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夭柳,九曲红尘》 前尘。时光回溯 “她这一生也算如愿,半生安稳。” “可是她不快乐。” 隐世木庐中,小夭躺在榻上,她没了力气,身边躺着扶桑笑娃娃,安慰悲伤的璟,说感谢他的陪伴,她得以平静地度过这么多年,嘱咐他以后也要好好地生活。 屋内光影虚浮,一对透明的神魂相伴而立,目露怜色。 “小夭已是油尽灯枯了。”阿珩第一次向那个缥缥缈缈、无声无息漂浮在小夭身边数年的游魂开口,“相柳。”她准确地叫出名字来,“来与我们见一见吧。” 那游魂已很弱了,缥缈无力,近乎透明,依稀可以辨出出尘的面貌来。他飘忽近前,有礼有节,恭恭敬敬地道了声“大人”,“将军”。 “你连做这些,都很勉强了。” 阿珩的目光自然便带了些忧色——那是一个长辈对小辈的怜爱,让游魂心里蓦地一暖。 这样的目光,他只得过两次,一次从防风邶的母亲身上,一次,是……她的母亲。 相柳控制不住地又望向床上弥留的女子,面对两位神魂,他满心自责:“对不起,这次我、我再也没有办法救她了。” “何必如此。你做得还不够多?”赤宸第一次当面这么打量相柳,从头到脚,毫无掩饰之意。他话里不含讽刺,却无端让对方提了心,“小夭有今天,少不了你的推动。而如今,你只剩一抹游魂、一片虚影,再神伤也无济于事。你还能再替她选个人来照顾她吗?” “我……”因为虚弱,相柳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赤宸大人说得没错,是他将小夭推开,除了第一次是他靠近,其余,但凡小夭进了一步,他必然将她推开一步、自己再倒退一步。 但在小夭父母面前,他下意识地不想表现得那么差劲:“涂山璟活过来,她有人相依;我教她箭术、为她筑弓,她已有力自保;把半身血液换给她,大海无边无际,让她有处可去,我……” “可是,”阿珩说,“她无人相爱。” 相柳浑身一震,像是什么极力掩饰的东西被戳破,那么明晃晃、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 他张了张嘴,竟无法再说出什么话来。 良久,他才艰涩地开了口:“小夭说……” 赤宸打断他:“她说自己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所以你记了一生,竭力为她抹去这些旧伤,留下了新痛。” 阿珩接道:“你让她有人相依,有力自保,有处可去。同时,你给她留下了不完整的心,让她无人相爱。” 相柳,请你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知道你有多重要,知道你不可或缺、不可替代、不可遗忘。 赤宸看着这纯粹的孩子,不忍心却不得不质问:“小夭没有说出口,你便以为她不想要吗?” “你,从来没有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她这一生,都是爱而不得。” 相柳心魂俱颤。 是的……他一直在推开她,他知道她爱他,却不肯让她知道——他也爱她。 他不能让她知道,他不想让她背负,却让她……这样痛了吗? 赤宸问了一句废话:“你后悔吗?” 相柳垂着眸,沉默许久,摇摇头:“我这一生尽了忠义,护了挚爱,如愿死在战场上。我……已无遗憾了。” 阿珩却看向赤宸:“你知道……” “自然知道。”赤宸笑道,“你有红尘咒,我有寻心的盘古弓,二者合用方能回溯得用。至于你我,已经不需要重来了。” 相视一笑。阿珩转回头问相柳:“你愿意重新选择么?” 相柳不明白,他重复道:“重新选择?” 阿珩温和地道:“是我没有说清楚。若时光回到最初——你想不想和小夭,有不一样的经历?不是送如今的你或者她,亦不是让你们拥有什么记忆,而是,时光重新开始。” 时光,回溯。 唇齿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手指握拳,相柳目光愣愣地望着阿珩,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阿珩和赤宸都在等他回答。 他道:“我……” 赤宸向阿珩道:“不用问了。他想的。” 是了,他想的。 哪怕他已成全自己,成全义父,成全挚爱,若有可能,他仍然想拥有不一样的结局。 这不是自私,这是本能。 但是,相柳依然不能允许自己这么做。 “再来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护住她,我不可以拿小夭冒险。” 赤宸笑了,恍惚间,相柳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睥睨天下的护国督军大将军。 “今生你都可以护得小夭差一步圆满,难道重来一次,有了阿珩的‘知心咒’,你与小夭可以知晓彼此心声,你反倒对自己没有信心了吗?” 阿珩依旧语气温和:“最差,也如今生了。” “将军……”相柳不由自主地望着温柔的西陵珩,茫然到无措,“我要替小夭做选择么?她的人生合该只有她自己可以做决定。而且,若是可以时光回溯,为何是我?小夭她是……她是愿意嫁给叶十七的……” 她是愿意嫁给叶十七的啊。 “如果是涂山璟,会不会比我更好?会不会小夭她就会有人相依、相守,相爱……” “相爱”那两个字从口中溢出之时,那道游魂又透明了几分。 他连赖在这世上的力气都快没了。 这时,一只手掌轻轻抚在他的头顶。 相柳怔然抬眸,落入一双慈爱的眼眸里。 西陵珩微微笑道:“相柳,我托大,也作一回你的长辈吧。不要恐惧,勿需自扰。” 赤宸大步前来,一掌拍在他肩膀,道:“你自卑什么?长相和实力,你比涂山家的崽子差什么了?” 阿珩嗔了他一眼。 赤宸的声音低下来:“我对狐狸有偏见……” 阿珩不理这人,对相柳道:“我知你不愿强行左右小夭的意愿,你放心,我数百年才研得此咒,若种此咒者二人有一方不是全心全意,它都不可能成功。且此咒尚有缺陷,其一,必然要以你要先种得,才能做引。” 相柳错愕,不大敢相信:“为何是我?” 阿珩道:“你的爱,拥有神性。” 相柳猛地怔住,半晌,他又问:“将军,那其二又是什么?” 阿珩正色道:“见过小夭后,我们二人以神魂的状态游离人间,看她历着数百年光阴,我便尽力完善此咒,它名为‘九曲红尘’。” “九曲红尘?” “红尘九曲一处处,是恋慕,是……自苦。你们一旦种下此咒,盘古弓会几次时光回溯我便也说不准了。” 相柳还在消化西陵珩的话,赤宸在一旁抱臂道:“不会只有一次,至多不过九次。与挚爱之人相遇相知是多少次都不嫌多的,你说是不是小九头妖?” 相柳下意识地点了头。赤宸便笑了,心里一比较,对这个就越满意。 “我于数百年被困中研得此咒,它可以让双方听到彼此心声,拥有前进的勇气。可我们并不需要它。将它和盘古弓用于你们,也是我们作为父母,想给小夭的一点补偿。”阿珩看看女儿,又望着相柳叹道,“若可以,我希望你可以陪着小夭来找我们,我一点也不想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人对她好。” “……是。”面对前辈们——小夭父母的期望,面对床榻上抱着扶桑笑娃娃的小夭,面对自己的心,相柳于情于理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他抱拳深深一揖,“相柳,遵命。” “好!”赤宸道,“重来一次,和小夭来见我们。” 阿珩道:“相柳,我希望,小夭和你,都能好好的。” “是。”相柳心中动容得厉害,可他不会表达什么,只能郑重地保证,“这一次,相柳一定会带着小夭去寻找两位前辈。” 赤宸手中盘古弓的灵光,阿珩掌心神咒的荧粉笼罩而来时,万千银丝飞舞,相柳深深地望向床上垂危之人最后一眼,闭上双目,默默地道: 小夭,我又能守护你了。这一次,我不仅想让你有人相依、有力自保、有处可去,亦想让你可以相守相爱。我想……好好照顾你,护你一生安乐无忧。 第1章 山外山见人外人1 “君若水上风,妾似风中莲。 相见相思,相见相思。 君若天上云,妾似云中月。 相恋相惜,相恋相惜。 君若山中树,妾似树上藤。 相伴相依,相伴相依。 缘何世间有悲欢,缘何人生有聚散。 缘何余生,愿与君执手。 长相守,不分离;长相守,不分离。” 玟小六坐在溪边大石上轻声歌唱。少女悦耳的歌声带着忧伤,引得腓腓出来为她解忧。小团子卖力哄她开心,小六终是不忍心捉它,欲放它走时却碰到了一只白羽金冠雕。 好在毒药有些用处。白羽金冠雕倒地后她正要逃,眼前一片绿叶划过,匆匆在闪躲的她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六好像听到一声冷冷的嗤笑。 她侧头,一身白衣映入眼眸,一声男音落入耳中: “毛球,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人心狡诈,这回长记性了吧?” 〖真好看……〗 称赞的话下意识响在心间,紧接着便是满满的危机感,小六试探着扔出毒药,一次,两次,那人毫无异样,她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真正的大麻烦。〗 “你再往我身上扔这些破玩意儿弄脏我的衣服,我就剁了你的手。” 【不知天高地厚。】 小六撒腿就跑。兜了几个圈子仍甩不掉树上那人,腓腓竟也不敢逃。 〖这腓腓是怎么回事,树上这又是什么煞神,竟然动都不敢动,只等着死?〗 她无路可走,下跪求饶。 【狡辩。聒噪。】 白衣人不耐:“解药。” 小六低着头,自没有看到相柳只说了“解药”两个字,而前头四个字只不过是响在心头,并不曾现于空间。 她抖手奉上解药,暗暗道: 〖希望这个煞神能放了我,我真不想惹他啊!真是太倒霉了!〗 相柳遥遥接了药喂了毛球,看了片刻,忽然道:“你胆子很不小。” 【还敢对我下毒。不过这手毒术倒还算有点用处。这般示弱觉得我会信?】 “小的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无意与大人结仇,求大人放过小的!求大人……”小六抬起头作揖再求,正巧瞥见恢复中的白羽金冠雕正杀气腾腾地盯着瑟瑟发抖的腓腓!“饶命”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脱口而出求的便是别人的命。 “求大人饶过这腓腓吧!它毛多肉少不好吃啊!” 相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心道: 【自身难保还要担忧别人。毛球可不会放过到了嘴边的食物。】 同时小六亦在心中念道:〖是我引得它出来,若它现在被吃了岂不是被我害了一条性命?〗 二人同时脸色骤变! 明明同视,对方不曾开口,哪里听到的话?总不能是心声? 小六无暇细想,下意识地侧滚几圈抱住腓腓,在毛球的利爪下将小团子抢了回来。雕大爷狩猎的爪子刮在身上,迫得她滚地呛出一大口血来。 身侧火辣辣的疼。护在怀里的小团子扭动着软绵绵的身体,急得“吱吱”叫个不停,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小六直瞧。 小六抹掉嘴角的血,又将一手的红在地上蹭蹭,推推它:“我没事。快跑。这次你可不能不跑了。” 〖我实在没办法再有小动作了。〗 “吱吱。” 腓腓毛茸茸的小爪子拍上小六的脸,小脑袋在她脖颈间滚蹭,仍不走。 小六无奈至极。 〖你可真是不怕死啊。有什么事能比活着更好呢?你留在这里,我又不能保你平安。这世上靠别人是靠不住的。〗 一双手轻轻松松从小六怀里拎出腓腓,大东西敢怒不敢言,小东西蜷缩成一团,二者相似之处皆为不敢逃离。毛球嘴馋偎过来,被相柳轻推一把,并睨了一眼。 【轻而易举便被毒倒。你以后还是多吃点毒蛇毒虫长长毒性吧。】 毛球“嘎”一声委屈地缩回了脑袋。 “大人,您……” “来人。”相柳踢了一脚小六,吩咐道,“将她带回军营。” 〖哪?军营??完了完了完了……〗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这人是谁,这次会不会真的逃不了命?〗 士兵压着人走在前头,相柳曲着左臂,看看小六,又看看臂弯中的毛团子,心中十分奇怪。 他已确认能听到这可疑的神族女子心声,但寻不到来由。到底是这神族人使了什么手段,还是……解忧兽的能力? 相柳盯着腓腓瞧了好一会儿。毛球化了形飞在他身侧,亦不错眼地盯着腓腓,看着腓腓的脑袋龟缩在自己的小爪子里,直到一扑棱撞上了相柳脑袋。 相柳阴恻恻地看了它一眼。 “嘎。” 毛球赶紧飞走了。 被毛球这样一打岔,相柳才意识到一直听到“念念叨叨”现在没了声响。难道真是巧合?是暂时? 士兵禀告道:“军师,这人晕过去了。” 相柳一默,抬眸看去,只见小六身上醒目的三道爪痕,半边背都已染上血污。 他平静地移开视线,淡淡地道:“抬回去。审问清楚之前,别让她死了。” 小六蒙着眼睛捆着手脚被抬回辰荣,晃晃荡荡的一路竟没了意识,等醒过神儿来,已是躺在硬邦邦乱蓬蓬的茅草帐内。 纤尘不染的衣摆从她身边迤逦划过。 〖这是哪啊?……嘶,我还没醒!没醒没醒!〗 【还敢装睡。】 “好细作的耳朵,比眼睛更重要。” 小六心里一抖,偏又不服气地顶了一句:“我在回春堂生活了二十多年,大人一察便知!” 又是一声模糊的嗤笑。 小六睁开眼睛。 瞳孔中是冰雪一样的人银霜面具消散,露出冷冽俊逸的容颜。 她惊愕地半坐起来。 〖这样的风姿和气势,这样的俊美无俦和干净妖异,大荒内显而易见,唯有……九命相柳!我真的碰上了九命相柳!〗 〖我居然还大言不惭地问九命相柳家中可有妻妾不孕不育!〗 她听到的那声音,竟是九命相柳的心声吗?可是为什么呢? 是腓腓的能力,还是……相柳的手段? 倏然,小六又惊又怕——如果她能听到相柳的心声,那她自己在心里念叨的话,相柳又能听到吗? 相柳亦在思索——他可以听到她的心声,那他所思所想是否也全无隐蔽? 二人不约而同审视对方,气氛一时冷沉。 第2章 山外山见人外人2 相柳\/小六:如何验证对方能否听到自己心中所想? 小六在心中骂:相柳你这个大魔头敢抓我。如果哪天你落在我手里,挨的一脚我一定会踢回来! 相柳在心中威胁:神族女子,你若想得个速死,不如将一切都交代个清楚。 静默。 相柳\/小六:她\/他听不到? 小六还想再骂一句试试。相柳则是选了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似有风雪迫近,小六的心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漏跳了几拍,她来不及想什么,便迷失在面前一双妖异的血瞳里。 相柳沉声开口:“你是什么人?” “玟小六。” “‘闻心之术’,是否你所为?” 小六一脸呆滞。 “你知不知道我听见你的心声?” 小六二脸呆滞。 “你,”相柳头歪了歪,更近了些,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能听到我的所思所想吗?” 小六三脸呆滞。 相柳:“……” 傻了? 有脚步声靠近营帐。相柳曲指一滑,身体后移。 小六眼神迷蒙,似乎头昏了一会儿。 听完士兵奏报,她陪笑附和。相柳却微微斜了头颅,道:“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你怎么可能,只是清水镇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医师?】 小六唯唯道:“我真的是玟小六。” “是吗?”相柳似乎笑了一下。“是吗”二字因为尾音收得急,隐约带着气息,更是携了蛊惑一般。然而这句话吐出之后,他倏然沉了脸,冷冷地道,“可惜我不信!” 红瞳乍现,冷意浸骨,冰刃相距不过毫厘,仿佛只要她的回答不被他所满意,这冰棱便会扎破她的脑袋! 额间汗水津津,小六慌道:“我真的是玟小六,可能我不仅仅是玟小六,但是我从来没有对辰荣义军怀有过恶意!我不属于西炎,不属于辰荣,也不属于皓翎,我只是一个……” 相柳很凶狠:“只是一个什么?” 〖我究竟是谁?〗 〖我忘记了我的脸……〗 〖没有人记得我……记得我的长相,记得我的踪迹,记得有我这个人。〗 “我只是一个被遗弃的人。我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不得已四处流浪。”小六木愣愣地叙述。她抬眸望向相柳,眼里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色,“若大人允许的话,我愿意一辈子,只做玟小六。” 相柳浑身杀意略褪了一丝。 小六绷着皮提着心等他反应。 【竟也是个在大荒内苟且活着的东西。】 红瞳消失,冰棱消散。 小六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身体半软。 相柳移开视线,起身,眉峰不易察觉地动了几下,而鼻翼间好似也有一口气叹出似的。他居高临下再看向小六,道:“你想要活,就为我所用吧。” 小六的心又提起来,颤声问:“为你所用?” “做我的人。听我差遣。” 相柳坐下,闭目,声音无波无澜:“给你一晚考虑,明天给我答案。” 〖考虑什么??你要什么答案?天啊!〗 入夜,小六一个人在相柳的营帐里滚地面。 环境和身上的伤,让她睡不着。 忽然就理解了白日里腓腓的胆子。面对相柳这样的敌人,确实连逃跑的心都生不了。 而相柳此时正独立在凌云树上,透过繁茂的枝叶看到了远处的人。 原来她所说的“十七”,就是这个瘸腿的狐狸。 面上浮现一抹笑。相柳负手离去,身影隐没在如水的月色里。 翌日一早,小六推迟相柳要的“答案”并发出了“喝水”的请求。 相柳动了下眼皮,道:“来人。” 小六以为他是叫人送水来,心里很惊喜:〖相柳这人还挺好的?〗 【呵。】 相柳没耐心和小六耗时间,亦不想她“心服”,二十鞭笞打得她口服。 〖果然是九命相柳,杀人魔头!〗 〖打吧打吧,挨的打还少吗?〗 〖相柳!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抽回来!〗 【挺能熬。】 相柳问:“想好了吗?” “我答应你,但是我有三个条件。” 【还敢讲条件?是看不清楚形势吗?哪里来的底气。】 相柳目光里带了讽刺,嘴角下抑透了不耐,视线转过,正要再加二十鞭,不经意瞥见小六身上毛球留下的爪痕。 【毛球爪利,她本就伤重,已挨了二十,再鞭笞恐就打死了……不服再打吧。】 “你有条件?” 小六痛得喘气不匀,眼神却毫无犹疑:“你就算打死我,我也有一个条件。” 相柳看她。 二人再次对视。 蓦地,相柳笑了一下。 【有兴趣听听这条件了。】 “说。” “我绝不离开清水镇。你若不答应,那就打死我吧。”小六话说得坚决,无意中又露出一股狠劲儿。 眉心极快地蹙了下,相柳应道:“好。” 【思虑周密,还有这样的骨气……倒是我小看了你。】 得了他的承诺,小六才放心地感受疼痛,闭上眼趴在自己的手臂上。 逃离一个危机,小六心里松快了些。相柳拒绝她的讨价还价,并警告她“配不出药就拿身体来换”时,小六习惯了苦中作乐,下意识道: “大人您确实是天姿国色,小的也不是不愿意伺候您,不过……” 相柳又好气又好笑,一脚碾在她伤口上,又是一番恫吓。 【真是胆大妄为。】 小六怕了。 〖相柳这厮果然喜怒无常,我分明感觉他没有生气,偏偏下手……呸下脚那么狠!疼——死——了!〗 相柳:“……” “大人?大人!有人擅闯军营!” 〖难道是十七?他没有走吗?〗 相柳心里冷笑一声。 他并不管小六如何,淡然走出,迎面与叶十七对立,同样无视对方的情绪。 直到小六跪地求他:“大人,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很好。】 相柳放十七过来,默许他靠近搀扶小六,又用灵力给小六疗伤。 【这瘸腿狐狸有些古怪。】 小六惊恐地看了他一眼,赶紧挡了十七的脸:“不要打他的鬼主意!他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 相柳:“……” 【脑子被我打出问题了吗!】 他立即甩回头,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当着部下的面,冰霜面具下冷面军师的脸差点维持不住。 第3章 山外山见人外人3 他用冷淡的声音说:“经查实,你是清水镇的平民,对辰荣义军并无恶意,现放你回去。” 小六又惊又喜,又怕相柳一会儿翻脸,忙作揖告辞,瘸腿趴上了十七的背。 〖我回去一定好好宣传九命相柳名不虚传,狠毒得要命!〗 相柳看了他们一眼。小六所想是他意料之中,而叶十七恨恨的目光他根本不在意。 瘸腿狐狸为玟小六治了鞭笞之伤,可毛球的爪痕他却消不了。 瘸腿的狐狸背着个瘸腿的神族姑娘…… 相柳看看自己的手,望着前方,嘴角微微一动。 众士兵:大人的人,和大人他人的人一起走了,大人还一直盯着看……噫~ 军中事多,虽然玟小六很有趣,但相柳着实没有那么多时间闲顾他事,只安排了毛球按照约定时间去取药。 细微的翅膀扑腾声响起,毛球脖子上挂着小药瓶从窗口飞进来。帐中骤起杂声,正在看帛书的相柳暗暗叹了口气,低下头,将左腿从衣袍下伸出来。 “放心,它不敢吃你。” 一只毛绒绒的小兽用毛绒绒的大尾巴遮盖着头脸,小身体趴在相柳的脚面,四只小爪子牢牢扒着他的小腿。 相柳上下晃了晃腿。 毛球收了翅膀落在他案上。 小东西瑟瑟发抖,扒得他更紧了。 又叹了口气,相柳收回左腿,任凭衣袍滑落遮掩,睨了将要流口水的毛球一眼。 毛球赶紧合了鸟喙,低头把脖子上挂的小药瓶上交。 相柳拿了药,打量了一番,泼进口中。 那人嘴不行,这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好。 他甚至能想象到玟小六怎样一边骂他,一边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做这些药的样子。 天地间有这样的人和事,真的很有意思。 果然,生命是可贵的。 相柳品完了药,听了毛球的传话,又看过手里的帛书,再提起衣袍一角低头看时,小东西已经抱着他的腿睡着了。 小脑袋紧紧依偎着他,睡得很香甜。 她冒着生命危险促成的婚礼快要举办,不如去看一看吧。 三日后,麻子婚宴那天,相柳不请自来。 他迈进院子的那一刻,全场皆静。 小六更是嘴角僵硬:“这是有贵客来了。” 〖脑袋有问题啊!来就来吧,不知道打扮低调点吗?不知道婚礼上新郎新娘才是主角吗?怎么能抢新人风头?!〗 相柳:“……” 【这说的是好话吗?】 〖算了算了,相柳这人风采卓然,又纤尘不染的,跟他比起来我们还真像是脚底的污泥。〗 小六请他进屋坐,又奉上酒水来。相柳递了贺礼。 小六:“你这是来提醒我,人质又多了一个呗?” 相柳懒得搭理她。 【成亲是桩喜事,贺礼亦是真话。不过往往人想相信的结论才是事实罢了。】 他看着屋外的欢闹场面,问:“你是神族。等他们都死时,你只怕还是如今的样子。有意思吗?” 小六只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怕寂寞,倒了酒两手捧给相柳,一脸期待。 〖这可是我特意准备的,就等着给你。〗 相柳抿了一口,垂眸一瞥,不客气地指出她除了毒药之外一无是处。 “你中毒了吗?” 相柳瞪她:“你很想毒死我吗?” 小六陪笑混过,又哼哼着:“我就是想打你百八十鞭子……” “这辈子就别做梦了。”相柳毫不留情地说,将手中剩下的半杯酒饮尽,阖目感受了一下酒中滋味,看一眼小六。 【脑筋不行。勇气可嘉。】 他撂了酒盏,最后一眼望向一直被他无视的……已经不瘸腿的狐狸,起身大步走了。 把小六气个半死。 回营途中,相柳还顺道抓了个奸细。因为要处理这件事,他没顾上管小六背后的爪伤。可是有一日玟小六失约了。 去取药的毛球空手而归,叽叽喳喳将清水镇发生的事倒了个干净。相柳听完,沉默好一会儿,放下手里的帛书往营外走。方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朝那冲着自己小心鸣叫的小东西招招手,任它扒在自己腿上,乘毛球入清水镇,当着那狐狸的面带走玟小六。 葫芦湖上空,没有经验的相柳安慰起人来,那干巴巴的话听着倒像是一种讽刺。小六正处于满心失望和悲凉里,听着相柳的心声竟奇迹般地有一丝丝好转。 【我早知道那瘸腿狐狸靠不住。】 【没关系他会一直跟着你?】 【你这样不服输的人便认命了吗?】 【你我原来都是九曲红尘里孤独的人。可是你,总比我要幸运一些。】 【你确实和别的神族不一样。】 【你若是摔下去,我使唤毛球亦能接住你。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后那句话带着疑问,似乎是相柳在问自己。小六心里有些好笑。 〖我自己可以接住我自己。〗 她仰面摔落水中,游了一会儿抓住毛球的爪子爬上来,心情好了不少,还能笑着和相柳打诨。 【看来小东西派不上用场了。】 〖嗯?〗 “相柳大人,您……你这次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小六大着胆子去拽他一尘不染的衣袖,“喂——” 相柳顺势移开手臂,一只毛绒绒的胖团子便从他衣衫下重重白羽里钻出来,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看小六便“吱吱”鸣叫。 “……” 小六双目圆睁。 “——腓腓!” 她欢喜疯了,两手托着腓腓腋下将它抱起来,乐得东倒西歪,接二连三撞到相柳。 【……】 【容她开心一会儿,就一会儿。】 小六一听,反而变本加厉。 相柳忍耐烦了:“毛团儿,过来!” 一大一小同时一僵,大眼睛望着小眼睛,眨巴眨巴。 接着腓腓便扭着小身子挣开了小六的手,跳到相柳的膝上,踩了几下,拿小脑袋蹭他的胸膛。 小六盯着这一幕,又眨眼睛:“‘毛团儿’?” 相柳正轻轻抚摸腓腓的小脑袋,闻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小六很识时务:“大人慧眼,这腓腓可不就长得毛团子似的么!” 〖哈哈哈哈哈哈……毛团!毛团!这也太随意了吧!相柳原来是这样的人啊,不过比毛球好多了哈哈哈哈哈哈……〗 第4章 食欲引爱欲生1 月下,河边,绿树,篝火,两人,一鸟,一兽,加上……一条鱼。 也不知道够不够吃。 相柳给的惊喜让小六一直很亢奋。她在相柳旁边叨叨个没完,甚至还不怕死地挑衅人家妖族的下限——反复问相柳九个脑袋九个脑袋九个脑袋。 【你是想死吗?】 手动闭嘴。 小六:“唔唔哼嗯?哼嗯!” 【得给你点颜色看看。】 “我其实比较爱吃人。”相柳一掌扣在小六后脑勺将人摁过来,手指在脖颈间流连,凑近了道,“你这样大小的,正好够我一个头咬一口。” 小六斜他一眼。 〖我信你个头!〗 【撇我?不服气?看来是我太好说话了。不给教训不行。】 小六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下一瞬,相柳的獠牙刺破了她的皮肤。 脖颈间湿热的呼吸和鲜血的流失,真实地让小六感到了恐惧。 牙齿从血肉里松了片刻,相柳压抑的嗓音在耳边喘息:“没想到你灵力低微,这具身体却是个宝贝。” 〖他知道了……〗 【再咬一口。】 这一口的时间,久到小六以为自己会这么死掉。相柳粗重的喘息声和着她“咚咚”的心跳,吓得她魂不附体。 “你、你真的会吃人?” 相柳气息不匀,侧首向她耳朵:“还敢胡说八道吗?” 【差一点……差一点……】 他手指亦不稳重,指尖在齿孔上一抹。 【差点……忍不住。】 松了桎梏,小六捂着脖子滚到了一边。 〖不敢了,绝不敢了。听这声音就知道在压制。妖兽嗜血是本性,你今天忍下,不一定明天也能忍得住。我怕死,我怕被吃。〗 “吱吱?” 同样被吓到的毛团从爪缝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相柳使了个眼色。 毛团看看他。 相柳又朝树下微抬下巴。 毛团便跳进了小六的怀里,逗她开心。 “毛团儿?谢谢你呀。”小六把毛绒绒的白团子抱个满怀,偷瞄相柳一眼, 那九头的妖怪正用指腹抹掉嘴角的鲜血。 〖果然是妖异惑人的九命相柳。〗 小六的心脏咚咚地跳。 “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小六哪敢和他叫板,抱着毛团坐上了毛球。 【竟连一句话也不说。呵。】 回到接她的地方,相柳看到叶十七还在等,一声“小六”叫得他心烦,便不想理人了。 把毛团搭在臂弯里,另一只手拍拍毛球,他看也不看小六,道:“走了。” 白羽金冠雕振翅高飞,临走前一膀子给小六扇了个踉跄。 毛球:他咬你两口,你去找他呀!你打他头啊!你揪我毛干什么! 小六跳着脚骂:“死鸟!你给我等着!”早晚揪秃了你! 叶十七一下子察觉出她心情好了很多,又看到她脖颈间痕迹,心中一慌。可小六不给他机会,三言两语后扭头便走。叶十七想跟上,却又不敢。 这时间,已走入林中的小六忽然惊喜地叫出声:“腓腓!你怎么回来了?” “吱吱!” “你是解忧兽啊,是特意回来逗我开心的吗?咦……九头妖不是把你抱走了吗……” 危机感占满心头,尤其是——他回到回春堂,小六东西扔出窗外,正正好砸在他脚边。 叶十七悔恨交加,可屋里的小六在嘻嘻哈哈: “小家伙……哦,毛团儿!相柳对你好不好啊?” “毛球还有没有想吃你?” “嗯……你除了解忧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本事?” “九头妖怪平日里都给你吃什么呀,你都胖了!” 叶十七:“……”很怕,怕得不得了。 翌日清晨,他特意做了许多小六平日里爱吃的饭菜,可小六一边抱着腓腓,一边教育串子,叶十七顾忌着不想再让她生气,压根插不上话。 饭后,小六为了老木他们,要去轩的酒馆找事。毛团亦步亦趋,也要跟着。 小六点点它的脑袋:“你知不知道多少想要抓你啊?你又知不知道我的灵力又有多低微啊?我可是谁都打不过!” “唔嗯!吱吱!” 毛团使劲儿摇脑袋。小六看了半天才恍然伸手勾起它脖子上细细的一缕:“这是……相柳的头发?!” 藏这么好,要不是着意瞅了半天,她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的。 毛团晃晃尾巴。 好吧!小六佩服得很。果然是有勇有谋的相柳大人。 “那我们一起去!走吧毛团!” 小六乐呵呵地去找茬了。她喷一口酒,毛团也跟着喷一口口水;她要抢荔枝,毛团就把果子滚得“咕噜噜”满地都是;她提到桑葚酒不开心,毛团便跳到她怀里,用小爪子摸她下巴。 “好毛团!”小六心情好了不少。临走前威胁轩,毛团跟着瞪眼睛。轩来喝酒赔罪,他们一起看——小六倚着门框,毛团趴在门槛,大脑袋脚边一个小脑袋。 酒后小六收拾东西,叶十七来找,可可爱爱的小毛团儿敏感地察觉到她心情变差,竟然呲了牙,还扯着叶十七的衣角往后拽,不让他靠近小六。 “毛团儿!来!”这闹得小六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尴尬,和叶十七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用关系那么僵,好歹要给他留点颜面台阶什么的,“十七啊,你别见怪,毛团它就是见不得我不高兴,不是有意针对你哈。” 小六接住跳过来的毛团送到肩上,另一只手拎了水桶,边走边指责道:“你好像变凶了喔?是不是跟着什么人就会学什么人?……” 有毛团陪着,小六不孤独,于是就变得话多起来,什么都爱说,嘀嘀咕咕,唠唠叨叨。她向来手脚不停、嘴也不停。看病问诊时倒也罢了,夜晚还要熬夜给相柳做毒药,心里不免怨气冲天: “该死的九头妖!做毒药不仅毒不倒他,还能给他修炼!做不出来,还要割我耳朵!” “毛团,你说他是不是很讨厌?他还咬我!两次!” “哼。”小六拿起新做好的毒药摇一摇晃一晃,双手合十,“天灵灵地灵灵,希望九头妖吃了被噎死,喝水被呛死,走路被跌死!——毛团,你咬我衣服干嘛?——啊!” 第5章 食欲引爱欲生2 〖相柳怎么不出声?!他听见了多少?!〗 “我刚才不是在诅咒你!” “你刚才在诅咒我?” 【那也算诅咒?】 相柳使了个眼色给毛团,小东西上前来,吃掉他手里的东西,小脑袋蹭蹭他的掌心,然后跳窗出去了。 小六可怜巴巴。 相柳冲她勾勾手指。 小六一步一步磨蹭过去,相柳方一抬手,她便下意识地以为要挨打,护住头脸求道:“别打脸!” 相柳揪住她的衣服转个圈,一把扯开襟口咬在她脖子上。 【不是打你。】 鲜血被一口一口吞咽,奇奇怪怪的感觉夹杂着针扎似的刺痛,让小六时不时便半眯起一只眼睛。好一会儿,相柳趴在她脖颈间问:“害怕吗?” 〖不是,他嘴怎么不挪啊,贴我皮上我哪敢动啊!〗 “怕……怕!” 〖我说怕行了吧?妖怪一定想让别人都畏惧。〗 “又撒谎!” 〖要喝就接着喝,不喝就放开!别贴着老子说话,痒啊!〗 相柳一把把她推开,拔开头发,抹掉嘴角鲜血,似笑非笑地表示,可能哪个冬天他会炖了小六滋补进养。 “我现在整个人都是大人您的了,您想怎么处置都行。”两手一揣,小六嬉皮笑脸。 “又撒谎。” 小六嘿嘿笑,偷偷瞅相柳一眼。 〖没关系,冬天你要忙着睡觉,哪有时间炖我。〗 “你怎么受伤了?” 【想顺藤摸瓜却轻敌了呗。难道我会告诉你?我受伤你这么高兴,是因为别人做了你想做没做到的事吧?胆子越发大了,在我面前连遮掩都懒得做。】 相柳隐晦地翻了下眼睛,躺下。 【睡觉。】 “哎?哎!你睡我榻上我睡哪啊?” 相柳不理她。 【睡什么睡哪里不能睡?!还睡哪?睡我头上!】 小六裹着毯子滚地板。 〖在别人的地盘睡地上就算了,在自己的地盘也要睡地上?!哼混蛋相柳,该死的九头妖!〗 越想越气,于是深夜趁人运功疗伤时,她拿了木炭给相柳好一番折腾。 相柳心中的咒骂声声入耳,小六越画越高兴。这小一年里敢怒不敢言的怨气消散了九成九。 【你想干什么?】 【玟小六?】 【把你爪子拿开!】 【玟小六——】 【玟小六,你明天是不想活了吗!】 【你敢在我脸上画……】 【敢拿我的衣服擦灰!】 小六乐不可支,一边画一边叨叨道:“蛇宝宝乖哦,让我把这只眼睛画好……哎呀,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本体长什么样,你什么时候现出原形让我看看啊?” 〖我还没摸过九个头的蛇呢!〗 相柳震惊了。 【玟!小!六!】 画完,她扔了木炭,用相柳的衣服擦干净手,拿出自己的宝贝小镜子: “嘿嘿,来啊小蛇宝宝,看看镜子里的你——怎么样,我画得不错吧?” 相柳用目光凌迟她,嘴唇终于动了动:“我要吃了你。” 【扒皮拆骨,饮血吃肉。】 【玟小六!这笔账咱们慢慢算!】 小六不怕死地继续挑衅他。 相柳搭在膝上的手猛地紧了紧。 小六跟着绷紧了皮,然后下意识地捂上了腰背。 “毛球抓的血痕到现在都没消失!”她怒气冲冲地表示,“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鸟!” 〖一样的坏坯子!〗 说罢,她急忙拍屁股走人。出了房门,趴在门侧药篓里的毛团跳进她怀里,脑袋往一边看。 小六一抬头,是叶十七。 正好。她提醒别让人来打扰相柳。 〖我现在可是自身难保,万一你们撞在他气头上,我可没法来救你们啊!〗 【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小六心中乍响相柳的声音,她一惊,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身后的房门便猛然大开,一股力量将她带了回去,紧接着房门又“咣当”合上了。 叶十七撞门道:“小六!” 回应的是相柳:“滚!” “十七我没事你快走……哎呀能不能别咬了?你有完没完……那求大人下嘴轻点呗……嘶……你牙那么利!” 叶十七脸色铁青。 而屋内,白衣青带铺了一榻,落在地上的那片污渍斑驳。相柳发了狠,摁着小六一口咬在之前他留下的印迹上。 小六四肢都被压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得,不一会儿就开始头晕目眩。 “相柳,你真要吃了我啊……” 吸吮鲜血的动作停下,相柳微微抬头,利齿收回,舔舐着血孔,不一会儿血便不流了。 “我不嫌赃。” ——想吃我啊?吃我没问题啊!只要你不嫌赃,就把我给我吃了啊。 相柳的嗓子哑得可怕,加上脖颈上湿热的触感,让小六心里一阵麻过一阵。 人的本能,让她紧紧抓着什么东西,脑袋昏沉到眼前一片模糊。 “没想到你真的好男风啊……嘶——我错了我错了,松嘴啊!” 方才还被舔舐的皮肉被利齿一把衔住!相柳着意用尖牙噬咬了几下,道:“还敢胡说八道?” 小六道:“这次真不敢了!” 〖不好男风你对我这样那样!〗 “惯会撒谎。”相柳一手掌着她的下巴,左右打量,“你说,我什么时候该一口把这儿咬断,今夜如何?” “别,别。”小六勉强睁大眼睛,忽而又呆呆地道,“大人,您现在这双眼睛,可真像个野兽。” 〖这红色看着又可怕又干净,真是奇怪的漂亮。〗 相柳微不可查地一愣,随即他松开桎梏,慢悠悠捏下小六攥着自己衣襟的手,用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擦掉自己脸上的痕迹,然后翻身到里侧,并把她推下了榻,“我很累,要休息。再敢打扰,今晚一定吃了你。” 小六眼冒金星,捂着腰扒在榻沿,伸手去够他衣服:“不过报个小仇,你都拼着运功岔气也要抓我,我哪还敢再惹你一回。” 相柳截住她的手:“我说过,你是条泥鳅,滑不溜手,一不小心还会染上一手污泥。你说,我怎么敢放你溜呢?” 【你说要躲,我怕自己真的忘记要找你麻烦,只记得你的好。不如有仇当场就报。】 他两根手指把小六的手甩开,合上了眼睛:“睡觉。” 小六期期艾艾地唤:“大人,大人,泥鳅它也是有个窝的……” 她的指头锲而不舍地继续往上攀。 第6章 食欲引爱欲生3 相柳貌似闭上眼躺得舒服,然而小六的手即将够到他衣衫的一瞬间便被他狠狠拍了一下。他撑着头半撩起眼皮看她:“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做到一边不想死又一边拼命找死的。” “嘿嘿,大人您说笑了。小的非常怕死。” 〖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小六锲而不舍地伸爪子。这次相柳没有伸手去打,看着她把自己一片衣角握在手里,眉微微一挑,似乎是想看她要干什么。 小六陪着笑:“大人,腰疼。” 〖我要睡床。〗 眼中漫上一层笑意。相柳故意道:“腰疼怎么了?” 〖还不是你那好毛球挠的!这么久都消不掉,时不时地还疼一疼!〗 “地上太硌了,我想睡榻。我保证!绝对不占很多地方,你分我一个角落就行!”小六可怜兮兮。 相柳看她。 小六扁嘴道:“大人,您最好了,看在我求您的份上。” 相柳盯着她,半晌,往里挪了挪。 小六立刻乐呵呵地爬了上去,还把被子抱来给相柳搭上一半:“夜里凉,大人您也盖着点。” 【极北之地漫天冰雪,我怕什么冷。】 心里如此想着,相柳却没动。直到听到拥着被子的小六心满意足地在心中喟叹——〖十七把这被子抱出去晒了一天,拍得蓬松柔软,可真舒服。〗 黑暗中,相柳倏然睁眼,一抬手把被子甩了下去。 小六:“……大、大人?” 相柳不说话,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 小六小心翼翼地说:“大人,那个……我冷的。” 相柳仍不理她。小六又凝神去听他有没有在心里说些什么,可是一无所获,只感觉到他在生气。 她不敢再去触他尾巴,但是自己一晚上不盖被子肯定不行。气恼中干脆扯了相柳宽大的衣袖,再拽了他的衣摆,把自己罩住了。 〖跟个小孩子一样,变脸那么快!不过相柳也没有几百岁,以妖族漫长的寿命做比,他现在还未成人吧?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玟小六啊玟小六,你是个大人,不要跟个小蛇宝宝计较……〗 小六在心里嘀咕着把自己劝好了。她短时间里被吸了两回血,背上的爪痕又疼,不多时便昏睡过去。睡梦中也曾冷过,但没有哆嗦两下便有一股力量从背后涌来,将她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她倒是一夜好眠,相柳却半宿没能入睡。运功完睁开眼睛,便看到一旁的小六睡得不安稳。相柳注意到她的睡姿——那是蜷缩着、小兽一般的姿态。他之前在极北之地时,亦是这样缩成一团。 ——我只是一个被遗弃的人,我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 衣衫被小六当被子盖,绷得很紧。相柳不大能动弹,偏身都有些艰难。他靠近小六、挨着她,灵力顺着他的身躯流动到她体内,直到感受到那人温度,他才停下输送灵力。好一会儿后,又将手移在了小六腰背上——他本就想将毛球留下的爪痕消掉,只是被某个不知死活的骗子屡屡气到忘记。 罢了罢了,何必纠结于“心声”之事,左右不可能是这神族小女子所为——谁会把自己的心思送给外人窥探? 泱泱大荒,九曲红尘,偏偏是他可以听到她的所思所想。 偏偏这个人被送到他身边。 偏偏……他也曾无力自保,如今无人相依、无处可去。 黑暗中,相柳看着身边的人,心中念了一声她的名字。 玟小六。 你不止是玟小六,可现在,你是。 翌日醒来,小六发现自己一个人在榻上躺得四仰八叉,还以为相柳早早地走了。一扭头,却看见某个妖正懒散地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双目微闭,貌似在细细品味。 小六想到什么,忙不迭地爬下榻四处扒拉翻看,回头震惊地质问:“你把我做的毒全吃了?” 相柳睁开眼睛,嘴角一翘:“不错。” 小六:“……” 〖那可是我半年的存货!!〗 相柳的眼睛弯了一下,道:“我吃着很好。作为奖赏,你腰背的伤,我已经疗愈过了。” 小六一听,反手去够自己后腰,摩挲一会儿后抬头惊喜道:“真的?!大人您真好!” 相柳似笑非笑地道:“是吗?你好像夸早了点。我有那么好心吗?” 〖又说“是吗”……他每次说这两个字声音都那么……我心都一抖。〗 小六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啊?” 〖……不好心吗?〗 相柳笑眯眯的:“你忘记我告诉过你什么?我是什么性子,你最好仔细打听清楚。” “害~不用打听都明白。”小六浑不在意,潇洒地一挥手,然后“嗷”的一声惨叫。 最后,她是扶着腰出的房门。 “哎哟……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这该死的九头妖,我就不信他没有别的法子,故意折腾我!” 〖报复啊这是!〗 小六嘀嘀咕咕地骂,眼前出现一人衣摆,她一抬头,吓了一跳:“十七?你脸色这么不好?” 叶十七脸色晦暗,眼下微青,看向她的目光还有些难过和委屈。 小六愣了。 “你那腰僵个两三个时辰便会好全了。”小六回头,看到相柳正抱臂倚在门框上,语气很……不像个好话,“这位……叶公子可是一宿没睡,站了几个时辰,精神自然好不了。” 【真是辛苦为我守门。】 “啊?我是跟你说让你守着点别让别人进来打扰相柳,可那会儿我不是要出门么!后来我不走了你还站着干嘛?你这么傻啊!”小六不理解了。 〖这人怎么有点一根筋啊。唉,可能是伤还没好全吧。〗 “大人,您歇也歇好了,该回了吧?” 相柳正听得有趣,冷不丁被人催着走。他神色不明,冷淡地道:“你在赶我?” 小六很无辜:“我只是这么一说,毕竟您事忙,而且……这罚也罚了不是?事情都过去了。” 〖我被咬了两回!两回啊!而且后面那次与其说是吸血,倒不如说是撕咬,真是野兽。〗 相柳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谁说过去了?玟小六,这笔账咱们慢慢算,你我有的是时间。” 第7章 紫藤花前美人面 “呵呵……呵呵……”小六干笑了两声。 相柳道:“你现在整个人都是我的,我想什么时候处置、处置多久,自然都是由我,是也不是?” 小六陪笑:“是、是。” 【很好。】 相柳很满意她的回答,身周寒意褪去。他抬腿晃晃扒着他的毛团,俯身伸手—— 就听小六一声大叫: “大人!” 轻轻揉了一把毛团,相柳抬头看她:“说。” “那、那个,您走了,毛团……”小六眼巴巴地看着他。 眼睛悄悄弯了弯,相柳说:“想要它留下?” 〖难道有戏?〗 小六连连点头。 相柳抱着毛团抚摸它柔软的毛发,向小六走来。在小六欣喜地伸手要接时,他凑到她耳边说:“我也怕寂寞。” 然后…… 径自走掉了。 小六摸摸耳朵,又低下头看到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眨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所见。 相柳就在她满心错愕中心情愉悦地擦肩,又目不斜视地打叶十七身边路过,出了门,身影消失。 留下几簇雪花。 小六两颊带气,相柳消失后却连嘴角都耷拉下来。 “小六,”叶十七不想看到她不开心,便道,“你喜欢解忧兽,我去山里为你找一只回来,天天陪着你!” 小六摆手:“那倒不用,且不说你能不能找到,就算找到了……”她神色认真,“就算找到了,那也不是毛团。就像我喜欢之前的十七,难道还能再去捡个人回来吗?” 她又想到十七太一根筋,担心不让他干什么他执着地非要干什么,不免多嘱咐了几句:“还有,那山林深处是相柳的地盘。我看出来了,他向来不待见你,你可别去招惹他。” “他待见你吗?他……”叶十七脱口而出,看向小六脖子,忽然低下头来,声音也低了下来,“他欺负你。” “啊?”小六捂着脖子尴尬得不行,但是自己身体的原因是不敢让别人知道的,她搪塞道,“这是我和相柳的秘密!你不能说出去啊!” “你不让我说,我不会说。” 叶十七虽然难过,但还是听话地点了头。 “行了。你也不要想着进山什么的了。有那时间我还不如多做点毒药,献给我喜怒无常的九头妖大人,他高兴了,自然会把毛团放出来。说到底那家伙还挺纯粹的。”小六叨叨着回房间去了。 叶十七黯然神伤。 进了屋的小六又“嗷”一嗓子:“这该死的九头妖!怎么还掉毛啊?!” 一口气做好了几瓶药揣在身上,因为熬了快一宿,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午后,小六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 串子与十七正好采药回来,见她这架势,便问:“六哥!你这是要去哪?” 小六道:“山上的紫藤花应该开了吧?我去采花!” “花是开了……小六,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小六摆手出门,迈出去几步又退回来,对十七道,“不许再偷摸跟着我。” 叶十七低了头:“好。” 小六进了山,一个人转了快两个时辰,也没有发现相柳或者毛球的踪迹。倒是紫藤花真的开了,大片大片簇拥着,像重重叠叠的紫色云海。她找不到人,疲惫又心累,便在一树紫藤前坐下歇脚。 紫藤花的香味是甜的。小六摘了一串,揪了几朵扔在嘴里,一边嚼一边思考。 该去哪找呢? 相柳抓她那次,她是昏迷的。十七将她背下山时,她也不如何神志清明。而且那可是辰荣军营,她要是擅闯的话,估计要被抽鞭子! 想到那四十鞭,小六就背疼牙痒,恨不得立刻能将百八十鞭子打在相柳身上。 一串花吃完,她又揪了一串,吃着吃着忽然一拍脑门:“笨了不是!” 她找不到他们,还可以引毛团过来找她呀!她和毛团谁找谁都没有影响嘛。 “君似水上风,妾是风中莲……” 少女婉转的歌声再一次于这山中响起,不同于上次所含哀愁,这次明显带了许多期待与雀跃。 只是一连唱了很多遍之后,这“雀跃”一点点消逝。 小六有些丧气。 “再唱最后一遍!该死的九头妖!”她莫名其妙骂了相柳一句,扬起歌喉,“君似……” “别唱了!” 有嗓音清泠泠地响起。 花藤盘绕,错落纠缠。小六就在这漫天清香里、在花帐之后,看到了一副如霜如雪般干净而精致的侧颜。 她于花后,看过去时,花前那人亦转头看她,眼皮随动作上撩,目光自然流转。 小六呆了一下。 〖紫藤花的色彩好像蔓延到相柳身上了……顺着他的一身白衣银发流动倾泻,最后全映在他眼眸里。〗 〖眼如弯月,看过来的一眼里又好像带着星光和碎雪,和着这深深浅浅的紫,真是……〗 她在心里重重地叹: 〖相柳这容貌,真是无人能及。〗 那俊美到妖异的人站起身,衣摆游弋,发丝拂动,好看的手拨开垂落的紫藤,朝她走来。 〖人比花要好看……〗 相柳近身来,那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缓缓伸过来,五指张开,扣在小六的后脑,一把将她拉近。 “看够了吗?” 一句话,四个字,字音不同,声腔微沉,尾音上挑。 小六的脑袋像一团浆糊。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摇头。 相柳垂眸轻笑,下一瞬,忽然现出血色的妖瞳和獠牙来! 小六吓了一跳,回神后脱口而出:“该死的九头妖你故意的!” 相柳轻“哼”了一声,席地而坐,两手懒散地交握在膝上,道:“你也是个肤浅的好色之徒。我只露了牙和目,你就吓成了这个样子。” 小六没好气地道:“谁会怕你的牙齿眼睛啊,都是你转变得太突然,打扰我赏花!” “哦?是吗?”相柳似笑非笑地侧目,“是赏花,不是赏人?” 〖好尴尬,我“为色所迷”的样子全被“色”本人看了个精光!〗 相柳惬意地听着小六窘迫的心声,心道: 【看你还能狡辩出什么来。】 “……”小六豁出去了,抬起下巴睨他,“人和花我都赏了,怎样?!” 第8章 紫藤花和美人面 听不出是谁的心跳漏了几拍。 或许都有也未可知。 好一会儿,相柳偏过头,道:“你倒直白。” 小六忽然凑过来新奇地打量他。 相柳:“看什么?” “九头妖,九命相柳,你这是……有点害羞吗?” 膝上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僵,相柳一抬手,把小六掀翻在地上。 “哎哟!” 小六揉着摔疼的胳膊正要骂,一抬头却看到相柳坐得极端正,端正得近乎有点僵直…… 她大笑起来,笑得打滚,几次引得相柳侧目。小六听着他有点恼羞成怒的几个【你】字,笑得眼眶含泪,抓了相柳雪白的衣袖去擦。 直到相柳冷声道:“笑够了没有?!” “好了好了。”小六把他的衣袖揉成一团扔回去,也不起来,而是半躺着枕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翘起腿,脚尖一摇一晃,贱兮兮地念:“手如柔荑yi,肤如凝脂,领如蝤qiu蛴qi,齿如瓠hu犀xi,螓qiǎo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出自《卫风硕人》,注释:手像春荑好柔嫩,肤如凝脂多白润。颈似蝤蛴真优美,齿若瓠子最齐整。额角丰满眉细长,嫣然一笑动人心,秋波一转摄人魂。) 相柳嗤道:“六哥多情。” 小六道:“哎哎哎,不过觉得这首诗歌应景罢了,怎么还讽刺上我了呢?” 〖你别叫我六哥呀,我叫你柳哥还差不多。〗 “纨绔子弟多用此句。你拿它念给我听,真是不怕死。” “害,诗歌是美好的,是念的人赋予了它别的意义。我还有一句!” “哦?” 小六摇头晃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相柳终于没能忍住,视线久久地停在小六脸上。 半晌,他说:“你这次来,倒不像是来还账的。” 小六道:“我哪里还欠你什么账?我是专程来找你的。”她坐直了身体,“大人……” “撒谎。” “嘿嘿,柳哥聪明绝顶,小的这点小心思怎么瞒得过您一双红眼呢?”小六在相柳前后左右到处看,还不要命地掀了他的衣摆看腿,挨了一巴掌后抱着自己被打红的爪子“哎哟哎哟”喊疼。 相柳捏住她的脸,道:“好男风?” 【找毛团便找毛团,这是要做什么?】 小六眨眨眼睛。 〖我想起来了!〗 〖大人您确实是天姿国色,小的也不是不愿意伺候……〗 〖我说过这种话!〗 〖虽然相柳他……但是……〗 她心里正一团乱麻,相柳凝神去听也听不清楚,这时,小六接连〖哇〗了几声。相柳皱眉道:“你……眼睛瞪这么大做什么?” 小六惊奇地道:“大人!你耳朵好红啊!” 相柳:“……” 他一把松开小六,侧身坐好,又一次目不斜视,道:“来找毛团?不过才一日而已,翻来覆去地唱,吵得人烦死了。” “我喜欢毛团陪着呗。不过我唱歌有那么难听么?你竟连一遍都听不进。” 相柳斜她,讥讽道:“你明明唱了七遍!同一首歌。” “啊?” 〖这么说,相柳竟然从我刚开口便听见了吗?〗 “我听着都腻,何况毛团。” “但是我的歌声明明没有那么差。” 相柳道:“红尘九曲一处处,你只会那一首歌?” “别的我也会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哼唱了两句,小六说,“我的名字还来自……” 相柳敏感道:“名字?” “……害,”小六犹豫了一下,眸子暗淡下来,“小时候我娘给我取过一个小名……” 相柳神情专注,认真地听她说话。 【我在听,接着说。】 小六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了下文。 相柳凝视她一会儿,把头扭过去了。 【罢了,你不想说,便不说吧。】 小六道:“其实也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我……我也不知道之前的身份算不算是我……哎呀一团乱麻!九头妖!喝酒吗?” 相柳听她心声,诚如她所说,她自己也理不清楚。 【没骗我就好。】 “带酒了吗?” “当然!”小六从包袱里取出两坛酒,仔细分辨一下,将其中一坛呈上。 相柳看一眼酒坛,又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她,拔掉酒塞喝了一口。酒水一入口,他面色古怪起来,道:“这次的毒……居然味道没有做得很难吃?” “那什么,你大人大量,还留下了腓腓,我也不能一直往难吃里做不是?”小六期待地看着他,“毒性如何,你被毒倒了吗?” “我早说过,”相柳翘起一边嘴角,“有些梦这辈子就别做了。” “嘁~”小六咕咚咽下一口酒,“这辈子还长着呢!我一定能放倒你。” 相柳敷衍道:“我等着你。” 小六大笑:“等着我吧!” 月盈山间,草木静谧,花香袭人。小六以“月色、花香、佳……那个妖”下酒,思绪乱飞,偶然一回神,眼前人竟也时不时地将紫莹莹的玲珑花朵送入口中。 “大人,你也吃这个?” “佐酒。”相柳淡淡反问,“不可?” “为何不可?我只是惊奇,竟有人同我一样,喜欢生食花朵。” “极北之地漫天冰雪,我在那里待了一百多年,尽食生冷。更何况,”相柳伸出手指抚上小六颈间,缓缓说道,“野兽进食,分什么生啊熟的?” 小六身体不敢动,眼珠子跟着他的指头转,喊:“我今天没洗澡!” 手指一顿,相柳凑近她道:“‘只要我不嫌脏’?” “……” 〖又是我说过的!〗 小六哭丧脸:“你九个脑袋记性果然太好,怎么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记得啊……” 相柳松了手,这下嫌弃了:“你先前宁肯被抽死也不松口的傲骨去哪了?” “这都说遇到什么人便学什么人,大人您是条蛇我自然也就软了骨头……嘛……”小六后知后觉,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相柳冷冰冰地看着她,妖瞳闪着血色的光。 “那、那个……大人,大人!我、我带了东西来!”情急之中只能自救,小六把全身上下的毒药全翻出来塞到相柳怀里,“给您!都给您!” 〖呜呜呜……本来想着没有见到毛团先不给全部的……这下好了,存货又全没了!〗 这话相柳不爱听,正要把药瓶砸回去—— 〖唉,算啦算啦,反正都是给他做的,早给晚给都是要给。〗 反手握紧了药瓶,另一只手准备开封。 【还算识相。】 第9章 对酒当歌 去掉瓶塞往嘴里一倒,一瓶接一瓶。小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半日做的毒药被相柳半盏茶的功夫全咽了。 “你你,你这九个头吃饭果然快,这以后我得做多少才够填你的肚子啊!” 相柳咂摸了一下,作出评价:“不如酒里的滋味好。” “那酒是我准备了很久酿的,这毒药是我熬了半宿赶制的,当然不能一样!”小六没好气地回,又灌了自己一口酒。 “你灵力低微,好在毒术尚可。半宿能赶制出来的效果不错,说明你天赋很好。”相柳循循道,“这本事莫撂了。” “你也觉得这本事可以傍身?”小六眼睛亮晶晶地看他,得到相柳一个点头后她说,“上一次酒铺子的轩妹妹找事,我本有把握用毒制服他们的,要不是……” 〖要不是十七突然扔下我……〗 相柳了然道:“原来那瘸腿狐狸是这么惹你生气的。” “瘸腿狐狸?”小六疑惑了一下,“你说十七吗?” 相柳喝酒:“不要说你没有看出来他的真身。” 〖那还真没有。我只是救个人,管他是不是人呢。〗 小六昂起下巴:“当然看出来了!我说的是你——十七现在腿不瘸。” 相柳“呵”一声,也不戳穿她,一口酒一朵花。小六看得眼馋,爪子扯着他的衣袖。相柳睨她一眼,掌上飞雪,指尖凝冰,片刻便渍了一串紫藤扔给她。 “冰渍紫藤!”小六小心地尝了一朵,大力点头,把剩下的全吃了,又向相柳讨。 相柳把手里的酒坛倒过来。 “有!” 小六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打开包袱,里头还有两坛酒。她正要找哪个加了料,相柳却不客气,直接全搂走了。 他还火上浇油,批评酒一般。 小六不生气,反而赞同他:“确实一般,这桑葚年头低,酿的酒也不大醇厚。” 相柳随口问道:“你喜欢什么酒?” “就是桑葚酒啊!” “桑葚少见,为何喜欢?” “……因为它能让我想起我哥哥。”小六情绪低落了下来,猛地大灌了几口,把两串紫藤全塞嘴巴里,冻得龇牙咧嘴。 相柳说:“不想提起的事,便不要想。” 小六正揉脸,闻言笑起来:“这是逃避。” “有些事情,有逃避的余地就已经难得了。” “那倒是。”小六若有所思,眼疾手快抢了相柳手上刚冰好的一串花,嬉笑道,“饮酒怎能没有乐子?大人,不如我来唱首歌吧!君……唔?唔唔!” 相柳搓了个响指,把小六嘴闭上了。 小六张牙舞爪,指指自己的嘴,又拍拍酒坛子。 〖绷着嘴我怎么喝酒啊!〗 相柳很贴心地把她剩下的小半坛酒也给包圆了。 〖!!!!!〗 〖混蛋相柳!!!该死的九头妖!!!〗 挨骂也很愉悦的九命大人慢悠悠品着毒酒,欣赏“敢怒不能言”的某人,终于良心发现,嘴里打个呼哨。不多时,便有比毛球大点、比白羽金冠雕小很多的……白鸟?抓着个胖团子从林叶间飞来,在相柳的示意下松了爪子,胖团子砸在小六肚子上。 小六“嗷”一嗓子捂住了肚子和团子。 “毛团儿?!咦?你什么时候解开的?” 相柳懒得搭理她。 没关系,小六再见到毛团也很开心。她托着毛团的腋下和它说话:“分开一天有没有想我啊?” “你不趴在我床头我都睡不好!” “毛团啊毛团,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们还一起出诊,一起逛街,一起浪迹清水镇!” “你当着我的面拐骗我的兽,”相柳不紧不慢地说,“谁给你的胆子?” “你啊!我明白你不会杀我,所以敢放肆!是不是啊毛团?” 相柳好笑道:“我什么时候说不会杀你?” “我现在对你有用,医术可供你修炼,血可助你疗伤。你九命相柳是什么人啊,哪里会跟我计较这点嘴上的得失?” “你很吵。” “那我就没办法了,其它的能管一管,可就是嘴不行,我最爱说话!无人说话是件很可怕的事!” 相柳没再管她,只喝自己的酒。小六和毛团玩闹间,听到他心中一声喟叹:【确实。】 小六生出了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正巧这时小型毛球衔着什么东西飞过来,毛团兴奋得不行,她便顺势放开毛团,转道去抢相柳手里的酒。 “大人大人,给小的留一口!” 相柳没怎么挣扎,被小六抢了个坛底子。毛球将衔来的三颗红色果子放在他掌心,相柳指尖飞出两滴鲜血来,凝入果实中,瞬间,那三颗果子红得发亮。 二兽将果子分吃了,毛团一个,毛球吃了俩。 小六有点不敢相信:“大人,那是……” “妖血。” 〖又是这种似笑非笑的臭表情,眼里还有种准备奚落我的恶意……〗 〖不是吧,相柳不会以为我会觉得妖血……低级?〗 小六十分震惊:“那是你的精血?!你知不知道精血的重要性啊——前天夜里你喂了毛团一个,今天又有一个……”她低头算了算,豁然抬头,“这么频繁?!你是因为自己有九个头所以才不把精血当一回事吗?但是也不对啊,精血是心脏,又不长脑袋上……” 相柳脸都黑了:“一月三次而已!” 小六:“那也很了不得啊!九头妖果然是九头妖,别人一个头那是比不起!” 相柳一把扣住她脑袋,笑道:“我若是伤了元气,自然来寻你滋补。” 小六抖了一下。 相柳丢开她,赏月赏花喝酒。 两人不知不觉喝完了两坛酒,拽完了一片花。 毛团在一旁蹦蹦跶跶,毛球上蹿下跳。 已是深夜了。 小六揪着花:“总觉得不尽兴。” 相柳不介意将这“兴”再扫一扫:“没有酒了。” 小六一拍大腿:“我知道哪里酒多!你跟我走……大人,你干嘛用要吃人的眼神看着我……那、那什么,拍错腿这事我真不是故意的……” 夜半的街道,相柳远远望着那间酒铺,问身旁跃跃欲试的小六:“你准备自取?” 小六点头:“对!轩这人如何再论,可他酿的酒确实不错。大人,你这儿等我啊!” 说罢,她便独自出发了。相柳站在原地,看她贴着墙根溜走,头微侧,示意道:“去吧。” 第10章 无信不立 小六来到轩的酒窖时,发现了跟随而来的白团子。 “毛团?是相柳让你来的吗?”她哼哼似的问。 毛团无声地点头。 一人一兽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酒窖,小六把动作放得极轻,挑拣了几小坛酒挂在身上,毛团脖子上也挂了一个小酒囊。一人一兽试着走了两步,确定不会发出声音后便准备离开。这时,一丝光亮从门缝中渗出,轩和属下的声音传进耳朵。 俩小贼曲肘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轩走了好大一会儿,小六才敢开口,哼哼着问毛团:“你听见了吗?” 毛团正要点头,可脖子上有酒囊,不能有动作,它就把毛绒绒的尾巴摇上来,扫了一下小六的手背,示意自己知道了。 小六努嘴,先出去了再说! 摸出酒窖,经过前院便能出大门。这时,小六听到了女孩子的抱怨声: “哥哥说今天可以陪我赏月的,我等了他半宿了,怎么还没有忙完?” 哎呀,好像是轩那个蛮不讲理的妹妹! 前院姑娘后院有郎,这下进退两难了。 小六开始清算自己身上还有多少毒药。 …… 全被九头妖搜罗进肚子了啊!这还清算个什么! 小六欲哭无泪。 毛团一爪子按在她脚上,拍了两下,仰头和她对视了一眼,目光很坚定。随后小兽灵活地窜了出去。 “谁!” “海棠,好像是只兔子!” “站住!” 毛团把人引走了。小六等了一会儿才小心地溜出酒铺子。迈步到街上,还没等她松口气,视线里出现了女子漂亮的衣裙。 小六一抬头,阿念看着她又是得意又是讥讽: “我就知道后头有人。果然是你,玟小六!” 小六的吃惊不是装的:“不是,你怎么就知道是我了?” 阿念仰头道:“哼,天天带着只腓腓招摇过市,当谁看不见啊!” 小六:“……” 好吧。亲爱的毛团为了救她引了海棠走,却又因此暴露了她。哎呀哎呀,这可真是无奈。 “我说大小姐,我就是来偷个酒,大不了双倍赔你钱!”小六一副无赖相。 阿念道:“你这贱民,做贼还有理了吗?今日我非要拿下你要了你半条命不可!” “哎哟,那你来拿我吧!看我的毒药!” 小六扬手一洒。阿念下意识伸手做掩,却发现小六甩的不过是一把土,她气急败坏地追上来,出手就是狠招。 小六连滚带爬地逃。 相柳不知道还在不在街尾。 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来,顷刻便被自己否决了。小六暗叹自己不长记性,居然又起了依靠别人的心思。十七那会儿好歹是答应了自己后来背弃,相柳这是连答应都不曾,不存在什么守诺,又怎么会在原地等她。 还是该依靠自己。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一坛酒在小六躲闪时摔落,她也顾不得心疼,就地一滚,踉跄起身,继续奔跑。 “看你能逃到哪里!” 忽然,前方骤起风雪。小六猝不及防扑入其中,腰被风雪一带,稳住身体。她茫然转身,风雪涌向前方,阿念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便已在冲击下晕倒。 风消雪逝,银发垂落,衣袂拂动。 〖相……柳……〗 相柳回身:“你偷个酒,还顺了个人?” 小六道:“你怎么还在?” 相柳眉峰微动:“我暂且还死不了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小六有点慌,她小心地问道,“你怎么没有离开?” 〖你怎么……等在原地?〗 相柳不太明白,反问道:“不在这里,我该在哪?你走之前说,我在此处等。” 【莫不是指,我该去酒铺救人?】 “可是、可是你没有明确说你会等……” “我亦没有明确说我不等。” “你知不知道阿念的表哥在对付你,你现在招惹她,会给你惹祸!” “那又如何?和我在这里,有关系吗?” 月色下,相柳的身影是缥缈的一捧雾。 小六觉得自己要看不清他,她轻轻地问:“所以,你觉得你答应了我,无论有没有麻烦,也不会走吗?” “应了,便该做到。” 相柳的声音,平静得像终年的积雪。 然而小六就在这冷冽的冰雪中烫了心尖。 心里不可控制地涌上了委屈,那难过的力量漫上眼窝,让她的神情也无比悲怆起来。 “你……”相柳略一思考,便明白过来,眼中隐没一抹讽刺,“想起了不开心的事?” 【瘸腿的那只狐狸啊,呵。】 小六没有管相柳心里的不屑,她急迫地想从他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相柳!九头妖……你觉得,答应过的事,是不是应该做到?” 相柳又一次反问:“不然?人无信,何以于天地立足。” “你是这样认为的,是不是……”有一滴眼泪从眼角偷偷溜下来,小六毫无所觉,她说,“所以……” 相柳截断她的话:“是他们不守诺,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原来,竟都不是我的错……〗 反反复复在心中念叨。 相柳走近,从她手上拿走一坛酒,上下打量她: “就这么两坛,你把自己整得如此狼狈。” 小六茫然看他。 相柳道:“一点小事而已。” 那捧薄雾笼罩而来,将她心中满腹苦涩都掩了下去,清清爽爽。 小六笑了:“对啊,一点小事而已。大人,还喝酒吗?” 相柳朝她举了一下手中酒,示意一坛便可以,然后用灵力卷起阿念来,道:“得将这麻烦送回去。毛团那里自有毛球去接应,你不必跑了。” 小六的顾虑一概不是顾虑,她便愉快地道:“好嘞!小的在这儿等大人回来!” 〖你等了我一次,我也会在原地等你。〗 “小的虽然渺小,但也是说话作数的人!” 相柳睨了她一眼:“撒谎。” 小六道:“我真没有撒谎!我保证!” 【罢了。】 相柳说:“信你一次。” 他速去速回,小六十分震惊,往他身后探头探脑。相柳一把拦住她的脑袋,道:“你在看什么?” 小六道:“大人!那个轩蛮厉害的啊,你居然没有被发现?” “我只是将那人放在酒铺门口,她的侍女回来时自然能发现,又未进门,他发现我什么?” 小六一脸敬佩。 〖这对敌人……对女子……嚯,不愧是杀伐果决的九命相柳!〗 第11章 紫藤花鸡蛋饼 她眼睛亮晶晶的,情绪分外明显。相柳心情很好,便着意点了她一句:“好好修炼,有朝一日,你也未尝不可。” 小六的心情便不好了点:“我不行……” “没说是灵力。”相柳打断她,“你有别的常人不能及的本事。” 小六想了想,猛地抬头:“你说毒?” 相柳道:“连西炎的医师都不能毒倒毛球,你却可以。” 〖是啊,第一次见相柳时,他就这样说过的。方才在紫藤花下,他也提起了。〗 “若你毒术再进益些,遇到什么事,也许便不必去依靠别人。”相柳说出这样一句话,小六看他时,他目光在远处,可小六却忽然心里一怔。 〖他这是……在安慰鼓励那个被抛下一次的我?〗 〖九头妖有这么好心吗……〗 〖他说得挺对的。〗 〖……〗 杂七杂八一大堆想法,听得相柳都理不清楚,他只得再出声,好打断小六心中所想:“自保和依靠他人,你不是早有答案。” “存活于世,很难说绝对不会受到别人的帮助——方才不也是依靠你的出手才解决了阿念?而且我现在太弱小,还无力自保。” “方才那叫合作,我替你揍人,你给我酒喝。”相柳举坛示意,喝了一口,又道,“你也说是现在。以你的毒术,走不到未来么?也不必想着毒不倒别人会怎么样,没有遇到的事,不好那么斩钉截铁地下结论。” 小六若有所思,仍然有点不甘心:“多谢你抬举,可是我却毒不倒你。” 相柳轻飘飘地斜她一眼,笑了一声。 这一声可是很讽刺了。 小六忽然就想起来那句话: 〖“这辈子就别做梦了”……〗 〖啊啊啊啊该死的九头妖!拿我的毒修炼还羞辱我!〗 她狠狠地盯了相柳一眼。 〖我一定会毒倒你的!〗 相柳听着乐,面上不露声色,逗她:“你恶狠狠的,想杀我了?” 小六哼道:“只想抽你,不想杀人。” 相柳很有兴致地重复道:“这辈子就别做梦了。” 小六:“……” 〖啊啊啊啊!!〗 月移人散。天将明时,小六气冲冲地回到了医馆。她憋着一股气,也不躺着,直接开始研制毒药,势要做出个更厉害的来! 该死的九头妖,让你嘚瑟! 这一次进山,不仅没能带回毛团,还把家底——所有的毒药给赔了个底儿掉。真是亏大发了! 眼睛熬红了也不要紧,小六精神倒是一直亢奋。不知不觉间,已是天光大亮,串子敲门喊她吃饭。 小六眨了两下眼睛,才发现它酸得厉害。 桌上的蜡烛早烧没了,烛泪流了一摊。 “哎,来了!” 脖子和四肢也都是僵硬的,小六慢吞吞地站起来,将手里的东西妥善放好,推门出去。 日光一照,她举手遮挡,眼睛眯起来。 更酸了。 “六哥六哥,快过来吃饭,十七忙了一上午!” “……哦,来了。”夙夜劳累一下子涌上四肢百骸,小六忽然分外疲惫,她有气没力地走到院中坐下,却根本吃不了几口,“不行,我太困了,去眯一会儿。” 放下筷子,她挪着双腿到一边,摊到躺椅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串子奇怪:“六哥怎么看起来这么累?” 叶十七没有搭话,脑中反复浮现小六脖颈间的红痕。 午睡养神。未末时分,小六精神好了些,昏昏沉沉睁开眼睛,串子正好端着盘子出来。 “六哥六哥,趁热吃趁热吃!” 这香气极熟悉,肚子正饿的小六半抬着头看过来:“紫藤花鸡蛋饼?你做的?” 串子含糊地应了一声,溜得很快。 小六失笑,抓起一张咬了一口。这和昨夜里的冰渍鲜花口感不一样,冰渍紫藤更鲜甜,鸡蛋饼是暖的。 鸡蛋的香味太浓郁,把紫藤花的味道压得死死的。 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儿,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点儿。小六反应过来,半坐起来唤道:“叶十七!” 屋里走出来个委委屈屈、哀怨胆怯的青年。 小六还是有点生他的气,便说饼不想吃了。可是十七说,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她想依靠人时,绝不会让她找不到他。 十七说这话时,神情无比认真。 小六怔了一会儿,心里那些情绪忽然散了。 她笑起来:“十七,我不生你气了。” 小六看到,她说完这句话,十七的眼睛一下子有了神采,但是紧接着,他的神情又萎靡了下来,甚至比之前还要恐慌。 “小六,你不打算再相信我了,是吗?” “不是的。”小六摇头。 她并不是不再相信十七,而是他能不能做到已经无所谓了。她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她能依靠的,本来就应该只是自己。 “如果我的毒术再厉害一点,那天不用你做什么,我也能将他们都毒倒。说到底还是自己不行。” 十七慌道:“是我不对,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小六!我只是,不想离开你。” “没有谁会一直陪在另一个人身边,你现在不想离开我,或许是要你离开的人还没有出现呢?”小六说,“没关系,十七,那次的事过去了便过去了吧。” “……你以后不会再给我机会了吗?” “不是这种意思。嗯……”小六仰头看了看远处的天空,“我觉得我以后肯定也不是全部用自己的力量就可以解决掉一切问题,但是再需要其他人时,那不叫找一个人依靠,而是寻求帮忙,我会回报。那叫合作,或者交易吧。这样的话,会不会被丢下,我说了也算的。” 决定的权利,不再只会属于别人。 太阳光还热烈着,小六又开始昏昏欲睡了,她还越说越觉得这方向很对:“这样的话,我不会心情不好,别人也不会有压力,对彼此都好……毛团还不回来……” 缺觉的人快睡着了,话说得颠三倒四。 十七很慌。小六的话听得他云里雾里,好像原谅了他,又好像没有原谅他。 相处恢复正常,又过了些日子,串子的姻缘也摆了上来。 小六向来是心细又心大的,明知道桑甜儿有问题,还有闲心取笑十七有没有美貌的婢女,容貌比不比得上桑甜儿。 可是当这姑娘说自己愿意一辈子和串子在一起时,小六却想着试一试,给他们寻一个机会。 人的一生很短,他们在赌,小六也想赌一次。 第12章 月下人逢月中仙 有这结伴偷酒的情谊在,小六自认为和相柳的关系亲近了点,所以要解决串子的事情,她来找相柳时还带了点自信。 相柳应该会帮她这个忙。 小六寻了一棵大树,翘着脚躺得自在,举着狌狌镜等人来。 草帐,孤灯。 相柳在看下属呈上来的公文。 毛团抱着他的小腿,趴在他脚面上睡得正酣。 忽然,相柳将册子扔在了桌子上,毛团被惊醒,三两下跳上他的膝盖,仰着小脑袋,湿漉漉的大眼睛担忧地望着他。 相柳吐出一口浊气,揉揉毛团的头,轻声道:“我没事。” 毛团将头滚在他的怀里,相柳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它的毛发,心中忧虑。 营地中又有人倒下了…… 扑棱棱两声,去取药的毛球回来,落在窗棂上,垫着一只爪叽叽咕咕地跟相柳说话。 心中的郁气散了点儿,相柳道:“她这次找我,是想还账吗?” 毛球表示不太像。 相柳微微笑了一下,推开公文,抱着毛团去赴约。 月华如水。毛球驮着毛团自去了,而小六张牙舞爪作弄搞怪的模样则尽数落入相柳眼眸中。 “该怎么求他啊……戏不能演太过啊……唉呀,还是躺平任他吃我吧!” 然后她便躺平在树干上了,脚尖一翘一翘分外自得,感觉上……似乎很不把口中的“九头妖”放在眼里。 相柳又笑了一下。月色中,他衣衫飞舞,踏风而来。 这一幕,是小六于此夜此时、此情此景中见他的第一眼。 她呆呆地望着那仿佛月中而来的人,那一瞬间,她无知无觉,所有的心魂都被他吸引了。 她在月下,见到了月中而来的仙人。 直到相柳禁不住在心中疑问——【还没看够?】 〖月下仙人说话了?〗 小六眨眨眼睛,心魂归位,她讪笑着,不动声色地将狌狌镜塞进怀里,忙道,“大人!我有正事,正事!” 【瞧你傻愣愣的色坯子模样,也不像有多大的事。】 相柳负手道:“洗过澡了吗?” 小六明白过来,笑嘻嘻地道:“已经洗涮得很干净了,就等着大人您来临幸了!” 相柳:【什么大胆的话都说,这什么姑娘?】 【罢了,还是躺平任我吃吧。】 他选择满足小六的心愿,一把扳过她的肩,咬在她的脖子上。 小六疼了一下,然后隐晦地翻了个白眼,看向天空中的圆月。 〖月下人见月中仙,仙人入凡尘,吸我脖间血。嘿。〗 这次吸血戏谑的意味为主,相柳咬了很久,小六被他吸血吸得看月亮都重影。 她抱怨道:“非要一次吸这么多,不能留着下次吸吗?” “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相柳松开小六,抹掉嘴角血迹,眼睛还落在她的脖颈间。 小六捂住脖子道:“喂,你的眼神好奇怪啊——你不会又想咬断我脖子吧?月下谈心这么风雅的事,你不能这么煞风景吧?你要是真想杀我,不如等到我真想杀你时。” 〖反正我又不想杀你,你也就没机会杀我咯。〗 相柳不信:“你难道现在就不想杀我?” 小六昂头:“不想。你明明知道我不想,也不会杀你。” 相柳认真地道:“我不知道。” 小六一乐,又嘴贱,激得相柳露出妖瞳和尖牙吓唬她。 “我是个怕寂寞的人……” 相柳听她说起以往的经历,说到九尾狐狸,说到蛇妖,心中有几分了然:“我就是你用来消遣的蛇妖?” 小六笑嘻嘻地说:“说不定我才是呢!” “说正事。” 小六便将串子的事说了。相柳惊讶她为了这些小事来找他的同时又有些高兴,准备帮她不料又被拒绝了。 【原来是我自己上赶着供你消遣。】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呵。我竟然还能从她的故事里想起自己的过往来,真是可笑!】 【别人的事都很重要,只有我是用来排解寂寞。】 【满口谎言!】 小六震惊于相柳会这么想,她想解释: “你平日那么忙,我还是不给你找麻烦的好……” 盛怒之下,相柳劈手划了支撑小六的树枝,致使她高处坠落,接连撞击,断了条腿,鲜血呛口。 她好半天才能动动身体,仰头望向月下遗世独立的“人”。 相柳立在毛球身上,衣衫与发丝飞舞,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六,“你,充其量就是那颗任人吃的蛇蛋。” 也许是太痛了产生错觉,小六似乎从他嘴里听出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但是马上她就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因为相柳心里在说话: 【我再也不许自己送上门来让你招惹,成了你排解寂寞的游戏!】 “相……咳咳……”小六一急,又呛出一口血来。 〖相柳!该死的九头妖!〗 “吱吱!” 毛团扒开毛球的羽毛钻出来,小爪子扒着相柳的衣摆,用牙齿咬着往后拽,意思是不能走! 相柳道:“毛团!松开。” 毛团摇摇小脑袋,尾巴往下方点了点,又咬着他的衣摆往后挪了点。 “不管!” “唔唔!” 相柳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片衣角被小东西绷得死紧。 “毛团儿!” 毛团松开他的衣角,顺着他的腿跳上他弯曲的手肘,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襟,又往后拽。 相柳:“……” 他抱着毛团跃下雕背,轻飘飘落在小六身边。 白羽金冠雕化作胖乎乎的毛球,跟着落下。 相柳蹲下,毛团忙跳下来,蹦到小六脸颊边蹭一蹭,又跳到她腿边,一边焦急鸣叫,一边频频回头看向相柳。 小六安慰道:“没事啊,乖。大概只是断了而已。” 相柳伸手碰了碰了她的腿,给小六疼得一抽。 “不是很厉害么,蛇妖和九尾狐都被你耍得团团转,怎么跌下一棵树还会断了腿?” 小六翻白眼:“我讲的都是真的,并不是胡编乱造一个故事来影射谁。” 〖比如某人。哼。〗 相柳不信:“初见你时,你便满嘴谎言。” 【约莫只有那一句话是真的吧!】 小六认真地道:“我没有撒谎,绝没有!” 第13章 做个人挺好的 “相柳,我以为我们好歹不是敌人,你为何总是这样喜怒无常啊?” 相柳冷冷地睨了她一眼:“你又欠抽了。” 【我的喜怒明明都有理由。】 小六无语片刻,准备讲道理:“待人接物,有尺有度。而不是像您这样,有时候没有尺子,有时候一尺子又能量死我!” 相柳沉默。 小六又认真地道:“我有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我知道人的喜怒不能共通,所以我能接受你让我从高处摔下来,我也希望你能不要因为我的一些坚持而无端迁怒……哦不!有端,有端!” 〖如果能和相柳相处正常一点,那也算得上是另类的朋友了吧……果然我还是怕孤独的人啊。〗 相柳盯着她,半晌,道:“我不是人。” 小六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便道:“我也不是。可是做个人,真的挺好的。” 这句话很平常,相柳凌厉的眉眼却忽然柔和了些许。他问:“腿疼吗?” 小六反问道:“那你觉得呢?” 〖浑身上下简直无处不疼!〗 相柳道:“我看你的口齿倒是伶俐得很,没有丝毫影响。” 他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小六的腿,给小六疼得“嘶”一声,毛团急得叫。 “叫什么,这次的灵力已经尽数炼化了吗?”数落完小东西,相柳四下一望,伸手将小六从地上拾了起来,“换个地方给你疗伤吧。” 他抱着人从满地枝叶中轻飘飘一跃,重新落在高高的枝干上。小六倚着树干,看他运起灵力,为自己疗伤。 月色柔和,凉风扑面,运功的相柳衣发微动,周遭像是落了一场细碎的雪。 〖美不胜收。〗 小六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相柳收了灵力,把想要扑到小六身上的毛团禁锢在自己怀里,嘴角动了动,“可能还会疼个三五天,算是给你留个教训。” 说罢,他也不欲解答小六眼中的疑问,低头望向小东西:“回去好好修炼,自有放你出来的时候。” 【这般弱小还不思进取,不一定哪一日出门便被人给逮了。】 毛团顿时不再挣扎,小爪子抓住相柳外衫,拽了两下,又叫了两声。相柳松了手,它便跳到小六身边,脑袋在她脖间蹭了蹭。 小六坐好,抱着毛团好好揉了一会儿,将它递还到相柳怀里,摸摸脑袋:“好好修炼。不要像我一样。” 相柳看她一眼,偏头:“毛球,走。” “哎你把我自己扔在这儿啊!我腿还没好!” 白羽金冠雕出现在空中,相柳跃上雕背,回望她:“得寸进尺?” 小六嬉笑道:“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总要有个脸皮厚的先进一步。” 相柳想了想,没恼。毛球飞近,他伸出一只手将小六拉上来,直接送到清水镇医馆门外。落了地,小六摇晃着站稳,一脚重一脚虚地抱了抱拳: “多谢了啊。” 相柳道:“你准备找谁?” “啊?哦!找酒铺子的轩吧!我直觉这事他能解决。我不是拿你戏耍,只是那人不简单,你还是不要出面了,省得惹一身骚。” 相柳一边嘴角动了动。毛球拍拍翅膀,驮着一大一小两兽远去。 小六听到他心里最后一句话: 【狐狸才一身骚味儿,蛇可没有。】 莫名其妙又有点好笑。 只是她脸上笑意还未收,忽然又被一阵狂风迷了眼。揉了眼睛之后,肩上一团白、怀里又一团白的白妖怪重新出现在眼前。 小六:“……你怎么又回来了?” 相柳道:“今夜忽然不想处理公务,有些累了,懒得回去。” “你、你……”小六盯着他可以称作“柔和”的下眼睑,心中一激灵,“你不是又要抢我榻了吧!” 相柳笑起来。轻松推开小六,推开医馆大门,推开小六的房门,灵力挑亮灯火,熟门熟路地往榻上歪了。毛球飞到了床头柜子上,毛团等有点瘸的小六进来,跳进了她怀里。 相柳拍拍榻沿,悠然自得:“这次只抢一半。” 小六撇嘴,抱着毛团乖乖躺到另一头,还把自己的腿小心地调整好。 〖小心点小心点,可别蹬了相柳的脸……虽然我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地给他一脚!〗 【睡觉不老实就给你踹下去。】 一个响指灭了灯火,相柳支着脑袋闭上了眼睛。小六也是又困又累,搂着毛团入眠。房间里,一神三兽安静下来,而门外,寻着气息绕了一大圈又回来的十七立在院中,看着黑暗中禁闭的房门沉默许久,才默默离开。 翌日,天色熹微。相柳睁开眼睛,先把被小六当被子盖的衣袖抽回来,再将顶到他肚子的膝盖给挪开——小六翻了个身,后脚掌差点糊到相柳脸上,幸好相柳躲得快。头顶的柜子上,毛球耷拉着翅膀,睡得像个死鸟,口水顺着柜子往下淌,差点滴到相柳头发上。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一把将毛球揉醒,又眼疾手快地捏住它想要发出噪音的鸟喙,眼神示意,该走了。 被强制唤醒、又被强制闭嘴的毛球眨巴眨巴黄豆大的眼睛。 相柳松了手,想下床,发现自己的衣摆还有一部分被小六压在身下。 “……” 他把衣服拽了出来。小六没醒,毛团倒是惊醒了。 相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轻声道:“留下吧。过几日再来接你。” 毛团点点头,脑袋一低,蜷到小六怀里接着睡了。 双臂支撑,双腿移动,身体半弓,脚落地以后,上半身便可顺势弹起——这时头皮猛地一疼,相柳回头,看到榻沿木头缝隙卡了一把他的头发。 “……” 这接二连三的,心情不可能保持平和。 尤其出门后,还在玟小六的房门前,见了个人。 相柳皮笑肉不笑。 小六醒来之后,入目只有凌乱的床榻,榻上一只睡得正酣的毛团,榻沿……一撮白毛。 她将那缕银发捏了起来,不禁感慨:“这九头妖怪掉毛还挺严重的啊!” “笃笃笃。” 几声敲门声响,小六一看,是十七。 第14章 是相柳和小六之间的事 “十七?你来叫我吃早饭?” “……已经中午了。”叶十七欲言又止,视线下移看看她脚边蹦跶过来的毛团,问,“你昨夜去找相柳了吗?” “是啊。”小六答应了一声,领着毛团往外走。没几步,十七忽然快步过来抓住了她。 “你的腿怎么了?是那妖又伤你?!” “没事,过两天就全好了。”小六不在意地摆手,十七要给她输灵力治疗,小六没拦住,“真没事了。相柳已经给我治过了,只能治成这样。” 十七的灵力从静脉间流淌而过,效果微弱,但总归是有一丝吧。小六诚恳地道:“谢谢你啊十七。” “……小六,”十七说,“以后不要再见相柳了,以免惹祸上身。” “吱吱!” 小六还没做出反应,毛团已经先急得跳到十七身边,伸爪子抓花了他半副衣摆——若不是小六及时抱住,毛团一定会顺着十七的衣服爬上去,一爪子糊上他的嘴。 “哎呀你这脾气可是天翻地覆。”小六捞住毛团,“跟着什么人学什么样是不是?跟毛球学坏了你!” “吱吱吱!” 毛团难得反驳一次小六,四只爪子都激动地在她怀里乱拱。 “乖乖乖,我没有不去见他!十七做不了主儿他说的不算!哎哟我的团儿哎!”小六抱团子竟抱出一身汗来。 “吱吱!” “好好好,我知道相柳很重要……” 好不容易安抚好小东西,小六才腾出空回答十七:“你也看到啦,不见相柳那估计不太行。” 甚至还要更频繁地见一见相柳才好。她还想着拿他试毒呢!若是哪一日她能毒倒九头妖,那么整个山海大荒,将无人可敌她的毒术。 “小六……”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是相柳这个人吧,倒也没有那么狡诈艰险,从他身上我还能学到不少东西。”小六笑着拍拍十七的肩,“你就放心吧!我这么多年风里雨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次在相柳这里,我依然可以全身而退的……” “小六!相柳心狠手辣,屡次伤你,我……” “我和相柳才相识多久?哪来那么深的交情,于情于理他也不该掏心掏肺地对我啊。” “他……” “这是我和相柳之间的事,我能解决的!走吧!不是吃饭么?吃完饭我还有事要办。” 小六抱着犹自冲十七张牙舞爪的毛团走在前头,十七落在后头几步。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起早晨见到相柳时的情景,相柳也说那是他和小六之间的事,叶十七没有身份来管。 是啊,他没有身份。而小六,也没有给他身份的那种打算。 老木和串子都吃过了,小六因为起得晚,她的那份一直被十七温在锅里,这会儿端出来还带着热气。十七坐在一边看她吃饭,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串子的事,相柳不愿意帮你吗?” “他倒是想帮我。”小六吃了个半饱,速度便慢下来,“但娼妓馆不是他的。捣乱的也不是他。” 十七道:“那是……酒铺子的轩?”毕竟小六在清水镇只有这么一个“仇家”,“可他妹妹那件事不是已经揭过去了吗?” “嗐。”小六笑起来,“这件事你不清楚,说起来和相柳也有关。” 十七神色一黯。 小六经常夜间出门,他并不能每次都能找到她。大多数都是转了一大圈回来,小六已在回春堂,身上还带着伤。 他没能保护她。她也不再想给别人保护她的机会了。 身体还有些疼,但是不影响走路。饭后略休整了一下,小六出发去酒铺。她不要人跟,毛团却是同她寸步不离的,便只能由它。 其实十七一直远远坠在后头,小六也是一清二楚。 见了轩,略作寒暄,小六直奔主题。二人皆话里有话,一来二去,这事便心照不宣了。告辞时,轩看了一眼亦步亦趋跟着小六的毛团,忽然说道:“这解忧兽,是六哥如何得来?” 话在心里过了几遍,小六故作随意地答道:“当初偷偷去山林采药,碰见个白雕找吃的,撵得几只腓腓满林子乱窜,机缘巧合之下也就装进我药篓里一只。我知道轩哥的妹子极喜欢我这团子,可它跟我时候久了,我这也是实在舍不得。小姐若是想要,这……” “阿念若是想要,我自会为她寻来。”轩说,“也请六哥转告你的朋友,阿念修为低,不便做他的对手。” 这是在点自己偷酒那天的事吧?刁蛮小姐果然跟他哥告状了!幸好当时相柳没有被看清脸。 小六心里嘀咕,面上不显,连声“您过虑”。毛团跟着她走,回了几次头,都能对上轩的目光。 回春堂。小六继续研究毒药,没一会儿却放下了东西,问桌子上蹲着的毛团:“你说轩知不知道你和相柳的关系?偷酒那天阿念应该也没能看到是谁打昏的她吧?” 毛团歪歪脑袋。 小六继续发愁:“轩本来就在对付九头妖,这一切要是被他知道了,会不会再下狠手?” 毛团点点脑袋。 “他属下出手都能伤了相柳,”小六忽然凑近,和毛团大眼对小眼,“你说,我要不要通知九头妖一声?他要是伤了估计又来啃我,更甚者要是……我可没人能试毒了啊。” 毛团伸出一只爪子按在小六的爪子上,摇摇脑袋,叫了两声。小六便笑了:“你对九头妖还挺自信。” “吱吱!” “行了,瞅你这脑袋点的。”小六略安心,继续手上的工作。 接下来的日子便很顺利,桑甜儿接了出来,毒药也一个一个做得,只是总来不及摆到柜子里,就被毛团顺走了——它最多间隔两天,是必要回山中找相柳的。 而小六再见到相柳,则是过了很久,天气很好,日子不错,串子的甜儿的婚礼特意挑在那天。 小六正和躲在这里的十七说话,相柳乘着毛球飞来,脚边是一只白团子。 “你这次来送贺礼可是有点晚了。” 小六笑着和他打招呼,待上了雕背,趴在重重白羽上和毛团玩了一会儿,相柳问她: “你方才和那个男人在说什么?” 第15章 过来 “啊?”小六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一下才道,“你说我和十七?” 相柳侧目:“不然?” “嗐。”小六说,“我方才说,十七和轩的妹子很像,都很‘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样子,说不定哪一天他便随风而去,化作白云了。” 相柳似笑非笑:“你舍得他?” 小六道:“那自然是舍不得的,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 连浮于表面的笑意也在风中散去,新的表情还未出现之时,相柳听到小六接下来的话: “……但是没有人会一直陪着谁。我一直知道十七会走,他又不属于清水镇。不止是他,老木、麻子、串子、甜儿,我终会同他们一一道别。”小六看向相柳,“你也说过,我的寿命太长了。” 视线交汇片刻,相柳移开目光,看向远方翻滚的云海:“那个叶十七,他的寿命也不短。你要找个伴儿,他未尝不可。” 【呵。】 小六:“……” 她忍不住说:“你好奇怪。” 相柳看她。 小六道:“你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是一样的吗?‘心口不一’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妖怪吧!” 相柳眼中有红光一闪而逝。 小六嘟囔道:“你少吓我!……再说,妖的寿命也很长啊!” 【妖的寿命很长,关你这神族女子什么事?难不成还想要我和你作伴?】 “初见你时,你不是警告我‘不要打叶十七的主意,他是你的人’么?现在倒对他的离开与否洒脱得很。怎么,嫌弃他‘高高在上、居高临下’了?” “又来讥讽我……”小六不服气,“根本就不是这原因,而是我觉得十七总归不会长久地留在清水镇罢了,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是那肯定也不会低了。再说了,要说‘超凡脱俗’这种,我身边不就坐着一个‘九曲红尘世外客’么?” 相柳闻言怔了怔。 【九曲红尘世外客?】 他道:“我明明身在红尘中……” 小六道:“心于红尘外!十七只是将要化作风云,而不像某人,本来就如风似雪的。” 相柳不开口,心里好像在质疑自己: 【不喜欢,却偏偏应该样做。我的心,在红尘之外么?】 小六顺着毛团的毛,偷偷看他。 〖这样的相柳,忽然让人觉得有点脆弱……哎呀!我在想什么!他弱下来才好呢,让我把鞭子抽回来!〗 被打断情绪的相柳抬眸:“你这表情,又在做梦了么?” 小六摔罐子:“我想抽你百八十鞭子这梦想是不会改变的。” 相柳恶意取笑她:“我你是不要想了。不过你要是想抽人,不如选择那位叶十七,他一定会乖乖站着让你抽。” 小六惊讶道:“无缘无故我干嘛要抽十七啊!” 相柳哼道:“你倒是很护着他。方才他拦着不让你过来,你也着急维护。” “那是肯定要护着的!十七善良温和,情绪稳定,不会乱发脾气,还照顾我,平时又能干又贤惠又善解人意——啊啊啊啊毛球!你这只疯鸟!” 穿云翻滚的白羽金冠雕上,毛团为了小命滚进了小六怀里,小六为了保护加自保,搂着毛团滚进相柳怀里。 相柳:“……” 他任毛球疯了一会儿,拍拍它的背,白羽金冠雕便平稳下来,降落在河岸边。相柳卷着两个小东西跳下来,席地而坐,升起一堆火。 小六气够呛:“你心情不好是不是?” 相柳没有理会她的质问,沉默一会儿轻轻问道:“你被锁在笼子里喂养的那三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也……】 小六等了一会儿,“也”字后面没有下文,不知是她听不到,还是相柳心里没有说。 〖相柳怎么看起来有点忧伤?啊不对,没有‘忧’!是‘伤感’?〗 小六便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语气中还带着点骄傲似的,仿佛她经历过这些、懂得苦中作乐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情。 她仰着脸和相柳对视,眸子里全是闪烁的笑意。 〖人的快乐都是对比出来的,我这么惨,相柳会不会对自己的处境有点安慰?哈!果然!我玟小六可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连大名鼎鼎的九命相柳也能安慰得到!〗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好像……心脏被什么戳了一下。相柳的目光,不知不觉间已久久停在面前“粗糙男人”形象的姑娘身上,她,周围好像有跳跃的微光。 【可是,为什么笑,会让人觉得苦。】 〖相柳的眼睛,看起来突然柔和了,可是,为什么会让人觉得难过?〗 河滩上,小号毛球和毛团对视一眼,又远远盯着对视的二人直瞧。 相柳缓缓抬起了手。 小六瞬间从那样奇怪的氛围中清醒过来,下意识抱头闭眼蜷缩起来,跑也不敢跑的,就那么等待着——等人虐打或者别的什么。 心脏上那种莫名的感觉又来了。相柳的手落在了小六的后脖颈上,像一片雪。 小六怔住。好一会儿,她悄悄掀起眼睛去看。 相柳没有看她,手掌微微移动,有点僵硬,有点……笨拙。 〖他这是……安抚?〗 〖相柳……也会这么温柔吗?〗 相柳的手指更僵硬了。他起身,往前走去,稳稳踩在水面上。 小六被震惊到:“大人,你小时候生活在大海吗?” 相柳没有回答,他转过身,伸出一只手。 【过来。】 小六呆了呆,看向相柳白色衣袍半遮的手掌,又看向相柳的眼睛。 那一双眼睛,如今甚至能称得上一声“柔和。” 【来。】 小六走上前去,将手伸出,和那只手掌相握。 相柳带她在湖上漫步。 小六一开始还有些怕,步子都迈得小心。到了最后,她兴奋地踩水玩,水花四溅,相柳竟也没有脾气。 他们的手紧紧相牵。 这湖好像没有边际,他们走了很久,直到相柳停下脚步。 小六跟着停下,往相柳身边靠近了点,觉得更安全,才顺着他的视线往远方眺望。 一轮明月,在水天连接处,清辉盈满天地。 第16章 人间至美 这一日,小六见到了她所见过的最美的月色,听到了她自识得相柳以来听到的最震撼她的一句话:只要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贵。 〖这样脾性古怪的妖,竟然有这样的……神性。〗 不过,小六还有一点和他不同的看法。 “再稀罕的景色看多了也是腻,除非有一个人陪着我,才会有意思。” 〖比如有娘亲在的家,有哥哥在的秋千架。〗 “景永远都是死的,只有人,才会赋予景的意义。” 〖就像……现在,如果不是相柳,我大概永远也不能在这样的情形下看得这么美的月色。哪怕他改日再抽我四十鞭子,我也不会忘记这一幕的。〗 相柳听着她的话,低头看了看他们相牵的手,视线上移,到小六痴痴望着月亮、仿佛永远看不够的神情,他脸上竟浮现一抹浅浅的笑容来。 【你会找到一个人永远陪伴你的。】 听到这句心声,小六不自禁去看相柳——她上一瞬沉溺于景色,下一瞬便沉溺于眼前人。 相柳没有移开视线。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相柳,甚至无法想象。果然,人赋予了景色别的意义。〗 〖相柳和这样的天地真的很相配——不是他属于这样的天地,而是仿佛天地星月,都属于他一个人。〗 〖以前见到他总觉得“沉重”,现在的他,很“轻”,轻的像湖上的水,像人间的月光……咦?!〗 小六睁大眼睛:“九头妖!你耳朵又红了!” 相柳下意识去摸耳朵。 然后小六咕咚一声掉水里,又哗啦一声被相柳捞出水面。 水滴在湖面上,泛起涟漪阵阵。 惊魂未定的小六把相柳整个扒住了。 “放手!” 【衣服都给我弄湿了!】 “不放!” 小六边说边摇头,甩相柳一脸水,把他头发也快弄湿了。然而相柳四肢几乎都不能动,只能眼睛生气: “你信不信我咬你?” 獠牙露,红瞳现。 小头把脖子一扭,头一昂:“咬吧咬吧,小爷又不是头一次!” 相柳:“……” 水动,风来。 小六打了个喷嚏。 极力后仰仍然被波及的相柳:“……” 他咬牙道:“玟小六!” 小六嬉皮笑脸。 相柳忍无可忍,双臂从背后摁住小六,头倏忽靠近,牙齿陷入她脖颈间的皮肤里。 小六瞳孔放大。随着那细碎的刺痛、带着隐隐的酥麻感从脖颈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无意识地拥住了始作俑者。 四周静谧下来,耳边听到的,不知是自己还是眼前人的心跳。 毛球在天际飞翔,毛团扒着它的羽毛往下看。 呼吸愈发无法控制之时,相柳松开了小六,拎着她跃上雕背,灵力一过,衣衫干爽。 小六乖乖坐着,偷偷瞧他。 相柳闭着眼睛。小六眼尖地发现,耳朵上的红晕退却之后,他的眉宇间,似乎爬上了疲惫。 〖相柳好像……“重”了点儿?〗 〖若他只是个妖怪,没有辰荣军师的身份,他就不会有愁绪吧……〗 小六心里不是滋味,开口劝相柳——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他原可以不用把自己禁锢在这里。 【是关心?亦或是……怜悯么?】 相柳想听她接下来怎么说。 可是小六却话音一转,让他出卖洪江,以换得权势。 相柳猝然睁眼,红瞳嗜血,灵力化作锁链将小六席卷捆绑。 小六惊恐道:“九头妖!” 〖我只是替你不平!〗 相柳眼中全是怒意。 【我以为你是为我,却原来,你在拿我、拿我的忠义当作玩笑!】 【一次一次重复被你欺骗,我简直无可救药。】 求生的本能让小六屈服:“我错了……我错了!” 可心里却很委屈:〖我明明是好心啊!明明只是觉得……这么美好的一个妖怪,本该拥有自由的、随心所欲的人生。〗 焦急的毛团用小爪子覆上相柳微微颤抖的手。 红瞳消失,小六也被松开桎梏,她立刻挪远了点。 毛团在雕背上打滚鸣叫,但是二人谁都没有被安慰到。等毛球飞到相柳带走小六那片河岸上空,相柳便将小六拎了起来。 小六不敢反抗,缩着脖子。毛团扒着相柳的小腿吱吱地叫。 相柳不为所动,抬手将小六扔了下去。 【有那狐狸在,又摔不到你。】 果然,十七稳稳接住小六。相柳微抬下巴,居高临下,目光冷凝。 小六心情复杂,回望向他的目光里,倒也没有仇恨。 毛团冲小六吱吱叫了两声,然后顺着相柳的腿爬上去,用尾巴勾在他脖子上做支撑,两只爪子作拥抱状,伏在他胸膛上。 小六明白它的意思。 〖毛团是说,相柳也很孤独,他现在心情不好,需要陪伴?〗 她挥手高声道:“去吧!你陪着他!” 毛团又叫了两声,紧接着就被相柳抓住后脖颈拎起来。毛球拍拍翅膀,托着他们扬长而去。 把小六的嘶吼抛下身后:“陪两天得了!毛团儿早点回来!!” 十七再次劝她:“相柳真的很危险。” 小六不在意地道:“是啊。可是他本来就是个喜怒无常的妖怪啊!” 她在相柳身上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比如随心所欲……呃,有时候会冒着生命危险的交流,她在相柳身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比如可以随便下毒。 “小六……” “这人世间千奇百怪,不可能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好脾气。”小六笑着说,“而且相柳其人,不是我想不见就不见、想如何就如何的。无聊时大家见面,互为消遣罢了。走吧,回回春堂。” 十七道:“你无聊时,我陪你……不好吗?” 已经走了几步的小六停下来,回头:“好啊。可是十七,你又不能一直陪着我。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清……” “我不会离开!”十七忙道,“我不离开清水镇,不离开……你。”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来,眼神却无比专注而真挚。 这一刻他的话,小六至少信了八分。 她笑着回答:“你若是不走,我自然也不会赶你。” 她的寿命还很长,真真假假的,她有时间等一个结局。 第17章 情难自控 日子平缓划过。那天不欢而散之后,相柳再也不曾出现。小六忙着研制毒药,带着串子和桑甜儿识药理,也不大能想起来他。只知道毛团回山中吃精血灵果,便有十多次。 数星星时风雪乍现,小六在心里掰着手指算了算:〖竟然有小半年没见了。〗 相柳冷淡地说:“别装睡。” 小六以手覆面:“我睡着了,什么都听不见。” 〖你一来准没好事,我才不犯傻。〗 相柳一抬手将她躺椅掀了,另一只手手一松,将臂弯里趴着的毛团丢到她身上。 “……”小六只得坐起来,“好吧,你赢了。大人亲自来找小的,有什么事吩咐?” 相柳说:“你身边那个男人,是不是涂山家的?” “我身边都是男人,你说哪个?……毛团儿!你怎么又胖了!” 【事情紧急,哪有时间陪你嬉笑!】 相柳一把捏住她的脸:“本来想对你好点,可是你总有办法,让我想咬断你的脖子。” 【事关上千战士的性命,我不能在这里做你寂寞的游戏!】 “吱吱!”毛团扯小六的衣袖。 小六道:“相柳,你有事直说,干嘛非要追问谁是谁啊!” 大掌伸展在她后脑,相柳贴着她的脖颈重复:“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涂山璟?” 小六身体有些僵:“我说不是,你也不信啊。” 相柳低低沉沉地笑起来,小六跟着他的笑声微微发颤,耳根几乎全麻了。 “很好。” 相柳松开小六,起身。 小六抱着毛团赶紧也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你别笑了,笑得我瘆得慌。” 〖干嘛贴着我的皮笑,搞得现在浑身都不自在……又痒又麻。快别颤了,不自在消失不自在消失!〗 她这么想着,低下头脸颊在毛团脖子处的绒毛里贴了贴。 然后不自在的人换成了相柳。 【毛团脖子上是我的头发……她在蹭什么?!】 小六惊了,忙把脸从毛团蓬松的绒毛里抬起,对相柳道:“我跟他不熟!你有事自己去找他吧!” 【又撒谎。】 相柳微笑:“我跟他更不熟。跟你比较熟。” 威胁利诱,气得小六咬牙,却不得不跟着他去河边找涂山璟。 〖本来躲十七躲得好好的,该死的九头妖,还利用我!什么杀人接不接的,哪怕真有哪一天涂山二公子要杀大公子,他九命相柳也要拿酬劳的,左右他是没损失!〗 走了一路,小六心里便咒骂了一路,不过面上没敢露出什么,因为她也听相柳念了一路的【药材事重!药材事重!】 四个字,你来我往,重复不休。直到和涂山璟谈完了事,他的心声才换成了有点自嘲的【有钱就是好】。 〖“没钱!”与“不用付钱”,嘿嘿。〗 小六想笑又不敢笑,想走:“大人,小的回去睡觉了。那个……毛团这次回山中足有三日,能跟小的回去住几天吧?您我就不送了!” 相柳伸手扳住她肩膀,拦住她去路:“不行。” “为什么?!”小六赶紧冲脚边的团子招手,等它跳上来时一把搂住,防备地看着相柳,“你还有毛球呢!让毛团跟我玩几天怎么不行啊!” 相柳微微俯身,凑近她。 小六下意识地将毛团搂得更紧了。 〖别想抢!〗 脸上出现一个笑容,相柳的嗓音响起:“毛团跟你回去,不行。所以,你跟它回去吧!” “啊?” 相柳直起身:“在我拿到药物前,你跟着我。” 小六无语:“行,正好研制了新的毒药。” 〖拿我作人质就作人质。找借口?哼。〗 自己封闭视觉——紧闭双眼,前行全靠拽着相柳拽着,离开白羽金冠雕后好一番折腾后,小六死活不愿意看这辰荣军营,她说不能给相柳日后杀她的理由。 相柳看着双臂紧紧抱着头——极力“保命”的小六,伸出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几下,最后甚至有些胆怯地收了回来。 【你以前,到底经历过多少?】 【我……没有想过要杀你灭口啊……】 【明明我出现时,你的神情中有惊喜。难道是我看错了么……】 相柳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好了,已经到了营地,只要你不到处乱跑,不可能知道四处的位置。” 【这样,你能安心了么?】 小六放下手臂。 相柳没有看她,鼻翼间恍惚又有气息溢出。他带路往前走。 小六跟着他的脚步,看着他的背影。 她方才,好像从相柳的心声里听到了……怜惜,和……难过。 〖相柳是觉得我不信任他吗?可是,他确实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威胁要我的命,我干嘛信任他……哎呀,既然凶狠,又凭什么难过。〗 相柳脚步一顿,立即又往前走。他的衣摆轻飘飘的像没有重量,可心里的情绪却沉重得让他都有些难以归置。 【我到底是怎么了……】 相柳抬手,拂开营帐的布帘。 小六缩着手打量这营帐,忍不住评价道:“堂堂一个军师,这住的地方也太寒酸了,也不知道好好一个妖怪图个啥。” 〖怪不得没钱买药呢,连糊窗户的钱都不见得有。他要是只做妖怪,不入这劳什子的军营,日子也不至于过得这么清苦。〗 相柳看了她一眼。 小六瞬间怂下来,谄媚道:“小的是觉得相柳大人您受委屈了。” 相柳不想听这些:“药。” 【不是说新研制了药?我尝尝。】 “嗯?哦!”小六把身上新做的毒药拿出来两手捧着呈给相柳,看他接过、倒进嘴里、躺下。 〖就这样?〗 〖又没用?!〗 〖又支着脑袋翘着腿,运功摆什么造型呀!〗 〖这傲娇的九头妖怪!〗 小六决定亮出自己最厉害的东西。 她等了一会儿,悄悄从袖笼里拿出个核桃来,看一眼相柳,嘴角露出个阴险的笑。 营帐里四处散步的毛团看到了,好奇地往小六身边走来。 小六咬破手指,将指尖血抹在核桃上。 〖我天天用精血喂养你们,你们俩可给我争气点!〗 毛团走到她身边,两只前爪扒在她膝盖上,盯着核桃看。小六忙竖起食指,小小声道:“嘘。” 毛团将一只爪子挪到自己脸上,捂住,点点脑袋。 第18章 情蛊初现 小六呲牙一笑,摸摸它的头,握住核桃开始念咒语。少顷,核桃里便飞出了两朵“萤火”——两只蛊虫闪烁着绿色的微光。毛团新奇地伸爪子去捞,被小六制止了。 她哼哼说:“乖团儿,这个不能玩。” 毛团收回爪子,神情疑惑。 小六没法和它解释。这时,一只蛊虫飞进了她的心口。小六没感觉到什么异样,她期待地看着另一只飞向相柳,然后……目光变得急躁: “你快去啊!胆小鬼!” “快去快去!” “快去啊!” 【她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相柳睁开双眼。小六瞬间把核桃扔在腿下,捞过毛团开始顺毛。 相柳:【装得像模像样。】 小六:〖……好尴尬好尴尬。〗 相柳沉声道:“要下毒就大大方方地下!” 【畏畏缩缩。我是没有让你试毒吗?】 小六皱巴脸:〖更尴尬了怎么办?〗 “吱吱!”毛团开始扒拉小六的手。都给它揉疼了! 小六忙松开爪子:“对不住对不住!” 相柳心情又莫名好起来,他招手让毛团过来,搂过小团子轻轻顺毛,让小东西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小六道:“大人好本事,养雕跟养猪似的,这养只腓腓又像养了只猫……” 相柳手顿住。毛团的尾巴摇上来罩住了自己的头。 【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幸好毛球不在,不然少不了挨挠。】 他认真地跟小六说:“等毛球回来我一定转告。” “不必不必!我错了……” 相柳道:“睡觉。” 小六讪讪地笑了笑,没动。 头微微一动,相柳表示疑问。 【怎么不睡?难道是怕冷?……把毯子给她。】 相柳侧身拿毯子时听到小六嚷〖腿下有东西啊有东西!〗,他停了一下,还是将毯子扔了过去。 【只有一张,凑合用吧。肯定比不上叶十七晒过的、温暖蓬松的被子就是了。】 小六无语片刻,把糊在脸上的兽毛毯子拽下来拥在怀里,往相柳榻上一打量,确认道:“大人,就这一床被子?” 眼睛微微眯起,相柳缓缓道:“是不够,还是嫌弃不想要?” “嫌弃什么??我是够了——你不要?这山间夜里可是寒凉得很。” 相柳表情有点玩味:“你觉得蛇会怕冷?” “那不然蛇为何要冬眠?闲得慌吗?” 这理直气壮地差点给相柳噎住,他冷冷地瞧了小六一眼,又砸了两个字过去:“睡觉。” 说着还招手唤毛团过去,将榻上一角留给它,自己支着脑袋曲着一条腿合上眼睛。 小六滚在地上,心中暗道:〖这死傲娇的臭妖怪!〗 相柳睁眼:“玟小六,你在骂我?” 小六一惊:“我没有啊!” 〖他怎么知道!不是能听见我在心里骂他了吧?!〗 相柳目光流转,停在小六手上:“你都快把兽皮抓破了,不是在心里不满么?” 〖呼——是我瞎想了。幸好幸好。〗 小六嘿嘿笑道:“大人,小的是因为待在军营有点紧张罢了,不敢有什么不满。” “紧张?”相柳扫她一眼,一边嘴角上扬,“撒谎。” 他再次合上眼睛,挥手灭了灯。 小六这才把膝下的核桃妥善放好,裹着毯子滚在兽皮地毯上睡觉——她半宿也没睡着。 〖啊啊啊啊好想睡床啊!可是这是相柳的地盘,又不是在回春堂,我不敢爬啊!〗 〖该死的九头妖怪!怎么我在哪都没有榻睡啊!〗 〖……可是他把唯一的被子给了我。虽然他说他不需要,可是不需要的话营帐里为什么要备?他到底话是真的还是行动是真的?哎呀烦死了!〗 …… 翻来覆去整整半宿。相柳强行运功修炼才压制住自己想咬人的冲动,第二天破晓起身时,他精神便有些不大好。不过很快便进入带兵的状态中,心无旁骛。 直到小六的声音乍响。 〖天性自由散漫的妖怪日日将自己困在这里,这孤傲的九头妖日复一日做着自己最不屑的事,相柳的心性,当真是强大得令人……呃……可怕?欣赏?怜惜?〗 相柳看过来时,正对上她一脸纠结的表情。 小六忙扬手打招呼,看到另一只手里的饼,又笑着举起来示意。 〖谢谢你给我留早饭呀!〗 【这个玟小六。】 相柳收敛神色,继续操练。 〖……哎?〗 一旁观看的小六又心思活泛了。 〖相柳什么时候换的衣服啊?这更衣只能在自己营帐吧?噫,我幸好是睡着了,要不然……咦?要不然什么?九头妖会害羞吗?我现在也是个男人,同样也是个男人,我当然也不会害羞,所以有什么好避讳的?〗 〖可惜呀可惜,天姿国色的九命相柳,不知道脱了他那身白衣是什么样。你说我怎么就睡着了呢!这要是瞧上个一眼两眼的,出去可不能炫耀个几年啊!……〗 背在身后的手掐了另一只,头昏脑涨大概是被气的。相柳抬头,狠狠地警告了玟小六一眼。 【还不走!】 小六很怂,拍拍手上的饼屑,赶紧溜走。这吃完饭有点渴,她也不客气,把相柳穷酸的营帐翻了个遍,找了个奇怪的茶。 她感叹妖怪的生活果然是很奇怪,但是别无选择嘛,只能干脆地往里一丢,兑上热水。 她在这儿泡茶,相柳回来后就坐一边看公文。 只是看她喝茶的眼神很意味不明。 【泡……茶?】 〖不就是喝你一点茶,不至于抠门成这样吧?〗 〖偏要喝!〗 倒了一杯出来,小六凑近一闻,虽觉味道有些不对,但还是一口闷了,顺便讽刺九头妖日子不好过。 〖偏要给你喝完!抠门妖怪!〗 相柳心里已经笑了起来,他故作平静地挑破“熏虫药球”的事实,努力维持自己阴冷无情的形象。可是不出片刻,声声“营养”的小六硬着头皮再喝一杯茶却呕了起来,相柳的表情便崩坏了。 感性的笑容溜上面部之时,理性想强制收回,却到底没能压住。 【这个小丫头!】 那笑意先柔软了眉眼,再溢出嘴角,最后是整个身心。 相柳愉悦地笑起来。 第19章 忠义之心,万骨描摹 他的笑顷刻间,便浇灭了小六被奚落的那一点点恼怒。 目光完全被这样的相柳吸引住。 〖他竟然会这样笑的吗?〗 〖让我数数……狡诈的笑、讽刺的笑、威胁的笑、不屑的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还有那次在葫芦湖的月下温和的笑,那么这一次,相柳的笑是真的开怀吧?〗 〖原来相柳真的是一块冰。他这样笑起来,让我有一种冰雪融化的感觉。〗 小六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我刚见到他时他就这样笑,那我……噫,还是算了吧,他要是一直这样,就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九命相柳了。〗 这样直白的评论相柳从来没有听到过,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幸好他也不需要应对。士兵进来后,他的笑容更是尽数消失了。 小六远远跟着相柳,看到了一场无力的送别,听到了一首悲壮的乡谣。 〖枯荣抱兮忠臣骨,永不降兮辰荣士。〗 〖怨不得那日相柳那么生气,原来真的是我不懂他的忠义和信念,不懂他的信仰和坚守。〗 崖边,小六很郑重地和相柳道了歉。 相柳没有回应。他的坚守早已不需要人明白,现在只是尽自己的努力多做一些事。 “他们是战士,即便要死,也应该战死。” 小六下意识提了一口气。 她再一次被相柳的话所震撼。 相柳白衣纤尘不染,周身有轻风拂动,身后是云雾缭绕。 小六忍不住问他:“相柳,那你呢?” 相柳道:“我?” “你把自己定位成什么?你是军师,也是……士兵吗?” 〖相柳说的士兵,也包括……他自己吗?〗 小六心里有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一丝慌乱,而相柳,也只能感觉到她心思有异而已。 他眉峰微蹙:“自然。” 小六望着他,仿佛看到那身白衣一点一点没入翻滚的云雾中,然后……世上再无九命相柳。 心里很难受。 她喃喃道:“这山海大荒,果然最终尽是苍凉。” 话音入耳,相柳默默地将小六此时神情收入眼中。 【是。】 “但愿能尽快拿到药。” 小六真心希望这些人能活下去。她等药等得心焦,竟然悄悄放血想要救人,被抓住时,她恐慌得要命,看清是相柳才长舒了一口气。 〖天,相柳好生气啊!!〗 步子迈得飞快,一路被拽进帐篷,小六惴惴不安,眼睛从下往上,胆怯地望他。 相柳不仅生气,还很紧张,甚至……心脏极度不舒服。很久之后他才懂得,那种“不舒服”名为“心疼”。 【命也是能拿开玩笑的吗!】 【知不知道万一被别人发现你会有什么下场!】 “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体质特殊,召来的全是祸事……” 【这于你而言就是祸事!】 相柳气得想揍她。 【这人最擅长阳奉阴违,军中事忙,万一我看不住……】 相柳道:“以后没有经过我允许,你不许出这个屋子。等毛团回来,让它陪你,食物和水我会……”这时,远处传来毛球的叫声,相柳道:“涂山璟弄到药了!” “太好了!”小六一激动,两只爪子就抓在了相柳的肩上。 那一瞬间,相柳表情失了控。 他匆匆走出帐篷。 小六跟上去。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的爪子默默想到: 〖九头妖触碰起来和别人也没有两样啊?他那么惊愕无措……不知道抱一下会怎么样?有机会一定要抱抱看!〗 间隔十来步的相柳又听了个正着,然后脚步更快了。 见过涂山璟,得了消息,相柳仅仅看了小六一眼便独立离开取药。小六目送他远去,心想: 〖若这件事解决了,九头妖怪也许还有机会那样笑了吧?〗 涂山璟将一切看在眼里,问道:“你很在意他?” 小六道:“朋友嘛。” 是的。在她的心里,相柳也算得一个奇怪的朋友。而涂山璟的话亦在她这里掀起些许涟漪,告别后回到回春堂,小六躺在自己榻上,不禁想道:九头妖怪这般为一群人,那些人里,可有人在意他呢? 这次离开得匆忙,毛团去山林修炼未归,小六来不及带它回来,一个人迷迷糊糊睡着,半夜忽然惊醒,半坐起来。 总是干干净净的相柳身上这会儿左一道右一道、东一道西一道的血痕,向来柔顺的长发也有些凌乱,坐着榻沿,双目紧闭,呼吸更是不稳。 “你又受伤了?”小六边拉衣服边问,“怎么没叫醒我?不对,怎么不直接咬?” 相柳没有回答,他侧过身体,手臂搭上小六的肩,脸颊在她的脖颈间蹭了蹭,利齿刺破颈间皮肤。 小六察觉到,相柳拥着她的手臂也不大有力气。 他没吸几口便松开了小六,嗓音又沉又哑。药没拿到,也不知道谁在搞鬼,相柳只知道和上次打伤他的是同一批人。 小六一听,脑子飞快转动,忽然一把抓住了相柳的手臂。 相柳立刻转头看她。 小六的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偷酒那次,我和毛团听到了什么?!” 相柳道:“酒铺子的轩?!” 他站起身就要走。小六赶紧拽住:“不能逞强,他手下人多,又和涂山氏的人勾结……” 〖你身上有伤啊喂!〗 “事关上千战士的性命,容不得耽误!” 相柳甩开了她的手,大步向外。小六想跺脚,忙道:“我有别的办法!” 兵分两路。相柳引开轩,小六去抓阿念。 小六知道他把所有的人都给了自己,带伤又去拼命,心底很担心:“九头妖怪,你可别死啊!” 脚踏白羽金冠雕,夜风猎猎中,衣发飞舞,相柳回望了她一眼。 【保护好你自己的命。】 小六便提着一颗心去完成计划,幸好一切顺利,再见到相柳时,心一落下,她便放松下来。再看阿念,这张牙舞爪的大小姐竟然看相柳看呆了。 小六笑了起来。 〖果然果然。这高贵的小姐不也被美色所迷吗?所以不怪我啊,是相柳长得太好了!嗯……风姿卓越,妖……媚惑人?〗 第20章 救人 〖都是相柳的错,不是我为色所迷。嗯!〗 小六跑过去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相柳扫视了两遍。 端坐的相柳睁开眼睛:“看够了没有?” 小六道:“还好还好,活着就行。至于伤嘛,有我在,包你痊愈。”她小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疗伤?” 相柳道:“等事情结束再说。” 【我运功时不能动,万一轩来,你能对付吗?】 “反正什么时候咬都随你。”小六赞同,“这个轩倒是真厉害,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相柳道:“这次是我拖累了你。在我除掉他之前,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我保护你。】 小六怔了一下,有一瞬间很心动,但还是拒绝了。 相柳说:“你不信我?” “信啊。可是我又不是那种躲在别人背后等风暴过去的人。” 〖你又不能保护我一辈子。终究,我还是要靠我自己去面对一切。〗 相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随便你。”他伸手捏住小六的脖子,将小六送给他的……算是祝福送还给她,“别真的死了。” 小六面部抽搐,点点头。 大号毛球抓着毛团飞了过来,相柳松开了小六,转头听毛球叽叽咕咕地说了什么。 小六揉着脖子在背后斜眼瞪他。 〖又掐我脖子!关心话不会好好说!这九头妖怪有毛病啊!〗 毛团蹦蹦跳跳地过来找她。 “团子,你将这次的精血炼化了?” 相柳听完禀告,告诉小六道:“我的人已经拿到药物,安全撤离。” 小六揉揉毛团的脑袋,站起身来:“那我就带人走了。不用惦记我。” 相柳辩解:“我是惦记你的血,不是惦记你的人。” “行行行。”小六敷衍地摆手。 〖反正你九个脑袋长了九张硬邦邦的嘴。〗 她扯着阿念走后,毛团追了两步,又跑回来歪着头看相柳,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让小六一个人面对危险。 相柳摸摸它的头,轻声嘱咐:“去跟着她。” 毛团点点脑袋,四只爪子一扒,飞快地追上前去。 小六正在吓唬阿念,看到白团子朝她奔来,立刻摆手制止它靠近。 毛团紧急停下,歪头疑惑地看着她。 “快回去团子!找毛球去!” 毛团摇头,正要迈开小短腿,这时,一道灵力袭来,一下子将小六整个打飞了出去! “吱吱!” 毛团跳过去,用头拱着小六的肩窝,试图将她撑起来。可小六浑身都疼,根本无法站起。 她满嘴血腥味儿,小声说:“乖团儿,快走,待在相柳身边。” 毛团摇头。眼见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支撑小六,它当即调转身体,往前几步,挡在小六身前,警惕地面对轩一众人。 轩正在安慰哭泣的阿念。 小六没有办法,嬉笑着讨饶。轩再无往日的和气,冷冷地道:“将他带回去。” 轩的属下便向小六靠近。一瞬间,毛团半弓身躯,浑身毛发炸起,眼神凶恶,尖锐地鸣叫起来。 抓小六的人竟一时无法靠近。 每月的三颗灵果、三滴精血,这几年下来,毛团已算得上是一只灵智进化极快的妖兽。 轩看了过来。 “走吧,你挡不住他们。”小六挣扎着爬起,瘫坐着商量道,“我不会有事的,我肯定活着。你回山里等我好不好?” 毛团还是摇头,死活不肯离开。 小六又急躁又无力。 轩示意另一个属下出手。 这人显然和之前的人不是一个层次,功力要厉害得多。毛团从喉咙里发出几声低吼,一点点后退,撞到了小六的腿,它回头看了小六一眼,将尾巴搭在她腿上。 下属动手了。 心脏狂跳,小六恐慌之中,看到毛团鸣叫一声,头上有灵光闪现,竟挡下了一击。接着,下属再次攻击,这次的力量与第一次相比,简直是细雨和暴雨。 在灵力的冲击下,毛团一身毛发向后飞舞,它仍然不动,仰天嘶叫。 小六看到,有一道虚影从毛团脖子上飘然而出,白衣白发,四散飞舞,将第二击挡了下来。 是……相柳的影像! 毛团脖子上有他一缕头发,是他留下的保命符! “原来玟小六是九命相柳的人。” 轩的手轻轻一动,强大的灵力带着主人的怒气喷涌而出。相柳的影像毕竟只是本尊一缕头发所幻化,根本挡不住他这一击,被击溃之后,一声惨叫,毛团小小的身体被打飞出去,空中血雾洒落,它远远摔在林中,滚了几个圈,不动了。 “毛团儿——” 小六目眦欲裂,被几个人压住动弹不得,只能恨恨地盯着轩。 “你杀了我的毛团儿!” 轩根本不理会她,抱着阿念回酒铺去。小六被压着跟在后头,她拼命往毛团的方向扭头,直到看不见时,那红色斑驳的一小团还是一动不动。 不到半个时辰,雕鸣响起,风雪划过,相柳跳下,单膝着地,小心地将红白团子抱了起来。 “毛团儿?” 毛球急得一直扑棱翅膀。 心跳微弱,但终究还有。 相柳立即破开指尖,将精血喂进毛团嘴里,又渡了大量的灵力过去,再用灵力结了透明的防护结界将毛团裹起来,交给毛球。 “带回山中,不可让任何人打扰。等我回来。” 毛球挂着灵力球点点头,又叫了两声。 “毛团不能再耽误。我自己去救人。快走!” 毛球扑棱翅膀飞走了。相柳身影化作风雪,直奔清水镇街头的酒铺子。 他来得及时。轩正陪着妹妹,给小六上完刑的两人从密室出来,一边走一边谈论着如何和主子汇报。 听着那酷刑,饶是相柳也禁不住气得发抖。他强忍住撕碎这二人的冲动,选择悄悄潜入密室中去。 毕竟救人要紧。 待他得以见到玟小六时,后者已痛到神志不清了,心声杂乱无章。 她甚至不知道是谁来了,来做什么,连脱离刑具时也没有意识。 而她的手,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有什么东西破开了胸膛,相柳的心似乎也在那一刹那一片鲜血淋漓。 第21章 私仇 相柳将人抱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是捧起了一朵花。 小六身上、手上的血染在相柳的白衣上,相柳衣衫上的血色亦粘了她一身。两人的血迹混合在一起,竟也没什么妖血和神血的分别。 走出密室,行至院中桑树之下,轩领着一队人挡了他们的路。 “看来这个玟小六很重要,九命相柳带着伤也要来救人。” “你我之间从今日起,”相柳的头颅微微歪了歪,“结下私仇。” 这其中含义让轩怔了一下。他审视相柳,忽然觉得不对,手中幻化出兵刃,朝面前二人横劈而去。 抱着小六的相柳躲也不躲。轩的灵力尽数袭来,却如打在空气中一般,白光一闪,地上只有两缕银发。 这时,院落一角有一团风雪趁机席卷而上,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小六醒来时,面前的人挡住了所有的光线,她只能看到他身体一圈的光影。 小六艰难地扯动嘴角:“大人,给我留点儿光。” 身体偏移了一些,相柳没有如她所愿:“你的眼睛需要慢慢适应。” 小六道:“我也没有被关几个时辰。” “看来蚀骨之痛也不是很难熬,你还有心情和我争论。” 小六笑笑:“喝了一碗苦苦的药,吃两颗蜜饯就不会觉得苦。我多想着开心的事,便能挨过去。” 相柳看她,身体前倾,将手掌覆在了她的眼睛上,身体彻底挪开。小六透过他的指缝,感觉到世间一点一点变得更亮。 她忽然道:“相柳。” 相柳身体一僵。 指下有温热的液体流淌。 【小六。】 他努力克制着,尽量放慢移开手指的速度。 酸涩感让眼里的泪涌得更快。小六睁着大大的眼睛,眼底全是痛苦和难过,甚至……还有一点委屈。 “对不起,对不起。我后悔了,我该听你的提议,要不然毛团也不会……” 相柳道:“毛团的伤养几个月便能好全。” 所有悲伤的情绪一刹那换作迸发的惊喜,小六猛地半坐起来——相柳匆忙后仰才没让她撞到。她的爪子又抱上了相柳的肩:“团子还活着?!它在哪!” 相柳的眉头拧了起来,看着小六道:“你的手不疼么?” 小六这才后知后觉地举着自己裹成个布团儿的手嗷嗷惨叫。 相柳悄悄揉了下耳朵。 “好了别喊了,等几日我带你去见它。” 小六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心中一松,感慨道:“我真没想到你会来救我。要不然再被咬上几天,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住。” “你能。”相柳道。 小六愣住。 相柳平静地说:“如你这般心性坚韧的人,我也是平生仅见。” 〖他想也不想……就这么肯定吗?〗 这时,窗外飞来一片灵力凝成的叶子。相柳两指并住,横至面前阅过,看向小六。 “难不成这消息和我有关?” 相柳道:“涂山璟一直要见我。” 小六奇怪:“他要见你,你看我干什么?” “他要和我谈一笔生意。” 小六更奇怪了:“你和他的生意,谈不谈不该取决于你吗?” 相柳轻笑,问:“我事多,不想谈这笔生意。你可愿见他?” “难道这生意关乎于我?”小六大大的眼睛里有大大的疑惑。 虽然现在还不大能将这些事串联,但是相柳现在的心情她还是能察觉的。 她道:“这是你的住处,你若同意他来,那我便见一见,看他有什么事;你若不想他来,那就不见呗。左右我现在是个伤者,见了还能帮他什么么?” 相柳道:“那便见一见吧。” 这山崖的木屋无关辰荣,只是他的私人住所,即便涂山璟来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隐蔽处他安排了人手保护小六,但是离开时仍旧有些不放心,便用身上的灵力凝结了一支冰晶雪花放在了枕边。 这东西晶莹剔透,十分好看。 小六道:“大人?” 相柳道:“若有人闯进来,便把它扔……罢了,你躲在后面,能抵挡一阵儿。等我回来。” “这么厉害?比你那缕头发还要厉害吗?” 相柳看了她一眼,没开口,转身出去了。 【一缕头发和半身灵力,根本没有可比性。】 他走后,小六好半天才回过神。 相柳用半身灵力分出来保护她啊!! 虽然是暂时的吧,但是!那可是半身灵力! 小六心里又激动又感动又怀疑,想拿起那雪花看看,两只手又包得严实。于是她便侧身躺着,眼睛落在雪花上,看它的花瓣上细碎的光芒闪烁。 河边。相柳脚下生冰,不疾不徐走来,与涂山璟相对而站。 涂山璟先挥手散了他的冰。 相柳道:“青丘公子,久仰大名。你要见我,到底所为何事。” 涂山璟道:“救人,条件任由你开。这笔交易你接不接?” 相柳轻笑:“哦?救谁?玟小六吗?” 涂山璟道:“据我所知,九命相柳从不跟钱过不去。” “我确实不会跟钱过不去。”相柳说,“可是我会跟人过不去。” 涂山璟脸色一变。相柳接着说道:“救不救玟小六是我的事,青丘公子找我说这些做什么,你是玟小六的什么人?” 涂山璟没能辩解。 好一会儿后。 “玟小六同意见你。跟我来吧。”说完,相柳也不管这人有什么神情变化,自顾自地带路向前。 然后小六便在相柳的木屋里见到了涂山璟。 “十七?”她习惯性地这么打招呼,念完才反应过来,道,“涂山……璟?你是探望我的吗?相柳呢?” 相柳没进来。小六也是从枕边雪花的消失,才知道他回来了。 “就叫我十七吧,我永远都是叶十七。”涂山璟在床边坐下来,看着小六裹得严严实实的手很心疼,忙取出一些药物来,“这里有一些疗伤的药,效果不错,你先用着,我再回去取了送来。” 小六看看自己的爪子,笑道:“这次伤得有点厉害,让你见笑了啊!我这没事的,相柳已经给我疗过伤,慢慢养着就行了。” 第22章 蛇果然不是人 涂山璟道:“对不起。我的人能查到你被轩带走,却无法救出你。我去找相柳……酒铺防守严密,我没有探查到你已被救走,所以没能及时带来伤药。” “嗐,说什么对不起。其实不必有人来救我,我有自救的法子。”小六道,“我也没有想到相柳会来,他之前说让我先跟着他,我拒绝了。以他的脾气秉性,我还以为他肯定会看着让我吃点苦头。你也别怪他,他是辰荣义军的军师,自然是不好让你过来的。” 〖这里应该是九头妖的私人住所吧,反正我是没有见到有辰荣战士来过。〗 涂山璟敏感地捕捉到了小六下意识地维护,他有些黯然,有些恐慌。但是现在带小六走明显不可能,他不能保证小六的安全,只能想办法为她解决其它的事。 “你将阿念的解药交给我,我回到清水镇了结这段恩怨。” 小六笑:“她根本没有中毒,我故意的。中招的另有其人。” 她将蛊的事告诉涂山璟,又问:“从我被抓到现在,有几天了?” “两日。” 〖两日……看来我没熬几个时辰便被相柳救了出来,在这木屋里又昏睡了一天,醒来半天见到涂山璟……〗 小六在心里算清楚了,道:“再等两天!蛊大概就能起作用了,到时候这止疼药我也就不用了。” “那我回去立刻送最好的疗伤药来!” “好!”小六很痛快地答应了。 涂山璟又道:“小六,轩的事交给我去处理。” 小六笑:“相柳很早就提醒过我,我拒绝了他,现在也不会答应你。我这个人不怕事,这么多年也习惯了独来独往,独自承担。我既然敢做,就一定敢面对。” 她亲口击溃了涂山璟见到她答应送药的喜悦:“青丘公子啊,我救了你,你给我药,以后我们就是互相扯平互不相欠。你不要再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了。” 涂山璟神伤离去。 小六身心放松,没多久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到晚上,她出门透气,在崖边伸懒腰,看云雾翻腾,心情不错。 〖咦?好像路过了什么……〗 一回头,果然见到树上横卧了一个人。 小六惊讶:“你在这儿待多久了?” 相柳闭着眼睛,平静地答道:“听到你打算给我下蛊。” 〖这不是说他待了一天?我怎么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小六讪笑:“那不是没下嘛,我给轩下上了!” 相柳没接她这话,反而又问道:“你给我下蛊,想控制我?” “没有没有没有。” 〖那倒也不是想控制。只是九头妖太喜怒无常了,脸说变就变,根本没个准则。谁也不想冷不丁被打一顿、被掐住脖子。〗 相柳睁开眼睛,也不看她:“你果真是不怕事。希望你的蛊不好解,不然这一桩桩一件件,他不会放过你的。” 小六很自信:“那蛊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这世间唯有我能解!” 〖给九命相柳准备的蛊,怎么会奈何不了一个酒铺老板呢?虽然怎么解我也不知道,但是我都不能解,那别人更不能解了!〗 相柳听无奈了。 【罢了罢了,左右在我这里,轩一时也奈何不了你。】 他又闭上眼睛,语气不好地撵人:“睡觉去,赶紧把你的手养好。” “哦……”小六犹犹豫豫不想走。 相柳不耐:“有话就说。” “那个……毛团……” “它伤得严重,暂时恢复不了。现在带你去见它会影响苏醒,毛球在守着它。可以睡觉了吗?” “能!不过……” “不过什么?!” “九头妖,你把屋子和床让给我,自己睡树上吗?哎!这一天你不会都这样……这个姿势待着吧?”小六好奇得很,“你身体会僵硬吗?喔……蛇的身体会僵硬么……” 后面这句话是自言自语。 相柳深吸一口气:“你若是想,我可以让你睡在树上。” 【蛇喜欢待在树杈上很奇怪吗?!】 “那还是别了别了,我可没那么大本事,睡树上非给我摔死。小的还是喜欢睡床。” “我现在十分相信你怕寂寞。”相柳侧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六,“你去不去睡觉,手不想好了吗?” 【我九个头都困了,这人一个头还这么有精神!】 “去去去!我马上去睡觉!”小六忙不迭地回答,临回屋前又顺着垂落飘动的衣摆看向树上那人,忍不住想,〖其实这九头妖怪是关心的意思吧,嘴那么硬,好好的话不会好好说,果然还不是个成年的妖,不像个人。〗 “玟小六,再不去睡觉我便拿你疗伤。” “啊啊啊我走了我我走了我睡着了什么也听不到!” 小六安稳地在相柳的木屋里待了两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衣服相柳挥挥手就能给她清理干净,饭么,也全靠相柳给弄来。多数是辰荣军营里的吃食,也有两顿是开了小灶——相比如柳大人抓了野山鸡剁吧剁吧熬了两个时辰的汤。 〖还别说,挺好喝的。是我小看了九头妖!〗 “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用着涂山璟的药,我不想再喂你第三天。”相柳大人一手端碗一手调羹,脸色说不上好看。 “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小六张嘴阿唔一口喝下鸡汤,嘿嘿笑道,“你自己说过的,这次的事是你带累的我!” 相柳忍气,舀一勺汤,调羹移动—— 小六嚷嚷:“还没吹呢还没吹呢!忘了吹了!” “玟小六!” “不吹不行啊,还烫着呢!”小六举着“包子”手示意,“大人啊,小的手还疼呢,不能嘴再给烫伤了吧!” 【我到底发得什么疯!偏要去捉山鸡熬这劳什子的鬼鸡汤!】 相柳咬牙,低头吹了两下,送至小六嘴边,看着这人得意忘形一口吞下,还满足地吁了口气。 “谢谢相柳大人!” “喝完就滚去睡觉!” 小六砸吧嘴:“这三年以上的野山鸡就是油多,有点腻味了。大人!”她仰头眼睛亮晶晶地道,“我想吃冰渍紫藤花!” 第23章 心软和嘴硬 相柳被气得黑脸:“深秋时节哪来的紫藤花?” 小六恍然道:“是啊!” 【这下能消停了吧。】 “那桂花总有吧……大人!冰渍桂花也行的!” 相柳无情地拒绝:“没有。” 小六笑起来:“你的毒药吃完了吗?” 【要拿这个来威逼利诱?】 相柳从容地道:“我可以不吃。” 〖这妖怎么回事!〗 小六可怜巴巴:“大人,我求着你吃行不行?我手尽快养好就能尽快研制毒药,小的想报效大人行不行?” 相柳自顾自收拾好碗勺,根本不搭理她。他看着沾染汤渍的器皿,手一挥,冰晶小碗和冰晶调羹消失不见。 小六欢呼:“这个好这个好!我最讨厌洗碗了!” 相柳瞥她一眼。 小六道:“大人大人,我知道你的伤还没痊愈,桂花树离得不远,你屋子数十丈远的山石边就有一棵。” “为几朵吃的这么低声下气?” “这世间美食可以慰藉人生!何况……”小六嘀咕道,“我也没有低声下气。” 〖这不是你想玩的游戏吗?臭傲娇的九头妖怪。〗 相柳扭头便走。 小六自在地翘着腿躺在床上等吃的。 相柳取了花回来,在院中碰到了悄悄来送药的涂山璟。 抱着一大簇桂花的九命大人气势依旧,很有心情地讽刺别人畏首畏尾,收了药也不客气,神情让人牙痒:“好走不送。” 涂山璟一句“有劳”,一句“事情平息后带小六离开”,又硬生生给他整笑了:“青丘公子,我救玟小六是我的事,你跟我说‘有劳’?‘你是玟小六的什么人’我都说烦了。至于要你想带她走,那也要看看到时候她愿不愿意。” 二人错身而过。相柳进了门,把涂山璟送来的玉髓和水晶放在桌上。 “九头妖!这么多花……哎?这是十…涂山璟送来的?” “嗯。他说用完了他会再送来。”相柳心不在焉地回复,将大捧的桂花剃了叶子,过了风雪,冰渍好了扔给她,“吃吧。养肥了好炖了你进补。” 小六两手捧着啃了一口:“清凉可口。多谢了相柳大人!” 相柳道:“你让我清净一点,我就谢天谢地了。” 小六嘿嘿一笑,接下来快给相柳折磨疯了。 为了让轩跟自己一起疼,她坚持不用止疼药,每天嗷嗷惨叫,把相柳吵得死去活来,忍不住讥讽她几百回。 “嫌吵你就离开啊!离我远点不就吵不到你了?” 相柳生气,脸都发僵。 【我走了你真出什么事谁管!】 〖我出去嚎!〗 小六拖着两只手跑崖边吼:“啊——疼死了!!!” 相柳又气又心疼又无奈:“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蠢货!” 【看来还是要尽快找到让她可以自保的办法,不至于报复别人还要自残。】 小六正好走到门边,将相柳这句心声听了个正着。 她一怔之下暂时将手疼都忘了。 〖相柳是在关心我吧?〗 相柳回头:“你刚出去,又回来干什么?” “我怕嚎太大声了被轩听到来抓我。” 相柳道:“他早晚会来抓你。” 小六道:“还是晚点吧,我还没有看到毛团呢!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不能去看看它啊,毛团到底怎么样了?” 相柳翘起一边嘴角:“运功的时候不能被打扰你不是很清楚?” 小六:“……” 〖好尴尬好尴尬。〗 “这些账以后再算。”相柳在桌边坐下,手放在桌子上。 小六跟着坐下。 相柳停止思考,看她一眼,吩咐道:“先把手放进去。” 明白他要说的事时间不会短了,小六乖乖地把手放进了归墟水晶里。 相柳又想了许久,忽然问道:“你的灵力可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重新凝聚?” 小六一愣,接着神情一黯:“没有。” 相柳不说话了。 【灵力不高……无法再修炼……】 小六歪着脑袋看他。 〖他在想什么?〗 【……既然功力上无法获取,不如以……兵器补足?】 【兵器!可以一试!】 相柳心中陡然一亮,道:“你……” 【不行。此时不行。我若离开这里,玟小六一时便没人护着。也罢,左右轩快来了,还是等这件事解决了再准备。】 “大人!您到底要说什么啊!” 小六也很着急。 〖相柳好像要说什么很重要的事啊!〗 相柳道:“该知道时你自然会知道。睡觉去。” 小六:“……” 〖啊啊啊啊敢怒不敢言!〗 相柳望着她“敢怒不敢言”的脸,笑:“不出两日,轩必来杀你。还不趁现在还能睡觉,多睡一会儿。” 小六不服气:“不是还有你在么,轩敢闯到你的地盘来?” 相柳好笑道:“你当他是什么人,当我又是什么人,他为何不敢来?不过我确实在等他来就是了。” “为什么?” “我和他之间只有两条路,我杀了他,或是他杀了我。” 小六一震。 相柳直白地说:“轩绝不会放过你。等他来时,我会拼尽全力杀了他。这样你无后患,我也无后患。” 小六哑口无言。 相柳重复道:“去睡觉。” 她呆呆地站起来,走到床边,躺了下来。 相柳出了门,横卧于树。 〖我头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恣意骄傲的九头妖怪,一直在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小六翻来覆去,半宿才睡着。但是睡着后倒是很安稳,也许是门外一直有个厉害的人在吧,没人能来悄悄伤害她。 蛊有感应时,相柳已经察觉到轩的踪迹。他召集了所有的人手,准备赴一场生死之战。 小六答应他会自己躲好,但是很担心相柳。 〖你的伤还没有好全啊!〗 相柳平静地说:“今日我若杀不了他,他日他必杀我。” 〖那还是轩死好了。〗 小六喊道:“九头妖!” 相柳回过头。 她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只有一句:“你一定活着回来!” 【姑且算是你的关心吧。】 相柳笑了一下。 那一瞬间,小六心中一颤。 〖仿佛看到了葫芦湖的月亮……可是,月光让人好难过。〗 她偷偷跟了上去。 第24章 原来你才是我的后患 危险的战斗中,相柳是一片凌厉的雪花,在腥风血雨中肆意飞舞。 小六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将领,别人都是属下先上,偏他一个人冲上前,只攻不防,拼着一身伤突破重围,得以和对方将领对上。 他本就是,伤势未愈的人。 这样不要命的打法看得小六心焦,情急之下,她只能选择伤害自己来帮个忙。 〖对不起了轩哥,若是两人必须死一个,那当然要相柳活!〗 横着心把手臂往石头上一砸!小六疼得冷汗直冒。 幸而效果是很好的,轩持剑的手一抖,被迫撤回了对相柳的攻势。 相柳先发现了小六。 【不是让她好好躲着吗?她竟愿用这种自残的方式来帮我……】 【这个蠢货!】 轩极聪明,电光火石之间便想明白了有人暗算,手中长鞭朝草丛里的小六而去。 小六骇得一口冷气。相柳想也不想飞身而至,挡在中间,手中月牙弯刀狠厉一划—— 【你敢动她!】 愈演愈烈的拼搏里,小六感受到了相柳心里的喜悦和一点得意。 【我是有人相助的人。玟小六,和我并肩作战。】 他高声吩咐道:“右腿!” “不是你的你不疼是不是!”小六骂骂咧咧,仍然忍痛配合了他。 这场厮杀,相柳出招越来越得心应手。不同于以往的战斗,他不是在拼命,因为有玟小六并肩,他头一次提前给自己定了结果——他不会输。 【游戏结束了,西炎王孙。】 漫天飞雪里,相柳心里有一丝轻松。 九个头里甚至分出了一缕心神。 【他死了,辰荣会不一样,我便也有了空闲。玟小六总说想做出毒倒我的药,等毛团好全,便带她去各地搜罗医经和材料吧。】 然而,他的史无前例的“诡异”念头起于小六,也终于小六。 心中刚刚得到的什么,在兽爪没入那人身躯的时候,粉身碎骨。 【我伤的……是小六……】 恐惧的情绪过后,是满腔的愤懑。 【我果然只是供你耍乐的蛇,是你寂寞的游戏!】 【我怎么会忘,玟小六惯会骗人!】 她又一次欺骗了他,愚弄了他……辜负了他。 相柳想去追杀轩,可小六死死地抱着他的腿。相柳抬起的脚终究没能踹下去。 【她已伤重,若再挨上我一脚,只怕要丢了半条命。】 这一犹豫,轩已逃得远了。 只有两条路,轩走了生路,那留给相柳的只有一条死路了。 身为辰荣军师的责任也一起被创伤。 相柳掐住小六的脖子,那一瞬间他真的想杀了她。 可是挣扎也不挣扎的小六,陷入回忆里的希冀、身处现实中的绝望,那种眼神,那一声哀伤的“哥哥”,让相柳不自觉地松了手,接住滑落的人。 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小六听见相柳的心声: 【罢了,左右事情的结果从不会成为我所希望的。多她一次又能怎么样。】 相柳平静下来,又变成了那个冷心冷面的九头妖怪,仿佛刚刚失控的不是他一样:“你坏我大事,这笔账该怎么算。” 小六需要疗伤。相柳将她安置到隐蔽山洞里的冷潭中,拖着伤重的身体换来的灵药尽数用给了她,自己只能靠运功缓慢恢复。 他很累。这次的对手很难缠,全盛时期也许他也要浪费许多时间,可是赏金榜上给的报酬,这个最高。他又急于解决,所以相柳很不幸地加重了伤势,运功半天,灵力才恢复了不到一成。 〖相柳居然没有杀了我?〗 玟小六醒了。 相柳问:“为什么救轩。” 〖因为他是玱玹,我不可能看着玱玹死。可是这么说的话,九头妖一定会立刻要我的命。〗 小六扯谎,只说自己怕死。 “玟小六,你又撒谎。” 小六虚弱地笑:“你呢,留我在身边,我以为你在保护我,在照顾我,可是你却利用我,拿我当诱饵、做陷阱。” “我拿你做诱饵,又如何?”相柳无情地道,“杀了轩,对你也有好处。” “本来不如何的……”小六继续掰扯。 相柳一直压抑着心中怒意听她编故事,直到小六说出她发现轩身份的理由,他才怒不可遏,扑入水中,捏住了小六的脖子:“你也知道,我不惜重伤想杀他。” 【即便如此,你也要破坏。我死,你也无所谓。】 小六下意识地辩驳:“我绝不想你死。” “是吗?”相柳已经完全不信了,他无法忘记刚给出的信任被粉碎的滋味,“我早就说过,今日我杀不了他,来日他必杀我!玟小六,你让我怎么信你?” 小六张着嘴,说不出反驳的话。 〖我那时只想着救玱玹,没有想到那么多!〗 相柳道:“我杀他是除后患。可是我没有想到,你才是我的后患。” 心魂一颤。小六努力想从莫名的情绪里挣扎出来,她笑着开口,是告诉自己也是告诉相柳:“你用我引了他过来,因我能重伤他,又因我没能杀他,你受了伤,我的血还有用,这样算起来,你也不算很吃亏是不是?” 相柳脸上也露了一丝笑:“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活该遭受你的背叛?” “我不是背叛!我只是、只是立场……” “……好!”相柳气笑了,“好一个立场。口口声声让我活着的人,亲手送了我一条死路。” 挣脱不了那莫名的情绪,心里百味陈杂,小六疲累至极,连句求饶都没有,她说:“我坏了你的大事,你杀了我吧。” 【总说这种话,是认定了我不会杀你么?】 【我若想杀你,又怎么会让你活到现在,又怎么会为你疗伤!】 “玟小六,你总有办法激怒我。”相柳歪着脑袋,眼眸里是危险的光,“杀了你,太便宜你了。” 小六心里一慌。 相柳置于她后脑的手掌往前一压,迫使她向自己靠近,接着低头,一口咬在她脖子上。 “啊!” 小六痛叫出声。相柳手下用力,牙齿陷在她的血肉里,手臂紧紧地控制住她的身体,她躲无可躲。 第25章 欲念 脖颈上他唇齿之处烫得厉害,小六无措地后仰身体,后背紧贴着水池冰冷的石壁。 不同于以往每一次,相柳这一次与其说是吸血疗伤,不如说是噬咬惩罚。 疼痛、酥麻、欢悦。 牙齿的尖锐换做唇舌的舔舐亲吻,本是用来控制她身体的手掌在轻轻摩挲,小六目光开始涣散,陷入了怪异的感觉里。 她恍恍惚惚,一声短促的惊喘声溢出口腔。 脖子上的脑袋挪开,紧贴的身躯分开,相柳浅浅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小六脑海清明了一点点,本能地想遮掩身体并逃离。 相柳阻挡了她的动作,手捏住她的脸。 小六对上他危险的、惑人的目光。 她的心脏狂跳,一时间忘记了反抗。身体的酥麻感顺着相柳的指尖下移,从脸颊,到脖颈、锁骨,然后…… 小六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指! “相柳大人,我是个男人。” “是吗?你是男人?”相柳的声音携着轻微的细喘,在山洞里听得分明,“你如果是男人,是如何把毛团勾搭出来的?” “你不也会变幻容貌和声音吗?” “我更相信野兽的直觉。” 相柳的眼睛里有不加掩饰的侵略,小六完全不敢和他对视。她只能低着头辩驳,又破罐子破摔一般仰倒,以退为进,胡扯些“九头母妖”的话给相柳恶心走。 看着白衣人出了水,端坐后开始运功。小六才长舒一口气。 然而相柳心中一句话又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还是离你远一点。不然对这副男人的躯体……真的不好收拾。】 小六惊恐地望着相柳。 〖有些事你不说我不说大家当作不知道不就太平了吗?怎么九头妖怪……嗯?他的耳朵怎么这么红?!〗 “……玟小六。”相柳闭着眼睛斥责,“将你的目光收回去!” 小六慌忙闭上了眼睛。 洞里渐渐恢复安静。一个运功疗伤,一个泡水昏睡。 他们心照不宣地将那时被挑起的欲念深埋心底,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几个时辰后,不断靠近的他人气息打断了相柳的调息。他站起身想带小六走,可小六的呼痛声让他惊慌地住了手,药早已用尽,体内那微弱的灵力不足以保她,还差点让自己站不住。 【只能让涂山璟带走你了。】 相柳再无办法,他深深地望向小六一眼,准备独自离开。 “相……柳!”小六惊醒,费力地睁开眼睛,脸色苍白地捂着胸口,喊他,“九头……妖!” 相柳调转方向,三两步来到池边,蹲下,将她扶了起来。 水声沥沥。 他的脸上也并没有多少血色,唇也有些干裂。 小六攀着他的手臂质问:“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 相柳沉默须臾,道:“有人来找你了。” 小六道:“我要跟你走。” 相柳豁然抬头,视线和她相撞。 小六:“我知道这次你大概恨惨了我,不过我想再碍眼一段时间。水池里有很多昂贵的灵药,我能感受得到。你现在伤势很重,有灵药却统统给了我——虽然有可能是那些药对你不管用,但是我还是要承你的情。而且我还没有见上毛团,它因为我才受了重伤。” 相柳默默地听。 小六道:“大人,请允许小的再叨扰一段时间。等你们都痊愈了,我绝对溜得比谁都快!” 相柳依旧沉默。小六唤了他几声,忽然前言不搭后语:“来的人,是涂山璟。” 小六一愣:“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涂山家的追踪术声名远播,你不知道?” 小六默然道:“我真不知道。” 〖原来我每次出事十七能寻来,全靠他这追踪术啊。〗 相柳说:“你去哪里,他都能知晓。” 小六笑:“你这句话挑拨意味儿可是十足。” 相柳也不反驳,只是道:“涂山璟手上的灵药多如牛毛。你跟我走,只能苦熬。” 【我没钱救你,只能拼命。可即便拼命得来的东西,也抵不过别人手指缝漏下的一点。更不要说现在这条命,我拼不动。】 小六盯着相柳看。后者问道:“你看什么?” 小六说:“堂堂九命大人,骄傲肆意,你怎么会有自卑的情绪?” 相柳怔住。 “他自有钱他的,关我们什么事。大人,我想见毛团。” 视线再次相触,小六认真而坚定。 相柳道:“你能走?” “那估计不能。”小六觍着脸道,“上次你鞭笞我,还是十七背了我下的山。这次不知道大人能不能……” “不能。” 失望方漫上心头,小六又听相柳说“忍着点”,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捞出水面,横靠在相柳怀中。 为了稳固,小六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一声痛呼也无。 相柳道:“昏迷中我想移动你,你痛得惨叫。” 小六笑道:“那个时候是本能,现在我清醒了,便能忍得住。” “你还真是块硬骨头。”相柳抱着她往外走,出了洞口特意挑了与涂山璟不同的方向。他内息紊乱却没有放慢脚步,很快便与那道气息远远错开。 步履这才缓下来。 小六说:“怎么不让毛球来接?” “它这段时间都要守着毛团。” 〖到底谁才是硬骨头。〗 小六沉默一会儿,道:“你的伤很严重。” 相柳漫不经心地道:“嗯。” “你拿来救我的灵药是做杀手换来的吗?” “怎么?” 小六说:“等到了你觉得安全的地方,我给你吸我的血。” 相柳忽然停下脚步,小六不明所以,便听见他说:“你是个无情的人。涂山璟这般寻你,你却一点没把他放在心上。你们不是相处了几年么。” “正因为有几年的情谊在,我才不想要路走绝了。他一定会做回他的青丘公子,再这般纠缠下去,只会是互相折磨。” 相柳垂眸看她:“你不怕他难过?” “他有兰香静夜,难过也不会孤独。”小六笑嘻嘻地说,“相柳大人你呢,现在连毛球也不在,就不要冷嘲热讽我了。” 相柳不见血色的脸上浮现一抹生动的神采。 第26章 瑞雪 在山崖边的木屋里,小六断断续续休养了两个多月。相柳寻来的灵果、搞来的灵药通通给她,她身体好些时,会主动伸了脖子让他吸血。 哺育和反哺似的。 能下床时,相柳带小六穿过重重密林,在山林深处的冰洞里,见到了毛团。 小家伙在相柳灵力凝聚的冰晶里昏睡着,晶莹剔透的冰晶有血晕萦绕。小六知道,那是相柳的精血,随着它被慢慢吸收,毛团也在逐渐恢复。 小六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在冰晶上。 相柳看到她的举动只是初时有些惊讶,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图,于是手掌拂过,冰晶将小六的血融入其内。 “团子还要多久才能醒?” “它这次伤了根本,能活下来已是难得。我也不知它何时能清醒。不过有你的血在,想必会加快些时间。” 让他们看过了毛团,三尺大小的白羽金冠雕张开翅膀,将冰晶笼在身下。 相柳摸摸它的头。毛球将小脑袋在他掌心蹭了蹭。 离开冰洞后,相柳问:“你要回去坐堂了?” 山林中静谧,他们并肩而行,耳边只有叶落与脚步声。小六道:“一大家子人,总要吃饭啊。” “上次你说,想教会一个徒弟,好轻松轻松?” “嗐。串子和麻子跟我学了十几年了,到现在连药材记不好。倒是……”小六沉思起来,忽然一拍掌道,“我得再看看甜儿!” 相柳轻声道:“竟也是个姑娘学得好……” “你说什么?” “你耳朵坏了吗?” 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叨过一个山头,相柳止步:“剩下那些路,便不必我相送了吧。” 小六摆手道:“离辰荣军的地盘远着呢!前面就是清水镇,我自己可以。相柳大人,毛球近来也不得空,毒药我还是放在老地方,你自个儿去取吧。” “多话。看诊量力而行,可别把自己累死了。” 小六撇嘴,独自下山而去。相柳又等那道吊儿郎当的身影不见之后,才慢慢转回深山。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已近年关。这日,下了一场大雪。 回春堂里备了一桌丰盛的菜。桑甜儿招呼她喝酒吃菜,小六一边笑着动筷子,一边看向窗外。 屋内暖意融融,屋外是纷飞的大雪。一片一片,像是重重落羽。 小六呆呆地看:“今年这场雪,下得可真大。” “是啊。”桑甜儿笑,“瑞雪兆丰年。六哥,我曾听你说冰渍鲜花佐酒极好,便试着冰了些梅花来,你尝尝?” “好!——嗯,清凉鲜甜,甜儿的手艺果然不错!这酒今天得给我多加一壶!” “多加半壶如何?我给六哥热了来!” 串子在一旁插嘴:“六哥想喝你就让他喝嘛。” 桑甜儿轻斥道:“你懂什么呀,热饭冷酒,六哥的身体还没大好,怎么受得了?” 小六看得开心:“听甜儿的听甜儿的。串子你学了十几年还不如甜儿学十几个月的,你还跟她争论呢?” 老木也乐:“就是,你听女主人的。” 欢声笑语不断。 【‘我怕寂寞,寻不到长久的相依,短暂的相伴也是好的。’这时的你,应该不孤独吧。】 小六一愣,立即看向窗外。 〖相柳……〗 〖只有漫天飞雪,哪来的九头妖怪?〗 〖可是我明明感觉到他了。〗 小六放下筷子,起身站在窗前。 桌上几人都是一愣。 “六哥,你在看什么?” 〖到底是不是相柳。他来干什么……〗 小六忽然福至心灵,转头抓了桌上一壶酒和几个热包子跑出门去:“我出去一趟!你们接着吃!” “六哥!” “小六!” 小六跑过院子,跑出回春堂,停下脚步,小声道:“相柳?” 无人应声。 “九命?” “我知道你来了。你出现时自带风雪,不要仗着今天下雪就混过去。” “敢来不敢露面是不是?我看你干脆不要做九头蛇妖,干脆做九头乌龟好了!——等等,九个头能不能钻进一个壳子里啊……” 微风起,有雪乱。白衣银发出现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缓步向小六走来。 小六下意识屏住呼吸,仿佛一用力吸气吐气,眼前这人就会被吹散。 相柳在她三步之外站定,轻声道:“大好的天气你又胡说八道,想鞭笞吗?” 