在网上是开不得口的,再怎么讲得清清楚楚,都有人狂骂。好比汽油起火,越浇水火越旺。” “但这次就因网上引起轩然大波,省里才注意到了。” 李济运说:“只要组织上知道真实情况就行了。我建议请市委宣传部支持,往省委宣传部跑一趟,封掉网上的帖子。网上你没法同他讲道理,封帖子是最好的办法。” “向市委怎么汇报?”刘星明问。 李济运的思路早已理清楚了,便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宁肯承认组织工作做得不细,也不能把代表索要好处的事捅出去。那样不但会丢县里的脸,而且市委不会高兴,省委也不会高兴。星明同志发病的事,仅仅是特殊情况。中国这么多年的选举,也许就此一例,说明不了什么。网上有人愿意拿这个说事的,让他们说去。再说帖子一封,想说也没地方说了。 刘星明说:“我也上网看过,星明同志发病的事,网上最多只是看笑话,说这人想当官想疯了。没人理睬,时间一长大家就忘记了。” 李济运说:“网上热点是一波一波的,两次选县长也不会叫网民关注太久。只是上面过问下来,就得认真对待。” “济运,我同意你的观点。下午开会时,你把意思说说,征求大家的看法。代表索要好处的事,千万不能传到外面去。说透了就是代表索贿,简直太丑了。”刘星明越说越生气,稍作停顿,又道,“明阳同志有些性急,他应该讲点艺术。” 李济运不方便评价明阳什么,只是含糊地笑笑。刘星明也自觉失言,马上换了话题:“星明同志是你的老同学,你还要多做工作。陈美也是副科级干部,她应该配合组织才行。” 李济运想这话欠了些人味,人家男人都疯了,还要她如何配合?他当然不能把肚子里的话倒出来,只道:“星明同志的病,看最后是个什么情况。陈美不同意送医院,我们不能勉强。千万不能激化矛盾。” 下午开会,刘星明请朱芝先说说。“好,我这个消防队长先汇报吧。”朱芝便把这几天接待过的媒体一五一十说了,大家听着简直义愤。“现在只有那个鳄鱼,还不肯松口。我的态度很硬,说你调查民间反映,我可以送你两个字,谣言。只有我介绍的情况,代表乌柚县委意见,这是唯一真实的、合法的。” 刘星明问:“舒泽光同他说了什么没有?” 朱芝略作迟疑,说:“成鄂渝没有说到。” 明阳说:“我插句话,你还可以挑明,告诉他说,他若根据民间反映写的稿子发表了,算他有本事。相信他们《中国法制时报》也不敢这么发稿子!” “明阳同志分析得有道理。”刘星明说,“但也不必把关系弄得太僵。这些记者,你得罪他了,他今天不弄你,总有机会弄你。我们基层情况这么复杂,难免有出差错的时候。如果听凭负面报道泛滥,天下没有太平的地方。” 朱芝说:“我的汇报完了。请各位领导放心,成鄂渝我会处理好的。” 这次会议的重点,却是研究如何向上级说明选举情况。李济运依照刘星明的授意,谈了自己的建议。自然是没有异议,都说网民不必理睬。刘星明用自己的话再作重复,李济运的建议就成了县委意见。明阳说仅仅书面汇报可能不行,最好往省里跑一趟。刘星明也说有这个必要,但应该有市委领导带队才行:“我争取请田书记亲自出马,去省里跑一趟。明阳同志在家主持工作,我同非凡同志、济运同志、朱芝同志一起去。” 朱芝建议请市委宣传部骆部长也出出面,骆部长同省里宣传口的人更加熟悉。朱芝有个本事,就是很会讲话。她能把很硬的话笑眯眯地讲出来,也能把很严肃的事玩笑似的说出来。李济运很欣赏她这套功夫,却又想这是别人学不到的。她的语气、笑容和女人态,都帮了她的忙。 刚才刘星明说话时,李济运开了小差,在笔记本上乱写乱画,下意识地写了很多“哑床”。朱芝无意间瞟了一眼,轻声问:“哑床?什么意思?” 李济运不好怎么说,只道:“不响的床。” 朱芝脸就红了,轻声说:“坏人!” 李济运其实是陷入一种怪诞的联想:很多事情都不能让外界听到响动,所以需要一张大大的哑床。朱芝做的很多工作,就是为了不让外面听见响声。但与夫妻床笫之欢不同,李济运想象的这张大哑床上并不都是快乐的响动。 晚上,朱芝打电话告诉李济运,鳄鱼答应闭嘴了,只是多花了两千块钱。李济运接电话时,刚脱衣服准备洗澡。他忙拿浴巾裹了身子,像怕朱芝看见似的。舒瑾眼睛瞟着他,听他接完了电话,说:“你那个朱美女天天晚上打你电话啊!” 李济运冻得牙齿敲梆,说:“我和她还天天一起吃饭哩!” 李济运洗澡出来,又听舒瑾在讲风凉话:“做官的女人,只要两个鼻孔眼长得一样大,就算美女!” 李济运只当没听见,去书房上网。他得再看看网上情况,好让心里多些把握。网上照例是骂声不绝,几乎看不到正面的说法。他的老同学和明阳,真可谓一夜成名了。他很不明白那些明星,实在没有材料宣传自己,就制造些丑闻来炒作。也许娱乐界人士同政界人士,确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 他刚想下网,突然想起儿子。他便去网上搜索梦游症。从小听到过很多梦游的稀奇故事,却并不知道梦游是怎么回事。听爸爸说,村里从前有个人,经常夜里上山砍柴,自己第二天什么都不知道。 有很多同梦游症相关的网页,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些网络资料就是普通网友弄上去的,真真假假难以判断。李济运看到一个离奇的梦游症故事,真是匪夷所思。法国有个男子患了梦游症,他有天晚上熟睡之后突然爬起来,离家出走到了英国伦敦。他在那里找了工作,娶妻生子。二十多年后他突然醒来,又返回了法国,爬到床上睡下。第二天早晨,他的法国妻子看见身边躺着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吓得尖叫起来。仔细一看,竟然是她阔别二十年的丈夫。妻子问道:“亲爱的,这二十年你逃到哪里去了?”男子却伸了伸懒腰,若无其事地说:“别开玩笑!昨天晚上我不是睡得好好的吗?” 李济运上了床,说了这个法国男人的故事。舒瑾听了直摇头,说打死我也不相信。肯定是个花心男人,跑出去浪荡了二十年,回家骗老婆,说自己得了梦游症。李济运说你太习惯了把男人往坏处想,我宁愿相信这是个荒诞小说。两口子斗了几句嘴,自然又说到歌儿。担心儿子真的有病,看他脸上也不像原先那么有血色。听得儿子起来了,舒瑾就披了衣,开门出去看看。李济运在房里听见儿子嚷道:“我起来尿尿,也要监视?” 舒瑾进屋来,躺下哭了起来。李济运说你这做娘的,哭什么呀?舒瑾擦擦眼泪,说:“你看他多大脾气,才这么小的人!” 李济运却说:“儿子同你说话,说明他就不是梦游。” 第二天,田家永和骆川领队,火速跑到省里。各找各的关系,一天下来就把所有的事摆平了。拿田家永的话说,叫一揽子方案。省里领导表扬市、县两级处置得当,确保了选举工作顺利。帖子在网上仍可搜到,点开却是找不到服务器,或网页已被删除。 省委办公厅有个处长叫刘克强,老家是乌柚的。刘克强人好,乌柚来人办事,多会找他帮忙。这次很多关系,照样是他代为联系。李济运同刘克强交往多年,算是很知心的朋友。刘克强每次回县里,必打李济运的电话。李济运便替他开房,陪着吃几顿饭。县里调来的新领导,不出几天就会同刘克强联系上。他们跑省里办事,用得着这位刘处长。 一场风波压入海底,上上下下皆大欢喜。田家永和骆川同大家聚餐,也算是庆贺的意思。刘克强也被请来吃饭,感谢他为这事四处联络。朱芝似乎还有些孩子气,见网上没事了就开怀大笑,说:“我故意点那两个帖子,怎么也点不开,心里就特别舒服!突然间我都有灵感了!” 骆川笑着问她:“小朱你有什么灵感?” 朱芝说:“我发明了一个词,叫网尸。那些死掉的帖子,就叫网尸!” 骆川听罢哈哈大笑,说:“小朱,你可以申请专利!” 刘克强说:“朱部长适合做宣传工作,哪天我向省委宣传部推荐一下。” 朱芝忙摇手:“谢谢刘处长了,我没这个素质。” 李济运却在暗想:朱芝年纪轻轻的,但网络并不太熟。网尸通过百度快照仍可查看,只是不能添加评论。不过,只要不让评论,自是平安无事。网络上漂浮的网尸再多,人们不能发表意见也是枉然。 席间大家老开朱芝的玩笑,叫她网尸发明家。朱芝笑着自嘲:“准确地说,我这行当应该叫网尸炮制家。不好的帖子,一句话下去,它就是网尸了。” 这回上省城炮制网尸,本是李济运的建议。可他心里明白,此法摆不上桌面。李济运给田家永和骆川敬酒的时候,脑子已经又晕晕乎乎了。他便想象那些漫游在网络海洋的网尸,好比永远留在宇宙空间的太空垃圾,陪伴它们的是无边的黑暗和恐怖的沉寂。 八 李济运找朱达云商量事儿,两人碰完了头,朱达云发了讲笑话的瘾,说:“有个领导在台上讲科学养猪,说要推广生猪人工授精。一个老汉举手说,给母猪授精,我想是想搞,就是怕猪咬!” 李济运早听过这个段子,礼貌地大笑几声,说:“你就是那个书记吧?你要给老汉示范示范嘛!” 朱达云笑着回道:“我听说是您在乌金乡当书记时候的事。” 李济运笑笑,也想起一个笑话,说:“我有个笑话,不是编的。小时候生产队分谷子,有个单身汉很懒,工分少谷子也当然分得少。这个懒汉就同生产队长吵了起来。生产队长说,毛主席讲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叫你四体不勤?你四体不勤,我就五谷不给你分!” 朱达云高兴得直拍大腿,他脑子里又多了个好段子。他连夸这个段子有水平,肯定直接来自生活,又说:“李主任,说明几十年过去了,农民素质没有提高嘛!” “这是个别例子,个别例子!”李济运心想说段子就说段子,还发挥什么呢? 突然听得窗外有个女人大喊大叫,一听就是宋香云:“我屋舒局长不是那种人!我一分钱没有出的!我要到北京去喊冤!我屋舒局长早就说过,他不肯当哈卵,可能要挨整,就挨整了!你查他贪污查不到,就说他嫖娼!”原来她刚刚得到消息,舒泽光被处行政拘留十五天,罚款五千块。 李济运站起来看看窗外,见宋香云堵住了县长明阳。明阳高声说道:“公安依法处理的,你有意见可以上诉,找政府有什么用?政府也无权干涉公安执法!” “你快叫人把宋香云拉走。”因为是在政府办门口,李济运便对朱达云说道。 朱达云自己不想出面,叫了几个干部。那几个干部应声而上,拉着宋香云走了。 明阳见李济运从政府办出来,便朝他发火:“济运,你是管信访的。你们两办应好好研究一下门卫和信访工作。什么人都放进来,我们还要工作吗?” 李济运说:“明县长,舒泽光家就住在院子里面,他屋老婆用不着从大门进来。” 明阳沉着脸走了,李济运知道他发的是无名火。老百姓遇事就找政府的麻烦,很多事其实同政府是没关系的。老百姓踩着香蕉皮摔一跤,也会骂县长没把卫生管好。宋香云怀疑男人受了冤枉,她不找别人只找县长。县长县长,一县之长,不找县长找谁呀? 明阳发的是虚火,李济运也得认真对待。他回去叫了于先奉,说:“于主任,刚才明县长说,要两办研究一下信访和门卫工作。你找朱达云,还有毛云生,开个会吧。” 于先奉觉得有些为难,说:“信访局虽说是县委、县政府共管的,但体制上是政府机构,我们对政府办也不好直接发号施令。” 李济运说:“老于,不是你发号施令,县长有指示。” 于先奉说:“真要说起来,老百姓找政府,太正常了。我女婿说,他在美国留学,随便去州政府撒尿,州长都出来接待。” “你说相声吧?” “是真的!” 于先奉是想借机说说他的女婿,据说是个海归博士。李济运明白他的意思,便夸了几句:“你女婿真优秀!养女儿就要养你家这样的。” 于先奉笑笑说:“我女儿也是博士,配他也不差。” 李济运点头道:“那倒是。你女婿是海归博士,女儿是国产博士。” “李主任你知道吗?他们叫洋博士海龟,叫土博士土鳖!” “是吗?这话听着就怪怪的了!”李济运说,“我们不能看不起国家自己培养的土博士。” 于先奉很快就回来了,实际上只等于传旨,把明县长的意思说了。领导有吩咐,就得有回复。李济运觉得这么快就去回话,显得太不认真了。捱到十一点半,他去了明阳那里。却碰见肖可兴,只见他脑袋不停地摇。李济运说过会儿再来,明阳说肖副县长快完了。这话听上去有毛病,却也没谁挑剔。 今年乌柚要创省级卫生县城,肖可兴具体负责这项工作。这事儿简称“创卫工程”,意义被说得非常重大。老百姓看到的却是掀摊子,拆房子,砸牌子,弄得有些怨声载道。掀摊子就是规范沿街摊点,拆房子就是清除违章建筑,砸牌子就是统一商店招牌。哪项工作都得同老百姓面对面,肖可兴差不多天天在街上吵架。他便落下个毛病,见人就摇脑袋。 肖可兴汇报完了,摇头晃脑出了门。李济运把于先奉回的话,加进自己的想法,向明阳汇报了。明阳听了未置可否,只道:“不能再无事找事了。”李济运听懂了明阳的意思,就是怪刘星明惹出没必要的麻烦事。他却不加水也不添盐,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中午,李济运在梅园宾馆陪客,市委办来了彭科长几个人。酒杯才端起来,李济运就接到电话,说是舒泽光在拘留所自杀了。 “人死了吗?啊!死了?”李济运吓得眼睛都圆了。他说话的声音并不低,满桌的人都只当没听见,仍是碰杯喝酒。也不是谁漠不关心,只是李济运不说,彭科长他们不好相问。县里陪同的人要护着家丑,也不好当着客人打听。 桌上气氛还须弄得热闹,李济运说:“刘书记本来要亲自作陪的,他在乡下赶不回来,我就全权代表了。”这是谁都明白的谎话,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彭科长的级别够不上县委书记出面,县委办主任陪陪就行了。 彭科长笑道:“不用惊动刘书记,谢谢李主任!” 李济运吆喝着干杯,心里想的却是舒泽光自杀的事。舒泽光实在是个好人,怎么会是这个下场呢?又一个大麻烦来了。他想起刚才明阳说的,不能再无事找事了。这事就是有人找出来的,他只是嘴上不好说。 酒喝到半路,听得外头大吵大闹。李济运有些难堪,只道:“喝酒喝酒。” 彭科长再也不好装聋作哑,说:“县里工作真不容易,矛盾太集中了。” 李济运听清了,外头叫骂的正是舒泽光的老婆:“刘星明你出来,明阳你出来!你们逼死人命!你们狼心狗肺!你们还有心思躲在宾馆喝酒!我要炸了你们宾馆!” 李济运知道刘星明正在别的包厢陪客人,生怕他出来接招。听宋香云骂得越来越凶,李济运有些坐不住了,说:“彭科长,不好意思,我出去看看。” 李济运出去一看,见几个人拉着宋香云,却怎么也拉不住。她一次一次挣脱出来,直往餐厅里扑。她外号推土机,真是不虚。李济运上前劝解:“宋大姐,你有话好好说……” 宋香云眼泪汪汪看不清人,她挣脱一只手撩了一把泪水,指着李济运大骂:“是你啊!你是什么好东西?刘星明癫了搭帮你!你们要当官你们当啊,你们要演戏你们演啊!害得死一个,癫一个!陈美是个善人哩,我要是陈美啊,剥你的皮!” 李济运两耳发热,仍是好声好气:“宋大姐,出了天大的事,吵闹解决不了问题。你要相信政策,相信法律!” 宋香云哇哇大哭:“我屋人都死了,你还同我讲狗屁法律、狗屁政策!法律能起死还阳吗?政策阎王老儿认账吗?” “宋大姐,我同舒局长是老朋友,哪想到他这么想不开呢?”李济运招呼宾馆保安,“你们找个地方安排宋大姐休息。” 宋香云被架走了,一路叫骂着。李济运没有马上回包厢,先去了洗漱间。他并没有多少尿意,只是心里想静静。他从洗漱间出来,碰到明阳进去。明阳皱着眉头,一句话都没说。李济运也没讲话,怕洗漱间有人蹲着。 回到包厢,彭科长问:“出什么事了?” “一个干部嫖娼被抓,自己在拘留所里自杀了。”李济运说道。他这么说内心很有愧,可又不能再作解释。 彭科长嘿嘿一笑,说:“有胆做鬼,无脸见人。” 饭局快完时,李济运又接到电话,说舒泽光救过来了。他松了口气,说:“还好,刚才说的那个干部没死,抢救过来了。” 彭科长却说:“唉,再活着也没有意思。” 送彭科长进房休息,出来碰到于先奉。李济运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于先奉说:“怎么不知道?我在现场,才回来。舒泽光扯碎衬衣上吊,发现时人已经不行了,马上送到医院。他老婆跑到医院,抢救室不准她进去。她听旁边人说不行了不行了,她人就像疯子,跑到宾馆里来了。刚才告诉她男人没死,把她送到医院去了。算他命大!” 李济运反复思量,下午找了刘星明,说:“刘书记,舒泽光的事,我谈点个人看法。他不自爱,的确可恨。但毕竟也是多年科局级干部,组织上该怎么处理县委再研究。至于治安处罚,我看就免了。如果坚持要拘留、罚款,说不定真要出人命。” “还说乌柚干部就他一个人干净,我说就他一个人肮脏!自杀,自杀吓得了谁?”刘星明骂了半天舒泽光,然后说,“济运,你的担心有道理。我不希望看到死人,目的在于教育干部。可是,不作治安处理,组织上怎么处理?那不等于说他没问题吗?他又有那样一个老婆,告状不要告到联合国去?” 李济运说:“媒体已经曝光,他在乌柚早已抬不起头了。你就是再让他当局长,他自己也不会干了。他上次就提出过辞职嘛。” “辞职?便宜他了!按党的纪律,他至少要开除党籍、撤销行政职务,严重的还要开除公职,移送司法机关!”刘星明说话间拍了桌子。 李济运等刘星明发够了脾气,仍然说:“刘书记,此事宁软不宁硬。至少先拖拖。” 第二天,刘星明对李济运说:“济运,我接受你的建议。你同周应龙去说吧。” 李济运听着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总算帮了舒泽光。他不想在电话里说这事,自己跑到公安局。周应龙听了,笑眯眯地说:“李主任,县委这个指示,我们落实起来有难度啊!” “为什么呢?”李济运问道。 周应龙仍是笑着,露一口雪白的牙齿,说:“公安轻易不抓人,抓人就得处理。要是不处理,就会反咬一口。我在公安二十多年,教训太多了。” 李济运想了想,说:“周局长,我有个折衷建议。治安处罚决定你们不妨照做,只是不要执行。他人都这样了,还弄他进去干吗?” 周应龙想想也有道理,说:“好,遵照李主任指示。” 李济运握了周应龙的手,笑道:“什么指示,周局长老朋友了,还这么客气!” 周应龙哈哈大笑,说:“酒桌上是朋友,工作上您还是领导嘛!” 半个月之后,舒泽光被开除党籍,撤销了局长职务。舒泽光没说半句话,天天关在家里睡觉。他老婆也不再骂街,只是埋头上班不理人。刘星明毕竟有些担心,问李济运听到什么说法。舒瑾同宋香云同事,刘星明是知道的。李济运说还算平静,刘星明就放心了。 有天,舒瑾回来说:“推土机今天告诉我,她老舒很感谢你,说你是个好人。” 李济运听了感觉不妙,问:“你是不是同宋香云说什么了?” 舒瑾说:“我告诉她,说你保过他舒局长。” 李济运非常恼火:“你多什么嘴!” 舒瑾听着委屈,说:“不是给你做个人情嘛!你是替他说了话呀!” 李济运气得直想打人,心想女人的嘴巴真是靠不住。他确实想帮帮舒泽光,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九 有人在乌柚在线的论坛里发了一条帖子,很快就被删掉了: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
阿q说,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
刘半间说,要有好的典型,就有好的典型。
原来,财政局长吴建军出车祸死了。同时遇难的还有预算股股长宋采薇、办公室主任侯远、司机张克佳。他们下乡时遇上泥石流,连人带车翻进了河里。但是噩耗同绯闻同时流传,因为死后的吴建军同宋采薇紧紧抱着,打捞上来时几乎没法分开。他们的家属都找到刘星明,要求还遇难者以清白。同时溺水的人都会抱在一起,他们的家属举了很多身边的例子。刘星明安慰说,他们是因公殉职,要好好宣传他们。刘星明同明阳事先通了气,就在常委会上郑重建议,树立好财政局这个英雄群像。 刘星明讲得很动情:“建军同志是个工作狂。他们这次下去是专题调研财源建设问题,连续跑了几个乡,吃住都在乡下。遇难那天,离开白马乡时已是四点多。他们本来可以在白马乡吃晚饭,住上一宿第二天再走。但是,建军同志为了赶时间,一定要赶到黄麻乡吃晚饭,说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开展工作。万万没有料到,那几天连续暴雨,建军同志、采薇同志、侯远同志,还有张克佳同志,遇上了泥石流。他们哪怕早走几分钟,或者晚走几分钟,都不会遇难!” 网上说刘半间的帖子,并没有多少人看到,乌柚在线时刻有人监视。但总有人多嘴,这个帖子被说来说去,不知怎么就到了刘星明耳朵里。刘星明在会上沉痛地谈到了吴建军,话锋突然转到帖子上。他说这帖子绝对是干部发的,普通老百姓没有这个文字水平。从上帝、孔子、阿q,到什么刘半间,等而下之。“我非圣贤,不过是尽职尽责,问心无愧。值得有人这么刻毒吗?这股风气要刹!”刘星明自此知道自己有个外号,叫刘半间。 宣传部受命组织材料,并制订宣传方案。可是,民间的版本却有出入。说那段时间他们确实天天下乡,但侯远和张师傅晚上都回城里,第二天一早再赶到乡下去。吴建军同宋采薇没有回来过,他俩在下面怎么回事谁说得清。又说他们急急地要赶到黄麻乡去,只因那边准备好了全狗宴。乌柚人好吃狗肉,全狗宴最是诱人。朱芝听到这些话很生气,说人都死了还嚼什么舌头! 朱芝牵头写好了材料,刘星明签了很长一段话:
宣传先进典型,既要理直气壮,又要以理服人,更要生动有力。吴建军同志为代表的英雄群像,是我县广大干部整体风貌的集中体现,是我县狠抓干部作风建设的必然结果。请济运同志、朱芝同志组织写作班子,把这个英雄群像的光辉事迹挖掘得更深入一些。
李济运看到这个批示,心里难免有些尴尬。虽然是签给他同朱芝两个人的,事实上是对朱芝弄的材料不满意。好在他是县里公认的大笔杆子,朱芝也并不觉得丢面子。再说他俩私交不错,也就不太分彼此。李济运却到底要顾及她的感受,私下对她说:“材料已经很扎实了,但刘书记要求精益求精,那就再研究一下。写好这个材料确实有难度,难就难在是写群像,材料难免分散。建议以吴建军同志为主,兼顾其他几位同志。” 朱芝听了很服气,说:“老兄你一句就说到点子上了。依我说,其实可以只树吴建军一个形象。当然,刘书记的考虑有他的道理,不好做其他三位家属的工作。” 李济运再仔细琢磨刘星明的批示,觉得中间另有曲直。吴建军同宋采薇的关系,他是听到过一些议论的。刘星明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说宣传典型要理直气壮。但不可能有人敢在刘星明面前议论,他肯定是接到举报信之类。多半也只会是匿名信。越是人们对干部作风不满意,就越要树立这个好典型。 两人商量好了材料,便闲聊了几句。朱芝问道:“李老兄,旧城改造招标尘埃落定,你听说了吗?” 李济运说:“听说了,我早料到是这个结果。” 朱芝道:“我不是无端地怀疑,未必什么好事都让贺飞龙沾着?” 李济运说:“你的怀疑不是没道理,我想很多人都会有看法。但是,人家场面功夫做得漂亮,看上去就是公开招标,你有什么办法?” “算了算了,我俩不说这些了。”朱芝摇手道。 李济运牵头召集写作班子,扎扎实实地开了半天会。素材并没有新鲜的,只把条理重新安排,改了几个标题,文章就面目一新了。朱芝甘拜下风,拍了拍李济运的肩膀。李济运却是谦虚,只道没有动什么,都是现成的东西。刘星明再看时,点头不止。 乌柚县迅速掀起学习吴建军为代表的英雄群像活动。县委、县政府下发了文件,各单位组织学习讨论,电视轮番播放专题宣传片。好在如今干部的影像资料多,吴建军的电视形象真实动人。吴建军同志是个工作狂人、学习狂人,他办公室的灯时常亮到深夜。他生活上却是个苦行僧,一双解放鞋穿了十多年,鞋底磨得光溜溜的。这个铁打的汉子,却患有多种疾病,经常累倒在工作岗位上。好干部等于坏身体,这似乎是一条定理。 好典型只在县里宣传太可惜了,一定要推荐到上面去。县里推到市里,市里推到省里。半年下来,吴建军成了全省的典型。果然应了李济运和朱芝当初的设想,群像不如个体形象那么好宣传。英雄群像的材料到了漓州,就开始慢慢成为吴建军个人形象。省里最后定下的典型,就只有吴建军了。另外三位英雄的家属有意见,县里便尽量安抚。 果然如李济运所料,旧城改造招标,有意见的人多。外面还没听到响动,乌柚在线先吵起来了。朱芝心里有牢骚,看不惯贺飞龙的做派。可她职守所在,只得命人删帖子。李济运同她说了哑床的比方,道:“你以为我讲痞话?你做的这些事,就是不让外界听到响声。拿这个比方说,你追求的就是哑床效应!” 朱芝哭笑不得,说:“亏你想得出。但仔细想想,又不太贴切。我们很多事情,都要大造声势,巴不得响动大些。” 李济运说:“夫妻之间,也只是晚上不想让人家听见啊,不雅!家里有了喜事,比方孩子考上清华,巴不得上中央台打广告哩!” 朱芝叹道:“我们想按住不出声音的,岂止是不雅?” 告状信到了省市有关部门,照例是打回县里处理。刘星明严厉批示:建德同志,此工作纪委全程监督,仍有群众告状。工作中是否仍有问题?请县纪委认真调查!此件转全体常委及非凡同志、德满同志阅。 李济运看到这道批示,上面已画满了押。一般都是把自己名字圈出,写了一个“阅”字。只有李非凡写了一行字:建议县纪委成立专案组,不光查事,还要查人,从我查起!李非凡的话显然是带有情绪的,因为这项工作是他负责的。 告状只管告状,调查只管调查,旧城改造早已启动。贺飞龙的公司天天在拆房子,政府门口天天少不了告状的老居民。毛云生天天骂娘,有天碰见李济运,又苦中作乐开玩笑:“李主任,要么你提议把我换个位置,要么你叫贺飞龙给我另外开份工资。” 李济运笑道:“我建议你去找两个人。” 毛云生听了当真,问:“哪两个人?” 李济运说:“刘星明和贺飞龙。” 半年过去了,县财政局长的宝座仍然空着。传闻三天两头在变,一会儿说这个人有希望,一会说那个人有把握。明知无缘的人就说风凉话,只道财政局长位置是故意久久地空着。个中缘由,不言自明。 有回李济运到漓州开会,抽空找老同学熊雄聚了一下。熊雄也没请人作陪,两个人找了家干净些的小店,选了一个僻静的小包厢。几杯酒下去,熊雄说他有个朋友的亲戚想谋财政局长的位置:“我本来不打算麻烦你的,你既然来了,就同你说说。” 李济运算准熊雄说的那个人没希望,便自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同我说了也是白说,所以就不打算说。” 熊雄也不讲漂亮话,说:“我知道,财政局长这个位置,肯定是刘星明说了算,明阳都是说不上话的。这个人让我找你说,肯定他是找不着别的关系了。但官场上的人,遇着机会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会作些努力。你也没必要感到为难,就当我没说。” “空了半年多了,干部中间议论很多,都说有人故意在钓鱼。”李济运说。 熊雄说:“都是这个套路,见得多了。只是做得太明显了,真的不怕出事?” 李济运笑笑,说:“怕?我们乌柚有句俗话,这边河里淹死人,那边河里在洗澡。” “好在我们物价局也没什么权,我也省得过什么权力关。定价标准,要么是省里的,要么是县里的。我们市里在物价和收费管理方面,权限非常有限。还好些,落得自在!”熊雄说着,长舒一口气。 李济运便开老同学玩笑:“你出这么大一口气,是感叹自己无权呢,还是真的感到欣慰?” 熊雄忙说:“没有权好,真的好,安全!” 李济运又想到县里那个财政局长位置,说:“我有时也替人家着急。那么多人争,怎么办呀?现在有两种说法,一是财政局内部提拔,一是外头调进去。” 熊雄笑了笑,露出孩子般的调皮,说:“老同学,我俩打个赌。我对你们县里干部情况不了解,你说最后财政局长会是内部提拔,还是外面调进去?” 李济运想了想,说:“我个人看法,如果从实际出发,不如内部提拔。财政工作业务性强,副局长里面倒是有很懂行的。但是,用干部未必就是这个标准。” 熊雄摇摇头,说:“我不清楚你们县里干部的具体情况,但我打赌肯定会从外面调进去。” 李济运心领神会,道:“我想也会这样。从内部提拔,最多只盘活了两个干部。从外面调进去,说不定就盘活几十个干部了。” 熊雄哈哈大笑,说:“济运真会用词,盘活!” 李济运不再往深处说,嘿嘿一笑把话题岔开了。他想要是从财政局内部提拔,一个副局长当局长,要么再从里面提拔一个副局长,要么从外面安排一个副局长进去。最多盘活两个干部。从外面提拔就不一样了。局级干部虽说级别相同,事实上却是三等九级。能够安排到财政局去当局长的,必定早就是某个重要部门的头头。动一个要紧部门的头头,其他岗位都会依次挪动。话说白了,就是再次洗牌。吴建军同志的牺牲,给很多人带来了希望。 闲谈间,熊雄又问起舒泽光。李济运说:“开除党籍,撤销局长职务。” 熊雄说:“这个我知道。我想问他状况怎样?” 李济运语气有些黯然,说:“天天关在家里,还能怎样?” “我总是不明白,刘星明他为什么要这样?”熊雄说话半点弯子都没绕。 李济运不太方便这么直说,只道:“真相到底如何,谁也说不清。他在公安局自己认了,白纸黑字签了名的。要说是刘星明设圈套,我想还不至于吧。” 熊雄冷冷一笑,说:“公安叫人招供,太有办法了。济运,我也明白这事你不好直说。” 李济运叹息几声,只得实言相告:“选差配的事上,舒泽光确实是骂了娘。查他的经济问题,明摆着就是要整他。刘星明后来又怀疑舒泽光在记者面前多嘴。选举的事,网上起了风波,《中国法制时报》的记者专门找过他。” 熊雄很义愤,说:“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刘星明故意陷害,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李济运脸上发烧,说:“老同学你是在骂我啊!我也猜测这中间有文章,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无法证明他是被冤枉的。对了,那个录像的余尚飞,他的哥哥就是物价局副局长余尚彪,贪污受贿被抓的那个。” 熊雄疑惑道:“未必余家怀疑是舒泽光检举揭发的?” 李济运望着熊雄,目光有些倦怠。“余尚飞,可能只是被人利用。背后没有人,他不敢这么做。”李济运拍拍脑门子,“我很后悔一件事。” “什么事?”熊雄问道。 李济运说:“你当时建议,树立舒泽光为廉政建设先进典型,我同你说了一通道理,现在想来很迂腐。” 熊雄说:“不是你迂腐。这个问题我原来没有想过,你点破之后,我反复一想,就是你讲的那个道理。干部只有廉洁和不廉洁两种,廉洁是理应如此的,廉洁算不上先进。” 李济运摇摇头,说道:“当时我如果信了你的,建议刘星明把舒泽光树为廉政建设先进典型,他说不定也会同意。培养先进典型,也是升官之道。真的这样做了,舒泽光可能就不会这么倒霉。” 两人分手时,熊雄托付说:“济运,舒泽光是个老实人,是个正派人。你要是有机会,尽量帮帮他吧。” 李济运虽是满口应承,却并不说他早帮过舒泽光了。叫人看出他护着舒泽光,绝对不是个好事。他上次建议公安不要再处罚舒泽光,说不定刘星明已记他一笔账了。 不久,民间又有新的传闻:吴建军办公室里搜出现金一千三百多万! 舒瑾也听说了,回来问她男人。李济运叫她不要信谣,也不要传谣。民间传闻自有道理,原来是省电视台每日新闻有个板块叫“时代先锋”,片头都会飞出几个先进人物的头像。原先都有吴建军,最近却没有看见了。中国的老百姓都是时政观察家,只要隔几天没见哪位领导露面,就会生发很多猜测。不是猜人家生病了,就是猜人家出事了。 十 李济运乘车出去,大门口围着一堆人。朱师傅下去看看,回来说:“有个上访的老头,躺在地上不肯起来。”李济运怕迟到,打算步行算了。这时,老同学刘星明夹着包从外面回来。李济运想尽量回避同他碰面,推开车门又关上了。却见刘星明走向人群,大声说着什么。李济运坐在车里听不清楚。人群却闪开了,老头爬了起来。刘星明对老头说了几句话,老头就跟他进了传达室。不知道老同学使了什么法子,居然就叫上访的人听他的了。门口围观的人散去。李济运要去赶会,也就没往心里去。 李济运在会上突然接到电话,幼儿园发生食物中毒事件。他吓得双手打颤,马上告假出来了。他打了卫生局长电话,嘱咐他立即收治所有中毒师生。卫生局长说他已经在医院,中毒的幼儿和老师正陆续往医院送。又打了教育局长电话,他也在医院了。才要打舒瑾电话,她的电话进来了。老婆只是哽咽,说不出半句话。他在医院门口刚下车,看见刘星明也来了。两人都青着脸,没说一句话。电视台的记者刘艳也到了,摄像的小伙子叫余尚飞。只要有刘星明的地方,刘艳和余尚飞都会在场。刘艳和余尚飞在县里也是名人,上至县里领导,下到平民百姓,都知道他们。 急诊室一片哭闹声。小孩在哭,家长在骂。中毒学生三百多,赶来的家长就有上千。孩子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三舅四姑,都赶到了医院。里里外外,水泄不通。 舒瑾哭得眼睛红肿,人都吓傻了。周应龙早就到了,看见了刘星明和李济运,忙跑过来说:“全都中毒了,只有舒园长幸免,她中午没在园里吃饭。” 说话间,明阳同朱达云也赶到了。明阳皱着眉头,谁说话他都不望,只是侧耳听着。刘星明说:“赶快开个会。” 进了会议室,周院长招呼倒茶。明阳这时开了腔:“喝什么茶!快坐下来研究!” 肖可兴匆匆进来,说才在街上扯皮。听他这话谁都明白,他刚在街上掀摊子,拆房子,砸牌子。拆违章建筑好像还讲得出道理,禁止乱摆摊点也说得过去,砸牌子就有些蛮横了。商家挂招牌是自己的事,政府却要统一制作新的。肖可兴想必是跑上楼的,大口大口地出气,掏出纸巾擦汗。开会的规矩,总是底下人先说,最高领导最后说。周院长介绍了情况,说可以确定是食物中毒。中的什么毒,正在作化验,很快就有结果。周院长说完,轮到了朱达云。他却讲客气似的,说:“先听李主任意见吧。” 李济运心想这人真是没用,便道:“长话短说。一是全力抢救,确保不能死人;二是马上请市医院和省医院专家来,防止万一有技术难题;三是做好学生家长工作,不能在这个时候闹事,有意见和要求事后再说;四是公安介入调查,必须尽快破案;五是马上向上面报告情况,不能有所隐瞒。纸是包不住火的。” 明阳没多话可说,只道济运的意见很好,建议分工落实。刘星明说起来就长篇大论了,阐述了做好抢救工作的重要性,说事关社会稳定和政府形象。他最后拍板的几条,都是李济运的建议,却刻意变化了措词。李济运听着暗自好笑,心想不变几个字词就丢你脸了? “还要汇报一个情况。”周院长说,“我怕影响同中医院的关系,但想一想还是要提。我们现在最着急的是洗胃人手不够,我们人民医院能调动的医务人员都调动了。我们向中医院求过援,请他们支持人手。他们只同意接收病人,不同意派人过来。” 明阳听着发火了:“什么时候了,还在抢生意?” 周院长说:“不是我们抢生意,我们愿意转些病人过去。但是转谁不转谁,不好办。我们做过工作,学生家长都不愿意转。” 原来老百姓总觉得人民医院好些,何况中毒急救更不相信中医院。刘星明点了肖可兴的名,说:“肖副县长,你马上同卫生局协调,中医院务必派人过来,不然院长就地免职!人命关天,谁误事追究谁!” 肖可兴马上起身,拉着卫生局长去了走廊,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卫生局长打了电话,先是骂了人,再说:“你马上把全院一半护士派过来,不管上班的还是休息的。你别啰嗦,只要护士,不要医生。三十分钟之内!”那边挨骂的人,肯定就是中医院王院长。 余尚飞扛着摄像机,谁说话就对着谁照。说话的人就很有镜头感,语气和措词也讲究多了。这都是条件反射,其实没有必要。新闻播出来,多是刘星明的镜头,明阳的头像会略略定格,其他的人只是闪闪影子。刚要散会,周院长接了个电话。他放下电话,说:“报告各位领导,结果出来了。从食品中的毒素成分看,疑似一种叫毒鼠强的老鼠药。” 刘星明听着不满意,问:“到底是疑似还是确认?” 周院长脸一红,支吾一下,说:“刘书记,从专业上,严谨地说,只能讲疑似。如果要我主观判断,我想就是毒鼠强。患者抽搐、吐白沫、昏迷,很典型的毒鼠强中毒症状。” 刘星明马上喊周应龙:“你们公安立即着手破案!” 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周院长说:“学生家长太多了,医院里挤都挤不动了,政府能不能做做工作?” 刘星明说:“济运、达云,你们两办出面劝说吧。” 李济运却说:“我倒是建议医院出面,你们可以从方便治疗和医院规定这个角度去讲。可以考虑每个孩子只留一个大人陪着。我们出面讲,容易激发群众对立情绪。” 明阳说:“我看济运说得在理。群众遇事就迁怒政府,我们出面做工作怕适得其反。” 周院长听着有理,马上吩咐医生去劝说。 刘星明领着各位去病房巡视,再三嘱咐医生全力救人。他伏在一个孩子床头,慈祥地说:“小朋友,肚子痛吗?放心,医生叔叔、医生阿姨他们都在全力抢救!”摄像机过来了,明阳退了几步。他退到摄像机的后面,同李济运站在一起。李济运说:“真没想到!”他这是无话找话。明阳没有搭腔,掏出烟和打火机。马上想到病房不能吸烟,就把烟送到鼻孔下闻闻。李济运看出他的焦虑,轻声说:“明县长您到外面去抽支烟吧。”明阳把手中的烟捏碎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病房里光线有些暗,刘艳突然举起了碘钨灯,小朋友吓得哇地大哭起来。刘星明拍拍小朋友的脸,就去看别的病床。肖可兴在旁轻声提醒,老师也要看看。刘星明就走到一位老师病床边,大声说道:“我心里很难过!请您放心,我们会全力救治。我们开会认真分析了情况,大家都不会有生命危险的!”有学生家长在旁边议论,说:“怎么像演戏?看病人那么大声说话,担心录音效果不好吧。”李济运听见这些话了,没有回头去看。 刘星明从病房出来,紧紧握着周院长的手,说:“周院长,孩子们的生命安全,都托付给你们了!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提出来!”他作了些交代,同医生们握握手,走了。没有刘星明在场,记者们就是多余,也统统地走掉了。肖可兴留下来值班,李济运自愿留下。卫生局长没有走,教育局长也留下了。明阳同刘星明一起走的,低着头没有说话。 肖可兴烟瘾发了,说出去抽支烟。李济运四处看看,没见到舒瑾。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哭去了。听着病房里的吵闹,李济运非常着急。他去了医生办公室,问医生:“告诉我,情况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说不上,正在采取措施。目前看来最严重的是……”医生看了看病历,“宋香云,是个老师,她人已昏迷了。” 李济运没有说她就是厨师。他突然觉得口干,看见有饮水机,自己倒了水喝。周院长进来,陪李济运坐着,也是满脸凝重。 “我的孙子也在里头。”周院长说。 李济运问:“您孙子情况怎样?” 周院长说:“洗过胃了,没有危险。” “周院长,凭您的经验,会出大事吗?”李济运问。 周院长苦笑道:“已经是大事了,这么多人中毒。” 李济运见自己问了傻话,改口道:“我是想知道会不会死人。” 周院长说:“只能说尽最大努力。现在只看那个昏迷的老师是否有危险。” 这时,周应龙进来,说:“李主任,汇报个事。” “说吧。”李济运请周应龙坐下。 周应龙仍是站着,道:“李主任您出来一下吧。” 李济运出了医生办公室,正好碰着肖可兴回来。周应龙朝肖可兴点点头,就往走廊僻静处走。两人站在角落里,周应龙说:“李主任,请您一定理解,我们得请舒园长去谈谈情况。” 李济运一听,脑子轰地发响。周应龙又说:“办案的逻辑就是这样,一来她是园长,幼儿园的情况她最熟悉;二来……这个这个我都不好怎么说。” 李济运听明白了,说:“就她一个人没中毒,是吧?” “正是的。”周应龙有些不好意思。 李济运说:“应龙兄,您按规矩办吧,我没有意见。” 周应龙走了几分钟,舒瑾突然打了电话来,又哭又骂:“他们怎么回事?要把我带到公安局去!我犯了什么法?未必是我下的老鼠药?” 李济运听着很丢丑,大声说道:“你吵什么?只是让你去说说情况!你至少要负领导责任你知道吗?你不要哭哭啼啼,你要配合公安调查。你是园长,不首先找你了解情况找谁?” 肖可兴听出是怎么回事了,便说:“公安办事就是这样,有时叫人接受不了。” 李济运知道他是宽慰自己,便说:“公事公办,没什么可说的。” 李济运突然想起,毒鼠强早就禁止生产,外头怎么还会有买的呢?他马上打了周应龙电话。周应龙没等他开口,就说:“李主任您放心,我们只是了解情况。” 李济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毒鼠强早就禁止生产了。那么,肯定就是非法生产,非法销售。这是否有利于破案?查查鼠药源头,也许是个思路。” 周应龙笑笑,说:“谢谢李主任。我们刚才初步研究了一下,觉得难度很大。正因为是非法销售,老鼠药贩子走村串户叫卖,不会摆摊,更不会开门面。不过请您放心,我感觉这个案子最终破得了。” 听得外头有响动,李济运抬头看看,见来了许多白大褂。中医院的护士们到了。周院长忙出去招呼,见中医院王院长也来了。王院长半开玩笑地骂道:“周院长你告我的状啊!” 周院长毕竟有些不好意思,只道:“我哪敢告你的状?我是请求你们支援!” 眼看着快下班了,李济运请朱司机帮忙,把歌儿接到他家去吃饭。他自己只怕要通宵守在医院,舒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周院长叫了盒饭,李济运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就倒掉了。肖可兴急起来就犯烟瘾,李济运急起来只想喝水。他不停地去饮水机接水,一喝就是两三杯。周院长见肖可兴老是出去抽烟,便说:“肖县长,您就在这里抽吧。我不准医生在办公室抽烟,他们背着我也照样抽。”肖可兴嘿嘿一笑,就掏出烟来,给李济运也递了一支。 李济运突然想到了媒体,记者们又会蜂拥而来的。这不是他管的事,但毕竟关系到幼儿园,他自然就多了份心思。事情炒得越大,越是对舒瑾不利。他打了朱芝电话,说:“朱部长,你又要救火了。” 朱芝听了满腹牢骚,说:“李主任,我这部长真不想干了。不是这里起火,就是那里起火!扑火是要开支的,我哪天要提出来,给我部里一笔灭火基金!” 听朱芝这么心直口快,李济运知道她是信任自己,便笑道:“你提出来吧,我投赞成票。” 朱芝叹道:“话是这么说,这事是摆不上桌面的!外头要是知道我们设立专项费用,专门用来堵媒体的嘴巴,那不是天下奇闻?” 宣传部其实是有这笔开支的,当然只叫做媒体接待费用。幼儿园中毒这事,李济运想好了主意,说:“朱部长,我有个建议。这件事,媒体上见不到一个字,肯定是做不到的。我们不妨主动,自己写个新闻稿发出去。新闻讲究时效,我们自己先发了,他们再来就没有意义了。假如他们要做什么跟踪报道、深度报道之类,再去对付也好办些。老妹,你的责任就是把乌柚整成一架大哑床,再怎么闹腾,外面绝听不到响动。” 朱芝在电话里大笑,说:“老兄,我早就同刘书记讲过,你来做宣传部长更好,只是你的主任我干不了,不然我俩换个岗位。” 李济运笑道:“部长妹妹您太谦虚了。如果我的建议有用,您就向刘书记汇报,我们自己先走一步。” 朱芝说:“我尽快向刘书记汇报。非常感谢老兄!今后有什么事,我多向你请教,你也要多指点。真的,我不是说客气话。” 李济运合上电话,满脑子是朱芝的笑容。做个宣传部长,得花那么多精力同记者们周旋。朱芝有回在省里开会,小组讨论时她发言说,那些记者都是上级宣传部门管的,却专门跑下去对付基层宣传部门。就像《西游记》里的妖精,不是太上老君的青牛精,就是观音菩萨的金毛犼。宣传部的马副部长听着只是打哈哈,说小朱部长真是太可爱了。她回来在常委会上汇报,也只把自己的发言当花絮讲。常委们听了,也只有苦笑。 李济运不时到病房里转转,小孩的哭闹声没有停息过。病床是不锈钢架做的,吱吱地响着格外刺耳。这回的事牵涉到这么多家庭,中毒又都是家里的心肝宝贝,把这么多架钢架床整成哑床,恐怕不太容易。 晚上七点多,周院长回到医生办公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除了那个老师,应该都没有危险了。” 原来宋香云还没有醒,身子不停地抽搐。李济运想知道她的凶吉,医生也说不准。有位女医生长得胖,却是开朗性子。她回到办公室洗手,笑着说:“二十五床那身肉呀!怎么那么胖呢?我看到她就想到自己,我也是那个身材吧?” 她的同事说:“不是啊,你是沈殿霞,胖得好看。” 胖医生说:“没办法,我是喝水都胖。都说胖子贪吃,真是冤枉我们了!” 李济运问:“你们说的是二十五床是宋香云吧?她是幼儿园厨师。” 胖医生又说了:“说厨师胖是炒菜时偷吃,也是冤枉。我看电视里说,厨师天天在厨房,熏都熏得胖!” 李济运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却一时理不清头绪。这时,周院长望了眼门口,突然站了起来。李济运回头一看,原来是刘星明和明阳来了。刘艳和余尚飞也跟着,没精打采地站在一边。李济运把情况大致说说,又道:“只有舒泽光的老婆情况严重些,人至今还没有醒来。” 刘星明没答腔,只说:“省、市领导的批示都到了,要求我们全力抢救中毒师生,并尽快破案,严惩罪犯。省里派了专家,已经在路上了,估计十点多就会到达。” 难怪刘星明同明阳又来了,只因省、市领导有了批示,马上还有专家到来。凡有领导批示,下级就得有点响动。落实领导批示也有文章讲究,总之是不妨做得夸张些。可以打电话落实的,亲自到场效果更好;不用亲自动手的,身体力行效果更好。 十点刚过,果然专家就到了。一位五十多岁的马教授,带着两名助手。余尚飞马上把摄像机扛到肩上,刘艳高高地举着碘钨灯。马教授稍作寒暄,就去翻阅病历,再巡视病房。摄像机始终随着,刘星明同马教授时刻并肩而行。马教授看望病人,刘星明就在旁边点头。 回到医生办公室,再听周院长介绍情况。马教授一开口,却是个极好玩的人:“刘书记,我们医生也要讲政治。毒鼠强中毒治疗是很常见的,周院长他们完全能够胜任。我看了,他们处置非常得当。可欧省长有指示,我不来就不讲政治啊!刘书记您放心,一个都死不了!” 听马教授这么一说,大家禁不住鼓起掌来。李济运拍着手,眼泪却夺眶而出,连说谢谢马教授!马教授看了非常感慨:“这位领导真是爱民如子啊!” 周院长说:“刚才介绍过的,他是我们县委常委、县委办李主任。他夫人就是幼儿园园长。” “哦,哦。”马教授点点头,“不出人命就好,万幸万幸。” 周院长说:“马教授,我就担心二十五床。” 马教授说:“我看也不会有事。她长得胖,可能食量大,吃得多些。” 刘星明看看时间,说:“马教授,既然没事,您就早点休息。太辛苦您了。” 马教授又笑道:“我其实可以赶回去,时间不算太晚。但是,我必须住上一晚,不然就是态度问题啊!” 刘星明也笑了,说:“我们要向马教授学习!” 明阳悄悄对李济运说:“没事了,你也不必在这里守着。回去吧,手机开着就是。” “我还是守着吧。”李济运说。 朱达云说:“我替替李主任吧。” 刘星明听见了,说:“听周院长的,要不要他们在这里?” 周院长说:“大家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有事我们随时打电话汇报。” 安顿好了马教授他们,大家都回家休息。李济运没有另外叫车,坐了刘星明的车。刘星明在路上说:“现在中心任务要转移,全力以赴破案。谁这么大的胆子?要严判重判!” 李济运回到家里,看见舒瑾趴在沙发上。“你回来多久了?”李济运问。 舒瑾坐了起来,眼睛肿成一条缝,说:“你还管我死活?我去公安局几个小时,你电话都没有一个!” “我在干什么你不知道?人命关天!” 两人吵了几句,舒瑾问:“怎么样?” 李济运听了很生气,说:“你还知道问问怎么样?既然从公安局出来了,你就应该到医院去!” 舒瑾又哭了起来,说:“我怕学生家长围攻,哪里敢去?” 李济运说:“你该负什么责就负什么责,躲是躲得了的?” 李济运去洗了澡,出来说:“我刚才突然想起,你不能躲在家里。你想想,全园师生躺在医生里抢救,你在家里睡大觉,像话吗?你快洗个澡,我陪你到医院去。你今夜要守在那里,死也要死在那里。” 舒瑾说:“我不是不愿意去,我真的怕。” “怕什么?我陪着你,谁敢吃了你不成?” 舒瑾洗澡去了,李济运去看看儿子。歌儿已经睡得很熟,发出匀和的呼吸声。自从听说出事,李济运就浑身肌肉发紧,喉咙干得像撒了生石灰。他在床头坐下,听听儿子的气息,浑身才舒缓开来。他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床头,嘱咐儿子自己出去买早点吃。听得舒瑾收拾好了,两人悄悄地出门。也不叫车,想走着去医院。李济运走到银杏树下,突然摸摸口袋,手机忘在茶几上了,又跑了回去。开门却见歌儿从厨房里出来,跑进厕所。 李济运问:“歌儿你干什么?” 歌儿说:“尿尿。” 李济运说:“尿尿跑厨房去了?” 歌儿说:“尿尿就是尿尿。” 这孩子脾气越来越犟,总不同大人好好说话。李济运没时间多说,只告诉他:“爸爸妈妈还要到医院去,你一个人怕吗?” 歌儿从厕所出来,说:“不怕。” 李济运回到银杏树下,告诉舒瑾歌儿刚才起床了,说:“说不定我们出门时,他就在装睡。这孩子越来越怪了。” 舒瑾说:“我最近夜里只要醒来,都会仔细听听。有时见他起床,有时也没听见。” “歌儿未必这么早就到叛逆期了?”李济运不等舒瑾答话,又说到了医院的事,“只有宋香云情况严重些,我回来时她还没有醒。” 舒瑾说:“真可怜。她舒局长双开了,自己又这样。不会有事吗?” “省里来的马教授说不会有生命危险。”李济运纠正说,“党籍和公职都开除才叫双开。他还保留公职,只是职务没了。” 舒瑾说:“宋香云身体最好,壮得像牛,怎么会最严重呢?” 李济运说:“马教授分析,说她人胖,可能饭量大,吃得最多。” “啊?吃得最多?”舒瑾觉得奇怪,“她一年四季喊减肥,平时中午不吃饭的啊!今天她是该背时!” “是吗?她平时都不吃中饭吗?”李济运突然站住了,意识到了什么。 舒瑾说:“她中午都不吃饭,老师们都知道。” 李济运隐约觉得,只怕是宋香云投的毒!是的,肯定是的!她平日就是火爆性子,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不成了人肉炸弹吗?他只闷在心里思量,没有说出来。他怕舒瑾乱说,万一说错就麻烦了。好在舒瑾没往这里想,她仍在叹息宋香云太可怜了。 周院长还在办公室,马上站了起来,说:“李主任怎么又来了?不用啊,您回去休息吧。” 李济运指指老婆,说:“她一定要来,我只能陪着。” 舒瑾说:“我应该守在这里,刚才一直在公安局说情况。” 周院长说:“二十五床醒了,她醒来就要跳楼,幸好被护士发现,制止了。” “啊?她要跳楼?”李济运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周院长却说:“毒鼠强中毒患者可能有狂躁等精神症状。” 李济运同舒瑾去了病房,劈面就碰见舒泽光。李济运马上伸手过去,道:“老舒你来了。” “幸好没出人命!”舒泽光说。他从拘留所出来以后,李济运还没有见过他。 舒瑾挨个儿去看望幼儿和老师,告诉他们医生说了,不会有危险,很快就会好的。怕老师怪她这么晚才来,就向每个老师重复同样的话:她到公安局说情况去了。 李济运搬了一张凳子,叫舒瑾就坐在病房里。舒泽光打过招呼,就坐在老婆床头,不再说话。李济运朝他招招手,请他出来一下。两人走到楼道口,李济运轻声问道:“周院长讲宋大姐刚才发狂,你在场吗?” 舒泽光说:“我才到,听说了,没看见。我是才接到电话,不知道出这么大的事了。” “周院长说,这种病人有的会伴有狂躁症状,你就辛苦一点时刻守着。”李济运怕宋香云再去自杀。 舒泽光说:“她这会儿睡着了。” 两人说了几句,舒泽光又进病房去。李济运去了医生办公室,周院长说:“李主任,我那里有张床,你去休息一下?要不你就回去。” 李济运说:“周院长我没事的,你去睡睡。你要保持体力,这都全靠你了。” 客气几句,周院长说:“那我去稍微休息一下。” 周院长去了,李济运也开始发困。他靠着沙发,合眼养神。蒙眬间有些睡意了,突然有人拍了他肩膀。睁眼一看,原来是周应龙。同来的还有几个警察,朝李济运打招呼。 “应龙兄,还没休息?”李济运问。 周应龙说:“我们再来看看。李主任,我俩出去说几句话。” 到了楼下,周应龙打开车门。“没地方,我俩就在车里说吧。”周应龙说。 李济运问:“是否有线索了?” 周应龙说:“我们分析,宋香云有重大嫌疑!” 李济运早就想到了,但他不能说,只道:“刚才听周院长说,她醒来之后有狂躁症状。” “周院长给我打过电话。她到底是想自杀,还是精神狂躁症状,我们要分析。为防止万一,我派两个警察守在这里。” “好!你向刘书记和明县长汇报了没有?”李济运问。 周应龙说:“太晚了,我明天再向他们汇报。李主任,我这里已安排人了,您回去休息吗?我送送您。” 李济运说:“你回去吧,我守在这里。舒瑾应该守着,我陪陪她。” “唉,我看舒园长吓得人都木了。碰上这种事,她这当园长的不好过。”周应龙又道,“李主任替我解释一下,我们找舒园长问情况是例行公事,她当时很不理解。” “没事的,你放心吧。”李济运笑道,“她是没见过事,以为你们把她逮捕了。” 周应龙回去了,李济运上楼去。他想找舒泽光聊聊天,却不便到病房里去。如今乌柚有两个特殊干部,刘星明和舒泽光。舒泽光天天不上班,工资照领也没人说他。老同学刘星明天天夹着包晃荡,财政局把薪水直接打到他工资卡上。有人编出话来更有意思,说是财政直接发工资的,一个人,一棵树。原来大院里那棵老银杏树,已被视为县里的宝贝,每年财政拨八百块钱养护。一个人,就是李济运的老同学刘星明,有人背后叫他刘差配。 李济运迷迷糊糊醒来,已是清早六点半。他歪在沙发上睡的,脖子痛得发酸。舒泽光探头进来,李济运问:“老舒进来坐坐吧。” 舒泽光有些迟疑,终于没有进来。过了会儿,舒泽光又来了,说:“李主任,我想同你说个事。” “什么事?进来吧。” 舒泽光进来,却不说话。等到医生出去了,他才说:“李主任,求你救救我老婆!” 李济运揉揉眼睛,看清舒泽光两眼红红的,含着泪水。李济运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却故意装糊涂:“医生说,她已没有危险了。” 舒泽光说:“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只能求你。我知道是她放的毒!” “怎么可能呢?”李济运仍这么说。 舒泽光说:“我问她了,她不肯承认。但我相信就是她。我心里有数。迟早会破案的,我想劝她自首。她不肯,只想死。” 李济运说:“老舒,这可是重罪,你得让她自己承认,怕万一冤枉了她。” 舒泽光说:“她最近有些反常,成天不说话。依她过去的脾气,肯定天天去政府闹。可她没有闹。她平时不怎么爱收拾家里的,最近她把家里弄得整整齐齐,把衣服、被子都翻出来晒了。家里钱都是她管的,存折的密码我都不知道。她前天把密码告诉我了,说自己记性越来越不好,怕哪天忘记了。她这不是交代后事吗?” 李济运听着心里发慌,喉咙又开始发干。老舒真是个善良的人,他怎么去承受这个事实!可他却得检举自己的老婆!“老舒,她得自己承认,才算自首啊!”李济运说。 “怎么办呢?李主任你替我想个办法。”舒泽光非常焦急。 天色越来越亮了,照得舒泽光额上的皱纹深如刀刻。李济运说:“你去找那两个警察,就说是你老婆让你替她自首。” 舒泽光疑惑道:“这样在法律上算数吗?” 李济运想了想,说:“老舒,我陪你到你老婆病床前去待几分钟,你再去找警察。” 舒泽光没有明白他的用意。李济运也不解释,起身就往病房去,舒泽光跟在后面。两个警察坐在病房里,见李济运去了,站起来打招呼。李济运朝宋香云病床努努嘴,轻轻对警察说:“你俩回避一下,我同她说几句话。” 舒泽光把老婆叫醒了,同她说了几句话。她看见了李济运,就把脸背了过去。过了大约五六分钟,舒泽光出来,走到警察面前,说:“我老婆她承认了,愿意自首。毒是她放的。” 两个警察并不吃惊,看来他们早就心里有数了。一位警察马上打电话给周应龙:“周局长,犯罪嫌疑人自首了,就是宋香云。” 听到犯罪嫌疑人几个字,舒泽光脸色顿时发白。李济运忙扶住他,说:“你坐坐,你坐下来。” 舒泽光泪水直流,进了病房。李济运进去看看,见他趴在老婆床头,双肩微微耸动。舒瑾隐约听见了,出来问男人:“真是她?不太可能啊!她平时脾气坏,人很好啊!” 周应龙很快就赶到了。他同医生商量一下,宋香云被转到单人间,由警察时刻监视。舒泽光站在病房外面,闭着眼睛靠在墙上。李济运看见他那样子,过去说:“老舒,你守在这里也没用,回去休息吧。” 舒泽光摇摇头,说:“李主任,谢谢您,谢谢您!您的意思,我懂了。” 李济运看看两边没人,便说:“老舒,都放在心里,不要说出来。我只交代你,你一定保证自己不再做傻事。” 舒泽光点点头,牙齿咬得紧紧的。 李济运还要上班,跑到洗漱间冲了个冷水脸,就回办公室去了。他先去了刘星明那里,说:“刘书记,周应龙向您报告了吧?” “一家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刘星明骂了几句,吩咐道,“济运,马上向省委、市委起草汇报材料。如实汇报,就事论事,不要扯宽了。” 李济运听出了刘星明的心虚,他怕投毒事件同选举扯上关系。中午又有饭局,李济运实在太累,编个理由推掉了。他回到家里,躺在沙发上,已是精疲力竭。舒瑾仍在医院守着。他给歌儿几块钱,叫他自己买吃的。李济运久久望着墙上的油画,心里把它叫做《怕》。他觉得刘星明太不可理喻,难道就因蔑视了他的权威,就要把舒泽光往死里整?舒泽光是个老实人,实在犯不着对他大动干戈。想查人家的经济问题,倒查出个廉洁干部。事情本可就此了结,却又节外生枝抓嫖。那天熊雄电话里的意思,就是怀疑有人设局陷害。如果说是刘星明玩这种下作手段,李济运也不太相信。但他实在又想不清楚。明阳也说,乌柚县再不能出事了。 李济运把《怕》取下来,想擦擦上面的灰尘。才要动手,发现擦不得。画上的色块高高低低,灰尘都积在沟沟壑壑里。他拿来电吹风,去阳台上用冷风吹。又想那刘星明,也许太没有怕惧了。 十一 李济运的点子果然见效,幼儿园中毒事件没有引起媒体太大兴趣。见报的新闻很简单,只是普通的社会新闻。电视上只有一条口播消息,几秒钟一晃而过。没有记者到乌柚来,倒是有电话采访的,都一一对付过去了。只有成鄂渝打了朱芝电话,一定要到乌柚看看现场。朱芝软磨硬劝都拦不住,只好说我们欢迎您来。 朱芝专门到李济运办公室讨主意,说:“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耻!喝了酒塞了红包说是好朋友,第二天就可以翻脸!” 李济运说:“朱妹妹你别慌,这回的事情不同上回,不怕他。你们可以不予理睬,他自己爱找谁采访就找谁去。” “这样行吗?”朱芝拿不定主意。 李济运说:“他可以去采访学生家长,无非是听一肚子牢骚话。他敢把老百姓骂街的话原原本本写进去?不敢!犯罪嫌疑人他无权采访,案件还在办理之中。公安方面我们打个招呼,他们会不方便透露任何情况。只有一个舒泽光他可以找,我同老舒打个招呼就行了。” 朱芝笑笑,说:“李老兄手段厉害!我说,要得罪他,就干脆得罪个彻底!我同县里领导都打个招呼,谁也不理睬他。没有人陪同,没有人接待。” 第二天下午,成鄂渝到了。他到了梅园宾馆,打朱芝电话。朱芝说在开会,就把电话挂了。他打张弛电话,张弛说在乡下。成鄂渝同李济运没有交往,这回只好打了他的电话。李济运打了几个哈哈,说宣传部的事他不便管,也挂了电话。成鄂渝很是无趣,把记者证一甩,叫总台开个房间。服务员很客气,递过客人登记表。平日都是下面早开好了房间,哪有他自己填表的道理。成鄂渝脸色一沉,龙飞凤舞地填了表。服务员接过表去,说字迹太潦草,请问您尊姓大名。成鄂渝便骂骂咧咧,大声叫嚷自己的名字。服务员仍是微笑,说您没有填身份证。成鄂渝说你不认字吗?服务员说对不起,记者也要填身份证,我替您填写吧。记者证上有身份证号码。服务员填好了表,请问他住几天。成鄂渝没好气,说想住几天就住几天。服务员笑眯眯地说,您得讲个确切时间,不然不好收您的押金。成鄂渝声音越来越大,说我是你们宣传部接待的!服务员满面春风,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接到通知。成鄂渝气鼓鼓的,甩出一把票子。服务员没有一点脾气,说要不先给您开一个晚上?您只要交一千块钱押金就行了。服务员数了一千块钱,剩余的往成鄂渝面前一推。 服务员都是朱芝关照过的,这些细节事后被当成相声似的说。成鄂渝自己住下来,没有任何领导有空见面。他去医院亮明记者身份,立即就被学生家长们围住。七嘴八舌没几句有用的话,弄得他只想早早地脱身。周院长不管他是哪里的记者,请他别在这里影响医院秩序。成鄂渝觉得受辱,却不敢在医院发威。他正好想脱身,就借机走掉了。他到了医院才听说,投毒者不是别人,就是舒泽光的老婆。他以为有好戏看了,却怎么也找不到舒泽光。 成鄂渝住了一个晚上,自己结账走了。他临行发短信给朱芝:您真是厉害,我领教了! 朱芝看出这话似在威胁,却故意装糊涂:抱歉,因更换手机,部分号码丢失。请问您哪位? 成鄂渝回道:《内参》见! 有李济运的话做底,朱芝真的不怕,又回道:不知道您是哪位大记者?幼儿园中毒事件只是普通的社会新闻,并无《内参》价值。您写吧,我等着拜读! 成鄂渝再没有回复,朱芝倒有些担心了。小人是得罪不起的。李济运安慰她,说这种人得罪跟不得罪,没多大区别。不管是否得罪他,有事拿钱照样摆平。 事后偶然听说,成鄂渝结账出来,恰恰碰见了朱达云。成鄂渝脸色不好,只作不认识他。朱达云不知道个中究竟,迎上去打招呼。成鄂渝也拉不下面子,同朱达云寒暄了几句。朱达云见成鄂渝没有车,就说派个车送送他。成鄂渝说只送到汽车站就行了,朱达云却说送到省城吧,反正就两个多小时。朱达云本是嘴上客气,并没有想真送这么远。成鄂渝正好想争点面子,就说谢谢朱主任了。朱达云不好退步,就让司机送他回了省城。朱芝就开朱达云玩笑,说他同县委离心离德。朱达云忙赔不是,只道哪知道成鄂渝这么混蛋呢。 李济运忙得不亦乐乎,舒瑾突然打他电话,叫他快到歌儿学校去,说是歌儿闯祸了,她在医院走不开。李济运问:“歌儿到底闯什么祸?” 舒瑾说:“歌儿班主任向老师说,歌儿拿蜈蚣咬了同学。” 李济运听了不敢相信:“他哪里来的蜈蚣?” 舒瑾说:“我也不相信,怕是同学栽赃。我们儿子就是太老实了。” 李济运赶到学校,听有个女人在叫骂:“当官的儿子怎么了?哪怕他是省长儿子呢!”李济运猜到这叫骂同自己有关,朝这声音走去就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是位姓张的女老师,李济运认得。张校长见了李济运,站起来同他握手。果然见儿子站在里头,低着头踢地板。原来歌儿真带了蜈蚣到学校,咬了同桌的女同学。那骂着嚷着的就是女同学的妈妈。李济运忙赔小心,问孩子怎么样了。那女人说:“不到医院打针去了?还在这里等死?” “蜈蚣在这里,我拿开水烫死了。”张校长指着一个铁茶叶罐子。 李济运伸过头去看,罐子里浮着十几条蜈蚣,心里不由得麻腻。他回头对那女人说:“真对不住!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哪里弄来这东西。孩子我会批评教育,您家孩子医疗费我们承担,看您还有什么想法尽管提。” “我提什么?我还靠女儿性命赚钱?弄不好要死人的!” 张校长出来解围,说:“学生我们会教育的,再说哪家孩子不有调皮的时候呢?您呢请消消气。我们学校也有责任,向您道歉!” “我半天生意都没做了!我女儿中了毒,肯定是要补营养的。”那女的说。 李济运说:“您说得在理!我俩打个商量吧!” 女人横了一眼,说:“你怕我没见过钱?” 张校长说:“大姐,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您得说呀?莫怪我说得直,您的意思就是要钱,嘴上又不准人家说钱!” “说钱就说钱,你怕我不敢说?拿一千块钱吧。”女人说。 张校长很吃惊:“你太离谱了吧?你摆半天摊子能赚多少钱?你孩子去打一针也就几十块!” 女人说:“那我不要钱,明天捉条蜈蚣来,咬他一口算了!” 李济运知道是碰了个泼妇,就拉开包点了一千块钱,说:“您数数吧!” 女人啪地扯过钱去,丢下一句话:“要包我女儿没事!” 张校长望着这女人走了,却不便当着歌儿说她,就望着李济运摇摇头,说:“不好意思,我没起到调解作用。” 李济运笑笑,说:“孩子被咬了嘛,可以理解。” 张校长严肃地望着歌儿,说:“李歌同学,你现在当着校长和你爸爸的面说说,蜈蚣是哪里来的?” 歌儿仍是踢着地板,头也不抬,话也不说。李济运说:“歌儿,张校长问你,没听见?” 张校长说:“他们班主任有课,交给了我。我问过很多遍了,这孩子就是不说话。” “张校长,还有几节课?”李济运说,“不如我先带他回去,明天让他交检讨过来。” 李济运已打发车子走了,不能让儿子同他坐车回家。父子俩一路也说不上话,歌儿只是低着脑袋跟在后面。李济运让儿子先回家,他还得去去办公室。正忙得一团乱麻,他不敢早早地就回去了。 李济运晚上还得去医院,歌儿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李济运进去说:“歌儿,爸爸不骂你,想同你好好谈谈。你哪来的蜈蚣?” “自己养的。”歌儿说。 “你养蜈蚣干什么?” “喜欢。” 李济运说:“蜈蚣有毒,很危险你不知道?” 歌儿说:“你又不懂。” 李济运说:“没听谁说养蜈蚣当宠物啊,你也太出格了。” “养狗你未必同意?” “大院里不准养狗。” “又没有说不准养蜈蚣!” “歌儿你别同我讲歪道理!” “我哪讲歪道理?不要再说了,反正蜈蚣被张校长全部烫死了。” 歌儿最后答应写检讨,李济运就去医院了。他没有告诉舒瑾赔了那么多钱,怕她去找那女人吵架。那女人也真是讨厌。 第二天晚饭时,李济运仍是在梅园宾馆陪客人。舒瑾还在医院,歌儿独自在家。李济运给儿子留了条子,告诉他会带盒饭回去。没想到他正给客人敬酒,歌儿哭着打了电话来,说家里来了坏人。李济运问儿子是什么人。儿子说是同学的爸爸妈妈,同学的爸爸还带着刀。李济运听得脑袋发蒙,问同学的爸妈怎么是坏人呢?歌儿只知道哭,喊爸爸你快回来。席上的人听出李济运家里有事,叫他快回去看看。李济运只得道了歉,叫上车飞快地赶回去。 人还在一楼,就听得楼上吵闹。往楼上跑时,听得朱芝的声音:“有话好好说,你先把刀放下!” 果然有人带着刀上门来了!李济运尽量让自己镇静,想着遇事应如何处置。没来得及想清楚,人已到家门口了。门是敞开着的,他一眼就认出那个女人。她就是歌儿同学的妈妈,昨天让他赔了一千块钱的那个人。有个男人手里提着杀猪刀,肯定就是这女人的丈夫。 女人见了李济运,拍手跺脚的:“好啊,你回来得正好!你砸了我的摊子,我家没有饭吃了,问你家讨口饭吃。你家老婆倒好啊,进屋就吓人,说我犯法!抓我去坐牢呀!” 李济运听着莫名其妙,他不解释朱芝不是他老婆,只问:“都是几个熟人,有话好好说。我什么时候砸你家摊子了?” 女人仍是拍手打掌,说:“别做了事不承认!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儿子昨天咬了我女儿,你赔了钱就记仇,今天我的摊子就被人砸了。不是你派的人是谁?你有本事不赔钱呀?背后捅刀子算什么角色?” 李济运瞟了那男人手里的杀猪刀,实在有些胆寒。男人好丑不说话,只把刀捏得紧紧的。朱芝对那男人说:“有话好好说,你先把刀放下。” 那女人说:“我男人天天拿杀猪刀的!你报警呀?知道你男人官大,你一个电话警察就来了。我坐班房喜欢,全家人进去,反正没饭吃了!” 李济运朝朱芝摇摇头,又回头问歌儿在哪里。歌儿从屋里出来,他身后有个女孩。两个孩子都在哭。女孩必定就是歌儿的同学。李济运做了笑脸,说:“你们进了我家屋,就算是我家客人。你们请坐下。吃饭好说,只是今天我老婆不在家,我们到外面找家店子好吗?” 那女人望望朱芝,回头对李济运说:“你的话我是不信的!当面撒谎!骗我们出去,好叫警察抓人?” “不想出去吃也行,我打电话叫外面送。”李济运说完就打了朱师傅电话,请他买几个盒饭进来,“不好意思,只好请你们吃盒饭了。” 李济运这么说了,那女人也软下来,望望她的男人。她男人仍立在屋中央,杀猪刀不离手。李济运猜想,肯定是搞“创卫工程”,掀了这家的摊子。肖可兴成天焦头烂额的样子,只说哪天老百姓会把他煮了吃掉。 朱芝对那男人说:“你这样也吓了自家孩子!看看两个孩子多可怜,都在哭!” 那女人说:“我家孩子才不怕刀哩!她爸爸天天刀不离手。” 李济运对朱芝说:“朱部长,您回去吧。没事的,不就是来了客人吗?” 朱芝喊了歌儿,说:“到朱姨家去好吗?” 李济运说:“歌儿,你去吗?带同学一起去。” 歌儿摇摇头,那女孩也摇头。朱芝过去摸摸两个孩子的脑袋,说:“别哭了,你俩进屋去玩吧。大人间有些误会,没问题的。” 朱芝回头望望李济运,说:“那我回去了?有事打电话吧。” 李济运送走朱芝,关了门。他自己口干唇燥,便去倒了两杯水,递给女人和她丈夫。那男人把杀猪刀换到左手,右手接了水杯。李济运喝了几口水,说:“两位贵姓?” 那两口子都没答话,只是喝水。李济运笑笑,说:“你两位姓什么我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你家摊子在哪里,我怎么叫人去砸你家摊子?” 女人便说:“那就这么巧?昨天你赔了钱,今天我摊子就叫人砸了?” 李济运笑笑,说:“你是想当然。看见我屋里有个女人,就说人家是我老婆。她是我楼上的邻居。你说我派人砸你摊子,不是想当然吗?” “我不信,这么巧!”女人说。 李济运见这女人容易上火,便说:“好好,你先冷静,我们吃了饭,再慢慢说。” 李济运试着同他们聊天,却是热脸贴冷屁股。那男人不再站在屋中央,斜靠在厨房门口,手里仍提着杀猪刀。李济运问:“师傅是杀猪的吧?” 男人不答话,女人说:“他半天生意都没做!” 李济运听明白了,这男人真是个屠夫。杀猪惯了的人,心都有些狠。他半天生意没做,未必又要给他补误工费?李济运想再也不会那么傻了。听了敲门声,知道是盒饭来了。李济运开了门,却是几个警察拥了进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男人已被警察制服。女人高声叫喊:“你们凭什么抓人?我们犯了什么法?” 警察又过去扭住那女人。这时,才看见肖可兴进门来。李济运问:“肖副县长,你这是干什么?” 肖可兴说:“我接到朱部长电话,说有个拆迁户拿着杀猪刀跑到你家来了,就赶快叫了警察。太嚣张了,简直太嚣张了!” 李济运让警察带走他们,却说:“不要为难人家,问清楚情况,教育一下。” 那男人一直没说话,这时回头大声吼道:“李济运,你等着!” 女孩正在歌儿房间里玩,听得吵闹声跑了出来。见警察抓走了爸爸妈妈,大声哭喊。李济运拉住女孩,只说没事的。朱芝听得响动,也跑下来了。朱师傅送了盒饭来,谁也没有心思吃。 李济运说:“我们做得太过分了!” 朱芝说:“不叫警察,天知道会出什么事!” 李济运摇摇头,说:“我不是说这事。我是说,创建卫生县城,手段过了头,方法太简单。拆违章建筑,道理上说得过去。老百姓摆一个摊子,何必管得那么死?一个摊子就是一家人的生计,何必逼得人家没活路?” 李济运叹息几声,打了肖可兴电话:“肖副县长,你嘱咐公安的同志,千万不要粗暴。人家上门来说理,没有错。那个男人是个屠夫,他手里拿着杀猪刀,就像农民扛着锄头。锄头也可打死人,你不能见了一个扛锄头的人,就把他抓起来吧?” 肖可兴笑道:“李主任,您真是太体恤老百姓了。” 李济运又把这对夫妇如何误会,赖他派人砸摊子的事说了,道:“你们撤人家摊子的事,你负责处理好。人是不能关的,关人会出大麻烦。” 听李济运打完电话,朱芝说:“我正要问你,歌儿怎么咬了人家呢?原来是蜈蚣咬的!”朱芝觉得太有意思了,回头逗歌儿,说:“歌儿你长大了,肯定是科学家!”李济运心里却是急,笑道:“若是你的孩子,看你还科学家不!” 舒瑾还在医院守着,李济运也得去看看。家里又出了这事,他苦无分身之术。朱芝见他为难,就说她来照顾两个孩子。 李济运匆匆吃了盒饭,去了医院。家里有人提刀上门,李济运没有同舒瑾说。她也够烦心的了。