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 第一章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约翰福音第十二章 一 一九四○年的春天,我还在鄂北前线工作。有一天上午,我骑了一匹马从军部出发,去二十里外访问一个政治工作队。当我快走进政工队所驻的村庄时,听见从村庄里飘扬起一群孩子的歌声。我在马肚上踢了一下,很快的跑进村庄,一直向唱歌的空场上跑去。在空场外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跟来的马伕,我不声不响的走到一个作指挥的孩子背后。这孩子约摸有十岁之谱,有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又黑又长的睫毛,红润的脸颊。我知道这孩子就是夏光明,关于他的故事我在军部中听到很多,这次来访问这个政工队也打算顺便的看一看他。但为着不打扰他的工作起见,我没有惊动他,静静的参观他怎样教一群孩子唱歌。正像那些围绕在孩子们周围的老头子、老婆子、年轻的男女一样,我的脸上也绽开了欢喜的笑。我的嘴无法合拢。我的心被感动了。 学歌唱的孩子大约有二十多个:顶大的不过十二三岁,顶小的有五岁模样。这里边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天才也有笨虫,但全体都没有进过学校。那些年纪较长的差不多都是女的,她们的脑后披着小小的旧式发辫,戴着肮脏的小耳环(没有耳环的就用线穿在耳垂上),穿着破旧的红绿棉袄,有些还被父母把脚尖缠成圆锥形。女孩子们都有点胆怯;当旁观者的眼光落在她们脸上时,她们就显得局促和不好意思。那些男孩子们却没有这种情形;他们是胆大的,顽皮的,对于别人的看和笑全不在乎。他们的衣服比女孩子们的更要破烂,特别是肘弯和膝盖破得更凶,有的露着棉花,有的露着灰垢的黑皮肤。他们有的穿着破棉袄,有的却穿着单小衫,好像太阳的热度在他们一群中并没有标准。尤其奇怪的,不管他们穿棉袄也罢,穿单小衫也罢,差不多全不爱扣扣子,露出来又脏又黑的,鼓腾腾的大肚皮。还有的只穿一件破棉袄而不穿裤子,不穿鞋袜,上身和下身同时过着冬夏两季。男孩子中有好些是癞痢头,有好些患着眼疾,而大部分都拖着鼻涕,脖颈上满是很厚的黑色灰垢。 孩子们随着指挥的手势摇动着脑袋,有些连身子也不自觉的左右的摇来晃去,以应和歌声的节拍。虽然他们还不能使自己的歌声同别人的高低快慢谐和一致,虽然他们中间有的年纪太小,有的正在换牙,发音都极不清楚,然而他们都是在一心一意的学习着,每个孩子对于学习唱歌感到极大的兴趣和快活。其中有一个男孩子不过五岁模样,穿着一件绿色的小棉袄,从两只袖口和两条肘弯的破烂处,扯出来一片一片的灰色棉絮;而右手的袖口上和领口下边的前襟上,凝结着厚厚的一层东西,那是鼻涕,口水,饭渣,以及各种灰垢的混合物,干了的地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的小脑袋又圆又胖,像一个皮球一样;他的两个脸蛋儿红鲜鲜的,虽然有许多灰垢在上面,却依然显得是那么可爱,会使你忍不住想用嘴去亲他一亲。他的整个的小身体都在左右的摇晃着,攒着小手,上气不.tianyashuku接下气的跟着唱歌。大概他还不能了解每一句歌词的意义,所以细细听来,他只不过是随着别人胡唱罢了。他咬字不清,时断时续,到每一个稍长的句子末尾时,他的声音变得很模糊,几乎使别人听不出来。有时因大家唱得稍快,他跟随不上,便十分慌急的把自己的歌声停住。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望望观众,望望指挥得十分起劲的小光明,又望望左右同伴,感到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用小拳头揉揉眼睛,又揉揉前额上的汗珠子。但是,虽然一直到这支歌子唱到底都没有机会再跟随上去,他的小身子却仍然跟着同伴们左右摇晃,小嘴唇不时的忽然一张,模糊的唱出来几个字儿。到歌子唱完时,他才松了一口气,望着大家笑了,他自己也笑了,于是用破袖头擦去了从上嘴唇拖下来的两条鼻涕。我一直等唱完许多歌子,夏光明向孩子们宣布散会以后,才开始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我是个战地记者,并称赞他的工作做得很好。在政工队住了两天,我同他玩得极熟。后来我转往师部,遇见了他的义父陈剑心团长。他的义父又供给我不少材料,使我对他的动人的身世更加清楚。 第二章 二 我们的这位小朋友夏光明是济南人,生长在相当幸福的中产家庭。父母都是知识分子,都很年轻,一向都在济南过着安静的教书生活。当济南快要沦陷的时候,夏光明跟着父母辗转的逃到徐州,又逃到安庆。靠父亲的几位朋友帮忙,母亲在安庆做了小学教员,暂时的安定下来。不久,父亲夏纪宏回到徐州,参加了部队中的政治工作。徐州突围,父亲失踪,以后就没再得到他一封信。有人说夏纪宏在突围的时候死掉了,也有人说他回到山东去打游击了,没人晓得他到底还活着没有。 夏光明有一个弟弟叫做阿艰,是开始逃难的前几个月在济南生的,所以父亲就在临别故乡时给他起这个名子作为纪念。父亲离安庆往徐州时候,阿艰已经会在地上爬,也会含糊不清的叫爸叫妈。阿艰像豆芽子似的一天一个样儿的长着,长得又白又胖,小腿肚圆轴轴的像嫩藕一样,小手掌肥厚得像秋天的螃蟹一样(假若螃蟹有那样嫩白就更好了)。他的两个脸蛋儿早晚都红鲜鲜的,隔着又嫩又薄的皮肤可以看见许多细微的红色血管,像花瓣上隐约可以望见的细脉一样。爸爸和妈妈很爱阿艰,我们的小朋友也很爱他的弟弟;他们常常的逗着他笑。当笑的时候,他的脸蛋上陷下去两个浅浅的小酒涡儿。爸爸和妈妈常常轮流的在阿艰的酒涡上吻着。越吻他越笑,口水从张开着的红鲜的嘴角不住的往下流,而他的头也高兴得忽而转向爸爸,忽而转向妈妈。每天早晨,阿艰醒得比谁都早,当乌鸦在树枝上开始叫的时候,阿艰就睁开眼睛,吃一阵奶,然后闹着要妈妈抱他起来。正如在晚上他爱看灯亮儿一样,在早晨他爱看窗子上的青色曙光。窗上的光亮逐渐的明起来,阿艰也跟着格外的高兴起来,一会儿笑着,一会儿咿咿呀呀的唱着,有时兴奋得把两只小胳膊猛力的挥动着,并且不住的耸动着身子。每天早晨,当爸爸从床上坐起的时候,阿艰注意的望了望他的面孔,望清楚后就突然笑起来,呀呀的叫起来,伸着胳膊要爸爸抱他。阿艰也时常要哥哥抱他。小光明也很想能够抱一抱弟弟,但妈妈却老是不准他抱。妈妈说:“乖乖,弟弟是个小胖子,你抱不动他;一抱,就连你自己也摔倒了。”有一次小光明坚持要抱,妈妈只好把弟弟放在他怀里,她自己在一边小小心心的照顾。小光明脚步蹒跚,喘起气来,妈妈就忙的把阿艰接过去了。这是小光明唯一的一次抱弟弟,在他的幼稚的心灵上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爸爸从安庆动身的时候,妈妈抱着阿艰,衣角上牵着小光明,送出城外有一里多路。在一个三岔路口,爸爸同妈妈站住说了几句话,爸爸含着眼泪勉强的微笑着,坐上洋车朝北走了。阿艰伸着两只小胳膊,用力的把身子向前探着,挣扎着,要妈妈追赶爸爸。妈妈快步的赶了两步,低声的呼喊爸爸说:“阿艰要你哩,你不要把他亲一亲就走吗?”爸爸没说话,眼圈儿忽然红了。但他并不把阿艰接过去,他一面向阿艰拍着手,装着要抱阿艰,一面催促拉洋车的快点走。阿艰起初见爸爸对他拍手,以为爸爸真的要抱他,快活得呀呀的叫着;后来见爸爸的车子走得更快,愈离愈远,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有几辆漂亮的汽车从城里疾驰出来。有一辆汽车上除载着几位十分阔气的摩登太.tianyashuku太和小姐外,还载着一条外国狗。妈妈慌忙的拉着小光明躲到路旁,麦苗儿漫到他的膝盖上;妈妈就同他站在麦田中,用眼睛送着爸爸的背影。阿艰继续哇哇的大哭着,小身子不停的向前面挣扎,含糊不清的叫着爸爸。妈妈一面继续哽咽的哄着阿艰,一面望着那渐渐远去的洋车影子,不时的用手绢擦去眼泪。正在这当儿,空袭警报像鬼哭一样的开始响了,跟着,人们从城里边像潮水似的涌了出来。爸爸忽然从洋车上竖直身子,扭回头来,好像要嘱咐什么的向送行者挥了挥手。妈妈正要举起手回答爸爸,爸爸的车子已经走过了一排小树,走下了洼地。他们从此再没有望见过爸爸的影子。虽然小光明同妈妈极力向远处望去,也只望见蓝天的弧形边沿同绿色的原野的苍茫接合处,那儿,淡墨色的树林上有几块静静的乳色浮云。 徐州失守以后,妈妈得不到爸爸的消息,时常一个人偷偷哭泣。就在这一年夏天,敌人从水陆两方面进攻安庆。因为没有钱,阿艰又有病,妈妈还没有拿定主意往什么地方逃,敌人就把安庆占领了。过了一个多月,阿艰病好了。妈妈弄到了路费,带着两个小孩子逃出安庆,打算通过敌人的防线逃往武汉。不重要的行李丢在安庆,重要的雇一个在安庆相识的老百姓挑在肩上。妈妈自己抱着阿艰,小光明牵着妈妈的衣服,跟着另外几个老百姓一起逃难。那时候沿江战事非常激烈,他们谨慎的寻找着没有战事的地方走。有时候雇到人背负小光明,他们每天还可以走五十里左右;倘若人雇不来,或对于前边的情况不明,往往只能走一二十里。太阳愈是毒热,行路愈是艰难,愈是危险,阿艰就愈是哭泣。妈妈常常一边走,一边哄阿艰,一边流泪。小光明的两只小脚全走肿了,但是怕妈妈更加难过,他噙着满满的两眶眼泪不哭。有时万一不能忍耐的哭了起来,只要是妈妈坐下去把他抱一抱,或用手抚摩着他的头顶;只要是他听见妈妈难过的叹息一声,或看见她落下眼泪;只要是听见妈妈对他抚慰两句,或稍稍恐吓一声——他就赶忙努力的把哭声止住,喉咙管蹩得挺粗。 “可别哭,叫鬼子听见了!乖乖是好孩子,”妈妈哽咽说,“等到汉口时妈妈给乖乖买个洋娃娃。要洋娃娃不要?” “给弟弟也买一个,”小光明回答说。但一张嘴就忍不住抽咽两声,掉下来几滴眼泪。 在第十天,他们才走到敌人占领区的边沿上。那里离开江岸很远,也不临公路,没有战事,不过敌人却警戒得十分严密。在白天,不敢从敌人的封锁线上通过,他们藏匿在附近的村子里,直候到黄昏以后。这天晚上有朦胧的月色,十分闷热,月亮时时被流动的云块遮住。妈妈抱着阿艰,雇了个姓陈的农人背负着小光明,同逃难的同伴们顺着一条荒僻的小路前进。刚走上一个岗坡,突然从离这条小路不到半里远的村子里发出来一声凶暴的喝问:“哪一个?”难民中有人用颤栗的哀求的口气回答说是老百姓,有人慌乱的准备逃奔。 “站住!” 这喝声像霹雳似的震得大家打一个寒颤,都没命的向岗下和稻田里奔跑起来。但跟着这喝声后面,轻机枪哒哒的从村边响了。 有一个怀孕的年轻女人被别人冲倒在地上,又被另外一个人在肚子上踏了一脚,在地上乱滚着,发出来垂死的,颤栗的哭叫。小光明的妈妈向前边跑了几步,忽然听见小光明在后边凄惨的哭唤她,她立刻转过身来,看见小光明被抛弃在路边,正一边哭唤着,一边挣扎着站立起来。妈妈正要去拉他的时候,一颗枪弹穿透了她的左手掌,穿透了阿艰的心脏,又从右边的衣襟上穿过。妈妈惨叫一声,倒在路旁的干涸的水沟中。阿艰从她的胸口上滚下去,一只小手重重的压在她的嘴上。当事变的前一秒钟,阿艰还十分安静的睡熟在妈妈怀里,两片小嘴唇不时的在梦中发出来隐约的微笑,还发出来吃奶的动作和声音。突起的枪声把他的小身子惊得一抖,但刚刚哭了两声,就被日本鬼子的枪弹打死了。 像出于一种本能的动作,小光明立刻伏倒在浸着血液的地上。他一边干哑的哭唤着“妈呀!妈呀!”一边迅速的向妈妈的身边爬去。机关枪停止扫射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了村子。小光明恐怖得浑身颤抖,从妈妈的肚子上爬过去,钻进湿润的稻田里边,差不多连呼吸都要停止。转眼之间,有一个日本兵带着两个伪军,托着带刺刀的步枪跑来了。 月色凄凉的照在原野上。几条狗在附近的村落里汪汪的吠着。从稻田里散出来一种发热的,沉重得令人不能够呼吸的郁闷气息,和小路旁的泥土气息,血腥气息,在一起凝结起来。一个老头子躺在血泊中已经停止了呼吸,一股鲜血从他的裂开的胸脯上向外流着,不过他的眼皮却像在眨呀眨的。另一个年轻人死在他的旁边,露着牙齿,一只眼睛可怕的睁得挺圆,另一只眼睛被打成一个大洞,脑汁混和着血液从里边向外流着。他们倒下后再没有发出来一点声音,一丝从原野上吹过的闷热的晚风就把他们最后呼出的一口气带走了。 离他们几步外,躺着那个怀孕的妇人和她的弟弟,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她在患难中的唯一亲人。当枪弹打中这孩子的胸部时候,他叫了一声倒在地上,绝望的说出来最后一句话:“姐……你自己逃吧……”但是他并没有即刻死去,一直到敌人跑来时他还在地上挣扎,眼睛痛苦的望着他的姐姐,频频的动着嘴唇。那个怀孕的妇人因为腹部要命的疼痛,在地上挣扎着,滚动着,小声呻吟着。她曾经试着坐起来,用手去搀她的弟弟,但刚刚翘起来身子就失败了,不得不抱着肚子倒下地去。 日本兵指挥着两个伪军把怀孕的年轻女人从地上拖起来,浑身上下搜一遍,不管她怎样的哀求饶命,用刺刀把她刺死了。把那些已死的和将死的都搜了一遍,他们就转过来用手电照了照躺在路旁边水沟中的一对母子。他们看见妈妈的手和胸脯上满是鲜血,认为她同小孩子全被打死,便搜走她口袋里藏的钞票,又照她的头上踢了一脚。日本兵不放心的又走到那个快要断气的男孩子旁边,照他的鬓角上刺了一刀,然后叫两个伪军把人们抛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踏着骄傲的步子走回村庄。 第三章 三 过了几分钟,小光明身子哆嗦着从稻田里爬出来,爬到妈妈的旁边。一边用小手摸着妈妈的脸孔,一边用非常低,非常恐怖的哭声叫: “妈!……妈!……” 妈妈没做声,仿佛是睡熟了。月亮愁惨惨的躲进了乌云后,原野上顿时昏暗了。他看不清妈妈和弟弟的脸孔,不知道妈妈和弟弟究竟是死了还是不敢做声。一阵旋风忽然从死尸旁带着沙沙的响声扫过,卷起来的灰尘和草茎打在小光明的脸和眼睛上,使他越发的恐怖起来。他伸手抓紧了妈妈的头发,爬到妈妈的肩膀上,准备要拚命的大声哭叫。但是听见了他喉咙咯咯的响声时,妈妈赶快在地上轻轻的摇摇头,阻止了他的哭叫。 “妈妈!”小光明对着妈妈的耳朵,哽咽的悄声叫:“我怕,我怕,妈妈!