小六点头:“如果鞭笞的是我,被鞭笞的是你,想必我会很高兴。” 相柳嗤笑。 小六抱着东西到他一步远的地方:“别磨磨叽叽的,找个地方喝酒去不去?” 相柳看她。 小六道:“你远道而来,我总要管个饭不是?” “你管饭,只有几个包子和一坛酒?” 【这些东西够你一个人吃吗?】 “有这些就可以了。屋里倒是一桌子菜,可要是你过去了,你不自在,他们也不自在。所以我们何必要找不自在?不如我陪你自在去。” 【没完没了。】 相柳突然靠近,一把揪住小六衣衫,拎着她飞跃而起,携着她破碎的惊叫消失在风雪中。 日近黄昏,高高的大树上,横坐着两个人。 小六一口包子一口酒,望着远处风景,忽然笑出声来。 相柳侧目:“笑什么?” “笑我们啊。这么大的雪,我们坐那么高,就着冷风喝酒。一定没有人像我们这般奇怪。” 相柳喝了一口酒,看看手里的包子,咬了一口:“还不错。” “那是!甜儿的手艺是没得说。” “她的医术学得如何?” “已经可以独自坐堂了。”小六把包子吃完,喝口酒,咂摸咂摸嘴,忽然道,“相柳!我用冰雪渍了些梅花,可是总觉得没有你当时冰的紫藤味道好,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用的是极北之地的冰雪,那里的雪,是我见过最美丽的雪。” “真想去看看啊……” “你……想去看?” “当然啊!不过好像得劳烦你带我去!”小六笑嘻嘻地说,“极北之地,在大荒流浪快三百年,我还没同人一起去过。” 相柳说:“那可不算个好去处。” “风景嘛,”小六举着酒坛和他手里的碰了一下,“有人和没人,那是不一样的。” 第27章 平常不平常 【风景……不一样……】 心绪有些杂乱,相柳一时还理不清楚,便换话:“你近日来很清闲?” “嗯。甜儿很努力。”小六感慨道,“我说教她医术那日,她给我跪下,说感谢我给了她一个平等生活的机会。” 〖我给了她一个机会,我的机会又该去哪找呢?〗 小六暗暗叹气,最后总结道:“甜儿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相柳道:“你不勇敢?” “不。”小六苦笑了一下,倚靠在树干上,眼睛不知在看向何方,“其实我是一个很懦弱的人。我以前等的时间太长,所以已经没有勇气再去等待什么了。” 在高处视野辽阔,大雪已渐渐停了,只有头顶的树叶上会有零星的碎雪飘落。相柳看着天地间一片素白,轻轻地道:“这种话题可不适合看风景的时候说。” 小六笑道:“那是你来得不巧,要不然我此刻可能会在轩哥家的酒馆里喝酒,他上次有邀请我。” 相柳回头,微笑:“你还敢跟我提他,不怕我咬断你的脖子吗?” “我知道你不会生气。” 〖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有时候一点儿不尊重人,有时候又尊重别人尊重得……不大真实。〗 “你说了那么多次,也没见到哪个头真的把我的脖子咬断。”小六扯开衣襟,偏头把脖子露出来,“呐呐呐,给你咬。小的也想看看大人究竟哪个脑袋牙比较利。” 随着她的动作,恰好有一团落雪砸在她的脖子上,凉意让小六瑟缩了一下,肩膀一耸,脸颊微皱,露出搞怪又可怜的小表情。 相柳眸色一暗,伸手覆在她后脑,俯身过去,唇贴着那团雪,牙齿刺入血肉中。 一冷,一热,一痛,一麻。 小六打了个激灵。 相柳用力摁着她的身躯。 毕竟被咬了很多次,小六很快适应了这种复杂的知觉,她甚至还能伸出手去拍掉相柳发上沾染的雪花。 “真是奇怪。”她一边仰着脖子让相柳吸血,一边嘀咕道,“那日轩竟然莫名其妙地让我禁欲,我什么时候开过欲?” 相柳一顿,吮吸鲜血的动作停下,唇舌还贴在小六的皮肤上,低低地笑起来。 那颤动顺着相贴的地方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小六麻了半边身子,道:“你笑什么!” 相柳侧头,脸颊换了方向,湿热的呼吸尽数扑洒在她脖颈上:“你忘了当时在山洞水池中,你动过什么念了么?” 小六倏然一惊,猛地将伏在身上的躯体推开。那人猝不及防被她一下推得撞在身后的枝干上,雪团簌簌而落,洒满衣发。 相柳大笑。 小六突然间便神奇地不再羞怒,她看着这样的相柳,道:“你现在倒有点像个妖怪了。” 〖开怀肆意,不受拘束。〗 相柳止笑,起身,单手负于身后:“话再说下去便是沉重了。今日散了吧。” 小六点头,乖顺地站起来抱住相柳,由他携带穿行于冰雪山林,送自己到回春堂门前,转身,消散于风雪。 伸手去推大门,桑甜儿竟然还在等她,从里面将门打开了。 “六哥!你回来了。饭菜还给你温着呢!” “怎么不去休息啊甜儿?我走了一个多时辰,你一直在院子里等我?” “吃完饭也就等了半个时辰不到,正好我要将医书再背一背,顺道等六哥回来。”两人走入灶间,桑甜儿麻利地将饭菜从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端了出来——三个包子,一碗羊杂汤,一盘蒸腊肠,一壶酒。甜儿还将冰渍的梅花放在了小六面前,“六哥喜欢吃的。” “多谢甜儿。”小六也不假客套,拿起筷子抓了包子大口吃饭,边吃边赞叹道,“自从你来了回春堂,我可是有福了。” 桑甜儿道:“六哥别夸我了。你不是最爱喝老木熬的羊杂汤了吗?” “他也就羊杂汤能比得过你。”小六咬一口包子,笑道,“就这包子,相柳那妖怪都觉得好吃。” “方才相柳大人来过了?” 小六点头:“下雪那会儿他来了。要不是我感觉到了,估计不声不响地来,又无声无息地走掉。” “大人许是来看看六哥的伤势怎么样了。”甜儿左右看看,凑近来小声问,“六哥,大人可有提到毒药?” “没有。或许是还没吃吧。” “要是九命相柳察觉出来,那……”甜儿紧张地道,“六哥,我这点微末本领,可不要连累了你。” “嗐,放心吧甜儿!”小六填饱了肚子,放下筷子道,“相柳他尝不出来的。我之前故意把毒药做得很难吃,他也不曾提过一句。他这妖怪吧,只要有毒药修炼就好了。” “是……吗?”甜儿犹疑着。这传说中的九命相柳这么好说话的吗? “嗯。没事的啊。反正我身体不好,你搭把手一起做个毒药又怎么了?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怪罪,相柳这人也不是不讲理。”小六给自己倒酒,慢慢地喝。 甜儿赞同:“相柳大人住在六哥屋里几天倒都是很老实。” “噗——咳咳咳!” 小六给呛到了。 甜儿急忙给她拍背。 相柳他每次睡我屋里都要抢我大半的床榻还要咬我几口啊! 小六有苦说不出。 不安稳的一餐饭吃完,外头又飘起雪来。 小六拿了把伞把自己和甜儿罩在下头,往药房走去。 “这雪积得可真厚。” 甜儿道:“我听老木说,这雪约摸还要下两天。明日我便催着串子把院子里的雪清了,不然越积越厚,最后可不好打扫。” “你又得费心了。” 进了药房,两人配合默契,熟练地捣鼓了一阵儿,小六修炼发起了呆。 “六哥!这味药与这味的药性冲突仿佛……六哥?” “……啊?”小六回过神儿,忽然对甜儿说道,“我明天出去一趟,不用给我留晚饭了。” 甜儿道:“好。” “咦,你不问我去哪啊?” “六哥做事一向有自己的道理,不会意气用事,我不用担心你的安危。” 小六心说,你这次可错了。我确是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喝一喝那酒的。毕竟想了几百年,不知道桑葚酒还是不是那个滋味。 甜儿又问:“那六哥,今日做的毒药,什么时间要我去放进那山中树洞里?” 第28章 寻常人和寻常事 “这几日山里不好走,你不要去了。”小六道,“前几次我身体撑不住,你又是陪我又是替我跑一趟的,我这心里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六哥信任我,只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这也是对我的一种肯定。”甜儿说,“我心里是荣幸的。” “荣幸什么?你是个最勇敢的姑娘,谁都比不上。就串子那胆色,我要是让他给相柳送药,他一准得吓晕过去” 两人都笑。小六又叹气说:“你放药那树洞啊,之前是毛团藏身的地方。我头一次见它,头一次见相柳,都是在那儿。可是现在,它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 甜儿安慰道:“六哥上次出门,不是说毛团恢复了些么?它一定会醒来的。” “嗯。” 翌日,风雪不止。傍晚时分,小六鼓足了勇气去了酒铺子。她与轩虽话藏机锋,但到底是喝了一顿酒,自此以后关系倒也没有那么僵,三五不时吃一顿饭,听一场书,下一局棋。 小六既开心又难过,情绪挣脱不得,便许久都没有上山。相柳几次拿到毒药,上面的气息都不属于小六,担心她伤势复发,亲自下山来瞧。 正恰好看到一身布衣的涂山璟提着篮子进了小六的屋子。 相柳迟疑着自己是不是该走。这时间,屋里一声喝问,涂山璟疾步而出,掌心聚起灵力,欲驱散院中风雪。 相柳无语,现身出来。 涂山璟脸色愈加不好:“堂堂辰荣军师,竟然偷听。” 相柳道:“我对阁下的私事没有兴趣。”这时小六听到动静出来,相柳便身子微斜,错开涂山璟的遮挡,对上她的视线,“我是来找玟小六的。” “你怎么来了,是东西不够吗?”小六越过涂山璟走到相柳跟前来,“还是团子有新情况了?” “毛团很好。我只是以为,”相柳似笑非笑,“某些人不好。” “担心我便是担心我。”小六没好气地说,“既然来了便坐一会儿,我还有几瓶毒药,你都拿走吧。” 相柳眉峰微动,嘴角噙了一丝笑,昂首点头,负手跟小六往屋里走。路过涂山璟时,小六又说:“你真的不必给我带那些东西了,我只是穷了点,又不是吃不起。” “小六。”涂山璟微微低头,“卤味和青梅酒都是我自己做的,你闲时可以吃一点。我走了。” 他步履缓慢,修长的身影显得单薄。小六也不挽留,进了屋便坐在秋千上叹气。 相柳在桌边坐下,打量那酒坛,不经意似的说:“既然舍不得,又何必赶人走。” 小六道:“我只是感慨一下罢了,你何必讽刺。他一直看不开,放不下涂山璟,又怎么会是叶十七。” “心不由己。”相柳望着她道,“你现在不也不是纯粹的玟小六了么?” 小六整个人都一僵,接着苦笑道:“一时的,一时的。等这段时间过了,我只能是玟小六。” “希望你还能记得你说过的话。” 【“若大人允许的话,我希望一辈子,只做玟小六。”】 小六愣住,忽然见相柳已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她忙道:“药!” “下次吧。”相柳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傲娇的九头妖怪。下次?”小六笑起来,“下次还是我送去吧。” 这个“下次”到来时,已经是年关。小六觉得自己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便不让甜儿陪着,独自一人来到山中潭水边。这个时节,潭水早已结冰。小六把东西放进树洞,用脚试了试冰的厚度,玩心大起,在潭水上溜了好几圈。 “看来伤是全好了。” 乍听这泠泠声音,小六回头,果然便看到一身素白的相柳,坐在树上望着她。 小六朝他招手。 相柳飞身而下,顺手将她从水潭上捞到岸边。 站稳后小六道:“这么巧,你不会在这儿等我吧?” 相柳松开她:“自作多情。只是巧合而已。” 【今日除夕,我也不知你会不会来。】 小六偷偷笑了一下,跑到大树边,将树洞里的大包袱取出。相柳接住掂了掂重量,道:“不止是毒,还多了什么?” “一些腊肉、糕点,几个肉沫包子——上次你说好吃,今天我上山来,甜儿特意多蒸了些。”小六笑着说,“就当提前贺你新岁快乐!” 相柳收好了东西,道:“好。” 他们同往常一样聊一些寻常事,相柳说:“走吧。送你下山。” 一路走一路说。小六总是话多,叭叭地也不觉得累。相柳多数是听着,偶尔轻笑着呛她一两句,让小六又好气又好笑,偏偏又拿九头妖没办法。 “再过半月,我再送药来。这段时间你就不用来找了,省得空跑。” “不必。过了上元节再说吧。” “嗯?”小六奇怪地道,“你近日修炼懈怠了?” 相柳道:“积雪路滑,省得你摔断了腿不能给我送药。” 【你怕寂寞,但是上元节,城镇里总是热闹的吧。】 “我制药又不用腿。”小六紧盯着他,“大人这是在体贴小的?” 果不其然,相柳的耳尖漫上些绯色来。 小六笑得很开心:“山中年关会有什么庆祝吗?上元节你要不要下山来看看?” 相柳道:“你这是在邀请我?” 小六耸肩:“你要是这样想也不是不可以。” “我不知会否有空闲,再说吧。” 相柳果真很忙。上元节过后一个多月他才出现。 小六正坐在桌边摆弄东西,听到有风声在耳,一抬头,白衣人已落座于她对面,一手支着脑袋看她。 “来了?” 相柳道:“你……下棋?” 小六道:“刚学会不久。只是没人愿意陪我下。 ” “为何?” “嫌我技艺不好,又嫌我棋品不好呗。”小六说着话,忽然看向相柳,期待地问,“大人,你会下么?” 相柳一笑,放下手臂,伸手去拿棋子。小六忙递了白棋过去:“你执白的,白的跟你更适配。” 相柳也不反驳。两人走了几手,小六下棋依旧那个样子,可面对相柳,她却渐渐觉出不对来。 第29章 下棋 她又一次捏着棋子许久不落。相柳观她神情,道:“你的心思不在棋上。在想什么?” 小六道:“你好像跟他们都不一样。” 【跟“他们”不一样?】 相柳的脸色微变,耐着性子问:“什么不一样。” “我跟轩哥下棋,他嫌我棋艺差劲,不配做他的对手。涂山璟倒是不贬低我,我走的每一步他都说好,他是在哄我,不希望我不开心。但是你不同,你让我觉得,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对的。” 【喔。】 相柳把棋子放回棋盒里,看着小六道:“你认为,下棋是什么?” “下棋?博弈?磨练心性?加强头脑?无聊?” “你说的这些都不错。换做是我,下棋,‘落子明断’而已。” 小六道:“‘落子明断’?” “是。”相柳说,“落子明断。你下棋时,输赢已无所谓,只要你落下的那枚棋子的走向是你想要的,那便没有下错。” 小六恍然大悟。 〖正是这样的!〗 她略带钦佩地看向相柳,心道:〖果然是九命相柳,我早前就说,他的觉悟堪比神明。〗 相柳轻咳一声,站起身。他在房中随便踱了几步,停在秋千旁,眼神示意小六。 【能坐吗?】 小六道:“您请。” 相柳慢慢地在秋千上坐下,问小六:“我方到时,你脸上有些不开心,在想某人?” “怎么你和十七总是不大对付,如今他都是涂山璟了,你们还是互相看不顺眼。”小六叹气,“今日我在市集,见到了涂山璟的未婚妻。” “未婚妻?”相柳道,“防风意映?你是因为涂山璟有未婚妻所以不愉快?” “他未婚妻来了,他自然很快便走了。以后啊,回春堂里的叶十七彻底只能存在记忆里了。毕竟相处了几年,心里总会有些不舍。”小六道,“不过,相柳大人也认得这位鼎鼎大名的防风二小姐?” “我认得她,她倒不见得能认出我。” “这话说的倒很有意思了。”小六道,“难道是因为防风小姐有个响亮的‘痴情’名头?” “痴情?”相柳笑道,“她倒是的确‘痴情’。” 小六一头雾水,再问,相柳却不肯说了。小六想听他心声,可相柳心声里也没有防风意映,仿佛这个人也不怎么重要。 夜已深沉,相柳熟门熟路从柜子里拿了一瓶毒药吃下,照例占了小六半张床榻,闭目修炼。小六还不困,便在一旁摆弄了一会儿棋子,又捣鼓一会儿药品。到子夜时,她瞥见相柳换了个姿势,便知他修炼结束进入睡眠状态。小六打了个哈欠,也缩去睡了。 翌日清晨,相柳加入了回春堂的饭桌——大家早已见怪不怪,老木把盛羊杂汤的器皿换了个大碗,甜儿多给他拿了两个包子。相柳道了谢,饭后他就离开了。 制药时甜儿问:“六哥,相柳大人没把毒药带走啊?” 小六凑过去一看,道:“可能是忘了吧!不管他,空了他就过来拿了。” 傍晚时小六在河边重新见到相柳,她惊讶笑问:“我刚刚还在想呢!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拿药,没想到你这么快!” 相柳微笑:“那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这笑容怎么有点奇怪……〗 接着,小六猝不及防被相柳钳制住飞跃升空,一路飞行,脚下已是葫芦湖。小六惊慌之余看到他的脸色极其冷淡,就像是初见时那般冷漠,小六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只能紧紧抱着他,仰着头问:“你不会要把我从天上扔下去吧!” 相柳看也不看她,冷淡地道:“不会。” 小六一口气松了半截…… 【聪明了一次。】 那口气倏然窜上了嗓子眼,换作尖利的破空之音。 他们从高空中坠落。 恐惧之感从心脏往上蔓延,只在相柳调转身体做了垫子之时停顿一瞬,而后灭顶。 淹没,窒息,质问,相柳不顾自己挣扎的推拒,死亡的威胁,求生的无力,对玱玹的担忧,最后是对相柳突然的无情杀招而生出的痛恨。 【原来,我不要你死。】 哪怕渡来的一口气维持住了生机,小六死里逃生后更忍不住愤恨,一把拍开了相柳扶起她的手——像他在水里推开攀来的身体一般,怒骂道:“你要想杀我,你就痛快点儿!” “你只有一个头,只能死一次,只死一次的话,太便宜你了。” 小六冷笑道:“说这种话,我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你?你有九条命,是不是多死几次才不吃亏?” 【只能死一次,怎么能死?】 相柳强硬地把她扶起来,还问:“疼吗?” 小六道:“轩会疼!” 相柳立刻松手,扭开脸:“还有心情关心别人,可见没什么事。” 小六摔了一下,更生气,骂道:“你真是长了九个脑袋却没有长一个心肝!这次你不就是又在利用我对付他!我是你这局棋的一步是不是?‘落子明断’?呵,落子明断!你下手确是很果决,很不留情面!” 〖上次说我背叛,这回你不也是背叛朋友吗?或许……你根本没拿我当朋友过!〗 【我在找我的心了!】 相柳回头,看着她道:“我下棋,走向是我想要的。” “要我的命也是你想要的吗?要是杀了我能让轩死,恐怕你会立刻杀了我吧!” “我……”相柳脱口而出的话猛地刹住,轻笑道,“可惜,不会。” 【我怎么会杀了你呢。】 小六用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她不信。 相柳也不管她信不信,用灵力烘干小六衣服,又升起一堆火,把她拎过去烤着。 “既然那么稀罕那个轩,为什么不把蛊解了。” 【快把蛊解了,那蛊他不配有。】 小六一愣:“我也想解啊!可是我这不是解不了吗?我试着很多次从他体内召回蛊虫,可是都不成功。” 相柳道:“不想死的话,就不要想着强行召回蛊虫。” 〖他这是有办法的意思?〗 小六试探着问道:“你对蛊虫有了解?” 第30章 傻子 相柳让自己维持着冷淡的模样,告诉她:“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蛊引到另一人的身体内,去祸害别人。” 小六仰着脸看着他,嬉笑里带了几分认真:“我唯一想祸害的人,就是你。” 【唯一想祸害的人,就是我……】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相柳管不住它,只能放松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移了目光到小六脸上,身体慢慢俯低,盯着她的眼睛,再问:“你唯一想祸害的人,就是我?” 小六后仰了头,郑重地点头:“嗯!” 紧绷的心弦松开,浮上脸颊时是不易察觉的柔软笑意,相柳浑身松快了很多,最后试了小六一句:“我会在轩离开清水镇之前杀了他,这样你就不用烦恼如何解蛊了。” 〖还要杀玱玹!〗 小六被激得窜起来,问:“你杀了轩能匡扶辰荣吗?” 相柳看着火焰:“不能。” “轩上过战场,屠杀过辰荣的士兵吗?” “没有。” “你和轩有私人恩怨吗?” 相柳的眸子偏移,于眼角的一寸目光落在小六脸上,道:“有。” 〖……嗯?!〗 小六想说的话被打乱,竟直接卡了壳,好一会儿才重新理清话头,问:“你什么时候和他有了私人恩怨?” 【他抓了你,囚禁你,虐伤你。】 相柳说:“既然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人恩怨,自然只是我和他事。你不必管。” 狂乱的心跳换了一人,小六有点呆滞地问:“你要杀他,不止因为他是西炎王孙?” 相柳道:“还有立场。” “立场?”小六一时没有想到这个原因,听完相柳的解释又气又无奈,又……有些心疼。 “我看最傻的人是你!你才是最可悲的傻子!人家可不傻!” 〖也不知道这个洪江走了什么狗屎运,能让你钳制在辰荣几百年豁出命去为他做事。什么傻,他傻吗?他要是傻能留得下你?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留的……简直可……算了别骂太狠。死妖怪又要生气。〗 “你本该是个自由的妖怪!” 心尖和眼底一片滚烫,相柳在小六看不到的身后,目光温暖又炙热,轻道:“谁让我有九个头,总会矛盾复杂一些。” 〖他这话,好像带着点嘲弄,是对自己,还是对命运?啊啊啊——不要说这些既定的、沉重的、让人不愉快的事了!!〗 小六蹲在地上,回头看他:“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最厌恶别人说你是九头怪吗?九头是你的禁忌,谁提,你就会杀死他。” “你还活着。” 小六翻眼睛:“暂时活着。” 【会一直活着。】 “你刚才还想杀了我。”小六气闷地把身体扭过去了。 【我刚才也没有想杀你。】 相柳望着她生气的后脑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憎恨的不是他们谈论我是九头怪,而是他们心底的鄙夷、轻蔑。我允许你提,是因为……是因为你嘴里调侃取笑,但心底,从不认为九头妖就是怪异。” 小六一怔,回望相柳,后者有些难堪地低了头。 她忍不住安慰道:“我曾经比你更怪异。” 相柳错愕地看她。 小六回以一个温暖的笑。 “所以你躲入深山,不敢见人?” 小六大大方方地道:“嗯。” 相柳缓缓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没事了。】 小六慢慢地移动脑袋,看过去,和那个……不敢看她一样的九头妖怪对视了几个回合。 他视线躲闪,手却没有移开。 小六失笑。 〖这是在安慰我么?〗 【我们……很像。】 〖在这山海大荒,似是同病相怜。〗 【我会为你解蛊。】 〖我等你解蛊。〗 在彼此都不知道的时候,他们用心声交谈了一次。 在这之后,轩伤重,小六想尽办法为他控制住伤势,送他远去,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河边,陷入无边的难过和寂寥里。 直到相柳走来,陪她同坐:“你刚才在发愁什么?” “我在想,轩身上那个蛊怎么才能解掉。” 【唉。】 相柳耐着性子道:“已经跟你说过了。再找一个人,把蛊引到他身上。” 小六喝一口酒,发愁:“可谁会乐意呢?也许轩的某个手下?” 【你在说什么?!】 相柳道:“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 【那蛊是能随便给谁种的吗?】 小六懵懵懂懂:“为什么?” 【还问我为什么?!】 相柳有点气闷:“你自己养的蛊,你自己不知道?” 小六视线闪躲:“我是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把蛊给了西炎那孙子!】 相柳再问她蛊虫得来缘由,小六只知道个大概,具体是做什么的她也不清楚。 【竟连蛊虫的名字都不知。】 相柳心里又喜又苦,他再次重复那句话:“你那对蛊虫确实罕见。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想要解除轩身上的蛊,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蛊引到另一人身上。” 【三遍了,玟小六。】 小六终于明白了什么,她凑过来问相柳:“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符合这个条件啊?” 【还问!】 相柳看了她一眼,避开视线。 【雌雄蛊。心甘情愿。】 【我说得还不够明显吗?】 【你根本没有和他成功种得蛊。】 【心,我有。】 小六又一下子伸来脑袋,相柳吓了一跳,下意识后仰才没让她的头撞到自己脸上。 “说说嘛,相柳大人?”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行不行?〗 相柳别开脸,僵硬地回:“不知道。” 小六笑得更开心了,直白地问出口:“你觉得你合适吗?” 相柳偏头偏得脖子一条经脉绷紧。 【除了我,绝无他人。】 小六忍笑恳求:“求你了相柳大人,帮我个忙嘛。” 相柳拒绝了她的靠近,站起身离她几步远。 【心里全是别人。连我特意换了衣服都没有发现……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大人!……柳哥。”小六忙抓了他的衣摆,仰头摇晃着,“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 【那……好吧。】 【她都这么求我了。我便勉为其难,引回原本便属于我的蛊。】 相柳终于松了口。 第31章 海底 他要小六答应一个条件。 【我知道你最想要什么,最恐惧什么。】 【若你拿这种事骗我,我势要狠得下心,要你背誓而余生痛苦。我既要负如此代价,你也一样吧。】 【玟小六,西炎王孙对你便这般重要,你宁愿耽误人生也要救他。】 【你对……我,便这般重要,命不要,心也扔掉,也要成全你。】 小六听不大懂他的话,只是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沉重。可是那时她只想着救玱玹,并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心想着总归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便以后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而且只要她一作揖恳求拜托,相柳总会忍俊不禁地笑出来。这让小六心里觉得不会是大事。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切身地体会到这种痛苦和纠结。 相柳答应了引蛊,小六生怕他反悔,激动之下催着他立刻走,连酒瓶子也忘了——不过也只是个寻常的蓝釉瓶子罢了。毛球一直在守护毛团,许久不曾露面,二人为瞒皓翎守卫,选择从海里过去。 偌大的贝壳房子出现时,小六都惊呆了。 “你有这么漂亮的房子还能住进小破帐篷里,我是真的很佩服你。” 【都要种蛊了,当然要把贝壳房召出来。】 相柳神色有一点不自然:“你还要不要引蛊了?” “要要要!”小六往前面一瞧,距离已经差不多了,便盘腿坐到了相柳对面,把盛蛊的山核桃拿出来,自己咬破手指涂在半边,让相柳把血抹在另一边,“放轻松,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在心里面欣喜地表示欢迎蛊虫的到来!闭眼吧!” 相柳定定地望着她,没有闭眼的意思。 小六窘迫地给自己圆场:“啊,我闭眼,我闭眼。” 她念咒语时,相柳仍然看着她。他要看清楚,让他给出一切的人,牢牢记得她的模样。 【要命,我有九条;要心,给便给了;收不回来,那便收不回来吧。】 相柳看着小六,微微笑起来。 很快,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有什么东西冲入心房生根发芽,同时有强烈的“同伴”感,那感觉十分猛烈,小六猛地睁眼,伸手按在反应同样的相柳胸膛上:“这蛊这么快就进到你的身体里了?!” 〖当时给轩种的时候可是过了好几天啊!〗 相柳讥讽了她几句,心中却完全不同。 【拿我和他相比?蛊本该是我的,他不过是误占了几日而已。是我才会种得这般快,换成别人,根本就不可能种得上。】 山核桃也不见了,小六越发觉得事情有些奇怪:“这蛊没我想得那么简单对不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没有告诉我?” 【你的蛊,你问我?】 相柳避而不答,道:“我们该逃了。” 回去的时候倒没有来时那般急迫,相柳还弄出个透明的灵力罩来,让小六可以在里头自由呼吸。海底世界璀璨多姿,新奇有趣,这下子小六可撒了欢,到处游玩招惹。相柳竟也不催她,有好几次小六偷偷看过去,生怕惹急了他,却只在他脸上看到了笑意。 那暖洋洋的、和善的、开怀的,甚至宠爱的笑容。 百丈星花石塔前,小六差点被咬到,相柳的笑容也不带嘲弄。小六惯会“欺善怕恶”,瞪他一眼,指责他不提醒一句。 相柳忙收了笑,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的指尖点在红色星星状海花的顶端。 一刹那,海底绽放了无边绚烂的红色星空。 小六被美景震撼到,转头惊喜地望一眼相柳,头再转了一半,又猛地转回去,再次被震惊到。 相柳的眉眼,嘴角,那么温柔至极的笑。 〖相柳……〗 〖我为什么会觉得,他眼里全是我……〗 〖好温柔。〗 〖是我的错觉吗?〗 【我在做什么!】 相柳猛然一惊,似乎也不知道自己露出了这样的表情,他耳朵瞬间红透,下意识松开小六的手,侧过身去——手被小六一把抓住! 相柳惊得微微启了唇。 小六也不知道自己抓了相柳的手,她心脏咚咚地跳,只想问出想问的那一句:“相柳,你现在,怎么那么不一样?” “我……”相柳没有去挣脱,他的声音低下去,道,“我哪有不一样?” 小六茫然道:“我不知道。但是种了蛊,你真的很不一样。早知道……” 〖早知道你会这般模样,我一定一定,早早地把蛊种给你。〗 “我这个模样,”相柳轻轻地问,“吓到你了吗?” 小六点头,又忙不迭地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小六一手摁在自己的心口,另一只手摁在相柳心脏处,她道:“我的心,跳得好快。”她松开相柳捂住脸,“以后你少露出这样的神情,种蛊是我想祸害你,不是让你祸害我的!” 相柳笑了起来。 小六便看到了比“红色星海”更绚烂的风景。 她望着这般“平易近人”的九命,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说过的话来—— 〖九头妖触碰起来和别人也没有两样啊?他那么惊愕无措……不知道抱一下会怎么样?有机会一定要抱抱看!〗 再听到这话,相柳整个妖都有点发僵。 小六偷偷地看他。 〖我现在抱一下,他现在心情好,应该不会想揍我吧?〗 相柳背在身后的手指紧张地抠着手心。 【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要不要立刻催动气泡走??】 小六一听,要走可还得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张开双臂,用力把相柳抱住了。 双手紧紧箍着人家的腰。 相柳瞬间紧绷。 小六悄悄地摩挲了一番。 〖啊终于抱到了!嗯……除了腰更细,更劲瘦结实,和其他人没有区别啊。蛇嘛,细点才正常……不过蛇的腰不该是很柔软的吗?怎么这个这么硬?〗 “玟,小,六。”相柳咬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到底抱过多少人?” “啊?数不清了都!我抱过很多人,妖也抱过。”小六恋恋不舍地松开相柳的腰,问,“你问这个干嘛——嗯?!是海底光线不好的缘故吗?怎么你脸色没有刚才好看了,我怎么瞧着有点发黑呢!” 第32章 拥抱 相柳根本不想跟她谈脸黑不黑的事:“怪不得抱人这般熟练。” 小六奇怪道:“我是个大夫,治病救人,有些伤势过重的,我抱过的病人当然多了。你嘲讽我这个干什么?” 相柳:“……” 他正有些窘迫,又听小六说道:“连青丘公子都是我从河边捡了抱回家的,也没有听他抱怨过呀。” 相柳大人刚消散的无名怒火又有聚齐的苗头。 〖不过这都跟抱相柳不一样。〗 相柳一听,便问道:“那抱我呢?我是你的病人吗?” 〖怎么哪个不能问偏问哪个啊!〗 小六低头不敢看他。 相柳靠近:“怎么不回答?” 小六哼哼道:“不是病人怎么了?” “那你突然抱我做什么?” “我就是想试试!——” “试什么?” 小六说不出来。 〖对啊,试什么呢?!有什么可试的啊!可是抱起来就是……感觉不太一样啊……〗 “说话啊。” 小六再后退。相柳靠近一步,她就退一步,没留神已经靠近那红色星星花。眼看着花朵露出利齿就要咬她,相柳忙伸臂一捞,带人入怀,旋身避开。 惊魂未定的小六傻愣愣地趴在他怀里。 相柳抱着人微笑:“一‘抱’还一‘抱’,扯平了。” 小六目瞪口呆。 相柳笑得更开心了,松开小六。 小六原地稳了好一会儿心神,等脸上滚烫的温度下去,她双手一划,让气泡猛然向前挪动,还挑衅地看了相柳一眼。 〖让你欺负我!〗 相柳曲起手指,看她。 【看清楚了,这才是欺负你。】 手臂一挥,气泡迅速向前,小六在里头仰了个倒。 〖相柳!〗 〖唉,算啦,这样九头妖那么生动。〗 〖嗯?是难得的生动啊!!!〗 “相柳!” 相柳回头,银发随海水飘荡,脸上是极温柔的笑。 〖珍藏,珍藏!〗 小六遮掩着拿出的狌狌镜,准确地记录下了一切。 他们在海底畅游了很久很久,久到小六忘记了时间,丝毫没有想离开的想法。直到入了夜,相柳问:“回去吗?” 小六正隔着气泡戳发光的水母,闻言笑脸垮下来:“不想走……” 相柳道:“夜里水温低,你还不能长久适应。” 【以后若有机会,我……】 小六忙道:“以后你还带我来吗?” 相柳看着她明亮的双眼,承诺道:“好。” 离开海域后,相柳携着她飞回清水镇,待到了回春堂,已是深更半夜,小六紧紧抱着他睡着了。 相柳也不叫醒人,只当腰上挂了人形配饰,悄无声息入了小六房间,歪在榻上。 小六拱拱身体找到最舒服的姿势,接着呼呼大睡。 翌日亦如此。 小六睁开眼,眨巴眨巴。 支着脑袋的相柳正低头看着她,嘴角上扬:“早。” 小六魂飞魄散,一下子从床榻上滚了下去。 相柳悠然从榻上下来,双手撑在膝上,弯腰又冲她笑:“我很可怕吗?” 小六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我……” 眼睛控制不住地流连在相柳腰上。 〖老天啊我到底搂着这腰多久啊!〗 相柳眉眼弯弯,不再催促小六,施施然走到放毒药的柜子,打开,不慌不忙地挑选。 小六视线里是他拖曳而过的衣摆,浅浅的青绿,冷冷清清,夹杂着一丝热烈的红。 相柳挑挑拣拣地道:“不是给你拿了几本医书毒经来,怎么这些药物好似没有长进?” “你吃过的毒药没有几十万颗也有十几万颗,我区区一个小医师,怎么能屡次做出来让相柳大人您满意的药呢?”小六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和手上的土,越过相柳,手伸进柜子里摸索了一阵儿,掏出个小瓷瓶来,“喏,这个。还是甜儿给我灵感。” “桑甜儿?”相柳接过瓶子打量了一番,又取掉瓶塞闻一闻,道,“是个很有天分的人。这是什么毒,似乎和以往不大一样?” 他又闻了一闻,觉得有些奇怪。 小六笑得意味深长:“当然不一样。甜儿说得有道理,毒嘛,也不一定要以威胁性命为基础。” 〖情绪之药!怎么样?我厉害吧!〗 “有本事。”相柳将瓷瓶收好,“我便尝一尝。” “好!这药可不止一瓶,其它的我还没做好。等我做完了,都给你吃!”小六笑得又坏又烂漫。 相柳微微颔首,轻笑:“好。” “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这可不是一般的毒。” “好。” “这次若是被我毒倒了,可不许行鞭笞之刑!” “好。” 半月之后,小六所有的志得意满被打击得支离破碎。 娼妓馆中,二楼。黑发带着半面面具的相柳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持一壶酒,看向趴在栏杆上的小六: “你还要郁闷多久?” 小六头也不回:“郁闷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久到郁闷死了算了!” “那你这一生,”相柳喝了一口酒,道,“可是要了无生趣了。” 小六愤怒地跳转身,指着他道:“你也太百毒……啊呸!万万毒不侵了!我的情绪之毒居然对你完全没用!” “‘喜’,‘怒’,‘哀’,‘乐’,”她掰着手指头数,“当时给串子吃了之后可闹出不少笑话来,甜儿把他好好收拾了一顿。可现在居然通通对你没用!啊啊啊啊!” “你这么嚎叫不会被赶出去吗?” “不会!她们还指望我给配药治病呢——啊啊啊啊好烦!” “不要再给我上‘魔音穿耳’的酷刑了!”相柳揉了揉耳朵,伸出手掌,“所以你不是让我来尝第五味毒?拿来吧。” 【别嚎了我现在就吃。】 小六麻利地把怀里的药瓶子拿出来放在他掌心。 〖哼,我就不信了。呜呜呜,这可是我最后的‘杀招’了。〗 相柳接了药。 “吃个毒药罢了,为何非要选在娼妓馆。你的脑袋可真是奇怪。” 他一边打开一边说,利索地将药丸咀嚼了几下咽下肚。 然后陡然色变! 因为小六有些猥琐地说道:“我这不是怕万一您毒发了好找解药嘛。这馆子里别的不多,就……嘿嘿。” 第33章 情绪之欲 这个“嘿嘿”直接把相柳整张脸都黑完了。 “玟小六,你到底下的什么毒!” “‘喜怒哀乐欲’,‘欲’之毒嘛。能引出你心底的欲望。喜怒哀乐可以控制,人的欲望可是本能,不是那么容易压制的吧?”小六笑嘻嘻地凑过来,问,“有没有什么异样?” “欲?” 相柳一怔,身体似乎真的猛然间窜出一股异样来。 【心底里的欲望,我的欲望是什么?】 【义父的心愿,辰荣的安定?还是妖的自由?】 “怎么样怎么样?这个药见效很快的。甜儿吃完后熬了一宿背了三本医书,老木嚎唱了半天,串子……咳咳,最后被甜儿拿捣药杵揍了。” 相柳正与本能做斗争,表情不免冷厉了些:“你吃了吗?” “我也吃了啊,我……” 〖我抱着酒坛子哭了两个时辰。唉。〗 “那你的欲望是什么?” 〖回家。〗 小六呆了一下,摇头道:“那都是以前的想法了,现在我想好好地做玟小六。” “只做玟小六?”相柳一心二用,身体的本能压制很困难,眼角不知不觉便泛了些微的红,唇因为咬了几下而血色惊人。 面具也遮不住的引诱。 小六吞咽了一下。 〖相柳这样子好想欺负啊!〗 她的目光粘在相柳眉眼口鼻,依依不舍地拍拍手,叫了早准备好的姑娘来。 “陪……柳公子说说话!” “六哥,这就是你带来的客人啊。”姑娘对冷冰冰却无上风姿的相柳垂涎三尺,“柳郎君,奴家月儿。” 相柳道:“出去。” 声音冷厉,杀意恍如实质。 “六哥我走了。”月儿姑娘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笑话,美色再诱人,也没有活着重要。 “哎?哎?!”小六简直惊呆了,她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指责相柳,“我钱都付了!” 这时,相柳“噗”地吐出一口血。 “相柳……”小六三两步过来,想扶他一把,又无从下手,两只爪子尴尬地半举着。 相柳捂着胸口抬头,眸子闪烁着红色的光:“毒我解了十之八九,但是受了轻伤,你说,”他歪歪头,“怎么办?” “……” 〖怎么办怎么办,我赔呗。〗 小六半蹲下,哀怨地拨开自己的衣襟,把脖子露给相柳:“给,咬吧。” 没想到相柳一把将她衣襟拨回去,手掌伸在她脑后将她拉近前来,然后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游弋在她脸颊上。 小六的眼珠子跟着他的手指乱动。 相柳音色低沉:“疗伤,还有一两分的毒性,”他血色的眸子缓缓移动,“我要你的……” 【这里!】 他一口咬破了小六的唇。 而后是舌尖。 尖锐疼痛和陌生的……感觉,不一样就让小六脑袋昏沉。相柳用力禁锢着她的身体,汲取她唇舌的血液。 小六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服。 最后,相柳气喘吁吁地松开她:“这种药不许再给人用。” 小六晕乎乎地点头。 “乖。”相柳用指腹抹掉她唇上鲜血,“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好好保护自己。】 小六茫然地问:“你要去哪?” “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相柳额头贴上她的,“等我回来。” 小六点头——没点动。相柳的面具硌到她了! 相柳轻声笑起来,两手扶肩让她坐在椅子上。 “我不在附近的这段时间,你老老实实地不要惹事。毛球要跟我走,毛团还未醒来,你自己对付不了很多人。” “嗯。”脑子一团浆糊的小六乖得不得了,听话地点头。忽然想到毛团,忙问,“你们都走了,那团子怎么办?” “我留了法阵。”相柳道。 【去的地方实在太远,不得不带毛球去,不然我肯定要让它镇守后方。】 小六道:“大概要去多久啊?” “不知道。”相柳实话实说,“我会尽快赶回来。” “好。”小六答应,又问,“你会有危险吗?” 相柳笑道:“不会。” “那,早日归来?” “嗯。早去早回。” 小六没能等到相柳回来。 玱玹来了,来势汹汹,要带小六去五神山,没得商量。小六自己揍自己来通知相柳进而求救,可不知是不是相柳离得太远,她等不到他回来。 无奈之下,小六急匆匆和甜儿告别,携恩见了涂山璟,接着与他一同逃出清水镇。再之后,涂山璟护着她逃跑,没逃掉,她又回去救涂山璟,被打断一条腿。 相柳急匆匆赶回来时,回春堂已是人去屋空。 他额上密密麻麻尽是汗珠,心尖细细碎碎的疼。 有人带走了他的小六,他回来晚了。 这时,门口传来惊喜的声音: “相柳大人!” 相柳回头,眼窝通红的甜儿奔进来,激动地道:“您回来了?六哥,六哥他——” 相柳道:“是酒铺子的轩吗?” 甜儿忙点头道:“是!他带了很多人。但是六哥不是被他带走的,他是自己走的。” 相柳一想便明白过来,拔步往外走。 “大人!”甜儿在背后喊他,相柳停下脚步,听甜儿说道,“您会带六哥回来吗?我知道他不想离开这里。大人,您会带他回家里吗?” “会。”相柳沉声道,“只要她愿意,我一定会带她回来。”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毛球!” 天空中一声嘹亮的啼鸣,白羽金冠雕巨大的身影出现,相柳闪身跃上,一路疾驰。途中左腿剧烈疼痛,相柳心急如焚:“去五神山!” 五神山海域。 “我去救人,听我召唤!” 相柳从空中一跃而下,没入水中。 小六,我来接你回清水镇。 等我。 而那时,小六已经和涂山璟一起,被关进了龙骨狱。 狱中无助,他们聊天谈心,听涂山璟说起以往,小六感激他,能理解他,又规劝他——关于他,关于他对自己的心思。 涂山璟很激动,努力使话音平和:“我一定会取消婚约的,一定会的!我只想做叶十七,我永远都不想离开你!” “小六,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第34章 十五年之约 涂山璟急切地、请求一般说:“二十年!不——十五年,你给涂山璟十五年,十五年后,涂山璟还你一个叶十七。” 小六又是疑惑又是无奈,便笑了:“你到底要我答应你什么?” “十五年里,你不要让别的男人住进你的心。” 小六:“……” 她没由来地升起一股烦躁。 小时候她等娘亲回来,可是娘亲丢下了她;后来她去玉山,说好了三十年,可是他们将她忘了;如今流浪大荒这几百年,她一直在等爹爹和哥哥来找她,可是他们也没有。而眼前这个她救的人,又让她用她的未来接着等待,等一个未知。 相柳离开之前也让她等她回来,她也没有等到。 小六说:“我不能答应你。” “小六!……” “你自己也不确定你能不能做到吧?”小六绷着脸打断涂山璟,见他伤心又不忍心,毕竟他是她救下来好不容易养好,又为了她将自己陷入危难中。小六平稳了一下情绪,好好说话,“璟,你没有必要因为我这样,我既救你,便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不想和你分开!” “我们已经分开了!叶十七也不是我的!”小六强调,“你是青丘公子,我是清水镇的玟小六。你有未婚妻在等待,有家中长辈放不下,所以你让我以什么身份去等你?我是整个大荒的笑话吗?” “而且!”小六阻止涂山璟开口,手掌自然落在自己心口上,她说,“我亦不知,现如今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 她能听到相柳的心声,从见他第一面时就能。更何况她和相柳现在还种了相同的蛊,她们通感。小六不知道她如今这颗心还是不是完整的,所以她不能答应涂山璟,这对涂山璟不公平。即便涂山璟在已有未婚妻的情况下还要她给一个承诺…… “无法做到的事,我不能应。”小六想起那夜相柳说的话来,将它说给另一个人听,“‘人无信,何以于天地立足’。” 涂山璟一瞬间脸色灰暗至极。他一直当小六是他的救赎,可那束光只想短暂照耀他一段时间,他要重新跌入黑暗里了。 一只手掌拍在他肩上。 璟忙抬起头。 小六看着他认真地说:“璟,你知道你从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公子我为什么不会惊讶吗?” “因为……” “不是因为我人有多好。”小六说,“只仅仅因为我长了一双眼睛。” “眼……睛?” “对,眼睛,正常的、不高不低的眼睛。长了这样眼睛的,看到的就只是一个人。无论这个人变成什么样,本质上还是他。而你讨厌的、惧怕的人,他们的眼睛是向上看的。你落魄时低了,他们便看不到你。那些人看不见的、嫌弃的,不是你,而是低于他们身份地位的每一个。璟,也许,你落入黑暗中一时半刻不一定坏事……” “我得以遇见你,是我之幸!”璟虽然一时没有消化完小六的话,但还是没有犹豫地脱口而出。 小六看看他,轻轻叹了口气,笑起来:“璟,你曾高高在上,一时跌落,如今又要回去了……” “我不愿意回去的!如果可以,我想一辈子都做叶十七!” “好吧,十七,你听我说完。” “我听着,你说什么,我都听着。”璟眼里有隐隐的恐惧和哀伤。 小六不忍,更努力地劝慰安抚:“你做青丘公子时,光明璀璨,一朝黑暗,遇到我这样的星光才会觉得灿烂。可是十七,人世间星罗棋布,日月只有一个,星光却有无数。你是先遇到了我,可人间不止有我,别的人也会对你好。” 璟神情急切,似要开口。 小六接着道:“你想说没有是不是?那可不一定!你的‘静夜幽兰香’那么忠心,你这个主子变成什么样她们都会誓死跟随的吧?老木、串子他们……十七,没有遇到的事,不好那么斩钉截铁地下结论。” 哎?这话好像也是九头妖说过的? 不管了! 小六准备一次把涂山璟劝好,要不然他总是这样一副哀愁离了她不想活的样子可怎么得了!费这么大劲救的人不是白救了么! “这样的事有很多,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越是漆黑的夜,一点微光越是能照亮大片的天地。不是我有多好,是你太苦了。璟,经此一难,你再也不会如他们一般高高在上、俯瞰世间苦难。你会是世间人们的希望,他们需要你这样的人。 每一点善意,都是一点希望的光。像夜空的星子闪烁,星星一多,夜幕也就不怎么黑了。 灾难将你推离日月的光辉落入黑暗,却也让你见过星子的温暖。璟,你已重回高处,从此以后,可以为你、为这世间别的人,收集起一片星海。” 到那时,你便不会再以其中一颗为中心。 璟怔怔地望着小六。 小六冲他笑得很温暖,眼眸里希望他好的情意情真意切。 璟的心头却一时苦得要命。他痛得几乎抽搐起来,却仍然不甘心、挣扎着问出一句话来:“小六,你心里,已经有相柳了吗?” 小六下意识捂上了自己的心口。 璟痛苦万分,心中抱有一丝期待。 半晌,小六摇摇头,道:“我现在不确定,以后不知道。” 那一瞬间,璟明白,相柳已经胜了。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我不会让小六失望。”他听着心中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吐字清晰,“我会去寻一片星光璀璨。” 小六舒了一口气:“你想通了就行。这才对啊,你该是风华无限的一个人,怎么能天天局限于小情小爱上。等你拥有一片星空,我也就只是其中划过的、最普通的一个了!” 不会的。璟在心里默默地说:你是最亮的那一颗,无论何时,无论何处。 事情告一段落,小六和璟也能随意说些闲话。狱卒进来时,他们的氛围还算得上自然。 忽然,小六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心悸。 第35章 脚下是大海 是相柳! 一定是相柳来了! 小六请托涂山璟带她靠近大海一些。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海面。 水雾翻腾,水天相接之处,忽然出现一身缥缈白衣,银发垂落,漫步而来。 小六的鼻子一下子酸了。 〖真的是相柳。〗 〖他没骗我。他说等他回来,他真的回来了。〗 〖人无信,何以于天地立足。〗 玱玹高声道:“相柳!你就这么想杀我吗?锲而不舍地都追到五神山来了!” 相柳随口道:“这次来倒不是为了殿下。” 他的目光只停在小六脸上。 〖相柳他……是为了我吗……〗 相柳万里而来,只跟她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你干了什么,惹得皓翎的军队鸡飞狗跳。腿被敲断了?” 第二句是:“脚下是大海。” 一刹那,小六眼睛里控制不住地涌上了泪。 她分明听到了相柳心中不止那两句话。 说第一句时,他说: 【挨这么狠,疼不疼?】 【是我回来晚了。】 【至少要去接三五个单才能换回给你疗伤的药吧。】 说第二句时,他说: 【跟我走。】 【我带你回去。】 【毛球在外接应,毛团在家……在清水镇等你。】 〖清水镇……家……〗 小六笑起来:“我哪有什么本事惹事,都是误会。” 〖你快走。〗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我跃入大海,你就能带我走。但是,这里是五神山,你一个人来都受了伤,再带上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何况,我走了,十七怎么办?他是因为我才陷入其中,我才叮嘱他以后要好好生活,就要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吗?〗 相柳极快地扫了一眼身体,将右手往后掩了掩。 小六这时抬头对他说:“算了,我不想欠你太多的人情,你走吧。” 她说完这句话,相柳的心疼了一下。 【是谁的心在疼?】 〖是谁的心在疼?〗 相柳自嘲地笑了。 【既然你选择,我便尊重。】 “别忘了,你还欠着我的债务,死人是没法还债的。” 【总之,好好活着。】 鼻子酸得厉害,小六扭脸又笑:“放心吧!我这人一向贪生怕死,我等着你来讨债。” 〖我等你来……我还能等吗?〗 〖这次也是千方百计告诉你我有事了,等你救我。可你来了,我却没有跟你走。〗 〖竟是我失约了吗……〗 〖相柳……〗 相柳看看涂山璟,又看玱玹。 【一个是宝贝疙瘩,一个是舍命相护,不知道谁能保护你……】 他说:“告辞。” 转身。 【又是这样吗?但是……】 【我不能左右你的选择。】 小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相柳的背影。 〖对不起,相柳,对不起。〗 〖我绝不是拿你当消遣,这不是寂寞的游戏。〗 〖我不想去皓翎,不想离开清水镇。〗 〖我想做玟小六。我想……〗 〖我想跟你走……〗 这时,一半身躯已没入水雾的白衣人忽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身,霎时间水浪滔天,衣袂翻飞,一道飞流飞速冲向礁石,将小六席卷、返回,带入相柳怀中。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小六惊愕至极,根本反应不过来。 【别怕。】 相柳一手护住她,一手迎上玱玹众人。 小六被牢牢锁在他怀里,紧贴着他的胸膛,耳边除了灵力相撞的声音,只有相柳的心跳声。 一片嗡鸣。 她的双手下意识地紧紧环绕着他。 她以前抱过的、说劲瘦硬邦邦的细腰,此刻担起的是两条命的重量。 灵力的冲击大得吓人,饶是被相柳护得周密,小六仍然觉得五脏六腑俱颤。 散了的魂魄终于回到身体一般,小六挣扎道:“相柳!扔我下来你快走!” 相柳不理她,汹涌的灵力只守不攻,且战且退。 “相柳!我此行是奉我师父皓翎王的旨意,带玟小六回去谒见,与阁下无关。你若收手,我可放你一条生路!” 相柳歪头,邪肆地道:“我生,你死?” 敬酒不吃吃罚酒。玱玹手一挥,势要带回小六,亦下死手。 血腥气越来越重。 小六慌了神儿:“相柳你走啊!!!!我会没事的他们不会杀我,你走啊!!!再不走你要没命了!!!!” “他们不会杀我,真的!!” “你再嚷下去,我死之前要先聋了。”相柳的嗓音嘶哑,嘴角不断有血渗出。他手指飞速在小六背上结了几道印记,欲将她往后推去—— 小六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要做什么!” 相柳道:“你再纠缠,恐怕你我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不!我……” 有攻击袭来,他抱住小六挡得严实,咽下喉头鲜血,道:“……你……放心,涂山狐……狸不会有事,玱玹需……要他。” 【不要再顾忌谁,做你想做的,不必勉强。我在这儿,不怕。】 “相柳!” 〖又受伤了又受伤了!!〗 “走——” 相柳用尽剩余的力气将小六送上了天空。 “相柳——” 【等我,带你回去。】 “相柳!!!——” 皓翎军队的攻击随之而来,尽数打在相柳身上。 而余波,被他结的印抵挡,小六一根头发丝也没伤到。 一声嘹亮的啼鸣后,白羽金冠雕稳稳地接住了她。 泪水终于落下,将双手沾在羽毛上的血迹,缓缓晕染开。 ——【你对……我,便这般重要,命不要,心也扔掉,也要成全你。】 ——【要命,我有九条;要心,给便给了;收不回来,那便收不回来吧。】 ——只要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贵。 ——【玟小六总说想做出毒倒我的药,等毛团好全,便带她去各地搜罗医经和材料吧。】 ——“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等我回来。” ——【跟我走,我来带你回家。】 ——等我。 ——“凡你所喜,都将成痛;凡你所乐,都将成苦。” 脚下是大海。 海水中鲜血蔓延,随波摇动,像逐水流淌的万千桃花。大片海域尽是“繁花点点”。 凡我所喜,都将成痛;凡我所乐,都将成苦。 小六趴在毛球背上,身处天空,看到不远万里来救她的人,死在了海里。 第36章 沧海,桑田。 时间在此时没有流逝。 不知道多久过去,有人踏上雕背,落于她身边。 翩跹白衣上尽是深深浅浅的绯色,像是穿了一身桃花血衫。 小六呆呆地望着那人。 相柳拍拍毛球的背,白羽金冠雕极速飞离五神山海域。他看着小六这样子,眉峰微蹙,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轻轻地道:“小六?” 眼泪刷地涌出来。 相柳擦拭不及。 小六爬起来扑进相柳怀里,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他。 相柳被这一扑冲击得半坐,下意识拥住了怀里的人。 “小六?” 小六泪流满面。热烫的泪水不一会儿便浸透了衣衫。 相柳察觉到了什么,道:“我回来了。” 小六抱得他更紧了。紧到相柳都感觉到勒得慌,他的手一下一下抚着怀中人的背。 毛球驮着他们在云海之间划过。小六再不肯松开相柳,似乎只要她一松手,相柳就会消失。 “我回来了,我带你回家。不怕。”相柳的下巴抵在她头发上,声似呢喃,“不怕,我们回家。” 小六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声来,嚎啕大哭。 “……相柳!” 她不一会儿便上气不接下气。 “我在,我在。” 〖原来我真是他的后患!每次和玱玹的争斗我都口口声声让他活着回来,到最后真是我送了他一条死路。〗 〖‘今日我不杀他,他日他必杀我’。〗 “对不……嗝起!” 男人身的姑娘埋头在自己怀里哭得直抽抽。 “我有九条命,你忘了吗?”相柳把人捞出来,手指上聚起冰灵力,虚贴在小六眼睛上,温柔安抚,“眼睛要疼了。睡一会儿。乖啊,睡醒了,我们就到清水镇了。” 冰凉的触感让小六的眼睛好受了很多,然而相柳的话却让更多的泪水从她合起的眼皮下渗出。 相柳挪开手指,叹道:“你这副假身体哭成这般模样实在有碍观瞻。” 小六睁着红通通的眼眸看着他,哽咽道:“我这身……嗝体,是真……嗝的!” “好好好。”相柳敷衍地点头,又问,“要不要休息?腿不疼了吗?” 小六委屈:“……嗝疼。” “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小六犹豫。 相柳张开双臂:“嗯?” 小六便重新躲进他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腰,阖上眼,不一会儿便真的睡着了。 她睡得深沉。夜深时回到清水镇,相柳抱着人跳下雕背,毛球变小叽叽咕咕地跟他说话。 相柳道:“去吧。此间无事,你安心照顾毛团,它应该快醒了。” 毛球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回春堂就在眼前,相柳与熟睡的小六却没有踏进门。 翌日。 小六从睡梦中惊醒,一声“相柳”脱口而出,她弹起来——“咚”一声脑瓜顶撞到了什么,让她头晕眼花。 “唔……”被撞的那人也痛吟出声。 搭在她肩上的手臂挪开,小六一回头,看到相柳正揉着下巴,眼里水雾弥漫。 再一低头,身下是层层叠叠的白色衣衫。 小六讶然道:“我拿你的衣摆当铺盖了?” “你死抓着不放,”相柳身体上移,倚着床头柜子,用力拽自己被压着的衣摆,“我也要休息不是?——还不挪?” 【衣服都给你躺皱了!】 小六往里头滚了一圈,举目四望:“我们这是在哪?” 相柳道:“清水镇。” “不像是回春堂啊?” 相柳指指窗外:“你去那儿看看。” 小六疑惑地看他一眼,爬起来从他身上跨过去,下了榻,扒在了窗户上。 那扇窗户,正正好对着回春堂,将院里院外一切都尽收眼底。小六看到三五人走进院中,扬声叫着大夫。不一会儿,里头便出来了一人。 “甜——唔?” 冰凉的手指捂上了自己的嘴,广袖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住。小六转头,眼神问道:〖干嘛?〗 相柳道:“人醒了,脑子还没醒吗?” 【忘了现在什么处境了?】 小六眨眨眼睛。 〖知道了知道了,玱玹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相柳松开手,问:“她倒是很担心你。要去说一声吗?” 小六道:“怎么去?万一被玱玹的眼线发现,倒真的会连累他们。” 相柳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你的脑子打算什么时候醒来?” 【我死一次,把你打击成这样了?】 小六想了想,道:“变幻容貌?” 相柳点头:“过来。” 他手上已聚起灵力,想是要为她幻形,小六却拒绝了。 “不用了。嗯……你帮我变个衣服好了。”小六闭眼,心念一动,身材样貌便缓缓成了另一个样子。 【竟完全无法分辨。】 相柳道:“这就是你的神通吗?” 小六打量了一下自己,道:“不算是我的神通。以后再跟你细说。快帮我变衣服!” 【好。】 单手拂过,相柳给小六换了身白色锦衣。 “我在你面前穿白色?”小六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然后摆摆手,急匆匆下楼去了。 相柳于桌前偏头,看到小六奔进了回春堂。 他微微笑起来。 回春堂里,桑甜儿开了药给病人,温声叮嘱道:“忌食生冷。药吃完了再来复诊。” “多谢大夫。” “不必客气。” 甜儿送了病人,看到门框上斜倚了一位年轻公子,便问道:“公子想看什么症候?” 那人道:“我不是来看病的。” 甜儿道:“那公子来我们回春堂有什么事?” 小六在案前坐下,道:“我是新搬来清水镇的,想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所以想来打个招呼。” 甜儿便笑着寒暄几句,问:“不知公子来清水镇做什么营生?” 小六答非所问:“医师可是名作‘桑甜儿’?” “正是。” 小六笑道:“您叫‘桑田’,我便叫‘沧海’吧!正巧,在下曾也做过医师,最擅长治疗不孕不育。” 甜儿的脸色慢慢变了。 小六还在说:“若姑娘医人不自医,也可到对面寻我,包您三年抱俩!” 甜儿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看了小六一会儿,冲到门口四下张望一番,这才回身,压低了声音,颤声道:“六哥?” 第37章 坦白 小六笑道:“我又回来啦。” 甜儿蹲下,仰头看她,激动地道:“是相柳大人把您带回来的?” 小六点头:“除了他,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说只要六哥愿意,他一定带你回家,相柳大人真的做到了!六哥,可还顺利?有没有受伤?”甜儿慌得想去探她脉。 小六神色一黯,旋即笑道:“你忘了我也是个医师了?没事没事,我倒是一点没伤到,相柳他……我会补偿他的。总归是回来了。甜儿,轩不会善罢甘休的,我现在不能真的回来。” “我都明白,六哥。知道你们好好的也便行了。”甜儿忙道,“六哥,你们现在要去哪里?” 小六指指窗外:“看到对面那栋小楼了吗?” “看到了。” “我昨天就住那里。看相柳那样子,我估摸着那楼应该是他的。这段时间我大约先安置在那里。” “月前我听串子说有人买了对面的小楼,原来是相柳大人。”甜儿眼中有泪,“六哥,见不见面不重要,知道你好好的,我们都放心。” “傻甜儿。”小六摸摸她的头,“这住得多近啊。你有事在回春堂喊一声,我就听得到。串子要是早上欺负你,上午我这巴掌就得落在他脸上。” 桑甜儿破涕为笑。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小六嘱咐道:“好甜儿,你是个靠得住的,一切小心,只当我走了。这件事别告诉串子,那小子瞒不住事儿。” “好。” 小六回到小楼,相柳正在窗边喝茶。 她变幻回了玟小六的模样,在相柳对面坐下,盯着那茶水道:“这是真的茶?” “那不然?”相柳撩起眼皮看过来,“你还以为是熏虫的药球吗?” 小六想呕。 她死盯着茶壶瞧。 相柳道:“想喝自己倒。” 小六:“……” 〖想喝。有阴影。〗 相柳端杯掩了嘴角笑意。杯子一放下,“嗖”一下被小六抢了。 “你总不至于让自己喝那什么水。”小六得意地说。然后咕嘟咕嘟连喝三杯,一边喝一边道,“和甜儿说得太久,真渴死我了。” “见面的时候多得是。” 小六道:“哪知道玱玹什么时候再杀回来。甜儿他们都是普通人,我可不能连累他们。哎?这屋子离得这么近,不会引人注意吗?” 相柳道:“清水镇人多杂乱,每日来来往往的不知凡几,他能查到什么?何况这屋子……” “这屋子你月前就买了?”小六挤眉弄眼的,“你在清水镇买房子做什么,终于嫌弃自己的小破屋简陋了吗?” “还不是你——” 【还不是你喜欢这里。】 脱口而出的话掐死在嘴边,相柳不自然地别开脸,站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小六怔怔的,直到相柳已走到楼梯前,她忽然开口:“为什么救我。” 相柳脚步一顿。 小六道:“你跟甜儿说,只要我愿意,你会带我回来。可是在龙骨狱,我明明拒绝了你。” 相柳沉默。 【没有。】 “你走了一半,又突然回头,丢了一条命……”小六的声音哽住。 【不过是一条命,我去之前便想到过。你若不愿走,我不强求,但是你不愿去皓翎,我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迫去做不想做的事。】 良久,相柳轻轻地道:“你没有拒绝。” 小六愣住。 “你只是怕我死。”相柳说,“你不愿意去皓翎。你想跟我走。”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小六有些僵硬地道:“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的。”相柳走回来,视线缠绕在她身上,“我听得到。” 〖听……得到!〗 小六瞪大眼睛。 〖听得到是什么意思!是……心声?〗 小六磕绊地道:“你……我……我在心里说话?你……” “我听得到。”相柳的目光温柔缱绻。 小六有些恐惧了:“从什么时候?” “从第一次见你。”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天!无所遁形!〗 “这是怎么回事!!” 相柳道:“不知。我查过,没有半点头绪。” “所以……”小六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在心里骂你你也知道?” “知道。” 【你向来喜欢阳奉阴违,是个骗子。】 “我什么时候阳奉阴——”小六赶紧捂了嘴,眼睛觑着相柳。 相柳眯眼:“看来我坦白了一切,你倒是还瞒着。” 【能听到我心中所想?】 小六摇头摇头再摇头。 〖没有没有我没有。〗 相柳一字一句地道:“玟,小,六。” 【还要装模作样?】 〖他发现了他发现了!〗 “好吧。”小六松开手,垂头,“我承认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 “和你一样。” 相柳道:“这到底是什么?” 小六诚实地道:“我不晓得。” “除了我,你还能不能听到其他人?”相柳问。 【比如涂山家的狐狸。】 “我听不到十七心里的话。”小六白了他一眼,“你怎么总跟涂山氏过不去?是不是生意上被他们苛待过?” 【谁跟涂山氏过不去,我只是单纯看不惯涂山璟。】 相柳硬邦邦地道:“没有。” 小六坏笑,伸出一指虚点他心口,又指指自己耳朵:“我都听到了。” 相柳:“……” 【这‘心声’忽然就碍事了。】 小六道:“我倒觉得很好。以后你再也不能在我面前装矜傲冷漠的九命军师了。” 〖你就是个傲娇、嘴硬的蛇妖相柳!〗 相柳“恶狠狠”地道:“做杀手的,本就无情。” 【这以后可怎么办!】 小六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心里又开始难过。 〖就因为我在心里说了一句不想去皓翎么?〗 她说:“一句话,你就把一条命留在了龙骨狱。” 相柳道:“我有九个头,不像你,只有一条命,不敢轻易死。” 【蛊都种了,一条命给你,本就是应该的。】 小六不想再掉眼泪,她一直觉得哭很没用,可是现在有点控制不住,想想相柳死时触目惊心的血,心里便痛得要命。 “别哭了。”相柳摁了一下心口,“我识得你这几年,都没有这两日哭得多。” 第38章 八命相柳 小六道:“你捂胸口干什么?之前你不是说自己是九头之躯,即便痛死我你也不会有太大反应。现在我心痛,你也会一样痛吗?” 【我故意那么说你也信?】 相柳道:“你心有几分痛,我心便有几分痛。” “难道是——”小六眼中神采暗淡,“是因为救我丢了一命所以你痛感才会那么深?我以后是不是要改口叫你‘八命相柳’了?” 【一开始就是,无论几条命都是一样痛。】 相柳道:“很难听。” “如果不是我恰好能听到你心中所想,你做的很多事我都会不知道对不对?” 相柳道:“或许吧。” 【知不知道又能怎么样。】 小六苦笑:“那万一我一辈子也不知道呢?” 相柳疑惑:“那又怎么样?” 【不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小六摇摇头:“心里总有些莫名的庆幸。” 〖虽然在一个人面前毫无隐瞒是一件让人有点恐惧的事。〗 相柳一滞。 【我……让你恐惧?】 “不是你让我恐惧,是这件事本身让人不安。”小六解释了两句,然后叹气。 〖怎么越解释越听着更不对劲?〗 “那就不要解释了。”相柳道,“我出去一趟。” 小六道:“是军中有事?” “没有。”相柳本不欲多说,但是…… 【再不吃饭你会饿。】 “你这……”小六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坦白之后没有办法愉快地装傻了啊……容易尴尬住。〗 相柳板着脸:“你莫多想。” 【听你说街上的糕点铺子还不错,身上银钱刚好能买上几包……遭!又忘记玟小六听得到!】 他的眼睛盯住小六。 小六忙捂住眼睛——〖哎呀!〗——她分出一只手摁住心窝,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相柳:“……” 【该死的心声又出卖我。】 “走了!”他说。 脚步急匆匆。小六从指缝里看到他下楼,身影消失在楼梯上时不怕死地喊了一声:“你的耳朵红透啦!” 【滚——】 相柳的脚步更快了。 小六大笑出声。 笑累了,又陷入沉寂里。 她的手放在心口,那里有一个人,与她互通心声。 这是一件可怕又奇妙的事情。 可怕在她在相柳面前绝无秘密可言,奇妙在泱泱大荒里,偏偏是他们二人。 若论关系,她与老木、串子麻子生活在回春堂二十多年;若论亲情,她与玱玹哥哥是至亲之人;论友情,她救十七在前,认识相柳在后。 那么,便只剩下……爱? 小六想起在龙骨狱时璟问自己的话——你的心里,已经有相柳了吗? 自己当时当时的回答——现在没有,以后不知道。 她如今也问自己,相柳,在哪里? 那个初见面鞭笞她的相柳,那个动不动就威胁她的相柳,那个喜怒无常伤害她的相柳,那个屡次利用她的相柳。 脸上有痒痒的触觉流淌,小六一抹,手上尽是水渍。 初见时对她狠心,是因为只是初见,他凭什么对一个陌生人好呢?那不是莫名其妙吗? 后来对她好,彼此关心,是相柳了解了她,是他们交情渐深,是……顺其自然,是合乎情理。 相柳,也是那个带着伤接单换药给她疗伤的相柳,那个担心她伤势偷偷在回春堂张望的相柳,那个会摸她的头安慰她的相柳,那个甘愿被种蛊的相柳,那个千里迢迢送了一命在龙骨狱、只为她一句“不想去皓翎”的相柳! 那个重情守诺,嘴硬心软,只余八命的相柳啊! 小六泪流满面。 从狐狸那逃出来之后,她便再没有这样哭过。她会坚强,会勇敢,会努力生活,她一个人也要活得很好。可是、可是!有一个人豁出命来保护她,她突然觉得自己也能软弱一下子。 她欠了相柳一条命,欠了他许多情,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还得起。哭了,她心里会好受一点点。 〖就哭一会会儿,在相柳回来之前把痕迹全抹掉,他就不会知道我哭过。〗 【小六!】 一阵风雪席卷入室,小六被迷了眼,正“挤眉弄眼”时被人抱住了双肩,左右打量。 【出了什么事?!】 “相柳?”小六揉着眼睛,睁开双目看清面前的人,“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这么急,头发都跑乱了。〗 相柳道:“有人来了吗?谁伤了你!” 小六错愕:“没有人来啊,我也没有受伤。” 【我明明感觉你的心在痛。】 相柳看着她,忽然伸手去触碰她的眼睛:“这么红,是哭过还是方才揉的?” 手指将要触碰到之时,小六下意识躲了一下。 相柳身体一僵。 【她在躲我。】 须臾,他将手指收了回来。 〖我不是故意要躲你的啊!〗 【身体的本能,更能证明一些问题。】 两人对视。 气氛一时冷凝。 〖我干嘛要躲那一下啊!相柳都为我丢了一命了,我还伤他!九头妖怪的心,那也是心,一样会被伤!〗 【她流浪多年,无人相依,无处可去,无力自保,我为何非要告知她心声?她一定被我吓到了,我让她觉得不安全。】 话音同时响起。 再次对视。 “我……” “我……” 哑声。 【我为何非要这时开口。】 〖玟小六!堂堂男子汉什么时候变得吞吞吐吐!有话直说!〗 相柳忍不住了:“‘堂堂男子汉’?” 小六:“……”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相柳微笑:“你也应该相信野兽的直觉。” 【让你还狡辩野兽的直觉不准。】 小六扁嘴作委屈状,大眼睛闪啊闪:“我做了几十上百年的男人,已经做习惯了。” 相柳似笑非笑:“你这是承认了?” “承认啊,都这样了我还能瞒着什么吗?”小六大大方方地道。 “那你……” 相柳说了两个字赶紧闭了嘴。小六竖起耳朵听他心声: 【不许想不许想不许想不许想不许想……】 小六瞠目:“厉害啊相柳大人。” 相柳心中继续默念:【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管她是男人女人,她都是玟小六。】 【她是玟小六。】 第39章 偷来浮生半月 小六厚厚的脸皮隐隐有发热的迹象。 〖这相柳不愧是蛇妖,说起情话来真挺惑人。〗 相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我说了什么?” “唔!”小六一手捂嘴一手捧心,摇头摇头。 〖什么也没说没说没说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相柳:“……” 【这以后日子都要这么过吗?】 他说:“好了。看你这般模样,也不像是有人闯了进来。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强烈的心痛。】 小六一怔。她的眼睛控制不住地粘在相柳身上,直把相柳盯得四下打量自己。 【我有什么不妥?衣服干干净净啊。】 “就是因为干干净净!”小六道,“在龙骨狱,你……” 〖你死之时,鲜红的颜色弥漫大片海域,我知道,那全是血。〗 相柳道:“灵力一过就没了。” 小六说:“那你换身衣服,我是能当你的血没流过,还是当你——” 〖你的命没丢过!〗 她梗住。 接着,两人不约而同按住了心口。 好一会儿,相柳问:“你就是因为这个心痛?” 【我死了一次,你的心会痛?】 被他怀疑的语气激到,小六拔高了声音:“我又不是冷血冷情没良心的东西,怎么不会痛?” 相柳心里一热,又一顿,迟疑道:“你在骂我?” 【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我冷血冷情?】 〖不会是我说的吧?!〗 小六道:“你一定是记错了!” 相柳道:“没有。” 【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小六:“……” 心脏咚咚直跳。 相柳道:“你为什么心跳那么快,不舒服吗?” 小六伸长了手臂往桌子上一趴,生无可恋似的说:“相柳大人,无形情话更要人命。若不是你向来冷漠不易近人,我真怀疑你是个游戏花丛的浪荡子。这无辜又关心的样子,天呀,若我不是游戏人间百年,真会……” 相柳问:“真会什么?” 小六又想捂嘴捂心,手抬到一半放弃了,干脆破罐子一摔:“被你迷倒呗。还能干什么。” 〖反正无论如何都会被他知道,索性我直说算了!是不是啊相柳大人?〗 相柳点头,沉默一会儿,又道:“被我迷住,你倒也不用难为情。” 【又不是只你一个。】 小六:“……佩服。” 〖虽然,但是,相柳长得就是好看啊!国色天香,冰雕玉砌,大荒内数一数二,武力又高……〗 小六一边在心里念叨,一边看着相柳的耳朵越来越红,心中暗笑,接着道: 〖……白衣飘飘遗世独立,无上风姿,人外之人,月下飞仙……除了好男风,其它一点问题也没有!〗 相柳喝道:“玟小六!” 小六捂嘴,“窸窸窣窣”地笑。 相柳把两包糕点扔给她:“吃你的糕点去。” 【吃东西好把你的嘴堵上。】 正拆糕点的小六一顿,扯扯相柳的衣袖,让相柳看向自己,然后指指心口: 〖你觉得能堵得住?〗 相柳:“……” 【忘记了。】 但是相柳大人不许自己窘迫,装也装出个云淡风轻来:“吃。能堵一个是一个。” “好!” 小六拆开一包吃得津津有味,中间还递给相柳:“一起吃。” 相柳不接:“不饿。” 【你吃吧,多吃点。】 “吃吧!”小六一把糊他嘴上,把相柳脸都糊绿了。 〖别扭的妖怪!〗 “一起吃!又不是分不起!” 【忍住,忍住,她是种过蛊的小六,忍住,相柳,不许再跟她动手。】 小六笑得不行。 〖救命啊相柳好好玩!〗 “玟小六!不许在心里讥讽我!” “我没有我没有,我在夸你可爱!” “说男人可爱不是夸奖!” “我觉得是啊!” “你是女子!” “对啊!女子觉得一个男人可爱,有问题吗?” 【当然有!嗯?有的问题是什么?】 相柳噎住了。 小六得意地道:“能听心声也不是全无坏处。” 相柳看着她吃糕点,唇角悄悄动了一下。 【只要你不再怕我。】 〖我会努力不怕你。我本不该怕你。可是你呢,你在我这里全无秘密,你会怕吗?〗 【我的心思并非完全坦荡,可是你只要你不情、不愿、不想,我绝不会勉强你。】 〖‘听取心声’的神通偏偏出现在你我身上,一定有什么缘由。〗 【我会继续查。】 〖相柳,幸好对方是你。〗 小六没头没脑的这一句,相柳却瞬间明白。他胸膛一热,心道: 【幸好是你。只有你。】 小六暂时先在小楼里安顿了下来。山中事忙,相柳总是不得闲,三日里往往能待在清水镇半日便不错了。小六一个人倒也自在,不时幻化成“沧海公子”的模样出门,偶尔去对面的回春堂。 “沧海公子”相貌堂堂,凝脂锦衣,腰间一枚冰晶雪花配饰,说话做事有节有礼,行走坐卧皆有风姿,反正从头到脚都不能让人联系到回春堂的六医师。 小六对清水镇熟稔得很,不出十日便与街邻都混熟了。大家都知道他已经搬来清水镇快两个月,不过前段时间生病不常出门罢了。 连相柳也不得不佩服她这本事:“你的十来日,街坊四邻都是挚友;我的三百年,至今军中仍骂我是异类。” 小六很讲义气地拍他肩膀:“以后咱们一起混,你负责武力,我负责嘴皮,一定行遍山海大荒,天上人间无敌!” 相柳:“……六哥自大,九命甘拜下风。” 嬉皮笑脸的小六顿时笑不出来了。 相柳察觉到她心里不舒服,问:“怎么了?” “……八命相柳。”小六艰难地从唇齿间磨出这四个字,“你只剩下八条命了。” 相柳道:“我还活着,你还在。所以,你纠结它做什么?一条命而已,我有九条命。不像你,只有一个脑袋。” 小六道:“九条命也是命,你嘴里总是轻贱它!命就是命,不是多了少了它就不珍贵了,也不是多了少了它就该不珍惜!” 【没有不珍惜。】 相柳道:“我去救你,它丢掉会可惜吗?” “为什么要废一条命救我!那可是一条命!你的命!” 〖你傻不傻啊!〗 相柳道:“因为你不愿。” 【若我不在,也便罢了。既然我在,又怎么会让你勉强自己。】 “可即便我被带到皓翎,我也不会死啊!” “会!” 小六愕然道:“什么?” 相柳微蹙眉峰:“你不会死。但是我总觉得,‘玟小六’会出事。” 第40章 宝柱你好 小六被这句话震惊到了。 “我……不是,‘玟小六’会出事?你明白……?” 〖离了清水镇,我便不再是玟小六。〗 “离了清水镇,你便不再是玟小六。”相柳说,“凭你变幻的本事,我穷其一生可能都再找到你。我身上还有你的蛊,你想赖账吗?” 【都种了蛊,你想寡情负心吗?】 此话一出,二人不约而同呆愣住。 〖什么?!〗 【糟!】 相柳急忙在心中念道: 【人的词语果然晦涩,我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吧?不懂不懂不懂不懂……】 小六脑袋空白了好一会儿,猛然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东西在刻意瞒着我,那蛊果然有问题是不是?!”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相柳别无他法,只能不停念叨。 小六道:“别念了吵死了,九命相柳也会耍无赖逃避吗?” 相柳道:“只要有效,何必管什么招式。” “那蛊到底有什么问题!” “你自己的蛊,做什么问我?”相柳悄悄握紧了手指,克制住内心的紧张,找借口道,“山中还有事,我走了。” 小六气得不行:“该死的九头妖怪!你能瞒一时而已,你我互通心声,你还能瞒得了一世吗?” 【瞒得一时是一时。反正要我说,我是不肯。】 “九命!”小六怒喝,忽然一阵儿难过涌上来,她道,“算了,左右蛊已经种了,也不是非要现在知道。‘八命相柳’确实不大好听。以后你还是叫‘九命’吧!” 〖我的命也给你。〗 【你的……命给我?】 相柳怔了一下,迅速离开了小楼。 小六一个人在小楼的榻上滚了半天,愁眉苦脸。 蛊不对劲,相柳那样子分明知道,却不肯告诉她。 小六努力回想相柳当时的表情,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相柳那时的神情似乎并不是冷漠,他眼神逃避,视线游移。不是故意不将事实讲明,而是……羞涩?是不好意思跟她讲明啊!! 小六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傍晚串子来拜访,送来了甜儿蒸的包子、烹饪的腊肉,笑得傻乎乎的:“我家娘子做了些家常菜,让我送些来邻居尝尝。” “沧海”小六矜持地道了谢,彬彬有礼地说:“有串子兄弟、老木大叔,和桑医师做邻居,是沧海之幸。” 串子道:“沧海兄弟客气了。哎?怎么又你一个人在家,宝柱兄弟呢?” 小六奇道:“宝柱?” 串子道:“就是长相比你还要俊,长头发……就是买这房子的宝柱啊!你俩不是经常坐窗边喝茶?” 小六:“……” 她差一点没能维持住这贵公子的形态。 又过了几日,相柳忙完辰荣军中的事,带着个好消息准备和小六分享,一上楼,小六迎面和他打招呼。 就是眼神儿有点诡异。 “你好啊,宝柱儿。” 相柳:“……” 他笑了一下:“沧海也好。” 小六忍了好几天了,终于可以问出口:“你怎么想的啊!你全身上下哪一点‘宝柱’了?” 〖哪怕头发黑了,衣服黑了,人柔和了,但是长成这个样子竟给自己取个名字叫宝柱?!〗 相柳道:“我觉得很好。” 【宝柱,保住。你喜欢的回春堂,我会替你守着。】 小六原是听不出哪两个字,可相柳后面的话让她瞬间明白了。 “保住?你要替我守着回春堂?” 【又被听到了。】 相柳垂眸:“我想守着。我想知道你一个神族要保护的人,特别在哪里。” “心声都暴露了就不要装得冷心冷情了好嘛?”小六无奈道,“你买下这房子时便预料到我会走?” 〖野兽的直觉这么神奇的吗?〗 【没有……别想别想别想,不想让她知道不想让她知道……】 小六凑过脸去:“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相柳!” “你再念叨我要找鞭子了!” 〖趁机把鞭笞的仇还回来!〗 相柳抬眸:“做梦。” 小六嘻嘻地笑:“你是害羞了吗?” 相柳冷冰冰地道:“胡说。” “你说了不算!”小六眼疾手快两手捂住他耳朵,又立即收了回来,夸张地叫唤,“哎呀哎呀,烫死了我了,谁的耳朵又红又烫啊?” “玟小六!……” “哎!宝柱哥,您说。” 【这就是我往后要过的日子吗?】 相柳闭了闭眼,挫败地道:“毛团快醒了,你要不要去看?” “团子?!”小六一蹦三尺高,趁机抓住相柳的肩,激动地道,“什么时候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去?!” “昨天夜里毛球飞了回来。”相柳含笑道,“你想什么时候去?” “现在!”小六忙不迭地跳起来,拉扯相柳也站起来,自己钻到他怀里抱住人,道,“走吧!” 相柳张着手臂左看看右看看,促狭道:“你这样抱着我,我怎么走?” “啊?”小六抬起头,左看看右看看,做出决定,“走窗户跳下去!” 相柳:“……” 【好厉害的玟小六。】 小六催促道:“快走啊宝柱哥。” “宝柱哥”认命地带着“沧海弟”去了深山冰洞,毛球拍着翅膀出来迎接,一看到小六就叽叽咕咕地乱叫。 小六奇怪:“毛球!你不认识我了?” 相柳对毛球道:“是,她就是玟小六,同我一般,变幻个样貌而已。” “哎呀!我只顾着赶紧过来看毛团,忘了换模样了!”心念一动,“沧海”变“小六。” 相柳灵力凝结的晶球已经薄弱到只裹着毛团一层,小东西蜷缩着,还在酣睡。 “灵力已纳入九成,不出三日,毛团就会醒来。” 听到相柳的话,小六很高兴,伸手去抓他:“爪子亮出来!” 相柳:“……你要干嘛?” “快划我一下,给团儿放血!” 相柳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不必了。等它醒来不迟。” 小六耸肩:“那好呗。” 为了能第一时间看到毛团醒来,小六不想离开山里,相柳便带她去崖边木屋。 一路上,他们走得不紧不慢。相柳走路四平八稳,小六总是很跳脱。 第41章 同行 〖想当初在这山上,我磕头求饶某人也不肯放过我,不曾想现如今,我也能和大魔头相柳结伴同行。人生可真是奇妙。〗 〖哎那棵大树?相柳是不是在那上面坐过?蛇都喜欢盘着,所以相柳才喜欢待树上吧?说不定这山里的每一棵树他都缠过!〗 〖嘿嘿,更有可能——九个蛇头,东边树上三个,中间树上三个,西边树上三个!咦,还有尾巴呢!尾巴该缠哪棵树?……嗯……也不一定非要缠树上,反缠在九个脑袋上也不是不行啊!哈哈哈哈哈哈……受不了受不了,想想都要命。〗 相柳忍无可忍:“玟小六!” 如风拂面,小六眨巴了一下眼睛,相柳便在身前。她道:“你全听见了?” 【那不然?】 “我不信你这么长一段时间什么都没想,”小六不服气:“怎么我一句你的心声都没听到!” 相柳道:“方才我去前方探路,距你至少数十丈。许是你耳力低,所以听不到。” “分明是因为我灵力低。”小六嘟囔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道,“我被轩抓走那次,十七在你的木屋中,你在屋外树上,你是不是也听到了?” 相柳答道:“是。” 小六丧气道:“灵力低微可真不好。” “不过暂……”相柳正要安慰她两句,忽然听到什么动静,立刻闭口。 【有人!小心!】 小六一惊。 〖什么人?是玱玹吗?啊我忘记变成沧海的模样了!〗 小六懊恼不已。 【若是西炎玱玹,是我在龙骨狱将你带走,他自然会到我身边找你,你何种样貌他都不会放过我。】 【装作没有发现他们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相柳不动声色地将她掩在自己身后。 【这世上想杀我的人很多。你仔细着点儿,躲好了,找机会就跑,去木屋。】 〖你要一个人面对?〗 【还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我一个人怎么都行。你不能伤着。】 小六在他身后拽了他一下衣袖,瞪过去一眼。 〖我也不怕受伤!〗 【我不想你受伤!……不,是你受伤了我会疼,我不想你影响我。】 小六翻眼睛。 〖你觉得我信你前头半句还是后头半句?〗 【随你!——来了!】 相柳眼神陡然一厉,抬手一划,汹涌的灵力从掌心涌出,横扫前方,震出来几十余人。 他扫了一眼,在心里告诉小六: 【我察觉到熟悉的阵法和功法波动,来者是西炎玱玹的手下。他找来了。】 〖玱玹……〗 【你尽量先不要心痛。】 但是小六控制不住啊。 【罢了,退后!】 相柳挡下一击,看向对面,讥讽道:“手下败将,又来讨打?” 来人举着一把长剑,带领着二三十人与相柳对峙,语带挑衅: “九命相柳……哦不,现在该称呼一句‘八命相柳’了。我们殿下屡次招降你不识抬举,如今还要强行带走陛下想见的人,你的九条命,是都不想要了吗?” 相柳道:“要动手便动手,别废话。”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你自己小心为上。】 〖可是他又提你的命!〗 【你不是说我依旧是九命吗?理他什么?】 相柳轻轻一拂袖送小六离远了些,自己召出月牙冰刀,闪身迎上。 小六第二次看见相柳一对多打群架。 她难掩焦急。 〖又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该死的灵力,我连个忙都帮不上!〗 她尽量把自己藏起来。 〖帮不到相柳,但至少不是他的拖累。〗 〖九头妖可千万不要受伤啊!〗 可随着相柳的打斗,担忧却换了滋味,小六只觉酸涩。 〖那次和玱玹的打斗里,我觉得相柳是一片雪,冰冷无情。可我现在却无端觉得,他不该只是冷冽的霜雪,他还该是自由的一缕风、闲适的一朵云,他该肆意于红尘之外,他该自由在天地之间。〗 〖这样的妖怪,被恩义禁锢在这深山里。〗 小六看着白衣相柳在人群中穿梭来回。 〖上天给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安排这样的命运,可见真是不睁眼。〗 【他们在布阵,趁现在快走!】 小六惊道:〖你呢?!〗 【我当然要毁了他们的阵法。快走,不要废话。】 〖知道了。〗小六蹑手蹑脚地慢慢远离战场。 相柳劈手打飞了一个人,心里又叮嘱小六一句: 【不要去冰洞,去木屋。】 〖明白!〗 小六在相柳的掩护下溜走,一路登上山崖。 她现在崖边看山下云雾,盏茶功夫后,相柳赶了回来。 小六看他衣衫和长发,有些乱。 她问:“受伤了吗?” 相柳道:“没有。” 【小伤而已。】 小六瞥他一眼:“我就知道!”她往前走了一步拨开衣襟,将脖子露给相柳,“咬。” 相柳眼里有笑意,他道:“好。” 轻轻拥过小六,利齿刺破皮肤,吮吸的力度也不那么大。 崖边有轻风环绕,头顶是皎洁月光,耳畔除了树叶瑟瑟,还有相柳微弱的吞咽声。 小六坚持了一会儿,受不了了。 “你能不能快点?好痒!” 相柳的身体僵了一下,立刻松开小六,退后一步。 小六道:“这就吸完了?” “我……”相柳想说什么,却忽然按住心口,极速退了数十丈远——小六在崖边,他跑进了屋里。 〖这是躲我?〗 小六无语片刻,嚷道:“我都看到你耳朵了,你还躲什么啊!” 〖故意的是吧!离得远我听不到你,你却能听得到我。〗 她又嚷道:“原来相柳大人害羞起来连面对我都不敢了啊?不过我很好奇,就是吸个血,你怎么就羞得不敢见人了呢?” 风雪袭来,小六眼前一花,面前出现了个面白耳红的相柳。 她乐不可支。 相柳道:“你要让整个辰荣军都听见吗?” 【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吗?】 “不敢不敢,知道咱们九命大人脸皮薄,”小六笑着将胳膊肘搭在他肩上,“幸好只有我能听见你的心声,要不然人人都知道相柳妖怪那么可爱,你这军师可是一点威势都没了。” “玟小六,”相柳低眸看向她道,“不许说一个男人可爱。” 第42章 风雨欲来 “好好好。” 〖我就说我就说你咬我呀!某人可是说过,种了蛊了,不能再跟我动手。要不然你把蛊的秘密告诉我啊!〗 【不说!】 相柳道:“去睡觉。” 小六非常识相地说“好”,不等相柳松一口气,她又故意说:“今天我要睡在月亮下,吹着风,多舒坦。” 准备睡树上的相柳:“……” 【不行。不会给你偷听我心声的机会。】 他侧身:“你睡屋里。” 小六转到他面前:“要么告诉我一切,要么一起睡。” 〖别又想躲。〗 相柳再侧身,背后拳头捏住:“不说。” 【你自己的蛊,莫问我。】 小六再转:“我这不是不知道吗?相柳大人博学多识,告诉我呗?——你耳朵又红了!” 【该死!】 小六瞪着大眼睛,被相柳一拂袖送进屋里,掀在床上,接着屋门关了。一个屋里一个屋外。 “九头妖你就仗着灵力高!” 〖这蛊到底是什么东西,相柳到底在同我别扭什么?〗 小六百思不得其解,在床上翻了一会儿,放弃了。 〖反正更奇怪的“心声之术”都存在着,这蛊又算得了什么,相柳总不可能瞒得住我一辈子。〗 她倒是睡得快,屋外的相柳几乎彻夜未眠。 该死的心声和耳朵总是出卖他,说什么在辰荣军面前没有威势,他分明在玟小六面前才没有威势。 可心不能挖了,耳朵不能割了,小六不能揍了。 他们种了同命连心的蛊,他该好好守护小六。不能再向从前一般,动辄出口讽刺,又动手动口伤她。 之前同现在,亦或是以后,都是不一样的。 这地方是不比涂山家的别院精致,好在风景不错,又安静,无人能来打扰。她喜欢清水镇,他买了那处屋子,她可以一眼就看到回春堂; 同命连心,小六虽然只有一条命,但是自己有九条,总能护得她安然; 弓箭的图纸和材料也已送到金天氏,等这阵儿风波过了,毛团醒来,便可着手教她练习箭术。待弓成,她刚好能用。 月下,树上。 相柳“肆无忌惮”地,自由了心思。 这些事,他羞于直白地让小六知道,也觉得不必让她直白地知道。说了什么话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做到什么。 左右,他会努力让她有处可去,有人相依,有力自保。 山海无边,他可以带她去极北看雪, 山风拂面,发丝飞动。相柳无声地笑起来。 小六在木屋里安睡一晚,翌日便收拾了被褥搬去了冰洞。她要守在毛团身边,让小家伙一睁眼就能看到她——毕竟它昏死之前,看到的是小六被抓走。 相柳很忙,没有一起去。冰洞隐蔽,有毛球在,身上还有冰晶雪花,他倒也不担心小六的安危。 冰洞里,小六裹着被子盘腿坐着,身下是厚厚的稻草,毛球在她对面,两人大眼睛小眼睛都死死盯着中间透明的灵力球。 一会儿这个说:“毛球,团子好像动了!” 一会儿那个拍拍翅膀,脑袋点点灵力球,示意:看到了!就是这儿在动! “它伸爪子了!” “叽叽!” “头!头也动了!” “嘎!” 一人一兽激动得不行。 等相柳察觉到灵力波动急匆匆赶来时,入目便是席地而坐的男人身姑娘,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一神两妖搂抱“痛哭”的场景。 “九头妖怪,你来了。” 看到他,小六抽着鼻子打招呼。 相柳表情一言难尽。 毛团便从小六怀里挣扎下来,跑到相柳脚下,顺着衣摆攀上去,爬到胸膛位置,让他抱住。 “吱吱!” 小家伙亲昵地蹭着他的衣服。 相柳抱着感觉了一下重量,道:“瘦了。” 毛球飞到他肩上,闻言直点脑袋。 “回头多让毛球采灵果来。”相柳摸摸毛团,“好不容易长的一点修为,伤了一次不进反退。” 小六道:“都是因为我。” 相柳看她一眼。 【明明都是西炎玱玹干的好事。】 毛团扑棱扑棱毛,意思是不怪小六。忽然,它将耳朵贴上相柳心口,又看看小六,抬头直叫。 相柳道:“你看到的那两只小虫子,后来有一只在我这里。” “吱吱吱吱吱!”毛团用小爪子按在他心口。 相柳道:“她还没有那么大本事强行给我种蛊。我自己愿意的。” 毛球“嘎”了一声。 相柳:“她疼我会疼。” 毛团在相柳怀里支棱起小身体,小爪子搭在他肩上,蹭了蹭他的脖子。 相柳道:“乖。” 小六心猛地一跳。 〖相柳好像也跟我说过这个字。〗 【我是说过。】 相柳看向她:“带毛团出去游玩一圈,你去吗?” 小六道:“去哪儿?葫芦湖吗?” 相柳点头。 片刻后,白羽金冠雕一声高昂的鸣叫,振翅高飞,托着三个生物从高空飞向葫芦湖。 月华如水,小六抱着毛团,坐在毛球身上迎风高呼,毛团很配合地鸣叫,毛球许久不曾自在地飞翔——救小六那次太紧张,现在穿梭云霄,好不肆意。 相柳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撒欢。 等他们都疯够了,夜已深沉,相柳抓了鱼,小六来烤,大家都饱了肚子才散了回去。 辰荣军中近来事忙,相柳多数都要在场,小六不想掺和,便回清水镇去。 毛团还虚弱着,相柳要时刻带着,只能叮嘱小六:“冰晶雪花不可离身。” 小六摸摸腰间,笑道:“相柳大人的半身灵力,我怎么敢随便丢了。” 【那你也要丢得了才行。】 相柳将她送到清水镇外,便回了山中。小六进了镇子,登上小楼,给自己泡了一壶茶,习惯性地往窗外一望。 她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 回春堂的廊下,挂了一把蒺藜子。 蒺藜这东西(ji li)虽是一味好药材,但因为外形——蒺藜的刺触伤人,疾而且利,常常是人见人怕,人见人骂。有时还用来比作小人、恶人、敌人。 那么在桑甜儿眼里,谁算得上是六哥的敌人,不言而喻。 酒铺子的轩老板。 她的,玱玹哥哥。 第43章 想不到标题 小六在窗边枯坐一夜,翌日回春堂开门,医患接踵,她寻了时机,踏进医馆。 有人同她打招呼:“沧海兄弟这是不舒服?” 小六抱拳道:“近日蚊虫甚多,在下已多夜不曾好好入眠,您看我这眼睛?所以想寻桑医师配着驱虫药来用。您忙,您忙。” 打下手的串子将小六迎了进去,走过廊下,小六指着悬挂的一大簇蒺藜子,问道:“这是什么药?” 串子道:“恶木!蒺藜嘛。我媳妇说这东西补肾治风,让我挂这里晾着,回头她好炒制。沧海兄弟,里头没病人了,走吧。” 小六笑笑,进了门,甜儿抬头看见她:“沧海兄弟来了?好几日不见你出门。” 看来玱玹已露面几日了。小六心中了然,坐下笑道:“之前在下养了只伙伴,受了伤,近日痊愈,我跟着……宝柱哥一块出了两天门,看它去了。” 甜儿一喜:“它全好了?” “是。”小六道,“只是瘦了些,养养就回来了。” “伤好了就好。” 串子在一旁听不明白:“沧海兄弟养了个什么东西?” 小六:“……” 桑甜儿道:“别人家的,咱们不管啊。你去看看晒的药材如何了,可不要忘了翻。” “哎呀,”串子一拍脑袋,“还真忘了!那我先去了,媳妇你忙。” 支开了串子,甜儿悄悄告诉小六,她前日去街上出诊,路过酒铺子,看到了轩和身边的老桑。 小六道:“轩在做什么?” 甜儿道:“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门户半开,他们在树下说话。没有看到阿念姑娘和她的侍女海棠。” 不带妹妹,看来是有目的而来。 “六哥!”甜儿小声道,“他们来者不善!轩那个人心思深沉——从他早早地让我办事我便知道。六哥,你和相柳大人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 小六道:“我知道了。甜儿,你们最近也要小心。轩找不到我,难保不会针对你们。” 说了几句,拿了药,小六便离开了回春堂回到小楼。 她在窗前,看到回春堂里老木在劈柴,串子在翻药材,甜儿忙着诊治病人。偶尔麻子会回来,手上拎着几条肉。 傍晚,小六一个人踱步在河边,相柳带着毛球和毛团过来了。 “小东西不睡觉,闹着见你。”他在半空中伸手,“上来。” 往日小六见到相柳,心里总会放松很多,这次却有些难过。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拥有多久。〗 她被相柳拉上毛球的背,先接住跳过来的毛团,然后盘膝坐在相柳身边,摸摸毛球的羽毛,迎着风发呆。 相柳道:“出了什么事?” 小六叹气:“甜儿想法子告诉我,轩回来了。” 相柳眉目一厉:“我陪你回清水镇住。” “山里事务不忙了吗?” 相柳道:“他会抓你。” 【我忙得过来。】 小六宽慰道:“他也不见得能认出沧海就是我。” 〖我怎么能让你为了我再和玱玹对上,你一条命,我已经无以为报了。〗 相柳道:“谁要你回报?!” “我错了我错了,我回报你一命嘛,九命相柳还是九命相柳。”小六一向是相柳一生气她便本能地求饶,“是我不识好歹……” “你不是。”相柳打断她道,“玟小六,你不欠我什么。你有要我走,要我丢下你,是我自己非要废一条命去救你,是我自己一意孤行,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你一点也不欠我,我对你绝无半点恩情。】 小六懵懂地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话里有话的样子……可是我又想不透。” “你不需要想透。好好过你想过的日子,不用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包括我。你想要什么,你就去做什么。】 小六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她一摆手道:“嗐,反正我现在只想待在清水镇,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偶尔能在这天地畅游一番,就已经很快乐了!是不是毛团儿?” 毛团:“吱吱!” “对不对毛球?” 毛球:“嘎——” 相柳笑了起来。 小六一看,心里便松了一口气。 〖笑了就好。每天忙成这样子,再为这些事忧心可怎么好。〗 【我没有忧心,这合该是我要处理的事。】 “赏一时的风景,结一时的伴!”小六拍拍相柳的肩膀,“大人,你神一样的觉悟去哪里了?” 夜深月明,毛球在葫芦湖上空翱翔。 身畔是流云万丈,脚下是山色湖光。 眼前有人,笑得自由开心。 相柳忽然开口:“想再跳一次吗?” “嗯?”小六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哇!你要拿我当垫子吗?” 相柳笑道:“那姑娘看如何?——走吗?” 小六道:“走就走!” 他们在白羽金冠雕上站起身,手相携,纵身一跃。 两身白衣从高空坠落,衣衫猎猎飞舞,接着白羽金冠雕巨大的身躯消失,一只白球和一只白团子,也从半空中掉落。 坠落一半,自己要做垫子,伸手捞住俩团子,身下涌起灵力——相柳大人办事利索,游刃有余。 巨大的气泡裹住一神一妖一鸟一兽,在葫芦湖底肆意翻滚,能把湖底生物气个半死。 毛团第一次下到水底,新奇得不行,还混着毛球,比第一次在海底畅游的小六还要跳脱。小六不得已要一直捞它,防止它爪子蹬得太快。相柳便在一旁操纵灵力气泡,随他们怎么闹腾。 “原来湖底是这样的,远没有海里好看。”小六回想起上一次落水,她只顾挣扎求生了,完全没有看过湖面之下是什么样子,“相柳,咱们什么时候再去海里玩吧!话说回来,妖怪的本事那么大的吗?能在海里自由呼吸!” “我是出生在海里的妖怪。”相柳眼疾手快将手贱挠气泡的毛团拎住,扔到小六怀里,“水中比地面更让我自在。” “这样……”小六道,“海里有很多厉害的妖怪吗?上次在海里,我看也没有生物来招惹你。是你修为高的缘故?” 第44章 小夭 “曾有人浑称过‘海底妖王’,太不知天高地厚。海的危险可远比人知道的要多很多。” 小六把团子抱牢了:“比如呢?” “海上的大涡流。” 毛球对水的兴致不高,此刻飞到相柳肩上懒得动了。 “那有多厉害?” “厉害到我可能会把九条命全丢了。” 小六震惊不已,一个不小心便被毛团挣脱,再次往气泡边缘扒过去,用小爪子挠。 相柳直接伸手拎住它后脖颈。 “最近胆子越发大了。不许再闹。” 【还学会看人下菜碟了。在我这里怎不敢胡闹?】 小六在一旁急得要抢:“团子才刚好几天啊,你就开始教训它!” 相柳:“……” 他看着小六把毛团从他手里夺回去搂在怀里哄,不禁道:“我看你们都想被鞭笞。” 【我简直想连你一起教训。】 命都给了自己一条,小六现在才不相信相柳还会跟自己动手,随口道:“行啊。连毛球一起打吧。” 毛球:“嘎?” 相柳:……头疼。九个都疼。 玩到子夜之后,这四个才离开葫芦湖。相柳没有回山中,而是带着小六和两小兽回了清水镇小楼。小楼的榻很大一张,睡得下两个“男人”,还能趴一只腓腓,卧一只白羽小金冠雕。 翌日小六醒来,屋子里已是人去楼空。桌子上摆着冰晶碗筷,里头是镇上的一些吃食;白日里小六想干嘛干嘛,想去哪去哪,只一定要带着冰晶雪花;入夜之后,相柳带着毛团毛球下山回来。 自此,相柳大人早出晚归的生活正式开始了。 他也不是每日都有空闲在小楼休息。但每日都要回来看一眼,偶尔以宝柱的面目在清水镇露个面——多数是号称给“沧海”买东西。 清水镇上的人都说他是个好哥哥。 相柳没法说沧海不是他弟弟,而是和他种了同命连心蛊的姑娘。但是“哥哥”这个称呼他倒是不讨厌,在九头妖心里,那是个类似“保护者”的称呼。 好似小六被他伤到那次,意识模糊时的一声呼唤。 相柳在屠户那里买羊肉,麻子很热情地将他选的排骨和羊肉剁成小块,分别用大荷叶包上: “宝柱哥,又给沧海兄弟炖羊肉吃啊?” 春桃在一旁笑道:“宝柱哥可真疼兄弟!说起羊肉汤啊,我们六哥最爱喝老木炖的——宝柱哥也曾见过吧?你们搬来清水镇时六哥还没离开呢!” “鼎鼎大名的六医师,当然见过。”相柳微笑着道,“这羊肉倒不是拿来的炖的,她不耐烦喝汤,腌了以后拿来熏烤。” 麻子道:“哎呀!我这都给剁了,还以为是炖汤使唤……” 春桃忙道:“看你这手快的,还不赶紧给宝柱哥换两条。” “不妨事。”相柳接过荷叶包,告别了麻子两口子,往回走的路上见了串子,于是又跟着走了一趟回春堂,带走了些白芷、丁香等去腥的药物。 桑甜儿把药材包好递过去,忽然意有所指地道:“沧海兄弟若是身体还不太好,宝柱哥不如带他换个地方住一段时间,说不定是清水镇最近风水不好。” 相柳只是道:“她喜欢这里。” 串子道:“清水镇好啊,谁不喜欢这里,我们都喜欢!” 桑甜儿便叹气。 相柳道:“方才我听串子兄弟说,老木大叔今天做了饼,正好我买的羊肉多,可否……” “当然!”桑甜儿立刻明白了,接了一包羊肉出了药房,不大会儿便换回好几张饼回来交给相柳,“老木听说有人喜欢他做的饼,高兴得什么似的。直说识货,六哥以前啊,最爱大饼就着羊肉汤。” 正说着,外头响起老木的大嗓门:“今天炖羊肉吃!串子呢?给我抱柴火去!” “大热天的喝羊肉汤啊……” 串子急急慌慌地出去了。 桑甜儿低声道:“大人……” 相柳道:“你了解她,她只想做自由自在的玟小六。” 桑甜儿道:“若有什么我能做的,您尽管开口。” “你们好好过日子,做你想做的一切。这是她想看到的。” 说完了话,相柳带着集市上买的肉、回春堂拿到的药材、老木做的大饼,回到了小楼。 小六怀里抱着毛团,肩上蹲着毛球,在屋里荡秋千。 绳索晃晃悠悠,小六的思绪也不平静。相柳登上二楼,并没有听见什么心声。 他早便有所怀疑,这心声之术并不是所有的心声都能听到,若是对方心思紊乱,“心声”便辨别不了。 这东西好似不大成功。 “饿不饿?”相柳出声道,“若饿了,便跟我去准备食物。” 小六道:“好!”便跳下秋千,和相柳两个又炖又烤,就着大饼饱餐一顿,两个小东西也啃排骨啃得满嘴流油。 饭后,相柳一挥手,冰晶碗筷消失一空,小六泡了一壶茶来,俩人在窗边下棋。 十几手走过,相柳道:“以前你每走一步,都是随心所欲,现在开始深思熟虑了。有什么后果是你不想看到的?你若不想说,今后我不会再问。” “我……”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小六捏着棋子半天,最后还是将它扔进了棋盒,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两手托住下巴,瘫在桌子上。 相柳拂开棋子,俯身,与她视线平视。 毛团和毛球并排坐在秋千上,歪着脑袋往这儿瞧,但并不来打扰。 【你若不想我知道,我从此避开。省得哪次不小心听到了你心中所想,你再怨我——听到就是听到,无所谓是如何听到。】 〖若是哪一天我不小心在心中念出了一些事,总会让你听到。所以瞒不住就是瞒不住,你早晚都要知道。〗 不如坦诚一些,这样大家都还能少些矛盾。 小六道:“我曾经有个名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相柳想起在紫藤花树下,小六曾模糊地提到过这些。 【小名?】 “你还记得呢?”小六笑容带了些苦涩,“我幼时小名,叫做小夭。” 第45章 离别前 小六还没有告诉相柳,这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玱玹。 在回春堂,或早或晚,也不看病抓药,只是每天拿上一小坛酒,说是探望故人。老木等人不接他的酒也没关系,他会将瓶塞去了,就地一洒,告辞离去。 小六心里很害怕。 玱玹是在逼迫回春堂的人,他不信老木他们不知道玟小六去了哪儿;是在逼迫小六,他不信小六会对回春堂的安危放任不管;他亦是在逼迫自己,这般不要情分,他是已准备彻底丢弃“轩”的身份,再不打算回清水镇来了。 势必要带走“玟小六”。 还有皓翎王,她的…… 幼时的陪伴和大荒三百年的流浪在眼前反复闪现。小六这几天精神都不大好,心乱如麻,相柳根本听不到什么。 她不说,他便从来不问。 “‘小六’,‘小夭’。”相柳念了一遍,沉默下来。 心却不会无声:【可见,你从来不曾放下过。作为‘小夭’的那些年,是你心底里最牵念的吧。】 心口猛地一疼,相柳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然:“‘无人可依,无处可去’?” 【连这一句也是骗我?!】 秋千上两小只跟着一激灵,脖子往窗户伸。 “没有!”小六忙道,“爹爹不一定是我的爹爹,所以家……” 〖我哪里有家。〗 相柳道:“你绝不会突然提起你母亲为你取的小名。” 〖其实那是我爹爹取……相柳的脸……〗 他面色肃冷。小六恍惚间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他时,在辰荣军营里的军师相柳。 冰冷,无情,狠心。 她不由得冒出这样的想法:〖能听到心声真是可怕,如若不然,我绝不会将这些事告诉你。〗 相柳道:“你现在亦可以不说。” 【你不说,我还能杀了你不成?】 他站起身道:“我会想办法找到原因,然后解除心声羁绊。” “吱吱!” 毛球跳下地,毛球扑棱翅膀飞了起来。 【在这之前,你不想让我听见,我既然控制不了心声,总能控制距离——我离你远一些。】 相柳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哎——”小六手伸到一半,毛球毛团来到她身边,叫了几声,小六道,“我没事。我自己待一会儿吧,他肯定是心情不好。” 毛球和毛团便追了出去。 小六急忙跑到对面的那扇窗,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只看到一串浅浅的小脚印。 院子里下了一场雪。 炎炎夏日,院中有雪。 小六深深吐出一口气,瘫坐在秋千上,握着冰晶雪花发呆。 怎么办。 玱玹哥哥,皓翎王。 老木,甜儿,串子,回春堂。 毛团儿,毛球。 已经为她丢了一命的相柳。 还有……“玟小六”。 枯坐两日。 中间轩又来了回春堂,要和老木喝酒,被老木推出了门。串子和甜儿匆匆出来,一个拽了老木回去,一个客客气气地送轩出门。 甜儿说:“轩老板倒也不必日日都来,六哥早就走了,你再怎么来也等不到他。” “我只知道他一定未走远,知道你们一定有联系。我是在给他一个机会、给你们一个机会。” 轩将酒交给甜儿,笑了笑,不疾不徐地离开了回春堂。 小六趴在窗户上看得分明。 她再无心度日,夜半睡不着,爬起来进了山。这夜是上弦月,月光微弱,小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偶尔不留神会被绊一跤,几个滚过后,她见到了相柳。 是初见的水潭边。彼时已是天色熹微,山中薄雾弥漫。 相柳坐在大石上,赤足,撩水。 察觉到小六的气息,他头也不抬地说:“离开。” 小六没有听,往前走了几步。 相柳抬手,风雪涌现,挡住了小六的路。 【再不走,我便要“窥伺”你心中秘密了。】 心口一闷,相柳感同身受,终于抬头看了小六一眼。 小六手里握着冰晶雪花:“我来将这个还给你。” 山中寂静无声,相柳一只脚还泡在水里,许久不再动弹。 静到心声不再。 天空突然落雪。 气温骤降,潭水开始结冰。相柳赤足踩在水面,每走一步,冰便厚一分,等走到小六面前时,四周已是银装素裹,他脚上也穿上了一双白色云履。 小六看着他,一时辨不清是相柳幻化出了风雪,还是风雪中生出了相柳。 掌心的冰晶雪花,有细碎的银光闪烁。 相柳指尖一点,那银光碎裂万千,顺着他的手指重新归于体内。 他平静地开口:“什么时候走?” 小六说:“我早去早回。” “说得很好听,可惜……” 【我一个字也不信。】 小六道:“没关系。我信就行了。” 相柳一顿,道:“那便不送了。” 他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又停下来:“你跟着我做什么?” 【不是决定了尽快走?】 “我想再见见毛团和毛球。” 〖我不想就这样离开。如果我们的分别是以这种方式,那一定会留下隐患。〗 “随你吧。” 相柳没有回崖边木屋,而是去了辰荣军营。小六很自觉地闭上眼睛,抓住他衣袖往前走。 相柳低头看了看,没有将人甩开,而是放慢了脚步。 辰时之前赶回军营,相柳自去训练将士,小六一个人待在他营帐中。 毛球不知道去了哪,团子还趴在相柳案上酣睡,睡眼朦胧中看到小六,自觉地跳进她怀里,继续睡。 给小六也带困了。 她抱着毛团,裹着毯子,躺在了榻上。 一觉睡到天昏地暗。模糊中,小六好像听到了相柳的声音。 【……我曾经想过,你说你不属于西炎,不属于辰荣,也不属于皓翎,那不如以后……属于我吧。可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你,永远只属于你自己。】 【做你想做的事。你永远有这样的自由。】 【若你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助你拥有;若有人阻拦,我帮你杀人;只要我在。若你怕我……我只能离你远一点了。】 【你想做小夭,那你就去。我绝不会拦你。】 【可是,你做了小夭,我的小六怎么办……】 第46章 分离 小六昏昏沉沉地应道:“小夭在,小六也在。” 鬓发微痒,小六下意识伸手去抓鬓边的手指,嘴里道:“乖啊。我去办一件重要的事,等我回来。” 那两根手指任她抓了很久。最后,眉心倏然传来湿热的触觉,一瞬即逝。 小六醒来后,连续两天没有再见到相柳。 有将士送饭菜时告诉她:“军师有要事不在营中,让我送医师离开。” 毛球和毛团也不在。 小六在辰荣军中等了相柳两天,又在崖边木屋等了两天,回到清水镇后以“玟小六”的面貌回了回春堂,把自己关在药房好几天。最后出来时,甜儿、串子、老木,都在家里等她。 回春堂外有一些人。 串子道:“六哥你可回来了!你的腿怎么……” 老木急道:“谁打的?!这二十多年我加一块都没有下手那么狠!” 只有桑甜儿知道些隐情,可是自那天回来,小六从未瘸着腿。怎么突然又跛了? “小伤,再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小六笑道,“我饿了!有饭吃吗?” 当初逃跑时被逮到,玱玹哥哥打断了她一条腿。伤筋动骨难治,相柳伤势颇重无法接单换药,他们亦不得光明正大地求医看诊,在小楼住的那段时间,亏得有相柳半身灵力在身上,小六行走坐卧才与平常人无异。 那天,小六将冰晶雪花还给了相柳。 她不可能带着相柳的灵力走。相柳平日里诸多危险,再无灵力傍身,恐怕她回来时再也见不到完好无损的他。 她的腿未尽好,没了冰晶雪花,便显出跛来。 麻子也回来了。往日说说笑笑的饭桌难得安静一次,大家都只略动了筷子,酒坛倒是空了不少。一顿晚饭吃了两个时辰,杯盘狼藉后,老木哭了。 他一哭,麻子和串子也抹眼泪。 倒是甜儿是个心性极其坚韧的姑娘,眼睛红得不行,仍强忍着不掉泪,听小六唠叨一些琐事。 她说甜儿啊,我知道你的打算。但是不怕啊,你就是你自己的依靠,回春堂以后还靠你。 她还说,我麻烦你,药房里我备了些毒,那人若是来拿,你让他自便。不够了,请你替我制一些。我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甜儿含泪一一应下。 小六便起了身,拿着最后半坛酒,摇摇摆摆地出了回春堂,向门口一队人说道:“走吧,见你们殿下。” “小六!” “六哥!” 甜儿跪下,麻子串子也跪了下来,给小六磕了个头。 进了酒馆,小六呆呆地望了院中桑树好一阵儿。 玱玹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头也不抬:“六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嗯,如你所愿。”小六收回视线,坐到他对面,看了一会儿棋子,忽然伸手拈了一颗棋子在手中。 玱玹忙道:“说归说,你别动手!你那棋艺——” “啪!” 小六丝毫不理,果断地将两指中间夹着的棋子摁在了棋盘上! 玱玹哀叹不已。 小六道:“落子明断。不管结果如何,如今这一步就是我想走的。” 她因为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而受到玱玹隐晦的威胁,她并不觉得很愤怒。 只是很担心,她答应了,要早去早回。 希望不要有什么麻烦。 小六的担心不无道理。 玱玹连夜带人离开了清水镇,她胆战心惊、故作粗鄙,都没能逃得过皓翎王一颗拳拳爱女之心。 爹爹找了她几百年,等了她几百年,不嫌她、心疼她、一直认她。 记得她的喜好,包容她的一切,支持她所有的决定。 那是只听了一些事,不曾见过玟小六,就认定是他的女儿的爹爹啊! 数百年的孤寂和委屈、恐惧,在那一瞬间被亲情治愈,感情完全压倒了理智——小六认回了爹爹。 她亦原谅了哥哥。 只是,她愿意做爹爹的小夭,却不肯做皓翎玖瑶。 小六可以是小夭,小夭也可以是小六。可一旦做回皓翎王姬,她就再也不可能是玟小六,再回不去回春堂。 甚至,她会与相柳敌对。 无论是小六还是小夭,都不愿意。 小六在皓翎王宫住下,治好了腿,每日里在钱山上打个滚,偶尔与涂山璟聊天——相柳说得不错,玱玹哥哥果然不会伤害青丘公子。 王宫医书很多,她向爹爹问过,包了许多放好,预备等回清水镇时带给甜儿。还装了一根玉杖和一些小珍品,送给老木和麻子串子春桃等人。 在皓翎,她哭过,笑过,又挨过打,痛过心。有爹爹疼爱,有哥哥补偿,有妹妹不满,有娘亲怀念。 小六没有忘记要回清水镇。 自由自在的清水镇。 偶然一次,父亲来寝宫看她,说她像个借宿的客人。 “爹爹知道小夭想回清水镇,那么,她准备在家里多留一段时间吗?” “会啊!爹爹喜欢我在呢,我就多待着!而且以后,我也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皓翎王摸摸女儿的头:“清水镇,有很多你挂念的人?” 小六点点头:“我答应了要回去。这些年我一直看不破,后来有人告诉我,不是我的错。人无信,不可于天地立足。” 既然自己最讨厌别人失信,那便不能做这样的人。 皓翎王道:“对。这个人,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 “是。他是个很重要的人。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送走了父王,小六摸出了宝贝小镜子,轻轻一抹,相柳的面貌在镜子中出现。 小六笑起来,手掌拂动,场景变幻。生气的相柳、自由的相柳、温柔的相柳,往日一幕幕,今时现于眼前。 她记得自己的承诺,记得相柳的隐忍——他不信她能回去,付出了那么多,仍然放她离开,让她自由地去选择。 她心想:九命相柳那么缺钱,她可不能让她做这么个亏本的生意。 小六戳着镜子中相柳的脸,默默地道:等再见面时,她一定会好好和相柳说—— “我是玟小六。也是小夭。” 第47章 朱砂一点雕菱口 不不,哥哥说要带她去玉山找回自己的容貌,她该换一身装扮出现在相柳面前,若他认得出,就说: “相柳大人的野兽直觉果然没错,女子小夭继续为您效力。” 若相柳认不出,那便说: “野兽的直觉果然没用,你还能认出来我是玟小六吗?” 小六越想越高兴,她很期待回到清水镇的那天,到那时,一定会吓众人一跳吧。 后来,回忆往昔,再观当下,哥哥过得艰难,雄心壮志无法实现。小夭若想帮他,只有做回皓翎大王姬。 可她若做了王姬,那回春堂的小医师怎么办呢? ——你若做了小夭,我的小六怎么办…… 游湖时防风意映的敌意和手段,赤水丰隆宴会上与玱玹的相谈甚欢,涂山璟对她的放不下,都让小六苦闷不已,先行离席。她借口更衣,实则出了园子便没打算回去。 独行至水边,承蒙一位姑娘好心,小六得以搭了一艘木船。那姑娘白衣飘飘,乌发垂顺,一身清冷,眼眸游移看向她,目光流转间似有细碎的霜雪。 〖我怎么会一瞬间想到相柳??〗小六迷茫了一下,自我解惑,〖也许是我许久不曾见他、对他心中有愧的缘故?〗 有心声之术在身,小六从未想过白衣姑娘是否为相柳所变幻。她想着自己现在是个男人,应当与人家姑娘保持着距离得好,可天气古怪得很,但凡她一站到船头,那必然会下雨。 折腾了几回,船夫不耐烦了:“客官,你就老实坐着吧!‘老天爷’让你坐,你不坐也得坐。” 小六尴尬地贴着船舱坐了。 她不知道,这船上瞧着是一男一女,实际上也是一男一女。1 相柳本来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她,才变幻了个女子出来相见——人一般会怀疑别人身份,轻易不会联想到性别。小六未登船时他还有些忐忑,不知道心声可会出卖他,然而他能听到小六、小六却不能听到他,相柳庆幸之时,心中又有一丝难过。 原以为他们之间有别人永不能及的东西存在,却原来也是缺陷明显。 相柳模糊地猜出,他不承认自己是谁,小六便不能听到他的心声。 他先开口闲话:“郎君这是要去哪?” 小六说没有目的四处闲逛,他便也说自己一样,并不被打扰——根本不理会船夫的反讽和白眼。 只是说了这一句话,船上又寂静下来。 相柳不愿意。 他难得见到小六,怎肯这样干巴巴地坐着。于是耳里听着小六〖相安无事下船相安无事下船〗的念叨,手下悄悄一动。 小六本来老老实实偎着船舱,偏偏小船又屡次颠簸,把自己折腾出一头汗。 〖这小姐会不会一气之下给我扔下水去?〗 她的频频道歉,并没有让那“姑娘”不耐。 他想试着开解小六:“就没有你挂念的人吗?” 小六笑笑。 〖正因为不能立刻去见我挂念的人,甚至答应了挂念之人的事在犹豫,心中不安,才更郁郁。〗 相柳立刻捕捉到了最关键的字眼:犹豫。 她犹豫了。犹豫什么呢?除了回清水镇之事,再无其它。 相柳觉出心口一闷,立刻压制住,没有让小六通过情蛊感觉到他的心在疼。 他的直觉没有错,她一旦做了小夭,小六就会慢慢地,消失在世间。 她的家人朋友会开心,她会有处可去,有人相依,所有人都会开心,只有自己,失去了小六。 相柳想,孰轻孰重,很好分辨。 可是,心里隐隐觉得委屈和不甘。 白衣姑娘轻飘飘地问道:“既然与那友人不是一路人,那为何不回家?” 为何不回清水镇,为何不回山崖边,在那里,他总不会让她这样为难自己。 你说过的话,全都忘了吗? 小六不欲和一位陌生姑娘说自己的事,只随口道:“我随遇而安四海为家,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就没有……”白衣姑娘慢慢转头看向她,“让你惦记牵挂之人?” 哪怕不是我,老木、甜儿他们,毛球和毛团,你都不牵挂吗? 小六,你一点一点,都不想我吗? 小六没有回答白衣姑娘的话。 她错开视线,低垂眉目,心里发苦。 〖我该怎么办。〗 〖相柳有回到辰荣军营吗?他是不是又带着伤去杀人赚银钱?毛团好全了没有,老木现在脾气怎么样,甜儿有没有更自信一些……〗 〖哥哥需要我。爹爹舍不得我。〗 〖我说过会回清水镇,可是我也答应过外婆,一定要和哥哥守望相助。我只有一个人,我该怎么办……〗 白衣姑娘不说话。九命相柳心中暗讽:所谓纠结困苦,不过是权衡不出利弊罢了。待她选出哪方分量更重,便是另一方被舍弃之时。 孰轻孰重,孰轻孰重。 他只是一个伤过她的妖怪,另一方可是她的亲人。 这些暂且搁置。今日她不开心,偏偏让他遇见,他便该做些事。 悄悄吩咐水族妖怪送上好吃的食物来,看到小六惊愕的模样,白衣姑娘忍不住道:“怎么,没见过妖怪?在这轵邑城,水族可并不少见。” 小六抿抿嘴,忍住没让笑容跑到面上:“只是没想到。” 〖天呐,这水族妖怪进献食物的方式还真特别,冷不丁一个脑袋露在那里,活像个拦路水鬼!〗 ……相柳把这句话忍下了。他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劝慰小六:“自我修成人形便发现,这世间,并不如我想象中的美好。幸好还有两样东西,可以慰藉浮生。” 小六若有所思:“美食,美酒?” 白衣姑娘轻笑:“吃吗?” 美食美酒,会让人心情好一些。 小六哑住。 〖冰渍紫藤,深秋桂花,鸡汤,烤肉……相柳,相柳……〗 相柳愈听愈压抑,他不得不开口打断小六的思绪:“怕我下毒,还是瞧不上我们妖族的食物?” 〖这便是误会了。〗 小六笑笑,拿出食盒中肉串,同白衣姑娘提起相柳,以“一位朋友”代指。 “听上去你的这位朋友不太友善,你还当他是朋友?” “他凶是凶了点,不过,很好。”小六认真地强调,“他很好。” 〖相柳特别好,没有别的妖怪比他更好。包括你,虽然你现在好像在安慰我。〗 “他最好。” 第48章 乌墨几梳塑月颜 “最好?”相柳忍不住试探,“可我看郎君是个神族,你觉得他一个妖族很好?” 小六笑道:“神啊,妖啊什么的,怎么了吗?我只是识得他,他恰好是个妖族。” “是吗,大荒里许多神族都看不起妖族,你倒是很不同。” “种族只是个借口,”小六把手里的肉串吃完,又主动在食盒里拿了一个,“一个攻击别人的借口而已。我那位朋友太优秀,优秀到别人只能找到血脉不同,自以为这样就比他高了一等。是他太好了,所以别人嫉妒、贬低,好像这样他就没有那么好了似的。” 听到这些话,相柳一路心情很好地陪小六进了城。夜里的轵邑烟火璀璨,游人接踵摩肩,小六看得正开心,目光突然被桥上一对男女所吸引。 〖他们两个可真恩爱幸福。〗 〖男女之间这般甜蜜长情?今日璟和防风小姐似乎有些不一样。〗 〖怎么有点羡慕他们……〗 原来是想到了涂山家的狐狸。不就是男女么?这船上是缺了哪一个? 船身摇晃,白衣姑娘跌躺在小六怀里。 四目相对。 小六一时呆住。 〖这双眼睛……这姑娘一定长得特别好看——等等!我在干什么!〗 她忙扶起白衣姑娘,连连告罪解释。 相柳从容不迫地道:“刚才岸上那对男女,看起来很般配。” 〖她提这做什么?小姑娘情绪?〗 小六不明所以,礼貌附和道:“嗯,很般配。” 相柳接着道:“我们此刻并肩而坐,落在岸上的人眼里,说不定,也觉得我们很般配。” 小六:“???” 小六:“!!!” (′⊙w⊙`) 〖不是她在说什么?我们今天第一次遇见吧?是我今天打扮得好?现在的姑娘这么直白大胆吗?不行不行,事情已经够多了,可不敢惹麻烦!〗 “姑娘说笑了,你我不过是陌路相逢,同船共渡而已。” 好好好,好一个“陌路相逢”,好一个“同船共渡”! 小六不明白,她本是有节有礼有分寸的一句话,不知那小姐却如何生了气,直接喊船家撵她上了岸。 撵了就撵了,还把装好吃的的食盒给了她。 小六确认道:“给我的?” 〖这小姐的脾气还真随性,有点像相柳,妖怪都是这样子的吗?〗 “下次不开心的时候,想想那些惦记牵挂你的人,他……他们不高兴你不高兴。” 既然你不惦记牵挂我,那我惦记牵挂你,好吗? 你若不曾思念我,无碍,我思念你,可以吗? 小六怔在原地。 〖惦记、牵挂我的人?不高兴……我不高兴?〗 〖谁呢?老木,甜儿,串子,毛球……毛球不一定,团子是一定会的!那……相柳呢,他会想念我吗?他用一条命救我回清水镇,我执意离开又不曾与他道别,那么我不高兴,他会高兴吗?〗 醒过神儿来,木船已逐渐行远了。 小六忙道:“船钱还没付呢!” 白衣清泠泠的声音回复道:“我还有事要办,顾不得和你算账,先记着吧!” 暂且陪你一段,有美食美酒,望你心情好些。 玟小六,希望我们有的是时间,让我们的“账”,可以慢慢算。 去过玉山之后,小六体内的驻颜花只有驻颜之效,再无变幻之力。真实的样貌出乎意料,所幸父亲哥哥都说很好。 而那时,玱玹的处境终于让她下定决心,她要做回皓翎大王姬,她必须履行对外婆的承诺。 皓翎王昭告天下,不日将举行册封大典。小夭恳求爹爹能多给他一点时间,她要回一趟清水镇。 皓翎王自然允许,还问了女儿一句:“是为了镜子里的人吗?” 小夭沉默片刻,道:“不仅是他,也为了我自己。” 她不能,让玟小六消失得那么随意。 皓翎王心下了然,想让玱玹陪她去,小夭拒绝了。 “我要见的人和哥哥有些不愉快,不能让玱玹哥哥去,我一个人可以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我希望你出门时可以有个人替爹爹护着你。” 小夭心说,回了清水镇有人护着我的。但是实在不忍心让爹爹担忧,便同意了让蓐收表哥同行。 临行前,阿念恶狠狠地对她说:“贱民就是贱民,你就待在你的破地方不要回皓翎来!” 小夭道:“我就喜欢那破地方,像你喜欢皓翎王宫一样。不过我以后,大概有两个家了。” 云辇一路顺遂,小夭重新踏进清水镇,往日熟悉打闹的人,看她时眼睛里是羡慕和惊惧,纵然她如以前一般笑着打招呼,别人依旧离她远远的。仿佛他们不踏在同一片土地上,仿佛她身高百丈。小夭一下子有恍如隔世之感。 正发呆时,蓐收问道:“大王姬想去哪里?” 小夭道:“就前面那家医馆。”她请蓐收让她一个人去,蓐收倒也不死板,直接遵命,一个人去小夭介绍的地方四处闲逛。 进了回春堂,甜儿谦恭有礼:“贵人来我这小医馆,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此行不为看病,”小夭看着甜儿疑惑的眼眸,轻轻地道,“只为让故人安心,我过得很好。” 甜儿道:“您……” “甜儿,以后回春堂只能靠你一个医师撑着,玟小六再不能守在这里,若有什么事,可以找皓翎玖瑶。” “……六哥?”甜儿不敢相信,继而恍然大悟,“皓翎大王姬!你居然是——!原来你真的吃过清水镇的肉包子,看过清水镇的——呸!清水镇的医馆就是你一手创办起来的呀!” 说说笑笑一下午,期间把老木也叫来了。小夭仍然不让告诉麻子和串子她是皓翎王姬这件事,他们都是存不了话的人,只说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日影西斜,小夭离开回春堂。串子看着她的背影,好奇地问甜儿:“媳妇,这位贵气的小姐来我们小破医馆这么长时间干啥?” “来寻人——什么小破医馆?这可是皓翎大王姬落难时待过的地方!” “皓翎大王姬什么时候待过咱们这儿……哎?哎?媳妇你别走!那小姐找的谁啊?” “找宝柱的!” “宝柱不是送沧海兄弟回老家很久没回来了吗?她是宝柱的谁啊?” “……未过门的媳妇!” 第49章 再见 小夭上了山。 山中景色如旧,只没有那个吊儿郎当背着篓子的玟小六。 小夭愈走愈紧张。虽然哥哥和爹爹都说她的真容很美丽,可她毕竟做了几百年的男人,明白自己的行走坐卧与其他姑娘都不太一样。女儿身,男人行,总归看着不太协调。 ——我对你这副假身体没有兴趣。 以后假相貌再也没有啦!这嘴硬心软的九头妖怪,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怀念玟小六的面貌? 我现在的长相虽说比不上他,但总不会伤了他的眼吧? 小夭七上八下的心情在两天后彻底沉寂下来。 山崖、水潭、紫藤花林、凌云大树,处处不见相柳。 她尝试着呼唤毛球、唱歌引出毛团,皆无回应。 第三日时,蓐收来寻她:“王姬,若再不赶回皓翎,恐怕会耽误大典。” 沉默许久,小夭抬头,透过林叶直视细碎的阳光。接着,她低下头来,将自己的衣衫撕下一片,咬破指尖写下一行字,放进了毛团曾待过的树洞里。 做完这一切,小夭闷声道:“走吧。回皓翎。” 回归告祭庆典进行得还算顺利——只礼服有些小波折。礼成之后,小夭被皓翎王扶起,转身,面对大荒诸人。 〖从此以后,我就是皓翎玖瑶了,世间再也找不到玟小六。这底下的人,我都不认识,以后必须要打交道。可惜,有些惦记牵挂的人不能看我行完这礼。〗 亏得阿念毁了小夭另一套礼服,让她不得不穿这套红衣出来,才驱散了她心底的郁色。 〖啊——蓐收反复叮嘱我说要端庄得体地笑,可这衣服也太勒了!我腰都疼!还是穿玟小六的衣服更舒坦。〗 好不容易坚持到退出大殿,小夭赶紧换了身衣服,十分没有形象地和皓翎王说话。 对于阿念,父女俩的想法都很一致:姐妹的事,姐妹自己来处理。 说完了这些,皓翎王猝不及防拿过了小夭衣袖半遮掩住的狌狌镜。 “爹爹……” 手掌拂过,白衣白发的相柳在海水里回过头,笑容清浅温和。 皓翎王道:“他就是你那位很重要的人吗?” 小夭低着头道:“嗯。” “也是你这次要回清水镇见的人?” “嗯。没见到。”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夭拿过小镜子,用手把相柳的面容抹去,道:“他是个傻子。” 皓翎王不出声,显然对女儿和口中的“傻子”的故事很有兴趣倾听。 “一个能为了别人随口一句话付出自己一切的人。”小夭不自觉地按住心口,“自己的命,还不如别人的心愿重要的人。” “这个人,值得你永远记忆吗?” “当然。”小夭笑道,“过了许多年以后,我还得拿出他以前的样子和他现有的容貌作比较,来嘲笑他变老呢。” 皓翎王微笑,抬手摸摸女儿的头。 皓翎王走后,小夭一个人瘫在寝宫想事情。她不知道下次回清水镇是什么时候,做了王姬之后,她的时间和行动不再那么自由,留下的字条也不知道相柳能不能看到。 其实她很明白,她变成皓翎玖瑶这件事,最好能亲口和相柳说清楚。 上次给甜儿的医书约摸够她钻研半年,还需再找些合适的。最多半年,借着送医书的理由,一定再回去一趟! 小夭又开始翻翻找找,玱玹做个传话人说涂山璟想见她时,她第一反应是拒绝。 可转念一想,玱玹需要涂山氏的助力,她也需要彻底和涂山璟说清楚。 侍女为了准备衣服,小夭爱绿,便随自己的心意选了身绿裙。 好几百年不曾穿裙子,现在裙子多,那就穿个够吧。 她记得有人跟她说,她永远属于自己,永远可以做她想做的事。爹爹也说,她可以。 小夭独自走在去往龙骨狱的路上,途中碰到了阿念,被推下水。 〖你忘记我会游水了吗?〗小夭对自己的妹妹这个智商感到忧虑。 水让小夭感到自由,直到她被拽住了脚。 小夭一低头,看到了想见没能见到的人。 〖相柳!〗 她眉眼一弯,上划的手臂垂落下来,然后僵住。 相柳的眼神,冷得像一柄刀。 水的压力让窒息感加重,小夭挣扎着往上游。 〖有什么话上去再说!〗 相柳紧紧抓着她不放,甚至用力将她往海底拉。 胸腔被挤压得几乎要破裂,口鼻中已经呛了一口水,这臭妖怪的爪子也推不开。小夭生气了。 相柳指指自己的唇,要小夭主动寻他渡气。 小夭坚决摇头。 相柳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你想死吗?】 〖有本事你现在就弄死我!〗 相柳当然不可能弄死她。 沙滩上,小夭一边呛水一边在心里怒骂:〖混蛋相柳!阴晴不定的九头妖怪!〗 相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 小夭缓过来便忍不住出言讽刺:“你怎么认出我是玟小六的,我本来想着,以后见到你就装作不认识你!” 相柳冷冷地道:“我体内还有你的蛊,你想赖掉你发的誓吗?” 〖谁要赖了?!不分青红皂白差点要我的命!〗 小夭还在生气,不想搭理他。 “不赖?”相柳蹲下,一把捏住小夭的脸上,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过一遍。 【原来这就是你的真容。】 他微笑着道:“我不信你。你很会骗人。” 小夭反驳道:“我没骗你!我就是玟小六!” 相柳竟然低低地笑出声来,接着笑容顿消,目光骤冷,一字一句地道:“皓翎王姬。难怪那日,你死也要救玱玹。” 【往日种种,全是谎言。骗我种蛊。早去早回……】 相柳认真地说:“我想杀了你。” 小夭愣住,难以置信。 〖相柳说,他想杀我?〗 〖不对!〗 她分明能察觉到他这句话里的情绪,他在难过,在屈辱,在愤怒,在委屈! 小夭道:“我这个人只说废话,不说假话!我有回清水镇,只是没有见到你!——我在老地方留了字的,你看到了吗?” 相柳一怔,道:“你回去了?何时?” “大典前几日!我联系不到毛球,也找不到你,便在树洞里留了字条,也托甜儿他们给宝柱留了话!” 第50章 交心 【那时我已不在清水镇。】 相柳仍不敢信她:“你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只是错过?” “都是真的!”小夭爬起来,从靴子里拿出一个玉瓶,拉住相柳的手,“啪”一声拍在他掌心,“看!我翻阅了无数医书和毒经,特意给你做的!” 相柳看看掌心的玉瓶,又看看她。 小夭道:“尝一尝吧。” 相柳问道:“特意为我做的?” 【随身带着?】 “嗯!我说过,我的目标就是为了毒倒你,为此我还耗费了不少药材呢!” 小夭一下子就看出他周身冷意全消散了,心里不免得意。 〖哎呀,我们宝柱哥哥可真好哄!〗 相柳咀嚼着毒药瞪了她一眼。因为占着嘴,只得用心声训斥道: 【玟小六,不许叫我哥哥!你有西炎王孙那个哥哥不够吗?】 【清水镇时一声哥哥,我从今才知你唤的是他!】 小夭从善如流:“好的,好的。相柳郎君。现在不生气了吧?” 相柳把空药瓶砸到她怀里:“又要让你失望了,我还是完好无损。” 小夭配合地道:“嗯!我会继续努力的!” 相柳笑了起来。 小夭忙道:“不生气了吧不生气了吧?是不是不生气了?” 傲娇的妖怪不回答,挥手烘干了她的衣服。 “就是不生气了嘛!”小夭拉扯他,“坐好,坐好说话!” 相柳道:“以后继续帮我做毒药。” 小夭点头:“好!不过你跟我讲条件,那我也要讲个条件。” “说。” “以后不要去招惹阿念了。她被我父王保护得太好了,禁不住你这种人的撩拨。” 相柳侧身,倾近她道:“我这种人,我是哪种人?” 内心念她:【玟,小,六。】 小夭哼了一声,翻他一眼:“你自己心里清楚。” 〖长成这个样子,阿念初见时又看呆你,你说呢?别以为我猜不出来你怎么和她谈的条件。〗 相柳:“……” 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斥责道:“停止你的思想。” 小夭道:“停不下来!谁让你听见我心声的,我还没说可怕呢!” 相柳道:“她还没把你当姐姐呢,你倒是自己先着急当起了好姐姐。” 【屡次欺负你。】 小夭笑:“你为我报不平啊?没事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得有人先跨出那一步,男女之情亦是如此,父母和孩子的关系也是如此。我和阿念之间,之所以我先付出,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好多值得,而是因为我父王和玱玹。” 相柳目光凝在她身上。 【男女之情,总得有人先跨出那一步?】 【因为你父王和玱玹,你勉强自己先付出?】 小夭一听他想岔了,忙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没有勉强,总得有个人先付出是不是?……哎呀,我没有委屈自己,你不要担心。” 【总要有人,先跨出那一步……】 小夭道:“还在看我?我话没有说错吧……难道是容貌?但是论姿色,你看我还不如拿镜子照照你自己呢!” 〖你长得多好看啊,用美人计简直无往而不利。〗 【先跨出那一步……】 他一直重复这话,小夭倒有些不自在了。 相柳忽然问道:“在海底的时候,你为什么宁死也不肯让我渡气?” 还提这个,一提小夭便一阵心火上涌。 她变了脸色,又想到确实是她有点对不住相柳,便强压怒火敷衍道:“那个时候脑袋晕沉沉的,谁还记得啊。” “撒谎!”相柳一把摁过她的后脑在自己面前,眼眸死死盯住她,“你逃避什么?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太近了,气息相闻,小夭忍不住屏了呼吸。 相柳就在眼前,眼睛里全是她。 小夭缓缓地道:“我想起来了。” “说。” 相柳的手指缠住了垂落的衣摆,紧张地等待着小夭的抉择。 “因为我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 小夭说:“你。我害怕你。” 相柳的心猛地一疼,手指僵住,眼眸里的心碎神伤清晰可见。 “相柳!你……” 相柳轻轻地念:“亲我一下,会比死更可怕吗?” 有些话嘴里说不出,小夭便趁机逃了他的桎梏,在心里默默地道: 〖听我说。我哥哥曾笑我还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子,他说得很对。〗 〖我明明做了皓翎王姬,走上了另一条路,却仍然做着与你……平安相处的梦。我不想看清现实,想同你与从前一般,甚至比从前更好。〗 【梦……】 “相柳,”心声和心口的热似乎给了小夭无限的勇气,她看着相柳道,“你入了我的梦不可怕,可若梦醒了,才是最可怕的事。” 〖如果你入了我的梦,只存在于我的梦,而我终将只存活于现世,那只怕真的比死还可怕。〗 相柳猛然看向她。 小夭回望,绝不退缩。 相柳道:“说了那么多……你方才,为何不肯让我渡气?” 眼睛的酸涩消失一空,小夭气道:“你又问了一遍!” “你有准确地回答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吗?”小夭眨巴眨巴眼睛,回忆了一下。 〖嘶,貌似……好像……有点跑偏?〗 相柳道:“是的。” 〖不是!〗 小夭回忆完毕,理直气壮地回道:“我刚才的回答是针对你那句‘为什么逃避’好吗?至于你问为什么不肯让你渡气,你还好意思问?不问清楚不搞明白就联合我妹妹整我!我就不让你渡气!某人说过,有他在我可以不勉强自己,只做自己想做的!” 相柳:“……” 有点理亏的九命大人沉默一会儿,狡辩道:“这话我是同玟小六说的。” 小夭道:“我就是玟小六。”她抓了相柳一片衣摆,道,“我是。” 相柳道:“小……六?” 小夭大力点头:“我在!” “小……夭?”相柳第一次,试着唤出了她的名字。 “是,我是小夭。”小夭的眼睛,莫名泛起了水光。 心底的不安催着相柳反复确认:“你现在到底是谁?” “如果大人允许,我希望我一辈子,都是玟小六。” 第51章 吻 【小夭,也还是我的小六吗?】 “我早就想过这一天的,”小夭眼里有泪,却笑得明艳大方,“九命相柳,我是小夭,也是玟小六。” 相柳心里的结,这一刻完全被解开。 海浪舒缓,轻风拂动,幽深的海面之上,有千里素光,洒在这万丈红尘。 “相柳,”小夭看着海天交接之处,问道,“那边是什么?” “茫茫大海。” “没有陆地吗?” “只有零星的岛屿。” “什么样的岛屿?” “有的岛屿寸草不生,有的岛屿美如幻境。” “真想去看看。” 相柳看向她,手指无意间又缠上衣衫:“你想让谁陪你去?” 小夭侧头,让自己的视线与他相逢,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说。但是如果他想,有一天他自然会带我去。” 〖相柳,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相柳:“……” 小夭几乎是屏住呼吸在等一个答案——他嘴里的、或者是他心里的。哪怕他不说出口,那也没关系。 半晌,相柳闭上了眼。 然后小夭便听到了他心中一声咒骂: 【让什么立场和克制都他妈的去死吧!】 他可以拒绝皓翎王姬,却永远无法拒绝玟小六。 手指从衣衫上挣开,落在小夭后脑,速度起风,发丝飞扬,两人额头相触时,相柳仍然不敢相信似的,低声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小夭将自己的手按在他的心口处,道:“知道。我这个人只说废话,不说假话。我怕寂寞,若我说谎骗他,他一定会永远离开我。” 相柳心头滚烫,眼中隐隐有红色闪烁。 四下里竟连海浪声都停了下来,静谧得仿佛能听到对方“咚咚”的心跳声。 手指不觉间前移,在小夭脸颊上摩挲,相柳看着她的眼睛,本能地想去吻她。 而一直安静的小夭却突然一把将他推开,猝不及防地站起来向前方奔跑,一下跃入大海中。 “小夭!” 相柳单手撑了一下地面,身体飞速弹起,不假思索地去追,在海水中拥住阖目下落的人。 小夭在这时睁开眼睛,望他,指指自己的唇,然后又将眼睛闭上。 相柳听到她在心里说: 〖相柳,给我渡气。〗 海水荡涤,水波缓缓,相柳蓦地笑了。 他再没有犹豫,一手揽住小夭,一手覆上她的后脑,温柔地贴了上去。 圆月高悬,海贝房子再度出现,小夭赤脚坐在边缘撩水,故作不经意地说:“这个吻也不怎么样嘛,和渡气没有什么分别。哦?海底妖王?” 歪在榻上的相柳:“……” 他别开脸,语调平静:“不过是渡气而已,没有用上我毕生所学。很抱歉,让姑娘失望了。” 小夭一下子笑了。 相柳嘴角翘了一下,立刻又紧紧抿住了。他下榻朝小夭走来,白衣绿带,最亮眼之处是衣襟上的红,像交错的红丝线——小夭习惯性地看呆,直到相柳坐到她身边,盯着她的脚。 “快到了——你打算这样去见涂山璟?” “鞋子被海水泡掉了。”小夭抓着相柳衣衫上青绿色的衣带与自己的衣裙比较,“真的好接近。不过你的衣服隐约有点蓝色——大海的颜色。” 相柳抬手敲了她的额头:“你还有心思管这些。” 小夭笑道:“这不是你特意换的衣服吗?” “不是。” “我看就是。你这身衣衫最慵懒闲适了对不对?” 相柳不答,抬起手,水浪在他掌下汇聚。 小夭惊喜地看着海浪在她脚上缠绕,化作一双白色的云履。 她跳起来在贝壳房子里踩了踩,又柔软又合脚。 相柳看着她闹腾。 “相柳!”小夭跳回来,滑坐在地,拉住他的胳膊,笑眯眯地问,“你现在怎么这么温柔体贴啊?” 相柳微扬起头舒了一口气,懒洋洋地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万一我对你不温柔体贴了,不能长久地在你的梦里,总是让你担心梦会破灭,让你生不如死,那我岂不是罪过?” “说得好听,我看你是因为我现在是个漂亮姑娘,才会换个态度。以前面对玟小六的时候,可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 相柳忽然道:“那我为你死去活来,可以弥补吗?” 小夭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个回答,直接呆愣住。 相柳低低地唤道:“小夭?” 小夭抱住了他,闷声道:“落海的时候一见到你,我就想这样做了。” 相柳宽大的衣袖笼住他的姑娘,道:“是我不好。” “你很好。”小夭在摇头,“我们以后也会很好。” “前面就是龙骨狱了。”相柳道,“去见涂山璟吧,天色太晚了,要尽快送你回皓翎去。” 贝壳房子在海面上停泊。远远地,便能看到龙骨狱前的海水已经涨到人的腰腹,可那人固执地站立,像是风浪中伫立的礁石。 小夭同相柳道:“我许是要多花一点时间了。” “好。” 相柳抬起手臂,小夭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看到眼前的海边竟凭空出现了一条宽阔冰道,直通龙骨狱。 小夭出了贝壳,踏在冰路如踏实地。她回头望着相柳笑:“不跟你客气了。” 相柳含笑目送她轻快地往前走去。 【走时,在心里唤我。】 〖好!〗 小夭已踏上沙滩,朝相柳挥手。 相柳带着冰路和贝壳房子消失于海面。小夭大步过去,把涂山璟从海里扯了出来。 “我若不来,你准备把自己淹死吗?” “除了在这里等你,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涂山璟黯然神伤。看到小夭的惊喜,在看到相柳时全数成了绝望。 小夭道:“你看水都淹到哪了?快把你衣服烘干吧。” 她自己倒是不用。方才跳进水里也湿了半身衣裙,可一离了水,便从脚上涌出一股力量来,将海水消除殆尽。小夭明白,那肯定是相柳给她变的那双鞋子的缘故。 “对不住。今天出了些变故,所以我来迟了。” 涂山璟道:“只要你来了就好。” 小夭叹气,接着道:“我虽不曾想过路上能碰到相柳,但是碰到他,我很开心。” 第52章 护送 涂山璟的心二次受创。小夭不想伤害他,但是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明白。 “一会儿他会送我回去。听说防风小姐是涂山老夫人按你的要求在大荒内找到的唯一一人。”小夭道,“她应该很适合你才对。” “我不会娶防风意映,她也不会嫁给我!” 龙骨狱中,小夭曾在这里劝慰过璟一次,今天准备开导他第二次。 她先是听了他发生的事,想了想,看他消沉,便开口道: “璟,涂山璟,抬起头看着我。你怎么能因为防风意映嫌弃你,你自己就嫌弃你自己了呢?别人因为你的外表、财富、表象来判定你,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我是小夭,但我同时也是玟小六。”小夭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你去吧。”涂山璟道,“有相柳随你一道,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那你呢?” 璟笑了笑:“我要好好想一想你说的话。放心,我有灵力可以保护好自己。” “……好吧。你再有什么事直接去皓翎王宫寻我。玟小六和叶十七是朋友,皓翎玖瑶和涂山璟当然也是朋友。”小夭拍拍璟的肩膀,便离开了。 涂山璟目送她出了龙骨狱,眼里的哀伤再也不加掩饰。 他心里清楚,他想要的是小夭的爱,小夭却只能给她怜惜和心软。 他原以为小六成了皓翎玖瑶,她和九命相柳已成过去,没有想到他们现在仍然同行,未来也准备结伴。 他难过不难过没事的,小夭很开心就好。当初玟小六想要什么,叶十七都会努力去找,如今皓翎玖瑶想要什么,涂山璟也不可以阻拦。 没关系的。 璟努力微笑,像之前的十七那样温和。 他会做到以一颗星光为心中之引,去寻一片星海。 再说小夭,她转了身就开始在心里呼唤相柳。 〖相柳我好了!相柳相柳相柳……〗 〖九命!海底妖王?九头怪!……〗 〖宝柱哥?相柳郎君?相柳相柳相柳相柳相柳相柳相柳……〗 脚步匆匆往海边走,小夭一边四处张望一边不停念叨,直到一头撞上一个人。 抬眸一看,正是相柳。 小夭捂着额头,相柳揉着耳朵。 其实他下巴和额头也疼,但是没有手了。下巴是小夭撞的,额头是因为小夭疼。 “你出现得还不算慢。” “我若还不快些,现下已经被你魔音穿耳的酷刑给折腾死了。” 小夭扬眉。 〖有这么厉害吗?〗 相柳倾身靠近。 【这么轻易就哄好我一个大魔头,你觉得你不厉害吗?】 小夭笑了起来,伸出手让相柳牵着走在海面上。 〖这种感觉很像葫芦湖。〗 【你准备就这样一路走回去吗?现在夜将过半了。】 小夭停下脚步,道:“我不想回去那么快,又很想教训我那妹妹。” “为什么不想回去那么快?” 小夭低头,脚尖铲着海水,嘟囔道:“九命相柳的面可太难见了。我明明最讨厌等待的。” 相柳微愣,道:“不会的。” “不会什么?” “不让你等。”相柳说,“下次我来见你。” 小夭道:“真的?” 相柳道:“自然。人无信……” “不可于天地立足嘛!”小夭反手抓了他的手和自己拍了一下,“一言为定!要不然没有毒药吃!” 相柳笑,走到小夭掉落的山崖之下,他揽住小夭飞上去,又往前送了一段,远远可见皓翎宫殿时,二人才分别了。 途中相柳随口问小夭想怎么教训阿念,得了小夭的一句话: “当然是用毒!然后……”她阴恻恻地说,“等我收拾完了再讲给你听。” 结果就是,相柳送完人回去,大半夜的浑身乱疼,头皮尤甚。 后来,小夭在清水镇送来的书信里看到了“宝柱”大哥的询问:你和你妹妹到底如何打的架,为何我头皮疼? 小夭哈哈大笑。 恰好来送东西的蓐收老远就听到他们大王姬这笑声,忍不住便念叨了一两句:“王姬啊,身份啊,威仪啊。” 小夭收起笑脸,整整仪容,正襟危坐:“怎么了?是不是阿念还不服气,让你来找我茬?” 蓐收道:“那可不敢。自从大王姬您啊,半夜回来把二王姬薅起来揍了一顿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找到您的麻烦了。这不,让我给你送点心,顺便传个话。” “传什么话?” “去花园里赏花。” 找她赏花?小夭很有兴趣地去了,阿念别别扭扭地跟她打招呼: “姐姐。” “哎呀,居然叫我姐姐了。”小夭笑眯眯地道,“看来你选了第三条路啊。” “我,我本来准备选第二条路的。可是我就是好奇……” 小夭道:“好奇什么?” 阿念道:“你说的!若你是我姐姐,真能带我在海上漫步?肆意游玩?” 小夭昂着头,骄傲地道:“当然!” “撒谎吧?”阿念怀疑道,“你只是水性好,又不是会御水。我看你是要借那九命——唔唔!” “小声点!你嘴怎么不严实啊!”小夭四下望了一圈,幸好阿念觉得示弱很丢脸,把所有人都遣开了,小夭松了一口气,松开阿念。 “你要捂死我啊!”阿念摸着脸不满地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又不是见不得人。” “你见过他的真容吗?你就觉得他长得好?”小夭白了她一眼,道,“辰荣和西炎是敌对的,他是辰荣的军师,我是西炎王的外孙女。” “可你也是皓翎王的女儿,他说了,他绝不想和皓翎为敌,不会伤害皓翎王姬的。”阿念还不懂。 “反正这条路还很长。”小夭沉声说了这么一句,把心里的烦闷先扔到一边,搭上阿念的肩,“不过做姐姐的既然答应了带你去海上玩,那就一定会去的。今天就先带你逛逛别的地方怎么样?” 阿念道:“去哪里?” “跟我走就是了!但你不能这身装扮,”小夭眨眨眼睛,“换一身吧?” 阿念狐疑地望着她。 半个时辰后,衣衫简洁,头戴幕离的姐妹俩出现在集市上。 第53章 带阿念见相柳 阿念质问道:“你说带我出去玩,就是这?偌大的皓翎我不比你熟悉吗?” 小夭道:“别急啊!”她小声说,“去过赌坊没有?” 阿念一愣,连连摇头:“父王和哥哥都不许我去。你敢去那里?” “怎么不敢?我浪迹大荒几百年,哪里没去过?怎么样,有没有去玩?” 阿念重重地点头,又犹豫了一下:“要是父王和哥哥知道了……” “你就说是我非要带你去的呗!” 小夭拉着阿念往前走,路上看到个造型别致的珊瑚妆盒。阿念讽刺她果然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没见过好东西,明明爹爹给的好东西多得是,她站在一边,不想跟“穷酸”的姐姐去问价。 直到辰荣馨悦明里暗里地来贬斥。 阿念怒了,上去把她的钱袋子抓起来扔她怀里:“狗眼看人低!骂谁没见过好东西呢!知不知道我姐姐随便从金山上抓点钱都能砸死你?” 正吵闹时,玱玹惊喜地走了过来:“阿念,小夭。你们怎么一起出来逛街了?” “她带我出来玩!哥哥,你怎么跟这种跋扈的女人同行,你的眼神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差劲了?”阿念气冲冲地道。 “这……”玱玹只能搅个水和个泥,大家介绍一番,辰荣馨悦低个头,小夭大度一些,也就过去了。 阿念接了妆盒,把她的话还了回去:“算你识相!不过我姐姐才看不上,我拿回去赏下人算了!” 馨悦陪笑。一群人还相约去了海上游玩。比起和小夭去赌坊长见识,阿念更愿意和哥哥一起,更别提她还看不惯馨悦。 船上,阿念不许玱玹和馨悦坐——不知有意无意,小夭被安排在丰隆旁边,璟和意映是未婚夫妻,被阿念抢了位置后,馨悦便只能和涂山篌坐一起了。 但是这挡不住馨悦。饭后,许多人都借着捉鱼的借口跳了水,玱玹也被馨悦推着跌下去,阿念气急要追。 小夭忙拉住她:“你也不会水!你跳什么?” 阿念理直气壮地道:“你带我!” 小夭:“……” 阿念跺脚道:“你带不带?你就看着那个坏女人把哥哥带走。还说有姐姐疼我,我看你根本就是骗人的!不带就不要拦着我。” 说着,她着急地把小夭推开,致使小夭不小心撞在围栏上,手腕剧痛。 她顾不上自己的手,拽住阿念道:“行了行了,我带你,带你好了吧?跳下去之后不许乱挣扎。” “我记住了记住了,快走去找哥哥!” 小夭无奈极了,只能认命。 然后船上就只剩下了一个人——涂山璟。 小夭带着阿念在水里游了许久,一个人也没看到。辰荣馨悦和赤水丰隆兄妹俩水性极好,她还拖着个不会水的阿念,根本追不上哪一个。 而且随着手腕的疼痛,她渐渐觉得有些吃力了。 小夭和阿念商量:“阿念,我们回去吧!说不定哥哥已经登上船了。” “不行,坏女人把哥哥带走了,得救哥哥。”阿念虽然也不舒坦,却仍然拒绝。 小夭心里哀嚎。游的时间越长,她便越累。 〖不能再惯着这丫头了,现在就回船上去。〗 阿念在水中根本无法辨别方向,小夭便悄悄调转头,往大船的方向游去。 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呼唤: 【小夭?】 〖相柳?〗小夭有点不敢相信。 〖相柳,是你吗?〗 海水哗哗作响,接着,小夭清晰地在心底听到了回答。 【我在附近。小夭,等我。】 小夭一下子就感觉不到累了。阿念问她怎么不游了,她坏笑着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记住先屏住呼吸。” 阿念疑惑。小夭也不解答,收起双臂,拖着阿念往水下沉。 阿念瞪大了眼睛:“皓……” 小夭捂住她的嘴,摇摇头,眨眼睛:不能开口哦,小心进水。 阿念愤恨地瞪她,挣扎着想推开她。 小夭顺势放开双手,任凭阿念坠入深海。 “皓翎玖瑶!”阿念的背撞到了什么,她也无心去管,一跃而起奔向小夭。 “哎?你不觉得奇怪吗?”小夭笑眯眯地问了一句。 阿念愣住。她停下脚步,看看自己,又转着圈看看周围,指尖无意识地爬上了自己的唇。 一个巨大的气泡伸展在海底世界,它柔软、清透,将海水隔离在外。气泡之外光华万千,鱼群畅游,气泡之内呼吸自由。 阿念着实被震撼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猛地回头问小夭:“我们这是在——九命相柳?” 如梦似幻,白衣人不肖人间。 阿念看向小夭:“他什么时候来的?” 小夭偏头看向身旁的人,道:“我把你拉入大海的时候啊。” “所以你是故意的?” “对。”