晚上十点多,肖可兴也到了医院。他见了李济运就说:“李主任,处理好了,人都放了。” 李济运怕舒瑾听见,拉了肖可兴到外面,细细问了详情。肖可兴笑道:“李主任,你体恤老百姓,我完全赞同。我们自己都出身老百姓,家里还有一大堆老百姓。可是,工作摆在我面前,我有什么办法?创卫不成功,我是第一责任人。” 为了戴上卫生县城的帽子,弄得很多老百姓生计都没了,又有什么意义?街边多几个摊点,无非是显得零乱,于卫生县城何干?那些摊点买家需要,卖家也需要。取消那些摊点,生活倒不方便了。李济运满腹牢骚,却不能说出来。 李济运说:“肖副县长,医院应该没什么事了。你看看就回去吧,我在这里。” 肖可兴不好意思马上就走,他同几位熟识的学生家长说说话,又找李济运闲聊:“他们硬说是你报复,真的是凑巧!这两口子太不讲理了。人不抓进去吓唬一下,他还会找我们麻烦,说不定明天又上你家去了。我告诉那个男的,你持刀入室,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都有行凶嫌疑。要不是李主任保你,就可判你的刑!吓唬一下,叫他们写了检讨,立下保证,就放了。” “人家孩子看着爸爸妈妈被抓走,太可怜了。”李济运说。 肖可兴笑道:“李主任适合当大领导,直接面对老百姓您会心软。您不想想,当时如果放了人,事情就没完没了。” 说笑一会儿,肖可兴就走了。李济运想陪陪舒瑾,仍留在医院。深夜时,李济运说:“我俩下去走走吧。” 舒瑾说:“什么时候,还有心情情调!” 李济运轻声道:“我有话同你说。” 舒瑾望望男人的眼神,就跟他下去了。医院的路灯很昏暗,两口子很久没有说话。走了好一会儿,李济运说:“老婆,我慎重考虑,建议你主动辞去园长职务。” 舒瑾一听就火爆起来:“我家里养着一个常委,就是专门处分老婆的?到底是你的建议,还是常委开会研究了?” “你这个级别,还轮不到常委会研究!”李济运说了句气话,马上平和下来,“你先耐心听我说。出这么大的事,牵涉到三百多个家庭,谁敢保证没有人提出要追究你的责任?与其到时候让人家逼着下来,不如自己先下来。” 舒瑾哪里听得进去,几乎喊了起来:“你们讲不讲政策?讲不讲法律?讲不讲良心?案子不是破了吗?我喊宋香云放的毒不成?她是报复!她屋舒局长要是真的冤枉了,她报复还有几分理哩!” “你闭嘴!”李济运压着嗓子喊道,抓着老婆的手臂使劲摇。他知道舒瑾话说得很难听,可她那意思大家都明白。但这些话由别人说去,他两口子是不能说的。 舒瑾声音小了,却哭诉起来:“人家男人,老婆出了事,肯定是帮着的。哪像你,先来整老婆!人家还没说哩,自己就先动手了。” 李济运没能说通她,只好暂时不说了。过后几天,他有空就劝劝。舒瑾硬是不愿意,说撤职就撤职,开除就开除,法办就法办,坚决不辞职。李济运拿她没办法,总是唉声叹气。他知道舒瑾这个园长职务肯定保不住的。 想着歌儿的同学,李济运心里有些难过。那么小的年纪,就看见爸爸妈妈被警察抓走。他回家问歌儿:“你同学叫什么名字?” 歌儿说:“你问哪个同学?我班上有五十多个同学。” 李济运说:“你蜈蚣咬了人家的那个。” 歌儿说:“她叫胡玉英。” 李济运听了就笑笑,心想这个名字真像古董。他买了个书包,叫歌儿带给胡玉英。 宋香云从医院出来,径直去了看守所。舒泽光找周应龙说,他老婆罪该万死,但她有自首情节,希望能够从轻量刑。周应龙说老舒你糊涂了,如何量刑这是法院的事,公安只负责案情调查。只因都是熟人,周应龙讲了真话:“老舒,事实上是你向警察说的,你老婆开始并不承认。她后来承认了,不久又翻供。所以,这是否算她自首,得要法院最后裁定。” 舒泽光说:“她自己没勇气说,叫我去向警察说。这个李主任可以作证。” 周应龙说:“我们向李主任取过证,他的说法同你一致。我会把情况向法院说明。老舒,事情到这个地步了,你着急也没用。” 原来那天清早,李济运同舒泽光到宋香云病床前面去,都是故意做给警察看的。宋香云眼睛闭得天紧,一句话都没有说。李济运暗示舒泽光做做样子,然后出来找警察自首。家属替代自首是否有用,李济运并不清楚。自己有做伪证之嫌,他倒是心中有数。他良心过不去,没有想得太多。舒泽光当时不懂李济运的苦心,直到他老婆被单独隔离,才突然明白过来。他感激李济运,话说得很隐晦。他俩都知道,这事不能说透。 孩子们陆续出院,事态总算平稳了。舒瑾中午再不敢回家,一天到晚守在幼儿园。她忙起来脾气就大,回家很容易发火。李济运说你还发什么脾气?出这么大的事没死人,你要烧高香哩!他不再劝她辞职,劝也没用。李济运中饭和晚饭都是说不准的,歌儿每天中午就去幼儿园吃饭。有天晚上,歌儿告诉爸爸,胡玉英老从家里带东西给他吃。舒瑾不知道中间的故事,望望李济运抿着嘴巴笑。她过后同李济运说,歌儿不会早恋吧?李济运笑她太神经兮兮了,才几岁的孩子! 刘星明就像沉睡了一百年,突然苏醒过来了。他的苏醒并不是清白了,却是越发糊涂。他天天找刘书记和明县长,为什么不给他分配工作。刘书记把这事推给李济运,说你们老同学好说话,你看怎么做做工作吧。李济运也没有法子做工作,他只好去找陈美。陈美却说,你们怕什么呀?他既不打人,又不骂人。你们无非是用些耐心,听他说几句话就行了。你们谁告诉他是癫子,我就找谁的麻烦! 有天一大早,大院门口又响起了鞭炮声。门卫想要上前制止,却见来的是个老头,手里高举锦旗。锦旗上写着:感谢刘星明书记为百姓申冤。见是给刘书记送锦旗的,门卫忙打了县委办电话。于先奉接了电话,马上出来迎接。正好凑巧,县电视台记者刘艳的采访车从这里经过。刘艳是个机灵人,忙下车看看。见是给刘书记送锦旗的,这种新闻找都找不来的,马上采访了那位老人。 于先奉等刘艳采访完了,就把老人家请进了传达室。原来这老人姓周,他家承包村里水库养鱼,合同期是三十年。前几年鱼的价钱好,他家发了一点小财。村里有个烂仔看着眼红,想要强占他的水库。村干部怕烂仔逞强生事,又收了烂仔的好处,就把水库收回,包给那个烂仔。周老头一家人老实,自认吃了哑巴亏。可那烂仔不会养鱼,水库里的鱼老是翻白死掉。烂仔诬赖周老家的放毒,跑到他家打人。周老头告了几年的状,都没有人理睬。上回他又到县里告状,正巧碰到刘书记。刘书记看了他的状子,马上签了字。乡里见了刘书记的字,就像接到圣旨,马上到村里处理。派出所把那个烂仔抓去关了几天,水库仍然按原来合同包给周家。 于先奉握着周老头的手,很是亲切,说:“老人家,刘书记到省里开会去了,您的锦旗我一定转给刘书记。我也替刘书记感谢您!刘书记是个好领导,群众的冷暖他时刻放在心头。为群众排忧解难,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送走了周老头,于先奉回到办公室,把锦旗锁进自己抽屉。他没有去报告李济运,想自己把锦旗交给刘星明。李济运手头正忙着,外头鞭炮响了又停了,他也没有在意。 晚饭时,李济运在梅园宾馆陪客,电视里正播着乌柚新闻。只因刘星明和明阳都去省里开会了,头条新闻便是周老头送锦旗。李济运仔细一听,觉得此事来得蹊跷。刘星明很讲办事程序,凡有批示必经县委办备案,事后查有实据。刘星明这个习惯,李济运很佩服。刘星明来乌柚两年多,威信非其他领导可比。他是强硬的,也是扎实的。很多过去久拖未决的事,刘星明三板斧就砍定了。这个人的能力,你不服不行。 可李济运搜肠刮肚,想不起有新闻里报道的这回事。镜头里隐约看见于先奉的影子,未必老于知道这事?于先奉正在别的包厢陪客。李济运依礼要过去敬酒,就暂且告假,说那边还有客人,得去打个招呼。 李济运过去敬过了酒,请于先奉借一步说话,问那锦旗是怎么回事。于先奉很不好意思,手不停地往裤腰里塞衬衣,说:“我接到门卫电话,来不及向您报告就去了。一问是那个情况,就把锦旗收下,替刘书记谢了那个老头。” 李济运说:“老于你别讲客气,我不是要你向我报告。我是说那锦旗的事,应该先向刘书记报告。刘书记自己都还不知道,新闻就播了,我看不妥。” 于先奉说:“关于领导的新闻,宣传部把关。” 李济运听着不高兴,说:“宣传部把关,这个没错。你当时在场,知道情况,就应该同宣传部打个招呼。” 于先奉笑笑,说:“李主任,反正又不是负面新闻,应该没事吧。” 李济运不再多说,回到自己的包厢。刘星明的批示是否都备案了,谁也说不准。他心里正想着这事,朱芝打了电话来:“李主任,群众给刘书记送锦旗的新闻,是不是有问题?” “于先奉给你打电话了是吗?”李济运心想老于真是多事,话传来传去会生误会的。 朱芝好像有些情绪,说:“你们于主任问我审过这条新闻没有,我怕有问题哩!” 李济运碍着客人在场,不便多说,只道:“没事,没事,朱部长你放心吧。” 第二天,刘星明就回来了。李济运正同他说事儿,于先奉拿着锦旗,喜滋滋地进来,好像等着领赏。刘星明看看锦旗上的字,问:“哪来这东西?”于先奉就从头到尾说了来由。刘星明问李济运:“济运你知道这事吗?”他不明白刘星明是问送锦旗的事,还是问谁帮周老头解决问题的事,反正是都不知道。 刘星明说:“我正要问这事。我老婆说,她昨天看到新闻里都播了?” 于先奉知道不妙,忙说:“新闻是记者碰巧,正好遇着了。” “有这么巧的事?老于你遇事要动动脑筋!幸好不是件坏事,不然也让播了?”刘星明很有些生气。 于先奉满心委屈,说:“我真的没有联系电视台,刘艳正好碰上。她还想采访我哩,我回避了。我当时只是觉得这是给刘书记送锦旗,我出镜不太好。” 李济运不是个火上加油的人,不说昨天看了新闻他就过问了。于先奉很是难堪,手不停地往裤腰里塞衬衣。 刘星明说:“我在市委机关干了快二十年,习惯凡事都讲程序。我哪件事批了不在办公室备案?我这个习惯你们不是不知道!你们查查,就知道了。县里这么多领导,假如是别人办的事,功劳算在我头上,我这个县委书记算什么?” 于先奉红着脸说:“对不起刘书记,我没想到这一点。我只看上面写着您的名字,您又是位作风过硬的领导……” 刘星明打断于先奉的话,说:“好了,我也不要你戴高帽子了。事情出在你身上,你负责处理。你问问几大家领导,看看有谁处理过这件事。” 李济运说:“刘书记,我看不必惊动这么多人,老于你知道周老头是哪个乡的吗?问问他们乡里,看是哪位领导签的意见就行了。” 于先奉“这个这个”了半天,终于说道:“昨天李主任说了我,我怕真有问题,就打电话去问了。乡里书记说,真是刘书记签的字。我这才放心了。” “啊?”刘星明望望李济运,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李济运也猜到了,却不想说出来。刘星明说:“老于你先忙去,你把锦旗也拿走。” 于先奉出了门,刘星明说:“济运,未必是你老同学签的字?” 李济运这才说:“可能吧。” 刘星明苦笑道:“竟有这样的乡党委书记,我的字都认不得!” “哈哈哈!”李济运忍不住笑了起来,“刘书记您要表扬人家,执行您的指示不折不扣啊!” 刘星明也笑了,却道:“济运,你那老同学,还真是个事儿。他现在三天两头找我安排工作。陈美那里能做通工作吗?有病就得送去治啊!” 李济运说:“陈美就是不忍心刺激他。她说看着她男人无忧无虑的,又不惹谁犯谁,很好。还说你们看他是癫子,她觉得他清白得很。” 刘星明眉头锁了起来:“我怕哪天他又批个什么条子,办不得的事办了,那不出乱子了?” “我再找陈美做做工作吧。”李济运只是嘴上应付,他不想管这事儿。他很不满眼前这位刘星明的处事态度。李济运虽是满肚子意见,却仍建议刘星明批条子的事,不要说出去,怕影响不好。李济运说到老同学刘星明,突然觉得有些拗口。毕竟,眼前这位书记也叫刘星明。直呼县委书记名字,到底是不太妥的。 “那怎么办呢?听之任之也不是办法啊!”刘星明说。 李济运想想,说:“刘书记,暂时您这样,刘字写成繁体字。我们私下同有关单位和部门领导打个招呼,只认繁体字的刘书记。” 刘星明突然笑了起来,说:“济运,听说乌柚干部喜欢给领导起外号,我今后会被人叫做刘繁体吧?” 难道刘星明知道有人背后叫他刘半间了?李济运也笑笑,说:“不至于吧?我知道有人叫我老同学刘差配。我想这都是为了同您刘书记相区别。” “刘差配?哈哈哈,有些人真是损!”刘星明打了几个哈哈,说起这回到省里开会的事,“济运,省里领导专门找我过问了幼儿园中毒事件。省里领导表扬我们处置得当,没有造成群死群伤,没有酿成群众集体上访。特别是破案神速,领导高度赞赏。实践证明,只要我们本着为人民群众负责的态度,敢于面对复杂局面,措施得力,再难的工作都能做好。” “刘书记您总在一线,有您把关坐镇,事情就好办。”这话李济运不说不行,说多了就有故意讽刺之嫌。那几天倒是李济运在医院守得最多,只不过刘星明来的时候都有刘艳和余尚飞跟着。那几天,乌柚新闻天天都有刘星明往医院跑的镜头。事关领导的新闻,都有潜规则,可以叫老大优先制。同条新闻里出场的领导,谁的官最大,谁就是一号演员。刘星明每次都是同明阳一道去医院的,可明阳跟在后面似乎像个秘书。第二条新闻可能明阳就是男一号,他似乎立即就从秘书提拔成领导了。 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于先奉又跑过来说:“李主任,您一定替我解释一下,我真没有同电视台联系,真的是碰巧。” “老于你真是的,这点小事解释来解释去干什么?刘书记难道是个给人穿小鞋的?”李济运说。 “是的是的,刘书记大人有大量!”于先奉仍是摇头叹气,只道自己太倒霉了。他还没想到条子是谁批的,只道事情简直太奇怪了。李济运不会同他说,免得传了出去,外头看笑话。他刚才向刘星明进言,锦旗新闻的报道,也不要再追究,含糊过去算了。 十二 清早上班没多久,门卫打电话来,说大院门前站了很多人。电话是于先奉接的,他马上报告李济运。李济运叫他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先奉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满腹牢骚地去了。他的牢骚并没有讲出来,李济运却从他背影里看得出。背过身去就变脸的人,李济运见得太多,慢慢就学会了透过背影看脸色。 过了二十几分钟,于先奉回来说:“李主任,都是幼儿园学生的家长,只怕有上千人。” 听说是幼儿园学生家长,李济运吓了一大跳,问:“你了解了一下情况吗?” “看起来又不像要闹事的样子。他们都站在大院门口对面街上,并没有堵大门。还拉着大红横幅,上面写着:感谢县委、县政府挽救了孩子们的生命!看热闹的人也多,街上黑压压的。”于先奉说。 李济运听着觉得不对头,他打了朱达云电话:“朱主任,大院门口有很多群众,你知道吗?” 朱达云说:“我已同毛云生说了,他们正在了解情况。” “那好,看是什么情况,随时联系。” 李济运知道刘星明要到乡下去,忙过去报告了情况,然后说:“刘书记,您今天最好不要出门,老百姓认得您的车。” “未必敢炸了我的车不成?”刘星明话是这么说,却把包放下了。他刚准备出门,车已在下面等着。 刘星明坐了下来,骂起了粗口:“他妈的怎么就没几天清静的?” 天天有人上访,只是人多人少。人少的信访局处理了,惊动不了刘星明。凡是要上访的,多半是麻烦事。信访局也没办法,无非是和稀泥。有回市信访局戚局长到县里来,毛云生多喝了几杯酒,就口无遮拦了,说:“我总结信访工作方法,就是四个字,一是拖,二是推,三是骗,四是吓。”刘星明听着很没面子,臭骂了毛云生。戚局长却笑着解围,说:“这四个字上不得书,却是信访工作的宝典秘笈。”这一套其实谁都知道,只是明说出来不太好。老百姓到上级机关上访,上面通通都推到下面。下面没能阻止老百姓上访,还得挨上级批评。 毛云生到外头问了问情况,同朱达云一道找李济运碰头。毛云生说:“李主任,大院外面全是幼儿园的学生家长,他们没有吵也没有闹,还打着横幅歌颂县委、县政府。我们了解了一下,学生家长们提出三条要求,一是严惩投毒凶手宋香云,二是要求给中毒学生经济赔偿,三是……” 毛云生话语支吾,李济运就猜到怎么回事了,问:“三是要舒瑾负领导责任吧?” 朱达云接了腔,说:“倒没有点舒瑾的名,只是说要追究相关责任人。” “一回事。我早就劝她辞职,她也正准备辞职哩。”李济运笑笑,替舒瑾护着面子。 朱达云说起漂亮话:“我看也没必要。该负责才负责嘛,得看看情况。” 李济运说:“我们先不说这个吧。我看这事肯定是有预谋的,而且有聪明人指点。他们没有围堵党政机关,只是在对面街上站着,我们在法律上还抓不到人家把柄。”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成千人聚集到大院外面,事先没有闻到一丝风声。也没听舒瑾在家里说过半句。李济运请示刘星明,应召集有关部门紧急开会。教育局和公安局是必须到场的。舒瑾是幼儿园园长,肯定也要来开会。李济运说他自己应该回避,因为舒瑾是他的老婆。他建议肖副县长牵头。刘星明想想也有道理,却又说:“济运,会议你还是参加,事情由可兴同志为主处理。我同明阳同志也参加会议。” 李济运马上吩咐办公室发通知,县领导由于先奉打电话。没过几分钟,于先奉跑到李济运办公室来回话:“李主任,明县长不肯来开会。” “明县长怎么说?”李济运问。 于先奉说:“明县长说他正在忙。” 李济运说:“好的。明县长确实很忙。” 于先奉出去了,李济运自己打了明阳电话。明阳在电话里发火:“无事找事!这都是自找的!谁找的事,谁去处理!” 李济运等明阳骂完了,才说:“明县长,您要是有空,还是争取参加一下吧。” 明阳也不说是否参加,只把电话挂了。李济运知道明阳发谁的火。明阳在他面前口无遮拦,只因信得过他。面对这种信任,李济运似有温暖,更觉害怕。 肖可兴进会场就摇脑袋,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刘星明说:“可兴同志你不要摇脑袋,这事还得由你出面处理。” 肖可兴苦笑道:“我分内的事,责无旁贷。但意见靠大家拿,我做挡车炮吧。我搞创卫天天起早贪黑,老百姓讲我搞打砸抢,他妈的!” 刘星明看看时间,说:“人差不多都到了,明阳同志呢?” “明县长正在处理事情,说争取参加,叫我们不要等。” 李济运正这么说着,明阳沉着脸进来了。他谁也不打招呼,掏出烟来啪地点上。于先奉望望刘星明,又望望明阳,再望望别人。李济运见老于的目光飞来飞去,心里就暗自着急,这会把情况弄复杂的。他马上建议:“刘书记,明县长,人都到齐了,开始吧。” 刘星明便说了几句,算是主持会议的意思。毛云生先只把情况汇报了,却没有谈自己的意见。刘星明很不高兴,说:“云生同志,你不谈解决问题的办法,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毛云生是机关老油子,只是笑了笑,脸都没红一下。刘星明拿他没办法,便说:“我谈几条基本原则,大家再发表意见吧。第一,宋香云投毒案还在处理中,有个法律程序,不存在故意拖延,更不存在谁包庇的问题。这一点,向学生家长解释清楚。第二,这是个恶性刑事案件,全部责任都在犯罪嫌疑人。从这个道理上讲,学生家长提出政府赔偿是说不过去的。法院如果对宋香云处以经济罚款,可以考虑赔偿给受害人。罚多少,赔多少,二一添作五,分到每个中毒学生头上。同样道理,要让舒瑾同志负责,也是说不过去的。第三,这是个偶然事件,不能放大了认识,更不得借此攻击县委和县政府。” 刘星明定了这个调子,别人发言就没有什么余地了。大家都说政府不能赔钱。这个钱要是赔了,今后政府赔不尽的钱。杀了人,受害人家属也可要政府赔钱!被偷了,被抢了,被强奸了,都可以问政府要赔偿。“美国都没有这种好事!”这句话是舒瑾说的,李济运听着耳朵根都红了。早几十年说了这话,那可是歌颂资本主义。 李济运知道刘星明是在给他面子,人家说的却未必就是真心话。他谈了几点意见,最后说:“舒瑾在家同我说过多次,自己应该引咎辞职。我支持她这个想法。” 舒瑾脸马上通红起来,瞪着自己男人说:“你什么意思?你比刘书记还那个啊!” 舒瑾这话大家都只当没听见。李济运面子上挂不住,却不便在这里发作。他也红着脸。十几秒钟,没有人说话。这十几秒钟格外漫长,李济运的耳朵越来越热。他的脸在会上已发过两次烧,心想再烧几次就可当红烧肉吃了。 明阳虽说肚子里有火,到了会上还是着眼大局。他吸了几支烟,脸色平和些了,说:“我赞成刘书记的意见。关键是如何把工作做通。我提几点建议,最后请刘书记定。一是请学生家长们推举几个代表,由可兴同志出面,县委办、政府办、教育局、信访局参加,面对面谈一谈,进一步了解他们的具体要求。二是请舒园长尽快提供幼儿园学生家庭情况。凡是国家公务员、事业单位干部子女在幼儿园的,要做好这些同志的工作,不允许他们参加闹事。同时,还应请他们协助县委、县政府做好工作。三是公安要密切关注动向,防止事态扩大和恶化。应龙,公安一定要注意方法,不要同群众搞成对抗状态。一旦对抗,就很可能出事。” 刘星明照例还要谈几点意见,不然就显得明阳坐头把交椅了。坐头把交椅的领导,职责有些像语文老师。当然是那种老派的语文老师,每课必须归纳中心思想和写作特点。刘星明做完语文老师,招呼周应龙留一下,又请明阳和李济运再坐几分钟。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四个人了,刘星明说:“应龙,我看这事是经过周密策划和精心组织的,肯定有几个人成头。你们马上暗中调查,掌握情况。我不希望出事,一旦出事,你们就抓人!我们不妨把脑子里的弦绷紧一点。是不是有别有用心的人借机闹事?是不是有敌对势力浑水摸鱼?我们得提高警惕!” “报告刘书记、明县长,还有李主任,我们公安第一时间就做了布置。”刚才会上有其他同志,周应龙几乎没有说话。这会儿只有三位县领导在场,他才大致汇报了公安局的部署。他也没有说得很细,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肖可兴领着朱达云、毛云生和教育局长上街做工作。可谁也不愿意当家长代表,都说我们是自发来的,没什么代表不代表的。肖可兴他们在街上劝说了几十分钟,无功而返。李济运越发相信成头的人不简单,谁都怕充当代表最后没好果子吃。他们怕枪打出头鸟。李济运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他相信大家都明白这个原因。 舒瑾很快把幼儿园学生的家庭情况送来了,有一百多学生是干部的小孩。知道有这么多干部的孩子,李济运暗自高兴。普通老百姓不好对付,对待干部就好办多了。李济运马上建议,召集这些干部开会。刘星明表示同意,请肖可兴出面做工作。肖可兴非得拉上李济运,说这么大的事得有个常委坐镇。李济运一心只想回避,可刘星明叫他参加,他只得答应了。 时间快到中午,那些接到电话的干部,不知道是什么事,只得跑到县政府会议室去。他们看见舒瑾在场,才猜到是什么事了。 李济运主持,肖可兴讲话。见人到得差不多了,李济运说:“大家应该知道,今天来的都是幼儿园学生中的干部家长。先清点一下人数。”毕竟都是干部,只要领导讲话,下面就安静下来。但李济运讲完这一句,干部们就开始说话。底下一片哄闹声。李济运有些生气,却不便发作。这时候可不能得罪这些人。舒瑾点名的时候,大家一直在说话。有的是爸爸来,有的是妈妈来,她只好点谁谁的家长。 点完了名,李济运说:“大家知道,大院外面有很多幼儿园学生的家长,大家感谢县委、县政府为抢救孩子们的生命做了最大的努力,没有导致一例死亡事故的发生。大家对县委、县政府的工作给予了肯定。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对所有幼儿园家长表示感谢。但同时,大家也提出了一些要求。下面,请肖副县长谈一谈,同大家交换一下意见。” 肖可兴按照刘星明的口径,先谈了对幼儿园中毒事件的看法,再做干部们的工作。他的语气很柔和,却是软中带刚。这些人听惯了领导讲话,软的硬的都听得多,一听就明白了。有位干部举手道:“肖副县长,您要我们不参与这件事,我们做到了。我们都在上班,没有在外面站着。我们是接到电话才到这里来的,不然正在家里吃中饭哩!” 底下哄堂大笑,有人还鼓了掌。只要有人带头,全场都是掌声。肖可兴听出这是气话,等掌声停了下来,才笑道:“县委、县政府的要求是,不光在座各位自己不参与,还要说服家庭其他成员不参与。孩子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三姑四叔,都不要参与。拜托大家做工作。”肖可兴清清嗓子,突然挺了一下腰板,“我在这里还要严肃地说一句,一定要警惕有人借机攻击县委、县政府,警惕坏人甚至是敌对势力借机故意把事态扩大和恶化。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将依法查处,严厉打击!希望同志们不要趟这趟浑水!不是我危言耸听,普通群众事件因坏人操纵,导致恶性案件的情况,在别的地方屡有发生。我们不希望乌柚县出现这种情况,我们要坚决维护乌柚县社会稳定的良好局面!” 散会了,听着座椅啪啦啪啦地响,李济运心里没有底。有人回头同他打招呼,还有人过来同他握手。肖可兴也在那里同人拍肩说笑。看了这种场景,李济运突然又有了信心。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会议可能会有效果。干部们头上都有道紧箍咒,他们不敢太不听话。 李济运回到家里,用微波炉热了剩饭吃。舒瑾又去幼儿园了,她中午再不敢回家。她晚上回来,肯定会同他吵的。李济运很累,可他不敢脱衣上床,只在沙发上躺着。果然,他刚有些睡意,毛云生打电话来,说外头的人少了很多。李济运心想刚才的会议还是有效果的。他顿时睡意全消,想报告刘星明。电话拨到一半,又忍住了。刘星明也是要午睡的,上班时再说吧。 下午,李济运刚到办公室,就碰到了周应龙。“李主任,我有事向您汇报。”周应龙把手伸了过来。 李济运同他握了手,笑道:“您向我汇什么报!”他知道周应龙是来找刘星明的,只是先碰到他了,才说说客气话。周应龙也是副县级干部,见了李济运开口闭口就说汇报。 “刘书记在吗?外面这个事,我有个建议。”周应龙说。 李济运说:“刘书记在,您去吧。” 周应龙说:“李主任有空吗?我向你们两位领导一起汇报。” 李济运明知这是客气话,但他也想听听,便说:“我同您一起去刘书记那里吧。” 李济运敲了门,说:“刘书记,周局长找您汇报。” 刘星明正在接电话,示意他俩进去坐下。李济运听了几句,就知道上面过问下来了。刘星明接完电话,果然说:“市委田副书记来的电话,要求我们尽快把事情处理好。龙书记和王市长对这件事很关注。”又忍不住埋怨消息传得太快,下面稍有风吹草动,上面马上就知道了。 “县委办、政府办都有信息上报机制,不能隐瞒的。”李济运明白自己在说废话,刘星明自然知道这些。但如何上报信息,却是一门学问。遇事既不能瞒报,又要显得处置得当。万一发生意外情况,还得巧妙推掉责任。 公安系统也有信息上报渠道,周应龙却没有说。他等刘星明埋怨完了,说:“刘书记,我们掌握了几个人,他们极有可能就是成头的。肖副县长说家长们不肯推举代表,我建议指定这几个人作代表。他们自己心里有数,只要请他们作代表,他们心里就会怕,事情就好办了。” “都是些什么人?”刘星明问。 周应龙说:“干部有两个,还有几个是普通居民。” 刘星明问李济运:“你的意见呢?” 李济运说:“周局长的建议很好。我的意见,尽量平和地处理,千万不能形成对抗。这几个人哪怕是成头的,只要他们肯配合工作,也不必点破了。点破了反而怕出乱子。” “济运说得有理。”刘星明说,“应龙,麻烦你把这几个人告诉可兴同志。我会给他打个电话。” 周应龙刚走,刘差配突然敲门进来:“刘书记,我有事汇报。” 李济运想挡驾也来不及了,干脆就想溜掉,说:“我要回避吗?” 刘星明生怕他走掉,忙说:“济运你一起听听吧。” 刘差配说:“李主任你一起听听吧。我了解了一下,幼儿园家长闹事,情况很复杂。他们要求追究责任人,并不是要追究幼儿园的领导,而是县里领导。有人议论说,宋香云确实下手太毒,但她这么做的根子在县领导那里。” 李济运忙打断老同学的话:“星明,你不要听信谣言。我们开了会,成立了专门班子在处理。他们要追究舒瑾的责任,她早就打算辞职了。” 老同学哪里肯听,又说:“我听到很多议论,我也找过舒泽光。舒泽光不愿意同我讲真话,但我相信他是冤枉的。舒泽光喜欢在客人房间里洗澡,很多人都知道他这个习惯。外头都说这是个圈套,有人设了圈套害他!” 刘星明终于忍不住了,拍了桌子:“刘星明你还有没有一点纪律性?你不仅信谣,而且传谣,还帮助制造谣言!你这样做,县委可以处分你!” 对面这位刘星明也拍了桌子,说:“刘星明,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领导干部,向你书记报告情况,犯着哪一条纪律?你长期不给我分配工作,我也要上访去。我还要把我掌握的舒泽光受陷害的情况一起向上面汇报!” 李济运一把拉起老同学,使劲往外拖,道:“星明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不要在这里吵,有话到我那里去说!” 李济运把老同学强行拉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刘星明很激动,胸脯急剧地起伏。李济运替他倒了茶,说:“星明,你再怎么生气,再怎么有意见,也不能这样同刘书记讲话嘛!” “济运你不要劝我,我反正是要向上面反映情况的。”刘星明说。 “反映情况,这是你的权利,老同学不阻拦你。”李济运坐下来,手放在刘星明肩上,“但情况应是真实的。公安调查、侦查都可能出错,你随便问问就保证是对的?” 刘星明说:“济运,你这还是劝我不要上访。我做了多年干部,想不通一个问题。既然国家存在信访制度,有信访机构,还颁布了信访法规,为什么老百姓上访都像犯法似的?我经常在媒体上看到有些地方,专门派人常驻省里和北京抓上访人员。” 李济运说:“老同学,你就别钻牛角尖了!我没道理同你讲。道理你清楚,我也清楚。反正一条,你要听老同学一句劝。外面学生家长上访的事你不要管,舒泽光的事你不要管。你自己的事,我会同刘书记说,相信县委会认真研究!” 刘星明不说话了,茶喝得嗬嗬响。喝完了茶,李济运又替他满上。刘星明连喝了三大杯茶,没说一句话。李济运也找不出话来说,他真的无从说起。可是突然,刘星明眼泪出来了,说:“济运,我在外面了解情况,听见有人轻轻议论,说我是个癫子。你说,我真的癫了吗?难怪这么久不给我安排工作!这是政治迫害!” 李济运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道:“星明,你别激动。” “济运我拿一套高考卷子来,我俩比比,看谁的分数高!”刘星明说。 李济运扯了纸巾,递给刘星明,笑道:“你的成绩比我好,我知道的。” “不信我马上给你背书,相信高中课文你肯定忘记了。”刘星明擦擦眼泪,便开始背《岳阳楼记》,“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 李济运不忍心打断他的背诵,听他背得差不多了,就笑道:“好了老同学,知道你厉害!我真的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心里却想,你这不是癫子是什么呢? 刘星明不再背书,就谈对工作的看法,不乏真知灼见。真不敢相信这是个癫子。聊了几十分钟,他说没事了,夹着包出门。他下了楼,又高声叫喊“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李济运送走了老同学,刘星明又过来说:“听见了,刚才还在喊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乌柚县真是他说的这样吗?济运,不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去,迟早会出事。” 这时,肖可兴跑来汇报,说开了个家长代表会,名单是周局长建议的。这几位家长愿意帮着做工作,但效果如何不敢保证。刘星明问他是否向明县长报告了。肖可兴说报告过了,明县长没有具体意见。 下午五点多钟,大院外的人群渐渐散去。肖可兴赶紧报告刘星明和明阳,说总算松一口气了。李济运却不乐观,说还要看明天的情况。他打电话嘱咐朱芝,请她对媒体要有防备。李济运同朱芝很随便,不然他就是管闲事了。朱芝说宣传部严阵以待,多谢李老兄提醒。 晚上,李济运跟刘星明、明阳都在梅园陪客人吃饭。才酒过三巡,李济运电话响了。一看是市委办的电话,马上出门接听。原来,老同学刘星明把他参加选举的事,还有舒泽光嫖娼的事,都贴在自己的博客上,已经引发网络风暴。李济运进来同刘星明耳语几句,两人出门说话。 刘星明问:“博客是什么意思?” 李济运不好怎么同他解释,说:“相当于个人自己开的网站吧。” “个人开网站,难道国家没有规定吗?开网站不就同办报纸一样吗?个人可以随便办报纸,天下不乱套了?”刘星明问。 李济运知道自己解释错了,改口道:“也不是个人网站。相当于个人在报纸上开专栏写文章吧。” 刘星明一脸的不屑,说:“就他刘星明那个水平,还开专栏写文章?” 听着刘星明蔑视刘星明,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李济运说:“网上开博客很自由,可以真名,可以假名。刘星明开的是真名博客。” “晚饭后,开个紧急会议。”刘星明点了几个开会的人,又道,“关于干部开什么博客这个事,我看县委应该研究一下,应该有个规定。” 刘星明先进去了,李济运打了朱芝电话,先把情况大致说了,又道:“朱部长,你是一定要参加会议的,刘书记点了你的名。再请你们部里同志把刘星明博客内容,包括下面所有评论,都下载下来复印,与会同志人手一份。” 陪完客人出来,刘星明就骂道:“早就应该把他关到精神病医院去!你们就是心慈手软!”李济运听得明白,刘星明是怪他顾及同学情面。明阳当时在场,一句话都没有说。 朱芝最早赶到会议室,进来一位她就递上一份资料。刘星明、李非凡、明阳、吴德满都到了。朱达云不管场合,开起了玩笑:“刘星明哪天脱光了出门,他会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穿衣服了!” 大家都不好意思笑,毕竟这里还有一位刘星明。会议室里只听得纸哗哗地响,各位都在看材料。朱芝早看过了,说:“我们七点多下载文章时,点击量已达到了二十万人,评论五千多条。评论太多了,这里只打印了小部分。” 刘星明说:“看完了吧?我看了,刘星明说的两件事,一是自己因为是差配干部,当选了副县长而得不了组织认可;二是舒泽光嫖娼是个别人设圈套陷害。下面那些话叫什么?” 朱芝说:“网友评论。” “对,网友评论。也就是说那些话不是刘星明写的,是别人写的。”刘星明原来从来不上网的,“别人说的那些话,两个字可以概括:骂娘。大家讨论一下吧。” 半天没有人说话,明阳开腔了:“很明显,星明同志的病症越来越严重了。好好同陈美同志做做工作,送他去治疗。至于网上引起的不良影响,我们可能通过适当渠道解释和澄清。” 李非凡有些漠不关心的样子,只说了一句话:“我赞成明县长意见。” “我也赞成明县长意见。”吴德满说完,又觉得说得不够似的,“星明同志过去我们很了解,很不错的。为什么会这样?生病了。尽快给他治病,再也拖不得了。” 刘星明没有听出各位的义愤,似乎大家都在同情那个癫子。他就透过现象看本质,滔滔不绝起来。他说这件事情不是同志们说的这么轻描淡写。风暴刚刚开始,海啸还在后头。网民反映如此强烈,上级领导肯定会批示下来。各种媒体又会扑向乌柚。我们要提前做好应对准备。为什么网民的声音一边倒?值得我们每个同志深思。我们务必教育干部,自觉维护党和政府的形象。我们自己从细处做起,从自己的形象做起,才能改变群众对我们的看法。当然,我们坐在这间小会议室里,可以埋怨网民素质不高。可是,这话能到外头去说吗?说不得!不光会引起公愤,而且也违背基本事实。网民是谁?就是人民。我们有权说人民素质不高吗?我们谁也没有这个权力!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真正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刘星明最后郑重建议:“干部开博客,我看要研究。可以考虑下个文,禁止干部开博客!” 各位都只低着头,谁也没说话。刘星明便点了李济运的名:“你们办公室先起草个文件,我们慎重研究一下。” 明阳把烟屁股往烟灰缸里按下,说话了:“刘书记,禁止干部开博客,现在就要研究。不然,县委办文件初稿一出来,你也签个拟同意,我也签个拟同意,怕最后出乱子。朱芝同志不是发明过一个名字,叫网尸吗?你先谈谈看法吧。” 朱芝红了脸,说:“我也不太上网的。” 李非凡笑笑,说:“上网多才有发言权。好像济运上网最多。” 李济运听出了明阳的意思,这个文件下不得。禁止干部开博客是荒唐的。可他又得维护刘星明的权威,便说:“我觉得这个文件,正像刘书记讲的,一定要慎重。禁止干部开博客,我们有没有这个权力?只怕要考虑法律或政策依据。不然,人家一顶干涉言论自由的帽子下来,我们会不好办。” 李济运把话点破了,大家都附和他,说这个文件发不得。刘星明有些难堪,说:“大家说得有道理,但我总觉得给你一个自由空间,你就无法无天,肯定是有问题的。” 明阳接过刘星明话头:“真无法无天了,有法律制裁。就说星明同志这个事,如果医学上鉴定他没有精神病,他就极有可能涉嫌违法,就用法律措施制裁他。”明阳有个习惯,只要刘星明在场,他尽量不多说话。他的本意也许是不想喧宾夺主,可外人看来似乎他俩不和。最近发生的事情,明阳确实不想多说。 “下文这个事,暂时放着吧。”刘星明说暂时放着,只是给自己下台阶,“我建议请李济运同朱芝出面,找陈美好好谈谈。” 朱芝想推托,却不敢明说,只道:“我去谈合适吗?” 刘星明说:“应该找陈美同志单独谈。就是考虑到陈美是个女同志,有你在场气氛好些。” 朱达云又开玩笑了,说:“刘书记这是爱护干部,怕济运同志犯错误!” “你这张嘴,什么事都拿来开玩笑!”刘星明骂了朱达云。 十三 李济运看出刘星明不高兴,却不便同他再作解释。谁敢禁止干部开博客,谁就会成为网民公敌。这个话题放到网上去,谈论起来便会无限延伸。非常可怕。刘星明的担心实在也是多余,领导干部没几个敢开真名博客。老同学刘星明是癫子,才开了真名博客。治好了他的病,再给他戴上官帽子,他必定不敢开真名博客了。敢明明昭昭开博客,自己至少得是干净的。手握实权的,哪怕自己没毛病,敢开真名博客的也不多。博客没有围墙,谁都可以进去,说什么的都有。哪怕不进来捣蛋,天天向你反映情况,天天要你解决问题,你也是受不了的。莫说坏人,好人也不敢随便开真名博客。做官堂堂正正,必然得罪坏人。坏人会披着马甲,天天到你博客里拉屎拉尿。 散了会,李济运同朱芝站在楼前路灯下说话。朱芝说今天电话采访的很多,只因是上次中毒事件的延续,倒也容易应付。如今又冒出刘星明博客事件,只怕又会有新的震动。成鄂渝没有打电话,只给朱芝发了短信,暗含威胁的意思。朱芝想把成鄂渝的照片放到网上去,曝曝他的豪华披挂。李济运觉得不妥,怕没事惹出事来。朱芝直骂成鄂渝真是可恶,媒体怎么净养些不要脸的东西。李济运劝她该忍当忍,一旦因那些照片惹出事来,就不是单纯的个人行为了。 李济运回到家里,洗漱完了刚要睡觉,爸爸打电话来,说出大事了。李济运听着头皮底下都空了,忙问是什么事。爸爸说济林的赌场出了人命案。原来有个外村的妇女,在赌场输红了眼,就借高利贷。越借越多,借到十几万,仍旧是输,就喝农药自杀了。她是跑到赌场喝的药,死在赌场里。外村来了几十人,打了一场大架。 李济运胸口突突地跳,问:“春桃哪有这么多钱放高利贷?” 爸爸说:“万幸,她不是借的春桃的钱,借的是烂仔的。” 赌场放贷的多是烂仔,哪里有场子就往哪里去。春桃没有多少钱,只借给知根知底的人。烂仔放贷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敢借他就敢放,还不出就放脚筋。那女的就是烂仔逼她还钱,才喝了农药。 出了人命案,赌场必定要封掉,必定还要抓人。开场子的人肯定跑不脱。李济运早就猜到要出事,没想到出这么大的事。他跟爸爸说:“要济林马上停手。他还要搞,到时候不要找我!” 爸爸说:“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要你劝他。我劝不住。” 李济运说:“我怎么回来呢?我不能回来。出这么大的事,我回来不过问不行,过问起来又自找麻烦。我不管这项工作。再加上,自己弟弟也在里头搞!” 舒瑾在旁边听着,猜到是出大事了。她本来要同李济运吵架,只得暂时把自己的事放下。听男人说了村里的人命案,就说:“你不管不行,你至少打个电话,叫济林赶快收手。” “他听我的吗?他不到黄河心不甘!”李济运虽说生气,仍是打了济林电话。济林果然不听,只说人命案关他屁事!派出所调查了,农药是她自己喝的,又不是哪个灌的! “公安就这么轻松放过你们?”李济运骂道。 济林在电话那头冷笑几声,说:“你怪公安不管啊,你下指示嘛!告诉你,他们管了!来了几个马仔,把桌椅板凳一顿乱打就走了。我告诉你这是做样子的,他们收了钱,敢怎么样?他们砍烂了三猫子家一张桌子,三猫子老娘骂他们砍脑壳死的,他们屁都不敢放,灰灰溜溜地走了。” 济林还在得意地讲着,李济运把电话挂了。舒瑾见男人挂完了电话,就开始说自己的事:“我干吗要辞职?负领导责任?教育局长是我的领导,要辞职吗?县委书记和县长是教育局长的领导,要辞职吗?” 李济运心里气得要命,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依你这么辞职下去,一直要辞到联合国!” “谁跟你笑!联合国同幼儿园中毒屁关系,我同这事屁关系!我辞什么职?” 李济运摇摇手,不想说了。他实在太累,今天的事太多了。舒瑾先进卧室了,李济运独自坐在客厅。脑袋都快炸开了,他想安静一下。墙上的《怕》,安详地望着他。那个花瓶,真像佛的眼睛。凡人造孽或是受苦,佛只能慈悲地望着。自己不救赎,便是苦海无边。李济运这么胡乱想着,突然发现自己只是个看热闹的人。他身处这个位置,说起来是个常委,却事事都是做不得主的。 第二天一早,老百姓抬了一具尸体,黑压压一片堵在大院门口。李济运暗暗担心:未必是村里赌场死的那个?他听到有人议论,却只作没有在意。上访的事谁都不会争着去揽,除非牵涉到自己分管的工作。李济运除了当县委办的家,只分管信访工作。这可是伤透脑筋的事。好在政府办和信访局还在前头挡着,不然他得天天守在大门口。这事迟早要到他这里来的,只是不想这么快就去管。真是自己村里的事,他反倒不好管。 李济运约了朱芝,两人去妇联找陈美。妇联只有两间办公室,主席单独一间小的,副主席和另外几位干部共一间大的。见来了两位常委,大家都站了起来。妇联干部都是女的,就嘻嘻哈哈的,叫李济运帅哥常委,叫朱芝美女常委。陈美勉强笑笑,不喊帅哥,也不喊美女。玩笑间,有人倒上了茶水。李济运接过茶,笑道:“美女们,我同朱部长找陈主席说几句话。” 听出是要回避,几个女干部就笑着出去了。陈美猜到是什么事,便说:“劳动两位常委,不好意思。说吧。” 李济运问:“美美,星明博客上的文章你看了吗?” 陈美双眼红着,流泪不语。朱芝拉开手袋找纸巾,陈美自己先掏了纸巾出来。朱芝仍把纸巾递了过去。陈美揩揩眼泪,头偏向窗外。李济运见陈美在哭,心里反倒轻松些了。陈美可能不会再那么强硬,她肯定知道事态严重。 李济运说:“美美,我们还是让星明去治疗一下吧。” “他没病!”陈美哽咽着吐出三个字,眼泪又哗哗地流。朱芝站起来,抓住陈美的肩膀,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睛。李济运把朱芝的凳子移过去,让两个女人挨紧坐着。 “他真是个癫子,后半辈子怎么过呀!”陈美哭诉着。 朱芝说:“美美姐,不治疗更不行啊!” “不去医院,坚决不去!我什么职务都不要,守传达都行。我专门跟着他,不让他再说疯话,不让他再做疯事。”陈美说。 李济运很不忍心,却不得不说硬话了:“美美,网上骂什么的都有,你未必没看过?上面已经过问了。网上情况瞬息万变,不知道还会出什么情况。美美,请你一定要支持县委。” 朱芝说起来却柔和多了:“美美姐,我做这个宣传部长,最头痛的就是网络。屁大的事,只要到网上,有人就会兴风作浪。刘书记说自己被选上了,只因为是差配干部,人大会不予承认,这是多严重的事呀?这事一被坏人利用,影响不堪设想。他还说舒泽光嫖娼被抓是政治迫害,也是同人大会议有关。刘书记原来是多好的人,我们都是知道的。不是生病,他怎么会这样说话?” 见朱芝边说边揩眼泪,陈美轻轻拍着她的手,反过来安慰她似的。李济运任两个女人哭去,自己掏出烟来抽。点上了烟,却找不到烟灰缸。妇联办公室是没有烟灰缸的。他找了个纸杯子,往里头倒些茶水,把烟灰往里面弹。李济运脸朝窗外坐着,正好可以望见大院门口。他看见许多警察跑了过来,同老百姓推来推去。昨天幼儿园家长闹事,不敢派警察出来。今天上访的是农民,又只是为赌博的事,警察就出动了。城里人毕竟没有乡下人那么好惹。突然看见门口打了起来,吼闹声传进院子里,震得窗户玻璃发颤。朱芝抬头看看窗外,却是见怪不怪,仍回头劝慰陈美。陈美只管低头哭泣,天塌下来都不关她的事。李济运不时瞟瞟窗外,见院内大坪里空无一人。他猜每个窗口必定都挤着看热闹的人,但谁都不会跑到大门口去。 两人女人哭得差不多了,李济运暂时不看窗外,回头说:“美美,只有送星明去医院,事情才好处理。我说的都是真话,你听了别有想法。他要是不去医院治病,他就得对自己的言行负责。说得再明白些,星明如果不是精神病人,他就要负刑事责任。” “送他去坐牢吧,枪毙他吧,他反正叫你害惨了!”陈美浑身发抖,嘴唇白得像纸。朱芝抱着她,替她揩着眼泪。李济运知道她难受,只好陪着叹息。 朱芝说:“美美姐,李主任都是替你刘书记着想。” “他早不是刘书记了。”陈美自己擦擦泪水,“我心里像刀子在割。济运,我不怪你,只是心里苦。怪得了谁呢?天底下做差配的何止他?只有他癫了。” 李济运暗自松了一口气,陈美终于亲口承认男人癫了。她原先嘴上一直犟着,死也不说男人是癫子。陈美红肿着眼睛,说:“济运,朱部长,我同意送星明去医院治疗。医药费请县里全额负担。人都这样了,我还说钱有什么意思?只不知道治这病要多少钱,我们家没能力负担。” 李济运先望望朱芝,算是征求她的意见,然后才说:“我想医药费不是问题。美美,我说代表县委感谢你,就是官话了。我个人感谢你,朱部长也感谢你!” 李济运站起来告辞,不经意看看窗外,见大门口居然平息了。只要没事就好,他不想过问细节。下了楼,李济运说:“朱部长,我俩去刘书记那里吧。” 刘星明听了汇报,点了老半天的头,好像终于办了件大事,说:“那就好,那就好。朱部长,还得利用你的关系,把他的博客变成网尸。” 朱芝不好意思,笑了起来,说:“我那是随口说的,传来传去,我会落下恶名的。网民知道我发明了网尸这个词,不要骂死我?” 刘星明笑道:“管他什么网民!我还知道田部长表扬过你!” 李济运听刘星明这么一说,猜想田家永对朱芝颇为赏识,便说:“上回去省里拜访,田书记就同朱部长说过,让她巩固同网站的关系。刘书记,我倒是有个建议,暂时不要把星明的博客打成网尸。” “你有什么高见?”刘星明问。 李济运说:“他的博客访问量大,那些不实之词都是从他博客里出去的。我们不妨利用这个阵地。可以做做陈美的工作,请她以妻子的身份,在博客上澄清真相。” 刘星明觉得他讲得在理,却又怪他太顾及同学情面:“还说什么不实之词,你就不忍心用谣言二字?要是回去二三十年,马上把他关起来!” 李济运嘿嘿地笑,心里却想刘星明这种人,只要遇着麻烦事,就怀念过去的日子,想关谁就关谁,想毙谁就毙谁。按说依刘星明的年龄,不应该有这种情结。可现在怀着这种情结的人还真的不少。 朱芝等刘星明发完了牢骚,便说:“李主任讲得有道理,我们就请陈美自己出面。” 李济运顺水推舟,玩笑道:“谢谢朱部长表扬!朱部长,陈美的工作,还是请你亲自去做吧。” 刘星明望着朱芝,问:“你看呢?” 朱芝看出刘星明的意思,不便推托,自嘲道:“我做的工作,不是叫人封口,就是叫人改口。” 李济运笑了起来,刘星明却没有笑。他轻轻敲着桌子,话却说得很重:“朱芝同志,你不要学朱达云,什么事都拿来开玩笑!” 女干部的好处便是遇事可以撒娇,朱芝憨憨地笑了几声,说:“我从来都是书记怎么讲,我就怎么讲。今天开了一句玩笑,就挨骂了!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我真那么可怕吗?”刘星明话虽这么说,却很享受威严给他的快感,“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朱部长你负责做好陈美的工作吧。向你两位通报一件事。刚才,我同明阳同志、可兴同志等几位研究了一下,同意给幼儿园中毒学生适当补贴,每个学生三百块钱。可兴同志代表县委和县政府,同学生家长代表反复对话,得出这么一个结果。” 李济运因舒瑾之故,不便说太多话,只好点头不语。朱芝随口编了几条不着边际的理由,证明刘书记的决策是英明的。刘星明听着受用,越发阐述起理论来。大抵是说花钱买稳定,最合算也最有效。政府拿十万块钱,换得社会和谐,何乐而不为呢?但花钱也要讲策略。发给幼儿园学生的钱,不是国家赔偿,而是营养补贴。孩子们是国家的未来,他们不幸遭遇中毒事件,政府施以援助之手,放到哪里去都是讲得通的。 下午四点多钟,李济运接到朱芝电话,她把陈美说通了。李济运道:“朱部长,我还有个建议。你不妨发动部里年轻人上网灌水,帮着政府说话。网上的人多不明真相,需要我们引导。” 朱芝听了连连叫好,笑道:“李主任,您的脑子就是管用!” 晚上,李济运在办公室上网,看了刘星明的博客。陈美果然发表了声明,文字很简短:
我是刘星明的妻子,下面的话请你们相信。
我丈夫刘星明因突发精神病,不能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他上文所说选举之事,纯属一个精神病人的虚妄想象,不是事实真相。他作为法定候选人之一,未能当选乌柚县人民政府副县长。这是事实。文章中说到的某干部嫖娼一事,也因刘星明特殊病症之故,不能代表他的正常判断。公安部门对此案件有法定结论,本人不发表评论。
鉴于我丈夫病情越来越重,我决定马上送他到专科医院治疗。
谢谢网上朋友们的关心!
没想到谁也不相信陈美的话,网友们不是说她受到了威胁,就是说这些文字出自别人之手。精神病医院到了网民嘴里,就成了疯人院。他们说刘星明破坏了潜规则,就被关进疯人院了。正面评论的声音很微弱,一看就知道是朱芝部下的手笔。宣传部几个干部,哪怕每人配上十副马甲,也敌不过成千上万的网民。李济运浏览评论,很多人都管陈美叫嫂子。我们支持你,嫂子!陈美并没有暴露自己的姓名,却有人说出了她的单位和姓名。此人肯定是乌柚人。很快陈美就有了一个网名,叫美嫂子。有个人更搞笑,贴出歌曲《嫂子颂》歌词,说是对美嫂子的声援。歌词下面有个网络链接,李济运好奇,点了进去。原来是李娜唱的《嫂子颂》,吓得他连忙点了叉叉。 听得敲门声,回头就见刘星明进来了。“刘书记您还没休息?”李济运站起来。 刘星明说:“你也在上网吧?你看你看,网上怎么会这样?刘星明自己老婆出来说话,网民还是不相信!说什么有人迫害陈美,恫吓陈美!” “刘书记,事实终归是事实,真相终归是真相。您也别太急。”李济运说。 “急也没用,明天再说吧。唉,原先不上网,我还清寂些。现在学会上网了,忍不住要上去看看,一看心里就有火!”刘星明也不坐下来,李济运也只好站着。 “还要防止舒泽光同刘星明合流。舒泽光的老婆杀与不杀,全在两可之间。”刘星明说完就走了。 李济运把门虚掩了,仍去网上瞎逛。他把电脑喇叭打到静音,怕万一哪个网页又冒出声音。刚才必定是《嫂子颂》惊动了刘星明。李济运看着网上言论,预感到某种不祥。网上再群情激愤下去,上头又会严厉责备。哪怕明知事出有因,也是要处理人的。 偶然看到一条评论:《中国法制时报》记者的天价披挂,质问中国媒体的良知!李济运暗自一惊,赶快点了后面的链接。慢慢打开一个网页,却是一个马甲博客,贴的正是成鄂渝的照片,配了一篇千字文章。文章结尾写道:
一个普通记者能有多少工资收入?浑身披挂几十万,难道是工资收入可以承受的吗?当这些记者口口声声为正义和公平呐喊的时候,他们自己又做了些什么?
李济运马上打朱芝电话,问她是否知道这事。朱芝说:“老兄,不好意思,我没听你的意见,叫张弛把这条鳄鱼的照片曝光了。他一直在威胁我。” 李济运说:“朱妹妹,我担心出事。” “真要出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朱芝说。 挂了电话,李济运继续看下面的评论。同样是骂声震天,都说媒体早已泯灭良知,不是只会学舌的鹦鹉,就是争食腐尸的秃鹫。也有替记者说话的,却只占少数。
笑看风云:发生矿难之类的重大事件,记者们的表现更像秃鹫。他们从四面八方飞扑而来,只为从遇难者身上争一块肉吃。好好招待,塞上红包,他们就闭口不言。
哈哈镜:有的记者长年在官员身边溜须拍马,专门替人摆平关系,从中渔利。他们凭借职务之便,干的是权力掮客勾当。
行内老人:我是老媒体,如今退休在家。看到现在这帮王八羔子记者,急得要犯心脏病。他们发正面报道收钱,扣住负面报道不发要收更多的钱。反正是钱,他们只认钱,早把职业道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是行内人:上面老糊涂了吧?你看不出这是贪官们在报复吗?只因网上有人给贪官搞了人肉搜索,曝出他们的天价手表,天价皮带,他们就拿记者出气。
乌柚人:成大记者被曝光,肯定跟他的乌柚之行有关。网友们都知道,最近乌柚发生了很多事件,成大记者专门去采访了。有人别有用心贴出他的照片(还不知道是否ps了哩),不就是想堵他的嘴吗?
同饮一江水:我也是乌柚人,想驳斥上面的鬼话。成鄂渝人称成鳄鱼,长年干的就是拿负面新闻敲诈钱财的事。为什么叫他鳄鱼?只因他贪得无厌,嘴张得比任何人都大。他确实来过乌柚,可是他的文章发在哪里?没有看见!不正好说明他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了吗?
李济运隐约感觉到,朱芝可能做蠢事了。他关了电脑,静坐片刻,下楼回家。走在路上,突然想起刘星明的话。他说舒泽光的老婆,杀与不杀,全在两可之间。这是什么意思?李济运想都没想清楚,就转身往舒泽光家里去。 他不知道舒泽光是否在家,却不便打电话去。反正就在大院里头,几分钟就到了。他慢悠悠地走着,像散步的样子。到了舒泽光家那个门洞,他突然想到电影里的镜头。电影里表现这种情节,他就得警觉地回头四顾,然后飞快地闪进去。 李济运敲了门,半天没有回应。他想可能家里没人,正想往回走,门轻轻地开了。舒泽光脑袋探出来,问:“李主任,有事吗?”舒泽光的声音很轻,听得出不是故作低语,而是有气无力。李济运没有答话,示意进屋再说。舒泽光把李济运迎了进来,自己却拘束地站着。李济运坐下来,说:“老舒你坐吧。”舒泽光坐下,似乎他不是这屋子主人。 “老舒,你孩子呢?”李济运话刚出口,才想起舒泽光的女儿早上大学了。 舒泽光泪水流了出来,说:“孩子回来过,说再不认我了。” “孩子毕竟还小,她长大之后会明白的。”李济运宽慰道。 舒泽光话语更加悲切:“叫她明白什么?明白爸爸是个嫖客,妈妈是个杀人犯?” 李济运心头一沉,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舒泽光不洗清不白之冤,他在女儿面前永远抬不起头。他如果鸣冤叫屈,就会把老婆送上死路。刘星明那话的意思,就是想叫舒泽光闭嘴。杀不杀宋香云,就看舒泽光是否沉默。 舒泽光不停地揩眼泪,可那泪水就像割破了的大动脉,怎么也止不住。李济运默然地吸着烟。厕所里的滴水声叫人听着发慌。屋子里有股重重的霉味,刺得他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 “记得你女儿叫舒芳芳吧?”李济运问。 “芳芳,是叫芳芳。她明年大学毕业了。她想出国留学,我供不起她。我这个没用的爹,还要让她蒙羞!”舒泽光的哭声像闷在被子里发出来的。 李济运故意说到芳芳,想缓和舒泽光的情绪。可越说他的女儿,他越是哀伤。李济运只好直话直说:“老舒,你现在最当紧的,就是保宋大姐的命。” 舒泽光惊骇地抬起头来:“她真会判死刑吗?” 李济运说:“她犯的是故意杀人罪,尽管没有造成死人恶果,但情节太严重,影响太坏,民愤太大。最终看法院怎么判,我这里只是分析。” “都是我害的!她是受不了我遭冤枉,才做这蠢事!”舒泽光呜呜地哭着。 李济运不抽烟心里就慌得紧,又点上了烟。他说:“老舒,你是否受冤枉,都不能影响对她的判决。但是,你的所作所为,说不定会影响她的生死。” “为什么?”舒泽光突然收住了眼泪,就像尖着耳朵听他老婆的判决书。 李济运沉默片刻,说:“老舒,请你相信我。没有人让我来同你说这番话,我是自己来的。我想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再说自己被冤枉了。你说了,对宋大姐的判决有影响。事关宋大姐的性命,你自己考虑。” “我信你的,我信你的!”舒泽光使劲地点头。 李济运便告辞,握了舒泽光的手,说:“老舒,我今天纯属老朋友私人走动,你不要同任何人讲。” 十四 李济运村里的赌场查封了,济林被抓了进去。赌场出了人命案,派出所到那里吆喝几句,两个多月再无消息。都以为万事大吉了,赌场天天照开。没想到夜里突然来了几十个警察,赌场被围得就像铁桶。 他娘四奶奶打电话来,说是死人那方守着告,状子都递到北京了。有大官签了字,警察不敢不管了。“济林进去了,你要想办法。春桃身上一万多块钱也搜走了。”四奶奶最后说。李济运很生气,只说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凡事到了民间,都会另有说法。但多少有些影子,不会空穴来风。肯定是有人告状,不然公安不会从天而降。他事先真的不知道,半点风声都没听见。 深更半夜,不便打电话找人。此事电话里又不方便说。天快亮时,四奶奶电话又来了。李济运没好气,说:“妈妈你急什么?让他关几天,不会枪毙的!” 四奶奶就嚷了起来:“你管也好,不管也好。说出去不好听,那是你的面子。人家要关你家人,就关你家人,你脸上有光?” 李济运不想让妈妈难过,劝道:“妈妈,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做的是争光的事?我要找人也得天亮了。死不了人的,也丢不了我的脸。” 想着父母必定通宵未眠,李济运心里不好受。只恨那济林不争气,怎么就不正经做事。 第二天上班,李济运去办公室打了个转,就去公安局找周应龙。他说了声不好意思,就把弟弟被抓、弟媳钱被搜等事说了。免不了骂几句弟弟不听话,快把老爹老娘气死了。周应龙笑眯眯的,说马上打个电话。李济运怕他为难,说该怎么处理,你们还是处理吧。他说的自然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周应龙说这只是治安案子,他吩咐下去就行了。又说李济运来得及时,昨天夜里抓的人,没来得及问话。要是问了话,案子立了,又多些麻烦。周应龙问了他弟弟的名字,马上就打了电话。几句话就把放人的事交代妥了,但被没收的钱不好退。周应龙反复解释,说场子里所有的人,现金和手机全部收缴,也没有逐人登记。只有一个总数,分不清谁是多少钱。李济运知道家里心痛的就是钱,人多关几天都没太大的事。可他不便勉强,只好道了感谢。 周应龙摇摇头,露着一口白牙,笑道:“昨天的行动,只有刘书记、明县长、政法委书记和我四个人知道。我租了三辆封闭式货车,弟兄们都不知道拉他们到哪里去。手机也集中保管。” “这么神秘?”李济运明知自有原由,却故意问道。 周应龙叹息道:“公安部直接批下来的。出了人命案,上了《内参》,领导有批示。公安队伍复杂,每次行动都有人通风报信。”他唉声叹气也不会皱眉头,就像说着一件愉快的事。 李济运好像替他担心似的,说:“应龙兄,你未免太硬了吧。” 周应龙说:“李主任是替我着想,我知道。但是不硬行吗?老百姓有意见。吃公安这碗饭就得硬!越是软,越不行。” 李济运想到民间传闻,果然是有根由的。只是赌场岂止自己村里有?上级领导有批示,才出动警察端掉,到底不是根治之法。可没有人说要根治,李济运也不便多嘴。他感叹周应龙局长难当,自是赞赏和体贴的意思。周应龙却说:“公安有一点好,就像部队,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事后听说这是公安部领导有批示,同志们都很理解。” 李济运谢过周应龙,回到办公室。他打了家里电话,告诉母亲人马上就放了。四奶奶听说钱没有退,就说:“那要你找什么人呢?人关在里头还省几顿饭!” 李济运没法同母亲解释,故意把话说得重些:“人出来就行了,还说什么钱?济林他是聚众赌博,我不找人会判他几年刑!家里是要人还是要钱?” 四奶奶就在电话里骂强盗,说是钱也抢了,手机也抢了。不管你是赌博的,还是看热闹的,统统地都搜了身。李济运不说话,听母亲骂完了,才放了电话。四奶奶骂的这些话,倒是有些道理。乡下人爱看热闹,去赌场里玩的,未必都是去赌博的。可公安来端场子,哪管你是赌博的,还是看热闹的?脸上又没写了字。 下午,周应龙打李济运电话,说他有事,马上过来一下。他也没说有什么事,就挂了电话。有些事电话里不方便说。李济运不免有些担心,难道济林还有更大的麻烦?济林上午就放掉了。 不到二十分钟,周应龙来了,还带着一个人。周应龙介绍道:“这是我们治安股股长刘卫。” 李济运同刘卫握手,说:“刘股长面熟,没打过交道。” 刘卫笑道:“股长也算官?叫我小刘吧。” 周应龙过去关了门,说:“李主任,我想办法做了个主,把你弟媳那一万块钱退了。” 李济运没想到会是这事,问:“方便吗?” 刘卫说:“我们调查过,李主任您弟媳的确不是赌博的,只是看热闹。我们都处理好了,您放心吧。” 刘卫说完,从包里掏出信封。李济运接过,连道了好几声感谢。周应龙笑道:“李主任,多话不再说了。我让刘卫一起来,就是三头对六面。您忙,我们走了。” 送走周应龙和刘卫,李济运打了家里电话,叫济林到城里来。母亲接的电话,说济林在睡觉,不肯接电话。娘问:“有事吗,我同他说吧。” 李济运说:“我有事,要当面同他讲。他不接,算了吧。” 李济运放下电话,很生气。想到周应龙的义气,心情略略舒畅些。电话响了,一听是朱芝。她问有没有空,想过来说个事。李济运玩笑道:“部长妹妹有什么指示?”朱芝只道有事请教,就放了电话。 宣传部就在楼上,朱芝没多时就下来了。李济运给她倒了茶,笑着说:“有事吩咐一声就行了,还亲自跑下来?” 朱芝笑了笑,端起茶吹了几口,顾不上喝,就说:“老兄,那条鳄鱼真的太讨厌了!” 原来成鄂渝的天价披挂曝了光,殃及《中国法制时报》的声誉。毕竟是全国发行的报纸,各省的网友都纷纷发帖,列举了他们记者的劣迹。成鄂渝就疯了似的给朱芝发短信,说的尽是下三烂的话。朱芝起初还很硬气地回复,慢慢地就有些害怕了。 “当初听你的,忍一忍就好了。”朱芝抿了几口茶,放下杯子。 李济运问:“他的短信说了什么?” “我给你念吧。”朱芝便调出短信,一条一条地念。 听朱芝念完了短信,李济运说:“朱妹妹你别怕。我告诉你写一条短信,保证成鳄鱼马上闭嘴!你这么写:成鄂渝先生,您涉嫌敲诈勒索和人身攻击,您发给我的所有信息,我都依法公证,做了证据保全。请您自珍自重!” 朱芝依言而行,编好短信给李济运看看。李济运看了,点点头说:“你发去之后,再不理他。我相信他会后悔发那些短信,你完全可以凭这些短信告他。他不光是敲诈你个人,他是敲诈我们县委、县政府,告的话他会有大麻烦!” “成鄂渝给张弛也发了很多威胁短信。”朱芝说。 李济运嘱咐说:“你叫张弛也发这么一条短信去,不怕吓死他!” 朱芝道了谢,仍上楼去了。快下班时,她打电话过来说,成鄂渝没有回话,果然真的害怕了。李济运却嘱咐她,成鄂渝毕竟是小人,还需小心防着。晚上,仍旧要在梅园陪客人。餐厅外面,几个头头站着说话。朱芝便把成鄂渝如何敲诈,她如何处理的事向刘星明汇报了。她说话时望望李济运,却没有说是他出的主意。李济运会意,点了点头。刘星明望着眼前的樟树,没有在意他俩眼色的来去。听朱芝说完,刘星明仍望着樟树,说:“朱芝同志处理得妥当。媒体记者我们要尊重,支持他们的工作,也希望他们理解我们的工作。个别特别操蛋的,我们也不要怕。” “终于哑床了。”李济运嘿嘿一笑。 刘星明没听明白,问:“什么?” 这话解释起来太费周折,又有些不雅,李济运搪塞:“我说终于没事了。” 朱芝就望着李济运笑,轻轻地咬着嘴唇。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各自去陪客人。李济运去了包厢,握了一圈的手。手机响了两声,知道来了短信。因仍在同客人寒暄,顾不上看。客套尽完了,才掏了手机看看,原来是朱芝发的:老兄,小妹掠美了,请你理解。李济运刚才就隐隐明白,她没说为成鄂渝的事找过他,怕的是别人想得太多。他想到这层意思,心脏竟突突地跳。他回了八个字:哑床就好,心有灵犀。 席间,李济运接到舒瑾电话,说是老爹老娘来了。他说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一定是爹娘怕他有要紧事说,济林又赌气不肯动,两老就自己来了。李济运陪完客人,该尽的礼数都尽了,急忙回家。 四奶奶见了儿子,头一句话就说:“比旧社会都还过余,强盗到街上来了。” 李济运见娘很生气,忙问:“怎么回事?” 舒瑾说:“爹在街上叫吃粉的拍了肩膀!” 乌柚人叫吸毒的瘾君为吃粉的,拍肩膀的意思有些像普通话说的敲竹杠。街上常有吃粉的站在你面前,拍拍你的肩膀:“老大,给几块钱买个包子吃!”吃包子也是黑话,说的就是吃粉。李济运倒是经常听说,自己从没碰上过。拍肩膀也是看人的,专找乡下人和老年人。 四奶奶说:“你爹怕事,赶紧给钱。” 李济运问:“好多钱?” 四爹说:“我身上没带钱,三十块。” 舒瑾劝道:“算了算了,破财免灾。” 四奶奶见李济运脸红红的,又说:“你要少喝酒。” 舒瑾说:“娘你说了也是空的,他天天喝酒。” 四爷像做错了事,望着电视不说话。李济运知道,劝他少喝酒,娘是必说的,他是必听的。说也只归说,听也只归听。左耳进,右耳出。 李济运问:“济林他不肯来就不来,还劳您两老跑来。幸好只是碰上小混混。” 四爷说:“娘听你讲得很急,怕有事。” 李济运就把退钱的事说了。四奶奶听了长舒一口气,说:“那好那好。去了一万块钱,割了春桃的肉。” 李济运说:“爸爸,妈妈,我想让济林自己来,就是想告诉他,退钱的事,外头千万说不得。您二老回去,要掐着耳朵交代。万一说出去,怕是要出大事的。” “道理娘知道,我会跟他两口子讲清楚。”四奶奶又把前日夜里捉宝,细细地说了。村里都在说这事,娘又听得很多话,都说给李济运听了。放贷的三个烂仔也被抓了,光他们身上就没收了五十多万。 “听说总共没收了八十多万!”四爷说。 四奶奶说:“哪止!说有一百多万!” 四爷说:“我想只怕是本糊涂账。公安一声喊把场子围了,一个一个地搜身。哪个动一下,就是一警棍。搜了多少钱,还不是公安说了算。济林这里不是退了一万吗?” 李济运听出爹的意思:公安既然可以退钱,自然也可以私下分钱。果然,四爷摇了几下脑袋,说:“上交多少,还不是公安分剩了,凭良心!” 四奶奶就骂人:“你怕是老糊涂了!你硬是管不住嘴巴!你看见公安分钱了不成?迟早要惹祸的,你!” 李济运劝道:“关您两老什么事呢?还要你们在这里吵!春桃的钱退了就行了。” 四奶奶又骂了几句四爷,回头对儿子说:“运坨,你不打电话,娘也要来的。三猫子娘到我屋哭,想求你找找人,把三猫子放了。” 李济运说:“妈妈,我请人帮忙放了济林,又退了春桃的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再去求人,我开得了口?三猫子放了,抓进去的人不都要放?没收的钱不都要退?” 四爷说:“听说,那三个烂仔,都是三阎王的人。三阎王的人,公安抓进去就会放的。三阎王下面有个马三,鬼见了都怕。” “你又乱说!”四奶奶骂道。 四爷回了嘴:“我乱说?公安局、派出所、强盗拐子是一伙!你没听说过?” “要是回去几十年,你要牢底坐穿!”四奶奶骂了几句老头子,又说,“人家三阎王,早就是副县长了!” 李济运告诉娘:“妈妈,您老说的三阎王,叫贺飞龙。他现在是大老板,不是副县长。他当政协常委了,倒是真的。” “常委,还不是一回事?你是常委,村里不都说你跟副县长平级?”四奶奶觉得自己很懂。 李济运就不说了,望着舒瑾笑笑。爹娘这么争吵,他早就习惯了,多半只是听着。舒瑾也不在意,坐在旁边就像没听见。老娘不理老爹,又跟李济运说:“乡里乡亲的,能帮的就帮帮。实在没有办法,娘也不为难你。我是怕人家说,家里有人当官,派出所就不敢抓人。” “妈妈,人家要说,只有让人家说。我不能再出面。除非再把济林送进去!”李济运没小心就说了重话。 舒瑾在男人面前总是没好话,却看不得他在爹娘面前这种口气,说:“你做不到就好好告诉娘,说这话有什么用?未必真把济林送进去?” 李济运缓和了语气,说:“我不是讲气话,是跟娘讲道理。说得再清楚些,我把济林弄出来,本来是没有道理的。” 第二天一早,爹娘就要回乡下去。舒瑾留二老住几天,老人家说在城里搞不惯。也不要儿子派车送,说坐班车很方便。李济运又再三嘱咐,退钱的事千万说不得。爹娘叫他放心,会掐着耳朵交代的。四奶奶出门前,再次跟儿子说,要是有办法,还是帮帮三猫子。李济运只得嘴上应付,心里并不想去找人。乡下人有乡下人的道理,娘的那套说法李济运明白,却不可能去做。 李济运去办公室没多时,刘星明请他去商量个事情。他跑了过去,见朱芝坐在里头。原来谁也没想到,《中国法制时报》副总编陈一迪会亲赴乌柚。他打了朱芝电话,只说想到乌柚来看看,言辞非常客气。 朱芝说:“我也很客气,问他有什么具体指示,我们好做做准备。他说只想来看看,从来没有到过乌柚,听说你们那里很漂亮。不知道他此行目的何在?” “济运你谈谈看法?”刘星明说。 李济运说:“我想他绝对不是来找麻烦的。报社副总亲自来找麻烦,未必层次太低了。他很可能是来改善关系。如果他不提成鄂渝,我们也不说。要是说起,我们只讲成鄂渝的好话。他们肯定知道是我们给成鄂渝曝的光,估计都心照不宣。” 刘星明问朱芝:“他们的报纸在我们县有多少订户,你们掌握吗?” 朱芝说:“不是确保的报刊,我们没有过问。估计不会太多。” 刘星明说:“你们到邮局查查。” 朱芝说:“我有个建议,如果他是友善之行,我们可以送份礼物。县领导和公检法副科以上干部,每人订一份《中国法制时报》。他们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发行量。” 李济运有些担心,说:“下面订阅报刊压力很大,怕弄得大家有意见吧?” 朱芝说:“我们只要求大家订一年,今后谁还管他?” 刘星明道:“同意你们两位的意见。陈总编来了,我和明阳同志请他吃个饭,你们二位全程陪同。看他时间安排,可以带他四处走走。乌柚这个时节很美,到处都是红叶秋果,比他们北京香山强百倍!” 陈一迪来乌柚那天,李济运同朱芝在梅园宾馆迎候。他俩坐在大堂角落茶吧聊天,透过落地窗的竹帘,可以望见外面车来人往。一辆省城牌照的车停下,车里低头钻出一个高大的男人。李济运瞟见似有“采访车”字样,估计这位就是陈一迪。朱芝先迎了出去,一问正是陈一迪。李济运过来见面,握手道好。陈一迪没有带人,只有司机跟着。房间早安排好了,就是上回成鄂渝住的地方。那是梅园宾馆最好的房子。 晚饭时间没到,朱芝问道:“陈总您要不先休息?” 陈一迪毫无倦意,说:“去我房间聊天吧。” 进了房间,陈一迪去洗漱间擦了把脸,很快就出来了。他一坐下,便说:“乌柚真是个好地方,空气都是甜的。” 朱芝道:“陈总真是神速啊,上午在北京机场打了电话,这会儿就到乌柚了。” 陈一迪说:“北京飞过来很快,省城到乌柚也快。” 朱芝感慨道:“我有时傻想,人类文明进步真是了不得。