……” 妈妈又把头摇了摇,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十分痛苦而低弱的呻吟一声。小光明实在忍不住,在妈妈的耳朵边哭着说: “我们跑吧,妈妈!……” 妈妈悄悄的坐起来,喘了一口气,向远处听一听。不管头多么晕眩,她终于用右手抱紧阿艰,挣扎着站立起来。 “抓住我的衣服,”妈妈悄声吩咐说,“跟着我慢慢走,不准做声!” 她弯着身子,等孩子抓紧了她的衣襟以后,便偷偷的上到小路上,从一个死尸的头上踏过去,腿颤着,身子摇晃着,不露一点声音向岗下逃走。她的左胳膊差不多是毫无知觉的垂挂着,鲜血不止的从手掌上向下淌着,一步步的滴落在路上。小光明就常常踏在妈妈洒下的血迹上。 幸而月光很久没有从云里出来,他们的逃跑不曾被村边的哨兵发现。约摸走了有一里多路,在一个小石桥上他们遇见了那个雇来背负光明的农人老陈。原来当事变发生的时候,他糊里糊涂的抛下小光明只顾他自己逃命;等跑了两三里路,他才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责任,想起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和那位怀抱婴儿的母亲。他良心上立刻受了很大的责备,于是不顾危险的回头来寻找他们。在小石桥上和他们遇见的时候,他几乎难过得要哭了起来。“我,我,”他说,“我真是!我真是!我当时一慌张……”说着,他赶忙弯下身子去抱小光明,多毛的脸颊一直触到孩子的前额上。 “快,接过去这一个!”妈妈痛苦不堪的颤声说,忍不住呻吟两声。农人把阿艰接去抱在怀里:“孩子没有哭?” “睡熟了,谢天谢地!”妈妈深深的叹息一声,落下来一串眼泪。 “孩子实在乏得很,”农人叹息说,“那么响的枪声会没有把他惊醒!” “好像听见他哭了一声,跟着又睡着了。” 农人老陈把阿艰抱得紧紧的,使小孩子的头部紧压在他的毛胡胡的胸脯上。但忽然他惊骇的望着孩子的身上,叫着说: “呀!这孩子身上的……是尿还是血?” “血呀,唉!”母亲衰弱的回答说,用右手把受伤的左手拿起来看着,痛苦的呻吟起来。 “哪儿来的血呀?”老陈没有注意母亲,继续审视着孩子的小身子和脸孔,害怕得打颤的问。 “不要紧,”母亲低声说,“我的左手受伤了!??”“啊呀,吓!吓!”老陈小声的连连叫着,弯下身子去看她的那只流血 的手。“快快!”他吃吃的说,“用布条把手腕扎住!??”“不要紧,让我喘一口气再走吧。”月光又明亮起来,宇宙显得可怕的静寂。桥下面汩汩的响着流水,微微 波动着的水面上闪亮着幽静的银光。风丝从稻穗上沙沙吹过,稻田边的幽暗处低飞着青色萤火。青蛙坐在稻田里,偶而咯咯的叫一声两声,好像是叹息一样。 年轻的母亲因为疼痛咬紧了牙齿,望一望小光明,又转过去对阿艰注视一会儿。忽然有一种不幸的感觉向她袭来,她神情慌张的向老陈颤声说: “你快摇一下小孩??”老陈把怀里的小孩子摇了一摇,十分诧异。又慌乱的把自己的多毛的脸 颊挨近了阿艰的冰凉的小鼻头,于是他嘴唇痉挛的望着母亲,说不出一句话来。 “孩子怎么样???唉,你快说呀!??”“他,他,他怕是??”老陈像傻子似的直看着母亲的眼睛。“不会的!”母亲吃力.tianyashuku的说:“你再摇一摇!”老陈突然蹲了下去,哭着说:“呵呀,孩子死了!”母亲像疯了似的伸出右手,从农人的怀里抢过孩子去,一边拼命的摇晃 着,一边用颤栗的哭声叫着:“阿艰!阿艰!我的乖乖! ??”她随即瘫软的坐在地上,把小尸体放在大腿上,脸孔压在孩子的紧闭的 眼睛上,不顾危险的放声的哭了起来。小光明站在母亲面前,一边哭,一边 断续的叫着:“妈妈!妈妈!??” 敌人的哨兵听见哭声,开了两枪,枪弹带着尖锐的啸声从小石桥的上空 飞过。那位善良的农人立刻把阿艰从母亲怀里夺过来放在地上,用一只胳膊抱起来小光明,一只手把母亲从地上拖起来,恐慌的催促着: “快一点!快一点!他们要??追来了!??” 但刚走了几丈远,母亲又拚命的挣扎着转回身子,声音嘶哑的哭着说:“把阿艰带走!把阿艰带走!我要把我的孩子带走呵!??”月色忽然出奇的皎洁了,照耀在母亲的脸孔上。她的头发披散着,眼泪 纵横着,嘴上和鼻尖上带着鲜血,这是在二十分钟以前被阿艰的小手抹的。 小光明看见妈妈的脸孔,恐怖而且难过的哭起来,在老陈的怀里挣扎着,要随着妈妈回到小桥上: “我要阿艰!我要弟弟!我要??呵呵??”老陈没有办法,只好把小光明背在身上,左手抱着阿艰,右手拖着母亲。 他们又逃了五六里路,走进一个小小的村庄。老陈在这村子里有一家亲戚,据说是他祖母的娘家,从老辈儿就替主人家种地过活。走进屋子,母亲因为流血过多,已经显得十分衰弱,脸皮黄得像蜡渣一样。多亏这家老百姓赶忙把母亲放在床上,用布条包扎了伤口,洗去她脸上的血迹,并且用粗麦面做了两碗稀面汤让她喝下。这一家老老小小都围绕在她的周围,关心的望着她,问着她,女人们偷偷的落着眼泪,老头子不住的摇头叹气。母亲稍微的恢复了一点精力以后,艰难的坐起来,要人们从地上把阿艰抱起来放在她的腿上, 于是又暗哑的低声的呜咽起来。小光明站在床边,望望妈妈,望望弟弟,也跟着哭了起来。 这家老百姓恐怕他们天明后被敌人发现,赶忙用一张小竹床绑做担架,让母亲同小光明躺在上边,送他们连夜赶路。 在大家忙着安排担架的时候,那位背负小光明的农人已经偷偷的跑到池塘边,将身上和汗衫上的血污洗净。他不忍离开这一对可怜的母子而自己回去,情愿继续的伴送他们。他家里只有一个拐脚的泥水匠弟弟,老母亲去冬死掉,所以并没有什么牵挂。小光明的母亲很感激他的好意,一路上也实在多亏他随身照料。 他们的行李挑子在事后不知抛散到什么地方,无法寻找。这家老百姓给他们找了一条破被子铺在床上,还在床头边挂了一个装满开水的小瓦罐。幸而母亲在裤带上藏的几件金首饰和钞票没被搜走,她给了这家老百姓一张十元的法币作为酬谢,另外又给了一张五元的请他们买一口小棺材把阿艰埋葬。这家老百姓坚执着不肯收钱,争执了半天,只留下那一张五元法币,并且立刻派一个孩子去叫醒村里的木匠为阿艰连夜赶做棺材。 临走的时候,母亲又哭着把阿艰放在膝上,用打颤的手指摸摸他的鼻头和心口,希望能忽然发现小孩子还留有一线生机。等再一次证实了小孩子决不能复活以后,她像要发狂似的把嘴唇压在小孩子的紧闭着的,冰冷的眼皮上,暗哑的哭声越发的凄惨起来。人们落着泪把小尸首从她的怀里夺下来,勉强的把她抬起来走了。但走出村边以后,她又回过头来问清楚村庄名子,向送行的老百姓们再三的抽咽嘱咐: “请你们可怜可怜小孩子,给他埋深一点!埋深一点!” “你老放心呵,”人们回答说,“一定要埋深的!”“千万埋深一点!我过不久就转回来的??”母亲的声音颤栗了,忍不 住又悲痛的用低声哭起来了。 月落了。小光明一面格斗格斗的抽咽着,在母亲身边疲倦的睡去了。在暗沉沉的夜的原野上,在崎岖的小路上,在闷热的北风里,母亲的哭声继续着,愈久愈变得嘶哑了。?? 第四章 四 走了四天光景,他们才遇着一个开设在乡镇上的小医院,请医生给母亲的左手上药。在这四天里边,因为天气炎热,伤口已经腐烂,并且生长了许多小蛆。从这次上药以后,每天都是由母亲自己用硼酸水将伤口洗涤一次,换一换纱布;偶然遇到小医院,便去请医生诊治。 又走了十天左右,他们走到了鄂东的一个小市镇上,离武汉不过有二百里路。 这市镇只有一百多户,坐落在大别山下。镇外有一条大路通向汉口,另一条路通花园车站。紧靠着通向花园的大路旁有一座大庙,里边驻札着某集团军的野战医院。母亲到医院换药时遇见一位济南同乡,他的名子叫做王济仁,是一位齐鲁大学毕业的医科学生,如今是这医院中的少校医官。他年轻,活泼,诚恳和谦恭,热心服务,无论怎样忙碌都没有露出过一点厌烦。看见了夏光明和她的母亲走进诊病室,他诧异而又快活的叫了一声,跳向他们。“吓,你们!你们怎么会来到此地?”他叫着,一面很亲热的摸弄小光明的脸颊和下巴。“真是想不到!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俯下身去把小孩子抱了起来,问着:“还认识我么?叫我王叔叔,叫我!”立刻他又转过眼睛去望着母亲:“那一个小的呢?你不是还有一个顶小的吗?”但不等母亲回答,王医官又叹息的叫道:“吓,真想不到在这儿看见你们!”母亲把逃出济南后的经过简单的告诉他,他感动得脸皮上起了一层细小鸡皮疙瘩,连连的咂着嘴唇。“来,”他说,“让我瞧一瞧你的伤口。”于是他放下孩子,解开母亲手上的已经好几天没有换的肮脏纱布。 “我劝你不如就住在此地,”王医官一面给母亲洗伤口,一面说,“我负责给你医治,一个月就可以完全治好。” “你看这只手以后还能管用吗?”“中指和无名指已经不行了,”王医官咂一下嘴唇说。“幸而是一只左手??”母亲用话来宽解着自己,轻轻的叹息一声,于是眼光从左手移到了右手上边。虽然这只右手近来分明的瘦了很多,而且被太阳晒得黑红,但仍然保留着天生的小巧玲珑。她久久的注视这只手,回忆着当年在济南过着安静的、幸福的生活时候,丈夫夏纪宏时常疯狂的抓住了她的小手,在每一个嫩生生的指尖上吻一下,一气把两只手全部吻完,然后再让她把小手握成拳头,在每一个指关节上轻轻吻着??想着想着,她的眼圈儿不由的发酸了。 王医官竭力劝母亲留下,等伤口痊愈后再去武汉。“是的,”母亲很感激的回答说,“我也怕到武汉花钱太多,又没有熟识的医生肯像你一样细心诊治。”她决定留下来,等伤口痊愈以后再到武汉,把小光明送到儿童保育院,她自己也找一种合适的抗战工作,就是说,她要参加的工作必须是不要她使用左手的。 当天下午,王医官就在老百姓家里替他们找好住处,离医院只有一箭之地,大门外有一片很.tianyashuku大的竹林。那位姓陈的农人跟他们住在一起,帮母亲作饭和做一切琐碎事情。母亲并不把老陈当佣人看待,她看他做患难同伴和救命恩人;她自己称他做陈大哥,叫小光明称他做陈伯伯。在王医官和老陈的照料之下,又暂时获得了安静生活,而她的伤口也一天比一天的好了起来。但母亲很少有快活时候,脸上偶然有一丝笑容也全是带着苦味。也常常愁眉不展的想心事,唉声叹息,或甚至伤心流泪。她买了一个小本子,每天在本子上写下来一点回忆,有时正写着会忽然停住笔哭了起来。时常,在夜里她梦见丈夫,梦见阿艰,有一次被她自己的哭声惊醒。时常,她幻想着丈夫在徐州突围后到了武汉,正为着不知道她同孩子们的下落焦急欲狂。由于这种幻想,她时常向王医官借阅武汉出版的各种报纸,希望从上边能发现丈夫寻找她母子们的小小启事。她甚至会幻想阿艰并没有真的死掉,当那天夜里她离开了村子以后,阿艰被老百姓医治好,如今正被那一家好心的人们抚 养着,等战争打完了就可以母子团圆。??“乖乖,告诉妈妈一句实话,”她有时抱紧小光明哽咽的问,“弟弟又活了是不是?”小光明起初被妈妈这样询问时总不敢贸然回答,后来小孩子明白了她的心意,逢着询问时便大声回答说:“弟弟没有死,妈妈!” 这样,母亲在悲愁中打发着苦难的日子,炎热的夏天过去了。农人老陈巴不得母亲能早一点完全痊愈,因为他同医院中的人们混得很熟,决定把母亲送到武汉后回来进医院工作。可是母亲的伤口还没有十分痊愈,医院突然奉到立即撤退的紧急命令。一天黄昏时候,王医官慌慌忙忙的从医院跑来,冲进屋子里吃吃叫着:“夏太太,夏太太,我们马上就要出??”他喘了一口气,“出发了!你们怎么办?怎么办呢???你的伤还没有好!”母亲马上变了脸色:“怎,怎,怎么一回事?我的天呀!敌人又冲到了?唵?唵?”“据说敌人已经从商城冲过了大别山,直趋武汉,把这一带中国军队同武汉的联络完全隔断。我马上就跟着医院突围,你们怎么办?怎么办?”他焦急的抓着头发,“唉!怎么办呀?” “田,田家镇那方面??”“田家镇情况不明!”王医官用哭声说,“我马上就动身,你们怎么办呢?唉,唉!”他等待着母亲回答,不住的顿着脚,咂着嘴唇。母亲浑身打颤,两脚瘫软的坐到椅子上,好像叹息似的说:“你看,撤退得这样快,事前一点儿也没料到!”王医官没有说话,又搔搔头发,咂咂嘴唇。“王先生,”母亲忽然站起来,含着两眶眼泪恳求说,“让我们跟着你一道走吧!你看看俺们的遭遇??” “那怎么行!”王医官截断她的话,坚决的摇摇脑袋。“一则我们要冒险突围;二则担架兵不够,伕子不够,不重要的东西全都丢掉,轻伤的官兵跟着步行??我想,我想,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母亲望着他的眼睛迅速的插了一句。 “你们最好是??暂留此地!”“那怎么行!”母亲叫道。“万一敌人来了,我们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王医官又截断了她:“不过,据我判断,敌人也许不会来此地。你们最好是暂不要走,等情况弄清楚后再想办法绕弯子走出去。” “王医官,我可以留在此地;”母亲恳求说,“请你可怜可怜,把孩子带走吧!” “事实上,夏太太,带一个孩子突围??” “我自己准备敌人来就死在这里,可是恳求你救孩子一条活命!”“唉唉,你要顾及事实才行!”“呵,我想出办法了!”母亲望了一眼老陈又继续说道:“王医官,念起他爸爸情分上,好不好让老陈背着小孩子跟你一道走?”“唉唉,让小孩子离开你??”“是的,让他离开我跟你一道去!” 王医官正在抓耳挠腮,咂嘴叹气,决不定主意时候,小光明突然扑进母亲怀里去,放开了憋得很久的喉咙哭叫: “我不,不,不离开妈妈!??”母亲弯下身子去抱紧孩子,颓然坐在椅子上,忍不住低声的抽咽起来。 她想起来孩子的爸爸,心口刺疼得像刀割一般,眼睛望着地,悲痛的哭着说:“纪宏,你把我留得多可怜哟!??”王医官叹口气,咂两下嘴唇,从大眼角滚下来两颗泪珠,腮巴上的肌肉不住的痉挛,脸皮上又冒起来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他扫一眼 围绕在门口听消息的同院老百姓,又扭转头望着母亲,哽咽的问:“唉唉!到底是怎样决定?”母亲没抬头,抽咽着回答:“好吧,我们暂且留在此处,以后想法子逃出去??”“这样决定最好。那么,”王医官哭声说,“我要走了。” “老陈,”母亲向站在旁边的农人望一眼,“我给你一点钱,你跟王医官一道走吧!” “啥话!”老陈流着眼泪说,“我们要死就死在一起!”“好,好,你同她们在一起顶好!”王医官打算给母亲留下一点钱,被母亲拒绝了。临走的时候又再三的嘱咐房东老头子,求他多多关照,万一日本兵来到此处,务必带他们到山里躲避。嘱咐毕,将一张十元的法币向老头子怀里一塞,快步的跑出院子。 第五章 五 黄昏后,市镇上的老百姓看见医院同少数驻军的匆匆撤退,不知道敌人究竟攻到了什么地方,于是可怕的推测和谣言立刻起来。谣言迅速的飞散到山山谷谷和家家户户,到处引起来非常的惊慌和混乱。