小夭道,“正好带你畅游海底吧。” 阿念看看她笑容明媚的姐姐,又看看姐姐旁边戴着面具连个正眼也不给她的相柳,道:“好啊,原来你们之前都是骗我的!说什么要和我联合起来给你一个教训,现在是你们联合起来要教训我是不是?” 小夭:“啊?”她茫然地看相柳,“我没有打算再收拾她吧?” 相柳正盯着她的手腕,随口道:“没有。” “我就说……” 小夭正说话,冷不丁相柳打断她,道:“要收拾她的人,是我。” 姐妹俩同时震惊住。 相柳问阿念道:“小夭刚回皓翎那段时间,她的手是不是你所为?” “是我打的……” “她现在手腕疼,是因为你么?” 阿念想了想,看向小夭,思索道:“在船上的时候我推了你一把……” 小夭道:“你那确实不是有意的。只是没轻没重惯了。” “很好。”相柳微微一笑。 阿念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是揍过她,你想怎么样!” “听说这世间有一种蛊,”相柳道,“可以让施蛊者和种蛊者同命连心。你说,要是我找来了这种东西送予你们姐妹,会怎么样?” 阿念呆了。 相柳继续道:“她痛,你也痛。” 第54章 带阿念见相柳2 “你……”阿念警惕地看着相柳,后退两步,又看向小夭,“当初你给哥哥下的毒,是不是就是这种蛊?你们两个早就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亏得我还……我还……我居然会上你这妖怪的当,信你这妖怪的鬼话!” 小夭扑哧笑了。 〖别吓唬她了。她被我父王宠坏了。〗 相柳才不喜欢和娇纵的小王姬打交道,他不过是看小夭那次的教训没有让这小王姬长多少记性,想多个嘴而已。 相柳把小夭的手腕放在掌心,用自己的灵力给她疗伤。 阿念越看越觉得自己被骗了。 小夭对阿念道:“明明是你自己贪恋美色。” “说得好像你不贪似的,”阿念不服气地道,“相柳要是不生成这副模样,你会多看他几眼吗?现在同你亲密接触的怎么不是赤水丰隆?我看方才宴会上他可是对你殷勤得很。” 小夭哑口无言。 〖说什么大实话啊,虽然相柳大人确实国色天香没错。〗 【赤水丰隆是谁?刚刚有路过一个追鱼的傻子。】 〖只是哥哥的朋友,今日头一次见!〗 相柳似笑非笑地看向小夭。 【头一次见,便对你很殷勤?看来大王姬的容貌也是天姿国色。】 小夭心里一乐,忍不住油嘴滑舌起来: 〖不长得好看些,怎么让别人看起来我们很般配呢?〗 好吧,这句话取悦了九命大人。面具下的眼睛悄悄一弯,嘴角差点没能抿住。 小夭忍着笑,在心里道: 〖傲娇别扭的臭妖怪。〗 【不许乱想。】 相柳轻轻咳了一声。 阿念受不了了。 她崩溃地道:“你们眉来眼去有完没完了!到底在打什么哑谜?若眼里没我不如将我送回船上去!我宁愿去面对那个哀怨古怪的涂山璟!” 小夭忙挪开了视线,抽出自己的手来到阿念身边,哄道:“好了好了,我不该走神儿。难得来海里,开心地去玩一会儿,别急着回船上。我跟你说,海里好玩的东西可多了……” 小姑娘总是好哄的。小夭动嘴,相柳动手,海鱼动……身。在海底肆意飘了一个时辰之后,阿念把玱玹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不愧是玟小六的妹妹,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之所以引发相柳的感慨,是因为差点被红色星星花咬了之后,阿念一怒之下差点把那些花都玩傻了——花咬她,她就躲,还指使小夭把相柳推过去。再咬,再来。一而再再而三……相柳服了,海水凝冰幻化出一把匕首来,让小夭给了阿念。 然后阿念简直杀疯了。 直到放眼望去周围数十座星星花塔全蔫吧了。 “这帮贱花,不收拾好你们我就不叫皓翎忆!” 小夭和相柳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望向阿念。 勇气可嘉。 教训完花,阿念又看上了远处的珊瑚好看。相柳挥手,让气泡近前,他和小夭任小王姬挑挑拣拣。 小夭看着相柳。 〖你什么时候来的五神山海域?〗 【来附近办事。顺道送了回春堂给你的信,不着急,便准备在这里待上两日。】 〖那么巧我们出海玩儿。要是我不出五神山,岂不是又错过相柳大人?〗 【你总会出来。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你怕寂寞。】 〖嗯……王宫我确实待不住。〗 小夭揉着他的衣摆。 〖今天没穿绿衣?〗 【怎么?】 〖你以前不是会特意穿那身衣服吗?最随性的。〗 【会腻。】 〖白色不会腻?〗 【你要打量到什么时候,我是没穿绿衣,不是没穿衣服。】 小夭一听,差点把衣摆砸到相柳脸上。 相柳躲开,心里在笑。 【除了你这娇纵的妹妹,其他人对你好吗?】 小夭奇怪:〖为什么这么说?〗 【……王姬回归典礼那日,你那身衣服可不太合身。】 〖是阿念把我另一身衣服给……〗 【都勒到我七寸了。】 小夭倏然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将视线久久游移在相柳身上。 〖……蛇的七寸在哪?〗 相柳抬手,曲指轻轻敲在她额间。 【你这是一个姑娘家该有的眼神吗?】 〖我在找七寸!〗 【不知道蛇的七寸不可以随便提吗?】 小夭噙着笑靠近他,一双大眼睛狡黠相望。 〖那相柳大人预备将小的怎么办呢?鞭笞二十?〗 相柳无奈。【鞭笞一次,你能记到如今。】 〖那能记一辈子,除非你让我打回来!〗 【好。】 小夭就笑,也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以后能不能实现。反正若是有些东西变了,她一定会舍弃的。 〖不知道能见到你,没有带多少毒药。〗 小夭看一眼还在珊瑚丛里“打滚”的阿念,将身上的荷包给了相柳。 〖都给你吧!〗 【不留一些?】 〖不用!有哥哥保护我和阿念。〗 相柳不屑地挑了一下嘴角。 【保护?你的手不疼吗?】 〖现在肯定不疼了……我在山上留的话,你有没有看到?写了什么?〗 【看到了。下次逃避话题的时候找个别的事说,‘我是小夭,亦是小六’,这几个字你说了多少遍,我还能记不得吗?】 小夭弯着眼睛笑。 【你也回答我,到底怎么打的架?】 小夭差点笑出声,忙伸手掩了,演示给他看——抓住相柳一缕头发轻轻拽了拽,然后拧了一把他的胳膊。 “……” 相柳浑身都毛了,僵硬地转头,耳朵红得要命。 小夭眨眼睛:〖怎么了?〗 【……不许做这种动作。】相柳避开她的视线,【我听到有人在喊你们的名字,许是在寻人,走吧。】 〖时间过得真快。〗 小夭感慨了一句,便上前去将意犹未尽的阿念薅了出来。阿念对回去不是特别排斥,只是犹犹豫豫不想将匕首还给相柳。为此还难得求助小夭:“姐姐……” 相柳道:“这东西有我的妖力,会被别人看出来。” 阿念忙道:“看出来能拿我怎么样?姐姐,姐姐,你说多个姐姐疼我的,姐姐……” 小夭无法,只得看向相柳。 〖被发现会对你有影响吗?……我还穿过你给我的鞋子呢。〗 相柳道:“给我一滴你的血。” 小夭疑惑地伸出手,相柳现出利爪在她指尖一划,将她一滴精血融入阿念的匕首。 【问问她,想让这东西幻化成什么模样。】 小夭问过之后,接了阿念一支珊瑚融入,匕首成了一支珊瑚扁簪。 相柳道:“当个小玩意儿使唤吧。” 第55章 千呼万唤始出来 阿念欢喜地将簪子藏在了发间。 小夭道:“你倒不傻。” 阿念哼了一声,看看她又看看相柳,道:“我能看出来的事情多着呢!” 小夭和相柳对视。 〖她说能看出来。〗 【你这妹妹心性还算善良,无碍。】 “到底有完没完了你们两个!”阿念暴躁。 【回去吧。不久,我们会再见的。】 〖说话算话!〗 【不算话算什么?】 阿念很奇怪,明明一路上他们两个也没有说过几句话,怎么自己一直有种他们已经交流过几百回合的感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此时无声胜有声1”吗? 行至大船附近,相柳不可再近前,便目送姐妹俩浮上海面。阿念玩高兴了,心情好脾气也好一点,哪怕看到辰荣馨悦都没有拿手里顺来的一支珊瑚揍她。 涂山篌的鱼丹红引起诸人心羡,阿念却不以为意。馨悦忍不住说:“看来王姬殿下果真是见过不少好东西。” 阿念道:“靠外力在水里呼吸而已,你不知道有些人挥挥手就能做到吗?反正我是知道的。不像某些人,没有见识。” 有玱玹在,阿念和馨悦注定相看两相厌了。 回去的路上,她还问玱玹:“不是前几天就听说他们要走,怎么到了今日还没离开。” 玱玹道:“原本计划是要走的,只是听涂山璟说要想寻什么东西,所以多待了半月。” 小夭心道,大约是星光璀璨。 此事过后,便是计划着回西炎城了。临行前小夭给清水镇送了东西过去,甜儿会知道她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西炎。 西炎城波谲云诡,尔虞我诈,争权夺势不提,小夭陪哥哥去歌舞坊办事,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这“小蛮腰”还真有意思,方才还不情愿呢,怎么一看到人的脸反倒羞涩起来了。让我来瞧一瞧,这红衣男人长得什么模样!〗 丝竹管弦不息,脚步衣衫移动,锦衣公子揽着娇俏的舞女,慵懒地晃上楼。 〖身形有些眼熟,难不成是我曾见过的哪个世家子弟吗?〗 小夭好奇地盯着看。 那相缠的一男一女正好向她走来。男子的手指轻触在舞女姑娘娇嫩的脸蛋上,同小夭擦肩时貌似不经意地透过轻纱轻飘飘扫了一眼,嘴角笑意不羁,眉目流转间,眼中似有霜雪晶莹。 一瞬间,小夭除了他看不到其他人。 〖相柳!〗 那人脚步不停,搂着姑娘过去了。 小夭随着他的身影转动。 〖难道是看错了?那不是相柳?〗 她正怀疑,忽然遭人调戏。没等小夭反应,走过的那人出乎意料折返,挡住了奔向幕离的手,还出言“教育”了一番。 小夭没管那浪荡子,她的视线完全在红衣人身上。 〖虽然是黑发,但是这副容貌分明就是相柳!可是,相柳会这样说话吗?相柳会来这样的地方吗?相柳会和刚才的人是朋友?相柳会认不出我?〗 小夭在心里唤道: 〖相柳,是不是你?相柳,你在这里做什么?若真的是你,你回答我。〗 红衣人毫无反应,甚至没有再多看她几眼,说完话便懒洋洋地搂着“小蛮腰”离去。小夭看着他的侧颜、背影,总觉得匪夷所思。奈何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呼唤着相柳的名字,那人都并无异样。 〖万一那真是相柳呢?他扮成这个样子肯定有原因。〗 小夭不甘心,正要追上去,玱玹办完事回来叫住她,等再回头时,人已不见了。 不得不放弃寻人的小夭听完表哥的话,又怀疑自己压根没有见过相柳的真容,接着又立即否认了这种荒唐的念头——相柳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屑变成别人的样子。 “你已经不是清水镇上的玟小六了。” 小夭反驳道:“谁说的?我是小夭,但我也是玟小六啊。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在清水镇那几十年我过得还挺开心的。” 玱玹笑道:“你开心就好。” 小夭点头。心里暗暗决定要抽时间给清水镇去信,知晓一下大家的近况。而且,即便这时事不适合与相柳相见,能得句宝柱的消息也很好。 她在信中提到:于新地见故人颜,实在有趣。 没等回信,小夭再次见到了那个人。 因为担心玱玹安危,她陪同一起去了岳梁府中赴宴。 而花木扶疏,日光正好,那人懒懒散散斜歪长椅,正陶醉于杯中酒水。 酒晕半熏弯月眼,春风笑满桃花面。 〖就是相柳!也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方才被眼神奚落的讨厌情绪一扫而空,小夭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去,俯身轻笑:“相柳!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不是来见我的?〗 不曾想,那男子竟头也不回,只顾给自己给斟酒:“你悄悄走到我身后,我猜不透你想做什么,竟生出了绮思遐想,”他终于抬眸看了小夭一眼,目光流转,“没想到,姑娘竟是认错了人。” 他仰头喝下杯中酒,似乎小夭的出现一点也不影响他品酒赏花的兴趣。 小夭忽然心中一凉。 〖他不像相柳。〗 〖我听不到他的心声,蛊虫也感觉不到他。〗 〖可是,〗小夭细细看着眼前之人,〖他偏偏生了和相柳一样的眉眼。不可能没有一点关系。〗 “姑娘如此看着我,我倒真想是你口中叫的那位了。” 小夭审视着他,道:“你真的不是他?” 〖相柳,若是你,不管你去做什么,何必装作不认识我?无人可听见你我心声,你也不用担心身份暴露。〗 “你如果愿意陪我喝酒,那我当当他也无妨。” 那人语带轻佻,像个真正的浪荡子。 小夭仍然想试试他,便笑着答应道:“好呀。”她持了那人斟的酒,看他一眼,全喝了。 他似乎对小夭的表现很满意,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里仿佛能透出情意来,半真半假地说:“我若是对姑娘一见钟情了,该如何是好?” 〖哼。等会儿你要是相柳了再说,要不是他……〗 小夭斟一杯酒看着他,似笑非笑:“喝了这杯酒,自然就知道了。” 〖你喝了酒,该怎么收拾你,我就知道了。〗 第56章 防风邶 那人顶着一张丰神俊朗的脸,端起杯子,向小夭微微一笑,转动杯子,将她饮过的那一面,送进了自己口中。 小夭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几个呼吸间,她看到面前之人瘫软了身体,勉力一笑:“你对我用毒?” 〖装的吗?〗 小夭抓起他的手一看,点点红斑,竟是真的中了毒。 〖相柳不可能被毒到,难道,他真的不是相柳吗?〗 “你这般执手相看,不管让我做什么,我怎么舍得不答应呢?姑娘何须用毒。” 小夭讽刺道:“还真是不怕死啊。” 〖都中了我的毒,还敢言语轻佻。〗 “那要看死在谁手里。”男子弯唇一笑。 〖真是生了一双好眼睛,若不是你我是第一次相见,我恐怕都以为你眼里的情意是真的了。〗 〖可惜,我不是个无知只知贪恋美色的姑娘。〗 小夭甩开他的手,倒了一杯酒递过去:“解药。” 竟是连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了。 男子看得分明,身体往后一仰,抬起下巴:“喂我。” 小夭一怔,没有想到他得理不饶人。 〖吃准了我下了毒我不能不管是不是?〗 男子眼睛里全是笑意,但身体丝毫未动,显然是绝不准备接酒杯的。 小夭无法,只得妥协,希望赶紧将这事了结了。 偏偏这人饮酒慢极也就罢了,还边喝边看她,视线一瞬也不曾偏移。 小夭烦得不得了。 〖看什么看啊!要不是你顶着这张脸,谁想和你有交集!〗 好不容易酒快喝完,小夭心道总算要结束了,不曾想那人突然发难,小夭猝不及防被他拖住手腕一带,差点跌入他怀里。 惊慌抬眸,小夭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一双漂亮清澈的眼眸里,是她。 〖相柳……〗 男子开口:“为什么对我用毒?” 小夭顷刻回神,敷衍道:“不好意思,我认错了人。” 她挣了两下,没有挣脱。 〖看来毒已经解了。〗 “你每次认错人都要下毒吗?这习惯可不好。” 〖关你什么事!你见到一个姑娘都要这样调戏一番吗?要不是看你这张脸,我就这么清闲啊想搭理你!〗 小夭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冷冰冰地道:“抱歉!” “哎!”男子再一次拉住她,“一句抱歉就想走啊?” 小夭不耐烦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男子声音略沉,款款地道:“我想你记住我。” “防,风,邶。”他一字一字写在小夭掌心,一目一目深情柔软,写完合起小夭的手,仿佛要让她将自己的名字永远握在手里,“记住了。下次可不许认错了。” 〖谁要和你有下次!〗 小夭道:“防风?你是防风意映的?” “二哥!你认识小妹?” 〖璟的未婚妻。防风家的人怎么看起来都有点奇怪?〗 小夭道:“大荒可真够小的。” 防风意映曾杀过玱玹,防风邶又生得与相柳一般模样,小夭着实对他喜欢不起来。 防风邶道:“我倒是觉得大荒够大,竟然这么长时间,才让我遇见姑娘。” 眼前人一身桃夭广袖华衣,紫菂di云肩斗篷。小夭极少见男子穿这样娇美温婉的颜色,偏偏这色彩在他身上又极和谐,衬得他多情温柔,平和近人,端得是个红尘多情贵公子。不似缥缈冷漠的白,寒凉肃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小夭心里,却如同大雪纷飞,冰封万里。 〖你再如何风华无限,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夭无情地道:“你不是他。” 〖油嘴滑舌。〗 〖滚。〗 小夭再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离了花园回到殿内,专心守着哥哥玱玹。 好不容易挨到宴会结束,小夭在马车旁等待与皓翎部下禺疆说话的玱玹,不经意间,她看到了天空中有人。 天马,黑衣。 “防风氏……” 〖防风邶!他来杀哥哥!〗 小夭惊慌地喊道:“玱玹!” 这时,禺疆意想不到地突然发难,玱玹不曾设防便被他伤到,只能仓惶躲避。 “玱玹!” 小夭本能地奔向前去。 “小夭,别过来!” 强大的灵力冲击,几乎可以粉碎一切。 灵力波动即将打在身上时,小夭眼前骤然一片白光刺目——凭空一面风雪筑造的冰墙为她挡住了所有攻击。冰墙之外连石兽都已粉碎,冰墙之内的小夭毫发无损。 只有零星的雪花四散。 眉心清凉脉脉。 〖相柳……〗 玱玹受了重伤,被禺疆抓住,即将死在他的冰刀下。 小夭不管不顾地扑过去,威胁质问,凄厉的声音响彻云霄。 天空之中,天马身上的黑衣人亦听得清晰明白。 赤水献赶来,禺疆后退。防风邶张弓如月。 可底下的人,一个没有力气,一个没有本事,却不约而同都选择了舍命相护,感天动地。他们是天底下互相依靠的彼此,除他们之外,其余的人都是外人。 撕心,裂肺。 良久,邶轻轻一笑。 那笑容或是讽刺,或是自嘲,或是感叹,都已不重要了。 防风邶放下弓箭,放过了他们,驭马消失在天空中。 兄妹俩劫后余生,许久才缓过来,相携爬上马车。等医士给玱玹看过之后,小夭才放下了提着的心,回了自己的寝宫。 进屋,关门,小夭再无力气,顺着门扉滑落在地上。她的手指颤抖着抚上额间。 那里原有一枚的绯红的桃花胎记,可禹疆的灵力袭来之时,她分明感受到了冰雪的凉意。 那寒凉从她额间涌出,于身前汇成抵挡一切的冰墙,替她挡住了所有伤害。 那是…… 那是相柳的灵力。 清水镇时,她还是玟小六时,相柳总是因为担心她,习惯把自己的灵力凝结成冰晶雪花让她随身携带。后来小六准备做回小夭,将雪花还给了他。 又是什么时候,相柳悄悄在她体内留下了保护的灵力? 小夭的脑海里,涌现出辰荣军营里,迷迷糊糊的一些事。 ——鬓发微痒,小六下意识伸手去抓鬓边的手指,嘴里道:“乖啊。我去办一件重要的事,等我回来。” 那两根手指任她抓了很久。最后,眉心倏然传来湿热的触觉,一瞬即逝。 小夭捂着心口,悄然落泪。 第57章 爱 小时候,外婆去世前,她和哥哥发过誓,要一辈子不离不弃、彼此照顾。玱玹想要权利,她会帮他夺——这是一条去往高处的路。 可是,她和相柳之间,本是无路可走的。 他们相携并立,身后是清水镇的九头妖怪和玟小六,现在是九命相柳和小夭,前方是辰荣军师和皓翎王姬,最后……他们没有未来。 她明白相柳,相柳亦懂她。辰荣和西炎注定是敌对,辰荣军师和西炎王孙注定兵戎相见,甚至注定会死掉一个。相柳不会因为她投降西炎,小夭亦不会为了他与哥哥站在对立面。 龙骨狱的深海,他们不管不顾地选择相拥,那一刻,他们逃避了现实,逃避了立场,入了彼此的梦。 他们从不准备背弃初衷,只是在这场命中注定的道路上,多了相爱的勇气。 相爱,更是他们于这更改不得的命运里,一场心照不宣的偷窃。 黑暗里,小夭泪流满面。 她好想见他。 相柳,相柳。 小夭抹掉眼泪,站起来,到处去翻医书,然后取出自己之前没做好的毒药,继续完成。 哪怕她现在无法见不到他,她仍然想做些关于相柳的事。玱玹养伤期间,形态各异、颜色绚烂的毒药一份一份从她手里出来,足足积攒了好几个大盒子。 小夭找了各种各样的小玉盒盛放好。最清透的白玉盒里盛着几片雪花,晶莹剔透,美丽至极,却是极其厉害的毒药,一片扔在身上,便能冰封掉半身血液。 又忙忙碌碌一些重要的事,小夭终于腾出时间出了门。 她将药物和其它琐碎的东西送到涂山氏的车马行,付足了银钱,让快些送到清水镇去。 〖不知道相柳收到这些毒药会不会说我不务正业?专做些华而不实……不不不,毒性还是很不错的,应该说是色香味俱全。〗 正想着,一抬头,紫菂桃夭、眉目多情——防风邶。 〖相柳……〗 蛊没反应,心声也没有回应。 小夭冷着脸,不想搭理他。却挡不住这人痴缠,小夭拿毒药威胁他,他竟也笑嘻嘻的,一点不怕。 这倒是很让人改观了。 〖油嘴滑舌,偏偏又能屈能伸,真诚不做作,这样的性格倒是真让人讨厌不起来。〗 “你为什么要和我偶遇?” 防风邶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与相柳之间的记忆又准确地击在心脏上,小夭忍不住又在心里问: 〖你真的不是相柳吗?〗 防风邶眉眼弯弯:“你想看我射箭吗?” 失望的情绪涌来,小夭随意地道:“想看。” 而后被防风邶高超的箭术折服,真心实意地认了下个师父。 〖学了这本事便有力自保,也可保护他人。相柳的灵力也就不用再分出来保护我,他做的事太危险,灵力能少浪费一些总是好的。〗 作为学箭的交换,小夭请防风邶吃饭、游玩。慢慢相处中竟也成了朋友,在西炎城中到处能都留下足迹。虽然偶尔间小夭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试探防风邶与相柳之间有没有联系,可得不到回应,她心里又酸苦难言。 〖我是该期待,还是该痛苦?〗 〖痛苦相柳不是你?若是相柳是这样的身份,我们是不是能看到未来?〗 〖但是幸好,幸好相柳不是你。若是相柳可如你一般自由,却仍然被困囿不得解脱,我恐怕接受不得。〗 防风邶的行事总是处处告诉小夭,他不是相柳。 相柳常年一身干净到妖异的白,邶却是五颜六色的;相柳的面色冷淡了些,邶总是嘴角噙着不羁的笑;相柳严肃克制,邶呢,随心所欲,风流洒脱。 唯一相同的地方,大约是邶也不如表面那样是个浪荡子,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小夭是从死斗场一事后看出来的。 她很好奇,防风邶偏偏不肯说,她佯装生气,邶亦配合着哄她。 就是哄得很不着调就是了—— “我就想告诉你,求着你听。” “我抱你一下,我愿意对你使美男计。” 小夭简直惊呆了。 〖我的天呐,要不是知道你是个有名的浪荡子,红颜知己无数,我都快要把你眼里的深情当成真的了!〗 〖还对我使美男计?我可真是谢谢您的恩典了。别看你生了这张脸,也不见得比他好看。相柳我可不止抱过我还咬过,画过!〗 小夭拒绝了邶的靠近,并把他“骂”了一顿。 闹过之后,防风邶告诉了小夭真相。 小夭整个儿呆住了。 〖死斗场里的奴隶,都是妖族吧……〗 〖防风氏的子弟,自然都是人。〗 她再一次问道:“你是谁?” 防风邶笑:“你希望我是谁?” 〖相柳,相柳,到底是不是你。〗 小夭伸出一只手,慢慢地贴上邶的胸膛,另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她惊惧地在等待一个答案:“我们的心,在一起跳。” 邶覆上她的手,嗓音低下来,仿佛带了些让人心颤的叹息:“是啊,好像真的在一起跳。” 小夭紧紧地盯着邶,不放过他脸上神情一丝一毫的变化。 〖相柳。〗 〖到底是不是你?〗 〖你们那么相像,又那么不同。〗 冷酷无情的相柳,温柔多情的防风邶;相柳向来嘴硬心软,可邶一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长了嘴的样子,没有什么不敢说不能说;相柳严肃,整日忙着养兵练兵,哪有时间同邶这样,脂粉衣衫皆能赏玩品评;相柳不近女色,防风邶连衣服都有柔媚的粉紫色。 〖长着一样的脸,可真的太不一样了。相柳没有一点烟火气息,邶却满满都是。他们一个在红尘之外,一个于红尘之内。我听不到心声、感应不到蛊虫,可我为何总觉得,防风邶就是相柳。〗 〖好,无心声回应,我就直接问!〗 “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邶笑道:“我瞒着的事可不少,你想知道些什么?嗯……”他摇晃着贴近,低声道,“比如,我衣衫的尺寸?” 小夭抬眸,恶狠狠地道:“我想知道你的七寸!” 邶哑口无言。两人正“对峙”,有车马轧轧之声传来,意映惊喜地唤道:“二哥!” 第58章 委屈 “小妹?”防风邶还握着小夭的手,闻言不慌不忙地放下,道,“好久不见。” 防风意映同涂山璟一齐走来,诸位互相见过礼,邶和小夭便默契地寻了借口离开了。 转过身后,邶屡次靠近小夭,喋喋不休地问:“你生气了吗?是不是生气了?说话嘛。” 小夭道:“很生气,哄不好。” 邶笑着道:“我抱你一下会不会不生气?” 小夭没好气地道:“什么时候真相彻底大白了,我才不会生气。” “你走得这么急,也是因为生气?” “你能不能不提‘生气’这两个字了。”小夭小声道,“我赶紧走啊,是因为不想打扰你妹妹和你未来妹夫嘛。” 邶目光一动,道:“为何?” “璟因为一些经历总是看不开,虽然防风小姐有些眼界高什么的,不过能力还是很强,我觉得他们两个可以配一配。” 〖有这么个九分优秀、一分瑕疵的美人儿在,璟总好过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邶若有所思。 小夭是真心希望涂山璟可以获得真心。至于理由,除了她同防风邶说的那些之外,更重要是涂山璟与防风意映之间早有婚约,若是再寻个其他姑娘,与涂山璟有个什么,那岂不是害人害己。 为了躲璟,小夭还特意从西炎城里、玱玹的琦园搬回了朝云峰一段时间。她也不曾懈怠,每日勤于练习箭术,惹得西炎王心疼,直言让她趁自己活着,赶快寻个想嫁的人,便不用遭这份儿罪了。 小夭摇摇头,拒绝了外爷的提议。 幼年的经历,让她不相信无人相弃——包括相柳。小夭心里清楚,相柳总有一天会豁出所有的性命去维护他的信仰和忠义,到那时,她可能会失去他。 他们没有清晰的未来。 小夭其实胆子很小,她不敢去奢望一辈子,寻不到长久的相依,短暂的相伴也很好了。 她和相柳都很明白,他们不一定需要嫁娶,这样相伴,便已经很好了。他们都有接受和放下的勇气。 漫长的寿命里,找一个同生同死的相伴者很难。所以,不如有一个契合的人共同走过一段。 玱玹送阿念见西炎王,还寻到小夭,希望她能见一见涂山璟。 小夭面对哥哥的羞愧还能开导安慰。她不生哥哥的气,却讨厌这样的命运。于是练箭时防风邶都被她心里的火气波及。 〖防风邶!相柳!〗 小夭怒道:“你到底是谁?” 邶失笑:“你觉得我除了是防风邶,还能是谁?” 小夭扔下箭,把弓掂个角儿当棍子一样拿:“若是日后我发现你骗了我,我一定抽你百八十鞭子!” 邶差点笑出声,抱着手臂一步一步朝小夭走来:“那你到底希望我是谁,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朋友吗?” “你才是朋友!”小夭白了他一眼,重新拿了箭矢开始练。 邶见她心情实在不好,劝了两句也不起什么效果,脱口而出:“早知如此,就不该……不该当什么王姬。” 小夭一下子僵住了。 她慢慢地回过头,看着邶。 那一瞬间,似乎面前站着的就是相柳。 〖相柳说,做我想做的事,我永远有这样的自由。他不拦我,也不许别人拦我。只会担心,他的小六怎么办。〗 〖相柳……〗 小夭一点一点涩了眼睛。 〖到底是不是你,到底是什么原因。相柳,再瞒下去,我真的要生气了。〗 四目相望。蓦地,邶突兀地笑了起来。 小夭觉得有点委屈。她干脆不追问了,自己练自己的,直到累得不行,才回了玱玹的琦园。 她仍然不想搭理防风邶,自己去休息,把邶扔在会客厅。 不曾想她一觉没睡好,就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了。 小夭精神不好,强行起身收拾了一番,出来客套几句,便扭头想接着回去休息。 〖什么我永远拥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自由啊,明明知道我在躲着璟,某人还自作主张地请进来!〗 可是一转身。 〖哥哥交代过的啊,他需要涂山家。〗 小夭垂头丧气地又折返回来,喊人端茶送水,自己……闭目养神。 邶便递了茶过去:“妹夫,请用。”等璟接了茶水,他接着问道,“妹夫来找王孙殿下有要紧事?我看小夭实在困倦,不如我陪妹夫等着。” 璟忙道:“小夭累着,不必陪我。”他有些黯然地道,“我只是来送个东西,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既然王孙殿下不在,我改日再来吧。” 小夭道:“若方便的话,我转交也可以的。” 璟看了看她,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过去,低声道:“我先走了。” 邶起身道:“我代小夭送妹夫。” “……有劳二哥。” 邶送了人回来,小夭还歪在椅子上假寐,那锦盒好好地放在桌子上。 “打开吧。那不是送给玱玹的,是送来给你的。”邶坐下,整理衣摆。 小夭睁开眼睛:“给我的?” 她拿起来一看:“这是……鱼丹紫?” 邶看了一眼,道:“这般纯净的颜色,看来青丘公子费了不少功夫。” 〖唉。〗 小夭看了看宝石,放回盒子里:“这东西我怎么好收。还是让玱玹退回去吧。” 邶说道:“你不要?这东西可是可遇而不可求。” “于情于理我都不好拿的。而且……”小夭看了邶一眼,选择闭口在心里说话。 〖水里的东西别人不好找,有个人相对来说却容易些。我若找他,不比收下璟的东西要方便些?还少了些人情债。〗 念罢,小夭细细看着。邶还在那整理衣摆,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小夭烦闷得很:“今天太累了,我不出去玩了。你走吧。” “好啊。”邶很好说话地同意了,站起身,衣摆迤逦划过,他看小夭脸上神情,笑道,“不好收便不收,纠结什么,左右我看你以后也不一定用得着这东西。” 小夭道:“你怎么知道我用不着……等等!防风邶!” 可那人已经迈出殿门,走得远了。 小夭心脏狂跳。 第59章 夜话 玱玹回来后,小夭将鱼丹紫交给了他。 “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制作毒药不去休息?”药房里,玱玹一边开盒子一边问,“这是鱼丹紫?璟送你的吧,你怎么不收下?当日出海,我看你对鱼丹很有兴趣。” “我灵力低微,不多想些别的法子来保命怎么行呢?”小夭手中忙碌着,头也不抬地回复道,“我对鱼丹有兴趣,不代表我就一定想要得到它。何况别人的东西,我怎好无缘无故地收。” 玱玹沉默了一下,道:“涂山璟他,算得上是无缘无故吗?” 小夭也跟着沉默了一下,道:“可我是的。” 这话中之意再清楚不过,屋里一时沉寂下来。玱玹收好鱼丹紫,最终叹道:“我会将这东西还给他,若他不需,我会用其它的东西交换。” 小夭点头。玱玹的人情往来她总是有自信的。 “我就先回去了。你啊,也早点休息,炼药也不急于一时,时间还多着呢。” 小夭道:“时间可不管人。谁知道我们还会遇见多少危险,谁知道……我的毒厉害一分,敌人的威胁就少一分。” 谁知道她还能为相柳做几次毒药? 玱玹面上有几分复杂,小夭不如何抬头,所以并未看清。他心里过了几个来回,准备离开时还是开了口,脚步已到药房门口,又收了回来:“小夭?” “什么事,哥哥?” 玱玹走回来,在几案前站定,道:“可以停一停吗?” “可以。现在停下制药也不会影响成药的效果。”小夭猜到他是有话要说,便将半成品的毒药妥善收好,略收拾了药房,净手之后请玱玹坐。 桌上摆了一坛桑葚酒。玱玹喝了一杯,道:“小夭。” “嗯。” “你不收璟的东西,是因为相柳吗?” 小夭眼眸动了一下,笑道:“哥哥怎么这样说?” “你没有否认。”玱玹道,“你是在问我怎么看出来的。” 小夭把玩着酒杯,懒散地道:“璟可是有婚约的人,哥哥想让我和他走得近吗?” “我相信你的分寸。”玱玹道,“那日在岳梁府外,我遭了禹疆的手,你向我奔来要保护我。小夭,突然涌现保护你的那股力量,灵力是冰。” “小夭,那是相柳的灵力。” 玱玹一眼就认了出来,只是没有说。 小夭的脸色沉寂下来。 一时间,屋里只有烛火在跳跃,光打在人的脸上,阴影变幻。 良久,小夭饮了杯中酒,笑问:“哥哥知道是他。希望我做什么?” 她知道,玱玹并不是怀疑自己,只是有了别的打算。 玱玹放下酒杯,指尖在案上点了几下,道:“相柳是个难得的奇才。” 小夭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想法,不禁苦笑道:“他不可能被你招降,他不会背弃洪江的。” 玱玹道:“你也不行?” “我也不行。”小夭心里一疼,“忠义和信念,不会受到任何外力的影响。” 玱玹道:“你于相柳而言,恐怕不是外力。” 小夭一怔。 玱玹继续说道:“当日在清水镇,他负伤来酒铺救你,曾同我说过一句话。” 小夭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问道:“说了什么?” 玱玹道:“相柳说,他与我从那时起,结下私仇。” 心咚咚直跳,小夭想起了自己曾问过相柳的话, ——“你和轩有私人恩怨吗?” “有。” 〖……嗯?!〗 “你什么时候和他有了私人恩怨?” 【他抓了你,囚禁你,虐伤你。】 相柳说:“既然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人恩怨,自然只是我和他的事。你不必管。” 拿着杯子的手指不自觉地用了力。小夭心尖又酸又苦。 玱玹将她的反应都看在眼中,直白地道:“小夭,玟小六是相柳的私心。” “可是,”小夭直视玱玹的目光,“他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心,去放弃责任。” “你也了解这个对手的,哥哥,”小夭轻轻地道,“对不对?” “忠义之心,万骨描摹。” 玱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有这样的对手,还真是可怕。虽然说,若能得相柳,我必然是如鱼得水,不过得不到也没关系,我连眼下的局面还未破解,暂时还不会和他对上。只是小夭,你打算怎么办?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难过。这大荒之内优秀的男儿可不少,他只是个妖怪,朝不保夕。” 小夭笑道:“换个人也不见得就是一帆风顺。既然路上总是要有坎坷,又何必在那些事上纠结。即使……即使只是一段短暂的路,我也看过风景了。” 身边的人,会赋予景色不同的意义。 玱玹笑了:“小夭,你很勇敢,但是也太理智。” “那怎么办?”小夭摊手,“这么多年的所见所闻所感告诉我,可以有面对未知的勇气,但是绝不可以被感情冲昏头脑。这样的话,人才不会特别弱小。” “好吧。我强大的小夭妹妹,”玱玹站起身,“那现在‘弱小’的哥哥可要仰仗你了。” 小夭自然会帮他。 出了门,玱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想起西炎王告诉他的事,爷爷忧心小夭姻缘艰难。 西炎王说,若一个男人站在他和玱玹的对立面,说明小夭不是这个男人心里最重要的,她会被他放弃。 玱玹一点也不担心。 因为爷爷不知道,小夭能这样问,恰恰说明在她的心里,那个男人也不是最重要的,他不是她的第一选择。 小夭心里最重要的,是玱玹。 玱玹心里一片温暖。小夭亦给了他无限的勇气和底气。 这一日后,玱玹开始演戏,演得过于逼真,导致阿念日渐消沉。小夭一面要给哥哥陪演,一面要照顾妹妹,还不能耽误给玱玹配解药,忙得不可开交,一连多日不得出门。 也,再没有见过防风邶。 她能想起他,却没有时间去寻真相。 直到那一天,岳梁带人夜闯琦园,小夭睡梦中被惊醒。 她手里握着面具,看着面具之下苍白熟悉的容颜,犹豫再三,唤道: “防风邶。” 第60章 君子 邶在虚弱地笑。 〖相柳不会这样笑。〗 心尖顿顿地疼,小夭咬着唇,道:“我宁愿你是特意来探访我的香闺的。” 〖欺我,瞒我,这会儿倒是想起我来了。〗 声音发颤,小夭道:“你现在怎么不去找你的狐朋狗友了?投奔我干嘛?” 邶终于开口:“你也说了,他们是狐朋狗友。” 他压制不住地咳嗽,嘴角有鲜血溢出。把小夭唬得跳起来,翻出药瓶来塞给他:“快吃了!” 她紧张期待又害怕。 〖邶,你到底是不是……〗 邶将一瓶药全吃了。小夭把他拽过来,邶顺势躺在了床上,合上了眼睛。 他实在伤得太重了。 小夭把被子给他盖上,小心地掩了掩,低声道:“可惜你不是真正的浪荡子,否则也不会惹上这么多的麻烦。” 邶抿唇笑了笑。小夭立刻说道:“你别说话了,我不想听。现在我哥哥完全镇不住场子,我的身份也未必管用,等会儿他们若是硬搜起来,我也没有办法。到时候我不会管你死活。” 〖我尽量拖延,真躲不过你就钻床底下去吧,我就不信他们还敢掀我的床不成。〗 邶说:“好。” 小夭问:“你答的哪一句?” 邶却不肯再开口了。就在小夭以为他已经昏睡过去时,他又闷声咳了几下,嘴角的血止都止不住,小夭有点着急了,低声道: “要不然你现在就——” “王姬?王姬!” 潇潇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小夭明白这关要开始闯了,便装模作样地表示了一下惊怒,拉住被子把邶蒙起来,又放下帘子仔细遮掩,开始应付始冉。 这一场惊变的戏码让她又愤怒又恶心,好不容易撵走了人,小夭急匆匆回了内室。 她担心榻上的人出什么问题。好在纱帘撩起之后,一切都如她方才离开的样子。 小夭松了口气,不经意视线看到榻角的一抹红,心里就是一慌。 〖衣服衣服!快藏起来!藏哪藏哪……褥子底下吧!〗 羞怯之下竟完全忘了有心声这回事。小夭藏好了贴身衣物,扒拉被子,露出邶一个脑袋,哼哼道:“没闷死吧?伤怎么样了?” 她把手伸进被窝里拖出邶的手臂来,手指搭在他腕子上,伤势仍旧严重得要命。 〖最后一层遮掩了。〗 小夭又哭又笑。 〖真的是你。混蛋。〗 她明明已经清楚,偏偏又想问一句,把证据都摆出来问一句:“这么好的疗伤药对你一点作用都没有,你究竟是谁?” 邶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她:“你希望我是谁。” 这声音在小夭听起来很冷漠无情,她一时怒上心头,甩开了他的手:“你爱是谁就是谁吧!” 小夭扭头背过身去,邶立刻抓住了她的手。 小夭心里有一丝喜悦。 〖混蛋,解释。〗 邶拉着她的手,借力勉强半坐起来。小夭的心又开始咚咚直跳,紧张地等待着。这时,邶说:“我要疗伤。” 小夭的身体僵了一下。 【小夭。】 她终于又听到了相柳的心声,可是她这会儿并不如何开心。 “邶”一点一点贴近。 “这里不行。”小夭捂住自己的脖子,把手腕伸给他,“咬这里。” 相柳明显为她的举动而错愕,接着,眼睛里流露出汹涌的难过:“为什么脖子不行?” 小夭道:“你爱咬不咬!” 【你以前从未不许过。】 相柳半垂眼睑,小夭看不到时,他的眼睛里有肆意的委屈和脆弱。 〖骗我这么久就这样揭过去吗?想什么呢!而且脖子上那么明显,明天再有什么麻烦我解决不了怎么办?反正只要吸血就行,咬哪里都能给你疗伤。〗 【……原来,是这样?】 难过的情绪消了很多。相柳实在伤重,也怕未痊愈给小夭惹麻烦,便忍着愈发粗重的喘息,捧着她的手腕,只露了几颗尖尖的小獠牙,刺破了皮肤。 小夭身体激灵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开始摇晃,因为失血有些头晕。相柳察觉到,当即停下吮吸,慌道:“小夭!” “我没事,你多吃一点,这样你的伤可以快点好,我、我回头……吃一点……补品就……就好了。”小夭下意识地安慰他,最终还是撑不下去往下一歪。 相柳本能地去揽她,唤道:“小夭?” 【是我带累你……】 〖我没事,有点累而已。我歇一歇就好。〗小夭不是有点累,她这会儿简直眼睛都睁不开了。 相柳亦无法支撑,跌在床上,默默盯着眼前人。他又想到小夭在生气,不大敢靠近,便默默地抽回了自己垫在她肩下的手臂,又默默地往后挪了挪。 小夭差点气到真的厥过去。 〖防风邶,相柳!你可真是个君子!〗 邶……柳:“……” 他呐呐地道:“小夭?” 〖别理我!〗 “小夭,你在生气?” 〖知道我在生气……居然知道我在生气还不知道怎么做!〗小夭又委屈又难过,还夹杂着对九头妖的心疼。 ——我偏要告诉你,求着你听。 ——我抱你一下,我愿意对你使美男计。 蓦然间,脑中一段记忆闪过,相柳心头滚烫,他挪过去,小心而郑重地抱住了他的姑娘。 “我抱你一下。求你别生气了。” 小夭倏然落泪。 纵然虚弱无力,她仍坚持转过身,用尽所有的力气回抱他,开口时没能压制住哽咽:“你躺在我榻上,还要克制什么呢?你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对不起。”相柳拥着她,下巴贴着她的柔软的发,沉声道,“我不好。” 小夭点头,头发摩擦着衣物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于怀中传出的声音是闷闷的:“你这次确实不好。” 相柳摸出她的手腕,舔舐着齿痕和血迹,放软了声调:“我咬疼了吗?” “没有。我都被你咬习惯了,不疼。” 〖反而有种凉飕飕的快感。〗 小夭这句心声过得很快,快到她又忘记相柳能听见。她现在更想质问眼前这个人: “但是,我被你骗疼了。我屡次问你你都不肯坦白,若是这次没有个理由,我一定会生气的。很生气。” 〖你使美男计也哄不好的那种。〗 第61章 诱哄 相柳却道:“我哄得好。” 小夭眼皮直打架,便在心里笑他: 〖头多就是好自信啊。〗 相柳虚弱地咳了两声,低声地笑起来。小夭跟着他的笑声心口一阵儿麻过一阵儿。 “若相柳哄不好,便换防风邶来。两个人的美人计,还不能对姑娘有些用么?” “……你使诈。”小夭昏昏沉沉地控诉。 相柳抚着她长发的动作一点点变慢,疲惫地合上眼睛:“睡吧。” 小夭昏睡,相柳疗伤。 相拥而眠。 翌日小夭醒来,相柳还在睡——他疗伤半宿,才睡着不过一两个时辰。小夭伏在床头,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他的容颜。 相柳,防风邶。 小夭想起和相柳的过往,又想起和防风邶的现在。 〖都是你啊。〗 〖相柳。防风邶。我好像松了一口气。要是你们不是一个人,那……〗 【那你预备怎么办?】 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小夭一慌:“你怎么醒了?” 相柳也不开口,静静地看着她,只用心声回复:【被你的声音叫醒了。正好听到你说,邶有多好,多温柔体贴。】 小夭好像做错了什么事被抓包似的。她“手忙脚乱”地争辩:“邶本来就很温柔体贴。不像你,吓我,咬我。” 【我怎么记得,你不怎么喜欢他,屡次下毒不说,还看见他就讨厌。】 〖我哪有!我明明——好啊!〗 小夭低声怒道:“你又在诈我的话了是不是?” 相柳嘴角翘着,朝她伸手,张口:“小夭。”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疗伤没有用吗?”小夭接住他的手,探了探脉搏,疑惑道,“好很多了。怎么你嗓子这么哑?脖颈有伤到吗?” 相柳摇摇头,又轻轻地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发白的容颜像一朵带露的桃花。 那一瞬间,小夭看到了防风邶。 邶可怜地将她望着,婉转地道:“好姑娘,我怎么舍得让你疼呢?我同你解释好不好?” 搭配着他破碎的嗓子,真是让小夭心软得一塌糊涂。 “好……好什么好!饿死了,我要去吃东西,你自己待在这里好好反省。”小夭放下帘子就走。 走了几步忍不住拍拍胸口。 〖幸好幸好,差点又中了他的美男计……不好!相柳!防风邶——你听见我刚刚说话没有?〗 邶闭上眼睛。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小夭:“……” 她又走了回来,甩帘子,沉下脸道:“行了,别装了。想吃点什么?” 邶说:“烤肉!” 小夭无语:“大早上,哪里给你弄烤肉。” 邶听话地更换:“烤鱼!” 小夭脸色不好看:“再换。” “大饼羊肉汤。” “没有。” 相柳冷脸:“那就你吧。我一个脑袋咬一口。” 小夭反倒笑了起来:“清淡些吧。我一会儿回来。” 走出没两步,她又急匆匆地掀帘子进来,避开榻上人询问的目光,抄起被子把他整个蒙起来。 “不许动!”小夭警告。 相柳不明所以,这时,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还夹杂着衣料摩擦声。 【你、你、你在换衣服?】 小夭道:“我让你不许动的!” 【我不曾动。】 〖也不许想!〗 【这……我……能控制得了?】蛇也觉得自己很无辜。他拼命想让自己的思想放空,但是那么多个脑袋!怎么放空! 【外衫……裙子……里衣……停下!这声音是在系带子?相柳!停下!】被子底下的人蛄蛹蛄蛹,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捂耳朵还是能听见!穿中衣了……住口相柳!!!上药一百二十多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 情急之下,他竟然开始默背《神农本草经》。 小夭本来还窘迫羞涩,这会儿看那条蛇像只幼崽似的折腾自己,看得哭笑不得。 等她出去又回来,侧耳一听,没有动静。小夭把清粥和蛋饼放下,强行掀被子,露出里头捂得面红耳赤的蛇崽子。 她登时玩心大起,身体趴在榻上向他靠近,笑眯眯地道:“宝邶呀,起来吃饭了。你说,防风家的人是怎么取的名字,居然叫‘邶’,防风氏的宝贝再如何也不会是个庶子。” 〖不过可方便了我,宝贝,宝邶,真是十分顺口。〗 “我看你是想挨抽了。”又歇过一阵儿,相柳的嗓音已恢复得差不多,只还有一丝沙哑。 〖真是奇怪,只要你一开口,我就能准确地分辨出是相柳还是邶,明明都是同一个人。〗 小夭把吃食端过来:“大人,凑合一下吧。” 相柳喝了粥,吃蛋饼时忽然说了一句:“这饼不够鲜嫩柔软,我知道有一家铺子做葱花蛋饼做得极好,改日带你去吃。” 小夭眨眨眼睛:“邶?” 那人不说话了。 〖一会儿相柳一会儿防风邶,也亏得你不会混淆。〗 “左右都是我。”那人说。 饭后已是晌午,小夭不能再于寝宫耽误,她得去看看玱玹。临走时叮嘱相柳,好好休息,接着疗伤,不会有人来。 盯着相柳点下头,小夭才安排好了侍女,放心地出了门。 和玱玹谈过事,吃过午饭,小夭转回来。因担心相柳不告而别,她进了寝宫才在心里喊了几声〖相柳〗,脚下急匆匆地往内室来。 一掀帘子,立刻松了一口大气。 邶笑着道:“姑娘这般心急,我怕是会认为你舍不得我。” 小夭白他一眼:“你什么时候不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 邶止了笑,微微垂眸,再抬起眉眼,向她伸出手。 【小六,来。】 心里狠狠一动,小夭恍惚间,看到了葫芦湖的明月。 她乖乖地被相柳拉上榻,两人相对躺着,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小夭问道:“你准备同我解释,是不是?” 相柳轻声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为何瞒我,为何心声也同你一起瞒我。” 〖你应该知道,哪怕是因为立场,我也不会出卖你。〗 “我知道。”相柳闭了闭眼,心底有一声叹息,他说,“是因为你怕。” 小夭没懂:“我怕什么?” “你说,在一个人面前毫无秘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所以……】 第62章 理由 “所以你,化身防风邶?”小夭呆呆地道,“为我一句话?” “我无意间发现,只要我不承认我是相柳,你便听不到我的心声。”相柳道,“或是经意或是不经意,你说过很多次。我知道你害怕,所以,一个你以为听不到你心声的防风邶,或许会让你觉得安全。后来我所猜测的不错,你和他在一起,很轻松。” 【比和我在一起,还要轻松。】 正感伤的小夭被他的话打回了原形。她咬牙切齿地想,〖我在相柳面前,果然做不成个矜持的姑娘。〗 相柳不解:“你怎么不是个姑娘?”他下意识地视线上下一扫,然后“啪”一声被小夭拍在额头上。 邶捂着脑袋叫道:“姑奶奶!” 小夭赶紧捂他嘴:“声音这么大想让别人听见么!干脆不要张嘴,只要心声说话得了!” 邶呜呜挣扎了两下,放弃了。 【我已经用灵力结过禁制了。】 小夭气哼哼地松了手:“你怎么会和防风邶有关联。” 相柳将身在极北之地时的渊源说了,小夭听完,先表达了疑问:“极北之地那么大,怎么偏偏那么巧,你的脚踝刚好路过他的手腕?” 相柳:“……” “相柳,其实,你也是怕寂寞的吧?” 相柳神色晦暗。小夭伸手去捏他的脸:“我们的事还没有解决呢。我问你,防风邶是你本来的面貌吗?” 相柳道:“谁耐烦披一张假脸过几百年?” 〖果然同我一样!〗 小夭心里有一丝雀跃流过,她忙召唤回心神,凶巴巴地质问相柳:“你和原来的防风邶生得一样么?” “不一样。” 小夭道:“既然如此,防风邶就是相柳,相柳就是防风邶。是一个人,还分什么你啊我啊他啊的。” 相柳怔了一下,表情忽然古怪起来,嘴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小夭道:“王姬说了那么多,是不是在掩饰你也已经对防风邶动心的事实?” 小夭瞳孔放大。 “姑娘,”邶凑近来,如墨长发在身后蜿蜒,“我的美人计,可是奏效了么?” 小夭挣扎道:“没有。” 相柳冷哼:“软骨头。”【敢做不敢认。】 小夭:“邶不也是你吗?” “是吗?相柳也同我一样,千方百计只会讨姑娘你欢心么?” 小夭:“……” 〖再这样下去,搞不清相柳还有几个头的相貌,我自己至少要裂成两个的。〗 她破罐子破摔,冷笑两声,两指捏住面前这人的下巴,痞里痞气地道:“小爷我想为谁动心就为谁动心。本王姬就是贪恋九命相柳和防风郎君的美色,你待如何?” “小……六?”相柳唤道,目光飘忽,“小六?” 心底骤然涌上一股蚀骨的酸。 小夭想,他们乱七八糟地到底说些什么,东扯一句西捞一句,但凡有句话都能跑出去八百里地。 〖到底是谁觉得不安全。〗 “相柳。”小夭收起所有的调笑,认真地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已经不是我,所以,你也不准备是你,我们以后也不再是我们了?” 相柳默然无言。 “小六已经是小夭,所以要有个防风邶。”小夭看着他的眼睛,“你一直放不下、记挂着清水镇的玟小六,对不对?” 相柳忧伤地望着她。 小夭接着说:“你没有信心,不觉得安全,你在……” 〖你在恐惧没有的未来吗?〗 “别说了,小夭。” “不。”小夭倔强地道,“让我自由选择想要的生活是爱,可心里的感觉是常情。相柳,你怎么可以因常情而自惭形秽?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端正到别人都望尘莫及了。” 〖你是妖,自由就好,忠义、责任、爱……你想让自己背负多少枷锁,完美成什么样子?〗 “小六虽然是过去,可是有过去才有现在的小夭,我还是我。”小夭用力地抱住了他,“九命是你,相柳是你,防风邶还是你。” “我觉得邶熟悉,我会为他心动,都是因为他是你。” 〖我这美人计有效吗?不是说美人计会对你很有用吗……呃,那什么,相柳,你听见了吗?〗 相柳道:“美人自己觉得呢?” 美人觉得自己很尴尬。不过她向来脸皮很厚能屈能伸,当下松开人,两手捧住他的脸,笑嘻嘻地道:“若美人计不成,我施个美男计也不是不可以。” 〖你不是总惦记玟小六么,那我再装扮成那个样子总可以嘛。〗 相柳叹气,白了她一眼:“我真是几个脑袋都进水了,才觉得你不是玟小六。” “脑袋进水也不见得都是坏事。”小六嘀咕道,“防风邶就挺好的……” 相柳听得分明,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看来王姬对邶很是满意。” 小夭下意识点头:“嗯。” “那九命相柳如何?” “那当然也——呵呵,呵呵。” 相柳下结论:“好个贪心又花心的皓翎大王姬。” 小夭理亏,干脆就不讲理:“我都是大王姬了,贪心一点又怎么了?” 〖左手宝邶,右手相柳……〗 “喂!既然想嘲讽我,那就请大人控制一下耳朵不要红好吗?” 相柳道:“你管我。” 小夭说,那自然要管。 她凑上去,亲在那人的嘴角。 〖谢谢你,海底妖王,九命相柳,防风郎君。〗 我的妖,我的神,我的人。 【小六。小夭。】 唇齿相依。 〖相柳,闻心之术是枷锁,也是红线。〗 〖我不怕了——因为我信你,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怕。〗 【我不会让你怕。】 喘息声阵阵。 【你喜欢邶,就让邶陪着小夭,光明正大地陪。】 “相柳……” 相柳松开小夭,目光似水,指腹在她脸颊上摩挲。 “小夭。”相柳说,“我这次伤重。不要再招惹我了。去做你要做的事,等伤好了,我自行离开。” 小夭摇摇头:“我知道。我什么都懂。可是现在我不想去履行我的责任,我想要一会儿私心。” 〖我想你。〗 “相柳,我想你。” 在你肆无忌惮地换了身份陪伴我之时,我偷偷地透过那个人,在思念你。 第63章 甜的 “不可以招惹受伤了的野兽。”相柳重复道,“我怕控制不住自己。” “那你疗伤。”小夭抱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道,“来拿我的血,我助你疗伤。” 说罢,她果断偏头,咬破了相柳的唇。 数十年的囚禁,数百年的流浪,让小夭有时做起事来会有些疯。 唇舌纠缠,血腥气弥漫。 慢慢地,相柳的眸子被熏红了。 几颗小小的獠牙终于刺破了小夭的唇角,和腔内舌尖。 他们一个想发会儿疯,一个被勾起了兽性,两个人的心跳声重叠在一起,吵得耳朵都疼。 直到被屋外的吵嚷声惊回理智。 分离,后退。相柳手指微颤,在小夭破掉的嘴角上拂过,只留下一块暗色。 【你的好妹妹来了。】 小夭盯着他唇上渗出的血珠,随着主人的喘息颤巍巍的,像一滴露。 〖够吗?〗 【嗯。去吧,你再不出去,恐怕她就要来掀你的榻了。】 〖掀我的榻,捉你在床?〗 小夭挪过去,衔走了那滴露——被相柳摁住又亲了一下。她下榻整理一下仪容,掩好帘子,扬声道:“请王姬进来!” 话音一落,阿念已推开挡路的潇潇闯了进来,一见小夭的模样,便指责道:“哥哥都这样了,你还这么悠闲地睡觉!” 小夭在桌边坐下,边倒茶边随口问道:“哥哥怎么样了?” 阿念三两步过来,气鼓鼓地坐下:“那帮人敢这么羞辱哥哥,羞辱我们!” “你去找过哥哥了?” “我都去找了两回了。哥哥说要去找他们算账。姐姐,”阿念道,“这帮混蛋欺人太甚,你说哥哥自己去会不会还被他们欺负?” 〖这个小丫头,真是被宠大的。〗 小夭道:“不会。” 阿念不大相信:“真不会?” 小夭点头。 “那哥哥能要到交代吗?” “这你得问哥哥了。” “嘭”的一声,阿念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又狠狠地说:“不管!要是哥哥同意,我亲自去要这个交代!敢跟我动手!” 小夭失笑,心中叹道: 〖恐怕会让你失望了。〗 【你妹妹确实是个善良的女孩。】 小夭也拍了下桌子。 〖偷听我们说话!你的君子行径呢?你不疗伤了?〗 “姐……姐?”阿念惊到了,“你这……” “我也是因为昨天的事太生气了。”小夭尴尬地说。 【心念又不会影响疗伤】 她听到邶在吃吃地笑,若不是某人在疗伤不能动弹,小夭甚至觉得她还能听到床榻的轻颤声。 〖笑什么笑!〗 【你们聊得这么大声,我想听不到都难,何况我这么多脑袋,听力本就比常人要胜一些。】 〖强词夺理。〗 【姑娘赞誉了。】 小夭气结。送走阿念之后,她跳进内室,扑倒在榻上,把人用被子蒙住,怒捶了一顿。然后找来细小的狼毫,沾了颜料,在防风邶脸上涂涂抹抹,画完之后拿镜子给人看了一眼,扬长而去。 她好好地过了一把欺负海底妖王的瘾,翌日被眼角眉梢“绽放桃花”的防风邶逮住,在小夭眉心、脸颊、嘴角、舌尖、脖颈、锁骨、掌心、手腕上各咬了一口。 下嘴很轻,连獠牙都没露。与其说是咬,倒不如说是啃。 “还有一个。”小夭侧脸,把另一半脸颊朝向相柳,“不管是哪个头替他,咬吧。” 心中一热,相柳在她这边脸颊上亲了一下,道:“我要走了。” 虽是意料之中,但还是无法控制地觉得突然,小夭看看天色,已经快午夜了。 “现在走?” “嗯。只能夜里走。” “夜里太危险。”小夭道,“这几日五王和七王都十分紧张,岳梁和始冉更像两条疯狗。夜间巡防严谨,等到明日,我有法子可以让你以防风邶的样子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相柳道:“不能再等了。” 小夭微愣,道:“你急着去他们的粮仓和兵器库? ” “王姬和王孙消息很灵通。查得也很快。” “五王七王万万没有想到,这么棘手的贼子打得居然是粮草的主意。他们可是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你再前去,恐怕不止要受这样的伤了。” 〖为了背后奚落你的义军,你要这么豁出去吗?〗 相柳道:“不用担心我。” “我才不担心你。你是在替别人不顾性命,”小夭闷声道,“别人都不担心他们的衣食父母,我担心你做什么?我又不是你心里的第一选择。” 相柳一怔,继而轻笑:“我在你心里,不也是一样的吗?” 小夭沉默。 点到为止。 小夭把最近做的毒药给他带上,省得再往车马行寄送,顺便诚恳发问求教,她做的毒药可有进步、可有不足。 邶正在摆弄她拿来的衣物,表情有些嫌弃,心里正挑剔着剪裁,听小夭问毒药,顷刻间便似换了个人。 “药还不错。制药的人,”相柳看着小夭道,“能制作出厉害的毒药不算什么,会使用才是好本事。” 小夭立刻反驳:“我怎么不会用了?前日是你闯进来,所以才没有效果。” 相柳不理会她的争辩,继续说道:“比如那片雪花,那日岳梁府外,你若将它丢出去,哪里还用你……” 【还用你……还不如亲口说了算了,左右换嘴里不说,她也能从心里听到。】 “你若会灵活用毒,也就不必用身体去挡危险。” 小夭若有所思。忽然,她抬头看向仍然一身黑衣的人:“所以你全都看到了?” “看到了。” 【看到了你的豁出一切……这些话再说下去可就不好了。】 相柳把小夭准备的衣服和毒药妥善放好。然后,邶说:“以后姑娘还是给我下毒吧。” 小夭笑道:“早知道那个接收药物的人就在身边,我能省下多少送货费用啊。” 邶抱着手臂问:“王姬还缺钱么?” 小夭挺认真地回答:“缺啊。你不也一样么?” “我是挣的不够花的。” “其实我很好奇,大海里的宝贝那么多,你既然是海底妖王,怎么还会穷困到要做杀手去赚钱?” 相柳戴好了面具,准备离开了:“那是大海的东西,不是我的。” 【我已经这样了,凭什么还要连累大海也被禁锢。】 第64章 色胆包天 相柳走后,小夭想方设法地给玱玹解逍遥丹的毒,阿念被气走了,她更心疼哥哥,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一晃多日,他们要准备离开西炎,去往中原了。 准备好行囊,小夭一个人离了琦园,在街道上闲逛。 她不知道想做些什么,或是离开前想再游故地,或许,想偶遇一个人。 饼铺,烤肉店,车马行,踽踽独行,歌舞坊前遇到了不想看见的人。 小夭转身想走,不料被人叫住。 “姐姐这是想装作不认识我们了吗?虽然戴着帷帽,可姐姐的风姿,弟弟可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小夭收起嘴角的冷笑,转回身,客客气气地道:“是始冉表弟啊。表弟今日与琦园时看起来有些不同,所以表姐一时未能认出来,表弟勿怪。” “看姐姐说的,该是弟弟向当日冒犯之处赔礼才是。”始冉噙着笑俯身行礼,可一双眼睛却上瞟着,直溜溜地落在小夭身上。 看得小夭直泛恶心,片刻也不想停留,便道:“表弟这是在等人么?我还有事,不打扰你了。” 说罢再次转身就走,不理会身后始冉“姐姐、姐姐”的呼唤,步子迈得极快。走至街头,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这歌舞坊可是待腻了,若无新鲜事,殿下可不要喊我了。” 小夭停下脚步。 她往歌舞坊看去,离得太远,只能看到垂落的青丝和一席红衣。 小夭一步一步走了回去,行至路程一半,她于心中唤道: 〖邶。〗 防风邶不动声色地四下一望,视线很快便寻到她身上。只是扫了一眼,他若无其事地挥手告别始冉,朝小夭走去。 【左前,茶楼。】 小夭找到目标,在茶楼二楼临窗的位置上坐了。不多时,防风邶一摇三晃地登上了楼。 小夭也不摘帷帽,撩着纱帘和邶打了个照面,又放下来。 邶落座于她对面,支着脑袋:“姑娘这是在玩什么花样?” 小夭撩帘子瞪他一眼:“怎么还在这儿?” 〖你也不怕被发现!〗 邶轻笑,意有所指地道:“我从极北之地已经回来四百年了。” 小夭说:“那你还要继续待在这里几百年吗?” 一语双关。 邶不笑了,他把玩着桌上杯子,道:“王姬殿下不是要与王孙一起去辰荣山了吗?怎么还没走。” “明日便启程。今天我想自己逛一逛,顺便看看能不能遇到你。” “哦?遇到我,你想做什么呢?” “没什么。”小夭摇摇头,有些迷茫地道,“但是想见一见,所以我就来了,碰碰运气。” 她朝邶伸出手:“给我瞧瞧。” 邶轻笑一声,懒洋洋地往后一倚,将手腕伸了过去,由着小夭探脉。 不多时,小夭脸色不好看地道:“有些气血亏损。” 〖弄走粮草受了不轻的伤吧?〗 【你给我的毒很多,疗伤也很有效果。】 〖办了这么一件大事,你还敢和始冉他们混在一起!不怕万一被他们发现吗?〗 邶歪歪头:“听命于人,身不由己。总要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又要你做什么?” “无外乎,杀人,放火。” “目标是谁?” 邶似笑非笑:“王姬问了什么?我听不清。” 〖这倒是我不该问了,立场不同。〗 小夭没好气地道:“你什么时候走?” “兴许过不了几日了。” 没有重点的闲聊几句。小夭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见他,亦不觉得见了面以后他们说的话有什么必然。可是,她仍然想出来见一见他,只是、见一见而已。 窗下,岳梁和始冉慢慢悠悠地从楼下路过。 小夭看见他们就烦,便低声咒骂了一句:“真是勾搭成性狼狈为奸。” 闻言,邶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无奈:“我觉得倒也不至……” “……你说那表姐没有——” “在榻角上扔着,她如何穿得?只可惜,我不能上前去……” 防风邶猛地变了脸色。 小夭气得想杀人。 相柳的眼眸里有暗红色的光芒涌现。 【他看到了你塞在被子下的衣服?!】 正怒火中烧的小夭一听,不对! 〖你怎么知道?!你几时看到了的??〗 【我听见你说藏衣服,所……】 〖你、这、〗小夭又窘又气。 相柳也怪自己几个脑袋求知欲太高。两人相对无言,底下正说得起劲儿,岳梁将始冉拉住,誓要听完整件事才好。 “……那可是皓翎大王姬啊。” “她也就亏着有个大王姬的名头。”始冉再三说道,“容貌和身材都好,可惜啊可惜。” 岳梁道:“你也是见色起意罢了。要说模样,这位大王姬的容貌可不算顶好,倒是你身边那个防风家的……” 始冉道:“防风意映?那容貌确实好,不过她已经被青丘定下了,涂山氏咱们可不能得罪……” 岳梁道:“不同那位二小姐,是——” 〖相柳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相柳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小夭立即低头看手里的杯子。 “——是那个庶子,叫……” 始冉道:“防风邶?” 小夭一脑门砸在了杯子上。 “对,就是刚刚那个防风邶,穿了身红衣服。他的容貌倒是艳而不俗,妖而不媚,含情新月眼,桃花芙蓉面。比咱们的好表姐还要胜三分,可惜是个男的。若……” “若是个女的……连咱们姐姐也一起……” “反正都是没爹娘管的可怜东西,在我们眼皮底下苟延残喘……” 小夭简直惊掉三魂七魄。 〖知道岳梁始冉两个好色,没想到如此色胆包天!!〗 【找死!】 相柳一双眼眸尽数变红,身体因愤怒微微发抖,手背上青筋暴起。 小夭丝毫不怀疑,他想把岳梁和始冉两个撕个粉碎。 她忙抓住他僵硬得像个铁疙瘩的手臂,低声道:“冷静些。” 相柳看她一眼。 小夭道:“现在动手可要怎么收场?” 相柳闭上眼睛。许久,他沉声道:“用你的毒。” 小夭一愕。 〖毒是不是太明显了?〗 闻言,相柳差点脱口而出一句“蠢货”。 【住口,你们同命连心,不复以往,不可以骂她。】 小夭:“……” 〖怎么是我差点被骂吗?〗 平复了情绪,相柳一字一字地道:“是谁说,毒不一定要以威胁性命为基础?” “是甜儿和我……”小夭眼睛一亮,道:“我明白了!” 第65章 红尘烟火 “呵。”邶嘴角有一丝嘲弄,他斜倚椅背,不知哪里摸出个小酒瓶来。蓝釉的瓶子在他红袖半遮的掌心滚动,时不时将酒水送入口中。 【当日岳梁府外,你怎不如今日这般反应快。】 小夭无语:“斤斤计较的死……” 〖死妖怪!〗 “我一时情急没能想起来,你就不能忘记那件事?” “哦?你要我忘记什么?”邶握着酒瓶,于桌上倾近,笑意在他眼眸上浮起一层潋滟的光华,“忘记你和玱玹的舍命相护,还是生死相许?” 小夭张张嘴,没能说出话。好半天,她才说道:“那是我哥哥。” “好。”邶懒洋洋地道,“你哥哥。你救。” 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可心声从不陪着他演戏—— 【什么狗屁同命连心蛊,只有我自己当回事。】 “我没有不当回事,我那时只是只有保护玱玹的念头……”小夭惊疑地解释。 被自己的心声出卖,相柳的脸色一瞬间极其难看。 又听小夭这无力的解释,他怒上心头,直接道:“若有下次,你还是会把一切都抛之脑后,只要能护着他吧?” 小夭哑然。 相柳讥讽道:“既然如此,你何必徒劳辩解。” 【一副我很重要的样子。】 〖相柳……会说出这种话?〗小夭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相柳一怔,眼底慢慢涌上震惊的底色。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 小夭静静地望着他。 她印象中的九命相柳,坚韧,强大,冷情,拥有可怕的自制力——他把自己困在忠义里。有些事他们默契地心照不宣,从不触及立场这种“禁忌”。而现在,他…… 小夭想不到一个词来形容。 只是诡异地觉得,相柳越来越像个人了。 神明掌控七情六欲,而人,被七情六欲所掌控。 被情绪左右、眼角眉梢都生动极了的相柳,如同月光凌空洒落,于九曲红尘中染上了烟火气。 引人注目,惹人心疼。 “……你日日同他厮混在歌舞坊,就没有注意到他这那张脸?” “注意当然是注意到了,毕竟邶一个男人生得这般花容月貌,风月场里没有姑娘不拜在他的石榴裙下。只是哥哥你不说,我还真没有这么惋惜过。邶若是防风家的小姐,说不定我还能纳回去。” “邶若是小姐,还不一定轮的上你。不过你既有这心,咱们的好姐姐也不错啊,你求娶她啊!” “那可是皓翎大王姬!” “有家世有地位有相貌,唉。可惜那晚我只能远观……你下次再约防风邶出门,也叫上我一起。你们赏美人,我也赏美人。” 竟然是始冉和岳梁两个,这俩东西也到茶楼里来了!听脚步声,正在往楼上来。 小夭小心地看向对面的人,干巴巴地安慰:“他、他们蹦跶不了多久的。邶,你……” 那边两个不知死活的人,一人一个“防风邶如何”,另一个便“姐姐”…… 邶……邶……邶…… 【邶,邶,邶,邶你妈的邶!头给你拧掉!】 邶一脸戾气。 【狗东西!】 【小夭,你不要动,不要再给他们看到。我去将他们引开。】 〖可是他们对你的言语更……〗 【你是个姑娘。】 〖邶……防风邶!〗 小夭看着他起身,施施然向前,装作不经意间的再遇,一席红衣像炙热的火焰,又活似在火舌上绽放的桃花,可小夭却似乎在这火焰之下、花朵之系,看到了寂冷的霜雪。 邶不羁地笑,说话时目光前倾,头微倾斜,风姿卓然,自然流露出风华无限。小夭看着那翩翩衣摆在视线里游移,终于要消失时在心里喊道: 〖相柳!〗 衣袂拂动略止,那支桃花在被楼梯遮掩前,向她望了一眼。 〖……别走远了。〗 坐了一会儿,小夭离开了茶楼。站在街道上,她看着喧闹的人来人往,心里叹气。 〖即便心许,也不能一路同行吗?〗 【你能不能看看再说话。】 猛地抬头,小夭左右张望,在熙熙攘攘的人间那头,有一支花开。 她欣喜地跑过去,帷帽的轻纱随流动的风而分离飘散。 而后,相柳在人间接住了她。 邶环着小夭,手里还要拿着他的小酒瓶,被撞了一个踉跄,他叹道:“你这样突然跑过来,也不打一声招呼,可真是让人没有一点准备。” 小夭抱着他的脖子嬉笑着道:“若是让你有准备了,我还怎么跑进你的心呢?” 邶轻笑。 【堂堂王姬当街投怀送抱,你就不怕别人认出来,拿你说笑?】 “裹得这么严实,谁能看出来是我?防风郎君风流倜傥,红颜知己无数,说不定别人会以为我是‘小蛮腰’呢?” 【小蛮腰?】 邶想了一会儿,笑出了声音。 然后送她回琦园。 路上,小夭问他:“你现在还住在涂山氏的府邸吗?” “是啊,我未来妹夫不是还没有走吗?” “非要强调未来妹夫是不是……他和你妹妹关系怎么样了啊?” “还能怎么样?还是那个样儿。” 小夭不甘心:“男俊女俏,日日相处,没有一点进展?” 邶笑道:“你想让他们好?” “对啊。” “防风意映可是杀过玱玹。” 小夭沉声道:“我知道。她并不是表面上那般温柔纯善。” 〖不仅她杀过,你也差一点。〗 邶并不否认,只是道:“王姬辛苦了。” 小夭怔了怔,随即苦笑。 〖头多果然想得多,也想得快。〗 “防风意映的箭术于大荒女子中可称第一,若是她能和涂山璟成就连理,玱玹,可就少了一个劲敌。”防风邶笑道,“至于我,从不舍得对姑娘说‘不’。王姬还真是聪慧过人。” 【你为玱玹,可算是苦心孤诣了。】 小夭不反驳,两人并肩行走,快到琦园时,邶停下了脚步,执手相看:“再遇到什么事情,姑娘可不要忘了,你不仅仅只会给我下毒。” “嗯。” 〖你的毒药,我还是送往清水镇中去吧。〗 “明日王孙前往中原,送行还是要送的。” 他话说一半,小夭也不必他说另一半。 “你也会来吗?” “也许会吧。”邶仰起头道。 〖傲娇的妖怪啊。〗 小夭偷笑:“也许见了你,我有话要说呢?” 邶便顺坡下来,笑:“那我怎么舍得让姑娘失望呢?” 第66章 离开西炎 于是第二日不甚隆重的送行之礼,两人隔着“千山万水”遥遥相望……了一眼。 距离太远,听不到彼此说话。车马声轧轧而起,小夭随玱玹一起,启程去辰荣山。 王孙贵胄散场,始冉寻邶去歌舞坊,邶笑着拒绝了。 “歌舞坊的姑娘我都看腻了,我现在有别的姑娘想去瞧一瞧。且小妹不日即将去往青丘,实在没有空闲。殿下见谅。” 皦玉色的衣衫款款而去,又悄悄地驭着天马折返。邶无声无息地跟上玱玹的队伍,在空中遥望着小夭的车驾。 他轻轻唤道: 【小夭。】 片刻后,那辆马车的车帘被掀开,探出一个脑袋。 小夭四处张望。 〖你在哪?〗 【天上。】 小夭立刻往天空看去。 〖你在哪一朵云后面?〗 邶在心里笑。 【若是让你看出来,那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小夭,”玱玹在车里唤她,“外面有什么?” 小夭十分顺溜地回答道:“一切正常。要离开了,我心里有点不舍,多看看而已。哥哥你吃了药便休息吧,我不吵你。” 玱玹近日被逍遥丹折磨得极没有精神,闻言虽然觉得妹妹有一点点奇怪,但是他没空多想,便重新闭上眼睛,继续靠着车厢养神儿。 小夭交叠双手趴在车窗上,表面上是在看风景,其实心里在和人吵架。 〖你在嘲笑我灵力低微吗?〗 【不敢不敢,我怕姑娘拿弓抽我。】 小夭想起练习箭术时的戏言,禁不住想笑。 〖还敢提这事?我那时便说过,若你骗我,我一定会抽你百八十鞭子。相柳大人,怎么办?〗 【我有骗你吗?】 〖没有吗?〗 【我何时有明确地说过我是或不是吗?我是不是一直说,你希望我是谁。】 小夭傻了眼。 〖好个狡诈的妖怪!〗 【拎着弓箭要打人的你也不差。蛮横的姑娘。】 …… 邶骑着天马远远地送出城外百十里。 【前面的路,我暂且不陪你走了。】 小夭一路上轻松愉悦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来,仿佛从梦里醒来。 〖你回去有任务吗?〗 【有。】 〖是什……无论是什么,你多小心啊。没有我替你疗伤,你尽量少受伤害。你那不要命的拼杀方法……〗 【不是玱玹。】 小夭本能地松了一口气。 邶眼底是冷漠,嘴角却挑了挑。 〖我还没有同你说,近日人太多了,不可以一直盯着你。不过你那身珍珠白的衣衫也是很好看。〗 邶的嘴角翘了一下,立刻又收回来,但是反应过来无人能看见,便又笑得肆意。 他勒马止步,看着晃动的车帘,问: 【你说临行前同我有话说,我来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照顾好毛团和毛球,记得想念我。〗 【……就这样?误了我半日光景。】 他望着远去的车驾,心中佯怒,眼角却有几分愉悦。 中原再见,小夭。 小夭放下帘子,倚在车厢上想事情,有时发愁,有时忽地一笑。 玱玹睁开眼睛,正好看到她没有收起的笑意:“什么事让你那么开心?” “你醒了?手给我。”小夭上前去,先探了探他的脉搏,“这药效果已经不大好了,等到了辰荣山,我一定尽快研制出新的来。” 玱玹虚弱地笑了笑:“没事,不着急。” “怎么能不着急!这东西拖的时间越久危害就越大,到时候你的身体被损坏,灵力也要被消磨大半。” 玱玹安慰她道:“都说了,我不靠灵力混。” 小夭打他:“反正我配了药你就乖乖地吃,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一定努力帮你把这毒药解决掉。” “好。”玱玹听话地答应,看看小夭,欲言又止。 小夭无奈:“有什么话你就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故意做姿态给我看。” “这可是你不介意的……你方才那么高兴,是因为在临行前见到了防风邶么?” 小夭点头:“有一部分吧。” 玱玹追问道:“那另一部分呢?” “嗯……”小夭故做沉思,看到玱玹脸上露出紧张,扑哧笑了,“你不是一直想去中原?筹划成功,你也再不用吃那逍遥丹,不用和你不喜欢的女子周旋。我为你开心。” 玱玹道:“那为谁开心得多?” “你今天是怎么了,”小夭奇怪地道,“追问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玱玹说:“你和防风邶走得那么近,因为他而开心,我怕啊,你真被他勾走了。” 小夭笑起来:“我为什么要被他勾走啊?或许是他被我勾来的呢?” 毕竟相柳说过,他想让防风邶光明正大陪伴小夭。 “小夭,提起他,你眼睛都变得不一样了。”玱玹审视着她,道,“你是发自内心的在高兴。小夭,一个相柳,一个防风邶,他们在你心里都和寻常人不一样。” 小夭心里一紧。 不能让玱玹知道邶就是相柳!毕竟西炎王孙和辰荣军师是死敌,如果知道相柳就藏匿在身边,玱玹绝不可能放过他! 虽然玱玹不敌相柳,但是他手下有高手,相柳绝讨不了好去。到最后不管是谁出了事,小夭都接受不了。 她连想都逃避去想! “一个救过我,一个在教我。当然不一样了。”小夭轻描淡写地说。 “前些日子的动乱,你向我打听得知可能是相柳作祟时,眼里全是紧张和担忧。”玱玹道,“你又和防风邶关系好。小夭,相柳和防风邶,到底哪一个是你最在意的?” 小夭呆呆地道:“啊……” 玱玹挑剔地道:“他们一个是藏头露尾的妖怪,一个是不成器的浪荡庶子。小夭,你可千万不能为色所迷,被他们拐跑了。” “我们在外婆床前发过誓的,我们要不离不弃守望相助,要做彼此的依靠,所以我最在意的不是你吗?”小夭哭笑不得,“我们是最亲最亲的人啊。” 玱玹眉宇间的愁郁终于散去,舒心地笑了:“以后我一定会为你选择一位最好的夫婿。我的妹妹,值得这大荒里最好的男儿。” 小夭:“……” 真的很感谢了哥哥。 第67章 草凹岭 “那我就等哥哥得偿所愿之时,助我得个喜欢的人。” “小夭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和爷爷说的,什么时候都把你放在第一位的人吗?” “也许是吧。”小夭说。 喜欢和选择是不一样的。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喜欢,但可以左右自己的选择。如果喜欢的人不得相守,那就同行一路看个风景吧,即使……她一个人,一样会过得很好。 “没有人是万无一失的。” 所以,自然要选择心之所向。 玱玹深深地望着她。 良久,他抬起手,摸摸小夭的发髻:“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小夭笑道:“明明是我保护你更多。” “以后。”玱玹说,“我一定会成长为能保护好你的人。” “我相信哥哥。”小夭毫不迟疑。 她和玱玹之间的情谊勿须什么证明。父母都因为各种原因离开了他们,天地留给他们的只有彼此。他们永不会怀疑对方——这种信念非常神奇,类似……相柳对辰荣义军。 好像也有些不一样。虽然相柳总是主动地去卖命,但是小夭总有一种他被禁锢的感觉。这点与她和玱玹之间不一样。 唉,只分开了半日,她心里又开始晃悠相柳了。 不知道下次再见时,是邶,还是谁。 辰荣山紫金宫里,小夭和玱玹如同在炼狱中苦熬了几个月,终于重新活出个人样来。尘世里啊,人人都活得艰难,他们若没有彼此,真不知道能不能走下去。 彻底摆脱逍遥丹之后,小夭和玱玹二人才有心情搭理其他的事。比如璟派人送来的许多酒,比如赤水兄妹的邀约。 “这么多的酒?”小夭看着一地的箱子都惊了。 玱玹道:“自打我们来了中原,每隔十七日,璟就会让人给你送来一箱酒。这段时间你滴酒不沾,我就帮你先存起来,现在你总有时间看一看了。” 小夭恍然道:“我们来中原都已经这么久了。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小夭凑近一些,小声道:“离开西炎城前,我不是给了你一些药,让你想法子给岳梁始冉两个吃掉么?” 情绪之药?玱玹了然道:“过了这么久,不知道西炎城各位过得如何,应当是事事顺心——得叫人来问问看。” 小夭笑着点头。 她内心却想,给玱玹的都是小玩意儿,邶拿的才是大头。始冉和岳梁两个狗东西冒犯了不该冒犯的人,必然要受到教训。 开了酒箱,玱玹奇怪地道:“每个箱子里都有十七瓶酒,涂山璟跟你之间是有什么事情和十七有关……喔,‘叶十七’?” “他确实说过,他依然是叶十七。”小夭叹气,“约摸是想提醒我这个吧。青丘离辰荣很近,哥哥宴请赤水兄妹时,不妨也请上青丘公子。” 玱玹道:“青丘公子。何乐而不为。” 小夭让人把酒妥善收起来。而后有识神引路,她在崖边茅屋处见到了涂山璟。 青丘公子的识神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拖着毛茸茸的尾巴,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璟等待的地点又在崖边,云雾缭绕,茅屋孤绝。 这一切的一切,不受控制地让她想起许久不曾见过的心上人。 “璟。好久不见。” “小夭。确实是好久不见了。以前在清水镇时,日日都能见到,现在想见你一面,却很难了。” 小夭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我和哥哥初来乍到,于此处不熟悉,所以才忙碌了些。你日后有事寻我,直接找玱玹去,他还能拦你吗?你忘了,在清水镇时,他就很欣赏你。” 璟说:“好。” 他眉宇间的愁色实在太明显,小夭问道:“璟,出了什么事?你觉得,我可以帮你?” “我在寻找星光的路上,发现毁了我日月的人,在偷窃我的星辰。” 远有流瀑,近有凉风。小夭同璟坐在相近的大石上,像往日的玟小六和叶十七坐在河边。 “你大哥……”小夭欲言又止。 璟说:“我明白。可是,他曾经也是伴我的阳光。” 小夭微笑着道:“其实,我很欣赏你的心软。但是璟,我怕有一天你的心软会害了你,一切多加小心,有料理不得的,大可以出钱找个杀手来。” 某个人可是说过,若是青丘公子请他杀大公子,那生意他可以接。 璟道:“我没有办法杀他。” 小夭道:“你的棋下得好,落子明断,你懂的。” 璟点点头。 “有事我可以帮忙的,你尽管找玱玹去。”小夭有心换个话题,便环顾四周,随口问道,“这儿真不错,不过辰荣山有谁会住在这个茅屋里呢?” 璟告诉他,这里叫草凹岭。 草凹岭,草凹岭…… 大魔头赤宸! 小夭踏进茅屋,用目光在每一寸空间里留驻。璟在一旁,关于此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穷奢极欲的赤宸,在辰荣山上的居所居然简朴。” 小夭想起了她那位同样恶名在外的相柳大人。外人都说他狠辣无情心思诡异,事实上,那人却诚挚到让人无法想象。 因为恩义,他活埋了自己一生。 崖边的木屋,和草凹岭这般相似。若是相柳哪一天为……他的住所是不是也…… 小夭心尖猛地一疼,急忙收住自己的思想,不许自己去触碰那些深埋于心底的恐惧。 “小夭你怎么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是赤宸的居所。我们现在就离开。”璟生怕她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 小夭微笑着拒绝。她不怪赤宸与娘亲同归于尽,看得理智而通透:“既然我们都喜欢这里,就不用因为它曾经是谁的居所而讨厌。说不定在辰荣士兵眼里,这是他们英雄的故居。” 璟道:“好。” “时候不早了。我哥哥去升云峰见赤水丰隆也该回来了。璟,不日紫金宫设宴,我来邀请你。” “我一定去。”璟微微垂首,轻声道,“不管因为什么,你今天愿意来见我,我很高兴。” 小夭温暖地道:“我见你如今的样子,温和有礼,眼中明亮,也很高兴。” 第68章 邶,你跟我来 不等玱玹设宴,他们便要先去赴丰隆和馨悦的生日宴了。 赤水兄妹地位摆在那里,他们的生辰宴会,辰荣各大氏族来了不少,一堆堂啊表的给小夭绕得头疼。 这真不是她自己的问题,中原关系实在错综复杂,恐怕相柳来了也不见得能理清楚。 小夭晕乎乎地跟着馨悦走进花厅,面上还要带着得体的笑。 “……不是我为我哥哥说好话,他这人,平时不爱往女孩子身边凑,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但是对着你,肯定再细心周到不过了。”。 包括馨悦一直对他哥哥的推崇,小夭也微笑着点头示意。 【呵。】 小夭对假笑的持续保持断了一下。 〖怎么好像听到了相柳……啊邶……啊不是,他俩谁的声音?〗 【什么大大咧咧,不爱往女孩子身边凑,是因为要忙着捉鱼吧?】 这次小夭确定了! 〖邶!〗 〖在海底看到丰隆的是相柳,可有这种语气的,是邶。〗 她眼眸明亮,在王姬身份允许的视野范围里张望。 木槿丁香的姑娘翩翩朝她走来,行礼道:“意映见过殿下。” 小夭道:“不必多礼。” 〖防风意映,防风邶……〗 “小夭。”意映来搀,小夭顺势跟她走了,“有个人一直在惦记你呢。” 〖有个人一直在惦记我。〗 小夭抿嘴笑了一下,然后看到某个人正同人举杯,等意映说了话才随意看了她一眼,随口问了她一句:“你怎么也来了?” 好一副漫不经心! “什么叫我也来了,你怎么在这儿?”小夭立刻反问。 〖不怕别人发现你的身份吗?还有心情和我装模作样。〗 花厅里的人都被他们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小夭深知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赶紧找个借口:“我和防风邶许久没见了,正好有箭术上的事想要请教。邶,你跟我来。” 〖邶,快点!我在外面等你。〗 说罢,小夭急匆匆地转身出了花厅,她微低着头,谁也不看。 邶举杯挑眉,放下酒杯,起身追随,让一侧人物从自己的眼角划过,仪态从容,倒是走的……摇曳生姿。 玱玹不动声色地将所有的人的神情都尽收眼底,看看古怪的涂山篌,瞅瞅神伤的涂山璟, 瞧瞧神采飞扬的赤水丰隆,想想刚刚走过去的、嘚瑟招摇的防风邶…… 他如桃花一般娇艳的妹妹…… 王孙殿下想打人,但是王孙殿下还要保持王孙的风度。 为了大业,为了拥有保护妹妹的未来,王孙殿下必须能忍不能忍之忍,必须得……出卖不想出卖的色相。 假山里,小夭正瞪着邶。 〖你疯了么,这里是辰荣府,万一你的真实身份被发现了怎么办?我救不了你怎么办?!〗 邶笑着开口:“这里没有人,不会有人听到。” 小夭还是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谨慎地道:“这可不敢闹着玩。” “安心。”相柳分析了局势,然后,邶便晃晃悠悠地靠过来,白色的衣袖将小夭围在了假山上,“小半年未见,我们要一直聊这些吗?” “那……”小夭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眸子,声音小小的,“那我们聊什么?” 邶贴近她的颈窝,低声笑起来:“聊一聊守诺的事。” 小夭茫然道:“什么?” 邶道:“有人说,让我不要忘了想念她。”他握住小夭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做到了。她怎么说?” 手掌之下,心跳有力。 小夭望着眼前人,感受着心上意。 “我做不了其它的,我只能……”她缓缓靠近,脚尖一踮。 〖我只能亲你。〗 她闭上了眼睛。 纠缠着,邶紧紧拥住了他的姑娘。 假山中阵法变幻,他们在林中漫步。小夭给相柳看她手里的东西:“我哥哥找来的,有关于防风邶的所有资料。” 相柳笑道:“你让玱玹调查我?” “没有,我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你不是更方便?”小夭想了想,略带尴尬地道,“是哥哥,他担心我被你拐跑了。” “哦?我把你拐跑了吗?适才在花厅,众目睽睽之下,大家可都看得清清楚楚,王姬有命我便起了身,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 “是这样嘛?”小夭危险地近前,“那装作我来他也无所谓的是谁?算个账吗相柳大人?” 相柳轻笑。二人有的没的说了好一会儿话。 “相柳,你的九个头……难道长得像尾巴一样?” 相柳:“……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小夭道:“我总觉得你方才在花厅里那个样子,像是得意到在摇尾巴。” 相柳曲指敲她额头:“那我现在在气得做什么?” “欺负我呗。”小夭摸了一下额头,也不生气,拉着他问,“真的没问题吗?” “不会暴露。不过,我看防风邶也活不痛快了,你哥哥,看我不太顺眼。”相柳无奈。 小夭笑道:“他担心我被你勾走嘛!不过我回答他说——” 〖说不定是我勾了你来。〗 “那姑娘打算怎么勾我?又是美人计?”邶含笑看着她,眼睛半弯,眉目、多情。 小夭说:“不要用这双眼睛看着我!——哎呀可是你眼睛那么好看,闭上可惜了……” 相柳无奈:“那到底是要我闭眼还是睁眼啊?” 小夭:“不知道!好纠结。” 邶笑着道:“那我这样好不好?” 他闭上一只眼睛,嘴角上扬着,侧目相视。 小夭整个人呆住。半晌,她才磕绊着道:“你、你故意的!” “是啊,我就是故意的。”邶凑近她,低声道,“那姑娘,有没有中计啊?” 〖中了。相柳大人运筹帷幄,小的早就中了你的计。〗 小夭叹道:“你这张脸,谁能不中计?”她又好奇地道,“我听说你有好几个真容,数十个化身,是真的吗?” 邶正要开口,忽然扫了一眼远处,将小夭拥在怀里,贴着她耳边问:“最近箭术可曾懈怠?” 〖腻歪个没完啦?〗 小夭笑眯眯地点头表示,自己很勤奋。 “好。”邶低声道,“那边林中,有个人在偷窥我们。” 第69章 轻重 小夭倏然一惊:“那你都不管?!” “我的殿下啊,我只是防风家的一个庶子,凡事不好强出头。” 〖不怕,我来!〗 小夭递了个眼神儿过去。 〖人在哪?〗 【右手正方向。】 邶用冰雪凝成一支短箭,严肃地道:“让我看看你箭术练习的准头如何了。” 〖放心吧!〗 小夭从他手心拿过短箭,亦严肃地点了点头。 邶偷笑。 【去吧,那人是涂山璟。】 兴冲冲要教训人的小夭顿住,无语地转身。 【怎么了?】 小夭一指头戳在他心口:“忘了是不是?!” 〖我都听见了!〗 邶负手望天。 【真忘了。不好玩。】 〖回头再跟你算账!〗 小夭忙着挂上笑脸,招呼道:“璟,怎么是你啊!” 涂山璟从树丛缓步而出,道:“我……” “怎么只有青丘公子一个人,没有陪我妹妹去玩吗?”邶笑着打断他。 小夭有点生气了:“邶!” 〖无缘无故这是干嘛啊?还不让人说话了。〗 〖故意想让我伤人,耍我玩吗?〗 【这么担心他?涂山璟灵力不弱,伤不了他的。不过开个玩笑。】 〖这是能随便开玩笑的吗?!〗 小夭瞪了邶一眼,扭头离开——竟是生生给气走的。 小夭不高兴!璟下意识地想去追,被防风邶一把摁住肩膀。 “我刚刚好像看到我妹妹,正在那边四处找你。” 璟的面色发苦。 邶轻笑,收回手掌,往小夭离去的方向转身。 璟忽然道:“相……防风邶!” 邶停下脚步,回头。 “不要往西南方向去,玱玹和辰荣馨悦在那里。”璟说完,看看远去的小夭,垂眸,安静地离开。 邶看了他一眼,追上小夭。 因为在生气,小夭的步子迈得极快。 【……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 小夭猛地停下来,转身虎着脸道:“你数什么呐?” 邶作天真状:“数姑娘的脚步啊。” “……少油嘴滑舌的。”小夭道,“欺负老实人好玩吗?” 【老实人?谁?!涂山璟?!】 小夭疑惑道:“你那么惊讶干什么?” 邶撇嘴道:“涂山璟可不老实。而且……”他晃晃悠悠地又上前来,将小夭周身的空间压迫在他与假山之间,“谁喜欢欺负他啊,没有欺负你好玩。” 小夭不服气地贴着山石:“又玩这一招,又使美男计是不是?我可告诉你,同样的招数一而再再而三地施展,我……” 邶眉眼弯弯:“你怎么样?” 小夭抱住了邶的腰,闷声道:“我还是会上当的。” 邶愉悦地笑起来。 小夭就在这时抓住时机一把将他推开,反手将人压在对面的假山。 邶说:“你又在撒谎。” 小夭得意地道:“我可没有。只是,美色我是要享的,这账我也是要算的而已。” 邶笑容愈深,斜在山石上懒洋洋地问:“小的等王姬清算。” “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小夭正色道,“好端端的,人涂山璟又没有招惹你,你干嘛要针对他?” 笑容渐消,邶道:“‘好端端的’,我针对他?” 小夭:“啊……人家老老实实的一个人,我们为什么要欺负他啊?万一用冰晶箭伤到他怎么办?” 【我们?】 小夭疑惑地道:“我同你在一起,你的想法,让我动手——不是我们?” 邶的表情十分微妙,小夭觉得自己不过是眨了几下眼睛的功夫,他就已经组合出另一种模样来—— 明明眼底有笑意,却非要扁着嘴:“方才他鬼鬼祟祟地站在那里,我怎么知道他想做什么。” 【有人觊觎我的人,我生气怎么了。】 小夭终于明白过来:“相柳大人这是呛了回醋?” “没有。”邶嘴硬,眼睛却不自然地将视线挪在了一边。 “好啦。咱们做事要讲理,不可以这样没轻没重地随意动手。” 邶道:“我有轻重,绝伤不了涂山璟。” 小夭又好气又好笑:“你偏和他杠上了是不是?我在说礼貌问题。” “你在说涂山璟。” “不管是谁,这样做都不合适。” “若不是涂山璟,我不会让你动手。” “防风邶!还说不通了是不是?” 【我明白你在说什么,可我心里就是不开心。】 邶板着脸,垂眸再不看她。小夭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他身份暴露的那一晚,那天他惊疑伤心地问她,为什么脖子不可以。 〖我的妖怪啊。〗 小夭心里一软,再同他生不起气来:“你不要委屈啊,这个表情,好像我做错了天大的事。” 邶仰起脸:“王姬怎么会有错呢?是我不知轻重。” 〖这个人……〗 小夭咬牙中,灵机一动。 〖我告诉你什么是轻重。〗 她迎上邶疑问的目光,忽然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般。然后退回去,笑盈盈地道:“这是轻。” 邶的心狠狠一动,等小夭再凑过来时,他主动献上唇舌,双臂紧紧将人拥在怀里,磨红怀中人的唇,松开后又吻了一下额头,道:“举一反三,殿下说的轻重,邶都懂了。” 小夭给他亲得晕头转向,软软地挂在他身上,没忘了问一句:“这样,能让你不难过么?” “姑娘的美人计使得炉火纯青。有你在,我一点也不难过。”邶背倚假山,让他的姑娘依靠着他喘息,“方才涂山璟告诉我,玱玹在西南方向,让我避开。虽然我们并不打算经过那里,但是这个情是要承的。” “嗯。”小夭的脑袋在他胸膛的衣服上蹭了蹭,有点困倦,“他是特意来告诉我们这件事的吗?” “不是。小夭,”邶低头看着她的发,“涂山璟应该是看出来我是相柳了。” 小夭惊得脱离舒服的怀抱:“什么?!” “我早说涂山家的狐狸心眼都很多的,他估计早就看出来了。”邶抱着手臂,“不过他什么都没说,我看他也不打算说。他是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什么?” “不放心你整日里与我厮混。不管是亡命的相柳还是风流的防风邶,都比不上青丘公子光风霁月不是?” 小夭笑道:“你再玩这一手,我可不吃这一招了啊。” “我知道什么对上你会百战百胜。”邶噙着笑将小夭带进怀里,“邶若不行,就换相柳来。” “所以,”小夭抱着他的脖子,认真地说,“相柳是风雪,邶是花月,加起来……” 她闭上眼睛,紧紧抱住她的妖怪。 〖不要患得患失,你是我的人间四时啊。〗 第70章 你是我的人间四时 人间四时…… 相柳难以置信地道:“我是你的,人间四时?” “嗯。”小夭的脸埋在他的肩窝,传出的声音虽弱,却掷地有声,“相柳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存在。” “岁岁年年,朝朝暮暮,风花雪月。” “我请红尘世外客,且下人间四时来。” 相柳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心魂俱颤。 “小夭,”他哑声道,“你再撩拨我,这假山,我们可能就出不去了。” “我就说了几句实话,便能将你感动成这个样子吗?”小夭后退一步,故作搞怪,“看来这许多年,我逗弄蛇妖的本事是愈发厉害了。” 相柳曲指点她额头,忽然又想起一事来,拉她近身,抬起手,指腹摩挲着小夭的额头:“这里,为什么曾被伤到?” 小夭摸摸头:“……哦,解毒时有点失控。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知道没事了。西炎玱玹可真没用。】 小夭皮笑肉不笑:“骂我哥哥,你当你不开口我就听不到啊?” 相柳道:“不开口是我礼貌,骂他是我本能。” 小夭无语,争辩道:“那也不能怪他……” “岳梁和始冉两个最近过得也不太平。一个被鞭笞了四十,一个关了几天牢狱。听说五王和七王短时间内不许他们出门。” 小夭恨恨地道:“活该!这惩罚还是太轻了!” 相柳道:“才刚开始。不必理会那些。”他握住小夭的手,“这段时间,我时常能感觉到你的心痛,出了什么事?” 小夭道:“没什么。” 〖因为玱玹,因为你。〗 相柳点点自己心口:“我听到了。” “……心声有时候也不太好。”小夭闷闷不乐。 “我和西炎玱玹之间的事,无关于你。”相柳温柔地道,“我怎么舍得让你伤心呢?” 小夭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什么,但是她来不及细想,已经沉溺在相柳暖融融的目光里。 许久,她才感叹道:“自从邶的身份大白之后,你似乎融合了他们两个人的优缺点。冷冰冰的相柳大人也会耍无赖、厚脸皮,也会……这么深情。” 相柳道:“你当我做防风邶时尽是在做戏啊?这四百多年,我只是在做我自己。不管是相柳,还是防风邶,或是九命,都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 “所以,每次我问你是谁的时候,你都不需要给我一个答案,因为你就是你。那么,”小夭说,“你只能冷酷无情的时候,是不是被禁锢了?” “小夭……”相柳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他捂住心口,道,“小夭,你不要心痛。” “我控制不了,相柳,我控制不了。知道你可以是邶,我更难过你是相柳。你本该是这样的,潇洒在红尘之外,自由在天地之间。我不可以指控你的大义,质疑你的情怀,但是我难过,相柳,我难过……” 我尊重你,可是,我心疼你。 相柳将颤抖的姑娘拉进怀里。他们今日拥抱了太多次,但是除了紧紧依靠,他们似乎找不到其它方式来获得面对现实的勇气。 他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小夭,不要怕。我不会让你伤心,我记得你说过的话。” 【有处可去,有人相依,有力自保。】 “再加一句!” “好。” “我要,有人相爱。” 动作一滞,相柳沉声道:“好!” “你要不守信,那就鞭笞,咱们走着瞧!” “不错啊小六,当上王姬,果然胆气壮了。” “我的胆气从来不是身份,而是本事和偏爱。怎么这么巧,”小夭道,“现在这两样东西,你都在给我。” 相柳嘲笑她:“好听话一箩筐。” 小夭挑衅地看他一眼,问道:“这迷宫果然很厉害,我们在里头这么久,竟然一个人也没有遇到。” 相柳道:“如今这个迷宫可是有很多热闹可以看,你想去看看吗?” “比如?” 邶说:“比如你哥哥,比如我妹妹。” 〖玱玹馨悦,意映和璟?〗 小夭忙道:“才不去偷窥别人腻歪。” “不是涂山……” 相柳正要纠正,小夭又道:“现在不回去,你给我讲讲你在极北之地和刚做防风邶时候的事好不好?” “好。”相柳干脆地应下了。 【管他谁谁谁,关我什么事。】 两人在迷宫里待了很久,直到时间实在不早,相柳才出手破阵,带小夭出去。 【这会儿附近无人,待会儿快到花厅,手松开,离我两步远。】 〖防风公子这般有分寸啊?〗 【……不想麻烦事烦心而已。】 临近花厅,两人一前一后入内,正好听到辰荣馨悦不屑地骂赤宸暴虐凶残,杀孽太多,是个魔头, 〖辰荣馨悦这样说他们的将军??〗 而邶已开口指责:“这天下谁都能骂赤宸,唯独辰荣氏不行。” 惹得向来跋扈的辰荣馨悦跳脚。 小夭看不得她言语侮辱,想开口,邶却阻止—— 【你不要插手。】 〖只说两句,不影响的。〗 【影响。她小气得很,你哥哥现在开罪不起。】 〖那你……〗 【我又不会掉块肉。且来日方长。】 结果小夭没能开口,匆匆赶来的意映遭了馨悦一顿排头,给意映气坏了。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丰隆及时喝止,涂山氏兄弟俩也前来维护。涂山篌对上馨悦,意映站在了涂山璟旁边。 小夭心情复杂地看完全程。 〖我也想骂馨悦两句的。〗 【谁不想骂?我也想,但是这种人,浪费口水。】 〖我看璟和你妹妹有苗头,丰隆向他赔礼,他不接受,很知道维护意映。〗 邶手上喝酒,心里发笑:【你没有看到那兄弟俩谁先开的口?】 小夭一惊,没有时间细问,玱玹走上前来递给她糖果。 他才懒得搭理这种闹剧,拉着妹妹准备回去,让他们随便闹。 小夭急匆匆看了邶一眼。 〖我走啦!不跟你打招呼了。〗 【走吧走吧。手拉得紧些!】 〖他是我哥哥——草凹岭你知道吗?去草凹岭!〗 【时间?】 〖明日明日!!〗 第71章 再甜1章 小夭翌日同玱玹说,她要去见防风邶。 玱玹很无奈:“你不会真的要被他拐走了吧?” 小夭也很无奈:“哥哥啊,你这是第几次问我了?我永远都是你妹妹。而且,是我要去拐他——的神奇箭术!我不能一直弱小,我也要成长为一个可以保护别人的人。” 兄妹俩相互鼓励互相保护已成常态。 小夭离开紫金宫,来到草凹岭。一切如常,不见邶。 “还没来吗?已经午后了啊……邶!防风邶!”小夭老远就圈着手掌开始喊。 〖相柳!九命!我的妖怪啊!〗 〖真的还没有来啊,我是在屋里等还是在屋外等呢?〗 四下皆静。小夭叉着腰歪着头看着那木屋。 这时,窗边忽然扒上一个小脑袋。 “吱吱!” 小夭眼睛一下子睁圆了! 〖毛团儿!〗 【小夭,进来。】 她雀跃地往木屋奔去,推开木门,扑棱棱一声,调皮的小胖鸟衔住了她脑后垂落的流苏。 木门关上。 “毛球!”小胖鸟落在她肩上。 “吱吱!”毛茸茸的小胖团子顺着她的裙摆往上爬。 小夭搂住这个,摸摸那个,激动得不行:“我好想你们啊!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毛球丢下口中这条流苏,又去捉另一条。毛团的小爪子在小夭衣襟上轻轻地挠啊挠。 一大两小亲昵了好一会儿,小夭渐渐有些吃力了。 “你们好像又重了!” 白衣黑发、懒洋洋倚在木柱上的相柳适时开口:“过来坐。” 小夭往他示意的地方一瞧,竟然是一架秋千。 她抱一个扛一个,惊奇地走过去:“冰雪铸造的秋千?” “嗯。”相柳道,“你在清水镇时,屋子里总有一个。” 小夭腾出一只手去触碰,抬眸望向相柳:“不会碎吗?” 相柳挑挑眉:“你可以试试。” 小夭警惕地后退一步:“你不可以耍我。” 相柳叹气:“我有这么坏吗?” 小夭撇嘴,提醒他道:“邶?” 相柳被逗笑了。他使了个眼色,毛球和毛团便都从小夭身上下来,一个落在秋千上方的横索,一个乖巧地蹲在座位中间。 而相柳则施施然坐于一侧,朝小夭张开手臂。 〖你坐和我坐,也不一样吧……〗 小夭将信将疑,犹犹豫豫地没有迈出一步。 相柳道:“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小夭好奇道:“我过去是坐秋千,你过来要做什么?” 相柳悠悠起身,忽然伸手将小夭带进怀里,贴着她的耳边道:“我来抱你坐下。” 有风骤起—— 小夭惊叫:“邶!” ——已是旋身入座。 秋千晃晃悠悠。 相柳歪在一边绳索上:“我骗你了么?” 小夭笑眯眯地道:“没有。” “不怀疑我了?” “不怀疑!邶!” “叫我什么?” “邶!” “我是相柳。” “这个神情是邶才对。” “我就是相柳。” “没认错,是邶!” “……头疼。姑奶奶你胜了。” 小夭得意地笑:“相柳。” 相柳瞥她一眼:“嗯。” 小夭抱住他胳膊:“你怎么将毛球毛团带过来了?” “顺手。” 【我怕你忘了他们。】 “我怎么会忘呢!”小夭道,“我记得清清楚楚,从清水镇到草凹岭,我都记得。” “是从‘君似水上风’吧?”相柳嘲笑道,“唱了七八遍。” “你再说这话我准备唱一日。” 【还是别了……换个话题。】 “为什么选择在草凹岭相见,你知道这是哪吗?” “知道。”小夭平静地道,“这里是赤宸的故居。” 相柳看看她,这样的回答似乎意料之外,又似在意料之中。小夭从来不是寻常的姑娘。 他摸摸小夭的头,心疼他的姑娘。 小夭疑惑:“你干嘛这种眼神?” 相柳摇摇头,不欲多说。但是有心声在,他在小夭面前总是“一览无余”—— 【你这般通透,是过往太伤。】 小夭笑了:“我不觉得过往不好,只是有点辛苦而已。选在这里,一是我觉得这里很亲切,二是因为你啊,你好像不讨厌赤宸,昨日还出言维护他。我便想着,让你来看看这里。” “我钦佩他。他是位真正的英豪。” “相柳,我不想假装——反正也假装不了,你知不知道,我在怕?” “我知道。” “草凹岭和你在清水镇山中的住处很像,赤宸的经历也同你很像。相柳,能不能,有一点不一样?” 相柳不假思索地道:“我有你。” 【我有你。我们有同命连心的情蛊,我怎么可能,让你陪我去死。】 小夭完全呆住了。 脑子里全是那句“我有你”。 她不敢相信。 〖我……有那么重要吗?〗 “有。”相柳单手捧着小夭的脸,“你说过,把你的命给我。” “没有你,我就不是九命相柳了。” 满腔情愫压抑,小夭嚷道:“防风邶!快从相柳身上下去,不许再说情话哄我!” “我看你又想挨抽了!” 说着话,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依偎在一起。 毛团从两人腿间费力扒出来,搓搓被挤皱巴的小圆脸,昂着小脑袋,对上面的毛球委屈地吱吱直叫唤。 毛球又扑棱棱飞下来,在视线相同高低之处拍着翅膀,叽叽咕咕叫了几声。 “吱吱!” 毛团大大的眼睛里明亮欢喜,晃晃毛茸茸的大尾巴,跳下地,和毛球一起往木屋外走,刚扒上窗户—— “不许出去。”相柳的声音冷冷地响在身后,“这里是辰荣山,你们只想着玩,不想着小命吗?” 毛球和毛团对视了一眼,调转身体,可怜兮兮地望向小夭。 小夭看着两个小东西心软得不行,摸到相柳的衣袖摇了摇:“就让他们出去一下吧,就在木屋旁边转一圈,不会有人发现的,好不好?相柳?”她抽空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立刻收回手,讪讪地道,“好吧,不行。” 相柳恨铁不成钢:“就知道逞着他们。真不争气。” 小夭缩脖子:“我知道错了。” 毛球毛团再次对视,不约而同地,一个耷拉了翅膀,一个垂了尾巴, 相柳道:“不听话,明日吃烤肉不给带。” 小夭怀疑道:“这里能吃到西炎城那么好吃的烤肉吗?” 相柳道:“让防风邶带你去看看。” 第72章 付钱是男人的事 邶来了中原,玱玹的事也稳定下来,小夭的日子便也平静有规律,练箭制毒陪哥哥。偶尔会见到璟、丰隆、馨悦等人。 邶照旧带着她在轵邑城里到处玩儿,同在西炎城一般,无处不留下他们的足迹。至于毛球毛团,完全被放养在辰荣山之外。除了每月的精血,相柳并不管它们,只要能保证安全,想怎么野就怎么野。 时间久了,小夭眼睛里看到的全是温柔小意的防风邶,所以经常会忘记初见时那个冷酷无情鞭笞她遍体鳞伤的辰荣军师,直到有一次,吃烤肉时,邶被冷嘲热讽。 小夭这才回忆起在回春堂里,那个说自己“没钱”的白衣军师。 〖哇,敢这么跟相柳说话?他是什么人,你最好仔细打听清楚!〗 小夭真是服了这没眼色的小二了,真是不知者不畏是不是?把她家妖怪气得眉毛都在跳。 “邶啊,邶……不跟他计较……这里不合适啊……” 邶浑身颤抖,强忍怒气,被他的姑娘安抚着坐下:“你当我想去做什么?” 【我只是想去街角的当铺,把玉佩当了。】 小夭一下子笑喷在碗里。 〖什么冷酷无情,我傲娇又可爱的妖怪啊!〗 “付账是男人的事,你以后少掺和!” 相柳都气成这样了,小夭当然得给个严肃的态度。 可是她实在绷不住。 邶说她可以换张弓的时候尤甚。 小夭捧腹大笑。 相柳九张脸都能给她气青:“我看你是欠收拾。” 指尖鲜花凝作雪团,砸在小夭头上。 小夭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指控:“是你说的,付账是男人的事!我又没有别的男人,哈哈哈耍赖是不是!” 相柳呲牙道:“再笑我咬你了!” “咬咬咬。”小夭摇头晃脑,拍拍手臂手掌,“一个头咬一口。” 【那多麻烦。】 邶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先去买一张弓凑合用些日子。” 【我给你准备的还没有做好。】 小夭惊喜道:“你给我准备了?” 邶紧紧抿住唇,眨巴眨巴眼睛:“你能不能装作没听见?” “不可以哦。” 邶负手道:“那我也不告诉你。快走,买弓箭去。” “为什么不能说啊……邶!相柳~柳哥,相柳哥哥~”小夭亦步亦趋地追上去。 “皓翎玖瑶,不许叫我哥哥。” 【叫哥哥也不行。】 死妖怪长那么多张嘴都死严撬不开,逼问急了他还在心里背兵书——小夭放弃了,只能劝自己,早晚都是她的,来日方长。 金天氏的兵器坊,邶很认真地帮她选弓箭。 “每张弓都有每张弓的特点。” 〖每张弓都有每张弓的特点……〗 小夭的目光在这人身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扫过,上下路和下三路亦有审视打量。 〖每个身份都有每个身份的魅力……〗 “咳咳。” 邶还在引着她挽弓,实在腾不出手来,只能选择用额头“撞”醒嚣张的姑娘:“把你的眼神收起来!” “嗷。” 慌乱地收回太放肆的目光,小夭重新将心神灌注在兵器上,借邶的指引,射出这一箭! 正中靶心! “就这张弓!”小夭兴奋地道。 “那就这把先凑合……” “二哥!小夭!”这么巧,他们又见到了意映和璟。 璟和邶对视了一眼,璟道:“二哥。” 邶轻笑,回礼。 〖你们防风家的人都这么喜欢粉紫色吗?意映木槿丁香,你呢,紫菂桃夭?〗 邶白了她一眼。 【做相柳时只穿白衣,邶五颜六色些怎么了?】 〖好好好你最好看……他俩之间我瞧着有些怪怪的……〗 【他俩之间岂非一直很奇怪?】 意映见到他们是真的喜悦,璟么,小夭还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勉强”和“不得不”。 〖意映……我并没有真的见到她刺杀哥哥,要确认一下。〗 小夭忽然道:“听闻你箭术高超,一直没有机会得眼看到,今日可否有幸让我开开眼界?” 意映爽快地道:“当然可以!” 她持弓在手,射箭时完全换了个人,眼神冷酷凌厉,杀意毕露,可递还弓箭给小夭时,又成了那个娇弱的美貌女子。 三支箭,一箭封喉,两箭入目。 小夭整个被震惊住,醒过神儿来,她不禁在心里又惧怕又敬佩。 〖这样双面的女子,若不能招揽,必然是哥哥的一大隐患。〗 〖可是这样的女子,又实在有魅力极了,若璟能得她心心相印,也是有福气。〗 【住嘴吧你,一天天的心思那么多。】 〖没说错!你奈我何?我就觉得他们两个挺般配,意映长得好,能力又强。〗 【随你吧。】 邶笑着称赞妹妹,小夭就称赞意映和璟两人,顺便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欣羡,她也想和意映一样厉害。 邶道:“她的箭术,你可能永远都学不会。” 【你没有她那么狠的心,也没有她那么超绝的天赋。】 〖……后面那半句大可不必吧。〗 “二哥!”意映话里话外都是责怪他对小夭不够温柔耐心。 邶不置可否。 【这个妹妹。】 〖你看,你妹妹都不帮你。〗 【呵,女孩子。】 一切都挺好的,只是付账时,意映开口让璟一起付钱。 小夭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 〖哇哇哇这可不行啊!意映小姐还不懂不能掺和男人付账的这个道理,付账是我家妖怪的事!可不能惹他生气。〗 “不用不用,这弓箭是邶要送我的。”小夭忙捧了弓箭递过去,笑嘻嘻地道,“邶。” 邶含笑嗔了她一眼,接过弓箭,也不掏钱,将另一只手臂伸开,宽大的衣袖迤逦展开。 【自己拿。】 小夭差点绷不住笑,从他腰上拽下钱袋子付了钱,和璟二人道别后离开。 意映笑着望着他们的背影,回头轻声道:“璟,匕首买好了,我们也回去吧?奶奶还在等我们。” 璟眸子晦暗,可意映这样小心翼翼,素养让他无法冷脸,便答应道:“好。” 街道上,邶背着弓,侧目瞧着笑得“窸窸窣窣”的小夭,问道:“有那么开心吗?” 小夭嬉笑道:“哎呀,不小心把你的钱花完了,可是我饿了。” 邶抿嘴挑眉:“去别处赚点?” “走!”小夭反手拉了邶往赌坊的方向跑。 “慢点姑奶奶!” 第73章 这一桌想不到的人 俩人差点被赌坊的人撵出来。邶袖子里揣着一包银子,四方步迈得是大步流星。小夭小碎步走得飞快,头也不敢回。 “做了王姬,果然淑女多了。”邶还有心思打趣她,“以前的玟小六,走一步恨不得左脚在东南,右脚在西北,腰不直,颈前倾。” 小夭:“……” 她上下打量自己,好一会儿才找回语言,讥讽道:“你第一次亲的,是玟小六吧?” 邶小声道:“那是相柳,不是我。我亲的啊,是个漂亮的姑娘,不是邋遢的臭男人。” 小夭目瞪口呆。 〖你这脸皮厚的,九命相柳九张脸全堆你这一副面貌上了吧?〗 “快走吧快走吧,我现在都好像能感受到赌坊人仇恨的目光。” 邶坦然道:“你怕什么?” “你今天也赢太多了!” 〖一个下午,两个时辰,凡赌必赢,银子都搂不下了。〗 “我最后不是散了大半?” 小夭白了他一眼:“我的哥哥啊,你是撒了大半。” 漫天飞钱,赌坊人的眼睛都是绿的。 “今天你那把弓箭可是花了我不少银子,不多赚些,后面几日你我的花销可怎么办?” “……所以你就赢了兵器足十倍的银钱?” 邶反问道:“你今天不是也赢得很开心?” 小夭窘了一下,弱弱地道:“那谁会不喜欢白来的钱啊……” 【我看你连饭都不想吃了。多赢一会儿就多赢一会儿。】 邶仰着脸,呼出一口气,道:“何况今日见了涂山璟,我也开心。” 〖……啊?〗 小夭努力想了想,明白过来就笑了。 〖我的邶啊,怀抱人间烟火气。〗 邶停下脚步,看向小夭。 小夭愣住,问:“怎么了?” 手臂用力,邶就着两人相牵的手将小夭拉近抱住,低声道:“你的邶?” 这种突然的亲密刚开始还让小夭有些羞涩,不过邶一开口,她就淡定了。 〖反正在相柳面前,我从来不用是个矜持的姑娘!〗 小夭扬眉。 〖不是我的,还是相柳的吗?〗 邶曲指敲了敲她额头:“不闹了。去吃饭。” “好!今天还去吃烤肉吗?” “你喜欢就好。” 走了一段路,寂静的巷子里响起马车的轧轧声。 小夭和邶对视了一眼。 【这会儿再见涂山璟,我可不大高兴了。】 〖你怎么确定他们是来找我们的?〗 邶挑挑眉,示意往前看。 带着涂山氏族徽的车驾在两人面前停下,下来的也是两个人。 意映道:“二哥!”抿嘴笑着看了一眼小夭,亲昵地道,“殿下好。” “意映小姐。” 小夭其实很会欣赏美人,如果意映不是与玱玹敌对,她其实很乐意和这样有魅力的女子相处的。 璟道:“……二哥。殿下。” 小夭回礼。 邶负手而立,微笑着问:“这么巧。小妹和妹夫又要去哪里?” “璟说有事找二哥。”意映看了一眼璟,道,“我便陪着他一起来了。哥,你和小夭用过晚饭了吗?” 【看来是想在饭桌上谈了。你想去吗?】 〖我愿意同你一起去。〗 邶便笑道:“正要去。” 意映立刻道:“刚好。我和璟请哥哥和殿下用饭。” 邶看向璟,含笑颔首:“好。” “附近有家酒楼饭菜味道不错,”璟道,“请二哥和小夭移步。” 撂了马车,一行四人漫步往前而去。意映引小夭走在前头,邶和璟落后一步。一路无话,进了酒楼,寻了安静之处,意映使人点上酒菜。 她先点了几道菜,说是璟历来喜欢吃的,再开口时却看着小夭,促狭道:“我二哥喜欢吃的……不如小夭你来点几道?” 〖我知道邶喜欢吃什么,但是不知道你二哥喜欢吃什么啊!我点我们之前常吃的会不会出错啊!〗 小夭尴尬住了。 邶举杯慢悠悠地喝酒。 【照常点就是。加个酒酿圆子,不要桂花。】 小夭维持着面容上的得体笑容,很流畅地点了几道,按照邶的指点特意交代不要放桂花,果然见到意映面上有几分了然。 “二哥果然待小夭是十分不同,什么话都同你说。” 小夭忙“哪里哪里”一番。 〖为什么不要放桂花?四百多年了,你的习惯不就是防风邶的习惯吗?〗 【防风邶的母亲不喜欢。】 〖意映连这些都知道?看来你这二哥在她那里果真不是透明的。〗 邶懒洋洋地饮酒。 【我透不透明不知道,对面那位已经被你们忽视了个彻底。】 小夭闻言望去——真透明人涂山璟,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意映温柔地同他们说话交谈,璟最多会在她的提醒下点头配合。上了菜,几人边吃边闲聊,璟也不怎么动筷子。 〖璟今日很奇怪。〗 【是。】 小夭停了箸,忍不住一直看着邶。 〖相柳,我有点不安。你说他知道你的身份,我……〗 邶放下酒杯,夹了一块鱼肉给小夭:“鱼肚子上的肉最嫩。” 【他不会。你知道他的为人。而且,他也打不过我。】 小夭被逗笑了。 “哥,你和小夭在眼神交流些什么啊?我怎么觉得,同在一桌吃饭,我和璟就像不存在一样。”笑起来的意映像一朵带露的木槿花。 “只是想起来一些好玩的事。”小夭道,“对了意映,你方才说,你快要回青丘去了?璟要忙着紫金宫的事,你们两个这是要分开一段时间么?” 意映笑道:“我的好……”她惊觉自己要说错话似的住了口,看一眼邶,道,“我的好殿下,你走神儿到哪里去了?青丘和辰荣离得那么近,我还不是可以随时回来?璟,你瞧小夭,她同我二哥相识得久了,眼里竟没有其他人了。” 璟沉默,许久才嗯了一声。 邶对意映道:“小夭落拓不羁惯了,有些地方是有些粗心,看不大清。不似我们防风家的人,习箭术的,总要比他人洞察力好一些。” 意映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小夭将一切看在眼里。 〖邶,你话里有话啊?〗 【略提一提罢了。且看她自己行事吧。】 邶放下酒杯,道:“天色已晚,我还要送小夭回去。” 璟忽然道:“来之前我已见过玱玹殿下。” “是。”意映附和道,“已经和殿下说过了,请小夭去赏月。” 璟看着邶,道:“二哥。” 第74章 邶,璟 邶同璟目光相触,片刻后,邶蓦然笑道:“好。看来妹夫有话同我说,请?” 小夭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意映冲她笑着。 【看样子涂山狐狸这话,今日是不得不说了。】 〖相柳,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早晚我们都要谈一谈。】 “那我们去何处赏月?去升云峰如何?”小夭提议道。 “草凹岭。”\/“去草凹岭吧。” 邶和璟几乎同时开口。 小夭嘴角一抽:“你们两个居然这么默契。” 于是四个平时怎么也牵扯不到的人,一齐跑到了草凹岭看月亮。小夭坐在石头上,实在不明白,今日不是满月,只是下弦月而已,天上只有一弯银牙。他们是怎么想到的这个借口,又是怎么让哥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应允了的? 入夜了。山间夜风有些凉,小夭也实在受够了排排并坐的四个人一言不发地盯着天上那个月牙牙。 〖我好烦啊相柳!〗 【……你又唱了三十多遍“君似水上风”,你说你烦?呵,皓翎玖瑶,你真好意思。】 〖璟到底要说什么?方才在酒楼里是人多眼杂,现在还不能说吗?〗 【你和意映,不是人吗?】 〖那我问你我要不要避开时,你说不用。〗 【涂山璟还在抉择。】 小夭一怔,这话她倒不好接了。璟的纠结,她多少也知道的。 〖那你妹妹呢,也不说话。〗 【她?呵。爱做梦的女孩子。】 你要是说这话小夭可就精神了。她双目明亮地开始在璟和意映之间来回扫视。 邶觉得头痛。 【把你的眼神收一收。】 小夭的目光也终于“叫醒”了璟。 “意映。”璟唤道,“天凉,你和王姬在屋里等一等吧。我和……二哥有些话要单独说。” “……好。”意映也似被惊醒似的,极温柔体贴地道,“那我去屋里等你。” 〖一切小心……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吧。我还是不想看到真的动手。〗小夭目光带着隐忧。 邶含笑道:“等我与妹夫聊完,便送你回去。明日再带你去吃烤肉如何?” 小夭白了他一眼,和意映结伴去木屋了。 〖你呀,一个一条尾巴的人,比别人九条尾巴的人嘚瑟得还要厉害。〗 “小夭。”邶忽然叫住她,小夭回头,邶说道,“我在外头等你。” 【一会儿你可能听不到我,但是我在这里,没有丢下你一个人。我送你回去。】 小夭笑道:“好!” 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等小夭和意映进了木屋,璟抬手,布了一个小小的结界。 邶还懒洋洋地斜倚在大石上,手里还拿着蓝釉的小酒瓶,神情慵懒闲适,似乎他真的只是来赏月喝酒的。 璟布完结界,没有坐下,直言道:“相柳。” 邶送酒入口。 璟重复道:“相柳。” 邶抬眸看了他一眼。 凉月微风之下,一立一卧,目光相触,所为一人。 良久,邶笑了一声。 相柳道:“青丘公子偏执着这次谈话,只为叫两声我的名字么?” 璟蹙着眉:“相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相柳轻笑道:“我不知道,难道青丘公子你知道么?” “你拿小夭当什么了?相柳,你的身份和立场,小夭怎么办?” 相柳不轻不重地道:“不劳青丘公子操心,我们有分寸。” 我们……璟心里一痛,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理智一些:“我找你,不是想同你争辩什么。相柳,虽然我知道不太可能,但是我仍然想试一试,你可愿……” “不愿。”相柳眸平静地道,“涂山璟,你的好意我领了。青丘公子,名不虚传。” 璟苦笑了一下,坚持把自己的话说完:“我可以替你照顾辰荣义军。粮食,药物,我都可以按时配送。” 相柳目光幽深。 璟又闭了一下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艰难地道:“……你以后,只做防风邶就可以。” 山风愈冷,吹上身来,犹如刀割。 相柳道:“涂山璟,多谢你。” “我不需要你道谢。我只是为了小夭,我只想让小夭开心。” “你不开心呢?” “我是小六救回来的人。”璟露出一丝笑意,目光发散,陷入某些久远的回忆里,“我原是已经绝望的人,是小六给了我希望的星光,让我有勇气可以活下去。我承诺过,但凡我有,她皆可拿去,我没有的,我为她去寻。如今……” 璟看向相柳:“如今小夭想要的是你,我要帮她。” 相柳:“……” 这可真是…… 璟道:“小夭过得苦,我不想她以后再经历失去。相柳,你既然和她在一起,就该坚持选择她。你放不下辰荣义军,我可以替你。” “不必。”相柳放下酒壶,坐直身体,把璟也拽下来坐了,望着远方山涧,道,“我不会拿小夭去冒险。” 璟道:“你现在的日子朝不保夕。” 相柳道:“你答应的事会做到,我答应的,自然也绝不会食言。” 璟再要说什么,相柳已侧目而视,打断他:“你我打交道数百年,我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几分。” 璟沉声道:“我不敢忽视一分。” “所以,你忍到今日,才彻底打算放弃小夭?” 许久,璟说道:“小六成了小夭,做了皓翎王姬,我以为你们交集已过;后来防风邶出现,身份地位,又让我生出妄念。可是,小夭选择的一直是你。我看过你们在一起吃喝玩闹,去夸父族吃饭,在侏儒族买首饰。小夭拿起那枚雕刻了上百朵玫瑰的红宝石时,防风邶说若有机会,要用粉水晶雕刻出上百朵桃花来,赠给小夭。粉水晶我找到了,也雕刻完成,但是,我永远不会送出去了。” “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只管开口。”璟双目灼灼,望着相柳,眼底有志在必得,“无论如何,小夭想要的,涂山璟一定要帮她得到。” 相柳心情复杂。 “青丘公子是个惜花的人。”他说,“可惜,她是你摘不到的玫瑰。” 璟:“……” 算了。肯定情敌是一种修养,嘲讽情敌是人之常情。 璟不想争执什么,他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抱抱自己。 第75章 小夭,意映 相柳重新斜倚在山石上,拿着他的酒,又不知从哪摸出第二瓶,丢给了璟。 璟接过,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就是半瓶。 相柳轻笑,望着远方天地,目光悠远。 璟的心又痛又苦,同时又有一丝放下的释然。坚定地选择一条路,不用纠结,其实会让人有一种诡异的轻松感。 “那只毛团,”璟忽然说,“有贵女上山,在林中见到了它的踪迹。你们小心些,腓腓这小兽,向来被世家子弟猎捕极多。” “它自己能应付,还有毛球看着。”相柳喝口酒,“而且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带它们回清水镇。” 璟立刻看向他:“你回清水镇?!” “那么激动做什么,”相柳好笑道,“有许多事情,你我都身不由己不是么?事情要一步一步来。” 璟沉声道:“相柳,你实在太危险了。” 相柳点头。 “凭我所能及,希望你可以‘安全’点。” “拭目以待。” 相柳同他举酒瓶,璟心里虽然难过,但是应付地碰了碰,然后把酒全喝完了。 夜空暗沉,月亮小小的时候,越发能看到星子的明亮。 璟喃喃道:“我可以,为自己,和别人,收集一片星海吗?” 他本是自语,一旁赏月的相柳却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你可以。” 璟有些惊讶。 相柳道:“收集一片景致是了不起的事情。无论青丘公子是否落魄或精致,他都一直有这样的能力。你能不能做到,有没有勇气,从来都在心。你的心,弱吗?” “……我曾经没有过。” “那是它被你的胆怯掩盖了。落差太大,因为你的恐惧,它缩头缩脑,但终归一直在你的胸膛里。”相柳虚指自己的心窝,“心一直在,只看你,想不想它活。” 想当然是想的,只是觉得很空。璟的目光无所及之处,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小夭如愿。 “你和我妹妹,打算怎么办?”邶问道,“你那婚事,恐怕退不掉。”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璟苦笑,“我和防风小姐之间无情,自然不想结这门亲事。” “只有你一个人想要解除婚约。你觉得能成功?” “她只是想要那个身份,并不是因为我。” 璟抬头望着天空。他孤身一人,有星光为伴。 邶想起一些事,涂山家的人…… 他意有所指地道:“你对你大哥未免太纵容了些。” 璟点头:“我知道。” “我看你不知道!”邶实在忍不住翻了眼睛,长叹一口气,把自己的酒也全喝掉了,然后把酒瓶收起来,站起身,挥手撤了结界,唤道,“小夭!小夭!” 小夭也正在问意映这个问题,她和璟打算何时成婚。 进了木屋,意映点了一盏灯,她们相对而坐。只初时有些尴尬而已,意映是个玲珑的女子,说起话来极让人舒服,小夭又没有势利的习气,相处不到半刻,两人已极为熟稔,像闺中密友似的。 意映笑着感慨:“也只有王姬殿下,会不在意家世地位。” 这防风小姐不是简单的人,夸赞的话也带着软刀子。小夭大大方方地道:“是啊,我毕竟是个野路子的王姬,不比世家大族从小培养到大的贵女。有许多东西我看不清,只有一点勇气,慢慢摸索着往前走。不比防风小姐,”小夭笑着说,“意映聪明漂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选择什么样的路。” 意映目光一闪,依旧笑得甜美:“意映知道……小夭,你之前游历过不少地方,有没有哪里,像这草凹岭一样,有山有水,闲适自由?若有花有果就更好了。” 小夭微笑。她直觉意映是个有野心的女子,她想要的不仅是花香萦绕,还要有富丽堂皇。 “自然有这样的好地方。你想去看看?” 意映脸上有向往之色:“若是有那样的地方,得一心人,抛开一切,恩恩爱爱的过一辈子,那岂不是也不枉一生了么?” 小夭笑开:“我曾与你二哥谈及,女孩子是爱做梦的。” 意映笑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带我去。” 小夭说:“你这么喜欢璟,璟不应该辜负你才是。”果然,意映的神情极快地僵滞了一瞬,小夭收进眼底,不动声色地道,“不过你也不用非要他带你去,你带他去也行啊。” 意映疑惑地看着小夭:“我带他去?” “是啊。曾经有人教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合作最妙。如果我单方面地指望一个人,那那个人一旦靠不住,我就完了。”小夭想起那个冷漠又真诚的军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他让我知道,自己有能力,是可以选择与他人相处的方式的。” “只我依靠他,他走了,我会摔个跟头。我自己强大起来,依靠自己,即便他不在,我也能承受失去。” 意映若有所思。 小夭低头轻笑。 她从相柳那里真可谓是获益匪浅。 心里乱哄哄的意映找话题,问:“王姬说的这个人,是我二哥吗?” 小夭笑而不语。意映便以为是的,下意识为自己哥哥说了几句好话:“我二哥他啊,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是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浪荡子,与岳梁始冉他们一块去歌舞坊,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小夭却不这样想:“我不喜欢‘逢场作戏’这种说法,男女之间若感情诚挚便不该有这个词,是真心还是假意,从眼里、心里,都能看得出来。你二哥是无聊,喜欢逗弄人,他与始冉一众,是虚与委蛇……意映?意映!” “……啊,我是知道哥哥为何这么快为你倾倒了,小夭你也太通透了。”意映笑道。 今晚这防风小姐频频走神儿,小夭心里暗暗记下,面上不显,揶揄道:“忘了问,你和璟的婚期定下了吗?到时候可不要忘了邀请我。” 意映螓首半垂,蛾眉微敛,羞涩地道:“奶奶同我提起过,只是璟他……等日子定下来,我一定请你!就是不知,到时候是请你……还是请你们?” 正巧屋外响起邶的唤声,小夭一窘,意映不禁笑了起来。 第76章 青丘投诚 “那我们改日再聊。”小夭与意映点头致意,忙起身打开屋门,嗔斥道,“催促什么呀,我们正聊得开心。” 邶扫了她们一眼,道:“再不回去,恐怕你哥哥要派人来催了。” 【你同她有什么话好聊?】 〖一会儿再说。〗 小夭笑道:“你和璟聊完了么?” 邶又斜了那个单薄的人影一眼,略提声音,道:“有些人不懂得‘凡是过往,皆为勋章’的意义,也不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身边的人,再聊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就此打住,各自散了吧。” 〖啊哦……〗 小夭打量了一下这两个男人。 〖怎么相柳这句话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似的。〗 璟垂眸道:“便不送二哥和小夭了。” 他已做了决定,倒也终于可以坦然地唤一声“小夭”。 小夭狐疑,忍不住问了一句:“璟,你们两个到底聊了什么?” 璟笑了笑,邶已开口道:“聊聊玫瑰花。小夭,走吧。” 〖这俩人绝对瞒着我什么!〗 小夭悄悄瞪了邶一眼,和璟、意映道别后,二人先行下山离开。 路上,小夭死缠烂打硬是把相柳的嘴撬开,将他们的谈话从嘴里加心声听了个一干二净。只不过也付出了点代价——一条手臂上整整九个牙印儿排成排,整整齐齐。 小夭捂着胳膊控诉。 相柳收回獠牙,再不用灵力为她抹去齿痕,反而还让邶在她唇上也轻轻咬了一下。 “我的姑娘,不许再打听其他男人事无巨细。” 温柔风趣的邶头一次这么霸道。小夭不服气,不过她也不是斤斤计较无理取闹的人,咬回来之后便将这事翻篇,谈及他妹妹。 “意映很有些古怪。我也是女子,她那神情我看得出来,必然是有心上人。可这个人不是璟,她又非要嫁……”小夭想不明白。 邶饶有兴致地问:“你怎么知道她喜欢的不是璟?” 【终于有脑子了么?】 “相柳,”小夭阴恻恻地道,“你再骂我蠢货我一定拿弓箭抽你。” “咳。”邶按了一下自己的心口,低声道,“我是邶。” 小夭白了他一眼,不想跟这愈发幼稚的九头妖掰扯,继续说正事:“你看到意映看璟的眼神了么?那么冷漠、嫌恶,那绝不是一个姑娘看心上人的眼神。” 邶迷茫道:“怎么不是?” 小夭道:“我看你时会这样吗!你这个人,浪迹花丛数年,怎么这会儿看不出来了……好啊,防风邶!你耍我好玩是吧!” “我错了姑奶奶——哎哟,饶命!”邶身上一会儿被擂的拧的又疼又痒,最后不得不动了灵力给他的姑娘扛下了山。 临近紫金宫,邶安抚小夭道:“我知道你想招揽她,亦是觉得她确实是个难得的女子,希望涂山璟好。但是这件事,你要有失败的准备。” “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小夭说,“我之前未看得太清,今日无意间看到防风意映的眼神,才明白她确实是一个冷血的女子。她嫌恶璟,我再有希望她和璟在一起的想法,是不是就太恶心了?” “落子明断。”邶曲指点了点小夭的额头,“小妹被人迷惑了,在梦里不愿意醒来。如果能叫醒她,助她破开迷障,我也乐意看到。” 小夭道:“被人迷惑了?”女孩子对这种话题总是很敏感,她立刻猜出来了,“你知道她心里的人是谁对不对?” 邶道:“八成。” “那就是了!是谁?不对,”小夭皱眉道,“她要是有喜欢的人,馨悦生辰宴会那日在假山迷阵里,又怎么会和璟在一起……” “谁说她和涂山璟在一起了?” “你说的啊,你妹妹和涂山……”小夭后知后觉地张大了嘴巴,惊恐地望着邶。 邶点点头,轻声道:“是涂山篌。” 〖我的天呀!〗 小夭的嘴都合不拢了。 “还是把嘴闭上吧。”邶伸爪子手动帮她合上,“张这么大,我九张嘴都亲不下吧……” 小夭“啪”一下打在他手上,几乎要跳起来:“你知道?!你怎么不早说?!” “是你自己要听我说过往。”邶好无辜。 小夭回忆了一下,头痛地捂着额头。 〖天呀,我那会儿脑子里全是相柳,怎么就想不起来其它的事呢!〗 邶愉悦地笑起来:“意映心高气傲,也不见得没有转机。涂山璟做事有些时候优柔寡断,说不定正差一位果决的贤内助。” “唉,”小夭叹气,“道阻且长。” 邶笑接:“溯洄从之。” 〖有你在呢。〗小夭笑起来,前方就要进紫金宫,她不要邶再送了:“明日去吃烤肉?” 邶笑着点头:“有何不可?” 小夭便乐呵呵地回去了。路过大殿,玱玹还没睡,望着小夭的目光带了点哀怨:“这么晚了才回来。” “不是哥哥同意让璟邀请我赏月的吗?”小夭好笑道,“也是,这么一点月亮,不仔细看的话,估计都看不清楚。” 闲聊了几句,小夭回房休息养神儿。玱玹望着她的背影,眸色幽深,心情复杂。 他不知道璟的赏月之旅有四个人——璟为了让小夭安心,带了意映,邶这几日更与小夭形影不离。 玱玹希望妹妹过得好,他自己……涂山璟好歹有能力,与他交好,于他于妹妹都不是一件坏事——哪怕小夭拒绝他,他也不会对小夭有什么伤害。这是玱玹放心小夭见他的原因。 翌日,璟来紫金宫求见玱玹,只说是道谢。 玱玹道:“我只是同意不阻拦你见小夭,要是小夭不同意见你,我也不会帮你。” 璟道:“昨日我已得见王姬,心中有已抉择,特来感谢殿下。” “抉择?”玱玹问,“什么抉择,你打算做什么?” 璟道:“向殿下投诚。” 玱玹心里一震,面上仍滴水不漏,笑道:“青丘公子何意?” “青丘愿助殿下前行。”璟的话,掷地有声。 玱玹试探地道:“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去勉强我妹妹做什么。” 璟苦涩一笑:“是我要做什么,不关王姬的事。” 我答应过小六,无论如何,不会伤害轩。 第77章 再离别 玱玹道:“你这……唉,可惜。” “世间万物皆有其序。”璟说,“今日见过殿下,事情便已办成。改日璟再来,会呈上一件礼物。” 玱玹好奇道:“什么礼物,还让青丘公子特意提起、另跑一趟?” 璟道:“清水镇的轩曾杀了回春堂医师小六的解忧兽,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印象。” 玱玹一怔。 ——“你杀了我的毛团儿!” 玟小六当时眼底的仇恨犹在眼前,可眼前人,是他妹妹啊…… 偏偏涂山璟又加了一句:“那腓腓极得小六欢心,行走坐卧皆在一处,回春堂人人得见、清水镇无人不知。不知道如今王姬,可还想念那只毛团子。” 她怎么可能不想!那日她看你那狐狸识神目光都是直的!玱玹想咆哮了,他问道:“璟可是找到了一只解忧兽?” 璟说:“已经发现了踪迹,大概率能捕捉到。” 玱玹松了口气,起身道谢:“如果能得到解忧兽,我一定立刻将它补偿给小夭。” “有劳殿下。”璟垂眸道,“王姬开心,我便开心了。” 玱玹亲自送他离开紫金宫。 璟同她哥哥周旋的时候,小夭正和邶玩得开心。 他们在辰荣山练箭,去轵邑及周边的城镇游玩,偶尔看看毛球和毛团两个,确保它们安全。这样的日子闲适而自由,充满烟火气,他们都沉溺在其中,经常会忘了自己的身份。 有一次吃饭时,邶告诉小夭始冉死了,小夭还想了想始冉是谁。 然后瞳孔放大了。 始冉死了! 饭馆里人多眼杂,小夭选择在心里询问。 〖始冉怎么死的??〗 邶给她夹菜:“别误了吃饭。” 小夭抓住他的手:“你快说啊!” 邶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是岳梁杀的。】 小夭捂住了嘴巴。 〖怎么回事?!!!〗 邶悠然饮酒吃饭。 【亏了你的药。除了我送的礼物,我还交代了歌舞坊始冉的熟识、饭馆的厨子、路边的摊贩……在衣衫、花草、食物上,都洒了‘香露’。众人只会看到始冉和岳梁越发高傲容不下人,谁会想到有情绪之药?】 【而最重要的‘欲’,我不定时隔一段日子潜回西炎,一粒一粒,亲自塞进他们嘴里。】 〖不会被发现吗?〗 【我有那么多的化身,他们行事又招摇,随便走走总会碰到。街道、歌舞坊、各家府邸,甚至防风家。】相柳亮了亮红色的眸子,【他们被我迷惑心智,不知道是我动的手。】 〖然后呢?〗 【他们更桀骜不驯,权欲更烈,且对彼此都有不满。一次任务中二人争吵怒骂,岳梁失手,重伤始冉,致使其不治身亡。】 小夭看着邶:〖这其中还有没有你的事?〗 邶告诉她: 【有你哥哥的事。他的卧底将“喜怒哀乐”加大剂量,让始冉如同疯魔了一般,伤口崩裂,气绝死了。】 〖所以说……是你我联手,才弄倒了始冉,才导致他后来的死亡?!!!〗 邶勾起嘴角,看向小夭:“还有你哥哥。” 【除了进贡的礼物,西炎玱玹知道他的信件有些会被截断,他送的东西大部分都在五王七王手里,那里的药粉也不少。还有岳梁和始冉的身边,也有他的人。】 〖我的天呀。〗 小夭惊得气喘吁吁。 好一会儿,她又问道:“那五——” 〖五王和七王的关系是不是……〗 【裂痕。他们还有共同利益,暂时不会真的撕破脸。】 小夭明白了。但是这心跳短时间内不会恢复原来的速度。 天呀,她的毒,真真切切地除了一个敌对的人。 邶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你会成长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小夭含泪同他相望。 〖相柳,我长进了是不是?〗 “是。”邶深情地说,“你一直都在努力,你是你自己的主宰者。” 小夭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死了,事情出了变化,我哥哥要调整些计划了。” 【先不要告诉西炎玱玹,他的消息暂且未到,我的消息是防风氏递来的。】 小夭点头。好大一会儿后心情才终于平复下来,低声道:“这下压力轻了不少。估计哥哥得了空闲,喘口气的功夫又要催我去见丰隆了。” “砰”。一声短促的碰撞声,邶将酒杯放在了桌上。 小夭忙道:“只是见见,哥哥不会勉强我,我也绝不会和他有什么关联。” 【赤水丰隆。西炎玱玹。】 邶冷着脸在心里念了几个来回的名字,忽然一扁嘴,对小夭道:“吃醋了,要哄。” 小夭一下子被可爱迷惑得一塌糊涂。 〖哄!我哄!谁不让我哄都不行!〗 于是小夭闭关了几天,做出一份礼物来,用精美的盒子提了,带着去歌舞坊找人——邶为了维持浪荡子的形象,经常带着小夭一起来玩,不过大部分都是小夭在看美女,邶更爱酒。 小夭提着盒子,在重重帘幕之后见到了慵懒的邶,他喝了不少酒,眼睛有些迷蒙,看着大盒子问:“什么玩意儿?” 〖别装了。〗 小夭夺了他的酒杯:“你打开看看。” 邶乖乖地开了盒子,小夭将里头的盘子和调羹取了出来,放在他面前。 碧绿的荷叶,嬉戏的锦鲤, 雪白的珍珠,一弯清澈的水。 邶盯着这盘毒药看了一会儿。 【莲、鱼、水……】 然后九头妖的耳朵迅速红了,小夭在心里听到了一连串的兵法兵书。 邶拿起勺子开始吃,一勺接着一勺,都不带停的。 小夭又高兴又担忧:“你吃慢点,别噎着。” 邶看了她一眼,小夭闭嘴,邶接着吃。 【我能被噎着吗?】 小夭笑道:“好吃吗?” 邶抿唇一笑:“凑合。” 小夭得意地道:“全天下只有我才能将毒药做得这么漂亮又好吃。” 邶说:“全天下也只有我能欣赏你的好厨艺。” 小夭白了他一眼:“你当除了你还有别人能吃这些啊?吃完了咱们就走吧,好几天没有练习箭术了。” 邶脸上的笑容消失,他说:“小夭,我要离开一段日子。” 小夭一愣,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第78章 阿念来了 邶放下酒盏,望着小夭道:“等我回来。” 小夭微微低头:“你要回清水镇吗?” 〖我逃避去想的事,果然是逃不掉的现实。〗 她感慨道:“如果你一直是防风邶,那该多好。” 相柳伸手,将小夭抱进怀里:“我当然不能只是防风邶了。” 【因为我的姑娘她啊,喜欢妖,喜欢神,我不能单单只给她留下一个人啊。】 小夭闭了闭眼睛,将心口的酸涩压下去,闷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啊?” 相柳明白,小夭这是在问他何时收到消息需要回去。 “足有两日了。” “那你怎么没走。” “我总想着,要再见一见你。”相柳的手臂紧了紧,“可现在……我不能再拖了。” 小夭用力回抱他。 〖我的妖怪尽管去忙吧,我在这里,等我的人回来。〗 【你的神会监督他早日回来的。】 相柳松开小夭,摸了摸她的脸,目光依依,最终还是要放开手,身影没入帘幕重重,从人间烟火中离去,回归至风刀霜剑里。 邶不在中原,小夭出紫金宫的时候都少了,也逃不掉哥哥再三问她怎么不见丰隆。 玱玹诚恳地说:“我不知道丰隆有什么不好。涂山璟有婚约,防风邶浪荡不羁。丰隆和他们比起来,要才干有才干,要家世有家世,周围有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 小夭心道,防风邶浪荡不羁?他要是不浪荡恐怕能吓到你。 她的妖怪也是要能力有能力——西炎赏金榜上常年排名第一却无人能抓得住他,要家世有家世——海底妖王啊,这大荒有几个海?更何况…… 小夭喝着茶,瞟了一眼她哥。她的妖怪周围别说女人了,连男人也没有。才不跟丰隆似的,鱼啊哥们啊,肯定都比她重要的。 但是为了哥哥,这个朋友还是得交的。 只是去轵邑城小住之事要推迟了,因为阿念来了。 玱玹亲自迎接,带人仔细安顿好了阿念,才离开去忙自己的事。 小夭留下接待,打趣阿念道:“你不是气冲冲地走了吗?怎么又跑到中原来了。” “哎呀,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阿念坐在床边,下巴垫在曲起的膝盖上。 “怎么见了哥哥你还是闷闷不乐?” “因为我烦心的事很多。”阿念皱巴着脸,烦闷地道,“在我还没想清楚之前,你就别一直催问了。” 小夭舒展了一下面部表情,道:“好吧,那你慢慢想,想清楚了找哥哥去吧。我最近忙,不住紫金宫。” 阿念的腿放下来:“你要去哪里啊?” 小夭说:“忙点……人情往来的事?” 阿念才不信她这套说辞,不依不饶地硬是将事情问了个透,然后评价道:“这个丰隆,家世还凑合吧。不过只听那些外在条件的话,确实比青丘涂山璟和那个小氏族防风……” 小夭叹道:“邶。” “哦。”阿念道,“防风邶!比他们要强得多。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他太像哥哥。” 阿念惊讶道:“像哥哥所以你不选择他??” 小夭失笑:“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已,还是比较小的一方面。” 她有唯一的那个,不需要去选择。 “你把这话告诉哥哥的时候,”阿念目光明亮地看着她,“哥哥怎么说?” “打了我两下呗。还能怎么办啊?” 阿念嘟囔道:“哥哥对你真好。” “哥哥对你也不差。”小夭捏了一把阿念的脸,“你看你一来,你想到的想不到的,他通通给你送来了。” 阿念笑得羞涩又得意,虚咳了两下,又问:“那你去见丰隆,会生哥哥的气吗?” 小夭摇摇头,目光飘远:“哥哥是心怀天下的人,他的心很大,我的心虽然小,但也不至于狭隘到鄙夷他的大义。” 阿念想了想,还不太懂,也不理解:“大的心和小的心,就不能相互依偎吗?” “嗯……也不是不能,但是那颗小的心,总归要承受很多她本来不用承受的压力。那些压力在大的心那里倒是还好,但是小的那颗啊,估计有灭顶之嫌。” 阿念沉默。小夭见她陷入思考里,也不管她,自己离开去收拾东西。她这妹妹突然来辰荣肯定有事,不过她既然不说,那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且由着她吧。 还没有出发去轵邑,玱玹又让人来请小夭过去。 “哥哥,我这两天就出发了。你叫我来做什么?” 玱玹微笑着看着妹妹,挪开一步,道:“小夭,你看这是什么?” 小夭好奇一看,玱玹身后露出两个毛茸茸的雪白小兽,一只是璟的识神小狐狸,另一只是…… “毛团儿?!!!”小夭惊喜万分,跑了两步又停下来,迟疑地望着玱玹,“哥哥,这腓腓……” 他妹妹心里果然一直记挂着那只腓腓,新弄来一只都不敢相信。这可把玱玹给心疼坏了。 “曾经在清水镇,我不小心……这一只,是我托涂山璟捉来的,虽然不比之前那只娇小,但还是希望小夭能原谅哥哥。” 小夭眨巴两下眼睛,看向两只小兽。小狐狸的爪子搭在腓腓的爪子上,意思大概是不让它动。而那只腓腓……胖乎乎的身体,圆溜溜的大眼睛,熟稔的目光,就是她家毛团啊! 小夭蹲下,朝腓腓伸出手。 小狐狸松开爪子之前,还看了腓腓一眼。腓腓回了一个小眼神儿,一步三停,犹犹豫豫地回应小夭,慢吞吞地靠近。 小夭差点笑出来。 这戏演的,得了她家妖怪的真传。 她忍不住两三步接了过去,将团子抱在了怀里,左摸摸右揉揉。毛团儿好一会儿才试探着伸出小爪子,点了一下小夭的下巴,见小夭不恼,才大着胆子蹭了蹭她。 小夭抱着毛团儿欢喜地道:“谢谢哥哥送我这个礼物!” 玱玹松了口气,笑道:“你开心就好。” “我开心,我简直太开心了。”小夭亲昵地贴了贴毛团的脖子,才又蹲下来摸摸小狐狸,“多谢你啊。” 第79章 隐忧 小狐狸晃晃脑袋,贴贴小夭的掌心,然后就离开了。 小夭抱着毛团道:“那哥哥,我先回去整理东西了。” “好。” 小夭急匆匆地回了寝宫,遣退侍女,把毛团放在榻上,点着它的小脑袋:“团儿,你怎么留下了啊?” “吱吱!” 毛团儿抱着她的手掌撒欢。 小夭扒拉着它的毛,果然仍在脖颈隐秘处发现了相柳的头发。她撑着腋下托起毛团,审问道: “小妖怪快说,咱们家大妖怪到底和涂山璟密谋了什么?瞒着我是不是?” “吱吱!”毛团只挣扎了两下小夭就撑不住了,只能将它放回榻上。 “你如今实在太胖了!怪不得玱玹都认不出来你。”小夭看着毛团,心中只觉无限欢喜。 又过了两日,轵邑之行实在不能再拖延,小夭准备出发,随身带着毛团。当然她不带也不可能,毛团跟她从来都是亦步亦趋。 玱玹见妹妹那么喜欢他送的礼物,自然也很乐意。 临走前一夜,阿念闷闷不乐地来找小夭:“你真的答应了辰荣馨悦,要在她的家里小住吗?” 小夭道:“是啊。” “我不喜欢她!”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可是,我不是你啊。”小夭无奈。阿念是被宠爱的王姬殿下,很多时候她不需要顾忌什么。 阿念道:“我明白你和哥哥是怎么想我的,无非觉得我任性、不懂事。有些东西我不是不明白,就是不高兴去做,我知道自己哪怕不做,你们也不会不管我。” 小夭整理着药盒,随口问道:“你说这话,不会是想拦着我,不让我去轵邑吧?” 阿念气道:“我不是一个想做大事的人,可你们的大事,我帮不了忙也不会恶意阻止吧?!” “好好好,我的王姬殿下,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阿念烦闷地道:“父王让我看着你,你要去轵邑我又不想一起去,所以更烦了。” 小夭好奇道:“父王让你看着我?看我什么?” 阿念神情一变,难得有些羞惭的意思,慢吞吞地取下头上一支珊瑚簪子,在手里一晃,化作一支海水蓝带着一丝幽红的短匕首。 小夭道:“父王发现了这个?他不是用我的血掩盖气息了么!” “正因为如此,父王看着才奇怪。”阿念回忆道,“我不开心,拿着匕首削花剁草,无意间被父王看见——他没有立时发现九命相柳的气息,只是以为你的气息杂驳。父王当时的神情……惊、怒、恐惧,他要立刻找你回去。我不明白为什么,见父王看起来实在不对劲,才告诉他实情。” “然后呢?!” “父王得知匕首里‘兽’的气息是相柳的,反而松了口气似的。问我愿不愿意去辰荣山玩儿,多陪陪你,免得你孤独走错了路——父王他到底什么意思?” 小夭心里一凛,忍不住数落阿念:“得了把匕首你招摇什么?你是没有别的东西去蹂躏花草了吗?早知道就不带你去海底玩了!你不会故意给父王看见的吧?” 阿念怒道:“行了够了你!” 她是王姬她不招摇,她干什么? 她有毛病啊故意让父王知道九命相柳的事,这于她有什么好处! 而且是父王奇怪好不好,她觉得自己没有一点问题。 “反正我不想去辰荣馨悦那里,你少住两天,早点回来吧。”阿念嘟囔完就要走,不经意间瞥见榻上角落的白团子,又住了脚,走回去仔细瞧了,“这东西不是被哥哥打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她狐疑地道:“难道说九命相柳有九条命,他养的东西也不止一条命吗?” 小夭忙道:“那是哥哥托青丘公子新捕捉来的。当初因为你,哥哥杀了我的腓腓,今天才想起来补偿给我。阿念,这都是因为你。”她“反客为主”,不平地道,“你总说我来抢你的爹爹和哥哥,到底是谁在抢啊?爹爹从小把你宠到大,哥哥呢,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紧着你,就连初见辰荣馨悦那次,危急时刻他都要我保护你!我有灵力吗?他要我保护灵力高强的你啊!” “……你别说了!”阿念觉得这个姐姐的嘴巴可真是厉害,把她都说愧疚了,“你、你自己也说过,第三条路,我多个姐姐疼爱我!怎、怎么,你想反悔吗?” “反悔倒不会反悔,但是我妹妹呢,总要和我这个姐姐亲近点吧?”小夭笑眯眯地看着阿念。 阿念心里直打鼓,目露警惕:“干什么,你要我怎么亲近,我都帮你隐瞒你和相柳之间的关系了,你还要我怎么亲近!” 小夭脱口而出:“我和相柳之间什么关系!” 阿念嗤笑了一声,道:“别拿本王姬当傻子。你看相柳的眼神,和我看哥哥的也没有什么分别。你看哥哥,和我看蓐收表哥的倒是一样。” 小夭:“……” 她叹气道:“是我低估你了。” “哼。”阿念略带骄傲的抬起了下巴,“知道你什么意思了,不就是再瞒着点儿父王嘛,这件事也不是不能做。” 小夭道:“不是我不愿意告诉父王,只是现在时机不太对。总有一日,相柳是要见他的。” “好了好了,我记得了。”阿念不甘心地看一眼睡着的白团子,道,“不行,我要找哥哥去,我也要养一只,哥哥不能偏心!” 小夭哄道:“那你去呀。” “我这就去了。你,”阿念警告道,“不许在辰荣馨悦那里住太长时间,我真的不想去那里找你。” 小夭也抬起下巴:“叫姐姐。” 阿念:!!! (?i _ i?) 她不情不愿地唤道:“姐姐。” “乖。”小夭笑着说,“到时候我会同馨悦说,我要陪着我妹妹,不能再住下去了。” “这还差不多。” 阿念欢快地寻玱玹去了。小夭准备好了东西,带上玱玹给她的侍女,抱着团子,也踏上了去轵邑城的路。 馨悦热情地接待了她……和怀里的毛团。 没有办法,毛茸茸萌哒哒的腓腓实在太招姑娘喜欢了。 小夭只说是机缘巧合得来的。 于是馨悦督促丰隆追求小夭更急切了。 第80章 警报,小夭又要唱歌了 小夭在轵邑的日子并不难过。馨悦与她交好,丰隆又是个好哥们儿。只是住了没几日,璟就来了。然后第二天,玱玹派人将阿念也送了来。 小夭“惊喜”地迎接了妹妹,亲昵地挽着阿念的手,跟着馨悦往住处走去。 “你不是不想来吗!”小夭哼哼着问阿念,确保馨悦听不到。 阿念憋着气,脸色也不太好看,幸好还知道分寸,把声音压得极低:“是我要来的吗?还不是哥哥!听说涂山璟住进来了,一定要我来看着你。” 说着,她使劲儿咽下一口气,道:“你到底是让人多不省心啊,一个一个都要我看着你。但是看之前能不能先把目标弄清楚,这边看一个那边看一个,我只有一双眼睛!皓翎玖瑶,你到底要几个啊?嘶……” 小夭用力捏了捏阿念的胳膊,瞪她:“我当然只要一个。” 阿念拍开她的手,不满道:“他们这样子,活像你的石榴裙下跪了一圈人。” 小夭也觉得很头疼。 进了园子,馨悦停下脚步,对阿念道:“请二王姬住在大王姬旁边的院子好不好?” 阿念回答:“不用,我就跟我姐姐住。海棠,拿我的东西放姐姐那里去。” 馨悦和阿念不对付,虽然碍着身份馨悦总要陪着些笑脸,但是阿念也不怎么给她好颜色,最终两个人也没有说几句话。不过馨悦还是尽了地主之谊,妥善安排好了伺候的人手,打理好了给阿念的卧房——就挨着小夭的卧室。 送了姐妹俩过去,馨悦知趣地先告退了。 小夭仔细看了一遍室内陈设,道:“馨悦是个能干又妥帖的姑娘。” 阿念道:“你夸她?!” 这一副“你夸她就是贬低我”的神情……小夭好笑道:“我说句实话而已,你看你。” 阿念抱着自己的腿,又开始不开心。 小夭坐到她身边,轻声问道:“你为什么看不惯馨悦,因为见过她的跋扈和不讲理吗?” “那只是一方面。”阿念闷声道,“她缠着哥哥。” 小夭心情复杂。 她能看出来阿念喜欢玱玹,阿念也从来不掩饰这点。可是馨悦……玱玹很大可能会娶。 玱玹多一个妹妹,阿念都受不了,何况是别的许多女人。 “好了。”小夭摸着阿念的头发,“我上次给你的香丸用完了吗?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研制些你想要的香味?” “你才走了几天,我一天洗八回也不见得能用完吧。”阿念撇嘴,“你这安慰的话找得也太随便了。” 小夭失笑:“见识到你的聪明了!既然来了,就先不要不开心了,住几日,有机会我带你出去玩。” 阿念道:“不想听你们说‘有机会’,有没有机会还不是你们定的?真想哄我开心的话,”她的目光在小夭屋里搜寻,扭头锁定在身后的榻上,作势挽袖子,“把这只解忧兽陪着玩一会儿!我找哥哥要,哥哥说短时间得不到。” 瘫成长条的小兽正呼呼睡着,被黏在身上的目光刺挠醒了,睁开朦胧的圆眼睛,与一个神族来了个对视, 阿念一笑。 惊恐的毛团调转身体,拼命地刨着小夭的被子,把自己圆滚滚的胖身体塞进去。接着阿念扑上,隔着被子抓抓挠挠。 一人一兽把小夭的床榻搞得一团糟。 小夭突然好羡慕她家妖怪有那么多头可以疼,她感觉她的脑袋不够用。 阿念在府上住了几天,和馨悦关系和不和缓另说,倒是和小夭一起,与丰隆混得熟稔。大家一起喝酒玩骰子——这些东西阿念都觉得新奇,她真心觉得丰隆很厉害。 于是在馨悦来请,说是在木樨园里聚会赏花,大家各自表演一个节目,阿念连推辞都没有,跟着小夭很乐意地去了。 馨悦对阿念这样痛快有些意外,她说要再去审视一番,不能怠慢了王姬,一个人先快步走了。 阿念道:“看来她一开始没有想到我会去。这个讨厌的人!” “你气归气,别蹂躏我团子啊!”小夭赶紧把毛发都乱蓬蓬的毛团从怀里救了回来,轻轻柔柔地给它顺毛。 “吱吱。” 毛团仰着脑袋委屈地望着小夭。这可给小夭心疼坏了,低头用脸颊好一顿蹭它的脖子,捋着毛发哄道:“好团子,下次再也不让你跟着我了。” “吱吱!”毛团摇摇小脑袋,小爪子抱住了小夭的手。 眼热的阿念看看自己的手,悻悻然收了回来:“一个一个都不待见我。” 小夭抱着毛团道:“谁说不待见你了?馨悦?你是没见到她真不待见的人。” 阿念:“比如?” 小夭张口结舌了一会儿。阿念没好气地道:“说不出来了是不是?是防风意映吧。” “你怎么说是防风意映?!” “她们两个以前不是形影不离么。”阿念说,“涂山璟独自在这里居住了好几日,辰荣馨悦没有提防风意映半句。这太好猜了。” 小夭道:“你不奇怪涂山璟不带未婚妻么?” 阿念道:“一点也不奇怪。防风意映有问题。” 小夭吃惊地望着阿念。 阿念冷笑道:“你忘了那次出海游玩,防风意映说她去哪里了吗?” 小夭回忆道:“她说她去海里——” ——“我去海里看珊瑚了。” 意映和馨悦说她去海里看珊瑚,可是当时相柳正带着她们在珊瑚丛里玩,根本没有见到过其他人。那片珊瑚是离大船最近的一处,再远些的,意映游过去都至少要半天。 小夭恍然大悟,懊恼道:“我怎么没有留意到!” 阿念白了她一眼,不客气地道:“你那会儿眼里只看得到九命相柳,还能留意到谁啊?” “不过你还算有点本事,”阿念话音一转,“能拐回来一个俊美到妖异的人,也不算丢了堂堂王姬的脸。” 小夭:“……” 这件事是怎么让阿念骄傲得论功行赏似的呢? 到了木樨园,馨悦安排了三张食案,一、二相对。若是依着馨悦的想法,自然是希望小夭和丰隆同坐,但是这样阿念肯定要和馨悦挨着,她俩都不大愿意。让小夭和璟同坐,玱玹肯定也不大愿意。 阿念以不想和姐姐分开为借口,与璟同坐一列。她不想和馨悦相对而坐,便让小夭坐在中间,毛团再坐在小夭和璟之间。 很好,问题解决了。阿念觉得自己很聪明。 用了酒菜。馨悦先以一曲琴音开场,博得众人喝彩——阿念除外。她也是会弹琴的,琴艺不比馨悦差。