刚参加工作时,听老同志讲,古时从京城派个县官来,路上要走半年。清朝有个知县来乌柚履新,走到半路上就病死了。” 陈一迪便夸朱芝真像个宣传部长,脑子里很有想法。朱芝就不好意思,说自己胡思乱想,张嘴就闹笑话了。又说您陈总是大文化人,见多识广,可要多多点拨。反正都知道是客套话,免不了往夸张处说。 李济运想试探一下,看陈一迪是否为成鄂渝而来,便笑道:“陈总秘书都不带,作风值得我们学习。” 陈一迪果然不提成鄂渝,只说:“我是从基层记者做起的,一个人走南闯北惯了。身边跟着个人,还不自在。” 朱芝同李济运彼此无意间看看,意思都明白了。朱芝说:“陈总这个季节来乌柚,真是来对了。乌柚秋山红叶,至少在我们省是有名的。其他季节也各有好处,随时欢迎陈总来。” “非常感谢!”陈一迪道,“不过,全国这么大,能来乌柚算是我的福气。” 李济运递上烟,说:“应该说是我们乌柚县的荣幸!陈总您在天子脚下,跑到我们这小地方来,对我们是个鼓舞!” 聊了会儿,刘星明和明阳来了。陈一迪说:“把书记和县长也惊动了,那就不好了。” 刘星明说:“哪里的话!陈总来了,我们应跑到省城去迎接才是!我俩刚才处理个事情,迟到了一步。” 陈一迪很有感慨的样子,说:“我过去经常往基层跑,知道你们工作最辛苦。基层情况,太复杂了!” 明阳接过话头,说:“要是上级领导都像陈总这么体恤基层,我们的工作就好做了。” 陈一迪笑道:“我们只是媒体,哪是什么领导!” 朱芝开玩笑说:“北京来的,我们都看作领导。我到北京去,看见戴红袖章的大妈都像大领导。” 李济运正想着朱芝这话似不得体,陈一迪却哈哈大笑,说:“我刚到北京上学,有回在长安街上不小心丢了纸屑。一位老大妈过来了,戴着红袖章,撕了一张票要罚款。我自知错了,马上掏钱。记得那时是罚五毛钱。老大妈半天不给票,也不收钱,足足教育了我几十分钟!我不停地点头认错,头都点晕了。我是内蒙人,自小在草原上长大,嘴皮子从来就拙,哪见过这么能说的?真是服了!” 满堂欢笑,都说陈总太有意思了。朱芝问道:“陈总是蒙古族吧?难怪这么豪爽!” 陈总说:“我不是蒙古族,姓陈嘛。但已是五代在内蒙古生活,早就像蒙古人了。” 朱芝看看时间,说:“请陈总下去用餐吧。” 陈一迪走在前头,刘星明并肩陪着。明阳、李济运、朱芝依次跟在后面。到了电梯口,朱芝上前一步按住按钮。请陈一迪先进去,各位再依次而入。 进了包厢,刘星明拉着陈一迪,请他坐主位。陈一迪摇手说:“这是刘书记您坐的,您是主人。” “不不,陈总您听我解释。我们这小地方,规矩跟外地不同。您得坐这里,我同明县长左右陪着。”刘星明临时编了规矩,为的是让陈一迪感觉舒服。 陈一迪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欣然坐下。主位套了红色椅罩,其他椅子套的是米色罩子。陈一迪坐的是中心主位,就有些众星拱月的感觉。他回头望望身后,一幅漂亮的摄影。刘星明说这就是乌柚秋景,城外随处可见。陈一迪说进入乌柚时沿路也欣赏了,真是处处可以入画。可惜北方人认得的树木太少,看到漂亮的树多叫不上名字。刘星明马上吩咐:“济运,你跟林业局说说,明天陪陈总下去时,派个林业专家解说。” 陈一迪连连道谢,又说于小处见魄力,夸刘星明雷厉风行。明阳却说,济运就是林业专家,不用再派人了。李济运谦虚,说只是略知皮毛。刘星明便叫李济运当好解说,得让陈总对乌柚留下深刻印象。陈一迪说,劳烦县委常委做解说,真是折煞自己了。李济运私下却想,陈一迪入县所经之地,都是植被保护很好的地方。乌柚北部山青水透,省城在乌柚的北方。南部多是煤矿,处处都不入眼。乌柚素有北林南煤之说,自然资源分布有差别。 谈笑之际,酒已倒上。刘星明举了杯,说了欢迎的话。陈一迪难免客气几句,一一碰杯,干了。彼此敬过一轮酒,陈一迪说:“刘书记,明县长,我有个提议。规定动作都完了,下面就把酒倒匀,这样才显公平。” 朱芝忙说:“我除外吧,我喝这几杯就已经到量了。” 刘星明满桌子望了一圈子,说:“陈总一看就是个实在人。我同意陈总提议,平均分了。今天是两瓶,总量控制。朱部长你酒还是倒上,最后谁替你喝,只看你同谁关系最密切。” 朱芝满脸无奈的笑,却不好再推让。服务员拿来几个大杯,余下的酒全部倒匀。李济运暗自看看,猜陈一迪必是海量,就说:“我想陈总的量,至少一公斤。”陈一迪自是谦虚,说酒量全在兴致,无趣喝酒如同毒药。听听这话,无疑是位酒仙。 不停地碰杯,再不添酒。陈一迪喜欢说话,谈资多是天下见闻。他嘴里说出的东西,都是亲历亲见的。说得太多了,便有吹牛之嫌。只怕诸多道听途说之事,他都说成了自己的经历。李济运隐隐有了这种感觉,反而故作艳羡,说做媒体真好。饭局耗了近两个小时,没说半句要紧话。各人杯中的酒都快见底了,朱芝的酒却还有大半。刘星明笑道:“朱部长,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只看你同谁关系最密切。” “我说同陈总最密切,肯定就是虚伪,我们才认识。我说同您书记和县长最密切,你们要注意影响。”朱芝望着李济运,一脸的娇憨,“济运兄最年轻,请您替我一些。” 李济运假装生气,说:“我想听你说,我俩最密切,你偏不说,却要我喝酒。哪有这个道理?” 刘星明说:“我们都吃醋哩,你还得了便宜说便宜!人家是嫌我跟明县长老了!” 明阳不习惯开玩笑,勉强笑笑,说:“济运,少废话,就是半杯酒嘛。” 李济运就把朱芝的酒全倒了过来。刘星明又笑话,说他表现太过头了,也应给人家留点,还要喝团圆杯哩。朱芝说再不能喝了,拿茶代替算了。她望望陈一迪,问:“陈总,我酒喝多了,说话您就别计较。内蒙的人是不是都长您这样儿?” 陈一迪笑道:“看样子,美女部长受不了我这长相。” “不是不是,”朱芝连连摇手,“我越看越觉得您就是典型的蒙古族长相。” “什么特征?”陈一迪很有兴趣似的。 明阳插话说:“陈总说了,他是汉族。” 朱芝说:“明县长,水土能改变人的长相的。我有个熟人,到新疆去了二十几年,就有些新疆人的味道了。眼窝子变深了,头发都卷了。” 陈一迪问:“那您说说,我什么地方像蒙古族?” 朱芝说:“我也说不上。总感觉您的眼神,就像我在画上看到的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的眼睛炯炯有神,又很有穿透力,总叫我联想起蒙古族崇拜的鹰。” 刘星明大笑起来,说:“朱部长转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夸陈总您有帝王之相!” 陈一迪笑道:“谢谢朱部长!不过,正像朱部长所讲,水土和饮食习惯,真能影响人的外相和体格。我要是不长在草原,肯定不会是个彪形大汉。” 刘星明看看酒没了,说陈总肯定不尽兴。“团圆杯吧,酒到尽兴止。我已很尽兴了。”陈一迪举了酒杯。 “我们陈总喝酒不讲客气的,他说不喝就是喝好了。”陈一迪的司机在饭局上只讲了这一句话。 刘星明道:“我们都听陈总的。” “哪里哪里!到了乌柚,我都听刘书记和明县长的!”陈一迪笑道。 干了杯,刘星明说:“陈总,看您时间怎么安排。乌柚可看的地方多,我建议您明天先看看白象谷,原始次森林,风景绝佳!” 陈一迪不解,问道:“乌柚有象吗?纬度不对啊!” 明阳笑笑,说:“山谷里有块白色巨石,极像大象。白象谷里尽是千年以上的古树,成片银杏林就有上千亩,举世罕见。” “上千亩银杏林,那是何等壮观啊!”陈一迪点头道,“全听刘书记和明县长安排!” 刘星明说:“那地方陈总您去了绝对有收获。记得我第一次去时,感觉那里就像仙境。当时我记起古人一首诗:一间茅屋在深山,白云半间僧半间。白云有时行雨去,回头却羡老僧闲。今天的人哪能过那种日子!” 陈一迪笑道:“我记得这好像是郑板桥的诗,头两句很平淡,就像大白话。后面两句意思一下子就出来了。” 刘星明便道陈总学问好,不愧是大报老总。陈一迪只道腹中无书,装了些一鳞半爪而已。送陈一迪回了房间,刘星明和明阳各自坐车回去。李济运同朱芝走路,商量明天怎么安排。朱芝说:“李主任,您觉得今天刘书记有些不一样吗?他平日没这么多话。” “可能是最近被媒体弄怕了。”李济运笑笑。 朱芝说:“他平日也不开那种玩笑的。” 李济运明白她说的意思,刘星明笑他俩关系密切。他不想把这话挑破了,男女同事暧昧起来会很麻烦。他心里喜欢朱芝这种女人,要是她不在官场会更加纯粹。他望着朱芝笑笑,像理会她的意思,又像只是傻笑,然后说:“明天去两台车吧。县委办去一辆,你们部里去一辆。我俩陪陈一迪坐一辆车,你们部里再去个人陪他的司机。就叫张弛去吧,人家司机到县里来,就不要他开车了。” 朱芝说:“行,您考虑得周到。对他司机都这么礼遇,看他还有什么说的。” 走过银杏树下,脚底软绵绵的,又是黄叶满地。李济运一时没有说话,脑子里满是黄灿灿的小芭蕉扇。朱芝问他是不是有心事了。他轻轻叹道:“踩着这黄叶,就想时间过得真快。” 朱芝却笑嘻嘻地拍他一掌,说:“怕什么?你年轻着哪!” 两人同时上楼,李济运先到家门口。他掏钥匙的时候,朱芝已走到拐弯处,突然回头说:“难道他到这里来,真的只是游山玩水?” 李济运说:“明天再看吧,相机行事。” 进屋之后,李济运又打朱芝电话:“看是不是派个摄像去?” 朱芝说:“我们俩出去,派个摄像不太好吧?” 李济运笑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让陈一迪感觉更好些。还轮不到我俩搞个人崇拜啊!” 朱芝也笑了起来,说:“是的是的,您考虑得周到。” 舒瑾等他放了电话,说:“真是难舍难分啊!要进屋了还在外面说个不停,回到屋里还要打电话。” 李济运只是笑笑。舒瑾就是这张嘴厉害,心里未必真在吃醋。他去洗澡,望见窗口爬墙虎叶子快掉光了。突然想起那只壁虎,躲到哪里去了?又想那白象谷,满山红红黄黄的叶子。陈一迪是来干什么的? 十五 第二天一早,李济运和朱芝在银杏树下会面,同车去梅园宾馆陪陈一迪用早餐。下车之后,李济运笑道:“接待排场不怕大,只要他高兴。我们接待上级领导不就这样?够不上警车开道的,你也给他弄个警车在前头,他看着警灯闪闪的,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朱芝笑得捂了肚子,说:“李主任,我们没必要也弄个警车吧?” “那倒没必要。他见有摄像记者跟着,必定兴高采烈。”李济运也呵呵地笑。 张弛同刘艳、余尚飞已先到了,正站在坪里聊天。朱芝吩咐张弛:“你去请请陈总。” 张弛飞跑而去,刘艳就开玩笑,说:“朱部长,张弛这样的干部,肯定提拔得快。您一声令下,他就像射箭一样。” 朱芝佯作生气,道:“我部里干部都是雷厉风行的。你们电视台记者,我这个部长有时未必喊得动!” 刘艳连喊冤枉,说:“朱部长您这批评可要扁死我了!您昨夜一个电话,我今天六点钟就起床了。” 朱芝说得也是半真半假,电视台虽然是她管的,可新闻惯例是一把手优先,有时宣传部需要电视台出面,可就是派不出摄像的记者。她当然理解电视台的苦处,但也难免不太舒服。开过几句玩笑,朱芝说:“这回来的是《中国法制时报》陈总,你们两位随时跟拍,一定要突出陈总的中心位置。” 余尚飞问:“只作纪录,还是要做新闻?” 朱芝说:“两手准备吧。” 说话间,看见张弛陪着陈一迪来了,身后跟着他的司机。李济运同朱芝迎上去,道了早安。进了包厢,朱芝介绍了张弛、刘艳和余尚飞。陈一迪见派了电视台记者,只道李主任和朱部长太客气了。朱芝见陈一迪果然高兴,忍不住望望李济运。 用过早餐,出来上车。朱芝问道:“陈总您习惯坐前面,还是喜欢坐后面?” 陈一迪玩笑道:“昨天就知道你俩关系密切,两位金童玉女坐后面吧。” 朱芝装着不经意地望望四周,好在刘艳他们已上了那辆车。陈一迪这些玩笑话,万万不能让其他干部听见。 李济运说:“陈总您不知道,我们接待上级领导,免不了为这些小节费神。我们基层把前面的位置看成领导专座,上面大领导其实是坐后面的。可是大领导也都是从基层做上去的,我们就拿不准他到底是喜欢坐前面,还是喜欢坐后面。” 两辆车出城而去,正是稻熟季节,满目金黄。田野里随处可见稻草人,居然蓑衣斗笠,竹竿横肩。陈一迪说:“这么多稻草人,很有风情。” 朱芝笑道:“农民的创举,吓唬麻雀的。南方农村都这样。” “北方农村也有,但内蒙不太多见。稻草人早进入童话世界,成文学形象了。”陈一迪望望窗外,成群的麻雀掠过稻田,像调皮的顽童,“好像不起作用啊!” “聊胜于无吧。”李济运说。 陈一迪回头望望后面那辆车,笑道:“我们司机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他回去不知道怎么跟同事们讲哩!” 朱芝玩笑说:“应该的。上级部门来的人,见官大三级。” 陈一迪乐呵呵地说:“我们报社是副部级,我是正局级,大三级就应该是省部级干部了。朱部长您就是中央领导,一句话就任命了一个省部级干部。” 一路谈笑,越过河谷平地,慢慢进入山区。看见一条岔路,朱芝说:“陈总,从这条路进去,有个山间平地,美如桃源仙境。那里有个胜迹,有空也可去看看。” “什么好地方?”陈一迪问道。 朱芝笑笑,说:“李济运同志故居。” 陈一迪稍稍一愣,爆笑起来,直道朱部长太幽默了。 李济运拍了朱芝的手,骂道:“我还活着,怎么就故居了?” 朱芝忙改口:“旧居,旧居!” 陈一迪笑道:“其实这里故和旧一个意思,别那么想就行了。韶山冲在六十年代就写的是毛泽东同志故居,后来改成旧居,现在又称故居。” “就是嘛,还是陈总有学问。常听人讲,疑是故人来,未必是说死人来?”朱芝说着又笑了起来。 陈一迪侧身望望朱芝,笑道:“朱部长真是童言无忌啊!” 李济运说:“她是我们常委班子里最小的,大家都把她当小妹妹,被惯坏了。”他等陈一迪回过头去,便用力捏了捏朱芝的手。她被捏痛了,却不敢叫喊,牙齿暗自咬咬。他慢慢地松了劲,朱芝却没有缩回手去。李济运觉得不好意思,抬起手来抹抹头发。朱芝便收回手,放在膝头轻轻揉着。 “陈总您看看前面!”朱师傅突然说道。 原来前面就是白象谷了。一头巨大的白象,似在临溪吸水。陈一迪觉得奇怪,道:“周围的山都是郁郁葱葱,唯独那头大象身上没长树。” 李济运说:“乌柚的山虽然高挺,但都有厚厚的土层,树木茂盛。只有这头白象,光溜溜的。我曾爬上去看过,好像石质同这里也不太一样。” 陈一迪笑道:“你们要是搞旅游,就可以编故事,说这是飞来神象。天下景点都是这么胡诌的。” 朱芝说:“陈总,我们可不是胡诌啊!曾有专家看过,猜测它极有可能是块巨大的陨石。这不就是飞来神象了吗?” 陈一迪说:“我这就完全是外行了。我印象中,这么大的陨石,整整一座山头,从未见过。” 朱芝听了却击节叫好:“陈总正好提醒我们了。我们就炒作它是世界上最大的陨石。” 不觉间下到谷底,再抬头看看白象,就只是悬崖峭壁,什么都不像了。白色的山石如刀劈斧削,猿猴都爬不上去。低头看时,有溪水流出。沿溪小径崎岖,手足并用方可前行。李济运担心陈一迪走不惯山路,嘱咐他小心脚下。又说入口处难走些,里头会好走些。陈一迪说看景就得看原生态的,如今天下好景都经人工开发了,很败兴致。陈一迪的司机怕他老总摔着,上前想要搀扶。陈一迪甩开他,笑道:“别把我当老头啊!”他回头看看,问:“你们那两位司机呢?” 朱芝说:“他们开车到前面谷口去了,不用走回头路的。” 余尚飞和张弛在山石间跳跃而行,早就远远地守在前头。余尚飞扛着机子,时刻扫着陈一迪。陈一迪驻足抬头,余尚飞的镜头就随着他的目光,慢慢地扫向山头。“两位小伙子的名字都名副其实”,陈一迪笑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张弛是新闻干事,算个文秀才。你看他爬山这么厉害,可谓文武双全。尚飞,步履如飞。” 张弛和余尚飞在前面听了,直道感谢首长表扬。却听见刘艳在后面喊道:“那我呢?”回头看看,刘艳已坐在石头上了。她的鞋穿错了,居然是高跟鞋。朱芝笑道:“刘艳,你要亭亭玉立的感觉,就只有受苦了。” 刘艳苦着脸说:“朱部长呀,您只说让我执行任务,没说到白象谷来啊!” 李济运说:“刘艳,我建议你干脆打赤脚算了,不然很危险。” 刘艳只好脱了鞋,走一步耸一下肩膀。余尚飞幸灾乐祸的样子,说:“我们做一副担架,抬着刘小姐走算了。” 刘艳扑哧一笑,弯下腰去半天起不来。张弛见刘艳笑成那个样子,便道:“她肯定想到别的什么了。刘美女,我还不知道?” 刘艳笑道:“我想起一个笑话。先是把十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放在荒岛上,三个月之后再去看时,只见十个男人做了一顶轿子,抬着女人在岛上玩耍,那女人面如桃花,幸福极了。又把十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放在荒岛上,三个月之后再去看,只见十个女人围着一棵高高的椰子树,有拿棍子往上面戳的,有往上面丢石头的,有拿果子逗的。那个男人瘦得像猴子,抱住椰子树死也不肯下来。” 朱芝听了哈哈大笑。见陈一迪望着她,也在大笑,她才抿了嘴,却仍是笑个不止。李济运笑道:“刘艳,你真看不出啊!” 张弛说:“你们才知道呀?刘艳是段子高手!” 刘艳忙说:“张弛你别害我!我哪会讲段子!朱部长会骂死我的!” 陈一迪见着树都有兴趣,便请教李济运。李济运说:“我也不是所有树都认得。这是樟树,我们这里最为常见。那是楠木,很名贵的。” “楠木就是这种样子啊!只在书上读到,听说已经很稀少了。”陈一迪去摸摸树干。 李济运说:“我们这里还很多。您摸的这棵树,树龄应在五百年以上。” 陈一迪感叹道:“随意一棵树就是几百岁,我们人太渺小了。” 朱芝说:“陈总,这不算什么,前头有棵银杏树,我们叫它树王,树龄三千多年了。” “怎么还不见银杏树?”陈一迪问道。 李济运笑道:“游白象谷,好就好在渐入佳境。” 听得前头有人声,原来那里有片野生栗林,几个妇人背了竹篓,正在地上捡板栗。朱芝说:“我们这里的野生板栗很好吃。”张弛跑上前去捡了一把板栗,分给众人品尝,果然清香甘甜。李济运说:“板栗风干之后,味道更好。” 也有游人过往,点头打个招呼。陈一迪说这么好的山水,若放在北京近郊,那可不得了!李济运说乌柚人不稀罕这些地方,平日也不怎么有人进来。只在周末会从省城过来些人,也都是看看就走了。离省城太近,留不住过夜客。 朱芝拍拍路边一棵大树,问:“这树上怎么一颗板栗都没有呢?” 李济运笑了起来,说:“你是洋人啊!那不是板栗树!” 朱芝仔细看看,说:“它太像板栗树了!” 李济运抬头望着树,说:“你们哪位若能叫出这棵树名,我请客吃饭!” 陈一迪肯定说不出的,只望着大家笑。众人都是摇头,叫不上树名。刘艳开玩笑:“我知道,它是公板栗树。” “刘艳你的思维总是在公母上!”李济运笑笑,“它是栲树的一种,叫构栲。构造的构,考试的考加个木旁。” “难怪明县长说你是林业专家!”朱芝说。 李济运做了个怪脸,笑道:“我也考过明县长,他也不认识。” “那就叫考树算了,不要木旁。”朱芝笑道,“李主任只要拿这树考倒一个人,你就是林业专家了!” 陈一迪直夸朱芝有急智,话里尽是机锋。李济运笑笑,说朱芝伶牙俐齿,开口总要损人。朱芝却得意地笑,飞了李济运一眼。余尚飞总不说话,只在前头专心摄像。朱芝问道:“尚飞,你没有把我们讲的话都录上吧?” 余尚飞知道朱芝只是随便问问,也就笑而不答。刘艳突然哇了一声,问道:“尚飞你没有把我的段子录下吧?” 余尚飞这才开了腔,说:“对不住了,记录在案!我会制个碟,公开发售!” 山谷往前一拐,中间突然横出一山,壁如斧劈。陈一迪疑心问道:“山谷都到头了,怎么还没见着银杏林呢?” 正说话间,见前头几个脑袋慢慢从树丛中露出来。李济运说:“陈总,这又是白象谷一景。山谷到前面好像突然间断了,山脚却有小洞,仅容一人过身。过这个山洞,那边别有天地。有人想把桃花源的故事编到这里来,我想太勉强了。” 几个年轻人迎面而来,同李济运他们擦肩而过。他们是山谷那边过来的,白象谷两头可互为出入,只看游者乐意。张弛跑到前面去,伏在洞口喊道:“那边有人吗?” 朱芝笑道:“陈总,这也是一趣。两边的人进洞之前,先要相互喊话,不然在洞里没法让路。” 陈一迪听得极是好玩,问:“这洞有名字吗?” 李济运说:“没有名字,请陈总起个名?” 陈一迪摇手道:“岂敢岂敢!” “别客气,陈总!您起了名,我们就把它刻在上面。”朱芝说。 到了洞口,陈一迪笑道:“依我说呀,就叫喊洞。各地景点都喜欢编神话故事,听着就腻烦。” “喊洞,很好!”朱芝说着就鼓了掌,大家都跟着鼓掌。 余尚飞头一个进洞,边退边摄像。往里十几米,洞子拐了弯,四壁暗了下来。余尚飞的摄像机是不带灯的。再走不远,渐见明亮。临近洞口,便已瞥见一片金黄。洞子虽窄顶却很高,但陈一迪个子高大,习惯了低着头。他一出洞口,立马直了身子。举头四顾,惊叹不绝。满山满谷都是几人合抱的银杏树,望不到尽头。地上的黄叶铺得厚厚的,细碎的日影映在上面,很像起着淡花的锦缎。路旁有个小木屋,门上着锁。陈一迪说:“这地方景色虽好,住在里头还是不方便吧。”李济运告诉他,这房子是看林人住的。银杏果产量很高,就是太难采摘了。林子是国营林场的,一直保护得很好。林场后来改制了,林子就包了出去。再细看地下,四处散落着银杏果。 朱芝说:“我们包出这片林子,目的只在保护。承包人上交承包金很少,但不准他们野蛮采收果子,只准自然收摘。也就是等果子自己落了,从地上捡。” “朱部长讲的野蛮采收,就是拿竹竿打,很伤树。”李济运说。 陈一迪说:“你们县里领导很有远见,这可是真正替后人着想啊!” 李济运说:“我们不急于搞白象谷旅游开发,也是这个考虑。乌柚县还没有穷到卖祖宗、卖子孙的地步。” 朱芝抬手指了指,说:“陈总,前面就是树王。” 余尚飞拍拍朱芝,又拍拍陈一迪,镜头再慢慢扫到远处。树王正好长在路边,陈一迪绕树走了一周,说:“只怕四五个人才能合抱吧。” 李济运说:“来,我们来抱一抱。” 陈一迪、李济运、朱芝、刘艳、张弛、陈一迪司机六个人牵了手,贴着树王围了一圈,刚刚围上。张弛喊道:“尚飞你别拍了,也来抱抱。”余尚飞已围树转了一圈,便放下摄像机,身子扑在树上,双手使劲拍了拍。 松开手,陈一迪笑道:“要是旅游搞起来,导游小姐肯定会说,抱一抱,十年少。抱抱树王,黄金万两。” 刘艳说:“陈总一定是旅游景点跑遍了,很烦各地千篇一律的导游腔。” 陈一迪笑笑,说:“小刘你们往前面走吧,我同李主任、朱部长稍稍休息就来。” 余尚飞见陈一迪在树跟坐下,扛着机子扫了扫,就往前去了。刘艳和张弛彼此望望,也往前继续走。山风吹过,林间沙沙地响,黄叶纷纷飘落。偶有银杏果落地,微微噗的一声。又闻有鸟鸣,此呼彼应,似在问答。太安静了,虫鸣都听得见,吱地拖着长声,渐衰而无。虫子们鼓噪了整个夏季,正在秋风中老去。 见他们几个人走远了,陈一迪说:“我们报社的成鄂渝是不是老在下面惹事?” 朱芝望望李济运,才说:“没有啊,你们成记者我们很熟的。” “贵报很理解我们基层工作。”李济运含混地附和着。 陈一迪说:“您二位这么说是给我面子。最近网上因为成鄂渝,弄得我们报社很难堪。我们已经做出决定,调成鄂渝到社里去,不让他再在下面做记者了。” 李济运掏出烟来,说:“里头是禁烟的,我们小心些吧。” 陈一迪摇摇手,说:“还是不抽吧。” 李济运就不好意思,仍把烟塞进烟盒。他捡了几粒银杏果,递给陈一迪说:“尝尝吧。这东西每天只能吃几粒,多吃有毒。”他如此环顾左右,只因一时不知怎么说。嚼了一粒银杏果,他说:“陈总,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你们真以为成这个人有问题,干吗还要把他往社里调?听上去像高升啊!” 陈一迪摇头苦笑,说:“他是你们成副省长成家骏的远房侄子!” “啊?成副省长?”朱芝惊道。 李济运却说:“不就是远房侄子吗?” “他是亲侄子,就做官去了。他是亲儿子,就做房地产去了。”陈一迪捡起一粒银杏,向前面的一棵树砸去,“网上舆论不等于法律,但要真的立案查处又不太容易。成鄂渝是驻贵省记者站站长,副厅级干部,调到社里还得安排职务,做采编部主任。可他人不肯去北京,好在现在可以网上办公,就随他了。” 李济运问:“干吗这么由着他呢?” 陈一迪沉默一会儿,只道:“山不转水转。” 朱芝始终不吭声,李济运想她肯定是吓着了。得罪了成鄂渝,等于得罪了成副省长。李济运想安慰她,却不方便在这里说话。又想那成鄂渝,大小也是个副厅级干部,怎么像个无赖似的! “他待在省里不动,不照样可以四处瞎搞?”李济运说。 陈一迪说:“我们把他叫到北京,认真地谈过。我们内部批评还是很严厉的,但不方便处理他。他在省城是买了别墅的,到北京去哪有这么好的条件?看重自己优越感的人,是不会去北京的。他到北京去算什么?一只小蚂蚁!” 陈一迪沉默片刻,又说:“我说他若是成副省长亲儿子,就做房地产去了,说的是一般规律。成鄂渝这个人有政治抱负,一直想到地方工作,没有弄成。几次他在酒桌上说,自己这个级别到地方上,就是市委副书记,哪用四处屁颠写报道!” 李济运和朱芝不便说长道短,只听陈一迪一个人说。陈一迪说得这么直,他俩原先打算说成鄂渝好话的,也就不再说了。陈一迪又道:“直说了吧,我就是为这事来乌柚的。看看网上ip,知道帖子是乌柚发出去的,网上炮轰成鄂渝和我们报社的,也多是乌柚网民。全国各地都有网民参与,也是乌柚人带动的。” 李济运见朱芝红了脸,自己就出来解围,说:“可能是个别知情的干部看不过去,才发的帖子。我想陈总您是可以理解的。贵报在我们这里很有声誉,却让成鄂渝一个人弄得不堪。陈总您是个爽快人,我表个态吧。我们自己调查一下,叫人把帖子下了。” 朱芝的脸色很快回复正常,说:“陈总,您来之前,我同李主任商量过,也向刘书记汇报了,发动干部踊跃订阅《中国法制时报》。至少,我们要求政法系统副科以上干部人手一份,县级领导每人一份,估计有两百多份。” “非常感谢!”陈一迪说,“全国各县都像贵县,我们的发行量抵得上《人民日报》了!” 成鄂渝同成副省长的关系,要是让刘星明知道了,必定会恨死朱芝。要是谁对朱芝有意见,也会拿这事做做文章。李济运想到这些,便说:“陈总,我有个建议。成鄂渝的事,我同朱部长负责处理好。不必让县里其他领导知道细枝末节,不然对成副省长不太好。领导同志的威信,我们得维护。” 陈一迪笑道:“自然自然!这正是我想说的。我没说到乌柚来干什么,就是想到了贵县之后,看看同谁说合适。同您二位打过交道,知道是可以说直话的人,我才说了。” “感谢陈总信任我们!”朱芝说过这话,望着李济运笑。 “不客气。走吧,不说这事了。莫辜负了这么好的美景。”陈一迪走了几步,回头轻声说,“成鄂渝其实很想从政的,一直想把工作关系弄到地方来。” 李济运摇头道:“我说句直话,这种人弄到哪里做官,只怕会危害一方。” “我们也有难处。”陈一迪这话意思有些含糊。 刘艳他们在不远处等着,没几分钟就赶上了。刚才谈的毕竟不是愉快的事,李济运便用乌柚话嘱咐刘艳,叫她好好想几个问题,选个好地方采访陈一迪。 李济运嘱咐完,忙道歉说:“不好意思陈总,没注意就讲乌柚话了。” 陈一迪笑道:“乌柚话还真是难懂,听发音和节奏,有些像日语。” 没过多久,刘艳跑到陈一迪跟前:“陈总,我想给您作个专访,您介意吗?” 陈一迪推辞几句,就答应了。余尚飞扛着机子扫了扫,说陈总您坐在那块石头上。陈一迪坐上去,背后是深谷、银杏林和山峰。 李济运同朱芝走远些,坐下来轻声说话。 朱芝说的是乌柚话:“老兄,非常感谢你!” 李济运也说土话:“感谢什么?” 朱芝说:“我知道自己闯祸了。” 李济运笑道:“你不用怕什么成副省长,他同你八竿子打不着。但刘星明会怕成副省长,所以就不能让他知道。” 朱芝眼眶突然红了,说:“我知道你是替我打算,才同陈总那么说。” 李济运也有些感慨,却故意笑着,说:“你别这样,让人看了不好。你刚才脸红,我就想朱妹妹在官场多年,还知道红脸,真是难得。你现在倒好,眼睛也红了。” 说得朱芝也笑了,说:“难道人在官场,非得弄得不像人吗?” 张弛回头望望,他俩就不说话了。陈一迪谈兴很浓,不停地做着手势。 朱芝轻声说道:“陈总好像人还不错。” “看样子正直,但也说不定。他们那样维护成鄂渝,或许真有难处,或许也有别的原因。”李济运点着头,却突然又摇头笑了,“我这个人也变了,不太容易相信别人的好。明末有个名士叫陈眉公,他说当时很多人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我读到这话印象很深刻。” “他专门跑来乌柚,就为这事?”朱芝问。 李济运说:“你问到点子上了。他知道是我们乌柚人发的帖子,就是想叫我们收手。放成鄂渝一马,也就是放他们报社一马。你回去叫张弛马上删了帖子。” “这么说,成鄂渝真是个人物!”朱芝说。 “成鄂渝不是人物,他背后有人物。”怕不远处的人看出异样,李济运低头掩饰着说话,“这件事给我新的启示,就是不能忽视网络的力量。《中国法制时报》这么大的报社都害怕网络舆论,我们就更不能小看。今后你们宣传部门要多动脑筋,对付网络不能只靠制造网尸。” 朱芝轻声一笑,似有撒娇的意思:“你又在骂我了。” 陈一迪突然回过头来,笑道:“不好意思,我是话痨,谈起来就没完没了。只因你们乌柚太美了。” 原来专访做完了。刘艳只道陈总谈得太好了,节目做出来必定非常好。余尚飞说陈总很有镜头感,就像电影明星。陈一迪摇头而笑,说两位记者真不错。李济运却说余尚飞你也太不会拍马屁了,电影明星算什么?陈总可是高级官员,学者型官员! 慢慢地出了山谷,车在谷口候着。已经中午时分,去了谷口外面农家小店。朱芝说:“这是乌柚最好的农家乐,一定要让陈总尝尝我们县最地道的土菜。” 刚才在白象谷走着,反倒不觉得太饿。往餐桌一坐,都说肠子在里头叫了。张弛过去张罗,吆喝店家快快上菜。老板认得李济运和朱芝,样子极是恭敬。李济运说今天来的可是北京贵客,一定要把好菜好手艺都拿出来。 没多时,菜就上来了,一份爆炒石板蛙。李济运笑道:“陈总,不管您是不是环保主义者,这道菜您得尝尝。小孩子都知道蛙是人类的朋友,但我们这山里石板蛙太多,快成敌人了。” 陈一迪先尝了一口,只道天下至味,从未吃过。李济运招呼着上酒,陈一迪说:“李主任,这么好的菜,不忍喝酒。酒把嘴喝麻了,吃不出美味了。” 李济运只道陈总真雅人,也就不勉强了。菜上得很快,陈一迪连连叫好。有溶洞里的盲鱼,有山里的野鸡、麂子、蜂蛹,有各色蘑菇和野菜。 望着那盘蜂蛹,朱芝直摇头,说:“我是不敢吃,你就说吃了长生不老我也不吃!” 陈一迪说:“蜂蛹我倒是在很多地方吃过。朱部长你克服心理障碍,很有营养的。” 朱芝仍是摇头,只吃眼前的野菜。李济运说采蜂蛹极是危险,野蜂的毒刺又长又利,能刺破厚厚的防护衣,每年都有人采蜂蛹丧命。朱芝听着打了个寒战,说想起了《捕蛇者说》,越发不吃了。 “依我说,应该禁止食用蜂蛹,免得有人丧命!”朱芝说。 李济运笑道:“朱部长菩萨心肠,就是太迂了。你就像有些好心人,不忍心让擦鞋女擦皮鞋,觉得那样太不人道了,一定要回家自己擦。” 朱芝也笑了起来,说:“是啊,李主任最体恤民情,我是断人家活路的!” 席间笑语不断,碗碟都吃得光光的。李济运说今天菜是环保的,消费观念也是环保的,没有一道菜浪费了。陈一迪说他吃了四碗饭,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饭量。 回途时,李济运说:“陈总,您下午好好休息,不要太劳累了。明天我们再找个地方看看,乌柚好看之处多哩!” 陈一迪说:“好地方留着下次看吧。我明天早饭后往回赶,下午的机票。我有个建议,贵县可以组织几篇文章,我们报纸上发发。可以是以你们领导名义的关于法制建设的经验文章,也可以是其他角度的,总之同法制建设有关就行。我看能不能自己写篇乌柚印象之类,也算宣传一下贵县吧。” 李济运和朱芝争相说着感谢,又说等着拜读陈总的锦绣文章。朱芝打了刘艳电话,说:“你们回去辛苦一下,马上把节目做出来,今天乌柚新闻要播。要马上让全县人民看到陈总的光辉形象!” 陈一迪大笑,知道这是玩笑话,听着仍是高兴。回到梅园宾馆,送陈一迪去房间休息,约好晚饭时再见。李济运同朱芝告辞,马上去刘星明那里复命。刘星明听了非常高兴,说:“这是个经验!今后我们要把各个媒体的老总搞定,就不怕下面那个小鬼小神作怪了!” 李济运说:“刘书记,事情我们都谈妥了。您晚上还陪个饭,成鄂渝的事,陈总不提及,我们都不提。” “我们自然不提,毕竟尴尬嘛。”刘星明满面笑容,“朱部长你看,该硬就硬,怕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他们主动出面调和?” 李济运和朱芝告辞出来,各自回办公室去。 朱芝发来短信:“仍是不安。” 李济运回道:“大可不必。” 他虽是这么安慰朱芝,却很理解她的不安。刘星明这会儿越是高兴,他知晓详情就越会震怒。真到那时,他同朱芝都别想过好日子。 十六 不久,《中国法制时报》做了个乌柚专版,刘星明和明阳都有署名文章。陈一迪写了篇《乌柚散记》,真的好文笔。细看版面责任编辑,居然是成鄂渝!简直是黑色幽默。朱芝拿了报纸跟李济运说:“真是不可思议!他也太没有性格了吧?要是换了我,打死也不署这个责任编辑名啊!不是自己屙屎自己吃吗?”李济运笑道:“不叫没性格,这叫没操守!” 县财政局长位置悬放已久,近日终于有人坐上去了,他就是原交通局长李济发。交通局长本来也是一把金交椅,几十个局级干部就推磨似的,咔吱咔吱地转了一个大圈。果然应了熊雄同李济运打的赌,盘活了几十个干部。官场手法玩得再高明,民间都会另有说法。有人就私下算账,说这回调整干部,哪些领导发了财。听说也有人写信检举,说得都有鼻子有眼的,最终都只是传闻。 有回在梅园宾馆,李济运碰见李济发,两兄弟也不握手,站着说了几句话。李济发说:“运坨,外面有人说,我当这个财政局长,全靠有个老弟是常委。” 李济运听出这话里的轻狂,笑了笑说:“发哥你可以告诉别人,李济运在常委中间是最不中用的,哪里帮得上你!” 李济发却很正经的样子,说:“老弟,外人这么说,就让人这么说!越叫人看得没本事,就越没有人睬你!” 李济运说:“谢谢发哥指点,老弟没本事就是没本事。” 李济运的话不太客气,李济发也并不生气,倒是说起了别的事:“刘大亮在外头造谣,你听说了吗?” “我不知道。”李济运早有耳闻,却故意装糊涂。 “财政局长真是送钱就能买到的吗?刘大亮是在诬蔑县委领导!”李济发气狠狠地说了起来,不管李济运爱不爱听。刘大亮是财政局常务副局长,曾经传说中的财政局长。听说他给刘星明送了十万块钱,财政局长却成了李济发。常委会刚刚研究过,外头就知道消息了。当天晚上,刘大亮就去了刘星明家。他也没说有什么事,只坐在他家里聊天。刘星明有事先出门了,刘大亮仍坐着不动。刘星明的老婆只好陪着说话,不停地给他添茶。过了好久,刘星明的老婆突然想起来,说:“不好意思差点忘了。你的事没有办成,老刘让我退给你。”她说完就进屋拿了纸袋出来。刘大亮回家点了点,发现纸袋里装的竟然是十五万。他就在外头说,这个生意做得,轻轻松松赚了五万! 李济运捺着性子听完,笑道:“老刘不会这么傻吧?真有这事也不敢出去说啊!” 这个故事在乌柚官场流传,很快就尽人皆知了。故事每流传一次,都会有新的评点。收钱就得办事,没有办事就退钱。盗亦有道,何况官乎?诚信当如刘星明,硬气当如刘大亮。有人模仿娱乐圈,叫他俩为明亮组合。明亮组合的叫法出笼了,很快又衍生出顺口溜:乌柚官场,一派明亮! 哪怕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也明知刘星明的老婆把钱退错了,却偏说刘书记真够意思,事没办成承担高额赔偿。有人竟然说刘大亮不太厚道,多退了钱就该还回去,更不应该在外头乱说。 李济运半信半疑,故事也可能是别人编的。他听李济发那意思,只想把刘大亮弄出去。刘大亮做财政局二把手多年,李济发可能担心压不住他。不知道这个故事,刘星明是否听说了。故事的主人公,往往是最后听故事的人。 一天清早,李济运去办公室才坐下,刘星明提着两瓶茅台酒进来了。李济运连忙站了起来,奇怪刘星明怎么送酒给我呢?他来不及讲客气,刘星明把酒往桌上一放,递过一个信封,说:“济运,这事你处理一下。” 刘星明刚刚刮过胡子,腮帮子青得发亮。李济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刘星明已经出去了。他打开信封,见里头是刘星明致全县党员干部的公开信,号召继续掀起学习吴建军为代表的英雄群像活动,牢固树立清正廉洁,求真务实的良好作风。信中点了刘大亮的名,说他为了跑官送了两瓶茅台酒。刘星明在公开信上批示:请迅速将此信刊发《县委工作通报》。 李济运把信看了三遍,心想这封信不能发表。他想去说服刘星明,又担心刘星明会发火。他思前想后半日,仍去了刘星明办公室,说:“刘书记,我建议把酒退给刘大亮,或者由纪委转交。但公开信发出去,怕有不良影响。” 不料刘星明没有发火,居然笑了起来,问道:“济运你说说,怕有什么不良影响?” 李济运话不能说得太透,只含糊着说:“我想这信发出去,会引起社会上各种议论,总是不好。” 刘星明递给李济运一支烟,自己也点上烟,深深地吸上一口,说:“济运同志,你的担心代表了一种倾向,就是对干部队伍的基本评价过于消极。这种倾向认为,干部队伍中贪污腐败和不廉洁的占多数;这种倾向还认为,凡是干部提拔和任用必然存在金钱交易;这种倾向尤其认为,干部作风的败坏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所以,你怕我这封信发出去,引发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议论。” 李济运很佩服刘星明的语言才能,却又觉得这种伟人的语言风格过时了。李济运仍想阐明自己的观点,又说:“刘书记,请您听我解释。” “你听我把话说完。”刘星明大手一挥,站起来踱着步,一手夹着烟,一手叉在腰间,“我发现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我们有些同志,面对不良之风不敢大义凛然,提倡良好风尚不敢理直气壮。我总相信一条,不管社会怎么发展和变化,一些基本价值和观念是不会变的。所以,我们认为是正确的东西,务必坚持!” 李济运听了这番高论,见他又叉腰踱步作伟人状,就不想多说了,只道:“好,我们按刘书记意见办理。” 刘星明看看时间,又说:“请通知一下,九点半钟开个常委会。” 李济运问:“什么议题呢?” 刘星明说:“就说临时动议,会上再说。” 李济运过去同于先奉商量,安排好了编简报和发通知的事。于先奉也问常委会研究什么,李济运说:“我也不知道。明县长的电话我自己打吧。于主任,你告诉有关人员,这期《县委工作通报》发出之前,内容请对外保密。” 于先奉有些奇怪李济运的脸色,他还没有细看刘星明的公开信。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打了明阳的电话。明阳果然有牢骚,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不可以同我先通通气?”李济运只能原话相告,说几句熄火的话。他猜想议题必定同刘大亮的事有关,却不能说出来。他刚打完明阳电话,朱芝来电话问:“李主任,你们县委办通知开常委会,却不告诉研究什么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李济运说:“我们是按照刘书记意思,原话通知。” 朱芝说:“是吗?我觉得越来越不正常了。” “你别多嘴!”李济运轻声道,“你到会上,不管研究什么,你不发表意见就是了。” 朱芝便不再多话,却免不了叹息几声。李济运电话没接完,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刘大亮的号码,他就像自己做了亏心事,胸口怦怦地跳。他稍稍迟疑,还是接了电话。刘大亮的声音很高:“李主任,听说你刚签发了一期《县委工作通报》?” 李济运故意装糊涂:“刘局长怎么关心起《县委工作通报》了?” 刘大亮说:“李主任你别打哈哈,我不是同你开玩笑。你老兄来当局长,我当副局长也不碍着他呀?” 李济运听着也火了,说:“刘局长,你为什么这么大的火气?李济发当财政局长,这是县委研究决定的,并不因为他是我的堂兄!” 刘大亮语气缓和下来,话却说得更难听了:“李济运,你当刘星明的走狗,不会有好下场!” 李济运挂了电话,气得想砸桌子。他叫过于先奉,厉声道:“你让电信部门查查电话,谁给刘大亮通风报信!” 于先奉说:“李主任,我们县委办有这个权力吗?查电话记录,好像应该有法律手续,得通过公安部门啊!” “你别在这个时候同我讲法律!”李济运叫了起来。 刘星明的办公室隔着几间房子,听得吵闹便出来问怎么回事。李济运没有马上答话,只对于先奉说:“你先问问电信部门,要什么手续,办什么手续!反正给我查个清楚!” 李济运看着于先奉走了,才说:“真不像话,我交代过先要保密,就有人给刘大亮通风报信了。” 李济运只草草说了个大概,并不细道刘大亮的原话。他虽然恼怒刘大亮的混账,但也不想落井下石。刘星明却不关心这事,反正泄密又不令他难堪。他看看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会议室吧。” 没多时,常委们都到齐了。刘星明说:“开个常委紧急会议,只研究一个事。前不久调整了干部,每个干部的任用,都是常委会集体研究决定的。可是,有人在外面造谣,说各部、委、办、局领导职位,都是真金白银卖出去的。会上我只有一票,同志们各有一票。我是否清白,组织上可以调查。我想问问同志们,你们收了多少钱?说什么刘大亮送了我十万想当财政局长,他没有当成局长又跑到我家里要退钱。我老婆糊里糊涂退错了,退了他十五万。多么精彩的小说情节!我今天向同志们说句实话,平时有人送烟、送酒,我实在拒绝不了也收了。同志们都明白这是陋习,但这种现状谁也改变不了。今天,我想出个小小风头,一改这种陋习。我把刘大亮送我的两瓶茅台酒退了。他送我两瓶茅台酒,提出来想要当财政局长,其目的就是想买官。我写了一封致全县党员干部的公开信,点了刘大亮的名。今天召集同志们开个短会,就是想形成一个处理意见。我提议,给予刘大亮同志就地免职处分!” 李济运早就心中有数,并没有半点吃惊。他也不想认真听,发了个短信给于先奉:不必再追查电话,但下次要在会上严肃批评这种做法,重申保密纪律。 于先奉回信:按李主任意见办。 李济运不想知道谁泄了密。也不是什么重大机密,不能拿这个处分谁。最多只能看穿谁在讨好卖乖,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刘星明谈完,没有人说话。依照常规,明阳发表意见,别人才好说话。可明阳半天不说,只是慢慢地喝茶。刘星明便说:“各位发表意见吧。明阳同志,您先谈谈?” 阳明只说一句话:“同意刘书记意见。” 别的常委也没有异议,都说同意刘书记意见。会议只开了短短三十分钟就散了。彼此都不多话,像开完追悼会似的。这时,刘大亮突然赶来了,高声喊道:“刘书记我要找您汇报。” 刘星明正朝办公室走去,回头道:“没空听你汇报!” “我要你给我一个说法!”刘大亮喊道。 明阳本已下楼,听得上面闹哄哄的,忍不住上来喝道:“刘大亮,你像不像话?” 明阳声音粗重,震得走廊里嗡嗡地响。刘大亮被镇住了,望了一眼明阳,低头下楼去了。刘大亮对明阳如此驯服,刘星明见了脸色极其难看。李济运瞟见了刘星明的脸色,只作没事似的进了自己办公室。 朱芝说得不错,太不正常了。明阳是个直性子,照理应该说话的。他都开始沉默了,刘星明就成了孤家寡人。明阳多次说过,他的工作很忙,没时间扯皮。今天李济运本想劝劝刘星明,不用把这件事弄大。可他见刘星明一手夹烟,一手叉腰踱着步,侃侃如也的样子,就不想多说了。刘星明那会儿的语言风格,太像三十多年前的社论。他的气度和举止,也在作伟人状。 今天县委办事效率极高,处分刘大亮的文件和《县委工作通报》,很快就印制出来了。李济运估计刘大亮还会闹的,却再也没有动静。他心想刘大亮真是不识好歹,没头没脑冲着我来干吗?我起初还想着帮他哩!李济运只是这么想想,也不打算同刘大亮去解释。这几年官场风气有些变了,有些干部不怕同领导关系搞僵。他们料你书记也好,县长也好,都干不了几年。他们同你关系搞得好就彼此方便,实在搞不好也不怕。过几年来了新领导,再去搞好关系也能得势。 深夜,李济运被电话惊醒了。他眼睛痛得像进了沙子,轻声骂道:“这个时候谁打电话?”眯着眼睛看看来电显示,竟是乡下爸妈打来的。他吓了一跳,父母年纪大了,夜里最怕听乡下来电话。他抓起电话,听到四奶奶在电话里叫喊:“不得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李济运坐了起来,摸出床头的手表看看,凌晨三点二十,“妈妈您慢慢说,什么事?” 四奶奶说:“房子被人炸了!” 李济运脑袋蒙了:“房子?谁家的房子?” 四奶奶说:“你快回来!” 李济运问:“妈妈,您慢慢说,谁家房子?” 四奶奶说:“我们家房子,有人放了炸药。” 李济运浑身哆嗦:“妈妈,人没事吗?” 四奶奶说:“人没事,你快回来!” 舒瑾也醒了,问:“房子炸了?谁家的?” 李济运半天不说话,只是摇手。舒瑾急得坐了起来,望着男人。李济运抓起电话,打了周应龙家里:“应龙吗?我是李济运!麻烦你立即叫上刑侦队的人,赶到县委来。我在县委门口等你。快,见面再说!” 李济运边穿衣服边说:“家里的房子被人炸了!” 舒瑾吓得张嘴瞪眼,拿被子裹着身子。 李济运出门时,舒瑾问:“我要去吗?” 李济运说:“你去也没用。” 舒瑾交代:“到家打个电话回来!” 李济运走到县委门口喊门,传达室老头嚷着出来了。见是李济运,很不好意思,忙说:“不知道是李主任。” 李济运并不见怪,只说:“你睡吧,我把门带上。” 没多时,来了两辆警车。周应龙下车,问:“李主任,出什么事了?” “应龙兄你不用亲自来嘛。”李济运说了句客气话,“我不叫车了,就坐你的车。上车再说吧。” 周应龙听说李济运老家房子被炸了,吃惊更甚于愤怒,道:“反了,简直反了!这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件,这是政治案件!” 李济运说:“看看情况再说吧。” 周应龙说:“向县委领导家房子下手,这是公然同党和政府叫板!” 周应龙是几十年的职业警察,照理不会如此武断说话。他无非是要渲染李济运的身份,这比说几句安慰话更为管用。李济运一路上不说话,脑子里在过电影,想想自己这些年都得罪了什么人。他实在想不出,谁对他有这么大的仇恨。 车走了十几分钟,李济运才看清开车的是刘卫,便道:“哦,是刘卫,辛苦了。” 周应龙说:“李主任没说详情,我就把刑侦股、治案股都叫上了。” 屋子已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是被爆炸声惊醒的村民。四奶奶见了李济运,哭喊着上来:“哪个这么毒啊,要取我和你老爸性命!我床是挨墙放的!我是平时烧香烧得好,今天晚上同你爸睡到楼上去了,不然就炸死了!” 警察吆喝着让村民闪开,叫他们别破坏了现场。村民们像受惊的鸭子,哄地往后退去。有人被踩了脚,大声笑骂,像过节似的。人闪开了,就见墙上炸开一个洞。两层楼的房子,炸坏的只是一楼东头一堵墙。李济运随警察进去看看,见床已炸得断裂,满屋子的碎砖头、木板和碎玻璃。心脏不由得嘭嘭地跳,心想爸妈要是睡在床上,肯定断气炸死了。空气中还弥漫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有些呛人。阳台和屋内的灯都亮着,各种飞虫在光亮中飞舞。周应龙听了听刑警队长意见,再同李济运说:“李主任,我们先把现场保护起来,天亮之后再作勘查,晚上看不出名堂。老人家没事就好,我们先问问情况。” 李济运点点头,耳朵却在听村民议论。 “肯定是外面人干的,村里熟人熟事的谁会干?” “谁知道?人心隔肚皮!” “在外面做官,讲不清!” “抓到肯定判无期,人家是县里大官!” “吓死我了,我以为是打雷哩!” “你神经啊,这季节哪有雷!” “我听见有人哭才起来的,以为死人了!” 李济运领着周应龙和几位警察上了二楼,见老爸坐在房里抽烟。屋外吵吵嚷嚷,就像不关老头儿的事。李济运给舒瑾打了电话,告诉她没多大事,放心睡觉。周应龙先问了两位老人好,再说:“老人家,我们想了解一下情况。” 四爷只点点头,四奶奶开腔了:“我同他爹都是睡在一楼的,这几天纱窗叫老鼠咬了个洞,屋里蚊子多,就睡到楼上来了。今年天气怪,都快到冬天了,蚊子还咬人。硬是我香烧得好,菩萨保佑,要不还有人?床都成那个样子,人比床还经事?” 周应龙问:“阿姨,听到一点动静吗?” 四奶奶说:“下半夜了,人都睡死了,哪听见?” 周应龙又问:“您老人家猜得出有谁吗?” 四奶奶说:“我们家世世代代是善人,平日同人家脸都没红过,不会得罪哪个。我想不到哪个这么毒!” 周应龙问:“你们两位老人家平日同谁吵过架吗?” 四奶奶说:“哪有?我是从来不同人家论长论短的!” 周应龙说:“您二老是有福气的人,儿女争气有出息。您二老平日在家怎么过?” 李济运让周应龙问去,自己出去看看房子。他去了二楼东头,仔细查看墙面,没有发现裂纹。房子建得结实,只是炸坏了楼下那堵墙。他突然感觉脚下喳喳地响,低头看看,满地碎玻璃。原来二楼窗户的玻璃也震碎了。他在阳台上假装东看西看,用心却全在楼下。留在楼下的警察想驱散看热闹的村民,他却想再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仔细听听说不定会有蛛丝马迹。李济运隐约听得有人说:“爱揽闲事,得罪人都不知道!”他想再听听,却是一片嘈杂。 李济运看看时间,快五点钟了。他去叫了周应龙,说:“应龙,你在这里安排一下,我得赶到县里去,上午有个会。” 周应龙说:“李主任您忙去,我留在这里。” 李济运说:“应龙你也不用守在这里,回去休息一下吧。” 周应龙摇头道:“李主任您莫管,我安排好了再说。” 这时,听得喇叭声,李济运望望楼下,又一辆小车开来了。看见从车上下来的人扛着摄像机,原来是刘艳和余尚飞。李济运火气直往喉咙口蹿。可他不想显得没涵养,强忍火气轻声对周应龙说:“别让他们拍!” 周应龙飞快冲到楼下,大声吼道:“艳子,谁叫你们来的?不准拍!” 刘艳说:“我们接到新闻线索,马上就赶来了。” 周应龙虎着眼睛:“你们不要学外国的狗仔队,你们要讲新闻纪律!回去吧,不准拍!回去也不准说!有谣言出去,我找你麻烦,我下你的岗!” 刘艳笑嘻嘻地给自己下台阶,说:“报告周局长,您老人家不让拍,我们就不拍!” 周应龙脸色仍是严肃,说出的话却是玩笑了:“小刘你拍马屁都不会拍,还拍新闻!我就是老人家了?” 刘艳笑道:“报告最最年轻的周局长,艳子闪了!” 李济运安慰了两位老人,说:“我上午要开会。周局长他们都是专家,爸爸妈妈放心!只要人没事就好!” 周应龙送李济运到楼下,说:“李主任您放心吧,跟我来的几位都是局里最厉害的角色。” 李济运道了感谢,又道:“应龙,到底如何,当然看最后侦破。但暂时得有个说法,别让外头谣言纷纷。” 周应龙想想,说:“随便编个理由,就说您老爸准备过七十大寿,买了一大筐焰火和鞭炮,不小心遇火爆炸了。” 李济运点头道:“好,就这么说吧。” 周应龙同李济运握了手,又说:“我给刘艳打个电话!”他拨通了电话,说:“艳子吗?我是周应龙。不是不是,你听我说,不是又来封你的口。告诉你,我们调查清楚了,这家老人准备过七十大寿,买了一大箩筐焰火,不慎爆炸了。不是不是,不是要你报道,只是顺便告诉你。你不要报道,最近国家有大事,气氛要祥和!” 李济运等周应龙打完电话,朝他点头笑笑。周应龙得了表扬似的,又同李济运握了回手。这明摆着是刑侦方面的事,周应龙就叫刘卫送李济运回去。 上了车,刘卫说:“李主任,你们当领导真不容易。” 李济运听刘卫的意思,好像是他惹了是非似的。他不便明着解释,只道:“村里离县城太近,比其他农村就复杂些。”他这么说算是巧妙的辩解,说明这事同他没关系,可能是家里人同村里人的纠纷。 刘卫道:“是的是的,城乡结合部总是治安情况最复杂的,外国也是这样。” 到了宋家坳,离城还有两公里,两辆货车撞上了。公路本来就不宽,两辆大货车横撞着,路就封死了。司机在路上对骂,一个穿着拖鞋,一个光着脑袋。 刘卫下车说:“你们不要吵,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 两人见是警察,就不吵了。光脑壳司机说:“那你来判一下责任。” 刘卫说:“我又不是交警!” 光脑壳说:“那你不等于放屁!” 刘卫听着火了:“你嘴巴放干净点!” 光脑壳说:“我嘴巴不干净又怎么了?又不犯法,又不要你评我道德模范!” 刘卫说:“你们先把路让开,不然马上就会堵得水泄不通!” 光脑壳说:“你是假警察吧?保护现场,你懂吗?” 穿拖鞋的司机说:“堵车关我卵事!我在车上睡一个月都没事!他妈的,反正跑得要死也赚不了钱!不超载就亏本,超载抓住了就被你们大盖帽罚死!” 刘卫说:“那是交警,关我卵事!” 光脑壳说:“你是警察,老百姓讲关我卵事不要紧,你讲就是不文明!怕我举报吗?” 刘卫气得手打颤,说:“真是两个混蛋!” 光脑壳看出刘卫的愤怒,故意找事:“怎么?你敢骂人?想打架?你动手试试?” 堵的车越来越多,喇叭声和骂娘声混成一片。 刘卫指着光脑壳,说:“他妈的……” 话未说完,光脑壳就挥拳上来。刘卫闪身躲过,光脑壳自己差点跌倒。看热闹的哄地笑了。光脑壳失了面子,骂得更难听。 刘卫用手指点着光脑壳,吼道:“你再骂,老子揍死你!” 光脑壳挥着拳头又冲上来骂道:“妈妈的逼,老子就是看不得你指指点点!” 刘卫身子一偏,顺手一带,光脑壳就趴在地上。光脑壳大喊警察打人,爬起来又往前扑。李济运忙下车劝解,那个穿拖鞋的司机也拉住光脑壳。 光脑壳把那人推了一掌,骂道:“你妈妈的,你敢拦老子!” 李济运把刘卫拉了回来,看热闹的也说算了算了。光脑壳看出自己不是警察对手,骂骂咧咧地给自己下台阶。他怪到那个穿拖鞋的司机,说:“你妈妈的,不是你拉着老子,老子打死这个警察!” 李济运把刘卫拉回车上,说:“小刘,你回去算了。我叫车到那边接。” 刘卫把车子倒了出去,气哼哼地骂道:“他妈的,法律越健全,越绑住我们警察的手脚!回去十年,老子当场铐了他们!老子揍死他们!” 车窗没有关上,听得外头有人骂道:“警察有卵用,卵大的事都摆不平!大盖帽拿回去盖马桶算了!” 骂的人故意高声大气,就是要让车上人听见。李济运打了朱师傅电话,叫了车。他让刘卫先回村里去,刘卫说陪陪李主任,等车来了再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吵闹声越来越大。刘卫说:“估计那两个司机打起来了。那个光脑壳不是好鸟,肯定怪人家不该拉他。” 李济运说:“货车司机脾气都不太好,怕出人命吧。” 刘卫还在生气,说:“打死就打死,他妈的这种人,死了算是减轻公安工作压力!” 知道刘卫在说气话,李济运也不说他,只道:“小刘你走吧,我到那边等车去!”他想那两个司机在打架,刘卫不管又不好,管又管不住。 货车前面围了很多人,李济运懒得管闲事,要吵要闹随他们去。天慢慢有些亮了,路两边的人家却都没有开门。乡下人起得晚,日子过得悠闲。他走了二十几分钟,手机响了起来。朱师傅打来的电话:“李主任,您在哪个位置?” 李济运说:“我从宋家坳往城里走,你来时注意看看路上。” 朱师傅说:“不好意思,我接了电话还要跑到机关取车,就迟了。我马上就到!” 李济运说:“没事没事,你注意路边就行了。” 朱师傅开车来了,闪了闪灯,停了下来,道:“李主任,害得您走这么远。” 李济运上了车,说:“前面出了交通事故,堵死了。” 朱师傅问:“没多大事吧?” 李济运说:“没事,两辆货车,撞得也不重。就是两个司机都不让,硬要等交警去处理。” 朱师傅道:“货车司机素质都不高!” 回到家里,李济运冲了个澡,好让人清醒些。冲完澡出来,舒瑾问起乡下的房子,他没心思细说,只道:“有人要是问起,你就说家里一箩筐焰火爆炸了,原是准备老爸过七十大寿用的。” 舒瑾听了奇怪:“那就不要查了?” 李济运道:“谁说不查了?没破案之前先这么说,免得外头乱猜!我们家里有不得事,卵大个事会说得骆驼大!” 他出门的时候,舒瑾问:“你得罪过什么人吗?” “我就得罪了你!”李济运没好气。 李济运本是气鼓鼓的,出了门面色就和悦了。今天格外的闷热,他的衬衣上沁出点点汗星。李济运出汗就想冲澡,浑身不自在。他暗自留心别人,好像没谁像他这么热。兴许是他通宵未眠,身上火气旺。 今天是开报刊发行会,他替朱芝撑门面,陪着坐主席台。报刊发行会往年都是宣传部长召集,今天朱芝把刘星明和李济运都请来了。刘星明要求除了必保的党报党刊外,今年还要重点抓好《中国法制时报》的发行。他大谈了依法治国的重大意义,《中国法制时报》的发行听上去就顺理成章了。主席台下面的人并不知道发行这份报纸的背景。李济运昨晚没睡,坐在主席台上却没有瞌睡。家里的事情刺激太大了。朱芝见他脸色发白,轻声问他是否不舒服。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朱芝不知所以,可毕竟是在台上,就不再问了。下面的人看着,他俩似乎在商量工作。 李济运感觉裤兜里震动,知道来了短信。打开手机一看,周应龙发的:李主任,临时出了凶杀案,我先回局里了。现场勘查已经做完,留了人在村里走访。暂时还没有线索。您先开会,有情况随时报告。 李济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立即想到那两个打架的司机。未必真是那两个司机打出人命案了?不会这么凑巧的。九十多万人的大县,哪里都可能发生凶案。刘星明的声音听上去忽远忽近,李济运知道自己的耳朵在发响。他背上不觉间汗湿了,便趁服务员倒茶之机,轻声招呼:“空调温度再弄低些。”服务员悄悄儿说:“已调到最低了,李主任。” 下午李济运哪里也没去,坐在办公室听老家的消息。他回去也没有用,那里有公安局的人。他怎么也想不通,谁会下如此毒手?自己在外肯定没有结仇,他在官场没有明显的对头。他常回乡下去,乡亲们都会同他说长说短。他是村里在外最大的官,乡亲们说他替李家祠堂争了光。村里不会有人想取父母性命。案子真不知道从哪里破起,说不定会是个无头案。记得昨夜隐约听见,有人说谁喜欢揽闲事,可能说的是他爸爸四爷。爸爸是个直性子,好恶都挂在嘴上。也就是那张嘴,说了就说了,也碍不着谁。妈妈在村里说话算数,威望胜过村干部。兄弟打架的,婆媳不和的,邻居相争的,只要四奶奶到场,三言两语,谁是谁非,都心服口服。 四点多的时候,刘卫突然来了。李济运没见周应龙来,暗自有些奇怪。刘卫也没寒暄,开口就说:“李主任,我不是汇报您老家的事。” 李济运见刘卫神色异样,问:“哦,什么事?你说吧。” 刘卫说:“那个光脑壳司机您有印象吗?他被打死了。” 李济运惊道:“啊?” 刘卫说:“我们初步了解了案子。光脑壳姓陈,叫陈福。打死人那个司机姓邢,叫邢达贵。我俩离开以后,光脑壳怪邢某不该拉他,两人越吵越凶,就打起来了。本来两人就撞了车,都是在气头上。光脑壳下手很毒,打得邢某爬回车上。陈某还要追上去打,邢某抓起扳手还手,把陈某脑袋打破了。有人打了120,陈某死在医院里。” 两人半日无语。窗外樟树叶子被晒得发亮。几只鸟呱呱地叫。李济运刚要说话,听得外头急促的高跟鞋响。 舒瑾噔噔地进来了,脸色很不好看。 李济运问:“怎么回事?” 舒瑾也不管有外人在,没好气地说:“只有你不知道!” “什么事嘛!” 舒瑾说:“满街都在说,李济运家房子被炸了!” 李济运说:“房子是被炸了,没什么呀?只是传得太快了!” 舒瑾声音有些高:“很难听!” 李济运有些难为情,说:“你声音小点行吗?” 舒瑾仍大着嗓子说:“各种说法都有!有人说是你收了钱,没办事,又不退钱。有人说你同哪个女的好,人家男人去报复。” 李济运笑笑,问:“还有说什么?” 舒瑾哭了起来,说:“你自己出去听听!” 李济运说:“我没时间听!你也没时间,幼儿园还没放学,你快回去!” 舒瑾揩揩眼泪,说:“你自己想想!” 李济运问:“你要我想什么呀?” 舒瑾说:“有人高兴啊!听说李济运房子被炸了,以为是我们县委机关的房子,好多人去我们家楼下看哩!” 李济运说:“愿意看让他们看去!” 舒瑾骂道:“你就是油盐不进!”说完就呼地一阵风出去了。 李济运朝刘卫笑笑,说:“我这老婆,就是这张嘴!” 刘卫说:“家里出了这事,也难怪她。” 李济运问:“小刘,你是不是有什么担心?” 刘卫说:“李主任,110先到的,我们后来也到了。邢某认出我了,我怕自己牵进去。” 李济运说:“我可以作证,法律上你没有责任。” 刘卫说:“法律是法律,死了人就难说了,老百姓胡搅蛮缠的事常有。我在公安这么多年,见得太多了。” 刘卫正说着话,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说了几声好,合上手机说:“周局长电话。李主任,我走了。我猜有麻烦。我也不是同李主任串供,情况您也知道。我送您回去,遇上两辆货车相撞,把路堵死了。我下车做工作,请他们先把路让开,他们不干,要等待交警处理。做不通工作,我只好驾车返回,您另外叫车回县里。后来发生的情况,我们就不知道了。” 李济运说:“是的,是这么个情况。” 刘卫小跑着走了,肯定是周应龙急着找他。李济运越想越觉得真可能惹麻烦。刘卫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人直接就跑来了。他故意把过程说了一遍,其实就是对口供,只是没有造假而已。刘卫如此谨慎,必定是有缘由的。 李济运也想知道这事儿到底如何了,就打了周应龙的电话。他也不明着问,只是讲客气话,道:“应龙,今天你可是忙坏了。” 周应龙说:“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刘卫说打死人之前,你们正好在那里。” 李济运装作才听说这事:“你是说交通事故?” 周应龙说:“两个司机打架,一个打死了。李主任,当时情况是怎么回事?” 李济运笑道:“应龙你这不是录口供吧?” 周应龙也笑了,说:“哪里,我是向李主任请示啊!” 李济运开几句玩笑,就把过程说了:“两个司机火气大,吵得厉害。刘卫下去劝架,差点叫他们打了。他们说不用你管,要等交警来处理。两辆货车横在路中间,小刘只好回村,我就另外叫了车。没想到他们后来打起来了,还出了人命。” 周应龙说:“他们打出人命案,麻烦弄到公安局来了。” 李济运问:“这是为什么呀?你们不就是查清案子就行了吗?” 周应龙说:“老百姓要是横起来,河里的水都会横断!他们怪刘卫不该管闲事。死者姓陈,犯罪嫌疑人姓邢。陈某家里怪刘卫不该管闲事,他不管闲事,邢某就不会拦架,陈某同邢某就不会打起来,陈某就不会怪邢某,邢某就不会打死陈某。” 李济运听得云里雾里的,说:“又是陈某,又是邢某,我脑袋都大了!” 周应龙还在说话,李济运的手机响了。周应龙便说:“李主任,您那边有电话,我就不说了。您老家的事,放心。只是突然又出了命案,力量上会受到牵扯。” 电话是朱芝打来的:“老兄,听说家里出了点事?” 李济运只道没多大事,案子正在破。朱芝却很关切,细细地问了。李济运就一五一十地说,两人打了十几分钟电话。朱芝百思不解,只说怎么可能呢。李济运叫她放心,只是墙上炸了个洞。 电话刚放下,又响起来了。刘星明说:“济运你一直忙音。” 李济运问:“刘书记有事吗?” “你来一下吧。” 刘星明见李济运进了门,便问:“济运,听说你家里出了点事?” 李济运心想事情传得太快了,就说:“我才准备向您汇报哩。昨天深夜,大概是三点十分左右,我老家的房子被人炸了。” 刘星明吃惊起来眼睛就成了三角形,问:“炸掉了!” 李济运笑笑,说:“没多大事,只是墙上炸了一个洞。” “没伤人吧?” 李济运说:“人没事。只是想起来后怕,我爸妈的床正挨着那堵墙,碰巧我老爸老妈昨夜没睡在那里。不然啊,就要请您去送花圈了。” “哦哦,那就好,只要人没事。”刘星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点了半天脑袋,“你拨一下周应龙电话。” 李济运拨通电话只喂了一句,刘星明的手伸了过来。他拿起李济运的电话,喊道:“喂,周应龙吗?我是刘星明。济运同志老家的事,你们局里要全力以赴!我限你三天之内破案!” 李济运听着脸上发烧,心想这事哪用你打电话呢,不知道周应龙会怎么想。他等刘星明打完电话,只好说:“感谢刘书记关心。周局长昨天第一时间就同我去看了。我相信公安局的侦破能力。” 刘星明叹道:“复杂啊!我们做领导的,真不容易!这事情哪,我看不简单!” 李济运就怕把这事想得太复杂,说:“看看侦破情况吧。” “济运,你也别太着急,会很快破案的!干这种蠢事的人,智商都不会太高,总会留下什么的。”刘星明安慰几句,又道,“今天的日子怕是百事不顺吧?一早出了杀人案,周应龙上午打电话报告了。” 李济运说:“我差点碰上这事了。” “是吗?”刘星明听李济运前前后后讲了,又说:“周应龙后来又打电话报告,陈某家属到公安局闹事,说警察见死不救。” “什么?下午周应龙电话里告诉我,是说死者家属怪警察不该劝架。才几个小时,怎么又成警察见死不救了?”李济运说。 “现在有几种说法,一是说警察刘卫同陈某打架,邢某劝解;二是说陈某同邢某吵架,刘卫劝架;三是说刘卫看见他俩打起来了,不予制止。”刘星明说着话就躺了下来,脚高高地搭在办公桌上,“真是累死了,恨不得倒挂起来。” 望着刘星明舒舒服服地躺下,李济运人就像快散架了。他也想那样躺着,却只得硬挺着。他昨天晚上没有合眼,今天中午也睡不着。刘星明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好像睡着了。李济运想悄然离开,却见刘星明突然使劲地抓了几下头皮,脚又从桌子上下来了。 李济运见没有别的事,就再次道谢告辞。他回到办公室,马上打了周应龙电话:“应龙兄,真不好意思,刘书记知道了,一定要给你打电话。” 周应龙笑道:“领导关心嘛。” 快到下班时间,梅园宾馆还有应酬,李济运就出门了。下了车,见明阳同周应龙站着说话。明阳朝李济运招招手,叫他过去,说:“我才知道。没事吧?” “没事没事,谢谢明县长。”李济运。 周应龙道:“突然出了凶杀案,人手抽回来了。不过我有预感,这个案子好破。” 明阳听了,说:“应龙,情况不妨想复杂些。案子未破之前,你要安排警力在济运爸妈家值班。” 李济运忙摇手:“那倒不必,不会再有事的。” 周应龙却说:“明县长想得周到,我也觉得有必要。我马上派人过去。” 明阳见刘星明下了车,正朝他走来,就迎了过去。他俩像是有话要说,李济运同周应龙就走开几步。周应龙又说起清早的凶案:“李主任,被害人陈某家越来越蛮不讲理了,现在又说警察见死不救!警车在那种场合太显眼了!” 李济运听着气愤,道:“真是瞎胡闹!谁闹谁有理,我们千万不能开这个头!整个过程我都是见证人!” 周应龙说:“李主任,我现在担心的就是会把您这个见证人牵进来!” 李济运便问:“应龙,是不是已经有人说什么了?” 周应龙略略支吾,说:“警车很显眼,您当时坐在车上,有人认出来了。” 李济运说:“应龙兄,我不能预料事态会怎么发展,但事实就是事实,不容有丝毫歪曲。仗着人多势众,向政府施压,这种不法行为,一定要严肃处理!” 周应龙说:“李主任,我们会依法处理!下午陈某家属到公安局闹,我们给予了严肃批评。” 闲聊几句,各自陪客人去了。周应龙要陪市局的领导,请李济运等会儿去敬杯酒。刘星明和明阳都有客人要陪,李济运到时也要去串串场子。进包厢之前,李济运去厕所小解。他在小便池边站了几秒钟,突然感到不太舒服。他便掉转枪口,钻进大便间,关上门屏息闭目。头皮里就像有无数蚂蚁在钻,人想瘫下去。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十七 李济运进屋就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天旋地转。一个坚硬的东西顶着背,他懒得伸手拿开。人太困了,只想睡去。听得舒瑾在说:“喝多了马尿吧?”李济运不去理她,眼皮子已睁不开了。“我下午去你办公室,本来是要说别的。”舒瑾又说。李济运感觉像睡在烂泥里,身子正慢慢沉下去。 他鼻尖痒痒的,猛地睁开眼睛。见舒瑾手里拿着餐巾纸,低头望着他,眼神有些怪。“你干什么?”李济运想坐起来。 舒瑾说:“你纹丝不动,我怕你……” 李济运没有坐起来,仰面望着天花板,说:“你以为我死了吧?” 舒瑾说:“人家怕你出事,拿纸试试你的呼吸。” 天花板上有些陈年印迹,就像云朵似的流过头顶。李济运仍闭上眼睛,脑袋还在发晕。“我没喝几杯酒。昨夜没有睡,今天又没有休息,你不是不知道!”李济运说。 舒瑾就不说话了,进去收拾厨房。过了会儿,李济运感觉手心暖暖的,软软的。知道那是歌儿的手,就紧紧地握着。他好像很久没见着儿子了。大清早儿子就起床,七点四十学校开始早读。李济运每天都是听到儿子出门的声音,才爬起来洗漱。他晚上回家,儿子多半都已睡下。他抓着儿子的手,慢慢睁开眼睛。刚要对儿子说话,却发现仍是舒瑾。他掩饰着心里的窘迫,坐起来说:“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家里尽是事儿。” 舒瑾拿毛巾给他擦擦脸,问:“好些吗?好些就去洗澡。” 李济运顺手摸摸沙发,原来是儿子的恐龙腿,刚才正是这东西顶在他背上。歌儿早没了玩恐龙的兴趣,居然是养蜈蚣去了。他说:“我去看看儿子。” 歌儿晚上仍是起来晃荡,不知道是不是梦游。儿子也不肯去医院,说他晚上只是尿尿,何必大惊小怪。李济运同舒瑾都忙,也就不太在意了。李济运去歌儿房间,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免得影响他做作业。 舒瑾说:“我下午见你那里有人,就没同你说了。” “你要说什么?”李济运问。 舒瑾说:“局里领导今天找我谈,还是要我辞职。” 李济运说:“你是应该辞职。宋香云最近就会判,到时候看不到对你的处理,只怕又会有人闹事。” 舒瑾听着很气:“我就这么大的民愤吗?中毒事件我根本谈不上责任!” 李济运劝她:“你莫高声大气,冷静想想吧。” 电话突然响起,铃声有些吓人。李济运越来越怕听到电话声,时间又是这么晚了。看看电话号码,是朱芝家的。李济运忙接了,问:“朱部长,你好!” 朱芝说:“李主任,你快上网看看。网上有个帖子,说公安干警挑起事端,县委常委见死不救。是说你的。” 李济运如闻天雷,忙问是什么网站。他放下电话,跑去开电脑。舒瑾见他这么着急,就坐到他身边来,也不多问。帖子居然在首页,标红题目格外刺眼。他手有些哆嗦,心脏跳到了耳朵里。舒瑾先看到的是他的照片,说:“这不是你吗?”李济运记不得这是他在哪个场合的照片,下面注有一行字:见死不救的就是这位气宇轩昂的县委常委。刘卫也有一张照片在网上,歪歪地戴着警帽,脸上油光光的。下面也有一行字:就是这位匪气十足的公安干警挑起司机斗殴致死! 帖子不到两千字,李济运反复几次才看完。不知是他的眼珠子在跳,还是屏幕上的文字和照片在跳。终于看明白了,他气得拍桌大怒:“他妈的胡编乱造,颠倒黑白!我要查出这个发帖的人,告他诽谤!我还要告这个网站!” 舒瑾被弄糊涂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济运已没有力气多说了,只道:“你慢慢把文章看完,最后只相信一句话,他们是在放狗屁!” 舒瑾看完帖子,仍问道:“他们打架你在那里吗?” 李济运白了一眼老婆,说:“你都怀疑?” 舒瑾往下翻着网页,说:“你看,下面还有哩!” 她看到的是下面的跟帖:
这位常委自家的房子被愤怒的群众炸了,官逼民反,古今如此!
他住在县委大院吗?那不干脆把大院炸了算了?痛快!
我们这里也是这样啊,呵呵,老百姓恨死他们了。天下乌鸦一般黑!
惩治贪官!
谁炸的?什么深仇大恨?河蟹啊!
楼上的是猪啊!肯定是觉悟了的群众炸的,炸得有理!全部炸死肯定有冤枉的,炸一个留一下肯定有漏网的!
案子破不了?笨蛋!他家房子肯定就是被打死的司机家炸的!
楼上的是人渣!你什么立场?炸得好!夷为平地才好!
夷为平地!没有文化真可怕!
你有文化,你有文化去当文化部长呀!
文化部长就最有文化?银行行长就最有钱?
