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残梦》 第一章 夜泊秦淮 一连十余杵悠远噌吰的钟呗之声从大报恩寺漫天的灯火中向远方无边的夜色荡漾开去。 数点寒鸦被钟声惊起,飒地飞起,哑然鸣了几声,黑夜一般的翅膀在报恩塔美仑美奂的琉璃金身和华彩光影中掠过,便消失在这巨塔的阴影里。 已是近子夜时分,秦淮河上的画船箫鼓方才有些曲倦灯残。仍有少许船在河面上摇荡着,灯似联珠,船便如烛龙火蛇一般,从远处传出嘈嘈凌乱的弦管和咿咿呀呀的歌声。两岸水楼的朱栏竹帘里,不时袅袅飘来脉脉脂粉腻香,混着河水的腥味,透露出南京城繁华淫冶的气息。 吴戈在一艇小船上远远地看着报恩塔耸云的金轮,耀月的华灯,听着河上的丝管,叹了口气,恍如梦幻。 吴戈已有三四年不曾来南京了。以前每次来,他也不能免俗去报恩寺进香,到秦淮河看灯,并惊诧于这千古名城的雄丽与奢糜。自己的家乡没有这样的夜晚,没有这样脂香四溢的旖旎,那里只有贫穷和宁静。不过这次,他是没有时间细细赏玩了。 小船拐进一个湾口,吴戈下了船。渡头连着一个小巷,巷口狭窄黑暗,十余个身影正在摇晃着左右逡巡。见吴戈下船,这些人便次第走近,嘻笑呢喃,都是拉客的低级妓女。见吴戈衣服敝旧,知道是乡下的穷人,又都叽叽喳喳地散开,身影掩映闪灭在巷子里。巷子的深处,隐约有女子的打骂声和哭声。吴戈摇摇头,穿过几条巷子,就看见正站在一座小楼前的项裴。 项裴比吴戈只大几个月。只是几年不见,他发胖了,虽然保养得很好,依然面如冠玉,但眼角已有不少皱纹,加上这几日来的心力交瘁,显出一丝走近中年人的光景了。他住在一个精致而干净的小楼里。有一个十四五岁的丫环。屏风前有琴,墙上有琵琶,有幅墨竹兰草,还挂着一幅落名高青邱的立轴。吴戈知道,这是舒玉笙的住处。 接过吴戈替他家人捎来的东西,项裴强挤出一笑,道:他们都还好吧? 吴戈点头说:嫂子都好,你岳父上个月中了一次风,现在没事了。阿鼐这小东西居然已经能写四五百个字了。 项裴有些羞惭,回到正题道:我已经查过南直隶各个衙门,认了所有的无主女尸,都找不到她。 吴戈叹道:今天已是第十五天了吧?按我的经验,最好的结果是被人贩子拐卖到千里以外;坏的结果,当然是,玉笙已经不在了。 项裴有些浮肿的眼里泛出一丝泪光:我已经动用了衙门所有的关系,还是找不到上月二十那晚忽然来找玉笙的那个驵侩(注:本意是马贩子,通用作经纪人,这里指拉皮条者)。这些人往往跟黑道上颇有关联,我也有些顾忌,所以才找你来。说着他紧握住吴戈的手道:我知道我跟玉笙在一起你不高兴,可是你愿意帮我吧? 吴戈苦笑,心里真是一阵发苦。见项裴那样,只好安慰他道: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项裴嗫嚅道:总有十二,应该快有十三年了。对,就是那年你冤枉坐了半年牢,还是我不时偷送些肥肉给你吃呢。 是啊,当年我们四个,你,我,耿昭,卓燕客。少年时的朋友就是一辈子的朋友。 项裴的神思恍惚间似飞回了当年,叹道:当年咱们四个小城的少年,两文两武,也曾立誓干他一番事业,唉,十余年过去燕客是中过武举的人,如今在淮北也是个成名的侠客;耿昭虽然苦了十年,但去年乡试高中,今年会试中进士也颇有可能。我如今在吏部作幕客,是不指望还在科考上有作为了,日后如何,我也不知。当年我俩可比他俩出色,谁知如今倒是你我最不如意啊。上次听人说你三年前不作捕快了,我着实吃了一惊。当然那穷捕快不作也罢我还一直以为你会很有钱了。 吴戈淡淡地道:人各有志。如意与否也只是冷暖自知。你至少比耿昭富裕得多。至于我, 他看着项裴英俊而略微松驰的面孔,长吁一声道:别谈这些了,十余年了,你我都变了。 第二章 十年衣素 吴戈和项裴在一个拥挤不堪的赌坊找到了秃成。 这秃子面目可憎,眼光飘忽不定,油滑无比,什么也不肯说。若不是知道项裴是衙门里的人,只怕早就溜之大吉了。 他一路看着旁边一桌赌局,一路敷衍着项裴道:“这南京城叫小玉的歌妓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谁啊?” 项裴急道:“但是四五年前有个叫小畹的,两人老是在一起。那个小畹可曾是红极一时,她串的《琵琶》《荆钗》可是南京当年的大行情啊。” 那秃成只是摇头不语,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吴戈侧身上前,拉开项裴,堆出一脸的笑,道:“成爷不急,慢慢想想就好。说实在的,这南京城里有什么事成爷能不知道啊?”说着拉起秃成的手——顺势塞过一锭五两的银子。 秃成微微一笑,暗自掂了掂量,转眼看向吴戈道:“这位爷台倒是位可人,我给你们指个去处。若是惹不起他,趁早罢手算了。”他见吴项二人不接话,便道:“这位项爷也是同道中人,怎么不知道陆三绝陆三爷?南京城三五百牙婆驵侩,至少有两百得向他缴份子银。莫说一个歌妓,便是十个他也能给你找到。不过,”他笑笑,把银子揣进衣内,道:“莫怪我秃成不提点,见陆爷这点可不够。” 他俩找到陆三绝时此人正在一处茶馆听曲,一个粉敷得面目不清的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正在唱弋腔。吴戈一句也没听明白,却见项裴跟这陆三绝都是听得摇头晃脑。项裴一面上前搭讪,一面强笑着评点这女孩的唱腔。陆三绝侧脸看了看二人,只是点点头,并不接茬。项裴早备了一锭十两的银子,便想塞过去,却见陆三绝的面色冷冷的,只有讪讪地僵在当地。吴戈忙伸手拉开他。 吴戈便道:“陆爷,我俩想问您打听一个人。” 陆三绝听得他的外地口音,头也不回,道“莫烦我听曲。” 项裴连忙想拉开吴戈,却哪里拉得动?吴戈又道:“是个叫舒玉笙的歌妓,大家都叫她小玉,本来已有快三年不做生意了,十六天前,您手下的人说有个贵客,得罪不起,强请了她去,就此没了消息。”说着吴戈两眼直视向陆三绝。 陆三绝转过脸来,此人三十七八年纪,眉眼间都是一股剽悍之色。他眯眼看着吴戈道:“乡巴佬,你知道老子是谁?” “陆爷号称三绝,伏虎拳鸳鸯腿走线锤,南京城大凡勾栏风月之处,无人不敬陆爷三分。”吴戈不卑不亢地道:“所以相信吴爷一定知道小玉的下落。” 陆三绝鼻子里哼出一声,道:“老爷我不知道这个叫什么狗屁小玉的婊子,你要是再打搅老爷听曲的雅兴,老爷一拳打落你满口牙。” 项裴吓得脸都白了,悄悄道:“吴戈,这些黑道上的人不好惹的。” 吴戈不理他,伸手就把陆三绝的茶杯拿起一饮而尽。陆三绝脸色一变,忽地暴起就是一拳。项裴眼前一花,只见吴戈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茶壶,接着就见陆三绝的脸已被吴戈用茶壶砸开了花,瓷片和茶水四溅。那唱曲的小女孩吓得一声尖叫,连着操琴的师傅一路跑开了。 陆三绝摔倒在地,摇摇头回过神来,一抹脸,满手都是血。他毕竟是久经江湖的泼皮,跳起身一个飞脚,只是虚招,右腕一抖,拳头大的走线锤便飞将出手。但他眼前一晃,脚锤都打了空,吴戈已经欺进身来;接着他只听到咔嚓两声,右腕被吴戈扭断,右膝中了一肘,再也站立不起——只怕膝盖骨已被打碎了。同时听得砰地一声,脱手而出的铁瓜锤砸穿了对面的墙板,深深陷入墙里。 吴戈拍拍项裴的肩膀,笑道:“陆爷马上就要告诉我们了。” 陆三绝叫了一个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伙计飞也似的跑去了。项裴心中发毛,指指躺在地上的陆三绝问吴戈:“他叫援兵来怎么办?” “他不会,他的命现在我们手上。”吴戈面沉如水,不动声色。 三人两坐一卧等了一个多时辰,陆三绝颇为硬气,脸上满是黄豆大的汗珠,却一直不出口叫痛。一会儿那个伙计飞奔进来,拿了一个金钗。陆三绝忍痛道:“这个可是那个歌妓的物事?” 吴戈看了看项裴,项裴忙不叠地点头,问:“那她人呢?” 陆三绝道:“是宫虎臣宫爷要的人,这须不关我事,有本事你找宫爷去。”他看看吴戈和项裴,低声道:“那女子不知怎么没侍候好宫爷,打死后谎称是麻疯病人,烧了。我那伙计贪她的首饰,分得了这个钗子。” 烛火一暗,啵地爆了一个灯花。 吴戈拍拍项裴的肩,轻声说:“别喝了,你快醉了。明天我们一起起去把玉笙的骨灰葬了。” 项裴抬起通红的脸,抹抹泪,喃喃道:“一场春梦,散为土尘。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吴戈看着项裴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满是酸楚,道:“玉笙死得不明不白,你有什么打算,报官?” 