市镇上的老百姓连夜纷纷的向乡下迁移,在乡下居住的又准备着朝深山逃避。小光明的母亲虽然知道敌人离此地还很远,但因为受了全市镇的恐慌传染,也整夜没有敢合上眼皮。 平素房东老太婆绝对不允许灯里边点两根灯草,而且一吃过晚饭就得熄灯睡觉。但这一夜她特别允许每个媳妇房间里点一盏灯,以便她们收拾东西。她自己房间里的一盏灯差不多点了大半夜,并且还多加了一根灯草。她亲手把老母鸡杀了两只炖起来,让全家人都痛快的饱吃一顿;又盛了大半碗,蹒蹒跚跚的送到小光明的母亲面前。“以后别想过好日子了,”她叹息着说,“把鸡子一个一个都杀吃吧,免得便宜别的人!”老头子虽然不赞成她这种“看破世界”的态度,但因为有沉重的忧愁压在心上,也始终沉默着,没露出一句谴责。 第二天上午,开始有无数的抗日部队从东南边陆续退过来,穿过小市镇往花园的方向走去。有许多带伤的和患着虐疾的,走着走着就栽倒下去,滚进路旁的干稻田里。他们衰弱的呻吟着,睁大着朦胧无光的红眼睛,绝望而又乞怜的望着从路上走过的人。有些被虐疾烧迷的,把脸孔贴在冰冷的泥土上,像呓语般的小声呼叫:“给一点水!水呀!”然而谁也顾不得援助他们,有的还疲倦的向他们瞟一眼,有的简直仿佛是毫无所觉的垂着头,踉踉跄跄的走了过去。敌人的飞机时时的飞来侦察,用机枪向路上扫射,漫无目标的投下来轻磅炸弹。市镇上也被机关枪扫射过,幸而还没有落过炸弹;敌人从飞机上散下来颜色不同的小传单,乱纷纷的落在屋脊上,院子里,和周围附近的田野上。经过一天工夫,老百姓逃走的有十之八九,小市镇显得死气沉沉了。 母亲上午还带着小光明躲飞机,没有飞机的时候就坐在竹林边向路上张望。但一到下午,她突然发冷发热,倒在床上不能够抬起头来。小光明一会儿站在母亲的旁边默默的滚着眼泪,一会儿偎依着农人老陈,心里难过得好几次想放开喉咙哭泣。老陈忧愁得皱着眉头,话也不说,饭也不吃,不住的吁着长气。直到半夜以后,母亲身上的热退了,从沉沉的昏睡中慢慢醒来。睁开眼睛,看见桌上点着一盏油灯,老陈垂着头坐在桌边,小孩子已经睡熟在他的怀里,母亲疲惫的小声询问: “什么时候?”老陈猛的抬起头来说:“你醒了?还发烧吗?”“现在好了一点,”母亲说。“什么时候了?”“半夜啦。唉,”老陈叹一口气,“今年打摆子的真多!” “把孩子给我吧。我自己害病倒不要紧,只是小孩子没人照顾太可怜啦!” 母亲含着眼泪从床上坐起来,接过去小光明,脱掉他的衣服,把他搂在怀里。小光明把眼皮睁了一睁,唤一声妈妈又睡去了。 “我渴得很,”母亲又望着老陈说,“给我拿一碗水来!”老陈赶忙把预备的开水倒了一碗,端给母亲,看着她一气喝完,接过去空碗问道:“你现在想吃点东西吧?” 母亲叹口气:“已经半夜啦,你快去睡吧。我心里稍微有点发慌,你再倒一碗开水给我。” “不。我给你盛一碗糯米稀饭,别喝开水啦。” “哪,哪有糯米稀饭?”“我知道你退热以后要吃东西,特意向房东借了一个砂锅给你炖的。”“唉唉!”母亲感激不尽的.tianyashuku叹息两声,说:“要不是有你在一起,俺母子俩才越发可怜哩!外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军队还是不断的过,老百姓差不多逃光啦。”老陈一面回答,一面从砂锅里盛稀饭。“房东也准备马上就走,咱们怎么办?” “房东一家全走么?” “只留下老两口儿看门。”“咱们往哪儿逃?”母亲接着饭碗,哽咽说:“没有家,没有亲戚,人生地不熟的。” “可是不逃能行么?”母亲没有说话,一滴眼泪滴嗒一声落在碗沿上。老陈在旁边搓着手叹口长气。把眼泪从碗里用筷子挑出去,母亲低下头,慢吞吞的吃了起来。但一碗稀饭还没有吃完,房东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跑进屋来,站在母亲的床前吃吃的说: “夏太太,我们家的媳妇,儿子,孙子,如今就要动身进山啦。你要是打算进山里避一避,就快点起来把东西收拾收拾,跟媳妇们一道走,夜间走免得飞机骚扰。你看看今天多惨,沿路的伤兵可没有给鬼子的飞机用机关枪打死几百!呵呵,你自己拿定主意,要是想避一避。” “我刚刚才退热,两条腿发软,怎么走呵!”母亲放下饭碗颤声说,眼泪又簌簌的从脸上滚了下来。“张大奶,你老能不能替我雇一乘轿子?” “雇一乘轿子!”老婆子用责备的口气说。“兵荒马乱的,老百姓都逃空啦,还能够雇来轿子!” 母亲低下头去想了片刻,想不出一个好主意。他抬起头来望着老陈,用商量的口气问: “老陈,你带着孩子到山里去避一避好不好?” “你自己留在这儿?”“我留在这儿不要紧的。” “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万一飞机明天来轰炸,万一敌人来了。”“只要能保全孩子一条命,我死活都没有多大关系。”小光明朦胧的听见了他们的谈话,睁开眼睛来看一看,突然在妈妈的怀里大声的哭了起来。于是母亲叹息一声,向房东老婆子和老陈挥了挥苍白的右手。 “不逃也好,”老婆子喃喃说,“反正死活是注定的。‘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不在劫,刀放在脖子上也不碍事。” 老婆子叹息着蹒蹒跚跚的走掉以后,母亲又向老陈摆了一下头,镇静的说: “陈大哥去休息吧,咱们明天看情形再作决定。”“稀饭还喝吗?” “我喝不下去,你喝吧。”“我不喝;我心里也是满满的!” 老陈把母亲用过的饭碗同炉边的砂锅放在另外一张桌子上,用多毛的手背揉着眼睛,脚步迟钝的走了出去。小光明继续哭着,两只大眼睛滴溜溜的望着妈妈的苍白脸孔,声音凄惨的恳求说:“妈妈一道走!妈妈一道走!”母亲用右手替孩子擦着眼泪,在他的身上抚摩着,断续的哽咽说:“别哭!别哭!妈妈永远不离开你,不离开乖乖!” 好容易把孩子哄睡以后,母亲也疲惫不堪的躺下去,吹熄了灯。但是她没有合上眼皮,偷偷的哭了起来。 第六章 六 只是一夜光景,母亲的脸上苍白得没一点血色,而且可怕的消瘦了。一双眼窝深深的陷了下去;眼皮是虚肿的,发暗的,眼珠也失去平日的光彩了。在早晨洗脸的时候,母亲对着盆子里的清水照见了她自己的憔悴面影,随即又望一下细瘦苍白的右手,叹一口气。她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洗过脸后牵着小光明到门口默默的站了一会儿,突然落下来眼泪说道: “孩子,什么时候你才能大呵!”她决定到必要时候带着孩子离开这个小市镇逃到山里,然后再绕道走出敌人的封锁线,把孩子带到后方去,等待着丈夫的消息。吃过早饭,她吩咐老陈到街上看那家小药店是否已经全部迁移,如果还没有全部迁走,就买一点奎宁丸和救急药水。谁知老陈一出去就没再回来,母亲焦急的等待了整个上午,坐立不安。她一会儿在大门口向各处张望,不住的顿脚叹气;一会儿从在大门外的石磙上,把小光明紧紧的抱在怀里,让自己的脸颊紧贴着孩子的脸颊,静静的流着眼泪。快到中午时候,她不顾危险的牵着小光明到街里去寻找老陈。小街上家家铺板门都闭着,除掉零零星星的伤兵和病兵走过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看见。母亲没敢走进街里去。看见一群兵狼狈不堪的提着几只鸭子从街那头走过来,有两个十分凶暴的打着一家杂货店的门寻找饮食,母亲惊慌的牵着孩子逃回来,躲进竹林。 有一个熟识的女人声音在竹林外边小声叫道:“夏太太!夏太太!”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靠着一根碗口粗的竹竿坐下去,把孩子紧紧的搂在怀里,心口怦怦跳着,低着头不敢回答。竹林外边的声音又继续叫道: “夏太太,我特意来给你传个消息,你快点!”母亲不得已,抬起头来,看见住在医院旁边的洗衣服老婆子站在竹林外边,赶忙用打颤的小声问道:“什么事呀?”“你家老陈要我来。” “老陈?”母亲立刻扶着竹竿站了起来。“他在哪儿?在哪儿?”“他,他,我家里没人看门,你出来我告诉你说哇!”洗衣服老婆子十分发急,不住的回头望着,深怕有乱兵走进她住的草棚。 母亲牵着小光明迅速的从竹林里走出来,吃吃的问道:“老陈到哪里去了?”“他给抓走了。”老婆子尽量放低了声音说。“唉?” “唉唉,乱兵把他抓走啦!”据洗衣服的老婆子说,吃过早饭后她看见老陈替军队抬着伤兵,往西北去了。 “他看见我想站住跟我说话,”老婆子望着母亲的眼睛说,“可是一个当兵的照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叫他快走。他没有办法,就把药包跟这一卷零票丢给我,一边走一边大声嘱咐说:‘王大奶,快点把药包跟这点零票送给夏太太,告诉她我不能回去了!’老陈走了很远又回头来望我一眼,我看他在流眼泪哩!” 母亲的嘴唇痉挛起来,默默的接过来药包和零票,自言自语的嘟哝说: “这是奎宁丸,救急水没有买到,他永远不再回来了!”“老陈准是挨打了!”洗衣服老婆子又接着说。“他脸上有两道红鲜鲜的血印子,领口也给撕叉到胸口上,真是要命!” 不等老婆子把话说完,母亲就拉着孩子跑到屋里,又从屋里跑出来,神经失常的靠在大门框子上,望着空阔的晚秋原野,像哭泣一般的低声的从牙齿缝里发出来一阵惨笑。 在大门口呆呆的站了很久,她拉着孩子,抽咽着走回屋去,伏在桌上,一边流泪,一边在日记本上写道:为着孩子,我决定不顾一切困难,明天五更离开此地。真不幸,如今手上的枪伤还没有痊愈,虐疾又来光顾!正到急难时候,老陈又永远的离开了我,使我在兵荒马乱中找不到一点帮助。假若在路上遇到不幸,我会拿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孩子平安。但是,假若我死了,这可怜的孩子又将怎样活下去?唉,我简直不敢想啊! 宏啊,想起你,想起阿艰,想起过不完的苦难日子,我的心要疼得碎裂了!因为手指颤抖得过于厉害,不能够继续写下去,她伏在日记本上呜咽起来。有几行字被她滴下的眼泪浸湿,弄得笔画模糊,几乎不能够辨认出来。午饭没有做。母亲连一口东西也没有吃下肚子,只给小光明煮.tianyashuku了四个鸡蛋,又问房东老太婆要了半碗米饭。幸而吃下去奎宁丸以后,下午没有再发冷发热,使她向命运挣扎的勇气增加了不少。但是她一直愁眉不展的坐在床上,把小光明抱在怀里,心中十分痛苦的胡思乱想。有时感到心口窝一阵酸疼,于是她静静的注视着孩子的眼睛,泪珠成串的滚落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的拿起来孩子的小手放在她自己的眼睛下面;孩子懂得了妈妈的意思,便用手擦去了她的眼泪。妈妈的眼泪在起初总是越擦越多,直到孩子撇一撇嘴唇要开始哭泣时候,她才打个哽咽,自己动手把眼泪擦去,坚忍着不让它再流出来。然而也往往仍不免有一两滴余泪突然一闪,滴落到孩子的脸上。后来她心中寂寞而忧愁得不能忍耐,便带着悲伤的口气向孩子问道: “乖乖,我万一死了你想不想我?”“妈妈不会死,”小光明十分难过的回答。“万一死了呢?”“不死!不死!永远不死!” 母亲凄惨的笑了笑,把滚在小光明眼角里的泪珠擦掉,继续问道:“你想爸爸不想?” “想。”“爸爸还会回来么?”“会。”“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把鬼子打跑以后。”“爸爸回来你快活不快活?”“快活。” “可是爸爸要问到阿艰的,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我,我不知道。”“唉,傻孩子,你为什么不知道?” 小光明望一下母亲的眼睛:“我说,妈妈,我就说弟弟在活着!” “要是爸爸问弟弟在哪儿,怎么办呢?”小光明想不出办法来,突然把脸孔埋进妈妈的怀里,说:“我不知道!” 母亲用右手抚摩着孩子头顶,暗暗的落着眼泪。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母亲慢慢的抬起头,望着空中,哽咽的低声说道:“纪宏!假若我们都能够活到胜利以后,见面时你会不会因为阿艰的死去而责备我呢?我知你最爱阿艰,你会比我还要伤心的!” “妈妈!”小光明害怕的抬起头来,“你向谁说话呀?”“我同你爸爸说话,”母亲安静的回答说。“他在我们的旁边站着。”小光明越发害怕的向周围望了一眼,又转过来注意着妈妈的眼睛:“妈妈!妈妈!”“别怕,”妈妈柔和的小声说:“你看爸爸在向咱们看哩!”“妈妈!妈妈!”小光明搂抱着妈妈的脖子叫。“我怕,妈妈!”妈妈叹息一声,幽幽的说道:“昨晚上我正发热的时候看见你爸爸坐在床边,怀里抱着弟弟,他们的身上全都是血,可是这样的梦我做过不只一次了。告诉我,你记得不记得阿艰身上的血呢?” “记得。”孩子哽咽说。“我手上的血你记得不记得?”“记得。”“还有我鼻子上和嘴上的血你记得吗?” “那不是你的血。”“那是阿艰的血沾到我脸上的,可也算是妈妈的血。你还记得你在小石桥上看见我鼻子上和嘴上的血,害怕得哭起来?”“记得。” “唉!”母亲深深叹息一声,“只要能够永远的记得就好了!”于是她在孩子的鬓角上吻了一下,抱着孩子,泪眼模糊的凝望着小窗上闪闪的夕阳,久久的不再说话。在沉默中她忽而想到丈夫,忽而想到阿艰,忽而想到老陈,忽而想到过去又想到未来,心里边汹涌着悲痛的波涛,胸口打阵的隐隐刺疼。但是当她从眼睛里看出来孩子倦了,便立刻用脸颊紧贴着孩子的眼睛,用苍白的右手在孩子的身上轻轻拍着,直到孩子安静的睡熟为止。 小光明在母亲怀里睡熟不久,敌人的飞机群突然轰轰的响着来了。房东老夫妇在窗外向母亲招呼一声,喘着气,哆嗦着,踉踉跄跄的跑出院子。母亲把小光明从怀里叫醒,放在地下,慌慌忙忙的把新近为孩子制备的冬天衣服和那个日记本子,还有几封丈夫的旧信,一起包在一个包袱里,然后左边胳膊上挂着包袱,右手拉着孩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但刚刚走到大门下边,炸弹已经落下来,像一个霹雳在耳边爆炸开了。于是母亲和孩子同时短促的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了。大门和墙壁,和苫在门头上的旧稻草,一齐跟着倒下来,一团黑色的尘雾从地上冲了起来。 整个小市镇在轰炸中颤栗着,毁灭着,烈焰腾腾的燃烧起来了。 第七章 七 两个钟头以后,夜幕沉沉的落下大地。负责掩护某集团军撤退的陈剑心团长,经过三天三夜的苦战之后,终于率领着伤亡过半的残余部队冲出重围,黄昏以后来到了小市镇上。