想知道这位常委的秘密吗?我们发起人肉搜索,让这人渣的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李济运看不下去了,暗自骂道:“网络暴力!网络流氓!” 夜已很深了,他顾不得太多,又打了朱芝电话:“朱部长,这么晚太打搅你了,但这件事天亮之后地球人都知道了。拜托你请宣传部的同志出面协调,务必叫网站把帖子撤下来!” 朱芝说:“李主任,不用你下指示,我们已经在同网站联系。你也知道最不好控制的就是网络,难度肯定是有的。网友转帖,防不胜防。乌柚在线我们控制死了,外面的大网站不好办。我会尽最大努力把这事哑床掉的。” 李济运道了感谢,又想朱芝说话也有网络风格了,很有意思。哑床是他俩私下说的暗语,而朱芝说成“哑床掉”就最像网上年轻人说话。他想这话如果流行开来,网上肯定经常会有人说:被哑床了。 李济运洗澡上床休息,两耳吧嗒吧嗒地响,像定时炸弹走着秒针,没有半丝睡意。窗口已经泛白,才迷迷糊糊睡着。听得门哐地带上,知道歌儿出门了。李济运不敢再睡,起床洗漱。舒瑾还想睡一会儿,只道嫁给芝麻大个官,日子就过得不安宁。李济运说:“你别抬举我了!我芝麻官都算不上!刘星明和明阳才是芝麻官!” 刚走到银杏树下,朱达云过来说:“李主任,大院门口放了一口棺材,堵了几百群众。” 李济运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摇着头说:“大院门口不是尸体,就是棺材!同公安局联系了吗?” 朱达云说:“联系了。明县长提议开个会,我已通知了。请李主任您也参加。” 李济运直接去了会议室,只有周应龙先到了。“又是陈某家的人?”李济运问道。 周应龙说:“不光是陈某家的,邢某家的人也来了!” “邢某家的?杀人未必有理了?” 周应龙说:“邢某家说,邢某是自卫,是过失杀人,要求放人!” 李济运说:“应龙兄,你知道吗?网上有人发了帖子,说公安干警挑起事端,县委常委见死不救!我和刘卫的照片都在网上!哼,我一夜之间成明星了!” 周应龙苦笑一下,说:“听说了。我是老土,不会上网。” 没多时,刘星明、明阳、朱芝和有关部门的头头都到了。刘星明问周应龙:“你们公安都到位了吗?” 周应龙说:“我们能上的力量都上去了。我作了部署,原则上只是维持秩序,不能有正面冲突。这种时候,老百姓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燃。” 刘星明高声道:“叫他们眼睛记事,闹得凶的,心里要有数!大门口的监控要保持工作状态,别到有事的时候就是个瞎子!” 朱芝同李济运挨着,她轻声说道:“李主任,我们昨夜同网站联系了,但我们这级宣传部门的话他们不听。晚上不方便惊动上面领导,我准备通过市委宣传部,请省委宣传部出面。” 李济运轻声骂道:“他妈的,这就是新闻自由!” 刘星明正发着脾气,有人却不合时宜地开玩笑,说大院里应该有防空洞通往外面,不然大门被老百姓堵上就进出不得。刘星明听了,狠狠地瞟了那人。他平常说话总要起承转合,今天却非常干脆,只道:“应龙你说说情况!” “凶案发生在9月27日清晨6点45分钟左右,我们内部叫它9·27案件。9·27案件引发的群体事件,四个字可以概括,叫做无理取闹!”周应龙大致介绍了前因后果,最后说,“我的分析是,陈某家把矛头对着政府,目的是想尽快拿到赔偿。他们知道找政府赔偿,比找邢某家赔偿容易。邢某家也来闹事,一想替邢某开脱罪责,二想赖掉经济赔偿。他们无中生有,给李主任和刘卫造谣,目的是把对政府的压力具体化。” “说说你的意见,简短些。”刘星明眼睛没有望人,只是低头吸烟。 “老办法,一是稳住,二是瓦解。群众刚上来,情绪激动,拖拖就疲了。再就是分化他们,不让陈某、刑某两家在闹事时合流。”周应龙很有套路,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说着说着就在炫耀他们的办案法宝,那些手段多少让人觉得阴暗和卑鄙。也许公安办案需要这样做,但摆在桌面上滔滔不绝地说出来,听着就不是个味道。各位装着没事似的彼此望望,却又故作自然地把目光移向别处。 周应龙见刘星明看了看手表,他的话就戛然而止:“我汇报完了,请各位领导看看如何?” 刘星明道:“时间不早了,要抓紧时间处理事件,就不请大家再发表意见了。成立个领导班子,总之要果断处理,防止让少数坏人钻了空子。” 刘星明说了许多话,点了几个人的名来负责此事。他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一手叉在腰间,一手夹着烟,在会议室里兜圈子,一副大气磅礴的样子。他谈的不过都是平常的工作套路,事情其实都在周应龙头上。会议结束时,周应龙露着一口白牙笑笑,说请各位领导放心,他有情况会随时汇报。人们渐渐散去,只有周应龙没有走。他不可能回到局里去,就坐在会议室里遥控。他的干将们都在大门口,同他的直线距离不到两百米。 李济运想陪他说说话,周应龙请他忙去。李济运就去了,坐在办公室上网。他打了朱芝电话,请她下来商量商量。朱芝很快下来了,说几个大网站不听招呼,真是讨厌。李济运问道:“网上不明真相的人乱说,别有用心的人也乱说,我们真没有招架之功吗?” 朱芝说:“李老兄,你倒是提醒了我。我们可以自己组织人手上网还击。” 李济运说:“只怕不太现实。干部们心里怎么想的,我们并不清楚。我怕有的人阳奉阴违,穿了马甲上去胡闹都说不准。” 朱芝说:“我有个设想,可以在干部中建立一支基本队伍,再从社会上招募些志愿者,专门对付网络发帖。纯粹作志愿者,只怕也靠不住。可以考虑付费,比方每发一条正面帖子,给三五毛钱。” 李济运说:“我们不妨先试试。你让部里的干部发动靠得住的好朋友,我也让县委办干部发动人。看看效果如何。” 朱芝说马上去布置,就上楼去了。李济运叫来县委办几个年轻人,吩咐他们发动同学、亲戚、朋友上网发帖。“发帖要讲究艺术,可以是只讲事实,不表明态度;可以是似是而非,不得要领;也可以小骂大帮忙,暗地里是公正立场。总之是既要起到导向作用,又不要暴露你们是雇佣军。” 中午快下班时,大院门口终于清空了。周应龙从会议室出来,先向刘星明作了汇报,再来同李济运打招呼。李济运这才想起,周应龙一直待在会议室,便说:“应龙兄,你辛苦了!”周应龙笑道:“哪里,也习惯了。陈家和刑家,各自抓了他们两三个成头的,人就散了。来的多是村里旁人,又不是实亲,哪会那么死心塌地!” 李济运说:“抓人也不好抓啊!” “李主任您放心,我们只是吓唬吓唬,他们保证不再闹事就放人。叫他们写个检讨,白纸黑字就行了。案子本身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周应龙说罢,就准备告辞。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李主任您老家房子的事,不用担心,我相信容易破。” 果然过了没几天,李济运老家房子爆炸案水落石出。房子是三个放高利贷的烂仔炸的,他们在赌场被收走四十多万,人还被抓进去关了十几天。他们放出来的当天,就跑到李家坪找三猫子,说钱是在场子里没收的,你庄家就要赔。三猫子也不是好惹的,拍着桌子喊了几声,院子里人就满了。烂仔见场合不对,就同三猫子称兄道弟打拱不迭。三猫子讲江湖义气,又留他们吃饭喝酒。酒席上说到这回场子被端,肯定有人背后搞名堂。外头都说只因赌场里出了人命案,三个烂仔硬是不相信。死人那家告状不是一日两日,怎么拖了这么久才来呢?上回派出所倒来过一回,几个大盖帽不是灰溜溜走了吗?三猫子不知听谁说的,公安退了济林老婆的钱。烂仔听了一拍桌子,说肯定是济林搞名堂!三猫子说济林不会搞名堂,他爹四爷看不惯赌博的,老说现在风气比旧社会还过余!烂仔回去三天后,就来炸了房子。 四奶奶知道三猫子又被抓进去了,忙打电话给李济运:“村里的人得罪不起,你要把三猫子放了。世世代代结仇的事,万万做不得。” “我听公安局说,炸房子三猫子是同伙。”李济运说。 四奶奶劝道:“运坨你要晓事,老辈人讲得好,宁在千里结仇,莫同隔壁红脸。” 李济运听妈妈喊他小名,自己仿佛立刻回到了乡间。乡间自各一套生存法则,什么政策、法律之类,在它面前都显得有些迂腐。四奶奶见李济运没吭声,又说道:“你爸他是不想事的,嘴巴子管不住。全村人都得罪了,死了抬丧都没有人!” 李济运老听妈这么骂他爸,也知道妈的话不是没道理。他说:“妈,三猫子都狂到要炸我家屋子了,您就一口气忍了,不怕他更加欺负人?” 四奶奶说:“我比你多吃几包盐,乡下的事情你听我的。你要想办法,放了三猫子。” 李济运没想好怎么做这事,只道:“妈,您先去三猫子家劝劝他妈妈,说我在想办法。他这是犯罪,不是说放人就放人的。” 李济运打算找找周应龙,先让三猫子吃点苦头再放人。三猫子会知道是李济运发了话,不然就得判他几年徒刑。他刚准备打电话,又忍住了。干脆等两天。他不用发话下去,三猫子也会吃苦的。等他吃过苦了,再打电话说情。 周应龙却打了电话过来,有心灵感应似的:“李主任,晚上有安排吗?” “怎么?应龙兄要请客?”李济运笑道。 周应龙说:“贺总贺飞龙想约您吃个饭,托我好久了。” 李济运说:“贺飞龙?他不认识我?贺总真是见外!” 周应龙打了哈哈,道:“李主任,他托你请我,托我请你,都是一回事。无非是几个朋友一起坐坐。” 李济运说:“那倒是的。行吧。七点行不行?我这个常委就是县委接待员,天天都要去梅园张罗一下的。” 周应龙笑道:“李主任是大内总管,位高权重!” 李济运自嘲道:“应龙兄,你说的大内总管,可是宦官头子啊!我还没被阉掉吧?” 周应龙忙赔了罪,说七点在紫罗兰见。紫罗兰是贺飞龙开的酒店,设施和服务都胜过梅园。传说紫罗兰有色情服务,李济运只偶尔去吃吃饭,从来不在那里接待客人住宿。 下班之后,李济运去梅园招呼一圈,就叫朱师傅送他去紫罗兰。他在路上就交代朱师傅,他吃过饭自己回去。不能让车子停在紫罗兰门口,谁都知道李济运常用这辆车。到了紫罗兰,李济运下了车,飞快地往门里走。像生怕有人跟踪似的。服务员认得李济运,径直领着他进了包厢。 贺飞龙忙站起来,双手伸了过来:“李主任,谢谢您赏脸!” 李济运擂了贺飞龙的肩,说:“你这是什么话?经常见面的朋友,搞得这么客气。” 周应龙说:“贺总的意思是,平时虽然常常见面,从未单独请李主任吃过饭,说一定要请请。” “什么叫单独请?我们俩?情侣餐?我不是同志!”李济运笑笑,见还有一位面生,“这位兄弟没见过。” 贺飞龙说:“我正要向您介绍。我的一个小兄弟,您叫他马三就是了。” 马三站起来,样子有些拘谨,说:“李主任您好!” 李济运望望马三,原来就是这个人!看上去也斯斯文文,并不凶神恶煞。可江湖说起这个马三,似乎震一脚山动地摇。 周应龙说:“没别的人,就我们四个人。” 菜很快就上来了,贺飞龙说:“今天我们四个兄弟,就两瓶酒,分了!” 李济运说:“不行不行,我是不行的。” 周应龙要过酒瓶,说:“酒我来倒!李主任的酒量我是知道的,贺总您这酒只有我来才倒得下去!” 李济运就有些为难了。他让周应龙倒酒吗?贺飞龙就没有面子似的;他不让周应龙倒酒吗?又显得周应龙吹牛似的。但他俩的分量,自然是周应龙重得多。李济运只好笑道:“贺总,我就怕应龙兄来蛮办法!” 果然贺飞龙就说了:“李主任这里,还是周局长面子大!” 李济运便说:“飞龙你别扯蛋!几个兄弟,分什么彼此?” 酒都倒上了,贺飞龙举杯开腔,无非是酒桌上的套话。李济运干了杯,却还不明白这个饭局的由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饭局。虽然贺飞龙说只是几个朋友聚聚,但这绝对不是设饭局的理由。 酒喝到八成份上,贺飞龙端了杯子,说:“李主任,兄弟我有一事相求!” 李济运问:“飞龙你别弄得跟演电影似的。只要不是让我犯法,我办得到的都会办!” “我先自罚一杯!”贺飞龙干了杯说,“李主任,不是让您犯法,我兄弟犯了法。” 李济运听着蒙了,说:“你兄弟犯法,也不该找我呀?你找周局长不得了?” 周应龙笑笑,说:“李主任您听飞龙说完吧。” 贺飞龙说:“李主任您也知道,我过去是在道上混的,如今早已是浪子回头,不说金不换吧。可我还有帮旧兄弟在外头,他们也要吃饭。我同他们打过招呼,不准他们乱来。可他们真有了事,打上门来我也不忍心不管。” 李济运问:“飞龙你说吧,什么事?” 贺飞龙说:“您乡下的房子,我的几个不懂事的兄弟炸的。” 马三忙站起来,说:“李主任,这事同我大哥他没任何关系,那三个人是跟着我混的。真不好意思,大水冲了龙王庙……” 贺飞龙忙打断马三的话:“你千万别说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你同我是兄弟,你同李主任还说不上话。李主任同你是什么自家人?” 李运济倒不好意思了,说:“别这么说,都是兄弟!”这话才出口,突然觉得不自在。他想起被炸的那堵墙,还有那张稀巴烂的床。他脸色沉了下来,望着马三:“没有把我老爸老妈炸死,你们运气好!” 周应龙说:“只能说伯父伯母有福气,他两老天天都睡在那张床上,独独那天晚上睡到楼上去了。” 贺飞龙训斥马三:“我最恨不孝的人!害人父母,当千刀万剐!伯父伯母的福气救了你们!不是你们自己的运气好!” 马三连干三杯酒,求李主任大人大量。李济运说:“你们是江湖中人,我不干涉你们的生活方式。但是,真正跑江湖的,都是好汉。像你们老大贺总,就是跑江湖出身了。所以说,你要让兄弟们玩得高级些,别只知道打打杀杀的。” 周应龙出来圆场,说:“济运兄,马三答应好好管教兄弟们,我们也就不再追究他们刑事责任。您老家房子的损失,马三负责赔偿。” 贺飞龙说:“我搞多年建筑,知道行情。李主任老家墙上的洞,一万块钱保证修得好。我做主,让他们出两万,多出的一万,算是给老人家赔个不是。” 李济运说:“不是钱的事。这样吧,我同老人家说说,尽量劝劝他们。” 话只能说到这地步,再说一句都是多余。几个人只是相互敬酒,说的话都是侠肝义胆。似乎造成错觉,饭局真没有别的意思。两瓶酒都喝完了,贺飞龙说还加一瓶,李济运说不行了,周应龙也说恰到好处。贺飞龙不再勉强,只道谢谢两位领导给面子。 李济运步行回家,周应龙说送送,他拱手谢绝了。走到大院门口,明亮的路灯下,望见地上飞着银杏叶。一辆车开来,地上的黄叶掀起来,飘在他的裤脚上。他无意间看了车牌,原来是明阳刚回来。 进了大院,却见明阳站在坪里。李济运上去打招呼,明阳请他上楼去坐坐。原来明阳刚才看见他了,专门在这里等他。李济运跟着明阳上楼,问明县长有什么指示。他回头望望对面的办公楼,刘星明的办公室正亮着灯光。前段时间,刘星明从下面回来,着手安排一个扶贫项目,天天晚上都在办公室忙着,李济运深夜从外面回来,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了,他心里难得的生出一丝敬意:刘星明做事还是很有魄力的,说干就干。 进办公室坐下,明阳也不讲客气,只道:“济运,刘大亮告状告到中纪委,告状信被层层批了回来。怕扩散影响,县里只有星明同志和我看了。” “刘大亮告状,意料之中的。”李济运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他是分管信访的,此事却不让他知道。他不是对明阳有意见,而是觉得刘星明处事不周。不过,此事不理为妙,免得惹麻烦。 明阳长叹一声,说:“济运,你是县委高参,可以给星明多些提醒。我们要一心一意干事,不能再节外生枝了。刘大亮的事,值得那么小题大做吗?” 李济运笑道:“明县长,您是县委二把手,您觉得星明同志会听我的吗?今天我多喝了几杯酒,明县长您话也说得直,我就有胆子说实话了。我觉得星明同志性格需要调整,他这么处理事情,麻烦会越来越多。” 明阳说:“不是性格问题。他原来在零县当县长,我是副书记。当时他跟县委书记配合得非常好。怎么他自己坐到书记位置上,就变了个人呢?” 李济运说:“你们原先共过事,我今天才知道。” 明阳道:“我俩共事不到半年,我就调到市农办去了。半年间我俩相处愉快,所以他调乌柚当书记,就提议我当县长。很多人不知道我俩有过共事经历。” “不是他性格问题,那是什么问题呢?”李济运话到嘴边,又忍回去了。 李济运想说而没有出口的话,明阳说出来了:“他当了书记,就老子天下第一了。他的权威不容挑战,哪怕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们的政治生活存在严重问题,摆在桌面上说是民主集中制,实际上是一把手的一言堂。说白了,就是专制,一层是一层的专制,一个单位是一个单位的专制!” 明阳今天会这么说话,李济运万万没想到,估计他也喝多了。只是李济运自己酒醉醺醺,闻不到明阳的酒气。 “我一直很维护他的权威,也找他个别交过心。可是,他一意孤行。”明阳点上烟抽了几口,才想起递给李济运一支,看样子真是醉了,“刘大亮是个聪明人,他不直接告刘星明如何,只说吴建军是个假典型。他检举从吴建军办公室搜出巨额现金,财政没有入库。” 李济运听着两耳嗡嗡叫,说:“有点天方夜谭!” 明阳却说:“我不敢妄下断语。上面批下来,要我们县委说明情况。” 李济运不明白明阳的意图,就只管抽着烟,看他如何说。既然刘大亮告状信被批回的事只有刘星明同明阳两人知道,李济运就应该当聋作哑。明阳说:“济运,你是个正派人,我看准了。我同你说的,只到这里止。刘星明批示四天之后,信才到我手里。我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名堂。” 李济运暗自寻思着:上面要县里说明情况,谁起草这个材料?艾建德至少应该要知道,这事不能瞒着县纪委。李济运只是闷在心里想,并不打算弄清细节。明阳也再不说别的话,只是喝茶抽烟,然后说:“济运你有事先走吧,我看看东西。” 李济运下楼来,脚底软软的,就像踩在棉花上。望望地上,确实尽是银杏叶。可树叶也没这么软,必定是喝多了。照说今天他喝的酒也不多,自己分内的喝完了,也只是半斤。他的酒量不止半斤。 回到家里,先洗了澡,想让自己清醒些。李济运闭着眼睛冲水,太阳穴阵阵发胀。明阳今天太出乎意料,他那些话都是不该说的。他虽然性子不拐弯,也不至于如此直露。他不会平白无故找人说话,也绝不会只是喝多了酒。酒醉心里明,喝酒的人都知道。 李济运突然想起那只壁虎,睁开眼睛望望窗户。说来有些奇怪,他洗澡时总会想起那只壁虎,却再也没看见过它。白象谷的黄叶更厚了吧?李济运又闭上眼睛冲水,耳旁似乎响起落木声。正是万木凋零时节,经霜之后虫鸣早已不复,山涧流泉却愈发清冽了。 李济运突然睁开眼睛,胸口嘭嘭地跳。他想起今天的饭局,发现自己竟然红黑两道了。自己收了周应龙退回的钱,就已经不清不白。他早知道贺飞龙是什么人,可县里把此人当个人物。他自认为于己无干,且让贺飞龙风光去。可自己同贺飞龙沾上了,他就很不自在。他又闭上眼睛冲水,想自己也许有些迂腐吧。 舒瑾在外面嚷,说他在里头杀猪。他就关了水,穿好衣服出来。他打了家里电话,说烂仔包赔损失,还多出一万块钱。四奶奶说:“我不要赚这个钱,他们只负责把墙修好,赔一架新床,把震坏的玻璃补上。” 李济运说:“那倒好说,他们少出钱肯定愿意。” 四奶奶又说:“他们负责请工,哪个炸的房子,哪个来我家里监工。” 李济运不明白妈妈意思,说:“您只管他们弄好就行了,哪管谁来监工?” 四奶奶说:“运坨你不晓得,你按我讲的说就是了。三猫子也放吗?” “肯定放,你先告诉他们家里吧。不是我出面说情,肯定判他几年刑!他说自己没有参加,只是告诉我家是哪栋房子。法律上没有这么简单,他这就是同伙。”李济运知道自己是信口解释法律,却仍说得振振有词。 李济运刚有些睡着,舒瑾说:“你儿子老说他的同学胡玉英,怪不怪?” “今天他又说什么了?”李济运问。 舒瑾说:“歌儿说,胡玉英带了卤猪耳给他吃。” 李济运笑笑,说:“那孩子爸爸是杀猪的,家里有嘛!” 舒瑾有些不喜欢,说:“我还怕她妈搞得不卫生哩!” 李济运就怪舒瑾:“你别讲得这么难听!小孩子嘛。歌儿的话不是越来越少了吗?他跟同学关系好,只有益处。” 几天之后,四奶奶打电话来,说三个青年人请了泥工,运了砖来补墙。村里人认得那三个青年,说就是赌场里放贷的烂仔。乡亲们都说四奶奶真是厉害,城里烂仔都听她的。四奶奶电话里很高兴,李济运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卫生县城检查验收的日子近了,满街都是同这事相关的标语口号。乌柚县城差不多进入战时状态,人们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每个县级领导都包了片,片内卫生须一寸一寸管住。从刘星明到每个副县长、每个政协副主席,清早上班第一件事不是去办公室,而是去负责的片上巡查。每一寸地面都有责任人,不是就近的住户,就是那里的商家。主街道到两旁的人行道则是环卫所负责,二十四小时有环卫工人巡逻。 终于等到了考核验收专家组驾到,领队的是省爱卫会副主任、卫生厅马副厅长。刘星明亲自陪同验收,县里所有工作都停了摆。马副厅长在酒桌上表示很满意,说专家组将建议省爱卫会授予乌柚卫生县城称号。 可是一个月之后,乌柚等到的却是泡影。刘星明把肖可兴骂得抬不起头,叫他马上去省里检讨,看看哪些地方没做好,以便明年再做工作。肖可兴领着人去了趟省城,找到马副厅长汇报。马副厅长很热情,请肖可兴吃了中饭。马副厅长说他们回来研究,全省平衡之后发现乌柚在爱国卫生组织管理、健康教育等方面有差距。 刘星明听肖可兴回来汇报,立马就下了结论:“一句话,就是材料没写好!”他说着就望望李济运,似乎凡材料出了问题,都同县委办主任有关。李济运却想未必就是材料出了问题,也许还有别的摆不上桌面的原因。 十八 陈美从医院回来了,人瘦得像剪纸,走路感觉在飘。精神病医院在漓州,老百姓习惯叫它疯人院。就像精神病人,人们总叫神经病。李济运看见她领着儿子,走过银杏树下,腰微微弓着。他坐在车里,想摇下窗户打招呼,问问星明在医院如何。可他终于没有叫朱师傅停车,怕自己下车去的样子显得居高临下。陈美低着头,也没有在意身边的车。 今年冬天风格外大,院子里的银杏叶比往年都厚。街上也是樟树叶、梧桐叶,满地随风翻卷。李济运晚上睡在床上,听窗外寒风呼啸,总想起小时候的印象。刮这么大的风,山上必会铺上厚厚的松茅,黄黄的像金丝。乡下人一早就会去耙松茅,那是上好的柴火。如今山上都栽了乌柚,早没有松树了。往远些山里去,倒是有板栗叶和银杏叶,当柴却不太好烧。不过现在乡下人也不再烧柴,早改烧蜂窝煤了。 李运济那件风衣不抵用,穿上了封存多年的羽绒衣。衣是黑色的,瞥上一眼,有些像警服。他不爱穿,就因太像警服。这几天,他两口子正生着闷气。舒瑾的园长职务到底还是免去了。文件是说同意舒瑾同志辞去园长职务,只是为顾及她的面子。她没有当初那么大的火气,但仍是责怪李济运没本事,自己老婆都保护不了。 宋香云也判了,没获死罪,无期徒刑。舒泽光保住了老婆的命,马上就上省里告状去了。他不是为老婆鸣冤叫屈,只想替自己讨个清白。老婆的罪是明摆着的,他告到哪里也没有用。他关了手机,谁也联系不上。刘星明大骂舒泽光不是东西,早知道他会胡搅蛮缠,就该杀了他老婆! 马上就要召开全省经济工作会议,对所有上访者务必严防死守。可是又传出消息,贺飞龙要当副县长了。朱芝问李济运,真会这么荒唐吗?李济运说不知道,按说贺飞龙公务员都不是,怎么可能当副县长呢?但老百姓中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真的官匪不分了。李济运不想打听这事,只隐约感觉会出麻烦。药材公司职工告状从没断过,贺飞龙的任何好消息都会激起怨恨。 刘星明在常委会上的一番讲话,证明外界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他说贺飞龙为代表的一批民营企业家,实实在在就是乌柚县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他们对县里经济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乌柚县的贺飞龙,不是多了,而是少了,越多越好。原来倒不是要选举贺飞龙当副县长,而是任命几个贡献突出的民营企业家为县长助理。传到老百姓耳朵里,贺飞龙就成副县长了。 听着刘星明的高论,李济运发了短信给朱芝:会出大事! 朱芝回道:袖手旁观吧。 李济运却想自己不可能袖手旁观,很多矛盾不是暴露在大院门口,就是通过信访件回到县里,他都得过问。跑到省里和北京去上访的,他还得负责派人劝回来。他想朱芝也不可能袖手旁观,有些事情会成为网络事件和新闻线索,她这个宣传部长得做消防员,她这么说话只是情绪而已。李济运知道明阳也有情绪,怪刘星明不知息事。 派人把上访人员从省里和北京弄回来,这事儿叫截访。截访离不了软硬兼施。舒泽光在省里被人劝回来了,到了县里就被全天候监控。刘大亮没有出门,只是写告状信。他的信被打回到县里,人也就被监控了。药材公司几个成头的人,也被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刘星明叮嘱李济运,省里经济工作会议期间,不准有一个乌柚人上访。 李济运立下军令状,便敲破脑袋想主意。他找朱达云和毛云生商量,召集信访办和公安局开会,把全县的上访人员摸了底。信访本不关公安局的事,但要紧关头得动用他们,李济运只得请了周应龙来。周应龙照例是露着白白的牙齿笑,说你李主任有命令谁敢不来呢。 李济运分析了信访工作形势,拿出了基本方案。成立截访班子,三五个人一组,每组负责盯死一人。这都是老套路,并非李济运的发明。他也不敢发明新招,怕招来民怨。被选来截访的干部,都有满腹牢骚。可他们端着政府的饭碗,骂着娘也得干事。 全省经济工作会议结束后,紧接着要开半天信访工作会议。信访会议从来没有这么高规格过,要求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参加。乌柚县将被评为信访工作先进单位,刘星明要在会议上作个发言。起草发言稿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李济运身上。原来,春节之后省里先开“两会”,紧接着就是全国“两会”,信访工作被高度重视起来。 李济运找朱达云和毛云生谈了初步意见,告诉他们发言稿应该怎么写。他们拿出了初稿,李济运再来把关。送刘星明改了三次,终于定了稿。单看这个发言稿,似乎信访就是乌柚县的中心工作。当然不是事实,县里工作千头万绪。但人们平常感受最深的,真的就是信访工作。毛云生他们不是在大院门口同人吵架,就是派人上省里和北京截访。 临去省里开会,突然发现舒泽光和刘大亮不见了。他俩照例是关了手机,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李济运把负责盯他们的人骂了顿死的,忙去找刘星明汇报。刘星明自然又是发火,吩咐火速派人上省里和北京。北京派去十个人,省里也派了十个人去。他们得盯住上级重要办公地点,只要他们露面就强行带回。那些上级重要办公地点,乌柚领导叫它们敏感地带。省里还去了辆警车待命,随时准备运人回来。北京实在太远了,不然也要派警车去。 李济运担心药材公司那边再出麻烦,找来贺飞龙商量,说:“飞龙,药材公司那几个成头告状的,你得破费些。” “我宁肯助学,宁肯打发叫花子,也不愿把钱花在这些刁民身上。他们老是盯着老子不放。”贺飞龙气呼呼的。 李济运劝道:“飞龙兄,你目前太打眼了,也是关键时刻,得忍且忍。政府讲究花钱买稳定,你也得做做姿态。你把他们几个人请到紫罗兰去,好好招待一顿,道理说清楚,再打个红包。人心都是肉长的,工作做得通的。” 贺飞龙说:“他们要是给脸不要脸怎么办?” 李济运说:“你先做工作,个别做不动的,组织上可以出面。” 贺飞龙只得答应了。当天晚上,他就请了客。贺飞龙打李济运电话,想请他也去吃饭,李济运推说有重要接待,用得着他的时候再说。他不想随便就把自己推到前台去,不然上访人员有事就会找上门来。晚饭后,贺飞龙就打电话报告,直道感谢李主任的金点子,不到两万块钱就把五个人摆平了。李济运也松了一口气。药材公司的人会不会再上访,谁也保证不了,但至少他们最近不会上省里和北京去。能拖则拖,能压则压,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李济运先期到达省城,拜访了省委、省政府的保卫处和信访局。省里这些单位的领导很满意,说只要发现乌柚上访人员,马上同李济运他们联系。李济运此行的目的,就是不能把事情捅到省里领导那里去。他在省政府迎宾馆房间里坐镇,被派来截访的同志就像地下工作者,潜伏在敏感地带隐藏处,密切注视机关大门口。舒泽光和刘大亮,还有别的乌柚老上访人员,截访人员通通认得。他们向李济运诉苦,说吃饭屙屎都没时间。李济运安慰他们,不吃不喝也就是几天,没出问题给他们发奖金。 省里经济工作会议开幕那天,仍没有舒泽光和刘大亮的消息。李济运的心脏紧巴巴地悬着,生怕突然冒出大事来。他给朱芝打电话,请她把网上看紧些。网上网下会像病毒似的交互感染。朱芝没好气,只说尽力吧。她的气不是冲着李济运发的,他俩算是心有灵犀。舒泽光和刘大亮的事,乌柚在线时有帖子,都飞快地成了网尸。近段网上说得最多的是贺飞龙,帖子也是随上随删。朱芝说过几天开宣传部长会,她也会到省里来。 刘星明找李济运分析,猜测舒泽光和刘大亮可能进京了。“这个时候倒是宁愿他们进京,也不能让他们在省里闹。”刘星明说。李济运却想他们到哪里闹都不好,反正最后得他去擦屁股。李济运给舒、刘二人都发了短信,请他们见信回音。知道他们不会回音的,李济运只是抱着幻想而已。 经济工作会议眼看着结束了,仍没有舒、刘二人的动静。李济运心存侥幸,也许不会有事了吧?只要不在会议期间上访,就算是菩萨保佑了。马上开信访工作会,刘星明、明阳和毛云生参加。李济运算是没事了,准备回乌柚去。刘星明不让他走,说再忙不在这二十四小时。 李济运自己不走,他也不让盯梢的人走。他吩咐他们不得松懈,照例二十四小时把守敏感地带。李济运弄得有些累,开信访会这天他想睡个懒觉。没想到九点多钟,手机铃铃地响了。原来,舒泽光同刘大亮进入了信访会议会场,此刻已被武警战士控制着。李济运飞快地穿好衣服,匆匆擦了把脸就出门了。他在车上打电话召集各路人马,叫他们飞快赶到会场碰面,又命警车火速赶到准备运人。正是行车高峰期,路被堵得死死的。李济运急得不行,却接到刘星明的电话:“他妈的,老子刚在台上介绍完了信访工作经验,他俩就在会场大吵大闹!” 李济运说:“刘书记您别着急,您安心开会,我马上就到。” “务必劝回,绑也要绑回去!”刘星明说。 李济运说:“行行,刘书记您放心吧。” 挂了电话,没几分钟,刘星明发来短信:我建议送他们去漓州做精神病鉴定! 李济运吓了一跳,他琢磨刘星明的意思,就是要把舒、刘二人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他不能做这事,太昧良心了。刘星明干几年就拍屁股走人,自己的根底却都在乌柚,万万结不得这个仇。李济运想了想,谨慎地回了信息:我会酌情处理。 李济运赶到会场,同武警方面联系了。一位战士领他去了值班室,见毛云生已在里头做工作。刘大亮高声喊道:“我要告,他们动手打人!”李济运这才看见刘大亮左眼角红肿了。舒泽光拉扯着衣服,脸色铁青。李济运见他的纽扣掉了几粒,细看衣服也破了。舒泽光望望李济运,又低下头去叹息。武警战士的手是没有轻重的,人到他们手里必定吃亏。 李济运说:“不管有什么问题,你们冲击会场,这是极其错误的。往严处讲,这是违法犯罪。都是多年的领导同志,道理不用我多讲。” 刘大亮说:“李主任,我正好有个机会向您道歉。您替我说过好话我不知道,还打电话对你发脾气。老舒也说您是个好人,我俩都感谢您。但今天我们只是想找个说理的地方,犯了哪门子法?他们这些当兵的,比我儿子都还小,他妈的像恶狼一样!未必他们不是人养的?” 听刘大亮说这些话,李济运有些害怕。他不需要刘大亮记他的情,更怕人知道他替刘大亮说过话。毛云生在场听着,天知道话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可李济运还来不及说什么,一个战士骂了起来:“少啰嗦!我们只知道执行命令!再嚷嚷老子揍死你!” 刘大亮指着战士叫骂道:“你开口老子,闭口老子,你生得出我这么老的儿子吗?回去问问你家老子!” 战士扬手就要打人,李济运上前拦住了。李济运用乌柚话说:“两位,秀才碰到兵,有理讲不清。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还是跟我回去。” 舒泽光说话声音很轻,语气却是硬硬的:“我们不走,死也死在这里。” 毛云生说:“两位老兄,别说小孩子话了。这里绝对不是你们说话的地方,没有人出来同你们说话的。我是讲真话,听不听由你们。不如跟我们回去,有话我们慢慢说。” 这时,毛云生接了电话,说:“左边,你们进来吧。” 听得敲门响,战士开了门。门口黑压压站了几个人,战士警觉地喝道:“干什么的?” 李济运说:“我们的干部,截访的。” 毛云生望望李济运,再回头对门口的人说:“我们请舒局长和刘局长回去吧。” 战士听着蒙了,说:“他们还是局长?” 没人回答武警战士,他们只忙着把舒、刘二人往外拉。他俩不肯走,喊道你们不要乱来。都是几个熟人,难免就犹豫了。李济运说:“二位,只好得罪你们了。” 大家听了这话,便把两位抬起来往警车拖。舒泽光两手捏得紧紧的,却左右出不得拳。刘大亮高声叫骂,粗话极是难听。李济运不忍看,背过身来。 警车走了,毛云生问:“怎么办李主任?” 李济运不敢说出刘星明的意思,嘴里只是支吾着。毛云生电话又响了,他接了电话说:“你们先往回走,我马上打电话过来。” 毛云生合上电话,说:“他们问送到哪里去。” 李济运宁愿那句话毛云生讲,便问:“刘书记有意见吗?” 毛云生说:“刘书记说送到精神病医院去。李主任,你做主,我可不敢啊!” 李济运不说刘星明给他发过短信,只道:“那怎么处理呢?送回去他们又会出来的。” 毛云生松松棉衣,大冷的天他已出汗了。李济运心里甚是焦急,毛云生却说起刚才会场上的事。原来舒泽光和刘大亮早早地就混进去了,坐在会场二楼的椅子上。二楼都是记者,谁也不在意谁。只等刘星明发言完毕,他俩就站起来大喊大叫。他俩居然每人带了个电喇叭,叫喊起来全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济运问:“他们喊了什么?” 毛云生说:“两个人都在喊,不知道哪句话是哪个喊的。只听说诬陷、贪污、报复,没喊几句就被人带走了。” 李济运掏出烟来,躲在衣襟里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逆风眯着眼睛,说:“他俩怎么这么傻呢?这样闹未必有好处?” 毛云生说:“刘大亮说他是烂船当作烂船扒,只想通天。省委吴书记和欧省长都在,如果他们不引起重视,那就认命死心了。” “天真!真是太天真了!”李济运把吸了两口的烟丢在树跟,拿鞋底碾得粉碎。 寒风飕飕,毛云生把松开的棉衣又扣上,问:“李主任,你拿个主意吧。” 李济运说:“刘书记有具体意见,那不按他的意见办?” 毛云生直摇头,说:“李主任,这明摆着是不妥的。” 李济运又点了支烟,吸了两口又丢掉,说:“我也知道不妥。这样吧,先带到漓州去,开个酒店住下来。不得离人,不能再让他们跑了。” 毛云生仍有些为难,说:“我还在开会。” 李济运笑笑,说:“总不至于要我亲自去吧?” 毛云生就不好意思了,说:“哪能让李主任自己去!我马上打电话,叫家里去个副局长,让他们在漓州会合!” 毛云生交代好了仍进去开会,李济运打算回迎宾馆休息。朱师傅刚才没有下车,他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听得李济运叹息,朱师傅才忍不住说:“这也算是一世人啊!” 李济运不搭话,鼻腔里酸酸的。舒泽光和刘大亮,都算是乌柚的体面人。他俩跑到会场鸣冤叫屈,实在是被逼无奈。李济运回到迎宾馆,倒在床上睡觉。中午不想吃饭,只开着手机等电话。既然惊动了省委吴书记和欧省长,他们必定会过问下来。不管上级领导意见如何,李济运知道刘星明都会怪罪他的。 李济运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他看看手机,没有未接电话。心想会议早就结束了,忙打了刘星明电话。刘星明说:“我以为你走了。你到我房间来吧。” 李济运在刘星明房外,正好碰见明阳也来了。明阳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李济运敲敲门,听得里面应道请进,门就开了。两人进去坐下,刘星明说:“朱芝马上就到,她来开宣传部长会议。我们四个常委在,可以开个常委会。” 李济运知道朱芝要来,就发短信:我们在刘书记房间,你呢? 朱芝回道:就到。什么事,我刚到就找我去? 李济运回信:到了就知道了。 听到敲门声,李济运去开了,门口站着朱芝。她穿了件黑色裙式羊绒外套,系着桃红色长围巾。她朝李济运苦笑,又悄悄儿做了个眼色,且怨且恼的样子。李济运心领神会,却故意玩笑道:“热烈欢迎朱部长驾到!” “我们四个常委在,可以开个常委会了。”刘星明重复了这句话,便说到省委吴书记的意见。吴书记本来说要亲自接访,但听说是两个精神病患者,就放弃这个打算了。不然,乌柚县信访工作先进单位的牌子,当场就会摘掉。吴书记指示,县里要本着人道主义原则,帮助这两个精神病人治疗。“济运,你是分管信访的,你谈谈意见。”刘星明说。 李济运的话不便说得太直,绕来绕去说了些原则性意见。刘星明听着急了,问:“济运,你直接表个态吧,同不同意送他们去做精神病鉴定。” 李济运被逼得墙上转不得弯,只好说:“我不同意!” 刘星明把烟蒂往烟缸里一顿,砰砰地响:“济运同志,信访工作弄成这个局面,你是有责任的!” 李济运也来了火,顶了上去,说:“刘书记,我们县的信访工作刚刚评上全省先进!” 明阳出来打圆场,说:“不要扯远了,就事论事吧。刘书记,我想如果只是精神病鉴定,送去做做也无妨。但要考虑后果,怕激化矛盾。” 刘星明更加不高兴了,说:“明阳同志,你这指的意思,是说我会白栽他俩是精神病?这么严肃的会场,不是精神有问题,谁会冲进来大喊大叫?” 明阳也没好气了,说:“你的意思,他俩就是精神病了?那还要鉴定什么呢?你就把意见明说了嘛!” 朱芝不说话,轻轻咬着嘴唇。刘星明问她:“请你参加,不是要你看戏的!” 朱芝的脸刷地红了,说:“我不愿意看到任何矛盾发生,希望能够冷静处理,把工作做细一点……” 刘星明不等朱芝把话说完,就很不耐烦了:“你们三个人意见是统一的,我成了孤家寡人了!” 四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有烟雾在房间盘旋着。三个男人都在抽烟,烟雾叫空调吹起来,便如乱云飞渡。朱芝笑笑说:“我快被你们熏成腊肉了!”她故意说说调皮话,却没能让气氛好起来。她忍不住捂嘴咳了咳,李济运就把烟灭了。明阳嘴上的烟正好抽完,也把烟屁股按进烟灰缸。刘星明的烟才抽到半截,重重地掐灭了,却又点上一支。李济运闭上眼睛养神,不管刘星明如何生气。他想这哪像常委开会?简直就是吵架!一个县委书记,怎么是这个涵养! 听得明阳又说话了,李济运才睁开眼睛。明阳说:“星明同志,我们都心平气和地讲话吧。今天在场的人不多,我要提您意见。您应该调整工作方法,不能激化矛盾。我同济运同志、朱芝同志,都是维护您的威信的。但是,明摆着考虑欠周的事,我们就有责任提出不同意见。不然,既不是对您负责,也不是对乌柚人民负责。” 刘星明吸着烟,说:“明阳同志,济运同志,朱芝同志,你们对我的工作很支持,我非常感谢。但是,什么叫对我和乌柚负责?乌柚处于发展的关键时期,必须要有良好的发展环境。谁影响乌柚的发展一阵子,我就要影响他一辈子!” 刘星明的话简直杀气腾腾,而语气却变得相当柔和了。声调也放得很低,几乎像自言自语。他又说舒泽光和刘大亮冲击会场,吴书记虽然没有批评乌柚县,但省委办公厅保卫处和武警都会受过,说不定还要处分几个干部。他建议适当时候请保卫处和武警那边吃个饭,也算赔个不是。 会议最终不欢而散,事情却仍要李济运去办。毛云生散会后立即赶往漓州去了,刘星明要他先去处理舒、刘二人的事。现在开会研究,只是走走过场。刘星明拍板让李济运去漓州,为的是不把实际责任揽在自己肩上。 明阳、李济运和朱芝出了刘星明的房间,走在走廊里没谁说话。到了明阳房间门口,李济运诉苦道:“偏要我去做恶人!” 明阳说:“他执意如此,你就照办吧!出事责任也不在你。” “谁担责任事小,逼人做疯子事大!”李济运说。 明阳摇头不语,进房间去了。朱芝进了李济运房间,发起牢骚:“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要我参加研究什么!” 李济运说:“他不就是想多一个人担担子吗?” 朱芝说:“不也多一个人见证他的霸道吗?” “算了算了,我们都不说了。”李济运开始收拾行李。 朱芝刚坐下,又站起来,说:“好吧,我报到去了。你一路顺风!” 李济运把茶杯哐地丢进行李箱里,说:“顺风个屁!我伤天害理去!” 朱芝刚要拉开门,又回头说道:“老兄,从来没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我有时真想赌气,不管那些鬼事!乌柚这张床,要响就让它响!” 李济运只是摇头,望着朱芝出门去。他俩已很习惯说哑床云云,这是他俩明白的专有名词,早没有任何暧昧颜色了。李济运独自关在房间连抽了几支烟,才叫朱师傅开车在大堂前面等着。他估计毛云生早已到漓州了,却不想打电话去过问。毛云生也是个聪明人,知道此事能躲就躲。不是刘星明紧紧逼迫,毛云生也不会去的。 李济运慢吞吞下楼去,天色昏暗得像快黑了。看看时间,四点刚过。朱师傅问是不是回县里,他说到漓州去。正是堵车高峰期,朱师傅有些急躁,嘴里骂骂咧咧。李济运只说别急,又不是去救火。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堵车竟是件好事,他不想急匆匆赶到漓州去。刘星明吩咐毛云生先去,肯定把意图都说确切了。就让毛云生去做吧。他巴不得地塌下去,汽车再也不走了。朱师傅车技好,有空子就想钻。李济运不许超车,慢慢移动就是了。他闭上眼睛养神,耳边的喇叭声嘈杂一片。他平时很讨厌汽车打喇叭,今天却是心不烦气不躁。 电话响了,他猜肯定是毛云生。掏出手机看看,果然是的。他不想接,任手机唱着歌。毛云生却是不停地打,他只好接了:“哦,毛局长,我刚才开会把手机调振动了。” 毛云生问:“李主任,您到哪里了?” 李济运说:“我才散会,还没出城,堵得厉害。有事吗?” 毛云生说:“还不是那个事!您不来,我不好做主啊!” 李济运说:“刘书记不是同你说了吗?你按照刘书记意见办就是了。” 毛云生却仍是问那句话:“您什么时候能够到?” 李济运见毛云生一心要等着他去,便说:“毛局长,刘书记的意见很明确,你遵照执行就是了。你等着我来亲自鉴定,还是等我来帮你扯手扯脚呢?你先处理吧,我手机快没电了。” 李济运挂断电话,就把手机关了。他想先让毛云生办着,看看结果如何。明天实在没有办成,再想办法也不迟。汽车好不容易出了城,也叫朱师傅别开快了。平时两个半小时的路程,今天跑了三个多小时。到了漓州,也不忙着住宿,找家馆子吃了晚饭。李济运要了一瓶酒,叫朱师傅陪着喝。朱师傅推让几句,也就喝上了。朱师傅喝了几杯酒,就说到舒、刘二人。他说送他俩去精神病医院,真是要遭雷打的。李济运说你只管开车,当聋子作哑巴吧。 吃过饭,李济运让朱师傅去宾馆开房,他还要出去有事。朱师傅问他去哪里,要送他去。他说你只管去开房子,我回来找你就是了。朱师傅不便多问,就开车去宾馆了。李济运打了的士,去市物价局找熊雄聊天。他不敢开手机,怕毛云生打电话进来。他进了物价局大院,径直跑到熊雄家敲门。熊夫人开了门,只道来了稀客。熊雄闻声迎到门口,说老同学这么神秘,怎么不打个电话呢?李济运说碰碰运气,访而不遇回去就是了。 李济运进屋落座,熊夫人沏茶端上。熊雄见李济运似有心事,便请他到书屋说话。熊夫人就说你们老同学聊天,她就不管了。关了门,李济运叹息再三,说了舒、刘二人的事。熊雄拍案而起,直道暗无天日了。 “我同明县长、朱部长都反对,刘星明却一意孤行。我反对不成,还要来执行他的指示。我会成罪人啊!”李济运微有醉意,使劲地拍着脑袋。 熊雄说:“他说鉴定是假,真实目的就是要把人关进精神病医院。” 李济运点头道:“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想自己办这事,只好躲起来。我真恨自己,没本事反抗。” “你们明县长都无力反抗,你奈他何?你也不必自责。”熊雄气得不停地捏着手,“我实在是在市委领导面前说不起话,不然非告刘星明不可!” 李济运说:“田副书记是信任我的,但我怎么敢同他说?说不定他更信任刘星明哩!人家能做到县委书记,上面肯定还有更高的人。” “没有几个领导干部不被告状,但有几个人会被查处?靠山!”熊雄说。 李济运说:“老同学,刘星明为什么非把这两个人送进精神病医院不可?我一路上都在想,也许不光是他心胸狭窄。” “你是说他怕人家真抓了什么把柄?”熊雄问。 “我猜可能如此。”李济运说,“他嘴上说得堂皇,说是怕影响乌柚的发展,他是怕影响自己的发展。” 熊雄说:“他那是慈禧太后的口气!慈禧太后说,谁让我一时不舒坦,我就让谁一辈子不舒坦。” 两个老同学激愤到底,无非是意气之辞,于事毫无补益。李济运说:“老同学,我是有些灰心了。你年纪轻轻级别就上来了,日后万一有机会往高处走,可一定要尽可能做点好事!” 李济运这么一说,谈话气氛就变了。熊雄只当是玩笑,说:“老同学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个业务型干部,运气好的话,临退休前解决个副市级空头级别。” “说不准说不准!人的运气,真说不准!”李济运说。 熊雄说:“不是我吹嘘自己如何正派,我真有可能说得起话,马上还舒泽光清白,刘大亮的举报坚决立案调查。” 李济运又是感叹,说:“我相信老同学的人品。我想自己也会这样,哪怕我是明阳这个位置,我也会据理力争。” 雄熊问:“舒泽光嫖娼案,一看就知道有人设了圈套,很容易查呀?难道刘星明这么下作?” 李济运说:“乌柚那边说法很多,有说是刘星明干的,也有人说是他别的对手干的。物价局副局长余尚彪你知道的,他是真有经济问题。有人说,他们家怀疑是舒泽光检举的,就陷害他。余尚彪的弟弟是电视台的摄像,那带子就是他摄的!舒泽光已是死老虎,谁替他去查呀!反正是桩疑案。” 熊雄摇头道:“济运兄,想想世上这么多不平事,我们却无能为力,真是悲哀!有时候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啊!”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李济运告辞出来。他回到宾馆,向前台打听了,就去找朱师傅。朱师傅说毛云生已在他房间坐着,要等着向他汇报。李济运醉意未消,气得火冒三丈,骂了几句粗话。心想毛云生真不是东西,非得逼着他亲自做这恶人。可这又是自己职守所在,生气又能如何呢?李济运决定不给毛云生好脸色,不管他如何汇报情况,不管这事如何处理。 毛云生开了门,迎着李济运喊道:“李主任您回来了。” 李济运只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坐下。毛云生说:“李主任,人都送进去了。” 李济运后脑勺上一凉,顿时酒意全醒,问:“他俩真有精神病?” 毛云生说:“没有精神病又能如何?” 李济运刚才黑着的脸气是生气,现在同样颜色的脸是震惊了。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结果,甚至是他必须做到的结果。真的做到了,他不敢面对。他没有脸面再恨毛云生滑头,也没有胆量感谢他做好了工作。他只说:“辛苦你了,毛局长。” 没想到毛云生突然哭了起来,李济运吓得不知所措。他想给毛云生倒茶,却发现没有开水。他打了水烧上,坐下劝慰毛云生。他不知毛云生到底哭什么,劝慰起来就不着边际。 毛云生欷歔良久,说:“李主任,我实在忍不住了。眼看着过去的老朋友、老熟人,明知道他没有精神病,我要昧着良心把他送进去!他俩都骂我断子绝孙,我不敢回骂他俩半句。” 水烧开了,李济运倒了茶,说:“云生兄,你受委屈了。” 毛云生喝了几口茶,说:“不是委屈不委屈的事,是良心上过不去。想想怎么对他们家里人交代?老舒老婆在牢里倒好说,他女儿怎么受得了?还有老刘家里的人。” 这些后遗症,李济运早想到了。已经容不得再哭哭啼啼,必须考虑怎么应付新的麻烦。“手续都齐全吗?”李济运问。 毛云生冷冷一笑,说:“手续?什么假不可以造!” “医院可以这么不严肃?”李济运说。 毛云生抬眼望着李济运,就像突然遇见了生人。他望得李济运脸上的皮都发硬了,才说:“生意!医院只要生意!只要医院忙得过来,你把整个乌柚县划为疯人院他们都愿意。可是我们还有脸指责人家医院吗?” 李济运满心羞愧,却无从辩白。他不能说自己同刘星明争吵过,更不能说明阳和朱芝都反对这么做。他要维护班子的团结,这是他必须坚持的。何况这些话传到刘星明耳朵里去,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毛云生说:“李主任,我打您电话不通,只好把处理情况直接向刘书记汇报了。刘书记说,明天上午在家的常委开个会,由您通报情况。他们几个人都回去了,我是专门留下来等您的。” 朱师傅今晚喝了酒,李济运有些担心。他自己的酒早就醒了,便想路上两人换着开。他叫朱师傅退了房,说自己来开车。朱师傅只道没事,一定保证领导安全。上了车,李济运见朱师傅真的醒了酒,才放心让他开车,只是嘱咐他慢些。 一路上没人说话。李济运闭着眼睛假装养神,内心却充满悲凉和愤怒。他明天摆在桌面上汇报,必须假话真讲,振振有词。他得出示舒泽光和刘大亮病历复印件,常委会将有详细纪录。经过这套程序,舒、刘二人入院,就被集体认可了。今后查阅白纸黑字,舒、刘二人就是李济运送进精神病医院的。李济运看穿了这个圈套,也只得往里面钻。 十九 刘星明在常委会上专门说过,舒泽光和刘大亮的家属不得去医院探望。他俩的病情很特殊,容易鼓动家属闹事。等他俩的病好了,自会让他俩出院。 毛云生背后为舒、刘二人哭泣过,明里却要同他们家人吵架。舒泽光的女儿舒芳芳回到县里,说要把毛云生告到法庭上去。刘大亮家的人跑到信访局,差点儿把毛云生打了。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两家人闹事都平息下去了。舒泽光和刘大亮便在精神病医院住着,尽管外头的说法沸沸扬扬。 乌柚在线又很热闹了,不断有人发帖子,说舒、刘二人进疯人院,纯属政治迫害。李济运在网上挨骂,他几乎成了刽子手。贺飞龙真成了县长助理,市委文件已经下来了。贺飞龙的运气真是好,他升官居然没有引起人们太大关注。街谈巷议的是舒、刘二人成了精神病,网上说这事儿的帖子屡删屡贴。李济运怕这些事闹大,跑去同朱芝商量。朱芝刚从省里开会回来,脸上总不太高兴。 李济运问她:“干吗老绷着脸?” 朱芝摇头叹息,然后就苦笑,说:“出了洋相!”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出洋相呢?”李济运问。 朱芝说:“分组讨论时,我把请人在网上作托的事说了,到会上来听意见的马副部长笑笑,说小朱部长好可爱。马副部长好几次说我好可爱,我真那么傻吗?我看他语气怪怪的,就不多说了。会后他把我叫到一边,批评了我。他说这种事情只能做,不能说的,你还当经验介绍!事后听大家议论,各地都是这么做的,却没有任何人说出来。你知道吗?网上的托,有个专门名号!” 李济运好奇,问:“叫什么?” 朱芝说:“三毛党!” “什么意思?” 朱芝说:“请来做托的这些人,每人每月底薪六百元,每发一帖三毛钱,被人们讥为三毛党。我们落伍了,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发明。我上网看了,三毛党早就臭名昭著。” 李济运听了哭笑不得,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他私下却想这种不谋而合,都因社会环境大同小异。 朱芝提起这事仍觉羞愧,说:“真是太丢脸了!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笑话我哩!老兄你知道吗?三毛党收入还很高,勤快的每月有几千块钱收入。” 李济运笑道:“今后付费标准高了,会不会叫做五毛党、八毛党、一块党呢?他们工资高,我加入他们的党算了!” 朱芝生气道:“你别笑话了,人家心里不舒服哩!有人开玩笑,叫我朱总书记,气人不气人!” “什么朱总书记?” “三毛党总书记!”朱芝说着又笑了起来,“我同那人急了,他才不再说。不然,我这个总书记的外号,会传遍全省!” “你也别心思太重了,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谁也不好取笑谁。马副部长批评你,也有他的道理。这种做法的确见不得光,哪能公开说出来。”李济运安慰了几句,又说,“不过,我们还是要发挥三毛党的作用。网络一方面是严格管理,一方面是正面引导。最近网上又有些乱,又得辛苦你们部里同志。” 朱芝笑道:“李老兄放心,我会安排下去的。谁攻击你,我挺身而出挡子弹。” 李济运谢了朱芝,又说:“三毛党,我们做得还是不太过分的。人家有六百块底薪,我们就没有嘛。”李济运只说到这里,就把话题岔开了。要是没发生这么多无聊的事,他也许会建议朱芝向刘星明汇报,也像外地那样重视三毛党建设。他不会再出这种馊点子,真是没有意思。 逼近深冬,越来越冷。很快就要过春节了。李济运突然听到消息,市委领导有了重大变化。市委龙书记上调了,王市长继任书记。田副书记调省交通厅当副厅长。李济运隐约觉得不祥,他知道田副书记同王市长关系微妙。田副书记平时总是把龙书记同王市长并提,可谓用心良苦。曾听说田副书记的副字将去掉,王市长仍原位不动。可现在王市长成了王书记,田副书记就走人了。看来,平时民间的传闻,并非全无道理。 李济运觉得应该去看看田副书记,却不能让县里其他领导知道。谁都知道他是田家永的得意门生,这种印象今后要慢慢淡化。没想到朱芝打电话给他,也说到田副书记上调的事。他略略犹豫,告诉她想去看看老领导。朱芝也说想去看看,不如一同去。李济运不便劝她不去,说那就一同去走走吧。 李济运编了个理由,拿了朱师傅汽车钥匙。吃过晚饭,他约朱芝出门。他自己开车,带着朱芝赴漓州去。李济运平时不太开车,但车技还过得去。今天却格外小心,几乎有些紧张。他心里隐隐地有种不好的想象,假如汽车在路上出了事故,传出的肯定是桃色新闻。他便开得很慢,朱芝说他是开老爷车。 敲开田副书记家门,热情地握手一番。坐了下来,田家永便说:“济运你不听话,电话里我说得好好的,叫你不要来。你自己来了还不说,还连累人家小朱!” 朱芝忙说:“田书记,我当然要来看您!我同济运一样,对您非常敬重!” 气氛自是乐融融的,但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看望只是个意思,不过带了些烟酒之类。时间差不多了,两人就起身告辞。田家永一手拉着李济运,一手拉着朱芝,笑道:“你俩好好干。我调走了,又不是犯错误。我关照得了的地方,自会说话的。局面可能会有些变化。小朱,市委宣传部长会从上面派来,骆部长接我任副书记。” 朱芝问:“知道部长是哪里来的吗?” 田家永说:“你们应该认识,原来在《中国法制时报》,叫成鄂渝。” “他?”朱芝惊得脸色发白。她望望李济运,嘴都合不拢了。李济运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说什么。 田家永似乎看出什么意思,说:“此人来历蹊跷,背景神秘。他原来是《中国法制时报》驻省记者站站长,也是个副厅级干部。副厅级干部任市委宣传部长,也只是平调。但他到底是跨行业安排,非特别能量做不到。” 朱芝出了楼道,走到黑暗的树阴下,忙抓住李济运的肩,说:“老兄,我支持不住了,脚有些发软。” 李济运扶了她,说:“不要怕老妹,天塌不下来的。” 车在路上默默开着,朱芝突然说:“哥,停下来吧,我不敢往前走了。” 听朱芝喊声哥,李济运心头一热,慢慢把车靠了边。朱芝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李济运撩着她的头发,轻轻吻了吻她的头,说:“老妹,不要怕,真的不要怕。他敢怎样?” 朱芝摇摇头,说:“不,不!我确实是怕,我是个强撑着的小女人。我感觉更深的是痛苦、愤怒!他是什么人呀?居然就市委常委了!别人来演戏我不管,我不了解他们。他成鄂渝,一个流氓无赖啊!” 李济运搂着朱芝,任她哭泣和诉说。他自己何尝不愤慨?人在官场再怎么也得演演戏,那成鄂渝却是连戏都懒得演的人。李济运自己也得罪了成鄂渝,但朱芝是直接同他对着干的。天知道姓成的会怎么对付朱芝?如果有机会下手,成鄂渝对他也不会客气。 朱芝瘫软在李济运怀里,说:“我不敢往前走了,我怕。” 李济运听她话的意思是多重的,却只愿意理解她的字面,说:“不怕,我把你座位调好,你安心躺着,一会儿就到家了。” “不,今晚我不想回去了。”朱芝把他的手紧紧地捏了捏,又软了下去。 李济运犹豫片刻,说:“好,住一晚再走吧。” 掉转车头,李济运没去市委宾馆,怕在那里碰着熟人。他另外找了家酒店,却仍是谨慎,说:“你先在车上等着,我去开房。车钥匙你拿着。” 李济运开了两间房,上楼一看正是门对门。他先打了家里电话,说田副书记留他说话,太晚了就不回来了。他再打朱芝电话,却是忙音。估计她也在同家里打电话。过会儿,李济运再打过去,告诉朱芝房间号。 他把门敞敞地打开,坐在沙发上。朱芝进来了,顺手关了门。他让朱芝坐下来,自己去烧水。他从卫生间出来,见朱芝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紧紧地闭着。他不去惊动她,想让她安静安静。水很快开了,他倒了杯茶,说:“老妹,我就在对面,你好好休息吧。” 朱芝睁开眼睛,望着他摇头。李济运坐下,她就靠了过来,轻声说:“哥,给我力量吧,我要垮下去了。” 李济运问:“骆部长对你还行吗?” “他是骆副书记了。”朱芝说,“骆副书记对我很不错的。他是个很正派的领导,能力也强。” 李济运想了想,说:“我明天一早赶回去,你不要回去。你去拜访一下骆副书记。” “平白无故,拜访什么?”朱芝说。 李济运说:“这个还用我说?你只有同骆副书记走得更近些,才能保护自己。成鄂渝新来乍到,不敢同骆副书记作对的。” “骆副书记对我的工作一向满意,真有什么事我敢找他当面汇报。”朱芝身子靠得更紧了,“好冷。” 李济运说:“我看看空调。”他起身调高了空调温度,抬手试试风量。回头看时,朱芝目光里似有几丝幽怨。他坐下来,拉着她的手说:“你要讲策略。从今天开始,没人提起成鄂渝,你半字不提。只要有人提起,你就说同他很熟,就说成部长很有能力,人很讲感情。你要把他的好话说尽。你明天去见骆副书记,如果他提到成鄂渝,你也要说他的好。” “我还没说要去见骆副书记哩。” 李济运盯着朱芝,说:“别傻了,你要去!你是去汇报工作也好,随便去看看也好,反正要去。你要装着不知道他要当副书记了,毕竟还没有正式下文。” 朱芝说:“哥,抱我,我有些六神无主。” 李济运抱抱她,又松了手。朱芝说:“抱紧,别松开。”李济运抱紧了朱芝,心里隐隐作痛。他想这样的女人,应该让男人好好疼着,出来混什么官场啊! 朱芝轻声说:“哥,让你抱着,我好安心的。” “好,那我就抱着你。”李济运像哄小孩瞌睡,轻轻拍打她的肩膀。 凌晨,李济运伏在床头深深地吻了朱芝,说:“我走了。你按我们说好的去做,骆部长是个好人。” 朱芝伸出双臂,缠着他的脖子。李济运也有些不想走了,真恨不能失踪几天。他的身子想慢慢离开,嘴却像粘住了似的拉不开。朱芝终于放开他,说:“路上小心,慢慢地开。” 李济运拿被子捂紧朱芝双肩,说:“昨晚你没怎么睡,好好睡个觉,九、十点出门都不迟。” “你也没睡,开车一定小心。”朱芝又伸出手来,摸摸李济运的脸。 李济运把她的手塞进被窝,说:“我真走了。” 他不敢再回头,叹息着往门口走。走到门厅拐角,他还是忍不住回了头。朱芝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他看不见她的脸。他稍稍迟疑,终于出门走了。 李济运一路上想着朱芝,眼眶里总是发酸。车里倒是暖暖的,外头却是寒风呼啸。他很想有个荒原可以呐喊,任寒风吹得浑身麻木。 回到乌柚,刚是上班时间。没人知道他去了漓州,他把车钥匙给了朱师傅。中午回家里,舒瑾免不了说几句。她不再是园长,上班想去就去。也没有新任命园长,副园长主持工作。幼儿园就传出说法,说是只等风声过去,舒瑾仍要官复原职。 第二日,李济运到办公室没多久,朱芝敲门进来了。她笑了笑,脸突然红了,不敢望人。李济运也觉得脸上发烧,却只作没事似的,问她:“见到了吗?” 朱芝说:“见到了。我说有亲戚看病,要我帮着找专家。我说来看看骆部长,又把部里工作简单汇报了。骆部长请我吃午饭,部里还有几位作陪。” 李济运笑道:“那好啊,你在骆部长面前很有面子嘛。” “哪里,县里部长去了,骆部长有空都请吃饭的。”朱芝说,“部里有人给骆部长敬酒,说了祝贺的话,事情就说开了。我只当才知道这事,忙敬他的酒。” 李济运问:“说到那个人吗?” 朱芝说:“自然就说到了。骆部长就说,新来的成部长是个大才子。” 李济运冷冷一笑,说:“不知道骆部长真了解他,还是说的场面上的话?” 朱芝摇头道:“骆部长是个厚道人,他只会说好话。” 办公室没有空调,取暖用的是电暖炉。李济运把电暖炉从办公桌下移出来,放在朱芝的脚边。朱芝说:“你烟要少抽。” 李济运把烟灭了,坐回到办公桌前,说:“下面看得严肃的干部人事安排,不过是上面某某领导一个招呼。算了,不说了。我俩从现在起,都要把心理调整过来。他是位德才兼备的领导,我们要尊重他。” 朱芝苦笑道:“我想的却是,官也得有官态官样儿,他那副德行,怎么看也不像领导啊!” 李济运也笑了起来,说:“我们就不必操心他像不像领导了。是猴子你给他根棍子,就像齐天大圣!” 于先奉伸了个脑袋进来,说:“哦,朱部长在这里,我等会儿再来。” 朱芝站起来,说:“我们说完了,于主任你来吧。” 朱芝上楼去了,李济运问:“老于,有事吗?” 于先奉说:“没事。知道吗?听说市委领导有变动。” 李济运装糊涂:“我没听说。” 于先奉就愈加兴奋,就像他自己升了官,说:“田副书记调省交通厅,骆部长接任副书记。谁来当宣传部长您知道吗?” 李济运说:“别卖关子,你说吧。” 于先奉说:“打死你都不相信。” 李济运笑笑,说:“是你吗?” 于先奉摇头而笑:“李主任开我玩笑!告诉你,就是《中国法制时报》那个成记者!” 李济运笑道:“没什么奇怪呀?成记者是多年的副厅级干部,又长期在新闻战线工作,有名的大才子,算是内行领导。” 于先奉的脸立即红得像猴子屁股,差不多要结巴了:“那当然,那当然。” 几天之后,局势完全明朗了。成鄂渝正式到任,朱芝接到通知去漓州开会。她跟李济运说,心里有障碍,想请假算了。李济运说万万请不得假,必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高高兴兴去开会。“你见了他,就像见了老领导似的,主动伸手过去同他握手。”李济运说。 朱芝说:“我怎么做得到!我是打心眼里厌恶他!” 李济运一听急了,说:“克服,你一定要克服!” 会议只有半天,朱芝第二天就回来了。她先天晚上就发了短信给李济运:一切正常,出乎意料。第二天中午,李济运同朱芝在梅园宾馆都有饭局。等客人的时候,两人站在大堂角落里说话。看上去像商量工作,也没人近前去听。朱芝说:“他先伸过手来,热情得不得了,说小朱部长可是漓州宣传战线的形象代言人啊!他拉着我的手,回头对骆书记说,我到漓州来工作,有个很好的基础,就是同朱部长这批县市宣传部长都熟悉!” “你脸没有红吧?”李济运微笑着望着朱芝。 朱芝说:“胸口不争气地跳,脸好像没有红。我还算做得大方,没有失措表现。会议很简单,一是细化和落实全省宣传工作会议精神,二是骆书记同成鄂渝交接工作,三是成鄂渝同宣传口见面。” 李济运说:“我就说嘛,怕什么?反正要过这关的。” 朱芝说:“我就不明白,他身上那股流氓气、无赖气,居然看不见了。说起话来有板有眼,坐在主席台上也人模人样。我发现他还很适合演个宣传部长。” “演个宣传部长!哈哈哈!”李济运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芝又说:“我给他敬酒,他居然跟骆书记说,小朱部长同媒体处理关系很有经验,可谓有礼有节,不失原则。我做记者时,就碰过她的钉子!他说到这话,我脸上直发烧,幸好喝了酒看不出来。他说屁股决定脑袋,这是中国国情。他说我做记者是舆论监督的立场,现在是宣传部长的立场。小朱部长,我应该敬您!” “你还说他没有流氓气和无赖气了,这不就是吗?”李济运说。 朱芝摇头道:“不不,人家可是落落大方!” “他不落落大方,几十年白活了。”李济运说。 朱芝说:“骆书记真好,他后来专门把成鄂渝拉到一边,让我过去敬酒,净说我的好话。” 李济运笑道:“你要改口了,别老直呼他的名字!你无论哪个场合提到他,都得说成部长!” 朱芝回头望望总台,说:“几个月前,他在这里对着总台服务员发威,大失体面。今天他要是再出现在这里,我们就得恭恭敬敬。” “真像演戏!”李济运说,“同一个演员,只是换了套行头,就重新粉墨登场。” 朱达云进来了,远远地朝这边点头。朱芝说:“成鄂渝,不不,成部长让我带了两条烟,送给朱达云的。” “他怎么平白无故给朱达云送烟?”李济运望着朱达云笑,轻声说,“对,想起来了。上回他在乌柚碰钉子,朱达云派车送他回省城。老妹,说明你们成部长对那事耿耿于怀。” 朱芝朝朱达云招手,等他走近了,就说:“朱主任,市委宣传部成部长带了两条中华烟给你,在我车里。” 朱达云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语无伦次起来:“啊,啊,成成部长,他太太太客气了。” 李济运就开他玩笑:“不是成部长太太送的,成部长送的!” 朱达云自嘲道:“领导送东西我都会激动,李主任不信你送我两条烟试试,我也会结巴的。” 李济运和朱芝要陪不同的客人,各自进包厢去。李济运同她刚刚分手,就收到她的短信:少喝酒!李济运心里暖暖的,回道:听你的。 二十 歌儿同学胡玉英的妈妈送了个腊猪头来。乌柚过年的规矩,年三十是要炖腊猪头的。乡下人家家户户杀年猪,过年的猪头叫财头,拿柴火熏得黄亮亮的。城里人虽不家家杀猪,总也要预备一个财头。胡玉英的爸爸是个屠户,熏腊猪头很方便。胡玉英妈妈送腊猪头来,家里只有舒瑾。李济运回来,她告诉男人,说歌儿同学的妈妈,人倒是个老实人,送了腊猪头,坐都不肯坐,话也没多说几句。李济运说这个礼物很珍贵,好好享用吧。其实这些年日子过好了,城里人不太讲究炖财头。李济运想到的是那一千块钱,算起来这财头也太贵了。他只是放在心里幽默,并没有说出来。舒瑾却怕人家有事相求,担心吃人家嘴软。李济运只是笑笑,说你放心吃吧。 歌儿放寒假了,像野兽似的在院子里出没。李济运怕他太野了,老是提醒他做作业。歌儿不太理睬,要么只说知道。李济运越来越拿不住儿子了,同舒瑾说:“这孩子一天到晚干什么?像个地下工作者。”舒瑾说:“歌儿你不要操心,这孩子本质好,不会干坏事的。不就是野吗?你小时候不野?”李济运倒不怕孩子变坏,才小学四年级学生,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他只是担心孩子的性格,总没几句话同大人讲。 离过年还有几天,李济运带队往省里去拜年。今年拜年的名单上多了两个人,一个是田家永,一个是成鄂渝。田家永的家已搬到省城,成鄂渝的家不可能搬到漓州去。朱达云和有关部门领导也同去,各自对口拜年。乌柚县上去拜年,必备的礼物就是乌柚。朱芝打电话给成鄂渝,说想去成部长家拜年。成鄂渝说谢谢了,乌柚嘛下次到县里来好好吃。朱芝一听,便知道他并不欢迎。李济运说那就算了,意思到了就行了。可是,朱达云却上成家拜了年,他说成部长本来在漓州,专门赶回来请他吃了饭。 李济运和朱芝只去那些重要领导家里,有些领导多是县里各部门自己去。他俩就待在宾馆坐镇指挥,或约要好的朋友吃饭。李济运见朱达云眉飞色舞,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他私下叫朱芝小心成鄂渝,看来他心里定是记着仇的。朱芝说她也想开了,本来就是刀俎鱼肉间的事,只看到时候如何对付吧。“真的,要不是家里三亲六眷都靠着我,真不想干了!”朱芝说起这话,有些淡淡的哀伤。李济运心里却想,朱芝本不该对他这么好的。他算什么呢?他实在看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朱芝看重。他把这心思说了出来,朱芝说:“我看身边这些男人,个个都是权欲、利欲之徒,他们可以不择手段往上爬。他们把粗鲁当豪爽,把野蛮当胆量,把私欲当理想,我看着就鄙视!”李济运听着很羞惭,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个高尚的人,他的善良只是懦弱。又想朱芝这种心境,很不利在官场走下去。他没有袒露自己,也没有点破朱芝。 不过,李济运仔细想想,似乎成鄂渝又不能奈朱芝何。成鄂渝能整朱芝,也就能整他李济运。他俩都把成鄂渝得罪了。一个市委宣传部长,决定不了县里领导的命运。可转念一想,成鄂渝到底是个无赖,背后又有那么大的后台,他会不会作怪,就很难说了。他若在常委会上说硬话,别人看到的是他背后的人。光凭他自己,只能管管分内的事。李济运把这些话同朱芝说了,她仍是那句话:管他哩,相机行事吧。 田家永家李济运和朱芝当天就去了,还把田副厅长请出来吃了饭。田副厅长带了人去,不准李济运他们买单。李济运同朱芝请客就只是名义,老领导真是太给面子了。乌柚老乡吃饭,刘克强多半会到场。他自己不太请客,毕竟只是个处长。刘克强倒是个很客气的人,每次都争着说要请客。大家都很体谅,不会要他请客。 吃过晚饭,李、朱二人要送田副厅长回去。田副厅长却余兴未了,一定要去酒店看看。他今天多喝了几杯酒,可能有话想说。反正是老乡聊天,刘克强也去了。大家一同回了酒店,进了李济运的房间。朱芝就笑着回道,她要不要回避。田家永请她坐下,说你又不是外人。话多是田家永说,刘克强、李济运、朱芝多只是点头。田家永虽有些醉意,说话仍是滴水不漏。但听他多说几句,仍可觉出某些牢骚。只是说到乌柚几个人,田家永话就直露。他说李非凡是看错了,此人野心太大,又不听招呼。明阳没有看错,但他性子太直。田家永没有提到刘星明,他似乎故意回避说到这个人。 李济运听田家永说到人是人非,忍不住望望刘克强。乌柚县的领导来省里,多会找找刘克强。田家永说到的人,刘克强都是认识的,碰面了都是好友相待。田家永似乎也看出来了,便说:“克强,县里领导你都认识,我也不怕在这里说。”刘克强就笑笑,说:“小刘心里有谱。” 田家永话说得差不多了,起身回家。司机在下面等着,田家永说:“刘处长来车了吗?坐我的车吧。” 李济运忙说:“田厅长您先回去休息,刘处长我们送。” 送走田家永,三个年轻人再坐了会儿。朱芝笑笑,说:“看来田书记对他的安排是很有意见的。” 刘克强说:“官场就是这样,再怎么风光,总有失势的时候。田厅长当年在漓州,多威风!到了省厅,有人就说他笑话。” “不至于吧?”李济运说。 刘克强说:“过去有个段子,在省城里流行好多年了。田书记调到省里,有人就把这个段子编在他身上。” 朱芝好奇,问:“什么段子呀?” 刘克强说:“说是田副厅长要调到省里来了,手续都还没有办完,他乘车经过家乡的大桥,突然叫司机停车。司机觉得奇怪,这座大桥可是禁止停车的呀?可领导叫停,那就停吧!田副厅长披着军大衣,缓缓地下了车。夜幕刚刚降临,他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抚摸栏杆,远望万家灯火,饱含深情地说,家乡的变化真大呀!听这故事的人都会爆笑。说是田家永知道自己荣调省里,这可是人生重大转折,日后必定衣锦还乡。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把多年以后的风光,偷偷儿提前预演了。一听就是有人故意臭他的。” 李济运和朱芝早大笑不止,只说编这故事的人也太损了。李济运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说:“太搞笑了!但明显是瞎编,故意笑话我们田书记。他到省里来没有半点荣调的感觉,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刘克强也说:“当然是瞎编的。这个故事被安在省里很多干部身上,谁也不认账,都只当玩笑。听起来也确实像虚构的故事,情节和台词太像中国电影。通常那种老将军戎马倥偬大半辈子,晚年回到故里会有这般感叹。八十年代以前的中国电影里的老将军,多是这个样子。” 说完这个笑话,李济运就送刘克强回去。也没有喊朱师傅,李济运自己开车去送。朱芝也说去送送,三个人一起下楼。省委院子就在宾馆隔壁,只是院子太大了,走到家属区不太方便。送了刘克强回来,李济运开着车,又在省委大院里兜了几圈。朱芝有些感叹,说:“老兄,平常人做官做到田家永这样子,也够可以的了吧?到头来免不了失意。唉,真没意思。”李济运也是感慨,却故意宽慰朱芝:“你可不能这样想啊!你是常委里面最年轻的,你得有上进心!” 拜完了年,李济运和朱芝赶回乌柚去。半路上得知县里出了矿难,常委们要紧急开会。路上信号不好,只听说有个煤矿穿水,二十三个人淹在里头了。李济运问了问矿名,听说桃花溪煤矿,脸色顿时发白。原来出事的煤矿正是他堂兄李济发家的。桃花溪煤矿的所有证照自然都是李济发的弟弟旺坨,但谁都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谁。李济运暗自担心,怕事故会扯出别的事来。 李济运同朱芝直接赶到会场,会议早已经开始了。李济运坐下来,听刘星明正在讲话,看来像是最后拍板:“一是救人,尽快组织人员和器械到位,技术上有难度的马上向上级汇报;二是控制住有关责任人,不能让他们溜之大吉;三是尽快查明事故原因;四是清查煤矿有关证照,看是否属非法开采;五是做好家属工作,防止出现群众上访闹事。”刘星明谈完这些意见,就是分工。李济运负责做遇难矿工家属工作,具体工作部门是信访局、公安局,相关部门抽调干部参加。朱芝负责把住舆论关,严防有人趁机混淆视听。 李济运发了言,他喊应了周应龙和毛云生,说:“我们这个组不能坐等遇难者家属上门来,我们要马上下去。先回去吃晚饭,晚上八点钟开个会,研究方案,明天一早下矿山去。”煤矿所在的乡也叫桃花溪乡,乡政府的宋乡长也来了。李济运请他马上回去做工作,别让老百姓明天大早就到县里来。 今天是元月二十日,这次矿难被称作“1·20矿难”。 散会时,李济运猛然看见了李济发,便过去问:“你怎么还在这里开会?” 李济发说:“我还能在哪里?” 李济运明白他的意思,他这时候不能在矿山,他又不是矿主,李济旺才是矿主。“发哥,你自己要稳住些,不能把自己扯进去。”李济运轻声说。 李济发望望这个堂弟,眼眶突然红了,说:“天意,都是天意。明天就要放假,今天就出事了!” 李济运问:“初步原因你知道吗?” 李济发说:“出事的是我们矿,责任是在贺飞龙的乌竹坳矿。两家矿紧挨着,约定好安全煤柱不能动,他们偷偷地挖,终于就穿水了。” 李济运说:“照理说他们挖穿的,应该淹他们矿呀?” 李济发摇头说:“你只是按常识推断!矿洞非常复杂,上下左右像老鼠洞似的。他们挖穿水了,人马上往上面洞子撤。我们洞子在下面,没几分钟就淹了。里面四十多个人,没跑出来一半。” 李济运说:“你要尽快把事故责任如实讲出来,不然麻烦全在你们家身上。” 李济发说:“我不能公开出面说,只能由济旺同他们说。刘书记信任我,我向他私下汇报了,他叫我沉默。我知道刘书记是为我好。但旺坨已被控制起来,我没法同他联系。” “尽量想办法同旺坨联系上。”李济运又问,“淹在里面的人还有救吗?” 李济发说:“估计是没救了,但这话我不能说。” 