项裴摇头道:“害死玉笙的是宫虎臣……这个人……官了私了我们只怕都没有办法…我们如何惹得起他啊?” 吴戈眉头一皱,太阳穴和脖子上的青筋慢慢暴了起来,他低声喝道:“玉笙死得这么惨,这事你不管,我管!” 项裴的脸涨得更红:“宫虎臣是南京一霸,我不过是个文书,你虽然武艺在身,可这里是留都南京,不是山阳县!我是怕……”他见吴戈只是嘿嘿冷笑,顿时酒劲上涌,怒道:“你冷笑什么,为什么这样看我!” 吴戈的酒劲也上来了,讥笑道:“你不过是个求田问舍胆小如鼠之辈,玉笙看错了你。” 项裴大怒,一把揪住了吴戈的衣襟:“不错,我只是个求田问舍之辈;你呢,你能好到哪里去!当捕快替天行道,惩恶扬善?你怎么不干了?你有求田问舍的本事吗?你养得活玉笙吗?玉笙当年离开你就是因为她只想找一个求田问舍的人,一个关心她、真心喜欢她的普通人!” 吴戈狠狠地盯着项裴的双眼,项裴毫不示弱地回瞪着。吴戈低吼:“你再说下去!” 项裴大声道:“老子说了又怎么样?你这浑蛋,自命清高,说什么不贪功名利禄,全是假的!你有原则,可你连老婆都娶不起,有什么本事!不错,你救过玉笙,你挑她不过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老婆。可是你一年到头在外面,家徒四壁,你对玉笙算有交待吗?订了婚又全不把她放在心里,你算什么男子汉?姓吴的你扪心自问,你可有一天真心爱过她?你他妈才最自私!” 吴戈喉结上下滚动,眼角在灯光下一跳一跳,双眼通红似要喷出火来。但隔了一会,他眼光中的怒火一点一点黯淡下来,绷紧了的肌肉渐渐松了下来,又变回了他常有的,那种拼命试图隐藏一切的漠然。 项裴“呸”的一声,向地上啐了一口,松开了吴戈,不屑地道:“去他妈的行侠仗义!” 吴戈缓缓地道:“你就当我没来过吧。以后我也不想见你。” “你要去哪里?” “你不用管了,这样对你更安全。” 吴戈扫了一眼怒气未平的项裴,取下了贮着舒玉笙骨灰的坛子,转身离开。到门口,他回头说道:“别忘了,我和玉笙的婚约一直没有机会解除;名义上,我仍是她的未婚丈夫。” 第三章 九月花黄 宫虎臣的寅园在桃叶渡附近,占地阔大而富贵豪华,离河不远,假山亭台掩映在斑驳的树色里。吴戈从一个无人的巷子里翻墙跳进园中,然后跟随七八个谈笑着的士人来到一个园子。园子很大,红红黄黄地开满了菊花。中间的空地摆了一长桌酒席,坐满了人,名士巨贾,美人歌童云集。吴戈便悄悄挤在外围的侍仆之中。 盐商宫虎臣是这次重阳诗会的主人。他面目清秀,四十余岁,更象个文士。 在南京关于他的传说也很多。此人当然在黑道上素有大名,手下养有数十名死士,最出名的便是此时侍立其身后的四大金刚。据说这四大金刚本来都是武林中的成名高手,而宫虎臣本人也练过多年武艺,身手不弱。宫虎臣出名的残忍,传说他少年时颇落魄,发达后报仇,手段令人发指,其中一名仇家竟被他剥了皮后浇盐水活活痛死。但此人偏偏酷爱风雅,常常跟当时南京的风流文士吟咏唱和。 此时宫虎臣抽得了四支韵,知道是旁人故意,怕他抽着险韵。他心下思忖,四支韵可用之字甚多,成句较易,但要得好句高人一筹,仍是须费一番心力才好。他凝神沉思,先得两句,提笔在分得的笺上录下:秋气乍来撩客思,雨声萍迹寂寥时。他心道,起得不差,这颔联须得用力才好,一时却没有好联。这时旁边一名师爷悄悄递来一张纸,宫虎臣一看,心下大喜,接着便录:十年衣素江湖近,九月花黄书卷迟。他心中高兴,后四句便容易续了,飞笔写完八句将诗签四下传阅。这时他一抬头,却看见人丛中一个瘦瘦高高的陌生人正死死盯着自己。 宫虎臣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知道自己仇人多,所以戒心极重。他一面不免洋洋自得地接受着那些金陵名士们对他新诗的谄词,一面低声对身后的一名侍者道:把那个瘦高个给我抓到后院去。 后院也是一个花园,沿廊摆着数十品名菊,金黄的,浅绿的,大红的,深紫的,有一簇簇小巧精神的,更有一蓬蓬如缨络张舞的吴戈一个也不认得。他被两条大汉胁持着,一柄尖刀架在颈上,一柄分水峨眉刺抵在后心;尖刀倒还罢了,使峨眉刺的是个高手,是四大金刚之一,十分谨慎,峨眉刺片刻不离吴戈的后心。 宫虎臣身边立着三条汉子,大约便是其他的三大金刚。一个矮胖,掌中明晃晃转着三个大铁球;一个赤手,又高又瘦,骨节十分粗大;另一个中等身材,腰间挂着一柄不足两尺长镶满宝石的爪哇短刀。宫虎臣晃着一把摺扇,扇面题着满谷秋声,是贯酸斋的真迹。他用扇子点着吴戈道:你就是打残了陆三绝的那个乡巴佬?他摇摇头:你胆子可真不小。只是为了一个婊子?说着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既然你都来了,我就告诉你怎么回事吧。他说着,忽然一拳打在吴戈的小腹上,吴戈痛得弓下身去那峨眉刺仍然紧抵着他的后心。宫虎臣又道:我请那个小玉来,是为了给顾大人和徐四爷接风。顾大人是她的旧相好,呵呵,他又是一个飞肘,重重地砸在吴戈的脸上,接着说道:我们都喝多了点,不知怎么就跟顾大人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不能拿顾大人如何,只好揍她出气了。他接着又一脚踢在吴戈的肚子上。吴戈呻吟着趴倒在地,那使峨眉刺的也跟着跪下,尖刺仍然抵住他。 宫虎臣悠悠叹道:那小婊子还真是个美人,可惜,身子太弱,不禁打,才几拳几脚就断了气。他眯起双眼道:那小娘唱的《伯喈》真是不错,还会画得一手好墨梅,我以前怎么不认得,啧啧,可惜可惜。说着自顾自地哼起曲来,满脸陶醉之色。他转身便要离去,回头对那使峨眉刺的道:这小子也算条好汉,先断了他四肢,我再想想怎么炮制他。 那人点头,便要动手。就在他峨眉刺离开吴戈后心的一霎,吴戈的人忽地从地面弹起,后脑一下撞在那人的面门。那人的峨眉刺还没出手,人就如泥般瘫倒,鼻子被撞得不成形状,如同凹进脸里。吴戈同时一肘打在持尖刀的打手的脑门,这人也是哼都不哼便要倒下。这时那玩铁球的汉子一声暴喝,三枚铁球一齐飞了过来。吴戈伸手一拉,将那打手挡在身前,只听噗噗噗的闷响,铁球全打在了这人身上。吴戈的身形快如飞鸟,腾身扑向宫虎臣。 那矮胖的汉子又是一声大喝,飞身迎上,一拳击向吴戈面门。吴戈不躲不闪,也是一拳,他的手臂要长许多,那汉子忙回手来格。谁知吴戈这一拳是虚招,化拳为掌,一掌从敌人肘下穿过,砍在他的喉结上。便在这汉子捂脖倒地之时,那个高瘦的汉子已经扑上来,一拳打在吴戈的后心,几乎将他打得飞了起来。 吴戈后心一阵剧痛,他顺势一跃,扑向使短刀的那人,同时也化去了部分拳力。那人将短刀连舞起几个刀花,然后一刀刺向吴戈心口。但刀甫出手,他便觉得右肘被人轻轻地一托,刀就刺了个空,这时他双眼一疼,被吴戈双指插中,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高瘦的汉子武功最高,这时也是心中大惧,回头对宫虎臣叫道:宫爷快跑。同时拳脚齐出,想缠住吴戈。 宫虎臣知道危险,不敢回头,撒腿就跑。吴戈已抢过那柄爪哇刀,他腿长身快,只几步便拦住了还没跑出园子的宫虎臣。那高瘦的汉子这时也赶上一腿飞来,吴戈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就将那汉子的大腿一刀刺穿,钉在了地上。 宫虎臣一咬牙,摺扇中弹出一柄半尺长的尖刀,挺刀便刺吴戈。刀方递进吴戈身前一尺,宫虎臣觉得下身一疼,如中雷殛,被吴戈一脚踢中下阴。他噗地一声跪倒在地,面如土灰。这一脚踢中,宫虎臣似乎听到了自己睾丸爆碎的声音。 吴戈擦了擦脸上的血,回头看了看在地上呻吟翻滚的其他五个人,从宫虎臣手中夺过摺扇刀,只一勒。 一柱血嗖地标了出来,廊边的几盆黄菊被喷得扑簌摇晃,染得斑斑点点,血从菊上一滴一滴地滴下。 九月的残阳里,一阵西风吹过,满园黄花被纷纷吹落,纤细的花瓣落在小径,落在河里,落在血迹斑驳的地上,渐渐铺满。 第四章 滋兰九畹 秦淮河水静静地流着。斜阳贪婪地铺满了整个水面,化身千万只橙红的闪耀的小手,仿佛要打捞或是挽留这河水里不停流逝的纪念。 晡时已过,酉时未到,河上舟船不多,只有几艇游船划过时,桨声欸乃,象是预告着喧闹的秦淮夜即将到来。河两岸环集着歌楼画舫,这些房舍,人称秦淮河房。河房多建成水楼,外有露台,可以赏河景,坐看画船,卧听箫鼓。 此时一座河房的露台上,一个白衣女子正慵懒地倚着朱栏,裹着一张薄毯,几乎没有妆,只是意态萧索,神情淡漠地茫然看着水面,又仿佛怔怔地听着檐上丁丁的铁马。虽然沐在斜阳里,但西风吹来,寒意料峭,她不禁咳了几声,用手牵了牵薄毯,似仍不想起身。 