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入朕怀》 第1章 姣姣明月入皇宫 正是暮春,宫中肃穆。 唯独承乾宫外多了几抹亮色。 来福公公满头大汗,口干舌燥地劝着:“娘娘,这羹汤您也送了半月了,可陛下没有传召,奴才实在不敢放您进去啊。” “这后宫如今空荡,除您外也再无旁人,您进宫也才半月,急不得。” 谢元姣穿着身繁复华丽的鹅黄宫装,头上珠玉点缀,衬得她越加面如桃花,娇艳明媚,让人不自觉注目。 她抬眼轻瞥了承乾宫正殿的方向。 大门紧闭,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更遑论看一眼那圣上了。 一月前,京中世家之首谢家接召,嫡长女谢元姣入宫为贵妃,封号玉,赐居关雎宫。 这陛下登基算来有一年多了,后宫空荡已久,这还是第一次赐封妃嫔。宫中人皆传他脾性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寡言冷脸,教训那些迂腐老臣的手段更是果决狠辣。 良配算不上,可的确是个高枝。 圣旨到府后,父亲将她唤到了书房。 刚进门,谢元姣装了一肚子的火,强挤出一抹笑。 “父亲当真是厉害,竟能搭上新帝。” 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算不上好,在这圣旨来之前她对入宫毫不知情,此刻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话,已经是她一忍再忍。 谢家主却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香茶,看到她实在气极,才悠悠开口:“莫急,你听完再考虑。” “新帝如今为了收权,正是打压世家的关头,你入宫后,谢家便纳入新帝麾下,这一劫也就安然无恙地过去了。” “三年。你不是想脱离谢家,离开京都吗,三年后,天地广阔,谢家不会再强拘着你。” 谢元姣瞬间明白,低头思忖。 恐怕是父亲暗中和那新帝达成了什么协议,用谢家的威望帮新帝收拢朝中权力,而她就是入宫表明谢家立场的筹码。 她是世家之首的嫡长女,身份不输皇亲国戚,的确是唯一可以破世家和新帝冷局的人。 可…… 她收敛起眼底的情绪,哑声道:“条件呢?” 父亲听到她的话,意料之中地笑了笑,起身轻拍她的肩。 “三年内,我不想听到再有世家女入宫的消息。” “我想,这对你来说不难吧。” 这半个月,谢元姣就没见过那神秘的陛下,只能日日打着送羹汤的名义在承乾宫堵人。 堵了这么久,别说陛下了,整个皇宫的宫女太监全知道新进宫的玉贵妃是个脸皮厚的,挤在陛下门口不走。 她十八年来积攒的好名声全毁于一旦。 面前的来福公公依旧苦着一张脸,问什么只说陛下不让。 谢元姣拧着眉心,三年漫漫,陛下现在能放她入宫,日后也能让别的世家女进来。 就算她有心从中斡旋,至少得在这陛下面前说得上话吧。 正当她苦思冥想时,殿门开了,里面走出个小太监,躬着腰毕恭毕敬道:“贵妃娘娘,陛下召您进去。” 所有人都一愣,便连她也僵硬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是谢家女,流连于各种宫宴,众星捧月着长大,与皇亲国戚相交也只是平常,可却从未见过新帝,乍然得见,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这新帝生母身份低微,少时在冷宫长大,接连几个皇子暴毙流放后,先皇才不得不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勉强将他送到了帝位上,可没人敢说他这皇位是捡漏来的。 七八个皇子接连出事,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京中人个个都是人精,只将这几分忌惮装在肚子里,对这新帝越加恭敬。 谢元姣深吸一口气,顺着小太监的指引,缓缓踱步进了殿门。 顺着殿内看去,除却满桌台的折子外,隐隐约约显出一个身影,宽肩窄腰,气场森冷,黑衣衬得他侧脸神色冷淡,正看着桌上的折子。 光是这一眼,她便迅速对这人有了个粗略的印象。 的确是能将一众皇子算得翻不了身的帝王之相。 她刚想屈膝行礼,谈襄忽地侧身望向她。 一双眸子矜贵漠然,鼻梁高挺,眉骨优越,神色流转间自有一种铮然凛冽之感,这皮相在这京都再难寻其二。 可让谢元姣呆住的,却不是这皮囊,而是这人实在和她过往的心上人生得太过相像。 尤其那一双眼睛。 她这一番入宫除了和父亲交易外,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治疗情伤。 她早已过及笄之年,了然谢家只将她当成了一枚好用的棋子,暗中也为自己相看好了夫家。 崔家是朝中新贵,在先帝提拔下十几年来势头极猛,而二公子崔衍,十五岁中举,二十岁入御史台,当是经世之才,门第与谢家也算是门当户对,是她心中认定的良配。 他们两人自小认识,知根知底,后来在相处中渐渐心意互通,约定好在春日前来提亲。 可年初崔衍去儋州后便音讯全无,派了小厮去崔家打听也都含糊其辞,她忧心忡忡,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一封书信,却是断情书。 信上说,他的外祖已经为他寻好了一门亲事,是与他青梅竹马的小表妹,娇俏活泼,不日后,便会成亲。 谢元姣看了又看,咬着唇躲在屋内,泪淌了半宿。 也是那夜,在这利益窝里艰难生长的少女爱慕就此夭折。 所以她进这皇宫,也有几分躲避世事、疗愈情伤的意思。 可如今,谢元姣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恍惚了良久,竟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桃花树下脸红的少年郎。 只是那少年郎要温和朗润许多,眼底常常浸着情意。 直到谈襄蹙眉,唤出了声:“玉贵妃?” 谢元姣这才慌张地行礼,声音颤颤:“参见陛下。” 谈襄放下手中笔墨,终于好好打量起了他这入宫半月引来全宫争议的玉贵妃。 的确如传言般姿色姣姣如明云,眼角上扬添了几分艳丽,许是因为羞恼,脸颊旁多了两抹红晕,一身艳色宫装给单薄的身形增添了气势,是他见过容色最盛的女子。 可于他而言,这只是谢家派来求和的工具,更是控制世家的一枚棋子。 照着近来的表现,还是枚不听话的棋子。 “嗯。”他声音清冷,淡淡道:“这半个月玉贵妃日日过来,到底有何事?” 谢元姣清醒了不少,压下心头那一道刺痛,避开那双锐利的眸子,呐呐出声:“只是妾身头一次入宫,想着总该见见陛下。” “……还有妾身亲自下厨为陛下做的鸽子汤,您尝尝?” 身后的流烟赶忙递上,鸽子汤倒是色香味俱全,闻着便让人食欲大开,可还没端上去,便被打断。 “不必了。”谈襄轻敲桌案:“朕政务繁忙,没功夫喝汤,贵妃若是无事,日后就莫要过来了。” 他向后倾了倾,淡漠的目光轻扫向她,殿内的几个宫女太监都打了寒颤。 谢元姣猛掐着掌心,强逼着自己变回往日高贵典雅的贵女模样,嘴角也微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陛下只顾着忙于朝政,却忘了顾惜自己的身子,后宫唯独妾身一个妃嫔,妾身也该多关心关心陛下。” “如若陛下不嫌弃的话,晚上便去关雎宫用膳吧,妾身也好讨教陛下这宫中的规矩。” 谈襄听着这人的花言巧语,眉心轻挑。 恐怕讨教是假,想留他留宿,坐实身份才是真吧。 默了默,他点了头:“朕知道了,忙完便过去。” 谢元姣见目的达到,也不拖泥带水,利索地出去了。 背影挺直,步伐轻缓, 等离开承乾宫所有人的视线。 她才抓住流烟的手腕,抑制不住地声线发颤:“你看到了吗?眼睛真的……好像。” 流烟有些担忧:“姑娘,再像也不是。您现在是宫里的玉贵妃。” 谢元姣紧闭双目,被刻意遗忘的脸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其实这两人只有一双眼睛生得像,其余的身形、气质却都是天壤之别。 可每每看向她,总会让她忆起过往。 流烟眼睛一转,想了个馊主意,道:“姑娘莫伤神了,您在这宫中满打满算也就三年,这陛下哪处不比崔家二公子强,不就是治疗情伤效果最好的良药嘛。” “来之前,大人三令五申要您和陛下打好关系,切切不可再让其他世家女入宫,这两件事一捋,不正是同一件。” 谢元姣有些瞠目结舌,可细想的确是个好法子。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崔衍是她情窦初开时喜欢的男子,她表面可以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可却控制不住心里的念头。 她与这皇帝,本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他拿自己当棋子,那自己也便把他当成治疗情伤的工具,两者相较,谁也不比谁高尚。 崔衍背信弃义在先,直至今日还没回京,恐怕连她入宫做了玉贵妃的消息还不知晓。 她有些头疼,将纷杂的思绪压了下去,算是暂时接受了这法子。 “最近可有世家想再送女子入宫的?” 流烟掰开手指细数起来:“李家,萧家……就连早已迁出京都,常居江南的姜家都想来凑一番热闹。” 谢元姣笑道:“新帝登基,他们自然想来分一杯羹,可今日见过一遭后,我倒是觉得陛下不会轻易再让人入宫了。” 流烟皱眉道:“为何?” 谢元姣轻点她的脑门:“你想想,他让我入宫,一则是因为谢家的百年根基,显赫声望,可凭此快速拉拢世家,二则各世家关系盘根复杂,就连从小混迹在里面的我,也不敢保证何人是何派系,轻易择选妃嫔会破坏他好不容易维系出来的朝中局势。” “这第三则……这陛下,看起来绝不像喜欢和女子相处的。” 流烟有些好奇:“姑娘是怎么看出来的?” 谢元姣轻哼一声,方才的阴霾彻底消失,语气中带着些许倨傲:“整个京都,我不敢说自己容貌最艳,可也称得上是容色倾城,见过的男子无不动心,而琴棋书画,骑射箭术样样精通,他对我都没有兴趣,足可证明他啊,不行!” 这句“不行”差点让流烟眼前一黑,连忙拉着她往关雎宫走。 也幸好六宫内除却深居简出的太后外,也就谢元姣一位妃嫔,主仆间的调笑话也没闹出多大动静。 只除了在暗处观察她们的几个暗卫,见她们的身影渐远了,分出一个回了承乾宫复命。 暗卫凭空出现,朝一直仔细批阅奏折的谈襄道:“陛下,贵妃娘娘似乎有些身手,属下们不敢离得太近,没听清楚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只是从远处看着娘娘的神色有些不安惊慌。” 谈襄兴味地“哦”了声,手边摊开一本奏折,刚巧是姜家呈上来提议大办选秀,充盈后宫的折子,右下角批注了朱红色的一个大字“驳”。 自从登基以来,想把人塞进他后宫的可不在少数,可能是他从小被养在冷宫的原因,对任何人都抱有十足的警惕,更别提这种随时会杀了他的枕边人了。 谢元姣是他大浪淘沙,再三思虑后才决定的人选。 其实他很久前见过她一面,是在三四年前的春日宴上。 谢元姣和一众贵女被邀请到后宫赏花,也有为几个皇子选妃的意思。 他那时落魄潦倒,并无资格和几个皇兄一起选妃,也没人关心他的婚娶,便一个人远远打量了一眼。 忽然听到了有宫女在他身后高呼“玉娘”,似乎是在寻哪家的姑娘。 他怕被皇后发现行踪,急匆匆转头离开,可刚抬脚就看到了躲在花盆后的谢元姣。 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是古灵精怪的时候,缩成小小一团,如同他在冷宫见到的小狸猫,眼睛清澈明净,等瞧见了他的目光,连忙冲他狡黠地眨眨眼,示意他不要出声。 说不上来那一眼算什么,他当时只觉惊艳,呆滞地愣在了原地,半晌才张张唇,无声应下。 等到呼喊声渐渐远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郎君走了过来,眉眼温和地唤玉娘,然后自然地牵起谢元姣的手,两人一道离开,连背影都登对得很。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姑娘叫谢元姣,字玉汝,与其关系熟稔的喜称她玉娘,而那位郎君正是崔家二公子崔衍,据传两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迟早会定下婚约。 他便这件事渐渐放下了,直到谢家将谢元姣的画像呈上来,问他可愿纳她入宫为妃。 他旁敲侧击地问她可有婚约在身,来人一脸茫然地否认,说谢姑娘及笄的确有不少郎君提亲,可直至今日也没挑中合适的,便一直拖延到了今天。 聪慧机敏,家世得当,与他也曾见过,的确是一枚好棋子。 他松了口,亲自写下了那道册封圣旨。 第2章 为陛下送鸽子汤 回了关雎宫,流烟去让人准备晚膳,流云帮她挑选衣裳,只剩下谢元姣一个人坐在殿内。 记忆中的两张脸在脑海中不断重叠,最后变成一道锐利,充满锋芒的眼睛。 她不是耽于情爱之人,和崔衍之间也是利益大过真心,都怀着各自的心思,但在京都这种虎狼窝,那一分真心已经是难得。 崔衍要另娶,她也入宫为妃,过往已成定局。 她屏息想了会,随后伸出手慢慢在桌上写下一个“襄”字,这新帝前十几年都是空白的,没人知晓他过往发生过什么,更没人知道他背后是哪个世家。 这种对手往往最可怕,谁也不知道他会从什么地方放出一支冷箭。 流云带着宫装进来了,轻声道:“娘娘,皇上那边马上便过来了,您将衣裳换了吧。” 谢元姣心不在焉地点了头,目光落在流云手中那身淡粉色衣裳上,有些出神地想到了送崔衍离京时,她似乎穿着的也是这件衣裳。 流云立马反应过来,换了件别的,替她换上,劝道:“姑娘是金枝玉叶,谢家长房嫡女,一个小小崔家郎算得了什么,您何必费心思念他,在奴婢心里,只有陛下才能配得上您。” “再说整个宫里如今就您一位娘娘,以往陛下也没有旁的女子。假以时日,他定是能对姑娘动心的,姑娘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谢元姣心中微动,侧头朝流云点头。 既来之则安之,三年内让这谈襄不再纳世家女进来,对她谢元姣而言,算不得难事。 她终于扬起一抹笑,整个人越加光彩夺目,道:“陛下何时到?”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连串动静,和小太监的行礼声。 谢元姣和流云一对视,匆匆出去行礼。 “参见陛下。” 谈襄垂眸看向她的侧脸,轻应了声,便抬脚往里面去。 这语气,实在有些敷衍。 - 谢元姣自小被众星捧月惯了,还是头一次在这种事上受挫,不解地看向流云,指着自己的装束,无声道:“如何?” 流云连忙道:“每一处都很好看,姑娘莫急。” 谈襄一人走在最前面,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嘴角不经意勾出笑。 小宫女将晚膳呈上,还未摆完,谈襄就开了口: “玉贵妃,不是说有宫规要请教朕吗?说吧,待会朕还要去太后宫中。” 谢元姣匆匆上前,和他一道坐下:“陛下,先尝尝这羹汤吧,也是臣妾亲自下厨为您做的。” 她说着,便起身拿过谈襄面前的碗盛了些,醇香的鸽子汤一下子四溢开来,让人胃口大开。 这汤其实是流烟的招牌,繁琐难学得紧,她亲自在旁边盯了半个时辰,又亲手盛上来,装到碗里的。 四舍五入,这也不算骗人。 谈襄微微挑眉,目光落到乳白色的鸽子汤里,良久才伸手喝了一勺。 谢元姣喝了七八年这汤,还从没腻过,此刻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紧盯着谈襄的脸,想从中找到惊喜的情绪。 “怎么样?” 谈襄轻咳了声,面色如常,缓缓道:“尚可。” 谢元姣眉心微拧,府里的姨娘以前想向父亲邀宠时,常常做些美食送到书房,父亲被哄得喜笑颜开,每次都赏下不少珍宝首饰,她今日这鸽子汤称得上人间美味了,谈襄怎么也该表示一下。 至少和她多说几句,也好拉近两人的关系。 谈襄侧首,依旧是那副淡漠矜贵的模样,道:“贵妃有何事可以说了。” 谢元姣张张唇,刚想胡编个借口,门外的来福公公急匆匆走进来,禀报道:“陛下,太后和萧家姑娘派人过来,说是问您要不要在福寿宫用晚膳。” 谢元姣身子一僵,这太后便是先帝以往的皇后,膝下本有一个太子,可不知怎地忽然疯了,整日喃喃自语,有时还会伤了过往的宫人。 如今被关在东宫度日,太后也歇了心思,从谈襄登基后,自请住在福寿宫,不问世事。 而萧家是太后的母家,这么多年一直依仗着太后作威作福,这次送了萧家姑娘进来,莫不过是为了再培养一个皇后,好延续萧家的权势。 谈襄和太后,按理说前十几年来没有什么交集,可这一年来对太后也算是礼数周全,毕恭毕敬。 谢元姣还真说不准,谈襄会不会为此妥协,用后宫的一个位子招安萧家。 谈襄看了眼谢元姣,忽地站起身:“既然太后有急事,那朕便先走了。” “陛下!”谢元姣也腾地跟着起身,“臣妾从入宫开始,还没有拜访过太后娘娘,这次便和您一道过去吧。” “还有管理六宫之事,臣妾有很多需要向太后娘娘请教。” 她朝着谈襄露出一抹带着讨好意味的笑。 谈襄微一挑眉,只觉得她这副模样几乎没有男人会拒绝,灵动可爱,娇柔妩媚,当初那个崔衍约莫也就是败在这张美人面上了。 想了想,他脸有些黑,忽地冷了声:“不必了,朕一人过去便可。” 说完,便甩着袖口,大步走了出去。 徒留谢元姣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谈襄直至走到关雎宫,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正色道:“太后近日和萧家接触多吗?” 来福点点头:“一个月前,玉贵妃刚入宫时,太后就在暗中联系萧家挑选适龄女子了,现今陪在太后身边这位萧语嫣算是太后的侄女,这几天一直在想法子偶遇陛下,只是没有成功。” “恐怕是着急了,这才直接让太后唤陛下过去。” 说完,来福小心地抬首,低声问道:“陛下方才喝了鸽子汤,胃可还受得住,奴才为您唤太医吧。” 谈襄十几年在冷宫常吃冷饭冷菜,早把身子拖垮了,哪怕是太医用药将养了几年,现今依旧不能吃太过油腻的膳食,那几口汤足够让他胃绞痛,旧疾复发了。 他摇头道:“无事。除却萧家外,太后可曾和废太子那边有过来往?” 来福摇头:“不曾。废太子的痴症又严重了,看管他的太医都被他咬伤了,太后现在满心思在陛下身边安插人,估计没心思再管他。” 谈襄冷哼声,身上戾气越重:“若是如此,便好了。只怕这一切都是太后娘娘的障眼法。” 他收敛起神色,紧抿着唇,又变回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模样。 来福紧低着头,不敢言语。 太后阴狠毒辣,看到陛下从冷宫好端端长大后,无数次想置陛下于死地,可惜那毒药却意外被她自己亲儿子服下,才换来这等结局,自食恶果罢了。 陛下没有对他们母子赶尽杀绝,依旧尊她为太后,已经是给先帝留下了颜面,现在还想安插萧家人入后宫,真是痴心妄想。 正是春日将尽,宫花盛开的时节。 福寿宫外不知何时栽了棵桃花树,粉桃色的花瓣缓缓落在一女子的肩上。 谈襄停步的瞬间,那女子惊慌失措地转过头,等到瞧清了人,连忙双颊羞红地行礼:“臣、臣女萧语嫣参见陛下。” 拙劣的美人计。 谈襄心中冷嗤一声,还没等他出声,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陛下和萧姑娘好雅兴啊。” 谢元姣走到谈襄身边,朝他行礼后解释道:“太后方才派人唤臣妾也到福寿宫一趟,不巧,扰了陛下的兴致。” 她微勾起粉唇,语气中分明带着淡淡讽刺,可漫天的桃花落在她头上,却成了一幅静谧淡雅的美人图。 谈襄眼神微闪,打了个转最后落在了萧语嫣身上。 萧语嫣打量着面前两人,随后怯生生地对上谈襄的视线,心中一喜,道:“陛下,臣女是太后姑姑的侄女,近日太后身体不适,特意入宫陪在太后身边,知晓陛下要过来,太后特意交代臣女在宫门口等您。” 谢元姣心中也在思索着这萧语嫣。 萧家在世家末尾,全靠着太后才能在京都占有一席之地,而这萧语嫣她过往只在宴席上匆匆见过几面。 因她不愿和夺嫡之争有任何牵连,刻意疏远了这些参与斗争的世家,和萧姑娘也未曾说过话,只是知道她以前常在废太子身边,和废太子的关系熟稔,还有传言太后会选她入东宫做侧妃。 随着太子倒台,萧语嫣慢慢也没了动静,入宫前萧家还在为她相看夫家,帖子都递到自家阿弟手上了,不过阿弟随意寻了个借口没有赴宴。 唯一让她惊奇的是,去年萧家还押宝太子,如今却又将与太子有关系的萧语嫣送来谈襄身边。 她朝着萧语嫣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便往福寿宫里面去。 太后早已等候他们多时,看见三人动作时,微不可察地露出轻笑道:“玉娘,快些来这里,哀家好似已经有两年未曾见过你了,如今出落得越加标致了。” 谢元姣的手被一把拽过去,随即眼睛对上了太后温和的笑意。 当年太子选正妃时,太后贪图谢家在世家中的威望,曾想过选她,可她当时心悦崔衍,便含糊地一拖再拖,还引得太后不虞。 如今面对这张菩萨面,她还真有些无所适从。 紧跟着的两人朝着太后行礼,谈襄率先开口,语气生硬:“太后唤朕过来有何事?” 谢元姣一惊,只唤太后而不是母后,看来这两人之间关系也好不到哪去,终于松了口气。 太后也不恼,依旧是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将萧语嫣拉到自己身边:“陛下登基也有段时日了,可后宫依旧空荡,身边更没个可心人,唯一选出的贵妃似乎也不……”说着,轻咳了咳,半晌才继续道:“也该考虑充盈后宫,大选秀女了。” 谢元姣脸一红,她连着半月堵在承乾宫的事真是传遍六宫了,连深居简出的太后都知道了。 太后继续道:“哀家这侄女是个脾气好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这几天哀家身子不适,多亏了她陪在哀家身边,皇帝不如将她留在宫中吧。” 殿内忽地静了下来,谈襄淡淡抬眸,扫视着萧语嫣和太后,眼神带着冷意。 连不明所以的谢元姣都察觉到了这背后的怒气,可太后依旧是那副和蔼恬淡的模样,嘴角带笑抬首道:“用不着什么位份,随意封个贵嫔便是了,就当是皇帝为哀家寻个谈心的人,也好安抚哀家与太子分离之痛。” 不知为何,谈襄忽地放松了神情,缓缓坐了下去,启唇道:“这件事不急,太后寻贵妃过来有何事,不会也是为此吧。” 太后一愣,却也转移了话题,笑眯眯道:“哀家也许久未见玉娘了,这半月来玉娘一直想见陛下未果,这才将她也唤到这里,免得陛下连自己刚纳的贵妃长什么都不知晓。” 谈襄挑眉:“太后当真是神通广大,日日礼佛也能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朕前脚刚到了关雎宫,后脚便将贵妃和朕分开喊了过来。” “或者朕该问太后的手伸到了什么地方?废太子咬伤太医之事您可知晓?” 太后脸色微变,几乎快要维持不住。 身边的萧语嫣浅笑着开了口:“陛下错怪姑姑了,这几天夜里姑姑一直睡不安稳,便派人去问了陛下的近况,又听闻贵妃娘娘见不到陛下心中焦灼,这才想着让你们就此见一面。” “贵妃毕竟刚进宫不久,想讨陛下欢心也是正常,陛下也不必烦扰,将娘娘晾在宫门口不见,这几日都传出了不少流言。” “如今陛下和娘娘站在一块果真是郎才女貌,臣女都自惭形愧呢。” 谢元姣好歹也算是世家嫡女,对这种话里藏针的小手段见得多了,只是没想到真的会有人用到她面前。 看向萧语嫣的眼神也从探究慢慢变得冷淡,拢拢袖口回道:“陛下日日处理政务,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没功夫见臣妾,臣妾身居贵妃,自当体谅,那些不知所谓的人说闲话也是正常,臣妾和陛下都是胸怀宽广的,不会与这等人计较。” “萧姑娘,你说是吧?” 第3章 美味佳肴鸽子汤 萧语嫣嘴角笑意僵了僵,半晌才点了头:“娘娘说得对。” 谈襄轻笑了声:“既然萧姑娘都已经说了,朕与贵妃登对,那便也不急着纳新人入宫,这件事以后再议吧。朕还有政务要处理,便先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谢元姣也匆匆行礼,跟在他身后走了。 殿内的太后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良久后才冷声道:“今日这场景你也看到了,强塞进去只会招皇帝不悦,你只能自己想法子。” “哀家只给你一个月,成不了事以后就莫要再入宫了。” 萧语嫣垂下眼眸,应了声。 从福寿宫回去后,天色微沉,小太监在前面引着灯,暗黄色的光拢着一小片地方。 谢元姣时不时看一眼身侧的谈襄,犹豫着问道:“陛下是要去关雎宫,还是承乾宫?” 关雎宫是离承乾宫最近的宫殿,紧挨在一个方向。 谈襄脚步未停,一身黑金色龙袍在夜风吹拂下微微飘起,轻瞥了身侧的人道:“贵妃,是想让朕住在关雎宫,还是承乾宫?” 他那双眼睛带着少见的笑意,衬得整张脸多了些温润柔和,忽地对上了谢元姣的视线。 谢元姣一愣,脑海中崔衍眉眼含笑又浮现出来,刺得她心口莫名酸涩,半晌才怔怔移开有些涨红的脸。 “嗯?”谈襄见她不答,回首间却触及她带着羞色的侧脸,微微一怔。 湿润的风轻吹过两人的脸庞,桃花瓣从青砖黛瓦外飘来,垂落在飘飞的衣裳上。 月色渐现,宁静无声,只剩下两人各怀心事的愁绪。 谈襄回过神,轻声咳了咳:“朕还有政务,贵妃便自行回去吧。” 他急忙离开,连脚步都有些踉跄。 谢元姣不解,却也没心思细究,方才一瞬的回忆已经烟消云散,萧家那位姑娘会不会入宫才是她忧心的事。 能搭上新帝这艘大船的,必须有谢家,也只有谢家。 抛开父亲所交代的不谈,她的阿弟谢恣如今还在谢家,那几个庶子早就盯着阿弟的位置了,至少在她离开京都前,得为阿弟将路铺好。 这段时日,萧语嫣肯定会有动作。 流烟上前,压低声音道:“娘娘,大人那边送了信。” 谢元姣一怔,也顾不得旁的,快步回宫了。 到了关雎宫后,谢元姣如往常般沐浴更衣,等到宫女们退下,她才拿出信笺。 谢家送了两封信过来,一封是谢恣的,一封是父亲的。 她先拆开谢恣的信笺细看,阿弟在信上先是问候了一番她在宫中过得如何,又说他不喜科考,想要参军立军功,询问她的意见。 谢元姣幽幽叹了口气,她这阿弟出生后不久母亲病重离世,由她和兄长教导长大,不愿让他如同京都世家郎君一样被束缚,便放任他做自己心中所喜之事,连名也未从谢家长房的“元”字,便是想要他此生恣意顺畅,无拘无束。 可自从兄长离世后,阿弟好似一夜之间长大了,总想着为她分摊些担子。 想着又拆开父亲送来的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她的神色却不自觉严肃起来。 信中言,萧家暗中与废太子有勾结,派人前往数次,可却无功而返。太后想用萧语嫣笼络陛下,目的不明,许是为废太子铺路。 谢元姣对太后了解不多,只知当年她不过是个低位妃嫔,可却短短五年之内一跃为后,深得帝心,后来生下的五皇子又很快被封成了太子。 籍籍无名的萧家跟着鸡犬升天。 想要阻止萧语嫣入宫,怕没有那么简单。 她想了想,高声将流烟唤了进来。 流烟道:“娘娘有何事?” 谢元姣道:“明日记得再熬鸽子汤,早朝后本宫去要陪陛下用早膳。” 流烟“啊”了声,不解道:“娘娘,如今这宫中到处都在传您对陛下紧追不舍,当真要去吗?” 谢元姣赤脚走了下去,一边挑拣着宫装,一边道:“当然,不仅要去,还要去得高调,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 “对了,你记得告诉流云,明日本宫的衣裳和发髻一定要华丽。” 流烟虽疑惑,却还是默声退下了。 这一夜,谢元姣头一次没再梦到崔衍和断情书,安稳睡到了天明。 一早,她便坐在了梳妆台旁,流云在首饰箱内挑挑拣拣,手指翻飞间梳成了繁复的发髻。 清纯明净的脸庞在半个时辰内变得娇艳动人,柔美绰约,却没有脂粉气,而眉间用朱笔绘了朵小小芍药,眼波流转时俱是风情,一颦一笑间,流苏轻摇,耳间珠玉微动,恰如瑶池仙子入凡间。 再换上那件绣满云纹的桃红色衣裳,增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矜贵。 殿内的一众小宫女眼中都闪过惊艳,流云颇为满意地道:“姑娘平日喜欢素色,又不常带这些首饰,如今稍微一打扮,真像是仙子下凡。” 谢元姣笑了笑,镜中映出她的桃面红唇,如梦似幻。 她道:“既如此,那也合该让陛下瞧瞧,将鸽子汤带上,走吧。” 她们刚到了承乾宫外,往常空荡荡的宫门外此刻却站着道粉色的身影。 谢元姣眯眼一瞧,果然是萧语嫣,她正侧首和来福公公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竟直接进了承乾宫的大门。 流云皱眉道:“姑娘,陛下怎么会让萧语嫣直接进去,之前您去了那么多次,也只见了一面,这实在是……” 谢元姣神色淡淡,似是早就预料道般:“只怕明日宫中就会起流言,说本宫被陛下厌弃,萧姑娘深得帝心,你出去盯着些,看看这些话到底是从谁口中传出来的。” 流云应声,两人走到了承乾宫门口。 谢元姣看着有些惊慌失措的来福公公,心下了然,道:“本宫给陛下做了养身的鸽子汤,劳烦公公为本宫禀报一番。” 来福公公忽地面色一变,奇怪地看了眼小宫女手中的羹汤,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张口,转过身进了殿内。 谢元姣便站在承乾宫大门口,穿得鲜亮华贵,极为引人注目。 前头的大臣们刚下早朝,此刻正是出宫门的时候,远远一张望,便看到一道绮丽的身影,待问过身边小太监知晓是何人后,都不免张目结舌。 原来京都盛传的流言竟是真的! 陛下果真不喜谢家嫡女,连面都不愿见上一次,将人酿在宫门口晒着大太阳。 几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压低了声音。 “谢元姣当初不是和崔家郎君定下了婚约吗?如今怎么嫁进了后宫?”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崔衍去了儋州到现在还没回来,谢玉汝估摸是等急了,直接入了宫。本是一段佳话,被陛下这么一搅合,硬生生拆散了。” “嗤,这陛下连谢家姑娘都不喜欢,京都内还有谁能入他的眼,那几个世家这段时日正想提议选秀,我看啊,多半是成不了喽。” 等到大臣们出了宫门,远远已经看不清身影时,来福公公和萧语嫣也走了出来。 只是萧语嫣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眼角还挂着泪珠。 等到抬眼看见她时,咬着牙敷衍地行了个礼,便快步过去了。 来福公公笑着道:“娘娘,陛下让您进去。” 殿内的谈襄倒是神色如常,穿着墨色锦袍,动作间多了几分平日难见的从容淡然。 他轻靠在椅背上,扫向谢元姣满身珠翠的装束,目光一滞,随后嘴角噙着笑道:“贵妃真是好雅兴,一大早跑过来给朕送汤,还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 谢元姣自知理亏,亲自盛了碗鸽子汤递到他面前,赔着笑道:“臣妾是陛下的妃嫔,照料陛下是本分,这才一大早给您送汤来调养身子。” “只是臣妾没想到,今早萧姑娘也来了。” 香喷喷的鸽子汤又被送到谈襄面前。 谈襄垂眸,骨节分明的手指端起汤碗,淡淡道:“若是贵妃不愿她来朕这里,朕以后不见了便是。” 谢元姣眼睛一亮,连忙点头。 “臣妾不愿!陛下真的可以不见她吗?” 谈襄动作一滞,手中瓷勺“啪嗒”落在了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默了默,他抬眸对上谢元姣澄澈的眼睛,湿漉漉的,真像他幼时在冷宫见过的小狸猫。 好半晌他才哑声道:“贵妃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谢元姣看着他奇怪的神色,不解道:“陛下难道是与臣妾开玩笑?” 谈襄哑然,轻抿了一口汤水,眉心舒展开来,道:“自然不是。” “来福,以后萧姑娘过来一律不见。” 谢元姣勾起一抹得逞的笑,见碗中的汤已经见底,又让小宫女将身后的冰碗端上。 碎冰加上鲜果挤出的甜汁,最是解渴消暑。 这两道佳肴可是她平生最爱。 “陛下,尝尝臣妾特制的冰碗,冰凉解腻,您绝对会喜欢的。” 来福公公脸一青,向前想说什么。 谈襄却忽地咳了咳,打断了他的动作,任由谢元姣将冰碗递到他面前。 满满一勺,混杂着碎冰和果脯。 谈襄刚吃下去,就感受到了冰火两重天。 谢元姣自小吃这冰碗长大,若不是兄长拘着,她的牙都要被蛀光了。 她敢担保,这天底下没人会不喜欢这味道。 为了和这新帝打好关系,她真可是将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 见谈襄刚吃完一勺,她便连忙问道:“如何?” 谈襄微微颔首,不经意擦去额间泛起的细汗,自如地又吃下一勺,道:“尚可。” 谢元姣终于心满意足:“既如此,那臣妾下次再给您做。” “今日便不叨扰陛下,臣妾先告退了。” “嗯。” 谈襄又拿起勺子吃下,甜滋滋的果浆在嘴里炸开,包裹着他整个胸腔,甚至压下了胃部泛起的疼痛。 他不喜甜,亦对食物无多大要求。 可能是以前苦日子过多了,能吃饱对他的幼年来说已经是奢望。 人间清欢,不过尔尔。 这还是头一次他从寻常饮食中品出了几分甜味。 来福公公转头的功夫,一碗已经见底。 他吓得不轻,连忙上前将残留几块冰渣的碗收起来,结巴着道:“陛、陛下,奴才现在就叫人唤太医。” 谈襄的嘴唇已经发白,额间满是细密的汗,可瞧着心情不错,语气轻快:“嗯。” “动作小些,别让人发现。” 来福让脚程快的小太监跑去,他连忙端上了热茶,苦口婆心劝着:“奴才知晓您不想让贵妃失望,可陛下的身子最要紧,贵妃再怎么说,您也不能陪着胡闹,若是旧疾再犯可如何是好。” 谈襄收敛了神色,随意抽出一本折子,道:“朕如今还有用得着谢家的地方,谢元姣只是一枚顺手的棋子罢了,朕是为了大局考虑,她失不失望与朕有何干系。” 来福公公低下脑袋,无声地撇撇嘴。 等到太医来时,把着脉,脸都皱到了一起。 “陛下,日后的饮食一定要注意,最近实在不能吃荤腥,辛辣等刺激性的了,否则您这药当真要一直吃下去了。” 谈襄心不在焉地应下。 等到太医从殿内出来,才抓着来福嘱托。 “陛下也不是贪口腹之欲的人,膳食不是一直按照我开的方子吃的吗?怎么这几天突然这么严重?” “以后公公一定得盯着些,陛下少时饥饱不定,如今一定要好好调养,否则极易损耗元气。” 来福叹气:“咱家一个做奴才的,怎么能拦得住陛下。尤其是这几日陛下更听不得劝,以后您就费点心吧。” “对了,今日承乾宫召太医的事情还请莫要传出去。” 太医立刻意会,非常严肃地道:“公公放心, 陛下这病除却我之外,再不会有旁人知晓,我绝对不会让人抓住陛下的把柄。” 来福一愣,转念想到这事的真实缘由,只能无语地扯了扯嘴角。 他跟在陛下身边这么久,最是清楚陛下是个多么理智的人,做任何事前都会权衡利弊,找准敌人的三寸,一击毙命,这还是头一次看到陛下将别人的喜乐看得那么重要。 第4章 萧家步步紧逼 * 谢元姣刚回到关雎宫,流云就已经将暗中散布流言的太监宫女找到了。 四个人,齐刷刷跪在关雎宫内。 流云禀告道:“姑娘,这几人平日就在关雎宫外鬼鬼祟祟,今天又跑去和各宫下人们嚼舌根,全都是编排娘娘的闲话。” “按奴婢所见,这几个奴才以下犯上,玩忽职守,议论主子,当直接杖毙,以儆效尤。” 谢元姣抿了口茶水,动作轻缓,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垂下眼眸,静看着碧绿的茶叶在瓷杯里打转。 底下终于有个小太监憋不出了,跪爬着出来,鼻涕横流地朝她磕头道:“娘娘,奴才一时鬼迷心窍,您饶过奴才一命吧。” 谢元姣嗤笑一声,将瓷杯放下,眼底多了些冷色,道:“你不过御膳房一个小小太监,与本宫素未相识,为何要在背地中伤害本宫?” “难不成本宫以往得罪过你?” 小太监磕头的动作一停。 她继续道:“若是不愿说,也不强求。只是本宫不喜见血,也直接将你们四人送去辛者库。” “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宫女呢,整日浣衣,一生不得出,像你这样的小太监呢,就更惨了,刷恭桶这些就不必说了,听闻那里还有些老太监手段毒得很,也不知你们受不受得住。” 四个人对视一眼,脸白了又白,终于按捺不住,哭嚷着将事情和盘托出。 四个太监宫女只被罚了月俸,抹着眼泪感念贵妃的恩德。 他们走后,关雎宫也平静下来。 流云为谢元姣奉上茶,问道:“姑娘已经撬开了他们的嘴,为何不就此直接告到陛下面前,让陛下好好整治萧家。” 谢元姣神色淡淡:“陛下与我至今不过几面之缘,他怎么可能费心思为我做主?萧家背后是太后,陛下不傻,不会为了我这般早和萧家撕开脸面。” “况且去细究这种拙劣的小手段,脏的是我的手。” 流云道:“那姑娘就这样放过他们了?” 谢云姣轻笑声,眉眼弯弯道:“你家姑娘什么时候成了菩萨泥人了?这种上不太台面的手段我不会用,也不屑用。若是要反击,那肯定要寻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让他们再也翻不了身才好。你来我去的小伎俩,太慢了。” “今日我故意审这几人,加上一早我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求见陛下,为的就是传到那位萧姑娘的耳朵里。” “这后宫的日子,怕是不会安定了。” 关雎宫内栽了株槐树,枝繁叶茂,圈出一大片阴凉,细碎的阳光从缝隙中露出来,落在谢元姣身上。 她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少有地不顾形象,浑身上下多了几分明媚张扬的光亮。 一旁的流云不免感叹:“姑娘自从离开谢家,脸上的笑都多了不少。” 谢元姣不置可否,在谢家姨娘庶妹连日争斗,想将她和阿弟从嫡子上拉下来,单是和她们周旋,每日就要费不少心神。 这皇宫虽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至少给了她一方自在地。 日色渐盛,安宁闲适,她在槐树下不知睡了几个时辰,隐隐传来流云的说话声才悠悠转醒。 迎面的是萧语嫣,此刻没了早上的不耐,正满脸带笑地朝她行礼。 “参见贵妃娘娘,太后让臣女送了些首饰赏玩,没曾想叨扰了贵妃休息。” 谢元姣从困顿中立刻清醒,略微整理装束,站起身回道:“无事。还请萧姑娘帮本宫谢过太后赏赐。” 几个小宫女将东西递给流云流烟手上。 萧姑娘道:“那是自然。不过臣女今日还有一桩事要向您赔罪。” 说着,她柔弱地擦着眼角的泪,好似自己受了委屈般,弯膝就要跪下。 谢元姣见状,只能去扶,掩下心中不耐道:“萧姑娘是太后的侄女,本宫可不能受此大礼,若是在皇宫中有不快的地方,大可直接说出来,本宫亲自去求陛下为你做主。” 萧语嫣哭声骤然一停,用帕子擦擦眼角,侧首给身边太监使了个眼色。 很快太监就将今日谢元姣见过那四人提了进来。 四人鼻涕横流,双颊鼓起了掌印,朝着萧语嫣和她磕头认罪。 “贵妃恕罪,奴才不该打着萧姑娘的名号说些闲话!您饶过奴才吧。” 萧语嫣叹了口气道:“臣女来了皇宫后,一直谨小慎微,可午膳时宫女去御膳房却听到这几人在嚼娘娘的舌根,竟还污蔑到臣女身上。” “臣女知晓后心中惶恐,连忙过来向贵妃赔罪。” 谢元姣会意,这是怕她将事情捅到陛下面前,跑过来先发制人了。 “萧姑娘多虑了,本宫知晓你的性子,这等丧良心的事情怎么也不可能与你有关系。” 萧语嫣抬起惊喜的脸,脸上的泪珠都来不及擦干。 “娘娘果真如传言般是个心善的,多谢娘娘。”说完,又冷眼看向地上跪着的四个:“还不多谢娘娘大恩。” 奴才们虽不明自己摊上了什么祸端,只能将头嗑得极响,乞求贵人饶过他们一命。 谢元看得心中堵闷,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萧语嫣笑了笑,亲昵地挽过她的手。 “臣女应太后姑姑的旨意,明日为她择选些合身的夏装,臣女愚钝,担忧不能合称姑姑心意,娘娘不嫌弃的话,明日便和臣女一道过去,也帮臣女拿拿主意。” 谢元姣对上一双天真的眼睛,明知事有蹊跷,可还是勾起笑意。 “好,那本宫便帮着萧姑娘一起看看。” 等到萧语嫣走后,流云有些着急:“娘娘,您明天当真要去?今日您前脚刚处理了那几个小太监,这萧姑娘半分没有收敛,反而直接来了关雎宫,将错全推开了。只怕所谓的选衣裳只是个幌子。” 谢元姣侧身,伸手摆弄着方才送来的赏赐。 “我不去,太后随意编个借口,颁一道懿旨,我也不得去,如今主动应下,免得多出些不必要的事端,也有机会和功夫应对。” “姑娘猜到萧家想做什么了?” 她无奈笑笑:“你家姑娘倒也没有那么神通广大,只能见招拆招。只是这宫中有一个人目前是谁也不敢招惹的。” “流云,你去寻陛下,就说玉贵妃明日为太后选衣,便想亲手帮陛下制一件衣裳,问问陛下可能挤出半个时辰去尚衣局选料子。” “还有傍晚后,再派人去一趟尚衣宫。” 日落黄昏,关雎宫派人将谢元姣的话传到了承乾宫。 来福特意奉上了热茶,将话原封不动禀告给了陛下,还特意补充道:“陛下,贵妃娘娘还真是心细,记挂着您入夏的衣裳,正巧尚衣局前几日还派人让您选料子,那时您忙于政务,不如就趁这次让贵妃娘娘帮您瞧瞧。” 谈襄正看着刑部侍郎姜庄送上的折子,上面是几个世家暗中收敛财物,侵占土地,甚至于私挖盐矿的罪状,大多数证据充足,已经足以定罪。 他原没想这般快地和这些人撕开脸面,可他登基不久,每走一步朝中半数人竟都在阻拦,有时他甚至不知到底谁才是帝王,谁是臣子了。 既如此,他也该让这些人清醒了。 来福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关雎宫那边该如何回话?” 谈襄收回眼底的晦暗不明,将东西全都收好,立身背手站到窗前。 抬眼望去,鹅黄色日光倾洒在宫墙。 谢家盘踞京都多年,钟鸣鼎食,世代簪缨,无人能相较,可立于淤泥中怎可能不染纤尘,只是手段更加隐秘,不易察觉罢了。 若是要打压,便不能有失偏颇。 他收回目光,身形挺拔却又孤冷,淡淡道:“明日唤姜庄过来,朕要和他议事。关雎宫那边就说朕没有空。” 来福不明白缘由,心中颇有些诧异,可却还是应下了声。 隔天谢元姣早早梳妆打扮,今日她只穿了身简单素净的衣裳,浅施粉黛,衬得整个人出水芙蓉,像一颗水灵灵的荔枝。 谈襄没应邀,她并不意外,也做好了准备。 等到了尚衣局,萧语嫣已经到了,一见到她连忙上前。 “参见贵妃娘娘。” 谢元姣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一旁的尚衣局女官翁姑姑。 翁姑姑从先帝开始便开始主管尚衣局相关事宜,算是宫中的老人,与她在初入关雎宫时打过照面。 只是她身处贵妃之位,并未过多干涉六宫事宜,今日还是第一次到尚衣局。 翁姑姑年岁不大,却满脸谄媚奉承之相,忙不迭地朝她行礼。 “参见贵妃娘娘,奴婢听闻您要为太后选衣,已经备好时兴的料子,还请移步。” 她们一行人进了尚衣局内,绣房、裁衣、登记造册等种种工序清晰明确。 翁姑姑在前引路,先到了绣房内。 这里十几个绣娘有条不紊地缝制衣裳图案,手指动作间,栩栩如生的花样就已经浮现在上好的料子上。 翁姑姑适时补充:“绣房里的绣娘都要经过重重选择,才能到宫中为贵人制衣,现在这些人大多是为娘娘们绣些时兴的花样,月月不同,根据娘娘的喜好也会有变动。” 她指向绣房更里面的隔间:“而陛下的衣裳则由专人制作,那些绣娘还要经过更为严苛的选拔,称上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隔间里面静悄悄的,似乎没什么人。 整间绣房除却偶然传来的衣料翻动声便没声响了。 谢元姣点头:“既然如此,那本宫也不便叨扰了。先去瞧瞧料子吧。” 萧语嫣却颇为好奇,张望着出声道:“听闻天底下最好的绣娘全都在那里,绣出的花样甚至能引得蝴蝶驻足,此事可为真?” 翁姑姑点头:“先帝曾有妃子穿过一件绣满百花的衣裳,与先帝赏花时,数只蝴蝶却全都离开真花,扑到了妃子身上。” 萧语嫣睁大了眼睛:“那可否让我们见一见那绣娘?” 翁姑姑本有些为难,可经不住萧语嫣的一再恳求,只能勉强答应:“萧姑娘,这绣娘是尚衣局最为出色的,今日刚巧当值,奴婢把她叫过来。” 说着,便派人去将那位名为菱慧的绣娘喊来。 谢元姣看着她们一来一回,却未曾说过一句话。 绣花引蝶,在她年幼时听过这桩秘闻,那妃子凭此步步跃升,宠爱冠绝六宫,不过后来得罪太后,在宫中得了奇病,死前满身都是脓包,惹得先帝厌弃,甚至就连绣娘都受到了牵连,现今也只是尚衣局一个小小的绣娘。 而所谓蝴蝶环绕,百鸟齐鸣,前者是妃子身上涂了浓郁的香料,最能吸引蝴蝶停留,后者是因为有会操纵鸟兽的人暗中相助。 这才让原本寻常的妃子入了先帝的眼。 翁姑姑很快就带着菱慧过来了。 这位传闻中的绣娘内敛寡言,穿着打扮一丝不苟,恭敬又标准地朝她行了礼,沉稳开口:“参见贵妃娘娘,奴婢菱慧。” 萧姑娘上下打量着她,颇有些不可思议:“没曾想你年岁这么小,就有了如此出众的手艺,我原以为你是和翁姑姑一样的老人。” 菱慧神色未变,宠辱不惊地回道:“姑娘谬赞,奴婢十三岁便入了宫学习绣艺,多年苦练,才略比旁人熟练些。” 萧语嫣暗中给翁姑姑使了个眼色,随即挽上她的臂弯:“既然这绣娘手艺这么好,贵妃不如让她为您制件衣裳,精巧的衣裳穿在娘娘身上定能惊艳陛下。” 谢元姣不经意后退几步,扫了眼绣房。 这地方算不上小,十几个绣娘坐在一块也算不上逼仄,有什么动作都能被一览无余。 萧语嫣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买通这里所有人。 她这才点了头。 萧语嫣眼底闪过暗光,自告奋勇为她选料子,独自到了外间。 翁姑姑抬眼看着满屋的绣娘,也蹙起眉。 “娘娘金娇玉贵,挤在这里实是有些委屈了您,可今日尚衣局正是忙碌的时候。” 她四处看看,突然想到了好主意:“不如娘娘便先去内屋量衣吧,那里也没什么人,暂用也算不得什么。” 第5章 皇宫偶遇故人 谢元姣垂眸看了眼一直沉默的菱慧,忽地勾唇笑笑,应下道:“本宫也不想叨扰你们,既然如此,那本宫便进去如姑姑所说,和菱慧到内屋吧。” 话音刚落,她便抬脚要进去,身后流云有些担忧地唤出声:“娘娘,奴婢和你一道进去吧。” 她却递给了一个安心的眼神:“不必,制衣而已,菱慧一人即可。” 内屋不愧是陛下专用的绣房,竟比整个外间还要大上不少,整齐地摆放着各种上好衣料,颜色各异,却以深色为主。 她想起谈襄素日所穿,似乎也是玄色偏多,就如同他的性子一样老成内敛。 粗略扫视一圈,内屋的门也被关上了。 谢元姣刚转过头,菱慧就已经腾地跪下了,没什么情绪的脸上此时也多了几分激动,尽力将颤抖的声音压小:“参见姑娘。” 菱慧是谢家安插在宫中的暗线,隐藏极深,至少有十个年头了。 当年谢家本想捧出位能在宫中得宠的妃子,这才用上了她,只是妃子不争气,很快就陷在了先帝表面的深情里,将事情和盘托出,也因此被皇帝默许招来了杀身之祸。 谢家担心引火烧身,废弃了菱慧这枚棋子。 菱慧算是当年她和兄长第一个培养的暗桩,他们亲自从乞丐堆里选出来的人,重塑户籍,改头换面,送进了宫。 没想到兜兜转转多年,兄长已经离世,她居然又和这菱慧遇上了。 菱慧眼中泛起了泪花,哽咽道:“姑娘这么多年过得还好吗?” 谢元姣叹了口气,将她扶起来:“还不错。当年我和兄长第一次和你见面时还没到十岁,转眼间我都已经嫁入了皇宫,成了贵妃。” 菱慧咬着唇,心尖止不住颤抖。 她是逃荒到京城的,还未到十三,便要被家中父母许配给富商为妾,只因那承诺好的十两聘礼可以给阿弟上学堂。 单是靠着一双脚,从南走到北,走到她心中认定最富庶安宁的京都,自以为在天下最好的地方就可以吃饱穿暖。 可十三岁姑娘的出路能是什么? 为奴或者为妓。 她没有路引,到大户人家的路便断了。 那是京都近十年最冷的冬天,雪落在身上,比过往家中的棉被还要厚。 她分明感受不到冷,却冻得直哆嗦,满身冻疮,挤在京都乞丐横行的地方。 每至天亮,身边都会多几具尸骨。 天越来越冷了,就在她认为必死无疑时,面前忽然出现一辆华贵马车。 上面走下来两个人。 先是一位笑意温和、身形挺拔的男子,男子小心地将车帘掀开,将里面的小姑娘扶下来。 小姑娘穿着身雪白斗篷,衬得脸圆圆的,又晶莹剔透,像她偷偷趴在铺子前看到的美玉。 她那时呼吸都滞了滞,疼得睁不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如雪团般的小女孩走到她面前,将身上不大的斗篷披到她身上,温声细语问她冷吗。 她呆住了,只感到一阵从斗篷上传来的暖意,整个人像被包裹进了棉花一样虚幻得不真实。 再后来,他们将她带回了家,让她能吃饱穿暖,又教她念书认字。 “二丫”变成了“菱慧”。 对她来说,姑娘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人,也是她拼尽性命要护住的人。 菱慧内里泣不成声,可却使劲将这股汹涌的情感压下去,让姑娘觉得她沉稳可靠。 “姑娘,翁姑姑平日早就想除掉奴婢,现在让您和奴婢到这里肯定挖好了陷阱,您千万小心。” 谢元姣点头,环顾四周。 这里较之外间更加宽阔,抬眼望去似乎没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只除了……那帘子后藏着的东西。 她微微蹙眉,快步到了帘子旁掀开。 赫然是一件矜贵低调的金纹玄衣龙袍,衣摆和袖口处用金线绣制了十二条龙纹,或盘旋或翱翔,鲜活生动,每一处都能看出绣娘的精巧心思。 瞧着样式,似乎还是下月谈襄祭天要用的朝服。 唯一突兀之处,是正对胸口处的龙纹被剪刀划出了几道大口子,划痕凌乱,能看出肇事者刻意为之的心思,直接将最大那条龙劈成几半,这件龙袍算是废了。 菱慧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拉住她的袖口:“姑娘,这,这可如何是好?” “肯定是翁姑姑故意设下的陷阱,若是被发现了,往小了说是蔑视皇威,往大了说,若是耽误了祭天,就麻烦了。” 她冷凝着脸,没说话,只是静静端详着这道划痕。 菱慧迅速给她家姑娘找回了对策,拉着她便往外走:“姑娘您赶紧离开,到时候便说什么都不知道,奴婢替你打掩护。” 谢元姣身形却不动,朝着她露出笑:“若是我走了,那他们会如何对你?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绣娘,哪里来的胆子损害龙袍。” “这本就是为我专门准备的东西。” 菱慧泄气,向来稳重的人此刻急得六神无主。 谢元姣走进龙袍,慢慢从袖口中掏出小瓷瓶,将里面的药粉均匀撒在龙袍上,尤其是袖口、里衣。 菱慧好奇道:“这是何物?” 她神情淡定,不紧不慢地回:“毒。只要接触便会让人窒息的毒药,你离远些,莫要碰到了。” “什么?!”菱慧唇有些哆嗦:“姑娘,这是要给陛下穿的衣裳,已经损害成这样了,您为何还要用毒?” 谢元姣将整个瓶子的药粉全部撒光,藏好在身上,又慢慢将手放置在抹过药粉的龙袍上。 “只要我们一出去,翁姑姑就会立刻将龙袍损害的事情公之于众,几个绣娘害怕受牵连,肯定会一口咬定只有我们接触过龙袍,而且之前是完好的,到时我们就算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只能被她们牵着鼻子走。” “与其那样被动,不如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你说玉贵妃在绣房不慎中毒,晕倒在地,这个名头够不够让陛下彻查这件事?龙袍上藏了毒药,意图谋害圣上够不够让他们翻不了身?” 菱慧听得心惊,虽认同这法子的确是目前最好的了,可看着娘娘已经被毒药侵蚀有些红肿的手不免有些心疼,眼角都泛出了泪花。 “姑娘……您疼吗?” 她淡淡摇头,刻意忽略掌心传来的刺痛,沉声吩咐道:“你放心,我有分寸,这毒害不死我,待会我会晕倒在地,你一定要高呼,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倒在已经损害的龙袍旁。” 菱慧哽咽着应声。 没过多久,谢元姣满头冷汗,实在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菱慧撞开大门,满脸是泪,高喊着:“快来人,娘娘晕倒了!快来人!” 原本在绣房门口的绣娘们和流云流烟一股脑进了内屋,只看到一刻钟前还是花容月貌的贵妃娘娘此刻双唇苍白,手心红肿地倒在地上。 流烟赶忙让人去唤太医,又将娘娘护在身下,红着眼眶道:“贵妃是在绣房晕倒的,你们通通不许离开!”而流云趁着无人察觉,快步向着承乾宫跑去。 翁姑姑和萧语嫣一道向绣房过去,脸上都带着笑,可刚走几步却听到了里面阵阵的喧闹声,神情都一变,快步过去,却看到流烟抱着谢元姣在哀嚎。 “娘娘,您一定不会有事的!皇上肯定会为你做主的,抓住背后中害你的小人!” 萧语嫣脸一白,看向已经晕死过去人,吓得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先赶来的不是太医,而是听到流云消息的谈襄。 他脸色铁青,额间满是细汗,眼底都藏着冷意,大步流星直接走到绣房内屋,垂眸却看见谢元姣了无生息地躺在地上,心蓦地一痛。 他推搡开已经呆愣住的萧语嫣,直接将谢元姣抱起来,旋即冷冷扫视着四周人,尽力压着胸中的怒气道:“朕没下令前,谁也不许离开。” 从尚衣局一路到绣房,谈襄手中的人一直紧闭着双目,唇色也越发白。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心慌,像是回到了当年冷宫照料他的嬷嬷离世的那天。 那时他不过是一个被人厌弃的皇子,嬷嬷是天底下唯一对他好人,却重病难医在他怀里一点点咽了气,他跑到了太医院,没有太医敢出手帮他,他又去求他的亲生父亲,可跪在承乾宫一日,先帝却连见他一面都不愿。 他只能回去,嬷嬷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他回来,紧拽着他的袖口叮嘱,要按时吃饭,不要招惹其余皇子,更不要出风头,一个人小心地活着,将命留下,这天下大好河山还等着他去看。 他哭得泣不成声,几近昏厥,从那以后这世上真的只剩下他一人了。 十几年过去了,他终于有了重握自己乃至天下人性命的机会。 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怀中人死在自己眼前? 他快跑着,到了关雎宫,手发着抖地将人放下。 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全都匆匆赶来了,全都跪下朝谈襄行礼。 谈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是紧抿着唇直勾勾看着床上的人,声线冷淡又平稳道:“若是贵妃有事,朕保证今天是你们脑袋分家的日子。” 太医们颤颤巍巍,却只能忍气吞声,将手搭在贵妃娘娘脉上。 谈襄垂着眼眸,看着她的手腕,很细,似乎稍微一使劲就会一命呜呼,可手掌心却肿得很高。 不知为何,他心中越加焦灼,又痛又痒,像是有猫发了狠劲在挠,流了满心口的血。 这短短几瞬像是过了很久。 太医原本担忧自己身家性命的冷汗终于褪下了,如释重负地回话:“陛下,娘娘是中了毒,虽然毒性很大,但幸好娘娘接触时间不长,没有性命之忧,微臣先施针,再……” 后面的话谈襄都没听进去,整个人忽地放松了下来,脚底甚至有些发软,他极力掩饰才没让身边人发觉。 短短半个时辰,他从听到谢元姣中毒的惊恐到她没事,竟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他缓缓在一侧坐下,不愿去揣测这情感背后隐藏着的是什么。 来福公公奉上热茶,道:“陛下不必忧心,太医说了娘娘肯定不会有事的,只是要养些时日罢了。” 他下意识地否认:“朕没有。” 可说完,他就陷入了沉默,又道:“派人去好好查绣房发生了何事,详细地禀告给朕。” 来福公公立刻应声,下去吩咐了。 谢元姣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午后了,微斜的阳光直射向她的侧脸,她慢悠悠打量着殿内,却看到了坐在一旁处理政务的谈襄,心中一惊。 半晌才犹豫着唤道:“陛下?” 许是因为昏睡太久,她的声音沙哑又低沉,可还是被谈襄听见了。 他抬首就对上了她怔愣的眼睛,快步过来递上一碗水。 可她莫名从这动作中读出了几分着急慌乱。 “感觉如何?还疼吗?” “没什么,只是陛下怎么在这?” “朕昨日听闻你身边的宫女过来禀告你在绣房中毒,便过去看看情况。毕竟是宫中贵妃,朕不能置你的安危于不顾。” “哦。” 殿内又陷入一阵沉默。 等到碗里的水喝光了,谈襄紧皱着的眉心才舒展开,垂眸看向她已经敷上膏药的手心,问道:“那个叫菱慧的绣娘已经将事情告诉朕了。” “她说,贵妃本在量衣,忽然见到了角落中的龙袍损坏,这才焦急地跑上前查看,却没想到自己中了毒。” 谢元姣眼睛不眨地点着头:“没错,的确是这样。” 谈襄又道:“可主管尚衣局的翁姑姑却说在你进去前龙袍是完好的,就连绣房中的其余人都可以作证。” 谢元姣对上他带着探究的目光,笑了笑:“绣房中人害怕担责,肯定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可臣妾中毒却是所有人都亲眼目睹的,总不能是臣妾自己给自己下毒,只为了陷害一个尚衣局女官。” 谈襄收敛了眉眼,缓缓站起身,如墨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她,好似带着怒气般。 可等她仔细看时,这怒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只是她的错觉。 “贵妃好好休息吧,朕先回去了。” 第6章 祸水东引 等到谈襄离开后,流云流烟才赶忙跑到她的床前,一言不发,只顾着紧张地上下查看。 谢元姣失笑:“放心,我有分寸。”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稳住心神站在了一旁。 她看着方才谈襄放着的碗,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昨日陛下怎么处理的?” 流云来了兴致:“奴婢按照姑娘的吩咐,在绣娘们目睹您晕倒后,就赶紧跑去了承乾宫。” “陛下起初在和大臣议事,可来福公公禀告时,竟直接冲了出去,直接到了绣房将娘娘抱了回来,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关雎宫才松开手。” 流烟补充道:“当时奴婢正卖力演戏呢,谁知陛下突然冲了进来,把奴婢都吓了一大跳。” “奴婢看,这陛下当真是对娘娘上心了。” 谢元姣松了口气:“陛下挂心此事本就正常,无论是上面有毒,还是衣服被损害,都说明这宫中暗藏危机,他身为皇上,自己的安危却时刻处于危险之中。哪里是挂心我,分明是怕自己的性命出了问题。” “你们啊,千万别乱想了。” “对了,尚衣局那些人呢?” “娘娘放心,陛下昨日已经全部下令关起来了,来福公公亲自看押到大理寺的,从上到下一个人也没放过,肯定是要彻查了。” 她嘴上多了几分笑意:“那便好,兄长教我的这招祸水东引果然有用。” * 大理寺的大牢里,菱慧和尚衣局的其余绣娘被关在一块。 其余绣娘吓得不轻,躲在角落里低声抽泣着,生怕遭了无妄之灾。 只有菱慧一人略微整理着装,淡定地靠在墙边,认真回忆着方才狱卒审她时的回答,有没有纰漏。 很快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和行礼声。 谈襄缓步经过一间间牢房,惨叫和脚步声同时响起,有满身鲜血的犯人抓住紧锁的牢门大声求饶,可他的神色淡漠,连些许波动都没有,一身玄衣龙袍略过数间牢房,最终停在了菱慧面前。 他垂眸轻瞥,启唇道:“放出来,朕有话要问。” 分明没什么神情,可菱慧莫名感到一股阴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 谈襄没动刑,只是随意问了她几句话。 例如贵妃进房门时的神情,到了尚衣局后和翁姑姑的对话,又是什么时候晕倒的等这样的细枝末节。 菱慧不解,可也不敢掉以轻心,周全又缜密地回完话。 谈襄微微颔首,沉默了良久。 等到菱慧额间冒出冷汗时,谈襄终于起身离开,转脚去了翁姑姑和萧姑娘的牢房。 她这方向,看不清什么。 正好奇之际,忽地传来一阵尖锐的惨叫声,几乎贯穿了整个大牢,让人头皮发麻。 菱慧打了个寒颤,双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她鼓起胆子,偷偷望了一眼。 只看到陛下棱角分明的侧脸,脸上沾了几滴血,整个人活像地狱来的鬼祟,狠厉无情,满是戾气。 而翁姑姑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躺在地上,十指像是烂了般瘫软在地上,身下是一滩鲜血,痛苦地呻吟着。 她看到平日百姓口中殚精竭虑,宽厚仁君的陛下,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以一种绝对上位者的姿态俯视着地上的血人,声线古波无惊道:“你没机会了。” 下一刻,翁姑姑双目凸出,布满了红血丝,惊恐又绝望地想张口。 可脖子处淌出一滩血。 菱慧差点吓得整张脸煞白,忍着喉咙处恶心匆忙避开。 可转念又想到那日陛下那般紧张地将姑娘抱回去,不似作伪,应该是将她放在了心上。 只是不知道这种人的关心是好,是坏。 * 玉贵妃娘娘中毒从上到下彻查了好一圈,不少有关陛下日常三餐,衣食住行的差事大换血。 几个世家有苦不敢言,眼睁睁看着自己花重金培养的暗线全废了。 如今最安宁的地方,也只有关雎宫了。 快要入夏,谢元姣身子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差人在宫中老槐树下支了架秋千。 每日坐着秋千,听流烟为她念话本。 流云去御膳房端了糕点回来,一边将一碟碟精致小巧的糕点放好,一边道:“姑娘,这次陛下下手忒狠,几乎将所有世家安插在宫里的人全清洗了,就连谢家也走了不少人,他们会不会迁怒于您啊?” 谢元姣坐在秋千上,微凉的风将她几缕碎发吹起。 “按照陛下的手段心计,他不会放任世家横行,迟早会将这些人全部赶出去,只不过这次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由头罢了。再说他都能找到这些人所在,不就说明宫中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悠,那些世家如今该谢我,而不是怪罪我。” “奴婢方才从御膳房回来,听给那边送饭的小宫女说,萧姑娘和翁姑姑已经招了,说龙袍的确是他们损害的,却没认下龙袍上面的毒。” 她从秋千上下来,捻起一块精致的绿豆糕,笑哼了声:“她们也不算太笨,弄坏祭祀朝服至多自己被重罚,萧家从中周旋一番,受不了多大罪,可给陛下下药这种事,可是抄家的大罪。” “她们不认,哪怕不了了之,旁人也会下意识默认是萧家的勾当。” “毕竟他们手上可是有个太子的,虽然疯了,可也是正宫嫡出。倘若陛下出事,得利最大也是萧家。” 说话的间隙,承乾宫来了人,说是陛下要唤玉贵妃娘娘过去共同商议尚衣局的事情。 谢元姣换了件衣裳便匆匆赶去了。 承乾宫内,太后已经到了,正沉着脸色坐在一旁,地上跪着的是在大牢待了几天的萧语嫣,此刻满脸颓唐,无神地僵着身子。 而谈襄穿着一袭蔚蓝衣袍,立身站在他们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唯独眼底浮现出些许烦躁。 谢元姣进殿后便见到这幅场景,她倒是毫不意外,证据已经摆在台面上,现在要定的就是各庄家的惩戒,以至于退场时不会闹得太难看。 她行了礼,便乖顺地坐在一旁。 第7章 赏罚 萧太后屹立后宫多年,对这种场面得心应手,立即起身发了狠劲甩了萧语嫣一巴掌。 “皇帝,是哀家没教导好这侄女,让她御下不严,还受到奸人蛊惑,做下这等错事。” “她的错,哀家这个做姑姑的也有责任,便由哀家代替她受罚吧。” 萧语嫣被打得整个身子歪在地上,好一会才能移动身子,那半张脸更是高高鼓起,没有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她跪爬着向前几步,想拽住谈襄的衣角,却被猛地甩开。 只能倒在一旁抽泣着:“是臣女鬼迷心窍,听了翁姑姑的话,想要暗害玉贵妃,求陛下不要迁怒姑姑。” 该说不说,这萧家姑侄两人配合得颇有默契,一唱一和将这错变成了后宫斗争。 可后宫背后站着的是世家,如果她身后不是谢家,谁又会费心思将她拉下来。 谈襄神色不明,淡淡扫了眼殿内擦着眼泪的两人,目光忽而转向她。 “玉贵妃觉得呢?” 谢元姣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一下没反应过来。 等到萧太后暗含威胁地看向她时,才硬着头皮站出来:“臣妾听陛下的。毕竟是陛下的朝服被下毒,臣妾只不过是误打误撞才碰上的,昏迷几天算不了什么,陛下不必考虑臣妾。” 谈襄挑眉,晦暗的眸子莫名多了几分笑意,“那朕是不是还要感谢贵妃?” 谢元姣感到那笑意背后藏着一股寒意,语气也有些咬牙切齿。 她只觉莫名,试探着道:“这本就是臣妾本分。” 谈襄冷嗤了声,没再搭理她。 “萧语嫣意图谋害圣上,杖刑三十,逐出京都,翁姑姑一干涉事人等全部关入大牢,依律处罚。萧家家规不正,萧国公罚俸半年。” 萧语嫣脸色陡然一白,嘴唇都在发着颤。 若是逐出京都,萧家就不会再要这枚废棋,更不会认她这个女儿,她这一辈子就彻底废了, 她终于急了,无助绝望地望向太后,求饶道:“姑姑,您救救我,我不要离开京都,求您了!” 太后的脸色也不大好,擦泪的手都放了下来。 萧语嫣被罚就算了,可居然牵涉到了萧家,这不是生生告诉天下人萧家家风不正吗? 她勉强挤出笑:“皇上这罚是不是重了些,语嫣也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姑娘,被赶出京城这辈子不就毁了吗?更何况这种事也不光彩,还是别牵连萧家,让朝中议论了。” 说完,又转眸看向谢元姣,上前拉住她的手:“玉娘,哀家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语嫣你也自小相识,本性不坏,你就劝劝陛下吧。” 谢元姣心中冷哼,当初害她的时候下手可一点也不轻,如今觉得惩罚重了。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无奈道:“臣妾明白,可出问题的到底是皇上的龙袍,臣妾实在不敢说什么。” 太后嘴角耷拉了下来,好一会才重新扬起笑,几乎是在咬着牙道:“玉娘说得对。如今这六宫管事的确有不少纰漏,哀家的身子也大不如前,渐渐力不从心了,也正好趁此机会交给玉娘。” “管六宫事宜的和女官是哀家身边的,现在年纪也大了,年底也就出宫了,不如就由玉娘来择选新人吧。” 谢元姣眼睛一亮,用六宫女官之位换萧语嫣平安,萧太后就差直接将话摆在明面上。 她孤身入宫,做起事来束手束脚,若是有了六宫权,就不用像这次一样用命去搏了。 果然,打动人的只有最核心的利益。 她迅速调整神情,转而拉住太后的手:“太后说得是,臣妾也想为您分忧。此事也不能全怪到萧姑娘身上,也怪底下人蛊惑。” 随即,她看向谈襄,对上他锐利的眼神,只能有些心虚地转移目光,温声劝道:“陛下,萧姑娘也是无心之失,不如小惩大诫。” 谈襄神色漠然,似乎早就预料到今日场景,或者说他本就是故意罚得那样重,只为了让萧太后将手里的权力吐出来。 他看向谢元姣:“不后悔?” 谢元姣点头。 他便也跟着道:“既然受害者贵妃娘娘都替你求情了,那逐出京都便免了,就打上二十大板吧。” 萧语嫣激动地谢恩。 二十大板只是皮肉之苦,忍着也就过去了。 可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了,那萧家也会受到牵连,她还有何脸面留在京都。 这桩事,四人全都各有算计。 等到承乾宫另外三人走后,谈襄的眼底才慢慢冷了下来,靠在椅背上,神色晦暗,手指轻敲着桌案,动作间带着让人畏惧的寒意。 来福给殿内其余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先下去避开风头。 自己上前奉上茶笑道:“贵妃娘娘如今得了管理六宫的权力,想来不会再用这么冒险的法子,陛下也能放心了。” 谈襄指骨一顿,声音依旧漠然却平缓很多:“你倒是会猜朕的心思。” 来福听出陛下的怒气已经消下去不少,松了口气,赔笑道:“都是陛下教得好。” 谈襄冷哼一声,从折子底下抽出一份纸条:“一个在世家长大的嫡长女,对付这么拙劣的手段却舍得用命去搏,她到底是经历过什么。” 他微敛起眉眼,细看暗卫写下龙袍被损害的全过程。 翁姑姑是萧家安插的人,此次受到萧语嫣的命令,故意在众绣娘回去后将衣裳剪了,打算第二天来个瓮中捉鳖,当着所有人的面抓个人赃并获,可没人想到谢元姣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硬生生给自己下了毒。 他甚至有些不敢想,若是中间出了一点纰漏,会发生什么。 “谢元姣,胆大妄为。” 他语气古波无惊,缓缓吐出四个字。 这话,来福不敢接。 福寿宫内,萧太后带着萧语嫣进殿。 刚屏退众人,萧太后就猛地甩了她一巴掌,比方才在承乾宫的要狠上几倍。 萧语嫣整个脸麻了,嘴角都淌出了血,整个摔倒在地上,却根本顾不得伤口,声泪俱下地求饶:“姑姑,我不是故意的,您帮帮我,父亲知道后会打死我的,姑姑。” 第8章 菱慧主动留下 萧太后的脸色已经全变了,眼底透露出点点戾气,还带着化不开的狠劲,因愤怒胸口剧烈起伏着。 “你知道当初哀家费了多大劲,才将六宫权拿到手的吗?可今天为了保下你,活生生将这权送到了谢家手上!” “萧语嫣,你好大的脸面!” 萧语嫣怕得浑身发抖,整个萧家都知道萧太后是个不好惹的主,也只有她能在太后面前说上几句话。所以她得的好处也向来比常人多些,可如今还没登上那至高之位,就受了反噬。 她不甘心! 她自小勤学诗词歌赋,精通琴棋歌舞,又耐着性子讨好那个疯子太子,绝不会折在这里! “姑姑,我跟你保证,下次绝对不会失手!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陛下一定会对我动心的。” 萧太后捏捏眉心,只觉得头疼得紧,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萧语嫣瞧着便知道这怒气已经消去大半,忙不迭地爬起来为她敲腿:“姑姑,我自小跟在你身边,您最是了解我的,这次我一定会全力以赴,若是失败了,便任你处置。” 萧太后终于冷冷瞥她一眼:“萧家不是只有你一个女儿,萧语嫣,这次若是败了,你知道下场的。” 萧语嫣打了个寒颤,背后浮起一层冷汗,她是全天下最了解她这太后姑姑的,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只要舍弃了她,那下场绝对是万劫不复。 可往前一步便是滔天权势,慢慢将她的理智吞噬干净。 很快,萧语嫣已经狰狞红肿的脸慢慢变得坚定,只剩下野心和疯狂。 这把注,她会用全部筹码去下。 关雎宫内,谢元姣思索良久,让人将菱慧叫来。 她身边除了流云流烟外,无人可用,而谢家安插在宫中的人也不会完全听她差遣,不确性太大。 如今也只剩下菱慧,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跟在自己身边。 菱慧早早从大牢回来了,因为谢元姣的特意安排,几乎没受什么罪,至多是在潮湿阴冷的大牢里住了几晚。 等她见到菱慧时,斟酌良久才开了口。 “菱慧,当年你入宫时不过十几岁,我还记得你那时才到兄长胸口高。可兄长离开后,谢家出了一些事,我也就失去了和你联系的办法,淡出了这些事情。” “这次能得你相助算是意外,可也将你是谢家人暴露在人前了,恐怕陛下和萧太后那边已经猜到了。”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想办法送你出宫,再给你一份新的户籍和傍身的银两,保你下半身无忧。” 她刚说完,菱慧立刻摇头道:“姑娘,十年前奴婢的命就是你的了,只要你需要奴婢,奴婢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奴婢想留在您身边。” 谢元姣叹了口气,眼底是少见的清明:“你不明白,这京都的日子有多么难熬,又有多么痛苦,留下来对你没有好处。在这皇宫十年,你早已将当年的救命之恩还了,其余的我不想强求。” 菱慧在尚衣局多年,上面是翁姑姑那样刁钻刻薄的小人,下面又有一大群新绣娘想抢占她的位子。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京都苦,皇城更苦。 可姑娘在这。 “姑娘,您不必劝奴婢,奴婢早就习惯了皇城的日子,也明白要面临什么。” 菱慧的眼神越加坚定,继续启唇道:“奴婢在宫中这么久,对这里的勾心斗角,人心算计再熟悉不过,也早就成为这里的一份子,奴婢若在,姑娘做事也会方便些。” 谢元姣愣了下,道:“好。” “若是你以后想离开,我一定会想办法。” 她默了默,继续道:“只是如今你的身份已经被宫中众人察觉,尚衣局不适合你了,今日萧太后答应,在和女官离开后,接任人选由我来定,你可愿意接任?” 自从先祖定国后,为了更好地统协六宫,特设女官,从表现优异的宫女或者世家女中择选,这女官与历朝的管事宫女不同,是有官身的,多受皇后任命。 天底下除却帝后外,无人可随意褫夺。 而这六宫总管女官在几代帝王和皇后的博弈中,权力越来越大,涉及祭祀、外交、采买等,有时甚至比前朝的大臣还要风光。 萧太后就是凭此,才能将手伸到前朝,让萧家俯首称臣,为她所用。 菱慧一滞,好半晌才呆呆地抬起头,眼眶都泛起了泪花。 “姑娘,您说的可是真的?” 谢元姣笑了笑:“自然是真的,我也没想到萧太后居然会放权,先帝妃嫔那么多,不乏有手段心计的,和她争了几十年,都没能让她松口,竟只为了一个萧语嫣就同意了。” “只是以往跟在萧太后身边的和女官还未离宫,我贸然提拔你接任,难以服众,只能先将你调到和女官身边,其中有些事还得你自己把握,不过我会尽全力帮你的。” 菱慧慢慢回过神,却仍旧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有一天能做官。 她现在仍旧记得当年爹娘要卖她,为阿弟凑齐入学堂费用时是如何骂她的。 “赔钱货”“一辈子没出息的死丫头”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阿弟只是多了条把儿,却能吃鸡腿,上学堂,而她的眼前只有做不完的活,嫁人生子,过着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 后来她入宫后,曾向同乡悄悄打听过爹娘如今过得如何,而在他们眼中未来会变成大官的弟弟又是个什么样子。 她这才知道,当年她跑了后,家里还是出钱给阿弟念了学堂,可他不争气,和村口几个男孩偷摸跑到镇上,没过几年沾上了满身的风流气,爹娘又纵容他。 青楼赌场,阿弟几乎每天去。 三年前,阿弟看上了镇上一个姑娘,心生歹念想去强了人家,可那姑娘是当地县老爷的女儿,不仅没得逞,还差点被打死。 可如今,她也有机会变成爹娘眼中又敬又畏的“大官”。 其中种种,只能化成一股暖流充斥着她的整颗心。 菱慧忍下心中激动,朝着姑娘重重磕了个头。 “姑娘放心,菱慧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第9章 玉娘 晚膳时,关雎宫来了个不速之客。 谢元姣刚坐定,就看到面上挤着笑的来福公公快步进来高声喊着:“皇上驾到!” 随即一身月牙白锦衣,身形挺拔的谈襄面色平和,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快步走了过来。 她眼前一黑,却又只能起身行礼。 谈襄轻“嗯”了声,便坐在她的对面. 他扫视着桌上的菜肴,视线触及鸽子汤时一滞,竟主动伸手为自己盛了碗汤。 谢元姣见她喜欢的美食有人认同,倒也恢复了几分兴致,坐回了位子。 他轻抿了一口,微蹙着眉心舒展开,起初进门时的郁结也消散了几分,道:“玉娘手艺不错。” 谢元姣听到“玉娘”这称呼,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整个京城里最喜欢称她为玉娘的就是崔衍了。 她有些别扭地开口:“陛下,怎么想起唤臣妾玉娘了?” 他轻抬起眼眸,嘴角带着些微笑意:“怎么?他们唤得,朕不能?” “自、自然是能的。” 她结巴着回道,不大敢看他的眼睛。 可落在谈襄眼里,这幅模样莫名有些像女儿家的羞怯,脸颊微红,脑袋低垂着,眼神闪烁。 他轻瞥了眼,又端详着碗里的汤水良久,忽地道:“公平起见,你也可以唤朕的名字。” “啊?”谢元姣诧异出声。 可谈襄却低着头,声线中似乎带着紧张的颤意,在他身上莫名多了几分与本人气质格格不入的窘态。 “若是你不愿的话——” “谈襄?”谢元姣咬着唇,试探地唤出了声。 谈襄猛然抬首,就对上一张眉眼弯弯的笑脸,比春日里开得盛的桃花还要娇艳几分。 而那双眼睛,像极了他曾躺在宫墙上看到灿烂繁星。 他整个人呆住了。 谢元姣从小被拘束惯了,长大后脾性中便多了些叛逆,她本就不喜尊卑分明的称谓,若是谈襄不介意,她自然愿意直呼名讳。 谈襄从呆滞中回过神,应下了这声“谈襄”。 他囫囵将整碗鸽子汤喝完,又慌乱地盛了一碗,含糊道:“下月初,朕要去祭祀,你可以与朕同行。”顿了顿,又道:“玉娘,你愿意吗?” 谢元姣连忙点头,她自从入宫以来,快被拘了一个多月,每日围着这位皇上转,能出去自然是好的。 不过自古以来祭祀只有帝后才能一道前往,她若去了,合乎礼法吗? “可臣妾去了岂不是坏了礼法,朝中大臣怕是不会同意。” “不必管那些。朕既然问你了,只要你想去,便有法子。” “那妾身肯定愿意,便多谢陛下了。” 她又笑着朝他道。 谢元姣生得如同春花秋月,带着独特的韵致和美感,尤其是神情丰富时就如同色彩艳丽的水墨画般动人心魄,摄人心魂。 他生硬地移开视线,恢复了往日寡言的性子。 这次晚膳谈襄吃得匆忙,没过多久便以政务繁忙的由头先行离开了。 * 谢元姣略微休养两天,便开始考虑和女官的事。 如今后宫逐项事宜各分为尚衣局,尚珍局,尚仪局,尚功局,尚籍居和尚食局,通管这六局的为司典,官职同于前朝正三品,遇妃位下不必行礼。 而那位和女官,从先帝开始就位列司典之位,算来也有十几年了,为人古板严苛,不近人情,唯独对萧太后言听计从。 还有不到一年,这位和司典就要离宫,颐养天年了。 可单是拿到司典的位置其实没什么用处,只有让后宫众人心悦诚服,六尚局听从指令,才能发挥正三品女官的威力。 菱慧过往不过是尚衣局一个小小绣娘,虽有绣工卓绝的名声在外,可却难以服众。 谢元姣想了良久,让人去将尚功局的管事和菱慧喊来。 尚功局顾名思义,便是掌管六宫宫女,太监,女官赏罚的地方,能制约着后宫众人,轻易不能得罪。 等到魏尚功和菱慧到时,她默声打量着这位魏尚功,身形微胖,见人便是一张笑脸,虽有些逢迎之语却又不至于谄媚,怪不得能坐上尚功的位子。 她微微颔首,让她们起身,莞尔一笑道:“魏尚功,想必你也听说了这几日的事情,尚衣局绣娘菱慧救下本宫的性命,于本宫有恩。本宫便想升她为尚衣,你觉得呢?” 魏尚功慌得跪下,颤颤巍巍道:“娘娘折煞奴婢了,娘娘的决定奴婢遵从,奴婢怎有资格过问。” 她笑了笑,这位圆滑世故的魏尚功果然如她所料,并未置喙她封一个小小的尚衣。 只是如今这六宫还不知道萧太后已经答应将日后的司典人选由她来定。 这样想着,便继续补充道:“起来吧,你是尚功,这本就是你的分内之事,不必惶恐。前几日太后娘娘曾说日后的司典人选由本宫来定,你可有想法?” 魏尚功一愣,惯常带着笑的脸此刻有些僵硬,可等回过神,刚抬起的膝盖又扑通一声跪下,动作比方才更响,也更慌张。 “奴婢不过一个小小尚功,这些事轮不到奴婢插嘴,全凭娘娘定夺。” “娘娘若有需要奴婢和尚功局的,随意差遣便是。” 话答得恭敬又滴水不漏。 她轻抿了口茶水,垂眸看向底下跪着的人。 “起来吧,本宫不是洪水猛兽,这般隆重做什么,今日唤你过来没什么事,只是为了空缺出来的尚衣之职。” “尚功局事务繁忙,本宫也不叨扰你了,便先回去吧。” 魏尚功忙不迭地离开。 对尚功局而言,头上的主子换了人算是头等大事,那些人是旧主子,又有哪些人是新主子带来的,新旧主子关系如何,谁更得陛下信任…… 这些都是尚功宫要权衡考虑的事。 谢元姣收回了方才的架子,脸上的笑意也多了几分真诚,朝着菱慧开口道:“你觉得这魏尚功如何?可留吗?” “左右逢迎,世故圆滑,可用不可信。” 菱慧精准地说出了关键点。 谢元姣认同地点头:“没错,像她这样的人为利益驱使,现今知晓本宫掌了六宫权,必定要观望一段时间,看看本宫能不能站住脚。” “想用她,必得以绝对权力和利益压制。” “而方才本宫亲口说了你接任司典之事,和女官肯定会注意到你,甚至给你使些绊子,你得小心些,若是解决不了,一定要来寻本宫。” 菱慧应声。 第10章 一起用膳 关雎宫静下来后,谢元姣躺在榻上睡着了。 恬淡白净的脸侧靠在玉枕上,燥热的微风慢慢吹着她的发丝,勾勒出一幅美人图。 可没过多久,她慢慢皱起了眉。 梦里,好像是她的及笄礼。 谢家邀了京都各世家一同观礼,她端坐在众人中心,身侧是京都最有威望的侯夫人,要为她簪发。 她双颊泛红,羞怯地偷看下面的崔衍。 崔衍也眉眼含笑地望向她,眼底是化不开的绵绵情意,几乎快让她沉溺在其中。 两两相望之际,天地间似乎只余他们两人。 她低下头,却又听到父亲上台宣布她和崔衍的婚事。 画面一转,下月初三。 宾客们都祝贺崔谢两家喜结连理,结为亲家。 她穿着大红色的喜服,红盖头遮住了眼前的视线,紧张害羞地坐在床边等待新郎官。 很快,脚步声慢慢靠近。 可却一直不掀她的盖头。 她内心焦灼,娇娇唤出了声:“夫君,该掀盖头了。” 身前人顿了顿,慢慢伸出了一只指节分明,白净修长的手揭开她的盖头。 她咬着唇,整张脸通红,顶着喜冠抬起头。 “夫君——” 可刚看清,却不是她的崔郎,映入眼帘的是谈襄那张冷然淡漠的脸,幽幽开口:“皇后,该洞房了。” 她惊叫出声,哭得满脸是泪。 目光一转又看到了崔衍。 可往日温柔儒雅的崔郎此刻满眼厌恶嫌弃地扫了她一眼,道:“什么谢家嫡长女,不过是一个害死兄长的杀人凶手。” 随即,他小心搂住怀里的美娇娘,远离她的视线。 没等她反应过来,脖子猛地被一只手掐住。 眼前的谈襄变成了她从未见过的狠戾模样,嘲弄地笑道:“谢元姣,朕才是你的夫君,你到底在想着谁?” 梦戛然而止。 谢元姣大喘着气,满头冷汗,忽地睁开眼睛,迎面的坐在一旁的谈襄。 他诧异地看着她,温声问:“怎么了?” 神情虽依旧冷淡,可却和梦中的人天差地别。 她这才愣愣地坐起身子,从梦魇中回过神。 “陛下怎么来了?” “朕恰巧经过,又馋你这里的鸽子汤了。” 他随意回道,递上一方干净的锦帕。 她接过帕子擦干额间的汗渍,这几年她时常梦魇,可自从入宫以来安稳了许多,不知为何最近又开始做这种奇怪的梦了。 大抵是心里还在念着崔衍,一时之间走不出去吧。 她自嘲笑笑,只觉得自己愚蠢又荒唐。 面前的谈襄眼底带着关切地看向自己,和梦中那样凶猛的人完全是两回事。 他唤人为她端上一碗热茶,“润润嗓子吧。” 谢元姣接过,茶顺着干涩的喉咙咽下,慰藉着她的身心。 她慢慢从回忆中抽身,紧绷着的身子也放松下来,伸手整理着凌乱的发丝。 谈襄神色微闪,目光落在自己有些皱的衣衫上。 谢元姣恢复了清醒,顺了一口气,忽然注意到了谈襄的动作,歪头看他,“陛下怎么了?” 双目对视间,她忽然发现,谈襄的眼睛和崔衍很像,可内里却一点也不同。 崔衍的眼神总是柔的,尤其是泛起笑意时格外好看,像是装满了一泉清水,看她时带着酥麻的情意,不自觉便会沉溺进去。 而谈襄在面对他人时,眼中总是充满了锋芒,威压让人不自觉颤抖臣服,看她时却是幽深的,像是一口看不到底的深井,藏着天地万物,有时又好像是躲闪的,甚至带着些她无法确定的怯懦。 谢元姣想着,却又下意识否定,自己都觉得好笑。 谈襄是帝王,拿着万人之上的权力,无人敢忤逆,是至高无上的,怎么可能生出胆怯的情绪? 肯定是她看错了。 谈襄抿抿唇,哑声道:“梦到什么了?这么怕?” 她摇头:“没什么,只不过是一些旧事罢了。陛下何时到的?臣妾居然一点也没察觉。” “没多久。见你在休息便也没打扰。听闻今日你见了魏尚功,如何?” “多谢陛下关心。一切很顺利。” 谈襄轻“嗯”了声,却又陷入了沉默。 本就不大的内屋两人一躺一坐,气氛就一直僵持着。 直到谢元姣忍不住开了口:“今日天色也不早了,陛下要留下用午膳吗?” 她知道这几日前朝政务繁忙,为了准备谈襄登基后第一次的祭祀,可不能出一点差错,而且这次还要带上她,说服那些老臣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本以为说完后,谈襄就会顺势离开。 没想到他竟点点头,神色不变地开口:“嗯。正好可以看看玉娘是如何做那道鸽子汤的。” 他的语气颇为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谢元姣心里的小算盘“啪”地一声碎开了,脸色也变得僵硬起来。 她哪里会做什么鸽子汤啊,喝了这么多年她只知道鸽子汤里有鸽子,其余一概不知啊。 她苦恼得脸都皱到了一起。 谈襄犹疑着道:“不方便?” “不、不是。”她结巴着解释,整张脸通红地为自己随手扯的谎开脱:“只是那道菜比较费事,今日便随便吃一些吧,改日臣妾再亲自做给您看。” 反正拖着拖着,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再说他每日日理万机,怎么可能记得这么一件小事。 等御膳房将饭菜送上来,谢元姣也洗漱好了。 算来,这是她入宫后和谈襄吃的第三顿饭,两人虽算不上相熟,可也总能说上几句话了。 也是时候该旁敲侧击下他对选秀的看法了。 她没坐下,反而等到谈襄坐定后主动为他摆好了碗筷,殷勤地为他布菜。 刚夹上第一筷。 谈襄就皱起了眉心:“不必如此,坐下来与朕一道吃便是。” 她自然没有接茬,反而继续站在一旁,又要为他夹另一筷。 “臣妾暂时不饿,陛下先用吧。” 谈襄虽有些脸色不好,可默了默,到底将碗里她布的菜肴吃下了。 原来平着的嘴角慢慢有些上挑,似乎是有些愉悦。 谢元姣心中一喜,一边为他夹菜,一边问道:“听说朝中有不少人提议陛下选秀? 谈襄动作一滞,好半晌才轻轻点头。 第11章 她的兄长 她接着问道:“那陛下是如何想的?” 谈襄眼底掀起了些许波澜,可语气依旧不咸不淡回道:“朕登基不过一年,此事不急。朝中那些人不过是想塞人入后宫罢了,朕不会如他们的愿。” 话音刚落,谢元姣心蓦地一沉,这不急的意思便是有想法。 她咬着牙,脑袋转得飞快,终于为他们两人都想出了个万全的法子。 “臣妾也是这样想的,陛下与其被朝中这些大臣桎梏,不如不从他们当中选秀,如今新兴起的寒门这么多,陛下大可从他们中充盈后宫,略微平衡一番,等到后宫不缺人了,到那时想来他们也无话可说了。” 她这话,可是完全为着谈襄而考虑的,甚至没有顾及谢家。 皇权与世家抗衡,谈襄要选妃自然受到制约,还不如从寒门中择选,能平息不少风波。 后宫人一多,那些人的嘴也就能堵上了。 三年之期一到,她平安出宫,而谈襄也能稳坐帝位。 身旁的谈襄脸色却越发阴沉,神色漠然地听着她的话。 她刚说完,他就忽地站起身,冷声道:“朕还有事,先回承乾宫了。” 谢元姣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筷子悬在空中,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疑惑。 她这法子,几乎没什么纰漏。 难道不好吗。 想了好一会,她想不到一个缺点,只能愤愤将筷子递到嘴边,恶狠狠吞下。 对着流云道:“你说,这陛下是不是忒怪了些,我好心好意为他想法子,他却一言不发就这样走了。” 流云也觉得奇怪,这陛下的性子向来是沉稳内敛的,今日怎么这般反常。 “可能是陛下当真有事吧。” 谢元姣叹了口气,也只能接受这个原因。 “也许是吧。” 流烟急匆匆地走过来,神色有些慌乱,压低声线道:“姑娘,谢家。” 谢元姣立刻会意,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屏退下人,到了内殿。 流云流烟跟在身后,两人确认殿内门窗关紧,无人偷听,才到了她身侧。 流烟小心地从袖口拿出信笺。 “姑娘,这是公子送来的。” 谢元姣原以为又是父亲送来的差事,神色有些紧绷,听到是阿弟的才缓和下来,略有些愉悦地打开信笺。 可越看,脸色越差。 到最后,她猛地将信拍在桌上,怒气充斥着整个胸腔。 流云小心地问:“二公子怎么了?” 她冷哼一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 “这小子离家出走了!” “什么?” 流云赶忙接过信笺扫视着,上面是谢恣的手书,洋洋洒洒只有几句话。 “阿姐,我身赴边疆,决心从军,勿挂勿忧。” 谢元姣脸色铁青,又感到一阵眩晕,差点倒在地上:“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自己难道不知道几斤几两,战场那种地方是他能去的吗!” “兄长已经不在了,若是他再出事,可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渐弱,兄长离世前的模样乍然出现在脑海里。 下一刻只能看到铺满眼眶的血红色。 随即她直挺挺地倒在了流云的怀里,可残存的理智让她保持清醒,撑着一口气勉强道:“我没事,别喊太医。” “现在去联系谢家的人,把他给我追回来。” “好,姑娘,奴婢这就去。” 流烟被她吓得不轻,担忧地看她一眼,可却只能遵从命令,忙不迭地过去和谢家的人通信。 她踉跄着站起身,晃了晃脑袋,使劲咬着舌尖才找回了几分理智。 当年兄长出意外,便已经让她痛苦至今。 阿恣绝不能步兄长的后尘。 这样想着,她沉声道:“将我如今能用的全部人手全部派去,还有兄长留下来的那些。” 流云一愣:“姑娘,当真要用大公子留下的那些人吗?” 她捏着眉心点头,喃喃道:“现在我只剩下阿恣了,他必须得好好活着。” 流云嘴唇动了动,可到底什么都没说。 她家姑娘这一路走来受的苦太多了,大公子走了,姑娘在这世上真的只剩下二公子了。 若是二公子再出事,她实是不敢想姑娘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能做的,只有默默支持,为姑娘保驾护航。 整个京都表面如同往日一样平静,可内里却是风起云涌,波澜骤起。 某个不显眼的小巷,慢慢从中走出一小拨人,由他们为中心向四周分散,很快隐入人群中,再无踪迹。 与此同时,隐于京都的暗哨失去目标,也迅速停下。 其中一人慢慢从暗处出现,穿着成了个卖菜老汉,当街吆喝叫卖,又过了半个时辰,摊前出现个精瘦的男子,谈话间一张小纸条从袖口掏出,又在银两交易时传递。 后又经过几个回转,在偌大繁华的京都底下是一张严密的网,罩住了其中每一个人,可无论世家,百姓却无一人察觉。 这张纸条最后被呈到了谈襄的御桌上,平整地摊开。 谈襄垂眸细看,优越的骨相在沉思时显得格外冷峭,透出棱角分明的矜贵感。 他看了会眼底浮起沉思。 半晌,抬首,嗓音清冽:“来福,谢家大公子你有印象吗?” 来福愣了下,仔细思索了番回道:“是个芝兰玉树,温文有才之人,不过十五岁便已参加科举,又把持谢家,当年惊才绝艳,天下闻名。可惜多病身弱,几年前得了肺症,意外病逝了。” 谈襄眼中现出一抹凌厉之色,目光下移紧盯着纸上的内容。 在无人察觉的角落,谢元珏能悄无声息地培养出这么多出众的探子,若不是主动出现,京都暗哨根本不可能察觉。 这样多智近妖的人绝不可能死于小小的肺症,若是穷苦人家倒也有可能,可他是谢家长房嫡子,想要何等神医寻不来,又无人敢加害胁迫,中毒的可能性也极其微弱。 这背后肯定有别的隐情。 “病逝倒不像。” 他默了默,眉心微蹙,又隐隐有预感,谢元姣那样骄矜的性子愿意入宫和这份隐情之间必有关联。 “让人去查谢家大公子的真正死因,尤其当年谢元姣发生了什么。” 第12章 阿弟 关雎宫内,谢元姣一连忧心了好几日,用膳时都难以下咽,整个人憔悴虚弱,毫无神采。 直到宫外的消息传了进来。 其实谢恣在送出信的三天前就已经出发了,为的就是避开谢家去抓他的人,这次派出去的暗卫跑死了几匹快马,又变换了几条路线,也幸好他们身手都是顶尖的,才在快到边疆之地遇上谢恣。 谢元姣听到消息心才彻底落下,虚浮的脚步稳了不少,整个人终于有了些精气神。 她倚靠在墙边,深深吐出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我要见他一面。” “过几日的祭祀,将他压过去,等到祭祀结束,我会想办法抽身离开,和他见面。” 流云道:“娘娘,这会不会有些冒险了?若是被发现,怕是引起朝中非议。” 她冷然摇头。 “如今我顾忌不了这么多了,阿恣做事没有章法,全凭性子来,谁也预料不到他什么时候会再像今日这般离开,我实在不敢再经历一次了。” “这几日,让人把他看好了。” 流云只得咽下担忧,应声去让人准备。 这次祭祀一是为了彰显新帝仁厚明道,勤政重民,为天命所归,堵住朝中人说他手段狠辣,残害兄弟的嘴,二是为了下一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前朝后宫都很重视,尚衣局派人给谢元姣制作了祭祀用的朝服。 因往年祭祀都是皇后,她的位份只是贵妃,样式和规制便不能延顺往年旧例,既得符合贵妃身份,又不能失了尊贵庄重。 这对新上任的菱慧来说,算是就任尚衣一职的考验,宫中上下都等着看。 谢元姣的祭祀朝服由菱慧为首,其余几个绣娘协助,熬夜连着赶了十天终于做好了。 菱慧将朝服送到了关雎宫。 整件衣服为显隆重,采用玄色衣料为主,上面绣着流光溢彩的金线,在阳光照射下更显璀璨耀眼,而往年的皇后朝服为和帝王相称,一般都绣着九天翱翔的凤凰。 而这次菱慧用了一个小巧思,用金线绣了八只形态各异的麒麟,麒麟性情温良,威武有力,只在盛世出现,传说被麒麟踩过之地会出现好事。 既没有越过规制,又体现出祥瑞之兆。 谢元姣伸出手轻抚重工精巧的刺绣,上面每一处都能看出花了不少心思。 较之她那日尚衣局看到祥龙还要精致几分。 一旁的菱慧眼底满是乌青,满脸疲倦,可眼睛却发着光,灼灼地看向她。 她略有些担忧地问:“最近如何?尚衣局的事情还能忙得过来?” “娘娘不用担心,虽出了些岔子,但总体都在奴婢的掌控之中。” 她这才放下心,和司典必定会趁着此次给菱慧使绊子,可她也不好过多干涉,有些事只有自己面对了,底下人才会服,以后司典才能坐得越稳。 “如此便好,若是遇到自己解决不了,便来寻本宫。” 祭祀那日,谢元姣换好衣装和发饰,玄黑色的朝服将她的气场张扬开,添了几分矜贵冷冽的威严,而头上配饰繁复却又不显夸张,映衬着那张明媚娇艳的脸。 按照规矩,谢元姣需坐上马车,由侍卫护着一路经过京都街道,和陛下亲登晋山,以彰显诚心。 几十个宫女太监护在她身后,一道壮观的队伍慢慢行至宫门前。 巍峨高耸的宫墙立于两边,她头顶着发饰,走得缓慢又艰难,而道路尽头是同样穿着玄金朝服的谈襄,站在人群正中与她对望,身形优越,气质斐然,立身站着,仿佛天地的中心。 而眼眸微落在她的身上,带着她看不懂的情愫。 这时候,谢元姣才有了几分她嫁给谈襄的实感。 她缓缓行至他的身旁,刚打算屈下膝盖行礼,手腕却被男人拦住,耳边传来他清冷的声音:“不必行礼。” 她微微愣神,手上多了一道微凉的触感。 垂眸看去,是一只修长匀称,青筋凸显的手轻轻拉住,旋即那手用力牵住,指尖相触,酝出一股怪异的感觉。 “朕拉着你上去。” 他像是随意一说,只为了让她行动便利些。 谢元姣脸色莫名有些红,喏喏应声放松了掌心。 他牵着她向前走,直到一辆华贵宽敞的马车前。 她的衣摆很长,有些不方便,只能小心缓慢地移动,手刚碰上车厢,身体忽地一悬空。 他直接抱起了她,又松开了一只手,吓得她连忙搂住他的脖颈,脸往他的胸膛凑近几分。 他嘴上浮起不易察觉的笑,用单只手将她紧紧护住,另一只手将她的衣摆团起来,先放在车上,再小心翼翼地带着她一起上了马车。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得很迅速,可还是被周围的宫女太监尽收眼底,惊得他们连忙垂下脑袋。 马车车厢宽敞,谈襄松开紧拥着她腰肢的手,将她放好坐下。 他们几乎抱了个满怀,谢元姣身上还残留着男人留下的触感,从脸红到脖颈,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只能怯怯出声:“谢、谢陛下。” 谈襄“嗯”了声,顺势在她对面坐下,修长的双腿随意摆放着,头向后靠着,显现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闭目假寐,车厢瞬间显得逼仄起来。 谢元姣见他闭上了眼睛,才略微自在了几分,暗自松了口气,偷偷打量着他。 这也是头一次她忽略了那双和崔衍像极了的眼睛,看到他的其余地方。 鼻梁高挺,一颗小小的痣正在中心,徒增了几分醉人的性感,薄唇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嘴角微微上扬,好似心情不错。 正屏息偷看之际,谈襄忽地睁开了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看向她。 谢元姣只觉得心都停了一拍,连忙慌乱又紧张地移开视线,装作很忙地捻起马车上摆着的糕点咽下,许是因为心虚,她只囫囵吞下,糕点挤在她的嗓子处,差地呛得她喘不过来气。 “咳咳咳。”她捂住胸口,小声咳嗽着,整个人窘迫到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 忽而,眼前出现一碗清透的茶水。 “慢点吃,都是你的。” 谈襄主动将手递到她手心,哑声道。 第13章 路上 谢元姣慌乱饮下,咬着唇故作困倦,紧紧闭上眼睛:“臣妾有些困了,就先小憩一会。” 许是这几天因为谢恣的事情睡得不安稳,她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生出了困意。 马车行驶得缓慢,车厢晃荡着,就连马车旁的喧闹声都莫名小了些。 不知何时,她竟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意外地安稳。 醒来时,她是躺着的,正懵懂恍惚之际,目光渐渐上移,竟看到了谈襄的脸! 这才后知后觉,她居然是躺在谈襄怀里的! 怪不得睡得迷糊时感到有一双手一直在托着她,让她没因为颠簸而被惊醒。 她连忙坐直,略有些尴尬:“多谢陛下。” 谈襄神色淡淡,只抚平了被压皱的衣角。 正巧,已经到了晋山脚下,马车上不去了,所有人都必须下车步行。 谢元姣这次不敢再麻烦他,率先挑开车帘,在流烟的扶持下,迅速下了马车。 晋山不大,却是一块风水宝地。 整条山路延伸至上,隐隐被雾气遮盖,好似有仙人在此独居,让人不免生出向往之感。 而为了准备祭祀,沿路都已经有侍卫把守,确保帝王安全。 谢元姣看着那似乎无穷无尽的山阶,幽幽叹了口气,便打算迈步上去。 寻常她可以怠懒,可在这种事上却不敢懈怠。 听说晋山风水灵,能保生者安稳,逝者往生,今日她还打算为兄长祈福,所以每一步都得走得格外虔诚。 谈襄为帝,本应先行。 他却主动停下脚步,与谢元姣并肩,齐齐迈上了山梯。 两个人并行在雾气之中,男人冷冽,女人明艳,单是看着,便觉得应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们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实打实地迈上台阶。 身后的人跟在不远处,可遵着来福公公的命令,都离得很远,不敢上前打扰贵妃和陛下。 半个时辰后,他们总算走完了山路的一大半,谢元姣额间已经浮起了细汗,小腿酸麻胀痛,气喘吁吁,可身边的谈襄却依旧如同来时一样清疏矜贵,连一点汗都没有。 她不禁好奇:“陛下,您不累吗?” 谈襄摇头,垂眸看向她满是汗水的脸,一言不发地从袖口拿出一块方正干净的帕子,直接为她擦拭。 她有些僵硬,眼中倒映出他认真仔细的模样,直到他的动作停下,才别扭地转过头。 “不必强撑,若是不适……” 他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了他:“陛下,我可以的。” 她的眼神坚定,略微喘了两口气,便再次看向高耸的山头,果断地抬脚先走,将身后的人远远甩开。 谈襄怔了下,眼眸中到底出她的背影,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也抬脚跟上了。 其余参与祭祀的大臣已经早早到了,全都在山顶候着。 这些人大多是各世家派来的人,其中谢父,就是如今的首辅也在其中。 谢父站在人群中心,悠然淡定,身旁也不乏阿谀奉承他的。 “谢大人,贵妃娘娘今日与陛下一道过来祭祀,想来后位怕是不远了吧。” 谢父轻笑,却又迅速敛起得意的神色,故作一幅浑不在意的模样。 “陛下选何人岂是我们能够置喙的?小女不过多得了几分圣心罢了。” 他刚说完,身旁的姜庄“噗嗤”笑出了声。 姜庄像是对身旁人说,又像是刻意嘲讽:“这世上总有人觉得自己深得帝心,可实际如何,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略有些锋芒的话立刻让周边都静了下来,谢父硬生生地将心中的不虞压下,好似不在意地对着身边人笑了笑。 “姜大人正值年少,张狂些也正常,本官不与他纠缠。” 姜庄如今正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近半月单独召见他不下十次,如今没人敢轻易惹他。 几人说了会话,谈襄和谢元姣也快要上来了。 底下传来小太监极其高昂的喊声:“陛下驾到,玉贵妃娘娘驾到。” 所有人立刻噤声,齐齐跪下高呼:“参见陛下和贵妃娘娘,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道人影渐渐从漫天云雾中走出来。 他们紧靠着,衣摆在走动间交缠相叠,在山雾的烘托下,像是从天边走来的仙人。 一人淡漠锐利,一人明媚孤傲,似乎生来就该在站在一起。 按照规矩,他们应当一齐坐到祭台中心,向天祷告。 谢元姣慢慢走过众人的跪拜,她攀爬过这么高的山路,正是精疲力尽的时候,眼睛却忽地瞥到了一个不对劲的身影。 这人站在众大臣之后,可远远地,看不清相貌,只能勉强看出是个女子。 正打算细看时,谈襄轻轻拉着她往祭台上走。 她只能移开视线,可心中的疑虑和不安越来越重。 每走一步,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紧盯着自己,可从这里望去,只有俯首的大臣和沉默垂首的侍卫。 她眉心越蹙越紧,暗中扫视着这些侍卫。 不对! 这些侍卫不对劲! 因为是国事,这次出行所带的侍卫全都是从御林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谈襄登基前,她时常出入皇宫,却并没有见过今日这些脸。 又因为是祭祀,不能见刀刃,除却一些随行保护陛下安危的侍卫,其余人是不能携带兵器的,可这次这些人几乎都带了配剑。 她一个个看过这些人的脸,想从记忆中搜刮出在宫中哪里见过他们。 忽地其中一个侍卫和她对视上了,可很快又躲闪开。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袭来,她好似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这样想着,她和谈襄已经走到祭台上。 巨大的鼎内香火缭绕,焚出的青烟丝丝缕缕飘散在空中, 小宫女将香烟呈上来,她犹豫了下接过,引火焚烧。 一旁的谈襄也迅速点燃。 两人对视一眼,朝天躬腰,衣裳上的祥龙和麒麟此刻显得肃穆又庄重,好像天上的神兽真的来到他们身边。 谈襄直起身子,神色微闪,朝来福看了一眼。 随后清冽的声音响起:“今日我祖之后裔,聚集于丙寅之日,恭祭我祖之灵,献以牲醴,以表孝敬。佑社稷安定,风调雨顺。” 谢元姣也道:“献神灵以牲畜,予天地以恭谨,愿保天下之福泽,百姓之和乐,朝政之昌明。” 底下大臣一道叩首,高呼万岁。 一切似乎都没有异常。 第14章 祭祀 天色渐暗,狂风猛过,刚放上鼎内的香火被猛地吹断一截。 电光火石间,谢元姣心中一震,她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个侍卫了。 是以往她参宴时在三皇子身边见过。 可这皇子早已被先帝流放,后又因重病死于流放途中,这桩事早已过去了几年。 怎么可能在这里看到他的侍卫? 难不成是没死?! 想到这,谢元姣吓得唇色煞白,刚想拽着谈襄的袖口言明此事。 可下一刻,本隐于人群中的那道奇怪人影忽而站出来,高声喊道:“陛下!快走!有乱党!” 谢元姣这才看清,这是本应在太后宫中养伤的萧语嫣! 她穿着身宫女的衣裳,正满脸焦灼担忧,想上前拉住谈襄。 这样大的动静早已惊动乱党,根本没等在场众人反应过来。 顷刻间,利箭乱飞,划破凌空,是要直接射杀在场的所有人。 萧语嫣想去触碰谈襄的手却在刹那间中箭,鲜血横流,淌了满地,可她咬着牙,依旧执拗地抬首看向台上的帝王,眼底充满了欲望和野心。 这一刻,在她眼中,谈襄不是人,而是权力的化身。 尖叫声、哭嚷声吵成一团。 唯独谈襄身形不动,随意扫了眼满身鲜血的萧语嫣,又漠然看着因惊吓而四处逃窜的众人,眼底情绪平平。 好似对他来说,这些人的生死并不重要。 可侧目时却看到了惊慌的谢元姣,脸上神色这才有了一丝波澜,将她往来福那边一推。 “来福带着一队人马和贵妃先走,往山下跑,那里有人接应。” 谢元姣愣了下,也明白这种时候保命最重要,没有犹豫立刻转身拉着流云流烟一起离开。 而那些大臣也跟着她的方向进行窜逃。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了,谈襄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混乱的前方。 这里面有不少是他这次从宫中带回来的侍卫,加上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刺客,他的人已经快要抵抗不住了。 而重伤倒地的萧语嫣这时爬起来了,顾不得身上的伤痛,连忙跑到他身旁。 “陛下,我知道一条小道,我现在就带您离开!” 没等她碰到谈襄的衣袖,几个刺客护着他们的主子进来了。 谈襄垂眸,冷冷地扫视来人一眼,语气中嘲弄意味明显:“皇兄,好久不见。” 被簇拥着的三皇子满眼恨意,半张脸上全都被烧伤的疤痕,狰狞又恐怖,活像突然化为人形的恶鬼:“谈襄!三年不见,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可恨!” “不过你没想到吧,你心狠手辣,派人去烧死我,可我却侥幸活下来了,而今天我就要报了当年的仇!将你挫骨扬灰!” 萧语嫣明显急了,“陛下,我带你走——” 三皇子冷嗤一声,讽刺地道:“萧姑娘当真是不遵守承诺,昨日还承诺今日助我成就大业,今日怎么变了一张脸?成了谈襄的走狗了?” 萧语嫣尖叫道:“闭嘴!” “我没有!陛下别听他的话!我今日是来救陛下的!” 谈襄对他们的扯咬没有兴趣,暗中朝姜庄比了个手势。 姜庄立刻会意点头,三两步消失不见。 忽然间姜庄边带着不少暗卫凭空出现,原本处于劣势的局面瞬间被改变。 三皇子狠狠咬着牙,一边避开朝他挥剑的暗卫,一边气恼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藏了后手!可今天,我早就做了万全的准备!哪怕是死,我也要拉着你一起!” 他向后退着,密林中出现一群弓弩手,开始不分敌我地射杀,不少他自己带来的刺客也重伤倒地。 人群中的姜庄慌了,想抽身回到陛下身边,可身边的人攻势越来越猛,招招往他的要害处伤。 这次的乱箭比方才更密集,单凭几个侍卫根本挡不住,谈襄也不得不向后退却,脸上终于出现了几分凝重。 三皇子已经彻底癫狂,亲自撑起弓箭,只往他这次射杀。 不论他前面有何人,有何物。 就连躺在祭台前面的萧语嫣都受到波及,大腿中了一箭。 三皇子眼底猩红,大笑道:“谈襄,你真以为如今你称帝了,就能知道一切吗?我告诉你,从始至终父皇一直厌恶你!在他心里,你就是皇室和世家之间的一个污点!永远上不得台面的污点!” 他有一瞬间的愣神。 只这瞬间,一支箭正直直射向他的胸膛,几乎没人能反应过来。 他刚要尽力避开,以免伤到要害。 可在这时,在乱箭横飞,污血满地,尸首堆积的地方,一道瘦弱,纤细的身影冲了出来。 天地黯淡,静谧无声,谢玉娘狂奔着,华丽的头饰,朝服全都散落在地,脸也沾满了泥垢,可灰蒙蒙的外表却遮挡不住炙热的心动。 谈襄在那一瞬间,眼里只倒映出那张充满担忧焦灼的脸。 谢元姣将他扑倒在地,随即顾不得身上的摔伤,迅速拉起他离开。 她会些身手,可也无力抗衡这么多人,只能趁他们不备逃走。 谈襄垂眸望去,只看到她紧抿着唇,神情坚定,一股脑地带着他往前冲,冲过了箭矢,冲过了生死。 谢元姣已经看好地形,直接带着他往看不清人影的密林里躲,动作间十分迅速,三皇子的人几乎没反应过来。 他们的踪迹就已经消失不见。 可谢元姣不敢放松,疲惫的身心紧绷着,直到彻底没了力气才停下脚步。 她靠在树旁大喘着气,也没功夫顾忌所谓的君臣礼节,毫无形象地瘫坐在树旁。 谈襄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她,一刻也不放松,半晌才哑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她随意回道:“我若是不回来,如何救你?” “你是君主,我是臣,自然是生死与共,一损俱损。救你也是救我自己。” 方才她和来福已经走到半山腰,护卫不多却个个都是身手矫健的,偶尔冒出几个乱党也都被收拾干净,一路畅通无阻。 可越走,她就越忧心山上的状况。 三皇子蛰伏三年,这次肯定做了完全的准备,准备和谈襄来个你死我活,若是谈襄没了,江山易主,朝堂动荡,那谢家和她恐怕也会遭殃。 第15章 救他 再且谈襄是个好帝王,登基的这一年内是她见过朝中世家最老实的时候,百姓对他更是赞不绝口,比起那所谓三皇子,不知好了多少。 而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因为她的怯懦,再亲眼看着身边人离开了。 所以她临时改变主意,让来福带着流云流烟搬救兵,她一个人回去救谈襄。 此举,是她平生少有的冲动。 谈襄抿唇,素来冷淡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意。 谢元姣刚休息没一会,可后面追兵却是不会停的,连忙警惕地站起身。 “快走吧,恐怕很快就有人追上来了。” 谈襄点头,可却看到了她染满鲜血的右臂,眉心紧蹙,紧张道:“你受伤了。” 谢元姣浑不在意地瞥一眼:“没事,先离开,安全了再说。” 谈襄张张唇,刚想再说些什么,可后面的乱党已经追上了。 这些人骑着快马又配着箭矢,速度和力量上都无法抗衡。 谢元姣脸色严肃,紧拽住谈襄往前面跑。 而几支箭已经朝他们射来,其中一支正往谢元姣后背而去,谈襄瞳孔紧缩,脑袋一片空白,只顾着将人拉到自己怀里。 谢元姣反应过来时,脸上已经沾满了鲜血。 面前的谈襄唇色发白,直挺挺地倒下,而中箭的肩膀流着黑血。 箭上有毒。 她咬着唇,立刻转身,果断地抽出匕首。 几个乱党见状,猖獗地笑出声。 “贵妃娘娘,你当真觉得凭借自己能护住?现在投降,再劝谢家归顺三皇子,还有一条活路。” 谢元姣冷笑出声:“我谢家只服明君,不从逆贼!” 乱党们变了脸色,抽出佩剑直接向她这处砍来。 谢元姣本就受了伤,强撑着打了个几个回合,身上又多了几处剑伤。 很快彻底力竭,脚步有些踉跄,手中握住的匕首都在颤抖,可却依旧咬牙撑着。 乱党有些不耐,对视几眼,出其不意地朝着她牢牢护在身后的谈襄砍去。 那一刹那,谢元姣根本顾不上旁的,脚下猛地一跃,只能遵从最本能的行动,紧抱住谈襄将他护在身下。 脑袋里也只剩下一个想法,谈襄不能死。 她的身体紧紧抱着他的,那瘦小的躯体其实遮盖不完全,可她却拼尽全力,忘却了自己的后背已经暴露。 两人肌肤紧贴,传来一阵暖意。 她莫名有些放松,心中的恐惧好像消散了大半。 可等着等着,预想的痛苦久久未曾来临。 耳边传来的却是那几个乱党的惨叫。 还响起一阵呼唤:“阿姐!快起来!” 谢元姣本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可这声音越来越真实,好像是她的亲阿弟。 她这才犹疑地抬头,果然看到了谢恣那张充满笑意的脸。 “阿弟?你怎么在这?” 除谢恣外,一旁还站着来福、流云流烟和赶来的救兵,他们全都直勾勾地看着她压在谈襄身上。 她整张脸涨红,踉跄着从他身上爬起来,结巴道:“陛下,陛下受伤了。” 来福赶忙上前,将陛下小心扶起,由随行侍卫带着他先行回宫。 谢元姣这才松了口气,转眸看向他的阿弟。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人将你压在山脚下吗?” 谢恣如今正是十八九岁,少年意气最浓的时候,穿着一身红色便衣,张扬又肆意,站在人群中央打眼的紧,此刻挠着脑袋,眼珠转着,刚打算随意编些话糊弄过去。 流云却抢先一步上前道:“娘娘,您走后不久,我们就在下山的时候遇到了想要逃走的二公子,他知道山上的变故后,吓得不轻,帮着喊了救兵。” “幸好二公子身手好,很快就和陛下的人联系上了,否则不会这么快搬来救兵的。” 谢恣暗道不好,低垂着脑袋,做好挨骂的准备。 可谢元姣看着眼前的阿弟,因为方才与乱党打斗,脸上沾了点血,衣服上也划出了口子,整个人狼狈至极,可她却像是头一次认识了自己的阿弟。 他好像真的不是需要她和兄长护着的小屁孩了,也真的长大了。 也是第一次,她生出了犹豫的情绪,也许真的是她因为兄长的离开将谢恣看得太紧了。 谢元姣叹了口气,没说一句话,轻轻拥住谢恣,低声道:“你做得很好,阿姐很高兴。” 谢恣愣了下,良久后伸出手回拥住她,宽阔的肩膀将她紧紧护在怀里,又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阿姐,我长大了,会和兄长在时一样保护你的,无论发生何事,阿姐都可以依靠我。” 她的眼眶湿润,几乎快要哽咽,在她想拼命护着的阿弟,也是世间唯一的家人怀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一直不是孤身一人。 剩下的侍卫开始收拾残局,这次随行的大臣中也有不少受伤的,幸好他们赶来及时,三皇子忙着追赶陛下,没酿成大祸,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谢恣垂首为谢元姣包扎之际,谢首辅走了过来,因为身居高位,每次出行必得带上几个护卫,此次也只多了些擦伤,算不得严重。 “恣儿,你怎么在此?” 谢恣动作一滞,原本上扬的笑意立刻收了回来,依旧垂眸为阿姐包扎,只淡淡地回道:“过来见阿姐的。” 谢父面容讪讪,转眸看向谢元姣:“玉娘,身子可还好,听闻你不顾自己的性命才救下了陛下?” 谢恣性子野,自小无拘无束,闻言眼底升腾起怒气,再也忍不住讥讽道:“父亲身边既然有侍卫保护,既然知晓姐姐有危险,为何不出手相助?若不是今日我来得及时,阿姐怕是难逃一劫!” 他们姐弟两人从小便和父亲不亲,还不如几个姨娘房里的庶子讨人喜欢,尤其是兄长去世后,更是势如水火。谢恣不奢求谢家真的将他们当成子嗣看待,可这次他看到阿姐躺在剑刃之下,是真的后怕了。 谢父脸上有些挂不住,瞥了眼已经看过来的其余人,挺直腰杆大声道:“谢恣!这是你和父亲说话的态度吗?无论如何你都是谢家的人,是我的儿子!你阿姐吉人自有天相,怎会出事?” 谢恣胸腔震动,几乎是颤着声道:“吉人自有天相?呵。” “当初你也是这样说兄长的。” 第16章 祈福 谢恣的话刚说出口,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 谢父脸色一僵,猛地上前甩了他一巴掌,怒斥道:“闭嘴!” 他眼中带着少有的悲痛,神情也迅速严肃起来。 惊艳京都的长子早逝,也是他此生绕不开的遗憾。 而一直沉默着的谢元姣忽而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阿弟,别说了。” 谢恣这才回神,想到已经模糊的往事,有些紧张地解释:“阿姐,我不是故意的,你别乱想。” 她摇摇头,可眼眶里的泪意骗不了人,身形踉跄着,几乎快要倒下。 谢元珏的名字在谢家就是一个永远不能提及的禁忌,所有人都有默契地遵守着。 这已经是多少年,她没再听到和兄长相关的事情了。 她略过眼前两人,淡淡道:“我先回宫了。” 晋山遭此横祸,尸首遍地,可打眼望去却都是美景,翠树云雾,空灵秀丽。 谢元姣默默走到空旷处,周围只余巍峨高山,缭绕云雾,隐隐似是通天的灵地,也因此,底下和周遭几个庙宇全都香火鼎盛。 她静看着,忽地屈膝跪下,额间触地,虔诚地向天祷告。 “愿苍天保佑,阿兄往生极乐,再无苦痛。” 刚说完,身后传来一道嗤笑。 从草丛中走出一道挺拔身影,腰间配剑,眉宇间满是端正清明之意,目光灼灼,似是嘲讽又似是不屑,垂眸轻扫面前人,不咸不淡地道:“参见贵妃娘娘。” 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就是颇得谈襄信任的刑部侍郎,也是朝中有名的不畏强权,不惧世家之人,恐怕对鬼神之事,更是不信。 “姜侍郎隐于草丛之中,又嘲笑本宫的祷告,这是何意?” 她缓缓站起身,凌乱潦草的发髻还未来得及整理,可却掩盖不住内里的威严。 “是臣的错。”姜庄懒懒行了个礼,可却看不出丝毫恭敬之意:“只是臣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更不会将所谓心愿寄托在这上面,天下万物,臣只信本心。” 谢元姣怔了下,嘴上却泛起一丝苦涩的笑:“等到有一日,你遇到拼尽全力仍觉遥不可及的事情时,也会与今日本宫一样,求遍天下神佛。” 她起身,缓缓离开。 姜庄却是一点不信,对着她的背影道:“多谢娘娘好意,可臣此生遇事必尽心竭力,不留遗憾,哪怕有后悔之处,绝不回头看。” 她脚步一顿,微摇了摇头,随即径直离开。 因为乱党干预祭祀,如今整个晋山被重兵把守着。 谢元姣下山时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着的萧语嫣,她这才想起方才乱党出现时,萧语嫣突然冒出来了,瞧着样子似乎是想护着谈襄,怎么如今却成了囚犯。 没等她细究,流烟和流云已经来催着她下山了。 毕竟此地血腥之味重,加上乱党还没有被清查干净,还是早先回去为好。 整个皇宫恢复表面的宁静已经是三天后了,谈襄身上的伤并无大碍,这几日一直在承乾宫休养,可明明刚受了刺杀,却一直心情不错。 他端坐在桌案后,心不在焉地听着姜庄的禀告。 “陛下,三皇子等人已经被全部关押,这次是臣的疏忽,只算到了他们和宫内人里应外合要在祭祀时刺杀陛下,却没想到他们带了那么多弓箭手,请陛下恕罪。” 姜庄腾地跪下请罪,原本陛下神机妙算,算到了三皇子是假死脱身,也提前知晓了刺杀计划,他却不争气,错估了三皇子身边人所携带的武器数量,差点置陛下于险地。 可上首良久没响起声音,他这才犹疑地抬首,看到了一直在出神的陛下,忍不住提醒道:“陛下?” 谈襄这才找回了理智,咳了咳:“朕知道了,这次不怪你,朕也没有料到萧语嫣这么大胆,敢勾结乱党。不过这次萧家倒是没有参与其中,也不知这萧语嫣是何目的。” 姜庄脸色有些怪异,半晌才道:“是为了陛下您。” “什么?” “萧家逼萧语嫣想办法入宫,可陛下一直拒她于千里之外,她这次并不是想勾结乱党,只是想趁机救出陛下,从而挟恩以报,让您纳她入宫为妃。” 谈襄更为不解:“报恩与此有何关系,朕不愿纳她,哪怕是她救了朕一万次,结果都不会改变。” 姜庄笑了笑:“许是太后逼她太紧吧,倒也是可怜可悲。” 谈襄奇怪地看他一眼:“那朕呢?朕受伤难不成就不可怜了?” “自然不是,臣说错话了。” 姜庄讪笑着告退。 等到姜庄走了,谈襄慢慢靠在椅背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中情绪复杂,半晌他开口道:“来福,那日你当真看到贵妃为救朕,差点中剑?” 来福本有些困倦,被惊得一哆嗦,连忙上前回话:“是啊,陛下。