兄弟俩不便多说,彼此点点头,就分开了。李济运回家去,说吃过饭马上要开会。舒瑾把饭菜端上,却不见歌儿在家。这么晚了,歌儿还在外头疯。李济运说不等了,给他留菜吧。他埋头稀里哗啦吃饭,想这个春节是过不安宁了,成天得同遇难者家属打交道。老百姓遇事,不分青红皂白,都要找政府。弄不好政府门口又是哭哭啼啼,吵吵闹闹。 晚上七点五十,李济运赶到会议室。他自己主持会议,就习惯先到会场。周应龙、毛云生和煤炭局、安监局等部门头头儿陆续到了。李济运先讲了大概意思,今晚主要是抽人成立工作组,研究初步工作方案。大家都发表了意见,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处理安全事故大家有经验的,只是过程有些难熬。前年李济运第一次处理矿难,头一句话就说自己感到很沉痛。他还来不及说表示哀悼,老百姓就打断他的话,说你沉痛是假话,又不是你家死人!你说赔多少钱吧,只有钱是真的! 散会之后,李济运想打刘星明电话汇报,却见他办公室灯亮着,就准备上楼去。心里又想,若依晚上在办公室待着的时间,刘星明应该是最勤勉的领导干部。李济运刚走到楼梯口,却见李济发从上面下来。李济发忙拉住他,走到银杏树下面说话。 “你刚才去了他那里?”李济运轻声问道。 李济发小声说道:“我去了,再三讲了事故真相。他仍是要我保持沉默,只让旺坨出面接受调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他的话说得太漂亮了。” 李济运说:“你先看看情况,必要时候你得站出来。” 李济发点点头,挥手走掉了。两人心里都清楚,这地方太当路,不方便说太多。 李济运再上楼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刘星明声音:“哪位,请进!” “我,李济运。”李济运推门进去,“刘书记,有个想法,汇报一下。” 刘星明在批阅文件,说:“请坐,说吧。” 李济运说:“快年关了,这事的处理要越快越好。不管事故原因、责任怎样,最要紧的是赔偿。我想不能像过去那样,政府大包大揽。政府直接出面同遇难者家属谈判,出钱或先垫钱,都是不妥的。我建议由煤矿派人同遇难家属谈判,我们工作组的同志只是参与协调。” 刘星明想了想,说:“济运你的建议很好,但是怕不怕矿主同遇难者家属当面冲突,把事情闹得更大?” 李济运说:“我们工作组在场,应该可以控制局面。” “好吧,这事你负责,你就辛苦吧。我现在考虑的是全局,要紧的是救人。明阳同志正在现场,刚才我俩通了电话,救人难度很大。我得留在家里等省里和市里的领导、专家,他们过会儿就到。”刘星明突然转了话头,问道,“听说你们没上成部长家里去拜年?” 李济运暗自吃惊,却轻易地搪塞了:“去了呀!达云同志去的。” 刘星明问:“朱芝怎么没去呢?她是宣传部长呀!” 李济运说:“朱芝打了电话给成部长,成部长讲客气,又说他在漓州,就免了,谢谢了。正好那天朱芝要去省委宣传部,就让朱达云去了。” “原来是这样啊!”刘星明不再说这事了。 李济运告辞出来,心想这些细枝末节,刘星明怎么会知道呢?他不准备把这事告诉朱芝,免得她心思更重。反复推想,只可能是朱达云说的。朱达云从成家拜年回来,说起成鄂渝如何客气,几乎是手舞足蹈。未必朱达云要走大运了?成鄂渝上次在乌柚碰壁,应该是他从未有过的屈辱。朱达云在他狼狈不堪时给他派了车,好比古戏里唱的搭救落难公子。 第二天,李济运率队往桃花溪煤矿去。车往南走,路上卷起黑色尘土,都是运煤车弄的。沿公路两旁的山千疮百孔,绝少树木。溪里的水干涸了,流着黄褐色浓汁。硫磺污染了水源,就是这种颜色。 李济运看见了刘星明的车,知道事故调查组也在路上。他又看见朱芝的车,就打电话去问:“你也去?” 朱芝说:“刘书记临时叫我也去,要我们部里掌握情况。” 李济运说:“你是随事故调查组吗?” “是的。”朱芝说。 “有上面来的专家吗?还是只有县里的人?”李济运知道来了省里专家,只是想证实一下。 朱芝说:“省市的领导和专家都来了,他们昨天晚上就赶到了。” 李济运说想上厕所,让朱师傅停车。他跑到厕所又打朱芝电话:“老妹你听我说,事故处理情况你听着点。我听李济发说,责任应该在贺飞龙的乌竹坳煤矿,他们违规开采保安煤柱。但现在我知道的情况是贺飞龙他们那边没死人,也就没有控制他们那边的责任人。可别把责任都推给桃花溪煤矿。” 朱芝说:“好好,我明白了。” 李济运想了想,又打了李济发电话:“你在哪里?我想你不管怎样要自己到矿山去。你现在不要管避不避嫌了,这事比避嫌更严重。你旺坨是不会讲道理的。我担心贺飞龙那边早做工作了。” 李济发说:“好好,我马上赶过去。” 听李济发的语气,李济运知道他早慌神了。人亲骨头香,看到李济发这样子,李济运有些难过。他越来越有种不好的预感,怕贺飞龙把责任全部推掉。如果贺飞龙真没有责任,那倒另当别论。如果他真有责任,就看刘星明如何权衡。照理说责任在谁由事实而定,但李济运不太相信会秉公处理。 李济运带着工作组赶到矿山,早围着很多老百姓了。刘星明陪着省里的专家,也差不多同时到达。老百姓见着干部模样的人就围上去,吵吵闹闹乱作一团。李济运叫来宋乡长,请他召集一下遇难者家属。宋乡长吆喝了半天,没人听他安排。老百姓都认得刘星明和明阳,他俩是乌柚新闻的一、二号演员。有人在人群里叫喊:“谁官大就找谁!”宋乡长火了,拿起电喇叭喊道:“那边管抓人,这边管赔钱,你们想去哪边就去哪边!” 场面顿时就安静了,立即又响起嗡嗡声。人却立即分成两伙,一伙进了李济运这边会议室,一伙闹哄哄地站在坪里。看上去有些乱,其实阵营很清楚。遇难者家属不到三十人,都进了会议室。外面百多号人,都是看热闹的。事故调查组那边没人去,看热闹的人也不会去。 宋乡长请大家安静,这时候李济旺才进来。他身后跟着公安,像押进来的犯人。李济运很久没见到他了,人瘦得眼窝子陷了进去,头发很凌乱,胡子长长的。他望了一眼李济运,目光就躲到别处。李济运怕别人看出他俩的关系,目光也是冷冷的。 宋乡长说了几句开场白,李济运开始讲话:“我们谁也不愿意看到出事,但事情既然出了,大家都要心平气和。事故正在调查,该怎么处理会依法办事。我们这里只谈赔偿。赔偿是矿主同你们之间的事,政府只起协调作用。我想谈一个原则,就是赔偿是有法可依的,矿主对遇难者家属要理解,遇难者家属也要克制。” 李济旺说:“今天不能谈赔偿,责任都还没有弄清楚。穿水是由贺飞龙矿引起的,他们违章采挖保安煤柱!” 李济旺这话一说,会议室立马叫骂连天。只说人是在你矿里死的,我们只问你要钱。我们是明道理的,不然要你兑命!命是钱买得回的?你怪贺飞龙,你问贺飞龙要钱,我们只问你要钱! 李济运站起来,喊了半天才把吵闹平息下去。他骂了李济旺:“李济旺!你会不会讲话?人家都是家里死了人的,你说这话不怕打?”他先这么骂几句,等于替大家出了气。然后又说:“你讲事故责任另有说法,你就要马上向事故调查组汇报。” 李济旺说:“他们把我关着,根本不听我讲。我向谁讲去?” 李济运的手机振动了,一看是朱芝的短信:情况不妙,他偏向贺。贺在场,不见李矿的人。 李济运回道:知道了。 又马上发短信给李济发:你马上赶到矿里来。 李济发回道:马上到了。 李济运回短信的时候,遇难者家属们同李济旺又吵起来了。李济运大喊一声,说:“李济旺,你少说几句行不行?我看你是欠打!我做个主,请你们双方各让一步。先不管责任如何,由李济旺矿上给每位遇难者家属五万块抚恤金,等事故调查清楚之后,再确定最终赔偿标准,最后补齐!到时候该谁出就谁出。” 遇难者家属嫌少,李济旺却不肯给。李济运就请大家稍等,他找李济旺单独谈几句。他把李济旺拉到隔壁办公室,关了门说:“旺坨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今天不是我在这里,你真要挨打!不管怎么说人家死了人。快过年了,你给每户先付五万,把事情平息下来。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从这里脱身,去向事故调查组说明情况。不然你就不光是赔五万,你要赔五十万!” 李济旺听这么一说,只说依运哥的话。李济旺出来说愿意先付五万,有人就说,一条人命,五万块钱?我也把你打死了,给你老婆五万块钱。毛云生劝道:“你讲话也要凭良心,谁说只有五万块钱?明明说的是先预付!” 那人很恼火,指着毛云生骂娘。毛云生同老百姓吵架吵惯了的,软硬进退自有把握。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你嘴巴放干净点!你身上长的那家伙老子也有!你也是娘生的,你不是猪屁眼里出来的!我告诉你,煤矿死人不稀奇,出了事有话好说。你愿意吵架,你吵就是了,我封着耳朵不听见!我很同意李主任的说法,这赔偿本来只是你们同矿主之间的事,我们出面协调完全是为你们好,完全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 毛云生这么一发火,吵闹声小些了,但仍安静不下来。周应龙笑眯眯地站起来说话,他的笑容同这气氛并没有不适合,大家似乎早忘记了死那么多人,谈来谈去只是钱。周应龙说:“快过年了,先拿五万块钱,把遇难者安葬好,安安心心过年。你们真要吵架打架呢,你们马上动手,我保证只在旁边看着。等你们打死人了,我们再来抓人。你们想想,这样对谁有好处?” 周应龙说话的时候,朱芝又发了短信来:李济发到了,那个人很不高兴。 他回道:知道了。 周应龙的笑容,似乎有种说不清的效果,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李济运这才说:“周局长和毛局长讲的,话粗理不粗。我相信大家都知道,不管出什么问题,我们政府是替群众着想的。你们想想,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出任何问题,最先到场的不是我们国家干部?不是我们公安干警?处理问题,还不是我们这些人?但最终把问题处理好,还是要靠群众支持。相互体谅,什么事都能处理好。” 吵吵闹闹,两个多小时,总算说好了。李济运望望那些脸色,没有几张是悲伤的。他们只是有些愤恨或不满,嫌预付的钱太少了。既然说定了,也就不再吵了。李济旺出了门,公安又要把他带走。李济运对周应龙说:“应龙兄,你发句话吧。他跑不了的,让他先去事故调查组那边汇报情况。” 事情暂时有个了结,李济运想去矿难现场。周应龙打算先回去了,他对这边警力已作了安排。毛云生也要赶回去,说是政府门口又有上访的。李济运往事故现场去,远远地望见二十几口棺材,不由得两眼湿润。棺材都敞着盖子,随时准备放尸体进去。 明阳仍在这里指挥,李济运向他汇报几句,说是遇难者家属基本稳住了。明阳说只打捞上八具尸体,还有十五人生死不明。“水根本抽不干,一条阴河打通了。幸好是冬季,要是春夏不知要死多少人。”明阳说。 李济运望望身后的棺材,放了尸体的也是敞开着,旁边没有哭号的亲人。他们必要等到赔偿金全部到手,才会把棺材抬回去。稍微处理不当,这些棺材就会摆到县政府门口去。李济运望望那些面目冷漠的群众,说:“我们刚才处理赔偿,把所有失踪人员都考虑进去了。不然局面平息不下来。” 明阳轻声说:“我们心里清楚,失踪的都没救了。听老百姓议论,说里头的人只怕早顺着阴河到东海龙王爷那里了。” 李济运明白明阳的意思,现在尽力抢救只是做个姿态,坚持到适当时候就会放弃搜救。抢救场面看上去紧张,都是做给老百姓和媒体看的。没有办法,只能如此。可这话是万万说不得的。 李济运避着人,同明阳说:“明县长,听李济发说,事故责任并不是这个矿,而是相邻的矿。” 明阳说:“星明同志陪着事故调查组,我一直在这里。” 听明阳的意思,他不想管这事。李济运不说贺飞龙的名字,明阳也知道那个矿是谁的。宋乡长一直跟着的,明阳同李济运说话,他就自动站远些。李济运没接到电话,就不去事故调查那边。相信李济发去了,会把话说清楚的。他去了反而不好,说话会很尴尬。 中饭时,宋乡长叫了盒饭来。李济运吃过中饭,仍没接到电话,就同明阳打个招呼,自己先回去了。他临走时嘱咐宋乡长,拜托他组织干部挨户上门,务必不让遇难者家属去县里上访。钱肯定是要赔的,只是时间迟早。 晚上十点多钟,李济运在家听到敲门声。开门见是朱芝,忙让了进来。“才回来,扯不清的皮!”朱芝说。 舒瑾忙倒了茶过来,说了句客气话:“朱部长真辛苦!” 朱芝道了谢,喝了口茶,说:“李济发同贺飞龙吵了起来,刘星明发脾气把两个人都骂了。可我感觉刘星明心里是偏向贺飞龙的。” 有些话李济运不想让舒瑾听了,怕她嘴巴不紧传了出去,就说:“朱部长我俩到里面去说吧。” 他领朱芝进了书房,门却并没有关上。朱芝说:“贺飞龙断然否认他的矿昨天生产了。他说他们矿前天就放假了,昨天只有十几个技术人员在洞里做安全检查。” “最后结果呢?”李济运问。 朱芝说:“目前只是了解情况,收集证据,责任认定要等省市研究。快过年了,估计会拖到年后。” 李济运说:“拖就会拖出猫腻。” 朱芝把会议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叹息道:“明县长最后到了会,我觉得他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李济运说:“他不表态,是吗?” 朱芝点头道:“他原来是最有个性的,今天他只讲原则话,说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相信科学,听专家的。” 李济运说:“他在刘星明手下,只能如此吧。” 朱芝走后,李济运打了李济发电话。李济发却没太多话说了,只道结果下来再说。李济运不能说得太透,只问:“结果会客观吗?” 李济发说:“济运,必要时我当面同你说。” 舒瑾有些酸溜溜的,说:“这么亲热,进屋了都要躲到里面说话!” 李济运说:“什么呀?有些话你是不方便听的!官场上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当天晚上,朱芝命人起草了“1·20”矿难事故通稿,交刘星明和明阳首肯,发给了有关媒体。通稿内容着重放在政府全力救援上,而事故原因只说正在调查之中。不论哪里出了事故,都是这种四平八稳的新闻通稿。 离春节还有几天,李济运很担心这时候遇难者家属上访。出这么大的事,随时都会有变数。一句谣言,某个人心血来潮,都会生出事来。好不容易等到大年三十早上,大院门口冷清清的,李济运才放了心。他打电话告诉爸爸妈妈,晚上回去吃团年饭。 “我还想今年自己在家煮财头算了哩。”舒瑾说。 李济运说:“这个财头我们留着慢慢吃吧。”胡玉英妈妈送的财头,挂在阳台上风着。城里不如乡下,没地方继续熏着。这个冬天李济运总觉寒冷,只有想到朱芝他才感到温暖。今天想着阳台上的财头,他心头居然也暖暖的。那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也许后悔自己太过分了。 下午,眼看着没什么事了,李济运领着老婆孩子回乡下去。街上不怎么有人,都回家忙团年饭去了。听到断断续续的焰火和鞭炮声,那是孩子们已等不到晚上了,急着享受过年的快乐。他回头望望坐在后座上的歌儿,这孩子却没有过年的兴奋。他拿mp3把耳朵塞着,眼睛微微闭上。李济运问过儿子,mp3是哪里来的,他说是借同学的。李济运不准儿子问同学借东西,歌儿总是不听。他说自己跟同学就有这么好,不可以吗? 很快就回了家,李济运客气地留留朱师傅,就请他回去好好过年。四奶奶依着旧俗,对朱师傅说了一大堆祝福的话。朱师傅作揖不迭,退身上车而去。早闻到了炖财头的浓香,还有煮熟的白萝卜甜甜的味道。济林和春桃出来打了招呼,比平日亲热多了。过年图个吉祥,一家人脸上都是笑意。 歌儿自己玩去,舒瑾帮着忙年饭。晚霞把场院映得红红的,感觉是吉光万丈。李济运陪爹在场院里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净是村里的事儿。四爷突然把声音放低了,说:“你娘成了黑老大了!” 李济运听着笑了,知道爹是开玩笑,说:“她怎么黑老大了?” 四爷说:“不是同你说笑,真的!” “什么事呢?”李济运问。 四爷说:“上回房子被炸,烂仔自己叫人补的墙。” 李济运说:“这事我知道。” 四爷说:“有人到冬生砖厂拍肩膀,你娘知道了,就打了烂仔电话。烂仔叫了十几个人马上就到了,把那几个拍肩膀的人打跑了。” 李济运听着就怕:“娘不该管闲事,烂仔打人没有轻重,说不定就出命案。” 四爷说:“那几个拍肩膀的是吃粉的,只是要几个小钱。这伙烂仔的老大听说叫马三,人多势众。他们要冬生每块砖加价一分钱,算是保护费。济运你看,像香港电影了。” “一分钱,一年要多少?”李济运问。 四爷说:“冬生不肯,每块砖加一分钱,一年就是十万。烂仔说,你不肯也要得,今后砖厂有事我不管。听我的保证你平平安安。不信你打电话给派出所,看看警察到得快些,还是我们快些。警察管不了的事,我们肯定管得了。” “后来呢?”李济运问。 四爷说:“冬生只好认了,答应每年给马三的兄弟十万块,从加价里头出。冬生肚子里有气,又不敢对人说。他后来一打听,马三的兄弟把全县的砖厂都跑到了,全县的砖厂都加了一分钱。” 李济运一听心里直喊老天。乌柚县的砖厂少说也有四五十家,都按冬生家这个规模去算,马三这伙人每年收保护费就有四五百万块!李济运也怪妈妈不该充能干,嘴上却替她辩解,说:“爹,那也不是说妈妈就是黑老大了。她只是好心办了坏事。” 四爷说:“你娘是越老越糊涂了,她说社会全变了,各路人都要交,要不就受人欺负。” 李济运说:“爹,你随她吧。娘性格强,你说她,又要吵架。” 四爷说:“我不讲她,随她去。我不晓得你娘怎么回事!烂仔叫人补墙,她就像招呼贵客,递烟倒茶。她还满村去讲,说城里烂仔在她面前服服帖帖!” 李济运笑笑,叫爹别说了。妈妈有她的生存法则,老人自以为如鱼得水。他印象中妈妈过去不是这样的人,这些年老人家真的变了。这个年纪的人还能变,也真是不太容易。又想自己也在变,不想做的事都在做。 团年饭吃得热闹,四奶奶讲的话句句都吉祥。鸡脑袋叫凤头,鸡爪子是抓钱手。歌儿打碎了勺子,奶奶笑道岁岁平安。四爷吃饭掉饭粒,平日四奶奶必是在嚷的。今天她不嚷不骂,笑道常种常收。只有桌子中间那道鱼没人动筷子,那得过了正月十五才吃。这叫年年有余。 吃过团年饭,一家人坐着说话。春桃喜欢看春节联欢晚会,李济林惦记着出去打牌。妈妈发了话,今天谁也不准出去。李济运不爱看电视,只是陪着爸爸妈妈坐。李济林说:“隔壁屋里今年的年过不好。” 李济运见弟弟有些幸灾乐祸,就说:“到底是一家人,不要看人家笑话。” 李济林说:“我哪里看笑话,只是说说。” 李济运问:“知道发哥回来过年了吗?” 四奶奶说:“听到车子响过,应该是回来了。听说旺坨还关着。” 四爷说:“济运,你帮得着的,还是要帮帮。你们是不认了,我同他爹是亲兄弟。他爹去得早,他们兄弟从小我带着的。” “我哪里不认?”李济运不便说得太细,只道发哥有难,他必定要帮的。 临睡前,李济运给朱芝发了短信:祝福你! 朱芝马上回道:需要你的祝福! 第二天,李济运睡了个大懒觉,吃点东西就领着老婆孩子回城去。他是春节总值班,有事就得处理。也会有人上门拜年,躲在乡下也不是个事。拜年的有朋友,也有下级,都是平常的人情往来。人活在世上,谁也不能免俗。他也有需要去拜的人,多在年前就拜过了。年后再去拜的,多是礼节性往来。 正月初三,李济运又回乡下看看。今天老婆孩子没来,就他一个人。他打了发哥电话,知道他还在乡下。发哥过年都在乡下,村里的小车就你来我往。他不用坐在城里等人家拜年,他人在哪里人家会追到哪里。李济运虽然是个常委,却没有人追到乡下给他拜年。 四奶奶见儿子回来了,说:“听到车子响,以为是发坨家拜年的来了。” 四爷说:“今年怪,他家拜年的人少多了。” 李济运说:“我回来就是想会会发哥。” 他打了李济发电话,说过去给他拜年。李济发说过来给四叔拜年,平辈之礼就不必客气了。李济运就听发哥的,坐在家里等着。没多时,李济发提着礼盒过来了。四奶奶笑眯眯地倒了茶,只道发坨年年都这么讲礼。李济发同叔叔婶子说了几句话,就叫李济运进里屋去了。 李济运问:“会怎么处理,你有把握吗?” 李济发说:“我那天自己赶到了,旺坨后来也来了。我们在会上同贺飞龙大吵一架,不是有人劝架会打起来。贺飞龙就是个流氓,刘星明让他做县长助理!” “这些情况我都知道了,你说说结果会怎样?”李济运问。 李济发摇摇头说:“我没有把握。我据理力争,调查组同意把贺飞龙矿里负责技术的副总控制起来了。他们说那天没有生产,只是安全检查。我怕就怕这只是障眼法。” 李济运忍了忍,直话直说:“你做了工作吗?” 李济发叹息道:“我说没把握,原因就在这里。过去我自己在煤炭系统干过,上面这条钱都是通的。这回发现这条线断了。刚出事的时候,我按兵不动是心里有底。我打电话给过去的老关系,他们都说得好好的。可是过了一个晚上,他们要么电话不接,要么说话含含糊糊了。春节前刚刚提前拜过年的人,这会儿都不认识了。” 李济运说:“我猜贺飞龙的力度比你大。” 所谓力度,也是官场含蓄说法,无非是说钱花得多。李济发想了想,说:“贺飞龙舍得花钱,我是知道的。可我想关键还不在这里。肯定是要打点的,我不是不知道。我暂时不出手,他们也知道我办事的规矩。未必就要马上送钱,马上办事。都是熟人,平时称兄道弟,我事后肯定会把人情做到位。” “那猜有什么名堂?”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我越来越觉得问题出在刘星明身上。” 李济运有些想不通,说:“他对你可是很不错的呀?” 李济发说:“要看什么时候。官场有不变的朋友?” 李济运说:“发哥,这事你输不得!如果责任定在你家矿上,赔钱肯定在几百万以上,还得有人坐牢。” 李济发说:“我又找刘星明谈过,只看最后怎么处理。弄急了,鱼死网破。” 李济运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下策下策!发哥,你对老弟讲句实话,你自己经得起查吗?” 李济发说:“我讲鱼死网破,就是说豁出去了!” 李济运听明白了,李济发自己肯定也是不清白的。听他话的意思,刘星明也不干净。都风传刘星明在李济发矿上有干股,只怕不是谣言。那就说不定刘星明在贺飞龙矿上也是有干股的。 李济发说:“济运,真有事了,你不必替我出头。你出头也没有用。我们家今后就靠你,你自己好好干。” 李济运说:“这些话都不说了,我肯定会尽力的。只是你不能坐等,有可能做工作的,还是要行动。” 李济发说:“老弟,我该做的工作都做了。” 李济运说:“我听有人讲,刘星明的态度明显是偏向贺飞龙的,说明他俩关系更近。” “什么关系更近!不过就是钱拿得更多吧!”李济发说。 李济运却想还没这么简单。贺飞龙是才推上去的县长助理,他如果出了问题麻烦会很大。刘星明为了推出贺飞龙,跑市委和省委做过很多工作。说得上级组织部门动了心,终于拍板说不妨作为试点。这好歹算是刘星明的政绩,轻易出不得事。两相比较,一边只有经济利益,一边却是政治和经济双受益。如此思量,李济运猜想,刘星明肯定会舍李保贺。 他把这些想法同李济发说了,道:“你自己过得硬,万不得已就同他斗;你自己要是过不硬,就争取赔些钱,让旺坨顶顶算了。旺坨在里头待几年,对他没什么影响。你自己千万不能有事。总的一句话,斗与不斗,你要想清楚。他哪怕有问题,你未必就扳得倒他,别到头来把自己弄进去了。” 李济发说:“要看,看最后结果如何。” 留李济发吃了晚饭,兄弟俩干了几杯。席间说的都是过年的好话,四爷和四奶奶看不出李济发正大难临头。吃过晚饭,李济运和李济发都要回城里去。要是平时,两兄弟可以同车回城。时下有些敏感,两人各自叫了单位的车。 李济发走了,李济运打朱师傅电话。这时,三猫子和几个年轻人来找李济林,商量舞龙灯的事。正月初三是出灯的日子,到了十三就要收灯。三猫子见了李济运,笑嘻嘻地说不是常委说话,他肯定在笼子里过年。乌柚人把看守所、监狱都喊作笼子。那回赌场出事之后,李济运回来过多次,三猫子每次碰见都会谢他。 李济运认得这些年轻人,发现都是村里的油子,有几个还是坐班房出来的。他便笑道:“你们还肯舞龙灯?很辛苦啊!” 三猫子说:“我们哪里舞,请人,一天五十块钱。我们几个人成头,凑股子。” 李济运问:“凑股子?赚得了钱吗?” 三猫子笑道:“赚什么钱?爱热闹,赚几个小钱打牌。常委给您说,你看看了知道,我们都是些烂人,乡里乡亲的多少会给点面子。” “你叔叔都不叫,叫什么常委!”李济运假作生气,依着辈分三猫子要叫他叔叔。 三猫子是油滑惯了,又说:“常委是我们父母官,怎么敢随便叫叔呢?” 济林同三猫子他们商量去了,四爷悄悄地说:“什么都变了。过去舞龙灯只图个热闹,图个吉祥,如今就是赚钱。旧社会,舞龙灯成头的,就是村里的头人,如今是烂人成头。舞龙灯的规矩你也是晓得的,先要下帖子。过去下帖子是告诉你龙灯会来,屋里留人,放封鞭炮,打发几个年糍粑就是了。如今呢?下帖子就把价格讲好,家里有喜事的要多出钱。起新屋的一千二,娶媳妇的八百,嫁女的六百,没有喜事的一两百。我们家没有喜事,出的也要比别人多,家里有个常委。” 李济运听着只是好笑,他这个常委倒成家里负担了。他数了两千块钱交给四爷,说:“爸爸,打发龙灯吧。” 四爷说:“不要不要。” “拿着。” “也不要这么多。” “拿着吧。” 四爷接过钱,就听见外头车子响了。四奶奶出来,说:“运坨就走?歇了吧。” 李济运说:“明天要上班哩。” 二十一 新年上班第一天,同事们串串门子,拱手握手算是拜年。上午十点多,拜年差不多了,朱芝到了李济运办公室。两人握握手,眼睛里尽是笑意。彼此问问过年的事,一时坐下无话。李济运说:“睁眼闭眼都是你,我算是着魔了。” 朱芝说:“也不方便同你打电话,很想听你说说话。” “城里过年热闹些吧?”李济运问。 朱芝说:“焰火、鞭炮放得太多,街上总是烟雾冲天。” 李济运说:“乡下倒是安静。” 朱芝说:“我给他拜了年,他闭口不提成部长。他知道我是得罪了成部长的,故意不提就有些奇怪。自从知道成当了部长,他一直没有同我提到这个人。” 她说的是刘星明。当时朱芝不得已强硬对付成鄂渝,刘星明还表扬了她。李济运说:“他故意不提,说明这在他心里是个事儿。假如成部长要为难你,刘未必就会替你说话。当然,这只是我的分析,也许我是小人之心吧。” 朱芝苦笑道:“他未必就是君子。” 矿难事故的处理暂时搁下了,网上不断有质问的声音,刘星明吩咐朱芝虚与委蛇。朱芝觉得有压力,就找李济运诉苦。她说真不想当这个部长了,不如到政协去做个副主席,过过清静日子。李济运就笑她,说:“你年纪轻轻的,真让你去政协,你会觉得有人整你。” 省里领导班子突然调整,欧省长调到北京去了,成副省长代理省长。李济运探到消息,为保证省里“两会”气氛和谐,全省所有安全事故的处理都暂时压着。省里“两会”期间,李济运照例坐镇省城,率专门班子随时准备截访。不可能没有人上访,好在没有太棘手的,都是一劝二哄三吓唬,统统送回了乌柚。 有天晚上,李济运突然接到李济发电话,说他到省城来了。“你不是上访吧?”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我还没到那一步。我想找人,人家都躲着。” “你去过他们家里吗?”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现在哪兴去家哩?济运,你有空吗,到我住的酒店来吧,我不方便到你那里去。” “有事吗?” “有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李济发说得很神秘。 李济运去了李济发住的酒店,进屋闻得很重的烟臭。不知道李济发抽了多少烟,床上被子也是乱七八糟。 “你来几天了?”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来两天了。我去了煤炭厅,去了安监局,见到的熟人不是说马上要开会,就是说今天没空。” 李济运说:“他们都是拿过你钱的,就这么翻脸不认人?” 李济发说:“有个副处长,人还算仗义,向我透露了一点点消息,他说县里的态度很重要。我想这就很明确了,刘星明在搞鬼。” 李济运把话挑破,问:“早听说刘在你这里得了好处,你愿意同我说句真话吗?” 李济发掏出录音笔,说:“他来省里开会前天,我找了他。” 李济发把同刘星明的谈话,一字不漏录下来了。李济运一听傻了,果然如他所料,刘星明劝李济发家受点委屈。“这些年你们家钱也赚得差不多了,我们争取做通老百姓工作,每户只赔二十万。二十三个人,也就是四百六十万。你弟弟反正不存在政治前途,判他两三年刑也是假的,进去待几个月就让他出来。要不然,火很可能烧到你自己身上。济发同志,这个事你自己想清楚。”刘星明说。听录音李济发也不是好欺负的,他的话说得很硬:“星明同志,你是县委书记,我敬重你。你的话,我愿意听。但是,既然我们矿出这么大的事,你今年的分红我就不给了。”沉默片刻,刘星明说:“给不给你看着办。你的财政局长争的人很多,省里打招呼的都有。用你,我是力排众议,顶着压力。你看着办吧。成副省长很赏识我,他过了春节就是省长。我俩现在是私下里说话,完全不是上下级谈话,是朋友间交心。你眼光要放长远些。我肯定是要平步青云的。煤矿安全正是成副省长管的,他已接到事故调查报告,打电话问过我的意见。” 李济运听完录音,心想这位堂兄太有心机了。他故意不断地点到刘星明的名字和职务,引诱刘星明说了很多见不得光的话。一旦录音公布出去,刘星明肯定完了。 李济运问:“你打算把它曝光?” 李济发说:“只看刘星明怎么待我。” 李济运说:“他的意思不是很明确了吗?就是让旺坨坐牢,你家赔钱。” 李济发埋头半天,说:“我请你来,想讨个主意。我想如果他真逼得我没办法了,我把录音直接寄给成省长。刘星明等于出卖了成省长,成省长必定出手收拾刘星明。” 李济运说:“那你自己也完了,成省长也会迁怒你的。再说行贿受贿都是罪。” 李济发说:“人活一口气,真到那步了,我什么也不怕了。拜托兄弟一件事,我怕官官相护销毁证据,我把录音复制了很多份,每份都附了录音的文字整理。你拿一盒磁带,万一你用得着就拿出来。” 李济运没有接过磁带,只说:“发哥,这是一坨火,谁拿着都烫手。” 李济发说:“济运,你只是拿着,你可以不拿出来,你也可以销毁。” 李济运拿了磁带,告辞出来了。晚上,刘星明打了李济运电话,没头没脑地问:“怎么样?” 李济运明白他问什么事,就说:“很正常。只有几个上访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处理好了。刘书记您安心开会,不会有事的。” 刘星明说:“听说李济发到省里来了,四处活动。你看到过他吗?” 李济运心想刘星明耳朵真尖,就搪塞说:“我不知道,没看见他。” 刘星明说:“济运,你俩是堂兄弟,你要劝劝他,请他相信组织。矿是他弟弟开的,他没有必要把自己摆进去。一个财政局长,他应该有起码的纪律。” 刚刚听过刘星明的录音,再听他说到组织和纪律,居然堂而皇之,李济运心里很不是味道。他下意识摸摸口袋里的磁带,似乎那里藏着一个恐怖的幽灵。 李济运只是在省城大睡几日,他没有心思约朋友吃饭。想着乌柚那些事,他心情很差。记得春节前,他远远地看见陈美,忙躲开了。他不敢见她。他想知道老同学病情怎么样了,却没有脸面问她。不久前送舒泽光和刘大亮去漓州,他本想去看看星明,却又忍住了。他不知道见了面两人说什么话。星明肯定不会说自己疯了,他说不定会把李济运骂个狗血淋头。 省里“两会”顺利地散了,成家骏正式当选省长。李济运回到乌柚,进大院就碰到陈美。他悔不该在大院外面就下了车,只是想买份《南方周末》。他喜欢这份报纸,但因不是省内党报,办公室没有订阅。他尴尬地望着陈美笑笑,心里想着明年硬要订这份报纸。他无话找话,问:“美美,你这几天去了漓州吗?” “才回来。”陈美说。 李济运问:“星明病好些了吗?” 陈美说:“他自己说感觉本来好些了,但看见了舒泽光和刘大亮,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 李济运窘得脸红,索性问道:“你看见舒泽光和刘大亮了吗?” 陈美冷冷一笑,说:“我看见了。刘大亮说他暂时不会出来,待上一段再说。” “舒泽光呢?”李济运问。 陈美有些不耐烦了,说:“你是个人感兴趣,还是代表组织了解情况?” 李济运笑笑,说:“我关心星明,病好了就接他出院。” 陈美不想说了,道:“你是他的老同学,有空自己去看看吧。” 李济运幸好拿着报纸,不然手不知要往哪里放。陈美低着头走了,人像在风中飘。她已瘦得皮包骨,脸色黑中泛黄。 省政府突然下发了关于“1·20矿难”的通报。省、市文件都是李济运先过目。他把通报反复看了三遍,身上阵阵发热,背上都湿透了。事故责任全在桃花溪煤矿,而且被定性为非法无证开采。完全是睁眼说瞎话,桃花溪煤矿证照齐全,李济运清清楚楚。 李济运马上去找刘星明,说:“省政府通报违背基本事实呀!” 刘星明先不做声,说:“我看看文件吧。” 李济运怀疑他故作糊涂,却只好等着他看完。刘星明看完文件,说:“这是省里调查组得出的结论,我们下级服从上级。马上召开常委会,传达省政府通报。请人大李主任和政协吴主席列席。” 常委会由刘星明主持,文件是李济运念的。大家默哀似的低着头,只有烟雾无声地盘旋。李济运念完通报,把文件重重地甩在茶几上,说:“简直胡说八道!” 刘星明厉声喝道:“济运同志,你有没有组织纪律?” 李济运举起手,说:“好,我现在按照党的纪律发言。桃花溪煤矿证照齐全,还是乌柚县的纳税大户,省政府通报却说它是无证开采的黑煤窑。事故调查之后,调查结论应该同被调查对象见面,做出相应的处理才可通报,省政府却通报在先,这是什么办事程序?堂堂省政府就是这么依法行政的?大家知道桃花溪煤矿是我堂弟李济旺开的,我敢保证自己的发言没有半句私愤!” 李济运从来没这么冲动过,大家都吃惊地望着他。刘星明也始料未及,他望望明阳,又望望大家,然后瞪着李济运:“省、市两级党委和政府对这次矿难的处理都非常重视,第一时间派出了事故调查组。连夜赶到乌柚来的都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领导和专家,我是个外行,你济运同志也是外行。不能情绪用事,相信科学,相信法律,相信政策,这是最基本的态度!” 刘星明总是长篇大论,还要围着椭圆形的会议桌子踱步。他刚到乌柚时,他站起来兜圈子,常委们的目光就随着他打转转。今天李济运发现没有几个人的目光追踪他了,大家要么望着自己的茶杯,要么望着天花板。李济运望着桌子,桌面上有层薄薄的灰。会议室通常是晚上打扫,过了一夜桌上就会落灰。心想,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模仿伟人! 明阳等刘星明说完了,才发表意见:“省政府通报,我们按照组织原则要认真传达,认真学习。济运同志的个人意见,可以按正常渠道向上级反映。鉴于被通报的主体是桃花溪煤矿,牵涉到的责任问题,如何依法处理,有关部门同煤矿会有接触。桃花溪煤矿如有不服,有权提起行政诉讼。通报中批评了乌柚县政府监管不力等问题,我们应该做出检查。” 明阳的话虽然听上去中规中矩,却同刘星明的态度暗相牾。刘星明肯定听明白了,手不停地在下巴上摸着。这是下午,他脸上的络腮胡已硬得扎手。人人都要表态的,明阳发言之后,大家说的都是套话。朱芝没有说套话,但也只说宣传部长分内的事:“我不希望又引发舆论地震。每每工作出了问题,李主任和信访局在大门口救火,我们宣传部在媒体上救火。上级放火,下级救火,这工作干起来不起劲!” 她这话却把刘星明惹火了。明阳已经叫他不高兴,他正好抓住朱芝出气:“朱芝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发现你最近总是同李济运一唱一和,要是回到文化大革命,打你俩的反革命集团!” 李济运冷冷一笑,说:“刘书记这话是我听过的最有水平的。如果你认为我不适合目前的工作岗位,可以请组织上予以调整!” 已经不像开会了,明摆着是吵架。大家出面劝和,只说就事论事,都别扯远了。李非凡说:“我同德满同志是列席会议的,我谈几句个人看法。我觉得常委会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劲,研究工作不能带个人意气。摆事实,讲道理,这是最起码的会风。只要同志们心底无私,没有什么事值得在会上争吵。凡带个人意气,必有个人利益。” 听着李非凡的话,李济运暗自吃惊。他说的可谓一针见血,只是不明白他真实的意图。李济运听他继续讲下去,就明白了他的态度。李非凡居然也同刘星明作对。他说:“桃花溪矿难事故的调查过于仓促,结论有些草率。当时快过春节了,大家心里着急,只想早点收场。这其实是很不负责任的。济运同志的质问很有道理,为什么事故还未处理,省政府就下发通报?下一步怎么做?依据省政府通报的定性再作处理?事故处理是依法办事,工作通报是政务程序。这里实际上是颠倒了法与权的关系。” 刘星明不敢对李非凡发火,只道:“看样子对省政府的通报,同志们形成不了统一意见。那就不必强求。我同意明阳同志的观点,如果桃花溪煤矿对省政府通报有不同意见,他们有权提起行政诉讼。下一步的工作,由有关部门依法处理,我们县委和政府的责任是做好协调工作。” 会就这么草草散了,出门时大家都不说话,像开了个追悼会。李济运回到办公室枯坐,也想自己为什么就忍不住火气。他完全可以讲点儿艺术,既把意思讲得透彻,又不失风度。也许是听了那段录音,心里早把刘星明看透了。晚上在梅园宾馆仍有饭局,李济运还是得陪着刘星明去应付场面。酒桌上,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刘星明笑容满面,明阳热情好客,李济运周旋自如。 晚上九点多钟,李济运已回家多时。他刚准备洗澡,李济发打电话来:“济运,你有空出来一下吗?我马上开车到你楼下。” 李济运问:“有急事吗?” “见面再说。”李济发说完就挂了电话。 李济运猜到必是谈矿难的事,他有些不想管了。事情该如何将如何,他是没有办法的。但毕竟人太亲了,他只好下楼去。一辆三菱吉普停在银杏树下,他认得是财政局的车。拉开副驾驶门,却见明阳坐在里面。他上了后坐,又见李非凡在上面。车是李济发自己开的。谁也没说话,车子出了大院。没几分钟,车子就出了城。 明阳说:“非凡同志,你说吧。” 李非凡说:“济运,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同明阳同志达成了共识,不把刘星明请下来,乌柚不得安宁。他现在成了乌柚很多矛盾和问题的根由,不把这个人搞走,我们对不起乌柚人民。” “搞走,还是搞垮,这很重要。”李济运说。 李非凡说:“我明白济运的意思,只有搞垮他,才能达到目的。” 明阳说:“非凡同志试探过,吴主席对刘星明也很有想法。非凡同志、德满同志、你、我,四个县级领导实名举报,组织上不会不重视。但济发同志可能自己会有麻烦,你要有心理准备。” 李济发说:“我不怕。” 明阳又说:“济发,你要是有顾虑,这事到此为止。” 李济发说:“主意是我出的,我早想通了。” 李非凡却显得急迫,说:“不能犹豫,不能退缩,这是对乌柚人民负责!” 李济运问:“发哥,我一直还没机会问你。桃花溪煤矿明明证照齐全,为什么成了非法开采?” “流氓手段!”李济发很愤怒,“调查组把我矿里的所有证照全部拿走了。他们可以销毁办证文件,硬把我的矿说成非法开采。矿山出了问题,只要一纸非法开采的膏药贴上去,政府有关部门就干净了!” 明阳说:“济运,你是笔杆子,举报信你起草,我们过目后共同签名。” 李济运上了这辆车,似乎就由不得他了。李非凡又说:“济运,要是有可能,你把朱芝也拉上。我看朱部长也是个有血性的人,她今天的发言我很佩服。” “我看人够了,不必找她。”李济运担心这事有风险,怕朱芝受连累。 明阳说:“我看也没必要人太多了。” “好吧,我来起草。发哥你尽快提供材料,越快越好。”李济运担心发哥随时会到笼子里去,嘴上不好说出来。 李济发递过一个信封,说:“我都准备好了。” 李济运说:“我现在就可以看看。” 车子慢慢行驶在乡间公路上,外面是黑漆漆的冬夜。李济运开了车顶灯,很快就看完了材料。李济发检举刘明星近两年来,从桃花溪煤矿获取干股分红三百五十万元。省煤炭厅和煤安局从李济发手里捞钱的有十几人,金额有多有少。李济发把灯关掉,说:“我觉得应研究一下策略。材料上举报的人太多,除了刘星明,还有省煤炭厅和煤安局的人。我怕牵涉人太多了,上面领导有顾虑。” 李济发说:“不告倒煤炭厅和煤安局那些人,我的财产全部完蛋了。一纸非法开采的膏药贴上去,煤矿会被强行关闭,收入全成非法所得。” 李非凡说:“济发,不管你是否检举,煤矿这碗饭你家是吃不成了。你认了冤假错案,肯定吃不成这碗饭了;你讨回了清白,照样吃不成这碗饭。这个道理,你应该是懂的。” “妈的,我真倒霉!”李济发骂道。 李济运说:“为尽快达到倒刘目的,我建议先只检举他一个人。” 明阳说:“我同意济运的意见。” “我也同意。”李非凡说。 李济发说:“好吧,只检举刘半间。” 说到刘半间,没有人笑,看来刘星明的外号大家都是知道的。车子慢慢往回开,进城之后李非凡先下车。开了几百米,明阳又下了车。李济运这才说:“发哥,你还是太鲁莽了。” 已到大院门口,李济发稍作犹豫,仍把车子往前开,说:“到了这地步,我只能这样了。” 李济运说:“你不这样做只是散财,你自己可能不会有事。” “说不定,如果刘半间要趁势把我往死里整,我仍会有事的。”李济发的语气很激愤。 李济运问:“发哥,你们三个人是怎么碰到一起的?谁先找的谁?” 李济发说:“李非凡先找的我,具体怎么做是我讲的。” “什么时候?” 李济发说:“有几天了。” 李济运又问:“明阳是你找的吗?” 李济发说:“明阳是李非凡找的。” “没让他们听录音吗?”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我记住了你的话,没让他们听。” 李济运说:“录音的事你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里面提到成省长,这对你是危险的。” 李济发开着车在城里转圈子,街上早没几个人了。环卫工人在清扫街道,街边堆着垃圾和残枝落叶。今年的卫生县城创建工作还没启动,街道又是脏兮兮的。车子开得慢,落叶不时打在车窗上。李济运望望车外,突然觉得很陌生。县城喧哗和杂乱的调子褪去,居然不太认得了。又想起家里浴室窗玻璃外的那只壁虎。他觉得自己正像那只壁虎。 李济运又说:“李非凡这么想倒掉刘半间,为什么?” 李济发沉默半天,轻轻地说:“济运,不瞒你说,县委常委和几大家主要领导里头,只有你、明县长和朱部长在我矿里没有股份。” 李济运虽早就猜到有领导在他煤矿入股,但听李济发说出来却仍是暗自吃惊。他问:“实股还是干股?” 李济发说:“还用问?肯定是干股。” 李济运摇头叹息,说:“发哥,你上了李非凡的当。” 李济发说:“我知道。李非凡找我,把话说透了。他估计我会接受调查,就叫我先下手为强。利害关系我很清楚,受我好处的只有刘半间是外地人,其他人都是乌柚人。我没必要同这么多乌柚人结仇。这会是世世代代的仇,我们家会在乌柚活不下去。” 李济运问:“李非凡叫你把刘星明检举了,就保护了他和所有乌柚本地领导,是吗?” “是的。”李济发说。 李济运又是叹息不止,说:“发哥你有些天真。真的进去了,你顶得住吗?人家要撬开你的嘴,可是无所不用其极啊!还有旺坨已经在里头了。” 李济发说:“济运你放心,你发哥我不是小孩子。旺坨不知道任何事,都是我一手处理的。” “李非凡这个人太阴险了!”李济运烟瘾发作了,点上了烟,“发哥,既然如此,你真不能把什么都吐了。” 李济发说:“明县长是条汉子,我给他送过钱,他不肯收。我请他入股,他回绝了。他也讲游戏规则,背后从来不整我。” 车子再转到大院门口,李济运就下去了。他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喝了一大杯温开水就上床睡觉。舒瑾醒过来奇怪地望望他,说:“你怎么像地下党员了?”李济运听了舒瑾的埋怨,心里竟是猛然一惊。舒瑾都看出他的异样,他是否真有些鬼鬼祟祟的?他闭着眼睛装睡,脑子却是乱哄哄的。检举能否成功,他没有把握。哪怕成功了,于他也未必是件好事。但他答应了明阳和李非凡,就不能再往回退了。 第二天,李济运很快就把检举信弄好了。他把检举人的职务都写在落款处,只等着他们签名。他打印了五份,马上去找明阳。明阳看了检举信,说:“很好!你把李非凡叫来,吴德满由他请来。一起来,当面签字,免得有人临时退场。” 李济运说:“明县长,我打印了五份。我想这材料不能只交给一位领导,弄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多交给几个领导,此事就捂不住。” 明阳说:“我同非凡商量了,我俩一起去市里跑一趟,市委书记、市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和纪委书记,一人一份,正好五份。” 不到二十分钟,几个人都到齐了。吴德满有些紧张,他毕竟是才加入的。明阳说:“老吴你不用怕,我们这是为民除害。” 吴德满笑笑,说:“我不是害怕,只是心理准备不足。既然各位意见统一了,我参加一个!” 四个人都签了字,明阳说:“济运,麻烦你再找济发同志,请他最后签字证实上面情况属实。我同非凡同志下午就去市里,德满同志愿意的话也一道去。” 吴德满略稍想了一下,说:“既然如此,我们三家都去!”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再打李济发电话,却是关着机。又打了他家里电话,没有人接听。他感到有些不祥,想打嫂子电话。可他拨了几个数字,马上又停住了。他打舒瑾电话,说:“你打一下嫂子电话,问问发哥在哪里。” 过了会儿,舒瑾回电话说:“嫂子正着急找人哩!她说昨天发哥吃过晚饭出门,一个晚上没有回来。” 李济运又跑到明阳那里,告诉他李济发不见了。明阳马上打朱达云电话,说:“达云吗?你叫财政局李局长到我这里来一下。” 朱达云过几分钟亲自跑来了,说:“手机关着,财政局没人知道他哪里去了。他的司机说昨天晚上李局长自己把车开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看见车子。” 明阳骂道:“这个李济发,纪律性到哪里去了。” 朱达云走了,李济运说:“明县长,会不会出事?” 明阳说:“不会这么凑巧的。” 李济运问:“那还要不要等他签字呢?” 明阳说:“要等,他的签字是关键。”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胸口闷得难受。他越来越感觉不妙,怕李济发真的出事了。若不是他自己躲起来了,人只有两种可能消失:一种是红道叫纪委找去了,一种是黑道叫烂仔找去了。 李济运打明阳电话,问:“明县长,有没有可能是纪委找他去了呢?” 明阳说得很断然:“绝不可能!纪委找局级领导谈话,得先经刘星明和我两个人同意。不着急,等等吧,不会有事的。” 整整三天,都没有李济发的消息。李济运真急了,心想必定是出事了。嫂子跑到他家里哭,他躲进屋里打了明阳电话:“明县长,是不是叫他家属报案?” 明阳想了想,说:“由他家属自己作主吧。” 李济运出来同嫂子讲:“嫂子,应该没事的。为以防万一,你报案吧。” 财政局长失踪是件大事,周应龙马上跑去找刘星明。常委们紧急集中,听取周应龙汇报。刘星明听完情况,说:“应龙,公安局抽调最精干的力量,务必尽快调查清楚。人不见了还躲得几天,一辆三菱吉普,两吨多重一坨铁盒子,跑到哪里去了呢?公安有手段,先调阅这几天所有监控录像,重点是高速路口,看是不是出县了。” 散会之后,李济运悄悄儿去了明阳那里。明阳说:“济运,你这几天别老往我这里跑。” 李济运说:“我有事要说。大院门口是有监控录像的,我回来时是在大门口下的车。他还打过我的电话。我是想同明县长对对口子,到时候怎么说。” 明阳想了想,说:“我是接的李非凡电话,我刚才回忆过了,我上下车的地方都不是监控区。你看自己怎么说吧。此事本应说真话,但不是时候。” “这个东西呢?”李济运拍拍手里的公文包。 明阳说:“我想不等了,今天下午就同非凡、德满同志到市里去。” 李济运把检举信拿出来,却说:“没有李济发的签字,检举信的威力小了大半啊!” “不见得,组织上不会不相信三个县级领导吧?”明阳说。 正说话间,李济运收到了短信。他暂时不看,出去再说。明阳刚接过检举信,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说:“哦,朱部长,哦哦,明天吗?好好!” 明阳放下电话,说:“成部长明天到乌柚来。” “哦!”李济运问,“那你们今天还去吗?” 明阳说:“去,当然去!晚上就可以赶回来。” 李济运告辞出来,看看是朱芝发的短信:成明天到县里来。 他暂不回复,一会儿就到办公室了。他打了电话,问:“视察工作?” “不知道。人家是市委领导,只通知你们县委办。”朱芝说,“我是接到你们县委办电话。” “那你管什么闲事?”李济运说。 朱芝听得没头没脑,问:“我管什么闲事了?” 李济运笑笑,说:“我刚才正在明县长那里。既然没通知你,你明天到不到会,听刘书记安排。” 朱芝也笑了,说:“我以为你吃醋哩!” 李济运笑道:“还好先收到短信,不然真吃醋。老妹,我只是开玩笑。你还是要准备好汇报,不管用不用得着。” 放下电话,李济运去找于先奉,问:“听说成部长明天到县里来?” 于先奉说:“刚接到电话通知。我去您办公室,您不在,就向刘书记报告了。刘书记在电话纪录上做了批示。” 李济运接过电话纪录,见刘星明批道:知道了。请明阳同志汇报经济工作,朱芝同志准备好宣传工作汇报。 “落实了吗?”李济运问。 于先奉说:“已报告明县长了,跟朱部长也说了。” 听于先奉说话,无意间就是春秋笔法。他向明县长是报告,同朱芝只是说了。同样都是县领导,在于先奉眼里斤两很明显。李济运很不喜欢于先奉的势利眼。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又同李非凡通了电话,两人对好了口子。左思右想,自己先打了周应龙电话,说:“应龙,有个情况我先同您说说,看对你们破案有没有帮助。” 周应龙很警觉,说:“李主任您稍等,我在会议室,就出来。好好,您说吧。” 李济运说:“李济发失踪那天晚上,大概是九点多钟,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有事同我讲,叫我下楼去。我下去了,上了他的车。发现他自己开车,没有别人。我问他什么事,他只说想找我说说话。然后就开车出去,在外面转了大概个把小时。谈话具体内容我暂时保密,你猜猜也该知道,就是同桃花溪矿难有关。他大概是说压力很大,心里很委屈。十点多,他送我回来。我在大院门口下的车,监控应该可以看到。” 周应龙说:“李主任,我们正在看那段录像,您下车是晚上十点二十三分四十八秒。” 李济运说:“时间差不多。我第二天打他电话,想再安慰安慰,发现他关着机。” 周应龙问:“李主任,他那天的情绪您可以描述一下吗?有没有轻生的念头?或者说到过被人恐吓等情况吗?” 李济运想了想,说:“他没有表现轻生的情绪,只是说事情有些冤枉。具体内容我暂时不说吧,到时候根据破案需要,有必要我再说。” 周应龙说:“好好,我明白,我理解。”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钟,县里四大家领导和全体常委都赶到梅园宾馆。成鄂渝正在路上,县里领导得先候着。这么隆重的场面,刘星明亲自安排的。他说鄂渝同志以市委领导身份到乌柚,这是第一次。李济运同朱芝来得最早,他俩得先看看细节,包括会场座签的顺序,鲜花和水果的摆放。明阳后来也来了,同李济运握握手。李济运从明阳握手的力度,猜到昨天他的漓州之行很顺利。 十点钟,李济运电话响了。他放下电话,说:“成部长马上到。” 刘星明站起来,说:“明阳同志,我俩下去接一下吧。” 又过了几分钟,成鄂渝微笑着进来了,刘星明和明阳跟在后面鼓掌。会议室的同志们纷纷鼓掌,都站了起来。成鄂渝拍拍手,又朝大家打了拱。他走到自己座位前,秘书马上跑上去拉开椅子。成鄂渝不急着坐下,先脱掉了长外套。秘书忙接过外套,等他坐稳妥了,又把他的茶杯放在桌上,才蹑着脚离开。 刘星明拍拍话筒,说:“同志们,外面是寒风呼啸,屋子里是暖意融融。今天,市委常委、市委宣传部长成鄂渝同志,来到我们乌柚视察指导工作,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成鄂渝起身鞠躬,掌声就像夏日的雨声突然暴烈起来。他微笑着坐下,拿手扶了扶话筒,掌声慢慢就停了。成鄂渝的普通话还过得去,乡音浓重的乌柚人听来,无端地平添了几分官态,似乎也更显得有水平。他只说了几句,平和而谦恭:“同志们,我来漓州工作时间不长,到哪里都还没有发言权。最近市委调整了领导分工,指派我联系乌柚工作。我过去从事新闻工作时,多次来过乌柚,结识了很多朋友。刘书记、明县长,都是老朋友了。还有济运同志,朱芝同志,达云同志,都很熟悉。我今天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接上头,向同志们报个到。谢谢大家!” 刘星明说:“成部长,我是不是先向您介绍一下四大家班子,再请明县长汇报一下经济工作。有时间的话,再请朱部长汇报一下宣传工作。” 成鄂渝点点头,说:“很高兴!” 刘星明每介绍一位,成鄂渝便朝那人致意,遇着熟识的就说“老朋友了”,那“老朋友”就点头不止。朱达云不算班子成员,刘星明最后刚准备介绍他,成鄂渝忙说:“达云同志,我们是老朋友。”朱达云便站起来行了个大礼。 介绍完毕,明阳开始汇报。桌前摆着汇报材料,成鄂渝仍摊开本子,要紧处记上几句。没拿本子出来的人就有些坐不住,装着不经意地顾盼左右,慢慢掏出本子来。包里没有本子可掏的,就不时在材料上划线。李济运看着有些想笑,就埋头看材料。朱芝同他并排坐着,他望不见她的表情。他瞟了眼她桌上的材料,却是她自己的汇报提纲。 明阳汇报完了,刘星明征求成鄂渝意见:“成部长您看看,要不要小朱汇报一下宣传工作?” 成鄂渝望着朱芝笑笑,说:“宣传工作,我们今后专门碰头吧。小朱部长是老部长了,我要向您学习!” 朱芝红了脸,忙说:“成部长您随时指示!” 成鄂渝又扶了扶话筒,说:“刚才,听了明县长的情况介绍,我觉得乌柚县领导班子是团结的,全体干部的作风是扎实的,各方面的工作是有成就的。一句话,乌柚县前景辉煌!下面,我根据最近市委常委会议精神,结合乌柚县的实际情况,谈几点不成熟的意见,供同志们参考。” 成鄂渝讲完套话便滔滔不绝,从世界形势讲到国情省情,最后归结到乌柚怎么办。他并不谈具体思路,只谈观点和看法。过去调侃领导,开口就先国际后国内,全是不着边际的套话。现在似乎并不如此了。成鄂渝舌灿莲花,全场屏息静气。远在天边的西门子、微软、华尔街之类,听成鄂渝娓娓道来,似乎就在家门口。乌柚县的每一根经济神经,好像都穿越太平洋和大西洋,伸向了世界的每个角落。你不愿意伸出去,人家也伸进来了。他谈的还不光是经济,政治、军事、文化都涉及了。总之是放眼世界,高屋建瓴。 成鄂渝看看时间,讲话戛然而止。他的语言真是干脆利落,绝无拖沓。刘星明还有十分钟时间,用了好多成语评价成鄂渝的讲话,什么高瞻远瞩、醍醐灌顶之类,然后说:“全县干部将认真学习成部长的重要讲话,要把成部长的讲话精神贯彻到各项工作思路中去!” 散会时,李济运突然看见张弛和刘艳、余尚飞待在角落里。刘艳和余尚飞刚才在录新闻,李济运没有在意。张弛也在会议室里,却有些躲躲闪闪。他们三个人背对着众人说话,看样子要等大家走完了再离开。张驰也是得罪过成鄂渝的,李济运猜他内心必是又窘又怕。 中午,全体常委和人大李主任、政协吴主席留下陪成鄂渝吃饭。刘星明请成鄂渝坐主位,朱芝在旁插话:“成部长,乌柚礼节,主客坐主位。” 成鄂渝笑道:“想起来了,济运同朱芝请我时,也是让我坐这个位置。好,入乡随俗吧。” 中饭吃得中规中矩,成鄂渝不似做记者时那么好酒,县里领导们劝酒也不再霸蛮。倒是频频举杯,喝多喝少自是随意。成鄂渝吃罢午饭就告辞,说下午还要赶到零县去。 成鄂渝同大家一一握手,上了车又摇落车窗挥手。直到车子出了大门,刘星明他们举着的手才放下。刘星明酒意未消,又同天天见面的人握了轮手。李济运趁机同李非凡和吴德满握了手,彼此略略使劲暗递了信息。 李济运本来给成鄂渝安排了房间。既然客人走了,就不急着退房。李济运实在有些累,就去房间午睡。宾馆有中央空调,比家里还舒服些。他睡下来发了朱芝短信:不让你汇报,心里委屈吗? 朱芝回道:不汇报就不汇报,谁稀罕啊! 李济运又发道:不必往心里去。他上任后第一次来乌柚,应是市委领导的派头,不仅仅是宣传部长。他得听全面汇报,方显出身份。 朱芝回道:我不管这些。你在哪里?走时没看见你。 李济运告诉她:梅园休息,给他安排的房间里。 朱芝说:你休息吧。 李济运把身子移到床中央,感觉这双人床实在是太宽大了。 二十二 他酒喝得不是太多,正好可以催眠,很快就迷迷糊糊了。可他突然想到李济发,脑子猛地就像被凉水浇了。这几天他翻来覆去地想,李济发如果真被害了,说不定就是贺飞龙干的。贺飞龙有理由干掉李济发,也有可能受人指使。但都是没影的事,他只能闷在心里想。 这几个晚上,李济运都没有睡好。他慢慢的就有些疲了,半梦半醒地睡去。突然身子抽了一下,人完全清醒了。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半。他忙爬起来,匆匆忙忙往办公室去。临时叫车还费周折,他步行着往大院走。又想起中午关了手机,忙把手机打开。没有秘书台电话提醒,也没有短信进来。心想还好,没有误事。没人打电话,就是没有事。 他便把步履放从容些,一手夹着公文包,一手插进口袋里。天气比年前暖和些了,他已脱掉了黑警服似的羽绒服,穿上了他喜欢的那件藏青色风衣。平时差不多是条件反射,他穿上这风衣,就容易想起福尔摩斯或007,感觉就特别的好。但此刻他想起福尔摩斯和007,立马就想到了检举信。昨天下午五位市委领导收到了检举信,二十几个小时过去了,会出现怎样的情况?五位领导必定有刘星明的铁哥们,他们会通风报信吗? 有人说现在早没人写信了,通讯都用电话和电子邮件。谁要是写信,必是写举报信。但举报信多是匿名的,真名举报并不多见。四个人署真名,又都是县级领导,举报县委书记,应是中国首创。李济运突然意识到,他要一举成名了。如此一想,他很害怕。他不想成这个名。道理分桌面上的和桌面下的。依桌面上的道理,揭发贪污腐败是义举;依桌面下的道理,举报同事形同劣迹。 李济运本是风度翩翩地走着,突然感觉腿脚有些发软。过会儿回到办公室,刘星明如果黑着脸,他肯定就是知道了。李济运很想去问问明阳,市委书记是怎么说的,市长是怎么说的,人大主任是怎么说的,政协主席是怎么说的,纪委书记又是怎么说的。但昨天明阳说过,叫他这几天别老去找他。 他当然可以打电话,问问明阳或李非凡,要么就问问吴德满。可他就是不想打电话,好像怕听到坏消息似的。照说四个人做的事,他们三个人去了,回来就应该通个信。是不是情况不妙呢?左思右想,李济运就有些慌了。他终于打了吴德满电话:“吴主席,如何?” “明县长没同你说?”吴德满说。 李济运说:“一早就开会,散会就分开了。我同他在一个院子,倒不方便去。” 吴德满说:“信都收了,没有表态。他们当然只能说原则话,说肯定会高度重视。” 李济运很想知道,五位市委领导原话是怎么说的。他得知道原话,心里才能判断。可他不方便在电话里太啰嗦,就不再细问了,只说:“吴主席您猜结果会怎样?” 吴德满说:“我想一时不会有消息。市委必得有领导先找刘谈话,看他是什么态度。如果他把自己说得干干净净,领导相信了,他就没事了。领导不相信,就会有外围调查。过程你也清楚,不会轻易调查一个干部,必须要有十足的把握。” 李济运说:“事情可能搞砸了。李济发不见了,怎么外围调查?” “他就人间蒸发了?”吴德满问。 李济运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可能被害了。失踪都四天了。” 走到大院门口,李济运挂了电话。他穿过大院的宽坪,走路有些不自然。心里恨自己不中用,怎么跟做了贼似的。突然想到成鄂渝,他似乎又有了信心。原来是市委副书记田家永联系乌柚,现在竟换成了一般常委成鄂渝。似乎在市委领导眼里,刘星明不如以前了。李济运想到这点,脚已踏在楼梯上了。但愿自己的分析有道理。 下午李济运在办公室看文件,他不知道刘星明是否也在办公室。突然听到敲门声,李济运喊道:“请进!” 没想到是刘星明进来了。他忙站起来,说:“刘书记您有事吗?” 刘星明不说话,自己先坐了下来。李济运暗自有些紧张,平常刘星明有事就打电话,尽管他俩办公室只隔着十几米。刘星明点上烟,望着李济运,半天不说话。李济运问:“刘书记喝茶吗?” 刘星明不答腔,只问:“济运,我俩共事多久了?” 李济运笑笑,说:“刘书记您今天怎么了?” 刘星明说:“我俩在会上争论,很正常。不应该因工作分歧而影响团结,这是我的基本原则。我想,这也应该是做领导干部的职业性格。” 李济运说:“自然自然。刘书记不往心里去,我非常感谢。” “济运,如果您信任我,我想请您开诚布公,向我敞开心扉。”刘星明的表情严肃起来,就有些凶神恶煞。 李济运心想坏事了,他必定是听到消息了。难怪大家都不敢实名举报,上面那些人物都是靠不住的。可他不愿意轻易服软,只道:“刘书记,我不知道您要我说什么。” 刘星明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说:“李济发失踪那天晚上,同您到底谈了什么?应龙同志向我汇报了,他说您不想透露谈话内容。” 原来是这样!李济运松了一口气,说:“刘书记,我确实不方便透露谈话内容。他谈到一些具体的人和事,我必须保密。” “如果是破案必需的调查呢?”刘星明问。 “看情况吧。”李济运说,“假如他人真的出事了,有些话我也不能说。牵涉到有些人,死无对证,我怎么说?说了,倒成了我诬陷。” 刘星明说:“未必,调查就是了。” 李济运摇摇头,说:“不是所有事都调查得清楚的。” 刘星明叹息道:“济运,我们共事两年多了,您还是不能完全信任我啊!” “刘书记您误会我了。”李济运说,“假如说,刘书记,我只是打个比方,假如说李济发谈到您什么问题,我能说吗?我不会说的。一来我信任您,二来他人不在了。” 刘星明却笑了起来,说:“真说到我什么,你到时候也可以说嘛。我是相信组织的。” “放心,刘书记,我肯定不会说的。”李济运说。 刘星明点点头,说:“济运,我很欣赏你的风格。不管工作上如何分歧,同志之间应有基本的信任。我是信任你的。市委领导调整了,县委班子肯定也会有些变动。对你,我会向市委领导推荐。你年轻,前程无量!” 李济运忙点头致谢:“刘书记,我的工作还有很大差距。跟着您干,我心里有底。” 刘星明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说:“济发同志,我是很看重他的。不瞒你说,当时定他当财政局长,我是顶住压力的。上头打招呼的人多,可我得从工作出发啊!他现在凶吉未卜,我是忧心忡忡。说句不吉利的话,万一他出事了,我不希望又酿成什么新闻事件。桃花溪煤矿的处理,我们只能听省里意见。我也赞同你的意见,矿里要是对处理有看法,通过法律渠道上诉就是了。我不会带个人观点。” 李济运在玩迷魂阵,话也说得漂亮:“刘书记,事后我反省自己,情绪也太冲动了。您是县委书记,您肯定要无条件服从省政府通报。您的立场是职守所在。我今天向您表个态,一旦牵涉到李济发家属闹事等问题,我会全力做工作。” 刘星明站起来,紧紧握着李济运的手,说:“济运,谢谢你!” 李济运把他送到门口,回到桌前坐下,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他想了想,便打了周应龙电话:“应龙兄,有消息吗?” 周应龙说:“暂时没有任何线索。” 李济运试探道:“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天李济发同我谈的,好像没什么对破案有帮助。” 周应龙笑道:“我尊重李主任意见,不过问你们谈话的细节。” 李济运说:“好好。知道你们辛苦,但还是拜托你们多动脑筋。案子不破,不知道会出什么麻烦。” 放下电话,李济运反复琢磨,似乎更加明白了。刘星明必定嘱咐过周应龙,不要过问他同李济发的谈话。刘星明自己来找李济运,想必是探听虚实。他确认李济运不会乱说,心里悬着的石头就落地了。李济运讲到死无对证,刘星明肯定暗自高兴。他对李济运所谓前程的暗示,无非也是灌米汤。乌柚人说迷惑人,就叫灌米汤。 李济发失踪的消息,早已经瞒不住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都在流传,李济运听了非常烦躁。每天吃过晚饭,舒瑾就去李济发家里,陪嫂子说说话。李济运有空也去坐坐,却只能是几句空洞的安慰。 桃花溪乡的宋乡长突然打来电话,说是赔偿再不到位,他们就稳不住了。李济运忙去报告刘星明,说:“刘书记,赔偿款再不到位,老百姓会闹到县里来。” 刘星明说:“济运,这事还是你负责。你到桃花溪去,同老百姓坐下来谈。按照这几年惯例,以每人二十万为限。煤矿的账已封了,我可以同法院说说,先动部分钱支付赔偿。” 李济运说:“刘书记,我有个请求。我同李济发的关系很多人都知道,我最好是回避这个事。” 刘星明想了想,说:“好,你讲得也有道理。我另外安排人吧。” 李济运刚要告辞,刘星明又说:“济运,不急着走,坐坐吧。” 李济运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只好坐下来。最近这些日子,李济运每天睡前都在心里默念:但愿就在明天!他的所谓但愿,就是一觉醒来,发现刘星明被接受调查了。可是,每天都让他失望。刘星明脸上的络腮胡子照样刮得铁青,或者下基层调查研究,或者坐在主席台上讲话。开过一次常委会,刘星明照样说着说着就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比画,在会议室里踱步。常委们不再观赏话剧似的望着他,只是当他转到眼前了,不经意地瞟上一眼。 李济运问:“刘书记,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济运你越来越客气,这可是生分了。”刘星明笑笑,“去年创建省卫生县城功亏一篑。既然搞了,不再搞上去,没法向人民群众交代。我们今年改变工作策略,想聘请省里专家作指导组。你点子多,有什么意见?” 李济运说:“刘书记,我觉得这项工作意义重大,并不是有些同志认识的那样,只是县里的面子工程。去年最后没有被授牌,只能说明我们工作的确还有差距。爱国卫生组织管理、群众健康教育、环境保护、食品卫生、传染病防治,等等,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而这些才恰恰是老百姓最受益的。群众看到的卫生县城创建,只是拆铺子和扫街道,这个印象要彻底改变,不然就得不到老百姓的理解和支持。” “我很赞同济运的观点。”刘星明点头道,“我会把你这些观点着重提出来,不要以为除了拆铺子和扫街道,别的工作都是虚的。” 桃花溪矿难赔偿很顺利,老百姓拿到钱就没话说了。刘星明颇为得意,说这是一条重要经验:一切社会矛盾和问题,都可以用经济办法解决。李济运点头称是,心里却很不是味道。老百姓命贱如草啊! 日子过得很平静,刘星明那里看不出任何出事的迹象。李济运感觉心脏越悬越高,只是不知道明阳、李非凡和吴德满怎么想的。刘星明去过几次漓州,每次李济运都希望他不再回来。可刘星明每次都回来了,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有天在梅园宾馆,李济运碰到明阳,轻声说:“真奇怪!” 明阳微微叹息,说:“不知道他们是慎重,还是想捂住。” 李济运说:“照理说送了五位领导,他们应碰在一起议议。” “未必!”明阳说,“田书记走了,我没人可以说真话了。说不定哪天一纸调令,会让我离开这里。” 李济运说:“我想既然做了,必须做到。不然,会一败涂地。” “李济发失踪,谁也没想到。没有李济发,再行动就难了。”明阳说,“济运,我有些后悔把你拉进来了。李非凡提出让你参加,我没有反对。我怕害了你。” 李济运说:“明县长,您别这么说。我既然做了,就不怕了。不过这些日子,我天天都想着这事。” 明阳苦笑道:“我也是如此。就像判了死刑的人提出上诉,等待最高人民法院的消息。” 李济运事后想着这个比喻,心里说不出的悲凉。他们四人所为本来堂堂正正,却像做了坏事似的。他们居然让自己陷入深深的恐惧,像死刑犯侥幸地等待一线生机。李济运想到了那盘录音,还有李济发检举材料的原稿。他原先劝李济发不要寄出这个录音,现在局面完全变化了。李济发肯定已经出事,就不怕给他惹麻烦。他记得李济发说过,录音带复制过很多份,嫂子手里必定是有的。 李济运想好就去见嫂子,现在只能走这步棋了。他回去,却见嫂子已坐家里,舒瑾陪着她说话。见了李济运,嫂子眼泪哗哗地流着说:“济运,我是六神无主,想你发哥肯定是出大事了。你发哥说,他说不定会被抓进去,有人要整他。我现在惟愿他是被抓进去了。” 李济运叹息说:“真是抓进去就好了。” 嫂子哭道:“济运,你发哥告诉我,有事就让我找你,说你会告诉我怎么做。” 李济运还不想把自己手里的录音带拿出来,他怕别的录音带被人销毁,他手里的要留作最后的把柄,就问:“发哥给过你什么东西吗?” 嫂子想了想,说:“有个录音带,你发哥说在老家也放了。” “是吗?一定是有用的证据。”李济运早把那个检举材料复印过了,他把原件给了嫂子,说:“你把录音带同这个一起寄给省里成省长。事到如今,就只有求清官了。” “成省长?”嫂子听着吓了一跳。 “对,成省长。”李济运说,“我讲,你把地址记下来。” 李济运便一字一句讲了省政府的地址,说:“你去省城寄,用特快专递寄。你还要自己写一封信,说你男人已经失踪,怀疑被人害了。你把失踪前的情况写详细。” 嫂子点头不止,好像如此做了,她男人就会回来。李济运看着心痛,知道她男人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他小时候把发哥看成靠山,外面遇着有人欺负,就会说:“我告诉我发哥,打死你!”村里的小孩都知道发哥只是他的堂哥,就说:“又不是你亲哥哥!”李济运自小便想,发哥是他的亲哥哥多好。后来参加工作,李济运慢慢地就不太喜欢发哥那味道。两兄弟的往来就淡淡的。发哥如今出事了,李济运全想起他的好来。 李济运从家出来,心想信寄出去仍没有动静,那就没有任何办法了。他做这些事没有同明阳通半点消息,他越来越看出检举同事似乎违背游戏规则。万一刘星明倒台了,他也不想当反腐败英雄。他还得吃官场这碗饭,没人愿意同反腐败英雄做同事。 嫂子从省城回来,打电话来说:“济运,信已寄了。成省长能收到吗?听说都是秘书收信,秘书靠得住吗?” 李济运只说:“嫂子,寄了就行了,等待消息吧。” 李非凡给李济运打了电话:“济运,我们还有办法吗?” 李济运说:“信是您同明县长、吴主席送的,您看可不可以催问呢?” 李非凡说:“举报信写得很清楚,如果他们不予理睬,催有什么用?除非有新的证据或事实。” 李济运碰到吴德满,却见他大病一场似的,人瘦了好大一圈。李济运刚想开口说话,吴德满摇摇头走开了。看来吴德满非常后悔,不该卷进这件事。他想吴德满此时必定恨死了李非凡。不是李非凡去鼓动,吴德满不会做这傻事。 又过了几日,一个女孩跑到李济运办公室,问:“您是李叔叔吗?” 李济运看着这孩子感觉在哪里见过,问:“你是谁?” “我是舒芳芳。”女孩说。 “你是芳芳?老舒的女儿?”李济运嘴都合不上了,不知道是惊是惧。 舒芳芳说:“舒泽光是我爸爸。” 李济运忙说:“芳芳你请坐。有事吗?” 舒芳芳说:“李叔叔,爸爸跟我说,李叔叔您是个好官。您告诉我,我爸爸真的有精神病吗?” 李济运说:“芳芳,你爸爸受了刺激。” 舒芳芳哭了起来,说:“毛局长同我说的也是这话!我告毛局长,法院不受理。告状都告不进,这是什么天下?” 李济运说:“芳芳你别哭。你家里的情况我很清楚,我也很难过。你爸爸只是受了点刺激,医院鉴定为偏执性精神病。放心,治治就好的。” “我不相信!我去医院探望,不让我见人。就算治病,也要允许家人探病呀?难道他是政治犯吗?”舒芳芳说。 李济运好言相劝:“芳芳,听叔叔的话,你不要激动。” 舒芳芳说:“我激动也要关进精神病医院是吗?” 李济运内心非常难过,却不能有半丝流露,只道:“芳芳,李叔叔不是这个意思。中国现在没有政治犯。你爸爸同我是老朋友,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同我讲。” 舒芳芳说:“我没有困难,我只要见我爸爸!你们说是把他送去治病了,我爸爸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李济运说:“芳芳,你给李叔叔时间。” “什么意思?”舒芳芳追问。 李济运怕自己失言,忙说:“我是说你爸爸治疗需要一个过程。适当时候,肯定让你去见见爸爸。也不是我说了算,得医院说了算。” 舒芳芳说:“你哄三岁小孩啊!你说是医院说了算,医院说要县里开证明。看个病人,怎么比探监还难?” 李济运说:“芳芳,你现在情绪有些激动。这样吧,你家里现在没人,到我家去吧。让舒姨给你做点好吃的。” 舒芳芳哭泣着磨了半天,说来说去就是那些话。她要去看望爸爸,李济运不能答应。真希望刘星明今天就出事了,他就可以准许舒芳芳去看爸爸。舒芳芳毕竟还是个孩子,磨不通李济运就只好哭着走了。 下午四点多钟,明阳突然打电话来:“济运,快到我这里来!” 李济运听明阳很急切,心想必定是坏事了!他甩上门,匆匆下楼。他第一次觉得楼前的坪太辽阔了,怎么也走不到对面去。他又不能跑步而往,从县委这边飞快地往政府跑,很容易让人胡乱猜疑。他爬上了政府办公楼,便想如果事情搞砸了,就退身官场自己混饭去。 走到明阳办公室外,他先深吸了几口气,才敲了门。明阳在里头应道:“请进!” 没想到他推门进去,明阳却是笑容满面,说:“济运,好消息!” “他倒了?”李济运问。 明阳长舒一口气,说:“已被市纪委留在漓州了。” “太好了!”李济运忍不住击掌,“他今天去漓州,我这个县委办主任居然不知道!” 明阳说:“济运,现在还只有我俩知道这事。骆副书记正在赶来乌柚的路上,晚上要开个紧急常委会议。你马上通知一下,请常委们晚上八点钟准时到会,传达市委重要指示。请非凡同志、德满同志列席会议。”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兴奋得晚饭都不想吃。他先打了朱芝电话:“老妹,好消息!” 朱芝笑道:“你中彩票了?” 李济运说:“比中彩票更好的消息!” 朱芝又笑道:“我中彩票了?!” 李济运笑道:“不同你开玩笑!刘被调查了!” “刘?哪个刘?”朱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星明!”李济运说。 朱芝说:“老兄,今天可是四月一号啊!” 李济运顿了顿,说:“哦哦,对对,今天是愚人节。老妹,这不是开玩笑。你晚上八点钟来常委会议室开会!我只告诉你,你不要说,会上由骆副书记宣布。” “我现在就到会!”朱芝说着放了电话。 朱芝推门进来,李济运正在打电话:“对对,传达市委重要指示精神。我也不清楚,精神在市委领导脑子里。” 李济运放下电话,朱芝把门反锁了,抱着他就吻了起来。李济运缓过气来,说:“老妹,你把门打开,我电话没打完。” 朱芝笑笑,过去开了门。李济运继续打电话,都只说传达市委重要精神。李非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问:“全体常委都到会吗?” 李济运笑笑,说:“常委会,当然是全体常委都到会。” 李非凡又说:“我是列席会议,就请假吧。” 李济运说:“李主任,今天会议非常重要,不可以请假。” 李非凡故意挑刺:“济运老弟,到底是什么事你都不知道,怎么知道非常重要呢?” 李济运又只好笑笑,说:“李主任,您是老领导,我只能按领导原话通知。” “哪位领导的原话?”李非凡抓住不放。 李济运只好虚与委蛇,说:“市委骆副书记的原话。” 李非凡一听惊了,说:“啊?我明白了!但是,真的吗?” 李济运估计李非凡猜到了,便说:“电话里不说吧,你到会就知道了。” 