他把临时团部设在那座驻扎过野战医院的,被轰炸得残破不堪的大庙里边,决定在这儿稍作休息,因为全团官兵已经有几天几夜不曾睡眠,一天多不曾吃下去任何东西了。 陈团长强打精神坐在一张破席上,睁着干涩而发肿的眼睛察看地图。旁边有两个传令兵靠着墙坐在冷冰的砖地上,呼呼的扯着鼾声。他的少校团附高侠民,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只胳膊上缠着纱布,蹲在他的对面,手里边端着蜡烛,望着地图,身子支持不住的前后摇晃,看样子差不多要栽倒下去。陈团长用蓝铅笔在地图上画了几个记号,决定了突围的路线,随即写成几个命令,派高团附立刻亲自把命令送出。高团附出去以后,陈团长仿佛有许多未完的事情压在他心上似的,不能够放心的躺下休息。他不声不响的踱到另外的一间房间里。看见政治指导员和几位团部同事们像一群死猪似的睡在冰冷的砖地上,互相枕着,挤着,他赶忙弯下腰去替他们把军毯盖好,又踮着脚尖儿走了出来。走到院里,他站在甬路上默默的望着被火光照耀成暗红色的有云的天空,心里不由的兴起来无限感触,几乎要落下泪来。从街上传来房屋燃烧的哔剥声,倒塌声,女人的细微哭声;从四围村落里传来不断的狗叫声,偶而还有步枪的声音划破长空。“警戒哨会不会睡觉呢?”他担心的在肚里问着,“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吧?”停了一会儿,他焦急的跑到二门口,对着火光望一下手表,对两个打瞌睡的勤务兵说: “李学贵,马国材,跟我到外边走走!”他们提着手枪,在小市镇周围很快的走了一圈,察看了街上的燃烧情形和附近几个重要地方的警戒哨,便走到竹林旁边。火势正从街上向竹林这方面延烧过来,小光明同母亲所住的房子已经开始从屋脊上冒起黑烟,吐着血红的火舌,发出沉闷的爆裂声了。在竹林边他们发现了三个炸弹坑和一对老夫妇的残破尸首,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来极其苦痛而衰弱的一声呻吟。陈团长立刻停住脚步,侧起耳朵听了起来。过了片刻,不曾再听到呻吟声音,于是他们又快步向大庙走去。但刚刚走过竹林,忽然从那座开始被燃烧的宅子的大门口,从木料、稻草和倾倒的墙壁下边,发出来一道嘶哑的,恐怖的,颤栗而无力的啼哭和呼唤: “妈妈!妈妈!妈呵呵呵呵。”这凄惨的哭唤声像刀子刺进了陈团长的心,他顿时打个寒颤,起一身鸡皮疙瘩。“一个孩子的哭声!”他站住说:“好像刚才听到的呻吟声同他在一个地方!”“是的,小孩子的哭声!”两个勤务兵同时望着倒毁的大门那面说。“走,”团长挥一下手说,“我们去把他救出来!” 他带着两个勤务兵勾回头又穿过竹林,跑到那座埋葬着眼泪与哭声的大门外边。但火势已经快要延烧着大门,一阵浓烟被风卷过来,直扑进他们的喉咙里,而同时火星在他们的头上飞着。勤务兵马国材向后边退了一步,害怕的说: “团长,快退过来,已经来不及啦!” “来得及,快点动手!”团长说,自己先跳到了倒毁的大门上边。“团长,”马国材也跳了上去,“你离远一点,让我同李学贵来扒!”“别说话,快点动手!”团长叫着。“李学贵,小心木料砸着下面的孩 子!” “团长你小心火!”马国材带着感动的颤声又叫。“沉住气,快扒!” 他们在极度紧张的情绪中,在火与烟的包围中,进行着困难的抢救工作。 四五分钟以后,他们的工作完成了。但是那位不幸的年轻母亲,已经尽了她对孩子所有的保护力量,在几分钟前呻吟了最后一声,痛苦的离开人间了。原来有一扇沉重的木门压在她的身上,她是被上边塌下来的木料砸伤而死的。小孩子蜷卧在她的身体同墙壁之间,上边有母亲的身体同木门遮着,没有受伤,但也被挤得动转不得。当陈团长同弟兄们扒开了稻草同木料,又移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以后,他们看见这位年轻的母亲在地上侧卧着,脸朝向孩子方面。左手(虽然枪伤还没有十分痊愈)紧抓着孩子的一只胳膊,右手捺在地上,牙齿深深的咬进自己的下唇里边,从嘴里向外边流出来一股鲜血。分明从受伤一直到死,她都在不停的挣扎努力,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支起来沉重的木门,并且尽可能的支高一点,保护她的孩子不受伤害。当弟兄们把母亲身子移开,将孩子从地上抱起的时候,母亲的一只流着血丝的眼睛才慢慢合住。火势非常猛烈的向大门扑来,浓烟逼得人不能呼吸。陈团长把小孩子抢到怀里,吩咐弟兄们赶快把母亲的尸首拖离开大门,于是他又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来一个小包袱,三步并作两步的跳到了竹林旁边。等两个弟兄照着他的吩咐把尸首拖到大门前的空场上以后,他们就急急的跑回团部。 刚刚从地上被救起的时候,小孩子曾经.tianyashuku暂时的停止啼哭,茫然的任别人摆布。但一看见人们把母亲留在空场上,把他单独带走,他便又拼命的哭了起来: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 第八章 八 当夜十点钟后,陈团长率领着他的几百名疲惫不堪的队伍离开市镇,继续往西方走了。 在出发之前,关于带不带这个小孩子的问题,陈团长曾经向团附和指导员征求了一下意见。团附和指导员都没有表示主张,只是犹豫的互相观望。因为他们虽然认为在狼狈突围中携带一个小孩子十分麻烦,有意请团长把他丢下不管,但他们素常深知道团长的脾气,没有敢把这意见说出口来。后来团长笑了一笑,抚摩着孩子的脸蛋说道:“没有再考虑的必要,派李学贵负责带着他跟我们一道走吧。”怕团附和指导员说什么别的话,他跟着又叹息一声,添了一句:“‘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既然从我们手里救活了一个小生命,一个同胞,不能再从我们手里让他死掉!”于是他立刻坚决的转过脸去,望着他的勤务兵李学贵,吩咐他骑着阵亡的刘副团长留下的那匹北口马,把孩子拴在脊背上,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下都不准把他丢掉。 在起初的两三天中,小光明经常的微微发烧,不怎么吃东西,也不说话,好像是害病似的。他时常从梦中惊得一跳,醒来后张嘴就哭,哭一阵之后又疲惫的伏在李学贵的肩膀上昏昏睡去。听见人提到“妈妈”两个字儿他就哭;听见了飞机的或类似飞机的声音他也哭;每逢看见一位逃难的年轻太太有点儿像妈妈,他就睁着一双大眼睛凝视起来,最后还是哭。陈团长嘱咐李学贵好生的看顾他,抚慰他,多买些糖果装在饭包里好随时拿给孩子吃。“他是一个没有爹妈的小孩子,”团长又特别嘱咐说,“不管他怎样哭,不准你吓唬他!”小光明也算懂事,每当紧急时候李学贵吩咐他不要做声,他都能十分听话。 陈团长在一次休息时候,把小光明的母亲的日记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他把小孩子放在大腿上,揩去了他的眼泪和鼻涕,不住的抚摩着他的黑油油的柔软的头发。陈团长的太太和孩子被敌人隔断在河北故乡,已经有半年多不通音信。在记忆中,他的孩子和小光明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有着鲜红的圆脸颊,高鼻头,大眼睛,宽广的前额,并且还有着同样的眼泪和哭的姿势。他的孩子比小光明约摸大两岁或三岁,三年多没见面,现在不知道长多高了。半年前孩子在她妈妈的来信后边用歪歪扭扭的字体附了一笔:“大宝问爸爸好!”想起来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又细味着刚才在日记上读过的那些纪事,陈团长差一点忍不住流下泪来。 部队平安的越过了平汉铁路,沿着襄花公路的附近继续前进。陈团长沿途又收容了十几位男女同志,年纪都不到二十岁。他们是部队中的政工队员,因为缺乏突围经验,脱离了自己的团体或部队,三个两个一起的向西方奔走。其中有一个刚满十八岁的男孩子名叫苗华,面皮紫红,有着特别宽阔的肩膀和饱满的前胸。当部队在一个山坡上休息的时候,陈团长发现他仰卧在山溪旁的青草地上,睡熟得同死人一样。他差不多将所有的东西都丢光了,只剩下一套破烂的军服穿在身上;没有鞋子和袜子,两片赤光的脚掌上被尖石子 划破了几道伤口,向外边渗着血液。陈团长叫了几声没把他叫醒来,就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两脚。他迷迷糊糊从地上站起来,向陈团长望了一眼,像失去重心一样的又栽倒下去。看见他的困乏的样子,陈团长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拉他一把,使他重新踉踉跄跄的站立起来。他是一个离开家乡几千里来到战地工作的南方学生,属于一个师政治部的政工团体。被敌人冲散后,他们原有三个同志一道往西走,后来一个同志在中途失散,一个同志在路上被敌人的.tianyashuku飞机用机关枪射中要害,他曾经不顾危险的拖着受伤者跑了半里多路,那位同志终于因为流血过多,在一个小树林里死去,如今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陈团长问他愿不愿跟队伍一道走,他喜出望外的答应了。团长像父亲一样的轻拍着他的肩膀,很开心的打量着他身上单薄的衣服和光赤的双脚。忽然陈团长发现地上有一个小包子,用脚尖踢了一踢,好奇的向青年询问道: “喂,是书吗?”青年同志天真的笑了笑,把那个放在草中的灰布包拾起来,背在身上,说: “什么好东西全都丢掉了,只有这几本书没肯丢掉。”团长看着青年的脸孔笑了起来:“几本什么书会这样宝贵?”“一部历史书,几本社会科学书和哲学书,还有一本小说。”“你为什么不肯把它们丢掉?”“为什么要丢掉?”青年用闪着光辉的眼睛笑着。“这是我的武器,为什么要轻易丢掉?” “武器?你遇着敌人时用书去打他们吗?哈哈哈哈。”“你不要笑,”青年叫道,“这几本书确实比一挺机关枪还要重要!”陈团长忍不住笑了起来,同时又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把这位名叫苗华的大孩子立刻带到队伍里,派做了那十几位青年同志的临时队长。 自从部队里收容了这一批男女同志,夏光明就逐渐的活泼起来。十几个大孩子都非常喜欢他,不断的逗他说话,逗他笑,逗他玩耍;只要他们有了比较好吃的东西,总要留下来一点给他。特别是那位刚满十七岁的女同志叶映晖,她像一位姐姐似的照顾他,关心他,成了他的保护人。一到部队休息的时候,叶映晖就从李学贵手里把孩子要过来,抱来抱去,叫孩子称她“大姐”。她答应到襄阳或枣阳时给小光明买小皮球,洋娃娃,一套草绿色的小军装,唯一的交换条件是要他别再动不动就撇嘴哭泣。小光明对于她也特别亲热,他从她的爱抚中感到了母爱的甜蜜温暖。有一次小光明正在大姐怀里受着温柔的抚爱,忽然伤心起来,低声的告诉大姐他想念妈妈。叶映晖怕他哭泣,哄着他说:“别想,别想,过几天就可以同妈妈见面了。”但小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从长长的睫毛上静静的落下来两滴泪珠,抽咽了一声说:“妈妈死了!”叶映晖赶快擦去了他的脸颊上的泪,用力的把他抱紧,脸孔紧贴着他的脸孔。“不,”她说:“妈妈没有死。妈妈在前面等着咱们哩。”孩子尽力的忍耐着不哭出声来,但泪珠成串的向脸上流着。 “别哭,好孩子。”过了一会儿叶映晖又努力的哄着说,“妈妈走的快,在前面等着咱们,再过几天就会见面了。” “妈妈死了!”孩子不相信的抽咽说。“不,妈妈死了又活了。”“我要妈妈活!要妈妈活!” “是的,妈妈活了,妈妈永远也不会死的!”叶映晖的胸腔里泛起来一阵酸痛的波涛,一直涌满到喉咙管里。她不能够再说什么话,低下头去,用刚才替孩子擦过眼泪的手掌去擦她自己的眼睛。小光明虽然知道这叶映晖对他说的只是安慰话,但直到很久以后总暗暗的希望着妈妈复活,哪怕是只让他再看一眼也是好的。他时常在夜里梦见妈妈,也梦见爸爸和阿艰;有时他扑进妈妈怀里,放声大哭,醒来后才知道又是一个梦,悄悄的告诉大姐: “大姐,我又看见妈妈了!” 第九章 九 在汉水流域的战地上,在出击和撤退,工作和学习之中,两年的时光像汉水一样的奔流过去。两年的时光在成人身上往往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在孩子们身上,那变化就非常显著。孩子们正如.tianyashuku豆芽儿一样,稻苗儿一样,春天的柳枝儿一样,雨后的嫩笋儿一样,一天一个样儿的成长着,任谁也不能将他们的发育阻止,除非是将他们的生命残害。 在短短的两年中,这一群大孩子都变成了更健壮的青年人,矮的长高了,软弱的长得坚实了。在前线上,他们像生龙活虎一样的工作着,再不会因体力不济和缺乏经验而失踪和落伍了。我们的小朋友夏光明在大孩子们的照料和教育之下,很快的成长起来,可以参加演戏,参加歌咏,还可以帮助叶映晖做许多工作。全军中几乎没人不认识这可爱的孩子。前线上有很多老百姓同他相熟,女人们更爱传播他的故事。我离开前方以后,时常从朋友们的信件中得知他的消息。过了一年,我又看过他的义父陈剑心团长一次。陈团长把小光明的像片赠我一张,并且告诉我这孩子更可爱了。 从那次同陈团长见面以后,我一直不曾再得到关于这孩子的任何消息,已经匆匆的整四年了。在这四年中,汉水前线上又打过几次严重的败仗,国共两军也不断发生冲突。在这四年中,在我们生活的地区里,不管是前方或后方,政治工作普遍的遭受摧残,除作为某些纪念节日的点缀之外,无边宽阔的国土上看不见抗日的标语,听不见救亡的歌声。如今,我多么想知道:那一个政治队还存在么?那一群青年到哪儿去了?我们的小朋友夏光明到哪儿去了?唉,没有人能告诉我他们的消息! 鸡子在窗外叫了。远处已经有起早的人的声音了。我从小箱中拿出来小朋友的那张像片,放在我的面前。他的左右和背后站立着大群的农村孩子。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向前方凝望。他的嘴角含着微笑,但眉头上仿佛轻轻的带着忧郁。对着这像片我看了很久,忍不住在心里喃喃的说: “孩子,我为你祝福!!”初稿脱稿于一九四二年春,在大别山中,改定稿成于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一日黎明,时在成都。 (原载1946年2月《抗战文艺》) 第一章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约翰福音第十二章 一 一九四○年的春天,我还在鄂北前线工作。有一天上午,我骑了一匹马从军部出发,去二十里外访问一个政治工作队。当我快走进政工队所驻的村庄时,听见从村庄里飘扬起一群孩子的歌声。我在马肚上踢了一下,很快的跑进村庄,一直向唱歌的空场上跑去。在空场外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跟来的马伕,我不声不响的走到一个作指挥的孩子背后。这孩子约摸有十岁之谱,有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又黑又长的睫毛,红润的脸颊。我知道这孩子就是夏光明,关于他的故事我在军部中听到很多,这次来访问这个政工队也打算顺便的看一看他。但为着不打扰他的工作起见,我没有惊动他,静静的参观他怎样教一群孩子唱歌。正像那些围绕在孩子们周围的老头子、老婆子、年轻的男女一样,我的脸上也绽开了欢喜的笑。我的嘴无法合拢。我的心被感动了。 学歌唱的孩子大约有二十多个:顶大的不过十二三岁,顶小的有五岁模样。这里边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天才也有笨虫,但全体都没有进过学校。那些年纪较长的差不多都是女的,她们的脑后披着小小的旧式发辫,戴着肮脏的小耳环(没有耳环的就用线穿在耳垂上),穿着破旧的红绿棉袄,有些还被父母把脚尖缠成圆锥形。女孩子们都有点胆怯;当旁观者的眼光落在她们脸上时,她们就显得局促和不好意思。那些男孩子们却没有这种情形;他们是胆大的,顽皮的,对于别人的看和笑全不在乎。他们的衣服比女孩子们的更要破烂,特别是肘弯和膝盖破得更凶,有的露着棉花,有的露着灰垢的黑皮肤。他们有的穿着破棉袄,有的却穿着单小衫,好像太阳的热度在他们一群中并没有标准。尤其奇怪的,不管他们穿棉袄也罢,穿单小衫也罢,差不多全不爱扣扣子,露出来又脏又黑的,鼓腾腾的大肚皮。还有的只穿一件破棉袄而不穿裤子,不穿鞋袜,上身和下身同时过着冬夏两季。男孩子中有好些是癞痢头,有好些患着眼疾,而大部分都拖着鼻涕,脖颈上满是很厚的黑色灰垢。 孩子们随着指挥的手势摇动着脑袋,有些连身子也不自觉的左右的摇来晃去,以应和歌声的节拍。虽然他们还不能使自己的歌声同别人的高低快慢谐和一致,虽然他们中间有的年纪太小,有的正在换牙,发音都极不清楚,然而他们都是在一心一意的学习着,每个孩子对于学习唱歌感到极大的兴趣和快活。其中有一个男孩子不过五岁模样,穿着一件绿色的小棉袄,从两只袖口和两条肘弯的破烂处,扯出来一片一片的灰色棉絮;而右手的袖口上和领口下边的前襟上,凝结着厚厚的一层东西,那是鼻涕,口水,饭渣,以及各种灰垢的混合物,干了的地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的小脑袋又圆又胖,像一个皮球一样;他的两个脸蛋儿红鲜鲜的,虽然有许多灰垢在上面,却依然显得是那么可爱,会使你忍不住想用嘴去亲他一亲。他的整个的小身体都在左右的摇晃着,攒着小手,上气不接下气的跟着唱歌。大概他还不能了解每一句歌词的意义,所以细细听来,他只不过是随着别人胡唱罢了。他咬字不清,时断时续,到每一个稍长的句子末尾时,他的声音变得很模糊,几乎使别人听不出来。有时因大家唱得稍快,他跟随不上,便十分慌急的把自己的歌声停住。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望望观众,望望指挥得十分起劲的小光明,又望望左右同伴,感到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用小拳头揉揉眼睛,又揉揉前额上的汗珠子。但是,虽然一直到这支歌子唱到底都没有机会再跟随上去,他的小身子却仍然跟着同伴们左右摇晃,小嘴唇不时的忽然一张,模糊的唱出来几个字儿。到歌子唱完时,他才松了一口气,望着大家笑了,他自己也笑了,于是用破袖头擦去了从上嘴唇拖下来的两条鼻涕。我一直等唱完许多歌子,夏光明向孩子们宣布散会以后,才开始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我是个战地记者,并称赞他的工作做得很好。在政工队住了两天,我同他玩得极熟。后来我转往师部,遇见了他的义父陈剑心团长。他的义父又供给我不少材料,使我对他的动人的身世更加清楚。 第二章 二 我们的这位小朋友夏光明是济南人,生长在相当幸福的中产家庭。父母都是知识分子,都很年轻,一向都在济南过着安静的教书生活。当济南快要沦陷的时候,夏光明跟着父母辗转的逃到徐州,又逃到安庆。靠父亲的几位朋友帮忙,母亲在安庆做了小学教员,暂时的安定下来。不久,父亲夏纪宏回到徐州,参加了部队中的政治工作。徐州突围,父亲失踪,以后就没再得到他一封信。有人说夏纪宏在突围的时候死掉了,也有人说他回到山东去打游击了,没人晓得他到底还活着没有。 夏光明有一个弟弟叫做阿艰,是开始逃难的前几个月在济南生的,所以父亲就在临别故乡时给他起这个名子作为纪念。父亲离安庆往徐州时候,阿艰已经会在地上爬,也会含糊不清的叫爸叫妈。阿艰像豆芽子似的一天一个样儿的长着,长得又白又胖,小腿肚圆轴轴的像嫩藕一样,小手掌肥厚得像秋天的螃蟹一样(假若螃蟹有那样嫩白就更好了)。他的两个脸蛋儿早晚都红鲜鲜的,隔着又嫩又薄的皮肤可以看见许多细微的红色血管,像花瓣上隐约可以望见的细脉一样。爸爸和妈妈很爱阿艰,我们的小朋友也很爱他的弟弟;他们常常的逗着他笑。当笑的时候,他的脸蛋上陷下去两个浅浅的小酒涡儿。爸爸和妈妈常常轮流的在阿艰的酒涡上吻着。越吻他越笑,口水从张开着的红鲜的嘴角不住的往下流,而他的头也高兴得忽而转向爸爸,忽而转向妈妈。每天早晨,阿艰醒得比谁都早,当乌鸦在树枝上开始叫的时候,阿艰就睁开眼睛,吃一阵奶,然后闹着要妈妈抱他起来。正如在晚上他爱看灯亮儿一样,在早晨他爱看窗子上的青色曙光。窗上的光亮逐渐的明起来,阿艰也跟着格外的高兴起来,一会儿笑着,一会儿咿咿呀呀的唱着,有时兴奋得把两只小胳膊猛力的挥动着,并且不住的耸动着身子。每天早晨,当爸爸从床上坐起的时候,阿艰注意的望了望他的面孔,望清楚后就突然笑起来,呀呀的叫起来,伸着胳膊要爸爸抱他。阿艰也时常要哥哥抱他。小光明也很想能够抱一抱弟弟,但妈妈却老是不准他抱。妈妈说:“乖乖,弟弟是个小胖子,你抱不动他;一抱,就连你自己也摔倒了。”有一次小光明坚持要抱,妈妈只好把弟弟放在他怀里,她自己在一边小小心心的照顾。小光明脚步蹒跚,喘起气来,妈妈就忙的把阿艰接过去了。这是小光明唯一的一次抱弟弟,在他的幼稚的心灵上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爸爸从安庆动身的时候,妈妈抱着阿艰,衣角上牵着小光明,送出城外有一里多路。在一个三岔路口,爸爸同妈妈站住说了几句话,爸爸含着眼泪勉强的微笑着,坐上洋车朝北走了。阿艰伸着两只小胳膊,用力的把身子向前探着,挣扎着,要妈妈追赶爸爸。妈妈快步的赶了两步,低声的呼喊爸爸说:“阿艰要你哩,你不要把他亲一亲就走吗?”爸爸没说话,眼圈儿忽然红了。但他并不把阿艰接过去,他一面向阿艰拍着手,装着要抱阿艰,一面催促拉洋车的快点走。阿艰起初见爸爸对他拍手,以为爸爸真的要抱他,快活得呀呀的叫着;后来见爸爸的车子走得更快,愈离愈远,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有几辆漂亮的汽车从城里疾驰出来。有一辆汽车上除载着几位十分阔气的摩登太太和小姐外,还载着一条外国狗。妈妈慌忙的拉着小光明躲到路旁,麦苗儿漫到他的膝盖上;妈妈就同他站在麦田中,用眼睛送着爸爸的背影。阿艰继续哇哇的大哭着,小身子不停的向前面挣扎,含糊不清的叫着爸爸。妈妈一面继续哽咽的哄着阿艰,一面望着那渐渐远去的洋车影子,不时的用手绢擦去眼泪。正在这当儿,空袭警报像鬼哭一样的开始响了,跟着,人们从城里边像潮水似的涌了出来。爸爸忽然从洋车上竖直身子,扭回头来,好像要嘱咐什么的向送行者挥了挥手。妈妈正要举起手回答爸爸,爸爸的车子已经走过了一排小树,走下了洼地。他们从此再没有望见过爸爸的影子。虽然小光明同妈妈极力向远处望去,也只望见蓝天的弧形边沿同绿色的原野的苍茫接合处,那儿,淡墨色的树林上有几块静静的乳色浮云。 徐州失守以后,妈妈得不到爸爸的消息,时常一个人偷偷哭泣。就在这一年夏天,敌人从水陆两方面进攻安庆。因为没有钱,阿艰又有病,妈妈还没有拿定主意往什么地方逃,敌人就把安庆占领了。过了一个多月,阿艰病好了。妈妈弄到了路费,带着两个小孩子逃出安庆,打算通过敌人的防线逃往武汉。不重要的行李丢在安庆,重要的雇一个在安庆相识的老百姓挑在肩上。妈妈自己抱着阿艰,小光明牵着妈妈的衣服,跟着另外几个老百姓一起逃难。那时候沿江战事非常激烈,他们谨慎的寻找着没有战事的地方走。有时候雇到人背负小光明,他们每天还可以走五十里左右;倘若人雇不来,或对于前边的情况不明,往往只能走一二十里。太阳愈是毒热,行路愈是艰难,愈是危险,阿艰就愈是哭泣。妈妈常常一边走,一边哄阿艰,一边流泪。小光明的两只小脚全走肿了,但是怕妈妈更加难过,他噙着满满的两眶眼泪不哭。有时万一不能忍耐的哭了起来,只要是妈妈坐下去把他抱一抱,或用手抚摩着他的头顶;只要是他听见妈妈难过的叹息一声,或看见她落下眼泪;只要是听见妈妈对他抚慰两句,或稍稍恐吓一声——他就赶忙努力的把哭声止住,喉咙管蹩得挺粗。 “可别哭,叫鬼子听见了!乖乖是好孩子,”妈妈哽咽说,“等到汉口时妈妈给乖乖买个洋娃娃。要洋娃娃不要?” “给弟弟也买一个,”小光明回答说。但一张嘴就忍不住抽咽两声,掉下来几滴眼泪。 在第十天,他们才走到敌人占领区的边沿上。那里离开江岸很远,也不临公路,没有战事,不过敌人却警戒得十分严密。在白天,不敢从敌人的封锁线上通过,他们藏匿在附近的村子里,直候到黄昏以后。这天晚上有朦胧的月色,十分闷热,月亮时时被流动的云块遮住。妈妈抱着阿艰,雇了个姓陈的农人背负着小光明,同逃难的同伴们顺着一条荒僻的小路前进。刚走上一个岗坡,突然从离这条小路不到半里远的村子里发出来一声凶暴的喝问:“哪一个?”难民中有人用颤栗的哀求的口气回答说是老百姓,有人慌乱的准备逃奔。 “站住!” 这喝声像霹雳似的震得大家打一个寒颤,都没命的向岗下和稻田里奔跑起来。但跟着这喝声后面,轻机枪哒哒的从村边响了。 有一个怀孕的年轻女人被别人冲倒在地上,又被另外一个人在肚子上踏了一脚,在地上乱滚着,发出来垂死的,颤栗的哭叫。小光明的妈妈向前边跑了几步,忽然听见小光明在后边凄惨的哭唤她,她立刻转过身来,看见小光明被抛弃在路边,正一边哭唤着,一边挣扎着站立起来。妈妈正要去拉他的时候,一颗枪弹穿透了她的左手掌,穿透了阿艰的心脏,又从右边的衣襟上穿过。妈妈惨叫一声,倒在路旁的干涸的水沟中。阿艰从她的胸口上滚下去,一只小手重重的压在她的嘴上。当事变的前一秒钟,阿艰还十分安静的睡熟在妈妈怀里,两片小嘴唇不时的在梦中发出来隐约的微笑,还发出来吃奶的动作和声音。突起的枪声把他的小身子惊得一抖,但刚刚哭了两声,就被日本鬼子的枪弹打死了。 像出于一种本能的动作,小光明立刻伏倒在浸着血液的地上。他一边干哑的哭唤着“妈呀!妈呀!”一边迅速的向妈妈的身边爬去。机关枪停止扫射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了村子。小光明恐怖得浑身颤抖,从妈妈的肚子上爬过去,钻进湿润的稻田里边,差不多连呼吸都要停止。转眼之间,有一个日本兵带着两个伪军,托着带刺刀的步枪跑来了。 月色凄凉的照在原野上。几条狗在附近的村落里汪汪的吠着。从稻田里散出来一种发热的,沉重得令人不能够呼吸的郁闷气息,和小路旁的泥土气息,血腥气息,在一起凝结起来。一个老头子躺在血泊中已经停止了呼吸,一股鲜血从他的裂开的胸脯上向外流着,不过他的眼皮却像在眨呀眨的。另一个年轻人死在他的旁边,露着牙齿,一只眼睛可怕的睁得挺圆,另一只眼睛被打成一个大洞,脑汁混和着血液从里边向外流着。他们倒下后再没有发出来一点声音,一丝从原野上吹过的闷热的晚风就把他们最后呼出的一口气带走了。 离他们几步外,躺着那个怀孕的妇人和她的弟弟,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她在患难中的唯一亲人。当枪弹打中这孩子的胸部时候,他叫了一声倒在地上,绝望的说出来最后一句话:“姐……你自己逃吧……”但是他并没有即刻死去,一直到敌人跑来时他还在地上挣扎,眼睛痛苦的望着他的姐姐,频频的动着嘴唇。那个怀孕的妇人因为腹部要命的疼痛,在地上挣扎着,滚动着,小声呻吟着。她曾经试着坐起来,用手去搀她的弟弟,但刚刚翘起来身子就失败了,不得不抱着肚子倒下地去。 日本兵指挥着两个伪军把怀孕的年轻女人从地上拖起来,浑身上下搜一遍,不管她怎样的哀求饶命,用刺刀把她刺死了。把那些已死的和将死的都搜了一遍,他们就转过来用手电照了照躺在路旁边水沟中的一对母子。他们看见妈妈的手和胸脯上满是鲜血,认为她同小孩子全被打死,便搜走她口袋里藏的钞票,又照她的头上踢了一脚。日本兵不放心的又走到那个快要断气的男孩子旁边,照他的鬓角上刺了一刀,然后叫两个伪军把人们抛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踏着骄傲的步子走回村庄。 第三章 三 过了几分钟,小光明身子哆嗦着从稻田里爬出来,爬到妈妈的旁边。一边用小手摸着妈妈的脸孔,一边用非常低,非常恐怖的哭声叫: “妈!……妈!……” 妈妈没做声,仿佛是睡熟了。月亮愁惨惨的躲进了乌云后,原野上顿时昏暗了。他看不清妈妈和弟弟的脸孔,不知道妈妈和弟弟究竟是死了还是不敢做声。一阵旋风忽然从死尸旁带着沙沙的响声扫过,卷起来的灰尘和草茎打在小光明的脸和眼睛上,使他越发的恐怖起来。他伸手抓紧了妈妈的头发,爬到妈妈的肩膀上,准备要拚命的大声哭叫。但是听见了他喉咙咯咯的响声时,妈妈赶快在地上轻轻的摇摇头,阻止了他的哭叫。 “妈妈!”小光明对着妈妈的耳朵,哽咽的悄声叫:“我怕,我怕,妈妈!……” 妈妈又把头摇了摇,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十分痛苦而低弱的呻吟一声。