只是,若阿念也来弹奏一曲,一有对比的话,她和馨悦的矛盾就有可能摆在明面上。 所以阿念随便找了个“疲惫”的借口,不参与才艺展示。 然后丰隆接上,一连串的小火球逗得众人直笑,毛团也站在桌上立着爪子,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只有他妹妹捂住了脸。 馨悦觉得好丢人啊。 她突然想起那日她和哥哥的生辰宴上,她向小夭夸赞哥哥,防风意映一脸的“谁还没有哥哥”的神情,然后将那个防风邶推了出来。 馨悦看看他阳光开朗耍火球的哥哥,想起意映倜傥风流多情的哥哥,心说这同样是哥哥,差别是有点大。 她已经无力了。 丰隆的双眼比火球还亮:“我还会放烟花。小夭,接球!” 说罢,竟将火球径直朝小夭抛来。 场内诸人都是一惊。 “哥哥!” “赤水丰隆!” “吱吱!” 毛团浑身毛发都支棱了起来,往前一跳,就要为小夭挡住——被一只手掌拎了回去。璟制止了毛团,迅速用自己的灵力去挡。 阿念的灵力也已经从掌心涌出。 水与火相触,炸出漫天烟花璀璨。 小夭看呆了。 璟将毛团交给小夭,趁机提醒道:“不要让它暴露。” 小夭忙点头,把毛团搂紧了。 阿念气急败坏指责丰隆,馨悦也忙不迭地教训她哥。 小夭打圆场:“没关系没关系,我还要多谢丰隆让我看到这么美的烟花。天地间有这样的景色,愈发衬得生命可贵。” 众人又饮了一回酒,馨悦说:“小夭,轮到你了!” 阿念立刻看向她姐姐。 小夭坦然道:“琴棋书画我都没有正经学过,就不给大家扫兴了。” 馨悦道:“也不必非要是琴棋书画,你拒绝才是扫兴呢。” 阿念立刻又看向馨悦:话里有话是不是! 小夭想了想,道:“那不然,我给大家唱个山歌吧!” 馨悦依旧第一个捧场:“好!” 丰隆和璟也作出倾听的姿态。只有阿念面带怀疑:“你会唱歌?” 她可是记得玟小六那死样子的! 有那样一面的皓翎玖瑶,能唱出什么歌呢? 还有毛团。 小东西本来已趴在小夭桌上昏昏欲睡,一听小夭说要唱歌,它当即用两只前爪捂了自己的耳朵还不算,还用大尾巴裹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小身子努力蜷缩成最小的一团。 看得小夭满头黑线。 她伸手去扒拉胖团子, 喂喂,至于的吗喂! 毛团:很至于很至于,它现在真的很怀疑,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能被那歌声吸引出来! 难道是那时还没有吃过大人的血,所以太笨了么! 第81章 小夭唱歌,毛团伴舞 小夭用了点力气才把毛团的脑袋从肚子里薅出来,眼神质问。 “吱……”毛团委屈地耷拉下来耳朵。 小夭皱眉。 我不唱那个! “吱?”毛团一边耳朵抬了一点。 小夭使劲点头。 “吱吱!”毛团挣脱束缚,跳下地,在地面上扭动翻滚。 众人看得又新奇又有趣。 小夭盯着雪白的小团子,似乎能在它脖颈的毛发间,看到隐约的一缕银色。闭上眼,眼前犹如大雪纷飞,她就在漫天飞雪里轻声歌唱: “我于山外山,得遇人外人。 云柯迎风来,又见月下仙。 离别易,相守难,相见欢。 酒晕半熏弯月眼,春风笑满桃花面。 君乘风月自归去,妾赏余生不可怜。 水迢迢,路漫漫,何时还……” 小夭歌声婉转,情意绵绵。毛团伴着她的歌声做着软糯糯的小动作,活蹦乱跳。然而等小夭唱到最后,它已不再扭动,只静静地望着小夭,然后纵身一跃,跳到小夭怀里,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馨悦赞叹小夭的歌声,阿念思考这是何处的“山”歌,听懂了的璟正忧伤的无以复加,只丰隆叹为观止:“这腓腓真不愧有‘解忧兽’之名啊!” 馨悦只想捂脸。她这个哥哥,不夸姑娘,夸什么宠物啊! “小夭,你这首歌真好听!就是短了些,怎么感觉没有唱完?” 小夭正抚着毛团,闻言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在还只能哼出来这么几句……”毕竟她可没有别人那么美妙的才艺,能一下子谱写出缠绵悱恻的一曲来。 馨悦饶有兴致地哼唱着歌,又问道:“‘酒晕半熏弯月眼,春风笑满桃花面’……这是说一个人的么?” 小夭含笑道:“是啊。” “真有这样风情无限、绝世无双的人吗?莫不是什么天外神仙?”馨悦好笑道。她觉得不可能存在。 阿念隐隐约约猜到了是谁,便忍不住说道:“见识浅薄,是你没见过而已。” 给馨悦气得要命。小夭不得不再次打圆场,同馨悦一起踏歌跳舞。 曲欢乐,歌欢乐,时候久了,人便也欢乐起来。小夭与毛团蹦蹦跳跳之时,最终还是忍不住,用两根手指上的长指甲,在脖颈上用力摁下。 不远不近,恰恰是一口牙的距离。 又在轵邑住了半月,阿念终于忍耐不下去了。小夭只得歉意辞行,带着阿念返回了紫金宫。她们走了不久,璟也告辞离开了,理由是帮玱玹做一件事。 这件事事关小夭和阿念。 日前,小夭接到了清水镇的消息。里头只有只有一句话:甜儿得子,均安。署名是木。 小夭欣喜若狂。 甜儿,甜儿。她几年不曾再见到甜儿了,不知道她将家里操持成了什么样子?麻子串子有没有变老,老木……见了她还会不会想打断她的腿。 小六走时,甜儿正坐堂,忙忙碌碌,勤奋好学。小夭明白如今甜儿有了孩子意味着什么,她真心为甜儿高兴。 小夭捧着信挂念了半天清水镇,手指在署名处戳出个窟窿。 她又待在紫金宫几天,确定了最近没有要紧的事,便找到玱玹,说要去清水镇一趟。 玱玹不太希望小夭再回清水镇。这样他总有一种感觉,妹妹不是完全属于他,但是他又不想让小夭失望,毕竟曾经让小夭失望了几百年。 正烦恼时,正巧阿念气冲冲地跑过来质问他,为什么要答应让小夭去清水镇,父王让她时刻要和姐姐作伴,难不成她也要跟着一起去吗? 玱玹心中一松,连哄带劝说服了阿念一起去。 然后新的烦恼又摆了上来,找谁保护他两个妹妹呢?自己的属下虽然不错,但总觉得不够保险。他有心想让能力非常不错的丰隆走一趟,但是他这里又离不开丰隆。 这时候,涂山璟又送上门来。 玱玹想了一日,确定压服着自己的心,让涂山璟去。 他是伤了,但是他背后有青丘。 当然,青丘也有隐藏的敌人。所以玱玹在委托璟之前,借口他身体虚弱,将修缮紫金宫一事青丘有关的部分交给了他哥,将涂山篌暂且控制了在辰荣山。 兜兜转转几个圈子,最终出发者,小夭一个,毛团一只,阿念小王姬一枚,青丘狐狸一尾,再加上暗卫少许,侍女苗圃海棠等几位。 备好车驾,换好衣装,玟小六就低调地“衣锦还乡”了。 第82章 又见白衣姑娘 驻颜花失去了变幻的功效,小夭再不能变成小六。只作男儿装扮,眉目依稀间,也有熟悉的影子,姑且也能称上一声“小六”吧。 小六一直怀着雀跃的心情在赶路,然而途中反复查看清点礼物的行为,又透出她的胆怯。 有种情感,叫做近乡情怯。 几辆车驾,本来小夭和阿念乘坐一辆,苗圃海棠等人一辆,青丘公子自己一辆就可以。但是小夭扮成了小六,她就该和璟一块儿了,阿念要看着姐姐,于是不得已也咬着牙扮成了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和小六、璟坐在一起。 空出的一辆车驾塞的全是礼物。 神族的座驾行程快,一路向东不久,他们就快到清水镇了。 途经葫芦湖,小六说她坐车太累了,想下水玩儿。阿念登时就想和她吵架,因为她不会水。 小六说:“你让璟带着你乘车绕过去就好了。” 璟道:“那你呢?葫芦湖宽广,小六,你喜欢水,改日再去吧?” “不用担心我,水只会让我感到自由。就这样说定了吧,你们乘车过去,在湖的那头略等等我就行!” 阿念道:“你不自量力什么啊!等你游过去岂不是要游一天!” “你管我啊!我好不容易不做王姬!”小六略略略,气得阿念摔帘子不理会她了。 璟迟疑道:“那毛团怎么办?” “我托着就行!”小六轻轻拍了拍毛团的小肚子。 “小六,这湖实在太大了……”璟还在劝,苗圃也开口规劝。 苗圃是哥哥给的人。小六有点为难了,她真不想坐车了。她想念葫芦湖,同时也受不了璟哀伤的目光。 她是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又不是没有感觉! 〖唉!〗 小六心里直叹气,正打算劝服自己忍耐忍耐,湖面上远远飘来一叶扁舟。 有女子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我们又见面了。” 小六抬头一望,那船舱里端坐的,可不就是轵邑城外一面之缘的白衣姑娘! 她惊喜地道:“这么巧,还请小姐再搭我一程!” 白衣姑娘轻纱之下一双含情妙目轻飘飘扫了小六一眼,挥手让小船泊近。 只不过葫芦湖到底是湖,无码头水廊,船就只能近这么些,再靠过来估计要搁浅。 〖要是相柳在,我就能踏水过去。〗 但是相柳不在,小六准备涉水。璟欲帮忙,阿念抢在前头送了小六“一掌”,灵力的冲击直接将她飞到船上。 小六搂着毛团摇摇晃晃地站稳了,作揖道:“多谢妹妹。” 阿念道:“赶紧的吧!早办完事早回去!” 她又不喜欢清水镇!一天天的,她真的好累啊。 车驾轧轧远去,璟一步三回头,心里暗骂。 这条…… 再说小六,上了船尴尬地又作了个揖,道:“我又失态了。” 白衣姑娘的声音叮咚悦耳:“公子失态,岂非常态?” 小六笑笑,放下毛团,仰头看看头顶的天,犹豫了一会儿,主动坐进了船舱。 〖别一会儿这天又忽晴忽雨!〗 白衣姑娘目光流转,露了一丝笑意。 心情不错的小六没话找话:“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小姐。小姐往哪里去?” “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葫芦湖再见。” 小船晃晃悠悠,咕噜噜滚进来了白团子,抱住了白衣姑娘的腿。 小夭惊奇道:“我这团子倒与你不认生。” 姑娘低头,借须发遮掩,看了毛团一眼。 毛团挪啊蹭啊,最后干脆咕噜噜又滚出去了。 小六看得乐不可支。 “公子来葫芦湖做什么?” “回故地见故人。” “这里有你惦念的人么?” “当然有。不仅有惦念的人,还有惦念的地方和时光。”小六幽幽感慨。“对了,上次承蒙小姐渡我一程,还未报答。” 白衣姑娘微笑道:“公子这是准备要和我算算账?” “能还的话人情还是还得好。”小六笑道,“还未请教小姐尊姓大名?” “我无父无母,天生地长,自然无姓氏。至于名字……”白衣姑娘沉吟片刻,莞尔一笑,“不妨便叫做‘兮儿’吧!” “是个好名字!”小六习惯性赞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与小姐极适配的。” “不对。”兮儿姑娘却道,“公子可听过——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小六愣住了。 〖防风邶那个浪荡子!这怎么可能没听过!〗 她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是这个‘兮’儿?” 第83章 兮儿 兮儿不答,只道:“再次相见实为难得。如今泛舟湖上景色正好,不如我为公子唱一首歌吧。” 她不待小六表达什么意见,自顾自唱起来,“君似水上风,妾是风中莲……” 这声音绵软清越,偏又情意绵绵,是小六想象中的缠绵悱恻没错了。 但是她却越听越不对,等兮儿唱完,小六问道:“姑娘这曲子是何处听来的?” 〖我曾在很多地方唱过这首歌吗?怎么我记得只在清水镇外的山上唱过呢……〗 兮儿淡然道:“山中听得多了,不得不会。” 小六疑惑:“姑娘曾去过清水镇附近山峰?” 兮儿答非所问:“这曲子挺好听。” 小六道:“姑娘真觉得好听吗?曾经有人说这首歌难听,不让我开口。” “那想必是听多了吧。此曲婉转悦耳,人间难得几回闻。” “虽然我也觉得……”小六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是姑娘也不必过誉。” “并未过誉。”兮儿侧首看她,轻纱未遮的眼睛弯了下来:“毕竟不是随便哪首曲子都能引得腓腓。” 小六瞪眼睛,豁然站了起来,一头撞上船舱,疼得嗷一嗓子,她捂着脑袋指着兮儿道:“你、你……” 兮儿好整以暇地坐着,抬眸看小六:“公子看岸上的人,瞧着可般配?” 小六愕然。 〖这在湖上,我连岸都瞧不见,哪来的人啊!等等……哎呀!〗 小六的反应好似突然多长了个脑子,她一下子抱住白衣姑娘——因为空间狭小,她扑下来时被船舱顶了一下,竟把兮儿挤压在了对面,小六顾不得对自己毛手毛脚的行为道歉,忙锁住双手圈死了人,道:“我不知道他们般配不般配,我只知道你我现在这样,落在岸上的人眼里,那一定是极般配的。” 白衣姑娘任她圈着,不挣扎,只看着她的眼睛。 小六努力让自己眼睛流露出能表达出的所有肯定。 好一会儿后,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冷笑。 接着,乌发褪了墨色,银霜蔓上云鬓,轻纱消失,容颜显露。相柳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与我不过是陌路相逢,同船共渡而已。” 小六叫道:“果然是你!” 相柳冷声道:“松开。” “不。” “你这么抱着一个陌生人,像什么样子?” “没有。不是。”小六死扒着小气的大妖怪不放,“我哪有抱一个陌生人,我分明抱的是心上人。” 〖若眼前人是心上人,我便死命抱着又如何!〗 【心上人。】 相柳的眼睛极快地弯了一下,小六立刻发现了:“高兴了是不是?我哄好了是不是!” 相柳别开脸,嘴硬道:“没有。” 小六凑过去:“我觉得有!” “吱吱!” “咕啾?” 两人正拉扯间,一左一右探进了两个小脑袋。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是这样表达的吗? 毛团和毛球看看抱成一团的人,又互相看了看,迷茫而好奇地凑到一起,你伸个爪子,我展个翅膀,学着相柳和小六的拥抱,奈何两小只都实在圆润,最后你叠我我叠你地滚成了一团。 惹得相柳和小六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笑够了,你一个我一个把胖乎乎的小东西捡起来,扶稳当了。相柳问:“你怎么回来了?” “甜儿有了孩子,我想回来看看。”小六笑着说,“不是你给我送的信么,宝柱哥?” “我送消息给你,只是想让你知道。并没有想过你会回来。” “我想回来,我想见老木,想见甜儿,想见串子麻子,还想……” “还想什么?” “还想见你。” 〖再回山外山,见见我人外人的相柳军师。〗 相柳勾起嘴角:“不唱你的‘相思一曲’了吗?” 【我见你,就是听见了那首歌。】 “所以说,我的歌声吸引来的不是解忧兽腓腓,而是海底妖王,九命相柳。”小六回忆起当日当时,心里又庆幸又欢喜,但是……她说,“听多了你又烦,我不要再唱了。” 〖我已得君相知相爱,不需相思。〗 “何况……我还会唱别的歌啊。” 〖我唱歌时,毛团还给我伴舞呢!〗 相柳任她倚在肩上,招手让毛团过来。 毛团歪着脑袋,吱吱呀呀。毛球在一旁凑热闹,叽叽喳喳。 相柳笑起来,看向还不清楚状况的小六,念道:“‘酒晕半熏弯月眼,春风笑满桃花面。君乘风月自归去,妾……’” ——被支棱起来的小六捂住了嘴。 “你、你……毛团这个叛徒!!我还没有谱写完,不许与他说!” 相柳不动亦不挣扎,看着小六气急败坏,忽然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如同和邶第一次面对面那样。只不过,“桃花面”是“冷月颜”。 小六面对相柳,从来都会沉溺。 他们相对望,毛球和毛团悄没声地溜了出去。并排立在船头,毛团又吱吱呀呀地说了什么,小爪子拍拍身上这块儿,又拍拍那地儿,来回扭动身体,表示自己这段时间一点都不自由。毛球便拍着翅膀,咕咕啾啾地叫唤。毛团大眼睛一亮,耳朵支起来欢快地拍着爪子。然后毛球变大了不少,让毛团趴在它背上,两只小兽飞湖上自在玩去了。 船舱内,相柳斜靠舱壁,让小六趴伏在他的身上。他的手指点在小六脖颈,声音过于低沉,便不自觉地带出些暗哑来:“那日,你为什么……” 小六尴尬地要缩脖子,不想被相柳掌握住了脸颊,不许她动。 他贴上她的脖颈,转动脑袋,侧向她耳,声音便更低:“敢撩拨,为何不敢认?” 小六眸光混沌起来,强撑着辩解:“那、那不一样。” 相柳将唇贴在她肌肤上,感受着唇下细细微微的颤抖,追问道:“为何不一样?” 〖没有……当着你的面……〗 小六麻了半边身体,目光彻底涣散了。 “你懂不懂那样的动作对兽来说叫什么?”指尖游离,身躯相贴,相柳喘息一般叹道,“皓翎玖瑶,你在怀念玟小六被我啮咬的时候吗?” 第84章 葫芦湖骨碌碌 这种话,实在有些旖旎。 最终,相柳还是没能在小六脖子上下口。 黄昏日下,风平浪静,小小的船只摇摇晃晃,他们不知道于何时、何因,已经翻滚在船舱里缠绕拥吻。 部分情绪宣泄之后,便躺在木板上说话。 “那时在轵邑城,丰隆用灵力绽放出漫天烟火。我想起你说,只要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贵。所以我……” 〖我忍不住,我想让你知道,想让你看到,想让你感受到,我在思念你。〗 相柳一只手与她紧握,另一只手不住地轻抚她的脸颊,极力压制着内心汹涌的情思。 他的姑娘尚且懵懵懂懂,可他不一样,他是妖,他明了小夭有什么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深意。想让他知道她的存在,并不是没有别的方法,她但凡弄痛身体任何一个地方,他都能感受得到。 可偏偏,是那里,是那种方式…… 九命相柳,有兽的本能。他能感受到人最自然的欲望、信赖,和渴望。 “我知道,你想……我。” 吸引他入了红尘的姑娘,在这人间里,将予他身心。这样的认知,是九命相柳甘愿禁锢在九曲红尘里的一把锁,钥匙,在小夭那里。 “感受到你的时候……”相柳的指尖触碰在小夭脖子上,“那时,正有一场厮杀。”脖颈间忽然的刺痛,是他在杀戮中得到的冰凉的温暖。 他现在不会告诉她,相隔千里,一个独自穿梭在刀剑血腥之中的妖怪,脖子上传来了异样的感觉。他很快便想清楚,但几个脑袋还是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会儿结。 相柳早知道她胆子不小,但是没想到那么大。 相隔千里,竟这样……挑逗…… 小夭只听到他曾厮杀,心里一慌,胳膊肘撑在相柳胸膛上,捧着他的脸仔细检查:“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顿了顿,相柳道,“问伤情,你为什么只看脸?” 小六后知后觉地一窘,开始扒拉他的衣服看看其他地方。 因了那来回的翻滚纠缠,她松松散散的发髻在眼前晃荡,相柳好不容易平静一丝的心又开始浮动,终究不耐,伸手拔掉了小六的簪子。 然后吞下小夭的疑问。 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吮吸,是这只妖怪给予自己的最大慰藉。不论是鲜血,还是别的什么。 青丝与银发交汇,那身雪白的衣衫在船舱来回磋磨,终于,染了尘。 这红尘,他大概出不去了。 “我在和别人厮杀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跳舞!” “跳舞?你倒是有好心情——你那是什么眼神看着我?” “嘿嘿,相柳,你应该也会跳舞吧?蛇扭起来一定很好看!” 相柳拨开她鬓边的发丝,问:“这会儿不说我的腰硬了么?” 小夭摇头,箍着他的腰,将耳朵贴在他心口,安静地听着心跳。 因小船而荡起的涟漪终于在葫芦湖上消逝了。 没有纠结,没有心声,不管过去,不看未来。他们忘记了时间。 月上中天时,葫芦湖又热闹起来。 等了半天的阿念实在是受不了了!一个是湖上乘船横穿,他们是乘车绕湖大半,怎么还能等到半夜呢!她这姐姐怎么那么靠不住啊! 到底是谁要回清水镇?怎么就漂湖上不动了呢?怎么着,皓翎玖瑶是被这葫芦湖上什么东西缠住动不了了吗! 涂山璟还拦着她,拦什么拦啊。青丘公子性情温和,她皓翎王姬可不会软弱可欺,她都倚着车厢等睡着了,再不把皓翎玖瑶揪回来,她皓翎忆就得炸了。 阿念让人寻了船来,她要亲自去找人。万一,那白衣姑娘是个坏人,害了皓翎玖瑶怎么办?当然,她才不是担心这个便宜姐姐。只是担心不好和父亲哥哥交代而已。 她执意要去,璟阻拦不住,只得陪同。阿念带了海棠,璟留了个心眼,借口照应人手留下了苗圃。他知道苗圃是玱玹给小夭的人,万一有什么不该看见的…… 葫芦湖的月色极美,阿念却很急躁。璟不便多说,只远远地站在船头安抚了船舱里的小王姬几句,然后看向远方水天相接之处的一轮明月。 他想起小夭的歌声里,有一句“又见月下仙”。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璟有时候很想不通,他到底差相柳哪一步。有时候又觉得理所当然,相柳到底是个不差的人,小夭就应该看上他。而他自己…… 自卑的心理又涌上来。璟拼命用小六曾说过的“星光璀璨”来勉励自己,可天边的明月之下,会有更大的阴影。 小夭,月明星稀啊。月和星,从来不能平等共存。 你既然稀罕这月光,那我,用尽星子的余力,也要帮你去拥抱。但凡我有,你皆可拿去,我没有的,我替你去寻。 小夭,只要你开心。 船头独立的青衣男子临风玉树,望着明月之下水面停泊的一叶扁舟,目光哀伤,嘴角微微带笑。 忽然,璟的目光变得锐利。 天边月晕之中,有一团阴影踏云而来。 ——不,不是云,是白色的坐骑。 天马? 防风氏! 璟立刻警惕起来,厉声道:“保护好王姬!” “怎么了?” 阿念闻声想出来,被海棠牢牢抓住了。 天空明净如洗,一览无遗。天马踏空走近,身上有裹了黑衣的人。 璟吩咐船上了了几个人手往岸上退,一边心里懊恼因为要顾忌某人身份特意少带了人,一边又担忧小夭——虽然他知道以相柳的能力小夭应该不会有事。 阿念掰扯着海棠的手,着急地问道:“我们为什么要走?那防风氏万一要射杀的人是姐姐呢?她没有灵力!我们要退回岸上?” 璟道:“小夭不会有事!我答应了她要照看好你,王姬殿下不会水,人手都在岸上,还是早早离了这湖的好。” “你知道她不会有事?你凭什么知道!那是我姐姐,是皓翎大王姬!不行,不能退!” “凭什么知道?”璟望向天空的目光亦如利剑,嘴角似乎还带了一丝讽笑,“就凭来人,要射杀的人是我。” 第85章 爱恨情仇 月光过于皎洁,来人无处藏匿,他手里的弓箭,指向的是自己。 璟漠然微笑。防风氏,防风意映,他虽意外,却无法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既然是来杀他的,那就不必费心思保护阿念了。璟叮嘱了船夫以最快的速度带王姬回去,纵身入水,以最直接简洁的方式解决危险——别人的危险。 “要杀我,尽管来吧。”灵力送平静如水的声音入天际,落入天马上、人的耳中。 弓箭换了方向,箭尖直指青衣人。 这时,阿念挣脱了海棠的手,跳脚站到了船头,发脾气不能让别人引开危险,又仰头冲着天空中的防风氏厉声道:“众目睽睽,明目张胆地刺杀,你想让整个防风氏灭族吗?!你不会以为你不对我动手就没事了吧?我是皓翎王姬,我说有关就有关!” “王姬,王姬。”海棠在一旁拼命拉扯她。 阿念甩开她的手,斥道:“我皓翎忆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让他们快点,追上青丘公子我们一同上岸!” 天空之中,持弓之人眸色暗淡,眼底隐约疯狂之色。 他先是一箭射入水中——璟灵活躲过,再有一箭,又被躲过。 防风氏子弟冷笑一声,再射一箭,接着手臂一弯,三支利箭搭上弓弦,未中目标、只乱心神之后,五箭齐发—— 你们都去死吧。 小船里,相柳猝然睁眼,坐了起来。 睡得正香的小夭被吵醒,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有防风氏的人在猎杀。”相柳扶正小夭的身体,手掌灵活地绕上长发,三两下给她裹了个包包堆在头上。接着,一掌拍在小船上,“我们去救人。” 水波送小船如离弦之箭窜向前方。一个不稳,小夭又摔在相柳怀里。 相柳便半仰着身体,一手揽人,一手支撑。 “防风氏要猎杀谁?我们要救谁?!”小夭的瞌睡一下子全飞了。 这人箭术实在了得,璟到底没有躲过三次,胳膊便擦了伤。而那只大船,已被三支箭矢击得四分五裂。无论是攻击天空的海棠,还是心急如焚的阿念,亦或是掌船的船夫,三五人皆落入水中。 “王姬!” 海棠着急要救人,被防风氏抓住机会,一箭射向背心。多亏璟远远地用灵力挡了一下,将箭矢打偏三寸,海棠才没有当场毙命。 “……海……咕噜噜……棠!”阿念心里一急,连呛好几口水,脑袋被湖水淹没。 璟一手拖着海棠,一手飞快地掐着法诀,往阿念处游去。 这时,阿念头上的珊瑚簪子化作水流汇入水中,一个透明的气泡将她包裹起来。阿念软软地跌在气泡中,不可思议地拍了拍屏障,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她新奇地拍了拍气泡,大泡泡便带着她浮上了水面。 “涂山璟!”阿念跪坐在气泡里,手掌贴着屏障,喊道,“我在这里!” 璟立刻喝道:“王姬!”侧首望天,天马身上的那人还持着弓箭,箭在弦上。 而湖水中,已蜿蜒飘荡着大片的绯红。 一叶扁舟破水而来。 【到了。】 相柳没空与小夭解答,反正一会儿她就明白了。 “等我。” 他低声嘱咐了一句。接着风雪涌现,小夭眼前一花,她的美貌郎君已换作一位漂亮姑娘。 兮儿疾步出了船舱,手臂一拂,三道白练游向远方,分别缠绕带回了阿念的大泡泡、拖着海棠的涂山璟,最后一道游向天空,兮儿脚踏白练——她衣袂飘飘,乌发如瀑,轻纱与衣袍飘荡,往天空飞去。 如仙子奔月。 小六只顾得上痴迷地望了两眼,便忙着找疗伤的药。璟先吞下几粒。阿念拍着气泡叫唤,小六一指头戳破——从圆圆的气泡到平整的船板,阿念还不轻不重地跌了一下,然后爬起来,两人合力给昏迷的海棠塞了几颗,然后就是包扎问题了…… 阿念被小六摁着衣摆用牙齿撕布料的时候,登月的仙子下了月宫,手里……拎着个黑衣人。 小六:…… ●)o(● 【这又是搞的哪一出?】 兮儿略想了想,拎着黑衣人让他转了几个圈,把缠在他身上用来捆绑的白练扯了下来,以手为刀,刷刷几下分成数段,交给了小六。 阿念看得两眼直放光。 等安顿好了海棠,她忙拉住小六,小声问道:“你从哪里识得了这么漂亮又有能力有特点的妖精姐姐啊?” 她的声音虽然小,但是璟和相柳哪个都不是实力弱的,自然听了个清楚。 璟看向船舱内安安静静坐着的、蒙着脸也飘飘若仙的“妖精姐姐”:“……” 璟:?﹏? 〖真是佩服这个妹妹,看相柳能看呆,看相柳姑娘还能看呆。〗 小六又好笑又无语,先在心里说道: 〖不透露身份,以这个相处?〗 【嗯。】 得了回应,小六便很痛快地介绍道:“这是我在轵邑城外识得的水族,兮儿姑娘!‘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的‘兮儿’!” 兮儿?璟一个激灵,忽然觉得自己对相柳有点不忍直视了。 “这名字真美,好听。”阿念陶醉似的念了一遍,快快乐乐地自我介绍,“兮儿姐姐,我叫阿念,多谢你方才救了我。” 兮儿弯了弯眼睛,微微颔首,声音清泠泠地响起:“阿念姑娘不必客气。” 小六盯着相柳挤眉弄眼。 〖不要再招惹阿念,你答应过我的。她可受不了你的撩拨。〗 【可我现在是个姑娘。】 〖姑娘也很风华绝代啊。〗 兮儿便转头向璟:“公子伤得很重?” 璟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多……多谢姑娘关心。” 兮儿伸出手掌虚浮在他手臂上空,道:“先止血吧。” “不……”璟拒绝的话刚开口,伤口就已经被兮儿的灵力给冰冻住了。自然不会再流血。 璟凝噎不语。 〖相柳大人你够了啊。〗 兮儿逗了人,心里愉悦,看看小六,又返回问道:“青丘公子可知道凶手是什么人么?” 璟沉默一下,道:“我知。” 他望向船头被气急的阿念打昏瘫软的黑衣人,道:“是防风意映。” 第86章 男不男,女不女 此话一出,船舱内陡然一静。 小六先看向兮儿。 〖她是防风意映?〗 【我去抓人时亦很错愕,这丫头简直疯魔了。】 阿念惊问:“怎么会是防风意映呢?她不是涂山璟的未婚妻吗!” 未婚妻杀未婚夫,这世间是疯癫了吗?! “……等等!”阿念审视了一下自己,看看她倒霉的侍女海棠,极度怀疑地道,“我做错了什么?你和你未来夫人的恩怨,我一个外人怎么就被牵扯得差点没了命!还有我的……” 她不甘心地望着船板上的大片水渍,里头有一滴红。她的匕首,也搭进去了。 啊啊啊啊!要不是碍着王姬身份,阿念简直想咆哮了!她是倒了什么血霉了! 转头,怒气冲冲地瞪着小六:“都怪你!” 小六:=????=????(●???● |||) “不是,又关我什么事啊?”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离开五神山到紫金宫,又怎么会离开紫金宫到清水镇,又怎么会路过葫芦湖?更重要地是!”阿念恨恨地道,“你非要乘船,说是请人家搭你一程,谁家搭个船要搭到半夜啊!玟小六!跟你在一块就没有好事!” 小六:“……” 〖哇哦。我被骂得好惨。〗 兮儿臻首低垂,无声轻笑。 【告诉她,海水中珊瑚多得很。】 小六依言照做。阿念确认两次之后,勉强“原谅”了她姐姐,高兴起来便有心情去处置暗杀的人——她说要将防风意映带回去,告诉她爹爹皓翎王,她哥哥紫金宫玱玹,她新认的爷爷西炎王,势必要防风意映及防风氏付出代价。 璟道:“王姬,这毕竟是青丘的家事,还请……” 阿念反问道:“你未婚妻都要杀我了还是家事吗?” 兮儿莞尔道:“殿下,不如让我问一问她吧。” “你?妖精姐姐,你要掺和这件事吗?” 小六简直想捂阿念的嘴。 这什么破孩子,一口一个“妖精姐姐”,一口一个“妖精姐姐”。 兮儿只道:“我们妖怪,自有些本事。” 阿念来了兴趣,点头答应了。 “那就请……”璟看看白衣姑娘,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请姑娘先于涂山别院下榻吧。” 兮儿颔首。 小六内心:〖嗷嗷嗷,不得了。〗 【我去见见,小六医师的仆人、叶十七如今的家,不可以吗?】 小小的乌篷船上,海棠躺在中间,璟倚着船舱坐于角落,阿念守着海棠,兮儿在船头,身边有个昏倒的防风意映,小六……太挤了,她就挨着兮儿。 阿念莫名就有点眼睛疼,她拽了一把姐姐,扯到船舱里小声道:“你偎人家那么近做什么,人家是个姑娘,你现在可是个男人啊!男女有别!玟小六,贪恋美色也要有一点分寸吧?!” 小王姬一副“出去别说你是我姐姐我觉得很丢脸”的表情。 小六:不是,妹妹!你听我说! 妖像仙,女人不是女人,男人不是男人,狐狸不大狡猾,猎人受制于猎物,主子照顾仆人。 总而言之,一行“形态各异”的人怀着各异的心思漂回岸边,登了车驾,一番兵荒马乱之后来到清水镇,悄无声息入住涂山别院。 就在小六纠结着如何安顿,要不要换回女装好与兮儿同住之时,璟风度翩翩地一挥手——涂山家别的没有,就是钱多,一人一间房! 阿念先去睡了。 小六眼巴巴地望着她家妖精要去隔壁的隔壁——中间关意映。 〖相柳……〗 【在葫芦湖滚来滚去没有啃够吗?】 兮儿一脚踏过门槛,侧头朝小六弯了眼睛:“公子早些睡吧。” 小六扁嘴。 〖你在涂山家真的能睡安稳吗?〗 【不睡,夜审。】 小六挤眉弄眼。 〖怎么夜审?现在都已经快子时,夜到什么时候?〗 【阿念动手力度不小,意映且要再昏迷一段时间。寅正差不多。】 〖那喊我!〗 【自己醒。】 〖相柳相柳相柳相柳相柳……〗 “……不然,”一“男”一“女”左右扒着门框对视半天,璟简直恨不得自己瞎了,“劳烦二位,防风氏此事严峻,请多费心。不然……今晚你们就不睡了?” 他心痛,又不得不为他们找借口。 小六笑嘻嘻地道:“也不是不行,我正好不困!” 兮儿却转身负手道:“青丘公子负伤,还是先去诊治、休息为好。防风小姐的事就不用操心了,明日一定会有结果来。” 璟:呵,我操心的根本不是防风意映。 不行了,再看一会儿相柳的女装、再与相柳姑娘对话几次,他对挚爱拱手的心痛、与分开一对爱人的愧疚感,一定会塞在他心里。“心塞”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璟礼貌告退。他选择避开与相柳小夭二人同处一处。惹不起,只能躲。 各回各屋。 小夭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乌篷船里滚来滚去、啃来啃去、喘来喘去的东西。 救命! 脸红心跳,小夭觉得自己好热。反正也睡不着,她干脆穿上衣服绑了头发,出屋子凉快去。 小六打开房门,正巧有风吹来,她眯着眼睛,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 〖啊,妖精!〗 院子里那人很无语。 【男人是妖怪,女人是妖精?】 才华横溢了我的小六。 小六蹦蹦跳跳地出了门:“你怎么也不睡吧?” 兮儿歪头看她。 【也罢,且做一回妖精试试。】 〖啊?!〗 小六又惊又懵,然后看到白衣姑娘抬起手臂,于轻纱之下露出青葱玉指,指尖隔空在她的心口点了点: “你的心,跳得太快了。” 【吵得我睡不着。】 开口是女,心声是男。简直割裂。 但是小六的心跳声咚咚咚震响耳膜。 〖我在这一刻才明白,什么相柳是月下仙,邶有桃花面,兮儿为冷月颜,什么各花入各眼,原来我就是单纯好色……〗 相柳:…… 所有的逗弄和张扬退却,九命相柳的底色是窘迫。 撩拨人的是他,最经不住撩拨的也是他。 第87章 意映 “别管好不好色了,还是好hao事吧。”相柳大人“拯救自己”……啊不,转移话题是干正事,“审防风氏去。” 小六仰头看看才偏西的月亮:“如今不过丑时吧?她应该还没醒。” “那就叫醒她。”轻飘飘的一句话,盏茶功夫后,意映就被“叫”醒了。 人一睁眼,小六赶紧划拉一地的雪球。 本来没注意到的也会被吸引目光。 眼里全是红血丝的意映看了小六一会儿,迷茫道:“……嫂嫂?” ?(?''?''? )?????? 【……】 小六一屁股摔在雪堆里。 “你……意映,防风小姐!” 意映目露茫然:“怎么了?” 小六极快地看了一眼仙女兮儿,爬起来拍拍手上身上的雪:“意映,发生了什么事你全忘了?” 意映这才注意到屋里的混乱,她顺着小六身上……看到了自己身上细碎的雪花。 她呆愣着。 〖邶啊,我们不会把你妹妹砸傻了吧?〗 【嗯……那好像是你小姑子了?】 小六怒瞪他一眼,面红耳赤。 这时,意映忽然笑了起来。 初时只是细小,接着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宣泄一般的大笑。 自嘲、委屈、愤懑…… 〖你妹妹疯魔了!〗 小六抖了抖。兮儿布完禁制,伸手抱住了她。 等意映暂且宣泄完,昂着的头一低,就看到一“男”一“女”依偎着,怜惜地看着她。 意映笑道:“这是什么?好嫂子,你是和我二哥厮混久了,得了他风流的习性吗?怎么扮成男人勾搭了个美人儿回来。勾搭便勾搭了,装模作样也伪装得像些,怎么被美人儿抱着?这不是露出马脚让人家看见么?” “原来啊,原来……呵,情意就是情意,没有逢场作戏不逢场作戏。我二哥浪荡不羁,我以为他得了真心相待的人,到最后呢?哈,还不是各自招蜂引蝶。所谓情义,不过你勾引我,我勾引他!哈哈哈……” 小六身体僵硬,只眼睛动了动。 〖哇哇哇哇!你妹妹是不是疯了?她看着好不一样啊!!〗 【不对劲。我去问问。】 兮儿松开小六,走近一些,看着意映道:“防风小姐。” 意映半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看他:“你过来,是看与我同病相怜吗?” 兮儿平静地问:“何为同病相怜?” 意映笑道:“你以为你和身边的这位是两情相许吗?殊不知,我看她与我二哥时,也是这么认为的。” “意映,我可以解释。”小六想挠头。 “解释什么?”意映无所谓地笑,“勾引来,勾引去……” 【麻烦!】相柳在心里暗骂一声,红瞳陡现。 “意映,意映,”他说,“看着我的眼睛。” 在小六惊愕的目光中,癫狂状态的防风意映冷静下来,眼睛慢慢变得空洞。 “意映,”相柳问,“是谁做的。” 意映呆呆地道:“篌,涂山篌。” 【这个王八羔子!】 相柳忍着怒气,又问道:“他做了什么?” “他说……我勾引他……”虽然表情呆滞,意映脸上仍然能看出撕心裂肺的痛苦。 “何时、何地、何形?” “涂山篌,引诱涂山璟的侍女兰香。嫂嫂曾说,没有逢场作戏,真情从心里、眼里尽可看出,我、我看不出。我要他杀蓝枚,他不肯,要他放弃兰香,他也不肯。我怀疑,用了二哥给我的药,他说,只因为我是涂山璟的未婚妻。他要抢涂山璟的东西。” 小六立刻问: 〖什么药?〗 【你的药。情绪五味。】 相柳再问道:“意映,你想做什么?” “杀。” 小六从这时才认识到,原来刻骨的恨意和杀意可以从空洞的眼眸里透出来。 意映说:“杀了他。不论真情还是假意,他答应过我,做一对交颈鸳鸯,同生共死。” 小六捂住嘴巴,把到嘴边的惊呼硬生生咽了下去,然后一把抓住了……嗯……意映的、女哥哥? 〖她哥!你妹妹她这是想和涂山篌同归于尽啊!〗 相柳道:“你可甘心?” 意映痛苦地蹙着眉。 相柳追问道:“回答我,可甘心?” 小六屏住故吸,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 一瞬后,意映道:“不甘!” 小六将喉咙里那口气吐了出去。 相柳收回妖力,红瞳消失。 意映软倒在地上,低声笑起来,笑到抽搐,笑出眼泪。 屋里其他两个人都不去打扰她。 好半天,她笑够了,才慢慢爬起来,抹掉面颊上的水渍,道:“为什么要问我这些?意义呢?有什么意义?” 小六低声道:“知道为什么,我们才好解决这件事。” “解决?”意映好似笑不够似的,“解决什么,这件事是能过去的吗?” “为什么过不去?”相柳姑娘开口道。 意映这才给了这陌生女子一个正眼:“这位姑娘,你觉得我该以什么态度对你?不如你不要搭理我,我就不拿你当敌人,如何?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是只要我活着,我的敌人就得不到日日安稳。” 小六插嘴道:“意映啊,这个……兮儿姑娘她不是外人……” 意映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王姬殿下,你该杀了我。” 小六一瞬间莫名其妙想起了当年辰荣军师相柳的话——今日我不杀他,他日他必杀我。 心口一缩,仿佛有一支利箭对着。 “防风小姐,我想请教你。”兮儿道。 意映讽刺道:“你方才不是用妖力问了我很多话,现在怎么又不用了,不怕我欺骗你么?” 兮儿目光一转:“那自然是,我不需要你的回答。” “防风意映,你有容有计,箭术一流,涂山篌的长相与能力都不是最出挑的,连唯一可以平等同别人比较的真心他也没有。你到底看上他什么呢?因为他在水里救过你吗?”兮儿说着说着笑起来,“可那是因为你恰好遇上了他,若遇上别人也不见得不能得救。比如我万千水族,哪一个都可以救你脱离当时险境。” 兮儿目光微冷:“他刻意的举手之劳,配不上你孤注一掷的倾心相待!” 第88章 他配不上你 “没有哪一件事过不去,若有,就杀了始作俑者。不过一个男人,你若想他死,尽管去杀。” 意映怔着,仿佛被冷酷的仙子吓着了一样。 小六想起在清水镇初见的意映,水红色的衣衫,娇柔美貌,转头就一箭差点杀了她哥哥;再见时,她发现意映不如表面那么温柔,说话做事犹如绵里藏针,出手又狠毒;后来识得邶,意映又一边看不上她二哥浪荡,一边处处维护,或许有点私心,但终归是个好妹妹。 无论是哪一面,防风意映都是一个骄傲的姑娘。哪里是现在这样,潦倒、颓丧,死气沉沉。 如果只站在女子之于女子的角度,小夭很心疼她。 “意映,你有野心,有手段,有能力,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有魅力的女子。”小六忍不住说,“涂山篌他确实配不上你。” 意映傻愣愣地瘫坐着,一言不发。 小六又道:“这世上男人这么多,你离了他会更好,涂山篌离了你可不见得。” 兮儿亦道:“他骗你一颗心,你不甘心,杀了他便便宜他了。不如我帮你将他绑起来,你用箭矢扎他三千六百个洞,最后扔水里喂鱼,如何?” 〖嘶——〗 小六又莫名其妙地摸摸自己。 〖怎么有点想冒冷汗的意思?真奇怪……〗 意映喃喃道:“我好恨我自己,现在还下不了手取他的命。” 兮儿立刻道:“我帮你。” 意映疑惑地望着轻纱遮面的白衣女子:“你为什么帮我?” “看不惯涂山篌,我闲着无聊,弄死便弄死吧。” 意映:“……” 虽然这女子灵力高强,如得她相助肯定是事半功倍,但是意映还是觉得很奇怪。她与这仙子,是第一次见吧……而且,弄不好她和自己二哥还是敌对关系啊! 意映忍不住看了小六一眼,难不成是王姬魅力太大? 小六:…… 〖神奇的毛毛的感觉又来了……〗 “不对啊,”小六终于想起他们在这儿相遇的事情起因来,一拍自己脑袋,“是涂山篌的错,怎么你要杀的是涂山璟?这也能搞错?” 意映冷冷一笑:“没杀错。” 小六不解:“为什么要杀他?” “涂山篌躲去了紫金宫,我暂且下不了手也没有机会下手。反正涂山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先杀了他也不错。” 〖不是,你妹妹为什么说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你是女孩子,你问我?】 〖你脑袋多,想事情比我快!何况我做了几百年的男人,才做了几年的女人,我怎么了解女孩子的心思啊。〗 【……能不提了吗?不想清楚地认知到自己爱上了一个臭了几百年的男人。】 脚下冰雪未尽褪,小六一下子滑倒了。 〖相、相、相柳!相柳!〗 兮儿弯腰将小六搀扶起来:“公子怎么如此不小心,蹲得好好的,平地也能摔?” 意映看看屋子里东一摊西一摊的雪,沉默着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上的雪花。 小六一把抓住兮儿的手,激动得脸色通红:“相——” 嘴巴被一个响指封住。 〖相柳你干嘛!〗 【蠢货,差点露馅。】 〖那是你妹妹!不是外人!〗 【那是邶的妹妹,不是相柳的!】 〖不管这个!相柳相柳,你刚刚说,你、你……〗 【闭嘴玟小六,我什么也没说。】 〖明明说了!不承认是不是!〗 【闭嘴。】 “两位,”意映说,“当着我的面眉目传情吗?” 小六呜呜摇头。 〖其实我们在说话,只是不带你一起玩而已。〗 【……闭嘴啊玟小六!】 〖我听见你在笑了海底妖王。〗 【……你还要不要问涂山璟的事了?】为了拯救自己的窘迫,某个妖选择拯救别人。 被解开束缚之后,小六很识时务地问意映:“你为什么要杀璟,为什么要杀阿念?” “我也不知道皓翎二王姬在那里。”意映实话实说,“我只知道璟是陪你回清水镇的,远远看到你去了葫芦湖,我放心去杀他而已。” 兮儿指小六:“她为什么不是你的目标?” 小六愕然。 〖你说的是人话吗?〗 【我是蛇。】 (?????; ≡ ?????;) 意映讽刺一笑:“为了我二哥。我现在后悔了。” 小六:不,小妹你听我说…… 她第三次问道:“为什么要杀璟和阿念?” 意映也不嫌烦,仍然一副随意的姿态:“我嫌弃他。至于皓翎二王姬,反正我不想活了,既然王姬在,顺手杀了她,让青丘来承担皓翎的怒火吧。” “那防风氏不也一样逃不过吗?” 意映无情地道:“那是他们的命,如果不能化险为夷,防风氏也不配成为大家族了。” 小六佩服,无奈,提醒道:“你二哥,名叫防风邶。” “不是还有大王姬你吗?”意映一脸无所谓,“你保不下他吗?难道殿下舍得我风华绝代的二哥?” 〖啊……这倒真舍不了。〗 “可是,那你二哥不就成跟了我了吗?他可是个大男人!”小夭纠结得很。 意映冷笑:“他也不见得不愿意。如果两个真心在一起的人能得长相守,管它能不能见得天光。” 〖有道理……〗 【闭嘴吧!】 相柳终于忍耐不下去了。问个问题恨不得八千里之外!他给辰荣义军弄粮草都没有这么迂回而艰难过!女孩子怎么是这样的?! 海底妖王怀疑妖生。 还是简单粗暴好一点。 妖力迸发,红瞳现! 意映的眼眸重新变得空洞起来。 相柳问道:“意映,为什么要杀涂山璟?” “我恨他,讨厌他。” 小六脱口而出:“为什么?” “为何与我定亲,不来见我。让我遇见篌。” 相柳问:“除了杀涂山璟和涂山篌,你还要做什么?” “杀蓝枚。毁涂山。” 小六又问:“怎么毁?” “他想收集星光,我偏要射落星辰!” 小六倒吸一口凉气! 她与相柳对视一眼—— 涂山璟要是再被摧毁一次,绝对站不起来! 相柳姑娘伸手,贴在意映天门,轻轻地道:“睡吧,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意映目光涣散,光芒一点点隐去,最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小六抱住了她,将人安置在榻上,掩好被子。 一回头,兮儿抱臂倚在柱上。 第89章 再见甜儿 “过来。” 小六闷闷地走过去,不由分说将人抱住。 悄无声息一场风雪涌过,相柳换了容颜,拥着她问:“不开心了吗?” “意气风发的意映变成这个样子,好像从高空摔在了泥沼里。我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儿。我是讨厌过她的,因为她射杀玱玹,因为她厌恶璟。我觉得她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可……” 相柳道:“冷情之人动情,便致命。” 小六紧紧抱着他道:“我没有想过她会这样,也不想她这样。” 相柳道:“你想帮她?”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帮助,只是想看到那个骄傲的姑娘而已。” “带她去见甜儿吧。” “甜儿?”小六想了想,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过来。 她吧唧一下亲在相柳嘴角,夸赞道:“相柳大人怎么那么聪明啊!” 相柳被突然袭击愣了一下,然后微笑起来。 “回去睡觉吧。睡醒了,我们……” 我们就要到家了。 哄了小六,相柳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在院中廊下独坐。没过多久,黎明,璟来了。 “阁下还是这样看起来顺眼。” 相柳不紧不慢地回复说:“小夭看哪一面都很顺眼。” 璟很后悔问了这么一句话。打交道这么多年,他早知道相柳是条毒蛇的,干嘛非要挠他一下,这下好,被毒液喷了一口。 “防风小姐怎么样了?” “青丘公子,我觉得你与其探问防风意映,不如去好好审审你大哥,他一定能吐出来许多有意思的事情。” 璟:“……” 不是这獠牙能收起来一会儿吗?怎么他说什么都要被扎一下……哦,他还是防风邶来着,意映与她二哥关系不错。 这人身份太多,防不胜防。 “防风意映,因为涂山篌要杀我?”璟明白这层意思之后,以前觉得不通顺的事情此刻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意映所有矛盾的行为、和看他不顺眼的事都合情了。 只不过合的是私情。 相柳道:“她要杀你,杀的不止是你。青丘公子,你不仅被你大哥暗杀,如今还被他连累了。” 有时候聪明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璟现在就恨不得自己不懂相柳的话。他们两个有私情就有私情,自己又做错什么了呢?好像他才是一个受害者啊。 相柳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讥讽道:“涂山璟,谁让你选出了喜欢的姑娘却不肯见她,让你大哥钻了空子。又是谁知道自己哥哥心术不正还一再纵容,不肯处置,让身边的人一再被他迫害。兰香、意映,下一个是谁?民间有句话,叫做‘无蜜不招彩蝶蜂’,你说是花儿的问题,还是蜂更让人恶心?” 璟道:“防风邶!” 相柳冷冷道:“你若下不了手,不如你出钱,我替你将不贞的未婚妻和勾引你未婚妻的两个人都杀了。” “不用!” “我知道你恐怕还是下不了手处理涂山篌,”相柳说,“所以,你打算拿意映怎么办?” 璟沉默。 相柳这次没有催他,拿出自己的蓝釉酒瓶喝酒。 璟眉头拧着,道,“我并没有要除防风意映。”他只是在思考,该怎么做才能更妥帖一些。 东方既白,天光一点一点亮起来。 相柳一口一口喝完了酒,笑了一声,道:“你要是果决一些,说不定也不会走到今日了。” 璟露出个苍白的笑:“多谢提点。” 相柳道:“我才懒得管你们这些破事。”他跳下廊下围栏,往自己房间走去,“等小六醒来,我陪她去回春堂。青丘公子好好料理家事吧!对了,”相柳脚步一顿,进屋之前不经意似的告诉璟,“她说,她想帮助意映。” 璟:…… 小夭都要帮助意映了,他还能做什么决定? 相柳最后还不忘再说一句:“早做决断。” 优柔寡断的狐狸。 璟:阴险狡诈的蛇。 日上三竿,小六起床,蹦蹦跳跳地出了门,相柳姑娘已经带着防风意映在院子里等待着。 “相——兮儿,起那么早,不多睡一会儿吗?” “若像公子这样,再睡恐怕今日便去不了回春堂了。” 小六嘿嘿一笑,看向面无表情、死水一样的意映:“她……” 兮儿道:“我已封住她全身的灵力。” 【带她一起去回春堂吧。甜儿是有智慧的女子,说不定能治好她。】 小六点头。这时,璟也走了过来,对她道:“阿念殿下不愿前去。” “不奇怪,她本来就不喜欢这里。”小六带上礼物,一行四人乘坐了一辆最低调的车驾,来到回春堂。 车上,小六频繁扒着车帘往外看。 【好好看看吧。这里一切仍然如旧,一切又已然焕新。】 下了车,小六驻足许久。 草庐,木墙,院子好像大了点,灌木好像多了些,药材的气息夹杂着饭菜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那把躺椅还在,旁边又添了个新的,上头躺了个人。 一切如旧,一切又焕然一新。 小六迈步走了进去,无声无息,心跳如鼓。 她来到躺椅前,挪动手里抱着的包裹,为躺着的人留下一片阴影。 躺椅上的人阖住的眼皮动了动,似乎要醒来了。 小六轻轻地道:“这天气太阳还烈着,怎么不躺在树荫下?” 桑甜儿睁开眼睛,眼前是个陌生而熟悉的人。 好一会儿,她眼中漫上一层雾气,回答道:“之前我们六哥没事时,最喜欢晒太阳。我在屋子里关得久了,也想这么伸展伸展。” 小六微笑着道:“甜儿。” 泪珠无声滚落,甜儿似无所觉,道:“我没想到,还能再见。” “怎么会呢?回春堂也是我的家。”小六说,“沧海桑田,总会相见的。” 甜儿终于泣道:“六哥!” 小六蹲下身体,与甜儿平视:“你刚生过孩子不久,不要落泪。” “我知道,我知道。”甜儿坐起身,将小六拉到另一张躺椅上坐下,好一番打量后,道,“六哥,我看你气色不错,过得还好吗?” 第90章 回春堂 “我现在是有钱人,怎么会过得不好啊?”小六柔声道,“倒是你,这几年操持着,累不累?” 不等甜儿回答,厨房里急匆匆跑出个串子:“媳妇!那汤我不小心放多了盐!” 接着屋里又冲出来个老木:“甜儿啊!小兔崽子又尿了!串子,我让你洗的尿布怎么还没有晾出来!” 然后两人看到了院子里的人,不约而同地道:“咋来了这么多人?!” “他们是……”甜儿也才注意到来的这许多人,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小六,不知道能不能吐露她回来的事。 不等小六回答,串子已经朝璟奔了过去:“十七!你是十七吧?!” 他期待又不敢触碰。璟用没受伤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道:“串子,是我。” 串子激动地道:“十七!……那六哥呢?他当初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吗?六哥在哪呢!你都回来了,他呢?他什么时候回来看看!” 小六笑吟吟地站起来:“串子。” 串子僵硬地转身,不敢相信,试探着道:“六、六……你是六哥?” “是。改了点容貌而已。怎么着,我养你这么大,还给你娶了甜儿,你这就‘娶了媳妇忘了娘’了?” 虽然样貌有一点不对,但是这语气是六哥没错!串子还在消化,那边老木已经东瞅瞅西看看,抓了根棍子在手里: “混账小子,一走这么多年,你还知道回来!” 小六忙道:“老木!不是!你听我解释!” 老木不听,提着个棍子把小六撵了个鸡飞狗跳。 串子激动完了打量其他的人,忽然一拍掌,道:“别撵了别撵了!他们是带着人回来的!你看啊你看啊,这是不是六哥和十七的媳妇啊?!” 媳妇…… 璟看了看身边的白衣姑娘。 相柳差点没忍住变回来。 老木不撵小六了,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开始打量挑剔两个姑娘。 一个白衣,一个黑衣,一个冷,一个狠。 老木吼小六:“这哪个是哪个的啊!啊?!” 小六呐呐不语。 〖大人啊,我能把你搂过来不?〗 得了一记眼神杀。 【玟小六,你胆子不小。】 小六晃晃悠悠抬起半拉手臂,手指直了曲、曲了直,跃跃欲试地想往兮儿身上指。 意映冷笑一声,伸手在身旁之人背后推了一把:“去吧。媳妇。” 〖好意映!〗 小六顺势冲向前,想把人抱住。兮儿旋身一躲,她抱了个空。 璟:“……” 每一天都被对手和爱慕的人刷新认知下限。 他望着一脸疯癫冷漠的意映,心想为什么没让他挨上她一箭?只擦伤个胳膊,包一包且不影响他出门,还要在这里忍受这种奇怪的折磨。 意映收到璟的目光,鄙夷地送了回去。 看什么?昨天怎么没有一箭射死你! 这世间全疯了算了! 串子在一旁看不懂了:“六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两位姑娘到底是谁?” 小六挠挠头,道:“家属,家属。” 〖我这总不算说错了吧。〗 【我送你到此便可,为何要站在这里忍受这样诡异的目光?】 相柳大人感觉脑袋在打结,他甚至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扮成个女子来见玟小六,是不想被玟小六联想到自己,还是因为玟小六当时是男装? 总而言之,他堂堂男儿,再扮下去有些遭受不住了。 于是兮儿福身一礼,一句“家中有事,与公子再会”,便飘然离开了。 小六汗毛倒竖。 串子想不明白了。 他一直纠结到吃饭的时候,还是想不明白,忍不住突然一嗓子:“六哥!那到底是不是你媳妇啊!” 成功给他六哥端碗的手吓一哆嗦,差点把饭撒了。 闻信而来且已经了解全部事情经过的麻子,觉得自己可能看透了:“是不是六哥还没追到呢?” “……呵呵呵,”小六干笑两声,忽然变脸,拿筷子就打人,“我太久没有教训你们了是不是,还跟我叫板啦!” “六哥六哥!”串子抱着头不服气,“十七!十七,你说六哥到底追到那仙子没有?” 璟:“……” 他忽然站起来道:“我给防风小姐送些饭菜去。” 串子道:“甜儿去了两次她不是不吃吗?哎!十七!” 璟端着碗筷出了屋子。 小六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叹:“让他去吧。你啊,”她对串子道,“以后说话注意点!” 串子不明白,然后想了想,恍然大悟!估计十七也没追到那黑衣裳姑娘吧!看她那样子就知道不好追。 串子觉得自己很聪明。 璟出了房门,已经入夜,意映独自坐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边的月亮。 璟将饭菜放在木几上。 意映没有回头,自言自语似的说:“那一年我落水时,天上的月亮好像也是这样,不那么圆,却很明亮。” 璟默默无言。 意映说:“我以为落水后救我的人就是与我定亲的人,心心念念着要嫁给他。得到他出事的消息,我义无反顾去了青丘,决心无论如何要给‘涂山璟’报仇。可是后来啊,被害的是涂山璟,我又义无反顾地爱着一个恶人,甚至庆幸这个人是施暴者,只要他活着,谁死都没关系——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璟只是听着。 意映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质问我为何要来杀你吗?” 璟说:“我大概猜得出来。” 意映笑道:“也是,毕竟你是青丘公子。” 璟摇头:“只是因为我也算了解我大哥——他负了你,是不是?” 意映怔住,喃喃道:“你不觉得是我勾引他的吗?” 璟说:“你是个骄傲偏执的人,我大哥他……防风小姐有才有貌,为何要去……总之,不会是你。” 意映面上所有的表情都消逝了,只余一片空白。 好半天,她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起伏不断,足足笑到累了,意映才道:“怪不得世人都说青丘大公子比不上二公子,单这样的胸怀,你已经远远领先他一个山海了。” 璟略一惊,他不觉得自己很好。 第91章 星光 “你说的是高高在上的涂山璟,而我,早已不是那个纤尘不染的青丘公子。” 意映饶有兴致地道:“因为跌落过,所以,你想寻找星光?” 璟疑问:“你为什么会……”他一瞬间明白了,“大哥从兰香那里知道的吗?” 意映道:“是。你查出来他背地里那么多小动作,为什么不杀了他?!” 璟沉默了一会儿,道:“他曾经是个极好的哥哥,我们做了四百多年的好兄弟。无论他对我做了什么,我总能想起他亦兄亦父的样子。我没有办法下手杀他。” 意映轻蔑地道:“你心太软了。你屡次放过,只助长了他的气焰,他更想杀了你。” “我知道。我不会一直纵容他,但是现在,我还下不了决心。” 意映有些不可思议:“他不仅害你,还侮辱你,包括我,你身边所有的人,他都要染指,这样,你仍然能原谅他?” “我没有原谅他,只是暂时还不想失去这个哥哥。杀了他,他这个人,所有好与坏都会彻底消失。” 意映道:“那还是杀了他吧。” 趁她现在恨大于爱,趁早杀了涂山篌,不然有哪一天,恐怕她真的会下不了手。但是凭什么,她也就一颗心,孤注一掷爱一个人,却被人拿这心来亵玩。她不甘心! 璟看了她一眼。 意映嘲讽道:“怎么,昨日我要杀你,明日我要杀你哥哥,你要不要先下手杀了我?反正你们带来的白衣妖精已经封住了我全身的灵力,你们随随便便都能要了我的命,以绝后患。” 璟道:“不怪你。正是满腔委屈愤懑之时,你怒而生恨理所当然。等你有了些理智,我认为你不会那么做,不会杀我,不会不顾忌奶奶——为了你的地位和防风氏,为了奶奶是真心待你。” 意映被那句“不怪你”震住,神色复杂地道:“你只是猜测而已。” “十之八九。” “没有十分的把握,你也敢放任‘敌人’?” “没有永恒的敌人。”璟说,“生意人,只有合不合适、值不值得。如果我赌对了,你便不会走一条绝路,是不是?” “我瞧不起你,背弃你,杀害你,你竟然……”意映难以置信,“你竟然要帮我?!” 璟微微笑起来,目光自然流露出暖意:“曾经有人告诉我,跌落泥沼不一定是坏事,灾难将我推离日月的光辉落入黑暗,却也让我见过星子的温暖。重回高处以后,可以为自己、为这世间别的人,收集起一片星海。” “防风小姐,如果可以,我也想让你得一点星光。我大哥……你是有野心的人,为一段错爱搭上一生,不值得。” ——他想收集星光,我偏要射落星辰! 那如果这星光照耀的,也会有她呢? 意映再说不出话来。 璟摸摸碗边,饭菜已经凉了。他想了想,道:“小六今日应该会留在回春堂,我去向老木他们告辞,带你回别院吧。” 意映愣愣地点头。 璟很快办完事出来——他不算外人,并不要人送他,与意映出了回春堂,他撩起车帘请意映上车。 意映看向他另一条摆放不太自然的手臂。她昨夜用箭擦伤过,她的箭上头都有冰晶,虽然只是擦伤,涂山氏亦有良药,但是涂山璟绝不会好受。即便是这样,他还在保持一个男子该有的风度和气度。 奇怪,以前涂山璟也会做这些,但是意映就像从来看不到似的。 也许,是那时她眼里心里只有涂山篌吧。 回了涂山氏别院,璟依旧先下车,伸出手臂掀开车帘让意映下来,两人进了门。璟一边走一边让人去备上些清淡饮食,然后问了阿念与其侍女海棠的情况,得知看诊一切如常,伤势有见好的趋势,王姬饮食正常,便不管了。 处理完这些,饭菜正好,璟吩咐人直接送到意映房间去——为了维护意映的名声,他调了心腹在侧,旁的下人也只知他们出来游玩,未来少夫人有些不舒服而已。 意映看到饭菜旁边有一小坛果子酒,她爱喝这个。 篌也记得她的喜好。但是他是为了哄骗她,涂山璟不一样,他这骨子里的修养和体贴,更让意映自惭形秽。 “多少吃一点吧。你要是憔悴了,奶奶会不开心。” 你看,明明是不针对谁的关心,只是本能的关怀。 安排好这些事,璟告辞离开,就要迈出院落时,身后传来意映凉凉的声音: “涂山璟。” 璟回头。 意映自嘲一笑:“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我先遇到的是篌了,大约是老天觉得我配不上你吧。” 璟眉峰微蹙:“你觉得你配得上自己就好了。” 见意映又怔着,璟悄然离开了。 防风意映不是个听劝的人,她只能自己想通。 再说回春堂里,老木和麻子已经喝得醉醺醺——甜儿不能喝,串子是小六不让他喝,要不然谁洗碗?! 至于小六自己,对不住,她酒量好得很! 不过装还是能装出个醉酒的样子来的。一群人歪歪扭扭地搀扶着起来,春桃带走了麻子,串子扶过老木又开始嘟嘟囔囔地收拾残局,甜儿早早地便带着孩子被迫睡觉了。 小六要走,串子想留,这时,门口站了个人。 串子跑上前一看,道:“宝柱儿!哎呀你来晚了,我们酒菜都吃完了!” 宝柱大哥说:“不吃饭,我是来接人的。” 串子奇道:“你接谁啊?” 小六期期艾艾地挪过去:“我!接我的!我和宝柱约好了,跟他回家住。宝柱哥哥,咱这就走吧?” 宝柱微笑。 串子望着两人背影不解:“六哥什么时候和宝柱哥这么熟了?……话说回来,几年前好像也有个漂亮姑娘来找宝柱,说是他未来媳妇。这都几年了,还没有到未来吗?” 从回春堂到小楼,不远的距离,小六也跳脱个没完,不住地踩宝柱的影子。 她还随口问道:“怎么又变成宝柱了?我那么大的一个兮儿妖精去哪里了?” 第92章 人生导师甜儿 “你又欠抽了?” “你抽我!你也疼!” …… 回到小院子,登上小楼,小六坐在窗边,看到回春堂依旧亮着灯光,串子还没收拾完,甜儿将孩子哄睡了,走出房间,拿帕子给他擦汗。 相柳沏了茶过来,倒了一杯递给她:“你今日喝了不少酒,冲一冲吧。” 小六接了茶,没急着喝,反而在自己胳膊左右嗅闻:“我很臭吗?” 相柳微笑。 【臭啊,“臭男人”。】 小六窘了。 相柳运起灵力,风雪迎面之后,小夭一身绿色衣裙,与他相对而坐。 “你这灵力也太好用了——以后我岂不是连澡都不用洗了?” 正喝茶的相柳差点给呛到,他把自己雪白的衣袖上被迸溅的水渍抹去,无语地对小夭道:“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不这么说话?” 小夭理直气壮地道:“你看上我的时候,我还不是个姑娘!” 相柳:“……” 【有种被抓住七寸的感觉。】 小夭喝完了茶,也在屋子里打量了一个遍。放下杯子,她起身坐到秋千上,兴奋地朝相柳招手。 相柳挨着她坐了。 小夭道:“这里这么干净,真不像没有人住的样子。相柳,你还是日日晚上回来住吗?” “也不尽然。” “那……我不在这里啊,你一个人跑来跑去不累?” 相柳敲她一下:“我回不回来住,和你在不在有什么关系。自恋。” 【你在不在,家都在。】 小夭笑着去捂相柳心口,嘴里怪叫道:“哎呀呀,露馅了是不是?房子都是特意买的,还跟我嘴硬。嘴那么硬,心怎么不帮着你的嘴啊?” 秋千才多大,相柳躲无可躲,干脆也不躲了。 小夭扑在他怀里,目光湿漉漉的,仰头相望。 相柳温声道:“小夭,你醉了吗?” 小夭摇头:“酒醉不了我。” 〖迷醉我的,是你。〗 她今日重归清水镇,见回春堂日渐兴盛,人尽奔向前方。有一个人,在默默地替她守护这一切。 这一切原本与他毫无关系。 小院于回春堂隔壁,小楼窗前,可以看到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葫芦湖再相见时,相柳很惊喜。他在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义无反顾地在做了。 “你怎么总是在做一些很可能得不到回报的事呢?骂别人蠢货,其实最大的蠢货是你吧!” 今天喝了太多酒,相柳清理掉了她的酒气,但酒意还在四肢百骸,小夭这会儿胆气很足,她还捏住相柳的脸,道:“蠢妖怪,大荒内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居然这么傻!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让你掏心掏肺的……” “你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人。” 【你是与我种了同命连心蛊的姑娘,心给出去,怎么能不给你准备一个家。】 日暮之中,烛光之下,是他们的家。 “相柳,一个人的家很孤独。”小夭说,“你买下的时候,是为你我制备的,所以,我一定要在,对不对?” 相柳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小夭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我不想再听你嘴硬了。” 相柳摇摇头,温柔而坚定地移开小夭的手,低头,亲吻她。 【我的嘴硬不硬,你尝尝就知道了。】 小六在清水镇留了七天。她白日里在回春堂晒药材晾药材,甜儿这几天不坐堂,小六跟着她和老木照看小崽子。很多时候手忙脚乱地乱叫唤,老木呵斥完这个呵斥那个,回春堂里总是很热闹。 并没有人透露出玟小六回来的事。老木和串子不清楚小六的身份,但是多少能猜出来不一般,清水镇上人多眼杂,不想给她惹麻烦。麻子那边也被老木严词警告,不许说出去。 小六承了这份好心。她的驻颜花没了变幻之能,万一被别有用心之人看到呢?清水镇卧虎藏龙,谁知道有什么人在,当初的轩,现在的宝柱,不都是证明。 总有一日,这大荒可以任人自由来去。 小六还着意带了意映几次,让她和甜儿多接触。意映现在像个傀儡,你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也不争辩也不反抗,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他们都知道她没有想通,所以都不催促。 意映不讨厌甜儿的儿子栓子,抱孩子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她经常陪着坐在树荫下,看睡觉的孩子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小六看一个意气风发的姑娘,一颗心被蹂躏之后变得这样死气沉沉,心里着实不好受。 一次,甜儿坐在一旁做针线,看着神思恍惚的意映,便开口问道:“这位姑娘,你很喜欢孩子?” 意映呆呆地看着栓子,道:“他很可爱。” “可爱是有,但是哭闹的时候也很烦。”甜儿说,“你也看到了,他爷爷、爹爹,加上我,三个都忙不急。” “那也是幸福的。这是你们相爱留下的生命延续。” 甜儿一下子笑了起来。意映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她。 甜儿止了笑,眼睛还弯着,对意映道:“姑娘在家里也是娇宠着长大的吧?” 意映低头看看自己掌心,道:“也没有。我要学很多东西,父母要求,我自己也喜欢。” “我说的‘娇宠’啊,不是优越的生活。而是感情。”甜儿看看安静睡着的孩子,道,“你说孩子是父母相爱留下的生命延续,生命延续是真的,相爱倒不是必然条件。不相爱的人,就不会有孩子吗?我这回春堂,专门治不孕不育,相爱的人要不来孩子,不相爱的人也不会没有。” 意映道:“你是说……” 甜儿道:“你和十七一起来的,知道我的底细吗?” 意映道:“很早之前,我就派人打听过回春堂的一切。” “那就是了。我以前见多了虚情假意,馆子里也有姑娘千方百计生了孩子,真的爱上了恩客?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还有人,只为了换一份想要的生活。” “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甜儿回忆起那些久远的事,笑道,“什么情况都有。如意的,破灭的,我都见过。” “被骗了一颗心吗?”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只是她们都认错了一件事。”甜儿说,“孩子是给自己生的。” 意映一怔。 甜儿道:“我生下一个孩子,是因为我想要,不是为了谁。” 第93章 责任 “你……自己想要一个孩子,不是为了谁?”意映没有想到一个普通的村妇能说出这种话。 甜儿道:“我刚开始,也想孤注一掷寻一个人,一辈子好好过日子,哪怕虚情假意也能变成真的。可是后来啊,我们不吵架,不动手,日子好似过得和气,但那都是因为我没有底气,我小心翼翼,不敢惹别人不满。” “我的日子挂在别人身上,不曾脚踏实地,我的心啊,也得跟着悬着,永远落不下来。” 意映迟疑道:“你看着不是那样的人。” 甜儿微笑道:“我当然不是。所以我拼命地和六哥学医术,串子不努力的,我去努力,他不行的,我来优秀,总会让六哥看到我。我很感恩,六哥最后给了我机会,让我有了可以傍身的本事。有了这生存的本领,我也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 “我吃穿用度全依着自己,所以别人凭什么挑剔我,凭什么不满我?我以我自己生存,何必去讨好别人,求别人一颗真心,我自己也有一颗心,真心待自己,不好吗?我桑甜儿,从不改初衷,我不愧自己,不愧他人,日子平安宁静。” “姑娘你呢,你现在,还是你自己吗?” “我……”意映想起在防风氏的她,和两个哥哥一起习箭,二哥只胜在灵力比她高;和父亲一起四处游历,他说以她的能力不比两个哥哥差;去往青丘,涂山太夫人说可惜她不是她的亲孙女……意映忽然落了泪,“我有一颗心,我有一手箭术,有一个头脑,我为什么非要偏执着要他虚假的情爱,我明明不是因他而生,为什么离了他不能活,我不是他哄骗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我是防风意映。” 甜儿放下针线,彻底舒心笑起来:“六哥私下同我说,希望我能劝劝你。可我看你,也不需要我来多嘴。你什么都明白,只是被虚情暂时迷了心和眼,扔了这段虚情,你还是你自己。” “对,”意映嘴角动了动,试着露出一个笑容,“我还是,我自己。” 隔壁小楼上,扒在窗户上的小六也松了一口气。 她回头望着懒洋洋倚在榻上的相柳:“你妹妹可算回来了。” “这话你留着和邶说吧。”相柳眼睛都不睁开,手指一动,回春堂里的隔音术法,与小六身上的“窃听之术”都收了回来。 小六扑过去挠他痒痒,直到相柳喊出一声“姑奶奶”,才满意地收回手。 躲累了的相柳大人瘫在榻上,银发白衣流淌。 他好讨厌自己那么怕痒啊! 始作俑者贴心地端了水过来,又给快自闭的妖怪整理衣服和头发,然后抱怨道:“毛团和毛球都玩野了,也不知道回来。” 然后她自己又叹气:“毛团在外自在惯了,跟我关在府里那么久,还被阿念抓着玩——哎呀!我又把阿念忘了!这都几天了我也没问问璟她怎么样了!” 一惊一乍的,还差点把相柳大人手里的杯子碰掉了。他无奈地伸手轻轻捏住她脸颊,打量着道:“你这脑袋里一天天怎么那么多戏呢?” 小六没脾气地笑。 相柳大人也没脾气了,他起身道:“我去一趟山里。” 小六点头,问道:“山中药物可还够吗?” “前些时日请涂山璟出手了。” “哦……没有什么缺的了吗?” “嗯……”相柳抱着手臂,托着下巴道,“缺钱?” 小六:“……玟小六没钱,皓翎王姬有,不然请辰荣军师入赘皓翎,我养你,你养辰荣义军?” 相柳又敲了她额头一下。 但是小六听到了他心里的笑声,知道他没生气,便愈发大胆:“想有钱,就用你的身体来还,做我的人,听我的吩咐做事。” “……”相柳叹道,“玟小六,皓翎玖瑶,早晚有一天我会真的炖了你。” 小六笑嘻嘻地说:“好啊,给你一个头咬一口呗。” 相柳要走之时,忽然听到表面没皮没脸的小六心里在难过。 〖因为不想大海同你一样被禁锢,所以你放弃了那么多海底的宝物,让自己那么劳累。〗 “小夭。”相柳看向她,认真地说,“不要为这种事难过。那是我的责任,不是大海的。” 小夭不甘心地说:“你就一个人,需要扛那么多责任吗?生命、荣辱、安危,还有什么?” 【你。】 “没有了。”相柳说。 小夭却睁大眼睛:“我?” 相柳便知道自己的心声被她听见了,倒也坦然:“你也是我的责任。” 小夭颤声道:“什么时候?” “从种蛊开始。我,就要对你负责。”相柳平静地说完,便准备赶去山中。走出没几步,身后传来极速的奔跑声,相柳疑惑地转身,一个身影掠过来用力地抱住了他。 “……小夭?” 小夭抱着她的妖怪,道:“晚上何时回来?” “你想去哪里吗?” “想要我的仙人,带我去大树上看月亮。” “好。等我回来。” 傍晚的时候,小夭穿着绿色的衣裙,坐在河边。 做玟小六的时候,她就喜欢在这里静静地看河水流淌。那时候她觉得,她就像这河水一样,流到哪里,就停在哪里。河水在这里停泊,她就停一阵儿,做玟小六。 本来只是自己的一个短暂身份,其实是自己的一部分。就如同相柳说,他做防风邶四百年,都是做自己。小夭也一样,自由的玟小六,是她一生最想活成的样子。 她想要与人长久相依相伴,在平凡的人间,享受红尘烟火。 荆钗布衣的甜儿远远朝她走来,小夭挥手招呼她,两人并肩而坐。 “六哥,不负你所托,那姑娘恢复生气了。” “她的生气还没有彻底死去。”小夭说,“甜儿,多谢你。” 甜儿摇头:“六哥肯让我做事,是看得起我。” 小夭抬手,摸了摸甜儿的头,道:“不是我看得起你,是你一直看得起自己。甜儿,你不知道,你的勇气感染了多少人。” 第94章 因为是你 甜儿笑道:“六哥,你别抬举我了,我就是个普通人。向往一日三餐,安安稳稳的。” “大家都是普通人,”小夭看着河水说,“普通人,也有不普通的思想。意映走了吗?” “刚走。您就别担心了,我看防风小姐是个果决的人,她以后未必过得不好。” 小夭道:“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觉得你把一生都压在了串子身上,如果串子骗你,你们两个一定会死一个。没想到,你只是把那次机会当成一个踏板,你的日子依旧是靠自己。” “对。”甜儿道,“现在哪怕离了任何人,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所以,这和防风邶千方百计训练她箭术是一个道理,有人可依,这个人,只能是自己。 这是相柳、甜儿,教给她的。 “意映没有想通这个道理,她把那个人看得太重了,重到胜于自己。” 若不想办法叫醒她,那她和涂山篌一定会死一个。这个道理她懂,璟也懂。 于情于理,小夭都希望死的这个人是涂山篌。 小夭和甜儿说了很久的话,从日常生活说到大荒内新奇的事,不知不觉间,太阳彻底落了下去,天边有一抹微红。 甜儿犹豫着问她:“六哥,你准备离开了吗?” “嗯。我得回去陪我哥哥。” 毕竟一起生活过几年,甜儿当然知道小六的哥哥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那六哥还会回来看看吗?” “当然会啊。不然的话,怎么还称得上你们一声‘六哥’?”小夭笑着说,“我在大荒流浪几百年,只有在清水镇待得最久,还不是因为这样的生活最让我自在?我得保护我哥哥,等他安全了,我才会有安稳的、平凡的生活。” 是这样的。甜儿想,六哥如今是皓翎大王姬,那个传说中身份尊重的女子,可是她一直觉得,六哥分明还是六哥,一直不曾变过。所以,她的称呼也不曾改过。 “那六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但不会太久。”小夭打趣道,“不然,等你有下一个孩子时?” 甜儿道:“那这可就说不准了。” “但是我的礼物和书信还是准时的!” 她们都微笑着,带着对未来的向往和期待。除了衣衫,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月亮爬上来时,相柳乘着白羽金冠雕,站在河水上方的天空朝小夭伸手:“上来。” “甜儿,我走了。” “六哥去吧。串子也在家等我。” 小夭和甜儿暂时告别,然后被相柳拉上毛球的背。甜儿目送雪白与新绿的身影相携而去,不禁想到当年的军师大人和小六医师,他们关系那么不同寻常,她却一直不觉得奇怪。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在外人看来,就已经很般配了。 凌云大树上,有两个相依偎的人,正身披月光,在红尘里眺望人间。 不远处的枝头,站着一只胖鸟,旁边蹲着一只腓腓。 清风扑面,小夭忽然唤道:“相柳。” “嗯。” 他们的目光还在远方。 “有你陪我看这天地间的景色,真的很可贵。” 相柳道:“你在最初时,没有想到与我永久,是吗?” 小夭沉默片刻,点头:“是的。” 相柳也默然不语,只是贴着她鬓发的脸颊轻轻摩擦了两下。 小夭说:“我以为,我们的日子都是偷来的,过了今朝,难有明日。” “不怪你。”相柳道,“是我没有让你觉得安全。” 小夭下意识地摇头:“我曾经看低过你的忠义,所以绝不会再怀疑你做为一个将军的责任。正是因为这样,我一直觉得,你……” 相柳道:“觉得我会放弃你。” “可是今天你说!”小夭抬头,望着相柳的眼睛,“你说,我也是你的责任。” 相柳同她对视,让这相看的双眸里只有彼此:“是。你是我的责任。” 小夭心里一酸:“你说穿白衣是你想活下去的习惯,可是你为了报恩,想方设法、义无反顾地将自己送上了一条死路。我了解你,那条死路你不想带我一起走。那么,你……” 〖你要丢下我吗?我们难道不是,得不到长久的相依,只能短暂相伴吗?〗 相柳抬手,抚上小夭的脸颊:“如果我只一心赴死,怎么会让你种同命连心的情蛊?” 【我怎么会让你陪我一起死呢?】 小夭紧紧咬着唇,这许多时候的惶恐和不安,被这妖怪全化成了委屈和温暖。 原来,他从不曾想过放弃她。 原来,他的人生里一直准备有她。 “会不会痛?”相柳看着她将自己的唇咬得泛白,低下头用舌尖抵开她的牙齿,“不许咬了。” “相柳,你怎么能想到那么多、做到那么多?是因为脑袋多吗?”小夭忍着泪意,故意这么问。 相柳道:“无论多少个脑袋,还不是只会看着你?” 小夭呆住了。 “……小夭,心跳不要那么快。” 小夭:“我控制不住。” 相柳叹气,抱着她道:“我如今才知道,长一副好相貌有多重要。” 脑袋多确实不一样,相柳用“邶”的语气故意搅和沉重的话题,但是心里却是辰荣军师恐怖的责任感在作祟。 【对不起。】 小夭道:“你说什么?!” 相柳道:“没有。” “有,”小夭两手捧住他的脸,“相柳,看着我。” 心声一览无余。 【……对不起,你怕等待,怕寂寞,怕被人抛弃,我却让你心里在没底时,选择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甚至,你认为可能是没有的未来。】 “因为那是你啊!”小夭认真地看着相柳。 〖我的立场本来只会是哥哥。可是相柳,你出现了,我那么那么,喜欢你。〗 第95章 下一次再见 他们都错了。 相柳以为小夭不够爱他,小夭以为自己在相柳心里是较他的忠义相比可以摒弃不管的人。 即便他们有重要的人的和事放不下,可是那又不代表对方不重要。何况他们在都不敢奢望未来的情况下,不还是决绝地选择了相拥。这恰恰证明,他们对对方看得有多重。 你是我患得患失里,哪怕只能拥抱一瞬的疯狂。 纵然已有许多亲密的事,但是在这一刻,小夭与相柳,像是重新认识了一回。 他们依旧依偎着,看月盈天下,看风满人间,那尘世,将是他们会一同走遍的未来。 〖相柳,我想编撰医书。以前我用药来救人杀人,但是经过始冉和意映的事,看甜儿在回春堂努力生活,我才知道医术是可以育人的。我把它看局限了。〗 【好。你有这样的能力。医书会缺吗?】 〖只会不够。我还等相柳大人带我去大荒里四处搜寻。〗 【好。过年时,你要开心。】 小夭便明白,相柳年前大约是不会去中原了。 〖邶不用回防风氏吗?〗 【不会有人管他的。】 〖那我要是想念他怎么办?〗 【嗯……那就让相柳,替邶多思念你,好吗?】 〖那要多很多很多。〗 【好。】 〖上元的轵邑城,你能来看灯吗?〗 【那看我的姑娘,是想要仙,要妖,还是要人?】 〖都想要!——啊呸呸呸!!!〗 相柳已大笑起来,惹来小夭一顿拧拧捶捶。 枝头上,毛球和毛团,你左歪歪脑袋,我右歪歪脑袋。 ——看不懂? ——不懂。 ——那玩去呗儿? ——走呀! 变大一些的毛球托着毛团,拍着翅膀飞走了。 树上两人以风为被,抱月而眠。 高处不胜寒。相柳的体温本冷,可小夭蜷在他怀里睡得安稳,周身温暖。 天色熹微时,被鸟鸣叫醒。相柳必须要去辰荣军营,他将小夭送回去,日晚再归。 小夭也不去涂山家的别院——反正明日要走是已定下的。换了装束,玟小六再度出门。 要离开清水镇,小夭心里很舍不得。 她在镇上走了几圈,在回春堂待到日落。 再登上小楼,榻上仰了一只蛇宝宝。 这人,这景,这姿势,实在太熟悉。 〖这次我没有诅咒他吧……〗 相柳微笑着勾勾手指。 小夭回忆起某些久远的记忆:“你不会要咬我吧?” 相柳信誓旦旦:“不咬你。” 小夭还在迟疑。 相柳下了榻,衣摆迤逦划过,道:“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小夭磨磨蹭蹭地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在心里骂: 〖混蛋妖怪!骗我!咬舌头也是咬!〗 【不要想这些,小夭,想我……】 离别愁绪被冲散,翌日一早,天将明时,涂山氏的车马已经准备出发。小六下了楼,出了院子,登上马车。 阿念小公子倚着车厢打瞌睡。 小六看向璟。 璟告诉小六,意映说,她想在清水镇留一阵儿,看看她以前从来不放在眼里的人间。 小六道:“她的灵力还被封着。” “随时可以解除。只是她自己不愿,她说想试试平凡人的生活。” “她打算留多久?” 璟道:“不过几个月,年前,她总要回去的。” 小六点头:“反正……兮儿在这附近,能照看意映的。” “你们在唠叨什么,走多远了?”困倦的阿念十分不耐,要不是为了赶回去见哥哥,谁乐意天蒙蒙亮就赶远路了!阿念撩起帘子往,准备看看到哪了,这一看,十分惊愕的道,“咦?下雪了?!” 小六一愣,立刻探出去半个身子往看。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不远处的葫芦湖上朦朦胧胧,似乎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阿念自言自语道:“这才深秋,清水镇今年的雪下这么早吗?” 不,那不是天气。是她的妖怪,不舍离别。小六伸出手,让片片雪花落在掌心。 昨夜,相柳又想凝聚半身灵力幻化成冰晶雪花戴上她身上,小夭各种拒绝。相柳平日里做的事太危险,不可以少那么多灵力,而她几乎都待在哥哥身边,没有他那么多仇家。而且她的箭术和毒术日益精进,小事情她都能解决。 “最多过完年,我们就能再见了。” “相柳!你非要让我担心你会不会受伤,日夜不得安宁吗?” “我怎么说都不行,你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意见了是不是,你变心了是不是?!” 诸如此类,软硬兼施,胡搅蛮缠。 相柳活了六百多年,什么都见过,偏偏不知道怎么对付这样的女孩子。 然后又被某人拱来拱去、亲来亲去给转移了心神,最后沉溺在“滚啊、啃啊”,这些东西里。 小六离开时,他都知道。 他默默跟着队伍出了清水镇,经过葫芦湖。 风雪送卿行,何时卿卿归。 〖相柳,你不开心,所以落雪?〗 〖相柳,那你开心时,也会下雪吗?〗 【上元节,我以漫天飞雪,给我的姑娘赏灯助兴。】 〖那我看见你时,一定会朝你跑过去。希望相柳大人,千万保重身体,可不要受了什么伤,遭不住拥抱的一冲。〗 前方的路上,已有一只腓腓在等待。 车驾停下,小六下车抱了毛团,车驾远去。相柳站在湖面,看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小夭回到紫金宫之后,每日里会帮玱玹处理一些事务,更多的时候在摆弄毒药、练习箭术。因为阿念在,她不去轵邑城居住,馨悦倒跑到辰荣山来了。 这下可好,阿念气得不行,但是又不能真的发脾气给玱玹添麻烦,于是找到她姐姐,“求”来了陪腓腓解闷儿的重担,每日和毛团在辰荣山到处闲逛,从而避免和馨悦见面。 一晃便过去了一个多月,意映终于从清水镇回来,同璟一起回青丘之前,他们将毛团借走几日,在送回来时,还捎回来一个包袱。 小夭接回毛团,才知道毛球来过。点了点团子的脑袋,她打开包袱,里头是个不大的盒子,再打开,是一盏冰晶做的盘子,上头有六瓣雪花九个,每一个里头,都有一朵寒梅。 冰渍梅花? 小夭把盘子端出来,发现还有东西。 盒子最底下垫着的是一块冰片,上头光影斑驳。小夭拿起来一看,居然有几行字: 时无紫藤,可待来日。暂以冰梅佐酒,新年快乐。 可待来日…… 小夭把冰片放进去,再将冰渍梅花放好,盖上盒子,下巴垫在木盒上。 她家妖怪这是说,等紫藤花开了,她还会有下酒菜吃咯? 小夭禁不住微笑起来。玱玹进门时就看到他妹妹趴个盒子上傻笑。 “你还有闲工夫傻乐呢!快快快,阿念得知要与丰隆兄妹一起过年,正闹脾气。好妹妹,你快救救哥哥。” “哎哟,这个死丫头,还不如回五神山过年呢……” 青丘家宴,璟与意映举杯向老夫人贺岁,看也不看对面一眼。饭后璟望天发呆,意映一个人回自己的院子,路上有人拦路,她仍然不给一个正眼,只有一句“好狗不挡道”。 涂山篌欲再说话,璟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叫了一声“大哥”,一双眸子幽深地望着他。 趁涂山篌出神儿这一息半会儿,意映毫不犹豫地从他身边穿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小夭一行人的年夜饭,到底也安安稳稳地过了。阿念这姑娘,气氛烘托上来,什么都能忘。玱玹忙着给阿念和小夭夹菜,丰隆想和小夭喝酒,左边被阿念怼,右边被妹妹骂,正前方被玱玹和小夭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小夭的手指又偷偷地作了怪。这顿饭她并没有喝太多,因为她的宝贝花花没拿出来,一是舍不得,二是不敢。于情于理,她更愿意一个人独酌,用冰渍鲜花和思念下酒。 万家灯火之时,那只大妖怪在做什么呢?小夭侧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幕里,竟描绘了一钩月。 相柳倚在窗前,看营地里灯火喧嚣,听战士们欢呼吵闹,以往沉寂的地方,如今也添了许多生气。 脚下是积雪,脸上是笑容。 愁苦暂放,欢乐且拾。 无论什么立场,过的都是同一个年。 忽然,脖子上传来熟悉的刺痛。相柳的手刚抚上去,手臂上也开始一跳一跳地疼,从手腕慢慢往上爬,一、二、三……九。 相柳不禁低头笑起来。 “小夭,”他握着蓝釉的小酒瓶,仰头看天边一弯镰刀月牙,轻轻地道,“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那时,他一定会在人间,再一次接住他的姑娘。 小夭,等我。 第96章 梅林 年后,玱玹和丰隆都忙,小夭想着早晚都要去轵邑的,便应下了丰隆的请托,住到府中陪馨悦。阿念才不乐意见到馨悦,便留在了紫金山。 过了几日,曋氏邀约送来,小夭禁不住馨悦央告,便同意了一起去郊外赏梅散心。她近来心情好,出门的衣服也是一身娇嫩的粉和白,连小毛团脑袋上也扣了一顶粉色的小帽子。 这颜色让人看着总有一种清新的生命力。 “毛团这样瞧着太讨人喜欢了!” 馨悦一直稀罕小夭的胖团子,但是丰隆这么久也没弄来一只,再托璟去找,璟当然我找不到,只得作罢。于是看到毛团这打扮,又心痒难耐,非要一路抱着出门,可走不到半路,胳膊便已经酸得抱不住。 “都说我这团子可是被它……吃了不少好东西,胖得像个球。”小夭让毛团自己跑,她和馨悦出了门,门口竟还有车驾。 车帘一掀,下来的居然是阿念。 馨悦不自在起来。小夭迎上前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念道:“哥哥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我太无聊了,所以出来走走呗。”她又不认识别的人,只能来找小夭,“你要去哪里?” 话都说到这儿了,馨悦当然得表示邀请她一起去。阿念也实在是待得太闷了,哪怕有馨悦在她也愿意出门。 弃了自己的车驾,登上了小夭和馨悦的车。路上阿念还告诉馨悦,不用把自己的身份说出去,她才懒得接别人的恭维。 馨悦:“……”皓翎二王姬来辰荣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几个顶尖大族就算知道点风声也不敢贸然邀请,曋氏下帖子前斟酌再三送了一封过去,然后杳无音信。 她问了一句:“曋表姐说,给王姬殿下送的帖子,并无回音?” “什么帖子?我不知道,每天东西太多了,可能堆在哪里忘记看了吧。”阿念随口说道。 馨悦:“……那王姬可不要怪罪我们招待不周。” “说了今天不要叫我王姬。而且我要跟着我姐姐,不用你们招待。” 联想到这两人的微妙关系,小夭直听得头大,干脆往窗边坐了坐,撩起一点车帘往外看。 出了轵邑城,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积雪,大地一片洁白,而就在这白色里,忽然出现了一片如绚烂的红。 “那边就是我们要去的梅林吗?” 馨悦凑过来看了一眼,道:“是的。” 小夭惊叹于这样的美丽,一瞬间想到很多人,但是只有一个离得最近。出于礼貌,问过馨悦之后,她让苗圃赶往青丘寻意映来。 馨悦新奇地道:“曋表姐一定也送了帖子去青丘,但是她一般不会来,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走个过场。你什么时候和她关系那么好了?我看你平日与她关系也不过是泛泛。” 阿念无语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和她关系泛泛,自然是与、和她有关系的人关系匪浅。” “……防风邶?!小夭,你不会是因为防风邶所以才对他妹妹多加照顾吧?”馨悦急道,“小夭,那个防风邶风流多情,又是个不成器的庶子,哪里比得上我哥哥啊!” 小夭心道,多情是真,风流倒不见得。那家伙君子得要命。 阿念不屑道:“一个摸鱼玩火,一个拈花惹草,我看都不行。” 馨悦不服了:“那你说谁行?!” “我看那九——呵,我干嘛告诉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小夭听得直在心里祈祷,快点到吧,快点到吧,省得让她受这种折磨。 到了梅林时,已经是人影喧嚣了。 众人见礼。大家都知道小夭是皓翎大王姬,身边这位馨悦随口说是亲戚,其他人又不曾见过皓翎二王姬,自然猜不到阿念的身份。曋淑慧倒是知道一二,但是她干嘛要挑破。 “这是王孙殿下特意为王姬寻来的解忧兽吗?果真憨态可掬。”淑慧还特意恭维了两句。 阿念隐晦地撇撇嘴。 在林中站了一会儿,馨悦被人拉去打雪仗了。姐妹们因为不同的原因都不愿意和别人玩,便都婉拒了,只赏景。 可赏景也得不了安静,不知谁家小姐扔雪球往小夭这边飞来,中途被毛团飞跳起来截住。雪花迸裂,毛团不复可爱软糯的模样,竟然一呲牙,露出与模样十分不符的锋利的牙齿。 那女子跪下道:“请王姬恕罪。” 小夭并没有生气,安抚住毛团,和颜悦色地请那女子起来,对方却一直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好呗,不扰你们兴致,我走。 但是意映还没有到。小夭看看梅林深处,又看看跪着的女子,两难。 阿念低声道:“海棠,你在这里等着,防风小姐到了之后,你引她来梅林深处寻我们。” “是。” 姐妹俩便和一只腓腓离开了这是非处。 阿念恨恨地踢着雪,道:“那是谁家的小姐,故意的吧?你都说没事了还要一直跪着,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让人还怎么待着?既然这样,何必又下帖子非要你过来!” 小夭安慰道:“算了,世家女子多数都是这样的。不和她们计较,咱们看梅花吧。” 阿念勉强咽下胸腔里的一口气,审视梅林风景,道:“差强人意,到时候可以和哥哥一起来看。” 小夭笑道:“好啊。” “我还想问你呢,防风意映都想杀我了,我的珊瑚簪子也因此消融,你不说帮我报仇,反而和我的仇人交好,这算什么意思?你就是这样当我姐姐的吗?” “她和你算什么仇人啊。”小夭说,“我只是看不得一个有能力的女子蹉跎在无望的情爱上而已。明明可以走得更远,为什么非要绊死在这里?” 阿念觉得这句话有点深意。 妹妹在思索,小夭也不打断。她看着铺天盖地的凌雪红梅出神儿。 景色很美,但是她喜欢不起来。这两种交织的色彩会让她感到忧伤,如同被晕染开的血色。 那一次在海上,她曾经见过这种色彩。 忽然,迈着小跳步跟随的毛团停了下来,半伏身体,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姐妹俩同时一惊,立刻警惕地张望起来。这时,一根树藤猝不及防从深雪中伸出,将阿念席卷而去。 “阿念!” “有埋伏!快走!”阿念回吼了一声,体内灵力涌动,才废了树藤,冷不丁又冲出个人影,直取她要害! 水灵翻涌,阿念边掩护自己,边厉声喝道:“哪来的藏头露尾的人,敢来暗杀皓翎王姬,你不怕我父王灭了你的全族吗?!” 杀招暂滞,虽然只是一瞬,但求生的本能让阿念迅速发现这一破绽,灵力以攻代守,将树藤击得粉碎。 滚地之后立刻爬起来,阿念四下一望,不见小夭的踪迹。 有法阵! 原来他们的目标,是姐姐…… 刺杀的目标确实是小夭。 阿念被卷走之后,小夭和毛团朝树藤的方向飞奔,却被又几条树藤拦住去路。这树藤扭曲似蛇,尖端似刃,条条都冲着小夭——被她身上相柳的灵力打碎过一次,又再次涌出,敌人在暗我在明,小夭的毒药不知该怎么用,孤注一掷抛洒在树藤上,只有可以冰封人血液的“雪花”毒有些效用。 可是这毒药的数量对上树藤,不可能以“一”对“百”。 不过盏茶功夫,一人一兽都已狼狈不堪。小夭身上相柳的灵力消散之后,毛团因为想推开她、防止她扎上那尖利的长刺,已经被一根树藤抽断了一条腿。 小夭把团子牢牢抱住,警惕地张望。 她现在手里只有一把匕首,和半个袖筒的毒药。 她知道,这次的谋杀远没有结束。 不知阿念怎么样了。到底是谁针对他们皓翎,居然要杀了她和阿念两个人。 而且不是简单的仇杀,是凌虐。 藤蔓都消失了,四周寂静得可怕。因此,当那声呼哨响起时,小夭本能地抖了一下,把挣扎的毛团抱得更紧了。 梅林深处,缓缓走出两只凶恶的野兽。 小夭提着一口气,心里过了几遍拼杀的法子,不曾想,这时又是两声尖锐的哨音,比之第一次多了催促之意,紧接着,梅林深处又奔出数十只野兽,一个男人在他们身后。 小夭一时喜忧参半。 这种情况,肯定是阿念已经逃脱,才让这男人停下虐杀她的心思,准备以最快的速度要了她的命。 小夭盯着那个男人,嘶吼质问。 沐斐亦嘶吼回复,手一挥,数不清的藤蔓和野兽,齐齐飞向小夭。 ——我们就杀了赤宸唯一的女儿。 小夭被这句话打碎了天地,失魂中毛团趁机用尾巴拍了一下她的眼睛,挣脱出来,仰天嘶鸣,脖子上相柳的头发飘散,幻化出一个虚影来,震退了野兽,亦挡住了第一次攻击。 沐斐双目充血,不知用了什么法,藤蔓与野兽席卷而来。 小夭一把将毛发根根直竖的毛团捞在怀里,反手洒出漫天毒粉,自己抱着毛团连滚带爬,仓惶躲闪。不一会儿,身上已是血迹斑斑。 沐斐在一旁虎视眈眈,见缝插针似的攻击,还有野兽未除。小夭握着短匕首,毛团露出尖牙,搏命之时甚至分不出来到底什么是野兽。只见最后野兽死伤大半,小夭和毛团也都去了大半条命,只剩两口气了。 而这时,天空已是漫天飞花,将小夭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仍然看不清密密麻麻的花瓣之外的天空。 沐斐说:“只要你死,哪怕死得痛快点,也可以。” “我的父亲,是皓翎王。” 第97章 对不起 如果沐斐说的是真的,那我是谁? 我该怎么面对父王,怎么面对母亲?怎么面对我自己? 我的信念曾经碎过,好不容易拼合,我劝服了自己,我信了自己、信了爹爹、信了娘亲,到最后,我身处的天地将被毁灭,我再也看不清这世间。 “我的父亲,是皓翎王,我是皓翎王的女儿。” 小夭一遍一遍地重复,似乎只有这样,她就能紧紧抓住现在的一切,她还是她,她的父母还是父母,她的天地没有坍塌。 她无力地趴在地上,毛团瘫在她脑袋边,小身体痉挛着,强撑着用脑袋蹭蹭她的脸。 小夭微笑着,努力从袖子里取出最后一点昏迷药粉,沾在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上,捂上毛团的嘴,强迫它将药粉和自己的血一起吞下去。接着蠕动着跪坐起来,颤抖着手解下自己的斗篷包住团子,只不裹脸,掩在雪中。 幸好今日穿的是粉白色,幸好地上和身上全是斑驳的红、粉、白,幸好铺天盖地的梅花花瓣,挡的不止是小夭的视线,还有沐斐的视线。 这一切,小夭都以现在竭力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做完,然后往前奔跑。不出三丈,便被树藤捆绑扯上天空, 最后—— 被漫天花雨穿透四肢百骸。 “你们……杀错人了。” 我是,皓翎玖瑶。 我想帮哥哥登上高位,想于爹爹膝下承欢,想带妹妹到处游玩,想看甜儿一生能走到哪里,想回清水镇,想游历大荒,想翱翔红尘。 我想有力自保,有人相依,有处可去,有人相爱。 我想做到我承诺过的一切。 可是…… 一直都是我等不来别人,这一次,轮到我食言了吗? 对不起啊相柳,你到人间来,可能见不到我了。 小夭大睁着眼睛,没了气息。 沐斐这才有空伏地恸哭。 忽然,有破空声传来,沐斐从悲痛中紧急回神,敏捷躲开。谁知第二箭紧随其中,沐斐躲闪不及,被这一箭穿透小腿,跪在了地上。 “海棠拿人,阿念救嫂嫂!” “西北方向三棵树后还有一人!” 意映听到璟的话,再次搭弓引箭,目光如刀,箭矢穿透树木,直接将想要逃跑的人穿着肩胛钉在了树上。 阿念已飞身将小夭救了下来。 “姐姐!姐姐?姐姐……你睁着眼睛呢,怎么会没了气息……姐姐,你醒醒啊,说好了我们一起走第三条路的,说好了你再给我一支簪子的……我怎么跟父王交代啊!皓翎玖瑶,你把姐姐还给我!” 阿念恐惧至极,灵力输得断断续续。璟飞奔上前,全身灵力不要命似的往小夭体内灌输。 “我姐姐……我姐姐……”阿念煞白着脸,无助地道,“怎么救她!怎么救她!……哥哥怎么还没有来?怎么还没有来?!” “哈哈哈你们来了也没用!以血祭奠,以血祭奠!爹!爷爷!你们安息吧!”沐斐仰天大笑,远远地和林中藏匿那人对视了一眼。 那人不顾疼痛,直接发动了阵势最后一步。漫山遍野的红梅绽放出冲天火焰!四周的梅花轰然燃烧起来,是绝杀阵最后的火阵。 他们要毁尸灭迹。 海棠又去抓树上钉着的人,意映一脚踹昏了沐斐,掠过来道:“殿下,你将小夭交给我们,快去找王孙来!阵势复杂,即便他们来了也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璟一个人的灵力维持不了小夭的生机。” 海棠望着阿念的方向。意映朝树上那人补了一箭,钉住他另一边肩胛骨,说:“给王姬开路!一定要逃出去,让人来救我们!” “好!……好,我这就去,你们一定要救她,等我们回来!”阿念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三步里摔了五下,才正常地奔跑起来。她的斗篷早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嫌重扔掉了,这会儿迎着风雪和火焰,脸和手都红通通的,眼眸的红倒不显得突兀了。 海棠跟随而去。 小夭需要灵力的维持。意映手持弓箭,立在输灵力的璟旁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到一个地方,她视线一凝,走上前去,伸手扒开小夭积雪半掩的斗篷,发现了昏迷的毛团。 伸手一探,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幸好还活着。 璟灵力已去了大半,几乎绝望了。 他悲痛欲绝,面无血色,身体微微颤抖着。 意映喃喃道:“不可能的。” 她跪坐在地,丢了弓箭,身上的灵力也灌进小夭体内。她灵力低,不及璟,但是有总比没有好。 璟道:“这火势太大,你保住自己吧。” 他们现在几乎都不剩下多少灵力,根本冲不出去。 璟的灵力分出一半用来保护。意映已没有能力做这些了,她把毛团放在小夭怀里,自己瘫坐在地上。 璟一手贴在小夭背心,无声地将另一只手放在了意映身上。 意映道:“不用……” “防风小姐,”璟的目光描摹着小夭的容颜,平静地说,“你帮我照顾奶奶,就当是一场交易吧。” 意映听得出来,若小夭救不回来,璟恐怕也不能活。 见了苗圃之后,她怎么就不能来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意映甚至在心里骂他二哥,过年期间为什么要有事,如果他在,他陪着小夭玩,小夭可能就不会来这梅林。就算有什么危险,以她二哥的实力,也可以保护好小夭。 千疮百孔的人已无生机,他们都没有放弃给她输灵力。 意映想,小夭是个很好的人,这么好的人,不该死的。 她不知道,相柳也差一点死了。 烟熏火燎的阿念终于冲到了玱玹面前。 “快……快……” 火势正盛,潇潇带着一队人手进去,将人通通带了出来。 医师都说小夭已死,玱玹不信,强硬地让人不间断输送灵力;璟的灵力透支了个一干二净,此时虚弱难行,坚持待在紫金宫,抓了个医师让他给团子疗伤;意映还能强撑着回青丘,寻来最好的药物;阿念已给皓翎送了信,守在小夭床边寸步不敢离。 一日一夜,醒来的毛团挣脱意映,摔在地上,拖着一条断腿寻着小夭的气息往殿里爬。意映无法,只得抱着它来到小夭身边——玱玹要阻拦,璟制止了他。 毛团蜷缩在小夭身边,用舌头舔舐着她的脸颊,许久许久之后,哀伤地鸣叫。 不知过了多久,它的耳朵竖了一下,脑袋转动,朝着殿外,朝着天空,发出一声尖锐而凄厉的长啸。 璟的眸子瞬间升起一丝光亮。意映注意到,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有转机了吗?” 璟喃喃道:“他来了。小夭,我们等的人终于到了。” 阿念瞬间猜到了是谁,她和毛团一起趴在小夭床头,小声说道:“姐姐,九命相柳来了,你的九命相柳来了。你要撑住,我知道你一定想见他。” 说完,她急忙冲去殿外。相柳和姐姐心有灵犀,默契十足,他能赶来阿念一点也不奇怪,当务之急不能让哥哥阻拦相柳耽误时间。 相柳第一次恨自己,为何有那么多的事务缠身。相距实在太远,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催动蛊虫,只为保住小夭的一线生机。身上的痛楚连绵不断,他想不到他的姑娘该有多疼,面对这样的杀招该有多无助。 小夭,我求你,撑下去,给我机会救你。 无处不疼,无法不慌,相柳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强行闯了辰荣山的护山大阵,站在了玱玹面前。 “哥哥!你相信他,相柳绝不可能伤害姐姐!他是来救人的!” 对峙,交谈。那个万里而来的妖怪终于见到了他的姑娘。 她安静地躺着,气息全无,身上有数不清的血洞。相柳不需要看,便知道她受了多少伤,遭了多少罪。 那一瞬间,相柳陡然生出无限懊悔。他为什么要放她离开,为什么不强行将她禁锢在身边,为什么自己偏偏不像其它野兽一样紧紧咬住它的猎物不放,而是选择做一个人,去小心呵护他的爱人。 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是我保护不到,是我没有尽我的责任。 你在苦苦挣扎求生时,可曾对我期望,却又失望,最后绝望。 毛团凄声低呼,看看相柳,又看看小夭,像个无助的孩子见到了守护者。 阿念道:“相柳!姐姐在等你,她一直在等你。”如果问还有谁能救命,阿念除了相柳想不到其他人。 璟望着小夭的目光几乎要全死了,他呆滞地说:“你来了。还能救她吗?” 相柳没有回答,他靠近小夭,衣衫下的手指微微颤抖。 清水镇那个家里,他偶尔晚归,小夭经常经常会这样和衣而躺装睡,待他走近再突然坐起来吓唬他——当然是吓唬不到的,他知道她没睡。 视线转动,璟看到相柳一身狼藉,竟眼底有泪微微笑起来:“我早说过,好好陪着她,你放不下的东西,我可以替你担。” 被绝望扭曲了心智,璟这时候甚至恨这个世间,凭什么,非要是小夭。 纵然知道小夭哪里受创,但是亲眼目睹还是让相柳再次痛彻心扉,他下意识伸手,想去触碰他的姑娘。 小夭,这次我配合你,你起来,我一定会被你吓到。 玱玹抓住了他的手臂。 “哥哥!”阿念错愕。拦相柳干什么?以他看姐姐的眼神,即便他死都不会伤害姐姐吧? ——哦,哥哥好像没有见到过。 像是现实打碎了梦境,相柳一瞬间联想到了自己和小夭的身份。 他说:“我要检查她的伤势。” 璟说:“你不要阻拦他,他不可能伤害小夭。” 相柳心里有了想法,恨不得立即将小夭带走,却不得不保持冷静,尽量心平气和地与玱玹对话——冲突,只会耽误时间。 玱玹会选择最有利的办法,为了救小夭,他只能赌一把。只是,他望着与往日不同的相柳,突然对这妖怪信了大半。 “你带着小夭,从密道离开。” 相柳明白玱玹的意思,嘴角微微一挑。 那又怎么样,小夭说过,他是她的人间四时,不需要患得患失。她喜欢他的每一面,他更不需要妄自菲薄。 相柳只想救小夭,他们说好,她朝他奔来时,他要在人间接住她。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相柳小心地将小夭抱了起来,璟走了过来,将毛团放在了小夭腰腹,依靠着相柳的胸膛。相柳这才看到,璟的手背上有大片的烧伤。 相柳道:“多谢。” “救她。” 相柳点头,抱着小夭,带着毛团,一步一步,走向殿外。 拼尽一切,也要在人间留住她。 我的姑娘啊,不怕,你的妖怪接你回家。 璟和玱玹目送他们离开。 有一束光,会重新回来吗? 阿念在心里默默地道:相柳,你一定要带姐姐回来。带她回来,你这个姐夫,我皓翎忆就认下了。 第98章 小夭,请求你 潇潇向玱玹汇报查出来的情报,布阵的人里,意映射中了两个,除了沐斐还剩半条命,另一个人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拿住了沐斐,玱玹很快便顺藤摸瓜找到了其他三家。 “两位当日之举,西炎玱玹铭记于心,他日必将回报。”玱玹向璟和意映承诺。 意映先开口道:“我去梅林并不是因为殿下,不必殿下承情。意映斗胆问一句,殿下打算拿申氏、詹氏、晋氏如何?” 玱玹看了璟一眼,道:“青丘果然消息灵通。” 璟道:“事关小夭。何况殿下并没有刻意隐瞒于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玱玹道,“两位担心小夭,我心里很感激。我已经和丰隆说过,除了詹雪绫给个痛快,其他几人皆凌迟处死。” “不可!”意映笑道,“诸位是男子,不想对女子下手,便让我去吧。刚好,我也想试试一个箭把子能射满多少箭矢。” 玱玹凝视了意映一会儿,忽然笑起来:“玱玹有幸成为过防风小姐的猎物。你若是男儿,定不比我们差。”他又看看璟,意有所指地道,“青丘公子有福气。” 意映礼貌微笑,心里却想,我是女子,也不一定比你们差。清水镇的甜儿才学了医术几年,不也强上串子百倍,成为了回春堂的支柱吗? 行礼告辞,意映跟潇潇走了。 玱玹看向璟,道:“青丘公子,请坐。” 璟依言坐下。他遭逢剧变之后灵力本就弱了许多,当日梅林之中又耗了个一干二净,伤了根本,此时脸色还苍白着,眼神却很清明:“殿下不必试探,我做的都是我心甘情愿,没有威逼利诱。且,我帮的只是相柳,不是辰荣军师。” 那只腓腓与九命相柳实在亲昵,玱玹如何看不出端倪来。他并不怀疑涂山璟的立场——青丘帮助洪江没有一点好处,他只是想不明白:“你明明心悦小夭,为何要帮九命相柳,难道这也是一桩生意?” 璟略想了想,苦笑道:“算是吧。如果我能让他和他喜欢的人相依,他便能让我喜欢的人有人相守。” 我让你得偿所愿,你让我如愿以偿。 玱玹微微一怔,道:“青丘公子不愧为青丘公子,令人望尘莫及。” “不,”璟说,“你和相柳相处不多,不了解他的为人,如果换成他,只会做得比我更多。” 玱玹将这话听进了心里,想想那个为人处世都很有意思的妖怪,心里暗暗惋惜。不过现在他已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相柳身上,希望他能早日将活生生的小夭带回来。 无论他想要什么,玱玹心想,他都可以给他。 玱玹着手开始报复,璟恢复点儿生机后,四处搜寻灵药送到清水镇,并致力于将玱玹往高处推动。 既然无权让人凌虐,那便登上权利之巅吧。 相柳于海底深处,用尽办法,吊着小夭的一口气,让心口的一点萤火,强大到漫天星辰。 ======== “只是这样,你就打算放弃了吗?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小夭,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你放不下你哥哥,放不下你的亲人,还想帮意映……人间有人爱你,我在人间等你。 你曾经杀过虐待你的狐狸,熬过蚀骨的酷刑,在大荒里挣扎着活过几百年,相信自己,你有勇气,可以活过来。若那时你有不想面对的东西,没关系,还有我在,你想接受我可以帮你,想除掉还是抹去,我都可以动手。 相柳取完心头精血,幻化出一把匕首,用力扎进自己的心口。 没关系,我的命多,总有一条能救你回来。 小夭,我请求你,既引我入红尘,便不要弃我于红尘。 鲜血从口中喷出,九命相柳摔在小夭身边,那个妖怪,再一次死在他的姑娘面前。只是这一次,他感觉不到小夭的心痛。 许久之后,他睁开眼睛,一口气从嘴里溢出。 相柳忙握住小夭的手腕,不禁露出一个笑容,心口的气一松,便是铺天盖地的疼。 小夭,小夭,太好了,我的命果然是有点用处的。 相柳俯身抱住她。 海洋是他的地盘,可那个妖王却蜷缩在贝壳里,脆弱地落了泪。 眼泪打在小夭的面上,相柳低下头,吻去她眉眼上的泪水,一声一声唤道:“小夭,小夭……” 上天待我不薄,让我有命可以救你。 不经意间,他看到小夭的衣服上有斑斑点点,那是他的血,不小心洒在了小夭身上。相柳伸手抹了几下,没有去除,便脱了自己的外袍,幻化出一套白色的衣裙,裹在了小夭身上。 “你曾经质疑我,为什么让你在我面前穿白衣。”相柳抚着小夭的脸颊,他身上也毫无血色,甚至比小夭还要苍白几分,他无力地笑着,“你看,你穿白衣也不丑的。只是,你的脸要红一些,人也要站起来。” “小夭,我很后悔,我不该让你去做王姬……不,小夭,我不能禁锢你自由,我说过,你可以左右自己的想法,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相柳俯着身体,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小夭的手上:“好好养伤,等你醒来,我带你去大海的那一边。小夭,你最恨人食言,所以,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暂时稳住小夭的伤势,相柳才离开贝壳,浮上水面,天空传来一声啼鸣,一直盘旋打转的白羽金冠雕飞低贴近水面,接上相柳。 毛团拖着一条腿摔进了相柳怀里。 “吱吱?” 相柳接稳了毛团,摸摸毛球:“她没事了。去冰洞。” 白羽金冠雕飞上云霄。相柳小心地摸了摸毛团的断腿,小家伙顿时疼得抽搐。 “神族中人的灵药虽不得法,好在还有些用处,不然你这腿定然要留下点残疾。是谁给你用的药?……意映?那就不用客气了。” 相柳这会儿过于虚弱,盘腿坐不稳,便倒在毛球背上,毛团凑近他,用舌头舔了两下他的脸颊。 “我没事。命多着呢。乖团子,让我歇一会儿,一会儿为你疗伤。” 不知不觉,相柳闭上眼睛,竟直接昏迷了过去。 毛团尖利地叫起来,急促地拱着相柳的脖子。毛球察觉到后,亦凄厉地鸣叫。 相柳强撑着睁开眼睛,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别担心。我不会倒下的,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倒下了,他们怎么办啊。 海底深处,小夭的魂魄脱离身体,漂浮在贝壳里。 魂魄意识混沌,她好半天才搞清楚状况,自己好像被人救了,躺着的那个才是真身,她现在不过是个灵体。 那么,是谁救了她? 小夭环顾四周,这地方让她觉得很熟悉。 洁白的环境,光滑的榻,透过一丝缝隙往外看,有生物游弋,却靠近不得。周围全是小小的贝灯,里面的明珠散发光芒,照耀着小小的天地。 是贝壳房子!相柳的贝壳房子! 种蛊时,相柳带她来过! 是相柳救了她,是她的妖怪救了她! 小夭呼唤道:“相柳!相柳!……” 久久无人回应,她又不能离开自己的身体几步,便眼巴巴地望着贝壳的缝隙,期待贝壳的主人回来。 缝隙之外经常有水族游过,却靠近不得。小夭待在这里,像极了这贝壳房子用血肉呵护的珍珠。 感觉不到时光流逝,终于,贝壳房子外的阵法传出声响,小夭惊喜地回头:“相柳!” 第99章 同伤 一袭白衣的相柳落进贝壳。 小夭欣喜地向他跑去—— “相柳,是不是你救了我!”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你不知道,那些花瓣从我身上穿过去可疼了!不过还挺好看的! 相柳,多谢了你救了我,要不然我都要失约了! 你看到我藏起来的毛团了吗?它现在怎么样? 你来接我回家吗? ——她从相柳身上穿了过去。 震惊,小夭猛地转过身,一边呼唤,一边伸手。 相柳毫无所觉。 小夭惊恐地发现,相柳看不见她,听不见她,连心声也无用了。 相柳凝视着榻上的小夭,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连声音都不敢放大:“小夭,我回来了。有没有想我啊?” 灵体小夭拼命点头。 想,我很想你!在梅林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本是红尘世外客,我强拉你入人间来,万一失约了你要怎么办?你也是怕孤独的人,我想同你相伴,我知道你心性坚韧,可哪怕心里有一点点难过,我都会心疼。 相柳笑着,依旧轻声细语:“乖,我们要开始疗伤了。” 疗伤? 小夭惊疑地看着相柳的行为。 相柳!你疯了吗?那是你的本命精血,一个妖怪的本命精血到底有多重要你不知道吗! 怪不得你脸色那么苍白! 小夭看着莹莹红光从相柳的心口蔓延而出,一点点融入她的身体,相柳的脸色白一分,她的灵体便凝实一点,转瞬间,相柳的肤色已经白得像纸一样。 相柳你看!我的手,我的手……它快有实体了,你停下来,停下来!心头血流多了你会死的,停下来…… 你用的不是心头血,是自己的命——等等,如果疗伤都要用心头血,那唤她醒来,用了什么? ——流淌的海水,蜿蜒的血迹,桃花血衫。 小夭骇得浑身发抖,因为极度恐慌,她的身体也跟着轻微抽搐起来。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还不如直接死透算了! “小夭?!”相柳停下输送血液,急忙去扶她的肩。 【怎么会这样,是毒性过烈了吗?】 这一声,瞬间将小夭从悲恸中暂时拉了出来。 她听到了!她听到了,相柳的心声还在,他们之间的联系还在。可是为什么相柳听不见她? 难道因为她现在是灵体,算不得心在说话? 小夭尝试着回到身体,又一次一次被打出来。 她看到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的相柳,紧张得连手指都不稳。 如果,如果,相柳可以听到她的心声,知道她没事了,是不是少受一点零碎的折磨? 她知道她的妖怪面冷心热,有什么话都不爱用嘴说,要不是有心声在,她肯定不知道他付出的一切。 她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让相柳知道她灵体的存在?要是有心声在,他是不是心里也能松快一些,不要那么恐慌? 身体开始发黑,小夭明白是中了相柳的毒。但是她想,就这样吧,毒死了以后相柳就不用受罪,没毒死就是造化。 ……还是活着吧。 相柳拼命救她,她得活着。 只要你开心点,我怎么样都可以。 我欠你太多,你想要我怎么样,那就怎么样。 你要我活,那我就努力活着。 你呀,小夭含泪微笑,傻乎乎的妖怪,忘了你自己的血有多毒,只怕你没救回来我,我已经被你的血毒死了。 【小夭,别怕。】 相柳俯下身去,贴上了小夭的唇。 小夭本以为是亲昵,然而却没有感觉到一点旖旎。就好像,相柳的唇只是贴着她而已。 她的身体褪了毒素,相柳摇晃着挪动自己的身体,唇又贴上小夭的额头——这才是一个吻的感觉,然后他整个人摔了下去,昏倒在小夭的身体旁边。 相柳? 相柳! 你这个傻子,这么逼迫自己,九条命都变得那么虚弱。 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儿。 没有你,我再无人相爱。 邶说过的,不舍得让我难过。 我宁愿自己就此死了,也不愿意你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请你下人间来,是想与你相爱,可这爱若是伤你,我宁愿从未遇见你。 小夭急得团团转,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身体不允许她回去。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妖怪歪倒在那里,像是死后僵硬的野兽。 小夭坐到脚踏上,灵体的脑袋虚虚贴在相柳的胸膛,像之前的许多次那样。 相柳,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如果你我都能活着,这贝壳就是我们另一个家,如果死了,那就当是我们共葬的坟墓吧。 ========== 覃芒来了中原,传了皓翎王的话,为刺杀的沐斐几人求情的四族人皆驱逐出皓翎,且永不许踏入。 阿念勉强满意,却暂时不打算回皓翎。一来她在这里会更迅速地得到有关小夭的消息,二来玱玹近来不好受,她想陪着他。覃芒临走时,阿念请他带了封信给皓翎王。 上面有一句话:“爹爹,我相信姐姐,请你也相信姐姐。” 一语双关。皓翎王了然,转头吩咐蓐收,相柳此人,能招降还是尽力招降。 入夜,阿念端着参汤去见玱玹,道:“哥哥歇一会儿吧。” 玱玹接过汤水,温言告知:“必须要尽快处理掉那些人,迟则生变。” 阿念安慰道:“西炎爷爷这次也站在你们这里。” 玱玹面露微笑,心里冷笑。 爷爷这次的行为,是对小夭有愧,是对小夭有怜惜,是小夭没有威胁。疼爱这个外孙女儿吗?当然是疼的,但是西炎王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被感性左右理性的人。 阿念心里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她忽然有些明白当初姐姐为何因为赤水丰隆像哥哥便不考虑选择他了,在这样巨大的悲痛之下还能找出机会铲除异己的人,实在有点…… 虽然阿念很不想用“可怕”这样的词来形容玱玹,但是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其它的词来贴合他这种行为。 哥哥这一类人,是不是都能在不伤害身边的人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们? “阿念,”玱玹温和地唤道,“你在想什么?” 阿念道:“没什么。” 玱玹道:“那阿念能不能告诉哥哥,你为什么帮相柳说话,你什么时候和他这么熟了?” 阿念心里一凛,随意地道:“不过见过两次,谁和他那个魔头熟了啊。” 众所周知,“两”是个虚拟量词。 玱玹深深地望了阿念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阿念,小夭她值得最好的男儿。” 阿念惊疑地道:“谁?!赤水丰隆?” 玱玹语塞了一下:“丰隆还不错。” “是是是。”阿念敷衍道。 她又不是个小孩子,对于“好坏”,阿念有自己的判断。 告别玱玹,她没有回自己寝宫,反而去见了傀儡小夭。她和玱玹都知道这是若木傀儡,但还是经常来看望。 这是一个寄托。 “哥哥今天来看过姐姐了吗?” 潇潇说:“殿下说王姬手太凉,吩咐多加一床被子。” 错愕只是一闪而过,阿念笑了笑,道:“都下去吧,我想和姐姐说说话。” 殿内只剩下阿念和傀儡小夭。 “皓翎玖瑶。”阿念趴在水玉床头,念道,“我今天帮你在父王面前说话了哦,以父王的才智,他一定明白我什么意思的。怎么样,我这个妹妹当得还不错吧!” 阿念把被子掖了掖:“唉,也不知道你和相柳现在怎么样了,身上这些伤口是不是该愈合一点了?也不送个信儿回来,这傀儡我们该怎么调整啊。” “刺杀你的人我们都已经要了他们的命,那几个男的千刀万剐,用雪球扔你的那个女人,防风意映拿她当了箭把子,听说用了一篓的弓箭,每段经脉每块血肉都被洞穿得很利索。嗯……她这么做是为了她哥哥吧?但是……但是……” “那相柳怎么办?皓翎玖瑶,你怎么那么花心啊!到底更喜欢哪一个?”阿念疑问了一会儿,便烦气道,“算了吧,纠结什么,你被人设阵刺杀的事早就传出去了,那个防风邶连面都没露,根本比不上相柳。” “姐姐,那天相柳一身是伤过来抱你的时候,我才知道在清水镇你为什么说那样的话——” 那时,小夭短暂地做回一段时间玟小六,并不去涂山氏的别院住。阿念并不热爱那里,待了两天便觉得烦,便寻了她想回紫金宫来。 小夭拒绝了。 阿念追问为什么,小夭说,她想在这里陪一些人,陪一个人,再陪一陪过往的自己。 阿念很难不想起一些往事,问道:“你想陪的那个人是相柳吗?” 小夭坦然地道:“是。” “纵然相柳长得好,灵力高,但是也不至于你这样屈尊降贵的等他吧?你可是堂堂皓翎的大王姬,他只是个妖怪,充其量是个叛军的军师。” “我没有等他。”小夭说,“说到做到的事情不算等待,应该说是约定。而且,你不了解相柳,不知道他做过什么。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配不上他那颗心。阿念……” 阿念道:“怎么了?” “你能想象到,一个拥有神性的妖怪,因为一个我,变成了患得患失的人吗?” 阿念虽然不知道小夭和相柳经历过什么,但是她被这句话震撼到了。 因为我,一个拥有神性的妖怪,变成了患得患失的人。 “而我除了爱他,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他也不要我做什么。” …… 阿念将下巴垫在手背上:“姐姐,我明白你的心思了,也多少开始了解你之前为什么那么说赤水丰隆。但是,我……还是不想放弃哥哥。在皓翎的那段时间,我让父王准备了选拔,本来想招赘个好郎君,可实在相不中——还把蓐收那家伙吓了一大跳!(=^▽^=)所以皓翎玖瑶,你一定要得到你想要的,我们皓翎的王姬,不能委屈自己。” 她小心地戳了一下傀儡小夭的脸:“你这次可把我吓死了。等你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训你,让你下次可知道点小心。堂堂大王姬,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你要是实在没能力保护自己,不然你先招赘一个?就九命相柳吧,你那么多追求者里,我最满意的就是他了。” 阿念絮絮叨叨,念了半宿。等她终于散了些心中郁气,走出门去,抬头一望,已是月上中天。 漆黑的夜幕中,月色皎洁。 第100章 一曲红尘歌 茫茫大海上,望日的月亮更显得大而亮。 相柳醒了。 他强撑着半坐起来,先去检查小夭体内的毒素有没有解除。 小夭又惊又喜: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你变得这么虚弱,是不是真的又因为我……丢了一条命? 相柳,你一直在保护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样子,说晕就晕……你是不是伤了元气?咱们慢慢来好不好,你能不能不伤害自己…… 相柳,外面的世界现在怎么样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那个……没有吓到你吧?嗐,你是大魔头相柳哎,我怎么会吓到你呢? 【小夭,我知道你怕寂寞。但是对不起,我现在太累了,没有力气开口,在这里陪你一会儿好不好?】 相柳凝望着榻上的小夭,又苍白地笑着摇头。 【我忘了,你现在还昏迷着,根本听不到我说话。那正好啊,我能省省力气了。】 小夭想告诉他,她听得到,她看得到,她知道这个傻子为她做的一切。 相柳,你好好休息吧。我会努力好起来,到时候,让我来拥抱你。 相柳拂袖,贝壳榻出现一个精致的玉盒。 小夭歪着脑袋看,这是什么? “这是玱玹送来的灵药,不过对你没什么用,留在这里给你玩吧。” 灵体小夭笑起来:原来哥哥知道我在这里,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我带过来的,不管是大义还是私情,你们两个的身份都注定互相看不惯。 谁要玩这个呀,我还躺着呢!相柳,陪着我好不好? 【你这样躺着的时候,倒是难得的恬静。平时狂放的,简直连真正的汉子也要甘拜下风。】 相柳只要看着小夭,就维持不了冷脸。 【外面还有很多事,我要去处理。毛团的腿我已经接好了,它很担心你,所以,你要赶快醒来。】 【好好养伤啊,我的姑娘。请允许你的妖怪暂时离开,我下次再来看你。】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他的身体虚弱至极。 相柳捂着心口摇摇晃晃离开的时候,小夭下意识地扑过去扶,又被强行拽了回去,离不开身体三步。 她只能目送相柳离开。 相柳!你小心点啊!照顾好自己!早点回来啊! 日子艰难滑过,好几年的时间里,相柳每每用心头精血救为小夭疗伤。小夭从一开始的痛苦、心疼和自责,到最后日夜日夜祈祷——让她快点好起来吧,这个笨蛋不能再这样伤害自己下去了。他头再多,心只有一个啊! 又一次用完心头血,相柳俯身,贴上小夭,吸出毒素。 灵体小夭趴在床头,肆意地用手指去触摸他没有一点血色的唇。 这几年,她就没有见到相柳面色红润过。 傻子,虚弱成这样。等我醒啦,你要是敢再这么苍白,我一定会咬破你的唇,给你染上颜色。 相柳坐直身体,咳了几声。小夭一慌,伸手去抚他的背——手臂从相柳的身体上穿了过去。 “小夭,希望你醒来之后,不要恨我。” 【我为了让你醒来,用我的血换了你的血,你现在已经不是个血统纯正的神族血脉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不恨,我恨你干什么啊!小夭难过得要命。要是你因为救我有个好歹,那我才要恨你。换血就换血,什么血统不血统、纯粹不纯粹——等等!我还想等醒来给你疗伤的,这下子我的血还能对你有用吗?!哎呀!相柳啊!!! 小夭的灵体围着相柳打转,叨叨个没完没了。 【小夭,你还要多久才能醒来?毛团的腿好得差不多了,它一直想来看你,是我没有让它来。等你再好一点,才能见面。】 【我每次来为你疗伤,毛球都驮着它,在海面上盘旋。】 这几年一直这样,用过心头精血,相柳的身体便要多累一分,往往没有力气说话。幸好小夭能听到他的心声。 她重新趴在榻上,脑袋依偎着相柳,听着他的声音,她就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寂寞孤独。 忽然,她看到相柳望了榻上小夭一眼,接着不自然地垂了一下眼睛,又抬起眼眸,故作镇定。 他……突然羞涩什么? “小夭,毛团疏解思念时,喜欢用唱歌的方式。这几年它唱的最多的,就是你曾经唱的那一首。今天我来时,听到鲛人又在唱歌了。小夭,你以前总嚷嚷害怕寂寞,那我也……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小夭又喜又惊。 相柳唱歌她是想听,但是……但是…… 相柳!我也听够了“君似水上风”! 但是相柳可听不到她的心声。强大的海底妖王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也只敢在心上人昏迷时偷偷地为她唱起情歌: “海天无绝路,命运有垂爱。 落卿于尘寰 ,教我无绝衰。 有今生,约来世,梦长在。 我请红尘世外客,且下人间四时来。 岁月朝夕重复复,与卿同去三山外。 愿以真心许,叩天地三拜。 相依大荒,相守山海。” 相柳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轻飘飘如同风中飞扬的落雪,一片片全洒在小夭心上。她陶醉于这样惑人心智的歌声、和深情的许诺里,恨不得相柳再唱几遍给她听。 “咳,剩下你的半段,我不唱了。你说过,要等你谱完了以后唱给我听的。”难为情的蛇宝宝唱完了情歌,咳了一下,立刻又变回……咦?这个神情,好像是邶。 “小夭,听见你这首歌,我才知道,你对邶的仪容竟满意成这样。”相柳划了一下榻上小夭的鼻子,“你这样喜欢,一听不是相柳还让我滚。” “幸好我脸皮够厚,死皮赖脸地跟着你,要不然让姑娘得不到我,你是不是要难过了?” 小夭望着神采飞扬的相柳,轻轻地念,是啊,邶,遇见你,我很欢喜。 脸皮厚的邶并没有分一点给脸皮薄的相柳,他不会经常为小夭唱歌,只是极偶尔极偶尔才会开嗓一回。 小夭一点一点记录核对,发现大约是一年唱那么一次,大概都是那个时间,还是那一首歌。 大约听了五六次,小夭从一开始听相柳唱歌,到跟着唱,到最后,慢慢地也能将自己的那部分唱完。 有一次,相柳坐在榻边唱完歌了,小夭趴在床头,一只手垫着脑袋,一只手虚点着,接着往下唱: 〖我于山外山,得遇人外人。 云柯迎风来,又见月下仙。 离别易,相守难,相见欢。 酒晕半熏弯月眼,春风笑满桃花面。 君乘风月自归去,妾赏余生不可怜。 悲欢不尽染,相思在云端。 你在红尘,我有人间。〗 相柳的身体一点一点僵硬。 〖又唱完啦!相柳啊相柳,你又错过一次,没能听到我唱给你的歌。不过也不要紧,等我醒过来,我一定唱到你腻烦。〗 “不会。”相柳喃喃道,慢慢转头,看着榻上的小夭,“我不会腻烦,你唱多少遍,我都愿意听,都喜欢听。” 小夭也猛然惊愕住。 〖……相柳!你——〗 相柳轻轻拥住小夭,闭上眼睛。 【小夭,我听到你了。我终于,又听到你了……】 〖你听到我了?!你听到我的心声了吗?!〗小夭激动地跳了起来,一伸手—— 〖不对啊相柳,我怎么还是触碰不到你?你别抱她了!我不在身体里。相柳,我在你身后!〗 【你在我身后?】 相柳小心地松开小夭,回头一望——贝壳房空空荡荡。 〖我真的在这里!你看不见我。〗 【……小夭,难道你现在是灵体在外吗?】 小夭点头,大力点了几下之后又猛地摇了几下。 〖哎呀我点什么头呀你又看不到!相柳,我在这里,我能看见你,能听见你说话。〗 “小夭。”相柳茫然四顾,他的心迫不及待,视线却无处停留,一时间手足无措,忍不住又望向榻上的小夭。 〖傻妖怪,〗小夭依偎过去,〖我现在就贴着你,我的头紧紧挨着你的胸膛,我的手想抱你的腰。〗 〖我的妖怪,你的姑娘想拥抱你。〗 相柳抬起手臂,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揽住了虚空。 他们,隔着空间拥抱。 第101章 你在红尘,我有人间 安安静静的世界里,忽然有了生气。 “小夭,你什么时候以灵体出现的?” 〖很早很早了,至今大约有八九年?〗小夭抬头凝望着相柳,〖我看到这里,看到了贝壳房子,就知道一定是你救了我。相柳,我被打了个透,全身上下都是窟窿,有没有吓到你?可是你看现在,你把我养得真好,我身上一个伤口都没有了。〗 相柳眸子一暗,道:“对不起,是我去得太晚。” 〖不是!!九命相柳你不许说这种话!〗灵体小夭张牙舞爪地嚷嚷,〖虽然你看不到,但是我告诉你,我现在正在用手揪你的耳朵。不许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听到没有?〗 相柳配合地捂住耳朵,却道:“可是,你本就是我的责任啊。” 灵体小夭傻了一会儿,忽然在心里哀嚎。 〖要了命了,简直要了命了!〗 相柳不明所以,忙道:“小夭,你不舒服吗?你现在在哪里?”他转过身,检查小夭肉身可有不对。 〖相柳大人,你确定只是蛇不是狐狸吗?为什么那么擅长魅惑人心。〗 相柳微笑着摸摸小夭的头。 【好啦,不用闹了,我不想难过的事好不好?】 〖……好吧,我总是什么小心思都逃不过被你发现。相柳,你看着很不好,躺下来吧,我就躺在你身边。〗 【好。】 相柳依言躺下,看看小夭,闭上了眼睛。 灵体小夭就趴在自己的身体上,一寸一寸描摹他的容颜。 【小夭,你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然想啊。相柳,我们来到这里多少年了?〗 【十九年第六个月。我把你关在这里这么长时间,又不能经常陪伴你,你是不是觉得寂寞了?】 〖没有。我能听见你、看见你,我有你作伴,所以这些年,真正孤独的只有你自己。〗 【傻姑娘,我守着你,怎么会孤独呢。】 〖我也想陪着你啊……相柳,外面怎么样了?我哥哥玱玹怎么会让我和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们两个这次没有打架吗?〗 【呵,他倒是想动手,但是没有办法……还要送灵药来……我听涂山璟说,玱玹最近忙着种树,具体种了什么,我再去打听……阿念也一直在中原……】 灵体小夭戳了一下相柳的脸。 〖相柳,你是不是很累?〗 【……小夭,我想……睡一会儿……】 〖睡吧,睡吧,相柳,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换我守着你。〗 这一次,她可把相柳折腾坏了。 相柳足足睡了两日,还是被小夭的碎碎念给念醒的。他醒来后发了一会儿呆,叹道:“真是久违的魔音。” 〖相柳你醒啦!——少来了,我听到你心里在笑了,听到我说话你明明很高兴的。相柳,我都快无聊死了,你在休息,我不能打扰,要不然我一定会无聊到啃你。〗 “你一直在海底躺着,是不是躺闷了?” 〖那可不是闷了,简直是闷坏了。〗 “那我带你去海上看月亮好不好?” 〖好好好!相柳,海上的月亮会比葫芦湖的还好看吗?〗 “你亲自看一眼比较好。” 海贝浮上水面,打开,小夭扒在边缘往外看。 相柳看看躺着的小夭。 【小夭,你在哪里?】 〖我回来了回来了,刚刚在贝壳边儿上,现在坐在脚踏,趴在你的腿上。〗 相柳伸出手:“我这样触碰到你了吗?” 小夭看看那扎进自己脑袋半个手掌的手,郑重地回答:“嗯!” 相柳轻笑,抬头望月:“今天是上弦月,像一把弓——不知道和葫芦湖相比如何,你短时间是得不到答案了。” 【每次满月时,我都要给你疗伤,不可能带你到海上来。我也好多年没有看到过满月了。】 小夭心里难过起来。 〖是啊,已经过了十九年零六个月。你为我渡了二百多次心头血,相柳……〗 “小夭。”相柳出声打断她,声音温和,“你喜欢这月亮吗?要是喜欢,以后每次满月的时候,我都带你到海上来看圆月。” 小夭把难过忍下去,笑着说:〖当然喜欢。相柳,我想告诉你,那次我因为甜儿的事去找你,你从月下向我飞来的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仙人。相柳,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好幸运,可以看到那样的你。〗 【我知道。所以你说“又见月中仙”。】 相柳凝望榻上的小夭,温柔说道:”不管是人外人,还是月下仙,都是为你而来的。” 虽然这话很让人心动没错,但小夭还是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看她啊?虽然躺着的那个是我的身体,但是你一直用那样的目光看她,我总有一种你移情别恋的感觉。〗 相柳大人被噎住了,许久他才说道:“你还吃你自己的醋?” 小夭嘀咕:〖说得好像相柳不吃邶的醋似的。〗 【——好吧,你赢了。】 海风吹拂,海浪声声,他们不能真实地依偎,却仍然觉得安宁。 相柳给小夭说起外面的世界,说玱玹和馨悦经常相见,说丰隆在赤水和轵邑两头跑,说涂山璟生意做得很不错、权力也在一步步收拢。 小夭托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 “还有意映。”相柳说,“自从百箭射杀了詹雪绫,她变得雷厉风行起来。以往在青丘不服她,直接一箭擦着脑袋过去。涂山篌也挨了她一箭,涂山太夫人询问,意映只说让涂山篌‘注意身份请自重’,惹得太夫人又给了他两拐杖,涂山篌腿瘸了好几年。” 〖哎呀可算有点小惩罚了!〗小夭听得开心,忽然发现个不明白的地方,〖詹雪绫是谁?百箭射杀,这么狠的手段,这个詹雪绫做了什么让意映这么生气?〗 相柳沉默。 【是因为你。】 小夭恍然。 〖梅林刺杀这个詹雪绫他参与者或者策划者?〗 “是。” 〖那她……是那天砸我雪球的世家女子?〗 相柳道:“是。” 〖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小夭好似重新回到那日天地破碎之时,铺天盖地的杀机都抵不过心里的信念被毁灭的绝望。她簌簌颤抖着,身体也跟着抽搐起来。 “小夭!”相柳抱住她的身体,安抚道,“小夭,别怕,别怕。” 小夭痛苦地嘶喊: 〖相柳,我娘不要我了!他们说我是赤宸的女儿!那我怎么办?我怎么面对爹爹,我怎么面对自己……我不是我了,相柳,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你是小夭。”相柳说,“我在清水镇外的大山里遇见你时,你是个胆小又放肆的粗糙男人;后来在回春堂,你是猥琐又坚韧的小医师;在岳梁府内,你是邶一见钟情的姑娘。小夭,小六,我遇见的是你,不是皓翎王姬,更不是谁的女儿。” “你只是你。你就是你。” 小夭慢慢地,不抖了。 相柳道:“你想知道的,我为你去查。只是,你可不可以……先不哭?” 正感动的小夭:〖……为什么?因为我哭得让你很心烦吗?〗 “因为……”相柳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是即便他不说,小夭也能从心声里听到,于是他只能直言,“在我无法拥抱你时,我很害怕你的哭泣。” 小夭呆愣住。 〖相柳,我很想很想拥抱你,真正的拥抱。〗 〖你在这红尘,我才真正拥有了人间。〗 相柳沉声道:“好。” “小夭,你想见毛球和毛团吗?” 小夭立刻道:〖想!我太想了!〗 相柳微微一笑,打了个呼哨,不多时,月下便有一只鸟儿的身影入画。 大一号的毛球驮着毛团,落在贝壳开启的边缘上,咕咕啾啾地叫了几声。 毛团从它背上滚下来,跳上贝壳榻,冲着小夭叫了两声,然后看着相柳。 小夭早欢呼个没完了,看到毛团又猛夸相柳:〖团子的腿完全正常了。大人你可真厉害,把它养得真好!〗 【少恭维我。】 相柳说:“她有意识了。你们说话,她都能听得到。” 这话一出,毛球拍了一下翅膀,毛团竖一下耳朵。 然后各种叽叽喳喳咕咕啾啾吱吱呀呀的叫个不停。 相柳几个脑袋一下子全给吵蒙了。 “住嘴!!!” 相柳大人的耳朵嗡嗡直响。 他缓了一下,才道:“你们想说什么,直接说吧,她听得到。” 相柳大人把地方让出来,自己揉着耳朵挪一边去了。 毛球和毛团一个蹦一个跳,两小只皆站在了小夭的床头,七嘴八舌地说话。 然后过了一会儿—— 〖相柳!你过来帮我告诉他们,我也想他们了!我不疼……让毛球好好照顾毛团,它是个大妖怪,让毛团好好照顾自己……〗 【救命啊……】 相柳认命地挪了回去。 小夭虚抱着两小只,看着相柳笑。 〖认命吧你,遇见你是我的幸运,但是遇见我算是你倒霉咯。〗 心声重回以后,相柳更忙碌了。他总是把事务尽快处理完,然后奔波入海,待在贝壳里陪小夭,每隔几天就带小夭浮上水面看风景,或是催动贝壳去别的水域看游鱼。 第102章 海底疗伤的日常 相柳这样的陪伴,让小夭愈发惧怕和他分别。有一次相柳要出门做件事,小夭可怜兮兮地问: 〖不能带上我吗?〗 “不行,大海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不能再让你去任何危险之处了。”相柳说,“我会尽快回来的。” 〖生命安全第一!不许着急!〗 “好好好。” 心声恢复之后又两个年头,小夭有些急躁起来。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这每个月剜相柳心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相柳,我真的好恨啊。我灵力太弱了,单靠毒药根本保护不了自己,距离太远,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渡完心头血的相柳正虚弱,依旧闭上眼睛和小夭并肩而卧,只用心声交流。 【是你伤得太重了。你当死里逃生是那么简单的呀?】 〖相!柳~你别说得好像是一件小事一样,我在认真地嫌弃自己灵力弱。〗 【乖,不担心。你的弓已经要铸好了,到时候……】 相柳的心声被小夭激动的声音打断: 〖什么我的弓?你给我铸造的弓吗?邶带我去买弓箭前就曾说让我先凑合着用,所以你给我准备了的弓……〗 “是啊。”相柳睁开眼睛,凝望虚空,“铸造了四十五年。只待它的主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夭似乎和相柳对视了一眼。 〖相柳,你知道我在这里吗?你能感觉到我了吗?〗 “有一点。” 小夭挪动了两步,相柳的视线未动。她叹气。 〖看来是碰巧。〗 【不是巧合。】 相柳说:“方才的一瞬间,我真的觉得你在那里。小夭,不要忧虑,你在慢慢好起来。” 小夭伏在榻边,趴在相柳身上。 〖心里不舒服。当初师父有说过,让我留在玉山,说不定能帮我恢复灵力。我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你最怕寂寞,玉山你恐怕待不住。】 〖嗯。我真的待不住,我不想待在那里。相柳,我是不是太懦弱了?因为害怕寂寞,放弃变强,所以有危险来时,我无力自保,连命都没了,还要连累你用一条命和几十年的心头血救我!我简直是个不争气的累赘!〗 “小夭。你有好好练习箭术、钻研毒药,你在努力成长为能保护你自己和他人的人。是敌人狡诈,你不能让他们的残忍转换为自己的无能,这不是对等的。” “战胜过往需要无限勇气,但是恐惧过往,绝不是一件耻辱的事。” 小夭思索着他的话,忽然苦笑: 〖相柳,溺爱会让人心生懒惰。〗 “唉。”相柳微微笑起来,“我是让你不要沉溺在过往里自怨自艾,现在想修灵力也来得及。” 〖你有办法么?!〗 相柳表示他需要去见一见王母。 小夭震惊了。 〖你还认识王母???〗 “王母和辰荣王是结拜的兄妹,所以对义父有几分照拂。我便和玉山有了往来。” 〖哇哦,无所不能的相柳大人。〗 相柳被她一声“哇哦”逗笑了。小夭又叹道, 〖要是早知道,那当初我也可以让你带我去玉山恢复真容呢。〗 “你去了玉山?” 〖对啊,恢复真容后,师父给了我选择,我自己不愿意留下。当王母这件事,我真的很抗拒。〗 “你当王母?恐怕玉山就不会再与世隔绝了。”相柳笑了一会儿,道,“你话这么多,獙君会觉得你吵吗?” 〖你嫌我吵是不是?〗 小夭恼怒地扑到相柳身上——实则灵体能穿过他的身体扑在榻上。但是就在那一瞬间,相柳本能地抬了一下手臂,想拥住什么。 【小夭!是你扑过来了吗?】 〖相柳!你感受到我了吗?!〗 相柳点头:“小夭,你的灵体越来越强了。再过些年,说不定你就能苏醒了。” 〖好!〗 小夭抬起头,靠近相柳。 相柳莫名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好像……有点凉意?】 〖是我想亲你一下!〗小夭得意地道。 相柳轻笑,俯身亲在小夭额头上的桃花上。灵体小夭捂着额头,不服气。 〖凭什么我的感触要更深啊,相柳,你这是欺负我!〗 【那没有办法,只能靠你自己苏醒后欺负回来了。】 从此以后,小夭便致力于让相柳从各种地方感受到她的存在。大多数是突然亲一下、抱一下,总让相柳冷不丁地有凉飕飕的诡异感觉。偶尔她会在背后学相柳的动作,他坐她坐,他动她动,有种“行动带风”之感,相柳哭笑不得。 又是几年过去,相柳告诉小夭,玱玹种在辰荣上的凤凰树已经长成了,璟收拢了青丘八成实权,甜儿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阿念生玱玹的气回了皓翎,意映也去了——阿念要和她学习箭术。 虽然远在深海,但是小夭并没有和大荒脱离。 她扒着贝壳,望着天上的圆……差一点就圆了的月。 〖他们能看到的月亮,和我们能看到的,应该是一样的吧。〗 “当然是一样的。”相柳坐在榻上,眼神自然地往贝壳边缘落,“小夭,你是不是又趴在那里?看见远处的大涡流没有,小心掉下去。” 小夭才不在意呢,又不是头一次见了。 〖你说过的,有你在,我才不怕。〗 相柳抿唇而笑。 “今天的月亮也很像你的狌狌镜。” 〖你又提了一次这件事。相柳,不就是记录了几次你嘛,有被我捉弄的,也有美绝人寰的呀。〗 相柳仰头叹气。 “清水镇,我只是睡个觉,你要偷偷记下那么多次,玟小六,你到底有什么癖好?” 〖我……我那是物尽其用!〗 小夭与相柳分别时,总喜欢看狌狌镜里的他。但是只有两段记忆也太少了,于是她又偷偷地记了很多。大多数是趁相柳睡着时才做的。为了不让相柳起疑,他略有察觉,小夭便上去亲一口,再觉异样,那就再亲一口……直到被摁倒啃个够。 相柳还以为是她实在贪恋美色,直到在海底无意间发现了狌狌镜的秘密。 【狡黠的小丫头,狡辩。】 〖反正我不管,我还要留着那些记忆,等以后垂暮时嘲笑你变老,你要是敢清除掉,等我醒了一定咬死你。〗 “咬死我?哇哦,”相柳学着她的语气说,“玖瑶姑娘,你才几个脑袋啊?” 〖不管!〗 …… 夭、柳海上看月亮日常。 〖相柳,你再和我说说你和洪江的事好不好?〗 〖相柳,我还想看下雪!〗 〖相柳,我们什么时候去极北之地啊?清水镇有小院小楼,海上有贝壳房子,我们在北极之地造一间冰屋好不好?〗 〖相柳,今天我们去哪里玩儿?发光的水母很好看,但是总看也没意思。〗 〖相柳,我有点想念葫芦湖的月亮了。〗 〖相柳,王母师父真的说要打断所有经脉重塑吗?那我会不会疼死啊?〗 〖相柳,你真的可以先用冰的灵力带我修炼吗?〗 〖……什么更有效的方法,为什么现在不可以?你再背兵书我生气了!〗 〖啊啊啊相柳,大涡流又出现了……我好想感受一下……〗 【你真是不知死活。】 小夭笑嘻嘻。 〖嗐,行为胆小如鼠,不影响我思想胆大包天嘛。〗 相柳简直几个脑袋都在耳鸣。幸好就在这时,天空里响起一声清越的鸣叫,毛球落在贝壳上,上头滚下来一只“紫色”的团子。 “吱吱!” 一束毛缠着一串花,花团锦簇里露出个腓腓的脑袋,冲相柳直叫。 〖紫藤花开了?!〗 小夭激动地跳过来,在相柳身边坐下。 相柳大人正忙着解花:“反正你也吃不了,且看一看吧。” 〖吃不了又怎么样,我团子和毛球千里迢迢送来,只看着我也高兴。等我好了,你要带我去紫藤花林、去葫芦湖、去吃烤肉!〗 【不带。】 〖哼,你不带我,我就去找邶,找兮儿……话说回来,阿念还是很不待见邶吗?你去找意映时见过她几次,她还是不给你正眼吗?〗 【……你还是把话说回去吧。】 而后又是很多年,小夭无聊时把时间记得很牢,大约是第四十五年后的第三个月,她突然醒来了。 小夭迷蒙睁开眼睛,贝壳还关着,小贝灯亮着柔和的光。她扭头——发现脖子好酸,抬手——手臂好沉啊,面色还苍白的相柳睡在她左边——怎么她记得自己趴在左边来着,难道是睡迷糊了吗?小夭觉得自己有点累,灵体也是要休息的,反正左右都一样。于是她熟练地侧身,趴在了相柳身上。 然后相柳就被她砸醒了。 半梦半醒间,他还以为在清水镇,下意识去揽那个捣蛋的人,手伸到一半,双目大睁,直接坐了起来。 小夭被带起,被迫换了个姿势,整个人半折起来,哎哟哎哟地喊:“好累啊相柳,再睡一会儿。” 相柳道:“小夭?!” “嗯……”小夭想揉眼睛,忽然被人抓住手,再然后,脸也托住了。 视线不再模糊时,面前是相柳有些慌乱的神色。 小夭彻底清醒了。 “相柳……” “小夭,你醒来了。” “我醒了!这是我的身体!”小夭激动地道,“我终于……” 相柳轻轻地道:“你终于回来了。” 小夭点头:“就是这么突然!有没有很惊喜?——这是……泪吗?相柳,你别哭,别哭……” 第103 相柳,你要碎了 小夭惊慌无措。 从来没有见过相柳落泪。 她潜意识里认为,眼泪是脆弱的象征,而强大如相柳,没有脆弱之处。 而现在,分明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从他眼眸中溢出,顺着脸庞滑落。 那滴泪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仿佛割裂在小夭的心上。 相柳却平静地、温柔地说:“醒了就好。” 小夭用力抱住了他,眼泪簌簌而落:“相柳!我怎么敢不醒,你在等我,我怎么敢不醒呢?再不醒来,你都要碎了。” 【小夭……小夭……】 “我在,我在。”小夭被勒得骨头都疼,却不挣扎,反而更用力地箍住相柳的腰,“我让你等得太久了,我回来了,我不走了……相柳,我再也不敢了。你又为我丢了一条命!相柳,对不起,对不起……” “不哭。”相柳松开怀抱,轻柔地抹掉小夭脸上的泪,“小夭,不要有任何愧疚。你也是我的命。” 小夭嘴一扁,泪水流得更快了:“你个傻子,相柳,你这个天底下最傻的傻子!” “小六说过的,要把自己的命给我,我仍然是‘九命相柳’,所以小夭,我拿一条命换另一条,哪有什么愧疚不愧疚。” 小夭哽咽道:“可我现在又欠了你一条命!命就是命,没有多少之分,你每一条命都是独一无二的,都不该失去!” 相柳抚着她的鬓发道:“你忘了吗?你给了我一条命,又给我一颗心,所以我这笔生意不亏对不对?” 小夭摇头。 〖不是这样的,你说这些是怕我像你一样困于恩情,想让我认为自己没有亏欠你。可是相柳,不是这样的,我的难过是基于爱。〗 小夭终于压下心头梗住的酸涩,望着相柳说: “我只是,心疼我的妖怪啊。” 相柳怔怔地看着她。 “小夭,你……心疼我?” “是,我心疼你。我又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小夭含泪道,“你是不是不信我?” “没有,不是,我……” “相柳!你看着我,”小夭抱着他的肩,看着他的眼睛,“我怎么就不能心疼你,你怎么就认为你不会被心疼?强大、坚韧,就应该一直独自承受一切吗?就不能软弱一会儿吗?我的妖怪啊,不要怕,脆弱才不是一件耻辱的事,它只是一种天性。” 小夭说:“最起码在我这里,你想强大、想脆弱,都随你。” 〖即便你碎了,我也会一点一点将你粘起来!〗 又一滴泪从眼眸中滑落。相柳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一下一下摸着小夭的脸颊:“对不起,小夭,我来晚了。在梅林,你痛不痛?你没有等到我,有没有失望?是不是很生气……” 小夭摇头:“我那时只想着很抱歉,约好了相见,但我可能让你在人间等不到我了。但是……”她抬起眼眸,吧唧亲在相柳的嘴角,“你将我带回了人间。” “对不起,对不起,”相柳悲伤地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那么痛……” “你才痛啊傻妖怪!我们种了蛊,我痛难道你不会疼吗?你那么疼,还要过来找我,还要给我疗伤,还要舍弃一命救我……相柳,你是不是有毛病啊!你眼里心里从来没有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小夭质问着,已经是泪流满面,“你背负辰荣义军,又要背负我,几个你才够用啊!不要再这样了,不能这样……九命相柳的九条命,难道都不是为自己而活的吗?” “不哭,不哭,乖,小夭别哭。”相柳不让小夭哭,自己眼眶里却有水光盈盈,“遇见你,我的心已经是为自己而活了,这是命运垂爱,我觉得自己很圆满。” 小夭张了张嘴。 〖这一瞬间,真的很想放弃一切。〗 【放弃你这种想法,小夭。】 相柳道:“你有自己的责任,你是重信守诺的人,不要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 小夭低头,难过地说:“我明白有立场。身份禁锢了我的身体,让我不得选择,可我的心是自由的,它不受控制,只愿意落在你那里。” “我知道,你最想有一个人可以长久地与你相伴,选择了我这个不确定的人,你用尽了所有勇气……”相柳轻轻揽住小夭,白衣银发的人,认认真真地说出了邶嬉皮笑脸说出的那句话,“我怎么舍得让姑娘难过呢?” 再一次从相柳身上得到肯定——他会与她长相依。小夭却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懂你的忠义,你尽管去做你的事,我们现在不论结果,只……” 相柳道:“只管朝夕?” 小夭用力点头:“嗯!” 〖君乘风月自归去,妾赏余生不可怜。〗 相柳敲了一下她的头。 【岁月朝夕重复复,与卿同去三山外。相守大荒,相依山海。】 〖你在红尘,我有人间。〗 相柳忽然说:“以后的人间都不要种梅花了。” 小夭脱口而出:“为什……” 〖是因为我?〗 “嗯,因为它让我的姑娘那么痛。” 泪水滚落,小夭笑着说:“我已经忘记痛不痛了,只记得漫天梅花还真的挺好看的。” 相柳能感受到她的委屈。 “小夭,不怕,我在这儿。” 泪水喷薄而出,小夭道:“相柳!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说我不是爹爹的女儿!为什么我要被替一个魔头付出代价,为什么我要被漫天花雨穿透四肢百骸,为什么我死了也不知道身世的真相!我做错了什么?我没有得罪过沐斐他们,我只是活着,他们就要我死,甚至凌虐着去死!相柳,我只是在活着……” 相柳抱住她:“你没错,你没错。我会查出真相的,他们瞒着你的,我都会帮你揭开。小夭没错,小夭没错,小夭就是要好好活着,是他们不知死活,是他们犯贱,是他们欺软怕硬……” 小夭抱着他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情绪发泄大半,才抽抽着离开相柳的怀抱,低着头说:“相柳,我因为这些事哭成这样,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矫情。” “没有,”相柳说,“委屈怎么能是矫情呢?你刚说完脆弱是本能,现在就忘了吗?” 【虽然我没有父母,但是我能理解你突然不确定父母的痛。】 “这是什么破安慰。”小夭一边说着对不起我把你衣服弄脏了,一边又抓着他的袖子抹了把脸。 相柳忍住没说自己其实并没有安慰她、只是下意识心里那么一想,一边又忍了自己脏兮兮的衣服。 【唉,怎么没有穿邶的衣服,这白衣属实不耐脏……】 心声麻溜儿地将相柳出卖给了小夭。 “九头蛇妖,你嫌弃我了呗?” 相柳道:“没有。” 小夭哼道:“衣服脏了你就换一件呗,反正相柳都是白衣。” 相柳犹豫了一下:“没带别的。” “你犹豫什么?” 【我的那件在你身上啊……该死,这心声关不了的吗?】 小夭一惊,立刻打量自己身上的白裙子:“这是你的衣服?不是你给我变的吗?” “是变的……” 【只不过是拿外衣变的。】 〖哦嚯,所以我穿了相柳的衣服四十多年。〗 相柳站了起来,道:“我浮上海面,告诉毛球和毛团你苏醒的消息。等我回来。” 说完急匆匆地出了贝壳。 小夭:“……” 很好,学会开溜了。 小夭还没来得及咒骂相柳几句,那个人又急匆匆地回来了,手里抱了个盒子。 “小夭,”相柳把盒子打开给她看,“这是老木做的饼,甜儿做的包子,麻子送到回春堂交给串子烤的肉干——他们前几天送给宝柱的,我方才让毛球去冰洞取了来,没有坏掉。” 说着,他用灵力养热了饭菜,放在榻沿:“刚醒来,吃点东西。” 〖傻子妖怪!〗小夭骂了一句,开始大口吃饭。 〖相柳,大家都还好吗?〗 “很好……早些年串子犯了错,甜儿差点就离开了回春堂。” 小夭睁大眼睛,忘记了咀嚼,凑到相柳身边听他说话。 〖能把有了那么多孩子的甜儿气走,可见串子是犯了大错了。〗 小夭往嘴里塞了一口包子。 “嗯,确实……吃慢点,没有人和你抢。” 一手拿包子,一手拿肉干,小六瞪了相柳一眼: 〖好久没有吃饭了,一定要好好吃!而且吃完饭,我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相柳问:“什么事?” 〖一件我很早很早之前就想做的事。〗 吃完东西,消除掉杯盘,小夭冲相柳勾手指:“大人。” 相柳怔了怔:“小夭?” “相柳,你还记不记得,在清水镇外的大山上,我第一次见我家仙人,说了什么?” ——还是躺平任他吃我吧! 相柳睁大了眼睛:“你……” “没有洗澡,也没有洗刷干净,但是只要大人不嫌赃,”小夭的指头点点自己的唇,“来临幸小的吧!” 