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嫡公主她每天都在逆天改命!》 第1章 我回来了? 大雍文景七年。 夏。 六月,天已经慢慢开始热了起来,外头的花草都开始蔫蔫儿得无精打采,宫里得宠的妃嫔宫里都已经备上了冰鉴。 而永宁殿,则是整个后宫里,除了皇上、太后和皇后这三巨头处,满宫里用冰最多的地方。 便是如今太子所居的承庆殿都比不上。 即便如今永年殿内,如今只居住着一位不过七岁稚龄的公主。 可谁让,她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也是满宫里如今唯一的公主呢。 金尊玉贵,天朝明珠,不外如是。 “公主殿下,汤药熬好了,如今晾得刚好温热,也不烫嘴,甜嘴儿的蜜饯也都准备好了,都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青莲姑姑准备的,最合您的口味。您快些用了汤药吧,这样病才能好得快一些。” 一个二十出头的清秀宫女,端着盛放着药碗的食盘,半跪在月华锦制成的床帐前,温声道。 片刻后,帐内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嗯声。 一旁跪着的两个小宫女忙上前轻手轻脚撩起床帐,露出了月华锦后那位贵人的脸庞。 那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脸色苍白躺在床榻上,可即便面有病容,也难掩其国色之姿。 她生得秀雅绝俗,肌肤胜雪,如同王母娘娘座下童女一般精致,一双眸子倒是极深邃,竟然能从中瞧出一点儿凛冽睥睨的模样,双唇似笑非笑,气度高贵,自有一番华贵之致,令人不敢直视。 这便是中宫皇后娘娘嫡出的公主,大雍朝如今的大公主殿下,宣明曜。 宣明曜看着底下跪着的宫女,并不急着叫起,也不急着喝药,而是问了一个看着和如今情形全然无关的问题。 “父皇最近,是不是有了新的宠妃?” 这话,不该宣明曜这位公主来问,毕竟那是她父皇的后宫之事,女儿过问父亲的事,是不恪守孝道本分,过问君主的事,是心存窥探之意。 可这殿里伺候的人,身家性命都捏在皇后手上,自然是要效命皇后所出的公主,不敢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此刻,跪着的宫女绿绮低头恭谨回道,“新进宫的纪采女很是得陛下喜爱,昨日一早,陛下恩旨,赐了淑字为其封号。” 宫里从来没有什么秘密,即便她是伺候公主的,并不参与后宫妃嫔的争斗,可也会听到这些。 淑,这个字的意义可不一般。 大雍朝的后宫,在皇后之下,分为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采女不过是八十一御妻中最末等的品阶,上不得台面,可淑字,却是正一品的四妃中淑妃的封号。 贵淑德贤,淑妃是仅次于贵妃的四妃品阶。 如此封号,不是说这位纪采女将来必定能够登上四妃之位了吗? 宣明曜的神色更加幽深了些。 何止淑妃,几年后,这位纪采女,可是成了大雍立朝百余年来,第一位以宸字为封号的贵妃。 宸,那可是帝王之意。 可见父皇有多么爱重她。 不光如此,在父皇死后,她更是成了垂帘听政的元懿太后,风光了一辈子。 纪容卿。 宣明曜轻轻在心间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现下,她终于能够确定下来了。 她真的回到了自己七岁那年,回到了一切悲剧还未发生的开始。 她,重生了。 从绿绮手中接过药碗,宣明曜面不改色将其中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而后,将玉碗重重放在了食盘之上。 “本宫要见母后。” 绿绮一愣,没想到今日公主喝药这么容易,但还是立刻恭敬跪下。 “是,奴婢立刻去回禀皇后娘娘。” 挥手屏退了众人,宣明曜躺在床上,看着床顶那千金一尺的月华锦,只觉这一切都是那么虚幻。 明明昨夜,她还是躺在病榻上,被故国放弃,被漠北幽禁,连死都无法回归故土的和亲公主。 她的母亲和弟弟都死了,仇人却成了太后,风光无限。 而她在漠北,被人幽禁羞辱,早已没了曾经的傲骨。 她死前,被浓烈的不甘所萦绕,甚至死时双眼都未曾闭上,死不瞑目。 明明在十一岁之前,她是整个大雍王朝最骄傲的明珠。 她的父亲,是大雍朝至高无上的帝王,是这天下万民的主宰。 她的母亲,是雍容华贵的六宫之主,是世家陈家的长女,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她一母同胞的弟弟,是大雍的二皇子,更是中宫嫡子,两岁稚龄时就被封了太子。 她是中宫嫡出,更是圣上的第一个孩子,在父皇登基后的许多年里,后宫里都只有她一位公主,可谓尊贵到了极致。 可伴随那个女人的出现,一切都改变了。 纪容卿,那所谓的天命之女。 一入宫,便是三千宠爱于一身,短短几年,从末等采女,到一品贵妃,飞一般的升迁速度,前朝后宫无不惊诧。 更关键的是,她还为圣上生下了两子一女,其中更有一对举世无双的龙凤祥瑞之胎,让人艳羡不已。 纪容卿的出现,让曾经雍容端方的母后,英明神武的父皇,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父皇忘了所有妃妾和儿女,眼中只有纪容卿,独宠不说,更是将纪容卿生下的五皇子宝贵抱在怀中,说这是他的第一子。 浑然忘了,他之前已经有了四个儿子,更是已经立了太子。 他更是忘了与自己母后的夫妻情谊,数次在母后无错的情况下无故申斥。 而母后也在这情形下,不似从前坐看妃子争宠的从容,反而数次出手针对纪容卿,偏偏手段是不符合她风格的拙劣,总是各种巧合之下会被发现马脚,到最后,闹得帝后失和,甚至母后的统辖六宫之权都被夺走了。 而这,不过都是悲剧的前奏。 大雍文景十年,太子因病夭折,年仅六岁。 母后自此彻底疯魔,处处和父皇以及纪容卿作对,最后,居然闹出了祸及全族的巫蛊之祸,被废掉了皇后之位,更让陈家满门遭祸。 大雍文景十一年,皇后陈氏被废,悬梁自尽于冷宫之中。 宣明曜也从风光无限的嫡出公主,成了宫里最为尴尬的存在。 她的母亲被废,更是罪人之身,皇上从此对她不管不顾,那之后,她在后宫里,度过了艰难的四载光阴。 直到,大雍同漠北起了战事,双方打了许久,最后以和谈收场。 和谈最后的结果,是和亲。 大雍要选一位公主前往漠北为汗妃。 尽管之前和亲,多是以宗室女封为公主远嫁,可偏偏,宫里有宣明曜这样一位正当年龄又不得圣上疼爱的公主。 于是,宸贵妃进言下,文景十五年,宣明曜得了一个长乐公主的封号,被远嫁漠北。 长乐长乐,她如何长乐? 出嫁前,宣明曜跪在紫宸殿外一天一夜。 她不是求父皇收回圣旨。 圣旨一出,便是不可更改,她愿意嫁。 她愿意去尽一位公主的责任,甚至愿意将自己的命葬送在漠北。 只是,她想替自己以罪人之身下葬的母亲求一份恩典。 “父皇,母亲纵有千错万错,但养育儿臣一场,终有恩情在。儿臣如今远嫁漠北,有生之年,不知是否有重回故土之时,请父皇给儿臣的母亲一份恩典,赐她一份身后哀荣,不求四妃九嫔之尊,哪怕是世妇御妻之名都可,让她可享一份后世香火!儿臣拜求!” 宣明曜的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以罪人之身死去的陈皇后,甚至不能够享受香火祭拜,被发现了,便是重罪。 本来,圣上有些动容。 可伴随着宸贵妃进了紫宸殿后,紫宸殿的大门,便未曾再打开过。 后来,宣明曜跪晕了过去,被抬回了永宁殿。 追封的圣旨,自然也没有颁下来。 而后,便是宣明曜嫁往漠北,在漠北堪称噩梦的十四年。 在她嫁过去的第三年,她的父皇崩逝,宸贵妃的五皇子继位,成了新皇。 她这个新皇异母所生的长姐,更是不得大雍重视了。 十四年间,她在漠北辗转嫁了三位汗王,四度怀孕,四度失子,身子垮了,尊严也碎了。 最后,在漠北和大雍重燃战火之时,她作为人质被囚禁,自刎于汗帐之中,结束了自己悲苦的一生。 可宣明曜没想到,她死了,才是得知真相的开始。 —————————— 这部分不算正文: 这次后宫位份是仿初唐旧例,位份表如下。 四妃:贵妃、淑妃、德妃、贤妃。正一品。 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正二品。 二十七世妇: 婕妤九人,正三品。 美人九人,正四品。 才人九人,正五品。 八十一御妻: 宝林二十七人,正六品。 御女二十七人,正七品。 采女二十七人,正八品。 第2章 我不信天命 宣明曜死后,并没有如她所预料那般,在阴曹地府中与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团聚,反而是见到了一面镜子。 “窥天命之所属,探天机之所归。” 那面铜镜的两侧,刻着这样两行字。 大雍朝笃信太一教,信奉天命之说,如今铜镜上镌刻的二字,实在是让人心惊。 还没等宣明曜出声,那铜镜便开始播放起了一些片段。 宣明曜本以为这是旁人做的什么手段,可看着铜镜中的画面,她的眼神却越发狠戾了起来。 那铜镜里,竟是在播放纪容卿的一生。 原来,纪容卿她从出生开始,就被冠以天命之女的命数。 身边的男人都会不由自主对她产生好感,或为她的才情所打动,或为她的美貌而心动,或为她的善良而感动。 最后,成为她的裙下臣,为她披荆斩棘,为她争夺荣华名位。 就算宫中内侍,没有了男人的心思,却也会对她产生如九天神女一般的崇敬之心。 也是在这铜镜中,宣明曜惊诧地发现,原来父皇身边的宦官内常侍程让,自己的王叔永安王宣铎,中书令谢望之等一众重臣和近臣,居然都是纪容卿的爱慕者和追随者。 而女子,则是分为两种,一种不分理由嫉妒她,恨上她,更是摒弃头脑用各种粗略手段陷害她,磋磨她,助力她在深宫中更得皇帝的怜惜和宠爱。 比如自己的母后。 而另一种,则是不分理由信服她,追随她,成为她的打手,替她做尽一切恶事,让天命之女保持高洁的人设。 比如德妃安氏,昭容上官氏等。 这种不可抗拒的魔力,便是天命之女所带的天命之力。 就连被誉为天命之子的皇帝都无法逃脱。 在铜镜中,宣明曜也得知了一些自己生时未曾知晓的真相。 比如,自己的弟弟病逝,其实就有纪容卿的手笔。 当然,不是她亲自做的。 她不过是在自己的爱慕者跟前哭诉了几声,说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便低人一等。 那么,自然有人替她去除掉那个占了太子之位的绊脚石。 而自己的母亲,也不是自戕。 被废黜了皇后之位的陈氏,也有些从那股天命之力中清醒了过来。 她不能死。 她深知,自己一旦死了,唯一的女儿在这深宫中日子会有多难过。 她哪怕放下尊严任人践踏,也要活下去。 可她如何能够违抗天命? 陈氏是被上官氏她们活生生用麻绳勒断了脖子,最后挂在梁上,做成了自尽模样。 母亲! 弟弟! 宣明曜的眼睛里一片通红。 早知道,早知道她就该不顾一切鸩杀了纪容卿以及她那堆追随者。 还有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 他居然是知道太子的死有疑窦的,可也只是挥了挥手,并没有让人深查下去。 就算他宠爱纪容卿,可太子也是他的骨肉啊! 他难道一点都不伤心吗? 就算不伤心,难道也不会后怕吗?! 这些人可以因为纪容卿杀害太子,来日他这个皇帝挡了纪容卿的路,难道就不会对他下手吗? 宣明曜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皇帝,并非病逝,而是也死在了纪容卿的温柔乡里。 因为他察觉到了纪容卿和那几个男人之间的暧昧,被他们先下手为强了。 而后,纪容卿扶持自己所生的五皇子上位,成了垂帘听政的元懿太后,更是和自己的几位蓝颜知己过上了琴瑟和鸣的日子,好不快活。 “这就是天命吗?我不服!凭什么!” 宣明曜一拳击在了那铜镜上。 铜镜毫发无损,宣明曜的手却是鲜血淋漓。 不过如今已死状态的她,也感觉不到这份疼痛了。 她的恨意滔天,根本无处宣泄。 凭什么! 凭什么她和自己的弟弟以及母亲,就要给所谓的天命之女做垫脚石,用他们的命,成全她纪容卿的光明前途?! 铜镜上缓缓浮现了一行字。 “以命为赌,天命可逆,成则逆天改命,败则不入轮回。敢誓否?” 不入轮回? 这有什么可惧的? “敢!” 宣明曜紧紧抓住那铜镜,一字一顿道。 “我不信天命!便是天命所属,我也要同她斗上一斗。动我所爱之人,断我亲缘之命,天命之女又如何?天命之力又如何?既然你找到了我,便代表你也并不认同这所谓天命之女吧!我敢!以我宣明曜的性命和后世轮回为赌,逆天改命,博一个未来!” 片刻后,铜镜上浮现了简短的两个字。 “誓成。” 而后,宣明曜便失去了意识。 待她清醒了过来,自己便回到了七岁之时。 自己的弟弟还活着,母后也还活着。 一切,还都未被天命二字所逆转。 这个时间,是纪容卿入宫的第三个月,也是她避宠三月后决心争宠的开端了。 刚刚绿绮说了,她已经得了淑字为封号,父皇对她的宠爱已经开始了。 按照自己的记忆,马上纪容卿就要开始飞速的晋升之路。 短短半年便坐到了九嫔之首的昭仪,而后便是怀上了那位未来的天子五皇子。 生产之时,她差点出大红丢了性命。 也正是这次生死时刻,让父皇不顾满朝文武反对,赐了宸字给她做封号。 在那之后,不过两年,一对龙凤胎,将她牢牢送到了宸贵妃这个位子上。 母后也在这份圣宠和太子弟弟的薨逝下,彻底走向了疯狂。 “皇后娘娘千秋金安。” 门口处传来的请安声,让宣明曜瞬间回过神来。 她忙自己撩开床帐,看向了门口处。 很快,屏风后出现了一道雍容华贵的身影。 那女子二十多岁,一身牡丹洒金菱锦长袍,凤钗珠冠,头梳高髻,庄严威仪。 正是宣明曜的母后,如今大雍的中宫皇后陈氏持盈。 “明月奴,你怎么自己坐起来了?公主身旁伺候的人呢?!公主病着,怎么不在跟前伺候,一个个要翻天了不成!” 明月奴。 那是陈皇后为宣明曜取的小名。 陈皇后生她之时,曾有胎梦,一轮明月落到了她的肚子里。 于是,便和圣上相商,为宣明曜起了明月奴的小名。 意为,落入了我怀中的月亮宝贝。 宣明曜已经许久未曾听见这个称呼了。 十多年了,母后去了的十多年里,再没有人唤起她这个名字。 她也不是任何人的月亮了。 “母亲!” 宣明曜敛下眸子,藏住了所有不符合如今年龄的神色和思索。 而后,赤足下了床榻,直接扑到了陈皇后的怀中。 口中直呼母亲,竟不是公主该称呼的母后。 “怎么了,明月奴?” 陈皇后一把抱住女儿,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第3章 母后,儿臣怕! 陈皇后小心拍着宣明曜的后背,心下也是有些不安。 她这个女儿一向乖顺坚强,很少有如此脆弱之时,竟是连母后都忘了称呼了。 这是怎么了? “是哪里不舒服吗?明月奴。母后立刻让人去请太医来,这些人也是,都多少天了,一场风寒也没好转,该罚!” 宣明曜记得,自己这场病,是因为偶感风寒,可是偏生病了大半个月。 也因为一边操心着自己的病情,一边又要处理六宫事务,所以母后疲累之下,在纪容卿初次拜见的时候,并没有给她什么好脸色,还因此和父皇冷了几日。 一向和睦的夫妻感情,也出现了嫌隙。 父皇。 如今再在心中念起这个称呼,宣明曜的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她上辈子,有被纪容卿这个天命之女所害的成分在。 可父皇,又何尝不是凶手之一。 他所代表的父权和皇权,彻底将自己的挣扎求生碾碎。 这一次,父皇,你别怪女儿了。 宣明曜小心掩盖好眸子中的恨意,而后抬头怯生生看向陈皇后。 “母后,儿臣怕。” 怕? 陈皇后的神色一下严肃了起来。 自己这个女儿,平时可是千娇百宠,宫婢成群的。 皇上如今登基七载,后宫中有了四位皇子,可公主,唯有明月奴一人。 顺修容和张婕妤生的两个公主,都是未活到序齿就没了。 这唯此一个的公主,便是陛下都十分看重,之前是隔三岔五就要过问的。 谁敢给她委屈受? 是有人设计? 还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陈皇后的脑子转得极快,立刻看向了旁边伺候的宫婢。 “都出去吧。” “是。” 宫女们恭顺垂下头,姿态谦卑地退了出去。 陈皇后甚至连自己贴身宫女都未留,如今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明月奴,你同母后讲,你是在怕什么?不要怕,母后在这里,没人能够伤害你!” 陈皇后牵着宣明曜的手,轻轻坐在了床榻上,慈爱地看着自己女儿那稚嫩的脸庞。 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谁都不能害了她去。 可宣明曜接下来说的话,却是让陈皇后一惊。 “母后,儿臣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人被一团黑影所包围,根本看不清模样。儿臣十分害怕,转身想跑,可那黑影铺天盖地飞了过来,直接将儿臣吞没了进去。儿臣好怕!” 看着女儿眼神中的惊恐,陈皇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黑影朝明月奴扑了过来? 虽然离奇,可大雍信奉太一教,太一教最是讲究梦兆一说。 不然当时陈皇后也不会因为胎梦,而给宣明曜取了明月奴的小名。 可,这黑影是什么,又预示着什么呢? “明月奴,你可看清这些黑影是什么了?或者那梦中,还有其他你熟悉的东西吗?” 陈皇后心有疑窦,准备一会儿去紫宸宫面圣,将这件事好好讲讲,顺带请几位上师入宫祝祷化解一二。 “那黑影儿臣太过害怕,未曾细看,可那黑影出现的地方,儿臣十分熟悉,是芙蓉园!” 芙蓉园?! 那是内宫的花苑,可见这梦中的神秘人,是后宫之人。 也是,明月奴平日里只在内宫行走,她梦境所见的,自然也是内宫场景。 陈皇后暗暗思索着。 见状,宣明曜低声啜泣,又加了一把火。 “那黑影扑过来的时候,儿臣只觉得喘不上气,眼前也是发黑,好似要死掉了……” “不许浑说那个字!” 陈皇后立刻拍了拍宣明曜的小手,表情严肃警告道。 “嘴上要有个忌讳!” 可她的心里,将这件事的警惕程度越发提高了。 先帝的昭仪许氏,曾经有梦兆,梦见自己落入水中,呼救不得。 梦醒不过三日,竟然真的溺毙在了荷花池中。 素日里昭仪身侧随行那么多人,居然那天那么巧全被许昭仪支开了,酿成了这桩惨剧。 这也足见,梦兆之说,是警示之行。 尤其是,兆死! 陈皇后陡然一颤。 不行,她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出事。 稍稍安慰了宣明曜几句,她便立刻急匆匆走了。 宣明曜躺在床上,看着她纤秀的背影,心中清楚,她必然是去找父皇了。 这便是自己想要的。 不过如今,还只是第一步。 “绿绮,桐君呢?” 宣明曜慵懒看向自己的贴身宫女。 绿绮正在为宣明曜扇风,听到主子问话,立刻垂首道。 “桐君正在后头看着给您煎药呢。公主是要见桐君吗?奴婢让人去喊她来。” “嗯。” 宣明曜点了点头。 桐君来的很快。 她和绿绮年纪差不多大,容色秀丽,看着十分沉稳。 “公主,您唤奴婢来有何吩咐?” 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退下,宣明曜低声对跪在那里的桐君道。 “本宫记得,你有一个相熟的密友,如今在太医署做医女是吗?去岁好似还跟着太医来永宁殿为本宫诊过脉。” “回公主,她名唤周绮安,奴婢和她,的确有几分交情。不过她只是太医署的末等医女,无法单独伺候宫中贵人脉案。” “无妨。” 宣明曜摆了摆手。 她如今才七岁,也不指望能够买通太医署的太医。 毕竟,如今太医署数得着的太医,都在各位娘娘那儿挂上号了,她如今去买通,也晚了。 “本宫要让这位周医女,帮忙办一件事。事成之后,重金赏赐不说,本宫还会在父皇面前为她美言几句。” 这一句美言,可足够周绮安在太医署少走十年弯路了。 宣明曜这话,就是故意说给桐君听的。 因为上一世,她也是在和亲漠北后才知道,其实这周绮安,是桐君同母异父的妹妹。 桐君的母亲改嫁后生了这个女儿,两人一直对外都只说是相识,但姐妹其实关系极好。 当年桐君陪着自己远嫁漠北,这周绮安竟也舍弃了大雍皇城的繁华,跟着自己的姐姐去了漠北苦寒之地。 在漠北苦熬的那些年里,这周绮安也是自己的一份助力。 不然,她也不可能在连失四个孩子后活到那般年岁,怕是刚到漠北几年后就要陨落了。 看着桐君那有些忐忑的神情,宣明曜轻轻一笑。 “你放心,本宫不过是需要一些无关紧要的药物罢了。不是毒药,也不是什么秘药。” 桐君想到自己妹妹在太医署里日日被人支使的情状,心一横,低头道。 “为公主效命,是奴婢的本分,谈不上帮忙二字,奴婢想,这周医女,定然会答应的。” “好。” 宣明曜轻轻招手。 “你这样去办。” 桐君听的这吩咐有些云里雾里,可是她最大的好处便是忠心,于是立刻点头。 “是,奴婢立刻就去办。” 只是,她心里也有些疑惑,大公主为何要这么做? 安排好这一切,宣明曜只静静等着了。 她要看看,自己的猜测和试探对不对。 也看一看,这所谓的上一世命运走向,究竟能不能逆转。 第4章 惊吓 宣明曜开始仔细回忆着这一年即将发生的各种大事。 大概是命镜的原因,本来这些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她就算记得,也没有那么清楚了。 可如今,当年的事,桩桩件件都清晰在她的脑海中。 如今是文景七年,她如今还是宫里独一份儿的公主。 不过马上,才人上官氏就会爆出有孕的消息,年关之时,她会生下一位公主,也是继二皇妹和三皇妹未及三岁早夭后,好不容易健健康康活下来的四公主宣明瑜。 上官氏,便是后来的上官昭容,是纪容卿座下最凶狠的那条狗,手上血腥罪孽无数。 父皇大喜,晋封上官氏为美人,更是允其享婕妤份例,还可亲自养着公主至五岁。 可惜,这位四公主宣明瑜,未来的下场也不如何好。 她和纪容卿那对宝贵的龙凤胎中的五公主,爱慕上了同一个男子。 她怎么可能争得过五公主? 毕竟,新帝登基后,五公主可是新帝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荣宠万分。 而且,上官氏也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同太后的女儿争。 在她看来,太后是如神灵一般高洁无双的存在,是她毕生倾尽所有都要保护好的女子。 她怎么允许自己的女儿同五公主争,到时候,惹得太后伤心落泪。 于是,干脆利落的几记巴掌落在了宣明瑜的脸上。 来自亲生母亲的斥责和打骂,五公主的横刀夺爱,都彻底击碎了宣明瑜的期盼。 她跳湖自尽了。 堂堂一介公主,被自己的亲母妃逼死了。 而因为怕影响五公主的名声,她的后事更是秘不发丧,拖了半年才正式公布了出去。 上官氏,上官令好。 她可真是纪容卿的好狗。 宣明曜想起命镜中,上官令好亲自命人将麻绳套到母后脖子上时的狠辣,恨意几乎滔天涌来。 这个上官令好,以及如今还是采女的安氏静越,她们两个人可是纪容卿在后宫的忠实走狗。 纪容卿天命之女,高洁无双,自然不会做什么隐私狠毒之事,那些陷害妃嫔,戕害皇嗣的事,都是这两人为她做的。 对了,还有父皇身边那位内常侍程让。 如今这个时间,纪容卿和安静越已经成了好姐妹,不过同上官令好和程让,还未多么相熟,那所谓的天命之力自然也没开始发挥作用。 如今的程让,依旧是恭谨认真的内常侍,上官令好也不过是后宫中一名普通不得宠的妃妾,还是靠着母后照拂,才能隔个两三个月侍奉父皇一次,有幸得了四公主。 可惜,上官令好后面是完全不记得母后的这份贤德以及恩情了。 这些忘恩负义的人,不着急,自己一个个都会收拾的。 宣明曜抬起手,看着那双稚嫩白皙的小手。 七岁啊,那许多事,便可以掩藏在孩童的外表下去做了。 真是,再好不过了。 紫宸殿内,皇帝微皱眉头听完了陈皇后的话。 虽然因为淑采女的事,他和皇后前几日闹得僵了些,可到底如今的他还未彻底对那天命之女疯狂,因而脑子还算得上清楚。 他膝下公主唯有宣明曜一个,自然是看重些。 如今听陈皇后所说的梦兆一事,心下自然也是重视的。 “那便去皇观请两位上师进宫祝祷,玄都宫中做上几场法事。朕这几日也去瞧瞧明月奴,她这一病病得也有些久了,程让,你去太医署,传一位御医去给公主瞧瞧。” 站在皇帝身旁的内侍官恭谨弯身。 “是。” 皇后忙朝皇帝福礼谢恩。 “臣妾替公主多谢陛下了。这病的确蹊跷,不过一场风寒,竟然拖了大半个月了。” 太医署内医者数百人,其中只有寥寥三位可称为御医,那是只给皇上诊脉的。 圣上让御医去诊脉,那是无上荣宠了。 见皇后眉目间是对女儿的担忧,圣上也放下了前几日对皇后的不满,拉着陈皇后的手,让其坐在身侧。 “皇后不要担心,咱们的公主最是得上天眷顾,既然已得了梦兆,朕必然会好好庇护着她。一会儿朕就下令,这些时日芙蓉园的巡守加强,定不会让明月奴梦中的情形出现的。” 陈皇后见皇帝这些时日难得温和的态度,心下虽然还是对他不知会自己一声,直接就给了一个采女淑字为封号,甚至直接下圣旨而非凤谕,害得自己莫名被太后申斥不贤一事心有芥蒂。 可到底也知道,面前的人,是皇帝,而非普通夫君。 她没有任性的权利,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家族,为了儿女,都不行。 陈皇后暗暗垂眸,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缓缓靠在了皇帝的胸膛上。 “臣妾实在是害怕,明月奴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当年陛下初登大宝,宫中内外事务繁杂,臣妾忙碌了好几个月,才发现有了身孕。偏这孩子懂事,一点儿未曾折腾臣妾,让臣妾安安稳稳度过了那几个月。这般好的孩子,是上天恩赐给臣妾的,臣妾,我,我实在怕她出点儿什么事。” 说着,低声哭了起来。 一向端庄大方的皇后,此时竟忘却了规矩礼仪自称我,还情不能抑哭了起来。 如此情境,便是得了新宠的皇帝,也难免动容。 他揽住皇后,柔声安慰了几句。 紫宸殿内,一副帝后和睦的场景。 桐君很快便回来复命了。 她跪在宣明曜窗前,小心谨慎道,“公主放心,奴婢已按公主吩咐,将一切都做妥当了。” 很好。 宣明曜满意地勾起唇角。 这时候,没有人会提防自己一个七岁的公主,自然也没人会花功夫盯着永宁殿的宫人。 桐君要做什么,自然都是方便得很。 那接下来,就等着看好戏了。 在那之后的几天,宣明曜的病情一直迟迟未有好转,就连圣上都来看了两次,满宫里都知道,这大公主似乎病得不轻。 甚至有流言,说这大公主好似是被什么妨碍到了。 宫中流言,伴随着宫外皇观的上师入宫,更是甚嚣尘上。 这几日,妃嫔们都安分了不少。 毕竟,若是大公主真出了什么事,她们也怕被牵连到。 陈皇后看着病情反复的女儿,更是急得恨不能住在永宁殿内亲自照拂。 除了巡防的宫人和内宫禁军,更是让自己的内侍日日盯紧了芙蓉园。 陈皇后如今已经认定,必定是梦兆的缘故。 只要能够找到梦中那个神秘人,明月奴的病情就必定会有好转。 终于,在陈皇后焦急的等待中,芙蓉园那边传来消息了。 他们在芙蓉园发现了异常。 第5章 妖异之人? “有何异常?” 陈皇后原本正在跪祷,听到宫女的话,忙扶着一旁青莲的手站了起来。 “芙蓉园内突然蝴蝶齐聚,咱们的人发现了,觉得十分奇异,忙不迭一路小跑前来报信,请皇后娘娘定夺。” “蝴蝶齐聚?” 陈皇后微微蹙眉。 蝴蝶是雅物,怎么称得上奇异? “是,那蝴蝶越来越多,怕是马上满宫里都要知道了。” “是谁引来的蝴蝶?” 陈皇后冷静问道。 是谁,究竟谁是那个梦兆之人,害得自己的女儿缠绵病榻! “娘娘,是淑采女。” 小内侍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宫里谁不知道,这位淑采女横空出世,可是闹得皇后娘娘和陛下冷了几日。 若不是大公主生病这件事,陛下这几日冷了后宫,怕是这淑采女还是专宠着呢。 竟是她? 陈皇后瞬间便更信了宣明曜的话。 这个女人,一出现便闹得她和陛下失和,更让自己的女儿缠绵病榻,果真自己当初对她的不喜不是没由来的。 她就是克自己母女的! “青莲,亲自去紫宸殿给陛下传个信儿,就说那梦兆之人已经出现了。若陛下问起是谁,你先搪塞过去。” 陈皇后的神色冷了下来。 她要让陛下亲眼看看,他不惜让自己的皇后失了体面,都要为其赐下淑字为封号的宠妃,到底是怎样一个妖异之人! 皇后的凤仪宫距离芙蓉园更近一些,可在陈皇后的刻意操纵下,她竟是和皇帝的銮驾前后脚到的芙蓉园。 “陛下。” 陈皇后刚从凤驾上下来,看到陛下的銮驾,忙蹲身行礼,身后的仆从也跪了一片。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起身,而后亲手扶起了皇后。 “皇后无需多礼,可知道芙蓉园内的异象是谁引发的吗?” 陈皇后蹙眉摇了摇头。 “臣妾听到消息就来了,还没来得及细问。” 废话,当然得说不知道,不然等着你为这位淑采女开脱吗? 陈皇后如今还未被天命之力影响太多。 虽然厌恶淑采女,可更多也是因为皇上的缘故而迁怒,并未真的出手针对她。 所以,脑子自然也算得清醒。 “无妨,我们一同去看看。” 皇帝说完,便准备牵着皇后的手一同进入芙蓉园查看。 结果。 “啊!” 人还未入内,芙蓉园内便传来了好几声女子的尖叫。 而后,便是接连嘈杂的宫人脚步声。 以及夹杂在那其中的女子呼痛之声。 这,这是怎么了? 帝后相视一眼,急匆匆朝芙蓉园内走去。 芙蓉园内此时已经乱成了一团。 大多数宫人一脸惊恐地看着花圃里那摔成一团的身影,吓得动都不敢动。 唯有几个忠心仆人,强忍着恐惧,想要将自家主子从地上拉起来。 不怨他们胆小,没看巡防的内宫禁军也都有些踌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实在是,太过骇人离奇了。 蝴蝶本是夏天里点缀花朵的雅致之物。 文人墨客也多爱吟诵蝴蝶翩跹而舞之美。 可那是几只蝴蝶的情况下。 若是千只,甚至于万只呢? 铺天盖地的蝴蝶,早已没了诗文中的美丽和轻灵,反而是骇人得紧。 那仿佛黑云一般乌压压聚集的蝴蝶,将地上的几人完全吞没了进去,几个宫婢拉了半天,非但没能将自家主子拉出来,反而自己也被那一群蝴蝶给吞没了进去。 帝后瞬间愣在了当场。 程让更是迅速喊出“护驾!” 乌压压一片的内禁军和宫婢内侍,迅速将这对尊贵的帝后给围了起来,保护他们的安全。 陈皇后尽管已经提前得了消息,可还是被这副场景吓了一跳。 这,这是什么妖异之兆?! 她只被眼前景象吓得脸色都白了些。 引来这么多蝴蝶,这个淑采女,她还能算是人吗? 陈皇后吓得捂住自己的胸口,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圣上的脸,则是一片铁青。 这种妖异之兆,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 圣上此刻,倒突然感谢起了宣明曜这个女儿。 若不是大公主这个梦,自己根本不会派人将芙蓉园戒严围了起来。 那到时候乍然出了事,芙蓉园靠近外宫,怕是消息很快便会散播开。 要是传到外宫群臣议事处,自己这个为帝者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来人,去取唧筒来,将这些蝴蝶驱散开。” 不能由着这里继续闹下去,程让得了圣上的眼神,立刻吩咐一旁的内禁军。 内宫中四处都是有唧筒的,这种东西又称水龙,可用于从水缸中取水,水即从喷口处射出,射程可达二十米,多用于救火之用。 圣上的内侍官下令,底下的人自然是立刻去做。 不过片刻,数把唧筒便开始朝着那黑压压的蝴蝶处喷水。 蝴蝶遇了水,有些被水击落,没了飞起来的余力,大多则是四散逃脱开,朝着天空飞走了。 蝴蝶覆盖住的那几个人也终于重见天日。 当然,被蝴蝶包围的那几个人,也被水浇了个透彻。 几个宫婢不顾自身的狼狈,都忙朝自家主子爬了过去。 “才人小主!” “采女小主!” “采女小主!” 圣上本来还冷着脸,可一看躺在那地上的人,也是一惊。 刚刚蝴蝶围着,众人也都没看清,如今蝴蝶飞走,人们才发现,原来被包围的,竟是三个人。 才人上官氏。 采女安氏。 以及最近风头正盛的淑采女。 三人此时都已经昏迷了过去,脸上也是红肿一片,瞧着十分骇人。 “卿卿。” 圣上下意识被心中一股力量驱使,想要上前抱起躺在那儿的纪容卿。 陈皇后原本还没反应过来圣上唤的卿卿是谁,可马上,她便记起来了。 淑采女的闺名,便是纪容卿。 卿卿,好一个婉转缱绻的名字,是圣上为她起的小字吗? 圣上不过召幸了她两夜,竟然就已经宠爱逾制到了如此程度吗? 皇后面色如常,可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圣上想要上前,可却被皇后一把拉住。 “陛下,还不知蝴蝶聚集是发生了何事,您是天子,不能犯险啊!” 说着,又对一旁跪成一片的宫婢道,“快去将几位主子扶起来,抬到一旁的玉衡阁去,然后去太医署多请几位太医来。” 玉衡阁就在芙蓉园旁边,离着不过几步路,是一处用来纳凉观景的楼阁,平时并不住人。 如今,是最合适安置几位嫔妃的地方了。 圣上虽然焦急纪容卿的情况,却也最看重自己的安危,因此并未驳回皇后的话。 可宫婢刚准备去抬几位贵人,才人上官氏的贴身宫女突然凄厉哀泣。 “血!好多血!” 众人望去,只见上官才人身下的衣裙,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圣上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皇后也是一惊。 这上官才人,是来了癸水,还是有孕了?! 第6章 小胜一筹? “上官才人小产了?” 宣明曜顶着一张苍白的病容,面不改色喝下那苦涩的汤药后,垂首看向床榻边的桐君。 桐君今日被她派去盯着芙蓉园那边的动静了,刚刚便是得到了最新消息回来禀告自己。 “是。快三个月了,上官才人身边的宫婢说,因着才人癸水向来不调,所以并未发觉。” “这话,怕是谁都不会信。” 宣明曜冷笑一声。 宫中平安脉是有严格规定的。 按照品阶,四妃每日一诊,九嫔三日一诊,二十七世妇五日一诊,八十一御妻也要十日一诊,为的就是怕妃嫔瞒报病情。 上官令好的位份,乃是二十七世妇之中,五日一诊,怎么可能到了这个月份还未发觉。 桐君也不觉得宣明曜这话不合适。 虽说上官才人算是大公主的庶母,可是以大公主的尊贵,满宫里除了太后皇后,哪位妃嫔真敢担大公主一声尊重? 况且她的身家性命都在大公主身上,自然是一心向着自家主子的。 “圣上自然也是不信,大发雷霆,斥责了上官才人,非但未曾怜惜上官才人小产,反而将其降位成了宝林。” 宝林和才人,虽然是一阶之差,但是可是直接从二十七世妇掉到了八十一御妻的行列中。 更何况,因为失子而被降位,也是文景朝头一遭了。 上官宝林日后的日子,决计不会好过。 宣明曜扯了扯嘴角。 真是有意思。 没想到,自己今日未曾特意算计上官令好,她竟然自己主动入局。 看来她注定是要跟随在纪容卿这位天命之女的身后,为纪容卿冲锋陷阵了。 只是可怜四皇妹,竟是直接没了。 不过,若是她能自己选择,怕也是不愿降生到这世上,成为自己母妃替别人争宠算计的工具吧。 一辈子没得过真心,最后还要被自己的母妃那般羞辱。 不知分寸,痴心妄想。 这样冰冷刺骨的话,旁人听着都觉得心寒,更何况是宣明瑜本人呢。 如今不来这世上,好好投生到一个和睦的人家,得一对真心疼爱她的父母,未必不是件好事。 “那其他人呢?” 自己这几日瞒着众人,在桐君伺候下故意夜夜以冷水沐浴,将这普通风寒越拖越重,生生延续到了今日,做足了被那梦兆之数妨碍到的戏码,为的就是今日的一击。 可不能让自己失望了。 “淑采女被褫夺了封号,幽禁自己宫中了,皇后娘娘吩咐司礼局的人,好好去教导纪采女规矩。至于另一位安采女,皇后娘娘下令,让其日日跪祷两个时辰。两位采女的惩戒,陛下下了旨意,皆是到中秋月圆之日,也是为公主您祈福了。” 如今是六月,离着八月中秋还有两个月。 也就是说,她们两个人,至少是两个月无法侍奉了。 当然,最丢人的,还是纪容卿丢了淑字这个封号。 她今日因为这般狼狈不堪的原因丢了自己的封号,他日父皇便是想重新恩宠她,淑这个封号,也是用不得了。 一个妨碍到了公主,招来妖异之象,还被那么多内府禁军和伺候宫人看到,但凡父皇稍微有点理智,都要对这纪容卿的宠爱斟酌三分了。 当然,天命之女是有魔力在的,父皇日后怕是还是经不住诱惑要去宠爱纪容卿。 可有了今日的情景,想来父皇宠爱她之时,也会想到今日漫天飞舞如同蝗灾一般的蝴蝶。 那亲近佳人的心思,不知还能剩下了多少了。 “公主,那今晚,是否还要……” 桐君心中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设计那位纪采女。 就算她如今颇得圣上宠爱,可终究不过是个末等采女,如何能够妨碍到皇后娘娘,妨碍到公主主子。 可主子竟然为了设计她,不惜伤害自身,全了所谓的梦兆妨碍之说。 更是让自己特意去太医署取了一些药花粉。 说实话,桐君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何一些再普通不过的增加身上香气的药花粉,竟能造成今日群蝶聚集芙蓉园的奇异之景。 那药花粉并不是什么稀奇物,不过是用在身上可增加香气的。 可宫中贵人如此多,各种鲜花汁子,香方秘药不断,根本看不上药花粉这种平庸之物。 所以绮安才能轻易从太医署取了不少药花粉还不被人察觉。 自己按照吩咐,将那些药花粉避开人洒到了芙蓉园的花圃中,在群花香气的掩饰下,那些香气根本不引人注意。 再加上自己行动得快,当时芙蓉园还未被下令盯紧,寻常那里只有几个伺候群花的宫人,自己去的时候太阳正烈,他们大多都去躲懒了,因此一切都很顺利,并未被人发现。 接下来几天芙蓉园也都无事发生。 不想今日居然爆发了这么一出。 “既然妨碍本宫的人和事都被英明神武的父皇解决了,那本宫自然该渐渐痊愈了。也是太一上神庇护,父皇天威庇护,本宫自然安然无虞。” 那冷水澡洗多了,也是挺折磨人的。 桐君更加恭谨弯下了身子。 “是,奴婢明白。” 在这宫里,不该问的别多问,才是一个奴才的保命之道,桐君向来很明白。 桐君小心扶着宣明曜躺下,又为她放下了床帐,自己则是在床榻边小心伺候着。 而锦被中,宣明曜看着花纹繁复的床帐,心里总算稍微放松了些。 通过这一遭的试探,她想,自己终于发现,要如何同这天命之女过招了。 既然明着同其作对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那不如,顺着她来。 那药花粉,的确没有什么引蝶功效。 可那是对于普通人。 在纪容卿这个天命之女身上,这些再普通不过的药花粉,也能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 就像前世,纪容卿拿着最普通不过的鱼食,也能引来千鲤池中全部鱼儿的青睐,让一旁喂食的其他妃嫔都面面相觑。 在药花粉的相助下,引蝶,那是自然的,而且还要引最多的,最美的。 纪容卿身为天命眷顾的人,身有异香,吸引蝴蝶青睐,那都是最基本的了。 上一世,她在芙蓉园内引来蝴蝶翩飞,花中一舞,倾国倾城,不仅夺了父皇的心,直接成了宝林,更是摄了父皇身边的内常侍程让的魂儿。 自那之后,程让身为内侍,却对纪容卿这个宫妃情根深种,一步步为她手染鲜血。 可如今,自己添加的那一点点药花粉为助力,看似是在帮衬纪容卿,可却让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来,这所谓天命,也只是能够判断表面的好坏,并无法深层次去深究一件事的吉与凶。 譬如引蝶,放在平时,那自然是好事,是雅事,是能够为纪容卿增加美名之事。 可如今,自己先放出了梦兆之说,直指芙蓉园将有异象,又接着缠绵病榻数日,直接将好事变成了坏事。 但在这天命驱使下,纪容卿还是引蝶了,甚至在药花粉的助力下,引来了比预计中要多千百倍的蝴蝶。 天命怕还是觉得这是大好事。 不想,却直接将纪容卿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第7章 母女对话 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桐君在打探消息的时候也不敢太过放肆,所以只探听到了几人降位和禁足的消息。 直到陈皇后来的时候,宣明曜才知道了这玉衡阁内更精彩的内情。 “啊,竟是有容颜有损的可能吗?” 宣明曜惊讶地捂着嘴,看向自己的母后。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陈皇后无奈点了点头。 今日发生的事,也实在太离奇了。 莫说旁人,便是她,直到此刻,想起那乌压压的一片蝴蝶,还是浑身都不自在,更是有恶心犯呕之意。 “那些蝴蝶品类繁多,其中可能是有些有毒的品种。上官宝林和安采女还好,可纪采女就凄惨了些。那些蝴蝶大半都是落在了她的身上,等人挪去玉衡阁后,整个人浑身都被红疹覆盖,骇人得紧。好几处还被地上的石子给划破了,血淋淋的。太医也说,只能小心养着,看看后续恢复,能不能恢复如常,他也不敢说。” 陈皇后略停顿了下,声音听不出悲喜。 “倒是你父皇,还是颇为疼惜这位纪采女,调拨了御医去给她诊治,想来天子龙威庇佑,也能有个好结果。” 前脚刚给明月奴拨派了个御医诊治,后脚又让御医去给那个纪容卿诊治,难不成是说,那个纪容卿的地位,和自己的明月奴一般了吗?! 陈皇后心中难免是有怨气的。 陛下之前也算个明君,后宫中虽然宠妃颇多,可从未为了哪个人如此失了分寸。 先是为了纪容卿和自己吵了一架,如今又将御医拨派去,只恨不能让前朝后宫都知道他有多宠爱这个女人。 可他还记得,这个纪容卿是妨碍了明月奴的人吗? 他如此大张旗鼓宠爱纪容卿,就不怕伤到了明月奴吗? 陈皇后说完后,看着自家女儿那“纯稚”的眼神,又有些懊恼地轻叹道。 “这些事,说予你听作甚,平白吓坏了你。明月奴,你只需知晓,梦中的一切如今都已被化解,不会再有任何不好的事侵扰你,你只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养病便好。” 说着,看着宣明曜那已经有了些红润之色的脸颊,陈皇后牵挂了数日的心也终于放下了些。 果真是被那个纪容卿妨碍的,如今禁了她的足,自己的明月奴便立刻见好了。 真真儿是个灾星。 宣明曜知晓,天命之女的光环可不是能够轻易打败的,就算如今她看似毁了面容,但用不了多久,她定会恢复康健,容色也会更胜从前,说不准还能在这期间又得了几个身后的犬马。 父皇也肯定是扛不住多久,就又会醉倒在纪容卿的温柔乡里。 不过,自己设计这出,为的也不是彻底扳倒纪容卿。 她是天命之女,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打败? 自己想要的,一是为了试探天命之力的规则,二则,是为了强行断开一段时间父皇对纪容卿的宠爱。 这段时间里,可是有办法大做文章的。 “母后,儿臣无事。虽然芙蓉园的梦兆应在了纪采女的身上,但大抵也是意外。纪采女禁足,但一应吃食和份例,母后只让六局足数送去便是。如今夏日多用冰,纪采女体弱,用冰也可从永宁殿出,便当儿臣连累她的歉疚吧。” 陈皇后听着这话,微蹙娥眉。 “明月奴,什么叫做你连累了她?明明是她妨碍了你!她……” 仿若被什么驱使着一般,陈皇后几乎要不顾风度对那纪容卿破口大骂。 可宣明曜一把握住她的手,微不可察摇了摇头,眼神落在陈皇后身后的窗扇上。 那里,除了外头玉兰树的倒影,还有一道隐隐绰绰的人影。 陈皇后只感觉刚刚涌上头脑的热血瞬间褪去,浑身一僵。 明月奴的意思…… 她未曾回头,但神色瞬间凛冽起来,语气却是软了下来。 “罢了,本宫也只是担心你,便是皇后又如何,这天底下为娘的心思都是一般,恨不能代自己的孩子受苦。只要你好了,便什么都好。你说的也对,今日芙蓉园中有上官宝林,还有安采女,的确不能因为纪采女身旁围的蝴蝶最多,便认定她是那个梦兆之人。既然陛下宠爱她,想来她也应当是个温柔娴雅之人。本宫会吩咐下去,一应吃穿用度都如常,用冰的话,也不必从永宁殿出,你最畏热,夏天里短不得冰,便从凤仪宫出就是了。” 说着,陈皇后又叹了一声。 “她一个俏丽的女儿家,如今浑身红疹,不知心中多慌张。本宫记得,去岁多罗进贡的玉容膏,据说是多罗的宫廷秘物,对肌肤恢复有妙用。一会儿母后回宫便让人给上官宝林、纪采女以及安采女处都送去。也希望中秋佳节她们解了禁足之时,能够容颜恢复如初,继续好好侍奉陛下。后宫和睦,陛下在前朝也能够安心。” 一桩桩,一件件,做足了六宫之主的大度和妥帖。 果然,母后只要不被纪容卿影响的时候,在后宫诸事上那是谁都挑不出错漏的。 宣明曜笑了笑,歪倒在陈皇后的怀中。 “儿臣就知道,母后最是心善了。” “是啊,皇后心善慈悲,是六宫之福。” 屏风后传来的声音,让母女两人嘴角都溢出一丝冷笑。 那冷笑转瞬即逝,而后,两人嘴角同时扬起惊喜的笑意。 “陛下。” “父皇。” 皇帝的身影从屏风后出现,他的脸上挂着满意的浅笑,显然,对刚刚在门外听到的话十分满意。 “起来吧,明月奴你还病着,不必行礼。” 皇帝上前一把扶住要行礼的皇后,而后又直接让宣明曜不必起身行礼。 他看着自己如今唯一的公主,脸上满是慈父的疼爱。 “如何了,明月奴。” 宣明曜扬起一抹天真气的崇敬笑意。 “有父皇庇佑,儿臣已经好多了。” 皇帝想到自己刚刚在窗外听到的母女对话,看着宣明曜这个女儿,眼中的疼爱也更浓厚了几分。 后宫中皇后贤德,卿卿娇怯动人,明月奴这个女儿也是乖巧懂事,真是一团和睦啊! 既然皇后如此通情达理,便让卿卿这段时间好好养伤吧。 圣上原本还担心皇后苛责纪容卿,想着要不要找个理由提前解了禁足。 但今日听了皇后母女对话,心中的最后一丝担忧也消散了。 也是,皇后贤德,自己也不该让她过于为难。 毕竟芙蓉园一事知道的人也不少,明月奴也实打实病了一场,自己也总该做出些姿态来,也不能寒了明月奴这孩子的一片孺慕之心。 圣上在心中,终于下定了主意。 第8章 震惊 皇帝毕竟还有前朝政务要处理,略坐了片刻便离开了。 皇帝一走,陈皇后一个眼神,她的贴身宫女朱樱和青莲立刻便心领神会,带着其他宫女一并下去了。 两个人,一个守着内门,另一个则是去外殿处看着,防止陛下再杀一个回马枪。 刚刚她们也是吓坏了。 陛下突然前来,她们两个人都在内门处守着,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外殿处也没个机灵人,未曾传递些声响过来,好让她们给娘娘提个醒儿。 所以,当圣上凑在窗前听里头的娘娘和大公主谈话时,她们两个人呼吸几乎都快停了。 所幸娘娘福气盈身,未曾说什么不合适的话,陛下的脸色一开始还不好看,但很快便平缓了下来,笑眯眯进了内室。 不然,若是帝后今日吵了起来,她们这些奴婢都是要被连累的。 内室。 皇后有些心惊地看向宣明曜。 “明月奴,多亏刚刚你机敏,否则,今日这事便麻烦了。” 便是再贤德之人,私底下和自己的儿女独处之时,也难免会说些体己的话。 这些话,私下说说可以,若是被听到了,那可就惹是非了。 陈皇后也有些诧异。 自己这个女儿,仿若这些时日变化了不少。 虽然还是一团稚气,但却果敢沉静了不少。 “母后,儿臣有一些心里话想同您说。” 宣明曜这几日思索再三,还是觉得要从陈皇后这边下手。 她虽然公主,可也没办法每时每刻都和母后在一起。 这天命之力太过邪门,万一哪次父皇和母后独处的时候,母后又被这股力量驱使,说出一些不该说的东西,那岂不是又要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只有让母后清晰明白自身所处的境地,明白她如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她才会努力维持理智,做出最符合她皇后身份的选择。 “你说,明月奴。” 陈皇后心有余悸又看了眼窗扇,而后低声道。 “母后在这儿听着呢。” “这几日,其实儿臣还有做梦。儿臣的病一直未曾好转,也和这些梦有关。” “一开始,儿臣梦到的只是黑影。后来,儿臣又做了许多梦,那梦中出现的人,便是纪采女,儿臣也早就知道那黑影中的人是纪采女了,只是儿臣不敢说,只能憋在心中。” “有何不敢说的?你是本宫的女儿,是大雍最尊贵的嫡公主,她不过一个小小采女,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 陈皇后不能理解。 大雍历朝历代,公主都是十分尊贵的,便是见到四妃,也只需行平礼,四妃之下更是需向公主见礼,她何须畏惧小小一个采女,满后宫最低阶的一个妃妾。 可宣明曜却摇了摇头,声音也开始颤抖。 “不,母后,她不只是一个采女。在那梦境之中,她是被人预示有凤凰命的女子,得上天庇护。所以,父皇会对其无理由的宠爱有加,短短几年便将其晋升为贵妃,她更是接连诞下了两子一女,甚至连二弟的太子之位都一并夺去了。” 宣明曜的眼泪说来就来,晶莹的泪珠噙在眼眶中,更显得她这些时日因病而消瘦的脸庞更加惹人怜爱。 可此时,陈皇后却根本无法像往常一样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抱在怀中疼爱。 她被宣明曜说的话惊住了。 “这怎么可能?!你二弟他是嫡子,又是如今陛下的长子,发了明旨行了册封礼的太子,无大错不可废黜!你父皇他并非如此昏庸之人,怎么可能?!” 陈皇后不信。 或者说,她不敢信。 宣明曜苦笑一声。 “父皇的确不会轻易废太子,可若是,太子一场病没了呢。” “宣明曜,不许胡说!他是你的亲弟弟!” 陈皇后噌的一下站起身,到底顾念宣明曜这个大公主的颜面,她未曾大声呵斥让外头的人听见。 可到底面上出现了怒色。 宣明曜倒不觉得心寒或是怎样。 毕竟,对于母后而言,太子是她最重要的孩子,这一点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宣明曜也十分清楚。 况且,母后本就忌讳这些生死之事,上次自己在她面前提了一句死,母后也是立刻制止。 自己如今突然说太子会病重而亡,哪个母亲能够接受呢? 可有些事,必须得让母后知道严重程度。 