放下电话,李济运说:“这个李非凡,真是不平凡。” 通知完了,朱芝问:“哥,奇迹是怎么发生的?” 李济运靠在椅背上叹息:“算奇迹吗?” 朱芝笑笑,说:“也是,算什么奇迹呢?我见有个老人家看报纸,读一篇贪官下台的报道,就说,这些当官的,每人发一包老鼠药算了!我听着哭笑不得,就想真每人发一包老鼠药,哥你冤枉了,我也冤枉了。” 李济运嘿嘿一笑,说:“我俩说着说着就偷换概念了。你问的奇迹是怎么就把刘弄下来了,我说的是倒个县委书记不稀罕,倒谁都不稀罕。” 李济运不回去吃饭,朱芝也不说回去。两个人坐到快八点,一同进了会议室。明阳早就到了,一个人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望见李济运和朱芝,笑道:“你俩可是比翼双飞啊!” 明阳从来不开玩笑的,朱芝脸就红了,说:“明县长也幽默起来了。” 明阳笑笑,问李济运:“都通知到了吗?” 李济运说:“都通知了。” 明阳说:“你俩打打招呼,我去接接骆副书记。” 明阳出去了,常委们陆续进来。李非凡和吴德满也到了。李非凡过来握手,轻声问:“真的?” 李济运说:“真的。” 李非凡紧紧地握了他的手,说:“那还干吗那么神秘!” 李济运说:“这事只能由骆副书记宣布。” 李非凡拍拍他的肩膀,玩笑道:“济运倒是很讲纪律啊!” 李济运没有安排工作人员,自己亲自倒茶。朱芝就去帮忙,有人就开玩笑,说他俩是常委中的金童玉女。朱芝便自嘲说,有这么老的玉女吗?常委们好像都感觉到了异样,目光老在会议室里搜索,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听到会议室外有声响,常委们都把目光转了过去。骆副书记进来了,明阳跟在后面。明阳没有按惯例鼓掌,里面也没有掌声。骆副书记握了一圈手,明阳恭请他坐下。骆副书记握手时是微笑的,坐下之后脸色就严肃了。他示意明阳:开始吧。 明阳说:“骆书记风尘仆仆赶来,是要传达市委一个重要指示精神。下面请骆书记讲话。” 大家都像受了暗示,没有人鼓掌欢迎。骆副书记说:“同志们,明阳同志刚才说到我时,省去了一个副字。我今天要传达的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我们就一切按规矩办吧。我是市委副书记,受市委和王书记委托,向同志们宣布,乌柚县原县委书记刘星明同志,因涉嫌严重经济问题和其他重大违纪问题,市委决定该同志停职接受调查。” 骆副书记的话,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有任何回力。所有人都木木地坐着,听骆副书记继续讲下去:“市委将尽快就乌柚班子作重新安排,在此之前由明阳同志负责全面工作。” 骆副书记传达精神很干脆,估计都是市委决议的原话。他眼看着说完了,又长叹一声,道:“同志们,刚才传达的是市委指示精神。下面还讲几句,算是我个人的感受。今天是四月一日,西方人过的愚人节。我真希望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愚人节玩笑呀!刘星明同志走到这步,我很痛心。我不愿意看到任何同志出问题。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一个人的成功,不容易!一个家庭的幸福,不容易!可是,就因为不自律,就因为贪婪之心,把一切都毁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乌柚县副科以上干部,全部集中在梅园宾馆。会议室一片哄闹声,看来消息早已传开。主席台上居然没人,就像疑有伏兵的空谷。不时有人引颈而望,似乎害怕出现某种怪物。 终于,明阳领着骆副书记上了主席台。明阳走到台前,同下面前排的人打招呼。前排的人都摇着手,谁也没有站起来。前排坐着的是其他县级领导,他们都不愿意上去。 宽大的主席台上,只坐着骆副书记和明县长,明显地有些孤独。他俩相视点头,表示可以开始了。明阳拍拍话筒,场面就静下来了。明阳的开场白很简短,只说下面请市委骆副书记传达市委重要指示。他同样也没鼓掌,下面也没有掌声。 骆副书记先讲的几句话,同昨晚在常委会上讲的只字不差。讲完那些话,骆副书记又讲了一个小时。大意是统一认识,安定人心。说绝不能因为一人一事,就全面否定乌柚县的干部队伍。他说了很多严厉的话,却不再点刘星明名字。毕竟还是正在调查中的事,他不会把话说得太过了。 散会时已是中午,中饭还是要吃的。但大家似乎都没有兴致,明阳拉住了李非凡和吴德满,请他俩留下来陪骆副书记。李济运是跑不脱的,他是必须陪的。朱芝被骆副书记自己叫住了,玩笑说:“小朱,我不当你的部长,你饭也不陪我吃了?” 朱芝笑道:“骆书记真会批评人!我想赖着吃饭,怕您不赏饭吃!” 李济运突然瞟见贺飞龙,只见他正要走不走的,想让人留他吃饭似的。李济运装着没看见,请骆副书记进餐厅。心想贺飞龙为什么在这里游荡?突然想起,他早已是县长助理,今天被通知来开会。 餐桌上,谁都不提刘星明的事。又毕竟有这事堵在心里,酒就喝得不尽兴。彼此敬酒都是只尽礼节,没有霸蛮劝酒。午饭不到一小时就用完了,骆副书记告辞回去。 二十三 没几天,乌柚人都知道是谁检举了刘星明。传言自有很多演义成分,有些细节很像小说家言。说是本来刘星明的后台很硬,但乌柚县全体班子要集体辞职,那个后台就不敢保他了。他的后台是谁又有很多个版本,市委王书记和成省长都被说到了。但检举人却是一个版本,都清楚是哪四个人。 乌柚凡有大事,民间都会流传段子。这回刘星明出事了,乌柚人就说县里四大家,原来是三吃一。三吃一是扑克牌的打法,全国都很流行,各地规则有异。乌柚有自己的打法,此处不去详述。乌柚人把刘星明时代叫做三吃一,说的是人大、政府、政协都同县委书记对着干。比喻有点意思,县委书记正好是庄家。只因刘星明不按套路出牌,打了个大倒光。 朱芝到李济运办公室,很吃惊的样子,问他:“检举刘,你是参加了吗?” 李济运说:“你知道这个没有意义。” 朱芝有些紧张的样子,说:“我听说了很后怕。假如检举没有成功怎么办?检举领导干部的天天有,有几个成功的?” 李济运笑笑,说:“幸运,成功了。” 朱芝锁着眉头,说:“唉,还算你们成功了。” 李济运又说,“李非凡提出让你参加,我不同意。不是件好事啊!” “道理我明白。”朱芝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我想着就是气愤。怎么像干了坏事似的?哥你替我着想,怎么不为自己着想呢?” 李济运说:“我不一样,于公于私我义不容辞。发哥是我的堂兄。” 朱芝问:“李济发就这么消失了?他开着车到哪里去呢?” “公安说没有出县,所有出县的口子都有监控。”李济运说,“我听很多人说起李济发,都是非常关心,非常痛心的样子。我知道有些人是真心,有些人是假心。有的人巴不得他死了。他死了,得他好处的人就安心了。” “人心真黑!”朱芝说。 李济运这几天都在想,刘星明被停职,到底是因为哪封信?是送给市里领导的,还是寄给成省长的?或者,两封信都起了作用?骆副书记没有半点暗示,更不公开表扬他们四个人。他们真像干了件见不得人的事。 “你说明县长会接书记吗?”朱芝问。 李济运说:“我估计你说话这三秒钟,乌柚县有几万人在想这个问题。想得最多的肯定是明县长自己。但谁也说不准。” 朱芝说:“真是明县长接书记,倒是件大好事。他这个人正派。” 李济运犹豫一会儿,还是说了:“发哥讲,县里领导里头,没有拿他好处的只有几个人,你一个,我一个,明县长一个。” 朱芝笑笑,说:“哥,依现在的逻辑,我们没拿好处,人家未必就说我们正派,只会说我们没本事。” 李济运说:“我倒宁愿没这个本事。” 朱芝说:“哥你误会我意思了,我不是羡慕人家,而是说如今是非、黑白都颠倒了。可是,明县长那里发哥肯定会送,除非他不肯收。” 李济运说:“你说对了,发哥送过,明县长拒收。” 朱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说:“明县长叫人敬佩!” 李济运苦笑道:“光你我敬佩是没有用的!明县长不会收别人的,肯定也不会送别人的。你想想,就明白了。” 朱芝说:“我们说着说着,好像用人之风已经坏透了。但是,你我在县里也算是领导干部,我俩都没有送礼走门子的习惯呀?” 李济运笑道:“当然不是说谁的官都是买来的。但是你得承认,没有任何根由,我俩都是做不到县委常委的。我是跟田书记跑了多年,得到了他的赏识。你呢?不是前任县委书记正好是你爸爸的老下级,你也不会这么顺!” 朱芝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想想也是的。” “检举虽然成功了,说不定麻烦也来了。”李济运忽又叹息起来,“我们得罪的肯定不是一个刘星明,而是一个利益集团。这个集团,或许有上面的领导,还有下面的大小官员。不知道什么时候,报复就会落到头上。” 朱芝说:“我早知道他们邀你,我也会阻止你。我注意过媒体的报道,那些腐败大案的检举人,没有谁有好下场。检举不成功,日子更不好过。检举成功了,日子也不好过。” 李济运捏紧拳头,往桌上轻轻一砸,说:“既然做了,就等着吧。该来的都让它来!” 突然来了倒春寒,天气冷了好几日。夜里寒风吹得四处响,好像哪里都在出事。李济运每天都去明阳那里,他临时主持全面工作。明阳做得很明智,只把自己当维持会长。工作正常运转就行了,他不开会也不表态。明阳似乎只能如此,他如果真把自己当县委书记了,就怕为日后落下笑柄。 听说李非凡最近很忙,一直在市里和省城出差。李济运太了解这个人了,知道他必有所图。果然就有传言,李非凡正四处活动,想接任县委书记。省委书记通常都兼任省人大主任,县委书记为什么不可以是人大主任呢?但乌柚县委书记的版本,不光只是李非凡版,还有其他多种版本。 乌柚县委书记的位置空了七天,骆副书记突然把熊雄送来了。从来没有传闻熊雄会来当县委书记,真是太出人意料了。熊雄的出场相当隆重,市委副书记同组织部谢部长一起来了。通常县委书记到任,只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陪着。 这回任命熊雄,做得很保密。事先没有听到半点风声。最先知道消息的是明阳,骆副书记把他请到市里谈了话。但明阳只提前两天知道这事,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李济运事后回忆,那天明阳从漓州回来,脸上不是很高兴。 熊雄来乌柚的前天下午,明阳请李济运过去,说:“明天开个会,四大家班子都参加。” “什么内容?”李济运问。 明阳笑笑,说:“你急什么?听我慢慢说嘛。新书记到任,明天上午骆副书记和谢部长亲自送过来。” 李济运不免有些吃惊,问:“谁呀?” 明阳说:“你应该知道了吧?” 李济运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明阳递给李济运一支烟,说:“你的老同学熊雄。” “熊雄?”李济运打燃了火机停住了,半天没有把烟点上。 明阳说:“昨天骆副书记找我去谈了话。” 李济运笑道:“明县长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明阳说:“你那位老同学保密工作比我还好。他到乌柚来当书记,首先应该告诉你,这是人之常情。” 熊雄竟然这么老成,李济运没有想到。同学间平时无话不聊,李济运得出的印象,便是熊雄心无城府。他俩的私交也很不错,一个电话就能走到一起。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吩咐人发通知。于先奉听说熊雄会来当书记,脸上大放光芒:“李主任,熊书记是您的老同学,他来乌柚我们工作就更好做了。” “是是,熊书记我们都熟悉。”李济运敷衍着。 他心里却不是很自在:要给熊雄打个电话吗?知道老同学要来当书记,却不打电话去祝贺,不太好似的。可熊雄自己没有做声,他不知道这电话该不该打。 李济运想了想,发了短信过去:老同学,祝贺你! 熊雄马上打电话过来:“老同学,很突然的事,还没来得及报告你哩!” 李济运笑道:“老同学,你话说反了。今后我天天要向你报告。” 熊雄说:“济运,我到乌柚来是两眼黑,拜托你多支持啊!” 李济运说:“老同学尽管吩咐,我们明天恭候你到来。” 简单说了几句,两人就放了电话。李济运觉得自己想多了,一个电话过去什么事都没有了。熊雄没有先告诉他,必是有自己的想法。官帽子也如同赚钱,钱是落袋为安,官帽子也得见了文件才算数。煮熟的鸭子,还真有飞的。 朱芝接到通知,马上就下楼来了,说:“熊雄来当书记,真没想到啊!” 李济运开她玩笑:“看样子你对市委这个安排有意见?” 朱芝笑了起来,说:“你可真会打棍子啊!他是你的老同学,听你说他人很正派,算是乌柚的福气吧。” 李济运笑笑,说:“组织上安排谁来,都不会觉得这个人不正派。” 又轮到朱芝开他的玩笑了:“那就是你对市委有意见了。” 李济运说:“我说的是真话,难道不是吗?每次上面派领导来,我们都满怀希望。可来的有好人,也有不太好的,甚至还有坏人。不过熊雄我了解他,真是个很不错的人。” 朱芝说:“我听说熊雄来当书记,真的非常高兴。常听你说,你这位老同学如何有才,如何正派。” 李济运突然大笑起来,朱芝问他什么事这么好笑。李济运摇摇头,死不肯说。朱芝佯作生气,说:“你肯定就是笑话我!” 李济运只好说:“你说到正派,我想起了一个笑话。有个朋友,他说自己最高理想,就是找一个作风正派的情人。我们都笑他,说人家都跟你当情人了,你还要求人家作风正派!” 朱芝真生气了,红了脸说:“你什么意思啊!” 李济运知道自己失言,却又不好怎么解释,只道:“我是说,有时候正派这个词,还真不好怎么说。” “我再不理你就是了。”朱芝说。 李济运急了,说:“你想多了,我哪里有那意思!” “那什么意思?”朱芝忍不住又笑了,“那你是说,做官就跟做情人一样,作风都不正派?” 李济运笑道:“傻呀你!你我都是官员,我才不会骂自己呢。我这笑话说得不是地方,神经错乱了好吗?” 第二天上午十点,乌柚县四大家班子,尽数集聚梅园宾馆。会议室照例是头天晚上安排的,全体常委和人大主任、政协主席都摆了座位牌。明阳去门口迎接骆副书记和熊雄,李济运在会场打招呼。有人过来同李济运说话:“熊书记同你是老同学?”李济运笑笑,点点头。他突然发现大家对他比平日更客气,似乎是他当县委书记似的。心里感觉怪怪的,有人问到熊雄,他就含含糊糊地笑。 李济运见李非凡还没有来,就问于先奉:“老于,李主任通知到了吗?” 于先奉说:“李主任说在漓州看病,尽量赶回来。” “你再打个电话吧。”李济运说。 于先奉出去打了电话,回来说:“李主任他请假,说今天要做检查。” 李非凡说不定是闹情绪,他可能真以功臣自居,想着坐地分赃。李济运望着李非凡的座位牌有些刺眼,想去拿掉。可他走过去又忍住了,就让它空着。 大家的脑袋都转向门口,原来那里响起了掌声。明阳拍着手进来了,里面立即响起了掌声。李济运上去引导骆副书记、谢部长、熊雄就座。骆副书记就同李济运握了手,拍了他的肩膀。拍肩膀是官场一门功夫,很多领导善用此道法门。有人叫领导这么一拍,浑身经络都舒泰了。说不定台下有人看在眼里,就会生发许多猜想。他们会以为骆副书记很赏识李济运,而新来的县委书记又是他的同学。说不定市委有那个意思,让两位老同学做黄金搭档? 骆副书记瞟了眼李非凡的座位牌,问:“非凡同志呢?” 李济运说:“非凡同志身体不适,请假了。” 骆副书记眉头稍稍皱了一下,说:“那就把牌子拿掉吧。” 李济运拿掉李非凡的牌子,马上觉得自己有些卑劣。他是故意把李非凡的牌子留着,好让骆副书记看了不高兴。李非凡这个人他真的不喜欢,但也不必对他使这种小心眼。 明阳敲敲话筒,开始主持会议。程序简单:一、谢部长宣布市委决定,任命熊雄同志任乌柚县委书记,同时介绍熊雄同志基本情况;二、熊雄同志讲话;三、骆副书记讲话;最后,明阳代表乌柚县全体干部对熊雄同志表示欢迎,表示将在新的县委班子领导下,一如既往地如何如何。明阳的话经不起推敲,熊雄的到来早已不在乎你欢迎还是不欢迎。只因他主持会议,顺着意思就得说出这些话。人的嘴巴很容易不受脑袋的支配,人们也习惯了把人的脑袋同嘴巴分离开来。各位讲的话多是提头知尾,并没有多少新意。听者并不介意,知道有些套话是必须讲的。 吃过午饭,骆副书记和谢部长就回去了。熊雄留了下来,住在梅园宾馆。事后听干部们议论,市委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双双护送熊雄,可见他在市委领导心目中分量多重。却又有人说,只能讲乌柚是腐败重灾区,市委来了两位领导,原是镇邪气来的。 晚上,他约李济运去坐坐。晚餐照例有接待任务,李济运陪同熊雄接待客人。熊雄私下同李济运开玩笑,说:“我到乌柚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陪客人喝酒。唉,这种陋习,怎么得了!”李济运笑笑,说:“谁也没办法。” 明阳同李济运一起陪熊雄进房间去,闲话几句,明阳便说:“你两位老同学说说话,我先走了。” 明阳一走,熊雄笑道:“济运兄,明县长倒是个直爽人。” “明县长就是人太直。”李济运说。 同样是说明阳直爽,熊雄和李济运的意思似有不同。熊雄是赞赏明阳,李济运却是替他叹惋。但直爽是谁都愿意标榜的缺点,背后说人家太直了并不是诋毁。顺着这个话题,很容易说到班子成员的性格。但李济运没有说下去,熊雄也没有问别的人如何。李济运要是再退回去几年,他会把自己对县里干部的了解,一五一十告诉老同学。他现在不会这样做了。自己的看法未必就对,不要误导了别人的判断。人家也未必真相信你说的,谁的肩膀上都扛着脑袋。 李济运没有对熊雄称兄,也不再叫他老同学,只叫他熊书记。熊雄也不讲客气,任老同学对他书记相称。他却仍口称济运兄,或是老同学。两人聊了半日的闲话,自然就说到了刘星明。他俩回避不了这个人,也没有必要忌讳。 熊雄问:“济运兄,刘星明到底会有多大的事?” 李济运说:“财政局长李济发检举,刘星明从他们家煤矿受贿三百五十多万元。外面传说,刘星明在乌柚受贿至少上千万。看调查结果吧。” 熊雄说:“听说李济发是你的堂兄?” 听熊雄这话,乌柚的事他知道不少。李济运便问:“熊书记,你应该知道乌柚哪几位干部检举了刘星明。” 熊雄说:“有所耳闻。” 李济运苦笑道:“我算一个。” 熊雄并不多说,只道:“听说了。” 听得有人敲门,李济运去开了,来的是李非凡同贺飞龙。熊雄同李非凡也是认得的,忙握手迎了进来。李非凡笑道:“非常抱歉,没有迎接熊书记。我今天上午在市医院做检查,临时接到通知,我已服药了。检查前吃的药。” “检查情况如何?”熊雄问了问他的病情,又道,“李主任,你是乌柚县老领导,今后多向你请教。” 李非凡客气几句,指了指贺飞龙,说:“熊书记,这位是贺飞龙,县长助理,企业家。” 熊雄同贺飞龙握了手,说:“久闻大名!乌柚县的创举,提高民营企业家的地位。” 李济运站起来,说:“李主任,飞龙,你们同熊书记聊吧,我有点事先走了。” 李非凡便同李济运握了手,贺飞龙也来握了手。谁也不说话,只是笑笑。场面的气氛本来就暧昧,不怕再添个暧昧的表情。 李济运出来了,慢慢走回去。心想李非凡开会装病,引见贺飞龙却这么起劲。乌柚只要来了新领导,贺飞龙总会最先联络上。穿针引线的人肯定少不了,你不介绍别人也会介绍。没人介绍贺飞龙也有办法搭上来。 第二天上班,李济运叫来于先奉,商量熊雄的房子怎么安排。于先奉说:“没有空房子了,只有等刘星明房子空出来。” 李济运说:“你再想想办法吧,可以问问武装部。” 于先奉走了,李济运去梅园宾馆。办公室也没安排,熊雄只能待在宾馆里。李济运送了一叠材料去,说:“这些是乌柚基本情况,包括领导的分工,重要项目的责任领导。熊书记你先看看,需要什么告诉我。” 熊雄接过材料,笑道:“辛苦你了济运。” 李济运说了房子的事,熊雄说:“刘星明的房子就不考虑吧。一年半载结不了案的。我赶着人家搬家,也不太好。” 李济运琢磨熊雄的意思,也许是嫌那房子不吉利。那栋常委楼要说都是凶宅,不论哪套房子总有前主人出过事。李济运自己住的这套,有位副书记还在牢里没出来。有回报纸上说,有个官员倒台,从他家墙壁里挖出巨款。舒瑾就乐了,对李济运说:“你猜我们这墙里藏没藏钱啊?”李济运逗她:“明天起你不要上班,就在家里挖墙。人家牢都坐几年了,肯定没交代。你挖到了,就发财了。” 熊雄没事吩咐,李济运准备告辞。熊雄却问:“济运,朱达云怎么样?” 李济运不想评品人物,只道:“朱达云是政府办主任,做过乡长和乡党委书记。熊书记跟他很熟吗?” “哦,我随便问问。”熊雄马上就把话岔开了,“听有人说刘星明什么刘半间,什么意思?” 李济运说了刘半间的典故,背了那首“白云半间僧半间”的诗。熊雄既不觉得幽默,也没发任何感慨。依熊雄往日的心性,他至少会哈哈大笑,也许还要说刘半间嘴上冠冕堂皇,做的却见不得人。原先听李济运说起乌柚不平事,熊雄可是拍案而起。 终于在武装部找了套房子,熊雄七天后住进去了。熊雄的办公室也调整出来了,刘星明的办公室还打着封条。李济运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说:“武装部的房子好,这些年还没听说武装部干部出事。” 熊雄笑道:“李主任,你相信风水?” 第一次听熊雄叫他李主任,李济运听着有些不习惯。熊雄对他的称呼,从济运兄或老同学,到济运,到李主任,花了一个星期。叫他济运兄或老同学,两人关系是很近的;叫他济运,就开始生疏;终于叫他李主任,两人的关系就是公事公办了。李济运知道这样才是正常的关系,庆幸自己一开始就叫他熊书记。这也是多年心得。新做官的人,最初听人叫他职务,总要谦虚几句。你若依着他的谦虚,不叫他的职务,却又把他得罪了。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谦虚。 老同学刘星明从精神病院出来,李济运并不知道。他看见刘星明同陈美在大院里走过,忙下车去打招呼。他远远地伸过手去,刘星明犹豫着抬了手。 “老同学,哪天回来的?”李济运问。 “哪天?”刘星明回头问陈美。 陈美说:“回来三天了。” 李济运说:“回来也不说声!晚上请你吃饭!” 陈美忙说:“济运你忙吧,星明不想到外面去吃饭。” 刘星明说:“是的是的,你忙吧。” 李济运看出人家待他很冷,心里难免尴尬。他仍是笑眯眯的,说:“一定要请你,哪天约个时间。” 陈美拉拉刘星明,两口子就走了。今天熊雄要去看旧城改造,李济运得陪着。熊雄早上去梅园宾馆陪个客人吃早餐,李济运这会儿去同他会合。刘星明走了,李济运朝他背影招招手,上车赶到梅园宾馆去。 李济运站在梅园宾馆坪里,不断地有人过来打招呼。都是天天见面的熟人,李济运却感觉他们的笑容,握手的力度,都不太一样了。真是奇怪,熊雄的到来,似乎让他位置显赫了。李济运想着暗自好笑,他自己早就忘记他俩是老同学了。 熊雄同李济运赶到旧城改造指挥部,李非凡同贺飞龙早就候着了。刘艳和余尚飞也早到了,忙扛着机子拍摄起来。李非凡同贺飞龙迎上去,握了熊雄的手,又握了李济运的手。李非凡说:“飞龙,你把情况向书记汇报一下。” 贺飞龙就像作战参谋长,拿棍子指着沙盘。因为有电视录像,贺飞龙就操着普通话。乌柚场面上的人多爱讲普通话,怪就怪在平常听乌柚普通话不觉得太难听,放在电视里播出来就极有小品效果。贺飞龙介绍完了基本情况,说:“我们资金不是问题,技术不是问题,信心更不是问题。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投资环境问题。”贺飞龙也学会了官话,用上了投资环境这个词,事情的性质似乎就不同了。他自己首先就成了建设投资者,政府应为他排忧解难。中间遇到的所有问题,就不是单纯的纠纷,而是经济建设的环境。 熊雄果然表态:“利用民营资本搞城市开发,这条经验要充分肯定,并要继续认真探索。政府有责任为经济开发提供良好的外部环境,广大人民群众也有义务为创造好的建设环境出力。” 乌柚新闻每周两次,周三和周六。今天是周三,贺飞龙约在今天汇报旧城改造,真是讲效率。果然,晚上乌柚新闻的头条,就是熊雄同志到旧城改造工程做调研,熊雄的讲话全文播了出来。第二条新闻就是县经济环境治理办公室开展执法行动,对极少数影响经济建设环境的群众进行劝说和处理。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熊雄新政的第一着棋,就是成立经济环境治理办公室。公安、检察、法院、工商、税务等一切有执法权的单位抽人,成立综合执法机构。遇事一起上,适合哪个部门执法,哪个部门出面处理。拿熊雄的话说,既加大了执法的声势和力度,又避免在执法过程中的违法问题。新闻末尾,做了一条“外线链接”,报道外地某拆迁钉子户被法院判定有罪。李济运看了新闻,发现自己老站在熊雄身边,极是不妥。他想今后同熊雄出去,只要看见摄像机,就一定要拉开距离。 有天晚上,刘星明突然打了电话来:“济运,我想同你坐坐。” 李济运忙说:“我上你家里去。” 刘星明说:“谁的家里也别去,我去你办公室吧。” 李济运马上去了办公室,没多久刘星明就到了。两人见面,一时找不到话说。李济运问他:“回来这些天,都在干什么?” 刘星明说:“我基本上不出门,天天关在家里。” 李济运无话找话,说:“天天关在家里不行,出来走动走动。” 刘星明叹道:“走什么呢?让人家看笑话?” “哪里的话!星明兄是个好人,大家都关心你。”李济运说。 刘星明自嘲道:“好人?好人就是没用的人。得这么个丢脸的病!” 李济运安慰他:“话不可这样说,不就是生病嘛!” 刘星明苦笑道:“人家生病是头痛脑热,我生病是说自己当副县长了。好笑,真是好笑!” 李济运笑道:“星明,你自己能这么说,说明你的病完全好了。星明,应该庆幸!” 刘星明道:“济运,我病好了又能如何?谁还会用一个有精神病史的人?不怕我工作当中发神经?” 李济运听着胸口发堵,他真的为老同学心痛。可他又说不上一句有用的话,只道:“星明,你先休息休息吧。我会同熊雄同志商量,看看怎么安排你的工作。” 刘星明摇头道:“工作?工作就免谈了。我自己很清楚,我是熊雄同志,也不会安排一个得过神经病的人。我先在家关着吧,自己把自己想通了,再考虑怎么办。” 李济运说:“真是对不起!我当初的想法,完全是替你着想。” “不不,济运,不怪你。要发这个病,迟早要发的。”刘星明笑笑,“不狂想自己当官了,也会狂想自己发财了。” 李济运又说:“星明,我听你这么敞开谈自己的病,真的很欣慰!说明你真的彻底好了。” 刘星明却低头而叹:“只是有个人一世都不会欣慰!美美当着我的面乐呵呵的,可我知道她心里很苦!” 李济运再也不敢说提拔陈美的事,知道这是他做不了主的。熊雄会怎么用人,李济运也不想多嘴。刘星明发病是刘半间手里的事,熊雄也没有义务替他打扫战场。 李济运很想问问舒泽光和刘大亮,却又怕刘星明提及这个话题。不知道刘星明在里面看见过他们吗?刘星明也怪,他同李济运闲聊两个小时,都没有提及在里面的生活。时间差不多了,刘星明说:“休息吧。”两人下了楼,各自回家去。李济运知道老同学闷得慌,只是想找他说说话。 李济运越来越觉得,凡事都不能指望正常的思路。自从刘半间接受调查,他一直暗自关注省煤炭系统的消息。如果说成省长对此事关注了,省煤炭系统就会有人出事。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没听见半丝消息。有事总会先从地下渠道传出,李济运没听到一句流言。他抱着侥幸心理,每天留意省里的报纸,也没有他希望的报道。 他还希望贺飞龙被纪委找去问话,说明调查已经很深入了。不论是调查刘半间,还是调查省煤炭系统的人,都得找贺飞龙。可贺飞龙天天露面,风风火火的样子。他跑大院的日子更多了,人家既是县长助理,又干着重点工程。他任何时候找熊雄或明阳汇报,都名正言顺。 李济运担心李济发的案子不了了之,多次催问周应龙。周应龙都说案子还在查,只苦于没有任何线索。李济运想过从别的地方入手,比方端掉马三的黑势力,从中也许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但是,他不能把这主意出给任何人。周应龙同贺飞龙到底什么关系,他没有半点把握。他也不可能告诉熊雄,没有证据怀疑人家什么。贺飞龙同李济发失踪肯定有关,李济运料死了这点。但他只是推断,摆不上桌面。 有天中午,好不容易没有饭局,李济运回到家里。舒瑾还没有回来,他靠在沙发上休息。不多时就来了瞌睡,却瞥见自己的领带掉在茶几下面。他伸手捡起领带,人尖叫着跳了起来。他抓到的原来是条蛇!蛇被他甩掉了,逶迤着爬进卧室。他慌张地站在沙发上,心想报复这么快就来了?如此下三烂的手段!李济运又是愤恨,又是害怕,不知如何是好。他妈的谁来报复,喊应了交手嘛!又想今天放蛇,明天投毒,那该如何是好? 他终于镇静了,打了刘卫电话:“小刘,我是李济运。请你帮个忙。我知道这不是你们的事。” 刘卫听他语无伦次,忙问:“李主任,出什么事了?” 李济运说:“家里有条蛇!” 刘卫说:“好好,我叫几个兄弟过来。” 放下电话,听见开门声。舒瑾进来,见李济运站在沙发上,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李济运忙挥手,说:“不要进来!” 舒瑾退回到门口,问:“怎么了?” 李济运似乎才发现自己不在地上,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到门口,说:“屋里有蛇!” 舒瑾哇地叫了一声,退到楼道里,半天才说:“楼上啊,怎么有蛇呢?” 陆续有人回家,都问出什么事了。听说屋里有蛇,却不太相信。李济运说:“我抓到了。不不,又丢掉了。” 刘卫领着两个警察来了,手里都拿着棍子。刘卫问:“李主任,蛇呢?” 李济运说:“爬到卧室里去了。” 刘卫又问:“没看错吗?” 李济运说:“不会错。蛇在茶几下面,我以为是条领带,捡了起来。见是蛇,吓得脚都软了。我往地上一丢,它就爬到卧室里去了。” 刘卫问:“有几条蛇?” 李济运说:“只看见一条。” 刘卫领着两个警察进去,很快就提着一条死蛇出来了。门口的人见了死蛇,都惊得目瞪口呆。“怪了,真是怪了,楼上真的有蛇!楼上怎么会有呢?” 刘卫说:“李主任,你们慢点进来,我们一间间屋子排查,看是不是还有。” 李济运怕显得太窝囊,自己进屋去了。他却只敢站在客厅中央,望着刘卫他们忙着。他们排查一间屋子,就把门关上。舒瑾不敢进屋,喊男人也出来。李济运麻着胆子,说:“没事的,我这里有蛇看得见。” 歌儿回来了,舒瑾一把拉住他,说:“快别进去,有蛇。才打死一条。” 歌儿这才看见死蛇,他却并不怕,也不说话,目光漠然。 隔壁艾建德的老娘来了,不得了的样子,说:“啊呀呀,蛇是灵物,乡下屋里的蛇是打不得的,肯定是哪位先祖化生的,回来看看。” 看热闹的人就笑,老人家说:“你们年轻人就是不信,回去问问你们大人!家蛇是不能打的!” 李济运知道乡下有这个规矩,心里还真有些害怕。又想自己疑神疑鬼,完全是被蛇吓着了。人受惊吓就脆弱,容易相信神神道道。 刘卫从厨房又提出一条蛇,李济运两眼都冒金花了。“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李济运问道。 刘卫一脸疑惑,问:“李主任,蛇是你家养的吧?灶台下面暗柜里有个大纸箱,这条蛇就在里面。纸箱里有破棉絮,像有人给蛇做的窝。” 李济运完全明白了,回头瞪着歌儿,又惊又怕,问:“快说,几条?” 歌儿说:“我怎么知道!” 李济运扇了一巴掌过去,喝道:“几条?” 歌儿从地上爬起来,说:“只有两条!” 刘卫被弄糊涂了,问:“怎么回事?” 李济运怒气冲冲,指着歌儿说:“蛇是小杂种养的!” 舒瑾一把抱住歌儿,又是哭,又是打,问:“歌儿你怎么这么傻?蛇是养得的?快说,到底还有没有?” 歌儿说:“只有两条。” 门口的人惊也不是,笑也不是,仍不敢进屋去看。 朱芝回得晚,路过李济运门口,正好人在散去。她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忙探头问道:“怎么了?” 刘卫笑了起来,摸摸歌儿脑袋,说:“歌儿比爸爸厉害!看你爸爸吓成什么样子了,人家歌儿还养蛇哩!” 李济运也笑了,说:“那两条蛇刘叔叔就不该打死,拿回去养着。” 刘卫见歌儿很委屈的样子,就说:“别再吓唬孩子,人家长大以后说不定就是个动物学家哩!不就是蛇吗?人和动物和谐相处啊!歌儿你说是不是?” 李济运说:“还和动物和谐相处,他现在和爸爸妈妈都不能和谐相处了。一天到晚只记着蛇呀,蜈蚣呀。” 刘卫倒是很喜欢歌儿的野性,夸了他几句,又说:“歌儿,你听刘叔叔说,蛇很危险,你喜欢也不是可以随便养的。” 歌儿说:“无知!这是无毒蛇!” 刘卫又笑道:“你们看,人家歌儿就比我们有学问。但是歌儿,你还是要听大人话,想养小动物就先同大人讲,同意了再养嘛!” 李济运问:“告诉爸爸,你还养了什么?别哪天家里跑出一只恐龙。” 歌儿不肯说话,靠在妈妈身上白眼睛。 刘卫他们告辞了,笑呵呵地下楼,只说这孩子有意思。 下午开常委会,艾建德听他老娘说,李济运家歌儿养了蛇,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熊雄看着奇怪,问是怎么回事。李济运便把儿子养蛇的事说了,大家都笑翻了。熊雄笑道:“李主任,你儿子可成大器!” 李济运说:“大气,气人的气!那小子成绩一天不如一天,原来迷上养小动物了。每天晚上鬼鬼祟祟起床,我以为他梦游哩,原来是侍候他这些小动物。这几个月他晚上睡得正常,我以为没事了。其实是他养的动物冬眠,不用他管了。我以为是条领带,捡起来冷冰冰的是条蛇,你看吓死人不!” 朱芝却说:“你别担心,歌儿说不定真是个奇才!” 晚上,李济运审问歌儿,蛇是哪里弄来的。歌儿说,蛇是宠物市场买的。李济运又问,钱是哪里来的。歌儿支吾半日,说钱是自己的。李济运知道这是假话,再追问下去。问出了结果,却气得打人。原来,上回歌儿养的蜈蚣,咬了同学胡玉英,赔了人家一千块钱。胡玉英妈妈后来退了八百块钱,说她只要打针吃药的钱。歌儿就把这钱瞒了,专门用来买小动物。这话又惹得舒瑾生气,说赔了一千块钱,父子俩瞒得天紧! 二十四 田家永到漓州调研,今天下午到了乌柚县。又一条高速公路要从乌柚过境,田家永的调研是为“工可报告”做前期。“工可研究”本是专家们的事,田家永带着几个处长走一圈,看上去多少像官样文章。这层意思谁也不敢点破,副厅长到底比任何专家都大。漓州人最关注田家永的处境,听说他在交通厅的分量已不可小视,很可能会接任厅长。原来交通厅一把手王厅长身体不好,最近两年都在医院住着。不得不佩服田家永的厉害,不到一年工夫就把对手们征服了。漓州人对田家永的所谓关注,有希望他官越做越好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田家永到漓州有关县份这么走走,多少有些炫耀权威的意思。市委和市政府领导们最高规格接待,不亚于接待一个副省长。他是带人来修高速公路的,投进来的是真金白银。市里的具体要求,尽可以提出来。田家永毕竟又是这边的人,大可以多做好事。他到乌柚来,关系就更近了。乌柚是他真正的老家,正像他经常喜欢说的,这是他丢胞衣的地方。 田副厅长赶到乌柚是下午四点多,先洗漱休息再用晚餐。汇报会定在第二天上午。熊雄请示田家永:“田副厅长,您是乌柚的老领导,班子中的人您都认识。您看需要哪些人陪?” 田家永说:“依我的话,一切从简。但多见几个人,我也高兴。全体常委,加上非凡同志、德满同志吧。” 李济运忙算了算,县里的加上省里的,总共二十位。分两桌气氛不好,就安排一个大桌。梅园宾馆最大的宴会厅叫桂花厅,够安排二十个人的座位,挤一挤最多也只能坐下二十五个人。像田副厅长这样的贵宾来了,总不能挤上二十五个人吧。 李济运早通知县里各位领导到餐厅候着,再同熊雄和明阳陪着田副厅长进去。田副厅长在门口一露脸,掌声立即响了起来。田副厅长笑道:“又不是开会,鼓什么掌呀?” 熊雄忙说:“宴会也是会,很重要的会,更重要的会。” 田副厅长绕了一圈,同大家一一握手。他握着李非凡的手,用力拉了几下,说:“非凡,你小子要听话啊!”他这话亦威亦慈,似真似假,知情人心里朗朗明白,懵懂人只看着是玩笑。 李非凡不管是否听懂了,只得笑嘻嘻地说:“田书记教训在耳,敢不听话?” 田副厅长握着吴德满的手,却在他肩上拍了一板,说:“德满,你是个好人,可不要做老好人!” 田副厅长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宴会正式开始。熊雄说:“我们很高兴迎来了田厅长及交通厅各位处长。请田厅长给我们说几句。” 田家永举了杯,说:“酒桌上不讲别的,只讲喝酒!县里的同志有十几位,你们每人敬我一杯,我就得喝十几杯。有来无往非礼也,我再每人回敬一杯,我又是十几杯。我不是当年的田副书记了。” 熊雄说:“田厅长,我们干了这杯,您再随意。我对县里同志宣布两条,一是凡敬田厅长的,自己先干;二是有幸得到田厅长回敬的,必须干杯。” 干了这杯酒,慢慢地开始互敬。场面很热闹,你来我往,干杯不止。朱芝喝不得几杯白酒,李济运小声嘱咐她把着点儿。 熊雄早敬过田副厅长了,他又端了酒杯说:“田厅长,您对家乡支持特别大,家乡父老非常感谢。” 田副厅长不忙端杯,他望望熊雄,说:“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还有话说。” 熊雄摇头而笑,极是佩服的样子:“领导真是明察秋毫啊!” 田副厅长问:“这条路县里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熊雄说:“我明天正式向厅长汇报,这会儿酒桌上我不谈路。” 田副厅长笑道:“你同交通厅长不谈路谈什么?” 熊雄说:“我想谈人。” “谈人?你是想让我们派干部来县里挂职?”田副厅长又笑了起来,“熊雄呀,狡猾狡猾的!我们派干部到县里挂职,等于是又出力,又出钱!” 熊雄说:“报告田厅长,我是想派人到您厅里去挂职,上挂!” 田副厅长眼睛顿时放亮:“是吗?要去,就去你们班子里最年轻的!” “谁最年轻?”熊雄望望大家,“李主任和朱部长。” 李济运说:“熊书记,你官比我大,年纪比我小。” 熊雄笑道:“我去挂职,你来当书记?” 李济运自嘲:“在座的都去挂职,也轮不到我当书记。” 熊雄望着李济运说:“李主任,你快快起来敬酒呀!” 李济运笑笑,说:“我第一轮敬过了,第二轮还没到我这儿来。我在官场没学到什么,就学会了谁大谁小。” 熊雄却使劲怂恿,说:“田厅长点名要你去厅里挂职,你还坐着不动?” 李济运忙站起来,双手举了杯子,恭敬地望着田副厅长,说:“感谢田厅长栽培!” 李济运还没弄清这事是好是坏,全桌的同事都朝他举杯,祝贺他到省里去工作。李济运面色放光,不管谁敬的酒他都干杯见底。他脸色好看只因喝了酒,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快。派一个县委常委去省里挂职,又不是上街买一把小菜,怎么事先不通气呢?他不知道这是熊雄即兴发挥,还是早就想好了的。 李济运喝完了所有人敬的酒,说:“我不是为自己挂职喝酒,我没有理由也要敬田厅长。田厅长一直在栽培我。大家同我碰杯我都喝了,也不是因为挂职这个理由,只是因为我今天特别高兴。为什么高兴?我是看到田厅长酒量不减当年,身体还很棒!” 田副厅长听了这话,自然很是受用,说:“济运是我在这里的时候提拔的乡党委书记,他是那时乡镇班子里最年轻的。当时还有人担心他太嫩了,怕他掌握不了局面。事实证明怎么样?” 熊雄说:“田厅长知人善用,济运在我们县级班子里仍然是最年轻的!” 明阳说:“还有朱芝。” “对对,还有朱芝。”熊雄含糊着说。 李济运谢过田副厅长的知遇之恩,又道:“说到年轻,我最近看到克林顿过六十岁生日的报道,很有感慨。克林顿说,我很不喜欢六十岁!过去我总是班子里面最年轻的,今天才发现我是这个屋子里面最老的!” 熊雄笑了起来,说:“李主任志向不小啊!来,再敬你一杯!” 李济运意识到自己这番玩笑大大失言,似乎他有爬上国家领导人的野心!这事儿放在三十年前,就是阴谋篡党夺权,那可是滔天大罪!李济运听出熊雄似有讽刺的意思,也只得解释道:“酒我喝,算是罚酒也行!我李济运算什么?只是感叹韶华易逝而已。” 李济运喝得太快了,酒从嘴角两边流了下来。他揩揩嘴巴,想把刚才的话圆回来,说:“年轻?谁都年轻过。杜甫有诗说,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不料他说了这话,田副厅长却抗议了,笑道:“济运,你这就是说我们老头子了!我可是白头翁啊!” 李济运见自己越想圆场,话就越说越错,忙朝田副厅长作揖打拱,道:“哪里哪里,田厅长年轻哩,您头上哪有半根白头发?” 田副厅长撩起大背头,露出额上白色发根,道:“假的!这才叫形式主义!” 田副厅长撩了头发,满桌的人都开始撩头发,争着说自己头发也是作假,好多年的形式主义了。只有朱芝没有撩头发,她的头发也真的没有白。李济运因为说话屡次出错,就恨不能马上满头飞雪了。他不但撩起前额,还低头把后脑勺给大家看,说自己的头发也白得差不多了。坐在他旁边的李非凡敲了他的脑袋,摸了摸,说:“你这算什么,你是少白头!” 李济运突然想吐,眼睛开始发花。俗话说,男儿头,女儿腰,不能随便摸的!可李非凡却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还摸了一把。他大小也是个常委,又不是三岁小孩,怎能叫人随便摸脑袋?他知道李非凡也许是亲切或随便,可他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因为挂职的事,反正全身都不舒服。无意间瞟见朱芝正微微地笑,他像酒后突遇冷风,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他想刚才这帮中老年男人吵着比谁的白头发多,朱芝看着肯定很可笑。他自己低头让人家看后脑勺,只怕最是可笑。也许他刚才想吐,就因为头埋得太低了。反正是不应该低头让人家看后脑勺。 大家都敬过了田副厅长,各自端着杯子起身,围着桌子相互敬酒。有人便戏言,宴会到了这时候,就转入运动会了。场面看上去有些乱,却是乱而有序。谁该敬谁的酒,先敬谁后敬谁,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省里各位处长都介绍过了,但喝起酒来又忘了尊姓大名。又是交换名片,又是幸会幸会。 只是服务员有些忙不过来,几乎是围着桌子小跑。 熊雄便吩咐:“多来一个服务员!” 田副厅长马上说:“只要一个服务员,只允许一把酒壶!” 熊雄马上赔罪:“田厅长,您是我们老领导,我们怎么敢呢?” 田副厅长笑道:“你们的名堂,我是知道的!” 局外人听着,似乎他们在说黑话。原来,酒喝到这个时候,气氛到了高潮,服务员就开始玩手脚,只让客人喝酒,自己领导就喝矿泉水。侍候这场面的服务员,都是训练有素的,做得滴水不漏。李济运敬别人都是一干而尽,只有朱芝悄悄嘱咐他别喝完了。 该敬的酒都敬了,田副厅长开始摆龙门阵:“我在西安见过一种酒壶,叫良心壶。那酒壶上面一个孔,下面一个孔。一个孔灌酒进去,一个孔灌水进去。你封住上面那个孔,倒出的是酒,封住下面那个孔,倒出的是水。里面有两个胆心,叫两心壶,叫着叫着就叫成了良心壶。他们演示给我看,我说你这分明叫黑心壶,居然还叫良心壶!我说你们要整别人的酒,最好去西安买个良心壶来!” 熊雄笑道:“真有这样的壶?那我们改天买几把来,县里的接待水平肯定要更上层次!田厅长您放心,我真有那壶啊,只用来接待外国鬼子!” 田副厅长故意骂人,说:“真是没见识,哪见外国客人这么斗酒?我们这叫野蛮!别把野蛮当豪爽!” 熊雄知道田副厅长的性格,道:“哪天田厅长下来,我们学文明了,您肯定要批评人了!” 田副厅长又道:“那个良心壶,据说是哪个朝代的文物,现在复制出来做旅游商品出售。说明我们古人老早就开始酒桌上整人,煞费苦心啊!” 李济运两耳的声音忽近忽远,还伴有啦啦的响声,有些像在北京听到的鸽哨。秋天北京的天可真蓝啊,成群的鸽子掠空而过,啦啦啦啦地响。猛听有人说:济运不止这个量!李济运这才知道自己合上眼睛了。 他睁开眼睛,说:“我醉了,真的醉了!” 他真的喝醉了,可又不能让人小看。酒桌上越说自己醉了,人家就不相信你醉了。他想证明自己真的没醉,便举起酒杯,望着熊雄道:“田厅长是我的老书记,您是我的新书记。还要敬您一杯!” 熊雄说:“济运,要敬,在座各位你都要敬。一来你是老弟,二来你鸿运当头!” 田副厅长大手一挥,说:“酒到尽兴止!你们就不要欺负小李了!” 李济运听这话差点要哭了,自己都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心里真有委屈。无论如何,同酒是有关系的。不是喝酒,他也不容易被感动,心里有委屈也会咬牙受着。李济运拿餐巾纸把额上的汗和眼角快渗出来的泪水,稀里糊涂一把揩了,笑道:“田厅长,您关心我,在座各位领导也关心我!” 田副厅长却拿出老大架势,说:“我看他们就是有些欺负人!告诉你们,俗话说得好,欺老莫欺小!”田副厅长越是声色俱厉,满桌的头头脑脑越是哈哈大笑。他们越是哈哈大笑,就越能衬托田副厅长的风范:既幽默风趣,又体恤部下。 熊雄笑过之后,很认真地望着李济运说:“李主任,田厅长是把你相准了,你日后必成大器!” 田副厅长笑道:“我也不是神仙,别给我戴高帽子!反正年轻人前程不可限量,你要欺负就欺负我这老家伙,年轻人是欺负不得的!谁知道人家会发达到什么地步?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熊雄又道:“田厅长不光会相人,更会相己。报告厅长,我刚调来时就听说过一个故事,到您这里求证一下。” 田副厅长稍稍凝神,马上意识到了,微笑着问道:“你是说家乡的变化很大吧?这个故事在省里很多厅局流传。在我们厅里,有说是张三的,有说是李四的。” 熊雄说:“我听说的是厅长您!” 省厅办公室的吴主任马上插话:“完全是扯蛋!我十多年前就听过这个笑话。田厅长人随和,有些人开玩笑就放肆了!” 李济运酒醉心里明,记得原先刘克强同他说过这个笑话。说不定田副厅长刚去时有人欺生,故意编故事嘲笑他。现在只怕谁也不敢把这个故事安在他身上了。看看这些处长们,只顾喝酒,没人说话。他们的目光都随着田副厅长转,仿佛他身上有根无形的线,扯着处长们的眼珠子。刚才要不是熊雄说起这个笑话,吴主任也不会说话的。 田副厅长却把大背头往后一抹,很认真地说:“我离开乌柚也有七八年了,家乡的变化真的很大啊!来,敬你们一杯,这都是你们的功劳!” 熊雄忙说:“要敬,也是我们一道敬您!一来都是您打下的好基础,二来我们也都是按照您的思路办!” 田副厅长听着这话自是高兴,但也知道这都是场面上的话,便自嘲道:“喝酒喝酒,我们不搞个人崇拜好不好?” 大家又只道田厅长真是太幽默了。田副厅长放下杯子,很认真地说:“我这话不是客气,你们真是辛苦了!一个地方,工作好坏,关键是看班子如何。我同你们市委领导多次交换过意见,我觉得你们这个班子是很好的!熊雄,你是新来的,要好好珍惜这个班子的团结。” 田副厅长说这话的时候,酒桌上鸦雀无声,有些像开那种很严肃的会议。官场上聊天就像放风筝,不管怎么开玩笑,也不怕话题跑到九霄云外去,总有一根绳子暗暗拉着。关键时刻掌握风筝的人把线轻轻一拉,局面又一本正经了。这种气氛,拿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说,一会儿团结紧张,一会儿严肃活泼。 饭局热热闹闹结束了,熊雄领着县里十几个头头儿,前呼后拥送田副厅长回房休息。早有服务员站在电梯口,拿手挡着电梯门,不让它关上。那门却像小孩子顽皮,想伸出头来看稀奇,不时地往外探。李济运很想说那服务员,真有些笨,按住开关不就行了。大家停下来讲客气,握手拍肩打哈哈,电梯门往外一蹭一蹭的。田副厅长说:“大家都累了,回去休息吧。” 熊雄说:“我们不累,厅长您辛苦了。” 李济运脑子晕晕乎乎,可他仍能琢磨出熊雄的语言艺术。熊雄只讲厅长辛苦了,没有讲厅长累了。辛苦同累,这两个词是有差别的。领导同志应是精力充沛的,累字不能随便用在他们身上。虽然非常辛苦,但并不觉得累,领导同志需要这种形象。谁看见过领导同志满脸倦容出现在电视新闻里?他们时刻都是红光满脸,精神抖擞。也不是不能说领导累了,那得看是什么场合。熊雄未必就想得这么细,但毕竟是老同学,熊雄的聪明他是知道的。说不定熊雄只需本能反应,就能把话说得非常得体。 田副厅长说:“听我的,有事的就先走,没事的就去我房里聊聊天!济运你留下来。” 田副厅长说了这话,大家心里略略掂量,就知道自己该不该留。于是,熊雄、明阳、李非凡、吴德满和李济运留下了,其他的人就往后退几步,朝电梯口拱手致意。李济运早年当普通干部的时候,私下琢磨过一个小幽默:请领导同志第一个进电梯,还是请他最后一个进电梯?这是个问题。领导同志第一个进电梯,他自然就得往最里面站,出电梯时他就在最后面了。领导同志最后出电梯,这怎么行呢?至少在中国官场,这绝对是个问题。李济运醉眼蒙眬,望着田副厅长微笑。反正大家都在笑,谁也不知道谁笑什么。几位县领导自然闪开,形成夹道,恭请田副厅长先进电梯。电梯一边缓缓上升,熊雄几个人一边慢慢作壁虎状,贴紧电梯的三个墙面。田副厅长自然就站在了最中间,他的前面就空阔了。电梯门徐徐打开,田副厅长第一个出了电梯。 服务员快步上前,替田副厅长开了门。李济运吩咐道:“倒茶。”服务员没言语,脸上只是微笑。田副厅长进门就去了洗漱间,县里头头们坐下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们经常在一起坐的,可这会儿主心骨是田副厅长。主心骨不在,居然莫名的尴尬。服务员倒好了茶,田副厅长从洗漱间出来了。大家忙站了起来,等田副厅长坐下,他们才重新坐下。海阔天空地闲扯,只是再没提李济运挂职的事。不时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田副厅长就扬扬手,道:“进来吧!”那人就老早伸出双手,快步跑到田副厅长面前弓着腰握手。“老领导呀,才听说您来了,一定要来看看您!”田副厅长就拍拍他的肩,叫着他的名字。探头探脑进来的这些人,多是没有参加宴会的县级领导副职,也有县里部门的小头头儿。有几个人笑嘻嘻往里跑,田副厅长马上喊出他的名字,他们就感激得不行,道:“老领导记性真好!” 李济运暗自想这事儿:真是的,人家认不认识你都拿不准,还往这里跑什么呀!进来的人多会跑两趟,先同田副厅长握握手,说几句话就告辞。再过两三分钟就领着一个手下,送来几条烟或几瓶酒。那手下原来早就候在外头。田副厅长不会讲客气,只点点头表示谢意。也有那很干脆的,提着东西就进来了,站在门口说:“老领导,来看看您!”说罢就拐进隔壁卧房,出来再朝田副厅长拱拱手,说:“各位领导扯,我走了我走了。”田副厅长也只扬扬手,马上转过头来继续说话。 晚上说了很多人和事,却等于什么也没说。田副厅长也明白自己控制不了地方人事,他不会说任何干政的话。有人提到某些人事,只是闲扯而已。李济运越坐脑子越清醒,他隐约意识到这位对当地再无影响力的前任领导,也许会再次影响他的仕途。 李济运回到家里已是深夜,舒瑾早已睡着。他洗完澡来到卧室,舒瑾被吵醒了,瓮声瓮声地说:“天天,磨死人!”舒瑾有时说话少头缺尾,学生拿去没法划主谓宾。李济运躺下,说:“我愿意天天忙到这时候?”舒瑾又说:“马尿,哪天。”李济运明白老婆的意思,说他天天喝马尿,没有哪天停过。李济运懒得理她,睡着不动。他感觉枕头不舒服,又怕弄得老婆烦,就将就着算了。他想说说去省里挂职的事,却听得舒瑾微微打鼾了。 第二天上午,县委、县政府向田副厅长汇报。李济运昨晚没怎么睡,居然没有半丝倦意。他想起去省里挂职,这事对他有没有意义,他一直没有想清楚。仕途好比棋局,步步都当谨慎。走一步得看两三步,不然眼前似乎是一着好棋,回头再看就是臭棋。他年轻时私下设定的是一条最低纲领,一条最高纲领。最低纲领是干到县委副书记、县长、县委书记。最高纲领是从县委书记做到市级领导、省级领导。他没有梦想过做中央领导,自认为祖坟还没开坼。 这两条纲领他从没同任何人讲过,同舒瑾都没有讲过。他同舒瑾没太多话说,两人平日说的都是他懒得管的家务事。他早就知道有人背后议论,说舒瑾没太多文化,凭什么就当上幼儿园园长?不就是搭帮她是李济运的老婆吗?舒瑾现在从园长的位置下来了,有些人可能会高兴些。 老婆那点儿文化底子,李济运是知道的。有回,他听到一个黄段子,说的是刚解放时,有位部队首长给警卫员介绍对象,警卫员不满意,嫌那女的没文化,人又长得丑。首长做工作非常干脆,就两句话:第一,你是操逼,又不是操文化!第二,人丑逼不丑,逼丑毛盖着!警卫员马上立正:报告首长,俺想通了!那时候思想工作多好做啊!李济运把这段子学给舒瑾听,她不仅没有觉得好笑,反而大发脾气:“就知道你嫌我没文化!早时候呢?”李济运无意间冒犯了老婆,她后面那半句话的意思是说:你早就知道我没文化干吗找我呢?他忙解释:“老婆,你是县城一枝花,你又不是丑女人,干吗对号入座?” 李济运虽然知道老婆文化不高,却非常讨厌有人说他老婆没文化。她原本只是唱戏的,嗓子好长相好就行,哪要那么高的文化?又不是让她当大学教授!旧时候的艺人几个是有文化的?有个故事说,过去有个名角唱戏,出场道白:“打马来到潼关,不知身在何处。抬头一看,但见三个大字——潼关!”潼关到底是几个字都不知道。道白开口就有毛病,既然说打马来到潼关,却又说不知身在何处。旧艺人多不识字,都是师傅教一句学一句。师傅自己有文化的也少,也是师傅的师傅教的。李济运想自己老婆总算还认得字吧?她当幼儿园园长有什么当不了的?幼儿园不就是教孩子们唱唱跳跳吗?拿这一点说,舒瑾是专家了!她干这园长还有些屈才哩! 李济运就这么神游八极,熬过了上午的汇报会。下午,田副厅长想去当年工作过的乌金乡看看,打算在那里睡一个晚上。田副厅长年轻时在那里当过公社书记,那里可以说是他仕途的起点。熊雄开玩笑,说乌金乡是田厅长的瑞金。田副厅长不想前呼后拥地下去,就只有熊雄陪着他去了。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突然想起昨天酒桌上朱芝的微笑,便打了电话去:“昨天吃饭时你笑什么?” “我不笑,难道哭呀?”朱芝说。 李济运说:“我说自己头发也白了,就看见你在笑。” “没有啊,我不知道自己笑哩。”朱芝问,“熊雄让你去挂职,同你商量过吗?” 李济运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谁知道他是开玩笑的,还是真有这个想法?明明你比我年轻,他故意说我最年轻。他自己都比我小几个月。” 朱芝冷冷一笑,说:“看来,你这个老同学来当书记,我们是白高兴了。” 他的手机响了,便放了电话。一看号码是熊雄,他接了,听熊雄说道:“李主任,你快叫办公室安排一下,田厅长马上要赶回省里去。早点吃晚饭!” 原来田副厅长突然接到通知,明天要陪成省长下去。他没有赶到乌金乡,半路上就打转了。李济运打了梅园宾馆电话,自己随后就过去了。 五点多钟,田副厅长回来了。李济运迎了上去,道:“田厅长真是太忙了!” 田副厅长笑道:“这就叫人在江湖!” 匆匆吃过晚饭,田副厅长就告辞了。乌柚到省城很快,回去其实很从容。田副厅长下来是当然的老大,可他接了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连走路的步子都快些了,不再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的这种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电影里那些国民党官员,只要听到“总统”二字,马上齐刷刷地立正,只怕不光是一种仪式。李济运最近读书看到一种理论,说的是下者对上者,弱者对强者,卑者对尊者,最易产生心理依附,影响人的正常心智和正确判断。如此看来,个人崇拜是有病理根由的。 送走田副厅长,熊雄说:“李主任,我俩坐坐吧。” 李济运猜到肯定是找他谈挂职的事。熊雄这两天陪着田副厅长,他俩一直没有机会坐下来。去了田副厅长才住过的大套间,服务员正在收拾卫生。李济运吩咐道:“你等会儿再来弄吧。” 服务员走了,把门轻轻带上。熊雄说:“李主任,派干部到省里去挂职,这不论对干部本人的成长,还是对我们县里的工作都有好处。既然田厅长点名想让你去,我个人觉得这对你是个好事。” 李济运早已不把熊雄当同学了。既然是公事公办的关系,说话自然按官场套路。李济运说:“熊书记,我自然是服从组织安排。但要我谈个人看法,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得太明白。去好还是不去好,我拿不准。当然,我这只是从个人角度考虑。” 熊雄说:“李主任,我俩毕竟是老同学,你我说话不妨开诚布公。我个人意见,你到省里去挂职,对你的进步很有好处。你如果能够争取在省里留下来,起点更高,天地更宽。” 李济运笑道:“熊书记处处替我着想,非常感谢。但是,我个人想法,一是想继续在县里干,二是觉得自己可能更适合基层工作。” 熊雄点头而笑,说:“李主任,我一直很感谢你。我来乌柚时间不长,你对我的工作非常支持。但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凡事既要从工作需要考虑,也要从干部成长考虑。这事先这么说着,你自己想想。不想去,我是求之不得。反正还只是酒桌上一句话。有一条请你相信,我熊雄一切都是惟愿你好。” 两人并肩下楼,熊雄上了车。李济运习惯走走,就说:“熊书记你先走吧。”天黑下来,县城里人声叫嚷,汽车喇叭,混作一团,似乎比白天还要嘈杂。李济运想让自己脑子变得清醒些,便做游戏似的琢磨这事儿:到底是白天嘈杂些,还是晚上嘈杂些?应该是白天嘈杂些。晚上觉得街上更加吵闹,只因忙碌一天,脑子本来就乱。事情还是要想清楚,多想想结论就不同。去不去省里挂职,这事太重要了,不想清楚不行。不断有人同他打招呼,似乎眼神都有些怪怪的。李济运越来越敏感,总觉得别人都在琢磨他。自从检举了刘星明,他的神经很脆弱了。 李济运按了门铃,门很快就开了。门是舒瑾开的,她并没有望望回家的男人,仍扭头看着电视,说:“人都是命。” 李济运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倒是知道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舒瑾一边倒茶,一边仍望着电视。一位当红女歌星正在唱歌。舒瑾把茶放在茶几上,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机。李济运端起茶来喝,想起了刚才舒瑾说的话。原来她是感叹自己的嗓音天生的好,只是没有那个命,不然也是红歌星。红歌星谢幕而去,舒瑾又微微叹息,头轻轻摇着。 李济运拿起遥控器,调小了电视音量,说:“声音太大了,会吵着歌儿。” 歌儿关在自己房间做作业,天知道他到底在捣什么鬼。最近老见家里有蜗牛爬,不小心踩着了就咔地一响,地上便黏糊糊的一个小印子。李济运最先怀疑是污水管里爬上来的,就叫人做了个铁丝网套住洞口。可蜗牛仍不时出现在厨房和客厅,也有爬到卧室里去的。舒瑾有天打扫卫生,却在厨房角落里看见一个塑料盒子,里面装满了沙子。再仔细一看,沙子里满是蜗牛。知道又是歌儿养的,又把小东西教训了。 李济运想进去看看歌儿,却忍住了。歌儿不怎么搭理他,去了也是热脸贴冷屁股。他想起挂职的事,就对舒瑾说:“你说人都是命,我正想同你说件事。” 舒瑾问:“什么事?” 李济运说:“我有个机会到省里去工作,你说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舒瑾又问:“给你个什么位置?” 李济运笑笑,说:“你倒问得直接啊。我是去省里挂职,哪有什么位置?” 舒瑾仍只是问话:“挂职,也就是说还是要回来的?” 李济运说:“照说挂职是要回来的。” 舒瑾还是问:“要挂几年?” 李济运说:“通常是三年,一年两年也是有的。” 舒瑾一直望着电视,这会儿便转过脸,瞪着李济运,说:“挂职三年,又不安排位置,去不是疯子?三年,人家早提拔了!” 李济运为这事伤了两天脑筋,舒瑾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听了老婆这番话,李济运决定不去省里挂职。舒瑾关了电视,嘱咐歌儿早点休息,就进屋睡觉。李济运去洗漱了,也上了床。本来想好了,躺在床上,又思绪万端。 李济运其实也不是想不清楚,而是利弊难以取舍。他在县里只要走得顺,再过三到五年,也许可以干到县委书记。那时候,他年纪四十岁上下。如果再顺水顺风,就可干到市级领导。老天再开开眼,干到省级领导也说不定。如果径直去了省里,运气好的话一鼓作气干到厅级,再下来干几年市委书记,往上调回去就是省级领导。 但是,他在省里没有过硬的靠山,很难得到别人赏识。田副厅长最多只能把他送到处级干部分上。田副厅长过几年就退下来了,没有能力把他送得更高。昨天晚上,田副厅长让他去房间聊天,他就明显感觉这位领导老了。瓜老籽多,人老话多。田副厅长早几年回来,没有这么多的话。他现在扯着老部下们没完没了地聊天,这就是老了。不能把自己的前途放在老同志身上。 李济运的最低纲领和最高纲领,他暗地里论证过无数回。哪个位置上干几年,如何加快步子往上走,他都细细设想过。如果天遂人愿,他必定大有出息。李济运有个习惯,每次省里和中央换届选举,他都会细细研究当选人的履历。那种上得快的年轻干部,他会研究得更加细致,想从字缝里找出玄机。人家为什么短短十几年工夫,就从普通干部做到了省部级?人家为什么五十几岁就做到了国家领导人?看到有些高级干部,同自己的早期经历相似,他就会信心百倍。但执行这两个纲领,他设想的起点都是在基层,从没想过去省里机关。 不去了,他决定不去了。 李济运全神贯注憧憬着美好前程,突然听得舒瑾说:“摆样!” 他听得没头没脑,问:“什么摆样?” 舒瑾本来平躺着的,听男人这么一说,她身子弹了一下,就背过去侧卧了。李济运顿时明白,很久没有同老婆温存了。舒瑾意思是说这么一个漂亮老婆,他只放在家里做摆样。也真是对不住老婆,他每天都回得晚,进门就精疲力竭,哪还有那心思? 李济运去扳老婆的肩,说:“我俩不在说话吗?说说话就来了。” 舒瑾硬着身子不从,说:“见过!” 李济运知道她是说气话,听着还是不舒服,道:“知道你见过,你见得多,好吗?” 舒瑾却越发生气,又翻了一个身,趴在床上。李济运长长叹了一口气。夫妻都这么久了,儿子都九岁多了,生这种闲气太没意思。他便忍着气,抚摸老婆的背。摸着摸着,老婆身子柔软了,他心里也没气了。他趴了上去,吻着老婆的后颈。 二十五 李济运每次同老婆温存了,都会睡得格外香。他清早醒来时,见老婆睁大眼睛望着他。老婆瞌睡多,平日都是他先醒来,穿衣洗漱才会吵醒她。她今天居然先醒来,他觉得有些奇怪。舒瑾望着他,眼睛眨都没眨。 他问:“有事?” 舒瑾说:“还是去!” 他听着糊涂,问:“哪里去?” 舒瑾说:“挂职。” 李济运说:“你昨晚不是一句话说死了吗?” 舒瑾说:“你昨夜像死猪!” 李济运琢磨老婆的意思,她昨夜失眠了,问:“你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舒瑾说:“看什么时候。” 他又问:“什么时候呢?” 舒瑾说:“为孩子想,去省城好。” 李济运说:“不是理由。儿子只要上到中学,就可以送到省城去读书。” 舒瑾摇摇头,不说话。没有再谈下去,他没时间了,匆匆出门。起床太晚了,早饭都顾不上吃。儿子早上是自理的,上学路上买早餐吃。 李济运晚上回家,进门就听舒瑾说:“你嘛,儿子前程要紧。”他听懂老婆前半句的意思,就是说他只能到这个样了。舒瑾平日总说他床底下放风筝,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他虽说听着不舒服,也不想同老婆争吵。自己两口子,争个什么高低呢?有本事到外头争高低去! 挂职这事李济运已想得很清楚了,不想再说,道:“说不去就不去了。” 舒瑾又说:“我一个晚上都没睡。”意思是说她通宵都在想这事儿,还是得去。 他说:“我去没有意义!” 舒瑾说:“你就算了,儿子!” 李济运有些火了,说:“别人看我是个宝,就你看我是根草!” 舒瑾瞪了他半天,说:“谁?” 李济运自己倒了茶,坐下半天才问:“什么谁?” 舒瑾只问:“你说谁!” 李济运听明白了,她是问谁看他是个宝。若是哪个女人说的,要么找她算账去,要么叫他跟她走就是了。李济运就怕老婆胡搅蛮缠,说:“谁看我都是个宝,就在你眼里是根草!” 舒瑾哼哼鼻子:“金子?玉石?皇后娘娘夜壶?还宝!” 李济运道:“全县六十九万人,县委常委只有七个人,这个账你算得清吗?” 舒瑾说:“我语文不好,算术还行。我算得清楚,七个常委,你排第七!人家六个人都提拔完了才轮到你,胡子都白了!” 李济运听这话格外来气,反唇相讥:“你以为是食堂排队打饭啊!算得很准!算这笔账用不着数学,算术就行了。” 舒瑾冷笑道:“我就小学文化,枪毙?蛮聪明啊,如今小学也叫数学,不叫算术了。” 李济运觉得很没有意思,同老婆争这些东西!他不说话了,独自喝茶。儿子从里屋出来,李济运便叫道:“歌儿,过来一下。” 歌儿没有过来,径直往厕所去,头都不回,说:“人家要解手!” 李济运不管心里有什么事,只要看见儿子就没气了。调皮归调皮,儿子还是儿子。李济运故意逗他:“人家要解手,又不是你要解手。过来!” 歌儿解手出来,一边提裤子,一边走到爸爸身边:“什么事?” 李济运摸摸儿子脑袋,说:“没事就不能叫你?告诉爸爸,最近又养什么了?” 歌儿有些不耐烦,说:“人家很多作业!” 李济运便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板,说:“好,人家去做作业吧!” 儿子瞟着电视机,慢吞吞地进屋去了。李济运摇头而笑,想如今做父母的在孩子这都是自作多情。儿子上幼儿园时,回家就往他身上爬,缠着他讲故事。那几本故事书他不知讲过多少回,还得三番五次地讲。儿子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慢慢地就不亲他了。男孩子上初中以后更是不肯理人,一直要到上大学才同父母重修旧好。李济运这么想着,虽是无尽感叹,心里却暖洋洋的。 儿子进去没多久,舒瑾忽又柔声喊道:“歌儿,出来!” 歌儿推开门,问:“妈什么事?” 舒瑾说:“你要喝牛奶了。” 歌儿说:“不是做完作业喝吗?” 舒瑾说:“妈叫你喝你就喝吧。” 歌儿说:“好的!”便去了厨房,拉开冰箱拿牛奶。歌儿一边喝牛奶,一边往房间去。 舒瑾又说:“给妈妈也拿一瓶。” 歌儿又回厨房,取了牛奶递给妈妈。舒瑾又说:“去给爸爸也拿一瓶。” 歌儿说:“爸爸不喝的。” 李济运笑道:“爸爸今天想喝。” 歌儿瞟了他老爸一眼,说:“你自己去拿,别耽搁我写作业!” 舒瑾望着儿子,得意地笑。歌儿扮个鬼脸,做个拜拜的手势,进屋去了。老婆导演的这场戏,就是故意气他的。李济运却并不生气,反而像得了大奖似的,笑道:“鬼东西,他妈的!” 舒瑾却找他的碴子,说:“儿子不听你的,关他妈什么事?” 李济运不搭理,她又说:“这么聪明的儿子,放在小县城里,成不了才的。” 舒瑾说完就去了卧室,不知道在里面收拾什么。李济运仍坐在客厅里,说:“俗话说,山窝里飞出金凤凰!” 舒瑾在里面听见了,头从门口探出来说:“我要是生在大地方,从娘肚子出来就是凤凰,还用飞到哪里去?” 李济运就不做声了,他明白老婆的意思。他有时在歌厅里唱歌,碰见那种唱得好的,心里就感慨:中国这么大,有本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每天晚上在歌厅里自娱自乐的人,很多都有红歌星的资质,只是他们没有机会走运。看到媒体惊曝哪位娱乐明星没文化,他会非常理解。他家就放着一个没文化的娱乐人才,只是她一直埋怨自己命运不好。 最近这些日子,两口子天天为挂职的事争吵。平日李济运顺着老婆的时候多,可这事儿他不会随便听她的。事关前程,女人不懂。 有天清早,李济运刚到办公室,熊雄打电话让他去说个事儿。熊雄起身给他倒茶,他忙说:“不用不用,熊书记。” 熊雄说:“我才收到的安溪铁观音,你尝尝!” 李济运喝了一口,熊雄也端着茶杯,问他:“怎么样?” 李济运说:“茶您是内行,我只是觉得味道不错!” 熊雄半天没说正事儿,只是说茶:“我这里还有几盒,你喜欢就拿两盒去!” 李济运说:“熊书记您留着,茶您懂,我是外行。” 熊雄笑道:“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喜欢的东西要同朋友分享。” 李济运说:“谢谢熊书记,我只拿一盒吧。” 熊雄说:“我这里还有太平猴魁,黄山的,也很好。” 李济运说:“这茶我倒是没喝过。” 熊雄说:“那你一定要拿一盒尝尝!” 熊雄说着,就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两盒茶,一盒安溪铁观音,一盒黄山太平猴魁。李济运双手接过茶叶,坐下来细看包装和产地说明。熊雄谈茶兴致很高,说:“太平猴魁传说很多,有种说法是这茶树长在悬崖峭壁上,人力无法采摘,靠猴子去采。当然这猴子肯定是训练过的。” 李济运笑道:“我们中国人的毛病就是好东西就要把它神秘化。真是猴子采的,我还不敢喝哩!” 熊雄也笑了起来,说:“我想也是的,现在这环境,哪里还找得着几只猴子?” 李济运慢慢地品茶,等着熊雄吩咐。熊雄也在品茶,感叹着外地名茶,又说到自己县里的茶。他说我们县其实也有好茶,老县志记载明代进过贡的,只是后来被人遗忘了。 熊雄不会找我来讨论茶叶吧?李济运正纳闷着,熊雄缓缓说道:“李主任,市委组织部让我们县抽一位县级领导去省里挂职。这是全省统一部署的,上挂、下挂统筹考虑。也是巧了,前不久田厅长来的时候,我们正好说到这事。田厅长是现成的人缘,老领导对你又格外器重,我正式征求你的意见,你考虑考虑?” 熊雄面色平和,神情仍像在品茶。李济运听着就明白了,所谓征求意见只是客气话,事实上是组织上已经决定了。他早就想好不去挂职,可这会儿熊雄找他谈话,他却找不到回绝的理由。他是个没有太硬后台的人,逆着组织意图是要吃亏的。心里却非常的不爽,想这熊雄干吗硬要把他弄走?李济运知道自己讨价还价已经没用,便说:“熊书记,如果组织上定了,我就服从!不知道是几年?” 熊雄说:“这次省里部署,上挂都是两年,下挂的三年。” 李济运马上想到,两年后他三十四岁,年纪不算太大。这两年就算耽误了,一切都还来得及。他甚至还得意自己的年轻,心里便有几分藐视天下的感觉,非常干脆地说:“好吧,我去!” 李济运爽快地答应了,熊雄反过来更加体谅人,说:“李主任,你还是考虑考虑。我只是个人想法,还没有同几位副书记通气。你要是考虑好了,我就在常委会上正式建议。” 李济运笑道:“我知道这是熊书记替我着想,我没什么可考虑的。” 熊雄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们下午开个常委会。” 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来半天回不过神。熊雄说还没有同几位副书记商量,鬼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坐下来就应该认真地谈,却天南地北说半天茶叶!倒显得挂职的事,只是顺便找他扯扯。到底是熊雄不方便见面就说,还是几盒好茶叶让他太高兴了?熊雄说话办事很有章法,不会轻重主次都不分。如果他说这事有心理障碍,那就耐人寻味了。李济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似乎这里头大有文章。 他又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一篇什么文章。摆在桌面上讲,干部挂职意义重大,他不能提任何意见。他自己是官场中人,却在感叹官场套路的虚伪:事情总是先决定好了,再在程序上从头做起。已经决定我去挂职了,还用得着在常委会上正式建议吗?不如直接宣布决定!李济运望着桌上的两盒茶叶很不顺眼,拉开抽屉哐地丢了进去。又想起熊雄讲的猴子采茶,真是荒唐!山里哪里还有几只猴子?都到城里动物园挂职去了! 常委会上,熊雄提出派李济运去省交通厅挂职,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只有明阳和朱芝不说话,别的常委都向李济运表示祝贺。会后,朱芝跑到李济运办公室,说:“你自己真愿意去?没有意义啊!” 李济运说:“你没看出来?熊雄不希望我在县里。” “为什么?”朱芝大惑不解,“你们原来是很好的同学啊!” 李济运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朱芝又恼又气,说:“你怎么这么软弱?去不去由你自己啊!” 李济运说:“说句心里话,我对乌柚也有些心灰意懒了。熊雄完全变了个人,我怎么也没想到。再一起共事,终是难受。” 朱芝沉默半晌,抬头问道:“你就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 李济运一时无语,脸上发烧。朱芝对外人难免要摆出架势,但终究是个小女子,遇事很容易慌张。朱芝果然就说:“我也没理由要求你什么。只是你走之后,我连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 李济运说:“你越来越成熟了,你能力很强,要相信自己。” “我平时想着凡事有你帮忙,心里就有底。”朱芝低着头。 李济运叹息着说:“事情已经由不得我了。他执意让我走,我赖在这里也没有意思。” 朱芝眼睛红红的,再没说什么就走了。李济运不能挽留她,也没几句有用的话说。他最近脑子里总是乱七八糟,很多事情都想不清楚。他跟熊雄的同学之谊,莫名其妙就变味了。 李济运周末回了趟乡下。他一个人去的,想自己清静清静。他告诉家里,将去省里挂职,说不定就留在省里了。家里没人听了高兴,倒像他逃跑了似的。李济林说得更直:“哥,你走了,我们想依靠你,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李济运说:“我是去省里工作,又不是判刑了。” 李济林又说:“发哥家出了那么大的事,赔了那么多钱,家里还是富裕。” 李济运听着火了,说:“不要只知道钱!发哥人都不见了,旺坨还在牢里!” 李济林向来不怕冲撞哥哥,说:“你真有本事,就应该救人家!乡里人都说,要是换你出事了,发哥肯定救你了!” 弟弟说到李济运的痛处,叫他大为光火。弟弟说得其实没错。发哥有匪气,也有霸气,很讲义气。李济运知道自己的弱点,说得好听是宽厚善良,很多时候却是懦弱可欺。 “有事打个电话,马三的人十分钟赶到,110半日到不了。”妈妈在旁没头没脑地说。李济运心想这老娘事事充能干,实在是越来越糊涂了。他想那个收保护费的马三,迟早是要出事的。 李济运回到城里,晚上约熊雄说说话。熊雄听他电话里语气很低沉,猜他必定有要紧的事,必定又是麻烦的事,就想推托:“李主任,明天上班时再说行吗?” 李济运说:“我想晚上说,最好是上你家里说。” 熊雄见推不掉,就请他到办公室去。熊雄同刘星明风格不同,晚上多待在家里看书。刘星明晚上却喜欢坐在办公室,始终是日理万机的样子。李济运并不急着上楼,独自在楼下散步。望见熊雄办公室的灯亮了,他才上去敲了门。熊雄不抽烟,总关着门,开着空调。 熊雄说:“李主任,什么重要的事,过不得夜吗?” 李济运说:“我怕过了夜,又不想同你说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熊雄望着李济运,目光看上去很遥远,“李主任,你我之间应该无话不谈。” 李济运抽出烟来,看看门窗紧闭,又塞进去了。熊雄也不说让他抽,还只是遥远地望着他。李济运也往后面靠靠,似乎两人的距离更远了。他说:“熊书记,我想谈四件事。” 熊雄笑笑,说:“事还不少嘛。一件件谈吧。” 李济运说:“第一件事,就是李济发失踪案。他的失踪我想同桃花溪煤矿事故调查有关,可能同刘星明案子也有关。