相柳:“……” 【小夭,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想亲你。四十多年,我都没有再亲过你。你,每月反正只是吸毒……” 相柳走了过去,觉得自己脚踩浪花。 小夭嫌他慢,拽了他一把让他扑下来——相柳忙用手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小夭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相柳,我好想你。” 相柳深深地望着她,低声唤道:“小夭。” 小夭把丑话说在前头:“不吸毒了,你要好好吻,用尽你的毕生所学。” 相柳含笑点头。 过了好久,小夭受不了了。 〖亲吻就亲吻,你能不能不要喘啊!〗 【……好。】 身体后退,相柳又啄了一下小夭的唇,便与她分离。小夭忙解释道:“我不是在拒绝你!我……” “我知道,是我的姑娘害羞。”相柳轻轻一笑,挪上来亲了亲小夭的额头,附在她耳边,声音暗哑而低沉,“我也知道你喜欢。所以,等新婚之夜,我再喘给你听。” 再看山海月明,贝壳房子里是真正的相依相偎。小夭总喜欢伏趴在相柳身上,相柳便会歪着身体,半仰在榻上,让他的姑娘可以享受最自在的姿势。 贝壳壁那里,一只腓腓的小爪子正在和小贝灯做斗争,上头站了一只小胖鸟,歪着脑袋叫了两声,似乎很不理解它的行为。 “毛团!你抠不下来的,毛球都看不下去了!”小夭很不客气地嘲笑。 “吱吱!” 毛团回头冲小夭叫了两声,扭过小身体,继续又挠又拽,好不容易抠松了一个,还来不及高兴地叫两声,就猛地脱力往后滚去。 “啾——” 毛球扑棱着翅膀挡了一下,才没让毛团滚落海水。 “哈哈哈……” 小夭大笑。 相柳无奈地把她的胳膊拈了起来:“你笑归笑,但是能不能不要把我的肚子当成桌子捶啊?” “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小夭笑得直打滚,相柳被她这撞一下那撞一下,简直没有脾气。 “好了,月圆之夜,你只要看月亮吗?要不要去海里玩?” “去海里玩?!”小夭立刻止了笑,“好啊好啊!今天我们去哪里?毛球和团子怎么办?” 相柳看了两只小胖:“他们愿意一起去,带着吧。” 小夭欢呼:“好!” 贝壳缓缓沉入深海,在大海最深处再打开。相柳告诫两小只:“不能出贝壳的屏障。”他看看小夭,“没说你。” 毛球飞过来,扑棱着翅膀喷了相柳一脸口水。 相柳道:“要造反?” 小夭已笑得又滚在榻上。毛团不明所以,也跟着她滚来滚去。 相柳头疼地捂住了额头。 海底是另一个瑰丽的红尘。 “呐!小夭你看,那只玳瑁!”相柳微微侧首,对肩上的小夭说,“比你在清水镇睡的那张榻大,你若喜欢,以后可以用玳瑁做一张榻。” 小夭立刻支棱起脑袋往外看。 相柳看看自己的肩,悄悄往前挪了两寸。 “我喜欢我喜欢!玳瑁做的榻,相柳,你要给我放进贝壳房里!”小夭说完,头一动,又靠在了相柳肩上。 相柳轻笑:“好。” “吱吱吱!”毛团看到了什么,惊恐大叫。 小夭问道:“相柳,那是什么?” “放心,它不敢靠过来的。那是鱼怪,它体内的鱼丹比上次别人要送你的鱼丹紫好。不过……”相柳大人还没“不过”完,错愕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小夭?你……” “是不是又吃醋了?没关系,我哄你呀!”小夭笑嘻嘻地说完,才抱了他的手臂问,“不过什么?” 相柳点她额头:“不过,你以后可能用不着那玩意儿了。” “为什么?” “因为你有了海妖血。” 【已经有了海妖的特性。】 “什么特……”小夭正要问,忽然听到一阵空灵悠扬的歌声,她惊叹道,“这是什么声音?真好听。相柳相柳,我们靠近一点去听听吧?……嗯?你俩这是?” 毛球摇头,毛团咬她衣袖。 ——拒绝!我们拒绝! 相柳笑着解释:“鲛人又到发情期了,这是他们求偶的歌声。” 小夭尴尬了:“那就不去打扰他们了。” 相柳道:“据说鲛人的歌声,是世间最美的歌声……” 小夭打断他:“谁说的?!世间最美的歌声根本不是鲛人的,相柳大人好没见识。” 〖我都听过!根本不是鲛人。〗 相柳疑问:“那是谁?” 小夭挑眉一笑:“是九头海妖!——对不对毛球毛团?” 毛球毛团齐齐点头。 ——是的是的!虽然我们没听过! 相柳:“……油嘴滑舌。” 小夭不服:“我明明说得真心话!” “好好好,你有眼光……要不要听我把话说完了?” “相柳郎君请——” 相柳无语地看了小夭一眼,继续说道:“鲛人的歌声,人族和神族都听不到。” “那我怎么……哦!”小夭恍然大悟,“这就是海妖血带来的特性对吗?” “嗯。”相柳心里有些忐忑,毕竟多数神族都看不起妖族。 “太厉害了!”小夭又欢呼一声,一下子扑在相柳怀里,把人拱了个倒儿,开心地抱了抱他——还没等相柳搂住她的腰,她已经飞快地站了起来,闷头往大贝壳外跳,“我是不是能在水下呼吸了!!相柳相柳!出去玩!” “小夭!毛球和毛团怎么办?!” “……哇我真的可以在水下呼吸!!让他们在贝壳里玩吧!!” “……” 相柳和两小只对视。 毛球和毛团控诉地望着他。 ——把我们带来又要把我们丢下! 相柳大人再一次认命,灵力幻出屏障,包裹住两个毛,然后拖着个大泡泡追小夭去了。 海水浮动,人如游鱼,等到小夭终于玩累了,两个毛也已经在气泡里颠晕了。 小夭也困了。即便如此,躺进贝壳房里时,她仍然不消停。 “相柳,你为什么听见鲛人的歌声就说他们到了发情期?那你为我唱歌又代表什么?你说话啊!又逃避是不是,讨厌死了你!” 相柳大人闭目不语。 小夭又猛地往下拍了一下手:“相柳,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幸好最近不用心头血,要不然这一下一定会被拍吐血。】 相柳睁开眼睛,无奈地问:“什么事?” “鲛人发情期是不是在特定时间?” “是。” “发情期才会唱歌吗?” “嗯……定情也会唱,但是歌声不一样。” “我就是想起来……”小夭蛄蛹上去,用手掌握住他的脸,强迫相柳的目光与她相对,不得转移,“你每年为我唱歌的时间,好像也是特定的。快坦白!” 相柳想避开她的目光,又被掰回了脸。 在小夭灼灼的眼神里,他的本能先投了降: 【因为那一日,是我们种蛊的日子。】 “蛊?”小夭瞅了瞅,选择了相柳的心口,拿指头戳了戳,“这到底是个什么蛊?你知道它底细,却总不肯告诉我。为什么种蛊的日子那么重要?” 相柳沉声道:“你想知道吗?” “想。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觉得我可以知道所有你知道的。” 相柳坐起来,看着小夭:“我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你的心没有给你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东西,叫做情蛊。” 相柳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小夭,然后小夭眼睛红得像发怒时的他,只没有獠牙。 她说:“我听你说这些,真的很想抽诓骗你种蛊的人,可那个人是我自己……相柳,你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相柳叹气:“你还要说这句话多少遍啊。” “很多很多遍,因为你一直这么傻。我那会儿才认识你多久啊,你居然就交出了自己的命和唯一的一颗心。我现在才明白,为何当时听到你心里在说——要命,我有九条,要心,我有,收不回来,便收不回来吧。” 小夭难过得要死,低声啜泣道:“你才是孤注一掷,不讲结果。相柳,要是我没有爱上你,我一定会恨死我自己的。” “小夭,你说得不对。”相柳道,“蛊是我心甘情愿种下的,你并不能强迫我。虽然,如果不爱我,我会觉得被欺骗,会伤心、会愤怒,但那是我的本能,并不代表你错了,我不会去苛责你怨恨你,爱恨情仇,都是你的自由。” 小夭喃喃道:“相柳……” “而且,我很庆幸你将蛊种给了我。”相柳看着她说,“梅林之后,让我能有办法救你。这样就很好了。” 你若爱我便是锦上添花,你不爱我,我也甘之如饴。 小夭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她只是觉得,相柳的爱好像拥有神性。 〖怎么办,越来越不想离开他……〗 相柳轻笑:“所有的事情都会走到最后,我们往后还有很多年。但是小夭,有些人的寿命快尽了,玱玹种在辰荣山的凤凰花开满了山头,阿念的箭术也有所进益,我们,也该离开了。” 终于,要暂时离开他们的梦了么? 纵然不舍,但是尘世中他们还有各自的责任,现实在呼唤他们。 良久,小夭点头:“相柳,你说以后的满月之日,你都会带我到海上看月亮。” “好。地老天荒,只要你不腻。” “嗯。”小夭露出笑容,“我最讨厌等待的,所以,我不等你。” 〖有回应的、能确定的未来不是等待,而是约定。〗 第104章 海底结束 时光这种东西不是感性的。没有时间感伤即将到来的离别,相柳催促毛球,带着小夭赶回了清水镇。 老木行将就木。 落于大山之中,相柳用灵力给小夭幻化了容貌,带着小六急匆匆来到了回春堂。 四十多年,这里变化很大,院子变大了,周围灌木变多了,隔壁的小楼爬满了紫藤花,一个鲐背tái bèi(八九十岁)模样的老人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正在晒太阳,过了一会儿,有个年轻点的老头佝偻着腰走过来,手里端着个盘子,放在了老人身边: “吃吧,甜儿给做的,你呀,也只能吃得动这鸡蛋饼了。” 那老人抖着手抓了一块紫藤花鸡蛋饼,喘着气说:“辛苦甜儿了。多亏有她和春桃。串子啊,你去隔壁看了没有?宝柱回来了吗?” 那老人正是老木,而旁边快七十岁的老头,是串子。 “去了去了,早上我去过了。还没有回来。” “唉。宝柱总给我们带小六的消息……你将我的事告诉他们没有?我也就这一两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上小六一面。” “你看你这老头,宝柱不是说了吗,六哥遇到点事,脱不开身,最近就要回来了。上次十七来看你,说的也是这话,对不对?你啊,就好好养着,一定能再见上六哥的。” 小六站在门口,听到了全部。 他们耳背了,反应也很慢,竟完全发现不了院子外站了两个人。以前老木脾气上来,总拿棍子撵得她到处跑,而现在,说一句话就要喘上两口气。 “太爷爷祖爷爷!太奶奶说一会儿还要喝汤,让你们少吃点饼!”一个三四岁的小童跑了过来,没两步,发现了门口的小六和宝柱,歪着脑袋问,“你们是谁?来看病吗?我太奶奶早就不坐堂啦!” 串子闻声看了过去:“宝柱?你回来了,有没有六……你是……六哥?” “哎!串子,你老眼昏花了啊,连我都认不出了。”小六走了进来,弯下腰摸摸小童的脑袋,对呆滞的老木说,“老木,我回来了。” 老木老泪纵横。 串子抹一把眼泪,拍拍小童:“蛋儿啊,快去告诉你太奶奶,说你六祖回来了。” (这个‘儿’不发音哦。) 蛋儿懵懵懂懂地欢呼一声,迈着小短腿跑远了:“太奶奶太奶奶!太爷爷让我告诉你,六祖回来了,六祖回来了!” 串子在后面喊:“别吓着你太奶奶!她年纪大了再摔个好歹的……让你奶奶扶着她点!” 重聚的时刻总是有泪水和笑容。宝柱拍了拍小六的肩,安慰地看了她一眼,先离开了。 【我先回家等你。】 小六和回春堂诸人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乱七八糟什么都能聊一聊,好像知道了对方过的什么生活,他们就不曾离别一样。每个人都恨不得时间能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串子和甜儿一生生育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又有十几个孙辈,如今四散求生,陪在身边只有两个孙子和几个重孙。麻子和春桃也搀扶着过来了。孙辈们准备好饭菜,让重孙辈分头喊长辈们吃饭,分了两桌,一桌是小辈,另一桌除了宝柱和小六两个年轻人,其他全是老头和老太太。 但无论脸上有多少风霜,他们总归是重聚了。 入夜,小夭趴在窗户上,看着回春堂里依然吵闹不休,串子驱赶着孩子们去休息,被甜儿一个一个搂进怀里。 白衣广袖从身后铺过来,小夭顺势仰在了相柳的怀里:“这样的日子没有几年了。” “平和安宁不会消失,还有无数人接替这样的生活。” 小夭转过身,面对相柳:“这样的生活,必须要有流血和牺牲,必须要有人为了壮怀激烈地离去,是吗?” 相柳明白她什么意思,亲昵地贴了贴她的额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坚守,这不一定非要分个对错出来。” “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 “只是不甘心?”相柳笑着说,“不要觉得你自己在摇摆,你没有因为玱玹放弃爱我,也没有因为我而放弃帮助玱玹,小夭,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小夭低着头说:“离开大海,就意味着我要和你分开了。意味着我们又要是皓翎王姬和辰荣军师了。” 相柳抱住她,道:“没关系。” 【身于立场相对,心于红尘相依。我很知足了,小夭。】 “玱玹这两年频繁送信过来,要是知道你都醒来还不回去,恐怕他现在就要带兵诛灭辰荣义军了。”相柳说,“我知道你很惦记他,小夭,你该回去看看了,这几十年,你哥哥发展得很不错。” 客观地说一句,离玱玹统一大荒更近了一步。 “虽然我很想见哥哥,但是我也不想离开你。这一别,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嗯……” 【让我想想,想想……】 相柳故作沉思,在小夭气恼之前执起她的手,指头划了七下,控诉道:“姑娘,你没有记住我。” 小夭笑起来:“我怎么可能忘记?那我在中原等着!” 尽可能地在清水镇又待了几日,小六日日泡在回春堂里。走的那天她再三保证真的会回来,老木才没直接哭死。 甜儿坚持送出她老远。小六看出她有话想说,正好自己还没有道歉,便让宝柱和其他人说话,自己牵着甜儿到一边。 甜儿说:“六哥,你忙自己的事吧。保护好自己。” 小六道:“甜儿,你都知道?” “是。我听说了皓翎大王姬遭人刺杀,昏迷了几十年。我知道是六哥。六哥,你……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小六微笑着摸了摸甜儿的头:“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甜儿说:“我看这王姬也太危险了,六哥,你千万保重自己。我们都活了几十年了,还有相柳大人在,六哥,你不用挂念我们。” “我记下了。甜儿,还没有向你道歉,我说过你有第二个孩子时我会再来看你,但是我失约了。” “没事,我都知道,六哥最是守诺,要不是出了意外,你不可能不来。宝柱也消失了很久,等到他好不容易出现,我就知道了你在养伤。六哥,你好好的就行。” 小六抱了抱甜儿:“有事还是告诉宝柱,他会想办法让我知道的。老木……我一定会回来。” “六哥,再见。” “一定会再见。” 走入山林,乘上白羽金冠雕,看着越来越远的清水镇,小夭还在念叨这句话。 〖一定会再见的。〗 她依偎在相柳怀里,反复让相柳保证: “让邶快点来见我。” 〖我不仅喜欢和你在一起,也已经习惯了和你在一起。〗 “习惯久了,会腻吗?”相柳问她。 小夭说:“再好的景色看久了都会腻,但是人不一样。我的人,就更不一样。” 相柳敲了她一下:“好色之徒。” 小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看看睡在毛球羽毛里的毛团,道:“这次就不带团子回紫金宫了吧,你把我们一起带过来,哥哥肯定不会再信任团子了。” “嗯。”相柳点头,望望脚下的山川,掌心涌上灵力。 小夭好奇地道:“你要干嘛?” “把你身上的衣服收回来。” 小夭惊恐地抱住了自己。 相柳觉得头又开始疼了:“你自己本来又不是没有穿衣服,只是被我的血弄脏了而已。” “那也不行,我只知道你要抢我衣服!” “皓……玖瑶姑娘,你讲不讲理?” “我和你在一起还要讲理吗?你要用理来束缚我吗?” 相柳惊住,好一会儿才道:“你赢了。” 小夭猖狂地笑。 相柳凝视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一直这样吧,小夭。” 小夭一愣。 【希望一直这样,你一生都可以安乐无忧。】 白羽金冠雕不躲不藏,停在了辰荣山下。 小夭跳下雕背,相柳盘腿坐着,对她说:“去吧。玱玹一定已经看到毛球,知道我过来了,很快就会接你。” 毛团醒了,扒着毛球的羽毛冲小夭叫唤。 小夭觉得,相柳坐在那里,她的梦就在那里。那么不真实,又那么美好得让人流连。 她脑子一热,又冲了回去——毛球矮下身体,小夭脚尖一垫便跳上它的背,扑进相柳张开的手臂中。 她用力亲了他一下,两颗心脏咚咚狂跳。 小夭说:“相柳,你记得,我要这安乐无忧,是你给予。” 说完,她滑下毛球,往辰荣山上的紫金宫走去。 〖不能回头,看见他的脸,就会想哭。不能让相柳看见,傻蛇会难受。〗 走出不远,天空突然开始落雪。 纷纷扬扬的大片雪花,四散飘落,美得像梦境的碎片。 小夭猛地转身,相柳还坐在那里。 【再给你变个戏法。】 小夭抬起手臂,用力朝他挥手。她的白色纱裙在大雪里飘摇晃动。 再见。再见。 相柳目送她远去。 既然上一次没能在人间接住你,那这一次迎你回人间的路,我送你一场仪式。 第105章 辰荣山重聚 走到半路,迎面遇到了急匆匆的玱玹。 “小夭!” “哥哥!” 两个小苦瓜在相隔四十多年之后终于重逢。不过有个苦瓜里填了甜蜜的芯儿。 玱玹仔细打量着小夭:“好了!好了!小夭,你全好了!”他再度把小夭拥进怀里,“太好了。” 小夭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背:“是是是。”等玱玹松开她,她又原地转了个圈,“看,我哪里都好好的,腿是腿,脚是脚。哥哥,我回来了!小夭回来啦!” 大雪纷飞中,她一身白裙,笑容明媚,重新明亮了玱玹的整个世界。 雪落不尽,风吹不止,风雪的人间以她为中心,仿佛整个辰荣山都为了迎接她而诞生了一场壮观的仪式。 玱玹忍泪相望,小夭身披风雪冲他呼唤:“玱玹,不许哭哦,我好好的呢!我以后一定会小心的!” 四目相对,泪眼朦胧里,有重回的世间。 曾经的曾经,这世间只有他们两人,而现在…… 玱玹看到,偶尔小夭会伸手接住飞雪,眼神温柔而深邃,似乎……看的不止是雪。 玱玹心里一震。 他轻声道:“相柳送你回来,他还在山下吗?” 玱玹与相柳的每一次打斗,那个九头妖怪,使用灵力时会有漫天风雪。 而现在,春天的辰荣山,也是漫天风雪。 玱玹看着白衣飘飘的小夭,故意说道:“他下了一场这么大的雪,身上的灵力一定浪费了不少,此时……” 小夭惊道:“玱玹!” 她束手站立,落在长发与衣衫上的雪细碎掉落。 玱玹深深地望着她。 小夭道:“相柳才将我救活,你想要做什么?” 玱玹低声道:“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你想要做什么。” 小夭咬了一下唇说:“我绝不希望你杀他。” 玱玹道:“西炎和辰荣终有一战,我们两个,大约只能活一个。我曾经给了他两条路,想招降他,但是他说,他也给我两条路,要么我杀了他,要么他杀了我。” 他看着小夭:“小夭,若我和相柳,再一次兵戎相见,你还会向上一次那样,不惜自残也要帮他吗?” 小夭心脏猛地一疼,她想起相柳曾说,她亲手送了他一条死路。 “哥哥,后来,我救的是你啊……” 玟小六答应过做相柳的人,但是那个时候,她背弃了相柳。 心里的弦一松,玱玹笑了,他摸摸小夭的头,道:“我知道我妹妹会永远和我站在一起。” 小夭抬头,道:“是的。” 玱玹牵住她的手:“我们回紫金宫吧。” 小夭露出笑容,说:“好。” 衣袖上落满了雪,小夭抬起手臂,看它簌簌洒落。玱玹伸手给她拍打干净,可没一会儿便又会落满。 “相柳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 小夭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他烦了就会停了吧。” 永远不会停的。小夭心想,天地间这雪,会一直一直存在。 我会和你站在一起,但是我绝不会和相柳对立。我不插手你们的大义,我只要保住我的“小爱”。 踩着积雪往紫金宫走。 玱玹问:“小夭,相柳是怎么救活的你?” 小夭沉默了一会儿,道:“一个只有他可以做的、我无法偿还的方式。” “他说,你将曾经种给我的蛊,种给了他?” “是。”小夭道,“他依着这蛊强行保住了我一线生机,而后,他……他用他的命,来续我的命。” 玱玹目光闪了一下,内心也被这种救人的方式震惊。沉吟一会儿,他说:“我和相柳的交易我会做到。小夭,你不用担心无法偿还,我会把情还了。” 这“情”你恐怕还不了。 小夭道:“相柳救我,有条件?” 咦?她家妖怪怎么没说? (相柳:真忘了……) “相柳这人冷面冷心,向来无利不起早,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救你。” 小夭脱口而出:“那是你不了解他!” 她认识的相柳从来都是冷面热心,有没有利益都不会影响他做事的准则,还有“平白无故”…… 哪里平白无故了?情不是理由?爱不是理由?她不是理由吗? 真换个人,才是真的平白无故! 玱玹道:“小夭,你的意思是,你很了解九命相柳吗?” “……”小夭道,“反正要比你了解他——他救我的条件是什么?” 玱玹道:“他找我要了一座辰荣山的山峰。” 要个山峰?还是辰荣山的山峰?和辰荣义军有关吗?小夭追问道:“为什么?” 虽然和相柳敌对,但是玱玹提起他时仍然有敬重和可惜:“他想给所有战死的辰荣义军,争来一块故乡的埋骨之地。” 小夭心尖酸苦。 这个蠢妖怪!学会拿她做借口了是不是?等再次见面一定咬死他! 还有,都拿她做借口了,也不为自己争取点什么,心心念念的全是没有关系的辰荣义军。 天底下最傻的人! 玱玹感慨道:“相柳也是真敢,在我身上赌这一把,也许就要赔本。” “哥哥,”小夭低声道,“他很看好你。” 玱玹凝神片刻,点了点头,心里愈加惋惜,若是得了相柳,他统一大荒恐怕会如鱼得水。 真杀了这样一个人才,他也不愿意。 如果…… 玱玹看了一眼小夭。 如果相柳不来抢他的世界,他不见得不愿意放他一马。 无论如何,亲人重逢总是愉悦的。玱玹还告诉小夭,阿念也一直待在中原等她回来。虽然现在不在辰荣山,去了青丘找防风意映学习箭术,但是青丘离得近,等不久也该回来了。 “涂山璟可是在辰荣山留了人,但凡你有消息,他一定很快就能得知。” “璟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听说他几乎掌控了整个青丘?” “听谁说的,相柳?”玱玹先抓重点,“疗伤的这么多年,他还给讲你大荒发生的事?” 小夭道:“我无聊啊!伤没好,又无法移动,他要是不跟我说话,我会闷死的。” 玱玹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涂山璟这些年致力于发展势力,打压涂山篌,还有退婚。” “退婚?!和意映?!” “那不然还有谁?他一直要退婚,涂山太夫人一直压着。防风小姐很有意思,我看她对涂山璟并不在意,却也不松口……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反正你回来了,时间还多,到时候你自己问吧。” 说说笑笑间,终于也有别的……生物,来迎接小夭。 那时,风雪已经停了。 先跑来的是毛绒绒的神识小狐狸,接着积雪上滑过来一只粉色大蝴蝶—— “皓翎玖瑶!你总算知道回来了!一走这么多年,有没有良心啊你!” 阿念掠过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小夭看了一遍,满意道:“养得不错!伤全好了。” 小夭张开手臂,微笑着道:“阿念!姐姐回来啦!” “那……你刚回来,我给你个面子吧。”阿念挪进小夭怀里,但是自己被搂住的时候还是一下子没忍住,抱住了小夭,“姐姐。” “姐姐回来!以后还跟着姐姐混哈,我罩着你!”小夭豪迈地拍拍胸口。 阿念推了她一把:“谁要你罩着啊,灵力还不如我呢!而且现在我也练习了箭术。” 小夭道:“你真的去和意映学射箭了吗?” “那不然呢?你拜了防风邶,我当然也要找个好师父。单论箭术,大荒之内无人能出防风意映其右,只有她才能当我皓翎忆的师父!”阿念得意地说完,指着远方踏雪而来的两人,“喏,他们来了!” 小夭应声望去,青衣的璟,和黑衣的意映,正朝她走来。 璟的唇颤抖着,目光颤抖着,似乎期待,又似乎恐惧:“小夭,真的是你吗?” “是我。”小夭摊开双臂,大家看一看,“真是我,不是别人假扮的。”她含笑看着诸位,“这些年,大家倒是都变了不少。” 阿念好像长大了很多,意映更坚韧果决,璟…… 小夭惊道:“璟怎么瘦成这样了?” 意映面无表情地看了璟一眼,道:“他看不开。” 小夭也看了意映一眼,心里很松快。看来意映是看开了。 “这四十五年可发生了不少事,我慢慢说给你听。”阿念拉住小夭往山上走,忽然凑近来低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不是姐夫送你回来的吗?他人呢?这雪是他下的吧?” 小夭惊慌地望了望后面的玱玹、璟和意映,赶紧拍了阿念的爪子一下,亦低声道:“你说的什么话啊!” “唏~”阿念瞥她,很瞧不起的样子,“你怕什么?当时他一身伤闯进辰荣山时,我就说过,要是他带走了躺着的你又能把你竖着带回来,我皓翎忆就认他这个姐夫。大女子一言九鼎,说到当然要做到。” 小夭道:“我们现在还不能光明正大!” 要不是忍不住,阿念一定不会鄙夷她死里逃生的姐姐的:“你身为大王姬,怎么一点魄力都没有?!招他入赘过了明路不就光明正大了吗?!” 小夭:∑(??д??lll) 玱玹觉得他们窃窃私语地很不对劲:“小夭,阿念,你们在说什么?” 第106章 这1章还是没有相柳 “阿念嘲笑我不如她。”小夭回头跟哥哥笑了一下,转头就用拳头杵了阿念两下,再把声音压低,“我说我是个野路子的王姬,没想到你比我还野!” 阿念撇嘴。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把问题简单化了,还是他们把问题想复杂了。 回到紫金宫,一切如旧,仿佛小夭昨日还在这里居住。略休整了半日,晚上,馨悦和丰隆也赶来,玱玹准备丰盛的席面,与亲友一起庆贺小夭归来。 席间少不得眼泪和笑容。玱玹还特意嘱咐厨房做了软烂的食物,小夭不怎么吃,玱玹担忧她身体,小夭却道:“什么肉包子肉干羊肉汤我都吃过了,我的身体已经全好了。” 馨悦道:“我曾听说,大病初愈的人啊,不宜食用油腻生硬的食物。小夭,难道你已经苏醒很久了吗?怎么不早点回来见我们,我们都担心死了。” 玱玹看着小夭。 意映道:“王姬自然有她自己的考虑。” 小夭笑道:“我醒来不过是三五日,只是先去了故地先见了几个故人,再不见见,我怕他们都故去了。” 玱玹和璟都明白她去了哪里。 阿念嘟囔道:“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小夭捏了她的脸:“对你我来说不一样啊。” 阿念一巴掌拍开:“皓翎玖瑶,本王姬对你好一点,你就得寸进尺啊!” 众人皆笑。小夭吃了几口菜,心道,其实她刚醒来就大口吃饭了。灵体可以和相柳交流之后,她没少念叨各种吃食,于是相柳便常用灵力温养她的五脏,生怕她哪天突然醒来,呈不了口腹之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微醺,丰隆还想邀请小夭去辰荣府住,遭到了除他妹妹之外的所有人反对。 玱玹:“小夭不能再面对任何危险。” 阿念:“我姐姐还要跟我去见父王。” 意映:“小夭过些日子青丘游玩几天吧,正好璟快要继任族长了。” 丰隆惊喜道:“以前你总说时候不到时候不到,怎么突然想通了?” 璟笑了笑,道:“我会正式邀请诸位前来观礼。” 话题便围绕着“青丘族长”展开了。饭后依然欢闹不休,意映找到机会凑过来,道:“小夭,有个人很惦记你。” 旁边无聊看丰隆放烟火的阿念立刻警觉了,瞪着眼睛道:“防风意映,你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意映抱起手臂,道:“王姬这是跟师父说话的态度吗?” 阿念道:“我现在是以皓翎玖瑶妹妹的身份质问你!” 意映笑道:“可是我说的并不是她妹妹的事啊。” 阿念气结。 这都是妹妹,小夭只能做和事佬,调和了几句,阿念刚缓和,小夭到底是没管住自己的嘴,问了意映一句:“他何日来中原?” 阿念简直给气炸了! 这什么眼光? 这又是什么人啊!防风意映是那人的妹妹,她皓翎忆就不是她的妹妹了吗?!这为了别人的妹妹,委屈自己的妹妹! “皓翎玖瑶!我对你太失望了!” 阿念怒吼一声,气得扭头走了。 气氛破了个干净,众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玱玹忙问道:“小夭,阿念她怎么了?” 小夭还没想到怎么搪塞,意映便说道:“小王姬耍性子,明日我教她个有意思的箭法就好了。” 玱玹松了那口气,道:“有劳意映了。” 意映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全是自信和无畏,再也没有以前的虚伪和讨好。 送走了他们,小夭去哄妹妹。 阿念还在生闷气。她觉得自己有在当一个好妹妹,可是姐姐根本不站在她这一边。 一个任性的孩子,懂事时总是特别看重别人的认可。 小夭抱着个小盒子拿着酒敲门,里面没动静。守门的海棠小声说:“大王姬,二王姬这次是伤心了。”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小夭眨眨眼睛,直接推开了门。 阿念抱着腿在床上坐着,头也不抬地说:“你出去,我不想跟你说话。” 小夭关了门,边走边道:“可我非要和你说话,求着你听。” 说着,已在阿念床边坐下。 阿念道:“你跟谁学的这无赖话,防风意映的二哥、那个浪荡子浪荡子防风邶吗?” “你别管我哪里学来的,反正现在不是用来讨好你了吗?”小夭打开盒子,用胳膊杵了一下阿念,“哎,吃不吃?九命相柳给的哦。” 阿念扭头一看:“这是什么?雪花封着梅花?为什么是八个?相柳送你这个干嘛?” “新年让我佐酒使唤的,本来是九个,我吃了一个。后来去了梅林,就没机会吃剩下的了。今日去找,没想到还保存好好的。” 阿念惊道:“这么说,这东西都四十多年了!你确定它还能吃?” “能啊。”小夭拿起一朵咬了一口,开了桑葚酒喝了一口,眯起眼睛,然后把剩下的送进嘴里,又喝了一口酒。 看着味道不错似的。阿念犹犹豫豫地捻起一朵,接过小夭递来的酒,正要入口,忽然发现了什么,举起来一瞧…… “六瓣雪花,九朵梅花,玟小六和九命相柳。呵。”阿念冷笑。 被小夭一口酒塞嘴里呛了一下,惹得阿念差点跳起来打她。但是这酒总算也喝了起来。 喝着酒吃着花,不知不觉,阿念的头枕在小夭的肩上,小夭的头靠在了阿念的头上。 阿念眼神朦胧:“你可算活着回来了。姐姐,你这些几十年,过得苦不苦?相柳带你去了哪里,住得好不好?他送你的新年礼物只是几朵冰花,我怎么觉得他有点抠门呢?可是他又能豁出命闯辰荣山救你……我有点看不懂了。” “傻妹妹,虽然他是真没钱,但是那花确也是他投我所好。”小夭笑完,又感慨到,“我过得很好。这些年,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一场多么绮丽的梦。” “梦?可是梦总会醒来的啊?” “谁说梦就不会再回去了呢?”何况这人生一梦,是她和相柳共同在编织的,里面网了两颗心。 虽是由梦而始,但那梦,早已入了现实。 多年的冰花食用完,小夭终于喝醉了。 翌日她同阿念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回地从床上爬起来,低头挨玱玹的训斥。 “一个两个自从学了箭术都野了,喝成这样,听说你们还吵了半宿……小夭大病初愈,你们都一点也不上心身体……” 唠唠叨叨。 小夭和阿念对视了一眼,小夭使了个眼神儿。两姐妹便一齐上前去,一左一右抱住了玱玹的胳膊。 一个说:“哥哥我真的没事了,喝酒一点影响也没有。” 一个说:“哥哥,我好不容易喝一回酒。” 一个说:“我都是为了哄阿念!” 一个说:“我都是为了不扫她的兴!” 玱玹:“……” 他拿一个都没有办法,拿两个就更不行了。 “好了,不说你们了好不好?只要你们好好的。昨天休息得还好吗?” 两人都答好。 玱玹道:“小夭,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是凤凰林吧?”阿念抱着手臂说,“辛辛苦苦几十年,可算等到给她看了。” 小夭哭笑不得:“没说不让你一起去。” 阿念抱着手臂走掉:“我才不去呢,我都看腻了,留给某个一次也没有见过人去吧。” 小夭便和玱玹两个人去了凤凰林。 玱玹在这里,给小夭重建了一个儿时。 被遗弃后,他们在天地间只有彼此,他们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小夭感动哥哥的付出,心疼哥哥的等待,便安慰他:“哥哥,你放心,我真的回来了,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玱玹笑了笑,故作轻松地道:“如果你和相柳在一起,和防风邶在一起,你还怎么陪伴我?” 小夭也笑了:“怎么不可以,不如我抢了他们来入赘?” 玱玹止了笑,道:“你是认真的吗?” 小夭道:“我开玩笑的。” 她哪有那个本事抢相柳大人啊。 玱玹道:“相柳……” 小夭道:“哥哥,别再为我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么多年,我早就能看出我在别人心里是什么地位了。凡事从最坏处想,我也知道我能承受什么,不能承受什么。”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四时去,人间死,红尘独活。 那有什么?遇见相柳之前她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经历过这一切,她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更何况相柳说,绝不忍心看她难过。她信他。 玱玹微笑,温柔而郑重地说:“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在这里。” 小夭含泪露出笑容:“我知道!” 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我,正如我不会放弃你。在你成为我的后盾之前,我是你的后盾。 凤凰树下的秋千晃晃悠悠,往前是君王,往后是童稚。 小夭很喜欢待在这里,纷纷扬扬的落雨会让她想到很多东西。阿念也常去凤凰林,却不荡秋千。 小夭问:“你不是常常陪着哥哥嘛,怎么会不喜欢秋千架?” 阿念抱着自己的琴坐在树根上,道:“我是想陪着他,又不是想代替你陪着他。” 皓翎的王姬,有自己的骄傲。 第107章 邶来了 不几天就是青丘族长的继任仪式,然后骄傲的王姬们就和从皓翎赶来的蓐收表哥一起去青丘看热闹了。 意映亲自接待她们:“这几年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璟拖了那么久,终于拖不下去了。” 阿念好奇地道:“他为什么要拖延?当族长不是一件好事吗?” “是他的责任。”意映纠正完,看向小夭,意有所指地道,“可能是他终于拥有了一片星海,想等第一颗星星出现时,再仰望夜幕吧。” 阿念说:“你能说直白点吗?” 意映道:“小王姬要是听不懂可以装作听懂的样子,毕竟我只是教你射箭,并不教导你经史文集。” “你在说我没有文化?!防风意映!” 意映才不怕她,她自己早就看开了,无畏得不得罪王孙贵族,反正她有能力,青丘也不可能舍弃她。 何况这小王姬就是个硬壳软包子,嘴脾气不好了些,心肠倒还好。和之前的她正好相反。 意映将他们引入客区,便站在了涂山太夫人身后。 堂堂族长的继任仪式,那肯定非常盛大。人影接踵,大家都等待涂山族长的到来。 小夭和阿念站在一起,低声细语,蓐收站在她们身后。 忽然,她听到有人唤她: 【小夭,先……】 小夭惊喜地回头,后压上的长流苏摔在了脸上,甚至还打到了正和她凑在一起的阿念。 人群之后,长身玉立一树花开。 【……别回头。】 防风邶着一身珠白的衣衫,正无奈笑望着她。 〖邶!〗 “皓翎玖瑶!”阿念摸着脸低声怒斥,“你疯了啊!” 她脸都红了,蓐收赶紧运起灵力给阿念抹了:“两位小祖宗欸,可别起什么乱子啊你们。” 阿念怒视蓐收:“是我的错吗?我老老实实的,却挨了她一下。” “我的错,是我的错。”蓐收皮笑肉不笑。他宁愿去打仗也不愿意哄这两个祖宗。 【我正要让你不要回头,没想到你动作那么快。】 〖没办法,想见你的心迫不及待。〗 【你是打定我现在够不着你,才故意说这种话。】 〖就喜欢你拿我没办法。〗 小夭得意洋洋,然后……面前出现了一只手。 蓐收无力地道:“大王姬,你……注意注意,入……这种事急不得。” 你收敛收敛啊,入赘这事儿能是一蹴而就的吗?!你好歹先和未来岳父……公爹?反正就你爹!先通个气啊!他还在想法子招降相柳,这又出来个防风邶!呼,大王姬果然不同凡响。 “呃……” 小夭正要说话,又被阿念踩了一脚,还得了一声骂—— “皓翎玖瑶!你见色忘义!” 正好礼官唱喝道“吉时已到——” 众人皆神情肃穆地等待仪式。皓翎三人也不例外。 小夭在心里道:〖都怪你!〗 【怪我什么?我想让你不要回头的,但是没有来得及。】 〖阿念踩了我一脚!〗 【我知道,还挺疼。】 〖她骂我见色忘义?〗 邶偷笑不止:【骂你为了防风邶的色,负了相柳的恩么?感受到皓翎二王姬的义愤填膺了——她方才瞪了我一眼。仿佛我是个不要脸想摘相柳种下的桃子的登徒子。】 小夭被逗笑了。 〖咳咳,好好观礼,今天的中心是涂山璟。〗 璟一身华服,接过九尾狐的玉印,披上大氅,正式成为了涂山氏族长。 天降祥瑞,青丘诸人皆跪地齐呼,观礼诸人皆感慨不已。 小夭也很为璟高兴。 〖不愧是我救回来的叶十七!〗 【是是是,玟小六的叶十七。】 小夭侧目,瞄了远处那人一眼。 〖再乱吃醋,我不哄你。〗 【没吃醋,不哄。】 〖一会儿去哪里见你?〗 【你尽管去,我来找你。】 璟将底下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望着小夭,隐下所有的悲伤。 真好,你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我也做到了你所期望的。 仪式结束,小夭想溜走,可阿念看到了防风邶,怎么肯放她。蓐收最糟心处理这些事,踌躇着不开口,生怕自己被牵连。 正僵持,小夭眼神扫到了救星,忙道:“意映!”然后给意映使眼色。 意映了然。虽然她今日很忙,但是抽点时间给未来嫂嫂帮个忙还是可以的,便截住阿念,问道:“前几日教王姬的箭术,王姬可都练熟了吗?” 阿念敷衍道:“我肯定练习了。” 意映道:“我看看就知道你是否练习了。手伸出来,我看看可有茧子。” 阿念伸手肯定要松开手,这一松开手,小夭就顺利逃脱了。 阿念气结:“你们故意的吧!” 人都跑了,意映这也懒得看手了,只非常欠收拾地“教训”阿念“尊师重道”,便去忙了。 然后看戏看得很欢乐的蓐收大人就被阿念当成了出气包。 小夭离开喧嚣之处,来到僻静的回廊。果然见到廊下站着一个人。 〖邶!〗 她欢喜地拎着裙角下了台阶。 “慢点!” 邶话音将落,小夭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他笑着道:“看见我,你这么高兴?” 小夭点头。 “那……是看见相柳高兴,还是看见邶更高兴?” 小夭哭笑不得,认真回答:“看见相柳会觉清冷,看见邶呢,就会觉得温暖。但无论哪一种,都是心头好。” 邶别开视线:“脸皮挺厚。” 小夭道:“我这是跟你学的!” 这件事邶无法辩驳,他看了看小夭,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知道!”小夭狡黠地笑,“你说你救我,向我哥哥要了一座辰荣山的山峰,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 相柳不奇怪她已经知道了,玱玹不会瞒着她。他道:“也许是我拿你做了交易,实在愧对你,不敢告诉你。” 小夭才不信,撇嘴道:“你就不是那样的人,坦坦荡荡,无所畏惧。别人信不信你根本不影响你的决定。” “好吧,”相柳承认了,“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我太欢喜了。” 所以不小心,把俗世抛在了脑后。 小夭忍不住笑。 两人聊了一会儿,谈及今日的仪式,邶说:“听我妹妹说,涂山璟还是想退婚,但是涂山太夫人依旧不允。” “那意映怎么说?” “她不同意。她说在感情上,她已经没有想要的了,所以权利和地位她是不会轻易扔掉的。” 小夭叹气。 邶道:“不开心了?涂山璟的态度并没有很强硬,他想退婚,但是不被允许,倒也没寻死觅活。他们都是心里明白的人,少为他们操点心吧姑娘,你想把自己累死吗?” 小夭道:“能过得圆满一点,那总是更好的。我只是希望,既然未来不清晰,为什么不抓住眼前呢?毕竟眼前哪怕只有一点的欢乐,那都是真实的。” 【不要感伤。】 邶说:“王姬殿下,和我一起去寻找真实的欢乐?” 小夭道:“好啊!我们去哪儿?” 邶微微一笑:“带你重回故地大杀四方。” 所以当他们站在离戎族的地下赌场中,赢了大把的银钱,小夭都抱不动那包袱的时候,她才不敢相信似的说:“你说的‘大杀四方’,就是在这里吗?” “嗯。”邶一本正经地点头,“杀‘钱’,不好玩吗?” “……好玩,好玩,”小夭嘴角一抽,“这可真是一个大惊喜。” 〖差点就被狗狗们给咬了!〗 邶慌张地四处相望了一下,道:“你这话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可不能说出来。” “我不!我偏要!”小夭玩心大起,她不仅说,她还叫! 邶一手拎着包裹,一手赶紧去捂她嘴:“小姑奶奶,你真想咱们被打出去啊。” 【被恶狗撵一整个青丘。】 小夭扑哧笑了。 邶松了手,无奈地道:“跟你在一起,真是要把脑袋别腰带上,不然哪天要被揍死。” 小夭嬉皮笑脸地道:“别腰带可不一定塞得下,不然给我抱着好了,有我在,一定不让别人伤你。” 他们往前溜达,看到死斗场时,小夭停下了脚步,和邶说:“我想去看。” “那里有什么可看的。” “你还记得多年前那个奴隶吗?我想去看看他。” 邶怔住:“你,还记得他?” “为什么不记得他?我还想着,他有一天可以真正逃出去,过自己的生活,自由自在地活着。”小夭说完,就拉着邶想往里走。 邶反手拽住了她。 小夭回头:“邶,你怎么了?” “他不在这里了。”邶轻轻地道。 “不在这里在哪里,莫不是……”小夭心中一凛,“他已经被打死了吗?” 【没有。】 邶看了看四周,道:“我们出去说。” 两人相携离开了离戎的地下赌场,在寂静的街道上,小夭急忙问道:“那个奴隶,他怎么了?你说他不在,是不在这个死斗场还是……是逃出去了还是被……” 邶叹道:“小夭,快五十年了。” 是啊,快五十年了,她在海底疗伤就待了四十五年。 “他没有死。”邶说,“七八年前,他完成了和奴隶主的交易,打赢了四十年,已经离开了死斗场。” 小夭心里一松,忽然很想哭。 “他离开死斗场之后,你见过他吗?” “见过。他说他想看大海,我送了他一程。” 【但是不许他往深海中去。】 第108章 你已经在救我了 小夭有点不舒服:“是因为海上会有大涡流吗?” 相柳笑了笑:“我一句话,又让你多想了吗?走吧,天太晚了,我该送你回去了。” 他转身,小夭却不动。相柳听到她闷闷的声音: 〖不是多想。〗 相柳回头,正要说话。这时,小夭低声道:“如果当初你从死斗场里逃出来时,是我救了你,那该多好。” 相柳怔住。 小夭看着他,眼底慢慢涌上了翻滚的情绪:“如果是我救了你,我一定只让你做防风邶,自由自在的防风邶。” 相柳看了小夭半晌。 小夭眼里全是委屈和心疼。那“委屈”不是她自己,而是为他。 相柳的手慢慢地、轻轻地、温柔地落在小夭脸上,指腹缓缓碾去她眼角的泪。 “不要难过,”他的视线也混沌起来,小夭是他目光模糊下唯一的清晰,“你现在,就是在救我了。” 身陷命运,已不得更改,但是小夭硬是从既定的命运里,抢出了他的心。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说话,小夭的眼泪反倒汹涌得厉害。 “相柳……” “我在。” 小夭难过得要命:“邶……” “邶也在。” 眼前人的话音,轻得像是一片片飘落在的心上的霜雪。 小夭抬起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上:“我也在的,玟小六在,小夭在,我和你,我们在一起。” “是。” “我没有说洪江大人不好,我就是心疼你。” “我知道。” 空荡荡的街口,他们相拥。街尾处,有一人落寞离去。 有人的衣衫被浸湿,有人发丝渗了水雾,亦有人……无处可哭。 璟只是想,目送自己的星光和她的明月相依相伴,彻底斩断自己的妄念,与他们告别。 你所求得偿,便是我的所求。 他成全了自己。 璟微笑,清绝如山巅松柏,月下一个人步回青丘,忽然,路上跳出一伙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数十黑衣人,个个瞧着都是灵力高强。 璟平静地望着领头的人,唤道:“大哥。” 涂山篌静了片刻,摘下来面具。 璟说:“大哥,你刚答应过奶奶,现在就来要我的命了吗?” 涂山篌打量着他这弟弟,温和地笑了笑,说出的话却极冷漠:“我已经让她失望过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 璟说:“奶奶这些年的身体一直不太好。” “所以为了她,”涂山篌道,“这一次我仍然不杀你,只是想发泄一下心里的火气。涂山璟,你知道我不服,我恨你,你逃不了。” 璟提醒他:“这里是青丘。” “无所谓了。”涂山篌说,“我这些年,已经被你们逼得快一无所有了,你有身份和地位,竟然连个女人也要想方设法地抢回去。涂山璟,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得到一点想要得到的东西?” 璟明白涂山篌在说意映,他不赞同:“是你不珍惜。而且,她只属于她自己,她有权利做选择。” 涂山篌冷冷一笑:“别说废话了,动手吧。” 说罢一声令下,数十黑衣人便齐齐涌向了璟。 璟运起灵力——虽然遭遇了那等折磨,灵力早落了许多,他根本打不过这些人。 嗖—— 冷厉的破空之音传来,一排箭矢齐刷刷钉在了地面,硬生生挡住了黑衣人冲向璟的路。 众人抬头望去,一身宽大黑袍的意映骑在天马上,手里一把弯弓,箭尖和她的眼眸,分不出哪里的冷芒更亮。 涂山篌道:“意映!” 意映道:“大公子,我劝你三思而后行。” 涂山篌恼怒地道:“你一直跟着他?你这么在乎他吗?!” 意映觉得他这话太好笑了:“我并没有跟着他,而是一直监视你。” 涂山篌放低了声音,道:“你真要与我为敌吗?” “我只做对我有利的事。” 涂山篌大笑两声,道:“你以为以你自己之力,能救得了涂山璟吗?!” 意映不知道涂山篌哪里来的这种话,她看着很像个莽夫吗? 又一支箭飞来,直直射向涂山篌——他挡住之后,震惊地望着天空。 那身黑袍分开,摘下兜帽——原来意映身后、天马上还坐了一个人。 阿念拿着弓箭说:“防风意映好歹算是我的师父,这帮师父一个忙,无论在哪里都说得过去。而且,刚好拿你们来练我的箭术!” 皓翎二王姬! 涂山篌恨得咬牙。 “啊,这里好热闹啊。” 冷不丁又传来一句活似看戏的声音,涂山篌明知道自己抬头会被气死,但是无法不抬头。 防风邶也骑着天马,前头坐着个皓翎大王姬。 好,很好! 这皓翎王姬全跟防风氏交好,防风氏又全站在涂山璟那面! 涂山篌妒恨至极,动了杀心。 死士们在他的示意下,悄悄运起了全部灵力。 邶说:“小夭,检验你箭术的时候到了。如果处理得好,明日咱们就去取弓。” 小夭惊喜地回头:“是你给我铸造了快五十年的弓吗?” “是。”邶笑着说,“但是能不能得到它,还要看你的本事。” 小夭一拍胸膛:“放心!交给我了!” 阿念看得眼热极了,立刻拍拍意映的肩,道:“我也要弓!同样都是当师父的,你怎么不如你哥哥?” “没有。”意映毫不留情地说,“同样都是皓翎王姬,你姐姐能给我当嫂嫂,你还能嫁给我不成?” “你!”阿念气坏了,“你们兄妹们还真是一般不要脸皮!” “生气了?有怒气很好。”意映指着下方道,“看到了吗?都是你的敌人。你的弓,你的箭,和你,从这一刻开始,就是他们恐惧的理由。” 阿念的眼神随着意映的话而修炼锐利起来,她侧反而坐,意映顺势用胳膊支着身体,让阿念靠着她的背。 嗖—— 箭矢破空,刺进了一个人的胸膛。 阿念挫败地道:“我本来想洞穿他的心脏,却没有跟上他的速度!” 意映道:“他们的灵力太高了,我也不见得百发百中。” “你的箭术不是百发百中?要安慰我也不必说谎话。”阿念白了意映一眼,再度拉弓引箭,瞄准下方。 而小夭早就学会了心要比对方的动作快,何况她还有小窍门。 在海底时,相柳曾用自己的灵力来带动小夭修习,在不伤害她身体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提升她的修为,如今,她也能用灵力来辅助弓箭了。 事半功倍! 〖往你妹妹那边去点儿!我要找我妹妹打配合!〗 邶听话地驾驭天马,来到了意映身边。 阿念道:“你们来干嘛?!是那边天空放不开吗?” 意映的胳膊放在天马头上,支着脑袋打招呼:“二哥。” 邶道:“小妹好悠闲。” 意映道:“教会徒弟,不就是为了不累死师父吗?” 邶失笑。 小夭嘀嘀咕咕和阿念说了自己的打算,阿念眸子一亮,道:“好,姑且信你一次!” 她将弓箭放在马背上,双手飞快地结了几个印记,涌出大量的水灵力飞入天空,不多时,便有大雨倾盆。小夭见状,立刻用自己那点微弱的灵力融入空间,少顷,落雨成雪,雪凝成了冰,砸在涂山篌等人身上,迟缓了动作。 邶默默地拈来一枚大叶子,用灵力幻化后,遮在了四人头上。 远处看戏看得正高兴的蓐收没防备,直接被浇了一身,他无奈地弄干净自己,还好心地走回来,把璟也除了尘,顺便用灵力罩子罩住了他俩。 “阿念!” “别废话!” 姐妹二人齐齐搭弓,箭矢过后,躺了一地,站着的只有个涂山篌。 杀欢的阿念正要再给他也来一箭,突然被意映握住了手臂制止。 〖意映不会还是放不下吧?〗 【即便放不下,她也是放不下曾经那个深情的自己,而不是别人。】 意映说:“他,交给我。” 阿念回头一看,被意映脸上无情的杀意震慑住,乖乖地收起了自己弓。 意映拉开弓,箭尖对准了涂山篌。 璟想说话,蓐收一把摁住他的肩膀,意有所指地道:“涂山族长,有时候你不能下定决心时,不妨交给其他人替你处理。” 璟握紧了自己的手,微微低下头,退后了一步。 大势已去,涂山篌悲愤地质问意映:“你真的要杀我吗?你我可是约好了,要做一对交颈鸳鸯!” 蓐收:?(?''?''? ?)? 他迅速看了一眼璟,又迅速把身体别了回去,站得身端体直。 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听到!! 天啊我明明就是听到了!这男女关系也太乱了吧?! 阿念:(。?`w′?) “涂山篌你是条疯狗不成!死到临头居然敢攀咬皓翎王姬的师父!你是怕死得太轻松吗?!” 要不来个“经脉寸断”的箭术吧?就像詹雪绫死的那样,她想学很久了! 当着青丘族长的面儿骂他哥是疯狗……蓐收都麻了,僵硬着笑脸跟璟说:“阿念她只是心直口快。” 璟:“……” 他除了笑笑还能说什么呢? 无论别人怎么说,意映的箭还是遵从她的心意,射进了涂山篌的身体。 “少不经事时,认为‘交颈鸳鸯’最让人欣羡,到后来才发现,翱翔天际的孤鹰,更让人热爱。” 第109章 弓 涂山篌满心不甘地摔在了地上。 雨停雪止,天上的人落地下了天马,蓐收也收了灵力,涂山璟有些僵硬地来了涂山篌身边,呆看半晌。 邶看了一眼箭矢,道:“你故意的?” 意映道:“射偏三寸,留他一命。不然奶奶会不开心。” 璟沉声道:“多谢。” 邶说:“妹夫这次预备拿你大哥怎么办?” 璟道:“他连奶奶都不想再顾忌,我们已经不能是兄弟了。” 既然无情义,那便是公事公办。 【可算是下定了决心。】 小夭正问阿念:“你怎么坐着意映的天马来了?” “我看到了她射向天空的那支箭,不就是防风氏的信号吗?我和蓐收正好才下山没走远,便赶了回去。听她说要杀人,正好考校我的箭术。你呢?怎么又跟防风邶一起过来……” 邶哭笑不得。 【你说我该高兴她认可相柳,还是该愁苦她讨厌邶呢?】 〖我反正都喜欢。〗 “现在怎么办,去青丘吗?”阿念问。 蓐收看了看璟。 璟道:“还请大家下榻,为我做个证。” 众人都同意了。璟让神识小狐给玱玹报个信儿,然后他背起了涂山篌。 大家都往青丘走去。除了意映。 她有些怔愣地站在原地,望着涂山篌耷拉在璟背上的身体。 除了阿念和璟,其他人都注意了意映。 邶和小夭对视了一眼,小夭选择告诉阿念。 阿念被她姐姐一捅咕,一通挤眉弄眼,发现了意映的异样。 她停下脚步,走到意映身边,直截了当地道:“你不开心吗?因为涂山篌?” 意映摇头:“不全是。涂山篌这一次,要么死,要么被囚禁至死,总之,以后大概不会见到他了。” 她的视线依旧停在涂山篌身上,忽然,落下一滴泪。 阿念惊道:“你哭了?” 她难以置信地道:“为了涂山篌吗?” 意映摇摇头,道:“以这滴泪,纪念曾经的自己,愿她安息吧。” 阿念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她有种莫名的感觉。 意映打现在开始,就彻底不一样了。 “王姬殿下,他们都走远了,我们赶快追吧!” 翌日,有皓翎两位王姬及将军、未来主母和未来主母的哥哥作证,青丘请了家法,开了宗祠,涂山篌将被关押,永不得见天日。 至此,青丘安宁,再无兄弟阋墙之事。涂山太夫人因涂山篌心痛之余,提出要璟和意映早日完婚,不然,以她的身体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 这一次,璟没有拒绝。 涂山篌之事后,他找意映谈过。 意映不肯退婚:“我知道你要退婚是心里有别人,我也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她不可能动摇,你也已经放弃,何必执着和我解除婚约。” 璟道:“你我之间无爱,我不想勉强自己,亦不能耽误你。” “怎么能是耽误?”意映笑道,“你对我没有感情,我对你也不想谈感情。我需要你给我身份和地位,你需要我的果决来助你行事。族长,你我只当这是笔生意,大家各取所需好了。” 璟觉得婚姻不能是生意,可是他又无法辩驳。 意映说:“既然你还下不了决心,不如我来替你接下这笔生意。对了,族长曾设计过兵器,帮我画一副弓箭图来吧,我去金天氏寻人制作了,拿来送礼。” 璟道:“给二王姬?” “我也要维持我的往来不是?”意映道,“阿念有灵力,臂力也可以。这弓除了要贴合她的实力之外,用料与设计也要好,不然,恐怕她要挑剔。人都是怕比较的,你怕和我二哥对上,我也怕。这些年他没少搜集材料,真好奇他怎么请动的金天星沉,更好奇他给小夭铸造的弓是个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小夭已经看到了。 那是把银白的弓,像月亮的一缕光,像相柳的一缕发。 他们去取弓箭时,金天氏最有天赋的铸造师满腹骄傲又有些不舍得,一边说着这弓箭的设计多独特、铸造材料有多难得,一边打量邶和小夭。 “那个戴面具的怪人呢?交代我把弓交给你们就好,他自己好不容易铸造的弓箭,这就不要了吗?这东西可不好认主。” 小夭看向邶。 〖戴面具的怪人?有多怪哟?〗 【不必好奇,榻前,你取下过他的面具。】 小夭了然。 邶道:“我既然来取,自然会有办法。” 金天星沉取了装在盒子里的弓箭来。邶伸手接过,也不打开,扔了一包东西给她,就要带小夭离开。 星沉好奇地打开那厚重的荷包,被里面璀璨的珍珠闪了眼睛:“这么多?” 邶道:“四十五年铸造,辛苦。” “那是!”星沉得意地道,“这可是我此生的得意之作!你们绝不会后悔选了它!”她依依不舍,“你们可要好好待这弓。不过,它认主可是需要……” 邶道:“我知道。多谢你。” “看来那怪人已经和你们说过了。”星沉摆摆手道,“那我就不送你们了。这许多珍珠正好给我接的特殊兵器做装饰。” 离开了金天氏,二人去了他们经常练箭术的小山坡。 一路上小夭叽叽喳喳地问,你怎么请得动金天星沉的?你怎么想到铸造弓箭的?这些稀有的材料你是在海底找到的吗?又要为我疗伤又要找材料又要去辰荣义军那里还要做防风邶,你怎么忙得过来的…… 没完没了。邶说一会儿全告诉她,可是小夭不听啊,嘴就没个停的时候。打个响指让她闭嘴吧,她就用心声吵,邶没有办法,把人压在怀里,一路吻过去。 待到了那处山坡,下了天马,小夭的唇已经红得像邶的衣服。 她怒视邶说:“你这是欺负人!” 邶抹掉嘴角的血迹:“你咬我就不算欺负人了吗?” “我那是反抗!” 邶理理腰际被抓得皱皱巴巴的衣服:“嗯。‘反抗’得很厉害。” 小夭跺脚:“防风邶!” 邶负手仰头:“突然找到了克制‘魔音贯耳’的方法。” 小夭气结。 邶偷偷笑了一下,收敛戏谑,一本正经地道:“打开看看你的新弓箭。” 小夭把盒子打开。样式简单,线条流畅,没有许多装饰,却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 她喃喃道:“这是相柳为我铸造的弓。” “也不全是,邶也出力了。” 好好的感动啊! 小夭咬牙:“防风邶!” 邶微笑:“认主吧。” 小夭问:“我需要怎么做?方才你说不用金天星沉告知。”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它需要海底九头妖王的三滴精血。” 小夭一震。 〖所以从设计到材料,再到最后的认主,都是为我打造的……〗 邶敲了她头:“不然我花了快五十年做这件事?你当我真是太闲了么。” 小夭一瞬间回忆起很多事。 清水镇相柳奇怪的心声—— 【……既然功力上无法获取,不如以……兵器补足?】 【兵器!可以一试!】 种蛊之后相柳的离开—— “乖。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好好保护自己。】 “你要去哪?” “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等我回来。” …… “相柳,你告诉我,你很早很早,就开始为玟小六打造这把弓了吗?” “你灵力太弱,弓是最适合你的兵器。”相柳抚着小夭的脸颊,“再教你箭术,足以让你有力自保。” 小夭想哭。 邶一把捂住她的眼睛,将她眼睛闭上了:“能不能等会儿再掉眼泪,先把弓认主了行不行?” 小夭:“……” 〖好想打人。〗 邶收回手,小夭瞪他:“乖乖给我三滴精血。” 相柳道:“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给你三滴精血?” “相柳!你也跟邶学坏了是不是?!” 相柳微微一笑:“我教你有力自保,不是为了让你求人,想要什么,你得自己拿。” 说着,他抬起自己的手,分出一根手指,正要—— 小夭跳过来,一口咬破他的指尖,渗出……不止三滴血,引入弓内。 相柳:“……” 他有些头疼地说:“我本来想让你用弓箭去捕猎的。” 小夭现在满心都是她的弓,敷衍道:“都一样都一样!” 精血融入弓身,泛起闪烁银光,那银光没入小夭的手臂,她捋袖子一看,只留下一道月牙的印迹。 小夭道:“成了吗?!我认主成功了?!” 相柳含笑道:“它是你的了。” 小夭欢呼一声,跳起来抱住了他。 相柳轻轻揽了小夭一下,拍拍她的背说:“好了,不试试你的新弓吗?” “试!当然得试试了!” 小夭跳下来,心念一动,古朴的弓箭出现在手中,她又打量了一番,心里满满的都是激动和喜悦:“相柳!谢谢你!” 相柳道:“只有口头感谢吗?” 嗯?小夭看向这人,分明又是邶的德行了。 “你拿了我的血,难道不应该血债血偿,让我吸口血吗?” 第110章 聘礼 小夭:“……嘴已经破了,你改天再咬!” 邶:“呵,见利忘色?” 小夭往后一跳,举弓对着他道:“再说的话小心我给你一箭!咻——” 她还自己配了个音。 邶身体轻颤,捂嘴笑得直不起腰。 小夭白了他一眼,指尖凝出一点灵力幻化出一只白色羽鸟飞向天空,再拉弓引箭,轻而易举又将它捉了回来。 “果然是太好用了!” “以你现在的灵力,用这把弓一日最多射出七次,一定要小心使用。” 小夭惊喜道:“这么多?!很不错了!再辅助我的毒药,遇见什么我再也不会等……” 那个“死”还没从牙缝里溜出来,小夭就被相柳捏住了嘴。 小夭:(°ー°〃) 〖不是,就算不想听我说那个字,有你这样消音的吗?〗 相柳松了手,抵在自己鼻间咳了两下,又成了邶。 小夭陶醉于自己的宝贝小弓,非要邶取了他的来,两人比划比划。 邶只得不要什么原则,灵力催动飞花落叶,供两人射着玩儿。 小夭一边瞄准一边问他:“这弓箭是你给我设计的吧?相柳大人很早很早就开始做这件事了吗?” 邶一箭穿过两朵花:“我知道你无力自保,没想到你真是一点能力也没有。其它兵器都不适合你,只有弓箭可以。” 小夭撇嘴:“前面的话可以不说的!要确认一下——在清水镇时我给你喂过情绪的毒之后,你说你要离开一段时间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找金天星沉制作这把弓吗?” “是。” 翻滚的甜密密麻麻凝在心尖,猝不及防尽是酸意。 〖原来有个傻子,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一味付出了。〗 邶拉弓直指远处的一朵小白花,嘴里道:“不要在心里骂我,我听得见。” 〖谁骂你了讨厌死了相柳!〗 好吧好吧,“矫情”的情绪全被“ 气”跑了。小夭收起弓,歪着脑袋盯着邶,忽然说道: “你这聘礼我很满意,就收下了!” 此话一出,相柳身体一歪,这一箭差点扎自己脚上。 他惊骇道:“你、你……” 小夭眉眼弯弯,好整以暇地道:“在海底时,是谁告诉我,虫虫兽兽里但凡交了心便不一样了?那……种情蛊是不是某个九头妖交了心?还有回春堂旁边突然买来的房子……” “种了蛊就赶紧去打弓箭,那不是聘礼的话……”小夭笑眯眯地盯着相柳,“是什么呢?” 相柳后退了一步。 “是你闲着太无聊了吗?无聊到四十多年水里来海里去找各种珍稀材料?” “嗯……金天星沉说那个黑色袍子的怪人,就是我的邶吗?但是邶是防风家的人,怎么能请得到金天氏最有天赋的铸造师呢?” 相柳下意识地回答问题: 【他有鬼方氏族长的信物。】 小夭惊了:“鬼方氏族长的信物……鬼方氏啊,大荒内最诡秘的氏族,游离于世家之外,又举足轻重,它和海底妖王又有什么关系?” 小夭思考起问题来,一下子把逗弄相柳的初衷给忘了,急着要他解答问题:“你快说嘛,挑拣些你能说的,告诉我呀。” 相柳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他扶了小夭的肩,道:“你一个一个问,我慢慢告诉你。” “我确实拿了鬼方氏的族长的令牌,才能让欠了鬼方氏恩情的金天氏动用金天星沉。” 小夭惊呼:“你不会还是鬼方氏的族长吧?!” “瞎说什么。”相柳敲她的头,“我当然不是鬼方氏的族长……” 〖你要还有这么个身份,那不得忙出分身来。〗 “……但是他们的族长要听我的。” 小夭目瞪口呆。 鬼方氏的族长要听相柳的!!! 【鬼方氏有异样血统,历来崇尚实力诡异且高强的异兽,海底的九头蛇妖也是他们的图腾之一。后来,他们寻访到了我,我又机缘巧合之下帮过他们镇压过一些东西、且将他们体内的血液平衡。自此,九头蛇妖在鬼方氏族中地位列异兽第一,鬼方氏想推我掌权,我不堪任之,自有合适的人去做那件事。】 小夭也选择了用心声交流: 〖所以你在鬼方氏的地位是很高的?〗 【算是吧。鬼方氏游离于大荒之外,却仍是四大氏族之一,我游离于鬼方氏之外,权利倒也有些。】 小夭叹气:“即便如此,你也没有利用自己额外的许多东西在辰荣义军身上,而是选择了自己去拼命。” 相柳捏了一下她的脸:“不是告诉过你,那是我的责任,不是大海的,更不是鬼方氏的。我可以自己去选择一条路,但是绝不可以强行带着别人也走这一条。这世间所有存在的东西,都有他自己选择的权利,别人无论如何不能插手。” “哎呀,有你这么个有神性的妖怪做‘吉祥物’,还不会勉强他们做事情,他们一定高兴坏了吧!” 小夭也去捏相柳的脸,刚碰到就被拍开了。 “不许捏我的脸,痒!” “不!” …… 吵吵闹闹挣扎不休,最后的结果无非是某个人被挑起了野兽的天性,抱着人在地上滚了几圈。小夭在这种时候,总觉得自己是这妖怪的猎物。 〖啃不够的吗?〗 【毕生所学,自然要用到毕生去。】 反正这一神一妖都没把拴在一旁的天马当回事就是了。 相柳多少克制了点自己的天性,两个人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小夭还能跳起来攀扯他:“看把我衣服弄的!赔!” “我的衣服也脏了。” “不管,我就是喜欢这件白衣,必须赔偿。” 相柳顿了一下,声音都小了下来:“可你穿的明明是我的衣服啊……” “那又怎么样,在海底你给了我,那就是我的衣服了。” 相柳:“……”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幸好还有外衫之外还有一件,不然把外衫脱了他就只能穿里衣回去了。 邶脱了最外的一层纱,披在小夭身上,给她做了一套新衣裙。更轻盈更飘逸。 他望着他像个小仙子的姑娘,问:“要去五神山了吗?” 小夭脸上的笑容消散了些:“是。” 邶抱住她:“别怕。” 小夭道:“道理我都能想明白。我出事之后父王不可能不知道原因,他惩罚了凶手,允许阿念在这里等我,让蓐收过来看我……可我还是怕,万一……” “你在大荒生活这么多年,认识了这许多人里,回春堂、我、涂山璟,都是因玟小六;玱玹是你最在意的哥哥,无论如何你们都不会舍弃对方;只有赤水丰隆和辰荣馨悦兄妹俩是因为你的王姬身份而结识,但是他们,重要吗?你父王既然选择了维护你,不论真相是什么,你都是他认定的女儿。” “还有妹妹呢,阿念呢?” 邶道:“你也可以相信她。我和二王姬接触过几次,她是个好女孩。我妹妹说,你妹妹是个硬壳的软包子,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小夭心神不定地点点头。 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勿需忧心父母。可能长大之后你的理念有些和他们不同、甚至背驰,但是你儿时崇拜他们,绝不是毫无理由的盲目。” 这句话犹如一粒定心丸。 小夭平静下来,直面未来的勇气重新被唤回了。 邶说:“心情好点了吗?” 小夭点头。 邶便松开她,歪着头笑:“再说一件让你高兴的事好不好?” 小夭问:“什么?” “如果这次你没有找到答案,我们可以去一趟百黎。” “百黎?” “对。你我的情蛊、前辈们的故事,或者还有‘心声咒法’,在百黎,应当都有些蛛丝马迹。所以玖瑶姑娘,你看,天无绝人之路。真无路可走时,你迈出的每一步,会成为新的路。” 小夭终于笑了。 邶负手道:“欸,不容易啊。” 小夭便挂到他脖子上:“我决定了,我真要把邶娶回家,日日逗我开心。” 邶道:“那相柳是什么?” 小夭故作苦恼:“嗯……遮遮掩掩的小情郎?” 邶冷笑:“呵。” “我哥哥都有那么多的红颜知己,我怎么就不能要邶和相柳了呢?” “你和你哥哥果然是一脉的色心不浅。” 小夭得意地道:“我哥哥是为了大势,我才是真的色心。” 邶服气道:“玖瑶姑娘,论脸皮厚,我是不及你了。” 〖总算有一个能胜过你。〗 小夭颇自豪地昂着头,拉弓引箭,例无虚发,直到七支箭矢都用完才罢休。 邶道:“不错,我这师父当得很称职,教出个好徒弟。” 小夭摸摸自己的唇,放下手仰着脸道:“不疼了!血债血偿?” 邶不要:“我今天亲腻了,先记着吧,别赖账。” 把小夭气得狠狠踩了他一脚,咬着牙道:“放心吧师父!徒儿不敢!” 邶坏心眼儿地解除了什么禁锢,然后小夭腿一抖,跳着脚嗷嗷叫。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脚疼我也跟着疼了!!” 邶将禁锢封了回去,笑道:“我可以控制蛊虫。笨蛋!” 不疼了?小夭掂着脚转了两下,开始扒拉邶:“我不服!明明是我的蛊虫,为什么要听你的!不行不行,它得听我的。” 邶怕痒,一边躲一边道:“那你可要更爱我才行……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小夭这才暂时放过他:“情蛊的事,你还有没交代清楚的是不是?” “不重要。”邶看小夭将弓收回,手腕上月牙印迹明亮,突生感慨道,“小夭,你出师了。” 小夭一怔:“我……出师了?” 邶道:“以你的修为,箭术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致。从今往后,你再不需要跟着我学习箭术,只要修习些灵力就好了。你父王是水灵之体,如今你体内也埋下许多水灵,这方面你可以跟着他修习。只是你经脉到底被摧毁过,哪怕换过血、温养过灵脉,修习起灵力来,依然会事百倍而功一成……小夭?” 后面的话小夭根本没有听进去,她只是贪恋地看着邶。 邶不自觉地放缓了声音:“怎么,舍不得我这个师父?” 小夭说:“是,我舍不得。” 〖我讨厌你时,你为了教我有力自保,厚着脸皮硬教我箭术,一点一点为我纠正姿势、调整心态。我心情不好,你带我去游玩;我讨厌束缚,你带我去赌坊;我爱好美食美酒,你带我去慰藉浮生……〗 〖小心呵护的是邶,温柔至极的是邶,逗我开心的是邶,让我肆意逍遥的是邶,赔喜怒哀乐的是邶,伴我风花雪月的也是邶……〗 〖邶是九天之上的相柳,为我送来的红尘万丈、不尽人间……〗 “小夭……” 小夭想哭。 邶说:“小夭,不要把我想得那么伟大。我陪你玩、陪着闹,是因为我也开心;我让你有力自保,是因为这样我可以省心,不必担忧来不及救你;我……” 【我入凡尘,是因为九曲世外客的相柳遇见你,已爱上了人间。】 小夭说:“也就只有你,总认为大爱是无私。” 相柳说:“爱没有大小,出于本心者,都可以说一句‘私心’,只看惠及罢了。” 小夭后退了一步,俯身施礼道:“多谢师父,传授我箭术。” 邶坦然受了这一礼,却道:“这箭术是防风家的秘籍,送给你我又不心疼。以前就跟你说过,我教你射箭,你陪我玩儿,我唯一付出的不过是时间,你偿还的也是时间,一直都是公平交易。” 【交易结束,便不要觉得亏欠。】 小夭道:“你总这样……一笔一笔的,找借口算得那么清楚。” 邶晃过来,低声道:“难道,你想占我的便宜?” 他完全忘了现在的小夭脸皮有多厚。 只见上一瞬还在忧伤的姑娘,这一瞬已笑得贼兮兮。邶一激灵,下意识再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小夭圈住他的腰说:“师父教导之恩,徒儿无以为报,只待来日以大礼求娶咯。” 邶的唇张张合合几下,才说出一句话来:“你这什么姑娘?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咦?我在月下的大树上见你时,你是不是也说过这句?”小夭笑得非常欠揍,“那我来告诉你答案——” 她踮脚贴上他的耳廊,道:“是你的姑娘。” 满意地看到久违的红耳朵,小夭后退,拍拍邶的肩膀说:“放心吧!到时候我也会为你准备一个独一无二的聘礼的!” 邶忍无可忍:“走开——” “我不!柳柳!宝邶!你知不知道‘付出时间’代表着什么?人生在空间,再付出时间,那就是‘永远’!哇,原来你有那么多小心思……” 邶侧身:“强词夺理!你走开!” 小夭只能绕着邶打圈:“不不不,怎么能是强词夺理呢?只要我认定的,那就是真理!邶,你想要什么样的聘礼?要不要加一座金山?!邶!……” “饶了我吧,你有完没完啊……” 这座山谷,春日花开,秋日风沙,而今已是冰霜遍地。留在这时间里的,全是你我。 驭天马回紫金宫的路上,小夭还不死心地问:“我回五神山,你真的不去送我吗?” 邶说:“怎么送?让防风邶去送,你妹妹会给我一箭;让相柳去送,你哥哥会给我一剑;以鬼方氏的身份,你父王定然召我一见。” 小夭被一堆“箭剑见”绕晕了,顺嘴问道:“那兮儿呢?” 邶白了她一眼:“若是被挑破身份,这人间我是待不下去了,只能去往阴间。” 小夭大笑,一路乐回了紫金宫。玱玹看到妹妹出去是一身衣服,回来又换了一身衣服,恨不得逮住防风邶给他一剑,但是那人连紫金宫都不能进,早骑着天马走了。他无奈,有心想劝妹妹离那浪荡子远点,又怕小夭没了防风邶就去念叨相柳,前者总比后者要好解决一点,最后只能作罢。 再加上他最近很忙。之前来中原的名头就是重修宫殿,因着小夭养伤,他怕宫殿事毕另有名头让他不得在辰荣山等消息,硬是将工程往后拖延,这宫殿就快要竣工了。 马上要回五神山,小夭决定在走之前去一趟青丘。涂山太夫人身体不太好,她刚好能治一治,全当帮哥哥和璟。 璟来接人。小夭收拾好了药箱,还带上了了阿念。她去与师父告别。 小夭用心给涂山太夫人诊治开药,暂时无法根治,只能延缓,她决定好好去翻医书,尽快想出新的法子来。 涂山篌已经被彻底封闭。病榻前守着的只有意映。 离别在即,小夭说这次走或许要一段时间不回来,还望璟和意映能及时将涂山太夫人的情况通知她,她会将药物从五神山送出。 二人自是答应不提。 阿念辞别时,意映将一幅弓箭的图纸送给了她。上面的武器精妙而精美,是依着阿念的修为和喜好绘制的,还特意留下镶嵌宝石的地方。 “你的父亲是皓翎王,能找到能工巧匠为你打造这副弓。如果有什么材料不得,写信来青丘,族长可以弄来。” 阿念收好图纸,答应一定会好好练习,便和姐姐一起离开了青丘。 紫金宫的车驾离去,璟还站在原地。 意映道:“小夭已经走远了。” 璟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再目送了一眼,才转过身往回走。 翌日,小夭阿念便和蓐收回了皓翎。 又过了几天,入夜,意映叩开了璟的房门。 “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意映端着两碗汤,进了门,放在桌上:“我来送东西。” 璟请她坐下:“这是什么?” “奶奶送来的,让你和我一人一碗。” 这汤看着寻常,但是意映脸上的神情倒很莫测。璟端了一碗在手里,准备细看—— “不必查验了,这里头真的有药。”意映胳膊放在桌上,支着脑袋。 璟蹙眉道:“药?什么药?” 意映说:“奶奶担心她命不久矣,想抱孙子。你又不成亲,她就想出来这么个下下策,给你和我,一人一碗药。” 璟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是说……” 意映微微一笑:“是的。” 璟跳了起来:“我去找奶奶!” 一只手臂挡住了他的路。 璟道:“防风意映!难道你也想这样吗?” 意映道:“我无所谓,看你。” 璟道:“我不愿意!” 意映竟扑哧笑了出来,璟羞怒交加,怒目而视。 “对不住,对不住……”意映收起笑意,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你为何不愿?” 璟不吭声。 意映道:“让我猜一猜。你是放不下小夭?” 璟脸色一白,摇摇头:“她有她自己的选择。” “理智上你很清楚,无论是拼死来救她的相柳,还是我二哥防风邶,都不在你之下。相柳有魅力,我二哥更适合她。但是你在感情上,你又偏偏放不下她。” 璟沉默。他真的在努力了。 意映道:“我能理解你。身处至暗之时,一颗星子的光芒堪比骄阳,可是星星啊有她喜欢的月亮。” 璟的眸子暗淡下来,他道:“我曾接触无数好意,所以小夭说,她只是我的星光。而相柳一定不曾拥有,所以小夭会是他的月亮。” 他们互为彼此的月光。 璟喃喃道:“可一些虚情假意,也是好吗……” “那你的静夜呢?你奶奶呢?也是虚情假意?你不正是为了他们所以才放不下涂山璟的身份么?”意映道,“既然你已经做了涂山氏的族长,担起了那些责任,你就已经要逼迫自己少一些私情,多看利益了。” 璟僵硬地转动脑袋看向桌子上的两碗汤。 意映道:“奶奶挺贴心的。” 璟觉得他奶奶很糟心。 “你有放不下的人,我有不想捡的男女情爱,是一如既往,还是往深处做我们的‘生意’,我尊重你的选择。”意映说完,又挑起一边唇角,漠然一笑,“左右,你已经毫无选择了。” 璟心里一震。 他看向面前这个冷静冷漠的女子,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癫狂的她,是不是也经历过毫无选择的时候? 原来在毫无选择的时候让自己滑下深渊,竟然是一种解脱。 璟端起碗,一饮而尽。 第111章 我们有相爱的勇气 小夭怀着十分忐忑的心赶回皓翎,一路上阿念和蓐收都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宁。 阿念的宽慰很直白:“你怕什么,回到皓翎有父王保护你,你再也不用担心会受到伤害了。” 蓐收就比较含蓄一点:“师父是一个帝王,他不会轻易被蒙骗被威胁。” 小夭心中大定。 果然,见了皓翎王之后,他只关心小夭瘦了、累了,能在家里住多久,其它的异样是一点也没有。 小夭开始肯定,她就是父王的女儿。 “父王,我把姐姐好好的给你带回来了。”阿念一脸“我很厉害吧?”的表情向皓翎王邀功,父女三人皆很开怀。 那就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吧。 阿念把涂山璟设计的弓箭图纸交给皓翎王,然后寻来了金天氏的铸造大师来。这一见面,没想到是老熟人。 “金天星沉?你竟然会亲自来,看来我妹妹这把弓是要稳当了。” “熟人啊,你居然是皓翎的大王姬?”星沉低头看图纸,道,“我才不想来呢,铸造这种武器对我来说没有一点挑战性,要不是那个怪人找到我,说是可以给我一些好的材料,即便是族长的命令,我也不会来的!” 这话说得,阿念一时都不知道是该生气她看不上自己的弓,还是该好奇那个怪人是谁了。 “这把弓倒是对形状和颜色都有要求,那辅助功能这里,我自己来添加,刚好别人给了我一个建议!你们介意吗?” 阿念问道:“什么建议?” 星沉向她确认道:“你是水灵力吧?” 阿念点头:“是。” “那就对了!那个怪人给了我一颗万年贝母的内胆,我把它镶嵌到你的弓上,你便可以避水——”星沉好奇地盯着阿念,“你是不是不会水?你修习水灵力的人,不会凫fu水?” 阿念恼羞成怒:“这和我铸造弓箭有关系吗?!” “哎哟,”星沉对小夭说道,“你这妹妹好凶……我走了,等个几年,我的通知到了,你们再去取弓吧!” 阿念无所谓,反正她有灵力,又不靠弓箭自保。金天星沉走后,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小夭打量。 小夭问:“你在看什么?” “金天星沉说的那个怪人,是不是相柳?” 小夭道:“谁告诉你他是相柳了?” “你当我是傻子不成?‘鲛人骨、海妖丹、玳瑁血、海底竹、星星砂……’金天星沉说的这些东西全是海里的!除了相柳,谁还能弄来啊!但是……这弓不是防风邶送给你的吗?怎么是材料是相柳找的……”阿念盯着小夭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们两个居然认识?居然合作给你铸造武器?!” 这简直比她发现玱玹有很多女人还要炸裂! 小夭在脑海里拼命捏造理由:“……可能是防风邶给相柳的单子,雇他去寻的呢?” 阿念不信,九命相柳也能被雇佣?但是一想到他送给姐姐的新年礼物是几朵冰花,她又觉得相柳这么穷,为钱折腰也不是不可能。 然后她又提出新的疑问:“防风邶很有钱吗?找相柳寻那么多宝物,恐怕没有两座金山也要一座半吧?” 小夭:“……” 谢谢看得起,但是邶没有那么多玉佩。 “那‘万年贝母’的内胆、还能避水,这总是相柳吧?这么好的东西他为什么不给你要给我呢?是在讨好你的家人?” 小夭:“嘿嘿,少自作多情了,那是因为我不需要。” 这“嘿嘿”惹来了阿念的一顿打。 在皓翎住了一段日子,小夭除了陪伴家人,闲暇时总关在屋里,点灯熬油地钻研医蛊。累了便拿出狌狌镜来,让相柳逗她笑一会儿,再接着努力。 那日,皓翎王来看她。 小夭坐在书案之后,书案上放满了医书,右手边的一小块空闲处,妥善放置着狌狌镜。 皓翎王关心了她的起居,看向狌狌镜,伸手去拿。 “父王……”小夭心思全在医书上,一不小心,狌狌镜就落在了皓翎王手里。 她很紧张。记得上一次看相柳,就被父王看到了。父王问他是谁,她说是个傻子。 皓翎王的手掌在狌狌镜上拂过,白衣白发的相柳坐在秋千上,正低头抚摸着腿上趴着的解忧兽,肩上蹲着一只胖鸟。 看环境,是室内。 皓翎王无声地叹气,道:“他是九命相柳,对吗?” 小夭提着心回答:“嗯。” “这一次也是他救了你?” 小夭低声道:“是。” 皓翎王的手放在狌狌镜上,画面消失一空。 小夭心里一紧。 皓翎王怜爱地看着女儿,似乎有千言万语不知道该怎么说。 小夭道:“父王……” “我让阿念看着你,她倒好,只说相柳的好话。一个妖怪,竟拐走了我两个女儿的心。” “不是!父王……” “孩子,他和玱玹的立场不同。我从不干涉你的自由,可是作为一个父亲,我不想看到我的女儿再一次走向那样的悲剧。”皓翎王道,“小夭,爹爹请求你,不要和他走那么近。” 小夭嘴巴张了张,目露恐慌。 皓翎王道:“你的血脉已经替你做了选择。我宁愿你和阿念一样,在天下招婿也好,喜欢一个不会一心一意的人也罢,哪怕你选择赤水丰隆、选择涂山璟,我也不想你和相柳牵扯在一起。” 小夭只摇头。 “小夭,父王可以发兵去防风氏,将防风邶押来给你入赘。” 小夭张口结舌:“父、父王……” 她只是嘴上说得痛快,实则……实则也想过,但是绝对不会这么做啊! 皓翎王却话音一转,有些沉重地说:“防风邶,就是九命相柳吧。” 小夭一下子站了起来。她想狡辩,想隐瞒,可是与父亲洞察一切的目光相接触,她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隐瞒。 “防风邶和相柳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 “大荒那么大,没有同时出现过的人可太多了。”小夭挣扎着说。 “你在梅林出事,拼命救你的是相柳,防风邶去了哪里?你疗伤四十五年,防风邶也不怎么出现;你的弓箭,相柳寻材料,名头却是防风邶;我派人查过防风邶的底细,四百多年前,他去过极北之地,而相柳,也待在那里。更何况,”皓翎王看着女儿,“提到他们时,你的眼神一模一样。” “小夭,如果他只是防风邶,入赘也好,下嫁也罢,你们总能有办法能长久相守。九命相柳是辰荣的军师,你是现在西炎王的外孙女,是未来西炎王的妹妹!他的立场与玱玹对立,小夭,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们前面没有路了!” “不。”小夭痛苦地摇头,“爹爹,我们的心在对方那里,我有爱他的勇气,我们有相爱的勇气!” “西炎和辰荣残军开战时你怎么办?玱玹和相柳对立时你要怎么办?纵然你束手旁观,但最终无论他们哪一个出了事,都会要了你的命!” “如果现在让我背弃相柳,也是在要我的命!爹爹!”小夭的眼泪掉了下来,“我将他从云端拉到这九曲红尘,怎么可以在红尘里又弃了他?我和相柳说好了,我们不管结果,只看朝夕。我知道哥哥和相柳终有一战,我不会帮相柳,我也不会帮辰荣义军。爹爹!我不奢望长久的相依,只要这一路和他相伴。哪怕以后生离死别,哪怕他死……爹,我不求结果也不行吗?” 小夭已经泪流满面。 皓翎王闭了闭眼。 心里的一口气郁结住,最后在睁开眼时化为一抹锋利的芒。 他站起身,伸出手,触摸在女儿头顶。 小夭又害怕又期待地望着他。 皓翎王道:“小夭,你和你母亲实在太像了。” 小夭一怔,心里闪过什么模糊的联想,没等清晰,便被皓翎王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皓翎王说:“但是你的父王,和你母亲的父王不一样。” 小夭睁着大大的眼睛:“父王……” “我皓翎少昊这一生,走到今天这一步,若是我的女儿还要独自一个人面对,那我就太失败了。”皓翎王温柔地给女儿擦眼泪,“我看到你的决心了,我不知道以后你会不会比现在痛苦千百倍,但是现在,你痛苦的理由不能是父亲的阻拦。” 一颗心七上八下,冷了又热,小夭呆滞地道:“爹……” 皓翎王拍拍女儿的肩:“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有爹在。爹爹的不能选择,只希望让你和阿念一生都可以选择。” 小夭扑在父亲怀里,哽咽道:“爹爹,谢谢您。” “无论最后能走到哪里了,你累了,就回家来。” “好!” “希望他不会辜负我的女儿,不然我现在就发兵灭了辰荣残军。” 小夭闷声道:“不会的。爹爹,你不知道他为我舍弃了什么。” 皓翎王却道:“我知道。玱玹带玟小六回五神山时,他赶到龙骨狱,为了带走你,丢了一条命。你在梅林遇险,他为救你,又舍了一条命么?” 小夭刚止住的眼泪又滚滚而落。 第112章 再去青丘 “爹爹,我亏欠相柳良多。但是相柳不让我这么说,他总是告诉我,不要有‘亏欠’这种心理,我绝不欠他的。” 皓翎王感慨不已,他从短短几句话里,似乎能听到那个鼎鼎大名的魔头,在既定命运里一点微弱的呐喊。他认了自己的命,履行自己的责任,守着忠义的心,却小心翼翼地、希望予别人自由。 皓翎王与这世间所有的普通父亲一样,牵扯到女儿时会百般挑剔,单看个人,又觉得还不错。 “可惜……我会让你蓐收师兄想办法继续招降他。” 小夭道:“不用了父王。相柳他不可能会投降,辰荣军虽残,但傲骨却很完整。我曾经质疑过相柳的忠义,绝不会再侮辱他第二次了。” 皓翎王忧心道:“你倒是很了解他。既然他坚守忠义,那他要将你置于何地?” “他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反而会不自信,总觉得我会因为玱玹而放弃爱他。相柳说,我也是他的责任。” 皓翎王被这两句话震惊了一下,片刻后,他说:“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要跟阿念说,因为你,一个拥有神性的妖怪,变成了一个患得患失的人。” “小夭,我曾经因为不忍心,看着……现在,我又要因为不忍心而放任你。爹爹很怕未来某一刻,我会因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 小夭忙道:“不会的!不会的!我知道相柳的心,心不会骗我。” 皓翎王一怔,目光飘远,想起来了一些久远的记忆,直到小夭唤他,他才回过神儿来。 “父王,你在想什么?” 皓翎王感慨道:“想起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像你这样坚韧的姑娘曾有一句戏言——若这世上可以有一种术法,让人可以听到心爱之人的心声,是不是就会少了很多苦难。欸,现在想想,恍如隔世。” 小夭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父王!这话是谁说的?!” 皓翎王惊讶于小夭的激动,问道:“小夭,你怎么了?” “父王,你告诉我是谁说的!” “一个你想不到的人。有一天,我会带你去见她的。” 小夭问:“现在不可以吗?” “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那要等多久?” “很快了……” 小夭本来打算在五神山多住些时日,不曾想中原的玱玹却出事了。 玱玹奉命整修辰荣山的宫殿,这一修就修了快五十年,宫殿好不容易竣工却又坍塌,五王七王借题发挥,让岳梁那条疯狗来撕咬他。玱玹现在处境确实不大好。 小夭要赶回中原去。皓翎王却开始迟疑,要不要允许阿念也过去。 阿念和小夭谈过,她是想去的。 皓翎王说:“你们没有长大时,我就想过,我一定不会让我的女儿一生不得已,我一定会让你们选择喜欢的人。你选了相柳,我不愿意,但是你们心里有对方。阿念却不一样,玱玹也不一样。” 一代帝王,这时只是一个担心女儿未来的老父亲。 但玱玹此时正有难关,若不许阿念去,未免对这个徒弟有影响。他不忍心。 小夭只能强忍心酸,分析着劝父亲,并且说:“阿念拜了防风意映做师父,她对感情的态度多少也受了些影响。以前她总黏着玱玹哥哥,现在更着重于提升自己的实力了。在中原这四十五年,爹爹一定想法子召回阿念了吧?可是她即便回了五神山不也很快又去了辰荣吗?爹爹,路是自己走的,他人说再多一路上的荆棘和坎坷,都非要自己去走一遭。到最后,哪怕路的尽头不是想象中的样子,这一路的风景也已经尽收眼底了。” “爹爹,相信你的女儿,阿念说了,我们皓翎的王姬有自己的骄傲,我们不会胡乱行事的。” 皓翎王感慨不已:“你们好像突然间长了几百岁似的。” “去吧。有分寸很好,倒也不用特别有分寸,你们是皓翎的王姬,有你们的父王给你们撑腰,再遇到詹雪绫那般——瞧着是惧怕你们的身份,实则是隐晦挤兑的人,你就依着你妹妹,想呵斥便呵斥,想打回去便打回去。” “我知道爹爹!你现在好啰嗦啊!” “我竟然也被人嫌弃了?” “不是别人,是你亲爱的女儿啊!” 小夭逗笑了父亲,叫来阿念,告诉她已经劝好父王,可以收拾东西了。 翌日一早,姐妹俩由蓐收护送着,赶回了辰荣山。小夭先想法子帮玱玹解决问题,然后才腾出空来抱着木匣子找到邶,将满满当当一堆在皓翎做出的毒药交给他。来不及温存,便要急匆匆地往青丘去,璟已经来接了。 “二哥也一起去吧。”璟道。 “却之不恭。”邶抱着盒子微笑。 小夭偷偷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还不把它收起来?显摆什么呢?!〗 邶轻飘飘地看回去。 【我想抱,我愿意显摆,不抱它我手里太空了。不然你和它换换?】 在车里等着的阿念受不了。 “有完没完?!再眉来眼去还去不去青丘了?!”她斥完放下车帘,忽然觉得不对。 咦?这种眼神,她是不是在皓翎玖瑶和其他人之间见到过? 她看每个人都这样?但是玱玹哥哥、蓐收哥哥和赤水丰隆都没有!只有相柳和防风邶! 这两个人,真是八竿子打不着吗? 途中,阿念的眼神一直在小夭和邶身上来回打转,邶闭目假寐,小夭请求璟帮忙动员中原氏族,看能不能帮玱玹说说好话。璟让小夭放心,他已经在做了,曋氏族长态度亦已缓和。 小夭感谢非常。 【如果西炎玱玹这么容易被打败,他想统一大荒,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小夭回头,这人装得好像睡熟了似的。 她坏心眼一起,对着某人的脸颊上去就是一指头。 璟赶紧别过了头。 阿念下意识捂住了脸。 邶睁开眼,抓住了小夭的手指。 【什么场合,不能注意一下吗?】 〖哎呀一时见色起意忘了忘了!!〗 小夭想收回手指,邶不动声色地四下一望,松开手,移到小夭的头上,将自己的肩膀往前递了递。 【休息一会儿吧。这些时日,你恐怕都没有休息好。】 小夭心里温软得一塌糊涂,靠在邶的肩上,不一会儿真的睡了过去。 阿念反应过来时,小夭正将头歪在邶的肩窝,她心里一激灵就要说话,邶比了个手势,指指小夭,眼神示意她最好不要出声。 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又来了!龙骨狱外的相柳! 被阿念审视的目光盯着,邶只微微一笑,再度闭上了眼睛。 一行人到了青丘,小夭将延命蛊种给了太夫人。告辞出来后,意映却三两步赶了上来,请小夭移步一叙。 邶不置可否。阿念先不满道:“我才是你更亲近的徒儿吧?有事找我姐姐,不让我去吗?” 意映道:“要是论关系,谁跟谁近那可说不准。”眼看阿念就要跳脚,她才悠然说道,“没说不让你去,谁敢禁王姬殿下的足啊。” 阿念这才满意了。 留下邶和璟相对无言,意映引小夭和阿念去了园子,在亭中坐下,意映开口就是一个惊雷:“我许是有孕了。” 阿念张大了嘴巴。 小夭很快回神儿:“你和璟……你们……” “若是早有延命蛊,我想奶奶也不会那么心急了。”意映三言两语说清楚经过,直接了当地问,“这孩子毕竟来于药物,我担心会影响康健,所以请……你来把个脉。” 阿念呆呆道:“孩子……还可以这样吗?” 小夭吓唬她道:“这世上的事可比你知道的可怕多了!” “瞧不起谁呢?!”阿念白了小夭一眼,恢复成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姬,又白意映一眼,“算你识相,知道不可以乱认嫂嫂。” 意映非常不讲情面地道:“早晚的事。” “防风意映!你们防风氏是不是专门和我们皓翎王姬作对的?!” 小夭要把脉,连忙薅住张牙舞爪的阿念,道:“你师父有孩子呢!指不定是你的师弟师妹,你呵护着她点儿行不?” “谁要呵护她?”阿念不服气,声音便一下子变得低低柔柔,爪牙才全都收了起来,好奇地盯着意映还平坦的肚子看。 小夭诊完了脉,道:“我看是无碍的。你若挂心啊,左右辰荣离青丘极近,我就多来为你诊脉。” “那……”意映意有所指地笑笑,“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小夭垂目,抿唇而笑:“嗯。” 阿念见状,又想上蹿下跳了:“不可能!你们想都不要想!小小防风氏……最多能接受防风邶入赘!” 皓翎王室的人,真是对“入赘”这事有执念。 这一声实在太大,园子门口站着的两个人想不听见都不行。 璟望向邶的目光实在控制不住诡异。 继“兮儿姑娘”之后,“赘婿防风邶”也要来了?这相柳这么……手段异于常人吗?真怪不得他输给相柳,确实比不了。 邶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我的事总归是以后,你和我妹妹的婚事,该挪到现在了吧?” 第113章 杀人这件事 璟听到的不是邶的反击,而是——他没有拒绝!!! 自从彻底放弃之后,这天地是一日一个样。 过了不久,青丘族长和防风氏嫡出小姐成亲,邀请了大荒内众多氏族前去观礼。时间仓促,意映多少会不够圆满,阿念和小夭便送了不少东西过去。当日,阿念本来兴致勃勃地和小夭谈论这婚礼,玱玹也说这么多年璟终于还是成了亲,同桌的丰隆却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话: “等你成婚那天,一定比现在更热闹。” 桌上三个姑娘听闻此话都僵了一下。小夭想问哥哥,可看到玱玹忧伤的眼神,她选择了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私下里问玱玹,才知道他决定要娶曋淑惠了。 岳梁咄咄逼人,玱玹绝不可能离开中原,这是他必须要走的路。 小夭很难过。玱玹不让小夭恭喜他,小夭能理解。 阿念更是偷偷哭了很多次,她痛苦,却又放不下。小夭只能一边陪着,一边劝着。她是明白玱玹的,阿念和她想的又不太一样。 西炎王的旨意下达之后,阿念去了一趟青丘。意映以为她又是来看孩子的,摸了摸自己还没有显怀的肚子,十分无奈:“你就不能等小东西出世了再来看?” 阿念道:“怎么让自己接受一件无法接受的事?” 意映敏感地觉出不对,让侍女去园子门口守着,园中亭内只留下她和阿念,这才问道:“你是因为王孙娶亲的事?” “嗯。我姐姐整日劝我。道理我是都明白的,接受却一时接受不了。” “我也不是一时就放下的。”意映道,“我和你也不一样。阿念,你是看重感情的人,我更看重利益得失。所以我现在接受的其实并不是璟,而是青丘族长。” 阿念道:“骗人。你以前也是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没有憧憬和期待。不愿意指教就算了,当我没来。” 意映失笑:“你也说了,那是以前的小姑娘做的事,我现在已经长大了。等你彻底不是小姑娘时,做决定就不会那么难了。到那时,你会有更多的理智可以来压制感情。所以,不要困苦于自己现在接受不了,那是以后的你该承担的东西。” 阿念不懂,但是不影响她觉得这话有深意。 意映摆弄着桌上的棋子陪她玩儿:“听我二哥说,你姐姐的棋下得很有意思,你实在心情不好,不妨去和她下棋,她一定能教给你一些东西。”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离开紫金宫那个压抑的地方,阿念的心情确实好了不少。或许她也并不是想从意映这里得到什么指点,只是想换一个和那件事没有关系的人,好调整心态,换个心情。 只是她这心情注定要大起大落了。 有风吹来。杀手的本能让意映立刻警惕起来,抓住阿念挡在了身后,手腕一转,一把弓箭出现在手中。 少顷,一个人落在园内,阴鸷地盯着他们,一步一步往亭中走来。 阿念惊道:“涂山篌?!” 这个形容狼狈的男人,正是已经关押的涂山篌。 “他怎么逃出来了?你们涂山氏行不行啊?”阿念说着话,扒拉意映要挡在她前面,“你肚子里有孩子呢,能不能换个位置?” 意映不动:“他的灵力很高,小心。” 阿念便站在她旁边,掌心灵力翻涌,道:“我也有一点。不过你们涂山氏看管罪大恶极之人之前,不会封住他的灵力的吗?” 意映道:“这次之后,我把这种规矩全更改掉!” 阿念勾起嘴角微笑,眼睛盯着涂山篌。 涂山篌停下脚步,隔着亭子数十米的距离,视线停留在意映的肚子上。 良久,他求证一样,问:“他们说你有孕了,是真的?” 意映很平静:“是。” 涂山篌道:“是涂山璟的?” “不是他爹的,还能是谁的?” 涂山篌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意映!你曾经一直看不上他!你现在,居然和他有了孩子!” “以前是以前,以前没睁眼,还能一直不睁开吗?”意映深知眼前的人最怕什么,毫不客气地说,“于公于私,审时度势,涂山璟都是最合适的人。” “防风意映!”涂山篌怒吼。 “这才算什么,比得上你的侮辱吗?”意映讽刺地笑。真当她什么都忘了吗?祭奠过往的自己,祭奠的只是那个痴情的小女子,可她防风意映一直以来都不曾摒弃的本性,是睚眦必报! 爱恨过后,再见这人只有恶心。 而且她还有了孩子,真真正正属于她的、不用怀疑的血脉相连之人。以后涂山氏的一切,都将属于她的孩子。 那涂山篌的存在,就是一个隐患。 “涂山篌,你真是太碍事了。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可能早就嫁给璟了。我如今才知道,你千方百计地遮掩璟,是因为你很清楚,一旦他出现,万丈光芒足以将你掩埋,没有人会看到你。”意映轻飘飘地说,“是你哄骗了我。” 你,哄骗了我。 阿念道:“嚯,你这么说话,他可就更生气了。” “这是我交给你的,除箭术之外的东西,”意映道,“若想更利索地杀人,在那之前,可以先诛心。” “贱人!”涂山篌怒吼冲来。 “回头再讲课吧现在保命要紧!”阿念以水灵力做盾,意映拉弓,一支箭矢破空而出。 涂山篌接连躲过几支箭和水灵力,脚踏在亭子的围栏上,手化为兽爪,直直奔向意映的肚子。 这一爪子下去,意映恐怕会被开膛破肚。 “师父!” “住手!” 意映眼里有利芒闪过。阿念已铺开漫天的水灵屏障,意映往中间一转,将弓拉满,目光没有一丝温度。 涂山篌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只是这一瞬间的停滞,意映的箭已穿透了他的心窝。与此同时,璟的一掌也拍在了他身上。涂山篌整个人飞出亭外,摔在地上,手掌还是兽爪的状态,一只爪子指着意映和璟的方向,眼睛里全是不甘和怨恨,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声响,头一歪,再无声息。 虽然很快,但是这也算得上生死之战,阿念提着的那口气一松,脚就有点软。然而还没有等她脚软,身后的人就倒在了她身上。阿念猝不及防差点给压趴下,她忙转身抱住意映,惊慌地道:“欸!师父!防风意映?!” 意映已人事不省。 璟再无暇去管心里那点忧伤,赶紧打横抱起意映往房间去,吩咐人带医师来。 阿念就骑了意映的天马去辰荣山,将她姐姐薅了过来。途中不知道哪钻出来了防风邶,和她们一起去了青丘。 幸好意映只是惊吓过度。小夭告诉一屋子的人,她动了胎气,得休养。 涂山太夫人满口答应。 离了病榻,邶适时开口:“贵族大公子意图要杀你们的当家主母、我们防风氏的嫡出小姐也就罢了,可谋害涂山子嗣……” 阿念接着道:“什么叫‘也就罢了’?!我师父差点给他开膛破肚!” 小夭拉了她一下,不慌不忙地道:“阿念。” 阿念道:“她教导我箭术一场,这场气她忍得下,我可忍不下!” 涂山太夫人已怒不可遏:“我怜惜他幼时遭遇,留他性命,没想到他不知悔改,变本加厉,要绝我涂山一脉!死了是罪有应得!意映和璟他们绝无过错!今日是我不御下不严,让下人们到处嚼舌根,让意映受了惊吓,往后青丘一定会严加管束的。还请两位王姬和防风氏安心。” 璟道:“是我不对,我没有一直陪着她。” 意映怀着他的孩子,差点被他大哥杀了。无论如何,都是他的错。 邶、小夭、阿念三人互相交换了眼神,便都表示了相信,放心地离开了青丘。 室内,假寐的意映睁开眼睛,轻轻地笑起来。 回辰荣山的途中,邶牵着天马,天马驮着两个王姬。 小夭趴在马头上,手贱地去捞邶的头发,感慨道:“意映果然还是那个意映。” 邶轻笑,默不作声地任小夭胡闹。 阿念抱着手臂坐得端直,冷眼看着这两个神经病。 小夭说:“怪不得你说,意映的箭术我可能一辈子也学不会了。这样的杀伐果断,我望尘莫及。” 阿念心里一动,忽然说道:“但是我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葫芦湖那次,她的箭……我找不到什么词语来形容,就觉得不纯粹,但是今天她射杀涂山篌的那一箭……” 小夭甩开了邶束起的那缕发,胳膊支在马背上回头看妹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邶又默默地把糊脸上的头发扒拉到脑后。 阿念想了一会儿才道:“我觉得,今日她挽长弓,是为自己而战!” 小夭一听,立刻在心里道: 〖没想到阿念看出端倪来了。〗 【区区一个涂山篌,她想杀,就让她杀吧。】 小夭被霸气的邶震慑住了,又开始够他的头发。 〖我不想做你未来的妻子了,我当你妹妹好了!〗 【不要!】 小夭笑得贼兮兮。 〖邶哥哥……宝邶……相柳哥哥……相柳哥哥……〗 【你找死吗?不许叫我哥哥!】 阿念觉得眼睛疼。 她很后悔突然一个人跑出辰荣山,还撵走了车驾,现在不得不和这两个病得不轻的人一起走。 总这么旁若无人…… 堂堂皓翎王姬,她皓翎忆的存在感这么低的吗? 唉。 这些年经历过这么多事,她发现自己实在活得太高傲,别人身上有很多东西值得她学习。但是…… 从这俩人身上她能学到什么??? 第114章 海底看鲛人咯 转眼间,玱玹与曋氏嫡女淑惠的大婚之日。 得体的仪容之下,是玱玹的悲不自胜和强颜欢笑。小夭不忍心面对哥哥,便躲了出去。反正阿念这会儿有蓐收看着,她能省会儿心。 一个人趴在廊下没一会儿,红衣的邶晃了过来。 小夭悲怆的心一下子温暖起来。她失意时,难过时,无助时,她的妖怪啊,总会想方设法地开解她。 小夭远远地就冲他招手,待邶走近,她怪叫着道:“哎呀,我的小情郎又来哄我开心了!” 邶:“……” 【不是说相柳才是见不得人的小情郎?】 小夭本是见他受不得调戏,故意要他窘迫,这时目光却真的古怪起来:“你这话……明明是不同的你,难道也要争个高低、分个谁轻谁重不成?” 〖就像我哥哥的侧妃正妃似的……〗 邶嘴角一抽:“玖瑶姑娘,慎言啊。” “不要!……咦?你怎么总拿这个小酒瓶?”小夭夺过来在手里打量,“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 邶无语,敲了她头一下,把酒瓶夺了回去:“我觉得特别,可以吗?” 【你可真是忘得一干二净。玟小六。】 他转身往前走。 〖玟小六?〗 电光火石间,小夭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相……邶!邶!我都想起来了!那原是我的……”她追了上去。 邶把酒瓶背到身后:“可它现在是我的。” 小夭就笑:“是是是,瓶子是你的。” 〖瓶子之前的主人也是你的。〗 邶觉得,这脸是板不住了。 “别不开心了,我带你逃避一会儿现实。‘寻欢作乐’,去吗?” 小夭很配合地扬起笑脸:“去哪里?” 邶说:“海阔天空?” “好!”小夭把手交给邶,两个人说走就走,小夭只交代给侍女珊瑚,告知她哥哥一声。 “王姬!” 珊瑚想拦都来不及。 正好璟路过,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便告诉珊瑚:“放心吧,有他在,你们王姬不会有任何危险。” 珊瑚一脸为难。她没法告诉这位青丘族长,他们王孙殿下觉得危险啊! 璟回到大厅,迎面玱玹和丰隆都问他可看到小夭去了哪。 璟道:“和防风邶去散心了。” 丰隆急道:“你就看着小夭被那个浪荡子哄骗走了,也不阻拦一下?” 浪荡子?谁?相柳?! 哄骗?呵?拿心哄?拿命骗吗?! 阻拦?哈?他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啊?! 璟笑笑:“我是已经成婚的人,不合适。” 忽然觉得防风意映的行事准则很利落,他自己都不够难过的,才不想管他们的喜怒哀乐,一句话噎死众人了事。 骑天马离了辰荣,相柳唤来了毛球。又是许久没见,毛团滚了小夭一身的毛。 小夭就在毛球背上颠三倒四,把相柳也撞得东倒西歪。 相柳不能说呀,怎么办?他无意识地揪住了毛球的两根羽毛,把毛球气得尖叫。 太闹腾了简直。 相柳忽然想不起来认识她之前,自己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了。只觉得,似乎这天地从静,变成了动。 终于,小夭把肚子笑疼了,也终于老实下来,趴在相柳膝上把玩他的头发:“我的衣着打扮你给换了,你的衣服也是惯常的白色,怎么头发不变回来呢?” 相柳老实说:“头发是染的,变不回来。” “染的?”小夭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相柳大人揽镜自顾一点一点染头发的样子,忍不住又开始笑。 相柳捂住了自己的肚子:“还笑?你不疼吗?” “疼死也要笑!哈哈哈染头发!”小夭一边笑一边说,“这手艺别撂,说不定以后用得着!哈哈哈……” 相柳无力地道:“‘上天’结束,‘下海’去!” 说罢,一下抱住小夭,纵身一跃。 极短暂的惊过后,小夭欢呼不止。 她本就喜欢水,有相柳在,那就更喜欢了! 两人相拥着被海水包裹。 这种温柔的、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的美妙感觉,让小夭想起来很多很多过往。 葫芦湖的相柳大人和医师小六。 龙骨狱外的辰荣军师和皓翎王姬。 现在的,我和你。 小夭看着白衣黑发的相柳,突发奇想,闭上眼,靠近他。 〖我要渡气。〗 相柳无奈。 【你已经不需要渡气了。】 〖不管……快,我不能呼吸啦!〗 相柳还能怎么办?亲呗。 小夭的胳膊在他背后箍紧,道:“以后的以后,我再也不需要渡气,所以你我再有这种行为,就再也不用那种借口了。” 她又亲了相柳一下,问:“我们这也算骨血交融吧?” 相柳有点腰疼,但是他可以忍:“有血,勉强算吧。” “不勉强!就是的!”小夭又抱紧了点,道,“海底妖王,你是我的了。” “是是是。” “你的回答有点敷衍。” “……能松一下吗?”相柳终于忍不住动了动腰。 【疼。】 小夭连忙松了爪子,狐疑地打量自己:“我现在力气这么大吗?” 相柳停下揉着皮肉的动作,道:“小夭。” “嗯?” 相柳低声道:“妖族的力气都不小。我的血,让你成了一个……不神不妖的……” “哇!还有这个好处?!”小夭立刻找到理由打断相柳,歪头看他,“那你说我现在能不能把你抱起来?” 相柳:“……你走开。” 小夭又笑,找各种话开始逗相柳,跑跑追追,忽然听到天籁之音。 “鲛人又唱歌了!”小夭兴奋地拉着相柳去寻,然后看到一个蛄蛹蛄蛹的大贝壳。 小夭问:“他们为什么在大贝壳里唱歌?” 相柳表情有点不自然:“定情了……走吧。” 【这不能看。】 “为什么不能看?我好不容易见到鲛人。”小夭实在太好奇了,“我想去看看他们的模样!上一次在海底我就没有见到。” 相柳露出久违的似笑非笑表情:“你确定?” 【真的想看吗?】 “啊。”小夭不明所以地点头。 “那你去吧。”相柳做了个“请”的姿势,心声里悠然唱起了歌。 小夭敏感地觉得这家伙唱歌是在掩饰心声,不暴露给她信息,但是自己实在太好奇了,还是决定去看看。 反正相柳这样子也证明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为什么要笑? 于是小夭带着疑惑去了,又满脸通红地回来了。 相柳还凑过来问:“你看见什么了?” 小夭头都抬不起来。 相柳道:“哎哟没想到你竟然有这种癖好,喜欢偷看别人夫妻的私事。我以为你只是嘴上大胆点而已……” “相柳!你故意的!” 惹来小夭一通好打。挨完打还要给姑奶奶解释鲛人的行为。 小夭在心里重复:〖海贝是他们的家,珍珠是小鲛人的食物……〗 【对。】 小夭霍然惊呼道:“你也有大贝壳啊!你那个贝壳房子那么大一个!里头珍珠那么多!你想要多少小九头蛇啊?太贪心了吧!” “……”相柳脸色爆红,不可置信地道,“你害不害臊?!” 小夭疑惑:“我害臊什么?是你想的又不是我想的。” 【我没有想!】 〖我才不信!〗 入夜之时,玩够的两个人上了岸,在小岛上驻足。毛球和毛团早等得困了,两个胖乎乎的身体挨着,小脑袋你点我也点。 别看这俩一副困得恨不得滚地里的样子,小夭的烤鱼一好,立刻都精神了。你张开鸟喙,我伸出兽爪,一衔一捧,两条鱼就没了。 乖乖抱着酒瓶在一旁等了很久的相柳:“……” 【造反了?】 小夭忙道:“还有呢还有呢,我接着烤!你不是爱喝酒嘛,玉红草你头一次喝呢,多尝两口,我很快就好。”边哄大妖怪,边使眼色给两个小妖怪,让它们躲一边好好吃,一会儿还有。 相柳:“……” 【看来是造反成功了。】 折腾到深夜,无论是神还是妖或是小兽,总算都吃饱喝足了。 小夭靠着相柳的肩,眺望海天相接。 “相柳,你有没有觉得现在的日子是偷来的,有今朝没有明日?海那边的岛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啊。” 相柳道:“等我们离开也不会有任何影响的时候。” “我曾经觉得,相爱是我们在既定的命运里、一场心照不宣的偷窃,那我们现在,是偷盗成功了吗?” “……是啊。”相柳无可奈何,“你这个偷心的贼。” “哈哈哈这话太尴尬了!!!”感伤的气氛消失一空,小夭拍腿大笑。 相柳很有先见之明地把自己手臂抬在半空,挡住了她下落的手掌,进而保住了自己的大腿。 第115章 梦奇奇怪怪 笑够了,也玩了太久,小夭终于累了。 靠在肩上的脑袋一点点往下滑,相柳往后侧了侧身体,让小夭滑进怀里,长臂一伸,把人搂住。 小夭下意识抱住他的腰,喃喃道:“相柳大人……” “嗯。”相柳看她实在太困,便不再坐下去,抱起小夭往海上走去,张开的大贝壳在那里等着。相柳将小夭放在榻上,像是给贝里放入了一颗珍珠。 小夭在他怀里拱了拱,换了个姿势,习惯性地半趴在相柳身上。 相柳抚着她的长发,也合上了眼睛。 两身白衣交叠着,迤逦铺了一榻。 毛球抓住毛团过来,一个站在贝壳边缘,一个卧在贝壳里。 海风习习,海浪助眠,小夭安睡了一整晚,只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就住在某个岛屿上,在海里玩儿时,看到了一个大大的贝壳,她好奇地戳了戳,贝壳打开了,里头没有珍珠,只有一条蛇。 九个头! 粉色的! 九个蛇头一齐冲她吐蛇信子的画面还是很惊悚的,小夭汗毛倒竖之时,九个蛇头又咧嘴笑了,排成一排亲吻小夭的手臂。 有点痒,痒到了心里。 但是小夭不怕它了。 她在梦里陪小蛇玩,凫水、看鱼、隔着贝壳捉迷藏——九个脑袋盯着她,她无处可躲,于是她便坏心眼地把小蛇的脑袋们打上几个结,看它急得团团转,不是这个头咬了尾巴,就是那个头咬了另一个头,自己在一边乐不可支。 然后手臂忽然一疼。 小夭睁开眼睛,小蛇不见了,大蛇坐在榻沿,正低头看着她。 小夭道:“大九头妖怪,你看到我的小九头妖怪了吗?” 相柳微微眯眼:“什么小九头,你还有别的蛇?” 眨巴了两下眼睛,小夭才认知到已经从梦里醒来了,她兴奋地告诉相柳:“我梦见了一条小蛇,粉色的小九头!那个颜色,像一滴血落入了水中。” 相柳表情古怪起来:“这就是你睡觉突然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的理由吗?” 〖嗯?〗 小夭四下里看看,毛球和毛团都在角落里目露惊恐地看着她,相柳的衣服皱皱巴巴,不知道被她抓了多少下。 小夭顿时尴尬地想挠头,这一举手,她后知后觉地慢慢惨叫了一声:“嘶——你咬我?!” 这手臂上的牙印子! 相柳冷笑,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不咬你一口,怎么将你唤醒?不将你唤醒,你恐怕要将贝壳踹塌了。” 【即便是海底妖王,也不见得能拥有第二个大贝壳。】 〖差点毁了老巢……好吧,咬得对!〗 小夭胡乱揉了两下手臂,扒住相柳道:“你说我为什么会梦见一条小蛇呢?这有什么深意么?” “能有什么深意?我看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相柳倒觉得这是唯一的解释,“你看到鲛人……之后,到底在脑子里想了什么?” “我能想什么呀,我想什么你都能听到不是?” 两人相对无言。 罢了,此题无解,留待未来吧。 小夭仰起头,让潮湿的海风吹拂自己,让暖融融的阳光照耀自己。她享受这样的生活,她也喜欢这样的生活。 再看看身边的人,真觉得她身处红尘之中,心却已在红尘之外。 〖这就是……我想要的,挣脱一切之后的生活。〗 相柳听到她的声音,却没有回头,没有开口,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让她依偎着。 “妖王大人,说话可还算话?”小夭把玩他的头发问。 相柳悠然道:“不算话算什么?有什么事就直说。” 小夭拿着他的头发和自己的头发比色彩:“我的榻呢?我的玳瑁榻呢?说好的呢?” 一连问三遍。 相柳道:“榻会有的,衣服会有的,事情也会有的。” 小夭悄悄红了脸,想到什么,又道:“那些鲛人只有事……没有榻和衣……” 〖你们野兽,也会有复杂的仪式吗?〗 相柳道:“是啊,野兽的行为是直接。”他看着小夭道,“可我,已经被一个神族姑娘,慢慢变成了一个人。” 神族姑娘又是得意又是害羞:“你……你……毛球和毛团去哪里了?” 相柳也不戳破她转话题的用意:“它们去清水镇了。老木寿命将近,我让它们盯着点。你想回辰荣吗?” 小夭摇头:“我不想看看我哥哥那么委屈……就让我逃避几天吧。” 相柳道:“玱玹心怀天下,到往后,他这委屈也算不得委屈了。” 小夭道:“按道理讲你和玱玹是对立的,怎么你们提起对方都是很欣赏的样子?” “坚守什么,并不代表要去贬低什么。”相柳平静地说,“看清自己的本事,承认别人的本事,这是一种尊重。” 小夭呆了。 〖我的神明相柳……〗 “咳。”相柳轻轻把她的脑袋转到一边,“看你的大海去。” “不要。”小夭说,“我现在只想挑逗我的海底妖王。” 饶命吧姑娘,海底妖王已经面红耳赤了。 近午时,毛球急匆匆回来了,听完报信,相柳和小夭即刻飞去了清水镇,送了老木最后一程。 老木是含笑离开的。 他一生无儿无女,甜儿春桃日常精心照顾,串子和麻子给他养老送终,临死前又见到了挚友小六,他已无遗憾。 小六陪到老木咽气,又看着他入殓、埋葬。甜儿主持大局,一切都办得体面妥帖。 仪式结束之后,一个生命离开人间,被掩埋在黄土之下。 小六说:“果然是短暂的相伴。” 宝柱说:“不管是短暂的相伴还是长久的相依,都是同行一路的人,虽然路程远近不同,但是你们在彼此的人生里,都是很重要的存在。” “但我还是害怕得不到永久。相柳,你要是不能和我永远相伴……” 〖若你有这么一天,我不会等你的。〗 “做你想做的事,你永远有这样的自由。” “那你说过话,你必须做到。” “做不到,我不会说。” 哀乐声声,纸钱飘飞。 小夭和邶从喜宴上离开,小六和相柳从丧事后归来。 这次一别之后,再见面是在泽州西炎王居住的府邸之外。 彼时玱玹遭人陷害,到泽州见前来巡视中原的西炎王,兄妹俩冒死前来,得了西炎王的信任,还要应付五王德岩的杀招。 他知道玱玹是他得西炎王位最大的对手。玱玹在中原没有被他抓到把柄,这次伪造的刺杀也适得其反,让西炎王似乎对玱玹更满意。五王不想再等了,他想玱玹的心十分迫切,迫切到差点在西炎王面前露馅儿。 来泽州,是小夭坚持陪玱玹一起的。玱玹无论恳求还是呵斥,都不能让她留下,小夭看看自己手腕和掌心,说她现在有武器和灵力。 她努力成长,要保护她想守护的所有人。 长巷中,前后有追兵,城墙有弓箭手,小夭和玱玹并肩作战。 她有好弓,有剧毒,有好不容易修炼的一点冰灵力,这些加起来足以让她自保和保护哥哥。 一日七支箭,小夭在玱玹的防守配合下,很快射杀了几个弓箭手,他们且战且退,忽然,听到一声讽笑。 【危机意识不够,命门暴露在敌人的杀招之下了!】 〖相柳!邶!〗 纵然是生死关头,但是听到他的声音,小夭还是控制不住心里生出一丝喜悦。接着就因他话里的意思而愈发警惕地扫视四周,终于在隐蔽的石墙之后发现几个躲藏的杀手,小夭干脆利落,离得远的用弓箭,近的就扔毒药。最后,她终于发现了最远处的黑袍人。 他拈弓搭箭,目标是……玱玹。 〖离那么远也能听到吗?……邶,你这次的任务是玱玹?〗 【你我已血液相融——五王让我来杀他。】 以邶的箭术,射杀玱玹……小夭本能地更小心了些,亦步亦趋在玱玹身边,眼睛盯着邶手里的箭。 〖师父,这么远的距离,你能一击必杀吗?〗 小夭不怀疑他的用意。要是真的想杀玱玹,他直接动手就好了。以邶的箭术,纵然玱玹身边有她和护卫,他即便杀不了玱玹也能伤得了,可是他偏偏不动手,只动那张破嘴。 这个人,没有把别人的生死、更没有把自己的生死当一回事。 这条不是你生就是我死的路,他选择顺其自然。真不知道这样是多情还是无情。 【说不准。有你这么厉害的徒弟,估计要饿死我了。检验你箭术的时候到了。】 【小夭,以你的能力,破我的杀招。】 一支箭矢从邶的手中冷厉飞出,小夭见状,银弓拉满,箭矢亦射向空中,与邶那支箭相撞之后弹开,竟刺向两个人身上。 邶的笑声传入心中。 【差强人意。】 “还剩一箭了。”小夭看向玱玹。 兄妹俩默契对视,玱玹将灵力加持在小夭的箭尖上,再由小夭送往西炎王居住的府邸。 所有的护卫都被惊动,五王再不能动手杀玱玹。兄妹俩逃出生天。 走出高高城墙的一刹那,小夭回头,与城墙上的黑色斗篷遥遥相望。 再见。 第116章 我劝你不要 离了泽州,与在外接应的潇潇等人汇合,里头竟然有璟和丰隆,这也算是一个惊喜。 丰隆还惊叹于小夭在西炎王面前质疑指责五王七王的胆气和机智,又对她方才的脱敌之策赞叹个没完。小夭和玱玹离开后,他还望着二人背影,道:“小夭这样的女子实在是难得。” 璟赞同。 丰隆道:“我更要求娶她了!” 璟:“……” 丰隆:“这样的女子,太适合做我的妻子了!” 璟道:“我劝你不要。” “为什么?”丰隆道,“小夭有哪里不好吗?” 璟在心里叹气。小夭没有哪里不好,她只是太好了。 丰隆道:“说话啊。你倒是有妻有子的,朋友我想娶妻你还妒忌啊?” 璟道:“小夭挺好的,你也挺好……” “那两个人不是更好吗?!” 璟:“……你听我把话说完。小夭她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丰隆道:“没关系。只要我们合适就可以。” 璟觉得有点头疼:“没有男女之情就不一定合适。” “会有的。我见到她会很心动,这你能理解吗?” 璟怎么不能理解,他见到小夭也会心动。但是他一直压抑着这种心动,都已经压制成习惯了,慢慢地,心动会越来越缓慢吧。 “防风邶更适合她。”璟挑明了道。 丰隆不在意:“防风邶?那个浪荡子,绝不适合嫁。没事,玱玹不会同意的。” “唉。” 璟叹气。他不想再劝了。怎么跟丰隆说呢,小夭虽然和玱玹更亲近,但是她终究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是一个非常有原则的姑娘,她认定的人和事不会轻易改变。 璟再次选择迂回的方式:“玱玹终归是小夭的哥哥,小夭是跟着皓翎的姓氏,他们皓翎王室不属意王姬出嫁,更想招赘。你可是赤水族的族长……” 言下之意算了吧,你当不了赘婿。 丰隆皱眉,认真地道:“真的吗?” 璟努力回忆私下冷酷无情的防风意映是怎么在人前假笑的,模仿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出来:“是的。” 假的。小夭从来都不看重家世地位。主要还是因为她喜欢防风邶。不然的话,他……他也不会永远要离开她吧。 “别不开心。”璟拍拍丰隆的肩,“去青丘吗?我请你喝一杯。” “青梅酒又酿得了?你儿子现在怎么样了?” “瑱儿还在吐泡泡。” 小夭这会儿也在吐泡泡。 她回到辰荣山紫金宫,一个人待着容易胡思乱想,便独自跑到草凹岭附近的小瀑布那里,沉入水中静心。 山中寂静,月色皎洁。小夭安安静静地泡在水里,闭着眼睛,几乎要睡过去。 “水不冷吗?” 一道声音响起,小夭睁开眼,水面有一道紫菂桃夭色的衣衫映出。 〖邶。下来!〗 防风邶便跳了下来。 小夭不由分说,八爪鱼似的抱上去之后,就凑上去吻他。 邶顺从地启唇。 水从他们身边流淌,唇舌纠缠间,邶的外衫落在了潭底。 他睁开眼睛,抱着小夭浮上了水面。 草凹岭的木屋里,邶点了一盏冰灯,让出他的蓝釉酒瓶给小夭:“喝吧。” 小夭笑嘻嘻地抱住他的胳膊:“要喂。” 她点点邶的唇,又抬起下巴。 邶叹气,放下酒瓶,捧住小夭的脸,靠近——小夭闭上眼睛。 下一瞬,像有一片雪花落在了眼睛上。小夭霍然睁眼,相柳温柔地望着她。 “我在这里。” 嘴扁了一下,眼泪就流了下来。 指腹轻轻抹去,相柳道:“谁又让我的姑娘伤心难过了?” 小夭道:“是这个人世,你要毁天灭地吗?” 相柳:“……” 小夭又笑。 相柳叹道:“既然不开心,为什么非要逼着自己笑?” 小夭道:“我知道自己不开心,但是我可以告诉我自己,我是开心的,这样一遍一遍地说,一遍一遍地遮掩,我会连自己也骗过去的。” 相柳轻轻地道:“你这个满口谎言的人啊。” 小夭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找我?” “谁知道呢,或许是感应到了吧。” 【我知道你不开心。】 小夭就戳他:“你看你看,嘴不行,还是心比较老实。” 被发现就被发现吧。相柳倒也坦然:“我来哄你。” 小夭偎过去,抱住他的背:“没关系,不用哄我,我想得通的,只是心里有一点不舒服,过一会儿就好了。” “相柳,见到你我好开心。” 〖我就是不知道,这种开心的时候还会不会有,今天差一点就是对立,这样的局面我都接受不了,以后怎么办。〗 相柳道:“别乱想。你见不到。” 小夭摇头:“相柳,我这次陪玱玹去见外爷,是抱着杀心去的。” 轻拍的手掌顿了一下,又保持着同样的力度和间隔落在小夭背上,相柳不轻不重地应道:“嗯。” 【你杀不了,我去。】 小夭顿时笑了,从相柳怀里钻出来,道:“你忘记你的立场了?原则去哪里了相柳大人?我是为了我哥哥,你帮我岂不是在帮你的敌人。” 相柳道:“在你这里,有‘原则’这种东西存在吗?多一次也不会怎么样。” ——【罢了,左右事情的结果从不会成为我所希望的。多她一次又能怎么样。】 认出玱玹哥哥的那一幕又在脑海中浮现,小夭心里一疼。 相柳立刻问道:“你怎么了?” “我心疼你。”小夭说,“你本该是个冷情的妖怪,偏偏碰到我这么一个狠心的人。甚至连骨肉血亲都可以动手的人。明明,外爷待我还可以。” 相柳道:“任何东西都是权衡利弊,且看哪个更重要而已。何必自惭形秽。” “正是因为我明白这些道理,又不能说服自己不难过,才想出来静一静。我可以狠心去要他的命,却没有能力斩断血脉亲情。” “相柳,”小夭迷茫,“我觉得有些累。我不想被这些情绪左右。” 相柳道:“你今日大杀四方,保护了你哥哥,你很厉害。” 小夭露了丝笑容:“还是师父教得好,我才成长成现在的样子。” 相柳侧目一笑:“那已经成长了的姑娘,敢不敢同我一起,去杀个人?” 小夭笑道:“有何不敢!我不用灵力!” 两人相携离了草凹岭,相柳的穿着已换成了宽大的黑衣斗篷,戴着覆面的面具。他给小夭也换了个衣衫和模样,面纱遮脸。 悄无声息到了一处府上,躲入书房,小夭问: 〖要杀的人是谁?〗 【岳梁的一个狐朋狗友,五王不少使唤他。】 要动手时,相柳告诉小夭,【去,给他一个惊喜。】 小夭笑着点头,掌心一枚雪花飘出,直接打在目标身上,冰雪瞬间覆盖。与此同时,相柳随手一掌—— 四分五裂。那人,死。 这一夜,相柳带小夭辗转几个地方,赏金榜上的单子也完成了好几个。 【杀人若会愧疚迟疑,那就多杀几次。】 “多愁善感”的小夭就被相柳大人“哄”好了。 日子照常往下走,馨悦突然派人邀请小夭,小夭觉得不对劲,果然,邀请她的人是丰隆,而非馨悦。 丰隆从各种利益角度求娶她,且保证一人只娶她一个。小夭发愁局势,也很感动,但是她还是拒绝了。 “想帮你真正成为赤水族的族长还有别的办法,不一定非要嫁给你。” 丰隆道:“我到底是哪里不好,你为何这样也不愿意嫁给我?” 小夭干笑:“不是不愿意嫁给你,而是不愿意嫁给任何一个人。我是要招赘的,不外嫁。” 丰隆一怔,显然没有想到是这个理由:“必须要招赘?” 小夭一本正经地点头:“所以,你是赤水族和辰荣家的指望,怎么可以入赘呢?” 见丰隆有点当真的意思,小夭又说:“我有各种医蛊之术在手,很快就要编撰出新的医书出来,这对民生可有帮助?” 丰隆点头:“自然是有。”影响还不小。 小夭微笑:“到时送你一个‘造福’于子民的权利也不是不可以。至于你说中原氏族对玱玹的支持……我如今站在这里,没有在西炎,也没有在皓翎,一直站在玱玹身边,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时不我待,中原氏族如果没有明确的立场,错过时机,他们会永远后悔自己错过了这一次的机会——一次,成为帝王心腹的机会。” 丰隆一震,小夭是真敢说。 “中原和西炎城不一样,它们之前可是分属于不同的国家。当日在泽州我外爷问的话你也听到了,别人都是恩威并施,只有我哥哥说,要把中原氏族当成自己的子民,与西炎别无二致的子民。所以聪明的人,应该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 “是‘小心谨慎’地跪着,永远低西炎氏族一头,还是昂首挺胸地站着,和西炎的氏族们一样堂堂正正、一样地位尊崇。这不是中原氏族在给玱玹机会,而是在给自己一个机会。” 丰隆听得认真,若有所思。 小夭笑着对丰隆说:“你看,家族大义比儿女情长要有意思、有挑战得多。我们两个,不适合做夫妻,更适合当个兄弟。” “兄弟”这词很是说到了丰隆的心坎里。 第117章 野兽的行事准则 无论是和妻子处成兄弟,还是“兄弟”成为妻子,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 刚投入事业的心又开始向往爱情,丰隆目光炙热地望着小夭:“我不会放弃的,小夭,希望有一天你会愿意嫁给我!” “呃……” 小夭没法和丰隆说,她和相柳有同命连心蛊,有知心咒,有大贝壳房子,兽的条件已经具备,只差个人的仪式了,她不可能再接受他啊! “丰隆,我有喜欢的人。”小夭说。 “不会是防风邶吧?那个浪荡子官会哄骗人,他不是个良配。”丰隆肯定地说,“嫁给我吧小夭,防风邶带你去玩,我也可以,我还能陪你喝酒划拳,带你去海里捉鱼,给你放烟花——这次绝不会再让你接。你和我在一起,我一生绝不会有其他女人。防风邶只是个不成器的庶子,他除了陪你玩儿还能干什么呢?” 小夭叹气。 这不是丰隆只想娶她一个的事,而是她只想要一个相柳啊。 邶能做什么?邶可以给她一个自由的红尘。 甚至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在这里,小夭就觉得这九曲红尘都属于她。 小夭欲言又止,她好想说一句,“丰隆,你不懂爱”啊。 “没关系,小夭,我不逼迫你,你好好想一想。”丰隆在妹妹的耳提面命之下,终于学会了体贴。 小夭堆起笑脸:“好。” 丰隆走后,小夭和馨悦坐在一起,她听到馨悦做质子时的恐惧,对权利的渴望,看她痛苦纠结。忽然想到哥哥是不是也这样,想到若是她没有那个给她无尽勇气的人,是不是也会这样?在这种时刻彷徨无助。 回了紫金宫,小夭在自己的寝宫里趴在桌子上扒拉毒药。 其实丰隆说得对,玱玹处境很不好。原本娶馨悦是最好最轻松的一条路,但是馨悦这时绝不愿意嫁给玱玹。如果小夭和丰隆结亲,确实是破解困局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祭祀大典在即,德岩将被立为储君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此诚危急。 但是,她不愿意。 虽然现在她还没有很好的办法解决掉这个难题,但是她知道,她一定能解决的,她绝不需要用自己去解决。 有人告诉她,她生来属于她自己,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她不愿意的,不必勉强。 这是一个妖怪给她的自信。 小夭的手“啪”的一下拍在桌子上。 找妖怪去! 说走就走,还不要苗圃和珊瑚跟着,夜色里一个人就出了门。然后没多久,玱玹就知道了。 “王姬可说去了哪里?” “没有。王姬看着……兴冲冲的。” 玱玹道:“我知道了,让人跟着王姬,保护她的安全就好。潇潇继续盯着草凹岭一带。” 众人皆领命而去。 而小夭出了紫金宫,左顾右盼,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的妖怪。以往都是他来找她,她去寻邶时,会去歌舞坊,会去市集,在这人间总能同他相遇。这一有事,反倒不知该去往何处。 小夭茫然地往前走,路过草凹岭,走到流瀑之下,蹲在水潭边。 她按着心口,道:“相柳。” 你在哪里?离开西炎城时,我让你别走远,你还记得吗? 她闭上眼睛,让心自由跳动,手指在手臂上游走,一下一下摁着指印。 相柳,我在这里等你,念你的名字,数到九,我就改天再来找你啦。 “一、二……七、八——” 山涧的凉风温柔而舒缓。 小夭闭目微笑:“一、二……” 她轻轻念着,像是在唱一首温柔的情歌。 “……六、七、八——” 风忽而升起一丝凉意,带来一道声音穿进耳中。 “九。” 小夭猝然睁眼。 白衣黑发的相柳踏水而来,空中有细碎的雪花掉落。 小夭笑着说:“我方才想着,九个数你还不来,我今天就不要见你了。” 相柳道:“我来,是一场相约,若不来,便是让你等待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找我啊?” “可能是蛊虫察觉到你在呼唤我。”相柳笑,“我只要遵循心里的感应便能找到你了。” 原来,她只是在人间里寻他,而他,却是在寻找他的人间。 小夭朝他伸手:“腿麻了,你拉我。” 相柳便将她扶起来,捋了她衣袖上去。手指在她手臂上许多指甲印上划过:“疼吗?” 小夭摇摇头:“不疼。” “撒谎。” “好吧,有一点疼。”她怕相柳感应不到,下手不免重了点,小夭把手臂抬高,“那你给我疗伤?” 【好。】 相柳捧着她的手臂,轻轻吻在她的指印上。 〖!!!!〗 那湿润的触感一直痒到心里,小夭觉得这感觉真折磨她到疯。 于是,身体快于思想,她手臂顺势环住相柳的脖子,抬头接下他的唇,一口咬破。 血液,能平息疯狂。 〖我不嫁给他!我绝不嫁!〗 【嫁给谁?】 相柳明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但是小夭那么不对劲,他不会立刻问她,而是选择想办法让他的姑娘平静下来。 他们的倒影在水面凌乱着。 喘息声和吞咽声,夹杂着心跳疯狂敲打着耳朵,本是发泄和寻找安全感的行为,到最后几乎成了欲望的本能。 倒影和身形一点点接近、相交、融合,相柳躺倒在水面上,怀里的姑娘几乎又扯掉他一身衣服。 他的手指微微发颤,指尖移动到小夭额头,轻轻一点,便有一片雪花飞落在她的眉心。 那一点清凉让理智清明,小夭所有的动作都停下来,温顺地趴在相柳身上,脸颊摩擦着相柳胸膛上的衣物。 她喃喃地问:“为什么……” “够了。”相柳说。 “你是个傻子。”小夭的手臂在手下紧紧环住他的腰,“不是说,直接才是天地间数量最多的方式吗?” 相柳抚着她的背:“那不适合你我。学着做人那么久,若我还不能克制住野兽的本能,才是真正的愚蠢。” “相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以后?” 〖我现在就想和你‘相守大荒,相依山海’。〗 “发生了什么事?谁要求娶你?” 小夭便在相柳的胸膛上支起身体:“是赤水丰隆。” 相柳挑起唇角:“他把你当成鱼了吗?” 小夭凑上去亲他,相柳别开脸:“别把嘴上的血弄到我身上。” 小夭低头一看,相柳胸膛的衣物已经染上了猩红,再抬头看去,被咬破的唇角上渗出的血珠红得妖艳。小夭往前爬了一点,将它抿进嘴里。 相柳不得不再吻她一下。 那双红色的兽瞳被叫醒了,相柳说:“你故意的?我现在,也是你浮生的慰藉吗?” 小夭摇摇头:“我是在哄你。” 相柳道:“我没有吃醋。小夭,你为这件事而烦恼,是因为你在权衡利弊。我生气的是这个。” 小夭无法反驳,忙道:“无论如何权衡,我都不可能会嫁给他的!” “我没有怀疑你。心里不舒服是我的本能,我能压制住这种本能,你不用担心。” “可是这样我会觉得自己在给你委屈受。” 相柳微笑,将她唇上的血迹抹去:“酸甜苦辣皆由心生,有心,就是爱存在。小夭,我很开心。” 小夭眼睛一热,故意扁嘴:“怎么办,你这么溺爱,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小蛇,你勾引我。” 【呵,说这种话。】 相柳眯眼:“你想试试野兽的本能吗?” 小夭不甘示弱:“你敢吗?” 相柳:“……” 好吧,他不敢。 “西炎玱玹最近不太顺利?” “嗯。我还没有想到切实可行的办法,所以直截了当地拒绝丰隆,良心会不安。”小夭将丰隆想娶她、好顺利地当上赤水族长帮助玱玹之事,事无巨细告诉了相柳。 相柳道:“他想助玱玹,所以娶你?”妖王大人笑了一声,“那他应该娶玱玹才对。” 【做人不容易,娶亲还要迂回。】 小夭大笑。 相柳及时薅住了她要捶自己胸膛的手:“这事不该你烦恼。赤水丰隆想当族长,那该是他自己的本事;玱玹想获得别人的支持,他的德行就是最好的筹码;而你被别的男人求娶,是我的事。” “……啊?” “你对赤水丰隆说的话很有道理,他完全可以转告给族内的人,成大事哪有十成的把握,帝王之路本身就是一场豪赌。西炎玱玹在中原苦心经营几十年,难不成全靠你的身份才能让别人支持吗?那可不会长久。” “这些我都知道!我……”小夭心里急迫,话到嘴边又慢下来,干脆用心声问—— 〖你为什么说,我被求娶,是你的事?〗 相柳道:“你不用烦恼拒不拒绝追求者对不对得住我,小夭,这是我该解决的问题。” 【我既看不惯他觊觎你,便该自己去处理。】 “在野兽的世界里,雌兽被争夺,都是雄兽去拼杀。没有哪一个会让雌兽自己去击退竞争者,自己什么都不做干等着她来表决心的。”相柳笑道,“所以你的烦恼,完全是庸人自扰。” 小夭心里柔软得要命,抱着相柳蹭来蹭去:“我就知道!只要有你在,一切都会好起来!幸好出来找你了,大妖怪,我现在心情很好,特别好!” “我的姑娘,你的妖怪很荣幸。” 相柳以水做榻,以身为垫,让小夭安睡一夜,翌日阳光照进山谷,她才醒来。 相柳松开环绕的手臂,让她坐起来。 只是伸个懒腰,小夭又趴了回去,懒洋洋地蹭蹭他的胸膛:“好奇怪。我在别处总是睡不好,有时还要借助药物,但是跟你在一起却能一夜好眠。” 相柳拍着她背的手一顿,忽然用力抱紧她,翻身换了上下。 小夭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 相柳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抱住小夭,脸埋在她的肩窝,闭着眼睛,极力平息内心翻滚的情绪。 【小夭,我终于不再让你觉得害怕,而是只有安心了。】 “……你这个大傻妖怪,那么好哄,怪不得总担着那么多责任。”小夭道,“你早就是我安心的力量了。” 水波在身下涌动,逐渐归于平静。 相柳带小夭离了水潭:“回紫金宫去吧。再不走,玱玹派来的暗卫就要去搬救兵了。” 小夭惊道:“有人在?!” 〖我是不是唤了‘相柳’的名字?!〗 “不慌,他们被我挡在水潭很远的地方,靠近不了。” “那就……也不行啊!”一口气还没送下去便又提了起来,小夭忙道,“哥哥派来保护我的人一定是高手,邶的灵力能挡住他们岂不是更反常?!” “他们顾忌你,不敢硬闯。而且,”相柳笑了一下,目光渐渐冷下来,“邶,也不能永远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 【竟然觊觎你。好像人人都能踩他一脚,不拿他当回事。】 小夭担心地道:“你不会受伤吧?” 相柳道:“我现在还不会和玱玹起冲突。只是先去会会赤水丰隆。” “不是要杀了他吧?!” 相柳敲了她一下:“我现在杀他做什么,天下不会因为少了一个赤水丰隆影响大势,何况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我只是想警告他——” 从赤水回轵邑城的途中,丰隆于河畔被人挡住了去路,他制止了手下人的呵斥,道:“防风邶,有何贵干。” 白衣黑发的邶骑着天马,与丰隆的云辇隔空遥遥相对。 他慢悠悠地说:“我来警告赤水公子一件事。” 丰隆笑道:“你?警告我,警告什么。” 白衣人道:“不要挑衅野兽的地盘意识。” 说着,他拈弓搭箭,箭尖对着丰隆。 丰隆有些诧异:“防风邶,你敢对我下手?” 高空猎猎的风吹得衣衫四下飞舞,邶道:“我说了,我只是来警告你。” 手一松,箭矢破空,一分二、二分四、四化万千,密密麻麻的箭雨映着强烈的日光,像是漫天的冰凌从空中洒落。 下属们脸色大变,纷纷用兵器灵力保护丰隆。但是还没等他们发挥实力,数不清的箭矢在靠近他们的一刹那,猝不及防又化为冰雨,把一众人浇成了落汤鸡。 冷雨直直落进河水中,半丝涟漪也无。 丰隆收起灵力——他和身边的两个人因为水汽被蒸腾掉,衣衫倒还干爽。 邶收起弓箭,直视丰隆:“打败你的竞争者,你才有资格去追寻猎物。” 丰隆凝视他一会儿,道:“好!” 下属规劝,他道:“防风邶说得有道理,这是我们的事,我们早晚要打一场。” 他孤身向前,邶亦下了天马,问:“赤水公子,你想怎么打?” 丰隆道:“你让我选?” 邶微笑,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是你,在挑战我。” 这句话就很有深意了。 丰隆有些恼怒:“你怎么就知道小夭是你的?论家世地位,我才与她更相配。” 这一瞬间,邶一下子没了要教训他的意思:“你的筹码和所看重的东西,恰恰是小夭不需要的。赤水丰隆,你给不了小夭想要的。你我不是对手,不打了,告辞。” “防风邶!你知不知道小夭最看重她哥哥,而玱玹现在迫切需要中原氏族的支持,小夭的身份是我能最快得到地位的方法!她想的,是帮助玱玹!” 邶脸色如常,静静地看着丰隆。 是,小夭很看重玱玹,她以玱玹的愿望为先。可是,小夭终究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心愿。 “选择依靠别人的身份地位来证明自己,而不是选择以自己的优势和时局的优势来说服别人,赤水丰隆,你的本事也就那样了。” 邶说完,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居然被一直看不上眼的浪荡子鄙夷了。 丰隆再也笑不出来。 他的优势、时局的优势…… 丰隆想起在轵邑城的木樨园,他给小夭表演杂技,扔出的火球炸开漫天烟花。 想起小夭说,这不仅是玱玹的机会,也是中原氏族唯一的机会。 想到防风邶说,打败竞争者,才可以去捕捉猎物。 下属见挑衅他们少主的人已经走了,而少主还呆站着,面面相觑之后试探着靠近,才叫了一声“少主”,丰隆便回了神儿:“返回赤水去,我要见爷爷。” 紫金宫里,小夭还以为暗卫已经将她和邶在一起一夜未归的事通知了哥哥,心里七上八下地回来,却没有见到玱玹。 苗圃和珊瑚告诉她,殿下去了凤凰林。 小夭不想留下任何隐患,便也往凤凰林去,方走近,就听到有泠泠琴音传来。她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地靠近,看到火红的林木之下,哥哥席地而坐,手里拈着一朵凤凰花,闭目倾听,妹妹在几步远的地方,拨弹着木琴。 小夭顿时笑起来,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坐在秋千上。 阿念停止抚琴,不满地道:“还知道回来。” 玱玹睁开眼睛,目光幽深地望着小夭。 “你不也回来了吗?”小夭道,“父王想办法将你接走,就是担心你的安危。你又偷偷跑出来——别告诉我是父王允许的,我才不信。” “我……我就是偷偷溜出来的又怎么样!”阿念抬起下巴,“我让蓐收帮我,就说要去青丘看望周岁的小师弟,他要是不帮我,我就奏请父王迎娶他!他不敢不帮。” 蓐收当时可是吓死了,他不敢赌这个啊。 小夭眼睛都笑弯了:“你别把人逼急了破罐子破摔。” “他摔罐子之前我可能就会一箭把他罐子打飞了。”阿念瞪小夭,“我好不容易赶回来,你居然不在!哥哥在凤凰林坐了半宿。” “你也陪着弹半宿的琴?” “那倒没有,才弹了一个时辰。” 小夭道:“解决压力,你们有你们的方法,我也有我的方法嘛。” 阿念道:“防风邶,就那么好?比……哥哥和我也要好吗?” 小夭扑哧笑出声:“不可比,不可比。”也不用比啊! “小夭,”玱玹忽然叫住她,等小夭望向自己,他问,“你开心吗?” 笑容渐去,小夭认真地道:“我走之前不开心的,回来时很开心。” 玱玹露出一个笑容:“好。”他喃喃道,“那就好……” 祭典在即,他的生死也不远了。如果小夭开心,那就由着去吧,那样即便……也会有人陪着她。 “哥哥。”小夭下了秋千架,坐在玱玹身边,“你相信自己好吗?也相信我。” 玱玹笑着说:“我相信啊。” “哥哥这笑太假了。”阿念撇嘴。 玱玹换了个笑脸:“这样呢?” 阿念直接上手给他嘴角往上扬,但是左看右看还是不满意。 玱玹倒也不反抗。 阿念给小夭递眼神,姐妹俩又一齐上手,左右开弓生生给玱玹挠笑了。 “……两个小祖宗,我真是服了你们了。” 阿念道:“这样还差不多!哥哥开心点,以前不开心时都是你陪着我,现在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玱玹道:“你们两个回皓翎去。” 阿念道:“不要!!” 小夭道:“哥哥别劝了。天无绝人之路,咱们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新的路。办法还有,上策不行还有下策。” 凤凰树下落英缤纷,红艳艳的花映得人的脸颊分外朝气,眼眸分外明亮。 这是玱玹拼死向上爬、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东西。 “好。” 我会保护你们,无论何时,无论何境,无论何地。 娘亲、姑姑、奶奶、妹妹…… 小夭,水穷处有你,风雪来有你,潦倒时有你,无助时有你,我们发誓要相互依靠,但,原谅哥哥,生死之间时,不要有你。 丰隆回到赤水氏,和族人据理力争,要做新族长。众说纷纭,有人不服,丰隆先扔了一个“火球”:“我向皓翎大王姬求亲了。” “什么?!那可是大荒内身份最尊贵的未婚女子了!”老族长都激动了,“成了?!” “没有,我配不上她。”丰隆“炸了火球”,“人家是皓翎的大王姬,王母的弟子,西炎王的外孙女,甚至可能是未来西炎王的妹妹,我是谁?只是赤水族长的孙子而已。” “……” 第118章 西炎国君 “爷爷,诸位族老,大男人做事何必扭扭捏捏,拿出做大事的魄力来!我行就是行,不必要谁的身份,我依然可以带领赤水氏走向新的高峰!若诸位觉得我不行,那就选个更合适的人同我比较,我赤水丰隆绝无二话!时不我待,玱玹殿下且看这一次,赤水氏也就等这一次了!错过这次机会,赤水氏绝没有第二次!” “如果失败了会怎么样?!你这是一场豪赌!” “那就赌!牌面好,筹码大,利益多,为什么不赌?!”丰隆的话掷地有声。 “你凭什么,替赤水氏做这个决定?” 丰隆扬声道:“凭我自己!我是赤水氏这一代能力最强的人。族老们当然可以反对我接任族长,但是你们最好能找到更合适的人,不然你们现在的反对不仅是得罪未来的族长,也是在拖累赤水氏!” 老族长看着眼前这个神采飞扬、骄傲自信的青年,他有见地,有眼光,有魄力,这样的人,是他们赤水氏的天之骄子。 “不日,举行赤水氏新任族长的继任大典。” ========= 丰隆新族长上任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参与了玱玹岳家——侧妃曋淑惠娘家曋氏举行的宴会,申斥了反对者,与璟、西陵氏公开表明追随玱玹。同时,来参与宴会的还有鬼方氏的使者,他虽然没有直接说明,但是也没有表现出参加这宴会有什么不情愿的。 有了好的开头,玱玹的在中原的追随者愈发多了。 祭典那日,玱玹将阿念安排在小月顶。她毕竟是皓翎的王姬,紫金顶的祭典她不方便参与。小夭好歹还有西炎王外孙女的身份,她一定要跟着。 玱玹用从她那里得来的药药倒了她,交给阿念照顾。 阿念只是娇纵了些,却不是傻,她知道玱玹下定了决心,不能去反驳他,只是一声声地道:“哥哥……哥哥……” 玱玹抱了抱她:“好好的。” 阿念含泪道:“我想和你一起。” 玱玹摸摸她的头,温柔地说:“不要逼我也给你用药。乖,和你姐姐在这里等我。” 阿念提着心送走了玱玹,没多久,她姐姐就醒了。 ?(?''?''? )?????? “哥哥不是给你下药了吗?!” “他从我这里拿的药,你觉得我能被自己的药毒倒吗?”小夭下了榻就往外走。 阿念忙道:“哥哥不让你去!” “阿念,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不行。”阿念摇头说,“他是哥哥,你也是姐姐。” “好妹妹。” 小夭十分感动,抬手去摸阿念的头。阿念正忧思难度,也不会拒绝她,然后—— 一把药粉从小夭袖子里撒出,阿念猝不及防整个人都笼罩住。 “皓翎玖……”阿念软软地倒了下去。 小夭抱她在榻上躺好,这次真的只摸了摸她的头:“说好的以后多个姐姐保护你,我当然是说到做到了。阿念,睡一觉吧,哥哥会回来的。” 顿了顿,小夭又说:“如果我回不来,以后你们就相互依靠吧。” 伸出左臂,唤出她的弓,又低下头,摸了摸腰上的挂饰。 昨天,意映来紫金宫看望她,寒暄几句,递来一个木盒,笑说:“我二哥非要我给你送来。” 小夭抱着盒子没有急着打开,而是问道:“他在哪?” “现在我不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二哥近日都很忙碌,赤水族长也找过他几次,我并不常见他。今天他来青丘找我,再三叮嘱,一定要我立刻将这东西送来给你。”意映好奇又暧昧地问,“小夭,你和我二哥在打什么哑谜?” “这次我是真不知邶的打算。”小夭回答着,目光频频落在盒子上。 意映看在眼里,便道:“行了,你心急看,我就不打扰你了。明日你还有的忙。小夭,不如你和我在青丘住……唉,罢了,我提出这件事时我二哥就不赞同,还让我不要惹你烦恼,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明日,你……”小夭的话只说一半。 意映明白:“璟代表涂山氏公开支持玱玹殿下,我是他的妻子、青丘的女主人,五王和七王早已不信任我,但是我二哥恐怕还要被命令。上一次在……”意映点到为止,“他没有完成任务,五王震怒,让我父亲和大哥重罚二哥……” “他怎么样?”小夭问出口才想起来,邶当天夜里就来找她,不像有伤的样子,他们还一起出去打打杀杀来着。 果然,意映说:“我二哥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儿。他跟父亲说,这任务他只能做成这个样子,任何惩罚他都不接受,父亲若实在不满,大可以将他从防风氏除名。” 防风氏家族地位不高,不可能舍弃邶这么一个高手。 小夭低头笑了。她很能想象到邶说这话时的样子。不过,虽然他没有吃亏,但是肯定也不高兴了,不然当天出门时,他不可能先找了个五王的心腹来杀。 “小夭,你要小心。”意映道,“还有,请你务必相信二哥。” “我知道。” 送走了意映,小夭坐在桌前,看着木盒久久不敢打开。 她模糊地猜到了什么,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恐惧。 终于,她的手落在盒子上,一打开就是一片晶莹的光。 眼眶一热。她拿起里头的东西,看到下面的冰片上还有几个字: “替我护你。” 小夭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她把冰晶雪花捂在心口,看着冰片一点点消融,化作雪水,化作雾气,最后散去。 相柳,相柳,我怎么还,怎么还? …… 小夭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去。 相柳,谢谢你想方设法陪我走这一程。我为了哥哥要去杀人,但是为了你,我一定一定,会努力活下来。 小夭扮成士兵躲在观礼的人群中。外爷叫德岩时,她已经准备好抬起手腕唤出她的弓,只要德岩一站起来,她会立即射杀他。但是,西炎王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没有让德岩站起来。 他将自己头上的冠戴到玱玹头上时,小夭把手腕上的衣服拉了下来。 “从今日起,西炎玱玹,就是西炎国君!” 天高云淡,小夭于台阶之下,看到她的哥哥站在了天端。 哥哥,你做到了,我也做到了。 她的手指钻进衣袖里,摸着手腕上的印迹。 相柳,你看,我有好好成长。 老西炎王退下王位,他鬓发斑白,背忽然也不那么挺直了。小夭钻出去,跳到老人面前,笑嘻嘻地喊:“外爷!” 祖孙俩相伴走下台阶。忽然,小夭心里一阵悸动,她循着冥冥中的奇异感觉往一个方向望去。 紫金顶的一端,视野极佳的位置。 邶在那里吗? 她的驻足引起老西炎王的注意:“小夭,在看什么?” 小夭回头,笑道:“感觉自己头一次看到紫金顶这样的风光。” 老西炎王笑笑,也不戳穿她,只是道:“那里,是德岩的杀手。” 小夭面不改色:“哦,是吗?” 老西炎王道:“防风家的那小子,也在那里。” 小夭抿唇,道:“外爷。” “我还记得你说的话。”老西炎王话音一转,“防风氏历来听命于德岩他们,今日玱玹登基,他会放过德岩,却不见得会厚待防风氏。” “没关系。”小夭道。 老西炎王看她一眼:“看来你并无嫁入防风氏的打算。防风邶……” 小夭觉得外爷的笑有恐怖的洞察力,似乎看透了许多东西。她的心不可抑制地慌乱起来——面对一个帝王。 她的哥哥,如今也是一个帝王。 “走吧。”老西炎王不再多说,让小夭搀扶着她走下重重台阶,再去住处。 阿念得知玱玹的消息后,喜极而泣,等玱玹回来,更是抱着他泣不成声。 玱玹轻轻拍着她的背,和小夭对视,两人都含泪露出笑容。 从此以后,老西炎王便长住在小月顶,日日有小夭和阿念陪伴、照顾。小夭忙碌不休,日日要给外爷调养身体、承欢膝下,还有哥哥一些烦心事说她听,这下子将近三个月都没能找到机会再下辰荣山。 偷溜出去?外爷搬进小月顶之后,她和阿念也住在这里,暗卫众多,她根本无法悄无声息地出去。 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外爷身体不好,年纪又大了,她怎么可以丢下老人家自己出去玩?自己倒是没事,可她要见的那个人恐怕会承担起西炎王室的怒火。 可日日带着冰晶雪花,小夭无比担心相柳,更是坐立难安。 这一日,玱玹为保社稷安定,决定纳商羊氏女为妃,阿念痛苦不堪,冲动下喝得酩酊大醉,一声声恳求爷爷帮帮她。 老西炎王问:“阿念要爷爷帮什么?” 阿念哭着说:“要么让哥哥娶我,要么骂我一顿,让我彻底放下他!” “爷爷给你做主,让玱玹娶你。君无戏言。” 阿念顿时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酒劲上来,自睡了过去。 小夭劝哪个也劝不住,老西炎王还让她和阿念学学任性和放纵。 小夭笑道:“我可以放纵吗?为了您和哥哥,我可以被允许放纵吗?” 老西炎王道:“此话何意啊?” 小夭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举例:“如果我说,我现在去找相柳玩,外爷会同意吗?” 老西炎无语似的看着她,像是看着个不好好吃饭、非要闹腾着要糖吃的孩子:“不同意。玱玹迟早会和他决一死战,你俩的立场不同。” 虽然知道答案,但是当答案冰冷无情地摧毁心里的期盼时,人还是会本能地难过。小夭掩埋心里的情绪,不让它露出一丝一毫,面上做出一副“看我猜对了吧”的得意样子:“我的血脉注定了我,就是不能随心所欲,是不是外爷?” 老西炎王目光复杂,道:“我不想看到你日后痛苦。” 小夭笑笑,不反驳也不赞同。 外爷,你不知道,我的血脉并不能决定我是什么人。从我出生到现在,我的出身不曾变过,但是我还是做了三十年九尾狐狸的囚徒,三百年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二十多年安安稳稳的玟小六。所以决定立场的不是血脉,是身份。而这身份,是我一直想挣脱的束缚。 我爱这人间,我喜欢在人间烟火里平平静静地活。我志向短浅,没有那么长远的目光可以看到以后,我只知道,现在不抓住他,我就会很痛苦——不会丧命,但是会没有心、让一副躯壳熬至油尽灯枯。 “外爷,你什么时候会给我时间让我下山去啊?” 老西炎王说:“你要去哪里?找防风家的那小子吗?” 小夭说:“也许吧。” “他是那个,不管面临什么选择,第一选择都会是你的男人吗?” 以往的话犀利地钻进心口,小夭抬头,道:“我不知道。” 老西炎王道:“你不知道?” “嗯。”小夭点头,“至今为止,他从未让我和他面对过这样的抉择。” 老西炎王目光一闪,无声地笑了笑:“总有一日,我该见见这个传说中的人。” 小夭来不及想外爷话中的深意,忙问道:“那我能不能出去一日……半日!半日我就回来,不耽误给您配药看诊!” 老西炎王微微一笑,小夭眼睛都明亮起来,却听她外爷说:“不行。” 小夭郁闷地走了。 老西炎王着意禁锢了小夭很长一段时间,等玱玹纳了商羊氏入紫金宫,他才默许了小夭离开。 这才一松口,小夭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奔下了小月顶,奔出了辰荣山。 然后奔去了青丘。 意映似乎已经等了她很久了,在园子里迎小夭坐,小夭扶住她的手臂,道:“别坐了别坐了,邶呢?你二哥去哪了?” 话音刚落,她听到一声久违的呼唤。 【小夭。】 小夭蓦然回头,亭外,园中,红尘里,那人白衣墨发,正静静地望着她。 〖相柳!〗 小夭慢慢走出凉亭,走下石阶,走向他,站稳身体,微笑着唤:“邶。” 邶凝视她,她也凝视着邶。 近半年未见,他们好像忘记对方了似的,非要把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都在目光里过上一遍又一遍。 “恭喜。”邶说。 小夭摇摇头,想起什么,忙从怀里摸出冰晶雪花塞给他:“拿着,你拿着。” 邶看着她。 小夭不由分说,硬是把雪花塞在他的手心里,用他的手指握住,还贴心地拉了衣袖盖住。 〖收回去,你快收回去。〗 良久,相柳在心里叹息一声: 【我收回去,你别着急,小夭。】 手收拢于衣袖之下,冰晶雪花融于掌心。 小夭提了许久许久的心这一刻终于落了地,这骤然获得的轻松感甚至让她觉得晕眩:“太好了……” 〖相柳。〗 邶扶了她一下,和意映交换了个眼神儿,意映离开,他带小夭在亭子里歇息。 小夭问:“你最近没有受伤吧?情蛊只能让你感受到我的痛,我却不能得知你的状态。你说实话,不要骗我,我这段时间真的很担心你。” “我真的很好。”邶柔声道,“知道你不放心,我连大单子都很少接。” 【不确定你哪一日下山,万一带着伤来不及赶到怎么办?】 小夭歉疚地笑:“外爷好像看出了点什么,我不敢妄自下山。最近……清水镇外都不忙吗?” “新君上任,定居中原,都城甚至可能设在轵邑,总会人人自危、失意愤懑一段时间的。不过,也都习惯了。”邶的指尖带着冰凉的触感,抚去小夭额上细密的汗珠,“小夭,我和你说过的,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你不欠任何人的。” 【不要歉疚。没有歉疚。】 小夭心里难过:“你知道我哥哥登基意味着什么。” “所以何必要多增烦恼?总会有那么一天。结果既定,能改变的便只有过程”邶说,“你的医书整理编撰得如何?” “还在准备。除了外婆和娘亲给我留下的,外爷还给我搜罗了许多出来,够我整理几十年的。” 邶笑着道:“去济世吧,小夭。