这女子年约二十四五,在秦淮河,早过了五陵年少争缠头的年龄了;但她眉眼间的那种不经意的寂寞和沧桑,楚楚谡谡,不是二月怒放的鲜花,却象远方的一缕孤云。满河画舫上随处可见莺莺燕燕的那些十六七的少女,没有这种风韵。 这女子看着水面,忽然看见一个瘦瘦的身影,笔直地立在一条小艇上慢慢驶近,逆着阳光,面目都在阴影里,斜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而那人便如一座碑。 她心里一跳。看见那船靠了岸,那人走近了这座河房,又听到了问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身后的珠帘一响,她回过头来,隔了五年多,又看见了吴戈。 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仍然瘦削,仍然站得笔直,仍然衣衫破旧,满襟风尘,甚至还有血痕。但细看来,他当然变了。脸上多了棱角,眉目间不再有少年时的飞扬,和自己一样,只是落寞与孤寂。他的脸上身上还带着伤,就象当年初见时一样。 虞畹兰呀地一声,霍地站起,问:你怎么找到我的?声音中掩饰不住那分惊喜。 吴戈看见她,心里也很高兴,但在虞畹兰面前,他一向手足无措。吴戈由着她拉着自己的手回到屋内,压抑着心情,想了一下,才道:我本来是来找玉笙的,你知道她的事吗? 虞畹兰看了吴戈一眼,松了手,方才的惊喜冷了下来,她淡淡地道:原来你是来找她的。我也有三年多没见过她了,她还好吧?还有你呢?做到总捕头了吧,还是这次升官升到南京来了? 她见吴戈低沉着脸,知道自己一张口就尖刻伤人,可忍不住每次她还是要这样说。她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继续道:玉笙她现在,你的朋友项裴养着她,你知道吧? 听着虞畹兰刻薄的话语,吴戈慢慢也恢复了他平日的面色,冷静地道:玉笙出事了,她已经死了。 虞畹兰惊呼一声,心里又是难受,又后悔,也为自己的话而惭愧。她和舒玉笙五六岁时就在一起,都是被她们养父买来的瘦马(注:扬州人旧时多买贫家幼女,教以琴棋书画歌舞之类,长大后卖给富家作婢妾以获利,名曰瘦马),十余年来真是相依为命。想到旧时的岁月,虞畹兰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 吴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大致说了事情原由后,等她平静下来,才又道:我不知道这事是否已了。但为安全起见,我想劝你和项裴都躲一阵子我已经跟项裴说了,他这几日就告假回山阳。 虞畹兰擦了擦泪,低头想了一会,摇摇头说:三年前玉笙告诉我她不再当歌妓了,她跟了项裴。项裴不但身家殷实,人也英俊,又擅风雅,是玉笙的良配。虽然她也知道项家不会轻易让她落籍进门,但不管怎样,总是有了个好的归宿。当时我就想,我年纪也大了,也没人捧了,不如退步抽身。这三年,我就躲在这里,我不缺钱,只想象玉笙一样,找个疼我爱我的人。江湖上这些事,我既与之无关,也就不用躲它。再说,我也是无家可归的人,你让我躲到哪里去? 吴戈犹豫着道:我在山阳县的朋友,耿昭,你可以在他家躲一阵。其实项裴家也行。 虞畹兰冷笑一声:我跟他们又不熟,为什么要躲到他们家?她为人一向如冰似霜,从不留情面,冷冷地道:你也不用假惺惺,玉笙已死,我倒愿意陪她去。 吴戈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能不能留下来一阵,我会保护你的。 虞畹兰眉毛一扬,道:我不要你保护。如果命中如此,你救得了我吗?她扭过头去,眼泪汹涌而出。 第五章 旧时月色 “不错,八年前年你救了我和玉笙。可是其实,救与不救有何区别。我们当时如果被那些恶人抓走,不过也是侍候那些肮脏猥琐的男人,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如果当时就死了,岂不干净?你还不如不救我的好!” 八年前的事是轰动一时的大案。一伙骗徒联同海盗以选秀女为名,前后骗了数十名少女要运出海。当时虞畹兰和舒玉笙是山阳县最出名的美女,他们的养父贪财,也被骗了。吴戈当时一个人,一口刀,身中数枪,斩杀了九名海盗,救回了他们三人和其他少女。请官府送走其他少女后,吴戈带伤奔波数百里将他们三人送回了山阳县。当他们回到县城之时,围观的人成千上百,吴戈真是风光无限。那养父为了报答吴戈的救命之恩,加上知县大人主媒,许他在虞畹兰和舒玉笙中挑一个为妻。他挑了舒玉笙,因为舒玉笙没有虞畹兰那么美。他那时年轻,并不懂女人的心事。他们订了婚下了聘,可是两年后,就在结婚的前夕,舒玉笙走了,去了南京,和虞畹兰一样,做了歌妓。 他五年前曾进京找过她,也见到了虞畹兰。她俩那时正红得不得了,没有十两五两银子,旁人见她们一面也难。吴戈当时还做着他的小捕快,和现在一样的穷,而舒玉笙请他喝的都是要卖四两银一斤的日铸雪芽茶。那一次,她俩倚着朱栏,拨弄着琵琶,轻轻唱着吴戈听不懂的曲子,衣衫飘动,如同仙子。而吴戈只是远远地看着,一口气喝了七大碗茶,悄悄地回去了。 天色黑了下来,窗外的秦淮河却渐渐热闹了起来。月亮如一枚玉梳,静静躺在天上,俯瞰着下界的众生。虞畹兰渐渐止了泪,说:“我知道当年你为什么没有挑我而选了玉笙。咱们共过生死的,我知道你,当时我就猜到你会选玉笙。”她神情有些飘忽,仿佛回到了当年。 “你那时枪伤发作,烧得神智不清。我和玉笙用冷水擦你的身子,却只听到你嘴里不停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和玉笙就都知道,你眼里根本没有我们,你救我们只是因为你职责所在,你心里早就有了人。你答应县令娶我们中的一个,不过是因为那个人你可望不可及,而你又觉得确实该娶妻了。玉笙不象我,她又温柔又随和,她会有不切实际的希望;而我,总是那么咄咄逼人,总是看到事情后面的丑恶。所以虽然别人都为你选玉笙而吃惊,我却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我还是恨死你了。你这个虚伪的家伙,自以为是,自以为高尚伟大,又自卑又骄傲的浑蛋。你不为自己活着,可别人要!你算是毁了玉笙的一生。我们那时候还都是清清白白的,她还以为能跟你白头偕老,她偷偷告诉我,她要好好对你,要让你忘了那个人。可是她后来跟我说,她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心里根本没有她。要知道,玉笙她不是一个物件,她是个人! 我呢,你救了我,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到另一个。我被养父卖到这里。不错,我才十六岁就红遍了整个京城。我是风光过。可那又如何?这里的勋戚显要们比秦淮河里的烂鱼还多,谁不是对我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当年看到我又风光又自在,玉笙才会跑来找我,其实后来还是后悔不该入这行,所以才会跟了项裴。我知道,老婆跑了你很没面子。但玉笙跟我说过,虽然后悔做了歌妓,但离开你,她不后悔。” 吴戈听着,坚石一般的心早已被砸得粉碎,旧时的创疤又被一一撕裂。但他一向是这样,越是痛苦他越要忍。所以,他只是听着,承受着,继续不动声色,任心中的惊涛骇浪把旧日的苦楚再揉碎百遍。 虞畹兰说得是对的,他心里确实曾有个可望不可及的身影。当年他只是想从梦幻回到现实中来,才会选了姿色才艺都稍逊的舒玉笙。他只是想找个妻子老老实实过日子,他知道自己一穷至此,就算是小户人家的女子,他也付不起聘礼娶不起妻。这样的机会对他而言,已属奢侈。然而错了,自己固然做不到不再梦想,舒玉笙也做不到跟他当一辈子贫贱夫妻。他在山阳县那个黑暗肮脏而狭小的屋子实在容不下玉笙那样善画兰竹墨梅,会唱弋腔吴歌的女子。 当年他曾是山阳县万人瞩目的英雄和美人于归的幸运儿,项裴卓燕客他们曾经多么忌妒,他自己也曾多么自得;可是无论英雄美人,豪情过后,都还是要缁铢必较地过日子。最终,他还是一个人孑然独行,伤痕累累。而且连朋友也失去了。 吴戈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我死了,请你替我把玉笙的骨灰还给项裴。他比我更有资格。” 至少项裴给她带来了三年欢乐的时光。吴戈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给她们带来这些。 看着吴戈离去的身影,虞畹兰忽然发现吴戈一向笔直的脊梁竟有些佝偻。