他有个材料,检举了刘星明,也申诉了煤矿事故处理的冤屈。他说这个材料复印了很多份,我估计上面很多领导和部门都收到过。我这里还有一份,可以交给你。” 熊雄忙摇手,说:“材料我先不接,你往下说吧。” 李济运说:“我相信李济发说的都是事实。可是,至今没有看到刘星明的案子深入下去。” 熊雄见李济运停顿了,便说:“继续说吧。” 李济运又说:“第二件事,刘星明回来了。” 熊雄眼睛突然鼓了出来,就像赵构听说徽钦二宗南归,忙问:“他回来了?他没有事?” 李济运知道熊雄听错人了,心里却是好笑。哪怕真是那个刘星明回来了,也不会赶走你这个县委书记。他故意捱了会儿,说:“不是刘半间刘星明,是那个刘差配刘星明。” 熊雄显然后悔自己失态,身子稳稳地躺在椅子里,安如泰山的样子,说:“哦,这个人听说过。” 李济运说:“他原来是乡党委书记,选举会场上当场发疯。他现在病好了,天天关在家里。应该考虑怎么安排,不然我担心他又会疯。” “第三件事呢?”熊雄问。 李济运说:“有两个疯子,舒泽光和刘大亮,关在市精神病医院。这事我同你说过。” 熊雄说:“我记得。” 李济运说:“你当时很激愤。” “第四件呢?”熊雄问。 李济运说:“第四件事,我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 熊雄说:“没想好,那就不说吧。” 李济运便不说了。他原本想提醒熊雄,小心贺飞龙这种人,他是乌柚的黑恶势力。但是,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刚才在楼下散步,想到了铁腕人物叶利钦。总理基里延科对叶利钦发出危机警告,叶利钦却冷冰冰地说:一个总统用不着你告诉他如何运用权力!李济运就想:不必自作聪明。可是上了楼,他想毕竟是老同学,还是提醒他吧。又见熊雄如此冷淡,他最后还是不说了。 李济运说:“熊书记,我说完了。” 熊雄说:“李主任,你说的三件事,我只有一句话,请相信组织。” 李济运简直想拍桌子,但还是忍住了。他望着遥不可及的熊雄,冷冷一笑,说:“成省长是很大的组织吧?李济发把信寄给了他。” 熊雄摇摇头,说:“李主任,我们谈论问题,最好不要提太多人的名字,尤其是上级领导。” 李济运说:“我俩过去不是这么说话的。” 熊雄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过去我们只是清谈,不需负责。现在我们必须对自己说的负责,当然不一样了。” 李济运眼睛望着别处,说:“你曾经还拔剑四顾心茫然啊!” 熊雄笑笑,说:“济运兄,你不必讽刺我。我为什么不多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未必想不透?” 听熊雄对他再次称兄,李济运心头居然热热的。熊雄又不再说话了,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李济运突然明白,熊雄真不能多说。李济发失踪案公安还在调查,熊雄说与不说有什么意义呢?桃花溪煤矿事故的处理,省市煤炭部门早就介入,县里无权横插一杠。刘星明案子要是深入下去,肯定还会有说法。何况查案子相当复杂,没有证据而只凭推断,没法反映情况。检举材料既然有关部门都有了,熊雄不必再拿一份。熊雄刚到乌柚来,也没有精力陷进具体案子。李济发的家属有权上任何地方告状,县里却没有理由平白无故替他鸣冤叫屈。刘星明的工作安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刘星明自己都觉得很难办,谁能想得出好办法?舒泽光和刘大亮,也许更是棘手。这事只要闹出来,立即就是天大的丑闻。外界不明就里,会朝乌柚官方万箭齐发。熊雄新来乍到,自然不愿替人受过。 李济运想今天约熊雄说话,真是多余。他站起来,说:“熊书记,我不再说了。你休息吧。” 熊雄说:“你先回去吧,我过会儿再走。” 几天之后,李济运在大院碰见刘星明,喊道:“星明,在外面走走?” 刘星明站住了,目光直直地望着他,说:“有空吗?说句话。” 李济运说:“有空啊,去我办公室吧。” “不了,就在外面吧。”刘星明把李济运引到院子外面,站在树阴下,“济运,我这几天又糊涂了。” 李济运听着就害怕,说:“星明,你知道自己糊涂,肯定就不糊涂。” “真的,我糊涂了。”刘星明头上汗珠子往下滚,“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癫子。舒泽光和刘大亮明明不是癫子,却关在疯人院里。那我是不是真癫过呢?” 李济运说:“星明,你别乱想了。你的病美美可以证明,美美你应该相信吧?” “那舒泽光和刘大亮怎么解释?怎么解释?”刘星明偏着脑袋用力点头,好像硬要从耳朵里倒出答案。 李济运不能多说,只道:“医院诊断,他俩患有偏执性精神病。” “我听说他们是因为上访。”刘星明瞪着李济运,“你把他们送进去的。” 李济运额上也冒汗了:“星明,你不要听别人乱说。我看你的病好了,我真的很高兴。” 刘星明抬手擦擦头上的汗,眼眶里突然红了起来,说:“济运,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国家干部,我有责任讲真话。明明看见真相就在那里,还要闭着眼睛装瞎子,我做不到!” 李济运慌了,说:“星明,你别多想。你只好好休息,先静养一段再说。” 刘星明大手在半空中挥舞,说:“做不到,我做不到。要么是我受到迫害,要么是老舒和老刘受到迫害。只有这两种可能。我是要上告的,我是要问个水落石出的。” 刘星明丢下这话就走了。他刚才本是进院子里去,这会儿却又往外面走了。李济运不便去追赶,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心想怎么回事呢?刘星明突然说起舒泽光和刘大亮了。必定又是癫了。刘星明清醒着,知道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不能管。他如今又癫了,就知道自己是共产党员,是国家干部,要讲真话。 李济运去找熊雄:“熊书记,刘星明果然又疯了。” 熊雄说:“精神病是反复无常的。做他家属工作,仍送去治疗吧。” “可能没这么简单。”李济运便把刘星明那话说了。 熊雄听着不急不慌,只说:“我看了常委会议纪要,舒泽光和刘大亮是你送进去的。” “他妈的刘半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李济运忍不住骂了起来。他知道这事万一出了麻烦,追究起来必有县级领导倒霉。刘星明亲自派毛云生去处理,却非得请李济运随后赶去,就是想早早地安排好替罪羊。 熊雄说:“李主任,你现在骂娘没有用。事情最好是先压着,能压多久压多久。” 李济运说:“我那天去了你家里,记得都同你讲过。我和明阳、朱芝都不同意,刘星明一定要送他俩去精神病医院。” 熊雄只说:“先压着。你去做刘星明老婆工作,送他去医院治疗,不能让他告状。” 晚上,李济运邀了朱芝,一道去了刘星明家。刘星明已经知道自己的病,用不着瞒着他,四个人坐下来谈。刘星明死不肯去医院,说:“我是癫子,舒泽光和刘大亮就不是癫子,你们就把他们先放出来。” 陈美说:“我只能保证他不乱跑。去医院吗,他自己做主。” “我反正是不去的。我没有病,老舒和老刘就有病;我有病,他俩就没有病。我只认这个。”刘星明说。 朱芝说:“刘老兄,老舒和老刘自己家的人都不过问这事,你管什么呢?你自己身体要紧。” 刘星明说:“老舒家是没人,老刘家我去了。他家里的人讲,老刘现在是不想出来。他说你们关他关得越久,你们的麻烦越大。老刘说他自己这辈子反正完了,干脆在里面睡两年大觉。老刘他老婆说得更绝,就当老刘在外面打工,到时候拿年薪。” 难怪两个人进了精神病医院,都悄无声息了。李济运听着也不怕,心想真要三头对六面,明阳和朱芝都是证人。只是政府要赔大钱,舆论上要起风波。 李济运这回有些敷衍,说不通刘星明他就不说了。他反正快去挂职了,谁倒霉谁来管这事。 熊雄听说刘星明不肯去治疗,便说:“不必勉强,只是看住他别往上面跑。”李济运又去拜托陈美,别让老同学四处跑,他毕竟身体不好,怕在外头出事。 晚上,李济运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怕忘记这个梦,醒来仔细回忆了。先是兵荒马乱,他带着老婆孩子赶火车。站台上人挤人,上车需得熟人关照。他找到了熟人,送老婆孩子上车了。自己却又下了车,在站台上闲逛。突然想起车快开了,他跑去挤车。门前水泄不通。车门是个大圆筒,有两扇可以拉合的门。门口空了,他进去了。门里面有几个军官,身着瓦灰色军服。火车突然开动了,几个士兵跑上来爬车。一个军官嚓地把门合上,有个士兵的手夹住了。军官举起枪,喝道:你不是上过车了吗?你难道死了吗?立时就开了枪,士兵掉下车去。马上又是俄罗斯的森林,地上长着厚厚的地衣。一个俄罗斯男子,裸着粉红的上身,站在高高的土台上,奋力摇着摇井。他身后霞光万道,井里流出白色的牛奶。一个女人,手里拿着巨大的弓,弦线在地衣下面左右刮着。女人一边刮着地衣,一边跳着舞蹈。地衣翻着波浪,像底下鼓满了风。女人欢快地唱歌,喊她男人:伊万诺夫!男人摇着摇井,大笑着喊道:喀秋莎,别老逗着地衣跳舞!地衣在梦里有个名字,听上去像小孩或动物。李济运忘记了。一把黑漆镶贝弓箭同一排竹编工艺品整齐地摆放着,那工艺品有鸭嘴似的造型,嘴巴都伸向霞光的方向。有旁白说:伊万诺夫永远不会把他的武器派上用场。李济运想这梦真有意思,居然分上下两部。上部是战争,下部是和平。 二十六 李济运来到省城正是深秋,穿城而过的河流瘦去了许多。那天风大,李济运带了那件黑风衣,穿上却有些热,便搭在手上。 小车在交通厅办公楼前停下,一片黄叶飘到他手腕上。原来是一片银杏树叶。推开车门,脚下很轻软。地上铺着一层银杏树叶。他抬头望去,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正沙沙地落着叶子。满树暖暖的黄色,看着叫人舒服。心想银杏树同他真的有缘。 市委组织部和县里都派了干部送他,礼节和程序都应如此。县里来的是朱芝。别的常委今天都走不开,熊雄就派了朱芝。田副厅长在办公室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马上召集有关处室负责同志,开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从会场的布置看,厅里知道李济运今天来,早有准备了。有鲜花、有水果。 厅里设宴接风,田副厅长和有关处室领导都到场了,总共弄了三桌。好几位处长都是见过的,只是记不得大名了。李济运只记得吴主任,两人握手拍肩很亲热。吴主任大名吴茂生,李济运暗记过他的名片。田副厅长说王厅长本来要来的,今天正好要做治疗。 饭后,漓州和县里的同志要回去。临别的时候,市委组织部的人悄悄儿说:“济运兄,我送过很多干部到省里挂职,没见谁受到过这么隆重的待遇!” 李济运紧紧握了市委组织部那位干部的手,心领神会地摇了几下,意思是说: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李济运握了朱芝的手,说:“今天不回去吧。” 朱芝说:“想不回去,想偷懒休息休息。但是不行啊!” 他俩的心思彼此都明白,握手比别人多了几秒钟。 第二天,田副厅长找李济运谈话:“济运,你来了,很好!我们非常欢迎。我们接到省委组织部的通知,厅党组马上就研究了,你安排在厅办公室,任副主任。” 李济运听着有些失望,他自己的想法是去业务处室。业务处室才有实权,才可能对家乡有实际的帮助。厅办公室无非是三项任务,对上服务领导,对下服务基层,对内服务机关干部。“服务”二字还算说得好听的,换两个字就是“侍候”。他太熟悉办公室工作了,哪一头都不是好侍候的。 田副厅长好像看出他的心思,说:“济运,你也可以谈谈自己的想法嘛。” 反正是老领导,李济运就把话直说了:“田厅长,如果有可能,是否再调整一下呢?我在基层干了多年办公室工作,到省里来就想在业务处室锻炼一下。” 田副厅长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去业务处室,可以替县里打打小算盘。这一点你放心,我对自己家乡,应该照顾到的,你来不来厅里挂职,都是一样的。” 李济运忙说:“田厅长,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田副厅长说:“怎么安排你,我心里有数。你去办公室,对掌握全局情况有好处。” 看样子没有可能再调整了,李济运便说:“行,我听田厅长安排!” 田副厅长便站起来同他握手,说:“好,哪天带你去医院见见王厅长。” 李济运从田副厅长那里出来,径直去了吴茂生办公室。吴茂生非常客气,赶紧给他倒了茶。坐下来聊了几句,吴茂生又把两位副主任叫来,一位姓张,叫张家云;一位姓余,叫余伟杰。吴茂生说:“我们几个干脆开个短会,分分工。张主任仍旧管机关事务,余主任仍旧管机关经营和车队,文秘这块原来是我兼着的,现在李主任来了,就请您把这块接下来。早听田厅长说,李主任是个大笔杆子!” 李济运没想到自己跑到省里来挂职,还是逃脱不了替人写文章的命,心里极不自在。可是看办公室这个格局,他也是无话可说的,只道:“吴主任,我听您的安排。只是对省里情况我不熟悉,您就多带带吧。” 吴茂生客气几句,回头问张家云:“李主任的办公室安排好了吗?” 张家云说:“安排好了,五零八。” 吴茂生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五零八?” 张家云回道:“是的,我叫工务员把卫生都打扫了。” 余伟杰没有说话,望望张家云,又望望吴茂生,只是没有望李济运。余伟杰的眼神像是躲闪着什么。李济运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莫明其妙。 虽说是开个会,其实几句话就完事了。张家云便说:“李主任,我们去看看你的办公室?” 厅办公室在四楼办公,李济运跟着张家云去了五楼。沿着走廊一路走过,李济运才发现五楼全部是厅领导。到了五零八门口,张家云掏出钥匙,咔地打开了门。李济运站在门口往里望,差不多倒抽一口凉气。这间办公室有六十平米,里面放着宽大的班台、真皮沙发和实木茶几,极是考究。张家云站在门口,说:“李主任,您进去看看,缺什么就说。” 李济运忙说:“张主任,这应该是厅领导的办公室吧?我怎么敢坐!” 张家云笑道:“李主任您这就谦虚了,您迟早不要当厅领导的?” 李济运赶紧摇手,说:“张主任您这就折煞我了!这办公室我是不敢坐的,您能否给我换一间?” 张家云说:“我是开玩笑,您别当真。但虽说是玩笑,未必就不是真的。听说您要来,厅里都在议论,说您是个大才子,前程无量。办公室呢,您就将就着坐吧,暂时没有空余的。” 张家云这么一讲,李济运也就释然了。反正是暂时坐坐,也不怕别人说什么。张家云又说:“李主任,您昨晚住的宾馆是我们厅里自己的,住着本来无妨。但田厅长说怕影响不好,让我另外安排。办公楼十八楼有几间空房子,您住一间吧。田厅长可是处处替您着想哪!” 张家云想事格外周到,几乎把李济运衣食住行统统都过问了。他的这些话都是站在门口说的,怕影响其他厅领导办公,就把声音放得很低。说话声音低了,听着就特别知心似的。李济运说:“张主任,进去坐坐吧。” 张家云摇头道:“我还要去田厅长那里,不坐了。您先忙着,看还需要什么,尽管找我!” 张家云走了,李济运把门轻轻掩上。他再细细打量,原来办公室还带着洗漱间。厅里的处级干部虽说也是单间办公室,但面积不过十几平方米,也不带卫生间。他看着这宽大的办公室,心里实在喜欢。可仍是过意不去,立马跑到楼下,找到吴茂生:“吴主任,那间办公室我坐就太超标了,您去坐吧。” 吴茂生忙摇头,说:“李主任你别客气。您是半客半主,您坐没关系。我坐,别人会说闲话的。再好也就是间办公室嘛,没关系的。” 李济运便发了好多感叹,只道厅里的同志对他太关心了。吴茂生笑道:“别客气!您是大才子,我还要向您多学习。那间办公室好几年没人坐了,可能空气不太好,我让工务员摆几盆植物进去。” 李济运下午正坐在办公室看文件,就有工务员送绿色植物进来了。一盆高高的绿萝,一盆巴西木,还有几盆吊兰之类。这些摆设别的办公室也都是有的。打发走了工务员,李济运仍坐下来看文件。他要先熟悉情况,只得多看文件。 突然见门口似乎有人,他抬头一看竟是田副厅长。他忙站起来,跑到门口去迎接。不等他开口,田副厅长就问:“安排你坐在这里?谁安排的?” 李济运说:“张主任安排的。田厅长进来坐坐?” “不了,不了。”田副厅长转身走了,好像还皱着眉头。 李济运越发觉得他坐这办公室有些不适合,却又不能再提出来更换。张家云说过了,没有空闲的办公室。张家云中午带他去了十八楼,那里倒是空着几间屋子,却不是做办公室用的。下午会有工务员去打扫,他晚上就可以睡到十八楼去。十八楼是最顶楼,他的房子在东头第一间。房间同处长们的办公室同样格局,十几平方米大小,没有卫生间。楼道中间位置有公共卫生间,也很方便。 李济运琢磨田副厅长和吴茂生的眼神,他们怎么都皱了眉头呢?我坐这么好的办公室超标了,也不能怪到我的头上呀!李济运正为办公室的事百思不解,吴茂生站在门口敲了敲门。他忙站起来,说:“吴主任请坐!” 吴茂生说:“我不进来坐了。您出来一下,我带您见见其他几位厅领导。” 昨天接风时,只有田副厅长到场,还有几位厅领导忙别的去了。李济运便跟在吴茂生后面,一间一间办公室去拜访。厅领导们格外热情,同他握手都很用力,有说他是栋梁之材的,有说他是新鲜血液的,有说他是政坛黑马的。李济运自是谦虚,说尽感谢的话。大家说的都是场面上的客套,李济运私下就开始幽默,发现在厅长们眼里,他不是一块木头,就是一盆子血液,要么就是一匹长着黑毛的马,反正就不是一个人。 又到了一个门口,吴茂生轻轻地说:“里面是程副厅长。” 吴茂生好像突然变得胆小,小心地敲敲门,侧耳听着动静。半天才听得里面有人回答,声音若有若无。吴茂生推了门,说:“程厅长,您好!” 程副厅长正埋头看文件,似乎要看完最后几行字,才问:“有事?” 他头并没有转过来,只是抬头望着对面的墙。吴茂生说:“向程厅长介绍一下到厅里挂职的李济运同志。” 程副厅长仍没有朝门口望,只把身子往后靠靠。吴茂生领着李济运进去,站在程副厅长面前。程厅长仿佛是一台x光机,病人得自己站到他前面去。吴茂生说:“李济运同志,昨天到的。” 程副厅长目光平视着,只望得见桌前两个人的肚子。如果他真是x光机,他只会看见他们满肚子不合时宜。 李济运脸上顿时发烧,说:“今后请程副厅长多多指导。” 程副厅长没有说话,眼里放出的光是游离而模糊的。吴茂生说:“程厅长您忙,我们走了。”程副厅长照样不说话,埋头看文件。 吴茂生送李济运回办公室,只在门口就站住了。李济运说:“吴主任,进来坐坐吧。” 吴茂生说:“不坐了,您忙吧,我下去了。” 吴茂生才转过身去,又回头轻轻说:“李主任,程厅长为人很严肃,他是这个样子。” 李济运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他什么话都不好说。吴茂生也笑笑,挥挥手走了。李济运心里暗暗有些感激。吴茂生可能是个很好的人。但李济运在官场上见人见事太多,不敢轻易相信人。他刚参加工作时,碰到那种很热情的人,马上就把人家当兄弟。可到头来暗地里使绊子的,就是那些看上去热情似火的兄弟。 晚上,李济运仍在办公室看文件。他必须马上进入角色,不能让自己有见习阶段。他去洗漱间解手,忽然发现里面居然装有电热淋浴器。李济运好生奇怪,白天怎么就没有看见淋浴器呢?他在家找东西就像没长眼睛,洗澡连衣服都得老婆拿给他。舒瑾老说他是故意的,就是要给她找麻烦。实在是冤枉他了,他眼睛有时真的不管事儿。既然这办公室什么都齐,买张折叠床就可以住在这里了。 直到深夜,他舒舒服服地冲了一个澡,才离开办公室,乘电梯上十八楼。那件黑色风衣,只能挂在办公室的衣帽架上。他刚才犹豫过,想把风衣拿到卧室去。可卧室里没地方挂,他带来的箱子又有些小。从电梯间出来,却见楼道里一片漆黑。他打开手机照明,不由得有些胆虚。他给自己壮胆,就高声唱歌。他才开腔,楼道里灯火通明。原来楼道灯装的是声控开关。他还没走到尽头,灯又熄了。他跺跺脚,灯又亮了。他便故意加重脚步,不让灯光再熄灭。突然想起曾国藩告诫子孙,男人走路必须踏得地板咚咚响,方才是有出息的富贵之相。李济运这么想着,似乎锦绣前程就在脚下,不由得赳赳然阔步向前。 房间里的卧具都是从宾馆里搬来的,床上用品也会由宾馆按时更换。官场讲究的就是所谓影响,其实他干脆住在宾馆还没这么麻烦。但真的住在宾馆,宾馆财务上至少得记一笔账。每天按标准间价格计算,两年下来也是个吓人的数目,差不多三十万块钱。一个干部到省里挂职,光住宿就花掉三十多万,说出去还真是个事儿。 今天他也没干什么,就是见见领导,看看文件,却很是犯困。上床没多久,就睡意蒙眬了。李济运平时睡眠不太好,总觉得醒、睡之间有道门坎,他总在门坎外边徘徊,老是跨不进去。今天他很顺利就跨过了这道门坎。可他刚刚跨进去,突然一惊又跳出来了。他想起了田副厅长那皱着的眉头。吴茂生似乎也皱了眉头。真是奇怪。程厅长冷冰冰的,没同他说一句话。如此不近人情的人,他从没碰到过。难道因为他办公室超标?又不关他自己的事。 李济运晚上没睡好,照样早早地就醒了。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不管夜里加班还是失眠,都是早早地起床。过去当普通干部,没谁听他讲迟到的理由。后来做了领导,也由不得他睡懒觉。碰上开会,早上八点半他就得坐在主席台上。总不能说昨晚失眠了,叫会议推迟吧。又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想白天睡觉就白天睡觉,想晚上开会就晚上开会。 李济运洗漱完了,却没胃口。早饭干脆就省了。他很多时候不吃早餐,这是个坏毛病。十八楼空空荡荡,那些空屋子不知干什么用的。李济运从步行楼梯试着往上爬,居然可以直通楼顶。楼顶视野好极了,裂城而过的河流叫楼影分割成若干段,仍隐隐可见。他视力极好,望得见河里闪耀的晨光。这楼顶倒是个独自散步的好地方,只是每隔几米就横着管道,有些像跨栏跑道。他就像运动员似的,一个个管道跨越而过。楼顶很宽阔,他跑了两个来回就气喘吁吁了。正想停下来休息,他发现这管道布设无意间形成迷宫,顺着迷宫走就用不着不停地跨栏。 他走着迷宫,步态就从容了。空中有鸟飞过,楼下市声渐浓。抬腕看看手表,也才七点多。这栋十八层的高楼坐北朝南,南面楼下有宽阔的草坪,草坪紧临城市主干道。坪与道路之间隔着葱茏的树木和欧式园林。他在楼顶南面边沿站定,伏着一米多高的围栏往下望望,只觉一股酸麻顺着两腿内侧,闪电般直冲屁股缝儿。两腿不由得夹紧了,眼睛有些发花。这应该是恐高症吧?他原来没有这毛病的,自小爬树麻利得像猴子。年纪大了?他才三十二岁。忽见东南方向那条街道金黄一片,那里栽的应该也是银杏。他往东走了几十步,再望望楼下,就是银杏树巨大的树冠。隐约望见树下有人在扫落叶。 李济运先去办公室擦擦桌子,再下楼到吴茂生那里,看有没有任务。吴茂生也正在擦桌子,请他先坐。他坐下,随手翻翻报纸。吴茂生忙完,要替他倒茶,他说:“不用客气,吴主任真的不用客气。” 吴茂生也就不客气了,坐下来问:“李主任还习惯吗?” 李济运道:“习惯习惯,谢谢吴主任。” 吴茂生说:“办公室文秘这块,说有事就很忙,有时还得加班加点,说没事也没事。办公室工作,您更内行。” 李济运说:“哪里哪里,要向您多学习。省里要求高些,县里到底随意性大些。” 聊了几句,也没什么事,李济运就去秘书科,打算再借些文件去。秘书科长姓文,看见李济运来了,笑眯眯地站起来打招呼:“李主任好!李主任您是我的顶头上司啊!今后多多指教!” 李济运笑道:“哪里哪里,别客气。厅里情况我不熟悉,都要拜托你哩。” 李济运随便扯了几句,问文科长哪里人,到厅里几年了,再新借了几本文件,说:“文科长,我等会儿把昨天借的文件送下来。” 文科长说:“不用送,我等会儿来取。” 李济运回到五楼,想把昨天看过的文件送下去,不必麻烦人家上楼来取。可反过来又想,应从细微处培养下级的服务意识,他就坐着不动了。他毕竟要在这里当两年副主任,太随便了到最后就没人听他的了。文科长说他来取,就让他来取吧。 他才看了几页文件,舒瑾发短信来,让他打电话过去。他拿桌上的座机打电话,问:“什么事?” 舒瑾没说什么事,先问:“这是哪里电话?” 他说:“我办公室电话。” 舒瑾说:“去了两天了,也不把办公室电话告诉我。” 李济运问:“你说什么事嘛。” 舒瑾说:“怕?” 李济运听得没头没脑,问:“怕什么怕?” 舒瑾说:“怕我知道你办公室电话?” 李济运终于听出意思了,说:“我怕你查什么岗?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你说,什么事吧。” 舒瑾说:“明知道你上挂,都说你调走了。” 李济运说:“调走不好吗?你不正要我调上来吗?” 舒瑾说:“不一样!” 李济运问:“什么不一样?” 舒瑾说:“你是不是真调了,同人家讲你调不调,不是一回事。” 李济运问:“你到底听到什么话了?” 舒瑾说:“你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李济运问:“你只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舒瑾说:“不说了,我有事了。” 李济运还在喂喂,电话里已经是嘟嘟声了。他猜肯定是舒瑾自己多事,答应帮人家什么忙没有办成。他多次同老婆讲过,官场游戏规则正在慢慢变化,很多事并不是谁说句话就能办的。可她就是不听,老说别人办得成的事,你为什么办不成?他真是拿这个女人没办法。 李济运这回到省里挂职,从他的爸妈和兄弟姐妹,到岳父、岳母都不赞成,怕他往上一挂就不回来了。家族的大小事情,都要靠他罩着。只有舒瑾希望他不要再回来。舒瑾是什么话都说得出的,她挨个儿打电话训人:“是他自己的前程要紧,还是你的事情要紧?是我儿子的前程要紧,还是你的事情要紧?他只要上去了,到哪里都管得了你的事。他要是上不去,你提拔他?” 他来省里之前的十几天,不断有人请他吃饭。席间总有人举起酒杯说:“李主任,祝贺您荣调省里!”他就故意严肃起来说:“你是省委组织部长?明知道是挂职啊!”大家便笑起来,只道他反正是要上调的。他很不喜欢听这些话,总觉得谁别有用心似的。 他看完手头的文件,已是十一点半了。文科长说了来取文件的,怎么没来呢?他打开电脑上网看新闻,硬是不送文件下去。吃过中饭,回到十八楼午睡。下午三点,准时到五零八。没事可干,又上网随便浏览。 厅长们办公室的门都是关着的,他也关着门就不太好。处长们都是开门办公,他早就留意过。五楼只有李济运的五零八开着门,也就只有一道斜斜的光影,从这间屋子投射到走廊上。有人从他门口经过,都忍不住会望望里头。他能感觉到门口有人影闪过,却从不抬头去看。他现在有个小小的尴尬,厅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他是谁,他却只认得几个人。从他门口走过的人,肯定多是他不认识的。 门口老是有人经过,他觉得总挂在网上不太好。报纸上午就翻完了,又装模作样翻文件。这会儿听得有脚步声,感觉着门口有人影了。脚步声停了下来,李济运仍不抬头。听到了敲门声,他才抬头:“呵呵,文科长,请进!” 文科长进来了,眼睛四下打量。李济运说:“我文件都看完了,才要送给你。” 文科长说:“哪要李主任送去,我说过来取的。上午事多,没来得及。” 李济运要起身倒茶,文科长只道不要客气。他就坐下了,请文科长也坐下。文科长进去看看卫生间,这才出来坐下,笑道:“我还从来没有进过厅长们的办公室。” 李济运大为惊奇,说:“不可能吧?” 文科长说:“我们跑到厅长办公室干什么呢?也轮不到我们进厅长办公室。” 李济运笑笑说:“我这里可是副主任办公室。” 文科长说:“所以我就进来了嘛!李主任,我们厅还算民主的!” 李济运看出文科长还有下文要讲,便问:“怎么说?” 文科长说:“有个厅,我只不好点名,他们厅长弄得像皇帝似的。也是十八层的办公室,厅长们在十六楼上班。办公楼三个电梯,有一个电梯正副厅长几个人专用,直开十六楼。每到上下班时间,另外两个电梯挤得人死。还没有人敢提意见!” 李济运见文科长不方便说哪个厅,他也就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文科长又说:“他们厅里,处长办公室里有洗漱间,厅长办公室里有卧房。”李济运心想这里要是也有卧房,他就不用上十八楼睡觉了。 文科长抱着文件走了,李济运突然觉得心里发慌。他在县里成天忙不过来,哪过得惯这种清闲日子?他掏出手机准备翻电话号码,手机却突然响了:“喂,济运兄,您到省里来了怎么不告诉一声?”原来是刘克强的电话。 李济运说:“啊啊,克强兄,我还来不及向您汇报,前天才到的。” 刘克强说:“什么话呀?您没来之前就得先告诉我,我叫上几个老乡给您接风!” 李济运笑道:“我的不是,我的不是。现在正式向刘处长报告吧。” 刘克强说:“我马上叫几位兄弟,晚上聚聚。我定好地点,打电话给您!” 李济运讲了几句客气,问:“克强,方便请请我们田厅长吗?” 刘克强说:“怎么不方便?都是老乡。这样,您同他讲讲?” 李济运说:“我说不方便,您请他吧。” 快下班时,刘克强打来电话,告诉了地点。李济运问:“田厅长去得了吗?” 刘克强说:“我报告田厅长了,他很高兴。” 李济运放下电话,马上去请田副厅长。敲了敲门,听得田副厅长说声请,他才把门推开:“田厅长,刘克强约几个老乡聚聚,请您光临!” 田副厅长说:“克强打我电话了。你们先聚,不要等,我稍后到。部里来了人,我先接待一下。” 李济运回办公室稍稍收拾,就下楼去。他在马路边打车,突然有车停在他身边,窗玻璃慢慢摇了下来,竟是办公室余伟杰:“李主任,去哪里?” 李济运说:“我几个同学聚聚。”他下意识就说是同学聚会,而不是老乡聚会。说老乡聚会有时候显得敏感,像搞小集团似的。 余伟杰说:“上车吧,我送送您。” 李济运说:“不麻烦余主任,我打车就是了。” 余伟杰说:“您别客气,上车吧!” 李济运不便再推辞,上车说:“我去满江红,不顺路吧?” 余伟杰笑道:“屁大个城市,去哪里都顺路!” 李济运来三天了,这还是第二次见到余伟杰,便说:“余主任,您好忙啊!” 余伟杰说:“我手头尽是具体的杂事,我这人也只干得了这个。” 李济运说:“哪里啊,余主任太谦虚了。懂经营的人才,正是这个时代需要的人才!” 余伟杰笑道:“李主任别客气。您以后出门,就同我说声。厅里车也方便。还让李主任自己打车,就是我工作失职了。” 李济运听罢大笑,问:“余主任是部队转业的吧?” 余伟杰道:“李主任好眼力,您应该当省委组织部长,善于识人啊!” 李济运说:“您身上有军人气质。” 余伟杰自嘲道:“野蛮!” 李济运道:“豪爽!” 两人一路聊着,就到了满江红。李济运说:“余主任,您方便一起去吧?” 余伟杰道:“你们都是同学,我就不凑热闹了。三个读书人讲书,三个阉猪匠讲猪,我是个粗人,嘿嘿!” 李济运本来就是嘴上客气,就不再勉强相留,再次道了感谢。他站在酒店门口,望着余伟杰车掉好头,再扬扬手才进去。余伟杰只怕还真是个好人。好人也罢,坏人也罢,都先存疑再说。 进了包厢,里头已坐着七八个人了。刘克强迎上来,道:“济运兄,好久不见了。”李济运再同其他老乡握手,多半是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就是好久不见,不认识的就是久仰大名。 客套完了,李济运说:“田厅长让我们别等他,部里来了人,他先接待了再来。” 刘克强问:“田厅长说一定来吗?” 李济运说:“田厅长讲稍晚些到,叫我们不要等。” 刘克强说:“那还是等等吧,他是我们最高首长。” 有人就说部里来了人,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到?刘克强便打了电话去:“田厅长您好,我们等着您啊!不不,我们等等。啊啊,好好,那我们……我们先开始?”刘克强挂掉电话,说:“我们开始吧,边吃边等!” 酒过数巡之后,刘克强电话响了。他看看号码赶紧站了起来:“好好,我下来接您!”听说是田副厅长到了,都说下去迎接。刘克强笑道:“你们都坐着,我同济运去接。人都走了,小姐以为我们跑单了哩!” 李济运跟着刘克强下楼去,猜那部里来的人肯定不太重要,不然田厅长哪有半路抽身的道理。他俩到门口站了没多久,一辆黑色奥迪停了下来。李济运认出是田副厅长的车,忙跑上前去开门。田副厅长说:“部里下来了一个年轻人,我也得出面喝杯酒。俗话说,侯府奴才七品官。” 李济运暗想,果然猜准了。田副厅长拍了拍刘克强的肩膀,笑道:“克强老弟,什么时候当秘书长?” 刘克强摇头道:“我混口饭吃就行了,做梦都不敢想那个好事!” 田副厅长说:“不不,这不是你们年轻人说的话。不过,要解决路线问题。像你,应该下去。济运,应该上来。” 田副厅长说着又回头望望李济运,说:“对了,部里来的这个年轻人,济运应该认识。” 李济运问:“谁?” 田副厅长说:“你们县委办副主任于先奉的女婿,叫顾达。” 李济运说:“我没见过。没听说于先奉的女婿在部里啊!” 田副厅长说:“才去部里没多久。一个海归博士,公开招考进去的。听顾达自己介绍,他回国后就在在北京工作,今年想考公务员,就考上了。应该是个人才,部里招十二个公务员,全国一万三千人报名。” 说话间就到了包厢,大家都站了起来。见过一两面的老乡,田副厅长都能叫出名字。大家便说田厅长记性真好,这是最重要的领导素质。田副厅长听着高兴,便讲了一件自己记性好的老故事:“我在做县长的时候,有回县委决定一个事情,常委会上大家都发表了意见。后来这事出了些问题,市委过问下来,大家都推责任,好像这事情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我把谁在会上怎么讲的,一一指出来。结果拿出会议记录,一字不差!” 人越是不服老,就越是老了。田副厅长听人夸他记性好,就像小孩子受了表扬似的。常言道,老小老小,老了就小了。刘克强举起酒杯敬酒,说:“田厅长,记性好不好,最能检验年龄。我说,组织部门考察干部年龄,不能光看档案,要考记性!” 田副厅长拿手点着刘克强,哈哈大笑,道:“克强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老了!”两人谈笑着碰杯干了。 李济运接下来敬酒,说:“田厅长,我有个提议。您刚才在那边喝了,我们敬酒都干,您就表示一下算了。” 田副厅长故意作色,道:“济运你什么意思?怕老同志酒喝多了当场中风?哪天我俩对着瓶子吹,一人一瓶!” 李济运说:“田厅长海量,我哪是您的对手!” 田副厅长说:“不瞒各位老弟,医生是禁止我喝酒的。我除了职务不高,血脂、血糖、血压都高!今天同你们年轻人在一起,高兴!” 因又说到于先奉的女婿,李济运道:“老百姓都说官场暗箱操作多,我看公务员招考倒是越来越规范了。也不是说不可以搞一点名堂,但越来越难掌控了。” 田副厅长却说:“事情都要辩证地看。公开招考公务员,老百姓意见少了。但是,招考成本太高。我们厅里去年公开招考十一个公务员,花了多少钱你们知道吗?”大家都望着田副厅长,等着他说出下文。他说:“花了七十多万!招一个人合六万多!部里一万三千人报名,还不知道花多少钱,只怕要合十几万招一个人!”大家平时没这么算过账,都大吃一惊。田副厅长说:“招考进来的是不是人才,也还难说。当然,总的来说,公务员公开招考,比过去的做法好多了。” 李济运说:“你们各位都是人才,我想自己如果也靠招考进来,考得上吗?我没有信心。公务员考试比大学、博士都要难考啊!我们当年从大学直接分配到工作岗位,还算是幸运的!”大家难免又发了诸多感慨,都说一代是一代的命运。 话说得多,酒也喝得不少。田副厅长问喝到几瓶了,便道:“酒就不再开了,规模控制!”原来田副厅长脑子还是很清醒的。他转过脸,望着李济运,说:“你来了几天了,我也没有专门找你扯。机关越大,越复杂。这种业务性很强的厅局,除了厅领导流动性大些,很多都是几十年守在这里,直到退休。你想想就知道,人与人几十年在一起,关系自然就会很复杂。” 酒桌上好几位是厅局的处长,都说田厅长讲得太有道理了。田副厅长笑道:“我刚到省里工作时很不习惯。我们在基层工作,有吵架骂娘的,有拍桌打椅的,就没见藏着掖着的。省里的干部,文化高、修养好,但他们坏起来也更加阴!” 田副厅长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忘记了坐在他面前的这些人,全是大学毕业就分配在省里工作的。李济运好像看出他们脸上的尴尬,便暗自圆场,道:“我们这些乡下人,哪怕从哈佛出来,都改不了身上的纯朴气。” 刘克强是个嘴巴快的人,心性又有些幽默,故意开玩笑:“难怪田厅长一直不喜欢我,就因为我一直在省里工作!” 田副厅长在刘克强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说:“这小子,我若是你的领导,你早不只是个处长了。” 刘克强又笑道:“起码让我当个科长!” 老乡相聚就这么随便,不分尊卑,满堂笑语。时间差不多了,尽兴而散。大家在包厢里握了一回手,到酒店门口又握了一回手。田副厅长说:“济运你坐我车吧。” 李济运说声好,感觉有人碰了他的手。原来刘克强塞过一个公文包,他马上明白这是田副厅长的,赶紧接过来夹在腋下。李济运偷偷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说克强兄毕竟灵泛多了。上车之后,司机问:“厅长是回家吗?” 田副厅长说:“去一下办公室。”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田副厅长把坐椅往后放斜,懒懒地靠着。没多时,就听见他微微的鼾声。李济运想自己少年得志,为领导提包倒茶的意识早就淡薄了。这回到省里挂职,还得把当年的童子功捡起来。幸好田副厅长是他的老上级,不然他抱着人家的包心里会怪怪的。 车到厅办公楼前停下,田副厅长就醒了。李济运飞快下车,替田副厅长开了门。司机小闵也下车了,他也是来开门的,却叫李济运抢了先。小闵冲李济运笑笑,说:“李主任您陪田厅长上去,我在下面等。” 进了电梯,田副厅长也不说话,面对电梯门站着。李济运只看得见田副厅长的后脑勺,不知道他这会儿是什么表情。领导干部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脸色,田副厅长进了办公楼脸色肯定不同了。出了电梯,田副厅长踱着方步往办公室去,李济运夹着包跟在后边。到了门口,田副厅长掏了半天钥匙,才把门打开了,说:“济运进来坐坐吧。” 李济运进门先开了饮水机,再四下里找茶杯。田副厅长说:“有些话刚才在酒桌上不好说。你坐吧。” 李济运说:“没事,我先等水开了。” 饮水机嗡嗡地响,田副厅长往高背椅上一倒,望了望敞开着的门。李济运明白田副厅长的意思,过去把门关上了。他回头看见田副厅长的茶杯原来就放在办公桌上。真是奇怪,他找东西就是眼睛不管事。水很快就烧开了,李济运替田副厅长倒了茶,自己拿纸杯子倒了一杯。 田副厅长说:“济运,我刚才在酒桌上话只说了一半。省里机关同基层不一样,这里的人难识深浅。你对每一个人都笑脸相迎,但看人看事心里要有个数。你们办公室吴茂生很不错,还算正派,也有能力。那个姓张的,你要提防。姓余的是个军人,直爽,人也聪明。我只点到为止,你是个聪明人。” 李济运问:“田厅长,我看这么大一栋办公楼,怎么会没有别的空房子呢?张主任把我安排在厅级干部办公室,弄得我很尴尬。” 田副厅长说:“张这个人很阴。他把你安排在厅级干部办公室,我猜几种考虑。第一,让你在火上烤,一个挂职的副处级干部,坐厅长办公室,厅里干部对你就会有看法。第二,还有个原因,真说起来还不好说。” 李济运不由得紧张起来,问:“怎么说?” 田副厅长吸着烟,好半天才说:“那间办公室,是个凶宅!” 李济运听了双腿发麻,不由得想望望窗外。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室内气氛似乎更加紧张。 田副厅长把茶喝得咕咕地响,说:“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唯物主义者。可有些事情,哪怕是巧合,也叫人害怕。这栋办公大楼自从建成以来,你那间五零八办公室先后坐过三个副厅长,没有一个不出事的。两个判了刑,一个自杀了。” 李济运问:“自杀的就是巫梦琴吗?我记得当时报道说她是在办公室吞服安眠药自杀的。”他没想到几年前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美女厅长自杀案,原来就发生在他天天坐着的办公室!李济运说:“难怪姓张的只把我送到门口,他自己都没有进办公室。” 田副厅长说:“那间屋子锁了几年了,没人敢去坐。说实话,我也怕进那个屋子。” 李济运说:“吴主任也没有进那间屋子,只有秘书科文科长进去了。” 田副厅长说:“小文年轻人,可能不相信。” 李济运平时并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鬼,可如今碰上这事却非常害怕,他说:“我明天找吴主任说说,换一间办公室。” 田副厅长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只说:“吴主任我们正考虑提拔他,任纪检组长,解决个副厅级。张想接主任,处处给余使坏,怕余抢了位置。你来了,他也怕你留在厅里。张知道自己不如你,心里就怪怪的。” 李济运说:“我向您汇报过,我可以去业务处室嘛。” 田副厅长说:“我原来的打算也是让你去业务处室,但厅党组研究的时候意见有分歧。你是我的老乡,老部下,我不方便太坚持自己意见。又想反正挂职只是个经历,哪个岗位都无所谓。” 李济运说:“他姓张的忌着我干什么?我又没想过留下来!” 田副厅长说:“济运,各是各的晋升路线。我个人考虑,你既然到了省里,留下来对你有好处。我在任上,可以把你送到副厅级。再往上走,就靠你自己了。当然,凡事都有变数,你自己好好想想。” 听田副厅长这么一说,李济运有些动心。他说:“我听老领导安排吧。” 田副厅长说:“这事先说到这里。我尽快带你去见见王厅长。” 李济运把田副厅长送上车,径直上了十八楼。夜里大楼空荡荡的,他真不敢再进五零八了。有个女人曾在这间办公室自杀!他想着寒毛都竖了起来。自小在乡下长大,听过很多鬼故事,女鬼好像比男鬼更叫人害怕。那王厅长是个什么人物?很长时间不能正常工作了,居然可以守着厅长的位置不动! 二十七 第二天,李济运打开办公室的门,感觉有股腐臭味儿扑鼻而来。他分不清这是什么味儿,站在门口不想进去。听得电梯间那边有人声,他才硬着头皮进去了。打开窗户,拉开窗帘,有风吹进来,顿觉清爽了许多。他望望楼下那棵大银杏,树叶正纷纷飘落。他清晨在楼顶走迷宫,看见街上满是黄叶,叫清洁工人清扫了。才不到两个小时,地上又黄灿灿一片了。深秋黄叶铺地,正是城中一景,何必急着扫去呢?他想到了中午,办公楼前又会是厚厚的黄叶。他喜欢满地黄叶。 他先拖地板,再抹桌子。打开卫生间的排气扇,按亮里头所有的灯。他刚忙完这些,听得有人敲门。他从卫生间出来,见文科长站在门口,便道:“文科长,这么早?请进吧。” 文科长进来了,笑眯眯地递上文件夹:“李主任,这是您的任命文件。” 李济运问:“什么任命文件?” 他边问边打开文件夹,见里头原来有份红头文件,任命他当厅办公室副主任。“竟然这么正式?”李济运说。 文科长说:“办公室副主任,一个副处级干部,不能口头说说了事,当然要下文嘛。” 李济运心想自己本来就是副处级,又只是来这里挂职,如此正式倒显得繁琐了。李济运见文科长手里拿着两盒名片,隐约望见上头印着自己的名字,便问:“文科长这是什么?” 文科长打开名片盒,说:“事先没有向李主任报告,我把您的名片印好了。厅里副处以上干部的名片,我们秘书科统一印制。李主任您看看,不行的话我去重印。” 李济运看着名片,笑道:“我一个过路客,要什么名片!” 文科长说:“有个名片方便些,工作需要嘛。” 李济运看看名片背面,仍然印着他县里的职务,便说:“文科长想得真周到!可这么一来我就是两面派了!” 文科长乐了,说:“李主任太幽默了!” 李济运突然想起他读过的《戈尔巴乔夫回忆录》。戈尔巴乔夫进入苏共政治局那天,选举会议刚刚开过,他从会议室一出门,发现别墅、汽车、警卫等中央领导的待遇,全部到位了。戈尔巴乔夫深深感叹:效率极慢的苏联,一旦碰到关系特权和地位等事,办事速度快得惊人。李济运到省里挂职才几天,任命文件和名片也都弄好了。 文科长客气几句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挥手。李济运刚拿起电话,瞥见文科长还在挥手,他又放下了电话。直等到文科长的脚后跟在门口消失,他才重新拿起电话。他拨的是刘克强电话,压着嗓子说了凶宅之事。 刘克强听着也惊了:“真的?” 他说:“真的,我昨天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刘克强说:“干脆换间办公室,免得晦气。” 李济运说:“我也想过换办公室,但这个理由摆不上桌面。” 刘克强感叹几句,反过来却安慰道:“我相信济运你火焰高,你不怕。你看你,印堂发亮,阔达之相!” 李济运说:“怎么不怕!我今天一早打开办公室,就觉得里头有股难闻的气味。” 刘克强笑道:“心理作用吧?济运,我认识一位大师,请他来解一解。” 李济运说:“照说吧,我真不相信这些东西。可是,唉,说不清楚!” 刘克强说:“信不信是另一回事,请大师解一解心里安稳些。滨江大酒店重修门厅的时候,有棵古桂树园林部门不准砍,只好把它围起来。从此酒店尽出鬼事!请这位大师一看,他说把树围起来,就是个困字。他叫酒店在门口弄了个双龙戏珠,就解掉了。你看看,滨江大酒店的生意红得起火!” 李济运笑了起来,说:“什么围住木就是困,围住人就是囚,老掉牙的段子。” 刘克强笑道:“济运,你不很矛盾吗?你不相信大师,就是唯物主义。你心里害怕,就是唯心主义。” 李济运也笑了起来,说:“克强兄,世界哪是这么简单的,唯物唯心四个字就讲清楚了?好吧,信你的,请大师解解吧。” 他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原来是田副厅长:“济运,你一直忙音。” 听这话就知道田副厅长有脾气了,李济运忙说:“田厅长,刚才县里打了电话来。” 田副厅长说:“你下来吧。” 李济运还没听清是怎么回事,田副厅长把电话挂了。李济运拿了公文包,匆匆出门。他脑子还没有转过来,不知道田副厅长叫他下来是下到哪里去。他路过田副厅长办公室门口,小心推推门,紧关着。他进了电梯,略略迟疑,便按了一楼。出了电梯,就见司机小闵隔着玻璃门朝他招手。李济运小跑过去,上了车。田副厅长没有回头,只道:“去看看王厅长。” 田副厅长不再说话,李济运也不多嘴。一定要习惯少说话,这可是做大领导的功课。少说话不等于没口才。需说话时口若悬河,不需说时沉默寡言。这才叫功夫!李济运望着田副厅长稀疏的头发,想起他在老家的酒席上是一副面孔,昨晚老乡聚会是一副面孔,夜里在办公室找他谈话是一副面孔,现在威严地坐在车上又是一副面孔。不论是哪副面孔,李济运都是必须仰视的。哪怕田副厅长拍着他肩膀叫道李老弟,人家也是高高在上的。李济运自卑和屈辱的感觉油然而生,真的不该到省里来挂职。刚才居然还把自己同戈尔巴乔夫类比,实在是太可笑了。戈尔巴乔夫什么人物?你李济运算哪根葱? 车到医院,径直开到高干病房楼下。李济运飞快下车开门,招呼田副厅长下车。小闵刚准备去停车,李济运拍拍车门。车停了,李济运从后座上拿起田副厅长的包。他便一手拿着田副厅长的包,一手拿着自己的包,跟在田副厅长后面。走了几步,李济运上前说:“田厅长,克强说请个大师来解解。” 田副厅长没有说话,往电梯间走去。电梯还没下来,两人相对而立。李济运有些后悔,不该同田副厅长说大师的事。田副厅长望望四周,全是陌生面孔,便道:“可以。” 电梯门开了,一窝人蜂拥而入。李济运拿手稍稍挡挡,让田副厅长先进去了,自己马上进去。他不知道多少楼,田副厅长早按了。出了电梯,田副厅长又说:“晚上。避人。”话虽说得有些隐晦,李济运却听得很明白了。 田副厅长在病房前敲了门,听得里面有人说了声“请进”。听得这声“请进”,田副厅长先伸手拿过自己的包,再轻轻地推开门。李济运马上明白了,田副厅长不敢在王厅长面前摆谱。见沙发上坐着一个老头,李济运猜这位就是王厅长了。老头做了个想站起来的动作,屁股却仍粘在沙发上。田副厅长快步上前,道:“王厅长您坐着,别起来别起来!” 果然是王厅长。田副厅长同王厅长握握手,回头望了一眼,说:“王厅长,这位就是新来挂职的李济运同志。” 李济运忙上去同王厅长握手,道:“王厅长您好,我是小李。” 王厅长说:“小李很年轻嘛!我听老田说过多次,说你很有才干!我就同老田说,这样的人才,要是当地舍得,争取把他留下来!” 李济运说:“只怕自己素质不够!” 王厅长请两位坐下,然后开始谈天说地。李济运的目光没有离开过王厅长的脸,王厅长的目光则在田副厅长和李济运脸上自由转换。老百姓常说的官相,正是王厅长这模样:方头大脸,阔鼻厚唇,两眉浓黑,双目如电。看他气色,丝毫不像病人。李济运有个怪毛病,他望着别人阔大的鼻孔,自己的鼻管就会发痒。他总感觉那种过于鼓胀的鼻孔里充溢着无穷无尽的鼻涕。有位很红的女演员,很多人都说喜欢,他偏不喜欢。他看不惯那女演员的鼻孔,胀鼓鼓的像鼻涕永远擤不完。 王厅长正说着本·拉登太厉害了,突然微笑着望望李济运道:“小李,我同老田说说事情。” 李济运马上站起来,说:“两位领导谈工作吧,我到外头去。” 他出了病房,在走廊里走了几个来回,就去了外面大厅。既然领导要谈工作,他干脆就避远些,免得有偷听的嫌疑。可又不能跑得太远了,他在大厅里晃荡的时候,眼睛始终瞟着走廊。走廊同大厅隔着门,门的上半部分是玻璃,写着大大的“静”字。他透过“静”字笔划留出的空隙,留意着王厅长病房的门。时间过得很慢,他拿起墙角的报夹看报。报纸上载有基地组织的消息,难怪王厅长说本·拉登太厉害了。李济运曾在什么书上看到一种说法,两个陌生人初次相见,彼此印象如何瞬间就有直觉。自己对别人的感觉不好,别人对你的感觉也会不好。这种直觉会影响两个人日后的关系。他突然想到这点,心里有些发虚。他不喜欢王厅长胀鼓鼓的鼻子,说不定王厅长就不喜欢他的小眼睛。 突然看见王厅长病房门口闪出一道光亮,田副厅长出门往走廊两头张望。李济运忙推开走廊的门,小跑着上前去。田副厅长说:“进去打个招呼吧。” 李济运进了病房,朝王厅长嘿嘿地笑,说:“王厅长,您好好养病!您面色红润,精神也很好。” 王厅长笑笑,说:“老田你看,小李说我装病哩!” 李济运知道王厅长在开玩笑,仍是不好意思,道:“小李不会说话。” 王厅长说:“不会说话没关系,会写文章就行了。小李,当办公室主任,关键是笔杆子过硬!我们厅里文章是个薄弱环节,小李来了就靠你了!” 李济运还在谦虚,田副厅长说:“王厅长您好好休息,我们就走了。” 出了病房,等电梯的时候,田副厅长说:“王厅长对你印象不错!” 李济运十分感激,说:“都是搭帮田厅长。” 电梯门开了,突然听有人喊道:“哟,田厅长。”原来是程副厅长从电梯里出来了。 田副厅长伸出手去,同程副厅长握了握,说:“哦,老程来了!” 程副厅长笑道:“来看看王厅长。” 田副厅长看看手表,说:“十点钟开个会,你来得及吗?” 李济运一直按着按钮,早有人烦躁了,嚷道:“下不下呀?” 田副厅长便进了电梯,门飞快地关上了。程副厅长冲着电梯门缝说:“我准时赶到!”程副厅长对田副厅长很是恭敬,可他的目光绝不瞟向另外的人。 田副厅长身边站着的那个人,故意大骂医生都是强盗,当官的都是贪污犯!要不是官商勾结,药费哪会这么贵?要不是一些当官的包庇,医生哪敢胡作非为? 电梯有些挤,田副厅长抬着头,免得让脸贴着身边那个人的脑袋。那个人的脑袋里充满着愤怒,不停地诅咒当官的。这人知道身边站着一位厅长,骂得越发起劲。李济运同田副厅长紧挨着,反而不能看清他的脸色。他猜想田副厅长的脸色肯定是祥和的,人家做了几十年的领导干部,什么难听的话没领教过?自己在县里也是个领导,县委、县政府门口不三天两头被老百姓堵了?那也是骂什么话的人都有的。出了电梯,李济运才想起去拿田副厅长的包。田副厅长说:“不客气!”包仍是自己夹在腋下。反正几步就到门口,李济运也不争着去提田副厅长的包。小闵跑进门来迎接,很自然地接过田副厅长的包。小闵替田副厅长开了门,把包顺手给了李济运。李济运是从小闵手里接过的包,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望着田副厅长毛发萧疏的后脑勺,李济运猜到这位领导在生气。想想又觉得不应该呀,如今哪里没有老百姓骂娘?“济运,你给几个领导打电话,十点钟开个会。你也参加。”田副厅长说。 李济运说:“哦哦,好好。我手里没有电话本,回办公室再打电话?” 他才说着,小闵递过了电话号码本。田副厅长说:“电话号码本要随身带。” 李济运还没有领到电话号码本,却不便多作解释,只好说着是的是的。 “程副厅长就不要打了吧?”李济运问。 田副厅长说:“打吧,开会都应办公室正式通知。” 李济运打电话去,说自己是小李。程副厅长没反应过来,问是哪位小李。李济运便说自己是办公室小李,才上来挂职的小李。程副厅长啊啊几声,说:“知道,我知道了。” 李济运听出程副厅长有些不高兴,也没往心里去。下级是不能同上级计较的,就像大人不能同小孩计较。领导有时候就像小孩,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了。 电话刚刚打完,就回到了厅里,离开会还有半小时。李济运吩咐工务员打开会议室,把桌椅重新抹了一遍。一切准备停当,李济运去田副厅长办公室,说:“田厅长,吴主任参加吗?”他想吴茂生不参加,自己参加就不太合适。 田副厅长听出他的意思了,就说:“你请他参加吧。” 李济运便去了吴茂生那里,说了田副厅长的意思。吴茂生问:“研究什么?” 李济运说:“田厅长没说。” 时间也差不多了,李济运同吴茂生去了会议室。厅领导们陆陆续续进来,相互客气地打招呼,礼让着坐下。领导们天天隔着一堵墙坐着,却每天都像头回相见似的。厅领导们对李济运格外客气,都同他紧紧地握手。李济运知道自己毕竟是个客人,人家自然要客气些。 田副厅长进来了,他没有同李济运握手,径直坐了下来。李济运稍稍琢磨,就知道厅领导的座位都是固定的。会议室摆放的是椭圆形圈桌,正对着门的是圈桌的一方宽边,后背的墙面装饰得考究些,墙脚立着国旗。这方宽边上的座位空着,显然是平时王厅长坐的。李济运没有坐到圈桌上去,靠墙坐在下面的座位上。 田副厅长说:“大家都坐上来吧,都坐得下!” 这话意思很明白,都坐得下就坐上来,坐不下就坐在下面。李济运看明白了座次,找个适当的地方坐下。有些像电影里蒋委员长的军事会议,李济运的这个座位好像是书记员的。如今会议室的圈桌通常是长方形或椭圆形,一把手总是坐在一方长边或长圆弧的中间,两边依次坐着班子其他成员,排位靠后的同志就坐到对面去了。王厅长有自己的习惯,他喜欢像蒋委员长那样独坐一方。李济运见田副厅长坐在宽边空座的右手第一个位置,就相信自己的猜想没有错。 时间到了,只有程副厅长还没有来。田副厅长看看墙上的钟,说:“济运你再打一下程副厅长电话。” 李济运说声好的,掏出电话就出了会议室。他不想马上打电话,说不定磨蹭几分钟,程副厅长就到了。他在会议室外面站着,手机装模作样地贴在耳朵上。没多时,程副厅长就来了。李济运忙推开门,礼让程副厅长进去了。程副厅长在田副厅长对面坐了下来,看看手表说:“车太多了。”他这是委婉的道歉。看看座位便明白,田副厅长是二把手,程副厅长排位第三。 田副厅长说声开始吧,就拉开架势讲开了。李济运一听,觉得这会开得有些没来由。田副厅长原来是传达王厅长的指示,就是几句原则性的工作意见。王厅长讲的原话并不多,田副厅长的即兴发挥却是长篇大论。也不是说王厅长的指示不重要,领导开口就是重要讲话,这早已是游戏规则。只是他的讲话还没到必须立即传达的地步。 李济运认真记录着,慢慢脑子里就明白了。原来,田副厅长决定马上召集厅领导开会,就是在医院看到程副厅长的那个瞬间决定的。他不愿意看见别人老往医院里跑,只能由他一个人直接同王厅长联系。如此一想,李济运就理解了。他在县里的时候,看见于先奉往县委书记那里跑,心里也犯猜疑。 差不多是心灵感应,他刚想着县里的事,熊雄就打电话来了。李济运不方便接,轻声说:“开会,我过会儿打来。”他想这会再怎么拉面条,也拉不得多长的。但各位副厅长都说了一通话,会仍然开到十一点半。 散了会,李济运马上打熊雄电话:“熊书记,刚才厅长们开会,我在会上。” 熊雄说:“李主任,几个老百姓上访,躺在省政府门口。毛云生已经赶过去了,请你也去看看。” 李济运说:“熊书记,信访局去人就行了吧,我在这里挂职,不可能天天跑县里的事。” 熊雄说:“你是双重身份,仍然是乌柚县委常委,信访工作是你分管的。” 李济运说:“我去肯定是要去的。但是,熊书记,两年时间,应该另外安排同志管这事。不然,我会成为信访局驻省办主任。交通厅这边对挂职干部很重视,安排了具体工作,不是走过场。” 熊雄说:“我知道了。” 眼看着就快十二点,李济运想故意拖拖。从乌柚赶到省政府不需太久,毛云生马上就会到了。他去自己办公室,磨蹭十几分钟,再问余伟杰要了车。叫车送他到省政府对面路上,自己再走过去。他不想马上露面,先打了毛云生电话:“毛局长,你到了吗?” 毛云生说:“我到了,看到你了。” 李济运望望马路对面,毛云生正在省政府门口。李济运等人行灯绿了,不慌不忙过了马路。走近了,又看见信访局和城关镇的干部,差不多上十人。毛云生迎了上来,李济运问:“什么事,多少人?” 毛云生说:“五个人,城关镇的居民。” 李济运猜想到是什么事了,问:“旧城改造那块的吧?” 毛云生点头说:“正是的。他妈的就不知道少来一个人?偏偏来五个!” 上访人数五人以上,算是群体性上访,简称群访。一个县的百姓每年到上级机关群访三次以上,县委书记和县长就地免职。省里这么规定,也自有道理。全省一百三十多个县,假如每个县一年有三次群访,每天省政府门口就会聚集两伙群访的百姓。加上零零星星的上访,省政府门口会天天宾客如云。 截访人员已把那五个人拉到省政府大门左侧的人行道上,围着他们讲道理。毛云生过去说:“你们哪怕告到中央去,解决问题还是靠县里。你们跑这么远上访,除了出我们县里的丑,还有什么用?” “不往上搞,县里会重视吗?” “越闹越有理,越闹越有利,是吗?”毛云生喝道。 “你是毛局长吗?你态度要好一点。” 毛云生说:“道理就是道理,同嗓子有屁关系!” “你又做不得主!你信访局只要把人搞回去,就完成任务了。” 毛云生腔调仍是老高:“你做得了主,你来当信访局长算了!” 听上去毫无意义的争吵,却是截访劝说的过程。毛云生有经验,不管正理歪理,软话硬话,有什么上什么。吵到最后,毛云生的话听上去更离谱了:“今天不同你们谈解决问题,今天只让你们回去。这里不是谈解决问题的地方。县里的问题到县里解决,这里谈的不算数!你们不回去,我也不管了。你们就睡在省政府门口,地睡塌进去都不关我的事。上头怪罪下来,挨骂的是县里领导,又不是我!大不了撤我的职,我正不想搞了哩!我不当信访局长,去当财政局长,我年年给你们拜年!” “那我们就不回去,你好当财政局长。” 毛云生说:“你们想得美!看看我们多少人!绑都要把你们绑回去!说得通,我们吃顿饭回去。喜欢喝酒的喝酒,喜欢吃肉的吃肉。菜由你们点,鱼翅、鲍鱼没有,龙虾、螃蟹由你点!” “我们不是吃龙虾来的。” “跟你们说了,要解决问题,回去再说。”毛云生今天半句软话都没有。 “你莫把我们当卵搞!” 毛云生嘿嘿一笑,说:“我把你们当人物好不好?告诉你们,五人以上叫群访。群访就有头子,你们哪个是头子?你们再往省政府门口去,武警再拦你们,你们就勇敢地往前冲。冲着冲着,就打起来。好,打起来就好了。你们至少是危害公共秩序,冲击国家机关。你们谁是头子?头子要判刑。” “吓三岁小孩啊!” “你不是三岁小孩,你是大人物。你去呀,你去冲呀!为你好,你不知好!”毛云生就像演相声。 “我们不是五个人,我们是五百多户的代表!” 毛云生又是冷笑,说:“你以为人多势众就有理?你们代表五百户,就不用查谁是头子,你们全是头子!你们干吗这么傻?你们就算等到老天开眼了,哪个领导接了你们的告状信,大笔一挥:请乌柚县委、县政府认真处理!你还不是拿着这张纸回县里去?告诉你们,这位就是县委常委李主任,他马上就可以代表县委说,我们会认真处理。” 李济运突然被毛云生顶了出来,只好说:“我是李济运,县委常委。我说的话都代表县委,都是算数的。我今天不问你们具体情况,只谈一条总原则,就是你们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是符合法律和政策的,同时又有现实可能性,县里将不折不扣督促有关方面落实。” “什么是现实可能性呢?你这话有圈套。” 李济运一时语塞,支吾一下,说:“现实可能性嘛,就是你们提出的要求是正当合理的,可以满足的。” “你是说光合理合法还不行?” 李济运说:“法律、政策和现实条件都要考虑。宪法规定,公民有劳动的权利和义务。那你如果失业了,你能拿这条理由去告国家和政府违背宪法吗?” 李济运不管讲不讲得通,想到这条就理直气壮讲了。居然没人答得上来,他就趁势诱导:“所以说,我们回去讲道理。听我一句话,去找个地方吃饭。” 毛云生喊道:“先吃饭行不行?你们想在这里睡觉,吃过饭再来睡也不迟,没人占你们的地方!” 五个人你望我,我望他,果然肚子咕咕叫,就跟着走了。附近有家不上不下的餐厅,毛云生熟门熟路,领着大家去了。总共十六个人,要了两桌。菜管好的点,酒管好的要。店里端上水井坊,李济运暗暗踢了毛云生。毛云生明白意思,忙说:“酒只要中档的,你这里的高档酒,嘿嘿,不好意思,我信不过。”任店家赌咒发誓,毛云生只要了便宜的酒。 上访的人也帮腔,说越是高档酒,越是假酒多,不如喝几十块钱的。李济运听这话心里就有谱了,毕竟算是坐上同一条板凳。上了几个菜,李济运举了杯,说:“别的话不说,几个乌柚人,在省城里喝杯酒,也是难得。我敬各位一杯!” 毛云生忙插话说:“我不是开玩笑,乌柚六十多万人,有幸让常委敬酒的,我敢打包票,不超过三十个!” 城关镇有个干部笑道:“这里就有十五个了,指标有限啊!” 毛云生瞪了那个干部,说:“老子帮你做工作,你还在这里开玩笑!” 两桌的人都笑了,共同举杯,一饮而尽。四瓶酒下去,五个上访户全都醉了。毛云生笑道:“不会在省政府门口睡了,送他们回去睡吧。” 吃完了饭,五个上访户被七手八脚抬上了车。李济运站在路边,听毛云生大致汇报了。李济运说:“我会给熊书记打电话,你回去之后再详细汇报。不能全怪老百姓,贺飞龙要拿出诚意,不然还会有更多麻烦。下半年是上访高峰,再来两次群访就完了。” 李济运回到厅里,稍事休息就到下午上班时间。他打了熊雄电话,简要说了截访过程,再说:“熊书记,看来旧城改造那块,信访压力很大。除了有关单位,仅家庭上访户就牵涉到五百多户。每户只按四口人算,就是两千多人。处理不好,哪天两千多人往县委、政府门口一站,不敢想象!毛云生会向您详细汇报。我想说一点,就是县委应该提醒贺飞龙,拿出诚意和行动。他已有动用不正当手段,压制和恐吓群众的苗头。” 熊雄听完之后,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李济运听着这三个字,重重地出了一大口气。已越来越看不清熊雄的面目了,他就像电脑程序只在0和1之间选择。李济运忍不住发了短信过去:同他有关的项目是目前乌柚最大的信访源。不料熊雄回信:也许同他对乌柚经济的贡献成正比。李济运后悔自己发这条短信,幸好他没有提贺飞龙的名字。难道熊雄到乌柚才几个月,就成贺飞龙的保护神了? 二十八 过了十几天,刘克强才约了大师来。这些天要么是刘克强自己忙,要么是大师云游在外。李济运可是急坏了,他每天打开办公室,心脏都跳到了喉咙口。平时只要想起,就闻得屋里有股怪味儿。他只得终日敞开窗户。秋天风大,有时猛一开门,桌上的文件、稿纸就吹得满屋子飞。 晚上,李济运如约在办公楼下等候。八点半钟,一辆黑色别克停在门厅前。刘克强先下车,他刚要替后面开门,一位中年男人,身着中式布褂,肩挎白色布袋,自己推开门下来了。李济运心里微微有些不敬,想这些大师未必都要弄得像演戏似的? 刘克强介绍道:“李大师,你的本家。” 李大师轻轻地握了李济运的手,说:“李处长好!” 李济运说:“有劳大师!” 刘克强只是微微地笑,并不说话。进了电梯,三个人都不言语。五楼到了,李济运拍拍手掌,走廊立即灯火通明。他已经十几个晚上没有去办公室了。打开办公室的门,按下电灯开关,灯光闪了一下却黑了。 李济运吓得几乎尖叫。他在灯光闪了一下的时候,看见办公桌后面站着一个人!他跺跺脚,想震亮走廊的灯光。走廊里的灯没有亮,原来整栋楼都停电了。李大师掏出手机,借着荧屏的光亮往里走。李济运给自己壮胆,说:“办公楼从来不停电的,马上就会来的。” 刘克强走在后面,顺手关了门。李济运这会儿看清了,他办公桌后面原来挂着那件黑色风衣!知道并不是闹鬼,心里仍是突突地跳。黑暗中,不知李大师窸窸窣窣干了些什么。 李大师问:“有打火机吗?” 李济运虽是抽烟,打火机却只放在桌上。刘克强也是抽烟的,啪地打燃了打火机。李大师点燃地上的冥钱,双手合十,默默念诵法咒。他刚放下双手,室内灯光突然亮了。李大师望着李济运,笑容很像菩萨,重又双手合十,嘱咐说:“地上的纸钱灰不要拿扫把去扫,让风自己吹走。” 李济运也不由得双手合十,道:“十分感谢!” 李大师又从布袋里取出一块石头,说:“李处长,这是泰山石敢当,我作过法的。你把它供在书架上,百邪莫侵。” 李济运双手接过石头,恭敬地放置在书架正中央。刘克强说:“李大师法力很高,名声很大。要不是朋友,花钱都是请不来的!” 李济运听出弦外之音,便说:“请神就得心诚,消灾就得花钱。” 李大师摇摇手,说:“我的行当就是行善,你们当个好干部也是行善,客套就免了。不瞒两位领导,若是企业老板消灾,那是得请他们花些钱。” 刘克强便说了些李大师乐善好施之类的话,这事就算结了。出门时,李济运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墙角的黑色风衣。 第二天,李济运早早地去了办公室。门一打开,风吹着纸钱灰满屋子飞扬。他跑过去把窗帘尽量拉开,叫风使劲地吹。满屋子的纸钱灰翻卷着,慢慢从门口吹向走廊。心想坏了,走廊里弄得尽是纸钱灰,必定会招骂的。他跑去走廊看看,竟然看不见半点形迹!原来走廊里铺着地毯,纸钱灰已吹得很细,敷在上面并不显眼。李济运早早地赶来,就是为了吹散屋里的纸钱灰。时间还是很早,他便慢慢地抹桌子,拖地板。收拾好了,坐了下来,猛然想起:今天开门时,真没有闻见怪味儿啊! 刘克强电话来了,问:“济运,怎么样?” 李济运说:“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神。我今天打开门,再没有闻到那种气味了。” 李克强说:“只要管用就好!李大师真是有法力的!” 李济运说:“克强兄,太感谢你了。” 刘克强说:“我知道你不给钱不好意思,给钱又不知道行情,我就索性把话暗地里挑明了。真是老板请他,得花大价钱的!” 李济运笑道:“克强,你真是太聪明了!你要是不做大官,真是老天瞎眼!” 两人相互奉承,客气半日才放了电话。 今天是周末,李济运打算回去看看老婆孩子。他来这么久还没回去过。也不是工作太忙,只是应酬有些多。他给老婆打了电话,老婆却说她过来算了,好久没进省城了。 “那你自己坐班车来?”李济运说。 舒瑾说:“要是你回来呢,也坐班车?” 李济运说:“你怎么这样说?” 舒瑾说:“要怎么说?” 李济运知道舒瑾的脾气,语气缓和下来,说:“我回来肯定叫县里来车接,你让县里派车送不适合。” 舒瑾冷冷一笑,说:“两袖清风,我自己知道来!” 李济运猜到舒瑾肯定会去叫车,不如自己打电话好些。他记不住于先奉电话号码,掏出手机翻了半天,打了过去:“先奉吗?我李济运。” 他话还没讲完,于先奉就说:“哦哦,李主任您好!刚才舒园长给我打了电话,我已安排好了。” 李济运说:“哦,谢谢。我原打算请您派车来接接我,舒瑾说她想过来看看,我就不回来了。”他说这话是不想给人留把柄,意思是说反正要派车的,区别只在来和去。 于先奉笑道:“李主任百忙之中还是回来看看嘛!” 下午快下班时,吴茂生打来电话:“李主任,晚上有安排吗?” 李济运听出是有饭局,便道:“没什么安排,我老婆会过来。” 吴茂生说:“是吗?那我们应该好好接待啊!” 李济运客气道:“哪敢惊动吴主任。您有什么指示?” 吴茂生说:“什么指示!有个饭局,想请你参加。既然这样,我把饭局推了,办公室几个同志聚聚!” 李济运说:“吴主任,今天是周末,大家都要回去陪老婆的!” 吴茂生道:“你听我的,今天搞个家庭聚会,要求都带夫人参加!” 吴茂生不由分说,李济运便道了感谢。吴主任是个厚道人,周末都会问问李济运有没有安排。要是没有安排,就拉他出去吃饭。吴茂生只要愿意,餐餐都有饭局。 放下电话没多久,舒瑾打电话说,已经到楼下了。他让她直接上楼,到五零八办公室。没多时,舒瑾上来了,进门就问:“你一个人?” 李济运明白她说的是这层楼只有他一个人,就说:“这一层坐的都是厅级领导。厅领导都是关门办公,就我开着门。” 舒瑾笑笑,说:“办公室好气派,你也成厅级干部了。” 李济运过去关了门,说:“我关上门就是厅领导了。” 舒瑾明白他的意思,扑过来亲热。李济运亲亲老婆,问:“你让师傅走了?” 舒瑾说:“我留他吃饭,他说回去很快。” 李济运说:“周末嘛。” 舒瑾故意作了脸色,说:“那你呢?” 李济运说:“我这两个周末有事,不是同你说了嘛!” 亲热完了,李济运开了门,说毕竟不能像厅级干部那样。李济运要倒茶,舒瑾就说:“你待客啊,我不是客。我要上厕所。” 她说着就往外走,李济运说:“里面有厕所。” 舒瑾进去解手,坐在马桶上说:“办公室都有厕所,你还不肯调来?” 李济运生怕隔墙有耳,忙把厕所门拉严了。舒瑾从厕所出来,说:“渴得喉咙冒烟了。”说着就端起李济运的茶杯,喝了个底朝天。 李济运说:“倒茶你又不要。” 舒瑾笑笑,说:“女人嘛!” 听得敲门声,门是开着的,文科长站在门口,说:“李主任,我们下去吧?” 李济运道:“哦,文科长!我老婆,舒老师。” 文科长伸出手来,说:“啊呀,嫂子这么漂亮,像电影演员!” 舒瑾没有同人握手的习惯,稍稍迟疑才伸过手去,笑道:“都老太婆了,还漂亮!” 到了楼下,车早等着了。吴茂生和张家云、余伟杰都从车里出来,同舒瑾见面叙礼,都说她是大美女。余伟杰说:“济运兄小鼻子小眼的,怎么就找到这么漂亮的老婆了?肯定是以权谋私了!”几位科长没有下车,都透着车窗往外看。科长们要是也下车同舒瑾握手,就有冒充领导接见群众的意思。 礼让着上了车,刚要开车,田副厅长来了。吴茂生忙伸出脑袋,说:“报告厅长,我们办公室自娱自乐,群众活动,不敢惊动领导。” 田副厅长笑道:“你们办公室很团结,很活跃,很好很好!” 吴茂生说:“谢谢厅长表扬!这要是在“文革”啊,又可以说是搞宗派主义!” 田副厅长哈哈一笑,自己上车走了。办公室同志共坐了三辆车,等田副厅长车稍稍走远些,他们才缓缓驶出办公楼。李济运夫妇和吴茂生同车。李济运说:“老婆,吴主任是厅里最大的笔杆子。吴主任对我非常照顾,事事替我着想,吃饭都管着我。” 吴茂生说:“我们办公室的传统向来很好,同志之间关系和谐。济运来了,把县里好作风带了来。”这种客气话不说不行,也不必说得太多。 李济运问:“嫂子怎么去?有车去接吗?” 吴茂生说:“我告诉她了,她自己打车去!” 李济运很感叹,说:“吴主任对自己要求也太严格了,派个车去接接也没事嘛!”舒瑾觉得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暗自掐了李济运的大腿。 进了酒店包厢,里面已坐着一位女士,正在看菜谱。原来是吴茂生的夫人,笑眯眯地站起来,问:“这就是李主任吧?这么年轻?嗬,这么漂亮的太太!贵姓?” 李济运说:“姓舒,叫她小舒吧!” 吴茂生说:“我老婆姓王。” 舒瑾问:“那我该怎么称呼嫂子?” 吴茂生笑道:“小舒你不是已经称呼了吗?就叫她嫂子吧。” 正说着,大家都进屋了。不多时,太太们也陆续到来,彼此见过。只有舒瑾是头次相见,她们都是常聚的,却仍在争年龄,都说自己大些。 余伟杰便说:“你们都别争了!我知道的,你们嘴上争大,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大!你们都小字相称,你是小舒,你是小宋,你是小刘,你是小……”余伟杰手指着王姐,嘿嘿笑了起来。 王姐望着余伟杰,故意板着脸,说:“小余,我看你这声小王怎么叫得出口!”大家都笑了起来。王姐也笑了,说:“这里就我和老吴最大,你们都是小字辈!” 余伟杰的老婆小宋,拉着舒瑾的手不放,说:“小舒真是美人坯子,你看她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 余伟杰接过他老婆的话说:“我见面就说了,李主任长得小鼻子小眼的,怎么就找到这么漂亮的老婆呢?肯定是以权谋私了!” 舒瑾说:“哪里啊,他找我的时候,什么都不是,还在跟着书记提包哩!” 小宋说她男人:“老余你知道什么?人家小舒这叫有远见!男人早不流行大眼睛了,现在流行小眼睛!你看现在当红的男明星,哪个不是小眼睛?风水轮流转!” 李济运听着笑了起来,自嘲道:“实在是老了,不然改行演电影去!” 吴茂生说:“别光只顾着说话,我们快点菜吧!说好了,今天是家庭聚会,我们也不搞腐败。我做东,你们谁也别抢!” 李济运抢着说:“不行不行,我来了这么久,还没请大家吃过饭。今天我买单,算是入伙吧。” 大伙儿便都争着请客,只是男人们在嚷嚷,女人们都不说话。只有王姐把菜谱抓在手里,说:“你们都别争,菜谱在我手里,我说了算。我也不征求你们意见,我包揽了。我会适当控制,太贵了我也请不起。”听王姐说得实在,大家都不争了。 吴茂生说:“我这老婆,就是心直口快。小舒你是头次接触她,他们都是知道的。她说请客干脆自己点菜,让别人点嘛,别人不好意思,都点小菜。还显得主人有小心眼。自己点,把话说明了,也不怕别人说你小气。” 张家云说:“吴主任,我就喜欢王姐这个性格,实在。” 他说着便望着老婆小刘:“老婆,你可要向王姐学习啊!” 小刘说:“你也太难为我了,王姐天生大气,哪里是我学得来的?” 王姐把菜谱放在腿上,抬头笑道:“小刘,你干脆说我大块好了!在座女同胞就我胖。我也不在乎了,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天天为减肥去劳神!” 李济运说:“我曾经讲过一句说女人的话,被老婆骂了几天!” 舒瑾红了脸,道:“哪个敢骂你啊!” 大家便催李济运快说,是句什么话。李济运说:“我说中国的女人,只关心两件事,一是身上的肉,二是身上的布。” 女人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都张嘴望着李济运。余伟杰的老婆小宋突然大笑起来,说:“李主任,你真是太绝了!”于是满堂大笑,都说精辟。 王姐菜点完了,等服务员出了门,说:“你们这些男人啊,只知道损女人。我们女人好歹还是爱美,你们男人呢?满肚子坏水!自古都说你们男人也只爱两样东西!” 有人便问哪两样。王姐笑道:“我才不说,你们自己知道!” 小刘像是突然想明白了,笑得坐都坐不稳。小宋便问:“小刘你知道呀?你快说呀!” 小刘直摇手,仍笑个不止。文科长笑道:“我知道了,王姐是说男人在世,上为什么巴,下为什么巴!” 文科长老婆使劲捶了男人的肩,骂道:“就你聪明!” 只是几位主任和他们的夫人在说笑,科长们同他们的夫人并不多嘴。文科长在科长堆里分量有些特殊,只有他说话随便些。 舒瑾平时在县里,逢着这种聚会,必定是中心人物。她今天多少有些怯场,话自然就不很多,意外地像个淑女。看着大家都在疯,王姐便笑道:“你们呀,脸皮都不知道有多厚。你看人家小舒,多文静!” 李济运说:“王姐就别夸了,我老婆是乡里人进城,见不得场面哩!” 王姐就说李济运:“李主任你别大男子主义,我看小舒要是有机会,说不定早就是大明星了,哪里还有你的戏?” 