奴才和一众侍卫都瞧得真真的,那乱党本想绕开贵妃娘娘刺杀陛下,可没想到贵妃一咬牙,生怕您受了一丁点伤害,直接将您护在了身下,整个后背全露在了乱党剑下,若不是谢家二公子来得及时,怕就真的出了事。” 这话陛下这几天来回问他,光是今天就听他说了不下十遍,他实在有些烦了,可又不能扰了陛下的兴致,心中暗叹了口气又道:“想来贵妃娘娘早就对陛下情根深种,否则怎么会舍身救您,那日奴才看着都心焦得不行,真是幸亏了贵妃娘娘勇毅果断,孤身对敌。” 谈襄淡淡瞥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神情,可眼底的愉悦却掩盖不住。 “油嘴滑舌。” 他闭目假寐,良久后又道:“赏。” 来福一喜:“谢陛下。” 关雎宫内,夏日正盛,热气猛扑在每个角落,只得在各处早早上了冰块,才勉强降下几分燥热。 谢元姣休养了几日,也终于惊吓和疲倦中养回了精神,能抽出空处理谢恣的事。 宽大的槐树遮盖出了一大片阴凉,一旁的冰块冒出丝丝凉气,是避暑的好去处,她便这样一人坐在秋千上想了半日。 第17章 审问 阿恣快要弱冠,身量比她都高出了好大一截,而这次晋山之行,阿恣有条不紊,先搬救兵,再斩乱党,甚至考虑到审问之事,留了三皇子一命,或许真的是她管的太严了。 可放任他一人去边关从军,她实在是不放心,那里可不比京都,匈奴奸诈狡猾,用计诡异,有传闻说他们食生肉,喝人血,民风粗犷。 既不想让阿恣失望,可又担忧他遇到灾祸,出现意外,此刻左右为难。 她幽幽叹了口气,满脸愁容。 忽地,来福公公进了关雎宫的大门,满脸堆笑朝着她道:“贵妃娘娘,陛下特意让奴才过来知会您一声。” “这次谢家二公子救驾有功,特封他为边护使,尽快前往边关监督作战。” 边护使不需上场作战,大多是为主将出谋划策,督查战情。 谢元姣瞬间明白,陛下这是知晓阿弟想要前往边关,又怕她忧心,特意封此官职保他安全的。 她鼻间一酸,哑声道:“帮本宫多谢陛下。” 来福公公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娘娘若是想谢为何不当面谢,陛下为了给谢二公子送行,过几日要在承乾宫内举办家宴,到时邀贵妃同去。” “贵妃与陛下到底是夫妻,也是时候该更进一步了。” 谢元姣脸骤然间红了个彻底,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 来福公公知晓她害羞,递给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带着人离开了。 殿内的流云听到动静出来了,疑惑问道:“娘娘怎么了?是今日太过闷热吗?怎么热成这样?奴婢为您拿冰去。” “对了,方才来福公公说了什么。” 谢元姣低垂着脑袋,几乎从喉咙里挤出话来:“陛下封了谢恣为边护使,过几日还要举办家宴。” “太好了。”流云惊呼出声:“边护使不用上场作战,这样娘娘就不用担心二公子在边关出了什么意外了,陛下当真心细,对娘娘也好。” 她更抬不起头了,甚至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对谈襄是什么感情了,是因为他和崔衍长得相似,她才莫名下意识地将他当成了心上人吗? 她有些犹豫地问出声:“流云,你觉得我对陛下如何?” 流云看出她心中的迟疑,轻叹了口气,将她扶到秋千上坐下:“娘娘,在晋山时奴婢可瞧得真真的,您为了救陛下差点连命都丢了,若不是因为喜欢,还能是因为什么?” “可我……” “您千万别多想。您现在是贵妃,与陛下本就是夫妻,生出情愫也是正常,倘若因为旧事耽搁了此时,那岂不是很不值当。” 她垂下眉眼,将心中种种按下,终于下定决心。 无论她这感情是因何而来,可那日她护在谈襄身前那一瞬间心悸不是作伪,舍身相救也是她下意识的举动。 与其纠结为何,不如先好好感受,总有一日她会发现心中所念所想到底是谁。 京都时局迎来少有的一致,几乎所有世家在清查乱党上全都站到了同一方,要求陛下彻查,一个也不能放过。 此次他们遭到牵连,纷飞的乱箭也射伤不少这些世家的人,这有些伤不到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痛的,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处死乱党已正朝纲的折子堆满了承乾宫的案牍。 若不是谈襄刻意将祭祀人员增加,根本达不到这么整齐的局面。 可这次他还真不能这么轻易地处死三皇子,那日他口中所说实在值得人怀疑。 于是他再次走进了牢狱。 这里的囚犯们见过了他的骇人手段,此刻只觉得他是地狱来的阎王,这次全都噤声不语,靠在墙角里吓得发抖。 而他神色冷肃,缓步走过一道道牢门,衣摆处浸到不少鲜血,却不停留。 最深处的刑架上绑着个面目全非的模糊人形。 因为受刑过多,这囚犯根本不像个人,更像是一团烂肉,萦绕着几只被臭味吸引来的苍蝇,稍微年轻些的狱卒看到都不免作呕。 谈襄进来后,轻扫了眼架上的人:“问出来了?” 狱卒摇头:“没有。不过一直想法子吊着他的命,陛下可放心问话。” 三皇子从满脸血污中勉强睁开眼睛,等到看清来人,竟轻笑了声,带着浓浓的不屑。 “谈襄,你这皇位是如何来的?有什么资格对我动刑!不过住在冷宫的一条野狗罢了!” “三皇兄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怕死啊。” 谈襄眉心轻挑,缓缓坐下手指轻撑脸侧,道:“现在朕是君,而你却是个奴都比不上的废物。” “呸。”三皇子气得吐了一口血沫,沾染到了谈襄的衣袖处,弄脏了好大一片:“你以前不过就是我胯下一个奴才,给点饭菜连尊严都能舍弃,再如何装扮也不过是个卑鄙小人!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谈襄垂首,扫了眼那污渍,拿着帕子轻轻擦去,动作轻缓又雅致,而后抬首,起身猛地揪起他的衣领,指骨因用力而泛白,眉宇间已然多了极重的戾气,与鬼煞无异。 “你当真以为朕会留你的命?那日你口中所说耻辱是何意?” 他的声音缓慢却又发沉,在这间逼仄的审讯屋内格外明显,一字字落在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双目相对间,三皇子狞笑出声,已接近癫狂:“哈哈哈!” “谈襄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你是父皇的耻辱,也是整个皇室的黑点,你的存在本就是错的!” 谈襄骤然间松开手,嘴角噙着笑,可笑意却不见眼底:“打。” “是。” 狱卒立刻会意,拿起沾满盐水和倒刺的鞭子猛地甩向他,他是多年的老狱卒,手法毒得很,这一鞭便能直接入骨,稍微身弱些的几鞭就咽了气。 三皇子整个身子像是有千万根钢针在扎,直直刺向体内,根本来不及喘气,下一鞭又到了身上,因骤疼整个身子浸满了汗渍,可触碰到伤口又是另一番酷刑。 如此反复,就连狱卒都有些畏惧地咽了咽口水。 谈襄却没有发话,只冷冷地看着他血肉翻飞,污血流到他的脚下,神情始终不为所动,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被屠戮的人命,而是优美秀丽的风景。 第18章 家宴1 三皇子已经被磋磨得没了半分精气,脑袋恹恹地耷拉下去,鲜血几乎快要流干,连睁开眼睛都费劲,嘴耸动了下,却看不清在说些什么。 狱卒放下鞭子,“陛下,再打怕是活不了了。” 谈襄轻笑,眼底带着不屑,淡淡吐出两个字:“继续。” 他站起身,到了三皇子身边,欣赏着他这嘴硬的皇兄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朕不喜受制于人,也不信天底下没人知道这秘密了。” 刑架上的三皇子忽而激动地颤抖起身子,整张脸抖动着似是想要说什么,可因为伤痛却发不出一个声调。 狱卒松了口气,激动道:“陛下,他松口了。” 可谈襄却径直转身出去,语气懒散:“可朕不想听了。” “从现在起,不用顾忌,将所有的手段都给他上一遍。” “记住,是所有。没受完命不能丢。” 三皇子呜咽出声,眼底是浓厚的畏惧,断了手筋脚筋的四肢此刻都在抖动。 随即牢内响起一阵让人浑身哆嗦,额间冒汗的喊叫,好似是人声,更像是动物痛到了极点发出的悲鸣。 刚出天牢的谈襄缓步轻行,嘴角虽带着笑,与平日的仁德明君一样,可眼底却装满了戾气,正是最不悦的时候。 来福跟在谈襄身边这么久,自然瞧出来了,连忙小心翼翼上前劝道:“陛下,贵妃娘娘已经允了宫宴的事,还说让奴才谢谢您呢。” 谈襄脚步一顿,轻轻颔首,可明显能看出他的神情松动,动作也轻缓了不少。 来福终于松了口气,暗叹贵妃娘娘真是陛下的良药,以后可要多多讨好。 承乾宫举办宫宴那日,谢恣早早到了,翘首以盼着自家阿姐。 他前几日刚收到了封他为边护使的圣旨,激动了几个晚上没睡着,毕竟有了官职,谢家就拘不了他,父亲也无权过问,他可以一人在边关建功立业。 谢家靠不住,阿姐这些年从当初那个娇憨的姑娘成了如今独当一面的样子,才让他得以肆无忌惮地长大,而现在他只想让阿姐能够放松,不做自己不愿之事。 去了边关,等到有了军功,就能够在诡谲多变的京都中护住阿姐,若是有朝一日阿姐不愿留在宫中,他也可以用军功给阿姐一片自由。 这是他如今最大心愿。 谢元姣来时,步伐焦急,她昨夜也翻来覆去了一整晚,直到今晨才迷迷糊糊睡了会,此刻身子疲惫,心里却精神得很,只盼着今日为阿弟孤身前往边关送行。 等到她进了殿门,谢恣猛地起身道:“阿姐。” 她缓步上前,一股脑地全问了出来:“去边关的行装可收拾好了?父亲可有刁难你?家中仆役也可带上几个,莫要嫌丢人,你去了后那里风土人情肯定不习惯,身边有人总是好的。” 谢恣失笑,拉着爱唠叨的阿姐坐下。 “阿姐你就放心吧,所有的一切我都准备好了,也带了自小陪我长大的侍卫。而且这次去边关陛下让我和送粮草的将士同行,绝不会出事。” 谢元姣略微松了口气,可还是吊着一颗心。 他们母亲离世早,她儿时可因为兄长的纵容肆无忌惮,后来靠着自己学了这京都的尔虞我诈,一点点长成了如今这般。而阿恣自幼便在京都,不懂算计和人心,边关偏僻,排挤孤立世家子弟是常事。 她又忍不住开口道:“若是遇到了有人暗中欺负你,尽管写信告诉阿姐,千万不要一个人忍着。” “阿姐,您就放心吧,我如今也长大成人了,若是有任何事还要写信告状,那岂不是被人耻笑,再说这次我去边关可是要建功立业的,不能总是依赖你。” 谢元姣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孤身入边关,若是始终依靠着她和谢家的权势,只怕难以服众,以后更会被人诟病,可全天下她只这一个亲弟弟,依仗她的权势又有何错? 如今她还能帮到谢恣,等到她离开了谢家,想帮也帮不上了。 “我明白,只是害怕——” “阿姐。”谢恣身体前倾,手缓缓拍在谢元姣的肩膀上,眨着一双真诚的眼睛和她对视:“你就放心吧。” “这次我肯定能靠着自己闯出一番天地来,有一天也能成为阿姐的靠山。” “到了那时,带着军功换阿姐自由。” 谢元姣的眼眶渐渐泛起湿润,眼角微红,尽力才压下了情绪,颤声道:“好。那阿姐等你凯旋回来。” 阿弟长大了,想成为能为她遮盖风雨的庇护所,就像当初兄长那样。 可她却总是忧心,想着再多说些,多交代些,在他真正一人面对风雨时,也多些底气和经验。 等到他们絮絮叨叨说了快半个时辰的话,谈襄才从承乾宫正殿出来。 谢元姣坐在谈襄下首,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她明白,他是故意想让自己和阿弟好好说会话,不被人打扰,才刻意找了处理公务的借口。 这样想着,心中也泛起些许感激。 谈襄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眸光微转,眼底多了些松动,举杯道:“前几日,谢二公子将朕和玉娘从刺客手中救下,这才免了一场悲剧,如今谢二公子就要去边关了,朕特意举办这场家宴,一是为了感激谢二公子的救命之恩,二是为了给谢公子饯行。” 他率先站起举杯敬酒,向来矜贵冷冽的男人此刻露出了少见的笑意,多了几分柔和的气质。 谢恣受不起这礼,匆忙起身谢恩道:“陛下谬赞,臣只是尽自己的本职罢了。” 两人酒杯同时一饮而尽。 谢恣笑意盈盈,可表面看起来和睦融洽,暗中却在打量着自己这位姐夫。 最开始,阿姐想要入宫时,他还着实震惊了一番,怎么也不敢相信依照阿姐的性子依旧会遵从家族的安排入宫,哪怕他亲口听到阿姐说是自愿的,心中也不大相信。 今日他也算是正式和这皇帝见了一面,瞧着倒是人模狗样,相貌比之前那个崔衍好看了些,可只是不知这内里是不是个衣冠禽兽。 第19章 家宴2 谢恣眯起眼,想起宫中对这皇帝的传闻,要么说他心狠手辣,要么说他无情淡漠,几乎没有什么好的。 他略微思索一番,又主动开口道:“陛下,姐姐对臣来说是世间最重要的人,您可要好好对姐姐,若是姐姐受委屈了,臣就算拼了性命也会带姐姐离开的。” 对于一个臣子来说,这话已然是大不敬,足以治罪了。 哪怕是身居宰辅的谢父,也不敢在谈襄面前说这话。 谢元姣脸色一白,连忙呵斥:“谢恣,你说什么呢?莫不是喝多了,脑袋发昏了,还不起身向陛下告罪。” 可谈襄神色却并没有半点恼怒之色,严肃又认真地答道:“谢公子放心,朕既娶了玉娘,便绝不会苛待背弃她,更不会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若是有违此誓,便天打雷劈。” “好!” 谢恣站起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无论是不是真话,可一个帝王能说这话也算是极限了,他就信一回。 一旁坐着的谢元姣怔怔地看着上首谈襄,明知他所说不过是为了安抚阿弟,可心中却莫名泛起了一丝暖意。 从始至终,她只将这三年当成谢家和谈襄的利益交换,不敢也不能去探究这一点点滋生出来的情感。 这场家宴,她有些心不在焉,甚至不大敢侧首看谈襄,只能勉强将心思放到谢恣上。 等到谢恣起身告退时,她仓皇走近,不安又担忧地道:“无论发生何事,阿姐永远在,你切切记住要将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千万不要逞强。” 谢恣拍拍她的手,对上她充满泪水的眼神,也不免生出些离别之意。 “阿姐放心,我一定平安归来。” 战场刀剑无眼,想要军功必得经历生死磨炼,稍有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而这几年边疆局势越加紧张,匈奴频繁挑衅,下一场战事估计很快就会开始,怕是又会不少英魂葬身于此。 谁也不知道谢恣这次前往会发生什么。 等到谢恣走后,谢元姣的眼泪才敢流出来,晶莹的泪珠缓缓流下,滴落在地。 杀敌时,唯有守心静气方能立于不败之地,这也是兄长教导他们的。 她不敢当着谢恣的面哭诉,只怕会影响他离开的心情,扰乱了他在战场上的心绪。 谈襄垂眸,亲眼看到泪珠滴落在地的场景,紧抿着唇,良久从袖口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哑声道:“擦擦吧。” 淡青色的帕子就这样递到她眼前,她有些发愣,也是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失礼的举动,刚想弯膝谢罪,那方帕子已经轻柔地擦过自己的脸。 她抬起头,只看到谈襄一如往常淡漠的脸,可眼底却带着悱恻温柔,细致又小心地擦干她眼角划出的泪珠,动作轻柔的好像在对待一枚珍宝。 指腹轻碰她的脸颊,熨出点点潮红,她眼睫毛眨得飞快,脚下想要退让,可他的手便立刻箍住了她的腰身,将脸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肌肤相贴。 他皱眉,低声道:“别动。” 她的身子僵硬在了原地,只能感受到腰处那只有力宽厚的手掌,控制着她的身形,让她怎么也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承受着他慢悠悠擦着自己脸颊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谈襄忽而放下帕子,直勾勾地望向她的眼睛,她好似在里面看到了绵绵情意,只是不知是不是她一时无措产生的错觉,还是真情实感。 他问:“玉娘那时舍命相救,朕很感动。” 她只能结巴着答:“能救陛下是臣妾的荣幸。” 他笑了笑,笑意将素日冷然的脸衬得温润柔和,又问:“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朕不想听,今日只想问玉娘一句,为何要救朕?” 她感到自己的心跟着他的语气在上下发颤,平寂的一汪春水荡起了阵阵涟漪,躲闪着回道:“只是下意识举动罢了。陛下是千古明君,救您也是救万千百姓。若是换成了其余人,臣妾也是会救的。” 越说,她的声音就越低沉。 他微挑眉,沉思会又问:“若是那日不是朕,是太后又或是萧语嫣,你会救吗?” 她一下子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答不出来,哑然良久涨红了脸。 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对比? 他了然,终于心满意得地松开了禁锢她的手,颇为逾越道:“朕明白了,因为是朕,所以玉娘才会出手相救,换成了旁人,玉娘怕是做不到如此。” 她又羞又恼,按捺不住地扬声道:“谈襄!”说完,又连连后退了几步,瞪着他。 他啧了声,语气中是少见的狡黠:“怎么,生气了?” 她这才后知后觉,是被眼前人绕进去了,气得跺脚转身跑开,连行礼都忘了。 而身后的谈襄眼底笑意却在逐渐加深,看着她少有的任性举动,周遭的气场似乎都染上了温柔的意味。 来福公公刚从外面回来,正踌躇犹豫着,瞧见了陛下这样温和的神情,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上前恭敬道:“陛下,福寿宫派人过来问您明日可有空去那里用顿晚膳。” 话音刚落,空气骤然间凝滞起来。 谈襄刚浮现起的几分柔和瞬间消弭干净,又恢复了往常那副冷肃寡淡的模样。 萧语嫣此次掺和到乱党之事中,不论其动机如何,这勾结乱党,意欲谋逆的罪名是要定了,今日早朝上萧家上奏表明不知此事,要将这女儿逐出家门,全凭他如何处罚萧语嫣,这便是要弃车保帅了。 只是这次太后难不成还要保下这不争气的侄女吗,可细究原因,太后那样凉薄的性子实在不像是顾惜姑侄情谊的人,这其中只怕是还有其他原因。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派人去盯紧太后,再在萧语嫣身边加派看守的人手,切莫让人将她劫走。” 来福惊诧:“陛下,您是怀疑有人会劫狱?可太后当真会做如此冒险之事吗?” 谈襄嘴角泛起嘲讽的笑,嗤笑声道:“太后不会,可这宫中还有一位呢。” 来福一愣,心头浮起一个难以相信的念头,随即连忙垂下脑袋再不敢应声。 若真是那位疯起来不要命的主子,只怕京都又要乱上一阵了。 第20章 废太子 东宫内,侍卫巡查严密周全,四面八方全都有人把守,来往之人皆要受到盘查。 一个身披黑斗篷的身影慢慢跟着个小太监从黑暗中出现,光影遮盖下看不大清楚人脸,可却依稀能辨认出模糊轮廓,大概是个瘦弱的女人模样。 小太监走得极慢,眼睛时刻注意着四周的动静,还会恭敬地朝着身后的人说着什么。 等走到了东宫侧门处,身穿黑衣的女子下意识避开了视线,躲到一旁等着。 而小太监主动上前,低语说了什么,又将手中玉牌塞到侍卫手中。 玉牌小小一枚,上面似乎是福寿宫的印记,侍卫见此,连忙警惕地朝四周望了一圈,等确认无人后,才朝身后的黑衣人躬着腰,请她进去。 黑衣人朝他微微颔首,脚步也迈得快了些,径直往东宫内殿关押那位废太子的地方而去。 一路上的侍卫皆被人调开,因此畅通无阻。 很快,她便打开了内殿大门。 那位小太监和她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站在殿门处守着。 阴暗无灯的内殿只隐隐约约有一道被束缚着的身影,衣衫凌乱,发丝散乱,根本瞧不见神情。 月光照耀下,这才缓缓看清这人似乎是被困于东宫一年多的废太子谈涿。 当年他争帝位,亲手戮父,为天下所不齿,上奏折子皆是要将他当众处决的。 谈襄顾念骨肉血亲,留下了他的一条命,勒令他余生困于东宫之中不得出,可刚进东宫不久,谈涿便疯了,几个太医过来看都找不到缘由,只能用药平稳他的心智。 而他的疯病也一直拖到了现在,为防止伤到旁人,只能绑起来控制行动,生不得死不能。 谈涿似乎是察觉了动静,从发丝中露出半只眼睛,如野兽般叫喊了声,声音嘶哑悲怆,还带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疯狂。 那黑衣人连忙将披风揭开,露出一张满含担忧的脸,眼眶里带着泪水,颤抖着喊出声:“涿儿!母后来了!” 谈涿身形一滞,惯常那副疯癫的样子出现了一瞬间的清明,却又恢复了原样。 萧太后缓缓伸出手,将他的发丝拨弄开,轻抚他的脸道:“涿儿莫怕,没人会打扰我们母子。” 她动作间,谈涿眼底带着点点厌恶,下意识地躲避着她的触碰,神情和动作也终于恢复如常,声音沙哑道:“何事?” 萧太后的手悬滞在空中,她只能略有些尴尬地收回,见谈涿对她这样冷漠,也做不出母子情深的模样了。 她抬眸看了眼明显不大想搭理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道:“还不都是那个萧语嫣,和三皇子勾结去刺杀谈襄,如今被关入大牢中了,母后便过来问问你,要不要救她?” 谈涿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松动,目光也转向萧太后。 “她去刺杀谈襄,是因为我吗?” 萧太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她这儿子处处都是好的,年幼时就比过了一众皇子,让先帝早早立下他为天子,可却栽在个薄情的女人身上,以前做太子时闹着要立她为正妃,现在走到绝路了,还忘不了她。 “哼。若是如此,哀家都不会如此生气,她是为了嫁给谈襄做妃子!宁愿将整个萧家拖下水,也让用如此冒险的法子,也就你还惦记着她!” 谈涿愣了下,眼底的担忧渐渐转化成看不清的晦暗,隐约还能看到骇人的杀意。 半晌,他才沉声道:“救。” 萧太后咬着牙,气得瞪了他一眼:“如何救?勾结乱党的罪名,就连萧家自身难保,怎么也不可能救她了,若是你要救,你便自己想法子吧。” 谈涿嗤笑一声,眼睛却是冰冷的,“母后一定有办法的,否则也不会夜半过来见我。” “有法子又如何!” 萧太后呵斥出声:“救下了她,这一切能有所改变吗?如今我连你的性命都保不住,更别提她了,这一辈子只怕要被那个小野种踩在脚底下了。” 谈涿知道萧太后是何意,他稍微动作了下,便能感受到手腕和脚上的束缚,和活死人无异。 在这东宫,若不是装疯,只怕谈襄会有更加折磨人的千万种方法来对付他,什么留他一命,不过是为了折磨他罢了。 他自嘲笑笑,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道:“上次你说的,我答应你。” 萧太后一喜,脸上立刻洋溢出真心实意的笑:“这就对了,涿儿,只要你登上大统,这世上想要什么拿不到,何必困在这东宫里,到时候——” “条件是——”谈涿直接打断她,冷声道:“把萧语嫣救出来。” “涿儿!你要这吃里扒外的女人有何用?” “母后放心。”他淡淡启唇:“背叛我的人,我不会轻饶,把她救出来后,我会亲手杀了她。” 萧太后一怔,背后浮起一大片冷汗。 外面的小太监轻声敲起了门,道:“娘娘,快些走吧,要来不及了。” 萧太后这才回过神,有些慌乱地转身离开。 屋内又只余下谈涿一人,月光倾泻在他的侧脸上,映照出一股难以捉摸的邪性,眼睛发着诡异的光,就像埋伏在山野中的野狼,在静静等待猎物。 东宫的异动刚刚平息,谈襄就收到了消息。 暗卫虽不知他们到底在里面说了什么,唯独有一点可以确定,谈涿是假疯。 谈襄沉着脸,他对谈涿装疯之事不意外,这位在宫中屹立多年的太子可不傻,不会因这一点挫折就神志不清,得了疯症。 其实这两人密谈的内容,他也能猜出个一二,莫不过就是此次萧语嫣掺和乱党刺杀他之事,如今看,恐怕是要救下萧语嫣了。 他起身,望着窗外那轮明月,今晚十五,月亮又大又圆,皎洁月光在地上映出莹莹光辉,他摊开手,放置在月光下,好似这样就能抓住那虚幻的月光。 月光照耀着掌心,映出清晰的纹理。 他轻笑声,心情都变好了些。 没过多久,外面又有人进来禀告。 第21章 身世 “陛下,果然如你所料,萧太后刚走出东宫不久,就有人到天牢想要劫走萧语嫣,只是侍卫们把守得严格,没让他们钻到空子。” 谈襄的语气漫不经心:“嗯。劫狱这条路断了,朕倒是很好奇明日太后会给朕什么惊喜,留下她那蠢笨侄女的命。” 他又抬首紧盯着那轮明月,淡淡道:“派人去查一下谈涿和萧语嫣之间有什么过往。” 侍卫应声。 第二日,谈襄在承乾宫处理政务,略有些心不在焉。 一直到了中午关雎宫都没传来消息。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前几日贵妃不是每天都给朕送鸽子汤吗?今日还没派人过来吗?” 来福擦擦额间汗,堆出一抹难看的笑摇头。 谈襄挪开视线,又垂首看奏折。 从晋山回来后,关雎宫每日正午前都会派人来送鸽子汤为他补身子,听送膳的小宫女说,还是玉贵妃亲自下厨做的。 看来他昨日是真将娇气的玉娘惹生气了,连汤也不愿意送了。 他略有些无奈地捏捏眉心,启唇道:“来福,去朕的库房中找些有趣的赏玩给关雎宫送去,你亲自去挑。” 来福转身就要过去,殿外忽而来了人。 谈襄幽深的眼眸带着点点期待,默声看着殿外传话的小太监。 小太监快步进来,道:“陛下,是福寿宫的人,让您莫忘了今日要去用晚膳。” 谈襄低下头,语气都阴沉了几分:“朕知道了。” 小太监还在状况外,分明他抬脚进来时陛下心情不错,怎么他刚说完殿内就莫名冷了几分。 来福赶忙拉着这小太监离开,到了殿外拍着他的脑袋说:“傻小子,看不出陛下不高兴?还站在那讨人嫌?” 小太监长得白净,虽看起来不大聪慧,却认真又恭敬地听训。 来福瞥了他眼问:“刚进宫的?” 小太监诚惶诚恐:“有三年了,只是刚调进承乾宫。” 来福“嗯”了声:“虽不机敏,瞧着是个老实的,以后跟在咱家身边多听多学。叫什么?” 小太监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跪下:“奴才守忠,多谢公公。” 夏雨来得迅猛又急促,浇在宫门内的青石板阶上,几道阵雷闪过皇宫的天际,几乎要撕开整片天空。 等到夜幕降临,雨也渐渐停了。 谈襄终于从政务中抽身,前往福寿宫。 殿内的萧太后早已等候他多时,见到人来,才将一颗心落回肚子里。 谈襄刚进殿,就看到了满脸假笑的萧太后,眼底浮现起些许不耐,沉声道:“有何事直说吧。” 萧太监脸色一僵,听到了话中的烦躁,只能挥挥手遣退殿内宫女,开门见山道:“陛下,哀家听说语嫣那姑娘又惹了陛下不悦?” 谈襄冷笑,不愿与她虚与委蛇:“太后今日要朕过来不就是为了此事吗?何必兜圈子?” 萧太后咬牙:“陛下能不能饶了她一命,就当是看在哀家的面子上。” 谈襄语气淡淡:“你在朕这里,没有面子。” 萧太后有些难堪,无奈闭上眼睛沉沉叹了口气,又睁眼,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道:“哀家用你从三皇子口中没撬出的秘密交换,听完后你再决定。” 谈襄眼底骤然间像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又迅速恢复平静。 萧太后笑了笑,缓缓坐下,知晓今日已是胜券在握:“你自小在冷宫长大,却从未见过生母,宫中人只说你的生母身份低贱,被先帝所厌。” “可五皇子的生母却是一个脸上被刺奴字的死囚,先帝对他们母子都算是周全体贴,为他们想法设法摆脱被世人所诟病的出身。唯独你,身在冷宫,残羹冷炙,只有一个老仆照料,无人过问一句,你一直都想不通吧。” 谈襄神色晦暗不明,似是想起了过往旧事,紧抿着唇。 萧太后继续道:“当年哀家也不过身处嫔位,并不被先帝宠爱,那日宫宴,尽邀群臣,就连那些世家的夫人都到场了。先帝醉酒,意外走进了一位世家夫人休息的偏殿内,意外和她有了苟且。” “而也是在那时,出来透气的哀家恰巧在偏殿外见证了这一切,当时虽未看清那位夫人是谁,可却下意识地为先帝遮掩,避开了来寻那夫人的丫鬟。” “后来,大概一年后,你被送进了冷宫,先帝只说你是宫婢所生,摆出了一副厌弃的姿态,让人将你送到冷宫由老仆照料,不许人过问。” “可哀家猜测,你就是那位夫人荒唐一夜生下的孽种!” 萧太后冷笑着站起身,指向他的手都在发颤:“可没人能想到,这孽种长大了!居然敢谋害先帝,又陷害自己的兄弟。一个世家和皇室苟且生下的孽种居然占了皇位!” “总有一日,世人会看到你的真面目!” 谈襄怔在原地,其实他心中早就猜到了一二,可今日听了才敢彻底相信。 他原以为自己会发怒,气恼,会大发雷霆,可余下的只有平静,甚至听着萧太后的咒骂只想发笑。 他转眸,神色冷凝着,却让人莫名胆寒:“你与朕有何分别?当年你不就是靠着此事才获得先帝青睐,一路为后的吗?而你的亲生儿子也不依仗此事才坐上储君之位的吗?” “你们所不耻的,所鄙夷的,却成全了你们。”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带着讽刺又像是在自嘲自己。 萧太后猩红着眼,捂住耳朵大叫:“不!” “哀家不是!先帝爱的一直是我!你和你那娘不过是先帝一夜荒唐的产物罢了!” 她这幅样子,已经有些疯癫。 可却像是碰到了什么恐怖之事,下意识地否认反驳。 殿内烛火被狂风熄灭,外面一声惊雷响起,闷重的响声狠狠落下,光亮照在萧太后狰狞的脸上。 谈襄垂眸,转身出去,不知何时外面竟又下起了雨,比刚才更猛,更急。 他神色淡淡,所有情绪皆被隐匿,如往常一样轻声向来福吩咐道:“让人将萧语嫣放出来。” 说完,便径直走入了漫天大雨中。 第22章 雨停 大雨瓢泼,落在人身上如同拿着木桶直接浇灌,从内淋了个彻底。 谈襄孤身走在漫天大雨中,背影中隐约带着几分孤寂,可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是觉得整个人闷到了极点,像是个闷了多年的瓮透不出一丝气。 他对那所谓的父皇,并无多少感情,甚至存着几分恨,从小到大,更加不解的是为何要将他一人丢在冷宫,就连五皇子那样的出身都能受到他的宠爱。 唯独他,只剩他。 被所有人嫌弃地丢弃。 今日他明白了,他从出生开始便只是父皇想遮掩的一个错误,更是一个难以洗刷的污点。 衣裳湿透,却还是寻不出一丝发泄的出口,浑身阴冷,心中却依旧烦躁。 他的脸色依旧平淡,看不出喜悲。 他也不愿牵动嘴角露出笑容。 他忆起父皇是个极爱求神告佛的人,于是他刚刚从冷宫出来后,亲自去请高僧为他祷告,可刚筑起高台,父皇便向疯了似的将满殿佛像推翻,歇斯底里地怒骂他。 “你没有资格碰这些东西!带上你的人滚开!” 他当时也是这种滋味,平静。 可心中也泛起一种名为悲怆的情绪,裹住他的整个心肺,让人喘不上气。 半月前的晋山祭祀上,他莫名想起了那天父皇所说的话,竟生出了几分怀疑。 他当真能得到上天的赐福吗? 可他侧目看到了谢元姣,又放了下了心,她那样圣洁的人必定会得到最好的一切,神佛也会偏爱几分吧。 身后的来福终于赶上他的脚步,连忙为他撑起一把油纸伞,问道:“陛下,天凉。快回去吧,万一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他自嘲笑笑,停下了脚步:“那又如何?” “朕没了,会有新帝,这天下没了,会有新朝。” “朕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错误。” 来福淋了满身雨,听了这话,心更是透心凉。 逼仄的宫道中,红墙内,黛瓦下,对面缓缓走来一道撑伞的身影。 他眨着眼睛,想让人驱赶,却见那面容越加熟悉。 谢元姣就这样缓缓走到他身边,走到他心底,道:“陛下,雨大,回去吧。” 他愣住了,那浇灌而下的雨滴被一张伞遮盖住,划出了一片静谧。 她又道:“淋得这样湿,若是得了风寒,关雎宫更不会给陛下送鸽子汤了。” 他终于找回清醒,呆呆地垂眸看她莞尔一笑的侧脸:“你怎么来了?” 天色愈黑,风雨愈大,四周阴风阵阵。 她的眼睛却澄澈发亮:“来福公公说陛下今日如三岁儿童般,戏上水了,我便来瞧瞧是不是真的。” 他眼底幽深,倒映出一轮皎皎明月,俏皮地在他面前说话,想要逗他开心。 身后的来福见此,抿起个笑,暗中朝后面的守忠递了个赞许的眼神。 这场瓢泼大雨始终不停,宫道上两道身影并肩而行。 一个撑着伞,侧目垂眸静听着话,另一个絮絮叨叨,笑容明媚灿烂。 回到关雎宫,他们两人换了衣裳,流云和流烟又赶紧送上姜汤。 谈襄皱着眉,伸手推拒,哑声道:“朕不用。” 谢元姣察觉他今日心情低沉,便亲手将姜汤递到他嘴边:“难不成陛下正如三岁孩童般挑嘴不成?” 见他不动,她只好长吁短叹地端起勺子递到跟前:“喝吧,襄儿。” 他耳根发红,尤其是听到这蓄意玩笑的称呼,可愣了下,竟真的张开嘴任由那勺子中的姜汤涌入,辛辣的味道瞬间涌入舌尖,他以往并未喝过姜汤,猛地咳嗽了起来。 她连忙拍着他的背,安抚:“怎么了?” 她皱着眉,直接沿着碗边喝了一口。 没问题啊。 是流烟熬的熟悉的难闻又难喝的味道。 他挥着手,终于将辛辣的味道咽下去:“无事。我不小心呛了一下,我自己来吧。” 他端过汤碗,一饮而尽。 等到姜汤喝完了,两人身上很快也出了汗。 谢元姣坐在殿内,外面的大雨还未停,问道:“陛下,今日不大高兴?” 他答:“不是。只是有些闷罢了。” 她默了默,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毕竟有些事旁人说再多都是没用的,只有自己心中看开才能拨云见日。 “那我便祝陛下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侧首看他,笑意盈盈。 他喉结轻滚,眼底怔怔倒映出她的身形。 这一刻,仿佛有万千花卉在他心底萌芽,那逼仄狭小的心房乍然间出现了新天地。 “嗯。”他道。 从关雎宫回来后,谈襄一言不发,似在认真思忖,又似在神游。 就寝前,他终于开口对来福道:“去查一下二十年前有哪个世家夫人忽然消失了一段时间。” 来福刚躬腰打算应声。 他又叹了口气,只穿着一身寝衣走到窗前。 因是阴雨天,并无圆月。 可他驻足,又像是透过满天乌云看着什么,沉默半刻又道:“罢了,不查了。” 没过多久,乌云渐渐散开,天空澄澈,虽不见明月却已在心间。 他笑了笑,又道:“朕瞧这天气,明日是个晴天,派人去邀玉贵妃明日一道游湖。” 来福见他终于好转,忙不迭地跑出去吩咐,生怕又听到他反悔。 * 夏日泛舟,尤其是选在大雨过后,最是凉爽舒适,谢元姣颇有兴致地派人去准备。 御花园已经将所有人屏退,来福亲自守着,只让谢元姣一人进入。 而整座湖心亭周围,是一大片湖水,上面种着满池的粉嫩荷花,湿漉漉地歪着脑袋,不少瓶口大的荷叶立在湖水中央,盛着晶莹剔透的露水,青翠欲滴。 谢元姣到时,只看到了谈襄穿着身轻便的浅青色便衣。与她一身粉色衣裙在这湖水中倒是相得益彰。 她好奇地问:“陛下,无人为我们泛舟吗?” 谈襄笑笑,慢条斯理地将衣袖整理好。 “朕会。” 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了他良久却仍是不大相信。 湖岸边停着一只木船,不大容纳两人已然足够。 谈襄小心将她扶了上去,等到她坐好,他也迈步上了船。 第23章 泛舟 船身轻晃,两人只能稳住身形。 谈襄拿起船上放置好的木浆,修长有力的手臂一挥,便将其放置在了木船两侧,随即手紧紧握住木浆,有节奏地挥动。 木船真的划动起来了。 它淌过莲花湖水,一朵朵含苞待放或娇艳盛开的荷花略过他们两人的衣侧,咫尺之距间,甚至能嗅到了清新馥郁的花香。 谢元姣惊道:“我第一次在荷花池中泛舟。” 她伸出手轻碰碧绿荷叶,指尖轻点上面晶莹的露珠,带着凉意的露珠沾湿了衣袖。 谈襄下意识地将动作放慢,轻轻侧首看着她好奇惊叹的神情,凝神注视间,早已忘却自己潮红的耳垂。 两人动作实则靠得很近,彼此间的呼吸声都清晰可听,衣摆交叠在一起,碧绿与嫩粉纷飞交缠,仿若湖心中共依生存的荷叶荷花。 他喉结轻滚,目光下移,眼底尽是白净透亮的脸颊和因惊奇微张起来的樱桃小口。 谢元姣手轻碰湖水,捧起了一汪清水向远处掀去,只觉得好玩和新奇,末了,又伸手去摘一株荷花,长得极大的荷花极其难摘,她竭尽全力的同时还要顾忌身形稳定,使劲用力间身形一晃,猛地向后跌在船上。 船身猛晃,她脸上和胸口都被溅起的湖水沾湿。 愣然间发现,她似是坐在了谈襄的怀里,目光后转,只看到了他晦暗的眸子紧盯着她。 而他们之间迎面相对,两张唇微末之距。 她另一只手捧着荷花,另一只手为稳住身形下意识攀着他的袖口,甚至攥得过紧,多了不少皱痕,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分外猛烈,像是要从胸中蹦出来般。 四周寂静无声,偶尔响起水滴滴答声,静谧又美好。 许是气氛使然,两张唇慢慢相靠。 她的目光羞怯地闪烁,谈襄的手慢慢拥住她的腰身,即将相靠之际。 湛蓝的空中缓缓滴落雨滴,在刹那间由小到大,滴落在两人身上,浇灭了升腾起的火热心思。 谢元姣像是突然清醒般退却,结巴道:“下、下雨了。” 谈襄注目看她,不知从船里的何处拿出了把伞,油纸伞缓缓撑开,遮盖住一方阴凉。 他又大手一挥,将她猛地拉向自己这边,方才因害羞而生出的距离此刻全然消却,甚至贴得更紧更密切。 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伞面上,伞完全倾泻向玉娘那方。 她整个人都被包裹住,有些无措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刚想坐起身,一只手臂忽而伸向脑后,紧扣住她,将她猛地拉到自己身前。 随即,他低下头,顾不得怀中人的惊呼,堵住她的唇,将一切声音收纳到自己的口中。 他的手越加用力,似乎想将她揉到自己怀里。 唇齿相交,肌肤紧贴。 雨仿佛成了他们的伴奏。 渐渐地,那把伞划落下,翻了个个到了湖中,接纳着漫天雨水。 而他们全然暴露在雨水中,却都没心思顾忌身上的潮湿,只专心于眼前人。 整片清池,满堂荷花,这一刻都成了他们的陪衬。 谢元姣几乎要喘不上气了,两只手无力地推搡着他的动作。 良久,他才不依不舍地退却,垂眸看她通红的脸颊,埋着脑袋的动作,轻笑了声。 那只手从脑后缓缓落到她的腰身,另一只手随手拾起湖水中的伞,撑在她脑袋上。 “回去?” 她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嗯。” 他又笑了声,想伸出手去划桨。 可来容易,离开却难了。 雨下得不大,却连绵不断,浇得荷叶弯了脑袋,荷花低了头,池中泛起阵阵涟漪。 谢元姣总算平息了心头的窘迫,背过身看着雨中清湖。 她怀里还有朵荷花,可方才……已经被挤得歪成了一团。 于是她皱着眉毛,伸出手又要去摘船旁的一朵。 吸取了方才的教训,这次她的动作轻缓小心了多,收着腰身的力,很快便将这荷花摘下。 这朵开得更艳,更娇嫩,她抿唇轻笑。 谈襄一手为她撑伞,一手划桨,因着下雨,本就动作缓慢,侧目看去只看到她捧着荷花,明媚灿烂。 他在心中默念,人比花娇,模样娇,性子也娇。 顿了顿,他又刻意放慢动作,让小木船在偌大的湖心中晃荡。 谢元姣摘了几朵,心满意足,终于发现了脑袋上永远为自己遮蔽雨水的那把油纸伞,和变得缓慢的船速。 方才不过情之所至,被他的皮囊蛊惑而已,应该代表不了什么,她双颊通红地想,到底转过了身,从几朵花中挑出开得最蔫的一朵,低声道:“喏,送你。” 谈襄一愣,半晌才放下木浆,小心地伸出手接过那花,又妥帖地放置在身侧,花歪歪地耷拉着脑袋,和他的衣裳紧贴,他莞尔一笑,抬首道:“我很喜欢。” “嗯。” 她低着脑袋,半晌又闷闷地道:“虽不知道你昨日经历了什么,不过希望你能开心。” “世上有万难,可也有渡过万难的人。总会过去的。” 谈襄怔了下,眼角泛起红意,默了默,终于变回往常,故作轻松道:“多谢玉娘。没曾想玉娘这般睿智,说话也颇有哲理。” “不是我说的。是兄长教导我的。” 谢元姣认真道:“他说,轻舟会过万重山,若遇事难决,可问己心。” 谈襄笑了笑:“那谢谢兄长。” 谢元姣听到“兄长”两字,脸又红到了根底,可为了遮掩,轻哼了声,低下头只专心摆弄花。 不知过了多久,岸上的来福已等得焦灼,终于等到了陛下和贵妃的木船。 他撑着伞喊:“陛下,有要事禀告。” 谈襄皱眉,可没应声,为谢元姣撑着伞,又伸出手将人从船上扶下来,嘱咐道:“今日淋了雨,回去记得泡热水澡,喝些姜汤或热茶。” 说完,又将伞塞到她手上。 谢元姣应声,逃也似地快步走了。 谈襄注视着她的背影,眼底笑意浓厚,直到看不清才慢悠悠转眸看向来福,随意道:“何事?” 来福低语道:“东宫那边的探子。” 他脸色骤然变化,笑意瞬间消弭,沉着脸开口道:“回宫。” 第24章 刺客 承乾宫内,谈襄匆匆回去,到了内殿将一身湿透的衣裳换下。 而暗卫在外禀告道:“陛下,属下这几日派人紧盯东宫动静,发现了不少异常,废太子先是多番联系旧部,又派人去雍州,充州和儋州等地探查消息,以往他残留下的人,按照陛下的吩咐并未赶尽杀绝,而是派了人手监视,这些日子也有异动。” 谈襄已换好衣裳,一身蔚蓝色锦衣衬得他丰神俊朗,身形挺拔,缓缓走了出来。 “谈涿沉寂一年,早已按耐不住,这次他若是出去,必定会和以往的旧部联系,也绝不止那些浮于表面的人,你们这些日子盯紧了些,若有躁动,速速回来禀告。” 暗卫应声。 外面忽而来了人并禀告道:“陛下!关雎宫有刺客,好似是废太子的人!” 还未等地上暗卫反应过来,眼前一阵风扫过。 谈襄步伐匆匆,顾不得旁的,直往外而去。 他的脸上紧张焦灼,高声道:“快派人过去!” 关雎宫内,谢元姣回来后,流云早已将热水澡泡好,内殿内满池的花瓣衬得肌肤晶莹剔透,如玉般温润,泛着光泽。 她整个人埋在水里,发丝漂浮起来,默默回想着方才的一切。 忽而想到了什么,回首看向流云问道:“从晋山回来后,你是不是瞒着我,往承乾宫送鸽子汤了?” 流云脸色一僵,默默低下头,呐呐道:“那几日娘娘忙着处理二公子的事,来福公公一直说陛下身体虚弱,让关雎宫照料些,或者娘娘亲自去侍疾,奴婢也没办法,只好让人送汤搪塞过去。” “原是如此,你做得没错,当时我也没功夫和精力处理。”她叹了口气,有些难办:“只是以后若是他让我亲自做给他喝,发现了我的手艺,那该怎么办……” 流云笑了笑,那帕子给她轻擦后背:“娘娘莫怕,到时奴婢就悄悄做好替换您的。” 她也笑出了声道:“还是你主意多。” 没一会,流云出去为她准备热茶,而她洗好起身,换上了寝衣,赤足打算直接往内殿去。 这池子和内殿是相通的,平常除却流云流烟外,她不喜人打扰,便吩咐下去沐浴时不让人轻易靠近。 可今日外面似乎有些异动。 她会些身手,可也不过是以往兄长所教的拳脚功夫,此刻警惕地四下张望,可四周安静,却又没了动静。 约莫是野狸猫吧。 前几日她还在关雎宫外看到了一只,只是不亲人,甚至有些畏惧人的靠近,见到她便只往林子里钻。 若是她唤人查看,只怕那狸猫又要被驱赶了,思及此,便闭上了嘴,将心微微放下来,又往内殿进去。 刚走没几步,却又听到了脚步声和风吹向刃口的声音。 她以往练武时惯常用刀剑,最是熟悉这声音,这下彻底确认了,不是什么狸猫,是刺客。 只瞬间,她连忙拿起一旁的花瓶,向角落靠去,将后背紧贴墙边。 下一刻几个刺客破窗而出,动作干净利落,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几柄发着冷光的刀刃直直捅向她的胸口。 她没心思去想是谁派来的,又是得罪了谁,直接将花瓶猛地扔向最前面刺客的脸,便往内殿跑。 刺客整张脸被瓷片划得血肉模糊,一下子耽误了脚步,反应过来时,又齐齐追上。 谢元姣一边大声呼救道:“来人!有刺客!”一边想着可以从内殿出去,到时动静一大便会被侍卫发现。 身后刺客紧追不舍,她刚迈步进内殿,刀口又已经刺上来了。 她猛地躲闪,又随手拿起百宝柜上的赏玩扔过去。 这些还是昨日谈襄派人送来的,可惜了。 她咬牙,转眸看向紧闭的房门,明白这些人是有备而来,恐怕是难以脱身了。 刀刃迎面而下,她一路躲着,终于避无可避,刀身即将落在她身上。 锋利的刃口只咫尺之距,她下意识地紧闭双眼。 下一刻大门被破开,一把剑破空而出,直刺向她面前的刀。 谈襄护在她身上,手持着剑,飞身而出,旋身与几个刺客缠斗起来,很快那几人身上已满是血口,支撑不住,对视几眼,似乎在传递着什么信息,转身便要逃走。 暗卫惊呼道:“陛下,不好,是调虎离山!” 谈襄眼底寒意愈盛,却却没心思顾及那么多,只冷声道:“抓住,留活口。” 身后暗卫立刻应声,追了出去。 谢元姣终于松了口气,浑身卸了力,软着身子靠在墙角。 谈襄转身,忽而皱眉扫视她,在谢元姣诧异的目光中将她拦腰抱起,直直往内屋而去。 谢元姣挣扎着:“我自己能走。” 谈襄沉声道:“你确定?”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脚底已经被方才的碎瓷片扎出了不少口子,整个脚底血淋淋的。 谈襄叹了口气,用手小心地护住她,衣服上被染了血也无心顾及,放软了声音道:“别乱动,若是碎片扎进去了,取出来更疼。” 她这才老实,僵硬着身子趴在他怀里。 也是这时,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了件单薄的寝衣,方才动作过大,已经衣衫凌乱,而从他的方向看去,几乎是尽收眼底。 谈襄也注意到了,脸上泛起薄红,轻咳了咳,无措地收回目光。 等到了床边,他将她小心放下,哑声向着外面的来福道:“去唤太医。” 说完,单膝跪下,一手捧起她白净的脚,一手小心地拿出帕子擦干脚上的污血。 可稍微一碰,谢元姣就疼得龇牙咧嘴,连忙道:“疼疼疼!” 谈襄无奈,只得松开手,转身出去了。 就在谢元姣好奇张望之际,他端着一盆清水进来了,脸上有几分与气质不符的拘谨,僵硬地将帕子浸湿又拧干,先放在她的脚背上,将血痕擦干净。 她低头看去,只看到男人紧皱着的眉心,小心紧张又谨慎的神情,拿着帕子轻柔地为她擦拭。 她低声道:“我自己来吧。” 说完,便低下身打算接过帕子。 第25章 受伤 可谈襄却道:“别动,要是留了疤,朕可不负责。” 谢元姣只得讪讪收回手。 直到她脚上的污血被擦拭干净,太医也赶来了。 太医瞧了瞧,见没什么大事,终于松下口气:“陛下放心,贵妃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微臣将碎瓷片挑出来,再上些伤药,过几天便能养好了。” “嗯。”谈襄应声,自然地走到她身边,轻扶住她的肩膀:“开始吧。” 谢元姣本有些紧张,咬着唇无措地看着,身旁忽然多了一道陌生气息,转移了全部注意力,尴尬又羞怯地刻意忽视肩上的手掌。 约莫半刻钟,脚上深扎进去的瓷片已经全部挑干净了,太医又缠了好几道棉布,见里面渗不出血了,又道:“陛下,这几日莫要让娘娘下地走路,也别沾水,养个几日便好了。” 谈襄一一记下,转眸看向她嘱咐道:“听见了吗?这几天要小心些,将话记到心里去。” 她颇为不忿地反驳:“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自然会听太医的话。” 说完,还挺直腰杆瞪向他。 谈襄挑眉,眼底带着戏谑,张张唇刚想开口。 殿外忽而有人高声禀告道:“陛下,出事了。” 谈襄身形一顿,眉间带了些许不耐,却也只得转过头道:“朕知道了。” “陛下,若是有事,便过去吧,莫要耽误了政务。我无事的。” 谢元姣道。 谈襄紧抿着唇,不大放心地嘱咐着:“好。记得上完药再歇息,千万别碰水。” 说完后,又仔细想了想,确认没有遗落的才放心离开。 等到无人处,暗卫连忙跪下禀报:“陛下,果然如您所料,东宫那边已经没了人影,还有那萧家姑娘也一同消失了。” 谈襄冷笑了声,眼底多了几分冷冽肃然之色,道:“派人盯紧点。他千不该万不该用这种计策,自寻死路。” 暗卫默声,却明显感到了陛下身上的寒意,鲜少地外露出来,伴随着不怒自威的气场,让他连说话都不敢。 只能颤颤巍巍道:“陛下放心,已经让人一路尾随,必定会将废太子的势力全挖出来。” 谈襄颔首,手指下意识摩挲腕上的玉珠串,指尖停留在玉珠上微微用力,发出清脆的响声,又道:“朕记得关雎宫外安插了人手,你们为何不出手相救?” 暗卫额间冒下冷汗,连忙跪下请罪:“陛下恕罪,当时娘娘正在浴池中,属下们不敢……” “可笑!”他冷冷看向暗卫:“倘若今日朕晚来一分,贵妃便会命丧当场!” “若是再有此事,朕绝不会轻饶!” 暗卫连忙道:“属下日后定以贵妃娘娘安危为先。” 谈襄略微平缓心中怒火,道:“那几个刺客呢,审出来了吗?” “暂时没有,似乎是专门受过训练,嘴硬得很。” 谈襄嗤笑:“嘴硬?朕只给你们一日的时间。” “是。陛下放心,已经安排了手段最周密的狱卒,还有姜大人也接到命令过去了。” “嗯。”他淡淡道。 转眼间,暗卫隐匿行踪,消失不见。 徒留谈襄站在原地,抬眸轻扫眼前场景。 这处是关雎宫外,与承乾宫也不过百米之距。 其实这宫殿过往并不名为关雎,也不是给后妃的居所,是前朝皇帝专门用来批阅奏折,通览古籍的藏书阁。 今朝建立后,这处渐渐荒废,直到他登基后,才重新修整,本打算复建藏书阁,可颁布圣旨前,他忽而让人将此处改建为宫殿,赐名关雎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并非君子,只是个披着明君壳子的小人罢了,谈涿萧太后所说,其实并不假,他心狠手辣,善于钻营,出身为世人不耻,自幼被父母丢弃于冷宫,如同荒野牲畜,山中野兽。 往昔所念所想,回首看,竟只是虚妄。 他再怎么遮掩,也比不上当日所见那崔衍,王谢堂前儒雅君子,权贵家世累公卿,才是天下人心中所认的君子。 他本应断绝念想,可今日与她泛舟种种,实在难以舍弃,也不敢相信往日贪恋竟真到了自己身旁。 来福从关雎宫内小跑到他身旁,小声道:“陛下,贵妃娘娘已经换好了药,歇息下了。” 他点头,良久后,又不确信地问:“来福,你觉得玉贵妃是心甘情愿留在宫中的吗?” 来福瞬间明白陛下是何意,幽幽叹了口气:“陛下,您糊涂了,您是九五之尊,天潢贵胄,玉贵妃是谢家长女,与您自然相配,怎么会不愿意留在宫中。” “按您的权势,京都这么多人家自然是趋之若鹜,想与您结为亲家。” 谈襄眼睫轻颤,旋即苦笑:“他们想结亲的是皇家,不是我。” “若是我不为帝,只是冷宫中的无名皇子,何来趋之若鹜?” 来福张张嘴,可又沉默。 陛下心中郁结,不是他能解的,要想根除,就如同陛下的胃疾,只能以温水慢炖,在朝夕中缓解。 眼前老树郁葱,蝉鸣不绝。 就在来福以为陛下无言,将要回宫之际。 他又道:“可今日,我只庆幸,当年争了这皇位。” 夜色渐趋深沉,红墙黛瓦隐于暮色中。 谈襄驻足看了关雎宫良久,随即转身离开。 而宫内谢元姣刚包裹好脚伤,流云就带着谢家的信进来了。 她将信放在床前,撑着脑袋不大想拆开。 流烟正清点着百宝柜,哀叹了口气道:“姑娘,上次陛下送来的大半东西全都坏了,明日奴婢再去库房中寻些放上吧。” 流云笑她:“也就是你,活脱脱一个小财迷,光想着这些东西,也不关心姑娘的伤。” 流烟“切”了声:“姑娘躺在床上想陛下呢,可没有功夫搭理这些事务。” 刚说完,谢元姣径直坐起身,脸上有种被拆穿了心事的羞恼,反驳道:“胡说八道,我可没有。” “方才不过是在回忆那几个刺客到底是什么人派来的。” “那姑娘觉得是谁?” 第26章 曲水宴 殿内,谢元姣沉吟了会道:“晋山三皇子刺杀刚过不久,如今正是动乱之际,哪怕是剩下残留的乱党,也不敢挑在这时候刺杀。而能这样悄无声息进入关雎宫的,只可能是宫中的人。” “听闻萧语嫣也受了乱党牵连,入了大狱,太后就算是营救她,意欲刺杀也不会选我,挟持陛下不是方便得多。今日恐怕只是声东击西之策。” “刺客来时我听到陛下身边的人喊了句调虎离山。算来,那就只剩下宫中最后一个主子了。” 流云流烟脸上都现出惊慌之色,压低声音道:“姑娘是说那位主子?” 谢元姣点头,也蹙起眉心。 “过往我与废太子有过几面之缘,观其眉宇间似有一股与常人不符的戾气,便未敢与其深交。后来知晓他得了癔症,本还诧异。可若是装疯,便说得通了。” “今日他派来这刺客,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只怕现在东宫已然人去楼空。” 流云流烟听完,都不免心中焦灼。 于各世家而言,只有京都安定,天下兴盛,才有能切实落到他们身上的利益。 若是乱世,自保都难,世家更不可能从中汲取私利。 谢家是京都棋局上的一颗棋子,他们自然也囊括在内。 “姑娘,若是废太子真的外逃,中原是不是会再起战事?” 谢元姣垂眸,沉声道:“废太子的确是个有心计手段之人,可我信陛下,他的谋略绝不低于废太子,哪怕有战事,也不会波及京都。” 流云:“姑娘为何这样笃定?” 谢元姣笑了笑,默声不语。 谈襄当初能将废太子逼到穷途末路,只有装疯才能避过一劫,怎么可能轻易将他放出宫,只怕早就算好了今日,更留好了后手,等着废太子钻套呢。 她缓缓拿起床前茶水,轻抿一口,眼底幽深,犹如一只狡黠的狐狸。 流云拿起那封谢家信件问道:“这是今日送来的,姑娘怎么还不拆?” 谢元姣轻瞥了眼,眉眼立刻耷拉下去,有些恹恹地接过。 等到看完了,她一股脑躺在床上,无精打采地道:“宫中要办曲水宴。” 流云皱眉:“曲水宴不是历年专给皇子选妃的宴会吗?奴婢记得往年姑娘还参加过呢,只是当时您年纪尚小,太后还想让您嫁给太子呢,可被您推拒了。怎么如今又要办曲水宴了?” 谢元姣双目无神,无奈道:“是朝中那些世家,想为陛下选妃,可被拒了,便想出这么个主意,陛下不答应,他们便说是历年传统,想来过几日圣旨便到关雎宫了,由我和司典一起举办。” “这次李、姜和崔家都会派人入宫,过往每年曲水宴可未有一人不选的先例,就算我想遵从父亲的要求,也有心无力啊。” 能入曲水宴的全都是京都鼎盛世家,举办此宴表面为曲水流觞,共赏百花,实则专为皇子选妃,后妃为皇子相看后,交由陛下定夺。 “不过……”谢元姣眯起眼睛,神态全没了方才的颓唐,忽而坐直身子道:“既然要司典与我共办,那不就给了菱慧机会,过几日等到圣旨来时,我就让菱慧专门负责此事,也算是能给她一个在后宫和世家面前展现能力的机会。” 流烟呆呆地看着她的转变,小心翼翼地问:“那姑娘自己可愿陛下选妃?” “自然不愿,若有人入宫,那我岂不是没完成与父亲的交易。” “不是,奴婢是问姑娘自己,心中可愿?” 她愣了下,忽略心中一点异样,随即斩钉截铁地说:“他选妃与否,与我并无干系。” “帝王薄情,历代都如此,当今陛下孤身走到今日,只当更加绝情。若是我此时耽于情爱,等到往后人老珠黄,宠爱不在,下场只会更加悲惨。” 她冷冷说道,眼底是从所未有的清醒:“流云流烟,你们记住,我们迟早是要离开的,皇宫和京都都不会是我们的归处。” 流云流烟对视一眼,齐声应下。 第二日,谢元姣刚用完早膳,就收到了承乾宫送来的赏玩。 来福公公带着十几个太监,全都捧着流光溢彩的珍宝,挤满了关雎宫的院子。 “娘娘,昨日陛下见您殿内的东西受损,一早便让奴才送来这些东西。” 谢元姣轻扫一眼,几乎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却全都挤在托盘上,她想起昨日谈襄鲜少情绪外露的模样,焦急地将她抱到了床上,不免心中一动。 “帮本宫多谢陛下。” 十几个小太监听到后,连忙将东西递到内殿,一张算不得大的百宝柜堆得满满的,往殿内一瞧,便不自觉被吸引住。 来福笑了笑:“陛下还让娘娘多注意脚上的伤口,这几日就莫要随意走动了,安心休养便是。” “那奴才也便先告退了。” 等到来福走后,流烟凑到跟前,不免发出惊叹:“陛下这是将私库中的所有宝贝全都送给娘娘了啊,这柜子都要摆不下了,奴婢还是去拿册子收一些到库房吧。” 流云扶住谢元姣:“娘娘还是先随奴婢进去吧,刚换了药,还是莫要随意走动得好。” 她微微颔首,忽而看向百宝柜,道:“将这柜子撤下吧。” 流烟正拿着笔墨打算登记,动作一僵。 “姑娘为何……” 她收回视线,有些冷然地道:“为君者无心,若我为臣,则大可做出顺从之态,若想为妻,就起了贪恋,时间一长只怕伤及本身。” “有些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流烟性子爽朗,年纪又小,根本未曾察觉姑娘神情异常,又想开口劝阻,被流云一个眼神堵回去了。 流云稳重些,只稍微思索便立刻明白姑娘心中所想,试探道:“姑娘是怕真对陛下动了心?” 谢元姣只紧盯那彰显着权势的金石玉器,亮得如同夜间繁星,引得天下人趋之若鹜,也使得万千人尸骨无存。 晋山之行,萧语嫣便是一个例子。 贪权者,便将为权所累,慕势辈,只会成人傀儡。 她没再说话,可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第27章 鸠车 流云将她小心扶着她,站到了百宝柜旁:“奴婢明白,可姑娘越是这般畏缩,只怕越不遂人愿,不如坦坦荡荡,将这百宝柜留下。陛下看到,自然也会欣喜。” 她提醒道:“过几日宫中还要办曲水宴,这时推拒陛下,只怕适得其反。” 谢元姣眼神微动,她畏惧自己对谈襄动心,可却忘了此刻她是他的妃嫔,逢迎讨好本就是妃嫔应做之事。 而如今曲水宴在即,等到秀女入宫,这满宫妃嫔与她之间也并无不同。 她心口莫名泛起一丝酸涩,到底挥了挥手,道:“罢了。放下吧。” 正说话间,外面响起禀告声:“陛下驾到。” 随即一道玄衣身影匆匆从外而来,一直到了内殿。 谈襄站到了她对面,见她站着,微微蹙眉,伸出双手便将她拦腰抱起,径直往内殿而去。 谢元姣甚至没来得及行礼,便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领,躺在了他的怀里,抬首有些愕然地看向他。 殿内侍从对视一眼,全都默声告退,将地方留给两人。 谈襄一言不发,将她轻轻放到了床上,随即蹲下身子,脱下她的鞋袜查看伤口,见包扎完好,也上了药才放心些。 “陛下,这是作何?” 她有些不适地缩回了脚。 谈襄还未换下早朝的衣服,行走颇有些不便,便直接抬首,以俯视的姿态看她。 他的眼底一片清明,却又好似藏着万千情愫。 “朕嘱托了来福让玉娘多休息,怎么不听话?” 她身形一滞,往日听得惯的玉娘之称,此刻却格外别扭,只垂下眼眸道:“多谢陛下好意。” 谈襄眉心一皱,察觉到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生疏冷淡之意,有些不知为何,默了默忽而道:“这几日朝中大臣催着朕办曲水宴选妃,朕登基也过了些日子,拖下去只怕会引起朝中非议。” 谢元姣听着,已经做好了应下的准备。 谈襄却继续道:“到时便由贵妃和宫中司典操办,随意选几个人出来,呈到朕面前。朕再择个理由打发了便是,不必忧心。” 她一愣,呆呆地望着他。 见她没了方才的冷淡,他略微松了口气,眼底多了些笑意,站起身轻点她的眉心:“由朕出面推拒,朝中绝不会有人说玉娘半个字。” 谢元姣张了张唇,却生出了几分茫然。 她自幼生于京都,所有人都钻营权势,算计手足,子女,乃至是父母,她本以为像谈襄这种人,只会比他们更狠,更不留情面。 可自入宫以来,她所见一切,都在表明谈襄与旁人不同,哪怕是待她真心,付有情意的崔衍也存有私心,不如眼前人坦荡,更似君子。 她试探问道:“陛下为何如此?” 与她最初进宫不同,经过晋山一事他必定摸清了各世家实力,这是择选秀女入宫平衡朝政的最好机会。 谈襄垂首,专心将她鞋袜穿上,随意道:“朕不贪恋女色。” 谢元姣只得了这一个回答,细想了会,好像的确如此。 她入宫后,他从未留宿过,也没听闻宫中有人被临幸,寻常只是宿在承乾宫处理政务,就去御花园都极少。 难不成……他贪恋男色? 想到这,她脸色有些怪异,这整个京都她还没见过过了弱冠之年,家中还没有妻妾的正常男子,其实爱好男风倒也算不上什么丢人之事,京都西南角还有不少专门伺候男子的小倌呢,模样俏丽,赛过不少女子。 只是他一个帝王,有此癖好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了。 谈襄感到有一股奇怪的眼神投射到自己身上,目光上移,便看到谢元姣那双复杂无奈,还有些惋惜的眼神。 他为她套好鞋袜,好奇道:“想什么呢?” 谢元姣连忙移开视线,结巴回着:“没、没什么。”她连忙转移话题,指向百宝柜:“多谢陛下今日送来的东西。” 谈襄转眸,看到被摆放好的赏玩,眼底多了些笑意。 这是今早他早朝前特意去私库中寻的,考虑到谢玉娘娇气爱玩的性子,这些东西除却华丽绚丽外,每件都有趣又消磨功夫。 他站起身,一身玄色锦衣的腰身处已经积出皱痕,上面的腾龙的模样都变得有些委屈,可衣裳的主人却恍然未察,直接走向百宝柜上拿起其中一件,旋即递给她。 她接过,掌心内放置的是一件做工精巧,用金玉制成的鸠车,底部是由整块通透温润的白玉制成的雀鸟,模样栩栩如生,歪着脑袋似乎在张望着什么,眼睛则是由金石制成的,显得更加有神,而架着这鸠车的也是由白玉制成的小人,姿态娇憨,头上坠着小巧精致的金钗。 她拿着鸠车在手心滑动。 “这是鸠车,做得这样奇巧的我还真是头一次见,不过都是三岁孩童玩,陛下怎么将这送给我?” 谈襄坐在她身旁,戏谑道:“朕觉得这上面的人颇有些像玉娘。” 他轻点鸠车上的小人,上面的金钗颤了颤,倒真的有几分相像。 谢元姣轻哼了声,有些不忿:“我怎么看不出。” 她左右看了看,越看越觉得相像,可就是嘴硬道:“你看,一点也不像。” 她举起鸠车在她脸前对比一番,那小人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姿态可爱灵动,和她此刻不承认的神态如出一辙。 若不是谈襄从库房中挑出的,只怕会被人误会照着她这模样刻的。 谈襄顺着她的话道:“是是是,朕看错了,那玉娘便还给朕吧。” 谢元姣瞪大了眼睛,连忙将鸠车往回拿:“堂堂九五之尊,哪里有送完东西往回拿的道理,我相信陛下不是那般小气的人。” 她宝贝似地将东西搂进了自己怀里,又警惕地看他,像防着谈襄似的。 谈襄失笑:“既然玉娘如此说了,那朕自然不能做背信弃义的小人,便大方些吧。” 谢元姣刚认同地点头,良久才品出这话中的笑话之意,瞪大了眼睛,指着他道:“你!” “朕怎么了?”谈襄眨眨眼睛,向她凑近几分,一下便拉近了两人本就算得上亲昵的距离。 第28章 想吻她 殿内床前,谢元姣被他双臂撑在身前,动弹不得,只能抬首注视着他的眼睛。 那一声轻问缓缓落在了殿内。 “嗯?”谈襄又问,话中戏谑意味渐渐消失,垂首看她时,更多的是缠绵悱恻。 逼仄的一角使得他们两人只能紧紧靠在一起。 ……一如昨日泛舟之景。 谢元姣目光下移,落到了他微抿着的唇上,忽而想到了那个吻,在大雨中,木舟上,他们两人难舍难分…… 她的脸腾一下红到了根底,眼睛下意识闪烁。 上首传来一声轻笑。 谈襄伸出手,缓缓勾起她的下巴,颇有兴致地端详,随即得出结论道:“玉娘,你脸红了。”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的下巴,划出异样的触感,尤其是一道让人难以忽略的眼睛,几乎穿破了她所有的小心思,直碰到她的内心深处。 她莫名觉得有些近乎羞恼的燥热。 他的指尖上扬,强迫她不得不和他对视。 这时的他不再是方才单膝跪地,为她温柔擦拭的模样,垂眸扫视她泛红的脸颊,躲闪的视线时,举手抬足都带着浓烈的侵略性,几乎让她招架不住。 谢元姣下意识想要逃离,想从怀抱中脱身。 可谈襄并未给她机会,步步紧逼,她手中的鸠车落在了松软的榻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可没人察觉。 此刻,心跳声盖过了一切,几乎震耳欲聋。 她本就坐在床上,不得不后移躲避,可躲着躲着,她有些惊慌地意识到,这是将他往床上引,只能停下动作,被迫承接他的一切。 谈襄双臂将她困于床上,眼睛里带着晦暗的情绪,随即缓缓低下头,与她的唇只一指之距。 她紧闭上双眼,脸皱到了一起。 可良久,却没等到任何触感,却听到男人戏谑的笑声。 她这才试探着睁开双眼,只见谈襄嘴角微勾,玄衣随风飘摆,环绕着双臂,歪着脑袋看她。 “玉娘方才以为朕要吻你吗?” “就像昨日木船之上。所以脸红也是因此?” 谢元姣慌乱地坐好,咬着唇低头整理着凌乱的衣裳,几乎羞臊到了极点,半晌才细声回道:“不、不是。” 谈襄偷笑,终于歇了戏弄她的心思:“玉娘说不是便不是吧,朕还有政务要处理,便先回去了。” “这鸠车上的小人——”他捡起床上的鸠车又细看起来:“嗯……” “果然和玉娘一模一样。” 他说完,将鸠车放在她身旁,便赶忙转身离开。 耳后果然传来她气恼的声音:“谈襄!” * 关雎宫内,整个上午都处在喧闹中,直到陛下走了,才恢复几分平静。 谢元姣撑着脑袋,坐到院中的秋千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眉间笼罩上了点点愁云,神情紧凝着。 流云从御膳房回来,刚进宫门迎面便看见娘娘如此,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上午陛下说了什么?” 她点点头又摇头:“陛下说他不会选秀女入宫。” “那不是好事吗?姑娘在忧心什么?” 她沉沉叹了口气:“只怕世家不会甘心,太后那边也会插手。” 自从萧语嫣莫名消失在宫中后,福寿宫的确安稳了几日,可萧太后怎么可能放过眼前这个大好的机会,要么择选萧家亲信入宫,要么和其余世家女联手。 到时便难对付了。 “对了。菱慧那边可有回复?” 流云:“奴婢方才已然告诉菱慧了,让她此次协助娘娘举办曲水宴,她听后让奴婢告诉娘娘无论何事,她定会全力协助娘娘。” 谢元姣明白菱慧的意思,可曲水宴既然交给她举办了,便不能在宴会上出事,否则折损的是谢家和皇室的颜面。 只怕她不想搞垮曲水宴,太后会借此发挥。 “流云,你去将历年的曲水宴册子和今年各世家送上的名册拿出来。” 殿内,谢元姣专心看着名册,忽而微蹙起眉心,手不自觉点到上面“崔清禾”三字上。 这是崔衍的嫡妹,她和崔衍在一起时,便没给过她几分好脸色,总想着拆散他们。 这次崔家参加曲水宴,恐怕远在雍州的崔衍也知她为妃之事了。 她苦笑声,慢慢将目光回转到名册上。 到底是新帝头一次选妃,虽未曾直白言明,可此次京都稍有名气的世家几乎全都参与了,其中姜家姜凝,李家李含茗,殷家殷珍珍,还有崔家崔清禾算是较为出众的几位。 从兄长离世,她不喜与人结交,几年来每次前往宴会都是提前离开,与其余世家女不过点头而交,甚至上面的大多数人她脑海中存留的都是她们幼时模样。 姜家姜凝是姜家庶女,与上次晋山讽刺她的那位姜侍郎是一家,幼时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连与人打招呼都不敢。 李含茗,她记得那年赵国公办六十生辰,这姑娘竟跑到了后院掏鸟窝,吓得赵国公一把年纪,当场晕死过去,惊动了宫中的太医。 这殷家一直算是世家末流,殷珍珍儿时在一场宴会中要与她抢兄长,硬要带兄长回家,与她差点当场厮打起来,后来听说被殷家带离了京都,与她也算是几年未见了。 等到看完了名册,谢元姣忽而觉得,这次曲水宴恐怕热闹得紧。 福寿宫内,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上,姿态稳健,面容更带着非同寻常的镇定,恭敬地朝萧太后道:“娘娘放心,殿下和萧姑娘已经离开京都,很快就有人接应。” 萧太后坐于高台上,轻捏眉心,似是有些烦躁地开口道:“涿儿的事,哀家本以为那个小孽种会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谁知他居然到现在都未曾公开东宫的事,只是暗中派人去查。” “哀家倒是小瞧他了。” 小宫女顿了下,犹疑地道:“娘娘,皇上恐怕留有后手。” 萧太后站起身,轻哼了声,缓缓走到她面前。 “哀家的涿儿也不是个痴傻的,哪怕有再多人去搜寻他,他都必定能安全离开。” 她话里的笃定意味强烈,好似认定了这次谈涿能从天牢地网中窜逃成功。 小宫女微微皱起眉,可却不敢说什么。 第29章 小宫女 萧太后一身华丽宫装,满头珠翠,走动间衬得她雍容华贵,自有威严,她轻瞥底下跪着的人,嘴角藏着一丝诡异的笑,忽而微躬起身,将她扶起来。 “哀家对你可是寄予厚望。” 小宫女惶恐地站起身,这才让人注意到她的容貌似乎与寻常的宫女模样格格不入,更像是养尊处优长大的贵女。 萧太后满意地看着她的脸,带着护甲的手轻抚,触感微凉,柔声道:“过几日的曲水宴,你可要好好表现。” “只要除掉谢玉娘,哀家就让你成为下一个贵妃,再往后,皇后也不是不可能。” 提及熟悉的名字,小宫女眼底出现了浓烈的恨意,那张娇俏的脸也变得有些扭曲,她轻舒了一口气,“娘娘放心,属下定不负厚望,为您扫除一切阻碍。” 萧太后嘴角笑意更深,手轻轻拍着她的肩。 她几年前就开始锻造的这把刀,又毒又利,还极其称手。 本是为先帝准备的,可没曾想让谈襄和谢元姣捡到了便宜,那就让他们好好享受一番,她很期待看到孽种亲手处决自己心爱的人,是什么样的神情。 会和先帝一样痛苦吗? 这天下和龙椅,哪怕是毁了,绝不能落到那个女人的孽种手里。 萧太后背对殿门而站,光影落在她脸上,暗色吞噬了她的眼睛,只能依稀辨认着里面多年积累的妒恨,好似深不见底的井口,藏着不为人知的一切。 关雎宫。 谢元姣和菱慧遵循着往年曲水宴的传统,又加上了不少新鲜东西,力图将这场宴会办得妥帖又体面。 等到商量完了,谢元姣往后一躺,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 菱慧坐在原地,想到方才她专心于处理宫务,甚至考虑到让每个世家女的脾性习惯,顿了顿,不免发问:“娘娘,当真想让陛下选妃?” 躺着的谢元姣闭目假寐,没什么神情,可听到后眼睛却轻微颤了颤,半晌才懒懒道:“陛下若是真心愿意选妃,我怎么阻拦都无用,这本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那您为何……” “你是说,我为何这么用心办这曲水宴?”谢元姣坐起身,动作过大,使得衣衫凌乱,发髻也散乱了些,可脸庞却依旧艳丽,像在发着光:“一则是因为你,只要此次曲水宴你协助我举办顺利,那你继任司典之事便再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二则我代表的是谢家的颜面,我在京都一日,就注定只是顶着谢家名头的女子。” “这第三则嘛,曲水宴上还能见到不少熟人,为何我要为了选妃耽误了旧友见面。” 她扬唇笑了笑。 菱慧终于松了口气,她忆起那日在天牢所见,心中并不愿娘娘和陛下有过多瓜葛,生怕有一天娘娘也成了那牢狱中的囚犯。 那样冷漠又残暴的人怎么能配得上娘娘。 她忍不住劝道:“娘娘如此便好,那陛下并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 谢元姣疑惑抬头,问道:“为何?” 菱慧对上她真挚澄澈的双眼,默了默,到底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摇头道:“没什么,奴婢只是觉得陛下九五之尊,迟早广纳六宫,立后纳妃,不是值得托付的良配。” “娘娘千万别陷进去。” 谢元姣笑了笑:“不必忧心,父亲答应过我,三年后会助我出宫,那时京都的一切都和我没关系了。” 菱慧愣住了,想问她日后会去何方,宫中所有人她都不要了吗,可又闭上了嘴。 此时的娘娘眼里充满了向往,好似回到了那年雪日她见到的娇俏小姑娘,那样灵动活泼,与今日全然不同。 她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专心准备曲水宴事宜。 曲水宴当日,谢元姣早早起来梳妆打扮,头一次操办这种宴席,心头不免涌起紧张之感,轻舒几口气后望向了铜镜中的自己。 今日的她穿上了贵妃的宫装,朱红色的庄严衣裳衬得容貌大气华贵,又遮下眼角间流落出的艳丽之色,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而头顶的珠翠在此刻也成了她的陪衬,极力展现出她的妍姿艳质。 她起身,刚打算去用早膳。 外面便响起了一阵通传声:“陛下驾到!” 她一怔,又觉奇怪,刚打算出门去迎,就见到谈襄已经从外匆匆走了进来,身上穿着早朝的服饰,算着时辰,似是打算去上朝,怎么突然到了她这处。 谈襄主动开口解释道:“朕来与你用完早膳,再去上朝。” 说完,他便伸手,牵过她的手坐到了桌前。 谢元姣还在状况外,被按着坐下才反应过来:“陛下,怎么突然来这里用早膳了?” 谈襄眼神微闪,坐下后瞥见桌上的粥,起身亲手盛了一碗,指尖轻捏汤勺,冒着热气的八宝粥被放到她面前,他道:“朕记得今日是曲水宴。” 谢元姣自然地接过粥,喝了一口,甜意立刻挤满整个口腔,抚平了有些不安的心。 她随意点头,嗯了声。 谈襄见她吃得安稳,便也放下心:“没什么。” 殿内静下来,唯独几阵夏风伴随着热气吹进殿内,掀起两人发丝,周遭变得祥和静谧。 等到谢元姣将早膳用完了,一旁的谈襄还没动身,她才出声提醒:“陛下,时辰快过了,再耽搁下去恐怕要误了早朝的时辰。” 谈襄看了看天色,知道不能再停留下去,便对上谢元姣的目光,认真又坚定地开口:“今日的曲水宴不过是走个过场,如今的后宫就很好,朕不需要再纳新人。” “若是宴上有谁为难你,亦或是遇到什么难题,你解决不了,一定要派人去承乾宫唤朕。” 他匆匆说完,外面的来福已经催了好几趟,实在耽搁不得,便起身离开。 谢元姣起身,看着他的背影,呆在了原地。 他今日赶过来,只是为了让她安心? 她垂下眼眸,那早已冷硬,将自己包裹成铜墙铁壁的心忽而生出了绿芽,在她不知不觉中被灌溉成长。 第30章 宴中1 曲水宴按照惯例,设在了御花园内,其顾名思义,与文人雅士惯用的曲水流觞雅会类似,用一条长长的溪流贯穿到底,连接起所有女子,这溪水中用摆入酒杯,糕点等,供人使用。 谢元姣到时,几十个世家女齐齐跪下行礼。 “参见玉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些女子样貌各异,全都是世家培养起来的贵女,动作姿态雅致规范,神情尊敬,让人挑不出错处。 谢元姣坐在最上首,眼尾轻扫,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莞尔一笑道:“都坐下吧。” 刚说完,她就感受到了人群中一道强烈的眼神。 目光移向那处,是一个穿着绿衣裳,样貌清秀明丽的姑娘,正不怀好意地紧盯着她。 果然如她所料,是崔衍的亲妹崔清禾。 她果断移开视线,启唇道:“今日这曲水宴是邀诸位来赏玩御花园景致,夏日花卉的,大可都随意些,宴会前不必拘谨,等到开宴前回来便是。” 底下齐齐应是。 这些姑娘都散开,站在花团锦簇之间,却没一个敢真正放松赏玩的,全都绷紧了身子,生怕出了差错被挤出局。 谢元姣淡淡瞥了崔清禾一眼,便由流水流烟扶着,走到一旁偏僻无人处。 崔清禾轻哼了声,脚却不自觉跟上。 等到了跟前,谢元姣轻声对流云道:“注意些,别让人发现。” 流元立刻会意,走到一旁警惕地守着。 崔清禾到了她身旁,也不行礼,微扬起下巴,语气高傲又生硬道:“诶,你最近可收到了兄长的信?” 自从她和崔衍互通心意后,这位崔家妹妹对她便没有客气过,往日常常破坏她和崔衍外出,又扬言要将他们的事宣扬出去,让她在京都抬不起头。 可实则……只是个崔家宠坏的小丫头罢了。 她无奈摇头,没怪罪她的无礼僭越,只是回道:“本宫如今已是玉贵妃,怎么可能和崔家公子再有瓜葛,往后这种话莫要再说了。” 崔清禾皱起眉心,为她的兄长打抱不平起来:“谢元姣!往常我阿兄待你如珍似宝,他不过去雍州赴任之际,失踪几月你便另嫁皇室,你怎么对得起他?” 她的神情不似作伪,好像是真的在斥责她率先背叛崔衍,攀上高枝,而以谢元姣对她的了解,这姑娘虽是性子骄纵了些,可却不至于说谎。 她冷嗤了声:“崔清禾,与其先斥责本宫,不如派人去雍州打听你的兄长在作何吧。还有本宫如今是玉贵妃,不是你能放肆的人!若再有下次,本宫必不会轻饶!” 崔清禾被激怒,拽住她的袖口质问:“难不成你嫁给新帝几月,心中就当真没了我阿兄,我记得以往你不是死活都要嫁给他嘛,我就知道你压根没有心,无论是对崔衍,还是对你自己的亲生兄长,居然这么快就能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闭嘴!”谢元姣脸色冷了下来:“今日是曲水宴,若是你想要丢了整个崔家的颜面,大可与本宫在这里纠缠,闹到人尽皆知,让所有人都知道崔家姑娘是个泼辣无礼的。若是不愿,现在立刻回去!” 崔清禾脸一白,咬着唇不甘地瞪了她一眼,到底跑了回去。 她站在原地,挺直腰杆,表面是严词厉色的模样,可指尖却在不自觉地抖动。 流烟担忧地望向她:“娘娘……” “无事。”谢元姣蜷缩起掌心,用宽大的衣摆遮盖住控制不住的颤抖。 她略微恢复了些清明,便抬脚走回曲水宴。 在一旁守着的菱慧小跑到她面前:“娘娘方才去了哪?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没什么。”她转移话题道:“这里如何?” “娘娘放心,一切顺利。” 一旁几个贵女聚在一起,似乎是瞧见了她,全都上前。 为首的雅致大气,穿着身恰到好处的天蓝色衣裙,行走时自有淡然素净之气,朝着她轻轻一拜:“臣女李含茗参见娘娘。” 谢元姣看看她,怎么也没办法将她和当年那个气晕赵国公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当真是截然不同了。 左边的穿着身桃粉色衣裙,容貌昳丽,满头珠翠反而添了几分俗气,眼尾微微上挑,似乎很看不起眼前人,手随意一摆便算是行了礼,随口道:“臣女姜凝参见娘娘。” 最后一个看着便知是活泼开朗的性子,穿了身嫩黄色衣衫,眉眼弯弯冲她笑着,满脸的善意和气,俏声道:“臣女殷珍珍参见玉贵妃娘娘,不知娘娘可还记得臣女?” 谢元姣受到她的感染,也扬起笑意:“自然是记得,当年本宫幼年时与你们几人都曾见过,只是这几年本宫并不喜参宴,便很少能遇见。如今一瞧,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各个都长开了。” 殷珍珍道:“娘娘说笑了,您才是变化大呢,臣女如今还记得娘娘当年抱着谢家大公子和臣女争论的模样,没想到现在生得可真是风姿绰约,雍容华贵,不愧是京都盛名的玉贵妃娘娘。多年一别,也不知如今谢家大公子如何了?” 话音刚落,在场几人脸色都变了下意识地望向谢元姣。 她神情微微僵硬,可还是主动打破僵局道:“前几年因病过世了。” 殷珍珍脸色惨白,连忙跪下请罪:“娘娘恕罪,臣女不是故意的。” 姜凝偷瞥了她一眼,趾高气昂地站到殷珍珍面前,尖锐地讽刺道:“听说殷家前几年迁出京都,不少人都说是触怒了先帝,以往我还不信,今日瞧了殷姑娘,才明白乡野之人果然难登大雅之堂,贵妃娘娘也是尔等能僭越的吗?” 谢元姣皱起了眉,这种姜凝看似为她说话,可却将矛盾抬高到谢姜两家身上,底下的殷珍珍已然吓得脸色发白,无措地望向她。 她叹了口气,亲自将人扶起来,温声安抚:“无事。不知者无罪,本宫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李含茗也打着圆场,开口道:“听闻今年的曲水宴是娘娘准备的,臣女瞧着比往年多了不少新意,连那曲水中都放置了荷花荷叶,远远瞧着,真像是生在那狭小曲水中的,而且似乎半分燥热都没有。” 第31章 宴中2 李家与谢家类似,都是京都百年的世家,最注重礼节和教养。 这种世家所培养的女儿,哪怕小时候混不吝了些,长大了也是守礼妥帖的模样,既熟悉种种礼仪,也会察言观色,让人挑不出纰漏。 谢元姣顺着她的话介绍道:“本宫想着正值夏日,这御花园虽有大树庇荫,可呆在这时间长了还是会起汗,今日参宴的都是女子,到时衣衫尽湿,妆容花乱,也不方便,本宫便让人用荷叶包裹住冰块放在水流中,到时坐在一旁,身旁便有凉气环绕。” “娘娘当真有巧思。” 李含茗赞道。 一旁的姜凝瞪了她们几眼,却又不甘心,再次挤到谢元姣身旁。 “娘娘,往年的曲水宴都是由皇后举办,再由陛下选定。今年既然交给了娘娘,不知陛下可会亲临?” 谢元姣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嘴角笑意凝固。 曲水宴的目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专门为新帝办的选秀,可如今却交由她这个贵妃来举办,是怕她暗中作祟,阻了她们进宫的路。 姜凝身为秀女,心系家族重担,关心此事倒也正常。 她轻瞥了姜凝一眼,好脾气地解释:“陛下忙于政务,没有功夫过来。不过等到曲水宴结束,本宫会将今日情况一一告诉陛下的。” 殷珍珍道:“臣女听闻姜家姑娘各个都是知礼守规矩的,今日见了姜姑娘,我本还有些怀疑这流言,可方才一想,这才忆起姜姑娘并不是姜家正房嫡出的姑娘,是后来才养在大夫人跟前的,这就说得通了。” “你!”姜凝气得咬牙切齿,也忍不住回道:“一个从穷乡僻壤来的小丫头,今天是人生第一次进这皇宫吧,就算我不是嫡出,身份也比你尊贵!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叫嚣!” 眼见着动静越来越大,其余人都侧目看了过来,谢元姣收回了温和的模样,厉声打断:“够了!” “再吵下去,本宫立刻差人将你们送出宫!” 殷珍珍眼里浮现湿意,委屈地应了声。 姜凝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谢元姣见时辰差不多了,朝一旁的李含茗颔首道:“本宫便先回去了。” 在场人皆朝她行礼。 等到她刚落座,忽而响起了通传声。 “太后娘娘驾到!” 随即传来萧太后的声音:“既办曲水宴,哀家怎能不到?” 谢元姣心中暗叹该来的总会来,今日既然没有萧家的姑娘,那萧太后恐怕早已选定了中意的棋子,只是不知是何人了,她略微思索着,和众人一道跪下朝太后行礼,将最高位让下。 萧太后头戴凤冠,冠上是当年先帝亲赐的珍珠,在阳光下通透温润,彰显着独属后位的矜贵,规制和样式全都压了谢元姣一头,径直坐在了最上首。 “都平身吧。” 说完,她转眸看向谢元姣:“玉娘啊,哀家当年办过这曲水宴,也有经验,怎么没见你来请教哀家?” 谢元姣还没坐下,闻此,又连忙起身请罪。 “娘娘恕罪,妾身想着这些小事不用叨扰太后娘娘,便自作主张遵循了过往曲水宴的传统。” 萧太后慈祥的脸忽然垮下,眼神也变得冷冽:“难道在贵妃心中,陛下的子嗣是小事?六宫的妃嫔也是小事?” 谢元姣咬牙,明知话里的圈套,却也反驳不得,只能垂下头:“太后娘娘恕罪。” 底下其余世家女也齐齐跪下:“太后恕罪。” 萧太后沉着脸,良久后才冷声道:“罢了,贵妃到底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不将哀家放在眼里,哀家也不与你计较,都起来吧。” 谢元姣这才起身,坐了回去,身旁正坐着李含茗,而对面的崔清禾见到她,冷哼了声便扭过了头。 在场众人都察觉到了上首两位主子之间的不对劲,只能屏息凝神,姿态比方才更加紧绷。 萧太后扫视沿着水流坐着的女子们,目光到了李含茗前微微停顿,又转向姜凝:“这位姜姑娘便是刑部侍郎姜庄的妹妹吧,哀家记得晋山中姜大人可是冒死护住了陛下,今日得见其妹,容色也极为出众,可会些什么才艺?” 姜凝脸上一喜,连忙应声:“臣女自幼习舞,又喜刺绣。” 太后微微颔首,随手拿起茶水轻抿,似乎是漫不经心开口,又像是敲打谢元姣。 “后宫中女子为陛下开枝散叶是好事,往年办这曲水宴是为皇子,今日是为陛下,都应该打起精神,莫要有私心。” 谢元姣低眉顺眼回道:“太后娘娘说的是,妾身定谨遵教诲。” 在场的其余女子听到这话,都不免有些跃跃欲试,今日她们只见到贵妃到场,本还忧心这曲水宴与陛下选妃无关,现在听了太后的话,这才将心踏实放下,悄悄地调整装束,也想如同姜凝般入了太后的眼。 萧太后又看向李含茗:“那位便是李家姑娘了吧,不愧是李家姑娘,哀家远远瞧着便看出了不同,有前朝钱惠妃贤良淑德的风范。” 李含茗不卑不亢起身告谢。 “多谢太后娘娘,臣女愚钝,不敢与钱惠妃相比。” 曲水尽头有几个小宫女已经将酒杯,酒瓶和糕点放在荷叶样式的托盘里,使其漂浮在水流上,顺着所有人的顺序往下。 一直站在谢元姣身后的流云似乎注意到了不对劲,皱着眉便向着宴会某一处而去。 流云刚走,流烟也被小宫女喊了过去。 而暂时顶替上来的是一个低垂着眉眼的宫女,谢元姣瞥了她一眼,记起这几日操办曲水宴时见过几回,是个老实寡言的宫女,便没放在心上,随手拿起其中一张荷叶托盘。 蜿蜒流淌的溪水上泛起阵阵涟漪,一如她那日与谈襄泛舟。 想到这,她脸颊微微有些红,便随手饮下一杯酒,这是果酒并不醉人,且酒味醇厚,回味甘甜。 而一旁的李含茗坐在原地,似乎有些不大适应曲水中的荷叶托盘。 坐在李含茗一旁的殷珍珍见她有些不对劲,便主动开口道:“李姑娘,你怎么不喝?” 姜凝低声讥讽:“太后说了李姑娘当比钱惠妃,自是不能沾酒。” 谢元姣皱眉,将荷叶托盘中的另一酒杯递给李含茗,解围道:“李姑娘想来是不善饮酒,不过这次的酒是本宫特意所选,不会醉人,李姑娘大可放心。” 李含茗感激地看了眼谢元姣,也接过酒杯:“臣女的确不胜酒力,本还担忧今日会醉酒丢人,既然此酒不醉人,那臣女便与娘娘共饮一杯。” 两人端起酒杯,一道饮下,随即相视一笑。 可没等谢元姣转过身,面前的人忽然口吐黑血,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姜凝吓得脸色煞白,腾地站起身,连退数步,惊叫出声:“死人了!死人了! 第32章 宴中3 御花园内,宽大的树荫遮蔽下,曲水流觞里的荷叶中冒出丝丝凉气,水流声轻缓悦耳,是避暑的好地方。 可在场的所有人额间都冒出了汗,恐慌不安地坐着。 李含茗已经彻底晕死过去,几乎只剩下了一口气,脚程快的小太监已经去唤了太医,可还没有赶来。 上首的萧太后沉着脸,冷冷看向最中心跪着的谢元姣。 “玉贵妃,这酒杯是你递给李姑娘的?” 谢元姣眼底也现出一丝茫然,她就坐在李含茗旁边,只看到她喝下自己递的酒,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而她与李含茗喝的都是同一酒壶中的,偏偏她无事,李含茗却中毒晕死。 面对萧太后的质问,她只能暂时将心中疑问压下,回道:“太后娘娘,那酒杯的确是妾身递给李姑娘的,可——” 还未等她说完,太后便直接打断道:“这曲水宴是你一手操办的,酒杯也只经过你手。” “玉贵妃莫非是因为担忧李姑娘入宫分宠,这才痛下杀手的吧!” 殷珍珍咬着唇,匆忙跪到她身旁,帮她辩解道:“娘娘,臣女当时就在场,贵妃的酒是随手从流水中拿的,怎么可能有机会下毒,还是等到太医来后,再做论断吧。” 萧太后冷哼一声,猛拍桌案斥责道:“这是殷家的姑娘,哀家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殷珍珍只能闭嘴。 谢元姣冷静下来,余光扫过从始至终站在她身旁的宫女,此刻正眼神闪烁,满脸心虚之色,她刚打算暗示菱慧,就又听到上首喊道:“来人,将玉贵妃押入大牢,若是李姑娘救不回来,你自己去和李家交代吧!” 几个嬷嬷上前,作势便要压住谢元姣。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是被这些人关入大牢,就真的成了恶人的刀俎之肉,任人宰割了,到时屈打成招,将李姑娘的死因安在她身上不是难事。 思及此,她直接厉声呵斥:“本宫看谁敢!本宫是贵妃,哪怕犯错也是由陛下定夺,更遑论今日根本没有证据表明是本宫害了李姑娘!” 谢元姣冷凝着脸,眼尾扫过想要挟持压制她的嬷嬷们,目光缓慢,却不怒自威,让人不自觉生出臣服之感。 嬷嬷们对视几眼,竟真的不敢上前。 萧太后眉间染上怒意,站起身呵斥道:“放肆!” “哀家是太后,过往是皇后,哪怕是陛下也得尊我敬我,难不成处置你一个小小贵妃都没资格了!” “来人,玉贵妃以下犯上,掌嘴二十!” 嬷嬷听到太后的话,吃了定心丸,果断地上前直接压制住谢元姣,高高地扬起巴掌。 谢元姣会些拳脚功夫,摆脱这几个嬷嬷的力道其实轻而易举。 可她却犹豫了。 若是她今日真的反抗了太后,无罪也会成了有罪,到那时谢家和阿弟都会受到牵连。 默了默,她松开了紧握的掌心。 下一刻,不知是从何处窜出的两个侍卫,身形矫健,训练有素,穿着和宫内侍卫不大相同,直接护在她身前,将几个嬷嬷踹翻在地。 动作发生得极快,在场的人都没反应过来。 谢元姣愣愣地看向他们,却发现是两张完全陌生的脸。 萧太后气得手指发抖,指着他们道:“造反了!来人!快来人!” “萧太后怕不是老眼昏花了吧,朕的贴身侍卫何来造反之说?” 谈襄大步流星,匆匆从往外赶来,径直略过身旁世家女的行礼,走到谢元姣身旁,将她轻轻扶起,又弯腰掸去她身上的灰尘,柔声问:“可有受伤?” 在外人眼里的少年帝王,无情君主此刻似乎变了个人,面色温和,语气轻缓,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面前的女子,旁人一看便知是用情极深。 其余世家女有些惊诧,她们身在京都,都听过新帝的一些传言,知道他阴鸷狠戾,杀兄戮弟,应是凶神恶煞的恶人面才是,今日一见才知原是温柔和善的谦逊公子。 谢元姣摇了摇头,眼底涌出湿意,颤着唇道:“谈襄,李含茗中毒了。” 分明是半个时辰才与自己说笑的人,可饮下她递过去的手后便性命垂危,心中自然有所颤动,可在方才,在外人面前,她只能强撑,做出无坚不摧的模样,可现在他来了,积压在心间的害怕和担忧此刻终于有了出口。 谈襄心中一软,将她拥在怀里,轻拍她的后背。 “不用怕,这和你没有关系。” “有朕在。” 谢元姣被护在他的怀里,宽厚的肩膀几乎在一瞬间包裹住她,犹如孤身在空荡荡的漆黑屋子面前突然有了烛火,让人无比踏实。 萧太后几乎是咬着牙开口:“陛下真是好兴致,专门给贵妃身边配了两个侍卫,哀家倒是不知,这偌大皇宫何来的危险?” 谈襄冷嗤声,眼底闪过狠厉之色,可看着怀中的人还是压下怒气道:“若不是朕的侍卫,只怕今日贵妃便会被屈打成招,萧太后下的命令居然还问危险在何处,真是好笑。” 门口的太医也匆匆赶来了,小跑到李含茗身前,忙不迭地给她搭脉诊断,随即脸色一沉,连忙拿起银针压住她的穴位,向谈襄禀告道:“陛下,李姑娘所中名为红颜,微臣只在书中看过,暂时并无解法,只能用银针吊住李姑娘的命。” 谈襄微微颔首,语气中略带讽刺:“太后可听到了?李姑娘还活着。” 萧太后:“那也不能代表玉贵妃没下毒!酒杯是她亲手所递!所有人都看到了,难不成陛下想指鹿为马,为了她蔑视律法不成?” “在我朝,但凡是有谋害人命的嫌疑,按律都要下狱。” 谈襄眼底冷意渐盛。 谢元姣看着萧太后不依不饶的模样,心中已然知晓今日局面难以善终,李家在京都的声望仅次于谢家,若谈襄执意要带她离开,恐怕好不容易平息的朝堂又要掀起风波。 他们这是算好谈襄会护她,才设下了这样周全的局。 她想了想,主动站出来道:“既如此,臣妾愿遵从律法入天牢。不过李姑娘是在曲水宴被害的,与臣妾一道操办宴会的菱慧姑姑也难逃干系,不如便让她戴罪立功,查明事情真相。” 谈襄皱眉,刚想出声制止,可谢元姣却轻捏他的指尖,低声道:“我相信菱慧。” 第33章 下狱 谈襄一怔,神情有些松动。 而跪在一旁的菱慧眼眶泛起泪意,娘娘如此看重这曲水宴,就是想让她在宫中站稳脚跟,今日下毒之事一出,哪怕查出与她没有关系,也不会再有人认同她的司典之职。 娘娘这是拿自己的安危,又给了她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她重重跪下磕头:“奴婢定不负娘娘重托。” 萧太后讽刺地笑了笑,根本没将一个尚衣局的小小绣娘放在眼里。 “那便由菱慧查清此案,若是贵妃难逃干系,陛下可要秉公处置,可别因为怜香惜玉,饶了罪人一命。” 谈襄眼皮都没掀,只是专注看着眼前人脸色苍白的模样,放缓声音道:“朕让太医给你瞧瞧吧。” 谢元姣摇了摇头,暗中却在扫视这曲水宴的所有人。 很快就对上了崔清禾的视线,正当她想继续探究时,崔清禾忽然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似乎不大敢看她。 按照她对崔清禾的了解,遇到这种情况,她必定奚落嘲笑自己一番,绝不可能是这种姿态。 她又看向原本一直站在席位旁的那个可疑宫女,却已经没了踪影。 溪水中的所有荷叶托盘相同,上面的酒杯规制也相同,并无特殊记号,若要下毒,只有可能是在拿起酒杯后。 当时而经手过酒杯的,除了她,便只剩下这个宫女了。 她背过身,朝着菱慧无声地比着口型:“宫女。有问题。” 菱慧立刻会意。 * 天牢内,谈襄亲自领着谢元姣进去,时不时侧首温声询问她些什么。 两人脚步轻缓,让牢中犯人都看到了这幅亲昵的模样。 不少犯人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张大了嘴巴,这与前几日差点将犯人打成肉泥的阎王是一个人吗? 犯人紧紧盯着谈襄,哪怕是看到了他身上那身龙袍,头上所戴玉冠,却都认定眼前这人是被掉包的,那个残暴的阎王绝不可能温和成这模样。 这些视线越来越密切,谢元姣转眸看了看,有些不适地朝着谈襄靠了靠,问道:“他们为何都盯着我?” 谈襄抬首,淡淡扫过这些人,眼中涌现起他们熟悉的戾气,下一刻所有人吓得躲回了角落,老实地蜷缩成一团,生怕这阎王对自己下手。 谈襄温声安抚:“许是你看错了。” 这些犯人果然都移开了视线,谢元姣四处看了看,只当自己受了刺激,出现了幻觉,点头道:“可能真是我看错了吧。对了,我的牢房在哪里?” 谈襄的脚步顿住,指向面前一间道:“这里。”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可他们面前这一间却和牢房两字八竿子打不着。 单是地方便有三个牢房大,和关雎宫殿内一模一样的床,软塌,屏风,梳妆台,就连她寻常爱看的游记都放在了桌案上,周围的五六间牢房也全都空了出来,远处的几个犯人哪怕是伸出了脖子使劲瞧,也根本看不到什么。 谢元姣有些惊诧:“这是你何时让人收拾出来的?” “带你过来时。”他环顾四周,似乎还不大满意:“只是有些匆忙,便未准备齐整,委屈你了。” 谢元姣连连摆手,这地方与她的关雎宫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别说委屈了,只怕躺在这里比在宫中处理宫务还要轻松。 她径直走了进去,熟悉地拿起桌案上的游记,翻开的地方还是她前几日没看完恰巧折起的那页。 “你喜欢这种书,朕待会便派人再送些来,也能打发些时辰。”谈襄跟在她身后,默默记下游记名字。 “那便多谢陛下了。”谢元姣朝他一笑:“还有今日之事,多谢陛下过来救我。” “本就因朕而起,你才是无故受牵连的。朕保证,明日午时前便让你离开这地方。” 谢元姣着急道:“这件事不用陛下插手,既然我交给了菱慧,就应该相信她,还希望陛下能够成全。” 谈襄原来只当方才在萧太后面前所说的话是敷衍之词,他怎么也不可能将谢玉娘的安危交到一个女官手中,可触及她坚定的眼神,拒绝的话却在嘴里打了个转。 “朕暂时便不干涉,若是三日之内解决不了,朕再派人去查。” 谢元姣松了口气,朝着他眉眼弯弯笑道:“陛下真是个好心肠的人。” 谈襄眼角刚染上喜色,可目光落到面前的牢房,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神色不自觉黯淡下来,向后退了几步,拉开了两人本就不近的距离,哑声道:“朕还有政务要处理,先走了。” 谢元姣根本没察觉他的神态转变,环顾牢房一圈后,感觉与身在关雎宫无异,她的殿内几乎能搬来的全都到了这里。 她坐在桌案前,垂首时忽然看到了那只精巧的鸠车也被带了过来,伸手拿起后又歪着脑袋细看良久,嘟囔着句:“分明不像……” 说完,便连自己都有些不信自己的话,将鸠车放回桌面,又张望着四周。 她来时已经看过了不少犯人,这里面应该也是住了犯人,她好奇地看过去,里面黑漆漆的一片,连烛火都没点,颇有些幽深恐怖。 忽而,最深处传来一阵响动,声音不大却极其尖锐,吸引了好几个狱卒抬头,都往里面跑去。 谢元姣站在栅栏旁,好奇地问沿途经过的狱卒们。 “这最里面住着的何人,为何你们都这样紧张?” 狱卒见是她,也顾不得里面的犯人了,连忙恭敬地朝她行礼:“回贵妃娘娘,那人是个犯下重罪的刑犯,应该是为了寻死才闹出的动静,您不必害怕。” 谢元姣点头,倒也没再深究。 谈襄与宫中其余皇子不同,势单力薄,也无世家扶持,只登基这一年,想谋杀他扶持其余皇子的人便不少,直到晋山后三皇子被抓,那些人才彻底歇了心思。 她随口问道:“三皇子也在牢中吗?” 狱卒一愣,支支吾吾良久却回答不出,额间都冒下了冷汗。 她有些好笑地道:“怎么这般害怕?本宫又不会吃了你,不方便说便退下吧。” 狱卒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离开了。 此时,最深处的尖利喊声也渐渐平息。 第34章 红颜毒 御花园内,陛下和贵妃离开后,李姑娘被送到最近的平春宫养伤,剩下所有人都暂时被扣在宫中,等到一一排查清楚才能离开。 菱慧和太医院几个太医聚在李含茗的床前,问道:“李姑娘如何了?” 为首的太医回道:“菱慧姑姑放心。臣等虽暂时研制不出红颜的解药,但可以用针先保住李姑娘的性命。” “这红颜到底是何药?连太医们都遇上了难题。” “微臣也只在书中看过,听闻是生在西域的艳丽红花,花汁有毒,花叶无毒,由于花香强烈,经久不散,那里的人只将它当做观赏品。” 菱慧脑海中立刻搜寻和西域有关的人,整个京都的世家皆将西域视为蛮荒之地,鲜少有人会踏足,只要查到与西域相关的人,真相就会水落石出了。 “那是不是可以通过花香找到制毒的人?” 太医全都摇了头:“恐怕不行,这花离不开土,除非研磨保存,否则就会丧失药性,而这花叶摘下后失去了养分,香味也就全部消散了。” 刚说完,门外的流云和流烟便压着那宫女走进来了。 当时她们都被调开,却没曾想被这宫女钻了空子,等到娘娘被太后指责的第一刻,流云立马反应过来,和流烟注意到了这宫女的不对劲,将人逮了回来。 “菱慧姑姑,这人我们抓到了。” 那宫女颤颤巍巍,吓得不轻。 菱慧扫视她一圈,终于记起了这人是谁,是这几日从尚衣局调来的宫女支薇,平日虽然和她交流不多,但尚衣局上下都知道她是个踏实勤劳的绣娘,每月除却主子的绣品,还会多绣其余绣品悄悄拿到宫外去卖。 菱慧眼神微闪,她记得这支薇的父亲重病,母亲身子也不好,家里又穷养不起两个病人,她这才孤身入宫为绣娘,若是有什么能威胁她做下恶事的,也只有家人了。 想到这,她主动蹲下到了支薇身前,柔声问她:“李姑娘被害可是大事,若是你知道什么,或者有人威胁你,大可告诉我,我会禀告贵妃和陛下帮你,不仅能保住你,也绝不会让恶人动你的家人。” 这话一击即中,支薇的神色果然松动下来,可沉默半晌,却推开了菱慧的手。 “奴婢只是按着贵妃吩咐为她倒酒,其余事情都不知道。” 菱慧的神色微冷,缓缓起身,沉声吩咐道:“将人带下去。” “派人去找她的父母。” 支薇从始至终只是垂着脑袋,听到她的话后嘴角泛起了嘲弄的笑。 菱慧站在殿内,看着床上昏死着的李含茗和被拖拽出去的支薇,眼底多了几分担忧。 整个曲水宴的酒杯酒壶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她也派人检查过,根本没可能提前下毒,现在若是支薇这个线索断了,就更难查清了, 转念想到还在天牢的娘娘,她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平春宫的偏殿,距离李含茗最近的崔清禾和姜凝尚有嫌疑,暂时离不了宫,便在这里过夜。 姜凝神采奕奕,短短半天最有可能入宫的李含茗被最受宠的贵妃所害,简直是两个好消息砸到了她身上,想到对贵妃温柔小意的陛下,她心中不免一动,忙着摆弄她特意带来的新衣裳。 鲜艳的颜色晃得本就烦心的崔清禾更加头昏脑涨,忍不住喊道:“能不能别换了?” 姜凝动作一顿,脸色沉了下去,可崔家是京都有名的高门,她暂时惹不起,只能掩下眼底的厌恶,坐到了她身旁。 “怎么了?崔姐姐是身子不适吗?” 崔清禾此刻心烦气躁,本不欲和她多言,可想到今日在曲水宴中所见,还是回道:“没什么,只是见到李姑娘中毒有些害怕。” 姜凝撇了撇嘴:“李含茗是这次最有机会入宫的,树大招风,又被萧太后当场点名,才被人害了,与我们有何关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今日那玉贵妃都那么坦荡,崔姐姐有何怕的。” 崔清禾道:“你是说这件事和玉贵妃没关系。” 姜凝赶忙找补道:“我可没说!”默了默,她眼睛一转,挤到崔清禾身旁:“听闻你的兄长和玉贵妃定下过婚约,是真的吗?” 崔清禾瞬间没心思揣度她话里的意思了,站起身急着否认:“才没有!” “我兄长是何人,世家公子,清流文官,岂是她能攀附上的!” 姜凝嗤笑出声:“玉贵妃的家世哪怕是为后都不为过,到你口中竟配不上崔衍了,若是被旁人听到,怎么也得治你一个僭越之罪。” 先帝在时,多次扶持崔家,在朝中也喜欢提拔崔家子弟,崔衍年少中举正是乘了先帝偏爱崔家的风,才一跃到了御史台为官的。 而谢家虽没落了几年,可底蕴尤在,哪怕是今天改朝换代,也能屹立不动,保持世家之首的地位。 崔清禾越来越心烦,索性站起了身,径直往外走去。 “我出去散散心。” 身后的姜凝好意提醒道:“如今防守正多,你可要小心些,千万别回不来了。” 崔清禾头也不回地走了。 福寿宫里,萧太后高坐于上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喜色。 “过几日,等到那个叫菱慧的绣娘什么也查不出来,哀家便能名正言顺地处置了她,谢元姣下毒害死李含茗的消息再传到朝中,哪怕是谢家和陛下也护不住她。” “到那时,哀家就会亲眼看到那个孽种痛不欲生的模样,而哀家的涿儿就能攻回京都,亲手割下他的头颅,这皇位,只有哀家的儿子才能坐!” 她的语气得意又嚣张,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功的景象,龙袍玉玺,百官朝拜,只有她永远高坐在万人之上。 良久,萧太后垂眸,看向了殿中心一直跪着的人,沉声道:“可知道错了?” 那人跪得时间长了,膝盖又胀又痛,眼前也一片虚浮,几乎快要晕死过去,只能强撑着回道:“是属下的疏忽,毒的分量下得少了,没料到那李含茗不善饮酒,只喝了一口。” “不过娘娘放心,属下趁着混乱,已经将残留的酒倒干净了。” 萧太后“嗯”了声:“罢了,哀家本想着李含茗死后,李家和谢家便会就此为敌,前朝也能乱上一阵,现在人昏迷了,反到是难办了。你找个机会再去一趟李含茗身边,这次她必须命上西天。” 底下人愣了下,良久才应声。 萧太后站起身到了她面前,冷声道:“莫要觉得哀家心狠。” 她抬首,目光触及朱红色宫墙,几只雀鸟盘旋而过,是最普通寻常的宫内之景,她缓缓开口道:“在皇宫里,若是心软一分,这份心软就会成为敌人的匕首。” “想要立于不败之地,必得无心无情,做一只像人的鬼,将所有的筹码都变成刺向敌人的刀口。” 她的眼底满是欲望和野心,喃喃出口:“若要成佛,必先成魔。” “六道轮回之苦,地狱磨砺之痛,这世上谁也逃不了。” 第35章 姜凝 天牢内,狱卒恭恭敬敬地将一女官打扮的人带了进去。 这是菱慧第二次进天牢,第一次是自己被押进去,内心坦然,做好了为娘娘赴汤蹈火的准备,可这次她却是去探望娘娘,心中却升起了紧张又担忧的情绪。 可直到她踏足牢内,所见之景与上次全然不同,先不论牢内原本衣不蔽体的犯人此刻正襟危坐在角落里,单是满地的污血全被清扫干净就足以让她震惊。 等走到贵妃牢房前,菱慧扫了眼整洁宽大的牢房,神情一怔。 谢元姣见菱慧来了,连忙站起身,发问:“外面如何了?” 菱慧压下心中的疑惑,将目光收回:“奴婢去审问了站在娘娘身后的宫女,那宫女闭口不谈,应该是被威胁了,奴婢猜测是有人以家人的性命威胁她,奴婢便派人去寻她的家人了。” “太医们暂时还没找到能治疗李姑娘的解药,那红颜毒来自于西域,毒性极强,太医只能暂时吊住李姑娘的性命,恐怕还要委屈娘娘几日了。” 谢元姣微微蹙眉,西域偏远,京都只有少数地方与其通商,且官府盘查货物严格,就连通关人数都有限制,绝不会让这种毒药流传出来。 “我住在此处倒是无事,只是李含茗性命垂危,我担心她挺不过去此劫,只希望太医能早日找到解药救下她。” “只是西域……京都竟有人与西域有关系。” 菱慧道:“娘娘是担心京都有人私藏祸心?” 谢元姣点头,开始回忆当时场景,贼人是绝不可能提前预测她会向李含茗敬酒的,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曲水宴上有人是萧太后安插的,且就坐在她身旁。 不过这人是姜凝还是殷珍珍,她还难以确定,只是在她被萧太后责罚之际,殷珍珍还为她求情,似乎排除了嫌疑。 默了默,她忽而想起件事。 红颜毒性强,略微一点便能致命,而在场几乎没人料到李含茗不善饮酒,才保住一命,自然也包括那凶手,他们的目的是害死李含茗,搅乱李谢两家。 如今李含茗昏迷,难保那人不会再度下手。 谢元姣眼底浮起凌厉之色,抬首沉声道:“今夜只怕还会有人去暗算李姑娘,你赶紧回去,最好带上流云流烟,守在李姑娘那里,若是李姑娘丧命,这件事就会波及前朝李谢两家。”说完,她又记起崔清禾的异样,补充道:“还有那崔清禾,当时她坐在我对面,恐怕是知道什么。” 菱慧听出事态严重,也严肃起来。 “娘娘放心。” 等到菱慧从天牢出来,连忙去寻流云流烟。 而此时平春宫外,许是因为白日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底下人都有些怕了,做事时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静得可怕,而太医刚为李含茗诊完脉离开,偌大殿内只留下随身照料李含茗的两个宫女。 没过多久,整个平春宫偶尔只传来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突然,传来一道突兀的脚步声,凌乱又匆忙,直往内殿而去。 而夜色渐深,两个守夜的宫女一个趴在床旁,昏昏沉沉睡着了,另一个将水盆拿了出去,打算去换水,正殿内无人看守。 一道身影缓缓靠近床前,紧张地四周张望着,见真的没人,才敢伸出手靠近李含茗的脖颈。 下一刻,隐于暗处的菱慧三人直直跑了出来,将她按下。 那人吓得跌坐在地,整张脸上写满了做贼心虚,正是住在偏殿的姜凝。 “你们干什么!” 她大喊出声。 流云将她牢牢按在地上,冷声道:“奴婢倒想问姜姑娘想做什么?不会是白日中毒没成,现在打算趁着李姑娘熟睡掐死她?” 姜凝想反驳,可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流烟先是上前细看了李含茗,见她没事才放下心来,转眸又紧盯着姜凝:“夜半三更,姜姑娘不在寝殿睡觉,为何来这?” 她们三人瞧得可是清清楚楚,姜凝将手都按在了李含茗的脖子上,眼中妒恨更是骇人,怎么可能不是心怀歹心,恰巧曲水宴所有贵女中,对姜凝最有威胁的便是李含茗,为了入宫谋杀动机也算充足。 她越想,便越加笃定。 姜凝脸涨得通红,结巴了半天却根本无力反驳,犹豫半晌,才咬牙开口:“我不过是夜半过来探望李姑娘一番,无冤无仇的,我怎么可能要害她。” 菱慧在宫中做事多年,早就养成了缜密周全的性子,弯腰搜了她的身,却没发现毒药,心中略微有了成算,沉声道:“姜姑娘白日才和李姑娘有了口舌之争,竟这样好心,夜半三更,避开所有宫女过来探望她。” “姜姑娘别忘了,玉贵妃深受陛下宠爱,陛下怎么可能让她受了这牢狱之灾,而奴婢是玉贵妃的人,自然想为她寻个替罪羊,若你还不说实情,奴婢立刻禀告陛下,让陛下治罪!姑娘大可想想,到那时陛下会为了你放弃贵妃吗?” 姜凝想起陛下对玉贵妃的偏宠,甚至为了她和太后争论,脸色煞白,终于哆哆嗦嗦说出了实话:“我见这里没人,便想着……想着若是李含茗今夜暴毙,那我入宫便少了一个劲敌,才悄悄潜入,想趁机杀了她。” “菱慧姑姑,您千万别告诉陛下,日后我……愿以贵妃娘娘马首是瞻!” 菱慧抬首,和流云流烟对视一眼。 几人都有些失望,本以为今夜能将作祟的伥鬼抓出来,却只抓到了个打算浑水摸鱼的。 菱慧叹了口气,对着早已目瞪口呆的宫女嘱咐道:“李姑娘还未脱离危险,你们切切不能掉以轻心,保证她榻前有人看守,免得被贼人得逞。” 小宫女反应过来,连忙应声:“多谢菱慧姑姑,等到我家姑娘醒来,定会登门道谢。” 地上的姜凝哭得梨花带雨,想让她们放过自己。 可菱慧想了想,直接将人递交给了大理寺,宫中凶险,贵妃一人身居后宫,有时还是难逃贼人陷害,她自然不愿再让人入宫与娘娘为敌。 这姜凝意图谋害世家女,此生恐怕与后宫无缘了。 第36章 早朝 早朝前,谈襄脸上笼罩着寒气,紧抿着唇看桌案上刚送来的信笺。 来福端着茶水进来,扫了眼一旁没动过的早膳,暗自叹了口气,上前劝道:“陛下,太医前几日刚说过您身子不好,若是再饿着,怕是又要腹痛了。” 谈襄缓缓将信笺放下,平息了良久才冷声道:“朕没有胃口,撤下吧。” 来福只能让人将饭菜撤下,禀告道:“陛下,昨夜菱慧姑姑当场将想要谋害李姑娘的姜凝抓获,今早派人送到大理寺了。” 谈襄微微颔首,他对这人有些印象,是谢元姣想要扶持为司典的宫女,有些手段,能抓住姜凝并不让人意外,只是辨别这真正的凶手怕还是要费些功夫,这人连他都有些讶异,良久后沉吟道:“派人盯紧点,若是出了什么差错,立刻回来禀告朕。” “三日内,贵妃必须被放出来。” 来福连忙应声:“是。不过陛下一夜未睡,奴才担心您身子撑不住,今早的早朝还是让大臣们回去吧。” 谈襄眼神微冷,好看的指骨按在堆成小山的折子上,讽刺道:“朕今日若不去,那些大臣上奏让朕处理的贵妃的折子恐怕要堆成山了,这些酒囊饭袋,做正事不成,惯会这些低劣下流的夺权手段。” 他直起身,因一夜未睡,脸色略微有些憔悴,可还是遮盖不住淡漠矜贵的气质,目光望向外面大亮的天光,启唇道:“而萧家,岂止低劣下流,早已变成了危害京都的刍狗。” “朕如今倒是有些好奇,朕的父皇虽蠢笨不堪,可却算不上呆傻,怎么能忍受他们至此。” 来福闻此大逆不道的话,忙不迭跪下,只当做没听见。 先帝在位几十年,政绩勉强算上中庸,无功无过,可陛下被苛待十几年,天底下哪有亲生父亲这样对自己的孩子的,先帝偏宠萧家,不仅让萧太后之子为后,赋予厚望,还纵容萧家横行霸道,给陛下留下了这么大的祸患。 两者相较,天差地别,来福私心却觉得陛下本就不应遵从所谓孝道,那“蠢笨”之词就应该安在先帝身上。 只是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念叨几句,说出来可就是大逆不道。 谈襄垂眸轻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悲凉和自嘲。 早朝上,谈襄高坐龙椅之上,底下大臣几乎快吵成了一团。 谢首相先是据理力争,言明玉贵妃与李含茗中毒之事无关,要求陛下严查此事,还谢家一个清白。 而李太傅自然不甘,不顾朝堂威仪,和他当场争论起来。 谈襄冷眼看着他们面红耳赤的狼狈样子,半晌轻敲椅背。 殿内刹那间安静下来。 对这位少年帝王,他们心中还是畏惧的。 “曲水宴是你们所提,朕虽不愿,可还是遵从了,如今闹出了此等事,你们却又相互推诿,当真是可笑。” 他的声音不大,每一字说得很清楚,带着帝王威仪和隐隐怒气,立刻震住了这些大臣。 李太傅为受害方,自觉站在道德高地,壮起胆子向前一步,颇为不忿道:“陛下,臣为朝中太傅,虽不敢称说于皇室有功,可也算是教导过多位皇子的老臣了,如今臣的女儿生死不明,而陛下却庇护贵妃的罪行,臣实在难以安眠,恳求陛下还李家一个公道!” 他说完,跪在地上重重叩首。 其余与李家有关的大臣也跟着跪下,高呼“求陛下做主!” 谈襄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神情晦暗,半晌站起身走到李太傅面前,声线平淡却带着冷意:“庇护贵妃?朕怎么不知贵妃身上有罪了?辅佐皇子的老臣……”他垂首,眼底戾气浮现,沉声道:“那些皇子的下场李太傅难道不知?难道想让朕治你一个同谋之罪?” “还李家公道?”他嗤笑:“李太傅是想让朕处理谢家,抬李家上位吗?” 李太傅脸色瞬间惨白,他本以为抓住了谢家的把柄,可以趁此机会上位,这一刻心中藏着的得意消散了干净,是他忘了陛下的雷霆手段,也忘了那几个皇子的惨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 他哆哆嗦嗦回道:“是……是臣逾矩了。” 谈襄抬首,扫视着殿内畏缩的大臣们,沉声道:“此事朕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但在真相查清楚前,有谁敢再说凶手是贵妃,朕决不轻饶。” 大臣们面面相觑,眼中都是陛下对贵妃如此偏宠的震惊,随即齐齐跪下。 朝内,只剩下谢首辅得意不已,只觉得自己送谢元姣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等到早朝结束,谈襄并未去承乾宫,反而抬脚匆匆赶去了天牢。 谢元姣身居阴暗狭窄的天牢,昨夜睡得不大安稳,早早起来就收到了陛下送来解闷的游记,便躺在榻上翻看起来。 不知何时,困意袭来,就靠在榻上睡得香甜。 谈襄到时,就见到此景,终于放下了心,放轻了脚步声,缓缓将牢门上的锁打开进去。 他弯腰先将书捡起来,又坐在她的榻前,只侧首看着她的睡颜。 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眉心微微蹙起,额间也冒出了冷汗,双手下意识地攀着什么。 谈襄连忙拉住她的手,不知怎么安抚,抿着唇犹豫着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莫怕,朕在。” 谢元姣总算安定了点,皱起的眉平缓开,只是手依旧紧拽着他的,像是怕他离开似的,口中也在低声呢喃着什么。 谈襄低下身,侧耳到了她身边,屏息凝神想听清她在说什么,却只听到了个模糊的人名,不知是“元”还是“衍”,她便靠在他怀里又沉沉睡去。 他细想了半晌,也没得出所以然,只得幽幽叹了口气,认命似地拿起扇子为她扇风。 这牢房空气难以流通,夏季最是闷热,他虽遣人递了冰块进来,可还是盖不住浮起的热气。 玉娘住在这,夜里肯定睡不安稳。 扇子吹起凉风,拂起几许发丝,扰得谢元姣动了动脑袋,似是睡不安稳。 他便一手为枕在他腿上的谢元姣撩开发丝,另一手专心为她扇风,神情间流露出的是少见的温柔。 第37章 梦魇 不知过了多久,谈襄的腿已经微微发麻,怀中的人才悠悠转醒。 谢元姣先是愣了一下,还没从困倦中反应过来,眨着迷离的眼看着他,红唇喃喃道:“谈襄?” 谈襄敛回嘴角原本微扬起的笑意,故作高冷状,沉声道:“醒了?” 她这才彻底清醒,连忙从他的怀里坐起身子,揉了揉迷离的眼睛终于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人,略微些尴尬地问:“陛下怎么来了?” 她的目光又转向陛下手中所拿着的扇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梦中的凉风是他扇的。 谈襄轻咳了咳,悄悄地活动着自己的腿:“没多久。怎么今日睡得这样沉,昨夜没睡好?需要朕帮你先回关雎宫吗?” 她连忙摇头:“不用了,我只是忧心菱慧,这里已经很好了。” 谈襄点头,知道她关心外面那个女官,便慢慢道:“今早菱慧那边派人送了个犯人去了大理寺,是她们当场在李含茗殿内擒获的,你可想知道是谁?” 她沉吟一会,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几个人影来,随即犹疑着道:“是……姜凝?” 谈襄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她略有些得意地扬起下巴,狡黠地道:“能做出此局的凶手心思缜密,做事周全,绝不会被当场抓获,而那姜凝莽撞直率,在曲水宴时便差点与人发生口角,满心想着入宫,将李含茗当成了她最大的敌人。” “此时李含茗昏迷,最着急想知道情况的便是她了。” 谈襄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他没想到她不过短短半日便能将人的性子摸得这样清楚,认同道:“你猜得没错,昨夜姜凝意欲趁李含茗昏迷时掐死她,被你身边那几人当场抓获。” 谢元姣愣了下,她猜到凶手不会善罢甘休,也料到姜凝会试探李含茗,却没想到姜凝会起了害人的心思,在她的记忆中,姜凝还只是个怕生胆怯的小女孩。 岁月匆匆,真是将人性变了个十成十。 想到此,她的神情不免有些低落。 谈襄注意到她的变化,转移话题道:“今日早朝,不少世家都上折子了,玉娘可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她笑了笑道:“莫不过就是让陛下早日处置我的折子罢了。” 他喟叹:“玉娘果然料事如神。只是这不同世家上的折子还各有不同,李家呢,嚷着让朕早日处理你,萧家呢,便说牵连太大,得重罚……整个朝堂除了谢家,几乎全是讨伐朕包庇你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少有的调笑,侧首看着她的侧脸,目光轻扫她的神情,似乎藏着说不清的情意。 “都说朕为色所迷。” 谢元姣随口道:“那陛下有没有被我的美色迷住?” 谈襄目光顿住,指尖按在床榻上的力道不自觉加紧,喉结轻滚,周遭似乎只剩下她一人。 不知是不是大牢闷热,将他的身上也逼出了汗意,整个人有些无所适从。 良久后他才别扭地挪回视线,像是刻意强调着道:“没有。” 她听着斩钉截铁的两字,有些无语地抿着嘴唇,可细想来也没错,陛下自幼生于冷宫,身边并无亲近之人,怎么可能就那么轻易沉迷美色,对她动了心? 若是她这张脸那般厉害,那世间金银珠宝,城池楼宇早就成了她的囊中之物了。 默了默,她终于想起了正事,转眸看向谈襄问道:“陛下,可否帮我一个忙?” 谈襄侧首。 “那日,崔家姑娘崔清禾正坐在我对面,李含茗昏迷时她神情慌张,眼神飘忽,似乎是看到了什么,能不能让我见她一面,应该能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 谈襄本神情平淡,却在听到“崔”字时皱起了眉,又想起方才她睡梦中所念叨的声音,这崔清禾应该就是那崔衍的妹妹了,与玉娘应是旧相识。 没由来地,他不大想让她见崔清禾,甚至是和崔家有关的所有人。 可目光下移,触及她暗含期待的眼神。 只那一瞬间,他就明白自己拒绝不了谢玉娘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能妥协地点头:“好,朕会安排人让她过来。” 谢元姣声音甜甜道:“多谢陛下。” 谈襄应声,顿了顿,又像是随口道:“方才见你梦魇,可是梦到了什么?” 她神情一僵,眼底立刻涌现出复杂的情绪,似乎那梦对她极为重要,梦中的人也对她影响极深。 她避开他的眼神:“没什么,只是些往事。” 谈襄见她躲开自己,眼神黯淡下来,自嘲般笑笑,心里似乎也鼓起了酸涩的气泡。 崔衍与她幼时相识,彼此相知相爱,情谊深厚,甚至已经婚约将定,若不是自己横插一脚,恐怕两人早已拜过公堂,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其中情感哪是自己能比得了的。 可他又想,哪怕情感不在这儿,谢玉娘如今都是自己亲封下的贵妃,圣旨早已通达天下,而那崔衍在儋州,恐怕早已被迫娶了旁人为妻,再也没了机会和他抢谢玉娘。 假以时日,谢玉娘只会爱上他一人。 从身到心,只有他一人。 他眼底的占有欲肆虐生长,看向谢玉娘的目光中满含侵略性,可不过转瞬,却又变回了人畜无害的模样,好似方才一切只是幻觉。 他温声道:“你没事,朕便放心了。不过夜里梦魇,尤其梦到些不愿意回忆的,始终对身子不好,不如朕派太医过来给你瞧瞧吧。” 谢元姣咬唇,眼底闪过犹豫,还是不愿将内心深处展露在人前:“不,不用了,自从入宫我便很少会梦魇了,许是这几日没睡好,才会这样。” 她的梦魇是老毛病了,早些时候也寻过大夫,全都说是心病,让她自己调养,可沉疴早已深入骨髓,哪里是这么轻易痊愈的。 这么多年,只有流云流烟知道这件事,而眼前人是帝王,是天下之主,深谙算计平衡之道,难保有一日会利用她的弱点给她致命一击。 她实在难以相信他。 谈襄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可瞧着似乎比方才高兴了不少:“许是因为宫中风水好,人也好,才减少了你梦魇的次数。” 她想到谢家的魑魅魍魉,和他们周旋与面对谈襄相比,的确是人好了不少,便颇为认同地点头。 谈襄嘴角笑意更深。 第38章 她的质问 牢内,谈襄刚走没多久,来福公公便亲自将崔清禾送来了。 到了谢元姣的牢前,来福笑着道:“陛下特意嘱咐过了,娘娘尽管问,这中途 不会有人来打搅的。” 说完,他便朝着谢元姣行礼告退了。 