也许当你做完了你想做的事,这一切也该结束了。” 〖那我和你怎么办?〗 邶道:“你想怎么办?” 小夭低下头,用力揉着他的衣角:“想象太不切实际,‘空想’还不如不想,省得失望,也省得绝望。” “那我换个问法。”邶看着小夭,道,“相柳死了,你介意吗?” 小夭惊住。 邶重复一遍:“相柳死了,你能接受吗?” 小夭道:“你……” 邶一字一句道:“如果有哪一天,有人告诉你,‘相柳,他死了’,你怎么办?” 【小夭,告诉我。】 小夭一手按在他的胸膛,一手按在自己心口,感受着两人的心跳声。 她明白了。 小夭轻轻地笑:“我只要你。” 〖只要你。〗 邶也笑了。 “玖瑶姑娘,那你还在担心什么?西炎玱玹已经登上王位,开始完成他的大业,你也该去忙了。” 【我们都该去忙各自的事了。】 小夭道:“对。事情太多了。” 〖多沉溺于那种问题,会让人惶惶不可终日。〗 巳时初,小夭踏入青丘,未时末,她已回到紫金宫。 阿念正和老西炎王下棋,看到她,招呼道:“姐姐你回来了?怎么那么早?” 小夭在阿念这边坐下,笑着道:“瑱儿要午睡了,我就告辞回来了。” “你去青丘了?”阿念道,“早知道你去青丘我也要去的!姐姐!你不带我!” 小夭道:“我这一时忘了,下次一起去嘛。” 左摇右晃,阿念不堪忍受,正要原谅她,就听西炎王说:“阿念,别听她的。她已经见到她想见的人了,东西都给了。” “好啊,你——爷爷,什么东西啊?” 小夭震惊地望着西炎王,外爷怎么什么都知道?! “不是藏在袖子里,就是藏在胸口,一日里摸八遍。”西炎王施施然道,“这还是你极力克制的结果。” 小夭不敢接话。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现在没了,你倒是整个人都松快了。” (?˙▽˙?)小夭陪笑。 西炎王不再理会她,只和阿念下棋。中间玱玹过来一次,称赞阿念棋艺一直不错,只小夭下棋就比较有意思。 小夭道:“我下棋又不管输赢。” 阿念附和道:“你开心就行。棋嘛,终究是个玩意儿,还能和我们皓翎王姬的心情相比啊?” 西炎王道:“不管输赢,那你下棋是为了什么?” 小夭笑道:“外爷和哥哥下棋也不见得是为了输赢,而是喜欢操纵棋盘、指点江山。我么,走自己想走的每一步就好了。” 西炎王看了她一眼,微笑:“你这么下棋,倒也不算错。” “对和错哪有什么明确的定位啊。”小夭不再观棋,而是拿出医书,坐在一边观看研究。 “怎么又开始研习医术了?” 玱玹正要走过去,西炎王叫住他:“近日来,关于迁都之事,那些氏族们的反应如何?” 祖孙俩谈及政事,阿念便不再动棋盘,挪到姐姐身边,凑过去看她写注释:“这些你准备几时整理?” “先写着,一点一点来,反正大事已定,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我有很多时间。” “你见到了某个人吧?”阿念小声道,“他真有那么好么,我看你出去才几个时辰,整个人都平稳下来了。” 小夭笑道:“是。” 相柳就是很神奇。 阿念撇嘴。她和邶接触不多,印象还很片面。但是经历了那么多,阿念开始慢慢明白,玱玹哥哥当了西炎王之后,她姐姐和辰荣义军的立场更鲜明了。相柳……也很久没有出现了。 “姐姐,我还帮你研墨吧?” “好啊。” 室内一方天地,玱玹和爷爷谈论期间,不时侧目一望,姐妹俩窃窃私语,眉目带笑,他心里一片温软。 日子又开始平稳向前,玱玹每日忙完朝务,总会来小月顶。脱下华服帮着西炎王一起开辟了一块土地,陪阿念说话,给小夭找医书来。他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和小时候有些接近了,然后一盆冷水就泼在了头上。 他得娶辰荣馨悦了。 第119章 这章能不能不起名字 昏黄的烛火下,玱玹静静地坐着。潇潇在一旁沉默着陪了很久。 “爷爷要我招降相柳,办得怎么样?” “不成功。离戎昶说,相柳拒绝。” 玱玹沉默了一会儿,道“到底是九命相柳——王姬呢?” 潇潇说:“两位王姬已经收拾好行装,即刻就要回皓翎去。” 玱玹这次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潇潇觉得他会隐没到阳光下的阴影里。 “去看看。” “是。” 可到了地方,玱玹又踌躇不前。小夭和阿念姐妹二人已经出了大殿,准备下山了。 他们远远相望。 小夭微笑:“哥哥。” 阿念含泪:“哥哥。” 玱玹张张嘴,若她们怪他,他心里反倒会好受一点,可是没有一个人埋怨,她们只是心里难受,仍然认他这个哥哥。 良久,他从胸腔里叹息:“小夭……阿念……” 小夭好心疼她哥,阿念更是一刹那眼泪都下来了。 “哥哥,”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又驻足,回头看小夭。 小夭给她勇气:“去吧。” 玱玹看看小夭,接住奔来的阿念,把她脸上的眼泪抹去:“对不起。” 阿念摇摇头:“我知道哥哥的难处,我也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哥哥,我和姐姐走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少一个人去凤凰林了,没有人陪着,越好的风景会越觉得孤寂。” 玱玹心里一疼:“好。” 那凤凰林是他为小夭所植,如今是一片绚烂的天地。这方天地里,没有妃子能去,小夭和阿念才有权利。 阿念回头看了一眼小夭,对玱玹道:“哥哥,我知道你和姐姐从小相依相伴,我这次带走她,你不要生气。馨悦……我担心姐姐,不想她受欺负。” 玱玹温柔地笑:“阿念长大了,思虑比哥哥都周到。” “哥哥!我走了,你不能忘了我……” 玱玹抬手,摩挲着阿念的脸颊说:“你姐姐丢失时,一直是你陪着我,哥哥怎么会忘了我们阿念。” 阿念扬起笑脸:“我多看看你。” “不许偷偷哭。” 阿念却说:“我会常去看我师父和小师弟的。” 玱玹笑道:“我知道了。” 姐妹俩离了紫金宫,玱玹又急匆匆地冲出去,喊住小夭,时间一点一点推移,他最多能接受小夭离开十三个月。 小夭又无奈又心酸。 “哥哥,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云辇离了紫金顶,下了辰荣山,一路往五神山的方向而去。阿念在云辇中抱着小夭的胳膊,把她一整个衣袖都哭湿了。 小夭安慰都安慰不过来,叹道:“要不然我们回去吧。” “才不回去。”阿念抹了一把脸,“我只是心里不舒服,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小夭说:“我却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你舍不得哥哥,但眼泪却不止为哥哥而流。” 阿念道:“当然不止哥哥,我不能为自己哭吗?” “傻妹妹。” “姐姐,你和意映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明知道以后这样的事不少,我会难过会伤心,可我还是放不下,我做不到杀伐果断,痛苦都是我自寻的,我替我自己悲哀。” 小夭抱住妹妹,道:“这是因为你把哥哥看得比你自己更重要。脆弱不是一件耻辱的事。而且阿念啊,你太看得起姐姐我了,谁告诉你我拿得起放得下的?” 阿念道:“不是吗?我看你放弃相柳奔向防风邶就很利落,很洒脱。” “……”小夭道,“我看起来洒脱,是因为还没有遇到要我放下的时刻。” “那要是有那个时刻呢?” “我会好好活着。” 阿念茫然道:“‘好好活着’?” “对,好好、活着。” 〖在意我的人,没有人想要我死。〗 阿念道:“姐姐,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明白什么。” “有时候不明白也是一种福气。” 【小夭。】 “来者何人!胆敢阻拦皓翎王姬的车驾!” 心声和外面侍卫的呵斥声同时响起,小夭立刻松开阿念,钻出车厢:“住手!” 日光下,有一袭红衣于天马之上,含笑同她相望。 〖邶。〗 小夭示意侍卫散开。 邶骑着天马走近:“邶不请自来,送王姬回五神山,还请殿下赏个恩典。” 小夭烦闷的心情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已经被暂时驱散了。 〖邶,你真好。〗 邶眼如弯月,笑容在天空中绽开。 小夭看呆了。 〖原来心之所向,处处有花盛开。〗 阿念撩开帘子,正看到邶在笑,又看看车头的小夭,忽然觉得她姐姐不会就是单纯好色吧? 【进去吧。我在外头陪你。】 小夭点点头,吩咐侍从们:“不可怠慢防风公子。” 侍从齐声领命,小夭这才转身回了车厢。 车驾继续前行。 小夭倚在车厢上。 〖邶,你陪我说话。〗 【好,你想说什么?】 〖嗯……说说你最近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睡得好不好?毛团和毛球怎么样了,最近有没有回清水镇……〗 熹微时启程,日落时归处。邶陪了小夭一天,看她的云辇进了五神山领域,才掉转马头离开了。 纵然不能使你烦恼尽消,但送来了短暂的轻松愉悦,也算差强人意了。 小夭等他走远,听不到心声时才出了车厢,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天际。 阿念趴在车窗处,语出惊人:“姐姐,我觉得他们很像。” 小夭一惊,钻进车厢,道“什么他们?” 阿念白了她一眼:“就这个红的,和那个白的。” 小夭道:“你想多了吧?” “我非但没有想多,反而觉得自己想少了。姐姐,”阿念问,“你不会把他们某个人当做另一个人的替代物吧?” 小夭一脸呆滞。 阿念道:“你不好意思承认么?这有什么的,堂堂皓翎王姬能看上他们无论哪一个都是他们的荣幸才对。嗯……反正是入赘,不行就这两个都收下嘛。相处多了,我觉得这防风邶也不是不可以……” “阿念,”小夭僵硬地道,“你的思想,可真是太‘广阔’了。” 阿念嗤笑一声:“要是我的思想真有那么非同一般,再放开一点,就会直接怀疑红的白的是一个人,而不是想方设法帮你不放弃任何一个了。” “……那你还是保守点吧。” 回到皓翎之后,远离权位之事的小夭在皓翎王的溺爱之下,过得很自在。整日里整理医书怕是会脱离实际,小夭便换了装扮,在瀛洲岛开了一家医馆,学以致用。阿念常来帮她——医术她是不感兴趣的,只是常坐在一旁,抚琴给研磨药材的姐姐听。 邶得了时间也会过来,懒洋洋地坐在几案旁,斜歪在椅子上,听琴,喝酒,看人。 日子平静地划过,转眼便是一年逝去。 小夭整理好了部分典籍,除了看到玱玹来信时会忧愁难解,其它时候她过的就是一个普通人的日子。 “这种日子,过一天就是少一天。等到彻底没了的时候,便……” 【置之死地而后生。】 “皓翎玖瑶!你又要无病呻吟些什么,日子怎么就过一天少一天了,高兴的时候让我多做一会儿梦行不行,非要拉人到现实里叫醒!——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阿念停止抚琴,气得想挠她姐姐。 小夭正看着饮酒的邶,他神色如常,似乎不曾在心里说了那么一句话。 “啊,阿念,你刚刚说什么?”小夭嘴里问着阿念,眼睛还在邶身上。 【当心你妹妹利爪挠你。】 “皓翎玖瑶!你敢无视我!” 阿念果然跳了起来,奔向小夭——挠小夭痒痒。 “我错了妹妹,我再也不敢了……” 小夭一边笑一边躲一边求饶,阿念得意起来,反而变本加厉。 姐妹闹个没完没了,邶坐不住了。 要不是相柳强大的意志力极力压制住,他现在整个人都会抽搐起来。 【小夭!快停下!】 〖嗯?〗 小夭“百忙之中”看过去,发现邶的面容都在微不可察地扭曲着。 小夭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家有个极其怕痒的妖怪。 “阿念阿念,饶了姐姐吧……姐姐输了你赢了……姐姐甘拜下风好不好?” 阿念道:“带我出去玩!我要去海底!” “这我带不了啊……” “不管,你不行就去找人来!” 〖欸欸,听见没有?选择权不在我。〗 阿念左右开弓,手指刁钻,把小夭撵得没处躲。 当啷一声轻响,邶手里的小酒瓶滚落在桌上。 【答应她!!】 小夭忙照做了。阿念这才满意地放过了她。小夭扶着腰喘气,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 邶悄悄挺直了身体,他觉得背上已有一层薄汗。 两人对视一眼,居然有劫后余生之感。 小夭道:“午间了,我做饭去。” “想喝鱼汤!”阿念踢了一下邶旁边的桌子,“还是你去烧火。” 邶好脾气地笑了笑,起身跟小夭出去了。 小夭剁肉,邶杀了鱼清洗好放在案边,又抱了柴火开始生火。 “好几个月不见你,最近……哪里忙?” 火焰升腾,邶道:“我去了一趟百黎。” “百黎?是那个巫蛊盛行之处吗?”“笃笃笃”的剁肉声停下,小夭低声问,“你是去查情蛊了吗?” “查到一点讯息,还得了点儿别的消息。”邶洗手洗锅,“有关于……” “关于什么?”小夭继续剁肉。 【你所担心的身世。】 小夭倏然一惊,一时失神儿刀就往手指上落。邶余光瞥见,闪身过来,一手拉住她,一手捏住刀刃。 利器化为冰霜碎裂。邶举起小夭的手,仔细检查有没有伤到。 “我没事的没事的,别着急。” 邶道:“对不起,我忘记你手上有利器,竟然没有选择好的时机告诉你。” “你是知道我十分在意那个,想早点告诉我,我都知道的。”小夭笑着安慰,又迫切地追问道,“所以,我到底和……” 【别说!小夭!】 邶目光陡然一厉。 小夭循着他的视线偏头,看到门口站着一身布衣的玱玹。 像酒铺子时的轩。 “哥哥,你怎么来了?” 第120章 是我所爱,是我所需 玱玹安静地站着,目光沉如死水。 小夭往前错了半步:“哥哥?” 玱玹看她良久,忽然上扬嘴角:“小夭,十三个月了,你怎么不回来?” “哥哥!”小夭道,“走之前我就说了,我想回去时自然会回去。你离开轵邑干什么?你是西炎的王,你不该来皓翎啊!” “小夭,”玱玹走过来,只是问,“你为什么不回来?” 小夭坦白道:“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玱玹温柔地问,“为什么?小夭,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不对劲,西炎玱玹现在很危险。】 小夭一惊:“哥哥,我现在真的不想……” 玱玹打断她道:“小夭,我想知道为什么。” 〖邶,你快离开。〗 “哥哥,我们和以前不一样了。”小夭说,“我正在努力接受这种不一样,但是现在还没有成功,我就不想回去。” 眼睛里有了光亮,玱玹脸上的笑容就显得真心了很多:“所以,不是因为别人,对不对?” 〖别人?〗 小夭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邶。 玱玹也看向被小夭有意无意遮掩着的人,道:“防风邶。” 〖邶……〗 【别担心。】 邶伸手拂开小夭,行礼,微笑:“陛下。” 玱玹不说话。 邶笑意从容,不卑不亢。 玱玹道:“防,风,邶。” 邶点头。 “你好像很清闲。” “不清闲不清闲,他可忙了,这就要走了。”小夭忙道。 〖快走快走,不能让哥哥发现你是相柳!〗 邶道:“不算清闲。否则我也会长留皓翎。” 【恐怕西炎玱玹已经猜忌了。】 玱玹嘴角往上抬了一下,立刻又收回去:“不送。” “我是来看望小夭的,于公于私都不敢劳烦陛下相送。”邶说完,灭了灶里的火,洗了手,松开束起的衣袖,单手负于身后,悠然往外走。 路过玱玹,他说:“时日无多,好好珍惜吧。” 相柳笑道:“不劳费心。” 〖玱玹来肯定带了暗卫,你小心点!〗 【回辰荣山之后你要警惕辰荣馨悦,身为辰荣氏的直系血脉,那般贬低辱骂赤宸,可见人品。】 〖我记下了。〗 邶离开了。小夭心想,这个妖怪,他不仅了解她,还把什么都猜到了——玱玹亲自到来,她不可能不顾他的安危在此处僵持,这中原是必然要回去的了。 “小夭,”玱玹不愿意相信,“防风邶都走了,你还在注视?” 小夭回神,道:“只是在想事情。” “想谁?刚离开的防风邶吗?小夭,你在皓翎的这十三个月,我每每给你写信,你却从来不回。我以为你是接受不了我娶了那么多女人,还立了王后。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小夭,你……你和他相伴?” 小夭忙道:“邶并没有经常过来,真的。阿念常常陪我,她清楚,你可以问问阿念。” 玱玹摇着头:“你变了,小夭,你因为他不想回去……” 小夭道:“不是因为他!我方才说得很清楚明白,哥哥,你不是听进去了吗?现在怎么又把脑筋转回去了?!” 玱玹道:“不信,我不信,我这辈子啊,也就这样了,说好守望相助的人要离我而去了。” “哥哥……玱玹?!” “你不愿意回去,他在这里……相柳要把你抢走了,你要为了相柳离开我了……” “相柳从来没有抢我!我不回去也是因为我自己!不是相——”小夭猛地变了脸色,难以置信地道,“哥哥,你诈我?” 玱玹面色晦暗:“果然,果然,防风邶就是九命相柳!你早就知道了,防风邶就是九命相柳!” 小夭极度震惊:“方才你装出失魂落魄的样子,你试探我,你在套我的话?!西炎玱玹!” “小夭!你瞒着我,和九命相柳关系……你知道你是谁、他是谁吗?我和他迟早会有一战!防风邶要杀我、九命相柳也要杀我,你和他……小夭,”玱玹痛苦地道,“你瞒着我,选择了他吗?” ——我和西炎玱玹之间只有两条路,他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他。 ——你们身份对立,玱玹和他终有一战。 小夭忽然冷静了下来。 “你怎么猜到他们之间的联系。” 玱玹道:“‘酒晕半熏弯月眼,春风笑满桃花面’,你还记得吗?你在辰荣府唱的歌,第二天,馨悦唱给了我听,还猜测谁的相貌会是这诗文里的绝色。我猜可能是防风邶,但是防风邶只能算‘人外人’,并不曾和你相见在‘山外山’,更不像‘月下仙’。” “后来你与防风邶交情愈深,你在梅林遇刺之后他却没有出现,你养伤的几十年也很少露面。可是你醒来之后非但不与他疏远,反而更亲近了。日夜形影不离。从泽州回来的那晚,你出门和他相会,潇潇和赤水献在潭水底下看到他的衣物,和匆匆返回找寻的防风邶交手,却打不过。你又一次夜不归宿时也是,他的屏障,好几个人都破不开。” “最后,是方才,他触及刀刃,刀便化成了冰。” 玱玹说完,哼唱起小夭曾唱过的歌:“‘君乘风月自归去,妾赏余生不可怜’。小夭,你知道他是相柳,你早就选择他了是吗?所以你不选择涂山璟,不选择丰隆,不选择……” 玱玹不再说了。 “我并不想欺瞒你,哥哥。”小夭说,“我也没有选择辰荣军师,我不会帮辰荣义军做事,我仍然和你站在一起。我、我只是……” 玱玹道:“只是什么?” 小夭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相信你,哥哥,我觉得我的心事可以说给我相依为命的哥哥听——我只是喜欢他。” 我只是,喜欢他。 玱玹心中大震:“你、你……” 小夭胆怯又期盼地看着他,唤道:“玱玹哥哥。” 玱玹终于摁住即将突破喉咙的一口郁结之气,道:“你喜欢他?谁?九命相柳,还是防风邶?” “都是他。”小夭说,“只要是他。” 玱玹无法接受:“‘只要是他’?小夭,你喜欢他到这种地步?立场呢?身份呢?你们注定对立,防风邶会为你上西炎的战场吗?相柳会为了你放弃辰荣义军吗?!” “我不需要他为我放弃什么,我自己也没有为他放弃什么!”小夭的话掷地有声,“我们不去选择,我们什么抉择也不要,只是喜欢而已。哥哥,只是喜欢。” 玱玹觉得浑身无力:“只是喜欢?” “是。我们只想在既定的命运里偷窃一场心许,哪怕这日子看不到未来。” 偷窃…… 玱玹扯动嘴角:“小夭,相柳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他本红尘世外客,是我硬生生将他拐骗到这九曲红尘里——‘我请红尘世外客,且下人间四时来’。相柳,大约就是人间四时、岁月朝夕。” “‘四时’、‘朝夕’,”玱玹死气沉沉地道,“你用了这样的字眼来称呼他。” “是。”小夭诚恳地告诉她最亲的哥哥,“相柳于我,是春日和风,夏日霜雪,秋日月盈,冬日碳火,是人间四时,是岁月朝夕,是我所爱,是我所需。” 她小心而慎重地和至亲分享她的喜悦,玱玹却道:“那我呢?我对你而言,又算是什么?!” 小夭道:“哥哥是耀阳繁星,在天上,我是琪花瑶草,在大地。哥哥,相互扶持,互相依靠,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你能看到我,我能看到你,虽然是天地遥相望,但是我们永远相依相守,我们永远是彼此最重要的亲人。” 他们,永远是亲人…… 玱玹不甘心妹妹就这么失去:“你是神族,相柳是妖族!” “没关系,我们可以做人。” “做人?” “对,做人挺好的。” 玱玹:“你们一个神,一个妖,竟都想做个人。” 小夭道:“是。我们都只偏爱人间的烟火。”她想到了什么,嘴角不由得噙了笑。 玱玹凝视着小夭,忽然觉得她脸上羞涩的笑容十分刺眼,不禁说道:“防风邶就是相柳,若我杀了他,剿灭辰荣义军轻而易举。” 小夭的笑容顷刻间褪了个一干二净,脸色大变:“哥哥!” 第121章 疯不起来 “哥哥!”突然冲进来一个阿念挡在小夭和玱玹中间,问道,“哥哥,你要杀九命相柳吗?他可是我们的恩人,他救了姐姐!” “他的救命之恩,我会遵守承诺给他一座辰荣的山峰!我会偿还!但是,他不能挟恩抢走小夭……”玱玹唇发颤,心发苦。他拼尽一切、抛弃一切,拥有了保护的力量之后,却要失去想要保护的那个人。 也许是他眼里的悲怆太令人难以承受,小夭和阿念都慌了起来,不约而同上前扶了人。 “苗圃!闭馆!今日不接待任何人。” “海棠守好,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玱玹呆愣着被姐妹俩硬拉着坐下了。阿念守着他,小夭坐在一旁沉思良久,抬头对上玱玹的目光,道:“哥哥,我们聊一聊。” 又看向阿念:“你都听到了吗?” 阿念道:“我先见到了哥哥,他去找你之后,防风邶走得突然,我叫住他,他笑得很奇怪,我便过来找你们,正好听到……他是相柳。姐姐!防风邶真的是……” 小夭点头。 阿念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那一切都理所当然了。” 玱玹道:“是啊,怪不得。” “姐姐,你不会一直都知道他是……” “不会。”玱玹说,“我记得小夭一开始并不待见防风邶。如我所料不错,是丰隆兄妹生辰宴会之前,对吗?你不顾体面当众叫了他出去,是害怕他的身份暴露、担心他的安危。小夭,你那么在乎他?” 小夭叹气,哥哥太聪明了。她不打算在这种事情上纠结,她何时得知邶和相柳的身份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哥哥,我请求你,不要杀相柳——我知道你们有各自的立场,我绝不想侮辱你们各自的义,我只想请求你,在战场之外,不要因为我而杀他。” “我没有求过你什么,就这一次。我不想为难你,哥哥,只是不要因为我。”小夭痛苦地恳求。 她曾经拿相柳的忠义和信仰开过玩笑,轻视过一次,她绝不会再看低下一次!她明白相柳陪袍泽出生入死的心,她不会去劝说相柳放弃;她亦明白玱玹统一大荒为国为民的心,她也不会让哥哥退步。 “你们都心存大义,不要因为我沾染了私欲。哥哥,我不能接受,也承担不起。” 玱玹沉默地望着她。 阿念心疼地道:“姐姐……” 小夭固执地看着玱玹:“哥哥。” “小夭,”玱玹说,“我真不知道你对相柳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了。你、你将他看做人间四时,竟也愿意看着他……死吗?相柳若万一死了,你怎么办?” “我会活着。”小夭道,“我能活着。即便没有人间,大地还是大地。” 这是她能为自己做的。而相柳,绝不会看她只是活着而已。 她有足够的勇气能承担起失去相柳后维持生命,也有足够的信心信任相柳会让她安乐无忧。 “所以哥哥,你答应我么?” 玱玹凝视着小夭,问:“如相柳不死,你打算怎么办?” 小夭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玱玹追问道:“我们曾经说过要永远不分开,你和相柳在一起,我们怎么不分开?” 你说会永远陪着我,这个“永远”,是有期限的吗? 小夭张了张嘴。 怎么会放弃哥哥?在大荒流浪的那么多年里,哥哥是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和理由。她会一直仰望哥哥,只是,想拥抱自己的人间啊。 “你、我,生死一条命。小夭,这是你说过的话。” “我的命,早就不是我的命了!”小夭倏然落泪,道,“不是日日相见的陪伴就不是陪伴了么?哥哥,我永远心向着你,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去争、去夺,我只想送你登上高处,然后……” 然后回人间陪他啊! “我一直不喜欢庙堂之高,不爱束缚,我怀念当玟小六的日子。” “我请求你,哥哥,答应我,不要因为我去伤害相柳——相柳也绝不会因为我来伤你!我给轩下蛊的时候,他明知道杀了我就可以杀了轩,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对我下手!相柳绝不能再为我丢掉任何一条命了!” 她没有什么东西再给他的了,她只有一条命和一颗心,还不清相柳的情! 玱玹敏感地捕捉到了重要的讯息。 “蛊?你们身上还有那个蛊!” 相柳来辰荣山救人时说的话,和自己种蛊以后经历的一切,让玱玹不得不将心提了起来。 “这蛊同命连心?如果相柳死了,小夭,你……” 他的小夭还能活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死了,是相柳用自己的命和蛊,才将我救了回来,不然我怕是已经化成黄土一柸了。相柳的命不止一条,因为我已经丢了两条,我总不能将他九条命全杀掉来试一试。”小夭故意这么说。心里还因为对玱玹耍了小心眼而有些愧疚。 玱玹冷冷一笑:“不愧是鼎鼎大名的九命相柳!好,我不能杀他。” 他神智清明,再无方才的失魂落魄,站起身道:“小夭,你跟我回辰荣山吗?你不回去,我就在这里等到你回去。” 小夭道:“我跟你回去。” 她总不可能视玱玹的安危不顾。而且,若她还待在这里,会牵连到相柳。他一个人是武力足够,可战争不是单打独斗的事。 小夭还记得瘴气时的军营。 纵然辰荣义军总有那么一天,于情于理,她都希望那一天尽可能地迟一些。 阿念一直安静地倾听着,这时才开口说:“哥哥,我不希望姐姐去辰荣山。” “阿念,”玱玹有些不愿意相信,“你方才就为相柳说话,现在也要阻拦吗?” “我阻拦你带走姐姐,不是因为相柳,而是因为辰荣馨悦。”阿念道,“无论姐姐和你关系多亲近,她都不仅是你妹妹,还是皓翎玖瑶,是皓翎的大王姬,她不能那样住在中原受别人的气。皓翎的王姬不能平白地受人委屈。我知道现在拦不住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哥哥,你带走姐姐,我不情愿,皓翎的二王姬不情愿。” 玱玹微微惊讶:“阿念?” 阿念笑道:“我不放心姐姐,亦忧心你,但是我不能再去中原住。哥哥,皓翎只是安静了点儿,并不是不会说话。你要心里有数,也要别人心里有数。” 不仅玱玹惊讶,小夭也要对阿念刮目相看。 她妹妹在威胁她哥哥,谁也不可以给她气受,这感觉真的是…… 玱玹道:“哥哥记住了。” 阿念道:“好。那你们什么时候走?现在吧,多待一刻就多一刻的危险。姐姐,我帮你收拾东西。” 说完,阿念直接拉了小夭出去。 “阿念,对不起,我没法和父王辞行了,你帮我向父王告罪。” “行了你,父王才不会怪你,他知道你跟哥哥比跟他更亲近。” “哪有,爹爹是爹爹,哥哥是哥哥。爹爹又不需要我帮忙做什么……” “皓翎玖瑶,爹爹可是很希望你承欢膝下的。”阿念拉着小夭回了房间,让海棠守在门口,才小声道,“你这次回去一定要保护自己,同时扞卫自己王姬的脸面!你可是皓翎大王姬,记下没有?” 见小夭重重地点了好几下头,阿念才勉强满意,叹道:“我是真的没有想到防风邶是相柳,一个冷清得像月亮,一个浪荡得像朵花,怎么就是一个人了呢?但是又觉得,他们就应该是一个人,同样行事只按照自己的心意,同样看不上一切,同样抠抠搜搜的。姐姐,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你会说,相柳因为你变成一个人了。” 小夭道:“现在你不说三心二意了?” 阿念摇头,又道:“一个人好几副形容,你还挺占便宜的——姐姐,这次跟哥哥回中原,你……你多看着点哥哥吧。” 小夭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被相柳带走救命的那些年,我看到哥哥有多在乎你、你对他有多重要。要是你以后真的和相柳在一起,定然不能这样陪伴他,我担心哥哥的同时,也怕他会对相柳下手。姐姐,你说得很对,哥哥那样的人是很可怕的。他们会在不伤害在意之人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们——不伤害的是在意之人,相柳是他什么人?” 小夭仍然摇头:“哥哥是君王,说到做到,他不会在私事上伤害相柳,但是,除了安危之外还有其它的东西可以做文章。阿念,我正想请托你,短时间内我定然无法见到邶,你帮我告诉他,玱玹都知道了,让邶一切小心,如果可以,不要往中原来了。” 阿念道:“放心吧,姐姐,我一定带到。正好,我想去青丘看看我的小师弟了。就拿这个做借口和父王说……” “不用找借口,父王早就知道了。”小夭道,“阿念,替我谢谢父王。我很幸福有这么好的爹爹。” “好好好我会说的……真是的,父王都知道了你还瞒着我?皓翎玖瑶,还是不是好姐妹了?我是有何时反对过你们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害得我天天还想着如何劝父王让你招赘两个……” 小夭哭笑不得:“是父王自己看出来的,又不是我说的。你啊你啊,还好意思提……对了,告诉邶,让他不要担心我。” “你‘邶’啊‘相柳’啊唤得挺顺畅,我见了他该怎么称呼啊!”阿念很烦恼,“讨厌的和喜欢的成了同一个人,这真是造化弄我!” 第122章 不要做后悔的事 再如何烦恼,阿念也是响当当的皓翎王姬,说到做到。送走了玱玹和小夭,她去见了皓翎王,说明原委,就赶往了青丘。 皓翎王抬头看天,叹气。 徒儿覃芒说:“方才师父让师兄护送二王姬去青丘时,他也是这么叹气的。” 皓翎王:“……” 阿念顺利到了青丘,璟陪着蓐收说话,阿念自拉住意映,开口就是一句:“你二哥呢?快想办法联系防风邶!” 意映搂着想抱阿念腿的儿子,疑问道:“你急匆匆地跑来,找我二哥?你还不如待在小夭身边,这样见到他的可能性还大些。” 垂髫小童张牙舞爪地捞住了阿念的衣袖:“漂亮小师姐!瑱儿好想你!” 阿念弯腰揉了一把涂山瑱的脑袋:“好了小呆瓜,我现在没空陪你玩儿——我有急事找防风邶,他的身份……” “王姬!”璟忽然出声,大步朝她们走来,“殿下找防风邶吗?我也许知道他在哪。” 阿念看看璟,又狐疑地看看意映。 这事儿防风意映不知道?! 意映笑道:“看来有些事是我不能知道的。那我先失陪一会儿。” 璟道:“抱歉,意映,但是这件事不能是我说。” 意映道:“我明白了。” 涂山瑱也扬声道:“爹爹,我也明白了!” 阿念道:“你明白才怪了小呆瓜。” 蓐收惊讶:“你管涂山家的小少主叫小呆瓜?好歹也是你的小师弟啊!” 阿念白了他一眼:“你还是我的表哥我的师兄,我还不是照样打你凶你?” 蓐收:“……” 无话可说,这样一比较好像是他比较惨? 阿念告诉璟:“你能找到防风邶?你是真的明白对吧?告诉他让他小心些,我哥哥看他不顺眼,让他尽量不要往中原来了。” 意映:“……要不我还是先带着瑱儿离开一会儿,你们慢聊。” 蓐收:“……要不你把话再说清楚一点?这个‘哥哥’是你玱玹哥哥,别让别人以为这混账事是我干的。” 哟,看人不顺眼就不要他来中原? 呵呵,找骂呢不是。 阿念也是没办法,看涂山璟的样子,防风意映十有八九不知道她二哥的底细,阿念便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只能这么“迂回”着。 意映带着涂山瑱走了之后,璟正色道:“什么时候的事,玱玹如何发现的?” 阿念道:“瀛洲,他和姐姐在一起,被哥哥看到了,哥哥本来就有所怀疑,诈了一下姐姐,便给诈出来了。” 璟问:“可有冲突?” “没有。防风邶走时还是防风邶,现在是姐姐担心他,所以让我来说一声好做打算。” 璟道:“邶一向谨慎,他会小心的。小夭那里你不用担心,意映可以去看望,你可以在青丘多住几天,也可以陪瑱儿玩。” 阿念道:“你去找防风邶吗?” “不是。”璟道,“我会去见陛下。” “见哥哥?你要去劝他吗?我姐姐劝他可是都没成功!” 璟道:“你姐姐怎么劝的?说防风邶有多重要吗?” 阿念想了想,好像是的。遂点头。 璟笑道:“我想去告诉陛下,小夭对他有多重要。” 阿念不懂,想求助,四下里一望,她断情绝爱后睿智理智的师父早走了,边上只有个低眉敛目的蓐收。阿念踩了一脚:“你神游天外到何处去了?干嘛呢?” 蓐收:“……呵呵呵,装听不明白啊。” 阿念:“……” ======== 小夭跟玱玹回到中原之后,便和西炎王住在了小月顶的药谷里,每日除了陪伴外爷,她就在整理医书,再也没有提过下山的事。 璟寻了时机求见。他和丰隆算是玱玹的左膀右臂,玱玹自然不可能不见他。 几案旁相对而坐,玱玹看看璟带来的箱子,道:“侍从说你见我有急事,就是来找我喝酒吗?” 璟道:“喝酒不是急事,借酒谈的才是急事。” 玱玹看看他,又看到他打开的酒箱:“十七瓶,‘叶十七’吗?小夭前段时间在瀛洲岛开了一家医馆。你们倒是都忘不了清水镇的过往。” “过往为何要遗忘?而且过往未必不能成为将来。” 玱玹眼里的笑意终于没了:“涂山璟,看来你是来劝我的。为了谁?你妻子的二哥吗?” “准确地说,我试图劝你。我不是为了防风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璟摆上棋盘,倒了酒,二人一边对弈,一边饮酒。 “上一次这样下棋还是和轩,”璟说,“小六就凑在旁边指点江山。” 玱玹不禁笑了:“玟小六那棋艺臭的,水平不行,瘾还很大!” 璟道:“我说她每一步走得都很好,是我不好才会输了棋,她很开心。” “后来我不让她碰,她还偏要下,说什么‘落子明断’,她走的每一步只要是她想走的,无关输赢……”玱玹的话渐渐止住,看着璟。 璟笑道:“显然这话不是我说的,否则我当时为什么不说?如果不是你和我,还会是谁?” 当时的清水镇,除了青丘公子叶十七,西炎王孙轩,还能有谁陪小六下棋,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九命相柳。 不言而喻。 “我们都不得不承认,从玟小六和相柳开始,他们就已经不一样了。” 玱玹想起他惩戒小六之后,相柳负伤来救人,并说从今日起,与他结下私仇。 私仇。 玱玹默然许久,道:“你要劝我放过相柳吗?” “不,”璟道,“我劝你选择小夭。” “选择小夭?”玱玹觉得这话很匪夷所思,他的所作所为初衷都是为了保护小夭,只……相柳这件事,确实有他的私心。 “她喜欢相柳,我想劝你,选择尊重她的选择,而不是因为自己的意愿去否认她、阻拦她,甚至伤害她。” “我怎么会伤害小夭??!” “如果阻挡她得到她想要的,不就是一种伤害?” 玱玹诧异道:“若我记得不错,你喜欢小夭,对吧?” 璟坦然道:“是。” “你现在说这么多,是不喜欢了?” 璟笑了一下,微微低头掩饰情绪:“我试过很多次,但是小夭不喜欢我,我便只能放弃,助她得到她喜欢的。” 玱玹:“哪怕帮助你的敌人?” “不然,我难道要纠缠她、打扰她、站到她的对立面吗?”璟说,“我难道要让她后悔救了我、失望救了我吗?为什么一定要小夭选择你,你不能选择她吗?” “我,我选择她?”玱玹道,“选择小夭的选择,接受相柳?” 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提起了赤水丰隆:“他说最让他敬佩的时刻,是陛下讲述自己幼时经历,说绝对不会背弃朝云峰上的自己的时候。” “你如果在战争之外对相柳动手,对小夭爱的人动手,就已经是背弃了你自己。你忘记了,你为什么需要权利。” 玱玹怔了怔。 他为什么需要权利? 为了保护小夭,为了让小夭有一个依靠,为了能和小夭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璟摆弄着棋子,道:“下棋时,为了最后的结果,中间往往会牺牲掉一些棋子,只留下最重要的。”璟轻轻动了一下棋盘,提醒道:“玱玹,该你走了。” 他说,“这一步,别走错了。” 玱玹看着棋盘许久,没有动。 璟也不再催促。 忽然,玱玹问道:“我记得你很喜欢小夭。那后来,璟,你是怎么放弃的?” “感情无法控制,我只是放弃了想和她在一起的妄念,选择让自己成为了她想看到的样子而已。” 涂山璟走后,玱玹一个人在凤凰林中漫步。 花红似火,心却冰凉。 秋千架空空荡荡,轻轻一推就摇摇晃晃,没有那个人在,这世间都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玱玹知道小夭就在中原,可却觉得她很远很远。他宁愿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这里,也不愿意喊小夭来。 幼时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玱玹的耳边一遍遍响起那句话:“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一辈子,一辈子。 小夭,是一辈子啊…… 天长地久的一辈子。 什么时候,约定就消散得无声无息,让人措手不及。 如果我知道走到今天的代价是失去你,那我……那我依然要这么做,不然,我怎么保护你。 玱玹的手搭上秋千,目光哀伤。 想拥有你的代价是失去你。 “我是天上的耀阳繁星,你是地上的琪花瑶草,小夭,天和地,只能相望,不能相守。” 忽然,耳边传来细微的踩踏声,玱玹听着熟悉的脚步,惊喜地回过头:“小夭?” 第123章 不做选择才是最好的选择 璟来辰荣山并不是一个人,他下了山,上了车,里头只有意映一个人:“等一会儿吧,阿念还没有回来。” 璟点头,问:“瑱儿呢?” “在后面车厢里,死活非要等小师姐回来一起回家,担心阿念会留在这漂亮的宫殿里,我告诉他,王姬是有自己的骄傲的,让他不要多余担心。”意映道,“你想办的事办成了吗?” 璟道:“玱玹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能勉强承受,什么无法承受。” 意映笑道:“你也是个聪明人。” “我不及你。”璟诚恳地说。 聪明人最聪明的地方就是谈话时点到为止,一切尽在不言中。璟和意映也算是对奇怪而平和的夫妻了。 阿念去见了小夭。 这半年里,她往来青丘和皓翎,却没有再登过辰荣山,今天这是第一次。而且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是借涂山氏的名义进来的,除了小月顶外的老桑和翻土的西炎王,没有人知道皓翎二王姬回来过。 阿念听父王给跟她讲了上一代人的故事。有一个青衣姑娘和红衣的男子,还有辰荣的大王姬和皓翎的将军。无论是否造化弄人,他们不得圆满的结局里都有“立场”在作祟。 天真的爱情观念退却之后,阿念满是隐忧。 她见到小夭,问了吃住如何,又问辰荣馨悦有没有欺负她,小夭一概都说好。 阿念道:“我不信。姐姐,你不思念他吗?” “思念的。”小夭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关在这里呢?你怎么不下山去找他?”阿念很怕小夭和相柳因为一些原因从此陌路甚至敌对,她知道两个人互相恋慕是多么珍贵而不易。 小夭熟练地捂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又拿出狌狌镜给阿念瞧:“你看,他在心里,在手里。我们可以不见面的,现在也不是见面的好时机。” 阿念道:“我不理解。若是换了我,肯定希望日日同他在一处的。” 小夭道:“你现在也没有日日黏着哥哥啊,你这次来看我这么低调的打扮,一点也不符合王姬的身份,你不准备去见哥哥吗?” “哥哥和我,与你和相柳不一样,他并不是眼里心里只有我。”阿念道,“我见过你去见哥哥,但是我不会以皓翎王姬的身份在辰荣山见他。” 小夭翻着医书,闻言笑道:“不愧是阿念殿下。” 阿念问道:“你还在编撰整理医书吗?” “对,而且效果不错。”小夭饶有兴致地展示给阿念看,直到阿念看她的目光越来越奇怪,便笑问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有话直说。” 阿念道:“姐姐,你跟我想象中的应该有的样子不一样。” “哦?那该是怎么样的?”小夭说,“以泪洗面,愁眉不展么?” 阿念点头。 小夭把医书合上,将狌狌镜拿在手里:“实话实说,我并不是很能笑得出来。” 阿念诧异:“那你为什么还要笑?” “因为日子总要过下去。如果我日日担心忧虑得食不下咽、寝不能寐,那早晚有一天我会被日益放大的恐惧淹没,丧失掉面对未来的所有自信和勇气。” “这不是‘强颜欢笑’吗?” “嗯……有一点点?也不尽然,我是真心想笑起来的。如果我哭起来,可能就会忘了怎么笑了。”小夭在大荒独自流浪三百多年,早就有一套坚强的生存道理了。 阿念很难过。明明有父亲、有哥哥、有妹妹,外爷也在身边,怎么姐姐还像是自己一个人似的呢? “那要是你实在笑不出来呢?在清水镇的时候,哥哥曾经抓过你,用了蚀骨的酷刑。姐姐,那时候你是怎么撑下来的?” “想想小时候的事,想想……” “那时候哥哥是让你安心的信念,现在呢?!”阿念问道,“现在是哥哥让你不安,你又拿什么支撑?” 小夭沉默了一会儿,道:“依然有哥哥。” 狌狌镜随心意自动,镜面如水面,涟漪过后,画了七个眼睛黑着嘴唇的相柳正怒视着镜外的人,无声地道:我要吃了你。 小夭扑哧笑了出来,指着镜子道:“你看这个妖怪是不是特别傻?”她明明笑着,一滴眼泪却偷偷从眼眶里溜出来,砸在了狌狌镜上。 画面消失转换,海阔天空里,毛球穿梭云海,小夭抱着毛团欢呼雀跃,那个白衣银发的妖怪,笑得比身边万丈的流云还要柔软。 阿念心里好疼好疼。 “姐姐,你那么在意九命相柳,怎么……” “怎么还要什么也不管不问,眼睁睁地看着哥哥和相柳在未来的某一天刀剑相向,甚至生死存一?”小夭抚摸着狌狌镜,妥善收了起来,道,“现在的你就像从前的我,我曾经也是这么痛苦的抉择着,放不下、拿不起。后来我就想啊,不能这样,身份和立场是改变不了的,我不能就这么抉择一辈子,我要做个决定出来。” “寻不到长久的相依,短暂的相伴也是好的。如果不开始‘短暂的相伴’,我永远无法有机会得到‘长久的相依’。时间还有,我和相柳总不能就这样因为身份对立而遥遥相望、痛苦一生吧?开始了就会有别的可能,不开始,我们就永远没有可能。既然放不下,那就拿起来,拿到再也没有生命力支撑的那一天,否则我对不起自己的心,也对不起另一颗心——这是我最开始的想法。” 阿念道:“最开始的想法?现在,改变了吗?” 院子里一树花红,红得像鲜血一样。 这种颜色,尖锐而醒目。 小夭道:“他以为我早晚有一天会因为哥哥背弃他——我曾经背弃过他一次,我以为他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辰荣义军丢弃我——他也曾经因为我的嬉笑而发怒,将我扔下来过。但是就算这样,我们还是克制不住偷偷生长的感情;就算这样,我们还是想在一起,豁出去一样想在一起,日子是偷来的,过一天是一天。阿念,我和相柳最开始的渴求都很胆怯。后来,我们给了彼此勇气。” “怎么给?”阿念心里想了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却没想到小夭只是简单地回答: “不推开就是最大的勇气了。”小夭笑着说。 她和相柳这样的人,被囚禁过、虐打过、被世间抛弃过,所有一旦察觉到对方不会推开自己,就能滋生无限的勇气往前奔跑。 阿念听得很认真:“姐姐,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害怕。和相柳在一起,我们都是孤注一掷,如履薄冰。所以哪怕我们拥抱着,都在竭力克制自己不谈及立场、忍不住想去试探彼此的心意。直到相柳得知我绝不会因为玱玹让他背叛辰荣义军、更不会因为玱玹放弃爱他,而我得知,早在很久以前,那个妖怪已经将我看做他的责任。” “妹妹,我最怕孤独和寂寞了。但是相柳悄悄给了我底气,如果连这点惧怕我都没有没有了,这天地间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恐惧的?死亡也不可以。” “至于为什么不恳求哥哥放过辰荣义军,也许是尊重吧。” “尊重?” “尊重相柳,尊重我自己。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感情是很纯粹的,我们不打算用它来换取什么、改变什么,就只是爱了而已。” “无论我爱不爱他,我都要尊重他啊。我曾经质疑过他一次,绝不会有下一次。”这话小夭不是第一次说了。 “爱情不是唯一,我不是为了爱情抛弃原则和坚守的人,相柳也不是。” “如果相柳因为我被背弃洪江,那他就不是九命相柳了。我也一样。我们拥有这种感情的时候,爱上的灵魂就是那般模样,如果背弃了原则和坚守,灵魂就变了个样子,我们还能保证自己会爱上新的灵魂吗?” “所以不做选择才是最好的选择,爱这种东西一旦掺杂了太多,就会被慢慢割裂、消磨。想要什么,找另一种借口,却不能拿它当理由,不然早晚有一天我们只能看到它身上层层包裹的利益和各种情绪,而找不到最初的感觉。我不知道别人对爱情的态度是什么样的,但是我和相柳,喜欢最初的模样。我们要思考和背负的事情的太多了,最简单的会成为我们人生的慰藉,复杂起来则是新的桎梏。我们希望想到彼此时会得到轻松,而不是愈加沉重。” “光芒万丈是很明亮,但是光太多了会刺眼,月光就很好。指引你前行,却不会让你看不清前方的路。” “阿念,你会不会觉得我话太多了?嘿,相柳虽然说我时常让他魔音穿耳,但是我知道那个死傲娇的妖怪喜欢听的……你待会儿要去见哥哥么?你有什么话记得直说,让他知道你的心意。我有很多时候都在想,幸好我和相柳知道彼此心声,不然说不准很多时候我们都要错过了……” …… 阿念离开小月顶后,还在想小夭说的那些话。 直到走到凤凰林,看到漫天花红的世界里站着的那个孤寂的身影,她有些明白姐姐的意思了。 如果她想要的很多,那么任何一个条件都有可能成为分开她和相柳的切入点,如果她只想爱,那只要相柳也爱,就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了。 哥哥,他们所求只是对方的心,所以只有对方才能将他们分开。除此以外,绝无可能了。 玱玹喊着“小夭”的名字回头时,就看到阿念怜爱地望着他。 “阿念?” “哥哥。”阿念走上前来,站定。 她看到了玱玹眼里的惊喜,也看到了他的失望。 “我去看望了姐姐。”阿念说。 玱玹道:“小夭……” “哥哥,你可以杀防风邶,可以杀九命相柳,姐姐无法阻拦你,她也不会去殉情,但是,恐怕她再也笑不出来了。”阿念道,“杀她所爱,她会永远失去爱情和亲情,你会一下子摧毁她所有的信念。” 玱玹呆呆的,硬扯嘴角:“我知道,我知道。小夭心里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我了,小时候的约定只是停留在小时候,我们都长大了,能做的选择越来越少。” “姐姐选择了不做选择。”阿念伸手,将玱玹上扬的嘴角抚了下来,“不想笑就不要笑了,哥哥。” 玱玹道:“阿念。” “不做选择是不想大家都为难,这样爱情就是件美好的事。哥哥,姐姐真的很有勇气,你也是她的勇气来源之一,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在怀疑自己,阿念,我的努力是为了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看似拥有的越来越多,可是我却觉得我快一无所有了。” “阿念,拥有是为了失去吗?” 阿念看着她的玱玹哥哥,以前觉得他高大、温暖、安全,总让她安心,现在却觉得他无比脆弱。 “小夭说她会永远陪着我,现在她更想离开……” “姐姐不是违背承诺,她不是想离开你,她一直想挣脱身份的束缚,她喜欢在清水镇做自由自在的玟小六。我虽然没有经历过流浪,不懂得姐姐的追求,但是我能感受到她的快乐。”阿念道,“我父王一直很挂念这个女儿,难道姐姐一直陪你住在辰荣山,他这个做父亲的不会思念吗?不过是为了让她高兴,所以自己难过一点也没关系。” “哥哥,我不想劝你了。看你难过我会很难过。我只是担心你一个人不开心,所以陪你一会儿,就像小时候你陪着我一样。哥哥,你可以和我说说你小时候和姐姐的事,我愿意听。这里的凤凰林,和朝云峰上的很像么?” 玱玹从小时候凤凰林里的秋千说到这里的秋千,从小时候的一群人,说到两个人,再到一个人。 凤凰树下,玱玹和阿念席地而坐。 “小夭说,她想送我到至高之处,然后回人间……她没有说完,我也知道,她要回人间和相柳在一起。他们向往人间烟火,我却必须要站在天端才有保护别人的能力。”玱玹想,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和小夭就被这世间划分好了两条路,并肩同行,却一个必须向前,一个想要后退。 “小夭说我是天,她是地,她仰望着我,我俯瞰着她,依然是相依相守,但是天地之间,隔了人间红尘,我再也不能拥抱她了。我的小夭,不是我的小夭了……” 那个永远陪伴他的人不在,他再也不能一回头就能看到她,不能在无助时寻找她,不能在绝望时拥抱一缕光,不能像个活生生的人一样生存,这尘世留给他的所有他都将失去,他要做个冷情果敢的帝王,可帝王也是人,他不想只有理智,他也需要情感。 如果没有小夭,玱玹恐怕早已支撑不下去。她也是他的人间啊,没有人一开始就能习惯九天之上的冰冷,玱玹也渴望人间的平凡和温暖,他最开始,就一直只想拥有保护小夭的能力,不用生离死别,可以在凤凰林里为小夭推一辈子的秋千。 “是不是我太没用了?要是我再努力一点,要是我再爬得再快一些,小夭是不是就不会被送走、不会被杀死?如果我不蠢笨,早一点找到小夭、认出小夭,她就不会遇见相柳,相柳也不会有机会。都怪我……都是我自己不好,我哪有资格怪小夭,再让小夭去选择?是我没能保护好她……”她才有了另一个人保护。 “哥哥很好,很好,你已经很努力了,哥哥,我知道,姐姐也知道。”阿念看着这样的玱玹,心痛得要命。 她终究是和姐姐、意映不一样的。她拿得起放不下,离开玱玹会让她痛苦万分,比玱玹娶了很多女人更让她难以接受。既然如此,不如也果决一点,想要什么勇敢去要就是。 玱玹摇头:“我做得不够,所以老天惩罚我,要我失去小夭了。” “哥哥,涂山璟喜欢姐姐,你知道么?” “知道。”涂山璟劝自己的话,玱玹听进去了,不然他就不会从对相柳或者防风邶的痛恨,转换为对自己的痛恨。 涂山璟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心,明白小夭对他有多重要,他最在乎的是小夭的安危,而不是自己快乐与否。 “那涂山璟有没有告诉你,他失去姐姐了吗?”阿念问道。 玱玹道:“他何谈失去,又没有拥有过……” 忽然愣住。 阿念道:“从玟小六开始,姐姐对涂山璟就是朋友之谊,她心疼涂山璟,怜惜涂山璟,涂山璟也屡次帮助姐姐,从不曾背刺她,所以他从来没有失去过姐姐这个朋友。哥哥,你也不曾失去你的妹妹。” “那个会用性命保护你、会用不顾一切帮助你、会为你付出一切的妹妹。” 你也不曾,失去你的妹妹。 是妹妹,是亲人。 其它,他也不曾拥有过,何谈失去。 玱玹惘然。 凤凰花飘落不尽,再无声响。 情义,爱欲。 心爱之人的喜怒哀乐,与自己的喜怒哀乐,哪一个更重要? 玱玹终于清晰明白地认识到,纵然没有相柳,他和小夭也不可能在一起。他为了拥有保护她的能力,早已断绝了自己能和她长相守的可能。 孰轻孰重,他心里早已经清楚明白,并做了决定。 小夭安乐无忧,远比自己安乐无忧要重要得多。 只是啊,那个在凤凰树下的少年,登上天边之后,再也回不了人间,也无法贴近脚下的土地。 “阿念,”玱玹无人诉说,语调微微有些哽咽,“说好的两个人天长地久,突然间,就成了一个人的有始有终。” 请世间允许他,心疼一下年少时的自己。 “我在,哥哥,阿念在呢。你不是一个人,姐姐永远和你是亲人,我、我也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我能不能以爱情的名义陪你天长地久? “我想陪着你,为了你,为了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让你觉得不那么孤寂,我想试一试。”阿念抱住玱玹,“哪怕我给的十分,不及姐姐给你一分。” “哥哥,我也希望自己能给你一点点勇气和力量。” “谢谢你,阿念。”玱玹疲惫地说,“可以让哥哥软弱一会儿吗?” 阿念道:“好!” 玱玹蜷缩身体,伏在了阿念膝头。 我只是,想累一会儿,就一会儿。 黄昏日下,落英如雨,纷纷扬扬的凤凰花瓣温柔地给他披上了衣衫,掩埋了年少。 阿念伸手接着凤凰花,偶尔会抚着哥哥的背。 凤凰花真的很好看。哥哥,我喜欢瀛洲的绿鄂梅,也喜欢你喜欢的花。 哥哥,不就是很多女人吗?我能克服这点小困难。我们总不会比姐姐姐夫相守起来还要艰难吧? 阿念有这些念头时,并不能想到以后的事。 后来西炎和皓翎开战,她经历过一番痛苦的抉择,手里的弓、指上的暗器都曾对准过玱玹的命脉,却始终没能下得了手。 最终皓翎王为了天下百姓退位,阿念也成了王后。她和玱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虽然没有以前自在温馨,但是阿念永远记得凤凰林下这一幕。 我喜欢你,爱你,因为你,别的男人给我十分也不及你一分,因为你,哪怕我予你十分也不及别人一分。 从涂山璟和阿念来见过他之后,玱玹似乎变回了原来那个玱玹,上朝、周璇,再去小月顶转一转,只当自己不知道相柳的事。小夭不出门,他还会问,还会催促小夭出门。 “哥哥,你干嘛总催我出去?我这里正整理到紧要的地方。”小夭笑着问。 西炎王也在一旁打量他。 玱玹说:“医书不急,日子却是过一天少一天。我们两个总得有一个人自由潇洒,我做了帝王要保持帝王的威严,你又没什么事,出去撒欢。” “你把我当猴儿呢?——欸!哥哥,哥哥!” 把小夭轰出门,一回头,玱玹问:“爷爷,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西炎王道:“玱玹,你和我不一样。” 第124章 相见欢 小夭穿着她的白衣裙站在外面的天地里。 风很轻,日光柔和,天地很广阔。 青丘的车马在她面前停下,侍从告诉她:“夫人请王姬一叙。” 小夭上了车,到青丘,进了涂山府邸,侍从引小夭到园中来,白衣黑发的人安静地等待着。 再见时,这场景简直美好得像一个梦。他只要站在那里,就是她的感动。 “好久不见,我的大妖怪。” 白衣人伸手,轻轻地问:“是你过来,还是要我过去?” 小夭迎风笑起来,衣衫飞舞、长发拂动,她从红尘里的那一头奔过来,扑进相柳张开的怀抱里。 你看,你看,说不悲伤都是假的。你不在时,我可以欺骗自己,一旦你出现了,我们相拥,被唤醒的思念足以将我淹没。 就像在海底之时,他们都可以强装镇定,若无其事地交谈。然而小夭真正苏醒之后,失而复得的情感会压垮人所有的坚强,即便是九命相柳也会脆弱得落泪。 〖如果我再收紧一点手臂,会把你的腰勒断吗?〗 【不会。】 小夭如愿抱得更紧了些。相柳一下一下抚着她的长发,闭上眼睛,轻舒一口气,心里空落落的地方终于被填满了。 思念之时,时光是剜骨刀;相拥之时,时光是调味品。 〖有没有想念我?〗 “没有。” 【有。】 〖是哪一个?柳柳蛇,还是宝邶?是在月下,还是在花前?〗 【唉,九个头都想了,可以吗?】 小夭笑嘻嘻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我也想了,虽然我只有一个脑袋,但是思念一点也不比你差。”她低头看看依靠的那个胸膛,“你的心,可以感受得到,对吧?” 相柳无奈:“是是是。” 【刚才腰差点断了。】 “是吗?”小夭就开始盯着相柳的腰瞧,还跃跃欲试想要上手。 〖想挠。〗 察觉到她的心思,相柳恨不得立刻离她八丈远:“别闹!这可是别人家里。” 小夭笑道:“璟和意映都不是外人。” 相柳道:“我带你出去玩儿?” “好!” 邶和小夭骑天马离了青丘,毛球带着毛团接上他们,在云海中翱翔。 这次时间紧迫,不能再飞去大海。 风起云涌,天地间毫无拘束。小夭竭力压制住自己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把自己的视线转向了相柳。 相柳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不是挺老实坐着呢吗? 小夭道:“不能喊,不能叫,我这满腔情绪总要想法子出去呀。”她摸出了自己的宝贝小镜子,放在毛球头上,拉住相柳,“快快快,给固定住。” 相柳头疼道:“你又要记录什么?” “相柳哥哥,不要逼我学邶。” 相柳:“……省省你那美人计吧。” 冰雪覆盖,牢牢固定住狌狌镜。 小夭欢呼一声,转身就把相柳扑倒在毛球背上吻。 毛团拼命扒着毛球的羽毛埋藏自己。 毛球用浑厚的声音尖叫了一声。 相柳整个妖都麻了。 〖相柳,相柳,我想告诉你,我想到我的聘礼是什么了,但是我不想现在就让你知道,所以只想亲你。〗 疯玩了一整天,换了天马,邶将小夭送到山下,道别后忽然问道:“你想送我的东西是什么?” “是冰……冰里的东西!滚蛋啊你防风邶!” 〖白亲了白亲了!〗 邶看看小夭。 【我觉得姑娘亲得很开心啊。】 他笑着,声音刻意压得低低缓缓:“我都没力气了。” 小夭瞬间红了脸,道:“我、我、我全当被狗啃了!不是,全当啃了狗!” 邶:“……” 结果不重要,过程很愉快就是了。 蹦蹦跳跳回到小月顶,小夭干劲十足,亲自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饭,西炎王直夸她烤的鱼好吃。 小夭颇自豪地昂头:“那是!我这厨艺,那可是一等一的!来外爷,您再喝碗汤。哥哥这鱼汤你也多喝点!” 玱玹看着朝气蓬勃的妹妹,忽然觉得自己的悲伤也可以被别人的快乐弥补,这样,心痛的同时也会有慰藉。 酒过三巡,小夭醉醺醺地说:“谢谢你,哥哥。” 玱玹道:“我……”他看到爷爷好像没有喝醉,正目光迥然地望着自己,似乎自己要是说了什么话就要被揍一样。 玱玹压下心里怪异的感觉,温柔地告诉小夭:“我是你哥哥,都是哥哥应该做的。” 小夭明白,所以更感动。哥哥是帝王,居然允许她和敌人来往,外爷都不赞同的。 “哥哥,我能不能再请你帮个忙?” “不要和哥哥客气,你尽管说。” “我想搜罗一批东西,比较珍贵。” “你的身份可以得到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玱玹道,“不需要求助我。” “我还需要你的两个高手……” 小夭费了几年心血,终于成功做出了心里想象中的东西,准备了一件满意的礼物。 她正想着是亲自交给邶,还是托人送去给相柳。毕竟这样的心思直白地展示出来,还是有些羞涩的。 这时,邶竟然亲自来了辰荣山求见玱玹,要带小夭离开几日。 玱玹同意了。 “他说得没错,这件事我绝不能拦你。小夭,你去吧。” 桑甜儿过世了。 清水镇最后一个故交,没了。 甜儿的后代们将葬礼办得很隆重。邶和小夭都穿着素白的衣衫,陪着甜儿的棺椁走过一路,最后在山林里,掩埋了故人和一段光阴。 回春堂也已经呈现破败之象,甜儿他们那一代人对这里有留恋,后代却要追寻更好的远方。七日之后,小夭坐在小楼的窗前,眼睁睁看着回春堂里从人声鼎沸,到来往奔波,最后归于一片死寂。 世上再无回春堂。 小夭喃喃道:“没有人了,相柳。老木、串子、麻子,连甜儿也没了。那些陪着我短暂走过一程的人,终究留在了过去。” 相柳抱抱她,道:“玟小六和宝柱会回来的。会有人记得回春堂,记得那段相伴过的时光。” 小夭在清水镇待了三个多月,待甜儿百日之期,她等甜儿赶回的后代们烧了纸,同邶一起去祭拜。 意映也赶来了。 这里已经成了一片墓地。老木、麻子、串子、春桃也都葬在这里。 摆上祭品,点上香烛,默默地看着烛火和纸钱一点点燃尽。小夭望着一片坟茔,恍惚间还能看到活生生站立的众人,在冲她微笑。 “小六!” “六哥!” 小夭也笑起来。 这件事之后,她和意映一起返回中原去。意映虽然不知道她二哥为什么会出现在清水镇,也不知道为何不一同走,但是她知道自己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反正那就是她二哥不是。 “话说回来,怎么不见那个女妖精兮儿姑娘?我这次来还着实提心吊胆了好一会儿,上次在清水镇可是被她吓到了,生怕她又封我的灵力。” 小夭:“……” 她正感叹物是人非时光不再呢,这个意映! 相柳一个人回到了小楼,在榻边屈膝俯身,单腿着地,从床底下捞出个盒子。 他的姑娘临行前告诉他,准备了礼物藏在这里。 相柳打开玉盒,拿掉野兽皮,一汪蓝色的海洋裹在冰晶里,海洋里有五彩的小鱼、红色的珊瑚,一枚半阖的洁白大贝壳,一个银白色长发的男鲛人被一个一头乌发的女鲛人拉着,正好奇地透过贝壳的缝隙往里头观望。贝壳的一端,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 如梦似幻,是假还真。 相柳情不自禁地微微笑起来,伸出手指戳了戳贝壳,似乎能从外头的世界伸进冰晶里的海洋中去,抓住小东西的尾巴。 玉盒中伴着冰晶球的还有一枚玉简,上头有两句话: 〖看呐相柳,我将我的梦,变成了现实里的东西。 我的妖怪,收好你的姑娘送你的聘礼哟!〗 第125章 身世 后来有段时间,小夭和相柳去了一趟百黎。玱玹本不想她去,可是小夭说,相柳要带她去解蛊,他在那里查到了他们所种蛊虫的事。 玱玹近日里很是纠结一些事情,便没有阻拦她。 小夭和相柳乘坐毛球飞到百黎,见到了巫王,见到了百黎的风土人情,她突然对那个传说中的大魔头有了一丝亲近。 这个人和她的相柳很像。那么会不会,他的恶名也是虚有其表? 小夭和相柳并不是为了情人蛊而来的,他们不打算解蛊。之所以千里迢迢到百黎来,是因为相柳在这里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有关于他们的心声。 巫王告诉他们:“关于‘心声’,不过是当初西陵巫女的一句戏言,实在无从考究。” 西陵巫女——和她外婆同样的姓氏。 小夭忽然想起被自己强行压制住的那些念头,她真的是爹爹的女儿吗? 本来还准备去赤宸的居处看一看,相柳却突然收到鬼方氏传来的消息,外头出事了。 皓翎玖瑶非皓翎王血脉,而是大魔头赤宸的孽种。这则消息已是满天乱飞,天下皆知。小夭心魂俱颤,和相柳匆匆离开百黎,回到中原。邶驭天马到辰荣山附近,意映派来的人告诉他们:皓翎玖瑶已被皓翎王室除名。 小夭提了一路的心终于在那一刻掉进了深渊。 玱玹派赤水献和禹疆在外头准备接应她,小夭却摇着头,不肯跟他们回小月顶。 她不是父王的女儿,不是皓翎的王姬,母亲嫁给了父王,她的亲生父亲却是那个恶名昭着的大魔头…… 小夭接受不了,她的天地还溃散着,无法去面对任何一个亲人。 赤水献说:“小姐,陛下一定要我们接你回去。” “不,我不去。”小夭慌乱地摇头,抓紧了邶的衣服,“邶,邶,我不想去,我不想见他们!” “好。不去。”邶拍拍小夭僵硬的胳膊,广袖给她遮掩了一片空间,对赤水献和禹疆二人说道,“她现在不愿意去,还给二位转告,等小夭想通了,她自己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赤水献和禹疆对视了一眼。禹疆道:“防风公子,我们要带自家小姐回去。” 赤水献道:“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他很挂念小姐。” 邶冷笑:“我不管你们陛下想做什么,现在我说得是,小夭想做什么。” 他手腕一转,一把长弓出现在掌心。 “她想做什么就要做什么。你们想拦,也要审视审视自己有几条命。” 小夭默默地也伸了手腕,取出她的银月小弓,但那弓箭出乎意料地没有对准赤水献和禹疆,而是比上了自己的脖子。 邶顷刻间冷了眉眼。 〖你别担心,我只是做做样子。〗 小夭疲惫地说:“你们要和我赌一赌,我会不会死吗?” 二人只能让开。 邶带着小夭骑着天马消失在天际。 “你想去哪里?” 小夭早收了弓,立刻躲在邶的云肩斗篷里,抱着他的腰蜷缩着,一句话都无力再说。 〖你带我走,哪里都可以。〗 相柳便唤了毛球,带小夭去了五神山外的海域。 大贝壳张开,相柳把小夭放进去,在贝壳里继续给她当人形柱子扒着,安安静静,不催不问。 贝壳关闭,沉入海中。 本来半身在贝壳榻上、半身蜷缩在相柳怀里的小夭慢慢下滑,最后伏趴在相柳腿上,无声地落泪。 一滴又一滴。 相柳默默地看,灵力悄无声息涌出,眼泪便一颗一颗凝结成了珍珠,滚落一地。 小夭心里正乱,眼泪流得并不均匀,所以传入耳中的声音一会儿是“叮叮当当”,一会儿是“噼里啪啦”。 “相柳,你到底在搞什么?”小夭从他身上爬了起来,顶着一双桃子眼。 相柳道:“闭眼。” 小夭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下一瞬,她感觉到相柳的手指冰冰凉凉抚上自己的眼眶,酸涩感一下子去了大半。 她睁开眼睛:“我说不定一会儿还会哭,你这是浪费。” “想哭就哭。”相柳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相柳,你怎么不劝我呢?” “为何劝你,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要是让你压抑委屈,你还要我做什么?” 小夭心里又是一酸:“相柳,我不想恨他们。” “我知道。”虽然方才小夭的心思太杂乱,他听不清心声,但是小夭的情绪他能感受得到。 “他们……他们生下我,又丢弃我,连一个解释都不留给我。我一点也不了解我爹,我只听到世人对他的咒骂。相柳,就像你一样,我是识得你才知道你好,我可以通过心知道你,但是我爹呢?我该从哪里找到那个我不用恨他们的理由?” “从你自己身上、从你母亲身上。”相柳说。 小夭怔了怔。 “你有赤宸的血脉,却生就聪慧良善,从无暴虐;你的母亲——你不了解赤宸,可你应该了解你的母亲,既然她选择了赤宸,你就该相信她的眼光。” 〖……是的,是的!〗 相柳道:“突然换个父母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我这种,从蛋里孵化出来就没有父母的……” 为了安慰小夭,相柳便讲述自己幼年的生活,让她有个比较,好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凄惨。 小夭听着听着,渐渐伏低身体,趴在相柳膝头,仰头看着他。 “相柳,蛇真的都是蛋生吗?” 相柳道:“……你想看我的蛋壳?” 小夭猛点头:“能看吗能看吗?我想看!” 相柳不回答她,而是手腕微动,大贝壳打开了一点点,从海水中汇聚了灵气在他手中,慢慢凝结成一枚蛋。 通体乳白,两尺见方。小夭好奇地上手摸了摸,就是普通的、海水的感觉。 “这真的是你的壳吗?” “不然?”相柳道,“它就是海里的东西、是海水的一部分。小夭,这东西,交给你。如果有哪一天你找不到我,就来大海里看看它。” 小夭抱住蛋壳,点头:“好!” 她把蛋壳放在她的贝壳房子里。 相柳道:“现在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世好像还不错了?” 小夭说:“一点点。” 相柳摸摸她的头。 小夭道:“相柳,你好像一点也不讨厌那个人,反而很尊重他。我记得你在辰荣府,便因为赤……他驳斥过馨悦。” “我能感受到他的忠义和情怀,”相柳说,“赤宸将军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也许是被相柳目光里的钦佩和赞誉感染,小夭也觉得赤宸或许就是那样的人。 “可是为什么,他留给世间的都是骂名呢?如果他真的是个英雄豪杰,这样也太委屈了。”小夭又开始心疼那个人。 “或许,”相柳微微一笑,道,“知我者不会,不知者,无谓!” 小夭一震。 知我者,不会,不知者,无谓。 她看着她的相柳,似乎也能从眼前人身上窥伺到另一段时光。那时,会不会也有人和他们一样,会爱、会痛、会喜、会忧? 会不会也有人像他们想象过去一样,想象未来的人会有什么的人生? “我相信他们的人生,也是一段精彩复杂的故事。”小夭说。 她现在没有那么痛苦了。 她就知道,相柳就是她的慰藉。 泪水再次顺着脸庞滚落,只是这一次眼泪掉落之后,小夭觉得轻松起来。 泪水凝为珍珠,嗒嗒嗒掉到榻上、再滚到地面,混入一地珍珠内。 小夭:“……这是什么?!我刚刚听到的声音,是这玩意儿在掉落?” 相柳抹去她脸庞挂着的泪,泪珠在他指尖也化为了一颗珍珠,然后被相柳用两指捏住。 【等你哭够了,就拿这些珍珠给你做一张榻。】 “不行,”小夭抽噎着说,“我要那个玳瑁的。” 玳瑁:“……” 它要是在这儿贝壳给你拱塌信不信?反正都要被做成榻了,不造反也是死,不如添个堵什么的。 “相柳,我、我拿箭指着自己逼迫赤水献和禹疆让路放我们离开,你是不是生气了?” 相柳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小夭道:“我真的没有打算刺伤自己,我只是不想和他们纠缠。让他们让路,那种方法是最快最简单的方法了。” 相柳叹息。 小夭忙道:“真的!” 相柳轻声道:“我没有不信你。而是,你痛苦之时有伤害自己的意图,这才是让我生气的地方。小夭,对自己好一点,好不好?” 小夭心头一热,抱住相柳说:“我估计做不到。所以,你来对我好吧。” 【傻姑娘一个。不对你好,我该做什么?】 “相柳,我真的是赤宸的女儿,爹爹不要我了,我亦无法面对哥哥,天下之大,我该去哪里呢?” “大海无边无际,这片广阔的天地里,你随处可去。” 〖是啊,我有海底妖王的血液,我可以在大海里自由来去。〗 小夭陡然生出一丝庆幸和雀跃。你看,哪怕这天下容不下她,还有大海为她张开怀抱。 “那就让我逃避一会儿现实,待在梦里吧。” 相柳道:“累了你就歇一会儿,没有人能来打扰你。等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时,我再带你去寻。” “去哪里寻?找谁?” “我们在五神山海域之外,”相柳道,“几百年之前的那段隐秘的往事,皓翎王一定可以给你一个答案。” 小夭愣了愣。 她,该怎么面对那个爹爹呢? 他疼爱她是真,当初举办大典迎接她回家是真,如今昭告天下他们毫无关系也是真。 小夭很害怕。 “相柳……” “我在。” “我……” “别怕,想知道真相咱们就去找人,但是不知道也没关系。你这么多年也过来了,你活的是你的人生,不是谁女儿的一辈子。” 小夭露出一个笑容,蹭了蹭相柳的胸膛,安心地睡了过去。 在大海中待了半个月,相柳陪着她或无所事事,或畅游海底。直到有一天,小夭说:“相柳,逃避够了,我想知道真相。” “好。” 相柳二话不说,攻击了五神山护山屏障,惊动了皓翎守卫。邶和小夭被带到王宫,阿念忧心忡忡地迎上来,才叫了一声姐姐,皓翎王便出现了。 小夭咬着唇,与皓翎王对视许久,问出第一句话:“陛下,我该怎么称呼您?” 皓翎王道:“小夭,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第127章 荒漠 小夭下意识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啊父王?” 话一出口,她又是懊恼又是忐忑,低垂的眉眼不时抬起,望着皓翎王。 皓翎王依旧温和地注视着她,小夭渐渐地有了勇气、慢慢地将头抬起。 皓翎王看向邶,道:“相柳,有劳。” 邶一点也不惊讶皓翎王叫破他的身份似的,躬身行礼道:“离了五神山,我的白羽金冠雕在大海之上。” 皓翎王点头,道:“走。” 这、这……说走就走?阿念目瞪口呆。她还没有从姐姐不是亲生姐姐的事情里走出来,父王就宣读了诏书,现在还要带姐姐姐夫去哪里? 我不能一起去吗? “父王!……”阿念唤了一声,却被同在殿内的蓐收拉住了。阿念回头看,蓐收冲她摇摇头。 然后小夭就跟着皓翎王七上八下地离开了五神山,坐上蓐收准备好的小船,离开五神山的护山屏障后,相柳发出一声啸音,不多时,便有一声嘹亮的啼鸣回应,白羽金冠雕硕大的身躯飞来,张开翅膀,接了三人上去。 小夭坐在皓翎王和相柳中间。相柳看了看皓翎王,皓翎王道:“赤水以北。” 相柳道:“毛球,西北方。” 毛球回应了一声,振翅往西北而去。 风动云动,心动而人不动,三人都端坐着无人开口。小夭悄悄地挪动手指勾住了相柳的手。 〖相柳……〗 【别怕。不要紧张,不要胆怯。我在这里。】 小夭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气,每次听到相柳说“我在”,她就真的不那么恐惧了似的。 这时,毛球脖子上的羽毛涌动,一个小脑袋从重重鸟羽里钻出来,看向小夭: “吱吱!” “毛团儿?”小夭伸手,“来。” 毛团跳进了小夭怀里,小爪子摸她的下巴,大尾巴拍着相柳的胳膊。 毛团:谁都要安慰到! 皓翎王看着小夭和毛团亲昵了一会儿,问道:“这就是你的那只解忧兽吗?叫毛团?” “嗯!”小夭说,“这名字真是起着了,我抱着好像又沉了!” 皓翎王看看白羽金冠雕,视线挪到女儿怀里的腓腓,又挪到相柳身上:“这名字?” 相柳有那么一点点点点不自然,点头道:“是我取的。” 皓翎王眼里有笑意:“你杀伐果断,小夭和你在一起我一度很担心,现在看来,这担心却多余了。” 能取这样名字的人,这心肠也不见得有多么冷血无情。 “你和一个人,太像了。”皓翎王陷入了往事的回忆里,他说,“赤宸当年也有一个坐骑,唤作逍遥。” 小夭张张嘴:“父……” 她又立刻抿住了唇。 皓翎王抬手,摸了摸小夭的头。 小夭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她连忙低下头去。 “我认识你的母亲,是因为她的大哥……” 相柳伸出手,泪珠在他手里凝结成珍珠。毛团也将自己的小爪子张成小梅花,接住的一滴仅仅湿润了它的毛发,小夭也不再哭了,它歪着头,看看相柳,小声地哼哼两声。 相柳将掌心的三五颗珍珠放在毛团的小爪子里,它小小的手要十分努力才能将所有的珍珠握在掌心。 “吱吱!” 实在拿不住了,毛团仰起头又冲相柳叫,相柳笑了笑,收回珍珠,随手采来一束流云,镶入灵力,穿上一颗珍珠,给毛团挂在了脖子上。 依样画葫芦,也给毛球挂了一颗。 毛团的爪子低头看着,扒拉扒拉,十分欢喜地跳进相柳怀里,蹭着他的胸膛。然后一人一兽安静地望着倾听的小夭和讲述的皓翎王。 全力飞行两日后,遵循皓翎王的指引,三人落在一处荒漠前。 毛球有点累了,相柳知道前面的路它不方便去,便给它吃了几颗灵果和几瓶毒药。小毛球歪着小小的脑袋,看着胖乎乎的脖子上提溜的一颗珠子,有点嫌弃,但是看到蹦蹦跳跳的毛团身上也有一个,它又勉强接受了。 相柳道:“妥善隐藏。” 毛球翻了一下鸟眼,扑扇着翅膀,抓住毛团飞走了。 皓翎含笑望着相柳,道:“走吧。” 他牵着小夭,相柳紧紧跟随,三人往沙漠深处走去。 刚开始还能看到一些沙漠中生长的植物,小夭还好奇地指着一团枯草似的植物问是什么。 皓翎王道:“那是沙漠玫瑰。” “这么丑的草,叫做‘沙漠玫瑰’?” “你看到它的样子是很丑。缺水的时候,它会把自己干枯蜷缩起来,维持一丝生机,等有了水源,它又会一点点变绿、焕发生机,那时你能从它张开的叶片里看到玫瑰型的图案。” “那要是一直等不到水呢?” “那就一直等下去,枯萎着自己,保持丑陋的形态,现在的等待是它的信念,只要不死,总能等到有水的时候,到那时,就好像重新活了一次。” 小夭突然觉得那团枯草亲切而伟大起来。 随着他们的深入,荒漠里什么生命的迹象也没有了。 突然,相柳停了一下,拉住小夭,不由分说将冰晶雪花塞在了她的手里。小夭愣了愣,手心传来的丝丝缕缕凉意让她明白一定发生了什么,她用三指握着雪花,两指从身上抽出一块绢帕扔了出去,那绢帕立刻燃烧起来,没等落地就成了四散的飞灰。 小夭震惊之余,才知道皓翎王为何要拉住她不放,相柳为何要塞给她冰晶雪花,如若不然,她微弱的灵力绝不足以抵抗这荒漠的灼热,现在已经是遍体鳞伤了。 皓翎王看到相柳的动作,没有阻拦,只是无奈地说:“我还能护得住她。” 相柳平静地道:“无论您护不护得住她,我都应该这么做。小夭不仅是您的女儿。” 相柳总能最快地察觉到她的心思。 小夭心里一热,道:“爹爹!” 皓翎王笑着道:“走吧。” 小夭用力点头,又回头看相柳。 他的头发颜色已经褪去,银丝在炽烈的日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笑容清清浅浅。 ——相柳于我,是夏日霜雪。 【走吧。】 未知的前行需要勇气,爹爹和相柳都在,小夭勇往直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地都烫得发红了,小夭看到皓翎王和相柳的白衣都开始蜷缩发黄,嘴唇干裂,极度缺水,相柳的步子甚至开始慢了下来。 小夭心里一慌,忙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了相柳。冰晶雪花一接触到相柳便开始回归本源,相柳的精神瞬间好了,他反握住小夭的手,同皓翎王一起带着她向前。 又过了很久很久,皓翎王的外袍开始一点一点被灼烧,胳膊上的肌肤开始干裂,有血迹渗出。 小夭急道:“父王!我们一定要去那里吗?父王……” 相柳与小夭交握的手掌上移,挪到了小夭的胳膊上,小夭腾出一只手,忙取了灵药出来,第一瓶被蒸发掉,她又取了第二瓶出来,用自己微弱的水灵力包裹,倒在了皓翎王的身上。 效果不大,好歹止住了继续皲裂。小夭一颗心提着,荒漠的力量愈加厉害,她的灵药取用干净,相柳也渐渐从拉着她到半拥住她,皓翎王不用那么多的灵力来保护小夭,身体的伤害止步于满身血迹斑驳。 饶是如此,三人的脚步也逐渐变慢,除了小夭,无人再有力气说话,皓翎王的目光从期待到悲痛欲绝。 【小夭!你看左边!】 心里响起相柳的声音,小夭立即向左看去。 ?:在橙红的天和橙黄的地之间,有一片桃花林,轻如烟、灿如霞、娇如脂,明媚芳菲,动人心魄。 小夭惊道:“父王!” 皓翎王的眼眸里霎时间有光华璀璨,三人往桃花林的方向奔跑而去,进入林中之后,相柳和皓翎王都松了一口气。相柳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快软倒的皓翎王,看向神态自若的小夭。 他没有感到小夭有任何不适。 皓翎王布置了阵法,盘腿坐在其中汇聚水灵。相柳虽然没有感受小夭有任何不舒服,但还是拉着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小夭疑惑地说:“我真的没事。这里你们不觉得很舒服吗?” 相柳摇头,看看疗伤的皓翎王,又看看漫天花雨里的小夭,心里有个自己觉得荒诞的想法。 小夭见他犹疑,便在心里问道: 〖什么东西让你觉得奇怪?〗 【……在百黎赤宸的故居,你我不止一次见过桃林、听过桃花。再联系到你的身世,皓翎王突然带你到此,我觉得不是巧合。】 【小夭,你有没有听说过,这里有一个……传说?】 小夭呆愣住。 “父王!”她猛然惊醒一般,问道,“这里是哪里?我们要见什么人?我们要找什么?!” 皓翎王站了起来。他的灵力几乎透支干净,一松懈下来便疲累至极,站起时便不那么稳当。相柳眼疾手快,又去扶了一把。 他嘴唇干裂,白衣发黄,脸上没有多少血色。不过胜在年轻,他的灵力多少比皓翎王要剩了一点。 皓翎王说:“小夭,我想……你娘应该还活着。” 一刹那天地扭曲变幻,小夭在这其中被挤压、零碎、重塑,她不敢认识自己,也不敢认识这个世间了。 她听到自己喜悦到悲愤的大吼大叫,期待到绝望的疯狂,她悲喜交加,神魂错乱,在一瞬间被所有压抑的、新生的情绪填满、爆裂,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生存的本能地让她宣泄这些情绪,不然她会立刻死掉也说不定。 (小夭与阿珩相见相认这段一定要看原着,可以代入演员的演绎,但是场景、过程什么的还是原着更好。) 桃花瓣纷纷而落,皓翎王挡住小夭,劝阻她、怒骂她,差一点就要打她。 这时,所有纷杂错乱的情绪被一声嘹亮的歌声穿破——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眼剜去 让我血溅你衣 似枝头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心挖去 让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有我………… 第128章 桃林 漫天花雨不再四散飞舞,而是静静垂落。一道青色的身影在桃花中若隐若现。 “阿珩,是你吗?” “少昊?” “娘……” …… “小夭,听话。” 痛苦,挣扎,彷徨,无措,想念却止步,亲昵却要躲避。想得到一句歉意的人伏地恸哭,苦苦等待着的人不敢接近。 无论如何,阿珩和小夭终于算是相见了。 (快去看原着!《花谢花开故人别》一章,给我看哭了。剧里一句“虽然有些辛苦,但是小夭好好地长大了”也非常感人。) “娘,赤……他活着吗?你说他陪着你,他在哪里?” 阿珩隐藏在桃花雨里,问:“少昊,你身旁这位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似乎是个故人?” 小夭立刻转头看向相柳,期期艾艾地唤道:“娘、娘……” 皓翎王道:“他是相柳,被人称作海底妖王,曾有九命,为小夭死了两次。” 相柳先行了晚辈礼:“晚辈相柳。”然后不等阿珩说话,他单膝着地,头伏地面,“见过王姬大将军。” 阿珩微怔。 这位有些熟悉的陌生人,向她行了两次礼。 她不可能不明白这两种礼仪的意思。一个是后辈对先行者的敬仰,一个…… 阿珩一时间百感交集。 小夭忐忑地道:“娘?相柳、相柳……” 〖相柳他很好,娘,你看看他,他无一不好。〗 “娘……” 阿珩道:“小夭,为什么是他?” “他、他……娘,女儿喜欢他。”小夭因为过于期盼而心生怯意,“娘,我真的喜欢他。” 阿珩轻轻笑了,伴随着那声笑还有一声叹息。小夭叫道:“娘?” 阿珩却道:“相柳。” 相柳俯身道:“相柳在。” “请照顾好自己和小夭。” “是。”相柳的声音沉而稳,道,“我会照顾好小夭,让她一生安乐无忧。” “不。”阿珩道。 小夭心里一慌:“娘!” 阿珩说:“相柳,我说要你照顾好自己和小夭。” 小夭忙看向那个妖怪,在心里催促。 〖你快答应,快答应!〗 相柳凝望着粉红花瓣中那道青色的身影,似乎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受到她的善意和温暖。他的回答掷地有声:“相柳遵命。一定照顾好自己和小夭,陪她一生安乐无忧。” 小夭欢喜又疑惑:“娘!” 〖为什么娘一定要让相柳承诺保护好他自己和我呢,难道仅仅是一眼娘就能看出身份这种东西吗?〗 阿珩道:“小夭,相柳为你舍了两命,这些年你们,过得都很辛苦吗?” 小夭道:“没有,没有,虽然有一点点辛苦,但是娘,我好好地长大了,我也有人爱护,娘,你看看我,你的小夭长大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不放弃地想往桃花雨中去。然而那花瓣却一直温柔而坚决地阻止她靠近。 “娘!!你你看看我!你让我看看你!娘,我想了你快四百年了……让我看你一眼,我不想只回忆你留给我的出征的背影。我思念你,哪怕我不能靠近你,只要你用目光抱抱我也可以……” 随着小夭的哭诉,漫天花雨四散凌乱,大片大片的粉红围绕着小夭飞舞。 【小夭,你看,桃花在拥抱你。】 小夭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满世界的缤纷落英,道:“娘,是你让它靠近我的吗?” 阿珩轻轻地道:“不,是你爹爹。” 小夭习惯性先看向了皓翎王,然后反应过来,张了张嘴,道:“他、他在哪里?” 阿珩道,“少昊,我想和小夭单独说会儿话。相柳,一会儿我唤你时,你过来。” “好!” “是。” 相柳和皓翎王走开几丈远,阿珩开始为小夭讲述她和赤宸的故事。小夭重新从那段时光里认识了许多人,她的舅舅们,她的父王,她的……爹爹。 ?“……我本想随他而去,可他要我活下去,他说‘我自己无父无母,不想我的女儿再无父无母,自小夭出生,我没有尽一天父亲的责任,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情,就是让她的母亲活着,让她有机会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让她不必终身活在耻辱中’。” ?阿珩扶着桃树,站了起来,对小夭说:“小夭,你的父亲一生无愧天地,无愧有恩于他的辰荣王和辰荣,他临死前唯一不能放下的就是你,唯一的遗憾就是一辈子没听到你叫他一声爹。他叮嘱我说‘你帮我亲口告诉小夭,我很爱她。告诉她,她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做任何苟且的事,让她不要为我们羞耻’。” (这?两段是原着原话,我不班门弄斧,也不画蛇添足了。) 小夭泪流满面。 她的天地碎裂重组,立刻温柔地将她拥在其中。 “爹!我是你的女儿小夭!我现在在呼唤你,你听到了吗爹?!爹!”小夭向桃花林呐喊着,又抽泣着念,“我不羞耻、不难过,早知道你们爱我,我一定会成为整个大荒最幸福的小姑娘。爹!我是你的女儿,我为我的爹娘而欢欣,我理解你们,我再也不怪你们,我、我之前会怨,是因为我太想念你们了。爹,娘,你们原谅小夭,小夭以后都会听话……” “小夭,”阿珩捂着心口说,“你爹他听到了。” “听到了吗……他知道我活得好好的,是不是很高兴?” “是。”阿珩说,“他很高兴。小夭,将相柳喊来吧。” 小夭不明所以,听话地去喊人,走了几步,正陪着皓翎王的相柳告罪一声,起身朝她们走来。 阿珩确定,她没有听到小夭说话。 近前来,阿珩不要相柳再行礼,直白地说道:“你们身上有百黎的情人蛊,魂上有我的知心咒。” 情蛊这事小夭和相柳都已经清楚,但是……“知心咒”?! 小夭道:“心声之术吗?!娘,你之前有见过相柳吗?什么时候给我们下的这东西!” 阿珩道:“我没有见过。正因为没有见过,所以更奇怪。知心咒法只是我的一个设想,能让爱与所爱之人听到彼此心声。在我出征之前,它还仅仅只是一个想法和一个错漏百出的咒法。可现在,虽然我能感觉它仍然不完美,但是也已经差强人意了。” 小夭不禁看向相柳:〖相柳,你真的没有见过我爹娘吗?你做防风邶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他们,会不会机缘巧合种下这种咒法?〗 【真的没有。】 阿珩笑了:“不要当着我的面用心声交流了,我能猜得到。” “娘……”小夭不好意思地道,“为什么我和相柳身上会有你的咒法气息,这无论时间和空间都对应不上啊。” “可能还因为你爹。”阿珩温柔地望着片片飘落的桃花,“我想,大约是经历过什么,在我将‘九曲红尘’做出个模样时,赤宸用盘古弓回溯了时间。” 小夭和相柳对视了一眼。 【‘九曲红尘’?】 〖回溯时间?〗 “我那个‘知心咒’的想法,需要一个极厉害的、不可能偏又存在的东西作引,才能打破固有,从‘不可能’里生出‘可能’来。小夭,我想,我们现在经历的这些,是在已经发生过的时空里某个节点回溯了时间、重新走过的一程。” 阿珩的话反复在小夭和相柳的脑海中翻涌。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莫名存在的心声找到了来源,可是为什么?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的父母用了不完美的咒法也要回溯时间重来一次? 小夭惶恐、不安、慌乱,相柳默默地挪了半步,让自己的身形能出现在她的视野范围看。 【我在。小夭。】 小夭整个人一下子又平静下来。 她实在想不通,到底能有什么恐怖的事情非要重来,有相柳在,还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吗? 她问阿珩知不知道原因,阿珩却道:“这是新的开始,那一程的经历不是这一程的过去,纵然有寻心的盘古弓也无法窥伺。” “小夭,你的这一生就是这一生,不是弥补,不是代替,是独一无二的一生。” 第129章 相见即诀别 小夭哽咽道:“是。娘,小夭知道。” “我叫你们来,是想问你们,我有办法解除情蛊和‘九曲红尘咒’,你们做一个选择。” 小夭和相柳相视。 一瞬间有错综复杂的许多情绪涌过,到最后只有平静。 〖相柳,你会选什么?〗 【选你。】 阿珩道:“小夭,要快。” 小夭笑着道:“娘,我不解除。你和爹爹头一次见他,不知道我身边这个妖怪有多傻,只会付出不会诉说。有情蛊和‘九曲红尘’,他会因为我更在乎自己。娘,我喜欢这两样东西。” 阿珩道:“相柳,你怎么说?” 相柳恭恭敬敬地回:“我很庆幸有它们存在。” 【让我可以救小夭性命,圆她所愿。】 阿珩道:“好。但是过深则有害,它们还需处理一下。” 两支桃花从阿珩身畔飞出,分别没入小夭和相柳体内。 就像被一缕风吹过,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有些感受不必身同,有些心声也不必倾听。挚爱也如此。” 小夭若有所思。 相柳道:“多谢将军。” “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你有九命,本是天地间极其难得的异兽,为何为了小夭丢了两条?请你们不要瞒我,就当我参与了你们的成长和故事。” “……是。” 从清水镇到五神山,从葫芦湖到大海,小夭挑挑拣拣地讲述给阿珩听,略过那些可能让母亲心碎的、类似连累的刺杀和辱骂,听起来小夭就像一生坎坷些似的。 阿珩难过地说:“小夭,你也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小夭笑嘻嘻地说:“娘,你看,小夭现在过得很好。其实娘你不用管情蛊的,它根本不大听我使唤,也是欺软怕硬得很。” “小夭,”阿珩叹道,“情深者控蛊。” 情深者控蛊…… 怪不得相柳说,她要多爱他一些! 小夭立刻踩了相柳一脚:“你这个世间绝无仅有的大傻子!” “真好。”阿珩语带欣慰,“有人爱你。小夭,我和你爹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离开?”小夭惊愕,笑容在脸上破碎,露出遮掩下的渴望和痛苦,“不!娘,你和爹要去哪里?我没有见到爹!你们要去哪里?!” 阿珩向小夭走来:“小夭,你爹就在这里,你进了桃林,他就一直陪着你。” 爹爹在这里,陪着她…… 小夭满眼是泪,几乎看不清片片花瓣。 她委地拥抱花瓣,哭道:“爹……” 相柳亦跪地,恭恭敬敬地叩首。 绯红的花雨里,阿珩的身影逐渐清晰。 小夭看清了阿珩,惊道:“娘!你的……”她站起来,扑过去,“娘,小夭现在很厉害,一定能治好你,一定可以让娘重新变得漂漂亮亮的!娘不怕,小夭可厉害了……” 相柳没有抬头。 阿珩也终于看清了小夭,她欣喜、感慨,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娘!”小夭泪流满面,“我只是,想带你去看看哥哥在辰荣山种的凤凰树,我正在编撰整理的医书,相柳准备好的小屋。你还没有去过海底,海底很漂亮,有洁白的贝壳房子,有红色的珊瑚,歌声动听的鲛人,可以做榻的玳瑁……那里是我们的世界,你和爹爹可以住在那里。大海中零星的岛屿上是独立的红尘,我们可以有一个自由快乐的人间。娘,我……” 小夭泣不成声:“我让你走。” 她说:“娘,你走吧,和爹爹团聚。不要再痛,也不要再等,我很高兴,我今天,是……是……四百年里最高兴的一天!娘,我让你走……你放心,我长大了,我有力自保,有处可去,有人相依,有人相爱,娘和爹不要再担心,你们的小夭是整个大荒最幸福的小姑娘……” “小夭,娘也很高兴,你爹说得对,看到你时,一切痛苦和等待都值得。娘舍不得你,可是娘真的太累了。”阿珩向小夭步来,“相柳,赤宸说,他想再听一次《桃花血》。顺便,我可以有幸看一看你给小夭变的戏法吗?” “是。”相柳闭眼,再抬头时,冰霜面具覆盖着他整个眉眼,天地间已是大雪纷飞。 阿珩也终于走到了小夭面前。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眼剜去 让我血溅你衣——” “娘。” 阿珩努力地笑。 “——似枝头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罗依哟——” 阿珩伸出手,与漫天飞舞的桃花一起,将小夭紧紧搂在了怀里。 “——请将我的心挖去 让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有我…………” “赤宸,小夭,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所有的桃花灰飞烟灭,阿珩的身体也慢慢消散,在小夭额头上的桃花印迹上吻了一下之后,化作绿色的流光与绯红的桃花花瓣飞舞蹁跹,缠绵流转。 ?在漫天飘舞的流光中,小夭好似看到了,一袭红袍的爹和一袭青衣的娘并肩而立,爹爹是她记忆中的魁梧矫健,娘亲是没有毁容前的娴雅清丽,他们相依相偎,笑看着她。 ?小夭向着他们跑去,伸出双手,想拉住他们:“爹、娘!爹、娘,不要离开我……” (?原着原话。哭死我了,眼泪鼻涕一大把。) 面具消散,相柳睁开眼睛,。 小夭跪在地上,捂着胸口,一度失声,最后只百般从胸腔里颤抖着叹出气息:“放心……放心……” 这一口气吐出,她被堵塞在心口的情绪喷薄而出,呜咽不止:“爹、娘……” “爹——” “娘——” “你们放心!你们的小夭,是整个大荒最幸福的姑娘!你们放心——” ?爹娘渐渐远去,桃花瓣融化,流光消失,一切都烟消云散,没有了桃花林,没有了炙热的荒漠,没有了橙红的天。 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还在坠落,连绵不绝,经久不散,小夭跪坐在风雪中,看天地一寸一寸归于寂静。 白衣半覆的手掌轻轻落在她肩上,小夭呆呆地回头:“相柳。” 相柳道:“嗯。” “我爹和我娘走了。” 相柳不说话,只是将她头发和上的落雪拂去,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良久,小夭慢慢地将自己挪进了他的怀里,抱住了他的腰。 第130章 桃花雪 相柳说:“小夭,他们没有走远。你看,落雨了。” 小夭茫然地抬起头。 空旷的天地里,雪越下越大。 相柳道:“我现在的灵力不足以支撑这么大的一场风雪。是有落雨,恰好遇上了我的雪,所以才这般搓绵扯絮。荒漠没有了,这里会成为新的绿洲。小夭,你的父母给这片土地,留下了爱。” 小夭默然无话。 半天,她说:“相柳,我想带这里的雪回去。” 相柳道:“好。”他拥着小夭站起来,弯腰,手掌一拂而过,小夭僵麻的腿便恢复了知觉。 “我父王呢?”小夭回头,不远处的皓翎王竟然已是满头白发。 她心里念着“或许是风雪太大”,往前走去,伸手一触,潸然泪下:“父王!” 皓翎王道:“哭什么,父王早就老了。相柳,你过来。” 相柳近前。 皓翎王抬手在小夭额间抚过,红光一闪而逝,她额间的桃花印迹消失,化作一支桃花落在皓翎王手中。皓翎王目光复杂地看着那支娇艳的桃花,在小夭好奇探寻的目光中,忽然将桃花与小夭都丢给了相柳。 “父王!”小夭跌在相柳怀里,赶紧站稳身体去拉皓翎王,“父王,你怎么了,我怎么了?” 皓翎王道:“我帮你取出了驻颜花,如今它恢复了变幻之能。你走吧,我们就此别过。” 他的神情无比冷淡。 小夭愣愣地道:“为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 皓翎王道:“没有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女儿,你的亲生父亲甚至和我有仇,我带你来此,为的是解我自己的心结。” 小夭张了张嘴。 皓翎王道:“别过吧。” 他踏进冰雪就要离开,小夭急忙喊道:“您、您……要怎么回皓翎去?” 皓翎王头也不回地道:“这和你无关。” 小夭又尴尬又无措,心里难过得要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头白发的皓翎王在风雪中摇晃。 “陛下。”相柳忽然唤道,“您以为的保护,可能是对小夭新的伤害。” 小夭惊疑地看相柳。 皓翎王停下了脚步,回头。 “感情是骗不了人的,您对小夭的爱护,在之前的荒漠中晚辈看得一清二楚。我知道您应是有苦衷,可是现在推开小夭,只会让她自我怀疑、自我伤害。”相柳道,“方才小夭和两位将军呼喊,说她是整个大荒最幸福的姑娘。陛下觉得,小夭的幸福是否有您的给予?” 皓翎王看向小夭。 小夭眼眶一热,低下头去。 “小夭或许不是大荒里最幸福的姑娘,但她一定是整个大荒最勇敢最坚强的姑娘。”相柳说,“所以请陛下相信她,她从不怕困难,她有面对一切的勇气,只要您,不收走给她的爱。” “她珍惜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如果您现在收回去,比一开始不给予,伤害要大得太多。我相信,您也不愿意伤害小夭。” 小夭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一遍一遍地念:〖相柳,相柳……〗 相柳向小夭笑,再看向皓翎王:“不管将要发生什么事,小夭都会永远记得您曾经给予她的爱。她是个重情的人,绝不会因为什么事就忘记别人的好,除非您一开始就不让她知道您爱她、除非您能将这爱瞒着她一辈子,不然,只会让她质疑自己。这种心伤对她的伤害更大。” 皓翎王道:“相柳,你还想说什么?” 相柳行礼道:“请陛下给小夭自己选择的权利,她永远可以做她想做的事。” 小夭喊道:“父王!” 皓翎王审视的目光久久停在相柳身上。 风雪中,相柳保持行礼的姿势,岿然不动。 小夭在一旁扯住皓翎王的衣袖,小声地道:“父王。” 许久之后,皓翎王扶起了相柳,长叹道:“你……欸,可惜。” 相柳笑笑,不接话。 皓翎王对小夭道:“断绝关系,对你有好处。” 小夭摇头:“您以为的好处不一定我就觉得好。而且,就算您不认我,我也认您的。” 皓翎王没法拒绝这个女儿了:“小夭,送我回皓翎去吧。” 小夭欢喜地看向相柳,然后答道:“是。” 相柳打了一声呼哨,不久,风雪中一个巨大的身影飞来,降落。 白羽金冠雕驮着一只解忧兽停在他们面前。小夭先扶着皓翎王登上去,道:“相柳!” 相柳手里拿着那支驻颜花,在风雪中一过,施了小小的阵法,递还给小夭。 小夭自然地低下头—— 相柳便将那支桃花簪在了她的发髻上,翩翩落雪中,小夭头上绽放了一束花开,而花上覆了落雪,他们离开这片土地之后,依然晶莹闪烁。 天空之上,寂寞白的土地最终在三人视野中消逝。皓翎王将视线转移到小夭的身上、头上,露出释然的微笑。 小夭道:“父王!” 皓翎王摸摸她的头:“小夭。” 小夭点头:“我在!” “一切顺其自然吧。小夭,昭告已示天下,你不再是皓翎王姬——这身份对你已无所谓了。但是你确实是我的女儿,如果你还愿意,就接着叫我一声爹。” “爹!”小夭毫不犹豫地唤。 “欸。小夭,答应爹,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们都是爱你的,我们的小夭永远值得被爱。” “爹,不能现在告诉我吗?” “不能。小夭,你是有情之人,不必参与到必须无情的事情里去。” 小夭隐隐联想到了什么,可看着皓翎王的神态,她知道自己不该再追问下去。 毛团蹲坐在她腿边,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拍打着小夭放在膝上的手背。 皓翎王看向相柳道:“你在桃林里唱的那首歌,是赤宸的吗?” “是。”相柳答道,“我和小夭去了百黎,在寨子里听到这首歌,据说是兽王唱给他妻子的情歌。” 小夭道:“爹,您怎么会猜到是我爹爹的?” 皓翎王感慨道:“也只有赤宸,会唱这么血腥而炙热的爱曲。” 他哼唱道:“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眼剜去……” 小夭安静地听着。 不同于相柳唱这首歌时她心里的震撼,父王的歌声里全是时光的痕迹。 皓翎王目视云海,道:“相柳,你明白我在担心什么,对不对?” “相柳明白。” “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些事重来一次了。” 小夭说:“不会的!” 白羽金冠雕飞回了五神山,皓翎王不让相柳和小夭再踏入,而是自己目送他们乘坐大贝壳离开。 贝壳房子里,白衣绿带的相柳坐在榻沿,一身白纱的小夭半躺于榻上,俯趴在他腿上。 “相柳,要出事了。” “嗯。” “一定是一件大事,很大很大的事。父王不肯告诉我,甚至与我断绝关系都在保护我。相柳,你说,到底会发生什么?” 相柳沉默片刻,道:“小夭,你要回辰荣去吗?” 小夭摇头:“我现在不太想去。” “玱玹应该在等你。” 小夭坦白说:“面对哥哥,我就要重新经历一遍这种撕心裂肺,还有外爷……现在我不想痛。相柳,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有你在,我觉得我可以没有痛苦,只有被爱。” “很荣幸能让你有这样的感受。”相柳抚着她的长发,手指移到她发髻上,轻轻点了一下桃花。那花瓣和花蕊上细碎的落雪颤巍巍的,却丁点不落。 “相柳,我爹爹是赤宸。” “嗯。” “我看到了。”小夭抬头,“你不仅向我爹爹和娘亲行了晚辈礼,还行了一个将士的叩拜大礼,你认了他们,他们亦认下了你。” 相柳低头与她相识:“我行晚辈礼,是我以后辈的身份膜拜和敬仰他们,而另一个——自然是因为你。” 小夭抱住他,道:“大妖怪,你这也是与我一起拜了父母了。” “是。” “那就是我的人了。” 相柳轻笑:“这么草率的吗?” 小夭道:“当初你交出自己心的时候。要比现在草率千百倍。” 相柳却反驳道:“没有。” 【早晚都是你。】 小夭怔道:“什么?” 相柳默然。 小夭侧耳,竟然听不到他的心声,于是曲起两只爪子,在他腰上比划:“别逼我动手。” 相柳:“……” 他低声道:“就算不种情蛊,心也已经给了。只是你没有收。” 小夭愣住。 相柳别开脸,还伸出一只手,盖住了小夭的眼睛。 〖相柳,相柳,相柳……〗 “……别叫了。” “相柳,”小夭笑着说,“我就知道,和你在一起我是很高兴的。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相柳猛地收回手,道:“小夭!” 他的手上已经有一片晶莹的水渍。 小夭道:“你别慌,我这真是高兴的泪。” “高兴,你哭什么?” “就是突然认知到自己很重要,做玟小六时就很重要了,觉得自己货真价实是这个大荒最幸福的姑娘。”小夭又笑着滚下泪水,“相柳,有情蛊真好,有‘九曲红尘’真好。” 〖有你真好。〗 相柳叹气,抱住这个姑娘认命地用衣袖给她擦眼泪:“再哭下去,防风邶就可以用珍珠换钱花了。” 小夭破涕为笑。 “话说回来,防风邶消失的时候会去哪里呢?现在五王七王事败,防风氏也脱离了他们的掌控,邶的时间应该更多了才对。” “所以我让他去各地搜罗好东西去了。” …… 小夭在大海中又待了三日,于一日清晨回到辰荣,在小月顶和西炎王谈过,才见了玱玹。 时移世易,她离开近半年,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拒绝玱玹回辰荣时,她满心悲凉,现在,却全是温暖和思念。 玱玹自责时,小夭告诉他:“我的爹爹是赤宸,娘亲是西陵珩,父王是皓翎少昊,哥哥是西炎玱玹,妹妹是皓翎忆,青丘族长和夫人是我至交,海底妖王是我的妖怪,玱玹,我是这大荒里最幸福的姑娘。” 玱玹却在这些话里愈加悲痛和恐慌起来。 后来,西炎王和玱玹争论起小夭的姓氏,小夭拗不过他们,最终选了西陵。 虽然娘有两个名字,但是显然“西陵珩”更合娘的心意,小夭很愿意冠上娘亲和外婆的氏。 从此以后,她的大名就叫西陵玖瑶了。出去见邶时,那人还嘲笑她名字多。小夭不甘示弱,掰着手指头数:“九命、相柳、防风邶、宝柱……慢慢来,一个脑袋起一个!” 邶只能告饶投降。 再后来,小夭和外爷一起编撰医书,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再没有时间去了解外界的事。直到有一天,璟与意映一起来探望小夭,意映有意无意地说阿念许久许久不再来青丘,而璟则毫不退缩地迎着西炎王的视线,最终,让小夭产生了怀疑,再问玱玹,得知了皓翎被西炎攻打的事。 之后的事,让小夭心力交瘁。 她跑出去宫殿,用驻颜花换了容颜。相柳大概很忙,她在轵邑的街道里转了很多天,然后被防风邶找到了。 邶带她走。在大海中的贝壳里,小夭恢复容颜,疲惫地说:“相柳,我好累。” 相柳亲吻她的眼睛:“睡吧,我在这里。” 小夭沉沉睡去。近十个时辰后才醒来,眼底的青影淡了很多。 她也不起来,抱着相柳不松手,脑袋依偎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声。 相柳轻轻拍着她的背。 小夭听着听着,竟然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是夜深之时。 相柳说:“今日是满月,去海上看月亮吗?” 小夭仍然趴着,下巴垫在他的肩上,懒洋洋地不肯动:“有雪一起看吗?” “可以有。” “那去吧。” 雪花纷飞,被月光一映,更是美丽非常。小夭打起精神,歪在相柳身上看风景。 毛球和毛团落在贝壳看,交给相柳一个木盒子,打开,里头是几块软和的糕饼和一个水囊。 “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小夭,吃一点点?”相柳将水囊打开,递过去,“毛团攒了很久的紫藤花清露,润润口。” 小夭接了过去:“好。” 第131章 倒计时 她乖乖地喝水吃饭,解决了生命需求,就靠着相柳的肩看雪看月亮。 “西炎攻打皓翎的事,大荒无人不知了。”相柳说,“小夭,无法接受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是人之常情。” 小夭笑了笑:“你总能看出来我在想什么。” 是的,她明白玱玹和父王此举皆是为了天下万民,可小夭心里总是过不去。他们对苍生有大爱,然而小夭在他们身边总会觉得恐惧——大爱者身边的人,不会得到“小爱”。 甚至还会因为“大爱”被动牺牲。 于理上,小夭理解他们,但是于情,小夭接受不了。 她不想逼迫自己短时间里做出个什么决断,所以离开了辰荣山。 “如果我一直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我一定会为拥有这样的君王而欣喜若狂,但是我不是。我的人生和他们息息相关。”小夭怅然若失,“相柳,我想去大海那边零星的岛屿上去。” “好。我们以后去。” 小夭这次真心地笑了。相柳总是这样,哪怕知道现在他们谁都走不了,知道再多的话都是空谈,但是只要小夭说了,他必然会郑重其事地应。 他总是身体力行地,告诉小夭她有多重要。 小夭把自己缩进他的怀抱里,满足地闭上眼睛:“我决定了,我要再待几天才回中原去。” 相柳抚着她的长发:“好。医书进展得还顺利吗?” “刚开始还好,现在因为我自己心情不好,就没有什么进展了。”小夭有些羞惭地说。 “那就让那些医术、蛊术什么的先等一等了,想换个新住处,也要等你这个主人休息好才行。” 又过了几日,小夭回了轵邑。 她最多只能让邶送她到宫外,再往宫内就不行了,她不冒那个险。玱玹见到她,开心多过于生气,再多失联时的忧心,也抵不过她平安归来。 小夭见过人,一头扎进了药房。她做毒药,钻研医书,把自己忙碌到无暇他顾——这天下本也不许她插手。西炎和皓翎这场战役,打得迂回而持久,玱玹想要天下,亦想要民心,这场战争便要避免很多东西。小夭才从消息里看出,一个帝王的心思是多么常人不可及。 她有意无意地躲着玱玹,整日里只忙碌医书,连见邶的时候都少了。十年过去,西炎的军队在皓翎百姓的心中不再只是罪恶的掠夺者,小夭几乎足不出户,阿念更是不再踏入中原,两人十年里不曾再见过面。 小夭只偶尔在意映那里得她一两句消息。 她极度烦闷时,邶常带她去练箭、去赌坊。如果很长一段时间都睡不好,小夭也会和相柳一起在大海里待上几日,等身体歇息够了,再投入她的大事里。 直到有一日,邶竟然登了小月顶,告诉小夭,阿念孤身闯过军营,皓翎王缠绵病榻。 小夭再也待不住,她奔出小月顶,她要去见她爹! 玱玹想阻拦她,邶和他过了几下招,竟好似明白了什么,不再动手。 玱玹对小夭说:“我和你一起去!” 邶束手而立,看玱玹和小夭争执,争执完了,表示他的坐骑多带个人也不是不可以,对于玱玹非要小夭坐两个人中间的行为亦不以为意。 他拥有整颗糖,别人再怎么着也只能够得着糖衣。 到了五神山,邶拿出个令牌来,皓翎王宫的侍从立刻去宫里禀报。小夭和玱玹乔装打扮,装作邶的随从,看得不清楚,玱玹问时,邶说是璟借给他的青丘族长令。 〖胡说,我明明看到不是……〗 【小夭。】 〖是是是。〗 得进王宫,倚在榻上的皓翎王屏退众人,看向邶三人。 邶行礼道:“防风邶见过陛下。” 老态尽显的皓翎王笑道:“你竟然为了他们两个跑到了我皓翎王宫里来,相柳,胆气不小。” 邶平静地道:“我只是为了小夭。何况今日来此的是防风邶,不是辰荣军师。” 小夭唤道:“爹!” 她恢复真容,跑到皓翎王榻前,一开口就眼泪就掉了下来:“我该陪在您身边的。” 眼泪叮咚落在地面上。皓翎王看得好笑:“海里待得久了,成了鲛人了么?怎么还‘泣泪成珠’了?” 小夭赶紧捡起那两三颗珠子,讪讪地笑。暗地里却瞪了邶一眼。 〖在长辈面前搞这些把戏,丢不丢人啊。〗 邶也觉得很无辜。他忘记把这个小术法收回来了。 皓翎王道:“玱玹?你来都来了,怎么又胆怯起来。” 玱玹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来,走向皓翎王,恢复了真容,呐呐唤道:“师父。” 皓翎王的笑容和蔼亲近,像是在皓翎两百多年的每一天一样。 玱玹跪下,道:“师父!” 邶安安静静站在一旁,不参与他们的谈话,只是在皓翎王陷入往事之中时,他忽然取出一只海螺,轻轻一敲,便有空灵悠远的哼唱响起。 皓翎王的神智清明起来。 玱玹问道:“这是什么?” 小夭猜测道:“是海底鲛人的歌声吗?可是……” 邶道:“鲛人的歌声是人族和神族听不到的,我只是用海螺收集了他们的音色而已。陛下,四海安宁,海里的生物亦算是受过您的恩惠。我曾浪迹江河湖海,看到天下苍生,他们不在意上位者的争斗,只知道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的人,就是他们期待的领导者。” “于身边无小爱的人,予大爱在人间。” 说完这些,邶再度安静下来。皓翎王感慨往事,甚至嫁阿念、禅位玱玹,他都很平静。 只有万里江山展开时,与他心意相同的小夭才能感觉他心里翻涌的情绪。 她能感受到,这个妖怪,看似固执地守着一个角落,却仍然对苍生有大爱。他爱这个红尘,爱人间烟火,他希望天下太平,希望人人安居乐业。他作为一个战士坚持自己的信念, 但是作为一个生命,他有渴望和平的本能。 皓翎王支开小夭要和玱玹谈话。小夭和邶对视了一眼,相携离去。皓翎王望着他们的背影,再看看身边不肯转头的玱玹,道:“在小夭心里,她才是你的妹妹。” 正是因为明白,玱玹才越发痛苦。 心知拿糕点只是一个借口,小夭才不会急着回去。她拉着邶,在皓翎王宫里转来转去。给邶看她的钱山,告诉他她曾在何处玩闹,说起小时候调皮捣蛋娘如何教训她……成长的脚印一步一步,小夭一点一点把童年的自己介绍给相柳认识。 “那里!父王说的台阶就在那个殿前,我就总是在那里向他跑过去,跳进他的怀里!” 相柳想起小夭和他相见时,总是欢欣鼓舞地向他奔来,让他在人间接住她。他的姑娘啊,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子,喜欢被珍视,喜欢有依靠。 【若大荒安宁,世上的小姑娘都是童年的小夭,没有孩子会是流浪的那个小女孩,也不会有那个挣扎的小妖怪。】 小夭的笑容逐渐消失。 她与邶交握的手一点点收紧,拼命想压住心里的情绪。 邶说:“不是玱玹,也会是别人。辰荣的命运,是已经注定了的。这天下的大爱,总是会有无数的小爱去堆砌成全。” 小夭道:“我明白这些道理。我做不到感同身受,更做不到漠视。” 邶抚上她的脸颊,不许她哭:“那就不管,不问,不见,不理。” 小夭哑声道:“这样更是无情了。” 邶道:“有时候,无情才是更大的有情。” 商议完了这些事,三人告辞时,皓翎王叫住邶,忧心忡忡地问:“你有那么多身份,总有一个能陪伴小夭,对不对?小夭总要我不用担心,现在,我希望你也能明确地给我这个老父亲一点信心。” 邶和小夭相视,忽而一笑。 然后相柳旋身下跪,掷地有声:“晚辈曾于两位大将军面前发过誓,必让小夭有处可去,有力自保,有人相依,有人相爱,护着她一世安乐无忧!” 皓翎王看了他半晌。 相柳不躲不闪,目光坚定。 皓翎王便笑了:“小夭的嫁妆,我也早备好了。你的聘礼……” “爹!”小夭叫了一声,手腕一转,银月出现在手中,她说,“这是我从海底回来的时候,相柳送我的弓箭,他准备近五十年。” 皓翎王和玱玹皆是一惊。海底归来,五十年……那岂不是小夭还在清水镇时相柳便开始准备了吗? 小夭道:“我从相柳那里,首先学会了自信,他又予我勇气,予我安心,比起身外之物,这才是让我安身立命的东西。” “爹给我的东西,我更认为是用来傍身的。我不要嫁妆,我很早之前就和哥哥说过,不是我被拐走,而是我拐走了别人,我……”小夭红着脸昂着头,“我也给了他聘礼的!” 皓翎王:“……”好大胆的女儿。 玱玹:“……”好厉害的妹妹。 相柳:“……”好……好羞涩是怎么回事?! 他一言不发,只悄悄红了耳朵。 皓翎王看相柳:知道不拆小夭的台,包容小夭没有下限,很好。 玱玹看相柳:为了我妹妹一点气概都不要,妖怪都一点下限没有的吗? 小夭笑得甜滋滋的。 〖相柳相柳相柳相柳……〗 【住嘴——饶命……】 皓翎王笑道:“那就不要嫁妆,以后就当我送你们的贺礼吧。今日解决了三个儿女的终身,为父很高兴。” 小夭也很高兴。军师相柳会忧心辰荣未来,但是大妖怪不会不高兴,唯一高兴不起来的只有玱玹一个。 白羽金冠雕上,邶摸出个蓝釉的酒瓶喝酒,小夭要抢,他还不给。小夭不敢明目张胆地和相柳唇枪舌战,便在心里和他大战了八百回合。所以在玱玹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他妹妹和他对头眉眼乱飞,看得眼睛疼。 他忍不住讥讽了一句:“相柳,你还真有心情。” 邶顺势让小夭抢走了酒,也懒得起来,就斜仰着看玱玹,轻飘飘地道:“防风邶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玱玹道:“你可不止是防风邶。” “那我等我是其它人的时候再说吧。”邶笑望玱玹,道,“陛下的不高兴促成了大家的高兴,你该高兴才对。” 玱玹:“……” 邶懒洋洋看天外云海的风光。 【忽然想起玱玹娶妃时,你曾说牺牲他一个,造福天下人。这话可是真有道理。】 闻言,小夭心虚地看了一眼玱玹。 玱玹:“……” 不是她心虚什么?!她很高兴呗?! 回到中原,玱玹对邶说:“我会送小夭回小月顶,防风公子不用劳烦了。” 邶负手而站,微笑道:“陛下放心,邶明白。我和小夭不在这仨瓜俩枣上头。” 玱玹:“……” 这条毒蛇! 小夭赶紧嘱咐: 〖少说两句吧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邶含笑睨她一眼。 【你说谁得了便宜,你?我?谁得了便宜还真说不准。】 小夭忍不住笑。 〖好好好,我得了你,我占了大便宜。〗 玱玹实在受不了这“眉目传情”的两个人了。 他想起经常和他们一块“厮混”的阿念、璟、意映等人,这强大的心性即便他这个帝王也不如。玱玹觉得自己还要磨炼心性才行。 〖邶,我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你?〗 【你想什么时候?】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我们一起去草凹岭我爹娘的故居祭拜吧。〗 【好。】 ======= 玱玹独自一个人在凤凰林漫步。他在这里走过春夏秋冬,走过幼时,走过年少,走到今天,他从一无所有到什么都有,也从什么都有走到了一无所有。 可是如果再来一次,玱玹还必须要这样做。 不然,他就没有机会保护自己保护小夭,保护这天下万民。 玱玹坐在凤凰树下,秋千上没有人,树下也没有琴音。 以后会没有小夭,阿念也不会来中原,他必须要赶紧习惯这种日子。 素白衣衫的小夭提着篮子走来。 玱玹道:“来了?” “嗯。” 小夭拿出祭品,玱玹抱来纸钱香烛,他们在这里,焚香烧纸,祭拜逝去的亲人。 他们跪在烛火前,恭恭敬敬地叩首,一拜,两拜,三拜—— 玄衣的玱玹看看白衣的小夭。 ——四拜。 “我们都长大了。”玱玹说,“他们,应该会放心一点了。” “何止是放心一点!”小夭拍拍玱玹的肩,“外婆舅舅他们看到哥哥现在这么厉害,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玱玹微笑:“你今天还要出门吗?” “嗯。”小夭道,“我要去祭拜我爹。” 玱玹明白:“你一切小心。” “放心吧!我是谁啊!箭术和毒术都是一等一的好不好?!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玱玹目送小夭离开。 时候确实不早了。小夭,你要一切都好。 小夭赶去了草凹岭,木屋外有一匹天马。她进了屋,唤道:“邶!” 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脱下黑色斗篷,露出一身白衣和一头银发。 小夭有点错愕:“相柳?” 〖你不怕被发现啊。〗 相柳摇头,招呼她过去。 “灵力低的人发现不了我,灵力高的人都是你哥哥的人,即便发现我又能怎么样。” 小夭想想也是。他们摆放祭品时,小夭问:“今年怎么这么多东西?” 相柳沉默了一下,道:“再过两个月,玱玹便要迎娶阿念了。” 婚礼之后,就是皓翎王禅位,待玱玹稳固了局势,必会发兵攻打辰荣义军,让大荒真正统一。 这里,相柳不知道还能来几次。 小夭也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后,她和相柳跪下,认认真真地祭拜赤宸和阿珩。 “爹,娘,今年的小夭,也是努力生活的小夭。” “两位将军,今年的小夭和相柳,平平安安。” 小夭禁不住眼眶一热。 未知总让人不安。 “相柳,这屋子是木灵高手搭建,你说,会不会是我娘?” “会。” “我爹和我娘在建造这间屋子时会是什么心情?相柳,我想象不出来。” “以后,我陪你试一试。” “我可没有修习木灵,搭不成这样的房子。” “那就用水。” “用水?在海里吗?你的灵力是冰,难道你要给我建造一座水晶宫?” “未尝不可。” 小夭想了想,觉得那很美好,脸上不由得挂满了笑:“那我可要算算,我这都多少个家了。难不成我们喜欢哪里,哪里就要有个家吗?” 相柳道:“如果你喜欢,我就在山海各处都准备一个家。” “哈哈哈哈哈哈相柳!!” 九月里,阿念和玱玹在五神山大婚。 玱玹不想小夭出现在他的婚礼上,也不想得到她的祝福。小夭便变幻了容颜,混在意映身边看完了全程。 这是她最亲的两个人的仪式,她想来的。 婚礼大典上,鸾鸟飞舞,祥云笼罩。小夭感慨无限又无法不激动。 她知道哥哥不爱阿念,但是她也知道,妹妹很爱玱玹。 婚礼前,小夭去送贺礼,阿念没有像从前说的那样能嫁给玱玹就会高兴得要命,她只是很平静地喜悦。 “姐姐,我知道哥哥不想娶我,但是嫁给他我会高兴。我只是在取悦他和我之间,选择了自己。” “我大概永远不会像你和相柳一样亲密无间,但是也不会像意映和涂山璟一样相敬如宾。我早就想过的,所以也不是太失落。” “我开始明白父王和哥哥的行为了,是心之所向,也是大势所趋。” 小夭看着这样的妹妹,想起清水镇的阿念,唯有叹气。 她将自己的贺礼送过之后,还递来一个漂亮的玉盒:“这是我替人送来的。” 阿念打开玉盒,拿出用一条璎珞模样的首饰,一根红绳,上面坠着小小的红色星星,中间穿着一个坠子,鹌鹑蛋大小,造型是洁白的半开的贝壳、含着一颗透明的水珠样的东西:“这是什么?不像只是一个漂亮的首饰。” 小夭道:“听说金天氏送来了你的弓箭?” “嗯?”阿念取来了她的弓,光华璀璨,正中镶嵌了一颗大珍珠,弓身上错落着许多小珍珠,像是落了细碎的雪,又像是携了漫天星辰。 小夭赞叹道:“好看!——可实用性如何?杀得了人么?” 阿念一笑,手一挥在三丈之外幻化出一个水人儿,然后拈弓搭箭,眼神冷冽,箭矢破空,正中喉头!水四散破裂。 小夭道:“好!不愧是防风意映的徒弟,一样的杀伐果断!” 她接过阿念的弓,拿起挂坠,半开的贝壳对上弓身中间的珍珠,弓顷刻便化作流光躲进了水珠里,贝壳合上。小夭用手指敲了两下,贝壳打开,流光溢出,弓重新出现。 小夭把弓和挂坠都递给阿念。 “这贝壳是那只万年贝母的壳,中间的水珠是相柳猎杀的一只千年水母内丹,还融了两颗鱼丹进去。它的功效远不止存个弓箭而已,你想入水时,将它挂在脖子上,会有气罩护你于水底周全。而贝壳还有……”小夭偷笑,招呼阿念近前,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阿念眼睛一亮:“真的?!” 小夭含笑点头。 阿念乐呵呵地道:“这礼物是我收到的最合心意的礼物了,果然不愧是我皓翎忆认下的姐夫。啧,我这眼光。” 小夭上手就挠:“再敢说!” “哈哈哈皓翎玖瑶你再这样……” “我是西陵玖瑶。” “我不管你就是我姐姐哈哈哈你……你……我要还手了!” 小夭见好就收。隔着老远误伤到相柳就不好了。 阿念瞪了她一眼,揉揉自己笑僵的脸,把玩着挂坠:“这红绳和上头的小星星又是什么做的?” “红绳是用珊瑚的精华加上天边的云彩、水母的外衣炼制的,小星星就是那些上次差点被你玩死的星星花炼制,可以给你照亮海底。” 阿念惊叹:“哇!!——姐姐,你来!”阿念又扯着小夭到殿内另一边暂时摆放礼物的地方,指着一堆五颜六色的、上面全粘了一朵桃花的礼盒说,“看到了吗?这都是这意映捎来的防风邶送来的贺礼,据说是他这些年从大荒各地搜罗来的稀罕东西、冰晶玉髓和奇花异草!姐姐,这姐夫你没娶错!” 小夭窘了。 阿念扯着她一起翻来礼物,又念叨着如何得到玱玹的一滴精血,如何和着自己的精血认下属于她的贝壳房子。 第132章 生死在即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小夭说,“哥哥现在是帝王,哄他一滴精血可不太容易。要我说,小贝壳房子你自己拿来玩就好了,不必带上玱玹。” “不行。”阿念道,“如今大荒即将全属于他的统治,我偏要有一个地方是他听我的。先前我没有办法,现在相柳姐夫给我送来了一个机会,我怎么能不把握住?” 小夭叹气。相柳将这东西交给她的时候,她就明白这傻妖怪的意思了——无论有多少嫁妆什么身份,阿念终究只是玱玹的女人之一了。陆地是玱玹的天下,但是大海是自由的,阿念有了这璎珞,大海尽她可去,坠子里融入她的精血之后只会听她的令,便是相柳也破解不了。要玱玹的一滴血,是让他也能待在贝壳里,但是会受制于阿念——贝壳只会听阿念的。 这是相柳作为一个娘家人,送给阿念妹妹的底气。 “女子生存艰难,能有一方自由便是难能可贵了。”他说。 小夭不知道相柳默默地做了多少事,准备了多长时间,她可以肯定的是,他很早很早便将她视作自己的责任,也连带着她的责任一起担了起来。 大婚之后,小夭在五神山住了一段时间。意映也陪着住了几天,但是涂山瑱长大了,终究是多有不便。意映离开后又过了几个月,小夭才离开,她答应了阿念一定多来陪伴她。 回到小月顶,小夭深居简出,与西炎王和众多医师一起,投入整理医书的大事中去。她想好了,等做完了这件事,她就离开中原,就算不能回清水镇,她也可以去五神山陪伴阿念,去西炎山的朝云峰承欢膝下,她更想去西北的那片土地。听说雪尽冰消之后,那片曾经的荒漠已经成了一片沃土,小夭想在那里建造一间木屋,种上大片的桃木。以后轵邑会和其它地方一样,都是短暂停留之处——小夭暂时还不能长久地停下脚步。 小夭夜以继日地工作,一年里最多出门两次——见相柳,让邶陪着去看望阿念和父王。不定时的,偶尔两个人撞不到,小夭就自己去见见亲人,留一封信给意映让她转交。 后来十几年过去,旷世奇书出世,小夭完成了她的大事,西炎也发兵开始围剿洪江带领的辰荣义军。 这件大事之前,小夭正和相柳在草凹岭木屋中祭拜父母。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这些年自己有多努力,外爷接到医书时有多激动。还说医书已经命了名,以后能造福天下万民。 相柳含笑望着她。只看到她瘦了些、憔悴了不少,但是眼睛无比明亮,像极了从前那个在清水镇的小医师玟小六,每次接待诊治了一个病患,她的眼睛也是这么有神采。 小夭和父母说完话,便走出木屋,走下山崖,看见水潭,便想跳下去玩儿水—— ——相柳一把薅住了她的领子。 小夭挣扎了两下,道:“我好不容易能放松一下!” 相柳道:“刚开春呀,小姑奶奶。” 小夭停下挣扎,扭过身体抱住相柳的脖子:“那我们去大海吧!我们去看月亮!” 相柳道:“大海距离太远了。你现在过去,到了之后天上只有个大太阳。” “那我们看日落?去吧去吧,相柳,我们走吧!” “你这是求我?” “是是是,我求相柳郎君带我一起去。”小夭一边做出哀求的可怜模样,一边伸出爪子,抓在相柳的腰肉上。 这下子,无论情愿还是被迫,相柳都得投降。 毛球和毛团陪伴着飞向大海,空置许久的大贝壳缓缓打开,迎接许久未见的归人。 他们看潮起潮涌,看日升月落,看海天一色,看暮色四合,看千里素光,看万丈红尘。 接下来,小夭去见亲人,回小月顶整理东西,准备去往西北。就是此时,西炎几次招揽洪江不成,宣布围剿。 正陪着外爷喝茶下棋的小夭,手腕一抖,棋子砸在了杯沿,将一杯水全倾在了棋盘上。 西炎王叹道:“你看你这棋,全毁了。” “没关系。”小夭镇定下来,开始抹擦水渍,收拾棋盘,“反正这也不是我想要的。” 西炎王笑了笑,道:“你不是总说‘落子明断’,每一步都是自己想走的吗?” “是啊,不过前提是,我必须要下棋,可我,”小夭也笑着说,“压根就不想出现在棋盘上。” 西炎王定睛一看,小夭已经把她手执的白棋收了个干净,棋盘上只有因为缺少对手、看起来毫无逻辑的黑色棋子了。 他道:“我早说过,玱玹和相柳之间终有一战。这一战,也是生死之战。小夭,我不想看到你像你娘一样——” 小夭打断西炎王,道:“我是娘的女儿,像她很正常。但是我终究做不到娘那样,她不负国家,不负爱人,我却是个很胆小的人。我做不到在亲人和爱人之间选择,便不做选择。相柳曾说,在野兽的世界里,竞争是雄兽之间的事,那我不妨也做个冷眼旁观的雌兽吧。” 西炎王打量着小夭,忽然叹道:“你句句无情之言,实则处处有情。你不想因为自己影响他们,偏偏给自己营造了个作壁上观的形象。” “无所谓了。”小夭说,“外爷,我和你商量的事情,今天您也该给我一个答案了。” “你现在就要去西北吗?玱玹也去了清水镇。” 小夭沉默了一会儿。 趁哥哥不在离开是最好的时机,但是…… 她想见相柳。 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辰荣义军的军师都会和辰荣义军共存亡。小夭脑海里全是清水镇的点点滴滴,她舍不得那个人。 玱玹隐瞒身份在大军里。小夭用驻颜花换了容颜,璟和意映帮忙送她去了清水镇,小夭就一个人住在小楼里。 旁边的回春堂已经荒凉了。 小夭趴在窗口,仿佛能看到炖羊肉汤的老木,吵吵闹闹的麻子和串子,玟小六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甜儿坐在树下读医书,或许还有十七在做饭,院子里下了大雪,一只妖怪隐藏身影,踏入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喝完最后一盏茶,小夭起身,挪到秋千上去,只歪在一端,神游天外,无意识地晃呀晃。 不知什么时候,秋千微微一沉,小夭抬起眼眸,相柳正笑望着她。 小夭抱住他,蹭蹭肩窝,道:“你怎么过来了?” 相柳轻抚她的背:“我感应到你在思念我。” “现在离开……没有问题吗?”小夭问,“双方开战,将领们让人严加看守清水镇,这里的居民都迁往他处,房屋被征用。我们家里保持得干净整洁,竟然没有士兵来?” 相柳道:“干净整洁也是你进得屋里才能看到。别人路过只能看到杂草丛生的破落草房子,自然没有人过来。” “你用了障眼法吗?能不能瞒下所有人?正在打仗,说不定我住进这里已经被人知道了,只是顾不上处理我而已。你回来,会不会被发现?” 相柳道:“没关系。你来这里做什么?战场上刀剑无眼,到时候别人可不管你是不是西陵氏的大小姐。” “我本打算来见见你,可到了这里,我就改变主意了。”小夭道,“双方都严阵以待,现在不是牵连私情的时候,战争不容这样的玩笑,这是一种亵渎。” 相柳轻笑:“你啊。” 小夭茫然道:“我这样想不对吗?” “对。”相柳说,“我的小夭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小夭道:“这就是很普通的认知啊。” 相柳只是笑,忽然问她:“你在小月顶,辰荣馨悦可有安分守己?她又欺负你了吗?” “唉,言语和行为上的小龌龊影响不了我,这段时日大概是因为我的妹妹做了王后,她有些不痛快吧,一些小麻烦了,没什么危害。何况我在那里也待不长了。” 相柳道:“只是小麻烦?” 小夭笑道:“对我来说是小麻烦,对玱玹却不是。馨悦已经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我发现她偶尔看我的眼光是带着仇恨的。这怎么能放任隐患存在?我悄悄给她用了‘情绪欲药’,那天她可是出了一场大风头!” 相柳认真倾听着。小夭道:“她质疑哥哥,控诉哥哥,和哥哥大吵大闹,反正像没了脑子一样。” 相柳道:“辰荣馨悦心比天高脑子却不大良善。正是两军对战,我要扰军心,蓐收覃芒是皓翎陛下的徒弟,若我……”相柳看向小夭,问,“若我杀了赤水丰隆,你会难过吗?” 【杀了赤水丰隆,赤水氏和辰荣氏只能选择跟随玱玹,辰荣馨悦再无依靠,小夭和阿念也能活得更自在。】 小夭惊得站了起来!她道:“你、你……” 〖你干嘛和我说这些?我原本不想参与!战场上你们生死各安天命,我可以告诉自己那是没办法的事!但是你提前告诉我……你!你……〗 相柳拉她的手。 小夭僵硬着身体不肯动弹。 相柳无奈,站起来把小夭抱住,又坐回秋千上。 小夭让自己对上他的眼睛,认真地说:“相柳,我不想参与这局棋。我不想影响你们任何人,不想左右你们任何决定。我不想保护一个人的代价是伤害另一个人。” 相柳笑出声来。 小夭有点急了:“你笑什么?大战在即,你还有心情笑?!” “辰荣义军的每一战都是抱着必死之心,但我们还是好好地度过了几百年。视死如归不一定非要愁眉苦脸,我们也可以含笑英勇就义。” 小夭道:“你别说!” “虽然我理解你的忠义,尊重你的信仰,但是我请求你,不要这样直白地告诉我!” “相柳,我受不了。” 第133章 不要等待 哪怕相柳说过,她是他的责任,他不会让她一起赴死。但是小夭还是会本能地痛苦。 她的妖怪,可是在赴一场死局啊! “你……”相柳见到小夭露出伤心的模样就会心慌,他笨拙地解释,“我、我原以为,我表现得不在意一些,你便能放松一些。” “不会。”小夭说,“对未来的期待不会压下现在的绝望,只会让人更坚强而已。相柳,我到这里,我只想来看看你。” 她不知道他赴这场死局之后会怎么陪伴她,也不知道“相柳”死了之后,她还去哪里寻他。 “别难过。”相柳温柔地说,“辰荣军师、九命相柳,本就是和你短暂相伴的人。” 小夭一听,更心酸了,面上表情要哭不哭的,看起来十分惶恐。 相柳叹气,把她的脑袋捂在自己一边胸膛上,一边哄拍着,一边轻声细语地说道:“我们不是在说要不要杀掉赤水丰隆吗?怎么扯到以后的事了。你就这么不拿捉鱼的那小子当回事啊?毛团不还说,他还会给你放烟火呢么?” 小夭道:“我不站在你们任何的立场上,不想左右你们的选择,但是于情分上,我肯定不想丰隆这个朋友死去的。” 相柳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小夭道,“你之前不是说,这样做会让你良心不安么?你这样做,就像是背弃了辰荣军呀!” 相柳道:“那我杀了他?” “那!那、那……我明知道你要杀他,而且我有机会救他却不救,那我的良心会不安……” 相柳大笑。 小夭想揍他。这可是生死大事啊! 相柳笑了一会儿,见好就收,道:“我原本想一箭杀了他。” 小夭嘟囔道:“以你箭术,丰隆确实躲不掉。” 〖但是一支箭的话,是要射穿心脏还是咽喉?除了这两个地方我救不回来。〗 相柳道:“我会在箭矢上涂上我的血。” 小夭愕然道:“那、那……” 【九命相柳练的可是毒功!血是天下至毒!那丰隆只能必死无疑了。】 饶是心知肚明,小夭还是抱了一丝希望,问相柳:“你的血真的没有办法可以解毒吗?” 相柳道:“有啊。” 小夭一喜,然后听到了相柳的笑声。 她就想起来在海底疗伤的时候,她中了相柳血的毒,是相柳嘴对嘴给吸出来的。她每次咬破相柳的唇,相柳在亲吻时也会将毒吸走。 总不能让相柳嘴对嘴给丰隆吸毒吧?!先不说他们的身份对立,单性别都一样啊! 小夭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这时,额上忽地痛了一下。 相柳说:“你又在乱想些什么?” 小夭捂着额头道:“想过去……” 相柳无语:“毛团每月都要用我三滴精血。” “对啊……”小夭想起来了!“你说毛球吃过的毒蛇没有十几万条也有几万条,所以毛球不怕毒,它也算得上是一只毒兽了。那毛团是怎么回事?从来没有说过解忧兽有毒的。毛团食你精血不会中毒吗?” 小夭思索着道:“难道是我的血?这也无从查证了,毕竟我身体里大都是你的血,解不了你的毒。” “毛团当然也会中毒。不过我交代给了毛球,让毛团食用完之后,毛球会在它脖子上咬一口,把毒素吸出来。毛团用我的血慢慢修炼,久而久之,渐渐也变成了一只毒兽。它现在已经不怕我的毒了。” 小夭若有所思。 相柳道:“解决敌方将领并不是只有取他性命一个办法。纵使不杀他,我也可以得到我想得到的。我没有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当然,也恰好维护了你的良心。” 小夭道:“傻妖怪!” 相柳笑。他拥着小夭,静静地待了一会儿,道:“我该走了。” 小夭一愣,用力地箍紧了他的腰,道:“好。” 相柳轻声道:“小夭,松开我吧。” 小夭说:“好。” 可是手臂却越发用力,埋在他怀抱里已满脸是泪。 相柳无声叹息,抬起怀中人的头,吻上她的唇。 这个吻轻柔温和,如同春雪亲吻大地。 小夭的手臂一点点松开,流着泪回吻他。 〖我不等你,相柳。我这一生最厌倦等待,我绝不会等你的。〗 【我知道。不让你等。】 “你要不要我的血?”被安抚了情绪之后,小夭又开始考虑其它问题。 “不用。这场战争,伤多一点少一点都不重要。” “那、那……” “小夭,我走了。” 【这一次,不用说再见了。】 小夭看着他一点点脱离自己的怀抱,去奔向既定的命运。她笑着为他践行:“好。” 相柳轻轻遮住她的双眼,道:“小夭,闭上眼睛。” 小夭听话地闭眼,接着感受到面上空气湿热,他亲了一下自己的唇,吻过眉眼,最后点在额间。 小夭睁开眼,屋里只有她一个人,相柳回来,仿佛是一场梦。 外头阳光正烈。 梦醒没多久,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从从窗户上探进来,冲小夭叫:“吱吱!” 小夭笑道:“毛团儿!” 毛团跳进屋里,跳上小夭膝头。 小夭抚摸着它的毛发,道:“傻妖怪让你来的吗?这么快?” 毛团又叫了两声。小夭道:“辛苦你陪着我了。咱们现在去见人。” 小夭离开小楼,走入山林中,恢复容貌后去往涂山氏的别院。她手里有璟的令牌,看守的人去禀报,不多时,丰隆急匆匆地走出来将小夭带了进去。 玱玹在里头等她,见了面就是心慌的训斥。 “涂山氏真是好大的本事,眼皮子底下竟然将你送到了这里。你早上就到了,怎么现在才过来——你还带着这只腓腓?它又从哪里冒出来的?你、你难道……” “哥哥,我现在是你妹妹,我是西陵玖瑶。”小夭说。 玱玹道:“小夭,你这是在折磨自己,你不该来。” 小夭道:“我毕竟在清水镇生活了二十多年,想念这里过来看看而已。” 她找借口,玱玹也不拆穿她,只能叹气,嘱咐她千万不要出去。 小夭自然是点头,也叮嘱玱玹小心。心里七上八下地等了两日,那天傍晚,她在惊呼声中冲出门去,天空之上,她的妖怪像个神圣的杀神,箭矢破空而出,洞穿了丰隆的胸膛。 小夭望着他,控制不住心痛。 相柳亦若有若无地视线偏移。 他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再无对视的时间。 玱玹的厉喝声响起,可白羽金冠雕上的白衣仙人已扬长而去。小夭奔到跟前,立即开始救治丰隆。 “相柳竟然用箭术来杀你?”玱玹陪在丰隆身边,十分震惊,隐晦地看了一眼小夭。 小夭没空管这些,医师帮助止血敷药,小夭仔细检查伤口,观察丰隆的脸色。 丰隆还有精力和玱玹继续商量军事。忽然,他身体抽搐,皮肤泛起了乌青之色,脸上有黑色的纹路蔓延。 小夭急道:“快护住他的心脉!” 有灵力高强的暗卫照做,小夭忙给丰隆塞下几颗解毒的药丸,可是根本没用! “相柳的血是天下至毒!我果然解不了!” 玱玹痛苦至极,丰隆甚至开始“托孤”馨悦了。 小夭冲门外喊:“毛团!毛团!” 一只白团团的腓腓立刻冲了进来。有暗卫想出手,被小夭怒声喝止:“你们想要丰隆死吗?!” 毛团跳在小夭面前。 玱玹道:“小夭!你有办法了吗?” 丰隆亦希冀地望着小夭。 小夭摇头:“我没有办法,但是我家小妖怪或许有。” 她摸摸毛团,低头听毛团叫了几声,然后看向玱玹道:“哥哥,你把丰隆扶起来。” 玱玹坐在榻沿,让丰隆半瘫在自己身上。 小夭道:“团子,看你的了。” 毛团跳到丰隆身上,小夭帮着玱玹扯开丰隆的衣襟,露出脖颈来。毛团挪过去,露出利齿,一口咬在丰隆的脖子上。 小兽吮吸鲜血的时间并不长,丰隆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等那白团子的牙齿松开了自己的血肉,丰隆也已经昏了过去。 他以后肯定不敢再拿解忧兽当解闷的小宠物看了,没想到腓腓还懂解毒。 小夭探脉,检查。 玱玹道:“怎么样?” 第134章 红尘九曲一处处 小夭道:“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但是三五年内,丰隆别想起来了。甚至十年八年,他都是个普通人。” 玱玹紧皱眉头,道:“暂时的?” “是。”小夭说。 “我知道了。小夭,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小夭抱着毛团,玱玹送小夭回住处,无人时,他道,“相柳居然手下留情?” 小夭心一跳,笑道:“哥哥在说什么?” 玱玹道:“他要是想杀丰隆,毛团不会在你身边。甚至他要是想杀我,那支箭就该在我身上。小夭,若一切巧合,那必然是有心为之。” 小夭默然。 玱玹道:“我没想到,顺应己命的人,也在顺应天命。” 小夭说:“哥哥,你打算什么时候送丰隆回去?” “尽快。”玱玹道,“你跟着一起走?” 小夭点头。 “好。我会安排好的。” 小夭进了房间,关上门,抱着毛团仰躺在榻上,两眼发直,脑袋放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毛团蜷在一起,正忙着炼化体内的毒,顾不上为她解忧。小夭觉得自己脑袋里有什么紧绷着,让她不得休息,现在身体很累,精神却不放过她。 她摸出了宝贝小镜子,狌狌镜里记录了许多东西。小夭从画眼睛的相柳翻看到天马上的邶,从海天月欣赏到葫芦湖,红尘九曲一处处,处处是他。 清水镇外,相柳领兵突袭,辰荣义军和西炎士兵正在激战。 清水镇里,小夭看着天上的明月,心里一片荒芜。 无论以后天下是否太平,战争的苦,总是他们这一时的人在承受。 几日后,蓐收和覃芒赶到,玱玹将一切事情交给了两位师兄,亲自照顾昏迷着的丰隆,带着小夭返回中原。 临走前,小夭去葫芦湖,等到毛球过来,将毛团交给了它。 毛球飞在小夭身边,叽叽咕咕地叫。 小夭说:“告诉大妖怪,做他想做的事吧,他也永远有这样的自由。但是你们两个小妖怪就不要参与了,他定然也不想你们牵扯进去。特别是毛团,还没有自保能力。” 毛球又叫了两声,将爪子里抓着的小冰球放在小夭掌心里。 小冰球一到掌心便开始变大,足有两个拳头大小,里头是冰封的几串紫藤花。 “这东西早就过季了,也就是在深山还能找到一两串。”小夭把冰球收好,揉一把毛球的小脑袋,道,“我会永远记得那一晚月下的紫藤花和美人面。” 西炎和辰荣义军这次的战争,天下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战。 小夭和相柳不会再相见。 回到辰荣山,小夭去了一趟玉山,不久后,意映来小月顶送了一则消息,她二哥防风邶为取冰晶,已消失在极北之地,杳无音信。 小夭收到她转交的清水镇而来的木盒,打开,冰片上有一句话。 小夭不再停留,收拾了东西想往西北去。 西炎王说:“你这是在逃避。” 小夭承认:“是。” “如果事实要一直追着你呢?” “那我就一直逃,逃到事实改变、或者我能接受的那一天。” “小夭,”西炎王道,“你讨厌等待,可是你现在这样,不也是等待吗?” 小夭摇摇头:“如果等待是有结果的,那就不是等待;如果承诺是能做到的,那也不是等待;如果有朝一日事情有了结果,那么所有的过程都是锦上添花。” 西炎王沉默了一会儿,道:“玱玹不会想让你离开。” “外爷,哥哥现在有大事要忙,等他得了空,我就走不了了。” “西北……你要独自去吗?” 小夭说:“我只是现在的打算去西北而已,那里有我的爹娘留给人间的爱,我想去捡。但是或许我下了山就会改主意也不一定,我可能会去五神山找阿念,去西炎山和父王一块打铁,可能会去大海中的某个岛屿……总之,我不会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我喜欢在大荒里流浪——我要让人来找我,找到我!” 西炎王叹息一声,道:“你有驻颜花,一旦你融入芸芸众生,芸芸众生就是你。小夭,我们找不到你,其他人也不一定能找到你。” “会的。纵然我能变幻千百种容貌,心却只有一颗。若有心,总能找得到我。”小夭说,“如果找不到我,那我就弃了,我不要他了。” 她说得决绝,眼底的情绪却很难平静下来。 西炎王拍拍她的肩膀,道:“心情好了,就回家看看。一路顺遂。” 小夭含泪笑道:“如果见到了什么奇花异草,我会给外爷送回来的。” 她离开小月顶,离开辰荣山,意映已经驾驭着璟的坐骑仙鹤在山下等着了。 见到小夭,她说:“璟在草凹岭备好了东西,我们祭拜完两位将军再出发。” “谢谢。”小夭说。 意映道:“你我之间还说这些话。” 草凹岭,小夭跪下,璟和意映也恭恭敬敬地上了香。 “我离开后,请你们帮我多照看这里,不要让人拆了屋子。” 璟道:“你放心。” 意映牵来了邶的天马:“我二哥离开前没有带它走,也不知道这家伙几时才能回来,咱们先用。” 璟和意映二人准备一路将小夭送到西北去。早在小夭有这个打算时,他们就开始准备东西,并在西北那片土地旁,仿照着草凹岭的木屋搭了房子出来。 “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小夭说。 三人都笑。璟让小夭和意映乘坐仙鹤,他来骑天马。 “你们送我去西北,来回也要四五日,青丘暂时不管真的可以吗?” “无碍。瑱儿也大了,他能处理好。倒是你,自己一个人待在西北真的可以吗?” “你当现在的我还是以前的我呢?意映,不要让我戳破你,以前你很看不起我。” 意映尴尬地道:“恕我年少轻狂,嫂嫂莫怪。真是的,我这二哥到底跑哪里去了……” 两日之后到了西北,那里冰雪融化了之后,果然只有一片肥沃的土地。河水之畔有三两垂柳,一栋木屋。 意映与小夭说起屋内陈设,璟将一只乾坤袋交给小夭。里头是小夭从玉山带回来的桃树枝,托付给璟找木灵高手加持,以后小夭就可以更快、更稳妥地种植桃树了。 璟和意映离开前,说最多三个月就会来看她一次,并给她留了联络信号之类的东西,她这里点燃信香,青丘里的另一支亦会自燃。 小夭无有不应,她留下了邶的天马,送璟和意映乘坐仙鹤离开之后,自己骑着天马在土地上闲逛了一大圈。 爹,娘。小夭又回来了。 这次没有带你们的女婿过来,他去办事去了。 她走完一圈,觉得郁结在心里的气散去了一些。 这片土地实在太大了。原来是千里荒漠,小夭原打算遍植桃树,造出一片人间烟霞,可是现在看来,这么肥沃的土地应该种粮食才对!她立刻取了玉简,写下讯息,待下次璟和意映来时,托他们带给西炎王。 过了一段时间,西炎王的回话到了。他表示自己会斟酌选择,好好利用这块土地种植更多的粮食出来,造福万民。 小夭就笑。骑着天马沿着河水散步,在心里默默盘算着种植她的树木——就种桃花和垂柳,何处种,何时种。 她在西北待了好几年,不问世事,亦不许世事过问她——她特意交代了璟和意映,不要把世上的任何事说给她听,她不想听。亲人里,父王和阿念是知道她在这里的,而玱玹,有外爷看着,他根本不得机会寻找她。西炎王也瞒着,天下彻底平定前,他不会让任何人来分玱玹的心。而天下彻底平定之后,小夭已不会在这里了。 河畔的垂柳和桃花已经长成,西炎王送的消息中说,他已经整理好一批试种的粮食,不日就会亲自来西北一趟。 小夭回了玉简,敬外爷到来,并说河边的木屋有一间是为他老人家准备的。 璟和意映送来了消息,又带着新的消息离开。小夭目送仙鹤渐飞渐远,最终消失于天际,默默牵来了天马。 她抚摸着天马的鬃毛,轻轻地道:“我们也该走了。” 天马小小地喷了一下鼻息,马头拱了拱小夭的手。 有风吹来,桃花的香气扑面,小夭迎风笑起来,收拾了行囊,又去攀折柳枝和桃花带着。 彼时,春风细细,春雨绵绵,垂柳依依,小夭穿着白衣绿带的衣裙站在桃树之下,头上一支盛开的桃花上落着细碎的雪。 小很多的白羽金冠雕驮着毛团飞过来。小夭在如画风光里见到它们时难掩期待,然后失落,最后又觉得理所当然。 这一日终于是来了。 只是一颗心脏许久许久不曾这样剧烈地跳动过,一时还有些适应不过来。 她把两个毛接进怀里,笑着说:“你们来找我了吗?和我一起去流浪吗?” “吱吱!” “啾啾!” 小夭笑得明媚灿烂,松开他们,抬手摘下几支桃花,又折了垂柳来,给毛团编了个花环,给毛球挂了个项圈。连邶的天马也没有放过,两只耳朵一边一个小花圈。 她装扮好了几只小兽,拿好自己的行囊。转身,放眼望去,是一片青绿色的土地。 爹,娘,小夭要去大荒里逛一圈,玩够了再回来。 她跪下,叩首,然后骑上天马,前面坐着毛团,天马头上蹲着毛球,腾空而起,踩着白云清风离去。 风拂面,阳光有些刺眼,小夭以手遮阳,举目四望。 相柳,你看,天大地大,处处可为家。 小夭的手探进怀里,取出她的小镜子——镜子上如今多了个挂坠儿装饰,小夭那点冰灵力全用来维系这东西了。 【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 小夭摩挲着上面的字,微笑着落下一滴泪。 说过的,能做到的事都不是等待,而是约定。相柳,你可不要让我们这九曲红尘,成了等不到的等待。 第135章 我还你一个长久相依之人 九命相柳死了。 小夭戴着帷帽,牵着天马,带着毛球和毛团走在集市上。 近日来,她总会听到人们谈论这件事。 洪江兵败,辰荣义军与他们的军师相柳皆战死沙场,无一生还。 这究竟是哪一天的事呢? 小夭不知道。在刻意的避开下,她早已跟不上大荒的消息了。只记得有一日,她发现了山崖上一株难得的药草,本来只是长在崖边,她一伸手就能够到,不会有一点点危险。但偏偏她伸手那会儿全身骤然剧痛,心脏更是针扎似的疼,控制不住地摔下山崖,危急之时多亏毛球变成了白羽金冠雕接住了她,小夭才没摔成个烂桃子。 那种痛,持续了有三天。中间断断续续的,像是什么在极力压制,却压制不了。 小夭已疼到脱力,躺在毛球背上苍白地笑。 相柳你看,情深者控蛊,你再也无法完全掌控情蛊了。 邶的天马收到了防风氏的召唤,小夭明白应该是意映在寻她,可是她不想见任何人。她不走,天马竟然也一直跟着她。 小夭漫无目的地走,有云和月相伴,去过大漠,去过山川,行万里山河,踏无边风月。 经过西炎时,她去见父王,和父王一起打铁,叮叮当当敲出一串贝壳风铃来,就挂在天马脖子上,看天马摇头晃脑却挣脱不掉,哈哈大笑。临行时,她将从西北折来的桃花留下一支赠给父王,又从朝云峰摘下两朵凤凰花带走。 行至中原,她先去了青丘,意映一把抱住她,差点哭出来。她说她找不到她二哥,差点也把她弄丢了。小夭只笑着让她放心,自己这一路看了无数好风景。璟欲言又止,小夭说,不用担心她,她只是在赴约的路上。邶的天马见了伙伴,依依不舍,小夭便不要它跟着,有同类作伴总是好的,毛球和毛团也是兽,但是总归没有那么亲密。走时,天马哼哼唧唧地舍不得小夭和两个毛,毛球和毛团各自或啄或抓,和它交换了毛发,来纪念这些年的友谊,并约定再见。 再去辰荣山,小夭化成一位曾参与整理医书的医师模样,上了山,到小月顶,老桑守着,她恢复容貌才得以进入。老桑想去告知玱玹,被小夭一句“老桑我好想你我想和你说话”给哄得热泪盈眶,满心里都是他的小王姬,瞬间把玱玹忘了。等小夭见过外爷离开,玱玹才得到消息赶来,但是桌子上只有一朵留给他的凤凰花。西炎王拿着另一朵,说,小夭还会回来的。她知道见了你必然走不了,可她现在不想留下。玱玹点头,把凤凰花握在手心里。 小夭去了五神山。阿念的生活平静又安宁,她有时候会无聊,有时候会乱想,大多数时候在宫内的时候射箭玩儿,一旦能出宫,她就在大海里畅游。小夭陪她住了很多很多天,教她游水,陪她在海里散心——只是小夭不用气罩也能在水里呼吸,这让阿念非常羡慕嫉妒。不过阿念不会说就是了,她怕勾起小夭难过,也怕自己难过了收不住。那场战争的消息传回来之后,她一度捧着贝壳璎珞泣不成声。惹得蓐收偷偷问她,是不是其实喜欢的人是相柳,但是相柳喜欢她姐姐,所以她才退而求其次选了玱玹。把阿念气得哭都忘了,不过揍了蓐收一顿后,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小夭还要走。 阿念不舍她走:“姐姐,你都逛了那么多年了,怎么还没有玩够啊。” “人间很大,我还没有走遍。” “那你跟我讲讲,哪些地方好看?哪些地方好玩?回头我也要去!” “嗯……大漠的沙子很多,天气很热;江南的雨丝丝缕缕,就是下个没完;中原以东的山高大陡峭,不好攀爬……” “还有吗?” “我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阿念惊愕道,“你在世间那么多年,就得了这两句干巴巴的景色吗?” 小夭笑道:“因为这人间还是死的啊。” 阿念倏然无话,好半天她才叫道:“姐姐……” 小夭道:“有话你就说,你姐姐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阿念摇头,低声道:“我知道我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的,都是些没用的空话而已。我就是……心疼你,心疼你们。” 小夭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不用心疼。这样的日子我过得还挺快活的。” 阿念当然不信,但是她又怕说多了真的让小夭伤心,最终也只能作罢。 小夭要走了。 她站在龙骨狱的海滩上,毛球和毛团一左一右蹲在她脚边。 这些年,她一直不想往大海中来。 小夭喃喃念道:“脚下是大海。” 相柳,没有你时,我脚下没有大海,只是流淌着水流的深渊,所以,我不愿来。 白羽金冠雕载着小夭腾空而起,慢慢地、贴近大海上飞行。 片片花瓣从手中飘落,西北的桃花落在大海里。小夭想起以往,才惊觉相柳早已用生命为她歌唱过一次桃花血。 小夭哼唱起来: “我于山外山,得遇人外人。 云柯迎风来,又见月下仙。 离别易,相守难,相见欢。 酒晕半熏弯月眼,春风笑满桃花面。 君乘风月自归去,妾赏余生不可怜。 悲欢不尽染,相思在云端。 你在红尘,我有人间。” 相柳你听,每一句我都做到了,现在该你了。 小夭站起来,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仰躺向下坠落。 曾经,我说摔倒时只有自己能接住自己。可是,相柳,我现在不想自己接…… 扑通一声,小夭被海水淹没,慢慢下沉、下沉。 这时,一枚大贝壳张开两翼,将小夭包裹其中。 小夭睁开了眼睛,贝壳洁白,小贝灯柔和,榻边有一枚蛋——是相柳之前的壳。 这壳合得严严实实,里头似乎有东西在动。 小夭的心跟着它剧烈震颤起来,甚至连身体也跟着细微发抖。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点在蛋壳上。 一丝裂纹从她指下出现,迅速蔓延到整个蛋上。接着,里头的东西抓住这个机会,砰砰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小夭大气也不敢喘,死死盯着那枚蛋。终于,蛋壳被拱裂了一个小窟窿,一个小脑袋从里头钻了出来,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九个,蛋壳已碎了一地,小东西的尾巴也抽了出来。 小夭已经泪流满面,噼里啪啦的珍珠掉落声像是在给摇晃着像她游来的小九头蛇伴奏。 通体雪白的小蛇游啊游,一个脑袋缠上了小夭的手指,往前挪,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九个脑袋依次缠绕排列在小夭的手臂上,整整齐齐,尾巴绕在她手掌上。 看着玉雪可爱的小东西,小夭控制不住心里的喜悦,正想去挨个儿摸摸他的小脑袋,就看到那九个脑袋齐齐抬起来一点。 小夭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 只见那九个脑袋齐齐咧嘴,齐齐吐信,齐齐露出细小的獠牙,齐齐给她来了一口。 九个脑袋规规矩矩地排成一排,整齐划一地绕在她胳膊上吸着血。 小夭呆愣了半天。 刚破壳小蛇皮肤还细嫩着,皮下的血管清晰可见,九个脑袋大口大口地吮吸,小夭眼瞅着他已经从要白色的九头蛇,变成红色的九头蛇了。 酥酥麻麻的刺痛感从手臂逐渐蔓延至全身,小夭才后知后觉地尖叫一声,悠着胳膊就是本能地甩甩甩,最终一个头一个头地把小蛇甩飞了出去。 “——相柳!” 小夭见蛇飞了又开始慌了。但是她失血过多有点头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蛇骨碌碌滚在地上,骨碌碌把脑袋叠了一个又一个,滚动中蛇还越变越大,最后骨碌碌摔在榻上,有血光迸发,小夭捂住了眼睛。 光芒逐渐消逝,一双赤裸的足先出现在视野里,然后被垂落的红衣遮盖,接着有流畅的线条勾勒出趴在榻上的人体,那人支起身体,柔顺的银发于背上滑落。 泪眼朦胧里,小夭看着那人朝她走来,广袖轻舒,将手掌送到她身边: “与你短暂相伴的相柳死了,我还你一个长久相依之人。” ===《曲一正文》本来想停在这里的,怎么大家都不想接受的样子……那我把番外内容往前挪?其实内容不变的,只是换了个题目。故事还没有结束呢=== 第136章 相繇 小夭贪婪地注视着眼前人。 红衣胜血,银发如血。他伸出衣袖半掩的手掌,含笑相望。 小夭终于能张开嘴:“你告诉我,同我相伴的是谁?” 那人放下手掌,道:“是我。” 小夭再问:“同我相依者是谁?” 那人走近她,道:“是我。” 小夭最后问:“同我相爱的人是谁?” 那人贴近她,目光相触,呼吸可闻。他说:“只有我。” “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我怎能让你孤身一人。所以,我回来了。” 小夭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的妖怪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指腹抚摸着她的脸颊,温柔而深情:“我是红尘世外客,下这人间四时来,与卿相依大荒,相守山海。” “相柳,”小夭喃喃道,“相柳,你在……” 【我在。】 他说:“小夭,我回家来了。” 