她知道事隔多年,这一刻,自己的心一下子又碎了。 她忽然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吴戈,流泪说:“你不要走,你也不要死。” 吴戈感到贴在自己后背的她温暖的身体,还有她温暖的泪,浸过衣衫,穿过肌肤骨骼,一瞬间包围了他的心。 第六章 千帆过尽 礼部主事顾徵顾千帆吩咐轿夫跟跟着徐仁茂的小轿,心里有些责怪徐仁茂的鲁莽,但也有几分惊喜。他这次赴南京公干数月,真是如蒙大赦。虽然从宣德年间起,“北京行在”实际已经是京师,但直到几年前,朝庭才正式又将京师迁回北京,他也于三年前调任北京。北京苦寒之地,哪里比得上南京的繁华安乐。顾徵是个风流之人,自少时起便在秦淮苏扬的风月中泡大的,加上家人仍在南京,这三年在京,可把他憋得不行。所以他虽然不太愿意跟徐家走得太近,但徐仁茂拉他出来狎妓,他半推半就地就跟来了。 两人换乘了徐家的画舫,顾徵看着船上华贵而俗气的摆设,暗下摇头。徐仁茂徐二爷只是个帮闲的,他四弟徐仁秀却是得罪不得。徐仁秀本是舟山的一个船户,后来暴富,成了一个大船主,自浙闽到两粤,从麻剌加到日本,他的船队也能通行无阻。本来大明朝一直有禁海令,片板不许下海,贸易货殖也一样全部都禁。但数十年来民间互市走私一直禁而不绝,徐仁秀发家本来就是靠的舟山海上卫所官员的扶植。他的船队规模越来越大,甚至常常替南洋一些小国代理“勘合”的朝贡。朝贡本就是那些属国跟大明的贸易,不过是以物易物,而徐仁秀更打通了各部关节借朝贡夹带货物走私。顾徵是个从四品的京官,但因为在礼部受理朝贡的事宜,前后也收了徐仁秀三四千两银子。 说实话,同是商人,他宁可跟宫虎臣交往,毕竟宫是徽商出身,自小读书的。而徐仁秀只是一暴发户。深一层次的原因,宫毕竟害怕官府,而徐仁秀,骨子里并不把这些官员放在眼里。他上到京师的司礼大太监和内阁大学士,下到沿海卫所的指挥,都走得通关节。有一次酒醉,这位徐四爷睨着眼道:“朝庭若要查我,我可不会象当年的沈万三任人宰割。我进可以银子使到皇上枕头边,退可以跑到海岛或者南洋,学虬髯客自立为王也不足为奇。”吓得顾和在场的几名官员汗如雨下。 徐仁茂可不同,完全是个富贵闲人,只知风月。顾徵虽嫌他粗鄙,但三年不来秦淮,徐仁茂倒可成他的向导。不过想起半月前那事,顾徵心里不但心惊肉跳,也颇为不安。那个舒玉笙数年前他就熟识,很是喜欢。那日宫虎臣和徐仁秀喝得多了,言及宫中一些机密之事。舒玉笙听了害怕,借故想走,就此惹恼了徐仁秀;宫虎臣当初是靠着徐发的财,自然要帮徐仁秀出气,竟当场打杀了舒玉笙灭口。顾徵想着有些心寒,所喜徐仁茂是个草包,此次倒不须担心这么多。 画舫划到一座河房前停了下来。河房的露台上,一个淡妆女子正倚栏眺望,口中轻轻吟唱,细细一听,却是时人临川聂大年的卜算子:“杨柳小蛮腰,惯逐东风舞。学得琵琶出教坊,不是商人妇。忙整玉搔头,春笋纤纤露。老却江南杜牧之,懒为秋娘赋。”顾徵眼中看着,耳中听着,身子都酥了大半,不由得大为颠倒。 却听徐仁茂道:“千帆先生您是识途老马了,不比我们这些暴发户。您认一认,这女子可是五六年前红遍南京的虞畹兰?” 顾徵喃喃道:“除了她谁还有这等风度?二爷那时还不常在南京坊间混,你可知这虞畹兰当年人比冷月还清,比孤梅还傲,矜言寡笑,不近俗子,不媚富商贵胥,而色艺双绝,却又独冠群芳。你听她方才这曲,真是如孤鸾出云……听说她几年前要守身从良,从此无人知道下落。还是二爷有手段,居然找到她来。” 徐仁茂笑道:“你道我真是与你来狎妓?南京城昨日发生那么大的事,顾大人真的不知?我们查得,是一个曾在山阳县做过捕快的姓吴的人,单枪匹马在宫虎臣府上杀了他。这事与半月前那死了的歌妓有关。本来姓宫的死了也罢了,你知道我四弟是个谨慎的人,他便要我查查。你可知这姓吴的下落,还要从这虞畹兰身上找。” 他挥挥手,船便靠了岸。他带了四五个身形剽悍的人上了岸,回头道:“顾大人在这里等我片刻,回头就送大人回府。” 顾徵听得又是一身冷汗,心里暗自后悔。下定决心回京后再也不理徐仁秀的事,也再也不沾他的银子了。这时他一抬头,露台上的美人已回了屋。他爽然若失,回到舱中饮起茶来。过了一会船身一晃,有人走进舱来。那人对他一笑,道:“我便是你们要找的人。” 这次是监察御史陈贞吉第一次巡按南京。他三十四岁,官场上正是年少气盛之时。监察御史只是个正七品的官,而且多用年轻人,是先朝定下的规矩。主要是因为监察官员品秩低,年纪轻,弹劾百官便少顾忌。看着眼前这封信,陈贞吉也不禁摇头。他回头问师爷道:“你们查探得顾大人现在如何?” 那师爷道:“顾大人不知何故,说是乘轿时摔伤了,现在仍卧病在床。但听闻确实是狎妓去了。”他走近一步道:“兄弟们查过了,他在南门购的宅子,花去三千余两。他江阴老家尚未来得及去,但听他门下之人道,确实又花了四千两银盖了一座大宅——这钱都是徐仁秀和宫虎臣给的。” 陈贞吉点头,开始写奏折,一面道:“这千帆先生也是名风流才子,逼死民女,倒是不见证据,但贪赃受贿与微服嬉游这两条是跑不了的了。” 他封好奏折,对师爷道:“你再去一下顾大人府上,就说不管他身体如何,我明日就去拜会他。” 第七章 无双神拳 虞畹兰被一阵吱吱嘎嘎的锯木声吵醒。她睁开眼,窗外黯黯的,只有一抹微明,知道夜色已阑。小楼里已经有了盏灯火,昏昏地亮着,一丝温暖随着灯火一闪一闪沁了过来。 她披衣起来,见吴戈浑身是汗正从楼顶上下来,接着闻到一阵佛堂的香火味。她皱起眉,轻轻咳了几声,说道:“什么人在做法事?” 吴戈眼光温柔地看了看她,说:“你身子这么弱,起这么早做什么?” 虞畹兰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似笑非笑地说:“我这病痨鬼就是要缠住你。” 吴戈叹气道:“你这人说话就没有好听过。”他擦了擦汗,正色道:“待此间事了,你肯不肯跟我走?” 虞畹兰面上浮起羞赧之色,低下头来,侧眼看着吴戈。吴戈还是象从前一样,穿得那样落拓,鬓发蓬乱,面颊瘦得如同刀削,可此刻在虞畹兰的眼里,却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英俊。虞畹兰心里欢喜,低声道:“这你还要问么?” 吴戈笑了笑,虞畹兰也脉脉地看着他,两个人心里都一样,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她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样的选择,只是就这样决定了。 吴戈指了指远处高耸的大报恩塔,这时正有数声钟声远远地响着,他缓缓说道:“明日天亮之前,你在报恩塔等我。我如果来不了……” 虞畹兰捂住他的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一定会来的,”她又慌又怕,心里觉得一阵发紧,咬牙切齿地说:“你不来,我就跳秦淮河。” 吴戈看着远处,没有回话,默然沉思。他不想告诉虞畹兰什么将会发生,因为自己也没有办法预知,他所不敢面对的,是虞畹兰的泪眼。但当他回过头来,却猛然发现虞畹兰已经换成了一身荆钗布裙,那身宽大的粗布衣裳遮不住她窈窕的身姿,面上的一丝淡淡愁容也掩不住她心里的那种坚定和信任。吴戈心头一暖,忽然生出一股豪气,说道:“好,你等着我,我一定活着回来!” 太阳仍然远远地躲在大地的另一端,压在沉重的云层底下,只有一抹鱼肚白在天边透露着黎明的消息。虞畹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家,没有留恋。吴戈送她去了岸上的重阳菊花市。毕竟是南京,虽然尚早,花市已经人如潮涌。吴戈看着她湮没在人海中,才放心回到河房。 屋内的桌上放了一封信,信上压着一支金钗,正是项裴从陆三绝处取回的那支。信上写着: 吴君足下, 自古侠义之名,传世者,朱家郭解而已矣。今君孤身犯险,手刃仇雠,使天下英雄闻之,无不拊掌。然宫氏既已伏诛,君当就此袖手。况兄友项君,正于弟府为客。劣兄徐二,还请吴兄放还。足下俊杰,当成人之美。明日戌时,弟当赴兄府拜谢。吾四人浮大白以贺之,不亦快哉? 徐仁秀顿首 吴戈静静地趴在河房楼上的地板上,让自己彻底放松地休息了半日,感觉自己的体力渐渐已经调整到了巅峰。他的耳朵贴着地板,任何动静都洞若观火。 午后时分,两台小轿来到了楼下。吴戈见到当先一人,不由吃了一惊。 那人上得楼来,见了吴戈,便笑道:“吴兄弟,我们有四五年没见面了。” 吴戈连忙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周大人一向安好?” 