崔清禾咬着唇,见到谢元姣牢房内的场景,略略有些震惊,可转瞬想到陛下对她的偏宠,布置一个牢房也就不足为奇了。 谢元姣眼神微沉,打量着她。 过往她和崔衍在一起时,崔清禾便常觉得是她抢走了自己的兄长,这才对她态度恶劣,如今她已经和崔衍分开了,崔清禾似乎也没什么针对自己的理由了。 于是,她启唇道:“崔清禾,那日曲水宴,你就坐在我对面,想必将一切发生的经过看得一清二楚。现在李姑娘性命垂危,我被冤枉在狱中,真正的凶手却逍遥法外。” “你可否抛开以往的恩怨,将当时所见到的情况告知于我?” 崔清禾垂眸,神情不明,半晌后,往后退了一步,眼底带着厌恶看她。 “我凭什么告诉你?谢元姣,只要我今日不说,你这个贵妃恐怕也就当不成了,到那时你还有什么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兄长也能够就此认清你的真面目,和你分道扬镳!” 她一愣,没想到这姑娘还认定自己和崔衍在一起,只能耐着性子解释:“我与崔衍,早已是陌路了。” 崔清禾满脸不信,反驳道:“你觉得我会相信吗?我那纯情呆傻的兄长爱你如命,怎么可能和你分开!谢玉娘啊谢玉娘,你都已经进宫嫁人了还不安生,一边要这宫中荣华富贵,一边要吊着兄长,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 她越说越生气,好似谢元姣真成了背信弃义的负心女郎了。 谢元姣扶着脑袋,只觉无奈:“崔清禾,不管你信不信,就在今年春日,你口中爱我如命的兄长亲自寄了断一封情书给我,信中说明他要在儋州娶表妹为妻,与我过往种种就此一刀两断。”她声音带着些许讽刺:“你觉得谁才是真正的负心人?” 崔清禾皱起了眉头,喃喃道:“怎么可能?兄长他怎么和那个女人结亲?”她猛地拽住谢元姣的袖口,紧盯着她的双眼问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信或许不是他亲笔所写?” 谢元姣声音平淡,一字一句缓缓道:“最开始,我与你一样不信,可仔细看了他的信后,确认了他的字迹是我熟悉的,绝非代笔,后来我又暗中派人去了一趟儋州打探消息,的确听到了京都来的崔郎君结亲的消息。” “倘若这些都是假的,崔衍去儋州的任期不过一年,又与我约定好了提亲日子,为何他迟迟不归,甚至向朝中递交了留职折子?” 崔清禾脚步踉跄地直往后退,脸色也变得惨白惨淡,可还是自言自语道:“若是兄长娶妻,我作为他的妹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咬紧唇,又攥紧谢元姣的手,质问:“那你为何不能再等等他?兴许……兴许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呢?” 谢元姣冷冷地甩开她的束缚,沉声道:“我等了他三月,亲耳听到了下人为我禀告他成亲的盛景。难道还要我等他一辈子?” “崔清禾,我是谢家嫡长女,身份当比皇亲国戚,和他崔衍在一起已经是低嫁,而现在他背弃我在先,你凭何在这里质问我?” 作为百年世家嫡长女,她有她的骄傲,绝不会为一个抛弃她的男人颓废不振。 崔清禾看着眼前冷冽清雅的人,忽然发觉她一直鄙夷厌恶的谢元姣在某些方面隐隐和她崇拜的兄长类似,甚至隐隐超过她的兄长。 她踌躇着出声道:“你若是能保证今日所说为真,那我便告诉你。” 谢元姣眉心一挑,隐住嘴角笑意道:“好。” 崔清禾看了她一眼,坐下,终于将那日所见之景缓缓道来:“因为我本就不愿意入宫为妃,便没太注意太后和李、姜两位姑娘的对话,而是一直在注意面前溪水的流动。” “等到你们都说完了,我亲眼看着你随手拿上了一个荷叶托盘,那位宫女为你倒酒,我瞧着并没往里面加什么东西,只是随手拿起酒壶,一直到和李姑娘对饮时,都没有什么异常。” “可等到李姑娘晕倒时……” 她顿了顿,小心地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我亲眼看到萧太后朝你身后一位姑娘使了眼色,那位姑娘便立刻起身为你求情,她在起身时用袖口挡住了手,故意将酒杯倒了个干净。” “只是我身在京都,这里的世家姑娘我几乎全都认识,唯独她看起来极为陌生。” 谢元姣听着她的话,脑海中渐渐浮现起良善活泼的殷珍珍模样,不愿相信地再问了句:“你确定是为我求情的那人?” 崔清禾瞪大了眼睛,不忿道:“你既然问我了,就应该相信我的话。” “不过你认识那姑娘吗?她怎么和你有这么大的仇怨?” 谢元姣茫然摇头:“她是前几年迁出京都的殷家姑娘,名为殷珍珍,与我不过是幼时见过一面,实在不知是哪里和她结下了梁子。” 崔清禾嗤笑,嘲讽她道:“就你这骄矜的性子,惹到别人才不奇怪。” 谢元姣瞪了她一眼,反口揭她的短处:“这点我可比不上你,至少我没有将国公家的孙女欺负哭,还被家人追到家里要说法。” “我想想,最后是怎么收场的……好像是崔叔叔亲自去向国公赔罪,又将你带到他家孙女教训了一顿。这件轶闻,可是在京都流传了好久呢。” 崔清禾怒道:“你!” 她搜刮满脑海的回忆,想找出她的窘态,可却突然发现谢元姣真的没有什么把柄流落在外,虽然平日里傲气了些,可待人接物也都恰到好处,绝不会让人挑出一丝毛病,京都中都是夸赞她落落大方,高贵淡雅的。 她咬着牙,终于不得不在今天承认,谢元姣是个还算不错的人。 第39章 支薇 牢内,良久后,崔清禾沉沉吐了一口气,似是妥协道:“罢了,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这次回家后,我会派人去儋州一趟,问清兄长到底是不是如同你所说那般,若是他果真如此, 别说是你,我也不会轻饶这种背信弃义的男子。” 她收回了平日里戏谑刁蛮的模样,严肃道。 谢元姣一怔,崔家最重风骨,族中无论男女皆如此,哪怕是眼前这个看似没长大的小姑娘。 她柔柔笑道:“好。” 等到来福公公将崔清禾带出去时,谢元姣将他交到了暗处,轻声询问道:“来福公公,可否帮本宫一忙?” 来福一听,连忙朝她躬腰道:“娘娘这样说不是折煞奴才了嘛,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 谢元姣眼底浮现出笑意,转身拿起桌案上的笔墨,轻轻执笔写了些什么,随即小心地递交给来福道:“麻烦帮本宫转交给菱慧姑姑。” 来福立刻摊开双手,郑重接过纸条,小心妥帖地放置在袖口中。 “娘娘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从大牢中出来后,曲水宴一行女子们已经收到了旨意,可以放她们出宫了,崔清禾便也急匆匆地整理行装,赶忙回到崔家打听情况。 而来福公公,站在原地略微思索一会,便直接回了承乾宫。 盛夏的午间最是炎热,谈襄似乎也受到了这燥热天气的影响,眉心紧蹙,心不在焉地看着折子。 等到来福小跑进去,低声唤了好几遍“陛下”,他才回过神,问道:“何事?” 来福将手中纸条呈上,恭谨道:“陛下,这是贵妃娘娘让奴才交给菱慧姑姑的纸条。” 谈襄只侧眸看了眼,便淡淡地收回了视线,轻嗯了声,并不大关心此事。 “朕知道了,既然是贵妃让你送的,以后不必告知朕,你递去便是。” 来福松了口气,总算将这难办的差事做完大半了,满脸堆笑地准备起身告退。 可又听到身后的人唤住了他,“等下。” 谈襄顿了顿,有些犹豫地开了口:“你到桌旁来。” 来福不明所以,谨慎地走到桌旁,却见偌大桌上,成堆奏折里,陛下面前摊开的只有一张字,上面也只写了两个字。 一个“元”,另一个“衍”。 他更不明白了,这是何意? 谈襄有些尴尬,掩面咳了咳,“你念一下这两字。” 来福“啊”了声,一面觉得陛下的行为迷惑,一面念出了这两字。 而听完后,谈襄眉心越皱越紧,好像是在认真思考某件事,半晌他沉吟道:“再念一遍,声音低些。” 来福照做。 不知过了多久,来福已经口干舌燥。 谈襄终于罢休,可脸色瞧着不大好,带着冷气似的,抬手又将那张纸狠狠团成一团,扔在地上。 “罢了,本就是梦中之言,算不了真。” 他转眸看向来福,眼神带着暗暗的威胁意味:“今日之事——” 来福反应过来,高声道:“奴才绝不外传!” 可面上一片严肃恭敬,心里却在暗暗琢磨这样的反常之举是来自于何处了。 这两个字又代表什么。 想了良久,脑袋都有些痛了,都没得出个所以然,他只得认命,暗自决定日后伺候陛下要更加谨慎,陛下这性子是越来越奇怪了。 从承乾宫出来,来福马不停蹄地又赶去了尚衣局,将纸条递给了菱慧。 菱慧好生道谢了一番,看着纸条心中却是豁然开朗。 纸条上说:“酒壶或有异,可能在宫女房中,细查。” 她刚遇到困境难解,打算再去问问和支薇素日来往密切的几人,娘娘就送来了解法。 顾不得旁的,她派人去搜查了支薇的房间。 支薇的房间很简单,没什么摆设,几乎一眼就能看个完全,按理说一个绣娘的俸禄不低了,可支薇的生活却太过清贫了些。 菱慧皱起眉,她记起幼时父母害家中钱财都偷,总喜欢将东西藏到床底的缸里,再用米埋着,防止贼人偷窃,便蹲下身细细看着床底。 果不其然,她探手仔细摸索了良久,从最深处掏出个陶盒,陶盒普通,可里面被棉布包裹着,隐隐透出金光。 扒开一看,是曲水宴上的酒壶和几块金子。 因为曲水宴上所有酒壶全都一致,单靠着这个,最多只能证明支薇偷盗宫中财物。 菱慧想到纸条上的话,便垂首一点点摸索着酒壶,将上面每一块图案都触碰了一遍,却都没什么异样,就在她打算放弃时,手不小心碰到酒壶底部的某块,瓶身发出低微的响声。 菱慧心中一惊,看着酒壶内部,果然有一种红色药粉从下面慢慢涌出,模样也和太医描述的一般无二。 思索半刻,她将酒壶收好,去了一趟关押支薇的慎刑司。 阴暗的角落里,支薇畏缩在角落里,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房门打开,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就看到了菱慧。 她像是早已预料到般,平淡道:“菱慧姑姑。” 菱慧眼底情绪复杂,半晌才道:“床底的酒壶,是你的吗?” 支薇点头又摇头,紧抿着唇不说话。 菱慧叹了口气,这支薇也是一个苦命人,这几日她特意派人去寻支薇的家人,却发现他们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据那边的人说,支薇家中困苦,去年冬天接连走了两个老人。 她和支薇身世相似,心中自然五味杂陈。 于是,她蹲下身,尽量放软语气,循循善诱道:“支薇,我知道你心肠不坏,若不是难到了极点,不会做出这件事,背后是谁威胁你?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向贵妃娘娘求情,贵妃心善,肯定会放过你的,就连你的家人,也会安然无恙。” 可支薇近乎惨淡地笑了笑,声线沙哑:“不用了。” “是我自己贪心狠毒,被别人给出的几块金子晃晕了眼睛,才做出这等错事,如今我只盼着,李姑娘能活下去,千万别因为我丧了命。” 菱慧见她固执,不放弃地继续劝道:“若是你真的狠毒,怎么会将酒壶留在床底?” “我明白的!”她有些激动,拉住支薇的手:“你是心中有愧,故意将证据留下。” 第40章 接她回宫 牢内露出的光落在菱慧脸侧,照耀着她坚定认真的神情,宛若救人的神灵到了人间。 支薇一怔,眼眶微微湿润,可还是摇了头缓声道:“你不明白的,我不像你,有那么好的运气。” “落在我肩上的是家中五口人的性命,是还不会说话的阿妹,病重的母亲,行动困难的父亲……” “你不明白的。” 她执拗地重复道:“你不明白的。” 可菱慧拽着她的手力道加重,仿佛不愿她就这样放弃。 “只要你将人告诉我,他们都会平安无事。” 支薇摇头,黑色的血从她口中慢慢淌了出来,滴落在菱慧手上。 菱慧愣住了,垂首良久,忽而觉得手烫得发疼,疼在了心口上。 她颤抖着开口:“你、你……” 支薇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几乎是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话:“是谁指使我的,我实在不能告诉你。否则这世上我在乎的人全都要死于非命,而那酒壶的确是我刻意留下的,你能找到,我的良心也会安些。” “我这一生做了一次天大的恶人,实在对不起贵妃和李姑娘,我死后会在地狱日夜忏悔罪过,为她们祈福。” 她的声音渐低,菱慧泪涌满了眼眶,想安慰她,嗓子眼却被酸涩堵了个结实,只能拼命摇头。 支薇慢慢伸出她的手,想去触碰牢房门口的那道光亮。 “若是有来生,日子啊,能甜些就好了。” “至少别像现在这样,就连自杀的药都这样苦。” 她扬起一抹笑,在将要触碰到那道光亮之际,手无力地耷拉下去,彻底没了生息。 菱慧垂眸,掌心中的手缓缓垂下去,一刻钟前才鲜活的人靠在冰冷刺骨的牢房里,成了京都权力倾轧波及到的一粒灰尘。 菱慧眼皮颤了颤,一滴清泪缓缓落下。 这是她被娘娘从乞丐窝救下后,第一次直面人命在她眼前流逝。 最让她从心底生出畏惧和酸涩的是,这样的京都,姑娘住了十几年。 可能稍有不慎,也就成了京都的一捧黄土。 菱慧默然良久,缓缓站起身。 这次她的眼底多了几分笃定,对自己要往上走,护住娘娘的笃定。 * 支薇虽没有说出凶手是谁,可从她房中搜到的证据和她畏罪自杀已经足够说明谢元姣在这件事上是清白的。 在大理寺查清的当天,谈襄亲自去接谢元姣回关雎宫。 日暮黄昏,暖黄的光晕照在红墙上,隐隐勾勒出一个挺拔高挑的身影。 谈襄驻足在门口,目光低垂,柔柔望着里面走出来的人。 谢元姣一出来,便见到他的身影,有些愣愣地张口唤道:“陛下……来福公公不是说您今日有事吗?” 谈襄笑了笑,这笑意带着旁人难以察觉的温情。 他向前一步,没应声,只是轻轻地牵住她的手,带着薄茧的掌心和她的指尖紧贴着,他沉声道:“没有事比你重要。” 谢元姣只感到脸红心跳,几乎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明白,这几日京都流言肆虐,皆是在说她想要谋害李姑娘,独占圣宠的,哪怕是有证据表明她无罪,也难以从污杂的脏水中洗干净。 他这是,故意来给她撑腰了。 她尽量找回理智,告诉自己,谈襄只是为了收服谢家的权势,为了平息流言…… 这样想着,她放松紧绷着身体,不再抗拒掌心中奇怪的触感,红着脸低下头。 谈襄侧首,天边的温柔晚霞在他的目光中有了实感,飘落了眼中人的身上。 “朕送你回去。” 他呼吸轻滞,试探着加重了手心的力道,将她的手牢牢包裹住,直到确认她不抗拒,眼底那一丝紧张才慢慢消解,最终化成轻笑,带着她走向被黄昏照拂下的皇宫。 一路上,他们走得极慢。 谢元姣心中怦怦乱跳,她隐约发觉,从今日开始,谈襄与她的关系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悄悄抬眸打量他,只看到他微扬起的下颌线,紧抿着的唇,气场矜贵冷淡,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连看她一眼都不曾。 她收回视线,只觉得整张脸发烫,脑袋也晕乎乎的。 经过的小宫女小太监不少,一抬眼就看到贵妃和陛下亲昵地靠在一起,还牵着手,放在别的帝王上,和某个妃嫔亲近很正常,可对谈襄来说,这几乎是他第一次和女子距离这样近。 宫人们惊愕过后,匆匆跪下行礼 谈襄少见地对他们微微颔首,随即略过他们而去。 这桩消息很快传遍了京都的所有角落,大臣们本平息了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如今帝王身边只有个玉贵妃,若是他们家中也出个妃嫔,怎么说也能多些荣光。 曲水宴虽是被折腾没了,可不代表陛下就此不选妃了。 反应快的大臣想了会,就开始写折子了。 谢元姣回到关雎宫后,并未歇息多久,略微休整一番便去了平春宫看望李含茗。 只是刚到殿外,她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回过神后才犹豫着出声道:“殷姑娘?” 在床前忙碌着的人转过头,朝她露出一抹明媚的笑,随即行礼道:“参见贵妃娘娘。” 谢元姣上前,看了眼安详睡着的李含茗,略微松了口气,转眸对上殷珍珍澄澈的目光,微微一怔。 单靠崔清禾,她不能直接证据能够表明红颜毒是殷珍珍的,所以便决定隐忍不发,避免打草惊蛇,只要殷珍珍还在京都,就肯定会露出马脚。 殷珍珍放下手中温热的帕子,朝她笑道:“娘娘是来看望李姑娘的吗?臣女会些医术,恰巧在书中看过红颜毒药的解法,已经将药方送到太医院了,想来要不了多久李姑娘便会苏醒。” 谢元姣的眼神有些复杂,霎时间不知她想做些什么,只能勉强笑道:“那本宫便替李姑娘多谢你了。” 殷珍珍摇头,仔细又认真地为李含茗擦拭,嘟囔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臣女本就与李姑娘投缘,能救她是臣女的荣幸。” 正说着,李含茗悠悠转醒了。 第41章 她喜欢那双眼睛 殿内,炉中升起袅袅香烟。 李含茗迷茫地看着眼前几人,发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殷珍珍连忙扶住她,轻声嘱咐道:“李姑娘,你不慎在曲水宴上被贼人算计,中了毒药,如今身体正虚弱呢,快些躺下,别乱动了。” 随即将床边的碗递给她:“那药毒性大,这是我特意调制出来为你调养身体的,快喝吧。” 李含茗接过,终于想起了什么,有些意外地道:“这几日我一直觉得有人在身前为我敷帕子,殷姑娘是你吗?” 殷珍珍随意摆了摆手,满不在意地说:“没什么,只是我闲来无事,想着自己会些医术,在李姑娘旁边也好些。” 李含茗原本生疏的眼神慢慢柔软下来,又望向谢元姣道:“贵妃娘娘是来看我的吗?” 谢元姣默不作声地看着殷珍珍的动作,其言辞间恳切,不似作伪,可她心中反而浮现起更多的忧虑,此人心计深沉至此,害人后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只怕所求之物比她想得要更多。 她收回目光,在床前坐下柔声道:“本宫担忧了好几日,见到你没事便放心了。” 殷珍珍适时补充道:“贵妃还因此被误会了,关进了狱中好几日,幸好那个下毒的宫女畏罪自杀,才洗刷了贵妃的冤屈,这不,娘娘刚回来便来看李姑娘了。” 京都污秽之事不少,一个宫女只是幕后之人的傀儡而已,她的死在贵人眼中根本算不了什么。 略有心思的人稍微一猜,便又将这凶手猜回到谢元姣身上,更别说李含茗这种见惯了阴私的世家女了。 李含茗眼神微闪,神色也变得生疏起来,淡淡道:“臣女多谢贵妃娘娘关怀,只是臣女衣衫不整,恐怕难以向娘娘行礼道谢。” 谢元姣笑意一僵,听出了话中的意思,便主动道:“李姑娘身体不适,本宫便也不打扰了。不过那日情况混乱,暂时那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难保不会再对你出手,李姑娘还是小心些为好。” 李含茗愣了下,随即眼底也多了几分严肃,回道:“臣女明白,多谢娘娘。” 谢元姣不再停留,转身出去。 身后传来殷珍珍亲热的声音:“李姐姐,还是快将药喝下吧,我给你准备了蜜饯,可以压制些苦味。” 李含茗笑着应声。 谢元姣心中凝重,转身对着流云低声道:“派人注意些这边的动静,尤其是殷珍珍。” 流云会意,应声。 半个月内,太后特意下旨让李含茗在宫中养病,殷家姑娘主动留下照看她,总算将身子养回了七八分。 这场闹剧逐渐偃旗息鼓了,可除了畏罪自尽的支薇,在曲水宴上投毒的案子陷入了死胡同,慢慢沉沦在大理寺的案牍上,只除了李家接连上奏咬定和玉贵妃有关外,几乎再没人提及。 可曲水宴没了,朝中几个为首的世家却头一次站在统一战线,齐刷刷上折子要陛下充盈后宫,甚至因此,陛下在早朝上发了好几次脾气,却没有消退这些世家的念头。 与此同时,菱慧自从支薇死后,竟主动跟在了和司典身边,虽时常受到刁难,可却她一次次被巧妙化解,在宫中的威望越来越大,隐隐有超越和司典之势。 关雎宫内,昨日崔家递来了折子,崔清禾不知怎地忽然要来拜见谢元姣,她不明所以,斟酌着答应了。 一大早,早到哪怕是夏季最热的时节,空气都没有浮起热气,那崔清禾已经到了,流云赶忙将谢元姣从睡梦中叫起,出来见客。 院中,她坐在秋千上,稍稍平息了困意,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人,问道:“怎么?是来向本宫认错了?” 崔清禾低着脑袋,手搅着帕子,满脸窘迫之态,呐呐道:“前几日,我派去儋州的人回来了……” 她动作一滞,忽而站起身到了石桌旁,拿起一杯香茶抿了口,不经意地问:“如何?” 崔清禾脸红着,有些羞愤:“这件事是我们崔家的错,兄长他的确在儋州和我那个表妹成亲了,崔家最重礼节道义,男女皆不能背弃承诺,的确是他有错在先,我替兄长和崔家向你道歉。” 谢元姣垂下眼眸,目光轻扫杯中浮现的茶叶,因为热气氤氲起阵阵云雾,让她都有些恍惚,良久后才道:“他现在如何了?” 崔清禾咬牙切齿道:“我也不知,年初时他娶了妻,可整个崔家竟没透露出一点风声,我知晓此事后去母亲,她才亲口承认这件事。不过听说我那表妹倾慕兄长已久。” “那应该是过得不错。” 谢元姣顿了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竟扬起一抹奇怪的笑,,道“既然如此,等你见到他的时候,帮我祝他断、子、绝、孙,含、恨、九、泉!” 她转眸看向崔清禾,笑中莫名藏着些杀气,眼神锐利,极其骇人。 崔清禾一震,默默朝后退了一步,咽着口水道:“我、我一定帮你转达。” “不过……”她露出个有些好奇的神情,主动坐到谢元姣身旁:“那日曲水宴上皇上那样为你说话,你与皇上是不是……” 她挑眉,眼底尽是戏谑。 谢元姣正喝着水,差点一口吐了出来,呛声道:“什么?” 崔清禾将脸凑近了几分,扭捏道:“虽然我挺讨厌你的,可兄长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我不会包庇他,若是你移情别恋了,还是桩好事呢。” 谢元姣总算平缓了呼吸,瞥见她装满期待的眼神,随口道:“是是是,我爱上他了。” 崔清禾莫名有些激动,倾着身子紧拽她的袖口追问道:“那你最喜欢陛下哪里?” 谢元姣愣了下,莫名回想起那日泛舟游湖,他被雨水淋着,却还目光灼灼地照看她,想起他抛开油纸伞时亲吻她的模样,他接自己回关雎宫时,那双被暖黄色晚霞浸润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 心中一动缓声道:“我最喜欢的……就是陛下那双眼睛了,灿若繁星,亮如明月……” “就像这世上最温润无瑕的璞玉。” 第42章 他听见了 关雎宫外,老槐树的枝丫斜斜越过了宫墙,在墙外划出一道与院中同样的阴影。 而在阴影下,一道人影不知伫立了多久。 谈襄站在墙外,没什么神情,紧抿着唇,可眼底间的波涛汹涌几乎要快溢出来了。 他就这样浑身僵硬地听着里面的调笑声,身体根本动弹不了,站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里只剩下那句“喜欢。” 老槐树被风吹着枝丫,偶尔有几片绿叶飘落在他的肩头。 他却恍然未觉,眼眶竟涌现湿意,带着喉间的酸涩一起让他整颗心肿胀起来,鼓在胸腔里让他呼吸不畅。 良久后,他才不确信地开了口:“她喜欢朕?” 他生来在感情上就是怯懦的,也因此让他在这一刻竟无所适从,理智崩塌的瞬间,只能无措地重复着心中的疑问和怀疑,像是不知爱为何物的孩童。 他在这世上唯一有血缘的父亲,却是很多人的父皇,更是天下之主,对他的情感也只有厌恶。 幼时他唯一得到的情感是伴他长大的嬷嬷,可却死于非命,长大他得到的爱是从权力中换取的,虚伪的,掺杂着让人作呕的利益…… 他所艳羡的,渴望的,寻常人家的情感,降临他身上的这刻,他下意识地怀疑这份情感的真实性。 等到日光渐盛,热气浮起。 他终于以一种笃定,不容置喙的语气道:“她喜欢朕。” 方才的几分犹疑在这一刻也变成了坚定,和帝王之气融汇在一起,眼神满含侵略性地望向关雎宫红墙。 随即他转身离开。 等回到了承乾宫,来福注意到了神色明显不对劲的陛下,关切地问:“陛下,您不是去关雎宫了吗?” 今日刚下早朝,陛下听闻崔家来了人,便急匆匆地赶去关雎宫,来福只能猜到陛下或许是担忧崔家姑娘刁难贵妃,或是崔家公子和贵妃旧情复燃? 可怎么回来,便一言不发。 来福小心地注意着陛下的脸色,为他端上热茶。 谈襄心不在焉地接过,良久后忽而问他:“朕的相貌如何?” 来福一噎,好不容易才将脸上那副见鬼的神情憋了回去,勉强回道:“陛下是天子,相貌也是人中龙凤,自有贵气,是凡夫俗子不能比的,” 谈襄嗤笑:“惯会奉承朕。” 话中虽带着不悦,可神情却不像生气的模样,瞧着挺高兴的。 来福松了口气,抬眼偷瞄陛下。 单论皮囊,整个京都无人能与陛下相争,陛下寻常不喜笑,眉宇更多的是铮然凌厉之感,让人不寒而栗,尤其是在处理政务时,神情严肃认真,不经意流露出的几分漠然更显矜贵。 可和玉贵妃娘娘相处时,陛下更多的是放松慵懒,不再像平日那样紧绷,虽没有外露出来,可来福知道那时的陛下心里是开心的。 谈襄坐在桌案前,少见地嘴角含笑,整个人像是从蜜罐中浸泡出来的,眉眼间多的是缠绵悱恻。 他又道:“你见过崔衍吗?” 来福细想道:“以前在宫宴上匆匆扫过一眼。” “若论皮囊,朕与他相比,孰胜?” 来福脸上的肉在一瞬间僵硬了下,幸好经过这些天的磋磨,能将陛下莫名其妙的话消化一点,将心里的嘀咕咽下,竟真的开始比较。 若不细想他才真没有发觉,陛下的样貌和那崔家郎君竟有几分相似,虽气质天差地别,可五官细节处却极像,尤其是一双眼睛的形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若不是陛下自小生于皇宫,他倒要怀疑崔衍是陛下的亲兄弟了。 忽而,他乍然想起贵妃曾和那崔家郎君有过婚约,两人又长得那么像,那如今陛下与她相处岂不是…… 思及此,他浑身打了个寒颤,可却不敢说只能含糊道:“陛下天潢贵胄,岂是一个世家公子能相比的。” 谈襄满意一笑,心情颇好地道:“朕记得慎刑司里还住着一个姜家人。” “没错,是姜大人的庶妹,昨日姜大人还与陛下说过此事。” 他微微颔首:“既如此,放了吧,记得告诉姜庄,再有下次,朕可不会轻饶。” “是。” 来福又试探着问:“那选秀之事?” 谈襄蹙眉,沉吟半刻道:“不选。” “若是朝中再有人提及此事,别怪朕不客气。” 他说完,便站起身,直往外走道:“朕记得私库中好似还有一块年关时上贡来的白玉……” 来福赶忙跟着他的脚步。 而关雎宫内,谢元姣头一次觉得崔清禾没那么刁蛮,瞧着可爱了多,只是……听她念念叨叨了一上午,耳朵都快要起茧了,实在有些聒噪。 谢元姣坐在秋千上,满脸生无可恋,而身后的崔清禾却颇有精力地晃荡着秋千,打听着她和陛下之间的事。 就在她快要忍不住开口赶人的时候,崔清禾忽然话音一转问道:“谢元姣,你有没有觉得陛下长得有些像兄长?特别是眉眼,那日我见到时都有些诧异。”她又忽地抬高音量,走到谢元姣身前瞪大眼睛道:“你不会是因为忘不了兄长,才将陛下当作替身的吧?这可不道——” 没说完,就被谢元姣猛地捂住嘴巴,她警惕地四下扫视,见没人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是要拉着我一起去见阎王吗?” 崔清禾讪讪地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 “皇上是皇上,崔衍是崔衍。” “他们再像也不是同一人。” 她斩钉截铁道,可表面强硬,说话的同时却在怀疑自身,她的心动真的是因为谈襄那双像极崔衍的眼睛吗? 崔清禾凑近了她,也压低声音道:“其实当成替身也没什么,别被陛下发现就好。毕竟单论皮囊来说,陛下可是俊朗了不少,你左右不亏。” 谢元姣无语地抿唇。 两人说了没一会,外面响起了动静。 来福公公亲自捧着一块白玉进来了,向谢元姣行礼道:“娘娘金安,这是陛下特意从库房中挑出来的,几乎没有瑕疵的白玉,让奴才一定要送到您的手上。” 谢元姣一怔,心中浮现起担忧。 早上她刚提到白玉,现在就收到了,难不成她与崔清禾的话被他听到了,若是听到,又听到了多少。 她犹疑的功夫,崔清禾已经抢先上前一步惊呼道:“真是好漂亮的玉块,做成簪子和手镯,肯定都是万里难得一见的上品。” 第43章 势在必得 谢元姣一怔,这才将目光投向那玉石,的确完美无瑕,晶莹剔透,恐怕在天下最繁华的京都内都难寻其二。 她上前轻碰,微凉的触感一下驱散了夏日的炎热。 来福适时补充道:“陛下说了,日头渐热,行宫尚未建好,娘娘喜凉,这玉放在床前也能驱散些热气。” 谢元姣怔怔应下,道:“帮本宫多谢陛下。” 来福连忙摆手:“还是娘娘亲口向陛下道谢吧。”他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朝中大臣接连上奏让陛下选秀,陛下生了气,禁止朝中再提及此事,这几日的早朝恐怕又要闹起来了。” 说完,他便知趣地告退。 崔清禾啧啧两声,艳羡看着那玉:“我好歹也是生于京都名门世家,可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好的玉石。” “谢元姣,你入宫这件事,可真是丢了芝麻捡了西瓜啊。” 谢元姣哑然,谈襄对她的确好,先不论那日在曲水宴为了她明目张胆地太后撕破脸,就是寻常中的细节就已经好到让都有些不知所措。 进宫几月,她从流言中拼凑出来的冷漠帝王几乎彻底变了个模样。 她垂下眼眸,看着那块白玉,心中五味杂陈。 身后的崔清禾见这模样,恨铁不成钢地拽着她的袖口道:“难道你没听出方才那太监说的意思吗?让你亲自去陛下那里道谢,快去啊。” 谢元姣后知后觉地“啊”了声,踌躇道:“算了,我还是不去的好。” 崔清禾沉沉叹了口气:“别怪我没提醒你,李家那姑娘和殷珍珍现在还住在宫里,等着入主后宫呢,若是被她们抢占先机,有你后悔的。” 谢元姣迟疑了一刻,试探着道:“那我便去?” “当然。”崔清禾撑着下巴,环顾看了她一圈又摇摇头,道:“不行,这样去不行。” “你换身衣服,我在教你些技巧。” “你能有什么技巧,我记得你不是和那饶家公子无疾而终了吗?” 谢元姣刚说完,嘴就捂住了。 崔清禾满脸羞愤地将她拖到了房间,“别说了,我有我的节奏,你听我的就是。” 两人忙了一个时辰,谢元姣这才慢吞吞地往承乾宫走。 她刚到承乾宫殿外,却看到了两个陌生模样的宫女,细想后才忆起这是李含茗和殷珍珍身边的丫鬟。 那现在谈襄应该在与她们见面,她咬唇,垂眸看着自己精心装扮的一身,只想调头离开。 幸好门口的来福公公瞥见了她,连忙喊道:“贵妃娘娘!您是来见陛下的吗?” 来福跑到她身旁,忙不迭地将她带到了殿内。 谢元姣刚进去,就将殿内场景尽收眼底。 谈襄正坐在桌案旁,似乎有些不虞,沉着脸扫视面前两人,而李含茗站在中心,嘴角轻抿着笑意望向陛下,殷珍珍则站在她的身后。 见到她来,李含茗脸色微变,殷珍珍却扬起了笑意朝她行礼。 谈襄看到她,略带些冷漠的脸顷刻间柔和下来,主动站起身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谢元姣收回打量的目光,落落大方地朝他行礼,“妾身是来谢过陛下送的白玉石。” 殷珍珍好奇地开口:“陛下给娘娘送了玉石,不会是年关时进献的那块吧。” “没错。”谢元姣道:“殷姑娘也知晓?” 殷珍珍腼腆地笑笑:“前几日听李姐姐说过,没想到被陛下送给了贵妃。” 李含茗神情怪异,半晌后才缓和了些,平淡道:“听家中父亲提及过,贵妃娘娘国色天香,与美玉正是相配。” 谢元姣听出话中的不对劲,却懒得细究,只轻轻颔首,便将目光转向谈襄。 李含茗朝着谈襄行礼道:“陛下,臣女便先告退了,之后的三月定会和殷姑娘操持好太后娘娘的寿宴。”她又看向桌上那盘被吃了一口的糕点:“还有这糕点,若是陛下喜欢,臣女明日继续给您送。” 谈襄随意应声。 谢元姣却蹙起了眉心,看了眼桌上精致小巧的糕点,疑惑发问:“什么寿宴?” 殷珍珍道:“太后娘娘的四十大寿,听闻李姑娘在家中为长辈办过寿宴,便特意交给了李姑娘操持,接下来几月臣女恐怕还要在宫中叨扰贵妃娘娘和陛下些时日。” 李含茗也道:“宫中事务多,娘娘一人分身乏术,臣女这才应下了太后,还望娘娘莫要怪罪臣女越俎代庖。” 谢元姣勉强挤出个笑:“太后既说了让你来办,本宫自然乐见其成,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大可来问本宫。” 李含茗应下,和殷珍珍一道告退。 等到殿内无人,谢元姣压着心头的火,语气冷硬道:“既如此,臣妾也不叨扰陛下,先行告退了。” 谈襄有些疑惑,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脸色不好了,方才不是还要感谢他嘛,便试探着道:“朕送你?” 谢元姣陡然间怒火更盛,冷声道:“不必了。” 说完,便要直接起身离开。 谈襄不明所以,连忙拽住她的手。 “你生气了?” “没有。” 谢元姣平声道,可却转过了目光。 谈襄顿了下,转身从桌案上拿出封信件递给她道:“本打算待会去关雎宫递给你的,可李姑娘受了太后的旨意过来,朕不得不和她周旋,这才耽搁了些功夫,” 谢元姣余光瞥见了信件,一下便认出了上面的字迹是阿弟的,也顾不得生气了,激动地拿过信拆开。 见到她脸上出现喜色,谈襄终于松了口气。 信上字迹潦草的,内容也就短短几行,一看便知是谢恣所写。 “阿姐,边关虽苦寒,可于我而言,一草一木皆精彩,上月我和兄弟们共击退挑衅滋事的匈奴,靠自己拿了奖赏,心中甚是欢喜,望勿念勿忧。 来年我定携军功归京都,让阿姐以我为傲。 阿恣笔。” 谈襄:“每半月边关那边就会派人送军情,到时朕便将谢恣的信递给你可好?” 谢元姣眼底酝出湿意,小心地将信件收好,转头对他道:“多谢陛下。” “无事。”他斟酌着开口:“方才你是不是不愿让李姑娘留在宫中?” 谢元姣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吃醋? 萧太后想让李含茗入宫,越过她主管六宫之权,不仅将寿宴的事情交给李含茗,还要让她在宫中接连住上三月。 其中心思昭然若揭。 她恼的不是权力逾越,好似是不愿让谈襄允诺李含茗留下。 她下意识地反驳:“自然不是,不过陛下似乎很乐意让李姑娘留下?毕竟陛下很喜欢李姑娘的糕点呢。” 过往萧语嫣在时,从未见过他如此殷勤,恨不得拒人家于千里之外。 男人的心变得可真是快。 谢元姣咬牙,眼底多了几分杀气。 谈襄应声:“她在宫中也是一件好事——” 这次还没等他说完,谢元姣就已经抬脚走了,动作决绝,不带一点停留。 就连门口等候的姜庄向她行礼,都没停留一步。 唯独谈襄身在殿内,良久后都没反应过来。 外面的来福自以为与贵妃相处后的陛下心情正好,便堆着笑小跑进来,道:“陛下,姜大人求见。” 谈襄神色冷然,若有所思地看谢元姣早已消失的方向,半晌才道:“让他进来吧。” 姜庄一进来,就感到满殿的冷气,哆嗦了下道:“陛下,您这殿内的冰是不是放多了?” 谈襄冷冷扫他一眼,沉声道:“何事?” 姜庄连忙收回戏谑的笑,咳了咳严肃道:“废太子的下落确认了,动静还不小,不过陛下真的要以身涉险吗?若是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谈襄皱着眉心,指骨轻敲木桌案思索着,半晌后他终于启唇道:“若是朕此行不亲自过去,谈涿迟早卷土重来。” 他起身,一身玄衣勾勒出挺拔高挑的身形,冷然道:“朕既坐了这龙椅,就不会再让出去。” 姜庄看着他,有些慌乱的心莫名安定了些,无论在何时,遇到何事,陛下永远是冷静沉着的模样,仿佛没有什么能打倒他的困难。 抬眼间,这天下,权势,皇位于他不过是唾手可得。 谈襄眼底多了些难以察觉的戾气,道:“充州较之其余州县,地域虽小却百姓富饶,若是开战定会生灵涂炭,谈涿是料定朕不会直接派兵攻打,等着朕自投罗网呢。” “姜庄,朕记得姜家就在充州,你去安排一下。” 姜庄立刻应声,随即有些踌躇着开口:“不过,陛下你真的要带贵妃娘娘同去吗?莫怪臣多嘴,就算您相信贵妃,可贵妃到底是谢家的人,难保她不会背叛您。” “册封贵妃前,您亲口告诉臣,只将她当成操纵谢家的棋子,可现在您多次偏袒她,不惜为此当众斥责李辅相,甚至放弃选秀……臣实在担忧您会被她蛊惑,乱了心神。” 谈襄紧抿着唇,半晌后,他才渐渐开口道:“朕心中自有成算。” 他虽是这么说,可眉宇却满是坦然,根本没将姜庄的话放在心上。 姜庄咬牙,冒着惹怒圣颜的风险跪下高声道:“陛下,您难道忘了她和崔衍的过往吗?不过短短半年,您真的能保证在她心中,您的地位高于那崔衍禾谢家了吗?若不是您暗中出手,只怕她现在早就和崔衍拜堂了!” “住口!”谈襄眉眼间戾气横现,弯腰对上他的视线,眼底已然浮现起狠厉的杀意,一字字沉声道:“若是再提及此事,朕不会再饶过你。” 姜庄脸上浮现出畏惧之色,甚至有预感若是他真的再提及一次,眼前人真的会杀了自己,让这秘密永远埋在地上。 他咬牙,将头伏下道:“是臣逾矩了。” 谈襄缓缓起身,周遭的气场冷到了极点,与平日里在众人面前展现出的帝王模样天差地别,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他,真正从地狱爬出来的少年帝王。 姜庄浑身一震,却也只能藏下忧虑,起身告退。 殿内的烛火明灭不定,阴影隐约映在谈襄的侧脸上,他负手而立,站在龙椅旁,几乎看不出什么神情,却难掩周身矜贵凌厉之气,而眼底满是势在必得的侵略意味。 第44章 吃醋 荒废了多年的平春宫内,多了两个暂住的世家女子,宫中人皆以为等到李家姑娘病愈后,两人会就此离开,可没想到李家姑娘承了太后寿宴的宫务。 如今京都到处都在传言陛下为了补偿李姑娘才会就此将她留在宫中,让她成为陛下的第二位贵妃。 可此刻,平春宫气氛有些凝重。 李含茗沉着脸,头一次失了惯常维系着的体面和礼数,气冲冲地坐下。 殷珍珍跟在她身后。 见此,眼底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缓步走到她身边柔声说:“李姐姐,这是怎么了?” 李含茗冷嗤了声:“她与我之间不过都是京都世家之女,若不是她幸运些早了一步入宫,勾搭上了陛下,她怎么可能高我一截?” “今日我不过是给陛下送些糕点,可她一来,陛下立刻就让你我离开,肯定是她在陛下耳边说了什么!” 她又想起那日在曲水宴上的事,太后垂怜她,那日话中的意思也是让她也入宫为妃,若不是出了这么一遭,她肯定已经入主六宫了。 那日的红颜毒,绝对是谢元姣下的,想要断了她的入宫之路。 殷珍珍嘴角勾起笑意,拉起她的手,哄着:“我的李姐姐啊,你难道不知这玉贵妃是个什么性子吗?在这京都的女子中,有谁比她身份尊贵的?现在又成了陛下身边的宠妃,傲气些也正常。” “以前有她兄长护着,现在又多了陛下,岂是我们这种人能够比得上的。” “你我日后还是绕着些走吧。” 说完,还幽幽叹了口气,垂下眼眸,满脸失落。 李含茗听完,心间怒火更甚,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她不过就是依仗后宫无人,独占陛下罢了,等到陛下选秀,后宫充盈,我不信她能一直这样下去。” 殷珍珍低垂着脑袋:“李姐姐,你还是小声些。” “她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幼时我便常受她欺负,家中又因为谢家权势不敢为我出头。这六宫下一任司典人选正是她身边的菱慧,估计到底都是她的耳目,若是被人听到,传到她耳朵里,只怕你我不会安生。” 一边说着,一边用帕子擦着眼角,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李含茗皱起眉,拉住她手安慰道:“珍珍,你就是太软弱了!” “我李家可没比谢家差到哪去,京都女子皆以贤良淑德为典范,谢元姣做事出格大胆,又仗势欺人,我要让她尝尝被欺负的滋味。” 殷珍珍带着哭腔地感谢她,可低下头的瞬间,眼底却闪过骇人的冷意,再没了平日里单纯天真的模样。 等到谢元姣回了关雎宫,一股脑钻回了寝殿,只觉得自己今日的举动蠢到了极点,谈襄不过随手送了一件笼络她的赏赐,她却当了真,竟主动跑到承乾宫去。 崔清禾在门外唤她:“谢元姣,如何?” 谢元姣将头蒙进被子里,隔开外面的声响。 前几日谈襄承诺不会选秀,充盈后宫的话回荡在脑海中,而今日她在殿中见到李含茗和殷珍珍的场景也浮现出来,恐怕要不了几日,什么嫔啊妃啊就会挤满了后宫。 由此观之,谈襄只是个朝三暮四,背信弃义的小人! 她翻身坐起来,只觉得被两个男人接连诓骗的自己可笑到了极点。 在这京都中,根本不可能会有真情,哪怕有,也耗不过变化的人心。 许是因为动作过大,绮丽的妆容已经有些凌乱,发丝垂落下来,她便顺手将发髻拆开,就这样把门打开。 崔清禾见她这幅潦草的模样,格外惊讶:“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莫不会是被赶出来了?” 谢元姣散漫地躺在床上,懒懒回道:“没有。只是陛下忙着照看李姑娘和殷姑娘呢,可没功夫搭理我。” 闻此,崔清禾皱起了眉:“她们两人怎么搅合在一起了?给李含茗下毒的不就是殷珍珍吗?” “你不知道吧,治好李含茗的也就是殷珍珍。” “什么!?那她做这一出到底是为何?李含茗知道凶手是谁吗?” “不知道。当时救好李含茗的就是殷珍珍,我一个有嫌疑的人若是说了此话,她只会当我在挑拨离间,我只好提醒她几句,能不能猜出来就不知道了。不过今日我见两人之间颇为亲近,恐怕是没猜出来。” 谢元姣想起李含茗与曲水宴上时全然不同的状态,有些无奈。 这几日她们两人一起住在平春宫中,只怕殷珍珍会将黑白颠倒,让李含茗彻底认定自己是她中毒的凶手。 默了默,她忽然想到这几日朝堂上谢李两家水火不容的状态,心中一震,猛地坐了起来。 之前她以为殷珍珍只是想要用李含茗对付自己,却忘了一个关键点,那日曲水宴上她与萧太后是一伙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太后和萧家乃至是为了废太子而走,所牵涉的也不止是后宫,还包括前朝的世家争斗。 萧太后不费一点力气,离间了两个世家。 若是以后李含茗因为殷珍珍的挑拨,与自己起了冲突,倾覆的只会是谢李两家,而隐身在背后的萧家便会坐收渔翁之利。 谢元姣的神情一点点变得认真起来,没了调笑的心思,拉住身边人的袖口道:“崔清禾,你能不能帮我件事?” 崔清禾一怔,下意识地点头。 宫门落匙的时辰,崔清禾才匆匆离开。 谢元姣站在关雎宫门前,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可刚转身却又顿住了脚步。 红墙边,槐树斜伸出的枝丫下站着一人。 谈襄目光柔和,与黄昏一道站在昏黄的日光下,抬起温柔的眼眸看她。 没等她回过神,谈襄便抬脚走了过来,一袭浅蓝常服随着走动飘扬在空中,更衬得他风清月朗,如同水中月般,他启唇温声道:“还在生气?嗯?” 谢元姣从呆愣中回过神,默默后退一步,冷声道:“自然没有。” “那你为何不看朕?” 谈襄垂首,紧紧盯着她刻意回避着他的眼睛,不经意地流露出肆虐的占有欲,仿佛要将她吞吃干净。 第45章 别生气了 黄昏下,就连肃穆的皇宫都温润了几分。 站在关雎宫外的谈襄眼神缓缓落在谢元姣唇上,喉结轻滚,步步紧逼,几乎快要将谢元姣搂进了怀里, 谢元姣只能下意识向后退却几步,想找回理智,却又被这他的攻势弄乱了思绪,呐呐回道:“我、我没有,你做何事都与我没有关系——” 还没说完,她的唇被猛地堵上,只感到一阵温热的触感,紧贴在唇瓣上,温柔啃咬,一双宽大的手缓慢又坚定地将她抱进怀中。 谢元姣几乎是僵硬在了原地,双手抵在他的胸前,被迫承受着他。 谈襄的动作温和,如同潺潺溪流般化开她的所有防备,就连束缚她的力道都极其轻柔,轻到她可以随手摆脱,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份温和,让她意外地没有生出抵触的情绪。 慢慢地,她沉沦在这个吻中,不愿去想谢家,不愿去为未来忧虑,闭上了双眼。 谈襄眼底浮现出笑意,伸出手扣住她的后脑,满含侵略性地加重了这个吻。 浅尝辄止变成了攻略城池,他搅扰得谢元姣头晕目眩,双腿发软地完全靠在他的怀中。 微风拂面,红墙上的两道人影交叠。 不知过了多久,谈襄终于松开了手,将羞涩地抬不起头的谢元姣紧紧抱住怀里,微微低头,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道:“玉娘,你因为我吃醋,我很欢喜。” 谢元姣脸在发烫,不敢看他,可耳边却又是他温热的气息声,在她脸上泛起一阵酥麻,让她更没了力气。 她咬着水润的唇,伸手想推开他的拥抱,却没了力气。 谈襄察觉到了,轻笑声,双手一横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直往殿内而去,放在了榻上。 随即弯着腰,一只手撑在她身侧,让她难以逃脱,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谢元姣目光躲闪,却听见他温声启唇道:“玉娘,除你之外,我未曾想过有旁人,更没想过纳什么李家姑娘,倘若不是为了李家,我都不会见她。”说着,他垂眸,伸出修长的手指牵起她的,扣在他的心口处,里面传来稳健的心脏跳动声,他柔声道:“这里,只为你悸动。” 谢元姣怔怔看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那手下是被结实胸膛包裹住的,时刻跳动的心脏。 这一瞬间,她感受到的不止是鲜活的心跳声,还有具象化的爱意。 谈襄抿紧唇,小心问她:“所以,别生我的气,好吗?” 谢元姣抬首,竟感到自己的胸膛在发出同频的、同样猛烈的跳动声。 不知作何反应,她只能惊愕又慌乱地推开他,结巴道:“我没、没有生气,你走吧。” 谈襄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有些委屈地看着她,张张唇却又闭上,最后转身离开。 谢元姣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不忍,咬着牙喊住他:“我没生气。” 谈襄愣愣回首,不确信地道:“真的吗?” “真的。”她又补充道:“我相信你。” 谈襄眼底的紧张和忧虑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邃的情意。 他道:“好。” 黄昏落下,夜幕低垂,谢元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脑海中他们拥吻的模样始终挥散不去。 若说那次泛舟是意乱情迷,可今日呢,她几乎陷在那个吻中,更找不到借口来解释。 可谈襄,是这天下绝对不能动心的男人。 三年后,她与父亲的契约生效,到那时离开皇宫,离开京都,天涯海角,居无定所。 她又如何面对这段本就不该生出的感情,又能舍得离开吗。 谢元姣不敢想。 月色高悬,幽静月光映照满屋愁绪,红墙绿叶,掩饰权势表面下的所有情动。 世人该遇到的,终会遇到,该失去的,也挽留不了。 * 夏日最热的时候快要过去,此刻的宫人是最浮躁难耐的时候。 谢元姣靠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手中游记。 正中心的冰放得多,萦绕出凉气,几乎是整个皇宫最凉爽的地方。 这几日,谈襄正忙,而李含茗一门心思扎在了太后寿宴身上,只有她落了一身清闲,只能翻阅着游记度日。 谢元姣看着密密麻麻的字,逐渐生出了困意,忽地外面闹出了声响,将她惊醒。 她蹙眉,站起身,只看到一个小宫女跪在门口,哭嚷道:“贵妃娘娘,求您救救我家菱慧姑姑!” 她瞬间清醒,连忙推门道:“发生了何事?” 小宫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颤声道:“李小姐给太后娘娘办寿宴,不知怎地却让菱慧姑姑去帮忙,菱慧姑姑迫于和司典的压力只得答应,可李小姐却整日地磋磨她,今日已经让姑姑在外面跪了一天了,若是再跪下去,只怕性命不保啊。” 谢元姣散漫的神色瞬变,顾不得旁的,直往外走,道:“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姑姑不让。她怕您为了她和李小姐起了冲突。” 谢元姣咬牙,懊悔自己这样疏忽。 等到她们紧赶慢赶到了平春宫时,只看到院中身形踉跄,快要支撑不住的菱慧。 谢元姣连忙扶住她,却看到她脸颊处满是晒伤,还有几道掌印,快要毁了整张脸,胸腔处怒气差点冒出来。 她眼底浮出寒意,冷声吩咐:“将人送回关雎宫,将太医唤来。” 话音刚落,殿内走出两个人。 李含茗穿着身华丽的宫装,轻摇着扇子走到了屋檐下的阴凉处,缓声道:“参见贵妃娘娘。” 可身形不动,根本算不上行礼。 一旁的殷珍珍倒是装模作样地弯了下膝盖。 李含茗道:“娘娘,这菱慧以下犯上,我受着太后娘娘的懿旨,这才赏了她二十巴掌,又让她在跪上几个时辰清醒清醒。” “毕竟是太后的寿宴,总不能被一个女官给破坏了。” 谢元姣将菱慧安顿好,神色间是少见的冷冽,虽站在下首,穿着身简单的常服,气场却完全压制住了高高在上的两人。 她冷笑了声,声音阴沉:“什么叫以下犯上?” 第46章 她的人谁敢动 凌厉的语气在平春宫回荡,惊得宫中上下全都战战兢兢跪下。 唯独李含茗挺直腰杆站在上首,还顺手拉住一旁想跪下的殷珍珍,轻哼了一声道:“贵妃娘娘,太后让我专心处理寿宴之事,我遇到碍事的,罚她跪跪又怎么了?” “难不成贵妃为了护住她,还要罚我?” 谢元姣抬起脚,一点点向上而去,身形单薄,却让人莫名生惧,她站在台阶下,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在本宫面前乱吠,本宫是陛下亲赐的贵妃,是谢家的嫡长女,哪点是你能冒犯的?” “李含茗,你是不是以为住在后宫就真的是主子了?” 她的声音缓慢,如同木锤般敲在李含茗心上,泛起一阵阵惧意。 身后的殷珍珍小声道:“李姐姐,你向贵妃道歉吧,若是真的对你做什么可如何是好?” 李含茗闻此,反倒是向前走了一步,俯视着她启唇道:“贵妃娘娘也不是六宫之主——” 她没说完,一道凌厉,带了狠劲的巴掌就落在了她的脸上,不止阻断了她的话,让她的身形都踉跄着,差点就此摔倒。 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捂住红肿的右脸满眼怒火:“谢元姣!你怎么敢!” “本宫如何不敢?”谢元姣嗤笑了声,“本宫本以为京都盛名的李家女再怎么不济,也不会无理取闹,不知是不是本宫的好脸色给多了,李姑娘是不是就忘了上下尊卑?犯下如此罪责!” 李含茗没了淡然素雅之气,眼神几乎是扭曲着瞪向她。 “我没错!你休想动我!” 谢元姣冷声道:“一个臣子的女儿凭何这样嚣张,这便是你今日一犯忤逆之罪。” “菱慧将任宫中司典,位同朝中三品大员,哪怕是本宫也没资格处罚,岂由你能随意打骂?这是你今日二犯僭越之罪。” “三则,天子脚下,宫规森严,你却罔顾礼法,仗势欺人!” 谢元姣又扬起手掌,狠狠地甩了两巴掌,直打得她耳中发鸣,脸颊高肿。 “这是本宫替菱慧讨回的公道,剩下的——”她扭头,冷声吩咐:“李姑娘数罪并罚,本宫罚她在此跪到日落黄昏,流云,你在这将剩下的巴掌打完。”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急着去照看昏迷的菱慧。 院中的李含茗紧攥着手中锦帕,骨子里的傲气让她根本无法弯下膝盖,更别提是在一众宫人面前这样屈辱,便僵持着站在原地。 流云走到她面前,道:“李姑娘,请吧。” 李含茗脸色僵硬,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迈着脚步跪到了院中。 随即一点点弯下膝盖。 流云性子冷静稳重些,可身手却不比谢元姣差,在谢府多年,什么内宅阴私都见过了,用巧劲掌嘴的技巧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只稍微活动手腕,便扬手上去。 李含茗被打得脑袋一歪,却没有喘息的机会。 她身居高位多年,李家又尊嫡重道,没人敢对她放肆,自幼学的是贤良淑德,温文尔雅,在内宅中又有母亲替她争,从未受过此等屈辱而,可此刻脸上火辣辣的痛感昭示着她的尊严被踩在了地上。 整个院子只传来接连不断的清脆巴掌声。 李含茗一直跪到了天色渐暗,膝盖处又麻又痛,只能由着殷珍珍搀扶着站起来。 殷珍珍满口心疼地道:“李姐姐,你何苦要和谢元姣这种人相争,她是贵妃,我们惹不起的。” 李含茗咬牙:“那又如何?我偏偏不信斗不过她。” 殷珍珍叹了口气,踌躇着道:“我见李姐姐受气,心中不忿,便派人去查了那菱慧的来历,这才发现她居然早就与谢家有勾结,就连户籍都是改换过的。” 李含茗脸上一喜,微抬起躬着的腰,惊讶道:“先帝在时,菱慧不就在宫中了吗?没想到谢元姣居然安插了这么多年,怪不得如今这般跋扈呢。” “朝中女官就连户籍都不是真的,这桩罪可不小呢。” 殷珍珍笑了笑:“李姐姐,不怪我自作主张便好。” 李含茗连忙拉住她的手,恳切地开了口:“我怎么会怪你,若不是你,我只怕早就命丧黄泉了,哪里有机会留在宫中,这京都中,也就你一个傻的。” 殷珍珍也露出一个真诚感动的笑。 而关雎宫内,太医为菱慧把完脉,又为她上了药,面色凝重地开口道:“贵妃娘娘,菱慧姑娘暑气未消,接连跪了几日,又没及时就诊,这膝盖怕是难以恢复完全。” 谢元姣抬眸看着她已经青紫一片,高高肿起的膝盖,眼底尽是担忧:“可有治疗的办法?” 太医沉吟片刻,只能勉强道:“有倒是有,平常呢,对行走也没有影响,不过阴雨天时,旧伤容易复发,会有些腿脚不便。” “不过贵妃娘娘放心,除此之外,应该无碍了。” 谢元姣咬牙,只觉得方才自己罚轻了,没有将真正作祟的小人拎出来打一顿。 她想到一直躲在李含茗背后的殷珍珍,心间涌起一阵堵闷的火气,可偏生殷珍珍将所有事推得一干二净,根本抓不到把柄。 她捏了捏胀痛的额角,终是开口:“本宫知晓了,你先开药方吧。” 榻上的菱慧许是听到了动静,从昏迷中缓缓苏醒,看到眼前场景后,愣愣开口道:“娘娘怎么在这?” 谢元姣为她拧干锦帕,轻柔地放在她的额头道:“你这几日受了这样大的罪,怎么不告诉我?” 菱慧立刻意识到娘娘已经知晓了,刚想坐起身告罪却被谢元姣按着躺下。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遇到解决不了便来寻本宫,你偏生要自己硬抗,真不知该如何说你。” 她无奈地叹息。 菱慧脸上因为晒伤,红彤彤的,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谢元姣轻笑:“罢了,这几日你便好生修养,旁的事有本宫在。” “以后遇到这种事切莫再要逞强了。” 菱慧应声,在谢元姣转身离开的瞬间,眼中却泛起了湿润的泪花,静悄悄地滑落下来。 她腿上痛麻,脑袋因为中暑晕乎乎的,可唯独心口处的慰贴被她真切地感受到。 在宫中这么多年,这样的磋磨她不知受过多少次,只能一人默默承受消化,承担痛楚,可今日却是第一次有人为她做主,让她安心。 今日的娘娘一如十年前,是她命中的救星。 第47章 没良心的爹娘 一连几日,直到菱慧的伤好得差不多,谢元姣这才稍稍放下心,同时却隐约发现这几日的朝廷繁忙了不少,这京都好似要生变。 没等到她细究,就又出了事。 菱慧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谢元姣刚得知消息便心急如焚,忙着赶去大理寺。 菱慧重伤未愈,根本受不了刑罚,而大理寺卿是李家的人,难保不会对她动私刑。 等她到时,见到内里场景却一怔。 菱慧倒是没受什么伤,可脸上神情却是惊惧慌张,似乎是怕到了极点。 这是她认识菱慧以来,头一次见到她露出这幅模样。 她转眸看向跪着的另几人,先是一对夫妻,谄媚地对着少卿说着什么,通身粗鄙之气,不经意间看对菱慧的眼神暗含厌恶,跪在他们身后的是个十几岁的男子,眉眼间与菱慧有些相似,却带着色相酒气,正偷瞟着一旁的李含茗和殷珍珍。 谢元姣只瞬间,便猜到他们是何人。 里面的几人见到她进来,齐齐跪下行礼。 谢元姣微微颔首,自觉坐到下首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说来给本宫听听。” 少卿李有为回道:“贵妃娘娘,今日宫外敲响登闻鼓,这夫妻两人说菱慧姑姑是他们私逃出来的女儿,如今改换户籍,混进了宫中。” 谢元姣嗤笑:“不过空口白话,也能让李大人如此大动干戈?” 李含茗上前一步道:“菱慧是宫中女官,却身份不明,怎么不算是大事?难不成贵妃娘娘还想要包庇她?” 谢元姣微眯眼睛看她,笑出了声:“李姑娘脸上的伤刚好,难不成又忘了宫规吗?” 李含茗脸色一变 那日后她去承乾宫外求陛下做主,却连面都没见上,可见陛下对谢元姣的纵容。 如今她脸上的伤还没好全,与谢元姣对上,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只能讪讪地闭上了嘴。 谢元姣压下嘴角的嘲弄,看向李有为道:“少卿大人,你审案子吧,本宫就在一旁看着,绝不干涉。” 说完,她拿起一碗香茶轻抿,动作轻柔,可透露出的却全是威胁。 李有为擦着额间汗,满腹为难,前有大房嫡女压着,后有宫中贵妃瞧着,都得罪不起,这桩案子办起来注定举步维艰。 他坐回上首,敲着惊堂木,严肃问道:“朱氏,你说菱慧为你的女儿有何证据?” 朱氏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浑身发抖,勉强回道:“大、大人,她就是我们的女儿,不会认错的,村子里的人都可以做证,这丫头十几年前因为不想成亲自己跑了,民妇在县衙上报过,这是当时的文书。” 捕快将文书呈交,李有为垂首看了一会,眼中凝重之色渐深。 按照文书所写,十几年前方家的确有一女儿跑了,县衙寻找无果,便定为身亡,不过是不是菱慧还有待商榷。 他思索之际,收到了李含茗暗含威胁的眼神,心头泛起一阵苦涩。 身为李家人,今日所得一切都是李家扶持,若是今日忤逆了大小姐的意思,只怕会断了自己的官路。 李含茗催促道:“证据确凿,李大人为何还不定罪?” 李有为左右为难,却也只能敲下手中惊堂木,道:“既如此,菱慧改换户籍,身份不明,依照律法——” “等下。”谢元姣腾地放下手中瓷杯,发出一道清脆响声,震住了所有人:“李大人,当官断案,怎能这样儿戏?” “菱慧好歹也算是后宫女官,身份不低于前朝大臣。本宫记得先祖曾言女官与朝臣无异,这朝臣若有嫌疑,当二审,得由刑部经手,大理寺可不能定罪。” 李有为犹豫着道:“的确有这规矩,可……” “那便对了。”谢元姣起身,冷声道:“两个身份不明的人,一张不知真假的文书,难道就能定下朝臣的罪吗?李大人眼中还有王法吗” 李有为猛地跪下。 “臣不敢。” 四周极静,地上跪着的朱氏忽而开了口:“娘娘,您肯定是被这死丫头给迷惑了,她最会骗人,否则怎么能一跑跑了这么多年,还耽误了民妇儿子方成进学堂,考取功名。” 谢元姣皱眉,却看到那方成色眯眯地打量她,眼睛几乎快要黏在了她脸上。 她冷哼一声:“若是这样的人能考取功名,这天下恐怕就乱了。” 方成听着脸色一变,却因着身份尊卑,不敢多言。 谢元姣抬脚,扶起菱慧,轻声嘱咐道:“莫怕。只是要委屈你在牢中住上几日了,本宫会救你出来的,记住你叫菱慧,与这家人没有关系。” 菱慧对上娘娘沉稳的眼神,心中略微平定了些,应声道:“娘娘放心,奴婢明白的。” 谢元姣转身对着李有为道:“李大人,菱慧身份不明,本宫不会包庇,按照规矩应交由刑部查验,不过要在大理寺的牢中住上几日,还望大人明白律法森严,不该动的不能动。” 李有为连忙应声。 直到谢元姣走后,堂前夫妻两人犯起了嘀咕,朱氏戳了戳身旁的男人,低声道:“这死丫头居然傍上了贵妃。” 那男人瞪她一眼,压低声音:“别乱说话!成儿的官位还捏在贵人手里呢,若是被听到了,咱们家成儿可怎么办?” 朱氏讪讪闭上了嘴,扭头看向一旁冷凝着神色的菱慧,骂道:“你这死丫头,在宫里发了财,也不知道回来看看你爹娘,真是没心肝的白眼狼。” 菱慧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搭理她,转身看向李有为道:“李大人,先将我关起来吧,贵妃好心为我洗刷冤屈,我可不想与这两人费不必要的口舌。” 说完,她直直转身离开,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堂前三人。 朱氏气得脸色扭曲,暗骂道:“贱胚子,等你回了家,看你还怎么嚣张!” 身后方成冷笑了声,适时补充道:“正好将她嫁人,换的钱也能打点一番官场。” 朱氏眼睛一亮,赞同点头。 这些对话落到了李含茗的耳里,她的脸色一白,似是没想到这世上有父母会如此对自己的女儿,心头也涌现些许后悔来。 若是菱慧真的没了女官的身份,被这种人带回家,能有什么好下场? 她正惊惧之际,身后殷珍珍却搭上了她有些发抖的手,莞尔一笑道:“李姐姐,怎么了?” 李含茗掩饰着眼底的犹疑,摇了摇头。 第48章 信我好吗 谢元姣从关雎宫出来,直往承乾宫而去。 一路上,脸色冷若寒霜,脚步飞速,惊得一众宫人都在猜测发生了何事。 来福像是早就预料她会来一般,直接将她引进了殿内。 “玉娘。” 谈襄轻唤,皱眉看向她着急的模样问道:“怎么出了满头汗,快坐下歇歇。” 谢元姣神色稍缓,顺势坐下沉声道:“大理寺的事情,陛下应该知道了吧。” 方家人能敲登闻鼓,宫人传禀时肯定会经过承乾宫。 李有为也不过是一个小小少卿,今日坐在堂前,虽在她与李含茗间为难,却能镇定泰然地处理此事。 这其中怎么可能没有谈襄的授意。 “是你授意大理寺直接抓拿菱慧的。” 她语气中带着笃定。 谈襄抿唇,轻叹了口气道:“果然瞒不住你。” 他垂眸,目光中带着小心地注视着她,语气轻柔,半试探地道:“玉娘,你先莫要生气。” 谢元姣没应声。 他便轻拽住她的袖口,将语气放得更低:“朕可以与你解释。” 谢元姣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可还是想听到他亲口说,抬首问道:“因为什么?” 谈襄略松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这几日朝中之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李家越加猖獗,联合众官,想要让李含茗为后。” 谢元姣嘴角泛起嘲意,替他道:“所以你故意纵容,打算以李家为由头,就此肃清世家,不止放纵李含茗留在宫中,与太后为伍,还刻意留给她希望,让她误以为自己能为后。” “等到李家跋扈,惹得京都世家忌惮,你借势处理李家,再以儆效尤。” 谈襄微怔,朝中百官没猜出的心思却被她给说得一清二楚。 他垂下眼眸,没吭声,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元姣猛地站起身,眉眼间已经染上了怒气:“那菱慧呢?若是李含茗就此害了她,又当如何?” 为君者,有谋划手段,她理解,可菱慧也是她想要护住的人。 她的语气冷硬,几乎是带着刺道:“那日我说我相信你,可现在我收回——” 没说完,就被谈襄慌乱地捂住了嘴,她对上一双略带乞求的眼神。 “朕会护住她的,你信我。” “所以,别说好吗?” 谢元姣心口微颤,可很快就泛起了冷意。 没人比她更清楚,菱慧有多么想摆脱她的亲生父母。 当年她不过十几岁,靠着一双腿才跑到了京都,可被这么一搅合,菱慧用了十年努力逃离的一切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她猛地咬住谈襄的手指,想让他松开。 等到血味泛起,染红了她的唇。 可谈襄眉头都没皱,只是小心地看着她,触及她冷漠的眼神身形一顿,缓缓将手指松开。 他低垂着眉眼。 谢元姣直接站起身,强硬道:“我不想掺和你对李家的算计中去,但菱慧是我的人,你凭什么用她的安危为你铺路。” “谈襄,你我都不是算无遗策的神仙,你凭什么认定我会不顾她的性命,只相信你?” 说完,她直接大步离开。 徒留下谈襄站在原地,眼皮微颤,掩下满目落寞。 来福匆匆赶了进去,看到陛下这样便已猜出大半,劝道:“陛下,您不是派人护住了菱慧姑娘吗?不会有人敢对她动手的,为何不与贵妃明说?” 谈襄抬眸,轻轻摇头,语气平淡却带着苦涩:“她不会信朕的。” 来福哑然。 为救菱慧,谢元姣第二次动用了兄长留下的谢家探子。 终于彻底明白了谈襄在下怎样一盘大棋。 百年来,朝中以谢家为首,李家其次,直到先帝时,谢家隐约有衰败之势,李、崔、萧等世家壮大。 虽能一定压制谢家,可也导致其余世家相互倾轧算计,滋生出不少阴私。 谈襄这次以李家为引,埋了不少暗线下去,只等着李家猖獗,群起而攻之的那刻一网打尽,彻底肃清朝廷。 她不明白的是,他为何要这样着急,此举危险,稍有不慎便会牵连自身。 最安全稳妥的办法,是逐渐蚕食这几个世家。 谈襄不可能想不到。 谢元姣眼底凝重之色渐重,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可能,废太子那边有消息了。 谈襄着急处理废太子,这才不得不将内患处理干净。 可菱慧她不能不救。 而且既要让菱慧平安无事地回来,又不能牵连谈襄的计划。 谢元姣只觉头疼。 流云站在一旁,也看着探子回禀的信笺,小心问道:“娘娘,若是如此,谢家会不会受到牵连?” “会也不会。”她的神色冷然:“当初我进宫时,父亲与陛下达成协议,以我作为牵引留在后宫,从而让谢家攀附上陛下,可时至今日谁也逃不过。” “谢家若想要自保,必得自断臂膀,这点父亲不可能不知道,也是因此,他才一定要将我送到贵妃的位子上。” “今日的情形,父亲恐怕半年前就预料到了,也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你我不必担忧谢家的情况。” 京都人人都是人精,可父亲的手段和心计却称得上千年的狐狸。 幼时她看着姨娘们和庶妹们为夺父亲的宠爱,斗成一团。 可父亲却悠然自得,将一切尽收眼底,若是后宅平静了,还会偶尔放下几颗鱼饵引她们上钩。 她儿时羡慕这份于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镇定自若,可长大却又憎恶父亲的心狠手辣,算尽所有筹码。 谢元姣闭目细想对策,没了平日的散漫活泼模样,神色严肃冷静。 半晌后,她睁开眼睛,勾勒出一抹浅淡的笑。 “流云,将我的夜行衣翻出来。” 流云一怔,反应过来后连忙压低声音惊呼道:“娘娘要那东西做什么?” 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自然是找此事背后真正的黑手了。” 在谢家时,上下都有人盯着,为了做事方便些,她便特意准备了夜行衣,好避开府中耳目,悄悄溜出去。 虽说已经好久没干过这么偷偷摸摸的事了,可本领没丢,温习一番也算是轻车熟路。 第49章 威胁 夜幕初降,一道黑影悄声从关雎宫溜了出来,直往平春宫侧殿而去。 殷珍珍刚洗漱完,宫女应声告退。 她半倚靠在榻上,刚打算熄灯就寝。 忽而,一道泛着冷光的匕首紧贴在她的脖颈处。 她吓得脸色煞白,想张口出声呼救。 耳边传来冷硬的声音:“你大可试试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宫女救你的速度快,还是我的刀子快。” 殷珍珍慌乱地闭上嘴,做出顺从状。 可对上这“刺客”视线的那一刻,她的瞳孔紧缩,没抑制住惊呼:“谢元姣?” 谢元姣本就没想要隐藏身份,见她认出自己,将脸上的黑布一扯,露出戏谑的笑。 “还不算太笨。” 殷珍珍调整神色,勉强笑道:“贵妃深夜到我的寝殿,有何贵干?” 谢元姣嗤笑出声:“还装呢?” “菱慧的事,是你在从中作梗,曲水宴的毒,也是你下的。”顿了顿,她压低声音,故意道:“就连你是萧太后的人,我都知道。” 殷珍珍眼底浮现出意外:“贵妃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谢元姣冷眼看她:“不用你听明白。你只要知道,有些人不是你能动的。” “若是动了——”她将匕首上移,锋利的刃口紧贴住殷珍珍细嫩的脸颊:“全身上下,你最在乎的应该就是这张脸了吧。” 殷珍珍终于出现惊恐之色,骂道:“谢元姣,你就是个疯子!” 话音落下后,谢元姣轻笑了声,翻身离开,彻底消失不见。 外面的宫女似乎察觉到了里面的异样,敲门询问道:“殷姑娘,是出了什么事吗?” 殷珍珍尚未从惊恐中回过神,靠在床边大喘着气。 犹豫半刻,终究只是道:“我没事。” 外面没了动静,可殷珍珍的心却安定不下来,焦灼不安地咬唇,想方才的事。 半晌后,她终是坐起身,悄悄往福寿宫而去。 而一切,都被隐没在黑暗中的谢元姣尽收眼底。 第二天一早,崔清禾就到了关雎宫,将约定好的东西交给她。 谢元姣颇为满意地看着手中的木箱,感谢道:“这次多谢你了。” 崔清禾却是满脸不解:“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谢元姣眼底藏着狡黠,小心地放好,回道:“本只是作为威慑,以备不时之需,可现在嘛,有大用处了。” “走吧,与我去一趟平春宫。” 她们刚到平春宫,李含茗就注意到了,脸色不大好地开口:“参见贵妃娘娘。” 谢元姣微微颔首,环顾一周问道:“殷珍珍呢?将她也叫来。” 说完,便径直坐到上首。 李含茗虽有不悦,却也只得从命。 殷珍珍来时,动作和神色都病恹恹的,柔弱地朝着她行了礼,咳了咳道:“臣女今日身子有些不舒服,不知贵妃娘娘有何事?” 李含茗连忙上去扶住她:“你不舒服,还强撑着作甚。” 殷珍珍咬唇:“贵妃娘娘召见,臣女定是要来的。” 谢元姣坐在上首,笑出了声:“真是一出以德报怨的好戏。” 李含茗护住身后人,语气不忿:“娘娘,殷姑娘身子不适,都强撑着出来见你,可你为何这番作态!” 谢元姣不语,从手中将方才的木盒掏出来。 “今日本宫过来可不是与你吵架的,李姑娘可还记得曲水宴上中毒之事。” “现在有了眉目了。” 话落下的瞬间,殿内几人都变了脸色。 殷珍珍脸色僵硬,挤出一抹笑:“这事都过去了这么久,娘娘居然还记得。” 谢元姣用指尖轻敲木盒,含笑道:“泼在本宫身上的脏水本宫自然记得清楚。这是崔姑娘特意为我寻的蜜蜂,被养蜂人特别养育长大,对香味格外敏感,尤其是红颜花那样浓烈的味道,只要稍微沾染一点,哪怕过了几年,这蜜蜂都能闻出来。” 正坐在一旁的崔清禾眼底满是讶异,可对上谢元姣笃定的目光,只能讪讪地露出个笑,也附和道:“贵妃说的没错,这是崔家特意养制的蜜蜂。” 李含茗狐疑道:“贵妃是用这只蜜蜂帮臣女找到凶手? 谢元姣没说话,只是将木盒打开,里面飞出一只比寻常蜜蜂大了几倍的蜜蜂,发出嗡嗡的响声。 蜜蜂在殿内转悠一圈。 忽而停下,直往殷珍珍身上而去。 殷珍珍满脸慌乱,一步步向后退却,可却摆脱不了一直萦绕在她四周的蜜蜂。 李含茗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幕,一时之间难以相信。 谢元姣啧了声,对着她道:“李姑娘,看来到底是谁加害的你,已经初有眉目了。” 殷珍珍脸色惨白,望向李含茗道:“李姐姐,不是我,都是谢元姣的奸计!绝对不是我!” 李含茗神色晦暗,只是静看着她这幅惊慌失措的模样。 殷珍珍摔在地上,拽住她的袖口,眼中含泪的乞求:“李姐姐,你相信我!是我救下的你,怎么可能害你?” 李含茗张了张唇,心中的怀疑到底压过了旁的,没做出回应。 谢元姣见此,心中已有成算,再次轻敲木盒。 蜜蜂在殷珍珍身上萦绕几圈,随即往殿外飞去。 几人也跟着出去。 只见蜜蜂飞在空中,往某一个固定的方向而去。 崔清禾惊呼:“那不是太后的——” 没说完,就意识到不对,连忙闭上了嘴。 谢元姣看向李含茗道:“本宫能做的就到此,辨别真假就是你的事了。” 她再次轻敲木盒。 蜜蜂立刻调转方向,回到木箱。 李含茗神色复杂地看向谢元姣,道:“多谢贵妃。” 谢元姣挑眉,没想到她会开口言谢。 回关雎宫的路上,崔清禾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忽而压低声音道:“谢元姣,你不就是让我在坊间找只长得大的蜜蜂吗?何时有这种用处了。” 谢元姣悄悄朝她眨眼。 “你骗她们的!”崔清禾满脸震惊:“若是被发现,不就麻烦了。” “不会。李含茗只是被殷珍珍一时迷惑,此事后,绝对会对她心生怀疑,只要她派人去查,很容易便会查到殷珍珍和萧家的勾结。” 崔清禾恍然点头,又问:“那你是如何让那蜜蜂只往殷珍珍身上飞的。” 谢元姣想起昨夜她趁机在殷珍珍身上抹的特制香料,神秘地一笑,道:“秘密。” 第50章 审案1 当天晌午,殷珍珍就从平春宫搬了出来,光明正大住到了福寿宫侧殿。 而李含茗亲自向萧太后请辞了寿宴的差事。 谢元姣知晓后,预料之中地笑了笑。 殷珍珍和萧太后之间的关系彻底暴露,李含茗绝不可能再信她的一句话,乃至于这些天发生的一切。 像李含茗这种自小在深闺,养尊处优的姑娘,学的都是管家之道,听的都是主母教诲,这才一时轻率地听信了她的话,只要清醒过来看清京都局势,便不会再掺和到其中。 而现在,谢元姣终于能想办法将菱慧带回来。 大理寺内,此次不止李少卿审案,还有懒散坐在上首喝茶的刑部侍郎姜庄。 两边分别站着李含茗和殷珍珍,两人隔得极远,连眼神都没对上一个。 李少卿见到谢元姣,连忙上去行礼:“参见贵妃娘娘。” 姜庄扫视她一圈,也缓慢抬起手躬身行礼。 殷珍珍没了往日的怯懦,大大方方到了她面前,扬声道:“贵妃娘娘,菱慧姑娘是日后的司典,臣女奉太后娘娘的命令,旁听此次案件,回去也好向她禀告。” 谢元姣微微颔首,冷凝着脸坐到了一旁。 很快,菱慧和那方家几人被带了上来。 经过几日,菱慧瞧着憔悴了些,但幸好没受什么伤。 谢元姣终于放下心,幸好这李少卿是个知道轻重的,没动私刑。 姜庄慢悠悠开了口:“贵妃娘娘说菱慧的案件应当两审,可朝中并无此等法例,陛下便特意派微臣过来协助李大人的,诸位不必拘谨。” 他说完后,特意朝谢元姣那处看了看,心中满是不忿。 也不知这女人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非要他亲自过来盯着,这几日朝中有一大摊子事等着他去处理呢,生生将他耽搁在这。 谢元姣神色微顿,想说什么到底没开口。 堂前几人皆跪着,朱氏悄摸瞟了上面几人,知晓来的全都是大官老爷,若是自家儿子能得到哪一个老爷的青眼,就能鱼跃龙门做上大人物了。 那隔壁李婆娘家里儿子苦读了十几年也就是个县尉,还在她面前炫耀了好几日,这下可被她逮到机会了。 朱氏伸手捅了身后的方成一把,低声道:“儿子,这次你出来说话,机灵点!” 方成有些不耐,烦躁地应声。 做官对他这样的风流浪子来说,实在是太憋屈了,这京都美人如云,他可没心思与这些人打交道。 不过……他色眯眯看了屋内的三个女人。 皇帝就是有福气,这天底下所有的漂亮女人都是他的,若是他也能尝尝贵妃的味道,做鬼也风流啊。 谢元姣未曾察觉底下人的龌龊心思,看向朱氏道:“这位妇人声称菱慧是她私逃出来的女儿,可本宫特意去寻了菱慧的户籍,她是京都人士,家就在皇城外不远。” 方成插嘴道:“娘娘也被这死丫头诓骗了吧,这丫头就是我亲姐姐,从小就是照顾我长大的,我怎么可能认错?”说完,他上下打量菱慧一圈,不怀好意道:“而且我还知道她胸口上有一颗红痣。” 菱慧脸色煞白,眼底装满了惊惧,身子不自觉地畏缩。 李含茗听出话中的卑劣,皱紧眉心,向着堂前的李有为悄悄使了个眼色。 殷珍珍饶有兴致地“哦”了声:“那派个宫女看看她的胸口不就真相大白了,也不用再费那么多周折。” 堂前寂静,就在李有为打算出声制止时, “放肆!”谢元姣一声大喝,猛地拍着桌案站起身:“宫中女官的身子是你随口一句编排就能随意看的?” 她穿着身高调的艳色宫装,眼神凌厉,直起腰杆厉声道:“方成,数次乡试未中,十八岁就因调戏当地官员女儿入狱,半月前被放出,和方家夫妇到了京都,夜夜宿在京都的醉仙楼,听闻在楼中挥金如土,直接拿百两银票送人。” “本宫竟不知,一个世代耕农的人家能拿的出这么多钱供你挥霍,莫不是背后有人在故意授意你陷害宫中女官吧?” 方成脸色难看。 “将人带上来。” 谢元姣沉声吩咐道。 很快,一个打扮娇艳,姿态妖娆的女人就走了进来,娉娉婷婷地朝着堂前几人行礼。 “各位大人好,奴家便是醉仙楼里的姑娘芍药,奴家可以作证这半个月方公子的确夜夜过来,且出手极为阔绰,声称他背后有宫中的贵人撑腰。” 谢元姣挑眉,环顾堂前脸色各异的几人。 “诸位看见了吧,世代务农的人家怎么可能去得起京都醉仙楼,这件事恐怕是有人授意,陷害菱慧的。” 姜庄看着变化,忽而鼓起了掌道:“贵妃娘娘果然好手段好谋划。”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听不出是赞扬还是贬损。 谢元姣轻瞥了他一眼,并未搭理。 而是继续道:“到现在这步,一切都明了了,这人,李大人可以放了吧。” 李少卿刚打算应下,殷珍珍却打断道:“等一下。” “臣女既然是奉太后娘娘命令来督查这案子的,那就得处处小心,可不能出了纰漏。” 殷珍珍抬脚走到朱氏面前,柔声道:“若是有什么隐情,大可据实相告,不必担忧。” 说完,手放到朱氏的肩上轻拍了下。 朱氏咽咽口水,像是突然下定决心般重重磕了个头:“民妇可以发誓,儿子的钱是家里传家宝换的,因为家中只有这一个儿子,就娇宠了些,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若是民妇若有欺瞒,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殷珍珍得逞,转头勾起笑道:“贵妃娘娘,这个解释你可满意?” 谢元姣却不恼,“啧啧”两声感叹:“本宫真是好奇,那贼人到底许给了你什么东西,值得你发下毒誓。” “你有证人,本宫也有。” 她坐回位子,神色间是稳操胜券的自得。 堂前一股脑挤进十几个人证,从菱慧的父母,到邻居,玩伴……齐全地概括了人半生的交际。 谢元姣扬手轻点:“他们都是人证,都可以证明菱慧自幼生于京都中。” “不知殷姑娘,可否满意?” 第51章 审案2 堂前十几人开始自发介绍与菱慧的过往,又是何等关系。 叙事缜密周全,根本找不到破绽。 谢元姣道:“这些都是世代住在皇城脚下的良民,不赌不嫖,没有不良嗜好,应该比三个不知底细的人可信多了吧。” 朱氏抖着手指向他们,颤声道:“他们都在说谎!菱慧就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女儿!” “民妇还有证据!她的右臂上有民妇用烧火棍打下的疤痕,一辈子都消除不了!不信你们可以自己看。” 众人齐齐看向因为害怕而缩成一团的菱慧。 李含茗咬着唇,眼底带着怜悯和不解。 她不明白这妇人为何刁难自己的亲生女儿,更不明白这妇人对女儿只有恨意,好像是仇人一样。 殷珍珍再次得意起来,朗声道:“现在只需不需看她的身子了,只要将右臂露出来给我们瞧瞧,就能沉冤昭雪,贵妃这次不会不允吧。” 谢元姣沉默,担忧地望向一直低着头的菱慧。 这几日的变故太大,大到连她都难以应对,更别说将父母视为阴影的凌慧了。 今日她能跪在堂前,已是不容易。 谢元姣心中暗自叹气,弯下腰,轻柔地开口:“菱慧?” 菱慧身体哆嗦着,听到熟悉的声音,终于抬起泪眼婆娑的眼睛,里面倒映出谢元姣小心翼翼的神色。 “娘娘……” 朱氏见此,心中更加笃定她是做贼心虚,嚷嚷道:“这小贱人心虚了吧!民妇便说——” 没说完,谢元姣眼尾一扫,暗含威慑的眼神立刻让她悻悻闭上嘴。 谢元姣转回头,轻拍着菱慧的手,语气温软:“菱慧,若是你不愿,本宫便带你离开,可今日是个好机会……” 她意有所指,适时住了口。 菱慧明白,明白这是和过去一刀两断的机会,也是在欺辱过她的人面前挺直腰杆的机会。 她终于鼓起勇气,将怕得发抖的心安抚住,缓慢又坚定地掀开右衣袖。 上面干干净净,白皙的皮肤上没有一丝伤痕。 几缕阳光隐约从窗棂中折射出来,映照在肌肤上,让代表生命流动的青筋更加明显。 菱慧不再怯弱,而是沉稳地望向她往日畏惧的每一人,缓声道:“你们看清了吗?” “我不是你们的女儿,更不是你们能随意污蔑的人。” 朱氏吓得脸色煞白,跌坐在地上。 身后的父子两人也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露出的一截皓碗,喃喃着不可能。 谢元姣再次拍了拍菱慧的手背,轻声道:“你做的很好。” 随即站起身,朝着堂前几人道:“现在,人,本宫可以带走了吧。” 李少卿连忙躬身应下。 姜庄则是深深注视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些许复杂的情绪,也点了头。 殷珍珍咬牙,从牙根里挤出了声音:‘自然可以。’ 谢元姣满意笑了笑,回首拉起菱慧,道:“本宫带你离开。” 菱慧来是满身不堪,走时却是风风光光。 她垂眸怔怔看着谢元姣拉住她的那只莹白干净的手,又回首看着惊慌失措的方家三口。 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终现释放和解脱,嘴角扬起一个小弧度的,不明显的笑。 前方,艳阳高照,刺目灼热的光直直晒下来,热得人心中发烫。 堂前姜庄嗤笑一声,意有所指地开口:“啧啧,善恶终有报,本官也不继续凑热闹了,抓紧回去向陛下禀告了,剩下这弄虚作假的几人,李大人看着处理吧。” 说完,便大步离开。 朱氏吓得张大了嘴巴,小心地拉着面前殷珍珍的衣摆,却被她瞪了一眼。 殷珍珍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若想要你儿子升官发财,记住你该说的。” 李有为猛敲惊堂木,呵斥道:“大胆刁妇,居然敢诬陷宫中女官!” 朱氏额间冒出冷汗,最终闭上眼睛应下了罪名。 “是民妇一人鬼迷心窍,还请大人莫要牵连我这不争气的儿子。” 李有为早就看不惯这一家打秋风的了,而今既有自家大小姐的授意,又有贵妃撑腰,直接冷笑出声:“谁也逃不了!来人,将这三人各打上三十大板,丢出京城!” 他扔出行刑的令牌,这桩案子终于有了定论。 几人皆被带了下去。 父子两人放声哭嚎。 唯独朱氏定定看向殷珍珍,两人眼神交汇,彼此心领神会。 谢元姣将菱慧送回去后,便回了关雎宫。 流烟叹气道:“这几日奴婢一直心神不宁,幸好菱慧姑姑终于没事了,娘娘也能睡个好觉了。” 谢元姣垂眸,眼底晦暗不明,忽而道:“不。恐怕还得再熬一夜。” 她嘴角勾起戏谑的笑。 流烟咽咽口水,这一刻像是看到了几年前的姑娘。 张扬肆意,骄纵跋扈,京都无人敢惹。 姑娘这几年一直收着性子,这次被惹怒了不知会做些什么。 流烟忽然有些同情这次的幕后凶手了。 当夜福寿宫的偏殿佛堂内,萧太后跪于佛像前,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着佛经,神色安详虔诚,宛如追随佛祖的坚定信徒。 在她身后跪着的是殷珍珍,与太后的镇定自若不同,她紧咬牙关,额间冷汗淋淋,背后渗出血色,已经难以支撑。 佛堂内只余萧太后拨弄佛珠和敲打木鱼的声音,伴随着和寺庙中一样的焚香,沉稳安然。 不知过了多久,萧太后终于启唇:“这次的事你做得太差劲。” 殷珍珍伏下身求饶道:“娘娘,都是那谢元姣太过狡诈!属下明明只差一点就能将那菱慧彻底杀了!” 萧太后嗤笑声,缓缓睁开眼睛,又朝着高堂上慈眉善目的菩萨一拜。 半晌后,她才站起身,狠狠地甩了殷珍珍一巴掌:“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而手腕上的佛珠随着动作幅度剧烈,也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殷珍珍脖子处划出一道伤口,血滴落在地上,让这干净的佛堂里也染上了血腥味。 殷珍珍摔倒在地,顾不得捂住脸颊,连连朝着萧太后磕头。 “都是属下不好!娘娘恕罪!” 萧太后深舒了一口气,平缓气息。 “那些人可处理干净了?” “娘娘放心,属下已经派人过去了,他们绝不会活着出京都。” “嗯。” 萧太后冷声道:“哀家耗尽心血培养了那么多人,最出众的也只有你和涿儿。” “娘娘放心,下次绝不会再让您失望。” 第52章 她居然敢烧哀家的佛堂 佛堂内。 萧太后淡淡道:“罢了,在佛祖面前,不好见血杀生。以后莫要再让哀家失望了。” 言罢,她转身跪下,拿出怀中帕子仔细擦干佛珠上的血迹,神色冷然认真。 殷珍珍僵硬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可因痛疼而面色狰狞。 台上供奉着的佛像垂眸,氤氲的香雾萦绕在周遭,遮盖着佛像慈悲的目光。 可这世间,万物善恶皆入其眼,因果回转更在佛心。 忽然,殷珍珍瞪大了眼睛,颤抖着手指向佛堂一角,惊呼道:“娘娘,着火了!” 萧太后身形一滞,也转眸看去。 果然,佛堂一角已经被火舌吞噬干净,满是焦味。 萧太后惊愕地站起身,任由殷珍珍将她拉出去。 腕上佛珠在跑动间掉落。 整整一百零八颗珠子在堂前散成一片。 而高台上的佛像屹然不动,敛眉收目,静观火光四起。 福寿宫的宫人皆去救火,无人顾及阴暗处穿着夜行衣的三人。 流烟有些担忧:“姑娘,你烧的可是佛堂,会不会不太好。” “呸呸呸。”流云连忙道:“姑娘是善人,佛祖有雅量,不会怪罪的。” 谢元姣只是静看着火光渐起的佛堂,朝那处莹莹一拜。 随即,笑道:“流云说得对,恶人立佛像,素日所言都是凶恶之语,佛祖那样慈悲的人自然是听不得的,我帮佛祖脱离金身,回归西天,是大功一件。” “不过……” 她微眯起眼,沉声道:“我从小睚眦必报,得理不饶人,便是佛祖降罪也是应当的。” 流烟叹气,嘀咕着:“姑娘还是做个泥人好些。” 谢元姣点了点她的眉心,又瞪了她一眼。 “你家姑娘即便是泥人,也会溅满恶人一身泥水。” 佛堂大火燃得越来越旺,殿门被烧塌。 高坐于台上的佛像显露在人前,目睹萧太后冷眼旁观,毫无虔诚,又闻角落的纵火犯戏谑调笑,恣意张扬…… 随即轰然倒塌,化成一团软泥。 福寿宫失火的事闹得很凶,萧太后放话要将纵火犯千刀万剐,可便被前朝的翻滚波涛遮盖了下去。 短短三日,以谢李为首的世家被揭发多桩罪名。 谢家自叙其罪,加之谢首辅多年为官,天下皆传其清名,陛下只是小惩大诫。 而李家罪名要重得多,与其有姻亲关系的一家被查出了私矿,牵连之下,足够让李家倾覆,可让人意外的是,李辅相居然自请辞官,保全李家体面。 新帝登基一年余,前朝的气象已经大大转变,真正掌握了帝权。 关雎宫内,谢元姣看着谢家传来的信,啧啧两声道:“果然如我所料,父亲早有打算。” “如今不仅全身而退,还挣了好名声。” 流云道:“大人做事周全缜密,谢家此次也算是化险为夷了。” 谢元姣嗤笑着道:“不过是冷漠无情,能狠心拿亲生儿女当筹码罢了。” 她垂下眼眸,敛住眼底转瞬即逝的忧伤,又道:“菱慧如何了?” “娘娘放心,菱慧姑姑这次算是因祸得福,能从大理寺全身而退,以后宫中上下再也没有敢看轻菱慧姑姑的了。” 流烟有些疑惑地插嘴问道:“不过,奴婢记得菱慧姑姑手臂上的确是有一道伤疤,娘娘是用了什么法子让那疤痕消失?” “不是消失。”谢元姣淡淡道:“我可以为她编造出完整的前半生,再设计出完美的交际网,但那道烫伤痕迹很重,是什么灵丹妙药也消不了的。” “是她自己在入宫前将整块皮挖出来,用新伤覆盖旧伤的。” 流烟倒吸一口气,震惊道:“那得多疼?” 谢元姣叹了口气:“我当时也这般劝她,想用去疤药慢慢祛除,可她却说不破不立,付出代价才能换得新生,既然决定做菱慧了,那过去的一切都要告别。” 不破不立,世上能做到人寥寥无几。 为了获得新生,摆脱过往,能剜下自己的皮肉,可见决心之大。 也是因此,谢元姣总想着护佑她周全,至少能保住她竭尽全力换来的新生。 “你派人去告诉菱慧,以后不用顾忌萧太后,和司典的权她可以彻底拿过来了。” “陛下收权,前朝后宫会安定几月,是个好时机。” 流云应声。 殿内燥热浮起,谢元姣怠懒地靠在榻上。 刚打算小憩一会,忽而跑进宫女禀告道:“贵妃娘娘,太后和陛下召您去福寿宫。” 流云呼吸一滞,低声道:“娘娘,不会是?” 谢元姣早有预料地笑了笑,直接往外走去。 “既然太后召见,本宫自然得去。” 没一会,谢元姣就迈进了福寿宫大门,迎面看到的是谈襄。 谈襄与她对视,目光微怔,眼底似乎藏着万千情绪,直勾勾地盯着她。 自从上次她负气离开,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谢元姣动作略有些僵硬,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参见陛下,太后。” 萧太后面色不虞,勉强应声。 “贵妃应该知道前几日哀家的偏殿被烧了吧,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纵火。” 谢元姣装模作样地倒吸一口冷气,惊愕道:“居然有人胆敢对太后娘娘的寝殿动手,实在是胆大包天。” 萧太后微眯起眼。 “可有说见到贵妃那日到了福寿宫附近,而且行动奇怪,这火,不会是贵妃放的吧?” 谢元姣连忙站起身,眼里泛起委屈的泪花。 “娘娘您为何要污蔑妾身,整个关雎宫都知道那日妾身睡得极早,没出过殿门。” 说话间,一道似有若无的目光萦绕在她周遭。 她硬着头皮,揪出袖口早就准备好的洋葱帕子,擦了擦眼角。 很快,就真有泪水淌了下来。 见她这幅可怜模样,萧太后咬牙切齿,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猛地一拍桌案想呵斥。 却被身旁谈襄淡淡打断。 “行了。”他看着眼尾泛红的谢元姣,眉心轻蹙,沉声道:“一间偏殿罢了,太后何必小题大做,许是宫人不小心弄翻了烛台所致。” “贵妃柔弱娇气,怎么可能做下此等胆大包天的事?” 第53章 我若不是你的妃子呢 萧太后身形踉跄了下,满脸不可思议,抖动着手指指向谢元姣。 “谈襄!她今日敢放火烧后宫,谁知她以后会做出什么?” 谢元姣低下脑袋,整个人作鹌鹑状。 对于萧太后的指控,坚决不承认。 谈襄嘴上泛起不易察觉的笑意,咳了咳。 “贵妃绝不会做出此事,天热,便先回去吧。” 谢元姣眼睛一亮,可还是收敛着喜色,转身离开。 等到殿内只剩下谈襄和萧太后时,他的脸色才沉了下来,冷冷看向萧太后道:“太后,有些事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萧太后也没了素日平和淡然的模样,嗤笑出声。 “你这样护着这女人,可她心里却从来没有你。” “皇上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谈襄眼底情绪波动,漠然扫向萧太后道:“朕做何事,恐怕与太后没有关系吧。” 随即轻笑声:“哦。朕忘了,太后的亲儿子如今下落不明,日子过得太清闲了,才有闲心来管朕的事。” “你!”萧太后脸色瞬间冷凝。 谈襄起身,动作缓慢矜贵,一身龙袍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淡淡扫向她道: “太后在曲水宴上下毒,又指使身边人对付贵妃的事,朕还未与你清算。” 他眼尾扫向萧太后,带着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仪。 萧太后冷笑:“哀家是太后!若是你敢对哀家做什么,天下所有文人皆会口诛笔伐你这昏君!” 谈襄挑眉:“朕自然不会。” “只是……萧太后病重,专心在福寿宫中修养,闲杂人等不得打扰。” 萧太后气得脸色扭曲:“你!你居然敢囚禁哀家!” “若是先帝在天有灵,不会放过你的!” 谈襄转身离开,只淡淡丢下一句。 “先帝若是有灵,怎会甘愿看着朕坐上龙椅?” * 谢元姣刚回关雎宫不久,谈襄便到了。 她坐在院内,犹豫着朝谈襄行礼,刚躬身,手臂便被人扶住。 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 “那日,是朕没顾及你的感受,你别生朕的气了,好吗?” 谈襄将语气放得极低,直勾勾看着眼前人,柔声道:“朕自以为能护住你身边的人,才默许大理寺审理案件。” “将她纳入对付李家的计划中,是朕的错。” 谢元姣愕然抬首,没想到他会这样主动解释。 谈襄松开拉住她的手,脸色黯淡,语气中隐隐藏着失落。 “若是你不愿原谅朕,朕不会打扰你。” 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谢元姣呆呆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只觉得自己成了戏文中背信弃义的恶人,不由自主开口唤住他。 “谈襄——” 话音刚落,已经迈脚的男人身形顿住,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随即眼睫低垂,眼里尽是不安委屈,继续往外走去。 谢元姣莫名心慌,便抬脚到他面前拦住他。 谈襄嘴角泛起苦涩的笑,垂首道:“玉娘,都是朕的错。” 谢元姣直直看向他,犹豫着问道:“当时你有多少把握让菱慧全身而退?” “九成。朕派了人在牢中护住她,不让李家人加害她,后来见你着急,便又让姜庄去旁审。” 谈襄眉眼认真,继续解释道。 “朕明白你想护住身边人,可当时朕实在不能打草惊蛇,也是无奈之举,你怨朕也是应当的。” 谢元姣咬唇,阳光透过槐树枝在她的脸上现出阴影。 她明白身为帝王的不易,也知道扳倒根深蒂固的世家又有多难。 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谈襄还能用心为菱慧考虑,甚至还能来向她解释。 无论从何方面,她都挑不出错处,甚至完美得有些虚幻。 她终究脸红着出声:“我、我原谅你了。” 谈襄眼底浮现喜色:“真的吗?” 谢元姣呐呐点头,不敢抬头看他。 谈襄抿唇轻笑:“玉娘原谅朕便好,朕也能睡个好觉了。” 他抬手想拥住谢元姣,可顿了顿,还是垂下了。 谢元姣抬眸看他,关切出声:“这几日你都没睡好吗?” 谈襄点头:“这几日朝中事多。” 谢元姣看着他疲倦的脸色,眼底隐隐笼罩着乌青,似乎是累到了极点。 她拉起他往屋内走。 “既如此,陛下就在这里小憩一会。” 谈襄没应声,而是垂眸注视着她牵住自己的那只手,纤细白皙,轻轻搭在他的掌心中。 半晌才“嗯”了声。 谢元姣将他按在榻上,嘱咐道:“再要紧的政务,也没陛下的身体重要。” 她为他掖紧被角,就像是万千百姓家中最寻常的夫妻。 这时她才注意到两人一直相牵的手,愣了下,回忆起是她主动伸出的手,脸颊处立刻浮现出羞涩的红意。 可刚想抽出,谈襄微微用力,大臂一挥将她拥到宽厚的胸膛中。 谢元姣娇小的身子只能被迫牢牢依偎在他的怀里,鼻间尽是他的气息。 谈襄下巴靠在她的头顶,好看的眉眼此刻充满了笑意,侧首在她耳边低语道:“玉娘陪朕一道睡。” 呢喃细语,微热的气息喷洒在谢元姣的耳垂处,让她整张脸通红。 谈襄闭上双眼,双臂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谢元姣身体僵硬,半晌后才低低出了声。 “谈襄,太后的佛堂是我烧的。” “嗯。”谈襄轻轻应声:“朕知道。” “你不怪我?” “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纵火危险,下次要当心些。” “你不怕我下次做出更出格的事?” 谈襄睁眼,神色平静道:“不怕。这天底下你就算是做出再出格的事,也有朕为你撑腰,而且我相信玉娘,从不会无缘无故做出出格之举。” 谢元姣看着他笃定的语气,好奇问道:“那有朝一日我若不是陛下的妃子呢?” 谈襄目光一滞,可下一刻却语气轻淡道:“那朕也会护你周全,让这天底下无人敢动你。” 他垂首与她对视,目光里都装着柔和的情意。 半晌,她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涟漪,抿起笑埋首在他的怀里。 “我睡了。” “嗯。” 谈襄应声,手掌轻触她的发丝,动作轻柔,像是对待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垂眸时,分明神色间是风光霁月的清明。 眼底却藏着肆虐的占有欲,想将她吞入肺腑。 第54章 同床共枕 夜幕低垂,殿内只燃了几支红蜡,笼罩出一小圈光晕。 榻上谢元姣这才悠悠转醒,迷糊间伸手一摸,发现了身旁的被褥早已冷下去了。 她缓缓坐起身,唤着流云。 流云快步进来:“娘娘醒了?” “陛下走了有两个时辰了,特意嘱咐不要吵醒娘娘,奴婢就没喊您。” 谢元姣从茫然中回过神,轻轻颔首。 “外面的天都黑了,现在何时了?” “酉时了,娘娘可要用晚膳?” 她捏捏眉心,有些诧异竟睡了这么久。 这一觉也没再做那些梦,睡得格外香甜安稳。 “嗯。用晚膳吧。” 等关雎宫摆上晚膳,谢元姣坐在桌前时,外面竟又响起了通传声。 “陛下驾到。” 谢元姣刚拿起筷子,愣愣地扭头,看向嘴角噙笑,大步迈过来的谈襄。 “你、你怎么来了?” 谈襄步伐匆匆,略整衣衫,便顺势在她身侧坐下,“承乾宫的晚膳不合朕的胃口,过来蹭玉娘的晚膳。” 整个皇宫膳食最好的必定是承乾宫,这莫不过是寻个借口来与她一道用膳罢了。 谢元姣心知肚明,脸颊处有些微红,望向桌上的菜品。 她喜辣嗜甜,寻常吃的都是辛辣刺激的,常人照她这样吃,脾胃迟早出问题,可她身子却好得很,一日也离不开这些佳肴。 “不过……我今日特意吩咐膳房做了重口味的菜,陛下能吃得惯吗?” 谈襄脸不红心不跳,含笑道:“自然。” 一旁站着的来福狠狠咬牙,咽下满腹的抱怨。 若是陛下今日吃了这些,夜里必定召太医不可,到时受骂受累的还是他。 他讪讪上前,低声道:“陛下……” 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谈襄垂眸,好看的指骨轻敲桌案,眼尾扫向他时,暗含威胁。 “何事?” 来福哑然,便主动上前道:“奴、奴才给您布菜。” 他环顾一周,只能挑着几道看着尚可的膳食。 谢元姣抿唇轻笑:“想不到来福公公这般了解陛下的口味。” 来福回道:“奴才跟在陛下身边有七八年了,这才对陛下的喜好略知一二。” 谢元姣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七八年……那便是谈襄住在冷宫时,就一直在他身边。 谈襄伸手主动为她夹菜,温声道:“朕记得你爱吃甜,过几日朕要去充州一趟,充州甜食天下闻名。”顿了顿,他望向谢元姣道:“你可愿同去?” 谢元姣一怔,脑海中立刻浮现起万千思绪。 充州地域虽小,物产富饶,百姓安居乐业,每年更有不少商贩经过流连,是几大州中最富庶的。 她记得过往废太子门客中有人出任充州知府,因政绩出众还被先帝嘉奖过,虽然现今此人已经罢官不做,可势力仍在,藏匿住废太子更是绰绰有余。 若是废太子出逃,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此处,不仅能避难,而且谈襄考虑百姓安危不会大肆进攻。 她敛下眉眼,沉思片刻后抬首问:“陛下此行会告诉前朝大臣吗?” 谈襄笑了笑:“会也不会。” “朕会说去微服私访,但他们知道的地方不会是充州。” “那陛下直接告诉我,不怕我泄露此事?” 谈襄挑眉:“朕不愿欺瞒你。若是因为畏惧你泄密,就闭口不言,那朕心中也难安。” “朕记得你喜看游记,应是喜欢游览山水,充州风貌不错,你若是愿意,此行可与朕同去。” 谢元姣心中深知依照自己的世家身份,应当时刻保持中立,不应该掺和谈襄和谈涿两人的争斗。 因为无论何人坐在帝位上,谢家的地位都不会改变。 可这次,她犹豫了。 废太子肯定在充州埋下了天牢地网等着谈襄跳进去,她与其在京都苦等,不如一道前去,若有变故,也好提前应对。 而且抛开她个人的喜恶,谈襄于天下于百姓而言是位不可多得的明君。 谢元姣抬首,神色间的踌躇渐渐转化成坚定。 “我……我与你同去。” “好。” 谈襄眼底泛起了喜色,他直直望向谢元姣的脸,轻声道:“那三日后,朕与玉娘一道去充州。” 晚膳后,夜幕低沉,一轮皎洁明月高悬于夜空。 谈襄未走,来福将奏折放到了殿内,他就在桌案上批阅起了折子。 谢元姣咬唇,看着窗外渐黑的天色,僵硬地坐在榻上。 天色已过了辰时,他这是打算……留下? 她在心中挣扎了半晌,才扭头看向神色平淡的谈襄,犹豫着问道:“陛下,你……何时回去?” 谈襄提笔动作一顿,墨水滴落在白纸上,晕染出一大片阴影,动作间沾染到他的衣袖上。 他抿唇,从堆积的折子中抬头,这才注意到了早已黯淡的天色。 可刚打算张口离开,却对上了谢元姣微红的脸色,心中一动,故意道:“为何要回去?” 谢元姣哑然,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啊。 她是贵妃,他是皇上,同床共寝本就是情理之中。 她总不能当着所有宫人的面将他赶出去。 谈襄放下笔墨,皱眉道: “玉娘难不成是不想让朕宿在这?嗯?” 他直往她的方向而去,嘴角微勾,垂首看她。 随即又将她逼到床前,紧盯着她的目光。 “自。自然不是。” 谢元姣心虚地低头,绞尽脑汁,搜寻借口:“只是天色已晚,陛下明日还要上早朝,我总不好耽搁陛下。” 她低头,回避灼热的视线。 “可朕今日已经告诉来福留宿关雎宫,玉娘要赶朕走吗?” 谢元姣面色僵硬,在他的步步紧逼下一股脑坐在床上,结巴着:“不、不会。可、可是……” 谈襄轻笑出声,垂眸看着她闪躲的侧脸,眼底幽深,藏着不为人知的欲念。 半晌后,他才转身,往不远处的榻上而去。 “朕睡在榻上便可。” 他扭头看她,挑眉笑道:“玉娘不必乱想,朕不会趁着夜色对你做什么。” 谢元姣咬唇反驳:“我没有。” 可这辩驳之语在她涨红的脸上显得苍白无力。 她尴尬地垂首,伸手摸了摸脸颊。 真烫。 第55章 夜谈 殿内只留了几盏烛火,显得愈加幽暗。 榻和床隔得不远。 谢元姣只要扭头,便能看到谈襄的侧脸。 她侧躺在床上,看着床纱随着微风四下晃荡,让谈襄的模样也有些模糊。 “你睡了吗?” 谢元姣试探性地张口。 谈襄平躺在榻上,轻声道:“尚未。玉娘睡不着?” “嗯。许是下午睡得有些久了。” 谢元姣叹了口气,踌躇着半晌才张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自然可以。” “此去充州,你是不是有旁的事要处理?” 谈襄缓缓睁开眼睛,笑了笑道:“玉娘聪慧过人,朕的事情果然都瞒不过你,是有些事要处理,只是有些危险,朕不想让玉娘一道涉险,便没告诉你。” “那你有几成把握?” 谈襄侧首,从层层叠叠的床纱中看向她,问道:“不知。” “不过玉娘放心,朕一定会护住你的安危。” 谢元姣皱眉:“既然没有把握,为何要去?” “因为有件事朕还想要去求证。” “何事?” 谈襄并未直接回答,回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玉娘去过冷宫吗?” 谢元姣咬唇,忆起谈襄自幼在冷宫长大,心中微沉。 “没有。” 谈襄神色平淡,不徐不疾道:“冷宫多是给有罪的妃嫔所居,先帝宽宥,鲜少会对妃嫔下此重罚,可朕从出生起便是在冷宫,他们都说朕生来有罪。” “朕不信,认定先帝是因为朕的生母身份低微不得不将朕放在冷宫,那时身边照料朕的只有一个嬷嬷。这嬷嬷其实以前是伺候冷宫太妃的,见朕可怜,才帮着养育朕。” “朕六岁那年,嬷嬷得了重病,太医不愿来医治病,朕便去求先帝,在承乾宫外跪了一日,他根本没见我。” 谢元姣怔怔看着他平静的脸色,眼前好似浮现起一个几岁孩子执拗地跪在承乾宫的场景。 谈襄轻笑出声,对上谢元姣的目光。 “世人皆说先帝信佛而宽宥慈悲,为何偏偏对他的亲生儿子那样残忍。” 他的语气古波无惊,就算是在阐述旁人的事。 谢元姣却听出了他声音中的颤意,悲凉和苦涩。 她自幼丧母,生父冷漠,家宅斗争不断,唯一亲人只有兄长和幼弟,明白亲人间流动的温情,也知晓分别时的痛苦。 因此,她能对他感同身受。 谈襄继续道:“朕长大后,想过千万种原因,甚至以为自己并非先帝亲子。” “直到上次从萧太后那,朕隐隐知道了些缘由。” “所以,你此行去充州便是为此?” 谈襄点头:“没错,萧太后所说不可全信,这天底下若还有知情的,那便只有他了。” 谢元姣试探问道:“废太子?” 谈襄一怔:“你怎么知道?” “上次有刺客入关雎宫行刺时,我便猜到一二了,谈涿此人怪异,十几年前京都就曾盛传他的流言,虽有些荒唐,可我却觉得不像是空穴来风,陛下还是小心为上。” 谢元姣忆起些往事,皱眉道。 “什么流言?” 谢元姣认真回想了会道。 “我记得那是十几年前,当时我不过七八岁,听兄长提起过,因为谈涿自小身子孱弱,后来在温泉行宫独居几年,中间太后时常去探望,等到他身体痊愈回来后,便被先帝赐封为太子。” “可怪就怪在这里,他刚成为太子的几年,性子孤僻,不喜说话,还在东宫养了几只狼,待狼比人还亲昵,京都就有人传言太子是被狼妖附体了。” “狼妖附体是无稽之谈。不过我当时听兄长说,温泉行宫并非是给太子养病的地方,而是给他训练的地方。” “后来萧家派人将流言压下来了,京都内记得此事的人也就没有多少。” 谈襄皱眉:“你是说太后用狼给谈涿训练?” “很有可能。谈涿去行宫前性子软弱可欺,更常受其余皇子欺负,可短短三年回来后不止样貌大变,而且脾性也天差地别。” 谢元姣无奈摇头:“也是那时,兄长勒令我与东宫疏远关系,免得引火烧身。” 谈襄垂眸深思。 “朕知道了,多谢玉娘。” 殿内静了下来,只余烛火燃烧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谢元姣依旧没有困意,便朝着谈襄那处望了眼,低声道:“陛下?” 没得到回应,谢元姣微抬头看去,见他紧闭双眼,额间满是冷汗,手却捂着腹部。 谢元姣看得模糊,心中有些不安,便走向他那处,问道:“陛下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凑近才发现,谈襄脸色惨白,整件衣裳已经被汗水浸湿,指尖因疼痛更是紧紧蜷缩着,已经疼到了极点。 谢元姣连忙向外面高声喊道:“来人,快唤太医!” 来福快步跑进来,见到陛下的模样吓得脚步踉跄,赶忙推搡身旁的守忠。 “陛下旧症犯了,快去唤魏太医,他最清楚陛下的脉象。” 谢元姣愣住了,呆呆发问:“什么旧症?” 来福叹了口气:“陛下在冷宫住时,被其余皇子针对,膳房送来的饭菜没一次好的,陛下要么不吃,要么就吃残羹冷炙,日子一长,不仅受不得辛辣刺激的膳食,而且稍有不慎,就会引发旧疾。” “这些日子,陛下的饭菜都是魏太医严格规定的。” 谢元姣想起方才晚膳时,她夹给谈襄的菜全都是重辣的,可谈襄却面不改色,全都吃下了。 还有她之前送的鸽子汤和冰碗,他也从未推拒。 好像只要是她给的,他都会全盘接受。 她心间发颤,好似有波涛在翻涌奔腾,怔怔地望向榻上昏死过去的人。 魏太医来得很快,匆匆朝谢元姣行完礼后,便给谈襄诊脉。 越诊,眉心皱得越狠。 谢元姣看得心间焦灼,眼眶都泛起了湿意,问道:“如何?” 魏太医斟酌着答道:“回禀娘娘,陛下今日吃的刺激物过多,才会昏迷过去。这是陈年旧疾,在陛下的体内根深蒂固,难以根除,微臣暂时只能用针排解 第56章 她比蜜饯甜 谢元姣指尖发颤,半晌才平息下来。 “好,你先去诊治。” 说完,她站在原地,望向床上紧闭双目的谈襄。 一个在冷宫长大的皇子,为生父所不喜,遭受宫中人欺凌羞辱,经年累月下,身上还残留着旧疾,恐怕内心留下的疤痕只会更重,更痛苦。 哪怕登基为帝,高居万人之上,掌握世间生杀予夺,为人所畏所惧,可依旧困于内心方寸之地。 也是因此,她时常能感受到谈襄身上流露出的不安和脆弱。 谢元姣咬着唇,忽而意识到时至今日她才算真正走近谈襄。 魏太医拿出银针,于谈襄身体各处施针。 谢元姣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 流云上前道:“娘娘,地上凉,您还是将鞋穿上吧。” 谢元姣垂首,终于发现自己因太过慌乱一直赤足踩在地上。 她叹了口气,缓缓到了一旁坐下,捏着眉心沉声道:“来福,你过来,本宫有事问你。” 来福表情僵硬,勉强转过头恭敬回道:“娘娘请问。” “以前本宫送鸽子汤时,陛下的旧疾也犯过吗?” 来福垂首,结巴道:“这、这、这……” 他将脑袋埋得低低的,左右都不敢得罪。 谢元姣轻敲桌案,眼尾扫向他,沉声道:“你只管说便是,若是陛下怪罪,自有本宫来承担。” 来福一怔,悄悄抬首去看,莫名觉得贵妃这番模样颇像平日的陛下。 犹豫了半晌,到底觉得陛下不会责罚贵妃,便开口道:“是。陛下身子不好,加之平日殚精竭虑,为国事操劳,饮食作息也不听太医的话,拖着拖着便成了今日这样。” “奴才劝过他好几回,可陛下从未当回事,娘娘,陛下此次醒来之后,还请您一定要再三劝阻陛下,切莫让他再苛待自己的身子了。” 谢元姣敛眉沉思。 魏太医已然施完针,也过来道:“娘娘,一刻钟后微臣将针取下便无事了,只是以后还需谨慎调养。” “那本宫能做些什么?” 魏太医迟疑了下,随即和一旁的来福公公对上视线,立刻会意。 脸上瞬间浮现起挣扎犹豫之色,无奈摇头道:“一日三餐,按时用膳,少吃辛辣刺激之物。可是陛下从不将微臣的话放在心上,就连滋补调养的药都很少喝,只这一月,微臣被迫调整了几次药方。” “本宫明白了,日后定会督促陛下。” 谈襄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晌午。 他刚睁眼,便感受到右手有人在紧握着。 蹙眉去看,却见是沉睡着的谢元姣,正歪着脑袋依偎在他身侧,嘴角不自觉耷拉着,颇有一种憨态可掬的气质。 谈襄冷峻的神色不自觉放松下来,眉眼舒展开,更多了几分柔情,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半晌后,他悄悄伸出手指,轻触她的脸颊,眼睛…… 指尖一一划过,在谈襄的心间泛起一阵酥麻。 不知过了多久,谢元姣终于悠悠转醒,惺忪着眼看向谈襄。 “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叫太医。” 她说着便匆匆站起身。 谈襄脸色尚有些虚弱,猛地咳了咳,月牙白的寝衣随着动作隐约露出矫健匀称的腰身。 他伸手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不用,朕睡得很安稳,也没有不适。” “昨夜,你一直守在这里吗?” 谢元姣坐下,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将一侧的药碗递给他。 “陛下先将药喝了,我就告诉你。” 药冒着热气,稍微闻着,便能感受到满鼻腔的苦涩。 谈襄面不改色,直接将药碗接过,一股脑咽下。 喉结轻滚,棕黑色的药从唇侧流下几滴,落到寝衣和被褥上,将寝殿都染上了几分苦味。 谢元姣单是闻着便有些受不了,此刻看得瞠目结舌,连忙将碟子上的蜜饯递上。 “怎么喝得这样急,快吃点蜜饯压一下苦味。” 谈襄随口回道:“不必,朕不怕苦。” 话音刚落,他的嘴里被硬塞进一颗蜜饯,甜腻的味道在口腔中发散,瞬间压下他习以为常的苦味。 谈襄怔怔地垂眸,看到了一只莹白干净的手捂住自己的嘴,让他不得不咽下蜜饯。 随即他对上谢元姣认真澄澈的目光。 她道:“可我不想让你吃苦。” 话音落下,他的心尖也跟着颤了颤,整个人呆住了。 舌根抵住有些腻的蜜饯,任由它将苦味驱散开。 口中的甜味很快泛滥到了肺腑,让他心口既甜又烫,就像儿时嬷嬷年关时才做的滚热桂花糕。 良久,他回过神,哑声道:“很甜。” 谢元姣笑了笑,将放蜜饯的碗递到他手里,勒令他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多吃点,嘴里不苦了为止。” 谈襄口中的蜜饯尚未咽下,听话地又塞了一颗。 腮帮被塞得鼓鼓囊囊,平日不近人情的帝王显得有些呆傻,就像一只蠢笨的兔子。 谢元姣忍住笑意,咳了咳道:“听魏太医和来福说,陛下从来不遵医嘱,连药都不按时吃,这才将身子拖垮成这样。” 谈襄皱眉,小声反驳道:“莫听他们胡诌。” 谢元姣瞪了他一眼:“陛下看起来也不是三岁儿童,怎么连吃药这种小事都要旁人叮嘱呢?” “处理政务再重要,也不如陛下自己的身子重要,遇到自己吃不了的,拒绝便是,生生将身子拖垮成这样。” “若是再严重几分,会危及你的性命!” 她恨铁不成钢地唠叨,只觉得眼前人并未长大,与谢恣一样是个不听话的顽童。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快忘却,她的行事作风比谈襄更加出格,不计后果。 谈襄静看着她絮叨的模样,冷峻的眉眼在此刻变得无比温柔,往日铮然凌厉的神情如今像是化开了一汪春水。 他囫囵咽下口中的蜜饯,舌尖处再也没了中药残留下的苦涩味道,温声道:“朕以后都听玉娘的,好不好?” 谢元姣一怔,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后,脸上缓缓浮现起羞涩的红意。 半晌后,她低垂着脑袋,从鼻腔中吭声道:“嗯。” 第57章 蜜饯味的吻 谢元姣眉眼低垂,未施粉黛的眉眼因羞意衬得多了几分艳丽,如同桃花灼华,春水荡漾。 谈襄听到那句回应,眼底暗色明显,几乎快侵占他的理智。 他哑声唤道:“谢玉汝。” “嗯?” 她下意识回应,愣愣地望向他。 下一刻床上的男人倾下身子,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轻捏住她的下巴。 双目相对间,她的眼底尽是无措和呆滞。 他微垂眼眸,果断地吻住她的红唇。 与过往不同,这次他如狂风骤雨般用力汲取,隐匿着的欲念倾泻而出,像是想将她埋入自己的骨髓,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肌肤紧贴,唇齿相交。 蜜饯的甜味在两人的口腔中炸裂开来。 不知何时,谢元姣的发丝散乱,可因脑后的手掌紧扣住她的动作,让她不得不攥住眼前人的袖口,感受着既陌生又熟悉的凌厉气息。 等到这个吻终了,谢元姣衣衫凌乱,唇光潋滟,腿不自觉发软。 谈襄垂眸看她,蓄意问道:“玉汝比方才的蜜饯更甜。” 谢元姣既羞又怯,手无力地推搡着他,抓住空隙忙不迭向外跑去。 谈襄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手不自觉轻触自己的唇,低低笑了声。 谈襄并未休养多久,半个时辰便匆匆回了承乾宫。 毕竟将去充州,朝中风波也刚平息,有不少政务要处理。 整个下午,他都坐在桌案前,埋首处理政务。 来福在殿外踌躇一会,勉强迈步进殿,小声提醒道:“陛下该用膳了。” 谈襄面色冷然,捏捏眉心,随口道:“朕不用了,撤下吧。” 来福身形不动,头埋得更深。 “贵妃娘娘特意交代过,让奴才提醒您用膳。” 谈襄面色微微松动,看着桌案上的折子,犹豫半晌道:“政务繁忙,朕待会再用,你告诉贵妃,朕按时用膳便是。” 来福心中为难,苦口婆心劝道:“陛下,等您处理完怕是已过了辰时,还是现在便用膳吧。” 谈襄眉心微蹙,刚打算开口斥责。 外面走进一个绮丽的声音,高声道:“陛下怎么吃饭还要人劝?” 谢元姣只穿着身简单的浅黄色常服,动作间衣衫翩叠,一手提着饭盒,缓步走进殿内。 谈襄怔了下,手不自觉放下笔墨,再没心思处理政务,目光只在眼前人身上。 她径直到了桌前,垂眸拉过谈襄便往一旁去。 “陛下还说他们胡诌,分明胡诌的是陛下。” 来福脸上堆起笑意,主动接过谢元姣手中饭盒,一边摆放到桌上,一边道:“陛下每次处理政务,便废寝忘食,幸好有贵妃娘娘在,否则奴才是劝不住的。” 谈襄闻此,眼尾一扫,神色间藏着满满的威胁,想不经意地瞪向来福。 刚没碰到来福的视线,就被谢元姣截胡。 谢元姣咬牙道:“陛下,这是做什么呢?” 谈襄连忙收回视线,乖顺抿唇道:“没、没什么。” 她轻哼了声,将他按在桌前坐下。 “那便吃饭。” 满桌都是清淡的饭菜,谈襄对于此并无什么要求,便伸手拿起筷子老实吃饭。 谢元姣坐在他身侧,托着下巴,直勾勾地注视他。 目光盈盈,看得他不自觉身体紧绷,只能垂眸假意专注碗中饭菜。 忽而,谈襄轻声问:“你以后都会陪朕吃饭吗?” 谢元姣正与来福暗中对着视线,示意他及时将陛下的消息告诉自己,便随口道:“自然,在陛下身子好之前,我都会陪着陛下一起。” 谈襄眼神微闪,嘴角不自觉浮起笑意,轻轻应声道:“好。” 他轻轻夹起一根青菜,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只觉比蜜饯还要甜。 这一顿饭吃了将近半个时辰,谢元姣这才拿着饭盒离开,临走前特意叮嘱他莫要熬夜,早些睡下。 谈襄应得干脆。 等殿内只余谈襄,来福两人时, 谈襄的神色看不清喜悲,沉声道:“是你向贵妃告状的?” 来福咬牙,迅速跪下告罪:“陛下,奴才也是顾虑您的身子,才在贵妃面前说了几嘴,是奴才的过错,以后绝不会再犯!” 可谈襄眉眼舒展开,满目眷念,道:“做得不错,赏。” “以后再有这种事,不用瞒着贵妃。” 来福愣了下,满脸喜色。 “多谢陛下。” 随即又试探着问:“那陛下是现在就寝,还是……” 谈襄默了默,果断朝着内殿而去。 “玉娘关心朕的身子,朕自然不能让她失望。” 关雎宫内,谢元姣刚洗漱完,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那张素雅皎洁的脸。 流云满脸为难地上前。 她将挽起的发丝放下,侧首疑惑道:“怎么了?” “是大人。” 流云踌躇着张口:“奴婢不知如何告诉娘娘。” “直接说便是。” 流云犹豫着将手中信送上,勉强开口:“娘娘您自己看吧。” 信上内容不多。 可谢元姣刚扫了两三行,脸色瞬间阴沉。 直接将信件拍在台前,厉声道:“他真将我当成刺客了?” 流云也知不妥,无奈道:“此去充州,娘娘并未告诉谢家,可大人却像是早就知晓了似的,还让您观察形势,若是陛下……落败,便与废太子结盟。” 谢元姣冷笑:“他的手伸得可真是长,废太子出逃他知道,陛下去充州他也知道,身为臣子,此举迟早引火烧身。” 流云试探问道:“那娘娘是如何想的?” 谢元姣敛眉沉思,半晌后垂眸摇头。 “不知道。” “若是真有一日,谈襄落败,父亲必定倒戈,拥护新帝上位,从而让谢家立于不败之地。” “到那时,事情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娘娘,这些事情对您来说都不重要。”流云伸手轻搭在她的肩头,安抚道:“不到三年,您就能离开了。” 三年…… 谢元姣好似很久未曾想起和父亲的三年之约了,乍然闻起心间竟生不出一丝喜意,反而下意识抗拒。 她看向镜中茫然的自己,喃喃道:“三年……真的能走吗?” 第58章 去充州的路上 去充州当日。 夏日清晨,热气尚未升腾起,微凉的轻风吹过马车前人的衣角。 谈襄孤身站在马车前,与平日所穿华服不同,只穿着一身简单低调的蔚蓝色常服,未加装饰,眉眼间更多了几分素雅淡然之气,目光望向宫内走来的人影。 谢元姣也换下繁琐的装饰,身穿着民间最寻常的衣裳,用一根简单银簪束起发髻,整个人明丽清淡,如出水芙蓉,动作间更多了几分欢快。 因为路途遥远,这次她只带了流云一人。 她大步跑过去,小喘着气问道:“陛下等了多久?” 谈襄嘴角抿起笑意:“没有多久,上来吧。” 随即,自然地伸出手拉着她上了马车。 谢元姣忽而注意到马车旁除了来福还站着一人,好奇地打量了一圈,疑惑问道:“陛下,这人是?” 谈襄扫了一眼,淡淡道:“是朕此行的侍卫,名唤青影。” 青影低敛着眉眼,手中持剑,一看便知是练家子,朝她恭敬行礼道:“参见贵妃娘娘。” 谈襄打断道:“好了,天热,快进去吧。” 说完,便拉着她上了马车。 来福和流云在前面架着马车,而青影一人骑马先行,打探情况。 马车看着低调,内里的东西却齐全得很。 榻上铺了一张整块的毯子,足够三人躺下,上面放着一张小桌上,是各色的糕点和冒着热气的茶水。 谢元姣刚坐下,便注意到手边有几本专门介绍苏州的游记。 她惊讶道:“陛下怎么还带了这些?” 谈襄为她斟了一碗温热的茶水,递到她嘴边,看了眼随口道:“这一路遥远,我怕你会无聊,带着这些也好让你解闷。” 他将茶递近几分,又道:“喝口热茶,润润嗓子。” 谢元姣着急翻弄手中的书籍,就着他的手顺势喝下。 动作自然娴熟,好似他们之间本就如此熟络。 谈襄微怔,眼底漾开笑意,倒映出她垂首认真的模样。 外面的来福出了声: “陛下,娘娘,此去充州,不宜引人注意,日后奴才便称陛下为公子,娘娘为夫人吧。” 谢元姣脸腾地一红,拿着书页的手不自觉用力。 半晌后才呐呐应声:“我、我自然是无所谓的。” 谈襄见她害羞,蓄意道:“既然夫人接受,那我这个做夫君的也不会推拒。等到了充州地界,你我便是从京都来的方富商一家。” 谢元姣咬唇,不敢抬头。 “嗯……” 谈襄眼底笑意渐深,伸手摆弄她垂落下的衣袖口,神色认真专注。 从宫门口到京都外,一路畅通无阻。 出了京都后,到了密林。 虽然走的是官道,但人烟稀少,路侧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空气都沁人心脾了些。 谢元姣这才从游记中抬起头,掀开帘布,频频向外张望。 谈襄见她好奇的模样,问道:“玉娘以前没出过京都吗?” 谢元姣的脑袋微微伸出去,漫不经心回道:“以前兄长在时,经常带我去各地游玩,只是过了许久,我都快忘了京都外是何等光景了。” 她托着下巴,静看着窗外变化的景色。 恍惚间,兄长好似就坐在她身侧,温声告诉她要去向何方,那里又是怎样的风土人情,地貌景观。 谈襄想到早逝的谢大公子,默了默,主动转移话题道:“那玉娘可去过充州?” 谢元姣摇头:“没有。不过除了充州,我去的地方也可多了,壮丽恢弘的塞外,秀美明丽的儋州,还有从天边飞泻而下的瀑布……” 她神色微动,嘴角勾起笑意。 