小夭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我、我!” 她哽咽着说:“我终于、又、又听到了你说话!” “人无信不可于天地立足,我承诺过要护你一世安乐无忧,这一世是你的一世,不是相柳的一世。何况……”他道,“九命相柳为全忠义已死,他死得其所,这世上再也没有相柳了。” 小夭点头:“好。”她抬起红肿的眼睛,问,“以后,新生的你是不是就能为自己而活?” “从前也是为自己活着的,”他轻笑着道,“忠义亦是自己的选择。只不过忠义已经圆满送离,现在的九头蛇妖,前方只有‘情’在等着我。我仅有的责任,是你。” “相柳死了,人间只有相繇yao。” 小夭重复道:“相繇?” “是。相繇。” “不管,反正是你。”小夭依恋地偎在他怀里,箍着他的腰,“若我还习惯叫你相柳呢?” “不管是什么,终究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昨日死譬如今日生。 “相柳?” “嗯。” “相柳。” “我在。” “邶?” “在。” “相繇?” “在。” “郎君。” “……” 小夭抬起头,目光相触,她道:“郎君。” 相柳怔怔地望着她。 小夭箍在他腰上的手挪动,绕在他脖子上,道:“郎君。” 相柳嘴唇微动。 小夭含住他的唇,呜咽不清地念:“郎君。” 相柳呆愣着任她索取。 小夭吮吸他的舌尖。 〖郎君。〗 舌尖倏然一疼,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睁开,相柳看到小夭退开一步,湿热的呼吸洒在他脸上。 “相柳,你要让我把你每个头都叫一遍吗?” 相柳的目光还涣散着。 小夭叹气:“那好吧,我……” 忽然,相柳的手扣在她后脑勺上,一边迫使她靠近,一边自己靠近吞咽下小夭所有呼吸。 他热烈地亲吻她。小夭这才认识到人和野兽是有分别的,不过转瞬她的脑子就成了一团浆糊,只觉天地旋转不停,等她被肩窝处的刺痛唤回一丝理智,清明视线之时,小夭才看到,相柳原本整整齐齐的衣物已经被她扯下大半,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 而她自己,亦是衣襟松散。 相柳将她摁在榻上,吸吮着她的血液。 小夭的手缓缓抚上了他的发。 相柳抬起头,亲了一下小夭的唇角,笑道:“很抱歉,这次是我怀念你被我啮咬的时候。” 他唇角还带着血珠。 小夭被那殷红的颜色迷惑得神志不清。 她缓缓地道:“相柳……” 抬起下巴,小夭很主动,她的目光是本能的渴求。 相柳不要她难过,俯身拥住那个姑娘,重新吻下去。只是在一只手臂顺着自己敞开的衣襟、溜进自己衣衫内的时候停下动作,将那手臂拎了出来。 小夭迷离着眼眸,不解地看着他。 相柳轻笑,指尖凝出一簇雪花点在小夭的眉心。 清澈透凉的感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燥热,小夭又是感动又是无语,又是敬佩又是难堪,嘴里吐出两个字:“混蛋。” 相柳忍俊不禁,把小夭扶坐起来,自己与她对视,道:“你想要怎么样的仪式?是我向你爹爹求娶你,还是海底妖王相繇求娶西陵玖瑶?是选一个,还是都要?” 小夭怔住。 〖这人在郑重其事地问自己什么意见?!〗 “小夭,我在问你,同不同意我求娶你。” 求娶…… 小夭一颗少女的心仿佛被无数小气泡分离飘荡,她捡啊捡,欢愉的泡泡不肯受理智的拘束,惹急了就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不是说野兽都很直接的吗?” 这话一出,所有的泡泡一刹那全部炸裂,小夭脑子里“嗡”的一响,再抬不起头来。 〖要死啊要死啊!〗 相柳笑出了声。 小夭恼羞成怒地抓在他腰上——把人家本来就被扯得松松散散的、勉强挂着的腰带给彻底解放了。 小夭傻了眼。 相柳大笑,片刻功夫竟滚在榻上,道:“你、你……” 【到底谁才是野兽啊!】 小夭大怒:“防风邶!” “是,是。”相柳爬坐起来,顺势把“怒发冲冠”的姑娘抱进怀里,“我抱你一下,你别生气了。” 小夭磨牙。 〖等着吧,你这美男计早晚有无效的时候。〗 相柳道:“那让’兮儿’来使美人计?” 轵邑城外的漂亮妖精出现在脑海里,小夭想起她倒进自己怀里的一幕,重重推了相柳一把:“你、你简直!” 〖太狡诈了!〗 “你居然用了‘狡诈’这样的词?难不成我成功了、你对兮儿也很欢喜?” 小夭气道:“反正都是你,你嘚瑟什么?” 相柳道:“既然都是我,我为何不能嘚瑟?”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分嬉笑的意思,而是十分荣幸的模样。 小夭心里一疼。 相柳瞬间蹙了眉。 小夭道:“你很重要,相柳,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被爱有多么理所当然,所以,你不要受宠若惊。” 相柳微叹:“小夭,这不过是小情绪。我自己都没有……” “就因为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才更难过!”小夭打断他,望着他,“相柳,你看着我,我想让你意识到,你自己有多重要!爱是平等的心悦,不是什么恩赐。你还记得邶同我说的那句话吗?” 爱是平等的心悦,不是恩赐。 相柳弯起眉眼:“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我的姑娘,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小夭说:“巧了,我对我的妖怪啊,也是这样的想法。” “我就说,你已经在救我了。”相柳笑,捏住她的脸,“不过少扯这些,快回答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仪式?小夭,我的耐心不多。” “为什么?” 〖这妖怪不是一直很有耐心的么?〗 “那当然是因为,”相柳将小夭的手摁在自己心口,“我很心急。” 小夭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好半天,等脸上的热度下去了,她郁闷地道:“为什么呀,但凡你我有一个直白一些,另一个都要禁不住。” 相柳歪在榻上,曲起一条腿,一手支头,一手搭在膝上,道:“那当然是因为,有一个人克制着,事情就不会一发不可收拾。如果我们都……” 【都疯起来的话……】 小夭好奇:“会怎么样?” 相柳叹息,指头虚点了点头顶上的贝壳,道:“就可以直接关了它了。” 小夭一下子想起来鲛人那个蛄蛹蛄蛹的大贝壳,又是羞涩又是……反正不好意思起来,身体仰倒,拱进相柳怀里,道:“也不是不可以。” “不可以。”相柳低头看着小夭,红色的广袖铺在她身上,指尖点在她的鼻翼,道,“我偏也要拥有人的光明正大。” 小夭道:“这话说得好像要我给你一个名分似的。” 相柳不在意:“都是一个意思吧。” 小夭绕着他的银发,笑眯眯地问:“那我娶你也可以吗?” 相柳道:“你不是已经给了聘礼了吗?” 小夭再也忍不住翻身而起,一下摁倒相柳,压在他身上,用力地啃了他一口:“我的妖怪怎么这么好!” 相柳把糊脸上的口水抹去,道:“小夭,你晚会儿再闹。” “好。”小夭趴在相柳胸膛上,认认真真地说,“我不要什么仪式。现在的我,不是一世西炎王的外孙女,不是二世西炎王的妹妹,不是皓翎王的女儿,不是西陵氏的大小姐,不是两个将军的遗孤。我只是我自己。” 相柳很开心:“你终于只为自己而活。小夭,你只属于你自己。” 小夭道:“所以,是我自己不喜欢繁琐的仪式。我只想和你叩拜天地,结白首同心。现在,” 她看着他,道:“立刻……” 相柳一时间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马上!” 相柳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感受着两颗心的反应,小夭说:“我独自在大荒里流浪的这些年,不难过却也高兴不起来。我很后悔,相柳。日日期待,日日失落。知道你把责任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相柳,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得到你。如果那样,你是不是会早点回来?” “我很高兴你成全了辰荣军师的义,但我克制不住想见到你的期望。我很思念你,”小夭抱着他说,“很想很想你。” 〖我只想像你唱给我那首歌一样,“愿以真心许,叩天地三拜,相依大荒,相守山海”,然后就拥有你。相柳,这么做亦是用另一种方式来禁锢你,我是不是太卑劣了?〗 “没有。”相柳抱着他的姑娘,道,“如果我愿意呢?我愿意被你禁锢,你的所愿,亦是我心之所向。小夭,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不要什么仪式了,拜天地大荒,结白首同心。 小夭道:“现在么?” 相柳望着她道:“见过你的亲人。小夭,不能给自己留下遗憾。” 小夭笑起来:“好。见了他们之后,我们就在大海上,走完人的最后一步,然后再做兽吧。” “……”相柳不可置信地道,“你现在说话怎么、怎么……” 小夭笑着道:“如果死去的人间瞬间生机蓬勃,我神智不那么清明一点也是有情可原吧?” 相柳看了她一会儿,伸手覆在她眼眸上,道:“你太累了,小夭。睡吧,我在这里。” 疲惫感瞬间涌上全身,小夭无力地道:“我不想只要一个梦。” 相柳道:“我在这里,绝不要你梦醒。” 小夭轻轻地骂:“混蛋九头妖。” 相柳就笑。某个姑娘自他死过第一次之后,再也没有唤过他九头妖。这称呼真是好久不见。 但是他还是想解释一下:“我一直在大海里等你唤醒我,是你自己不来的。” 小夭倏然睁开眼睛。 ——“这真的是你的壳吗?” “不然?”相柳道,“它就是海里的东西、是海水的一部分。小夭,这东西,交给你。如果有哪一天你找不到我,就来大海里看看它。” 小夭抱住蛋壳,点头:“好!” …… 相柳道:“天地间的异兽都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海底妖王的九头蛇妖不止有九命,还有灵魂。我在海底孵化,蛋壳里有我的本源生命力,只要有灵魂回来,终有一天会重新孵化全新的我。然后,再有一颗心来引领我的心跳动,我便可以破壳而出。” “只要我想活、有人想让我活,‘相柳’死了,我也能活过来。” 小夭惊慌地道:“那、那、如果我早些来,是不是就能早些见到你?” “能的。”相柳说,“不过可能没有凝聚成完整的九头之身。小夭,你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只要你我相遇,那就是最好的时机。 “睡一觉吧。我在这里,你安心休息。”相柳不轻不重地按摩着小夭的太阳穴,“等你睡醒了,我们去见你的亲人。” 【然后,我们就过自己的日子。】 小夭点点头:“你抱着我。” “好。” “相柳,我好累……” “不怕,我回来了。” 经过许多时光再一次相拥而眠,贝壳房里,贴近的两颗心涌出漫天萤火,同命连心的情蛊流淌出一池星河。 你在这里,我在这里,就是完整的人间。 躺了几天,身体和灵魂上的疲惫感消失一空。相柳给小夭梳头发,熟练地挽个包包在头上,簪着驻颜花的簪子。他自己却披着染过的长发,仅束了一条抹额。 小夭抬眸看去,完完整整只属于他、亦只属于她的——白衣黑发的相繇伫立在红尘中。 有图为证。 第137章 走亲访友 小夭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过的他的轮廓和眉眼,笑道:“你这模样,好像把‘邶’和‘相柳’揉在了一起似的。嗯……又冰冷又邪气?” 相柳纠正道:“相繇。” “好,相繇郎君。”小夭笑吟吟地道,“人间四时已至,我们先去往何处?” 相柳道:“你想先去哪里?” 小夭想了想,老实地说:“我不知道。” 她得与他重逢,已是满心欢喜,觉得人间山河万里,处处可去。 相柳道:“安全起见,我们应该最后去中原。” 小夭作思考状:“若按距离,应该去五神山!但是五神山玱玹随时会来,所以……” 相柳道:“我们先去西炎山吧。” “好!于情于理,你确实该去见我父王!” 贝壳上浮,于海面张开两翼,那里早有一只白羽金冠雕在低空盘旋鸣叫。 相柳被扑下来的毛球和毛团蹭了一身的毛发,小夭躲在贝壳的角落里笑,没一会儿脸都发僵了。她揉着脸颊,相柳把两个毛从臂弯里放下来,接替了她的手。 “怎么大笑还会不舒服?” 小夭活动着脸部皮肤,含糊不清地答:“好久……唔有……这样笑了。” 相柳的目光一下子柔软得不可思议:“以后我天天都陪着你。” 【再不让你因为我笑无可笑。】 小夭不敢咧嘴,就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让他的手捧着自己的脸微笑。 〖但是我见了你,就觉得这红尘生机勃勃。相柳,我哪里都想去。〗 相柳亲了她一下,道:“那我们一起去四处流浪——毛团毛球你们俩干什么?!” 两个毛,一个正抱着他的腿往上爬,一个落在他肩上,啄他的头发。 小夭笑道:“大约是他们等了你这么久,你却忽视他们,所以他们不满了。” 两个毛都点着脑袋。 相柳对小夭说道:“看来你还是老样子,总逞着他们。” 小夭道:“没法子呀,大妖怪不在,我得替他多宠着小妖怪们。” 反正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相柳总是拿小夭没办法的。甚至她取了狌狌镜出来,相柳也要配合着笑一笑。 “……这是什么?”相柳捏住了狌狌镜下摇晃的坠子,那冰片实在太眼熟。 小夭把镜子递给他:“喏。” ——【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 这是最后一战前,相柳送来给小夭那枚冰片。她一直小心留着,好不容易修炼来的一点灵力,全用来维系这东西了。 相柳摩挲着冰片,灵力从掌心涌出,将它全部包裹渗透,再将小镜子还给小夭:“再也不会消失了。” 这话说的是冰片,又不止是冰片。 小夭牢牢握着镜子,轻笑:“好。” 从大海到朝云峰最远,小夭和相柳也不着急,避开城镇,无声无息,暮春时在西炎城的铁匠铺,见了个白头发的清秀俊雅小老头。 小夭拉着相柳的胳膊,示意他看铁匠铺:“你看你看,我就说白头发更显得人英俊非凡!” 那老铁匠叮叮咣咣的敲打声停了下来,慢慢转身,望着小夭好一会儿,忽然笑道:“哎哟,不中留的女儿回来了?” 铁匠铺里的客人好奇地打量,问道:“老铁匠,这姑娘是你的谁啊?” 小夭响亮地答道:“我是他女儿!” 那客人道:“哎哟,我虽然是个半百的老婆子,可是我眼神好着呢!你和老铁匠的年纪看起来不像是父女,倒像是爷孙。” 小夭道:“那是因为我爹爹操了太多心了。” …… 送走了客人,皓翎王便要关门。相柳去上了门板,小夭准备饭菜,皓翎王坐在桌边,看着两个人忙碌。等吃过一餐饭,皓翎王问:“想好了没有,我准备的那些东西,不管是作嫁妆也好,做聘礼也罢,几时得用啊?唉,前些日子见一世西炎王,他说想念自己的外孙女……” 小夭道:“爹!” 皓翎王道:“不心如止水了?不古井无波了?” 小夭道:“爹!你笑话我?” 皓翎王忍俊不禁:“你们会去轵邑吗?” 小夭和相柳对视了一眼,小夭道:“会去的。应该见一面。” 皓翎王了然:“好。相……” 小夭忙道:“他是相繇。” “相繇。”皓翎王道,“武器给我看看。” 相柳应了一声,手掌一动,唤出月牙弯刀。刀甫一亮出,屋内仿佛有寒气渗出,片片霜雪自刀身四散。 皓翎王道:“冰与水共通。很好。我虽然不会再打兵器,但是帮你遮掩气息还是可以的。你与小夭行走世间,没有兵器可不行。” 相柳道:“是。” 皓翎王忽然问道:“可行大礼?” 小夭还不明白,相柳却面容一肃,起身单膝着地,行了一个军人的跪拜:“相繇于礼仪欠缺,愿听泰山之言。” 小夭一慌,道:“爹!相……” 皓翎王道:“先说说你可以准备什么。” 相柳眼眸明亮:“物与悲喜,山河万千,心之所向——小夭之愿,便是我之愿。” 物质、情绪、天下处处可为家,小夭想要什么,相柳都会去做——并且如她所愿。 小夭道:“我希望这大荒能忘了我,我希望身在红尘之内,心可以在红尘之外。” 相柳接道:“大荒记得她,却不需要知道她。下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 他们爱这人间烟火,却不想禁锢在烟火之间。天大地大,所求自由。 皓翎王明白了。 他道:“该行的礼行过,该见的人见过,你们就走吧。和小夭之前一样,路过朝云峰,给我送来一支桃花。” 小夭相柳齐齐叩拜:“是。” 半月之后,他们离开了西炎山,欲往五神山而去。途经中原,天空之上,璟乘坐一匹天马,还牵了另一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璟在空中同他们遥遥相望,看了相柳好半晌,道,“你没有让人失望。” 相柳微笑:“青丘的消息一如既往地灵通。” 璟将牵来的天马送至他们身边:“陛下的消息不比我差。换乘吧。” 相柳抱着小夭飞身而起,白羽金冠雕变成毛球的样子叼着毛球也落在天马的头上,天马见了熟悉的主人和伙伴,激动地喷着鼻息。 两匹天马并立,小夭问道:“哥哥知道我们会经过这里吗?” 璟道:“你们在西炎城太久,陛下不可能会不知道。” 小夭看向相柳:“阿念不会来中原,她要是知道你我归来不去见她,一定会生气的。” 相柳道:“我们还是先去五神山。” 小夭点头。 这一唱一和的……璟不得不提醒道:“他如今可是统一了大荒的黑帝。何况王后,陛下已经让意映去接了。” 小夭惊道:“他让阿念来中原?” 璟笑道:“陛下勤政爱民,天下归心。且赤水丰隆伤重之后,幸亏陛下和一世西炎王才得以保全性命、日益恢复,辰荣王后已没有趾高气扬的底气,她和他们,知道什么事该知道,什么事不该知道。何况皓翎王后这次来,不过是来见亲人而已。” 说到赤水丰隆,小夭便问:“丰隆现在怎么样了?” “曾萎靡不振一段时间,现在已好了,灵力也恢复了大半。”璟意有所指地看着相柳道,“他这一难,不论于他自己还是玱玹,或是天下大势,都是一件好事。” 相柳笑容浅淡,并不接话。 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挑破了反而会生出许多事端。相柳自觉没有那么伟大,他只是想解决一些麻烦而已。 那就直接去辰荣山吧。 四只兽,三个人,停在辰荣山下时,那里已经站着一个粉色衣衫的女子了。见到他们便高兴地跑来,小夭方下了马就被她抱住了。 “姐姐!姐姐!” 小夭笑着道:“今天怎么打扮成了一个小姑娘?” 阿念道:“我是来见我姐姐的,又不是别人,我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姐姐,你现在的笑容我好喜欢!现在……人间是活的了,对吗?” 小夭抿唇而笑。 阿念把视线挪在白衣黑发的相柳身上,边打量边道:“这是把两个人归为一身了吗?姐……” 还有一个字没叫出口,阿念就被突然砸在怀抱里的一包东西打断了话:“这是什么?!” 相柳道:“海底的明珠,可以做成小贝灯照亮的你的贝壳房子。”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这件事,在大海中一直是男鲛人的工作。” 阿念一怔。 〖相柳你故意折腾玱玹哥哥!哈哈哈……〗 相柳眼里也有笑意闪烁。 阿念感受了一下那包裹,里头鸡蛋大小的明珠大约有二十多颗,这要是寻找合适的贝壳、再打磨镶嵌,玱玹估计要认真忙一段时间。 她心里一暖。以前的哥哥成了丈夫,她现在有蓐收哥哥,以后大概也有个相柳哥哥。 阿念想到这里,诚恳地道:“谢谢你,姐……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相柳认真地说:“我们还没有拜过天地大荒。” 阿念的眼神顿时诡异起来,从相柳身上又移到小夭身上:“你们两个到底……” “好了好了,去小月顶见外爷!”小夭忙推着阿念往前走,可不敢让她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语来。 小月顶一如往日,药谷中花草繁茂,薄雾袅袅,一个粗布衣衫的老者正挽着裤脚拿着药锄劳作,听到阿念喊爷爷,他笑着直腰回身,道:“早跟你说不要日日出去等,今天他们又没……” 然而他的腰再也无法挺直,发再也没有一丝墨色。 小夭眼睛一热:“阿念等到了!我回来了!” 西炎王手里的药锄落地,他颤抖着手,颤抖着唇,不大好的眼神望着远处的绿衣姑娘:“珩……” “外爷!”小夭朝他跑来,“我回来了!” “……小夭。”西炎王笑着道,“还知道回来啊?不只是单纯地回来吧?” 相柳走上前来,行礼道:“海妖相繇,见过外爷。” 西炎王仔仔细细地打量,道:“很久之前我就问小夭,什么时候才让我见见传说中的那个人,今日我终于见到了你,你已经不是你。很好。” 小夭道:“说错了外爷!相繇不仅是相繇,但也仅仅是相繇!” 西炎王笑道:“知道了。你啊,和你外婆你娘一样,有自己的见解。” “我也是外爷的血脉,难道不像外爷吗?”小夭笑嘻嘻地接过药锄,与阿念一左一右走到西炎王身畔。 相柳和璟随后。 走过繁茂的凤凰林,便是三五处竹屋,院子里有一棵很大很大的凤凰树,底下有一个秋千架。 璟轻声告诉相柳:“那都是玱玹做的。小夭与你在海底的四十多年,他将凤凰树种满了辰荣山。” 相柳却看着那架秋千,道:“小夭一直很喜欢。” 璟道:“你不也一直喜欢着小夭的喜欢么?” 相柳道:“互相夸赞有意思吗?” 璟便笑了:“你这样子,我似乎分不出相柳和防风邶了。” 相柳道:“本就是一个人。” “那防风氏……” “与我无关。” 璟:呵,“本就是一个人”? 老桑准备好了一桌饭菜,摆上了几坛酒:“这几坛桑葚酒是王姬回来之时我埋在地下的。距离今天,已经有百年了。” 小夭归来之时。 桌上几人的目光都飘远了。 那确实,是命运滚动的开始。 老桑说这话的时候,玱玹正走到门口。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屋里的小夭。 百年前,他欣喜妹妹回来,百年后,他依然欣喜。但是这欣喜却完全不同,因为玱玹知道,上一次他以为是天长地久,这一次却是有始有终。 正对门口的西炎王先看到了他,一声“玱玹”唤出,围坐桌边的众人都站了起来。 小夭和阿念叫哥哥,璟和老桑唤陛下,相柳与他对视,道:“你似乎不希望我称呼你?” 玱玹道:“叫名字吧。” 就算他已经决定不会让小夭知道,却仍然不甘心自己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他的感情也是感情,被忽视才最让人难以承受。 相柳道:“玱玹。” 第138章 生活平平淡淡 同为男人,相柳明白,坦坦荡荡地承认才是对玱玹最大的尊重。 即使小夭不知道,但是相柳和玱玹,依然是平等的对手。 小夭招呼他:“哥哥,你坐。” 玱玹看向小夭。 小夭微笑回望。 他们相视中,发现对方都在透露一个消息:往前走吧,不要回头。路在前面,回头是深渊。 玱玹让嘴角翘起,在桌边坐下——他们不知道玱玹会不会来,但仍留了位置。四方桌前,西炎王理所当然是主位,小夭和阿念在他右手边,相柳和璟在对面,左侧留给了玱玹。 几杯醇厚的桑葚酒下肚,玱玹说:“小夭,能看到你这样笑,哥哥很开心。” 小夭举杯道:“哥哥,谢谢你承担起了一切,让我有后盾可以肆意逍遥。” 玱玹心里又酸又苦,却真真切切地为小夭的话而开心:“有你这句话!” 他将一杯酒闷入腹中,火辣辣的灼痛从肚腹漫上心肺,又涌上眼眸。 西炎王这次不管他,任玱玹喝醉了。老桑将玱玹送走,阿念和小夭住在小月顶,相柳说,希望能去草凹岭住。 玱玹半醉半醒间,道:“草凹岭,禁地!除了我妹妹!和我妹妹允许的人!其他谁也不许靠近!” 西炎王对相柳道:“你去吧。” 小夭看向他:〖爹娘肯定很想我们。离开这里之后我们就去西北吧。〗 【好。】 相柳告辞离开。璟也要回青丘,二人同行一段,璟说:“我本想说,请二哥同我去青丘。瑱儿也一直记挂着你这个舅舅。” 相柳道:“意映知道了吗?” 璟道:“意映聪慧,或许看出了些什么,但是她什么也不说。” “那就这样吧。说与不说,也无碍。” 璟点头,看向相柳,欲言又止。 相柳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优柔寡断?有什么话直说。” 璟就直说了:“你死而复生,用的什么法子?若是禁术,我担心你付不起代价。” 相柳笑道:“我既然敢做,这代价就一定付得起。” 璟道:“那小夭呢?不会影响到你们?” 相柳道:“不会。” “天底下没有不劳而食之事。” “确实没有。” 见相柳不肯透露,璟虽然忧心,却也不再问,只道:“可能长相依长相守?” 相柳:“今生但凡我活一日,绝不让小夭与孤寡作伴。” 璟勉强放下了心。 分别之后,相柳一个人登上了草凹岭。他并不住屋里,给屋内阿珩赤宸的画像上了香,他就离开了木屋,在屋外崖边的大树上横枝而卧。 自有月华作被,清风送眠。 相柳喜欢睡在树上,但他也不常住的。偶尔去山下闲逛,偶尔在山中静坐。无论是静是动,总能感受到生机无限。小夭亦知,辰荣山之内,他在草凹岭才最自由。 清晨,相柳被树下拽他衣摆的小夭给叫起来。 他无奈睁开眼:“这大早上的,两个小姑奶奶,你们要做什么?” 树下,小夭和阿念一人拿了一个药锄,正不怀好意地仰望着他。 相柳跳下树,小夭将两个药锄全塞给了他,然后推着他往前:“走走走,陪外爷种地去!” 相柳道:“两位王姬可是真有兴致。” 小夭和阿念相视一笑。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初夏的季节,太阳一出来,药谷里的露水渐渐散去,干了一早上活的几个人都出了薄汗。小夭用衣袖擦着汗,磨蹭到相柳身边,小声道:“郎君。” 正挥着锄头的相柳僵了一下:“你直说。” 小夭说:“我热。” 相柳就明白为什么小夭哪怕跑到草凹岭也要叫他来一起干活了,他看看带着斗笠的西炎王,低声道:“你确定要这样吗?” 小夭笑道:“你可是我的夏日霜雪!” 相柳嘴角翘了翘。 【希望随你所愿。】 “嗯?”小夭还不明白。 相柳运转灵力,于初夏为小夭落了一场雪。 暑气尽消。阿念也非常满意,只老桑有点惊慌。 然后他们的老长辈西炎王就扛个锄头往这边来了:“下什么雪?谁的灵力下的雪?!好大的胆子啊你们坏我天气!我的药材啊!” 小夭试图解释:“外爷,我们有分寸的这雪不会落到药材上,只是想凉快一点……” “一丝一毫都不能差,自然就是自然!欸!你这医书可是白白编写了——走走走走走走走!” 三人都被轰了出来,西炎王只让老桑留下了。 “外爷怎么不信我呢,我真的有分寸的呀。” “就是。只是想凉快点。爷爷好凶。” 小夭和阿念面面相觑,相柳忍着不笑,板着个“军师脸”。 小夭瞥见,立刻说道:“好呀,你早知道外爷不会允许我们落雪,居然不讲清楚,你等着看我们被教训是不是?” 相柳很无辜:“我只是猜测,并不是……” “反正就是你的错。”小夭亮着两只爪子,笑着扑过去,“受罚吧你!” 相柳怕痒,左右闪躲,方才不出汗这会儿也出汗了。这人像一条滑溜溜的蛇,小夭捞不着他,便喊阿念帮忙。阿念过来之后不帮忙抓相柳,魔爪反而落在了小夭身上。 小夭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挣扎。 阿念道:“反正你们两个有蛊可以互通感觉,我何必费力捞姐夫啊——哈,果然被我猜对了!姐姐你看姐夫的神情!” 小夭东倒西歪:“你、你……哈哈哈放开我!……” 相柳整条蛇都快扭曲了! 不得已,他掌下有灵力漫出,化作风雪将小夭和阿念打散并束缚,道:“好好给你们凉快凉快。” 阿念气得大叫:“亏得我一直站在你这头!九头妖怪有你这样对待媒人了吗?” 相柳:“……” 【她是不是对“媒人”的意思理解有误?】 小夭委屈控诉:“曾经有人跟我说,我可以做我任何想做的事,只要有他在。” 相柳:“……” 【这也包括挠我???】 小夭继续做可怜状:“人无信,不可于天地立足。” 〖没错没错!什么都包括!〗 相柳:“……” 他谨慎地后退了两步,手指一动,小夭和阿念周围围绕的风雪散去,两人立刻跳起来追相柳,相柳也忙不迭地转身就逃。 彼时,山谷中微风淡淡,花香轻柔,草木味清浅,伴有虫鸣鸟叫和呦呦鹿鸣,相柳漫无目的地奔跑时在想,这就是没有战争的日子吗?鸡飞狗跳,却又…… 生意盎然。 玱玹知道,小夭此次回来也不过是短暂停留,她想去的地方是天涯海角,绝不是方寸的宫廷。于是政务闲暇之时,便常往小月顶来,也就不可避免地常与相柳相见。 以前的身份尴尬,现在的身份也不见得自在。相柳和玱玹总是相对无言,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小夭和阿念玩闹。 凤凰林中,他们坐着,她们在荡秋千。 玱玹忽然说:“我许久没有见到小夭这么开心了。上一次她无忧无虑还是在小时候,那时姑姑还在,奶奶也在。” 相柳默然,望着不远处的小夭,眼里是柔软的笑意。 落红如雨,她翘着脚,伸着手,秋千晃晃悠悠,岁月却是静好的。 “我时常想,我这么好的妹妹,凭什么属于你。”玱玹平静地说,“但是,我极讨厌你,又极庆幸有你。” 对玱玹而言,小夭的开心要比他自己的开心更重要。 相柳侧首看向他:“你当小夭的快乐只是我给予的吗?” 玱玹道:“从我透露她的身世攻打皓翎开始,她便不想理我。后来与辰荣义军开战,她更是不告而别,一走就是十几年。我根本找不到她。” “已经十几年了?” “不然?辰荣军师相柳都已经战死九年有余了。” 相柳沉默片刻,道:“小夭不想理你,是因为她能理解帝王之心,但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帝王之行——她不仅仅是你的子民,她是你的亲人,自然会有别的期待。后来她离开,玱玹,那并不全是因为我。小夭她不喜欢束缚,她向往自由。即便没有我,她也会离开的。” 不过是早一步、晚一步。 玱玹低头看着手里的凤凰花,无力地笑。 相柳道:“若是这天下未定,小夭不会走;若是你不安,小夭也不会走。她并非心里只有自己。现在的快乐多半是她心性坚定,我不过是锦上添花,还有一部分,是因为你。你的强大,给了她肆意逍遥的底气。小夭知道,她的哥哥可以保护她。” 玱玹道:“你这样说自己?可有可无?无足轻重?” 相柳轻笑:“不然?男女之情不是小夭的全部,也不该是她的全部。她完全有权利在意她想在意的任何人和事。” 相柳与小夭两个人的相知相爱,乃至相依相守,都是为了更好,而不是要让小夭舍弃什么去换取什么。 玱玹想清楚后,不禁露出苦笑来:“你是太看重小夭,太尊重小夭。我忽然有些明白,小夭为什么要爱你。我们,都是要她附属,只有你,真正让她独立。” “她本就独立。”相柳说,“西炎玱玹,小夭很在乎她的亲人。天地之中虽然隔着人间,仍然是相辅相成,互为依靠。” 玱玹无言半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换作是我,绝不会对你说出这种话来。” 相柳道:“换作是我,也不会成就你这样的丰功伟绩。” 相视之后,两人竟都笑起来。玱玹叹道:“可惜。” 以前因为立场,西炎玱玹和九命相柳不可能成为朋友。如今因为身份,玱玹也不可能和相繇做朋友。 相柳道:“不可惜。” 不管一路上有多少荆棘,只要能看到风景,那都是难能可贵的。换一条路,不一定能看到那些东西。 人所能做的,只是安安稳稳脚踏实地地往下走,自怨自艾没有一点意义。 他们都懂并在贯彻这个道理。 有个心性也很强的人也登了辰荣山,老桑过来通报时,玱玹很无奈地说:“这小子不知道又从哪跑回来的。” 西炎与辰荣义军那场大战,丰隆出师未捷差点身先死,中的毒虽然清除了七七八八,残存的那点儿也足以折腾他七八年。刚开始时,他丁点灵力也存不住,等同个废人。后来慢慢恢复,现在也有算全盛时期的七八成了。 没错,全是“七”和“八”。 这些事大约和丰隆的个性一样,看着挺严谨的,组合在一起就会让人不自觉地发笑。 一行四人往凤凰林外走去。丰隆正在外面等着。 相柳目光有点疑惑,玱玹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凤凰林——你是沾了小夭的光。” 相柳笑道:“荣幸之至。” 玱玹皮笑肉不笑:“在你这里看到防风邶的厚脸皮,我也很‘荣幸’。” 说话间,远远地便看到朝气蓬勃的男子站在那里。 “陛下!小夭你可算回来了!……防风邶?!”丰隆脸上的表情从兴奋变成惊愕,“你怎么也在这儿?防风氏不是说你消失在极北之地了吗?” 相柳懒洋洋地睨了他一眼。 小夭笑道:“丰隆,这些年可还好?” “很好。”丰隆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相柳。总觉得这人不太一样了。难道又消失在极北十多年,性情就又变了一次? 小夭道:“我和邶过段时间还要离开。今日一起吃饭?” 丰隆道:“你还要走?!”他看向相柳,“你——” 相柳微笑。小夭想说话,相柳伸出手臂:“赤水族长,借一步说话。” 〖相柳!〗 【别担心。上一次没教训他,我看这小子还欠一顿。】 相柳把丰隆带走了。玱玹不放心,嘱咐妹妹们等一会儿,便也跟着去。 “陛下来得正好,借你的兵器用一用。”相柳的脚边已经扔了一把弓,一把刀,还要借玱玹的鞭。 玱玹不解。 相柳笑道:“我让赤水族长选个武器,好打一场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比试,彻底解决这件事。” 玱玹问:“什么事?” 丰隆叫道:“你真就这么放纵小夭被这个浪荡子拐走啊?!” 玱玹:“……” 第139章 想成婚没那么容易 这话怎么似曾相识? 玱玹心想,当初涂山璟是怎么回应的来着? 他模仿着露出个笑容对丰隆道:“他们快成婚了,我阻拦不合适。” 丰隆瞠目结舌:“他、他们……” 玱玹道:“是的。”好兄弟,咱们一起难过吧。 丰隆难以接受。 玱玹又道:“真的。相繇早就收下小夭给的聘礼了。” 丰隆:“相繇?谁??等等!!——聘礼?!” 玱玹微笑:“以后不是防风邶了,他就叫这名字——没错,聘礼。” 别两个人了,干脆大家一起不痛快吧。 丰隆可以说得上是“惊慌失措”的目光在相柳和玱玹两个人身上来回打转。 相柳坦然道:“是。” 万万没想到他真不在意,玱玹这回真笑了。 丰隆有点酸:“为了让小夭属于你,你什么都能做是不是?” 相柳诧异地看向他:“原来你竟还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丰隆瞪着大眼睛:“我怎么就输了?这还没打呢!” “小夭只属于她自己。”相柳说完,把兵器全收了回去,又一次觉得不用和他打。 这对丰隆来说一定是种侮辱,他伸手去扳相柳的肩:“哎!打过打过!我不服气!” 正密切注意这边的小夭发现丰隆的动作,立刻惊叫道:“你们在干什么?” 丰隆的手臂拐了个弯顺势搭在了相柳身上,打着哈哈道:“我和、和阿繇相谈甚欢,相谈甚欢。” 玱玹:“……” 相柳:“……” 倒也不必这么叫。 丰隆小声道:“何时打?我们早该光明正大地争抢一次。不过,”他低头看了看弓箭,“我拒绝用弓。” 相柳心知肚明这是当初那一支箭留下的阴影。赤水丰隆这样的天之骄子,灵力溃散一定比杀了他还难受。没有实力的那段时间也不知这骄傲的贵族公子是怎么熬过来。 恐怕再也无心捉鱼放烟火。 相柳故意说道:“你明知我最擅长弓箭——不然用毒吧?” 丰隆:“……你这恶毒的浪荡子!” 玱玹无语。 相柳轻笑。 这时,实在放不下心的小夭还是走了过来,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相柳不想再听谁喊他“阿繇”,便抢先说道:“聊一聊哪里鱼多,带赤水族长去玩。” 小夭无奈地道:“这件事过不去了吗?” 相柳看向丰隆,道:“那要看其他事过不过得去了。” 丰隆叫道:“没想到你出门一趟,不仅打扮得像个妖怪——头发丁点也不束,连行事也越来越像个野兽!不讲理啊你!” 相柳笑道:“我本就是个野兽。赤水族长应该庆幸自己这么晚才意识到这一点。” 玱玹在一边看戏。反正他的人生已经这样了,多些乐子怎么不行?他觉得啊,将清冷有实力的相柳与毒舌厚脸皮的防风邶于一体的相繇,更是个混账得很有意思的人。 可惜,可惜。 不过,到底是不可惜的。换了条路,谁知道心境能否和现在一样呢? 在辰荣山逗留了半月,某日清晨,小夭和相柳离开了。 玱玹正在上朝。两人告别了外爷,阿念将他们送到山下。小夭问:“你打算怎么办?” 阿念道:“你们还要去见意映吧?老规矩,让他们送我回五神山就行。” 小夭道:“小心辰荣馨悦,中原你还是少待。不然和我们一块走吧?” “我才不要。”阿念道,“和你们俩在一起我总是眼睛疼。” 相柳:“……” “……”小夭扭头推他,“走走走咱们走。” 阿念抿唇而笑。 好不容易才相见,你们俩老实待着吧! 青丘的坐骑在不远处,涂山瑱正立在仙鹤边等着他们。山风轻缓,晨露熹微,小小的少年稚气未脱,却早已有了芝兰玉树的风姿,气质温润肖父,眼眸却像极了母亲。 “舅舅!”他唤相柳,看向小夭时带了狡黠,“舅母,我什么时候才能这样唤你?” 小夭无奈:“你这无赖的样子可不像你父母。” 涂山瑱道:“嗐!我听山下的民众说‘外甥像舅’呢!” 小夭就笑。相柳送她上了天马,自己坐在后面,三人去了青丘,璟和意映正在等候。 意映道:“好久不见……二哥。” 相柳温和地笑:“你现在是涂山氏族长夫人,瑱儿也这么大了,这样子怎么又像个小姑娘了。” 意映扬眉:“我可不就那个一直跟在二哥后头练箭的小姑娘嘛。” 相柳道:“是,你自小就聪慧。” 璟道:“先进去吧。” 有些事不必明说,大家清楚一二就可以了。 小夭和相柳在青丘待了半日便离开了。相见即可,不必久留。何况青丘离辰荣山太近。临行时意映问他二哥,可要将他的天马带走。相柳摸了摸天马的脑袋,道:“它在这里有个伙伴挺好的。” 天马依恋地蹭着他的掌心,相柳轻笑:“你想跟我走吗?” 天马回头望望府内,那里有它的伙伴。毛球和毛团虽然也是它的伙伴,但是这世上没有三只兽的友谊,它们两个更亲近。 相柳说:“我会常来带你出去看看。现在,待在你更想待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我们还会再见的。” 涂山瑱道:“舅舅!什么时候再见?” 相柳揉揉身高刚到他腰腹的小少年的头,笑道:“等你长得同人族十三三岁一般吧!” 涂山瑱不愿:“难不成要十几二十年?!不行不行,舅舅,你已经让我十几年见不得你了!” 小夭忍俊不禁:“瑱儿放心,最多两三年,一定会让你再见到你舅舅。” “还有舅母!” 小夭:“……” 〖邶快管管你外甥!〗 相柳答应了涂山瑱:“最多两三年。” 对于神族来说,两三年是很快的,涂山瑱这才愿意放两人离开,他拉着邶的天马信誓旦旦地保证:“瑱儿会照顾好阿风的!舅舅舅母放心!” 小夭好奇道:“你取的名字,叫‘阿风’?” 涂山瑱道:“对。‘防风氏’的‘风’。” 小夭不禁道:“这取名字的本事可是比你舅舅强多了。要是他来取,估计要叫做毛……” 相柳凉凉地看了小夭一眼,小夭立刻闭了嘴。 涂山瑱追问:“什么什么?‘毛’什么?” “毛、毛……毛也没有。”小夭干笑。 涂山瑱看看他舅舅,唏嘘不已。 “再会!” “珍重!” 相柳携小夭飞上云端,于山间飘摇远去,离了视线之后,便有白羽金冠雕腾飞而来,接住了两人。 小夭先和毛团亲热了一会儿,趴在毛球背上,侧仰看相柳,聊着她觉得新奇的事:“早几年前瑱儿就能独立处理族中事务了,今天表现得又像个小辈。邶,你这个外甥可真是不简单。” 相柳把毛球飞到她头上的羽毛拨开,道:“以弱小博人同情,涂山氏祖传的吧。” 小夭捶毛球大笑。毛团不明所以,也跟着四只爪子乱蹬乱刨。把毛球折腾得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嘹亮鸣叫。 相柳根本压不下上翘的嘴角。他问:“你想去哪里?” “去哪里都可以吗?” “嗯。” “那我们先一起去极北之地好不好?相柳相柳!我想看看你之前生活的地方!” “你想去?” “嗯!” “好。” “相柳最好了!”小夭欢呼着扑进他怀里。相柳亦笑着拥住她。 那就去极北吧。 盛夏的极北依旧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相柳银发垂落,轻盈的白衣胜雪,一只手臂微屈,臂弯里趴着胖乎乎的腓腓,另一只手紧紧牵着小夭,漫步在风雪中。 他手里的姑娘裹着厚厚的胭脂雪色斗篷,毛绒绒的一圈领口围着头脸,双目明亮,一侧肩上蹲着小毛球。 〖相柳,极北之地的雪,果然是最美丽的雪。〗 相柳侧头看她,同小夭相视而笑。 【那我陪你多待几日。小夭,夜晚的极北,星星特别漂亮。】 旷野,夜幕,星光闪烁,有冰屋透亮,碳火融融。那斗篷扔在地上,毛球和毛团懒卧一旁,小夭靠在相柳怀里,透过头顶透明的冰,看着夜空中的星星。 有时,他们会谈天说地,说月明星稀,说星罗棋布,说极北的雪何时止何时休,说现在的相柳不再是以前哪个一身素白只为保命的小妖怪,他领着她的姑娘回来,有实力让她穿着娇艳的衣服,有实力为她在漆黑的夜点燃醒目的火光。 更多的时候,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依偎着看天地间的风景,静静地感受着生命有多么美好。然后安静地欣赏,安静地入睡,翌日在对面的眼眸里看到新一日的自己。 秋季,小夭和相柳漫游到大漠。她才发现沙漠中不止有风沙,还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闷热时会有漫天飞雪为她而落,不见人烟时会有人轻轻给她一个怀抱。天地间有人相依,有人相伴,有人相随,有人相爱。 后来,他们去过南方温润的城,有雨缠绵悱恻;去了东部巍峨的山,不用灵力相互扶持登上最高处,然后将山川河流尽收眼底。 “相柳你看!这人间是活着的!” 小夭扬起手臂,毛球在她身边飞舞,毛团在她脚下跳跃,相柳听到她心里在高呼: 〖我是这个天底下!最幸福的姑娘!〗 【多好啊。】相柳想,【我也是这个天底下最幸福的妖怪。】 “相柳!”小夭奔跑回来,停下脚步,站立在距离他半步之外的地方,“我们该走了!” 相柳移动身体,默默消弭了那半步,双手环住他的姑娘,问:“回赤水以北吗?” “嗯!”小夭说,“我们要拜天地大荒,也要祭拜父母!那里,就是最合适的地方!” “好。” 白羽金冠雕现出真身,携风迎向初升的骄阳。它还未真正起飞,相柳已经带着小夭跃到它的背上。一行四位,向西北而去。 经过五神山海域,经过中原,再经过西炎,沿赤水北上。然而,距离之前那片荒漠不过半日路程时,小夭和相柳被人拦住了。 璟坐在仙鹤上,身旁是蓐收。 小夭不解:“你们两个,这刚过完年不到一个月,你们居然有那么多闲工夫吗?” 相柳道:“两位此举何意?” 蓐收先开口道:“要抢我们皓翎的王姬,娶我师父的女儿,我蓐收大将军的妹妹,是这么容易的吗?” 小夭道:“并不是他要娶我!” 蓐收笑眯眯地道:“你娶他也不行。” 小夭一急,相柳轻轻摁住她。 【不急。】 他扬声道:“你们要如何?” 蓐收道:“打一场!赢了,我就承认你的身份!” 相柳道:“你承不承认有什么意义?” 蓐收被噎了一下,道:“我也算是小夭的哥哥。相繇,你也想她的婚礼受到亲人的祝福吧?” 璟也道:“世间婚仪,大多都要闹一闹的。丰隆得知一二,非要跟着来,我好不容易才将他哄下。” “好,我答应你。” “相柳!”小夭拉住了他。 相柳看着她一笑:“放心。” 璟道:“还有我。相繇,你可是要一对二的。” 相柳微抬下巴,嘴角微微一挑,一句废话也不问:“你们要怎么打?” 璟笑道:“下了坐骑!我们在空中战一场,你若落地便是输了。” “这可是没有一点新意了。”相柳安抚地看了看小夭,下了白羽金冠雕的背,虚浮在空中。璟和蓐收亦下了仙鹤,三人相对。 相柳道:“动手吧。” 三人周身都有或青凌凌或蓝盈盈或白茫茫的光浮现,相柳以一对二,迎上了璟和蓐收。 天空中光芒璀璨,人影混乱,小夭的灵力距离他们太远,直看得眼花缭乱,一会儿这个过去一会儿那个过来,她根本分不清哪个在哪里,只意识到他们出得几乎是全力。 毛球和毛团嘴里叽叽咕咕乱叫,似乎在给相柳充士气。 〖这要是打伤了怎么办?!〗 然而她不知道,璟和蓐收只是来拖住相柳而已,真正的“幕后黑手”正在一旁,手中幻化出藤蔓数丈,猝不及防将小夭捆了个结实,带到自己身边。 “哥哥!” 第140章 桃花树下行婚仪 相柳惊道:“西炎玱玹!” 玱玹抓着小夭,道:“想娶我妹妹,不能太便宜你了。” 小夭挣扎道:“哥哥!玱玹哥哥!” 玱玹不看她,只盯着相柳:“拿出你的兵器来。我给你两条路,现在求饶,我可以许你接近小夭;或者你不求饶,那我们就把你打一顿,再允许小夭接近你。” “哥哥!他的刀在父王那里!他现在没有武器!” 玱玹诧异:“他把刀交给了父王?” 相柳道:“我也给你两条路,放下小夭,我陪你打过;我打过你,让你放下她!” 说着,他掌下风雪弥漫,凝聚成一弯月牙冰刀。 玱玹笑道:“璟,师兄,按计划行事。” 璟和蓐收一左一右攻上,玱玹趁机带小夭乘坐云辇扬长而去。 毛球仰天戾啸,欲追小夭,又不想丢下相柳。 相柳道:“跟着她!” 毛球和毛团齐声而叫,飞离追去,相柳被颤斗得分身乏术。 他知道玱玹几人并非恶意,但控制不住自己本能的担忧,万一、万一…… 他问:“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璟和蓐收都笑。璟道:“拦着你。” 蓐收道:“不让你靠近小夭。” 相柳道:“谁也不能阻止我靠近她,即便是我自己也不可以。” 蓐收叹道:“欸。我们只是想阻拦你一时半刻而已,又不是想拆散你们。现在玱玹带着小夭走远了,你又没有白羽金冠雕在,想立刻追上他们几乎不可能。所以我们不拦你了,你去吧。” 璟附和道:“任务已经完成。二哥,你自便吧。”他和蓐收各自后退一步,让出一条路来。 野兽的本能让相柳察觉到不对,他迟疑了一瞬,但是也仅仅是一瞬,他便决定还是去追小夭要紧。 相柳警惕着往前走,路过璟——他神色如常。再行过蓐收身边时,蓐收忽然冲他一笑。 相柳一惊,立刻后退。与此同时,璟和蓐收同时出手攻击相柳,相柳以己掌接故人之掌,虽然没有被伤到,但是身体明显开始不对劲。 “蓐收大人,”相柳克制着体内翻涌的情绪,“你对我做了什么?你、你……你那一击,掌心有药!” “不错,的确用了药。。”蓐收笑道,“知道你百毒不侵,所以我们用的也不是毒药,而是……” 相柳接道:“是小夭的情绪之欲。是玱玹交给你们的?” “对!听玱玹说,这味药可以唤醒人心底里的欲望。你现在最大的欲望是救回小夭,你不许任何人禁锢她的自由。”蓐收给璟使了一个眼色,“这样的你,恰好能配合我们完美成就我们的目的。” 璟悄悄放出傀儡,用青丘的迷幻术遮掩。 “相柳!相柳!” 相柳霍然抬头,小夭正站在不远处,她被玱玹捆绑着不得动作,只哀伤地望着他,一声声唤道:“相柳!相柳!……” “小夭……”情绪一动,药的威力便愈发强硬。相柳心脏剧烈跳动,凌空奔向前方。 小夭别怕,我救你,我带你回家。 璟看着相柳的背影,不禁低声道:“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 蓐收道:“嗐,谁叫他们做事太随心所欲,说回来就回来,这也太突然了!桃花至少要三月才开得起来。还有他们这两个人啊,好歹是大事吧?也要顾忌着礼仪不是?正式的日子到来之前,正好不要他们相见。” 璟:“……好吧。” 二人跟上相柳,璟操控傀儡离相柳远远的,根本不敢让他靠近。蓐收多神出鬼没在相柳身侧,偶尔也下个局部的雨水法术,什么时候药效退却了,他就再扔相柳一脸,或者落一场雨,将药粉混入雨水中,再淋在相柳身上。 这般拖延着,竟生生耗了相柳大半个月。 三月初三,赤水以北。 传说这里曾是一片荒漠,不知何时成了一片肥沃的土地。后来有大能来此,植树种粮, 物尽其用。如今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娇艳欲滴的粉、青翠欲滴的绿。 ==水穷杨柳岸,云尽桃花坞。 相柳被引来此处,沿赤水之畔有三五株高大的垂柳照水而摇,倚着柳树,有绽放的桃花如同漫天烟霞,此时正开得烂漫。 璟和蓐收停在这如画风光前,玱玹从画中出来,手里捧着一叠东西,近得前来迎风一抖,那东西便朝着相柳飞去,从脚往上,与他换了一身红衣。 “这是我奶奶留下的蚕纺织成的衣物。”玱玹说,“有小夭和她未来夫婿的一份。” 相柳问:“小夭呢?” 玱玹掩去心里的难过,笑道:“你现在可以见她了。” 落地,前行。柳枝轻拂过,花瓣落满身。相柳看到前方的木屋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绸。待他走近,意映和阿念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左一右站在门边,齐声道:“新郎来迎亲了!” 相柳道:“你、你们……” 他拢在衣袖里的手指攥在掌心里,被这情形本能地勾起了紧张。 意映仿佛看不到他一头银发,只笑着道:“二哥!快!嫂嫂在里头等你!” 阿念也道:“姐夫快点吧!你不想见到我姐姐吗?不想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装扮吗?” 相柳无意识地提气吐气,抿了一下唇。 蓐收在后头推他:“快走快走!” 相柳就这样被推进了屋内。 正堂里,西炎王端坐主位,皓翎王左手边,玱玹进来后坐在右边错一点,璟和蓐收也左右依次坐了。阿念意映溜去了侧房。 相柳一个人面对这诸多的人物。 紧张之后,他反而不紧张。 撩衣,下跪,相柳恭恭敬敬地行礼:“海妖相繇特来求娶小夭。小夭有生之年,我必护她安乐无忧!” 西炎王道:“违誓如何?” 相柳道:“天理昭彰自有法度,若有违誓,必形神俱灭,消弭于天地。” 皓翎王问:“违心如何?” 相柳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玱玹盯着他:“既下人间,还去九曲红尘之外吗?” 相柳道:“人间不灭,红尘不死,则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四时常在,朝夕永随!” 众人便感伤地相互对视。 西炎王道:“好!你起来——让小夭出来吧!” 躲在外头的阿念和意映听命而去,少顷,便一左一右送来了盛妆的小夭。 “新娘来了!” 相柳回头。 ==郎有诚心至,妾无红妆顾? 红衣金冠的小夭翩翩而入,鬓发中凤凰花红艳似火,压着裙摆的串串珍珠映着冰晶水玉摇曳生姿。她向他走来,脸颊飞红,欲语又羞。 他银发盛雪,目光如星。 此时此刻,无论是情蛊还是“九曲红尘”的新咒,都是贺他们新婚的礼物。 阿念抬起她姐姐的手臂,意映拽了她哥哥的胳膊,二人将他们的手交握。 小夭和相柳任凭她们摆布,她们眼中只有彼此。 蓐收笑盈盈上前,道:“二位新人,先跟我出来吧。” “我……” 小夭想说话,相柳看着她轻轻摇头。 【相信他们吧。这件事,他们比我们想得更周到。】 皓翎王看着一对红色的背影,忽然唤道:“阿念,为我抚琴。” 出了木屋,离了桃林,蓐收指着远处一片烂漫的绯色说:“那里,前西炎王陛下重新种下了桃林。两位,便在此处叩拜天地。” 小夭眼睛一热。 〖那是爹娘消失的地方。〗 这时,身后的桃林树下木屋之内,隐隐有歌声传出: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小夭待要细听,蓐收已神情肃穆,高声道:“跪——” “一拜天地!”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小夭相柳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既是拜父母,也是叩天地大荒。 ▂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蓐收让他们起来,回了木屋,小夭看到妹妹在抚琴,她的父王刚停下歌唱。 蓐收又高声唱礼:“二拜尊长!” 玱玹和璟都已经退后,这一拜,小夭和相柳拜的是爷爷和父亲。 还有其他的、不能看见这一幕的亲人。 “夫妻交拜——” 小夭和相柳看着对方,忽而一笑,拜下,起身。小夭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来,相柳的目光也如何都沉稳不了。 “礼成——” 〖相柳、相柳、相柳……〗 【我在。小夭,我永远都在。】 小夭眼睛里忽然涌上了泪意,她忙低下头,阿念便在一旁笑。 “哎哟哎哟,我的好姐姐这会儿都要感动哭了,那待会儿敬酒时可怎么办呀!” 这话惹得场内的人都笑起来。 皓翎王也笑,轻轻地哼唱道: “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一会儿西炎王和玱玹都要离开,大家都不要拘泥于俗礼了。一起吃饭吧。老桑,你也坐下。” 皓翎王说完,意映便帮小夭去了金冠,阿念嫌发型这样过于单调,便与绯色的桃花编了花环戴在了姐姐头上。然后和意映一起,帮着璟和蓐收找老桑端饭菜。小夭也跃跃欲试着要去,皓翎王摆手:“去吧,去吧。” 摆上酒菜,西炎王、皓翎王、玱玹、蓐收、璟、意映、阿念、老桑,还有小夭和相柳,大家围坐在圆桌前,桑葚酒摆上来之后,小夭和相柳给诸位敬酒。 “外爷。” “父亲。” 西炎王和皓翎王都喝了酒,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到玱玹时,玱玹说:“初次见你,你说你我之间只有两条路,没想到你居然走出了第三条。” 相柳道:“都是为了小夭。兄长就不要感伤了。” “……”玱玹好笑道,“你大了我几百岁,竟然唤我兄长?” 相柳也笑:“我从妻。” 玱玹就笑不出来了。 小夭敬酒,欲言又止数次,终究还是唤道:“哥哥!我……” “小夭,”玱玹温柔地说,“你自己说过的,天与地遥遥相伴,纵然不能相守,依旧是相依。你在人间,也一样在陪着我。” 小夭又感动又难过。她有相爱的人,但是这不影响她的亲情! “去吧小夭,我从小到大的心愿就是想保护你,现在多一个人,我很开心。你安好了,我的天下才有意义。” 玱玹永远,都没有背叛朝云峰上的自己。 酒杯相对,他们将一杯酒饮下。 到蓐收时,他倒很坦然地受了相柳一声“兄长”,不过也感慨了一句:“可惜认识你太晚,不然咱们也能成为朋友。” 小夭道:“表兄这是觉得和我们做亲人不好吗?” 蓐收笑着直拍相柳的肩。 然后是璟。 相柳和他对视一眼,只道“多谢”。璟摇头:“换作是你,怕是只多不少。” 他们是对手,但是也了解对方,相信对方! 目光相触,同举杯,同饮酒。 老桑看着小夭,眼里全是泪:“小王姬。” 小夭差点也哭了:“老桑,你该为我高兴!我们都该高兴!” “欸!欸!” 意映。 她含笑唤:“二哥,嫂嫂。” 相柳目光深沉:“小妹。” 小夭也低声唤:“意映……” 意映举杯道:“二哥,我看到你幸福就好。你和小夭要好好的,偶尔来看看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到我了到我了!”阿念年纪小,又想尊重意映这个师父,硬是把自己排在了最后,早等急了。小夭和相柳一到,她就迫不及待地举了杯子,“姐姐!姐夫!啊,我终于光明正大地喊出了这个称呼。” 小夭和相柳都笑。 “当年咱们打架,你给了我三条路,我很庆幸选了第三条路。”阿念正色道,“姐姐,谢谢你,也谢谢姐夫一直对我的照顾。” 他们举杯,饮尽。 阿念握着脖子上璎珞坠着的贝壳,笑眯眯地说:“姐姐姐夫,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大海玩吧!” 她说着话,还看了一眼玱玹,玱玹竟垂下眼睑,不与阿念的目光相触。 小夭好奇地看,不过并没有追问。那都是他们之间的故事了。 意映凑过来道:“哥哥嫂嫂,我也要去!” 阿念道:“不行,你去不了。” 意映:“为何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嘿嘿,因为我有宝贝你没有!” “不行!哥——” 第141章 曲一结局 说笑玩闹间,这场酒宴就结束了。 再有不舍终要分别。贺礼留下了一堆,玱玹和西炎王先分别乘坐云辇离开。临走时玱玹似乎有话要说,袖中捏着什么东西,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 小夭追问:“哥哥,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玱玹微笑着道:“没什么。我将它留在凤凰林,你带着它也没什么用,它该留在那里的。小夭,我该走了。有空时回辰荣山看我。” 小夭忙点头。 送走了他们,璟和意映也乘坐仙鹤飞离。阿念要先陪父王去西炎山,然后再到五神山去——蓐收护送完这个再护送那个。 人来人往,有聚有散,各自远去,最终,河畔只有小夭和相柳驻足,并枝头小肥鸟,脚边小胖兽。 远去的不止是人。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辰荣山中西炎王的孙女、玱玹陛下的妹妹,她只是她自己,她是小夭。 她有亲人,有爱人。 小夭看向相柳,将自己的身体挪到他的怀里。 相柳抱着她,看向无边天地。 从今以后,海阔天空,她自由自在,他也自由自在。 ==两情结一心,日晚入青庐。 ==褪卿红尘色,君握一生书。 入夜,水畔落了一场风雨。 是自然而然的一场雨,细细柔柔,润物无声。水畔的垂柳和桃木皆被打湿,沐浴在柔软的春雨中。柳枝湿湿,花朵漉漉,颤巍巍随风而动,相触相融。柳叶与花蕊相挨,春雨与春风相伴,情与景就在这妖娆的夜幕里飘摇晃动,经久不衰。 夜半,雨骤风急。柳枝和桃花摇摆不定,狂风骤雨打得它们安稳不得,不是这支柳缠上了那支花,就是那朵花撞上了那片叶。渐渐地,花叶交错,他们紧密相连,密不可分——也分离不了。风吹不止,雨落不停,树与树相伴,柳枝便与桃花相撞不休。 天色熹微时,风消去,雨止息。 河畔的柳木与桃木,一个枝叶还在微微摇摆,一个花朵还挂着晶莹的雨露。蹊下,是湿润的痕迹和片片落红。 ==天地无穷尽,朝暮有心处。 日出时,相柳小心地抽出自己的胳膊,安顿好小夭,掩了被褥,下榻往外走去。 小夭在他出门后睁开眼,拥着被子,只露着眼睛,羞涩而满足地笑。 他们这么多年走下来,终于,相柳也是她的了。 小夭想,有他在处处为家,有他在时时可依,有他在心心相印,她很幸福。 相柳赤足走在清晨的水畔。 岸边的垂柳和桃花经一夜风吹雨打,似乎萎靡、似乎娇嫩,却总是更柔软美艳了的。 他想起璟和玱玹都曾经或直白或担忧的事——相柳的死和相繇的生,他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 九头海妖是大海之主,是大荒异兽,竟然有这样的神通,想死便死,想活就活吗? 相柳知道他们都极聪明,所以猜测得都很有道理。 生死之事,怎么可能随他所欲。 纵然有鬼方氏的秘法可以让他尽快复活,但是相柳仍然付出了他必须要付出的巨大代价。 人与活着的神不知,这世上是有神魂存在的,死后可入轮回。而相柳以神魂逆天往生,待他死后,自然是身死而魂消。 他再无来世。 但,那又怎么样呢? 相柳看向远方,回望近处。 至少现在,天地很大,时间很多,他与小夭都很幸福。 屋里传来声音,是小夭在唤他。 “我在。” 相柳回头,步伐稳稳地走回家。 ====正文完,番外见! 曲一番外:小九头蛇? 这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距离黑帝统一大荒大约有两三百年了,世间或多或少都在变化。 大荒有一处山川连绵起伏,山脚下有一个小镇。 “清水”之名,叫了很多很多年。听镇上的居民说,早在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时候,就叫这名字了。 “那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有没有说清水镇这么多年为什么只是个镇吗?” 清水镇的街道上,一个身穿粉色小裙子的漂亮小姑娘正仰头问卖糕饼的大叔问题。她六七岁的模样,生得容貌精致可爱,头发乌溜溜,眼睛也是圆溜溜的极明亮。 卖糕饼的老于头很喜欢这漂亮的小姑娘,笑着包好了她爱吃的点心递过去,连脸上的褶子都很柔软:“我祖上说啊,这清水镇已经无人管理。现在有人管理了,陛下说还不如没人管着。所以咱们清水镇还是那么自在。” 小姑娘眨眨眼睛:“真的是陛下说的吗?” “那谁知道呢!欸欸,一一丫头啊,拿好别洒了——你哥哥姐姐没有来吗?” 原来小姑娘叫做一一,有点过于简单了。这父母也真是会偷懒,居然拿“一二三四”给女儿起名字。一一抱着糕点包,摇摇头:“哥哥姐姐要修炼的。我可以自己来。” “那你爹娘呢?” “爹说这是我自己想吃的东西,我要自己来买。娘也很忙的,她在做‘饭’给我们吃。” 老于头感慨不已。这小姑娘搬来没两年,又乖巧又可爱,大家都特别喜欢她。只是她父母多少有些靠不住,总让小女孩一个人出门。 当然,老于头是个平凡的人族,他不可能知道他怜爱的小丫头转了身就变了脸,眸子灵动,嘴角上挑,甜滋滋的小桃子瞬间成了个小魔女。 蹦蹦跳跳回了自己家的小屋,一一拎着糕点,一脚把门踹飞:“我回来了!!快来迎接我呀!!” 屋里出来个冷着脸的男人,白衣墨发,束着一条抹额。他手掌上有白光溢出,正控制着被小丫头踹飞的门板,没让它摔到墙上去。 他说话时也是冷冷的:“是你自己过来认错,还是要我过去用门板压你两天两夜?” 一一昂首挺胸:“你来打我呀!” 男子道:“你选择了第二条路。” 一一梗着脖子道:“我哪个也不选!我只是在单纯地挑衅你!” “呵,你才多大点儿,挑衅我?你是在找揍!” “没错!挑衅你!一山不容二虎,一屋不能二主,一个大荒只能有一个九头妖王!” “怎么了怎么了,又要打架?”屋里又冲出来一个女子,衣服皱巴着,发丝也不大顺。 “你不是在小睡吗?” “嗐,死丫头嚎成这样,鬼都能给她吵醒——她又欠收拾了?” 没错,此间几人,正是相柳小夭和他们非常非常爱惹事、不怕死、极其欠揍的闺女。 赤水之北的婚仪之后,百年里他们都是两个人和两只兽游历大荒,过得逍遥自在,倒也没有强求子嗣。直到有一日在海底听鲛人唱歌,小夭看到一尾小鲛人从贝壳里游出来! 哎呀呀!!!那个可爱!那个美丽!那个娇嫩!那个好玩啊! 小夭就想起来多年前那个梦。贝壳里孕育出的粉色小九头蛇,缠在她的手臂上,小脑袋一个挨着一个地亲吻她。 她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立刻像相柳表示:他们得有个小崽子! 这个…… 过程相柳很愿意配合并掌控,但是结果不是他能控制的。 神族孕育子嗣本就艰难,何况神族加上妖族这样的结合。 但是小夭不服气啊,相柳只能……过程快乐着、结果忧愁着这样努力了。努力到什么程度呢?一年四时只剩下个春天了。“起承转合”得太频繁,桃花常常累得耷拉着她的花瓣,蛇的腰也差点就不是腰了。 这回算是合了小夭的意——她搂搂抱抱的腰终于是柔软的了。 两人意识到:爱好可不能成为工作。 相柳叹道:“玟小六,你初见我时,说过什么话?” 小夭最喜欢触碰他的腰,这样赤裸着触碰会让她不自觉地依偎近一点,再近一点——差点给相柳怼床下去。 “你要给我挤掉了。” 小夭笑嘻嘻地往后挪一挪。 相柳把背上她的爪子薅到前面:“想事情了你。明明受不住,还总要撩拨人。” “我就喜欢!——嗯……我说的太多了。是求饶?还是扔毒药?” 相柳无语片刻,道:“玟小六是干什么的?” “医师啊?——啊!!” 小夭想起来了! ——敢问大人,家中可有妻妾不孕不育? 她哭笑不得:“当初说的一句话,谁知道如今还会用在自己身上呢?” 相柳道:“既然原始的行为不行,那你我就配合医术。” 那就实践和医药相结合。反正经过两人不懈的努力,小夭有了身孕,三年后生下女儿。 说起生产这事,也是非常心累。 神族怀有子嗣极其损耗灵力,小夭本就灵力不高,这就更影响身体了。相柳把自己的灵力分出一半,化作冰晶雪花让她日夜带着,自己还要每日里用灵力在她经脉里走一遭,夜里两人再……修炼出一点,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三年有余,小夭察觉自己快要生产,相柳便立即带她回大海,将她安置在贝壳房子里。 大海是最安全的地方,贝壳上也有他布下的生命阵法,里头满墙的小贝灯全是精纯的灵力。小夭躺在宽大的玳瑁榻上,相柳握着她的手,用灵力缓解她的痛,又通过情蛊替她分担痛苦。饶是如此,小夭还是折腾了九天才生下了一个……哦,不,是一枚。 一枚蛋。 精疲力尽的夫妻俩看着那蛋,面面相觑。 俩人都说不出话来,只能以心声交流。 〖这怎么办,这是咱们的孩子吗?!〗 【是……吧?】 〖怎么就是个蛋了!难不成这我还得孵吗?????〗 【我……我也不知。我好像是……自己破的壳吧……】 〖那……让它自生自灭?〗 【是不是有点不负责任?】 新出世的父母被他们蛋生的娃给愁坏了。 最后这件事能解决,还是多亏了毛球。 小夭在海底生产时,毛球带着毛团就在海面上低空盘旋,焦躁得不得了。好不容易等贝壳浮上水面,看到了……蛋,这下两个人加两个兽都傻着眼。 毛团意意思思地想去抱。 毛球尖啸一声,拦住了毛团,又扑棱着翅膀到相柳身边,叽叽喳喳一顿叫。 相柳告诉小夭,毛球在质问他怎么不把崽儿从蛋里孵化出来。 小夭又好笑又无奈:“那你也不会啊!” “嘎——” “哇——” 毛球急得叽哩哇啦各种乱叫。相柳从它杂乱的语言里听出重要信息——当初捡到毛球的蛋时,他是用精血让它破壳、成长的。 是该这样做! 相柳果断地破开指尖,将精血滴在蛋上一滴。 红光一闪,血滴没入。蛋壳上浮现丝丝缕缕的纹路,如同人的脉络。 是了!! 相柳一喜,将三滴精血尽数滴入,又将一颗“珍珠”融入。这一喂养,就是一个月。蛋壳上的脉络越来越多,透过光线看去,还能看到里头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再有一个月,小夭身体恢复好了每日里也会送一滴精血在蛋壳上。 如此又是九个月过去,贝壳房子里的珍珠已经被蛋吃尽,蛋壳上出现了裂纹。 毛球立在贝壳上,毛团趴在脚踏上,小夭和相柳一左一右,都盯着这蛋目不转睛。 一道、两道、三道……裂纹开始碎裂,一个小脑袋趁机钻了出来,然后第二个挤着第一个的脖子得见天日,第三个、第四个……九个脑袋都挤成了一团,终于头重脚轻把蛋从榻上滚落,啪一声摔了个稀碎。黏糊糊的一团蛇躺在碎蛋壳里七扭八歪。 小夭都不愿意相信这是她的娃。 说好的小粉蛇呢??可爱软糯的小蛇去哪里了?? 哦,“软”还是沾边的,跟摊烂泥似的。 这跟想象中的相差也太大了啊!!! 这时候,相柳就向小夭证明了什么叫到底物种不一样了。 他动作极轻柔地捡起小蛇,清理干净它身上的污浊,小心翼翼地让小夭看:“我们的女儿。” 小夭将小蛇团子接了过去,只一瞬间,她就觉得! 这是她的娃啊!多可爱多软和!!! 相柳很爱这个女儿,大名和小名都是他取的。 只是,大名有多让小夭觉得惊艳,小名就有多让她觉得敷衍。 一一啊。她姑娘小名叫一一,一二三四的一。 曲一番外:小九头蛇? 不过相柳说这不是“一二三四”的“一”,而是…… 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朝一夕、一往无前……是最初,是结束,是包罗万象,是有始有终。 他想给女儿取这个小名,问小夭意见时,小夭再有意见也被这解释说得没意见了。 寓意属实太好了!好得让她不知所措啊!谁能想到这么潦草的名字能有那么深远的意义! 不说其它的,单“包罗万象,有始有终”八个字,就能驳回小夭所有意见了。 这……小夭服气了,女儿小名叫“一一”,她同意了。然后她让相柳想一个大名。 大名要是想不好,她总有借口教训他了吧?! 大名,相柳确实也想了。 他说给小夭一听,小夭瞬间泪流满面,立刻就点头同意了。 实在是无论从哪个方面都好听好记有寓意,最重要的是!特别拿!得!出!手! 万一,以后她女儿要是因为小名被人嘲笑,还有用大名甩他一脸。 相柳还很认真很认真地问小夭:“你真的喜欢吗?孩子的名字真的要我一个人取?” 小夭才不在意谁取,她在意的是好听。 “我的郎君啊,希望你的女儿如你所愿,自由自在,亲善貌美,平凡却不简单!” 后来吧,妖王的女儿确实很不简单。 大概是精血孵化的缘故,一一的皮肤呈现浅淡的粉,连化成人形后的银发细看下好像也有点粉色似的。 这样粉粉嫩嫩的小女孩,单看外表谁也不可能觉得她原身是条毒蛇啊。 传承她爹,天生带毒,天赋异禀;又酷似她娘,天不怕地不怕地什么都敢惹;有野兽的天性——争斗和无畏,又有人的劣根——心性狡诈且惯会借势。 比如现在的相柳,一一知道还没有生气,所以敢挑衅,等把她爹真的惹火了,她就让安乐哥哥带她飞得远远的,等她娘和无忧姐姐把爹爹哄好了她再回来。 这一次也一样。 一一仰天就是一声嘶喊:“安乐哥哥——” “无忧姐姐——” “哥哥——” “姐姐——” “爹要打我——” 喊声惊起山中飞鸟一群群。 整个清水镇上的人都知道,一一小姑娘她爹是个长得好看却脾气古怪的神经病,三个孩子里最不喜欢小女儿,三天两头地打,折磨得小姑娘没处躲,只能依靠着哥哥姐姐相护。 反正他们没看到小姑娘舒适美丽的衣物,也没看到小姑娘光洁完好的皮肤。 反正—— 山脚下小楼里的那对夫妻啊,男的是个坏爹,只知道打孩子!女的是个没本事的娘,一点也不能护着。 呵呵,全是宝贝女儿营造出的形象。 风声骤起,巨大的影子从远方移来。白羽金冠雕驮着腓腓落在院中,化作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 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女,银发白衣,一左一右站在一一身边。 小夭无奈:“毛球,毛团,你们回来得也太快了,不是去山中找果子去了吗?” 毛球不满:“你怎么还叫我这名字,我现在是人形啊!还有,老妖怪,干嘛打一一?” 毛团姑娘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求情:“夭夭……不能打一一。” 相柳、小夭:“……” 毛团修为太浅,能化形完全是依靠毛球的灵力和相柳的精血堆上去的。刚凝聚人形时也同现在的一一一样,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模样,说话都不利索。小夭教她喊名字,好半天才学会了一点,就是“夭夭”、“柳柳”、“繇繇”,还有……“球球”。 小夭无奈地道:“不是相繇要揍她,实在是这死孩子太闹腾了,一回来就把门踹飞。” 一一看向毛球:“安乐哥哥……” 毛球就对相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就是一扇破门!踹了就踹了呗,大不了我再去山里给你弄棵树。至于她踹门你要踹她吗?” 相柳深呼吸。 一一欢呼一声,跳起来蹦到了毛球怀里,让哥哥抱着,又挑衅地看着她爹。 小夭劝道:“一一,别闹了,好好认错。” 小姑娘理直气壮地道:“不要!踹门顶多是我调皮,不算错误!” 毛球毛团都附和着,表示一一说得没错——虽然他们两个都不会做这种事。 相柳觉得,他这女儿再这样下去要养坏了,当即沉下脸来,道:“我不罚你。你对照别人家的孩子,对照你哥哥姐姐,我给你时间好好想想,如果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那就好好改正。但如果你仍然觉得自己做得对,我会好好教育你。” 三个“好好”。 一一迷茫地看看她娘,又左右看看哥哥姐姐。 小夭道:“你们也不要这么呈着她,原则性的东西她必须要知道。” 毛球和毛团都沉默下来。 一一挣开毛球,跳下地,叫:“哥哥!姐姐!” 毛团和毛球对视了一眼。毛球蹲下,扶着一一的肩,道:“哥哥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一一道:“好啊!我们去哪里?” 毛团说:“去集市好不好?听说东街卖包子的陈奶奶小孙子如今会砍柴了,每日都能上山砍回一捆来。一一想不想看看?” “想!砍柴是什么?” 大孩子领着小女儿出去了,小夭和相柳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养孩子属实有点难。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当父母的实在是痛并快乐着。 小夭道:“唉,好想像爹和娘一样,把一一扔给别人,过了几百年再见,女儿已经长大了!” 相柳道:“不如把一一送到青丘住两年?” 小夭苦笑:“上次瑱儿都被她折磨到差点哭了。” 相柳也想起自己小外甥那凄惨的表情,叹道:“算了算了,自己养吧——小夭,我们去准备药草,那两个的头发又褪色了,我又要去给他们染发了。” 毛球和毛团也发愁。他们最疼小妹,看着她诞生,看着她破壳,看着她化形,看着她长大,绝不想她受一点委屈。但是相柳和小夭忧虑的东西很有道理,不能让一一成为个坏妖怪,终究她的路要自己走,他们不可能一直守护到她生命的尽头。 “哥哥!那边的烤肉我想吃!” “姐姐!哥哥带钱了吗?” 忧心着思考着,一一趁两人不注意直接反方向就溜走了。 她要自己去看,自己去玩。哥哥姐姐虽然能保护她,但是也能看着她。她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她要自己去选择哪里玩、玩多久、几时归家! 三尺多的小女孩在热闹的集市上乱窜,看到不顺眼的人就去绊一脚,然后闪远了,看人家哎哟哎哟叫着摔倒哈哈大笑。当然,以她的修为没人能发现她。然后继续往前跑,重复以往,乐不可支。 直到被人抓着后衣领拎到路边僻静处。 “放开我放开我!”灵力竟然被桎梏,一一心急之下,眼眸闪出红色,嘴角牙齿一点点变得尖锐。 忽然,她被放下,一个少年蹲在她面前,道:“你是哪里来的小妖怪,父母呢?” 红瞳消失,利齿收回。一一歪头看着这十四五岁模样的神族少年,觉得他的长相有点眼熟。 她问:“我见过你吗?” 少年摇头:“没有。” 一一笃定地说:“不可能。你看着很面熟,就算没有见过你,我肯定也见过你窝里的人。” 果然是野性未泯的小妖怪。少年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去见父母。不要再欺负这些人族了,他们并没有招惹你。” “我没有欺负他们,我只是在和他们玩儿!”一一坏坏地笑,“我没有父母,你不能管我,我是个流浪的小妖怪。” “没有父母会是你这样干净漂亮的打扮吗?”少年觉得这小妖怪又混账又讨喜,不禁笑着劝,“玩耍是要双方都觉得开心,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笑,对方却在哀嚎,你这样做就是在欺负人。” 一一歪着头:“是吗?那他们可以欺负回来啊!这样就是一起玩了吧?” “他们打得过你吗?” “当然打不过!” “他们知道是谁在和他们‘玩’吗?” “嗯……也不知道。” “你看?” “好吧!我可以换换方式。” “我看你的神色,脑子里好像有什么鬼主意似的。” “只要有主意就好了,你管我是鬼主意还是神主意呢!” 这样灵动活泼又骄横的样子,很像父亲故事里的人。少年心里一动,问:“小妖怪,你叫什么名字?” 一一露出个大大的笑脸:“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少年道:“好奇?” “那我也好奇你的名字怎么说?我爹爹曾经告诉我,做男人要有礼有节,你虽然还不是个男人,但也要像个男人!你问我的名字,得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少年站起身,抱拳弯腰行礼,“在下伯称。” 小妖怪欢快地道:“我叫一一!你什么表情?嫌我名字简单?虽然我也觉得爹爹这名字取得很敷衍,但是只能我自己一个人有意见!你谁啊你!” 伯称忙道:“没有没有,你的名字简洁好听,寓意明了。” 一一扬着眉毛:“什么寓意?你说来我听听!” 真是较真的小妖怪。伯称只得说道:“‘独一无二’。看得出来你的父母有多爱你了。” “嘶,你这解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比起爹爹娘亲的‘包罗万象,有始有终’,我更喜欢你说的‘独一无二’!没错,我要做天下独一无二的妖王!”一一壮志凌云。 伯称想笑,逗小孩道:“那你以后要叫‘一一大人’么?” 一一白了他一眼:“小姑奶奶我还有大名好不好!” 伯称好奇道:“那你的大名叫什么?” 一一道:“我干嘛告诉你呀!——不然你跟我回家去吧?我让爹娘养你!你陪我玩!” 伯称随口道:“要是我不想陪你玩呢?” 小妖怪阴恻恻地咧嘴:“那我就咬死你!” “你才多大?打不过我的。” “我有哥哥姐姐,单挑不行我就群殴!而且我还会毒,光明正大不行我也不介意背地里下黑手!” 伯称道:“好个妖性未祛的妖怪!” 一一毫不在意,她本就才破壳八九十年,化成人形也才五十年左右,一直被他爹娘禁锢在山林,近十年才开始踏入凡尘,她还不习惯人的生活。 伯称隐隐觉得,她就是他此行要找的人之一了。 他开始套小姑娘的话:“我叫伯称,这可是我的大名,你说的‘一一’可是小名,这是不是不太公平?” “谁要和你论公平呀!不过我不讨厌你,告诉你名字不是勉强。我的名字出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你猜一猜?” 伯称做思考状:“难道是‘夭夭’?” 一一瞬间笑了:“我娘才叫这名字呢!而且这和我的小名也没有什么区别啊!你再猜!” 逗弄人的小蛇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在被逗弄。 伯称笑意更深,从容地道:“宜华。” 一一瞪大眼睛:“你——” 她立刻反应过来,道:“我们果然应该认识的对不对?你到底是谁啊!” 伯称再行礼道:“宜华妹妹,我姓西炎,全名西炎伯称。” “西炎?国氏!”一一张着嘴,“你是玱玹舅舅和阿念姨姨的儿子,你是大表哥?!” 伯称笑道:“没错。宜华妹妹,姑姑和姑父还好吗?” “他们很好。你、你来找我爹娘干什么?” “父亲母亲与姑姑姑父多年不见,让我在游历时寻一寻他们的踪迹。我初次知道你,你还在姑姑的肚子里,没想到现在已经能使坏了。” 一一怀疑道:“表哥,你好像说的不是好话?” “没有没有。”伯称笑说,“妹妹,你叫‘宜华’,氏是什么呢?是跟姑姑姓西陵么?” “不是。” “难不成姓防风?” “姓它干什么?我爹爹才没有氏呢。” “那……皓翎?西炎?” “都不是!” “那是没有?” “当然有!我爹爹娘亲说,不要我有任何束缚,不妨让我以天地大荒为姓氏。” 伯称很想知道:“那你的大名是?” “山海宜华!” 曲一番外:小九头蛇? 伯称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名字。 山海宜华。 他笑着说:“好听。我总算知道,当父母的能对女儿爱得有多深了。” 一一道:“看在爹爹这个大名的份上,娘才同意留下他取的小名。不过我爹取名字向来很随性,我哥哥姐姐的名字……嘿嘿。或者说,爹爹他觉得小名是可以很随意的。” 伯称好奇道:“哥哥姐姐?姑姑姑父不是只有你一个女儿吗?他们是谁?” “是安乐哥哥和无忧姐姐。他们也是爹娘陪伴着长大的,我出世前,他们就已经在大荒生活好几百年了,和我的区别仅仅在于不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而已。” 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父王母后说的故事,伯称大概能想到安乐和无忧是谁,便笑道:“他们也有小名吗?” 一一道:“我不会告诉你的!这是哥哥姐姐的私事,你是外人,称呼他们大名就可以了。” 外人…… 伯称道:“宜华妹妹,我可是你亲表哥。” 一一道:“那又怎么样?” “……好吧,不怎么样。”伯称道,“劳烦妹妹带我见姑姑和姑父?” “等等吧!我听爹说的话,娘亲中午小睡被我打断了,这会儿肯定又要睡觉,我要是打扰她,爹会生气的。” 哼,她娘没睡好的话,她爹肯定又要身体做摇篮,九个脑袋给她娘当吊床躺。堂堂九头妖王啊!一一心想,这样做也太掉价了,她爹不想当王就赶紧退位让贤嘛! 伯称问:“你爹生气了会怎么样?会罚你吗?那你可以找姑姑护着呀。我听我母亲说,姑父最心疼姑姑的。” “呵呵,呵。”一一小脸上有一层僵硬的笑,“我娘要是溺爱我,爹会连她一起罚的你信不信?” 伯称:“……这还真的想不到。” 说话间,一一带伯称往家里走。她小小的个头才到人家腰,本就走得慢,又活蹦乱跳着,路途就非常磨蹭,一直到毛球和毛团都找来了,他们还没有走出两条街。 “一一!” 毛球的大嗓门十分嘹亮,伯称悄悄动了动耳朵,有礼貌有分寸站在原地,行礼道:“兄台好。” “别乱认亲戚!”毛球张口就是一声斥责,“哪来的神族小子,想拐我妹妹吗?!” 毛团已经把一一搂进了怀里,激动地拥抱之后又检查她有没有伤到,然后戒备地盯着伯称。 伯称道:“真是亲戚。我是宜华的表哥。” 毛球和毛团对视了一眼。这世上知道有个“宜华”的也没有几个人。 一一适时道:“他是阿念姨姨的儿子!” 要不说相柳和小夭的女儿继承了他们的特点呢?这缺点多,优点也不少的。她只从哥哥姐姐的故事里就能知道,对于他们来说,玱玹舅舅远比不上阿念姨姨,所以这会儿介绍伯称,也用的是阿念的名头。 果然,毛球和毛团的敌意淡了。 伯称行礼道:“西炎伯称,见过安乐兄长与无忧姐姐。此次游历大荒,我奉父母之命,希望能看望姑姑姑父。” 毛团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 伯称道:“是。伯称年长,正是游历历练的时候。” 毛团和毛球对视了一眼。 这人客客气气,有礼有节,但是世家子弟都是这个模样。怀疑他的身份倒也不至于,因为这人的长相实在很有玱玹和阿念的影子。 带他回家里的话,会不会影响他们自己的生活? 一一仰着头,看看前方的伯称,又看看左边的毛团和右边的毛球。她很不能理解:“哥哥姐姐,你们在纠结什么?就带伯称哥哥回去见我爹娘吧。什么也不用担心,他灵力这么低,估计连我都打不过。” 是啊!毛球一拍脑袋:“当人当久了,把野兽的行事准则都忘了!伯称小殿下,跟我们走吧?” “兄长不用客气,叫我伯称就行。” 三只兽出门,带了一个神回来。 小楼的院落里,几棵树的树荫下,相柳远远地就察觉到陌生的气息在靠近,一个绕在树上的脑袋抬起来一些往外看了看,垂落的尾巴便绕上来轻轻拍着小夭将她唤醒。 “相柳,不想醒……要再睡……” 蛇身吊床上,小夭迷迷糊糊地翻身,抱住了一个蛇头,无意识地蹭蹭脑袋。 【小夭乖,晚会儿再睡,有客人来了。】 蛇头一个一个从树上松开,小夭便顺着倾斜往下滑落,最后的尾巴也从另一颗树上松开之后,她便跌进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手臂熟练地绕上脖子,小夭埋头在相柳胸膛里不想抬起来。 〖一一又带了谁来?相柳,相柳,我要睡,你抱我屋里去,我去榻上睡。〗 相柳微微一叹,轻声哄道:“别睡了,我察觉到他身上有玱玹和阿念功法的气息,这个年龄,怕是你哪个侄儿。” 小夭仰头,睁开眼睛:“侄儿?” “是伯称吧?依着年龄和阅历,能独自出来的也只有他了。”小夭清醒了,从相柳怀里跳下来,整理一下衣物,摸摸头发,“发髻可乱了?” 相柳认真地说:“乱了。”然后抽掉她头上的簪子,将她一头长发在手上理顺,缠绕上簪子,几个呼吸间便挽了一个灵蛇髻,一簇桃花在乌黑的发间绽放。 小夭摸摸头发,转过身亲了一下他的嘴角,笑着道:“谢谢我的郎君。” 相柳紧紧压着想往上翘的嘴角,保持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许多年下来,他好歹也练出来一个好手艺,再也不是单调的一个圆包包。不过他自己还是不大喜欢束发,随手一根抹额归置着发丝也就是了。 几百年了,小夭看他还是会看呆。 〖我的妖怪啊,实在太好看。〗 相柳轻轻咳了一声,道:“回头有你欣赏的时间,现在还是去见客人吧。” 等小夭点头后,相柳挥手撤了院子上空的结界,一一正推门进来。 “爹!娘!” 〖臭丫头在外人面前还是会维持表相的,竟然老老实实地开了门。〗 小夭笑吟吟地应道:“回来了?” 多年不见,伯称抬眸第一眼就看到青绿衣衫的姑姑和白衣的姑父相伴在落叶下。一如他曾经在凤凰林中见到的那样,一个弯腰伸开双臂迎接向她奔去的孩子,一个负手而立,含笑注视着身畔的女子。 不过很久之前,是他向姑姑奔跑。 伯称一瞬间只想到那四个字——如若初见。 毛球的手掌拍在他肩膀上:“不敢认了吗?走!” 伯称微笑点头,迈过门槛,那边的三个人已经在看他了。 “伯称哥哥你快来!” 小夭、相柳:“元儿。” 伯称近前,强压激动的心情,行礼道:“元儿见过姑姑姑父,姑姑姑父一向安好吗?” “好!你爹娘好不好?”小夭忙扶了侄子起来。 “他们也好。”伯称望着姑姑姑父温和的眉眼,不由得露出孩提时候的孺慕,“姑姑姑父,元儿好想你们,这么多年你们怎么不去辰荣山和五神山看望我了,我只能在书信里得知你们的消息。” 小夭和相柳对视一眼,都笑了。 相柳道:“你姑姑生养宜华艰难,我们实在无法入世。” 小夭捏捏女儿的小手:“对呀,好不容易养大的,谁知道是个小坏蛋!” 一一不满道:“娘!在外人面前不可以数落自己的孩子!” “外人”哥哥:“……” 相柳道:“你娘不是在数落你。” “我觉得是!” 小夭道:“不可以说哥哥是外人,他好不容易来此做客,你这样会伤了人家的心。” “客人”伯称:“……” 【算了。你们俩啊……】 相柳叹气:“安乐,和伯称去玩吧。一会儿喊你们吃饭。” 毛球道:“我们玩什么?” 伯称忙道:“听说清水镇附近有个漂亮的湖,我还没有见过。” 一一抢着说道:“葫芦湖嘛!我带你去!” 毛球道:“你怎么去?!行了行了,跟哥哥走吧。” 小夭和相柳要去准备饭菜,见毛团不作声,便问道:“你不想去吗?” 毛团摇摇头:“我留在家里帮忙。” 相柳摸了摸她的头。 毛球道:“无忧想在家就在家吧!我带一一他们出去。” 走出去三人,院子里留下的三人开始准备食物,不多时,便听到山林中有一声鹰啼。毛团仰头看看天空,继续洗菜。 小夭问道:“团子你怎么了?为什么想出去却不出去呢?” 毛团道:“我只是想和他们在一起,并不是想多看几遍已经看过的风景。” 相柳抱柴禾进来,正巧听到她这句话:“你现在选择了不和他们在一起,原因是什么?” 毛团不敢看他,低低地唤:“爹爹。” 她是只普通的兽,本来修为就比毛球低得太多,得了相柳的小夭许多精血才勉强化形,刚开始话都说不利索,一一都牙牙学语了她才能跟着吐出几个字,“爹爹”这称呼还是同一一学的。 相柳放下柴,拍拍她的背,让小丫头把头抬起来:“害怕?” 毛团大大的眼睛里蓄了泪。 小夭见状也不切菜了,忙把毛团搂在怀里:“我的团儿是怎么了?不怕啊,我和相柳都在呢,毛球能保护你,妹妹大了,妹妹也可以保护你。” 相柳扶额。 【西陵玖瑶,你这个笨蛋。】 小夭抬头瞪蛇:“你骂我?” 毛团正巧委屈地说:“可我不想被妹妹保护,我是姐姐,我想保护一一!” 闻言,小夭讪讪地看了一眼相柳,后者嘴角微翘,却不看她。 〖防风邶,你都得意到想晃脑袋了,还装模作样。〗 相柳便没能控制住让“邶”跑了出来,笑道:“夫人息怒。团儿,跟爹爹出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小夭道:“什么话我不能听?!” 相柳道:“让你听见,估计你一点好心情都没了。好歹先高高兴兴地吃完一顿饭。” 小夭一听更不愿意了,非要拉着相柳逼着他现在就说。相柳溺爱她惯了,没能扛住,只是小夭听后果然不开心了,连饭都没心情做了。最后还是相柳烤了大盘的肉、熬了醇香的汤、炉了焦脆的饼给孩子们吃。 毛球毛团一一三个吃得很香甜,相柳也神色如常,只伯称在小夭的注视下如坐针毡,不得不问道:“姑姑,你干嘛这样一直盯着我啊?” 小夭猛地一拍桌子。 几个孩子都张着嘴巴傻了眼,相柳十分淡定地摸出几张帕子,挨个儿递给孩子们:“把嘴上的油擦擦。” 【夫人,你可是长辈。】 〖不管,我不开心。〗 小夭看相柳。 相柳站了起来,拉起小夭:“元儿,你姑姑心情不好,我带她出去散心。吃完后安乐收拾碗筷,无忧你和一一把前日学会的术法再练习十遍。” 孩子们都应是。伯称有些担忧,欲言又止。 相柳笑道:“出去历练是好事。” 伯称一惊,想说什么,但是面对自家姑父那双眼睛,又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今天是上弦月。小夭乖乖地任相柳牵着手,在湖上漫步。两个人一言不发,只感觉着湖上的风和天上的月。直到闷闷不乐的小夭心头的郁闷散了八九。 相柳问:“舍不得他们离开自己?” 小夭道:“嗯。虽然在身边时我总是跳脚,但是他们要离开的话,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我们不可能陪着他们一辈子。小夭,你我是人间的相伴,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人间。我不是劝你接受分离,只希望真有分离的时候你不要难过那么久。”相柳停下脚步,转身,目光融融地将小夭包裹,“何况我是猜测元儿有想找伙伴在大荒历练的想法,毛球他们也不一定会同意不是吗?” 小夭无奈地道:“毛球不一定会同意,可是咱们宜华一定想浪迹天涯。毛球最宠着她,一定不放心自己不跟着,他们两个一走,团子也一定要走的。” “所以你是不满足为夫一个人陪着你了吗?”相柳笑着贴近小夭,“不然你想不想多要几个?我有小术法,可以将防风邶、宝柱、相柳、相繇……九个头都幻化出来,绕成一圈都围着你一个人转。” 小夭一下子笑出了声。 曲一番外:小九头蛇? 相柳看她开心了,便满足地将人抱住:“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小夭的手臂在相柳背后箍紧了:“相柳,你说元儿刚来,即便他想让毛球他们作伴一起去游历也不可能现在就走,我是不是忧虑得太早了?这就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吗?虽然他们还没走……” “那是因为我的小夭从来想过阻拦啊。”相柳说,“哪怕不想分离,你也不会羁绊他们的自由。自己被禁锢过,就舍不得委屈他们一点。” 小夭道:“你也是啊,舍不得我委屈一点。相柳,我想明白了,为还没发生的事忧愁是对不住时光,所以我们做点开心的事吧!” 相柳笑道:“什么?” “我最近新想出来个点子,想试试做出一盘‘新菜’来!其中有一味药在水底,你带我去!” “好。顺便还要采集些其它药材,染发的药剂啊,又不大够了。” 提到染发的药小夭就头疼,一家五口四个白毛,住在人口密集的城镇少不得要伪装一番,除了偶尔是灵力幻化,其它时候几个妖怪都是老老实实用草药染的。 嘿。小夭道:“走吧走吧。不过这次你给一一染,毛团交给我。” “好,难题都给我。”相柳含笑回答,身体没入水中,少顷,两个蛇头从水里冒出来,交叉缠绕,给小夭挽了个座位出来坐,然后又沉了下去。 毕竟是葫芦湖,地方太小,要知道在大海里小夭都是直接趴在他嘴里让一个蛇头虚含着的。 夜半归家,小院里一派寂静。毛球站在树上浅眠,听到门开了,便睁开眼化作人形:“回来了?哪去浪荡了?还知道家里有人呢?” 这胖鸟化成人之后并不胖,只一张嘴极桀骜不驯和原形一模一样。小夭就经常私下里和相柳说,毛球真不愧是吃过十几万条毒蛇的鸟! 相柳不理会毛球的抱怨,问:“都安顿好了吗?” “安顿好了。毛团和一一早就睡着了,阿元和我住。” “阿元?一个晚上你们都那么熟稔了?”小夭问。 毛球冷笑:“那小子打的什么主意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一已经为他说的外面的世界动了心,待他走,一一铁定要跟着,我不放心。早晚都要熟悉。” 小夭就想叹气,小女儿入世不到十年,她也实在不放心她离开自己。 相柳却道:“你有自己的主张,这很好。” 毛球不耐:“行了吧老妖怪,你在生存方面以野兽对待一一,生活上却像个人一样照顾她,还总说她性子太古怪,我看古怪的是你这个爹。” 相柳笑道:“不是还有你这个哥哥周璇么?” 毛球毛都要炸了:“我没化形前给你当坐骑,化了形不仅要给你当坐骑还要给你带孩子呗!” 小夭就说道:“那就让一一跟她表哥去吧。” 毛球:“她有亲哥哥!表哥算哪门子?!” 相柳和小夭都忍俊不禁。 看这两人的样子毛球才知道自己被人当了乐子,恼羞成怒地骂道:“你们两夫妻真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绝配啊你们!” 相柳莞尔:“多谢。” 小夭更是捧腹,与相柳嘻嘻哈哈中目光相触,缠绵而忘乎所以。 毛球气结。 伯称在清水镇住了下来。每日里跟着毛球三人游玩、打猎、除祟、拾柴,日子过得自在逍遥。一一有了新来的小哥哥作伴,正新奇着也不折腾家里的门窗了。相柳和小夭也有许多闲暇研究各种毒药和菜谱什么的。一起吃饭的时候会互相听一听对方遇到的趣事,大家相处得都还不错。 一一顽皮古灵精怪,毛团柔弱乖巧却倔强,加上个还不大了解的王子殿下凑在一起,毛球平白地要操很多心。但是和相柳小夭抱怨吧……不大符合他性格,不抱怨他又觉得憋屈。他才不可能相信那两口子看不出来,就是故意不想管事儿! 扛着生活重担的毛球往往觉得心累,多次变了原形飞枝头睡觉去。 半年后,晚饭时,伯称辞行,一一立刻表示,她要和表哥一起去大荒逛逛去! 相柳和小夭对视一眼,这一天终于是来了。 伯称道:“元儿不敢欺瞒姑姑姑父,侄儿在书信中得知,安乐无忧兄姊和宜华妹妹修为都不弱,便起了结伴同行的心思。我此次寻找两位长辈,思念亲人是真,有私心也是真。” 一一道:“怪不得伯称哥哥老是和我说外面发生的事呢,原来是饵,诱我上钩来着。” 伯称赶紧离座行礼:“对不住对不住,宜华妹妹,都是我小人之心。” 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大大方方地受了少年一礼:“行了,我原谅你了。” 伯称不敢就这样起来,看向相柳和小夭。 相柳道:“真‘小人’和伪君子,到底哪个更可恶?” 小夭道:“你和你爹真像,从来不掩饰这些小心思。这对心肠九曲十八弯的王室中人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这是你和宜华的事,她原谅你,我们自然不需多说。” 伯称又向毛球和毛团行礼,口称兄姐。 毛球半晌无话。 毛团不讨厌这个神族兄弟,便扯了扯毛球的衣袖,小声道:“安乐……” 毛球没好气地瞪毛团:“我就这么不讲理吗?” 毛团呐呐地道:“我……安乐,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凶你。”毛球觉得头疼,做腓腓时还活泼一些,怎么化了人形这般怯懦!不过他也明白,腓腓看人脸色为人解忧是天性,自己除了多呵护她一些没有第二种方法。当即解释道,“我只是憋屈。明明心思不纯粹的是他,他这一认错倒坦荡起来,若是不原谅便是我们斤斤计较,若是原谅,那被算计的我们呢?做人真是太复杂了。” 相柳把温热的茶递给小夭,随口接道:“人心狡诈,早让你长记性。” 小夭悠然捧茶,与相柳坐着看戏。 伯称忙道:“安乐!我绝无‘以德相胁’之意。” 毛球皱着眉头道:“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我的感受就是这样的。” 伯称还要说什么,一一咀嚼着桂花糖却道:“哥哥只是在思考人生啦。做人很多事,我们都在慢慢习惯。”说着话吃着糖, 垂落的长发却蜿蜒如蛇,发尾卷起几颗糖分别递给诸人。 小夭接了糖,对孩子她爹说:“你瞧你瞧。” 相柳道:“一一。” 一一不在乎地甩头发:“就一点糖渍而已,我去水里玩一会儿就能洗掉了。” 随着她甩头发的动作,黏糊糊的发尾能直接粘在裙子上。 小夭咬着糖望着相柳笑。 〖哎呀呀,没想到那么爱干净的爹爹,竟然有个那么‘不拘小节’的女儿。〗 小丫头入世太短,还没有习惯人族的生活,身上还有野兽的天性——她没用舌头舔就不错了! 毛团拿了帕子,赶紧给妹妹擦头发。 小丫头一边躲避一边说道:“哎呀,哥哥和表哥不要纠结了,我们又没有原谅这件事,只是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嘛!正好以后伯称哥哥落了一个‘把柄’在我们手上,放心我绝不会让咱们吃亏的!” 眼睁睁地看着柔顺的长发打结成团,孩子她爹忍不了了:“山海宜华。” 突然被叫大名绝对没有好事!一一愣了一下,立刻跳到毛球怀里:“哥哥哥哥哥哥哥!爹爹要教训我!” 毛球的毛就也被粘了——妹子手里还有一把糖呢! 他哎呀咧嘴地道:“一一乖啊,让爹给你洗头发去。” “不要不要!”一一顺着毛球往上缠,手臂和身体都扭曲成诡异的弧度,绕在她哥身上。 毛球被勒得要翻白眼,毛团忙过来薅一一的手。 相柳真生气了:“山海宜华!” 毛球忙道:“哥哥陪你一起洗!正好我也要染头发!” 一一欢呼一声,跳下地就要往外面跑。相柳身影一闪,眼疾手快地将小蛇拎在了手里。 捣蛋的小女儿在半空中张牙舞爪。 “爹爹……爹爹……”毛团期期艾艾地靠过来。 小夭中途拦住她:“团子,你别管。一一这性子只有你爹爹能震得住,再不治治她等你们离开她可就要翻天了,到时候咱们互相不见,出了事可怎么办?” “我……夭夭,我们可以保护一一的!”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爹爹这么厉害还不是……你都忘了吗?” 毛团想起相柳消失的那十几年,脸一下子白了。 小夭爱怜地摸摸她的脸:“我知道,你也想和毛球一一去外面多看看的,对不对?” 毛团点点头,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愁思。 小夭道:“我们一度很愁你这天性,为人解忧必先自忧。出去看看大千世界,对你也有好处。一一这无法无天的臭脾气多见见世面,也总会改一点。” 所以只有他既要当哥还要当坐骑呗?毛球简直生无可恋。 想劝两句的伯称听完姑姑的话,明智地没有开口——教育孩子这种事,他不能乱开口。 “姑父,染发我能帮忙吗?” 相柳道:“你想帮忙?” “嗯!”伯称道,“我帮安乐兄长吧!” 毛球道:“行,你来吧。”幸好这小子没说毛团和一一,还算有分寸,否则毛球一定叨死他! 染完头发,相柳的衣服成了“水墨图”,因为小女儿实在活泼,侄子又太笨拙。不过他还不是最惨的——伯称好不容易均匀地药膏分散抹在了毛球的白毛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下意识抹了一把。 一一笑得直在地上打滚——没错刚涂完药膏的头发。相柳不得不压着火气,把女儿和小夭一块带走,在葫芦湖上现出真身,九个大头牢牢控制着女儿的九个小头,尾巴尖把小蛇缠了个结实,小夭抓紧时间赶紧给女儿洗刷干净。 最后变回人形,相柳把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小姑娘驮在肩上,抱着妻子飞回小楼。 毛球和毛团已洗去了药膏,顶着乌黑如墨的头发百无聊赖地趴在院中石桌上等待。伯称收拾着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见到小夭三个回来,唤道:“姑姑姑父!——妹妹睡着了?” 小蛇扒着她爹的头,脑袋能耷拉到她爹腰上去。毛球和毛团忙过来接下一一,小蛇便依偎到毛球怀里,本能地扭了几下,想缠到他身上去。毛球顺着她的背抚了几下,轻轻唤道:“一一,一一。” 一一半睁眼睛,露出红色的瞳:“哥哥……姐姐呢?抱抱,一一困……” 毛球和毛团瞬间心都软化了。毛团接过一一,大家散了自去休息。 深夜中,小夭正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几声细小的嘶嘶声,还有相柳低低的呵斥:“你又跑来做什么?别吵你娘睡觉。” 〖没事,别凶她。〗 小夭眼睛都没睁开,将自己的手臂垂下去,冰凉滑腻的触感缠绕而上,小九头蛇顺着手臂爬到了她身上,蛇信子舔她的脸,直到把小夭刺挠清醒。 相柳抓住小蛇的尾巴,像抓着扇柄一样,让小蛇在半空中开了花。小九头一怒一下,九个头齐出动,分别缠绕上爹爹的手指手臂,张嘴就要咬——相柳眼疾手快,有蛇头的虚影从他身上幻化而出,一口一口咬住了小蛇的七寸,还有一个被他手指捏住。 小蛇挣扎不休,呜呜摇头,眼睛求助她娘。 小夭忍笑:“谢谢郎君,我已经清醒了。” 相柳松了手,小蛇哧溜窜进了小夭怀里做恐惧状,只是有个蛇头还挑衅似的冲相柳吐舌头,她爹一举手,又吓得钻进她娘头发里。 小夭捧起一个蛇头:“快,变回来。” “娘!”一一现出人身,抱住她娘的脖子,“我有点舍不得你。” 相柳道:“你先斩后奏决定出门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舍不得?” 一一理直气壮:“一码归一码!” 相柳早知道这女儿什么性格,懒得和她争辩。 小夭揉揉女儿的头发:“半夜跑过来,你要干嘛?” “和娘一起睡!嗯……睡一会儿,我还要哄哥哥去。哥哥不想离开的,只是他不放心我,我得让哥哥知道,和我一块出去他绝对不会后悔!” 相柳说:“你现在就去吧。” “不要!爹爹抱!” “走开——” 曲一番外:阿念的小贝壳 五神山海域,茫茫大海中,有一枚洁白的贝壳飘近。守在岸边的海棠正翘首以盼,看到贝壳立刻往前奔了几步,喊道:“王后!王后!” 贝壳缓缓打开,阿念懒洋洋地支起身体,问道:“怎么啦?” 海棠急切道:“王后!陛下来了!” “嗯?!”阿念立刻坐直了身体,手一挥,贝壳迅速飞来,她扒着贝壳边缘问道,“陛下不是才离开了半年不到么?怎么这时候突然过来了?” “哎呀!海棠也不清楚。王后!您还是快上岸来吧,再迟一会儿陛下可能要亲自来寻您了!” 海棠可是急得不行了。他们王后向来随心所欲,只要陛下不在,自己一个人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只有每年陛下住在五神山上的一个月她会老老实实待着。 这不,陛下刚离开五神山三个月不到,王后已经去过一趟西炎山,又在海里玩了半个月了。岸边只有海棠一个人守在附近,其他士兵全都不许靠近,两个时辰前就有留在宫里的侍女来禀报陛下来了的事,海棠心急如焚,奈何自家主子只能保证每天浮上来半个时辰,她只能等着。 不等着也没有别的办法啊,这大海实在太大,含着鱼丹去找都不行。除了自家王后主子的法宝,即便陛下亲至也是望洋兴叹。 水流后分,白色的贝壳如云朵飘飞,至岸前,阿念飞身而起,涉水至沙岸,贝壳化作流光坠在她的璎珞上。 阿念把海风乱吹的发丝拨到一边,问:“陛下现在到哪里了,可容我换个衣着?” 海棠正要开口,便听身后忽然有道声音传来: “不用换了,我已经到了。”玱玹独自一人漫步而来,站在阿念面前。 主仆二人都忙着行礼。玱玹道:“好了好了,都免了吧。” “陛下怎么来了?恕妾失仪……妾陪陛下回宫去吧?”阿念一边说着话,一边给海棠使眼色。 “好啦。”玱玹笑道,“我自己来的。后面一个侍从都没带。” 方才还低眉顺眼的阿念一下子抬起头,双目明亮:“真的?” “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阿念笑起来,乐呵呵地过去挽了玱玹的手臂:“玱玹哥哥,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刚离开五神山吗?” 玱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乾坤袋:“喏,这是刚搜罗来的海底明珠。你的小贝壳里不是还差几盏灯么?我来干活。” 阿念道:“不回宫吗?” 玱玹无奈:“回宫怎么开贝壳啊?” 阿念就笑出了声,眼神示意海棠先离开,然后拿下璎珞上的贝壳坠子,往海面上一抛,贝壳房子重新出现。玱玹和阿念携手飞跃上去。 贝壳房子不大,不足三丈。贝榻两尺见方,沿着墙壁镶嵌了一排贝灯,大小不一,位置错落,活脱脱是瀛洲梅花的样式。只是那“梅花”花蕊处还暗了几缕,并无明珠。 阿念从锦袋取出海底明珠比了比,大小正合适。 “谢谢玱玹哥哥!” 玱玹笑道:“你喜欢就好。” 当年一别,相繇给阿念留下了一包明珠,数量不少,质量奇高,单做小贝灯肯定是用不完的,不过这镶嵌花样什么的,便很挑剔了。玱玹也忙,这百年里陆陆续续地才找齐了需要的几颗小的。 毕竟是海里的东西,他得来总不可能比海底妖王容易。所以玱玹也不着急了,这许多年来闲暇之时一点一点修饰装点,从玉榻、脚踏,到贝灯和装饰,将空荡荡的贝壳里慢慢雕琢铺满。 没错,相柳送给阿念的贝壳就是两片贝壳而已。毕竟在海妖的世界里,贝壳房子是不能随便送的,这个“家”必须让阿念的配偶来。玱玹觉得自己已不能给阿念妹妹一个纯粹的爱,这些事情上再不能让她委屈了。于是他不曾抗拒,亦做得很认真。 玱玹从锦袋里将深海明珠倒出来,又挨个儿将它们放进暗淡无光的贝壳里,用灵力固定住——梅花明亮,莹润可爱。 阿念敲了敲灯,高兴地道:“谢谢玱玹哥哥!” 她待在这里时仍然是少女时候的打扮,浅浅的青绿色衣衫,耳畔梳着小髻,各有青丝垂落。玱玹每每看到,总觉得时光没有残忍到底,总归给他留下了一些最初的真挚。 玱玹便也笑:“谢什么?喔,这是最后一步了,以后的你的小贝壳就尽善尽美了。” 阿念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玱玹道:“怎么了?” 阿念低着头:“贝壳房子装点好了。哥哥,以后你就不用麻烦屈就在这里了。” 玱玹低声唤道:“阿念。” 阿念慢慢抬头。 从很久很久之前,到册封王后,到如今有了孩子,除了在人前,玱玹从不曾叫她王后,一直唤她阿念。 玱玹朝她伸手。 阿念鼻子一酸,挪过去,依偎进他的怀抱。 “元儿都那么大了,你怎么还是个小姑娘?”玱玹摸着阿念的头发温柔地说,“你不让我来这里,那我在皓翎巡视的时候住在哪儿?你忍心让哥哥一年孤独到头吗?” 阿念摇摇头,闷声道:“可是我第一次骗你到海上的时候,你分明……” 分明一点也不欢喜。 玱玹解释道:“那是因为我无法自己掌控安全。我这样活着的人,最怕的事就是一切都不在掌控里。所以我刚到这里会本能的恐惧,但是阿念,这是你的地方,你不会害我。” 他太清楚明白,师父和阿念为他付出了太多,一点私心,完全比不上他得到的大义。 “刚开始,我确实局促待在贝壳里。可是到最后我发现,这唯一一个我无力之处,也是我最安心之处。在这里,我不是黑帝,只是玱玹。” 就好像,除了小夭不在,他依然是朝云峰上的那个他。 阿念惊喜道:“真的吗?” 玱玹道:“真的。” “哥哥,你……” “我都知道。我心甘情愿。别担心。” 玱玹知道阿念用贝壳是不安也是故意,知道她少女的打扮是喜欢亦是刻意,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她爱他,他心中有愧;她爱自己,他满心欢喜。 几百年的相处,虽然没有圆满的爱情,但是他们早比亲人更亲近,他们是这人间的伴侣,在红尘中只有这两颗心可以贴近。 不必谈那些东西。玱玹习惯了疼爱阿念,而阿念,亦习惯了爱玱玹。 他们所求不多,恰好对方都能给予。 “元儿传回来的信上说,他过几日就要从小夭那里离开继续游历大荒了。” 阿念问:“他不是想找伙伴么?姐姐姐夫会放任宜华毛球毛团离开?” 海那边的太阳光芒万丈,玱玹和阿念坐在玉榻上,用手掌为她遮挡阳光:“对于不曾出门的人来说,没有见过的东西就是对她最大的吸引。元儿已经说动了宜华,至于毛球他们,小夭不是说了吗,他们最疼的就是这个妹妹,所以只要宜华肯出门,他们一定会跟着。” 阿念道:“这样也能说是算计,姐姐姐夫生气了怎么办?” 玱玹笃定地道:“不会的。你忘记他们是谁了?无论是当年的王姬玖瑶还是军师相柳,他们都是情深的理智者。” 阿念笑道:“哥哥,你还说我和从前一样,可是你都做了几百年的大荒之主,我看你也没什么变化啊。” “如果有一天我在你面前都变了一个人,”玱玹说,“那阿念,你一定要离我越远越好。” 因为那时,我一定不再是西炎玱玹了。 阿念无声地望了玱玹许久,忽然说道:“你还记得涂山璟的大哥吗?” “涂山篌?他不是死了么?涂山氏对外说是疾病。”玱玹意味深长地说。 “如果有那一天,我想,我也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阿念摸了摸璎珞上的贝壳,流光溢彩的弓箭出现在手中,她拈弓搭箭,箭矢破空,快准狠地入了水,少顷,一条尺长的大鱼在水面漂了白肚皮。 玱玹笑了笑,在贝壳里伸长了手臂把鱼捞过来,掂了掂:“刚好做鱼汤!” 阿念望着他默然不语。 玱玹走回来,道:“阿念。” “玱玹哥哥。” “当年西炎和皓翎开战,那般局面,我那么‘忘恩负义’,你那么生气愤恨都没有下手,难道我还不能信任你吗?”玱玹道,“就像你不曾摁下的武器,我的命交到你手里都放心。” 阿念道:“你、你都知道?” “是。” “那你还把命脉露出来给我?!” 玱玹坦然道:“我在赌。我明白我这样做会让你心软。阿念,小夭说得没错,我这样的人很可怕。” 他微笑着换了话题:“小夭他们在清水镇,五神山离那里很近。阿念,你想不想去故地看一看?” 默然很久,阿念终于开口却答非所问:“不是的,玱玹哥哥。” 玱玹一怔。 阿念道:“真心做不了假。即便夹杂了私心,真心还是真心——如果那时我真动了手,你也不会动我。敢拿命来赌我的心思,这本身就已经是最深沉的信任了。” 玱玹呐呐无言,眼睛里却有柔软的目光沉寂。 阿念就望进他这样的目光里,一字一句地说:“帝王无情,可西炎玱玹是有情的。哥哥,我很庆幸,你在我身边时一直是西炎玱玹。” 即使你不爱我,可我所求的不过你的疼爱。 玱玹抱住阿念,道:“阿念,谢谢你,谢谢你。” 他也是朝云峰上那个怕孤独的孩子,所求有人相依相伴而已。 这世间从无圆满,得所愿便已经很难得了。 相拥之后,阿念笑着抬头,像从前一样撒娇耍赖:“玱玹哥哥,我们真的能离开五神山?真的能去清水镇吗?” 玱玹笑道:“要不然我急匆匆地过来只是为了修缮你的贝壳吗?中原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有覃芒师兄和丰隆看着,所以我离开一段时间没问题的。” 阿念撇嘴:“那五神山呢?中原的王宫里还有辰荣王后,这里可没有别的人照看。” 玱玹哄道:“不是还有蓐收师兄吗?他可是文武双全,宫里宫外尽可以交给他!” 阿念不禁笑了起来:“那咱们可要赶紧走,不然蓐收哥哥能气得教训咱们两个!” “我不会水,还要劳烦你了。” “有本王姬!——哦,有本王后在,交给我吧!”阿念运起灵力催贝壳靠岸,交代了海棠几句,然后贝壳半阖,沉入水中,往清水镇的方向而去。 等蓐收接到信儿赶来,两个人早没影儿了,把蓐收气得心底里骂了几百回。 谁耐烦管宫里的破事儿啊! 不慌不忙乘贝壳在海里度过十几个时辰,看过风景变幻,赏过生物万千。玱玹曾被阿念拉着在海里游玩数次,但每一次观赏都让他惊叹而羡慕。它们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离了海,低调地在自己手下的某个据点找来坐骑,玱玹和阿念慢悠悠在两日后的深夜到达了清水镇。 本来想寻个落脚处休息的,可阿念着实思念小夭,反正天已渐明,不出半个时辰就会亮了,玱玹便不反对,和阿念来到回春堂的位置。 回春堂已经荒芜,隔壁的小楼小院明显有人住。 玱玹上前去敲门。 院子里,刚被她爹从房间里踢出来的小蛇正在爬树。嘶嘶嘶地吵醒了毛球,低头一看,九个蛇头歪着,齐齐冲他吐蛇信子。 毛球:“……” 一一叫他:“哥哥、哥哥!” 九个头都在哼哼。 毛球化了人形把小蛇薅上来,刚想问她怎么不睡觉,就听到敲门声。 一一瞳孔齐竖,箭一般往门口射去,然后中途被一只手掌拽住尾巴,身体惯性地缠上那只手臂。 盘龙绕柱似的。 相柳把小蛇扒拉下来,道:“化形。” 一一变成小姑娘,瞪她爹:“为什么不让我咬人!” 相柳额头青筋直跳,按捺着解释:“怎么能随随便便咬人?来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是哪有好人天没亮就敲门的啊!”一一理直气壮地顶嘴。 曲一番外:好久不见 相柳道:“你要做人,就不能只有野兽的习性。” 他把一一交给毛球抱着,自己去开门。 这时候,小夭也穿好了衣物从房间里奔出来,和相柳对视一眼,急匆匆地奔向大门。 门一打开,露出来发丝被薄雾打湿的两个人。 小夭惊喜地道:“玱玹!阿念!真的是你们!相繇说有你们的气息时我还不敢信——快进来快进来,怎么披星戴月地来了?” 说话间,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暖融融的小夭,先和赶了夜路的凉飕飕的阿念来了个熊抱。 “姐姐!” 相柳和玱玹相视微笑。相柳道:“兄长请进。” 玱玹道:“阿繇不必客气。” 一人刺挠了对方一下,舒坦了。 相柳等他进来,掩了木门。玱玹看他动作,道:“知道你和小夭爱人间烟火气,可是人家烟火也不是这么得过且过的吧……你家这门摇晃成这样,还东一个坑西一个洼的,你不换好歹也修一修?这过日子也太敷衍了。” 和阿念亲亲热热的小夭顿时捧腹,努嘴对玱玹道:“哥哥看到没有?那个臭丫头,有多少东西还不够她一脚的。” 阿念惊讶道:“你说这都是宜华——她是宜华吧?” 小夭这才想起来,因为小女儿孵化艰难,化形更是不易,为了她的安全,她和相柳甚少入人间。除了朝云峰上的父王,就是璟和意映一家三口偶然得见。其他人都是书信往来。所以算起来,这是阿念这位姨母,同时也是舅母和小外甥女、或者侄女的第一次相见。 玱玹和阿念看着一一,一一也在打量他们。 毛球低声告诉她:“这就是你很喜欢的、还没有见过面的阿念姨姨。你听过的她的来信,也听过她的故事。” 一一看看阿念,又看看玱玹。 毛球道:“这是你玱玹舅舅,娘的哥哥,阿元的父亲。” 一一道:“大荒的帝王?” 相柳道:“对。他们就是大荒的帝后,同时也是你的舅舅和姨母。” 一一扭了两下身体,毛球便松手将她放在地上。玱玹蹲下来,唤道:“宜华?” 一一道:“舅舅?” 玱玹忙答应。 一一又看阿念,阿念也蹲了下来,一一就来回打量她。 小夭催促道:“一一,你一直盯着看干什么?快叫姨母呀。” 阿念道:“宜华,我就是信里的阿念姨姨。” 一一还是没有叫人,小夭再问时,她说她在思考事情,等想清楚了就叫了。 阿念笑眯眯地问道:“那你在思考什么呀?” 一一认真地回答道:“娘说姨姨以前看爹爹都能看呆,我是爹爹的女儿,我长得也好看。怎么姨姨都没有看呆呢?” 院内皆静。 听到动静刚起来的伯称一只脚在门槛外,一只脚在门槛内,僵住了。 相柳在尴尬,小夭和玱玹在笑,阿念愣了半天,仰头对小夭说:“不愧是防风邶的女儿,真是……” 一一截住她的话:“姨,你要说真是什么?” 阿念嘴角一抽,强笑着道:“真是一样的美貌和聪慧。” 被夸了!一一开心地笑,然后抱了阿念一下,没等阿念搂住小姑娘,她已经跑出怀抱又抱了玱玹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对两人说:“欢迎玱玹舅舅和阿念姨母来我家玩儿,宜华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的。” 众人失笑。伯称走过来,见过爹娘。一一回房间找姐姐去——毛团因为修为差,睡眠中也在修炼功法,所以不曾听到动静,其他人则往厅堂中去。 阿念小声问小夭:“小名真叫‘一一’了?我看你信中所说,好像不大满意啊?” 小夭无力地道:“可我想不到更好的名字了啊。” “怎么就想不到了?” 小夭道:“你知道‘一’的含义有多么包罗万象吗?哪个字能来跟它竞争‘含义广’、‘简洁明了’、‘书写方便’呢?” 阿念想了想,确实没有。她只得安慰道:“小名嘛,太复杂了就不是小名了,这个刚好。反正咱一一还有个大名不是?姐姐你就别发愁了。” 小夭:“……” 不是她什么时候发愁了?她叫女儿的小名不是一直叫的挺顺畅挺欢快么!到底谁在发愁啊? “话说你家伯称的小名不是也起得应景么?第一个就叫‘元’,多好记啊。” …… 前面两个女人说着无聊的话,后面两个男人对视一眼: 女孩子嘛,都是爱做梦的,对这样的话题也能说个津津有味,他们听着就好。 再后面还有两个少年,听着前面的人谈论着名字,忽然莫名其妙生出了一种为人子女身不由己的感觉。 先安排了他们去休息。阿念非要和小夭待在一块儿,小夭便陪着又睡了个回笼觉。等再次醒来,已是露消雾散,天光大亮。 两人都揉着眼睛,放下手看到对方便嘻嘻哈哈地笑。下了床阿念去梳妆,小夭却习惯性地赤脚跳下地,趴在梳妆台上哈欠连天。 阿念奇怪地问:“姐姐,你还不梳洗吗?” 小夭茫然地道:“啊?” 哎呀!她忘了自己可以梳头发的了! 小夭把自己的头发挽成个包包用簪子固定,然后穿上鞋,开始给妹妹编头发。 阿念嫌弃地拎着辫子:“你这编的什么?歪歪扭扭的!我自己来吧!这么多年你都不梳头的吗?” 小夭挠头:“还真不怎么梳。”哎哟这绺头发好像勒太紧了,有点头皮疼。 她一边捞着自己的头发,耐着性子等阿念整理完,赶紧推门出去找救星。 院子里,树下,石桌旁,有两人正在喝茶。玱玹随口说道:“也不知道她们两个要 睡到什么时候,连饭也不吃了。” 相柳微微一笑:“已经醒了。一会儿就会出来。” 不等玱玹询问,房门便开了,他听到动静回头,对面的相柳便无奈地站了起来。等小夭跑来,相柳抽下簪子,用手指理顺发丝,再避开发根绕在手掌上,挽了个松松的髻:“这样头皮就不会疼了。” 小夭摸摸头发,松了一口气:“才发现,我这可真是四体不勤了。” 相柳道:“没有。是他们来得太突然。” 【要不然你一辈子也发现不了。】 小夭扑哧笑了。 阿念:“哎?哎?” 玱玹道:“这是在影射谁呢?!” 相柳悠然道:“我岂非很直白?” 阿念道:“很好。防风邶。” 玱玹无语凝噎片刻,道:“我真的很怀疑,那个夜幕之下持一把冰雪弯月刀的人是一场幻梦。” 小夭笑道:“你是看不到了。不过你下一代会看到。” “这话何意?” 小夭坐下,与他们道:“昨天一一那丫头跑来找我们,我刚开始还以为她是不舍得离开,谁知道她温情之下包藏着‘狼子野心’呢?趁她爹被哄住的那一小会儿功夫,把冰刀拿走了。” 相柳并不是舍不得这兵器,而且小女儿年纪还太小,用不了这样威力大的东西,现在不能给她。 小夭也担心。夫妻俩赶紧想办法。 但是一一软硬都不吃啊,所以相柳才气得把丫头丢出了门。 玱玹道:“小夭,一一可不愧是你的女儿,这和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都是个小霸王。” 姐姐小时候什么样子阿念没见过,但是相柳很厉害她可是知道啊! “一一能从姐夫手里抢兵器?!她这么小的年纪修为那么高?!” 小夭道:“一一是相繇的骨肉,又是他的精血孵化出来的,所以能使用她爹的兵器。相繇既不会对女儿设防,又不会对她动手,唉——话说回来,四个小家伙呢?” 相柳把温热的茶水递给小夭,道:“一大早就上山打猎去了,说是晌午要烤肉来招待阿念和玱玹。” 阿念好奇地道:“怎么去那么早?” 相柳道:“毛团修炼时,一一学了‘笨鸟先飞’这个道理。她说早去正好逮鸟,她爱吃。” 阿念、玱玹:“……” “看到了吧,‘以貌取人’是大忌,现实中的和想象中的小外甥女是不是不一样?”小夭忍着笑去喝茶。 茶盏还没近前,山中忽然轰隆隆巨响,如晴天霹雳一般。小夭手里的茶水瞬间迸溅出来,相柳眼疾手快去挡,茶水在他的目光一寸寸凝结成冰霜,打在他遮掩的衣袖上。 小夭撂下杯子:“不会是一一搞出来的动静吧?!” 相柳道:“是冰刀造成的。” 几个人纷纷站了起来。相柳助玱玹,小夭带阿念——当年玱玹为了能顺利来中原,服用了太多的逍遥散导致修为大减。而小夭则是……一些无法传授的原因,身上又带着相柳的冰晶雪花,修为远胜阿念。四人以最快的速度上了山,往动静产生的半山腰飞去。 中途,听到一声嘹亮的啼鸣,四人一看,偌大的白羽金冠雕驮着一个少年一个少女,还有一个小姑娘,正往和他们相反的方向飞驰。 那雕脏兮兮的像个灰扑扑的鸟。 相柳沉声道:“毛球!” 毛球叫了一声,却不停下。 一一趴在毛球背上,明明有传音之术却非要两手圈成个喇叭花:“爹爹!我们走了!等你忘了罚我我再回来!” 毛团也喊:“爹爹!我会照顾好妹妹的!” 伯称振臂高呼:“爹娘姑姑姑父!我……” 话被风吹散了。 这分别来的真是猝不及防。 而远方横七竖八歪倒的树木,和被“腰斩”的山峰,都在告诉几个大人,孩子们做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事。 简直无法想象。 事情的起因,是一一的得意忘形。 她眼馋爹爹的冰刀许多年。那刀本身就很厉害,刀鞘据说是她外爷锻造了好几年的东西,可以遮掩妖气。对小九头蛇来说,除了父母和哥哥姐姐,外爷是她在人间最熟悉的人了。这兵器象征了父亲的武力和外爷的智慧,一一准备出远门,不免想带走,可是不管软磨还是硬泡,爹爹从不让她碰。 这下拿到了,怎么能不炫耀炫耀? 神神秘秘地把小伙伴们拉到山林里,海底妖王的血脉发动,直教方圆十里跑得鸟兽绝迹,一一唤出月牙冰刀:“看!爹的刀以后就是我的了!” 毛球瞠目,来不及阻拦,就看到小妹去了刀鞘,两手握着刀柄用力一划——毛球再没时间阻拦,双手化两翼护住了来不及反应的毛团和不明所以的伯称,空着俩眼眼睁睁地看到树倒了,山崩了,闯祸了。 伯称扒着毛球的翅膀偷偷看,惊得目瞪口呆。 只有一一这个不怕死的,震惊过后又蹦又跳:“太厉害了我太厉害了!!!走走走!!闯荡大荒!!” 毛球终于嚎出声来:“走什么走!烂摊子不收拾你扔给别人吗!原则呢?!” 一一不跳了。 是哦,爹说一定得为自己做的事负责。 伯称佩服地看着毛球。 几个人或用法术或现真身,开始……根本无从下手啊! 百分之一都没弄,称王的小猴子们感应到大王来了。 “大变活人”之后,四个人面面相觑。 毛团提议:“要不……就等爹爹消气了我们再回来吧?” 其他人不清楚,可是毛团还记得相柳一生气就把小夭从高空扔下、从树上坠落的事。 一一立即响应:“走走走!” 毛球道:“好!” 伯称:“?” 不是,原则呢? 毛球道:“只要无忧不怕,小妹开心。” 伯称嘴角一抽:“安乐这原则好。” 一一蹦起来:“好还不快跑!” 兵荒马乱地变身,往上跳往上飞,毛球驮着他们走的时候到底还有点道义,叫了一声给相柳听——这样就不算不告而别了不是? 飞至茫茫大海上时,一一还在兴致勃勃地说想去哪里、去做什么,伯称和他们商量邀个朋友,毛团抱着毛球的脖子,胆怯又憧憬他们即将独自面对的未来。 而他们身后,大海中有两个贝壳浮在水面上,有人收拾完他们留下的烂摊子,目送他们远去奔赴自己的人间。 〖相柳,你说他们会遇到什么呢?〗 【那就是他们的故事了。】 曲一番外:青丘夜明 “少主,有清水镇的来信。” “拿来吧。” 涂山瑱接过玉简,打开一看,便笑着合上,问道:“父亲母亲在哪里?” 仆人答道:“族长和夫人在园子里下棋。” “我去见他们。” 涂山瑱带着玉简往花园里走去。十八岁模样的神族少年,不仅像极了他父亲年轻时候的模样,而且有他母亲坚韧能干的品行,外人都称他是这一代的青丘公子。但是瑱儿知道,他远不如父亲母亲。他只是脑子好使了些,长相还不错而已。可父亲母亲年轻时经历过很多事,那都是他不会尝到的滋味。 涂山璟和防风意映,是被磨难雕琢下来的人。 涂山瑱到了花园外,远远地便能望到重重落花之中,亭下对弈的父母。 记忆里的爹和娘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相敬如宾并不如何亲密。幼时涂山瑱以为天下夫妻都是这般,直到长大了,在人间走动,又于数年前见过成亲了的二舅舅和舅母,甚至小师姐和陛下,都和他父母相处得不大一样。 如今,他已有两百多岁,即将成年,经历的事情一多,终于也能看得出来父母之间无爱。他们相敬如宾,是因为真的把对方当成了“宾客”。 起先涂山瑱还不接受——谁幻想中的父母不是天底下最恩爱的夫妻,谁不是父母爱情的结晶呢?可是后来,父母待彼此都很好,待他都很好,涂山瑱忽然觉得,爱情好像也不是组成一个家庭的必然要求。 最起码,父母从未让他们的孩子觉得不幸福,也从未让对方觉得难过不是吗? 这是爹和娘之间的事情,他怎么会觉得自己可以介入、并且有比他们的选择更好的办法呢? 涂山瑱迈步进花园,扬声唤道:“爹!娘!” 意映放下棋子,笑道:“瑱儿来了。” 璟也笑,招呼涂山瑱过来:“这个时候找来,瑱儿,有事?” 涂山瑱在爹娘中间坐下,把玉简打开给他们看:“阿元送来的。他找到了舅舅和舅母,见到了宜华妹妹和安乐无忧,说动了他们一起游历大荒,已经……启程了。” “二哥和小夭?”意映忙道,“他们还好吗?” “听阿元所说,舅舅舅母都很好,宜华妹妹还是很调皮。” 意映笑道:“那个小丫头,上次碰巧在清水镇遇到,可把你折腾得够呛。” 涂山瑱也想起初见小表妹时的情景。那时候小表妹才是四五岁的模样,软糯可爱,他喜欢得不得了,陪着妹妹玩了一下午,还变了原身驮着她走路,然后……差点被薅了九条尾巴。 舅舅及时捂住了表妹准备作恶的嘴,舅母教育表妹时,涂山瑱听到了表妹想折他尾巴的理由:“极北好冷!他的尾巴刚好可以给我的脑袋做暖帽!” 涂山瑱只回忆一下都心有余悸:“哎哟这妹妹简直想一想都发怵。” 璟失笑:“来信的不是伯称小殿下吗?” “是啊,阿元邀我一起去大荒游历。同行的有他和表妹,还有表妹一起长大的哥哥姐姐,安乐和无忧。对了,阿元说我到了,可以叫表妹一一。‘山海宜华’和‘一一’,‘毛球毛团’和‘安乐无忧’,娘,二舅舅取名一直这么……‘参差不齐’的吗?” “你舅舅取名字,比较、比较……”意映笑得说不出话。 璟道:“随性。” 涂山瑱心道,他爹和他娘还是挺心有灵犀的。 璟问道:“你想去游历吗?” “儿子想去。”涂山瑱道,“以后我总要支撑起青丘,阅历浅会影响我做事,去游历一段时间,无论是对修为还是心性都是极好的磨砺。” 璟点头,问:“何时出发?” 涂山瑱道:“尽快吧。阿元说,他们会在青丘之外的城镇等我五日,我不来他们就自行去。爹,娘,瑱儿想赶快长大,这样爹娘就不会再那么忙,瑱儿想、想……” 意映道:“瑱儿儿想要什么?告诉爹娘。” 涂山瑱道:“我想要一个真真正正乖巧可爱的妹妹!” 璟、意映:“……” 入夜,意映帮着儿子打理完行装,回来时路过书房,发现里头还亮着灯,璟坐在桌边思索着什么。 意映想了想,敲门。 璟抬起头,见是她,忙请进来,问:“怎么还没睡?” “刚从瑱儿那回来。”意映走过来看桌上的名册,“这是怎么了?” 璟道:“赤水那边商行的营收,有几家铺子这几年的盈利大减,我在想怎么处理。” 意映问:“要过去看看吗?” 璟道:“已经查到了,幕后有人操控,是赏金榜前十的某位。” 意映便笑道:“去吧。我也许久没有拉弓了。” 璟也笑了。他才提及,意映已经急他所急、解他所忧了。 “那我可就仰仗夫人了。” “尽管仰仗,谁叫你也是我的夫君。你给我地位和优渥的生活,我出点力气,这很公平。” 璟心里莫名一闷,道:“有些事你我心照不宣罢。不必提及。” “好。”意映答应了,又道,“那就说,谁让你是我的夫君,我做妻子的当然不想你出事,保护你是出于本心。” 心猛地一跳,璟愣愣地看着意映。而意映说完话才后知后觉地脸上泛热,丢了一句我回去歇息,便匆匆离开了。 望着意映离开的背影,璟忽然想起瑱儿说的想要个妹妹的话来。 如果有个像意映这样有能力有魄力的女儿,大概也会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吧。 视线游弋,璟看到苍穹之巅,星光在夜空中闪耀。 红尘九曲第二曲故事预告 曲一的故事已经写完啦,等我有空从头到尾再修一下。现在曲二要提上日程了。 还是“心声”的设定,不过时光回溯的节点不同。曲一和曲二之间的联系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除了《前尘,时光回溯》这一章故事起因,其它的章节完全可以当做不同的故事来看。 之所以想写不同的故事,是因为想说,夭柳只要有一点契机,就会有无限可能。 不会只有一个故事,绝不会超过九个。 我会慢慢写完独立的故事,最后的最后再整合。在这本书完结之前,大家可以当作“单元”来看。 ——曲二预告—— 时光回溯的节点在相柳逃出死斗场。 赤宸在这小妖怪身上感受到了阿珩灵力的气息,于是抢在洪江之前救了他。 相柳拼命逃脱,打伤赤宸,却在西炎和辰荣开战之前找来。 “需要我做什么吗?” “永远,做一个自由的妖怪。在不违背你本心的情况下,帮我看一看那个小姑娘,过得好不好。” 他在大战前看望了小姑娘,在大战后再次遇见脏兮兮的小家伙。 哭成小泥猴的小夭:相柳哥哥,你怎么才来找我啊! 这小丫头不让人讨厌,保护她不是违背本心。 再后来—— 小夭:相柳哥哥! 玱玹:相柳大哥! 璟:柳! 丰隆:柳哥! 蓐收:阿柳! 意映:二哥! 相柳:你们能不能好好叫我名字?! 皓翎少昊:相柳,你过来。 相柳:…… 璟:柳,我无处可去。 玱玹:相柳大哥,你帮我! 丰隆:柳哥!听说你水性好,咱们去捉鱼? 意映:二哥,涂山家的兄弟俩我都不喜欢怎么办? 相柳:九个脑袋都好痛啊!! 于是这山海大荒,有一支形态各异的小分队—— 小夭:玱玹哥哥,我和相柳哥哥这场戏演得不错吧?岳梁和始冉两个傻子。 璟:小夭,柳让你好好修炼少和阿念打架。你们争的什么?我去买来。 玱玹:让小夭嫁给相柳能把你们两个都留在身边?行!那你俩成婚吧,婚礼我来办! 阿念:哥哥只会嘴上说说。出钱的是璟,跑腿的是丰隆,张罗的是蓐收,挑嫁妆的是我,哥哥负责什么,嗑瓜子吗? 相柳:吵什么,箭还练不练了?都想被鞭笞是不是! 蓐收:希望二王姬成婚的时候也能说上这么一句公道话。那个阿柳啊,等会儿——你兵法上又胜了我一筹,不服,走!再战一次! 丰隆:不是,哥几个不能带我玩吗? 相柳:头不够用,真的不够用。 皓翎王:赤宸还是有优点的,留给我一个女儿,又附送一个女婿上门。 洪江:赤宸确实有点优点,他女儿地位尊崇,我们辰荣地位就不会低。 全员he。 因为关系到上一代,也就是小夭的父母——赤宸和西陵珩,所以要走原着,再加上我是因电视剧相柳入坑,因此电视剧因素也不会少。目标只有一个!努力不ooc!努力圆意难平! 咱们故事里见,再爱他们一次。 曲二第?小妖怪 密林惊飞鸟,野灌躲小兽。跋山涉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小妖怪勉强支撑着往前奔跑。快一点,再快一点,前面就是大海了,他是海里孵化的妖怪,只要回到大海,他就能拥有一分生存的希望。 前方忽有风沙卷起,小妖怪仓惶止步,换个方向继续逃命。而那荡起风沙的巨大身影速度奇快,眨眼间已近身前,翅膀将小妖怪掀翻在地,利爪死死摁住了他。 求生的本能让他死命挣扎,殷红的血液从数不尽的伤口上渗出,小妖怪似乎感觉不到疼似的,手脚并用动作激烈。然而飞禽是蛇的天敌,何况是传说中的鲲鹏。小妖怪还重伤着,那么虚弱,只怕豁出命去也只能给鲲鹏挠个痒罢了。 眸子一点点充血红透。 相柳不甘心! 度日如年般的苦熬,孤注一掷的搏杀,好不容易逃出来死斗场,就是为了给这只鲲鹏做食物的吗? 他就不该在路过那片桃花林时,因为贪恋勃勃生机而多看了一眼! 只有一眼!他就被人发现,一路追逃到了这里。 可那是活生生的花儿啊。 相柳不后悔!他只怪自己实力太弱! 忽然,压力陡消。相柳翻过身呕血不止,视线红色的衣角垂落,有人停在他面前,蹲下。 相柳抬头:“你要拿我做什么?”嗓子嘶哑着,语气倒很冷静。 没有第一时间杀他,说明他有用处。 红衣的男人似乎猜到了相柳的想法,道:“你把自己当个物件?” 相柳不回答。随便吧,反正由不得他做主不是吗? 红衣男人盯着相柳的眸子,许久,他说:“小妖怪,你是个危险的东西。我并不想杀你,亦不想拿你做什么,我只想知道你身上灵力气息的来源。告诉我,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青衣的神族女子?” 相柳趴在地上,硬撑着一口气,道:“没有。” “这世上人很多,不可能无缘无故有个你身上有她的咒法痕迹,” 相柳依旧两个字,“没有”。 “你该知道自己在求生。” “我知道。”相柳说,“可是没有就是没有。我若撒谎,你便分辨不出来吗?” 红衣男人竟笑了:“桀骜不驯的野兽。我曾经也捕过一只高傲暴烈的琅鸟,后来他被人感化了,不再是个畜生,倒像个家人。” 相柳道:“你要驯化我?” 男人摇头:“我没有那个本事和耐心。” 相柳血污的面上噙着笑:“你大可以将我扔给那位驯化琅鸟的人。” 男人说:“她不见了。” 或许是看见了男人眼里的悲恸,相柳没再说话,以免激怒对方。世间很大,风景很多,如果能活,他还是想活的。 男人拎着相柳站了起来,将他放在鲲鹏的背上,然后手掌置于他的心口。相柳只觉得一股霸道的力量涌入体内,顺着血脉游动探寻,连带着灵魂都好像被搜罗了一番。他想挣扎,可男人的灵力高于他,他只是人砧板上的一块肉。 身体被灵力搜查的时间并不长,精神上的折磨却很久远。许是没有查到什么东西,男人撤回灵力的时候有些失魂落魄,相柳等待的时机正是此时。他将暗暗蓄起的微薄灵力聚于手掌,小小的獠牙溢出嘴角,趁男人失意之时闪电般咬在他虎口,毒液散出之时一掌拍在他胸膛! 男人轻视了小妖怪,万万没有想到他重伤至此还有反击的能力! 相柳跃进大海,往深海而去。身上和口鼻中的鲜血虽然在身后蜿蜒成一条血线,但是随着他的深入,那血色到底浅淡了。 男人看了一眼汩汩流血的手掌,闭目一瞬,跳上鲲鹏的背,道:“逍遥,追上他。” 鲲鹏鸣叫一声,双翼一展,如风刮过海面。 赤宸坐在鲲鹏背上,悠然说道:“小妖怪,你别逃了。凭你现在的修为和伤势,逃跑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我没有兴趣驯化你,我只想找到我想找到的东西。我曾被人叫一声‘兽王’,你也算是我的子民,我自然也不会为难你。 你身上的毒很不错,可惜你修为太低,如果再修炼个几百年,说不定我就奈何不了它了。小妖怪,老实出来吧,我耐心不多,你现在现身,说不定我也能做你师父,传授你一些本事。前面就是深海了,我有个‘朋友’人称水神,正巧在这一代巡视,他为人刻板,你撞到他可就不好——真不好了!” 前面那飓风和漩涡,不是大涡流还能是什么! 手指微动,那灵力感应之处正往大涡流的方向,看来小妖怪的伤势已经严重到识感退减,要是误入大涡流挣扎不过几个呼吸就会绞得粉碎。赤宸修炼时候并不长,自认为现在还没有将人救出大涡流的能力,洪江倒是可以——但是他找洪江干什么?他和洪江又不对付! 赤宸喝道:“逍遥,抓他出来!” 大鹏明了,收翼入水,少顷,巨大的鲲驮着赤宸跃出水面,重新变成大鹏。 赤宸手下涌出土灵,编织成繁密的土灵力网兜,里头困着一条鳞片残碎、血迹斑驳的九头蛇,能看出本来会是条漂亮的蛇,蛇身柔软流畅,透过满身血污还能看到银白的底色。他九个蛇头都高昂着,撕咬着土灵的网。 赤宸结牢固了网,拎着灵力球道:“别白费力气了,土克水,你逃不了。” 九头蛇眸子赤红。 “你眼睛的颜色很好看。”赤宸说,“你现在这般模样,倒让我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畜生。但是我不想那么做。”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相柳听不懂,不过他猜得出来是个复杂的故事。蛇头歪着打量红衣男人,有细腻感情的人,不可能只是他表面那样粗狂豪放。 赤宸问:“你也看到了,天下之大处处都有杀机,哪怕你这条水蛇的故乡也是。如果我给你一个选择,你会想去哪里?” 去哪里? 蛇头有的垂下,有点昂起,有的凑在一起缠绕。 在死斗场时,刚开始他总觉得熬过这一场就好了,后来是离开这里就好了,然后逃出来又被追,他想着到大海就好了,现在…… 天下之大,何处可以容身? 蛇头扭向了北方。 赤宸道:“极北之地吗?那倒是个熟悉的地方。” 曲二第?恩义 九头蛇警惕地盯着他。 赤宸笑道:“别担心,我已经很久很久不去那里了。毕竟我现在在做人。” 相柳只是想躲得离人世远一点、再远一点而已,没想到碰到赤宸这么个没常理的。 大鹏在云海穿梭,赤宸盘膝而坐,将土灵网放在面前,手掌穿过土灵猛地抓住了小蛇的一个脑袋,土灵网碎裂,他在其它脑袋咬上自己手臂之前已迅速结了金灵的防护罩,这一下差点把蛇的獠牙给崩断。 赤宸任九头蛇缠绕绞杀,强硬地用灵力在蛇体内运转:“感受到了吗?这是用来疗伤的功法。” 伤势在好转,怎么会感受不到?九头蛇的蛇头一个一个松开,本能地运转自身的灵力遵循这功法疗伤。 半日后,他现了人形,脸上总算有点血色了。 赤宸仍然坐着,望着底下。 相柳学着他盘腿而坐:“大将军在看什么?” 赤宸道:“你猜出来了我是谁?” 相柳平静地说:“死斗场里人来人往,什么话我都听见过。看你的坐骑、你的谈吐,你说‘朋友’是水神,除了辰荣的护国督军大将军赤宸,以我的阅历再想不到其他人。” 赤宸称赞道:“好个小妖怪!怪不得能从死斗场里逃出来!生死之中还能警觉周围环境,捕捉你想要的信息,时间还多,假以时日,你会是整个大荒都仰望的人物。” 相柳不置可否。 赤宸觉得这小妖怪很有意思:“你好像很不屑?” 相柳道:“我不能预见以后,现在只想不再做奴隶。” “那你逃出死斗场时怎么没有将奴隶的衣服换下来?” “我只想着逃了。比起自由,一件衣服而已,微不足道。” “看你的年纪也不过一两百岁,就已经这么通透了。”赤宸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是真的很想留下你,可是我现在都已经身不由己,没必要再拖累第四只兽了。小妖怪,我送你到极北去,你好好修炼,好好长大吧。” 相柳看向赤宸。 赤宸道:“知道太多别人的事,会产生多余的情感,从而左右你自己的心,影响你一生的命运。” 相柳立刻将头转了回去。 赤宸笑道:“你看,有时候做个兽也不见得就不好。” 相柳道:“你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后悔。” 赤宸道:“我当然不后悔。只……” 只是什么呢?相柳不问。 大鹏飞了多久?相柳不甚清楚。他坐在大鹏背上,抓紧一切时间疗伤——他怎么敢全信别人呢?伤势好一点,万一赤宸再抓他,他也能多一分逃跑的机会。 赤宸也不打扰,只是在相柳运转功法的间隙冷不丁地说:“小妖怪啊,大丈夫说话顶天立地,说到一定会做到。我说了放你走,就不会再抓你。” 相柳道:“我不赌你是不是大丈夫。” 赤宸愣了一愣,继而大笑:“好好好,你这么想也是对的!好好疗伤,要我是个小人的话你还能动动手!” 空气冷了下来。 相柳往下看去——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极北之地到了。 逍遥落地,赤宸拎着相柳跳了下来。 天地一白,干净到诡异。 赤宸道:“触目皆是雪,确实好看,可这里实则处处惊险,暗藏杀机。” 相柳道:“是。” 赤宸道:“好好活着吧。”他不欲多管,上了逍遥的背,准备离开,他还要去虞渊种桃树。 “将军,”相柳喊住他,问,“你不要我做什么吗?” 赤宸道:“我能要你做什么?” 相柳道:“天下没有白吃的饭。在死斗场时,不挨一顿打骂、不经一场杀戮是不可能有东西填肚子的。您救我、教我,这恩义我需要做什么回报?” 赤宸脸色变了。 相柳并没有因为他陡然沉下来的脸而退缩。 “这世间生死都容易计量,唯情义难偿。阴暗血腥的死斗场里居然能跑出你这么个重情重义的小妖怪来……也罢,恩义不还清,人无法于天地间立足。小妖怪,那我便要你答应一件事吧。” 相柳道:“好。” 赤宸道:“任何时候,都不要违背你自己的心,你要信它。” 相柳一愣。 赤宸道:“我明明心里是觉得她没有骗我、她不会骗我,我心里有她,她心里有我,但是因为怀疑,我失去了她——大概是永远失去她。” 相柳听不明白。 赤宸也不需要他明白:“因为怀疑,我可能害死了她,现在又干巴巴地相信她还活着。小妖怪,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自己的心,它经不起伤害。我还不会人那些大段大段感动人心的话,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你自己琢磨吧。我只要你答应这件事就行了,你我恩义两消。” 相柳怔怔地道:“恩义两消?” 赤宸道:“本就没什么恩,都是我举手之劳而已,何况你伤重也有我和逍遥不少功劳。” 相柳想说什么,赤宸已不耐道:“大男人磨磨唧唧干什么?我说到,你做到,情义便了了。虽然你还是个小蛇崽子。” “任何时候都不会违背本心,相信自己的心。”蛇崽子被迫几句话报了恩,“多谢将军教诲。” “别谢了。”赤宸摆手,又想来一事,“忘记问了!小妖怪,你可有名字?” “大将军,我叫相柳。” “好,相柳。再见,希望能再见。”只有他在极北之地活下来,他们才能再见。 这是个祝福。相柳恭恭敬敬地朝赤宸的背影行了礼。他也是才学的,礼仪并不标准,但心是真诚的。 赤宸并没有将自己抓过并救过一条九头小蛇的事放在心上,后来发生了很多很多事,多到他都不记得相柳这个人,然而当辰荣和西炎开战之时,长大了的九头蛇却深夜拜会,求见护国督军大将军。 “你是……相柳?” “需要我做什么吗?” 曲二第?小姑娘 赤宸凝望他许久。记忆里那个小妖怪并不十分清晰,和现在最大的区别是,黑发的少年成为了银发的青年。 衣衫褴褛的模样消失在印象里,白衣银发映在眼眸中,赤宸问:“你的……” 相柳道:“只是一个活下去的习惯。” 赤宸沉默一会儿,问:“坂泉之战辰荣胜了,我会需要你做什么?你哪来的还是回哪去吧。” 相柳道:“是辰荣胜了,不是赤宸胜了。” 过了一会儿,赤宸笑了:“你那脑袋果真不是白长的。” 一柄冰雪弯刀出现在手中,相柳的视线从刀上移到赤宸的目光里:“我现在有能力了。” 赤宸道:“你的能力要为自己而战。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们恩义两消。相柳,你走吧。” “我从你传授的疗伤功法里悟到了属于自己的修炼方式,我一直在受你的恩,所以这情还不了。” “还不还得清是我这个债主说了算而不是你欠债的人来选择。”赤宸道,“每一次许诺都将成为禁锢自己的东西,或有好,或有坏,你不懂吗?” “若还不了这恩义,它就会成为我的枷锁。”相柳认真地说,“报恩就是我心之所向,我没有违背当初的承诺。” 默然许久,赤宸明白,这世间难得有生灵这般纯粹,若毁了他的坚持,恐怕会摧毁他的精神。 而精神,恰恰也是信仰,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还是那句话,‘永远做一个自由的妖怪’。”赤宸道,“在不违背你本心的情况下,帮我看看那个小姑娘过得好不好吧。” “小姑娘?” 赤宸微低眉眼,轻轻地笑:“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我才见过她娘,她娘说明天会有一个惊喜等着我。可是我知道,明天她可能会遭到一个惊吓。” 相柳不明白:“你既然提前知道,为什么现在不去陪她?” “即便我一直陪着她,也改变不了什么。因已筑,果将成。这世上太多事不能如人所愿了。你身上有阿珩的咒法气息,虽然我还没有查到缘由,但是你和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渊源。如果你非还清这人情,便留一夜,明日随我去见见她吧。” 相柳道:“好。”思索片刻,又问,“她是你当年相信会活着的人吗?” 赤宸笑道:“是,她果然还活着。” 相柳不再说话,赤宸就让他住在自己营帐一侧。翌日大荒之中发生了一件大事,西炎王姬休了皓翎王。相柳看着赤宸欢喜得无以复加,又忧愁到无可奈何。 恩人口中心中的阿珩,难道是西炎王姬、皓翎王后吗? 果然,深夜时分,赤宸唤相柳同他一起离开。逍遥已经在等着,相柳看看鲲鹏,告诉赤宸他不久也能拥有一个坐骑,是一只白羽金冠雕,还没孵化出来。 逍遥不屑地叫了一声。 那玩意儿只是有点像他而已,能力可差远了。 赤宸道:“已经不错了。这世上的鲲鹏也只有一个。” 相柳随赤宸无声潜入西炎山,登上朝云峰,隐藏气息后,落入一个院落。有声音呜呜咽咽,靠近后才听清,原来是女子的哭声。 赤宸满目哀伤。 嘶哑的女声响起:“是你在外面吗?” 相柳看向赤宸。赤宸答道:“嗯。” “为什么……” 里头的人在痛苦地问,外头的人也痛苦着,却无法回答。 相柳在这一刻认识到,立场足以踩踏情感,足以揉搓心脏,他有点明白赤宸为什么一再叮嘱他永远做个自由的妖怪。 赤宸的灵力开出一扇桃花窗,明明花朵缤纷,花香四溢,相柳却总觉得没有当年看到的桃花那么有生气。 开得这么绚烂的花,却透着沉郁。 忽然,清脆的女童声音打破了安静的死寂。 “娘,你怎么不睡觉?不要哭,外爷会好的。” 赤宸一震,伸手去推窗。相柳也在心里想: 【这就是那个小姑娘吗?】 窗户被推开,搁着满栏桃花,相柳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约摸人族五六岁的模样,生了一双明亮的、大大的眼睛,此时那里头全是恨意。 【她恨他,恩人为什么还要让我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小夭!”赤宸想去抱女儿,却被小夭一口咬在手臂上,鲜血淋漓。 相柳立刻上前,灵力从手掌涌出,为赤宸止了血。 “大坏蛋,我要为外爷报仇,杀死你!”小夭还在嚷,阿珩都不大能制得住她。 相柳见状,又运转起自己的灵力。赤宸察觉到灵力涌动,摁住他的手:“不可以对她们动手!” 他目光的含义相柳明白,即使他被伤害,他也不许她们受伤。 “我不会动手。”相柳道。赤宸知道这样的妖怪一旦说出必然做到,便慢慢松了手。相柳熟练地结了几个印记,须臾便有冰霜凭空显现,凝聚成冰屋将几人罩在里头。 赤宸低声道:“这是什么?” 相柳声量平常,道:“极北之地时用来藏匿的小手段。可以隔绝气息和声音。” 阿珩将信将疑:“隔绝声音?” 相柳道:“求生之术不敢大意,王姬可以将手松开试一试。” 小夭已经挣扎得比蛇都要扭曲。 阿珩手刚松了一点,她便跳上窗棂去扑打赤宸:“坏蛋!坏蛋!你还敢来!早知道你是坏人我宁愿不让你救!” 赤宸面色发白,阿珩痛苦不堪。 相柳道:“不管他是好人还是怪人,他救了你。” 小夭立即转头看着他,这个白衣银发的怪人! 曲二第?妖怪哥哥 她道:“你跟他在一起,你帮他,你也不是好人!” 相柳道:“我不是好人,我也不是人。” 小夭显然想不到这种回答,皱着眉说:“你在骂自己吗?” “我在陈述事实。” “事实就是在骂自己!” “哦。” 小夭:“……” 她一瞬间忘了点什么,扭头问她娘:“娘,这个白毛的怪物是什么?他像烈阳,可是烈阳没有他那么奇怪!” 阿珩打量相柳。赤宸见女儿忘了恨他,心里偷偷祈求能多待一会儿,只敢低低地和阿珩说话:“他叫相柳,是条九头蛇妖。他身上有你咒法的气息,你能感受到吗?” “能。”阿珩道,“不仅有我的咒法,还有一抹神器的气息。这是为什么?” “你没有见过他?” “这是第一次见。” 赤宸和阿珩都百思不得其解,小夭很好奇眼前的妖怪。她胆大调皮惯了,伸了爪子想去扒拉相柳的银发。相柳一躲,她也一挪,相柳再躲,她再挪,小小的身体探出窗外大半截。相柳不敢躲了。 【恩人希望小姑娘过得好,要是摔了她怎么办?】 小夭嘻嘻一笑:“你怕我摔就乖乖过来!” 相柳一惊,猛地抬起了头。 小夭还在捞他:“你过来!你过来!不然我真要摔了!” 相柳不进反退——倒也不敢退很远,只半步而已,不然他维系不了这隔音的冰屋。 【有本事,你下来。】 小夭眼睛一瞪:“下来就下来!你当我下不来么!” 她两手一扒窗户,便蹲在窗棂上作势往下跳,赤宸忙把人捞住——怕女儿想起来恨他,可阿珩在窗里头,他便慌不择路塞在了相柳怀里。 相柳:“……” 速度太快,小夭只是眨了两下眼,视野里便全是那个银发的妖怪了。 〖这个妖怪好好看,像冬天的雪花一样好看。〗 她的大眼睛睁着,小嘴巴张着,本能地为美丽而震撼。 〖他是来找我的?他的恩人是坏蛋红衣叔叔吧?干嘛要让他来找我……〗 相柳心里也震得不行。 【她没说话啊!我听到的是什么?】 小夭迷茫地道:“你在说什么?” 相柳道:“我没说话!” 小夭道:“我明明听见了!你还掩饰!” 相柳盯着她的眼睛,紧紧抿着唇。 【你听见了什么?】 “我什么都能听见!你要看我过得好不好,你叫坏人恩人!你让我有本事就下来——我下来了,我可不是没本事的小姑娘!” 赤宸和阿珩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到一大一小身上。 相柳眉毛都要拧巴了。 【我心里想什么,你能听到?】 小夭后知后觉地惊道:“你!你没有张嘴!” 【你方才也没有张嘴。】 小夭瞠目,一把掩住了张得圆圆的嘴。着急地左右看看,开始在相柳怀里扭:“娘!娘!” 相柳把她放到窗棂上,小夭跳进了阿珩怀里,惊恐地盯着相柳:“娘、娘,他用术法吓唬我,他偷听我心声!” 相柳道:“我没有。” “我不信!你叫坏人叔叔恩人,你们是一伙的!你是个坏妖怪!” 赤宸解释道:“小夭,相柳是个很好的小妖怪……” “我不信!你别叫我!你是大坏蛋!我一定会为外爷报仇!” 赤宸心伤无奈。阿珩悲伤地劝道:“你快走吧。” 赤宸望着正痛恨自己的女儿,只能转身,拍拍相柳的肩:“走吧。” 相柳撤了冰屋,走出几步,回头看去,窗上一簇簇桃花在枯萎凋零,青衣的女子抱着小姑娘,一个面容憔悴眼神枯寂,一个眼里恨意之中夹杂着委屈。 而印象看那个睥睨天下一般的大将军,抓过他也救过他的恩人,此时此刻身上全是无助的气息。 〖为什么救我的红衣叔叔要伤害我外爷?为什么他让娘那么难受?叔叔,小夭以前很喜欢你,以后就不能喜欢你了,我是外爷的血脉,是娘的女儿,我要恨你。〗 〖要是你没有伤害我外爷多好啊,要是你不是辰荣的将军多好啊。〗 相柳脚步一顿。 赤宸疲惫地问道:“怎么了?” 相柳道:“将军,我能留下吗?” 赤宸一怔。 相柳两步走回去,隔着窗户行完礼,然后犹豫了一下。 【该怎么称呼呢?她好像不喜欢王姬的身份。】 相柳询问:“……夫人,我可以留在你们身边一段时间吗?” 阿珩也是一怔,心碎的目光移到赤宸身上。 赤宸低低地道:“不是我……这是他的选择。” 小夭横眉竖眼:“你干嘛要留下!” 相柳道:“你现在过得不太好,等你过得好了,我自然就离开了。” 赤宸道:“相柳!” 小夭说:“我过得很好!好不好关你什么事呀?” 她嘴巴很硬,眼睛却很柔软地想往下弯。 阿珩看到女儿的模样,心下一松,微微笑道:“好。相柳,你留下吧。” 赤宸也发觉了小夭的欢喜,但是他不忍相柳勉强自己,便硬着当爹的那颗心说:“不行!” 小夭大怒,差点又张牙舞爪起来。阿珩急忙捂了女儿的嘴,对赤宸道:“你快走吧。我会看顾好相柳,不会让他受什么伤害的。” 相柳道:“是我自己愿意留下的,我没有违背本心。等小姑娘过得好了,我会离开这里流浪大荒,仍然还是那个自由的妖怪。” 妻子不易,女儿在闹,小妖怪又坚持,赤宸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只能一个人驾驭逍遥离开了。 遥远的苍穹似有隐隐约约的悲嚎声传来。相柳听得心中越发拥堵而沉重。 窗上的桃花终于枯萎殆尽,如鲜血映入眼眸。 “多谢你,相柳。”阿珩道。 “我没有做什么事。”相柳说,“我、我没有用术法偷窥令爱的心声,我的所思所想她也能听到。” “我们都信你。这世上稀奇古怪的事情太多了,早晚会得出个因由来。不管因为什么,你希望小夭开心,只这份心就很难得了。”阿珩强打着精神,轻轻推了一下小夭,“去吧。相柳哥哥是因为你留下的,你带他去休息。” 小夭嘀咕道:“谁要他为我留下?他明明是为了坏人叔叔!” 阿珩揉揉女儿的发,轻哄道:“小夭听话,娘很累了,有一个哥哥陪着你,也好让娘歇一歇。” “好吧,娘好好休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夭亲了一下母亲的脸颊,依旧扒着窗户跳下地,站在前面两手往后一背,昂着小脸对相柳说,“跟我走吧——妖!怪!哥!哥!” 〖才不叫相柳哥哥呢!哼!〗 曲二第?小玱玹 西炎山东朝云峰是最高峰,山高万仞,朝云殿更是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小夭随娘亲住在右厢殿,便安排相柳也住在右厢左近。 最近娘亲很忙,她大多数都陪着玱玹住。 小夭说:“你很奇怪,必须离我近一点我才能放心。” 相柳也不过问她这理由是否为借口,让自己住哪里便哪里,左右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 【便是外头大树上也能睡一睡的。】 小夭听了个正着,来来回回地打量相柳:“外头那棵老大的凤凰树么?你到哪里睡?” 相柳道:“无树干么?” “有啊——睡树干啊?我还当你要睡秋千上呢!那秋千可不给你坐,平日里有玱玹哥哥争抢就已经很烦人了。” “小王姬休息去吧。” 小夭一听,眉毛都立了起来:“你在撵我走?!” 〖虽然我本来也要走的,但是被人撵走和自己走能一样吗?〗 相柳不说话了。 小夭屏息,想听听他心里有没有说什么,然而毫无动静。小姑娘气哼哼地跺脚,骂道:“讨厌的臭妖怪!我找玱玹去!” 她走了。相柳目送小夭走向左厢殿,看着她进了殿去,才关了门窗,在榻上盘膝而坐,运功修炼。 事情太多,修为却不够。 翌日,朝云峰上第一个见了日出。相柳睁开眼睛,推门出去,入目是巨大的凤凰树,火红的花朵随风而落。 这种血色总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阿珩正在凤凰树下坐着,身边是一张桑木榻,手边有个坛子。她目光发直,形容呆滞,明明坐在那里活生生的,却似携了一身死气。 相柳走近,看到那坛子是空的。 “夫人。” 阿珩眸子动了几下,才回过神儿来,微笑回应:“相柳。醒来那么早,不习惯吧?” 于三丈之外停驻,相柳问:“我这莫名的‘心声’,夫人可有什么头绪吗?” 阿珩摇头道:“没有。不过那气息是我的功法,必然与我有渊源,我做母亲的又不可能会害自己的女儿。所以啊,你不必挂心,” 相柳不知该说什么。他实在不大懂如何与人相处,何况是这样“心死”一般的前辈。 阿珩看出他所想,宽慰地笑,道:“相柳,来。” 招呼相柳近前,阿珩让他坐:“和我说说你与赤宸的事,好吗?” “是。” 相柳将百余年前的光阴道尽,阿珩的目光又飘向远方,道:“那会儿我们有些误会,我掉进虞渊了。” 相柳道:“日落之地。” “是啊,日落之地。那里头确实很痛苦,好不容易离开了痛苦之源,却发现外头的痛更是绵长。赤宸要你答应一定做个自由的妖怪,是不想你也痛这一遭。相柳,我亦劝你离开。” 相柳只摇头:“恩义不偿,天地之间绝无立足。” 阿珩凝视他良久,无奈地笑:“你坚持留,便留下吧。他啊,之前捡过一只敝敝,一只琅鸟,他们现在修为都很好,你也要好好修炼才行。你尚年幼,我托大,便做一次你的长辈,以后不要唤我‘夫人’,叫一声‘珩姨’也好。” 相柳抿着嘴角,气息微乱,声音低低的:“珩姨。” 阿珩轻轻拍拍他的肩:“阿柳。小夭那孩子生性胆大,脾气也不小,她还有个小哥哥。玱玹从前也小霸王似的,自从……你同我们住在朝云峰,这方小天地里只有我们,你也少不得同他们打交道。若是他们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尽管说。保护他们的人越来越少,未来,终归要靠自己撑着。” 她的话轻轻柔柔的,相柳却听出了无限沉重。 “除了这里,你还有别的事要做吗?” 相柳道:“已经做完了。消失一阵儿,也无人发觉的。” 阿珩又举起手,这次没有拍相柳的肩膀,而是抚了一下他的长发:“你看着是个成年的样子,可实际上还不很年长。以后在这里你同小夭和玱玹一样,若是突然消失了,我一定会发觉的。” 相柳心里一热:“……是。” 阿珩将一枚玉简交给他:“这是冰灵力的修炼功法,很厉害的,有一个很厉害的……人留下的。你可以试一试。我要去照顾我父王了。” 阿珩起身要走,相柳握着玉简犹疑许久,叫住她:“珩姨!您……一点也不怀疑我吗?” 阿珩笑道:“怀疑你?是他不值得信任,还是我自己不值得信任?亦或是你对你自己的品性没有准确的认知吗?” 她走了很久,相柳还端坐在凤凰树下。 朝云峰很高,直入云霄,可是,它没有高处的冷。 相柳想,人间真是个温暖的地方,女子们更有一颗温暖而强大的心。防风邶的母亲是这样,珩姨更甚。 凤凰花上露水蒸腾殆尽时,左厢殿的门开了。 玱玹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又轻手轻脚地关了门。一抬头,和树下的银发白衣妖怪对视。 男孩子并不怕,走上前来,在凤凰树下站了,问道:“你是姑姑养的妖吗?” 相柳收好玉简,起身——因为距离远,他们并不存在谁俯瞰着谁。 “王孙殿下,海妖相柳。” 玱玹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 相柳道:“我听珩姨的话。” 玱玹嘴角微微一动:“看来你和姑姑的敝君、烈阳不一样。” 相柳安静不语,心中微讶。这孩子年岁不大,胆识不小,心智也过人。只见自己在此,便能推测出这突然出现的人大致身份、可不可信任——不,玱玹并无信任。妖怪相柳之于王孙玱玹,是个陌生的异族,又何谈信任?只不过姑姑留下的人,是可“留下”的而已。 凤凰花依旧自由洒落,玱玹坐在树根上看书,相柳依旧在桑木塌前看玉简,竟一直相安无事。 将到正午时,小夭终于睡醒了,揉着惺忪的眼睛晃了出来。 “哥哥!哥哥!”她喊着玱玹,看清了凤凰树下,叉腰道,“嘿,臭妖怪你也在呀!” 曲二第?伤 相柳似笑非笑。 玱玹道:“小夭!你已经见过他了吗?” 小夭道:“昨天我就见到了!