来人名叫周世骧,五十左右,二十年前是淮安府有名的神捕,后来一直在南京刑部任职。吴戈以前在县里办案,知道他是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而且在行内名声极大。吴戈因为公务,与周虽然认得,但他们地位悬殊,并没有机会真正交往。 周世骧笑道:“我们以前交情虽然不深,可你破大案无数,我一向知道你的名头。你知道,淮安府、凤阳府,这两府公门的大大小小捕快,只怕有一半算是出自我的门下。山阳县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管过你的万成龙,胡少峰,还有后来也调到刑部的方士修,都是我的老下属。方士修一向极为看得起你,这我是知道的。呵呵。” 吴戈躬身道:“三年前小人已经不做捕快了,方大人也一样有三四年未见过了。” 周世骧点头道:“你一直怀才不遇,我也知道。我现在早已不在刑部了,老夫调任锦衣卫,现在也混上了个千户之职。我帮你指一条明路,包你日后飞黄腾达。” 他见吴戈没有回声,便说道:“徐四爷托我给你带了纹银五百两,不是个小数。他让我来说项,要你立刻放了他二哥。事后他不但会放了你的朋友,既往不咎,还会多方关照,你为徐四爷做事也好,到我锦衣卫来也好,从军挑个富贵闲适的卫所也好,甚至进东厂当个白靴校尉,徐四爷也能做到。总之,这一场富贵,算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一挥手,两个下人便抬来了几大封银子,放在地上。 吴戈淡淡一笑,仍是毕恭毕敬地道:“吴戈虽然穷,但不是没见过银子。多少年前在下就连几十万两银子都没放在眼里,何况现在?徐仁秀是杀了那弱女子的帮凶,一条人命不是钱能买回来的。” 周世骧又点了点头:“干咱们这行,老夫比你清楚。于今天下,做坏人易,做好人难。但不是说非要做坏人——只要有个度,其实好人也是可以做得变通一点的。水至清则无鱼,举世皆浊,你就不能独清。这个道理你总该知道。就算你一定要洁身自好,但不能坏人好事,这叫损人不利己。你若太较真,不免诸多烦恼。你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这样不得志么?”他拈须叹道:“吴兄弟,不是老夫吓唬你,老夫其实极为欣赏你的为人;现在问题是你根本没有选的机会。眼下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生或死。识实务者为俊杰,生而富贵,何乐不为?徐四爷手眼通天,不是你能想象的,何况你单枪匹马,凭什么和他斗?” 吴戈哈哈一笑道:“周大人所言极是,小的也都明白。只是举世滔滔,我不敢说逆天而行,但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拂了大人好意,实在过意不去;撄某人的逆鳞,在下却是一向乐于效劳。” 周世骧摇头叹息:“逞血气之勇,只是有勇无谋,死得轻如鸿毛。” 吴戈道:“我没读过很多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我不会去想死得值不值得,我只想对死者尽到一份心意。周大人的美意我领了。这银子原封奉还。” 周世骧再劝,吴戈就不再回答,躬身拱手而已。 “这样说来,就是没有退路了?”周世骧回过头,对身后一人道:“那么杨师傅,就请你来劝吴兄弟了。” 周世骧身后闪出一人,向吴戈一拱手道:“常州杨昆吾请教吴兄高招。” 吴戈猛吃了一惊,见此人中等身材,貌不惊人,穿着简朴,留着两撇鼠须,这才知道此人便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常州无双拳杨昆吾。杨昆吾话音一落,摆了个起手式,吴戈只见眼前人影一晃,对方一拳已经打到了面前。 吴戈知道无双拳讲究的是快、沉、脆、崩、收等劲道,但没想到杨昆吾的拳竟如此之快。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两人在小楼中以快对快,对了十余招,吴戈倒有七成在守。忽然间杨昆吾卖了个破绽,猛地身形一挫,进步出手,蓬的一声,吴戈右胸中了一拳,一个踉跄退开了数步。杨昆吾并不追击,却道:“吴兄,这一拳我只用了七成力。” 吴戈缓了口气,知道这一下伤得不能算轻,苦笑道:“论拳脚,我不是杨老师对手。今天我们不是寻常比试,对吧?” 杨昆吾点点头,道:“徐四爷要我取你性命。所以你也不必留情。方才那一拳只是因为我防你侧身戳脚,并非不下狠手。下一拳你可要小心了。”说完逼进一步,一招“周处斩蛟”单掌斩向吴戈咽喉。 吴戈吸了口气,身子一侧,避开了这一掌。两人翻翻滚滚斗又斗了十余招,杨昆吾进手抢攻,一招“秦王挥鞭”反手撩吴戈后脑。谁知吴戈竟不躲闪,摆拳击向杨昆吾太阳穴。杨昆吾不愿拼命,身往后仰避开。就在他上身后移之际,吴戈身体一倒,双腿向前飞出,同时下剪,绞在了杨昆吾的双腿上。两人砰地一起摔倒,但吴戈是出招之人,自然翻身更快,双手一抱,将杨昆吾的脖子牢牢勒住。这本是梁山好汉燕青传下的相扑摔角之术,融合了蒙古的跤法,与挡堂腿或是翻子拳里的剪刀脚颇不相同。本来前朝山东河北的好汉颇有会使的,但自蒙古人被逐回漠北,摔角之术便已式微。所以吴戈这一招出乎杨昆吾意料,一下将他制住。 吴戈臂上并不加力,说道:“杨老师德艺双馨,无双拳果然无双,吴戈甘拜下风。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吴戈今日如若侥幸不死,日后还望杨老师多指点几招。” 吴戈正说话间,忽然小腹一疼,只见杨昆吾手中竟多了一柄寒光如水的剑。 杨昆吾的剑指住吴戈小腹,吴戈只好松开手。杨昆吾看着他,笑了笑,忽然又收了剑——他这剑是把软剑,便收在牛皮腰带里。他笑道:“比拳算是你赢了。如果是决生死,我可还没有输。本来听周大人说你擅使刀,现下也不必比了。”他说着爬起身来,拍了拍衣袖。 “江湖上象你这样的傻子不多了,今天我也跟你学一回。德艺双馨,嘿嘿,杨某人可受不起。”杨昆吾摆摆手就走了,去得十分潇洒,连招呼都没有跟周世骧打。 周世骧没想到杨昆吾说走就走,不由呆了一阵,叹了口气,说:“吴兄弟,你的为人武艺都是世间少有。老夫这就回去覆命。如果今日你身死此地,一场同僚,老夫会差人给你收尸的。你若能侥幸活命,以后有老夫帮得上的,尽管说。”他走了几步,回头道:“徐仁秀手下还有比杨昆吾更厉害的角色。我知道有一暹罗人,名叫孛罗黑,此人刀法奇快,你要小心。” 第八章 小楼风雨 天色一直阴沉沉的。到了下午,晴了几天的南京终于落起了秋雨。雨势不算太大,但寒意袭人。河上的画船不象平日,只有寥寥几只,河面上影影幢幢的几盏灯火闪在在黑云下,摇摇曳曳。 吴戈吃了三大碗饭,从虞畹兰柜中找到了大半瓶阳羡曲酒,一口气喝了。拉过张椅子坐下,闭目静等。 戌牌一到,雨声中远远又传来报恩寺的钟声。吴戈看了看桌上的沙漏,爬到阁楼上,点燃了那几柱香。 一队人全部雨笠蓑衣来到小楼下,陆续的又有人到,渐渐地竟然已有近百人,黑鸦鸦一片层层围住这栋河房。河上也划过三艘船,泊在露台下,都两丈余长,各自站了十余人。这些人大多拿着刀斧等短兵刃,也有些人扛着枪棒,而每艘船上都有两人持着丈余长的挠钩。 一抬轿子从人丛中穿过,一个人掀帘出来,立刻有几个人围上撑起雨伞。他一摆手,七八名汉子抢先上了楼梯,跟着四五人护着此人,也踱上楼来。 吴戈从容坐着,也不起身,指了指对面的一张椅子,说:请坐。 那人笑了笑,一名手下抢步上前,拂了拂椅子,看没有异样,那人便也坐下。旁边立刻有人从携来的木盒里取出一壶茶沏好递上。那人耸耸鼻,闻到庙里才有的那种香火味,笑道:现在烧香拜菩萨正是时候。 他低头轻轻吹着杯里的茶叶,说:我就是徐仁秀。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吴戈看着他,这个人四十出头年纪,身材略胖,面色黝黑,衣着也只普通,这样的人放在人海里便会消失,料不到就是在整个南方一跺脚地动山摇的徐仁秀。 吴戈道:你要放了我的朋友我才跟你讲条件。 徐仁秀掀髯一笑:我从来不跟对手讲条件。从来只有由我来做决定,就看你选哪一条。 他接着道:但不管你怎么选,首先你得立刻放了我二哥。然后你可以考虑,向我投降或者自杀。本来还有第三条路,你以我二哥为质,逃走,往西北逃,逃到鞑靼或者乌斯藏,永远不回来,在那些地方我有可能找不到你。不过我二哥是个败家子,你若这样想可要小心我很有可能不在乎他性命的。所以这第三条路你最好不要试。如果你不向我投降,也不自杀,我不但会杀了你和你的朋友,还会派人到山阳县,杀光你的家人,还有那个叫虞畹兰的歌妓。