不同的景色在一刻同时涌入她的脑海,绚烂而美好。 可过往久远,细节早已模糊,她只能拼命地从游记中追寻些许蛛丝马迹,拼凑一个完整的,和兄长的共同经历。 “玉娘知晓我们第一站要去充州的哪里吗?” 她扭过头,茫然地看着谈襄。 谈襄笑了笑,将她拉到身侧,将那本游记摊开在她面前,伸出手指指向其中一句。 谢元姣喃喃念出声。 “充州以苏城为最,两河相交,商贾云集,水运便利,四通八达的货物皆以此处过,而珍稀珠宝、琉璃、玉器等物皆有售卖,另有秀山明溪,云雾常照,空灵似仙居,可称人间天堂……” 几句说完后,她疑惑地看向谈襄道:“此处人多口杂,那人恐怕不会光明正大去这种地方。” 谈襄挑眉,胸有成竹道:“按照他的性子,这次引我过去便不会躲藏,玉娘放心,我有成算。” 谢元姣轻“嗯”了声,忽而道:“我记得姜家就在此处。” 谈襄点头:“没错,姜家虽是世家,当年是靠着做生意才跟在太祖身边,成了今天的皇商世家,这些年姜家不少人搬迁至京都,根底却全在苏城,我已经先让姜庄前去准备,到了苏城后我们就以姜庄好友的身份直接安置到姜宅中。” 谢元姣见他安排妥当,便放心点头。 忽而,她像是想起什么,微微瞪大眼睛看他:“你今日可服药了?” 谈襄脸色一僵。 谢元姣蹙起眉心,脸上浮起薄怒,呵斥道:“我千叮咛万嘱咐,你要及时服药,为何又忘了?” 她双手叉腰,以绝对压迫性的姿态看向谈襄,活脱脱成了训斥夫君的妻子。 谈襄讪讪地低下头,低眉顺眼地接受批评。 来福悄悄支起帘子,想劝娘娘莫要动怒。 刚看一眼,便默默垂下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陛下看着委屈可怜,指不定心里偷着乐呢。 他还是别凑上去找骂了。 谢元姣说了几句,见他耷拉着眉眼,平常威严冷冽的帝王气魄全没了,心中有些不忍。 她咳了咳,勉强道:“罢了,这次就算了,若是你不服药,等到旧疾犯了,我绝对不会管你。” 谈襄偷瞥了她一眼,应下声:“以后我都听玉娘的。” 谢元姣耳垂微红,瞪了他一眼,又将碟子上的糕点塞到他怀里,道:“吃点东西,再喝点热茶,免得路上犯了旧疾,拖延了路程。” 谈襄点头,乖乖地照着她的指使吃下东西。 第59章 公子他惧内 从京都到充州苏城,这一路并不算远。 青影在明面上探路,随时回禀消息,暗地也有不少暗卫斟查,并未出现岔子。 短短几日,就顺利到了苏城边界。 天色阴沉,已将近傍晚。 谢元姣考虑谈襄得找地方熬药,便就近在一处城外客栈歇脚。 因为来往商贾众多,他们这一行人并不打眼,反而在穿着夸张精致的胡商面前显得极为低调。 谢元姣怔愣地看着魁梧粗犷,满身腱子肉的胡人,诧异道:“苏城胡商都这样多了?” 谈襄不经意经过,挡住她的视线。 “这些胡人大多脾气不好,玉娘还是别看了。” 来福朝着柜台道:“掌柜的,来五间上房。” 掌柜的并未回答,看了他们一眼道:“这两位是公子和夫人吧?” 谈襄淡淡点头。 掌柜的“啧”了声:“既然是夫妻,那还分什么房,来,你们睡一上间,剩下两个男的睡在一间,这个姑娘再单独一间。” “这几天来往商人多,都挤一挤,也好让后面来的客人有地可住。” 来福朝谈襄看了一眼,见他点头,这才放心地应下。 “我家夫人和少爷闹脾气了,这才偏偏要分房,既然空房不多,那他们住一间也行,不过最近这苏城客人怎么这么多,连胡商都来了?” 掌柜斜他一眼,嗤笑道:“外地人吧,最近苏城在办什么商会,我住得偏,具体也不大清楚,就知道这天底下但凡叫得出名号的商人都来了。” 谈襄微微皱眉,察觉出了几分不对。 谢元姣上前道:“掌柜的,你们后厨可以煮药吗?我家夫君身子不好,得按时服药。” 她伸手递了块碎金子和药袋,又道:“煮的时候还麻烦尽心些。” 掌柜立刻眉开眼笑,满口应下。 “好好好,我亲自去煮药。” 他看了谈襄一眼,啧啧道:“你家夫人真心疼你啊。” 谈襄眉眼舒展开,柔声道:“那是自然,我家夫人细心体贴,待我处处周全——” 没说完,腰间一痛。 他垂眸看去,发现是谢元姣暗中伸出小手用力一拧,还朝他露出暗含威胁的眼神,无声道:“闭嘴。” 掌柜察觉到了动静,心领神会地去了后厨熬药,边走边道:“没想到公子长得俊朗,也和我一样是个惧内的。” 来福和流云都低下头偷笑。 谢元姣脸腾地一红。 谈襄恍然未觉,低下头,温声道:“夫人可要吃些什么?尽管吩咐我这惧内的夫君。” 谢元姣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直接抬脚上了楼。 这家客栈看着普通,里面却还算不错,被褥干净整洁,茶具上还是当地特色的水墨画。 她躺在床上,脑内还残留着方才谈襄唤她夫人的模样。 好似……他们本就是一对普通富商夫妻,而不是京都内掺杂利益和算计的帝妃。 三年。 她越来越不确定,三年后她真的能毫无顾忌地抽身离开吗? 默了半晌,燥热的心渐渐平息下去。 她莫名有些烦闷,推窗望去。 此处客栈临近苏城,也有些人家在此居住,路边有几个孩童经过,响起一阵吵闹。 她含笑望去,忽而注意到青影和谈襄两人角落处,低声说着什么。 谈襄神色冷冽,周身戾气浮现,皱起了眉,似乎是在斥责青影。 青影躬身应下,很快再次消失。 她遥遥望去,忽而和楼下的谈襄对上视线。 两两相望,方才他流露出的漠然骤然间化开,眼中只剩下柔情,朝着她莞尔一笑,恢复了往日在她面前的温和模样。 方才……好似只是她的错觉。 她犹疑着,也朝他露出笑意,挥手让他上来。 半晌后,谈襄叩门进来,还带着饭菜和药。 “玉娘,饭菜好了,快过来。” 谢元姣随口问道:“方才青影和你说什么呢?” 谈襄眼神微闪,将碟子摆到桌前答道:“没什么,因为他探查错了消息,我有些生气罢了。” 他转眸看向桌上的碟子道:“掌柜说都是这里的特色菜,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菜肴精致美观,分量虽小却别具特色,上面还裹着糖浆。 每一道都极合谢元姣嗜甜的口味。 她坐在桌前,眉心微皱,看向了谈襄的药,嘱咐道:“趁着药热,赶快喝了吧。” 谈襄坐在她身侧,皱眉道:“今日没有蜜饯……” “这药太苦了,我去问掌柜要蜜饯——” 谢元姣刚要站起身,忽而被谈襄猛地一拽,跌到他怀中。 她没反应过来时,腰身已经被他的一只手拥住,而后脑勺也被掌心牢牢扣住,整个人动弹不了。 下一刻,充满侵略性的吻顺势落下,猛地侵占住她的呼吸。 她睁大眼睛,呜咽出声。 只觉得今日的吻更加猛烈,迅疾,带着浓重的占有欲,如同狂风暴雨般将她完全束缚住,像是在害怕她离开一样。 谈襄将她困在自己的怀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在自己的怀里,才能隐匿住眼底的不安忧虑。 等到一吻结束,谢元姣双颊泛红,大喘着气,几乎瘫软在他的怀里。 谈襄藏下眼底的暗色,靠在她的肩头,双臂紧紧拥抱住她。 他想起方才青影所言,不安地喃喃道:“玉娘就是我的蜜饯。” 谢元姣皱眉,察觉到了他今日有些不对,可却又说不上来缘由。 只能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谈襄顿了顿,终于松开她,对上她关切的眼神,故作轻松道:“我是说,有了玉娘自然就不需要蜜饯了。” 说完,他直接端起苦涩的药,一口咽下。 谢元姣暗骂一句“流氓”。 可见他喝得这样急,又忍不住忧心,主动为他夹了糖醋排骨。 “把药味压压。” 谈襄沉默良久,看着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和因为他的异常而流露出的担忧。 此刻她的目光和心中中只有自己一人。 他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直接咬下她筷子上的排骨,紧紧盯着她道:“多谢玉娘。” 第60章 苏城 夜里,谢元姣侧躺在床上,看着一旁卧榻上的谈襄。 今日谈襄的举动着实奇怪,让她都有些不知所措。 她咬唇,移开目光,将内心的焦灼不安按下,默默告诫自己。 三年…… 她不可能一辈子做他的贵妃。 这一夜,她睡得颇不踏实,梦中全都是入宫以来遇到谈襄的点点滴滴。 以至于等到她第二日醒来时,眼底乌青一片,恹恹地靠在马车上补觉。 而一旁的谈襄似乎也有心事,见她睡着,伸手轻扶住她的脑袋。 让她能够舒服地靠在自己怀中,不受马车颠簸。 随即他便垂眸深思,素日里冷静淡然的性子在此刻变得摇摆犹疑,带着浓重的不确信感。 晌午时分,几人就已经抵达苏城内。 城内明显热闹许多,整个街几乎挤满了小贩,上到女子的首饰,下到牲畜肉蛋,卖什么的都有,买家和卖家乌泱泱地挤成一团。 角落里有些人簇拥着几个卖艺的奇人,偶尔发出惊讶的鼓掌和喊叫声。 一群小孩手拿糖人,在一起跑着跳着,喧闹又繁华。 从他们的马车远远望去,全都是耸动的人头。 谢元姣头一次见到如此盛大的集会,满目惊诧:“这苏城内不愧是以做生意出名的地方,京都都不见得有此盛况。” 来福笑着回道:“夫人,平常苏城也没有这么热闹,好像是因为开了五年一次的商会,才引来这么多人齐聚在此。” “若是您感兴趣,等到晚上让公子带着您去周边转转。” 谈襄被提及,终于回过神,反应过来轻轻颔首道:“玉娘若是喜欢,晚上我便带你转转。” 谢元姣点了点头。 马车直接绕开那一条街,直到了姜宅门口。 姜庄在门口早已等候多时,见他们到了,连忙上前唤道:“方公子,你终于到了。” 谢元姣一愣,随即才想起现在谈襄是从京都来的方富商,而她是嫁给方富商三年的夫人。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必须以富商的身份待在苏城。 此次是专门过来和姜家谈生意的,而姜庄是方家在京都就认识的老友,所以借住在这。 姜庄满脸堆笑,亲自将谈襄迎下马车,低声道:“陛下这一路可顺利?” 谈襄心不在焉地应下声,淡淡道:“顺利。” 姜庄还想细问什么,里面忽而跑出一名女子。 这女子穿着当下最时兴的衣料款式,又簪了根耀眼夺目的发簪,打扮得极其娇艳,一股脑跑到他们面前,甚至挤开了谢元姣,娇滴滴地喊道:“方,公,子!” 谢元姣微眯起眼,脱口而出道:“姜凝?” 姜凝的眼睛直勾勾盯在谈襄身上,瞥了她一眼,勉强道:“夫人。” 随即又转头看向谈襄,掐着嗓子柔柔喊道:“方公子,是第一次来苏城吧,我对这里最是熟悉,不如晚上我带您出去转转。” 她仰头看向谈襄冷冽的侧脸,满眼情意。 自上次曲水宴匆匆一见,姜凝就对这位少年帝王芳心暗许,长相俊朗,又站在权势巅峰,合该是她的良配。 从牢中出来后,她又软磨硬泡了父亲好久,才让姜庄回苏城带上了她。 只要这段时日让陛下对自己心动,等回了京都,她的妃位还会远吗? 姜庄脸色陡然黑了下来,猛地将快要扑到谈襄怀里的姜凝拽回来,冷冷丢到一旁,呵斥道:“你怎么出来了?我不是说了让你好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吗?” 姜凝与这位嫡兄向来不对付,瞪他一眼道:“兄长在京都管束一家习惯了,难不成我去何处也要禀告你了?若是父亲知道,绝对不会饶过你!” 谢元姣来回看着他们之间水火不容的气场,忽而想到京都盛传姜父宠妾灭妻,这姜凝是由宠妾所生,姜庄则是由正室所生的嫡子,便生来不在同一阵营。 若只是嫡庶分别也就罢了,可几年前,姜夫人意外惨死在后宅,姜家对外说法是死于重病,可不少人都传言是那位妾室嚣张跋扈,气死了姜夫人。 其中蹊跷,她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从那以后这兄妹俩注定是死敌。 姜庄眼底多了些冷意,扭头向谈襄告罪:“是我不好,家中庶妹前几日触怒宫中陛下,被家父送到苏城休养性子,这才冲撞了贵客。” 谈襄轻拉住谢元姣的手,暗中将她护住。 随即冷冷扫向姜凝,沉声道:“给我家夫人道歉。” 姜凝嘟囔着嘴,满脸不情愿,可又不想破坏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好形象,只能扬起难看的笑道:“请方夫人恕罪。” 谢元姣见她这样,有些无奈地摇头。 “罢了,先进去,在这里待久了,难免会引人注意。” 说完,这一行人才进入姜宅。 姜家多年经商,所累家产不止万贯,此处宅子精致内敛,墨瓦白墙,以大片竹林为映衬,增添了几分风趣雅致的韵味。 抬脚进去,假山层叠,亭台楼阁交相辉映形成独特的格局,使得处处得见意境。 谢元姣只在书中见过这种装饰的屋舍,此刻见了才知其特殊在何处。 姜庄站在前面,为他们引着前路。 “方公子和夫人便住在这处的留竹园。” 他抬手指向不远处一处以竹林环绕的园林,周边以湖水环绕,远远看去,好似是居于湖面之上的岛屿。 姜凝适时插嘴:“我就住在与这里不远的雪枝园,方公子若是想要到苏城转转,大可派人支使我。” 谈襄未曾给她一个眼神,淡淡扫过留竹园,问道:“我来时听闻苏城在举办商会?” 姜庄微微颔首道:“没错,这商会名为苏湖商会,是多年前商人为交换货物产生的专门日子,后来水运发达,船只充足,商人们也就不需要再挤出一个专门日子来进行运转,便慢慢转变成了一个召集各地商人交换货物的五年一次的节日。”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苏城人就会比往年多上不少,尤其是商人,几乎全挤到了苏城。” 第61章 苏湖商会 谈襄眉眼间多了几分忧虑,指尖下意识地轻敲袖口,似是思索什么。 半晌后启唇道:“你与我一道到书房一趟。” 姜庄立刻会意。 两人一道离开。 谢元姣和姜凝站在原地,气氛瞬间诡异起来。 而在这时,谢元姣不再是宫中万人之上的贵妃,成了与姜凝平等的富商之妻。 姜凝略微一思索,语气中略带讽刺道:“过往在京都时也没有机会与方夫人好好说话,这次公子到了苏城,恐怕……以后我与夫人说话的机会就多了。” 说着,她低下头羞怯一笑。 谢元姣听了半耳,都没将她的话当回事,直接略过她往留竹园走去。 “流云,快将东西放好,我要换身衣服,再洗个澡。” 流云快跑到她的身边,应下声。 姜凝一人站在原地,脸色青白一片,咬着牙又跑到了谢元姣身前,冷声道:“方夫人,如今我是这宅子的主人,你如此忽视我是不是有些不懂礼数了?” 谢元姣瞪大了眼睛,像是这时才注意到她一般,惊讶地捂住嘴。 “姜姑娘,你怎么在此?”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注意到你。不过……谁说你是这宅子的主人了?” 她环顾四周,看着这栋称得上雕梁画栋的宅子冷笑出声:“我怎么记得,当年姜父在京都做生意失败,将家中祖宅都抵押给了债主,若不是姜夫人有勇有谋,不仅将宅子赎了回来,还带着姜家重回巅峰。” “什么时候这宅子成了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庶女的了?” 姜凝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提及她的庶女身份。 这些年姜家没有主母,原本唯一管事的就是她的姨娘,抬正指日可待,可没想到半路冒出一个姜庄,成了陛下宠臣,让父亲不得不忌惮。 也是因此,她在京都中虽有嫡女的待遇,却无嫡女的名号,还常常被人耻笑是一个宠妾生的庶女。 姜凝眼底多了几分妒恨,厉声道:“你生下来便是嫡女,自然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如今居然还拿此来耻笑我!” 谢元姣嗤笑出声:“若不是你觊觎我的夫君,我又怎会与你为敌?” “姜姑娘,我劝你还是好好回你的园子待着吧。” 说完,她打算径直走过姜凝。 可下一刻,姜凝脸色阴沉,猛地一推。 她们的背后就是一大片湖水,水算不上深,隐隐见底,掉进去也不至于溺水,可满身泥泞出来到底不雅观。 谢元姣向来反应快,刚飘到姜凝的小动作便身形一闪,不仅绕开了她,还顺势推了姜凝一把。 瞬间水花四溅,姜凝翻身摔进了湖水中,整个人都被浸湿了,精致的发髻和衣服也都染上了泥水,狼狈不堪。 她尖叫出声,在水中挣扎,高喊道:“谢元姣!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谢元姣站在岸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幅模样。 “姜凝啊姜凝,我不是说了让你好好待着,别来惹我嘛。” “你怎么偏偏不听呢。” 她无奈“啧啧”两声,径直向着园子而去。 姜凝拍了会水花,终于攀着岸边的湿泥爬上来了,整个人半躺在岸边,几乎成了“泥人”。 偶尔几个路过的丫鬟经过,惊诧之余忍不住笑出了声。 姜凝狠狠地瞪过去,怒道:“还不过来把本小姐扶起来!” 丫鬟怯懦应声,连忙小跑上前将她带回了园子。 这一切都被书房内的两人尽收眼底。 姜庄有些诧异:“贵妃娘娘还真是与常人不同,怪不得方才陛下瞧见娘娘被推一点也不着急。” 谈襄立身站着,眼底带着盈盈笑意,柔声道:“她自然是不同的,睚眦必报,不计后果。” 姜庄忽地一拍手中扇子,惊讶道:“那上次太后的佛堂不会也是她烧的吧?” 谈襄没应声,而是默默走到桌旁,饮下一口热茶。 见此,姜庄也明白了,捏捏眉心道:“这岂止是不计后果,已经是胆大妄为了,陛下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一日贵妃知晓了她与崔家公子婚约被毁之事里面有陛下的手笔,她会是什么态度?” 谈襄眼底晦暗,指骨微蜷,随即冷声道:“她不会知道。” 姜庄叹了口气,明白陛下是彻底被那女人迷住了,走到他身旁继续劝道:“陛下这几日不是收到了崔家公子到苏城的消息了吗?若是贵妃撞上崔衍怎么办?” 谈襄眼尾上扬,带着点点狠意,声线发冷:“所以我已经让青影去找崔衍了,等到找到他,直接丢出苏城。” “那崔衍不愿意走呢?” 谈襄慢慢将手中茶盏放下,杯底与桌案发出一道不小的清脆响声。 他神色间多了几分戾气,慢慢道:“杀。” 这一字回荡在屋内,让人生出无尽的恐惧,也狠狠敲在姜庄心里。 屋内静了下来。 姜庄头皮发麻,心中生畏,只庆幸自己不曾与眼前人看上同一女子,他咽咽口水劝道:“陛下,那是崔家二公子,崔家的……” 谈襄冷嗤一声,眼神阴沉地看向他,缓声道:“那又如何?” “只要朕想,天底下不会有人知道。” 他的语气中尽是果断和笃定,带着浓浓的帝王威仪。 让一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对他而言,的确是件小事。 姜庄怔了怔,莫名打了个寒颤。 良久后,姜庄才缓过神,勉强道:“陛下,可有谈涿的消息了?” 谈襄摇头:“几个探子一直追到苏城外,线索就全断了,不过这几日全都是进城的,并没有可疑之人窜逃出苏城,谈涿必定还在苏城内。” 姜庄眉心紧皱:“这几日商会召开,只要想办法混在这些来往商人中,想要找人便极其麻烦,废太子肯定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故意躲在这里的。” “没错,所以我想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排查这些人。” 谈襄垂眸,沉声问道。 姜庄沉声了片刻,还真得出了个办法:“前几年,姜家一直都是苏湖商会的座上宾,直到举家搬迁至京都才没再参加。” “只要姜家再次参加商会,那便能名正言顺拿到名单了。” 第62章 金玉阁1 姜庄微微蹙眉,犹豫道:“只是,这次来的人鱼龙混杂,想要查清没那么容易。” 谈襄目光落到窗外的湖面上,忽而道:“谈涿行事诡异,警惕性极强,除非有足够的利益作诱饵……”他缓缓道:“姜家只有在暗处才能探寻他的踪迹,而我会将自己放在明处,逼迫他现身。” “陛下,这会不会太危险了?苏城不比京都,若是废太子对您下手,几个侍卫难以应对。” 谈襄抬手,制止他的手。 “与虎谋皮,只有拿出足够多的筹码,才能一招致胜。” “朕当年能废了他的太子之位,现在也不会败。” * 留竹园内,流云已经将行李收拾妥当。 “姑娘,舟车劳顿,可要沐浴歇息?” 谢元姣半靠在榻上,闭目假寐,隐约可见眉眼间笼罩的愁思。 她并未回答,转而问道:“流云,你可觉得这里有何不对?” 流云一愣,环顾四周雅致内敛的摆设,诚恳地摇头:“姑娘是觉得在这里住得不适吗?” 谢元姣一股脑坐起来,白皙的脸上满是疑惑和不解。 “不是这宅子的问题,自从到了苏城附近,从住在客栈开始,我隐隐感觉有人一直在盯着我。” “或许是陛下随身护卫的人?” “不像。” 她细想了会,认真地否认:“谈襄随身暗卫不会时刻着我的动静,而是在搜寻附近的隐患,可跟着我的这道视线,更像是在监视……” 她斟酌着,才得出了合适的词语形容:“像是丛林中动物在蛰伏,伺机擒获猎物一样。” “在客栈时,我以为会是什么野兽,可进了城内,这种感觉始终环绕着我,一直跟在了姜宅附近。” 流云心头也浮现起担忧,试探问道:“会不会是废太子的人?” “很有可能。”她蹙眉道:“我和废太子只在宫宴上打过几次照面,他和身边的侍从看人都是这种感觉。” “若真是他,那我们一进苏城不就被发现了吗?” “可为何……没对我下手?” 流云猜测道:“或许是不想得罪娘娘和谢家,又或是他的人不敌陛下的暗卫?” 谢元姣沉沉叹了口气:“希望是吧。” “只希望此行你我都能安然无恙,好好回到京都。” 外面忽然有人叩门,响起小厮的声音。 “方夫人,我家公子今夜邀您和方老板一起去逛逛苏城,问您可有空闲。” 谢元姣和流云对视一眼。 随即道:“嗯,我有空。” 小厮应声退下。 流云不解:“苏城来往商贾正多,陛下为何这个关头邀娘娘一同出去?” 谢元姣眼底的忧思反倒逐渐消散开,嘴角勾起笑意道:“看来我们陛下已经想到了应对的法子。” “听说苏城首饰是天下最精巧的,正巧今晚你我可以好好选选,流烟这次没一起过来,你我可得带些给她。” 流云眼底含笑,语气也轻松了些。 “流烟自小性子跳脱,贪吃又懒散,幸好遇上了娘娘这样的好主子偏袒她。” “快别说了,这全天下最偏袒护着她的可是你,生生将她娇惯成这样的性子。” 谢元姣无奈地摇头。 傍晚时分,三人站在了姜宅门外。 为了迎合富商的身份,两人这次穿金戴银,浑身珠翠。 谢元姣穿了件艳粉色衣裙,上好的霞光锦随着走动闪动出熠熠光辉,璀璨耀眼,而头上戴了几只华丽张扬的金簪,眉心点着牡丹花钿,烘托出满身的贵气。 而谈襄没再像往日那般拘谨,头发散开,只用一玉簪束起,一身墨色锦衣上看起来内敛,反倒将人衬得飘逸儒雅,让他向来冷冽的眉眼间都多了些人情味。 两人站在一道,郎才女貌,天生良配。 外人瞧着,就像是一对长相出众的富商夫妻。 谢元姣头一次见他这幅打扮,好奇地张望了几眼。 眼神直白炙热,看得谈襄垂眸抿唇,不敢直视她的视线。 姜庄看着他们,会意一笑道:“走吧,我带方公子和夫人去苏城最繁华的街道看看。” 谢元姣迈步就要往前前,忽而指尖被轻碰,激起异样的触感。 她诧异转头,对上他一本正经的侧脸:“现在我们是一对恩爱的富商夫妻。” 话音刚落,宽厚的手掌牢牢包裹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她抿起笑意,算是默许了他的动作。 苏城并没有宵禁,酉时三刻人烟不见少,反而在一点点增多,将本就不算宽阔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很快,姜庄就被挤散了。 谈襄眉心微皱,牢牢将谢元姣护在怀中,尽量避开络绎不绝的行人。 谢元姣并没有因为人多而失了兴致,反而高兴地流连在一众铺子前,挑拣了不少东西。 两人出手阔绰,相貌惊人,男人又对女人百般纵容,有求必应。 这条街上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对恩爱无比,形影不离的夫妇。 而眼前,是苏城最为闻名的铺子,金玉阁。 传闻天底下最稀世的珍宝要么是皇宫,要么就在这金玉阁,引得不少人慕名前来,只为目睹阁中比万金还要珍贵的宝物。 两人颇有默契地停下了脚步。 谈襄眼底浮现暗色,沉声道:“听说金玉一阁,胜过天下珍宝,玉娘与我一道进去看看?” 谢元姣会意点头。 阁内,每一位客人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身份不凡,非富即贵。 有时若是阁主心情不好,不顾惹怒贵客的风险,直接将人全都赶出去,倘若得了阁主眼缘,满阁珍宝任凭挑选。 两人刚进去,掌柜就连忙跑到这对大主顾面前,歉声道:“两位客人,不好意思,今日阁内人数已满,还请回吧。” 谢元姣望了眼里面稀疏的几人,疑惑道:“可里面还不到十人啊。” 掌柜笑了笑:“夫人是从外地来的吧。我们金玉阁做生意向来如此,只接待提前送上拜帖的客人。” 谢元姣嘟囔着句:“这天底下还有这样做生意的。” 说完,她一边拉着谈襄抬脚离开,一边道:“看来我手中的明虹玉是送不出去咯。” 掌柜脸色骤然一变。 第63章 金玉阁2 约莫七八年前,金玉阁曾扬言天下盛名的明虹玉已经收入阁中,邀请了不少世家名流前来拍卖。 一块璞玉,被抬高到了十万金。 可当买家准备将明虹玉收入囊中时,忽而有人认出这是块伪造的假玉,当场就指出了其中纰漏。 卖玉石古玩最讲究的就是声誉,尽管当时阁主尽全力补救,可声望还是大大受损,就连其余宝物都受到人们质疑。 过了很久,这桩丑闻才被渐渐压下去。 而明虹玉的下落也就此不明,没人知晓它流落到了谁的手中。 见谢元姣要走,掌柜立刻收回了散漫的态度,恭敬问道:“明虹玉在夫人手中?” 谢元姣瞥了他眼,站定在原地,漫不经心地道:“没错,是家中兄长以前送给我的生辰礼,掌柜有兴趣?” 掌柜犹疑道:“夫人确定是真的明虹玉?” 她嗤笑出声:“不过一块玉石罢了,我还能诓骗你不成?” 掌柜擦着额间冷汗,明虹玉传世已有五百年,其价值不止因为玉石赤红,通透无暇,是上好佳品,更因为它是前朝先祖皇后凤冠正中的玉石。 后来国破战乱,明虹玉便下落不明,偶尔冒出消息也全都是假货。 一个家产富庶的夫人不明白其中利害,语气真是狂妄。 掌柜心中并未完全相信,可如今也不敢轻易得罪,朝他们躬身道:“两位客人在楼上雅间稍等片刻,我去唤阁主。” 谢元姣挑眉,做足了胸无点墨的笨蛋夫人形象,张狂地扫视四周客人,拉着谈襄大咧咧上了二楼。 等进了屋子,她才沉沉地松了口气。 谈襄戏谑道:“没想到玉娘还会唱戏。” “若不这样说,不知何时我们才能进到金玉阁,见到那位神秘的阁主。” 谈襄诧异道:“你知道我想进金玉阁?” 谢元姣朝他了然一笑,胸有成竹道:“到了苏城,敌在明你在暗,想要引诱他现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这位金玉阁阁主明面上只是一家金玉石器铺子的老板,背地里几乎掌握了苏城内所有富商的消息,找上他几乎等同于找上了谈涿。” 她眼底闪过狡黠,似乎对所有事物了然于心,称得上多智近妖四字。 谈襄呼吸一滞,怔愣地看她,心猛地一震。 头一次在旁人身上感到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好似……他们生来就灵魂契合,熟知对方所有的手段算计。 他甚至觉得,若是有朝一日谢元姣成了自己的敌人,自己是算不过她的。 良久后,他才张唇道:“那明虹玉呢?真的在你手中?” 谢元姣得意点头:“自然。明虹玉的确是当年兄长送我的生辰礼,说是留给我的嫁妆。当年金玉阁拍卖它时,正品就已经在我手中了。” “只可惜,我将它放在了关雎宫,没带到苏城。” “无事,有此筹码,已经足够了。” 很快,雅间就走进一个男子,长相清秀,身上并未佩戴一金一银,头发也只是用木簪松松束着,却气质超脱,儒雅温润。 他扫了眼屋内两人后,便张口介绍:“在下是金玉阁关永墨,听掌柜说,这位夫人手中有明虹玉,可否给在下一观?” 谢元姣没想到传闻中的金玉阁阁主看起来这般内敛雅致,浑身未戴一件金银,气质却已经超脱出尘。 她悻悻垂首看着手腕上的大金镯子,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凡夫俗子,庸俗不堪。 谈襄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沉声道:“我家夫人来得急,并未戴在身上。” 关永墨眼中闪过失望,依旧谦逊有礼道:“既如此,那在下便不打扰了。” 话语间,已经将他们当成了诓骗的贼人。 谢元姣连忙出声:“关公子是不信任我的话吗?” 关永墨脚步顿下,未再言语,可脸上不耐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元姣笑了笑道: “明虹玉的确价值不菲,可并不像传言那般完美无瑕,在它的底部有一道指甲盖大的摔痕,是先朝皇后和皇帝和离时,怒极而摔。” 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下:“大概这么大。也正是因为这道摔痕,才让明虹玉意蕴更为深厚。” 关永墨呆了一瞬,忽而激动道:“没错!” “家父一生清誉,却因为明虹玉晚年失信,后来他为了找到真正的明虹玉,耗尽余生心血,终于花费重金找到了祖上伺候过先朝皇后的宫女子嗣,从他们口中知道了这件密闻。” “不知夫人是如何知道?” 谢元姣挑眉:“因为和明虹玉一起送到我手中还有先朝皇帝亲笔写下的一封致歉信,信上详细写了争吵的始末。” “这玉于我而言只是一件贵重些的珍宝,既然家父如此在乎,我可以从京都取回来送到府上。” “家父……于前年年关病逝了”关永墨悲痛道:“他临终前的遗愿便是找到明虹玉。” “我寻找多年,也只为完成家父心愿。夫人愿意给我,我必予以万金相报。” “金子……就不必了。”谢元姣扬起手腕上夸张俗气的金镯子:“家里多的是,我们此次前来是用金玉阁的消息网打探一个人,只要关老板如实相告,这明虹玉,我必定拱手相让。” 关永墨犹豫,金玉阁有自己的消息网是为了更好地周旋在那些高官富商身边,保证金玉阁长盛不衰,家规规定绝不能泄露。 可面对明虹玉的诱惑,他默了默,便坚定道:“夫人请说。” 谢元姣和谈襄对视一眼,脸上浮现笑意。 “苏城这几日来往商贾众多,他们都是为了商会而来,可有一人不是。” 谢元姣垂眸,用指尖蘸了茶杯内的清水,在桌上慢慢写下一个字——谈。 谈为皇姓。 关永墨眉心一皱,意识到大事不妙。 “关老板神通广大,对苏城内草木变动皆知,苏城何时来了个皇室中人想来也逃不过您的法眼。” 谢元姣抬手将桌上字迹擦拭干净,眼神冷然,沉声道:“我家夫君与这位有仇,既然他跑出来了,就得好好清算一番。” 第64章 做我的妻子 关永墨微眯起眼,打量眼前这对容貌出众的富商夫妻良久。 “你们到底是谁?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谢元姣笑了笑:“看来关老板认识此人。” 她压低声音,凑近道:“我们就是京都以前普通的一对夫妻,当年此人权势滔天,嫉妒我家夫君生得好又聪明,派人追杀他,现在风水轮流转,他落魄了,我们便来踩一脚罢了。” 关永墨半信半疑,勉强应声:“如此……倒也说得过去,半月前我的确收到有一伙人暗中进苏城的消息,只是行踪隐蔽,做事又极为警惕。” “哪怕是金玉阁派人探查,也只知晓了些许细枝末节。” “什么细枝末节?” 关永墨顿了顿,转身将门窗关紧,这才放心谈话。 “苏城依山傍水,常有画舫停靠,而那人到达苏城后甩掉了不少追踪的人,七拐八拐最后的目的地就是画舫。” 谢元姣和谈襄对视一眼。 随即道:“所以他是这些画舫的主人?” 关永墨点头:“没错,我也没想到京都的废太子居然能和苏城的画舫有关系,怪不得这些年我数次派人探查画舫主人的消息都无疾而终。” “几日后苏湖商会正式开始,按照惯例所有画舫都会运转,若是你们想寻他,兴许有些可能。” 他叹了口气,又劝道:“此人势力不可小觑,我劝你们还是不要轻易招惹,免得引火烧身。” 谢元姣俏皮笑道:“他再厉害,也没我家夫君厉害。” 谈襄嘴角含笑,温柔垂眸看她,眼底浸润着万千情意。 关永墨想劝阻他们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终于无奈地道:“若是有何难事也可来寻我,我会尽力相帮。” 从金玉阁出来后,街上的行人终于散了不少。 两人终于能悠闲地观赏一会苏城风景。 凉风微拂,灯笼高悬,石板小桥,是最让人向往的悠然之地。 谢元姣站在内侧,抬眼轻瞥一旁的谈襄。 此刻,她的内心无比纠结。 于公——参与皇权之争是世家的大忌,画舫的事她绝不能再掺和进去。 可于私……她忧心他,是那种心砰砰乱跳的忧心,害怕他出事的忧心。 苏城不比京都,没有那么多侍卫,反而到底都是谈涿的人,一旦陷入圈套,那就插翅难逃。 她咬着唇,少见地露出了几分少女情态。 谈襄垂眸,目光落在面前的青石板上,他紧抿着唇,手指下意识地紧扣袖口,分明紧张到了极点,却还是正色道:“玉娘,这次回去……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 四周嬉笑打闹,喧闹吵嚷。 这句话显得那样轻飘飘,可却如同绚烂烟花一样在谢元姣心间炸开。 他们都明白话里的含义,是携手共进,明媒正娶,拜堂洞房,恩爱不移。 星空下,人流中。 她呆呆地顿下脚步,一边是保持了十几年的理智,劝告她不该沉溺于情爱,三年后应当远走高飞,另一边是……不可抑制的,振聋发聩的,沉闷又坚定的剧烈心跳声。 这种心跳还有另一个名字,称为爱。 哪怕她矢口否认,逃避拒绝,爱就在那儿,和她的心同频共振。 谈襄眼神藏着晦暗,垂眸看她,就连声音里都带着一丝颤意:“我知晓此刻说这些有些仓促,可玉娘,我怕你离开。” 她不明白为什么谈襄怕自己离开,可却没多想,只当他害怕自己没动心。 谈襄继续道:“我自幼无人教导,不通晓情爱,直到遇到你,玉娘,我真正明白虚无缥缈的爱有何意义。只要你愿意,我的一切都属于你。” 他试探着牵上眼前人的手。 她沉默着,没挣脱也没顺从他的手,更不敢抬头看他紧张期待的眼睛。 良久后,她终于做下决定,轻声道:“回京都后,你与我拜祭兄长。” 谈襄一怔,随即眼底闪过浓烈的喜色,紧紧将她拥住。 “玉娘,我心中欢喜。” 谢元姣犹豫了瞬,也将他回抱住,可心头涌上的除了高兴还有不安,好像这美好绚烂的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事情。 谈襄将她牢牢抱住怀里,眼底慢慢形成一道运筹帷幄的暗光,和他此刻温和的外表完全割裂。 他压下阴翳,喃喃道:“回京都后,你我就是夫妻了。” 两人携手准备回姜宅。 忽然,一个小女孩直直走到谢元姣面前,软声道:“这位夫人长得好漂亮,像书上的嫦娥,要买小兔子吗?” 小女孩举起手中做工简陋的兔子灯笼,又转眸看向谈襄道:“公子,你要给你的嫦娥夫人买只小兔子吗?” 谈襄眉心一挑,对这种奉承话颇为受用,递了金叶子给那小女孩。 谢元姣无奈摇头,只好接过小女孩手里的兔子灯笼。 兔子灯笼不大,她随手拿着。 忽而身子一僵,手慢慢碰到了一张叠好的纸条。 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不变,如往常般与谈襄说笑着回了姜宅。 谈襄垂眸,目光淡淡扫过那只灯笼。 忽而眼底闪过锋芒,好似察觉到了不对,双手状似随意地背后,朝着隐匿起来的暗卫微动。 与此同时,他依旧轻笑着应答她的话。 回了留竹园后,谢元姣进屋的第一件事便是展开纸条。 上面赫然是崔衍的笔迹。 写着“明晚辰时东街见”,还写着一个崔字。 她皱眉看着,既意外又奇怪,按理说崔衍应当在儋州,怎么会凭空出现在苏城约见她。 可这字迹千真万确就是崔衍所写。 默了片刻,她冷着神色,将纸条放置于烛火上点燃,眨眼间只剩下灰烬。 崔衍此人做事极有分寸,谨慎周全,克己守礼,用这种隐秘的方式与自己联系,必定是极为重要的事且不想让人知道。 明晚的约——她会赴。 不止是因为这纸条,她也想问问崔衍,当初为何违背诺言弃自己而去,只丢下一封断情书,又为何另娶她人,连崔清禾都未曾告知。 其中种种,绝不止是变心那样简单。 第65章 给,朕,滚 第二天留竹园内,将至黄昏。 谢元姣站至湖岸旁,敛眉沉思。 忽然,背上一暖。 谈襄站在她跟前,认真地为她系好披风,沉声道:“入秋了,晚上天凉。” 她拢拢披风,下意识回避他的视线,勉强露出一个笑。 谈襄顺势站在她身侧,目光微沉,落在眼前湖泊上。 秋日渐凉,湖面的荷叶荷花已经枯败,蔫蔫地耷拉着脑袋。 他忽而道:“御花园的荷花估计也和眼前一样枯败了。”顿了顿,他转眸沉沉看她道:“回去后我嘱咐宫人春日多养些,等开花时我们再次泛舟游湖。” 谢元姣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谈襄看她良久,才收回视线。 身后的手指下意识轻点袖口,眼底愈发幽暗。 他又道:“后日苏湖商会开始,城内画舫集聚,到时让府内丫鬟带你去看看。” 谢元姣随意应了声,随即才反应过来。 “那你呢?” 谈襄笑了笑,手指轻捏她的脸,俯身道:“我要去见谈涿。” “这里的情况还未摸清,你还是由暗卫护着,我才能安心些。” 谢元姣听到谈涿的名字,这才从迷茫中回过神,皱眉道:“谈涿从不按常理出牌,我害怕——” 还没说完,谈襄伸出食指竖在她的唇上,眼睛直勾勾看向她,好似能看到她的内心深处。 轻风吹起他的玄色衣摆。 目光交缠间,他的眼神炙热,问她: “玉娘,你希望我赢吗?” “自然。” “那我便会赢。” 谈襄嘴角泛起笑意,几乎是笃定道。 谢元姣看着他,沉沉叹了口气。 “罢了,你注意便是。” 说完,她移开视线,心不在焉地想着旁事。 谈襄目光一沉,渐渐升腾起难以察觉的冷色,可面上不显,他只是垂眸将她的披风系紧了些,随意提醒道:“夜里注意些,别着凉了。” 谢元姣微怔。 谈襄笑了笑,径直转身走了。 今日的天暗得格外慢,谢元姣这一天都坐立难安,焦灼烦躁。 直到辰时前一刻,她避开了所有人,裹着披风,悄悄从姜宅后门出去了。 东街平日里就是苏城行人最少的街道。 谢元姣警惕地靠在角落,目光仔细地扫过来往的每一个人。 可看了良久,早过了辰时,她还是没见到崔衍,神色渐渐有些失望。 按照她对崔衍的了解,他从不会失约,以往都是早来一刻钟。 她咬着唇,秋夜的冷气吹进她的衣袖,冻得她脖子下意识畏缩起来。 很快,这条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了。 只有她一人突兀地站在原地。 谢元姣这时也不得不怀疑崔衍到底是何用意,故意将她诓骗到这里看笑话吗,还是那封断情书不够狠要再戏耍她一次? 她紧靠在墙边,眼底渐渐冷了下来。 而这一切,都被不远处高台上的谈襄尽收眼底。 他孤身站在栏杆处,一身玄衣尽显肃穆冷冽之气,矜贵冷傲的帝王气场自然释放开来,指尖轻点身前栏杆,脸色阴翳,紧盯着玉娘的一举一动。 暗卫不敢看他,恭敬跪下道:“陛下,人控制住了。” 谈襄眼尾微扬,带着点点寒意。 随即转身到了另一旁。 与谢元姣不过一街之隔,崔衍被暗卫按在地上,膝盖狠狠弯下,压碎了他所有的尊严。 因为打斗过,他的嘴角还在不停地沁出血,模糊了他的脸,一身月牙白的衣服被染得通红 谈襄微微挑眉,从高处俯视他狼狈的模样,目光蔑视,宛如看着最卑贱的蝼蚁。 崔衍似乎是认出了他,剧烈挣脱着,可嘴被捂住了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咽。 谈襄扭头,望向那一边固执等人的玉娘,冷声道:“拿弓箭。” 暗卫一滞,意识到陛下已然起了杀意,颤颤巍巍递上弓箭。 谈襄修长的手搭在弓箭上,随即猛地弯弓,利箭蓄势待发。 他微眯起眼,先是将方向直直瞄准了崔衍的心脏处,眼底只剩下阴鸷。 此刻,他真切地动了杀念,想杀了崔衍,彻彻底底拔除这个隐患。 而箭离弓的那刻,准头微斜,只射向了崔衍的右手手腕处。 文人一生,执笔题字的地方。 血瞬间喷溅而出。 崔衍的手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曲着,额间冒出了大滴冷汗,几乎是痛到了极点。 谈襄淡漠看他,以一种绝对上位者的姿态,无声地朝他道:“给,朕,滚。” 暗卫收到指令,直接扔下了他。 街上,崔衍整个人如同一摊软泥般瘫在地上,晕死过去。 天色更暗,忽然下起了雨,带着秋日的寒浇落在地。 不大,却冷得人直打哆嗦。 谈襄扔下弓箭,快步转身到了谢元姣那边,垂眸看她。 谢元姣又怒又冷,缩着身子躲在屋檐下,寒气还一直往她衣服里钻。 若不是有件披风,她必起风寒不可。 现在早过了辰时,从街头到街尾半个人影都没有。 不止人没来,她也走不了了。 谢元姣深深叹了口气,直接蹲下身抱住发冷的身子。 半晌后,她的眼前忽而多了一双黑靴,呆呆往上看去,先是一身玄衣,再是棱角分明的下颚线,紧抿着的嘴角,最后便是他略带关切紧张的眼睛。 谈襄撑伞,立身站在雨中,垂眸看她。 他没问她为何在此,而是道:“冷吗?” 她下意识点头。 他无奈叹气,将身上披风解下,又将她拽起来,垂眸用披风紧紧裹住她。 “最近天寒,夜里还是少出来。” 她点头,又直勾勾看向他的眼睛问道:“你怎么在此?” 谈襄面不改色地回道:“为了不让人起疑,我这几天要以方富商的身份谈生意,恰巧路过此处。” 谢元姣嗅了嗅,隐约能从潮湿中闻到他身上的点点酒味,皱眉道:“你喝酒了?” “一点。” “难受吗?” 谈襄怔了怔,眸子沉沉地看向她,心头发颤,良久才勉强扬起笑意道:“难受。” 谢元姣叹了口气,钻到了他的伞下。 “回去让流云给你做醒酒汤。” “好。” 一张油纸伞下,两人相互依偎着,雨水滴滴答答落地落在青石板上。 男子自然地将伞倾泻,温柔地侧首,让身旁人未淋湿一点。 远远望去就是一对如胶似漆的夫妻。 可一街之隔,崔衍晕死在地上,微寒的雨水打着伤口,手腕还在不停地冒血。 雨水将血染开,洇红了地上的石板路。 第66章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雨未停,淅淅沥沥落在湖面上。 谈襄坐在亭内,衣摆和肩膀湿了一大片。 谢元姣未曾撑伞,护着手中的醒酒汤,匆匆跑进亭内。 谈襄蹙眉,连忙站起身拿帕子为她擦拭。 “怎么不撑伞?” “秋雨阴凉,容易得风寒。” 谢元姣哆嗦了下,还是嘴硬狡辩道:“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淋些也不会有事的。” 刚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谈襄无奈叹气,目光垂下,细细为她擦拭脸颊上的雨水。 “待会回去泡会热水澡,祛些身上的寒气。” 谢元姣囫囵点头,将碗塞到他怀里,嘱咐道:“你喝了我就回去。” 碗上冒着热气,他伸手下意识摩挲着发烫的碗底,垂眸轻笑道:“好。” 他仰首一股脑咽下。 喝完后,他献宝似地将碗翻转,一滴汤也没流下,道:“喝完了,一滴不剩。” 谢元姣这才满意点头:“那我也回去了。” 她刚转身打算离开。 忽然手腕被一拽,腰身也被手掌牢牢拥住。 她对上谈襄的眼睛,恍然发觉里面的柔情如同点点星光,让她不自觉怔住。 谈襄垂首,问道:“玉娘,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此刻的他患得患失,脆弱敏感,着急确定她的心意。 谢元姣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有些奇怪地问:“你说什么?” 谈襄并未回答,而是捧起她的脸,缓缓吻了上去。 唇齿相依,温柔缠绵。 只有这时,他才能模糊感觉到心上人是怀中人,他们的感情也正如这个吻般缱绻美好。 谢元姣被吻得嘴唇红肿,晕头转向。 直到她瞥见了刚走过来正尴尬挠头的来福,慌得连忙推开眼前人。 她往后退几步,又羞又怯。 “我、我先回去了。” 谈襄轻笑了声,将亭内放置着的伞塞给她的手里。 “撑伞走。” “嗯。” 她落荒而逃。 来福悻悻站在原地,不敢上前,暗恼自己为何要在这时坏陛下的好事。 谈襄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进了屋子,才转眸,沉声道:“何事?” 眼底幽深,如同盯着猎物一步步落入自己的牢笼。 来福终于松了口气,到亭内禀告道:“陛下,崔公子不见了。” 谈襄眉心忽皱,冷冷盯着他,轻呵道:“人不见了?” 来福将腰弯得更深:“暗卫原本打算照您的吩咐,将人丢出苏城外,可不知怎地人忽然就消失了。” 谈襄神色沉了下来,抬眸看着渐大的雨势,道:“他伤得重,跑不了多远,现在派人去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几日派人盯紧贵妃身边,朕不想看到崔衍与她见面。” 来福忙不迭跪下去,应声道:“是。” 远处天空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衬得如墨般阴沉的天色更加骇人恐怖。 这一夜,谢元姣睡得极不踏实,窗外雷声阵阵,惊扰得她做了好几个噩梦。 梦中她和谈襄拜堂成亲,共饮喜酒,接受百官朝拜。 分明是喜事,她却一直在流泪。 醒来后,她唇色发白,浑身都是冷汗,手无意识地攥紧被褥。 流云匆匆跑进来,安抚道:“姑娘又梦魇了?” 说完,便拿起热帕,轻轻擦拭她的额间。 “原以为姑娘梦魇的病已经好全了,今日怎么又犯了,要不奴婢为您寻个大夫吧?” 谢元姣缓过了神,轻声道:“不用。” “许是昨日打雷惊到了,我歇息会就没事了,不必惊扰旁人。” 她半靠在榻上,眼睛低垂,掩着浓浓的担忧。 流云为她掖好被子,道:“姑娘再睡会吧,正巧陛下嘱咐明晚可以看到苏城的画舫,姑娘也可以出去透口气。” 谢元姣眼神微闪,忽然拽住她道:“流云,你现在寄信回京都,让人将明虹玉送来,还有……我有一件事要查。” “好。姑娘有何事?” “关于谈涿当年在行宫之事。” 她缓缓说出口,坚定道:“那里绝对有蹊跷。” 流云一怔,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连忙道:“姑娘放心,奴婢这就去。” 她匆匆离开。 谢元姣一人靠在床上,心口隐隐传来不安。 她对谈涿的印象,停留在他行宫之前。 只依稀记得他是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病秧子,每次宫宴遇上,她与旁的皇子公主玩乐,谈涿总是一人站在人群外,从不掺和,对所有事都淡漠的。 她觉得这样的人很是奇怪,便故意靠近他,与他玩乐,这才多了些接触。 后来,谈涿从行宫回来后,性格大变,暴虐狠毒,不通人性,兄长明令不许她再与东宫往来。 现在回想起来颇为奇怪。 兄长从不会干预她结交朋友,更不会要求她远离皇子,除非是有危及她性命之事。 她缓缓抬首,望向窗外已经放晴的澄澈天空。 第二天。 谈襄整日都不在府内。 谢元姣在屋内来回踱步,焦灼了一天。 直到将近傍晚,来福亲自回来了一趟,特意拨了几个人到她这边。 “夫人,公子特意让奴才回来告诉您,不必担心他,让您一个人安心地看看苏城内的画舫,这几人是专门过来保护夫人的。” 她这才松了口气,安心带着人出了门。 暗卫们并未直接跟在她身边,有的乔装成普通的小厮,有的就混在人群中,警惕地盯着四周,以防止有人突然袭击。 今夜应当是苏城内最繁华热闹的一晚,从街头到街尾挤满了人,而摊贩更是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商贩间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偶尔出现几个胡商在街头巷尾走动,兜里装着琉璃,玛瑙,宝石,逢人便介绍售卖,卖艺的人穿着红衣喷着火龙,惊得行人连连避退。 角落处,有老人做着栩栩如生的糖画,围观的孩童发出一阵惊呼声,有男女结伴而出,虽羞涩不语却双颊通红,小心地触碰着对方的手,也有一家老少相互搀扶,笑笑闹闹,特意购买平日难见的商品…… 今晚这座城传达鲜活的生命气息。 可谢元姣现在没心思参与进去,她满脑子全都是谈襄。 第67章 用流云换谢元姣 一直走到街尾,城内湖水映入谢元姣眼底,她才慢慢停下了脚步。 这湖泊极大,灯笼悬挂在岸边大树上,衬得整片地温暖光明,而远处隐约可见画舫缓缓而来,一大片涟漪在水面晕染开岸边有人兴奋地讨论,也有人在放花灯,让点点烛火映照着黯淡的湖面。 谢元姣知道此刻谈涿就隐匿在这些画舫之中,等着谈襄主动找上他。 而谈涿的确选了一个好地方,怪不得这些天探子没找到他。 水上不仅比陆地更好躲藏,也更方便逃跑,若是今日商会举办,画舫齐出,按照往常几乎很难真正抓住他。 而现在集结的百姓众多,无法大肆追捕,一旦动刀剑,那见血的必然会有无辜路人。 她眉心微皱,紧盯着远处的画舫。 忽而,有人轻拽她的衣角,细声问道:“嫦娥夫人,要买荷花灯吗?” 她垂首,这才发现是那日悄悄递信给自己的小女孩。 小女孩歪着脑袋朝她笑。 她连忙拽住她,躲避四周暗卫的视线,压低声音问道:“那日的兔子灯是谁叫你卖给我的?” 小女孩眼睛转了转,狡黠地举起手中的荷花灯:“夫人买,我就告诉你。” 她只得将袖口荷包塞给小女孩。 小女孩甜甜笑着,回道:“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公子。” “是不是长相白净,有些儒雅,穿着一身白衣,身量差不多在这。” 她伸手比划了下。 小女孩连忙点头:“没错,他只说让我将兔子灯卖给夫人,就会得到一大笔酬劳。” “可我卖了之后,那位公子就不见了,说好的银子也没给我。” 小女孩悠悠叹了口气,举起怀里的荷包:“还是夫人人美心善。” 说完,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将手中的荷花灯塞到谢元姣手中,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按照小女孩的说法,谢元姣可以确定那日的人就是崔衍,而且并不是他不来赴约,怕是遇到了麻烦。 她怔怔垂首,忽而又在这荷花灯内发现了一张纸条。 展开后,上面的字迹飞舞潦草。 写道“流云在我手中,想要她活,不许声张,一人甩开暗卫到画舫附近” 谢元姣看清上面的内容,手吓得一抖,纸差点掉落在地。 只瞬间,她便确定写信之人是谈涿。 流云自幼在她身侧,对她的意义不亚于谢恣。 今日事多,她特意让流云留在姜宅,免得受到牵连。 谈涿此招真是打在了三寸上。 她闭上眼睛,尽力稳住心神,理出思绪。 半刻后,她缓缓睁开眼睛,神色冷静镇定,随即果断地转身离开。 等走到阴暗的角落处,她才朝着青影使了个眼色。 青影立刻上前,低声道:“娘娘有何吩咐。” 她不动声色地将纸条递过去。 今日她若真的一人单枪匹马应约,就中了谈涿的诡计,若是直接告诉谈襄派人去救,流云的命就成了威胁他的利器。 青影迅速看完,躬身道:“今日姜宅附近的暗卫半数都在娘娘身边,这才让人钻到空子,属下这就告诉陛下。” 他转身要走,谢元姣连忙拉住他,咬牙道:“若是你告诉了谈襄,今日不止流云会出事,你们的计划也会落空。” 青影慌得跪下:“娘娘万不可一人过去!” 谢元姣缓缓摇头,目光越发坚定:“今日之事我只告诉你,便不会傻到一人过去。” “如今我只能赌一把,赌现在的谈涿不是谈涿,赌他不熟悉我。” 青影没听明白,愣愣抬首:“娘娘是何意?” 谢元姣垂首,猛地一拍他的肩,沉声道:“你穿过女装吗?” “啊?!” * 半个时辰后,岸边多了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手中拿着荷花灯,小心地朝着几个画舫招手。 很快,就有一个画舫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画舫上男子立身站着,大红的衣摆随风飘扬,比燃起的烛火还要鲜艳,眼底暗藏些许邪性,等见到岸上人嘴角扬起轻蔑的笑。 他缓缓摆起手,啧声道:“为了丫鬟葬送自己的命,又蠢又笨。” “去将人带上来。” 几个下属立马应声。 高大的画舫突然脱离队伍,停靠在岸边。 几个黑影从画舫上飞身下来,到了“女人”身边。 “女人”并未反抗,老实地被他们押送着到了画舫上。 可停靠到岸的那一瞬,水面上忽然涌出一小股气泡,谢元姣的脑袋冒了出来,动作矫健,速度极快,趁着旁人没注意,从谈涿的后方溜进了画舫。 这画舫是最大的一艘,在湖面耸立着,激起了层层水潮。 谈涿缓步走到“女人”旁,打量了她与自己一般高的身量和宽大的身躯,却起了眉,嘟囔道:“谈襄口味这么重嘛。” 忽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铁青地将面纱拽开,目光落到一张浓妆艳抹的脸上。 “女人”掐起嗓子,眨着眼看他,娇滴滴地道:“如今能将我的丫鬟放了嘛。” 他依稀能忆起偶然在宫宴看到的那一道绮丽身影,还有旁人说谢元姣的容色如明月,绝不是这种这种奇形怪状长相。 意识到自己被骗,他咬牙道:“谢元姣呢?” 青影见被拆穿了,总算从窘迫中回过神,抽出腰间藏着的剑狠狠朝他们刺过去。 画舫上几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青影不徐不疾,慢慢和他们周旋着。 谈涿微眯起眼睛,厉声道:“他在故意拖延,快回去。” 而此刻谢元姣已经找到流云所在,迅速抽手打晕看守的人,进了屋子。 流云怔怔地看着谢元姣,喃喃道:“姑娘你怎么来了?” 她来不及解释,低头冷静地为流云松绑。 随后一边拉着她快步离开,一边道:“青影在拖延时间,我们快走。” 很快她们回到画舫准备下水逃离,可却正好碰上谈涿要转身回去那刻—— 谈涿眼底多了些兴味,嗤笑道:“不愧是名扬京都的谢玉汝,是我低估了你。” 青影迅速护在她们身前,紧握手中的利剑。 “你们快走,我来拖延。” 谢元姣闻言,立刻向后退却几步,打算拉着流云跳船。 谈涿打量着他们,忽然拍着手掌,饶有兴致地道:“谢姑娘不妨看看此人是谁。” 很快,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被押送了上来,右手似乎是废了,无力低垂着。 他咳了咳,虚弱地抬起脸,原本飘忽的眼神立刻定在了谢元姣身上,喃喃道:“玉娘……” 赫然是消失不见的崔衍。 第68章 谈襄见崔衍 故人相见,却是在如此狼狈的地方。 崔衍眼底的光溃散,苦笑着低下头,喃喃道:“玉娘,好久不见。” 谈涿挑眉,扫视他们一圈,忽然笑出了声,在空荡的湖面上格外响亮。 红衣随风摆动,衬得他的眉眼间更多了几分凉意。 他缓缓迈步,直勾勾盯着谢元姣,似惋惜又畅快道:“谢元姣,你是要自己逃命,还是要救这位旧情人呢?” 说完,他伸手轻拍崔衍的肩膀,猩红的血立刻从衣料中渗透出来。 谢元姣神色冷凝,目光沉着,若是她不救,崔衍就成了一颗废子,性命难保。 她咬牙,手下意识握紧藏在身后的匕首。 青影咬牙,若是崔衍被救,肯定会将陛下对他所做一切告诉娘娘。 到那时,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他站到谢元姣身前,蓄意道:“娘娘,此人狼子野心,您千万不要涉险,还是先回去告诉陛下吧。” 谢元姣默了半晌,并没有依照他的话离开,反而扬起手臂,匕首瞬间摔落在地,冷声道:“我换,你放了他。” 谈涿挑眉,叹道:“先是为了一个丫鬟冒险,现在又为了昔日情人不顾自己的安危,谢元姣,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又能为了谈襄做到何等地步?在你心中,他能不能比得上这位崔公子。” 夜色越加发沉,此刻岸边的行人都走得七七八八。 谢元姣抬眸,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岸边几道人影迅速掠过,水面也泛起了波澜。 亥时过,画舫停,是围攻谈涿的最好时刻。 她笃定,半刻钟内,谈襄必到。 她对上谈涿的目光,缓缓响起走一步:“还换吗?” 谈涿伸手将崔衍一推,挟制住他的双手,道:“自然。” 两个人走得极为谨慎,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木制甲板发出吱呀的声响。 直到中央,谈涿迅速拽住谢元姣的右手,随即甩开崔衍,分出手将她猛地压制住,确保她不会突然拿出武器。 “这世上总有一些蠢货愿意为别人付出性命,自以为高大圣洁,可最后呢,不还是成了一只被别人捏着的蝼蚁。” “谢玉汝,你在京都活了这么多年,怎地还蠢笨到这个地步?” 谈涿看了眼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崔衍道:“这崔衍以往背弃过你,你就是这样对待仇人的?” 谢元姣轻笑了声,问道:“那殿下说我该如何对叛徒?” 谈涿挑眉,分明嘴角扬着,说出的话却莫名带着寒意:“自然是剥皮抽骨,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元姣沉默了会,忽地“啧”了声,扭头看他道:“谈涿,你幼时可不是这个模样,不过十几年岁月,竟变化这么大。” “那行宫也真是神奇,有改变人脾性的魔力。” 她话音刚落下,谈涿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一双晦暗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带着常人极难拥有的锐利,如同山中猛虎。 谢元姣兴趣更甚:“不知可否为我解答一番?” 谈涿顿了顿,忽地嗤笑出声。 “你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等着谈襄过来救你吧。” 他缓缓垂首,手指扼住她的下巴,冷笑道:“只要你在我手上,今日一个都别想跑。” 谢元姣被迫和他对视,见目的被拆穿也不恼,又挂起笑道:“这么生疏做什么?” “幼年我曾送你一枚桃木挂件,可曾带在身上?” 谈涿像是被刺激到了,猛地伸手掐住她细嫩的脖颈,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厉声道:“你若是再提及这些,我真的会杀了你!” 谢元姣的脖颈处泛起一大片红。 因为窒息,她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挣脱开他的双手。 半晌后,谈涿眼底已近癫狂的情绪才渐渐消散,沉沉吐了一口气,将她松开,拿了把利剑横亘在她面前。 谢元姣跌坐在地,猛地咳嗽着,除却脖颈处传来的剧烈疼痛,胸腔里更多涌动的是兴奋。 哪怕谈涿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可细微处变化是骗不了人的。 她几乎可以确定谈涿变化的原因了。 于是,她慢慢抬头,眼底满载着自信,一字一句道:“谈涿,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谈涿微眯起眼:“什么交易?” “你的秘密,我知道了。哪怕是你现在杀了我和满船的人,也难保不会泄露。” “不过如果你放了我,我可以保证不会再有旁人知晓,哪怕是谈襄去查,也不会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谈涿神色略微松动,剑刃略微偏移了分毫。 就这一刻的恍惚—— 对谢元姣来说,就已经足够。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时,她跃身而起,抽出袖口的匕首,果断地刺向谈涿的肩膀。 谈涿肩部受痛,手下意识地松开剑柄, 她没恋战,也知晓自己的身手无法和他缠斗,趁着他没反应过来之时,手扬起甲板上的绳索,狠狠地束缚在他的脖颈间打了个结。 随即用力。 她退却几步,右手拽住绳索两端,脸色沉着淡漠,冷笑道:“这世上还没人敢掐我的脖子。” 绳索与手不同,更加粗粝结实。 谈涿面色涨红,很难挣脱,跟随他的下属不敢上前,只能扔出利剑,大喝道:“殿下!” 等到他接住剑柄,谢元姣也适时松开绳索,快速退回青影身旁。 场面瞬间分明。 谈涿眼眸幽暗,将绳索狠狠甩在地上,紧盯着谢元姣,咬牙道:“凶蛮泼辣,睚眦必报,谢玉汝,你很有意思。” 谢元姣挑眉,嘴角勾起笑道:“多谢夸赞。” 下一刻,岸上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元姣扭头,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松懈。 几十个暗卫从水中飞跃而上,动作干净利索,随即快速用勾索挂住船身,另一端飞扔到岸边。 谈襄拽住绳索,飞身跃上画舫,立刻看到了谢元姣脖颈处的红肿,眉心紧皱,冷声道:“疼吗?” 谢元姣摇头。 谈襄抿唇,眼底满是心疼,叹气道:“是我没护好你。” 他将谢元姣护在身后,总算注意到了角落处浑身是血的崔衍,动作一滞。 第69章 替身又如何 崔衍咳出了一大口血,踉跄着站起身走到了谢元姣身旁。 “玉娘,我……” 还没说完,就被谈襄冷冷打断:“谈涿,你为何要伤了崔公子?” 崔衍脸色越加惨白,无声地动了动唇。 而谈涿满脸不可置信,讶异道:“谈襄,你说什么胡话?” “他这伤是谁做的,你心中没数?” 谈襄冷笑,身形微动,悄然挡住了谢元姣的视线,严词道:“朕与崔公子从未见过,怎么会知道?而你狼子野心,谁知你是不是为了报复,故意为之。” 谈涿看他良久,顾不得捂住冒血的肩膀,他弯下腰,竟笑出了声。 低沉又诡异笑声在画舫缓缓回荡。 良久,他才挺直身子,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道:“谈襄,你真是……令人发笑。” 随即,他又转眸看向谢元姣道:“谢玉汝,这崔衍的伤可跟我没点关系,他是我在街上捡……” “捡”字的音刚落下。 一支利箭飞驰而去。 谈涿及时避让,可还是擦破了耳边,滴落下黏腻的血。 谈襄身形挺拔,眼底满是杀意,缓缓放下手中弓箭,冷声道:“聒噪。” 谢元姣眼神微动,不着痕迹地在崔衍受伤的肩膀上瞥了一眼。 虽已过了几日,可隐隐能看出是利器穿过而留下的伤痕。 她紧抿着唇,没有出声。 谈涿不在意擦擦耳朵,啧啧道:“今日能看到如此精彩的大戏,也算是值了。” “谈襄,下次你可就没机会了。” 说完,他和属下就一起跃身跳入水中,不见踪影。 谢元姣皱眉,推着谈襄道:“他受伤了,跑不了多远,若是现在过去还有机会。” 谈襄转眸,目光触及崔衍那刻,眼底阴沉骤起,却被掩盖得滴水不漏,他抿起笑道:“让青影去吧,我带你回府疗伤。” 青影立刻会意,带着暗卫迅速跳入水中。 谈襄垂首,温柔地整理她凌乱的发丝道:“玉娘,走吧。” 他径直拉起她的手,略过崔衍离开。 崔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最后定格在他们紧紧相牵的手,怔愣良久。 姜宅内。 谢元姣坐在床侧,无奈地道:“不过是被掐了下,没什么事。不过谈涿的脖子被我故意用巧劲勒过,保证他这几天睡觉都不安稳。” 谈襄皱眉,拿起药膏细细为她涂抹。 膏体微凉,他用指尖轻轻触到谢元姣的脖颈处,疼得她身体一缩。 谈襄眼底疼惜更浓,将她轻轻拥住,手中动作更加温柔。 “他如何都是咎由自取,怪我今日来迟了。” 谢元姣笑了笑:“与你有何关系,是我以身涉险,才总计受伤。” “对了,当时谈涿的话到底是何意思?” 谈襄指尖停在她的脖颈处,脸色一沉,很快又恢复如常,随口道:“在京都时,谈涿就已经得了癔症。” 谢元姣挑眉,“你是说他是疯子。” “嗯。疯子的话不值得相信。” 谈襄慢慢为她将药膏涂好,目光落在她脸上,眼底藏着万千情绪。 忽而俯首,轻吻她的眉心。 动作轻柔,一触即离。 他哑声道:“我去处理些事情,你今日受惊了,好好歇息。” 谢元姣点头。 说完,他径直转身离开。 青影就站在门外,刚准备禀告事情。 见陛下出来,青影立刻道:“陛下,属下无能,谈涿一干人等入水后很快就消失不见,应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属下派人搜遍了那地,却没有得到他们的踪迹。” 谈襄神色阴沉,大步往前走,玄色的衣摆随着动作而晃荡,周身尽显凌厉矜贵之气。 他听着青影的话,脚步未停,像是不在意般,只微微颔首。 直到崔衍门前,他眼底透出些许寒意,猛地抽出青影腰间配剑,踹门而入。 崔衍坐在桌前,像是早有预料般般跪下行礼。 “臣参见陛下。” 下一刻,谈襄直接扬起手中利剑直指向他的脖颈,冷声道:“你不该出现在玉娘眼前。” 崔衍有一瞬间僵硬,缓缓抬首,漠然道:“陛下不会杀了我,若我今日尸横于此,陛下如何向玉娘交代?” 谈襄的手指紧握剑柄,冷嗤道:“朕为君,你是臣,朕杀你有何不可?” 可念及谢元姣,手中的力道不自觉松懈几分。 他垂眸,心中泛起苦涩,终究不敢让谢元姣知晓他的全貌,更害怕她弃自己而去。 “陛下要杀了臣,臣自然不敢反抗。” 崔衍缓声道:“就像您夺臣妻,一箭毁臣右手一样。” “可是终究有一日玉娘会知道这一切,知晓您一直在欺瞒她。玉娘平日最厌恶的就是有人将她当傻子耍弄,到那时,您还有何胜算?” 崔衍起身,以手指推开与他一寸之距的剑刃。 谈襄微眯起眼:“你威胁朕?” “不敢。”崔衍话中恭敬,可脸上无半分敬意。 谈襄扔下利剑,负手而立,冷声道:“朕今日可以不杀你,但若是你告诉玉娘,朕可以保证崔家上下不会再有一个喘气的。” “你!”崔衍紧握拳心,却在帝王面前没有一丝胜算,只能将妒恨咽下。 谈襄目光锐利,落在人身上宛如利剑。 “朕不喜被人威胁,还望崔公子日后恪守本分,谨遵礼数,而玉贵妃是朕的人,与你不再有一丝关系。” 崔衍咬牙应下,眼神忽而落在他面上良久,眼底阴郁忽地散开,笑了笑道:“陛下可曾发现您与臣相貌相似?” “玉娘年纪尚小,与臣又是相伴相依数年,怎可能这么快移情别恋,莫不是将陛下当成了解闷的替身?” 话音刚落,谈襄眼底涌起翻涌的情绪,一直被自己刻意忽略的地方血淋淋展露在眼前。 崔衍继续道:“当初若不是陛下,臣早与玉娘结为夫妻,恩爱不移,臣也相信玉娘的心中始终有臣。” “那又如何?”谈襄缓缓抬眸,眼神冰冷,沉声道:“朕是帝王,能以天下为囚,困住玉娘的心。” “替身又如何?一年两年,哪怕十年百年,直到濒死前。迟早有一天朕会彻彻底底成为她心底里唯一的人。” 第70章 又能瞒多久 谈襄挺身而立,玄衣衬得他肃然冷峻,尽显天子威严。 “只要朕想,这世上没什么得不到的。” “而你崔衍,只能看着朕与玉娘携手白头,百年不渝。” 崔衍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话,胸腔内怒火涌动,生生被气得咳出了血,踉跄着扶住桌角。 他擦干嘴角鲜血,抬眸冷声道:“那臣便要看着陛下能将本性藏多久。” 等到屋内动静停下,来福才敢抬脚上前迎着陛下,咽咽口水小心道:“陛下,贵妃已经歇下了,崔公子……可有事?” 谈襄讥讽道:“那日朕便不该手下留情。杀了他,才能永绝后患。” 来福哑然。 陛下想瞒着娘娘,可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弥补,娘娘心细如发,缜密周全,眼底容不得沙子,假以时日知道了,怕是会闹得天翻地覆。 现今崔公子到了姜宅,哪怕他不主动提及,表现的稍微有些异常,娘娘便会察觉。 来福偷瞄了眼陛下的眼色,劝道:“陛下不如就此告诉娘娘,免去一切祸端。” 谈襄垂眸,自嘲笑笑:“告诉她是朕毁了她的婚约,故意调走崔衍?又是朕想谋害崔衍的性命?还是朕与谢相达成协议,以她来换谢家安宁?” “这些事只要透露半分,按照玉娘的脾性,必定弃朕而去。” 来福闻此,心中暗叹了一口气,陛下背地做了这么多坏事,每一桩都踩在女子的底线上,如今处境真是左右为难,焦灼无解。 可瞒,又能瞒多久? 一年,两年……只怕到那时娘娘更难以接受。 谈襄轻捏眉心,按下心底的痛意,哑声道:“这几日派人盯紧崔衍,别让他说什么不该说的,也切莫太过明显让玉娘起疑心。” “等过些时日,玉娘彻底相信崔衍是被谈涿所伤,再派人将他弄走。” 来福虽不赞同陛下的办法,可也只能应下声。 “陛下放心,这几日奴才便跟在娘娘身边,寸步不离,绝不让崔公子寻到勾搭娘娘的机会。” 来福正色严词,拍着胸脯保证。 谈襄睥他一眼,无奈摇头。 “罢了,你自己注意便是。” 默了默,又道:“那画舫搜过了吗?” “搜过了,并没有什么异常。” 谈襄意料之中地点头道:“狡兔还有三窟。那日崔衍晕死在街上,却能在几息之间被人救走,谈涿在苏城内必定有人相助,你让人去查查。” “是。” 隔日一早,小雨微斜。 谢元姣脖颈上的红肿已经褪下,肌肤渐渐恢复细腻的本貌。 她坐在铜镜,拿着药膏细细涂抹,随口问道:“流云,昨日你是因何被抓?” 流云为她插上簪子,神色如常道:“奴婢也不知怎地,忽然中了迷药晕死过去,再醒来便是在画舫上被人绑着了。” 谢元姣擦拭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铜镜中的流云上。 她玩笑似地道:“这谈涿也真是厉害,能将人悄无声息地混入姜宅,还下了迷药。” 说完,她盖上药膏,径直站起身道:“我与崔衍半年未见,有些事还得问个清楚。” 秋日渐凉,寒气四浮,留竹园周遭的湖面被雨水点出层层涟漪,泛黄的荷叶此刻更显灰败。 谢元姣一路快步,衣摆被雨水濡湿一片。 她刚迈进院子,便怔怔停下脚步,面前的崔衍正送着大夫出门,也立刻抬首注意到她。 四目相对间,雨水淅淅沥沥落在伞面上。 崔衍眼眶泛红,勉强扯起一抹苦笑,唤道:“玉娘……” 谢元姣未曾理会,径直进了屋内,冷声道:“我有话要问你。” 崔衍看出她的生疏和冷漠,手紧握伞柄,神色黯淡地迈步进了屋内。 谢元姣已经坐下,淡淡扫视他一圈。 一如往日。 崔家家风严谨,只许正妻,不容妾室,崔衍自幼耳濡目染,谨遵家规,遇人行事都是一副克己守礼,端方清正的模样。 因受大儒熏陶,腰配玉,喜白衣,木簪束发,一举一动皆受君子之道,不知是不是这一份温润谦和,才让先帝格外爱重,许他十八为官,二十入御史台,赐金鱼袋,恩及崔母,使其得获诰命。 人品贵重,仕途通顺,能使她脱离谢家,多次相交,也令她慢慢动心。 诸多条件加持下,她才决定与他结亲。 可惜……一切都成了笑话。 谢元姣神色冷凝,缓声问道:“你没什么想与我说的?” 崔衍动了动唇,低下头一言不发。 谢元姣嗤笑出声:“崔衍,你何时这样懦弱了?若是移情别恋,大可坦率承认,我谢玉汝不是会胡搅蛮缠的人,今日过来也只是问询根源。” 崔衍缓缓抬首,目光中带着沉痛,哑声道:“我没结亲,也没喜欢上别人。” 谢元姣挑眉:“那儋州的婚事是为何?” 崔衍:“我诓骗你的,几月前母亲的确要将表妹许配给我,我不愿,暗中使计逃脱,几经周转下,母亲终于松口,将表妹嫁给了儋州当地的富商,只是她要求我暂时留居儋州,让京都的人以为我与表妹为夫妻。” 谢元姣有些讶异,没想到崔衍的婚事是崔夫人促成的,可那崔夫人已经多年未出后宅,不理家事,日日诵经念佛,不理凡尘,怎会插手崔衍的婚事? 她继续问道:“那你为何不将真相告诉我?” 崔衍脸上闪过难色,踌躇道:“玉娘,我……不得已。” “好。我不问缘由,只问你从始至终可知情?” 他点头。 “你的秘密是为了崔家,只能暂居儋州?” 他点头。 “那这背后的缘由在你心中比我重要?” 他有些为难,僵持半晌还是点头。 “你知道我会入宫?即便是如此,也执意为之?” 他沉默着,可答案不言而喻。 …… 谢元姣指尖猛掐掌心,强忍着泪花,冷笑道:“我问完了,今日过后你我再无干系。” 她起身要走。 崔衍慌了,顾不得贵妃与臣子之礼,伸手拽住她的袖口,乞求道:“玉娘,我有苦衷……” 第71章 失我者永失 崔衍慌了,顾不得贵妃与臣子之礼,伸手拽住她的袖口,乞求道:“玉娘,我有苦衷……” 谢元姣猛地甩开,眼底满是清醒和理智,厉声道:“崔衍!” “你什么都知道!有何资格再与我纠缠!” “哪怕是你争取一丝一毫,今日也不会是如此场景,你为了崔家,为了劳什子的名声,毫不留情地将我抛开!” “历代帝王无人敢对御史台大臣动手,哪怕是天大的祸端,你都不会出事,你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在你心中,不敢拿崔家去赌!” “崔衍,我今日便告诉你,我谢元姣从不是任何人的可有可无,失我者永失,弃我者,我亦永弃。” 屋内霎时间静了静。 屋外的雨声不减。 崔衍对上谢元姣那双决绝的眼眸,心忽地一沉,坠入深渊。 数年相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谢元姣,也是因此,此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谢元姣看他的眼神里再无爱意。 他胸腔涌上难以言状的酸涩,眼眶的泪意强忍不住,滑落几滴清泪。 前辈的恩怨,凭何要他来承担? 谢元姣本应当是他的妻,与他共白首。 崔衍剧烈咳嗽着,血从嘴角沁出,本就羸弱的身子更加支撑不住。 可他依旧紧拽着谢元姣的衣袖,几乎是在哀求道:“玉娘,你别恨我。” “你若恨我,不如杀了我。” 他费力扬起一抹难看的笑,可再也做不出玉娘喜欢的雅正模样。 谢元姣眼神漠然,一点点掰开他紧箍着自己的手指。 “我不恨你。只是从今以后你我不会再有一丝关系,正如你愿。” 崔衍颤抖着摇头:“我不要。” 可回应他的只有一道决绝的背影。 崔衍踉跄着追出去,却根本不见她的踪迹。 他身心都无力至极,泛红的手指猛掐着门框,很快指缝间流出了血,将一身白衣染得狼狈潦草。 他苦笑,可笑着笑着,泪水决堤,再也止不住。 连绵不绝的雨中,他仿佛见到了半年前母亲与他所说的辛秘—— 当今陛下是母亲与先帝荒唐一夜的子嗣。 那时的他怒不可遏地指责母亲,怨她背弃了父亲。 可父亲匆匆赶来,将母亲护在怀中,声称当年不过是一场意外,是先帝的错。 父亲说,那先帝爱慕母亲多年,可母亲却早已嫁入崔家,两人早已没有关系,可一次宫宴上先帝不慎醉酒,误入母亲暂时歇脚的偏殿,才闯出如此大祸,事后也是悔恨不已。 后来,母亲有孕,先帝便在母亲产后将孩子悄悄送入皇宫,不愿让天下人知晓他欺辱臣妻,故意让这孽种在冷宫自生自灭,没安排一个奴仆照料他。 可没想到孩子活了,活到了夺下皇位的那天。 崔衍听后只觉天地坍塌,恍惚着想清了这些年所有不对劲的事。 例如先帝对崔家的看重,还助他入御史台……全都是为了弥补崔家和母亲。 世家门楣,京都清流,内里却藏满了污秽。 母亲哭着劝他离开京都。 他执拗不肯答应,冒着大雪要去见谢元姣。 可当日,宫中下了圣旨,调令他去儋州任职,颁旨的太监说这是陛下亲写,是对崔家的恩赐,他不可不从。 那日的雪极冷,冷得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他已经记不清当时是何等心情,只记得那道龙纹圣旨格外刺眼,落在他手上犹如千斤重。 皇权重压,能助崔家多年在京都屹立不倒,也能使他跌落云端,一朝碾成泥。 为防止新帝起疑,母亲勒令他在儋州安家,再也不回京都。 至此,他再没见过玉娘。 半年来,他心有不甘,日日难寐,得知玉娘要来苏城,连夜从儋州赶来,只为与她见上一面。 可等见到玉娘,他恍然发现他说不出口。 崔家和他倚仗新帝才有今日光景,这种辛秘犹如梁上剑,直指向他的脑门。 一旦说出口,在冷宫被磋磨数年的新帝岂能放过崔家? 崔衍爱重谢元姣,可更爱重崔家。 …… 谢元姣刚走出崔衍的院门,就被姜凝拦下。 姜凝上下扫视她一圈,又暧昧地望向崔衍的院内。 “没想到京都的流言是真的,贵妃娘娘真和崔家郎君有过一段,不过娘娘来与崔郎君见面,陛下知道吗?若是被他知晓,只怕饶不了娘娘。” 谢元姣脸色冷凝,正是烦闷之际。 她冷笑一声,淡淡望向姜凝道:“此刻,你不该来惹我。” 姜凝莫名感到一阵寒意,比秋雨还要凉上几分,心中生怯,还是鼓起胆子道:“为何不行?我这就去告诉陛下,将你和崔衍的私情公之于众!” 她转身要走,却被谢元姣狠狠拽住手腕。 她幼年习武,力道比常人大上好几倍,能在几息间将人的手掰断。 哪怕是她收了力,也足够让人疼得龇牙咧嘴。 姜凝只觉手腕像是被铁挟制住般,痛呼出声。 “谢元姣!你私会情郎还对我动手!” 谢元姣眼底多了些戾气,毫不留情地狠狠一甩。 下一刻,姜凝跌在雨水中,被摔得背部骤痛,难以动弹。 她挣扎喊叫着,动作翻滚间,泥水沾满了她的衣裙和发髻。 整个人既狼狈又滑稽。 谢元姣垂眸,嘴角勾起了笑意,双手抱胸道:“啧啧,偏要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惹我。” 姜凝顾不得泥水,哭着伸手捂住背部,只觉得那一块没了知觉。 忽然间,她瞥见了快步赶来的姜庄,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大喊道:“姜庄!快过来!谢元姣要杀了我!你写信告诉父亲!我要报仇!” 姜庄匆匆跑来,眼神未曾在她身上停留一点,连忙拱手道:“娘娘,臣妹多有冒犯,还请娘娘恕罪。” 谢元姣挑眉:“无事,将人带下去吧,她骨头断了,让人请个大夫。” 姜庄动作一顿,眼底闪过讶异,又转眸皱眉看向地上扭曲的姜凝,吩咐道:“让人带下去,这几日没有我的容许,不许放她出来!” 姜凝崩溃大喊,叫嚷道:“姜庄!我要告诉父亲!你居然敢虐待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姜庄轻捏眉心,压下烦闷朝着谢元姣道:“让娘娘看笑话了。” 谢元姣无所谓地摆手,敛眉思索后忽然对着他道:“府内有酒吗?” 姜庄一怔,点了头。 第72章 只要她在朕身边 雨雾缭绕,连绵不绝,笼罩着整个湖面。 湖中亭内,几坛酒摆满了石桌。 谢元姣神色淡淡,扫了眼酒坛,起身直接倒入酒碗饮下。 姜庄坐在一侧,不明她为何要了这么多酒,等到陛下回来发现酒是他给的,肯定饶不了他。 他犹豫着劝道:“娘娘,这酒性烈,还是别喝了。即便是心中苦闷,也不能用这种伤身的法子。” 谢元姣倒酒的动作一顿,随即冷嗤一声,看向他。 “谁说我心中苦闷?难不成姜大人也觉得我与崔衍之间有过什么?” 姜庄紧抿着唇,为难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元姣垂首,为自己满倒了一杯酒,随即满口饮下。 上好的陈年精酿果然醉人。 不过几口,她的脸便酡红一大片,说话也有些结巴。 “一个背弃过我的男人,不值得我伤心。” “只是今日崔衍所言让我想起了些许往事罢了。” 她扭头看向姜庄,挑眉道:“姜大人一直不喜我,我心中明白,你放心,等陛下回来我就说这酒是我逼迫你给我的。” “绝不会让陛下迁怒于你。” 她说着,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认真道:“我一言九鼎,姜大人放心。” 姜庄见她已有几分醉意,也不大好追问,可听着听着他眉心微皱,想起了什么,试探性问道:“娘娘想起的往事是和谢大公子有关?” 他话音落下。 亭内忽而静了静。 谢元姣眼底多了些冷意,晶莹的泪花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流下,在饮酒的瞬间隐入发髻。 她坐在石桌旁,淡淡道:“是也不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生于京都,有让天下人艳羡的出身,权势财富都在手中,可依旧有难以弥补的遗憾。” “方才,我想到了……母亲。” 她声音沙哑,模糊且缓慢地提及了这个陌生的名讳。 “母亲是京都一小官之女,在京都内出身不高,尤其在谢家面前,根本做不成主母。父亲力排众议,才将母亲娶进门做了正妻,可父亲为了谢家门楣,成亲后几月便纳了旁的世家女为妾。” “高门贵妾……啧啧。” 她笑笑,又饮下一碗酒,讥讽道:“父亲要母亲忍,忍到他彻底掌握谢家大权,可没想到母亲生下阿弟后,便被害离世。” “而我的兄长,也命丧在京都争斗中。” 她掩下苦涩,扭头看向姜庄:“姜大人家中不也如此吗?” “宠妾当道,庶女掌权,仗着家父的威风随意欺辱你一个嫡子,就连生母的仇至今无法得报,只能天天看着仇人在眼前晃悠,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所以啊,何必过来质问我因何苦闷,美酒一杯,排解烦忧,喝了便是。” 她伸手为姜庄倒了杯酒,缓缓递到他面前,喃喃道:“得天下万千,不如一杯闷酒实在。” 姜庄一怔,犹疑着接过酒杯。 “谢元姣,你——” 没等他说完,谢元姣直接捧着酒壶饮下,一双眼眸带着无穷的冷意,只顾着埋头喝酒,仿佛能就此忘却凡尘。 囫囵几口,整个酒壶一滴未剩。 她已然有些头晕目眩,脚步虚浮,看人也不大清楚,结巴着道:“姜、姜大人,我知道你不喜我,可也不能变成好几个人来戏,戏弄我。” 说完,啪嗒一声趴倒在石桌上。 姜庄神色复杂,怔怔地看着桌上熟睡的人。 这是他头一次与这位迷惑陛下的贵妃近距离相处。 他目光缓缓落到那张通红的侧脸上,肌肤细腻白皙,双目紧闭,略减去了气势上的高贵和嚣张,脸颊两道酡红更衬得她越加明艳动人。 怪不得京中人皆传谢玉汝姿色姣姣如明月宝珠,美色的确动人。 他的心口猛地一跳,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移开视线。 忽地,亭外响起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谈襄紧皱眉心,神色冷然,大步迈来,来福在一旁为其撑着油纸伞、 姜庄慌乱跪下,低声道:“参见陛下。” 谈襄行至谢元姣身旁,见她醉晕,转眸看向姜庄。 “她喝酒了?” “是,今日贵妃心中似有烦闷,问臣要酒,臣只好照做。” “那你可知她因何烦闷?” 姜庄眼神微闪,想起方才谢元姣的模样,不知怎地他不愿将事情说出口,只当做两人的秘密。 默了半晌,他轻声道:“臣不知。” 谈襄轻捏眉心,俯身将谢元姣拦腰抱起。 谢元姣被抱起,缩在他的怀抱里,似是有些难受,脸颊向前了些,紧贴着谈襄的胸膛,呢喃道:“酒、酒,我要酒。” 谈襄眼神柔和,轻轻伸手擦干她嘴边的酒渍。 “都醉成这样,还想着喝酒。” 他叹了口气,将怀中人拥得紧了些,有些无奈地调头回去。 “来福,端碗醒酒汤来。” 来福立刻应声。 姜庄立身站在亭内,默声看着他们的背影良久。 谈襄直往屋内而去,将人小心地放到了床上。 谢元姣微眯起眼,似是瞧见了人,有些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嘟囔着:“难受,难受……” 谈襄轻点她的眉心,冷声道:“活该,让你喝这么多久。” 可说完,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出门为她寻醒酒汤。 来福正巧端着醒酒汤走到门口。 谈襄接过,目光微沉地问道:“今日贵妃见了何人?” 来福脸上现出为难之色,犹豫着道:“这、这……” “奴才不敢说。” “见了崔衍。”谈襄直接笃定指出,像是早已预料到般,自嘲地笑笑:“除了他,还会有谁?” 来福偷瞄着陛下黯淡的神色,心中暗叹了口气。 “陛下,奴才觉得贵妃心性开阔,坦荡豁达,不像是沉溺过往的人,奴才瞧着这些日子与陛下在一块也是真心实意的,还答应了回京都后就嫁给陛下。” “若是贵妃心有旁人,怎么可能会答应陛下?奴才觉得您还是直接去问问娘娘。” 谈襄垂眸,神色间隐隐透露出几分与其气质不符的自卑,哑声道:“朕何必自取其辱。” 他转头,目光望向榻上人,眼底偏执和爱意肆虐生长。 “只要她在朕身边,就好。” 第73章 有仇不报非君子 谢元姣半靠在榻上,只觉得身子燥热,无意识地扭动着身躯。 拥住她的谈襄身子一僵,连忙钳制住她的动作,眼底幽暗,哑声道:“谢元姣,老实点。” 谢元姣终于半睁开眼睛,歪头痴笑看他,呆呆道:“谈,谈襄,你怎么也和我一起上天庭了?我,我去给你拿琼浆玉液,好喝、好喝得很。” 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摆动他的衣领。 微凉的小手一下缩进了谈襄的衣服里,手乱摸着不该摸的。 谈襄耳垂红着,眼尾也泛红,紧抿着唇看她。 此刻的谢元姣面上醉意明显,眼神炙热,还傻乎乎地说着胡话,多了几分娇憨之态。 她的手上移,碰到突起的喉结,好奇地用指尖打着圈。 “这里怎么还会动?” 谈襄重重吐了口气,欲念已经在脑海中翻腾涌动,几乎要抑制不住。 他赶忙挪开眼睛,将谢元姣整个人裹在被子里,以便控制住她的动作。 谢元姣皱眉喊道:“难受,谈襄,我不要被子,好热。” “呜呜呜,你欺负我!” 她的手脚动弹不了,只有一张嘴能叫。 眼见她的喊声越来越大,门口伺候的丫鬟都能听到。 谈襄吓得赶忙去捂住她的嘴,沉声道:“别叫。” 谢元姣嘴一瘪,眼睛也弯了起来,泪花从眼角淌下。 “你,你凶我。” 一看见眼泪,谈襄慌了,却对如同三岁孩童般的谢元姣没半点法子,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地,紧张道:“我不凶你,你别哭。” 谢元姣偷偷从眼尾瞄了他一眼,笑哼了声:“这才对嘛。” “见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也不与你计较了。” “只是……”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落到谈襄的脖子上。 “有仇不报非君子!” 说完,她“啊呜”一口咬在谈襄的喉结处。 谈襄整个人几乎在一刻定住了。 那张殷红的唇先是细细啃咬,再有一点湿润在四周蔓延开,渐渐吮吸,几乎要将他的神志给带走。 他僵硬着,一团邪火在体内乱窜,团成一团。 谢元姣抬起亮晶晶的眼眸,仰头看他,红唇泛着水光,软声道:“你也不过如此嘛。” 说完,谈襄快要欲.火焚身,把持不住。 他闭上眼睛,不去看她的眼神,慌乱地站起身别开视线。 “你醉了。” 谢元姣更为不解,忽地从榻上站起身,大叫道:“笑话!我是神仙!神仙怎么可能会醉!” 谈襄幽幽叹气,端起桌上的醒酒汤转头。 可触及她的明艳的脸庞,心忍不住地乱跳,只能垂下眼眸尽量不去看她,伸出手轻掐住她的软嫩的脸,将醒酒汤灌下。 谢元姣被他这一动作弄得猝不及防,呛得直咳嗽。 等到喝完,谈襄才略松了口气,轻柔地为她拍背舒缓。 “还难受吗?” 谢元姣摇头,又点头。 她像是恢复了些清醒,转眸委屈地看向谈襄,瘪嘴道:“我难受。” 谈襄见她这样,心头发颤。 “哪里难受,我去给你寻大夫。” 谢元姣又摇摇头,猛地抱住他的腰身,脑袋紧贴着他的心口。 “我想母亲和兄长了。” 谈襄一愣,犹豫着道:“那你今日饮酒也是为此?” 怀中人点头。 “我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母亲了,兄长他答应会永远陪着我,可他也食言了。” 谈襄忽然感到心口处一片濡湿,垂首才看到她的泪花从眼尾流下。 他怔怔地她拥得更紧,哑声道:“那以后,我一直陪着你。” 她抬头,呆呆地问:“真的吗?” “我保证,此生都会守在玉娘的身边,再也不会让玉娘一个人难过。” 谈襄对上她的目光,神色认真。 谢元姣也看向他。 这一刻,淅淅沥沥的雨水声回荡着,屋内红烛微动,炉中香雾缭绕。 两道人影在榻上交叠,眼神缠绕,仿若传达着万千柔情。 良久后,谢元姣脸上红晕越加明显,缓慢又坚定地勾住他的玉纹腰带,呐呐道:“今夜你别走了。” 谈襄一震。 “谢元姣,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谢元姣余醉未消,整个人瘫软在他的怀中,双手抱住他的腰身,仰头看他:“我知道。” 谈襄喉结轻滚,眼底欲念沉沦到深渊,最后一丝理智让他推开眼前人,慌乱起身。 “谢元姣,你醉了。” “我,我不想让你后悔。” 谢元姣轻喘着气,眼尾染红,魅惑撩人,坚定道:“我不会后悔。” 谈襄眼神松动,终于敢转眸看她,哑声道:“那你可看清我是谁?” “谈襄。” 她赤足下塌,衣衫在大幅度动作内已经半露,如玉般细腻的皮肤大咧咧展露出来。 “你是谈襄,我的……夫君。” “夫君”两字刚脱口。 谈襄呼吸都紧了紧,欲望迅速从心口蔓延,侵蚀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心上人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让自己入塌——他只想摒弃一切,与她共登极乐。 谢元姣见他不动弹,奇怪地歪头道:“谈襄,你不会真不行吧?” 谈襄脸色一僵,将她拦腰抱起往榻上而去,咬牙道:“我让你看看行不行。” 娇软在怀,此夜漫长。 谈襄将她压在身下,幽深的眼眸紧盯着她,沉声道:“谢元姣,今日过后你即便后悔,也逃不掉了。” 说完,他不待她出声,便吻上了红唇,如暴风骤雨般侵略她的一切。 谈襄顾不得旁的,随手将衣衫扔到床下。 衣衫尽褪,玉体横陈。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掌钳住她的腰身。 谢元姣额间冷汗骤起,推搡着他的动作,喃喃道:“谈襄,我难受。” 他忍出了一身细汗,可顾不得自己,垂首心疼地吻她眼角流出的泪珠,柔声哄着。 “玉娘,待会就好。” 她的手在谈襄的背和手臂上挠出了几道长长的抓痕,甚至沁出血来。 直到痛意减退。 谢元姣这才无意识地迎合他的动作,吻上他的唇。 谈襄欲念未退,低声哄着她。 长夜漫漫,红烛摇动。 男人哄声时不时响起,女人求饶和呻.吟不断。 直到昼起,这屋内才渐渐没了让人面红耳赤的动静。 第74章 害羞了 隔日,暖黄阳光穿透层层床纱,染着女子沉静的眉眼,衬得她肌肤剔透如雪,光彩照人。 她微微一动,盖着的被褥露出一角。 脖子上是又红又肿的暧昧吻痕,顺着锁骨蔓延而下,一直到难以窥探的内里。 只从微末处,便足以看出昨夜的床事多么激烈。 谢元姣眼皮动了动,察觉到宿醉的难捱,痛呼一声,缓慢地捂着脑袋坐了起来。 等到她睁开眼睛,打量着四周。 这屋子空荡许多,侧前方没了她平日用惯的梳妆台,反而放着一张书桌,上面堆满了凌乱的折子,抬头看去,床帘也不是她用惯的朱红色,而是暗沉了许多的青色。 她颤抖地垂下手,恍然惊觉这不是自己的屋子。 这是……这是谈襄的住处! 昨夜的记忆瞬间挤满了她的大脑。 “笑话!我是神仙!神仙怎么可能会醉!” “今夜你别走了。” “你是谈襄,我的……夫君。” “谈襄,你不会真不行吧?” 后来…… 桌案,门口,浴桶……处处都有他们两人的痕迹…… 谢元姣没忘记一丁点,就连夜里他哄骗她唤夫君时的模样都记得一清二楚。 瞬间,她的脸红到了根底,手猛地拽住被褥,又恼又悔。 还不如都忘了呢! 谢元姣面如死灰地倒在床榻上,手揉着又酸又胀的腰根,再也不敢看一眼这屋子。 现在她,只想立刻逃走,然后缩一辈子。 逃避可耻但有用。 外面,流云走到门口,轻敲房门道:“娘娘,醒了吗?该洗漱了。” 谢元姣生无可恋地瞥了眼,随即从嗓子眼里“嗯”了声,声音里是刚历情事后的嘶哑。 她眼皮一跳,想起昨夜那厮一遍遍让自己唤她夫君,几次都答应要结束,可又找各种借口继续,硬生生让她喊得嗓子都沙哑了。 她暗骂几句,连忙咳了咳,略微调整一下声线,闷声道:“进来吧。” 流云推门而入,到了床边看到了她满身的痕迹,垂下脑袋道:“娘娘……要起来吗?” 说完,她从袖口掏出瓷瓶,红着脸道:“这,这是来福公公给奴婢的,让娘娘记得抹。” 就连来福都知道了。 谢元姣拳头硬了,咬牙道:“你放在这。” “谈襄人呢?” 流云摇头:“不知,一早离开后,奴婢便没瞧见陛下,许是有公务。” 谢元姣慌乱地从被褥中伸手,捡起地上散乱的衣裳,道:“那我赶紧洗漱,在他回来之前赶紧从他的院子里回去!” * 酒楼内,谈襄坐在窗边,眉眼低垂,心不在焉地抿着茶水。 来福见他一杯茶喝了一上午,实在憋不出劝道:“公子,天色不早了,夫人这时候也醒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从晨起便跑了出来,整整一个上午,一壶碧螺春都没喝完。 店小二都跑过来问了几次,眼睛都变了。 若是方才来福塞了些银子,力证他家公子不是专门闲占座的,估计早就被赶出去了。 不过,来福对陛下的异常心知肚明,略思索半刻,又补充道:“待会娘娘醒了,若是见不到您,怕是会不高兴。” 谈襄紧抿着唇,眼神微闪,道:“还是等会吧。” 来福咬牙,只能另使良策道:“公子不会是害怕了吧?” 谈襄立刻挺直腰杆,做出严肃状,咳了咳道:“自然不是。” 只是这话听起来没什么信服力。 “那公子怎么不回去?” “我、我只是……”谈襄眼尾低垂,隐隐露出些许不安和害怕,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杯口,与他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判若两人,好似是个做错事的纨绔少年。 来福心中暗叹,没想到有朝一日冷面无情的陛下因为和自家贵妃……而紧张成这样。 这已经不止是将贵妃放在心尖尖上,而是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心。 一颦一笑,皆随心动。 他斟酌着开口:“陛下有什么顾虑不如说给奴才听听,奴才虽没跟女人相处过,可见的多了,兴许能说个一二。” 谈襄沉默良久,神色间多了几分寥落,缓缓开口道:“若是她后悔,该怎么办……” “若是她发现心中人并非眼前人,弃我而去怎么办。” 来福一怔。 谈襄眼底偏执深沉,自嘲苦笑道:“以往我自认为豁达到放她离开,可现在我只想将她锁在身边,一生一世。” “公子……”来福见他这般,更觉为难:“如今夫人在您身边,一切都未曾发生,兴许夫人真的爱上了您,对过往欺瞒她之事既往不咎了呢。” “公子在这苦闷,不如回去好好把握夫人的心。” 谈襄想起昨夜谢元姣娇声唤他夫君的模样,心头微颤,更加笃定这一辈子不放她离开的念头,他终于将茶杯放下,坚定道:“你说的对,她既在我身边,迟早我会让她彻底爱上我。” “哪怕不爱——”他顿了顿,话中多了些阴鸷,冷冷启唇道:“此生也别想摆脱我。” 来福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眨眨眼。 他方才说的话是这意思吗? 陛下怎么会这样理解? 谈襄起身,身形挺拔,肩宽腰窄,喉咙处还残留着啃咬的痕迹。 他缓步向外走,动作间尽显矜贵冷冽的气质,扭头沉声道:“带些这酒楼的糕点回去,玉娘兴许喜欢吃。” 来福心中悄悄叹了口气,总算将陛下给哄好了。 一桩小事便让陛下愁苦至此。 若是娘娘知晓了真相,只怕再也不得安宁了。 从酒楼回去后,谈襄立刻拿着温热的糕点回了屋子。 只是被褥已空,再没了昨夜美娇娘的人影。 他眉心微皱,问道:“人呢?” 旁边丫鬟颤颤巍巍回答:“夫人说是身子不适,回屋歇息了。” 谈襄沉吟片刻,扭头往外走,冷声吩咐道:“让厨房做些滋补的膳食,送到夫人那边。” 说完,便径直朝着谢元姣的屋子而去。 可到了房前,他却泄了气,来回踱步良久。 一旁小丫鬟看得尴尬,只得主动出声道:“公子可是有事要见夫人。” 第75章 你要带我的夫人去哪 谈襄下意识地摆手,耳垂微红,结巴道:“不,不是,你们先下去吧。” 几个丫鬟对视一眼,嘴角都扬起戏谑的笑。 昨夜里发生了何事,她们可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没想到公子夫人老夫老妻,还会因为这种事害羞。 等到房门前人都走光了,谈襄脸上犹豫之色终于渐消,缓慢地举起手指扣响了门,低声唤道:“玉娘,你身子可还好。” 谢元姣正躺在床上,忽地听到这声呼唤,吓得身子都僵了僵。 她慌乱坐起身,呐呐应声道:“我没事,你先回去吧。” 谈襄动作一滞,本想推门而入的手骤然停在空中,旋即收了回去。 他垂下眼眸,将糕点小心地放在了门外,低声道:“那我先走了,我给了你带了苏城的糕点,应是符合你的胃口,还有……你记得涂药,不然会更肿的。” 说完,屋内的谢元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羞恼道:“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谈襄知晓她这是害羞了,嘴角勾起清浅的笑意,一步三回头地转身离开。 此刻晌午的阳光落在他的脸和身上,衬得他眉眼越加柔和,如浓墨重彩的水墨画般摄人心魂,而望向屋内的目光却是缠绵温润,带着难以言说的浓重爱意。 他轻声呢喃道:“玉娘,我心中欢喜。” 等到屋外没了动静,谢元姣才敢起身悄悄张望。 等彻底确认谈襄离开,她蹑手蹑脚小步迈到门前,打开门缝,看到了油纸包裹着的糕点,悄摸伸出手拿着。 糕点里装着的是苏城最为有名的鲜花糕点,香甜软糯,入口即化,还带着清淡的花香味,一下戳中了她的胃。 她嘴角慢慢抿起了笑意。 暮色渐起,已过黄昏。 流云进了屋内,问道:“陛下让奴婢过来问问姑娘要去用晚膳吗?” 谢元姣脑海中昨夜的情形挥之不去,随即迅速摇头,坚定道:“不去。” “姑娘这一天就吃了些糕点,晚膳当真不用吗?” “要不奴婢去吩咐厨房做些饭菜过来吧。” 谢元姣眼睛微瞪,道:“绝对不行!” “若是你吩咐了,陛下肯定知道我是故意避而不见,你就说我已经睡下了,晚膳就不用了。” 流云犹豫着站在原地:“可姑娘不饿吗?” 谢元姣摸了摸肚子,她昨夜辛劳一夜,今日又紧张一天,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只不过心中紧张不安一直忽略了而已。 她咬牙道:“饿。” “罢了,等到天黑了,你我悄悄出去吃便是了。” 流云诧异道:“这,这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到时屋内烛火不息,悄悄从后门出去便是。” 谢元姣打定了主意。 流云见此,也不好再劝,无奈应下。 前头来福禀告完后,谈想皱起了眉:“今日她饿了一天,怎么会不饿?” 说完,又意识到这是在躲着自己,只能无奈捏着眉心。 “罢了,听闻苏城有些特色小吃,待会我亲自去为她买些,你再递过去。” * 谢元姣这一路非常顺畅,出来后便直奔苏城内最大的酒楼。 随即豪迈地放下十两银子,让小二将店内特色菜全上了。 刚坐下,身后忽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胡夫人?” 起初她还没反应过来,连目光都未曾移动半分。 等到金玉阁老板关永墨走至她身前,她才连忙应声道:“对对对,我是胡夫人。” 关老板自然地坐在她对面,扫视她周围道:“夫人是一人来此?胡公子没一起过来?” 谢元姣眉心一跳,只能随口胡诌:“他这几日都有事。” 说话间,小二快步端着几碟子的菜过来,瞬间挤满了整张桌子。 “夫人,还有几道菜,待会再上。” 谢元姣有些尴尬地瞥了关永墨一眼,点头道:“好。” 关永墨看着满桌子的菜,眉心皱得极紧,半晌后才有些为难地张口:“夫人,胡公子是不是在家苛待你了?” 说完,他目光一顿,落在了谢元姣的脖子上,厉声道:“他不会还打你了吧?” 其实谢元姣脖子的痕迹已经消退了不少,又用细粉遮盖了一层,远远看去更像是刻意遮掩的打伤。 她红着脸慌乱摆手。 关永墨更为愤恨:“真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夫人,我劝你现在就与他和离!若是他不答应,你就带着伤去报官!苏城知府与我有些交情,我绝不会让你受这种恶人磋磨!” 周围已经有人听到了声音,偷偷打量着他们两人。 谢元姣压低声音,窘迫道:“不是,多谢关老板好意,我就是单纯胃口大,专门过来吃苏城小吃的,还有这伤……是蚊子咬的,对!就是蚊子咬的。” 一阵凉风吹过。 关永墨冻得缩了缩脖子,这种天气还有这么毒的蚊子? 可看着谢元姣恳切的目光,他终究半信半疑地点了头。 “罢了,夫人自己的家务事我也不好掺和,不过若是受了欺负,一定要去报官!” 谢元姣含糊点头,转移话题道:“关老板,正好我点得多了些,你就坐在这吃吧。” 说着,她伸出筷子给他夹了满满一大碗。 此刻她真诚的希望,这位热心的关老板好好吃饭。 等关老板低头吃饭,她也终于放下心,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开始品尝起苏城的美味佳肴。 果然和谈襄所说一样,这里的饭菜很合她的胃口。 一道酒酿圆子吃得她眉眼弯弯,眼睛里浸满了笑意,人也染上了甜味。 忽地,她浑身不适,只感到有一道阴恻恻的目光在盯着自己看。 她四处看看,好似没什么人,便只当自己多心。 又对着关老板道:“我今日想将苏城的特色菜都尝尝,多点了些,幸好遇见关老板,不然我一人真是吃不完。” 关永墨笑了笑,道:“若是你想吃苏城的特色,那这地方可不算正宗,我知道一个地方,比这里的味道好上百倍,下次带夫人去尝尝。” 谢元姣眼睛一亮,刚想开口。 下一刻,身后传来咬牙切齿的冰冷声音:“你要带我的夫人去哪?” 第76章 男小三要公道 酒楼内,角落一张桌上。 谈襄冷脸坐在谢元姣身旁,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男人,淬出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他启唇道:“关老板,是想撬我的墙角吗?” 关永墨面上闪过些许尴尬,可想到方才谢元姣的异样,看向谈襄的目光中不自觉带了些鄙夷,冷笑道:“是又如何?” 谈襄拳头微攥,眼底浮现起杀意,已经在思索如何处理眼前这人不会吓到玉娘了。 谢元姣无奈扶额,连忙拦着谈襄,解释道:“关老板你误会了——” 没说完,她身旁的谈襄转眸看她,咬牙打断道:“你管他误会什么,这种时候难道你不应该解释一下为何出现在这吗?” 关永墨微眯起眼,注意到谈襄脸上近乎狠厉的神色,大喝道:“殴打欺辱自家妻子的男人算是什么好东西?” “胡公子!没想到你真是这样的小人!根本配不上像玉娘这样高洁的女子!” 短短两句话,吸引了全酒楼的客人。 所有人都用鄙夷轻视的目光看向谈襄,传来几声低语。 “看着一本正经,背地居然是个打媳妇的孬种!呸!” “这种小白脸没几个好东西,俺家媳妇就是被这种人骗走了!” “世风日下啊,这是男小三带着女人找原配要公道了?” …… 谢元姣只想钻到桌底下,躲这两人远远的。 谈襄皱眉,拽起龟缩的谢元姣,露出阴恻恻的笑,咬紧后槽牙道:“你与他说什么了?我打你了?” 见躲不过,谢元姣只能抬起通红的脸,尬笑着朝四周客人道:“不是大家想的那样,别看了,别看了。” 等到周围的目光终于转移,她终于松了口气,悄悄从桌下牵住谈襄的手。 谈襄面色一怔,方才冷然的脸色瞬间柔和下来,嘴角挂笑,目光温和地转眸盯着一旁的谢元姣。 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被哄好的愉悦之感。 谢元姣道:“关老板,你真的误会了,我与夫君感情很好,今日是我自己偷溜出来找吃的,寻常他没有打我,更没有苛待我。” 关永墨眼中透露出浓浓的怀疑,指向她的脖子道:“那这伤不是他打的。” 谈襄顺着他指向的地方看去,眉心一挑,嗤笑道:“关老板没娶妻吧,怪不得晚上一人出来到酒楼吃饭。” “这有些夫妻之间的事啊,你不懂。” 他莫名透露出一股优越感,瞥他一眼道:“玉娘是我的夫人,以后关老板还是注意些分寸感,莫要再叨扰我家夫人了。” 关永墨一噎,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什么痕迹,脸一红,掩饰地咳了几声。 又朝着谢元姣道:“是我误会了,抱歉。” 谢元姣的手被谈襄拽得极紧,带着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她抬头回道:“没事,关老板也不是故意的。” 正说着,紧箍着她的手忽而松开,转而拥住她的腰身,将她紧紧困在怀中。 谈襄露出一道虚伪至极的笑:“夜里凉,我带玉娘回家了,关老板一人在此继续吃吧。” 说完,他拉着谢元姣一道站起身,往回走。 徒留下桌旁的关永墨无措地看着满桌的饭菜。 刚走出酒楼,谈襄就松开了手,沉着脸独自上了马车。 谢元姣知晓他还在生气,心中暗叹,只好跟着上了马车。 “谈襄,你生气了?” “……没有。” 他紧抿着唇,眼尾低垂,分明是受委屈的模样。 谢元姣:“……” 思索半刻,她还是主动坐到谈襄身边,犹豫着拉上他的手,软声道:“我错了。” “我不应该一个人偷跑出来,但遇上关永墨的确是意外。” 她低下脑袋,根本没注意到谈襄眼底闪过的暗光。 马车内陷入一阵沉默。 半晌后,谈襄才哑声道:“那你今日为何不见我?玉娘不会将我当成玩乐的工具,想用完就扔吧?” 谢元姣猛地抬头,立刻道:“没有!” “我绝对没这样想!” 谈襄叹了口气,眼尾微红,黯淡道:“无事,我知道你以往心中有崔衍,现在他回来了,不愿与我在一块也是应当的。” 他缓慢扒拉下谢元姣的手,无奈道:“你与崔公子多年情谊,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谢元姣原本几分窘迫在这时全然消散,只顾着想如何哄好眼前人,心中煎熬半刻,终于下定决心。 她往前挪了挪,双手捧住谈襄的脸,目光坚定而认真,道:“谈襄,崔衍与我的确有些过往,不过半年前他孤身去了儋州,背弃对我的诺言,从那以后我与他再也没了联系。” “现在,我的心中,只有你。” 说完,她缓缓贴近他,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唇。 谈襄垂眸看她的模样,心中微颤。 此刻的他已无退路,既舍不下怀中温软,那便诓一辈子。 只要心中人在自己怀中,便好。 他掩下眼底复杂的情绪,手慢慢拥住她的腰身将她箍在自己怀中。 等到一吻终了,已经行至姜宅。 谢元姣双颊嫣红,唇上泛着水光,只能靠在他的怀中微喘着气。 谈襄餍足地搂住她,眼底带笑道:“玉娘果然对我情根深种,是我多想了。” 来福在外面道:“公子,夫人到了。” 谢元姣双腿发软,连忙挣脱他的怀抱,踉跄着下了马车。 忽地,她皱眉看向门前人道:“崔衍,你怎么在这?” 崔衍穿着一身常服,身形单薄虚弱,脸色苍白地朝她笑道:“方才我寻你,没发现人,问了流云才知道你出门了,便在这等你。” 本打算下来的谈襄动作一滞,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坐了回去,从帘布内挑着一条细缝,眼神冰冷地打量。 他倒要看看这两人能说什么。 谢元姣身体一紧,明显感觉到身后有一道难以忽略的视线,瞬间头皮发麻,朝着崔衍道:“你找我何事?” 崔衍拿起手中饭盒,勉强扬起一抹笑道:“听闻你今日没吃什么,我想起你最喜欢喝我做的鸽子汤了,便亲自下厨做了些,你尝尝。” 第77章 玉娘很美味 谢元姣闻此,脑袋一懵,半晌才结巴着道:“不、不用了,我吃过了。” 可心中不自觉哀嚎:完了…… 崔衍愣了下,嘴角泛起苦涩的笑,眼尾低垂道:“是我多此一举了,玉娘……” 还没说完,马车内忽地响起一道冷哼。 谈襄缓缓从马车上下来,径直将谢元姣抱到怀中,眼神冰冷扫视他一圈。 “多谢崔公子好意,我与玉娘方才就是一道去酒楼的。这鸽子汤还是自己留着喝吧。” 谢元姣察觉摩挲着自己腰的手,勉强挤出一抹笑,顺着他的话道:“对、对啊,我现在不喜欢喝汤了,崔公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说完,谈襄带着怀中人往宅内而去,边走边沉声道:“我提醒一下崔公子,有些人不是你能肖想的,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拿什么羹汤到我的夫人眼前。” “夫人”两字特别加重了音量。 崔衍身子晃荡了下,脸色苍白黯淡,站在原地良久。 等到了屋内,谢元姣偷瞥着谈襄的脸色,犹豫着开了口:“我真不知道他为何来找我,还有什么鸽子汤,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喝了。” 谈襄心中本升腾着火气,可触及她的目光,心口不自觉软了下来,叹了口气,认命道:“……罢了。” 他接过外面来福递来的饭盒,垂眸将碟子摆好。 “方才我从酒楼带了些饭菜回来,你肯定没吃好,快吃吧。” 谢元姣摸着空荡荡的肚子,的确饿得不行,直接坐下来大快朵颐。 今日她忧心一天,晚上好不容易点了满桌的菜又被打断,现在着实是饿了,顾不得旁的,眼睛里只剩下可口的饭菜。 谈襄无奈地将茶水递到她的嘴边。 “慢点吃。” “没人跟你抢。” 她顺口喝下。 等到她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吃饱了后,感激地朝着谈襄道:“多谢,我先回屋歇息了。” 谈襄也露出笑,眼底幽深,哑声道:“可我还没吃饱。” 谢元姣愣了下,看着桌上所剩无几的菜,嘟囔道:“你不早说,我留点给——” 没说完,整个人被腾空抱起,丢到床上。 谈襄欺身而上,牢牢按住她的手臂,眼底欲色翻腾。 “玉娘不如跟我解释一下鸽子汤。” 谢元姣神色僵硬,只知理亏,尬笑两声。 “莫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谈襄冷哼:“那今日你好好补偿我,以后提到鸽子汤就只能想到这夜。” “什么啊,你不是饿了吗,我去让厨房给你做菜。” 她的嘴很快就被堵住。 终于得逞的男人在她耳边轻声道:“这种时候,你才是最美味的。” 谢元姣终于反应过来,又羞又恼,可根本推搡不开眼前人。 刚开了荤的男人果然不可小觑…… 这夜她一直清醒着,起初还有几分兴致,等到后面她只想着怎么脱身。 谈襄还美其名曰带她回忆昨夜风景。 …… 第二天谢元姣直接睡到了晌午后,腰较之前夜更为酸痛,难以动弹。 她满身的痕迹,不大好意思唤流云,便一人洗漱更衣。 看到桌上摆着冒热气的饭菜。 她幽幽叹了口气,坐在桌前,才发现压在碗下的纸条。 上面写着:玉娘安睡,为夫今日有事要查,便先走了,桌上有饭菜记得吃,可别再被为夫在酒楼逮住。 (还有玉娘昨夜很美味……) 字迹清隽有力,磅礴大气,却写着这样的话。 谢元姣满脸通红,做贼似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猛地将纸条揣进怀里。 她囫囵吃了些,便赶忙回了屋子。 却撞上正匆匆跑过来寻来的流云。 流云眉心紧皱,紧张道:“姑娘……” 谢元姣立刻会意,拉着她便往屋内去,压低声音道:“何事?” “有人送了一封信。” 等到房门紧闭,确认无人偷听时,流云将信笺拿出道:“娘娘,这是今早奴婢出府时,有人塞过来的” “奴婢本以为是谢家送来的信,可拿回来才发现不对。” 她将信封平瘫在桌上,指着一角道:“这里没有谢家惯用的标记,而且这种纸很特别,谢家绝不会用这种纸张。可到底是何人送来的?” 谢元姣眉心微皱,沉声道:“拆开不就知道了。” 拆开后,信纸上只写着一句话。 “谈襄和谢相共谋,事关过多,若想知道真相,明夜子时城外见” “谈涿。” 谢元姣脸色阴沉,盯着纸条良久。 流云脸色一僵,半晌转眸担忧道:“此人狼子野心,肯定是编了什么借口哄骗姑娘,姑娘千万不要相信。” 谢元姣敛眉沉思,良久后将纸条放下。 “我知晓父亲为了保住谢家将我送至皇宫,可这共谋……是谋了什么?” 她的指尖轻点桌面,眼底闪过疑虑,启唇道:“先帝在位时,谢家虽不受看重,可根底犹在,仍算是世家之首。三年前先帝受朝臣建议将已到弱冠的谈襄从冷宫放出来,没过多久几个皇子便开始出事,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而三年前恰好也是谢家重拾朝中威信,父亲重登首辅之时,若说是共谋……” 流云勉强笑了笑,递上一杯热茶劝道:“姑娘说什么呢,三年前谢大人是朝中重臣,陛下只是一个最不受宠的落魄皇子,八竿子打不着边,怎么可能有关系,您是这段日子太累了,忧思过度。” 谢元姣接过她递来的茶水,并未饮下,而是继续道:“我与崔衍相交数年,父亲早已默许我与他的亲事,可自从三年前开始,他开始不喜崔衍,甚至不允他入府,本在我及笄后就要办的亲事就此一拖再拖。” “直到年关时崔衍离开京都,我本以为是因为崔家和父亲在朝中不对付。” 闻此,流云眼神闪躲,手忽地一抖,弄翻了茶水,连忙道:“崔公子那时并无出众政绩,大人不喜他也是人之常情,姑娘多想了。” 谢元姣坚定摇头,启唇道:“不对。” “兄长离世后,父亲自觉愧疚,很少约束我。” 她目光下移,落在纸张上,终于决定道:“明日,我要去。” 第78章 子时 书房内。 谈襄眉眼含笑,悠然地倚靠在椅背上,眼尾低垂,似在想着什么愉悦之事,就连手中毛笔墨渍滴落在身上都未曾察觉。 来福小跑着进来,额间热出了细汗,连忙躬身道:“陛下唤奴才有何事?” 谈襄勉强回过神,压下嘴角的笑意,颇为认真道:“从今日开始,府中禁酒,以后皇宫也禁酒。” “总之朕不在时,玉贵妃身边不能出现酒这种东西。” 来福脸色有一瞬间僵硬,可还是将心中话语憋了回去,恭敬道:“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谈襄满意地“嗯”了声,总算将目光转回折子上,淡淡问道:“这几日宫内如何?” “陛下放心,萧太后虽有异动,可所行之事都在您的预料之中,不会掀起什么风浪,前朝在几位大人的把持下也没出什么岔子。” “知道了,让人盯紧些。” 来福刚转身退下,门外姜庄就急匆匆进来了。 谈襄挑眉:“怎么了?” 姜庄四处看看,确认无人后凑近谈襄低语几句。 只瞬间,谈襄的脸色骤然间阴沉下来,指尖猛地掐紧掌心,目光中流露出阴鸷冷然的暗光。 良久后,他才缓声道:“消息属实?” 姜庄后退几步,沉默着点头。 又忍不住劝道:“陛下,谈涿这次暗中只联系了贵妃,知情的不过贵妃和身边的丫鬟,若是我们贸然出现阻止,只怕会被贵妃怀疑。” “依臣看,不如就此截杀谈涿,永绝后患。” 谈襄敛眉沉思,半晌启唇道:“此刻杀谈涿只会让她觉得欲盖弥彰。” “那陛下打算和娘娘……坦白?” 屋内陷入沉寂。 谈襄眼神微闪。 坦白? 几乎等于舍弃谢元姣。 他此生都做不到。 他对谢元姣的爱充满占有欲和私心,就像见不得光的,处于阴暗角落中的苔藓,就连她多看旁人一眼都会让他心间泛起酸意。 而今他伪装成正常人,又用尽了各种手段终于让玉娘对自己动心,怎么甘心放弃。 谈襄没有一丝犹豫,迅速否认:“不。” 他轻攥手中毛笔,指尖因用力泛白,哑声道:“此生她只能在朕身边。” 姜庄微怔,出神地看着眼前陛下偏执的模样。 以往他只将谢元姣当成迷惑圣上的妖妃,厌大于喜。 可这几日,他似乎很难生出厌烦的情绪,反而恍惚想起那日她醉酒的模样。 不受控制又难以抑制,让他心焦。 谈襄垂眸吩咐道:“先别妄动,让人盯紧吧。” 姜庄掩下眸中忧思,缓缓躬身告退。 屋内只剩下谈襄一人,他孤身站在暗处,摇晃的烛火映衬着冷凝侧脸,多添了几分狠厉的幽光。 几滴殷红的鲜血从他的手中流下,缓缓滴落在地,晕染开来。 那只毛笔被从中折断,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散落的木屑都染满了血色。 他松开青筋暴起的手掌,内里是一道扎得极深的伤口。 可他却恍然未觉,只偏执地低语道:“玉娘,这辈子别想离开我。” * 夜中子时。 屋内熄了灯后,谢元姣暗中和流云换了衣衫,从后门而出,避开了府内所有暗卫。 一直走到街角的暗巷,才坐上事先约好的马车。 马车在黑夜中慢慢行驶,驶离苏城。 谢元姣坐在马车上,神色晦暗不明。 时不时掀开帘子,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今日之行,她不欲让谈襄知晓。 她虽已为帝妃,与谈襄互诉情意,可皇室和世家是天生的敌人,根底里他们站在不同阵营。 今日她看似知道谈襄的一切,乃至是他扑朔迷离的身世,可实际上她对他一无所知,看似亲密无间,举案齐眉,实则心永远无法靠拢。 周遭就像蒙了一层灰扑扑的雾,遮盖着所有真相。 她无法全身心相信谈襄,生出的爱也掺杂着怀疑和猜忌,让她始终难以安稳。 越靠近城外,她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 可她不敢细想。 城外,谈涿孤身站于月光下,柔和的亮光照耀在他身上反而多了几分邪性,眼睛锐利发亮犹如深林中蛰伏的野兽。 看到谢元姣从马车上下来时,嘴角不自觉露出讽刺的笑,声线散漫道:“我本以为谢姑娘真对他情根深种,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谢元姣神色淡漠,并未理会他的话,朝着车夫低语几句便缓步过去。 等环顾四周后,竟没发现一个保护他的下属,眼底闪过些许讶异,淡淡道:“殿下怎么一个侍卫也没带,没想过我是故意与陛下设局?” 谈涿嗤笑,目光微冷:“上次你的贴身侍女被绑后,你没有选择向谈襄求救,反而孤身潜入画舫救她,就足以说明你并不完全信任他,也不会干涉我与他之间的事。” “你们看似恩爱,实则是一艘随时会倾覆的危船。” “可笑谈襄背地做了这么多,竟只是徒劳。” 谢元姣眉心微挑,没想到他竟能如此锐利地指出她与谈襄之间的问题。 她想起谢家寄回的关于行宫的消息,心中防备意味更浓,默不作声地向后退却几步,冷眼看他道:“殿下信上所说是何意?” 谈涿“啧”了声,并未回答她,反而问道:“谢姑娘这几日派人查了行宫之事?” “你怎么会知晓?” 谢元姣皱眉,这次她用的是兄长留下的暗探,绝不可能有人察觉。 若是暗探暴露,那整条线都不能再用。 “派人截了几封信罢了。” “今日我暗中让谢姑娘过来,一是为了拆穿谈襄伪善的假面,二便是想做个交易……”他顿了顿,神色冷了下来:“我希望谢姑娘将所知道的一切摁灭在肚子里。” 谢元姣闻此,心中多了几分成算,试探道:“殿下当年敢杀谈涿,竟也会害怕真相暴露在人前。” 谢家暗探查到的其实不多。 当年谈涿送入行宫后,因身体孱弱终日困于屋中,萧太后心急如焚,派了不少名医道士为他调养身体,可却都没有成效。 日子一长,萧太后对这儿子也就渐渐松懈,没了扶持之心,而是打算再生龙子以夺东宫。 第79章 受伤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行宫多年荒废,周围侍卫巡查也并不严格,谈涿厌烦严苛的教导,一人偷偷溜出了行宫,意外被野狼所食。 萧太后寻到时,山上只剩下带血的骨头和几只刚填满肚皮的野狼。 可在搜寻后山时,萧太后遇到了一个与谈涿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因被母狼孕育长大,能驱使狼群,满身野性,狠厉残暴,天生便知晓弱肉强食的道理。 那时萧太后刚被太医告知此生难以再有孕,又恰好遇到了最合适夺嫡的儿子,便做出了荒唐至极的事——将人带回皇宫,顶替谈涿之位。 从那以后,这位身份不明的狼孩就成了东宫太子,凭借狠毒的手段,在太子之位上一坐便是十几年。 其实谢元姣并不确定真正的谈涿是被眼前人所杀。 当年一切看似完美,一环扣一环,可天下哪有这么多偶然,多是人为罢了。 一个自小与狼为伴的孩子茹毛饮血,见惯了杀戮和生死,蓄意驱使野狼杀人也不是没可能。 她掩下心中猜测,紧盯眼前人。 这位假谈涿目光陡然冷了下来,眼底甚至露出了杀意,半晌才缓缓道:“谢元姣,你很聪明。” “聪明到让我想杀了你。” 谢元姣挑眉,嘴角勾起浅淡的笑意,微抬起下巴。 “多谢夸赞。” “你的条件我答应了,此事我不会外传,只要你将信中所言告知我。” 谈涿强忍下血液中悸动的杀意,将手中信件递过去。 “你自己看吧。” 他冷呵一声,讥讽道:“谈襄此人虚伪至极,几乎所有事都在欺瞒你。” “还有崔衍重伤倒地在街头,是被我意外救回,他手上箭伤也是谈襄所为,与我并无半点关系。” 对文人来说,右手废了,再也握不了毛笔,此生半数志向夭折,是最痛苦的折磨。 谢元姣想起崔衍几乎废了的右手,心猛地一震,面上不显。 她缓缓接过信件,并未直接拆开看,反而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他冷笑,以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道:“我失了帝位,自然不愿让他得到心中所爱,孤苦半生才好。” 他瞥她一眼,兴味道:“依照你的脾性,绝不会再与他在一起。” 等到谢元姣坐上回城马车时,已是半刻钟后。 那封信已经被她拆开,单薄的三张信纸放在她的手上犹如千斤重。 …… 三年。 谈襄谋划了三年。 先是和父亲达成协定,阻止她与崔衍的婚约,再一步步将她引入皇宫,看着她沉沦其中。 父亲所说依仗她入宫去攀附新帝,让谢家能顺利度过危机,全是假的。 谈襄口中所言一切全是在骗她。 谢元姣目光微沉,看着纸上内容,心里出乎意料的理性和平静,脑袋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的手发抖,有些拿不稳,可还是缓缓将纸张叠好,在怀中妥帖放好。 随即沉沉地吐了口气,稳住发晕的心神。 一点点告诉自己——谈涿与谈襄是宿敌,所言不可全信。 这些话得她自己去验证真伪,若是盲从,就中了谈涿的奸计。 马车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娘娘!娘娘!” 谢元姣眉心微皱,从外看去。 竟是姜庄快马而来,满脸焦灼,径直追着她的马车,高声道:“娘娘,陛下重伤昏迷!刚被送回府,恐怕凶多吉少!” 谢元姣心间一颤,顾不得旁的,连忙对着车夫喊道:“快回府!” 回到姜宅时,天色已然微亮,秋日早晨的冷风又急又猛,直往人的骨头里钻。 谢元姣快步走到房前,立刻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有小厮捧着满盆血水跑出来。 她吓得身形踉跄,几乎是发着抖到了床前。 此刻的谈襄脸色惨白,紧闭双目躺在床上,再没了平日的肃杀冷冽之气,破碎又虚弱。 