宣明曜在锦被下狠狠捏了自己一把,让眼泪流得更汹涌了些。 她伸出手,拉住了垂在床畔的陈皇后那颤抖的手,泣声道。 “是啊,元景是儿臣的亲弟弟,儿臣难道会盼望元景出事吗?正因为梦到的这些东西太过骇人,所以儿臣不敢说啊!” 看着宣明曜憔悴苍白的脸庞,陈皇后最后还是踉跄坐在了床边。 “那你的梦中,本宫呢?还有你呢?我们母女二人,是何结局?” 宣明曜垂下眸子,声音低哑。 “弟弟去后,母后您从此缠绵病榻,宫权都被贵妃夺去,后来大雍同漠北和谈,要求下嫁公主和亲,儿臣,便成了那个人选。母后您万般不肯,却根本违拗不了父皇的旨意。在那之后的事,儿臣便没有梦到了。” 在这个时候,宣明曜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属于孩童的稚气,她低声哭着将头埋在了陈皇后的怀中。 “儿臣害怕,儿臣不想梦中的这一切都成真!不想母后您和弟弟出事!不想嫁给一个足以做儿臣祖父的男人!” 宣明曜没有说出陈皇后那被人麻绳绕颈强行勒死的真正结局。 因为,儿女的惨痛结局,已经足够激起一个母亲的斗志。 可若是让她知道自己惨死的结局,难免还会有些心灰意冷之感。 毕竟,知道自己惨死的结局,可不是什么舒坦的事。 就像自己这样,能够清楚记得缠绵病榻那每一天的绝望。 更记得自己临死前被羞辱和践踏时的不甘。 那种感觉,太折磨了。 她不想让母后也同自己一般。 陈皇后许久都未说话。 她不想相信这些惊世骇俗的话。 可在内心深处,却有一道声音在隐隐告诉她,这一切是有可能的。 陛下遇见纪容卿后有多么失去理智,她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刚侍寝就赐下淑字为封号,暗示自己意欲将淑妃之位予她,而后又接连赐下那么多超越采女品阶的赏赐。 今日看到那么骇人的一幕,他都不改对纪容卿的偏袒,当时自己还未说如何处置,他便直接出口说禁足到中秋之日。 芙蓉园中的那一幕,往严重说都可以说是妖异之兆了,作为最在乎祥瑞之说的帝王,他却可以轻轻放下,只以禁足了事。 明明之前,陛下赏罚分明,便是宠爱哪个妃嫔,也绝不会如此的。 况且,明月奴自上次说出梦兆之语后,整个人沉静了许多,若是没有什么突如其来的打击,她好好一个娇养着的公主,为何会变化如此之大? 良久之后,陈皇后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女儿,语气坚决道。 “不会的,明月奴,你和元景,都绝不会出事。那梦中的场景,母后绝不会让其出现的!” 第9章 不解 半个时辰后,陈皇后姿态端庄地从内室走出,扶着宫婢的手登上了凤辇。 回到凤仪宫中后,皇后接连吩咐下了好几道旨意。 不过半日,满宫里都知道了皇后娘娘的贤德之举。 “你说,皇后吩咐给上官宝林和安采女、纪采女的膳食份例,一律从她的内膳房走?” 太后放下手中的棋子,颇有些诧异地看向底下的宫人。 “是,皇后娘娘说,司膳房的膳食还供应着,只是两位采女如今受了伤,上官宝林又不慎失子,最是要好好将养,饮食上不能马虎,所以每日命凤仪宫的内膳房特意为其烹调饮食。除此之外,皇后娘娘还特意让人去敲打了六局,不允许薄了采女禁足时的供应,又额外恩赏下了不少东西,刚刚送至三位主子处呢。” 这宫中,皇上、太后和皇后作为最顶层那批人,除了司膳房的膳食供应,还有独属自己的内膳房。 里头的厨子,都是各地进献上的名厨,尤其是皇后的内膳房,掌厨的司膳是陈家送进宫的,一手厨艺之精妙,便是圣上都称赞过的。 上官宝林也就罢了,毕竟是怀过龙裔的。 虽然小产的理由荒唐,可皇后关怀她的身子,倒也说得过去。 可如今,两个被禁足采女的饮食,居然走了凤仪宫的内膳房,这可是四妃都没有的待遇了。 “这皇后,也太过贤德了些吧。” 太后抬眸看向对面的年轻女子,沉声道,“靖茹,你如何看?” 被唤作靖茹的女子,生了一张娴雅出尘的芙蓉面,论姿容,即便在姝丽绝色如云的后宫,也算是一等一的出挑。 可偏偏,这女子年纪轻轻,眼神中却是一片哀寂。 她便是顺修容,那位早夭二公主的生母,也是太后的嫡亲侄女。 太后出身一般,母家也是靠着陛下登基后恩封才成了卫国公,不过到底根基不深,顺修容当年进宫也只是得了婕妤位,修容这个位子,还是她诞育下二公主后封的。 本来二公主早夭后,太后怜惜这个侄女,想跟皇帝和皇后商量,晋封其为德妃,想宽慰这个侄女的丧女之痛。 本来皇帝都点头了,可顺修容硬生生跪在紫宸殿前拒了这份旨意。 她言明,自己不想因着失去二公主的悲痛得了晋位之喜,就请陛下全了她的一份为母之心,生生让陛下收回了晋位的旨意。 在那之后,顺修容也没了什么争宠的心思,只陪着太后静心修行,心如死水一般。 如今听到太后的话,她也只是淡淡道,“皇后也是慈母心肠,三位嫔妃被处置,想来应该是和大公主前几日的病有关,上师们日日在玄都宫做法事,皇后也天天在宫中跪祷,定是不知什么冲撞了大公主。今日听闻大公主的病情倒是有了好转,这不是正和芙蓉园内群蝶聚集的奇异之兆对上了吗?可到底上官宝林失了孩子,皇后也是怕让大公主担上不好的名声,所以才格外厚待这三人吧。” 芙蓉园内的情境,尽管圣上下令在场宫人不准浑说,可这宫里谁没个眼线? 皇上几天前派人盯着芙蓉园,这宫里人的注意,自然都在芙蓉园上。 所以芙蓉园内发生的一切,自然也是很快传遍了宫闱。 太后听了顺修容的话,也觉得说得在理。 “皇后也算贤德。” 不过,想到那没了的孙儿,她叹了口气,也是十分惋惜。 “这上官宝林真不知是聪明还是愚笨,若说愚笨,还知道瞒着身孕等胎满三月,若说聪明,龙胎还没坐稳,就跟着那纪采女去芙蓉园瞎闹,硬生生失了自己的富贵和指望。” 摇了摇头,太后也不愿再提了。 而此时的迎春殿偏殿,宫女霁云正小心翼翼给床榻上的美人上药。 那美人双目紧闭,可仍能看出姿容之出众。 肤白如玉,唇如点朱,眉目间带着一丝惹人怜爱的轻愁,仿若冰雕雪琢,一股山色轻愁的空朦之美。 若是没有意外,该是美得惊心动魄。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这位绝色佳人浑身上下却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疹,尤其脸上,几乎是连成了一片。 霁云边上药边抹泪,只觉自家主子可怜得紧。 好好地在花丛中引蝶,怎么就飞来了那么多? 其中居然还有毒蝶。 主子的娇容,竟成了这副模样,真是太让人心疼了! 正上着药,一个年长些的宫婢从屋外走了进来。 她看着霁云那副泪眼朦胧的模样,叹了口气。 “别哭了。刚刚皇后娘娘那儿送来了些玉容膏,高御医给瞧过了,说没什么问题,你一会儿给主子抹上吧。毕竟是进贡来的东西,想来药效也比太医署那些药膏要好一些。” 听到皇后,霁云的脸上浮现了不忿之色。 “谁要她假惺惺!我看今日,就是皇后母女故意设的局!” “霁云!” 霁雨比霁云年长两岁,也更沉稳些,听着她口不择言,立刻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不要命了!敢这么编排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赐下了玉容膏,更是命内膳房日日送来上好的膳食,满宫上下此刻都在传颂皇后娘娘的贤德,你说这样的话,不是给你自己,也给主子招祸吗?!” 霁云原本还不服,可听到会给自己主子招祸,她也没了刚刚的硬气。 “我就是心疼主子!主子这般良善的一个人,如今被害成了这副模样。好容易得了陛下疼惜,先是被满宫针对,尤其是皇后,主子去请安的时候,她还故意为难主子。如今可不是借着芙蓉园的事大做文章,直接给主子禁足了!” 霁雨心中无奈,只好安抚了霁云几句,而后两人一起小心给纪容卿上着伤药。 烛火映照下,她和霁云身上的红疹也愈发骇人。 今日,她们二人也是在蝶群包围中的,自然也是受到了波及。 不过她们二人仿若察觉不到一般,只一心小心翼翼伺候着床榻上的娇人儿。 毕竟,在她们心中,主子是这世上最最美好之人,她们受一些苦楚不打紧的,只要主子平安顺遂,能够常展笑颜,她们便心满意足了。 两人浑然忘了在自家主子避宠的时候,她们作为贴身宫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 她们心中,只有自家主子的好。 尽管如果让她们细说这些好,她们也有些说不上来。 尽管她们也只是伺候了纪容卿短短三个月而已。 尽管这三个月里,纪容卿也没如何善待她们。 可是,她们就是觉得好。 没有缘由,没有判断,就只是好。 第10章 纪容卿的疑惑 纪容卿睁开眼的时候,只觉脸颊上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这是,怎么了? “霁云。” 她嗓子微哑,轻轻喊道。 一旁正在打盹的霁云仿若被指令激活了一般,噌一下睁开了双眼。 “主子,您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若是有不舒服,奴婢去给您请太医署请御医,陛下命高御医特意看顾您的身子呢。” 纪容卿看着霁云脸上的红疹,好半晌才回想起来,在她昏迷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蝴蝶,漫天飞舞的蝴蝶,它们猛地撞击在自己的身上,明明是那么轻盈的东西,可那一刻,纪容卿却清晰感受到了疼痛。 怎么会这样? 纪容卿从小就觉察到,她是被上天所眷顾的。 她出生那日,据说花园里奇香扑鼻,原本都已过了花季的牡丹,竟齐齐绽放,成就了一番奇景。 牡丹,乃是花中之王,更是中宫国母之兆。 这奇景传出去,可是极容易招来杀身之祸的。 那时,纪容卿的父亲还是正四品的中州太守,还不是后面的罪臣纪氏。 虽说不上位高权重,可也是一方大员,自然是轻松将这件事封了口。 纪容卿自出生起,一直都是过得顺风顺水的人生。 她容貌极盛,几乎身边所有人都对其青睐有加。 尤其是男子。 很早之前,纪容卿便已发现,她很招男子的喜爱。 她想要什么,想达成什么目的,根本不用自己亲自动手脏了羽毛,只要轻轻垂那么一滴泪,稍稍流露那么一丝不开心,自然有许多男人替她去做这件事。 她的父亲,她的庶兄,她的那些竹马们。 纪容卿只要坐在那里,旁人就会把他们手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 女子倒是多有嫉妒她的存在,可不管多么聪慧的女子,在她面前似乎都只剩下了那些拙劣的手段。 这些手段,根本都不需要纪容卿如何费心,她身边的那些爱慕者便可以将其轻松解决。 想同她争夺府中地位的庶姐,嫉妒她相貌的别家千金…… 她们最后或是身败名裂,或是直接被纪容卿的爱慕者们算计失了性命。 后来,纪父因为在夺嫡之争站错了队,被接连贬官,最后成了个平头百姓。 当然,他自己带着一大家子去回祖地去了,却不愿意自己的宝贝女儿跟着一起受苦。 不光是因为疼爱这个女儿,更因为纪父还记得,纪容卿出生时牡丹齐绽的场景。 他这个女儿,可是有大造化的。 若真能为大雍牡丹,说不准,整个纪家都能翻身。 于是,他忍痛将纪容卿过继到了自己一个族兄的名下。 虽然这个族兄只是个从七品下的下县令,可到底是个官身,他的女儿,是可以参与选秀的。 于是,纪容卿被教养了几年后,送入了宫廷。 本来以纪容卿的容色,初封不至于只是一个采女。 可纪容卿不想一入宫就沾染太多是非,更不想让圣上太容易就宠幸了她,所以故意做了一些掩盖容貌的手段。 入了宫后,更是特意避宠了三个月。 一入宫便得宠的,大多都是匆匆败落的昙花。 她可是牡丹,是将来能够艳压众花的牡丹。 前几日,纪容卿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在安静越的帮助下,和圣上有了一遭偶遇。 安静越是她入宫后结识的嫔妃,对她很是忠心听话。 纪容卿之前身旁这样的人不少,所以对其很是放心。 圣上也是男人。 而男人,都是会对她心动的。 不出意料,纪容卿顺利侍寝了,圣上眼中的惊艳和疼惜,让纪容卿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你瞧,就算坐拥江山万里的帝王,也不过是个男人而已。 皇后便是占据着这个位子又如何? 马上,圣上的心里,只会有自己这一个女人。 当然,纪容卿不会将心中这些想法说出口。 她可是高洁无双的明月,那些荣华和倾慕,都是旁人强加给她的。 她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而已。 侍寝之后,纪容卿更是得了淑字这个满宫艳羡的封号。 不过,纪容卿自己倒不是很满意。 淑之一字,还是俗气了些,且那么多人用过,如何配得上自己的独一无二? 但到底刚刚侍寝,纪容卿感受着满宫妃嫔或嫉妒或羡慕的神情,只觉心情都更快意了些。 后宫,也不过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 女人,或是追随她,为她驱使,比如安静越。 或是用拙劣的手段针对她,陷害她,比如听闻因为自己的淑字封号和陛下起了嫌隙的皇后。 至于男人,那自然都是爱慕自己的。 皇宫里的日子,似乎也并没外头传说的那么艰险。 可纪容卿没想到,她的风光,居然只持续了短短一日。 自己前一日刚刚得封淑采女,第二日下午宫里就传起了消息,说大公主病了,更有传言说是宫里有什么妨碍到了大公主。 很快,陛下担心大公主的病情,也不入后宫了。 整个后宫的妃妾也都夹起尾巴做人。 毕竟,大公主可是帝后的长女,更是后宫中的第一个孩子,自然地位特殊一些。 若是大公主真出了什么事,帝后的怒火,可不是她们担待得起的。 可纪容卿却并不这么想。 她只觉得,这是皇后故意让自己的女儿装病,为的就是截断自己的恩宠。 毕竟,前脚圣上刚因为皇后为难自己同其起了嫌隙,后脚皇后的大公主就病了,帝后两人也和好如初了。 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心中这么想,可纪容卿是如此清冷淡薄一个人,怎么能在面上表现出来呢? 于是,在安静越提议去赏花散心的时候,纪容卿几乎没有犹豫就应了下来。 回房后,她在自己的身上轻轻撒了一些香粉。 这是纪容卿的一个秘密。 她虽然身带异香,但这点子香味,只有凑近才能闻出来,并不能达到引蝶的程度。 可若是有香粉加持,哪怕一点点儿,瞬间威力便不一样了。 纪容卿很小的时候便发现了这一点。 在靠着一点点香粉就引来一院子蝴蝶后,她便将香粉收了起来,在那之后许多年都未曾用过。 引蝶这种手段,多了就不新鲜了,自然是要用在最合适的人身上。 如今,便是纪容卿觉得最合适的时机。 花中起舞,蝴蝶翩跹,多么让帝王动心的一幕。 传出去,也是一段帝妃佳话。 她如今只是一个新得宠的妃妾,尽管得了个满宫艳羡的封号,可终究根基不稳。 或者说,圣上对她还没有那么上心。 所以,皇后用自己的女儿做局,就可以让自己的恩宠有淡去的风险。 但若是圣上心中装的满是自己,那皇后便是使千种万种手段,也都不能撼动自己的宠爱了。 可纪容卿没想到,一切都很完美,却偏偏,在最后一步出现了偏差。 为什么! 为什么芙蓉园内会引来那么多蝴蝶?! 第11章 怀疑 “我昏迷后,发生了什么?还有我的脸?” 她的脸不会出事了吧?! 纪容卿的心中万分恐慌,眸子中瞬间盈满了泪水。 霁云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用锦帕帮纪容卿擦拭去泪水。 “主子,您不能哭,脸上刚上了药,高御医说了,这些日子是要避讳碰水的。” 说着,她又忙安抚纪容卿。 “主子您放心,高御医说了,脸上和身上的红疹都不打紧,您好好抹着药,膳食上注意着些,一个月左右也就痊愈了。” 听到这里,纪容卿才勉强松了口气。 脸没事就好。 “只是主子,陛下下令去了您的封号,皇后娘娘又命六局的人来教导您规矩,说是要到中秋佳节才能停。” 没了封号? 纪容卿脸上的神色一滞。 尽管她也不是多喜欢这个封号,可也不能如此落魄被人夺去! 这还是第一次,她被人如此算计。 “皇后!定是皇后故意设计的!” 纪容卿瞬间便认定了幕后黑手。 “主子,今日去芙蓉园,也是安采女兴致上来突然提议的,皇后娘娘也并不知晓啊。难道……” 霁云脸上出现了一丝害怕的神色。 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 “难道这安采女竟是皇后娘娘的人吗?今日是她故意将您引去了芙蓉园?可那些蝴蝶又是怎么回事呢?主子您不知道,上官才人因为惊吓和受伤小产了,更是被陛下申斥降位成了宝林。也正是因为牵扯到了皇嗣,陛下当着皇后的面,也不得不做出处罚。” 霁云不愧是纪容卿的贴身宫婢,和她一样,都觉得皇后是个恶人,故意针对她家主子。 “没错了,一定是这样!安静越为人小心谨慎,却在我入宫之后便处处殷勤。我当时避宠过得清苦,她一个侍寝过的妃妾,为何要来交好于我?定是不安好心。还有上官氏,今日我与她也不过是除了阖宫请安的第一次私下见面,她为何就那般与我亲热攀谈?谁知道是不是她腹中的孩子本就保不住,故意用来设计我的!不过降位一阶,后面皇后随便找个理由就能给她升回去了!” 脸上传来的隐隐疼痛,让一向清冷的纪容卿也无法维持自己清贵高洁的模样了。 纪容卿原本就算不上是个多么聪明的人。 她一路走来太顺利了。 许多事,不用她自己费心琢磨或者去脏了自己的手。 自然有人为她保驾护航,为她解决一切烦忧。 她本以为,进了宫也会是如此。 却没想到,这后宫的女人心计算计竟如此之深。 用孩子作筏子设计自己,还宁肯舍弃了两枚自己的棋子,就为了拉下自己这个宠妃。 皇后还真的是称得上一句心狠手辣! 此刻若是沉静理智一些的霁雨在这里,说不准还能劝上纪容卿两句。 可偏偏,守夜的是更为冲动的霁云,此刻听到纪容卿的话,她也是连连点头。 “主子聪慧!皇后如此错综复杂的布局,您竟一眼看穿了!怪不得皇后还特意让人送来了所谓的玉容膏,还让她的内膳房日日给您送膳食。奴婢看,就是为了故意做出贤惠模样,好摆脱她在此事中的嫌疑!” 玉容膏! 纪容卿惊慌坐起身来。 “那什么玉容膏是药膏吗?没给我用吧?” 谁知道那药膏里有没有掺上什么东西? 万一借着那药膏毁了自己的容貌怎么办? 到时候,皇后还可以说是自己红疹的缘故,完全将自己从这件事中摘出去。 “没有没有。霁雨姐姐说让用上,说皇后应当不会做手脚。可奴婢心里膈应得慌,收了起来,并没给主子您用上。” 纪容卿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她娥眉微蹙。 “霁雨如此偏向皇后,难不成也是得了皇后的好处?” 霁云下意识想开口为好姐妹解释一句,可看着纪容卿那副愁容,还是将话给咽了回去。 主子已经很烦忧了,此时自己给霁雨姐姐求情,可能是能够减轻霁雨姐姐身上的嫌疑,可主子会不会更加因为找不到身边皇后安插的奸细而烦忧,到时候心情不好,伤口自然也痊愈得慢一些。伤口痊愈得慢,心情自然愈发不好。 这样岂不是糟了! 罢了,不过是怀疑,霁雨姐姐一颗忠心,想来也不会在意的。 霁云默默垂下了头,不再言语。 “你去将那玉容膏埋在树底下,对外只说我用过了。后面皇后宫里送给的全部东西,我都不用。那些膳食,你也都处理掉,皇后既然没下令停了司膳房的膳食供应,我们就只悄悄吃司膳房的东西,但别让外人发现了,也别让霁雨发现了!” 纪容卿此刻终于提起了几分警戒之心。 这宫里,果然可怕得紧。 霁云点了点头,立刻去处理那玉容膏去了。 她出门后便直奔院中的树底下,打算将玉容膏埋在那里,却浑然未曾察觉,长廊上一道身影悄悄藏了起来。 “她果真如此说?” 凤仪宫内,陈皇后原本已经睡下,可迎春殿那边有消息传来,陈皇后特意嘱咐过,只要是迎春殿的消息,不管多晚都只来通传她。 于是,青莲也只好叫醒了陈皇后,将安插在迎春殿的桩子传回来的消息告诉了陈皇后。 “是,奴婢不敢说谎,都是奴婢亲耳听到的。” 说话的,是迎春殿一个洒扫的普通宫女。 也是今日刚刚被安排过去的。 像这种普通宫女的调拨,宫里每天都在发生,根本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或者说,纪采女她这般“清冷高洁”之人,根本不会注意。 陈皇后也没想到,这宫女刚进去第一晚,就给自己带来了如此多的信息。 果然,这个纪容卿是个心思不简单的。 居然对自己抱有这么大的敌意。 自己不过因为皇帝的逾矩封号而在请安时严肃了些。 可终究没有伤害过她分毫。 她入宫无宠的这几个月,若不是自己吩咐六局不能苛待,她一个最低位的采女,不知道过得要多凄凉。 狼心狗肺的东西! “好,你回去吧,继续给本宫注意着纪采女的一切动静。你放心,你的前程,你全家的前程,本宫都给你看顾着呢。” 说着,轻飘飘看了一眼青莲。 青莲立刻心领神会,抓了一把碎银,将人送出凤仪宫的时候悄悄塞给了这小宫女。 “拿着吧,这些银子都没有宫中印记,你是留着自己花还是送出去给家人,都随你。” 这可比其他赏赐实用多了。 小宫女自然是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而凤仪宫内,陈皇后决定,明日还是需要去见见明月奴。 此刻的陈皇后,已经不止把宣明曜当作一个普通孩童了。 有了接连两场奇异的梦兆,陈皇后已经把自己的女儿看成了上天垂爱之人。 因为上天垂爱,所以才给了梦兆之警,为的就是能够让她们母子三人逃脱这一劫。 既然得了这份机遇,自己一定要好好保护好这一双儿女。 绝不能让纪容卿这个妖孽得逞! 第12章 狠辣 “母后打算下一步如何做?” 永宁殿内,宣明曜如今已经开始慢慢做出了恢复模样,也终于可以离开她那床榻下床走动一二了。 此时,母女两人正在凉亭里,欣赏满池的荷花。 凉亭周围用皓羽纱围着,看着薄如蝉翼一般,几乎对外头的景物毫无遮挡,可又将烈日与微风挡在了纱外,十分神奇。 宫女们都远远守在凉亭外,隔着两三丈的距离,既能够在主子召唤的时候第一时间过去,又恰到好处不会僭越听到主子们聊天的内容。 听到陈皇后口中所说的昨夜迎春殿主仆对话,宣明曜对芙蓉园这一局,愈发满意了。 不仅找到了同天命之女作对的正确办法,同时还直接离间了纪容卿和安静越以及上官令好之间的关系。 要知道,这二人可是纪容卿在后宫中最得力的打手。 如今,却一开局就生了嫌隙。 不管是从上一世的相处,还是从那命镜中看到的点滴,都足以让宣明曜确认,纪容卿是个十分自我之人。 同样,她认定的事,绝不会更改。 如今她觉得安静越和上官令好是母后的人,那自然不会再同她们亲近。 那两人越是讨好于她,只怕她心中就会越发肯定她们是受了母后的指使。 有意思,真有意思。 陈皇后看着大病一场后愈发沉稳了的长女,心中也是疼惜。 “若这个纪容卿真如明月奴所说,是你我母子三人的劲敌,那绝对留她不得。只是,眼前要做的,是先让陛下厌弃了她。” 陈皇后之所以如此相信一个孩童的话。 一方面,是因为这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了解其品性,知道其不会轻易说谎,更能从其病中惶惶不安的表现看出,她所说的梦兆,不像假的。 另一方面,则是陛下对纪容卿的逾矩宠爱。 她嫁予圣上近九年,为后也有七载,这宫里的宠妃她见多了。 可见到纪容卿的第一面,她就有一股莫名的敌意和不安。 她不是善妒之人,且如今膝下有了一子一女,元景更是被封为太子,后位稳如泰山,何苦为难一个小小采女。 便是让她踩了登云梯到了贵妃之位,又能如何? 可她偏偏就是不受控制针对这个纪容卿。 如今,她却想通了。 正是因为将来纪容卿会害了她的一双儿女,所以她才如此厌恶她! “既然她不愿用本宫送去的膳食,不愿用那上好的玉容膏,那便好好用着太医署开的药膏,用着司膳房的膳食吧。左右这经手的人那么多,又和本宫有什么关系。若是饮食相克或是用错了什么,那都是她自己的命数了。” 宣明曜心下明了,看来母后是存了让纪容卿毁容的心思了。 只是,怕没那么好办到。 毕竟,这个是明晃晃要陷害天命之女。 别到时候目的没达到,再被拿住了什么把柄。 上一世,这样的事已经不少了。 “母后,您何苦脏了自己的手。那个女人,邪门得很,若真是您亲自动手对付她,反倒是容易沾染是非上身。不如,从父皇处入手。” 陈皇后一挑眉。 “圣上?” “既然她不愿用母后您送去的东西,那便把消息递去御前。父皇疼惜她,必定是不舍得她日日只用司膳房份例内的采女供应,那最有可能,便是从御前偷偷拨派给她。这件事,为了儿臣,为了母后 ,哪怕为了父皇自己的颜面,他都不会声张,约摸着只会让纪采女宫里的人知晓。那母后,这件事,可就从头到尾和您都没有任何干系了。” 陈皇后被自己女儿的心思缜密惊到了。 可她很快回过神来。 “可御前,很是难做手脚。你父皇最信任的,是内常侍程让,左右便是他或是他的几个干儿子去做。他可不是个好拉拢的。” “母后,您做什么手脚呀。” 宣明曜悠然一笑。 “只是有人闲来无事,给父皇内膳房的司膳透了风声,说这纪采女身子太弱,陛下太过忧心,特意从御前拨派膳食,那也是为了纪采女的身子。若是能够调养好纪采女的身子,那圣上必然重重有赏。这内膳房的人,不各种好吃好喝送过去?若是这纪采女又正好开了胃,那可真是好福气了。父皇的内膳房,便是儿臣都未曾尝过呢。” 陈皇后瞬间明白了过来。 是啊,一些开胃的药,和毒半分关系也无,便是御医也诊治不出什么来。 可对于宫中的女子,这胃口太好,可不是一件好事。 纪采女身量纤纤,有弱柳扶风之姿,很是动人。 可若是开了胃,吃得太多,两个月的功夫,虽然不至于让人胖若两人,可也完全能够坏了她弱美人的模样。 陛下如今不过召幸了纪采女几次,就算宠爱,可若是她没了曾经的风姿,这份宠爱,还能剩几分。 况且,就算没能坏了她的宠爱,这件事查到最后也和自己半分干系也无。 她依旧是贤德的皇后。 打蛇打七寸。 明月奴这招,实在是太毒了。 看着陈皇后那讶异的眼神,宣明曜缓缓垂下眸子,轻咳了两声。 “母后可是觉得儿臣太过狠辣了?” 是啊,自己如今不过一个孩童,说出如此刁钻阴狠的招数,寻常人都会觉得害怕吧? 可自己原也不是如此的。 上一世,纪容卿刚刚得宠的时候,自己待她很是尊重的。 在大雍的十五年里,满宫上下,谁不夸赞一句大公主脾气柔顺。 可过于柔顺的脾气换来了什么? 客死异乡,恨意难消。 与其要他们一句无关痛痒的称赞,不如让所有人畏惧。 畏惧到,想到自己的名字就不自觉战栗,不自觉害怕。 只有这样,才能一步步主宰自己的命运。 陈皇后听到宣明曜这般说,眼神里划过了疼惜和懊悔。 “母后如何会这样认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母后,为了你的弟弟。是母后无能,没保护好你们,才让你经此一劫学得沉静了许多。明月奴,不管你变成何种模样,你都是本宫的女儿,是本宫在这世上第一个孩子,是本宫的掌上明珠。母后绝不会因为外人而对你产生一丝半点儿的嫌隙和不满。” 她紧紧握住宣明曜的手,语气坚定。 “放心,母后和你一起,我们一同破了这梦兆。” 宣明曜看着那紧握的手,皎净的脸上,终于出现了重生醒来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 “嗯。” 第13章 偏爱? “对了母后,迎春殿内的桩子,您也别太过信任,最好经常更换。” 宣明曜想起纪容卿那诡异的收服人心的能力,立刻提醒道。 “那宫婢的身家性命和全家人前程都在本宫手上,她敢背叛?” 陈皇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宣明曜苦笑摇了摇头。 “母后,您觉得内常侍程让对父皇可忠心?” “那是自然!” 陈皇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回答了。 程让从陛下七岁时候就跟着了,跟着陛下一路走来,这程让可谓是忠心耿耿。 当年夺嫡之争凶险,几位皇子意图对当时还是亲王的陛下下手,是程让穿着陛下的亲王服制策马狂奔引开了杀手,救了陛下一命。 程让也因此被数箭穿心,若不是他天生心脉位置异于常人,怕是早就死了。 如此忠仆,圣上多年来一直对其信任有加。 程让是绝不可能背叛圣上的,前朝后宫几乎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宣明曜却压低了声音。 “但那梦兆之中,程让可是对纪采女动了心,为了她做了不少欺君之事。” “他可是宦官!” 陈皇后下意识脱口而出。 而后又觉得这种话在一个孩子面前说不太好,立刻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他就算动心,也没那个能力啊。 “是啊,所以这就是纪采女的可怕之处。对父皇忠心耿耿的程让都会归顺于她,更何况一个普通宫婢?” 宣明曜微微侧头,看向那满池盛开的荷花,轻声道。 “母后您是贤后,可之前不也是为了纪采女莫名和父皇起了龃龉。在她身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安采女,上官宝林,她们二人同纪采女也算不上多么深厚的交情,可您看,上官宝林便是因为芙蓉园一事失了皇嗣,都依旧在为纪采女喊冤求情,亲生姐妹怕是都做不到如此心无嫌隙吧?飞蛾扑火,不也是世人所不能理解的吗?纪采女,就是那团会让人不自觉扑向其中的火啊。” 陈皇后沉默了许久。 她想到今日上官宝林拖着刚刚小产的身子,在凤仪宫门口长跪不起为纪采女求情的情景,还觉得莫名其妙得紧。 自己虽然申斥了上官宝林,也派人强行将其挪回了宫中。 可依旧是对其举动不解的。 这两人不过入宫后才相识,且纪采女病了那么久,两人真正见面的机会,怕也就是承宠后阖宫凤仪宫请安这几面。 怎么就深情厚谊到了如此境地? 陈皇后越想越心惊。 最后,她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龙井,一饮而尽。 “本宫明白了。” 几日后。 紫宸殿内。 圣上惊愕抬起头望向程让。 “你说的可是真的?” 程让脸上也有些无奈之色。 “回陛下,奴才哪里敢跟您扯谎。这纪采女或许是年纪小,心思一点儿也没遮掩。迎春殿除了她,可还住着旁的妃嫔呢,这不流言便传了出来。” 看着圣上脸色不好,程让立刻道。 “陛下您放心,奴才已经命人封锁住了消息,纪采女将凤仪宫中送来的膳食都扔了这件事,绝不会传开。” 听到这话,圣上将手中的奏呈一扔,对纪容卿也有了些许不满。 “皇后贤德,特意命人走的她宫中的内膳房,便是太子都未曾得这般礼遇,她竟如此对待!若是让旁人知晓她如此不敬皇后,尤其是让太后知道,一桩罪名压下来,她在后宫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就算卿卿娇蛮,可也该懂点事儿啊。 皇帝如今和纪容卿也不过几夕恩爱,虽然对其宠爱,但到底也还算有几分理智,知晓纪容卿这般做法是不敬中宫的逾矩。 可沉思半晌之后,想到纪容卿在闺房内的情致,想到自己见她时不由自主的悸动,到底还是软下了态度。 “罢了,这件事别让皇后知晓,免得她动了气。纪采女养伤,这膳食上也不能轻忽,便从朕的内膳房走吧。只一点,不准让后宫的人知晓,做得干净周密点儿。” 程让自然立刻恭谨应是。 于是,当夜,一个小内侍便悄悄拎着膳盒进了迎春殿的偏殿。 “主子,果然陛下还是心疼您的。您看,这些菜式,都是陛下才能用的,满宫里便是皇后都没有如此殊荣呢。还送了好些上好的伤药,奴婢瞧着一点儿不比皇后那里送来的玉容膏差呢。” 霁云霁雨的脸上满是欣喜之色。 纪容卿看着一桌的佳肴,脸上也终于出现了一丝清浅笑意。 自己原本还担心两个月的禁足,会让皇上忘了自己。 却不曾想,皇上竟然已经是对自己情根深种。 挂心着自己的膳食,更挂心着自己的伤势。 “皇后宫里的东西,哪里能够和陛下的相比。便是皇后再荣光,终究,也是高不过陛下去的。” 压过皇后一头的感觉,让纪容卿心中很是舒坦。 她终于来了胃口,让霁云霁雨布菜,用起了膳食。 可不过一会儿,霁雨的脸色便有些不太好了。 “主子,您素来喜用清淡,陛下的内膳房膳食是美味,可终究荤腥过多。您伤势未愈,且加之脾胃虚弱,还是少用些为好呀。” 霁雨也不愿说这等扫兴的话。 可实在是,自家主子用得有些太多了。 平日里便是半碗碧梗米都吃不下。 今日吃了一碗不说,第二碗都续上了。 那内侍拿来了六道菜,配上司膳房送来的两荤两素,共计十道菜。 如今,竟是有两道菜快被夹空了。 就算考虑到各宫主子的胃口不大,这些菜量都十分精致,可这也远远超了主子平日的量了啊。 霁雨的话刚出口,纪容卿的脸色便瞬间沉了下来。 “你出去吧,霁云伺候用膳便是。” 竟是直接将霁雨逐了出去。 霁雨一脸委屈,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咬唇走了出去。 霁云看着姐妹的背影,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主子是不是真的怀疑霁雨姐姐的忠心了? 不然,怎么会因为这点子事就生气了呢? 那霁雨姐姐以后怎么办啊? 霁云心里装着事,霁雨又被撵了出去。 一时间,竟是没人注意到,纪容卿还在不停箸地用着膳食。 第14章 谋算 “这纪采女竟是如此有胃口吗?” 陛下内膳房的司膳,看着被小内侍收回来的餐食,饶是他一个男子,都有些咋舌了呢。 这也未免,太能吃了些吧? 已经半个多月了,日日都是吃得差不多见底。 虽然说作为一个厨子,他乐于见到旁人喜欢他所烹调的饭菜。 可这也有些太过吓人了吧,竟是比陛下还能吃了。 不过,想到陛下担心纪采女身子的传言,又想到如今纪采女对自己手艺的喜爱,这司膳放下了心来。 多吃一些也是好事。 多吃,才能保养好身子。 至于会不会发胖? 这纪采女是后宫妃嫔,自然心中有数,要他一个厨子操什么心。 于是,针对纪容卿的胃口,内膳房送来的膳食是越来越重口味了。 鸳鸯炸肚、鹌子水晶烩、鲜虾蹄子烩…… 看着这一桌的饭菜,霁雨的神色愈发愁苦起来。 她悄悄看了看自家已经开始有些珠圆玉润的主子,斟酌了半天,还是踌躇开口了。 “主子,您如今在养伤,是否膳食上清淡一些。奴婢瞧着,您最近的衣衫都……” “放肆!” 纪容卿直接将筷子掷到了霁雨的脸上。 霁雨惊慌失措捂着脸跪在了地上。 “奴婢失言,请主子息怒。” “是不是我平日里太多轻纵着你?竟让你管到了主子头上!这是陛下对我的宠爱,满宫里独一份儿的恩宠,我若真按你说的对膳食挑三拣四,难不成要给陛下留一个我娇纵任性的印象?!给我滚出去,到院子里跪上三个时辰静思己过。” 霁雨垂眉,脸上满是委屈之色,可终究是个内敛之人,只含泪退了出去。 纪容卿虽然说的冠冕堂皇,仿若她是一个多么娴雅明理之人。 可实际上,那理由很简单。 她怀疑霁雨是皇后的人,故而对其心生厌恶。 同时,心里也着实放不下这些来自圣上内膳房的珍馐美味。 纪容卿虽然出身官宦之家,可小的时候,她就被严格管控着膳食。 从一开始,纪父就是奔着把纪容卿送进宫当凤凰的目的去的。 要进宫博得圣宠,不光姿容要出色,这仪态和身量也都是要保持纤秀之态。 况且,若常用荤腥油腻过重之物,也易损伤肌肤。 故而,从小到大,纪容卿所用的膳食都是极为清淡的。 入宫后,她不过一个小小采女,所用的份例也都十分有限制。 便是后面得了圣宠,可还没等底下奴才孝敬,她便被禁足失宠了。 圣上内膳房司膳的手艺,那满宫里自然是一等一的翘楚,加上纪容卿常食清淡,如今碰上了这些佳肴,再有了陈皇后那些开胃之物的辅助,自然是停不下来了。 不过,霁雨出去跪着后,纪容卿看了看自己略有些紧了的衣衫,心下也第一次有了些对自己身形的焦虑。 这衣衫,还是自己初次侍寝后尚服局送来的,当时穿着刚刚好的。 “霁云,我可是真的胖了?” 纪容卿不舍地看了一眼那一桌珍馐,心下实在是有些割舍不下。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少吃一口都觉得心中烧得慌。 这话若是问霁雨,霁雨会说实话。 可问的是对她敬若神灵且脑子单纯的霁云。 霁云立刻摇了摇头。 “哪有?主子您如今身量正好。” 虽然主子如今的腰间的确宽了一寸半点儿的,但霁云觉得,自家主子无论怎样都是这满宫里最夺目的。 多的那一点点子肉,不过是更添丰腴之美。 霁云的话,也让纪容卿慢慢放下了那一点点忐忑。 是啊,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得上天宠爱的。 便是略丰腴了一些,也不会有损容色,说不准更得陛下喜爱了。 纪容卿放心吃喝的同时,宣明曜则是在规划着,如何能够为自己再谋几个帮手。 “你想要去崇贤馆读书?” 陈皇后放下手中的宫册,有些诧异地望向自己的女儿。 “可是有什么打算?” 历来公主都是单独请六局女官来单独教导的。 宣明曜五岁时,便有女官前来教导礼仪、音律、焚香、烹茶等。 皇家公主也并非是什么都不学不做的。 作为天朝女子典范,更是应该勤修自身,每位公主自小都是要学着成为一名德容言功出众的表率。 贞静幽闲,端庄诚一,孝敬仁明,慈和柔顺。 这是几乎大雍几乎每一代公主所共同要成就的典范模样。 当然,如今后宫里还唯有宣明曜这一位公主,故而那些教导,如今也都是她一个人在学。 可皇子便不同了。 自三岁起,便要去崇贤馆由学士大儒进行悉心教导。 同时,皇室血脉以及皇都内的世家弟子,也会择选优异者入崇贤馆一同陪皇子们读书。 说白了,这便是给皇子们一个接触前朝官员的机会。 虽然如今陛下最大的皇子也才不过六岁,还远谈不上拉拢官员的程度。 可崇贤馆的意义摆在这里。 这里是皇子积攒自己第一波势力的地方。 如果自己能够进入崇贤馆…… “母后,若我们想要扳倒纪采女,那就要注意她在前朝的势力。纪家虽然算不上什么世家豪族,可据梦兆警示,纪容卿在入宫前,可是有不少蓝颜知己或是竹马之交的。这些人,虽然如今官职不高,但任由其发展下去,也是一股势力。后期她能够坐到贵妃之位,也是有这分依仗在其中。” “你可还记得那些人的名字,不若让你舅父去办。” 宣明曜的舅父,便是陈家的家主,如今官拜正一品司徒,掌民生赋税政务,如今大权在握。 陈皇后觉得,前朝的事,就该让前朝的人去解决。 明月奴一个女孩子,没必要牵扯进去。 “不可,舅父如今位高权重。是倚重,也是忌惮。若是舅父对这些人下手制衡,说不准会不会又阴差阳错在纪采女那莫名力量的影响下被发现。到时候,反倒会给我们招来祸事。” 后宫的事,闹归闹,不过禁足或是罚俸便能止住。 可若牵扯到前朝,圣上便不会轻轻放下了。 “母后,儿臣只是个孩童,便是闹出什么,也可说是稚子年幼,一笔带过。但儿臣一个孩童,在这崇贤馆内,可是能够做许多文章的。” 宣明曜冷眸低声道。 比如,未来的中书令谢望之,纪容卿在前朝的倚仗之一,如今还只是崇贤馆内的一名普通侍读学士。 再比如,自己的皇叔永安王宣铎,未来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如今也在崇贤馆内读书,尚未入前朝参政。 第15章 太子元景 随意用银叉取了一块冰好的西瓜,陈皇后轻咬了一口,思索了许久,还是点了头。 “你是个心里有成算的。既然今日来找本宫,想来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说吧,你需要母后怎么做。” 她能够看得出,她的明月奴经历过那接连的梦兆后,已经不能用寻常公主的想法去看待了。 是啊,她们母子三人要想活下来,若还只是循规蹈矩做那所谓的贤德皇后或是温静公主,等待她们的,不过是梦兆成真罢了。 宣明曜的脸上漾开了一抹笑意。 果然,同母后说开了一些事情后,她会是尚且年幼的自己,在这后宫里最大的帮衬和依靠。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母后,儿臣的确有个计划。” 宣明曜轻快走到了陈皇后身侧,抱着她的右臂,面上是撒娇的小女儿家姿态,可嘴里说着的,却是堪称惊世骇俗的计划。 陈皇后面色不改,可眸子却是微缩。 “你胆子也太大了。一个弄不好,伤了自身。”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有如此,才足够取信于父皇,不是吗?” 宣明曜轻轻将头靠在了自家母后身上。 “儿臣愿意一搏。” 陈皇后一直没有说话。 她的心里也在拉扯和纠结。 她清楚,明月奴说的话是正确的。 可让自己尚且年幼的女儿去冒如此风险,她只深恨自己的无能。 她本以为,自己这么多年费力劳心做着这个皇后,自问虽不能比肩过往那些名留史册的千古贤后,可终究也算是能让圣上满意,前朝放心。 可未曾想到,居然会落得个那般下场。 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未曾保住。 如今,让明月奴一个小小孩童日日为自己操心。 陈皇后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直到,外头传来了宫婢的行礼问安声。 “太子殿下金安。” 弟弟从崇贤馆回来了。 陈皇后放下了手中早已没了凉气的西瓜,微不可察对宣明曜点了点头。 “本宫会去安排。” “是,多谢母后成全儿臣。” 宣明曜更紧地抱住了陈皇后的手臂。 直到…… “姐姐羞羞,跟元景抢母后。”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豆丁飞快挪动着小短腿爬过了门槛,朝陈皇后两人“飞奔”过来。 身后的宫人都吓得忙低声喊道。 “太子殿下小心些。” 这位主子若是磕着碰着,他们的差事和人头可都玩完了。 “元景。” 宣明曜的眼神里,也出现了一抹柔软的笑意。 “母后安。” 那小豆丁奶声奶气给陈皇后行完礼,便手脚并用往宣明曜的身上爬。 “姐姐,你的病好了吗?元景好想你呀。” 因着做戏做全套的缘故,故而这些时日,宣明曜一直未曾见宣元景这个弟弟。 毕竟,谁都知道病去如抽丝,一时半会儿好不彻底,谁也都知道,满皇宫的皇子公主,数太子最为金贵。 那不光是皇子,更是未来的人君。 所以,于情于理,皇后都不会让太子去探望正在养病的大公主。 故而,这也是重生回来半个多月,宣明曜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太子弟弟。 感受着怀里香香软软的小豆丁,宣明曜眼睛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她想到了上一世,弟弟病逝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他也不过才六岁。 他躺在华丽的锦被中,那柔软的锦缎上,由全天下最出众的绣娘,耗费半年之数,绣出了繁琐精美寓意吉祥的祥云花纹,那么美,也那么沉重,几乎将小小的他给吞噬了。 他拥有这个王朝最位高权重的父母,是这天下最为金贵的孩童,是江山万民未来的主人。 可此时,再高贵的身份,也换不回来他渐渐薄弱的呼吸,换不回他逐渐空洞了的眼神。 “母后,姐姐,父皇呢?” 他茫然地在床榻边的人群中,寻找着自己父皇的面庞。 可是,他寻了许久,最后暗淡垂下了眸子。 父皇不在这里。 宣元景不知道,他的父皇,此刻正在宸贵妃的寝宫中。 五皇子发了高热,宸贵妃哭得昏了过去,圣上心疼得不得了。 太医署的三名御医,此刻都在五皇子处候着。 而宣元景身为太子,殿内却只有普通的太医候着。 甚至于,太子垂危的消息,在内常侍程让的控制下,根本就没有被递到圣上身边。 皇后几乎哭干了眼泪。 她呆呆坐在那里,眼神空洞绝望,手里攥着自己儿子的小手,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用尽了世界上全部的方法,也留不住自己的儿子。 他才六岁。 若是上天对自己有不满,尽管给自己降下惩戒啊。 为何要对这样一个小小孩童如此不公? 他做错过什么? 宣明曜紧紧抓着床帐,几乎抓破了那柔韧的布料,才能让自己勉强挤出平静的声音。 “父皇前朝有紧急军情,特意让母后和大姐姐陪着你,他一会儿就过来了。元景,你再等等父皇,等一等好吗?” 再等等,说不准太医署的人,就能研究出更合适的药来了。 小小的孩童,吃力笑了笑。 他的视线,落在宣明曜那被药纱缠着的手腕上。 他的长姐,是满宫里最漂亮的公主,更是他最漂亮最温柔的姐姐。 她的肌肤,比这天下最华美的锦缎还要柔软和美丽。 可为了他,饱读诗书的大姐姐也第一次也信了民间偏方,不惜割血入药,想要给自己求一个生的机会。 是自己不争气。 辜负了大姐姐的牺牲,让母后伤心,让父皇失望。 他不是一个好的儿子,也不是一个好太子。 “母后,姐姐,别伤心了,元景很高兴能够做母后的儿子,做姐姐最疼爱的弟弟。别哭了,都不漂亮……” 他甚至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完,鲜血便从鼻中和口中涌了出来。 他去了。 那个良善乖巧的孩子去了。 后来的许多年里,宣明曜甚至在想,元景去的那么早,有时候甚至觉得是件好事。 他不用看着自己的父皇和母后离心,不用被夺去太子之位,不用日日感受着自己父皇的冷漠和薄情。 他最起码还保全了一份尊荣和体面。 可如今,当再度见到元景的时候,宣明曜只觉心头铺天盖地的恨意袭来。 他做错了什么,要被如此夺去性命。 一串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她紧紧将宣元景抱入怀中。 那些幕后之人,都该死! 父皇,也该死! 第16章 算计 “姐姐,你怎么哭了?你不要哭,是有人欺负你吗?元景保护你!孤是太子,可以保护你的!” 宣元景举起手,费力给宣明曜擦拭着泪水。 虽然在外头,宣明曜要恭敬向宣元景这个太子行礼,宣元景也只能称呼自己的姐姐为皇姐,可在私下,元景从来只唤宣明曜姐姐。 他们是姐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是世上亲密无间血肉相连的两人。 看着宣元景那稚嫩的脸,以及一旁陈皇后担忧的神情,自重生来,第一次不是做戏,而是随自己心意流泪的宣明曜,缓缓止住了泪水。 “没有人欺负姐姐,元景,这宫里,不会有人敢欺负姐姐的。” 从前或许会有,从今之后,不会有了。 陈皇后看着这一幕,也是摆了摆手,让跟着元景的宫人都下去了。 如今对这个女儿,她唯有满腔心疼。 那梦兆,为何不到自己梦中。 偏偏到了自己不过七岁的女儿梦里。 虽是给她们提了醒,可对于明月奴来说,知道未来的这些痛苦,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这些时日,她的性情变化,陈皇后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因着怕宫女乱嚼舌根说发现些什么,除了贴身伺候的绿绮和桐君,其他宫女陈皇后都给撤换了个遍儿。 绿绮和桐君,她们两个的家族都是陈家的家生奴才,自小便陪着宣明曜,是十足的忠心。 这也对了宣明曜的心思。 虽然在有些计划上,装装小孩子能够自己带来不少好处,可在自己的永宁殿里,她还是不想天天做出一副孩童模样的。 她死的时候都二十九岁了。 做过大雍的公主,当过漠北的大妃。 善良过,也狠毒过,哪里还能再回到孩童时的模样呢? “元景,你如今在崇贤馆读书已经快一个月了,可在这崇贤馆内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什么人吗?” 宣明曜捏了捏元景粉嘟嘟的小脸,轻声问道。 按照记忆倒推,这时候,元景应当对他有不错的印象了。 “有个叫谢望之的侍读学士,他很好。” 小孩子还不知道如何去形容一个人,只能用最简单的好来描述。 果然。 宣明曜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谢望之果然是个心机深沉的。 元景才刚刚去了崇贤馆多久,且身为太子,身边随从内侍无数,更有母后派去的宫婢日日跟着。 就算如此,他还是能够避开众人搭上了线儿。 也怨不得,将来他能够和程让联手,利用父皇和元景对他们二人的信任,直接在太子的膳食里动了手脚。 一旁的陈皇后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刚刚,明月奴同她说,这纪容卿有不少爱慕者如今在前朝为官。 虽然品阶微末,但将来也是一股势力。 如今,明月奴突然问元景这样的问题。 难道是…… 小孩子总是坐不住的,同陈皇后和宣明曜聊了一会儿,宣元景便说自己想去院子里看锦鲤。 陈皇后唤来了自己的贴身宫婢青莲,又让太子身边的内侍官和嬷嬷都跟着一同去了。 屋内如今剩下母女两人,陈皇后也问出了心中疑惑。 “那个谢望之,他不对劲是吗?” 宣明曜点了点头。 “梦兆中有提到他,但儿臣也不确定。毕竟梦中多是以纪采女为主,但谢望之既然出现,又特意攀附上了元景,那必然是有关的。” 宣明曜不打算直接告诉陈皇后,这程让和谢望之,便是害得元景病重夭亡的凶手。 母后如今虽然在自己的提醒下,已经开始逐渐清醒起来,不会被所谓天命之力牵着鼻子走。 但若是她知晓了元景的真正死因,知道了那些凶手的所在,一个母亲的愤怒,足以让她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举动。 所以,宣明曜只能选择性告诉陈皇后一些真相。 “既然和纪容卿有关,那不能让他接近元景。你既然不愿让你舅父插手去解决那些人,那调动一下,为他找个前程,总是可以的吧。” 陈皇后到底是世家贵女,又为后七载,城府极深。不过思索了片刻,便有了主意。 宣明曜笑了笑。 “母后睿智。” 是啊,就像对付纪容卿一般。 既然害你不行,那我帮着你,可不可以。 天命阻坏事,可总不能阻拦好事吧。 “那便去司农寺吧,做个从五品下的苑监,也是升了两品,前途大好了。且司农寺是为国为民的好地方,想来这位谢大人,定能前程远大,为陛下,更为大雍忠心效力。” 陈皇后略一思量,便给谢望之定了个好去处。 司农寺的确算是个好去处,掌粮食积储、仓廪管理及禄米供应,是个肥缺。 可再肥缺的地方,也有些清水冷板凳的衙门。 比如,这司农寺里的诸宫苑总监,也就是苑监。 虽然官职看着比崇贤馆侍读学士高,但崇贤馆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皇子读书的地方,也是满皇都家世最优秀的世家子弟和贵族勋爵子弟读书的地方。 