李济运知道老婆喜欢听这话,索性加把火,说:“王姐这话倒是说对了。小舒在省城是个乡巴佬,她在我们县里却是头号歌星,二十多年长盛不衰!” 吴茂生说:“那好,吃完饭我们唱歌去!” 余伟杰忙说:“吃饭我就不跟吴主任抢了,唱歌我买单!” 张家云自然也得争争,话说得很响亮,却看不出太多诚意。也许是田副厅长交过几个人的底细,李济运听张家云说话总觉得有水分。 菜上来了,王姐说:“酒是我自己带来的,五粮液。本来带了两瓶,要去唱歌,就只喝一瓶。别嫌我小气,我就不准你们多喝!” 吴茂生说:“老婆,酒还是尽兴,总量就控制两瓶!” 王姐不依,说:“老吴,我就知道你想借机会多喝,你是除了职务不高,血压、血糖、血脂哪样不高!不行,就一瓶!” 上座时,免不了又是谦让。王姐说:“今天这里没有主任、科长什么的。老吴请客,我是主妇,听我的。老吴坐主人席,李主任夫妇是客人,坐主宾席,你们各位按年龄排。这个座位是买单的,你们谁也别跟我争。”话虽说得在理,只是安顿了李济运夫妇的座位,其他人仍是按职务坐下。王姐虽说要坐买单的座位,却让司机抢先占了。 酒喝得很开心,都说办公室同事非常团结,不像有的处室很复杂。吴茂生却说:“我们能够一起共事,都是缘分,一定珍惜。我们也不去说别的处室,传出去不好。应该说我们厅的干部风气算好的,都不错。” 张家云说:“我们办公室气氛好,说到底还是吴主任这个班长当得好。我提议,大家敬吴主任。” 王姐忙摇手,道:“别别别,你们别把礼数弄倒了。今天是老吴请客,应该是老吴敬你们!” 吴茂生笑了起来,说:“老婆,你还是当会计的,算账这么糊涂?在座十六个人,除了你,我敬每人一杯是十四杯,大家每人敬我一杯也是十四杯。张主任我还不知道?不在敬不敬,他只是要我喝酒!” 张家云直喊冤枉,说:“吴主任,兄弟们是诚心要敬您!” 吴茂生说:“我有个提议,今天是小舒来了,才让我们有机会聚聚。大家主要任务是把李主任夫妇陪好。” 舒瑾忙说:“我是不会喝酒的,济运也只喝得几杯啤酒。” 满桌的人都笑了起来。舒瑾不明白大家笑什么,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脸一下子通红。文科长说了:“嫂子您不知道,我们办公室原来叫张主任酒神,李主任来了被称作酒圣!” 舒瑾便敲了李济运脑袋,说:“你呀,真有本事!”满桌都叫哇塞,只道李主任夫妇太亲热了。 吵吵嚷嚷的没多久工夫,一瓶酒就喝完了。吴茂生说:“报告老婆,把那瓶也开了。两瓶酒没问题的。” 王姐见自己男人并没有喝多少酒,就说:“再开一瓶可以,你就别争着喝了!你就是人来疯!” 舒瑾笑道:“你看,还说我们!人家王姐说吴主任,就像大人说小孩!这才叫恩爱!” 王姐笑道:“他呀,家里什么都不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就跟带小孩一样?” 吴茂生听着,憨憨地笑。场面实在是一团和气,真看不出谁跟谁有什么过节。别人在敬酒的时候,舒瑾悄悄儿问李济运:“哪个是正主任?” 酒桌上讲悄悄话本来就不礼貌,问的竟然又是这种蠢话,李济运有些恼火。他轻轻碰了一下舒瑾,没有理她。张家云挨着舒瑾坐的,李济运生怕他听见了。这时,张家云举了杯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提议大家一起敬吴主任。来,让我们紧密地团结在吴主任周围好好工作!” 李济运猜想张家云必定听见舒瑾的话了,甚是尴尬。吴茂生笑道:“这杯酒我受了,但张主任这话我受不起。太像中央的口气,我哪有这个胆子?放在文革啊,你我都是反革命!” 酒喝完了,直赴歌厅。余伟杰先打了电话,歌厅早留好了包厢。他平时抓经营,少不了应酬,没几家歌厅不熟悉的。联系歌厅自然都是找妈咪,余伟杰出门时又打了电话,说:“亲爱的,我们今天都是自己带老婆来的,你可要讲纪律啊!害得我们都回去跪搓衣板,小心老子收拾你!” 余伟杰多喝了几杯酒,声音大得像炸雷。他老婆小宋假装生气,说:“大家都听见了吧?你看他们平时在外头都干什么!” 王姐笑道:“余主任你胆子也太大了,就不知道背着老婆打电话?” 余伟杰说:“放心,我两口子彼此太了解了。我俩在部队就是战友,如今是夫妻也是战友。什么是战友?一起打架啊!” 上了车,舒瑾说:“余主任这人真有意思,心直口快。” 吴茂生说:“他呀,就是军人性格。我开他玩笑,说你老婆这么漂亮,怎么就跟了你呢?他怎么说?他说部队女兵长得漂亮的都不太安全。我是军长的警卫,找了她做对象,她就安全了,乖乖地跟我了。” 舒瑾说:“小宋也是当过兵的?难怪两口子性格那么像!余主任叫人家讲纪律,什么意思?” 吴茂生大笑起来,说:“小舒真是纯洁!”笑罢又搪塞道,“他是军人出身,讲话脱不了部队味道。纪律嘛,就是立正稍息。” 李济运捏了捏老婆的手,暗示她别再问傻话。到了歌厅门口,舒瑾又悄悄地问男人:“告诉我嘛!” 李济运听得没头没脑,问:“告诉你什么呀?” 舒瑾说:“余主任说什么纪律呀?” 李济运拉着老婆故意走在后面,说:“余主任是在同歌厅妈咪打电话,让她别带坐台小姐过来!” 舒瑾使劲掐了男人,说:“我可没那么大方,你别在外头花花草草!” 去的是金色大歌厅,进门时小宋接了别人电话,说:“啊啊,我今晚没空,我们在外头唱歌!黄色大歌厅!” 迎宾小姐笑道:“我们这叫金色大歌厅!” 小宋笑笑说:“小妹你回去查字典吧,金色就是黄色!” 迎宾小姐礼貌地微笑,说:“大姐您真幽默!” 余伟杰对李济运说:“我家老婆业务很忙,很多人都离不开她。刚才电话,肯定又是哪里三缺一!” 小宋说:“什么三缺一,男朋友的电话,气死你!” 余伟杰笑道:“那好,叫那哥们过来,我敬他一杯酒!” 说笑着进了包厢,有人径直就往厕所跑。余伟杰大声喊道:“你们这些前列腺有毛病的家伙,都去上公厕!包厢里的厕所女士优先,她们饭后得补补妆呀,洗洗脸呀。”大家便都说余伟杰是个好男人,难怪小宋这么服他。余伟杰笑道:“哪是她服我,是我服她!我在单位听吴主任的,回家听老婆的。我苦呀!” 妈咪过来了,喊道:“哟,洪总,好久没来了!”大家听妈咪叫余伟杰洪总,都笑了起来。舒瑾觉得奇怪,望着李济运。李济运轻轻碰碰她,又怕她问傻话。 余伟杰说:“美女,你把点单的叫来,没你的事了。” 妈咪又是拱手,又是鞠躬,道:“各位大哥大姐,祝你们玩得开心!” 妈咪一出门,小宋就敲了男人脑袋:“你小子,出门花天酒地,把祖宗的姓都卖掉了!” 余伟杰哈哈大笑,说:“头一回来这里唱歌,她问我贵姓。我说姓洪,一个日本名字,叫洪福齐天!她就一直叫我洪老板。难得她好记性,真是吃哪碗饭都得有本事!” 小宋又敲了男人脑袋,余伟杰躲过老婆,说:“我家小宋真是爱学习啊,刚才看见小舒敲过她男人一回脑袋,她马上就活学活用了,都敲了我两回了!”大家都觉得余伟杰夫妇太乐了,大笑起来。 小刘从卫生间出来,笑道:“你们笑什么呀?没说我坏话吧?” 王姐道:“小刘你这么好,哪有坏话让人说?” 小宋偏要逗她,说:“正是在说你,不信问你老公。” 小刘满屋子找人,就是不见她老公。小宋就说:“张主任出去了,有美眉打电话来。电话越打越远,声音越打越小,肯定有名堂。” 正说着,张家云进来了,双手背在后面。小宋又说:“只有张主任派头最足,双手背着像个厅长。” 张家云笑道:“小宋这话就不对了,现在是小干部双手放在后面,大领导双手都抱着肚子!”大家又笑起来了,原来余伟杰正双手抱着肚子,站在推车旁边点酒菜。王姐只喊别点了,谁的肚子还装得下?余伟杰却说:“白酒是酒,啤酒漱口!” 小宋已坐在电脑面前点歌,叫大家把保留节目都报来。却都在客气,只讲自己五音不全。王姐说:“今晚要让小舒显身手,多给她点。” 舒瑾有些拘谨,只道:“你们点吧,我待会儿自己选。” 李济运说:“小宋,你点就是了,只要不点帕瓦罗蒂。” 舒瑾敲了李济运的脑袋,说:“只有你傻些,不知道保护老婆!” 李济运笑道:“又没人非礼你,保护什么?” 吴茂生靠在沙发上直摇手,道:“唱歌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只当听众。” 余伟杰在旁嘿嘿地笑,说:“你看我老婆,点歌可是业务娴熟啊,还说我花天酒地。我到现在都不会点歌!” 小宋白了男人一眼,说:“你别装纯洁了!你一是蠢,二是懒。你们平时都是小姐帮着点歌,哪要你们自己动手?” 一首《青藏高原》的旋律响起,字幕在走,却没人唱。小刘说:“这歌谁唱得上去?我是架了梯子都上不去。” 话筒在几个女人间传来递去,就像遇着烫手的年糍粑。话筒最后抛在舒瑾手里,她略作犹豫,开口唱了起来。闹哄哄的包厢安静了,却马上有人嚷嚷起来:“不行不行,太浪费了,从头放起!”小宋一直坐在电脑边,马上重放《青藏高原》。舒瑾站了起来,双手捧着话筒,暗暗提了提气。她再次开口,只唱了头一句,掌声哗地响了起来。待她唱完,小刘便笑道:“今晚谁也不敢唱了。” 舒瑾笑笑,说:“饱打饿唱,菜太好了。”她是说吃得太饱,唱得还不算好。李济运熟悉老婆说话的习惯,别的人未必就听得懂。 文科长听明白了,笑道:“舒姐说话有些蒙太奇,她说还没有完全发挥哩!” 舒瑾问李济运:“什么奇?我说话很奇怪吗?” 文科长说:“舒姐,蒙太奇是外国电影手法,很先进!” 今晚的歌半数是舒瑾唱的,不论什么年月的歌,她都唱得下来。别人唱到半路唱不下去了,她马上拿起话筒救场,边唱边示意人家一起唱。唱到半夜,突然发现舒瑾自己没点歌。王姐就说:“小舒,你点首自己最拿手的吧。” 舒瑾说:“我也不知道唱什么好。点首《玫瑰三愿》吧。” 小宋问:“哪几个字?没听说过这首歌。” 舒瑾说:“愿望的愿。” 电脑里没有这首歌,舒瑾说:“这歌太老,二三十年代的,可能找不到。” 小宋说:“那肯定好听,小舒清唱吧。” 舒瑾推托几句,唱了起来:“玫瑰花,玫瑰花!烂开在碧栏杆下,烂开在碧栏杆下!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我愿那红颜长好不凋谢,好教我留住芳华……” 吴茂生一直坐在那里喝啤酒,等人家唱完就拍拍手。这会儿听了舒瑾的清唱,他站了起来,说:“济运,不是我说你,你把你老婆毁了!” 李济运拉吴茂生坐下,笑道:“我怎么毁她了?” 吴茂生说:“小舒这么好的料子,你应早让她出来发展!你守在县里当什么官?” 舒瑾说:“表扬我吴主任啊!老太婆,不行了,不行了!” 舒瑾想好了再唱首歌,可听王姐说:“时间也不早了,人家李主任和小舒可是小别胜新婚啊!”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舒瑾竟有些不好意思。 小宋就说:“我点了《难念今宵》,让它优先!” 大家便合着旋律击节而歌,性子急的就边唱边找提包。 回来时,李济运夫妇坐余伟杰的车顺路。两个女人坐在后面,就像多年的老姐妹,亲热得不得了。小宋说:“小舒,干脆调到省里来算了,我们在一起多好玩呀!” 舒瑾说:“我怕没人要,我就会唱几句歌,还登不得大台子。” 小宋说:“你愁什么?省里多大的天地呀?哪里没你的饭碗?李主任又能干,找单位随便!” 李济运夫妇下了车,目送余伟杰的车出了大门。两人先去了办公室,拿了舒瑾的行李,再上十八楼。打开门,舒瑾环视房间,问:“你就住这里?” 李济运笑道:“难道还住总统套房?” 舒瑾叹了口气,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省里挂职,多好的待遇哩!” 李济运说:“到省里来,就这个待遇。你还想来吗?” 舒瑾几乎是瞪着男人,说:“你别顺势就那个了,我是要到省里来的。” 李济运不说了,领着舒瑾去洗漱间。虽然夜里没人,李济运仍不方便进女厕所。他在男厕所洗漱完了,就站在门口等舒瑾。李济运原本有三快,吃饭快,拉屎快,走路快。这几年做了县里领导,走路不再急匆匆的,少了一快。他曾暗自幽默:补上一个升官快,仍是三快。 好不容易等到舒瑾出来,她说:“不如去你办公室打地铺,晚上起来上厕所。”她是说晚上去厕所麻烦,话却说得不完整。 李济运把被子卷了起来搂着,说:“你抱枕头吧。” 进了电梯,舒瑾问:“余主任管公司?官场不是不准办公司了吗?” 李济运纠正说:“党政机关不准办公司。” 舒瑾说:“不是一样!” 李济运说:“我们厅有些特殊。王厅长硬顶着,别人奈他不何。” 舒瑾笑道:“你真的想好调来了?” 电梯门开了,李济运出来说:“这事不要说,很敏感。” 舒瑾四处看看,问:“未必装了监视器?” 李济运拿旧报纸垫在地上,再在上面开铺。李济运笑道:“老婆头次来,就让你睡地铺!” 舒瑾说:“就当出国,去了日本!” 李济运见老婆少有的幽默,忍不住捏捏她的脸蛋。舒瑾就势倒过来,两人滚在了地铺上。舒瑾做爱忍不住会大叫的,平时李济运都会拿嘴去堵她。今夜他任她叫喊,说:“叫吧,老婆,叫吧,天叫塌下来都没人听见!” 舒瑾叫唤着,说:“楼也不怕塌!哑床,哑床!” 两人洗漱回来,躺在地铺上说话。李济运不想告诉老婆,这间办公室死过人,免得她害怕。舒瑾望着天花板不眨眼,说:“他们人都很好!” 李济运从来不会把外头的是非同老婆说的,只道:“是的,他们都很好。” 舒瑾说:“不像县里那些人。” 李济运心想,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勾心斗角。他嘴上却说:“是的,省里机关,人的素质不一样。” 舒瑾说:“县里都说,你是素质最高的。” 李济运笑道:“你听全县人民齐声说的?人家当你面说的好话,别太相信。”他明白老婆的意思,是说像他这样素质的干部,就应该调到省里来。 两人睡到很晚,反正是周六。舒瑾说:“你傻,就睡办公室。” 李济运说:“影响不好。” 舒瑾说:“干部啊,影响!” 李济运笑道:“是干部,就要注意影响,有什么办法呢?” 舒瑾说:“你一个人就睡沙发,比你那床还舒服些。早上把被子往柜子里一塞,谁知道!” 朱师傅是周日上午到的,歌儿也随车来了。歌儿嚷着去儿童游乐场玩,就带他去了。他从过山车上下来,兴奋得满脸通红。 舒瑾问:“儿子,愿意到省城来上学吗?” 李济运怕朱师傅听了回去传话,便遮掩说:“歌儿等到了高中,生活能自理了,就可以到这里来上学。” 他说着就望望舒瑾,暗示她别说这话了。 二十九 渐近年底,乌柚县的班子突然调整了。明阳调到经济开发区当管委会主任,那边的主任过来当县长。当然是代县长,选举程序还是要走的。那位主任过来当县长算是重用,明阳过去当主任可想而知。李非凡就地免职。市委本要调他去市人大任职,他却死不肯离开乌柚。市委领导来火了,不作任何安排。吴德满提前一年退二线,让出了政协主席的位置。朱芝改任县政府助理调研员,朱达云接她做宣传部长。 李济运半丝风声都没有察觉,朱芝打电话过来他才知道。朱芝说:“很明显,检举刘星明的人一锅端了。我是另外一回事,还是叫成鄂渝整了。” 李济运相当震惊和惶恐,似乎报复他的人正提刀把守门外。听朱芝慢慢讲完人事变动,他也安静下来了,说:“老妹,我早就隐约感觉到会发生什么事。既然来了,也没什么可怕的。你我祸源不同,境况是一样的。这时候,你需要的是平静。你不必有情绪,更不要想着申诉。” 朱芝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在官场,有什么办法?但想着自己只有伸出脖子挨刀的分,又格外的委屈。” 李济运说:“看远一点。你年轻,未来长着哪。到了政府这边,分配什么做什么,尽力把事情做好。既要让人看到你的能力,更要让人看到你的气量。你一个小女子,要是表现出不同凡响的气度,大家不得不敬你几分!” “你自己呢?”朱芝说,“你们四个人,就还没有向你动手。” 李济运嘿嘿一笑,说:“你傻啊!最早朝我动的手,我不离开乌柚了吗?” 李济运犹豫再三,打了陈一迪电话,告诉他成鄂渝开始整朱芝了。陈一迪电话里大骂成鄂渝,说他是小人得志,太没气量了。李济运要的不是陈一迪的谴责,便说:“你们是老上下级关系,方便时候说说话,别做得太过分了。朱芝算是修养好的,不然把他的作为抖出来,他在漓州也不好过。大不可鱼死网破。” 陈一迪说:“济运兄你劝劝小朱,暂时忍住。官场上的事,撕破了脸到底不好。我有机会肯定做做工作。我同他关系不一样,我会有办法的。” 第二天,熊雄打了电话过来,告诉他市委对乌柚班子做了调整。李济运只当不知道,听熊雄一五一十说了。他故意问熊雄:“熊书记,我的岗位会作调整吗?”熊雄听出了他的情绪,稍作停顿,说:“李主任,你安心在上面挂职吧。” 田副厅长很快听说了乌柚的消息,找了李济运过去,说:“李非凡我就懒得说了,明阳我是骂过他的。他们不该把你扯进去。他们年纪大,想赌一把。你呢?日子长着哪!” 李济运说:“我当时也觉得参加检举不妥,但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我在那种情形下,不好不答应。他们把我拉到外面,四个人在车上商量。” 田副厅长哼哼鼻子,说:“看看你们,那么神神秘秘,多像搞阴谋诡计!” 李济运这个晚上一秒钟都没睡着。他想熊雄到乌柚来,完全是副陌生的面孔,肯定被人面授过机宜。他们四个人联名检举县委书记,有人看到的就不是什么正气,而是乌柚班子不团结。熊雄也不愿意陷身这个班子结构。也许在熊雄看来,明阳、李非凡、吴德满和李济运是铁板一块。前面竖着这么一大块硬邦邦的铁,熊雄会想到他的县委书记不好当。从市委领导到熊雄,都愿意早日把这块铁熔化掉。 李济运是块未曾熔化的三角铁,搁置在离乌柚两小时车程的地方。他摸摸自己的肚皮,实在是过早地松弛了,哪里还有铁的硬度!窗口已经大亮,时间只怕不早了。李济运收拾好了被褥,慢慢地洗漱了。出来看看时间,已是早上七点。他打了明阳电话:“明县长,没吵着您休息吧?” 明阳说:“还叫什么县长?叫老明吧。” 李济运说:“明主任,都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可是未失足成千古恨啊!” 明阳说:“济运,这些话没有意义,不要说了。我只后悔一点,不该信李非凡,把你也拉进来。田书记批评了我,我认了错了。” 李济运说:“明主任不要这么说,我做了就做了,又不是丢人的事。” “不丢人,丢官!”明阳说,“我反正就这样了。熊雄这个人,我不想评价他。但我离开乌柚时,找他认真谈过,包括经济发展思路,包括贺飞龙的事,包括干部队伍的事。我不管他听不听,我要对自己的身份负责,我要对乌柚老百姓负责,同时也是对他负责。” 李济运听着真有些感动,说:“明主任,我很敬佩您。我也想同他谈,但我忍住了。” 明阳说:“你不必谈,你不一样。我是没有顾虑了,反正过几年退二线,一混就退休。” 放下电话,李济运去楼顶散步。他没有胃口,早饭不吃了。远望街道上的银杏叶渐渐稀疏,心想又一年光景消逝了。他沿着管道走迷宫,一圈又一圈地走着。明阳实在称得上德才兼备,却就这么黯然退场。活在世上几十年就像一桌麻将,抓着几手臭牌天就亮了。 省里照例召开经济工作会议,县里党政一把手都来了。往年省里开重要会议,李济运必带截访队伍跟随。今年没谁安排这事,李济运就装聋作哑。可他知道熊雄来了,不打电话又讲不过去。报到那天晚上,李济运打了电话去:“熊书记,您住在哪里?来看看您!” 熊雄说:“李主任别客气,我会来看你的。这两天都有安排。” 县委书记到省里来开会,他有需要拜访的人,也有想拜访他的人。总之,吃饭、喝茶、唱歌、洗脚之类,都是需要排队的。 第三天下午,突然听得有人敲了他的门:“李主任,办公室好气派啊!” 他一抬头,见于先奉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他忙站起来迎接,请于先奉坐下,边倒茶边问:“于主任,什么时候到的?” 于先奉说:“我同熊书记一起来的,还不是跟着来截访。今天熊书记叫我来衔接一下高速公路,刚到田厅长那里。我女婿跟田厅长很熟。” 李济运说:“哦,那好,那好!”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于先奉来负责截访,自己倒落得清闲。可他到厅里来跑项目,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就去找田副厅长了! 于先奉喝了一口茶,草草闲扯几句,就说:“李主任,您先忙吧。晚上熊书记有应酬,我要去招呼一下。” 李济运听着两耳几乎发炸!看来于先奉要取而代之了。按照常理,熊雄的应酬都可以请李济运出席。他虽然到厅里挂职了,仍是县里的领导,为什么需要他回避?李济运肚子里的怒气没有冲到脸上,他站起来送于先奉到电梯口,说:“我就不送下去了。” 于先奉伸手过来握握,说:“李主任先忙!” 电梯门刚关上,他就轻声骂道:“妈的!”他的骂声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自己却听得很清楚。他忙望望左右,怕有人听见了。电梯口没有人,走廊里也没有人。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关上了门。他本来不关门的,可他的心情太坏了。他挂职这几个月,回县里去过两次。每次想看看熊雄,他都跑到漓州去了。熊雄到省里来过几次,都是匆忙地见见,只说时间太仓促了。熊雄什么意思?未必真的要把他挤走? 晚上,熊雄打电话来:“李主任,真是抱歉。我原想明天请你一起吃个饭,只怕又不行了。你过来坐坐?” 李济运说:“熊书记别客气。我很快过来!” 挂了电话,李济运差不多要大声骂娘。他妈的哪顿饭我不可以去陪着吃?未必我就差你那顿饭吃?临时叫车,会耽搁时间,李济运下楼拦了出租车。 李济运坐在出租车里,气愤得闭上眼睛。离宾馆大堂还有三十多米,他叫出租车停了。不想让人看到他是坐出租车来的。进了大堂,他先去了洗漱间。站在小便池边屙了半天,没屙出一滴尿来。又怕别人看着不好,就像患了前列腺毛病。他等身边屙尿的人刚转身,就钻进大便间里。拉上插销,闭着眼睛运气。暗自骂道:老子生气,关你什么事?屙尿都屙不出!他骂了也没用,仍是屙不出来。只好出来,假装洗洗手。 那里面就像灌了铅,沉沉的,胀胀的。俗话说屎急尿慌,真是太对了。憋尿憋得急了,人会发慌。有尿又出不来,人照样也慌。李济运心短气促,就像全身筋脉都扭曲了,呼吸也快阻塞了。快到熊雄门口,李济运深深吸了口气,按了门铃。门开了,于先奉迎了出来:“哦,李主任,快请!” 李济运进去,见里面坐着很多人。熊雄站起来同他握手,喊着请坐。沙发上和床沿上都坐着人,大家都站起来让座。李济运坐下,就得有人站着。他感觉眼前一片茫然,没来得及看清谁是谁。他站在房子中间团团转,说:“不坐不坐,你们坐吧。” 终于有人过来拉住他,说:“李主任您坐下,我站着就是。” 李济运这才看清,原来是刘克强。李济运说:“刘处长,您坐您坐!” 刘克强硬拉着他坐下,说:“李主任就是喜欢讲客气。好,我坐床头柜上。” 李济运便坐在沙发上,同熊雄隔着茶几。他再环视屋内,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熊雄不介绍,他也不问。李济运说:“会议安排得好满啊!”意思是说熊雄没安排时间见他。 熊雄笑着,指指刘克强:“都是我们刘处长安排的!” 刘克强笑道:“熊书记骂我了!会议是省委安排的,我一个小小处长!” 熊雄望望李济运,说:“李主任红光满面,省城里的水养人啊!” 李济运笑笑,说:“熊书记气色很好,就像过去我们形容毛主席,神采奕奕!” 心里却暗自骂娘:他妈的,老子这脸色都是憋尿憋的! 熊雄说:“李主任,听于主任讲,高速公路方面,县里提出的想法,交通厅都同意。辛苦你了。” 李济运说:“都是熊书记您做的工作。” 熊雄笑道:“厅里靠你,部里靠先奉的女婿顾处长。” 熊雄的意思是说顾达在部里说了话。有人便说顾达前程无量,于先奉却是谦虚:“年轻人,还要锻炼。” 熊雄说:“顾处长年纪轻轻的,又是海归博士,又在部里工作,今后不得了。” “在部里当个处长,算不了官。部长倒是器重他,点名要他当秘书。”于先奉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今天去了李主任办公室,他那办公室气派啊!” 李济运笑道:“那哪是我的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在县里!”他这话听上去是谦虚,实则是想告诉于先奉:你别不把我不当县里的领导! 刘克强说:“李主任坐的可是厅级领导办公室!” 熊雄伸手拍拍李济运,说:“你们田厅长很讲义气,关心部下很到位!” 李济运听着这话别扭,似乎熊雄早不把他当县里的人了。 有人掏出手机看时间,刘克强就说:“也不早了,熊书记早点休息吧。” 李济运本想单独留下来说几句话,熊雄却问:“济运来车了吗?” 李济运说:“我让司机走了,打车回去。” 熊雄忙叫于先奉:“于主任,送送李主任!厅领导不送送,今后我们县里的项目就完了。”虽然听上去是玩笑,毕竟说的是两家话。李济运也就不想留了,同熊雄握手告辞。 刘克强说:“不必喊司机了,我送吧,我顺路。” 上了车,刘克强说:“济运兄,昨天好险啊!” 李济运问:“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刘克强说,“昨天县里来了上百人,把省政府大门都堵了。” “啊?我没听到半点风声!”李济运问,“你知道是为什么事吗?” 刘克强说:“旧城改造拆迁纠纷造成的,死了一个人,老百姓说是开发商雇人打死的。” 李济运说:“到底出大事了!” 刘克强说:“情况你应该很清楚吧。” 李济运说:“我出来挂职,县里的事暂不管了。” 刘克强说:“上访是条高压线,群访三次以上,县委书记和县长要就地免职。我同几个老乡四处托人,把这次上访纪录销掉了。县里昨天晚上请了三桌客,今天是专门感谢几个乌柚老乡。” 李济运听得背冒冷汗,说:“那当然要好好感谢!不然,县委书记和县长要卷铺盖了。” 刘克强摇头道:“济运兄,县里工作不好干,书记、县长天天坐在火山口上。我说你呀,调上来算了。” 李济运嘴里敷衍着:“省直机关对干部素质要求高,我怕不行啊!”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半天没有搬出被子睡觉。自从上次老婆来过,他晚上都睡在办公室了。确实比睡在十八楼方便些,洗漱和解手都不用出门。十八楼也没有热水,这里有热水器。李济运好久没抽烟了,这会儿突然像烟瘾来了似的。办公室有几条烟,都是没有开封的。他拆了一条软中华,却找不到打火机。一个一个抽屉瞎找,知道肯定没有打火机的。这张办公桌最后一位主人是女的,她哪里会用打火机?他拉开最底下的抽屉,却意外地看见一个打火机。 啪!火焰蹿得老高,吓了一大跳。李济运把火焰调小些,再点燃了烟。抽了几口,人就轻松些了。又想起刚才在熊雄房间里,自己站在那里团团转,样子应该是非常狼狈的。他叼着烟去了洗漱间,坐在马桶上舒舒服服地尿了。憋了两个多小时的尿,屙了个淋漓尽致。 他喜欢坐在马桶上看书,几个月下来就养成了坐着小解的习惯。他原先都是站着小解的,总觉得坐着屙尿像个女人。他正看的是《梦溪笔谈》,看起来很慢,却很有意思。这会儿刚读到:“学士院第三厅学士阁子当前有一巨槐,素号槐厅。旧传居此阁子者多至人相,学士争槐厅,至有抵彻前人行李而强据之者。余为学士时,目观此事。” 李济运的文言底子不算太好。反复看了两遍,才看明白意思。原来沈括说的是学士院第三厅学士阁子正前方有一株巨大的槐树,这个厅向来被叫做槐厅。听说在这间屋子居住的人做官多做到宰相,所以学士们争着住槐厅,甚至有人把别人的行李搬掉强行占据。沈括做学士的时候,亲眼看到过这种事情。 李济运看了这节,难免想到自己这间办公室。跟书上的槐厅正好相反,这间办公室被厅里当作凶宅。可他不再害怕这间屋子,那些离奇的传闻几乎叫他忘记了。 第二天,李济运在走廊碰见田副厅长。田副厅长边走边问:“同熊雄见了吗?” 李济运说:“见了。” 说话间,就到了田副厅长办公室门口。话似乎没说完,李济运就跟着进门了。田副厅长坐下来,埋头在抽屉里翻东西,说:“我看熊雄可成大器。” 李济运不便说什么,只是附和:“他这个人老成。” “他到乌柚,三拳两脚,就把班子调整了。李非凡这个人是不好动的,他不怕。”田副厅长似乎很赞赏熊雄。 李济运说:“乌柚很复杂。” 田副厅长说:“哪里都复杂。想到个不复杂的地方做官,趁早不做官。” 李济运看不出田副厅长有什么吩咐,说了几句就告辞。出门碰见程副厅长,李济运打了招呼:“程厅长您好。”程副厅长没听见似的,挺着肚子进了办公室。李济运也不再尴尬,他还没见程副厅长搭理过谁。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他妈的又不是皇帝,龙行虎步,沉默寡言。 李济运去找吴茂生说事儿,正好碰见张家云也在那里。张家云非常热情,居然伸手过来握手,说:“吴主任,李主任是个很正派的人。” 吴主任开玩笑说:“我们谁也不觉得李主任不正派呀?” 张家云说:“他们办公室于主任昨天到厅里,同我说起李主任,真叫我敬佩!他这个人正派、刚直、有胆量!” 李济运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忙拿话岔开:“张主任过奖了。你也是个正派的人,我们接触几个月了,我知道。张主任……” 张家云却打断他的话,说:“乌柚前县委书记刘星明,就是李主任检举下来的。官场风气这么败坏,就需要李主任这样的啄木鸟型干部!” “哪里,我没有张主任说的那么伟大。我哥哥是财政局长,神秘失踪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同刘星明有说不清的关系,刘星明很可能涉嫌杀害我哥哥。”李济运边说边编,把堂兄说成了亲哥,把检举理由说成家仇。堂皇的理由不能说服人,也不能叫人原谅,他只能矮化自己。 下午,李非凡来了。他进门就把手伸得老长,笑嘻嘻的,声音很大:“李主任,省里衙门就是不同啊!” 李济运在县里听大家粗着嗓说话,也没什么不习惯。来了省里几个月,听李非凡高声大气就如闻炸雷。他忙站起来,握了李非凡的手:“李主任怎么来了?” 李非凡笑道:“喊老李啊,我现在是一介平民!” 李济运也笑笑,说:“老大,声音轻点,田厅长那边听得见。” “我怕个卵!”李非凡话是这么说,声音却低下来了。 李济运倒了茶,问:“老大,你怎么来了?” “我现在是闲人,自由自在。”李非凡说,“我今后的主要工作,就是为邮政事业做点微薄的贡献。” 李济运没听明白,问:“老大说什么?” 李非凡嘿嘿一笑,说:“写信哪!我很多年没写过信了,现在天天写信。” 李济运听懂了,他说的是专写告状信。李济运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笑。李非凡又说:“要我天天跑到上级机关静坐,我丢不起这个格,也吃不了这个苦。我不会像舒泽光和刘大亮,跑到省里来喊喇叭。我只写信。我不会写匿名信,我的信都是落了真姓实名的。” “我说呀,老大,你不如安心休息。”李济运劝道。 李非凡声音突然又提高了,说:“你怎么同他们一个腔调了?我们四个人,个个都整倒了。怂着你挂职,不就是调虎离山?” 李济运过去把门虚掩了,说:“老大莫抬举了,我也算不上虎。” 李非凡问:“济运,济发那封信,你那里还有吗?” 李济运编了话说:“那封信太敏感,我烧掉了。” 李非凡重重地拍了大腿,说:“济运老弟,不是我说你,你政治上太不成熟了。那么重要的信,一定要留着才是!我今天来,就是想找那封信。” 李济运说:“那封信是检举刘星明和别的人的,现在你也用不上。” 李非凡说:“我管他那么多!我只要找事!无事都要找事,何况还真有事!” 李济运笑道:“我真佩服老大的精力。要是我啊,到你这样子,就好好休息算了。” 李非凡说:“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要是整我呢?那我也就不客气。我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真是共产党员的好品质!”李济运玩笑道。 李非凡却听不出这话的讽刺,反而发挥开去:“不是我们自己吹牛,你、我、明阳、吴德满,算是乌柚最正派的共产党员!但是,正派怎么样?正派人受迫害!我们检举了贪官,对贪官的调查这么久了不见进展,对我们几个检举人的处罚却是雷厉风行!” 李非凡说的是事实,李济运却不想多说,只道:“历史会检验一切的。”他说这话自己都觉得好笑,无非是应付罢了。历史永远只站在胜利者那边,何况自己连历史的尘埃都算不上。哪怕他现在被提出去枪毙了,历史也不知道他是谁。 “我现在出门,后面至少跟着三四个尾巴。跟吧,玩死他们!”李非凡见李济运似乎有些紧张,“济运老弟,你不用担心。这楼里有你,还有田副厅长,他们知道我找谁?” 李济运忙说:“哪里,我们又不是特务接头,怕什么?” 李非凡说:“他们喜欢跟,哪天让他们跟个饱。我好久没去北京了,过段时间想去看看。我带着老婆去,让她也开开眼界。我就放风出去,说到北京上访去。他们会派四五个人跟着。你越是跟着,我越是高兴。最后,他们会负责来回机票和全部食宿,不花他两三万块钱,老子不回来。我过去就这样对付上访的老百姓,现在自己也来享受享受上访者的福利待遇。” “带嫂子出去走走也好。”李济运找不到别的话说。 李非凡又突然笑起来,双肩一耸一耸,非常得意的样子,说:“熊雄现在最头痛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我,过去县里的老领导;一个是你的老同学刘差配,他是个癫子!” 李济运问:“星明现在怎么样?” 李非凡说:“他到处说,要上北京告状。他说,我是癫子呢,老舒和老刘就不是癫子。老舒和老刘是癫子呢,我就不是癫子。二者必居其一,必须要个说法。” “要出事的。”李济运叹息道。 李非凡看看时间,说:“我走了。” 李济运说:“干脆再坐坐,请你吃晚饭。” 李非凡说:“那不行,那不行。老大是快退休的人了,你还年轻,真不能让你受连累。出去吃饭,他们就会看见我俩在一起。吃饭你放心,老大饿不着。我出门只要径直往省政府走,他们就会出面请我吃晚饭。” 李非凡站起来,鬼里鬼气一笑,轻轻地说:“田厅长那里我就不去了,怕他骂人。他肯定怪我这人太不争气。” 李济运送他到电梯口,没有陪他下楼去。电梯门快关上时,李非凡又冲他嘻嘻地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几天以后,他不时会想起李非凡进电梯去的样子。真想象不出此人不久前还是乌柚县人大主任,成天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 三十 每天清早,李济运照例去楼顶走迷宫。远处,寒风吹着银杏树叶,纷纷飘落。银杏树会魔术似的,黄叶从秋落到冬,树上仍是黄灿灿的。办公楼前那棵大银杏更繁茂,树下总是铺着薄薄一层黄叶。 传闻王厅长要升任省人大副主任,继任厅长的将是田副厅长。田副厅长自己不透消息,李济运也不方便打听。回家过年之前,李济运去田副厅长办公室坐了十几分钟。他没话找话,问:“田厅长回老家过年吗?” 田副厅长说:“老人都已过去,我好几年没回乌柚过年了。” 李济运说:“我还是要回去,两边都有老人。” 他原想闲谈几句,看田副厅长是否有要紧话说。可谈的都是无关痛痒的,他便告辞了。 年过得冷清,几乎没几个人上门。李济运沉住气不说,舒瑾却早忍不住了:“怪了,今年!”偶有来拜年的,舒瑾格外客气。但只要客人一走,舒瑾就会说:“来的都是几个不中用的人。” 正月初二,毛云生打电话,说来看看李主任。李济运觉得奇怪,毛云生实在犯不着来拜年。毛云生在乌柚官场说不上得意。朱达云提拔当宣传部长了,毛云生去当政府办主任,却只因他资格太老。他给李济运打过电话,说他当政府办主任谈不上重用,但毕竟比信访局超脱些。信访局没一天好日子过,他实在是不想干了。 毛云生提着一个编织袋,进门就说:“乡里的东西,腊鱼、腊肉、腊豆腐。” 李济运笑道:“毛主任,你客气什么呀?” 舒瑾倒了茶上来,说:“毛主任太客气了。你是济运的老兄,拜什么年呀?” 李济运笑笑,给毛云生递烟,问他在哪里过的年呀,孩子回来了吗,去了乡下没有,都是些客套话。李济运不想说是非,省得惹是非。 毛云生却终于说了:“李主任,我平时不给领导拜年的,今年你这个年我一定要拜。听说今年没人给李主任拜年了,我听了气愤。” 李济运仍是不语,舒瑾却火了,问:“为什么?他们?” 毛云生说:“都说李主任马上要调走,用不上了,哪会来拜年?” 舒瑾冷笑道:“我济运调走,也是升官!去坐牢呀?还没调哩!” 李济运不想让这话题继续下去,就说:“没人拜年,说明县委的文件有人听了,这是好事!” 舒瑾不明白,问:“什么文件?” 李济运说:“每年春节之前,县委都要下个廉洁过年的文件。” 舒瑾笑道:“狗屁!提醒大家拜年吧!” 李济运严肃起来,说:“舒瑾,你怎么这样说话?” 毛云生劝劝舒瑾,又说:“李主任我最了解,他这人过得硬,我佩服!他管信访这几年,我从没挨过批评。我这人其实是老油条了,你批评几句没关系的。” 李济运有心逐客,便说:“毛主任,你留下来吃中饭吧,我俩喝几杯。” 毛云生看看时间,说:“中饭时间还早哩,我就不打扰了!” 舒瑾说:“毛主任别客气,坐坐嘛!” 毛云生不肯再留,执意要走了。李济运就提了他的编织袋,说:“毛主任,老朋友就不要客气。” 毛云生摇头道:“几样乡里的东西,我提回去就是笑话了。” 李济运说:“都有,都有。我也没什么打发你的,东西你拿回去。” 毛云生就有些生气了,说:“李主任,你这样我就不好意思了。” 李济运只好把编织袋放下,同毛云生握手。毛云生走了,舒瑾说:“提蛇皮袋拜年,还真少见!”舒瑾喜欢把编织袋叫做蛇皮袋。李济运不答腔,坐下来换台。电视里都在锣鼓喧天过春节,很没有意思。官场上早没人提蛇皮袋拜年了。会做事的都是年前去办公室汇报工作,把拜年的礼数尽了。也有上家里去的,也有年后去办公室汇报的,但都不会提蛇皮袋子。不过,毛云生同他并无利益往来,人家上门来坐坐,已经够意思了。 舒瑾问:“年前有人到你那里吗?” 李济运不想多说,只道:“没有。” 舒瑾说:“往年可是排队啊!年前排到年后!” 李济运却想老婆真不晓事。 李济运说:“我想到乡下去。” 舒瑾不想去,说:“不是才去了吗?” 李济运说:“我很多年都没好好陪父母过年了,这次也是吃顿饭就打转。我想在乡下住几天。” 舒瑾说:“歌儿不习惯,你一个人去吧。” 李济运正想一个人安静,吃过中饭,叫车去了乡下。四奶奶见他一个人,就问:“他们娘儿俩呢?” 李济运说:“歌儿寒假作业多。” 四爷坐在场院里织竹篮,晒着太阳。李济运说:“爸爸,今天才初三哩!” 四爷说:“闲着心慌。” 依乡下风俗,过了正月十五才做事。说是开工时间太早,又是一年的劳碌命。李济运搬了凳子,也坐在父亲面前晒太阳。 李济林本来在外面玩,听得大哥回家了,就赶了回来。李济林喊了声哥,也搬了凳子坐在场院里。四爷说:“济运,你就这一个弟弟。” 李济运知道爸爸的意思,就说:“有机会再说吧。” 四奶奶在旁说:“每次同你讲,你都是这句话。” 李济运说:“妈妈,话说不死的,现在同以前不一样了。” 李济林说:“我也想通了,靠不到的就不靠。今天晚上出龙灯,正月里挣几个小钱。平日呢,仍开场子。” 李济运问:“又开场子了?” 李济林笑笑,说:“怎么不开呢?你们不照样赌博?福利彩票、体育彩票,不是赌博?” 李济运说:“那不一样,你别乱说。” 四奶奶突然想起今天出龙灯,说:“济林,你不要跟人家说你哥哥回来了。” 李济林说:“我哥快去省里做官了,又不是做贼的。” 四奶奶说:“知道你哥哥回来了,舞龙灯肯定多要几个钱。” 李济运说:“多几个就多几个吧。平常你们多少?” 四奶奶说:“我多的没有,只给个七八十。” “我要给多少呢?”李济运问。 四奶奶说:“看他们开多大的口。济林,你自己也是成头的,你不要他们整你哥哥。最多给二百八。” 刚刚黄昏,家里还在吃晚饭,就听到远远的有锣鼓声、唢呐声。李济林飞快地扒了几口饭,早就出去了。李济运说:“这么早就出灯了?” 四奶奶说:“挨家挨户,舞到我家里,只怕是九点多。” 果然九点多钟,龙灯红红火火地来了。四奶奶忙嘱咐李济运:“最多给二百八。不要一次就给了,先给八十,慢慢加上去。” 只见李济林自己先跑了回来,吱呀地拉开大门。又拿出鞭炮,噼里啪啦地点着了。有人专门喊号子,净是些吉利的话。每喊一句号子,众人就齐声应和:“好的!” “四季发财呀!” “好的!” “五子登科呀!” “好的!” “六六大顺呀!” “好的!” 李济运早依妈妈嘱咐的,预备了八十块零钱,再数了四张五十的钞票。统统封作红包。李济运打躬作揖,给了一个红包,应和声就改作了“高升”,意思是还要加钱。 “八面来风呀!” “高升!” “九龙在天呀!” “高升!” “十全十美呀!” “高升!” “百事顺意呀!” “高升!” 四奶奶见李济运加过四回红包了,就大声喊道:“好的!好的!”众人便不再喊“高升”,都改口喊道:“好的!”龙灯算是舞过一户人家,李济林忙又点了鞭炮相送。那龙灯又红红火火,往别的人家去了。 “都变味了,都变味了。旧社会舞龙灯只是图吉利,爱热闹。成头的都是村里的乡贤。如今呢?只是赚钱,舞龙灯的是烂仔。”四爷冲着热闹的人群摇头,这话他去年说过的。 “你莫多嘴,你自己济林也在里头。”四奶奶这话也是去年说过的。 李济运在家待了三天,差不多都是赖在床上睡觉。他同朱芝打过几个长长的电话,他俩在县里倒不好怎么见面。朱芝看上去心情平稳,听不到她半句牢骚。她在乌金乡定了个联系村,李济运知道那个村,叫蛇溪村。朱芝说年后去找他帮忙,跑几十万块钱给村里修路。 他偶尔接到舒瑾电话,说是谁拜年来了。他就在电话里同人家客气几句。这些人上门拜年,不仅不会给他带来安慰,说不定还会给他带来麻烦。他们多是官场上的失意者,牢骚很多,话也很多。他们到李济运家拜了年,到外头去就会张扬,显得自己如何讲义气,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这些话在外头传多了,对他没有半点好处。他打电话告诉舒瑾,叫她不要接陌生电话,不要放人进门拜年。可是舒瑾不听,她说就是要看看谁是他真正的朋友。他不想在电话里吵架,就随她去了。 李济运成天迷迷糊糊地睡着,不时会惊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已陷入一个僵局:没有人给他拜年,他也不给别人拜年。他不是不想给别人拜年,而是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官场上的人,没有地方去拜年,肯定就没戏了。 李济运回到家里,舒瑾拿出一个本子,说:“都在这上面,不上一万。” 李济运接过本子,见上面写着拜年人的名字,不到二十个人。他记住了这些名字,就把那页纸扯下来撕碎了。傻老婆,记什么名字?有人犯事,从家里查出送礼单子,可给检察院省了好多事。 离上班还有两天,李济运打了田副厅长电话:“田厅长,新年好!我想来拜个年,晚上在家吗?” 田副厅长问:“你回来了?” 李济运说:“我还要两天回厅里。” 田副厅长说:“你别讲客气,回来时一起吃个饭吧。” 李济运说:“很近,我晚上过来!” 早早地吃过晚饭,李济运叫了朋友的车,专程去给田副厅长拜年。他不叫县委的车,免得有人闲话。田副厅长见李济运去了,骂了几句:“你小子就是不听话!专门跑来干吗?马上就上班了嘛!” 李济运也没有坐多久,喝了几口茶就告辞了。他带了两瓶水井坊、四条软中华、一盒冬虫夏草,礼盒里还放了一万块钱。东西是家里现成的,钱是李济运私下攒的。别人送给他家的不到一万,他送田副厅长也不能超过一万。只有这么多工资,给他送钱的人也并不多,赔本买卖他做不起。烟酒之类是别人送的,他转送出去也不心疼。 晚上十点钟没到,李济运就回家了。舒瑾问:“这么快?” 李济运说:“不在于坐多久,只看你去不去。” 舒瑾说:“是的,坐久了也不好,他们家拜年的肯定川流不息。” 李济运只作没听见,进房里去看儿子。他不喜欢同老婆说官场上的事,很多事情做起来就够让人烦了,哪里还想放在嘴上说!歌儿跪在地上拼机器人,这是他春节得到的礼物。他希望儿子不再养稀奇古怪的东西,宁愿他天天玩机器人。李济运望着儿子玩,脑子里又想到别的去了。自己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居然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了。 他回家时同熊雄吃过一次饭,再也没有见过面。李济运打了他的电话,说:“熊书记,您这几天回漓州去了吧?” 熊雄说:“是的,回去住了几天。” 李济运说:“我也不在城里,去乡下休息了几天。” 熊雄笑道:“我要是有个乡下老家,我会三天两头跑回去躲着。” 意思不用挑明,彼此都已领会。李济运是说,你反正不在家,我也到乡下去了,想叙叙都碰不上。熊雄则是说,你躲在乡下老家很好,用不着同我讲客气。 回到厅里,突然觉得办公楼有些陌生。原来前几天下过一场雪,银杏树的叶子全部掉光了。平时见过的银杏多是通直的,树冠也不会太大。楼前这棵银杏却是三根巨杆扇形闪开,树阴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透过枝桠斜横的大树望去,天空像碎碎的破棉絮。 上班头一天,大家见面都握手拜年。李济运去了田副厅长办公室,进门就拱手:“田厅长,向您拜个晚年!”那意思,就像他没有拜过似的。田副厅长请他坐下,说了几句客气话,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包,说:“你小子,也不说说。我差点连礼盒送给别人了。拿回去吧,你没几个钱。” 李济运红了脸,忙说:“就是个敬意。” “敬意我领了。快收起来,别人看见了不好。”田副厅长作了脸色。 李济运忙把红包扒过来,塞进口袋里。 田副厅长突然有些动情,说:“济运,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你对我应该了解。不是我倚老卖老,要是在旧社会,我儿子都有你这么大了。我把你就是当作自己儿子看的。” 李济运从未听田副厅长讲过这么亲热的话,几乎有些不知所措,赶紧说:“济运也一直视您如父!” 李济运从田副厅长那里出来,正好看见了程副厅长。李济运伸了手说:“程厅长新年好!”程副厅长点点头,没有把手伸过来。李济运手僵在半路上,缩回来的动作相当艰难。程副厅长进了自己办公室,门被北风嘭地带上。好在五楼走廊里很少有人走动,不然让别人看见就太丢脸了。 李济运回去,也关了办公室的门。冬天办公室有暖气,处以下干部也都关门办公了。李济运望望窗外,远处街道上的银杏树也是光溜溜的。他在田副厅长那里如沐春风,碰到程副厅长却霜严如剑。 刚上班,天天都是饭局。有同学饭局,有老乡饭局,也有工作关系的饭局。工作关系的饭局,都是同事们一起去。老乡饭局不止一两次,田副厅长偶尔也在场。田副厅长出不出席饭局,不光看他有没有空,还看愿不愿意去。不愿意去的,自然也是说另外有约。有回在饭局上,田副厅长说:“济运,不用等挂职期满,先调过来算了。” 李济运早就感觉到,自己回县里也没有意思了,就说:“好,我听田厅长安排!” 那天刘克强在场,说:“李主任明白吗?田厅长要重新组阁了!” 田副厅长笑道:“克强的性格,今后是个开拓型领导,但是当不得组织部长。” 刘克强不好意思,说:“田厅长对不起,我嘴巴就是太快。” 酒桌上的人都神秘地彼此望望,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李济运琢磨出来了,老乡们都知道田副厅长要做厅长。田副厅长在厅里天天看见他,却都没有同他说调动的事。老乡聚会的酒桌上,他就讲了。可见气场对田副厅长很起作用。那天他说把李济运看作亲儿子,也许并不是虚情假意。但他在厅里毕竟是领导,不是所有话都会说出来。 那次老乡聚会,田副厅长喝得尽兴,李济运送他回家,半路上他就睡着了。车在住宅楼前停下来,田副厅长仍没有醒。李济运对司机小闵轻轻说:“不急,让厅长休息一下。” 田副厅长马上就醒了,说:“唉,睡着了!” 李济运飞快下车,开门迎着田副厅长。田副厅长有些踉跄,李济运忙扶了他。田副厅长说:“今天怎么了?没喝几杯酒。” 李济运说:“您没醉,您是太累了。” 到了电梯口,田副厅长说:“济运回去吧,我也不请你上去坐了。” 李济运挥挥手,电梯里灯光惨白的,田副厅长的面容更显憔悴。李济运早年跟田副厅长当秘书,那时候的田书记四十多岁,真是意气风发啊!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精壮汉子已渐见老态。 没过多久,李济运就正式调来了。李济运自己也没回去,只是厅人事处的人跑了几天。熊雄打来电话,说:“济运呀,我先要骂你,再是恭喜你。你不够朋友,共事也有这么久,又是老同学,调走了也不回来告个别。恭喜你呢,你荣调省里必定坐直升飞机。田厅长马上就要当厅长了,他急急地调你过去,意义非同小可啊!” 听熊雄讲话的语气,他俩似乎又是老同学了。李济运说:“哪里哪里,我只是平调,又没有提拔,哪里值得恭喜?我这几天手头有些事,哪天专门回来看你!” 这时候,县里传闻于先奉要接县委办主任。毛云生打来电话说:“于先奉哪做得了县委办主任?熊书记知道他女婿在国家部委工作,就拿原则做人情!于先奉今年五十五岁,按政策不得再提拔了。” 李济运说:“云生兄,我们还是不说这个吧,你有空到省里来,我陪你喝酒。” 毛云生却仍在愤怒,说:“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于先奉的女婿不就是个处长吗?也不是什么朝中重臣啊!熊书记就是这么个人!我听人家议论,说熊书记把你挤走,就是想安排于先奉!” 毛云生说的未必没有真相,但李济运不想惹麻烦,只说:“云生兄,你不要听信这种话。我走是自己要走的,熊雄同志留过我很多次。” 毛云生平时虽说嘴巴很快,却不是个乱讲话的人。他这么大的火气,肯定是争过县委办主任。按他们两个人的能力,毛云生更适合做县委办主任。但是,李济运只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套近乎也没有必要说给毛云生听。 省里很快就开人大会,王厅长真做了省人大副主任。他留下的厅长位置却是空着,似乎有些不正常。王厅长回厅里召集处以下干部开了个会,宣布田副厅长主持厅里全面工作。但从田副厅长脸上,看不到多少喜气。这几年,本来就是他主持工作。厅里有人私下里说,到底谁当厅长,真还说不定。这个会本来就不合规矩,本应是省委组织部来人,可原任厅长越俎代庖了。 吴茂生倒是提拔了,任厅纪检组长。吴茂生留下的位置空着,但也没人顶上去。田副厅长吩咐下来,办公室工作由李济运主持。李济运明白田副厅长的意思,但没有正式任命他当主任,心里终是放心不下。 星期六,李济运起得晚,听得外头有响动。他起来看看,却见张家云领着人,把王厅长的东西往外搬,就问:“王厅长办公室要搬了?” 王厅长早就是王副主任了,但厅里的人仍习惯叫他王厅长。张家云说:“王厅长在人大安排办公室了,这里他反正不会来,程厅长想搬过来。” 李济运便把张家云拉到自己办公室,问:“向王厅长汇报了吗?” 张家云说:“没事的,我负责汇报。程厅长说他的办公室靠北边,风大。” 李济运便想起过年回来上班那天,他在走廊里向程副厅长握手拜年,手伸出去却收不回来,听到的只是北风摔门的声音。 上班时,李济运接到田副厅长电话:“济运,你主持办公室工作,你就得管事!” 李济运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是老张自己领着人搬的,说他去向王厅长汇报。” 田副厅长很不高兴:“王厅长现在是人大副主任,是副省级干部!你要尊重领导!” 李济运放下电话,便去了田副厅长办公室。田副厅长脸色难看,说:“他妈的有野心!” 李济运听得没头没脑,不好说什么。他从田副厅长那里出来,又去了吴组长办公室。吴茂生当了纪检组长,但这个职务不太好称呼,大家也按习惯叫他吴厅长。吴厅长的办公室没有搬,原任纪检组长退休了,领着老婆出国看望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李济运说:“吴厅长,您的办公室安排不好,我有责任。” 吴茂生说:“你有什么责任?要说责任,责任在我自己。风气不好,我有姑息之过。” 李济运说:“吴厅长体谅我,不然我心里非常不安。” 吴茂生说:“你现在的位置很尴尬,田厅长也很尴尬。” 既然吴茂生这么说了,李济运就把声音放得更低些,说:“程厅长怎么这样?” 吴茂生也轻声地说:“老矛盾了!他一是个性强硬,二是瞄着厅长位置。那间五零二,出过两个省级领导了,风水好。” 李济运便想起《梦溪笔谈》里面的槐厅,问道:“真的这么玄呀?听说我的那间办公室是个凶宅?” 吴茂生有些难为情,说:“老张安排了,我也不好说了。唉,老张那个人!” 李济运笑道:“吴厅长,我是不信邪的。” 他心里却想:我早请大师解过了,让老张使坏去! 吴茂生说:“济运,你最近尽量低调些,有时难免受气,就忍忍!” 李济运笑笑,摇摇头。吴茂生接了电话,田副厅长打来的,忙说:“好的田厅长,我就上来!” 吴茂生站起来,轻声说:“田厅长不容易,我们都要支持他。” 李济运出门,瞥见余伟杰在办公室,便进去打招呼。余伟杰同张家云共一间办公室,但张家云多在外面跑。余伟杰笑道:“济运兄,你做主任,我双手赞成。我知道自己做个副主任还勉强,主任是做不了的。他是个有理想的人。”余伟杰说着就指指对面的空办公桌。李济运不想谈这些话,说了些感谢老兄的意思,就含糊过去了。厅里的干部原来都是很含蓄的,不知怎么最近他们说话都赤裸裸的了。吴茂生平日尤其老成,今天的话也说得很白。 于先奉果然继任了县委办主任。舒瑾电话里说:“熊雄真是瞎了眼。” 李济运说:“县里安排干部,关你什么事?” 舒瑾说:“你是猪啊!为了安排于先奉,都这么说。” 李济运说:“我是上调,又不是受处分!” 舒瑾没好气,问:“你升官了吗?你当厅长了吗?” 李济运既然调来了,舒瑾在县里又闲着,就领着儿子来了省城。儿子就近找了所学校,步行二十分钟就行了。舒瑾的工作却一时找不到。到了新地方,才知道找工作文凭多么重要。舒瑾只有个高中文凭,她过去当过园长,能歌善舞等等,都是不能说服人的。再就是房子。李济运突然发现自己是个穷人,省城里的房子他倾其所有买不起十平方。他当初在乡下工作,没有在城里买房子,舒瑾带着孩子住娘家。他成了县委常委,住的常委楼不能买。这几年很多人都买了房子,他没有钱买。他两口子每个月工资加在一起,没有超过五千块。一年下来,最多能够省下万把块。拿工资结余买房子,三十年都靠不住。 有天黄昏,李济运去楼下买报纸,听得几个民工聊天。他们望着对面的交通厅大楼,说起来像演小品。 “这栋楼有好多间房子?” “可能三百多间。” “不止。” “只有三百多间。” “这栋楼是我的多好。” “你要这么多房子干什么?” “我有这么多房子,我就编上号。一天一间,从一月一日,编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我每个晚上轮流着睡。” “你按阳历编,还是按阴历编?” “我是乡下人,按什么阳历!” “阴历有闰月,闰月怎么办?” “闰月没房住,住宾馆,我有钱啊!” “哈哈哈!” 李济运回来随意翻着旧报纸。上面有篇言论文章,正是说房产的,居然很有意思。
有个美国人学了几句汉语,他打算借中国朋友的客厅待客,便文绉绉地写了一封信:欲邀好友三五,奈何寒舍逼仄,欲借令堂一用。这位美国人知道“令”是敬词,“堂”想当然就是客厅了。外国人闹此笑话,并不太可笑,倒是很可爱。类似的笑话,放在中国人身上,就有些啼笑皆非。我曾经看见某楼盘广告,号称“某某精舍”。也许房产商望文生义,以为精舍就是精美的屋舍,或精致的屋舍。然而“精舍”二字是早就固定了的名词,指的是佛家修行所在。寺庙可以叫精舍,僧人住所也可叫精舍,与佛门有关的书院亦曾叫过精舍。只是红尘之人的宅第,怎么也不能叫精舍的。精舍虽是佛门庄严之地,然而于凡俗之人未必就是好风水。中国民间有个讲究:生不住庙前,死不葬庙后。意思是说人活着不要住寺庙前面的房子,死后不要葬在寺庙后面。风水相冲,大为不吉。如此,商家把楼盘叫做精舍,就莫名其妙了。寺庙前面都是住不得的,未必还要买个寺庙做宅第?除非举家剃度了,那才住进精舍去。
又见某楼盘叫“某某观邸”,亦百思不得其解。邸是宅第,且是阔气的房子。小门小户,不能叫邸。世人多好装阔气,房子不管大小,都愿意叫做邸。这也无所谓,无非只是夸张。“邸”字前头加个“观”字,就叫人想烂脑壳了。人们见到“观”字,首先想到的是看。未必观邸就是只让看不让住的房子?观还有个意思就是景物或样子,加在“邸”字前面似又文理不通。景物的房子?样子的房子?听着都别扭。何况观未必就是美观或雅观,亦有不美观或不雅观。人的某些认识或看法也叫观,比如乐观、悲观、世界观。这个意思同房子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假如把“观”字读作第四声,倒是同建筑有些关系,比如道家庙宇叫做观。但普通人家的住宅,肯定不是道观,哪怕如邸之豪华道观。“观”字第四声的古义,还有台榭的意思。那么观邸就是建得像亭台楼阁的住宅,那就得去看看是不是那么回事。但房子真建得像公园,隔三岔五去玩玩还行,天天住在里头不见得就好。
未必是官邸之误,或故作幽默?也说不太通。不过类似的小聪明倒是常见,比方卖鸡肉的铺门上,也许会写上四个大字:“鸡不可失”。果然,就见到有个楼盘叫“某某官邸”。叫官邸何等气派!我们见得多的官邸名称,通常是总统官邸、总理官邸、首相官邸、大使官邸。然而,气派倒是不假,毛病却又来了。官邸是政府提供给官员办公或居住的地方,官员本人是没有所有权的。白宫是美国总统官邸,卸任当天就得搬走。唐宁街10号是英国首相官邸,同样是卸任就得让人。私人买几间房子,产权却是政府的,只怕没人愿意吧。与官邸对应的,其实叫做私邸。中国人再怎么官僚崇拜,明明自家买了几间房子,也没必要叫做官邸。无非是应了一句老话:打肿了脸充胖子。
好好的买个房子,不是佛家的,就是道家的,要么就是公家的。这几家你都不想买,你就得买外国的。看看那些楼盘名字,通通是佛罗伦萨、圣地亚哥、阿尔卑斯、得克萨斯。反正你不想出家,就得出国,要不然就充公。记得有年去外地出差,遇上一位老太太求助:我不是问你讨钱,我是找不到家了。老人家方言很重,我略略听懂了这两句,只好把她送到巡警手里。我看到有个楼盘,起的自然也是个洋名,长长的九个汉字,中间还打了个圆点。九个汉字,加上圆点,就得读十个音节。不但需要记性,还要丹田之气。记不得非洲哪个国家有条河,名称长得叫人难以置信,读出来有一百多个音节,翻译成汉语大意如下:你们在那边打鱼,我们在这边打鱼,谁也不准在河中央打鱼之河。如此看来,十个音节的洋名楼盘,起名的努力空间还很大。我却想自己买了很长名字的房子,年纪大了也像那位老太太迷了路,没法告诉警察我住在哪里。所以,我宁愿自己住的地方叫乌泥街,也不要叫亚历山大·弗兰西斯科·纽伦堡。
李济运看着文章,笑得眼泪水直流。舒瑾不知道他笑什么,只道他发什么神经。他没有同舒瑾细说,说起来又会不高兴。他俩尽量不去说房子,怕碰地雷似的。文章嘲笑房产商没文化,可你有文化又怎样呢?李济运心里有些凉,又想如今说自己买不起房子,没人说你是个廉洁干部,只会说你没有本事。 有天上午,舒芳芳跑到省里找李济运。舒芳芳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李济运慌了,忙问:“芳芳,你怎么了?” “我爸爸他死在里面了!”舒芳芳瘫软在地上。 李济运惊得耳朵都聋了,忙去关了门,怕人围观。“芳芳,告诉李叔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芳芳泣不成声,说了半日他才听明白。原来她爸爸年三十那天就自杀了。医院通知了乌柚县政府,但县里没有告诉家属。芳芳的妈妈还在监狱里,县里又没人知道芳芳的电话。直到昨天,芳芳去医院看爸爸,见到的却是骨灰盒。女子监狱在省城,芳芳刚才去看了妈妈,却不敢告诉她爸爸已经不在了。 “人家都说我爸爸是你送进精神病医院的,我爸爸又说你是个好干部。我每次去看爸爸,他都说有事就找李叔叔。李叔叔,到底是为什么?我要告状,我去告谁呀!” 李济运想安慰这孩子,说了他不想说的话:“芳芳,不是我送你爸爸进去的。送你爸爸进去的人,已被我和几个叔叔检举,抓起来了。他是个贪官,法律会惩罚他的。” 舒芳芳说:“法律惩罚他,可我爸爸活得过来吗?我爸爸他真可怜!我相信他身上的污水都是别人泼上去的。上回我去看他,他要我好好读书,一定出国留学,不要再回来。他还说会给我留一笔钱,可他哪里有钱呀!我知道,爸爸是个廉洁的干部,我们家没有这笔钱!” 听舒芳芳说了这些话,李济运惊得全身发麻。记得刚出事的时候,李济运去舒泽光家里,提到了他的女儿,老舒就痛哭起来,说自己没本事,无力送女儿出国,反而让她无脸见人。 舒泽光自杀了,为的是获得国家赔偿,好让女儿有钱出国! 李济运心里又酸又痛,如果不是怕吓着芳芳,他会嚎啕大哭。他把舒芳芳拉起来坐着,说:“芳芳,爸爸已经不在了,我也很痛心。这事叔叔会管的。”舒瑾还没找到工作,白天都待在十八楼。李济运打了她电话,叫她下来有事。 没多时,舒瑾下来,看望芳芳,惊道:“芳芳,你怎么来了?” 李济运说:“芳芳她爸爸不在了。你领芳芳上去,好好劝劝孩子,我处理些事情。” 李济运进洗漱间洗了把脸,出来打了熊雄电话:“熊书记,舒泽光的事,有人向您汇报了吗?” 熊雄说:“我当天就知道了。” 李济运说:“县里打算怎么处理?” 熊雄说:“我已让公安局在调查。” 李济运说:“事实很清楚。他不是精神病人,关人家进去已经违法。如今死在里头,责任全在政府身上。” 熊雄总没多少话,只道:“我知道了,我们会处理的。” “熊书记,你要给我个态度。告诉你,舒泽光自杀,就是想给女儿留笔钱出国读书。这笔钱你们一定要出!” 熊雄说:“这不是讹诈吗?” 李济运叫了起来:“熊雄,想不到你会说这种话!人家命都搭进去了!这个事,我会过问到底!” 熊雄也提高了嗓门:“老同学,你要是早点在刘星明面前大喊大叫,阻止他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 李济运说:“我现在想起的确后悔,当时应该坚决抵制。但是,你换个位置想想看?你现在要是也像刘星明那样做,你的手下照样听你的!你是一把手,你有权指手画脚,你有能力一手遮天!” “济运,你今天太激动了。”熊雄语气低下来了。 李济运也息息火气,说:“我为你考虑,也请你尽快处理。还有刘大亮,赶快做工作让他出来。我听说他不愿意出来,他要待在里面。为什么?等着同你们算总账!” 熊雄说:“好吧,我知道了。” 下午,县政府来人把舒芳芳接走了。舒瑾已劝了她几个小时,这孩子孤苦无助,临走时就像要上刑场似的,趴在舒瑾怀里不肯起来。李济运拍拍舒芳芳的肩膀,说:“孩子,你现在要坚强些,妈妈今后就靠你了。放心,你家的事李叔叔会管到底。” 送走了舒芳芳,李济运把自己关在洗漱间,忍不住失声痛哭。他拿出手机,发了短信给熊雄:乌柚县曾有人在拘留所自杀,国家赔偿三十万。熊雄没有回复信息。整个下午,李济运无数次掏出手机,都没有看到熊雄的信息。 吴茂生的爱人王姐帮忙,给舒瑾找了份工作,在爱迪生幼儿园做保育员。爱迪生幼儿园是私人办的,是那种收费很高的贵族幼儿园。舒瑾进去没资格当老师,只能做保育员。她自己当过园长的,但要问她什么是保育员,她肯定说不出概念。她只知道县幼儿园里的保育员,就是文化不高,不能当幼师的。 舒瑾看不上这份工作,却也只得去做。一则待在家里太闷,二则毕竟多份收入。省城里开支大了许多,幸好她县里的工作没有辞掉。她先是请的病假,慢慢联系工作。舒瑾上班不顺心,保育员有夜班,幼儿园是全托的。她下班回来,总是骂骂咧咧:“天天听人家孩子叫你妈妈,烦躁死了!”原来爱迪生幼儿园的幼师称老师,保育员叫妈妈。 晚上,李济运独自睡在十八楼,舒瑾同儿子睡办公室。暂时买不起房子,打算先租个房住着。手头总有很多事,还没时间去看房子。舒瑾每次回来,都会带回几个租房信息。两口子仔细商量,都不太合适,总嫌房租太高。 厅里突然传出风声,余伟杰被接受调查了。李济运同吴茂生知心,跑去打听消息:“吴厅长,应该是谣言吧?” 吴茂生说:“省纪委事先找过我,问了老余的情况。根据经验,纪委不会随便带人走的。田厅长这几天脾气不好。” 李济运说:“田厅长对您,对老余,评价都很高。他专门嘱咐我同您走近些,说您是靠得住的朋友。” 吴茂生说:“济运老弟,事事小心吧。” 李济运很担心余伟杰,又问:“老余不会有大问题吧?” “大小哪个说得清?如今的干部,只要手中有些权,多少都有些问题,只看弄不弄你。情况可能会有些复杂。济运,我们不说了。”吴茂生的声音很轻。 李济运的睡眠越来越糟糕,通宵通宵地睡不着。稍稍睡着,又总是噩梦。有回梦见满口的牙碎了,自己包着嘴巴咔嚓咔嚓地嚼。还梦见自己把肋骨一根根抽出来,肋骨上居然没有生血,而是烤熟了的肉。每回噩梦中醒来,都心短气促,冷汗长流。 老是有同事问他:听说乌柚前县委书记是李主任您检举的? 他有时会说:县里人大、政府、政协三大家一把手联名检举的。 有时又说:县委书记杀了我哥哥。 或者说:我哪有那么勇敢! 总之,他想把事情弄得含含糊糊。 外头流传一个段子,说是省交通厅有个副处级干部,叫做李济运。李济运要调到省里来了,手续都还没有办完,他乘车经过家乡的大桥,突然叫司机停车。司机觉得奇怪,这座大桥可是禁止停车的呀?可领导叫停,那就停吧!李济运披着黑色风衣,缓缓地下了车。夜幕刚刚降临,他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抚摸栏杆,远望万家灯火,饱含深情地说,家乡的变化真大呀!李济运知道自己荣调省里,这可是人生重大转折,日后必定衣锦还乡。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把多年以后的风光,偷偷儿提前预演了。好像那些老将军,戎马倥偬大半辈子,暮年还乡,百感交集。 刘克强打电话来开玩笑,他才知道这个段子又换了主人公。李济运在电话里骂道:“他妈的,仅仅把军大衣换成了我的黑风衣!交通厅这地方小人多。” “你们那里最近有点儿那个。”刘克强含含糊糊地说。 李济运问:“刘处长,你知道情况吗?” 刘克强说:“哪天见面再聊吧。” 电话里说话不安全,李济运就不多问了。听说厅里有人开始编他的段子,他的形象也许就有些可笑。段子是不是张家云编的呢?也未必。他检举刘星明的事,应该就是张家云在四处宣扬。刘克强说得隐晦的事,到底是什么?他有种不想往下想的预感:是否田家永会出事? 李济运天天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田副厅长接受调查去了,同时进去的还有三位处长。马上又听到新的消息,高速公路管理局局长和两位处长也进去了。交通厅人心惶惶,不知道还会有谁进去。大家见面只点点头,绝不多说半句话。同事间也不串门,都关在自己办公室。 李济运想到的净是田副厅长待他的好。他老想起春节后那次同乡聚会,饭后他送田副厅长回去。电梯里,惨白的灯光下,田副厅长面色憔悴。他就像看见自己的父亲老去,心里隐有大恸。 贺飞龙寄了请柬过来,定于七月二十四日在紫罗兰大酒店为他父亲七十大寿摆宴,恭请李济运主任光临。李济运把请柬往桌上一丢,心想贺飞龙越来越把自己当人物了。又想,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同李家的过节?仔细琢磨,又发现贺飞龙很精明。他自己装得没事似的,你还不好怎么点破。李济运肯定是不会去的。可都是面子上的人,不去也得想个理由。他翻了翻日历,见这天正是星期五。他有了理由,就打周应龙电话:“应龙兄,飞龙父亲做寿,你收到请柬了吗?” “收到了。省里领导他也惊动了?这个贺飞龙。”周应龙说。 李济运说:“我看了日期,那天正好是星期五。省里机关不同县里,不太方便请假。到时候麻烦你同飞龙说一声,我就不来了。你要是方便,代我随个礼吧。” 周应龙笑道:“我说一声吧。你人没到,礼就不必了。我说说,他就有面子了。你是省里领导啊。” 很快就是星期五,李济运隐约想起,今天好像有什么事似的。仔细一想,今天贺飞龙父亲过七十大寿。他要是还在县里,也没理由不去喝寿酒。场面上混的人就是这样,强把苦脸作笑脸也是常有的事。李济运今天起得早,先到楼顶走走,再下楼吃了早点。舒瑾老骂他不吃早饭,胃会搞坏的。八点钟没到,他就往办公室去。他不想在上班高峰出现在电梯里,懒得望那些莫名其妙的面孔。他刚到办公楼前,看见吴茂生下了车。彼此点点头,都不说话。进了电梯,吴茂生轻轻说:“你真不该调来。”李济运苦笑一下,握了握老吴的手。他心里却想:我也不能留在乌柚啊! 李济运照例关在办公室,这几天厅里几乎停摆了。省委组织部和省纪委来过人,宣布厅里工作暂由程副厅长主持。程副厅长也不怎么在办公室,老是在外头开会。有人议论,说程副厅长最近在配合调查。 中午快下班时,刘星明来了。李济运有些不耐烦,他没心思听老同学说疯话。可面子上过不去,忙请老同学坐下。刘星明人没坐下,疯话就来了:“我在电梯里同他们吵起来了!听有人说,李济运本来是那个县委书记的心腹,同人家闹翻了,就把人家检举了!” 李济运说:“你吵什么呀?人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刘星明气呼呼的,说:“我就是嫉恶如仇!我就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星明,什么要紧事你来了?”李济运想岔开他的话。 刘星明说:“我要告状,我要反映情况。我在精神病医院几个月,知道里面关的上访群众,不光是舒泽光和刘大亮,外县也有。谁的天下?这还了得?老舒都死在里面了!这不是纳粹的集中营吗?” 李济运劝了几句,就说:“你喝茶,我上个厕所。” 李济运进了厕所,悄悄给熊雄发了短信:刘星明在我这里,他要去反映精神病医院的事。火速派人把他劝回去。 熊雄立即回信:马上安排人。 李济运出来,说:“星明,下去我们找个地方喝杯酒吧。” 刘星明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说:“简单点,我下午要去省政府。本来想马上就去的,眼看着快下班了。贺飞龙的事我也要告,他身上至少有五六条命案!你发哥就是他杀的!” 李济运不接他的腔,知道他说的是疯话。发哥的死料定同贺飞龙有关,但至今没有找到证据。周应龙总说在调查,说不定早把这案子晾着了。 下楼找了家小店,点了几个菜。刘星明死不肯喝酒,说:“我下午要见成省长,已经同成省长联系好了。酒喝得满面通红,不太好。” 李济运不好意思附和他的疯话,只当没听见。没有喝酒,饭很快就吃完了。刘星明说:“我就不上楼了,这就去省政府。” 李济运说:“时间太早了,中午休息三个小时。” 刘星明说:“成省长很忙,我要提前等着。” 李济运拉着他说:“你去我那里休息一下也不迟。去省政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我派车子送你。” 刘星明就跟着他去了交通厅。李济运带他上了十八楼,开了门说:“我在这里有个蜗居,你就在这里睡睡。时间到了,我来叫你。” “你就住在这里?”刘星明问。 李济运说:“还没找到房子。” 刘星明很是感叹,说:“艰苦,廉洁。济运兄,像你这样的干部不多。” 李济运安顿好了刘星明,自己下楼休息。晚上都是失眠,中午不睡人受不了。他打了熊雄电话,没有人接。新任信访局长电话他没有,就打了毛云生的电话。也不见人接。不知道派来的人上路了吗?他们要是慢慢吞吞吃过中饭再来,就到下午三点了。 急也没有用,李济运就躺在沙发上睡觉。他中午睡眠也不行,浅浅地睡得不深。刚睡着没多久,舒瑾进来了。舒瑾很生气,说不想在爱迪生做了。喊得好听,妈妈妈妈,哪把你当妈妈?你是奴婢!李济运劝她,她骂男人没本事。跟你跑到省里来,天天晚上打地铺!我要是你啊,害得老婆孩子受这个苦,我去跳楼!忽听得有人大喊:跳楼啊,跳楼啊!李济运爬到桌子上,跨到窗口。舒瑾说:有本事你跳呀!李济运脑子一空,人就往楼下飘。他想很快往下跳,人却像棉花似的,飞呀飞呀。终于到了地上,就像丢了一块西瓜皮,响声不怎么大。地上的银杏叶飘起来,鸡毛似的飞。有个年轻妈妈推着婴儿车,车上婴儿哈哈大笑,笑得嘴里清水直流。李济运又听得啪的一响,舒瑾把那幅叫《怕》的画丢了下来,红红的玫瑰碎了,很像血。李济运没感觉自己流血了,脸上有黏黏的东西粘在地上,他想肯定是脑浆。又听得有人喊: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李济运使劲把脑袋竖起来,猛地坐在沙发上。怎么做这么吓人的梦呢?又听得有人喊:“跳楼了。”李济运一惊,不知是真是幻。声音似乎是楼下传来的,他趴到窗台上去看。真的看见楼下聚了很多人。人群在办公楼东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李济运急忙出门,跑到电梯口。一按电梯,发现停电了。 不会吧?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想跑到十八楼去,却又太高了。他打刘星明电话,没有人接听。他脑子整个是乱的,不知怎么就往楼下跑。出了办公楼门厅,就看见有人抬着头,往楼顶指指点点。 心想坏了,难道真是的?他不敢往前走了,膝盖弯直直的。 “楼顶摔下来,应该头先着地啊!” “二楼那里的电缆线挡了一下,人转了向,脚就先着地了。” “难怪停电了。” “太惨了,脚都到身子里去了,人只剩半截。” “哪个处的?” “不认得,不是厅里的吧。” 李济运人不敢近前,马上打了急救电话:“120吗?省交通厅这里有人跳楼,请马上派急救车过来。” 突然听得哄笑起来。“打什么120,打110吧。” 早有人打了110,警察已经来了。 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李主任。” 李济运浑身一电,看见县里信访局的来了。李济运突然流了眼泪:“从楼顶跳下来的,死了。” 李济运到派出所去说明情况。信访局四个人,两人守着遗体,两人随李济运去派出所。刚进派出所,朱芝打了电话来:“哥,有要紧事。” 李济运说:“我这里有事。” 朱芝说:“非常重要。” “我这里更重要!”李济运声音不高,语气却很生硬。 朱芝问:“哥你怎么了?” 李济运捂了电话,问警察:“我接个电话行吗?” 警察点点头,李济运就出来了。下午三点多,外面酷热。“说吧。”李济运说。 朱芝声音很兴奋:“哥,今天贺飞龙父亲七十大寿,公安局把贺飞龙和他的兄弟们全部抓了!有个喽啰叫马三动刀,当场击毙了。见了血,再没一个敢动。” 李济运两耳嗡嗡地响,问:“老妹,你在编电视剧吧?” 朱芝急了,说:“你听我说吧,这事是开得玩笑的?” 听朱芝细细说来,知道贺飞龙真的被抓了。警察是市公安局从外地调来的,乌柚方面只有熊雄知道行动计划。突然间,四大卡车警察跳下车来,把紫罗兰酒店团团围住。李济运一听就明白,肯定是熊雄秘密向市委汇报了。难怪那会儿打熊雄电话,他不接听。警察缴获了送礼名单,很多县级领导和部门领导大名都在上面。熊雄拿过名单看都没看,马上叫周应龙把它烧了。 “周应龙也知道行动计划?”李济运问。 朱芝说:“哪里!周应龙也是去喝寿酒的,熊雄一句话他就参与了行动。” “哦,周应龙……”李济运说。 朱芝问:“你怎么了?” “出大事了。刘星明,陈美家的刘星明,从我们厅楼顶跳下来,死了。” “啊?我的天哪!” 李济运挂断电话,又进了派出所。想来真是心酸,刘星明怎么今天就跳楼了呢?他真不应该死啊!贺飞龙被抓了,实在是个好消息。可李济运高兴不起来。他向警察详细讲述事情经过,却只能说今天发生的情况。过去相关的事情,他还在虚与委蛇。乌柚这架大哑床,他还得护着它不弄出响声。他觉得自己很卑劣,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 李济运从派出所回到厅里,刘星明的遗体已经搬走。电梯门上的指示灯亮着,断了的电缆已经接上了。他进了电梯,不知该按哪个钮。那些数字键亮晃晃的,花眼睛。交通厅沉寂了好些日子,今天仿佛四处有人在悄悄说话。 2009年7月10日子夜完稿于长沙咸嘉新村 2012年2月重新修订、润色于长沙咸嘉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