小光明实在忍不住,在妈妈的耳朵边哭着说: “我们跑吧,妈妈!……” 妈妈悄悄的坐起来,喘了一口气,向远处听一听。不管头多么晕眩,她终于用右手抱紧阿艰,挣扎着站立起来。 “抓住我的衣服,”妈妈悄声吩咐说,“跟着我慢慢走,不准做声!” 她弯着身子,等孩子抓紧了她的衣襟以后,便偷偷的上到小路上,从一个死尸的头上踏过去,腿颤着,身子摇晃着,不露一点声音向岗下逃走。她的左胳膊差不多是毫无知觉的垂挂着,鲜血不止的从手掌上向下淌着,一步步的滴落在路上。小光明就常常踏在妈妈洒下的血迹上。 幸而月光很久没有从云里出来,他们的逃跑不曾被村边的哨兵发现。约摸走了有一里多路,在一个小石桥上他们遇见了那个雇来背负光明的农人老陈。原来当事变发生的时候,他糊里糊涂的抛下小光明只顾他自己逃命;等跑了两三里路,他才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责任,想起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和那位怀抱婴儿的母亲。他良心上立刻受了很大的责备,于是不顾危险的回头来寻找他们。在小石桥上和他们遇见的时候,他几乎难过得要哭了起来。“我,我,”他说,“我真是!我真是!我当时一慌张……”说着,他赶忙弯下身子去抱小光明,多毛的脸颊一直触到孩子的前额上。 “快,接过去这一个!”妈妈痛苦不堪的颤声说,忍不住呻吟两声。农人把阿艰接去抱在怀里:“孩子没有哭?” “睡熟了,谢天谢地!”妈妈深深的叹息一声,落下来一串眼泪。 “孩子实在乏得很,”农人叹息说,“那么响的枪声会没有把他惊醒!” “好像听见他哭了一声,跟着又睡着了。” 农人老陈把阿艰抱得紧紧的,使小孩子的头部紧压在他的毛胡胡的胸脯上。但忽然他惊骇的望着孩子的身上,叫着说: “呀!这孩子身上的……是尿还是血?” “血呀,唉!”母亲衰弱的回答说,用右手把受伤的左手拿起来看着,痛苦的呻吟起来。 “哪儿来的血呀?”老陈没有注意母亲,继续审视着孩子的小身子和脸孔,害怕得打颤的问。 “不要紧,”母亲低声说,“我的左手受伤了!??”“啊呀,吓!吓!”老陈小声的连连叫着,弯下身子去看她的那只流血 的手。“快快!”他吃吃的说,“用布条把手腕扎住!??”“不要紧,让我喘一口气再走吧。”月光又明亮起来,宇宙显得可怕的静寂。桥下面汩汩的响着流水,微微 波动着的水面上闪亮着幽静的银光。风丝从稻穗上沙沙吹过,稻田边的幽暗处低飞着青色萤火。青蛙坐在稻田里,偶而咯咯的叫一声两声,好像是叹息一样。 年轻的母亲因为疼痛咬紧了牙齿,望一望小光明,又转过去对阿艰注视一会儿。忽然有一种不幸的感觉向她袭来,她神情慌张的向老陈颤声说: “你快摇一下小孩??”老陈把怀里的小孩子摇了一摇,十分诧异。又慌乱的把自己的多毛的脸 颊挨近了阿艰的冰凉的小鼻头,于是他嘴唇痉挛的望着母亲,说不出一句话来。 “孩子怎么样???唉,你快说呀!??”“他,他,他怕是??”老陈像傻子似的直看着母亲的眼睛。“不会的!”母亲吃力的说:“你再摇一摇!”老陈突然蹲了下去,哭着说:“呵呀,孩子死了!”母亲像疯了似的伸出右手,从农人的怀里抢过孩子去,一边拼命的摇晃 着,一边用颤栗的哭声叫着:“阿艰!阿艰!我的乖乖! ??”她随即瘫软的坐在地上,把小尸体放在大腿上,脸孔压在孩子的紧闭的 眼睛上,不顾危险的放声的哭了起来。小光明站在母亲面前,一边哭,一边 断续的叫着:“妈妈!妈妈!??” 敌人的哨兵听见哭声,开了两枪,枪弹带着尖锐的啸声从小石桥的上空 飞过。那位善良的农人立刻把阿艰从母亲怀里夺过来放在地上,用一只胳膊抱起来小光明,一只手把母亲从地上拖起来,恐慌的催促着: “快一点!快一点!他们要??追来了!??” 但刚走了几丈远,母亲又拚命的挣扎着转回身子,声音嘶哑的哭着说:“把阿艰带走!把阿艰带走!我要把我的孩子带走呵!??”月色忽然出奇的皎洁了,照耀在母亲的脸孔上。她的头发披散着,眼泪 纵横着,嘴上和鼻尖上带着鲜血,这是在二十分钟以前被阿艰的小手抹的。 小光明看见妈妈的脸孔,恐怖而且难过的哭起来,在老陈的怀里挣扎着,要随着妈妈回到小桥上: “我要阿艰!我要弟弟!我要??呵呵??”老陈没有办法,只好把小光明背在身上,左手抱着阿艰,右手拖着母亲。 他们又逃了五六里路,走进一个小小的村庄。老陈在这村子里有一家亲戚,据说是他祖母的娘家,从老辈儿就替主人家种地过活。走进屋子,母亲因为流血过多,已经显得十分衰弱,脸皮黄得像蜡渣一样。多亏这家老百姓赶忙把母亲放在床上,用布条包扎了伤口,洗去她脸上的血迹,并且用粗麦面做了两碗稀面汤让她喝下。这一家老老小小都围绕在她的周围,关心的望着她,问着她,女人们偷偷的落着眼泪,老头子不住的摇头叹气。母亲稍微的恢复了一点精力以后,艰难的坐起来,要人们从地上把阿艰抱起来放在她的腿上, 于是又暗哑的低声的呜咽起来。小光明站在床边,望望妈妈,望望弟弟,也跟着哭了起来。 这家老百姓恐怕他们天明后被敌人发现,赶忙用一张小竹床绑做担架,让母亲同小光明躺在上边,送他们连夜赶路。 在大家忙着安排担架的时候,那位背负小光明的农人已经偷偷的跑到池塘边,将身上和汗衫上的血污洗净。他不忍离开这一对可怜的母子而自己回去,情愿继续的伴送他们。他家里只有一个拐脚的泥水匠弟弟,老母亲去冬死掉,所以并没有什么牵挂。小光明的母亲很感激他的好意,一路上也实在多亏他随身照料。 他们的行李挑子在事后不知抛散到什么地方,无法寻找。这家老百姓给他们找了一条破被子铺在床上,还在床头边挂了一个装满开水的小瓦罐。幸而母亲在裤带上藏的几件金首饰和钞票没被搜走,她给了这家老百姓一张十元的法币作为酬谢,另外又给了一张五元的请他们买一口小棺材把阿艰埋葬。这家老百姓坚执着不肯收钱,争执了半天,只留下那一张五元法币,并且立刻派一个孩子去叫醒村里的木匠为阿艰连夜赶做棺材。 临走的时候,母亲又哭着把阿艰放在膝上,用打颤的手指摸摸他的鼻头和心口,希望能忽然发现小孩子还留有一线生机。等再一次证实了小孩子决不能复活以后,她像要发狂似的把嘴唇压在小孩子的紧闭着的,冰冷的眼皮上,暗哑的哭声越发的凄惨起来。人们落着泪把小尸首从她的怀里夺下来,勉强的把她抬起来走了。但走出村边以后,她又回过头来问清楚村庄名子,向送行的老百姓们再三的抽咽嘱咐: “请你们可怜可怜小孩子,给他埋深一点!埋深一点!” “你老放心呵,”人们回答说,“一定要埋深的!”“千万埋深一点!我过不久就转回来的??”母亲的声音颤栗了,忍不 住又悲痛的用低声哭起来了。 月落了。小光明一面格斗格斗的抽咽着,在母亲身边疲倦的睡去了。在暗沉沉的夜的原野上,在崎岖的小路上,在闷热的北风里,母亲的哭声继续着,愈久愈变得嘶哑了。?? 第四章 四 走了四天光景,他们才遇着一个开设在乡镇上的小医院,请医生给母亲的左手上药。在这四天里边,因为天气炎热,伤口已经腐烂,并且生长了许多小蛆。从这次上药以后,每天都是由母亲自己用硼酸水将伤口洗涤一次,换一换纱布;偶然遇到小医院,便去请医生诊治。 又走了十天左右,他们走到了鄂东的一个小市镇上,离武汉不过有二百里路。 这市镇只有一百多户,坐落在大别山下。镇外有一条大路通向汉口,另一条路通花园车站。紧靠着通向花园的大路旁有一座大庙,里边驻札着某集团军的野战医院。母亲到医院换药时遇见一位济南同乡,他的名子叫做王济仁,是一位齐鲁大学毕业的医科学生,如今是这医院中的少校医官。他年轻,活泼,诚恳和谦恭,热心服务,无论怎样忙碌都没有露出过一点厌烦。看见了夏光明和她的母亲走进诊病室,他诧异而又快活的叫了一声,跳向他们。“吓,你们!你们怎么会来到此地?”他叫着,一面很亲热的摸弄小光明的脸颊和下巴。“真是想不到!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俯下身去把小孩子抱了起来,问着:“还认识我么?叫我王叔叔,叫我!”立刻他又转过眼睛去望着母亲:“那一个小的呢?你不是还有一个顶小的吗?”但不等母亲回答,王医官又叹息的叫道:“吓,真想不到在这儿看见你们!”母亲把逃出济南后的经过简单的告诉他,他感动得脸皮上起了一层细小鸡皮疙瘩,连连的咂着嘴唇。“来,”他说,“让我瞧一瞧你的伤口。”于是他放下孩子,解开母亲手上的已经好几天没有换的肮脏纱布。 “我劝你不如就住在此地,”王医官一面给母亲洗伤口,一面说,“我负责给你医治,一个月就可以完全治好。” “你看这只手以后还能管用吗?”“中指和无名指已经不行了,”王医官咂一下嘴唇说。“幸而是一只左手??”母亲用话来宽解着自己,轻轻的叹息一声,于是眼光从左手移到了右手上边。虽然这只右手近来分明的瘦了很多,而且被太阳晒得黑红,但仍然保留着天生的小巧玲珑。她久久的注视这只手,回忆着当年在济南过着安静的、幸福的生活时候,丈夫夏纪宏时常疯狂的抓住了她的小手,在每一个嫩生生的指尖上吻一下,一气把两只手全部吻完,然后再让她把小手握成拳头,在每一个指关节上轻轻吻着??想着想着,她的眼圈儿不由的发酸了。 王医官竭力劝母亲留下,等伤口痊愈后再去武汉。“是的,”母亲很感激的回答说,“我也怕到武汉花钱太多,又没有熟识的医生肯像你一样细心诊治。”她决定留下来,等伤口痊愈以后再到武汉,把小光明送到儿童保育院,她自己也找一种合适的抗战工作,就是说,她要参加的工作必须是不要她使用左手的。 当天下午,王医官就在老百姓家里替他们找好住处,离医院只有一箭之地,大门外有一片很大的竹林。那位姓陈的农人跟他们住在一起,帮母亲作饭和做一切琐碎事情。母亲并不把老陈当佣人看待,她看他做患难同伴和救命恩人;她自己称他做陈大哥,叫小光明称他做陈伯伯。在王医官和老陈的照料之下,又暂时获得了安静生活,而她的伤口也一天比一天的好了起来。但母亲很少有快活时候,脸上偶然有一丝笑容也全是带着苦味。也常常愁眉不展的想心事,唉声叹息,或甚至伤心流泪。她买了一个小本子,每天在本子上写下来一点回忆,有时正写着会忽然停住笔哭了起来。时常,在夜里她梦见丈夫,梦见阿艰,有一次被她自己的哭声惊醒。时常,她幻想着丈夫在徐州突围后到了武汉,正为着不知道她同孩子们的下落焦急欲狂。由于这种幻想,她时常向王医官借阅武汉出版的各种报纸,希望从上边能发现丈夫寻找她母子们的小小启事。她甚至会幻想阿艰并没有真的死掉,当那天夜里她离开了村子以后,阿艰被老百姓医治好,如今正被那一家好心的人们抚 养着,等战争打完了就可以母子团圆。??“乖乖,告诉妈妈一句实话,”她有时抱紧小光明哽咽的问,“弟弟又活了是不是?”小光明起初被妈妈这样询问时总不敢贸然回答,后来小孩子明白了她的心意,逢着询问时便大声回答说:“弟弟没有死,妈妈!” 这样,母亲在悲愁中打发着苦难的日子,炎热的夏天过去了。农人老陈巴不得母亲能早一点完全痊愈,因为他同医院中的人们混得很熟,决定把母亲送到武汉后回来进医院工作。可是母亲的伤口还没有十分痊愈,医院突然奉到立即撤退的紧急命令。一天黄昏时候,王医官慌慌忙忙的从医院跑来,冲进屋子里吃吃叫着:“夏太太,夏太太,我们马上就要出??”他喘了一口气,“出发了!你们怎么办?怎么办呢???你的伤还没有好!”母亲马上变了脸色:“怎,怎,怎么一回事?我的天呀!敌人又冲到了?唵?唵?”“据说敌人已经从商城冲过了大别山,直趋武汉,把这一带中国军队同武汉的联络完全隔断。我马上就跟着医院突围,你们怎么办?怎么办?”他焦急的抓着头发,“唉!怎么办呀?” “田,田家镇那方面??”“田家镇情况不明!”王医官用哭声说,“我马上就动身,你们怎么办呢?唉,唉!”他等待着母亲回答,不住的顿着脚,咂着嘴唇。母亲浑身打颤,两脚瘫软的坐到椅子上,好像叹息似的说:“你看,撤退得这样快,事前一点儿也没料到!”王医官没有说话,又搔搔头发,咂咂嘴唇。“王先生,”母亲忽然站起来,含着两眶眼泪恳求说,“让我们跟着你一道走吧!你看看俺们的遭遇??” “那怎么行!”王医官截断她的话,坚决的摇摇脑袋。“一则我们要冒险突围;二则担架兵不够,伕子不够,不重要的东西全都丢掉,轻伤的官兵跟着步行??我想,我想,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母亲望着他的眼睛迅速的插了一句。 “你们最好是??暂留此地!”“那怎么行!”母亲叫道。“万一敌人来了,我们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王医官又截断了她:“不过,据我判断,敌人也许不会来此地。你们最好是暂不要走,等情况弄清楚后再想办法绕弯子走出去。” “王医官,我可以留在此地;”母亲恳求说,“请你可怜可怜,把孩子带走吧!” “事实上,夏太太,带一个孩子突围??” “我自己准备敌人来就死在这里,可是恳求你救孩子一条活命!”“唉唉,你要顾及事实才行!”“呵,我想出办法了!”母亲望了一眼老陈又继续说道:“王医官,念起他爸爸情分上,好不好让老陈背着小孩子跟你一道走?”“唉唉,让小孩子离开你??”“是的,让他离开我跟你一道去!” 王医官正在抓耳挠腮,咂嘴叹气,决不定主意时候,小光明突然扑进母亲怀里去,放开了憋得很久的喉咙哭叫: “我不,不,不离开妈妈!??”母亲弯下身子去抱紧孩子,颓然坐在椅子上,忍不住低声的抽咽起来。 她想起来孩子的爸爸,心口刺疼得像刀割一般,眼睛望着地,悲痛的哭着说:“纪宏,你把我留得多可怜哟!??”王医官叹口气,咂两下嘴唇,从大眼角滚下来两颗泪珠,腮巴上的肌肉不住的痉挛,脸皮上又冒起来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他扫一眼 围绕在门口听消息的同院老百姓,又扭转头望着母亲,哽咽的问:“唉唉!到底是怎样决定?”母亲没抬头,抽咽着回答:“好吧,我们暂且留在此处,以后想法子逃出去??”“这样决定最好。那么,”王医官哭声说,“我要走了。” “老陈,”母亲向站在旁边的农人望一眼,“我给你一点钱,你跟王医官一道走吧!” “啥话!”老陈流着眼泪说,“我们要死就死在一起!”“好,好,你同她们在一起顶好!”王医官打算给母亲留下一点钱,被母亲拒绝了。临走的时候又再三的嘱咐房东老头子,求他多多关照,万一日本兵来到此处,务必带他们到山里躲避。嘱咐毕,将一张十元的法币向老头子怀里一塞,快步的跑出院子。 第五章 五 黄昏后,市镇上的老百姓看见医院同少数驻军的匆匆撤退,不知道敌人究竟攻到了什么地方,于是可怕的推测和谣言立刻起来。谣言迅速的飞散到山山谷谷和家家户户,到处引起来非常的惊慌和混乱。市镇上的老百姓连夜纷纷的向乡下迁移,在乡下居住的又准备着朝深山逃避。