我数十下,你如果不做出决定,我就对不住了。他又补充道:对了,你若向我投降,我给你的好处比周世骧说的再加十倍。 你想想。徐仁秀然后就道:一, 吴戈一笑:不用数了,我也用不着想。一命换一命,你放了项裴,我立刻放徐二爷。至于我的命,放人之后你放心叫人来取。 我二哥只是烂命一条。不过我知道,你那个姓项的狗屁朋友上了你老婆,也不是什么东西。看在我老娘的份上,这样换也算公平。徐仁秀一摆手,两个手下就拖了项裴上来。项裴浑身都是血,瘫在地上微微蠕动。 徐仁秀道:我叫人替你揍了他一顿,你应该谢我才是。我二哥在哪里? 吴戈蹲下身看了看项裴的伤,说道:此事与这人已经无关,你答应我杀了我后不再动他,我就告诉你。 徐仁秀摇头道:不行。不要跟我讲条件。你不告诉我我现在就杀了他。 吴戈冷笑:我不是讲条件,一命换一命,你说过的。你放了他,可以救你二哥,你杀了他,你二哥没命至于我,左右都是一个死,所以不怕跟你一博。 徐仁秀眼中有一丝颇为骇人的光芒一闪即过,他抿了口茶,说:我放他走,只是现在;我回头哪天想杀他了,就是捏死个蚂蚁。 吴戈点点头,他扶起项裴,给他灌了口酒,拍拍他的面颊,项裴缓过神来,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嗫嚅着欲言又止。吴戈问他道:还能走吗? 项裴不语,吴戈就说道:别婆婆妈妈,你留下来我更活不了。 项裴咬咬牙,挣起身来下了楼去,果然徐仁秀的人马没有阻拦他。吴戈在窗前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街角。 吴戈回头对徐仁秀道:你叫人出南门,向西南方向三十里地,有一株老槐树和一个废弃了的城隍庙,庙里有个伽蓝像,神像背后有个毁了的灶,二爷就绑在灶里面。 徐仁秀一摆手,道:找几匹快马去。一名汉子应声便要下楼。吴戈道:记得给二爷带些吃的喝的。 徐仁秀转向吴戈道:爽快人,你的人头就寄着,等他们找到二爷,我就要取。 雨势小了,风却大了。被风雨摧下的枯叶漫天飞舞。一片黄叶被风卷进了小楼,穿过窗棂,飘到了吴戈面前,转了个弯,又飘到徐仁秀袖边,停在了他的脚下。 徐仁秀俯身拾起这片落叶,悠然说道:人生一世,便如这落叶,飘落进宫墙的,会有美人骚客题诗;飘到垄亩之间,会被村夫拾去烧了做肥;至于更多的,飘到行人脚下,粉身碎骨,毫无意义。他抬起脸看向窗外,又道:所以我十五年前,读书不成,习武不成,知道将来只会如这枯叶任风吹去。我便拉了一帮乡人到海上贩私货,甚至于做海盗。我发家只有这十几年,但就是这些年,我知道自己不再是落叶,我现在是风,你们的命运都在我手里。徐仁秀说着,慢慢把这片落叶捏在手心,揉得粉碎。 我们这一行,要想活得长久就必须让人敬畏。他看向吴戈,微笑着说:本来我可以不必如此小题大作兴师动众。但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和方法。我不能让你开一个坏的先例。我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逆我者一定要亡。百十年来,浙闽两广的大船主没有一个能旺过十五年。所以我一定要小心,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不能让你这样的人动摇了他们对我的信心。 吴戈摇摇头:你不是风。因为风不会死,而我们都会死。或早或晚,没有分别,就如这落叶般融入泥土。 徐仁秀点点头:所以我才要更小心,你不怕死,而我却怕得要命。 夜色渐渐降了下来,河两岸的人家纷纷点起了灯火。十来盏大灯笼高高挑起,照得小楼里外一片光亮。 吴戈静静地看着徐仁秀旁若无人地品茶。跟他上楼的共有七人,楼梯上还立着七八人。这七人中又有两人离徐仁秀最近,一个中年汉子,个子不高,双手却极长,满面愁容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深浅;另一个人衣着怪异,秋天仍穿着一条犊鼻短裤,上衣也花花绿绿,双耳穿着大大的耳环,腰间挂着一柄弯刀,吴戈知道一定就是那个叫孛罗黑的暹罗人。此人相当年轻,面目姣好,皮肤白腻,与南洋黑肤厚唇的昆仑奴大不相同,倒象是江南的女子,但眉眼间满是戾气,手不时摸上刀柄,跃跃欲试。 楼外静候着的人们仍立在风里,一个汉子伸手胡乱摸了摸身边一个十五六岁少年的头道:有点儿冷是吧,二豹子,你怕不怕? 那少年掩不住的一脸兴奋紧张:阿爹,我才不怕呢。你当年不也是十五岁就砍码头了吗? 汉子大咧咧地一笑:就是,从福顺里到长清街, 那少年打断他接着道:哪个不知道你铁棒方三的韦驼杵一棒打倒三个河南侉子啊? 阿爹,你到底打死过几个人? 那汉子沉吟道:十一个,还有一个打断了脊梁不知道后来救活了没有。 阿爹真是厉害。 父子俩相视一笑。少年又道:我们一两百人就砍楼里的一个人,这是个什么人啊?我们这样好象不太够义气吧? 汉子摇摇头:管他什么人,反正有银子拿,咱们到时候砍过去就得了。 远处一道焰火嗖地飞上了天,在暗夜里红得分明。一个汉子冲上楼对徐仁秀耳语几句。吴戈心中一凛,没想到他们动作如此之快。徐仁秀点头,看向吴戈道:我二哥没事了。我这里好手如云,就算你是是温侯再世,存孝重生,今天也活不出这座河房了。 他下巴轻轻一抬,那五个汉子应了一声,就围了上来,楼梯口也跟上来几人,准备接力再上。 吴戈右手是那柄爪哇刀,左手一柄更短的尖刀,都是从宫虎臣那儿夺来的。本来他更擅使长刀,但这里地方狭小,短刀更便于肉搏,而且刀轻,节省体力,就更有效。 他往屋中心一立,沉声道:想取吴某性命的,来吧。 第九章 飞龙破壁 五个人吆喝一声四面扑了上来。吴戈一低头,闪过了一柄雁翎刀,两人一换身,他右手的反手刀就在这人腰上勒了一刀。他一刀得手,举手架开了一柄鬼头刀,敌人力量甚大,震得吴戈虎口一麻,两人的刀都给崩开了一个大口子。他立刻身子一转,倒退两步,背心撞进了一个使剑的敌人怀里,左手的短刀同时从右胁下刺出,那人一声大叫,上腹已被刺中。这时另一人的铁鞭正拦腰扫来,吴戈左手弃刀,将中了短刀的敌人牢牢拉住靠在背后,身体一转,敌人这一鞭正打在使剑的这人背上。吴戈手一松,将背上的人放开,一转身,大喝一声,爪哇刀脱手掷出,噗地一声将一个使三截棍的右肩一刀穿过,夺地一声将那人钉在了身后的墙上。这时鬼头刀又从右方劈来,吴戈一侧身,将刀让过,那人回手正要收刀,被吴戈左手一勾抓住了手腕,右膝上撞,只听得无比骇人的喀嚓一声,那人的右肘便象根一根木柴般被折断了。吴戈顺手夺过鬼头刀,一扭身又闪开了一记铁鞭,在对方力量方尽之时,刀尖在铁鞭中间一挑,那使铁鞭的拿捏不住,铁鞭呼地倒飞上去,这人只来得及一闪头,铁鞭已经打在他左肩上,他一声惨叫倒了下去。吴戈打倒五人,一抬头,又有六名敌人围了上来。 楼下的少年兴奋得大叫:开打了开打了! 他父亲也颇为紧张,敛了笑容,两手不停地在自己的铁棒上摩挲。许是因为天气寒冷,自己的身上竟有些发抖。只听得楼上一阵厮杀,兵器相撞的乒乓声和有人受伤的惨叫声不断传来。少年叫道:阿爹,你看!立刻便见有五六名同伴被抬了下来。 这汉子看见儿子拿刀的手也在不停地抖着,就安慰道:点子手很硬啊,不过我们有的是人。 这时一条汉子跑下楼来,叫道:方三,你是大力士,快点上去。点子狡猾,楼上施展不开,人多也不太管用,已经伤了我们八九个弟兄。不过你别怕,点子很怪,下手并不狠,兄弟们没有几个伤到要害。 方三应了一声,拍拍儿子的肩,道:看你阿爹一棒撂倒这厮。 方三几步冲上楼,向好整以暇坐在一旁观战的徐仁秀,以及他的两大护卫躬身行了个礼,便抄起三十余斤的铁棒,在一旁想伺机而动。然而他发现敌人的打法确实与众不同,小楼虽然狭窄,但吴戈仍然跑动飞速,不停地在人丛中穿来穿去,这样始终只有两三人同时向他发招,不至于被多人围攻。但时间一长,体力再好也不能久战。此时吴戈的身法已经慢了两分,而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衫。方三趁吴戈晃到自己近处,大叫一声:弟兄们让开!一棒就抡了过去。吴戈听得脑后风声一响,猛地往左首一跃闪开,方三的铁棒砰地便把地板打了一个大洞。吴戈这时早弃了鬼头刀,从敌人处夺了柄雁翎刀,左手又从地上捡了一把短刀,一回身斩中了一名敌人的膝弯。这一刀割断了后膝的软筋,那人啊的一声再也站不起来。 这时吴戈又听得身后风响,知道方才偷袭的人又出手了。这次方三机会把握得极好,吴戈正好左右都有敌人,无法躲闪,除非硬架这一棒。他心头一凛,迎向方三扑去,一头撞进方三怀里,方三的双臂被他的双肩架住,这一棒便打不下去,但吴戈也被方三扑来的身躯撞倒,压在身下。