谢元姣眼眶泛红,泪珠串线似地滴落,她哑声问道:“怎么伤的?” 来福擦着眼角,带着哭腔回道:“子时后没多久,娘娘身边的流云姑娘见娘娘还不回来,担忧娘娘安危,就将废太子的信给陛下看了,陛下吓得立刻动身前往城外,可没想到却中了废太子的埋伏,一箭伤到了要害。” “大夫说幸好及时就医,倘若再迟上半刻,性命难保。” 谢元姣动作一滞,半晌后闪着泪光,怔愣地望向床上重伤未醒的人。 伤口在心脏上端半寸,是致命伤。 下手之人是抱着必杀他的决心射下的箭。 幸好偏离了些许,才堪堪捡回一条命。 她捧着谈襄的手,忘却了方才所看到的一切,心中只剩下如深渊般的恐惧和担忧。 谈襄眼皮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等看到她时,原本黯淡的目光微微发亮,颤声道:“玉娘,你,咳咳,你没事就好。” 说着,就要抱住她,动作间似乎是牵扯到了伤口,额间冒出冷汗。 谢元姣按下他,连忙道:“你伤口未愈,别乱动。” 谈襄听话地躺下,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安地问道:“玉娘,谈涿在信上所言绝不是真的,什么共谋、事关过多……我与谢相商议过政务,至多为肃清朝野有过来往,其余再无关联,你千万别信。” 谢元姣目光微沉,盯着他紧张焦灼的神色,随即笑了笑,安抚似地拽住他的手。 “放心,他的话我自然不会相信。” 谈襄略松了口气,眼底晦暗不明,又问道:“那他特意将玉娘诓骗到城外都污蔑了我什么?” 谢元姣为他掖掖被角,随意回着:“没什么。” “莫不过是一些关于让人摸不着缘由的话,我听得厌烦,又担忧他对我动手,便回来了。” “那便好。” 谈襄勉强扯出一抹笑:“玉娘相信我便好。” 他伸手拉过谢元姣的手,认真地嘱咐道:\"这次我身上的伤便是谈涿派人所为,此人狼子野心,残暴狠毒,以后玉娘遇到他一定要躲远些。\" 谢元姣神色复杂,看了他良久,终于点头应声。 “好,以后我一定躲远些。” 第80章 崔衍的伤 天色大亮,温和的暖阳倾泻在床边。 谢元姣整夜未眠,此刻脑袋昏胀,所有事堆积在一起根本扯不出线头。 又因忧心谈襄起烧,一直守在床前。 谈襄因伤重而神色惨淡,可目光却灼灼地望向眼前人,手紧紧牵住谢元姣,怕她离开似的。 见谢元姣眼底乌青一片,他紧抿着唇,终于依依不舍地哑声道:“玉娘,你回去歇息一会吧,大夫在这,我不会出事的。” 谢元姣犹豫地看着他依旧不大好的脸色,还是放不下心,索性脱下鞋袜,就靠在他身侧,紧攥着他的手道:“你这副模样我放心不下,就这样小憩一会便好。” 谈襄微怔,侧目垂首看着她恬淡的睡颜,良久后嘴角勾勒出一个柔和的笑,小心地将人护在自己怀中,使得两人能紧紧依偎在一块。 算不得大的床榻上,男女合衣而眠,静谧祥和。 远远瞧着,就如同天底下最寻常简单的夫妻两人。 谢元姣睡醒已是晌午了。 阳光刺目,她躺在谈襄的臂弯内,只能小心地抬头。 身侧人刚受了重伤,正是疲惫虚弱的时候,这一觉睡得极沉。 她慢慢伸手摸着他的额头,见未曾起烧,才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来,下了床。 来福守在房门前,正打着瞌睡,看到谢元姣出来,压低声音问道:“娘娘,可要用膳?” 谢元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他摆手,细声道:“不用了,陛下睡得正沉,莫让人叨扰他,等醒后再唤大夫诊脉。” 来福连声点头。 今日的留竹园与往日一样,微风轻拂竹林,吹出沙沙声,阳光洒下,使叶子发着暖黄色的微光。 可谢元姣的心却难以再像往日那样平静。 她冷凝着脸,快步回了屋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昨夜谈涿给自己的东西烧了。 火舌迅速将单薄的三张纸吞噬干净,地上只残存着些许灰烬。 她蹲下身,确认没有遗漏,又将灰烬扔在一旁花盆中。 身后忽地响起脚步声。 “姑娘在做什么?” 谢元姣身体微僵,随即快速地扭头,见是流云,脸色略微平缓了些。 可刚打算开口, 她又改换语气,轻松道:“没什么,见这花盆里的土有些干,想浇些水。” 说完,她便拿起桌上茶杯,慢慢浇下。 土壤濡湿,淹没了灰烬。 流云并未放在心上,将手中饭菜放在桌上,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娘娘昨夜见到了废太子吗,可说了什么?” 谢元姣微微颔首,眼底闪过暗光,启唇道:“见到了,不过没说什么,我便回来了。” “只是昨夜是你告诉陛下我出城了?” 她的语气微沉,暗含些许责备。 流云手一抖,差点摔了手中碗碟,立刻跪下,请罪道:“姑娘,昨夜奴婢见您始终未归,废太子又心狠手辣,奴婢担忧您中了埋伏,这才将事情告诉陛下。” “是奴婢的错,请姑娘责罚!” 谢元姣直起身,将杯盏放至桌上,脸上神色不明,沉默看她良久,才将她拉起来,亲自弯腰为她掸去膝盖上的灰尘,轻声道:“你与我自小一起长大,这次也是担忧我的安危,我怎么会怪你呢。” 流云略松了口气。 “我记得你和流烟都是当年府中年纪最小的丫鬟,是我和兄长亲自选中,专门调在我身边的。” “流烟性子跳脱散漫,刚开始到我身边犯过不少错,幸好有你在一旁护着,这些年你们两人虽不是亲姐妹,可关系却极其亲厚。” “现在,除了谢恣,这世上,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们两人了。” 谢元姣拉过她的手,澄澈的眼睛直直看向她。 流云脸色有一瞬间僵硬,随即扬起笑意回道:“姑娘还记得当年的事,当年奴婢和流烟年纪小,常受府中人欺负,幸好遇上了姑娘,不仅不嫌弃我们冒失,还亲自教导我们识字。” 谢元姣垂眸笑了笑,也有些怀念:“是啊,都过了这么久了。” 流云偏移目光,道:“姑娘,睡了一上午了,快吃些东西吧。” “嗯。” 谢元姣刚落座,手拿起筷子还没夹上菜。 就看到院中崔衍匆匆走进,焦灼地朝屋内探望着。 她皱起眉,抬高声音喊道:“崔衍,你在寻什么?” 崔衍见到她,终于将满肚子的担忧放下,松了一口气,结巴道:“没,没什么,我听闻你昨夜孤身去见了废太子,我担忧你的安危。” 他讪讪站在原地,生怕自己惹了她的厌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谢元姣心中一动,将筷子放下,对着一旁流云道:“你帮我去厨房要些糕点吧。” 流云一怔,意识到她要与崔衍单独说话,踌躇着应声退下。 谢元姣又转眸,淡淡道:“崔公子,进来吧。” 崔衍慢步走到她身侧,手下意识地放在桌上,衣袖自然垂落,右手手腕处狰狞的疤痕暴露在空气中。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毁了个彻底。 他眼眸微垂,注意到后,眼底闪过些许卑怯,连忙将手放下,掩在桌下。 谢元姣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亲自起身为他斟茶。 崔衍连忙接过茶杯,拿着茶杯的右手使不上力,微微发抖,杯中水流了出来。 哪怕他尽全力掩饰,也是徒劳。 他嘴角泛起自嘲的苦笑,声线中带着浓厚的自卑道:“玉娘莫怪,我的手……怕是只能这样了。” 对如他这般以提笔为傲的人来说,断了他的手后等同于一个废人。 以后他回了京都,又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做御史台的文官? 此生半数风光,在那雨夜尽数斩断。 谢元姣光是看着,便能猜出下手有多重。 若是昨夜谈涿所说为真,崔衍的手是谈襄为灭口所害。 那毁了崔衍的罪魁祸首……应是她。 崔衍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的一手好字和御史台的官职了。 谢元姣衣袖下的指尖在掌心掐出了红痕,她稳住心神,缓缓抬首问道:“崔衍,你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81章 夫人的话我一定听 崔衍微怔,没想到她会问起此事。 他温润的眼眸骤然间失去光辉,嘴角勉强扬起笑意道:“是……是废太子谈涿所为。” “玉娘怎么想起问此事?” 谢元姣和崔衍认识十余年,最是了解他的脾性。 如今见到他这种神态,心几乎沉到了谷底。 她神色越加认真,对上崔衍的目光,沉声道:“崔衍,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难道还要再骗我第二次吗?” 崔衍怔怔,心口处被绵延不绝的酸涩填满,几乎快要支撑不住。 他想说出真相,想拆穿当今陛下残暴的面目,想让玉娘回到自己身边……可他不敢拿崔家去冒险,所以只能颤声道:“玉娘说什么呢,这种事我为何要骗你?” 屋内静得可怕。 谢元姣看着他强装镇定的脸色,终究没拆穿他。 “让我看看伤。” 崔衍踌躇着,半晌后才抬起右手。 伤痕不大,却极深,直刺向骨头。 应是利箭所伤。 伤口尚未好全,动作间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谢元姣垂眸注视良久,启唇道:“大夫是如何说的?” 崔衍苦笑,故作淡然道:“伤得过重,加之未及时就医,以后怕是提不了笔墨了。” 谢元姣沉沉吐了口气,别开视线,冷声道:“谢家以前有过一神医,医术高超,几年前归隐山林,回京都后我派人去寻来。” 崔衍愣了下,旋即嘴角缓缓勾勒出笑意道:“只要玉娘不厌我,我的伤好不好都不重要。” 谢元姣蹙眉看他:“你受伤有我的缘故,无论如何我都会负责,与其他无关。” 崔衍沉默,又带着一丝期盼地问:“若是如此,那日画舫玉娘为何救我?” “当时那种情形,谈涿挟持的是你,还是旁人,都没有差别,我都会救。” 谢元姣声线平淡。 崔衍垂首,眼尾泛红,往日意气风发,名冠京都的郎君此刻只剩下卑怯,默默将手腕藏好,鼻腔发涩地应声。 两人刚说完话,来福匆匆赶来,见到屋内情景,喊道:“娘娘!陛下起高烧了!您快过去看看!” 谢元姣猛地站起身,跟着来福直往外走。 崔衍一人坐在屋内,整个人留在阴影处,脸上落寞寂寥之色明显,静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 他扯动着嘴角,可再也没了笑意,惯常温润的眼眸此刻浸满了湿意,由内心深处涌动的悲怆淹没了所有意识。 可远远望去,他只是平静地坐在桌侧,平静到无甚神情,眼底如死水般寂灭,失去了所有光彩。 这时候,崔衍才真正意识到,谢元姣彻底离开自己了。 她的心里没了自己的一点位子,被彻底排除在外。 # 谢元姣快步到谈襄屋内,却发现谈襄好好倚靠在床侧,没有半点异常。 她皱着眉,上前以手探他的额头——一点不烫。 谈襄嘴角噙着笑,静看着她的举动。 等确认自己被骗了,谢元姣冷脸坐下,呵斥道:“你故意诓我?” 谈襄怯怯地低头,有些委屈道:“我听闻你与崔衍在屋内待了许久,我心中着急,这才让来福唤你的,你别生气。” 见他这样,谢元姣只能无奈叹气,怒气也渐渐消散。 “罢了,你无事就好。” 谈襄嘴角抿起笑,试探着拉上她的手:“过几日……我们回京都吧,到时便举办封后大典,玉娘答应过要嫁我的。” 谢元姣避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他的伤处,淡淡道:“那谈涿呢?还有你的身世,你不想查了?” “上次在画舫,谈涿的大半人手已经被控制住,其余旧部掀不起什么风浪,让青影和姜庄留下处理便是,至于……身世,以后有机会再查。” “现在,我只想和玉娘早点成亲。” “亲事什么时候都能成,你的伤还未痊愈,这样着急动身会影响痊愈,还是过些日子,等你好全了吧。” 谈襄皱眉,眼底闪过焦灼之色,想坐起身却牵扯到了伤口,棉布立刻渗出血来。 “快躺下,别乱动!” 谢元姣连忙转头对着来福道:“将大夫喊来!” 又转头训斥道:“伤得这么重,这几日就老实些,在屋内静养吧,若是再牵扯到伤口怎么办?” 谈襄见她这样着急,低声狡辩道:“我没事的。” 话音刚落,就被谢元姣瞪了一眼。 “若是你再不听话,以后我就不管你了。” 谈襄被戳到了命门,讪讪闭嘴,老实地躺下。 大夫就住在厢房,没一会便跑来了。 换药之际,谢元姣就守在一侧,垂眸看着。 这时,她才真切地看到谈襄身上的伤口。 不大但深,血肉模糊,也是利箭所伤。 此刻渗出了不少血,染红了一大片棉布。 大夫凝重地为他换药。 药粉洒在伤口上,看着便疼。 谈襄却神色如常,不在意地扫了眼,又望向谢元姣道:“玉娘,这里血腥味重,你还是先出去吧。” 谢元姣心底五味杂陈,对上谈襄担忧的目光,缓缓摇头。 又对着大夫问道:“他这伤如何?” 大夫有些无奈,劝道:“夫人,您这几日一定要多看顾着公子,若是再扯到伤口,会影响到周围没长好的皮肉。” “到那时,哪怕有神药,也无济于事。” 谢元姣认真点头。 “大夫放心,我一定会看好他的。” “只是这伤大概要多久才能痊愈?” “至少半月,若想要养的好些,最好能静养上两月。” 谈襄听到这话,愁得眉心微蹙,暗中狠狠瞪了来福一眼,仿佛在责怪他怎么寻了这样的大夫。 来福吓得身子一颤,撇撇嘴,只当没看见,朝前几步对着谢元姣告状道:“夫人,公子非要月底就回京,您一定要好好管束,公子身子本就不好,若是这次再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 谢元姣微眯起眼,看向咬牙切齿的谈襄,冷声道:“这几日不许下床。” 谈襄察觉到暗含威胁的视线,立刻乖顺地露出一个笑。 “夫人的话我一定听。” “那就等半月后再回京吧。” 第82章 谈襄的伤是故意为之? 大夫从房门离开,谢元姣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他的背影,便又垂眸细声安抚着床上的谈襄。 “这几日你就安分些待在床上吧,将伤养好了,什么事情我都依你。” 谈襄神色微闪,顺势拽着她的袖口,将她往床边带,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将她禁锢在自己周遭。 可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尽可能伪装成商量的意味道:“那这几日,你别再和崔衍见面了,行吗?” 说话时,他的目光下移,紧紧锁在她的脸上,企图中从中找到自己满意的情绪。 谢元姣眼底的抗拒一闪而逝。 她自由散漫惯了,最不喜的就是别人干涉她的生活,哪怕这个是她与他共赴云雨的夫君。 稍微一次松口,换来的可能就是变本加厉。 但,这种情绪被她掩饰的很好,几乎没让谈襄察觉出来。 在她弄清楚真相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必须隐忍不发。 她只思忖片刻,便换上了一张笑脸,朝他的怀中靠了靠,在不触碰到伤口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依靠在他的身旁。 语气淡淡也带着些许强硬,道:“我与他如今本就无甚交集,寻常自然也不会见面,至多是路上偶遇寒暄几句罢了,你怎地会计较此事?” 谈襄眉心狠狠一跳,不愿让她发现丝毫端倪,立刻以妥协和散漫的语气开口道:“我自然不会计较,只是偶然听过京都中人说过你与他的往事,心中有些不快罢了。” “但我也相信玉娘,不会再和他有过多牵扯,毕竟,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 谢元姣笑了笑,并无否认,只是垂下眼眸点了头。 和谈襄温存片刻后,谢元姣交代好来福照看好他,便独自一人出去了。 她漫无目的走着,只像是闲庭信步,观赏留竹园中风景似的。 偶尔路过几个丫鬟,她便随意问些关于园内花草的闲话。 走着走着。 等确认周遭无人,也并无遮蔽物给那些的暗卫监视自己的空挡时,她忽地一拐,进了一间厢房。 厢房内的大夫刚收拾完药箱,见到谢元姣进来,微微有些讶异,连忙上前行礼道:“参见夫人。” 谢元姣微微颔首,随意地扫了屋内,顺势坐在桌前。 “我只是过来询问一下夫君的病情,不必紧张。” 大夫知道主家夫妻恩爱,妻子关心夫君病情倒也正常,他略松了口气。 谢元姣忽然幽幽叹了口气,眼眶中泛起泪花,似伤痛般道:“我夫君是个脑袋简单的蛮人,这些年经商得罪了不少贼人,此次正是中了埋伏,没曾想会伤的这样重。” 她低低抽泣着,偶尔用帕子擦擦眼角,余光注意着大夫的神色。 大夫有些不知所措,动了动唇只能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忧,公子虽伤得重,但只要用心调养不会留下病根。” 她哽咽着应声。 “多谢大夫,我和夫君经商到此,人生地不熟,幸亏有好友在这,才有了一安身之所,遇到贼人也有府医救治。” 大夫连忙摆手:“夫人误会了,我不是姜家的府医,只是昨夜子时前才刚刚入府的,也是碰巧,才进府没多久就听闻公子受伤,刚好我在苏城以救治外伤闻名,这才有了用武之地。” 谢元姣闻此,眼底浮起刺骨的冷意,手指发颤,可却被帕子很好地遮掩住了。 她深吸口气,尽可能平稳地挤出笑。 “真是多谢大夫了。” “只是还有一事想求问,夫君他会些武力,却不偏不倚地中了一箭,还正在心口上,也不知那些歹人用了什么诡计害的他,我那夫君担忧吓到我一直不肯直言?” 大夫摇摇头,也有些不解:“我观公子的伤是以斜下角度中箭,许是将公子抓住以手握箭而导致的?” “我处理得匆忙,也并未细察。” 谢元姣若有所思地点了头,朝着大夫道谢道:“多谢大夫为我解惑,只是今日之事还请莫要告诉夫君,他不愿让我知晓那日的惨烈情况。” 大夫郑重应声,朝着她躬身道:“夫人放心,您与公子情比金坚,定会长久相依,百年好合。” 她眼底闪过讥讽之色,勉强笑着应下了话,便往外走。 不知是不是证实了心中猜想,她的脚步有些踉跄不稳,唇紧抿着,几乎勾成一条直线。 她只感到,自己的心也在猛地下沉,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中下坠,再下坠…… 而今,她已然可以确认——谈襄的伤是自己所为。 目的呢,只是为了阻止她与谈涿见面。 如此费尽心力,是怕她知道什么? 此刻,她退无可退,真相几乎快摆在她的眼前,让她不得不去相信纸上所言。 谢元姣嘴角泛起苦笑,手无力地下垂,整个人被一股寂寥落寞之气团团包裹住。 有一道密不透气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气下了狠劲在按压着她的心窝。 痛意先是从心口涌出,再蔓延到四肢骨髓,让她整个人浸满了凉意,难以挣脱。 回房后,谢元姣径直靠在榻上,双目无神地朝上望着,无声的泪从眼尾滑落,缓缓流入发髻。 此刻的她如同失去了神智似的瓷娃娃,就连流云来了都未曾察觉。 “姑娘,怎么了?” 谢元姣悄无声息地擦着眼角,尽量忽略喉间的胀痛,将酸涩的声线压平,哑声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她微微侧首,问道:“最近……阿恣可有送信过来?” 流云摇头,又犹疑着看她。 “姑娘当真无事?” 她控制着脸上的皮肉,让嘴角的弧度咧开,缓声道:“无事。我困了,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休息会。” 流云咬唇,将嘴边的话咽下,沉沉看她一眼,终究转身退下了。 屋内陡然间暗了下来。 谢元姣躺着,却全无睡意。 脑袋里全是那信纸上的内容,心中下意识地为谈襄辩驳——空口白话,岂能全部当真?即便谈襄故意受伤,也不能将全部罪名盖在他头上,兴许是为了旁的事才不得已为之的呢? 她就这样想着,睁眼度过了整夜。 第83章 该处理了 秋雨连绵,姜宅也跟着沉寂了几日。 谈襄在谢元姣的要求下,安分在房内养伤,少见地将政务放在了一旁。 专心养着,他的身子也恢复了些,总算能下床走动了。 谢元姣这几日并无异样,晨起后便去照看谈襄,看着他喝完药后,便孤身到苏城内闲逛。 不过因下雨,街道四处并无什么人,寻常半个时辰便回府了。 等到天色初初放晴,谢元姣起了兴致,让人将她这几日买的东西摆在院中。 ——一张做工精良的弯弓,专门打造的箭矢和几个稻草人。 刚摆上,就吸引了府内丫鬟的注意,齐齐围在一旁看着。 谢元姣穿着身简练的衣裳,发髻被高高束起,显得周身干练飒爽。 她会武,但只精于剑术,而这弓箭学了些皮毛。 前日她偶然进了一家铺子,一眼便看中了这把弓,将它买下,这才起了练箭的心思。 谢元姣神色冷冽,缓缓抽出箭矢,搭在弓上,微眯起眼,紧盯着前面的稻草人。 几息后,箭矢脱手,飞驰而出,猛地射入稻草中,几乎将包扎严实的稻草捅了个对穿。 她凝神看着,见稻草还伫立在原地,眼底闪过失望之色。 身后忽地响起鼓掌声。 回首一看,是坐在轮椅上的谈襄,眉眼含笑柔柔地望向她,修长好看的两只手相拍,鼓着掌笑道:“玉娘,果真文武双全。” 谢元姣见他来了,嘴角微勾道:“不过是会些皮毛罢了。” 她垂眸抚摸手上弯弓,有些遗憾道:“可惜这把好弓箭了,并未发挥应有实力。” 这把弓箭通身使用上好的桦木制作,弹性极强,又缀以精铁和玛瑙,既美观又实用。 谈襄虚弱地咳了咳,缓缓从轮椅上下来。 身后的来福立刻要去搀扶他,却被他拒绝。 一直走到谢元姣身边,他看着这把弓,挑眉道:“的确不错,玉娘怎地想起来练箭了?” 谢元姣笑了笑,眼底意味不明,似是随意道:“夫君那日正是被谈涿用弓箭所伤,若是我精于箭术,下次不就可以保护夫君了吗?” 谈襄嘴角略有些僵硬,猛地捂住胸口咳了咳,沙哑道:“玉娘有心了。” 忽地,他瞳孔一缩,注意到箭矢上不是铁,而被棉布包裹着。 用没甚杀伤力的箭矢发挥出这样大的威力,已是极其厉害了。 谢元姣察觉到他的目光,解释道:“我准头不好,怕伤到旁人,才以棉布包裹着。” 谈襄忽地伸手抽出箭矢,另一手覆在她的手上。 两人紧贴着,共执一弓。 她感受到身后人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低喃道:“射箭,要以力借力,才能一击毙命。” 说着,谈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搭在她手上的掌心微微用力,带动着她的动作使得箭矢疾驰而出。 下一刻,立在远处的稻草人正中心被打散,哐当一声倒在地上,泛黄的稻草飘散在空中。 谢元姣神色微怔,方才他用的力道根本没有自己一半多,效果却加了几倍。 她毫不掩饰地夸赞道:“夫君果真厉害,能用棉布头将稻草击穿,也不知那夜歹人是如何伤到你的。” 谈襄眼神闪躲,紧抿着唇。 与她接触的手指也在不自觉颤动。 她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泛起嘲意,垂眸轻笑。 远处姜庄快步走来,见到两人紧贴在一块,脚步放缓,目光落到了陛下的怀中人身上。 半晌后,他才走上前,禀告道:“公子,京都有消息传来,已放在您的桌案上了。” 谈襄找到了出口,轻舒了口气,半靠在来福身上,道:“那我便先去处理了,待会再来寻玉娘。” 谢元姣微微颔首,等看到他离开,转眸对着姜庄挑眉道:“姜大人不去?” 姜庄慌乱移开目光,尽可能平稳道:“此事由公子定夺,我不便打搅。” 谢元姣并未在意,回首再度练箭。 姜庄退后几步,刚打算离开,流云端着碗羹汤上前,道:“姑娘,这是崔公子送来的。” 这几日崔衍人虽不在她眼前,可东西却是变着法地送。 她与崔衍又相识数年,对她的喜好胃口格外熟悉,都说君子远庖厨,可当年崔衍却为了讨她欢喜,亲自下厨做过不少菜。 尤其是这鸽子汤,做的比流烟还要美味些。 谢元姣转眸,见是和昨日一样的羹汤,眉心微蹙道:“告诉他,以后别再送了。” 姜庄见此,轻“啧”了声,语气变调,开始不自觉地讥讽道:“崔公子倒还真是痴情,不过年少旧情,这么久还挂念在心上。这鸽子汤做的,啧。” 谢元姣听出他话中的讽刺,冷嗤一声,对着流云道:“看来姜大人很喜欢这汤,流云,递给姜大人。” 说完,她便放下弓箭,双手抱胸道:“喝吧。” 流云有些为难,只能硬着头皮将汤递过去。 姜庄骑虎难下,涨红着脸接碗,咕隆几口全部咽下,喝完还特意将碗倒放,道:“崔公子用心的汤果真美味。” 谢元姣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将弓箭放下,径直往屋内而去。 姜庄擦擦嘴角,冷笑一声,往谈襄书房而去。 谈襄正蹙眉看着折子,神色有些凝重,瞥见他涨红着脸进来,淡淡问道:“怎么了?” 姜庄眼睛一转,故意道:“还不都是那个崔衍,日日送些东西到谢元姣面前。” “您难道就不怕真被他撬了墙角?” 他顿了顿,不顾谈襄已然阴沉的脸色,继续道:“而且陛下,您与那崔衍生得还有几分相似,若是谢元姣真将您当成了替身可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谈襄眼底暗色陡现,阴鸷之色笼罩在周遭,攥着折子的指尖泛白,随即将折子猛地摔在地上,冷声道:“闭、嘴。” 姜庄连忙跪下告罪。 “是臣多嘴了。” “只是……崔衍日日身在府中,也不是长久之计。您也看到折子了,谈涿竟与充州知府联系上了,暂时难以回京。” “若是这段时日,娘娘与崔衍旧情复燃……” 他适时闭嘴。 而谈襄眼底杀意浮现,半晌后,他缓声道:“的确,该处理了。” 第84章 进大牢 谢元姣回房将弓箭放好,刚打算回去,便恰巧碰到了从京都回来的使差。 使差恭敬地将明虹玉奉上,弯腰行礼道:“娘娘,这是奴取回的明虹玉,还有流烟姑娘和菱慧姑姑托奴告诉您,宫中一切安好,让娘娘不必忧心。” 谢元姣轻嗯了声,抬手拿起那块明虹玉,通体红色,温润无瑕,握在手中触感细腻,唯独底部有一道细小的摔痕,是百年前先朝皇帝留下的痕迹,也正是因此,才衬得它格外珍贵。 可于她而言,兄长送过她无数珍宝,此玉在其中平平无奇,不过是块颜色好些的美玉罢了,并无甚意义。 她忆起关永墨对此玉的重视,明虹玉既然到了,也应早些送到他手中,了却关家的一桩心事。 趁着今日天色正好,她随即便让人套了马车,往金玉阁而去。 金玉阁如往日一样门可罗雀,来往之人虽少,却皆是富贵名流。 因着掌柜识得她的相貌,谢元姣下了马车,掌柜便注意到了,连忙小跑着走上来,瞥见了她手中所持木盒,激动道:“夫人这是将明虹玉带来了?” 她轻轻颔首,露出笑意。 “方才派人从京都送过来的,还不快去喊你家主人。” 掌柜喜得快要哭出声来,连忙应声道:“我就去,夫人去里面稍作休息。” 谢元姣应声,缓步往金玉阁内而去。 可刚进门,便被一长相美艳的妇人拦下,颐指气使地看着她手中木盒道:“方才你与掌柜说,这里面装的是明虹玉?” 谢元姣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圈——穿着打扮皆是最时兴的款式,应是出身富贵,又做妇人发髻,姿态轻佻,在金玉阁内大声喧哗,眉眼间并无家中主母风范,反倒有些风尘气,许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妾室。 不过单是有财,还做不来此等傲慢模样,那便是高官贵妾了。 她隐约猜出了七八分,此行苏城低调,也并不想与她多加纠缠,便露出个友善些的笑。 “夫人许是听错了,这里不过是寻常财宝罢了。” “关阁主还在等着我,便不与夫人闲聊了。” 她说完,便迈脚往里走去。 可那妇人却陡然皱起眉,脸上浮起薄怒之色,厉声道:“方才我听得一清二楚,你竟敢欺瞒我!来人,将人拦下,把盒子给我拿来!” 身后几个小厮对她的话言听计从,连忙将她团团围住,意欲夺取她手中木盒。 谢元姣声音冷了下来:“夫人这是何意?莫不是想当街强抢?” 贵妇身旁嬷嬷面露为难之色,踌躇着劝道:“茹小娘,当街做此等事,若是被夫人知道,怕是会不高兴……” 还没说完,那嬷嬷响起脸上“啪嗒”一声,出现了一道极其明显的红肿掌印。 茹小娘冷哼一声:“你也敢教训我!大人说了,今日我在这金玉阁中看上的东西都能买下,便是夫人也干涉不了我!” 谢元姣看着这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回首望了一眼。 因着最近几日她常常出府,十几个高头大马的侍卫跟在自己身边,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便特意让谈襄撤下随行侍卫。 而今日她匆匆过来,明面上只有一个马车夫站在门口,她也不知周围有无隐匿起来的暗卫。 若是正面冲突,也占不了上风。 这样想着,谢元姣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小厮们虎视眈眈,作势便要上前强抢。 忽地,楼上响起关永墨的声音——“茹娘子,好久不见。” 他面上带笑,缓步走下来:“这位夫人手中的木盒是给我的,茹娘子……” 他皱起眉,迈步走到谢元姣身前,冷眼看着那些小厮道:“这是何意?” 见到阁主,茹小娘的脸色略微缓和些,伸手出抚着髻发,依旧高傲道:“既是阁主的,那便好商量了。” “听闻明虹玉是稀世珍宝,阁主开个价,卖给我吧。” 关永墨垂眸,笑了笑道:“恐怕您这桩买卖,金玉阁做不成。这明虹玉是家父此生夙愿,等到来年清明我还要到墓前拿给父亲一看呢。” 他弯腰躬身道:“茹娘子若是喜欢玉石,今日我做东,这金玉阁的其他物件,您随意挑一件带走便是。” “我堂堂城主贵妾,你当我是付不起银钱吗?” 茹小娘从袖子抽出一叠银票,猛地摔在地上。 “这些钱,够了吗?” 关永墨的脸色依旧淡淡,目光无甚波澜地看着地上厚厚银票。 “今日这明虹玉,我不卖。” 茹小娘被惹恼了,怒极反笑。 “一个小小金玉阁老板,若不是在城中有些名头,这种铺子,我连进来都不屑!” “如今竟也敢在我面前叫嚣了!” “既然你不愿卖,那我就成全你,来人,将人给我绑起来,押回城中大牢!” 嬷嬷大惊,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劝道:“小娘!金玉阁是城中百年老店,根基深厚,若是城主知道您如此贸然行事,怕是会怪罪的!” 茹小娘又扇了她一巴掌,狠狠瞪了她一眼,转眸依旧有恃无恐地指使着小厮上前。 谢元姣叹了口气,看着周遭缓缓围上来的小厮,并无畏惧之色,反倒是镇定得很。 她放低声音对关永墨道:“她是城主妾室,你与城主可有来往?” “以往是有的,可……这任城主刚上任不久,我与其并无深厚交情。” 关永墨有些歉意:“是我让夫人牵扯进来了,对不起。” “罢了。” 谢元姣缓缓道:“暂时先顺着这位茹娘子的意思,莫要起冲突,免得弄坏了阁中宝物。” “这明虹玉,先递过去,以后再想法子拿回来。” 关永墨无奈道:“也只能这样了。不过夫人放心,好歹金玉阁也在苏城屹立多年,人脉结交不少,不会出事的。” 小厮很快将明虹玉递到茹小娘手中。 茹小娘将木盒打开,看到盒中散发着莹莹光辉的红玉,眼睛一亮,脸上显出贪婪之色,小心地触碰着明虹玉。 随即眼也不抬地嘱咐道:“这两人和往常一样,送入牢中便是。” “若是城主问起,便说是他们冲撞了我。” “是。” 第85章 死老鼠 苏城大牢阴暗潮湿,犯人众多,十几个犯人挤在一间牢房的情况也极其常见。 谢元姣悄摸塞了些银子给狱卒,便和关永墨颇为幸运地被分到了一间还算空荡干净的牢房。 除却偶尔爬过的老鼠,掺杂着爬虫的稻草,这地勉强能住人。 谢元姣蹙眉,打量四周后脑袋有些发晕。 她锦衣玉食二十多年,还没住过这种地方,站了良久,连个下脚都找不到。 关永墨略微收拾了下,整理出一方干净的角落。 “夫人若是累了,不如先坐着休息会吧。” 谢元姣的眼睛立刻定在了地上一滩颇像老鼠粪便的物体,浑身打了个寒颤,连连后退,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 “罢了,我还是站着吧。” 可站着,也没什么好地方。 她只觉得这里每个地方都被蟑螂老鼠爬过,浑身不自在。 只能缩着脖子尽量减少和这里的接触,好奇发问:“苏城地界富庶,街上百姓穿着也不像穷苦之人,怎么这里是如此光景?” 关永墨幽幽叹了一口气。 “表面光鲜罢了,苏城以商贾闻名,又没有多少能耕种的田地,你在街上看的都是来往奔波的商人,真正穷苦的百姓只能做些累活以换取微薄的银钱。” “上任城主贪污受贿被当今圣上所杀,可没曾想来了个更凶暴残忍的,寻常不仅仗势欺人,欺男霸女,还格外好色,府内侍妾不断,你今日所见的茹小娘便是最得宠的一位。” 他瞥了谢元姣一眼,压低声音道:“今日这茹小娘看似是因为明虹玉闹了这么一出,实则就是怕你在城主面前露脸。” “你此等姿色,被城主看到,必定会用尽手段将你纳入府中。” 谢元姣有些惊诧,“那朝廷每年派下来的巡察使不管吗?” “起初还管,后来城主越加精明,不仅给巡察使塞钱,又驱逐穷苦百姓,营造出繁华热闹的假象,让京都皆以为此地是真的富庶之地。” 关永墨伸出手指了指:“你看这些,都是因为一些无甚缘由的小事被关进来的。” 谢元姣探着脑袋瞧着。 大多数看着便是老实巴交的老汉,还有一些年纪小的妇孺…… 她垂眸,脸色沉了下来,带着几分肃穆和郑重道: “京都刚刚肃清世家,就连横行了百年的谢李两家都得缩着脑袋行事,陛下是明君,绝不会放纵他们。依照陛下的雷霆手段,要不了多少时日,各地蝇营苟且的小人都会被彻清。” 关永墨奇怪看她:“没想到夫人还挺了解当今陛下。” 他又叹了口气道:\"我走前,告诉掌柜早些寻人救我,也不知何时,你我能出去。\" 谢元姣敛眉笑笑,笃定道:“要不了多久,夫君就会来救我。” “你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他不会让我离开。” 关永墨没听明白,摸着脑袋面露疑惑。 忽地,谢元姣眼睛陡然睁大,手发着抖指过去,颤声道:“有,有老鼠!” 关永墨还没反应过来,嘟囔着:“在哪呢,我怎么没看到?” 下一刻,他的唇泛白,惊恐地看着爬到自己衣服上的活老鼠,在眨眼间腿脚蹦出三丈高,尖叫出声。 谢元姣更害怕,强逼着自己睁开眼睛,喊道:“牢中阴冷,这老鼠不知有什么病,千万别被咬了!” 牢房里叫了半刻钟。 两人吵吵闹闹,一时间竟分不清谁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畜生了。 又过了一刻钟, 那只老鼠最终被谢元姣用簪子射死,歪着脑袋倒在地上,淌出一滩血。 关永墨吓得哆嗦,双目紧闭,整张脸惨白,几乎是趴在地上拽着谢元姣的衣角。 “好了。” 谢元姣只觉无力,扯着他道:“老鼠死了。” 关永墨这才颤颤巍巍睁开眼睛,见到死老鼠先是松了一口气,又颇觉恶心,蹲着身子反胃要吐。 谢元姣也扭头,整理着凌乱的发髻。 这时,她才注意到,牢房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正戏谑笑着他们胆小的模样。 谢元姣皱眉,冷冷看着他,唤道:“谈涿?” “你怎么在这?” 谈涿嗤笑,来回踱步良久,意有所指地看着那只死老鼠道:“我若不在这,怎么看到谢姑娘此等英勇的模样。” 谢元姣方才就差躲到房梁上喊娘了,和“英勇”两字半点搭不上边,自然听出了他话中的讽刺,气得咬紧后槽牙咒骂道:“谈涿,你还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关永墨来回看看,最后弱弱地问道:“你夫君我见过的,是长这样吗?” 谢元姣白他一眼,向后退却几步。 “稍微有点眼色的人,此刻都能看出来他不是什么好人。” 谈涿勾唇笑笑,眼底现出几分暗光,懒懒道:“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今日就是过来抓你的。” 谢元姣作出防备态,护在关永墨身前,强作出镇定的模样,质问道:\"这里是苏城大牢,是城主管辖,谈涿你敢抓我?” 谈涿大笑,更加猖狂。 “你怎知,这里不是我的地盘?” * 半个时辰后,谈襄脸色阴沉,顾不得身上的伤,大步往牢内而去。 黑色的披风被风高高吹起,动作间更衬得周身冷冽矜贵。 等站到牢房前,他才清楚地看到空荡的牢房,慌得心中一沉,猛地捂住胸口,吐出一口淤血。 血色染红了唇,显得脸色越加可怖。 他转眸冷声道:“人呢?” 跟在身后的娄城主直挺挺跪下,哆嗦道:“陛下,臣,臣不知,那贱人说是带到了大牢,人、人怎么会不见……” 谈襄眼底阴鸷之色横现,回首狠狠踹了他一脚,声线冰冷道:“还不去给朕找!” “若是找不到,朕就亲手将你的手脚砍了,再悬城示众!” 娄城主冒出了一身冷汗,臃肿的脸上肉都在抖。 “陛下放心!臣一定将娘娘带回来!” 说完, 便滚爬着站起身,直往外狂奔。 谈襄回首,扫视着牢房,目光最后落在那只死老鼠身上。 他认出了那只簪子,注视良久,心中不安越加明显。 第86章 由爱生恨 谢元姣被蒙着双眼,辨别不了方向,只能感受到一路颠簸,最后似乎是上了船。 她悄悄伸手,刚想摸清四周。 耳边传来谈涿懒散的声音:“别费力气了,就算你弄清这里是何处,谈襄也救不了你。” 说完,身后被押着进了内部。 又过了良久,她眼上的纱布才被揭开。 周遭光线阴暗,只有几道烛火发出幽暗的光,等看清时却发现自己身在画舫内。 身旁的关永墨畏缩在她身侧,颤颤巍巍地小声问:“这些是何人?” “谈襄……不是当今陛下名讳吗?” 谢元姣没心思解释他的问题,安抚地拉住他的袖口,低声道:“不用慌,你不会出事。” 这座画舫比她上次见到的还要大,尤其是里面,分为好几层。 他们进来的便是这里的最底部。 周围的光很暗,只能看清周围的物体,深处隐隐还会传来几声惨叫。 叫声格外凄厉,犹如索命恶鬼。 谢元姣面色沉重,下意识地做出防备姿态,转眸看向谈涿道:“你带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谈涿挑眉,伸手轻拍掌心。 烛火瞬间大亮,映照出这里的全貌。 谢元姣找到了叫声的来源,惊得差点摔倒在地。 那人不是旁人——赫然是消失数月的萧语嫣! 她印象中清秀淡雅的萧语嫣此刻衣衫褴褛,身上几道醒目的鞭痕,而腿上似乎是某种动物的咬痕,咬得极重,生生缺了一块肉。 萧语嫣微睁开眼睛,看到谈涿眼底满是惊恐,语句破碎,呜咽喊出声。 随即近乎绝望的眼中倒映出谢元姣的身影,她像是看到救世主般拼命挣扎,求救着。 “救、救我!谢元姣,救我!” 谢元姣神色阴沉,脚步却不动。 一旁的关永墨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着。 “这是人是鬼啊?” 他看到萧语嫣眼中的乞求,有些不忍,扯着谢元姣的袖子道:“这是谁啊,怎么被打成这样?” 谢元姣瞥他一眼,冷声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别乱说话,更何况你我也是阶下囚,莫蹚浑水,否则下一个被绑在那的就是你。” 关永墨一想到是自己被绑着,立刻老实了,躲在谢元姣身后只敢偷偷打量。 谈涿轻“呵”一声,眼眸慢慢扫视着她的伤口,见有血已然干涸,给一旁看守的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立刻会意,猛地泼了一盆盐水上去。 萧语嫣疼得手脚狰狞,脸色扭曲,声音中充满恨意地咒骂道:“谈涿!你就是个畜生!” 刺耳的骂声穿透整间画舫。 谢元姣头皮发麻,忍不住问道:“谈涿,你与她有过什么仇,值得你做这么狠?” 谈涿未答,缓步走进萧语嫣身边,兴味地欣赏她可怖的脸色,随即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扼住她的脖子。 他嘴角带笑,眼底却尽是彻骨的寒意,启唇道:“背叛我的人都该死。” 萧语嫣惊惧,身体都在颤抖。 可在求生的欲望下,她不得不忍着疼痛,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殿下,我没背叛你,我都是为了你才去接近陛下的,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你!” 谈涿静静看着她求饶的模样,眼中极快地闪过一道动摇之色,可瞬间便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粘稠暗沉的偏执和恨意。 他咬牙道:“骗子。” 随即掌心猛地用力,扼住那道纤细的脖子。 萧语嫣被掐得脸色涨红,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谢元姣看着谈涿发狠的模样,又环顾四周的刑具,最后下定决心,连忙拉着关永墨叮嘱。 “老实点,哪怕要死我也想安乐些” 关永墨看着被掐得濒死的人,咽咽口水,郑重地点头。 在萧语嫣快要撑不住的最后一刻,谈涿终于松开了手,毫不留情地转身嘱咐道:“请个大夫,别让她这么轻易地就死了。” 说完,他的目光定在眼前两人身上,抬手指着道:“将他们关起来。这女人心思颇深,交代守卫多注意些。” 谢元姣和关永墨两人格外老实,不仅不反抗,还主动地递出手让人绑着。 等到被关进了牢中,谢元姣坐在地上,反倒是松了口气。 “哪里都是绑,这里的环境可比刚才好太多了。” 这里的牢房一看就知是新建的,干净又宽敞,角落里放着一床整洁的被褥,还从隔壁房内传来一股淡淡的熏香味。 关永墨也放松下来,靠在墙边重重吐了一口气。 “的确舒服多了。” “不过……这里可比苏城大牢危险多了,万一那人模狗样的疯子一不高兴,照着那女子的方式,折磨我们怎么办?” “不会。那女子特殊,你不会有这待遇。” 谢元姣懒懒解释着:“那女子趁他落魄,不仅退了婚,还想要做他阿弟的妻子,那叫因爱生恨。” “我们挺多算是个人质,最多杀了,哪有那么多过程。” 关永墨满脸奇怪,侧目看她。 “你还挺懂变态的心思。” 谢元姣白了他一眼,补充道:“我是人质,你就是个捎带的,万一那歹徒觉得你麻烦,直接杀了你也有可能,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出去吧。” 关永墨迅速闭嘴,张望着四周。 他们住的这牢房应是在画舫最底部的房间,密不透风,就连小窗都没有,唯一的光亮还是从外面映进来的。 想要离开,得先从这里出去,再寻艘小船悄悄划走。 一系列步骤下来,早就被发现了。 关永墨急出了一身冷汗,摇动着谢元姣袖口问道:“怎么办,我不会真要死在这里吧。” “小声点!” 她抬眸盯着门口络腮胡、高个头的看守,微微垂下脑袋道:“将我的簪子拔下来,使劲按住上面的坠花。” 关永墨用被绑着手艰难拿下簪子,用力一按,簪子末端竟划出了一道闪着寒光的匕首。 他瞪大眼睛,满脸惊诧,立刻用匕首将谢元姣身上的绳子划开。 等到两人身上都没了束缚后, 谢元姣看向看守大哥,眼睛一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第87章 不跑了 谢元姣转眸看向一旁的关永墨,上下打量他一圈,满意地点头。 关永墨双手抱胸,畏缩看她。 “你要干什么?” 她猛地将他拽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关永墨皱眉,嘟囔着:“这能行吗?” “这些人对我防备心重,你去试试,总比在这坐以待毙强。” 关永墨认命地叹了口气,转而强挤出一抹谄媚的邪笑,小步到了牢房门口,对着看守大哥亲昵喊道:“大哥!大哥!” 看守斜瞥了他一眼,又懒懒收回目光,摆明了不想搭理。 关永墨咬牙,拽下腰间玉佩从缝隙中递出,往看守大哥手里塞。 “大哥,这是城中金玉阁的玉佩,您拿着!里面所有宝贝随你挑!” 看守掂了掂,嘴角勾出满意的笑,总算开了口:“什么事?” 关永墨搓搓手,“嘿嘿”笑了两声。 \"大哥,我夫人这几日就快要生了,可我这种情况您也知道,估计是出不去了。\" “能不能拜托您,去给我夫人传个话,到时还会有重谢。” 看守斟酌半刻,终究有些不忍,侧首道:“说吧,什么话。” 关永墨嘟囔了两句,含糊不清。 “什么?你声音大些。” “大哥你过来些,毕竟是夫妻间的私密话,人家不大好意思嘛。” 看守无奈,只能将耳朵凑得更近,几乎紧贴着牢门。 就在这时,关永墨用手猛地拽住他的袖口,对上了暗处谢元姣的目光。 下一刻,簪子插进看守脖子某个关键穴位处,血喷涌而出。 高个大汉身形踉跄,晕死过去。 关永墨将人拽住,稳着他靠在牢前,又因为身在暗处,对面几人并未察觉异样。 他压低声音:“快拿钥匙,我快撑不住了。” 谢元姣连忙拽下他腰间的钥匙,开了牢门。 两人一起将看守拖进牢内,又小心地往外张望。 他们位处最里面,走道幽深黑暗。 而大多守卫都在外面守着,只要走出去一点,就会立刻被发现。 谢元姣思忖片刻,捡起地上的石子朝着萧语嫣那处扔去。 石子滚动声又大又重,立刻吸引了守卫的注意,齐齐往那处围去。 她又投掷几颗,分别扔在萧语嫣身边的不同方位。 关永墨放粗嗓音,装作大汉的声线道:“快来人!有人要劫萧姑娘!” 瞬间,整个画舫底部的看守全抽出配剑,涌了过去。 趁着这时,两人往外跑。 跑出最底部后,关永墨靠在墙边,喘着粗气道:“没想到守卫对那女子这么在乎,竟真的围过去了。” 谢元姣察觉甲板上的动静,连忙捂住他的嘴,屏息凝神地悄悄往外张望。 她看到了两个人影。 一个是谈涿,另一个是个长得肥头大耳,臃肿肥硕的男子,她不认识。 先是谈涿开了口:“陛下找上你了?” 那男子重重叹气,话中带着些许抱怨意味:“找上我了,不仅下了死命令,要我必须找到贵妃,他还亲手杀了我的茹娘,可怜我的茹娘,死得那么惨,连个全尸都没有。” 男子转头,腾地跪下,无奈道:“殿下,若是今日交不出娘娘,陛下肯定会杀了我的,到那时您只能在城墙上看到我的尸首了!” “您要不将娘娘放了吧!” 谈涿垂眸看着男子懦弱胆寒的模样,以手拍着他的脸颊,冷笑道:“别忘了,你的城主之位是怎么来的?现在竟也敢要求我如何做事了。” “小人不敢!” “既然不敢,那便老实等着。等到谈襄走投无路,只能用他的命来换谢元姣的命,他悄无声息地死在苏城,皇位就只能是我的。” “到那时,你就是我麾下最大的功臣。” 男子听着这话,咬咬牙,俯首应下。 谈涿轻笑出声,仿佛已经黄袍在身,龙椅在侧了。 他眺望着被黄昏晒出暖黄色波澜的湖面,冷嗤道:“谈襄啊谈襄,你有一日竟也会蠢笨到将一个女人看得这么重要,真是可笑!” 谢元姣眉心一蹙,松开了捂住关永墨嘴巴的手。 他已经被这段对话震惊得瞪大了眼睛,指着谢元姣的手都在颤抖,结巴道:“你、你是娘娘,还、是、是贵妃?” “小声点。” 她环顾四周,只在船尾看到一艘小船,拉过他嘱咐道:\"我不走了,你去用那艘小船离开,他们见我不在船上,不会强追的。\" “为什么?如果留下来,不真成了人质了?” 她轻哼了声,话中已经有了把握:“以往是敌在暗,我在明,现在既然知道了他们的手段,那我就成了隐在暗处的人,不如留在这里抓住谈涿的软肋。” “你还是快些走吧,等那些守卫发现,就来不及了。” 关永墨愣了愣,忽地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勇气,拍拍胸膛道:“我堂堂金玉阁阁主,怎是那种贪生怕死的小辈,更不会丢下同伴独自逃命,你不走我也不走!” “以往没发现你还挺有勇气。” “……我也没发现,你们胆子这么大。” 话音刚落,面前的关永墨脸色立刻垮了下去。 她从他的眼神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僵硬地扭头——谈涿那张暗含狠意的笑脸突然映入眼帘。 谢元姣挤出一抹尬笑:“好巧啊。” “的确挺巧。” 谈涿冷冷看她。 “我还真是低估你了,谢元姣,这样都能逃出来。” “谬赞谬赞。” 谈涿被气得脸色铁青,咬牙道:“来人,将他们给我抓回去!严加看管!” 没过一刻钟,他们就被送回了那间牢房,双手双脚都被牢牢绑了起来,身上的东西也全被搜刮干净。 被他们用簪子戳晕的看守捂着脖子上的血,被谈涿骂了好一顿。 回来之后,就瞪着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两人的动作,飞进来的一只苍蝇都不放过。 谢元姣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谈涿站在萧语嫣面前,看着她垂下的脑袋和渐渐干涸的血,皱眉问道:“大夫怎么还不来?” “殿下,已经派人去医馆了,只是距离太远,将大夫抓回来恐怕还得有一会。” 谈涿沉默,只是抬眸望向晕死过去的女人良久。 眼神内情绪复杂交缠,分明装着满目的恨意,却隐约透着不忍,矛盾又别扭。 第88章 你不是恨她吗? “你不是恨她吗?” 谢元姣静看着谈涿怅然若失的神色,忽而发问:“既然恨她,为何要给她找大夫?” “让她就此命丧黄泉,不正好遂你的愿吗?” 谈涿身子一僵,唇抿成一条直线,半晌才怔怔回道:“我是恨她,可……” 他顿住了,不知在向谢元姣解释,还是在劝说自己。 “她背叛了我,我又怎么能让她死得这么容易,不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我怎么甘心!” 谈涿掌心紧握,滴落出点点血渍,眼尾泛红,死死盯着萧语嫣,冷笑道:“背叛者都该死。” 谢元姣打量他的模样,幽幽叹了口气。 “我会些医术,与其看着她失血过多而亡,不如让我试试吧。” “不过若是殿下愿意就此放过她,那我便不救了。” 谈涿冷哼一声:“我自然是不会放过她。” “既然你能救,那便过来。” 谢元姣挑眉,将他的嘴硬心软全然看穿。 萧语嫣此人贪于权势,以往谈涿得势时,便主动攀附他,可等到他被废,又第一时间将他弃如敝履,狠狠奚落。 谈涿与狼相伴,将同伴的忠诚看得极为重要,尤其是与其相伴一生的伴侣。 他怎能不恨? 可奇怪的是,她又从他的言行中看到了浓重的爱意。 谢元姣难以理解这种爱恨交织的情感,更不理解谈涿的做法。 背叛者,杀了便是。 哪需要这么多弯弯绕绕。 至少对她而言,过往没原谅过欺瞒她的人,往后她也有信心秉持着本心。 看守将她从牢中放出,将她押送到晕厥的萧语嫣面前。 “把人放下。” 她皱眉道:“再这样绑着,失血过多加上不及时治疗,必死无疑。” 谈涿幽深的眼眸看着萧语嫣良久,眼见萧语嫣唇色越白,身上的伤口止不住地流血,终究难忍心头涩意,沙哑道:“放下来吧。” 看守将萧语嫣小心地安放在地上。 这时她身上的伤口才全部展露出来,从胸口到腿上几乎全是鞭痕,粘稠的血从白衣渗出来,染红了整件衣裳。 甚至于,她裸露出的肩膀处,用炙热的铁块烙出了一个“奴”字。 对于萧语嫣这种将体面和风光看得格外重的姑娘,这几乎是将她的心扯出来在地上踩。 谢元姣看着,倒吸了一口凉气,转眸瞥了眼谈涿。 “你是真将她往死路上逼。” 谈涿垂眸,少见地露出了几分怯弱,不敢上前去窥探她的伤痕。 谢元姣小心地搭上她的脉,诊了会,眉心皱得极紧。 半晌后,她叹了口气,慢悠悠站起身,道:“不行了——” “什么?!”谈涿猛地向前走几步,愕然道:“她死了?怎么可能?” 谢元姣冷嗤:“我是说我腿不行了,麻了。” “伤也是你伤的,现在怕她死的也是你,你们男人真没一个好东西。” 她俯首,打量着萧语嫣身上的伤:“想救她也行,只是……” “伤得太重,需要好好将养,这里阴暗潮湿,是不能再住了。” “先将人放到床上,我给她上药,接下来需得每日都要喝汤药,吃滋补方子——”她淡淡望向谈涿,启唇道:“不过,你不是要报复她嘛,怎么会给她这样安稳的地方,还是就放在牢里,等三日后为她收尸,仇也就彻底报复完了。” 谈涿唇颤了颤,似乎是极难才吐出话来:“她伤得真这么重?” “自然,你要是不想救,也就罢了。” “……来人,将她送到房内,谢姑娘也跟着一道去吧。” 谈涿吩咐道。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劝道:“殿下,这两个女人都不是善茬,若真是放到船上,不知会惹出什么祸事呢。” “我意已决,不必劝我。” 他冷冷看向谢元姣道:“你若是敢耍什么花招,我一定会杀了你。” 谢元姣挑眉:“放心便是,我一定将萧语嫣救活。” 牢内的关永墨看着这一变故,瞪大了眼睛,狂拍着牢门喊道:“救我啊!别丢下我!我不要一个人关在这里!” 谢元姣对上关永墨惊慌失措的眼神,无奈扶额。 “将他也放出来吧,正好我需要个熬药的小童。” 谈涿挥手,示意下属将人放出来,威胁道:“别想着逃出去。” 很快,谢元姣便和萧语嫣便被关在了一间房内,没得到允许不能轻易出去,若是要熬药,便将药方递给关永墨,由他熬好,再端来。 谢元姣站在床前,神色凝重。 方才她没诓谈涿,萧语嫣伤得极重,失血过多加上求生意识薄弱,几乎是在生死边缘。 想将向往死路的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可不是一件易事。 她医术本就学得不精,做好该做的,剩下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毕竟眼前的人,可能是谈涿仅剩下的唯一软肋。 她重重吐了口气,用烛火炙烤过的剪刀将她的衣裳剪开,目光专注,动作缓慢,以免扯到血肉模糊的伤口。 …… 等到做完,已是半个时辰后。 她大汗淋漓,擦拭完伤口后,用药粉仔细地敷上。 门外的关永墨叩门道:“药熬好了。” 她连忙上前端过碗,又郑重地将新药方递给门口守卫。 “这是新药方,告诉谈涿,如果想救萧姑娘的命,就赶紧找齐。” 看守刚愣愣接过。 谢元姣腾地一声将门关上,快步到床边为萧语嫣喂药。 一边喂一边叹息道:“萧语嫣啊萧语嫣,我们不是仇人嘛,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为了救你的命如此殚精竭虑。” “也不是我说你,既然要做个坏人,那就得彻底的狠心决绝,想要权势,也不能全然依仗男人,大多数男人小心眼起来能要了你的命。” “若我是你,投奔新靠山前,绝对将旧靠山解决了,不留一丝把柄。” “现在麻烦了吧,前有狼后有虎,醒过来还一堆麻烦事。” …… 她啰嗦着,一碗汤药很快见底。 萧语嫣眼皮颤了颤,忽地咳嗽几声,随即缓慢地睁开眼睛。 她呆呆地向上抬首,声音沙哑粗粝。 “谢元姣?” 第89章 醒了 “醒了?” “还有哪里不舒服?” 谢元姣声音淡漠,打量她一圈。 萧语嫣怔怔地环顾着四周,良久没反应过来。 “放心,你现在不会有事,是谈涿让我救你性命的,至少暂时他不会杀了你。” “我已经给你上了药,最好不要乱动,若是牵扯到了伤口,受罪的还是你。” “——你为何要帮我?” 萧语嫣咬唇,眼神中既有诧异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为何……我也不知,大概是看到你被打得那么惨,起了怜悯之心?” 谢元姣将药碗缓缓放下,又搭在她脉上诊着。 “嗯,还行,能活。” 萧语嫣感受到手腕上微凉的触感,身体僵硬。 忽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颤抖着抬起手,往上摩挲着,一直到锁骨那个“奴”字处。 指尖狠狠压在那字上,以此摸清它的轮廓。 瞬间,手无力地垂下去。 她眼里浮现出的些许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犹如没魂的躯壳。 她低喃道:“奴……” 谢元姣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微动,缓声问道:“你是怎么被谈涿掳来这里的?” 这时的两人不再是剑拔弩张的仇人,不需要为了后宫家族相争,而是平和淡然的两个女人。 她们没了世俗在身上的禁锢和要求,抛却了野心、贪婪和私利。 而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苦难的女人施以援手。 萧语嫣神色未动,可声线却带着一种浓重的绝望和苦涩。 “我该明白的……谈涿就是个疯子! 我欺他,瞒他,甚至想利用他得到太子妃的位子,却又在他落难时抛弃了他。 他这种人怎么会甘心被我背叛,肯定会将我折磨至死。 只是我怎么都没想到,他竟会冒着被抓住的风险,将我从大牢带到了充州。 这一路,他没有杀我,却将折磨我当成了乐趣,每日用盐水鞭挞我,又用药吊着我的性命。” 她眼底尽是惊恐,猛地拽住谢元姣的袖口,乞求着。 “谢元姣,你救救我,只要你救了我的命,什么我都不与你争了。 回京都后,我为你所用,做你手里一颗听话的棋子。 你救救我!” 谢元姣伸手安抚拍着她的手背,缓缓道:“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我不过是谈涿抓回的人质,若不是因为你还在大牢中待着呢。 而且据我观察,你在谈涿心中的分量很重要,重要到你们两人都没发觉。 只要你想,再诓骗他一次不是什么难事。” 萧语嫣惊慌摇头,整个人缩成一团。 “我不要!此生我都不要再与他接触!若是如此,我宁愿现在便一头撞死!” 谢元姣不解皱眉。 她似乎不大明白原因,只需要萧语嫣装作心意回转,在谈涿身旁隐忍几日,便能逃出生天。 稳赚不赔的买卖,为何不行? 除非是…… 她试探着道:“你不会真喜欢过谈涿吧?” 倘若毫无感情,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若是真的生出过爱,这恨的滋味就复杂了。 谢元姣不大懂,只能隐约猜出些。 萧语嫣身子骤然僵硬,指尖紧拽着被褥,因力道过大,生生从里面沁出血来。 她的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粘稠的恨意,缓缓道:“现在对他,我只有恨。” 谢元姣一怔,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指扒拉开。 垂首,轻轻用帕子擦拭干净。 “罢了,那便另想法子吧。” “不过若是我这次救了你,以后可莫要再针对我了哦。” 萧语嫣愣住了,呆滞地看着她认真淡然的神色。 她带着不解,喃喃道:“你为何要救我?” “我害过你,你不该恨我吗?” 谢元姣嗤笑,“什么恨不恨的,倘若我不是宫中贵妃,你怎会对我下手? 而现在在这里,你我不都是阶下囚。 通力合作总比自相残杀强些,活命才是第一要紧的。” 萧语嫣垂下眼眸,余光扫到锁骨上的“奴”字,不自觉畏缩了下。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道:“怪不得你身边的人对你都如此忠诚。” “真心换真心罢了。” 谢元姣轻轻放下她的手,笑了笑。 门外忽地响起了叩门声,传来谈涿犹豫低弱的声音。 “谢元姣,她,醒了吗?” 躺在床上的萧语嫣身体忽然一抖,眼眶泛红,强忍着要滴落的泪水,是怕到了极点的模样。 她咬唇,拼命地朝谢元姣摇头,乞求着不要告诉谈涿。 谢元姣叹了口气,终究将心内斟酌良久的周密计划放下,轻拍着她安慰。 随即高声道:“没醒,暂时你别过来,免得吵到病人休息。” 门外人默了半刻。 随即响起一道强硬的声音道:“她休息好不好与我有何干系,我就是过来看看她死了没有,死了的话还方便些,直接扔下便是。” 说完,他大步离开。 等到脚步声渐渐平息。 萧语嫣脸色惨白,余惊未消地开口:“我就知道,他不会放过我。若是知道我醒了,肯定会继续折磨我。” 谢元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难道她听不出来谈涿只是嘴硬吗? 若是真的不关心她的死活,早就把人丢下船喂鱼了,何必在逃命途中一直将人待在自己的身侧,又何必费尽心思为她想法子找药和大夫。 果然,当局者迷。 她幽幽叹了口气,站起身。 “我只是个半吊子郎中,你也只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你再睡会吧,到时我再看身上的伤恢复的如何了。夜中不起高烧才能算没事。 我去让人再找些草药,治疗你体内的旧伤。” 她迈脚而出。 身后人拽着被角,犹豫地出声道:“谢谢。” 谢元姣眉心微挑,脚步未停,懒懒道:“你的命能不能保住还另说呢,等到痊愈再谢我也不迟。” 她出房门后,和门外看守周旋良久,称说是准备药材。 他们才同意将她押送到关永墨熬药的地方。 她面上散漫,心中大石却高高挂起。 她本想通过萧语嫣捏住谈涿的软肋,再徐徐图之,探查到船的具体位置,与谈襄里应外合,将这所有人一网打尽。 但她观萧语嫣实在是对谈涿惊惧到了极点——逼一个女子去讨好如此凶狠残暴的男人,实不是她这种高洁之士的作风。 想了想,她还是打算用别的法子。 第90章 冰凌花 谢元姣刚一进门,就嗅到了满屋的中药味,带着微微的涩味,弥漫在整间屋子内。 忽地,她脚步微顿,目光闪烁,心中莫名记挂起了谈襄的旧疾——也不知这几日他有没有按时喝药,恐怕现在正忙着找她,胸口上的伤都没时间顾及了吧。 思及此,她咬着牙,眼底泛起冷意。 既是谈襄自己存心弄出来的伤,与她又有何关系,自作孽罢了。 她暗哼一声,将这桩事抛在脑后,直往里面而去。 关永墨正蹲坐在药炉旁,蔫头耷脑地看着燃烧的火舌。 见到她进来了,眼睛一亮,连忙站起身。 “你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你的药熬得怎么样?” 她径直走过去,细看着桌上摆放着的草药,微一挑眉:“这些都是守卫送来的?” “是啊,刚送来不久,应是他们自己想法子下船到城内买的。” “还告诉我,若是有短缺的,写下来告诉他们去取。” 谢元姣用手捻起一根成色颇为不错的人参,足有她的手腕粗,轻啧了声。 “逃命途中还要弄来这种东西,可不容易。” 说完,她向前走了几步,认真垂首,提笔写下新药方。 关永墨好奇地探头看着。 “上次你不是说药已经齐备了吗,怎么还要买新药?” “萧语嫣的药是备齐了,这次是我们两人的救命药。” “逃出去就靠这药方了。” 谢元姣勾唇轻笑,修长白皙的指尖轻捏笔柄,在纸上留下清隽秀丽的字迹。 关永墨听完,立刻紧张起来,呼吸都放缓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你、你打算怎么办?” “告诉守卫去拿药便是。” 她轻吹了纸张上的墨迹,随即抬手递给关永墨。 关永墨谨慎接过,神色间多了几分坚毅。 “你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不过……”他抬眼偷瞥谢元姣,踌躇着道:“你既然是贵妃娘娘,那日与你一道的就是皇上。” “我能不能求您件事?” 谢元姣眉心轻挑:“说吧。” 关永墨顿了下,忽地猛地跪下,双手抱拳朝她行礼,语气认真且坚定。 “娘娘此行应该已经窥见了苏城内的真正景象,所谓繁华富庶只是其表面,可实际上城主欺压百姓,加收赋税,无恶不作,迟早有一日会酿成大祸。” “草民只是一个有些微薄家底的商人,为守祖辈基业,不得不与贪官污吏虚与委蛇,而真正能做之事寥寥,今遭既有此际遇,得见天子娘娘真容,只想请娘娘能肃清苏城内奸佞。” 谢元姣一怔,良久才反应过来。 她本以为关永墨所求是为自己,为金玉阁,却怎么也没想到是为了苏城百姓。 她轻叹了口气,将人拉起来。 “你放心,此次皇上亲临苏城,就是专程为此而来。” * 夜色渐起,谢元姣被单独关在了一间房内。 为防止她做什么小动作,门外有好几个守卫来回巡逻。 谢元姣洗漱后,便换了寝衣,侧躺在床上,熄了烛火。 可屋内刚暗下去,她忽地感受到脚腕处泛起一道凉意,顺着小腿蜿蜒而上。 她吓得浑身僵硬,刚要叫喊出声,嘴边便被人紧紧捂住。 耳边传来熟悉的温热气息。 “是我。” 谢元姣惊诧转头,紧贴着他的胸膛,皱眉抬首,靠着月光依稀辨认着他的面容。 谈襄眼神幽暗,手臂一挥,将她整个人纳入怀中,严丝合缝,使得娇小的身体完全禁锢在他的胸膛前。 他的手力道极大,像是难以冲破的牢笼,只为了将谢元姣融化在自己的怀中,以此达成永不分离的目的,而眼底是浓烈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欢喜。 他的唇亲吻谢元姣的耳垂,神色中带着痴迷和疯狂,轻声低喃道:“幸好,我找到你了。” 谢元姣推搡了下,发现难以挣脱,便卸力就此依偎在他的怀里,轻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谈襄听到怀中人的声音,总算稍稍恢复了些清醒,轻笑道:“不是玉娘告诉我的吗?” 他微微松开谢元姣,从怀中拿出一味草药——冰凌花。 “冰凌花生于北地,喜寒,苏城常年气候温暖,只能从北地采购,因为价格高昂,加之此药并不是无可替代,苏城内只有一个铺子有这种草药。” “恰好该铺子是我每日抓药的地方,我的药方有冰凌花这味药,为防止意外,铺子内所有的冰凌花都被来福买光了,那几人只要冰凌花,掌柜只能派人到姜宅商量,也幸好来福认得你的字迹。” “于是我便派人暗中跟着那伙人,这才找到了这画舫的位置。” 他垂首,眼神温润,藏着绵绵情意,看向谢元姣时带着暖光,犹如万千星辰在夜空中闪烁。 “玉娘,万幸你没出事。” “我找到你了。” 谢元姣对他心存顾虑,此刻下意识回避他的视线,只皱眉扒开他的外裳。 谈襄身子微僵,耳垂也红透了。 只看到眼前人一双白皙的手轻抚过胸膛,带起一股股火热。 从这方位望去,他甚至能看到松垮衣服滑落时露出的莹白两团,正不经意地略过自己的手臂。 他浑身紧绷,连忙移开视线。 “玉娘……你、你,会不会有些太着急了,不过若是你想,也不是不行……” 他呼吸变粗,气息骤然间变得燥热起来。 谢元姣专心致志地扒衣服,直到紧实的肌肉裸露出来,一道狰狞、尚未好全的伤疤映入眼帘。 她咬牙,语气间多了几分恼怒。 “这几日你有没有喝药?” 谈襄嘴角笑意僵在原地,“啊?” 他的语气不自觉放弱了些,半晌才心虚出声:“没、没有。” 谢元姣瞪他一眼。 “身子是自己的,等到有一日糟蹋坏了,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你。” 她这时才注意到被一团邪火熏了个彻底的谈襄,诧异问道:“你怎么这么烫?” 谈襄咳了咳,尽力控制着身体的变化,略微后退些许,声音暗哑:“没什么。” 第91章 骇人的恨 谢元姣狐疑地看他一眼,并未多想,正色道: “苏城城主与谈涿之间恐有勾结,早已布下了天牢地网,如今你我身处苏城,身边并无多少侍卫,若是城主派人追杀,定是难以逃脱。” “你有何打算?” 谈襄敛眉思忖片刻,沉声道:“不必担忧,我既来了,就做好了万全准备。在得知你被抓走的当日,我便已经派人去暗查娄城主的底细,如今他的罪证已然收集完毕,而青影也去寻援兵了,此次哪怕杀不了谈涿,也足够你我全身而退。” 谢元姣沉默片刻,忽地拉住他的手,道:“苏城正是举办商会,各地商贾齐聚的繁华时候,若是贸然派兵前来,难免会影响这里的和乐日子。” “擒贼先擒王,我有一法,可以先控制住谈涿。等到他认罪伏法后,其余如同娄城主这样的随从之辈便可轻易抓获。” “什么法子?需要我做什么?” 谢元姣咬唇,眼神飘忽。 “……只需要我暂时留在这里——” “不行!” 她还没说完,谈襄就斩钉截铁地打断道:“谈涿生性残暴,本就想将你当成牵制我的人质,你若是留下来,谁知道他会不会对你动手?” “此事,我绝不同意!” 他脸色冷硬,打定主意不答应此事。 谢元姣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咬咬牙,手缓慢地攀上他的脖颈,仰起带着羞意的面庞,放柔了声音,学着话本子里姑娘撒娇的模样,娇声道:“你就答应嘛~” “我保证,绝不会出事~” 谈襄身子一僵,他是尝过怀中软糯滋味的,也正是因此,才格外难耐。 磅礴的欲念被狠狠压制在心里,哪怕额间已因为隐忍而滴下滚烫的热汗。 他深深吐了一口气,连忙避开视线,嗓音中带着低沉的欲涩,艰难道:“我绝不同意你去冒险。” 谢元姣泄气,忽地眼眸一闪,定在他的伤上。 ——有了好主意。 “除了此事,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陛下,这几日我被谈涿掳来,可他却说你胸口上的伤并不是他所为,所以,陛下到底是如何受伤的?” 谈襄脸色微微滞住,这几日他忙着寻她的下落了,竟忘了她与谈涿在一块,交谈间肯定会提及此事。 一时间他竟找不出合适的托词。 沉默良久。 谢元姣眼底浮起嘲意,将他的衣领理好,淡淡道:“陛下有自己的谋划,有想做的事,臣妾也有,何必将话说的那么清楚呢?” “这样都糊涂着,不是正好?” 谈襄喉咙一紧,几乎是惊慌地看着她,颤声开口道:“你,你说什么?” 谢元姣抬首轻笑,笑意缥缈,真伪难辨,可衬得她的样貌越加好看,犹如花上月,水中仙。 “陛下明白的。” 她笑意勾勒得越大,继续道:“不是吗?” 谈襄整颗心都震了震,眼中是愕然,是惶恐,是害怕。 他甚至不敢深究话中的意思,更不想她知道了多少。 头一次,他觉得,自己和谢元姣之间隔着天堑鸿沟,其中间距难以逾越。 双目对视间。 交杂传汇的更多是难以言喻的锋芒,狠狠扎在两人心上。 他们都生于京都的虎狼窝,锋芒算计藏于心,无法全身心地信任依赖旁人,更难以言明心事。 只能佯装成糊涂客,沉溺在虚幻的梦中。 谈襄喉间发紧。 他知道,他不得不点头答应。 良久后,他终于将谢元姣拥入怀中,轻拍她单薄的后背,低喃道:“好,玉娘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只要你不离开我,我甘愿做你手中一枚随意驱使的棋子。 谢元姣垂眸,想推开他的手抬了抬。 可最终还是放下,只落在温软的榻内。 她缓缓闭上眼睛,强逼自己忘却烦忧,那些事便等到未来的自己去处理吧。 至少此刻,做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而一滴不知谁流出的清泪,滴落在床间,晕染在一团纠缠不清的荷花绣样上。 晨起时,谈襄已经走了。 谢元姣睁开眼睛,神色有些恍惚。 她微侧头,手触及已经冰冷的身侧才反应过来——谈襄已经走了。 这时她才稍稍清醒,起身洗漱。 可没多久,外面却响起一阵叫喊。 有人焦灼呼唤:“快点把这大夫带过去,主子和萧姑娘又闹上了!” 下一刻,就有人推开门,直直拽住谢元姣往外拖。 等到了萧语嫣的屋内,看清里面全貌后,谢元姣呼吸一滞。 谈涿脸色铁青,鲜血染红他的侧脸,眼底的怒气像是荒山野兽被激怒后最直白的模样——只想不管不顾地杀了眼前人。 而萧语嫣脸色惨白,手执碎瓷片,腕上被割了长长一道,只差一点,便是致命伤。 她惊恐又执拗地拿着碎瓷片对着谈涿,好似只要他再靠近一点,今日就会多一具尸体,不是他的,就是她的。 谢元姣吓得不轻,上前制止:“谈涿,萧语嫣本就伤得极重,若是再不救治的话,恐怕待会就会失血过多而亡。” 谈涿拳心紧攥,眼底情绪复杂,可最终却陡然放松力道,沉沉地看了萧语嫣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谢元姣松了口气,连忙指使人将这处修整好,她拿着药箱为萧语嫣包扎。 萧语嫣就像被人摄了神智般,唇色发白,双目无神,身子在轻微哆嗦着,久久难以回神。 直到屋内人全部退下,只留下专心上药的谢元姣和萧语嫣。 萧语嫣情绪晦暗,垂首看着谢元姣,忽然拉住她的袖口,轻声问道:“你想杀了谈涿吗?” 谢元姣一滞,诧异抬首。 此刻的萧语嫣衣衫凌乱,伤病让她整个人虚弱乏力,些许血渍还在粘连着她的发丝,狼狈潦草,却眼底却是骇人的,发亮的恨。 她坚定而缓慢地继续道:“我要杀了他。” 谢元姣怔住了,这是她头一次看到萧语嫣对除了权势以外的东西,展露出如此浓烈,直白,鲜明的情绪,显出的恨意如同裹挟人的洪流,将人拖至地狱,永不超生。 第92章 在你心中,我是个害过你的恶人 “在你心中,我是个害过你的恶人,也知晓自己被权势遮盖了所有,可那时的我……不得不争,萧太后执掌萧家,我的命运捏在她的手中,略微不得她的心意,便要命丧黄泉。” “所以我蓄意勾引谈涿,想为自己争一份傍身的靠山,可后来谈涿败了,我便又去依附陛下,与你之间有了龌龊。” “整个京都的女子背地里都说我是个朝三暮四的墙头草,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这些我都知晓,可若是能得一份安稳,谁想去争?”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自己辩驳,只是想将我拼命往上爬的缘由告诉你,将最真实的萧语嫣剖析在你面前,再问问你,愿不愿意救我出火坑?” “无论你答不答应,你都是我的恩人。” 萧元姣按住谢元姣的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诚挚语气娓娓道来。 谢元姣一时之间哽住了。 京都世家中人九成都是贪权慕势之辈,所以她最初在宫中,面对萧语嫣暴露出来的野心时,第一反应并不是厌恶,而是乏力,从骨子里感到一阵深沉的乏力。 争斗谋划了十几年,进宫后才安生几日,又要应对下一次算计与被算计,怎会不累? 可今日,她才彻底惊醒——有些人去争,只是躲避脖子上的那把刀。 她无法全然认同萧语嫣的做法,如若她是萧语嫣,只会比她更狠,更绝情,利用所有可利用的,直到能有自己的一份安稳。 所谓恶人不是全部的恶,而是被染缸浸泡多日后的黑,依稀辨认后,还能看到经年累月后已然模糊的色彩。 谢元姣自认不是什么好人,起初救萧语嫣,也只想着利用她来挟制住谈涿。 可现在,她多了几分真心。 她的话在喉间翻滚后,终于出声:“这世上能救自己出火坑的只有自己,哪怕你今后安然无恙地回到京都,面对萧太后的桎梏,依旧只能做她手中一把听话的刀,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杀谈涿本就是我与陛下此行目的之一,所以你不必问我答不答应。” “真正的关键在于你,萧语嫣,能不能冲破自己心中的魔障?” 萧语嫣拽着她袖口的力道变大,腕上刚包扎好的伤口渗出一大片血来。 她压抑着震动的胸腔,厉声道:“我能!我恨他!恨不得能生吃他的肉,放干他的血!” “只要能杀了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谢元姣安抚地拉开她的掌心,垂首看她崩开的伤,叹了口气,轻轻擦拭着,又继续为她巴扎。 她温声道:“我明白你的恨。” “不过你不用做什么,我也不愿逼迫一个女人去接近她如此憎恶的人,你只需陪我好好演一场戏便是。” “你有什么办法?” 谢元姣朝她眨了眨眼睛,眼底带着狡黠,缓声道:“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萧语嫣呼吸微滞,懵懂看她。 * 接下来几日,萧语嫣病重不出,床都难下。 每日送到门口的饭菜全都被原封不动退回,夜中还常常传来咳嗽声。 就这样持续了几日,谈涿终于忍不住,派人将谢元姣押到跟前问话。 他坐在上首,随意转着自己手上的玉扳指,唇角紧紧压着,恶狠狠问道:“她还能活几日?” 谢元姣淡淡地瞥他一眼,随口道:“上次被你吓过一次后,惊厥过度,身子本就不好,现在被拖得更垮了,估摸剩下半年吧。” 谈涿眉心狠狠皱起来,再没了散漫的模样,慌乱站起身道:“什么?!” “前几日不是已经救回来了吗?” “你当我是大罗金仙吗?病人自己都不愿活,我总不能钻到地府去,将她的名字划掉吧?” 谈涿僵站在原地,神色里掺杂着自己都难以辨别的复杂情感,良久才道:“当真……没有法子了?” 谢元姣故作沉思,敛眉想了片刻,踌躇着开了口。 “有倒是有,将人带下船,找个安静舒坦些的地方休养几日,再寻些滋补的药材养着,兴许还有挽救的机会。” 谈涿闻此,略微松了口气,语气依旧冷硬:“不过是个背叛过我的弃子,还真以为自己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了!” “来人,将谢元姣给我押送回去!说什么都不必理会!” 谢元姣挑眉,一边顺从地跟着侍卫往外走,一边懒懒道:“谈涿,我提醒你一下,这几日还是别见萧语嫣,免得再吵起来,将她的半年余寿都给弄没咯。” 谈涿咬牙,被她的话气得将手上的玉扳指狠狠扔下,碎片瞬间散落满地。 扔完还觉不解气,一股脑跑到守卫面前,冷声道:“告诉去告诉娄城主,明日我要去他府上住几日,让他做好准备!” 守卫微愣,还是踌躇着劝道:“殿下,此刻城中防备森严,此去恐怕不妥——” 还没说完,就被谈涿狠狠踹了一脚。 “去办便是。” 在谈涿声称不必理会的第二日,谢元姣就和萧语嫣住进了城主府。 因为此行不能太过张扬,便只用几辆寻常的马车停至后门。 娄夫人亲自将两人引入内院。 “两位姑娘,娄府简陋,若有何处招待不周的还请恕罪。” 谢元姣环顾四周比姜宅还要奢靡上几分的府邸,笑了笑:“夫人过谦了,城主府金碧辉煌,高雅华丽,我等能住进来已是荣幸。” 刚说完,前面的院子就响起了女人的娇笑声和求饶,偶尔掺杂着男人粗犷的声线。 只稍微一听,便知晓在做什么荒唐事。 娄夫人沉稳的脸上闪过几分尴尬,又像是对娄城主的白日宣淫已经习惯,胸口只轻微起伏后,便压下怒气,强颜欢笑地找补道:“两位姑娘的院子在这边。” 说着,加快脚步,逃也似地往前走。 谢元姣意味不明地望了眼前面的院落。 娄城主此人好色贪财,贪生怕死,两面三刀,虽暂时与谈涿拴在同一条绳上,可心永远是贪恋更高权势的,犹如墙上草,随风而动。 对付这种人,只需以利诱之,便可轻易拿捏住他的动向。 第93章 病态疯子 一行人刚走到院子门口。 远处,一个七八岁大的女童疾跑着冲了过来,谢元姣会些身手,略微一躲便避开了。 可身旁的萧语嫣戴着帷帽,有些看不清前方,也因身子虚弱,正是提不起力的时候,直愣愣地跌在了地上。 娄夫人吓得脸色有些白,扬起掌心就要揍那女童,呵斥道:“惟乐,你做什么这么毛躁!” 娄惟乐看了眼还摔在地上的萧语嫣,像是也没想到自己的力道这么大,只敢怯怯地躲在娄夫人身后,眼尾立刻红了,强忍着泪意出声。 “娘,这两个女人又是父亲带回府的吗?” “娘才是府中主母,快点将这些女人赶出去吧。” 在场几人都愣住了。 娄夫人眼中也涌起泪花,扭头对着两人道:“抱歉,我教女无方,冲撞了两位贵客。” “无事,孩子也是无心之失。” 说完,谢元姣小心地将萧语嫣扶起来。 萧语嫣腰上有些疼,可垂眸看到娄惟乐执拗瞪着她的眼神时,心口霎时间软了下去,微叹了口气,俯身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你叫惟乐吧,我不是你父亲的妾室,是府上的客人,过几日便要离开了。” “真的吗?” 娄惟乐抿唇,白净的脸上依旧隐隐可见敌意。 娄夫人连忙将人紧紧护在身后,生怕她惹到眼前两位贵客不快,赔着笑道: “小女生性顽劣,惊扰了两位贵人,日后我一定严加管教。” “内宅还有事等我去处理,便不陪着两位贵人看院子了,若是有什么短缺,直接派遣人告知我便是。” 说完,她用力拽着娄惟一的手转身离开。 萧语嫣站在原地,和扭头偷看她们的娄惟乐对视上。 孩子的眼神稚嫩澄澈,对两个可能会成为父亲小妾的女子,直白地流露出反感和厌恶。 萧语嫣并未生气,反而勾唇笑了笑,低声自喃道:“和我小时候真像。” “什么?” 谢元姣没听清。 “没什么。” 萧语嫣反应过来,拉紧了些帷帽,以免锁骨上的“奴”现于人前。 “快进去吧。” 娄府给她们的这处院落下足了心思,隐于后宅中,外面看着却并不高调,可进来才发现别有洞天,样样东西却都是上好的,就连四下装饰也透露着雅致的风味。 娄城主可不像如此心细的人,那估摸就是那位娴静的娄夫人特意安排的了。 谢元姣看了圈,便顺着丫鬟的指引到了自己的房内。 等房门关上,屋内无人。 她便坐下,将药箱拿出整理。 忽地,她听到一声闷哼,声音不大,更像男人的声音——是从床上传来的。 谢元姣心瞬间提起,手摸到茶杯,警惕地盯着床。 帘内隐隐有人影在动作。 她放缓脚步,蹑手蹑脚上前,目光锐利地紧盯床内那人。 下一刻,她迅速将床帘揭开,手中茶杯刚打算撂下,却瞬间顿住,意外道:“谈襄?” “你怎么在这?” 谈襄从脸颊到脖子通红,紧抿着唇,眼神无措脆弱地望向她,整个人几乎被汗浸湿。 他低喃道:“玉娘,我难受……” 谢元姣眉心紧皱,连忙伸手试探他的额温——烫得出奇。 “怎么发烧了?” 谈襄虚弱摇头,又猛地咳嗽起来,连抬根手指都费力。 “我、我不知道,一觉醒来头就发沉,我只想到你身旁,便偷偷潜入城主府,玉娘别怪我……” 谢元姣按住他的手诊脉,眉间焦灼更甚。 “你旧伤未愈,又染了风寒,若是引起旧伤复发,那才是真的麻烦。你待在这别动,我去给你熬药。” 说完,便又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等到屋内静下来后,另一个人影从窗口偷偷摸摸地潜进来,又做贼似地跑到床跟前。 青影蹑手蹑脚地跪下,压低声音向谈襄禀告道:“陛下,城主府已经勘察过了,废主子并不住在内宅,而在府内书房,行事特别谨慎。而贵妃身边有不少暗中监视她的人。” 谈襄略顺了口气,眼中脆弱不再,而是沉稳道:“这几日你就暗中跟在贵妃身边,若是她有难,及时上前营救,切切记住,别让她发现你的存在。” “是。” 青影应声,又试探着问道:“那陛下呢?” “您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属下实在——” “闭嘴!” 谈襄呵斥完,就剧烈咳嗽着。 那日谢元姣的话犹如梁上匕首,悬在他的脑门上,扰得他惶恐惊惧,甚至不自觉地想谢元姣知晓他的本貌后,会如何对他,想若是谢元姣离开他后,他还能不能活下去。 心间的脆弱敏感,让他不得安宁,他又念起受伤时谢元姣才会流露几分的爱,所以他生生将自己泡在冰水中,用身体上的疾病缓解心间顽疾。 这就是他,以凌虐自己来获得谢元姣关注的,一个不折不扣,用尽手段的病态疯子。 谈襄半倚靠在床上,妄念侵入心肺,神色间的偏执已无法遮掩。 他冷冷盯着青影:“此事只有你我知晓,若是泄露,朕绝不会饶你。” “属下逾矩,还请陛下责罚。” 青影连忙跪下。 谈襄平息着心间情绪:“退下,这几日看顾好贵妃。” “是。” 谢元姣一路问着丫鬟,终于找到了膳房。 她刚打算借个熬药用的小灶,就瞥见了关永墨正坐在灶台上烧火添柴,满脸生无可恋。 “你怎么在这?” 关永墨听到熟悉的声音,忙不迭抬头,拉着她的衣角诉苦道:“你总算来了!这些人真将我当成专门烧火小厮了,刚进城主府,就将我带到这里来!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信!” 他说着说着,更觉委屈,一把鼻涕一把泪。 谢元姣为他哀叹一瞬,便将手上药包递给他。 “正好,你在这,帮我将这药熬好吧。” “嗯。”关永墨接过后才反应过来:“啊?” “你就没什么更艰巨的任务交给我吗?” 他满脸期待。 谢元姣思忖片刻,眼睛一亮。 她还真想起个差事,非他不可。 第94章 合衣共眠 谢元姣从膳房离开后,因心中忧虑着谈襄的病症,径直回了房。 推门而入时,谈襄正侧躺在床上,较之方才的脸色略好了些。 谢元姣上前摸着脉象,眉间担忧依旧消散不开——脉中还是病重的虚浮之象。 她幽幽叹了口气,将药碗拿出去,缓声道:“喝药了。” 谈襄微睁开眼睛,见是她,勉强扯起一抹笑。 “你回来了。” “嗯。” 谢元姣为他铺设好床头,将他扶着坐起身,叮嘱道:“这里是城主府,你出入多有不便,等身子略好些,便赶紧回去吧,若是被谈涿抓住,只怕会引起不必要麻烦了。” 谈襄闻言,眉眼微垂,眼中闪起委屈的神色,低声道:“我……我……” 谢元姣俯首吹着勺中汤药,莹白手指轻执勺子,亲自喂到他嘴边。 “先喝药吧。” 谈襄垂眸见到乌黑的汤药,神色微闪,到底不愿错过此等亲昵的时刻。 他默了默,将话咽了回去,乖乖顺着汤勺喝下。 两人一坐一躺,相顾无言,各怀心事。 一碗药,不过半刻钟,就全部喂完。 谢元姣站起身,打算将药碗放在一旁的桌上,可动作间袖口便立刻被拽住—— 谈襄见她离开,心中焦急惊慌之感立刻浮起,顾不得乏力的身子,伸手拽住眼前那抹白,声线发颤:“你别走。” 谢元姣一滞。 他继续道:“我错了。” “我、我不应当来寻你,你别生气。” 谢元姣回首,目光对上他满含慌张的眼神。 京都中生杀予夺的帝王因她而彷徨到这种地步,她能感受他传达出的磅礴爱意,深沉而复杂,又怎能不触动? 可这种爱如同一张细密的网,桎梏着她的每一步动作,让她呼吸不得,只觉四面八方皆被包裹住,难以动弹。 她不自觉顿下脚步,胸口一股类似于针扎般的刺痛突现。 她犹疑着回首,对上男人近乎乞求的视线,终究心口发软,放软了声音道:“罢了。” “等你身子大好再离开吧。” “废太子看似宽宥,只将我放在城主府内宅,未限制我的行动,但暗地里监视的人不少,这几日你就待在屋内,好好养伤吧。” 谈襄看出她的退让,眼底立刻浮现出喜色,顺从地躺在床上。 “好,我一定安生些,不给你添麻烦。” 他微松了口气,忽地伸手将她拉在床上,温声道:“晌午已过,你劳累许久,与我一道休憩会吧。” 谢元姣猝不及防地坐在榻上,差点跌到他怀中伤处。 的确感到了些许困倦,便依照着他的话顺势躺在他的怀中,轻声道:“嗯,那便休息会。” 谈襄嘴角勾起笑意,庆幸着自己的得寸进尺并未引起她的反感。 他将人拉进自己的怀中,双手牢牢拥住她,用身体上的亲密接触换来心口处的些微踏实。 * 入夜,城主府陷入一片蹊跷的寂静,后宅内就连小厮丫鬟都见不到踪影。 ——这是除茹娘外最得宠的侍妾特意吩咐的。 今日这侍妾见了膳房一个烧火小厮,自称是金玉阁阁主,暗中给她允了不少好处,只要她以自己的名义将娄城主夜中唤到后宅花园中,日后她去金玉阁便不收钱。 侍妾贪财,脑子一热,竟真的应下了,以和城主夜中私会的名义遣开下人,又让人将城主哄到后院。 娄城主孤身站在后宅,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美艳侍妾,心口正窝着火呢。 忽地,他皱起眉,直直瞥向假山后的一团人影,声线立刻放冷。 “是谁?敢在城主府造次!” 谢元姣缓步走出,关永墨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娄城主微眯起眼打量她一圈,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你就是玉贵妃娘娘吧?不知深夜将我喊到此地,有何贵干?” 谢元姣笑了笑:“城主说笑了,我如今不过就是府内一名人质,命都握在你手心里呢。” 娄城主心中到底是忌惮京都谢家权势的,眼睛一转,便打定主意不得罪眼前贵人,连忙弯腰,做出请罪姿态。 “娘娘说笑了。” “您是宫中贵妃,谢家嫡长女,是天潢贵胄,我不过就是一小小城主,哪敢威胁您的性命呢?” “如今只是请您到府中做客,其余事宜与我都没有丝毫关系,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谢元姣轻哼一声:“你倒是识时务。” “不过娄城主如此清楚局势,又缘何要为废太子马首是瞻呢?” 娄城主嘴角笑意凝固,缓慢直起身子,防备道: “娘娘说什么,我听不大懂。” 她嗤笑:“废太子一路向充州而来,扎根在苏城,豢养死士,囤积粮草,全靠着城主的庇佑,才没被追兵发现。” “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城主当真想清楚了?” 娄城主默了默,眼神放冷:“娘娘别忘了自己如今只是阶下囚,有功夫关心我谋逆与否,不如先考虑自己的性命能否保住吧。” 谢元姣轻“啧”了声,有些遗憾:“城主既不愿听,那我也不必再说道了。”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开。 “只是可惜娄城主,失了一个名垂青史,万人之上的机会咯。” “等下——”娄城主的语气中多了些试探:“你什么意思?” “我跟在殿下身边,有朝一日就是从龙之臣,此等机会唾手可得。” 谢元姣轻蔑看了他一眼,懒散道:“一个小小苏城城主,果然也就这点出息了。” “谈涿惨败奔逃至苏城,全依仗着城主的庇佑才有今日,可城主手握兵钱粮,才应当是统率旁人的主子,为何要跟随废太子,甘心做一个跟在旁人身后的随从。” “当今陛下就在苏城,只要城主将他的性命留在苏城,何等功绩没有?只要你想,就连那看似高高在上帝位也会在囊中。” 娄城主面色微震,就连身形都踉跄了下,可眼中却隐约露出贪婪之色。 他猛地甩袖,故作凛然道:“你不过是为了活命,哄骗我罢了。” 第95章 谁也抢不走 “活命?城主不会真以为谈涿敢杀我吧?我是谢家女,他若是杀了我,哪怕能进京称帝又如何面对京都众世家,世家不拥护,他的龙椅能坐得安稳吗?” “囚禁我,不过是为了威胁皇上罢了。” 谢元姣一点点缓声道,短短几句话已然攻破了娄城主的心房。 娄城主擦着额间冷汗,咬咬牙,终于忍不住发问:“你为何帮我?” 谢元姣冷嗤:“我可不是帮你,只是为自己报仇罢了。” “当今陛下将我带到苏城,是他的疏忽,才导致我走到这种地步,是为软弱无能,而这位废太子将我看作人质,恐吓囚禁我。” “这两人都不是我想要的帝王,而娄城主有这般好的时机,为何不争?只要听我的话,必定一路畅通向北,入京当日,谢家家主会亲自出城相迎,尊你为新帝。” 她拍了拍身边的关永墨,又道:“这位是金玉阁阁主,商路遍布天下,可为娄城主提供银钱和上京捷径。” 她向前几步,看着娄城主犹豫不决的神色,微微倾身,近似蛊惑道:“万事俱备,只要娄城主点头,京都的帝位就能易主。” “到那时天下就会匍匐在城主的脚下,所有人都会供您差遣。” 娄城主眼中挣扎之色渐渐消散,彻底被描述中的美好光景迷惑,紧握拳心,打定主意道:“好!” “我要做什么!” 谢元姣脸上浮现起意料之中的笑意:“如今阻碍城主掌权的唯一麻烦只有一人,便是谈涿。只要你杀了他,跟随在他身后的人只能投靠城主。” “兵钱粮,也就彻底齐备了。” “城主,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娄城主对她依旧怀揣着怀疑之心,警惕道:“杀了殿下,只怕不是易事,稍有不慎被发现了,我也难逃死路。” “谈涿就身在城主府,他的生死不是由您决定。” 谢元姣意有所指:“他的身份无法显于人前,略施小计便能将他逼到绝路。” 娄城主思忖半刻,勾起笑意。 “好!贵妃如此有诚意,我自然不会推拒,今日便与贵妃共谋大事,待我登上帝位绝不会亏待谢家!” 他用一种黏腻的眼神在谢元姣身上粘连片刻,暧昧笑笑。 谢元姣强忍恶心,极其勉强地挤出一抹笑。 等到娄城主转身离开后。 谢元姣在原地驻足良久,一旁关永墨连忙上前,有些不解。 “这娄城主真有能杀了废太子的本事?” 谢元姣嗤笑出声:“他自然没有,在苏城任职几年,若不是靠着谈涿暗中相助,早就丢了乌纱帽了。” “那你为何让他去做此事?” “你不明白,这种人有一个好处,足够恶心难缠,听了称帝的话,费尽心思也要上位,哪怕动不了谈涿,也足够让他元气大伤。” 关永墨挑眉,笑笑道:“方才听你所说,我差点真以为你要扶持他登基了。” “他?若是他反,只怕连苏城都出不去。” 谢元姣无奈摇头:“也幸亏他对自己的认知太不清晰,才让我捡到了可乘之机。” * 深秋的夜冷得出奇。 谢元姣抱着双臂,蹑手蹑脚推开了房门。 屋内未点烛火,根本摸不清前方。 可在她迈进屋内的第一步,床上的谈襄半靠起身,燃起了烛火。 屋内一角迅速亮了起来,晃动的烛火映照在谈襄的脸上,衬得他面色越加温润如玉。 他柔声道:“你回来了。” 谢元姣微怔:“怎地还没休息?” “你不在身侧,我睡得不安稳。” 她紧抿着唇,踌躇着问出声:“你不问我去了何处?” 谈襄柔柔看向她,缓缓勾起笑意,做足了信任的姿态。 “不问,你做何事,见何人,我都是放心的。” “只要玉娘会回来便足够了。” 谢元姣有些狐疑地看向他。 且先不论崔衍腕上的伤,单是那夜用箭伤了自身来迫使她回去,就足以证明他不是如此宽宥的人。 谈襄轻咳了咳,眼尾和脸颊染上病态的红晕,看着是一副虚弱可欺的模样。 可暗中,他手指微蜷,狠狠捏紧被褥一角,压抑着心口悸动难耐的占有欲,他抬眸,触及眼前人娇艳的侧颜,欲望几乎快要倾盆而出。 他喉结微滚,耷拉下眼眸,捂住胸口,恹恹躺在床上,扯出苦涩的笑。 “我今夜还是离开吧,我如今这样只会给玉娘添麻烦。” 谢元姣见他这幅作态,忙不迭为他倒了一杯温茶,喂到他嘴边喝下。 她皱眉劝道:“你都病成了这样,怎么能走?” “还是安生些躺着吧。” 谈襄被温水润着嗓子,总算缓解了些和病气掺杂在一起的燥热。 他抬首,低声道:“既然玉娘如此说了,那我便再留下叨扰几日。” 他试探着伸手,先是勾住谢元姣的手指,再紧紧拉住,唇边抿起笑意。 谢元姣叹了口气,起身上塌。 随即犹豫着伸手轻拍他的背处,道:“睡吧。” 谈襄眼睛发亮,视线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她,以一种绝对性依赖的姿态靠在她的怀侧,轻声道:“嗯。” 此夜绵绵,早冬的寒露不知何时入侵进人们的生活。 没过多久,床上的谈襄极其小心地下床,出了房门。 院中的青影早已等候多时,连忙跪下道:“陛下,娘娘与娄城主所说之话全在上面了。” 他双手奉上一叠厚厚的折子。 谈襄神色冷凝,接过会看了会,轻轻颔首。 “朕知晓了,这几日你跟紧些,千万别让贵妃再出什么意外。” 青影应声,隐没在黑暗中。 院中谈襄又摊开折子看了会,一个字都不敢放过。 看着看着,他扯出苦笑,似是在嘲弄着自己可笑的举动。 他比任何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更清楚这种接近偏执的掌控欲迟早会将身边人推远。 可他难以安心。上次玉娘被一个侍妾带到大牢,就这样失踪了好几日,让他惊惶不安。 若是再有一次,他难保自己会做出什么。 不如就这样盯着,熬着……很快他们就可以回京都了,到那时玉娘就能嫁给他了,谁也分不开他们。 谈襄将折子的纸边捏得发皱,目光缓缓转向屋内,轻喃道:“谁也抢不走你。” 第96章 刺杀 短短几日,谈涿遭到了数次刺杀。 最危险的一次当街涌出数十个刺客,趁着人潮混乱直接与谈涿缠斗起来,在人数差异巨大悬殊下,刺客的刃口差点捅穿谈涿的脖子。 谈涿死里逃生,黑着脸回了城主府,提剑大步便来找谢元姣。 谢元姣刚从萧语嫣房内出来,面前突然横亘着一柄泛着寒光的剑,迫使她停下脚步。 “谢元姣,你耍什么花招?” 他咬牙道。 谢元姣露出一个悻悻的笑,小心地退却几步:“殿下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他面露凶色,冷笑着又将剑刃凑近她细嫩的脖颈。 “这几日我接连受刺,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 谢元姣听到这话,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微微喘气。 “我还以为你不想留我做人质,要就此杀了我呢。” “刺杀?” “与我有何关系?” 谈涿微眯起眼,幽深的眼眸扫着她懵懂无知的脸。 “除了你,还能有谁?” 谢元姣嗤笑:“我如今受困在后宅,自己逃跑都做不到,怎么能暗中刺杀你?” “谈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不会是因为上次在画舫中过一次计,真将我当成有通天本领的神仙了吧。” “……真不是你?” 谈涿眼底试探不减,手依旧紧握着剑柄。 “真不是我。” 谢元姣无奈:“苏城又不是京都,我从哪里弄那么多刺客,还有那样大的本事能当街刺杀你?” “……你没和谈襄里应外合?” 谈涿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冷然出声。 “里应外合?这倒是个好主意……”谢元姣笑笑:“不过谈襄若是能寻到我的话,依照他的性格不早就将我带走了,怎么会留在这里受你威胁?若要用当街刺杀这样蠢笨的法子,他早就直接派兵过来了,何必费这些曲折?” “殿下与其在这里将污水泼到我身上,不如想想是不是自己御下不严,惹了太多麻烦。” 她丝毫不惧,反倒挺直腰杆,一点点为他分析起来。 谈涿犹豫半刻,终究将手中剑收了回来,可看向她的眼神中警惕不减,冷冷撂下狠话道:“你最好没有暗中作乱,若要被我查出,你有牵扯,我一定会杀了你。” 说完,他大步离开。 谢元姣一人站在原地,目光幽深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最终缓缓勾起一抹笑。 这几日谈涿接连受刺,身心俱疲,方才走动间衣角都沾满了污血。 那娄城主虽伤及不了他的性命,可所派出的刺客也足够他喝一壶的了。 谢元姣抬眸,正打算回屋,却看到娄夫人牵着惟乐走了过来。 她有些讶异,挑眉道:“夫人,怎地过来了?” 娄夫人眉眼间满是疲惫,见到她连忙扯出一抹笑。 “惟乐前几日冲撞了萧姑娘,我带着她过来向萧姑娘赔罪。” 身后的惟乐怯生生地打量她。 谢元姣扭头看了眼房内,扬起一抹笑道:“她正好刚醒,你们进去便是。” 娄夫人面色沉重,像是藏着心事般魂不守舍,拉着惟乐便往屋内走。 可忽地她顿住脚步,朝着谢元姣犹豫道:“谢姑娘,你是从京都来的吗?” 谢元姣一怔,随即踌躇着点了头。 娄夫人咬唇,攥紧了身旁惟乐的手,朝着她近乎乞求地启唇道:“我虽不明白你是来做什么的,但这么多年我身边只有一个女儿,她是我的一切。” “我能不能求你,若是娄府有难,能不能留下我惟乐的命。” 惟乐年纪小,可也能感知到娄夫人声线中的颤抖,仰起白净的小脸,担忧出声道:“娘……” 谢元姣看着眼前这位端庄娴静的女子,明白她和娄城主并非一丘之貉,反而因为大夫人的位子,常常被侍妾羞辱。 她望向惟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未来却要经受那么多磋磨。 她俯身摸了摸惟乐的脑袋,细声道:“夫人放心,娄府如日中天,不会出事的。哪怕不幸出了事,惟乐年纪小,绝不会受到牵连。” 娄夫人面上现出喜色,眼眶湿润,连连道谢。 “多谢,多谢。” 谢元姣面上带笑,看着她们进了萧语嫣的屋子,才转身离开。 回房后,谈襄正挣扎着起身,因为病弱无力,动作起来格外费力。 谢元姣连忙将门关紧,快步上前扶住他。 谈襄嘴角抿起笑,顺势依靠在她的肩处,轻舒了口气,柔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你身子未愈,城主府眼线众多,若是被发现了,必定难逃一死,我回来看着你才放心些。” 谢元姣将他扶到了桌前,皱眉看他:“怎么病得还这样厉害?” 她径直扯过他的手腕,压住脉象。 “……身子倒是恢复了些,只是还没大好,这几日还是多休息为主。” 她叹了口气,苦恼他的身子怎么恢复得这么慢,这几日她开的药效果也不至于这么差。 谈襄垂眸,缓缓松了口气,为她倒了杯温水。 “喝些茶水润润嗓子吧。” 谢元姣顺势接过,眉间忧愁仍未消散,苦恼道:“你本就有旧疾,这次又伤得这么重,等回到京都后,还是要太医仔细调养。” 谈襄轻“嗯”了声,好似她说什么都会全盘接受。 “都听你的。” 谢元姣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几乎快要沉溺在其中。 等反应过来后她怔愣转头,魂不守舍地饮下一大杯茶水,却呛得她连声咳嗽,好一会没顺过来。 谈襄皱眉,连忙为她拍着背。 “好些了吗?” 谢元姣连忙摆手,哑声道:“没事。” 忽地,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 “谢姑娘,开门,是我!” 谢元姣一愣,反应过来门外是关永墨。 她转眸看了眼谈襄,吓得她瞪大了眼睛,连忙站起身将谈襄推搡到里面,边走边道:“你先躲躲,现在不是出现的好时机。” 谈襄不明所以,只能顺着她的动作坐在床上,看着她放下帘子遮盖住自己的身形,不自觉咬牙道:“凭什么我要这样躲躲藏藏?” 第97章 又来人了 谢元姣没功夫回答,直接将他一把推到床上,敷衍道:“现在你还是藏起来为好。” 等遮掩完,她连忙快步过来开门:“来了来了!” 刚打开门,关永墨就要进来,抱怨道:“怎么这么久?” “刚才在换衣裳。你有什么事,说吧。” 谢元姣警惕地挡在门前,只开了一条细缝不让他进来。 关永墨看着她怪异的举动,笑出了声:“你今天怎么了?” 说着,他便要越过谢元姣走进屋内,大咧咧坐在桌上随口道:“以往你可没这么拘谨,不会是有什么事背着我吧?” 他微眯起眼,愤然出声:“你不会是要丢下我,一个人逃命吧?!” 谢元姣关紧门,结巴着解释道:“你说什么呢,什么拘谨不拘谨啊,再说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逃命的,你放心吧!” 关永墨轻哼一声,暂时放下心,转眸看向桌面,有些疑惑。 “这怎么有两个杯子,方才有人来过吗?” “没、没有,是我,是我方才太渴了,就一下喝了两杯水。” 谢元姣勉强笑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上次你让我去接近那侍妾,不知怎地府内其余人知晓了,也都问我要金玉阁的珍宝,吵得我有些烦闷,便在你这里躲躲。” 关永墨转眸,上下扫视她,还有颇为奇怪地开口道:“你今天怎么看起来这么奇怪?” “啊?” 谢元姣正瞥了床榻上的动静,被他一说,连忙扭头坐在他身侧:“不奇怪啊,你想多了。” 关永墨“哦”了声,突然想起了件事,扯着她的袖口道:“对了!这几日府内乱得很,听说城主和那位绑架我们的人每天忙得不见身影,你的计策肯定是有效了。” “我不管,若是他们打起来,你一定要保住我的性命!” 谢元姣见他忽地凑过来,一边注意着里面的动静,一边连连后退。 “你!你!离我远点!” 床内适时响起一声冷笑。 纠缠在一起的两人都愣住了——关永墨满脸状况外,没弄清缘由,呆呆望过去,而谢元姣咽咽口水,满脸惊慌地看过去,祈祷着待会千万别出岔子。 谈襄缓缓扯开床帘,眸色发冷,定在关永墨身上。 关永墨正抱着谢元姣袖子,怎么也不敢撒手,被这一眼瞧着,身体僵硬着,根本不敢动弹。 谈襄慢慢踱步,走到他们跟前,阴森泛寒的眼眸落下,几乎是在咬着后槽牙道:“你还不松开?” 关永墨这才反应过来他还在紧紧拽着谢元姣的袖子,忙不迭松开,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没话找话道:“好,好巧。” “是啊,好巧。” 谈襄冷声道。 谢元姣无奈扶额,主动上前拉着谈襄坐下。 “你别吓他。” “关永墨,你坐下吧。” 关永墨满脸惊慌,他现在已经知晓了谈襄的身份,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刚坐下,就感知到一道满含敌意的目光。 谈襄身居高位,哪怕是刻意收敛,都藏不住眉眼间的帝王威严,如今稍稍释放开,足以吓得关永墨双腿发软。 他不动声色地抬眸。 关永墨拘谨地坐着,分明他与谢元姣之间清清白白,现在却莫名生出一种奸夫的错觉。 两人之间的锋芒都被谢元姣看在眼前。 她叹了口气,打断他们,对着关永墨道:“这几日他身患重病,有些虚弱,便暂时藏在这里,方便我照料他,你不必大惊小怪。” “不过,这件事千万别泄露出去,若是被谈涿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关永墨偷瞄了眼谈襄,心中不自觉腹诽道,瞧着比牛还壮,哪一点和虚弱沾得上边。 可这样想着,他还是挤出了一抹讨好的笑:“那是自然,我一定不会乱说的。” 谈襄凑近谢元姣,不动声色地拉过她的手,细声道:“这几日我的药都是关公子熬的吗?” “真是多谢了。” 声音温声细语,可抬眸看向他的眼神却带着挑衅,甚至隐含杀意。 听着这话,关永墨捂住肚子,隔夜饭都差点要吐出来。 ——呸,真会装。 怪不得这几日谢元姣每次都拿着不少药过去,本以为是萧姑娘病情加重,他还有些忧心,原来有一份是这厮的。 他压下心头唾弃,讪讪笑道:“不用客气。” 谈襄心中冷哼,上次在酒楼他就见出这厮目的不纯,如今又刻意接近谢元姣,什么脏心思都不必说了! 崔衍的事还没解决,现在又来了个。 还有没有把他这个正夫放在眼里! 他危机感陡然上升,连忙靠紧了谢元姣几分,满脸正宫姿态。 谢元姣只觉得两道目光在空中交缠,浑身不自在,咳了咳,和谈襄拉开些距离,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方才说城主忙得不见踪影,是听谁说的?” “那几个侍妾。她们说城主都没有回后宅,这在以往是绝对没有过的。” 谈襄见缝插针道:“没想到关阁主这么有人缘,这么快就能和府内女眷打成一片。” “不像我,从小就性格孤僻,除了玉娘以外,几乎没见过什么女人。” 谢元姣听到这话,额角骤然一疼,连忙打断道:“好了,你闭嘴。关永墨继续说,城主这几日有没有和谈涿联系?” 谈襄垂眸,颇有些委屈地闭上了嘴。 关永墨连忙继续道:“听那几个侍妾说,城主一人宿在正院,整日不知在商议什么,这几日都没和谈涿见面。” 谢元姣眉间染上笑意:“那便对了,照着这几日的刺杀情况,娄城主绝对还有后手,我们便好好看戏便足够了。” “不过还要麻烦你继续和她们打好关系,盯紧城主那边。” 谈襄的眼睛来回看着两人,见他们说完,连忙开始赶人。 “既然关阁主说完了,那便赶紧出去吧。” “我们夫妻两人还有事情要说。” 关永墨被他拽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搡到了门外。 谢元姣正打算出声制止谈襄的幼稚举动。 忽地,门外响起一道冷然的声音,道:“谢元姣,开门。” 第98章 最后信他一次 屋内三个人瞬间僵硬。 谢元姣连忙上前,眉心紧皱,用眼神示意两人别出声。 门外的人有些不耐烦,略微放大了声量道:“谢元姣,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谢元姣咬牙,思忖片刻,便将关永墨和谈襄两人扯着,一起塞到床上,低声道:“你们别出声,外面是谈涿。” 说完,便小心地用床帘遮盖住他们的身形。 谈襄神色凝重,从缝隙中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另一只手已经握紧了袖口中的匕首。 谢元姣放缓呼吸,调整神色,故作无事般打开了门,打了个哈欠道:“殿下,有何事?” 谈涿脸色阴沉,径直绕过她进了房门,警惕地环顾四周才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睡觉啊。” 谢元姣揉着惺忪的眼,疑惑道:“怎地?难道我做了人质,连休息的功夫都没有嘛?” 谈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暂时放下猜忌,坐在桌旁忽地瞥见了两个茶杯。 只瞬间,他便防备地站起身,厉声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元姣皮笑肉不笑地做出和方才一样的解释。 “我方才有些渴,一个人喝了两杯,不行吗?” 谈涿略松了口气,终于放缓了语气:“罢了,我过来是有事要问你。” 谢元姣顺势也坐下,默不作声地调整姿势,遮掩着床榻的方向。 “方才殿下不是已经问过了吗?我说了,你被刺杀与我没有半分关系,还有何事?” 谈涿微眯起眼,语气陡然凌厉起来:“前几日,你与娄城主到底说了什么?” 话音刚落,谢元姣心中一紧,掩饰般去拿起面前的茶杯慢饮一口,嗤笑道:“偶然在路上遇见罢了。” “城主是殿下的人,殿下这样跑过来质问我,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草木皆兵?”谈涿冷笑:“对付你这种人,就应该时时刻刻监视着,没想到短短几天就又被你钻到了空子!” “若不是我查到了那些刺客的身份,拷打了娄城主身边的人,怎么会知道你用了如此计谋!” “真是奸诈狡猾!” 他颇有些咬牙切齿。 谢元姣眨巴眨巴眼睛,无辜道:“什么计谋?殿下既然知道是城主派人刺杀你,就应该去清理门户,跑过来质问我干甚?” “难不成是我强迫城主的?殿下太高估我了。” 谈涿气恼,猛地抽出腰间配剑,横亘在谢元姣脖颈旁。 冰冷的刃口狠狠压在细嫩的肌肤上,隐隐划出一道血痕。 “谢元姣!你的命还捏在我手里!劝你别耍花招!” “若是被我查出来,你与娄城主之间有所勾结!我一定会杀了你!” 谢元姣丝毫不慌,只是身体紧绷着,不敢动弹,以免脖子上那把刀更进一步。 她扬起一抹笑道:“殿下尽管去查,绝对与我没关系。”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床榻上忽地响起一道不大不小的声响。 屋内几人呼吸立刻放紧。 谈涿冷睥着目光,死死盯着床榻,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我就知道!你这里不对劲!” 说完,他大步迈过去,大手一挥扯开床帘。 上面赫然躺着一位男子,正紧绷着身体,躺在床榻一角,和谈涿对视上后,颇为尴尬地挥起手。 “好巧。” 谈涿眼睛微微瞪大,有些不可置信地指向床上的关永墨,震惊道:“你,你怎么会在这!” 关永墨脸色有些僵硬,窘迫地咳了咳:“我,我是应谢姑娘的邀请……” 谈涿眼睛瞪得更大了,扭头又看向谢元姣,茫然了半晌后才略微找回些许神智。 手在空中停滞了会后,最后缓缓抬起朝着谢元姣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憋笑道:“谢元姣,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癖好。” “这件事,谈襄知道吗?” 谢元姣脸色铁青,几乎是从后槽牙里挤出话来:“闭嘴!” “怪不得你一直要救这小子呢,原来是搞这一出,啧啧啧。” 谈涿脸上笑意更甚,颇为兴味地拍拍关永墨的肩膀。 “胆子挺大的。” 关永墨额间冷汗瞬间冒了出来,结巴道:“你、你误会了……” 谈涿一脸“我都懂”的神情,一边主动往屋外走,一边笑道:“谢元姣,做得不错,我看好你,谈襄那厮知道肯定会被气死,恐怕都不用我出手咯。” 说完,便抬脚出去,甚至贴心地将门关上。 屋内静下来后,谈襄才缓缓从屏风后出来,只是脸色瞧着比锅底还黑上几分。 关永墨咽咽口水,见势不妙,赶紧找借口往外走。 “那个、我还有事,城主那几个侍妾找我呢,先走了!” 他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谢元姣尴尬地站在原地,眼神闪烁着看向谈襄,解释道:“你别听谈涿胡说,我与关阁主绝对没有关系!” 谈襄脸色阴沉,缓缓朝她走来。 气势颇为骇人。 谢元姣吓得连连后退,思绪都凌乱起来:“你,你别乱来,我们现在这是在城主府!” 谈襄紧抿着唇,依旧默不作声,走到她的跟前。 就在谢元姣以为他会做什么的时候。 他忽地幽幽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她受伤的脖子处,眼底流露出心疼的情绪,哑声道:“疼吗?” 谢元姣怔怔摇头。 “不、不疼。” 他拉着她坐下,从袖口拿出膏药,神色凝重认真地一点点涂抹在她的伤口处。 触感微凉。 谢元姣的心好似也漏了几拍,有些不大敢抬头看他。 半晌才呐呐出声问道:“你不问我吗?” 谈襄声音清冷,像是不甚在乎般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我相信你。” 他垂眸,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启唇道:“无论发生何事,我都相信你。” “所以玉娘,能不能也信我一次?” 谢元姣沉溺在他柔软的眼神中,被蛊惑般点了头。 她的脑海内闪过种种,崔衍的伤,哄骗她入宫,谈襄胸口的箭伤……最后归为一个准确的念头——信他一次,最后一次。 她不自觉地回道:“我、我相信你。” 第99章 打起来了 谈襄神色间的不安和担忧瞬间被打破,惊喜地望向她,又猛地将她抱在怀里。 他牢牢将她禁锢在怀里,眼底浮起得逞的暗色。 谎言因为它的甜蜜美好而迷人,又因其虚伪罪恶人人避之。 只是此刻,谢元姣甘愿就此沉沦。 接下来几日,整座城主府陷入一阵焦灼不安的氛围。 后宅内的女人并不清楚缘由,只是隐约听说娄城主和那位大人物闹翻,两拨人在书房打了一架,城主遗憾落败,后来就再也没回过府了。 是生是死,无人得知。 关永墨将这消息告诉谢元姣时,眼底的担忧都快要溢出来了。 谢元姣却悠然自得地坐着,拿着谈襄准备好的糕点吃下,一看便没认真听。 关永墨额间青筋横跳,猛地咳了咳。 “谢姑娘!” 她这才回过神,尴尬道:“我知道了,不要着急。” 关永墨叹了口气:“若是城主落败,这苏城不就成了那位的天下吗?” “我们还怎么逃出去?” “娄城主再不济也在苏城为官好几年,怎么可能在苏城被轻易打败?” “肯定是早就留好了后手,消失只是为了反击。” 谢元姣思忖片刻,郑重道。 关永墨趴在桌上,无神道:“那什么时候城主才会回来啊?” 谢元姣站起身,目光扫着看似寂静安详的后宅。 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都在翘首以盼着城主活着回来,将城主看成了可依仗的靠山,却不知道这座山有一日会轰然倒塌,危及她们的性命。 她眉间笼罩起淡淡的愁思,转眸朝着关永墨道:“这几日,夜中关好门窗。” 关永墨立刻瞪大了眼睛,结巴道:“你,你是说这几日城主会回来,而且会打起来!” 谢元姣点头。 “据几个派出的探子,他们两人撕破脸皮后,谈涿意欲当场杀害娄城主,可娄城主不仅顺利逃出,还带走了不少兵马,集结在苏城外。” “这一次,谈涿的内部分化,必须在两位主子间选择,一个是被京都通缉,如过街老鼠般的落难皇子,另一个是如日中天,得谢家扶持的苏城城主,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不少部下动摇,投奔城主,谈涿的人手折损不少。” “不超过三日,两人之间必有一场恶战,而且他们为了不打草惊蛇,规模不会太大,估计就在城主府内。” 关永墨听完,径直站起身往外走,满脸焦灼地道:“既然这样,我就先回去将窗户钉起来了!” 谢元姣看着他的背影,无奈摇头。 深秋的风越来越冷了。 这几日早起时,草木上已有寒霜出现。 今早谈襄已经被她劝了回去,现在只等着城主府大乱,两败俱伤之际,派兵过来镇压动乱,以免伤及周边百姓。 谢元姣神色冷凝,静静看着窗外天色。 她敛眉思忖半刻,终究抬脚往门外而去。 等到了萧语嫣的房门前,里面响起惟乐充满童真的笑意。 谢元姣咬唇,犹豫半刻还是推门进去。 萧语嫣戴着厚厚的面纱,目光对上她,立刻会意,摸摸惟乐的脑袋哄道:“惟乐先回去找娄夫人,我待会再过去找你。” 惟乐听话离开。 谢元姣坐在萧语嫣对面,压低声音道:“就在这几日了。” 萧语嫣怔愣一会,脸上浮起大仇得报的快意,咬牙道:“太好了!我终于等到在一日了。” 说完,她就跪下,朝着谢元姣道谢:“我还要多谢娘娘,能不计前嫌,救我一命。” 谢元姣连忙将她拉起,踌躇问道:“你真的决定了?要亲手杀了他?” 萧语嫣郑重点头,眼底是化不开的恨意,咬牙道:“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否则难以报我心头之恨!” 微风轻轻吹过,她戴着的面纱露出一个小角。 谢元姣看着她锁骨上永远难以消除的“奴”字,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你既然下定决心,我也不好拦你。” “只是到时场面肯定会混乱,稍有不慎,你便会被误伤,甚至因此丧命。” “娘娘放心,我一定会小心的。” 萧语嫣坚定道。 谢元姣唇动了动,想劝阻的话还是没说出口,只是伸手拍拍她的肩,嘱托道:“万事小心为上。” 当夜,城主府内一片平静。 直到晨光初起,谢元姣才睁着无神的眼睛,趴回榻上休息。 第二夜,是如出一辙的平静。 静到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些烦躁。 午夜时,谢元姣还站在窗前,看着满天星光。 她深知若是城主和谈涿打起来,娄府的每一个人都必死无疑。 谋逆这样的重罪,哪怕是谈襄有意包庇,朝中那些大臣都不会轻拿轻放。 所以,她不敢睡。 第三夜,依旧无人…… 就在谢元姣半靠在榻上,困倦到快要睡过去时,外面响起几声极细微的兵器相交声。 下一刻,她立刻睁眼,恢复了所有清醒和理智,拿着准备的弓箭和匕首,小心地靠在门前,开出一条小缝隙偷窥着。 在这里,她只能远远看到前院升起了几道火光。 随即想起人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惨叫声。 来了! 她连忙推门而出。 忽地,青影出现在她身前,跪下劝阻道:“娘娘,前面危险,您还是小心些,暂时待在屋内为好。” 谢元姣淡淡瞥他一眼,知道是谈襄特意派来保护自己的,无奈叹气道:“这次我不能不去,哪怕搬出谈襄也没用,你别拦我。” 青影有些踌躇,半晌不应声。 她继续道:“若是你实在不放心,便跟在我身后,行吗?” 青影握紧手中配剑,终究犹豫着点头。 “属下一定护佑您的安全。” 谢元姣这才快步往前院赶,后院的女眷们似乎也感知到了危险,有人开始派丫鬟出来打探发生了何事。 渐渐地,各处传来尖叫和窜逃声。 这时,她无暇顾及旁的,只赶忙往萧语嫣的房内而去。 果不其然,谈涿果然在这,脸色阴沉,正拉拽着萧语嫣要往外走。 萧语嫣极其抗拒,可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硬生生忍下,顺从地跟在谈涿身后。 谢元姣连忙躲在暗处,跟着他们。 第100章 打起来了2 谈涿穿着身紧身黑衣,衬得他面色冷凝,伸出一手猛地箍着萧语嫣,另一手紧握剑柄,径直往外院走。 几十个人手分成几队,牢牢将谈涿护在中心。 外院的火光已经越来越亮,不时传来兵器相交的碰撞声。 谢元姣放缓呼吸,极其警惕地跟在他们身后,很快就看到了以娄城主为首的另一拨人。 谈涿眯起眼,冷笑着打量来人,只觉不解。 “娄城主,你追随我数年,我自认从未亏待过你,为何今日非要将我逼到绝路?” 娄城主摸了两把山羊胡,颇为得意地站在大批人马面前。 “这些年我为你鞍前马后,不辞辛劳,跟狗没什么两样! 可你却做了个颐指气使的主子,躺在我为你争下的功劳堆里享受快活! 现在当今陛下就在苏城,只要我杀了你,再想法子抓住他,这谈家的江山就姓娄了!” 他哈哈大笑几声。 谈涿默了半刻,忽地道:“一个小小城主,拿着鸡毛充当令箭,真当自己有什么真本事了。” “来人,把他们围起来!” 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另一拨人马涌出来,围住了娄城主。 原本处于劣势的局面瞬间扭转。 娄城主没了方才淡然的神色,抬眸看着人数比自己多上一倍的人手,咬牙质问:“你是故意引诱我来此的!” “你真当我这十几年太子是白当的?” 谈涿冷笑:“之前放你离开,只是想看看手底下还有多少吃里扒外的废物!” 话音刚落,投奔娄城主的一干人等低下了头。 娄城主瞪大了眼睛,回首看着他们,骂道:“你们做什么呢!” “我现在才是你们的主子!岂能因为他的一句话失了士气!” “别忘了,我们还有京都谢家的支持!” “谢家……”谈涿咬牙,缓缓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脸色立刻阴沉下去:“谢元姣,你真是找死。” “娄城主,她谢元姣是当今陛下贵妃,谢家更是京都权贵,凭什么扶持你一个无名小卒?” 娄城主不以为然,冷哼一声道:“自然是看不惯谈家的天下,想要换一个人上位!” 谈涿咬牙,只觉脑袋骤疼,骂道:“蠢笨如猪!” “当初我便不该选你作为苏城城主!” 谢元姣颇为兴味地看着眼前闹剧。 直到两方僵持在原地,她沉默半刻,朝着身后的青影沉声道:“拿弓来。” “啊?” 青影猛地抱紧手中弓箭,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劝阻道:“娘娘,这种时候拿弓箭做什么?” “您若是有什么事,吩咐属下便是。” 谢元姣扬出一个浅淡的笑,趁他不备,拽过他手中的弓箭。 天色极暗,只有对峙的两拨人那里光亮。 谢元姣微眯起眼,缓缓从背后抽出箭矢,搭在弓上。 眉眼低垂,神色认真。 箭矢的目标对准了前面最中心一人。 下一刻毫不犹豫地快速射出。 “啊!” 娄城主捂住被箭矢射穿的肩膀,血喷溅了满脸,痛苦地惨叫着。 “快保护我!快点!他们暗中埋伏了人手!” 局面大乱。 两拨人举起武器,再也按捺不住,狠狠朝着对方挥过去。 刀光剑影,此刻所有人已身在局中。 谈涿将萧语嫣护在身后,神色阴沉可怖,用剑刺向周围猛扑过来的几人。 他拉扯着萧语嫣,一言不发地大步往后走。 身后人手大多数留下抵御敌人,剩下的分出一小队,跟随在他的身侧。 娄城主被人层层保护着,捂住伤口,叫嚣着要让谈涿付出代价。 谢元姣匆匆扫了眼眼前局势,便知今日谈涿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娄城主撑不了多久。 她果断地转身,也往后宅而去。 此刻,后宅彻底乱起来了,家奴丫鬟,还有昔日的主子们全部挤成一团,往门口逃命。 谢元姣皱眉,快速在人群中扫视着,终于看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娄夫人拽着惟乐快步跑过来。 与其余人不同,她虽也狼狈不堪,但脸上还强撑着冷静,混在人群中。 看到谢元姣后,像是忽然找到了希望,颤声跑过来道:“谢姑娘,这是发生了何事?” 谢元姣连忙将两人拉到一旁,暗中将匕首递到娄夫人手中,压低声音道:“快走!等到镇压的官兵过来,我也保不住你们了。” 娄夫人听完,身形有些踉跄,口中不自觉喃喃道:“官兵……” 可很快,她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拉紧了惟乐的手。 “谢姑娘的大恩,我此生铭记,若是机会,必当回报!” 说完,她拉着惟乐,一起朝着谢元姣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隐匿在人群中离开。 等看到她们的身影渐渐消失,谢元姣总算松了口气,继续追寻着谈涿一群人。 此刻,后宅某处。 谈涿阴沉着脸,猛地踹开谢元姣的房门,却发现里面早已经空无一人。 被几人压着的萧语嫣冷笑出声:“别找了,她不在这。” 谈涿眼眸中浮现起寒意,转身快速扼住她的脖子,咬牙厉声质问:“她在哪?我问你她在哪!” “你是不是和她一伙的,故意算计我!” 萧语嫣被掐得脸色涨红,却依旧压不下心口的憎恨。 她笑着,朝他嚣张地挑眉道:“对,没错,我就是故意的!” “我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要害得你死无葬身之地!” “要你今生今世都在地狱忏悔!” 谈涿指尖泛白,紧抿着唇,赤红的眼神复杂深沉,死死盯着她因窒息而挣扎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惨叫声越来越尖锐刺耳,兵器相交声也更近。 忽地,他松开手,狞笑道:“放心,我现在不会杀了你!” “倘若这辈子真的我要下地狱,也一定将你带在身边!” 萧语嫣眼中涌现出浓烈的恨意,死死盯着他,哑声道:“谈涿,我恨你。” 谈涿轻笑,垂眸看她,缓缓伸手为她捻起脸侧的发丝。 “我也恨你。” 说完,他转身,抽出腰间利剑,沉着脸快步离开。 第101章 打起来了3 谈涿一行人直往城主府后门而去。 可没走几步,他生生顿住了脚步,冷眸看着眼前人。 娄城主带着人马站在后门前,笑得猖狂嚣张。 他看着被押着的娄夫人和惟乐,骂道: “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我还没死呢!居然就想着带女儿跑路了!” 忽地,他注意到动静,扭头看向谈涿一行人,摸着肚子得意道:“我早就猜到你会带着人从后门逃走,于是便派人一直守着,还真被我蒙对了!” “谈涿,你现在乖乖跪下来,给我嗑三个响头,我就放过你们!” “做梦。” 谈涿缓缓启唇道。 “哼!那就别怪我不顾往日情谊了!” 娄城主嚷道:“来人,给我杀,一个也别留!” 一旁被绑起来的娄夫人双眼通红,看着残骸一点点掉在自己面前,只能颤抖着手慌乱地捂住惟乐的眼睛,哄道: “惟乐,别怕,娘亲在这!” 惟乐紧缩在娄夫人的身旁,身体都在颤抖,却强憋着泪水,小手紧拉着娄夫人的袖口。 萧语嫣抬眼扫着局势,押着她的人此刻根本无暇顾及她的小动作。 她看向对面的娄夫人和惟乐,紧咬牙关,小心地避开周围刀剑,大步朝那边走去。 等她终于拉到惟乐的手,刚想嘱托娄夫人时, 忽地,瞳孔紧缩。 一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流箭飞驰而来,直直往年幼的惟乐射去。 她顾不得旁的,连忙用整个身躯将惟乐紧紧护在怀中。 箭没入她的后背。 止不住的鲜血流到地上。 正防御敌人的谈涿见此,动作一顿,露出了破绽,被猛地刺了一剑,却依旧大喊道:“给我滚回来!” 娄城主微眯起眼,来回看着谈涿和萧语嫣,笑道:“没想到你的软肋在这!” 娄城主握紧剑柄,快步往护着惟乐的萧语嫣身上砍去。 萧语嫣只记得怀抱中的孩子,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能紧闭着双眼。 温热的鲜血就已经流到她的脸颊上。 她怔愣转头,只看到被剑捅穿的娄夫人,双目瞪大,嘴角淌血,望向她们,喃喃道:“惟乐……” 萧语嫣浑身哆嗦,手也在发抖,却还在捂着惟乐的眼睛。 “惟乐闭眼,别怕。” 娄城主一把甩开娄夫人的尸体,满眼嫌恶,咒骂道:“麻烦!” 说完,他便抬眸,再次挥起剑向着萧语嫣而去。 谈涿三步作两,几乎是飞奔着跑了过来,猛地将娄城主踹开。 娄城主被手下扶住,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出了声。 “果然,她就是你的软肋!” “弓箭手过来!全部给我射那个女人!” 瞬间,数十支箭矢齐齐飞射过来。 谈涿挥剑阻挡着那些箭矢,额间冒出冷汗,几乎快要力竭。 他咬牙,明白不能就此下去,暗中和几个手下对上视线。 现在他们只有一条路——离开苏城,否则不死在城主府,也会死在谈襄手里。 所有手下齐心,往后门那处杀开一条血路。 谈涿拽着萧语嫣的手就猛地往外跑。 娄城主微眯起眼,暗骂一句,抢过身旁人的弓箭,随即拉满弓,搭上箭矢,朝那边射去。 箭矢是冲着萧语嫣而来的。 这一刻,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 萧语嫣紧闭双眼,只顾着护住身前的孩子。 而谈涿,他那一刻像是被蛊惑了般,竟飞驰着,挡在了萧语嫣身前。 箭矢穿破盔甲,狠狠射进胸膛。 轰然倒地。 萧语嫣怔愣在原地,良久都不愿相信眼前这幕。 她双目无神,喃喃道:“谈涿……” 谈涿躺在地上,呆呆地望向满头星空,恍惚间想起了和萧语嫣初见时也是这般的夜。 那时她年纪很小,穿着身鹅黄色衣裳,小跑着到了他跟前。 将手中那根糖葫芦递给他,蓄意露出一个讨好的笑道:“太子殿下,要吃糖吗?” 此后经年,他的脑海中全都是那夜萧语嫣稚嫩的笑脸。 谈涿摸一摸胸膛,满手的鲜血。 他尽全力扯出一抹笑。 “现在,如你所愿,我真的要死了。” 娄城主见他倒下,自认为胜券在握,狂笑出声。 “你死了,皇上再死了,整个天下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他再次拉起满弓,朝着萧语嫣射去。 谢元姣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她顾不得旁的,连忙也拉起弓,射下直往萧语嫣而去的箭矢。 娄城主转眸,见到是她,有些诧异。 “贵妃娘娘,你为何要拦我?” 谢元姣看着倒在地上的娄夫人,声音渐冷。 “娄夫人是你杀的?” “自然。这个吃里扒外的女人居然护着外人,我清理门户罢了。” 谢元姣气得发抖,手掌紧握拳心,冷冷道:“青影,给我杀了他!” 此刻后门处两败俱伤,根本没什么威胁。 青影立刻领命,抽出利剑便打了上去。 谢元姣则跑到萧语嫣面前,有些担忧地问:“还好吗?” 萧语嫣神色有些恍惚,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怔愣地看着地上的谈涿。 忽地,她袖口中的匕首掉了出来——这是今日她打算亲手杀了谈涿的武器。 匕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才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 萧语嫣眼神恍惚,像是疯魔了般,捡起那匕首便踉跄着站起身,往谈涿那处而去。 谈涿看清她的动作后,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 随即闭上双眼,等待着她过来复仇。 可匕首没入血肉的声响传出后, 谈涿睁开眼眸,却见到萧语嫣手执匕首狠狠刺在自己的腹部。 谢元姣惊呼出声,惨白着脸喊道:“萧语嫣……” 萧语嫣却恍然未闻,挤出一抹很难看的笑,决绝地扭动着身体里的匕首。 “萧语嫣!” 谈涿双眼泛红,整张脸溅满了她身上喷出的血点,可此刻他自己都动弹不了,更遑论去拦住她。 谢元姣跑上前,将萧语嫣抱在怀里,紧握着她的手,颤声道: “为什么?” 她笑得很难看,颤抖着手抚摸上锁骨的“奴”字,低声道:“我,我已经没了活着的念想。” 下一刻,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手垂落在地。 第102章 结束了 谢元姣只感到臂弯里的人一点点没了生息,温热的血顺着她的手心流下去,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河。 她颤抖着手将萧语嫣的双眼闭上。 “啊!” 谈涿跪坐在地,捂住脑袋,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绝望和痛苦。 他缓慢,僵硬地抬起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具尸体。 随即,他强撑着站起身,胸口的箭矢挺立着。 血不停歇地往下流,染红了他的盔甲和衣裳。 可他的脸上无甚神情,像是被抽干了魂魄的傀儡,只顾着往前走。 一直走到谢元姣身旁,他轰然跪下,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望向萧语嫣时眼底是从没见过的柔和。 他抬首,朝着谢元姣露出一个近乎惨淡的笑。 他缓缓开口,喉间是无法抑制的哽痛,让声音听起来沙哑又模糊。 “谢元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把她给我,好不好?” 谢元姣下意识搂紧了怀中人,冷冷看他。 “你折磨她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 谈涿一怔,捂住又疼又闷的胸口,猛地咳了咳,一大口鲜血从唇间淌出。 他浑不在意地擦了擦,又道:“你和谈襄一起到此,不就是为了查探当年他生母的事吗?” “现在,我就告诉你——” 他缓缓凑近谢元姣的耳侧,带着淡淡的嘲弄意味吐出一句话:“崔衍是谈襄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那一瞬间,谢元姣手脚冰凉,几乎是呆滞在原地,脑海中只回荡着这一句话。 “崔衍是谈襄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怎么可能…… 她不可置信,指尖紧掐着掌心。 可这一切,又实实在在地摆在她面前,让她不得不相信。 谈涿看着震惊的她,竟捂住胸口,大笑出声,笑声悲痛。 随后,他的眼神冷了下来,平静道: “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 说完,他伸手将萧语嫣纳入自己的怀中。 谈涿垂首,静看着她几瞬,只觉呼吸都被攥紧了几分。 他伸出手,放在锁骨上的“奴”字。 那处肌肤分明冰冷,却烫得他指尖发抖。 他的眼尾滴落清泪,极尽绝望地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该如此羞辱你。” 他将她抱起身,静静跪在她面前,颤抖着伸出袖口,擦干她脸上的脏污血渍,露出那张清雅秀丽的脸庞。 “阿嫣……” “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愿意遇见我吗?” 说完,他像是知道答案般,苦笑着低下头。 “罢了……” 下一刻,谈涿伸手握住胸膛上的箭矢,毫不犹豫地拔出。 血喷溅而出。 他闷哼一声,身体彻底瘫软,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就在萧语嫣身旁。 他侧目,口中不停地流出血,却费尽全力去触碰她的指尖。 直到肌肤相触的那刻, 他的眼底倒映着她的模样,像是要将她永远铭记般,贪恋地盯着她良久,良久…… 最终,在漫天火光,遍地尸首中,他没了气息。 谢元姣跪坐在地,眼睛无声呆滞地盯着某处。 直到谈襄带着人赶来,将城主府团团围住,控制住局势时,她都静静地待在原地, 谈襄一手猛地将她揽入怀中,一手轻抚她的后脑勺。 “我来了。” 谢元姣怔怔地依偎在怀抱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回抱住他。 * 很快,参与谋反的若干人等全部被扣押回京。 而城内,城主府陷入一片死寂。 只除了苏城百姓饭后偶尔闲聊几句,便再没掀起什么波澜了。 这里依旧繁华安稳,是充州乃至天下赫赫有名的富庶之地。 而姜宅内,也在收拾回京的箱笼了。 谢元姣静静地坐在亭内,看着远处阴冷的湖面。 早冬刚至,一阵风吹过,便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 谢元姣被冻得畏缩着脖颈,刚打算起身。 下一刻就有人为她盖上披风。 她扭头,看到来人时,脸色却有些僵硬,抿唇道:“崔衍。” 崔衍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玉娘……” 谢元姣想起那日谈涿的话,目光微闪,下意识回避他的视线。 崔衍看出她的不自在,神色有些黯淡,扯出一抹苦笑。 “这几日天冷,我怕你着凉,才给你拿披风的。” “你、你若是不想我过来,那我就先走了。” 他匆匆站起身,生怕自己遭了她的厌恶,抬脚便要离开。 “崔衍!” 谢元姣喊住他,犹豫着道:“没事,你坐下吧。” 崔衍眼中浮现起惊喜的情绪,小心地坐下。 他看着谢元姣有些发黑的眼圈,斟酌着问道:“玉娘,这几日你没睡好吗?怎么脸色这样差?” “城主府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肯定是受惊了。” 谢元姣勉强笑笑:“我没事。” 崔衍想了会到:“家中母亲睡眠也不大好,她常用几种香料助眠,配方我还记得,待会我做个香囊给你。” 他抬眸,有些紧张地开口:“行吗?” 谢元姣眼底神色微动,应下道:“好。” 她拢紧身上披风,随意般问着:“我记得崔夫人常年礼佛,怎么会睡眠不好?” “我也不知。我很小时母亲身子便不大好,所以她才常伴青灯,终日抄写佛经,不闻府中事宜。” “原是如此。” 谢元姣若有所思,又道:“只是,崔夫人这么年为何从未出过佛堂?只是为了苦修,磨炼心性吗?” 崔衍一怔,垂眸掩饰着心间的慌乱,道:“应该只是为此吧。” “你也知晓,母亲这些年一直常伴佛前,为崔家上下祈祷,还抄诵了不少经文送到寺庙前,自然是诚心修佛。” 谢元姣点头,试探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见过崔夫人,若是有机会,我倒想去拜见一次。” 崔衍神色立刻慌了,结巴道:“母亲,她,她不喜见人,还是算了吧。” 谢元姣察觉些许端倪,笑了笑,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两人交谈间,都没注意到周边的景象。 亭外一道玄黑色人影静静伫立在寒风中,臂弯上搭着一件淡粉色披风。 他目光发沉,紧盯着亭内姿态亲密,有说有笑的两人。 第103章 离开苏城 半晌后,站在冷风中的谈襄缓缓抬脚,走进了亭内。 “玉娘在聊什么呢?” 说着,他蹙眉看向谢元姣身上的披风,叹了口气道:“这披风这么单薄,怕是御不了寒。” “玉娘穿这件吧。” 他将她身上的披风拿掉,为她牢牢系上手中的淡粉色披风。 谢元姣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谈襄垂首,为她细致系好披风。 “昨夜你就受了凉,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跑出来了?” 谈襄伸手,拉住她的手,皱起了眉:“怎么这般凉?快和我回屋吧。” 说完,他转眸看向崔衍,像是恍然想起了他似的。 “我忘了崔公子也在这里了。” “玉娘受了凉,我先带她回屋了。” 谈襄搂住她,朝着崔衍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过几日我和玉娘就要回京了,琐事繁多,便不与崔公子闲聊了。” 崔衍脸色有些难看,只能强撑着回道:“臣也不叨扰陛下和娘娘了,先告退了。” 说完,他深深看了一眼谢元姣,快步转身离开。 谈襄眼底晦暗,目光微冷,手紧紧搂住怀中人。 谢元姣心中一沉,踌躇着拽住谈襄的袖口道:“对了,我从城主府带回的,那个名为惟乐的女孩,也要与我们一同回京。” 谈襄回过神,转眸看她:“好啊,只是玉娘想如何安置她?” 谢元姣想了会,拽住他的袖口,低声道:“不如就将她封为县主,养在宫里,行吗?” 谈襄眉眼含笑,伸手为她撩开发丝,语气中带着宠溺道:“玉娘好不容易提一次要求,我自然要满足了。” “等回宫后,我便颁旨,将她封为县主,暂时养在你身边。” “不过对外……玉娘打算如何说?” 谢元姣默了默,眉间隐隐带着悲伤,道:“娄夫人身死,娄家倾覆,为了惟乐的以后,不能让她和娄家沾上关系。便说是我们在外捡回的孤女吧。” 谈襄将她拥紧几分,“一切就依玉娘所言。” 两人携手,一道回了房。 四周的冷气往屋内吹拂着。 “今年比往年要冷得多。” 谢元姣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僵硬。 谈襄拉着她进了屋子,倒了杯热水,放在她的手心里,又拿着手掌紧贴住她的手。 “今年有我在,不会让玉娘受冻的。” 谢元姣冰冷的手一边被微烫的瓷杯焐着,一边被他的手紧紧护住,传来温暖,滚烫的热气。 她垂眸,眼底神色复杂,随即抿出一个淡淡的笑。 谈襄眼底倒映着她白净的脸,眉眼间不自觉柔和下来。 心底隐匿着的所有不安全然消散,这一刻,周边尽是静谧和美好。 他为谋生,在京都算计先皇,算计朝臣,争权夺势,可坐上龙椅却只觉索然无味,而今他想求一个她。 一饮一啄,携手白头。 这样简单朴素的日子永远过下去,他便全然满足了。 他垂首,缓缓在谢元姣的额间落下一个吻。 “玉娘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回京都后要做我的皇后。” 谢元姣一愣,恍然想起此事。 皇后…… 她咬着唇,眼底现出迷茫之色——做了皇后,此生便只能身在皇城中,再无旁路。 可当她触及到谈襄隐含期待的目光,微微一怔,犹豫着点了头。 “我、我答应过你的,自然不会改变。” 谈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良久后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激动地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可被抱着的谢元姣咬着唇,眼底并无半分喜色,只剩下深沉的茫然和彷徨。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有多少事情横亘在两人之间,只等着有机会撕开口子,从暗处喷涌而出,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可现在,他们全都刻意忘却了。 来充州时,只有一辆小小的马车。 可回去后,姜家兄妹,崔衍还有惟乐全都一起跟随着,队伍大了不少。 箱笼搬了良久,满满当当塞满了整间马车,大多是谢元姣寻新奇买下的小玩意。 来福苦着脸,站在马车前,指挥着小厮摆好。 “小心些,公子特意嘱咐过,夫人买的东西全都要放好,一点也不能落下。” “那个箱子!” 他快跑上前,将小厮手里的东西抢过来,小心地放在马车上。 “这里面放着的是关阁主送的名贵宝贝,放好了!” 谢元姣和谈襄一行人站在门口。 姜凝被两个嬷嬷盯着,在回到京都姜家前,恐怕都难以自由身。 她咬牙,恶狠狠瞪了一眼谢元姣,却被姜庄看到,淡淡瞥了她一眼,眼中警告意味明显。 姜凝讪讪扭转了视线。 忽地听到一阵马蹄声,转头这才看到紧赶慢赶过来的关永墨。 “谢夫人!” 关永墨大喘着气,快步下马。 他看着齐齐注视自己的几人,有些尴尬,挠头解释道:“起得迟了些,差点没赶上。” 谢元姣叹了口气:“这次走后,恐怕很难再见了。” 关永墨也略有些伤感,叹息道:“夫人身在京都,以后若是我有机会前往,一定会拜访的。” 谈襄眼底一暗,拥紧谢元姣些,挤出一个假笑道:“等关阁主到了京都,我亲自与你对弈饮酒。” 关永墨莫名感到一股寒意,咽咽口水,结巴道:“客,客气了。” “我送给你们的东西收到了吧。” 谢元姣点头,“都收到了,多谢关阁主。” 关永墨连忙挥手:“是我该谢你们才是,娄城主在苏城内鱼肉百姓,无恶不作,幸好有谢夫人和公子为苏城百姓着想,将这种贪官污吏绳之以法。” “我代表苏城百姓,在此感谢公子和夫人大恩!” 说完,他郑重弯腰,深深地朝他们作了一个揖。 谢元姣连忙将他扶起:“这本就是我们应做之事,不必如此。” “更何况我们被困在画舫时,你对我也多有照拂,我也应当谢谢你。” “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在京都宴请你。” 关永墨直起身,眼眶略微有些湿润。 “那今日便就此别过夫人,公子,后会有期。” 谢元姣一行人上了马车,很快便驶离了苏城。 第104章 离开苏城2 马车刚驶离苏城不远。 谢元姣有些困倦,恹恹地靠在马车上,打不起精神。 谈襄递上一杯热茶,脸上浮现起担忧之色:“玉娘,身子不舒服吗?怎么看着这样虚弱?” 她摆摆手,并不在意:“应是这几日有些累了,没什么。” 说完,她扬起笑,顺势接过他手中的热茶,让他放心似地满口饮下。 谈襄抿唇,眉间忧虑不减。 忽地,马车骤停。 谢元姣整个人猛地前倾,差点摔倒在地,幸好谈襄及时扶住她的腰身,将人抱在自己的怀中。 谈襄面有不虞,冷声问道:“来福,怎么了?” 半晌后,才传来来福有些结巴的声音。 “公、公子,外面有一伙山匪。” “山匪?” 谈襄面色微顿,抬手掀开帘布,见到了这伙山匪的真貌。 几个膀大腰粗的汉子挡在马车前,肩上扛着大刀,手中拎着铁锤,齐刷刷排成一排,瞧着便知是凶神恶煞的亡命之辈。 谈襄冷冷看了几眼,扭头轻声安抚谢元姣。 “你身子不适,便好好待在马车里便是,我下去一趟,待会便好。” 谢元姣这几日也觉身体格外的重,下去也是添麻烦,便拽着他的袖子,小声地嘱咐道:“好,你注意安全。” 谈襄嘴角漾开笑意,轻轻点了头。 他下了马车不久。 身后就传来姜凝的尖叫声:“有土匪!姜庄你还不快出去看看!若是我受了伤,父亲一定饶不了你!” 一会后,姜庄脸色阴沉地翻身下了马车,手硬生生拽着姜凝的衣领,连拖带拽,带着她也下了马车。 “姜凝,你要是想死,最好把嘴闭上,否则土匪不杀你,我也会忍不住手痒。” “回京都后,我便告诉父亲,是土匪将你害死。” “你!”姜凝怒目瞪了他一眼,可转眸看到凶悍的土匪,还是讪讪闭上了嘴。 站在土匪最中心的一男子穿着虎皮上衣,满脸络腮胡,手拎着屠夫专用的大宽刀, 眯着眼打量几圈,大笑道:“他奶奶的,今天还撞上个大生意。” “你们听好了,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留下!还有那个躲在后面的女人乖乖给我过来,老子可以饶你们一命!” 姜凝被吓得浑身一抖,忙不迭躲在姜庄身后。 一阵微风吹过,拂起马车一角,隐隐露出里面谢元姣白皙娇艳的脸庞。 土匪大哥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探头向里面望着。 “这里面居然还藏了一个美娇娘。” “这个脸蛋漂亮,弟兄们给老子留着当压寨夫人!” 说完,身后土匪小弟传来哄笑声。 谈襄站在原地,神色渐渐沉了下去,良久后,轻呵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和轻蔑。 “凭你也配?” 土匪大哥呸了声:“等你待会跪在地上叫爷爷,求老子饶你一命的时候,就知道配不配了!” 下一刻,所有土匪一拥而上,扔起大刀就砍。 而隐匿着的暗卫们突然出现,挡在谈襄身前,随意几招就将他们打趴下了。 很快,所有土匪就哀嚎着躺在地上,满脸痛苦之色。 谈襄走到那位口出狂言的土匪大哥的身前,看了他会,忽地抬起脚碾在他的手上。 骨头断裂的细微声音响起。 土匪大哥痛得满脸狰狞,大声惨叫。 谈襄眼底现出杀意,再次加重力道,直到土匪大哥彻底晕死过去。 他才稍稍恢复了些冷静,对着青影低声道:“把舌头割了,扔到山里喂狼。” “待会再去,做得隐秘些,别让贵妃发觉。” 青影一怔,随即应声道:“是。” “不过公子,这些人的身份好似不普通。” 青影看着躺在地上的土匪,俯身从他们腰上拽下玉佩,双手呈上。 “您看,这似乎是宫里的东西。” 谈襄敛眉打量会:“……是太后。” 他收起玉佩,冷笑着地理理衣衫,沉声道:“垂死挣扎罢了,你将人清理好便是。” 这边刚说完,后面就传来一阵惨叫。 姜凝跪在地上,捂住渗血的手臂,恶狠狠瞪向姜庄埋怨道:“姜庄!你是不是故意的!方才你明明见到那土匪扔了刀过来,却眼睁睁看着我受伤!” 姜庄摸了摸鼻子,丝毫不心虚道:“我没看见,你受伤又不是我砍的,与我有何关系?” 姜凝有苦难言,咬着牙,踉跄着上了马车。 马车内的谢元姣听着外面的动静,犹豫半刻后,伸出手缓缓搭在脉上。 几瞬后,她的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呆坐在原地,良久后眼底才恢复了些许神采。 她咬着唇,从车帘中探出头,缓声道:“既然姜姑娘受了伤,今夜便在最近的城镇停一晚吧,我这几日身子不适,也想去瞧瞧大夫。” 谈襄皱眉,有些紧张:“哪里不适?” “没什么。可能只是受了寒,不用担心。” 她笑了笑,又坐回马车内,可却难以遮掩心中沉重的心事,一人轻声叹了口气。 谈襄顾及着谢元姣的身子,马车一路快行,没多久就到了附近最近的镇子——桥镇。 地方不大,人烟稀少,整个镇子也就只有一家药铺。 到了客栈后,来福去请大夫。 谈襄小心地拉着谢元姣坐在屋内,一会问她要不要喝茶,一会问她头晕不晕。 谢元姣抬眸,看着站在面前,手忙脚乱的人,无奈笑着将他拉着坐下。 “我没事,你放心吧。” 谈襄这才踌躇着拉起她的手:“待会大夫便来了,若是有哪里不舒服的,一定要让大夫好生瞧瞧。” “放心吧。” 门外响起叩门声。 姜庄站在门前,低声道:“公子,我有事找你商议。” 谈襄有些不耐烦,刚想出声拒绝。 却被谢元姣拦下。 “方才我们刚在路上遇见土匪,姜大人兴许是有要事找你商议呢,去吧,不必担心我。” 谈襄抿唇,想起方才从土匪身上搜出的玉佩,终究踌躇着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嘱咐着。 “那我就先走了,待会大夫过来,一定要好好看看。” “若有什么问题,记得让来福去寻我。” 谢元姣笑着,一一应下声。 直到房门被关上,她的神色中才渐渐显现起几分凝重。 第105章 离开苏城3 谈襄前脚刚走,来福后脚便将大夫带来了。 谢元姣看着大夫,皱眉问道:“姜凝不是受得很重吗?不应先给她看吗?” 来福擦着因快跑而淌出的汗,无奈道:“夫人您还是先瞧吧,否则公子又要训斥奴才了。” 谢元姣眼神微闪,又抬眸对来福道:“你去瞧瞧那边情况如何吧,姜凝若是闹起来,轻易难以安稳。” 来福想了会姜凝胡搅蛮缠的样子,认同地点头。 “那奴才便去看看,夫人快让大夫瞧病吧。” 等到来福走后,谢元姣才松了口气,连忙伸出手腕,颤声对着大夫道:“大夫,麻烦了。” 大夫瞧着年纪颇大,往那一站,便让人觉得是个仙风道骨的高明神医。 他探出手指,细细诊了一会,便无比笃定地开口道:“恭喜夫人,您有喜了,还未足一月,胎儿很健康,只是最近忧思过度,身体有些疲倦,待会我为你开几服药吃了便好。” 谢元姣一愣,听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可还是不敢相信。 “大夫、你,你确定吗?” “老朽行医几十年,整个桥镇的百姓都是老朽的医患,这最简单的喜脉绝不会看错。” 他拧起眉毛:“夫人瞧着也是大富大贵人家,怎么听到有喜这样的好事,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放低声音:“夫人这肚子的孩子不会不是您夫君的吧。” “自然是他的。” 谢元姣咬唇,犹豫几瞬开口道:“只、只是我暂时还不想告诉他,能不能麻烦大夫帮我瞒下。” 她从袖口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到大夫怀里。 “算是我求你了,大夫。” 大夫对上她的盈盈泪眸,咬咬牙,将银袋塞回去:“夫人放心,病人的脉案老朽不会多说,只是这钱,您还是收回去吧。” “待会若有人问起,我便说是夫人受了风寒,开几贴调理身子的药方便是。” 谢元姣终于松了口气:“多谢大夫。” 大夫摆摆手:“你们这些小夫妻各自有小心思,我虽然年纪大,但也明白一二。” “不过作为过来人,我还是劝你一句,有孕这样的大事还要得告知自家夫君,无论和他生了什么不快,摊开来说便是,实在不行,便一张和离书分开。若是吵着闹着,伤到了腹中胎儿,便不好了。” 谢元姣点点头:“多谢,我明白,我会好好考虑的。” 很快,来福就快跑过来,侧脸上被人用指甲挠出了长长一道红痕。 “夫人,您身子怎么样?姜姑娘那边要大夫了,您看给奴才挠的!” 谢元姣看着他的侧脸,皱眉道:“好了,我没什么事,你快将大夫带过去吧。” “待会记得让大夫给你的脸也瞧瞧,看着挺严重的。” 来福立刻应声,拽着大夫便往外跑。 屋内徒留谢元姣一人,一手摸着肚子,敛眉陷入了沉思。 她在挣扎着,想要迈出彻底信赖谈襄的那一步。 可她却又天生地怀疑接近她身边的每一个人,下意识地去猜测他们的动机和目的。 而谈襄身为帝王,高高在上,位高权重,以后后宫还会有其余妃子。 往前迈一步,生死不定。 谢元姣犹疑着,猜测着,他的真心到底有几何,又能维持多久。 而让她唯一确信的是,现在的谈襄如果知道她有喜,一定会很高兴。 她趴在桌上,头一次流露出不安和脆弱的情绪。 旁人只看到她风光亮丽的模样,可幼时的她要接受母亲早逝、父亲不闻不问、兄长英年夭折的噩耗,还未长大又要靠着自己的顽强生命力在贫瘠中开出一片耀眼的花。 也是因此,她再也无法全身心地信赖任何人,甚至包括她的亲弟弟。 可现在,谢元姣摸着还没隆起的肚子,心口的天平头一次开始偏移。 隔壁屋内,谈襄坐在桌案前,皱眉看着信笺。 姜庄道:“陛下,这是今日京都快马加鞭传过来的。今日我们遇见的那些土匪只是障眼法,后面的路上恐怕还有不少刺客。” “萧太后这次是下了血本了。” 谈襄冷笑一声,缓缓放下信笺。 “被关在宫中还不老实,难不成真想让朕担了不孝的罪名,杀了她吗?” 姜庄思忖片刻道:“这次废太子死在苏城,太后肯定是听到消息了,这才一股脑派出了这么多刺客。” “不过青影已经率先带人去查探了,想来掀不起什么风浪,陛下不必担忧。” 谈襄点头,眼底晦暗。 默了半晌,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然的笑,抬眸看向姜庄,道:“萧太后派出的刺客……” “那若是有些人死在路上,也只会是萧太后下的手了。” 姜庄心中一震,犹豫着开口:“陛下,是说……崔公子?” 谈襄挑眉:“除了他,还会有谁?” 他抬起指节轻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冷冷道:“如此狡诈虚伪的人,整日晃荡在朕的眼前。” “该死。” 姜庄的唇动了动,憋了良久道:“崔公子是崔家的人,他若是没了,崔家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若是贵妃知晓了,该如何是好?” 谈襄的声音又冷了几分:“他是萧太后派出的刺客所杀,与朕没有半分关系。” “玉娘……”他顿了顿,语气柔和却坚定地道:“她此生都不会知晓此事。” \"她只需要知道,回京都后,她便要与朕大婚,成为朕的皇后就足够了。\" “而崔衍,不过是她人生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姜庄看着已打定主意的陛下,怎么也不相信贵妃会不知晓此事。 可他这时私心作祟,偏偏不想开口去劝。 两人都没想到——此时此刻,屋外站着一道单薄的粉衣身影,叩门的动作停顿良久,最终无力垂下。 她下定决心给予他的信任,换来的却是将她当成傻子一样愚弄欺瞒她。 谢元姣摸着肚子,眼底的光终究暗淡了下去。 第106章 想杀崔衍1 京都皇城内,福寿宫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摔打声。 萧太后穿着一身华服,面目狰狞,狠狠摔落满桌饭菜,碟子落在地上,溅成碎片,划伤了跪在一旁的殷珍珍,可她却不敢躲避,只能被迫忍受着身上传来的丝丝痛意。 萧太后眉间蹙起,眼底可见癫狂疯魔之色,大喊道:“哀家的涿儿死了!” “不可能!他绝不可能这么轻易抛下哀家!” “我精挑细选才找到的涿儿!怎么可能轻易就没了!哀家不信!” 分明她在哀悼着儿子的离世,可神色间并无半分悲痛之色,有的只是愤怒 愤怒她的傀儡折损了。 萧太后宽大的袖口垂落在桌旁,下一刻里面的手狠狠甩了出去,打在了殷珍珍的脸上。 力道大得殷珍珍整个身子倾斜倒地,摔在了一堆碎瓷片上。 手臂,小腿,脖子……很快就滴落出殷红的血。 萧太后心中燥热的怒火终于消散了几分,胸口渐渐平息下来,可眼中恨意依旧浓烈炙热,咬牙道:“谈襄!” “你居然敢杀哀家的儿子!” “找死!” 她的怒气来得又多又迅疾,将心底积压了几十年的愤懑一股脑全撒了出来。 …… 为先帝妃嫔时被欺压的不甘,发现先帝和崔夫人私情时的恼怒,替换亲子为夺帝位的扭曲……在这一刻,勾画出了一个新的她。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真正的仇人是谁。 可却偏偏要将所有恨发泄到谈襄身上。 好似只有这般,才能消磨这些年她所经历的一切折磨。 萧太后身形踉跄了下,手无力地扶住桌角,忽地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如同地狱中索命的鬼魅,骇人可怖,直抵人心最深处。 她的眼角泛起晶莹的泪花,晃晃荡荡地快要淌了下去。 她背过身,抬起戴着精致华丽护甲的手小心地擦干。 再扭头,又恢复了以往高高在上的模样。 “涿儿死了,可哀家不怕!” “他没了,哀家可以去寻新的涿儿,总有一个能打败谈襄,让哀家的儿子坐上帝位!” “一个野种……他凭什么?” 萧太后冷笑着,嘴角最大限度地勾起,想要笑得张扬肆意,浑不在意。 可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散不开的悲怆,这种悲怆早已与她的骨肉融为一体,竟让她透出几分扭曲的可怜来。 她垂眸,看着层层风袍——象征着天下最尊贵女人的衣裳。 缓缓闭上了眼睛。 压抑着心间的妒恨。 良久后,她终于睁开眼睛,神色间是如往日一样的淡漠,冷声吩咐道:“想法子将涿儿的尸首带回来,好生安葬了。” “还有谈襄,哀家不想再在京都看到他。” 底下的殷珍珍忍着痛,摆正了满身伤痕的身子,恭敬回道:“属下遵命。” 萧太后已经迈脚轻轻走进屋内,摇曳在地上的宽大风袍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下更为耀眼。 她脚步缓慢,侧首,挤出一抹轻笑道:“哀家永远不会败。” “先帝啊。” “你在地下也得瞧好了。” “看着你的孩子死伤,最后只变成一个个坟堆,就埋在你的身边。” “而你最珍视的天下和人,也都得死!” 她大笑出声,消失在珠帘内。 * 桥镇内,谢元姣一人坐在屋内,低垂着脑袋,神色晦暗。 “怎么了? 谈襄缓步走近,坐在她身侧。” “没事。” 她的神色淡淡,目光扫过他的脸,没有半分停留。 谈襄没察觉不对,上前拉起她的手:“大夫怎么说的?你身子可有恙?” “只是风寒罢了。” 她看着接触着自己的手掌,心口莫名生出些许抵触,不着痕迹地抽开,扭头为自己倒一杯茶。 “姜大人方才找你商议何事?” 谈襄看着空落落的手,一怔。 又听到她的话,神色有些闪躲,淡淡道:“没什么,不过是商议对付沿途刺客罢了。” “接下来恐怕还有不少刺客,小心起见,玉娘还是不要离我太远。” 他试探着道。 谢元姣默声,忽地侧首,直勾勾地看向他,缓声道:“查出接下来的刺客是何人所派的吗?” 谈襄抿唇,随即自然笑笑:“天底下除了萧太后那一伙人,还会有谁害我?” “刺客都是萧家派的人。” 他坦荡着对上她的目光,笃定道。 “是吗。” 谢元姣直视着他的眼睛,带着淡淡嘲弄意味的笑笑。 “既然如此,陛下可要做好准备,千万别让那些刺客近身。” 谈襄听出她话中的生疏,眉心微皱,可只当她身子不适才有些心情不好。 “玉娘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出事的。” 说完,便又要牵她的手。 可谢元姣却径直站起身,往床边而去,语气轻淡道:“我困了,先睡了。” 谈襄的手僵直在半空中,停滞了会,才慢慢放下。 他看着背对自己而躺着的娇小身影,一股不安忽地萦绕在他的心口间,是心爱之人要远离自己的不安。 他想起崔衍所说之话—— “陛下可曾发现您与臣相貌相似?” “玉娘年纪尚小,与臣又是相伴相依数年,怎可能这么快移情别恋,莫不是将陛下当成了解闷的替身?” 他的眼底忽地浮现起深沉的戾气,若是崔衍身死,那这世上只会有这一张脸,玉娘所爱的人也只能是他。 什么解闷的替身? 他要的是玉娘整颗的心。 他下意识地,将这一切的根源归咎到了与他生得相像的崔衍身上。 若不是崔衍,他才是和玉娘相知相爱的那人。 歹念既动,便再也消散不去,如藤蔓般缠绕住他的整颗心,捆得他难以呼吸。 只余下一个念头——杀了崔衍。 夜中,谢元姣躺在床边一侧,头一次离谈襄远远的。 她一手捂住肚子,眉心紧皱着,睡得极其不安。 就连一旁的谈襄都发觉了,轻声呼唤着:“玉娘,玉娘……” 谢元姣手心紧攥被角,似是做到了什么噩梦,满头都是冷汗,口中还在喃喃着什么。 谈襄小心地起身,为她拿热帕擦汗。 第107章 杀崔衍中2 热帕刚接触她的额间,谢元姣忽地紧拽住他的手臂,喊道:“崔衍!” 那一刻,谈襄的呼吸都被掐紧了,手臂上青筋暴起,眼底掀起惊涛骇浪,怔怔地看着被噩梦侵扰的谢元姣良久。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不能动了一般,站在地上迈不开脚。 脑海中只有玉娘娇弱的呼唤声,扎在他的心底。 他忍住心中的痛,猛地掐住手心,点点鲜血滴落在地。 用身体上的痛压抑住心里的痛。 可很快,他就发现,这只是徒劳。 谈襄抬眸,头一次对一个男人生出类似于妒恨的情绪。 直到半刻后,他的喉间沙哑,轻轻挪开谢元姣的手。 “别怕,我在。” 说完,便抬手为她擦干沁出的冷汗,神色冷然认真。 直到谢元姣的睡颜渐渐安稳,静静躺在榻上后。 他搬来把椅子,就这样坐在她的床上。 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接近病态的爱意缠绵,注视着她。 窗外皎洁的月光衬得他面色柔和,姿态矜贵。 “谢元姣。” 他轻声念着她的名讳,缓缓启唇道:“既然救了我的命,那就应当继续救赎我这一生。” 他痴痴地望着她的脸。 这一夜,谈襄无眠。 晨起后,谢元姣早早醒了。 流云过来为她洗漱。 “姑娘的月事怎么还不来?不会是染了风寒,扰了姑娘的身子康健。” “也许吧。” 谢元姣神色淡淡,转移话题道:“陛下呢?” “已经下去了,应是与姜公子他们一道用膳呢。” 谢元姣点头,也站起身:“那我也去用膳吧。” 两人来楼后,立刻便看到桌上的三人——谈襄,崔衍,姜庄。 见到她来,竟都站起身,为她让位。 谢元姣紧抿起唇,扫视一圈,顺势坐在了谈襄的身侧。 “姜姑娘人呢?” 姜庄道:“不必管她,她嫌弃这里的伙食不好,在屋内躺着呢。” 谢元姣点头,看着谈襄为她小心摆好的热粥。 “玉娘尝尝,虽比不上宫中的,可味道也不错,你应当会喜欢。” 她缓缓拿起勺子尝了一口,以往觉得寡淡的甜味此刻却在她的口中炸开,腻得她有些恶心。 可看着谈襄注视的目光,她只能强撑着咽下,挤出一抹勉强的笑。 “还不错。” 谈襄略松了口气,皱眉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又道:“玉娘的身子看着还是不大好,今日便在这歇息一天吧。” 其余两人点头,并无意见。 谢元姣愣了下,刚想开口拒绝,可摸了摸肚子,又点了头。 “好,那我今日再让大夫来看看。” 谈襄为她夹着菜:“嗯,一定要仔细瞧瞧。” 饭桌上一直垂眸不语的崔衍,看着面前两人亲昵的举动,神色不自觉黯淡了下去,又忽地开了口道:“那我今日便为……谢姑娘将助眠的香包做好。” “待会我就去一趟药铺。” 他终究没喊出那一声“玉娘。” 谢元姣点头应声。 一旁的谈襄看了看崔衍,扬起一抹笑道:“今日我与姜庄有事要出去一趟。” 姜庄一愣,可触及谈襄递来的眼神,还是闭上了嘴。 应下道:“对,我与公子有事。” 谢元姣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眉眼低垂,只淡淡地开了口道:“我知道了。” “不过这几日刺客多,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谈襄见她关心自己,终于高兴了些:“玉娘放心,我不会出事的。” 饭后没多久,崔衍便匆忙出了客栈,而谈襄和姜庄紧跟在他的身后。 谢元姣依旧坐在桌前,流云缓步过来,问道:“姑娘可要上楼歇息会?” 她摇头,站起了身。 “我要拿药,得去医馆一趟。” “奴婢跟您一道吧。” “不必了。”她侧首看她。 “你近日事多,还是待在客栈吧。” 流云心口猛地一抖,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崔衍一路向西,直奔西街的药铺。 而谈襄一直紧跟在他的身后。 直到他进了药铺,谈襄已站在对面二楼,指尖轻搭在弓箭上。 只要崔衍一出门,这箭矢就会立刻射中他的心脏,变成一具尸体冷冰冰地躺在地上,再无生息。 到时,人群混乱,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再回去对玉娘称说是萧太后所派刺客所杀。 所有隐患就此终结。 想到这,他就忍不住愉悦。 搭在弦上的指尖轻点着,体内流淌的血液头一次因为杀人而兴奋。 很快,那一道碍眼的白衣身影就拎着药包从药铺缓缓走出来了。 谈襄嘴角勾起笑,快速地搭起弓,将弦拉得极紧,确保能一击毙命。 箭矢从他手中飞驰的那一瞬间, 谈襄心中只涌起些许担忧,害怕谢元姣发现此事。 可很快,这种担忧便被兴奋所取代。 他垂下弓,静静等待着箭矢熄灭那颗跳动的心脏。 可是下一刻,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另一道箭矢将他的箭狠狠击落。 谈襄眉心微蹙,抬首看向对面。 谢元姣衣裳飘扬,放下手中的弓弩。 冷然的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好似看穿了他所有的罪恶和不堪。 正如一道皎洁月光直直照在了污秽的恶念上。 谈襄呆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失了思考的能力。 恐慌,担忧,害怕……所有的情绪在他的心口搅成一团乱麻。 他张张唇,却发现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沙哑而粗粝地唤出声:“玉娘……” 谢元姣就这样站在原地,眼神极冷,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的指尖微动。 随即果断迅速地抬起弓,直直地对准他的方向。 意思简单而明确。 若是他杀了崔衍,她就会杀了他。 他看着她将箭矢方向对准自己,喘息都变得困难,眼眶泛起一大圈红。 掌心顿然无力。 那一张弓狠狠地摔在地上。 难道在她心中,自己永远也比不上崔衍? 谈襄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感到自己的心口疼得发抖,腿脚也感到一阵痉挛的痛。 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骤然而下。 飘扬的雪花缓缓落在隔楼相望的两人肩上,冷得出奇。 第108章 没杀崔衍3 在最后,谢元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决绝地转身离开。 谈襄再也支撑不住。 在漫天雪中,瘫软在地。 他紧捂住胸口,积压在心间的一口淤血吐出,与地上的雪花混杂在一起,割裂又刺眼。 # 半个时辰后,谢元姣回了客栈。 刚一进门,就看到了崔衍迎面走过来,将手中的香包递给她。 “玉娘,将这香包放在床头,入夜能睡得安稳些。” 谢元姣看着他浑然不知的脸色,垂眸淡漠地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香包。 “不必了。” 崔衍嘴角笑意一僵,踌躇着小心问道:“怎、怎么了?” “是,是陛下不允吗?” 她摇头,语气生疏冷淡:“不是。我不想要罢了。” “如今我已嫁人,男女有别,你还是离我远些。” 崔衍身形踉跄了下,竟不顾旁的,拽住她的手臂,眼眶泛红地问。 “为什么?难道如今你连见我一面都不愿了吗?” 她皱眉,声音更冷:“崔公子,你逾越了,我如今是宫中玉贵妃,臣子与妃嫔间的礼数你难道不知?” 崔衍看着她淡漠的眼神,酸涩涌没喉间,终究放下了束缚她的手。 “以后我会注意的。” 谢元姣看他一眼,径直抬脚上了楼。 流云站在房门口,愕然道:“姑娘不是去医馆了吗?” 她一言不发,直接进了屋,又将房门关上,躺在了床上。 …… 垂在空中的指尖应是被箭弦划到了。 指节间现出一道极深的伤口。 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洇成一片。 她仰着头,眼神呆滞无神。 门外响起流云关切的呼唤声:“姑娘,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谢元姣依旧沉默着,落在她肩上的雪此刻已浸湿了衣裳。 彻骨寒意瞬间侵袭着她的身子。 她感到全身上下发麻,连移动一下都困难得紧…… 只有眼睛是湿润的。 泪珠无声落下,湿了她脑袋下的大片枕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傍晚。 她撑起无力的身子,勉强坐在床边,抬眼看着又暗又闷的四周。 她最是不喜待在这样压抑的地方,于是缓缓移动着身子,燃起一根烛火。 又将手放在烛火旁,那冷硬的手终于感到些微暖意。 门外的人似乎是察觉到了里面的动静,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谈襄扶着墙,站起身,犹豫着朝着里面唤道:“玉娘……” 谢元姣的神色木然,唇丝毫未动。 谈襄靠在紧闭的房门前,全身的衣裳都湿透了。 他捂住嘴,猛地咳嗽着。 被压抑着的咳嗽声还是传到了谢元姣的耳中,她终于缓慢地移动视线,看着门外那一道身影。 “玉娘,我、我……” 谈襄想解释,却无法将自己洗刷干净,话涌起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伸出手,轻触着门,只能道:“冬日了,等在雪前回京成婚,明日就要出发了。” 门内的谢元姣听着。 成婚,与他吗? 她唇边泛起嘲弄的笑,缓慢地,僵硬地挪到床边躺下。 方才被她暖了一片的地方,此刻全然冷了下去。 整个被褥都染上了冬日的寒意,她睁眼躺着,从身到心都被冻得难受。 …… 第二日晨起,谢元姣打开了那道房门,迎面遇上的是在门外苦等了一夜的谈襄。 谈襄脸上泛着异样的红,眉眼恹恹低垂着。 见到她出来,却不敢上前,只能轻声呼唤。 “玉娘……” 谢元姣像是根本没看见他似的,略过身前人直接下了楼。 一旁的流云左右看看,不明白陛下和姑娘间发生了何事。 思索半刻,咬着唇,连忙下去追她家姑娘。 “姑娘,可要用膳,外头雪刚停,待会还要赶路,吃些东西吧。” 谢元姣顿下脚步,站在楼梯上,抬眸出神地望着外面素白的天地。 一夜之间,好似万物都被裹上了一层雪。 她低声道:“嗯,用膳吧。” 说完,便径直往一楼的木桌而去。 流云总算松了口气,让店家多上些饭菜。 一碗冒着热气的粥,一碟肉包…… 谢元姣用了些热粥,抬起筷子本想夹包子,可看着上面的油光,顿时没了胃口。 流云看着她,皱眉问道:“姑娘怎么了?” 谢元姣摇头:“没什么。”她又挤出笑:“趁着现在雪停,还是快些赶路吧。” 她捂住嘴角,掩饰般咳了咳,拖着虚弱无力的身子上了门外的马车。 桌前的流云看着桌上还剩下大半的饭菜,心里泛起一阵疑惑。 从楼上收拢箱笼下来的来福凑到她跟前,张口道:“流云姑娘,怎么还不走?” 流云回过神:“这就走了,陛下呢?” 来福叹了口气:“昨夜在门外站了一夜,衣裳湿透了,方才我劝着才换下,一会就下来了。” 客栈外,谢元姣独坐在马车内,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他在门外站了一夜…… 她目光微动,数种复杂情绪最终化成一片落寞。 从客栈走出的谈襄站在马车前,眼神落在被帘子遮挡住的隐约人影上。 抬起的手又垂下。 最终调转脚步,抢过姜庄手中牵着的马,直接翻身上去。 姜庄诧异看他:“公子,你不坐马车了吗?” 谈襄紧抿着唇,沉默着。 姜庄来回看看,立刻会意,无奈地叹息一声,只能另寻新马。 桥镇距离京都没有多少路程。 哪怕地上尚有积雪,至多两日便能抵达。 谢元姣半靠在马车内,唇色惨白。 哪怕盖了厚厚一层毛毯,也暖不起来。 流云见她脸色不好,连忙道:“姑娘,您这几日是怎么了?怎么看着这般虚弱?” 谢元姣又想否认。 可流云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小腹上,满脸严肃问道:“姑娘您说实话,您是不是有孕了?” 谢元姣哑然,怔怔看着她。 流云大惊:“在桥镇时,奴婢问那大夫,大夫说了半天,含糊不清,只说是风寒时,奴婢便觉得奇怪了。” “这几日见您半点荤腥都沾不了,这才敢确定。” “姑娘,您为何要瞒着奴婢?” 第109章 回京都了 “您莫不是……不想要这孩子?” 流云声音发抖。 谢元姣面色骤变,连忙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道:“小声些。” 流云几乎快要哭了:“姑娘……” “我……”谢元姣张了张唇,一手捂住肚子,犹豫着道:“我没打算不要。” “只是……” 她面露难色,又拽紧流云的手:“我要再想想……此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就算是谢家那边,也不能泄露一个字。” 她直勾勾地看向流云:“就当是我求你,行吗?” “好,奴婢绝对保密。” 流云擦着眼角,应下。 谢元姣终于放下了心,余光闪过帘子之外。 积雪未消,偶见绿意上也盖满了素白。 一道玄色衣裳手持缰绳,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与马车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而京都,就快要到了。 谢元姣只瞥了眼谈襄冷峻的侧脸,便慌乱收回视线。 她垂眸,喉咙发涩:“回京都后,我想在谢家住一段时日。” 流云一怔,终于意识到姑娘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姑娘……” “你去禀告陛下。” 谢元姣朝着她扯出一抹笑:“问问他能不能恩准。” 流云想劝她却又不知从何说出,在原地僵持良久,终于探出马车,朝着来福低语几句。 来福面色瞬间难看,瞪大着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娘娘开玩笑的吧?” 直到流云再三点头确认后,来福才咬牙应下,硬着头皮,抬眼望向一旁的陛下。 “陛下……” “娘娘说——” 谈襄看他一眼,抬手,叫停了马车。 “什么?” 来福咽咽口水,耷拉着脑袋:“回京都后,娘娘要回谢家住段时日。” 话音刚落,四周升起一股寒意。 谈襄的手紧紧握着缰绳,猛地咳出了声。 他重伤刚愈,又染了风寒,已是强弩之末。 若不是意志支撑着,只怕早已翻身倒了下去。 他转眸,看向密不透风的马车。 良久后,他道:“还回来吗?” 四周极静,剩余几人都下意识放紧了呼吸。 谢元姣坐在马车内,目光望向声音发出的位置。 可始终没有出声。 谈襄眼神渐渐黯淡,嘴角泛起自嘲的笑。 他转眸,冷声道:“青影。” 青影愣了愣,才起身朝着他行礼。 “陛下有何吩咐?” “贵妃回谢家这段时日,你派人日夜守在府前,不要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务必确保贵妃安全。” 青影愕然抬首。 这分明是监视啊。 陛下以前不都是背地下令的吗? 今日这样明晃晃地说出声,是疯了不成? 谈襄眼神冰冷,盯着他,启唇道:“记住了吗?” “属下遵旨。” 谈襄侧目,深深看着帘子中隐约可见的人影,似是威胁道:“玉娘,你回谢家修养些日子,青影一定会寸步不离地保护你的安全,到时我会亲自去接你。” 谢元姣怔怔抬首,哑声道:“陛下这是要将我关在谢府吗?” “……” 谈襄有些不敢回应。 他惨淡笑笑道:“玉娘这样想,那便是吧。” 进了京都城后,马车一路行至谢府大门。 谢父着急忙慌地跑了出来,对着谈襄行礼道:“臣不知陛下今日到访,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谈襄只轻轻颔首,将他扶起来,便转眸注视着从马车上缓步下来的谢元姣。 流云仔细搀扶着谢元姣,生怕她出了一点意外。 直到她站定在谢家大门前,刻意忽略着一旁传来炙热目光,启唇道:“父亲,好久未见。” 谢父还没反应过来,来回看看,只得踌躇着应下。 “参见贵妃娘娘。” 谈襄将目光从谢元姣身上移开,对着谢父开口道:“贵妃思念家人,回府住上几日,还请谢相看顾着贵妃的身子。” “这是自然。” 谢父连忙应下。 “另外,朕的侍卫青影会留在谢府,保护贵妃的安全。” 谢父一愣。 这天底下哪有娘娘回府省亲,皇上派侍卫过来的道理? 难不成是为了监视谢家? 可陛下刚微服私访回来,还将苏城一干逆党押送回京,这时候哪有闲工夫过来找谢家的麻烦? 谢父一时之间竟看不懂陛下的用意。 谈襄紧抿着唇,终于走近了谢元姣身旁,垂眸看向她,轻声道:“过几日我便过来寻你。” 谢元姣抬首,朝他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陛下过不过来又有何区别?我的一举一动不全都在您的监视之下吗?” 她看着谈襄黯淡的眼神,又继续道:“就算是我不想回去,陛下神机妙算,也有千万种方法,就像是胸口上所谓的箭伤诓骗我一样。” “陛下的手段这般高超,我怎敢不回去?” 谈襄瞳孔紧缩:“玉娘……我、我……” “陛下也不必与我解释,陛下高高在上,旁人的生死皆是您一句话的事,我知晓与否,又有何关系?” “哪怕是有朝一日,陛下厌弃了我,一箭射杀我,只怕我都没有招架之力。” 她近乎刻薄地将刀插在他的心口。 谈襄从没感到这么痛过,他惊惶解释:“我不会的,玉娘,我不会伤你。” 谢元姣却径直绕过他,进了谢家府门。 谢父来回看看两人,知晓两人是起了矛盾,无奈叹气。 对着谈襄道:“陛下放心,贵妃能回来,府内上下自然是万般恭敬的,您刚回京都,还是先回宫吧。” 他又压低声音道:“贵妃那边,臣也会想办法帮您劝说的。” 谈襄深深看着谢元姣背影,僵硬地转过了头,哑然道:“好,朕回宫。” 他缓慢地转头,身体紧绷僵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神采,缓慢地上了马。 从谢家到皇城,骑马不过半刻钟的功夫。 谈襄骑得极快,衣裳在空中飘扬着。 后面的来福看着心惊胆战,慌乱拉紧缰绳,一边赶着一边喊道: “陛下!陛下!” 可下一刻,眼前那道玄色身影像是彻底支撑不住了,身体一翻,从马上跌了下去。 来福的心仿佛被马踩着,慌得手都在发抖,直到马匹略过陛下而去,并未踩到彻底晕死过去的陛下,才堪堪放下些心。 他跑着下马,喊道:“快来人!陛下晕过去了!快来人!” 瞬间,整条宫道乱作一团。 第110章 回谢家了 谢府内,谢元姣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路上不少丫鬟婆子瞧着,很快便将贵妃娘娘回来省亲的消息传到了府内上下。 几个姨娘带着庶女们挤到了谢元姣的院门口,齐齐探头往里面张望着。 过了会,又说要拜见贵妃娘娘,让流云进去禀告。 谢元姣坐在屋内,还没清静半刻,就听到了外面吵吵嚷嚷的喊叫声。 她下意识地皱起眉,看向门外娉娉婷婷的几个身影。 “流云,大小姐既然回来了,我们这些做妹妹的也应该进去亲自向她请安,这才符合礼数嘛。” “对啊,如今大小姐可是陛下身边最得宠的贵妃,回府省亲,哪有避开自家姐妹的道理。” …… 流云一人拦在院门口,已经有些招架不住。 谢元姣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推开房门。 入目见到的就是几个姨娘和庶妹们。 门外人连忙朝她躬身。 “大小姐。” “阿姐。” 谢元姣淡淡扫视她们一圈,隐约可见上位者的威严,沉声道:“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踏入这院子。” “若有违者,我不介意让她尝尝宫中的手段。” 到底都是谢家姐妹,谢元姣以往待她们虽算不上热络,可倒也不会像今日这般生疏严厉,还口口声声要罚她们。 外面众人被吓住了,竟真的乖乖闭上了嘴。 彼此对视一眼,便调头去谢父的书房告状了。 等到外面静了下来,谢元姣一人慢慢坐在榻前。 外面传来流云担忧的声音:“姑娘,您身子还未好全,奴婢帮您寻个大夫过来吧。” 谢元姣垂眸,犹豫了下还是摇头道:“不必了,府内外都有宫中侍卫把守,若是请了大夫,肯定会被盘问。” “我的身子我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忧。” 流云咬唇,朝屋内看了一眼,便也向着谢父书房而去。 谢家后院里最多的就是女眷,五个贵妾生了七个姑娘,若是家中有着严厉主母管束还好些,可偏生谢家夫人的位子一直空缺着。 于是这些年后院里一直吵吵嚷嚷,几个妾室争抢着要占了夫人的名头,让自家姑娘也变成谢元姣那般尊贵的谢家嫡女。 一直到现在,也没分个高低,依旧闹个不停。 而谢父呢,平日里鲜少插手后院事务,偶尔会出面制止某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若是院子平静了,又会放些鱼饵进去,让这些妾室身后的家族抢着为他卖命。 而此刻,书房里面少见地挤满了人。 谢父看她们一圈,只觉头疼,沉声道:“怎么了?” 母家势力最强盛的秋姨娘是她们当中地位最高的,咳了咳,慢条斯理地出来禀告道:“大人,贵妃回府省亲,是整个谢家殊荣,于是妾身便和姐妹们商量着一起去拜见娘娘。” “可还没迈进院门呢,大小姐就下了命令……”她揩着眼角,有些委屈地道:“说是谁敢进去,就要用宫规惩戒。” “妾身自个便算了,可其余姐妹好歹也算是大小姐的长辈,她再如何,也不能如此说话啊。” “谢家的姑娘哪个像她一般跋扈嚣张的?若是当初大人选旁人入宫,定是不会出现这种状况……” “行了!” 谢府冷呵一声,脸色有些难看。 瞬间,屋内人都颤颤巍巍,不敢再出声。 “玉贵妃是奉陛下旨意回谢府修养身子的,哪里是你们能够打搅的?” “她的话你们已经听到了,全都回去安生待着,若是有谁不安分的,别说是贵妃,就连谢家都绝不会轻饶。” 秋姨娘有些不甘,却又不敢忤逆谢父的意思,只得带着其余人悻悻退下。 书房内空荡后,谢父沉沉地叹了口气,神色间带着浓浓的倦意。 终于瞥见了外面一直站着流云,挥手道:“进来吧。” 流云缓步入内,沉稳跪下朝谢父行礼道:“参见大人。” “嗯。”谢父神色淡淡,随手拿起桌角清茶饮下:“说吧,这段时日贵妃和陛下在充州做了何事?” 流云面色不变,缓声将这段时日的事情全盘托出。 …… 半晌后,谢父脸色有些沉,重重撂下瓷杯道:“废太子死了?谁杀的?” “那日城主府被团团围住,除了娘娘外,恐怕没有旁人知晓。” “她没告诉你?” 流云摇头:“没有,娘娘她……兴许已经猜到了奴婢的身份。” 谢父叹了口气:“罢了,继续往下说。” * 此时宫内,谈襄坠马受伤,晕倒在地,被一路送回了承乾宫。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全都围住寝殿内,脸色都有些难看。 惯常照看谈襄身体的魏太医在冬日内急得满头是汗,半天想不出对策。 来福更急,拽着魏太医的袖子就问道:“陛下如何了?” 魏太医踌躇良久,也给不出一个准确的答复。 “不、不知,陛下重伤未愈,又经受打击,忧思过度,郁结于心,这才晕了过去……” 他支支吾吾说了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 来福急得团团转,直接打断道:“你便说这次陛下何时能醒?” 魏太医脸色有些白,唇张了半天,摇了摇头。 “不知。” “若是今夜高烧能退,调养几月也就没事了——” “若是高烧不退呢?” 魏太医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来福慌得脚步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他望向榻上的紧闭双眼的陛下,咬咬牙,强撑着打起精神。 “承乾宫上下戒备,每一个宫女太监进出都需严查,所有太医此夜留在宫内,若想保住自己的脑袋,此事万不可张扬出去。” 所有人知晓事情的严重性,颤声应下。 入夜,谈襄静躺在榻上,脸颊染着病态的红潮,唇色却惨白。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他的呼吸骤然加重,神色间全是痛苦和挣扎,和近乎灰寂的绝望。 是万念俱灭,甘愿赴死的神态。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平静了下来,手中紧攥着的被褥渐渐松开,眉间间多了些平和安宁。 一直守在床侧的来福探了探他的额温,惊喜大喊道:“魏太医,陛下高烧退了!” 第111章 回谢家了2 谢元姣一人坐在屋内。 外面忽地响起叩门声,又传来谢父的声音:“玉娘。” 谢元姣像是早已预料到般,神色不变,起身为他将房门打开。 “父亲。” “进来吧。” 谢父看着她,目光渐渐下移落到她的肚子上:“几月了?” “一月有余。” 谢父神色微闪,犹豫着开口:“你不好奇我是如何知道的吗?” 谢元姣坐下,嘴角带着淡淡嘲弄意味的笑,仰头看他:“父亲在我身边安插人手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晓与否有何干系?” “反正对您来说,我不过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 “就像……” “兄长一样。” 谢父哑然,蹒跚着在她对面坐下,半晌才道:“那时你年岁尚小,又向来不听我的话,我才派个稳妥的人在你身旁,照看着你。” 谢元姣冷笑,垂眸道:“所以,今日父亲过来寻我有何事?” “是要来劝我留下这孩子,用他(她)来换谢家的荣华富贵吗?” 谢父愣了愣,苦涩笑笑:“在你心中,我便是这样的父亲吗?” “不是在我心中,父亲,你本就是如此的人。” 谢元姣的语气生硬冷淡,眼神锐利,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般静静看着他。 谢父抿唇,垂首良久才启唇道:“今日我不是来劝你的。” “还记得年初时,我与你说过的话吗?” “你待在宫内三年,我便想法子让你离开京都。” “其实……”他少见地流露出一个父亲该有的温情,轻声道:“其实那时我并不想让你入宫,可陛下点名道姓只要你一人,我拿着谢家其余人的画像摆在他面前,都被他一一驳回了。” “我只能让你暂时入宫,等到三年后,谢家度过了新帝这劫,便可为你出宫斡旋,让你远离京都。” “可现在,我还没想到你与陛下有了子嗣。” 谢元姣冷冷打断他:“现在不正好合你的心意吗?” “我有了子嗣,若是皇子,你便可扶持他为储,谢家永立于不败之地。” “不。”谢父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今日我过来,是为了劝你舍弃这个孩子的。” 谢元姣皱眉,疑惑看他。 “你与元珏一样,性子都太烈了。若是遇到棘手的人或事,从不会隐忍,次次都是至死方休。在这京都,除非有人庇佑,否则肯定会出事。” “当年元珏丧命于此,今时今日我绝不会让你再蹚这趟浑水了。” “这孩子,不能留。” 听到熟悉的名字,谢元姣的心口下意识一颤,身体莫名紧绷,眼神也开始恍惚闪躲。 见她这幅模样,谢父眼底多了些疼惜,哑声道:“当年是我对不住你和元珏。” “可元姣啊,有些事难以挽回,你兄长已经走了,我现在只能照看好你,让你安稳地度过下半生。” 他缓缓起身,道:“关于这孩子,你自己考虑吧。” “若是你想留,此生都得困在京都城内,与后宫一众女人争斗,若是你不想留,那为父便想办法帮你离开京都,让你远走高飞,再也不过这样勾心斗角的日子。” 谢父走后良久。 谢元姣一人靠在榻上,咬着唇,眼眶泛红,将自己缩成了小小一团。 兄长…… 她都快要记不清兄长的模样了。 七八年前。 先帝偏宠崔家,谢家在朝中势力渐弱。 谢父只得另寻它法,改变局势。 当年除却崔家得宠外,朝中还有一位姓袁的侯爷,先帝格外看重,次次早朝后单独召见他。 很快,袁侯爷就成了圣前的红人,哪个世家都得给他几分薄面。 谢父本想与他结交,可袁侯得势几日,生出了几分目中无人的意思,与谢父两句不投机,便掀翻了酒席,大骂而去。 两家便渐渐结了梁子,后来因着朝中事务,积怨更深。 那也是一个雪下得极厚的冬日。 谢父逮住了袁侯的把柄,本打算将袁家彻底击垮,可没想到袁家大公子绑了谢元姣威胁谢父。 谢父犹豫时,谢元珏已经孤身赴约。 谢元姣被绑在京郊,四周看似寥无人烟,其实每一处都埋伏了刺客。 只等有人过来营救,将他一举拿下。 谢元珏自持冷静,可亲眼看到自己的亲妹妹浑身是伤地躺在地上时,少见地冲动了。 他不顾层层包围着的刺客,一人冲到谢元姣身边,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后。 谢元姣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那时兄长的背影很高大,笼罩住了她的全部。 …… 再然后,那件衣裳染上了很多血渍,浸润了她脚旁厚厚的一层雪。 她的眼底只剩下红色。 她哭嚷着,喊叫着。 直到兄长击杀所有刺客,撑着剑柄倒在她面前。 她滚爬着,上前去探他的鼻息。 直到确认兄长还活着,她终于找回了呼吸,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抬起瘦弱的胳膊吃力地将兄长背在身上。 雪地上,只留下一串红色的鞋印。 一直蔓延到京都城内。 在最后一刻,谢元姣站在京都城咫尺之外。 谢父终于和那袁侯爷商议好了——不将袁家罪证呈上去,绑架谢元姣的事情也就此按下。 谢父匆匆赶来救他们。 她和兄长被暗中送回了谢家,两人都受了重伤。 若是细心将养着,最多几月也就全恢复了。 可就连谢父都没想到,府内一个膝下有庶子的姨娘起了歹心,悄悄买通了丫鬟,给谢元珏下毒。 每日送进去救命的汤药,成了谢元珏的催命符。 谢元姣在房内躺了半月。 能下床时,听到的却是兄长因病离世的消息。 她赤足跑到外面,却发现灵堂都摆好了,兄长的尸首就躺在棺材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生息。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赤红着眼质问谢父。 问兄长到底因何而亡? 问她用命背回来的人怎么没了? 问她为何连兄长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父亲被前来吊唁的宾客瞧着,自觉颜面无光,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只说兄长是因病离世,便让人将她禁闭在屋内。 因病离世? 她现在想来都觉可笑。 为了谢家权势,父亲将她与兄长放于险境,为了谢家颜面,父亲将下毒胡诌成了重病…… 谢元姣从那时起生了场大病,性情大变,变得内敛沉稳,再无往日半分光彩。 后来,父亲将那姨娘杖杀,又暗暗筹划,让袁家倾覆。 可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兄长已经死了。 第112章 回谢家了3 冬日寒风烈烈,薄雪一早便盖满了整个京都城。 谢元姣刚打开房门,一股冷气径直往她的骨头缝里吹着,冻得她不自觉发抖。 可下一刻,她一怔,垂眸看着跪在自己房前的流云。 流云不知跪了多久,唇色早已发白,肩上更是落满一层积雪,却始终挺直着腰杆执拗跪着。 直到看到谢元姣,才抬起一张惨白的脸,颤声道:“姑娘……” 谢元姣看她良久,淡淡叹了口气,将人拉了起来。 “进来吧。” 她将人带到炭火充足的屋内,又递给她一杯热茶,语气温和轻缓道:“暖暖吧。” “姑娘……” 流云看着她递过来的茶,几乎快要哭出了声,咬着唇,又猛地跪下。 “是奴婢对不住姑娘!” 她猛地磕头,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额头已经通红。 “姑娘罚奴婢吧!” 谢元姣递茶的动作停滞在空中。 她看着流云愧疚的模样,只是淡淡笑笑,转手自己喝下这杯茶水。 屋内静了良久。 只余外面呼啸的风声和里面冒出的炭火声。 …… 半晌后,谢元姣的目光终于从瓷杯上挪开,转眸看向流云道:“不过是遵从主子的命令罢了,何必如此呢?” 她的声音极慢,悠悠说出口,像是在提及一件漫不经心的小事般。 可越是这样,流云就越心慌。 她满脸是泪地抬起头,带着哭腔道:“姑娘,奴婢奉大人的命在姑娘身边监视,一奴奉二主,本就犯了大忌,都是奴婢的错,您要打要杀,奴婢都遵命!” 谢元姣轻轻笑了声:“什么二主啊,流云,你的主子本就只有谢首辅一人。” “当初他派你过来监视我,我便注定是你暂时侍奉的目标罢了,现在功成身退,完成了主子交代的任务该高兴才是。” 流云跪爬着要去攀谢元姣的衣角,求饶道:“姑娘,奴婢只有您一个主子!” 她的神情越加恳切,恨不得当场自戕以表忠心,可谢元姣的眼神却渐渐变冷,亲自弯腰将她扶起,轻声道:“我平生最讨厌的便是背叛。” “可怎么也没想到是你。” 她将人拉起,看着她愧疚的模样:“流云,你和流烟自小陪在我身边,除了谢恣以外,你们就是我最在乎的人。” “这些年父亲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我知晓他在我身边安插了人,将身边的人怀疑了个遍也没猜到是谁。” 流云眼中含泪,踌躇半刻道:“姑娘是如何发现奴婢的?” 谢元姣看了她一眼,启唇道: “在苏城,我去寻谈涿的那夜,回来时姜大人忽然拦住了我,说陛下为了救我被谈涿所伤。” “事后你声称是担忧我的安危,可流云,你在我身边待在这么多年,撒谎时是什么模样,我怎么会不知晓?” “将所有事情串起来,再加上谈涿写给我的信笺,一切便都清楚了。” “当年陛下指定让我入宫,父亲心有不愿,可也不得不从,于是你便奉父亲的命令,在这三年内,要将我看住了,既要让我和陛下越走越近,又不能让我知晓真相。” “因此一开始,你劝我说如今后宫空虚唯有我一人,陛下迟早会对我心动,好让我安稳留下。” “后来,又旁敲侧击地在我面前说陛下的好话,让我放松警惕,沉溺在其中。” “直到谈涿这个意外出现,你害怕他真的会和我说什么,于是主动找到了陛下,与他里应外合,用一招苦肉计诓我心软。” 谢元姣自嘲笑笑,敛眉道:“果然是自小跟在我身边的人,扎起刀子果然比外人疼一些。” 流云沉默着,良久都开不了口反驳。 姑娘说的每一桩每一件,全都是她所为。 谢元姣看向她,目光平淡:“我不怪你。你为自己的主子,才埋伏在我身边。这些年是我大意,才输了。” “只是以后,我身边也容不下你了,以后你就留在谢府吧。” 流云僵硬地站在原地,终于敢抬首对上谢元姣的视线,哑声道:“是奴婢的错。” “当年奴婢被谢大人所救,为了报答大人的恩情,隐藏在姑娘身边十三年。” “这十三年来,奴婢时常梦到姑娘发现奴婢身份的场景,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慢,慢到奴婢都忘了谁才是奴婢真正的主子。” “姑娘,流烟她并不清楚奴婢做的事,还请姑娘别迁怒她。” 流云咬唇,跪在谢元姣身前,伏首朝她行礼。 “姑娘大恩,奴婢永世难忘,余生愿常伴青灯,忏悔自己的过错,为姑娘祈福。” 说完,流云踉跄着站起身,僵直着身子走了出去。 谢元姣神色漫不经心,眼神平淡地看了流云的背影一眼。 直到房门被关上的那刹,她再也支撑不住,捂住胸口,猛地吐出积压在喉间的一口淤血。 血点四溅,混杂她眼角流下的清泪,散落在地上。 她怔怔看着地上的鲜血,刚想要伸出手擦拭,可脑袋一阵发沉,彻底晕了过去。 这一觉,谢元姣好像回到了兄长刚离世的那夜—— 她一人被困在屋内,大力拍打着门,可始终无人应答。 手指沁出了血,留下数道印记。 那时的她满心都是绝望,整个人被窒息感包围住,只能无力地跪在地上,哀求着小厮放她出去送兄长最后一面。 没人理会她。 她只能一个小缝隙中,小心地偷窥着外面漫天的纸钱,听着连绵的哭声,好让她和兄长的联系更近些。 那个害死兄长的姨娘当时还未被查出来,极为嚣张地跑到谢元姣房门前,训斥她。 “大小姐,你好歹也算是谢家嫡女,外面来了这么多宾客,这种时候怎能如此不知礼数?” “不过你放心,等我做了你的嫡母,一定会好好管教你的。” 说完,那姨娘哼笑一声,使唤下人将房门关得更紧了些。 那道小缝隙没了。 谢元姣的嗓子哭哑了,眼睛也看不清了,被不知什么东西猛地绊倒在地。 她看到了满目的红。 再然后,她虚脱无力,晕死在房内三天才被发现。 从此,她学会了隐忍、做小伏低,想尽法子,用尽手段为兄长报仇 可她的世界也从此坍塌。 第113章 回谢家了4 早朝被取消后,谢首辅刚回谢府,还没来得及打听缘由,便听到了谢元姣晕倒的消息,连忙让人去寻稳妥可靠的大夫入府。 等谢元姣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了。 入目便看到大夫按住她的脉,她捂住有些发沉的脑袋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旁的谢父叹气道:“已经有三日了。” 随即,又问那大夫道:“她的身子如何?孩子……怎样?” 那大夫有些为难,良久又踌躇着开口道:“腹中胎儿无事,温养几日便好了,只是大小姐这几年是不是常做噩梦,梦中时常惊悸多汗?” 谢元姣眼神立刻警惕起来,收回自己的手腕,哑声道:“既然我没事,其余便不必再管了,你出去吧。” 谢相皱起眉,沉声道:“大夫,你继续说。” 大夫擦擦额间冷汗,恭敬道:“大小姐,许是幼年受过什么刺激,积年累月下有了心疾,常年被噩梦所困。” 谢相有些紧张:“可会危及性命?” 大夫有些犹豫:“这倒是不会。” 谢相松了口气,挥挥手道:“那便无事,你先下去吧。” 大夫愣了下,来回看看父女两人,终究闭上了嘴,恭敬退下。 谢元姣暗中伸手探着自己的脉象,确认无虞后,神色才略微缓和,抬首对着谢父道:“父亲可以出去了。” 谢父看着她冷漠的神情,心中泛起酸涩。 “大夫是我特意寻来的,你不必担忧孩子的事被宫中知道。” “你……你顾好自己的身子。” “嗯。” 谢元姣应下,便背过身躺下,一点不愿再搭理他。 谢父叹了口气,脚步蹒跚着离开。 屋内静默无声,谢元姣神色有些恍惚,手犹豫着摸上小腹。 久病成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情况。 病不在身而在心。 因此,她想尽办法逃离谢家,打算与家风清正,不允纳妾的崔家结亲。 若是与崔衍在一起,相互扶持,举案齐眉过一辈子,再不经历什么诡谲波涛,至少可保后半生安稳无虞。 可没想到她会入宫,遇到谈襄,还有了这个孩子。 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不可控的地方发展,让她心慌。 谢元姣目光沉沉地盯着某处,眼底忧思难以消退。 * 在谢家安稳过了几日后,谢元姣的身子总算渐渐好转了,可终日沉默寡言,不喜外出,像是回到了谢元珏刚离世的那段时日。 谢父忧心她的身子,特意下令让秋姨娘陪着她在府内散步。 午后,少见地露出了些太阳。 可依旧褪不去地上散发的寒意。 谢元姣坐在亭内,神色冷淡,只抬眸看着周遭景象。 秋姨娘被她晾在一旁,神色有些尴尬,直到秋姨娘亲生的庶女谢映走到亭内朝着她们行礼。 “给贵妃娘娘和姨娘请安。” 谢元姣淡淡扫了她一眼,只轻轻点头。 秋姨娘忙将谢映拉到身旁,满脸堆笑地道:“玉娘啊,今年映儿也要及笄了,你如今是贵妃,又受陛下宠爱,为她指个好人家应该不难。” 谢映推搡了秋姨娘一把,害羞道:“姨娘,你说什么呢。” 秋姨娘笑着道:“这丫头年纪小,还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婚嫁大事,她自己不关心,我这个做娘的不能不管。” “映儿虽然名头只是个庶女,可这些年家中一直严厉教导她,哪怕是宫中的规矩也是懂的,不比旁人家的姑娘差,如今样貌又生得好,玉娘,你不如帮她选选?” 谢元姣漠然瞧了她一眼,淡淡道:“父亲是朝中首辅,所识青年才俊比我多得多,姨娘还是去问父亲吧。” 秋姨娘见她没瞧出自己的意思,咬咬牙,声音更谄媚了些。 “玉娘,姨娘的意思是想让你将映儿带到宫里,你想想,与其等后宫充盈了,旁人家的姑娘入宫分你的宠,不如选映儿,她最是乖巧懂事了,也听你的话。” “你们两人毕竟同是谢家女,一道在宫中还有个照应。” 谢映低垂着脑袋不说话,脸颊和耳垂都红到了根底。 谢元姣正色看着她的模样,生出些兴味道:“谢映,你真的想入宫?” 谢映低低吭了声:“那日陛下送阿姐回府时,我悄悄看了一眼陛下……” 她的脸更红了。 秋姨娘眼睛一亮:“你这丫头,怎么不早说?” “正好今日贵妃就在这,为你做主讨个嫔位也不难——” “姨娘。”谢元姣打断她,眼神渐渐冷了下来,沉声道:“你逾矩了。” 秋姨娘一怔。 “本宫是贵妃,你们不过是谢家的姨娘和庶女,且敢在本宫面前胡说八道?” 谢元姣眉眼间尽显威严,厉声训斥道:“青影,将她们压下去,什么时候跪满两个时辰,再放了。” 守在一旁的青影立刻领命,带着个侍卫随意一提,便将人带到尚有积雪的石子板路上跪着。 秋姨娘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起来。 “谢元姣!我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怪不得从小就没了亲娘,就连大公子都被你克死了!不知礼数,没有廉耻!” …… 青影额间青筋暴起,咬着牙,自作主张卸了她的下巴。 谢元姣没说什么,看了她们两眼,便移开了视线。 亭内外的侍卫散开,给她留下一方安静天地。 身后忽地传来声音:“以往若有人提及你娘,你可不会这样轻拿轻放。” 谢父缓缓走到她身旁。 谢元姣目光不移,轻声道:“地上阴冷,跪满两个时辰足够她们受的了。” “再说……”她嘲弄地笑笑:“她们本就是父亲派来敲打我的,不就是为了警告我,没有我也会有旁人,让我早点放弃这孩子,快点回宫笼络陛下,安稳度过这三年。” “再怎么罚,又有何用?” 谢父身子僵了下,深深看她一眼道:“玉娘,你真的很聪明,不输于你兄长,若是个男子,为父必定举全谢家之力帮扶你。” 谢元姣轻声道:“父亲这话能骗住自己吗?” “当年兄长从小就是京都城内有名的神童,长大更是惊才绝艳,闻名天下,不还是被你忌惮,怕他夺了你的权?” 第114章 回谢家了5 谢父神色有些尴尬,默了默转移话题道:“其实……秋姨娘说的也没错,今日没有谢映,明日也会有王映,李映,陛下的后宫迟早会充盈,为父是想让你早点看清局势,不要被眼前表象欺骗。” 谢元姣勾唇笑笑,忽地转眸看向他,疑惑道:“父亲还能记得娘的模样吗?” 谢父一怔,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问,僵在原地。 “当年父亲力排众议,娶了身世那样低的母亲,可有想过今日,想过有一日会妾室成群?” 谢元姣垂眸,轻声道:“父亲记不得也不要紧,就连我都记不大清了。” 谢父少见地露出了几分怀念,喃喃道:“你母亲是个很好的人。” 谢元姣冷笑:“是啊,母亲很好。” “可父亲迎她进门不久,就开始纳妾,只要是对你官场有利的,来者不拒。” “这些年父亲表面为怀念亡妻,留着正室的位子,可实际上不过是为了给这些姨娘一个错觉,好似有一天她们也能成为正妻,做上谢家主母。” 她望向远远跪着的秋姨娘道:“这些姨娘也只是被你诓骗的可怜人罢了。” 谢父悻悻然,年过半百的男人被他的女儿看了个透,支吾半天才道:“玉娘……” “所以父亲不想让你步你母亲的后尘,男人都是冷漠薄情的,以利为首,现在陛下心中有你,可迟早有一天他会厌弃你,开始纳新人,到那时你的地位,殊荣都不再。” 他深沉又无奈地道:“父亲这一生对不住很多人,你母亲,元珏……为父知道你不喜欢京都,更不喜欢这样算计来算计去的日子。” “现下最好的选择就是别让陛下知晓这孩子的存在,让他(她)悄悄消失,等三年后,谢家在朝中站稳脚跟,那时陛下身边已有新人,不会再执着于你。” “为父再寻个理由,将你从宫中带出来,让你去过自由顺遂的下半生,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谢元姣明白他这时说的话,至少有半数是真心。 对他们父女来说,已经是难得。 忽地,她又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父亲,当年你知道母亲怀了兄长时,高兴吗?” 谢父眼角低垂,轻声道:“那时我与你母亲感情正浓,自然是高兴的……” 谢元姣眼神有些冷,生硬打断他道:“天气越来越冷了,我就不陪父亲在此了,先回去了。” 她扭头,径直离开。 徒留下谢父一人站在亭内,沉浸在往事中良久,才叹息着离开。 谢元姣缓步回房。 其实父亲说的话没错。 色衰而爱弛,谢父身为朝中首辅,在最爱重母亲时,尚且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更何况是位高权重,高高在上的帝王。 谈襄手握大权,世间一切于他而言不过囊中探物,现在越费尽心血诓骗她,挽留她,等到爱意不再的那日,她跌得就会越惨。 哪怕幸运些,谈襄能一直对她留情,可时过境迁,人心易变。 谢元姣不想变成后院争宠的女子,亦不想成为依附谈襄的一朵解语花。 # 在谢家住了十日后,谈襄亲自过来了。 谢元姣听到外面的行礼声,缓步起身打开房门,抬眼看到的便是脸色惨白的谈襄。 玄色身影立身站在院中,矜贵而冷然。 不过几日没见,谢元姣莫名觉得他消瘦了很多。 她刚抬脚准备上前,下一刻却生生顿住。 羞红着脸的谢映踱步走到谈襄身旁,柔柔开了口道:“姐夫。” 谈襄听到“姐夫”的称谓,漠然的脸色微变,瞥了她一眼,轻嗯了声。 见陛下回应,谢映眼中光彩更盛,扬唇笑道:“姐夫,是来接阿姐的吗?算着时辰,她约莫还没起,不如我帮姐夫去喊吧。” 谈襄脸色放缓了些,嘴角也挂起浅淡的笑意。 “不必,玉娘觉沉,朕在这等她便足矣。” “陛下待阿姐真好。” 谢映嘟囔着嘴,语气中满含艳羡:“不知何时我也能有像姐夫一样的如意郎君。” 她抬起天真懵懂的脸庞,喋喋不休道:“听闻陛下特意将关雎宫赐给了阿姐,那可是宫中最华贵秀丽的一座宫殿了,若是我能看看,此生也无憾了。” “姐夫……”她小心地抬起手,拽着谈襄的袖口,撒娇道:“你能带我进去看看吗?” 谈襄眉心下意识地蹙起,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声音放冷了些:“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谢映还没察觉谈襄语气中的不耐烦,反而得寸进尺地凑近了几分,想要去挽他的臂弯。 一直在旁看着的谢元姣脸色一点点变沉,忽地冷嗤一声,步伐中略带着怒气地走到他们跟前。 “母亲只给我生了一个弟弟,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唤我阿姐?” 两人都一愣。 谈襄快速反应过来,连忙避开谢映,紧张地跑上前,轻声唤道:“玉娘……” 谢元姣冷冷瞧他一眼,便移开视线,沉声道:“谢映,几年前我就警告过你,不要忌惮我的东西,你为何总是不听?” 话音刚落,谈襄眉眼间莫名多了些许轻快,眼睛发亮地看着谢元姣。 谢映咬着唇,有些委屈地朝着谈襄解释道:“陛下,娘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生下来便是庶女,没见过皇宫那样华贵的地方,这才心生好奇,想听些宫中的事。” 听闻陛下从小生在冷宫中,与她的境遇相同,这样示弱的话难免会引起男人的怜惜。 她这样想着,眼眶中的泪珠更蓄满了些。 可眼前这幕,却让她失望了。 谈襄的一双眼睛牢牢盯在谢元姣身上,半点余光都没有偏移。 就好像……根本没将她当回事。 她的存在无足轻重。 谢映终于有些慌了,转眸看向谢元姣,颤声道: “阿……阿姐。” 谢元姣却忽地转眸看向谈襄,淡淡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理?不如就将她带进宫中,由陛下亲自带她观赏宫中风景?” 第115章 回宫了 谈襄紧抿着唇,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半晌,他才犹疑着,试探答道:“不,不带?” 谢元姣眉心微皱,胸腔中翻滚的怒气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 空气中的汹涌让这冬日更多了些寒凉。 幸好一直在院外守着的来福听着里面的动静,恨铁不成钢地踌躇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悄摸派几个人上前将谢映捂住嘴带走。 来福心中哀叹,这几日陛下就寝用膳都不安稳,每个时辰都要派暗卫将娘娘的动静传回来,搅扰得所有人都苦不堪言。 今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阻止陛下将娘娘带回宫! 这样想着,他暗中朝着陛下使了个眼色——意在让他像来之前说好的那样,做小伏低些。 照着他这么多年的观察,女人大多心软,看不得俊秀男人示弱的。 谈襄被风吹得咳嗽几声,脸色越加惨白。 可谢元姣却只是冷淡地看他:“陛下又要使苦肉计吗?怎么,这次没用箭捅伤自己?” 谈襄怔怔看向她,哑声道:“玉娘……你别生气。” 他顾不得虚弱的身子,直接将身上的披风扔下。 “方才她只碰到了我的衣裳,没旁的了。” “你别生气……” 谢元姣却像是浑然不在意般,冷笑了声,极尽刻薄地朝他道:“陛下与旁的女子如何,与我有无关系?” “我不让谢映唤我阿姐,只是因为当年她想给崔衍下催情药,有过旧怨罢了。” “陛下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谈襄僵着身子,眼眶泛起一大片红,怔愣地盯着她。 谢元姣神色冷然,直直对上他的视线,道:“不过陛下这样想也是应当的, 您皇亲贵胄,高高在上,当初能一手策划我入宫,将我哄骗到这种地步,此时认定我会爱上你也是情理之中。” 她的话平淡和缓,一字一句地说出声,扎进谈襄的血肉中,然后狠狠搅动。 谈襄从没觉得这么疼过,比他幼年跪在承乾宫不得回应时,还要疼。 他尽全力不让眼前人发现异样,声音发颤,语不成调。 “玉娘,你……” “怎么,陛下又想用什么法子来哄骗我?” 谢元姣冷然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谈襄被这眼神刺伤,心口绞痛,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口淤血。 隐匿在暗处的来福吓得连忙跑上前,将谈襄扶住,状似不经意地道:“陛下,您前几日刚摔了马,伤还没好全,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让您千万要平和些。” “怎么现在又吐血了?” 来福带着哭腔转头对着谢元姣道:“贵妃娘娘,您快劝劝陛下吧!” 谢元姣看着他孱弱的身子,目光微动,可脸上神情依旧冷硬。 谈襄随意擦干嘴角血渍:“朕没事,别胡说。” 随即,又转眸看向谢元姣,故作镇定道:“玉娘,今日我过来,是——” “回宫是吗?” 谢元姣执拗道:“我不想回。” “陛下若是有病,去找太医便是。” 谈襄身形晃荡,默了默又道:“是惟乐,她病了。” “住进关雎宫后不久便生病了,高烧不退,不愿用药,太医也束手无策。” 谢元姣皱眉,神色间总算有了些波动:“怎会生病?” 谈襄看着她担忧的模样,眼底失落更加明显。 “许是水土不服,又或者是经受重创……” 谢元姣脸上浮现挣扎之色,半晌后终究转过身朝着府外而走。 站在原地的谈襄缓缓将搭在来福身上的手移开,腰身挺直,瞧着状态好上不少,也并无方才的孱弱惨淡模样。 可他的脸色却更差了。 无神地喃喃道:“在她心中,一个在外捡回的孤女都比朕重要。” 说完,又猛地咳嗽起来。 来福叹了口气:“娘娘这时候说的都是气话,怎么可能不将陛下放在心上?” 谈襄垂眸:“是吗?” “可她方才说,朕自作多情。” 来福哑然,沉默半晌,犹豫着问出声:“那封后大典……还要如期办吗?” 谈襄顿了顿,眼底痛苦和渴望的情绪混杂在一起。 哪怕谢元姣憎恶他,恨他,视他为洪水猛兽,可有时,他一想到,若是谢元姣真和那崔衍成亲生子,就会嫉妒到发狂。 所以时至今日,他回头看,并不后悔,只庆幸他走到今日,成了帝王,能握有权力,和谢元姣有了再也斩不断的联系,能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旁。 最后,他坚定启唇道:“办。” “成亲后,她就是朕名正言顺的妻子了。” 来福看着陛下偏执的神色,将满腹担忧咽下,只祈祷一切能顺利些。 * 回关雎宫后,流烟第一刻便跑出来迎接谢元姣。 “姑娘!” 流烟红着眼眶:“您终于回来了!” 谢元姣看着她的模样,紧绷了数日的心总算软了下来,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嗯,我回来了。” 流烟嘴角抿出笑,又朝后看了看道:“流云呢?” 谢元姣一怔,勉强挤出一个笑道:“她……留在谢府了,以后不跟在我身边了。” 流烟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抬首。 谢元姣目光闪躲,径直朝屋内走去:“我,我去看看惟乐。” 流烟看着谢元姣因心虚而快步跑开的模样,慢慢皱起了眉。 屋内的惟乐满头是汗,稚嫩的小脸满是异常的红,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 一旁的魏太医正给她把脉,见到谢元姣进来,连忙行礼道:“参见贵妃娘娘。” 谢元姣坐在床头,看着惟乐的模样满心担忧:“惟乐还是不肯用药吗?” 魏太医愣了下,半晌没反应过来,疑惑开口道:“郡主一直很听话,怎会不肯用药?” 谢元姣皱起眉:“不是说惟乐高烧不退,还……” 顿了顿,她忽地意识到什么,脸色阴沉。 魏太医虽觉得娘娘的话莫名其妙,可还是恭敬答道:“娘娘放心,郡主的烧早就退了,现在睡得正熟,将最后一贴药用完便好全了。” 谢元姣看着惟乐通红的脸色:“她的脸怎么这么红?” 刚迈进门的流烟连忙答道:“陛下昨日特意派人送来了不少银丝炭,说今日姑娘会回来,让奴婢们将殿内炭火烧得足些,别让姑娘冻着。” “郡主盖着被,又刚喝了热药,这才出了些汗。” 第116章 回宫了2 谢元姣这才感受到屋内暖烘烘的炭火,原本冻得僵硬的手指一下便暖了起来。 她勉强朝着魏太医笑道:“多谢魏太医。” 魏太医躬身退下。 将房门关紧后,流烟赶忙坐到谢元姣,好奇地问道:“姑娘,您和陛下这段时日都去了什么地方,还有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为何被陛下封为郡主了?” “原本宫中都在猜是陛下在外的子嗣,为了颜面,才封为郡主,可奴婢觉得这谣言实在太过荒唐了些,这孩子至少也得七八岁,怎可能是陛下的子嗣?” 谢元姣垂眸,眼前好似浮现了娄夫人惨死在自己眼前的模样,有些怅然道:“不是陛下的子嗣,是……这次查获的罪臣女儿。” “年纪这样小就没了父母,我便将她带回了宫中。” 流烟叹息道:“身世这样可怜,以后奴婢一定悉心照料她。” 她歪头看着床上的惟乐,笑了笑:“这孩子这般可爱,不知姑娘以后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听着她的话,谢元姣的身形有些僵硬,好半晌才缓过神,拉着流烟的手道:“流烟,如果我和陛下有了子嗣——” 没等她说完,流烟眉心就皱了起来:“姑娘说什么呢?您不是和大人商量好了嘛,等到三年后,就平安出宫,到时我和流云就跟着小姐找个世外桃源,过着安生的日子。” 她有些紧张,放低声音道:“姑娘不会真有了孩子?” 谢元姣看着她惊慌的模样,紧抿着唇,随即缓缓摇头道:“没有。”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般,又挤出个笑,道:“我只是看到惟乐,随意想想而已。” 流烟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若是姑娘有了孩子,那奴婢可真不知晓怎么办了。” 谢元姣垂眸,看着床榻上的惟乐,神色复杂。 * 时隔一整个秋日,关雎宫没了谢元姣初来时的生机盎然,隐约弥漫着死气沉沉的气氛。 院中那株高耸的老槐树叶子早已枯黄落光,恹恹地被积雪覆盖着,下面垂着的秋千也被冻起了一层寒霜。 谢元姣驻足在院中,沉默良久。 直到流烟带着白色大氅快步走过来,仔细地为她盖上。 “姑娘这些年的身子一直不见好,就是因为寻常从来不注意。” “这样冷的冬日,竟穿着件单衣就出来了。” 谢元姣被裹得紧实,冰凉的皮肤渐渐酝酿起暖意。 她笑笑道:“哪有这样脆弱?” 顿了顿,她拢紧着大氅,将脑袋缩了缩,道:“对了,谢恣在边疆,那里只会更冷,记得派人送些御寒衣物。” “姑娘放心,该送的奴婢早就派人送去了,保证公子这个冬日绝对不会受冻。” 流烟朝她笑着,瞧着细致又稳妥,更像是平日里流云的做事风范。 谢元姣犹豫着开口道:“流烟,你不问我关于流云的事吗?” 流烟性子虽大大咧咧,可却不是呆傻之辈,怎可能没发觉这次她回来时的异常? 流烟对上谢元姣的目光,认真道:“奴婢相信姑娘做的每一件事,让流云留在谢府一定有姑娘的用意。” 谢元姣看着她,只觉得回到了十几年前,流烟还只是个小丫头,偷吃膳房糕点的时候。 那时母亲,兄长都还在…… 她眉眼间多了些怅然,拉着流烟的手轻声道:“幸好你还在我身边,始终没变。” 流烟像以往一样,露出一个有些傻乎乎的笑。 忽地,院中响起一阵肚子叫声。 流烟脸有些红,慌乱捂住肚子,窘迫地低下头,呐呐道:“奴婢知道姑娘今天回来,太激动了……忘了吃饭。” 谢元姣嗤笑了声,脸上总算多了神采。 “去准备午膳吧。” 流烟逃也似地跑开。 和午膳一道来的还有菱慧。 不过几月,她已经顺利坐上了司典之位,成为皇城中地位最高的女官。 菱慧朝着谢元姣行礼道:“参见娘娘。” 谢元姣亲自将她拉起,带着她坐到自己身旁:“不需如何多礼。” “没想到你已经掌管了宫中司典之职,可还顺利?” 菱慧坐在她身侧,嘴角扬起柔和的笑意道:“大体都是顺利的,娘娘放心。” 顿了顿,她皱起眉,看向谢元姣略带疲惫的神色,犹豫道:“只是,娘娘……在宫外这段时日可还好?” 谢元姣躲避她的目光,看着桌上的饭菜,勉强笑道:“自然是好的。” “正巧午膳到了,你便留在这与我一道用吧。” 菱慧紧抿着唇,眼中疑虑不消,迟疑着点头。 一旁的流烟为谢元姣布菜,嘟囔着道:“姑娘这么久都没回来,奴婢做的鸽子汤可都没人喝了。” “快尝尝。” 在冬日里散发着滚烫热气的汤被端放在谢元姣面前,以往她觉得色香味俱佳的膳食此刻却散发着一股腥味。 胃里忽地涌起一阵恶心。 她忍不住,捂住嘴巴干呕起来。 流烟一惊,连忙将汤拿来:“做的时候奴婢一直盯着的,莫非是坏了吗?” 她挠挠头,叹气道:“奴婢再去做一份吧。” 和流烟的天真懵懂不同,菱慧一眼就看出要害,适时地为谢元姣递上一杯温水。 等到谢元姣缓过气,蔫蔫地靠在椅背上时, 菱慧忽然开口:“娘娘,这是……有孕了?” 谢元姣一怔,刚想找理由否认。 可菱慧满脸平静,轻声道:“当年先帝的妃嫔有孕时,她们的衣裳都是奴婢做的。” “娘娘不用瞒着奴婢。” “我……罢了,你知晓也无妨。” 谢元姣眉眼低垂:“只是这孩子的去留,我……还没拿定主意,你莫要外传。” 菱慧没有多问,只是轻轻点头,随即起身为她布菜。 “娘娘尝尝这些吧,应该会好受些。” 几道温热的小菜被夹到她的碗里,的确比方才更对她的胃口。 吃上几口,总算将空荡荡的肚子填满了些。 菱慧有条不紊,动作温柔,细心又体贴地帮她布菜。 第117章 回宫了3 吃饱后,谢元姣提起了精神,想起了一桩正事。 “菱慧,我有件事想寻你帮忙。” “娘娘吩咐。” 菱慧扭头,神色严肃了些,好似谢元姣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她都会全力去办。 谢元姣抿唇,斟酌着道:“我想悄悄和崔家姑娘崔清禾见一面。” “因为一些原因,此事不能被旁人知晓。” 谈涿说“崔衍是谈襄同母异父的亲弟弟”,那当年崔夫人和先帝到底发生过什么,这件事到底有多少人知晓? 这些缘由只怕和崔夫人见上一面才弄得清楚。 可如果谈襄是世家妻和先帝之子的消息传出来,肯定会被天下文人口诛笔伐。 她只能先暗中与崔清禾见面,旁敲侧击问问,再寻机会去见崔夫人。 菱慧沉吟半刻,便想好了对策,应下。 “娘娘放心,过几日奴婢会派人出宫采买物件,到时便让崔姑娘隐藏在其中入宫。” 谢元姣点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 福寿宫内,萧太后坐在上首,一边闭眼假寐,一边捏着额角。 底下宫人细细禀告着关雎宫近况。 萧太后忽而睁开眼,沉声道:“郡主?” “哪里来的郡主?” “……听说是从宫外带回来的孤女,瞧着不过七八岁,如今养在玉贵妃身旁。” “宫中不少人都说是陛下在外的私生女。” “私生女?” 萧太后嗤笑:“七八年前,谈襄还是个待在冷宫吃糠咽菜的落魄皇子,怎可能有女儿?” “只是……能养在谢元姣身边,想来是极其重视了。” 她垂眸,沉思想着什么。 殷珍珍快步走进殿内,有些激动。 “太后娘娘,陛下已经将外面的侍卫撤下了!” 萧太后冷冷瞥她一眼。 “冬日已至,很快命妇就要入宫觐见了,他难道还能关哀家一辈子?” “不过明面上撤了,背地里不知藏着多少人呢。” 她冷笑着,咬牙道:“真是大逆不道的野种!” 话音刚落,殿内所有人都颤颤巍巍跪了下去,鼻观眼眼观心,只当做听不见。 萧太后胸口起伏着,良久才平息下心底的怒气。 “派人将关雎宫那边盯牢些,有什么事立刻过来禀告。” “是。” 殷珍珍低声应下。 “还有前几日谢元姣回谢家住了段时日,你去查查发生了什么。” “是。” 而被几拨人一齐监视着的关雎宫,现下却是少有的温馨。 惟乐刚醒,懵懂地趴在榻上,打量着四周。 流烟端着药碗,小心地喂她喝药。 而谢元姣则坐在窗前,捧起一本医书细细看着。 屋外大风肆虐,细雪又落了下来,在地上积成薄薄一层。 屋内炭火很足,四周全都是温热的暖气,烛火幽幽燃着,更多了些暖意,极其容易让人生出倦意。 谢元姣打了个哈欠,恹恹靠着软枕,眼皮越加昏沉。 宫门外,谈襄穿着大氅,身形单薄,驻足站在风雪中,抬首静静看着关雎宫的牌匾。 来福在一旁为他撑着伞,被吹落到里衣的雪冻得发抖,实在忍不住开了口:“陛下不进去吗?” 谈襄淡淡瞥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来福感觉自己的脸都快要僵成一团了,抖落着肩上的积雪。 “陛下在这苦站上一整夜,娘娘都不会知道,就听奴才的,进去吧。” 谈襄的眉眼上落了些积雪,他犹豫着,抬起被冻得僵直的手指想要叩门。 可下一刻,却又放下。 “陛下……” 来福冻得受不住了,铆足了劲想出了个馊主意。 “您就说鞋袜湿了,恰巧路过,进去歇歇。” 谈襄回首看他一眼,总算认同了他这建议,哑声道:“朕的鞋袜的确湿了。” 来福撇撇嘴,没拆穿他,上前叩门。 关雎宫的宫人将谈襄一路迎了进去。 谢元姣本昏昏欲睡,忽地感受一阵扑面而来的冷气,骤然清醒了。 皱起眉,看向房门处。 是谈襄。 他穿着一身沾满雪的大氅,立身站在房门处,带着满身的寒气。 对上了她烦躁的视线,有些不知所措地抿着唇。 来福不经意地往炭火处凑近了些,帮着他家陛下解释道:“娘娘,陛下鞋袜湿透了,若要走回承乾宫,肯定会冻坏了身子。” 此时辰时刚过,黑灯瞎火的,什么事情需要他一个皇帝孤零零跑出来? 还湿了鞋袜? 而承乾宫和关雎宫不过半刻钟的脚程,有这解释的功夫,早就到了承乾宫门口了。 这谎扯得实在拙劣。 谢元姣神色冷凝,刚想赶人,目光触及谈襄有些发白的脸色,唇嚅嗫半刻,还是沉默了。 见她默许,谈襄总算松了口气,小心地凑到炭火旁,露出一个近似讨好的笑。 “朕就在这待会。” 刚喂完药的流烟莫名觉得现在的陛下卑微得有些蹊跷,和出宫前简直判若两人。 她转了转眼睛,将惟乐拉起,道:“娘娘,奴婢带惟乐回去休息了。” 谢元姣轻轻颔首,挤出了谈襄进来后的第一个笑脸。 “嗯,惟乐对这宫中还不大熟悉,夜中你都看顾着些。” 流烟一一应下,牵着惟乐三步做两步地快走了出去。 来福瞟了陛下一眼,也极为有眼色地退了回去。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都变得有些闷。 谢元姣一点余光也不留给他,专心看手中的医书。 谈襄身子略微回暖,忍不住偷看榻上的她。 目光灼热,难以忽视。 谢元姣头皮发麻,捏着医书的指头也越来越紧,终于忍不住,冷冷看他道:“陛下若是暖好了身子,就快些回去吧。” 谈襄不仅当作没听见,还小心地凑上前,没话找话道:“玉娘何时喜欢看医书了?” 谢元姣下意识地将书盖住,警惕地看他。 “现在我看什么书也得禀告陛下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谈襄垂眸,高大的身影僵直地站着,小心又紧张,竟莫名生出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谢元姣的心冷硬,没泛起一丝波澜。 这次无论发生什么,她也不会相信谈襄的苦肉计了。 收回目光后,她继续看着医书,将他当成不存在般酿在一旁。 谈襄试探着坐下,拢紧了身上的大氅,捂住胸口咳嗽出声。 几声咳完,脸涨得通红。 谢元姣却连脸都没抬一下。 第118章 回宫了4 “玉娘,我的衣裳湿了……” “……” 谢元姣冷淡地看他一眼。 这次直接背过了身。 谈襄怔怔地看着她的动作,垂眸,满脸受伤。 “……衣裳在箱笼里。” 床侧传来谢元姣的声音。 谈襄惊喜抬首,忙不迭地站起身:“我这就换上。” 谢元姣慢慢将手中医书翻过一页。 上次谈襄在关雎宫留宿时,更换的衣裳正巧留了下来,被流云收在箱笼里了。 虽说有些不大想承认……苦肉计对她这种心软的人实在有用。 很快,就传来窸窸窣窣的换衣声。 谢元姣看着医书,心中涌起一阵忧虑。 若是不要这个孩子,最好三月前便用药将他(她)打掉。 越拖下去,越不好。 可不知是有孕唤起的母性,还是看着乖巧的惟乐的缘故,她竟有些抵触此事。 她的腹部尚未隆起,依旧平坦,里面却孕育着她的孩子。 谢元姣的心间涌起一阵异样之感。 身后的谈襄正换着衣裳,就听到门外来福的喊声。 “陛下,雪下得太大了,今夜您就在贵妃这留宿吧。” 屋内两人身体都一僵。 谈襄刚穿好里衣,试探着开口:“玉娘……” 谢元姣腾地坐起身,面带薄怒,气冲冲道:“谈襄!你别太过分!” 来福小心地房门打开一条缝,外面凌厉的寒风立刻吹进屋内,冻得谢元姣身子一抖。 谈襄瞪了来福一眼,沉声道:“把门关上。” 来福见情势不对,连忙关上房门,回道:“那陛下便在贵妃这处休息吧,奴才告退了。” 谈襄听着来福的话,目光微动,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 “玉娘,我能留下吗?” 说完,又低垂着眉眼,低声道:“我还是回去吧。” 他转身,作势就要离开。 可动作却放得极慢。 谢元姣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暗恼今夜为何雪下得这般大,她又为何要同意他走进房内。 默了半刻,她捂着有些疼的脑袋,无奈道:“罢了。” “你就在旁边的榻上歇着吧。” 谈襄眼神内立刻闪过喜意,可面上不显。 他咳了咳,动作起来更为孱弱,默声躺在离床不远处的榻上。 谢元姣叹了口气,捧起手中医书也没心思继续看下去了。 余光扫向乖巧躺着的谈襄,犹豫着,启唇问道:“谈襄,我问你件事。” 谈襄晦暗的眸子紧盯着她,道:“玉娘想问什么?” “你为何,要这般费尽心思蒙骗我?” “我入宫前好像并未与你见过面,你为何非我不可?” 谢元姣转眸,静静看向他。 谈襄一怔,对上她疑惑不解的目光。 良久后,他笑了笑,轻声道:“见过的。” “我们见过。” 谢元姣眉心皱得更紧:“何时见过?” “我怎么从没有过印象?” 默了默,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件事,恍然道:“那时太后办的选妃宴!” “掩护我的那人是你!” 可她更加不明白了,只是那一面而已,为何非她不可? “只见过一面而已。” “你就要毁了我和崔衍的婚约,将我诓骗入宫?” 谈襄笑了笑,眼底爱意浓厚,浸润着如同春花秋月的柔情。 对他来说,谢元姣就像是夜中烛,雪中火,是救绝望的他出火海的一方甘霖,是供病弱的他苟延残喘的良药。 是一切,是万物。 是他的命中注定。 他垂眸,掩下汹涌的情意,不愿吓到她,只轻声道:“不止那一面。” 谢元姣没听清,皱眉道:“你说什么?” 谈襄抬眸,直勾勾看向她,温声道:“没什么。” “……若是只因那一面呢?” 谢元姣冷冷看着他,沉声道:“疯子。” 说完,便扭过头,再也不看他。 谈襄躺在榻上,看着床上被烛火笼罩着的一团,眼底尽是偏执。 他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出生时被所有人唾骂鄙夷,踌躇十几年却如同阴暗苔藓,见不得光,唯一拿得出手的爱也窒息逼仄。 可那又如何? 旁的他都可以不要,他只求一个谢元姣。 哪怕用尽手段,费尽心思,他只要她。 窗外雪簌簌落下,夜色深沉。 谈襄看着她的背影,神色温和,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却掩藏着一颗陷入疯狂的真心。 这一夜,窗外雪未停。 谢元姣越加怠懒,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榻上的谈襄已经离开。 流烟将床帘拉起,笑着道:“姑娘出去一趟,人怎么也懒了不少?如今已经是用午膳的功夫了。” 谢元姣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肚子,有些无奈。 这孩子来了后,她的眼皮一天比一天重,恨不得整日躺在床上。 流烟道:“对了,今日一早菱慧姑姑来了一趟,让奴婢告诉娘娘今夜辰时,会将您想见的人送进宫中。” 她有些好奇,探头问道:“不过这人是谁啊?姑娘为何不直接将人唤入宫觐见,还要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 谢元姣眼神闪烁,随口解释着:“没什么。只是不能让宫中人知晓,才让菱慧帮我安排的。” “今夜你记得要帮我守住了,千万别让人进来。” 流烟“哦”了声,没再多问。 接下来一整日,谢元姣先是确认崔清禾进来时,不会被关雎宫外的侍卫发现,又交代了宫女们今夜不用值守,保证所有人都不会发现。 毕竟不久前谈襄刚伤了崔衍的手腕,又想害了他的命。 若是被他发现她在暗中联系崔家人,恐怕又会多想,不知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而崔衍和谈襄的关系,在弄清楚前,她不能说,也不会说——谈襄自幼被抛弃,十几年来已经经历了太多磋磨,已是可怜可悲,若是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谢元姣无法想象亲口告诉谈襄“他是崔夫人和先帝的孩子”时的场景。 这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了。 第119章 被抓包了 天色渐暗,雪势渐弱,关雎宫宫门紧闭,一道穿着黑袍的高大身影缓缓在小太监的指引下,缓缓走进宫门。 地上的积雪印着几道脚印,蔓延到谢元姣的寝殿门口。 一道细微的叩门声响起。 一直紧张着的谢元姣立刻抬眸,轻声迈步到房门处。 “谁?” 小太监声音尖细,低声道:“娘娘,奴才是菱慧姑姑的人,他只能在宫内待一个时辰,娘娘若是有什么想问,还请快些。” 谢元姣高悬着的心略微放松,将门打开一条小缝,将人放了进来。 可刚进来,她就皱起了眉,目光紧紧盯着他。 这身影不是崔清禾的模样。 直到黑披风被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揭下,露出一张熟悉的温和面孔。 “崔衍!” 谢元姣心脏都骤停了几瞬。 “怎么是你?” 崔衍脸上闪过一丝红意,低声道:“不是玉娘给我递了条子让我悄悄入宫的吗?你说有事要问我。” “不好!” 谢元姣脸上闪过怒意,咬牙道:“被暗算了。” 崔衍不解,反倒是凑上前几步。 “玉娘有什么想问的?” 谢元姣心怦怦乱跳,根本没心思关心旁的,只想快些将他送出去。 后妃私自见外臣。 若是被谈襄发现了,她不一定有事,可崔衍必死无疑。 她拽起崔衍的臂弯,想推搡着他离开。 “来不及跟你解释了,你现在出宫,小心些。” “除了带你进来的小太监之外,其余谁也不要相信!” 崔衍不明所以,可还是跟着她的动作抬起脚。 可下一刻,房门被猛地踹开。 谈襄立身站在房门外,脸上无甚神情,可却阴沉得吓人。 几十个侍卫将这座寝殿团团围住,还有被压着的小太监和被来福死死捂住嘴的流烟。 谈襄抬眸,目光发冷,扫向屋内姿态亲昵的两人。 随即,抬起脚,缓慢走近。 沉闷的脚步声好似敲在了谢元姣心口上。 她对上了一道悲痛到几近绝望的目光,张了张唇,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陷害她的一切证据都摆在了明面上。 她几乎无可辩驳。 谈襄死死盯着谢元姣,唇色发白,像是在无声地质问她。 崔衍看着他们,忽而拦在谢元姣身前。 “是我擅作主张,悄悄潜入宫中的。” “陛下若是要罚,冲我一人来,不要伤害了玉娘。” 谈襄终于将目光转向他一些,冷“呵”了声,哑声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当初朕就应该一箭要了你的命!” 他的语气发沉,一字一句吐出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和杀意。 崔衍脸色一白。 谢元姣紧闭双眼,知晓今日肯定难以善终了。 依照谈襄的秉性,将崔衍大卸八块都是轻的。 她睁眼,将崔衍拉到自己的身后,淡淡对着谈襄道:“你别这样。” 谈襄看着她袒护崔衍的动作,眼底赤红,额间青筋暴起,整个人被一股阴鸷残暴的气质笼罩住。 他缓缓道: “谢元姣,在你心中,我是不是永远比不过他?” “你……是不是只将我当成了他的替身?” 谢元姣一怔,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想。 “怪我。” “在你入宫前,朕应当直接降旨要了他的命。” “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了。” 他转身,缓缓抽出身旁侍卫的佩剑。 剑刃闪着阴冷的光。 下一刻,直指崔衍。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崔衍,私自入宫,意欲行刺贵妃,被朕发现后,就地正法。” 顿了顿,他转眸看向谢元姣,柔声道:“贵妃娘娘,你觉得这个罪名如何?” 谢元姣看着他的模样,默了默抬首道:“谈襄,我说今夜我没打算见他,是被算计了,你信吗?” “我信。” 谈襄冷笑,可眼中满是讥诮之色。 他缓缓走近他们,剑刃在地上划出刺啦的声响。 “可是,今夜他的命必须留下!” “他不能死。” “为什么?!谢元姣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朕的贵妃,马上就要是朕的皇后了!” 谈襄满目偏执,绝望又无奈:“为什么心里就不能有朕的一席之地?” 那柄剑又被抬起。 “不过没事,只要朕今日杀了他,那些许旧情很快就会消失!” 无论发生什么,他今日都要杀了崔衍。 “谈襄。” 谢元姣神色平静,看向他缓缓道:“我有孕了。” 谈襄一怔,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呆呆地看向她。 “若是你想留下这个孩子,就放了崔衍。” 谈襄手中的剑陡然落地,心头刚涌起的一丝喜意被冲刷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悲痛。 他颤声道:“你用我们的孩子威胁我,就为了留下他的命?” “谢元姣,在你心里,我的爱就这样不值一提吗?” 几滴殷红的血缓缓从他的指缝流下。 谢元姣对上他绝望的目光,胸口处像是被掐住一样,痛得发抖。 她张了张唇,不知该如何辩解。 说爱他,然后乖乖被困在宫中做他的贵妃,时刻被他监视控制吗? 说不爱他,求他放自己离开吗? 前路无解,爱更无解。 此刻,他们都变成了在情感中挣扎的困兽。 谈襄苦笑出声,眼尾滴落清泪。 那一身绣着金龙的身影此刻满是苍凉孤寂。 可最爱的,永远最先妥协。 谈襄缓缓抬手,启唇道:“将崔衍押入大牢。” “没有朕的命令,不得放出。” “另外,从今日起,关雎宫不得随意进出,玉贵妃身怀有孕,安心在宫中养着。” “再过半月……”他放低了声音,像是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此:“我们就要大婚了。” “谈襄,你这是要囚禁我?!” 谢元姣刚涌起的几分心痛,瞬间被怒气冲散。 她平生最讨厌的,一是背叛,二是限制她的自由。 以往他一而再而三地监视她,哄骗她,已经触犯到她的底线,而现在,他居然要将她锁在关雎宫里。 谈襄不答,只让人将崔衍押送走。 “谈襄,你疯了吗!我是被陷害的!” 谢元姣气恼。 直到房门被关上,屋内只剩下她和谈襄两人时, 谈襄终于将目光再次转移到她身上,随即沉默着从袖口扔出了信笺。 谢元姣一眼便认出这是她当初写给崔清禾的。 为了不被人发现,她并未写清是给谁,只写了有事要商议。 第120章 吵架了1 谢元姣只感觉自己浑身都是污水:“这的确是我的,不过不是给崔衍的。” “那是给谁的?” “是……” 她哑然。 ——是给崔清禾的,是为了问清先帝和崔夫人私相授受的事…… 她踌躇半晌,说不出口。 谈襄冷冷扯动着嘴角,看向她。 “谢元姣……” 他缓缓走近她,伸手,扼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 却以一种近乎卑微的语气乞求道: “我爱你的,你能不能也给我一点爱,哪怕只有一丁点。” “就算……就算是将我当成了崔衍的替身,你为何不能分一点爱给我?” 他的眼底蓄满泪水,绝望地看她。 “我想要的只是你一点真心。” 四目相对,情绪交杂。 两颗赤诚的心却隔着血肉。 谢元姣怔怔看他,解释道:“我和崔衍……” 话音未落。 他的唇落下,阻断她的话,狠狠攥取她口中的一切呼吸,肆虐又疯狂。 谢元姣喘不过来气,被迫拽住他的衣领,双腿无力。 可这个吻还在逐渐加深。 谈襄的手掌牢牢禁锢住她的身形,另一只手圈住她的腰身,像是要将她揉碎。 她的唇又麻又肿,几乎快要窒息。 再也忍不住,她推开他,狠狠甩了他一巴掌,眼中含泪。 “谈襄!” “你如果将我关在关雎宫,我一定会恨你的!” 谈襄脸上现出一道清晰的红印。 他怔怔感受着发麻的痛,企图压下心里的痛,可却只是徒劳。 他转头,看向她,平静道: “那就恨我吧。” “谢元姣,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什么我都不在乎。” “那孩子呢?!” 谢元姣忍着心口痛意,用最不愿意提及的“筹码”,开了口:“这孩子你也不想要了吗?” 谈襄看着她良久,缓声道:“谢元姣,我不喜欢孩子,可因为这是我与你的孩子,是我们爱意的象征,所以才会心生期待惊喜。” “若是你不在了,我要这孩子有何用?” “你不想要,那便不要了。” 他垂眸,为她理好发丝,哑声道:“我只要你。” 谢元姣惊诧看他,头一次看到了谈襄隐匿在暗处,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冷漠疯狂,偏执阴鸷。 她忽然绝望地意识到,哪怕没有这个孩子,她此生都无法离开他。 哪怕等到三年后,父亲也不能将她带走。 他们注定要纠缠一辈子。 谈襄看着她沉默,嘴角泛起自嘲的笑。 他轻声道:“明日我让太医给你看看,今夜好好休息吧。”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下腹上,犹豫着想触碰,可却还是颤抖着收回了手。 “这孩子……留不留,你来决定。” 说完,他转身离开。 房门大开,窗外雪下得很大,几刻钟就已经落满了厚厚一层。 四周隐隐露出几个侍卫的身影,直挺挺站着。 谢元姣看着那道玄色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夜中。 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坐在地上。 门外流烟带着哭腔,小跑进去。 “娘娘,您何时有的身孕,怎么不告诉奴婢?” 她将地上的谢元姣拉起,道:“地上凉,娘娘快起来。” 谢元姣被她拽着,坐在了一旁的榻上。 纷杂的思绪终于清楚了些。 她猛地抬首,拽住流烟的手,道:“有人暗算我!” “是……”她只想了半瞬,便得出一个名字,咬牙道:“是萧太后。” “崔衍绝不能死,你给父亲递信,让他联系崔家救崔衍!” 流烟不解,劝她:“姑娘,崔公子当初那样对您,您就别再管这件事了,若是被陛下知道,不知会怎么想呢。” 谢元姣摇头。 “他不能死,更不能是陛下所杀,否则就中了萧太后的计。” “姑娘……奴婢不明白。” “你不用想那么多,告诉父亲让崔家救崔衍便是。传信时一定要小心!若是被陛下发现,恐怕崔衍明天就得人头落地。” 谢元姣捂住有些疼的脑袋,神色越加凝重。 从关雎宫一路离开的谈襄,并未回承乾宫,而是径直去了地牢深处。 崔衍被牢牢绑着,一身白衣全是脏污。 谈襄脚步发沉,缓缓走到他身前,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厌恶和憎恨。 半晌后,他冷冷启唇道:“朕真想剜了你的眼睛。” ——那时,这世上只有他一人长这模样了。 崔衍手腕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可他却丝毫不惧。 “若是想要我的命,陛下只管杀了便是。” 谈襄冷嗤出声:“你当朕傻吗?” “杀了你,让玉娘恨朕一辈子?” “朕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另一间地牢里隐隐传来几道微弱的声音,不像是正常人的说话声,更像是从鼻腔中发出的呻吟。 身旁有侍卫上前禀告道:“陛下,三皇子又晕死过去了。” 谈襄浑不在意地抬首道:“让人再喂些补药,现在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崔衍瞳孔紧缩,三皇子意欲行刺,从祭祀后便被抓回了宫里。 外面都说他早已被赐死,原来是被关在这里。 数月已过,到底有多少仇怨,要下如此狠手? 他终于有些慌了。 “陛下难道忘了,你答应过玉娘不对我动手的吗?” 谈襄冷冷嗤笑,抬眸扫他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他痊愈不久的右手手腕上。 “当初朕用箭射穿了你这提笔的手,伤应该还没好全吧。” 崔衍的右手动了动,里面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恐怕此生他都要与笔墨无缘了。 