毫不夸张地说,从崇贤馆走出来的这些学子,将来都是大雍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人物。 若是能够在里头结交好关系,对于将来仕途晋升大有裨益。 且陛下也会时常过去考校皇子或是其他学子功课。 见陛下的机会大了,平步青云的机会自然也就大了。 可苑监是做什么的,掌宫苑内馆宇、园池修葺,种植花草树木与饲养六畜之事。 虽说的确是做实事的,可晋升的途径窄得厉害,想要面圣更是几乎不可能。 至于结交权贵,那难度也是有些高。 宣明曜听到这个安排,满意地点了点头。 “想来谢大人一定会感念母后的恩德。” 陈皇后却摇了摇头。 “这可不是本宫的恩德。本宫打算,把这份恩德给纪采女。左右官职调动也不是几日就能办成的,那就等纪采女解了禁足,正好双喜临门了。谢大人到时候该感念的,自然也是纪采女的恩德。” 不管是不是纪容卿进言的,传到谢望之的耳朵里,那都只会是她的。 自己得好好谋划谋划,如何让这一局,天衣无缝。 母女两人相视一笑,眉眼弯弯,仿若两只狡黠的狐狸一般。 第17章 桑御女 “皇后娘娘,桑御女来给您请安。” 母女两人正说话时,门外,传来了宫婢通传的声音。 陈皇后收敛起了笑意,淡声道,“本宫免了每日的阖宫请安,改成五日一见,便是为了让她们能够少些繁琐劳累。让她回去吧,就说本宫知道她的恭敬之心了。” “是。” 桑御女? 宣明曜的眼前,浮现了一张艳若桃李的芙蓉面。 桑月见。 这可是个有意思的人。 一个能在上一世纪容卿的盛宠之下,从御女的位子做到充媛位子的狠人。 一个让安静越和上官令好两条疯狗联合下手,都没能彻底扳倒她的聪明人。 毕竟,前期父皇再如何宠爱纪容卿,他到底是个男人,而且是这天下权势最盛,拥有最绝色女子的男人。 桑月见那张脸,丝毫不逊于纪容卿这个天命之女。 不过是一个娇艳,一个清冷罢了。 只可惜,后面伴随着纪容卿得了那对龙凤胎,父皇对其的宠爱,也从盛宠到了独宠。 便是绝色如桑月见,也成了纪容卿独宠下的点缀。 可在所有女人心灰意冷都不再争宠的时候,桑月见也从未放弃过。 最后,捅出了纪容卿和永安王宣铎以及中书令谢望之奸情这个秘密的,也是桑月见。 在满宫妃嫔里,她是立场鲜明同纪容卿作对,同时还难得能够保存几分理智的人了。 这样的人,若不是天命未曾站在她这一边,何尝不能笑到最后。 最关键的是,这个桑月见,对于纪容卿来说是敌手,对于自己而言,却未尝不是帮手。 “母后,不若见一见她。听闻此次入宫的妃妾中,唯有这位桑御女可与纪采女的容貌一较高下。纪采女的禁足终究是要解的,母后何不抬一个人同其打擂台,您自可坐山观虎斗。” 陈皇后如今很是听宣明曜的话。 听了这番劝解,她唤了宫婢。 “去请桑御女进来吧。” 凤仪宫外。 一个一身鹅黄色宫装的佳人扶着宫婢的手,听完了凤仪宫的话后,她也不恼怒,笑眯眯点了点头。 “谢皇后娘娘关怀,嫔妾就先回去了。” 说着,还隔着宫门朝着凤仪宫主殿的方向,遥遥行了个大礼。 刚起身准备离开,却见宫室内又出来了一位宫婢。 “桑御女,皇后娘娘说请您进去。” 哦? 桑月见微微挑了下眉,脸上恭敬的神色不变,娇声道,“是。” 皇后娘娘,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心里思量万千,可面上桑月见还是万分恭敬地给陈皇后见了礼。 看到坐在一旁的宣明曜,她又立刻屈身行礼。 “大公主安。” “桑御女安。” 宣明曜坐在那儿回了句好。 “坐吧,桑御女。” 陈皇后看着这桑月见十分乖顺恭敬的模样,被纪容卿之前拜见时那副目中无人模样恶心到的内心,总算也平复了些。 “谢皇后娘娘。” “你很是恭谨勤勉,日日来请安不说,听说,你最近都在玄都宫为大公主跪祷祈福?” 陈皇后虽然前些时日面上为公主的病情忧心,无心后宫诸事。 可实际上,这后宫里的风吹草动,从来都是逃不过她的眼睛的。 桑月见也只略带羞涩笑了笑。 “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每日向您请安,是妃妾们的本分,担不上娘娘的夸赞,至于跪祷祈福,大公主是天朝明珠,更是陛下和娘娘的长女,为公主祈福,也是为我大雍祈福,是嫔妾应做的。且大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上天也是庇护的。” 这番话,说得可真漂亮。 宣明曜上一世其实很少同桑月见打交道。 毕竟,她是公主,和后宫的妃妾们,除了年节宫宴和在皇后宫中,其他时候是很难见面的。 可之所以对她印象如此深刻,除了她能够前期和天命之女纪容卿打得有来有回,在这满宫妃嫔中算得上独一份。 最大的原因,是她临死前的场景。 她本该是被秘密处死的。 毕竟,她告发纪容卿奸情的时候,就没想过活下去。 知道这等辛密,父皇怎么可能让她活下去? 这是一场必死的赌局。 可她不知为何跑了出来,是生生一头撞死在了纪容卿的采仗前的。 飞起的血都溅到了纪容卿的脸上,临死的时候,桑月见还紧紧抓着纪容卿的绣鞋,把她吓得不轻,后面还生生病了一场,让其一众蓝颜好生心疼。 宣明曜原本不理解,为何桑月见临死前要这般挣扎。 她在告发之时,就该知道自己的结局。 为何临了才挣扎? 也是在命镜中,宣明曜这持续了十几年的疑惑才有了答案。 桑月见的母亲早在她十岁的时候就死了。 她入宫也好,争宠也好,都是为了给她的娘亲争一份无可动摇的名分。 她要让自己的母亲成为诰命夫人。 让她能够世世代代压在那个抢了她夫婿的亲妹妹头上。 让那个女人,一辈子低自己母亲一头。 桑月见的娘亲,是被她的夫婿和亲妹妹气死的。 有孕之时,夫婿和亲妹妹苟且到了一起,还珠胎暗结,直接逼迫她给其一个如夫人的名分。 气急之下,血崩而亡,竟是直接便宜了他们。 桑月见一直记得这份仇。 她最后发疯,也是因为她那混账父亲,为了讨好宸贵妃,竟是直接将桑月见母亲从族谱除名,还将其尸骨直接从桑家祖坟中丢弃了出去。 视母如命的桑月见,如何能够不崩溃发疯? 这个女人,目标明确,她争宠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她的母亲。 这样的人,用对了位置,会是最好的一把利刃。 陈皇后既然在宣明曜的话下,存了重用桑月见的心思。 那么此时,自然也愿意给她一份体面。 “到底是你用心,对本宫,对陛下,都是极尽恭顺。” 脸上浮现了恰到好处的笑意,陈皇后温和道,“这宫中,有错之人当惩,有功之人也当赏。你是此次新入宫的妃妾,也当为这些新晋妃妾的典范。本宫就为你赐下一个封号,为瑶。” 瑶? 桑月见立刻跪下谢恩,又柔声问道,“娘娘所说的瑶之一字,可是金雀垂藻翘,琼佩结瑶璠中的瑶?” “正是。” 看来,懂些诗词。 陈皇后更加满意了。 懂些诗词,更有情致,陛下自然也会更喜欢。 “瑶,美玉者也。陛下身边,自然要有你这般如玉般美好鲜妍的女子陪伴。” 桑月见瞬间明白了陈皇后的重用之意。 她恭谨叩头行了大礼。 “嫔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第18章 新宠 在那之后不过几日,瑶御女便成了圣上的新宠。 桑月见生得貌美,家世也还算可以,加上陈皇后的举荐,圣上自然也是看重几分。 且床帏之间,圣上也不得不承认,这瑶御女自然是别有一番情致的。 若说纪容卿是清冷遥不可及的明月,桑月见便是一心都在他身上的知情识趣的暖玉。 人人向往明月,可手边的暖玉也是惹人怜爱的。 他虽然心里还是念着自己的卿卿,私下赏赐也经常送往迎春殿,可到底他是帝王,临幸嫔妃也是正常的。 于是,当纪容卿从洒扫宫婢口中“意外”得知,陛下最近十分宠爱一位瑶御女,不光接连五日召幸,更是赐下了九嫔才能够享受的采仗时,一向自认为在陛下心中地位特殊的她,彻底怒了。 “胡说八道!陛下怎会如此!” 她不信! 陛下难道不该心里念着自己,等着自己解了禁足吗? 如今越发圆润的纪容卿,手劲儿可比之前大了不少。 一巴掌直接把那小宫婢扇倒在了地上。 那小宫婢本来接了凤仪宫的指令,还觉得有些对不住纪容卿。 她总觉得,纪采女是个不错的主子。 虽然她作为洒扫宫婢,自从在迎春殿伺候以来,见纪容卿的次数也不过一掌之数,更是没单独说过什么话。 但她心里就是莫名对纪采女有了一份崇敬之心,甚至生出了想要告诉纪采女皇后娘娘计划的冲动。 但这一巴掌,直接将她那份崇敬之心扇去了大半。 她感受着嘴里的血腥气,只觉原本同情纪采女的自己仿若一个傻子。 她是怎么了? 居然会同情一个得罪了皇后娘娘的妃妾? 且这纪采女对自己并无什么恩德,自己居然会生了想要背叛皇后娘娘的心思,甚至连家人都顾不得了! 自己是疯了吗? 小宫婢捂着脸倒在地上,眼中满是惊慌。 “滚得远远的,别碍了主子的眼。” 霁云最得纪容卿的心意,立刻斥责道。 小宫婢只好慌乱爬起,抽泣离去。 唯有霁雨,眼中有那么一丝不忍。 “霁云,你说陛下会不会忘了我?等我解了禁足,陛下还能待我如初吗?” 纪容卿第一次感受到了紧张和心慌的滋味。 她从小到大,何曾如此患得患失过。 霁云扶着纪容卿回了屋内,小心翼翼安慰着。 “主子,陛下待您一直如初啊。您看,紫宸殿内膳房的膳食一直供应着,说明陛下心里一直装着娘娘。这瑶御女不过是陛下解闷的玩意儿罢了,您当初可是得了淑字为封号的,她哪能跟您相较。等到您解了禁足,陛下自然是一心都在您这儿的。” 她的主子如此美好,陛下怎么可能不宠爱。 身后的霁雨,却暗暗垂下头,无声地轻叹一口气。 若是以往,她必然也觉得,以娘娘绝色容貌和高洁品性,定能让陛下倾心不已。 可如今,她心头却不那般笃定了。 这一个多月的光景里,主子的身量足足圆润了两圈。 虽然尽管如此,主子还是美的,也远远称不上丰腴。 可宫中谁不知晓,陛下最爱女子弱柳扶风之姿。 主子曾经便是这个中翘楚,如今,却早已同曾经的纤弱之姿相距甚远了。 这满宫妃嫔,但凡在意恩宠的,几乎都不敢放肆饮食。 偏偏主子如今胃口好得很。 自己前段时间在高御医诊脉的时候,试探提起这样是否有异。 结果,又被主子罚跪了两个时辰。 且高御医也只说主子身体康健,瞧着比以往还要好了几分,并无异样。 如此这般,主子自然吃得更加放心,对自己也是愈发不满了。 霁雨如今也是寒了心,不愿再多说些什么了。 她只觉自己往昔对主子尽心尽力的模样,如今瞧着却浑然像是大梦初醒一般,陌生得紧。 “你说,纪采女起了争宠的心思了?” 皇后看着底下跪着的小宫婢,神色高深莫名。 “是,奴婢偷偷听到的,纪采女说,她解了禁足那日便是中秋夜宴,她定要在那日好好筹谋,将陛下的心拉拢回来,定不让瑶御女独占风头。” 小宫婢的脸上还顶着巴掌印,谦卑地低声道。 “被打了?” 陈皇后自然看到了那记巴掌印,看来,这纪采女的脾气的确不小。 “是,纪采女如今脾气有些急躁,且力气也愈发大了。便是她身边的霁雨姐姐这几日也经常被罚跪,如今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哦? 陈皇后觉得更有意思了。 “好了,朱樱,给她拿点伤药,年纪轻轻的,别毁了相貌。” 前脚刚被人打了一巴掌,后脚贵为六宫之主的皇后却愿意给她赐药,这小宫婢更觉得白日里生的那般想法诡异了。 思前想后,她一咬牙重重磕了个头。 “皇后娘娘,奴婢怀疑这纪采女,会些妖异之术。” “妖异之术?” 不光陈皇后轻挑长眉,屏风后正坐在那里的宣明曜,也是来了一点儿兴趣。 今晚,宣明曜是歇在凤仪宫里的。 如今谁都知道,皇后因着大公主前段时间的病,对大公主看顾得是更加如珠如宝,隔三差五歇在皇后宫里,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是,奴婢和纪采女之前并无交集,之前也从未受过她任何恩德。但有的时候,却突然对纪采女有些敬仰之心,今日被纪采女责打之后,却突然从这份敬仰中惊醒,这让奴婢觉得十分心惊。” 小宫婢紧张地瑟瑟发抖,却依旧口齿清晰地说着一切。 她也不光是感动刚刚皇后娘娘的仁慈。 更多的,是未雨绸缪。 她害怕自己以后头脑不清楚再做出什么糊涂事,万一祸及家人? 不如此时将一切推到纪采女头上,日后便是出了事,哪怕自己丢了性命,好歹不要牵连家人。 小宫女的心思,皇后也猜得出。 不过,她对宣明曜所说的这位纪采女的奇异吸引力,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知。 居然真能够这般神奇。 怪不得她除了相貌并无什么过人之处,依旧能够让这么多人对她死心塌地。 到现在,这上官宝林还在天天给这纪采女求情,安采女禁足时也是日日念着什么纪姐姐。 真是,妖异之术啊。 第19章 收服 打发走那个小宫婢后,陈皇后坐在凤椅上,心中不知思量着些什么。 直到,宣明曜走到了她的身侧。 “母后,纪采女虽然极容易招身侧人的仰慕和崇敬,可同样,这份金身,似乎也不是不能打破的。” 今日这个小宫婢,倒是给她提了个醒儿。 陈皇后立刻反应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纪采女对她们的态度?” 陈皇后刚刚发愁的,就是这纪容卿近乎妖异一般的魅力。 这小宫婢才安插进迎春殿几日? 居然就有了对纪容卿精神恍惚的崇敬之举。 若是再继续下去,岂不是真的有可能被策反了? 真是可怕。 “是,说穿了,纪采女她也不是神明,她的能力,不过是更容易让旁人对其信任,从而对其产生了崇敬或是依赖之心。但便是纪采女的魅力再大,人终究是人,趋利避害的心思是不会改的。母后瞧,那霁雨之前不也是对纪采女忠心耿耿且直言不讳,一心只为自家主子。可如今,也是噤了声,歇了心思。” 天命之女,终究不是什么神灵。 便是神灵,如此不辨黑白,操纵人心,又哪里配称神灵呢? “你说得对,都是凡胎俗人,心冷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彻底热不起来了。” 陈皇后的手指轻轻在华美的凤袍上敲了敲,心里有了主意。 在那之后,宫里继续了一段时间的平静日子。 宣明曜除了每日去给自己的母后请安,也一直关注着纪容卿那边的举动。 前几日,霁云出了一趟迎春殿,悄悄去了一趟六局中的司灯司,在那里见了一位掌灯。 陈皇后的人手顺着去查,才查到,原来这位掌灯曾经因为迎春殿内的火烛之事见过两次。 两次, 就足够在宫中最会明哲保身的女官为其办事了。 这般魅力,真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了。 不过,动起来,是好事。 除了纪容卿那边的事,宣明曜也在筹划着,为自己入崇贤馆的事做铺垫。 此刻的永宁殿内,是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 宣明曜正在书案前写字,虽然人比书案还高不了多少,但一手字写的是有板有眼,已然有了些飘逸潇洒之风。 绿绮则是在一旁调香,清幽的香气在殿内逸散开来,更让人心神宁静平和了许多。 宣明曜努力让自己的字看起来更像此时自己的年龄。 崇贤馆,她是一定要进的。 为的不光是跟母后所说的那些理由。 更深层次的,是她必须要有属于自己的力量。 不是属于后宫的力量。 更不是来自舅父那边的势力。 后宫中有自己的母后在,宣明曜觉得,已然足够了。 她能够稳坐后位多年,只要头脑清醒,足以把控住局势。 她的目标,在前朝。 自己的年龄,是一个很大的优势。 大雍男女大防并没有那么森严,女子入学堂读书,虽然少见,但并不是什么违背纲常伦理之事。 尤其自己如今不过七岁,便是入了崇贤馆读书,虽然朝野或许会议论一段时间,但不会掀起多么大的风浪。 但于自己而言,却是一个积攒前朝势力的绝佳机会。 她不想靠着联姻,靠着自己的地位和美貌来换取所谓的前朝势力。 既然皇子们可以有门客,为何她不能有? 她,要做真正能够拥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的人。 不过如今这些,宣明曜还不能同任何人讲。 包括自己的母后。 写完最后一个字,宣明曜让一旁研墨的桐君将这些纸张收好。 她留着,可是有用的。 “对了,桐君,你去太医署请周医士来。” 宣明曜口中的周医士,便是之前的医女周绮安。 她在月前,因为照顾公主有功,由医女晋升成了医士。 太医院中,医女是最末等的存在,只能做打杂的活计。 可宣明曜在病中跟自己的父皇提了一句,想要一位医女在病中贴身伺候着自己。 “御医虽好,可终究是男子,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请父皇垂爱儿臣,允医女相伴儿臣左右。” 于是,一番操作下,周绮安来了永宁殿,伺候了宣明曜整个“病程”。 而后,公主“病愈”,她自然顺理成章得了赏赐,升了一阶成了医士。 医士虽然也不能单独给宫中贵人诊脉,但到底算是有了官职,且有了之前伺候病程的旧事,宣明曜平日里召周绮安来永宁殿,倒也无人觉得奇怪。 “是。” 桐君立刻领命去做。 不过一刻钟后,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姑娘,便拎着医箱进了永宁殿。 “小臣周绮安,给大公主请安。” “起来吧。” 宣明曜叫了起后,一旁伺候的绿绮和桐君立刻机灵地退了出去。 她们已经接受了自家主子病了一场后,行事愈发沉静成熟的变化。 皇后娘娘身为大公主的母后都觉得没什么,她们这些底下伺候的奴婢自然更不敢觉得有什么了。 “本宫今天召你来,是想让你给本宫调配一种药。” 周绮安刚站起身,听了这话,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此刻,她的内心里全是尖叫呐喊。 她本以为自己跟大公主走得近,就可以远离这些后宫争斗。 大公主是帝后长女,身份尊贵,且如今年幼,根本无需争什么,抢什么,自然也涉及不到那些阴司算计。 且姐姐就在大公主身边伺候,自己效忠大公主,也可以帮衬姐姐一把。 但她没想到,这才几日,大公主直接让自己配药了。 难道太医署上到太医,下到医女,都逃不过成为后宫倾轧工具的命运吗? 周绮安这副反应,让宣明曜噗嗤一笑。 果然,哪怕提前了几年认识周绮安,她也是这副呆愣愣的性子。 不敢,如此也好,心思恪纯的人,用着才更为放心一些。 “你莫怕,本宫让你配的药,不是毒药,更不是什么害别人的东西。这样东西,本宫只会用在自己身上。” 看着周绮安脸上还是一副紧张之色,宣明曜往身后的软枕上一靠,轻笑道,“你和桐君的关系,本宫知道。放心,本宫说这些,不是为了威胁你,而是为了告诉你,后宫中从来都是没有什么秘密的,而任何人,也都无法独善其身。父皇登基七载,太医署令已经换了两任,底下的太医和医士更不知替换了多少。有些事,就算你不想参与到其中,有一日,你也会成为旁人眼中的替罪羊,随时被退出来顶罪。本宫既然用你,就会保你,也是为了你姐姐伺候本宫的一片忠心。” 况且…… 宣明曜那细嫩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 “一个女儿家,在太医署里日子并不好过吧。他们把持着往上晋升的途径,甚至你想多看两本医书都被人忌惮着,日日被使唤着干一些杂活,连摸脉的机会都没多少,但本宫可以给你这个机会。大雍开朝百余年,从未出过女子为太医署令,可本宫觉得,你或许能。” 周绮安猛地抬头望向上首的贵人。 第20章 解了禁足 大公主在说什么? “不可能的,大公主。” 周绮安愣了片刻,而后苦涩笑着摇了摇头,只把这些当做面前这位小贵人的异想天开。 “这不光是男女的问题,更是资历和家世的问题。太医署内也有女医士,虽然无法正式成为太医,但也比小臣更得重用。太医署内盘根错节,且上头的几位御医都是医药世家出身,祖上三代都在太医署内任职,不仅掌握着最为顶尖的药书和秘药,更是深得皇室信任。小臣不过是平民出身,通过考校进的太医署,在这里头便是如同杂役一般的存在,只能慢慢熬着罢了。” 她愤怒,却也无力。 这便是现实,不是她一人微末之力所能改变的。 之前答应姐姐的话给大公主办事,也只是为了往上走上一阶,能够多做一些医者之事,最起码能够接触到诊脉,而不是整日在那里搬东西或是帮忙跑腿。 可周绮安也清楚,她熬上一辈子,或许也成为不了正经太医。 医士,或许就到头了。 “为何不可?” 宣明曜知道,周绮安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她虽然年轻,但天赋极高,且不同于太医署其他太医只为求稳的过于拘泥的现状,她极善于学习,更习惯精研各种不被其他太医看入眼的民间医术偏方。 上辈子她跟着桐君,跟着自己去了漠北,帮了自己不少忙,也在那里吃了不少苦。 自己身边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太医。 但太医署那些如今排得上名号的太医,大多都有了效忠的主子。 且自己还是太过年幼,对他们而言,不是最佳效忠的对象。 而周绮安不同。 她出身普通,在太医署不得重用,若是自己没记错,此时她的父母也已经逝去了。 孤身一人,自己若是能拉拔她一把,可比在那些太医身上押宝要有用多了。 “你了解太医署,却不了解父皇。所谓的资历和家世,归根究底,看的是圣心。不然,太医署内也不会每年都折损那么多人。父皇的一句认可,比什么三代为医更加重要。这便是后宫,圣心为上,其他皆为次。” “本宫是你最好的选择,不是妃嫔,不会让你过多涉足后宫争斗,平白丢了性命。足够得圣心,能够随时拉着你往上走。且本宫和你之间,还有桐君这重联系。” 宣明曜的眼神轻飘飘落在了地上跪着的周绮安身上。 “本宫只问你,是想一辈子在太医署苦熬着,还是搏一个前程?若成功了,你或许会被载入大雍史册,成为第一个女太医署令。” 她怎会不想? 太医署内这些医女或者女医士,哪个不是怀着满腔热血,费尽千辛万苦考了进来。 不过一日日被磨平了心气罢了。 她想到了刚刚宣明曜的那句“圣心为上,其他皆为次。” 咬了咬唇,周绮安缓缓叩首,沉声道。 “小臣,愿为公主效力。” 不管为了姐姐,为了自己,她最后,还是决定赌一把。 “好,你上前来。” 宣明曜轻声将自己所需的药物告诉了周绮安,周绮安听完后,略一思量。 “小臣之前有在医术上见过类似的药方,可以一试,不知公主何时要用。” “十五月圆之夜。” 果然,周绮安在这方面,可比太医署那些老学究太医好用多了。 “是,小臣立刻去办。” 周绮安一旦下定什么决心,办事可谓又快又稳。 不过七日后,她便将调配好的药由桐君之手送到了永宁殿。 “公主,周医士说,这药服下去后,不过几息之间便会奏效出现症状,所以定要控制好服药时机。另外,脉象之上,只需公主在服此药的前三日,每日服下一碗寒食汤,脉象便可逆转,瞒过众多太医。” 很好。 宣明曜从锦盒中取出那颗赤红的药丸,对几日后的中秋夜宴,愈发期待了。 五日后。 八月十五,中秋夜宴,是宫里仅次于年节的大事。 一大早,陈皇后便派人给各宫送去了桂花,图个好兆头。 迎春殿处,也有宫婢前去告知里头的纪采女,禁足已然解了,请好生准备着,晚上出席阖宫夜宴。 霁雨从那小宫婢手中接过桂花,硬着头皮从袖子中拿出一个小荷包。 “多谢皇后娘娘的恩赏,这是一点子心意。” 主子不愿给皇后宫里的人脸面,如今打赏的银钱,还是霁雨私下用自己的月例银子添进去的。 霁雨到底是担心纪容卿的,害怕纪容卿刚刚解了禁足就得罪了皇后宫里的人。 尽管这些时日纪容卿一直待她不怎么好,可霁雨还是傻傻地为自己主子打算。 那小宫婢接过荷包后,随手一捏就能感受着里头几粒小碎银的轻飘飘。 不过她到底是皇后宫里的人,十分沉稳,面上半分都没表现出来,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您客气了。” 小宫婢走后,霁雨抱着那一捧桂花,低声道,“主子,可要寻个花瓶将这桂花摆在屋内?桂花又名贵花,寓意极好,主子您今日解了禁足,也是图个好兆头呢。” 纪容卿扶着霁云的手,轻飘飘瞥了霁雨一眼。 “你可真巴结着皇后,又是给皇后宫里的人赏钱,又是奉承着皇后送来的东西。这种香味儿俗不可耐的花,你也当个宝似的,那你就抱回你房里去吧,别碍了我的眼。” 这话,说得霁雨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得主子厌弃了。 这些日子,主子可谓是处处针对她,动辄罚跪。 七八月间烈日炎炎,她跪在外头的院子里,一跪就是两三个时辰,回房间的时候,身上的肌肤都已经被晒伤到一碰就疼。 主子禁足两个月下来,霁雨几乎已经被磋磨得坏了容貌。 若不是…… 霁雨的眼神里满是伤心之色。 若是真毁了容貌,等到自己被放归出宫的时候,可怎么办啊? 霁云只说是主子心情不好,言语才刻薄了些。 可这都两个月光景了,难道主子的心情还不好吗? 这日子过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呢? 看着霁雨那默然垂泪的模样,纪容卿轻哼一声,准备回殿。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声响。 “陛下恩赏,请纪采女接赏。” 陛下的恩赏? 纪容卿的眼神一下明亮了起来,脸上也漾开了笑意。 “嫔妾纪氏在此。” 院门处,程让为首,带着六七个捧着托盘的小内侍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程让的脸上还带着恭敬的笑意,正准备开口说句吉祥话。 可见到禁足两月的纪容卿,他的脚步一顿。 第21章 程让的震惊 这,这是纪采女吗? 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程让刚刚在殿外,其实听到了纪采女和贴身宫婢之间的对话。 当时,他虽然觉得不妥,但想到纪采女禁足到底是因为大公主,也算和皇后有这么一桩仇怨,纪采女年岁小,心里有些怨气,嘴上没遮拦住也是能理解的。 他此时的心,还是倒向纪容卿的。 毕竟,程让对这位纪采女印象还是很不错的。 虽然他除了当初纪容卿侍寝的时候,他在外殿伺候,见过那么一面。 后面纪容卿禁足,送吃食的也都是他的干儿子福生,两人再没过什么交集。 可程让对这位纪采女的容貌和风姿,还是印象颇深的。 他跟着陛下这么多年,最是了解陛下的喜好。 当今陛下,唯爱弱质纤纤的冷美人儿。 这纪采女,长得可是正对了陛下的喜好。 所以当初陛下才会逾制赐下了淑字为封号,更是在这位纪采女冲撞了大公主后一力保下她,后面还特意让内膳房供应吃食。 这样的心思和荣宠,之前宫里哪位娘娘都是未曾有过的。 故而,今日这恩赏的活,程让亲自来了。 也是为了和这位纪采女打好关系。 虽说像他这等在御前得脸的人,不用也不宜和后妃尤其是宠妃过从亲密。 不过,纪采女是这后宫中难得让他觉得脱俗绝尘之人。 第一眼见纪采女的时候,便是他这等算不上男人的内侍,一时都有心思悸动之感。 所以,程让也乐得在一些不影响规矩的情况下,同这位纪采女交好一番。 之前内膳房送去的膳食,也是他特意提点,说是定要好好准备,按照纪采女的胃口来。 可饶是给程让十个脑子,他也没想到纪采女的胃口能够好到如此程度啊! 整个人虽然还说不上多胖,可到底没了曾经的纤秀风姿。 最关键的是,原本纪采女身上满宫里最特殊的那股子清冷劲儿,没了。 这,这纪采女竟是一个如此管不住口舌之欲的人吗? 一时间,纪容卿原本在程让心中还不错的形象,竟是碎得支离破碎了。 心下震惊,可面上程让还是努力维持着冷静的面容。 “纪采女,陛下记得今天乃是您的好日子,心中挂念,但因前朝朝政繁忙,故遣小臣前来,为您添喜。” 程让身为内常侍,虽还是宦官,但也算是官身,故而自称一句小臣。 他这话,半句不提禁足之事,只说好日子,还提了圣上的牵挂,给足了纪容卿体面。 可是,程让敏锐察觉到,这位纪采女,似乎对自己有些不满的模样。 对着自己,竟是半个笑模样也没有。 也不是程让自视甚高,他是陛下的心腹,又有官衔在身,在这后宫中,可比纪容卿这个最末等的采女来得体面。 平日里,便是皇后也对其十分敬重,从无呵斥或是慢怠。 况且,自己也从未得罪过这位纪采女,她为何冷脸? 程让心下疑惑,却未曾表露,身后跟着的小内侍则是开始唱赏。 “陛下赐迎春殿纪采女雪缎织锦宫装两身,白玉翠鸟步摇两对,珍珠玲珑头面一对,翠玉镯一对,鱼穿荷莲桌摆一对……” 每一样,都是远超纪容卿如今这采女品阶的好东西。 可见,皇帝虽然这些日子有了新宠,但心里还是记挂着他的卿卿。 这本是纪容卿复宠的最大依仗。 可程让看着纪容卿那越发红润健康的脸色,心下踌躇,嘴上还是斟酌道,“纪采女,陛下说您这些日子委屈了,今日乃是中秋佳节,阖宫夜宴,望您妆点容色,风光出席。” 说穿了,皇帝今日赐下的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让纪容卿晚上能够风风光光出席宫宴的。 她被禁足了两个月,封号也都被褫夺了,比起之前的宠爱,自然如今有无数人看其笑话。 可是…… 程让有些纠结地看着托盘里的那两身宫装。 雪缎是好东西,夏日里穿着肌肤生凉,又不至于生了寒气,是绥安郡进献上来的好东西,因着产这种丝线的雪蚕极为罕见且不宜饲养,故而这雪缎一直数量稀少。 今岁,满宫里只有九嫔以上的妃嫔才得了恩赏。 唯二的例外,一个是如今盛宠的瑶御女,另一个则是这位刚刚解了禁足的纪采女了。 因着制衣需要的时间不短,且纪采女如今正在禁足,尚服局的人也不好进殿为其量体。 故而,这衣衫还是按照两个月前纪容卿留在尚服局的衣裳尺寸做的。 这原本也没什么错,毕竟,宫中妃嫔一般若是无孕事,身量极少会有什么变化的。 可谁都没想到,这纪采女居然会变化如此之大。 程让默默收回了视线,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将东西送到后,便恭敬离开了。 而纪容卿看着那一堆赏赐,虽说也高兴,但陛下未曾亲至,还让程让这个自己厌恶的阉奴来送赏,纪容卿心下还是难免厌恶。 “霁云,霁雨,你们来伺候我梳妆更衣吧。今晚上的夜宴,定不能让陛下失望。” 而进了殿内,霁云一边给纪容卿卸下鬓边钗环,为其重新梳髻,一边则是有些好奇道,“主子,您可是对程让大人有不喜之处吗?他毕竟是陛下跟前儿的红人,轻易得罪不得的。” 得罪不得? 纪容卿嗤笑一声。 从小到大,她就不知道得罪不得是什么。 入了宫来,便是在陛下面前,在龙榻之上,她也是向来肆意的。 陛下也是喜欢她这份率真和肆意的。 入宫前父亲也曾写信跟自己说过,入了宫闱,凭借自己的相貌,得宠是必然的。 可是,她要谋的不是圣宠,而是君心。 圣上可以宠爱很多人,但心里只能装着一个人。 那只能是自己。 所以,便不能如其他女人一般总是敬着他,畏着他。 那样的女人,他见多了。 故而,纪容卿在凭借自己的容貌和吸引力得到圣宠后,就决意一直保持这股率真。 圣上她都不怕,皇后她也不惧,更何况一个内侍。 而且,她对程让,也的确是不喜的。 “一个阉奴,我还怕他吗?” 纪容卿一句话,直接语出惊人,吓得霁云手上的玉梳都掉在地上了。 第22章 杀心 “主子,小心隔墙有耳啊!” 迎春殿内住着的又不止一个嫔妃,万一这消息传到了程让大人的耳朵中,他在皇上跟前伺候的时候给自家主子上个眼药,那岂不是大事不妙。 纪容卿冷笑一声,很不把霁云这股子小心翼翼的劲儿看在眼里。 “他愿说就说去,只要皇上心中有我,他上再多眼药,不过是遭皇上厌弃罢了。况且当日芙蓉园,若不是他下令让禁军唧筒驱蝶,我何至于如此狼狈?” 纪容卿在了解了当时芙蓉园内她昏迷后所发生的一切后,对程让可不就恨上了。 身为嫔妃,被那么多禁军和内侍看到狼狈的一面,鬓发散乱满身红疹躺在地上,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若不是大雍对男女大防没有前朝那般严苛,这般情形,她简直是要活不下去了。 可饶是如此,纪容卿也能想象,今日宫宴上,那些嫉妒她得宠的妃妾,会用怎样的眼神来看待她。 这对于从小到大一直顺风顺水的纪容卿来说,根本无法忍受。 她将这一切都甩在了皇后和程让的头上。 纪容卿也清楚,用唧筒驱蝶,这是得了圣上允准的,否则给程让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擅自下令做这种事。 况且,纪容卿还有句话藏在心底未曾说出口。 她第一次侍寝的时候,就察觉到了程让看她的眼神不对劲。 那种眼神,她太熟悉了。 从小到大,她看的类似的眼神已经数不胜数了。 被自己的容貌所惊艳,所吸引,而后深陷其中,为自己披荆斩棘,成为自己一步步往上走的踏脚石。 虽然程让如今只是刚刚为自己所吸引,但纪容卿笃定,这是因为她和程让如今才只见过几面的缘故。 时日一长,他也是逃不过的。 不过,一个内侍的爱慕,只是让她心中恶心罢了。 霁云觉得这话不对,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自家主子,最后只能垂头帮纪容卿梳妆了。 至于霁雨…… 她全程都沉默得很,几乎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殿内陷入了一片沉寂中。 直到…… “怎么回事?” 纪容卿看着那半天都系不上的裙带,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怎么会呢? 这些时日,纪容卿也知道自己的身量“略微”长胖了一些。 可是,她并没有如何放在心上。 一则,她总觉得,自己备受上天眷顾,必然不会真的如何发胖。 二则,她每次问霁云,霁云也总是说,主子如今身量刚刚好。 加上那些佳肴珍馐实在对她的胃口,她一天不多吃点儿就觉得心口发慌,有时候晚上还要吃盘子点心再入睡。 一来二往,早就养成了习惯,不是轻易能够更改的。 之前在殿内养病,虽然有六局的人来教导规矩,但是纪容卿总是装病躲着。 六局的人大概顾及她尚有恩宠在身,故而也并不如何严厉,听到纪容卿告病,便也不为难。 如此一来,这两个月,纪容卿几乎没见外人,天天只窝在殿里。 况且,就算纪容卿胖了,到底有天命护佑,她也没到了那等满脸横肉的程度。 不过是较之之前身量纤细的模样圆了几圈,但终究也是正常范畴。 纪容卿日日沐浴,也很难从身上那悄然多出的肉里,察觉到自己的容貌危机。 唯一敢直言的霁雨,还直接被她在殿外罚跪,自此默不作声。 这也造成了她暗暗胖了两圈却依旧没人察觉,或者说没人敢说的离谱现状。 如今,看着那如何也系不上的衣裙,纪容卿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她好似真的胖了。 怎么办? 今夜,自己就要见陛下了! 呼吸越来越急促,纪容卿一把抓住铜镜的边缘,脸色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霁云吓得抱着裙带跪在地上,嘴唇都在颤抖。 而霁雨则是默默跟着跪了下来。 “起来吧。” 出乎意料,纪容卿这次居然没发怒。 沉默许久后,她只是沉声将两人叫起,而后,命霁雨去寻一些裹身的软布来。 “这身宫装既然是陛下赐下的,那今夜宫宴,无论如何我都是要穿着这身宫装去赴宴的,否则,便是对圣上的不敬。如今当务之急,是先穿上这身衣服,你去库房找些软布用来束腰裹身,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纪容卿那被过于安心顺遂的日子娇养得有些迟钝的脑子,似乎终于开始运作了起来,开始不熟练地思考。 霁雨恨不能立刻离开这里,忙领命去做了。 殿内,只剩下了霁云和纪容卿。 纪容卿抬了抬手让霁云起身,而后,看着铜镜里有些圆润的自己,低声道,“霁云,我怀疑,是霁雨给我下了药。” 啊? 霁云刚刚站起来,听到这话,吓得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 “主子,霁雨姐姐她不会的。” 虽然知道这些日子主子疏远了霁雨姐姐,可霁云从没想过,主子会这般怀疑。 当初她们两个人刚刚伺候主子的时候,主子可是说会待她们如姐妹一般,让她们好好跟着伺候。 主子避宠的那几个月,包括禁足的这两个月,她们都是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主子怎会如此怀疑呢? “不会?我本来就怀疑她是皇后的人,如今,不过是愈发确定罢了。” 纪容卿的视线,依旧落在铜镜中的自己身上。 她最引以为傲的容貌和身姿,如今被皇后毁了一半去。 若不是自己还有几分气运在身上,谁知道会成了何等模样? “我素来胃口浅,但自从换了膳食之后,却突然胃口大好,之前不觉得,如今想来,竟全都是疑点。那些膳食是从陛下的内膳房送来的,经手送来的人也都是御前的人。因而,要么是御前的人出了问题,要么,便是身边伺候的人有问题。” 纪容卿不相信是御前的人有问题。 毕竟,一则御前的人难拉拢,且程让一直对自己颇有好感,瞧着也不像是皇后的人。 二则,皇后之前想让她的内膳房给自己供应吃食,如今想来,便是想要对自己下手。 纪容卿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霁雨既然存着吃里扒外的心思,那她便留不得了。” 纪容卿沉默了许久,下定了决心。 而门外,抱着软布回来的霁雨,脚步蓦然停住,愣在了那里。 第23章 见面 夜间。 用作宫宴招待的太平宫内,一片灯火通明。 宫女们手持龙凤长明宫灯,为参宴的王公大臣和嫔妃世妇们带路。 远远望去,宛若星河一般悬坠在黑夜中。 太平宫四周,是满殿的桂花,如今正值盛开的时节,风动花落,异香扑鼻,落在金砖之上,华美又不失雅致。 纪容卿特意稍晚了一些到的。 她入殿的时候,嫔妃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她还没落座,众嫔妃的眼神就已经聚焦了过来。 而后,不少人都有些疑惑地反复打量了纪容卿好几眼。 这位纪采女,依稀记得之前好似不是这般模样吧。 之前不是仙姿玉质的清冷美人儿吗? 如今怎么瞧着,变了许多。 纪容卿身上的那身雪缎织锦宫装宫装的剪裁,除了掐得极细的腰身,其他地方还是比较遮掩身形的。 在用布将腰身狠狠勒紧后,纪容卿还是勉强能够将自己塞进那身宫装中的。 但是,面上的圆润,可就不像身形那么好遮掩了。 霁云善于妆面,特意为纪容卿描摹了两个时辰的妆容,再加上霁雨巧手梳出的朝云近香髻,搭配着华丽繁琐的钗环,好不容易将面上的圆润遮掩了大半。 可凡事不可两得。 遮了圆润,妆容难免就会艳丽了些,与她之前清水出芙蓉的清冷模样,偏差得实在有些大。 也不怪这满座嫔妃第一眼竟然没认出来。 安静越的坐席,便在纪容卿的下首。 看到自己的好姐姐来,她脸上立刻浮现了欣喜之色。 “纪姐姐,妹妹终于再见到你了。” 眼中竟是微微含泪,一副激动到无以复加的模样。 说着,仔细打量着纪容卿今日的妆扮。 “姐姐之前甚少穿得这般华美,但妩媚娇妍,甚是好看。” 而后,亲昵拉住了纪容卿的手。 “上官姐姐和我,都十分思念姐姐。刚刚我到的早一些,上官姐姐还在跟我打听姐姐你呢。她这些时日,一直为姐姐你求情,也是让人感慨。” 纪容卿强忍着想要从安静越手中抽出手的冲动,努力挤出一抹笑。 她转头望向上首,只见隔着十几个坐席的上官令好,也正遥遥往这里望着,眼中满是欣喜之色,似乎很是为纪容卿能够解了禁足而开心。 【这两个人,还真能装。】 纪容卿在心中暗暗吐槽。 不过她也知道,今夜对她来说,是重新夺回圣宠的关键,不能节外生枝。 要收拾这两个皇后的走狗,等自己复宠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 “多谢安妹妹挂怀了。” 随便搪塞了几句,纪容卿便在人群中打量了起来。 “纪姐姐是想找谁?” 安静越恨不能什么事都为她的纪姐姐身先士卒,立刻低声问道。 纪容卿收回视线,淡然道,“听闻最近瑶御女很得陛下宠爱,今日怎么没见?” 安静越到的早一些,也听了一些宫嫔们的聊天,所以立刻为其解答道。 “瑶御女去永宁殿陪大公主去了,应该是一会儿陪着大公主一起来。” 大公主? 纪容卿的神色一下凌厉了起来。 自己被禁足,就是皇后母女搞的鬼。 “这瑶御女,和皇后的关系还真好。怪不得,皇后还特意给她脸面,为其赐下封号。” 她状似无意感叹道。 毕竟,她可没忘了,旁边的安静越可是皇后的人。 而无辜的安静越,却立马敏锐察觉到了她的纪姐姐那掩盖在从容表面下的伤心。 “纪姐姐你放心,那瑶御女不过一个妖艳无格之人,陛下也不过是看在皇后面上给她几分脸面罢了,如何能与姐姐的高洁品性相提并论。陛下想来这几个月心中一直挂怀着你,姐姐也不必担心她会抢了你的恩宠去,妹妹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安静越被禁足的这几个月,一直深怀对纪容卿的歉疚之意。 她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纪姐姐,才让她遭了算计被禁足。 如今,姐姐好不容易解了禁足,自己定要尽快帮她重获圣宠。 那些挡在姐姐恩宠之路上的人,自己都要为其除掉。 若是这瑶御女不知分寸跟姐姐抢恩宠,自己也要让她知道,自己家传秘药的厉害。 安静越祖上,也是曾经出过宫妃的,不过后面家族没落,才让她入宫不过得了个采女位份。 但是,当年为了那位族亲,族里也是曾经进献过不少秘药的。 安静越在入宫前,也是存了为家族扬眉吐气的心思。 可如今,她一门心思只在自己的姐姐身上。 比起姐姐这般的高洁明月,她这般盈盈烛火,有何争宠的资本呢? 姐姐这样的人,才配身居高位。 她只要跟随在姐姐身后便够了。 入宫的这几个月,安静越自发地完成了对自己的驯化,安于付出一切,送纪容卿登临高位。 只是此时的她还不知晓,她所信赖的姐姐,早已经对她心存不满了。 安静越还想说些什么,正在这时,席位间传来了一阵窸窣声。 纪容卿懒懒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宫装丽人跟在一个七八岁的华服小姑娘身后迈入了大殿。 那小姑娘年纪虽不大,却能看出容色出落得动人,一身缃色满绣宫裙,在殿内烛火映照下,行走间竟有波光粼粼之灵动。 这一身打扮,足可见身份之尊贵。 见到来人,众多低位妃嫔和王公贵族也都躬身行礼。 “大公主安。” “那便是皇后的长女,大公主明曜。” 后妃是不可直接称呼大公主全名的,视为不敬。 可如今宣明曜还未及笄,圣上也未曾赐下封号,故而宫中都只称呼大公主或是明曜公主。 帝后长女,身份尊贵,在这宫里,比她们这些低位妃妾可是风光多了。 安静越小声在纪容卿耳畔提醒道。 原来,这就是那位害得自己被禁足的大公主。 纪容卿缓缓跟着众人站起身,草草蹲身行了个礼。 这是纪容卿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公主,可不知为何,这第一眼,她就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仿若,和这位公主天生不对付一般。 而此刻,宣明曜淡声叫了起,眼神,也悄然在众妃嫔的席位间划过。 纪容卿,终于又见面了。 第24章 宫宴 果真是天命之女,宣明曜不由在心底暗赞道。 即便是父皇内膳房上好的膳食供应着,开胃的药服着,两个月下去,也不过只是丰润了一些罢了。 若是搁到旁人身上,怕是早就胖得不成样子了。 可她依旧算得上是绝色。 不过是之前的清冷气度被破坏了大半。 这也难怪。 她的清冷出尘,是靠着清瘦的身形和容貌衬托出的,并非是因为自己本就是那等脱俗之人。 如今一吃胖,可不就破坏了这份气质。 加上今日的刻意装扮,虽然依旧是美人,可在妍丽这条赛道,她却没了自己身后的桑月见出众了。 纪容卿的视线,只在宣明曜身上落了几瞬,便迅速转开到了她身后的桑月见身上。 桑月见本就是艳丽挂的美人,华服加身,最为灼艳。 这些时日她备受恩宠,各色珍宝首饰赏赐下来,如今装扮在身上,自然是艳色逼人,生生将满殿的宫嫔都压了三分。 纪容卿的心间,第一次浮现出了嫉妒这种感情。 就算再不愿意承认,她也不得不清楚地意识到,在自己浓妆艳抹放弃了素日清雅之风的今日,殿上,这个瑶御女,才是最出众的。 都怪皇后! 纪容卿的恨意再度涌上。 而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三声鞭鸣。 是帝王出行的静鞭。 圣上马上要到了。 众人连忙从席位后走出,谦恭跪倒在地。 此刻,便是再受宠的妃嫔,再声势赫奕的权臣王公,都跪得格外规矩。 这便是皇权。 权者,君之所独制也。 宣明曜缓缓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双手,行叩拜大礼。 权利,尤其是站于万人之上的权利,真是让人心生渴望啊。 众人跪倒后,很快,门外便传来了内侍的声音。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陛下万岁万福,娘娘千岁金安!” 圣上一身缂丝十二章赭黄衮服,头戴翼善冠,威严雄姿,令人不敢直视。 而皇后则是在圣上身后一步的位置,一身明黄色的皇后鞠衣,梳两博鬓,佩花钗十二树冠,端庄秀丽。 二人相携而来,彰显帝后和谐之姿。 “起来吧。” 皇帝看起来今日心情不错,叫了起后,便坐在了最上首的坐席。 陈皇后则是坐在略靠下的左边位置。 至于太后,前些时日她的头痛老毛病又犯了,所以今日并未出席宫宴,顺修容为太后侍疾,便也未曾出席。 众人依次入席落座。 宣明曜抬头望向对面的衣香鬓影。 今日,也是她重生回来后,第一次见到如此齐整的众妃嫔。 她的视线,一一划过。 坐在最上首的长相不过是清秀的宫妃,是三皇子的生母贤妃。 贤妃是当初皇帝为皇子时候的第一个侍妾,出身不高,长相也算不得一等一,不过是沾了一个乖巧的好处。 但她为人本分,性情柔顺,熬资历生生熬出了头,加上诞育皇子的功劳,是如今四妃位置上唯一的宫妃,也是众嫔妃之首。 三皇子只比元景小了一个月,如今也在崇贤馆读书,是个聪明伶俐的,且性情乖巧,陈皇后平日里也很喜欢他,总召他们母子去凤仪宫说话。 可惜,这贤妃母子的下场,都算不得好。 上一世元景去了后,贤妃也是曾生出过野心。 毕竟,太子已逝,身为皇子生母,不想争上一争那绝对是假话。 可惜,她最终却被纪容卿的那些爪牙给害得下场凄惨。 三皇子坠马落了残疾,贤妃硬生生被以觊觎皇位的罪名降位成了御女,最后郁郁而终。 贤妃下首两席的,是秦昭媛和周婕妤,分别是大皇子和四皇子的生母。 她们两人,在后期则是也依附于纪容卿了。 不过,宣明曜缓缓收回视线。 她倒是并不恨这两人。 她们同安静越和上官令好那种发自本心地为纪容卿做事不同,所谓依附,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 甚至纪容卿刚刚得宠的时候,她们也在天命之力驱使下,曾经暗暗出过手。 可后来,纪容卿专宠后宫,五皇子深得帝心,太子薨逝,皇后被废,为了保全自身,她们自然只能藏下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立刻站队这位宸贵妃了。 毕竟,大皇子天资平庸,四皇子身带异族血脉,出生起便断了上位可能。 她们二人,没了往上走的心气儿,可却还有活下去的渴望。 依附纪容卿后,她们倒也没做什么恶事,只乖乖缩在自己宫里。 当年自己远嫁之时,她们还曾感念母后在世时的照拂之恩,悄悄给自己塞过银钱。 都是可怜人罢了。 “明曜,来,到朕这里来坐。” 沉思时,上首突然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皇帝落座之后,目光先是直接往宫妃那处瞥去,还特意往后面几个坐席找。 他记得,卿卿今日解了禁足? 不知卿卿这两个月过得如何? 人可有消瘦了? 满怀对佳人的怜悯之心望去,结果找了两圈,皇帝的眼神才有些不可思议地落在了纪容卿的身上。 这,这是朕的卿卿?! 帝王狭长的凤眸里满是震惊。 衣衫没错,是他让程让送去的那身儿,可是卿卿,怎么变了模样? 看着纪容卿察觉到遥遥回望过来的眼神,皇帝竟是下意识收回了视线,往她前头几个坐席处的瑶御女身上瞧去。 皇帝原本觉得,卿卿如月般清冷高华,月见如花朵般千娇百态,是两种不一样的风情。 可如今,卿卿身上那股动人的气质全都没了,竟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圣上便是再被所谓的天命之力驱使,到底是个喜好美色的帝王。 如今纪容卿的容色略损,他竟是立刻清醒了几分。 为了掩饰这份尴尬,皇帝直接唤了宣明曜近身来。 宣明曜心中知晓为何,她和陈皇后交换了一个视线,而后淡然起身,仪态端庄朝着上首走去。 程让已经在皇帝出声后,第一时间让小内侍去搬来了桌椅,就放在皇帝右手边的位置。 众人的视线,一时间也全都落在了宣明曜的身上。 圣上突然唤大公主过去做什么? 太子都未曾唤到近身去坐,怎么大公主先去了? 妃嫔处,瑶御女缓缓垂下眸子,轻饮了一口桂花酿。 而她身下坐席的安静越和纪容卿,则是目光阴狠灼灼地看向大殿中那道娇小的身影。 这个大公主,又做了什么事? 第25章 孝道 “明曜,朕从瑶御女那里听闻,你这些时日,抄写了百卷《孝经》供奉在玄都宫,还接连好几日在玄都宫为太后跪祷,你这片孝心,实属难得。” 一个七岁的孩童,主动抄写《孝经》,还日日去为自己的祖母跪祷祈福,姿态虔诚。 最关键的是,她也刚刚从病中好了没几日。 圣上初听闻时,只觉讶异无比。 可程让去了玄都宫,的确从上师那里取来了百卷《孝经》,字迹娟秀认真,可见是下了大功夫的。 这么多字,光是抄写就需要许多时日,可他居然从未从皇后或是明月奴口中听过。 “嫔妾也是路过玄都宫的时候,看到了大公主身边的桐君,询问之下才知晓了这件事。桐君说,大公主认为孝道乃是本心之举,不易彰显于面。且她深知陛下您这些时日也为太后的身子烦忧,故而想为您分忧,也是尽她的一份孝心。” 瑶御女趴在皇帝的膝头,一副女儿家的娇俏天真。 “陛下仁孝,陛下的女儿也是仁孝,月儿入宫前,只听人家说深宫可怕,可入了宫才觉得,这宫中有如陛下一般天下最伟岸的男子,也有皇后娘娘这般慈悲宽厚之人,如今还见到了大公主这等善良孝顺的孩子。可见,都是陛下治理天下有方,民间百姓安居乐业,这后宫也是和乐一片。” 桑月见生得一副艳色娇容,可私下在皇帝面前的时候,却是一派天真纯稚。 最关键的是,对皇帝一片仰慕真心。 她甚至直言,当初日日去皇后的凤仪宫请安,便是因为皇后娘娘是陛下的妻子,所以她要好好尽到妾妃的责任,日日请安问候。 “嫔妾做得更好一些,陛下或许就会更喜欢嫔妾一些。嫔妾不喜欢其他嫔妃,她们是同嫔妾来争抢陛下的。可对于皇后娘娘,嫔妾是有愧疚之心的。陛下是娘娘的夫君,嫔妾却是想要陛下的怜爱。所以,只能更加尊敬皇后娘娘。” 女儿家的天真之言,让皇帝也是心生怜惜。 到底是年纪小,说话也从不遮拦。 宫中其他妃嫔,哪个敢在他面前说这些善妒之言。 可她偏偏敢说。 也正是这份敢说,更显她的真心和可贵。 故而对瑶御女说出的关于宣明曜的话,他更是信了个十成十。 心下对于皇后母女也是愈发满意。 大雍讲究孝道,他的公主有如此孝行之举,说出去,增长的也是他为君者的威严和名声。 听到皇帝的夸奖,宣明曜只淡然一笑。 “儿臣担不得父皇如此夸赞。皇祖母病中,儿臣身为孙辈,不能替其分担病痛,只能在这些小事上略表孝心了。” 圣上看着自己如今越发沉稳的女儿,眼神愈发满意。 “孝之一事无小事,皇后将你教导得极好。” 底下的众位王公大臣和妃嫔,见状也立刻跟着夸赞。 “公主仁孝,臣等\/嫔妾等拜服。” 皇帝闻言,开怀大笑。 “好!好!开宴!” 丝竹之声又起,大殿的十二扇门齐开,身着红色羽纱襦裙的舞姬,翩然而入,腰身如绸缎一般,漾开了盛世华章的风姿。 而宫女们手托玉盘,一道道佳肴依次呈上食案。 中秋宫宴作为仅次于年宴的规格,宫宴上的美食自然也都是精心烹调的,规格极高。 宴席开始后,先是不上正菜,而是先上前菜。 仅前菜的菜品就有六轮,每轮约十一行,共计六十六行果品。 雕花蜜煎、荔枝甘露饼、杂丝梅饼儿…… 精致小巧的吃食,一碟接着一碟摆放在众位贵人面前。 虽说按照品阶高低,面前吃食的品类也略有区别。 但唯一不变的,是这吃食的美味。 纪容卿几乎在那第一道吃食摆上桌的时候就抑制不住了。 虽然努力克制着,可人的食欲,怕是这世界上最难克制之物了。 尽管脑海中告诉自己一定要少吃,但是纪容卿手下的动作可一点儿都没慢。 果品虽然没都尝个遍儿,可也吃了十几道。 接下来,便是上正菜了。 中秋宫宴的下酒菜十五盏,每一盏是两道菜,总共正菜是三十道。 中秋正是食螃蟹的好时节,桌上光是螃蟹就有洗手蟹、螃蟹酿橙、螃蟹清羹和蝤蛑签四种吃法。 除此之外,还有花炊鹌子、鹅肫掌汤齑、五珍脍等一众佳肴。 从膳房送来时,这些膳食都是用了加了炭火的食盒进行保温,如今放上食案的时候,都还冒着热气,色香味俱全。 这让这些时日已经开了胃口的纪容卿如何能忍。 心中百爪千挠一般,筷子不听使唤夹了一道又一道。 到最后,一旁坐着的安静越都有些心惊了。 “纪姐姐,一会儿后面还有八道插食、十道劝酒果子、十道厨劝酒、十道对食,你如今吃多了,后面可就吃不下了。” 安静越这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 虽说宫宴上的吃食的确美味,可后宫嫔妃们日日恨不能算计着每天吃进口的食物,加上宫宴上各个的注意力都在上首的陛下身上,哪个能够真的放开吃呢? 而且,她记得纪姐姐之前也并不如此开胃啊? 安静越的神色默默沉了下来。 难道是被人算计了吗? 纪容卿如何不知道自己不能吃了。 而且,她一会儿还有重头戏呢。 强忍着放下了筷子,纪容卿缓缓拿起锦帕擦拭唇角,也遮掩住了嘴角向下的不快弧度。 她听着安静越这“好心”的提醒,心下是愈发警惕并厌恶了。 这个皇后的伥鬼,居然敢讥讽到自己跟前来了。 纪容卿把安静越的提醒,完全当做了来自皇后一方的讥讽,心下的恨意几乎压不住了。 等到自己复宠之后,必定不会放过她们! 宣明曜轻轻夹起一筷鸳鸯炸肚,收回了望向纪容卿的眼神。 坐在上首,还真是将底下每个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自己能看清的,想来自己的父皇,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吧。 第23章 燃灯 皇帝自然看见了。 他直到此刻,心中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样一个缥缈如月上仙人般的女子,怎会突然周身气质全都变了。 所以宴席间,皇帝的视线还是没忍住瞥过去好几次。 结果这几次,纪容卿都在低头夹菜。 皇帝的眼神极好,毕竟他的弓马骑射功夫也都是十分了得的。 隔着几丈,也能看到纪容卿面前的碟子都空了小半了。 这…… 皇帝实在憋不住了,招手让程让近身,在他耳畔侧耳问了些什么。 程让面露无奈,但还是很快给皇帝解答了。 陈皇后自然看到了这一幕。 她都无需费心猜想,便知晓,这定然是圣上对纪容卿如今的样貌觉得诧异,所以询问他身边的人,看是否是送去的膳食或是旁的出了岔子。 不过,便是三司最精锐的郎官去查,让太医署最顶尖的御医去诊脉,也查不出任何问题。 因为,让纪容卿开胃的药,并不是下在汤药或者是纪容卿的寝殿布置内。 而是,在六局送去的冰中。 纪容卿被禁足的时候是六月,禁足的两个月,正好是夏日最为炎热的两个月。 采女位份的冰原本没有那么多,但陈皇后仁德,特意交代了六局必须足量供应,因而纪容卿在那些时日里,每天都有两桶冰被送进迎春殿偏殿。 采女份例原本只有一桶,那多出的一桶,是从凤仪宫的份例内出的。 宫中用冰,是用风轮散凉气,使得殿内凉而不寒。 而那些冰中,早就做了手脚,在风轮的作用下,散出的不光有凉气,还有处理过的药物。 按说殿内闻过的人都该食欲大开,可这药,只是第一重算计。 药,也需引子来开药性。 陈皇后备的引子,便在内膳房送去的食盒中。 那食盒是六局供应的,用降香黄檀所制,外头刷了桐油。 而在刷桐油之时,那最后一道引子便被掺了进去。 食物闷在食盒中,热气蒸腾,正是散发药力的最佳环境。 最关键的是,陛下内膳房送来的膳食,底下伺候的宫婢是绝对不敢也不能吃的。 因而,除了纪容卿,迎春殿其他人全都无碍。 而如今,过了中秋,冰已经撤下,食盒也是损耗之物,每旬都会更换,如今已经换了好几轮,那有问题的食盒早就被销毁掉了。 如何查,这件事都和自己不会有一丝一毫关系。 且纪容卿禁足的时候,皇上派去的高御医还在照顾着她,御医都没有诊出什么,纪采女只能自认倒霉。 果然,听完了程让的话后,圣上看着纪容卿的神情,平添了几分厌烦。 圣上的确是心中不悦。 他本以为卿卿是遭人算计,所以成了如今模样。 可刚刚程让跟他说,内膳房那边说从开始送膳食起,这纪采女的饭量就十分惊人,且高御医处程让也去问过了,都无异样。 程让的确是个聪明人。 在见到解了禁足的纪容卿的第一眼,他便立刻想到了纪容卿遭人算计的可能。 回去后第一时间便去内膳房和太医署派人查问。 倒不是他如今真的挂怀纪容卿到了如此程度。 而是,纪采女禁足期间的膳食可是他让人去送的。 若是真出了事,第一个被罚的就得是他。 程让自然要把一切盘问清楚了,若真是这其中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他也得尽早想办法把自己摘出来。 可程让没想到,一切都没问题,居然真的是纪采女自己贪嘴把自己给吃胖的。 一时间,程让心中对其的好印象也是莫名坍塌了大半。 这宫里,一个妃嫔若是连自己的嘴都管不好,那迟早是要吃大苦头的。 圣上收回了视线,不愿再看。 中秋夜宴,除了宫宴之上的觥筹交错,还会在祈年台上放飞鸢灯为国祈福,为燃灯仪。 不过到了这一步,那些王公大臣们则是先行退席了,是由圣上和皇后带领宫妃和宗亲一同前往。 一个多时辰后,圣上带着一众嫔妃宗亲前往了祈年台。 六局的人早已备好了数千只鸢灯。 圣上接过了程让递过的火折子,亲手点燃了那第一只鸢灯。 在鸢灯顺利腾空后,底下跪着的宫人也一同点燃了剩下的数千只鸢灯。 刹那间,一盏接一盏的燃灯慢慢飞起,如同莹莹熠熠的星子,连接着祈年台与浩瀚无际的夜幕,如梦似幻。 明亮的烛火,映照着一张张面孔。 有人在诚心祈福,脸上满是虔诚。 有人眼波流转,目光灼灼望向上首的圣上。 有人野心勃勃,万千谋算都藏于心中。 宣明曜看着这满天鸢灯,心中却半点儿许愿的心思也无。 上一世,她对着这鸢灯曾经许下过多少次愿望。 可没有一次灵验过。 可见,上天也并不一定有眼,会保佑它虔诚的信徒。 既如此,那还祈福什么?拜什么? 不如拜自己来得可靠。 她微掩下眼眸,藏住了眼中那不符合年龄的讥讽和凉薄。 “鸢灯齐飞,明灯三千,照耀万家灯火,正是海晏河清的盛世之景。上天必会庇佑大雍万世昌隆,陛下,鸢灯已燃,不若便让各位宗亲妃嫔也去燃灯祈福吧。” 陈皇后的脸上挂着端庄的笑意,对一旁的皇帝温声道。 “一年中难得热闹这一次,估摸着各位宗亲妃嫔也早就备好了祈福鸢灯。” 往年也是这般的规矩,在燃灯仪之后,众人可燃放自己所做的鸢灯祈福,圣上有时兴致好,也会留在祈年台的观景处欣赏片刻。 今天,圣上显然兴致不错,点了点头。 他左手牵着陈皇后,右手则是牵着宣明曜,还让宣元景也到了近前来,一家四口,和睦地往祈年台的观景处走去。 “中秋佳节,不必拘泥于君臣礼节,都去吧。” 身后,众妃嫔宗亲看着这一幕,或羡慕,或嫉妒,但最终都化作了一声“谢陛下隆恩。” 虽说是可以各自燃灯,但是各位宗亲大多是不愿在这个时候出风头的。 历年,这都是后宫妃嫔争奇斗艳的天下。 各色精美的鸢灯映照下,或是素手清弹,或是吟诗一首,或是舞姿翩翩,若是能够入了陛下的眼,得了恩宠,便也不负这一遭了。 这里出现的也都是宗亲,加之大雍立朝百年来,燃灯仪上妃嫔献艺几乎成了约定成俗的“传统”,自然妃嫔们也没有宫宴上那般内敛。 此时圣上的话一出,众人都精神了起来。 而纪容卿的动作最快。 她翩然跪倒在地,泠然道,“陛下,嫔妾日前翻阅古籍,复原出了书中提到的盒火,愿以揽月舞相佐,请陛下一赏。” 哦? 圣上瞬间坐直了身子,来了兴致。 第24章 意外 盒火,又称盒灯,是古籍中记载的已经消亡于历史长河中的西陵国宫廷御灯。 这种灯在制作之时,采用了层层相扣,逐级向上的独特设计。 灯内设计了数层机关,伴随着燃放,会一层层显现出不同的燃灯轮廓。 燃放时从最低的一层开始,渐次向上燃放。 不仅能够欣赏到灯火之美,更有内部的烟火绽放,宛若火树银花,如梦如幻,流光溢彩,令人叹为观止。 “纪采女竟能复原出盒火?如此玲珑心意,当真难得。” 虽然因着纪容卿贪嘴一事,圣上对其那股莫名的喜爱之意淡了不少。 但俗话说,灯下看美人。 如今漫天燃灯下,纪容卿站在那儿,竟也有些昔日的清丽风情。 圣上的心一软,语气也和善了不少。 一旁的陈皇后也温和端庄笑了笑。 “不光盒火难得,这揽月舞也是极难跳,今日,臣妾也是有眼福了。” 听着帝后都给纪采女这份脸面,宫妃中不少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禁足两月,一朝解了禁足,依旧能够轻易引起陛下注意,纪采女的这般心思和本领,真是让人艳羡啊。只是,可别像芙蓉园那般,反倒是贻笑大方了。” 妃嫔中,与纪容卿同批入宫的江御女酸道。 当初,纪容卿初侍寝那晚,便是抢了她的恩宠。 她姿容普通,入宫许久,好容易得了陛下一次恩宠。 结果,圣上直接被纪容卿这个贱人截了胡。 虽说纪容卿在那之后不久便被禁足了,可两个月过去了,江御女一直没再侍过寝,自然越发对之前被抢走的那晚恩宠耿耿于怀。 纪容卿根本半个眼神都没给她。 倒是一旁站着的安静越,恶狠狠看了这江御女一眼。 “江御女说话还是注意些。芙蓉园发生了何事?为何嫔妾不知晓,倒是江御女,还真是消息灵通啊。” 虽说芙蓉园的事,几乎宫里消息稍微灵通些的人都知晓,可到底圣上明面上是命人封锁消息了的,上官宝林更是因为这件事失了皇嗣。 若是闹起来,江御女也得不了好。 江御女听了这话,只能咬唇不再做声。 场内的那些交锋,宣明曜并不在意。 她垂首望向坐于自己身旁的宣元景。 到底年幼,小元景已经在揉眼了。 “父皇,母后,太子有些困倦了,不若先让太子回承庆殿休息吧。” 陈皇后和女儿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接过了话来。 “是啊,陛下,太子年幼,便让其先回去吧。” 圣上看了眼自己那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的小太子,抚掌笑了笑。 “几位皇子到底年幼,都先回去歇息吧。不过明曜,你为后宫诸嗣之长,你可不能走。” 宣明曜起身行礼,盈盈一笑。 “是,父皇。” 便是你让我走,我也是不会走的。 宣明曜转身继续看向台上。 诸位嫔妃和宗亲也都依次坐在了上首备好的坐席之上,如今,台子中间便只剩下了纪容卿。 几个小内侍抬着一根手腕粗细的竹竿放到了台子上。 那竹竿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盒子形状的燃灯。 伴随着丝竹之乐,那长长的引线被点燃,盒子灯周围焰火四起,宛若火树银花一般。 而后,第一层盒子掉落,出现了用绢纱所做的卷轴样的灯具,长约八九尺,上头写着天下太平四个大字。 站于盒子灯前约莫一丈处的纪容卿,也伴随着这焰火,缓缓折腰,广袖翩飞。 在祈年台的前头,几个内侍缓缓放置了数盏巨大的灯笼。 灯笼中的光照了过去,竟是将纪容卿翩跹而舞的缥缈之姿映照在了背后的盒子灯上。 虽说纪容卿略微圆润了几圈,可如今月色、烛火、烟花,美人起舞,一切要素堆叠起来,竟也让人忽略了那份圆润。 在卷轴的天下太平四个字上,美人翩翩起舞,宛若画者笔下最为动人的盛世画卷。 果然,再看一次,还是如此惊艳。 宣明曜此时面带笑意看着眼前的一切,仿若小孩子看到稀奇事物一般。 不过,眸中却是一片冰冷。 上一世中,纪容卿也曾做此舞。 那时候,纪容卿可是未曾被禁足的。 所以两个多月的盛宠下来,中秋宫宴之时,她已经是淑御女了,宠冠后宫,风头正盛。 并且,因为经常在紫宸殿侍奉笔墨的原因,和常在紫宸殿被圣上考校功课的永安王宣铎,也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她在祈年台所做的那一舞,不是为了固宠,而是为了和宣铎眉目传情。 当年那一舞,舞出了纪容卿的宠妃之名。 更让宣铎彻底对其情根深种。 对了,还有程让,这位陛下身边的心腹,也因着那一舞,彻底将纪容卿放在了心间。 如今,淑御女不在,只有刚刚解了禁足且不复往日轻盈的纪采女。 可是…… 宣明曜的视线,缓缓落在了底下宗室首席中坐着的男子。 那男子大概十六七岁,生得清俊非常,一双桃花眼,眉目含情,不知要惊扰了多少闺阁少女的梦境。 但此时,那双眼睛中满是惊艳之意,几乎不错眼盯着场中的纪容卿。 看来,就算没有之前的感情铺垫,这永安王叔,还是会对天命之女倾心啊。 至于程让? 宣明曜微微侧头看向皇帝身后。 程让果然也是直愣愣盯着纪容卿。 虽说不到失态的程度,可也是十分专注了。 很好。 宣明曜缓缓勾起了唇角。 就是不知道,马上他们的这份惊艳,还能不能持续下去了。 伴随着一声爆鸣,第二层盒子开始掉落,烟火也更盛了些许。 可就是这第二层盒子刚一掉落。 意外陡生。 第25章 救驾 第二层的盒子上,原本是藏着几十只笼鸽喜鹊。 伴随着盒子掉落,这些笼鸽喜鹊会在烟火中飞出来,取的,是放生吉祥的好意头。 这些雀鸟,是纪容卿提前找了六局中的人备好的。 为此,她还使唤了不少银子,特意挑选的都是性情温顺的。 可没想到,这盒子刚一掉落,不知那喜鹊是受了惊吓还是怎的,竟然不是向着天空中飞去,而是开始朝着上首的帝王飞了过去。 若只是喜鹊便也罢了,偏偏它们拉扯出了盒子灯中的火线,竟是带着一条火龙,直接朝着帝后飞来。 “护驾!” 程让声嘶力竭喊出这一句话,而后便要往圣上面前扑。 可不知是否是忙中出错,他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顾不得膝盖处的剧痛,他忙不迭爬起来,而后便看到了叫他目眦尽裂的一幕。 那条火龙砰一声砸在了皇帝的面前,瞬间将皇帝吞没其中。 那其中的烟火不知是如何设计的,竟是在落地的一瞬间溅起爆燃的火花,让人根本看不清其中的具体情况。 一旁,陈皇后受到了惊吓歪倒在了婢女身上,素日端庄持重的皇后,如今脸上苍白,头上的花钗都凌乱一片。 而大公主…… 大公主呢? “明月奴!” 陈皇后一声凄厉的尖叫,让程让的心猛地一跌。 禁军已经冲上前去,冒着危险,将那还在燃烧的火龙拉开。 众人也终于看清了圣上如今的情况。 他的身前,护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比起圣上宽厚雄伟的身躯,那道身影真的很娇小。 她费尽全力,只护住了圣上的面部和胸膛。 她用自己的背部,挡住了那袭向皇帝龙颜之上的滚烫狰狞的火龙。 可是自己的背部,却被那火龙整个燎灼。 是大公主! 是大公主! 在座的妃嫔宗亲都惊地站起身来。 纪容卿也吓得愣在了原地。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她之前在家中制作之时,都是没问题的啊。 是六局的人做了手脚吗? 她的神色惨白,刚想说些什么。 突然…… “哧啦——” 一声布帛的撕裂声,在众人都因着极度震惊而失声寂静的当下,显得格外刺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台子上的纪采女,仓皇失措捂着自己的腰间。 她那身精美的雪缎织锦宫装,竟是从腰间直接裂开了一道口子。 里头用于裹腰的软纱,也都裂开了,几乎能够看见细腻的皮肤。 “姐姐!” 安静越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朝着场中跑去,直接抱住了纪容卿,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不能让旁人看到! 此刻,安静越脑海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虽说大雍男女大防并没有前朝那般严苛,可这也不代表宫妃在宗亲面前露出腰间肌肤都能无事。 此刻,安静越甚至在心中祈求,祈求上头陛下或者皇后伤得严重一点儿,将众人的视线吸引过去,不要注意到纪姐姐。 可很快,安静越又反应过来,这盒火也是纪姐姐献上的。 若是帝后真的出了事,纪姐姐依旧逃脱不了干系啊! 上官令好因着小产的原因,加上一直苦苦给纪容卿求情,未曾调养好自己的身子,如今体质弱了许多,即便如今天气仍旧燥热,她身旁的宫婢依旧是带着一件薄披风的。 此刻,上官令好的披风便派上了用场。 她让宫婢忙将披风拿去给纪容卿,自己也匆匆往纪容卿身边赶了过去。 而嫔妃处,桑月见看着这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嘴角不由扯出一抹冷笑。 如今帝后可能受伤,这几个人还在这里摆出这样一副作态,真是嫌自己命长了。 桑月见收回视线,用锦帕掩住自己微微讥讽的唇角,跟着众人往高台处疾步而去。 “陛下!” 高台上,皇帝有些怔愣地抱着怀里那小小的一团。 他的衣袍之上也有火星溅到的地方,可是最关键的脸和胸口,被自己的女儿,挡得严严实实,半点儿都没受到伤害。 “明曜!明曜!” 皇帝的大手一把托住了宣明曜那不断滑落的小脸。 刚刚还一派孺慕对他笑着的女儿,此刻却是脸色惨白,眼神也开始黯淡下去。 “血!大公主身上好多血!” 陈皇后的贴身宫婢青莲捂着嘴跪倒在地,陈皇后更是几乎站都站不起来了。 皇帝闻声,用一只手摸到了宣明曜的后背处。 一片湿润。 他抬起手,入目,是满目的红。 “明月奴!你看看父皇!御医!快去找御医!” 皇帝怒吼道,四周各种人声喧杂,闹成了一片。 而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的唇角开始滴落鲜血。 一滴,一串,而后,是一滩。 “父,父皇,你有没有受伤。” 那是宣明曜在昏迷过去之前,唯一说出的话。 而后,便是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母后。 紫宸殿内。 圣上神色阴沉坐在椅子上,高御医正跪在那里小心翼翼为其包扎胳膊和腿上的伤口。 他的四肢还是被烫伤了几处。 不过,此刻圣上无暇顾及这些小伤。 他的眼睛只直直盯着屏风后。 那里,他的女儿正在被御医诊治。 因着事发突然,圣上直接做主,将宣明曜送到了紫宸殿内医治。 如今,她就在里头的龙榻上躺着,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突然…… “什么叫命悬一线?什么叫只能熬过今晚再看?你们这群无能的废物,若公主出了意外,本宫杀了你们!” 是皇后的声音。 她的声音尖锐到了几乎听不出之前的音色模样,仿若濒临崩溃一般。 皇后一向温和端庄,皇帝与其成婚九载,便是连其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未曾见过,更不要说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了。 皇帝一把挥开高御医上药的手,程让忙过来跪着伺候皇帝穿上鞋,扶着他朝着屏风后走去。 屏风后,陈皇后被宫婢扶着,几乎站立不稳。 而地下跪着的太医们,各个脸色都十分沮丧。 “娘娘,公主年幼,微臣等不敢下重药,且烧伤本就是最难好的,烧伤后必起高热,这关犹如鬼门关一般,只能靠着公主自己熬过去。如今微臣用汤药暂时吊住公主的心脉,剩下的,只能看今晚了。” 说话间,为首的江御医也看到了进来的圣上,头吓得埋得更低了。 “微臣无能!微臣无能!” 陈皇后泪如雨下。 她回头看向皇帝,眼神中是痛到了极致的麻木。 “陛下,我的明月奴,求求您,救救我的明月奴!” 这一刻,她忘了皇后的身份,忘了自己的尊贵,甚至连臣妾的自称都顾不了。 陈皇后跪倒在地,抓着圣上的袍摆,泪如雨下。 第26章 命悬一线 圣上如今和陈皇后的感情虽说不上深厚,但也是算得上帝后和睦。 更何况,床上躺着的是他的长女,是为了救他才成了如今模样,圣上心中如何不痛?! 他亲自扶起皇后,将其揽入怀中安慰道。 “不会有事的,朕是天子,有天子龙威庇护,明月奴不会有事的。” 他仿若是说给皇后听的,又仿若是说给自己听的。 隔着层层叠叠的床帐,他看不到床帐上的女儿。 里头,医女和宫婢正在为公主清创上药。 可从头到尾,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种烧伤的伤口上药有多痛,皇帝是知晓的。 刚刚高御医如此小心翼翼,他依旧疼出了一头冷汗。 他是男子,正当盛年,都疼到如此。 明月奴那么大的伤口,该疼到何等程度? 然而便是如此疼痛,她却依旧昏迷着,可见身子已然虚弱到了何等境地。 她才七岁! 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候孩子降生时的欣喜,他还依稀能够记起。 如今,她已经长成了如此一个忠纯恪孝之人。 想起她为了帮自己解忧,抄写的那百卷《孝经》,想起今天电光火石之间,她毫不犹豫扑到自己面前护住自己要害时的果决,即便刚硬如圣上,也几欲落下泪来。 圣上平复了下心头涌动的情绪,沉声道。 “程让,传朕旨意,大公主乃朕之长女,中宫所出,淑慎慧雅,懿姿纯茂,行端仪雅,礼教克娴,更有忠心救父之孝行,敬护圣体之忠举,宜增汤沐之荣,以表肃雍之誉,今以锦州为封地,实食邑三千户,加封号“乐安”二字。 食邑三千?! 陈皇后都被这道圣旨一惊。 公主的食封制,是在大雍立国定下的规矩。 只是后面几代帝王更改删减下,如今的公主,早就没了什么封地之说。 食邑也都降到了最多不过八百之数。 如今,圣上竟是要复开国旧俗吗? 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喜悦之意,仍在低声啜泣着。 “陛下爱重,臣妾如今只求明月奴能够熬过这一关去。哪怕是让臣妾折寿,臣妾亦都是心甘情愿!” 虽然这是母女两人早就设计好的局面,虽然如今取得的这道旨意的确算得上意外惊喜。 可是,当真的看到宣明曜气息微弱躺在那里的时候,陈皇后却疯狂地开始后悔。 是她无用,不能保护好明月奴,让她冒了这么大的危险。 陈皇后哭得不顾仪态,哭得几乎昏厥过去。 也正因如此,圣上眼中也是愈发痛惜。 “持盈,你放心,朕绝不会让咱们的孩子出事。她孝心救父,忠心救君,上天也不会如此无眼要了她去的。朕即刻让皇观的上师通通入宫,在玄都宫为明月奴祝祷,为她祈福!” 说完,圣上的眼神冷冷瞥向了地上跪着不停颤抖的太医们。 “你们若是医治不好乐安公主,便通通滚出太医署去吧。阖族九代,不得从医。” 啊?! 这简直是比要了这些太医的脑袋还折磨人。 他们能够进太医署混到如今的地位,那都是家中世代从医的,甚至是家中世代都在太医署供职的。 若是阖族九代不得从医,那是断了所有族人的出路,成了整个家族的罪人啊! “臣等必定竭尽全力!” 太医们只能咬牙应下。 这一夜,格外漫长。 陈皇后一直在殿内陪着自己的女儿,丑时前后,宣明曜果然发起了高热。 太医署此时也不敢用药了。 公主根本喂不进药去,只能靠着锦帕擦身降温了。 最后,还是周绮安主动站了出来,说她有一民间偏方,可用烈酒和着自制的药汁擦身为公主降温。 周绮安之所以在这里,还是因为桐君说之前便是这位周医士为公主侍疾,最是了解公主体征,如今公主受伤,身边也需几位通晓医术的女子侍奉。 陈皇后便立刻点了头,让人从太医署调来了周绮安为首的几位女医士。 旁的太医觉得公主金尊玉贵,不该用此民间偏方。 且公主皮肤娇弱,烈酒是否会伤害肌肤都未可知,那所谓的药汁也不知是否合公主体质。 结果直接被圣上斥责,说是一群瞻前顾后的碌碌无用之辈。 而后,立刻命人去取上好的烈酒来。 周绮安也小心将药汁加了进去。 几人连番用烈酒为公主擦拭手心脚心,终于,两个多时辰后,高热退去了。 皇帝和皇后守了一夜,见到宣明曜终于退烧,也是松了一口气。 “朕先去上朝,皇后便在此处守着明月奴,明月奴伤未好之前,不易挪动,留在紫宸殿养伤便好。” 陈皇后莹莹落泪。 “多谢陛下怜爱。” 可她脸上的感动之色,在陛下离开了内殿后,便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眼神中更是满是讥讽。 从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时辰。 以宫正司的手段,早就该查出个眉目来了。 昨夜,陈皇后虽然一直守在宣明曜榻前,可也听到外头圣上似乎在外殿见了什么人。 想来,应该便是宫正司的人手。 是啊,昨夜的事,说穿了,是圣上遇刺的大事,宫正司可不得打起精神来,一有眉目就立刻前来禀告。 可圣上见完宫正司的人回来后,却什么都没说。 可见,他在犹豫。 宫正司的人会查到什么,陈皇后比谁都要清楚。 那制作盒火的硝石,乃是有严格看管要求的。 纪容卿找到了掌灯那里,想要她帮忙协助制作这盒火,可纪容卿给的银钱本就不多,加上这掌灯在六局中也算不得高位,自然无法随意取用硝石。 若不是陈皇后的人给她大开方便之门,她怎么可能复原出这盒火还瞒住不让众人知晓? 东西都是别人提供的,那自然会出现什么事,也都是在别人操控中的了。 劣质硝石,本就容易出现问题,加上那放飞的雀鸟,也是之前精心调教过的,对黄色格外敏锐。 而今日,身着黄色衣衫的,唯有帝后二人。 陈皇后本就和圣上坐得极近。 所以,这么大的目标,那雀鸟必定会往这个方向来。 而那盒火中的焰火,本就做了特殊设计。 外表看着是雀鸟带出来的“意外”,实则,从一开始,那焰火就是朝着圣上来的。 不过如今,雀鸟已然飞走,盒子灯也完全燃烧殆尽,除了当时制作时剩下的劣质硝石,一切,都是查无可查了。 无论是谁去查,都只会有一个结论。 是制作盒子灯的硝石品质太低,故而发生了意外,造成了帝后受惊,公主受伤的局面。 而纪容卿,难逃其咎。 第27章 犹豫 圣上下了朝后,并没急着回内殿去看还未醒来的宣明曜,而是一直在紫宸殿前殿的书房内待着。 他手里捏着朱笔,却半天一句批复也未曾写下去。 程让在一旁伺候,也是心惊胆战。 昨日出事之后,圣上便下令,将纪采女软禁在了迎春殿中,不准和任何人接触。 同时,六局所有接触过这盒子灯的人,都被一一严审。 宫正司那是什么地方? 主事的宫正吴卓然,那是他见到了心里都有些打颤的人物。 虽是女子,可手段极为狠辣,能够坐上主刑罚的宫正司的宫正一职,她手上的人命可不少。 宫正司的一百多道刑罚挨下来,没有撬不开的嘴,审不出的事儿。 果然,今日清晨天还没亮,吴卓然便亲自来报了。 “回陛下,小臣已经严审了一应涉事人等。这件事,是尚寝局司灯司的一位正七品掌灯做下的。她和纪采女有些私交,据她交代,纪采女因着禁足的缘故,加之瑶御女得了陛下的宠爱,故而担心自己解了禁足后也是宠爱不再。便想在中秋夜宴那日,靠着这盒子灯以及献舞争宠。” “只是,这纪采女给这位掌灯的赏银不多,那盒子灯制作工序繁琐,且耗费的东西都十分名贵,这掌灯自己添了一些进去,依旧不够。既然其他节省不得,那掌灯便只能在硝石上下些功夫,硝石这东西每一点儿都是严格记录在册的,她便只能偷偷找了一些库房中残次待销毁的次等硝石。可她也没想到,这劣等硝石居然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小臣已经审问了好几遍,除了那掌灯,六局中也有其他人等可以作证,证词应是无误的。” 程让伺候圣上,在一旁听着也是冷汗淋漓。 这,这纪采女,实在是太倒霉也太蠢了。 若要复宠,她第一件该做的事,便是管好自己的嘴啊。 不然,有那张脸在,她何至于如此折腾? 结果没能复宠不说,还闹出了这等事? 那日宗亲们可都是在现场的,这件事,往严重了说,定义成刺王杀驾都绝不为过。 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 程让想着那道在祈年台上翩翩起舞的动人身影,心下一疼。 这样一位美人儿,难道就要香消玉殒了吗? 下了早朝后,皇帝又在这里陷入了沉寂。 程让趁着给圣上奉茶的功夫,还是没忍住开口了。 “陛下,您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呢?” 圣上淡淡瞥向了他。 “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 程让立刻跪下,恭谨道,“陛下圣意裁决,小臣哪里敢在陛下面前多言。只是,那纪采女也是为了博陛下一笑才行了此举,可见其对陛下也是真心一片,哪怕禁足也是日日思念挂怀陛下。陛下之前也是十分宠爱纪采女,小臣想着,昨夜之事,如何惩戒都不为过,只是,若是要了纪采女的性命,小臣担心,陛下心中留有遗憾啊。” 程让也不光是为了自己对纪容卿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才开了口。 而是,他伺候皇帝多年,能够看出来,圣上是不忍处死纪容卿的。 否则,早在吴卓然来呈上供词的时候,他就该直接处死纪采女并发落纪家了。 就算再无辜,可这件事的确是酿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 乐安公主重伤垂危,帝后受惊,陛下也受了伤。 怎么处罚都是不为过的。 可圣上偏偏没有立即做出决断,而且下了早朝后,也没有第一时间去见后殿的乐安公主。 可见,圣上心中在犹豫。 既然圣上心中对纪采女还是有几分真心的,程让便揣摩上心,主动跪出来替圣上说出这些话。 既能全了圣上的心思,也能保全纪采女一条性命。 无论纪采女蠢不蠢,程让想,他此刻还真不忍心让她去死的。 “公主伤成那等模样,皇后更是泣不成声,朕岂能轻拿轻放。” 圣上说着不能饶恕,可是,却依旧并未下圣谕。 程让的头埋得更低了些。 “既如此,不若,就等乐安公主那边的情形?若是公主安然度过了高热,便留纪采女一条性命,也好让其为公主祈福。” 若是乐安公主真的没熬过去,这纪采女,谁也救不了。 圣上丢下了手中的朱笔,神色晦暗,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圣上没叫起,程让也不敢起身,只好继续在那里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程让的腿跪得都有些麻了,门外传来了小内侍的声音。 “陛下,乐安公主醒了!” 醒了?! 程让心下暗松了一口气。 这纪采女的命,有指望了。 果然,圣上立刻站起了身,打算去后殿看公主。 只是,抬步之时,他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程让,思量片刻,沉声道。 “传旨,采女纪氏,贬为庶人,废入冷宫。另,经手盒子灯的六局之人,全部杖六十,逐出宫去。那个掌灯,杖毙。” 废为庶人? 程让心中五味杂陈,但也知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况且,只要还在宫中,只要还有性命,什么时候起复,那不都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 吩咐完后,圣上轻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皇后和明月奴,是否会怪朕处置太轻。” 程让暗暗打量了皇帝的神色,轻声道,“皇后娘娘和乐安公主都是心善之人,且如今太后也病着,又适逢中秋佳节,想来也不该是见血的时候,皇后娘娘和公主定然也都是能够明白的。” 这话真是可笑了。 若说不该见血,那掌灯怎么还死了? 还是说,只有纪容卿的血,才叫血,底下的人死再多,那都不叫血。 可圣上觉得程让说的这话合心意,点了点头。 “起来吧,对了,庶人纪氏身边的那两个宫女,跟那个掌灯传话的,一并杖六十逐出宫去,剩下的那个,跟着一同去冷宫里待着吧。” 这是还给了纪采女,不,纪庶人一个伺候的人啊。 程让忙应声。 “是,小臣立刻去办。” 第28章 处置 “明月奴,你如何了?” 皇帝阔步走入内室。 看到的,便是只能趴在床榻上,眉目紧锁的宣明曜。 她后背处的伤痕,连药巾都不能包裹,只能这样暂时上了药后晾晒在空气中。 红黑一片的伤处,让皇帝都不忍地别过了脸去。 “儿臣,儿臣无事。父皇,母后说,说您也受伤了,您,如何了?” 因为过度的疼痛,宣明曜几乎说几个字就要停下喘息片刻,看得一旁的陈皇后不由别过头去默默垂泪。 “朕没事。明月奴,你是朕最骄傲的女儿,是整个天下女子的至纯至孝的表率。” 皇帝坐在床榻边,握住了宣明曜的手。 “朕封了你为乐安公主,赐下锦州为你的封地。朕会让你成为整个大雍最尊贵的公主,所以,你要好好养伤,早日康复,知道了吗?” 宣明曜吃力笑了笑。 “儿臣刚刚听母后说了。儿臣,儿臣有了如此多的食邑,一下竟是高兴地,不知怎么跟父皇谢恩了。” 皇帝知道,这话是女儿在安慰他。 如今,她伤得如此重,怕是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哪里有功夫想什么食邑? 她不过是不想让自己的父皇因着伤势太过愧疚罢了。 一时间,皇帝竟是对自己刚刚处置纪容卿的圣谕有些后悔。 还是有些轻了。 不过,那样的后悔,很轻,很淡,几乎片刻间便消散了。 “你好好养伤,其他的都不必多想,知道了吗?” 皇帝低声道。 宣明曜乖巧点了点头,而后轻轻回握住皇帝的手。 “父皇,母后说您允准儿臣在紫宸殿养伤。只是,紫宸殿乃是您平日里起居和批阅奏章的地方,不是儿臣该待的地方。儿臣知道您疼爱儿臣,可前朝后宫难免会议论,儿臣不想让您为难。请您,允准儿臣挪回永宁殿吧。” 皇帝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女儿。 他此刻的愧疚之心空前强盛。 眼前躺着的,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更是为了救他受了重伤。 可醒来后,她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是在为自己这个父皇考虑。 她甚至连一句疼都没有喊过。 看着宣明曜那坚定的眼神,皇帝沉默片刻,还是点了头。 “好,朕一会儿,让人用御舆送你回去。这些时日,朕让高御医在永宁殿日夜值守着。” 乖顺地点了点头,宣明曜做足了一个听话女儿的模样。 而后,她轻轻侧头,看向一旁正在为自己用沾了药水的巾帕小心擦拭伤口的周绮安。 “周医士,你是在上药吗?竟比刚刚上药粉时的疼痛减轻了好多。” 皇帝的注意力,也落在了这个年轻的女医士身上。 见九五之尊的目光落了过来,周绮安也并不慌张。 她将药巾放在了木盘上,而后恭谨跪下道,“回公主,是。御医们开的药,自然是药效最强劲的好药,只是公主的体质,对其中的一味药材诀雾子有些敏症,虽不至于有危险,但会加剧公主的疼痛之感。小臣上次侍奉公主病症时正巧注意到了,故而刚刚用了葶草来中和诀雾子,所以公主此刻觉得会痛症减轻。” “你伺候公主倒是很用心。” 皇帝见着周绮安对公主的一应体质和病症都十分清楚,且做事也足够细致,便顺口夸赞道。 “多谢陛下夸赞,小臣愧不敢当。” 陈皇后擦了擦泪水,也柔声夸道。 “她的确是个细致的人,明月奴昏迷中疼痛难忍,处理伤口的时候,太医们怕她过于疼痛咬伤了舌头,用那药木塞入明月奴口中。可着周医士却说公主年幼,药木虽好,但担心公主因为过度用力反而伤了贝齿,竟直接将自己的手洗净后,放入明月奴口中让其咬住。” 皇帝垂头望去,只见那医士手上的确缠着药纱。 “是个忠心又伶俐的。既如此,便擢升你为太医署太医,专门伺候乐安公主吧。” “是,小臣开口叩谢皇恩。” 周绮安反应极快,在圣上的话说出口后,立刻叩头谢恩。 她眼中满是激动和不可置信。 她成了太医了。 居然这么容易,就成了太医。 不过是公主和皇后的短短几句话,她就跨越了医士和太医之间的那道天堑,成了太医署的正式太医。 想到这里,周绮安这下彻底对这位公主心服口服了。 她虽说年幼,可是每一步,都踩在了圣心上。 胆大,却缜密。 有了这桩救驾之功,这乐安公主一生的荣华富贵,可就彻底有着落了。 “行,小心伺候着公主吧。持盈,来,朕有事同你说。” 圣上点了点头,让宣明曜好生休息着,而后,便带着皇后到了外室。 陈皇后熬了一夜,眼下都泛了青黑,皇帝看着,也是有些不忍。 “宫正司已经查清楚了,是六局的人制作那盒火时不尽心,用了次等的硝石制作烟火所用的黑火,所以才有了昨夜的变故。朕已经下令,将所有经手的人都杖责后逐出宫去,那负责此事的掌灯直接杖毙。” 陈皇后闻言,并无什么悲喜,只是轻声问道。 “那纪采女呢?” “盒火是纪采女献上的,并非六局按照宫宴规矩制作的。陛下,臣妾在这后宫后宫中也待了不少年头,了解六局那帮子人。她们若不是拿了好处,绝不会在规矩之外多做一件事,为自己徒增风波与烦恼。纪采女身为妃妾,想要争宠,这是情理之中。妃妾入了后宫,自然是要好生伺候圣上。可是,纪采女为了争宠,闹出如此风波,让明月奴受了如此痛楚。芙蓉园的事才刚过了多久,如今又是她生了事端。臣妾敢问,陛下是如何处置纪采女的呢?” 除了当初为纪容卿赐下淑字为封号的时候,帝后两人曾经冷过一阵儿,这么多年来,陈皇后一直都是温柔婉顺的,从未和皇帝起过任何争执。 可如今,陈皇后的眼神里满是执拗,强硬地质问着帝王。 一时间,皇帝竟是有些不敢看她。 第29章 帝后对峙 圣上也不明白为何,他心中一想到要处死纪容卿,便有难以忍受的窒息和绞痛之感。 仿若,他如果处死了纪容卿,就会失去他在这这个世界上最为珍贵的一个人。 圣上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他甚至在想,他是不是爱上了纪容卿。 可他,同纪容卿也不过是几夕恩爱罢了。 难道就能情根深种到如此程度吗? 圣上不解,却也决定遵从本心。 不过是留下一个女人的性命罢了。 他是帝王,难道还做不得吗? 可如今,面对着皇后的“质问”,他却哑口无言。 半晌后,他沉声道。 “纪氏也是无心,是六局的人办事出了差错,宫正司的人已然查出了结果,若真处死纪氏,难免落得一个严苛之名。朕下旨,将其贬为庶人,废入冷宫。对于一个宫妃来说,这样的结果,已经够了。” 够了? 即便从自己女儿的口中,已经提前预知了圣上对这纪容卿超乎寻常的偏宠,可是真的面临这个结果的时候,陈皇后还是难掩心中的愤怒和心寒。 只是…… 她那精美的护甲,狠狠掐在手心中。 陈皇后甚至能够感受到护甲破开皮肉的疼痛, 慢慢从手心蔓延到了全身。 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的情绪维持在自己可控的范畴内,不至于彻底失去理智。 “陛下,您知道吗?刚刚太医们说,明月奴背后的伤口,很可能会落下疤痕。”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陈皇后那刚刚止住没多久的眼泪又再度滑落。 她以锦帕掩面,不想让自己哭得太过狼狈,可整个人都因为情绪的过度激动在颤抖。 “什么?怎么会?太医署那帮子废物!” 圣上也是没想到,那些伤口居然会落疤。 他愤怒地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掷向地面。 落下疤痕,这对于女子来说,无疑是要了半条命去。 虽是背部这等平日里不见人的地方,可这么大一片,也是骇人得紧。 便是公主,身上落了疤痕,日后议亲之时,皇家威严可让那驸马不敢有半分不满,可心中难道不会有嘀咕吗? 圣上自己也是男子,他最是能够理解那些男子的心思。 “烧伤的伤口,极难痊愈。在痊愈的过程中,不仅明月奴要忍受非人一般的疼痛,后期更是绝对会落下疤痕,无一例外。便是太医署各种秘药都用上,也不过是让那疤痕淡去,却始终无法完全祛除。陛下,明月奴她才七岁!您让她日后怎么办啊!是,臣妾知道,这孩子她至纯至孝,便是落了满身疤痕,她也绝对不会有半句怨言。可是陛下,这一切本可以不发生的。纪采女为了争宠用的这些手段,往日里,臣妾能够笑看,可如今,她伤到了陛下,伤到了明月奴,您让臣妾如何能够轻易放过。” 疤痕的事,陈皇后也是刚刚知晓的。 她差点昏厥了过去。 之前策划此局的时候,宣明曜曾经同她说,她已经做好了万全之策,让其放心。 陈皇后也特意叮嘱过六局中的桩子,那盒子灯中的烟火,定要控制好了,别真的伤了太重。 明月奴想要靠着救驾之功来换取进入崇贤馆的资格,皮肉之苦是必然要受的,可是,陈皇后是个母亲,她如何肯看着年幼的女儿受那般苦楚。 做出个模样来便是了。 可她没想到,宣明曜居然瞒着自己,悄然改了那盒子灯中黑火的用量,将这出救驾,做足了血腥和真实。 不过,陈皇后到底维持着几分理智。 她心中清楚,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如今是在紫宸殿内,四周伺候的都是陛下的人,并不是说话或者心疼的时候。 此时该做的,是为明月奴谋求最大的利益。 “陛下,臣妾此时只是一个母亲,臣妾做不出贤德宽容的模样来。陛下爱怜庶人纪氏,也有仁厚宽德之心,不愿要了其性命,臣妾不敢违抗圣意。只是,难道就要让庶人纪氏就那么安稳在冷宫度日吗?那岂非是告诉朝野内外,便是犯了此等大罪,也是能够安稳度过的!” “皇后!” 圣上被这些话说的有些恼怒。 可是,看着皇后那双通红的眼睛,想着刚刚看到的气息微弱的女儿,皇帝也是自知理亏。 他叹了口气,软下了声音。 “朕知道你心疼明月奴,那不光是你的女儿,也是朕的女儿,难道朕会不心疼她吗?罢了,庶人纪氏,便让她在冷宫中每日受跪刑四个时辰,直至公主痊愈。同时,朕会将纪家在朝为官者一并罢免,教出了这样一个冒失不知轻重的女儿,足以见纪家的家风如何。” 跪刑,是让受罚之人跪在石板之上,四个时辰下来,腿几乎都能跪废掉。 更何况,是跪到公主痊愈。 这几乎是等于要了纪容卿的这双腿。 陈皇后知道,陛下不会要了纪容卿的性命了。 看来这个女人,果然妖异,到了这等程度,陛下还是想着留她一命。 不过,能够要了她的一双腿,让纪家从朝堂滚出去,也算够了。 进了冷宫之后,自可以徐徐图之。 陈皇后掩下眼中的所有情绪,盈盈跪下。 “臣妾,谢恩。” 迎春殿内。 纪容卿坐在床榻上,整个人失魂落魄。 霁云霁雨在一旁如何同她说话都没有反应,仿佛丢了魂儿一般。 纪容卿如何也没有想到,好好的献艺,竟然成了如今的模样。 她被人强行拖回迎春殿的时候,几乎所有妃嫔都看到了她那狼狈的模样。 更让她不能忍受的是,她的衣衫为何会裂开? 虽说如今圣上无暇顾及这些,可那些妃嫔和宗室都看到了。 以后,自己该怎么办? 便是登上了高位,这件事也绝对会被人翻来覆去拿出来议论的。 届时,自己又该如何服众呢? 这一刻,纪容卿只觉这深宫竟是如此可怕。 明明入宫前,她做什么都是顺风顺水,从无任何难处。 可进了宫后,不过几日的风光后,便处处是坎坷。 她第一次对自己所谓的天命眷顾产生了质疑。 她真的,能够在这深宫中活下来吗? “混账,你是如何寻的软纱,你是不是就想让我在陛下面前出丑!” 越想越恐慌,越生气。 纪容卿怒上心头,一个巴掌扇在了一旁的霁雨脸上。 她如今力气极大,霁雨直接被扇倒在了地上,捂着脸半天爬不起来。 纪容卿还想站起身再去掌掴霁雨,这时,外头传来了内侍的声音。 “纪采女接旨!” 这声音仿若催命的魔音,让纪容卿浑身一颤。 迎接她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第30章 冷宫?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露出了纪容卿那张惨白的俏脸。 她甚至回来后,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此时还披着上官令好给她的那件披风,发髻都有些散掉了,脸上的妆容因为时间过长也有些花掉了,整个人狼狈非常。 前来传旨的,是程让。 他见到纪容卿这副模样,心中也是一叹。 昨夜纪采女那倾城一舞,何等动人。 若是能够安稳跳完,重得圣宠必然不在话下。 可惜了,这纪采女的时运,实在是差了些。 “陛下有旨,采女纪氏,贬为庶人,废入冷宫。庶人纪氏身边的贴身宫女霁雨,私下同六局勾结,不守宫规,杖六十逐出宫去,霁云罚没为末等宫婢,随庶人纪氏同入冷宫。另庶人纪氏,每日需行跪刑四个时辰,为公主及大雍祈福,直至公主痊愈,钦此。” 话音刚一落,霁雨便立刻跪倒在地,身子颤抖不已。 因为犯错被逐出宫去的宫女,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家人怕都是会以她为耻! 而纪容卿也是身子一软,若不是霁云扶住了她,怕也是倒在了地上。 程让犹豫了下,看着纪容卿那摇摇欲坠的身子,还是没把纪家在朝为官之人都被免官的事说出来。 纪采女,不,庶人纪氏已经经受不住打击了,此事若再告诉她,怕她熬不过去了。 “程大人,我要见陛下,我真的是无辜的。我只是想为陛下献上盒火,我并不知晓为何会那样啊。” 庶人! 纪容卿听到这旨意的时候,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 陛下怎么会这么狠心? 刚刚口谕中也说了,公主痊愈,这不是说明,大公主根本没死吗? 只是受伤而已,为何要如此心狠? 是皇后跟他说了什么,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吗? 那对贱人母女,果然是克自己的! 纪容卿本以为,自己会被禁足,会被责罚,可没想到,居然会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冷宫那是什么地方,进了冷宫,就鲜有出来过的例子。 便是能够再度出来,那也是终生的污点和耻辱。 她才十六岁,她进宫就是为了圣宠来的,她才不要去冷宫。 纪容卿哭得梨花带雨,程让心疼,却也无奈。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内侍,那两人立马机灵地退了出去,到外殿门口去等候。 而后,程让压低了声音谨慎道。 “纪,纪主子。” 程让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纪容卿,只能称呼她一声纪主子。 “这件事在中秋宫宴上发生,那么多宗亲都看到了,且大公主受伤颇重,皇后娘娘自然不会轻易松口。陛下能够保住您的性命,已经是转圜了许多了。您此刻去殿下面前哭求也无用啊,只能惹怒了皇后娘娘。” 说着,他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 “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陛下也要给其几分颜面的。但是陛下既然保住了您的性命,说明心中必然还是牵挂您的。您不若先在冷宫韬光养晦,留待来日。” 这些话,以程让的身份来说已经是极不合适的了。 他是皇帝的人,自然一言一行都要为圣上考虑。 纪容卿一个只得过几夕恩宠的低阶宫妃,平日里都是要敬着程让这个皇帝的心腹内侍的。 可是,程让对纪容卿的确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这点子心思,不足以让他为纪容卿做太多违背自己原则的事,但也足以让他提点帮衬纪容卿一把。 “来日?还能有来日吗?” 纪容卿歪倒在霁云的身上,眼中满是空洞的无望。 进了冷宫,何时才有来日?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了正专注看着自己的程让身上。 她对男人的情意最为敏锐。 程让就算是个阉奴,但好歹,曾经是个男人。 他眼中对自己的那份着迷,虽然藏得很好,但自己看得出来。 程让是陛下身边最信任的内侍,若是他能够成为自己的人,帮着自己在陛下面前筹谋铺路,那自己,或许真的能够从冷宫中走出来。 纪容卿想到这里,神色立刻变得楚楚可怜了起来, 微微上抬双眸,柳眉微蹙,双眸含泪,眼皮都带着浅淡的微红 。 “程大人,我真的是无辜的,您相信我吗?” 她清楚,这个姿态下的她,会格外纯艳动人。 果然,程让的眼神微颤了一下。 “小臣,自然是相信您的。” 程让微垂下头颅,低声道。 “可您相信我,陛下会相信我吗?我不害怕入冷宫,可我害怕,陛下就当真觉得我是一个罪妇。” 说到这里,两行清泪顺着她那白皙皎净的脸庞滑落。 尽管微微丰腴些许,可美人落泪,依旧是杀伤力十足。 程让心神一颤,立刻回道。 “陛下自然是相信您的。