而吴戈的左手短刀便在这时插进了方三的心脏。 他用方三的身体挡了一下,迅速地滚开,使出几招地趟刀,逼开了敌人。但就这倒地的一瞬,他的肩上腿上也各中了一刀。 那少年正与楼下一名只大他三四岁的青年争论,说他阿爹当年打遍长清街的事迹,就听得方才的那个汉子向他叫道:二豹子,快来快来,你爹快不行了! 少年冲上楼,顿时傻在那儿,只见他阿爹捂着心口,眼睛已经没了神,血淌了一地。徐仁秀向他招招手,他呆呆地走了近前。徐仁秀柔声说道:小兄弟,行走江湖,这都是命。以后你还是跟着我吧,你爹的后事包在我身上。他说着一招手,一个人就递了几封银子来,怕有五十余两。少年把银子拨开,一挺刀,就冲向正在刀光飞闪的人群中苦战的吴戈。 吴戈少年时杀过很多人,他一直以为杀那些恶贯满盈的人是大快人心的。然而世事如棋,人总在变,于是他也慢慢变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杀人的。这时他见到一个孩子持刀冲来,不禁一愣,只好连续躲闪,没有出手。便在这时,一个身影忽然一晃,吴戈心下一惊,后背一痛,被一刀划伤了。 只见那孛罗黑弯刀已经出鞘,但他只是出了一刀,就又跳出圈外,让其他人继续围攻。 吴戈连续受伤后,因为失血,有些力不从心。便在这时,又见孛罗黑身形一闪,吴戈这次不再上当,刀往后架,当地格开了来刀。谁知孛罗黑一刀不中,跳到正面,飞脚就踢向吴戈面门。论拳脚,吴戈不算十分在行,但也知道中原武林讲究腰马,就算是北派武术重视腿法,也少有出脚高过胸的,因为这样只是好看却力道不足。然而孛罗黑这一脚,带着一道风声,一看就知道力量非同小可。吴戈一侧身闪开,孛罗黑踢在空中的右腿又猛地下砸,吴戈的左右刀都在招架旁人,只好再退。孛罗黑腿一着地人就窜了近身,出手就是一刀,却被吴戈用粘劲带到外门。他接着左手一拳横击吴戈面门。吴戈伸臂一挡,哪知孛罗黑左拳是虚,后发左肘才是实。吴戈右脸上顿时中了一肘。他这一肘跟宫虎臣打的不可同日而语。吴戈砰地一声摔倒在地,脑中一阵眩晕。这几下兔起鹘伏,旁人武功差得太远,都退开了,连那少年也呆在一边,这时才想起,持刀扑向吴戈。 吴戈一扫腿将他踢倒,将他扔到一边说:小兄弟,我杀了你父亲,等我倒下再也起不了身时,你再来杀我。说着他挺起腰来,刀一摆,向孛罗黑道:咱们再来。 孛罗黑摇摇头,生硬地说:你不行了。说着嗷嗷地怪叫连连,出刀也是招数姿势怪异,却招招无比狠毒。只看他在圈外双脚前后交叉跳动,不停地变换着步法,吴戈却只是站立不动。吴戈固然是以静制动,其实体力已经快到了尽头。孛罗黑英俊的脸孔挤出一丝狞笑,一刀挑出,待吴戈出手招架,他忽然一脚踢出,快得难以形容,将吴戈左手的短刀给踢飞了。他一脚之后,人又退开两步,再找机会进攻。斗了两招,他忽地又是一脚,这一次吴戈看得真切,猛地欺进身去,还了一肘。孛罗黑这一脚踢得太高,门户开了,这一肘正中下阴。他痛哼一声,捂着滚倒开去,方才退下的五人立刻又围攻了上来。 吴戈却吃了一惊,他一肘得手,却立刻知道孛罗黑是个阉人,不是他的要害。果然孛罗黑只是痛了片刻,便站起身来,怒得五官扭曲得不成样子,眼中要喷出火来。这次他不再单独出手,在人丛中一同攻向吴戈。 吴戈调了一下呼吸,知道自己就到了油尽灯枯之标,心里却更明白了,刀上几乎不再用力,每次出刀,都只是搭上敌人的兵器轻轻一划一拨,将攻来的刀剑引开,甚至引向其他敌人。他一步步退到墙边,出手的一刀刀却无比从容,孛罗黑和其他五人居然硬是攻不进去。这时,徐仁秀身边那个满面愁容的长臂汉子站了出来道:你们退开,让我来。 那五人便退下了,孛罗黑却不退。他一声怪叫又扑了上去,吴戈又是一挑,将他的刀挑开。这一挑力道恰到好处,孛罗黑前力方尽,刀被一下荡开。他居然一松手弃了刀,乘势扑进了吴戈的近身。吴戈右手刀无法出手,左手的短刀一扬就扎在了孛罗黑的右肩。谁知孛罗黑极为悍勇,受伤后并不退开,反而逼进一步,一膝撞在吴戈腰眼。吴戈吃痛,眼前一黑弓下身去。孛罗黑立刻抓住吴戈双肩,抬膝撞向他的面门。吴戈危急之际,合身扑上,将头抵在孛罗黑腰间,孛罗黑的膝便砸不到。吴戈接着猛地发力,大喝一声,将孛罗黑整个身子扛了起来,狠狠地掼在地上。 孛罗黑被这一摔摔得几乎背过气去,正要起身,只听铮地一声,吴戈的刀贴着他的脸插在了地板上。吴戈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让他来。孛罗黑为他气势所夺,不敢再斗,想要爬起身走开,后背却如裂开了一样,竟然挣不起身。 那长臂汉子一伸手,亮出两柄短剑,道:在下洪崇德,领教吴兄刀法。 吴戈点点头,道:原来是宁波天童寺长臂罗汉。说罢迎着迈出几步。他每迈出一步,地上就留下一道血染的脚印。这时他身上已中了六七处刀剑,中的拳脚重伤也有四五处,每走一步浑身都痛得有如刀割。而洪崇德仍是一脸愁容,缓缓攻出一剑。 这一剑刺向吴戈右胸,剑到中途忽然停住,因为吴戈的刀就在等着他的手腕。他一愣,叫了声好,剑招就如流水一般使了出来。他的双手剑时缓时疾,变化莫测,却阴阳相汇,大有气势。然而吴戈只是后发制人,每一刀都后发先至,一招都不让洪崇德使完。洪崇德退开两步,想了一会儿,进身又上,右手剑一探,刺向吴戈左眼,吴戈的刀一横,洪崇德的右手腕又一次几乎撞上了吴戈的刀锋。哪知洪崇德一松手,弃了右手剑,右手一转,从吴戈的刀锋边滑了进来,一掌砍在吴戈的胸口。 吴戈身子一晃,喷出了一口鲜血。洪崇德叹了口气,道:你的刀法很好,我趁人之危,那也没有办法。说着他左手忽然连出几剑,吴戈的刀方要格挡,他身子猛地跃进一步,两记鸳鸯腿,砰砰地踢在了吴戈左右肋上。吴戈再也站不起身,又是一大口血吐了出来,趴倒在地。 便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了报恩寺的钟声,已是亥时了。 洪崇德走到吴戈面前,说:年轻人,徐四爷要杀的人是活不过当晚的,怪你自己命苦吧。说着举起了剑。 吴戈听到钟声,又闻到一阵焦糊的味道,心里却是一振,他一伸手,从地上摸起了一把匕首,一刀把洪崇德的右脚钉在了地板上。洪崇德痛得大叫一声,一剑刺下,吴戈却一个滚,滚到了墙边。然后使出全身的力气撞向了一根房梁。 只听豁的一声巨响,一根横在屋顶的房梁垮了下来,但靠近露台的一头仍架在屋顶这根巨木就象一个钟摆,卷起一道疾风,在小楼划过一道弧线,穿堂而过洪崇德的脚被钉在地上不及闪躲,正好被这横梁打中,身体风筝一样飞了出去。而这巨木却根本不受半点阻挡,将一整面木板壁砸得粉碎,仍挂在屋顶的另一头也吃不住这数千斤重的甩力,喀嚓一声,整个房梁便飞出了河房,撞在露台上,剨的又是一阵巨响,那露台也被击穿,房梁直落向秦淮河去。守住河面的三条船上的人见房梁飞来,发一声喊纷纷跳进水中,巨木终于轰地一声落入水中,将一条船从中击为两段。 原来吴戈昨夜忙了半晚,就是选了一根不承重的横梁,将两头都锯断,用粗绳吊住,而其中一端的粗绳另一头却绕过一捆香火。他工夫花得最多的倒在计算香火燃烧的时间。香火粗如鸽卵,难以计算精确,一日间试了四次,他才估摸出正好烧一个时辰的位置。就在徐仁秀到来、也就是一个时辰之前,吴戈点燃了这些香火。此刻香火果然烧断了粗绳,比他预计的晚了些许,但这样就够了。 河房的横梁一落,小楼的半边都被砸毁,整个楼都晃动了起来,似乎随时便要坍倒。楼上的人都乱成了一团,几个围攻吴戈的人也楞在当地,另有几个挤着就往楼下跑。只有那个少年,仍在毫无章法地胡乱挥刀,有如颠狂。吴戈欺身近前一把夺下了他的刀,低声喝道:你要报仇,就好好保住自己的命,以后再来找我!少年呆在那里,忽然一屁股坐下,回身抱住他阿爹的尸体号啕大哭了起来。 这时徐仁秀一边拉扯着挡在楼梯口的人一边叫道:让我先下去! 吴戈抓起一根早已备好的长绳,纵身一跳,秋千一样荡起,人象流星一般飞了出去。 徐仁秀正在楼梯口要下楼,他忽然见到一道金光闪过,接着左眼一痛,一股电殛般的麻木冲进他的大脑。刚刚旺到第十五年的大船主徐仁秀身子一歪,倒在楼梯上吴戈在飞向秦淮河之前,将舒玉笙的那根金钗掷了出去。 冰冷的河水将几乎晕倒的吴戈冲醒了。河面上还有敌人的喊杀声,岸上还有不远处的桥上,也聚满了徐仁秀的人马。吴戈奋力游着,身后一条船已经逼近了。这时一艘小船撑了过来,一双手伸向他。吴戈抬头,看见了项裴青肿而满是血污的面孔。 吴戈拉住项裴的手,奋力一扯,将项裴也拉下了水,项裴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吴戈已经将小船翻了过来,倒扣在水面上,也盖住了他二人。只听得夺夺一阵响,七八枝箭射过来钉在了船底上。 