谈襄面庞被幽幽烛火照着,透出几分骇人的阴冷。 “正好。” 他勾唇冷笑:“将他的右手给朕一点点敲碎。” “记住,别见血,落了把柄可就不好了。” 在场狱卒暗自倒吸一口冷气,悄悄打量了崔衍好几眼。 这人是谁啊?陛下怎么比对三皇子还要狠? 可嘀咕归嘀咕,狱卒还是立马拿了铁锤,跃跃欲试。 这种活计极其考验手上的功夫,落得稍微重一点,皮肤上就会留下印子。 崔衍右手被紧紧绑着,一点也动弹不了,额间豆大的冷汗迅速滴落在地。 而谈襄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底阴郁之气终于消散几分。 很快,地牢内传来生闷的,沉重的敲打声,和无法抑制的,尖锐痛苦的喊叫。 第121章 吵架了2 直至清晨,谈襄缓缓从地牢回来,那身玄色大氅也沾上了污血。 他随手扔给来福,只穿着件单薄的常服在雪地中走着。 冷冽的寒风狠狠吹贯他的身体。 可他却丝毫未觉,一直向着承乾宫而去。 青影早已等候多时了,一见到谈襄便跪下禀告道:“陛下,这是从关雎宫传出来的。” 谈襄紧抿着唇,沉沉看了良久,才抬起被冻得通红的指尖拿过。 缓缓拆开。 内容很少,不过寥寥几句,围绕着一个人名,“崔衍”。 “崔衍……” 谈襄低喃道,眼中戾气浮现。 指尖渐渐用力。 很快那张纸就皱得面目全非。 他略微平息后,冷冷抬眸道: “从今日起,关雎宫递出的所有信件全部拦下,别让贵妃发现。” “另外封锁崔衍在宫中的消息,朕不希望早朝时有人提及此事。” “是!” 青影明显感受到上首传来的巨大威压,迅速跪着应下。 谈襄转眸,静静望向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他道:“很快太医就要到关雎宫了……” * 晌午前的关雎宫,谢元姣怔怔坐在榻上。 尽管屋内的银丝炭烧得极旺,可她始终暖不起来。 手无意识地放在小腹上。 这是她和谈襄的孩子。 是会像她还是谈襄? 是皇子还是公主? …… 她还没想清楚这些,太医已经到了殿门外。 隐隐传来流烟的声音。 “魏太医,娘娘在里面。” 很快两人就一道进了房门。 魏太医朝她行礼道:“参见娘娘。” 谢元姣从恍惚中回过神,淡淡转眸看他,道:“知道来做什么的吗?” 魏太医一怔,沉默半晌也不敢答话。 昨日半夜,他在太医院小憩呢,陛下身边的来福公公忽然就把他薅起来了,说是要给贵妃娘娘打胎。 打胎?! 还是贵妃和陛下的孩子?! 魏太医颤颤巍巍确定后,缓到现在,腿还是哆嗦的。 谢元姣看出他的忧虑,抬起手腕道: “为我诊脉吧。” 魏太医小心上前,诊完后谨慎答道:“娘娘和胎儿都很康健……” “那便是能落胎了。” 魏太医腾地一声跪下,吓得不敢答话。 谢元姣垂眸,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淡淡道:“答话便是。” “……能,能。” 魏太医踌躇着,答道:“只要细心调养,对娘娘的身子应是无碍。” “那就熬药去吧。” 谢元姣收回视线,脸上无甚神情,只是平静地启唇道:“不必惊慌。只要你管好自己的嘴,便不会殃及你。” 魏太医得了准话,终于动身,恭谨又小心地退到殿外。 而这时,他才见到一直站在院中的谈襄。 魏太医吓得连忙跪下。 谈襄立身站着,遥遥望向殿内的那一道身影。 目光深沉,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良久后,魏太医膝盖早已被地上积雪润湿,支撑不住唤道:“陛下,这药……” “去吧。” 谈襄视线不移,哑声道。 魏太医终于站起了身。 忽地,谈襄垂眸看他。 “那药疼吗?” 魏太医一愣,半晌才答道:“应是疼的……” “落胎都是疼的。” “与生子相比呢?” 谈襄又道。 魏太医这次肯定道:“妇人生产更疼些。” 谈襄敛眉,沉声道:“多加些止疼的药。” “是。” 魏太医终于得以抬脚离开。 熬药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殿内外两人就这样站着,彼此心知肚明对方的存在,可谁也没有点破。 天上落起了雪,来福上前为谈襄撑着伞。 可今日雪的很不听话,斜着落在了谈襄的衣袖上。 谈襄脚步不移,只是静静地,平和地,看着殿内的那道模糊人影。 良久后,流烟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走进了关雎宫。 许是走得急,不少雪落进了碗中,消融不见。 谈襄亲眼看着那碗药进了寝殿。 药碗放在桌上。 从谢元姣那处看去,只能看到滚烫的热气,缓缓飘扬在空中。 流烟咬着唇,有些不忍道:“娘娘,魏太医说了这药得在一刻钟内喝了,效果最好。” “喝下后,您就会睡上一觉,什么感觉都没有。” 谢元姣怔怔看她,点了头。 她的指尖微蜷,在原地挣扎良久,终于碰上了碗沿。 很烫。 她的手又很凉。 指尖被烫得下意识地畏缩后退。 她出神地看着碗内黑乎乎的药,不自觉想这孩子生下来会是什么样。 无论皇子还是公主,她都会教导他(她)骑射,让他(她)明理做人。 当然,她也不会让孩子像她儿时一样经受磋磨,不会让京都的脏污磨灭心性,此生可以安乐顺遂。 …… “娘娘……” 流烟眼眶中满是泪水,提醒道:“时辰到了。” 谢元姣回过神,终于颤着手摸上了药碗,拿到自己面前。 她垂眸,泪珠滴落到黑乎乎的汤药。 碗沿与她的唇只咫尺之距。 殿外的谈襄脸上平静,只是看着她的动作。 可身后交叠起来的手却沁出了血,染红了一大片雪地。 谢元姣指尖发白,温热汤药触到她唇的那刻, 心口颤抖着,她的手陡然也猛地一哆嗦,瓷碗猛地摔落在地,药汁流淌四溅。 她呆呆看着,不知是自己无意之举还是心中驱使。 流烟连忙上前,将落在她面前的瓷片移开,犹豫着问道:“娘娘,奴婢再去熬吗?” “……” “不用了。” 谢元姣闭目,声音低沉:“我不想喝了。” 流烟没反应过来,怔愣着看她。 谢元姣睁开眼睛,对上她的视线,坚定道:“我要留下这孩子。” 流烟心口一颤,嘴角立刻扬起笑意。 下一刻,几乎是跑着到了殿外,朝着谈襄道:“陛下,娘娘要留下孩子!” 谈襄呆了呆,口中下意识重复她的话:“娘娘要留下孩子……” 他像是傻了般,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话中含义。 是玉娘要留下他们的孩子。 只瞬间,他的双腿无力,跌倒在漫天雪地中,面上是旁人从未曾见过的狂喜之色。 玉娘留下了他们的孩子! 第122章 吵架了3 谈襄踉跄着站起身,动作笨拙,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了肆意快意的笑。 漫天雪花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却觉得是温热的,从心暖到了整个身子。 来福赶忙搀扶住他,却被他推搡开。 谈襄极快地走进了殿内。 谢元姣躺在床上,故意背对着他。 谈襄踩着满地瓷片,自顾自地坐到了她身旁,小心为她掖好被角。 “你舍不得我们的孩子,对吗?” 他轻笑着道。 谢元姣紧闭双眼,只当做没听见。 没一会,谈襄伸出手,小心地放在她的小腹旁。 隔着厚重的被褥,其实什么也摸不出来。 可他的眉眼柔和,好似真的感受到了什么。 下一刻,谢元姣睁开眼,“啪嗒”一声拍打他的手,闷声道:“把门口的侍卫撤了。” “若是撤了,你是不是要救崔衍?” 谢元姣沉默。 谈襄嘴角笑意丝毫不减,静看着她的侧脸,温声道:“玉娘,只要你在我身边,总有一天我会将他放了的。” “你放心,他现在牢里好好待着呢,过得很舒坦。” 谢元姣转眸,冷冷看他。 “可我不愿一辈子被关在你身边。” 谈襄下意识地回避她的视线,答非所问道: “再过些日子,封你为后的圣旨就颁布了,礼部也在筹备我们的婚事。” “玉娘,你觉得下月初七如何?” “得在年关前结束,时间是有些仓促,不过各项事宜我亲自盯着,绝不会出什么纰漏。” “谈襄!” 谢元姣脸上染着薄怒:“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谈襄抬首,伸手舒展着她的眉:“别生气,对身子不好。” “对了,你今日还没用膳吧。” “我现在让来福准备。” 说完,他便快步离开了。 谢元姣一人坐在床上,心口涌起一阵无力感。 从关雎宫出去后,就连来福都察觉到了陛下异样的喜色。 他上前讨巧道:“恭喜陛下和娘娘!以后宫中肯定就热闹起来了!” 谈襄瞥他一眼,嘴角含笑,低头地喃喃道:“热闹……” 以后他有玉娘,有孩子,真正意义上拥有了一个家,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传朕旨意,贵妃有孕,赏宫中上下半年俸禄。” 他想了会又道:“贵妃贪嘴,给御厨多赏些,让他们以后伺候再尽心些。” “是!” 来福嘴角咧起笑。 谈襄加快脚步:“让人将魏太医传召来,朕要问问贵妃的身子。” 说着,他便着急地往承乾宫而去。 而此时的来福宫内,传来一道又一道的碎裂声。 萧太后气得来回踱步,刚想摸手上的佛珠静心,才记起那珠串早就断了。 心中更气,实在没忍住脾气,将殿内摔了个干净。 “孩子?他也配?” 萧太后咬牙切齿:“先帝的野种凭什么有孩子?!” “凭什么!?” 她的声音中充斥着浓浓的不甘和妒恨。 可发泄完了,只能浑身无力地坐在凤椅上,整个人被抽开所有精气般,口中喃喃道:“哀家的孩子没了……” “没了……” 她头一次主动回想真正的谈涿长什么样子,可他的样貌早已模糊。 只隐约记起那是个懦弱的,不堪大器的孩子。 那时她的处境很艰难,稍有不慎他们母子都会丧命,所以她极不喜欢他。 看到他葬身于野狼口中的那刻,她除了惊恐伤心外,竟生出了一丝窃喜。 最后,她都连尸首都未敢找全,为了掩人耳目,直接丢在那荒山上了。 算来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 萧太后脸色阴沉,衣袍下的手紧攥,生生折断了那护甲。 她阴恻恻地开口道:“谢元姣的孩子不能留。” 底下跪着的宫人都僵在原地,放轻了呼吸,不敢细听。 承乾宫内,谈襄刚让魏太医写好了需注意的事项,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姜庄径直走到殿内,朝谈襄行礼。 “参见陛下。” “嗯。” 谈襄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专心去看手中的东西。 姜庄被酿在了一旁,斟酌良久才开了口。 “陛下。” “今早崔家上下都在派人寻崔衍,他是不是……” 话音未落,谈襄忽地抬手,指骨轻敲桌案。 沉闷的敲击声响起。 殿内所有宫人齐齐跪下。 谈襄抬眸看他,面色平静冷然,警告意味明显。 姜庄一怔,连忙跪下朝他请罪。 “是臣逾矩了。” “陛下恕罪!” 殿内静了刹那。 谈襄敛眉,嘴角微扬起的笑意消失,良久后才启唇道:“都退下吧。” 宫人们连忙退下,又将殿门关紧。 谈襄的目光缓缓落在他身上,冷声道:“姜庄。” “你对朕的家事好像过于关心了。” 姜庄心底蓦然一沉,隐晦的心思几乎快要无所遁形。 他慌乱遮掩道:“臣只是……只是看到了崔家的消息,这才随口问问。” 那道锐利漠然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良久,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最好是。” 谈襄淡淡启唇道:“崔家人都说什么了?” 姜庄略松了口气:“说是昨日夜里崔衍就不见了,今日崔家便派人搜寻了整个府邸,都没发现人,于是又让小厮到各家去问他的踪迹。” “就连臣的府上都来了小厮。” 谈襄轻轻颔首,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冷笑,极其刻薄道: “崔衍溜到宫里上赶着做奸夫,崔家竟也好意思派人去寻他。” “……” 姜庄哑然,人果然在宫里。 “若不是贵妃有孕,不宜杀生见血,他的命能留到现在。” 谈襄挑眉,心情颇好道。 “有孕……” 姜庄愣了下,他们都有孩子了吗? 可心中波澜翻滚,面上却不显,只是平声道:“那陛下打算何时放了崔衍?” “放?为何要放?” 谈襄嗤笑,“既然他想在宫里待着,那这辈子就别出去了。” “正巧马上朕就要和贵妃成婚了,让他亲眼看看这场亲事也好。” 姜庄诧异地抬眸,颤声道:“陛下要和贵妃成婚了?” 谈襄眉眼含笑点头。 姜庄喉间一哽,良久才伏首道:“那臣恭祝陛下娘娘白首相守,恩爱不移。” 第123章 喂饭的一百种方法1 晚膳时分。 谈襄行至关雎宫门口,一旁来福朝着他禀告着。 “今日侍卫守得很严,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只是娘娘身子有些不大好,午膳都没吃几口就吐了,后来又睡了一个时辰。” 谈襄皱眉,声音微沉:“太医可说什么了。” “魏太医过来瞧了一趟,没什么大碍,只是正常的害喜。” 谈襄紧抿着唇,快步走进殿内。 谢元姣躺在榻上,不远处的桌上饭菜摆得满满当当,全都是她往日爱吃的,却一点没动。 她听见了脚步声,还以为又是流烟进来劝她用膳的,从鼻腔中挤出声音道:“流烟,我不想吃,你别说了。” “让人将饭菜全都撤下吧。还有那药,我不想喝,你跟魏太医说一声,让他换些甜的来。” 殿内静了静,又响起沉闷的脚步声。 谈襄坐在她身旁,有些无奈地开口道:“这世上哪有药是甜的?” 谢元姣身子一僵,慌乱坐起身,声音渐渐放冷。 “你怎么来了?” “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谈襄扫了眼她苍白虚弱的脸色,不自觉皱起了眉,放软了声音。 “你用完膳,我就出去。” 谢元姣看了眼桌上的饭菜,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这次还真不是她不想吃,是真吃不下去。 就算勉强塞下去了,也会吐出来。 她抿紧唇,向后挪了挪。 “我吃不进去,陛下难不成要塞到我的嘴里?” “今日你都没吃什么,饿坏了身子怎么办?” “只要你乖乖用膳,什么我都答应你。” 谈襄妥协地低下头。 “那你将侍卫撤了。” “……这不行。” “那便将崔衍放了。” “……他绝不能放。” 谈襄有些无奈,哑声道:“除了这些。” 谢元姣勾起一抹冷笑,讥讽道:“这些都不答应,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陛下还是回去吧。” 谈襄坐在床旁不动。 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她,好似今天她不说出要求,就不离开了。 谢元姣被看得头皮发麻,哪怕刻意回避也忽略不了这一道炙热的目光。 她只能咬着牙,刻意想出了个刁难他的主意。 “既然陛下非要我吃,那就亲自下厨去做。” 她抬眸,以一种嘲讽的语气道:“陛下怕了?” “……我”谈襄有些犹豫:“我不会。” 谢元姣挑眉:“那就没办法了。” “我可以学。” 他斟酌着道:“不过玉娘应该不是戏耍我的吧?万一到时候不吃怎么办?” 谢元姣嗤笑:“自然不会,只是我要亲自监工,免得你偷梁换柱,又诓骗我。” * 很快,御膳房就被收拾干净,所有人都被清出去。 只剩下谢元姣和谈襄两人。 谈襄将大氅脱下,摆在那张木质椅子上,拉着谢元姣走下。 他温声道:“想吃什么?” 谢元姣眼睛转了转:“馄饨。” “好。” 谈襄转眸,恰巧看到桌上有剁好的肉馅。 刚准备拿起,就听到谢元姣道:“肉馅得你亲自剁。” 谈襄准备去拿盘子的手一顿,叹了口气,站在案板旁。 打量良久,笨拙地拿起一块猪肉。 谢元姣靠在舒适暖和的椅子上,被厚厚的大氅牢牢包裹住,颇为悠然自得。 看着眼前人拿菜刀的呆傻模样,害喜之症都好了不少。 谈襄握起菜刀,在猪肉上比划了良久,才犹豫着切了下去。 猪肉厚重,菜刀磨了良久也没切进去。 谢元姣在一旁看着,噗嗤笑出了声。 谈襄抿紧唇,神色中多了些窘迫,又握紧了些菜刀,照着他平日用剑的力道刺了下去。 这次倒是切开了。 只是距离剁成肉馅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 良久后。 谈襄的神色专注认真,终于将猪肉处理干净了。 又开始和面。 谢元姣其实没进过几次膳房,偶然进去也只是为了寻吃食。 今日她就是过来看谈襄笑话的,谁知这么快就要做完了。 此刻不仅没兴趣,还生出了困意。 她蔫蔫地靠在椅背上,眼皮几乎快要合在一起。 谈襄满脸满手都是纷飞的面粉,滑稽又可笑,皱着眉处理了好一会,才掰扯干净, 等转眸看到昏昏欲睡的谢元姣时, 他的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嘴角漾起笑意,动作也渐渐放轻。 良久后,谈襄将盛好的馄饨放在桌上,走到谢元姣身旁,缓缓弯腰将她小心地抱在怀中。 许是察觉了动静,谢元姣哼唧两声,歪着脑袋向他的怀里缩了缩。 谈襄垂眸,打量着她安详的侧脸良久。 直到确认她熟睡才迈起了脚步,向外而去。 守在门口的来福见陛下抱着娘娘出来,连忙上前为他们撑着伞。 谈襄脚步微顿,转眸示意宫人将桌子上的汤碗拿着。 此时夜色已黑了个彻底,雪簌簌落下。 一只灯笼映照出暖黄色的光晕,为他们指引着前路。 谈襄用黑色大氅将怀中人裹得严实,又紧紧搂在自己怀中,胸膛宽厚,护得周全细致,没让她沾染到一丝风雪。 他的脚步极慢,生怕惊醒了怀中人。 可这样的夜连风都是寒凉的,那道单薄的身影却像是丝毫未觉,反而看着十分愉悦。 缓慢地,闲庭信步地迎雪而上。 等到了关雎宫殿内,炭火将每个角落烘得暖和。 谈襄来不及掸落肩上的积雪,便小心地将谢元姣放在榻上。 谢元姣从温暖的怀抱中离开,似是有些不满地动了动,随即悠悠睁开了眼睛。 看到面前的谈襄,微微一怔。 “我怎么在这?” 谈襄将沾满雪的大氅丢给来福,温声道:“你在御膳房睡着了。” 谢元姣恍然大悟地“哦”了声。 “正好,可以用膳了。” 谈襄将滚热的馄饨汤端到榻前,修长白净的手指捏着勺柄,盛起一只馄饨就要问她。 谢元姣想起方才说过的话,眨眨眼睛,避开朝她唇而来的勺子,蓄意道:“我不想吃了。” 谈襄眉眼间浮起一层无奈之色,像是早就预料到般从袖口拿出一封信。 “这是谢恣从边关寄回来的,想看吗?” 谢元姣眼睛一亮,刚想去拿。 谈襄却忽地避开,缓缓启唇道:“看一个字,吃一口。” 第124章 喂饭的一百种方法2 “你!” 谢元姣瞪大了眼睛:“这是我亲弟弟的信。” 谈襄挑眉,将信封拆开,细细数了起来。 “一、二、三……一共一百三十二个字。” “当然——” 他嘴角勾起笑意:“玉娘也可以不看。” “只是可惜了,如今正值冬日,谢公子身在边疆,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谢元姣咬牙,气鼓鼓地坐在榻上,瞪着他。 谈襄嘴角抿起笑意,将信封好好收在怀中。 然后在谢元姣的怒目下,他慢悠悠盛起一勺,轻轻吹散热气,喂到她的嘴边。 “小心烫。” 谢元姣带着怒气,猛地将一勺吞下。 像是要将嘴里的馄饨当成谈襄一样,鼓着腮帮狠狠咬碎,咽下去。 “一勺了。” “第一个字是什么?” 谈襄垂眸,继续为她盛着馄饨,温声道:“五个字说一次。” “谈——” 没说完,谢元姣口中又被塞了个馄饨。 “好了。” “我帮你记着,这是第二口。” 谈襄轻声道。 …… 没一会,谢元姣恶狠狠咬碎了一口馄饨,道:“五口了。” 谈襄没看信封,缓声道:“谢恣说,问阿姐安,边。” “正正好好五个字。” “张嘴。” 谢元姣刚想开口说这算是什么五个字,就被堵上了嘴。 只能用凶狠眼神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虽说鼓起腮帮子的她这时不仅没有一丝没有威慑力,还颇为可爱娇俏。 可谈襄还是收敛住了嘴角的笑,做出害怕的模样。 …… 夜色悠然,小雪未停。 一口接着一口,总算将一大碗馄饨喂了个干净。 谢元姣听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这分明就是一封最简单的平安信,一丁点重要内容都没有。 谈襄将汤碗放在桌上,拿起帕子细细擦去她嘴角的汤。 刚擦完,谢元姣用一种阴恻恻的目光看他。 “谈襄,我是有孕了,不是断手了。” 谈襄恍若未闻,只顾着将她嘴擦拭干净。 锦帕触感细腻,将谢元姣的唇边擦得仔细。 谢元姣皱着眉,猛地推开他。 “好了,夜深了,你可以走了。” 谈襄声音柔和:“玉娘这是要过河拆桥?” 谢元姣冷哼了声,看向外面屹立在飞雪中的侍卫。 “那你把侍卫撤了。” 谈襄抿唇,有些无奈。 “不行的话,那就赶紧走吧。” 谢元姣面露凶色,抬手指向大雪纷飞的门外。 谈襄缓缓站起身,猛地咳嗽几声 ,脸色惨白,目光淡淡扫向来福。 站在门口处的来福立刻会意,小跑着上前。 “陛下这是要回宫吗?” “可夜色已深,风雪又大,恐怕不好回去。” “要不您……就留下吧。” 谢元姣静静看着两人的小动作,咬牙道:“谈襄,同样的路数用两次,你觉得我还会信吗?” 谈襄幽幽叹了口气,迈起脚朝着门外而去。 一身单薄的身影在飘扬的风雪中显得格外可怜孤寂。 谢元姣皱起眉,看向放在一旁已经湿透的大氅。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他将大氅给自己盖着了。 她盯着那道背影,挣扎着动了唇。 “站住。” 谈襄脚步一滞,回首怔怔看她。 谢元姣心中犹豫,若是这次妥协了,只怕他会得寸进尺,关自己一辈子。 可目光触及他孤零零的身影,还是不忍。 半晌后,她才开口:“想留下也行。” “正巧这几日积雪厚,你在外面堆个与我一般高的雪人,我便将这方小榻借给你住上一夜。” “只是借住。” 她加重语气强调道,不想和他再扯上关系。 摆明了刻意刁难。 可谈襄的眉眼却不自觉柔和下来,顺从地接受了她的要求,轻声道:“好。” 谢元姣下午睡了良久,方才又小憩了会。 现下一丝困意也没有,颇有兴致地让人帮她在门口摆了张椅子。 她手中捂着汤婆子,炭火放在不远处,又被一方毛毯盖得严实,通身都是暖意。 自从有孕后,她鲜少有这样的好心情。 谢元姣抿了口热茶,兴味地看着院中劳碌的男人。 谈襄借着院中烛火的映照,蹲下身子,仔细地拢起一捧雪。 神色仔细专注,哪怕手指被冻得通红,也没有丝毫不虞,像是没把这事当成刁难,而是讨谢元姣欢心的玩闹。 来福亦步亦趋跟在谈襄身旁撑着伞,看着陛下单薄的身子,有些心疼地想劝阻。 可来回看着陛下和娘娘的脸色,又将话憋了回去。 陛下好不容易有功夫哄娘娘高兴,他何必上前讨这个嫌。 只要娘娘能顺利生产,和陛下好好在一块,就什么都值了。 他沉默着,将油纸伞又往陛下那处倾斜了些。 …… 谢元姣嘴角勾起轻松的笑意。 手被汤婆子热出了汗,便从毯子中伸出手掌,向上接了一片雪花。 头一次,她看见雪,没想到在她背上呼吸渐弱的兄长。 欢愉之色在她的脸上渐渐荡漾开,露出少有的张扬肆意的笑。 谈襄蹲在雪人前,目光触及谢元姣的笑颜,怔愣在原地。 在他手中,冰冷刺骨的雪竟生出了些暖意。 他孤寂多年,却在这寻常一刻感受到了真正的圆满,超过权势、地位,充盈了他的心窝。 一生一世,在她身侧。 人间清欢,不过尔尔。 他垂首,看着地上歪七扭八的雪人,小心地用手搓圆雪人的脑袋,嘴角抿出浅淡的笑。 …… 子时快到,谢元姣打了个哈欠,歪头看着快要堆好的雪人,实在支撑不住站起了身,向殿内走去。 “你只能睡在榻上。” 说完,便再不理会身后的动静,躺到了床上。 谈襄站在院内,刚将手中雪球搓好。 来福将脖子缩在衣领里,见娘娘进了屋子,连忙上前劝道:“陛下也安寝吧。” 谈襄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弯腰将雪人的脑袋安上。 端详片刻,又觉得不满意,扭头看了一圈。 目光最后定格在来福的帽子上。 来福咽咽口水,向后退却几步。 “陛下,这是奴才刚买的。” 那道目光盯了他良久。 “……” 来福无奈,无奈将脑袋上的帽子揭下:“陛下拿去吧。” 早点堆完,他也好早点回去,总比在这受冻强。 谈襄将帽子小心地放在雪人,总算让它多了些“人气”。 来回看着,露出了一个颇为满意的笑。 第125章 喂饭的一百种方法3 翌日,谢元姣又一觉睡到了晌午。 魏太医早早守在了殿门外,要给她请平安脉。 等将人请进来,又过了半个时辰。 谢元姣气色不错,心不在焉地翻着几本闲书,将手腕伸出。 魏太医诊脉后,恭敬答道:“娘娘和胎儿都身体康健。” 流烟道:“只是娘娘这几日常常害喜,魏太医能否用药缓解一二?” 魏太医道:“若是娘娘能喝下臣开的药,不仅能缓解害喜,还能保胎……” 没说完,谢元姣就打断道:“既然孩子没事,那魏太医就回去吧。” 流烟有些着急:“娘娘!” 谢元姣只当做没听见。 她有孕后,已是常常恶心呕吐,还要去喝劳什子的苦药,不是平白给自己找罪受嘛。 魏太医见形势不对,匆忙行礼后快步溜出了殿门。 流烟嘟囔道:“娘娘有孕后,怎么脾气也渐长了?” 谢元姣哼了声,缓缓站起身,走到殿门口。 那个小小的雪人戴着顶丑帽子,姿态七扭八歪,滑稽好笑,直直对着她。 谢元姣挑眉,缓步走到院中,伸手轻碰雪人的头顶。 真丑…… 可她的心底还是泛起愉悦。 她站起身,抬眸向外望去。 十几个侍卫将宫门守得死死的,连方才为她诊脉的魏太医进出都得将外衣脱了,细细盘查良久。 耽误近一刻钟,才能走出关雎宫大门。 谢元姣轻叹了口气,眉间笼罩起一阵忧虑之色。 也不知,谈襄要关她多久,难不成此生她都被困在这关雎宫了吗? 宫门口的侍卫就连太医用的银针都要扣下。 这般小题大做,是保护还是囚禁? 谢元姣不敢深想,站在院中良久,垂眸回了屋。 而魏太医刚从关雎宫离开,就被小太监传召到承乾宫了。 谈襄坐在上首,正看着谢元姣的脉案,脸色不大好。 魏太医不明所以,被吓得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参见陛下。” 谈襄轻轻颔首:“赐座吧。” 魏太医心依旧高悬着,屁股都没敢坐实。 殿内静了良久。 魏太医挣扎了良久,抬眼偷瞥陛下。 可谈襄敛着眉心,似是认真看着什么,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陛下,您、您召臣有何事?” 他哆嗦着道。 谈襄终于想起了他,指尖轻敲桌上的脉案,皱眉道:“这几日贵妃为何没用药?” 魏太医又猛地跪下。 “陛下恕罪!” 谈襄有些无奈,轻捏眉心道:“起来,朕没问罪。” “只是召你过来问问缘由,安心答话便是。” 魏太医终于松了口气,哆嗦着坐回去。 “回陛下,娘娘……不大适应药的味道,所以这几日便没用。” “不过娘娘身子康健,不用药没什么影响。” 谈襄默了半刻:“你去将那药熬了,端来给朕瞧瞧。” 然后又对着来福吩咐道:“你去膳房拿些蜂蜜,白糖,若是有味道好的果脯也一道拿来。” 魏太医和来福对视一眼,连忙退下。 等到东西备齐后,谈襄看着黑乎乎的药,立刻嗅到了一股异常难闻的苦味,连他不自觉有些恶心反胃。 “魏太医,这药?” 他皱眉指向药碗。 “陛下,这是臣家中世代相传的药方,妇人有孕时喝上几贴,对生产都有益处,当年臣的祖父就是靠此救下了难产的太皇太后,只是这味道……略微有一丁点难闻了。” 殿内几个宫女太监都不自觉屏紧了呼吸。 何止是难闻啊。 怪不得谢元姣怎么也不愿喝。 谈襄叹息,用勺子盛起,往自己的嘴里送。 “陛下!” 来福大喊出声:“这药是给有孕的女子喝的!” 谈襄道:“朕知道。” 说完,径直放入了口中。 苦涩的味道瞬间从喉咙蔓延到五脏六腑,呛得他一阵反胃。 来福瞪大了眼睛,转眸紧张地问魏太医。 “魏太医,这这这,男子能喝吗?不会出什么事吧?!” 魏太医额间冒出了一片细汗,犹豫半刻才回道:“以前并无男子喝过此药,不过这是补药,应该是无事的。” “什么叫应该!” 来福急得脸都白了。 谈襄倒是面色如常,启唇问道:“若是加了旁的东西进去,会不会破坏药性?” 魏太医这次肯定地点头了。 “陛下桌上的这些东西加进去都是无碍的。” 谈襄放下心,垂眸,认真地开始调配味道。 每调配一次,就细细尝尝味道。 大多时候被苦得喉咙发涩,连话都说不出来。 来福忙上忙下,一会为陛下端些茶水润口,一会端详陛下的脸色有没有变化,一会又急得质问魏太医喝这么多会不会出事…… 一个时辰过去。 来福比谈襄还累。 谈襄倒是找到了还算满意的味道:“加两勺蜂蜜,记得用热水冲开,否则会粘在一块。” “还有加上半勺白糖,再将这些酸味的果脯切碎了,也放进去。” 他看向来福,启唇道:“你亲自去盯着,待会朕要送到关雎宫。” 来福叹了口气,认命地去准备。 魏太医担忧地看着陛下,斟酌着道:“陛下,身上有没有什么不适?” 谈襄默了默,这药虽说苦些。 可效果确实不错,喝下后,身体轻盈有力,一点疲惫感都没了。 “无事,你退下吧,朕若是不适,再召你过来。” * 谢元姣简单用了几口午膳,便蔫蔫地靠在椅子上。 流烟将换好的汤婆子塞到她手里。 “娘娘还是拿着吧,暖暖身子。” 谢元姣点头,顺从接过,问道:“惟乐呢?” 流烟笑了笑:“一早便由小太监带着出去玩雪了,应该是在御花园。” “郡主是个好动的性子,玩了一上午也不肯回来。” “她风寒刚好,你让人多注意些。” “娘娘放心,郡主身边跟着两个小太监,两个小宫女,不会出岔子的。” 谢元姣安下心,眼皮耷拉着,满脸倦意。 视线模糊间,忽然出现一道高大身影,正缓缓朝她走来。 她费力睁开眼,终于瞧见了来人是谈襄,身后还端着一个药碗。 那是什么,她可太熟悉了! 第126章 喂饭的一百种方法4 瞬间,谢元姣就清醒了,警惕看他道:“你来干什么?” 来福笑着将药碗端上前:“陛下是来给娘娘送药的。” 谢元姣瞥了眼,立刻屏紧了呼吸。 那是药吗? 那是让她没命的砒霜! 谢元姣将脸往后移了移:“魏太医说我不用喝,身体很好,你拿回去吧。” 谈襄垂眸看她良久,趁着她关注着那药,忽地弯腰将她径直抱起,进了殿内。 谢元姣大惊失色,使劲挣扎着。 “谈襄!你干什么!把我放开!” 没动几下,谈襄的力道却极大,箍得她动弹不了。 一直到了榻前,谈襄才慢慢将她放下。 谢元姣怒目瞪他,声音放冷:“谈襄!” “不准动我!” 谈襄看着她生气的模样,沉默半刻,蹲下身和她平视,温声道:“那药不苦的。” 谢元姣嗤笑了声。 不苦?! 天大的笑话! 上次她就喝了一口,差点把胃吐出来了! “我才不信,你就是为了这孩子,故意哄骗我的。” 谈襄有些无奈,声音放软哄着。 “乖,就尝一口。” 谢元姣朝后缩着,满脸抗拒:“你说什么,今天我都不会尝一口!” 说完,就用手紧紧捂住了嘴。 谈襄转身将药碗拿在手中,看了眼谢元姣,忽地端起药碗喝了一口。 谢元姣瞪大眼睛,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拼命朝后走。 可刚一抬脚,就被谈襄拽住了脚腕,随即又用他的腿抵住,阻挡着谢元姣逃跑的动作。 谢元姣倒在榻上,惊恐看他。 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手,加大力道紧紧捂住。 下一刻,谈襄一只手掌将她的两只手抓住,拽紧高悬在她的头顶,另一只手掌扼住她的下巴,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子。 唇齿相交。 黑乎乎的药渡到谢元姣口中。 居然是出乎她预料的甜。 她瞪大了眼睛,尝出了里面有蜂蜜,白糖还有果脯。 可谈襄将药喂完后,依旧没有消停,满含眷恋地吻着她的唇。 彼此鼻息间,都是香甜的味道。 谢元姣皱起眉,呜咽出声,被困住的两只手拼命挣脱他的动作。 可最近她都昏昏欲睡,根本提不起力气,更别说此刻挣脱开身上人了。 谈襄汲取着怀中人的气味,贪恋又痴迷。 直到谢元姣呼吸不稳,脸色通红时, 谈襄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谢元姣眼眶里都被逼出了水光,用手狠狠擦着嘴唇,彻底生了气。 “你出去!” 谈襄将药碗端起,想递给她。 谢元姣一把抢过,几口之内迅速喝光。 “这样行了吗!” 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眼眶泛红。 谈襄有些无措地看着她,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 谢元姣将手中碗狠狠一摔,碎片溅落在地,崩到了谈襄的脖颈侧,划出几道小血痕。 “谈襄,你从未尊重过我的想法,总是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我的身上,用尽手段将我锁在你的身边,每次都是!” 她红着眼眶,借着此刻将胸口堆积的愤懑发泄出来。 谈襄怔怔看她,唇踌躇着,却哑了声。 “你出去。” 谢元姣压抑着嘶哑的嗓音,缓声道。 谈襄看着她,有些慌乱,低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你好好休息,我走就是了。” 他缓步离开。 谢元姣忽感到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困住了她的四面八方。 她抬眸,望向院中四四方方的天地。 狭小逼仄,压抑得她喘不过来气。 将她当成逗趣的宠物,高兴了就戏耍一番,随意折辱亲近…… 这不是爱海,只是占有欲作祟。 几滴清泪从她的脸颊处缓缓流下。 殿门口,惟乐拿着红腊梅枝条,小跑到殿内。 她将红腊梅高举起来,递到谢元姣怀中。 “玉娘娘,这是我在御花园摘的,送给你!” 腊梅被塞在谢元姣怀中,清幽的香味萦绕在她的鼻间。 谢元姣愣了下,对上惟乐紧张的目光。 “玉娘娘,不喜欢吗?” “……喜欢。” 谢元姣勉强挤出一个笑,伸手摸着她的脑袋。 惟乐松了口气,轻轻拽起她的袖口,撒娇道:“那玉娘娘能让我回家见娘亲吗?” “……” 谢元姣哑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我想娘了。” 她低垂着脑袋,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失落。 “惟乐。”谢元姣叹了口气,将她拉到怀里,轻声安抚:“等你再长大些,就能回家了。” “关雎宫里有我和流烟陪着你玩,比娄府更好,更漂亮。” “等你回去的时候,还可以讲给娄夫人听。” 惟乐总算扬起了笑:“对!我要将这里的东西全写下,以后告诉娘!” 她哼哧哼哧跑出去,找流烟要笔墨纸砚了。 谢元姣看着她瘦小的背影,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这是惟乐,还是小时候的她? 当年母亲离世时,兄长也是这般安抚她的,后来她渐渐长大,才却模糊地意识到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她缓缓抬手,轻触腹部,心里泛起一阵柔情。 连着几日,谈襄没再踏足关雎宫。 谢元姣的情绪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平稳,没有噩梦,没有害喜,只是话少了许多,除了翻看医书外,便是在院中散步。 一早,承乾宫那边来了圣旨。 来福进了殿内,朝着谢元姣躬身道:“娘娘。” 可谢元姣却淡淡避开他扶着的动作,缓缓跪下。 她抬首,眼神平淡,缓声道: “遇圣旨如见陛下,礼不可废,自然是要跪的。” “公公宣旨吧。” 来福叹了口气,将圣旨缓缓打开,高声念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谢氏诞钟粹美,含章秀出,有仰柔之姿,俯淑之德,人品贵重,日月光华,性资敏慧,而今中宫空虚,国本未固,特兹以谢氏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钦此!” 谢元姣神色未变,由流烟搀扶着,踉跄着站起身。 第127章 矛盾1 来福吓得将圣旨递给一旁的小太监,担忧着道:“贵妃,身子可还好?” “陛下这几日担忧会惹您不快,一直没敢进关雎宫,可每晚都会在宫门口驻足良久——” “好了。”谢元姣打断他:“既然旨意宣读完了,你就可以走了。” 来福的话噎回嗓子里,看着谢元姣抗拒的模样,只能将圣旨递交给流烟,转身离开。 流烟将谢元姣扶到椅子上,犹豫着问道:“娘娘有了孩子,还被封了后,是不是要……永远留在京都?” 谢元姣垂眸,沉默良久,才哑声道:“我不知道。” “流烟,京都人人都道入宫做娘娘好,可我现在一点也不开心。皇宫本就是一座牢笼,我回宫后还整日困在这关雎宫,就连进出的宫女太监都得经过侍卫盘查。” “可是,娘娘有孕了……” 流烟红了眼。 谢元姣苦笑着:“是啊,我有了孩子。” “这孩子就像一条长长的锁链,将我的身和心困在这笼子里。” 她低着头,放轻了声音。 “我偏偏舍弃不了。” 殿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惟乐小跑着扑到流烟的怀里。 “流烟流烟,你看看我搓的雪球圆不圆!” 她眼睛亮晶晶的,抬起手,将手中的雪球捧起来。 流烟的神色不知觉柔和下来:“郡主又去御花园了?” “嗯!那里的积雪多!” 谢元姣被惟乐感染得也放松下来,温声道:“这几天风雪大,去之前记得多穿些衣裳。” 惟乐乖巧点头:“玉娘娘放心,我穿得很厚!” 她拍了拍身上的大氅,像一只可爱的白毛兔子。 谢元姣笑了笑,摸着她的脑袋。 “惟乐真乖。” 流烟拉起惟乐,对着谢元姣道:“ 娘娘,郡主的衣裳湿了,奴婢带她去更衣。” 谢元姣点头:“去吧。” 一大一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谢元姣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转眸漠然看着桌上的圣旨,随即将它拿起,缓缓摊开。 这字迹——她认识。 应是谈襄亲自写下的。 想来要不了几日,就要举办帝后大婚了。 谢元姣将圣旨扔在一旁,疲倦地瘫软在床上,无神地抬眸。 原本她只将入宫当成和父亲的一次交易,不掺杂任何感情,更没想过会和谈襄经历这么多,等到交易结束,她可以坦坦荡荡地离开后宫,只做谢玉汝。 可大婚,孩子都来了,锁住她的远不止外面那些侍卫。 谈襄织了一张大网,将她牢牢困在其中,哪是随意就能脱身的。 谢元姣闭上双目,掩住眼底浓浓的讥讽之色。 他真是下了一手好棋啊。 晌午后,惟乐小憩片刻,便又准备去御花园。 只是这次她跑到谢元姣身旁,摇晃着她的手腕,撒娇道:“玉娘娘每天待在宫里不是无聊嘛,就和惟乐一道去嘛。” 流烟赶忙上前将她扒拉开。 “郡主听话,娘娘要休息。” 惟乐撅起嘴,有些不高兴,可还是懂事地点了头。 “那好吧。那等我回来再给玉娘娘送腊梅。” “腊梅?”谢元姣道。 “对啊,御花园有很多腊梅花,红艳艳的,和雪衬在一起,可漂亮了!” 谢元姣意外生了些兴趣,拉起惟乐的手就要往外面走。 “好,我和惟乐一道去。” 流烟皱着眉,看着宫门口的侍卫。 “娘娘……” 谢元姣径直往前走着,可还是被关雎宫门口的侍卫拦下。 侍卫恭敬地对她道:“娘娘,陛下吩咐过,您身子不好,要在宫里养胎。” 谢元姣神色微冷:“本宫今天就要出去,你们还敢拦不成?” 侍卫对视几眼,执拗地挡在了她面前。 “娘娘!这是陛下的旨意!” 谢元姣冷笑了声,打量着他们,沉声道:“上午本宫刚收到封后的圣旨,下午想去一趟御花园,却被你们拦在宫门口,你们难道不怕本宫降罪吗!” 侍卫身形不动,将腰间佩剑双手呈上。 “娘娘若是执意要出去,便从属下的尸体上迈过去吧!” 谢元姣脸色越加阴沉,径直拿起配剑,嘲弄道:“这是谈襄教你们的吧。” 她猛地一甩,将佩剑扔在雪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流烟吓得连忙上前扶住她:“娘娘别动怒!” “奴婢去唤太医!” 谢元姣略微平复了下:“不必,我身子无碍,你带惟乐去御花园吧。” 流烟担忧地看她,还是不放心。 “不行,娘娘的身子最重要!奴婢得去请魏太医!” 她扭头,指了两个稳妥的小宫女:“你们两人跟着郡主去御花园,记得照顾好她,别让她受寒了。” 说完,便要出去寻太医。 谢元姣叹了口气,弯腰对着惟乐道:“惟乐,我要回去休息,你跟着她们去御花园,记得要将衣服穿好,别乱跑。” 惟乐点头,跟在两个宫女身后乖巧离开了。 谢元姣转身,蹒跚着走回了那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娇小的身影被高大的殿宇笼罩着,渺小又孤寂。 她坐在榻上,拿起几本书,却又很快放下,满心烦躁。 她抬首,目光触及角落里摆着的百宝架,上面还有谈襄以往送的精巧鸠车。 沉默半晌,她忽地起身,拿起一个极大的箱笼,将上面东西全部扫在里面。 神色冷凝,动作粗鲁快速,好像根本不在乎是否摔坏了哪个易碎的珍宝。 直到百宝架上空空荡荡。 她才将箱笼猛地扣上,推到角落里,不愿再多看一眼。 可当她收拾完后,环顾四周 只觉得哪处都残存着谈襄的痕迹,怎么也不自在。 尤其是对面那方小榻,她现在只想烧了它。 胸口起伏幅度更大,肚子也在隐隐作痛。 谢元姣尽力平息着心中的怒火,快步走出了殿门,朝着惟乐住的东殿而去。 惟乐年岁小,寝殿内的东西大多是孩童玩物。 谢元姣随手将掉在地上的话本捡起,随意扫了两眼上面的内容,却怔愣在原地。 像是不可置信般,她又翻了几页——上面的内容全是些鬼怪邪神的荒诞之言。 她紧皱眉心,翻开折起的那页。 写着只要跪在冰冻的湖面向上天祷告,夜里就能见到想见的人。 惟乐年纪小,心性不定,又挂念娄夫人,很容易被迷惑,遵从了上面的话。 谢元姣慌乱地跑出寝殿,扯着带惟乐去过御花园的小太监,沉声质问道:“这几日有谁接近过惟乐!这是谁给的!” 第128章 矛盾2 谢元姣将书册扔在地上。 小太监不明所以,还是恭敬答道:“这是郡主在御花园玩耍时,殷姑娘送的。” “不过娘娘放心,这些东西奴才们都检查过了,不会有问题的。” “没有问题?”谢元姣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夹杂着怒气道:“为何之前不禀告我?” 小太监更加茫然。 “殷姑娘看着挺喜欢郡主的,带着郡主在御花园玩闹了许久,奴才们没敢用这些小事打搅娘娘。” 谢元姣差点忘了。 这皇宫中的人都将殷珍珍当成一朵善良单纯的小白花,接近惟乐也只是喜爱孩子,怎会防范她呢? 哪怕惟乐真的出事,根本没人会联想到是殷珍珍的挑唆,只会当成一场意外。 而惟乐无亲无故,偌大京都中有谁会为她出头? 她捂住有些疼的肚子,急得便要往走。 那几个侍卫依旧拦住她,冷声道:“娘娘,您不能出去。” 谢元姣眼眶泛红,脸色阴沉着,根本没心思顾忌他们,抬脚就要往外走。 侍卫们见状,只能抽出腰间佩剑横在她的面前。 “娘娘,还请别为难属下。” “放本宫出去!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本宫一人担着!” 谢元姣扶着腰,想冲出去。 可他们依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将去路拦得死死的,像块石头般屹立不动。 谢元姣身子颤抖着,默了默,快步回去将那封后的圣旨紧握在手上,举在他们面前。 “本宫是陛下亲封的皇后!你们怎么敢拦我!” 侍卫垂首,一言不发。 这龙纹圣旨明晃晃的,像是一个笑话般。 所谓的皇后,也不过是个缩在谈襄阴影下的空壳子。 在这后宫中,只要谈襄一声令下,她寸步难行。 谢元姣嘴角泛起自嘲的苦笑,目光落在龙纹圣旨上。 “真是可笑……” “这后位还不如谈襄的一句话管用,那我要它还有何用!” 她将圣旨狠狠丢在地上,任由它被积雪浸湿,弄脏。 这一举动吓得在场所有人全都跪下。 侍卫见她生了气,硬着头皮解释道: “娘娘,陛下说了,您应在关雎宫中养胎。” “养胎?” 谢元姣抬手触碰腹部,眼神渐渐变冷。 她的身体非常康健,凭何用孩子为借口限制她的自由? 谈襄先是将她拘在宫中,又赐给她所谓的后位,看似尊贵无比,实则不过是个被困住的雀鸟。 而这孩子一来,她的翅膀也被折断了。 只能乖乖地在谈襄的掌心做一只听话懂事的宠物,做他一生的附庸。 谢元姣从未感受过这彻骨的凉意,将她从头浇到底,麻木僵硬着,无法张口。 侍卫见她沉默,松了口气,给身后的小太监使眼色,让他将谢元姣带回去。 可下一刻,谢元姣垂眸,忽地抽出侍卫手中佩剑,声音沙哑低沉:“若是不放本宫出去,今日关雎宫门外就会多一具尸体。” “到那时,你们怎么向谈襄解释?” 剑刃抵在她的脖子处,隐约划出一道血痕,染红了她的衣裳。 侍卫终于有些慌了,颤声道:“娘娘您别冲动,属下这就去禀告陛下!” 谢元姣冷冷扯出一道讥讽的笑:“禀告?” “你真是谈襄手底下最忠心的侍卫。” “可惜,我等不了这么久了。” 她将佩剑往脖子处抵了抵,更多的血滴落在地,形成一个小小的血窝。 “滚开!” 侍卫们只能散开,为她让出一条道路。 谢元姣终于脱身,手持佩剑,快步往御花园而去。 门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知晓大事不好,连忙派人去请陛下。 而此刻的御花园内,殷珍珍站在腊梅树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湖面中央的惟乐。 身边的宫女嗤笑道:“可真是个傻子,姑娘随便和她说几句,竟真的跑到湖中心祈祷去了。” 殷珍珍挑眉,目光落在厚重的冰面上。 “都弄好了吗?” “姑娘放心,奴婢特意派人在湖面上开了几条细缝,寻常不明显,可只要有人站在湖面上久了,就会掉下去。” “等到郡主掉进去,贵妃为了救她,肯定不管不顾,到时两人就会一起掉进湖里。” “这湖水那么冷,掉下去不死也得落下一身伤。贵妃的孩子肯定保不住!” 殷珍珍“嗯”了声,脸上多了些笑意。 “谢元姣为了救一个孤女没了孩子,陛下怎么可能不心存芥蒂?到那时两人很快就会分道扬镳,还怎么像今日一样亲密?” 很快,谢元姣快步走到御花园内,焦灼地跑到湖边。 远远就在冰冻的湖面上看到了惟乐。 “惟乐!快回来” 她大喊道。 惟乐似乎也看到了她,高兴地朝她挥手。 可下一刻,湖面似乎承受不了这么大的重量,裂开一道道缝隙。 “玉娘娘!” 惟乐惊恐地环顾四周,还没来得及呼救,猛地掉入冰冷的湖水中。 谢元姣亲眼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惟乐!” 她大喊着,可却没了回应。 这时的她根本顾及不了旁的,抬脚就要走过去救人。 刚迈步,腰身就被紧紧困住。 身后传来谈襄焦急的声音。 “谢元姣,别冲动!” 谢元姣眼眶泛红,猛地回首,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衣领,声音中带着哭腔。 “谈襄!你别拦我!” 谈襄皱眉看她失控的模样,沉声道:“你别乱动,对身子不好。” 谢元姣满脸是泪,哭得喘不上气。 娄夫人死时,她不在,可现在娄夫人的女儿就在她面前出了意外,她却依旧护不住。 她推开谈襄,作势就要往破碎的湖面上跑。 谈襄心惊,连忙将她困在自己的怀里,随即转眸看向身旁人,冷声道:“愣住干什么!郡主掉进湖里了!快不快去救她!” 几个小太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跳下去救人。 可惟乐不过是个身份不明的孤女,依仗着谢元姣才得了郡主的位子。 整个宫中除了关雎宫的人,再没人对她真心的了。 背地里,更没人将她当成真正的主子。 这些太监根本没将惟乐当回事,钻进了冰冷的湖水里,还得一直游到湖中心。 本就是件苦差事,哪有人尽心的。 第129章 矛盾3 谢元姣在岸上看着他们怠懒,费力挣脱着谈襄的怀抱。 谈襄只得抬手将她敲晕。 谢元姣意识模糊,趴倒在谈襄肩头。 而这时,她对上了不远处殷珍珍挑衅的目光,看着她无能为力的模样。 谢元姣心中浮现起了前所未有的杀意,充血的眼睛渐渐闭上,晕倒在谈襄怀里。 …… 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关雎宫中。 魏太医朝着谈襄禀告着。 “陛下,娘娘惊厥过度,动了胎气,幸好娘娘之前喝下了臣开的方子,才保住了胎儿。” “只是这几日娘娘不能随意下床走动,还是待在床上修养为好。” 谢元姣的记忆渐渐回笼,想起了在冰湖中溺死的惟乐,强撑着睁开眼睛,看向他们。 “惟,惟乐呢……” 谈襄见到她醒来,连忙到了跟前,紧拽住她的手,惊喜道:“玉娘,你终于醒了——” “惟乐呢?” 谢元姣的语气极冷,红着眼问道。 谈襄避开她的视线,垂眸为她掖紧被褥,缓声道:“……现在你的身子最重要。” 谢元姣看着他,几乎在一瞬间失了声。 哭声从嗓子眼冒出来,却没有动静,变成了一道道呜咽。 谈襄唇色发白,小心地为她擦去眼角的泪珠。 “别哭,别哭。” 谢元姣身体不自觉发着抖,撑着身子要站起身,却无力地跌倒在床上。 身体瘫软着,使不上一点劲。 她双目溃散,无神地望向谈襄,哭诉着自己为何动不了。 谈襄解释道:“魏太医给你开了安神的药,你好好睡一觉,行吗?” 谢元姣倒在床上,怔怔地看着上方。 谈襄轻柔地为她理好发丝,温声道:“我一定会派人好好安葬惟乐的,你放心。” 他俯身,在谢元姣眉心落下一吻,随即转身出去。 谢元姣神情没有任何波动,像是断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可眼角的泪却不断流下。 谈襄从寝殿离开后,径直进了偏殿。 青影恭敬地跪在地上。 “陛下,查出来了,是福寿宫那边做的手脚。” “只是……这次福寿宫部署周全,属下没找到证据,恐怕难以定罪了。” 谈襄靠在椅背上,捏着眉心,脸色阴沉。 大婚近在眼前,偏生这时候出了事,依照玉娘对那孩子的喜爱,肯定要让凶手偿命。 可没有证据,平白惩罚福寿宫中的人,朝中大臣肯定会斥责皇后品行不端,嚣张跋扈,太后也会跟着落井下石。 婚期就会顺势推迟。 只是个孤女而已。 谈襄除了名字,几乎都不记得那孩子长什么样,也不知玉娘为何那么在意。 他紧皱着眉,下定决心道:“郡主死于意外。” 青影一怔,愕然抬首看他。 “陛下……” “这种时候,不应节外生枝。” 他冷声道:“一个孤女而已,根本不值得玉娘伤神,影响了朕和她的婚期。” “接下来,你亲自盯着关雎宫,朕不希望再出现今日这样的意外。” 谈襄垂眸,眼神冷然无情。 青影犹豫着咽下劝说的话,低下头恭敬应声。 * 一个孤女的死在宫中掀不起什么风浪。 若不是贵妃娘娘看重,这宫中都没人记得。 谢元姣躺在床上,眼神呆滞地看着窗外。 流烟红着眼,上前为她擦拭额间的汗,哑声道:“娘娘,要用膳吗?” 谢元姣目光微动,声音嘶哑。 “查出来了吗?” 流烟沉默,根本不敢说后宫中的事。 谢元较看着她,继续道:“流烟,你是我的丫鬟,若是不告诉我的话,就回谢家吧。” “娘娘,您就别管了,现在您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郡主再重要也没您重要啊。” 流烟掉下了眼泪,哭着道。 谢元姣重复着道:“你若是不说,就回谢家。” 流烟跪在地上,哭着磕头。 “娘娘,奴婢不能说!” 两人僵持之际,谈襄缓缓走进了殿内,看着里面场景,叹了口气道: “你下去。” 流烟身形不动,脑袋通红着,抬眸看向谢元姣。 “娘娘,您别怪奴婢。” 她淡淡道:“你下去吧。” 得到她发话,流烟才敢起身,一边哭着一边跑了出去。 她目光缓缓上移,定在谈襄身上。 “查出来了吗?” 谈襄紧抿着唇,无言着坐在她床边,拉过她的手。 “查出来了。” “为何不抓?” “……” 谈襄沉默良久,才哑声道:“马上我们就要成婚了,何必节外生枝。等过些时日,我再寻个由头发落。” “只是多等些日子。” 谢元姣脸色苍白,静静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看透。 谈襄不敢直视她,垂眸避开她的视线。 无声的动作已然说明了一切。 谢元姣流着泪,扯出了一道极为难看的笑。 她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开。 “只是多等些时日?” “谈襄,你从没将她的性命当回事!” 谈襄皱起眉,想伸手去安抚她,却被她冷冷拍开。 “玉娘,那只不过是一个孤女,还是罪臣之后,你何必如此在意?” “若是你喜欢,我再让人送几个一样年纪的姑娘进宫封为郡主便是。” “一个孤女而已……” 谢元姣看向他的眼神陌生,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玉娘,我会让人为她诵经往生的,人已经没了,何必再揪着小事不妨。” 谈襄不明白,更不理解。 这天下匍匐在他的脚下,万物唾手可得。 一个小小孤女,若不是因为玉娘,他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既然你不在意,那我自己为她报仇。” 她话音刚落,谈襄就立刻否决道: “你身子不好,这几日必须好好待在殿内。” “原本那些没有分寸的侍卫,朕已经撤了,直到大婚前,青影都会在关雎宫守着,免得再出现意外。”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他将语气放得软了些,温声道:“别急,等到大婚后,你身子养好了。朕会亲自将人绑到你面前,随你如何处置。” 他轻轻拉住她的手,摩挲着她的肌肤。 谢元姣像是失去了神智般,任由他动作。 第130章 着、着火啦 翌日一早,菱慧捧着凤袍,走进了关雎宫。 刚一进殿,就看到谢元姣靠在榻上,神情寥落,怔怔地注视着某处。 “娘娘!” 菱慧赶忙将凤袍放好,眼中含泪地跪下。 “都是奴婢办事不力!让您受了不白之冤!” 谢元姣从呆滞的状态中回过神,眼神微垂,有些恍惚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奴婢奉陛下的命令,来给娘娘试嫁衣的。” 谢元姣反应过来,目光落在了远处鲜红的风袍上,喃喃道:“嫁衣……” 菱慧心中一痛,跪到她身前。 “娘娘,你怎么变得这样瘦?奴婢去向陛下解释,那日你要见的人根本不是崔公子!” 她咬着唇,腾地转身向外跑去。 “回来。” 谢元姣声音沙哑,神色淡淡。 “我今日这样和崔衍没关系,更和你没关系。” “哪怕那日谈襄没有发现,也迟早会做出今日之事。” 菱慧缓缓回过身。 谢元姣朝她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不必忧心我,我……没什么事。” 她垂下眼眸,扯出一抹苦笑。 菱慧道:“娘娘,这几日崔家一直在京都寻找崔公子的下落,崔家姑娘昨日还问了奴婢,崔公子是不是进宫了。” 谢元姣神色微动,看向她道:“你是如何说的?” “奴婢没敢多说,便推辞说不知道。” 谢元姣松了口气:“你做得对,若是崔家知道了崔衍被陛下关在宫中,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如今我被关在宫里,更帮不上一点忙。” 菱慧拽住她的手,颤声道:“娘娘,陛下难道要困您一辈子吗?” “您是皇后啊,难不成余生都要待在关雎宫吗?” 谢元姣对上她的眼神,茫然地摇头。 “兴许吧。” 她僵硬着起身,强撑着精神。 “这是你做的嫁衣吗?” “……是。”菱慧踌躇着开口:“这是尚衣局所有绣娘赶制了一月余才做出来的。” 一月余…… 在苏城时,谈襄就在计划着这一天了吧。 若是自己乖顺,好生做他的皇后,那便待她温和些。 若是不愿,就用些极端的手段,将她困住。 谢元姣眼中泛起嘲意,踉跄着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嫁衣旁。 大红色的风袍,鲜艳华贵,是这天下最尊贵女子的象征。 她伸出手轻抚,传来一阵温润细腻的触感。 菱慧站在一旁,满脸忧虑。 “给我试试吧。” “好歹是我的亲事,嫁衣总不能不合身。” 她轻声道。 风袍穿起来繁复琐碎,层层叠叠的衣裳紧紧束缚着她的身体,就连迈起步子都慢得很。 单薄的身子撑起这身风袍,却显不出半分威严。 谢元姣垂首,打量着这身坠满明珠的华丽衣裳,神色却只是漠然。 她抬首,衣袖纷飞,凤凰似是要翱翔而飞,冲出云霄。 菱慧看着空出一大截的腰身,几乎快要哭出了声,极力压制着道:“娘娘有了身孕,这衣裳有些不合身了。” “奴婢带回来再改改。” 她抖着手,将嫁衣快速收好。 谢元姣却始终神色木然,静看着菱慧。 菱慧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抬头朝着谢元姣笑道:“娘娘, 您想要怎样的嫁衣,奴婢再给您改改。” 谢元姣摇头:“没有。” 顿了顿,她又道:“菱慧,我想出去。” 菱慧一怔,可马上没有半分犹豫地启唇道:“娘娘想去哪?” “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尽全力帮您逃出京都。” 谢元姣苦笑:“逃出京都?” “怎么可能……单是关雎宫外就布满了人手,只要我一消失,就会有人立刻封锁京都,搜查我的下落。” “哪怕幸运些,命大逃出去了,可谢家呢,我阿弟呢,他们的生死全握在谈襄手上。” “我只想离开关雎宫一会,这地方太闷了。” 菱慧看着她的神色,只恨自己太过渺小,根本抗衡不了陛下。 “娘娘想如何做?” 谢元姣笑了笑,眼神落在一旁燃着烛火上,露出点点幽光。 她轻声启唇:“我想烧了这座笼子。” * 半刻钟后,菱慧捧着嫁衣,身后跟着一个小宫女,走到了关雎宫门口。 青影皱起眉,目光落在后面垂着脑袋的小宫女身上。 “怎地多了一个人?” 菱慧笑道:“娘娘的嫁衣不合身,便派人随奴婢一起回尚衣改改。” “把头抬起来。” 青影神色严肃,冷然对着那小宫女道。 小宫女吓得不轻,手都在发抖,可半晌都没有抬头。 青影脸上疑惑更浓,皱眉,走到小宫女身上,手握住剑柄。 “将头抬起来!” 小宫女哭出了声,哆嗦着抬起头,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大人,奴婢只是和菱慧司典去一趟尚衣局。” 见不是娘娘,青影神色放松下来。 “例行搜查罢了。” “姓甚名谁,仔细说清楚后,辰时前必须回来。” 他正说话之际,关雎宫内冒出一道黑烟。 一个侍卫吓得脸色煞白,颤抖地推搡着青影,道:“大人,着、着火了!” 青影愣了下,随即猛地回首。 这座贵妃入宫前修整了半年的华丽宫殿此刻燃起了熊熊大火。 宫女太监从里面尖叫着,逃窜出来。 巍峨的殿宇迅速被火苗吞噬,一簇簇黑烟从里面冒出来,簌簌落下的薄雪根本挡不住火舌的蔓延。 很快就有房梁坍塌,压倒里面价值连城的物件,将它们烧成焦炭。 要不了多久,谈襄费尽心思修建的宫殿就会变成废墟。 菱慧脚步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贵妃还在里面!你们快去救她!” 青影瞪大了眼睛,几乎瞬间呆滞在了原地。 下一刻,他猛地往里面跑去,大喊道:“快救贵妃!” 所有侍卫反应过来,全部往里跑去,那些宫女太监奔跑着去寻水源。 里面乱作一团。 宫门口很快只剩下菱慧一人。 而隐蔽的角落里,走出了一道单薄的身影。 谢元姣缓缓走出阴影,转身看着被火舌吞噬的关雎宫,嘴角勾出一道讥讽的笑意。 然后,她毫不留恋地走出了关雎宫大门。 第131章 着、着火啦2 御花园内,殷珍珍正带着宫女为太后挑选腊梅。 宫女不解道:“姑娘,这种小事姑娘交代给奴婢便好,前几日这里还死过人,晦气得很。” 殷珍珍瞥她一眼:“太后这几日心情不错,我多在她跟前走走,兴许她一高兴,能让殷家回了京都。” 宫女道:“还是姑娘思虑周全。” 主仆两人抱着一大捧腊梅花,根本没注意到缓缓朝她们走来的身影。 谢元姣手中提着木棍,脸色冷凝着。 脚步声极轻,缓缓走至她们的身后。 殷珍珍好似是察觉到了不对,猛地回首,却迎面对上了谢元姣挥过来的木棍。 一棍下去,打得她立马昏迷倒地。 小宫女惊诧地看着她们,想要大喊,却立马被菱慧捂住了嘴巴,死死按在地上。 谢元姣打量着地上的人,神色淡淡道:将这宫女嘴堵上,一起带到湖水旁。” 她扔下木棍,活动着有些无力的手腕,然后弯下腰,拖拽着地上的殷珍珍。 她身子虚弱,脚步放得很慢,一点点往前走着。 可神色坚定,始终不停。 雪地上多了一条蜿蜒的痕迹,蔓延了很久。 因为死了人,这几日湖水都没什么人烟。 只有她们四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旁。 谢元姣的掌心已经泛红,猛地松开殷珍珍,垂眸打量着她。 半晌后,她缓慢弯腰,扯下殷珍珍的腰带,然后认真地用腰带将她的双脚紧紧绑住。 确认无误后,她直起腰,漠然打量一圈,用脚一踢。 湖面上的冰层已经全部裂开。 湖水冰冷寒凉,没有任何遮挡。 殷珍珍径直掉了进去,凉得彻骨的湖水让她瞬间清醒过来,被湖水呛得连声咳嗽。 她会游水,可脚却被绑住,只能下意识地呼救道:“救命!救命!” 谢元姣神色平淡,静看着她的模样。 殷珍珍注意到了岸上的她,呼喊道:“谢元姣!救我!求你了!救我!” 她的头发,衣裳湿透了,嘴唇和脸颊都被冻得青紫,控制不住地抖嗦着。 这样冷的天,稍微碰到这样冷的湖水,都可能会染上风寒,更别说整个身子掉在湖里了。 殷珍珍抬起手,尽全力抓住岸边的冰层。 可用手一碰,冰层很快就碎成几片,无法支撑她的重量。 她的脸上现出绝望的神色。 谢元姣缓缓蹲下身,看着她的模样,哑声道:“是你做的,还是太后做的?” 殷珍珍瞬间明白,她这是为了惟乐来复仇了。 这个疯子为了居然一个孤女,将她泡进冰湖里! 她渐渐被冻得僵硬麻木,只有最后一丝理智控制住她的嘴。 “是、是我,都是我做的,是我恨你才害了惟乐。” “我知道错了,你发发善心,放过我吧!” 她的嗓子呛进了不少冷水,话语都被冻得破碎。 谢元姣继续看着她道:“只是你吗?” 殷珍珍咬牙。 若是她今日将太后说出来,必死无疑,可如果她咬死只说是自己做的,兴许谢元姣能放过她,还有一线生机。 “全、全、都、全都是我做的!你、放、放过我吧!” 谢元姣扬起一抹冷笑:“放过你?” “凭什么?惟乐临死前受过苦,你还没受全呢。” 殷珍珍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你要杀了我?!” “谢元姣,那只不过是你在外捡回的一个孤女!不知从哪里来的穷苦百姓罢了,你居然为了她要我的命!” 谢元姣眼神冷了下来,直起身子,哑声道:“她不是孤女,她有我护着。” “谁动她,我就动谁。” 殷珍珍双手猛地去攀岸边,总算有了支点,嘴唇颤抖着,几乎快要冻晕过去。 “你、你不能杀了我,你没有证据!没人会相信是我对她动手的!” 是啊,没有证据。 一个明晃晃的阳谋。 让她亲眼看着惟乐溺水,却还挑不出一丝错来,甚至手中没有证据,想处置她都没有办法。 谢元姣轻笑出声:“是啊,没有证据。” “可那怎样?殷珍珍,我是皇后啊,想处置你轻而易举。” 殷珍珍怔怔抬首看她,惊恐道:“你、你想干什么?你马上就要封后了,若是这时候处罚,朝中肯定会有人说你行为不端,不配为后的!” “你就不怕波及谢家!” 谢元姣慢慢从袖口掏出一张写好的证词,启唇念道:“殷珍珍心怀不轨,蓄意纵火,将皇后困于关雎宫中,险些丧命。” “你说,这个罪名如何?” 殷珍珍脸色被吓得更白了。 “你!你烧了关雎宫!你疯了吗!” 谢元姣缓缓蹲下身,目光轻蔑地打量着她。 “当然,除了这个,我还为你准备了旁的,殷珍珍为给太后折腊梅,不慎跌入湖中,溺水而死。” “这样就和惟乐一样了呢。” “殷珍珍,你想选哪一个?” 殷珍珍全身都在发抖,这才惊恐地意识到谢元姣远不是表面那样人畜无害的模样。 若是有人惹到了她,她定会用尽手段,让她加倍奉还。 以前是,现在也是。 她从未变过。 殷珍珍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痛苦道:“……我选第一种。” 只要今天能活着,她就还有机会,太后不会弃她于不顾的! 谢元姣冷声嗤笑了声,然后一手拿下头上的簪子,另一手紧攥住她的手。 簪子划破她的手,很快就有鲜血涌出。 她神色漠然,将指尖贴在证词上,留下了一个湿漉漉的血手印。 “现在可以让我上去了吗?” 殷珍珍冷得浑身战栗,仰起头低声下气道。 谢元姣却露出一道阴冷的笑,顺势拽住她的手猛地一推。 殷珍珍瞬间被呛得咳嗽,费力挣扎着。 谢元姣对菱慧道:“等会再将人放上来,别死就行。” 说完,她就缓步,往关雎宫而去。 此时,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 而谈襄跪倒在一片废墟前,双手全都是鲜血,赤红着眼地扒着碎片。 他整个人发着抖,像是失了魂魄从而魔怔了一样,只顾着重复着去捡拾东西。 哪怕指尖被烫伤,也一点不停。 谢元姣走到关雎门外,有人注意到了她,惊喜高呼道:“娘娘在这!陛下!娘娘没事!” 谈襄猛地回首,快步向她跑来。 跑得太急,跌倒在地。 一身龙袍沾上了积雪和污垢。 他却立马哆嗦着爬起身,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木然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神采。 “你没事,你没事……” 泪珠顺着落在了谢元姣的脸颊上。 谢元姣神色冷淡,将他缓缓推开,将证词塞到他怀里。 她实在精疲力竭了,轻声道:“现在可以了吗?” “陛下。” 第132章 驯养1 谈襄垂首,怔怔看着手中证词良久,几乎呆滞在了原地。 纸张上面的字迹往他的眼里钻,涨得他眼睛又酸又痛。 他颤抖着道:“你做这一切,只是为此?” 谢元姣冷冷嗤笑,轻声道:“既然陛下不愿帮我,那我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现在有了这证词,能给殷珍珍定罪了吗?” 谈襄指尖狠狠掐住纸张边缘,尽全力压抑心口翻涌的情绪。 他红着眼,泪珠控制不住地继续落下。 “谢元姣,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知道,我看到关雎宫烧起来时,心里在想什么吗?”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他看着她,少见地流露出脆弱又绝望的神色。 可谢元姣神色淡淡,对他的悲怆视若无睹,她缓声道:“你若是不关我,我便不会这样做。” 谈襄伸出手,钳制她的手腕,箍出了一圈红晕。 他咬牙道:“谢元姣!” 她皱起眉,想挣脱,他却越拽越紧。 忽地,谢元姣放松下来,对上他的目光,轻声道:“你若是再将我关起来,下次没的恐怕就不止关雎宫了。” 谈襄瞬间被掐住命门,紧紧盯着她的神色,声线中带着藏不住的颤意:“……你威胁我?” “你拿自己的命威胁我?” 谢元姣沉默,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谈襄注视她良久,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冷笑来。 “谢元姣,你若是死了,所有与你有关系的人,我都不会放过的。” “到时,我就让他们全都给你陪葬。” 谢元姣听着他的话,神色未动,只是轻轻挣脱着他的束缚。 垂眸,看向他手中的证词。 “有了证据,便去抓人吧。” 谈襄看着她淡漠的神色,像是半点不在乎般,心骤然浮起一阵刺痛。 他尽全力掩饰着,启唇道:“青影,去抓人。” 说完,他又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像是拽着飘飞的风筝引线般,生怕她突然消失了。 “既然关雎宫烧了,那日后你就与我一道住在承乾宫。” 没等谢元姣反应过来,他猛地一用力,加重手中力道,将人拥入自己的怀中,再一伸手,将她拦腰抱在自己怀中。 直到将人紧紧贴在自己胸膛。 谈襄的惊慌空虚才消散几分,胡乱跳动的心终于多了几分踏实感,失了的魂魄也飞回自己的身子。 原本漂浮模糊的世界在一刻骤然清晰。 他悄悄地松了口气,将怀中人向自己胸口处靠拢几分。 万幸,她只是骗他,她没事。 谢元姣并未反抗,今日的她已经累到了极致,实在没精力再与他争吵了。 她只想要好好休息,睡上一觉。 没走几步,她就合上了眼皮,脑袋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暖。 渐渐地,缓慢地,进入了梦乡。 有孕后,她头一次睡得这么沉。 * 醒来后,她躺在承乾宫的龙床上,恍惚着抬眼,看到龙纹帘布,才想起白日发生的一切。 一旁的小宫女连忙上前。 “皇后娘娘,已是辰时了,您要用晚膳吗?” 谢元姣扶着额角,摇头,哑声问:“流烟呢?” 小宫女咬着唇,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开口:“流烟姑娘,她……她” 谢元姣皱起眉,沉声道:“说清楚些。” 小宫女扑通一声跪下:“陛下说流烟伺候的不好,将她调离娘娘身边了。” “什么?”谢元姣脸色沉了下去:“调到哪了?” “只在外面做些洒扫的活计,娘娘放心,推开窗就能看见。” 谢元姣并未听出她话中的不对劲,起身便要下床。 小宫女连忙上前扶起她。 “娘娘……” 谢元姣神色淡漠,避开她的动作,抬脚往殿外走去。 可这次,刚走出殿外,几个陌生的侍卫立刻支起了佩剑,拦住了她的脚步。 谢元姣反应过来,眼底浮起怒色。 “这是何意?” 侍卫们只垂眸,连应声都不曾。 小宫女脸色惨白:“……娘娘,太医说您受了惊,这几日还是待在殿内休养为好。” 谢元姣胸口起伏着,尽全力控制着才没直接发泄出来。 她冷笑道:“是太医说的,还是谈襄说的?”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放我出去!” 小宫女又扑腾一声跪下,朝着她磕头,求饶道:“娘娘!陛下若是知道了,肯定会罚奴婢的!” “您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奴婢求您了!” 一声比一声更重的磕头声响起。 谢元姣听着沉闷的响声,掌心紧了又松,最后无力地垂下。 谈襄啊谈襄,你真是算得一手好人心。 她僵硬着,转了身,朝着殿内而去。 小宫女喜极而泣:“多谢皇后娘娘!多谢皇后娘娘!” 殿内火光绰约模糊,虚幻飘摇。 谢元姣沉默着,她这时才看清殿内的全貌。 抬眼扫去,几乎所有烛火全被琉璃盏挡住,若是有人蓄意推翻,琉璃盏就会摔出巨大的响声,必得吸引殿外所有的人。 四周但凡是有棱角的地方全都被棉布包裹着,更别说有剪刀这样尖锐的东西。 她的眼神越来越冷,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良久。 幼时她豢养过一只娇贵的雀鸟,用金石宝玉为它量身定做最合适的笼子,找寻京都最好的饲料喂养它,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带在身边。 可那雀鸟对她爱搭不理,反而对着旁人叫个不停。 她生了气,饿了那鸟好一阵。 果然没过多久,她再去逗弄那雀鸟时,雀鸟一个劲讨她欢喜,极尽谄媚之相,只为了讨取她掌心的几颗玉米粒。 不过总角岁月的谢元姣对着一只雀鸟,头一次模糊尝到了上位者的滋味。 无论她怎么逗弄,它永远在自己的掌心蹦跶,只要自己一不高兴,就可轻易抹除它的一切。 后来,她才渐渐明白,这叫驯养。 谢元姣哑声问道:“谈襄何时过来?” 小宫女脸上浮起喜色:“陛下在处理政务,特意吩咐了要与娘娘一起用晚膳。” “陛下对娘娘真是好,朝中事务那么多,竟还一直念着娘娘。” 谢元姣神色平淡,轻呵了声,嘴角带着淡淡嘲意。 “的确是好。” 幼时她也觉得自己对那雀鸟极好。 第133章 驯养2 夜色已深,谈襄匆匆进了殿内,满身的寒气,他将沾着落雪的大氅放下,才抬脚往里走去。 谢悦姣躺在床上,出神地注视着某处。 不远处的桌上的膳食一点没动。 谈襄看了眼,便皱起了眉,坐到床边柔声问道:“怎地没用膳?” 谢元姣从恍惚中回过神,淡淡瞥他一眼,却没答话。 殿内静谧,偶有炭火冒出刺啦声。 烛光幽然,隐约映照两人的侧脸上,投射一片阴影。 “太医说你劳累过度,若是再不用膳,会出事的。” 他哑声道。 “出事?” “在这里,想出事都难吧。” 谢元姣终于开了口,语气轻缓,意有所指地讽刺道。 谈襄一怔,知晓她在气恼什么——今日关雎宫大火烧塌房梁时,他刚刚赶到。 那一刹那,他双腿无力,心肺挤压成一团,只觉世界在他眼前就此坍塌。 什么都顾不了了。 脑袋中的所有都变成了一条无尽的直线,指引他落向灰暗深渊。 他冲进火光中,在废墟中找寻她的尸体时, 痛感,凉意好像被隔绝在体外。 他只记得自己的手在发抖,十个手指全被火烫伤,影响着他找寻的速度。 谈襄从没有那么恨自己,恨自己为何不看得再牢一些,为何今日自己不过来陪她,为何要丢她一人…… 这样大的火,她一人在里面肯定绝望透了。 很多很多纷杂的思绪将他的脑袋塞满。 可又极为空荡,什么也想不清楚。 他哭出了声,鼻音很重,泪落到焦木上,消失不见。 若是她没了,自己也就没了活着的念想。 高大的身影跪在一座废墟,泣不成声,重复着手中的动作。 直到他看到了谢元姣好好地,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身旁,谈襄眼中灰暗的万物才有了新的光彩。 以她为中心,点亮了他的整个世界。 谈襄从没这么怕过。 那种绝望又无能为力的滋味,他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哪怕谢元姣恨他,厌恶他,将最后一丝情意消耗殆尽,他也在所不惜。 谈襄垂眸,转移着话题:“明日我为你做些合胃口的饭菜。” “玉娘……” 他眼中闪烁着泪光,却被掩饰得很好。 远远瞧着,只能看出几分隐忍压抑。 “你要好好活着。” 谢元姣并未察觉他的变化,刚打算开口。 就听到外面响起一阵喧闹声。 谈襄蹙眉向外看去。 小宫女跑了进来,禀告道:“陛下,太后娘娘要见您。” “让她回去。” 谈襄刚说完,萧太后尖锐的声音就传到了殿内。 “谈襄!哀家是太后!是你的母后!你怎敢不见哀家,还将哀家拦在宫外!” 谈襄冷冷地看了一眼殿外,转眸对着谢元姣道:“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一趟。” 他将被褥仔细掖好,深深看了她一眼,才抬脚往殿外走。 谢元姣看着他匆忙的身影,心中知晓萧太后是为了殷珍珍的事。 他们三人都对关雎宫失火之事心知肚明。 可只要她不退让,萧太后就找不到突破口。 殷珍珍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惟乐溺水时,都以为自己能再见到母亲,饱含着期待,却跌进了地府。 谢元姣日夜梦到惟乐在湖水中找寻娄夫人的场景,怎能不恨? * 谈襄刚走出殿外,迎面走到萧太后面前。 “太后。” 他淡淡道。 萧太后被冻得哆嗦,冷笑道:“你真是比你父皇还荒唐些,竟将人带进了承乾宫住下,不怕大臣的折子淹了桌案。” 谈襄眼神微沉:“太后无事便回去。” “你!”太后脸色难看,可还是生生压下。 “殷珍珍呢?把她放出来。” “殷珍珍意欲谋害皇后,已关入天牢。” “朕没心思与你在这里耗着。” 谈襄心不在焉,作势便要抬脚往殿内走。 萧太后连忙拦住他,咬牙切齿道: “你我都心知肚明,那关雎宫的火是谁放的!” “那么侍卫全都在关雎宫门外守着,殷珍珍怎么可能绕开你的人手,进她的关雎宫放火!” “谈襄,你这是诬陷!” 谈襄嗤笑,微微挑眉道:“朕说是,就是。” “太后若是不服,大可去敲宫门口的登闻鼓,来这里叫唤作何?” 萧太后铁青着脸,死死盯着他。 “哀家好歹算是你的嫡母,你竟是这样与嫡母说话的?” “嫡母?” 谈襄神色散漫,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屑和轻蔑。 他转眸,看向气急败坏的萧太后,启唇道:“你配吗?” “你!”萧太后气得站都站不稳了,踉跄几步,怒极看他。 “谈襄,你不愧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半分礼义廉耻都不懂!” 谈襄神色淡然,像是半分都不在意她说的话。 直到萧太后的声音越来越大,已经惊扰到远处侍卫了。 他才蹙眉道: “太后声音再大一些,若是被殿内人听见了,朕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你!你!” “果然是和先帝一模一样,为了一个女人什么荒唐事都做的出来。” 萧太后阴沉着脸,冷笑道:“今日她能烧了关雎宫,迟早有一天,她就能亲手杀了你。你不会真当她对你有什么情意吧?” “哀家等着看你满盘皆输的那一天!” 谈襄神色终于松动,目光陡然沉了下去,冷冷盯着她。 “太后再多说一句,牢里的殷珍珍就会少一截手指。” 刚说完,萧太后就气得捂住了胸口,几乎快要倒下去。 谈襄不再管她,转身朝着殿内而去。 “太后若不想再重病不起,困在福寿宫中,就安分些。” “朕毕竟是没有礼义廉耻的野种,保不齐就会弑母的。” 萧太后再也忍不住,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口淤血。 远远守着的宫女跑上前扶住她,担忧道:“娘娘……” 萧太后抬起手,示意自己无事。 随后,她拿起帕子,擦干嘴角鲜血,死死盯着谈襄的背影,眼底是看不到底的恨意。 “信可以递出去了。” 第134章 身世1 谈襄快步回了殿内。 床上那一道小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正睡得安稳。 他不自觉放缓了脚步,坐至她床边。 眉眼柔和,伸手轻撩开她耳旁的发丝。 良久后,他解了衣裳,躺在她的身旁,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谢元姣眉心微蹙,手下意识地搭上谈襄的胸膛。 两人贴得极紧。 谈襄能感受到她传来的温热气息,喷洒在他的耳侧,有些痒。 他小心地抬起手,搂住她的腰身。 窗外狂风阵阵,屋内却是少有的温存。 谈襄借着微弱烛火,看着她良久。 一股热意慰贴着他的心口,暖着他的全身。 他慢慢合上了眼,嘴角扬起浅笑。 * 因着连日的大雪,天气冷得出奇,京都街道上并无什么人烟。 唯有东街的崔家,这几日在各处派了不少人去探查崔衍的下落。 护院进了又出,却没有一个脸上带着喜色。 大公子消失已近一月,是生是死都还不知,整个崔府压抑得很。 可今日,略有不同。 崔清禾跑得满头是汗,脸上神情似焦灼又似惶恐,几乎是狂奔着进了崔府。 一路的丫鬟嬷嬷都惊诧看她。 还没来得及开口劝她慢些,人就已经从眼前消失。 崔清禾大喘着气,终于走到了后院中风景最秀丽清雅的一方小院,边平复着边道:“母亲呢?我要见母亲。” 门口的嬷嬷皱起了眉:“姑娘怎么弄得这样?若是被夫人看到,定是会训斥的。” 崔清禾摆摆手,根本没心思顾及。 “我要有要紧的事,你让我进去吧。” “夫人刚为大公子诵完经书,现下正是疲累的时候,姑娘还是过会再来吧。” “我就是要说兄长的事。”崔清禾皱眉,不愿与她纠缠,径直往里走进去:“若是耽搁了,兄长的命就没了了,你别拦我。” 这方小院和崔家旁处不同,每一处都精巧得很,能看出花了不少心思。 崔清禾一股脑走进了最里面,推开佛堂的门。 屋子不大,最中心摆了位金身佛像,炉中烟袅袅,萦绕着一股清雅的木香味。 正中心,跪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只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衣,并无装饰,可依旧能从眉眼中看出年少时的容光,定是个惊才绝艳、容貌昳丽的女子。 她闭上双目,口中喃喃着佛经,似乎崔清禾发出的声响并未打扰她。 崔清禾快急得哭出了声:“母亲,我找到兄长的下落了!” 屋内诵经声忽地一顿。 崔夫人缓缓张开了眼睛,淡然的神色终于多了一丝波动,启唇道:“在何处?” 崔清禾唇动了动,有些不大敢开口。 踌躇半晌,才怯声道:“在、在宫中……” “兄长他夜中悄悄去寻谢元姣,被……陛下抓了个正着,此刻被关在宫中地牢里。” 崔夫人皱起眉,腾地站起了身。 “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崔清禾咬着唇:“是宫里一个小太监。” “我花了重金,从他那里买来的。” 她上前拽住崔夫人的袖子,眼中含泪:“母亲,兄长如今生死不明,你让父亲写折子给陛下,救救他吧!” 崔夫人叹了口气:“崔家在朝中早就不如从前了,若是写个折子,皇上就能放人,也不会将他关这么天了。” “那怎么办?” 崔清禾哭出了声:“兄长会不会再也回不来了?” 崔夫人沉默。 良久后,她安抚地拍拍崔清禾的手背,疲惫道:“你先回去吧。” “我好好想想。” 崔清禾还没再说什么,可看到母亲的脸色,还是闭上了嘴。 抬手擦擦脸上的泪,沉默着离开了。 屋内独余崔夫人一人,她脸上的神色越加凝重,垂眸陷入一阵回忆——那是二十多年前,先帝与她意外相识,想纳她入宫。 她不愿在后宫争宠,打算就此嫁人,绝了先帝的念想。 于是选定了家风清正、不允纳妾的崔家。 两家聘书下得匆忙,直到新婚夜,她才瞧见了那崔大人的长相。 与传闻的不一样,崔大人并不是什么寡言少语的沉闷之人,反而温和有礼,时常照顾她的感受。 新婚夜见她抗拒,还主动拿了被褥在床前打地铺。 渐渐地,她的心防褪下,开始尝试与他好好过日子。 正当两人感情正浓时, 一日宫宴,已为人妻的崔夫人再次见到先帝。 两人喝得都多了些。 她去偏殿醒酒,先帝随后而至。 她昏昏沉沉,心底还存着对先帝的几分旧情,借着醉意做出了一生最后悔的事。 先帝心中有她,自是不会推拒。 两人荒唐一夜。 …… 一个嫁为人妇的女子与当今圣上有了苟且,若是这桩丑闻传出去,别说崔家,就连她自己的母家都不会放过她。 崔夫人浑浑噩噩地回了府,瞒了几日。 心细如发的崔大人还是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她只得将事情和盘托出。 可没想到崔大人不仅没责怪她,还帮着她将这件事瞒得更彻底。 …… 直到一月后,崔夫人发现自己有孕了。 她与崔大人根本没圆房。 她惊慌地意识到,这只可能是先帝的孩子。 先帝知晓后大喜,让她入宫,要给她封妃,让她安心将这孩子生下来。 崔夫人没有犹豫地拒绝了,在府内以祈福念经的名义住进了佛堂,悄悄将孩子生下来,递入了宫中。 此后,二十多年,她只知晓先帝似是不喜那孩子,将他拘在冷宫中,而她也从不过问,再也没见过那孩子,更没主动关心他。 毕竟她与心爱之人孕育一儿一女,日子圆满和乐,自是没闲暇关心一个错误的存在。 而崔家却意外因为陛下的愧疚,在朝中越加得势。 崔夫人神色寥落,缓声在佛像前虔诚跪下。 “愿佛祖保佑我的儿子平安顺遂,早日回家。” 第二日,崔夫人给宫中递了拜帖,要拜见皇后娘娘。 拜帖没送到谢元姣面前,而是递到了谈襄手中。 崔夫人常年不理世事,怎会主动拜见谢元姣? 就连来福都有些奇怪:“按理说,这京都无人知晓崔公子在宫中,崔夫人怎会莫名拜见娘娘呢?” 谈襄坐在书案前,屈指轻敲拜帖,冷笑着道:“恐怕这消息被传出去了。” 第135章 身世2 “那拜帖要送到娘娘面前吗?” “……” “不送。” 谈襄垂眸,将拜帖扔倒桌案一角,神色越加阴沉:“崔衍还活着吗?” “活着倒是活着。”来福犹豫着道:“只是……情况不大好。” 谈襄声音更冷:“暂时留住他的命。” “是。” 可崔夫人救子心切,见拜帖没用,又以拜见太后的名义入了宫。 刚从福寿宫出来,便径直往承乾宫而去。 谈襄正在殿内商议政务。 崔夫人在门口等得焦灼不安,来回踱步。 她皱眉问来福:“皇上何时能见我?” 来福知晓陛下根本没打算见她,只得遮掩道:“陛下今日政务繁忙,恐怕是没功夫见夫人了。” “夫人还是先回去吧。” 崔夫人愣了下。 今日她既然来了,便一定要将崔衍救出来,不论付出任何代价。 她又问:“听闻皇后娘娘的关雎宫失火,这几日住在承乾宫,可否让我去拜见?” 来福支支吾吾了半天,为难道:“皇后身子不好,夫人还是先回去吧。” 崔夫人沉默半刻,忽地开口:“既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记得帮我向皇后娘娘问好。” 说完,她便转身要离开。 直到离开来福的视线,她这才停住脚步,抬眼望向四周。 迎面有个小宫女捧着谢元姣的衣裳,往承乾宫而去。 崔夫人怔了下,随即走到她跟前,作势便要撞上去。 小宫女避开她的动作,手却一滑,衣裳立刻掉落在地。 小宫女吓得脸色煞白,连忙捡起已经脏污的衣裳。 “都是我不小心。” 崔夫人满脸歉意:“这是皇后娘娘的吗?” 小宫女快要哭出来了,瘪着嘴道:“是,奴婢正要送到承乾宫,现下全毁了,肯定要被罚了。” 崔夫人叹了口气:“是我的过失。正巧我要去拜见皇后,不如你将这衣裳给我吧,我帮你解释。” 小宫女犹豫道:“这行吗?” “无事。”崔夫人接过她手中的衣裳:“我是崔家的夫人,今日头一次入宫,认不清路,这才不慎撞到了你。” “你带我去一趟皇后寝殿的路吧,我帮你向皇后解释,想来她不会计较的。” 小宫女叹了口气,只得相信她的话,带着她一道往谢元姣寝殿而去。 殿内,谢元姣正看着杂书。 忽地有人禀告道:“娘娘,有位崔夫人在殿外要见您。” 谢元姣皱起了眉,心头涌上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京都姓崔的人家寥寥,能入宫的也只有那一位…… 谢元姣站起身,望向殿外。 她从未见过崔衍的母亲,只知她喜爱礼佛,常年不出府。 遥遥看着,只有一道单薄的身影。 “让她进来。” 宫女有些犹豫:“娘娘,陛下吩咐过,不能随便让人进出的。” 谢元姣冷笑:“我是皇后,哪有不见朝臣命妇的道理?” “难不成等到封后时,我都认不得这些人吗?” “娘娘……” “把她带进来。” “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谢元姣目光微沉,神色间多了些严肃。 能让崔夫人从府中出来的,必定是大事,要么是为了崔衍,要么是……谈襄而来。 无论哪一桩,都极为麻烦。 崔夫人被带到殿内,要朝着她行礼。 谢元姣连忙拉住她,缓声道:“本宫以往从未见过崔夫人,今日竟是第一次。” 崔夫人笑了笑:“早就听闻娘娘冠绝京都,今日一见,娘娘果真是国色。” 谢元姣垂眸,掩下眼底的疑虑, 她与崔衍的事,崔家上下都知晓,崔夫人自然不例外。 “崔夫人说笑了。” “只是不知,今日崔夫人怎地突然拜见来本宫了?” 崔夫人皱起眉:“娘娘没收到崔家的请帖吗?” 谢元姣一怔,立刻意识到肯定是谈襄暗中拦下了。 她面上不显,只是轻声道:“恐怕是底下人没及时递给本宫,这才没见到。” “应是如此。” 崔夫人踌躇着,压低了声音:“虽是有些不妥,但有件事想寻娘娘帮忙。” “崔衍失踪良久,生死不明,我忧心得很,能不能请娘娘帮我找寻他的下落。” 这话既是试探,也是询问。 谢元姣眸色微闪,随即勾起笑意道:“崔夫人怎么会问到本宫这里?” “听府中下人说,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失踪那一夜本是打算入宫的。” 崔夫人叹了口气,身体前倾,拉住她的手:“崔衍那孩子最是执拗,抓着旧事不放。” “当初……那些事,我也知道些,本也是赞同的,可听闻娘娘要入宫,我便忧心忡忡,硬逼着他离开了京都,一切都是我的过失,娘娘千万别怪他。” 谢元姣的手被她紧拽在掌心,又对上了一道无奈的目光。 “娘娘,如今崔衍下落不明,就当我是求你,不计前嫌,帮帮他吧。” 崔夫人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眼前人身上。 谢元姣沉默良久,看着崔夫人,她的眼底满是对崔衍的关切和担忧。 “崔夫人。” “此事不是我不想做,是我实在做不到。” 她将手从崔夫人手中缓缓抽开。 崔夫人看着她决绝的模样,随即咬牙,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既然娘娘不愿帮我,那我只能去求陛下了。” 谢元姣脸色一变:“你要做什么?” 崔夫人看着她:“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谢元姣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冷声道:“若是我已经知道了呢。” 崔夫人皱眉道:“什么?” 谢元姣看着她,沉声道:“你是不是要去告诉陛下,你与先帝的事?” 话音刚落,殿内都静了刹那。 崔夫人好半晌才回过神:“你怎么知道?” “崔夫人不用管我如何知晓的。” “只需要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用这件事胁迫陛下,放了崔衍?” 谢元姣紧紧盯着她,目光锐利。 崔夫人的心思被猜了个透。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陛下知道他的生母,多年不闻不问他的生死,现下却为了旁的孩子要去胁迫他,会是何等感受?” 第136章 身世3 崔夫人沉默半晌,不知是不敢回应,还是不知如何反驳。 谢元姣眼底坚定之色更浓,语气更为冷硬。 “这么多年,谈襄已经因为你和先帝的过错吃了许多苦头,始作俑者如今却还要继续威胁他,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崔夫人,虎毒不食子,你身为他的母亲,既决定此生对他不闻不问,便不该在遇事时去求他。” “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拿此事去胁迫谈襄。” 崔夫人的脸色发白,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强撑着反驳道:“可、可是衍儿的命,我不能不管。” “再说陛下和崔衍也算是亲兄弟,我又怎能看着兄弟阋墙的事发生。” “只要陛下能放了崔衍,他怎么怪我都行。” 崔夫人铁了心要将崔衍救出去:“无论娘娘怎么劝我,我都不会放弃的。” 两人说话之际,底下人已经将谢元姣见了崔夫人的事情传到了谈襄那边。 这几日边关局势紧张,隐隐有大战的趋势。 朝中大臣早朝递了不少折子,主战主和的全都有,只是谈襄还没下定决心,正是头疼的时候。 听闻谢元姣那边的事,谈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便直接让大臣全都退下了,抚着有些痛的额间,站起了身。 “去寝殿。” 他心中担忧,脚步走得也有些急。 崔夫人见谢元姣,只能是为了那崔衍的事。 若是玉娘被她蛊惑,恐怕又会浮起对崔衍的旧情,好不容易平息了几天,他实在不想再与玉娘起争端了。 等谈襄赶到时,殿内两人脸色都不好看。 崔夫人见到谈襄,微微一怔,出神良久才躬身行礼。 谢元姣抬眸,见到他来,眉心皱得更紧了,冷声道:“你怎么来了?” 谈襄未答,扫了眼崔夫人,心中下意识地涌起反感。 他抬脚,顺势走到谢元姣身旁,目光微沉,打量了那崔夫人一圈,沉声道:“你是……崔夫人?来承乾宫作何?” 崔夫人连忙收敛住脸上的异样:“臣妇有事想寻娘娘帮忙。” 谈襄身子一僵,紧张地抿了抿唇,余光扫向谢元姣。 谢元姣只想让崔夫人赶紧离开,挡住谈襄身前道:“崔夫人说完了,就先回去吧。” “你答应了?” 谈襄看向她,脸上黯然失色。 谢元姣根本没心思搭理她,只顾着让崔夫人快些离开,千万别将不该说的话说出口。 可这落在谈襄眼中,就变成了她不愿让他知道。 谈襄垂眸,嘴角带着淡淡嘲意。 他启唇道:“皇后身子不适,这几日就别见客了,在殿内好好休养吧。”顿了顿,又望向崔夫人道:“崔夫人还是回去吧。” 说完抬脚便往殿外走,崔夫人连忙跟上去。 谢元姣知晓今日自己是拦不住了,叹了口气,只盼望着崔夫人能有些分寸。 * 殿外雪未停,染白了承乾宫的屋檐,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素色。 谈襄脸色阴沉,快步回了正殿。 崔夫人亦步亦趋,跟着他一直不放。 来福将她拦在殿内:“崔夫人,陛下不愿见您,您还是先回去吧。” “劳烦公公帮我禀告一下,我真的有要紧的事。” 谈襄听着外面的喧闹声,捏捏眉心,沉声道:“来福,放她进来吧。” 崔夫人脸上立刻浮起喜色,快步走进殿内。 谈襄冷眸打量着她:“说吧。” “陛下……”崔夫人斟酌着道:“前些日子,臣妇家中劣子失踪了。” 谈襄冷呵一声:“失踪了,便去找,到宫中作甚?” “是,陛下,可这几日崔家快将京都找遍了,也没寻见崔衍的下落,府中小厮说,崔衍失踪前夜来了宫中。” “宫中?崔夫人难道不知晓,入夜后外臣不得入宫吗?私自入宫可是大罪,若是被发现,巡查侍卫将其就地斩杀也是合乎情理的。” 谈襄眉眼中也有了些不耐烦。 崔夫人脸色煞白,身形有些踉跄,颤声道:“陛下,衍儿难道已经丧命了?” 谈襄垂首,手随意捡起桌案上的折子,随口道:“一个小小官吏的性命,朕可没闲心关心,崔夫人请回吧。” 崔夫人咬唇,被这短短几句话惊得快要倒下去。 若是崔衍真的死了,她也没了活着的念头了。 原本在心中挣扎着的大石此刻终于选定了天平一方。 她的神色渐渐坚定,缓声道:“陛下绝不能杀崔衍。” 谈襄漠然抬眸,嗤笑道:“朕是天子,杀个人难不成还要崔夫人点头吗?” “天色已晚,朕还有政务要处理,没功夫与你扯这些闲话,崔夫人退下吧。” 崔夫人身形不对,屹立在原地,神色越加认真。 “陛下,崔衍是你的亲弟弟,你若杀了他,必定会被天下人诟病。” 谈襄动作一滞,手指刚捻起的折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桌案上。 他顾不得去捡,神色间已经染上了薄怒,冷声道:“崔夫人,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光凭今日之语,朕就可以将你和整个崔家治罪了!” 崔夫人丝毫不惧,目光直直迎上他:“陛下,你的生母并不是什么低微的宫女,而是我。” “你是我与先帝的孩子。” 不大的话语在殿内回荡着,然后一溜烟钻进了谈襄的脑海里。 他的意识有一瞬间的空白,甚至无法辨别眼前人在说什么 ,只是呆呆地坐着。 崔夫人继续道:“当年我已嫁给崔家,可却与先帝因为一场意外,这才有了你。” “若是被天下人知晓先帝与臣妻有了苟且,必定会被诟病,所以才将你记在一宫女名下。” “谈襄,你就是我的儿子啊。” 谈襄唇动了动,眼底只是茫然。 生母,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以往他只以为自己是宫女的孩子,后来从太后口中知晓他是世家夫人产下的意外…… 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与崔家扯上关系,更不敢相信自己与崔衍竟是一母所生。 崔夫人看出他的神色松动,上前一步,拉近两人距离。 “谈襄,你放了崔衍好不好,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啊。” 第137章 身世4 谈襄对上她乞求的脸色,终于回过了神,犹疑着启唇道:“亲弟弟?” 崔夫人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 “对,他就是你的亲弟弟,这世上哪有兄弟相残的说法呢,陛下还是将他放了吧。” 谈襄想起他与崔衍长相间的相似之处,又想到太后当时所说之话。 偌大京都,能参与宫宴的世家夫人寥寥无几,其中只有崔夫人鲜少出门,好似在躲避着什么,一切都说得通。 原是如此…… 谈襄被强迫着接受了事实,可心底依旧抵触。 他抬首,第一次认真地看向崔夫人的脸——轮廓和眉眼间的确与他相像。 “陛下,你还等什么,快将衍儿放了吧。” 崔夫人等得心焦,生怕崔衍出了什么意外。 谈襄看出她对崔衍的关切,好似有一盆冷水将他全身浇了个,忽地彻底冷静下来。 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崔夫人,却偏偏在今日为了崔衍说明了他的身世。 他缓缓启唇道:“若是朕不放呢?” 崔夫人愣了下,强笑道:“陛下,他是你的亲弟弟,你怎么能将他关在牢中呢?” 谈襄神色间透着一阵冷意,沉声道:“崔夫人难道忘了在朕登基前,有多少皇子丧命吗?” “他们也是朕的亲兄弟。” “朕既然能动他们,为何不会动崔衍?” 崔夫人脸色沉了下去,心头瞬间涌上一阵不安。 “你对崔衍做了什么?” 京都中流传着有关于谈襄弑兄杀弟的恶名在她的脑海中闪过。 她愤怒地大声道,眼中竟揣了恨意。 方才流露出来的温情瞬间消散,变成了仇视。 谈襄怔怔地看向她狰狞的神色。 因为有了母亲而涌起一丝热意彻底冰冷。 她来,仅是为了崔衍。 此刻,谈襄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崔夫人顾不得旁的,满心想着如何救出自己的儿子,直白地将最后的底牌说出口。 “陛下若是不放了崔衍,就不怕自己的身世被昭告天下吗?” “你登基不久,朝中刚刚稳定,若是被那些古板大臣知晓了你的身世,肯定会口诛笔伐,让你不得安生。” “你可是先帝与旁人之妻生下的野种!为人所不齿的存在,到那时我看你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短短几句话,将崔夫人所有的力气耗尽。 可说出口的刹那,她的心忽然轻松了许多,隐藏多年的沉闷烟消云散。 原本她就是恨这儿子的,是他的存在让她始终觉得对不起那么好的夫君,对不起崔衍和崔清禾,终日惶惶然…… 今日过后,耗尽了他们最后一丝母子情分,以后便再也没有羁绊了。 她将遮挡在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捅破,面目全非地吼道。 刚相认的母子,现下一片狼藉。 谈襄从没听过这么刺耳的话,他隐下所有的情绪,只是静静看着她。 对所谓亲情的向往,对母亲的期待…… 反过来,变成了一把世上最锋利的快刀,狠狠扎在他的心口。 殿外刮起一阵寒风,吹起他的衣袖,冷意裹满全身。 谈襄记起,孩童时的他在噩梦中呼唤着母亲,年少时的他暗中探寻那宫女的出身,在知晓他的母亲还活着时的满心期待。 而所有喜悦,在这一刻折断。 他惊觉,原来真正的痛苦降临时,是悄无声息的,一点点钻入人的心肺,等痛意侵占人的骨头,驱使着人时,谈襄才惊觉这感受早已在多年间与他融为一体。 日积月累,痛转变成麻木,只会时不时抽搐几下,挤压着早已为数不多的神志,让他呼吸都觉困难。 崔夫人毫不怜惜,扯出一抹冷笑道:“陛下还是早些放了衍儿为好。” “若是走到鱼死网破那日,崔家和陛下只会两败俱伤。” 谈襄喉咙发涩,强撑着镇定,开口道:“崔夫人想说,便说吧。” “朕早就不在乎了。” 他垂眸,缓声道:“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 崔夫人愕然:“你难道不怕失去被千夫所指,留下恶名吗?” “御史台的大臣们将你这身世写在史书里,必定会遗臭万年,你难道不怕吗?” “那又有何惧?” 谈襄竟扯出了一抹笑,轻声开口:“比起这些年朕所经历的来说,不过轻如鸿毛。” “你!”崔夫人气恼:“我好歹也算是你的母亲,这些年从未求过你什么,好不容易来寻你一次,只是救个人而已,还是你的亲弟弟,你居然不答应?” 谈襄移开视线,对着殿外守着来福道:“将崔夫人请出去。” 来福看出殿内气氛凝滞,连忙小跑着走进殿内,到了崔夫人身旁。 “夫人,还请出去吧。” 崔夫人根本不搭理他,紧盯着谈襄道:“谈襄!你想清楚了,难不成真要闹的那么难看!” 谈襄垂眸,看着折子上的字迹,努力将字往脑子里塞。 来福看着不动的崔夫人,咬咬牙,朝着门口两个侍卫使了个眼色。 那两个侍卫立刻会意,快跑上前,架起崔夫人向外拖拽。 崔夫人挣扎着,不愿离开,彻底失了神志,大喊道:“谈襄,当初我就应该将你溺死!怎会让你在这时做了害死亲兄弟的白眼狼!” 她手脚飞舞着,却拗不过两个侍卫巨大的力道,没多久便被拽出了殿内。 那道身影渐渐缩成一团,消失在承乾宫内,好像从未来过。 谈襄一人坐在殿内,眼神落在折子上。 可神色却满是恍惚,像是木偶般僵直着身子,指尖无意识地揉那纸张的边缘,即便那纸张皱成一团,动作也不停。 外面风声不断,雪簌簌落下,某处枝丫被积雪坠着,折落在地。 红墙旁宫女太监捧着物件,按部就班地走着,万事如常。 而殿内沉寂,炭火烧着,香炉上萦绕出一团虚幻的烟雾,周遭全都是好闻的香料味。 谈襄始终沉默着,身形很久,很久都没有变化。 他的脸色冷峻漠然,像是什么都不在乎,却又像是什么都在乎。 第138章 有她在 一连几日,谈襄再没出现在谢元姣面前。 而后日就是大婚了。 谢元姣心中满是忧虑,怔怔坐在床边,看着殿外连绵不绝的大雪。 来福将今日的补药送到了殿内,便要抬脚离开。 谢元姣忽地站起身,皱眉看他。 以往谈襄从未将补药之事假手于人,更不会这么久没出现在她的面前。 看来那日,崔夫人将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讲透了。 “你家陛下呢?” 来福一怔,支支吾吾半天也不肯开口。 “他人呢?” “我要见他。” 来福将脑袋埋起来,若是以前他一定兴奋地去唤陛下,可现在…… 谢元姣见他沉默的模样,知晓这次非同小可,起身便要往殿外去。 “你不说,那我就自己去。” 来福吓得不轻,连忙拦在她身前。 “娘娘,不是陛下不想见您,只是……这几日就连奴才都没见不到他,奴才……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什么?!” 谢元姣声音微沉:“陛下不见了,你们为何不去找?” 来福有些委屈:“是陛下留了信,不让我们去寻,正巧这几日雪大,朝中休沐。他说是今晚就会回来的,也不许奴才告诉娘娘。” 谢元姣捏捏眉心,一阵头疼。 “快派人去找,这几日风雪大,若是出了事,怎么办?” 说完,她便径直往殿外而去。 “娘娘,您还是待在这里吧,奴才去寻便是了。” 谢元姣神色冷凝:“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等谈襄回来再说吧。” 来福讪讪低下了头,将殿门口的侍卫调开,主动躬身迎着谢元姣出去。 已是深冬,脚下全都是厚重的积雪。 承乾宫的宫女太监们遵从来福的命令,散在宫中四处,寻着谈襄的身影。 谢元姣站在漫天大雪,心头涌上一阵无力感。 谈襄会在什么地方? 她迷茫地看着四周,漫无目的地抬起脚。 这时她才发现,她对谈襄知之甚少,少到就连他寻常爱去什么地方都不知晓。 默了半晌,她忽地抬起脚,一人向着宫内最幽深寂寥的地方而去。 一把油纸伞,伞面落满了雪。 谢元姣一身大氅,迎风而上,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而去。 直到站定,她深吸了一口气,犹疑地抬手推开了冷宫的大门。 刚进去,就怔在了原地。 这里的每一处破败潦倒,哪怕地上有厚厚一层积雪,也遮挡不住地上的灰尘,又因地处偏僻,就一丝光都透不出来,冷得出奇。 若是夏日,谢元姣完全相信这里会有老鼠,爬虫流窜,根本没法住人。 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在这里活下去都难,更遑论旁的了。 谢元姣小心地站着,环顾四周,目光最后锁定在冷宫处唯一屹立的房屋处。 她缓缓走过去,隐约嗅到了一股极为难闻的酒味,控制不住呛出了声。 里面很暗。 借着小小的窗户只能看到少许地方。 她皱起眉,呼吸下意识放紧,往里面走着。 忽地,脚步一顿。 谢元姣垂眸,终于看到了酩酊大醉,昏睡过去的谈襄。 因为醉酒,脸色酡红,又因为窗户漏风,手指被冻得通红。 她叹了口气,蹲下身将身上的大氅为他披上。 许是动作有些大, 谈襄被惊醒了,迷茫地睁开了眼睛,还没彻底清醒。 谢元姣轻轻拽起他被冻得红肿的手指,放在掌心暖着。 她垂眸,看着他轻声道:“怎么将自己弄得这样?” 谈襄只是怔愣地看向她,神情呆呆的,好像在辨认她是谁。 谢元姣叹了口气,想拉起他。 忽地,谈襄环抱住了她的腰身,脑袋紧贴在她的胸前。 谢元姣感受到了衣裳传来的湿意,一愣。 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犹豫着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他。 谈襄就这样伏在她的身前,眼睛通红,泪无声地落下。 他少见地失了态,将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谢元姣面前,宛如野兽露出最柔软的肚皮,只为汲取她身上一丝温暖。 大风瑟瑟,雪从破碎的窗中飘落在两人身上。 谢元姣看着蜷缩在她身前的人,感知着他的痛苦,心口也涌上一阵刺痛。 她用手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企图以此抚平他所有的伤疤。 谈襄用指尖拽着她的衣裳,身子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他感受着她身上的暖意,也感受到一股裹住他全身的安全感。 他颤声道:“谢元姣……” “在这世上,我只剩下自己了。” 谢元姣动作一顿,缓缓地抬起手,捧住他的脸,认真道:“不。” “谈襄,你忘了吗,我们有孩子了。” 她抓住他的手,放在她的腹部,轻声道:“至少现在,我和孩子都会陪着你。” 谈襄呆呆地触碰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又抬眸看她。 在这一刻,好像世间万物忽然顿住,被隔绝在外。 他的眼底只剩下发着光亮的谢元姣。 独属于谈襄的灰暗寂灭的天地乍然多了一道炙热的阳光,驱散开所有阴霾,灼烧着冷硬的土地。 谈襄冷硬的脸渐渐柔和开,眼眶满是红意,泪止不住地流下,滴落在地。 他泣不成声,压抑隐忍着的哭声渐渐放大,肆无忌惮地发泄着。 谢元姣神色未变,只是轻轻弯腰抱住他,让他得以俯首在她的肩处。 谈襄紧紧回抱住她,像是在漂浮的湖面上找到了一块浮木,拽住了生的希望。 那被迫咽下多年的委屈此刻全然涌现出来。 年幼的谈襄和如今的他隔着数年光阴,在此刻一道嚎啕大哭,没了半分形象。 谢元姣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背,好似在哄着襁褓中的孩提。 她明白他的所有,能体会他的痛苦。 而在他脆弱的时刻,她只想给予他一方可以依偎的小舟,让他得以缓解。 两颗同样滚热的心在一刻隔着血肉,紧紧贴在了一起,在胸膛内相携跳动着。 抛却所有,感知着彼此最初的气息。 第139章 有她在2 天色渐暗,谢元姣拉着谈襄一道回了承乾宫。 来福见到他们,连忙跑上前,满脸喜色。 “陛下,您终于回来了,可要用膳?奴才先带您去洗漱吧。” 谈襄看着谢元姣,犹豫着松开手。 来福看着他缓慢的动作,连忙上前主动道:“陛下,这几日不少折子全都堆着等您去处理了,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谈襄恋恋不舍地看着谢元姣,被迫加快脚步,转身离开。 谢元姣站在承乾宫外,身形不动。 此刻没人拦她,她看了看四周,终于见到了流烟的身影。 自从上次关雎宫失火,她们已经好久未见。 流烟小跑着到了她的身边,眼眶微红。 “姑娘身子可还好?” “自然是好的。” 谢元姣面色柔和:“你不必忧心我,顾好自己便是。” “姑娘放心,陛下没将奴婢怎么样,只是调到了外院做些洒扫的活罢了。” “那便好。” 谢元姣眼底多了些神采:“等过几日,我想办法将你接回来。” “奴婢在哪都无所谓,娘娘照顾好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傻丫头。” 谢元姣摸着她的脑袋,笑了笑。 没一会,她便回了寝殿。 后日大婚要穿的凤袍已经改好送了过来。 小宫女要伺候着谢元姣穿上。 她只淡淡地打量了眼,道:“是菱慧送来的吗?” “是。只是菱慧司典不能在寝殿门口停留,将衣裳放下便走了。” “那便不用试了,菱慧送来的肯定是合身的。” 她坐在床边,有些疲累。 忽然想到了谢恣,今年风雪大,在年关前他怕是回不来了。 她又问道:“这几日,边关可有消息传过来?” 小宫女摇头:“奴婢并没有听说过边关的消息。” 谢元姣叹了口气,她被拘在这承乾宫中,连联系谢家都做不到,更遑论知道谢恣的消息了。 不知怎地,近日她总是心口发慌,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殿门口,谈襄脚步匆匆,径直往着谢元姣而来。 谢元姣抬首,意外道:“你怎么来了?来福不是说有许多政务吗?” 谈襄紧抿着唇,生怕她抵触自己,踌躇着回道:“我都处理完了。” “便想着来看看你……” 谢元姣看着他不安紧张的神色,叹了口气。 他刚经受重创,自己又怎能忍心再与他争吵? “罢了。” 谢元姣挪开半张床,妥协道:“今夜你便在这歇下吧。” 谈襄眼底浮现出喜色,小跑着躺在她身侧。 小宫女见状,忙不迭熄了殿内几盏烛火,躬身告退。 夜色渐深,四周幽暗,安宁又祥和。 谢元姣躺在床上,目光直直望着某处,忽地开口道:“谈襄。” “大婚过后,你将殿外的侍卫撤了吧。” 谈襄一怔,神色间多了些犹豫,半晌才启唇道:“那你会去见崔衍吗?” “不会。” 谢元姣没有迟疑地解释道:“那日我本来想向崔清禾打听你的身世,不知为何来的是他,应该是被人暗中调换了信件。” “你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很容易就能探明其中使计的人是谁。” 谈襄转眸,看向她的侧脸。 “你……你是为了保守这秘密,才没将真相告诉我?” 谢元姣轻轻点头:“崔衍于我,早已经是陌路人了。” 顿了顿,她转头,对上谈襄的视线,轻声道:“那日无论你伤的是谁,我都会去救的。” “假若你今日关的不是崔衍,我也会费劲心思救的。他与旁人,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所以,你不需要将他当成敌人,刻意对付他。” 谈襄呆呆地看向她,不大敢相信地开口:“你心里真的没有崔衍吗?” “没有。” 她斩钉截铁地回道。 谈襄心中高悬多日的大石轰然落地,又惊又喜地看着她。 既然她的心间没有崔衍,那他便从不是所谓的替身,过往种种,皆是她的真心。 随即,他又犹豫着开口:“那你心中可有我?” 谢元姣沉默着,良久没有应声。 她可以骗过任何人,唯独骗不过自己。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对谈襄动了真心,所以在知道他诓骗欺瞒自己时,才会如此生气了。 换作旁人,她只会恼自己不够警觉,没有及时发现。 所以今日见到他躺在冷宫里大醉的模样,心口才会泛起酸涩,想要安抚关怀他。 因为爱所以在乎。 可这份感情始于他的算计,是他步步为营引诱她跌入了名为情爱的陷阱,若是她偏移半分,他就会用尽手段迫使她留下。 开始错了,此后每一步都回不到了正途。 谈襄看着她不语的模样,已经知晓了答案,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强撑着道:“夜深了,休息吧。” “你身子不好,还是等到生产后,再将侍卫撤下吧,免得外面的琐事惊扰到你。” “若是你觉得无聊,我便多回来陪你,等年关过了,我们再一起去祭拜谢大公子。” 他絮絮叨叨说着,可心口的不安和害怕始终没有消退,蔓延在他的肺腑。 他不敢去赌,若是松懈半分,谢元娇就此离开他该怎么办。 两人同床而眠,却各怀心思。 一个因胆怯而不敢放手分毫,一个因担忧而不敢吐露心声。 谢元姣看着他闭上双眼,知晓他不会松口,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她自是不愿一生都被他管束囚困,这样的日子迟早会耗尽她的精气神,她必须想法子脱离。 慢慢地,她越来越困倦,终于忍不住,也合上了双眼,沉沉睡去。 直到殿内安宁,谈襄缓缓睁开眼,转眸,眼睛直直盯着她的模样,良久都不偏移分毫。 然后他伸出手,搭在她的身上,将拢入怀中。 垂首,轻吻她的眉心。 面色虔诚,像是灵魂俯首于最高洁的神明。 他将手缓缓搭在她的脸上,眷恋又贪恋地看着她,轻喃道:“有你在真好。” 他又看向她的小腹,想起她今日所说之话,眼底是浓烈的向往之色。 只要她在,在这世上他就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人。 谈襄嘴角勾起轻笑,融开了原本的阴郁。 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占据她的整颗心,与她共白首。 第140章 大婚1 大婚当日,京都处处洋溢着喜色,张灯结彩,高挂灯笼。 承乾宫内,谢元姣静坐在铜镜前,镜中倒映着一张面若桃花的脸,红唇微勾,眼波在不经意间流转,似梦似幻。 满头珠翠微微晃动,争先恐后地为她的姿色作点缀。 满屋嬷嬷宫女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为她戴上沉甸甸的凤冠。 风袍铺散开,光彩鲜艳,是素雅冷寂的冬日里唯一一抹亮色。 谢元姣眉心微蹙,被嬷嬷搀扶着缓缓站起身。 脚步微动,流苏轻摇,一步三停,本不适应的动作反倒为她添了些别样的美感。 菱慧快步走进,朝着谢元姣走过来。 她是这次封后大典的礼官,要一直陪同指引着谢元姣,直到结束。 见到她,谢元姣略松了口气,嘴角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将手搭在她的掌心处。 菱慧轻声道:“娘娘不必害怕,今日奴婢会一直陪着您的。” 谢元姣轻“嗯”了声,心渐渐安定下来。 按照规矩,她得坐凤鸾到大殿外,与谈襄接受百官朝拜,再受凤印宝册,召见朝中命妇。 时辰快要到了,菱慧便小心地搀扶着她,引着她坐上了凤鸾。 红墙内,一道由上百人组成的队列慢慢行走着。 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一眼望过去,竟看不到头。 宫女手里捧着不同的物件,脚步缓慢,姿态恭敬。 风吹拂起写着“囍”的锦布,艳红色在冰天雪地中极为显眼。 小雪簌簌,落在谢元姣的肩头。 她眉眼微垂,看着雪花在一身红衣上融化,消失不见。 他们在宫中转了半圈,便又回到了承乾宫正殿。 谢元姣缓缓下了凤鸾,抬眼便看到了同样穿着喜服的谈襄。 与寻常不同,今日的他神色柔和,目光静静注视着她的身影,带着化不开的缠绵情意。 那一身绣着金龙的红色婚服,生生削去了几分凌厉冷峻之气,添了些张扬肆意。 恍惚间,他们好似只是一对寻常婚嫁的夫妻。 谢元姣站定,遥遥对他对视。 在这座皇城内,雕栏玉砌,红墙黛瓦,亘古不变,说不清有人在此得势,又有多少人错付真心。 无数个百年匆匆而过。 岁月落定在此刻,大雪飘摇,丝竹声起,隐约中好似有一道名为宿命的丝线牵引着他们,渐渐靠近。 两人的发丝被染白,目光交缠。 在万物沉寂、苍幽荒无的时候,他们走向了彼此。 谢元姣抬起脚,走得缓慢,带着迟疑与犹豫。 谈襄拢起袖口,行得仓促,仿佛已经等待了她许久,历经所有,只为这一刻。 他走到她身边,拉起她有些冰冷的手,放在掌心里暖着。 他看着她身穿嫁衣的模样,像是永远也看不够,目光贪婪地瞧了她良久,才温声道: “朕等了你许久,皇后。” 谢元姣的手被他轻轻拉着,由他引导着,迈向百官俯首,龙凤共行的最高处。 两人执手,两道大红衣摆纠缠着。 一步一步,缓慢而又坚定。 来福手持圣旨,满脸带笑地等待他们。 谢元姣刚打算停下脚步,接受圣旨。 谈襄却轻微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引着她往最上首而去。 谢元姣愣了下,便顺着他,坐上了凤椅。 谈襄见她坐好,转身拿过来福手中的圣旨。 他似是有些紧张,轻轻吐了一口气,才启唇道:“谢氏嫡长女,含章秀出,有仰柔之姿,俯淑之德,人品贵重,日月光华,性资敏慧。” “而今婚嫁,择选良婿,以促月下良缘,携手白头,先帝之子谈襄,虽性情恣慢,常有阴郁,愚氓贪婪,软弱沉闷,不足之处慎多,幸有一颗赤诚心,愿伏首献汝,唯祈求汝心。” 顿了顿,他颤声道:“谢元姣,你可愿嫁予我?” 谢元姣怔怔抬首看他,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认真坚定,彷徨忧虑和对她的浓烈向往。 她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猛地抖了抖,牵动着全身经脉。 谈襄紧抿着唇,高大的身影在这一刹那竟显得有些孤寂瘦弱,唯有看向她的眼睛,灼人耀眼。 良久后,谢元姣垂眸,无言地接过他手中的圣旨。 谈襄手中空空荡荡,身上好似也忽地卸下了重量。 那些盘亘在他胸膛中的枷锁,在此时被眼前人的莹莹光辉全然渡化。 他的唇动了动,千言万语涌到喉间,只化作一个轻松畅快的浅淡笑意,与风,雪相互交织。 他缓缓在她身侧坐下,并肩迎接所有人和事。 下首百官,齐齐跪下。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谈襄转眸,眼底盛满她的倒影,悄悄地拉上了她的手。 * 册封仪式后,谢元姣被送回了承乾宫。 因着她身怀有孕,不宜太过疲劳,那些命妇只在外殿朝她遥遥参拜,便离开了。 能进内殿的,大多是早就选定的德高望重的长者。 谢元姣端坐在高位,头顶上的凤冠已将她压得脖颈酸痛,可还是扯出端正得体的笑,面对着殿内的所有夫人。 一人夫人率先开口道:“娘娘身怀龙嗣,举止间却并无半分失仪,不愧是天下女子的表率。” 另一位也跟着奉承道:“娘娘国色天香,又是谢家嫡长女,自然不是其余胭脂水粉可以相提并论的,陛下与娘娘站在一起,单是看着,就是一对格外相配的璧人啊。” …… 她们说得不紧不慢,却一个接着一个,好似永远不会停歇。 谢元姣有些头疼,不着痕迹地倚靠在椅子上,放松着力道。 目光缓缓扫视着下面众人。 最后落定在一直沉默着的镇国将军府的荆老夫人身上。 荆老夫人虽白发苍苍,皱纹横生,却仍旧掩不住眉目中的豪杰英气,她就坐在谢元姣的右手处,是如今京都中地位最高的女子, 可并不是因为其夫家子辈有何功绩。 单是因为,她是她。 当年先祖落难,荆老将军也被敌军斩杀,已是穷途末路,前路无关的万分危难之际,老夫人却一人带着几百精兵,闯入叛军敌营,烧了粮草,救下先祖。 第141章 大婚2 那时荆老夫人不过二十有三,后来数次战役,她以女子之身充当先锋官,立下数次大功。 后来文官当朝数次争论她的功绩能否入宗庙,荆老夫人却再次降服边关,使其数年不再犯,堵住了悠悠众口。 谢元姣对这位荆老夫人,是全然敬佩的。 当年荆老夫人受了重伤后,已鲜少出府,谢元姣没想到能在今日见到她,便主动启唇道:“荆老夫人,没想到今日能见到您。” 荆老夫人转过头,应声道:“娘娘。” 其余几位夫人的话语声立刻停了下来,齐齐看向荆老夫人。 荆老夫人面色不变:“娘娘今日劳累,身子可还好?” “自然是好的。”谢元姣笑道:“近来严寒,荆老夫人的腿脚可还酸痛?” 荆老夫人有些讶异,似是好奇她怎会知晓。 谢元姣继续道:“家母敬仰荆老夫人,在本宫年幼时曾说过许多您的事。” “多谢娘娘关怀,老身的身子没什么大碍。” 荆老夫人的神色真诚了些,朝着谢元姣露出一抹笑道。 其余夫人见状,也跟着道:“听闻谢二公子如今身在边关,若是知晓娘娘身怀有孕,定是会为娘娘高兴的。” 谢元姣垂下眼眸,手触上小腹。 有孕之事,至今她还没告诉谢恣,按照他的脾性,只怕会连夜飞奔回京都,问她可是被强迫的。 等到他回来,孩子约莫也要出生了。 她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京都近日天寒,本宫听闻风雪压倒了不少百姓的房屋?” 夫人们顺势接过话题,说着谁家施粥散银,为灾民做了多少实事。 一晃,天色渐暗。 宾客散尽,谢元姣回了寝殿,沉沉地松了口气。 她卸下凤冠,将累赘的凤袍放至一角,还未来得及洗漱,便累得睡了过去。 台上龙凤红烛燃着,底下香炉升腾出袅袅烟雾。 谢元姣缩成小小一团,脸紧紧贴在喜被上,似是梦到了什么,唇下意识地动了动。 没一会,谈襄推开殿门,缓缓走进。 他的身上带着淡淡酒味,不敢靠得太近,只遥遥望着床上的身影。 见她睡得安稳,才转身去洗漱。 谢元姣不知睡了多久,因着太累,外面的响动一点没惊扰到她。 直到谈襄换上寝衣,坐到床边,嘴角含笑地看着她的模样。 过了半晌后,他忽地抬起手,轻轻将她拽到自己的怀里,小心又谨慎地为她拆下头上的珠钗。 整个殿宇在此刻都浸润了柔意。 谈襄神情专注,眉心微微皱到一处,似是在担忧这发簪会扯到她的发丝。 这样想着,他的动作便慢慢放缓。 幸而谢元姣睡得沉,在他的怀里动了动,寻了个最舒适的地方便继续沉沉睡去。 谈襄就维持着这样的动作为她换上了寝衣,将她放置在床的里侧。 外面来福忽然出声道:“陛下!” 谈襄下意识地蹙眉,快步朝着殿外而去。 刚将殿门好生关上后,便把来福拽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朕不是说了,今夜莫要过来嘛。” 