纪主子,冷宫的日子难熬不假,可您,必定不会一直待在冷宫里的。陛下心里是有您的,待风头过去,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得了程让这番话,纪容卿总算微微放心了些许。 她垂眉点头,而后,竟是向程让行了一个礼。 “多谢程大人。” 程让吓得立刻避身闪开。 “您折煞小臣了。小臣还要回陛下身边伺候,就先回去了,一会儿便会有六局的人带您去宝净堂,您多加保重。” 宝净堂,便是圣上口谕中的冷宫,是用来安置罪妃的地方。 说着,躬身退去。 离开之时,他没忍住转头又望了纪容卿一眼。 只见威严华美的宫殿前,纪容卿靠在宫婢的怀中,默默垂泪,娇弱而又可怜。 仿若一株即将殒落在暴雨中的玉兰。 轻叹一口气,程让转身离去。 而看到程让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后,纪容卿立刻止住了眼泪。 入冷宫,已经成了定局。 可是,只要自己还留有一条命,就依旧会有翻盘的机会。 冷宫又如何? 自己今日被贬进去,来日,就能风风光光从里头走出来。 只是,纪容卿如今更是深恨皇后母女了。 果然,她们两个人就是克自己的。 自己从出生以来,吃的两次最大的亏,都是她们二人害得。 待自己东山再起之时,绝不会放过她们! 纪容卿恨恨想。 第31章 谈话 永宁殿内。 宣明曜趴在床上,桐君和绿绮小心跪在床榻边,帮着周绮安一同给自家主子换药。 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后背,绿绮眼中含泪,心疼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就算如今外头人人觉得公主救驾有功,尚未及笄就得了封号和食邑,更是有了属于自己的封地,是天大的造化和福气,可绿绮还是心疼。 这般严重的伤,更是要落下疤痕,哪里算是福气呢? 主子本就是天之骄女,帝后的掌上明珠,便是没有这救驾之功,依旧是大雍最为尊贵的公主。 如今,还要遭这般罪。 看着绿绮不住抹泪的模样,宣明曜忍着疼笑了笑。 “好了,绿绮,不是没事了吗。本宫想吃酥胡桃,你做的味道最好,去做一些吧。” 绿绮立刻点头。 “是,奴婢这就去做。” 主子有想吃的东西,有用得到的地方,她立刻便来了精神。 “桐君,你去给绿绮打下手吧,顺带做一碗桂花酥酪。母后约莫一会儿要来了,她最喜欢这个。” 陈皇后熬了一晚,回了永宁殿后还陪了宣明曜许久,最后是在宣明曜的一力劝说下,她才回了凤仪宫中歇息。 不过,想来她也是睡不安稳,晚膳间必定还是要来永宁殿再看一次的。 “是。” 桐君心中知晓,公主必然是有些话要和绮安说,于是立刻乖顺退下,走的时候,还将其他殿内伺候的小宫婢都带到了殿门外等候。 “你的医术果然高明,居然能够瞒住太医署一众御医。周绮安,本宫没看错你。” 殿内只剩了宣明曜和周绮安两人,说话,也就方便了许多。 看着周绮安,宣明曜的眼神里满是赞赏。 满太医署的人都没诊治出来,其实自己的伤势,根本没有脉象所表现出的那般严重。 那不过是药物做出的垂危之象罢了。 甚至,在自己救驾之前,那脉象就已经是如此了。 烧伤是真的,可完全不至于到垂危的程度。 但既然都救驾了,自然是要把架势做足。 自己伤得越重,忠心和孝心自然也就越可贵,从这件事中所能得到的好处也就越多。 “全部仰仗公主的信任罢了。只是,公主殿下,小臣有一事不明。” 此刻的周绮安,已经完全把宣明曜当做自己的主子而非一个孩童。 这深宫当真是可怕,寻常人家还是玩闹的孩童年纪,在这深宫中,已经滋养出了一副聪慧机敏的心肠。 她也知道,自己帮着大公主做下这等“欺君”之事,等于将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彻底和大公主绑定在了一起。 彻底,没了回头的可能。 “你说吧。” 轻轻抽了口气缓解疼痛,宣明曜低声道。 “您身上的伤,其实不一定会落下疤痕,您为何要让小臣那般同皇后娘娘和陛下回禀。” 虽说如今宣明曜的年纪不大,可终究是女子,又身份尊贵,太医们轻易是不能近身查看她的伤处的。 因而,除了最开始为了判断伤情时大致看了看,更多时候,是通过诊脉来确定宣明曜的情形。 上药,观察伤处这些活儿,是周绮安和其他医女做的。 可周绮安之前有着伺候公主病程的经验,自然也更多是她近身。 宣明曜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伤处,并不一定会留疤痕。 太医署秘药无数,宫中更是不乏前朝的宫廷秘药,可这位大公主在几日前就特意召她入永宁殿叮嘱过。 “那日,无论谁问起,你都要咬定,本宫的伤处,必定会落下疤痕。” 宣明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讥讽的笑。 “若是本宫很快恢复如初,那父皇的心疼,只有那短短的一瞬。可若是本宫落下了疤痕,甚至,或许日后的婚事都要出现风波。那父皇便会一直记着,这疤痕是为了他落下的。这份救驾之恩,才能真正发挥到了极致。” 她很是了解,她的父皇是一个多么薄情之人。 你瞧,救驾之功,都没能要了纪容卿的命,如今天命之力还没发挥到极致,她的好父皇就已经如此对纪容卿难以割舍了。 谁知道以后会成了何种模样? 这疤痕,就是在提醒着圣上。 若不是你的女儿,身上落下疤痕的,就该是你了。 而且,很有可能是落在面上。 如今,圣上心中还存着对纪容卿的心思,可能没放在心上。 可是,这就等于一根暗刺,会在以后不知哪个时刻发作。 帝王的心,可是最难猜的。 扎下这样一根刺,为的,是以后。 “那公主殿下,您真的不在乎这道疤痕吗?” 为了让谎话成为真话,这伤疤,想来大公主必然是不会用药去除了。 虽然没有落在面上,可是那么大的一片,周绮安已经能够想象,日后这伤痕会有多么骇人了。 公主如今年岁尚小,但也能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女子素来爱惜容颜,日后这冰肌玉骨上留了这样的瑕疵,不会后悔吗? “没什么好在意的。说不准,是成全本宫的好东西呢。” 宣明曜垂下了眸子,神色晦明。 见状,周绮安也不再说话,专心为宣明曜上药。 同样的问题,晚膳时分,陈皇后来了,也问了一般的问题。 “明月奴,本宫知道,你得了梦兆之后,稳重了许多,也背负了许多。可是,为了入这崇贤馆,让自己身上落下如此疤痕,真的值得吗?” 便是公主从来不愁驸马,明月奴更有救驾之功在,满大雍只会传扬她的孝名和贤名,世家公子更是尽可挑选。 可面上是一回事儿,里子又是另一回事儿。 若是因着伤疤…… 那日后,就算驸马敬着她,这夫妻之间的日子又如何和睦呢? 这些事,明月奴如今可能不明白,可陈皇后却不由得不担心。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担忧自己女儿未来的母亲罢了。 宣明曜如何不明白。 或者说,她正是因为太明白,所以更要这么做。 那么多宗亲都看到自己受伤了,还伤得那么重。 如今,但凡通晓点儿医理的人都能猜到,自己身上大约是要落下疤痕的。 那么,在某些人心中,自己这个公主,大约就是身有“残缺”了的。 怕是和毁了容貌没什么区别了。 这样,等于彻底绝了自己将来和亲漠北的可能。 不管是因为救驾之功,还是自己被众多宗亲知晓的“残缺”,和亲公主都绝不可能是自己了。 这是宣明曜要为自己的将来做的保底打算。 无论自己能不能扳倒纪容卿,她都绝不会再嫁往漠北过那样屈辱的日子。 至于自己的其他打算…… “值得。” 宣明曜只低声回答了陈皇后的话,并没有将自己的打算说出。 有些事,便是母亲,她也不会告诉的。 第32章 母女秘谈 “罢了,本宫已经传信给你舅父,让其在民间寻找一些去疤痕的秘方。左右你现在年纪还小,也并不急在这一时。” 陈皇后还是不肯放弃。 既然太医署治不好,那便在民间秘密寻找,总能有一丝希望。 喂着宣明曜喝下了汤药,陈皇后压低了声音问道,“那纪容卿如今已经进了冷宫,本宫已经安排好了冷宫里的人手,保管会让她在里头的日子精彩纷呈,你便不用担心了。放心,冷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疯子。无论那些人成与否,从头到尾这些事都和本宫没有任何关系。” 陈皇后如今在宣明曜的反复提醒下,受天命之力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了。 她虽然还是极致厌恶纪容卿,可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哪怕如今纪容卿看似是已经一败涂地,她也决计不会在明面上为难纪容卿。 “纪容卿,早晚是还会出来的。母后,我们如今要做的,不是让她死在冷宫中,而是褪下她身上那层莫名的吸引力。便是父皇再被她所吸引,这纪容卿犯的错误一桩桩累加起来,父皇也是会心生厌烦的。到时候到了一定程度,她的金身,也就破了。 ” 就像如今,纪容卿不是宠冠六宫的淑御女,而只是冷宫中的一个庶人,父皇对她,有怜爱之心,却也没了上一世那般鬼迷神窍。 一点点来,不急的。 陈皇后默默点了点头。 这些东西,她都懂。 作为统御六宫这么多年的皇后,只要她能够保持住理智,许多事上她能够做的滴水不漏。 “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同你父皇提入崇贤馆的事。那谢望之,再过几日应当就要被调离崇贤馆了,今日已经下了调令了。” 哦? 宣明曜微微挑眉,没想到这么快。 “这件事,明面上和陈家不会有任何关系,不过是正常的官职调动罢了。可传到那谢望之耳朵中,自然和纪容卿是有那千丝万缕的关系。这谢大人心心念念的纪小姐,即便入了宫,也是心善如初,念着曾经与他的交情。只是没想到,佳人的一句美言,却断送了他在崇贤馆的大好前程,这真是有意思了。” 陈家的人动作很快,已经查到了这两人之前的渊源。 说白了,是才子佳人戏码里最常见的桥段。 当年还是纪家小姐的纪容卿,曾经接济过家道中落的谢望之。 不过,纪容卿显然是没瞧上当时还是穷书生的谢望之,在接济之后,虽然两人曾经还见过几次面,但显然纪容卿是并未和其更进一步。 而后,便是纪容卿入宫了。 不过既然宣明曜会特意提起谢望之,陈皇后也能推测出,后面这位谢望之,必然是登上高位了。 而且很有可能成为纪容卿的助力。 既如此,陈皇后便必定要折断谢望之这根属于纪容卿的羽翼。 宣明曜略一琢磨,便猜出了谢望之会听到怎样的“真相”。 宫宴之前,纪容卿是刚刚解了禁足的宠妃,在圣上面前为一个小官美言一两句,圣上就算没听进去,也不会多么震怒。 可中秋宫宴之后,这一切就不一样了。 圣上想起纪容卿的美言,难免会有迁怒之感,故而将其调离了崇贤馆,免得自己日后去崇贤馆考校皇子功课时会见到此人。 更想起了冷宫里的那个庶人。 一切,都是合情合理。 “儿臣入崇贤馆的事,不急。左右养伤还需要时日,而且,这件事要让父皇主动提出,而不是儿臣去请求。” 否则,日后难免这位多疑的父皇想起来,又会多疑觉得自己在谋算些什么。 她要让父皇因为愧疚,主动将自己安排进崇贤馆读书。 从头到尾,一切都是他安排的,而非自己主动求的。 救驾受伤的事,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便是第二步了。 “那便按你说的来。” 陈皇后如今极为信任宣明曜,听了这话,也没质疑什么,直接点了点头。 而后,她边喝着桂花酥酪,便给宣明曜带来了一桩乐子。 “上官宝林去太后宫里给纪容卿求情了。结果闹得太后不得安宁,竟是将头疼的老毛病又给气出来了。这下,上官宝林得了斥责,又被降了一阶,如今竟是成了御女。” 陈皇后说起这话的时候,言语中难掩讥讽。 讥讽的,不光是上官令好,更是太后。 她对太后,实在是提不起半点敬意。 太后当年看重的,并非是她,而是顺修容的姐姐,沈家那位更为出色的大小姐。 可惜,先皇当时已经属意当今圣上继位,自然不愿意让沈家这等普通的家族出一位皇后。 于是,陈皇后嫁入了王府,占了太后心心念念给沈家姑娘的位子。 后来圣上登基后,太后也没死心,还想召沈家大小姐入宫陪伴。 可惜,那位沈家大小姐在宫中不慎落水,被禁军救上来的时候,外衫都在挣扎中掉落了。 就算大雍没那么讲究男女大防,可到了这份儿上,沈家大小姐明显也是入不了宫了。 太后似乎把这桩事算到了皇后头上。 面上虽然待陈皇后还算慈和,可磋磨的地方也不少。 不然,也不会因为当初纪容卿的一个淑字封号,就把陈皇后叫去申斥一番。 如今见太后见识到了上官令好胡搅蛮缠的本领,病也气得更重了些,陈皇后自然乐得看热闹。 太后是个笑面虎,甚少会贬斥嫔妃,当初上官令好从才人降位成宝林的时候,太后还特意把陈皇后叫去自己的仁寿宫问过话。 太后的意思是,就算上官宝林有错,但到底曾经保养皇嗣,如今不幸失子,已然是足够的惩戒,何苦还要降位惩治。 陈皇后只恭敬又不失立场地将一切责任推给了圣上,言明是圣上认为上官宝林隐瞒孕信有过在先,言行冒失以至皇嗣未能保全在后,故而给予降位处置。 抓不住陈皇后的小辫子,加上在那之后,上官令好闹了好几出凤仪宫前跪拜不起为纪容卿求情的闹剧,太后也觉得这个上官宝林怕是脑子坏掉了,便也不再在这件事上下功夫。 没想到如今,上官令好竟是闹到了她宫里。 “那看来,皇祖母的病,怕是又要缠绵许久了。” 宣明曜面上隐秘地冷笑一瞬。 既然病了,就该病久一些。 第33章 各方反应 “太后,上官御女如今还在仁寿宫门外跪着,奴婢去劝过了,可是她说自己冒犯了太后,合该跪着请罪。而且,依旧在为庶人纪氏求情。” 仁寿宫的掌侍女官平月小心跪在太后床榻前禀告道。 她也是无奈,刚刚自己已经劝了这位上官御女许久,可往日里这位还算温柔婉顺的上官御女,今日竟是执拗得不成样子。 不管自己如何劝说,她都只跪在那里。 平月说的这番话,已经是她小心润色过的了。 实际上,上官令好跪在那儿,嘴里喊着的,还是让太后替纪庶人求情。 竟是全然不顾自己得罪了太后被降位这件事。 “好!好啊!她是要气死哀家是吗?!来人,去把皇帝和皇后都给哀家请来,这后宫是要翻天了不成!” 太后一把拂开药碗,脸气得都有些泛红。 太后也是没想到,自己前段时间还为这上官令好说过几句好话,不想这才几天,她就开始做出了这等疯癫模样。 那个纪氏做的事,死十次都不够,如今只是进了冷宫,已经是皇帝开恩了。 她还想求情? 还说什么纪氏也是为了讨陛下欢心,是六局的人办事不力才出了差错。 甚至口出狂言,说乐安公主如今并无大碍,便是为了给公主积福,都不该如此处置纪氏。 便是太后素日里对皇后的确有些意见,都说不出这等话来。 “平月,让人用板子掌她的嘴。哀家素日里从不刑罚妃嫔,但是这上官氏,既然嘴这么不干净,就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太后,此刻神色骇人得紧,甚至破天荒罚了宫妃。 一旁伺候汤药的顺修容叹了口气,将撒了一半的药放回宫婢手上,用锦帕小心为太后擦拭着溅落在锦绣被上的药汁。 “太后,您何须如此动怒。上官御女头脑不清楚,您将其禁足便是了,动如此大的气,也是伤了您的身子。为了她,不值得。陛下如今前朝政务繁忙,晌午的时候刚来看了您,十足孝心。皇后娘娘那边,乐安公主还伤着,她心急如焚,但也遣了自己身边的女官青莲来问了您的膳食和汤药。您一片慈母心肠,定也是不愿意劳累陛下和娘娘的。何苦为了一个上官御女,坏了您的名声呢。” 温言软语几句话,倒是让太后的火气略下来了几分。 “罢了,你说得对。平月,不必让人去请皇帝和皇后了。另外,找几个身强体健的宫婢,将上官御女给哀家抬回宫里去,派人去凤仪宫跟皇后知会一声,就说让上官御女在宫里安心给哀家和公主跪祷祈福,年节前,不必出来了。” 这是要禁足到年关的意思了。 平月也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让她们这些底下人对宫妃动手,总是有些不合规矩的。 如今太后只是将上官御女禁足,她们也能好做些。 “是。奴婢立刻去办。” 平月出去后,顺修容也笑了笑站起身。 “太后娘娘刚刚不乐意喝药,臣妾去瞧瞧炖的胭脂米粥,您这几日胃口不好,那胭脂米最是养人。太后娘娘得给臣妾这个面子,一会儿好歹喝上几口。” 太后看着孝顺懂事的侄女,脸上也带了点笑意。 “去吧。” 顺修容扶着婢女的手袅袅走出了寝殿。 在长廊下,她依稀还能够听到外殿上官御女的求情声。 真是字字泣血,多么动人的姐妹情深。 “娘娘,您说这庶人纪氏,她入宫才多少时日,还养病了几个月,后又禁足了两个月,怎么就和这上官御女关系好到了这种程度?上官御女也入宫三年多了,如今这般模样,真让奴婢觉得陌生得紧。” 小宫婢听着那声声哀泣,倒不觉得感动,只觉得费解。 听闻,这上官御女当初失子之后,还跪在凤仪宫门口求皇后娘娘解了纪氏的禁足。 生生把自己小产后未曾痊愈的身子给跪垮了。 可是,这纪氏也没听说对上官御女有过救命之恩,更没听过两人有过什么亲缘关系啊。 怎么就如此疯魔了呢? “你也觉得不对是吗?” 顺修容收回视线,继续往内膳房走去。 “连失去的孩子也不管不顾。要么,就是真的情真到了如此境地。要么,就是被人害了。” 要么被下了药,要么被人用言语挑唆。 可无论哪种,可见这位上官御女都算不上个聪明人。 不聪明的人,从来在这后宫里很难活下去。 一抹浅淡的笑意在顺修容的唇角漾开。 “你以为,太后看不出来?不过是心里窝着火罢了。” 太后对外说是风寒,可是,私底下太医署的心腹太医悄悄跟太后说过。 她这是中毒。 而且,毒已经下了至少十年了。 那下毒之人极为谨慎,下的毒剂量很少,且最近几年也未曾下过。 故而,一直未曾真正发作。 如今毒发,是因为前些时日太后新换了安神汤药,药方和这毒冲撞,故而早早发作了出来。 不过太医也说,如今毒发,反而是好事。 因着发作得早,对身体的伤害也没有那么大,好好休养着,虽然会大伤元气,可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十年前,那时候皇帝还没有登基,便是先帝后宫的妃嫔所做了。 如今,那些人有子嗣的都被接出了宫,没子嗣的也都去皇观修行去了。 太后便是想要发落,也找不到人,更无法下手了。 说穿了,太后不过是这红墙内女子所能达到的巅峰罢了。 要说权利,也只在这红墙之中。 她更没办法跟圣上说这些事。 因为还要在圣上面前维持自己慈母的表象,怎么能让圣上知晓,当年她也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走过来的。 所以,心里窝火得很,自然看上官御女不顺眼了。 “罢了,说旁人做什么。我们,不也是在这宫里熬日子吗。” 收敛起了笑意,顺修容又再度成了那个娴雅淡泊的宫妃。 这宫里,谁又有资格同情谁呢? 第34章 争宠 “废物!” 正在用晚膳的安静越,听到上官令好被降位同时挪回宫中禁足的消息后,气得直接将手中的筷子狠狠摔在了桌子上。 一旁的宫婢早就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喜怒无常,忙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安静越如何能够不气。 纪姐姐如今被打入冷宫,成了庶人不说,还赐下跪刑这般折磨人的刑罚,这是要生生要了纪姐姐的那双腿。 定是皇后故意挑唆的。 此刻,安静越的想法,竟然和自己的好姐姐出奇一致。 她将这一切,全都推到了陈皇后的头上,觉得是陈皇后忌惮皇帝对纪容卿的情意,害怕将来纪容卿得宠生子,威胁到了她的后位,所以趁此机会故意将其打入深渊。 甚至,安静越觉得,盒火的意外,也是皇后故意设计的。 此时的安静越并不知晓,她愤慨之下的所想,竟然意外猜中了事情的真相。 不过,安静越虽然恨皇后,却也知道,此时自己出头并不是好时机。 她不过是个新入宫的妃嫔,最末等的采女,根本不得恩宠,人微言轻。 她的求情,根本无法在这后宫中激起多大的风浪。 所以,她才故意挑唆上官令好去出头求情,想要把这件事闹大,最好闹得太后心烦,闹得帝后过问,闹得阖宫不得安宁。 圣上是对纪姐姐有情意的,不然当初不会赐下淑这般意义珍贵的封号。 如今处置,想来也是因为顾及皇后和皇后背后的陈家。 若是上官令好把这件事闹大,是不是也给了圣上一个机会。 圣上心里定然也是不想自己所喜爱的女人受此苦楚吧。 哪怕是免了跪刑也是好的。 这是她的最后一赌。 所以,她故意用了些手段,让上官令好在激动之下轻易被挑动了情绪。 不然,上官令好也不至于被太后降位了还在那里死跪着不走。 可惜,还是未能救得了纪姐姐。 “去把尾巴扫干净,别让人发现了什么。” 既然未能赌成功,那就要立刻收尾,免得把自己搭进去。 安静越此刻的脑子格外清楚。 她必须要好好的,才能够留待来日,将纪姐姐安稳救出冷宫。 不然,纪姐姐就真的只能一个人在冷宫里受苦了。 “是。” 宫婢忙爬起身准备退出屋子。 “等等,你知道今夜是谁侍寝吗?” 这个时辰,今夜侍寝的人是谁,消息应当传出来了。 小宫婢低着头道。 “是瑶御女。” 瑶御女。 真受宠啊。 摆了摆手让宫婢下去后,安静越略坐了片刻,起身走到了内室,打开了她床头的一个宝石匣子。 看着里头的东西,她的眼神越发坚定了起来。 姐姐入冷宫已经成了定局,既然改变不了,那她就要帮姐姐守住恩宠,守住皇帝的心。 在纪姐姐入冷宫的这段日子里,谁,都不可以夺走陛下的心。 几日后,圣上在百花园内,遇到了正在赏花的安静越。 当夜,便召了安静越侍寝。 而这位姿容并不如何出众的安采女,竟是一跃成为了宫里的宠妃。 凤仪宫内。 “这些时日,安采女可真是和你平分春色了。也是厉害,家世美貌在这后宫里都不是一等一的出色,之前侍寝时也未见陛下如何喜爱,如今却是连着四日的风光。” 陈皇后翻看完彤史,抬头看向下首的桑月见,轻笑一声。 桑月见的脸上,并没有被人夺了恩宠的焦急或是不甘,依旧十分平静。 “庶人纪氏才入了冷宫半月,她的好姐妹便已经得宠如此。想来纪氏听到这个消息,也定会为安采女欢喜的。” 陈皇后的笑意更深了些许。 “是啊,好姐妹,自然是真心欢喜的,也该让冷宫里的纪氏开心些才是。对了,本宫的内膳房刚刚炖好了一碗党参乳鸽汤,你帮本宫去给公主送去吧。” 听闻此言,桑月见立刻起身盈盈行礼。 “是,嫔妾明白。” 这个时辰,陛下会去永宁殿看望乐安公主,这半个多月来每日都是如此。 如今,陈皇后让自己去送汤,便是让自己多一个见陛下的机会。 自己自然要接好。 圣宠,于自己而言,可是极为重要的。 陈皇后看着桑月见离去的背影,心中也是很满意。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明月奴为自己收的这份投诚,倒的确是可心意,也算安抚了陈皇后这些时日来被上官令好折磨的精神。 “冷宫那边如何了?” 陈皇后微微侧头看向朱樱。 朱樱微微一笑。 “娘娘放心,冷宫里头的人多是先帝时贬进去的废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个个在里头备受折磨,做事都疯疯癫癫的。如今好不容易进去了个新人,她们可不得好好新鲜新鲜。” 不过,朱樱想到了自己发现的另一件事,忙低声道,“娘娘,奴婢发现,宫中有人手好似在接济纪氏,给其在膳食上关照了不少。不过,冷宫暂时还没伸进手去。” “是谁?” 纪氏入宫才几天,除了上官令好和安静越,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交好的宫妃吧,居然还有人能够帮她,真是受上天眷顾的命格啊,到哪里都能走出一条生机。 “似乎,是静太妃的人手。” 静太妃? 陈皇后蹙起柳眉。 静太妃是先帝时候的嫔妃,如今在皇观中居住。 但静太妃膝下是有一子的,便是永安王宣铎。 不过是永安王如今尚未成婚,待大婚后,便会将静太妃接进府中荣养。 静太妃为何要帮纪容卿。 还是,和永安王有关? 想起宣明曜说的话,陈皇后不由地越想越多。 “找人先盯着,若只是在膳食上照顾,那便不必理会。若有更多动作,立刻来寻本宫。” 这永安王,怕还是以为如今的后宫是他母妃在时的样子了,居然那么信任静太妃留下的人手,觉得可以瞒得密不透风。 可惜了,如今的后宫,是她陈持盈的天下。 这后宫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倒要看看,他们预备做些什么。 第35章 崇贤馆 永年殿内,桑月见正坐在床榻边和宣明曜说着话,突然,圣上走了进来。 “明月奴,今日伤势可好了些?” 圣上刚问了一句,便看到了坐在床榻边的桑月见。 “月见你也在这儿。” “是。嫔妾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因着赶去给太后侍疾,便让嫔妾把准备好的党参乳鸽汤给乐安公主送来。嫔妾也想来探望乐安公主,于是便接了皇后娘娘的这桩美差。” 桑月见起身,盈盈给皇上行礼,被皇上一把扶住了臂膀。 “起来吧,你是个尊敬皇后的。” 圣上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只以为桑月见是出于对自己的一腔爱慕,才如此勤勉给皇后请安。 甚至连永宁殿探望公主,也都是因为明月奴是为了救自己才受了如此重伤,她心中爱屋及乌的缘故罢了。 她是一个心思再简单不过的小女儿家,一切的爱恨憎恶,都源于朕。 想到这里,圣上虽然顾念这里是公主的居所,一些话不好放在面上说,但还是拍了拍桑月见的手,轻声道,“你的心意,朕都记在心中。” 宣明曜此刻正趴在床上。 一身青色的软袍披在身上,遮挡住了伤处的骇人。 见到这一幕,她的眼神里划过一抹隐晦的讥讽。 父皇还真是,新欢旧爱,都不肯辜负。 宠着安静越,也不忘了桑月见。 只是不知道,此刻心里还有几分那身在冷宫里的纪容卿。 可惜了,程让出于避讳,被留在了门口,没跟着一起进来。 否则,自己还真想看看,程让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脸上会是何等表情,会不会在心里愈发为他的纪主子感到委屈? 此时,圣上已经走到了宣明曜的床榻边,他仔细看了看宣明曜的脸色,也亲自掀开软袍看了看后背处伤口的愈合情况,脸上的疼惜之色也更深切了些。 “朕听你母后说,这几夜你都疼得睡不着觉。伺候你的太医呢?看看有没有办法为你开一些安神的汤药。” 轻轻笑了笑,宣明曜拉住了圣上的手,稚气道,“儿臣体质特殊,安神汤药里的许多药材,儿臣都有些不适用。不过周太医已经想了办法,制出了一张新的方子,如今正在后面看看煎药呢。想来,儿臣今晚便能好眠了。” 桐君和绿绮二人搬来了椅子,圣上一撩袍摆,坐了下来。 听到宣明曜的话,他点了点头。 “这个周太医,伺候你也算尽心。”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放在宣明曜床榻边的那一沓澄心堂纸。 随手拿起,上头的内容倒是让圣上惊了一下。 那居然是他之前写过的一篇关于民生的词赋。 翻到下一张,是两本书籍的誊写。 略一回想,圣上想起,这是他两个月前在崇贤馆考校学子文章的时候,提起的两本书。 《河防—览》、《治河书》。 这两本书,是专讲水利之术的,虽然内容扎实,但也读起来十分枯燥。 当时,他是在崇贤馆内谈到了南省雨季的水患一事,所以提及了这两本书。 不过,如今皇子还年幼,字都还没认识几个,哪里能读这么晦涩的书籍。 虽说崇贤馆内有年龄大一些的其他王孙贵族子弟,可圣上也并没多放在心上。 提起这两本书,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没想到,竟是在这里看到了。 这些字迹,和抄写的《孝经》字迹如出一辙,显然是出自自己的女儿之手。 只是,她写这些做什么? “陛下,嫔妾刚刚便是在和乐安公主说这些呢。” 身后,桑月见娇媚的声音,恰到好处响起。 “嫔妾来的时候,乐安公主正在上药,嫔妾也不便打扰,便坐在屏风外等候。结果,看到桌案上放着这些,一时好奇,便看了几眼。伺候的婢女说,那是公主受伤前一直在誊写苦读的。受了伤后也未曾落下,虽然不方便缮写了,可日日还是要看上好几遍。没想到公主如此年纪,便在看如此深奥之书。嫔妾在家中之时,未曾读过几本书,所以素来羡慕腹有诗书之人。陛下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不想公主也是如此,笃实好学,手不释卷,真是让人敬佩。” 桑月见这番话,可谓是说得漂亮极了,宣明曜都忍不住要在内心赞上两句。 不仅消除了父皇的疑心,免得他怀疑这些东西是自己故意放在床榻边给他看的。 同时,还暗戳戳抬了父皇一把,最后隐晦表达了她的倾慕之情,更立足了她那无心机又一心爱慕皇上的人设。 一举三得。 果然,不愧是能和纪容卿这个天命之女打得有来有回的厉害人物,若不是纪容卿有程让、谢望之和宣铎这些涵盖了前朝后宫的堪称无敌一般的阵容,仅凭她和安静越以及上官令好,还真斗不过这桑月见。 圣上听完了桑月见这一番话,神色更加柔和了几分。 “你如今在读这些了?” 他看向床榻上的宣明曜,低声问道。 “是,儿臣听元景提过,父皇之前在崇贤馆考校他们功课的时候提过这几本书。元景还小,尚在启蒙学字阶段。儿臣多识得几个字,所以便起了好奇心,央着母后为儿臣寻来了这两本书。至于那份词赋……” 宣明曜的眼神里,是亮闪闪的孺慕和崇敬之情。 “儿臣曾听母后念过一句,觉得父皇写得真好。可惜,儿臣没有多少才学,只觉得好,却品不出为何好。所以,便想着多誊写几遍,或许便能更明白一些。” 圣上听过的溢美之词多了,却是第一次从自己的孩子口中得到这般夸赞。 来自孩子的直白的崇敬,让圣上瞬间龙颜大悦。 他想到这之前宣明曜所表现出的种种孝顺之举,只觉这孩子当真是对自己尊崇万分。 “你如今年纪还小,待大一些,自会明白这词赋的含义。” 不过,宫中女官教导,在词赋文学这方面,的确是会略弱一些。 毕竟,历来皇家公主重的,是德行,而非这个。 圣上看着宣明曜珍而重之地抚摸着那些纸张,心中一时也是感慨。 而这时,一旁的桑月见恰到好处又插进了话来。 “怪不得,嫔妾之前去给皇后请安的时候,同皇后娘娘闲聊时说起,公主每日总是守着等太子殿下下学去皇后宫中,会细细问今日陛下是否有去崇贤馆,若是有去,可说了些什么,提了什么书册。而后更是要照着陛下您给皇子布置的功课,自己也做一份。公主对陛下的这番孺慕,真是让人感动。” 哦? 圣上挑了挑眉,来了兴趣。 “那些功课,你也有做?” 他看向宣明曜。 第36章 破例 虽说如今皇子们年纪很小,但是皇家的皇子教育,素来都是十分严苛的。 既然享受了天家富贵,自然也要付出相对应的努力。 大皇子如今不过五岁,太子也还不满四岁,但是便要寅时起去崇贤馆上课。 每日读书要满五个时辰,回来后功课也要写上一两个时辰。 元景就因此哭过很多次。 像他这般年纪,在许多人家里还是被人抱着玩闹的年纪,却要每日练上好几张大字,手写得抖了都不敢停。 陈皇后心疼,却也不能说些什么。 毕竟大雍每一代皇子都是如此过来的,尤其元景又是太子,若不能比其他兄弟更为出色,那根本坐不稳太子的位子。 从重生回来之后,宣明曜就已经在布局了。 进崇贤馆这件事,于她而言,是势在必得之事。 所以,那些功课,不过都是布局的一环。 宣明曜上一世,并未像其他皇子一般接受过崇贤馆的教育,可是,她到底是活到了二十九岁,更是在漠北生生挺了十四年的人。 漠北对于女子参政的态度,更为开放和接受。 她虽然因为大雍公主的身份被摒除在核心圈子之外,可终究也是能够接触到不少开放的思想和言论。 那是一个和大雍完全不一样的国度。 二十九年的生涯里,她做过十五年的大雍公主,做了十四年的漠北汗妃,见过太多人,太多事。 也读过了太多书。 甚至在被漠北排挤在外的时候,书籍便是她最好的密友。 她从大雍和亲的时候,是带了不少书籍的。 那些书籍,陪伴了她最难熬的十四年光阴。 所以重生回来后,她虽不能说和朝堂之上的那些经史子集无一不精的大儒文臣相较,可自认也是有一些自己的见解在身上的。 那些她所做的功课中,虽然顾及如今的身份,不少措辞和字眼都故意往稚嫩了写,可观点和方法这种东西,不会因为稚嫩的语言和表述而被磨去光彩。 圣上看着桐君拿来的那厚厚一沓纸张,越看眼中神采越盛。 “父皇,那些只是儿臣的一些浅见,儿臣才疏学浅,让父皇见笑了。” 可圣上却立刻摇头。 “才疏学浅,你这若是才疏学浅,岂不是让崇贤馆那大半学子都抬不起头。” 这些策论写得虽然稚嫩,看得出的确是没有人仔细教导过相关学问,但许多观点却是让他都有眼前一亮之感。 没想到,他的女儿居然如此聪慧。 是了,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一个至纯至孝之人,处处像极了自己,自然也应当是聪慧的。 圣上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 “好!好!你写的这些策论,虽然不够规整严谨,但光彩之处足以压过这些不足,尤其是这篇关于治水的策论,看得出,你确实熟读了《河防—览》、《治河书》这两本书籍。这两本书晦涩难懂,你居然能看得懂。” 圣上放下手中的纸张,状似无意提问了几处书中的问题。 而宣明曜全都对答如流。 不光对答如流,她甚至还有自己的一些见解。 虽然有些地方还是能看出孩子的天真和稚嫩,实际在执行的时候也极难落地,可也不难看出,她的确是仔细研读了这些书籍。 那些天真和稚嫩,不过是受制于年纪以及她并无专人教导过罢了。 若是有人教导…… 圣上的眼中划过了一丝沉思。 纪容卿的事,他知晓,皇后一直颇有微词。 毕竟明月奴身上落了疤痕,对于任何一个母亲来说,这都是不能容忍的。 可自己还是保下了纪容卿的性命,为的自己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虽说身为皇帝,万事皆可专断。 但是到底是自己的发妻,为自己诞育了一子一女,明月奴更是孝心救父。 罢了,到底是自己有些对不住她们母女,便多给一份恩典吧。 圣上笑了笑,看向床榻上的宣明曜。 “你很向往太子他们能够在崇贤馆读书吗?” 宣明曜的脸上,瞬间绽出了一抹不加掩饰的艳羡之色。 可很快,她便垂下了眼眸。 “儿臣不敢。” 不敢,而不是不想。 若是不想,怎会写了这么多的功课,怎会日日问元景崇贤馆的功课讲了些什么,又怎会将那些晦涩难懂的书籍读得如此通彻。 “哦?朕本来还想说,若是明月奴真的如此向往,便允你伤愈之后,便可前往崇贤馆同诸皇子一同读书。既然你说不敢……” 圣上故意将话停在了这里。 只见宣明曜惊喜抬起了头,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和满满欢喜。 “父皇,您,您说什么?儿臣,儿臣也可以去崇贤馆读书吗?” 看着宣明曜这副模样,圣上的心里更加笃定了几分。 今日这番场景,并不是皇后故意设计的。 毕竟,太子如今年幼,若是明月奴入了崇贤馆,她到底年长太子几岁,可以帮着太子在崇贤馆内拉拢王公贵族。 帝王多疑,他难免多想几分。 可宣明曜如今欢喜真实的模样,和她对于那些书籍的熟读贯通,让皇上终于打消了所有疑惑。 皇后便是再能算计,明月奴可只是个孩子,她如何能够演出现下这等模样? 且若不是真心爱读书,这些书籍也不是强逼着就能读懂的。 是自己多疑了。 “自然,你是朕的长女,如今更是获封了乐安公主,位比亲王,去崇贤馆读书又有什么?朕允了,待你伤愈之后,便去崇贤馆与诸位皇子一起读书。只是明月奴,读书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更不能轻易打退堂鼓,你……” “儿臣绝不会打退堂鼓!父皇给了儿臣这个机会,儿臣一定会好好读书,定不会辜负父皇对儿臣的期盼和厚爱!” 宣明曜目光灼灼看向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可圣上却浑然不生气,只觉得明月奴真是高兴坏了。 “好!好!” 一旁的桑月见也忙适时开口。 “圣上果然是明君慈父,嫔妾听着,都为公主开心呢!” 一番吹捧下来,圣上更加飘飘然,只觉自己果然英明到不行。 一个决定,不仅安抚了皇后和陈家,更褒奖了自己的宝贝女儿,还让爱妃对自己如此崇敬。 真是明君之举啊! 第37章 难熬 皇上最后是笑眯眯从永宁殿走的。 走的时候,还没忘记拉上桑月见。 他这几日没有召幸桑月见,如今在永宁殿见到了,也念起了桑月见对他痴心一片的情意跟好处。 加上刚刚被桑月见几句陛下英明给吹捧得飘飘然,自然今晚便准备召幸桑月见了。 而皇帝一离开,宣明曜脸上装出的笑意和天真瞬间消失了。 演戏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上辈子,在皇宫里苟延残喘的时候也好,在漠北被人提防看笑话的时候也罢,为了不让人看轻,为了保全最后一份尊严,她也没少演戏。 更何况,如今的父皇,登基数载意气风发,前朝后宫都是一派和顺平静,没了夺嫡时候的步步艰难,没了初登基之时的夙兴夜寐,如今大权在握,心下也是难免自大几分,自然也好糊弄得很。 抄写《孝经》,便是为了在父皇的心中立下一个自己纯孝且知书懂礼的形象,这是计划的第一步。 而后,便是夜宴救驾。 其实,她当时完全可以让父皇受的伤重一些。 比如自己扑上去挡的时候,稍微偏那么一点儿半点儿的,若是父皇面上落下了伤疤,说不准对他的宝贝卿卿也就没有那么多犹豫不定了。 毕竟,就算再宠爱一个女人,他心中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己。 不然,也不会在当初得知纪容卿和旁人有私之后,毫不犹豫准备下手处死纪容卿。 要知道,那时候的纪容卿可不是如今的纪采女,而是为他诞育下了两子一女的宸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来形容都毫不为过。 就算再被天命之女所吸引,他终究是天子。 可宣明曜在短暂思考后,就放弃了这一想法。 一则风险太大,就算成功伤了皇帝,但是皇帝盛怒之下,怕是满后宫要翻个底朝天,她不敢去赌母后的算计藏得密不透风。 君权的可怕,是超出想象的。 当初纪容卿的私情也是藏得很严实,不也被查了出来。 若不是程让的背叛加码,怕最后纪容卿也得栽进去。 如今若真弄成刺王杀驾,到时候,极容易把母后自己以及太子都给牵扯进去。 她是想纪容卿死,可那是建立在她们一家三口安稳无虞的基础上。 二则,若是父皇受了伤,那自己的救驾之功,也就折损了大半意义。 所以,如今的局面,是最好的结果。 让自己入崇贤馆,是父皇的决定,而非自己主动求来,日后便是父皇觉得不对,那和自己也没有半分关系,更不会招来忌惮。 放松下了心神,宣明曜将自己埋在了枕头中。 崇贤馆,自己重生回来后百般算计,终于算是谋来了。 “你说,陛下今夜召幸了瑶御女?” 安静越本已经做好了今夜继续侍寝的准备,没想到,却听到了这样一个令她有些意外的消息。 “是,奴婢从贤妃的宫人那里听到的。” 安静越不过是个采女,就算如今得宠,但到底时日尚浅,根基不深,宫里没多少打探消息的通路。 可她如今所居的,是云光殿的偏殿,正殿的主位便是三皇子的生母贤妃。 贤妃不得恩宠,但为人倒是十分大度,也乐得卖安静越这个如今的新宠几分面子,便让自己身边的人透了这个消息给她。 贤妃也是想安静越能够将圣上的宠爱多留一些时日的。 毕竟,她得宠,也是云光殿的脸面。 且安静越位分低,她也不担心短时间内被人跳到头顶上。 “行,知道了,下去吧。” 出乎意料,安静越倒并没有什么过大的反应。 将人都遣出去后,安静越拨弄着自己腰间的香囊,脸上的表情有些难以捉摸。 瑶御女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威胁。 她有把握让圣上对自己盛宠不衰。 不过,她如今倒是十分担心纪姐姐。 她一直想派人在冷宫中打点些银钱,哪怕能让纪姐姐吃穿好一些也可以。 按理说,如今她是圣上的新宠,六局的人也该卖她一份脸面。 可不知为何,这件事却推进得格外困难。 直到,她发现有人似乎也在六局使劲儿,想要帮自己的纪姐姐一把。 但她如今在宫里的势力太薄弱,还探听不出来那股势力到底是谁。 这让安静越心中愈发烦躁。 纪姐姐不在身边的每一分一秒,她心里都难熬得很。 她得想个办法,尽快把纪姐姐从冷宫捞出来。 安静越在烦心的同时,她的纪姐姐却正在和人为了一口吃的大打出手。 “你放肆,那是我的膳食,你岂可抢了去!” 纪容卿扶着霁云的手,一瘸一拐走了过来。 她只觉快被气得昏厥了过去。 她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从小到大围绕在身边的尽是夸赞和宠爱。 便是入了皇宫禁足的那些时日,也有皇帝的内膳房送来的上等珍馐。 何曾想过,自己居然有一日会为了两碟子青菜和人在此争吵不休。 霁云将自家主子护在身后,也是警惕盯着面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今日,六局送来的膳食,她刚拎到手里,就被这个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疯女人夺了去。 自己想要去夺回来,还被她咬了一口,右手一个血淋淋的齿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纪容卿在屋子内听到了动静,踉跄出来查看,便看到了霁云在和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抢食盒。 她这些时日每日都要跪刑,双腿饱受摧残,走路都是一种折磨。 纪容卿认识那个女人。 是前朝的一位充媛,因为谋害皇嗣被打入冷宫,在这里已经待了二十多年了,听说进来没两年人就疯癫了。 可再疯癫,也不是她抢自己饭菜的理由。 纪容卿知道,自己的饭菜可是比其他庶人要好一些的。 她不知道是皇帝眷顾,还是程让在这其中使了力气,但能过得舒服一些,她心里总是好受些的。 却没想到,连一口吃的都要被别人抢去。 冷宫里的膳食,一日只送一次,若是被这疯女人抢去了,自己今日可就没的吃了。 纪容卿如今本就胃口极好,要是饿上一天,她简直不敢想。 “还给我!” 纪容卿也不顾腿上的疼痛,上前几步,一把拉住食盒,想要将其夺回来。 一向总是遗世独立的纪容卿,不得已也为了一口吃的,亲自上手和人争夺了起来。 第38章 背后的算计 “啊!” 纪容卿刚伸出手去抢夺食盒,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个疯女人一把抓住右臂扯到了身前。 那人力气极大,纪容卿的左臂原本是由霁云扶着,这人等于一下子将两个人一把力气扯了过去。 而纪容卿的腿本就因为这几天的跪刑而疼痛难忍,这下被用力一扯,右腿直接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别了过去,纪容卿瞬间发出了疼痛的尖叫。 还没等纪容卿反抗,那个疯女人便直接低头咬在了纪容卿那纤细白嫩的脖子上。 “主子!” 霁云这下也顾不得自己手的疼痛了,忙冲上前去,用尽浑身力气将那个女人的嘴扒开。 “贱人,你敢跟本宫抢东西,本宫必要让你好看!本宫是皇上最宠爱的丽充媛,谁敢放肆!” 那个头发花白的疯女人好似不怕疼一般,被霁云的力气掰得嘴角都有些裂开了,可嘴里还喊着什么要将贱婢杖毙之类的疯话,好似又陷入了曾经的荣华富贵中。 而后,她又疯癫癫打开了食盒,直接用手抓着吃起了饭菜来。 边吃,还边哼着意义不明的歌谣。 霁云此刻根本没空理会她,她忙扶起自己因为疼痛跌倒在地上的主子,小心查看着她脖子上的伤口。 “出血了,主子!” 霁云带着哭腔喊道。 什么?! 纪容卿愣在原地,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终于,在霁云焦急的喊声中,她方才回过神来。 在霁云的搀扶下,她也顾不得什么饭菜了,想快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可一抬腿,右腿便是钻心的疼痛。 她的腿! 纪容卿最后是被霁云背回去的,回到屋子里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一身的汗。 纪容卿是因为疼痛所出的冷汗。 而霁云则是累得。 纪容卿如今住的这间屋子简陋得很,除了基本的床和桌椅,只有一架已经腐朽不堪的妆台,和妆台上的一面模糊不清的铜镜 。 那铜镜实在太模糊了。 纪容卿看不清自己的伤口,但能看到,霁云用来给她擦血的粗布帕子很快被血浸透了。 右腿如今也根本动弹不得,轻轻一碰便是钻心的疼痛。 好在,当初入冷宫的时候,程让特意给留出了时间,霁云贴身藏了一些银子。 大约是程让叮嘱过,那些人也没有搜身检查,便让霁云她们带进了一些保命的银钱。 一见这血不好止住,她忙拿了一锭银子去冷宫门口找看守的禁军求助。 禁军身上都会有止血药粉,毕竟不定什么时候受伤,对于武人来说,这种东西都是随身携带的必须物品。 很快,霁云便拿着一瓶子止血药粉回来了。 她手里那锭银子还在。 “主子,看守的楚大人给了这瓶药,奴婢给你上药吧。至于腿伤,他说帮忙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个医女过来瞧瞧。” 冷宫是不能召太医的,只能花钱找太医署的末等医女偷着来瞧瞧。 小心将止血药粉洒在伤口处,霁云看着那惨不忍睹的伤口,眼泪根本止不住。 “太欺负人了,主子,您何曾受过如此委屈。这伤口如此深,弄不好要留疤的。” 纪容卿瞬间红了眼眶。 “霁云,你说我还会有从这里走出去的一日吗?” 她原本还可以劝说自己,可以慢慢在冷宫里熬着,等着圣上重新想起自己的一日。 可如今,她好害怕。 她怕的不是那些疯癫了的庶人。 而是怕,自己有一日也会成为那种疯疯癫癫的模样。 她本以为,自己哪怕入了冷宫,有着天命眷顾,也不会过得太差。 但不知为何,冷宫里这些疯女人,好似一点儿不受自己影响,对自己和对旁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们不会对自己有善意,也不会有特殊的恶意,就像今天的疯癫,其实也并不是特殊针对自己。 纪容卿进了冷宫这半个多月,看到过好几次冷宫里的疯子打架,重的时候互相撕咬都是有的。 外头那些看管的禁军也根本不会理会,只要她们不走出这冷宫惊扰了外头的贵人,在里头便是互相捅刀子也没人会管。 纪容卿进了这里头,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普通。 她甚至想过,是不是上天对自己的眷顾没了? 好在前几日,她主动放下脸面,和外头看守的几个禁军搭了话,发现他们对自己依旧很轻易就产生了好感。 尤其那位打头的小头领楚琊楚大人,他看过来的眼神,纪容卿很熟悉。 是迷恋和倾慕的。 如此,纪容卿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的魅力还在。 可是,这一宫的疯女人,还是让纪容卿十分无力。 这些人疯癫到,甚至自己想跟她们好好说话都做不到。 直到今日…… 当那份疯癫冲向自己的时候,纪容卿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 太可怕了。 自己如果一直待在这里,会不会有一日也变成这个模样? 会不会,她那所谓的上天眷顾,在这里头,也会慢慢失效? 她也会成为一个曾经的宠妃,如今的疯婆子。 不,自己或许还比不过她们,至少她们还曾经坐到过高位,而自己只是一个采女。 此时的纪容卿,对于争宠,提起了无比的动力和渴望。 “会的,主子。陛下把您送进冷宫,并非是冷待了您,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在保护您。” 霁云为了安慰自家主子,只能拼命绞尽脑汁想理由。 结果,还真被她想到了一个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 “保护我?” 纪容卿愣愣地看向霁云。 她如今,太需要一个能够坚持下去的理由了。 “对!您看,盒火出事,是在众宗亲面前,若是不对您加以惩戒,宗亲定然是不答应的。而大公主又受了伤,皇后是那样睚眦必报的一个人,若是不处置您,在后宫里,皇后也定然不会放过您。甚至怕是太后也会因为陛下对您保护太过而出手。到时候,您岂不是成了前朝后宫的眼中钉。不如以打入冷宫来收尾,这样您受了惩戒,日后再复宠,也没人敢再拿这件事说嘴。” 霁云越说越流利,到最后,竟是自己也信了。 第39章 担忧 不光纪容卿需要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霁云也需要。 她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姐妹霁雨被拖走的。 在冷宫的这些日子里,霁云每夜都在悄悄哭泣。 霁雨被杖责六十又逐出宫去,身子必然是要落下残疾,之前霁云听霁雨说过她的家里,上头一个哥哥,下头还有个幼弟,全家人都指望着她在宫里的这点子银钱。 这也是当初霁雨为什么到处求人想到纪容卿宫里伺候的原因。 她在选秀的时候,曾经在宫道上偷偷瞧过纪容卿一面。 当时霁雨便觉得,这位主子如此貌美出众,入宫后必然会得圣心。 若是能够跟在宠妃身边,她也能多得些赏赐,还能私下给自己攒点儿嫁妆。 她家里那个情况,想来必定不会多为她的婚事打算,若是伺候好了主子,说不准主子还能给指一门好婚事,要是能够嫁给皇城的内禁军,她这一生也算是有指望了。 可如今,霁雨被人打了六十杖又成了罪婢逐出了宫,霁云几乎都能够想象,她会面对怎样的将来。 她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子银钱,也都帮着主子疏通关系和打点下人花得差不多了。 霁雨她日后,可要怎么办啊! 霁雨为了主子落得如此下场,可进入冷宫这些时日来,霁云从未听纪容卿提起过一句霁雨。 就仿若,她从来没有这个侍女一般。 霁云也是人,就算对主子敬若神明,可如今心中也难免会多想几分。 日后,她会不会比霁雨姐姐的下场还要惨? 