吴戈和项裴都是在运河边长大的,项裴这时已经明白吴戈的意思了,两人一起用力,将船慢慢拉得沉入水中,直到两人都踩上了河床。船身倒扣,压了一舱的空气,两人在河底顶着船逆着水流走着,渐渐地,听到水面的嘈杂一点点远了,水面的火光也远了。 而在河面围捕的人看来,秦淮河在夜色里一片漆黑,他们已完全消失在河水里了。 第十章 南京残夜 夜色渐阑。雨早停了,大报恩寺的红墙外,有一排高大挺拔的梧桐树,在夜里黑黢黢地晃动着,干枯的残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岚气慢慢上升,地面渐渐笼起了白露,树影与寺庙望楼的飞檐都变得朦胧恍惚。 一辆马车停在树影里。马不时打个响鼻,四蹄交错地在原地踏着,把满地的落叶踩得簌簌地响。虞畹兰坐在车里,一直从掀起的布帘向外望着,痴痴地看着远方。 她忽然想起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残夜,吴戈活着回来了,一身是伤,一步步从远方向自己慢慢走来。他瘦长的身影就是这样从夜色中一步步走近的,她这样想着,吴戈每一步的样子都还在眼前,那么近,那么远。她的泪水不知不觉淌满了脸庞,但她知道吴戈一定会活着回来,当年她就这样地相信了。 果然,她又看到了那个瘦长的身影。 远处的石桥上,那个身影慢慢从桥后升起,还背着一个人,每一步都无比艰难,蹒跚着,缓慢但坚决地走过来。虞畹兰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她不顾一切,跳下马车,张开双臂向吴戈奔去。 吴戈轻轻从背上放下已经脱力昏倒的项裴,也张开了臂。他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地渴望活着回来,渴望见到她。然而这时候,吴戈心里猛地一沉,一直沉到了无边的深渊他听到了一声 嗤 虞畹兰背上一疼,她轻轻叫了一声,双腿一软,倒在了吴戈的怀里。吴戈无力地看到,她的后心,中了一把飞刀。 没救了,这刀淬过毒,见血封喉。一个身影缓缓从晓岚弥漫的树影中走了出来。是周世骧,当年的神捕,如今的锦衣卫千户。 吴戈忽然觉得全身都在发冷,他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多年以前,他就曾经怀疑过苍天和造化,但也不曾料到这一切竟比这残夜还要寒冷黑暗。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看着怀里苍白无辜的虞畹兰,他的眼泪一下子汹涌成海。 我这是要死了么?虞畹兰抬起手轻轻抚着吴戈的面颊:你伤得好重我这里也好疼不过,你知道么?当年,你说,你说要娶玉笙时,我心里比现在要疼上百倍千倍呢我现在好开心,我可以,可以,死在你的怀里我毕竟,毕竟比玉笙,幸运,幸运太多了. 周世骧低头看着吴戈,唏嘘叹道:这个女子,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一夜。我杀她,心里也很不忍。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为那个歌妓报仇。你看,你的一意孤行,累得你的朋友,他指了指仍未醒来的项裴,还有你的女人,都将为你而死。多不值得。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一个人在对抗着什么。你也根本不知道你捅下的窭子有多大。 你可知道内书堂的几位总管公公因为采办和市舶司每年要从徐仁秀那儿得多少银两?光是中官宁公公你就坏了他一年十余万两的财路。这还是次要的,虽然你杀了徐仁秀,毕竟宁公公再找个张仁秀李仁秀也非什么难事。可你不该炮制逼供顾徵。这个顾徵实在是个脓包,陈贞吉还没将他收监他就供了四五个人出来,若不是我昨日派人逼他畏罪自杀,这祸还不知要闯多大。所以, 周世骧叹了口气:我也没有想到最后还是要亲自出马。我真是不想让你死在我的手上。 吴戈抬起头,冷笑道:原来你是东厂的人。 厂卫从来不分家。这没有什么不光彩的。周世骧道:你只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以为路见不平咱们就真能替天行道?嘿嘿,老夫二十年前就看透了。什么替天行道,如今的天道就是这样。你这就叫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你对抗的,不是区区几个奸商贪官,而是整个朝庭,以及我们天朝的治国之道。你真的很不合时宜,完全不懂顺应潮流。所以你一定会被这漩涡吞没。你是自裁还是要我动手?我可不想跟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交手。 吴戈怒吼一声,放下怀里的虞畹兰,就想扑上去,可他还没站直身,周世骧身形几乎未动,却已经一脚踹在吴戈的肚子上。吴戈一声闷哼,跪倒在地,蜷成一团,嘴角渗出一缕血来。 周世骧笑道:我这鬼影脚比姓杨的无双拳又如何?说着他又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刀,刃上幽幽地闪着蓝光。他一步步迈向吴戈道:我这刀上的毒,无药可救,却可以让你死得毫不痛苦。也算我们一场同人,老夫总要积点阴德,让你死得痛快。 他一步踏上,右脚一滞,却是被倒在地上的虞畹兰抱住了。 虞畹兰的脸上已经变得全无血色,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不许你杀他 周世骧摇摇头道:姑娘,没有用的。 虞畹兰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她轻声道:你的刀有毒 周世骧忽然觉得腿上微微一疼,不由得魂飞魄散虞畹兰的手上,正握着一把刀,不知何时从背后拔下的那把毒刀,这刀已经割进了周世骧的小腿。周世骧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他一吸气,觉得小腿伤口里一道麻木沿着血管经络正飞速地往身体蔓延。他回过头来,叫道:你也别想活!正要向吴戈掷出飞刀,但心里慌乱,出手就稍慢。只这一缓,吴戈猛地跳了起来,抢在飞刀出手之前,一拳击在周世骧的心口。 这一拳吴戈用尽了全身力气,周世骧只觉得胸前喀嚓几声,几条肋骨被打折了。他一交坐倒,委顿在地,动弹不得,只觉得那股麻木已经侵入到心脉,四肢,然后慢慢到了头脑。他浑身开始发冷,嘴唇已经发麻。这一刻,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也就象几年前年轻的吴戈一样,志存高远心雄万夫,那时的自己也是个铁面无私兢兢业业的神捕,他也只是一心想着锄奸惩恶,至于现在,在他脑子模糊之前,这一刻他有没有后悔,他自己也不知道。 虞畹兰却没有后悔,她甜甜地笑着,安详地阖上眼,在吴戈怀里沉睡了。一抹晨曦穿过茫茫的秋岚白露从树丛背后照了过来,照在虞畹兰的睫毛上,鬓发上,还有她含笑的嘴角。她脸上细小的绒毛也被染成了金色,金灿灿的如同闪着光,那样的真切,平和,那样的美丽,宛如婴孩。 尾声 这年元宵,南京城照例无比热闹。火树银花,金吾不禁。报恩寺又燃起了漫天的灯火。中官太监宁瑛当然十分高兴,因为这天是他一个干儿子的生日,他便捐了报恩寺五百两银放灯为贺。他一向负责浙江市舶司的勘合贸易以及江南的岁办、采办大权,这点排场不算什么。他此时站在楼台上,俯视楼下密密麻麻看灯的游人,颇为自得。 这时一个极大的七彩焰火蓬地放了上天,在天上撒下无数星星火花。众人都仰望着,欢呼着。而宁瑛忽然看见一道白色的光芒闪过,接着他的头颅就飞上了空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坠向欢呼着的人群。焰火仍在闪烁着,照得宁大太监在空中飞落的人头忽明忽暗。 湖面上撒满了夕阳,风吹过的水面一片红色,如跳动的火。一叶渔舟吱吱呀呀地从芦苇丛中划出来,慢慢向岸边靠去。船尾拖着一张网,网里无数的鱼正跳跃着喧闹着,打着水面一片哗哗的响声。船上立着一个人,阳光拉长了他的身影,他的人伫立着,仍然像一座碑。 岸上站着一个人,青衣如草,似在等着船上的人。 吴戈跳下船,拍拍项裴的肩,说:怎么想起到乡下来了? 项裴笑笑:清明快到了。 吴戈点点头。 远处的一道坂上,可以看见两个新坟,坟上草色青青,一片野花正在夕阳里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