小光明的母亲虽然知道敌人离此地还很远,但因为受了全市镇的恐慌传染,也整夜没有敢合上眼皮。 平素房东老太婆绝对不允许灯里边点两根灯草,而且一吃过晚饭就得熄灯睡觉。但这一夜她特别允许每个媳妇房间里点一盏灯,以便她们收拾东西。她自己房间里的一盏灯差不多点了大半夜,并且还多加了一根灯草。她亲手把老母鸡杀了两只炖起来,让全家人都痛快的饱吃一顿;又盛了大半碗,蹒蹒跚跚的送到小光明的母亲面前。“以后别想过好日子了,”她叹息着说,“把鸡子一个一个都杀吃吧,免得便宜别的人!”老头子虽然不赞成她这种“看破世界”的态度,但因为有沉重的忧愁压在心上,也始终沉默着,没露出一句谴责。 第二天上午,开始有无数的抗日部队从东南边陆续退过来,穿过小市镇往花园的方向走去。有许多带伤的和患着虐疾的,走着走着就栽倒下去,滚进路旁的干稻田里。他们衰弱的呻吟着,睁大着朦胧无光的红眼睛,绝望而又乞怜的望着从路上走过的人。有些被虐疾烧迷的,把脸孔贴在冰冷的泥土上,像呓语般的小声呼叫:“给一点水!水呀!”然而谁也顾不得援助他们,有的还疲倦的向他们瞟一眼,有的简直仿佛是毫无所觉的垂着头,踉踉跄跄的走了过去。敌人的飞机时时的飞来侦察,用机枪向路上扫射,漫无目标的投下来轻磅炸弹。市镇上也被机关枪扫射过,幸而还没有落过炸弹;敌人从飞机上散下来颜色不同的小传单,乱纷纷的落在屋脊上,院子里,和周围附近的田野上。经过一天工夫,老百姓逃走的有十之八九,小市镇显得死气沉沉了。 母亲上午还带着小光明躲飞机,没有飞机的时候就坐在竹林边向路上张望。但一到下午,她突然发冷发热,倒在床上不能够抬起头来。小光明一会儿站在母亲的旁边默默的滚着眼泪,一会儿偎依着农人老陈,心里难过得好几次想放开喉咙哭泣。老陈忧愁得皱着眉头,话也不说,饭也不吃,不住的吁着长气。直到半夜以后,母亲身上的热退了,从沉沉的昏睡中慢慢醒来。睁开眼睛,看见桌上点着一盏油灯,老陈垂着头坐在桌边,小孩子已经睡熟在他的怀里,母亲疲惫的小声询问: “什么时候?”老陈猛的抬起头来说:“你醒了?还发烧吗?”“现在好了一点,”母亲说。“什么时候了?”“半夜啦。唉,”老陈叹一口气,“今年打摆子的真多!” “把孩子给我吧。我自己害病倒不要紧,只是小孩子没人照顾太可怜啦!” 母亲含着眼泪从床上坐起来,接过去小光明,脱掉他的衣服,把他搂在怀里。小光明把眼皮睁了一睁,唤一声妈妈又睡去了。 “我渴得很,”母亲又望着老陈说,“给我拿一碗水来!”老陈赶忙把预备的开水倒了一碗,端给母亲,看着她一气喝完,接过去空碗问道:“你现在想吃点东西吧?” 母亲叹口气:“已经半夜啦,你快去睡吧。我心里稍微有点发慌,你再倒一碗开水给我。” “不。我给你盛一碗糯米稀饭,别喝开水啦。” “哪,哪有糯米稀饭?”“我知道你退热以后要吃东西,特意向房东借了一个砂锅给你炖的。”“唉唉!”母亲感激不尽的叹息两声,说:“要不是有你在一起,俺母子俩才越发可怜哩!外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军队还是不断的过,老百姓差不多逃光啦。”老陈一面回答,一面从砂锅里盛稀饭。“房东也准备马上就走,咱们怎么办?” “房东一家全走么?” “只留下老两口儿看门。”“咱们往哪儿逃?”母亲接着饭碗,哽咽说:“没有家,没有亲戚,人生地不熟的。” “可是不逃能行么?”母亲没有说话,一滴眼泪滴嗒一声落在碗沿上。老陈在旁边搓着手叹口长气。把眼泪从碗里用筷子挑出去,母亲低下头,慢吞吞的吃了起来。但一碗稀饭还没有吃完,房东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跑进屋来,站在母亲的床前吃吃的说: “夏太太,我们家的媳妇,儿子,孙子,如今就要动身进山啦。你要是打算进山里避一避,就快点起来把东西收拾收拾,跟媳妇们一道走,夜间走免得飞机骚扰。你看看今天多惨,沿路的伤兵可没有给鬼子的飞机用机关枪打死几百!呵呵,你自己拿定主意,要是想避一避。” “我刚刚才退热,两条腿发软,怎么走呵!”母亲放下饭碗颤声说,眼泪又簌簌的从脸上滚了下来。“张大奶,你老能不能替我雇一乘轿子?” “雇一乘轿子!”老婆子用责备的口气说。“兵荒马乱的,老百姓都逃空啦,还能够雇来轿子!” 母亲低下头去想了片刻,想不出一个好主意。他抬起头来望着老陈,用商量的口气问: “老陈,你带着孩子到山里去避一避好不好?” “你自己留在这儿?”“我留在这儿不要紧的。” “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万一飞机明天来轰炸,万一敌人来了。”“只要能保全孩子一条命,我死活都没有多大关系。”小光明朦胧的听见了他们的谈话,睁开眼睛来看一看,突然在妈妈的怀里大声的哭了起来。于是母亲叹息一声,向房东老婆子和老陈挥了挥苍白的右手。 “不逃也好,”老婆子喃喃说,“反正死活是注定的。‘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不在劫,刀放在脖子上也不碍事。” 老婆子叹息着蹒蹒跚跚的走掉以后,母亲又向老陈摆了一下头,镇静的说: “陈大哥去休息吧,咱们明天看情形再作决定。”“稀饭还喝吗?” “我喝不下去,你喝吧。”“我不喝;我心里也是满满的!” 老陈把母亲用过的饭碗同炉边的砂锅放在另外一张桌子上,用多毛的手背揉着眼睛,脚步迟钝的走了出去。小光明继续哭着,两只大眼睛滴溜溜的望着妈妈的苍白脸孔,声音凄惨的恳求说:“妈妈一道走!妈妈一道走!”母亲用右手替孩子擦着眼泪,在他的身上抚摩着,断续的哽咽说:“别哭!别哭!妈妈永远不离开你,不离开乖乖!” 好容易把孩子哄睡以后,母亲也疲惫不堪的躺下去,吹熄了灯。但是她没有合上眼皮,偷偷的哭了起来。 第六章 六 只是一夜光景,母亲的脸上苍白得没一点血色,而且可怕的消瘦了。一双眼窝深深的陷了下去;眼皮是虚肿的,发暗的,眼珠也失去平日的光彩了。在早晨洗脸的时候,母亲对着盆子里的清水照见了她自己的憔悴面影,随即又望一下细瘦苍白的右手,叹一口气。她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洗过脸后牵着小光明到门口默默的站了一会儿,突然落下来眼泪说道: “孩子,什么时候你才能大呵!”她决定到必要时候带着孩子离开这个小市镇逃到山里,然后再绕道走出敌人的封锁线,把孩子带到后方去,等待着丈夫的消息。吃过早饭,她吩咐老陈到街上看那家小药店是否已经全部迁移,如果还没有全部迁走,就买一点奎宁丸和救急药水。谁知老陈一出去就没再回来,母亲焦急的等待了整个上午,坐立不安。她一会儿在大门口向各处张望,不住的顿脚叹气;一会儿从在大门外的石磙上,把小光明紧紧的抱在怀里,让自己的脸颊紧贴着孩子的脸颊,静静的流着眼泪。快到中午时候,她不顾危险的牵着小光明到街里去寻找老陈。小街上家家铺板门都闭着,除掉零零星星的伤兵和病兵走过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看见。母亲没敢走进街里去。看见一群兵狼狈不堪的提着几只鸭子从街那头走过来,有两个十分凶暴的打着一家杂货店的门寻找饮食,母亲惊慌的牵着孩子逃回来,躲进竹林。 有一个熟识的女人声音在竹林外边小声叫道:“夏太太!夏太太!”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靠着一根碗口粗的竹竿坐下去,把孩子紧紧的搂在怀里,心口怦怦跳着,低着头不敢回答。竹林外边的声音又继续叫道: “夏太太,我特意来给你传个消息,你快点!”母亲不得已,抬起头来,看见住在医院旁边的洗衣服老婆子站在竹林外边,赶忙用打颤的小声问道:“什么事呀?”“你家老陈要我来。” “老陈?”母亲立刻扶着竹竿站了起来。“他在哪儿?在哪儿?”“他,他,我家里没人看门,你出来我告诉你说哇!”洗衣服老婆子十分发急,不住的回头望着,深怕有乱兵走进她住的草棚。 母亲牵着小光明迅速的从竹林里走出来,吃吃的问道:“老陈到哪里去了?”“他给抓走了。”老婆子尽量放低了声音说。“唉?” “唉唉,乱兵把他抓走啦!”据洗衣服的老婆子说,吃过早饭后她看见老陈替军队抬着伤兵,往西北去了。 “他看见我想站住跟我说话,”老婆子望着母亲的眼睛说,“可是一个当兵的照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叫他快走。他没有办法,就把药包跟这一卷零票丢给我,一边走一边大声嘱咐说:‘王大奶,快点把药包跟这点零票送给夏太太,告诉她我不能回去了!’老陈走了很远又回头来望我一眼,我看他在流眼泪哩!” 母亲的嘴唇痉挛起来,默默的接过来药包和零票,自言自语的嘟哝说: “这是奎宁丸,救急水没有买到,他永远不再回来了!”“老陈准是挨打了!”洗衣服老婆子又接着说。“他脸上有两道红鲜鲜的血印子,领口也给撕叉到胸口上,真是要命!” 不等老婆子把话说完,母亲就拉着孩子跑到屋里,又从屋里跑出来,神经失常的靠在大门框子上,望着空阔的晚秋原野,像哭泣一般的低声的从牙齿缝里发出来一阵惨笑。 在大门口呆呆的站了很久,她拉着孩子,抽咽着走回屋去,伏在桌上,一边流泪,一边在日记本上写道:为着孩子,我决定不顾一切困难,明天五更离开此地。真不幸,如今手上的枪伤还没有痊愈,虐疾又来光顾!正到急难时候,老陈又永远的离开了我,使我在兵荒马乱中找不到一点帮助。假若在路上遇到不幸,我会拿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孩子平安。但是,假若我死了,这可怜的孩子又将怎样活下去?唉,我简直不敢想啊! 宏啊,想起你,想起阿艰,想起过不完的苦难日子,我的心要疼得碎裂了!因为手指颤抖得过于厉害,不能够继续写下去,她伏在日记本上呜咽起来。有几行字被她滴下的眼泪浸湿,弄得笔画模糊,几乎不能够辨认出来。午饭没有做。母亲连一口东西也没有吃下肚子,只给小光明煮了四个鸡蛋,又问房东老太婆要了半碗米饭。幸而吃下去奎宁丸以后,下午没有再发冷发热,使她向命运挣扎的勇气增加了不少。但是她一直愁眉不展的坐在床上,把小光明抱在怀里,心中十分痛苦的胡思乱想。有时感到心口窝一阵酸疼,于是她静静的注视着孩子的眼睛,泪珠成串的滚落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的拿起来孩子的小手放在她自己的眼睛下面;孩子懂得了妈妈的意思,便用手擦去了她的眼泪。妈妈的眼泪在起初总是越擦越多,直到孩子撇一撇嘴唇要开始哭泣时候,她才打个哽咽,自己动手把眼泪擦去,坚忍着不让它再流出来。然而也往往仍不免有一两滴余泪突然一闪,滴落到孩子的脸上。后来她心中寂寞而忧愁得不能忍耐,便带着悲伤的口气向孩子问道: “乖乖,我万一死了你想不想我?”“妈妈不会死,”小光明十分难过的回答。“万一死了呢?”“不死!不死!永远不死!” 母亲凄惨的笑了笑,把滚在小光明眼角里的泪珠擦掉,继续问道:“你想爸爸不想?” “想。”“爸爸还会回来么?”“会。”“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把鬼子打跑以后。”“爸爸回来你快活不快活?”“快活。” “可是爸爸要问到阿艰的,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我,我不知道。”“唉,傻孩子,你为什么不知道?” 小光明望一下母亲的眼睛:“我说,妈妈,我就说弟弟在活着!” “要是爸爸问弟弟在哪儿,怎么办呢?”小光明想不出办法来,突然把脸孔埋进妈妈的怀里,说:“我不知道!” 母亲用右手抚摩着孩子头顶,暗暗的落着眼泪。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母亲慢慢的抬起头,望着空中,哽咽的低声说道:“纪宏!假若我们都能够活到胜利以后,见面时你会不会因为阿艰的死去而责备我呢?我知你最爱阿艰,你会比我还要伤心的!” “妈妈!”小光明害怕的抬起头来,“你向谁说话呀?”“我同你爸爸说话,”母亲安静的回答说。“他在我们的旁边站着。”小光明越发害怕的向周围望了一眼,又转过来注意着妈妈的眼睛:“妈妈!妈妈!”“别怕,”妈妈柔和的小声说:“你看爸爸在向咱们看哩!”“妈妈!妈妈!”小光明搂抱着妈妈的脖子叫。“我怕,妈妈!”妈妈叹息一声,幽幽的说道:“昨晚上我正发热的时候看见你爸爸坐在床边,怀里抱着弟弟,他们的身上全都是血,可是这样的梦我做过不只一次了。告诉我,你记得不记得阿艰身上的血呢?” “记得。”孩子哽咽说。“我手上的血你记得不记得?”“记得。”“还有我鼻子上和嘴上的血你记得吗?” “那不是你的血。”“那是阿艰的血沾到我脸上的,可也算是妈妈的血。你还记得你在小石桥上看见我鼻子上和嘴上的血,害怕得哭起来?”“记得。” “唉!”母亲深深叹息一声,“只要能够永远的记得就好了!”于是她在孩子的鬓角上吻了一下,抱着孩子,泪眼模糊的凝望着小窗上闪闪的夕阳,久久的不再说话。在沉默中她忽而想到丈夫,忽而想到阿艰,忽而想到老陈,忽而想到过去又想到未来,心里边汹涌着悲痛的波涛,胸口打阵的隐隐刺疼。但是当她从眼睛里看出来孩子倦了,便立刻用脸颊紧贴着孩子的眼睛,用苍白的右手在孩子的身上轻轻拍着,直到孩子安静的睡熟为止。 小光明在母亲怀里睡熟不久,敌人的飞机群突然轰轰的响着来了。房东老夫妇在窗外向母亲招呼一声,喘着气,哆嗦着,踉踉跄跄的跑出院子。母亲把小光明从怀里叫醒,放在地下,慌慌忙忙的把新近为孩子制备的冬天衣服和那个日记本子,还有几封丈夫的旧信,一起包在一个包袱里,然后左边胳膊上挂着包袱,右手拉着孩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但刚刚走到大门下边,炸弹已经落下来,像一个霹雳在耳边爆炸开了。于是母亲和孩子同时短促的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了。大门和墙壁,和苫在门头上的旧稻草,一齐跟着倒下来,一团黑色的尘雾从地上冲了起来。 整个小市镇在轰炸中颤栗着,毁灭着,烈焰腾腾的燃烧起来了。 第七章 七 两个钟头以后,夜幕沉沉的落下大地。负责掩护某集团军撤退的陈剑心团长,经过三天三夜的苦战之后,终于率领着伤亡过半的残余部队冲出重围,黄昏以后来到了小市镇上。他把临时团部设在那座驻扎过野战医院的,被轰炸得残破不堪的大庙里边,决定在这儿稍作休息,因为全团官兵已经有几天几夜不曾睡眠,一天多不曾吃下去任何东西了。 