来福脸上的凝重却未并消退半分,将手中折子递上。 “陛下,开战了。” 谈襄神色一滞,也顾不得旁的了,连忙将折子打开,细看起里面的内容。 先前匈奴进犯多次,隐有侵扰开战的趋势。 只是谁也不愿先触这个霉头,担上恶名,便一直对峙着,偶尔有些小打小闹罢了。 直到三天前,匈奴王易主,原本温和保守的长子被杀,变成了暴虐主战的三子,其继位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突袭军营,率先挑起了战火。 只是那时所有人只当是如往常一样的挑衅之举,并未当回事,可昨日匈奴派了五千精兵直奔百里,将将士们打得猝不及防。 他们这才意识到,匈奴这次是来真的。 谈襄看着折子,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他本就在犹豫可要就此开战,灭了匈奴的进犯之心,可没想到不过几日,这场战已经成了必然。 来福道:“边关与京都相距甚远,路途崎岖,幸好陛下前几日已经派人运送粮草和冬衣过去,不至于全无准备。” 谈襄的脸色却没有一丝放松,沉声道:“多年未起大战,哪怕粮草充足,这场战也难打得很。” “只希望今年边关的风雪少些,让将士们少受些苦。” 他仰头,看到雪不停歇地落下,淹没了地面。 来福沉默良久,安抚道:“陛下放心,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谈襄垂眸:“开战之事暂时别告诉皇后,谢恣身在边关,她若是知晓,只怕又要担忧了。” 来福道:“谢二公子年纪尚小,以往身在军营倒也无碍,而今既生起战火,陛下为何不将他召回来?万一出了事……” 谈襄摇头道:“你太瞧谢家人了,他们身上都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若是朕在开战前将他召回来,才是对他的羞辱,玉娘也不会高兴的。” “既然去了,必是要轰轰烈烈一场。” 院中一阵寒凉,又猛又急的飞雪不知阻隔了多少娇嫩绿芽的新生,使得它们只得将自己深深埋在地底,隐藏着蓬勃野心,以等来年茂盛生长。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生命力会在某一刻破开沉重的土地,驱散整个冬日的苦闷,带着无尽的力量萌芽生长,直至长成参天大树。 冬日寂灭,春日新生。 春去秋来,连年如此,也定会如此。 谈襄交代完应对事宜后,便缓步进了殿。 谢元姣睡得更沉了些,眉眼略略舒展开来,手攀着枕头边角,也不知在做什么梦。 谈襄站在炭火旁,将身子烤得暖烘烘的,才上了榻。 谢元姣似是感知到了他身上传来的炙热,微微一动,便滚落至他的怀里。 谈襄轻声笑笑,将她和他们的孩子一道搂入怀中。 周遭弥漫着让人安心的暖意,带着幽然的香味,引诱着他们沉溺在沾着甜味的梦乡中。 殿外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欲坠,里面的烛火仍旧坚挺着,抵御着寒意。 只是不知,这样静谧的夜晚还有多少。 第142章 谣言1 翌日清晨,谢元姣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目便是高台上的龙凤红烛。 她怔了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经与谈襄大婚了。 这也代表着,除非身死,她此生必须留在这京都中,尽着身为一国之母的责任。 谢元姣猛地咳了咳,凝神望向窗外飞雪。 今年的雪下得太过离奇了,不止大,且这几日从未停歇,连绵不绝地盖满眼前一切,直让人心发慌。 心思越飘越远,飞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谢恣身上。 驻守边关,大多一年为期,谢恣的官职不高,却又一心想做出一番功绩,若是遇事,只会一股脑地往前冲。 偏他的性子又不沉稳,行事间多是少年的青稚作风。 现下,她只盼着他能平安归来。 谢元姣敛眉沉思,又缓缓起身,拽起外袍随意披上。 殿外响起通传声,还没等宫女进来禀报,她就听到了崔清禾毛躁的呼唤声,直嚷着要见她。 谢元姣随意将衣裳拢了拢,便开口,让宫女放她进来。 虽然如今门口的侍卫还没撤,外出依旧要告知谈襄,可大婚过后,谈襄每每对上她的浮躁不安明显少了些,至少不拘着她见人了。 崔清禾快步跑了进来,这般冷的天竟跑出了一身热汗。 一见到她,也忘了行礼,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惊慌道:“谢元姣,外面说的是真的吗?” 谢元姣不明所以,脸上茫然之色明显。 崔清禾有些着急:“你居然还不知道!” 说完,她坐在桌旁,刚想开口,可脸上却又多了几分犹豫,踌躇半晌也没动静。 谢元姣慢悠悠地为她倒了一杯温茶,递到她面前。 “怎么又不说了?” “我……我不知该如何说。” 崔清禾脸通红着,目光闪烁,声音也结结巴巴起来。 谢元姣挑眉,也没有开口逼问,反倒悠然地也端起一杯温茶,抿上了几口。 能让崔清禾这样鲁莽性子都羞辱启齿的事,只有那一件。 可她与谈襄刚大婚不久,崔夫人就这么着急吗?竟一刻都等不了了,也不怕惹怒了谈襄,什么也不顾了,直接治罪崔家。 崔清禾做了良久准备,又将措辞在嘴里翻滚好几遍,才启唇道:“昨日你和陛下成婚后,宫中宴请宾客,有个不知从何处来的老妇人喝醉了酒,跑到殿上大闹。”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当年是为陛下接生的嬷嬷,说陛下并不是从冷宫宫女的肚子里出生的,而是从宫外一个权贵府邸的妇人怀里抱回来的。” “虽说那老妇人昨夜已经被抓了起来,可今早流言就传遍了整个京都,全都在说陛下是和有夫之妇苟合生下来的。” 谢元姣静静听着,忽地道:“谣传罢了,至多百姓酒后闲谈,几日也就消散了。” 崔清禾摇摇头,眉心皱到了一块。 “不止如此,若是市井传言,我也不会如此着急的来寻你。” “今早,也不知是谁家传起的,竟将由头引到我们崔家身上来了,说当今陛下与崔衍眉眼相似,而母亲嫁给父亲后,便深居简出,时间刚巧对得上。” “现下外面都在说当今陛下是母亲和先帝的孩子,这怎么可能!” 她满脸气愤,恶狠狠地咬牙怒斥道:“真不知哪个传出来的,若是被我逮到,定将他打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才是!” 谢元姣不语,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蕴热的茶水雾气直往她的脸上飘着。 崔家世代簪缨,是天下有名的清流名门,族中子弟皆以高洁大儒为楷模,克己守礼,行为端方,而今崔夫人竟散出了这样的谣言,看来是决心要逼谈襄放了崔衍了。 可越是这般,依照谈襄的性子,他越不肯就范,反而会将这把火越燃越烈。 她抬首,对着崔清禾道:“你既然如此说,必定是相信崔夫人的了。” “那是当然。母亲她一心向佛,常年伴着青灯苦修,就连府中事宜都交予了旁人,怎会和先帝扯上干系?别说我不信了,就连父亲都还在府内安慰母亲,让她不要为了子虚乌有的事忧心。” “可此事虽是假的,但终究抵不住众口铄金。若是族内那些老古板知道了,肯定要逼着父亲休妻了。” “谢元姣,你可有什么办法?” 崔清禾叹息了声,眉眼间笼罩着一阵愁绪。 “ 若是真的做了,千百个法子都挽回不了。” 崔清禾一愣,怔怔看向她,她又缓声道:“崔夫人鲜少出府,京都内与其相熟之人本就寥寥,更遑论能记起二十几年前的旧事了。” “崔清禾,与其在我这里忧虑,不如回家去问问崔夫人,她到底做了什么。” “又是谁,引着你来宫中寻我的。” 崔清禾的脸色瞬间惨白,僵着身子看向她。 “你是说,此事是真的吗?” “绝不可能!母亲与父亲伉俪情深,举案齐眉,怎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谢元姣挑挑眉,一切尽在不言中。 崔清禾腾地站起身,又快步往着殿外跑去。 谢元姣身形不动,目光注视着她惊惶的背影,渐渐变沉。 谣言猛如虎,加上崔家刻意的煽风点火,是再也压不下了。 而今,要么顺从崔夫人的意思,放了崔衍,要么就担下恶名,由着御史台的文官编排。 前者谈襄绝不会愿意,若是崔夫人与他相认前,倒还有可能将崔衍放了,可现在谈襄就算将崔衍一辈子拘在宫中,也不会屈服于崔夫人。 这后者……哪怕谈襄点头,她也不愿答应。 本就不是谈襄的过错,凭何要他来承担后果? 谢元姣默了片刻,起身让宫女为她洗漱更衣,又派人去将谈襄请过来。 按照规矩,帝后大婚当休沐三日。 只是近日事多,谈襄起后便匆匆见了几拨朝臣。 连着几个时辰,都没曾休息一刻。 他知晓谣言的时辰并未比谢元姣早上多少。 来福将消息禀报给他,问他如何处置时, 他沉默良久,也没得出结论,又将目光投向了眼前的折子。 第143章 谣言2 没过多久,谢元姣还坐在铜镜前洗漱着,谈襄便匆匆赶到了。 她借着镜中景象,瞥了眼身后的男人,只看到他静静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也不知在看什么,凌厉的神色渐渐柔和下来。 宫女默不作声地为谢元姣束发,依照她素日习惯,并未浓妆艳抹,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挽住发丝,丝丝缕缕碎发耷拉在她的脸侧,随意动作间,也多了素雅洁净之感。 等到宫女退出殿外,谈襄主动上前,站至她身侧,温声询问:“昨日事情琐碎繁多,身子可还好?过会再让魏太医过来瞧瞧吧” 谢元姣摇摇头,转眸,直勾勾地看向他。 “你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谈襄一愣,紧抿着唇,下意识地回避她澄澈的双眼。 “你打算如何处置崔家?” 她继续追问着。 谈襄眼睫颤了颤,敛住眼底间流露出的几分迷茫之色。 于血缘至亲,他的记忆全然是空白的,不知该如何相处,更不知父母于他意味着什么。 只模糊地从书上知晓要遵循礼义廉耻,要孝顺敬仰父母。 以往他便刻意迎合先帝,可一腔真心被踩在了脚底,他对所谓生父便也没了寄托,而今冒出了个生母,又以手段胁迫他做事。 他自是不喜的,可弑母这样的恶事……似乎也不能做。 谈襄想了又想,除却胸腔中涌动的几分无力和愤怒外,竟也不知如何应对。 于是,他抬眸,无措地看向了谢元姣。 谢元姣轻叹了口气,那日他在自己怀中哭得如同未经世事的孩童,她便知道他看似有着雷霆手段,果断决绝,可唯独在此事上,是全然空缺的。 谈襄终于启唇道:“我下令,禁止宫内外散布谣言?” “悠悠众口难堵。” 谢元姣摇了摇头,她心中浮起一个模糊的念头,犹豫着抬头看他:“你愿意把崔衍放了吗?” 话音刚落,谈襄的眉心就皱得紧了些,身体立刻紧绷起来。 崔衍就像一根刺,永远扎在谈襄的心底,让他敏感又多疑。 谢元姣察觉到他的变化,将声音发软了些安抚他:“崔衍虽私入皇宫,可到底没犯下重罪,仔细算来的话,始作俑者还是我。” “若不是我递信,他根本不会冒险。” 谈襄冷声道:“一封不知真假的信就能让他不顾宫规,悄悄潜入皇宫,真是痴情人。” 谢元姣只觉头疼,忙不迭地拽住他的袖口。 “我答应你,这次你放了他,以后我都不会见他,行了吗?” 谈襄生气的神情一滞,似是在认真思忖这桩事值不值得。 沉默半晌后,他狐疑地看向谢元姣:“当真?” “当真。” 她虽不确定与谈襄以后会如何,但可以笃定的是她和崔衍之间早就是陌路人了。 谈襄勉强松了口:“我可以放了崔衍,但……”他垂眸,认真地盯着谢元姣的眼睛,缓缓开口:“谢元姣,你为何要如此关心崔夫人的事?” 谢元姣一怔,结巴道:“自、自然是,因为我是皇后,既担了这个位子,就得承担责任,在其位司其职罢了。” 虽说有诸多不愿,她还是被推上了皇后之位。 谢家,阿弟……牵涉了太多太多,她再也无法脱身了。 而今她帮谈襄,抛却一点私心外,更多的是不得已。 “在其位司其职……”谈襄的语气带着些落寞,可转瞬便彻底消散,坚定道:“若是我放了崔衍,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不是昨日封后大典的帝后,只是接纳我做你夫君的机会。” 谢元姣仰首,与他直直对视着。 谈襄又向前倾了倾,将铜镜前的三分地笼罩了个十成十。 “……” 谢元姣默然,心尖在挣扎,左右摇摆着。 殿内静得惊人。 良久,她终于开了口,淡淡道:“这世上应是不会有夫君拘束妻子自由的吧。” 谈襄急忙道:“只要你答应,我便撤下殿外的侍卫。” “那以后呢?”谢元姣看着他:“你能保证不刺探我的动向,不诓骗我吗?” “真正的夫妻是需要彼此坦诚的。” “若是彼此防备,勾心斗角,那便只是帝后,而非夫妻。” 谈襄怔怔看她,他清楚若是自己此刻摇头,那日后谢元姣只会专心做好一个皇后,事事缜密,待他有礼,永远将他隔绝在心门之外。 可他想要的不是一个失了灵魂的空壳,而是一个鲜活灿烂的谢元姣。 “我答应你。” 谈襄无比坚定地开了口:“从今日开始,我会将所有殿内外的侍卫撤下,不再欺瞒你,遇事必先告知你。” 谢元姣垂眸,缓声道:“那我等着看。” 京都谣言甚嚣尘上,虽说明面没有几家敢直言陛下身世,可背地里稍有些脸面的人家全都知晓了崔夫人和先帝的过往。 莫不过就是旧情人久别重逢,在宫宴上春风一度的荒唐事。 本算不得新鲜,可放在皇家,就变得稀罕了些,尤其是当今陛下还是他们苟合诞下的孩子。 任职御史台的几个文官已商定好了,等陛下休沐后,便将折子递上去。 虽说这是件得罪人的苦差事,可在其位司其职,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劝诫,让陛下查清缘由,以免毁了皇室声誉。 可就在休沐结束前一天,宫中出了件大事。 御史台收到了陛下亲笔所写的罪己诏! 字字珠玑 ,句句真情,使人读之声泪俱下。 不仅承认了崔夫人和先帝之间的私情,还将罪责全然推到自己身上,要誊抄佛经百遍,以让先祖饶恕先帝罪过。 这本就是件上不得台面的丑事,直接将它言明,反倒让人哑口无言。 更何况这是先帝所犯下的过错,与当今陛下一点干系也扯不上,至多被后人念几句出身不洁。 而如今这罪己诏一出,虽有些小题大做的意味,还将一件风流事与皇嗣正统扯上了关系,可立刻正经了起来,变成一桩不得不处理的大事。 众矢之的瞬间成了已有夫家的崔夫人。 第144章 谣言3 崔家闻名的除却历代清流,多出文人外,更在于其家风严苛,男不能纳妾,女不能二嫁。 如今却扯上了这样一桩丑闻。 崔家祠堂内,几乎有些声望的长辈都到了。 府门严严实实关了一整日。 夜色渐起的时候,一个昏迷的身影凭空躺在了崔家大门门口。 有小厮提着灯笼出来一瞧,惊得摔倒在地,忙不迭朝里面大喊着:“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祠堂内的动静被迫暂停。 崔父扶着满脸是泪的崔夫人缓步走出来。 身后的崔清禾神色复杂,一言不发。 崔衍面色发白,几乎是靠在小厮怀里才得以支撑起自己的身子。 崔夫人眼中含泪,快步跑过去,牢牢抱住他。 “衍儿,你终于回来了!” 崔衍痛“嘶”一声。 崔夫人慌乱地松开他,眼中含泪:“怎么了?哪里受伤了?陛下对你做了什么?” 她扫视着他,几乎快要哭得昏厥。 崔衍想起谈襄的威胁,缓缓地摇头,声音沙哑道:“不,我只是不小心流落至荒山,摔断了手脚,与陛下无关,咳咳……”他咳得剧烈。 崔夫人顾不得旁的,引着他便往院中去。 “快来人,去寻大夫!” 她急匆匆地离开。 一众崔家长者面面相觑,对着崔父道:“崔大人,这是……” 崔父看着他们的背影,转过身,素来温雅的脸上多了几分冷然,沉声道:“诸位不必再说了,我不会休妻。” 刚说完,好几个长辈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崔旭,崔家家规你难道忘了不成?整个京都闹得沸沸扬扬的,你若是不休妻,难不成是想带着崔家一起万劫不复吗?” “如今所有人将崔家看成了笑柄,你抬眼看看,有哪个世家夫人做出了这档子丑事的?就算是再寻常的人家,遇上这种事也不会轻易放过!” “崔家祖辈积攒下的好名声,全败在你那夫人身上了!” 崔父神色铮然,根本不受干扰:“此事已过去数年,何必揪着不放?这些年雅儿常居佛堂,就是为此事悔过,若是诸位还是不肯放过我,那我便自立门户,从此与崔家划清界限!” 话音刚落,他便径直转身离去,丝毫不顾及身后人的面子。 长辈们看着他执拗的样子气得发抖,却又念着他和崔衍是两辈中最出色的子弟,舍不下心真让他们离开,只能将一肚子怨气咽下去。 崔清禾静静看着他们争论,许久未曾动弹。 外面风雪飘摇,承乾宫内却是一片静谧祥和。 谈襄坐在桌案前,屏息凝神抄着佛经。 谢元姣则坐在榻上,头一次捻起了绣花针,打算为孩子绣个虎头鞋。 可她实是使不来这细针,一会便扎了好几次手。 谢元姣小心地将针线穿过绣面,针头戳进了指尖,一个没忍住,痛呼出声。 桌案旁的谈襄皱起眉,放下手中笔墨,快步到她身旁。 “怎么了?” 谢元姣摸着指尖,摇摇头:“没什么。” 谈襄不信,拽起她手里的绣面:“不会绣,便别绣了。” 他仔细端详了上面的图样,犹疑着道:“我让尚衣局照着你这狸猫的图样接着绣。” 谢元姣瞪了他一眼,将东西一把抢过来,恼道:“谁说这是狸猫,这是虎头鞋上面的老虎!” 谈襄“啊”了声,又看了眼那图样,颇为勉强道:“那就让他们照着老虎的图样绣。” 谢元姣不搭理他,捏着绣花针又往里面戳。 只是她实在不擅长针线活,只能照葫芦画瓢地照着轮廓勾线。 谈襄在一旁看得心惊,忙不迭抬手制止她的动作,又一手拿走那绣花针。 凝神瞧了瞧,他笨拙地将绣花针扎了进去。 谢元姣惊诧:“你会针线?” 谈襄将注意力从图样上分出些许,答道:“以前缝补过衣裳,虽也不大擅长,但应当比你好上一些。” 他细细扫了几眼,便上了手,绣出来的样式至少能看出来是个老虎了。 谢元姣看了会,自觉比不过他的手艺,只得讪讪摸着鼻子,将这活计全然交给他了。 半晌后,谈襄神情越加专注。 谢元姣看得沉闷,视线往殿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桌案上谈襄尚未誊抄完的佛经上。 她起身,仿着他的笔迹,就着他没写完的地方继续誊抄。 心慢慢静了不少。 谈襄余光瞥见了她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轻笑,便埋头专注于图样了。 * 隔日早朝。 如谈襄所料,呈上来的半数折子全都是有关于崔家的。 看来那道罪己诏的威力果然大得很。 来福刚喊了“陛下驾到”,底下那些御史台的人就已经蓄势待发了。 谈襄在龙椅上坐稳了,便开口道:“这几日朝中休沐,却生出了不少事端,朕知晓诸位今日都是有备而来,可父皇之事不是朕能置喙的,还是就此按下吧。” 他垂眸,将大臣们的神态映入眼帘,淡淡道:“诸位兴许还不知道,三日前,就在朕大婚当夜,匈奴进犯了。” 此话一出,犹如重石投入湖面,激起了千层浪。 殿内瞬间响起一阵嘈杂声,不过很就消散了,殿内变得格外静。 “孰轻孰重,你们应当分得清吧。” 谈襄捏捏眉心:“三日前匈奴突袭边关百里,便没了动作,谁也不知何时会再次进犯。” “这场战已经成了必然,且必须速战速决。” 自从几十年前荆家在边关一战后,边关已平息百年。 朝中大臣没人想主动掀起战火,以往面对匈奴偶尔的挑衅,也只当睁一只闭一只眼。 直至谈襄登基,看出了匈奴的意图,开始强化边关军防,加派人手,筹集粮草,做了些在他们眼中毫无必要的事。 幸好,他们以往递折子规劝陛下莫要穷兵黩武,陛下从没听过…… “若是对战事有提议的,便上前禀告。” 底下大臣捏紧手中的笏板,脑子里只有一片茫然,他们只准备了诘问崔家的折子,哪里想得到会突然起了战火? 各个都哑口无言。 谈襄站起身,漠然道:“若是没有,那便退朝吧。” 第145章 殷珍珍之死1 谢元姣正坐在殿内,摆弄着手中的棋谱。 黑白两方,相互对峙,还分不清谁强谁弱。 忽地,她手一抖,手里的白子掉落在地。 她怔怔看着地上棋子,俯身捡起后,看着已经混乱的棋盘却没了半分兴致。 朝着外面唤道:“流烟。” 流烟快步跑了进来,回道:“娘娘唤奴婢何事?” “将棋盘收起来吧。” 谢元姣神色恍惚,惴惴不安地望向某处。 流烟担忧道:“娘娘身子哪里不适吗?怎么脸色这样差,奴婢去请太医吧。” 谢元姣刚想要摇头,就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谈襄快步走进,皱眉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快去请太医。” “不用,我没事。” 谢元姣淡淡道:“只是近来梦魇,脸色才有些差罢了。” 谈襄松了口气,可眼底担忧依旧不散,在她身旁坐下道:“那也得让太医过来看看。” “来福,去将魏太医请来。” 来福连忙退下。 谢元姣根本没张口的机会,无奈地道:“这么多年的旧疾罢了,太医来了也瞧不好的,不必小题大做。” “旧疾?” “为何从未听你提起过?” “不是什么重病,入宫后也好了不少,只是最近睡得有些不安稳。” 她解释着,忽而又侧目看他:“近来谢恣可有送信回来?” 谈襄心中一沉,面上神色不动:“怎么想起了谢恣?” 谢元姣脸色有些白,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说着,她直直看向谈襄,沉声道:“边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谈襄一怔,下意识回避她锐利的视线。 谢元姣声音更冷:“谈襄,你说过要对我坦诚的。” 谈襄踌躇了半晌,才犹豫着启唇道:“三日前,匈奴突袭我军大营——” “什么?!” 谢元姣腾地站起身,满脸慌乱:“那谢恣,可出了什么事?” 谈襄连忙安抚她:“他没事,而且带着十几人护住了粮草。” “那便好,那便好……” 谢元姣恍惚着坐下。 几十年边关未起过战火,一是仰仗于当年荆家,二是匈奴内部连年内乱,根本无暇抽身开战。 平息了这么多年,但凡开战,必要争个你死我活。 殿门口魏太医已经抬脚进殿了,行完礼,便轻车熟路地走到谢元姣身旁为她诊脉。 “如何?” 魏太医连忙躬身回禀道:“陛下不必担忧,娘娘身子康健。” “那为何会时常梦魇?” “许是娘娘近来忧思过度所致,臣将娘娘的药方里添几味安神药,很快便可疏解了。” 两人说话间,谢元姣却一直低着头,满脸凝重之色,将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 直到谈襄唤了她好几声,才堪堪回过神,随口回道:“我知晓了,多谢魏太医。” 谈襄看着她凝重的神色,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心,轻声道:“谢恣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谢元姣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心总算安定了些。 接下来几日,谢元姣一直忧心着边关战况,可两地相距甚远,来往信使传递消息都慢得很。 她只能从呈给谈襄的急报中窥见边关的几分现状。 晌午,谢元姣端起瓷碗,刚准备用药。 殿外流烟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低声道:“娘娘,牢里的殷姑娘自戕了。” 她的动作一滞,瓷碗摔落在地。 可也没心思顾及,忙着仰起头道:“什么?是殷珍珍自戕了?” 殷珍珍被她以谋害皇后的罪名押入大牢后,据她所知,太后一直在为其斡旋,又因着帝后大婚,其判决便也顺势推迟了下来。 照着那日在御花园中殷珍珍对“生”的极度渴望,绝不像是会自戕的性子,怎会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就是那位殷姑娘,听说是昨天夜里没了,因着这几日天寒,狱卒们怠懒,便也没查房,直到晌午前才被发现,是……一头撞死在墙上的,抬出去时还睁着眼睛呢。” 谢元姣更为惊诧了。 “那太后呢?可有说什么?” “太后去瞧了一眼,让底下人好好安葬,又给了殷家一大笔银钱。”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流烟想了想,随即笃定道。 谢元姣脑袋有些混乱。 殷家数年前搬出了京都,便再也没什么消息传出来,几乎算是销声匿迹。 唯一让人有些记忆的,竟只剩下这殷珍珍了。 而今殷珍珍突然身死,平稳了数年的边关又起了战火……所有事看似毫无关联,可她总觉得有根线在操纵着这一切。 流烟唏嘘道:“娘娘,殷珍珍身死,也算是为惟乐郡主报仇了,只是没想到她竟是落了个这样惨烈的下场。” “带我去看看。”谢元姣抬头,神色认真:“殷珍珍的尸体。” * 殓房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怪味。 谢元姣刚抬脚迈进去,少卿李有为就狂奔着到了她面前,吓得脸色发白。 “娘娘,您身怀有孕,这种地方怎么能进去。” “你有什么事,吩咐臣便是了。” “殷珍珍的尸体是在这里吗?” “是……” “那便对了。”谢元姣说着,便要越过他进去。 “娘娘!” 李有为死守在她的面前:“您想知道什么,臣亲自将卷宗呈给您就是了。” 这几日朝中传出了风声,年关升迁的名单就有他的大名,若是这时候皇后在他这里出了意外,别说升官了,他的脑袋和脑袋上的乌纱帽就都别想要了。 “本宫又不是你们大理寺的人,卷宗……本宫能看吗?” “自然是能的。” 谢元姣笑笑,缩回打算往前迈的脚,道:“那便去拿吧。” 说完,她便转身往着正堂而去,自然地坐下,还使唤着人为她倒上了一杯热茶。 好似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要进那殓房。 李有为看着她悠然自得的动作,哑然。 谢元姣一盏茶还没喝完,卷宗就递到了她手上。 她翻看着,随口问道:“殷珍珍死前,可有人来看过她?” 第146章 殷珍珍之死2 李有为愣了下,支支吾吾半天才憋不出话:“明面上是没有,可这几日天太冷了,牢里看守的狱卒们夜里睡得比较沉,所以……” “那就是暗地里有咯。” 谢元姣淡淡道:“她入狱后,可有承认谋害本宫?” “殷珍珍起初承认了,可后来不知怎地,又改了口供,说不是她纵的火。微臣本打算细细盘问,可恰巧这几日休沐,便搁置了下来,没曾想……出了这样的事。” “仵作可验尸了?确定是自戕?” “仵作验过了,的确是撞墙而亡。” 李有为不解:“娘娘,殷珍珍犯下的是重罪,判决下来最轻也得流放,她受不了重创,做出自戕这样的行为也是合乎情理的,您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谢元姣看着卷宗,也觉得十分完美,挑不出一丝错处。 可她怎么都不相信殷珍珍会自戕。 “没什么。” 她放下卷宗:“我只是诧异她居然会就此放弃。” 李有为叹了口气:“说来也怪,这殷姑娘与太后关系要好,休沐前,她都一直笃定太后会救她出去,一点也不像死囚的样子。” 谢元姣听着他的话,目光微闪。 殷珍珍与萧太后牵扯过多,得了好处的同时,也多了扯不清的麻烦。 饶是天真如流烟,都想到了,在后面悄悄扯她的袖口,低声道:“娘娘,会不会是太后?” 谢元姣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噤声。 随即又对着李大人道:“既然这殷珍珍已经身死,那先前谋害本宫之事,李大人打算如何处理?” 李有为试探道:“殷珍珍已然身死,这案子也就断了,不如就此揭过?” “揭过?” “为何?”谢元姣笑了笑,抬起手中的卷宗:“她应当受什么刑罚,不应当写进去吗?” “是是。” 李有为擦着汗道。 刚回承乾宫,流烟就不解问她:“娘娘,为何方才不让奴婢说话?” “依奴婢看,这殷珍珍的死肯定和萧太后脱不了干系。” 谢元姣淡淡道:“她们狗咬狗,关我们何事?” “不过唯一让我有些好奇的是,先前太后一直想要保殷珍珍,而今突然对她的生死漠不关心,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顿了顿,她抬眸道:“你派人去查一下殷家。” “记住,所有和谢家有牵扯的探子都不能用,只用我们自己信得过的心腹。” 流烟不大明白她的意图,可还是乖顺地“哦”了声,下去准备了。 晚膳前,谈襄才从一堆奏折中抽出身,回来与谢元姣一道用膳。 谢元姣有些心不在焉,谈襄放在她碗里的菜,看也不看一眼就直接咽下去。 “你今日去大理寺了?” 谈襄还是没忍住开口道,说完又生怕她误会,连忙解释道:“李有为过来禀告政务时,提到了你。” 谢元姣点点头:“去了一趟。” 她扭头看他:“谢恣那边可有消息?” “暂时没有。这几日匈奴按兵不动,只偶尔有些小摩擦,你不必忧心。” “只是……”谈襄神色松动,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只是这场仗必定会很激烈,谢恣毕竟年纪尚小,不如将他——” 还没等他说完。 谢元姣嗤笑出声,一双发亮的眼睛直勾勾看他:“谈襄,你将我们谢家当成什么人了?” “我虽是忧心谢恣会出什么意外,可绝不会让他做那等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鼠辈。” 谈襄愣愣看她。 她又道:“这场仗是不好打,可那么多将士都守在军营里受苦呢,若是单单让他一人回来,不摆明了昭告天下谢恣是个绣花枕头,世家草包嘛?” “虽说他平日里的确有些不着调,可这次我相信他,你也不用顾忌我。” 谈襄嘴角下意识勾起笑,刚准备开口。 流烟忽地急急跑了过来。 “娘娘,崔姑娘拿了腰牌,进宫来了,说是有急事要见您。” “见我?” 谢元姣放下手中玉箸,不解道:“可说了是因何事?” “这倒是没说,不过奴婢瞧着崔姑娘急得都哭出来了,应该是有大事。” “让她进来吧。” 谢元姣说完,又看向一旁谈襄,摸着下巴道:“陛下这时候似乎不大适合和崔家人见面吧。” 谈襄脸一黑:“有旁人来了,就要赶我走?” 说完,他自顾自否认了:“不行,你先前答应过我,不见崔衍的,谁知道这次是不是有关他的事?” 谢元姣站起身,在殿内转了一圈,最后指着后面那一道大屏风。 “不如在这躲一躲?” 谈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可偏偏他也不敢出言反驳,只得生着闷气,照着她的话,真藏到屏风后面了。 他前脚刚藏完,崔清禾后脚就飞奔着跑到谢元姣面前。 果真如流烟所说,满脸都是泪。 还没等谢元姣出声,她就要跪下。 “谢元姣!你帮帮我好不好!” 谢元姣赶忙拉住她,放软了声音:“这是怎么了?” 她抽泣着,胡乱擦着脸庞,颤声道:“是我兄长,他快要死了……” 没说完,殿内莫名响起一道轻微的敲击声。 谢元姣皱起眉,不经意地朝着屏风后瞪了一眼,又扭头道:“你慢慢说。” “自从兄长回家后,身子消瘦了不少,大夫开的药也不肯喝,整日郁郁寡欢,将自己闷在屋子里,也不出去见人。” “他手腕上的伤本来就重,这样拖下去,只怕以后都提不起笔了。” “谢元姣,就当是我求你,你去看看他吧。” 崔清禾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紧握住她的手。 谢元姣的神色却渐渐冷了下去,将自己的手抽开,淡淡道:“是谁让你来的?” 崔清禾忽地被噎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有些心虚地低下脑袋。 “是崔夫人吧。” 谢元姣叹了口气:“崔清禾,你是傻的吗?” “我是当今陛下的皇后,现下偷偷去风口浪尖的崔家,无论是因何,明早御史台的折子都能淹死我。” “你呢,直愣愣地跑进宫来求我,先不说今日陛下在不在,就单是东窗事发,被发现了,头一次惩治的就是你这个捅事的人。崔夫人光顾着崔衍的命,也不管你的死活。” 第147章 殷珍珍之死3 “我、我……” 崔清禾苍白地辩解:“是我自己愿意来的,与母亲无关。” “兄长他真的耽误不得了,你就看在以前和他的情分上,去见他一面吧。” 情分…… 谢元姣听到一阵阴恻恻的磨牙声。 她慌乱地捂住崔清禾的嘴:“乱说什么呢,什么情分?” “我又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神医,去了之后难不成能比大夫有用?” “他若是不想要自己的命,难不成我见了他一面,就能重燃他求生的欲望?” 谢元姣慢悠悠开口道。 崔清禾讪讪低下了头,呐声道:“可、可是……” “别可是了,夜色深重,此时本就不是你该出宫的时候,还是快些回去吧。” “对了,回去之后,记得告诉崔夫人,我不会去见崔衍,让她不要费心思了。” 崔清禾被她推搡着,小步往外走着。 直到确认看不到崔清禾的身影后,谢元姣才略略松了口气。 下一刻,屏风后的人缓步走了出去,脸色难看,低声嘟囔着:“挖墙角的铁锹都挥到别人家的里屋了。” “什么?” 谢元姣没大听清。 谈襄勉强换上一副平常些的脸色,淡淡道:“没什么。” “只是觉得这崔衍都病重成那样了,还一直念着你,有些感慨罢了。” 话涌到谢元姣耳边,听起来颇有些阴阳怪气。 她皱起眉:“我不是已经拒了吗。” 谈襄瞥她一眼,声音更加酸溜溜:“毕竟是多年熟识的情分,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谢元姣神色间更为无奈,摇摇头叹道:“善妒的男人。” 说完,便转身向殿内而去。 谈襄暗哼一声,满脸不认同,嘴又嘀咕了几句。 可腿脚却还是很老实地跟着她走。 * 当年兄长留给谢元姣的人还是很好用的。 没过几日,就将殷家查了个底朝天。 谢元姣拿着信笺,满脸惊诧:“这殷家竟和袁家有牵扯?” 流烟瞪大了眼睛,也凑过来看:“是当年害了大公子的袁家吗?” 谢元姣艰难地点头,脸色更为凝重,将信笺翻来覆去看了良久。 终于,模模糊糊得出了殷珍珍憎恶她的缘由。 原这殷家在京都排不上号,小辈间也多是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连个中进士的都没有。 殷家便托了关系,好不容易才和正得圣上恩宠的袁家定下了一门亲事,想以此在京都站稳脚跟。 好巧不巧,正是殷珍珍和那绑她的袁家大公子的。 可后来兄长被害,谢家便开始暗中报复袁家,收集罪证,将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侯府弄得一片狼藉。 袁家虽说没受到明面上的牵连,可朝中大臣们各个都是趋炎附势的人精,稍微一琢磨,但凡是和袁家有关的人家全受到了牵连。 殷家家主连年被贬,逐渐落寞,没多久举办迁出京都,往江南一带任职去了。 谢元姣将信笺放下后,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口多了一块大石。 她如今想明白殷珍珍为何愿意在太后面前做小伏低了,应是为了殷家重回京都做准备。 此间种种,乱成了一堆纷杂的毛线,分辨良久,竟扯不出一个分明的线头。 “……殷珍珍死后,太后可派人去过殷家?” 她默了良久,才启唇道。 “暂时没有。” “你派人盯死了殷家,一旦太后和殷家联系上了,让人立刻回禀我。” “姑娘,是有什么不对吗?” 谢元姣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只是觉得有人在下一盘大棋。” “我,殷珍珍,乃至是谈襄……皆是这棋盘上一枚早已注定好命运的棋子。” 她仰起头,看向窗外骤然而起的风雪,慢慢道:“京都,又要乱上些时日了。” 流烟不明白,懵懂地抬起头看着自家姑娘。 她一身素衣,比空中飘零的雪还纯净上几分,立身站在窗前,发丝被风吹得飘散,眉间冷冽,像是一幅美得惊人的水墨画。 流烟低下头,安稳了不少。 有姑娘在,就算是天塌下来,都砸不到她头上。 探子传回来的信笺被主仆两人烧了个干净。 谢元姣坐在桌前,极为认真地给谢恣写下了一封信。 流烟凑过来道:“正巧今日递送两方军情的信使回来了,奴婢帮姑娘递给陛下吧。” “不。” 谢元姣抬眸,淡淡道:“这信不能过明路,你交代下去,由我们自己的人送过去。” “不求快,只求稳。” “若是路中有人拦截,宁可毁了信也不能让人看见。” 流烟咽咽口水,谨慎地接过信笺。 “奴婢这就去!” 谢元姣也跟着站起身,拢拢袖口:“我也得去一趟福寿宫了。” “姑娘去那处作何?太后可不是好相与,若是趁机挑姑娘的刺,可如何是好?” 谢元姣叹了口气,伸出两指,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 “笨,如今我好歹也算是皇后,总得去拜见一下她老人家吧。” 流烟摸着脑门,颇为不忿地“哦”了一声。 谢元姣到福寿宫时,刚巧过了晌午,是太后要歇息的时辰。 可萧太后听了她要来,惊奇得连一丝困意都没有了,直接让人将她唤了进来。 她进来时,只敷衍地朝太后屈了下膝,懒散开口:“太后莫怪,儿臣刚身怀有孕,若是有什么礼数不周全的地方,还望恕罪。” 太后皮笑肉不笑:“皇后是贵客,哀家怎么会怪罪呢?” “赐座吧。” 谢元姣稳稳当当地坐下,看着太后笑道:“儿臣和陛下成婚这么久,现在才来给太后请安,实在是失礼了。” 何止是失礼…… 两人成婚到现在,全然没将她这太后当回事,别说请安了,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太后脸上的笑更冷了些:“皇后今日来这有何事,直说吧。” 谢元姣挑眉,也不愿再兜圈子了。 “太后,应是知道陛下前几日写的罪己诏吧。” “知道。” “那便好。”谢元姣嘴角的笑弧度更大了些:“那太后也定然知晓崔家夫人和陛下的关系了,更清楚她和先帝发生了何事。” “先帝沾上了这样荒唐的丑闻,就连陛下都降下了罪己诏,身为嫡妻的太后是不是更应当做些什么?” 第148章 奸细 崔夫人身份尴尬,无论谢元姣和谈襄怎么处理,都容易惹上苛待生母的恶名。 这桩难办的麻烦事,京都里能折干净的人,也只有太后娘娘了。 “太后宅心仁厚,先帝在时,你靠着一己之力能将整个后宫治理得那般妥帖,儿臣相信娘娘此次也能将崔夫人安置好。” 萧太后的眉毛几乎快要拧到了一起:“谢元姣,你让哀家去安置崔夫人?你说什么胡话?” “儿臣可没有说胡话。” “太后您想想,崔夫人可是为先帝诞下一个皇子的,劳苦功高,远远遮过了她身上的污点。” “再说崔大人是朝中最清正的臣子,怎么也不会和先帝抢女人的,这样算来,崔夫人还是先帝的妃嫔呢。” 短短几句话,将崔旭变成了忠臣,将崔夫人变成了诞下皇子的功臣,又将她变成了仁厚嫡妻。 萧太后气得牙痒,偏生还不好反驳。 谢元姣朝她露出一抹端庄温和的笑:“娘娘,事情已经到了这步,陛下都承认了和崔夫人的母子关系,断没有扔下不管的道理。” “以往您是六宫之主,现在仍是。” “太后也不必束手束脚,担忧些旁的。儿臣已经事先派人告知了御史台,这桩事已经全交给娘娘来处理了,那些古板的老臣全都觉得此事交由太后处理颇合礼法呢。” “儿臣、陛下和御史台都等着瞻仰您临危不惧、果断大气的风姿呢。” 她说完,摸了摸肚子,也不顾萧太后黑如锅底的脸色,自顾自地道:“时辰怎么这般晚了,儿臣还请了魏太医诊脉呢,便不打扰太后午休了。” 等那道狡黠到可恨的脸消失在殿内后, 萧太后满腔愤懑,猛地扫落满桌杯盏。 如今谁去出面处置这崔夫人,都会惹上一身麻烦。 尤其是那崔旭,担着礼部尚书的官职,却是个深藏不露的笑面虎。 当年就连先帝也不得不妥协,答应只将孩子接到宫里。 她若是生生将崔夫人变成了先帝的劳什子太妃,等于得罪了整个崔家。 萧太后一阵头疼,捏着眉心,下意识道:“殷珍珍,奉茶。” 默了半晌,没人动作。 殿内更静了些。 她这才记起殷珍珍已经死了,心中烦闷更甚。 * 谢元姣回了承乾宫后,心情颇好,就连喝药时也再没推三阻四。 流烟将药碗递给身后的小宫女:“娘娘遇上了什么好事?” 谢元姣瞧她一眼,在她耳边低声嘀咕一阵。 …… 流烟惊诧地喊出声:“姑娘什么时候去的御史台,奴婢怎么不知道,莫不是抛下奴婢,一个人去的吧。” 谢元姣敲敲她的脑门:“笨。我诓她的。” “哦……那太后如果真的派人去问了御史台呢?” “御史台那些人自然是会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如果太后不处置,这桩麻烦事迟早要落到他们身上,左右都是得罪人,他们将事情扔出去了,感谢我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拆穿我?” 流烟眨眨眼睛,崇拜地看向她:“姑娘真聪明,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全都是被崔夫人逼出来的。现在她是谈襄的生母,承乾宫也没人敢对她怎么样,以后若是三天两头来一趟……我可受不了。” 谢元姣叹了口气,躺在榻上。 “对了,这几天若是崔清禾再递帖子,要进宫,全都回绝了……” 说着说着,她生出了几分困意,眼皮越来越重。 流烟见状,连忙带着殿内其余人一道出去了。 谢元姣渐渐熟睡,进了梦乡。 她好似看见了谢恣——他一人孤身站在千军万马前,手持长剑,身后无人,污血几乎将他的面容全都遮盖住了。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想喊出声,可嗓子却像是被掐住了似的,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恣一人独自面对匈奴大军。 那么多刀剑,全往他身上挥舞。 饶他是大罗金仙转世,也是抵不住的,没过几轮,便浑身是血洞,里面的血像是没有尽头,不停歇地流下。 她边抽泣着边跑过去,颤抖着伸手,想为他堵住伤口,却扑了个空。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倒在地上,被数道马蹄踩踏而过。 “谢恣!” 谢元姣满头是汗,从已经昏暗的榻上猛地惊醒。 哪怕意识到这是一场梦,惊悸的心也难以安稳,大口喘息着。 榻旁坐着的人为她递上一杯温水。 带着暖意的水流过干涩的喉咙,她这才微微回神,看向谈襄。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 “你梦魇之症是不是又严重了?” “没事。”谢元姣平息着自己的心神:“喝了魏太医的药,已经好上不少了,今日只是意外。” 她抬首,皱眉道:“你怎么在这,不是说要与姜庄他们几人商讨军务,不与我用晚膳了吗?” 谈襄脸色有些僵硬,半晌才吭声:“今日急报已经送到御前了。” “匈奴一万大军突袭,军营中虽早有准备,可还是伤亡惨重,费尽全力才守住了长舟关。” 数年前,荆家将匈奴打出了长丰河,并约定大楚与匈奴以长丰河为界,百年不进犯。 上次突袭让楚军被迫退居百里,回守至长舟关。 谈襄怕她担忧,连忙补充道:“谢恣没事,你安心。” 谢元姣沉默半晌,忽而抬头看他:“谈襄,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军中哪怕再懈怠,可边关十万大军,匈奴不过三万人,开战后你又调了五万人奔赴边关,怎可能被匈奴打到如此地步?” 谈襄一怔,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将声音压低道:“你是说军中有奸细?” “没错。今日我已经暗中派人给谢恣传信,让他注意身边人的动静,一旦发现不对,立刻回禀。” 谢元姣默了会,又仰头看他:“而今边关主将姓汤,你对他了解多少?” “汤将军是荆家的女婿。”谈襄的眉心都快拧到一块去了:“若和他有关,那荆家会不会……” “不会。” 谢元姣斩钉截铁道:“荆家后辈已无男丁,若是想要反叛,早在几十年前声望最高的时候,就已经反了,怎可能等到现在?” 第149章 汤将军 那汤将军不过是荆家招来的上门女婿,我想让你查查他的底细。” “倘若真是他。”谢元姣神色凝重:“早在十年前汤将军就得了荆家姑娘的青睐,此事恐怕得追溯到很久以前。” 谈襄察觉她的紧绷,安抚似地拉住她的手。 “我会去查的,你身子重,便放心吧。” 说着,他顺手拿起软枕,靠在床头:“你再休息会,我这就去。” 谢元姣躺下,朝他点点头,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次她再醒来,外头的天色已经黑透了。 屋内只留下几盏燃到根底的烛火,发着影影绰绰的光亮。 谢元姣摸了摸脑袋,恍惚地坐起身,扭头看着身侧,却是空的。 默了默,她站起身,随手披起一件大氅,将脖颈处裹得严实后,便抬脚往外走。 刚走出几步,便看到东殿内燃得正旺的烛火。 谢元姣皱起眉,往里面走去。 果不其然,谈襄还坐在桌案前,垂首翻看着折子。 不知从何处来的一阵冷风猛地吹过,他捂住嘴角,低低地咳嗽了几句。 谢元姣看着他专注的模样,犹豫着转身离开。 谈襄始终没察觉动静,来回翻看着折子,不知遇上了什么难题,抬手捏着发胀的眉心。 忽地,一盏茶杯放在桌上。 谈襄眼也不抬,淡淡道:“来福,朕不渴,退下吧。” “润润嗓子吧。” 落到他耳边里的不是听惯了的来福的声音,而是一道柔柔的熟悉语气。 谈襄抬头,见到了身穿素白寝衣的谢元姣裹着件厚重的大氅,正朝着他露出了个笑。 “你怎么来了?”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子:“怎么穿着这样少?雪刚停,若是受寒了可怎么办?” 说着,他便拉着她坐下,将身上那件松垮的大氅又拢紧了些。 宽厚的手掌将谢元姣的手牢牢捂在怀里。 “手都凉了。” 他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放到炭火旁暖着。 谢元姣并未抗拒,只是任由他动作,垂眸看着他满桌的东西道:“朝政还没处理完吗?怎么还没睡?” 谈襄神色微闪,可很快便遮掩下去,平静道:“年关将至,近来事多,忙完这阵便好了。” “待会我就处理完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 谢元姣点点头:“对了,明日我想出宫,去一趟荆家。” “怎么突然想起去荆家了?” “荆家毕竟是守卫边关的老将,我想去讨教些经验,也好帮帮谢恣。” 谢元姣缓声道:“还有汤将军,他若是有问题,荆家可能会有些线索。” “好,明日我帮你安排。” 谈襄起身,将她拉起来,带着她往殿外走:“不过此时,你应当回去,躺在床上,把被子盖上,暖暖身子,睡上一觉。” 谢元姣颇为无奈。 耳畔清冽的寒风吹得她越加清醒。 “可是,我刚睡醒。” “那就闭目养神,反正不能在这里受冻。” 谢元姣叹了口气,在原地站定,忽地将肩膀上的大氅解下,塞到他怀里。 “我这就回去,这大氅就留给你,好好穿着。” “若是得了风寒,免不了传染给我。” 说完,就一股脑转头,小跑着回了寝殿。 谈襄站在原地,手里的大氅还残留着暖意。 他笑了笑,紧紧将其披在身上,眉眼含笑地看着她的背影。 院中寂寥,并无守夜的宫女太监,只余一道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他的眼底。 来福恰巧经过,手里正端着杯热茶,看着陛下手里的大氅,惊奇道:“娘娘来过了?” 谈襄瞥他一眼,默默收回笑意,朝着桌案走去。 来福将热茶放到桌案上,悄悄瞧了一眼陛下,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那陛下怎么不告诉娘娘,若是娘娘知道了,肯定能帮陛下。” 谈襄正端起谢元姣递来的茶水,刚碰到嘴边。 听到这话,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冷声道:“皇后与此事无关,以后不许再提。” “是。” 来福慌乱闭上了嘴。 谈襄随手拿起一张折子,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神色间越加凝重。 “几月前,朕刚清理了一批人,原以为他们安插的大半人手都没了,竟没想到还有这么多。” 他拿起朱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清隽的侧脸被暗光笼罩着,显出几分阴冷的意味来。 “这些,派人暗中处理了。” 素白的纸上,数道墨色人名全被鲜红朱笔圈住,像是一道道红绸勒住了他们的脖子。 他抬首,眼眸微抬,带着星星点点的冷意。 来福不小心对上了他的目光,吓得一哆嗦,忙不迭接过。 “是,奴才这就去办。” “另外,派人去一趟边关,查探汤将军到底有没有问题。若是有,就地斩杀。” 来福颤颤巍巍道:“汤将军在边关多年,根底深厚,恐怕短短几日查不出来。” 谈襄淡淡看了他一眼,冷声启唇道:“也杀。” …… 漆黑的夜中,有人从不知名的小胡同里出现,有的窜入高门大宅,有的翻身进了皇宫…… 寥寥几个时辰,他们便又拖拽着瘫软的男女回了胡同。 什么也没有变化,只除了锋利的刃口上沾了几滴粘稠的鲜血。 偌大京都静得出奇,只余两位棋者无声博弈。 翌日,谢元姣昨夜睡的觉太多了,起得极早。 刚起身,她摸着空荡荡的身侧,又望向远处被褥完好整洁的小榻。 一瞧,便看出谈襄一直没回来。 她叹了口气,起身让流烟为她洗漱,准备去荆家。 荆家人丁寥落,早已不复当年将士门楣的风光。 可往上算三代,无论男女,全战死在了沙场。 而今府内,除却圣上赐下的荣光外,只剩下了年迈的荆老夫人和体弱的荆夫人,费力抬起瘦弱的脊梁,撑着空荡荡的府邸。 谢元姣到时,荆老夫人和荆夫人全在府门口候着,作势便要给她行礼。 她连忙扶住两人,露出一道端方温和的笑意。 “不必多礼。” 第150章 荆家 荆老夫人年事已高,哪怕被谢元姣扶着,站起身来也显得极为艰难。 一旁的荆夫人手里捧着汤婆子,里面是厚重的棉衣,外面又裹着极为宽大的大氅,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可这样多的衣裳并未将她衬得笨重,反而在举手抬足间显出一股飒爽来。 “老夫人,不必拘束,今日本宫只是过来随意坐坐。” 荆老夫人瞧了一眼府门前简便低调的马车,又看向穿着朴素的谢元姣。 “娘娘,外面天寒,随老身进府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荆府。 府内并不奢华,除却地方大些,更像是寻常人家的宅院,简单而大气。 进了正堂,谢元姣将荆老夫人扶着坐下。 一旁的荆夫人许是被风呛的,猛地咳嗽着。 谢元姣抬眸看过去,关切道:“荆夫人的咳疾这样严重吗?” 荆老夫人看着呛得脸色通红的荆娥,叹气道:“自幼的旧疾了,这些年越来越严重,惊扰到娘娘了。” “无事。不过宫中有位魏太医,医术精湛,本宫回宫后让他过来给姑娘瞧瞧。” 荆娥终于平复了过来,手捂着胸口朝她道谢:“多谢娘娘。” 正说着,门外忽地出现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猛地扑到荆夫人怀里,低声道:“夫人,我要吃糕点。” 荆夫人的脸色多了些笑意,佯装训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这般不知规矩?” “这是皇后娘娘,还不快些行礼。” 那男孩转头瞧了眼谢元姣,却并不当回事,扭头继续在荆夫人怀里撒泼。 “我要吃糕点,夫人给我糕点!” 荆夫人有些尴尬,可不大忍心训斥孩子,只能略带歉意对着谢元姣道:“皇后,这孩子自小野惯了,有些不知礼数。” 谢元姣并未当回事,反而觉得很惊奇。 “本宫未曾听闻荆夫人有了子嗣,这孩子……” 荆老夫人皱着眉,看向收拢桌上糕点的孩子,出声解释道:“这是两年前,汤松回京述职时,恰巧在路旁捡到的孩子,见他可怜,便带回来养在了荆家。” “荆娥也喜欢得紧,打算养在自己膝下。” 两年前恰巧是谈襄登基的时候,汤将军被召回京述职,正巧那年京都城外因饥荒也有不少逃难的流民,好似也不奇怪。 那男孩拿着糕点,塞进了嘴里,撒腿便又跑开了。 谢元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扬起笑:“没想到汤将军那样豪爽魁梧的一个武将,也有这样的慈悲心。” 提及汤将军,荆夫人脸上多了些羞涩:“其实汤松过往也只是个书生,可惜落了榜。他便打算回冀州。” 谢元姣脸上兴趣更浓,饶有兴致地“哦”了声。 “那汤将军是怎么遇上荆夫人的呢?” 荆夫人笑了笑,眉角眼梢都洋溢着爱意:“巧的是,就在离开京都的路上,他就遇上了一伙流寇,不慎被抓到了山上。” “当年我去京郊拜佛,身边没带几个护卫,也被那伙流寇掳到山上。” “汤松身手不错,又挺机敏的,便带着我一路逃了出来。” …… 听着听着,谢元姣从她的描述中不仅没得出半分可疑之处,反倒觉得这汤松是个完美到无可挑剔的男子。 成婚近十载,荆夫人和汤将军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三年后,他便奔赴战场,后来每两年回京述职一趟,次次都表现得温和谦逊,夫妻恩爱。 别说吵架了,便是说话重了些都是未曾有过的。 她微不可察地皱起眉。 她与谈襄相识不到一年,已然争吵过数回,也见识到了他身上的颇多缺陷。 谢元姣面上不显,只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直到从荆家出去后,谢元姣脸色才一点点沉下去。 要么这汤将军是个没有缺陷,文武双全,能在战场割掉敌人脑袋,又有着一颗善良心胸的完美男人,要么他就是一个满口谎话,骗术高明的伪善之人。 谢元姣坐在马车里,挑起车帘静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 忽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子前倾对着外面人道:“调头,去礼部一趟。” 在她身上栽了几次跟头的青影正骑着马,护卫在一侧。 其实青影上次被罚的伤还没好全,这次本想推拒的,可陛下又说这所有侍卫中也只有他最了解娘娘的手段。 他无可辩驳,只得来了。 如今听着这话,颇有些为难。 谢元姣看着青影的脸色,叹了口气:“你就放心带我去吧,回宫后我帮你向陛下讨赏。” 青影沉默,脸色变化良久,像是做了个极为艰难的决定,出声道:“调头,去礼部。” 礼部尚书崔旭正筹措着年关的诸项事宜。 听到皇后娘娘来了,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抬起脚出门迎接。 谢元姣一下马车,只垂眸扫了他一眼,便径直往里走。 “这几年科考的卷宗在哪?” 崔旭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娘娘,这卷宗只有陛下调令才能看。” “您虽是皇后,可也不能不顾礼法。” “麻烦。”谢元姣神色微冷,转眸看向青影:“你去找。” 青影手中握着剑,心中只剩下一片懊悔。 强搜礼部……这是要砍脑袋的。 可他想起陛下的嘱咐,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声,抬脚进了屋内。 崔旭皱起眉,朝着谢元姣俯身道:“娘娘,强搜礼部,翻看卷宗……这已经是重罪了。” 谢元姣双手抱胸,浑不在意道:“是吗?” “可陛下已经给了本宫调令,只是本宫出门急,忘带了,你若是不信,去问陛下好了。” 崔旭满腔话被迫咽下。 这满京都谁不知道陛下与皇后伉俪情深,恩爱有加。 他去问陛下……明摆着找训的。 崔旭只得带着不虞的神色,站在一旁守着青影,盯着他别弄乱了卷宗。 约莫半刻钟后。 青影抱着满怀的卷宗,踉跄着走出来:“娘娘,这二十年的科考名单都在这了。” 谢元姣扫了眼,直接将卷宗瘫在地上。 一目十行地翻找着。 第151章 祭拜兄长 整个礼部正堂,地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布帛。 上面凌乱地写满了这些年所有科考的名单,挤在几寸之地的布帛上,需得俯下身子,仔细辨别才能看清具体内容。 素白洁净的大片帛面,七州汇集而来的学子名讳如同墨团般洒满每个角落。 谢元姣有些不敢去看,眼睛飘忽,手也在发着抖,一点点挪到了十年前的名单上。 修长的指尖按在了“汤松”的名讳上,随即目光上移,定格在主考官上。 上面赫然写的是……谢玄清! 她瞳孔紧缩,身形也随之踉跄了下。 “谢玄清……” 她没记错——十年前父亲刚坐上首辅的位子,主动领命做了这科考官,为的就是暗中培养自己的党羽,在朝中埋好所有暗线。 那年她年纪尚小,只在兄长闲谈时听了一耳,隐约察觉了父亲对此事的重视。 十年的光阴铺开,变成了地上的布帛,分明如天堑般遥远又模糊,可此刻却尖锐又鲜明地扎在谢元姣眼睛里。 谢元姣忽而觉得天旋地转,有些站不起来了。 青影在一旁,关切道:“娘娘,您怎么了?” 谢元姣脸色惨白,僵硬地站直身子。 目光恍惚地看了眼崔旭,缓声道:“崔尚书,打扰了。” 说完,便如同行尸走肉般径直往外走着。 青影忙不迭跟在她身后,抬眼偷瞥她。 “娘娘,您要回宫吗?” “可要属下做些什么?” ……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可看着娘娘恍惚的神情,只能絮絮叨叨地问着。 谢元姣缄默不语,眼底尽是茫然和无措。 一直行至马车前。 “娘娘?” 青影见她脚步发颤,连忙抬起手虚虚扶住她。 谢元姣从脚底到脑袋都泛起一阵麻意,只能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脑袋上,极为艰难地张了唇:“现在想办法去查一下汤松的户籍,是除却吏部之外的户籍。” “还有当年京郊地界的山匪,荆家两个孩子的来源……” 她再也吐不出来字了,脑袋像是铁块似的,重重往后坠着,坠着。 “娘娘!” 青影似乎很着急,刺耳的喊声荡到她的耳朵里,震得她更晕了。 * 再醒来时,谢元姣看到了承乾宫里熟悉的龙纹帘布。 她睁着发涩的眼,呆呆的,连一旁守着的谈襄都没发觉。 “玉娘?”谈襄很急切地握住她的手:“你好些了吗?” “魏太医!给朕进来!” 又是很长一道急促又喧嚣的声音。 谢元姣像是失了魂魄的木偶,拖着破碎脆弱的身躯依偎在床上一角,汲取到的温暖却不足以唤回心智。 魏太医说了什么,就又离开了。 她的嘴边,有人喂给她一勺苦得出奇的药,舌尖一碰便会呕出来的那种。 可她却乖乖地喝了个干净。 “玉娘,你看看我?好不好?” 握着她手的人在颤抖,带着凉意的水滴落到她的手臂上,沿着蜿蜒的青筋淌进手心。 谈襄的眼眶红了,里面映出一张了无生机的脸。 “玉娘……” 谢元姣听着熟悉的语调,游荡在身外的魂魄忽而被召唤回来,一下涌进了她的心肺。 她眼睫发颤,瘦白的身子动了动,终于扭过头瞧了他一眼。 谈襄几乎是匍匐地伏在她的床头,箍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掌力道很重,像是溺水的人在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乞求神迹的降临。 他的眼尾红着,脸色却白得出奇,再没了寻常的冷静自持,一道柔柔的,从窗外透进来的暖光包裹着他。 分明是在哭着,却好看得紧。 谢元姣艰难地扯出了一抹笑,将嘴角往后咧着,抬起手擦着他眼角的泪珠。 “我又不是死了,怎哭得这样惨?” 谈襄终于听到她的声音了,只怔了一瞬,便猛地上前,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涩意:“不许乱说。” 谢元姣被他勒着,有些无奈,却也没有推开他的怀抱。 肌肤紧贴着,隐埋在躯壳下的生命脉搏恢复了蓬勃浓烈的生机。 她抬起澄澈的眼眸,望向放晴的天色,一道刺眼的光亮直直射入,她被迫微眯起眼,可却不避开。 “谈襄。”她轻声唤他。 “我在。” 他忍着喉间的哽意,回着。 “过几日,你与我一道去看兄长吧。” 她伸出手,以掌心去承接那透明的光线。 “好。” 谈襄又拥紧了她几分。 * 谢元姣晕得太过蹊跷,便连魏太医都没出个具体缘由来,只能含糊推说是郁结于心,惊悸昏厥,让她多休养几日。 于是,谈襄亲力亲为照看了她好几日,甚至夸张地将批阅奏折的桌案都搬到了她的床边,为的就是监看着她莫要乱动,在床上养身子。 她左说右念,差点将嘴皮磨破了,才勉强让谈襄点头让她起身祭拜兄长。 谢家世代簪缨,祖上的赫赫功绩如同血液般流淌在每个后辈的身上,迫着他们也上进勤恳。 大多谢家人的墓全葬在离京都百里外的山上,那里风景秀丽,守卫日夜巡护,就算是一只老鼠也挤不进。 可谢元姣并未带谈襄去那,他们只驾着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到了京郊旁的一条偏远小溪处。 那里可不止一个坟茔,稀稀拉拉的,都是城里稍微有些闲钱的百姓的稀世之处。 对谢元珏这等惊才绝艳的公子来说,埋于此处实是有些委屈了。 谈襄小心地将谢元姣从马车上扶下来,抬眸扫了眼四周,略有些惊奇。 “兄长的墓在此处?” 谢元姣裹着厚重的大氅,只露出一张素白干净的脸,垂眸打量了眼,便往前走。 可走起来却有些生疏,像是头一次来这处,转了良久才走到一坟茔旁。 她注视良久,眼睫发颤地开了口:“这是兄长临终前的遗愿,若是随着谢家先祖葬在风水宝地,那我去看他一次,便要费上一天一夜的功夫。” “路途遥远,又要耽搁一夜的功夫,他怕我因祭拜他而出了意外,便央求着父亲只将他葬在京郊附近。” “可他离世后,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他。” 第152章 我想去边关 那坟茔孤零零地立在黑土里,偶有几缕清风吹过,引得土堆尖尖上的不知名野草随着晃荡。 而微末之距,谢元珏长埋于地下,沉寂着,等待世上唯一牵挂之人来临,可秋转春来,年年无人,邻居的坟茔身前堆着祭品,塞满了亲人的相思。 谢元姣的嗓子被堵着,强忍着颤意:“野草都生得这样高了。” 谈襄看着她,又望向坟茔:“谢家没人看守吗?” 到底是京都世家,埋的又是最出众的嫡长子,便是金石为砌,白玉为墙也是有的。 可这里……处处显得荒凉死寂,连墓碑都是凑数的寻常木头。 谢元姣蹲下,抬起手擦去木碑上的灰,语气嘲弄:“谢家长子的墓自然是有人看守的,就在百里外的山上,每年都有仆役烧香供奉。可这里埋的是谢元珏,是我的兄长,怎会有人在意?” “抛去谢家赋予的身份,又有谁会在意真正的谢元珏埋在哪呢?他们拜的只是一个坠满光辉的虚名罢了。” 谈襄的眼中倒映出她单薄的身影,缩在坟茔前,好似加诸于她身上的所有统统消散了,此刻的她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弱小又无助。 他的心跟着狠狠颤了颤…… 是啊,她不过二十一,与她相龄的姑娘才刚嫁人,何需如她这般长出一身金甲抵御刀剑? 谢元姣抬起怯弱无依的眼眸,落在那小土堆上:“阿兄,你心里一定很怨我吧,这些年竟一次没来过这……”她将纸钱点燃:“怨就怨吧。” “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常来看你的,你知道嘛,我有孕了,说不定下次来时是带着孩子一道来见舅舅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声音缥缈,悠悠回荡在空荡的野地。 谈襄忽而上前与她一道跪在坟茔前,默不作声地捻起纸钱点燃。 谢元姣看他一眼,目光又落在木碑上,莫名心虚地不知该怎么解释:“阿兄,这、这是……” 没等她措词完,谈襄开了口:“阿兄,我是谈襄,也是玉娘腹中孩子的父亲,可能我说什么,你对我也是不满意的,毕竟玉娘这样好的姑娘,配谁都是绰绰有余。”他咬了咬唇,瘦削修长的指尖掐着衣角:“但兄长放心,玉娘既已嫁予我,此生我一定用命来护她,若有违背,死后必下地狱,由恶鬼分食。” 一道清风拂过,裹挟着郑重的话语落入土壤, 谢元姣怔怔转眸看他,惯常隐没情绪的侧脸充斥着坚定,红唇墨发,浅墨目光直迎着那坟茔,立下誓言。 没由来地,沉闷堵在胸口处的芥蒂被一柄闪着银光的宝剑“哐当”斩断,涌出充满潮意的丰沛情感。 谈襄顾忌着谢元姣的身子,没在荒野中待上多久,便强令她早些回宫,让魏太医再给瞧瞧。 谢元姣口中不忿,反倒觉得自己壮如猛虎。 马车又嗒嗒地驶回宫里,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天气太好,老天非要让她绊上几跤——他们迎面遇上了崔衍。 崔衍从飘飞的车帘中瞥见了她和谈襄,那张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玉娘……” 好巧不巧,谢元姣没听见,谈襄倒是敏锐地听了个正着。 他正与谢元姣说着话呢,无故往外瞧了一眼,谢元姣便也追随着他的目光而去。 眼神还没落在崔衍身上呢,便被谈襄抓了个正着,冷冷的一声“呵”从他的嗓子眼里挤出来。 “好看吗?” “……” 谢元姣瞄了一眼对面沉着脸的谈襄,只觉得这气来的毫无缘由。 又不是她蓄意碰上崔衍,也不是她先瞧见了崔衍…… 无妄之灾啊…… 谈襄暗哼一声。 随即扭头,以一种充斥着浓浓轻蔑的目光瞧了一眼崔衍。 等看到那崔衍恼得快要倒下去了,才满意地转回了脑袋。 谢元姣无奈朝天看看,幽幽叹了口气。 谈襄微眯起眼,察觉到危险的信号:“怎么?你心疼了?” “……是啊。”她不顾他越来越黑的脸色,坐过去些:“我心疼你。” 对上她讨好的笑脸……骗子。 谈襄从嗓子里又哼了一声,可心情却莫名好了些。 谢元姣乘胜追击:“谈襄啊,我和你商量件事行不行?” “说。”谈襄倾身,将放着的茶壶拿着,漫不经心倒了一杯热茶。 谢元姣嘴角的笑更谄媚了些:“我去一趟边关呗。” 倒茶的流水声忽地被阻断,车厢内静得骇人。 谈襄眉眼冷然:“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去一趟边关。” “许是上次晕厥遗留下的病症。”谈襄自顾自话:“回去再让魏太医给你瞧瞧。” 谢元姣皱起眉尖,凑近几分:“我认真的,汤将军一定有问题,现下只有我去送信才有可能……” 她暂未看清父亲部署了什么,又有多少明枪暗箭在等着,唯一能做的便是亲自将汤将军绳之以法,让十五万大军不至落入他手。 信送不到边关,她便亲自去,至少父亲不会杀了她。 谈襄陡然间沉了神色,眼底夹杂着点点怒气,斩钉截铁拒绝:“不行!” “那里正打着仗,处处都是匈奴,你若是去了,不知有多少人伺机而动。” 谢元姣攀上他的臂弯,拽了拽:“不会有事的,到了之后有谢恣护着我,你让我去嘛。” 寻常她稍微表露出温软的一面,什么要求他都会照单全收。 可这次谈襄没有半分怜惜,反而冷漠地扯下她的手:“绝不可能。” 他微眯起眼,语气暗含威胁:“谢元姣,你若是敢偷偷跑去,我就把你抓回来,腿打断。” 说着,他抬起指骨,在她的腿上敲了两下。 谢元姣身子一颤,咽咽口水,余光偷瞄了他一眼,委屈嚷着:“方才你还在兄长面前保证会对我好的,这才过了多久,你就要打我!” 马车外守着的来福和青影对视一眼,无声地撇撇嘴。 又闹起来了…… 陛下打娘娘? 天大的笑话。 来福摇摇头,专心握住缰绳,他看好路才是正事。 第153章 窈娘 马车内谢元姣仰起脑袋,泪珠要滴不滴,楚楚可怜。 谈襄的心冷得像石头似的,瞥她一眼,悠悠开口:“你兄长在这,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也会将你的腿打断,绝不会让你去那等危险的地方。” 见不管用,谢元姣吸吸鼻尖,气恼地“切”了声,扭头再也不理他。 笑话,兄长才不会像他一样呢。 兄长一定会温声哄她,然后再把她的腿打断…… *** 谢元姣打定主意要亲自去边关一趟,与谈襄生了闷气,连着半月没理他。 谈襄呢,几乎宿在了东殿,日日埋首于如山的案牍里,也没机会和她见面。 倒也不怪他,京都东南西北轮着出事,暗卫抓了一批,又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一批,无声侵蚀着京都。 那幕后之人像只吸食人血的蚂蟥般,难缠得紧。 姜庄快步迈入东殿,面色凝重地将一折子放下:“这是刚查出来的,朝中有问题的人。” 谈襄默声接过,略略翻看几眼,额间青筋猛跳。 他想过党羽会多,未曾想过会如此多,这还是他过往清除过一次的场面。 “杀。” 他将折子合上,声音冷,神色更冷:“做得小心些,莫要引起京都动荡。” 姜庄迟疑,这么多人怎么不引起动荡…… 可他只能认命地接下折子,应声:“臣这就去,只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如此缠斗下去,伤得只会是朝中根基,于陛下不利。” 谈襄如何不知,可此人埋得太深,深到他现在才恍然惊觉,处处都有他作祟的痕迹。 他捏捏眉心,嗓音中带着深重的倦意:“朕知晓,可如今也只能这般,还得等到边关决出胜负,朝中才能随之稳定。” 他们都知晓,此之胜负,不只是关于匈奴和大楚。 姜庄从东殿离开,转脚便碰到了打算出去的谢元姣。 他脚步一滞,放缓动作。 谢元姣低头系着大氅,没注意前路。 “娘娘。” 她一顿,终于看清了来人:“姜大人。” 姜庄露出笑意:“娘娘这是要去何处?” “去荆家一趟。” 前几日青影将那汤松的户籍寻到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冀州人士,更不是什么文武双全的良善之人,纯粹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她又搜集了几日证据,决心要让荆娥看出此等伪善之人的真面目。 “哦。”姜庄眨眨眼:“正巧,臣也有事要去拜访一趟荆老夫人,不如和娘娘同行。” “好啊。” 她随口应下。 *** 这次再来荆家便是轻车熟路,谢元姣顺着仆役指引,径直进了荆家厅堂。 捧在手里的热茶还没喝进嘴,荆老夫人和荆娥便出来见客了。 “娘娘。” “快坐下。” 谢元姣扶着她们坐下,又扭头介绍姜庄:“这是刑部尚书,姜大人。” 姜庄朝她们见礼:“见过荆老夫人,荆姑娘。” 荆老夫人打量了他一眼:“不知姜大人来荆家有何事?” “没甚大事,只是战火从长丰河波及到了长舟关,老夫人是唯一将匈奴打出长舟关的,应是很熟悉长舟关后的模样,臣想请老夫人画张地形图。” 荆老夫人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匈奴尚未出长丰河,要长舟关之后的地形图有何用? “好,老身待会便画上一份,送到姜府。” 见姜庄的事情妥当了,谢元姣扯出袖口里藏着的东西,递送到荆娥面前。 “荆姑娘,前些时日吏部矫正朝中大臣的户籍,可遇到了一件蹊跷的事,托本宫来问问荆姑娘,这汤将军到底来自于何处?” “自然是冀……”荆娥下意识回着,可低下头看到内容,话忽地止住。 谢元姣见她如此,倒也不急,捧起方才没喝完的温茶继续饮着,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放松着已经显出身子的腹部。 荆娥的手发着抖,眼底现出悲戚。 越是血淋淋的真相被揭露在人前,越是让人难以置信。 “这……这不可能,娘娘定是被什么小人蛊惑了……” 荆娥执拗摇头。 荆老夫人皱着眉接过,只看了几眼,便猛地摔在桌上:“这畜生怎么敢!” 在战场厮杀过的豪杰果然不同,哪怕年过古稀,嗓音中也自带一股豪迈气概,惊得谢元姣手一抖,茶沁湿了衣袖。 荆娥哭出了声:“祖母,这不可能是真的。” 谢元姣拧了拧湿了的地方,站起身:“荆姑娘若是不信,便随着我一道出去看看,有些事还是亲眼见到了,才能让人相信。” 几人行至茶楼,开了窗,便正对着荆府大门。 荆老夫人探头看了一眼:“娘娘带我们此处作何?” 谢元姣笑笑,指了指对面。 荆家简朴亲民,府邸设在百姓集聚之地,与其一条路相隔便是寻常人家聚居的小胡同。 由这看去,弯弯绕绕的,不少浣衣而归的妇人牵着孩童踏街而过,眼角染着愠色,似在斥责什么,忽而一个穿着麻衣的女子屹立在其中,容色格外扎眼,哪怕穿着最简陋的粗布也遮不住神色流转间的风情。 “这女子我认识,叫窈娘,就是一个没了丈夫的寡妇,挺可怜的,有什么不对吗?” “稍安勿躁。”看着荆娥焦灼的脸色,她安抚着:“待会还劳烦荆姑娘莫要发出声响。” 平静如水的青石板路上,有个孩子手里抓着糖葫芦,迈着短腿便往对面跑去,可这时远远窜出一架马车,直往那孩子身上撞去。 那孩子脸色煞白,糖葫芦摔在地,黏腻的红渣渣沾在了石板上。 谢元姣意料之内地听到了两道尖叫声,一道是那窈娘的,另一道是荆娥。 正要相撞之际,那窈娘猛地从人群中飞奔出来,花容失色,满脸惊惧,紧紧将孩子抱在怀里,护在身下。 马车上的青影猛地勒住缰绳,停在几寸之外。 荆娥刚松了口气。 街道正中的窈娘抱着那孩子,差点哭出声:“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一定要小心些,再小心些!怎么一点不听话!” 她气恼,猛地扬起手在孩子的屁股上打了几巴掌。 孩子哭嚷出声,从袖口掏出一簪子塞到她怀里:“娘,这个给你,别生气了。” 第154章 我答应你 那簪子谢元姣认得,上次来这荆府时,还高高戴在荆娥发髻之上,如今被这孩子捧在手心,软声软语送给亲娘讨巧。 窈娘破涕为笑,“你这孩子,我与你说了多少次,不要随意乱拿荆府的东西,若是被发现了,会惹出大事的。”她又捏了捏孩子的脸蛋:“只要再过些时日,那些金银财宝都会是我们母子的。” 孩子听不大懂,歪着脑袋懵懂看她。 荆娥深吸一口凉气,堪堪要倒下去,谢元姣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想来荆夫人已经猜到了这孩子的来历,正是这位寡妇窈娘和汤将军的。这两人青梅竹马,缠绵了十几年,可这汤将军为攀附权贵,狠下心将她偷偷藏了起来,后来参军时又将她娇养在身旁,稍微耍点心计,便让私生子进了荆家的大门。” “汤松……”荆娥眼神恍惚,指尖都在发着抖,“他居然会背叛我。” 又目睹了件京都情爱惨案,谢元姣叹了口气,“荆夫人也不必过于伤怀,识了歹人真面目也算是件好事。” 荆娥吸吸鼻尖,强勒令自己冷静下来,“来人,将窈娘和……小少爷绑起来,一道丢到后院柴房里去,等我回去审。” 不过须臾,荆娥那幅天塌了的模样就已经全然消退,冷静自持地下达命令,“再派人去清查窈娘住所,将所有和汤松有关的东西全搜出来。” 下人应声。 谢元姣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 到底是荆家后辈,脊梁里装的是和祖辈一样的坚毅。 *** 姜庄亲自将谢元姣送到了宫门口。 “姜大人,你很闲吗?”谢元姣从马车上跳下,“这几日朝中不是有很多事嘛。” 姜庄面色如常笑笑,“不多,臣处理得过来。”转念想到还堆着那一团乱麻的琐事,心中蓦地升起一阵烦躁。 他暗自叹气,目光却又触及谢元姣浅淡的笑,堵闷在胸口的东西又忽地被疏通了。 明知不该,却又控制不住…… 谢元姣转了转眼睛,“那我便先回去了,姜大人也早点回去处理公务吧。” 最好能一个人将所有事处理完…… 这几日她瞧着东殿的烛火一直没熄过,夙兴夜寐的,这世上可就一个谈襄,若是身子熬坏了,苦的还是她。 偏生他们还在吵架,自己可不会主动低头去瞧他。 多几个人替他分担为好。 姜庄耳垂染上绯色,不安地垂下眼眸,嗯了声,便快步上了马车。 谢元姣刚迈脚进了寝殿,便看到青影又跑进了东殿。 两人鬼鬼祟祟的,还将房门关上了,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可疑,非常可疑。 这样想着,脚不自觉缩了回来,捧着肚子的鞋元姣有恃无恐,大咧咧到了东殿门口,瞥了眼守在门口的来福,轻哼了声,光明正大地听墙角。 来福苦着脸,张嘴也不是,当作没看见也不是……只能像只鹌鹑一样缩在角落。 谢元姣将耳朵贴在房门上。 “陛下,我们的人刚出京都,便遇上了一队刺客,下手极狠,逃出来的只有五人。” 屋内默了一会。 “边关那边如何?” “……能送进京都的只有明面上的军报,旁的全被拦截了。只剩下一封。” 谈襄捻起信笺只瞧了两眼,便从喉咙里发出一道冷笑,“汤松,他胆子也真是大!”不知是不是这几日宿在东殿受了冻,他捂住嘴角又咳了几声。 而今京都如同湖中孤岛,敌手的卒把这位将子四面围困,斩断了其余诸子救驾的路径。 谈襄闭眼又睁开,留守住眼底一片清明,“等姜庄将长丰河后的地形图画出来后,你亲自去一趟,铲除外患后,立刻取了汤松的首级,保住边关十五万大军。” 他偏生不信,破不开这颓萎的局势。 话像烟雾般一点点冒进了谢元姣耳朵里,搅得她脑袋成了一片浆糊。 咬了咬舌尖,她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几乎没有犹豫,在来福惊愕的目光下,她推开了东殿殿门。 “谈襄,让我去吧。” 谈襄忽而看见她,有一瞬间呆滞,很快又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 斜了一眼来福,脸色微沉。 来福强挤出一抹笑,垂下脑袋。 谢元姣伸出手,拍了拍檀木桌面,“我说话,你没听见吗?” 谈襄无奈,可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又愣了神。 金光微斜,懒洋洋地洒在她身上,瓷白的脸庞被精细养着,隐隐透着红意,小腹处微微隆起,里面孕育着他们共同的孩子。 他的全部,都在她身上。 “谢元姣。”他忽而抬首,“我同意了,你去边关。” “什么?!”谢元姣眼睛瞪得像铜铃:“真的吗?你答应了?” 谈襄抿了抿唇,看向青影,“你一路随行,小心护着皇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得离开半步。” “是。”青影跪下。 京都生变,天色低沉,抬首之间,好似能感受到黑压压的弑杀之气。 谢元姣拉着流烟,在寝殿内收拾行装。 “衣裳少带些,路途艰险,简便些为好。” “对了,奴婢得去多带些药,这个可不能忘。” …… 谈襄就站在殿外,墨色眸子隐含点点眷恋,像是要将她篆刻在心底。 谢元姣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首,露出一道甜甜的笑。 她稳妥便好。 一切就由他一人担着便是。 谈襄嘴角抿出一道浅淡的笑,柔柔看她。 都城门处,黑云落白雪,棉絮如重石,邪风似烟,淌过万丈地,落入俗世凡尘间。 谈襄垂眸,指尖微屈,将她身上的大氅又裹紧了些,“边关冷,莫要贪凉,药记得一天三次按时吃,觉得苦了便吃些蜜饯过过味,雪若下得大了,便就近找个客栈歇脚,不必太着急,还有提前找好产婆,一旦出了事,顾念好自己最要紧……” 一句一句念得谢元姣头都大了,她扯下他的手,“好了好了,我又不傻,这些事自然知晓,你就安心些,好好在京都等着我回来。” 第155章 你会明白我的 谈襄看她,眼中藏着浓烈的爱恋,“我不在你身旁,你一定要顾好自己。” 他有些不受控地伸出手臂,将她带入怀中。 “谢元姣……” 谢元姣埋在他的怀里,眨眨眼,掩住湿意,“哎呀,不用再说啦,我都知道。”她闷闷圈住单薄的腰身,“我一定会将信送过去。” 带着十万大军回来救你…… 再也耽搁不得了。 谢元姣强行盖上潮湿的心,眼尾泛着红意,回首上了马车。 “谈襄,等我。”她轻声道。 直到眼底再无马车踪影,肩头落满积雪的谈襄终于动了动。 “明日年关,宫中设宴,邀谢相。” 来福愣了下,埋首应声。 黑云压城,飞雪过境。 谈襄冷然转身,玄色金纹龙袍破开阴郁,透出背水一战的气魄,似是生来便与邪祟相悖。 *** 单薄的雪地上落下几道浅淡马蹄,隐没在远方。 谢元姣一点点沉了脸色。 她明白他不愿让她陷于京都泥沼,生就小心眼的男人这才松了口,故作大方地放她去边关。 做了这么久的枕边人,她怎会不知他心尖里算着什么。 可这次,她也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必定要让汤松将兵权吐出来。 谢元姣捏紧衣角,满目坚定。 外面忽而响起一阵大喝,青影飞身下马,“何人!” 她忽而听到了熟悉的惊呼声,探出头,“荆娥?” 荆娥孤身立于漫天雪中,身子骨本就弱,脸色被吓得更白了,晃了晃,便猛地跪下,“娘娘!” 叹了口气,谢元姣让人将她扶起,搀到马车上。 荆娥不大敢看她,捧着杯热茶垂头沉默。 “你身子不好,怎么一人出现在这?” “娘娘……都是臣妇的错。”荆娥声音发着抖,“我亲自审了那窈娘后,才、才知晓汤松背地里在做着叛国的勾当。” “那你此行是?” 一言不发,荆娥又“啪嗒”跪在她脚旁,“是我荆家识人不清,才让汤松钻了空子,我未敢告诉旁人,一人离开京都奔赴边关,便是为了亲自杀了汤松,用他的血给枉死的将士们谢罪!” 谢元姣眼底浮起微微讶异,俯身将她扶起来,“怨不着你,是背后之人太狡诈。此次我也是为此去边关,我一人足矣,你的身子恐怕撑不住,还是回去吧。” 荆娥执拗摇头,“娘娘身怀有孕,仍在为国事奔波。此事因荆家而起,我又怎能在此时退缩?此去我一定要亲手斩下汤松首级,才能弥补所犯下的些许罪孽。” 她仰起头,眸中含泪,病弱的脸颊因愤恨染上红意。 一道单薄的身影直挺挺站在马车上,犹如院中高耸挺立的青竹。 怔怔看她,谢元姣松了口,“罢了,那便与我一道吧,也算有个照应。” 此时京都城门,一道素白身影纵马而来,望着无人的空地,“还是来迟了。” 他捂着嘴角,不停歇地咳了起来。 随从劝他:“崔公子,太后昨日刚刚下令要送夫人去行宫做太妃,您这时候跑出来,恐怕会惹夫人不快,还是早些回去,想法子为夫人转圜一二吧。” 崔衍惯常温雅的眼眸染上了冷意,“转圜一二?这本就是她自己当年闯下的祸事,享了这么些年优待,还被封了诰命,而今报应来了,凭什么受不了?”他捏紧手中缰绳,不顾掌心被勒出的血渍:“若不是她,我和玉娘早该是一对了。” 随从脸涨得通红,硬着头皮劝他,“公子,好歹夫人也是你的亲生母亲,怎好弃之不顾?被外人知晓了,会戳您的脊梁骨的。” “她是我的亲生母亲,不也是陛下的亲生母亲吗?”崔衍想到了什么,冷嗤:“做太妃是陛下默许,也算是能全了他们母子情分。” “……公子千万别这么说,若被大人知晓是会生气的。” 瞥他一眼,崔衍嘴角泛起嘲意:“父亲母亲伉俪情深,是整个京都都艳羡的。” “而我此生却只能孤身一人。” 抬眸,望向无边无际的素白,车辙印被雪薄薄盖上,驶向远方。 “公子莫要意气用事,崔家日后终是要交给您的。” “我若是真的意气用事,此刻就追随着她一道离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都了。”他放下缰绳,掌心朝上,雪混杂着手上血渍,紧握成拳,“日后我与她恐怕再也见不了了。” 京都生变,世家嗅觉灵敏,闻到了一二。 谈襄,还是……谢玄清,世家们都在押宝,如红眼赌徒般想借此逆天改命。 崔衍本犹豫,直到他知晓谈襄将玉娘送出京都后,才意识到如今真是殊死之争了,二者必须择其一。 选谁,关乎崔家前路。 他勒紧缰绳,调转马车,忍下心间痛意,再也不敢看空旷宽阔的前路,生怕胸腔间意气作祟。 “回崔家。” 风声烈烈,又埋住了谁的赤诚心? 而此时,被京都众人又羡又恨的谢玄清,坐于高堂上,捏住府邸内来往名单,细细看着。 眉间冷意肆虐,扯住他的皮肉,用人身藏住鬼祟本貌。 底下人快步而进,在他耳侧低语几句。 顷刻间,谢玄清指尖用力,眼尾泛起狠厉,“生死关头,就连我的亲生女儿也背叛了我!” “大人宽心,小姐她只是一时被蛊惑,您毕竟是她的父亲,怎么也不会叛了您。” 谢玄清冷笑,“你不明白,我和欢娘生的这三个儿女个个都是不服管的白眼狼,行事恣肆散漫,全无章法。尤其是元姣,全然继承了欢娘的性子。” “……那大人打算如何?” 谢玄清闭目,似是在斟酌什么。 寂静良久,他恍然睁眸,眼底是如水平静,“派人去追,拦住她,若是配合,便押送回京,若是不配合……别再让她回京了。” 底下人呼吸一滞,默声退下。 谢玄清望向虚空处,无尽的偏执癫狂已然吞噬了心肺,变就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欢娘,你能理解我的,对吗?” 他呢喃着,自欺欺人点头,“你一定能明白我的。” 第156章 必死的准备 刚过百里,谢元姣下令加快速度。 青影苦着脸,装着满腔话上前去劝,“娘娘,陛下吩咐过了,您身子重,不宜行得太快,要不……还是歇会儿吧,早晚能到的。” 话刚落音,他便垂下脑袋,胸口处闷闷叹了口气。 陛下想将娘娘送出京都那等是非地,又不肯直言,偏要用个劳什子送信的名义。 娘娘无事,可他衣袖里还塞着重要信件,等着去解救边关呢。 谢元姣斜他一眼,指尖捻起车帘,探出脑袋。 方才风雪停了半晌,如今又下得大了,大片荒芜山野全被一层厚重素白盖住,望去竟独有一道浅淡的车辙和马蹄印。 满眼无奈,谢元姣伸手接雪,声音渐冷,“此时若不抓紧赶路,等到雪下得大了,想走也是走不了了,在荒山野岭捱上十天半个月也是有可能的,到那时你家陛下怎么办?” 望着她坚定的侧脸,青影愣了下,捏着缰绳的手加重力道,终是下令,“疾行,天黑前找到村镇!” 随行几人高声应下。 平稳而行的马车即刻加快。 谢元姣总算轻吁了口气,按着这样的速度,应能在十日内赶至边关,倘若日夜兼程,压缩在六日也是有可能的。 只求能快些,再快些……她恨不得生出一对能凌空而行的翅膀,不管不顾地飞过去,挟着大军回京铲除所有内患。 旁人或许惊诧,她为何能在父亲和夫君间这么快做出抉择,一边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另一边是相识不过一年的男子,孰轻孰重? 年幼时,兄长耳提面命教导她“人命由天定,帝权为人择,社稷是神引,故民者,神也”,玩权弄势,填补私利之辈在她这儿,就是不配为帝,哪怕这人是她的生身父亲。 谈襄在位刚至两年,肃清先帝遗病,治民生,设私塾,以一己之力安定七州,他已经做到他所能做到的最好了,谢元姣自认她不是救苦救难的完美神灵,在平衡心间天平时,只将自己当成七州内最寻常一百姓,扪心自问,百姓想要什么皇帝? 答案很轻易被钻进了谢元姣的脑袋。 她奔波千里,九成全无私心,为社稷奔波,剩余一成……才是一寻常妻子心系丈夫安危。 马车踽踽独行,碾过一片地,又奔向一方天。 周遭寂静荒芜,谢元姣懒懒倚在马车上,侧旁的荆娥身子受不住,沉沉睡了过去,她也不由地生出一丝困意。 转瞬耳里一道细线扯住她的懒虫,迫使她清醒。 谢元姣猛地睁眸,眼底尽是冷静,探手挑开车帘,与青影只对视一瞬,彼此会意。 有不下十人快马而来。 青影眸子涌出了些寒意,和身侧几人对视,默声护在马车后方,掌心握住剑柄。 攥住袖口里的匕首,谢元姣手心出汗,她本侥幸以为父亲至少会顾念着些许父女情分,给她一线生机。 马蹄声越来越近,她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越可笑。 铁器相搏,刺耳尖锐。 侧旁的荆娥骤然惊醒,触及谢元姣冷冽的眼神,瞬间意会,只从缝隙处打量一眼,便立刻护在她身前,无声张唇,“娘娘宽心,我荆家后辈必定死护娘娘周全。” 谢元姣心尖发着颤,听到了一阵阵刃口破开血肉的声音。 马车外,从暗处涌出近十位矫健的身影,无声加入,漠然割破敌寇脖间青筋,大股血喷溅而出,他们未作停留,又无声隐入黑暗。 青影握着剑柄,本惊悸的心安定几分,却又开始晃荡。 陛下竟将身边最隐秘的暗卫全交托给娘娘了,怪不得这般放心地将娘娘从京都送了出来,可……可陛下孤身在京,该如何是好? 他抿紧唇,终于意识到这次陛下是抱着必死的准备。 “青影?”谢元姣声音发着抖,“如何了?” “无事了,娘娘,继续赶路吧。”青影回过神,故作镇定。 谢元姣探出的脑袋又缩了回去,神情无甚波动,可心却沉到了谷底。 她不傻,听到了方才莫名多出的脚步声,地上那凌乱的脚印步步将刺客往绝路上逼,是谁的人,不言而喻。 谈襄心眼那么小,她看崔衍一面都要吃味上几日,怎可能忍心舍下她? 谢元姣鲜少这样心慌,上一次还是在兄长灵堂前控诉父亲,那样锥心碎骨的痛她绝不会让自己感受第二遍。 眸子里沁出寒意,她朝外面吩咐,“夜中不必寻近处歇脚,继续赶路。” 青影这次没再反驳,只是平声让底下人去准备了。 夜色发沉,静得出奇,只余风声呼啸掠过山川,可每一个人的心都焦灼难熬,只念着往前,往前…… *** 天蒙蒙亮,承乾宫东殿烛火通明,谈襄立身,负手站于窗前,墨黑的眸子沉得骇人,红唇抿成直线,往日劲瘦的身子已显出几分单薄。 来福捧着甜汤,“陛下,你昨日没用晚膳,若是今早再不用膳,旧疾恐又要犯了。” 谈襄眼睫微颤,隐隐涌起的胃痛被生压下去,他以手抵拳,轻咳两声,眼底怅然恍惚,“想来她已经到了儋州。” 心中暗叹了口气,来福默默将汤盅放在桌案上。 分明就是舍不得,又要亲手送出去,苦全被陛下一人咽了。 他看着陛下发白的脸色,脑子快速转着,想着怎么能让陛下用些,想着想着,他真觉得自己是个奶嬷嬷,还得哄着二十出头的人用膳。 又哀叹了口气,他只能搬出杀手锏,“陛下用些吧,若被娘娘知道您不按时用膳,肯定又要念叨您了。” 果然,冷硬的脸色略微舒缓了几分。 谈襄端着那汤盅,眉尖微皱,几口便闷了下去,仿佛喝的不是甜汤,而是苦得发涩的药,不过此时对他来说,酸甜苦辣也都没什么滋味了。 暖意的汤总算驱散了些胃间的痛。 外面有小太监来禀:“陛下,宫宴万事俱备,京中各家也全都应约。” 谈襄颔首,眼底几分柔和消弭,“朕知晓了。” 第157章 年关宫宴 年前大宴,帝王应邀朝臣举杯共度。 殿内四角各自摆着银丝炭,消融着飘摇而进的冷气,宫女太监摆上金樽佳馐,陪侍在左右。 先进殿的大多是三品以下,没什么追求的小官,今日前来只为想法子明哲保身,别掺和进什么党派之争就好,于是早早到了,择个隐蔽安稳的小角落窥伺局势。 约莫过了半刻钟,陆陆续续走进站在不同阵营的官员,瞧着春风得意,谁都认定自己站在必胜的一方,官职也许不高,却是最忠心的马前卒,只消主将下令,甚至能徒步千里,完成使令。 直至宫宴快要开始前,再到的便是几位重要人物了,虽被簇拥着,可眼角眉梢却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敷衍应付着四周,余光却在扫视殿内,这些人清楚自己的位子,知晓自己也不过是棋盘上一枚有些用处的棋子,胜负未定,正是难安之际。 崔家父子一前一后落了座,兴致都不大高,坐在位上喝着闷酒。 旁人瞧见了,也心知肚明,对视笑笑不上前打搅。 自家夫人被送到行宫做了清苦太妃,丢了面子又被夺了里子,能有好脸色才怪呢。 …… “陛下驾到!” 谈襄鲜少穿出挑的颜色,今日却穿了件暗红色龙袍,衣袂翩跹,红衣衬肤,生生将他带着倦意的脸色遮了下来,深墨的眼眸扫了下首一圈,隐去寒意,露出一道温和的笑,“今日虽是宫宴,却是为了犒赏诸位爱卿此一年的辛劳,不必多礼,都平身吧。” 听着平日里狠辣的帝王如此宽宥,底下人不仅没放松,反而绷紧了身子,小心翼翼地挺直了腰杆,坐着一动不动。 瞧了右手最近处,谈襄挑眉,疑惑地“嗯”了声,“谢相怎么还没到?” 话尾打着旋,散在风里,落入了刚抬脚入殿的谢玄清耳内。 “陛下。”谢玄清越过所有大臣,朝谈襄躬手,语气微微上扬:“臣的马车在路上忽地断了车辙,不得已步行而来,这才来迟了,还请陛下恕罪。” 断的是车辙,还是他的忠心,所有人心知肚明,却全都顺着他的话往下找补。 “这几日雪厚,臣家里的马车也被积雪弄折了车辙。。” “你这还算轻的,臣后院有个屋子都被压塌了,幸好屋里没人。” …… 大臣借此闲聊,企图以此摒除殿内的怪异气氛。 下面热了。 可上首,谈襄轻扯嘴角,使得脸色更为冷淡了,带着沉意的眼眸和谢玄清对视着。 两人一假笑,一冷脸,虽是无言,锋芒在空中却好似交手了千万遍。 “谢相平日为国事操劳,将身子都累垮了,这等佳节,朕怎么会怪你呢?”谈襄冷冷挤着嘴角,“来人,给谢相赐座。” 谢玄清懒懒一拱手,“那臣便多谢陛下宽宥了。”说罢,便径直坐下,甩开袖子便与周遭几位闲聊。 有人悄声发问:“谢大人,今日怎么不见皇后娘娘?” 谢玄清笑意略减:“皇后娘娘的行踪岂是我能知晓的。”他垂眸,目光落在金樽内的醇厚香酒,又仰首,“陛下,臣与皇后娘娘已有几月未见,听闻她怀了身孕,心中激动不已,本想着今日能远远瞧上娘娘一眼,可……怎么没瞧见娘娘?” 说着,其余大臣也适时顿下动作。 斜了眼谢玄清,谈襄嘴角带笑,只是那笑中带着些冷意,“皇后此胎不稳,如今正在承乾宫中休养,谢相若是关切她,不如等到宫宴结束后,随朕去看看便是。” 谢玄清的笑凝固了下,“陛下,这不合宫规。” 他立刻摇头,似是不愿违了宫规。 谈襄冷嗤,不过就是怕他在背地做什么手脚,将命折在承乾宫罢了。 他默不作声抬首,阴冷的目光一点点划过偌大殿宇,崔家,李家,杜家,霍家……至少半数投入了谢玄清麾下,等着掀翻他这龙椅,将大楚蚕食干净呢。 余孽未除,杀谢玄清是最愚蠢的手段。 他捻起金樽,“佳节在即,朕敬诸位一杯。” 抬首,如玉般细白的喉结翻滚。 谢玄清眯眼瞧着,这才敢顺着喝下。 一饮毕,谈襄的目光打了个转,慢慢落定,“崔尚书,你刚失了夫人,只怕孤寡难捱,可要朕再给您指门亲事?” 殿内瞬间静了下来,就连酒杯相碰声都没了。 所有人的两只眼睛全都粘在了崔旭身上。 崔旭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几乎是咬着牙根出声,“多谢陛下好意,臣与发妻相守惯了,怕是无福消受旁的女子。” 言罢,径直坐下,摆出一张臭脸。 谈襄也不恼,似是讥讽般嗤笑两声,又饮尽杯中酒。 殿内人看得啧啧称奇,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今日来时他们便想这崔家会以什么姿态面对当今陛下,想了千万种,也没想到崔大人竟敢直接给陛子甩脸子,丝毫不顾帝王威仪。 不过陛下也是的,这种关头,不是生生将崔家往谢相身旁推嘛。 果然,谢玄清摸着下巴,侧目看了眼喝闷酒的崔旭,又用余光扫了眼谈襄。 到底还是孩子气啊,总将个人喜恶放置于正事之上,如此耿直心性怎能治理好江山? “陛下。”他站出来,充当好人,“崔大人和发妻相依相伴数十年,难忘也是情理之中,不如……在太妃入行宫前,再让两人见一面吧。” 去行宫可不是单纯地将人扔在那享福作乐,每一位太妃都要为先帝守灵,卯时起,戌时歇,禁嬉笑,止高声,就连膳食都有严格的规定。 于是在太后降下懿旨后,崔夫人便被关到了宫中,日夜跟着教习嬷嬷学规矩。 谈襄斜他一眼,脸色忽而沉了下去,手中摩挲的酒杯狠狠摔在桌上,“谢相仁心仁德,还真是会替朕的朝臣着想,不如将朕这龙椅给你坐算了!” 帝王之怒,无人敢对。 殿内所有人跪下。 谢玄清一愣,连忙跪下,“臣不敢!” 谈襄冷哼一声,甩袖,似是气恼到了极点,径直离开。 第158章 他便是汤松 刺客不绝,一路尾随至凉州。 哪怕谢元姣换了数次路线,可还是未能全部摆脱。 这五日不仅要防范随时会冒出的刺客,还要一直赶路,几人眼底都可隐约可见乌青。 不过让谢元姣有些惊奇的是荆娥,平日看起来病弱,可握起剑来游刃有余,身手矫健,次次挡在她面前,替她击退了一波又一波的刺客。 凉州一过,长舟关就近在咫尺了。 抬眼望去,数不清的营帐扎堆在此,白蒙蒙的帆布和一个个穿着军甲的黑点在眼底慢慢变得清晰。 青影绷着的精神总算松了几分,嘴角扬起笑,作势便要策马过去。 “慢着。”谢元姣声音发冷,眸光扫着远处兵甲,“现在不能去。” “为何?”青影不解:“属下要和军中的人接应呢,才能早些将汤松杀了,带兵回去营救陛下啊。” 谢元姣立于马车前,迅疾寒风狠狠吹过她的衣衫,可她面不改色,冷眼瞧着。 “汤松在边关驻扎已有五年,拆穿他,再与军中人里应外合夺了兵权容易。可之后呢,他在军中积累了这么多年声望,少说也有几千亲兵,杀他而失了军心,之后的仗怎么打?” “这……”青影支支吾吾,“娘娘,陛下在军中已经安插了人手,想来、想来费不了多少功夫。” 摇了摇头,谢元姣启唇道:“如今京都耽误不得,汤松能杀,但绝不能以叛国的罪名处置。” 论谋略,青影对自己有很清晰的认知,浅听了几句,便有些云里雾里,适时地闭上了嘴,等候吩咐。 长舟关的风又烈又急,带着冰渣,咆哮着,撕吼着,然后毫不留情地掼在人身上,直到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冻得麻木,才稍稍好受了些。 谢元姣眼睫被冻得发颤,脸颊也泛青,目光却依旧灼灼望向远方,一直到那长丰河外。 “如今的匈奴王是杀了大哥后登基的,部落中尚未积攒出声望……”她敛眉,喃喃道:“我记得他排行第三,是不是还有一个二哥?” 青影愣了下,怔怔点头。 谢元姣朝他伸手,“将陛下的密令给我。” 青影双手紧紧捂住了胸口,瞪大了眼睛,不知她是如何知晓自己身怀密令的。 “什么密令,属下……属下不知道啊。” 谢元姣将手又摊开了些,“夜里你偷偷拿出来时,我都瞧见了,别藏了。” 轻吁了口气,青影认命地将密令从怀中拽出来,依依不舍地递过去。 谢元姣打开一看,额间青筋猛跳。 “秘密将皇后送到安全地方,若她不愿,便将其迷、晕,切切护住她的安全。” 她咬牙念出声。 青影惊慌摆手,“这都是陛下的意思,属下知晓娘娘心系陛下,可没敢这样做。娘娘可不能怪属下。” 他自然不敢这样做,若是当真照着陛下所说,等到娘娘醒过来,岂不是要闹翻了天。 他这幅小身板,可承受不住娘娘的怒火。 依照过往数次受罚的经验,这次他学聪明了,遇事绝不能听陛下的,到了最后还得靠娘娘保命,将娘娘哄开心了才是真理。 谢元姣压下心头火,往后看,“待到皇后安全后,疾行至长舟关,杀汤松,将地形图交于韩副将。” “韩副将便是陛下一直安插在军中的人。”青影见缝插针补充。 地形图是长丰河后的匈奴地界,谈襄将地形图交给韩副将,只能有一个意图,那就是挑起匈奴内乱,最好能和他们一道里应外合,将匈奴逼入长丰河谷底。 她记得,这老匈奴王的二儿子,是个窝囊又不成气候的,只想着躺在祖辈的功绩上坐吃等死,绝不会干出攻打大楚这样的伟事。 扶他篡位……约等于将匈奴收于麾下了。 谢元姣摸摸下巴,冒出了个主意:“青影,你先入军营,便说是陛下特意派过去督查军情的,我和荆娥身份特殊,暂时不宜露面,夜里再悄悄潜进去,和谢恣见面。” 青影“哦”了声,没有一丁点意见,乖乖颔首,便带着一行人便策马先行了。 很快,军营内一通喧闹后,最里面走出个精瘦健壮的男子,满脸带笑,引着青影走进了主营。 “他便是汤松。” 身旁的荆娥手心握拳,咬牙切齿,眼底藏着滔滔恨意。 谢元姣微微挑眉,目光在汤松身上多停留了瞬,便缩了马车,养精蓄锐。 毕竟接下来还有一场极硬的仗要打。 千里外的京都,明面风平浪静,一如往常,内里却乱成了一团。稍微知晓些风声的,开始到处托关系往谢府上送礼。 谢府俨然成了京都内最风光的地方。 谢玄清不负众托,暗中让崔旭和乘车去行宫的崔夫人在路上见了一面,凭此又笼络了崔家。 而谈襄呢,许是命犯太岁,新年第一日便染上了风寒。 闷完一碗药后,谈襄拢了拢大氅,便又要起身。 “陛下!”来福见着了,连忙过去拦:“您怎么又起来了,魏太医说了您如今要静养,可不能再操劳了。” “朕再静养几日,以后都不用起来了。”谈襄声冷,脸更冷。 默了会,斜他一眼,呐声发问:“皇后呢,可送到朕安排的地方了?” 来福顿时心虚,下意识地低了脑袋。 青影离京前,特意拿着密令来请教他,还是他撺掇青影送娘娘去边关的呢,这时候怎么敢抬头。 “哑巴了?” “陛、陛下,娘娘她什么性子您也是知晓的,依照奴才看,现在……应该已经到边关了吧……”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脑袋也垂到了底。 “什么?”谈襄咳得脸色涨红。 来福赶忙去扶他,“陛下,娘娘既然想帮您,您为何非要推开她呢?奴才相信娘娘肯定能将援兵带回来。” “您这样推开她,反而容易和娘娘起了间隙。” 第159章 让她平平安安 谈襄抿唇,喉间夹杂着方才汤药的涩味,让他从口苦到了心底。 他就是太相信她才不愿让她去冒险的。 长舟关兵刃相交,鱼龙混杂,稍有不慎便会出岔子。 她若是去了,肯定不达目的不罢休,让他怎么放心得下。 只要谢元姣不掺和进这些事,哪怕是他败了,谢玄清是她的亲生父亲,想来也不会太为难她。 他只想让她平平安安的。 谈襄眼眸耷拉着,轻轻出声,“这时候推开她,才是最好的保护。” 来福忽而顿住了,看着陛下的脸色,这才恍然陛下是想让娘娘彻底远离京都的是非,无论胜者为谁,都能安然无恙。 可娘娘会是这样想吗? 若是陛下真的……出了事,娘娘当真能全然不在意地认谢相为帝吗? 至少来福不相信。 娘娘和陛下经历了这么多,早就是生死相依的关系了,若是娘娘出了事,陛下恐怕就会不顾一切,跟着去了。 陛下就是嘴硬,眼神也不大好,看不透娘娘的真心,才认定娘娘会坦然接受野心勃勃的谢相。 “陛下,姜大人来了。” 谈襄收敛着神色,恢复了素日镇定稳妥的模样:“宣他进来吧。” 东殿内很快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对话声。 天色渐黑,长舟关的夜很冷。 谢元姣冻得脚步发虚。 青影特意为她们调开了守卫。 一路畅通无阻。 行至帐外。 “谢长使,好歹上次是您预先发现了匈奴异样,带兵保住了粮草,没有奖赏便也算了,怎么还将您调来做个守粮官。” 有人暗骂了声,“这汤松惯会给人穿小鞋,不就是瞧着谢长使立了功,觉得碍眼了呗。” “咱们谢长使亲姐姐是皇后,父亲又是当朝首辅,出身名门,天之骄子,凭什么受他的气,真是憋死我了!” “快别说了,若是被那些狗腿子听见了,不知在背后编排什么呢。” “做了还怕人说不成!本就是靠着荆家的倒插门,充什么威风!” …… 谢元姣猫着腰,浅听了半耳,知晓这里全都是能信得过的亲信,便小心捻起帐门,钻了进去。 见有两个女人进来,所有人立刻抽出佩剑,做防备姿态。 唯独被围绕在中间,翘着二郎腿的少年,抬眼轻瞥了眼,懒散的清隽眉眼忽而顿住,顿时站起身子,眼角都染上了喜色,“阿姐?” 帐内十余个弟兄怔了下,呆呆对视几眼。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长使的姐姐不就是当朝皇后嘛。 所以这偷偷摸摸溜进来的是皇后! 他们惊惶地收回刀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谢恣猛地奔上前,抬手便将谢元姣抱了个满怀,脑袋埋在她的肩上。 “阿姐,你怎么来了?” “松开些。”谢元姣的肚子有些被勒到了,连忙拍着他冷硬的盔甲。 谢恣这才发觉不对,皱眉后退几步,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电光火石之间,便如同惊弓之鸟般跃了起来,脸恼得通红,眉毛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这是他的?” 他从嗓子眼挤出话。 谢元姣忽而有些心虚,眼神飘忽着不敢看他,呐呐应了声。 谢恣瞪大了眼睛,立刻抽出腰间佩剑,“他怎么敢!”,说着,便要跑出去。 谢元姣赶忙拦住他,有些不大好意思,脸上都是涨红的羞意,“这是我愿意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谢恣不信,瞬间觉得眼前的人不是自己的阿姐:“你是我阿姐吗?” 谢元姣气恼,捡着没兵甲的地方拧了他一下:“对,我不是。” “是是是。”谢恣五官皱成一团,“这力道绝对是我的亲姐姐。” 谢元姣暗哼了声,没好气地坐在方才他的位子上。 十个弟兄面面相觑,忙不迭跪下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谢元姣连忙示意他们噤声,神色严肃了些,“这次本宫来长舟关,是带着陛下密令的,所以不能惊动任何人。” 她抬眸和谢恣交换了个眼神,见他点头,才放心将袖中密令拽出来。 “一月前匈奴内乱,乃至今日两军兵戎相见,都有汤将军的手笔。” 瞧着他们惊愕的神色,她将撕了一半的密令摊开,“疾行至长舟关,杀汤松,将地形图交于韩副将。” “这是陛下密令,汤松有异,不堪为将,我来这一是为了扶匈奴二子上位,二是除了汤松这叛徒。” 谢恣战于一旁,与一年前相较,此刻的他成熟了许多,渐渐褪去了往日的少年意气,崭露出几分冷峻肃然的气质来。 听着阿姐的话,陷入了沉思。 若是汤松有异,陛下大可降旨,召回京直接下狱,何须兜这么大圈子,还要迂回地扶一位窝囊的匈奴王继位。 唯一的可能便是京都有变,陛下快些除掉外患,好带兵回去铲平内乱。 他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谢元姣斜了他一眼,暗暗摇头,示意他莫要多言。 帐内几人皆是不服那汤松的,此时皆被挑起了斗志,个个眼睛发亮地看着谢元姣。 咳了咳,谢元姣看向谢恣和其余几人,笑道:“为了不影响军中士气,接下来的行动还要各位帮忙。” “只要娘娘下令,臣等任您差遣。” 个个都跪了下来。 这千载难逢的挣军功机会,他们的心都快蹦出来替他们说愿意了,只要铲除了汤松,跟在谢长使身边,肯定能喝上一口汤。 再且他们满身腱子肉,也都不是酒囊饭袋,次次上战场都冲在最前面,什么脏活累活也都是他们干,若不是汤松给他们穿小鞋,早就升上去了。 这次就算前面是死路,他们会铆足劲杀出去。 谢元姣看着他们满意笑笑。 帐中略略平息了会,又猫着腰走进来两人,一位是青影,另一位…… 青影连忙介绍,“娘娘,这位便是韩副将了。” 韩副将看着并不是杀气重的,反倒文文弱弱的,说话也是温声细语,“参见皇后娘娘。” 谢元姣收回视线,将地形图摊开,朝着他们道:“这次最关键的搅出匈奴内乱,找到老单于的二儿子,也就是如今的右贤王,扶他上位。” 点着长丰河附近近五里长的谷底,又绕着后面匈奴的领地,“得有人潜入长丰河,和右贤王见一面。” 第160章 谷底 帐内,韩副将皱起眉尖,“右贤王被匈奴王驱逐,不知所踪,而长丰河附近地形复杂,山路崎岖,恐怕难以轻易找到他的下落。”他扫了眼摆开的地形图,“哪怕是有地形图,也没法抵御长期生活在那边的匈奴人。” 谢元姣也怔了怔,眼底泛起忧虑。 在匈奴眼皮子底下想找出右贤王,的确难如登天,哪怕是当年鼎盛时的荆老夫人来了,也是件难事。 帐内陷入一片寂静。 忽而,一道低弱的声音响起,“要不,让我试试?” 荆娥小心地抬起眼睛,提议着,“我从小跟在祖母身边,听她说了不少边关的事,虽然没有去过长丰河,但对那里的每一条溪流都非常熟悉。” “或许,可以帮上忙……” 她的脸还有些苍白,指尖因为紧张无意识拽着衣角,怯生生地看向谢元姣。 谢元姣担忧地扫了眼她单薄的身子,“你的身子受得住吗?” “娘娘放心,我虽然自小体弱,可也是会些身手的。”荆娥上前几步,紧紧拽住她的手,认真开口,“娘娘,因为荆家的疏忽,已经让酿了下大错,还请您给我,也给荆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谢元姣对上她坚毅凛冽的眉眼,神色渐渐松动。 良久后,终于下定决心。 “好。不过一定要注意安全。本宫等着你凯旋而归。” 韩副将总算点了头,“那属下便和荆夫人一同前去。” 摇了摇头,谢元姣启唇道:“你不能去,身为副将,若是突然消失,难免会引起军中恐慌。” “此事……”她看向一身戎装的谢恣,“阿弟,你去最合适。” “你在军中不起眼,又被汤松打压,就算是消失了,汤松也只会当成一件喜事。” 谢恣微微挑眉,勉强认同了阿姐的话。 帐内其余十几个士兵立刻跪下,表示愿随荆夫人和谢长使同行。 “事不宜迟,今日天亮前,便赶紧动身。三日内,若是还找不到右贤王的下落,便赶紧抽身回来,千万不可逗留。” 两人连忙点头。 天蒙蒙亮时,守粮的小队消失在肆虐的风雪中。 白色营帐屹立在原地,好似什么也没有变化。 而青影则无事般向营帐走去。 汤松从营帐出来,碰巧遇上了青影,嘴角立刻扬起笑,“青统领。” 青影也换上一副温和的笑意,抬眼扫了眼周遭,沉声道:“大人也知晓,这次我过来是奉了陛下的命令,这边关战事实在不能再拖了。” 脸色一僵,汤松愣了下,才回话,“既然是陛下的旨意,那臣便在这几日修整军队,立刻发起进攻,绝不会让陛下失望。” 青影满意地笑了笑,“汤大人不愧是荆家的女婿,说话都这般有气魄,那我便等着看大人凯旋的那天了。”说完,他略过汤松,回了营帐。 汤松一人站在原地,神色晦暗不明。 有亲卫走到他身旁,压低声音,“将军,真的要进攻吗?那边不是说了让我们按兵不动,等着回京都嘛?” 汤松冷冷睥了他一眼,“不打怎么办?难不成你要天下人都知道本将军不从圣旨吗?”他的目光发沉,咬牙道:“这仗必须得打。” “不过……本将军从陛下圣旨出兵,赢不赢可就不能保证了。” 亲卫立刻会意,忙不迭朝他躬身行礼。 “将军果然神机妙算,属下这就去吩咐。” 大楚已经很久没经历过战事了,将士们常年松懈怠懒,直到谈襄登基,下令加强军防才好了些。 匈奴身强力壮,又常年生活于风雪飘摇的边关,抵御风寒的能力远远高于楚人。 战事打起来,便有些难以应对,可单论人数,大楚是占着十足十的优势,至少不会被打出长丰河。 营帐中的将士都憋着一口气,听闻要再次攻打匈奴,各个士气高涨。 三日后,汤松带着将士们出征。 行至长舟关外,是一道极为狭长,逼仄的谷底,两边是高耸的山脉。 稍有不慎,便会受到伏击。 汤松骑着高头大马站在队伍最中心,眼尾上扬,扫了眼两边的山脉,看见了上面的异动,立刻给身边的副将使了个眼色。 副将默默消失在人群中。 很快,一群纵马疾驰的匈奴军队迎面而来。 每一个大楚人士兵都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刀剑,肃穆待敌。 汤松漠然扫了眼周遭,勾着冷笑启唇,“韩副将带兵先行!” 韩副将绷紧着下颌线,温和的脸上多了几分冷意,夹紧马腹,飞速而去。 身后的军队中也立刻分出了上百人小队,直直冲了过去,和匈奴缠斗在一起。 两方难分胜负。 可下一刻,高耸的山脉上忽地滚下数块巨大的重石,轰隆隆落下,直直击打到为首的韩副将身上。 与韩副将咫尺之距时,山崖上三支箭穿刺疾风,在凛冽飞雪中击碎了那块大石。 众人抬头往上看去。 只看到一身穿红衣的女子,高高站于山谷上,肩上覆雪,衣玦翩跹,眉眼如泉中所浸美玉,带着温润的内敛之意,又充满尖锐锋芒。 谢元姣放松手臂力道,和谷底中的韩将军对视一眼。 汤松皱起眉,不知这是谁过来捣乱的,只能扭头硬着头皮发令,“全都给我上——” 还没说完,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冷箭直直射入他的心脏。 汤松瞪大了眼睛,就连张唇的机会都没有,便轰然倒地。 主将身死,军队中立刻响起一阵骚乱。 小兵们的腿打起了哆嗦,就连握刀剑的手都有些颤抖。 见状,匈奴们气焰越加高涨,大笑着便带兵冲过来。 不过几息之间,匈奴后方出现了几千人马,有大楚人,也有作匈奴打扮的。 而冲在最前面的,却是他们最熟悉的脸。 “是谢长使!” 有人认出来了,大喊着。 谢恣和荆娥手持缰绳,冲进了混战的人群中,而他们所带来的匈奴士兵竟也在帮着楚人。 局势很快逆转过来。 第161章 大结局上 韩副将嘴角带笑,手握银刀,高指山谷上最显眼的那道红色身影。 “诸位将士,那位手持弓箭的红衣女子就是我们的当朝皇后!” 皇后亲临,便是给了所有将士一颗定心丸。 士兵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大喊着朝前冲去。 那伙匈奴被夹击在谷底里,左右临敌。 而楚人被压制了这么多天,又亲眼看着己方主帅被杀于阵前,这时已经杀红了眼。 荆娥一身劲装,看似羸弱的身体却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神色冷峻着,手起刀落,鲜血飞溅到她的脸上,却没磨灭她眼中的斗志。 谢元姣高战于山上,偶然射出几箭,解救楚兵。 很快,这场战役就已分胜负。 楚人大胜,举兵回营。 右贤王继任匈奴王之位,主动退回长丰河。 消息传回京都谢家,便成了汤松带兵击溃匈奴,正带兵回京。 谢玄清大笑出声,“不愧是我看中的人,要不了多久十万大军就能举兵回朝,那时这谈家的天下就要换人坐了。” 他放下军报,看向一旁的崔旭,笑道:“崔大人,等到成了大业,这首辅的位子必定是你的。” 崔旭眉眼淡淡,只轻声回话,“大人只需将臣的夫人送回京都,臣便感恩戴德了。” 谢玄清嗤笑声,全然不明白他为何对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如此痴情,可他没说什么,只是顺着道:“崔大人放心,到时我一定成全你和崔夫人。” 崔旭轻轻颔首。 谢玄清起身,负手而立,目光锐利,直望向外面的天地。 “五日后,宫中禁军生变,意图谋害陛下,本相及时扭转局势,带兵救驾。” 他语气悠然,犹如袅袅烟雾般飘入屋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所有人齐齐跪下,提前恭祝谢大人完成夙愿。 承乾宫内,谈襄眉间笼罩着郁气,冷声启唇,“禁军那边安排好了吗?” “陛下宽心,一切已经妥当。” 殿外来福脸上带着喜色,快步走了进来,直接附耳到谈襄身旁,说了什么。 谈襄阴鸷的眉眼骤然间松散开来,眼中涌出柔和似水的情意:“朕就知晓,她一定可以。” 说着,又转眸回头看来福,“她什么回京?” “五日。” 说完,谈襄又皱起了眉尖,“那岂不是又撞上了。”他叹了口气。 “陛下不必太过忧心,娘娘心中有分寸的。” “她哪里有分寸。”谈襄眉宇间满是无奈,“分明就是故意挑在这时候回京的。” 来福笑了笑,故意道:“娘娘是因为心系陛下,才想着能回来帮陛下的。” 谈襄轻睥了他一眼,“就你嘴贫。”可嘴角已经不自觉带上笑意。 接下来几日京都内里波涛汹涌,朝中大半朝臣都已经倒戈,似乎认定了谢家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宫中的承乾宫却没做出任何应对,隐于诡谲中,好似什么也察觉。 五日后,天刚蒙蒙亮,谈襄坐在寝殿内,目光落在和谢元姣的一点一滴上。 静了良久。 来福躬身走近,低声道:“陛下,开始了。” 谈襄于阴影中抬起头,神色冷峻着,缓缓启唇:“开始吧。” 京都雾气朦胧,静谧的早晨突然响起一阵阵兵甲相碰声,突兀又刺耳。 皇城高耸,四周缭绕着的肃然之气被戳破,每一间殿宇旁全都是禁军厮杀留下的血渍,沁在积雪里,染红了石板路。 宫女们尖声喊叫着,逃窜着。 尚衣局外,菱慧一身暗绿色宫装,发髻一丝不苟地盘起,站立在殿外,眼尾冷凝着扫过每一个惊慌失措的宫女,语气微沉,让人下意识臣服。 “外面再乱,这里也不能乱!我已经通知剩下几位尚宫,她们都会将殿门守严实,在援兵来之前,谁若是敢搅乱大局,我绝不会轻饶!” 小宫女下意识地信服她的话,将尚衣局堵得严严实实,又拿出殿内的桌椅全推到门口。 外面有人拿了刀剑,在猛地撞门。 “砰砰”的声音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承乾宫正殿,谢玄清站于殿内,丝绸面的紫衣官袍随风飘扬,似乎是在叫嚣着主人的春风得意。 几个侍卫从福寿宫的方向回来,后面压着的正是萧太后。 谢玄清斜了眼,便朝着承乾宫高声道:“谈襄!太后此时正在我的手中,若是你再躲在里面做缩头乌龟,只怕她的人头就要落地了。” 萧太后惯常华丽精美的衣袍此刻凌乱脏污,她双目泛红,朝着谢玄清发泄着:“谢玄清,你忘恩负义!哀家与你一起筹谋了这么多,你现在居然敢要哀家的命!” 谢玄清嗤笑,带着讽意的笑声在空中悠悠回荡。 “太后娘娘,您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吧?于本相来说,你不过是柄好用的匕首罢了,何来共谋?” “你!”萧太后气得咬牙,连最后一丝体面也顾不得了,作势便要上前扑他。 可身后两个侍卫压得死死的,根本动弹不了。 “太后,你就别白费心思了,我也不是那般无情无义之人,会给你安排一个体面死法的,比如……谈襄不孝,怒而杀母?这个名头怎么样?” 他啧啧两声,“正巧,弑母之人死在本相手上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说完,又随手抽出银刀,搁在她的脖颈处,“谈襄,你若是再不出来,这位萧太后的脑袋真要落地了。” 殿内根本无人回应。 “看来,你这所谓嫡母,真是一点用处没有。” 他叹了口气,很是惋惜,“那便杀了吧。” 手腕微微用力,锋利的刃口作势便要落下。 下一刻,殿门忽地打开。 谈襄一身绣金龙袍,大氅被风高高吹起,任由飞雪涌入胸膛,深墨色冷眸淡淡扫过殿门景象,嗤声嘲弄:“谢大人难不成觉得朕会救一个想害朕的嫡母留存?” 嘴角勾起,谢玄清向前站了一步,“陛下不救……那只能谈些别的了,如今宫中东西和几个侧门都被我的人控制住了,若是陛下想体面些退位,臣劝你不如乖乖将这退位诏书写了。” “以后史书上写陛下之时,也能省些笔墨。” 第162章 大结局下 “是吗?”谈襄凛冽的目光中忽地染上些笑意,身子微微前倾,“谢大人,朕在史书上是何种模样就不需你操心了,不过朕倒是知晓后世会如何看待谢大人。” “一介奸佞,野心如天,筹谋却似地,高高不可攀也,怜譬如为山,却未成一篑。” 他啧啧两声,又启唇:“谢大人多年图谋就要夭折于此雪日了。” 谢玄清皱眉,心口莫名怦怦乱跳起来,涌起一阵虚汗。 “死到临头还嘴硬!”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本相是匡扶正道,天龙化身,是那能坐上龙椅的唯一!” 侍卫们对视几眼,一股脑拥了上去。 谈襄立在原地,眼皮微垂,漠然扫过他们,轻喃道:“可惜了。” 下一刻,上百道箭矢穿破凌空而出,精准地射在侍卫的胸口上。 姜庄领着人,飞快地将谢玄清一伙人围了起来。 “陛下,宫中叛军已皆被制服!” “怎么是你!”谢玄清有些慌了:“你父亲不是已经将你困在姜家了吗?” 姜庄冷嗤:“早在十几年前,他就不是我的父亲,怎么可能困住我?” 雪地上印出谢玄清凌乱的脚步。 “不可能!我算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是这种局面!” 隐于谢玄清身后的崔旭缓缓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朝着谈襄躬身。 “幸不辱圣命。” “你!”谢玄清瞪大了眼睛:“崔旭,你难道不想见太妃了吗?” 崔旭淡淡看了他一眼,“与虎谋皮,焉有其利。臣站在豺狼身后,迟早会变成一堆碎骨。” “今日谢大人能用软肋引臣入局,他日便会用软肋胁迫臣。” 谈襄惋惜般摇了摇头,宽大袖口背于身后,叹道:“善算人心者,却被人心所累。” 谢玄清恍惚看着四周,只觉大势已去,可他还是撑起身子,“对了!我还有汤松!他马上就会带着十万大军归京!我还没输!” “父亲是在说我吗?” 谢元姣坐于黑马之上,微微挑眉,“汤松……他已经死在边关的风雪中了,父亲若是想见他,恐怕只有下地狱才行。” 谢恣一身戎装紧随在她身旁,只是漠然地扫了谢玄清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谈襄眼睛一亮,视线停留在雪中最出挑的身影上,嘴角的笑意差点藏不住。 他的皇后,终于回来了。 “你没死……” 谢玄清的目光有些呆滞,又隐隐夹杂着后怕,可很快他便振作起来,带着些癫狂地看向她,“元姣,你到为父的身边来,只要为父登上帝位,你就是最尊贵的长公主!” “为父……将太子之位传给你嫡亲弟弟,只要你帮我,所有的一切我都给你!” 谈襄一怔,原本带着喜色的脸上忽而涌起一阵慌乱。 他害怕,他在玉娘心中的地位没那么重要。 唇颤了颤,可最终还是将话收了回去,归于平静。 无论玉娘今日选谁,他都接受。 这样想着,前倾的身子慢慢挺直,只有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谢元姣差点没忍住喉咙间的冷笑,“父亲,您信自己说的话吗?” “今日之言,等到它日您高坐帝位的时候,还会当真吗?” “真的!”谢玄清向前倾着身子:“三个孩子中,为父最看重的便是你了!只要你今日救了为父,想要什么为父都答应!” 谢元姣收回带着讽意的目光,和面含笑意的谈襄对视一眼,歪头道:“谈襄,你觉得我要不要信他?” 谈襄倒还着敛眉思忖了会,颇为严肃道:“十有八九不可信。” 谢元姣叹了口气,“这就没办法了。” “来人,将叛军押送到大牢!” “这这这……”谢玄清额间冒满了冷汗,乞求的目光落到了谢恣身上,颤声求饶:“谢恣,我是你父亲啊,你难道就看到她胳膊肘往外拐吗?你帮帮为父啊。” 谢恣轻“呵”了声,清隽的眉眼只余冷漠,“这世上,我只听我阿姐的话。” “父亲?算是什么东西?” “你你你!你这孽种!” 谢玄清抬起的手指在颤抖,气都喘不顺了:“你们!你们兄妹三人!没一个好东西——” 可惜,咒骂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押送下去。 承乾宫前血迹尚存,惨叫声缭绕。 谈襄眉眼含笑看向谢元姣,语气似春日桃花飞扬般缠绵:“皇后,你回来了。” 谢元姣歪着脑袋,飘飞雪花覆在她的发上,衬得眉眼如画,朝他露出甜甜笑意。 谈襄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悸动,飞奔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飞雪没宫墙,清谈风声起,君乞卿卿心,幸玉汝于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