她会不会就被锁死在这冷宫中,一辈子也出不去,见不到自己的家人了? 所以,她也只能在心中说服自己。 陛下心中是有主子的。 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保住主子性命的权宜之计。 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在这冷宫中坚持下去。 霁云的话,也给了纪容卿一些坚持下去的力量。 是了, 没错,自己从小就是得上天厚爱的,上天必然不会一直让自己待在这冷宫中。 圣上是喜欢自己的,他看自己的眼神,里头满是疼惜和爱意。 而且还有程让,他也不会让自己一直蹉跎在冷宫中的。 “你说得对,霁云。可如今我们一直在冷宫中受磋磨也不成,我们得让圣上知道,我在这冷宫中过得有多凄惨,这样圣上才会怜惜我,心疼我,想将我救出去的心才会更加强烈。” 纪容卿一把抓住了霁云的手,压低了声音道,“你去,跟楚琊说一声,让他给程让捎个信儿,把我今日所受的苦楚说给程让,最好让陛下知道这件事。哪怕不能立刻将我从这冷宫中放出去,好歹也让我过得更加舒坦些。” 霁云忙点头。 “奴婢立刻去办。” 楚琊的动作很快。 或者说,他是真心心疼纪容卿。 想到那个姿容绝世的女子楚楚可怜的模样,楚琊恨不能立刻打开冷宫紧锁的大门。 可是他好歹还有一丝理智,知道这大门若是未经允准打开,他的性命也要跟着丢了。 今天看到她在院中被那些疯女人攻击的场景,楚琊更是心急如焚。 他不能进入院中,只好给了那侍女一些伤药,可是她的腿怎么办? 乐安公主如今还未痊愈,跪刑便还要继续,可纪主子的腿受不住了。 再这么下去,就真成了废人了。 他托了宫中相熟的小内侍传话,下了值后,自己则是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芙蓉园内等候。 因着上次芙蓉园内的意外,一下折进去了三位宫妃,所以如今宫妃们也不愿来这里了。 除了侍弄花草的宫人,这里几乎罕有人至。 而如今,正好是宫人换值的空档,所以楚琊才敢大着胆子来这里等候。 加上这里是内外宫的边界地带,一会儿走的时候也不容易引人察觉。 否则,被人发现了在宫中不按巡防路线走动,轻则杖责,重则可是要丢了性命的。 在芙蓉园的假山后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一道有些阴柔的声音。 “传话之人可在。” “程大人,小臣在此。” 楚琊从假山后走出,朝着程让拜身行礼。 “是你找我?” 程让虽然在圣上面前恭谦,在纪容卿面前柔和,可到底是宫里内侍的顶尖人物,是陛下的心腹,在楚琊面前自然也是摆足了派头。 他上下打量了下楚琊,已经迅速认出了此人是谁。 晋文伯家的嫡次子,本来是在崇贤馆读书的,可惜学业上一直平平,完全比不过他那位庶长兄,于是为了出人头地,特意求了圣上安排进了禁军中,还特意去了护卫皇宫的北衙禁军千牛卫,想着能立下些功绩,也好为将来承爵做些铺垫。 可惜,他在千牛卫中也是劣迹斑斑,招猫逗狗,后来犯了错被打发去看守冷宫了,直接前程无望了。 这样一个人,纪主子怎么会找他来传信儿。 不过很快,程让就没工夫考虑这些了。 “什么?!” 程让是知道纪容卿每天要受跪刑的。 只是,他特意叮嘱过六局前去盯着跪刑的女官,说这位纪主子虽然如今成了庶人,可陛下心里还是记挂着的,让她们盯着的时候都长点眼。 按理说,有自己这一番话,那些人精一样的女官,不会盯得那么狠啊,怎么会才半个月就腿断了。 还是说,皇后下手了? 程让的脑子里快速运转思索着。 “前来监刑的女官倒还好,允许纪小主每个时辰略微休息上片刻,可那冷宫中的废妃和庶人,一个个如今都疯疯癫癫的,今日就有一个疯子庶人咬了纪主子不说,还在拉扯间,将纪主子直接拽倒在地伤了腿。明日六局的人若还去监刑,这如何熬得过去。” 楚琊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程让也没了刚刚沉着的模样。 他略一琢磨,低声道,“我这里不好去太医署,太过招眼反而给纪主子惹事。你去太医署找个医女给主子瞧瞧,至于跪刑,我来想办法。”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楚琊和程让分开后,准备去外宫边沿上的太医署。 结果,途中碰见了一队采仗。 最中间的四人抬的轿辇上,一位杏色宫装的丽人端坐其上。 楚琊忙低头靠墙回避。 只是,他心中也有些疑惑。 宫中二十七世妇以上的品阶才可有自己的采仗,可刚刚那位娘娘,鬓边的钗环制数,瞧着倒像是个低位妃嫔。 她是谁? 第40章 看诊 楚琊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他往前走了没几步,便碰到一位相熟的小内侍。 他本就不是多恪守规矩的人,直接就打听问出来了。 那小内侍一听他的描述便明白了。 “那是安御女啊。陛下如今最宠爱的嫔妃了,今日刚刚从采女晋位成了御女,还赐下采仗,如今她和瑶御女,是这宫里最得宠的两位嫔妃了。” 安御女? 那小内侍还在感慨。 “咱们当奴才的不好议论主子,不过你说,这人可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这安御女之前和冷宫那位庶人听闻关系极好。当时安御女还只是个小小采女,不得宠爱,还被那庶人牵连禁足。不想这才几个月,风水轮流转,人家成了宠妃,风光无限。” “干活吧你!乱嚼舌头小心让主子摘了你的脑袋去!” 楚琊听到牵扯到了纪容卿,脸色立刻变了,呵斥了那内侍几句,转身便离开了。 他急着去太医署,却没注意到,身后那原本垂头挨训的小内侍,悄然抬起了头,阴恻恻看向他的背影。 太医署内。 楚琊给了一些银钱,想找一位不引人注目的医女去冷宫。 但这太医署的人,最是怕沾染上是非。 若是宠妃宫里自然人人去,可这是冷宫,是关押犯了错的庶人的地方。 她们若是去了,一个不好被迁怒,前途尽毁不是,闹不好小命也得丢了。 楚琊看着遍求无人,脸色愈发难看。 就在这时,身后一道女声传来。 “是给谁看病?” 楚琊回过头,看到的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姑娘,身上穿着的,是太医的装扮。 “你是?” “太医署太医周绮安。” 女太医? 楚琊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忙低声道,“我是冷宫看守的千牛备身楚琊,是晋文伯的嫡子,我想请你去冷宫帮我给一个人看诊。若你肯给行个方便,日后有需要相助的地方,晋文伯府必定全力襄助。” 全力襄助? 周绮安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笑出声来。 这人哪里来的脸面,敢说自己能让晋文伯府全力襄助? 她虽然在太医署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也听过皇都里关于晋文伯府的一些传闻。 晋文伯的庶长子,如今在崇贤馆极为出众,圣上都褒奖过数次。 晋文伯如今身子不好,伯爵府的爵位,几乎已经落到了这位长子身上。 这楚琊,是皇都有名的不学无术,根本没有一争之力。 如今还敢这么说,弄得和自己多大脸面一样。 不过面上,周绮安只冷静点了点头。 “医者仁心,我便跟你走一趟。” 在去冷宫的路上,楚琊才知道,这周绮安原来是看顾乐安公主脉案的。 他一时有些犹豫踌躇。 在和纪容卿的短短几次交谈中,他也知道,纪容卿被打入冷宫,和皇后以及乐安公主脱不了干系。 乐安公主重伤,皇后步步紧逼,逼得圣上不得不把纪主子这般神仙一样的人物打入冷宫保全性命。 自己把看顾乐安公主脉案的太医请了去…… 似乎察觉到了楚琊的犹豫,周绮安拎着医箱停在了冷宫的门前。 “楚大人若是有所顾虑,在下回去便是了。” 说完,没有半分犹豫,转身便准备离开。 楚琊忙喊住了她。 他在宫里,能找到一个愿意来冷宫的太医着实不易,若是周绮安走了,纪主子的伤势可怎么办? 且她态度如此干脆,转身就走,应当也不是有什么坏心思的。 “劳烦周太医了。” 楚琊支走了看守的同僚,将侧门打开,让周绮安进去了。 冷宫内,自然是处处萧条,周绮安跟着楚琊,走到了其中一处屋舍前。 楚琊小心敲了敲门。 “霁云姑娘,我是楚琊,我带着太医来给纪主子瞧一瞧。” 很快,那屋舍的门便被打开,一个容颜憔悴的小姑娘走了出来。 “周大人。” 霁云看着来了能够诊治的太医,差点喜极而泣。 她生怕自家主子的腿出问题。 到时候,出冷宫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楚琊到底还有点儿分寸,没跟着一起进去、 他伸着脖子往里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一道身影躺在床上,恋恋不舍收回了视线,主动退到了一旁。 “我到外头盯着,别让人发现端倪,周太医,劳烦您了。” 说着,转身匆匆离开。 而周绮安则是拎着医箱走了进去。 屋内。 纪容卿微微抬起双眸,看向那个为她诊脉的人。 “你是太医吗?我竟不知,太医署内竟还有一位女太医。” 周绮安平静回道,“是,微臣周绮安,承蒙圣上看重,如今为太医署太医。” “是圣上让你来的吗?” 纪容卿听到圣上二字,眸子瞬间亮了几分。 可周绮安却耿直摇了摇头。 “是楚大人来太医署找医女前来诊脉,太医署内无人敢来,微臣刚刚成为太医不久,想多积攒一些脉案上的经验,故而跟着前来了。” 不是圣上啊。 听到了这个答案,纪容卿的眼神又再度黯淡了下去。 周绮安很快诊完了脉象,也检查了纪容卿的双腿。 她从药箱中拿出了一瓶药,放在了床榻边。 “将此药每日三次抹在腿部伤处,便可促进愈合。否则,您的右腿很可能会落下残缺,日后行走不良。这伤口,必须立刻用上药,否则越拖恢复得会越不理想,拖得时间久了,便是用上好的断续之药也会留有缺憾。至于脖子上的伤口,倒是无大碍,咬得不算深,用了止血的药,过些时日自然痊愈便可,也不会落疤。” 一旁的霁云听到这里,忙点头。 “奴婢定会好好给主子上药的。” 可决不能让主子的腿有问题。 纪容卿倒是一句话都没说,只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药箱收拾好,周绮安朝着主仆二人点头示意了下便直接离开了。 左右这两位如今都是庶人,也无需多礼什么。 而周绮安刚一走,还没等霁云将药瓶收起来,纪容卿却猛地抬头望向霁云。 “霁云,这药有问题。你去问问楚琊,这个周太医,到底什么来头?” 第41章 聪慧? 有问题? 霁云吓得手中的药瓶都没拿稳,扑通一声掉在了床榻上。 “主子,这,这怎么可能……” 自家主子都已经被打入冷宫了,对那些后宫娘娘们可谓是毫无威胁了,她们何须多此一举出手相害? “怎么不可能?” 纪容卿一副你怎么如此蠢钝的眼神看向霁云。 “这个周绮安,既然能够以女子之身在太医署坐到太医这个位子,那必然背景不会简单,怎么会是想多积攒一些脉案上的经验,就那么轻易跟着来了冷宫?且她来了之后,直接就从药箱里拿出了这瓶药,可见在来之前就知道我伤到了腿。楚琊去太医署找人来看诊,本身就是不合规矩的事,为了自身也为了我,他必定是谨言慎行,不该说的一句都不会多说,那这周绮安怎么能对我的伤势这么清楚?” 纪容卿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正确无比。 “且她刚刚百般叮嘱,让我一定要立刻上药,耽误不得,甚至拿什么若是耽误了会日后不良于行而让我心生畏惧。你难道不觉得这有问题吗?” 看着那一小瓶子药,纪容卿只觉里头仿佛是什么毒蛇猛兽一般让人心惊。 霁云此刻对自家主子的盲目崇拜光环还在,听到这里,也觉得是十分有道理。 “奴婢立刻去找楚大人问清楚。” “嗯” 纪容卿点了点头,而后又叮嘱了一句。 “在门口问,问清楚再回来。若他问起我,就说我睡过去了。” 除了一些必要的时候,纪容卿轻易是不想看到楚琊的。 一个冷宫禁军,就算是晋文伯的儿子又如何,照旧是没出息的东西。 若不是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加上也是为了确定自己对男人的吸引力还在不在,不然楚琊这种人,怎么配自己好声好气同其说话? 霁云大概是一炷香的功夫后回来的。 她面露惊慌,低声道,“主子,您果然聪慧。那周太医是伺候乐安公主脉案的。她能够成为太医,也是皇后和乐安公主美言。楚大人说,周太医在来的路上跟他主动说了这件事。但是如今太医署无人敢来冷宫,唯有周太医愿意前来。他怕在您面前说明了周太医的身份,会让您心生厌恶不愿医治,故而才瞒着了。” “蠢货!” 纪容卿简直要被楚琊的自作聪明气笑了。 不过,霁云打听来的消息,也让她的所有推测都更加合理化了。 “这周绮安倒是聪明。她先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反倒在楚琊那个蠢货那里降低了嫌疑。而且,她摸准了楚琊会因为害怕我顾虑皇后母女这重关系不接受周绮安的诊治,所以特意瞒下了周绮安的真实背景。只是没想到,周绮安太过心急,还是让我发现了端倪。” 此刻,纪容卿已经可以断定,这药必然是有问题的。 而且,应当是致命毒药。 若只是想要自己残废,自己如今只是一个庶人,她们只要拖着不给自己诊治,小伤也能拖成大伤,到最后完全不用出手就能遂了心意。 如此大费周章,只能是因为想要自己的性命! “你再去找一趟楚琊,让他去找程让,让陛下务必要来一趟冷宫,就说,我快被人害死了,想见陛下最后一面。” 纪容卿的心开始扑通扑通猛烈跳着。 如果这次机会能够利用好,她不仅能够反手设计皇后母女一把,更能从这冷宫中顺利走出去。 “是。” 霁云又立刻急匆匆跑出去传话了。 纪容卿摸了摸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右腿,第一次对自己的伤有了几分庆幸之意。 若不是这次伤,怕还是没办法这么快找到走出冷宫的机会呢。 程让在听到楚琊传来的消息后,也是一惊。 他想立刻去回禀圣上,只是,圣上今晚召幸的瑶御女,如今人已经进了寝殿了。 便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时候去打扰。 原打算明日寻个时机说,可圣上刚一下朝,这安御女又来了。 圣上如今这些时日也颇为宠爱安御女,红袖添香,也是一番情致。 而安御女刚走,皇后又来同陛下商讨太后的病情。 程让知道皇后和纪容卿的过节,自然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什么。 而偏偏,皇后今日就和霸占着圣上一般。 两人一同去仁寿宫给太后请安过后,又一起去了乐安公主的永宁殿,到了傍晚,圣上更是直接去了皇后的凤仪宫歇息。 全程程让是半点儿机会也找不到。 于是,拖来拖去,便拖到了第三日下朝后,程让才寻到了合适的时机。 “什么?怎么不早来禀告朕?” 圣上如今虽然新欢在侧,但到底心中还是挂念着纪容卿这个旧爱的。 如今听到程让说什么最后一面,也顾不得细究为何着冷宫的消息能够如此畅通传到了他的御前,只一心想着去见他的卿卿。 只是,圣上到底还是顾念皇后母女,毕竟如今宣明曜还在床榻上趴着养伤,纪容卿才被打入冷宫半个多月,他若毫不遮掩就去了冷宫,莫说皇后母女心寒,怕是前朝也会有微词,觉得他太过宽纵了纪容卿。 于是,圣上特意让人遮掩了消息,带着程让和几个小内侍去了冷宫。 而冷宫中的纪容卿,为了迎接接下来的面圣,还特意托楚琊弄了些脂粉来。 当然,她不是想要精心打扮惊艳圣心,而是把自己往憔悴了打扮。 虽然冷宫中磋磨了这些时日,纪容卿本身就已经足够憔悴了。 之前圆润的那两圈也减下去了不少。 可那种憔悴,够可怜,却不够美。 便是再天命眷顾,天天素菜吃着,每天还要罚跪四个时辰,晚上还要提防着别被那些疯子闯进自己屋子里。 吃不好,睡不好,日日烦心,面上自然也满是倦容。 在楚琊面前,这样的疲倦自然无碍。 可是在见惯了天下绝色的圣上面前,这就有些不够了。 她要美得楚楚可怜,自然是要借助一些帮助的。 如今的纪容卿经历了入宫后的这一系列波折,人也开始清醒了许多,知道圣心不光要靠眷顾,更需几分谋算。 可纪容卿也没想到,她这一等,居然等了好几天。 第42章 面圣 “小臣楚琊,叩见圣上。” 看到圣上亲至冷宫的时候,楚琊的心中又喜又忧。 喜的是,他心中如仙子一般的那个人,很快就能脱离冷宫了,不必再在这这里头吃苦受罪。 忧的是,从此之后,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也更大了,他怕是更加难再见到佳人了。 圣上轻轻点了点头,程让忙挥手让楚琊上前开门。 吱呀一声,宝净堂的门被缓缓推开。 圣上带着程让和四名护卫的近侍走了进去。 “这地方,居然如此萧条冷寂。” 冷宫这一说法,是先帝那一朝才有的。 之前妃嫔犯错,大多是直接打入北巷。 那是专门囚禁皇族犯错之人的地方。 后来,是先帝那一朝的一位宠妃犯错,被贬为庶人后,直接幽禁在了自己的宫殿也就是宝净堂中。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安置罪妃的场所。 圣上无论是做皇子的时候还是登基之后,都从未踏足过这等他眼中的污秽之地,对这里也甚是陌生。 “宝净堂共关着六位妃嫔,有五位,都是当年荣王逆案的罪妃,先帝在时,这里便无人敢问津。如今里头六位罪妃,也只活着三位了。” 程让恭谦地低着头,说到荣王逆案的时候,头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 圣上听到荣王二字,眼神也冷了几分。 不过,他终究未曾多说什么,只沉默在楚琊的领路下,往纪容卿的居室走去。 霁云听到动静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这几日,不光纪容卿等得心急,她更是等得几乎绝望。 她都快要以为自己主子已经彻底失宠了。 不过如今,看到圣上愿意为了自家主子踏足冷宫,她的心中也是重燃希望之火。 “奴婢给陛下请安,陛下圣体万福。” “起来吧,你家主子呢?” 圣上如今亲眼目睹了冷宫里的凄冷,心中也是更加软了三分。 到底天命之力的眷顾还在,圣上心中对纪容卿更是有情意的。 “主子在里头呢,昨日,主子跪刑后腿实在疼得厉害,不能出来迎接圣驾,还请陛下恕罪。” 因着程让一直没找到开口的机会,所以昨日,六局的人还是来监刑了。 纪容卿被看着又生生跪了四个时辰,起身的时候,整个人冷汗直冒,差点昏死过去。 这也让纪容卿更加埋怨上了程让,觉得他办事不力。 否则,陛下早就应该来了。 圣上轻轻颔首,程让主动上前推开了破败的房门,让圣上移步屋内。 一进屋子,圣上便被里头简陋到近乎寒酸的装潢惊到了。 他从小金尊玉贵,一路走来,从皇子到亲王再到皇帝,从来都是过得人上人的日子,何曾见过这么简陋的屋舍。 床榻上,一床灰扑扑的被子下,一个一身素袍的女子半躺在那里,听到屋门传来的动静,她吃力转过头,露出了苍白皎净的一张脸。 在看到圣上的那一刻,她的眼神里迸发出了强烈的惊喜之色。 “陛下,嫔妾,不,庶人纪氏,拜见陛下。” 她艰难挪动着身子,想要给圣上请安。 此刻,一股莫名的心疼涌上了心间,圣上快步走到了床榻前,制止了纪容卿的动作。 “不必行礼,卿卿,你如何了?程让同朕说,你为人所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程让这时已经伶俐搬来了这房间内唯一一把椅子,见那椅子实在脏污,立刻干净利索脱下了自己的外袍铺在了上头。 圣上坐下,仔细端详着纪容卿。 瘦了不少,倒有了几分初次侍寝之时的纤弱风姿。 只是,人也憔悴不少,眼眶微红,瞧着像是哭过的样子。 此时的纪容卿,让圣上想到了那碧波池中微挂露珠的水芙蓉,格外清新惹人怜爱。 纪容卿之前已经和霁云商量过了。 自己是要诉苦,可这些委屈若是自己来说,便显得自己仿若是受不了冷宫之苦所以迫不及待跟陛下求情了。 她要借别人之口说自己的委屈,将自己今日的求见,变成只想在最后时刻见一面心爱之人的无奈与深情。 唯有如此,才能维持好自己的清冷高洁。 霁云十分上道,在纪容卿默默垂首神伤之时,干脆利落跪了下来。 “陛下,我家主子真的要被人害死了!主子前几日刚刚被冷宫中的罪妃所伤,脖子处被咬伤不算,腿也因为跪刑和那罪妃的拉扯受了重伤,奴婢苦求看守的楚琊楚大人,他不忍心,去太医署给找了人来诊脉。可偏偏都已经到了如此境地,有人还想在药中做手脚,害了我们家主子的性命!求您给主子做主啊。” 说完,砰砰磕头。 圣上在听到纪容卿被咬伤的时候已经脸色不好看了,听到药中做手脚的时候,脸更是彻底沉了下来。 “是谁?” 霁云听到这句询问,却将头埋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半个字都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而床榻上的纪容卿,则是轻轻抓住了圣上的手。 “陛下,莫要深究了,是我无福,没那个福气侍奉您。今日能见您这一面,容卿此生已经是无憾了。陛下,冷宫轻贱之地,您莫要久留了,请回吧。” 说着,轻轻掩面。 “容卿如今容貌憔悴,也是无颜再面君上了。此生侍奉您一场,只望陛下日后想起容卿,还是昔日的模样,而非如今的落魄憔悴。” 圣上再问,可纪容卿只是掩面低泣,并不回答。 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纪容卿,圣上心中那三分心疼也扩大到了七分。 “既然你不肯说,也不肯让你的奴婢说,程让,去让带路的千牛备身楚琊进来回话。” 楚琊是外男,不能轻易进入,如今正在门口护卫等候。 眼见圣上如此坚决,底下跪着的霁云“终于”开口了。 “陛下,前来诊脉的是太医署太医周绮安!所以我家主子才不敢同您说啊!” 周绮安? 圣上愣了一下,而后很快反应过来。 这不是明月奴身边伺候的太医吗? 第43章 对峙 “你怀疑皇后?” 圣上审视的眼神,在纪容卿的身上来回打转。 此刻的他,还不是后期对纪容卿几乎已经盛宠到了纵容的深情帝王。 他和纪容卿之间,说白了也不过几夜的宠幸,若不是纪容卿容姿出众,再加上他那心中莫名的怜爱,早在芙蓉园那桩事后,纪容卿就要被他抛诸脑后了。 但饶是如此,此刻圣上还是不肯相信这件事会和皇后有关。 “皇后温和淑慎,主持六宫,从未有过任何言行有失之处,你仅凭一个太医就怀疑皇后,未免有些草率了。” 圣上心中,皇后虽然不是他的心爱之人,但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后宫,是当之无愧的贤后。 登基这么多年来,后宫无论如何争斗,皇后从来都是持身清正,未沾染任何后宫的阴暗。 他如何肯怀疑皇后? “陛下,非是我家主子怀疑皇后,实在是这一切都太巧了。” 有些话,纪容卿不能说,只能霁云来帮她说。 霁云知道,这是自家主子出冷宫的最佳机会,所以两人早就对过说辞,对于今日自己该如何说,如何哭,霁云的心里都有数。 “主子进了冷宫后,一直小心谨慎,可偏偏那日冷宫中的废妃张氏就冲了出来伤了我家主子。若说那人疯了,为何奴婢在那里,她不伤奴婢,偏偏要伤我家主子,且当时是直接冲着要主子的性命来的。若不是奴婢奋力掰开了她的嘴,怕是她要直接咬断了主子的喉咙。” 张氏,便是那位丽充媛的姓氏。 程让知道,此时他也该出来说几句了。 “是啊,陛下,楚大人来找小臣的时候,也说他曾经目睹了先帝废妃张氏仿若疯了一般攻击纪主子,那血都流了一地,十分骇人。可小臣问过六局负责洒扫和衣食供应的人,她们说这张氏之前挺正常的,平日里只是一个人窝在自己房里不出来,并未如此疯癫伤人。” 圣上听到这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而后,他沉声道,“去太医署,把周绮安和高御医一同请来。另外,着人去请皇后过来。” 这是,要严查了。 程让的脸上划过了一丝窃喜,不过很好地被他掩藏在了低垂的眼眸下。 他立刻应道,“是。” 陈皇后不在凤仪宫中,而是在永宁殿内陪宣明曜。 而刚好,周绮安也在永宁殿内。 听到圣上传二人到冷宫的旨意,二人倒是并不意外。 “本宫知晓了。” 就在陈皇后起身准备带着周绮安一同过去的时候,宣明曜开口了。 “母后,儿臣一同去。” 陈皇后一愣,有些嗔怒地看向要在桐君搀扶下才能勉强坐起身的宣明曜。 “你伤成如此模样,行走不便,去冷宫那种腌臜污秽的地方做什么?” 宣明曜轻轻摇了摇头。 她如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但仍是行动困难,便是坐起也要靠身旁婢女搀扶。 只是,今日冷宫,她必须去。 倒不光是为了纪容卿这出热闹。 而是,那里还有她亲手布置下的另一出好戏。 这可关系到她后续的布局,她自然要亲自前去,确保这一切都在自己的控制中。 “母后,让儿臣同去吧,况且有父皇赐下的半副御舆,儿臣无碍。” 自从那日用御舆将宣明曜送回永宁殿后,圣上便下旨,赐了半副御舆的规制给宣明曜用于宫内行走代步。 这般规格,仅次于太子,甚至都高过了四妃。 看着宣明曜那坚定的眼神,陈皇后知道,劝是劝不动的。 只能点了头,让桐君绿绮好生看顾着。 陈皇后一行人是在一刻钟左右后到了冷宫。 进去的时候,六局的人已经马不停蹄送来了一应座椅和陛下日常喝的雨前龙井。 屋子中间也点上了龙涎香,覆盖掉了破败腐朽的味道。 原本简陋的屋子,竟也在短短时间内被装扮得有模有样,不复之前的寒酸。 “臣妾参见陛下。” “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金安。” 圣上原本正坐在床榻边儿,亲自给纪容卿喂着参汤。 这还是内膳房刚刚送来的。 一个情意绵绵地喂,一个柔情似水地喝,屋子里的空气都几乎缠绵了起来。 程让和霁云在一旁,脸上都挂着浅笑,仿若在看一对璧人一般。 当然,程让的欣喜里,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只是以他的功力,自然不会表露在脸上。 果然,只要一碰面,父皇还是会仿若丢了神智一般。 宣明曜的眼底深处是满满的讥讽。 只是,这一切都伴随着她艰难下蹲的请安动作被很好地隐藏了起来。 听到这请安声,圣上一惊,猛地回头。 “明月奴,你怎么来了?” 将汤碗随手往旁边一放,圣上此时还没彻底昏了头,见了自己重伤未愈定的女儿,忙起身亲自过去扶了起来。 “皇后,你成何体统,乐安的伤,怎能轻易走动?” 从明月奴到乐安。 可见陛下心中的不满。 也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唤自己持盈,而是皇后。 陈皇后脸上的浅笑不变,心底却是冷笑一声。 若不是从明月奴口中得知那梦中的一切后,她就已经彻底对陛下没了期盼,怕是此刻被如此对待,心中也难免心寒吧。 “陛下,您派人前来传诏之时,臣妾和周太医都在永宁殿内,乐安听到了一切,她虽是个孩子,但是挂念臣妾,更挂念陛下,所以执意前来。” 宣明曜一把回握住了皇帝扶起他的那只手,稚声道,“父皇,母后说得对。儿臣也是担心您,冷宫传召,儿臣实在害怕您有什么事。而且,儿臣也想来见见纪氏,她入冷宫,虽然和宫宴那晚的意外有关,更因她伤到了您的圣体。可到底,这其中也有儿臣受伤的几分缘故在。儿臣心中,一直有些放不下。” 说着,有些歉疚和担忧的神情看向了床榻上的纪容卿。 而圣上脸上的神色,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高御医的请安声。 很好,人都到齐了。 好戏,该开场了。 第44章 查验 “陛下,不知您今日传召臣妾和周太医是有何事?” 陈皇后也毫不遮掩自己的不满,眼神在这屋内划过,最后落在了床榻上的纪容卿身上。 纪容卿被看得一个瑟缩,楚楚可怜想从床榻上起身行礼。 只是,还没等她慢吞吞地掀开被子,圣上就已经开口了。 “你腿上有伤,不必行礼了。皇后和公主也都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言语间,对纪容卿十分维护。 “是,多谢陛下隆恩。” 纪容卿缓缓将被子再度盖了回去,略带两分自得地看向陈皇后。 就算你是皇后又如何?就算你为陛下生儿育女又如何? 圣上对你,不过只有最基本的尊重。 他的心,在我这里。 日后,这后宫的尊贵和地位,也都在我这里。 太子可立,也可废! 公主,就算再尊贵,将来也是要嫁出去的。 皇后的地位,也未必那么不可动摇。 而且,今日过后,怕是圣上对皇后的最后一份尊重都保不住了。 纪容卿看向那个摆放在床榻边的药瓶上。 为了让事情足够万无一失,她在这药瓶里,又做了一重保障。 不管皇后一开始是否有命令周绮安在这里头做手脚,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都必须做了! 只有这样,她才能够确保自己离开冷宫。 “周太医,听闻前几日,你来宝净堂为纪氏诊过脉?” 圣上再度坐下,又让人给皇后和宣明曜都搬了个椅子。 因着宣明曜坐立不便,还特意让六局的人去搬了个贵妃榻来,让她可以侧躺其上。 无论如今是否怀疑皇后,对于这个女儿,他还是疼爱居多的。 “是,前日楚大人来太医署,想请一位医女前来宝净堂看诊。只是,宫中太医署上到御医,下到医女,但凡出诊,必须详细记档。宝净堂这种地方总是有些忌讳,故而无人敢来。小臣见楚大人十分焦急,于是便跟着前来了。” “周太医将自己摘得可真干净,几句话下来,说的自己可真是医者仁心了。” 霁云知道,这些时候就是她这奴婢来开口对峙才合适,于是立刻跪了下来。 “陛下,我家主子一开始也是感念周太医前来诊治,特意按照医嘱,准备每日按时涂抹药膏。可那日,奴才刚打开那药瓶,我家主子就开始呼吸急促,将奴才吓得不轻,立刻将那药膏拿远了,症状就轻了许多。主子当即就判定,那药膏中,有致命的狼毒草。” 狼毒草? 圣上皱起了眉头,看向高御医。 “那是何物?” “陛下,狼毒草又名断肠草。顾名思义,有断肠之剧毒,根、茎、叶、花、果、实均含剧毒,轻易是碰不得的。” 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药膏里? 瞬间,圣上脸色便沉了下来。 皇后倒是很平静。 她眸光清明看向床榻上的纪容卿。 “纪氏,你是如何判定出药膏中有狼毒草的?仅凭你的症状?你既然说此物乃是剧毒,那你之前怎么能够随意接触?还是说,你是在提前知晓其中有狼毒草的情况下,故意做出的症状?” 她怎么可能提前知晓? 除非,是她自己下的! 这话,便是在说纪容卿有自己贼喊捉贼的可能了。 纪容卿瞬间泪眼盈盈。 而霁云自然是忠心护主。 “皇后娘娘怎能如此包庇周太医?丝毫不顾念我家主子的性命!主子之前在纪府的时候,被旁人暗害,想要在她的汤中加入狼毒草谋其性命。幸好上天垂帘,主子天生就对狼毒草有敏症,反而避过一劫。 ” 宣明曜听着霁云的话,知晓这些怕都是纪容卿教她的。 毕竟,霁云是入宫后才伺候的,哪里知道纪容卿入宫前的事。 而且,纪容卿也没给她说完全的实话。 她哪里是对狼毒草有敏症,是所有会对她身体造成伤害的毒药,都有敏症。 之前后宫女人在这上头害她,有一个算一个,都栽了跟头。 这几乎算是纪容卿的保命秘招了。 所谓的狼毒草,怕也是后面楚琊带着到宫外去找了人查验得出的结论吧。 父皇拖延了几日才来,也正好为纪容卿留足了安排的时间。 到底是受上天眷顾啊。 “包庇?” 陈皇后冷冷瞥向地上的这个小宫婢。 “本宫不过正常问询,你倒好,将所有罪责推到了本宫的头上。桐君,赏她十下。” 陈皇后早已和宣明曜二人商量好了今日的该有的姿态。 她不必按捺脾气。 有气,便撒气。 桐君从腰间取出竹板,快步走到了霁云面前,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把按住霁云,干脆利落用竹板打了霁云的嘴十下。 十下过后,霁云直接疼得蜷缩在了地上。 “皇后!” 圣上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皇后素日里管理六宫都是恩威并施,甚少会直接使用如此强硬的手段。 这也让圣上心中升起了怀疑。 难道,真的是皇后…… 纪容卿看着蜷缩在地上的霁云,心中没有半分心疼,反而是狂喜。 皇后越是如此,就越说明她猜对了。 “陛下!” 霁云被打得一时半会儿没办法说话,纪容卿知道,自己再不愿意亲自下场沾染,此时也必须说话了。 “容卿福薄,没有这个福分伺候您,请您赐死容卿吧,莫要因为容卿一个庶人而和皇后娘娘起了隔阂。是容卿的不是!” 边哭边挣扎着要下床榻请罪。 这般模样,铁石心肠也得软上三分。 更何况是本就对她有情意的圣上。 便是一旁站着的程让,此时也隐晦看了皇后好几眼,眼神里已然隐约有了不满。 不满?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宣明曜只觉得可笑至极。 “你有何过错?宫宴之事,只是意外,而且伴随你入了冷宫,这一切就该收尾了。岂料有人处处逼迫,竟是非要要了你的性命才肯罢休!朕的后宫中,绝不会姑息这样的人!” 就算宣明曜在场,也遏制不住圣上的怒火了。 他这番话,已经近乎是明牌在敲打皇后,表达自己对陈皇后的不满了。 陈皇后冷笑一声,语气尽是悲凉。 “臣妾嫁入皇家近九载,为陛下生儿育女打理后宫,自认从无任何放松懈怠之时。以为同陛下不算是伉俪情深,但总有几分夫妻情谊在。不想今日被牵扯到此事中,竟是得不到陛下半分信任。既如此,陛下您便查吧。” 陈皇后转过头,直直看向皇上怀里的纪容卿。 “若真和臣妾有关,臣妾愿退位让贤!” 第45章 再验 陈皇后这话一出,几乎满屋的人都震惊地望向她。 身为皇后说出退位让贤四个字,那是要请陛下废后吗? “母后!您不要这样同父皇置气!父皇,母后只是一时太过震惊,请您不要责怪她。” 宣明曜适当给出此时合适的反应,挣扎想要起身去拉自家母后的衣袖。 无论如何,姿态还是要做出来的。 陈皇后只是端坐在那里,仿若一尊没了悲喜的神女像。 “置气?人证可有?物证可验过了?周太医可问询过了?宫正司可验明过证词?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未查明,陛下便已经将心倒向了纪氏,甚至于将臣妾传唤到了这宝净堂进行问话。” 陈皇后说到这里,神色已经越发悲寂。 伴随着陈皇后的话语,圣上的脸色也愈发不好看。 圣上只觉自己仿若是蓦然惊醒一般。 明明一开始,他并未打算直接问询皇后的。 一开始,他也是相信皇后为人的。 可是卿卿哭了几句,程让在一旁说和,不知为何,他就下了令让皇后前来。 是啊,正常不该是宫正司先行调查问话,在一切都证据确凿后,在传唤皇后进行问话吗? 如今,竟是一切都乱了。 可是,就算圣上心中如今隐隐有了后悔之意,现下人都已经在这里了,话也都已经说出去了,几乎是一个不查不行的状态了。 “皇后慎言。” 圣上最后也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不好。 程让最是了解圣上的脾性,一听这话,便知道他的态度有所松动。 虽说平日里皇后对他也是敬重有加,可是如今这件事关系到了纪主子能够安稳出冷宫,程让的心自然是知道该倒向哪一边的。 “陛下,正好高御医也来了,不如让其先行查验这药膏,看看究竟是否有无问题。这狼毒草究竟有没有,还是得验过才知道啊。” 程让这话,看似是在为皇后说话,可实则,还是为了纪容卿。 毕竟,程让心里也是有数的。 纪容卿特意让自己请来了圣上,绝不会只因为一个谋害的可能。 那可是中宫皇后。 既然要得罪她了,那就得把罪名给按死了。 否则,日后日子只会更难过。 “陛下。” 纪容卿只伏在圣上的怀中,柔弱而又可怜地啜泣着。 可眼神,却是越来越亮。 皇后闹得越大,一会儿真相出来的时候,才越有意思。 圣上此时对皇后心软了几分不要紧。 马上,就会重新硬起心肠来。 甚至,会更加生气皇后此时的狡辩。 对于陈皇后这番言语,纪容卿心里半分紧张也无。 那药膏里,的确是有狼毒草。 自己产生了敏症,便说明这药膏里的确是有毒物。 楚琊也悄悄拿到宫外医馆查验过了,确定无误。 最关键的是,自己还让其多加了一重保障。 这层层加码下来,她不信皇后还能逃过这一劫。 “你,上来查看。” 圣上将纪容卿小心抱回床榻上,自己则是冷冷看向了一旁的高御医,沉声吩咐道。 “是。” 高御医也是有些欲哭无泪。 虽说太医难免掺和到这种事里,但他好不容易熬到了御医,以为只伺候那几位巨头了,总算能逃脱过这等事了。 不想如今还是被卷了进来。 这要是做实了皇后娘娘谋害妃嫔,到时候皇后娘娘遭责,他怕是也落不得好下场。 高御医虽然也知晓圣上对纪容卿的宠爱,可他始终觉得,皇后背后有陈家这等传承了数朝的世家撑腰,膝下一有承继祖宗基业的太子,二有救驾之功的乐安公主,怎么看都不会轻易倒台。 要说宠妃,这宫里什么时候少过宠妃。 前朝的丽充媛他也是曾经见过的,宠冠六宫都不为过,如今不也在这宝净堂里关着? 高御医身为太医署老资历,伺候了两朝后宫的人物,对纪容卿的“抵抗”能力倒是比一般寻常男人要强许多。 也或许,和他有相濡以沫至死不渝的妻子有关。 宣明曜看得出,这高御医看纪容卿的眼神,倒是难得的正常。 高御医丝毫没注意到宣明曜正在打量着他,他此刻一心都在这药膏上。 原本一脸愁容的高御医,越验,神色反倒开始变得愈发轻松了。 他担心不准,还从药箱里取出了一套银针,再度查验了一番。 而后,他长舒一口气。 “回陛下,这药膏中,的确是有狼毒草。” 果然。 纪容卿那清艳的脸上划过了一抹得意。 可还没等她扬起笑意,高御医的下一句话,让她的神情直接僵住了。 “可这药膏中的狼毒草剂量极少,且药膏中加入了相应的减弱毒性的药草,整体药性已经十分微弱了,并且药膏是外敷使用,基本上已经不会中毒了。” 不会中毒? 不可能啊! 这个楚琊在宫外找大夫看的结果完全不一样啊。 那大夫不是说里头的狼毒草必定会造成中毒之状吗? “这狼毒草毒性极大,若是服用,只一根根茎,就能让人毒发身亡。这是谁调制的药膏,好毒的心思!” 这是当时那名大夫所说,楚琊一个字不落传达给了自己。 怎会是分量极少不会中毒? 难道,这个高御医已经成了皇后的人。 “狼毒草毕竟有毒,这药膏中为何要加入?” 圣上听到高御医的查验结果,也是十分意外。 不过,他心中也是有疑惑未解。 高御医轻声道,“陛下,狼毒草虽然有毒,但用好了,也是一味良药。这种药草在止痛方面有奇效,用在治疗腿部伤痛的药膏中,的确是一招妙笔。” 说完,他还颇为赞赏地看向周绮安。 “周太医虽然年纪尚轻,但在用药方面很是新奇大胆,这药膏看其中的药物,应当药效极佳,寻常腿疾,想来用上半个月便可痊愈。” 什么? “高御医,您可查验对了?这狼毒草乃是有毒之物,且我的敏症反应极大,怎么可能无毒?还是说,这药膏里除了狼毒草,还有其他毒物?” 纪容卿此时几乎已经认定,这高御医或许被皇后收买了。 真是好大的手笔,连圣上身边的御医都能收买! 纪容卿完全忘了她也靠着自己的魅力,“收买”了圣上身边最为信任的内侍。 她只知道,此时不是自己人淡如菊的时候了,必须拖皇后下水才行! 就算狼毒草无碍,也要引出自己所做的第二重保障才可! 第46章 惊! “纪氏,你这话倒真有意思了。高御医乃是陛下的心腹御医,家中五代从医,家学渊源,医术高超。如今,他都已经查验出这狼毒草根本不会造成中毒之症,你倒是有了这许多疑问了。怎么,是发觉事情难以收场,所以哪怕是无毒,也非要咬出点问题来吗?” 这话,自然不该是陈皇后亲自来说,而是桐君替自家主子说的。 她是宫中有品阶的女官,对比起如今已然成了庶人的纪容卿,她说这些话,也说不上僭越不尊。 “陛下,小臣所做的药膏,是有详细的药方的,乃是从古籍中所寻的孤方,小臣后又添进去了几味药,这狼毒草,是之前药方中就有的。且改良后的药方也存档在了太医署中,陛下尽可派人去调出查验。这药膏,是半个多月前就制出的。小臣喜爱研究医书,钻研古方,之前同乐安公主提过,这其中许多味药材,还是凭着乐安公主的手令,才在太医署的药库中调出,取了多少,用了多少,一切都有记档,小臣着实无辜!” 周绮安的脸上出现了被冤枉的委屈之色。 实际上,她的确冤枉。 她只是按照乐安公主的吩咐前来冷宫为这庶人纪氏诊脉。 原本她还紧张,以为公主会让她在纪氏的药方中做手脚。 虽然如今投入了公主麾下,可是从内心里,她还是不愿做害人性命之事。 而且,乐安公主才多大。 她能够接受公主的睿智和城府深沉,却很难接受她在这般稚童的年龄就能够干脆利落害人性命。 那实在是让人心惊胆寒。 也会让她害怕自己将来有一日,会不会因为作恶太多,也这样死在公主手上。 不想,公主只让她正常给纪氏诊脉。 “若是有人去太医署请人去冷宫诊治,你便跟着前去。去了后,正常诊脉医治便可。” 宣明曜看向周绮安,轻声道,“你不是最近根据古方做了不少新药吗?拿上一瓶于腿伤有益的去宝净堂吧。她日日跪刑,这腿撑不住几日了。” 全程,宣明曜从未吩咐过半句要让她在药或者脉案中做手脚。 故而此刻喊起冤枉来,周绮安也是十分有底气。 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此时,高御医也开口给周绮安作证了。 “是啊陛下,周太医说的没错。太医署内的每一味药,都是有严格的记档。尤其是有毒药草的取用,那更为严格,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加入药膏中的。” 霁云此时嘴巴的剧痛已经好了不少,她立刻为自家主子开口。 “那若是她从宫外带进来的呢?这药膏绝对是有问题的!说不准,她做的手段隐蔽,所以太医未曾查出呢!也说不准,那药膏没有问题,药瓶或者木塞有其他问题呢?” 陈皇后只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 终于开始忍不住要往正题上引了吗? “够了!” 看着屋内乱糟糟的你一言我一语,圣上也心生烦躁。 “去唤其他两位御医来,另让太医令一同前来。” 说完,他看向床榻上的纪容卿。 “这是太医署最为顶尖的医者,周绮安不过是一个刚当上太医没几天的年轻人。若是真有什么阴诡手段,绝不会查不出。卿卿,你觉得可够了?” 虽然喊的还是极为亲昵的卿卿,可不知为何,纪容卿竟是觉得背后一寒。 陛下,生气了。 “容卿不敢,一切只听陛下圣裁。” 纪容卿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再说了。 到底是皇后,没有切实有力的证据只在这里胡搅蛮缠,反而会让陛下对皇后产生怜爱。 自己可不能为他人做嫁衣。 只能等其他御医前来后一同查验。 没关系,就算狼毒草无事,还有提前埋好的其他线。 如今这般情形,纪容卿也不好继续在床榻上躺下去了。 尽管隔着一道屏风,可如今帝后都在外头坐着,受了重伤的乐安公主也在外头。 刚刚她还可以借着圣心怜爱躺在里头,如今却是不再合适了。 纪容卿被霁云扶着,踉跄下了床榻,正了衣衫,走出了屏风,在外头寻了个下首的位置坐下。 圣上也全程没再怜爱阻止。 只是,看到纪容卿那一瘸一拐的模样,圣上的不满到底还是消了几分。 “高御医,给她瞧瞧。” 高御医忙应下上前。 在诊完脉,又简单检查了下伤势后,高御医的神色一变。 “回陛下,纪,纪主子的伤势拖得太久,若是几天前受伤后第一时间用上药,用不了多久便也痊愈了,且不会留下任何问题。但如今,时间过长,再加上应当是长跪又动到了伤处,如今便是立即用药,也无法恢复如初了!” 他在说什么? 纪容卿震惊地望向跪在那里的高御医。 无法恢复如初是什么意思? 纪容卿没发觉,她在茫然无措的情况下,竟是将自己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高御医的头更埋低了些。 “便是日后行走,怕是会有微跛之姿了。” 自己,要成为一个瘸子了? 不可思议地站起身子,一把挥开霁云的搀扶,纪容卿踉跄走到了高御医面前。 “怎会如此?才几天而已?怎么就会落下残疾?” “您的伤势动到了骨头,这骨头本就是每日都在愈合的,当时立即采取措施,自然无碍,周太医给的这药膏便是再合适不过的良药。可拖了几日,这骨头本就受伤错位,在错误的位置愈合,便是很难再复位了。” 当然,还有一种办法,便是断骨让其再生。 可是,断骨之痛,他可不觉得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儿能够忍受得了。 而且,便是断骨再生,也是有失败的可能。 再如何,都不如当初立即用药来得恢复得好。 故而,他也犯不着在此时提出这种办法。 免得到时候痛受了,伤口愈合不尽如人意。 这错,反而得让自己担着了。 深谙宫中生存之道的高御医,选择牢牢闭紧自己的嘴。 纪容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 他的意思是说,是自己拖延导致了伤势恶化? “那药膏有毒,我岂能用。” 到这一刻,纪容卿知道,哪怕这一局她按死了皇后下毒,她也算不得赢了。 第47章 再惊! “好了,你先坐下。” 看着纪容卿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圣上虽然心疼,可也觉得有失体统。 身为后妃,更准确的说是曾经的后妃,应当注重自己的规矩仪态,而不是如今恨不能一把拉起地上跪着的高御医质问一般的疯癫之态。 圣上心下有些不满。 刚刚皇后被怀疑的时候,虽然言语有些过激,可仪态始终端庄,未曾失态。 轻轻扬起手,捂住了自己下半张脸上几乎快抑制不住的唇角,宣明曜只觉得这一切还真是有意思得紧。 纪容卿是天命之女,故而她不受毒物侵扰,旁人的机关算计,但凡只要是想要伤害她,最终结果也尽是不如意的。 可上天再偏爱,也架不住她自己作死啊。 自己让周绮安给她送的,是上好的药膏,半点儿毒性也无。 那点子狼毒草,是会激发她那上天垂爱的光环,可上天只能判断这里头有毒草,哪里知道,医术一道,博大精深,毒物只要用得好了,也可以是治病救命的良药。 纪容卿自己选择不用的,便是上天再偏爱她,也不能转阴阳、医白骨。 否则,纪容卿也不必在这后宫中待了。 直接拾掇拾掇去坐紫宸殿那把皇位算了。 帝王再尊贵,那也只是天子,哪里比得上她这个比若神明般的存在来得气派? 这残缺,是她自己选择的路,酿出的果,全然怨不得别人。 最关键的是,这件事的重点,如今全在于那药到底是否问题上了。 若是药真的有毒,那纪容卿的残缺还算有点价值。 可若是…… 这时,外头传来了通传声。 太医令和其他两名御医到了。 三人进屋后,立刻头也不敢抬,立刻在圣上的命令下开始查验那药膏。 这次,他们查得是极为仔细。 不光药膏查验,装药的药瓶,上头封口的木塞,每一样都三人一一验过。 各种银针,药水,齐齐上阵。 如此忙活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三人齐齐跪地回话。 “回禀陛下,小臣等已然查验过,这药膏中的确是有少量狼毒草的成分,但由于药方搭配得当,且药膏中的狼毒草含量极少,并不会造成中毒之症,更不会危及性命。且小臣在来之前,去药库调过了近期的药物记档,也让周太医身旁的医女取来了她放在太医署的剩余药材,与药库记录吻合,剩下的药草数量也都对得上,并无错漏。” 回话的,是太医令。 他能够稳坐太医令这个位子,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将整件事需要太医署所做的事,都已经尽数查过,十分尽责。 还没等纪容卿开口,这太医令又接着说道。 “但药膏虽然无毒,但刚刚在查验时,小臣发现,这装药膏的药瓶上的木塞却是有问题的。 ” 终于…… 纪容卿将身子靠在霁云身上,一副没了支撑的失魂落魄模样。 但此刻,听到太医令这句话的时候,她心中才终于放松了片刻。 查出来了,终于查出来了。 “有什么问题?” 圣上紧皱眉头问道。 “这木塞,应当是被放在药汁中煮过,里头有砒霜。而这药瓶中的药膏装得极满,自然会接触到木塞。慢慢的,这药效便会渗透到药膏中。如今是时间尚短所以药膏中暂且无碍,但最多不过三天,这药膏中便会有足以致死的砒霜。” “陛下!这么恶毒的心思,若说没人指使有谁能信呢?我家主子都已经进了冷宫了,依旧逃不过阴诡算计,这是非要害死人才肯罢休吗!” 霁云一边扶着自家主子,一边肿着嘴给自家主子叫屈。 而纪容卿因着腿伤的缘故,此时落的泪倒是格外真心。 “周绮安,你说,这砒霜是怎么回事?” 圣上那左右摇摆的天平,此刻又倒向了纪容卿。 若这药瓶的设计上真有如此阴毒的心思,那自然是和周绮安这个太医有关。 而周绮安又是因为照料明月奴才被自己提拔上来的。 明月奴年纪小,自然是没那么多心思。 可她的母后就不一定了。 当初为卿卿赐下淑字为封号的时候,皇后就颇有不满。 若真是皇后依旧嫉恨卿卿,想趁着她身陷冷宫无人照拂之时下手毒害,似乎也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陛下,小臣是太医,若真要毒害一个人,何须用砒霜这等明显的手段?且这宫中死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宫婢,死因都是要仔细查验的。若小臣真的在药中做了手脚,导致一位宫妃,不,庶人逝去,宫正司自然是要彻查的,那前来看诊的小臣,不就是最大的嫌疑人了。若真要害人,第一件要做的事,不该是将自己从其中摘出来吗?何苦还要自己入局,身涉其中?” 在木塞被查出有问题后,周绮安瞬间就知道这是被人设计陷害的。 因为,装药的瓶子和木塞,她再熟悉不过,是绝不可能有问题的。 那可是乐安公主赐下的东西。 在赐下之时,桐君姐姐也为自己讲过这些药瓶和木塞的特殊之处。 彼时,她还不了解为何一个装药的瓶子还要如此煞费苦心。 但今日,面对这场构陷之局,周绮安想,她明白了。 这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其中动手脚。 那么,乐安公主的这场局,是从何时开始布置的呢? 在选自己成为她的心腹太医之时? 还是更久之前? 周绮安有些隐隐心惊。 尽管已经在心中将乐安公主的聪慧程度一提再提,但此刻,她还是为之叹服。 