你晚上总是梦魇,我才没有及时告诉你呢。” 【小姑娘,你真的要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吗?】 小夭瞄一眼相柳:“我和玱玹哥哥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包括赤宸吗?】 “他……” 小夭看向玱玹。 〖四舅舅是被辰荣军害死的,赤宸是辰荣的大将军。玱玹哥哥会很伤心,也会很讨厌这个赤宸带来的妖怪吧。〗 【他讨不讨厌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留在这看你过得好,如果我和他有矛盾,珩姨会为难。】 “你叫我娘什么?!”小夭瞪大眼睛。 “你们在说什么?”玱玹也瞪大了眼睛。 只有相柳眼睛弯了弯。 【让这小姑娘过得好一些,似乎并不难。】 小夭挽袖子道:“我让你知道有多难!你来!推我荡秋千!” 玱玹惊道:“小夭!我——” “哥哥!你还要研读,还要尽快强大起来保护我和娘、大舅娘(辰荣王姬云桑,小夭大舅舅的妻子,《长相思》时已逝,自焚殉国。)和茱萸姨(小夭大舅舅侍女,木妖,与之相爱。《长相思》时已逝,自杀殉情。),反正这个妖怪说要让我过得好,不使唤白不使唤!” “相柳!你来!” 相柳再次收好玉简,给小夭推秋千。任小夭一会儿要快一会儿要慢,他不急不躁,不烦不忧,安静地像伫立的大树、耳畔的清风,渐渐地,小夭竟也不颐指气使了。 玱玹也慢慢地看进去了书。 到膳食时间,茱萸喊他们吃饭,相柳去不去都会不自在。小夭自己怕孤独,便也也不想让孤独找别人,于是拉了玱玹端了食物出来,在凤凰树下摆好,拽了相柳一起吃。 饭后,玱玹继续看书,他厚厚的书籍里涉猎广泛,不止经史子集,兵法兵书、齐民安家、地势舆图比比皆是。相柳觉得,这小小年纪野心大压力也大,神族的男子过得也不甚容易。 小夭在一旁修习灵力。她天分奇高,又极聪慧,小小的术法几遍便能熟练,复杂些的三五个过子能记住、再施展个几回亦熟悉了。她拉相柳对战,以水对冰本是同源,相柳又多于她修炼了几百年,赢她自然是轻轻松松。小夭沮丧,闷闷不乐时相柳哄劝:“你若同我修炼的时间一样,我不一定会胜过你,你年龄小,再修炼几百年还有机会。” “对!——等等!我再修炼几百年,你不也是再修炼了几百年吗?我几时追得上你?臭妖怪!我真想现在就揍你!” “这辈子就别做梦了。” 小夭气得哇哇大叫。 “土能克水,但是你我都不是土灵力。”玱玹放下书本上前来,“水生木——小夭,你用水来助我,我们一起对他试一试!” 小夭道:“好!” 相柳道:“请。” 小夭本就能修习水灵和木灵,现在专用水灵,配合玱玹的木灵,一来二去,也能与出了两成力的相柳打个平手。 或修炼或植树,或读书或玩乐,日子安安静静又鸡飞狗跳地过。相柳每每觉得小夭可以安宁无事时,看到愈发憔悴的西陵珩,离开的想法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总会很温柔地叫他“阿柳”,疲惫至极还不忘关心他生活和修炼的珩姨。相柳很想做点什么,像照顾邶的母亲那样,让她开心多一点,忧愁少一点。可是西炎王姬终究和一个小氏族的庶母不相及,相柳无力地认知到,于珩姨这里,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多陪伴着小夭和玱玹,尽可能地让他们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 半年之后,小夭和玱玹联手已经能与相柳三成修为战平。 这已经很不错了,毕竟相柳也一直在修炼。珩姨给他的那枚修炼心法的玉简特别好,相柳如今才参透了不到不到一半,便已经受益匪浅了。 相较于自己,小夭的修习却让相柳感到奇怪。他观察了这许多时候,悄悄问阿珩:“小夭的灵力似……” 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阿珩的手摁在他的手臂上,目光里是制止。 相柳闭了嘴。 阿珩道:“因为我是木灵,皓翎王是水灵,小夭天赋好,所以可以同时修习木灵和水灵。”她逐字逐句地说,“阿柳,小夭她能修习木灵和水灵。” 相柳:“珩姨,我明白了。” 阿珩松了一口气——不小心把其它提着的气也一并松了,她身体摇晃着差点摔倒。 相柳忙扶她坐在桑木榻旁边:“您还好吗?” “父王那里总算有些起色。”阿珩道,“我没事,我会没事的。” 相柳垂下眼睛。他有心想唤赤宸,却知不能。 这样的重担,实在不该扔在珩姨身上。可除了她,谁能担,又谁会担呢? 阿珩接了一朵掉落的凤凰花在掌心,幽幽地道:“不管是什么日子,总是过一天就少一天。阿柳,你在想什么?” 相柳道:“很久之前,您和恩人将军初见之时,彼此是什么样子。” 阿珩怔了怔,忽然笑起来。那笑容轻轻缓缓地洋溢开,像一朵桃花慢慢绽放。 让相柳一下子想起来他刚逃出死斗场时见到的一树花开。 阿珩道:“那可真是很久远的事了。但是想想啊,又清晰得似乎刚发生过,当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寸目光,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娘!娘!”小夭从厨房里跑来,“娘,今天吃熏鱼汤好不好?我和玱玹哥哥去桑林里捡了枯叶!” 〖妖怪又在。〗 “好。”阿珩从回忆里走出来,摸摸小夭的头,“你和玱玹一起去的?没有让相柳哥哥一起吗?” 小夭看了一眼相柳,道:“他不去的。” 相柳道:“撒谎。我没有捡枯叶,但是你们捡的枯叶都扔给我抱了回来。” 阿珩忍着笑教育女儿:“小夭听话,不可以撒谎。” 小夭偷偷瞪相柳。 〖讨厌。臭妖怪,早晚咬死你!〗 曲二第?别 小夭又跑去找玱玹。相柳向阿珩辞行:“我有一枚白羽金冠雕的蛋安置在极北之地,还未孵化。已经半年了,需要送精血回去。” 阿珩让他尽管去,还关切地问:“此行可安然?” “我往来多次,您放心。”相柳说罢,又道,“珩姨,半年左右,我定能回来的。” 阿珩轻拍他的背:“好。”那句“不要回来了”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她懂相柳这样重情义的人的信仰。 “我离开后,您多保重。小夭是很懂事的小姑娘,假以时日,您不仅不用再为她操心,她还能反过来保护您。” 阿珩笑道:“她每日对你横眉竖眼的,你倒还从来只看她的优点。” 相柳道:“她毕竟还是个小小的姑娘……” “大妖怪,你要走了?”小夭和玱玹刚走过来,就听到这样的话。她松开玱玹的手,三两步跑来,站在相柳面前。 相柳是坐着的,刚好与小夭视线相平——他这时也不好站起来,谈话中若有一人俯视对方总归有居高临下之感。 他道:“我确有事需要离开。” 小夭问:“离开多久?” “六七个月?至多不过一年。” 小夭撇嘴:“一年……我以前觉得一年并不长,可外爷受伤后的这半年格外漫长,你在这里还好些,你若走了,一年怕不是要过成三年。” 相柳微讶。 【你不是讨厌我吗?】 “哪有讨厌你!”小夭跺脚,“我讨厌的是初见时以为的那模样——就算一开始不喜欢你,现在我了解你了还能一样吗?人的感情和情绪一样又不是一成不变。” 〖笨蛋妖怪!太古板了吧!〗 玱玹站到了阿珩身边,明白他们两个肯定又开始“心声交流”了。相处了半年,“心声”的存在自然瞒不了玱玹。只是这东西如何而来、如何能解,他翻阅大量书籍仍然没有一点头绪。 相柳拉了一下小夭,小夭别别扭扭地走近了两步。 〖干嘛,干嘛!〗 【不要不开心,我待在这里是想看你过得好,如果我的离开让你不开心,反倒是弄巧成拙。】 发髻上坠着的丝带上的铃铛不声不响,额前发丝遮掩下,低垂眉眼的小夭看起来愈发闷闷不乐。 相柳抬手,想摸摸小姑娘的头。 小夭一把抱住了脑袋,瞪相柳。 〖不许摸我的头!〗 相柳默默地收回了手。 小夭叉腰道:“我可不喜欢和品德败坏的人一起玩!如果你说话算话、证明了自己是个值得交的朋友,到时候别说给你摸摸头了,就算要本王姬抱抱你也不是不可以!” 阿珩轻笑。 心情沉重的玱玹看着妹妹这样子,脸上也松快了一些。 “早晚不定,但我必定回来的。”相柳看着小夭,又道,“不过抱就不必了。” 【你太矮了,我还要蹲下来配合你。】 小夭气炸了:“你说我矮?!和我一般年纪的玱玹都比我个头儿低呢!还你配合,谁要你配合了?!臭妖怪,你站起来!” 相柳便站了起来。这可是小姑娘要他居高临下的。 他确实比小夭高出太多了,垂落的银丝恰好能够得着小姑娘柔软的黑发。 小夭昂着头看他。虽是仰视,但气势一点也不弱的。 仿佛要证明自己似的,她脚下一点就飞跃起来,双臂一合,挂在了相柳的脖子上,得意地道:“呐,你看呀,你服不服?” 相柳微笑着抱了抱小姑娘,拍拍她的背:“照顾好自己。” 他将错愕的小夭放下地,又向阿珩行了一礼:“珩姨。” 小夭有点慌了,拽住相柳的衣袖说:“这么着急?鱼汤也不喝了吗?” 相柳哄道:“早去才能早回啊。” 小夭道:“非去不可吗?” “是,”相柳说,“非去不可的。” “好吧。”小夭扁着嘴松开了他的衣袖,仍不放心地追问一句,“你说话可算话的吧?” “不算话算什么呢?”相柳笑了一下,又正色道,“人无信,不可于天地立足。” “那好吧,我信你一次!” 【这个小姑娘,她岂非信了我很多次?】 〖那就再信一次!〗 小夭说:“希望你的行为,能和你的灵力、你的相貌、你的话语一样漂亮。大妖怪,你可不要亏了我叫你的那几声‘哥哥’!” 什么“哥哥”呀,就是几声“妖怪哥哥”而已,还是想让人陪着练功了、陪着玩闹了、山头太高下不来了、和人打架累了想偷懒、干了坏事想让相柳保密才叫的,加上初见那回,也不过叫了六次吧? 玱玹就笑,阿珩也笑:“你呀你,亏得阿柳性子好。” 小夭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他要是这次守诺,我可以叫他一次哥哥嘛。” 称呼什么的,相柳无可无不可,不过硬邦邦的小姑娘服软,他觉得很有趣的。 玱玹送相柳下山。小夭也要去,被阿珩拽住了:“让玱玹去吧。他和阿柳之间的相处,与你不一样。” 小夭望着离开的一大一小的背影,似懂非懂。 “就像看大荒的地图一样,我看的是风景,哥哥看的是大势?” 阿珩道:“玱玹啊,是整个朝云峰上唯一的男儿了,他要承担的东西和你不一样。” 小夭摇头说:“不是啊,相柳不是说他会回来吗?六七个月,哪怕是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娘,你放心,要是他不回来,我就去抓他,我用泥巴糊他的衣服!相柳最爱干净了,他一定受不了的。” 阿珩笑:“小夭,一年很快,可是事情啊,总是瞬息万变,谁知道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事呢?” 小夭道:“娘……” 娘又露出这样的神情了,又孤独又无助,好像“面对未来”是一件必须要强撑着的事。 小夭抱住阿珩:“娘,我在呢,小夭在呢。” 下山的路,两边都是高大的凤凰树,火红的花朵旋转落下,石路被这花朵遮掩,只露出斑斑点点的黑褐色。 相柳和玱玹往山下走。相柳本错后玱玹一步,是玱玹又停了一瞬,等相柳并排而行。 相柳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玱玹先开了口:“相柳大哥。” 曲二第?生离 “王孙殿下。” 玱玹道:“我说过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相柳轻笑,没有戳破玱玹话里的不妥,只是道:“我不会留在这里。我只是答应了别人,看看小夭过得好不好,她过得好了,我就会彻底离开。我的一生,只会做一个自由的妖怪。” 拉拢他,没用。 玱玹沉默了。以他现在的情况,不可能遇到其他的可以收拢麾下的人。 相柳道:“殿下有能力,有时间,路还很长,自然也能遇到更好的下属。” “无论如何,”玱玹道,“这半年以来我和小夭受了不少相柳大哥的恩惠,您对我们的照顾和教导,玱玹永不敢忘。” 相柳道:“殿下不必如此,相柳并没有做什么。” 玱玹心中暗叹,诚恳地道:“我……父母已去,奶奶也过世了,这世上只有几个亲人。奶奶弥留之时,说我是朝云峰唯一的男儿。我努力地学、拼命地学,想尽快有能力保护我仅剩的亲人。可是长大太慢了,我现在还要依靠姑姑和小夭保护、大伯母和茱萸姨照顾。我想帮她们分担一点,但是我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和担起的责任,只有我快些做到,她们才能真正地轻松下来。” 相柳默默地听。他知道,现在倾听才是对这男孩子最好的陪伴。 “姑姑有两个妖怪,你见过的,獙君和烈阳。” “见过两次。” 玱玹笑道:“獙君喜欢和姑姑待在一起,其余时候姑姑怕他寂寞无聊,常让他自在山林中玩。烈阳么,是不想见你。” 相柳不解,若是按外貌形象,他和那位烈阳都是白衣白发啊。 玱玹道:“形容相近,你生得芝兰玉树,他却修成了半高不低……” 相柳就也笑了。 “……总之,你来之后明里暗里照顾我们,我不禁想着,如果我有个哥哥,大概也就是你这样子了吧。”玱玹道,“相柳大哥,你真的很像我们的亲人。姑姑给你的修炼玉简,其实是我大伯的。他的修为很高——‘天下双雄的北青阳’你当是听过的?听我姑姑说,以前大伯练功时会唤出漫天飞雪——比你的雪更盛大美丽,朝云殿后的桑林里全被冰霜所覆盖。她最爱吃冰葚子了,可惜……相柳大哥,你好好修炼,修为足够高,才能足够自由吧。” 玱玹絮絮地说着。他是朝云峰上唯一的男儿了,有很多话根本无人可说。 相柳却想起来那日,珩姨身边空着的坛子。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玱玹问:“怎么了?” 相柳说:“我试一试。” 不待玱玹再问,相柳闭上了眼睛。 他自己修炼的功法本就可以唤出漫天飞雪,不过朝云峰太大了。 安静的凤凰林中,有风渐急促,空气渐冷。过了一会儿,天色也暗淡下来,气息都开始冷凝。少顷,空中有雪花飞落。 玱玹怔怔地接在掌心。 雪花越落越急,从零星小雪到鹅毛大雪,层层叠叠,纷纷扬扬。 相柳离开的这一日,朝云峰被冰雪覆盖。 阿珩带着小夭去桑林里采摘冰葚子,同云桑和茱萸一起,将最新鲜的冰葚子装了许多个坛子,阿獙上树帮忙采,烈阳坐在树干上摇晃。玱玹赶回来时,看她们快乐地忙忙碌碌结束,然后坐在凤凰树下也抱了一坛子吃。 “姑姑,”玱玹小心地问,“味道怎么样?” 怎么样?阿珩看看冰葚子,笑着说:“很好,酸酸甜甜,冰冰凉凉的。” 茱萸没有吃,只是说:“等大殿下回来了,他的雪只会更大更美,桑葚会更好吃!小殿下,到时候你可不能偷懒,要一起摘才行。” 玱玹应好。 阿珩笑着,手无意识地捏紧了坛口,似乎这冰凉的坛子能带给她温暖似的。坐在她身边的小夭注意到,便喊道:“娘。” “……哎。”阿珩捏了一个冰葚子到女儿嘴里,“吃吧,这是你们的哥哥给你们的快乐。” 小夭点头:“很好吃,等相柳回来,我定要日日让他给我下雪。不拘是玩耍还是用来吃!” 阿珩叹道:“小夭,莫再欺负你那傻妖怪哥哥了,这么大的一场雪,他一身灵力必然去了大半。” 小夭一惊,手里的果子也不吃了:“那、那……” 玱玹道:“我问了相柳大哥,他说很久之前的他更弱,依然能安稳地活,让我不要担心。然后他走出不远,只一晃眼的功夫我就见不着他了。” 云桑道:“九头蛇妖,我曾在父王的典籍里见过这种异兽,他有九命,亦能变幻万千,想来安全是无虞的。” “哇,九命相柳吗?那可真厉害!”小夭赞叹说,“我还没有见过他九个脑袋呢,等相柳回来我一定要看看才行!” 琅鸟烈阳问:“他要是不回来呢?” 小夭道:“他说说话算话,一定会守诺回来找我的!” 说这话时小夭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相柳是回来了,却没能找到她。别说朝云峰,他甚至连西炎山也登不上去。 临行时的一场大雪到底拖累了他的行程,相柳此去极北之地,花九个多月才赶了回来。 那时候,西炎王宣布要代辰荣讨伐护国督军大将军赤宸,一篇亲笔写就的昭告天下的檄文里,洋洋洒洒上千言,罗列了赤宸上百条罪名。那文字里不仅挑弄了人心、指控了赤宸,还指了许多辰荣国最后一任国君的不是。 辰荣那位国君本就死在西炎王手里,他生前又对赤宸如兄如友,赤宸绝不能容忍西炎王这样污蔑他。 辰荣与西炎再次开战,辰荣带兵的是赤宸,西炎那边领军的,是阿珩。 相柳深夜来到两军交战之地,本在思考如何潜入军营和潜入哪个军营。这是生死之战,双方巡视得都很严密,相柳根本无可乘之机。 他陆续看过了好几场战役,悲恸着赤宸和阿珩的行为,还不知自己该帮哪个的时候,偶然间的夜里,听到了一首苍凉的歌: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眼剜去 让我血溅你衣 似枝头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心挖去 让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兄弟们 我死后请将我埋在她的路旁 好让她无论去哪儿 都经过我的墓旁 曲二第?死别 这歌声在凄风苦雨里传出很远,相柳越发心神不宁,他从这歌声里听出了决绝的意味。 恩人将军与珩姨两军对立,这时候听出来一个人的决绝来,肯定不是一件好事。 相柳把兜帽掩好,准备往辰荣军营帐的方向而去。而这时,另一方营帐也有歌声传出—— 山中有棵树哟 树边有株藤哟 藤缠树来树缠藤哟 藤生树死缠到死 藤死树生死也缠 死死生生两相伴 生生死死两相缠哟 深夜里,天幕无光,只有两方营帐亮着灯火。 雨落不止。 相柳心道,完了。 他们不是在决裂,而是在赴死,不负家国,不负爱人。 怎么办? 相柳闭上眼,风于身畔而起,慢起漩涡,继而席卷,不多时,大雪纷飞。 两方阵营自然缺不了侦察的人,天生异象必有人作祟,有将领或士兵要近前,竟都被他们的大将军拦住了。 深夜里,相柳用一半灵力引起一场偌大的风雪,引来了他想要引来的人。 鲲鹏和獙獙妖都停在左近,赤宸与阿珩从两个方向而来。 相柳单膝着地,道:“对不起,我想不到别的办法。” 阿珩温和地唤他:“阿柳,此行极北,还顺利吗?” 赤宸大步上前将他拎了起来:“一回来就跪,扮世家子扮得什么毛病?” 出极北、回极北,相柳都会来见一见赤宸,连防风邶的事也不曾瞒过。 让相柳站起来,赤宸揪着兜帽给他盖上,刚盖上又皱了眉,利落地把相柳斗篷解了,手一抖披在了阿珩身上。 “行了小柳儿,你那头发淋不淋雪都一个色儿,这东西还是给你珩姨披着吧。” 相柳道:“将……” 赤宸瞪眼睛:“叫我什么?” 相柳抿唇:“宸叔。” 其实除了头发花白——宸叔的头发好像又白了很多。 相柳心里酸苦难言。 阿珩道:“阿柳,我看看你。” 相柳走近了。阿珩轻轻抚掉他头上的落雪,问:“一路平安吗?” “平安的。” “平安就好。” “珩姨!小夭呢?” 阿珩一愣,脸上顿时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我将她送到玉山了。” 相柳惊道:“玉山?西王母……” 赤宸也很惊讶,但是他知道,那确实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西王母能庇护她,烈阳也在那里。阿柳,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能看得出来,小夭她……不一样对不对?”阿珩看了一眼赤宸。 相柳也看向赤宸,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只有这样吗?” 阿珩道:“只能这样。” 赤宸道:“辰荣,西炎,我们必须要这样做。” 相柳道:“那小夭怎么办?!” 那个爱玩爱笑的小姑娘,怎么办? 天地寂静,唯大雪连绵。相柳已经收了灵力,可他心绪不稳,雪竟也不停。 许久许久,阿珩道:“阿柳,你抬头看看四周。” 山河破碎,雨雪夹杂,草木飘摇,唯两军营帐的灯火还亮着。 阿珩说:“这天下,没有一处安宁的地方。战火连绵不休,小夭怎么办?” 赤宸无声地将手放在阿珩的肩上。 他们不止是小夭的父母。 相柳想,等天下安宁了,你们却……那小夭怎么办呢…… 他是个妖怪,独来独往,体会不到他们的感情,却莫名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这情感太沉重了。家国之义和挚爱之情,甚至身后还有袍泽,重重枷锁逼迫着他们无路可走。 相柳胸口沉闷得厉害,那句“小夭只想要父母”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们不可能不爱小夭,说出这种话来除了让他们更难过,还能做什么呢? 相柳低声道:“我该做什么?” 赤宸道:“离开这里,不要搅和进战争。阿柳,做你自由的小妖怪。” 相柳道:“宸叔!我……” “小柳儿,你答应我过什么?既然许诺,便不能不守诺。” 阿珩道:“阿柳,你放心。小夭在玉山一定能过得好好的,王母与我母亲是结拜姐妹,烈阳也是她的哥哥。” 相柳道:“我也答应过小夭,会回来找她。” 阿珩道:“你回来了不是吗?是小夭没能等你。” 相柳摇头。不是这样的,诺言不该因时因地因为别的原因而失信。 “我去见小夭。”反正留在这里亦毫无用处。相柳转身欲走。 阿珩道:“相柳!小夭不能离开玉山!” “我不带她离开,只……” 赤宸道:“见了你,小夭一定要走。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见了希望,便不能支撑绝望;有了依靠,一个人也无法再坚强了。” 相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怪不得宸叔一再让他只做个自由的妖怪,原来做人,要面临这许多困难的抉择吗? “我难道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吗?” 看着战火连绵,看着尸横遍野,看着你们不得不刀剑相向吗? “或许事情还没有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阿珩安慰他说,“或许我们可以……” 赤宸道:“活下来一个。” 他们相视而笑。 虽然都想着自己会死,但是依然期望着爱人能活吧。毕竟还有女儿。 那时的赤宸和阿珩,甚至相柳,都以为这战争的主导是双方领命的将军,谁都没有想到会是一场计谋。 后来,西炎和辰荣最后的生死之战,相柳躲在远处——赤宸和阿珩都不许他近任何一方阵营,不惜以长辈、恩人之名压他。相柳看到山河崩塌,大地成了一片汪洋。生生死死伤伤里,相柳试图疏导水流,可被赤宸发现后抽出时间传音让他离开。 他威胁,利诱,找借口: “替我看看小夭吧,小妖怪,替我看看那个小姑娘,过得好不好……” “你今天如果死在这里,会让我后悔当初救了你。” “走吧阿柳,不要让我和阿珩挂念太多。” 相柳潜入水中,顺水远去。没等离开战场,那水忽然滚烫,又忽然消失,他来不及回头找原因,便被杀红眼的不知哪一方士兵发现,或许都有也不一定。 他是阵营之外的人,却仍然被战争波及,不得不拼杀才能出去。 生死关头的战士厮杀起来不比死斗场里的好多少,相柳一个妖怪也实在太吸引火力。他的灵力在疏导洪水时消耗了大半,这一场拼杀打到天昏地暗。相柳好不容易离开战场,落入赤水河里,用仅剩的灵力掩盖自己便昏了过去,昏迷中顺着河流漂出很远,醒来时是在水底。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外面发生了什么。相柳不敢耽误,只调息片刻便浮上水面去,沿着赤水河往前走。 愈走愈心惊。 一路上水枯地裂,尸横遍野,血染苍穹。 可到那主战场,那片旷野里反而没有尸体,只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桃林。 相柳远远得望,却不得近前。 这就是战争剩下来的东西吗? 曲二第?, 相柳一边养伤一边赶路。西炎在西,玉山更在西炎西北。白羽金冠雕还未孵化完成,相柳自行赶路着实花费了不少时间。这一路上他听了不少传闻,多多少少能将那场大战之后的事拼凑起来。 西炎王打败了辰荣残军,旷野里出现了一个旱魃妖怪。 虽说帝王本如此,但是这不妨碍相柳觉得西炎王卑劣——珩姨可是他唯一的女儿。 相柳忽然担心起玱玹来。左右要去玉山见小夭也是要和玱玹通个气的,他便要想法子见人。 以妖怪的身份上山是不可能的,等玱玹下山亦不可能。此时没有坐骑,飞不了。相柳想了又想,竟只有一个方法可以试一试。 他化了防风邶的模样,欲以防风氏的名义去见五王,只要登了西炎山,他就能上朝云峰去。 五王与七王的儿子,岳梁和始冉两个人经常在集市上招摇过市,相柳准备拿他们两个做踏脚石。找准了时机要上前,却听到这两人在说话: “……玱玹那没人要的东西,天天赖在爷爷身边,行事又张狂得很。” “还让个侍从日日等在西炎山下,说是等消息,万一有故人回来——能有什么故人?那场战争里死了多少人了,即便等也只等个死信儿……” 相柳收回了踏出一步的脚。 他去过西炎山下的。 那里众多守卫,没有见过朝云峰上的面孔。相柳虽然顶着黑发却穿着白衣,探查情况时在那里看了两日,未曾有人来见他。 看来玱玹有准备,却苦于实力。 相柳还是以防风邶的身份踏上西炎山,拿出防风氏的信物对守卫说:“邶自极北回来,奉家父之命,为始冉殿下送来冰晶。” “防风邶”至孝之名甚广,他又是从极北发迹的,防风氏又历来讨好五王七王,守卫见了令牌不曾怀疑,便放了他上山,并有侍卫引路。 过了看守,相柳才看到玱玹的侍从,他待在里头,又隔着守卫,根本看不到山下有什么人来。 防风邶跟着侍卫往山上去,等到无人处,他忽然道:“劳烦大人,我这冰晶好像不大对劲。” 手掌自广袖伸出,玉盒里光华璀璨。那侍卫瞅不出什么不好来,防风邶笑着道:“可能是我太紧张了?大人您看我这眼睛——” 侍卫一抬头,心神便陷入了红色的旋涡里。 相柳用术法隐藏踪迹,一路飞上朝云峰。此时正午,太阳炽烈,玱玹刚结束了在爷爷面前的修习,现在在凤凰树下啃着食物看书。 整个朝云峰安静得像是只有他一个人。 相柳为省时间,登上峰顶便动用灵力降温落雪——片片雪花只落在了凤凰树下。 玱玹扔下饼和书,惊喜地站了起来,支棱着往山下看,等一席白衣映入眼帘,他忽然觉得这天底下不止他一个人了! “相柳大哥!” 相柳身影飘忽,转眼已至身前:“玱玹。” “大哥!姑姑、小夭……”玱玹有很多话想说,一时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自战争之后,他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无人可说,无人可诉,所有离开的人都一去不返,这个时候有个亲人回来的意义便极其不一样! “我都知道。”相柳道。 “你的头发……呵呵。”玱玹苦笑了一声。他慢慢平静下来,看到相柳这样的打扮独自来此,便很轻易地猜到自己安排的侍从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派上。 正如现在的他,一事无成,谁也保护不了。 “你不用管我怎么来的。”相柳说,“我只问你两个问题,你现在过得如何?小夭怎么办?” 玱玹手脚微微颤抖,道:“我想接小夭回来!可是我……我……”玱玹闭了一下眼睛,强迫自己冷静,“再过不久,西炎会送质子到皓翎去,十有八九这个人会是我。” 相柳怔了怔,问:“是西炎王的意思?” “我暂时想不到爷爷有反对的理由。”玱玹完全镇定了,“这样也好。我到了皓翎见到皓翎王,还能有机会劝他将妹妹接回来。不管姑父和姑姑姻缘如何,小夭总是他现在唯一的女儿,他很疼爱小夭的。” 相柳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要去看看小夭。” 玱玹低了头:“我也想知道小夭过得好不好。派去送东西的人总说她很好,我一边不信,一边又想相信。” 相柳拍了一下瘦弱男孩子的肩膀。 玱玹道:“相柳哥,你现在就要走吗?” “我找借口混进来的,待不了多久。”相柳道,“去玉山得知小夭境况,若她过得好,我……” “你可能就不会再入世了对吗?”玱玹仰起脸望着相柳。 相柳蹲下来,和男孩子平视:“或许吧。这尘世与我,如同万丈波涛与蜉蝣,我心不定,担不住。” 玱玹很难过,他强笑道:“没关系,等我强大起来了,这个人间肯定和现在不一样了。到时候你即便入世也能做个自由的妖怪!” 相柳笑了笑:“你做得到。”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相柳便下了朝云峰。 临走时玱玹摸摸身上,竟找不出一个可以让相柳可以进出西炎山的信物来。相柳安慰他说:“等到你足够强大之时,根本用不上什么信物,我可以在你的领地来去自如。” 现在没有实力,即便有什么信物别人也不会认的。玱玹目送相柳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仰头看无边苍穹,低头见万里河山。 做戏做全套,相柳唤醒了侍卫,搭进去一盒冰晶,离开了西炎山。 他往玉山而行。 曲二第??小夭丢了 没钱没背景没坐骑的妖怪,只能徒步赶往玉山。跋山涉水半月有余终于到了地方,却入地无门。 玉山的结界对外来人并不友好,只剩下三两成灵力的相柳想闯山也不可能。他思考之后,只能一边疗伤恢复功力,一边等人来。 西炎和皓翎,总会有人来看小夭吧。 玉山的温度和景色千万年都不曾改变。相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又不能时时看到日升日落,只知他直到休养好了身体,也不见有人来看小夭。 等待是一件枯寂的事。 相柳闯了玉山,惊动了山中为数不多的侍女。他报小夭的名字,无人肯让他见,报阿珩和赤宸,换来的是更厉害的攻击和怒斥。 但是既然选择了闯山,相柳必然要见到人。 狂风大雪,桃花纷纷而落,偌大的动静之于万倾玉山也不过是蜉蝣撼树。功力耗尽之后,相柳逃离,待养好了伤再度闯山。 如此五六次,才见到一个熟人,烈阳。 “原来是你。”烈阳告诉他,“不要再来了,阿獙还在昏迷,不知道何时能醒。王母答应了阿珩会照顾好小夭,以现在的天下大势,她不可能会放小夭下山的。” 相柳倚在桃木上,摁着自己汩汩流血的手臂,用冰霜凝固:“小夭呢,她在做什么?” “前两年她对这里还感觉新奇,总爱笑。现在……为了让她强大起来,王母对她很严苛,现在整日整日的板着脸,脾气很大。” 小夭待在玉山已近十年了。 相柳想不出来小姑娘整日忧愁的样子,他问:“闹过吗?” “哭过吵过,自然也闹过。可是玉山那么大,她随随便便在一个地方就能跑两日,在这里她灵力又最低,跑也跑不出去。” 这太无助了! 烈阳看到相柳的脸色,不得不提醒他说:“为了她的安全这是唯一的办法!你现在闯山见到了她又怎么样?留下陪她?她不愿意待在这里!带她走?以你现在的能力遇到什么连带上她逃跑都做不好。我也不想困着她,那个时候我也想走,可是有些事情,必须有人做。” 相柳没有强求去见小夭。赤宸说得对,如果在做不到的时候给予别人希望,会对对方造成更大的绝望吧。 他用灵力凝结成一枚冰晶雪花托烈阳转交,离开时说,等他再强大一些,拥有了坐骑,会再来玉山兑现他的承诺。 相柳回了极北,在极北一待就是三十多年,他的修为进步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白羽金冠雕终于孵化,他现在拥有了坐骑,到时候见了小夭,即便遇到什么他打不过,也能带上她跑。 光有坐骑和修为还不行,想在人间安身立命,得有钱财。 虽然接了小夭应该是将她送到皓翎就可以,但是小姑娘在玉山困了这么多年,一定想念山下的热闹繁华,若她想买个小玩意儿,吃点什么东西,相柳总不能像防风邶似的领着她往赌坊去吧?丫头还小呢。 于是又十年里,大荒各地的赏金榜榜首逐渐被一个叫“相繇”的杀神占领,他战力高,下手果决,接的单子必能完成,是个炙手可热的杀手。 赚钱的同时相柳想法子在皓翎见到了玱玹——这少年做质子时甚至比自己的国家还要自由些,看样子皓翎王待这个“侄儿”还不错,那么对自己的女儿只有更好。 相柳对小夭待在皓翎更放心了些。有亲人和自由,小姑娘总会过得好了。 然而他准备好了修为和坐骑,探好了人和地,赏金榜突然出现了一则消息,且玱玹也肯定地告诉他,小夭丢了。 天地很大,人世很广,苦难似乎如影随形。 很久很久之前,赤宸说明日的惊喜大概是个惊吓。 这红尘总不让人如愿。 相柳蓦然笑了起来,他或垂首或阖目,声音低沉缓慢。小小的茶室里有飞雪落下,玱玹惊疑不定时,相柳又倏然睁开眼,雪花凝聚成团,轰然碎裂成烟雾。 他来不及也没有心情和玱玹说什么,站起、转身,冰霜面具覆盖半面。这妖怪从窗上一跃而下,毫不犹豫走进茫茫人海。 玱玹急匆匆扒上窗台时,他已经没入芸芸众生里了。 相柳开始在大荒里寻人。 虽然这么多年也有点人脉,但是他并不敢直白地点出丢失的人长什么模样,万一战争留下的人报仇报到小夭身上怎么办?防风氏的势力亦是防风邶一个庶子够不着的东西——何况单论势力,玱玹和皓翎王难道没有吗? 既然找不到人,那就只有三种可能,一个是小夭被困,一个是她在躲,最后一个…… 相柳不愿意想。 如果小夭在躲,那证明她是安全的。如果她被困……什么东西会囚禁王姬大将军和皓翎王的女儿、亦或是一个灵力不错的神族小姑娘呢? 前者是仇家,后者是妖魔。 大荒广阔,山海无边,相柳这一找就是五十多年。他见过日月沉浮,走过大小城镇,路过形形色色的人,却见不到一个小姑娘趾高气扬地质问他:你怎么又偷听我的心声。 暗地里搜罗的消息终于有个模糊的轮廓——当年西炎大殿下娶亲时挟持皓翎小王姬的九尾狐狸,曾在南方某处山脉出现过。 这是符合仇敌又符合妖魔的东西。 相柳立刻往那座深山赶去。虽然这种消息有误的不知凡几,但是有一点希望也不能放弃。 山高林密,相柳隐藏身形潜伏其中,确实闻到了狐狸的骚气。 这确实是一条修为高深的狐妖。 循着淡淡的气味移动位置,相柳在水潭旁边又高又险的山峰上发现了一个山洞,那里的气息最为浓郁——想必是用来标记地盘的。 有声音隐隐约约传出来,听着像是辱骂声。 那狐妖在里头。 相柳浸在水潭里守着,等到第四天,那狐狸出了洞门,骂骂咧咧去觅食——万年的狐狸不吃饭也不会死,但是隔一段时间必须进食的会是什么? 用极北最干净的冰雪遮掩气息,相柳趁机飞上山洞,悄悄游了进去。 曲二第??你怎么才来 这狐狸洞腥臭得厉害,七扭八歪。相柳一边记路一边小心地往里探进。有结界挡路,但是这狐族迷障恰好赤宸教过破解之法,相柳轻而易举便走了过去。他能看到石壁边扔着的带血的荆棘条、角落里血肉模糊的动物肉,还有上面扭曲的虫鼠。 那九尾狐狸也穿了身白衣服,长得人模样,却着实还是个衣冠禽兽。 袖中的手指在微微发颤,相柳一把用另一只手摁住了它。 这里不该有那个小姑娘! 他希望能找到小夭,但又不希望这里真的有她。 但是几个呼吸后,他听到了声音: 〖……小花,小花,你今天的花苞好像大了点?过不了几天就能开花了吧?〗 〖我今天应该能填填肚子。这锁我好像会开了,等我有了点力气,那只死狐狸不在的时候,我就跑出笼子摸摸你。〗 〖小花,别看这洞里阴暗,但是能活着就是件好事,你就别挑剔生存环境啦!……〗 相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进最里头那间洞穴的。 那个大大的笼子里,趴着脏兮兮、污浊浊的一团,别说看不出是个小姑娘,连人形也不大看得出,只一起一伏的身躯,证明了她还是个活物。 单看骨骼是长大了些的,可是瘦骨嶙峋的,还不如小丫头蜷起来块头大。 她伏趴着,手臂向外伸着,笼子外石缝里有一朵细瘦的野花,倔强地生长着。 心神皆颤的相柳一时不察泻了呼吸,竟瞬间被笼子里的生物察觉,她立刻蜷缩起身体滚到了笼子最远的角落里去。 方才她还在念叨,很久没进食,身上没有力气…… 刹那间,相柳有点喘不上气。 【……小夭。】 笼子里颤抖的小家伙停止了抖动。 相柳大步奔上前去——那一团又本能地滚到了另一边,他只能克制住激动的情绪,压制着想发红的兽哞,慢慢蹲下来,不开口,只用心声。 【小夭,小夭,小夭……】 脏成乱麻的头发里露出一双眼睛。 【小夭,我是相柳,九个头的臭妖怪。小夭别怕,你看看我,眼熟吗?】 〖你、你……〗 【我听得到你说话。小夭,你还记得吗?只有我能听到你心里的话。我是相柳。】 那个脑袋抬了起来。 相柳不敢动,脸上的冰霜面具消散,他尽可能放缓动作,伸进一条手臂在笼子里,一遍一遍重复。 【小夭,我是相柳。】 小夭环抱着的手臂松了些。 〖相柳?臭妖怪?〗 【是,我是相柳。】 小夭想靠近那只手,忽然,她又往后缩了缩。 〖骗我,都骗我。你们都不要我!〗 “没有!”相柳脱口而出,见小姑娘如惊弓之鸟又懊恼不已。他顾不了许多,灵力幻化出漫天飞雪来,盈盈洒洒落满了整个洞穴。 小夭温柔的雪花抚拍着,又慢慢抬起了头。 相柳无声无息地破开笼子走了进去,在小夭身边重又伸出手,掌心一枚冰晶雪花闪烁着晶莹的光。 小夭的目光从他掌心的雪花,到他披散的银发,最后到他的脸,呆呆愣愣。 【小夭,我说话算话,回来了。】 泪珠从眼里滚落,在脸颊上冲出两缕“小道”。 【小姑娘过得不好,都怪我这个妖怪找到你太晚了。】 小夭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相柳:“相柳哥哥!你、你、你怎么才来找我啊……” 相柳把小泥猴搂在怀里,轻轻地道:“不哭,不哭……” 小夭哭得止不住。 〖好多人杀我,没有人要我,我记不住自己的脸,九尾狐散了我的灵力,把我像个牲畜一样关在笼子里二十年……〗 相柳知道她有多痛,却不知道怎么消除这痛,只能笨拙地告诉小姑娘:“小夭不怕,我在,我在……” 小夭足足哭了快半炷香才勉强止住眼泪,人还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顾不得抹相柳脏污了的白衣,紧张地抓着他的衣服。 〖那九尾狐狸呢?你见到他了吗?〗 相柳缓缓给她渡灵力,安慰说: 【他去觅食了。】 〖他是万年的狐狸,虽然被赤……打断了一条尾巴,但是剩下的灵力也不是你能对付的。相柳哥哥,你先走吧,我有办法对付他的!〗 相柳心里一疼。 【这傻姑娘,即便痛得难以忍受,也不想别人遭受和她一样的痛苦。】 〖我听得到!……我有毒药可以——疼!〗 小夭痛得一缩胳膊。 是相柳捏住了她的手腕。听到小夭喊疼,他忙松了手,神情却无比严肃:“小夭,你的灵力呢?” 小夭抿了嘴,头一垂。 〖散了。九尾狐散了。〗 “散功之痛犹如钻骨吸髓!你、你……”相柳恍惚间还能看到桃花之畔张牙舞爪的小姑娘,那个爱笑爱玩、不能受一点委屈的小姑娘!偏偏……独自一个人忍下了不能忍受的很多事。 “没关系啊,”小夭扬起泪光闪烁的大眼睛,“我现在不想死,我正在想办法弄死他!” 【原来,你想过死的吗……】 相柳摸摸小姑娘的头,缓声说:“没事了,小夭,都过去了。” 小夭就扁了嘴,满腹委屈再也压制不了,扑在相柳怀里无声痛哭。 相柳抚着她剌手的头发,轻轻地道:“我们弄死他。” 小夭重重地点头。 半个时辰后,老狐狸回来了。 他一进洞穴便察觉到其它野兽的气息,当即脸色大变,急匆匆奔来,看到笼子里还趴着他的猎物。心下略松了一口气,并没有掉以轻心,拎了鞭子在手里,打开笼子往里走。 猎物透过蓬乱的头发看到他,又恨又惧地趴着往角落里缩。 老狐狸阴狠地道:“小杂种!” 他一边甩着鞭子靠近,一边打量洞穴。 除了这笼子里,确实没有别的活物了。 或许有东西过来,却没能破得了他的结界。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老狐狸的心又放下来一点,转念又一想,要是他的尾巴未断,今日何至于这么小心,又怒从心起,抄起鞭子就往角落里蜷缩着的一团抽去。 说时迟那时快,那猎物豁然抬头,眼里的红光妖异渗人,如电一般弹起向他扑来。 曲二第??不要怕 他身形诡异,跃至空中时身体便已经伸展拉长,成了个成年人的模样,一把弯刀兜头劈来,老狐狸仓惶躲避,手里的藤鞭和身边的牢笼被击了个粉碎。 “什么东西敢来招惹我?!” 相柳根本懒得搭理他,出手狠厉招式利落,就是奔着要他死去的! 只要你死! 雪花又开始飘落,相柳的身影在这雪中飞舞,肃杀而又无孔不入。他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哪怕伤了自己也要弄死对手。 白衣服的小夭从外面跑了进来,躲在一旁紧张地看。 终于,老狐狸摸不清相柳的招式,他洞穿相柳肩骨之时,亦被相柳一只兽爪掼在了墙上! “小夭!” 小夭立刻飞奔过来,将一把毒药塞进了九尾狐的嘴里。 相柳迅速松开兽爪抱了小夭,腿一抬踹了老狐狸——拔出肩胛上的狐爪,退到三丈之外。他几近力竭,松开小夭便单膝跪在了地上。 “相柳哥哥!” “没事。” 小夭慌得去捂他肩上的伤口,相柳拍拍她的手摇头,示意她不用担心,自己用灵力先将伤口冰封起来止血。 【小夭,看前面,看着他死。】 老狐狸弓起身体,开始呕血抽搐,慢慢往地上倒,瞪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们。 小夭攥着拳头,忽然扭头:“我想借你的刀!” 相柳微愣,略一想便明白了她想做什么:“那刀你拿不了。”他用灵力凝结出一把冰刀来递给小夭,“你那仅剩的一丝灵力足够驾驭它一时半刻。去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小夭拎着刀走过去,让老狐狸看着,一根一根剁掉他剩下的八根尾巴,每剁完一个就摆在他面前,等八条尾巴摞高,老狐狸也死了,眼里那终于解脱的释然合在了眼皮下。 冰刀消融,小夭的眼泪砸在地面上。 相柳拖着手臂走过去,半蹲下,让小姑娘趴在他一侧肩头。 小夭抱着他一条胳膊哭,哭完了哑着嗓子说:“我不恨他了,不恨了。” “好。”相柳温柔地拍拍她,“谁也不恨。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小夭点头,松开相柳去找火把,准备将过往一切都焚烧殆尽。相柳默默看着她扒拉东西,眼睛往狐狸尾巴上瞄。 【唉……】 小夭听见了,问:“干嘛叹气?你看它做什么,想要吗?” 相柳被发现了倒也诚实:“嗯。” “为什么?炼器?” “缺钱。” “……” 小夭一下子笑了,把狐狸尾巴抱起来一股脑地塞到相柳怀里:“给你给你,贪财的妖怪——哎哟别碰到你的手!” “无碍。” 相柳松开一团毛绒绒,扯掉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露出里头沾染了血迹的白衣来,他划破衣角做出布条,把七条尾巴扎了一把,缩成拳头大小方便拿取。 小夭打量着他说:“本来外衣都给我变了衣服,你这中衣还短了一截。那条尾巴怎不绑?” 相柳看看洞穴,让小夭将一处厚厚的积雪扒开,露出一朵细瘦的花草。 小夭看他。 相柳问:“想带它走吗?” 小夭愣愣的。 相柳道:“将它移植到其他地方去,让它感受阳光雨露,自然生长、开花、结果、枯萎、死去。” 小夭鼻子一酸,点头:“好!” 相柳便用灵力移开石头,将剩下的那条狐狸尾巴卷成个花盆形状,将小花挪了进去,暂时冰封。 小夭将花盆抱在了怀里。 相柳收拢洞内冰雪,小夭点燃了洞穴。相柳带她跃下山峰,一起将小花种在了水潭边,然后两个人都脱力地坐在地上。 小夭拉相柳:“别坐了别坐了,老狐狸教过我辨认草药,你这伤需要诊治!” 相柳笑:“你可治不了我。” 小夭急了:“你不信我呀?方才老狐狸那毒药就是我配制的!药效如何你看不出来?” “我当然见识到了你制毒的威力,也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我的伤药石无用。” “那什么才有用?你以前就没有受过伤吗?” “熬过去就好了,慢慢运功。” 相柳云淡风轻,小夭却做不到无所谓。她苦想了一阵儿,忽然道:“我知道了!” 她将手臂递到相柳嘴边:“我的血!九尾狐将我的灵力散在了血肉中,我的血会对你有用!” 献宝一样的小姑娘…… 相柳蹙了眉,敲了她额头一下。 小夭抱着头控诉地瞪他:“臭妖怪你干嘛!” 久违的称呼让相柳心情好了不少,他说:“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想法。好在你功力并未被散尽,我会帮你重新修炼的。现在啊,做点该做的事吧。” 小夭激动地道:“真的能修炼吗?!什么该做的事?” 相柳笑道:“饿不饿?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饿!好!不过你有钱吗?” “钱虽然不多,但是买下一个酒楼什么的应该没有问题。” 小夭惊喜道:“那我们现在就去吗?吃完东西我们去哪?我想去很多地方看一看——但是玉山五神山西炎山我不要去!等一等!我先……”她脸色猛地变了,望着相柳问,“你看到我的脸了吗?你没有注意到我的脸吗?” 〖有心声在,我差点忘记现在的我不是我了……〗 小姑娘的眼睛尽是期待和恐惧。 相柳心里一疼,道:“小夭!” 小夭捂住了自己的脸:“我很奇怪是不是?我是个怪物!我找不到我自己了!” “没有!小夭!”相柳固定住她的脑袋,让小夭能看着他的眼睛,“我是九头妖怪,能变化万千;我是从死斗场逃出来的奴隶,也曾被这样囚禁过对待过,茹毛饮血,苟延残喘!小夭,不要怕,都过去了,这样的经历虽然难过,但它是苦难却不是你的屈辱,不要怕你自己,你很勇敢,你救了你自己。” 小夭待在相柳的眸子里呆滞着,张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记不得也不可怕。”相柳拉她看水潭,“有人会记得你最初的样子。你看,这个漂亮灵动的小姑娘眼熟吗?” 水面如镜,一个大眼睛小嘴巴、扎着双髻的小女孩在冲着他们笑,耳畔垂着粉色的发带,额上一朵灿烂的桃花印记。 小夭出神儿地望着水面,面容悄无声息地在改变。 相柳安静地陪着她。直到扑棱棱的声音响起,小姑娘回头问:“哪来的小胖鸟?” 相柳笑着道:“这是我们流浪大荒的坐骑。” 曲二第??清水镇 二百余年后,清水镇,回春堂。 大早上的,伙计麻子和串子在前头收拾东西,医师玟小六拿着个饼端着碗在后院小桌边吃得稀里哗啦,吃完饭把碗往桌上一撂就要走。 厨房里的老木正好瞥见,利落地将手里的勺子换成了棒子,拿着走到小六身边,棒子往桌上一放就是一声吼:“咋地!又不洗碗?!” 给小六吓一哆嗦,忙不迭地狡辩道:“我又不是最后一个吃完的!那不是还有宝柱没吃呢吗?” 老木道:“还宝柱呢?!宝柱早就起来上山打猎去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呢?!” 小六缩了缩脖子,看看老木手里擀面条用的大棒子,很识时务地将碗收进木桶里,拎着桶去河边洗碗。 河边不远,沿着青石板路往前就是,一眼就能看得到。小六不想去不是因为路远,而是单纯地嫌弃洗碗。 她一边认命地扒拉碗在水里搓,一边腹诽某个早早溜了的人——没错!她才不觉得早走是打猎呢,分明是那个人也不想洗碗嘛。 小六分外怀念起在极北之地的日子,吃饭喝水用的都是冰雪凝聚而成,用完扔了就可以。哪里像尘世中这样子,一天还要洗三次。可是极北之地实在是待腻了,这清水镇的日子虽然枯燥,但也热闹啊! 每个碗都漂过一遍后,小夭举起一个看了看。 也许干净了吧? 有心想把碗一股脑全塞桶里带回去,可到底是不敢——老木麻子串子都不会说什么,可宝柱就…… 他那双眼睛瞟自己一眼,自己估计就招架不住了。 唉,这怎么好一直屈服在他“淫威”里呢?小夭涮着碗想, 〖等到哪一天一定把自己用过的碗塞到他嘴里,让那家伙再爱干净!〗 她想着那人可能会有的反应,竟笑出声来。 然后被什么东西炸在了脑门上,小六被冰得一激灵,抬手一摸,果不其然是一团雪。 〖又搞这一手!〗 她抬头怒视前方,始作俑者手里拎着两只野鸡,正不慌不忙地走来,见她怒冲冲地抬头,目光流转间轻飘飘睨了她一眼。 小六立刻乖了:“宝柱哥你回来了!” (这里必须配一个宝柱哥的形象示意图!) 宝柱笑了笑。 小六赶紧把手里的碗从头到尾刷了三遍并检查了两遍。 宝柱道:“干净了。” 小六这才松了一口气,将碗放进桶里。 “这野鸡好肥,炖汤还是烤了?” “晚上吃的话就烤了,明日早晨吃就炖汤吧。”宝柱从怀里掏出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布包给小六,另一只手把水桶拎起来,“今天发现了一株好参,几十年应该有了。” 小六笑着把参拿好了,两个人往回春堂走去。至于河边的黑影子只当看不见。 【还活着,不用担心烂了有味道。】 〖哦……今天能不能你来写药方,我想偷个懒。〗 宝柱没拒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小六。 【今日“凝水成冰”再不能成,晚上你就别睡了。】 小六扯他袖子:“哥哥~” 宝柱凉凉地道:“小六,你可是个男人。” 小六:“……” 看诊的人挺多,忙碌一上午后,老木端上来一大盆热腾腾的鸡汤。 饥肠辘辘的小六惊喜道:“怎么现在就煮了?!” 串子边盛汤边说:“还不是宝柱哥,说你会饿非要老木给炖了。” 小六嘻嘻笑:“谢谢宝柱哥哥!” 宝柱道:“吃饭别说话。” 麻子举举手,宝柱挑眉,麻子道:“外头那叫花子我给了他一块干饼。” 小六侧身往院外瞅了一眼。 宝柱不甚在意:“吃饭吧。” 〖是早上河边的那个人。〗 【嗯。】 下午,小六出诊,宝柱带着串子麻子去山里采药,晚上回来时,老木烤了剩下的那只野鸡,还做了饼子,大家用饼子卷肉吃。 那叫花子还在院外,中午麻子扔给他的饼子他也没吃。 小六又往外看了几眼。 吃完饭,宝柱道:“小六,我们出去走走。” 他们走出门外,往河边转了一圈。 “又心软了吗?” “……嗯。” “这个人有神族和狐狸的气息,虽然很微弱。他这般模样,以后会很麻烦。” “……嗯。” “想好了就去做,不要瞻前顾后。” 〖相柳哥哥……〗 “我什么时候教你扭扭捏捏了?” “如果他不是个好东西,我能救他便也能杀他!” 宝柱露出一个笑:“好。” 然后他就掂回回春堂一个人,老木去烧水,小六主治,麻子串子帮忙,宝柱动手。 这人身上的伤密密麻麻,触目惊心。负责揭衣服的宝柱眉头舒展不起来,吩咐麻子和串子:“你们一起去拿小六要的东西来。” 麻子和串子如蒙大赦,出了门又互相说对方胆小,串子不服气地说:“六哥也怕啊,除了宝柱哥胆子大。” “也是啊,六哥也不敢看呢。” 屋子里,麻子和串子一走,相柳就干脆利落地找用灵力让人昏沉,再连用几个净身咒除了叫花子一身脏污,等到麻子和串子回来敷药包扎,小六在一边看着,忍不住道:“轻点啊。” 〖这看得我都疼了。〗 宝柱看了她一眼。 【头侧一边。我在这里不需你做这些。】 小六忙把头低了下去,但是又控制不住地想瞧。 〖相柳哥哥,他和我们……有点像吧?〗 好一会儿后,她听到回答: 【能不能活下去,看的是自己的造化。】 收拾好这人,离天亮也不过一个时辰了。让麻子和串子去睡,小夭看了看榻上包得严实的人,纠结道:“他这头发怎么办?要不要洗……” “不用。”相柳也看了看那蓬杂乱的毛,这净身法术再用在头发上可就不好糊弄别人了,但是让他洗头是不可能的,让小夭来更不可能。 曲二第??叫花子 第二天麻子和串子来给人换药,就看到一个锃光瓦亮的光头躺在阳光斜入的榻上。 麻子问道:“看这利落劲儿,是宝柱哥吧?” 串子附和道:“宝柱哥清理病人是……又快又好的。” 两人对视一眼:唉,遇见宝柱哥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哦。 睡了一个半时辰的小六从屋里晃出来时,宝柱也正从外面进来,又将两只野鸡扔在地上,这次还加了两只鸽子。 老木盛了两碗汤出来放在木桌上,问这俩人:“这就养着了?” 小六捧着碗道:“养着吧!” 老木道:“这个人可不是你和我这样的低等神族,也不是宝柱这样的妖怪。” 宝柱说:“真有仇家也不怕。想养多久就养多久吧。” 老木便叹口气,道:“知道了。”然后收拾鸡和鸽子,现在就开始炖。 可怜的叫花子连喉咙都受了伤,不论药还是食物都吃不了。宝柱和小六去看,小六编自己的糗事安慰他,宝柱将药汁凝成冰块,含在了叫花子嘴里。 “最绝望的时候你都撑下去了,没道理见了希望反而被难倒。”他对醒过来的人说。 药冰在嘴里一点点融化,药汤一点点渗入喉咙里,冷冰冰的温度流入五脏六腑后分明是温暖的。遍体鳞伤的生物配合地努力吞咽着,宝柱眼里露出赞赏来:“很好,你能让自己活下去了。” 一块冰含化了,他就再给冰一块塞嘴里。 半个时辰后,一碗药喝完了,小六温和地说:“你先歇一会儿,等汤好了再喝点东西。” 宝柱坐到塌沿上,捏住他的手腕用灵力给他温养身体,对小六道:“行了你去歇晌,今日不是还要出诊?我下午不去山上了。” “那山中的虎豹豺狼可是逃过一劫了,要不是你总说人要藏拙,恐怕整个清水镇的人都得叫一声宝柱大爷。”小六边说边喵床上的叫花子。 〖你屡次用灵力帮他,要是这人忘恩负义把你的事捅出去,我一定给他喂百八十种毒药让他生不得死不了!〗 宝柱懒洋洋地瞥了小六一眼。 【他要是敢有那个心,根本就活不到能站起来的那一天。】 小六这才放心地去补觉了。 虽然有恻隐之心,但是里外她还是分得清的。清水镇上的人,还有麻子和串子只知道回春堂里的医师玟小六、汉子宝柱和老倌老木三个是低等神族,除了老木没人知道宝柱其实是妖,小六的修为比低等神族要高不少。 这么多年的教训告诉小夭,信任可不敢随意给出去。 叫花子从此就躺在了回春堂。宝柱和小六配合默契,一个负责身体的伤,一个就变着法地开导他。小六的医术不错,又加上宝柱每日里灵力温养,一个半月之后,他的头发长出三寸来,也已经能慢慢支起身体了。 小六让麻子串子烧水拎过来,准备让伤患洗个澡——这么长时间里,都是宝柱背着个为人擦洗身体的名头,相柳对此很有意见。小六说要不换了她来,被相柳瞪了一眼。 【装男人上瘾了?那还要我在这里做什么。】 小六笑嘻嘻地抱他胳膊。 这三百年里虽在流浪,可是妖怪哥哥修为高,人又好,小夭其实还是个被呵护着的小姑娘。 容器和水都备好了,宝柱抓住叫花子背后的衣服把他拎到了木桶里。小六看得直咋舌:“他好歹是个病人,你怎么跟小时候拎串子麻子似的呢?” 宝柱道:“他和串子麻子有什么分别?” 小六哑口无言,想了想道:“比他们那时候块头儿大点?” 宝柱问:“还有吗?” “他们是两个,这家伙是一个。” “没了吧?” 小六嘿嘿笑。 宝柱道:“傻兮兮的样子!来,他自己洗,你过来,站在这里。”小六听话地走到浴桶十步之外的地方,刚好能看到浴桶里人的一个脑袋和身边的水。 宝柱道:“这水蒸腾的气下去之后,水温便会凉一些,你就站在那里,用灵力给水升温。” 小六张大嘴巴:“这太远了吧!我、我近五步?三步?……两步行不行啊,宝柱哥哥~” 宝柱哥哥无情地笑:“不可以。你要是不愿意拿这个演示,我也可以带你去葫芦湖。” 葫芦湖可还行啊!小六瞬间老实了:“就这个吧!就这个!这人也得好好洗洗不是?病人呢,凉水泡久了对身体不好,就这个,就这个……” 被迫使洗澡水恒温的小六,折腾了五六次后人麻木了。 被迫泡了一个时辰的病人也麻木了。 “将这衣服拿出去让串子洗了吧。”宝柱将一件衣服抛过来,铺天盖地似的遮挡视线,在小六伸手去接的那会儿功夫,他已经把水里的人拎起来裹了衣袍,摆坐在床上,“走吧,让他自己收拾。” 俩人出去了。 在外面坐了一会儿,麻子和串子问里头人的情况,小六一一都答了。他们还问今日什么时候上山去,宝柱说吃过午饭。 门缓缓拉开,被救的人扶着墙挪了出来。靠着门框呆呆地望着天空和白云。 以前都是宝柱和小六得了空,或掂,或抱,让他出来透透气,今天是第一次靠他自己走出来的。 麻子和串子也是第一次认识到,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同样的粗布衣袍,他们穿着是就是乡村粗汉子,他们宝柱哥和这个小“叫花子”……麻子和串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如果是陌生人让他们称呼,他们可能会叫宝柱一声“大王”,叫“小叫花子”一声“公子”。 宝柱淡淡地看了几眼,扭过头,正对上小六的眼神:“看我做什么?” 小六笑眯眯地说:“没有,就是想叫你大哥。” 麻子和串子也忙点头,对,大哥!大王什么的不敢啊,他们宝柱哥也没有什么野心不是。 宝柱小小地白了小六一眼,道:“看他的样子,再有几个月就可以离开了。” 小六往后一仰,没骨头似的躺在椅子上,手臂垫着脑袋,道:“那行啊。哎哟,小爷我又行一善!” 宝柱被惹笑了:“去!” 小叫花子却出了声:“我、无处……可去。” 声音呕哑嘲哳ou yā zhāo zhā,仿佛是从嗓子里硬生生扯出来一般。 曲二第??叶十七 乍听他开口,宝柱和小六又对视了一眼,宝柱不说话,让小六自己去解决。 小六便坐起来,双臂垂在岔开的两腿间,从半垂的脑袋上撩起脸皮看人:“不想走?你还要赖我这儿啊?” 她这样子宝柱看一次眼睛疼一次,如果不知道她是个姑娘倒还罢了,这有了对比就觉得看不下去。干脆拿筷子一端敲敲麻子和串子,老木把晾晒的药材端过来,宝柱带着他们先收拾、研磨药材。 小六跟叫花子说话:“你叫什么?” 那人摇头。 “不知道?忘记了?不想告诉我?” “你、们、救我。我、是、仆人。赐名。” 〖哎哟这人有心眼嘞,看样子是记得自己的身份,不想说。〗 翻检药材的宝柱腾空瞅了她一眼,心里模糊地笑了一声。 小六斜着眼睛看叫花子:“你的身份可不应该做个仆人,万一哪天遇到地位比我们高的人,你还会把自己的位置摆在我们之下吗?” “我……听……听……” 小六站起来,一蹦三跳,“啪”一下将手搭在宝柱肩上,对叫花子道:“喏,你看,你知道他有多厉害的,即便是他也要听我的。如果你敢背叛,”她认真地说,“我一定会让你悔不当初。现在你重新选择还来得及。” “丑话”说完,她又看宝柱。宝柱盯着肩上的手一脸无奈。 〖相柳哥哥,留下他吧?我看他能帮我洗碗!〗 【小六爷你做主就好了。】宝柱把肩上的那只手拎下来,大大地白了她一眼。 小六便又趾高气昂着,等叫花子回话。 那人慢慢地道:“……听!” “行,你留下吧!”小六拍板,扔一截甘草给他,“吃了吧,好好养身体,养好了干活。” 叫花子果然很听话。麻子和新伙伴招呼了两句,挠头向宝柱:“宝柱哥,要不给他取个名字吧,总不能一直叫叫花子?” 宝柱沉吟了一下,还没说话,小六已经扑哧笑出声来,越笑越大声,最后指着他们抱着肚子弯着腰。 宝柱也几乎给她气笑了。 串子觉得莫名其妙:“六哥你笑个啥呢?” 看麻子,麻子耸肩。 小六摔在躺椅上,边滚边笑,边笑边滚,间或指着宝柱:“你、你们让他、他取?哈哈哈哈……你们看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再想想他养的那只小胖鸟!哎哟,哎哟……让他取?不用他张嘴了,干脆我告诉你们——就叫毛蛋!哈哈哈哈哈哈……唔!唔唔唔……呸!呸呸呸!谁啊一大团枯草塞我嘴里!宝柱!!!” 串子道:“那啥、六哥,那不是干草,是丁香。丁香是治什么的来着?” “你咋又没记住!口臭!治口臭的!”麻子打了他一下。 小六讪讪地迎着宝柱冷冰冰的目光扭捏了过去:“宝柱哥,好哥哥~我错了,我错了……” 〖相柳哥哥,小夭错了,错了好不好?〗 宝柱冷淡地道:“你的名字好听。”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你的名字好听,我觉得你的名字最好听!” 〖相柳相柳,相柳多好听啊!〗 小六嬉皮笑脸的,还转移话题:“话说毛球呢?总溜出去十天半月的不着家,山里那么多‘虫’吃吗?” 〖你也是蛇哎,还让毛球吃毒蛇!〗 【二皮脸。】 宝柱没好气地看她,反正拿这死丫头一点法子也没有,打不得骂不得,皮也厚不过。 小六取笑完宝柱,自个儿取的名字也遭到了其他人的反对!这也太随意了,什么“甘草”“小泥巴”,不行不行…… 总而言之,给“叫花子”取名字一波三折,最终在麻子串子的努力下,诞生了“叶十七”这个简单却好听的称呼。 十七自己也没有什么意见,他一边养伤,一边开始摸索着干家务。小六果然同她一开始打算的那样,等十七再好点,她就再不洗一个碗了。 十七拎着木桶,一瘸一拐地准备出门,宝柱扔了块儿布给他:“先包着吧。再等上半年,你的头发也该养长了。” “没、事。”十七摸摸自己的头发茬子,笑得很温和。 “你随意。”宝柱不置可否,自己上山去了。 小六在前头看诊结束已是日落时分,回到后院便看到厨房里数十只山鸡野兔。她忙去找宝柱,问道:“你又要离开了吗?” 宝柱道:“嗯。有个单子。” 小六往外头看了一眼,低声问:“有没有危险?” 宝柱笑道:“危险不到我身上。” 【没危险怎么挣钱?】 小六被逗笑,转瞬又心情低落下来:“反正你总不拿危险当回事的。连……” 〖连我的血你也轻易不肯喝。明明它对你疗伤很有用的!〗 “好好好,哪天把你炖了滋补进养一下。”宝柱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我走了。老规矩。” 小六道:“你放心吧!我一定能保护好自己的!” 宝柱就出了门,吹了个哨子,一只胖乎乎的白鸟从树上飞下来,坠在他身边,一人一兽往外走。 小六嚷嚷:“毛球!你少吃点啊!” 毛球扑棱棱飞过来,小六赶紧跳屋里去。 “死鸟!又想拉我头上!早晚拔光你的毛!” “毛球,走了!”宝柱招呼道。 〖相柳哥哥早去早回!〗 【好。】 宝柱走了,大家吃晚饭时老木还说:“这一走得七八天?准备那么多野味儿,是生怕我给你炖羊肉啊。” 十七不解,麻子解释说:“六哥不爱羊肉,说是有膻气。” 小六得意道:“我哥乐意惯着我。略……” 吃完饭,大家又盘点今天的收益。小六叹气说:“这钱可太少了。麻子这些天和屠户的闺女春桃来往多,说不定哪天就要用钱。” 老木警告说:“慢慢来,你可不要打什么其它的主意。宝柱不在,你不许出清水镇。” 曲二第??哄 小六嘟囔:“行了行了又拿宝柱压我,我堂堂回春堂当家的医师,一点威严都没有。” “你还想要什么威严?吃饭不洗碗做事没正行?”老木瞪眼睛,“拿宝柱压你是只有他压得住你!” “对啊六哥,你医术好,宝柱哥不在还是低调点吧,省得镇西那大医馆再来找你麻烦。”串子道。 麻子也嘿嘿笑:“媳妇这事我不着急,不着急。” 小六踹了他板凳一下:“你不着急?她爹能让闺女等你?你个没脑子的!” 她有心想弄点额外的钱财来。相柳这些年做杀手是有不少积蓄,可是那些东西他有用处,小夭也不会拿他卖命钱用在别处。 责任这种东西,也是一码归一码的。 小六在心里默默算了算,道:“宝柱打猎卖东西的钱,和他出去给别人做工得的钱……这些东西老木你先收着,改日探探高屠户的口风。” 麻子黢黑的脸泛红。串子咬着饼嘀咕:“总说给别人办事去了,我怎么想不出来我宝柱听别人命令的样子呢?他那眼神儿,有时候和他对视的人都得趴着吧……” 老木说:“行。”然后敲了串子的头,斥道,“你管那么多呢?!你宝柱哥辛辛苦苦养家容易啊?” 串子呲牙咧嘴地逃了。 小六就笑。吃完饭她也不管桌子,自顾自地回了自己屋捣鼓东西。十七和麻子收拾碗筷,麻子关照了十七几句,十七笑着说自己没事。 “……宝柱,去做什么?” 麻子道:“我们都没有跟宝柱哥出去过,六哥说他有时候替大户人家办事,去深山找宝贝啊、护送人去什么地方啊,总之干的都是些危险的事。要不然你瞧这回春堂里,啥都不缺,单六哥爱喝的酒都囤了一个地窖,宝柱哥出了大力的。还有在这清水镇啊,六哥的医术最好,西边有家大医馆你知道吧?来找过茬!十好几的人啊,宝柱哥只往那门口一站——” 麻子指指大门的木篱笆:“就那儿,拿一根竹子,头歪了一下,就把人全抽趴下了。” 他和十七说着以前的事,越说越兴奋,刚逃过老木一场打的串子听见了,也扒着十七念叨:“宝柱哥可厉害了!他经常出门,有一回啊,一个妖怪病患难为六哥,那家伙修为高啊,六哥和老木两个打不过,正好宝柱哥回来,揪个藤条就把人捆了扔地上了。” 十七问道:“后来呢?” 串子嘿嘿笑道:“那会儿我和麻子还小,刚被六哥捡回来没有半个月就碰到这事儿,又害怕又痛恨,宝柱哥就给了我俩一人一个鞭子,让我俩抽,啥时候抽到不害怕了、不恨了,再停下。” 麻子点头附和:“我俩手笨又胆小,干活也不利索,等抽开怀了,那个妖怪……” 串子小声说:“都快抽烂了。” 十七:“……” 麻子推了串子一下:“宝柱哥还不是在锻炼我们的胆气?清水镇自由是真自由,乱也是真的乱,我们要是太懦弱了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 串子不服气地道:“我知道啊!我又不是不知道!” 俩人吵吵嚷嚷,把老木吵出来一人给了一棒子,扔回了屋子。再回来时打量老实干活的十七,老木冷声问道:“你是谁?” 十七顿了一下,让自己笑了笑:“叶十七。” 老木说:“宝柱不是好惹的。” 十七道:“我不惹他。” 老木又说:“麻子和串子说的那个妖怪我还记得,长得像马,性格暴烈。连宝柱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就被捆了。后来宝柱将它卖了,给小六换了一套冰晶碗,只可惜后来不小心打碎了。” 十七安安静静地听。 老木说的兽应该是??tao??tu,生活在北部,能跑到清水镇便说明了修为不低。 “我是二十多年前认识宝柱和小六的。”老木娓娓说道,“这世道不太平,他们两个长得好,看着就好欺负。有一伙歹人——其中有一个我在西炎的赏金榜上见过,他们挡着路,要把宝柱和小六卖了。我躲在一边,看到小六用一把药粉毒倒了其他人,宝柱一下捏断了为首人的喉咙。” 十七道:“那,你……” “我啊?有个离得远的见毒粉少,我钻出来提醒了一句……后来他们来清水镇,我也正巧逃在这儿。” “你不怕他们,也很有勇气。”十七笑着说。 这让老木不好接话了。本来是想吓吓这人的,怎么反而被夸了呢? “你也挺有本事的。”老木没头没脑似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很奇怪。他说话,这叶十七就在一边听着,偶尔问一句后来怎么样了,然后他就越说越想说,说得还挺愉快。 老木觉得,这十七,有点神奇啊。 神奇的十七就留在了回春堂里,一晃就是一年多。 麻子也要娶媳妇了——钱财嘛,当然宝柱哥也要出的。 小六说不能动相繇的卖命钱,差点给人气走了。 “你现在同我说这些话了是不是?在极北时,你怕冷差点把毛球的毛薅秃了的时候不说?自己不想洗衣服,总扯我外衣穿的时候不说?我要送你……你不肯去,死乞白赖非要同我一起流浪的时候不说?既然不需要我你也能过得好好的,不如我现在离开了做我的妖怪去。” 深山密林里,相柳坐在高高的树上,说完这些话便倚着树干,不搭理树下仰着头一直叫他的姑娘。 “相柳哥哥,相柳哥哥~相柳哥哥!” 小夭跳脚,又懊恼自己干嘛说“不用他的钱”这种会让觉得人生分的话,明明知道相柳也是怕孤独的妖怪。 但是吧,一点小小的骄傲感又扒在心尖上迟迟不肯消弭。 他只会对她有这种情绪啊,会生气,会不开心,会要她哄。 小夭负手挑眉对树上的妖怪说:“不下来是不是?” 相柳不理她。 “不下就不下,反正我也不上去!” 【谁要你上来!】 小夭就笑。掐了一个小术法出来,将手掌贴上树干,灵力顺着指尖游离,沿着树干攀爬。 相柳淡淡瞥了一眼。 【倒要看看又搞的什么玩意儿。】 〖那你就等着吧!〗 木灵缠上相柳垂落的雪白衣角,顺着衣摆往上,在他腰上绕过,钻在怀里,慢慢开出了一朵小红花,花朵一点一点的。 〖听好了啊!〗 “咳咳!”小夭清清嗓子,“对不起呀,我不乖嘛,小夭错啦,哥哥抱哇!” 身畔小红花摇摇摆摆,树下的姑娘叽叽歪歪。 相柳嘴角上扬,手一挥,将小夭带了上来。 “臭妖怪,我没有和你见外!你不是外人!能不能不走……” 曲二第??轩 相柳道:“你觉得现在过得不好吗?” 小夭愣了一下,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个妖怪要看小姑娘过得好不好的事,急忙摇头:“不好不好。你要是离开了我就剩自己一个人了,我不要,你不许不要我。” “没有不要你。”相柳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你现在……回春堂有老木,麻子,串子,叶十七,我……” “你什么呀!那都是短暂相伴的人,能和你一样吗!”小夭顿时急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拖累你了?你和我在一起不是自由的妖怪了对不对?” “没有,小夭,”相柳正色道,“上次我接的那单生意在皓翎,再加上西炎的消息,能看出玱玹处境并不好,我知道你挂念他。” 红色小花萎落,小夭也低了头。 〖干嘛提这些。〗 相柳道:“因为这是你心里的结。” 小夭说:“随它在哪里吧,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想着它,就会过得快乐。” 【我只知道你不够快乐。】 小夭抬头,对上相柳的眼睛。 她微笑着把自己藏进他怀抱里,像小时候一样。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我只知道,如果不是有相柳护着疼着,想方设法让我修炼,小夭会无处可去,无人可依,无力自保。” “相柳哥哥,对不起,我在自私地禁锢着你,我真的不想和你分开,我害怕一个人。” 相柳一手掩着小夭的头,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没有勉强。” 小夭扬起脸:“什么?” 相柳道:“我又不讨厌你,保护你不是违背本心。 ” 〖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他愿意保护我?〗 相柳曲指敲了敲她额头:“现在,整个大荒上想勉强我的人恐怕没有了。” 小夭搞怪地皱鼻子:“咦,自大。” “回去吗?” “再等等嘛,整天都是宝柱,我都好久没有见妖怪哥哥了。” 相柳道:“宝柱有碍观瞻?” “那怎么可能?!我宝柱哥也是相貌堂堂的好不好?不过啊,宝柱是人,相柳呀……” “相柳怎么?” “相柳是仙!”小夭得意地笑。 相柳也笑:“你在夸我,你笑什么?” “不知道啊!反正我就是想笑!” “赶快把钱交给老木。” “你不是还要……” “哪差那么一点了?还有,我现在轻易不会受伤,就算受伤了也用不着归墟水晶万年玉髓,你不要再给我预留百十份药钱了。” “你九个头可不得用药多一点……好吧好吧,那……”小夭讨价还价,“那你吸我血!” “不要。”相柳白了她一眼,“脏兮兮的小姑娘。” …… 日落西山,宝柱和小六才回到医馆。饭后收拾了桌子,宝柱让老木赶紧给麻子提亲吧,钱挣来就是要花的。老木还有些犹豫,宝柱出门干啥他多少知道点的,偶尔做做杀手。这行当九死一生,他也不想动这个卖命的钱。 小六道:“行了老木,我和宝柱心里都有数,不然你真要看着我去深山采药啊?” 老木叹息一声,把一袋钱放在桌子上,告诉麻子,明日去采办东西,给麻子高兴得找不着北。 这时,十七也送上一个木盒子。串子问道:“啥呀十七?” “我今天上山采来的,”十七对麻子说,“你成亲,我也出份力。” 将盒子打开看到那珍稀药材,真让麻子感动不已。 宝柱侧目:“你上山采药?” 十七只当看不出他有意无意审视的目光,只笑着回复:“是。” 小六问宝柱:“明天我给它卖了去?” 宝柱道:“好。” 麻子道:“兔子精对面搬来了一家酒铺,听说酒不错,马上要开张了。” 小六嗤道:“还没开张说酒好你也信?谁稀罕呀,我别的不多,就是酒嗷——” 是宝柱踩了她一脚。 【你要拿我搜罗来的酒做什么?】 小六陪笑:“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即便请客也凑不上两桌人。” 这下换成宝柱想笑了:“你对你自己的医术和人缘儿没有一点认知。” 老木也道:“别浪费宝柱的好酒了,还是留着咱们逢年过节喝吧!” 酒水的事先就这么定下来,小六改天带着麻子去酒铺看看,宝柱说要在山里待几天。 “你是心里有成算的人,”宝柱对十七说,“保护好小六和回春堂。” 串子嚷道:“十七还瘸着呐能保护得了谁啊嗷——” 被老木拍了。 十七点头:“我记下了。” 小六笑嘻嘻地不说话。毕竟是个高等神族,相柳还告诉过她这人原本的修为不错。 翌日清晨,小六醒来的时候宝柱已经走了,她吃了早饭扔了碗,今天没什么病人又不去出诊,她便晃悠到集市上听石头讲故事。听了一上午又晃悠到没开张的酒铺门口,歪着头打量。 兔子精蹦蹦跳跳地过来,叫道:“六哥!” “欸。”小六应了一声,还在打量关闭的门扉,“你和他们做邻居,他们酒很好?” “还没酿完呢!我家老兔子有幸尝了一点,果子酒,说是不错。” 不错的果子酒吗?小夭和相柳别的爱好没有,除了钱就是美酒和美食了。这些年相柳没少弄酒来,现在有个新奇的,她想尝尝。 正好奇着,那门开了,一个男子不疾不徐步出,行如流水,气若远山,看到对面打量他的人,不烦不恼,有礼有节地行了一礼。 小六大大咧咧地还礼,道:“回春堂小医师玟小六,欢迎搬来清水镇。” 那人微微一笑,端的是气质高雅:“在下轩。” 曲二第??冲突 回到医馆,小六感慨说:“这清水镇可是越来越卧虎藏龙了。你没见那酒铺子的轩老板,通身气质真不像个市井小民。我看他合该在殿堂上坐着,而不是在人间杵着。” 串子好奇道:“人间?那对应的不该是天上嘛,六哥你怎么不说他该飘在天上?” “呵呵。”小六笑了两声,冷不丁就拍串子,“天上有宝柱了!” 串子抱着脑袋不服气:“宝柱哥看起来虽然不像我们似的,但是他也不是个神仙啊。顶多,嘿嘿……”麻子也嘿嘿笑了两声,俩人一齐说道,“是个山大王!” 一屋子人都哄笑不止,小六也觉得有意思。于是等了十来天宝柱回来,还没进门呢,就看到她没骨头似的缠门框上,对自己喊:“大王~” 宝柱:“……” 【喊的什么?!】 小六重复说:“大王大王!” 相柳觉得自己遭不住。 他走过来敲小六的脑门儿:“乱喊什么?” 小六仰着头笑:“怎么去那么久啊?” 宝柱伸手掩住她的眼睛:“手伸出来。” 小六不明所以,乖乖伸出两只手。忽然手上一沉,有毛绒绒软绵绵的触感,她忙矮了身体躲过遮眼的手掌,看着怀抱里雪白软糯的小兽又惊又喜:“这是……腓腓吗?!” “嗯。” 小六欢呼一声,嘴角的笑容压不住不说,眼睛里还都是掩不住的喜色:“干嘛捉它啊?” 她被雪白的小团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感觉心都要化了。 “我出门的时候省得你不开心,让解忧兽陪着你吧。” “谢谢宝柱哥哥~” 宝柱提醒道:“注意你现在是谁啊,小,六。” 提着水桶路过的十七继续路过,只当自己没听到。 小六扒着宝柱的胳膊往外看,回过头来对宝柱说:“十七脾气挺好的,人倒是也很听话。” 宝柱道:“被摧毁的人,能有些生存的信念不容易。” 两人对视一眼:且先看着吧。 “欸?毛球又不回来吗?” “非要吃腓腓,我不让它吃,同我耍性子呢。” …… 因着宝柱回来,今天的晚饭要比平日里更丰盛些。饭后小六急着和新伙伴腓腓培养感情,碗一推就跑,原本该她洗的碗便又落在了十七头上。十七自己很是任劳任怨,安安静静地收拾好碗筷放进木桶,宝柱就将桶拎了起来,示意道:“走吧。” 沉默着走到河边,沉默着一个洗碗一个冲水,再放进桶里,宝柱表现得好像真的是来干活一样。直到清洗完,他又拎起桶,十七问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宝柱回头:“什么也没有。”他好像想到了了什么,又说,“回春堂里不忙时两个人出来洗碗也不奇怪吧。” 十七怔了一怔。宝柱说:“我经常不在,所以你只是不常见而已。” “你……”十七道,“我以为你来敲打我或者让我走。” 宝柱好笑道:“你住在这里快两年了,平日诸多尽心,我赶你做什么?倒也有一句话我是该同你说。” 十七看看他,又垂下眼眸:“你说。” 宝柱道:“你是谁?” “我是,叶十七。”十七不解。 “抬起头,昂首挺胸地做你的叶十七。”宝柱说,“知道你以前经历过十分绝望的事所以心如死灰,可是你现在是‘叶十七’,‘叶十七’可有什么让你畏首畏尾、怯懦自卑的地方吗?” 十七心里一震,呆呆地看着宝柱。 宝柱道:“说到做到,天地之间总有你的容身之处。” 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小六有了腓腓,看病出诊都带着,日日与小东西形影不离;麻子的婚事也定下了,大家都挺开心的。串子还和小六嘀咕:“六哥,我怎么觉得十七最近这段时间笑起来更好看了呢?” 小六噎了一下,安慰自己串子是没文化,形容不出来开心的笑和假笑之间的区别:“呵呵,开心嘛,开心。” 宝柱吃饭时话不多,只拿家里人的闲话下饭,正轻笑时忽然低下头,晃晃一条腿。 小六好奇地探过头看,惊奇道:“团子这是干嘛呢?” 没错,腓腓的大名是咱相柳哥哥取的,名字随着毛球,就叫做毛团。这会儿正扒着他的腿,小身体瑟瑟发抖。 宝柱还没说话,就听扑棱棱一声,胖墩墩的白色小肥鸟冲了过来。麻子串子小六都抱头去躲,只十七抬起一只手臂,挡住了毛球。 毛球脑袋撞了一下,眩晕过后就去啄十七。 宝柱道:“毛球!” 毛球被喝止了,干脆飞到他脑袋边,叽叽喳喳咕咕啾啾嘎嘎哇哇乱叫一气,把屋里人都听傻了。串子捂着耳朵问小六:“六哥!它在说啥?” 小六道:“我也听不懂啊!” 老木道:“除了宝柱不就你还听得懂点吗?” “它骂得太难听了!我听不明白。” 腿上的小家伙哆嗦得更厉害了。小六躲远了,宝柱便将团子捞起来交给旁边的十七,再教训胖鸟:“你要吃它,它怕你不应该吗?……现在不吃也不行,它现在不敢和你玩……” 十七抱着毛团,尽量用身体把它遮得严严实实,它看不到毛球慢慢地就不发抖了。等到胖鸟的头耷拉下来,十七才敢将它的小脑袋露出来。毛团蹭蹭他的胸膛,趴在他肩头偷偷看毛球。 宝柱道:“它不敢吃你。” “吱吱。”毛团轻轻叫了一声。 十七摸了摸它的脑袋,将它放在了地上。 小六也走了过来,站在毛团身边:“团子不怕。” 毛团鼓起勇气没动,等毛球晃过来时,它一尾巴拍上毛球的头,然后迅速跳进了小六怀里。小六哈哈大笑。 在这之后的大事只有麻子的喜宴了。那日麻子带着媳妇春桃给宝柱小六和老木磕头,老木老泪纵横,宝柱说不必,小六则语不惊人死不休,张口就要人家多睡觉。老木忙去抓果子堵她嘴,小六拿下嘴里果子,转头也塞宝柱一个。 婚宴过后,麻子渐渐在回春堂住得少、在屠户那里住得多了。串子不禁感慨花钱送了个上门女婿,可算是个赔本的买卖。 老木只要麻子过得好就行,宝柱是无所谓的,人只要为他自己的选择负责就行。 小六说:“不是有十七呢吗?他一个人干的活抵过麻子十个了。” 十七笑了笑,在一旁说:“你觉得赔本了,女婿本人可能觉得自己赚了。” 小六表示赞同,不过她想了想又说:“这样的上门女婿可不好找……屠户家不吃亏!” 宝柱在药房喊她,小六过去问:“要进山?这次要带什么药材?” “清热的就可以。” “那位大人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 小六麻利地抓了几副药包好交给宝柱:“五六人是够的。” “嗯。”宝柱点头,“我顺路带些粮食过去。待不久,晚上就能回来。” “嗯……”小六想了想,道,“那晚上吃鸭汤炖笋怎么样?给你留着!” 宝柱道:“好。凉了我可不喝。” 小六拍着胸脯保证他一回来就能喝上一碗暖融融的汤。 宝柱走了。十七和串子正收拾东西,回春堂照常开门做生意,半上午时,春桃哭着将麻子扶了进来。众人忙迎上去,听了事情经过之后串子怒不可遏,提着个锄头就跑。小六担心出事,让老木先去看看。 给麻子处理完伤口,老木和串子还没回来,小六放不下心,让十七看着医馆她也跑了。她刚走,十七对麻子说:“你们先歇一歇,顺便看着回春堂,我去看着小六。” “欸欸……十七!宝柱哥呢?!” “他出门了。我会看着小六的。” 十七腿虽瘸,速度却不慢,很快便追上了小六。他们来到屠户的铺子前,破开围观的人群,便看到了被羞辱的老木。 小六忙用灵力对抗着,阻止她们继续拿老木取乐,又忍着火行礼认输,那女子却蛮横不讲理,见小六反抗更是变本加厉,让她的侍女海棠加强灵力硬生生又将老木滚了一圈。 小六怒极,劈手就是一股强横的灵力干脆地打断了笼在老木身上的桎梏,将老木和串子扶了起来,见文着讲理是讲不清楚了,那就换一种方式!她悄悄用了毒,再往前一站,对那小姐说:“你来!说,怎么打?” 海棠小声道:“小姐,这个贱民灵力不弱。在清水镇上有这样修为的人物……我们还是等少主回来了再说吧。” 小姐似乎不愿,海棠扯着她退了回去。 小六扬声说:“二位,我在回春堂等你们!” 十七上前来,和她一起将老木和串子扶了回去。 老木脸色晦暗,一言未发。小六让串子寸步不离地陪着他,转过头就盯着十七看。 十七有些不自在,但站得稳稳的,没有挪动。 小六问他:“方才你怎么跑后面去了?我驱散老木身上的灵力时有人帮忙,是你吧?” 十七低着头说:“是。” “你认识她们?” “是。” “那两个人的来历不凡你不敢见?” “是。” 小六不满:“你怎么只说‘是’?我刚刚做了手脚,她们肯定还会再来的,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还躲着啊?” “不会。”十七抬起头,“他们修为不低,你一个人应付不了。” 小六道:“你怎么知道我应付不了?万一可以呢?而且你认识她们,她们也可能认出你,你怕被认出来,对不对。那你完全可以躲着啊,等他们走了再说。” 十七道:“不能赌万一。你下了毒,她要是真的来杀你呢?他们是神族,世家大族,修为不低。” 小六说:“那又怎么样,我单拼灵力有可能打不过,但是我还有毒,就算这两样加起来也打不过,我只要撑到日落,宝柱就会回来,有他在谁也伤不了我。” 十七道:“宝柱归时不定,你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我也是回春堂的人,宝柱不在,我会保护回春堂。” 小六愣了一下,问:“宝柱……和你说过什么吗?” 十七摇摇头:“并没有命令或交代我做什么。” 就因为不交代,所以才更代表了什么。和自己人需要嘱咐什么吗? 十七说:“我是回春堂的叶十七,没有回春堂,就没有我了。” 小六有点感动:“那你不怕被认出来了吗?嗯……你为什么怕被认出来啊,是龙游浅潭,不敢望天了吗?” “不管以前,现在我只是叶十七。”小六其他的问题,十七没有回答。他不是觉得自己抬不起头,而是怕被认出来后无法再做“叶十七”。但是没关系,他们一伙人隐姓埋名来到清水镇自然有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被识破身份,那就做交易好了。世上没有做不成的生意。 叶十七就是叶十七,在回春堂里,不考虑除了这个身份之外的事。 那些人动作很快,小六和十七刚说完话,他们就到了。 小六拿着酒壶坐在正堂,悠哉悠哉,神态自若。十七就在一侧屋内,见机行事。 来者一男一女,女子是上午那位娇纵的小姐,男子是酒铺子的老板轩,和小六有一面之缘。 不过这次相见可不如头一次见面那般和颜悦色了。 他不动声色地扫过小六手里的玉酒壶,作揖行礼,请小六给解药。 壶里是相柳在西炎接单子时给小夭带回来的好酒,在回春堂放了小十年,味道还不错。小六慢悠悠喝完,又仰着脑袋将最后几滴也渗进嘴里,才撩起眼皮看向二人。 那姑娘阿念早就急了,如果不是轩拉着,她早就会扑上来打杀小六。 “哥哥!你别拦我!” 小六看着他们笑,不慌不忙地提出自己的条件,要人给老木下跪道歉。她明知道以眼前这两人的身份不可能那么做的,这话不过是个开打的理由。 不止是清水镇,整个大荒的生存法则都是这样的。一旦与人起冲突,必然有一人得胜方能罢手,这世上本没有永久的平和。 曲二第20.打架 轩盯着小六说:“请给解药!” 小六把白玉酒壶放到一边,摸出解药瓶子在手里把玩着,道:“你也看到了,要我主动给是不可能的。要么你道歉,我心甘情愿地给,要么你来抢,打服了我一样交!” 她与轩相视。轩没再客气,道一声“见谅”直接出手夺药。 小六灵活闪避,在小小的医馆里左右来回,只守不攻。阿念看得来气,不禁催促道:“哥哥你不要再手下留情了,赶紧拿了解药我们回去吧!” 轩的目光凝在小六身上。他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医师竟然有那么灵活的身法,怪不得敢和他们叫嚣。轩不再耽搁,浑厚的灵力涌出,真真正正动了武力抢夺的心思。 小六眼睛明亮,旋身一躲,手下也迅速涌出一团火红的灵力。 她看出了,这人的灵力属木,虽然是金克木,但是拿火来燎一燎他也正好! 金系灵力的人甚少,能不暴露还是不暴露的好。 她的灵力虽不如对方浑厚,但胜在相克,又有毒药辅助——小六一掌击出,另一手将解药瓶子塞进衣服里,换了另一个小瓶子出来,手掌与轩相击之时,药粉也迎面扑向他。 “哥哥!”阿念大惊,忙不迭地扑向轩,用身体护住他,挡住了大部分小六的毒药。 她是有解毒珠的,毒药无用了。小六一击不成,迅速后退。 阿念慌慌张张地拉着轩看,轩摸摸她的头轻声哄道:“哥哥没事,阿念别担心。” “没事是因为我在这儿!”阿念转过身恼怒地瞪着小六,道,“你敢欺负我轩哥哥,今天本小姐要你好看!” 说罢手中灵力翻涌,朝小六袭来,杀意满满。 轩立刻调息,道:“阿念!你小心!” “放心吧哥哥!”阿念小姐随口回了一句,专心致志对付小六。 小六却有些走神儿,不小心脸上就挨了阿念一拳头,捂着脸愣了几愣,立刻开打。阿念的水灵力克她的火,小六也不用土,只用火灵抵挡。毒药不能用了,她便用水灵来辅助,一来二去,阿念别说杀她了,连小六的身也近不得,还隐隐有些被压制的感觉。 阿念恼恨道:“居然是双系!” 祛毒的轩一怔。他记得小夭妹妹也是双系,可小夭是水和木,玟小六是水和火,且还是个男子。 小六悠然道:“小姑娘,小爷我今天好好教教你,有时候灵力不是万能的!”躲闪间,她的身体柔韧得像一条蛇,冷不丁地贴上阿念,水流扑上她的面。 “你、你……”阿念简直要气疯了!这贱民好大的狗胆调戏她!!“我杀了你!!” 轩睁开眼睛,这次也没有阻拦的意思,甚至望着小六的目光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 小六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倚在门框上,却暗暗给十七使了个眼色。 轩这样的眼神很熟悉,相柳面对敌人往往不甚在意,可一旦露出这样的眼神,就意味着他会让对方死。 阿念咬牙切齿地动杀招,却惊恐地发现自己一点灵力也调动不了。 小六道:“我暂时封住了你的灵力。这不是毒,所以你的解毒丹当然没用。” “你这贱民!” 阿念差点气得哭出来,眼睛红得像小兔子。轩顾不上自己毒素未清退的身体,站起来将她搂在怀里哄道:“阿念不哭啊,哥哥在呢。我帮你抓来任你收拾。” 木灵从手掌上翻涌而出,化灵为长鞭,对着小六的身体席卷而来,欲将她捆绑。 这个时候的小六,其实所有的无畏都是表象,她已经没有能力反抗了。 关键时刻,十七闪身而出,拉开小六,击退了木灵长鞭。轩未曾想还有高手,立刻化鞭为长剑,和十七缠斗在一起。他们一个受过重伤,一个药性未除,竟然分不出个高下来。小六见状好心帮忙,在十七和轩略分开时,又补给轩一把毒药—— 谁知竟又被阿念给挡了。 小六真是震惊了:“你没灵力你还挡呢?不怕受伤啊?”亏得十七打架有点束手束脚放不开,一是灵力不如以前强,二估计是怕眼前这公子小姐看出他的功法。 阿念根本不在乎自己受不受伤,拽着轩确认自己挡严实了,才放心骂道:“贱民!你敢伤本小姐和哥哥,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小六倚墙抱臂,道:“你这大小姐,是不是眼里头除了自己和你这哥就没有别人了?” “那不然?你们不该看看自己拿什么和我们比吗?” “阿念。”轩轻轻拽她,“你往后去,哥哥去拿解药。知道你受委屈了,哥哥一定帮你教训他。” “……不行。”阿念虽然觉得委屈,却出乎小六意料的拦住了轩,“你会受伤的。”她对小六吼道,“不就是要我道歉?我、我……” 小六将一切尽收眼底,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她伸手将十七推到后头,将瓶子抛给了轩。 “这件事还没完。”小六面无表情,“你们走吧,我不想打了。” 阿念呆了一瞬回神儿,道:“你说不打就不打?那我哥哥……” “都说了只是一时!”小六不耐烦地说,“走不走?我贱民一条不怕死,难道你们这种身份也要和我玩命?” “你……” “阿念。”轩拦住她,向小六行礼,“多谢赐药。” 他们走了,小六拒绝十七的搀扶,瘫坐在椅子上。 最里头的门慢慢打开,一个白色的东西窜了出来,然后是探头探脑的串子:“六哥!这样就……” 十七无声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低头问小六道:“还好吗?” 小六闭着眼睛:“……不……太好。” 十七握住她的手臂,慢慢渡灵力过去。小六等浑身灼痛消去一些,紧皱的眉头才松开:“行了十七。” “你这样……” “等晚上,宝柱哥就回来了。” 十七点头:“我去做饭。” “鸭汤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放心吧。” 十七往厨房走去,串子问小六要不要送她回去,小六说不用。 毛团依偎在她腿边,支着小身体试探着想往上够,却怕她疼,爪子始终没有落到她身上。 小六弯下腰,将毛团抱了起来。 只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她的脸已经煞白一片。 串子道:“六哥!” “没事儿。”小六站起来慢慢往外走,“告诉十七,晚饭不用等我了。不过要记得给宝柱留鸭汤,想法子别凉了——没法子也没事,宝柱他不会生气的。” 小六回了房间,瘫在床上,毛团就窝在她床头陪着。 串子去找十七,转告了小六交代的事,十七只说好。饭出了锅,他在门外轻轻叫了一声小六,见无人应便不再喊。自尊心受创的老木听到串子说小六受伤,也顾不上自己了,着急忙慌地要上山去找宝柱回来。 “……以前也有一次人闹事,小六出了手便呕血不止,多亏有宝柱在才将他稳住!都怪我都怪我……得赶紧找宝柱回来!” 十七劝道:“我看过小六的伤势并不严重,而且宝柱日落时便能回来。” 串子也道:“不是不找宝柱哥,是我们压根不知道去哪找他啊!他成天神出鬼没的……” 好不容易劝走了老木。十七让串子陪着,他一个人守着厨房等人。 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 “你回来了?”十七看到夜色中的白衣人,又听到他故意明显,脚步发沉,惊道,“你也受伤了?” 曲二第??疗伤 本是散功过半后强行重修,她不该一下子动用那么多灵力。 小六被浑身血脉的灼痛感折腾得辗转反侧,最后直接昏了过去。迷蒙中身体突然顺着手腕的经脉涌上一股清凉,痛楚一点点消退。 “相柳哥哥……”她喃喃唤着,下意识侧过身,循着手臂攀扯那个人,把自己埋到他怀里,“好疼。” “小夭不疼,我回来了。”那人轻轻柔柔地哄她,一刻不停地用灵力浸润她的经脉,直到嘴角忽然溢出一声咳。 小六一下子睁开眼,入目是宝柱略有些苍白的脸。 “你受伤了?!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我没事,太轻敌中了埋伏。”宝柱摁住小六乱摸检查的手,“才帮你稳住灵力,能不能消停会儿?” “不能!”小六生气,“谁埋伏的你?不要告诉我是那个人,我会更讨厌他!” 宝柱道:“不是他,且不说他信任我、杀了我对他没有好处,即便他要动手,也要有那个能力和下属。山上才多少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次进山碰巧发现了一个奸细,这次碰上他有动作便跟了上去,掉进一个阵法。” 小六嘟囔道:“跟辰荣沾上总没有好事。”她瞪宝柱,“都受了伤,干嘛还要催动灵力来帮我?你有没有一点做伤患的自觉呀。” 宝柱道:“你就当我闲着无聊吧。” 【难不成要看着你疼吗笨蛋。】 小六眼睛一热,白日里的感伤和委屈,因为相柳的疼爱差点忍不住跑出来。她抱住相柳,唤道:“相柳哥哥,幸好小夭有你。” 宝柱拍拍她的背:“没事了,小夭很厉害了。今天的场子我会替你找回来。” “才不要,我可以自己解决的。”小夭松开他,把自己的衣服领子往下拉了拉,道,“快来。” 宝柱摁住她的手,叹道:“小夭,不用。” “我觉得用!……哦!是不是我这副样子你下不了嘴?”小六赶紧换了容貌,还将头上的布巾扯下,披着青丝去扳宝柱的脑袋往自己脖子上摁,“快点!” 〖不然我生气了!〗 宝柱拥住她,低头刺破了小夭脖子上的皮肤。 小夭歪着头,又把自己窝到了相柳怀里,不一会儿就开始犯困。 “相柳哥哥。” 【嗯。】 “我想睡……” 【好。】 “我今天……”小夭困得不想说话了。 〖我今天不开心。〗 【我知道。】 〖那你陪着我,抱着我睡。〗 吸血的动作一僵。 【小夭,你已经走出了过去,而且是个大姑娘了。】 “我不,你不会拒绝我的……” 〖臭妖怪相柳……〗 【好了好了。但是改天行不行?】 小夭抓住他的衣服:“为什么?!” 利齿离开血肉,宝柱抬起头。小夭看到他唇角的血迹,把自己的手挪过来,拇指轻轻抹去。 “哥哥饿了。”宝柱无辜地说,“我着急看你,水米未进——十七还在外头守着。” 十七还在外头…… 这都深更半夜了! 小夭很尴尬:“我也饿了,我们一起去吧?” “好。”宝柱熟门熟路地从她枕头下摸出一支木簪,将一头长发挽起。小夭换了容颜,便要下床出门,忽然一顿。 宝柱道:“怎么了?” “毛团呢?”小六扑在床上扒拉,掀被子看,“咦?我那么大一只白团子呢??” “毛球带出去了。”宝柱无奈地道,“现在才想起来。” 小六不服气地嘀咕:“那我不是只顾着你了么……” 厨房仍有光亮,十七的脸在火的映照下显得很温暖。他听到门开,看到小六和宝柱,便盛了三碗热汤出来,端上一叠面饼。 小六问道:“十七,你也没吃饭?” “嗯。” “你怎么不吃呢?我和宝柱这都是小事。”小六扯了人坐下,慢慢喝汤。 吃饭中,宝柱问十七:“酒铺子的两个人,身份贵重。” 十七道:“他们不能杀。” 小六摆手:“不杀不杀,我有别的办法。且看他们是短暂停留还是长久居住吧。” 十七问宝柱:“小六的灵力,是不是不能多用?” 宝柱道:“暂时是这样。今天多亏了你在,日后也多费心。” 十七便说:“我以后会多看着她一些,你尽管去忙,今日这样的事我必然尽力避开。小六这样的情况可有法子改善?” “我还没有别的头绪,只能让她多加修炼。” 正捞肉的小六一愣,半抬起头左右看看。 〖白天的时候我还感伤丢了一个哥哥,现在怎么又感觉自己多了个哥呢?错觉吧?〗 曲二第??平平无奇的生活 一碗热汤两个白面饼下肚,身体暖融融的很舒服。小六倚着柱子坐,听宝柱和十七说镇上的事、谈灵力受损该怎么办,十七还说小六是多系的灵力——他在这里几年已经见到过小六使唤水、火、木,既然身体不堪承受,莫如先紧着一系修炼。 宝柱道:“我五行皆模糊,只一个‘冰’本生于水。”他自己的修炼方法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到小六这里只能帮她修水灵,再教她如何摸索自创功法。 十七无奈,他习的也是水。 〖慢慢来啊……现在说也没什么用嘛……〗 声音微弱,宝柱回头一看,小六歪在柱子上,那眼睛已经合上了。 十七道:“小六困了。” 小六努力将眼睛撑起一条缝:“困……改天再聊吧你们……” 她一条手臂伸向宝柱。 〖哥哥,睡觉去。〗 宝柱站了起来,走到小六身边。那人摸到他的手臂,借力起身,然后另一条胳膊也抬了起来,直接摸到他后脖子,想像小时候一样将自己挂上去。 宝柱叹气。 【你长大了,我抱不住了。】 “骗人!” 小六喊出声来,脚一弹,直接往上跳,宝柱只能抄着她的腿将她抱在怀里了。 〖骗人,你看,明明抱得住。〗 【你把十七当傻子。】 〖随便他,看出来我也不怕,不是有大妖怪相柳在吗?〗 十七默默地把碗筷先收拢了,对宝柱说:“去休息吧。你带伤回来又救小六,是不是也要疗伤?等毛球带毛团回来,我让它们先睡在我屋里。” “好。”宝柱和十七互相点了下头,便带着某个“娇气不讲理”的大姑娘回屋去,如几百年中一样,她害怕、委屈、难过时,他总陪着她。 被稳稳当当放在了床上,小六还是不肯松手,帮忙剥了外衣后就牢牢地抱着宝柱一条胳膊,害得宝柱疗完了伤仍然要维持侧躺的姿势一整夜,第二天胳膊都麻了。 小六跑前跑后地给他套上外衣,又揉胳膊捶手臂,狗腿的样子让宝柱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 酒铺子的轩没等小六找他麻烦,没过几日自己先抬了几坛好酒过来给老木赔罪了。 他从酒铺一路走到回春堂,走街串巷地给老木摆足了面子,又亲自倒酒赔礼,姿态摆得很低。终归不是他做的事,老木也做不了迁怒这种事,便接了轩的酒碗,两人就这么喝上了。 小六和串子看得咋舌。串子因为老木高兴而高兴,小六很佩服这个轩,能屈能伸,实在是个人物。 十七在厨房烧菜,宝柱给他烧火打下手,两个人倒是很放心地把事情全交给了小六处理——为什么不放心啊,她才是回春堂的当家医师!小六对自己冒出的这个念头觉得奇怪,好像俩成年的哥把一件大事扔给未成年的妹妹似的。 简单拾掇了几样菜,喊串子端进屋里,十七又盛了几盘出来摆在外头,让小六来吃饭。 小六坐下,眼睛粘在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上,不吝夸赞:“十七你也太厉害了,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啊。你以前不会经常下厨吧?” 十七道:“那道也没有。” “那你这天赋可以呀!”小六接过宝柱递来的筷子夹菜吃,一边说道,“宝柱哥做饭也不错,不过他可不是天生手艺好,一开始做的饭不说味道,只勉强能入口。为了养没办法,两百多年里硬生生练成了大厨。” 有点“高岭之花”气质的宝柱不懈努力地烧饭……十七想想就觉得好玩又温馨:“真正什么都做得的人是他才对。” 小六嘻嘻笑:“反正我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们多罩着啊!” “吃饭吧你。”宝柱说,“吃东西也堵不了你的嘴。” 〖那必然堵不了呀。〗 宝柱不理她,看向正堂,里头老木和轩还在喝酒。 小六注意到,低声说:“这人看样子是要长久地留在清水镇的,难道他和那位阿念小姐真是私奔过来要在此久居?” “咳咳。”十七被呛了一下。 小六立刻看向他:“我说的不对啊?” 十七道:“他们不是一直以兄妹相称吗?” “噫,叫‘哥哥妹妹’就是亲兄妹呀?那我和宝柱不也这样,我俩就不是亲生的……这样说好像有点奇怪哈……” 宝柱无奈:“管管你这张嘴吧你!” 十七只是微笑。到底有些东西是旁观者才清楚的。 宝柱:“这样的人物落在清水镇,不会只是居住那么简单。” 十七道:“那位小姐并不管事,做主的还是这位轩老板。” 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看向小六。 宝柱说:“你以后和这人打交道要谨慎点。” 十七说:“说话也注意些吧。” 小六:“……” 不是我请问呢??? 不得不说,轩这人做事挺有一套。这顿酒喝完后,老木不仅拾回了自尊,还和轩成了好朋友,没事总往酒铺子去。他在清水镇生活多年,全镇的人熟悉的都有大半,他总往酒铺子跑,自然也带动了其他人。一来二去,轩的酒铺子人来人往总是很热闹,大家都认为轩也是清水镇上顶重要的一员。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又是两年过去,麻子的媳妇春桃生了大胖闺女,老木每日更忙了,除了看孙女,还要跑酒铺发牢骚,说串子的媳妇实在太难找。十七承担着整个家里的大半事务,宝柱还是很忙,相柳、相繇、防风邶各处奔波,身份换个不停。 最清闲的还得是小六。 秋日的午后,阳光不如夏日炽烈,亦不如冬天寒凉,小六躺在躺椅上,用一片树叶遮住眼睛,睡得香甜中忽然闻到一股甜香味儿,当即睁开眼坐了起来。 宝柱端着个盘子倚在门框上,嘲笑她说:“真是个狗鼻子。” 这种语言攻击根本破不了小六脸皮的防御,她跳下来边跑边叫:“桂花香!是不是桂花蜜?十七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她扒着宝柱的手臂上去直接就是一口,满足地眯着眼睛:“这桂花藕实在太好吃了!” 宝柱看着自己手里的盘子,又看看盘子中顶了一个牙豁口的藕节,也闭了眼睛,深吸一口气。 “你把这个给她。”十七用胳膊碰了碰宝柱,示意他将小六啃过的藕全送给小六,再把自己手里端着的两盘递过去一个。 “哎哟,还嫌弃我。”小六接过去坐回躺椅上,拿筷子扎着藕大口吃,还奚落宝柱说,“这么多年,饿肚子、遇危险,什么没一起吃喝过,就差直接嘴对嘴了好吧。” 十七又给呛到了,低着头身体一抽一抽地笑。 宝柱咬牙。 【即使真的嘴对嘴,也比你这样啃的强!】 曲二第??桑甜儿 小六得意地笑。 大口吃着甜点,她又问:“今天晌午又只有我们三个吃饭?老木又留酒铺了我知道,串子又去哪了?怎么见天的不着家!” 宝柱悠然道:“秋天啊,有些野兽也发情的。” 小六:“欸?欸?不是!欸?” 宝柱瞥她一眼:“欸什么欸。” 还是十七好心些准备解释,不过没等开口,老木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拽了小六往外走。 “欸?欸?我的桂花我的藕!你们两个快跟上!” 宝柱无奈,十七轻笑,便都放下筷子。宝柱用一层冰将几个盘子都罩了起来,和十七一起追了上去。 小六一直被老木拖到轩的酒馆外,躲在墙角往外瞅:“干嘛啊到底?看什么?” 老木道:“别着急!” 小六往后瞅了一眼,十七束手,宝柱抱臂,一个好奇一个看戏,两人都站在后面。 没一会儿,酒铺子里走出三个娼女。小六惊讶地问老木:“你这是思春了?!” 【相柳相柳,原来发情的野兽是老木吗?不过他那么大年纪了……以后要是生不出孩子我配药得累死吧?】 宝柱又长吸了一口气。 老木拍了小六:“你别着急!——看看看看!” 娼女后头突然挂了个叫“串子”的尾巴。 老木拉小六过去,几个人都把串子为所欲为的事看在了眼里。可怜串子还把人姑娘拉到了巷子里,其实啥也遮掩不了。 这光天化日的…… “这、这……你看着办吧!”老木实在看不下去,跺脚走了。 小六笑得嘿嘿嘿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抱起了胳膊,还撞了撞宝柱,然后坏笑着靠近一直低着头的十七:“欸欸,害羞了喂?” 十七往后退退,不答话。 小六更乐呵了:“你之前也该是大户子弟,妻妾、婢女,怎么还为这种小场面脸红呢?欸,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女子?纯真可爱的小白兔?还是里头这样热情大胆的?十七十七,你是不是也想讨媳妇啊?” 嘿,被个年龄比自己还小的姑娘一直揶揄,旁边还有个兄弟看戏看得正乐,十七居然也会反抗,瞪了一眼回去:“你小……小孩子家,不要说这种话。” “我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说的……欸欸欸欸……”小六被宝柱揪了耳朵。 〖死妖怪臭妖怪!〗 小六去踩宝柱的脚,然后嚷嚷着奔过去抓串子的……那啥。 给串子吓得掉头就跑,跑几步又掉头回来,挡在那女子前面,讪讪地道:“六哥!你咋——宝柱哥也来了啊?” 好好好,俩哥都来了,十七惯常是听他们的,性子软得一摊棉花似的,完了完了。 一个男人,还没有人家姑娘镇定。不慌不忙地行礼,不卑不亢地说话,女子自报姓名,叫做桑甜儿。 【单这心性就很不错。串子高攀了。】 小六也觉得可以:“你愿意陪他睡一辈子吗?” 脸上浮的一层笑意隐去,桑甜儿愣住了。串子那个头脑简单的跳出来,嘿嘿乐着说:“我愿意!” “一边去没问你!”小六动嘴的同时,宝柱已经动手把串子拎走了。 桑甜儿的眼眸动了动,终于随着心稳下来,道:“奴家愿意!” “成,你回去等着吧,看看哪天成亲。” 串子兴高采烈地凑到桑甜儿身边说:“别看只有凶巴巴的六哥同意,但是宝柱哥和老木都听她的,咱们成了!……哎哟哎哟哎哟六哥六哥……” 小六扯着串子的耳朵拎走,十七跟上,宝柱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看了眼眸带泪的桑甜儿一眼。 甜儿眼眶的热、鼻翼的酸一下子全止了,身上不可控制地涌上一股寒意。 宝柱说:“你是个聪明人。” 甜儿脑海里转动着这句话,不敢回答。宝柱也不要她回答什么,转身走了。 回到医馆,小六伙同串子给老木演戏,让老木心疼得同意了婚事,几人商量好了去赎人,宝柱说:“多带些银钱。” 小六诧异地道:“桑甜儿年纪不小了,又不是头牌,能花多少钱?” 宝柱道:“多带些吧。” 短短几句话,十七很快便觉出不对来,问宝柱:“有人捣乱?” 宝柱看看串子,支开他让去端茶水来,才和几人说:“以那女子的心性,这么恰好看上串子?” 【能在大街上对她动手动脚,再如何心诚也是轻浮和不看重。】 小六点点头。 老木道:“那不娶了?” 宝柱和小六都道:“娶。”宝柱说:“我和你一起去娼妓馆。” 就这么说定了。小六可算了了一桩心事,她这一天,净“欸”了。 老木便开始给“小儿子”张罗亲事,精神满满地和宝柱先去了一趟娼妓馆,回来就蔫儿吧了。 串子在回春堂里魂不守舍地等了一天消息,看到老木这样子进屋便慌了:“咋了咋了?” “……这天杀的老鸨啊!”老木指天画地地开始骂,捶胸顿足好不气愤,“赎个身张嘴就是五百金,麻子娶春桃才花了不到五十金啊!把回春堂卖了够不够这个数?哎哟这该死的老鸨!” 串子就跟遭了雷劈一样魂飞魄散,抖着嘴问:“那甜儿呢?就带不回来了吗?” 宝柱拍拍他的肩,指指门外。 桑甜儿正踏进门来。看见她的笑脸,串子便也笑,笑着笑着又哇哇地哭了。 小六嫌弃地骂了他两句。串子赶紧抹了脸往外走,小六问他做什么去,串子说去嫂子那借衣服。 宝柱叹气,扶了下额头,离门口最近的十七也拦住了串子。 “拿着。”宝柱扔给串子一个钱袋子,“去买。” 曲二第??故人对面不相识 串子捧着钱袋子挠头:“宝柱哥……” 宝柱道:“去!” 串子不解,被凶得缩了脖子。 十七把他拉到一边解释,并嘱咐他一定不要去借衣服,买的衣服也不要太好,就如他们平时穿的就可以,必须要是新的。 【新人进家门,找未来妯娌借旧衣服……】 【什么脑子。什么毛病。】 小六捂住嘴,踹了磨磨蹭蹭的串子一脚:“快点去!” 串子跑了,小六让桑甜儿先在屋里坐一会儿,她去问老木在娼妓馆里的经过。老木唉声叹气,本来他想放弃的,宝柱却直接给了钱,拿了桑甜儿的身契,领了人就走。 “说来也奇怪,”老木回忆说,“宝柱掏钱的时候,我看那老鸨比我还惊讶。” 小六若有所思。 宝柱道:“不管他们想做什么,人到了我们手里,就已经断了他们的计划。” 十七赞同:“宝柱说得对。巨额赎金也许就是个借口,娼妓馆以为我们会放弃,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却在他们意料之外。” 老木心疼道:“那可是五百金啊!回春堂二十多年都没有挣到那么多!” 宝柱却笑了一声:“钱算什么东西,再挣就是了。” 十七宽慰老木:“做生意,不能只看这一回。” “唉。”老木又叹气。但是宝柱他们想得全面,甜儿又是真心想跟串子的,老木想,就认了吧。 小六听完了赎身的事,站起来道:“剩下的事交给我吧,我先去找桑甜儿聊聊。” “行你去吧……欸宝柱啊,你得上山一趟,镇西边的老李家老太太后天六十大寿,老李找我说了要野味办宴席。今天又花了一大笔钱,咱们赶紧忙活去吧!” 好好好,猎人宝柱上工去。老木取了墙上挂着的一把木弓递给他,又喊十七赶紧研磨药材:“我去找灵石先生,让他多给咱们回春堂宣扬宣扬,不止能治疗疑难杂症,小六配的药草香囊也很不错嘛!” 对家里钱财没数的老木开始心慌发愁了。 小六正和桑甜儿说话,甜儿也承认了有人雇他勾引串子,但是她不知道是谁。 “你现在是回春堂的人,那个人还会来找你吗?” 甜儿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不过他给的钱我都带着,他若是来,我就将钱都还给他。” 小六道:“神族人,可不好惹。” “是,我知道,我……”甜儿胆怯又期待地望着小六,“六哥,你们既然赎了我,我就是回春堂的人。即使现在我仍旧不相信串子会真的不嫌弃我,会真愿意和我过一辈子,可我想试试。如果串子真愿意和我过,我——”桑甜儿跪下,举起手掌,对天盟誓,“我也愿意一心一意对他。” 小六静静地审视着她,甜儿的目光不退不闪。良久,小六说:“那个人若是来,你先应付着。” 这就是会庇护她的意思!甜儿又惊又喜:“谢谢六哥!” 小六说:“路是你自己选的。” “买回来了买回来!甜儿——”串子抱着一包东西回来,一进屋就看到这副场景,忐忑不安地看着小六,“六哥……” “让你媳妇给我磕个头,你不乐意啊?” “……乐意!乐意!”串子欢喜得语无伦次,“我、我……我们磕头,给六哥、宝柱哥和老木都磕头……” 说着也要跪,小六头疼地制止道:“快得了吧,等成婚那日再磕头也来得及。甜儿甜儿,去看看这小子买的衣服,换完了学做饭吧,老木十七他俩手艺都不错,宝柱是没空的,自己家想吃什么自己做。” 当然她是不会的那个。 吃完饭,甜儿和串子在河边散步。穿着普通粗麻的甜儿也是个干干净净仪容整洁的姑娘,串子拉着她的手,小心地将一支木簪取出来:“这个,是我自己攒下来的钱买的,不是回春堂里给的,所以不是太好……估计以后我也不能买了,有点钱我都交给你!” 甜儿鼻子酸涩,小声问:“你给我干嘛呀?” 串子挠头:“家里宝柱哥是挣钱最多的那个,但是他就不管钱啊,都是老木和六哥操心。” 甜儿看着他笑。 串子将簪子簪在了她的发上。 身后三丈外,隔着半人高的灌木,小六和十七正在看。 小六感慨万千,十七夸赞甜儿很有勇气。正说着话,两人的小腿都被踢了一下,一回头,宝柱一手野鸡一手兔子,脚边还有鹿和彘zhi。 “哎哟我挣钱的好哥哥回来啦?” “回来了?” 宝柱没好气地道:“干活!” 小六忙接过了两只野鸡三只兔子,十七和宝柱拎了鹿和彘。 “这能卖几个钱啊?”小六随口问。 宝柱道:“还不及个零头。” 显然这个“零头”就很有深意。不过十七只当自己没听到。 “暂时不要出门了。”小六道,“串子和甜儿的婚事马上就要办,还有个幕后主使没露头呢。” “知道。”宝柱都没有反抗的意思,“明日还要上山,这次多猎一些,串子的婚宴也要用。” “东西多?那我和你一起去。”十七道。 小六立刻道:“去吧去吧,我想吃烤乳鸽!” “不行。”宝柱道,“我们两个只能离开一个,我带串子去。” 十七明白了:“好。” 出乎意料的,直到婚事近了,那个幕后人也没有出现过。回春堂的人顺顺利利地准备好了一切,麻子有的串子也都有,因为甜儿的身份没有娘家,小六还特意给她备了些首饰。 喜宴那日,轩也来了。 他带了贺礼交给负责礼记的十七,抬头和宝柱打了个照面。 轩露出微笑,作揖道:“宝柱哥。最近不忙了吗?” 宝柱回礼,淡然道:“家中有喜,自然要在。” 说起来,这两个人自然是见过面,不过都是匆匆一瞥而已。偶然间轩看清了宝柱的长相,震惊得一夜不得安稳,可属下查出来的却是他低等神族的身份,轩也从未在这人身上察觉过什么妖气。 他甚至怀疑,小时候见过的长相是假的。毕竟神族和妖族都可以变幻容貌。 “不知为何,”轩同宝柱并肩往院中走,貌似无意地说,“我见到宝柱哥总觉得眼熟。” 曲二第??想坦白的心蠢蠢欲动 “是吗?”宝柱不动声色地回应,“也许是,我选的这副容貌吧。” 一个“选”字让轩目光一闪,笑道:“是宝柱哥亲善。” 宝柱心里嗤笑。 新人行完礼,众人落座,穿着大红喜服的串子笑得嘴都快歪了,举着酒盏说不出完整的场面话,还是甜儿落落大方,笑着接过。新人挨个儿敬酒,串子和麻子痛痛快快地喝了。甜儿叫嫂子时,春桃却不理她。 宝柱的视线淡淡地移过来。 春桃立刻想坐直身体,然而宝柱的视线已经掠过去了。 小六打岔说:“春桃怀孕了不能喝酒,来来来咱们喝!” 众人举杯。酒席吃到一半,阿念来了。 宝柱和十七迅速对视了一眼,等小六扭头过来看时,十七已经不见了。 〖十七走了?〗 【嗯。】 〖看样子这阿念小姐的身份比轩要高出不少。〗 【十七的身份或介于二者之间,不过轩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阿念看不上在场所有人——等等,有个人的眼睛她不大敢对视。 她好奇、疑问,坐在回春堂里却平等地贬低着回春堂的人。 小六都快忍不住了,阿念还说菜差是看不上新娘子。 受尽各种奚落和白眼的甜儿脸色都变了。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也已经稳不住小六。。 〖我要撵她走!〗 宝柱说话了:“我们江湖的平民,不好去小姐在的庙堂看一看隆重的婚宴。小姐纡尊降贵,有累指教。”他一双弯月般的眼眸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这分明是在嘲笑阿念看不起平民还赖在平民的地盘上不走! 被一桌人看着,阿念脸发烫,想发火。 小六扬声道:“你们还有事要走?不坐了?那两位慢走啊!慢走!” 轩拉了阿念走,小六和宝柱送他们到门外,轩有一份贺礼忘记带,待会儿补上。 这分明是要赔礼。 他们心照不宣。走之前阿念还瞪着小六留下一句话:“每次看到你,都觉得厌烦,如果不是哥哥,我会下令鞭笞你。” 宝柱笑问:“是吗?” 阿念闭了嘴,到底没敢再说什么,跟着轩往外走。 “要不是你哥我也早抽你了!”小六小声地恶声恶气,做出抽人的动作,看到折回来的轩又装作甩袖子玩,“怎么又回来了。” 轩问:“那位,一直跟着你们的叶十七怎么突然不见了?” 小六道:“他啊,我让他……” “他有事。”宝柱盯着轩说,“他自己的事。” 轩笑了笑,告辞。 小六转向宝柱,垂头丧气:“他肯定看出来了。” “这个人不会在意别人的警告,他只会做自己要做的事。”宝柱道,“找十七去吧。” “好!他这会儿应该在河边。” 十七果然坐在岸边,看着流水发呆。 小六说:“六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在这里吧?” “那边的灌木丛里。” 听到声音的十七回头:“你们来了。” 他们也在河边坐下,三个人坐成一排。 小六说:“轩肯定会查你。” 十七平静地点头。 宝柱道:“看得开?” 十七摇头:“并不是看开或者看不开。只是别人要做的事,总是我无法改变的。” 听到这话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反正小六有点不舒服。找不出语言该怎么表达,她本能看向宝柱。 没想到宝柱张口就是一句贬斥:“自暴自弃,干等着挨打,你这样消极脆弱的心,不及小六,甚至不及桑甜儿。” 小六张口结舌。 十七心中苦涩。 宝柱继续说道:“你逃避以前的人生和身份,就没有想过一旦被轩查出什么来,现在的人生和身份也会消失吗?” “对啊,你不是说你想做一辈子的叶十七么?”小六道,“你现在放任不管,那以后要是不能做叶十七了呢?” “就算我想阻止……”十七望着他们,欲言又止,酸苦难言。 小六看出来了,道:“要是刚来那会儿你走了,我们一定无所谓。可是都六年了,我们都把你当成了回春堂的一员,现在你要是消失的话,我们肯定习惯不了。” 宝柱站起来,吹了一声哨。 小六仰着头:“在叫毛球?” 宝柱问他们:“去散心吗?” 小六立刻响应:“好!去葫芦湖!” 十七迟疑了一下,也点了头。 不多时,白羽金冠雕驮着腓腓从林中飞来,停在河流上空,宝柱一手一个将人拎了上雕背。白羽金冠雕带着他们在云海穿梭,浏览湖光山色。 “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禁锢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小六迎着风惬意地眯着眼,和十七说,“后来能自由翱翔,宝柱哥总带我游览山海大荒。他说,走出过往悲苦的最好方法,就是让现在的自己快乐起来! 如果以前不开心,那现在就做自己想做的事!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自由!身份有时不过是一个称呼,人活着,无论几百年几千年,做的都是自己!” 宝柱抱着毛团,看着小六欢呼,听着她开导十七。 忽然,小六在雕背上站起来:“我要去凫水!” “小六!空中风太大了,危险,你快坐下!”十七慌忙去拉她,却猝不及防反被她拉住一跃而下,直接从高空往湖水中跌去。 刹那间,十七温柔和煦的神情尽数碎裂。 宝柱微微摇头,拍拍毛球。白羽金冠便低飞水面,宝柱赶在那两个落入水中之前撑了一把,三个人一同被湖水浸没,然后在水下咧嘴,再慢慢地游上岸。 月挂苍穹。宝柱杀鱼,十七捡柴,小六生火烤鱼,旁边还蹲了两个白团团的小兽在等吃的。 “看到了吗十七?跌下去会有人接住你的!喏,第一条鱼!数你水性差了,这个先给你!” 十七接了香喷喷的烤鱼,又接了宝柱递来的一小瓶酒。 篝火之畔,有笑意温暖,有美食果腹,有酒水香醇。 十七想起这些年在回春堂,他们待他,似乎他一直都不曾落魄过、凄惨过,他只是回春堂的叶十七。 食物的滋味在口腔里从浓郁到消失。 “我、我以前的名字……” 曲二第??葫芦湖看月亮 十七踌躇着,竟没有勇气说下去。 “如果没有想好,那就不用坦白。”宝柱道,“你犹豫,是因为没有从身边得到足够的勇气来应付令你恐惧的未知,这已经不止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了。” “你们,不觉得我不够信任你们吗?”十七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宝柱笑道:“我们又何尝不是未曾对你和盘托出。” 小六笑嘻嘻地道:“虽然我很好奇,但是知不知道你的本名其实并没有什么影响,无论你之前在谁,在回春堂里你就是叶十七啊,我们也只会把你当成叶十七。” “我最恐惧的不是你们会怀疑,而是……”十七愧疚地说,“感觉说出自己的以前身份,就和从前有了联系,我终究做不了叶十七。” 他神情低迷,看起来茫然无措。 小六说:“十七,你抬起头看着我。你是谁,你心里不知道吗?” 他们不会追问十七。见识过他那一身伤就能想到他遭受的折磨有多恐怖,不愿面对也是理所当然。迄今为止,小夭和相柳都不知道“十七”之前的事情里他的敌人是谁、有什么身份,可是他们插手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沾染上他的因果。 宝柱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说话。 今日是满月,葫芦湖上盈盈铺满了一层皎洁。河畔的人也沐浴在月光之下,无端的,连心都柔和下来。 小六说:“很久之前吧,我也曾遭受过一些事,虽然看起来不如你触目惊心,但是也不大好熬的。” 〖幸好有我相柳大妖怪!〗 【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我不过是个陪衬。雪中送炭的是你本身,其他都是可有可无的锦上添花。】 小六扭头,宝柱还在安安静静地喝酒。 她很想去抱他的胳膊,可是这样好像把十七一个人丢下来了似的。小六就倚在宝柱身上,拿着酒和十七碰了碰:“都说人的幸福是对比出来的,要不要我再和你讲讲我和宝柱之前的经历?” 十七本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如何看不出来小六变着法儿的开解,脸上溢出笑容来。 “行了,几个人都找不出个顺遂的人生。”宝柱喝完了酒,把小六扶直了,自己往湖上走去。 他一步一步,稳稳地踏足在水面。 “我也要去玩!”小六兴奋地站起来,拉着十七往湖上冲,一下就抱住了宝柱的一条胳膊。宝柱便用另一只手握住十七的手臂,带着他们往湖心走。 水波在脚下晃动,风在身边游走,小六活蹦乱跳,宝柱步履平稳,而他们在月下,世界辽阔、瑰丽而空荡。 这是十七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到过的红尘。 人间有欢乐萦绕,天地有中心支撑。 小六一手扒着宝柱,一手伸出,伸展着身体、眯着眼睛:“十七你看,宝柱说,只要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贵。” 只要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贵…… 十七被这句话震撼到。 宝柱道:“某个人也说,人会赋予景色别的意义。” 〖没错没错就是我!〗 小六嘿嘿一笑,扒在宝柱肩上说:“所以啊,有人一起看景色,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月上中天时,毛球驮着毛团飞来,宝柱让十七先爬上雕背,然后才把挂在自己身上昏昏欲睡的小六捞起来抱上去。十七扒着小六不往下滚,又拉了一把宝柱。 等宝柱坐稳了,小六自动挪了身体,头就枕在他腿上睡。十七也挪了挪身体,给小六挡风。 他问道:“算算时间,你是不是又要进山了?” 宝柱轻笑:“我拿打猎做借口,竟然瞒不过你。” 十七也笑:“毕竟共同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人不见得能看得出来。” 宝柱道:“老木就不知道,他只当我去修炼,串子就更不用提了。我去山中探望,没什么事的话总会日落便归,上次是碰巧。” “山中人不易。” “你这样的心思倒很难得。” …… 回春堂多了甜儿,似乎比往常要热闹一些。她勤快又很努力,力气小拎水要比别人多花一倍的时间,饶是这样她也摇摇摆摆地走。小六还惊喜地发现,这姑娘学医很快。 当年在极北之地,她偶然发现了娘留给她的宝贝。小夭拉着相柳一起看,可是相柳主要负责安全和生计,在学医上的天赋也不及她。后来在清水镇收养了麻子和串子,这俩人真是一言难尽,到现在串子连白芷和白术都分不清!十七吧,又记忆太好。所以这种教人的成就感,小六也只在甜儿这里得到过。 一个授业解惑,一个敏而好学,回春堂里端的有一股学习的好风气。 又一日傍晚,宝柱疲惫地从山里回来。 串子正要出门,甜儿问他去哪里,串子挠头说:“镇上认识的几个人要我去街头的酒铺子喝酒呢,淹没新婚时他们不是没来么?我跟老木六哥都说过了。” “上一次好像也是这个原因把你叫走的啊?” “嗐,他们非要我去。不碍事,不碍事的啊。” 甜儿眼皮低垂了一下,又抬起来,笑道:“那你早点回来!” “欸!”串子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就往外走,正好碰到进门的宝柱,打招呼说,“宝柱哥你回来了!” 宝柱看看他:“嗯。” 串子出了门,饭桌上只有五个人吃饭。小六夸甜儿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甜儿羞涩地笑,自告奋勇:“那六哥,我明天早上给你炖鸡汤喝?我看宝柱哥拎回来的有野鸡呢。” “好好好。”小六打趣说,“这串子娶个媳妇回来,倒便宜我享福了哈。” 众人都笑,只宝柱的笑意略浅。饭后不让甜儿收拾碗筷,宝柱和十七拎了桶去河边清洗干净,回来后看到小六在院子里等着。 “山里出了什么事吗?”她问。 宝柱把东西放进厨房,告诉她:“突发瘴气,人病死了两个。” “查出病因了吗?” “自然而生,过了这一阵儿也就好了。” 反正那些人是肯定不会走的。小六问:“那,开方子抓药?” “嗯。”宝柱神情并不轻松,“几百人的药,我去外头买。” 回春堂的储备远没有那么多暂且不论,总不能逮着一个医馆薅吧。 曲二第??药又买不到了 说完了这些事,宝柱随口问了一句:“串子回来了吗?” 十七道:“还没有。串子晚上出门,总是夜半才归。” 【这个串子……】 宝柱看向小六,小六道:“看出来是看出来了,但是他们小两口的事,我不好插手吧……” 十七劝道:“新婚夫妻正是磨合的时候,他们自己处理更好。” 宝柱受教,三人散了各自休息。 翌日。 以往每日的清晨,不是宝柱第一个起来就是老木,今天宝柱出了门,看到厨下有炊烟袅袅还以为是老木,一唤才知道是甜儿。 “宝柱哥你起来了?汤马上就好了!” 宝柱道:“你起那么早?” “这不是学会烙好吃的大饼,得多练练!” 宝柱嗅到香味,问道:“是羊杂汤?” “对!我赶早去哥嫂摊子上买的——哦!这还有桂花甜羹,我还做了几样小菜。六哥吃不惯羊肉,我都记得的!” 宝柱笑道:“她只是吃不惯,不是吃不了。没事的。” 甜儿麻利地洗菜切菜:“没得选就凑合了,这能做别的,何必委屈六哥。” “姑娘家到底还是心思细腻一些。”宝柱想,桑甜儿到底是依赖新家的,心里的想法都不设防地透露了出来,“小六醒了一定开心。” 没一会儿,老木、十七相继都起来了。他们端了碗坐下吃饭,甜儿却回屋抱了一堆衣物往河边走。 老木道:“甜儿!你别洗那衣裳了,等串子醒了让她自己洗!过来吃饭。” “欸!我洗完衣服就吃!”甜儿答应着,仍然往外走。她洗衣服慢,又总给串子洗坏,所以要格外小心,花费的时间就更多。这个时辰出门,至少等太阳出来了才能回来。 “串子昨天晚上回来吐了,那衣服可得洗了。”老木站起来把饼放进锅里温着。 “夜半才归。”宝柱求教老木,“人族的男人,成婚后都会这样吗?” “噫!怎么可能!”老木义正言辞地说,“还有很多男的,成婚前也是这样的!” 十七被汤呛到了。 宝柱哑了一会儿,道:“学无止境。”然后皱眉向十七,“你怎么总是被呛?” 十七忍着笑,摆手。 老木斜睨着他们,不无骄傲地说:“两个毛头小子。” 他们都快吃完了,才听到有房门打开的声音。拿着筷子的宝柱回头,就看到那个人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往外走。 “笃”的一声响,小六立刻清醒了,睁大眼睛低头看看腿边,又抬头看宝柱——这个家伙手里的筷子拿着一根筷子,另一根正扎在她小腿高度的门框上。 “回去穿鞋。”宝柱说。 小六撇撇嘴,扭头乖乖回去了,然后趿拉着鞋子又回来,往宝柱旁边一坐,脚从鞋子里一退,就蹬他的小腿。 “吓我!”小六控诉。 老木抑扬顿挫:“哎哟!你这个臭小子,那宝柱不是担心你着凉!” 十七已经把甜羹和饭菜盛出来推到她面前:“吃饭吧,甜儿特意给你做的。” 小六深吸一口甜香,开心地拿勺子:“有甜儿可太好了!欸?甜儿人呢?” “河边洗衣服去了。” 小六吃着饭,桌子底下把鞋蹭上。 〖唉,不一样咯。以前我下床即使不穿鞋,只要出了门就不会光着脚,脚下第一时间有鞋子。现在,哼。〗 宝柱似笑非笑地看着某个占着嘴还在腹诽的姑娘。 【现在在清水镇,有很多人在,我要用水、用冰给你幻化云履吗?】 小六从美食前偏过头望他,笑得眉眼弯弯。 宝柱说:“今天你洗碗——别看我,不许叫十七替。自己的事,自己做。” 小六委屈巴巴把话吞下去。 十七解释道:“我去镇上看一看,石先生说这些天很多人要你配的草药香囊。” “行吧行吧你们去吧,回春堂有我和老木在就行,甜儿也能打下手。” “我去把串子薅起来!” 老木气势汹汹地往串子的房间走,小六在后头喊:“你叫他?他还不如刚学了几个月的甜儿呢!让他起来干杂活!” 串子的嗷嗷叫声里,小六收拾了碗筷用木桶提了去河边清洗,帮着甜儿把衣服也收拾了,然后拉着人回来吃饭。 回春堂平静而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各自忙活,晚饭时又聚在一起。如此五天后,宝柱的脸色看起来有点凝重。饭后散了,小六和十七没走。 十七问:“不顺利吗?” 小六:“有人搞鬼吗?” 〖是针对辰荣义军,还是洪江?还是……你?〗 宝柱安抚地看了一眼小六,抬手,空中有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不知道是谁,但是和上次埋伏了我的人应该是同一批。” 小六低下头脚尖碾着地。 十七:“你今天都去了什么地方买药材?” 宝柱道:“清水镇和方圆三百里内的医馆我都跑遍了,就那么巧合,我缺的药,医馆都缺。” 这太不对劲了。所以他干脆边寻药边探听消息,最后干脆放弃在附近购置药材了。 “我要出趟远门。” “好。回春堂你放心。”十七说完,看了看闷闷不乐的小六,道,“我回去睡了。” 宝柱点头。十七走后,他站起来,俯身,轻轻地道:“我们出去走走吗?” 小六抬头,面前的人很温柔。她愈发委屈,眼睛有点酸。 【小夭。】 “好。” 深山的凌云大树,白衣银发的妖怪倚着树干,绿衣的姑娘倚在他胸膛。 相柳知道小夭不开心了。 他抚着她的发,有心想让她笑,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帮深山里藏匿的辰荣义军是他要做的事,可守着小夭,也是他想做的事。 小夭牢牢地抱着他另一条胳膊。 “相柳哥哥,洪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我不想你受伤了,一点也不想。〗 曲二第??身份叠身份,身份特别多 相伴的两百多年里,他们都避讳提及军队有关的事。相柳深知小夭的心结,她现在想不通、放不下,是因为她受了大苦,相柳亦不愿意她强迫自己去承受那些东西。但是洪江和辰荣义军,是相柳想要偿还的情义。 五百多年了吧,他还是个小妖怪的时候,宸叔教他疗伤功法时曾说,他那功法也是从洪江那里学来的,所以洪江也算是对相柳有恩。而他和部下仅剩的不足一千的辰荣义军,是辰荣国最后的忠义之士了。 等他们也消失了,那整个大荒再过百千年,估计没有人会记得曾经有个辰荣。 于大义、于私心,相柳都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离开极北之后,他做杀手时偶然得知洪江的事,后来便多次在生存和排兵布阵之处予以帮助。起先洪江并不信任他,但是相柳赤诚之心,还有赤宸留下的兽王令,洪江自己又已走投无路,他不信也得信了。后来的事情证明他的信任没有错,因为有相柳暗地里出手,辰荣义军才多次从西炎五王七王的围困下脱身。 不过相柳的私心,不仅是为了赤宸和自己的钦佩。 小夭模模糊糊地也想到一点。天下统一是大势所趋,相柳让辰荣义军存在得久一点、再久一点,累的是他自己,烦的是五王和七王,得益的却不止是辰荣义军。 她心疼这个扛起那么多事的妖怪:“当年那个大坏蛋和我娘不是一直说,要你做个自由的妖怪,你非要一层一层地给自己上那么多的枷锁。就这一段时间,上次因为洪江受伤,这次又要被人背地里算计!万一、万一幕后那人就是冲着你来的呢?” “平日里那么忙,去辰荣那军营时头发都没褪色,脸也遮得严严实实,没人会想到回春堂的小猎人。”相柳宽慰道,“受伤这种事避免不了,但是我保证以后一定会小心再小心。” “赏金榜上的杀手相繇,北方防风氏的庶子防风邶,回春堂的猎人宝柱,还有帮助洪江的神秘人……”小夭掰着手指头算。 相柳接话:“还有小夭身边的妖怪,相柳。” 小夭瞪他一眼,又叹气说:“你也只有‘相柳’这个名字和身份暂时没有人知道了。” “‘小夭’不是也消失了吗?‘相柳’和‘小夭’在一起,怎么能轻易让人熟悉?” 【不为人知,才不会有人伤害。】 〖我做‘小夭’时,你是‘相柳’,我做‘小六’,你就是‘宝柱’。〗 小夭又想哭又想笑,她箍着相柳的腰,头埋进怀抱里。 〖我不阻拦你,你做你想做的事,我只是不想你受伤,不想你整天忙碌,不想你累。〗 【我都知道。】 相柳摘下一片叶子丢在小夭身上,柔柔的一层绿光立即覆盖了她的衣物——没错,她那身绿衣是相柳变出来的,维持时间不长,要反复变幻才行。 〖枷锁那么多,你还是自由的吗?〗 “小夭,”相柳道,“一切都随心而行,这五百多年来无论是什么身份和称呼,我都是在做自己。那些东西都是我自己选择去做的,对我来说不是枷锁。如果要带上‘枷锁’的名头,那它们也没有禁锢我,只是令我的人生更有意义。” 小夭从他怀里爬起来,对视:“真的?” 〖不能骗我!〗 “真的。”相柳认认真真地回答,还举例子,“你就是我心甘情愿套上的第一层啊。” 小夭呆住。 相柳道:“宸叔说,要我在不违背本心的情况下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这么说你……”小夭打断他的话却没能说完。 她的心咚咚地跳。 相柳说:“我没有违背本心。我喜欢有你相伴的。” 小夭咬嘴唇,用力再次抱住相柳:“我也喜欢!要不是你找到了我,这些年在大荒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是个什么样子,我连自己容貌都记不住。” “你会过得很好。”相柳道。以小夭坚韧的心性,她一定能活下去。 “那我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快乐。”小夭趴在相柳肩头,在他背后的头玩着银发,“刚才的烦闷全都没了。” “你太好哄了。” “才不是!你让别人来哄哄试试?我也不是谁都相信的!” 深夜时,将小六送回回春堂歇息,宝柱一个人又离开了,他乘着毛球往更远的地方去。中原原属辰荣,医药最盛,他就在那里备上一些药材送到了辰荣义军。 这些年最大的收入来源是杀人越货,不过这东西并不能频繁去做。一是避免树敌太多,二是要保护小夭。近几年钱用得快,相柳买药前便先去接了几个单。 老板给他取赏金最高的秘密榜单来看,指着其中一个人说:“相繇大人,这个人……” 相繇道:“杀不了。”他指了另一个人,“就他吧。” 老板心里暗叹可惜却不敢得罪最厉害的杀手,只得点头哈腰地送了人出去。 仆人私下里问:“这相繇大人难道是西炎王孙玱玹的人吗?不仅有关西炎玱玹的他从来不接,还会特意找下悬赏的人来杀……” 老板踹了他一脚:“哎哟你可别说了!你见过相繇的脸吗?见识过他所有的实力吗?好多单子咱们还要仰仗他完成呢!” 办完了所有的事,宝柱才回了清水镇。 河畔正站着十七。 宝柱从白羽金冠雕上跳下来,白雕飞向山林,他问失魂落魄的十七:“发生了什么事?” “我……”十七的头微微低着,不敢直视宝柱的眼睛。 宝柱想了想,道:“轩查出了你的身份?” 十七艰涩地道:“是。我家里人,来找我了。” “家里人”三个字一说出口,宝柱便感受到了十七心里的动摇,他不说什么,只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小六和你。” 小夭是生气了。宝柱便回去找人,进了回春堂,饭桌上的人都兴致不好,小六见了他就噘嘴。 打过招呼,甜儿道:“老木他在房间休息。我们也吃好了,宝柱哥我和串子去收拾东西。” 宝柱点头,等人走了捏小六的脸颊,将她撅起的嘴扯了回去:“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小六气闷地道:“他是涂山氏的二少主,还说什么想永远做叶十七,留在回春堂不会走,可是他那婢女一出来他就犹豫了好不好!真讨厌,做不到干嘛要说?” 是了,这就是小夭生气的点。她不怪十七隐瞒身份,却最恨别人言而无信。 曲二第??涂山璟 相柳不会劝小夭别生气。 他说:“我饿了。” 小六忙盛热汤递过去,又拿饼子给他。宝柱吃饭,她就在一旁说事情经过。 宝柱刚离开,清水镇的俞信老板就要收回沿着河边的店铺,小六和十七一起去找人,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就她一个。 “原来清水镇的半个王是涂山氏的家仆,涂山氏财大气粗的,我还让人家少主在小小的医馆打杂六年。”小六阴阳怪气的。 宝柱道:“他和盘托出了?” “是啊,都要这个程度了还能瞒什么。原名,涂山璟,四大氏族之一、大荒首富的涂山氏的二公子,而且大公子在他失踪前还没有什么存在感,被人称为‘青丘公子’。” “他一直在河边等什么呢?” “谁知道他在等什么呀!说是想做叶十七又不放不下家里,回不了回春堂又不想住涂山氏。你说都知道他是涂山璟了,我还怎么把他留在回春堂?即便我同意了,他家里、他自己,都注定了他做不了纯粹的叶十七。”小六看宝柱吃饭,不自觉地也拿了饼开始吃,“再说了,他要是真想来回春堂,我这大门是关了还是写了‘涂山璟不许进’?他大可以直接进来!站在个小河边……他的问题,选择权还非要塞进给别人呗?” 小六越说越生气。宝柱笑着摁了一下她的手臂:“慢点吃,当心一会儿胃疼。” 小六歪头、抬眸看他。 〖你不生气啊?〗 “你不是也难过失去了一个朋友吗?”宝柱道,“或许他现在的犹豫让你失望,不过也不用怀疑他说‘不离开’时候的真心。世事啊,于人是无常的嘛。” 望着这个人,小六慢慢地,跟着他笑起来。 〖对啊,十七应该和老木串子麻子是一样的,我们本就是短暂相伴的人,与某个妖怪才是长久相依。他寿命长,我不知不觉间竟然期待有朋友,但是幸好,我有你在,所以这段君子之交结束了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清水镇最近很麻烦,你要是烦恼那些东西,我们就去流浪一段时间。】 小六大力点头,把最后两口饭吃完。 〖解决了回春堂的事,我们就走!〗 “幸好你当时抓住机会买下了隔壁的院子。” 宝柱不居功:“亏了某个心软又心善的人,收留了一个又一个,我怕一个院子不够住。” 很久之前这河边只是一片荒地,可租可售,价格嘛非常非常不便宜。两个人为了不惹人注意便租了一个,开了回春堂。相柳私下里买下了隔壁。 这几天,甜儿和串子一直在打扫屋子置办东西,将行李陆续搬过去。 “那院子买下原是为了住人,开医馆却有些拥挤了。”宝柱四下打量。 小六叹道:“我也舍不得回春堂。这里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们一点一滴置办的,老木都哭了好几回了。” 【河水……】 “你喜欢水,我们何不想想别的法子?” 宝柱拉了小六跑出门,指着河水道,“河是无主之地,我们在水上搭一所新的回春堂!” “水……上吗?”小六呆了呆,一步一步往水面走。 宝柱挥手,用灵力构建出虚幻的冰屋、蓬案、平台:“从极北之地取最坚韧的冰晶来做支柱,上面用竹、木和蓬草搭出屋子来。” “用木灵搭建,然后你用冰,我用土,隔绝水气,药材也不会受潮!水面开阔,阳光正好可以晾晒药材,还可以造水榭,在亭中赏月吹风喝酒!”小六越说越高兴,越说越期待。 宝柱笑道:“好了?一点不烦了?” “嗯!” 【那你回头看看吗?】 小六露出笑脸。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 他们从水上走回去,踏上岸边。十七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小六道:“你这么委屈,干嘛还站在这儿?让你的婢女静夜哄你啊!” 〖哎哟我的天啊,我怎么看到他这个样子就来气呢!〗 【稍安勿躁。】 宝柱道:“怎么不去回春堂?你一直等在这里,如果我们不心软,你要怎么办?” 他意有所指。十七呐呐无言。 小六抱着手臂说道:“你穿着这身衣服,我们该叫你什么?涂山璟还是叶十七?” “十七!我,是叶十七。” 小六眼睛弯了弯,又迅速抿起了唇。 但是十七还是捕捉到了。 他心里一松,觉得不会失去他们两个朋友,再说话时便没有那么紧绷着:“我听见你们说,要放弃回春堂,在水面重建一座?小六,我……” “行啊,你想干预俞信收回铺子的事也可以。回春堂收留你六年,你免回春堂六年租金,还了这份人情怎么样?”小六语气有点凶。 十七道:“我把回春堂的地契给你!” 小六:“……” “十七。”宝柱提醒道,“还了这份情,我们就两清了。涂山璟和回春堂再无瓜葛。” 十七一惊。小六不客气地送了个白眼。 “我没有这个意思!”十七忙解释。 “知道你没有一刀两断的意思,不然我们就不会再见了。”小六说,“行了,既然你有这份心,还把我们当做朋友,之前的事且算做你没有欺骗吧。” 十七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点,略露出个笑容:“我让他们继续租铺子给回春堂,租金就按最少的算——小六!你不要拒绝,我也是回春堂的人,为它谋福利理所当然,而且这样的话老木也不会天天伤心了。” 虽然他说得对,但是…… 小六心里有点失落,皱巴着脸看宝柱。 曲二第30 柳 宝柱道:“水上的房子接着建,就做长廊和水榭,专供你吃饭喝酒赏月玩儿水晒药材。” 小六就咧嘴笑了。十七忙道:“我也来干活!” 小六审视他好一会儿,十七都不敢呼吸了她才说:“行啊!不过你不走吗?” “不走!我、不想走……” “你家里人不催吗?” “不会!” 小六想了想,看看宝柱,又道:“你能在这里待多久啊?我和宝柱准备离开一段时间,不然,你照看着回春堂?” “你们要离开吗?”十七有点慌,“去哪里何时归来?” 宝柱道:“至多一年半载吧。这里……” 他没说完,不过十七明白了。这段时间的事发生得过于巧合,背后的人明显是冲着他们来的。离开清水镇一段时间是最直接最简单的办法——他们不想掺和到大势力之中去。 逃避是为了平凡地活。 “青丘能得到我的消息一定是有人通知,我问静夜她只说不知。看来这个人的身份绝不会低。” 宝柱道:“轩的身份,你能查到吗?” 十七不惊讶他想到了轩,因为实在太明显了:“应该可以。” 小六道:“涂山氏为他隐瞒身份,那他的地位至少与四大世家相近,难道是哪个王室的王子王孙吗?” 〖皓翎王室只有一个女儿,西炎的王室子弟却多得很。不过也不能局限于王室,各大氏族和部族有排场和本事的也不少。〗 【你忘了那位阿念小姐。】 小六恍然道:“阿念确实是个突破口!十七,你应该是认识阿念的对吗?” 十七的神色有些凝重了。 宝柱和小六都不想被世家大族的事波及,而阿念的身份太尊贵,十七怕自己说得多了反而会影响他们。 宝柱看出他的犹豫,道:“说吧。知道她的底细会方便我们行事。” “……她是,皓翎的王姬。” 宝柱立刻扭头看向小六,她的脸已经煞白一片。 十七道:“小六怎么了?!” “……吓到了。”顾不得有人在,宝柱已经将小六整个抱进了怀里。 【小夭,小夭,别怕,我在……】 十七不敢妄自安慰,看向宝柱,宝柱回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十七道:“那我先走?” “好。明天这个时间再见。”只这么一会儿,宝柱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十七走了之后,他立刻带小六去了葫芦湖。 今日无月,水下更是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光亮。黑暗中,相柳曲膝倚着气泡而坐,小夭伏在他身上无声地哭。 〖他们不要我,都不要我……三百年前我就被放弃了。父王有新的女儿——是我自己看不透!〗 〖他的女儿娇纵有身份,瞧不起我倾尽全力准备的喜宴,还可以随便打杀我……〗 〖他们都过得很好很好,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干嘛要放不下……〗 小夭抽泣着,拼命劝着自己,却压制不住心里的酸苦。 相柳的手从她的头顶轻轻抚下,循环往复。他不需要安慰小姑娘,因为他知道小夭只是太委屈,她足够顽强、足够坚毅,只是哭一阵儿而已,伤心过后,她仍然可以活下去。 不开口只是落泪,是她自己在努力疗愈自己。心声是控制不住的存在,这时候给她可以“独立”的内心世界才是尊重。 相柳想要的,是让她开心地活。 “夏天快要过去了,秋天的极北是变幻之时。冰池里的鱼烤起来最香甜,浸过的酒最清冽。毛球在那里孵化,喜欢捉冰下的小鱼,毛团还没有滚过极北的雪。到了冬天,会有美丽的绿光,你说它是星月的光芒在跳舞;然后我们去防风氏所在之地待上几个月,你喜欢和防风邶一起去赌场,去歌舞坊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次换容貌要更频繁些,毕竟邶还有个‘风流浪子’的名号……” 话到一半,相柳低头一看,果见小夭止了泪,正仰着头听。相柳摸了一下她的头,才笑吟吟地继续说道: “离开防风氏,我们就回清水镇,经过大海时慢悠悠地漂回去,顺便捞捞珊瑚和珍珠,看看玳瑁长得有多大;等回到这里正好是春天,山里的紫藤花开得最盛,我们摘了做冰渍紫藤;那时,可能十七已经走了,可能他还留在这里,我们要开始建造水榭……” 相柳缓缓地说,小夭安安静静地听。 他们就像是暗无天日里相依相伴互相勉励的两只兽。 “那我们要是走了,安危方面还有十七帮忙,可回春堂没有医师怎么办?只坐吃山空,老木肯定不愿意。” “甜儿不是很有天赋吗?这几日你就再多带带她,先紧着些简单的伤势处理方法和小毛病,等来年再好好教。” “辰荣残军那里呢?半年不去可以吗?” “嗯……多备上些药材,其他的都不用管啦。不过为了节省时间,我不能再自己去购置,需要一个人帮忙。” “十七吗?” “是涂山璟。” “那明天就和他说!而且不给钱!” …… “相柳,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 “不会。如果哪天要走了,我一定和你说清楚。” “无论哪一天都不许走——或者带我一起!相柳……相柳?相柳!” “知道啦小姑奶奶……” …… 翌日傍晚。 十七记挂了一整天,见到宝柱和小六走来才松了那口气,他们要药材想也不想地便答应了。 小六说:“我们不打算付钱。” 十七道:“你们不用付钱。” “我和小六已经决定了,不日离开清水镇,最早明年春日回来。”宝柱挥手,灵力凝结出冰的结界,然后看向十七,“我们有些事要同你说。” “什么?” 宝柱和小六对视了一眼,他道:“你身上的伤,是不是你大哥涂山篌做的?” 十七眼眸睁大,愣住。 “如果你要杀他,这一单我接,算是给你的药材钱。” ?? 话跳得过快,十七有点反应不过来:“宝柱,你在说什么?” “哎呀他的意思是说,他可以帮你处理仇人。”小六道,“不要怀疑他的能力,有些人在外人面前是普通的宝柱,可在赏金榜上会让人闻风丧胆。要杀人,没有人会比他做得更好。” 赏金榜上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十七惊愕道:“难道你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相……” “柳。”宝柱说,“我的本名,相柳。” “‘相柳’?”十七念了一遍,见对面两人都点头,他立刻从善如流,“柳。” 宝柱:“……” 【倒也不用这么叫。】 小六拍腿大笑,笑着笑着笑歪了身体,然后扒着宝柱做支撑继续笑,直到笑够了她才揉着笑痛的肚子和笑僵的脸道:“哎哟……哎哟……我也不知道其它的的身份算不算了,所以你可以叫我小夭!” 宝柱跟上一句注释:“‘桃之夭夭’的‘夭’。” “小夭。”十七也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然后苦涩一笑,道,“我大哥的事,我还没有做出决定来。” 宝柱看他一眼:“好。” 小六叹气:“那你先筹备药材,筹备完了之后告诉我们,宝柱会取了带走。” “好。很快。” 十七说到做到,两日便备齐了东西。相柳做好伪装去取。 曲二第??谁没有傀儡 深夜静谧的林中,相柳负伤逃到此处,又被人拦截。 他穿着斗篷,束着黑发,戴着面具,鲜血顺着笼在袖中的手滴滴流落。 轩持一把长剑,目光如炬。 “辰荣残军传说中的无名‘军师’,终于等到你了。”轩微笑着说,“我给你两条路,你归顺于我,我必厚待你;不然,你继续想方设法藏匿尘世帮助逆贼,我必杀你。” 相柳也笑,好像伤的并不是他一样,宽大的衣袖中有兵器的亮芒闪现,缓缓露出弯刀冷冽的全身,开口时嗓音低沉暗哑:“我也给你两条路,要么你让开,我留你的命,要么我杀了你,踩着你的尸体过去。” 轩道:“原来‘军师’也怕死,是有你惦记的人吗?”他慢慢地吐出两个字,“宝柱?” 相柳不接他的茬,月牙冰刀舞动,步履如风刮向轩。刀与剑狠狠相击,轩透过面具的孔洞看到他野兽一般凶狠的眼神,顿时心中一凛,道:“你不是神族?”神族很难有这样的眼神。 不过神族向来高高在上看不起妖族,西炎的应龙将军大将之才,不也受了多年冷落、甚至差点身死吗?辰荣即便是残军败将,仍然有神族的高傲,他们怎么会服气一个异族、甘愿受一个异族的恩惠? 相柳没想到这个对手如此聪明,仅一招就能看出种族来? 不过说多错多,还是打吧!这种人不管是为了辰荣义军,还是为了自己和小夭,或是某个小子,都是杀了的好! 打架这种事,相柳还没输过。 十几招之后,轩已落下风。相柳说杀就要杀,横刀一劈便要取了他的命,却见人如烟散,地上落下一个木偶。 “若木傀儡!”相柳一惊,身体快于脑子迅速闪开,避过了真正的轩的杀招,旋身而立,定定地望着他。 这个轩,浓眉大眼,气宇轩昂,君子端方,有仪容,有气度,有头脑,有魄力,能决断。 时光这东西,无声无息,又有迹可循。 真实…… 相柳微微笑了笑。 十数高手列阵,他还带着伤,这会儿竟然在笑?!轩立刻化剑为鞭朝他席卷而去,鞭子打到人身上却如击入空气,白色的烟雾忽起又散,轩追过去,只在地上捡了一条毛茸茸的东西。 原来他也是傀儡!……不对!轩扯下腰间的锦囊,打开拿出里头的东西和地上捡的做对比,眼眸睁大,手掌握紧。 好啊,真是妖怪,还是九尾狐! 均亦奔过来,询问道:“少主?!” 轩回神,吩咐道:“分三波人去酒铺、回春堂,还有涂山氏的别院守着!” “是!” 受伤的、真正的相柳这会儿已经回到了回春堂,正歪在小六的床上。小六将他染了血迹的外袍用火灵焚过,再用土灵掩埋,仔细看过院子里,关好了门,变回小夭的样子伏趴到相柳身上,小心地托着他的脑袋摁在自己脖子上,被细小的獠牙刺破皮肤的一瞬间,她无意识地抓紧了相柳的衣服。 过了好一会儿,相柳收回了牙齿。 【小夭,可以了。】 小夭睁开眼睛,小心地下移、松手,让相柳安稳地躺在枕头上,她则蜷缩到他怀里,手去搭他的腕。 不过她刚躺下,相柳便下意识地揽住了人,扯了薄毯搭在她肚子上。 小夭被迫跟着他的手臂转动自己的身体。从相对到背对,她忍不住用胳膊肘怼了相柳一下,低声道:“别动了你!我要把脉!” 相柳就真的不敢动了。 毕竟已经被吼了快三百年。 伤势稳定了。小夭松了一口气。 〖可以先疗伤吗?〗 【可以。十七备的药很多,改日再去拿就行。】 那就好。小夭放下心来。相柳这次伤得不轻,精力大损,她催着他不要再说话了。 【他叫我宝柱,当心轩……】相柳只来得及说了这些。 即使他听不到,小夭也说了好,然后把困倦地闭上眼睛。相柳疗完了伤,见这姑娘已经蹬了毯子,只拿他的衣袖盖。 相柳慢慢躺了下去。小夭自动换了个姿势,就要抱着他。 这是她在怕。 相柳爱怜地望着长大了的小姑娘,招手捞了薄毯给她盖腿,手指抹过脖颈间的衣袖,挪了挪衣袖只用来暖身。 “咚咚咚咚咚!” “……老木!六哥!……”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和呼喊声将小六炸了起来,相柳捂耳朵都没来得及。 “谁?!谁?!!!” 眼神还在茫然,大脑已经炸裂。 相柳也半坐起来,手掌从后遮住她的眼睛。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小夭慢慢平静、清醒过来。 “我听着,是酒铺子的轩。”相柳道。 〖嗯?伤了我相柳妖怪还敢追到家里来了!〗 “我去看看他搞什么幺蛾子!” 小夭跳下床换了容颜,拉开门气势汹汹地就往外走。 【小夭!他……】 曲二第??这种误会就很有意思 “唔,咳咳——”几声低闷的声音,是强行用灵力打进心口中止心声,相柳痛得颤抖了几下。幸好心口尖锐的疼痛只是一瞬,痛觉消失后他也立即下了床,行走间衣衫消融变化,到门口时已是一身短打的行装。 深夜敲门的果然是轩。 他挑了个灯笼,着急地和开门的老木说话,他的仆人老桑无故昏迷,想让小六帮忙诊治。老木一听也慌,忙不迭地去收拾医药箱准备让小六带着去。他一走,小六正好走上前去,笑道:“轩哥家,有病人?” 轩镇定自若,笑着道:“老桑生病只是个借口,是在下有些很要紧的事请宝柱哥和六哥帮个忙。老木他年纪大了,很多事承受不住,我才瞒着他。” 小六冷笑,这人倒是一点都不装了。还话里话外拿老木他们来威胁。 轩作疑惑状扫视一周,看向小六:“宝柱哥,不在?” “在。”宝柱适时走上前去。 他步伐稳健,神色如常。 重伤恢复得这么快?难道那人不是宝柱?轩差点就怀疑自己的高手叛变了! 等等,哪里不对…… 轩的视线迅速移到小六脸上,着重往他脖子上看了两眼,又转到宝柱脸上,再落在那间房子上,接着在小六和宝柱身上来回移动,最后视线都涣散了。 不是吧?! 小六和宝柱就看着对手脸上的神情从疑惑不解到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不可置信、不忍直视。 觉得身上有点发毛,小六忍不住道:“轩老板,你在打量什么?” 轩也觉得自己有点难以启齿,好一会儿才说:“宝柱哥,你这带着伤,还是禁欲的好。” “……” 宝柱和小六惊愕地对视了一眼,再惊愕地看向轩。 【他在说什么谁禁欲?!】 〖你同我在一处几时开了欲?!这人脑袋有问题吧!〗 轩保持着镇定,却错开了目光,不想看他俩。 “你、你……”小六说话都磕巴了。 宝柱镇静一些,问:“轩老板没有与他人同宿过?” 有是有,同性异性都有,但是也没有像你们似的……轩又看了小六的脖子一眼。 宝柱顺着他的视线一瞧,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他的心急跳了几下,耳朵立刻烫了。 【脖子!小夭!脖子!】 小六摸上自己的脖子,后知后觉地……呃…… 然后落在轩的眼睛里那肯定是掩饰啊!!! 要不是有正事得办,他现在一定走。 扰人好事非常不道德! 真怨不得他震惊到这个程度,实在是宝柱的姿容和气质,加上轩怀疑的大妖“军师”,一切都把他表现得像个高岭之花,甚至跟清水镇都不太搭,现在…… 不过狐狸就……情有可原? 轩觉得别人不大直的同时,顺道歪了他的正事。还是老木提着药箱冲出来说:“走走走咱们赶紧走吧?!!都愣着干啥呢?!” “那……”轩侧身展臂,“几位,有劳?” 宝柱拦住了老木。 “老木就不必去了吧。”小六同时开口,“宝柱哥给我打下手就可以了。” 老木道:“我也——” “你别去了。你也去谁在家做饭?煮上一锅羊肉汤,等我和宝柱哥回来正好吃。甜儿虽说学了点手艺,但她连十七都比不上,更不如你了。” 老木更不明白了。还要说话时,甜儿已穿好衣服闻声走了过来:“六哥你和宝柱哥放心去忙,我给老木烧火!一定煮一锅浓浓的羊汤来等你们吃!” 小六笑道:“好好好。” 宝柱道:“记得把串子叫起来。” “就是啊,那个臭小子心可真大,轩哥拍门动静那么大都吵不醒……就他那样行李啥时候能收拾完啊?俞老板还让我们赶紧搬呢。这缺了十七可真不行……走走走我俩走了!” 小六嘟囔着拉着宝柱、宝柱提着药箱,跟着轩走了。 徒留下老木摸不到头脑,纳闷地道:“这怎么奇奇怪怪的啊?小六不喝羊肉汤啊!……找啥呢甜儿?” 甜儿扒拉出个灯笼提在手里,说着就跑:“我去找十七!六哥的意思肯定是让我去找他!” “欸不是!这大半夜的!”老木拉了一下没拉住,跺跺脚跟着一起跑了。 而从回春堂到酒铺的路上,轩不急不缓地走在前头。他身后的宝柱和小六看似沉默,实则已经就此情况唠唠叨叨了几十句话。 〖这个轩,堂而皇之地来带人,他是想撕破脸吗?之前不是很八面玲珑……〗 先是小六在心里念叨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回音,她诧异地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相柳?〗 宝柱状似无意地拔了一下衣襟,其实手指极快地依着特定的轨迹摁压了几下心口,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能发现什么呢?难道是功法泄露了吗?认出你是相繇?也不对啊!见过相繇功法的人都被你杀了,他……〗 【不是功法,我没有把握杀了他,便不会露一片雪花。轩几乎认定我是为屡次辰荣义军出谋划策的人,脱身时我又用了九尾狐的尾巴,想必他是诛杀对手的。】 〖先礼后兵,是心里还有一丝不确定?〗 【嗯。等十七来,我们见机行事,逃出去后离开清水镇,回春堂先让十七照顾。】 〖这个轩,还要留在清水镇多久啊!〗 小六凶狠地瞪着轩的背影,宝柱的眼神却平和而深邃。 【他不会待很久的。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办,清水镇对他来说真的太小了。】 小六又奇怪地看了一眼宝柱。 〖妖怪,你的语气有点奇怪喔……他什么大人物,赶紧走吧!欸你说,老木他们能不能把十七带来啊?〗 【相信甜儿。她已经明白了。】 〖那些毒药你都给我放进药箱了吗?〗 【还在隔板下。】 〖好!留下些给老木他们!一会儿咱们俩都小心些,你不许再一直挡在前头!〗 【五行灵力你最多用三个。】 〖说到做到!〗 越说话心里就越放松,不知不觉间小六走路都轻快起来。很快便来到酒铺子前,轩一挥手,身后一行侍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赞赏道:“宝柱哥,六哥,二位果然沉得住得气,不愧是……” “少说场面话。”小六把药箱抢了抱在怀里拍了拍,抬着下巴冲着轩,“轩老板家里有急症病人,还是赶紧带我们进去看看吧。早知道这急症要是不急着医治,可是会要命的。” 轩唇往上抿了一下,推开门道:“二位请。” 〖他主要针对你,一定要小心!〗 【只要你没事我就会没事。】 两人对视一眼,便往酒铺里走。 “哥哥!你大晚上出去干什么了!哥哥——” “小姐小姐!公子办正事去了小姐!欸欸小姐!” “起开你这老仆!” 一阵喧闹争执声传来,小六忍不住笑了。 〖很好很好,我们这两个对手还没怎么样呢,他的好妹妹先来搅局了。这下,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