陈团长强打精神坐在一张破席上,睁着干涩而发肿的眼睛察看地图。旁边有两个传令兵靠着墙坐在冷冰的砖地上,呼呼的扯着鼾声。他的少校团附高侠民,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只胳膊上缠着纱布,蹲在他的对面,手里边端着蜡烛,望着地图,身子支持不住的前后摇晃,看样子差不多要栽倒下去。陈团长用蓝铅笔在地图上画了几个记号,决定了突围的路线,随即写成几个命令,派高团附立刻亲自把命令送出。高团附出去以后,陈团长仿佛有许多未完的事情压在他心上似的,不能够放心的躺下休息。他不声不响的踱到另外的一间房间里。看见政治指导员和几位团部同事们像一群死猪似的睡在冰冷的砖地上,互相枕着,挤着,他赶忙弯下腰去替他们把军毯盖好,又踮着脚尖儿走了出来。走到院里,他站在甬路上默默的望着被火光照耀成暗红色的有云的天空,心里不由的兴起来无限感触,几乎要落下泪来。从街上传来房屋燃烧的哔剥声,倒塌声,女人的细微哭声;从四围村落里传来不断的狗叫声,偶而还有步枪的声音划破长空。“警戒哨会不会睡觉呢?”他担心的在肚里问着,“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吧?”停了一会儿,他焦急的跑到二门口,对着火光望一下手表,对两个打瞌睡的勤务兵说: “李学贵,马国材,跟我到外边走走!”他们提着手枪,在小市镇周围很快的走了一圈,察看了街上的燃烧情形和附近几个重要地方的警戒哨,便走到竹林旁边。火势正从街上向竹林这方面延烧过来,小光明同母亲所住的房子已经开始从屋脊上冒起黑烟,吐着血红的火舌,发出沉闷的爆裂声了。在竹林边他们发现了三个炸弹坑和一对老夫妇的残破尸首,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来极其苦痛而衰弱的一声呻吟。陈团长立刻停住脚步,侧起耳朵听了起来。过了片刻,不曾再听到呻吟声音,于是他们又快步向大庙走去。但刚刚走过竹林,忽然从那座开始被燃烧的宅子的大门口,从木料、稻草和倾倒的墙壁下边,发出来一道嘶哑的,恐怖的,颤栗而无力的啼哭和呼唤: “妈妈!妈妈!妈呵呵呵呵。”这凄惨的哭唤声像刀子刺进了陈团长的心,他顿时打个寒颤,起一身鸡皮疙瘩。“一个孩子的哭声!”他站住说:“好像刚才听到的呻吟声同他在一个地方!”“是的,小孩子的哭声!”两个勤务兵同时望着倒毁的大门那面说。“走,”团长挥一下手说,“我们去把他救出来!” 他带着两个勤务兵勾回头又穿过竹林,跑到那座埋葬着眼泪与哭声的大门外边。但火势已经快要延烧着大门,一阵浓烟被风卷过来,直扑进他们的喉咙里,而同时火星在他们的头上飞着。勤务兵马国材向后边退了一步,害怕的说: “团长,快退过来,已经来不及啦!” “来得及,快点动手!”团长说,自己先跳到了倒毁的大门上边。“团长,”马国材也跳了上去,“你离远一点,让我同李学贵来扒!”“别说话,快点动手!”团长叫着。“李学贵,小心木料砸着下面的孩 子!” “团长你小心火!”马国材带着感动的颤声又叫。“沉住气,快扒!” 他们在极度紧张的情绪中,在火与烟的包围中,进行着困难的抢救工作。 四五分钟以后,他们的工作完成了。但是那位不幸的年轻母亲,已经尽了她对孩子所有的保护力量,在几分钟前呻吟了最后一声,痛苦的离开人间了。原来有一扇沉重的木门压在她的身上,她是被上边塌下来的木料砸伤而死的。小孩子蜷卧在她的身体同墙壁之间,上边有母亲的身体同木门遮着,没有受伤,但也被挤得动转不得。当陈团长同弟兄们扒开了稻草同木料,又移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以后,他们看见这位年轻的母亲在地上侧卧着,脸朝向孩子方面。左手(虽然枪伤还没有十分痊愈)紧抓着孩子的一只胳膊,右手捺在地上,牙齿深深的咬进自己的下唇里边,从嘴里向外边流出来一股鲜血。分明从受伤一直到死,她都在不停的挣扎努力,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支起来沉重的木门,并且尽可能的支高一点,保护她的孩子不受伤害。当弟兄们把母亲身子移开,将孩子从地上抱起的时候,母亲的一只流着血丝的眼睛才慢慢合住。火势非常猛烈的向大门扑来,浓烟逼得人不能呼吸。陈团长把小孩子抢到怀里,吩咐弟兄们赶快把母亲的尸首拖离开大门,于是他又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来一个小包袱,三步并作两步的跳到了竹林旁边。等两个弟兄照着他的吩咐把尸首拖到大门前的空场上以后,他们就急急的跑回团部。 刚刚从地上被救起的时候,小孩子曾经暂时的停止啼哭,茫然的任别人摆布。但一看见人们把母亲留在空场上,把他单独带走,他便又拼命的哭了起来: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 第八章 八 当夜十点钟后,陈团长率领着他的几百名疲惫不堪的队伍离开市镇,继续往西方走了。 在出发之前,关于带不带这个小孩子的问题,陈团长曾经向团附和指导员征求了一下意见。团附和指导员都没有表示主张,只是犹豫的互相观望。因为他们虽然认为在狼狈突围中携带一个小孩子十分麻烦,有意请团长把他丢下不管,但他们素常深知道团长的脾气,没有敢把这意见说出口来。后来团长笑了一笑,抚摩着孩子的脸蛋说道:“没有再考虑的必要,派李学贵负责带着他跟我们一道走吧。”怕团附和指导员说什么别的话,他跟着又叹息一声,添了一句:“‘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既然从我们手里救活了一个小生命,一个同胞,不能再从我们手里让他死掉!”于是他立刻坚决的转过脸去,望着他的勤务兵李学贵,吩咐他骑着阵亡的刘副团长留下的那匹北口马,把孩子拴在脊背上,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下都不准把他丢掉。 在起初的两三天中,小光明经常的微微发烧,不怎么吃东西,也不说话,好像是害病似的。他时常从梦中惊得一跳,醒来后张嘴就哭,哭一阵之后又疲惫的伏在李学贵的肩膀上昏昏睡去。听见人提到“妈妈”两个字儿他就哭;听见了飞机的或类似飞机的声音他也哭;每逢看见一位逃难的年轻太太有点儿像妈妈,他就睁着一双大眼睛凝视起来,最后还是哭。陈团长嘱咐李学贵好生的看顾他,抚慰他,多买些糖果装在饭包里好随时拿给孩子吃。“他是一个没有爹妈的小孩子,”团长又特别嘱咐说,“不管他怎样哭,不准你吓唬他!”小光明也算懂事,每当紧急时候李学贵吩咐他不要做声,他都能十分听话。 陈团长在一次休息时候,把小光明的母亲的日记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他把小孩子放在大腿上,揩去了他的眼泪和鼻涕,不住的抚摩着他的黑油油的柔软的头发。陈团长的太太和孩子被敌人隔断在河北故乡,已经有半年多不通音信。在记忆中,他的孩子和小光明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有着鲜红的圆脸颊,高鼻头,大眼睛,宽广的前额,并且还有着同样的眼泪和哭的姿势。他的孩子比小光明约摸大两岁或三岁,三年多没见面,现在不知道长多高了。半年前孩子在她妈妈的来信后边用歪歪扭扭的字体附了一笔:“大宝问爸爸好!”想起来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又细味着刚才在日记上读过的那些纪事,陈团长差一点忍不住流下泪来。 部队平安的越过了平汉铁路,沿着襄花公路的附近继续前进。陈团长沿途又收容了十几位男女同志,年纪都不到二十岁。他们是部队中的政工队员,因为缺乏突围经验,脱离了自己的团体或部队,三个两个一起的向西方奔走。其中有一个刚满十八岁的男孩子名叫苗华,面皮紫红,有着特别宽阔的肩膀和饱满的前胸。当部队在一个山坡上休息的时候,陈团长发现他仰卧在山溪旁的青草地上,睡熟得同死人一样。他差不多将所有的东西都丢光了,只剩下一套破烂的军服穿在身上;没有鞋子和袜子,两片赤光的脚掌上被尖石子 划破了几道伤口,向外边渗着血液。陈团长叫了几声没把他叫醒来,就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两脚。他迷迷糊糊从地上站起来,向陈团长望了一眼,像失去重心一样的又栽倒下去。看见他的困乏的样子,陈团长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拉他一把,使他重新踉踉跄跄的站立起来。他是一个离开家乡几千里来到战地工作的南方学生,属于一个师政治部的政工团体。被敌人冲散后,他们原有三个同志一道往西走,后来一个同志在中途失散,一个同志在路上被敌人的飞机用机关枪射中要害,他曾经不顾危险的拖着受伤者跑了半里多路,那位同志终于因为流血过多,在一个小树林里死去,如今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陈团长问他愿不愿跟队伍一道走,他喜出望外的答应了。团长像父亲一样的轻拍着他的肩膀,很开心的打量着他身上单薄的衣服和光赤的双脚。忽然陈团长发现地上有一个小包子,用脚尖踢了一踢,好奇的向青年询问道: “喂,是书吗?”青年同志天真的笑了笑,把那个放在草中的灰布包拾起来,背在身上,说: “什么好东西全都丢掉了,只有这几本书没肯丢掉。”团长看着青年的脸孔笑了起来:“几本什么书会这样宝贵?”“一部历史书,几本社会科学书和哲学书,还有一本小说。”“你为什么不肯把它们丢掉?”“为什么要丢掉?”青年用闪着光辉的眼睛笑着。“这是我的武器,为什么要轻易丢掉?” “武器?你遇着敌人时用书去打他们吗?哈哈哈哈。”“你不要笑,”青年叫道,“这几本书确实比一挺机关枪还要重要!”陈团长忍不住笑了起来,同时又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把这位名叫苗华的大孩子立刻带到队伍里,派做了那十几位青年同志的临时队长。 自从部队里收容了这一批男女同志,夏光明就逐渐的活泼起来。十几个大孩子都非常喜欢他,不断的逗他说话,逗他笑,逗他玩耍;只要他们有了比较好吃的东西,总要留下来一点给他。特别是那位刚满十七岁的女同志叶映晖,她像一位姐姐似的照顾他,关心他,成了他的保护人。一到部队休息的时候,叶映晖就从李学贵手里把孩子要过来,抱来抱去,叫孩子称她“大姐”。她答应到襄阳或枣阳时给小光明买小皮球,洋娃娃,一套草绿色的小军装,唯一的交换条件是要他别再动不动就撇嘴哭泣。小光明对于她也特别亲热,他从她的爱抚中感到了母爱的甜蜜温暖。有一次小光明正在大姐怀里受着温柔的抚爱,忽然伤心起来,低声的告诉大姐他想念妈妈。叶映晖怕他哭泣,哄着他说:“别想,别想,过几天就可以同妈妈见面了。”但小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从长长的睫毛上静静的落下来两滴泪珠,抽咽了一声说:“妈妈死了!”叶映晖赶快擦去了他的脸颊上的泪,用力的把他抱紧,脸孔紧贴着他的脸孔。“不,”她说:“妈妈没有死。妈妈在前面等着咱们哩。”孩子尽力的忍耐着不哭出声来,但泪珠成串的向脸上流着。 “别哭,好孩子。”过了一会儿叶映晖又努力的哄着说,“妈妈走的快,在前面等着咱们,再过几天就会见面了。” “妈妈死了!”孩子不相信的抽咽说。“不,妈妈死了又活了。”“我要妈妈活!要妈妈活!” “是的,妈妈活了,妈妈永远也不会死的!”叶映晖的胸腔里泛起来一阵酸痛的波涛,一直涌满到喉咙管里。她不能够再说什么话,低下头去,用刚才替孩子擦过眼泪的手掌去擦她自己的眼睛。小光明虽然知道这叶映晖对他说的只是安慰话,但直到很久以后总暗暗的希望着妈妈复活,哪怕是只让他再看一眼也是好的。他时常在夜里梦见妈妈,也梦见爸爸和阿艰;有时他扑进妈妈怀里,放声大哭,醒来后才知道又是一个梦,悄悄的告诉大姐: “大姐,我又看见妈妈了!” 第九章 九 在汉水流域的战地上,在出击和撤退,工作和学习之中,两年的时光像汉水一样的奔流过去。两年的时光在成人身上往往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在孩子们身上,那变化就非常显著。孩子们正如豆芽儿一样,稻苗儿一样,春天的柳枝儿一样,雨后的嫩笋儿一样,一天一个样儿的成长着,任谁也不能将他们的发育阻止,除非是将他们的生命残害。 在短短的两年中,这一群大孩子都变成了更健壮的青年人,矮的长高了,软弱的长得坚实了。在前线上,他们像生龙活虎一样的工作着,再不会因体力不济和缺乏经验而失踪和落伍了。我们的小朋友夏光明在大孩子们的照料和教育之下,很快的成长起来,可以参加演戏,参加歌咏,还可以帮助叶映晖做许多工作。全军中几乎没人不认识这可爱的孩子。前线上有很多老百姓同他相熟,女人们更爱传播他的故事。我离开前方以后,时常从朋友们的信件中得知他的消息。过了一年,我又看过他的义父陈剑心团长一次。陈团长把小光明的像片赠我一张,并且告诉我这孩子更可爱了。 从那次同陈团长见面以后,我一直不曾再得到关于这孩子的任何消息,已经匆匆的整四年了。在这四年中,汉水前线上又打过几次严重的败仗,国共两军也不断发生冲突。在这四年中,在我们生活的地区里,不管是前方或后方,政治工作普遍的遭受摧残,除作为某些纪念节日的点缀之外,无边宽阔的国土上看不见抗日的标语,听不见救亡的歌声。如今,我多么想知道:那一个政治队还存在么?那一群青年到哪儿去了?我们的小朋友夏光明到哪儿去了?唉,没有人能告诉我他们的消息! 鸡子在窗外叫了。远处已经有起早的人的声音了。我从小箱中拿出来小朋友的那张像片,放在我的面前。他的左右和背后站立着大群的农村孩子。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向前方凝望。他的嘴角含着微笑,但眉头上仿佛轻轻的带着忧郁。对着这像片我看了很久,忍不住在心里喃喃的说: “孩子,我为你祝福!!”初稿脱稿于一九四二年春,在大别山中,改定稿成于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一日黎明,时在成都。 (原载1946年2月《抗战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