旁人走一步看三步便可称之为旷世逸才,那么,如乐安公主一步尚未走便已经预设铺排到十步之后的人,又是什么呢? 不过,这个设局的人显然并不了解这些东西,只以为那是自己所制的普通药瓶。 而这,也为周绮安留足了可以辩白的空间。 周绮安缓缓抬起头,看向了上首的圣上。 “陛下,且这木塞和药瓶虽然是小臣带来的。但是,这砒霜,可并非臣所有。而且,这砒霜,最多也就是这一两日刚刚沾染上的。这些,臣,都有证据!” 第48章 继续惊! 听到这里,纪容卿抓着霁云的手不自觉用力,攥得霁云的手都开始泛红了。 不过,霁云此刻内心也是有些害怕。 这个周太医,怎么会知道? 或者说,她就算猜到了,又有什么证据证明呢? 圣上虽然被纪容卿的天命之力影响,但是为君者的基本判断力还在。 他见过太多官员在他面前求饶告屈,谁是真心冤屈,谁是垂死挣扎,他一眼就能看出个七八成。 他能感觉到,此时的周绮安,是真的委屈和不平。 手指不自觉摸索了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圣上的神色晦暗难明。 “说。” 短短一个字,足以让人明晓,此刻的圣上,圣心不悦。 周绮安才不管这些。 她既然没做,就绝不要担上莫须有的罪名。 更何况,乐安公主都已经把路给她扑到这里了,若她还是不争气,那可真就无颜继续待在太医署了。 “回陛下,这套药瓶,是之前小臣伺候乐安公主病程之时,公主赏赐给小臣的,小臣也已经第一时间在太医署进行了记档。虽然看起来和太医署的惯用药瓶一般,但是这药瓶和木塞,都是特制的。尤其是这木塞,是用特殊的软木制成,本身柔软而富有弹性,后又经过数轮的特殊蒸煮,这样制作出的木塞,看起来朴实无华,但实则一则阻隔效果极佳,二则,水浸不透内芯!” 周绮安主动膝行到了那装着木塞的托盘旁,从怀中抽出给贵人看诊用的锦帕,放在手心,轻轻捏起了那枚木塞。 “小臣既然了解这木塞的特性,就绝对不会愚钝到用什么砒霜毒药来煮木塞下毒的办法。刚刚诸位御医只是查验了表面的砒霜,他们不了解这木塞,只以为是太医署的普通物件,因而便顺理成章认为这木头已然被浸透。但实则,根本不可能!请陛下找人切开这枚木塞,便可知道,这其中必然还是干爽无比!” 周绮安双手举起手中的证物木塞,恳切求道。 什么? 纪容卿这下真的慌了。 不光是她慌了。 此刻还在门口等候传唤的楚琊,也慌了。 毕竟,用砒霜药水煮这木塞,全程都是他来做的。 他只是按照纪主子的吩咐去做,那砒霜可是有剧毒的,再加上不能破坏了这木塞,他当时是煮了两个多时辰,觉得应当是完全浸透了后,便用筷子捞了出来。 他怎么能够想到,这小小太医用的东西,居然有这么繁琐的工艺和恶心人的作用! “咳咳!父皇。” 宣明曜开始为她的太医打配合了,她轻咳两声后低声道。 “周太医说的没错。儿臣当时风寒之时,便是周太医一直悉心伺候脉案。日夜不离,十分用心。母后之前说过,应当懂得感念他人的用心,故而儿臣托了母后,让六局的人做了这样一套药瓶,共计二十八只。木塞的作用,刚刚周太医已经说了,至于那瓶身,内壁乃是用特殊的冰裂技艺烧制,因而在装满药水之时,裂纹中会渗入药汁,若不用特殊的药物进行清洗,即便后面再装入旁的药物,也是没办法混淆这裂纹中的药汁。”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一惊。 这一套药瓶的设计,也实在是太别出新意了。 两层保障,几乎断绝了旁人后面再在药物上做手脚构陷的可能。 而纪容卿的害怕,几乎已经快要浮到面上了。 皇后母女,难道从一开始就设计好了吗? 今日自己的告发,是否也在她们的意料之中? 自己这一步,是不是走错了? 她实在是没想过,那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药瓶,里头居然能有这么多道道儿。 “不想皇后娘娘竟是如此费心,在一个太医身上花了这么大的功夫。但是,也说不准这砒霜本就是周太医自己做的,为的就是今日,让容卿只能自咽苦水,辩无可辩。陛下,容卿只是一个被打入了冷宫的庶人,在这宫苑之中,连一口饭菜上的荤腥都是难得,更不要说砒霜这等难得之物了。难不成,这还能是容卿自己加入其中的吗?容卿根本做不到啊!” 犹豫片刻后,纪容卿还是盈盈跪倒在地开始喊冤。 此刻圣上已经在怀疑自己了。 纪容卿此刻知道,她说什么好似都没办法扭转此刻的败局了。 虽然木塞尚未被切开,但看周绮安和皇后的态度,似乎对一切已经十分有把握。 这场她本以为十拿九稳的局,尚未开始多久,她就已经输了。 可纪容卿知道,她不能此刻就彻底放弃。 若是彻底放弃了,皇后那边不仅摆脱了嫌疑不说,自己更成了那等心机叵测,以小人之心揣测君子之腹的人。 冷宫出不去,她还可以谋待以后。 可若是因为这件事失去了圣心…… 往后…… 自己还会有往后吗? 纪容卿只能咬定了这是皇后故意设局引自己进去,周绮安从一开始就是在暗示自己此药有问题,她不过是未曾察觉到其中的算计,不慎入局罢了。 愚钝,是愚钝了些。 可并非是故意陷害。 此时,陈皇后也终于开口了。 “公主年幼,想要寻一份谢礼给周太医却没有章程,前来问询臣妾。臣妾认为,这为医者,因药而生,也最怕因药而亡,这其中的风霜刀剑,臣妾不便说给公主听,却也觉得,不妨送周太医一份保命的东西。故而让六局的人制了这样一套药瓶。若是臣妾没记错,这套药瓶,应当是在小两个多月前制成的。那时候,纪氏,你还尚在迎春殿禁足吧?似乎为你看顾脉案的也是陛下身边的高御医。” 陈皇后这话的意思很明显。 你那时候都没被打入冷宫,给你看诊的也是高御医,她费尽心机在周太医身上使劲做什么? 她难道那时候就能预知,将来纪容卿会被打入冷宫,而且一定会找周绮安来看诊吗? 她不过是觉得太医身在宫闱,很容易陷入阴诡算计之中,故而送上这套药瓶,希望能为周绮安增添几分未来在这深宫中持身清正的可能。 谁能想到,在两个月后,这一切居然派上了用场。 不过,陈皇后给予纪容卿的打击,似乎还没结束。 “至于纪氏所说的你身在冷宫,无法接触到砒霜,这倒是没说错。可是,谁又能说,这东西是在冷宫里沾染上的?” 陈皇后的视线,缓缓落在了门口处。 “千牛卫楚琊,似乎每日都能来往于宫廷和禁苑中吧?似乎纪氏中毒的消息,也是他传递到御前的。陛下,臣妾恳请陛下严查其在禁苑的住处。说不准,这桩谜案,就解了。” 第49章 搜查 门外的楚琊,自然是将这些话尽收于耳。 他的脸色霎那间惨白,持刀的手都开始有些微颤。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楚琊自然是要被传唤进去了。 而他刚一进去,这副面色惨白话都有些说不清楚的模样,自然让屋内这群人起了疑心。 尤其是圣上。 他几乎没再犹豫,立刻下令。 “程让,你安排人去禁苑搜查,看看这楚琊住处可有违禁之物。” 禁苑,是如楚琊这等当值的千牛卫在外宫居住的地方。 楚琊这两日,除了领了纪容卿的命出宫去找过大夫,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冷宫值守,便是在禁苑休息。 让程让去! 纪容卿的心中瞬间燃起了希望。 程让也算是自己的人。 他带人去查,这事情还有转机。 只要查不到砒霜的来源,那自己还有一辩的余地! 她瞬间便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以一种柔媚可怜的眼神,悄悄看向程让。 程让几乎瞬间便红了脸庞。 他虽然是个宦官,可不知为何,在纪主子面前,竟也生出了几分男人的心思。 自己绝不能让纪主子折损在皇后的这盘局中。 如今就如此算计,若是纪主子继续留在冷宫里,不知还能不能留下性命。 他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 一会儿不管搜查的结果如何,楚琊的住处,都不会有任何砒霜的痕迹。 这桩案子,只能是一桩谁也不算赢的悬案。 到时候,自己再在陛下身边为纪主子说上几句话,总有让主子从冷宫风光走出来的时候! 可还没等程让躬身领命,陈皇后就开口了。 “程让去,不合适吧。” 她的眼神,仿若看透一切般落在了程让的身上。 “陛下,宝净堂也属内宫,自然是臣妾统辖。便是纪氏怀疑药膏中有毒一事乃是臣妾在背后主使,不愿将冷宫事禀告臣妾这个六宫之主,那么,贤妃协理宫务,告知她也总应该吧。便是都不愿意,这楚琊不过是一个普通千牛备身,如何能够如此轻易见到了陛下身边最为信任的内常侍?还是说,这宫闱如今已经乱成了如此模样?” 按照正常的思维,楚琊也应该是将这件事报给自己的上峰,由他的上峰一层层禀告上去。 而不是他自己去找程让。 程让,那可是陛下身边的内侍,便是寻常低阶宫妃都没个机会同他搭话,楚琊,又是哪里来的门路,这么轻易就把话递到了程让那里? 不好! 程让脸色一变,慌忙跪下。 皇后这话,说得太诛心了! 她直接是明示,自己和纪主子之间是有勾结的。 虽然他和纪主子之间的确是有联系,可这东西不能拿到面上说啊! 私下陛下知道这件事,自己还可以辩解,说是因为知道陛下对纪主子有情,故而让人在冷宫中照顾一二。 可如今,皇后在这里,最关键的是,乐安公主在这里。 她可是宫宴事件最大的受害者。 这些时日,陛下对乐安公主有多偏爱和心疼,他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不管陛下如今心里怎么想,面上,他都不能让人知道他在处置了纪主子后又心软宽待。 程让几乎想不出能够在这种情况下为自己辩驳的话。 只能干巴巴说出一句。 “陛下,小臣不敢!” 圣上也大致能猜到,程让应当是知道自己对卿卿的情意,所以才见了那楚琊,更将这件事禀告给了自己。 只是,这些事是决不能摊在面上讲的。 于是,他只能厉声道,“江寅,你去传旨。着宫正司主事吴卓然,并千牛卫统领常珣,一同去禁苑查验,速速去办,不容有失。” 江寅,是紫宸殿内仅次于程让的殿前内侍,今日他原本是不跟着前来的。 只是后面传召皇后前来的时候,圣上让人回去把他叫来了。 江寅办事,比程让还要更周全妥帖一些,虽说和圣上的情分上欠缺了一些,但在需要办一些要事的时候,圣上还是极愿意吩咐他的。 “是!” 江寅立刻伶俐领旨去办。 至于程让。 圣上冷冷看了他一眼。 “你这个月不必在御前伺候了,另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这惩罚…… 陈皇后差点儿笑出声来。 这种不痛不痒的,也能算惩戒吗? 她嫁给陛下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糊涂过。 后妃和宦官勾连起来,严重时候可是能够直接要了他的性命的。 他居然还觉得那程让不过是察觉他的心意办事。 那个她曾经也是付出过情意的夫君,那个曾经许诺愿与她共看盛世繁华的君主,终究是不见了。 她该恨纪容卿? 不! 陈皇后心中很明白。 纪容卿只是其中的一重原因。 虽然纪容卿的确是明月奴梦中她们母女最后悲剧的源头,可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圣上。 是他,一步步抬着纪容卿走上了高位。 是他,给了纪容卿可以下手害她们母女的权利。 是他,纵容了纪容卿的一次次越矩。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啊! 突然,手边传来温暖的一触,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转过头去,是明月奴。 此刻,她的眼神澄净明亮地望着自己。 让陈皇后心中的那一点点悲伤瞬间消散。 是啊,她有儿有女,还对君王抱有情意和期待,那无疑是愚蠢了。 朝着女儿轻轻一笑,陈皇后只觉浑身一轻,仿若挣脱了什么束缚一般。 而宣明曜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陈皇后身上的这种变化。 她有种感觉。 以后,应当不必自己时时提醒了,母后对纪容卿那种总是会莫名升起的敌意情绪,似乎不见了。 她好似,彻底从天命影响的光环中挣脱了。 禁苑离着内宫颇远,大概是半个多时辰后,前去查探的一行人回来禀告了。 宫正司的主事吴卓然,肃然跪倒在地。 她四十上下的模样,生得眉眼十分凌厉,尤其一双眼睛,看得人整个都有些发寒。 “回陛下,小臣同千牛卫统领常珣,一同搜查了禁苑中千牛备身楚琊的住处,在其床榻底下,发现了陶罐一个,空无一物的瓷瓶一个,还有屋内铁盆中,发现了曾经生火过的痕迹。” 一旁,楚琊踉跄跪倒在地。 他知道,自己完了! 第50章 处置认罪 “楚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圣上其实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早在楚琊露出那般心虚的表情之时,他的住处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其实就不难猜了。 “小臣,小臣……” 楚琊跪在地上,整个人瑟瑟发抖,半天功夫都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本就不是个多聪明的人。 若是聪明,也不会一手好牌打到如今这个程度。 晋文伯的嫡次子,原本那么得他父亲的喜爱和看重,就算诗书上不行,晋文伯也能舍下一张老脸为他谋一个千牛卫的官职,让他能够在御前行走,指望他能够得圣上看重,有个前程。 可他倒好,御前待了没几天就被打发到了冷宫看守,如今更是掺和到了后宫争斗中。 纪容卿当时吩咐他去查看药膏,顺带从宫外带一些毒药回来时,他那欠缺思考的脑子,完全没有想过,夹带毒药入宫,这件事往大了说可是涉及毒害宫中贵人,是能够要小命的。 他只是欣喜于仙子难得的和颜悦色,几乎是屁颠屁颠便去办了。 原本砒霜这件事该在宫外做才更稳妥,可偏偏那日他的上峰特意叮嘱过,让他尽早回禁苑,说是有要事安排。 于是,楚琊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个时辰去办这件事。 去完医馆查看完药膏,顺带威逼利诱从大夫那里拿到砒霜后,他就只能立刻赶回宫去。 好在,他所居的那间屋子只有他一个人。 因着他之前和同居一屋的人起过好几次争执,时间久了,那些同僚宁愿去和别人挤在一起也不愿同他一起住。 如今,倒是便宜了他。 所以,他趁着下值的时候,悄悄在屋子里将木塞煮在加了砒霜的沸水中。 楚琊也害怕砒霜这种剧毒,加上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屋子里做这个,所以煮得觉得差不多后便立刻用筷子捞了出来,也没个胆子仔细检查,直接用手帕捏着重新塞回到了药瓶中。 楚琊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让圣上皱起了眉头。 也让一旁坐着的纪容卿,愈发紧张地握住了霁云的手。 “回陛下,微臣已然问询过了这两日在禁苑休息的千牛卫,有人,曾在深夜发现楚琊的屋中有火光亮起。而禁苑内负责洒扫的内侍,则是发现禁苑处楚琊屋后的吉祥草死了一片。微臣已经将此地的土取出了一份,陛下可让太医署的太医查验。” 终于,有人开口说话打破了这份沉默。 说话的,是常珣。 他是楚琊的顶头上司,也是最怕楚琊这个糊涂东西乱搞事连累到千牛卫的人。 毕竟,千牛卫是近身护卫宫闱和陛下的。 若是出了千牛备身勾结冷宫废妃构陷皇后的事,这会直接影响到整支千牛卫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和信任。 而对于千牛卫来说,失去信任,这是最致命的。 所以,他必须要拿出姿态来。 献祭楚琊,来保全千牛卫的名声。 就算楚琊一句话说不出来,常珣也准备直接靠着物证给他定罪了。 圣上摆了摆手,太医令立刻带着几名御医上前查看从禁苑搜出的那些东西。 不一会儿,太医令跪下回禀。 “回陛下,这陶罐和瓷瓶中,都有砒霜的痕迹。而土壤中,也查出了砒霜。”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楚琊和药中下砒霜这件事,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 便是他不认,他也根本解释不清楚,为何他要携带砒霜这等剧毒之物进入宫廷。 “楚大人,我将您看作可信任的人,故而将药瓶交托给您,让您帮我去告知陛下。却没想到,您居然包藏如此祸心!” 纪容卿知道,楚琊的罪,是洗不脱了。 下一个,就是自己。 若是真的背上了构陷中宫的罪名,她这一辈子就在冷宫里待到死吧。 绝不能认罪! 纪容卿几乎在瞬间就下定了决心,要让楚琊承担下全部的罪名! 这一切,都是他做的! 自己不过是无辜信错了人,才对皇后生出了怀疑之心。 只要楚琊能够认下,自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哭啼啼看向楚琊,眼神里满是恳求。 因着纪容卿处于下位,所以上首的帝后并无法看到她的表情。 而下方跪着的一众太医或是臣子,也没那个胆子敢抬头乱看。 所以,纪容卿才能肆无忌惮用眼神传递自己的恳求。 求你! 求你再帮我一次! 楚琊几乎震惊地望向她,望向自己心中这个宛若九天神女一般的存在。 她那么弱小,那么可怜地在用眼神恳求着自己。 可是…… “楚琊,你可想好了再回话。” 陈皇后冷冰冰的话语,打断了楚琊心头的纷乱。 一边是冰冷的皇权,一边是他的心中仙女近乎恳求的姿态。 他最后留恋不舍地望了一眼纪容卿,而后重重叩头。 “是罪臣一人所为。罪臣之前从御前被贬到冷宫,就是因为在御前冲撞了皇后娘娘,便被发派到了冷宫值守,前途无望。所以,罪臣心有不忿,才做下此事。” 冲撞了皇后娘娘? 陈皇后看着楚琊半天,才终于想起来。 “你的冲撞,是指半年多以前,你在紫宸殿外的宫道上差点撞到本宫的凤辇?” “是!” 楚琊恨恨看向皇后。 “若非是你在陛下面前说了此事,怎会那么快,我就被从御前调开了!” 他甚至,连罪臣都不自称了,仿若真的对陈皇后恨之入骨一般。 陈皇后只觉可笑。 “本宫当日并未责罚你,直接让你起身了。那又何必在事后多此一举?况且,就算你说的此事为真,这难道是你构陷中宫,将自己性命都搭上的理由?!” 楚琊也知道,这个理由说不过去。 可是,他此刻只能想到这个理由了。 他失魂落魄跪伏在地,颤声道。 “一切都是罪臣一人所为,是罪臣对皇后娘娘心生怨恨,故而在看到前来看诊的太医是乐安公主身旁的周太医时,才心生恶念,做下此事。一切,和旁人无关,罪臣愿一力承担!” 这天命光环在男人身上,还真是好用。 宣明曜撑着下巴看着眼前这场闹剧,仿若又看到了上一世那些男人为纪容卿要生要死的场景。 还真是,不让人意外啊。 连性命和晋文伯府的前程都不顾了,都要为纪容卿担下这一切,真是,深情厚谊啊。 第51章 杖刑 “够了。你当日被从御前调开,是因为你屡次犯禁,不宜护卫朕的身侧。常珣是请示了朕后将你调离御前,与皇后何干?来人,拖出去,杖一百,若是没死,就送还晋文伯府。若是死了,尸身也发还回去。晋文伯教子不力,罚俸三年,降位子爵。” 圣上停顿了下,想起晋文伯的大儿子楚邓还在崇贤馆,且颇有才名。 马上明月奴便要去崇贤馆读书了,此事发落了楚琊不要紧,若是牵连到了楚邓,难免会让崇贤馆内其他人起了一些心思。 虽说公主入崇贤馆读书,那是主子,所有人都得敬着,但圣上想了想,还是没将处置楚邓的话说出口。 到晋文伯这里,便可以了。 一百杖?! 楚琊失去了浑身力气,仿若一摊烂泥一般瘫倒在了地上。 一百杖过后,他还能有性命回到晋文伯府吗?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常珣已经起身带着千牛卫拿人了。 楚琊并非内宫之人,所以他的行刑,自然是要拖到外宫行刑。 “陛下!陛下!” 楚琊有些慌乱地喊着,可喊完陛下后,他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他决定替心中那个人担下了这一切,便没了喊冤的机会。 更何况,这些事本就是他做的。 他就算交代出了事情的真相,除了多拖一个人下水,并不会改变自己的结局。 最后,楚琊被狼狈拖出去内室的时候,他的眼神一直牢牢落在纪容卿的身上。 他希望她能看自己一眼。 一眼就好。 他们以后,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 可从始至终,纪容卿只是将自己的脸埋在霁云的怀中,仿若受了惊吓的模样。 直到,楚琊被拖出了内室,拖出了宝净堂。 他看着红墙外的四方天空,苍凉一笑。 他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他不敢想。 因为他的结局,早已经注定了。 屋内。 楚琊虽然被带走了,但今日之事,还未终结。 圣上晦暗莫测的目光,落在了下方的纪容卿身上。 程让此时已经不在近前伺候了。 在圣上发落了他之后,他便被先行遣了回去。 程让虽然心慌,更焦急接下来他的纪主子要一个人面对这些狂风暴雨,可终究不能违抗圣命,更不能在皇后面前过多流露对纪主子的关怀,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所以如今,只有纪容卿攥着她的忠仆霁云的手来面对这一切。 “纪氏,你虽然被楚琊利用,但到底存了对皇后的怨怼之心,闹出了如今这样的事,朕也不能轻纵了你。” 圣上的话,仿若冰冷刺骨的刀,狠狠扎在了纪容卿的心上。 她近乎无措地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向上首的帝王。 明明刚刚,他还在唤自己卿卿,可如今,却成了冰冷的纪氏。 是,这件事自己棋差一着输给了皇后,折了楚琊进去不说,自己还丢了这么大的脸,出冷宫也没了指望。 可自己的腿也毁了。 御医都说,实打实会落下残缺。 难道自己会傻到故意用自己的腿伤来做局吗? 为何陛下还是要罚自己? 扶着霁云的手盈盈跪下,纪容卿几乎像是承受不住打击一般,整个人都软倒在了霁云的怀中。 “陛下,容卿有罪,不该听信了楚琊的话,不该在楚琊的挑唆下生出对皇后娘娘的疑心。可陛下,容卿从未怨怼过皇后娘娘啊!当初宫宴一事伤到乐安公主,容卿一直对皇后娘娘和公主心有歉疚,这日日的跪刑,容卿都是心甘情愿受的。容卿有罪,请陛下责罚!” 她哭得那般凄惨,只期盼能够唤回上首的帝王一点怜惜。 好在,天命的眷顾,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儿用处。 圣上沉默片刻,最后还是软下了声音。 “念在你如今腿疾未愈,朕便不再加刑于你,只是,这宝净堂,你便安心待着,日后若有再为你传递消息者,一律杖毙。除了送吃食的小门,宝净堂的其他门直接封上,不许任何人进出!至于你身边这个奴婢,言语对皇后不敬,杖六十,若还能活下来,就继续陪着你。” 纪容卿已经在冷宫了,再罚,便只能要了她的命去。 可此时的圣上,对纪容卿还是有那么一分不舍的。 所以,还是继续将其幽禁冷宫,只是可怜纪容卿身边的霁云,马上要和她的霁雨姐姐一般去受那六十杖刑了。 霁云听到这惩罚,身子一软,也是彻底扶不住自己的主子了。 那可是六十杖刑,且打完以后还要送回冷宫。 冷宫里缺衣少食,更不要提什么诊治了。 那自己如何熬过去? “陛下,陛下饶命啊!” 霁云砰砰磕着脑袋,拼命哭求,想要给自己求一条生路。 可直到她被宫正司的人拖出去,她那敬若神明的主子,也没回过头看过她一眼,更没给她求过半分情。 纪容卿只是在哭,或者说,如今除了哭,她也真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有些计策,一次不成便无法再用。 今日,原是她出冷宫的最好机会。 可如今,一切都成了幻影。 “陛下,臣妾今日来听了这一场闹剧,还连累乐安陪同臣妾一起在这里受这般污言秽语,实在是疲累得很。臣妾先行回宫了。” 陈皇后起身,淡淡行了个礼,一旁的宣明曜也被桐君扶起身,艰难行了个礼。 “皇后……” 看着皇后如今的模样,圣上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闹了这么半天,他在这里听了半天证词,最后却只见证了这样一场闹剧,还让皇后和明月奴前来听这些疯话,便是陛下再偏向纪容卿,此时也说不出半句偏袒的话了。 “皇后,朕记得你今天的委屈。你先回宫,朕晚膳时分再去瞧你。明月奴,你回去也好好养伤,莫要多思。” 说完,他看向还在下首的周绮安,沉声道,“周太医,你继续好好侍奉公主脉案。你的前途,朕都记得。” “是,小臣遵旨。” 周绮安缓缓行礼。 今日一过,在圣上心中,她精研医术的印象也等于立住了。 不急于一时,但来日想往上走,总归是更顺当一些了。 陈皇后握着宣明曜的手,母女两人朝宝净堂外走去。 走过院子的时候,宣明曜微微侧头,看向了回廊的那端。 有道人影,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好了,明月奴,踏出宝净堂,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可和咱们都没关系了。” 陈皇后目视前方,幽声道。 而后,母女二人相视一笑。 第52章 惊闻 宝净堂外的宫道上,陈皇后的凤辇以及宣明曜的辇车都已经在等候了。 陈皇后扶着朱樱的手,正准备往辇车上走,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常珣。 他的身后,是被封口缠住手足,仿若死猪一般被拖走的楚琊。 常珣没有上前来,只是遥遥行了个礼。 陈皇后微微一笑,坐上了凤辇。 看起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幅画面。 两人的辇车,缓缓从常珣等一行人跟前走过。 常珣全程微垂头颅,十分恭谦。 宣明曜看着这个人,只觉他这次的配合,着实让自己满意。 不着痕迹地下令让楚琊尽早返回禁苑,绝了他在宫外动手的可能。 事后,又在楚琊离开禁苑后,第一时间保护好了现场的所有证物,以便圣上要查的时候能够最稳准快地拿到该拿到的证据。 从头到尾,他看似只是一个为了自己的蠢才下属而被迫卷入此事的无辜之人。 可谁知道,从一开始,他就在局中了呢? 常珣明面上和陈家是没有任何关系。 可利益,便是最好的牵扯。 况且上一世的常珣也没有什么为纪容卿迷得神魂颠倒的糊涂之举,可见是个心性坚定或心有所属的。 而且,当年自己和亲漠北之时,宫中人人都觉得自己用不了几年便会死在漠北,人人避之不及。 雪中送炭的人,少之又少。 常珣倒是算一个。 自己和亲时所带的亲卫,是他亲手挑选的。 在自己身陷漠北的政局变动倾轧之时,这些亲卫护卫了自己很多年的性命。 宣明曜记得这份恩情。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这样的人,无疑是最合适的合作伙伴。 想到这里,一抹笑意在唇角绽开。 纪容卿怕是怎么也没想到,真的会有人从两个月前就开始铺设冷宫这一局了吧。 楚琊和她的亲近也好,丽充媛的袭击也罢,还有周绮安的药膏,他们在那之后走的每一步,都在自己和母后的计划之中。 有了这一桩事在,父皇对纪容卿的迷恋大打折扣不说,还意外之喜折了纪容卿一条腿。 当这天命之女慢慢开始不再完美,宣明曜倒想要看看,上天还会依旧那么执着地偏爱她吗? 不急,自己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和她斗。 不过,这件事一出,哪怕为了自己明君的名声,父皇也会冷着纪容卿了。 怕是最近几年,纪容卿都没了从冷宫里翻身的机会了。 最关键的是…… 转头看向这一路的巍峨红墙,宣明曜微眯上双眼,感受着秋风拂面的凉意。 如今已然入秋,天气也逐渐萧瑟了下来。 有些地方的繁华盛景,也是时候冷下来了。 这座庞大的皇宫里,藏着多少秘密呢。 有时候,一桩秘密的暴露,就会在这红墙之中,掀起万丈风波。 宝净堂内。 霁云已经被吴卓然带了出去到宫正司行刑去了。 此刻,屋内只有圣上和纪容卿,以及伺候的江寅。 纪容卿知道,哭是自己此刻唯一能做的。 她如今是出不去了,只能祈求圣上心里还能有她一丝半点儿的位置。 这一点点的位置,就是她未来翻盘的可能。 此时,纪容卿又想到了楚琊跟她说的那些话。 在她进了冷宫后,圣上身边除了那个瑶御女,很快还有了旁的新欢。 安静越,这个不声不响的闷葫芦,就这么快成了陛下的新宠,还晋封成了御女,得了陛下赐下的采仗,风头无两。 那是自己都没得过的恩宠。 她平白遭了皇后的嫉妒,可被打入冷宫之前,她也不过是一个采女,是这宫中最低等的品阶。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享受圣上宠爱所带来的殊荣和待遇,便已经快速失去了这一切。 半个月,陛下身边就有了两位新宠。 会不会有一日,陛下就忘了冷宫里还有自己的存在。 想到这种可怕的可能,纪容卿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 她也顾不得平日里高洁的姿态。 她如今什么都没了,还要什么姿态。 膝行上前,纪容卿以一种十分卑微可怜的模样轻轻抓住了圣上的靴子。 圣上的一饰一物,都是这偌大王朝中最顶尖名贵的存在。 靴子上繁琐的祥云龙纹,明明是那么柔软,却让纪容卿觉得锋利得仿若能够划破她的肌肤。 “陛下,容卿愿意一辈子待在冷宫中,为您祈福,为大雍祈福,为皇后娘娘和乐安公主祈福。容卿只希望,您不要将容卿当作一个心思恶毒深沉的女子!” 她泪眼盈盈,一滴滴泪珠滴落在了靴子上,晕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陛下,您的厌恶,比要了容卿的命还要可怕。若陛下真的觉得我是故意构陷皇后,那么容卿今日便可一头碰死在这里,用血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请您相信我!” “我真的没有做过!您也是曾经宠爱过容卿的,难道您觉得我真的是那样一个心思恶毒的女人吗?” 圣上沉默了许久。 旁边的江寅其实已经品出了陛下的心软。 这位纪氏还真是有两把刷子,都那么得罪皇后了,陛下居然还能被她一番唱念做打哭软心肠,也是个厉害人物。 不过…… 江寅的嘴角抿出一道冰冷的向下的弧度。 便是她哭倒了这宝净堂,如今圣上也绝不会让她出去的。 在中宫无错的情况下如此打皇后的脸,这就不仅仅是后宫之事,更是前朝之事了。 帝后之间的事,是家事,但更是国事。 圣上绝不允许他的名声因为女色有了污点。 纪氏,只能在冷宫里先慢慢熬着了,熬到皇后消了气儿,熬到陛下还能想起她,还愿意接她出来那一日。 “妃嫔自戕是大罪,你如今虽成了废妃,但终究还是后宫之人。” 圣上站起身,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也打断了纪容卿的哭声。 “但愿你是真心悔过。” 而后,直接抬步朝屋外走去。 “陛下!陛下!” 纪容卿想要起身追去,却因为右腿的疼痛狼狈摔倒在地,只能抓着高高的门槛,看着圣上离去的背影。 可很快,那道背影停住了脚步。 不是因为纪容卿的哭。 而是因为,他面前跑来一个疯女人。 圣上紧皱眉头,看着那个被千牛卫一把抓住的蓬头垢面的疯妇。 “这是谁?” 还没等江寅回答,对面那个被抓住的疯妇痴痴望着圣上的脸,喃喃道,“阿寿,母妃的阿寿。” 阿寿?! 圣上的脸色顿变。 第53章 阿寿 阿寿这个名字,在场众人均不知晓,可圣上再熟悉不过。 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小名。 不过,在他三岁之后,就似乎再没人叫过他这个名字了。 或者说,在那之前,也只有母后和父皇会偶尔叫起。 这个疯妇,怎么知道? “陛下,这是先帝时的废妃丽充媛。” 江寅仿若老母鸡一般张开双臂护卫着皇帝,一边还不忘从自己庞大的记忆中寻找出这个女人的身份禀告自己的主子。 “丽充媛?” 圣上的脸色一下不好看了起来。 丽充媛这个人,他也曾有所耳闻。 父皇时的宠妃,压得后宫一众妃嫔抬不起头,听闻当时都快要成为淑妃了。 却偏偏,因为谋害皇嗣,惹怒了父皇,直接被废黜位份打入了冷宫,距今已经二十多年了。 而那位被谋害的皇嗣,便是自己。 听母后说,自己当时还是襁褓婴儿,被她下的药物毒害高烧数日差点没了性命。 故而,此刻听到丽充媛这三个字,圣上怎会有什么好脸色? 她是父皇当时亲自处置的,自己不能逆改先帝旨意,便不好杀了她,不想这个女人还敢往自己面前冲? 当真是活腻歪了吗? “将她拖开!” 圣上烦躁瞥了她一眼,抬步准备离开。 突然,那疯妇扑通一声跪下来,对着圣上拼命磕头。 “陛下,陛下,阿寿是臣妾的孩子,求求您,把臣妾的孩子还给我!求求您啊!” 她一会儿臣妾一会儿我,显然思绪混乱,可她嘴里说的话,却让圣上陡然一惊。 什么意思? 千牛卫试图将那疯妇从地上拖起来带走,可她仿若癫狂了一般拼命挣扎,两个大男人一时都无法彻底制服她。 她边挣扎着,嘴里还在继续喊着。 “臣妾没有和禹王私通,臣妾腹中的孩子真的是您的啊!您为何就是不信呢?” 透过她乱蓬蓬的头发,那张满是灰尘和沧桑的脸上,依旧还能看出几分昔日的风情。 她说出的话,让一旁的千牛卫都吓得差点腿一软。 禹王? 私通? 天啊,这是什么皇家辛密,他们如今听到了,日后会不会被陛下发落了? 禹王?! 听到这里,圣上顿时想起那位曾经风光无限的皇叔。 他是皇爷爷的第十二子,出生时听闻宫里那棵本来要死去的连理柏,居然神奇死而复生了。 皇爷爷大悦,觉得此子乃是祥瑞之子,一直带在身边教养。 皇爷爷崩逝之时,禹王不过九岁稚龄,父皇登基后一直将其教养宫中,几乎视若半子。 可后来,父皇突然发落了这位禹王,褫夺王爵尊荣不说,人也圈禁在了皇陵所在处的燕山行宫。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虽然还活着,但听闻也是已经半疯了。 可当年,父皇发落的罪名,是说禹王有谋逆不臣之心,且在宫闱中挟带利器,意图刺杀君王。 怎么会还有私通一事? 丽充媛在宫史记载上,好似是有过孕信,可是不是没几个月就小产了吗? 圣上心跳得很快。 他有一种感觉。 他仿若在接近一个他不敢触碰也不敢想象的真相。 “放开她。” 只觉眼前一切都有些模糊,圣上微微晃了晃头,努力让自己保持着清醒和冷静,沉声吩咐道。 千牛卫们自然是赶紧放开,几乎护卫在一旁。 “收拾出一间屋子来,朕要问话。” 江寅一惊,但还是立刻去办。 所幸六局刚刚搬去纪氏屋内的东西,如今正好收拾收拾搬到旁的屋子里,也省事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宝净堂的左偏殿便被收拾出来了,圣上扶着江寅的手缓缓走进去。 那疯妇也被千牛卫押了进去。 刚把人送进去,圣上便发话了。 “你们都出去吧。” 千牛卫们听到这话,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一个个忙不迭行完礼往外走。 这种皇家辛密,他们知道越少越安全。 江寅则是站在原地有些迟疑。 他若是出去了,万一这个疯妇又癫狂起来伤了龙体怎么办? 他在的话,好歹还能给陛下挡一挡。 “出去吧。” 圣上摆了摆手,并不担心这些。 他好歹也是自幼学习弓马骑射的,就算登基后懈怠了些,也不是一个冷宫里缺衣少食形销骨立的女子能够轻易伤到的。 所有人都出去后,圣上高坐上首,看着底下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女子,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说阿寿是你的孩子?” 仁寿宫内。 太后在顺修容的伺候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药。 “这药喝了许久也没什么气色,只喝得人倒胃口。” 顺修容浅笑一声。 “太后怎么还和小孩子一般,良药苦口利于病,太医署的人也已经加了甘草进去,臣妾试药的时候尝过,还算顺口了。太后喝完药,臣妾让内膳房准备的果羹,正好甜甜口。” 顺修容这无微不至的伺候,总算让太后的心情好了些,又接着喝了几口药。 可还没等她高兴多久,平月匆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仓皇失措的表情。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太后接过顺修容递的锦帕,轻轻擦了擦嘴,慢条斯理问道。 “娘娘,陛下,陛下去了宝净堂!” “什么?!” 原本病殃殃躺在床榻上的太后,竟是瞬间坐了起来,吓得一旁的顺修容忙去扶她。 可此刻的太后根本无暇理会顺修容,她直直看向平月,不可思议地重复道,“陛下去了宝净堂?!” 他怎么会突然去宝净堂? “是,说是庶人纪氏出了事,可是娘娘……” 平月本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到扶着太后的顺修容,又将后半句话直接咽了回去。 顺修容自然也察觉到了平月的异样,她微垂下眼眸,轻声道,“太后,臣妾去看看内膳房的果羹做好了没。” “去吧。” 太后摆了摆手,此时也没了往日夸赞她知情识趣的心思了。 顺修容扶着婢女的手走出了内殿。 她转头有些迟疑地看向了立刻被紧闭上的宫殿门,心中有些不解。 宝净堂里,究竟是藏着什么让太后害怕的秘密? 第54章 秘密 太后那精心保养的指甲,紧紧攥住锦被,脸色苍白,看着比刚刚喝药时候的病情还更严重了些。 “皇帝怎么可以去宝净堂?万一,万一……” “娘娘!” 平月跪倒在地,低声道,“此时当务之急,是尽快去宝净堂拦住陛下啊!那人如今可还是活着呢,万一她疯言疯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那您和陛下之间的母子关系……” 太后的神色顷刻沉了下来。 当年之事,绝对不可以让陛下知晓,否则,她这个太后的位子,怕也是坐不稳当了。 也是怪陛下,非对那个贱人还有一丝情意。 不然按照她的想法,一杯毒酒或是一根白绫直接了结了她便是了,何苦留她性命到如今? 先帝在世时,自己根本寻不到机会,也怕把自己牵扯进去,失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荣华地位。 圣上登基后,自己倒是想过动手,可那人已然疯了,宝净堂虽时是无人看顾的冷宫,可先帝当年在宫里留下的一些人手如今可还是尚未死绝。 她贸然动手,也怕引起那些人的注意,进而怀疑当年之事。 所以,只能放过了她。 左右是一个疯妇了。 为了试探她是否真的疯了,太后还特意安排人送膳食的时候刺激过她,听到她捡起地上被人踩了一脚的馒头就往嘴里塞,为了一口吃的和旁的废妃大打出手,脸都被划花了。 太后这才放下心来。 那人当年如此骄傲,若是意识清醒,定不会做出这般举动。 可再放心,太后也没想过,圣上居然会有踏足宝净堂的一日。 “备辇,哀家要去宝净堂。圣上糊涂了,为了一个女人踏足那等腌臜之地,哀家身为太后,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太后在平月搀扶下下了床榻。 尽管身子如今还没好全,但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可在太后紧锣密鼓往这里赶的时候,她所担心的一切,还是发生了。 陈皇后命人拦住了消息传递,圣上踏足宝净堂的消息递进仁寿宫的时候,陈皇后和宣明曜都已经从宝净堂离开了许久,圣上也已经和丽充媛碰面了。 太后落了这一步,便是如何赶,都已经是来不及了。 “阿寿,是我的孩子。我没有小产,我被关在宫殿里生下了我的孩子。我明明听到了他的哭声,他怎么会落地就死了呢?不会的!不会的!” 宝净堂内,圣上近乎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的意思是,阿寿是她生下的孩子? 不,不可能! 阿寿是父皇为自己取的小名,怎么可能是她的孩子! 是她疯了,是她疯了! 突然,那疯癫的女人猛地抬头,手脚并用爬到了圣上的脚下。 “崇郎,我真的没有背叛你啊!我也不知为何,我会和禹王出现在一张床榻上。可我以性命为誓,我绝对未曾做过半分对不起你的事!我若有半句虚言,就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崇郎? 圣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崇,是父皇的名。 宣崇,那是属于帝王的名讳。 只是宫中哪里敢有人直呼帝王的名字。 父皇竟然允准她直呼崇郎,可见当时丽充媛的确得宠。 后妃与王爷的奸情。 宫史上被记成小产未曾降世的孩子。 一样的小名阿寿…… 圣上突然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不想相信心中那种匪夷所思的猜测,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回想起自己早已怀疑的一些异常。 父皇待自己的态度,一直很奇怪。 从小到大,父皇对自己的态度总是有些忽冷忽热的。 有时看自己的眼神,是慈爱且柔软的,是自己从未在父皇看其他皇子时所见过的。 可当他觉得自己在父皇心中有些特殊时,父皇又会突然冷淡下来,开始疯狂溺爱起了七皇弟。 荣王宣铭,那时候多少朝臣以为登上皇位的会是他。 可很快,荣王逆案爆发,风光无两的荣王被父皇亲自赐死,而自己却成了这江山万里的承继者。 “阿寿,你要对得起天下,对得起万民。” 父皇弥留之际,用那样柔软的眼神看着自己。 阿寿,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这么叫自己了。 那时候的母后,总是习惯直呼自己的姓名宣钧,只有在父皇在的时候,她才会叫自己阿寿。 后来自己渐渐大了,便再没有人这么称呼。 圣上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 那么自己的身世,是不是藏着一个大秘密? 种种疑问萦绕在圣上的心头,不过他再度问询了几句,发现这个女人又再度陷入了疯癫的状态中,什么也问不出了。 圣上略一沉思,唤了江寅进来。 “将她带回自己的屋子去,派几个人暗中保护着她。她的膳食供应,全部从朕的内膳房走,办得利落点儿,不准让旁人知晓。另外,在宫中寻一寻当年伺候丽充媛的宫人。还有,朕记得当年父皇身边的内侍公仪平前几年回乡养老了,你拿朕的口谕去找常珣,让他找两名精锐,秘密将他带回皇都。” 圣上这一长串的吩咐,让江寅的腰越弯越低。 他敏锐察觉到,刚刚这位先帝爷的丽充媛在屋里说的话,明显牵扯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足以让圣上瞒着一切人去进行调查,甚至包括了太后。 “是。” 江寅最大的好处,就是绝不会多问一句不该问的,只老老实实做自己该做的。 他立刻领了命去办圣上吩咐的事。 圣上看了一眼丽充媛,命人将其带走,而后,沉默带着众千牛卫朝宝净堂外走去。 结果,刚出了宝净堂,便在宫道之上看到了急匆匆赶来的太后。 “母后。” 圣上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一切如常地给太后见礼。 太后扶着平月的手从辇车上走下,有些摸不清皇帝到底在里头有没有碰见那个女人,只好半试探半焦急地问道,“哀家听闻皇帝你居然来了宝净堂这等地方,所以便过来看看。皇帝,你可还好?” 可有被什么人冲撞到? 这句话,太后很想问,可也知道问出来实在太过异常,只好生生咽了回去。 皇帝看着眼前自己曾经最是孝敬的母后,半掩下眼眸,低声道,“因着冷宫纪氏出了事,儿子心焦,故而前来,让母后担心了,是儿子的不是。” 太后仔细打量着皇帝的表情,似乎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的心中,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第55章 同盟? 太后对纪容卿这个将陛下招来宝净堂的狐媚子,是越发不喜了。 神色复杂往宝净堂内看了一眼,太后以绣帕捂嘴,轻咳了两声。 “母后,您身子可好?是儿子任性,让您担忧了。” 皇帝立刻关怀起了太后,让太后心中最后那点疑窦也消散了。 如果他真的碰到了那个贱人,且那个贱人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此时皇帝绝不可能还这么如常待自己。 “哀家无事。皇帝,哀家知道你之前颇为宠爱那纪氏,可你也不看看,自她入宫以来,闹出过多少风波。芙蓉园一桩,宫宴一桩,如今竟是将你都勾到了这等腌臜地。冷宫阴气重,冲撞了龙体可怎么办?还有,那纪氏,哀家瞧着她就是个不祥之人,自己身带煞气,宫宴上伤了你和乐安,而且让那个上官御女仿若疯魔了一般为她求情。哀家看着都心惊!皇帝,莫要太过任性!” 太后看似是慈母一般关怀圣上,但她不由自主说的这一长串话,还是能够隐约透露出,此刻她的内心,并不平静。 “是,儿子知道。此次纪氏也是说自己快要没了,才引得儿子前来相见。岂料她竟愚钝到听信旁人构陷之言,对皇后存了怨怼之心。儿子已然下令,将宝净堂彻底封死,除了日常膳食供应的小门,不再开启大门,让她在里头好好静思己过。” 哦? 太后微微挑了挑眉,眼神不着痕迹落在了皇帝身后缓缓被关上的宝净堂大门上。 既然封死了这大门,皇帝一时半会儿,绝不会自打脸再踏足此地了。 这纪氏也是真有本事。 能三言两语勾得皇帝不顾龙体来这等地方,也能蠢钝如猪到手的富贵又给扔了出去。 不过,如今封宫了,自己也能稍稍安心。 “皇后温和大度,御下有方,你也该给她应有的体面。” 太后竟也是破天荒为自己一直不喜的皇后说了两句话。 皇帝自然都是应是。 “母后,您身子不好,儿子送您回仁寿宫吧。” 看着皇帝这副孝顺模样,太后摆了摆手。 “罢了,你朝政繁忙,哀家不耽误你了。只要你好好的,哀家便放心了。” 接着,太后的仪舆被抬起,缓缓朝着仁寿宫的方向走去。 皇帝在原地站了许久,身旁一应人等都不敢打扰。 直到太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宫道的镜头,皇帝才面无表情上了御辇。 “回紫宸殿。” 永宁殿内。 陈皇后正在陪着宣明曜说话,外头传来了通传声,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喊了进后,不一会儿,一个小豆丁便迈着小碎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母后安。” 陈皇后笑眯眯叫了起,那小豆丁便立刻手脚并用爬了起来,直接冲着宣明曜的床榻去了。 “姐姐,姐姐,你怎么样了,姐姐,今天伤口还疼吗?” 他比床榻也高不了多少,踮着脚尖趴在床边,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对自己姐姐的担心。 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宣明曜浅笑道,“托我们元景的福,已经好很多了。” 宣元景仿若小大人一般,皱起眉头“语重心长”叮嘱着,“姐姐要快点儿康复,和元景一起去崇贤馆。” 接着,他被笑眯眯的桐君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可以更加方便地面对面和宣明曜说话。 小孩子的思维总是很发散的,从自己今天的早膳喝的粥很好吃,说到了刚刚看到了一朵很漂亮的芙蓉花。 宣明曜和陈皇后也不要觉得烦,只浅笑听他讲着,不过,很快,宣元景说的一句话,引起了宣明曜的注意。 “你说,谢大人离开崇贤馆的时候,永安王叔特意要给他摆酒设宴送别?” 宣元景年纪还是太小了,他皱着眉头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反应过来宣明曜话里的意思,而后点了点头。 “对,好多人都听到了。永安王叔说,谢大人不必气馁,天高任鸟飞,总有腾跃之时。姐姐,王叔是什么意思呀?” 宣元景虽然有些理解不了,但他记性极佳,几乎将两人说的话一字不差记了下来。 “什么意思?咱们的王叔,和谢大人成了同盟了呢。是啊,心里都挂念着同一个人,自然应当站在同一战线。” 不想,上一世这两位纪容卿的裙下之臣,如今这么快就走到了一起。 记得上一世,这两个人若不是纪容卿从中调停,还是颇有些水火不容的架势的。 不过也是,纪容卿如今可不是记忆里的宠妃。 她只是一个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的冷宫废妃。 甚至,还损了一条腿。 她的两位爱慕者,如今怕还是不知道这个消息吧。 这永安王叔去结交谢望之之间,不知道有没有打听清楚,谢望之失了侍读学士这般前景大好的官职,究竟是谁的“功劳”? 宣明曜的眼神微闪,心中有了些主意。 即便是太子,即便如今年幼,可去了崇贤馆,每日就开始有各种功课了。 宣元景陪着宣明曜说了没几句话,便要苦哈哈去做他的功课了。 看着宣元景被女官和内侍陪同离开,陈皇后转头看向了宣明曜,压低声音道,“这纪容卿,可真是厉害了。她同永安王也根本没私下见过吧?这又是打点纪容卿在冷宫的吃食,又是安抚谢望之。” 刚刚明月奴那话,她一听就明白了。 结合之前明月奴跟她说的那些,她还真佩服起了这纪容卿。 若不是明月奴得了梦兆,自己母女两人提前布局,怕还真是会在她手下吃大亏。 她是不斗,可她身边人会不要命般帮她。 今日那楚琊,豁上自己的性命不要都愿替她承担下一切,多么感天动地。 也多么骇人。 几乎,让一个人丧失了对自己生命的珍惜。 将对她的仰慕,凌驾在了自己的性命之上。 “宫宴之上,遥遥一见,还不够吗?母后,儿臣觉得,既然纪氏刚刚帮了我们这么大一个忙,不如我们也与她行个方面。今日宝净堂内的一切,想来父皇会牢牢封口,不让外传。可永安王叔一片痴情,实在让人动容。不如……” 陈皇后心领神会,雍容一笑。 “纪氏以身设局,引得皇上亲至宝净堂,揭开了这宫里最大的一个秘密,也解了本宫头顶的一座大山。本宫自然是要感念她的功劳。” 必定,让永安王好好心疼她。 第56章 心惊 太后。 陈皇后走后,宣明曜斜靠在榻上,翻看着一卷前朝史记。 看到史记记载的数百年前懿孝太后杀母夺子一事,不由想起了仁寿宫的那位。 有些招数,虽然用烂了,但只要用得好,就会是致命的招数。 就比如,一场子虚乌有的私通局,足以废掉一个宠冠六宫的高位妃嫔。 同时,将她腹中月份正小的孩子,直接利用圣上的疑心,变为了自己的孩子。 在圣上眼中,两个同时身怀有孕的妃嫔,一个同亲王私通,被自己当场撞个正着,腹中之子虽说宫册记录对得上日子,可难免会心存疑窦。 毕竟,这段奸情从何而始,谁能说得清呢? 而另一边,是从进宫那日开始就一直安分守己的妃嫔,好容易怀上了身孕,结果生产之时恰好和犯了错的宠妃撞在了一天,可悲的是,私通的人孩子安稳生了下来,安分守己的人,孩子却难产夭折,她自己更是从此再没了生育的可能。 如此一环环下来,圣上如何不会对当时还是昭仪的太后心怀愧疚。 于是,那个丽充媛拼命生下来的皇子,直接在宫册上被记载成了沈昭仪之子。 而太后也凭借这个皇子,一路从昭仪到了贵妃,更是在先帝决意传位之时,被加封为了皇后。 阿寿,是丽充媛的孩子。 这才是宣明曜要拼命引导陈皇后将纪氏设计入冷宫的最根本原因。 不光是为了重创纪容卿这个天命之女,更是为了借纪容卿的手,让父皇去发现宝净堂里隐藏的那个惊天大秘密。 自己这个便宜皇祖母,日日看自己的母后不顺眼这件事,宣明曜知道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之前的她,是没能力去改变这件事。 如今的她,是根本不想改变了。 既然她处处看自己的母后不顺眼,那这后宫中,就不必有她这个太后了。 既然病着,那就彻底病到底吧。 上一世的宣明曜,其实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因为这件事,干系到了国本,不容有失。 她当时已经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公主了,皇宫里的核心之事是完全接触不到的,如何能够窥探到如此惊天之秘。 还是从命镜中,从纪容卿的视角,她才看到了这个秘密。 当时的纪容卿也是因为“魅力”收服了一位先帝时留下的女官,从她口中得知了这件事。 不过,纪容卿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圣上。 彼时,她已经是贵妃了,统御六宫,中宫无主,她可谓是说一不二。 有宠又有权,她几乎已经达到了她想要的一切,所以何须为了冷宫里的一个女人,去和当时还活着的太后作对。 一开始纪容卿得宠的时候,太后的确是明里暗里针对过她。 甚至,还暗戳戳让她侍疾磋磨过她。 可很快,纪容卿便有孕诞下了五皇子。 那是圣上口中的朕之第一子。 这般风光无两,便是太后也彻底压不住她了。 后来,伴随着纪容卿越来越得圣上看重,前朝后宫势力都不容小觑,太后也渐渐服了软。 或许,也有可能是迟来的天命光环。 总之到了后面,太后对纪容卿,竟是比她自己的亲侄女顺修容还要好。 到了纪容卿成为宸贵妃时期,顺修容都已经是闭宫不出了。 所以纪容卿自然没有必要在这时候去拉太后下马。 于是,很快,冷宫里苟延残喘了近三十载的废妃丽充媛,直接死于一场风寒中。 尸身直接被拉出去埋了,消息根本都没有传到过圣上的耳朵中。 但这一次,宣明曜可不想让这秘密还是个秘密。 轻轻翻过书页,宣明曜继续心无旁骛看起了书。 在那之后的小一个月里,宫里的日子是难得的平静。 圣上几乎每日都要去皇后宫里用膳,不过,陈皇后倒是不愿留圣上过夜,多给圣上推荐瑶御女或者旁的年轻妃嫔侍寝,待圣上似乎也没了往日的亲近。 但圣上却仿若是清心寡欲了不少。 夜夜独宿在紫宸殿,也没有召幸嫔妃。 后宫里也是议论纷纷。 瑶御女处倒还好。 桑月见这个人对圣宠的渴求,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要为自己的母亲争一份身后体面上。 对皇帝本人,她其实是没多大兴趣的。 况且,如今圣上是所有妃妾都不召幸,她倒也没有多大的危机感。 只是,对于那位突然异军突起的安御女,桑月见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为了博得圣心,也是了解过一些圣上登基后的历任宠妃。 全都是容貌出众之人。 虽说能够被选入宫侍奉圣驾,便没有姿容粗鄙之人,可便是美丽,也是有等级之分的。 桑月见自认自己的姿容,在这满宫里也都是一等一的。 可安御女。 不过中人之姿。 圣上为何突然就宠爱起了她? 她瞧着,也不像是什么腹有诗书的才女,或是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桑月见总觉得是安静越身上有秘密。 与桑月见处的平静相比,安静越却是十分暴躁。 圣上去宝净堂的事,瞒着宫外的人还能瞒住,毕竟传出去了,圣上追究,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名。 可宫里的人谁没几个眼线,安静越自然是知道的。 她没想到,陛下都去了冷宫,居然还是没放了纪姐姐出来。 反而还让人封死了宝净堂的大门,瞧着似乎不打算再接纪姐姐出来了。 这般无情之举,让安静越半个月都没睡好。 难道,那些时日的宠爱都是假的吗? 既然帝王薄情,那么,自己就只能更努力争宠。 只要自己成为皇上身边的第一宠妃,让圣上为自己神魂颠倒。 到时候,放纪姐姐出来这件事,应当也就没这么难了。 想到这里,安静越终于下定了心思。 她看着眼前那碗颜色漆黑气味难闻的汤药,咬了咬牙,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她必须要成为宠妃。 为了这个目的,什么都可以牺牲。 第57章 忠心 “哦?陛下给安御女赐了怡字为封号?” 陈皇后看着殿中站着的江寅,脸上笑意端庄大方,仿若一张纹丝不动的面具,让人瞧不清这面具底下主人的真实心思。 这些时日,圣上身旁都是江寅在伺候着。 不过,当时圣上金口所说的一月之期,如今也没几日了。 为了自己日后的前程,江寅自然要在这段时间好好伺候着圣上,哪怕程让回来了,也得让圣上念着这一个月他江寅办事的利落。 而在皇后这边,江寅更是处处小心侍奉。 他是个明白人。 冷宫那一出,程让等于彻底得罪了皇后,所以,某种程度上,皇后为了陛下身边不要有一个对她心存怨怼的内侍,她也会再暗暗扶持一个人上位。 自己,无疑就是那个最好的选择。 皇后如今稳坐凤位,膝下太子聪慧,乐安公主更是深得陛下看重。 所以一些明里暗里的地方,江寅都不吝给这位皇后主子暗暗帮衬上一把。 “娘娘,陛下昨夜用完晚膳后,从凤仪宫回紫宸殿的路上,恰好碰见了安御女在百花洲里放灯祈福,于是,当夜便召幸了安御女,这封号,便是陛下一早念叨的,只是陛下也说了,皇后娘娘乃是六宫之主,为妃嫔赐下封号一事,自当是由皇后娘娘的金印来发这道旨意才合规矩,所以让小臣来回禀娘娘。” 规矩? 之前为纪容卿赐下淑字为封号的时候,陛下可是从没想过这道规矩啊? 不过陈皇后也知道,说这些并没什么意义,于是浅笑点头。 “本宫知晓了,安御女既然能够伺候陛下舒心,本宫也合该给她这份体面。” 只是,皇后心中也有疑惑。 陛下如今为宝净堂一事忧心,瞧着根本无暇顾及踏足后宫之事。 宝净堂的事如今还没定论,怎么就突然召幸了安静越? 还是说,这安静越为了怕失宠,使了什么旁人不知的手段? 江寅走后,陈皇后陷入了沉思。 虽然外界都觉得安静越和如今身陷冷宫的纪氏不过是表面姐妹,一个落魄失宠了,另一个立马不顾昔日姐妹,火速夺了其圣宠。 可有着宣明曜的提示,陈皇后可不觉得这安氏是个省心的。 而且,明月奴说过,这安氏,似乎是很长于各色药物。 在这宫里,这可是一项傍身的绝招啊。 “去给瑶御女传话,陛下跟前儿,别让安氏占尽了风头。另外,让她注意着点安氏,看看是否有用什么不干净的手段。” “是。” 朱樱立刻领命去传话。 陈皇后之所以如此放心桑月见,丝毫不担心她后面那一日诞育皇子后生了旁的心思,实在是因为桑月见她对自己太狠了。 早在中秋宫宴后的第三日,桑月见私下求见了皇后。 她当着皇后的面,吞下了断绝子嗣的药丸。 “瑶御女!” 陈皇后被她吓得都噌一下站了起身。 这桑氏突然求见自己,而后当着自己的面,从怀里掏出了一枚药丸,嘴里说着什么“还请娘娘相信嫔妾的忠心”一类的话,直接就将那药丸吞服了下去。 “娘娘不必害怕,这是绝子的药丸,是嫔妾入宫那一日便夹带进来的。” 小腹处传来了绵长的疼痛,让桑月见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些微颤。 “你何至于此?本宫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你若有子嗣上的福气,将来诞下一子半女,也算有个依靠。这宫里,圣宠从来都不会在一个人圣上停靠太久,子嗣才是真正的依靠。你如今就断了自己的前路,焉知将来不会有后悔懊恼之时。” 桑月见这般干脆利落的举动,的确是超出了陈皇后的预料。 她从未想过绝了桑月见的子嗣。 她膝下的太子,也不是陛下的长子。 这说明在子嗣上,她并不是那种妒心和执念太强之人。 哪怕桑月见将来为了子嗣背叛了她,她也根本无所谓。 她如此所处在这个位子,只要不像明月奴在梦兆中见到的那般疯魔,几乎是无可动摇的。 就像当初纪容卿如此专宠,不也得等自己出了大错被废。 更何况桑月见还不像纪容卿那般奇诡? 她何须断了她的前程? 可陈皇后没想到,她没这个心思,桑月见自己却有了。 浑身冷汗淋漓,桑月见依旧倔强地跪在那里不肯起身。 “是,宫中人人都看重子嗣,有了子嗣,日后便有了指望。可皇后娘娘,嫔妾并不想要这个指望。嫔妾跟您投诚之时便说过,嫔妾入宫也好,争宠也好,都是为了让娘亲身后的身后荣辱。可若是有一日,嫔妾有了子嗣,或许到了那时,娘亲在嫔妾心目中,就不是最重要的了。” “到时候,为了孩子的前程,嫔妾或许就会忍让,会退步,会想让娘亲再等等。可是娘娘,嫔妾的娘亲,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嫔妾了。” 深吸了一口气,桑月见忍着疼痛,缓缓叩首。 “嫔妾的性命,是娘亲给的,无以为报,只能用命和这一生去回报。为了娘亲,嫔妾宁愿一辈子都没有孩子,心甘情愿为皇后娘娘的马前卒。只求皇后娘娘能够满足嫔妾的心愿。” 陈皇后看着痛到蜷缩成一团的桑月见,最后只能让人将其抬到偏殿,然后派人去请了自己的心腹太医来。 诊治的结果,自然是意料之中的。 桑月见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那枚药药效极强,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陈皇后对于桑月见此举,也是十分震惊。 她最后只能看着床榻上面色苍白的桑遇见,许下了自己的承诺。 “你对自己母亲的一片孝心,本宫也为之动容。只要你足够忠心,本宫许你三年内坐到九嫔的位置上,你母亲的身后哀荣,本宫也都保了。” “谢皇后娘娘!” 不顾陈皇后的阻拦,桑月见坚持从床榻上爬下来给她见了礼。 在宣明曜的伤略好了些之后,陈皇后也将那日桑月见的惊人之举同她讲了。 宣明曜听完后,也只是轻叹一声。 “那是她自己的所求。” 就像上一世,为了自己的母亲,她敢去豁上性命状告纪容卿的奸情一般。 她就是这样一个性子。 极烈,也极真。 桑月见在得到皇后娘娘的指示后,自然是马不停蹄开始行动。 其实不用陈皇后吩咐,她也早就怀疑这安静越了。 但还没等桑月见查出个端倪,后宫又出大事了。 太后病重了。 第58章 真相 太后的病重,宣明曜连猜都不必猜,便知道是她那好父皇下的手。 一个月了,真相也该水落石出了。 紫宸殿内,圣上直接拒绝了怡御女的求见,自己一个人待在内殿中,将身边伺候的人全都赶了出去。 他看着眼前散落了一桌案的口供,只觉自己仿若不认识字了一般。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坐拥这天下最顶尖的资源和人脉。 他若是想要查什么,只要用心,没有查不到的。 包括自己父皇时后宫的诸事。 先帝当年身边伺候的内侍公仪平,在两日前被带回了皇都。 他如今是个闲散富家翁,更是认了个儿子,小孙子月前刚刚降生。 正是最想好好活下去的时候。 所以圣上一询问,他几乎没怎么犹豫,便把当年之事都和盘托出。 而宫里之前伺候丽充媛的贴身女官都已经死了,可在丽充媛宫里伺候的小宫婢还是有活着的。 最关键的是,江寅找到了当年伺候太后“生产”的稳婆。 三方的供词加起来,让圣上拼凑出了二十多年前的真相。 丽充媛宠冠六宫,几乎压得后宫所有女人都抬不起头来。 集宠于一身,自然也是集怨于一身。 这其中,自然包括当时还是昭仪的太后。 沈昭仪家世一般,入宫后靠着熬资历以及温柔谨慎的性子一步步走到了九嫔之首的昭仪宝座。 可是,她却一直没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入宫近十载,连一次孕信都未曾有过。 她怎能不心急? 她宠爱平平,若是连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在这后宫中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恰巧在这时,她察觉到了禹王对丽充媛那说不清道不清的倾慕之意。 是啊,丽充媛入宫晚,年岁和禹王差不多大,且丽充媛相貌出众不说,又诗书才情出众,这样的女子,自然是最容易招致年少慕艾的男子青睐。 可是,心有倾慕不代表会行不轨之举。 禹王明白,自己和丽充媛之间是绝无可能的。 他对一手教养自己长大的兄长也是感情极深,绝不会做对不起皇兄之事。 可有时候,不能藏住自己的心思,也是一桩罪过。 沈昭仪察觉到了这些,而那时,圣上对丽充媛已经从圣宠走到了几乎独宠的地步。 而她在丽充媛宫中埋下的桩子,也发现了丽充媛这个月的月信似乎没来。 虽说丽充媛身子弱,月信也常常不准,可这次,结合着丽充媛日日困倦的表现,沈昭仪判定,她是有孕了。 不过是丽充媛一直不喜太医每次诊完脉后总是让她喝许多苦嘴的汤药,所以一般无事总是将平安脉给推了,所以这一胎才一直没被诊出来。 她知道,若是自己再不行动,丽充媛有孕的消息被皇帝知道后,这满宫妃嫔怕都是要成摆设了。 她入宫,是为了给家族挣一份前程来的,而不是成为一个摆设,碌碌无为老死宫中。 于是,她亲手策划了一场骗过了所有人的大戏。 供词看到这里,圣上一把拎起了手边的酒壶,将已然冷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他是丽充媛的孩子,本该是一个在万千期待中降生的皇子,本该从小到大都被父皇和母妃捧在手中,是这个皇朝最最尊贵的皇子。 可一切,都被太后的算计给破坏了。 她真是好毒的心肠,好狠的算计。 先是利用禹王对丽充媛那不能外道的心思,寻了一个和丽充媛有四五分相像的女子安排到了禹王身边。 而后,引诱禹王对这个女子沉溺非常。 到最后,找准时机,趁着年关宫宴之机,让自己的父兄灌醉禹王,让禹王正好名正言顺留宿宫中。 年关家宴,虽说彼时皇后病重,但为了体面,皇上还是要留宿皇后的宫中。 于是,禹王顺理成章被下了药产生幻觉,以为丽充媛是他那侍妾。 而丽充媛被下了昏迷的药,自然是什么都不知。 虽说喝了酒后,禹王有些有心无力,可却也脱干净了衣服躺到了床榻上。 那接下来的一切,自然是可想而知了。 接到了告发赶来的圣上勃然大怒,不仅被褫夺王爵尊荣,人也幽禁在了燕山行宫。 而丽充媛,圣上本来要处置她,结果却发现了其有孕的事。 皇家血脉不容混淆,可圣上往昔对其的情意也不是假的。 再加上宫册之上的日子也对得上,所以,圣上只是将其寻了个由头关了起来。 而沈昭仪趁机也爆出了有孕的消息,日子与丽充媛的相差无几。 等到五个月的时候,沈昭仪顺势小产,而后在圣上面前哭得死去活来,只说自己入宫十载,好不容易有了这一个孩子,如今孩子没了,自己也不想活了。 哭得圣上也是软了心肠。 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一直犹豫不断,不知如何处置的丽充媛的那个孩子。 即便那个孩子真的是自己的,也绝不能让丽充媛抚养孩子了。 于是,圣上在沈昭仪的诱导下,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沈昭仪小产一事被瞒了下来,只说身子不好,需要卧床养胎,圣上垂怜,让六宫都不许去打扰沈昭仪养胎。 而很快,丽充媛却“小产了”。 丽充媛被禁足加上被心爱之人怀疑,整个人孕期十分不顺,一朝临产,几乎惨烈地生下了一个皇子。 可她连见都没见一面。 很快,这个孩子被抱到了沈昭仪宫中。 沈昭仪在皇帝的庇护下,顺利“生”下了一位皇子。 而丽充媛本来只是被禁足,先皇对其还是有一分情意,哪怕出了私通一事,也并不想将其打入冷宫,彻底绝了其前程。 但沈昭仪怎么肯? 她费尽心思谋算这一切,可不是为了让丽充媛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于是,一场高热,几乎要了彼时还是皇子的圣上半条性命。 “罪魁祸首”丽充媛,自然也是顺理成章被打入冷宫。 圣上看着这一切供词,只觉几乎喘不过气。 这些年,他将仇人当做亲生母亲一般孝敬,给她加尊号,给她母家尊荣,甚至抬举她的亲侄女,哪怕她总是为难皇后,自己也是处处周全包容。 不想,竟是认贼作母! 他的亲生母亲,却是在冷宫里受苦,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 愤怒之下,圣上直接示意看顾太后脉案的御医,不必好好诊治,让其一病不起便可。 不是总爱装病威胁朕的皇后吗? 那便一直病着吧。 可对于冷宫那位亲生母亲,圣上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排了。 他的身份,是父皇给安排的。 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是沈氏所出。 若是要推翻,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对自己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 正在圣上悒悒不乐之时,外头突然传来了江寅焦急的声音。 “陛下,不好了,宝净堂那位,中毒了!” 第59章 再见纪容卿 “你说什么?滚进来回话!” 圣上这下也没了躲起来悒郁的心思了,忙让江寅进来。 虽然前几日程让已经回御前伺候了,可在丽充媛这件事上,圣上还是全都交托给江寅去办。 这毕竟关乎他的身世,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程让虽然是他的心腹,可纪容卿一事,还是让圣上心中有了些芥蒂。 他心里挂念纪氏不假,可这也不代表底下人可以揣度他的心思,不跟他知会报备便擅自行事。 加上皇后也对程让有了意见,所以圣上觉得,哪怕程让回了御前,也是该冷上他一些时日。 反正自己身旁也从不缺伺候的人。 程让于他,虽然有当初的护驾之恩和相伴之谊,可他是皇帝,有些恩情,他可以念,那人却绝不可以挟恩图报,觉得自己在这宫中地位有何不同。 于是,程让回来后,圣上待他也是不如之前信任了。 是敲打,也是谨慎。 江寅自然顺势而上,成了如今圣上跟前最得信重的红人儿。 听到圣上的话,江寅连滚带爬进了内殿。 “皇上!今日送去的膳食,宝净堂那位娘娘刚用下没多久,便口吐鲜血,直接昏死了过去。奴才已经让人去太医署请高御医过去了,陛下,您可要过去瞧瞧。” 江寅不像程让那般有正经官身,在圣上面前自然是自称奴才。 圣上听到这话,噌一下站起身来。 “备辇。” 可走了几步,圣上脚步一顿,低声吩咐道,“封锁好消息,别让旁人,尤其是别让仁寿宫知晓朕的行踪。” 他此刻,甚至连一句太后都不想唤了。 江寅立刻回道,“陛下放心,奴才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宫道也已经让人肃清,不会被人发现。” 圣上满意点了点头。 “你做事很是妥帖。” 之前他就觉得江寅做事比程让更妥帖周到,如今更是越发满意了。 圣上匆匆赶往宝净堂。 宝净堂虽说之前封宫,可那不过是为了保护里头的丽充媛的方式罢了。 如今大门已然被打开。 圣上的脚步刚一踏入,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纪容卿。 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她几乎是彻底变了一个模样。 不是圣上所想的形销骨立,而是圆润。 好不容易瘦了一些的纪容卿,如今竟是看起来比当初宫宴之时还要圆润几圈了。 乍一眼望去,面如满月,虽然依旧是绝色佳人,可如今失了清冷气质更显富态华美的纪容卿,没了钗环点翠的装饰,一时间看起来也失了大半风采。 这也怪不得纪容卿。 实在是这些时日送来的饭菜突然一下子好了太多。 她不知道这些饭菜是永安王私下特意着人打点的,同时陈皇后又特意让六局的人松了手,这才能够送到她的面前。 她只以为是圣上对自己还有情意,不过是碍于皇后的面子,不好太过明面上优待自己,故而只能在膳食上照顾着自己。 所以,纪容卿吃起来的时候,别提有多开心了。 原本在她进了冷宫后断掉的那些开胃之药,陈皇后也在宣明曜的提示下,重新给她续上了几次,让她再度好好开开胃。 加上纪容卿本就受了伤,在天道看来,自己垂爱的这位天命之女受了伤的时候,自然是更需要好好在吃食上进补一些。 这是好事,天道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圣上时隔一月再看到的,是仿若吹气一般膨胀起来的纪容卿。 “皇上!” 纪容卿拖着自己已然落下残缺的那条腿,一瘸一拐朝着圣上走去。 陛下是不是心里还有自己? 是,定然是如此的。 不然不会这些时日膳食突然好了这么多,且宝净堂之前说封宫,如今不也开了。 陛下是来接自己出去的吗? 可满怀期待的纪容卿,被圣上一个冷淡的眼神直接浇了一盆冷水。 “纪氏,记得朕说过的话,在这宝净堂里好好反思你自己的过错吧!” 说着,直接朝丽充媛的屋子里走去。 纪容卿的眼眸里顿时噙满了泪水,甚至不由自主一瘸一拐想再靠近圣上一些。 可惜,今日陪圣上前来的是江寅而非对她颇有情愫的程让。 “纪氏,陛下的话您没听清楚吗?” 江寅上前一步,挡住了纪容卿。 这位可是得罪狠了皇后娘娘,江寅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 毕竟,他可不想成为下一个程让。 “你!” 看着皇帝毫不留情离去的身影,纪容卿狠狠剜了江寅一眼,而后一瘸一拐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纪容卿一推开屋门,便是一股子难闻腐臭的味道。 她如今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 瞥了一眼房间角落里草席上躺着的霁云,纪容卿惋惜道,“可惜霁云你的伤还没好起来。否则,今日你便可以帮我拦着那个贱奴。我若是能够同陛下多说几句话,他说不准就心软放我出去了。” 角落里的霁云一动不动,身上散发着腐臭的味道,好似死了一般。 她被行刑完后便直接丢回了宝净堂。 自然是没有人来给她这个卑贱的奴婢诊治,所以她身上的伤只能硬熬。 熬过了几日的高热,熬过了彻骨的疼痛,出乎所有人意料,霁云居然活了下来。 只是她身上的伤口因为一直没有好好上药,直到如今还在腐臭化脓。 不过,只要能活下来就好。 霁云轻轻咬了一口昨天纪容卿丢给她的馒头。 自己这位主子,还真是“好心”。 每日送来的膳食,她几乎吃的连菜汤都不剩,哪怕自己那一份她都不放过。 唯一留给自己的,只有每天一个馒头。 霁云靠着这馒头,生生熬了一个月。 没关系。 机械地吃了几口,霁云又小心将其放回了胸口藏着。 她不敢多吃,怕晚上饿了就没得吃了。 如今对于曾经敬若神明的主子,她也彻底认清了。 她也好,霁雨姐姐也好,都不过是主子眼中连玩意都算不上的东西。 能帮主子的时候,她们还算有点价值。 一旦帮不上主子,她们连路边的草都不如。 既然她出不了冷宫了,那她一定要好好待在自己这位主子身边,好好“伺候”着她,方才不辜负主仆一场的情意。 第60章 最后一面 圣上满怀忐忑地踏进了那间屋子。 在他派来的亲信伺候下,那人这些天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屋内的陈设摆件都是当初那日六局搬进来的。 圣上没下令挪走,六局的人自然也没那个胆子,如今都好生生摆在那里。 “陛下。” 高御医正在开药方,见到圣上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她,如何了?” 圣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称呼那个女人。 她是先帝的丽充媛。 是自己的生身母亲。 本该是这个皇朝最为尊贵的太后。 如今,却因为种种缘故,竟连一个合适的称呼都没有。 “回陛下,郑娘娘她是中了霍蝶香,此毒无色无味,银针也查验不出,是近乎失传的一种秘毒。这种毒,一旦沾上了,便是药石无医,会在昏睡中死去。小臣无能,只能开一些汤药,看能不能让郑娘娘短暂恢复意识。但其他的,却是无法了。” 高御医能够混到如今御医这个位子,自然是会察言观色的。 且他一直深得皇上信任,之前给太后的汤药做手脚一事,也是圣上吩咐的他去做的。 太后那边病重不起,圣上又特意安排自己给冷宫这位先帝时的废妃看诊,高御医自然不会糊涂到称呼床榻上那位为什么庶人或者郑氏,而是恭恭敬敬称呼一句郑娘娘。 “没救了?” “是,今日怕都是熬不过了。” 圣上只觉眼前一暗,脚下一个踉跄。 “陛下,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您可得撑住啊!” 江寅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圣上。 高御医也忙膝行上前为圣上诊脉。 “陛下,您近些时日睡眠不安,身子有些乏累,如今可不能动怒啊,一旦急火攻心,最是伤身啊!” 圣上只觉眼前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 他看向高御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平静。 “你下去备药,定要让其清醒片刻,朕,有许多话要与她说。” 高御医刚一下去,圣上锐利的眼神便瞥向了一旁的江寅。 “到底是怎么回事?朕不是命人好好护住她吗?除了膳食,她根本没有接触外界旁的东西的可能。废物东西,你怎么办的事?!” 那膳食,也都是走的自己的内膳房,不该有问题啊。 江寅忙跪下领罪。 “是奴才办事不利。那膳食是从陛下您的内膳房备下的,自然是没问题的。每日送去的时候,也都是通过司膳房那边统一送,没人知道和紫宸殿有关。可偏偏今日的膳食在送到宝净堂路上,送膳食的小内侍遇见了熟人,停下说了几句话,也就是在那时被做了手脚。奴才已经命人去查那可疑之人了,那人是尚服局的一名末等小宫女,已然在自己房内悬颈自尽了。” 悬颈自尽? 圣上冷笑一声。 宫女自戕是大罪,祸及家人,但凡对家里人有点儿顾及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想来她敢如此,必是有人保下了她的家人,寻个由头瞒天过海了。 这人会是谁呢? 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了。 在宫里,有这个实力,更有这个心思的,唯仁寿宫那一位了。 好啊! 好啊! “贱妇!” 皇帝没忍住,直接怒骂出口。 知道他骂的是谁的江寅,恨不能将头埋进地里。 圣上此刻也无暇顾及他了。 他的心中,已经被怒火所充斥着。 这个贱人! 害自己的母亲一次不够,还要再害第二次! 最关键的是,这两次居然都让她成功了。 自己也好,父皇也好,两代帝王居然都败在了她一个深宫妇人之手。 她如今应当还不知晓自己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怕是只为了斩草除根。 之所以隔了一个月,也是怕自己刚去了宝净堂,里头就死了一位废妃,到时候引起自己的怀疑就不好了。 所以特意等了一个月才动手。 而且,从司膳房下手,到时候人在睡梦中去了,看起来和自己寿数到了去了一般,膳食也查不出问题,自然和她扯不上任何关系。 可惜,她没料到这膳食是从自己的内膳房走的,宝净堂里更是有自己的人手。 圣上脸色阴沉地几乎要凝成实质一般。 他沉默坐在床榻前,看着床榻上那个满头青丝都已花白的女人。 冷宫的岁月,让她曾经绝美的面庞上已然爬满了皱纹,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媪。 可她今年,不过才四十二岁。 十八岁时,她就是宠冠六宫的丽充媛了。 以丽字为封号,足可见姿容的出众。 她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郑明珠。 可惜,明珠蒙尘二十四载,自己身为人子,还没给她拂去尘埃,她的生命就宣告走到了尽头。 高御医的药很快端了过来。 圣上让所有人都下去了,亲自喂郑明珠喝下。 不过一炷香后,人便醒了过来。 她的眼神空洞了片刻,才慢慢落在了床榻边的皇帝身上。 “崇郎?” 她下意识喊了先帝的名字。 但很快,她便反应了过来。 眼前的人,不是先帝。 “阿寿?是阿寿吗?” 皇帝立刻猛地点头。 “母妃,是我,我是阿寿。” 这一刻,他不自称朕,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儿子。 他紧紧握着郑明珠的手,眼眶瞬间湿了。 对于这个从未有过任何印象的母亲,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多大的感情。 得知真相那一刻,他更多感受到的,是被欺骗的愤怒。 可很快,他便清楚意识到,当年之事是没法翻案的。 这便是太后的毒辣之处。 私通一事,一旦有了风言风语,便是后面有了证据能够证明清白,也等于白纸落了墨点,根本无法回到从前了。 就算自己替母亲翻了案,复了她的名位,也会有许多人不信她的清白。 到时候,甚至会有人怀疑自己的出身。 这是皇帝绝不能接受的。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他宁愿自己是沈氏所出的皇子,宁愿让沈氏这个仇人坐着太后的位子,也绝不可让自己的出身有半点儿可以被人指摘的地方。 可还没等他做出对亲生母亲的安排之时,她便中毒了,命不久矣了。 她无需自己替她翻案了。 她无需自己犹豫如何安置她了。 她也不会多说什么了。 皇帝心中的那些顾虑和犹疑瞬间消散。 心中唯一的那点子对这个母亲的感情,一瞬间迸发了出来。 第61章 遗言 “你长得,和你父皇真像啊。” 郑明珠的眼神,满怀思念与不舍地在皇帝的脸上一点点划过。 她是在看自己从未见过一面的孩子,也仿若是在看那个已经二十多年未曾见过的枕边人。 “是,所有人都说,儿子和父皇长得很像。” 先皇身边的内侍公仪平交代道,其实刚一开始,先皇也是很怀疑这个孩子是否是他的血脉。 直到孩子越长越大,同自己也越来越像,他心里才渐渐松了疑影。 圣上也是直到此刻才明白,为何从小到大,父皇对他的态度总是忽冷忽热。 因为私通的心结,永远是一根刺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恨自己宠爱之人的背叛,所以有时候不愿见自己。 可却又清楚知道自己是他的血脉,更有内心深处对母妃那斩不断的情意,所以选择将江山交托给了自己。 “我快死了是不是。” 郑明珠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自己儿子的脸庞。 圣上忙握住了她粗糙的手,将自己的脸放在了郑明珠的手旁。 “不会的,不会的。朕是天子,朕会让太医署好好给你医治的。母妃,朕还没给你洗刷冤屈,朕还没让你享过儿子的福气!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他能清楚感受到,郑明珠的手指上,满是粗糙的茧子,像是经常干粗活一般。 而仁寿宫那位,听说每日都要用羊奶兑上玫瑰汁子浸手,而后还要用龙脑、麝香等多种香料捣成香粉护手,名曰涂肌拂手香。 这些,本来都该是自己母妃享受的尊荣。 “阿寿,我疯了好久了,刚刚却像大梦一场,突然惊醒。” 郑明珠吃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我看到了你父皇,他带着我游湖泛舟,亲手为我摘莲蓬,我们当时还约定,等有了孩子,便带着他一起来,他要为我们的孩子,摘最大最好吃的莲蓬。” 摘莲蓬…… 皇帝眼中的泪瞬间滑落。 他和父皇,从未有过如此温情的时刻。 此刻听着自己母妃的描述,他怎能不恨? 沈氏得了自己,却也只是当做争权夺利的工具,谈何慈母之心? 因着私通一事,父皇更是对自己落了心结,忽冷忽热。 可他本来该有这世上最好的父母,本来该是在他们的爱意中长大的。 甚至走向皇位的过程,也不会如此战战兢兢,每一日每一夜都担心被自己的兄弟扯下去。 “好,母妃,您好好养病,等到时候,儿子带你去摘莲蓬,儿子带你去摘。” 此刻的皇上,忘记了自己在紫宸殿内的顾虑,他对着濒死的母亲,许下各种承诺,母子之情在这一刻空前强烈。 “我等不到了。我听那个被打入冷宫的小姑娘说,你有了皇后,还有了孩子,她怨怼你的皇后和公主,我听着,却觉得这位皇后是个贤德端庄的,你们的公主也很好,舍身救父,是个很有孝心的。那个女人,她让我想起了沈氏,她们的眼睛,一模一样,看着温和无害,实则都是要将人彻底一击必杀!” 圣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母妃说的那个人是纪容卿。 母妃居然如此恨纪容卿。 也是了,母妃说纪容卿和沈氏像,虽然自己未曾觉得,但是母妃可能看的角度不一样,这份相像,便足以激怒母妃。 怪不得当初她会打伤纪容卿。 一时间,对沈太后的不喜和厌恶,竟也分了一些到纪容卿身上。 他立刻点头。 “对,您莫要听那个庶人胡说,皇后很好,她温柔贤惠,若是她见到您,定会好好孝敬您的。还有明月奴,这是儿子的长女,她是个好孩子,知书达理,仁义礼孝处处都好,还有皇后所出的太子,也是个聪慧懂事的。儿子还有好几个孩子了,您还可以含饴弄孙,以后还有许多好日子。” 他能感觉到,床榻上那个人的生命正在慢慢流逝了。 他想留住,却怎么也做不到。 即便尊贵如一国之君,此刻也是无能为力。 “好,你要夫妻和睦,顺遂和乐。阿寿,母亲对不住你,一朝被人算计,害你这一路磕磕绊绊长大……” 郑明珠的眼神,已经越来越空洞了。 母子两个人就这样握着手,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直到…… “母妃!” 源源不断的鲜血,从郑明珠口中涌出。 圣上急唤了高御医进来,高御医诊脉后,也是一脸震惊。 “小臣失职,刚刚竟是没有察觉到,郑娘娘身上竟有一种潜藏了几十年的旧毒,如今同霍蝶香相作用,加速了毒性蔓延,原本或许还有半日寿数,如今,如今……” 什么? 圣上扯着床帐,才未曾让身子摇晃。 居然,连半日的母子时光都不给自己了吗? “我知道了。” 郑明珠气若游丝,神情却很平静。 江寅轻叹一口气,将一旁六神无主的高御医带了下去,将屋内最后的告别时间留给这对母子。 “阿寿,别查了,这是我的命,我疯了这么久,若不是想见一眼儿子的执念撑着,我早就不想活了。” “母妃!” 圣上如何不知那下毒的人是谁。 除了仁寿宫那位,还会有谁? 她真的好毒辣的心肠。 “我不怨陛下,不怨旁人,是我福薄命薄。我只恨,自己未能保护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楚。” 话说到最后,已经几不可闻了。 “母妃,您别闭眼,您看看我,不要睡!您看看儿子!” 察觉到了那股生命流逝的无力,圣上跪在床前,泪如雨下。 “崇郎,我未负你!你为何不能信我一次!你说我们是夫妻,夫妻一体,琴瑟和鸣,你为何不信我!” 最后声嘶力竭发出了一声质问,郑明珠睁着眼,没了气息。 “母亲!” 在这一刻,圣上对郑明珠的称呼,终于从母妃变成了母亲。 人死之时,五感中最后消失的,便是声音。 郑明珠听到了这声母亲。 可惜,她此刻已经没办法做出任何反应了。 若是她还能反应,她或许只想冷笑上一声。 她的好儿子,可真是继承了他父皇的冰冷无情。 母妃。 母后。 这两个称呼他永远分得很清楚。 郑明珠只能是他见不得光的母妃。 而仁寿宫的沈氏,即便恶事做尽,即便如今缠绵病榻,却依旧是他的母后。 沈氏这盘棋,下的精彩至极。 精彩到哪怕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想要翻盘,依旧只能用自己的命。 自己活着,永远是阿寿的污点。 可自己死了,却足以让沈氏坠入无边炼狱。 她想到了那个小宫女传来的信笩上写的话。 “太后之尊,不可动摇,以命为引,方有一线转机。” 是啊,太后之尊,不可动摇。 因为自己的好儿子,绝不会让他的出身沾染上任何被指摘的可能。 可她不甘。 她恨先帝,恨沈氏,恨所有人。 所以,一无所有的她,只能以身入局,用自己的命,来为这场戏,点燃最后一把火了。 第62章 永远的刺 “公主,宝净堂的郑娘娘,殁了。” 消息传到永宁殿的时候,宣明曜正披着外衣在书案前写字。 她的伤口如今好了许多,自由行走已是无碍。 约莫再过半个多月,她便可去崇贤馆上课了。 也因着如此,这些日子宣明曜一直在加紧学习。 她虽然自认有着上辈子的积累,她的才学还是有一定水准的。 可她从不会轻看崇贤馆内的卧虎藏龙。 尤其崇贤馆内的各位学士大儒,那更是各个都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良师。 她费心布局得了这个机会,万不能辜负了。 听到桐君带来的消息,宣明曜也是一怔。 她放下了手中的笔,对桐君道,“你去凤仪宫给母后传个话,请她让舅舅在宫外为郑娘娘悄悄做场超度法事吧。就当本宫作为孙女,尽一份绵薄之心了。” 先帝已薨,郑明珠的案子,是翻不了了。 自己的好父皇,也不会翻了。 所以,郑明珠这个名字,只能一辈子背着私通的罪名了。 自己也只能请宫外上师,为其好好超度,让其远离皇家,尽快转生开启一段和乐顺遂的人生。 桐君离开后,宣明曜披着外衣,走到了窗前。 院子里,母后派人送来的玉壶春开得正好。 听闻,自己的那位亲祖母在为丽充媛之时,最喜爱的,便是菊花。 那时候,满宫里最好的菊花,都被送到了宝净堂。 彼时的宝净堂,还不是冷宫,而是人人艳羡的宠妃居所。 一入宫便是盛宠,短短一年的时间,从末等采女到了九嫔之位。 她彼时得到的宠爱,不比自己印象中的纪容卿差。 可惜,她不像纪容卿那般,是被天命所眷顾的女子。 一场私通局,她失去了所有。 宝净堂内的二十四载,她只能装疯卖傻保命。 可惜,上一世她最后还是惨死在了纪容卿手下,做了纪容卿送给太后的投诚礼。 其实,郑明珠注定一死。 无论如何算,她都是没活路的。 若是先帝在,她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 可先帝一死,她的私通罪名就等于被钉死在了身上。 即便自己的好父皇真的热血上头要帮她翻案,落在前朝或者百姓眼中,也只会揣测,这是为了替自己的亲娘洗刷罪名故意强行洗白。 甚至于,会怀疑圣上的身世。 这便是太后的毒辣之处。 私通一事,辩无可辩。 先帝已死,滴血验亲也是不成的了。 所以,为了自己的血脉清白,当今圣上但凡有点儿脑子,就绝不会让当年丽充媛这件案子翻出来。 自己那位亲祖母,或许之前不明白,但在圣上只是让太后病重,却迟迟不来见她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明白了。 这是一场交易。 郑明珠要求的,就是将沈氏彻底拉下马,让她为自己这二十多年的苦楚陪葬。 而她,则会以命为搏,彻底激起皇帝心中的怒火。 一个活着的罪妃母亲,永远是圣上和皇家的耻辱。 可若是她死去了,在圣上得知一切真相之时“死于太后”之手,那她的死,便是彻底挑起圣上对太后下手的导火索。 而且,她临死的一番话,也等于彻底在纪容卿和父皇之间埋下了一根刺。 纪容卿一点儿都不像太后。 可是,郑明珠说像,还是临死的悲愤之言,父皇这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一句话的。 日后,哪怕纪容卿从冷宫里出来,哪怕重新得了父皇的宠爱,这句话也会永远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 郑明珠已死,她说的话,永远没了更改的机会。 且临死之言,还是父皇亏欠至极的亲生母亲的临死之言,是被沈氏害死的亲生母亲的临死之言,他岂会不信,岂会不在乎? 纪容卿,这一招,你永远赢不了了。 父皇心中有了一个白月光。 这白月光不是他心爱的后妃,而是他毕生都无法弥补的亲生母亲。 而且,郑明珠还准备了一些后手,好让父皇对其愧疚和怀念之心更盛。 想来如今,父皇也该发现了吧。 宝净堂内。 圣上痴坐在床榻边。 他看着伺候的人呈上的那些小衣服,泪如雨下,几乎心痛到喘不过气来。 “这些衣服,有几件是奴婢来伺候的时候,郑娘娘便已经做出来的。郑娘娘在冷宫里缺衣少食,六局素来只送吃食,多的其他东西是一分没有的。不过郑娘娘当初为妃嫔之时的宫殿便是此处,先帝爷虽然命六局收回了其中一应九嫔规制的摆设和首饰,可衣裳却是留了下来的。郑娘娘这些年,除了给自己留了几身换洗的衣裳,剩下的全都裁成了孩童的衣裳。从襁褓婴儿,到吱呀学语的年纪,做了十几身。” “后来奴婢们过来伺候郑娘娘了,郑娘娘有时候神志清楚,便跟奴才们要几匹布料,只痴痴坐在那里做衣服,说,说是要给阿寿多做几身衣服,她,她怕自己以后再也做不了了。” 那些衣服,足足有两个箱子。 对于见惯了尚服局各种奇巧针功的圣上来说,这些衣服无论布料还是绣工都是有些粗糙了。 可那却是他的亲生母亲,在疯疯癫癫的二十四年里,一点点为他攒下来的。 那是她对阿寿的一腔母爱,是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好容易抓到手中,却顷刻间却又再度失去了的母爱。 “让高镇进来。” 圣上沉默良久后,低声道。 江寅忙去外头传高御医。 高御医在外头已经是战战兢兢流了一头的汗。 他觉得自己的小命怕是要终结在这日了。 江寅此刻的传话,在他看来,简直像是那悬着的铡刀终于落下了。 颤着腿进了内室,圣上的一句话,让高御医直接扑通跪倒在地。 “朕要让太后病逝在今日,你去办吧。” 啊? 我吗? 第63章 太后 高御医心里已经是瓢泼大雨,最后一丝镇定也维持不住了,他颤抖着趴伏在地上,战战兢兢道,“陛下……” 这,这个是谋害太后啊。 就这么突然吗? 陛下你好歹给我点儿心理准备吧。 圣上面无表情看着高镇,沉默片刻后突然沉声道,“给朕准备一碗见血封喉的毒药,要让人死的时候越痛苦越好,最好是肝肠寸断,七窍流血。” 啊? 高镇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我的天爷啊,圣上这是准备亲手去毒死太后吗? 那亲手准备了毒药并知道了如此惊天秘密的自己,还能活吗? 自己小孙孙刚出生,和妻子也是鹣鲽情深,日子还有的是盼头,不想就这么结束啊! 可心里再哀嚎,高镇知道,如果此刻他胆敢说一句拒绝,自己的全族性命都危险了。 “是,小臣即刻去准备。” 他踉跄爬起身,面如金纸一般挪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圣上的銮驾,出现了仁寿宫的门外。 他身旁跟着眉目温顺的江寅,而江寅的手里,拎着一个精巧的食盒。 圣上站在提着仁寿宫三个字的匾额下,神色晦暗。 平月听到圣上驾到的通传,忙出来相迎。 “陛下金安。太后娘娘正醒着呢,顺修容也在里头陪着。这些时日太后病着,一直都是顺修容在侍疾。” 平月故意提起顺修容,也是想替自家小主子在圣上面前搏一份好感。 毕竟自从二公主去了后,顺修容一直是宠爱平平,如今都快一年没被召幸了。 沈家本家如今已经没了合适年龄的嫡出姑娘,只能指望顺修容的肚子了。 可顺修容不愿争宠,圣上也没多喜爱她,这得何年何月才能生下一位小皇子啊? 连平月看着都着急。 顺修容。 皇帝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娴雅的面容。 他平静点了点头。 平月这话,说得话中有话,他听出来了。 不光是在抬举顺修容,还是在暗暗指摘皇后身为儿媳却未曾前来侍疾。 即便是太后不愿让皇后侍疾的。 即便皇后这些时日总是一日两趟过来请安,膳食用药都是一一仔细问询,十分周到。 可在仁寿宫这些人眼中,皇后永远是于孝道有失的。 如果是以往的圣上,被这么一挑唆,心中或许就会对皇后暗暗有些不满。 这不满不多,可一直累积起来,也足以动摇帝后之间本就算不得情深的夫妻之情。 但如今,圣上只觉皇后做得好,不愧是自己的妻子,大雍的皇后。 这样一个贱人,哪里配让皇后侍疾?! “太医署新配了一剂方子,说是于太后的病情大有裨益。母后的病越发严重,朕正好带了这药过来,亲自喂母后服下。” 说到最后几个字,圣上的嘴角,挂着一抹奇异的笑。 只是平月正低头带路,并未看到,听到圣上的话,她只恭敬赞道,“陛下仁孝,太后定然会快快好起来的。” 屋内,太后好不容易从前几日浑浑噩噩的沉睡中难得清醒片刻。 顺修容刚刚喂她喝了今日的汤药,如今正在为她弹琴解闷儿,听到皇上来的通传声,琴声瞬间停下。 顺修容站起身来,低声道,“太后娘娘,陛下必定是有话同您说,臣妾先避一避吧。” 太后闻言,恨铁不成钢看向她。 “避什么避?你什么心思哀家不知道?二公主都去了那么久了,你颓丧了这么久也该够了。别忘了你入宫时沈家对你的期盼!” 太后的一句话,让顺修容僵立在了当场。 等皇上进来后,她只能强忍着想要逃走的冲动,柔顺朝陛下行礼。 “陛下金安。” 圣上点了点头,视线很快挪开落到了太后身上。 他十分自然走到床榻边,一撩袍摆坐下。 “太医署最近翻看古籍,研究出了个新方子,说是对太后的病情大有裨益,前几日试验过了,确实不错。朕今日给太后带来了,亲自喂您服下。” 一旁的江寅已经打开了食盒,从里头取出了一小碗漆黑的药。 太后只皱眉看着那药。 “难闻得很,太医署那帮子人,就爱把药开成这副倒胃口的模样,喝得哀家难受。” 说着,她还不忘推荐推荐自己的侄女儿。 “还是顺修容心思灵巧,让太医署调整药方,加了一些适口的药物,也常常备下甜嘴的蜜饯和甜粥,让哀家这服药舒坦了许多。” 顺修容听得这话,立刻跪下。 “臣妾不敢枉受太后夸赞,不过是略尽为妃妾者的侍奉之心罢了。” 她此刻,只恨不能立刻从这里出去。 这屋子里的空气,都让她窒息。 “顺修容如此周到,不如便去给太后取一些蜜饯和甜粥来吧。” 顺修容的目光,悄然落在了一旁矮桌上吃了一半的蜜饯上。 圣上是能看到的,却还是如此说了,显然是有话要和太后说。 她立刻躬身行礼告退。 “是,臣妾立刻去。” 带着婢女走出了内室,顺修容在长廊上突然脚步一顿。 不对! 今日陛下的态度不对。 他未曾给太后行礼不说,甚至连母后都未曾称呼,反而用的是冰冷刺骨的太后二字。 陛下最是仁孝,之前从未有过此举。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顺修容越想越心惊。 她纤细的手指扶在涂着暗红色涂料的柱子上,那颜色往日看着庄严大气,此刻,却有了一股子隐晦的不祥之气。 是宝净堂! 陛下去了宝净堂,太后惊慌失措也跟着去了。 从那之后,似乎陛下就很少来仁寿宫了。 而后,便是太后的病突然加重了。 按理说太后身上的毒已经控制得差不多了,怎么会如御医说的那般突然反噬呢? 究竟是真的毒素反噬? 还是,这宫里有人不想让太后活下去了? “娘娘!” 小宫婢连忙扶住身子一个踉跄的顺修容。 “您怎么娘娘?可要奴婢去请太医?” “太医?不!” 顺修容的眼神越来越亮,嘴角的弧度也是越扬越大。 到最后,已经成了已经十分明显的笑意。 “本宫的心情,好得不得了,身子也是,从未如此康健过!” 她眼神灼亮地回头望向内殿的方向。 “太后马上要好了,本宫怎能不开心呢?走吧,去内膳房看看甜粥去。” 主仆二人的身影,缓缓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第64章 太后,崩! 顺修容一走,内殿里顿时空了许多。 圣上转头看向江寅。 “没眼力的东西,没瞧见朕同太后有话要说吗?” “是!是!奴才这就出去。” 江寅立刻心领神会,弯着腰往殿外退。 江寅是御前伺候的人,此刻都退了出去,殿内其他的小宫女和平月,自然也都是只能跟着一同退出去了。 只是,平月心里有些慌张。 她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今日,像是要出什么大事一般。 可是,陛下一向孝顺太后娘娘。 收起了心中的不安,平月站在外殿外,微蹙长眉看向仁寿宫院中那一片凤凰振羽。 这凤凰振羽是菊花里的名种,还是昨日陛下刚刚让六局的人送来的。 陛下如此挂心太后,应当是自己多虑了吧。 内殿里。 皇上端着药碗,十分“孝顺”地喂到了太后的嘴边。 太后被那汤药的味道顶得有些难受,可皇帝都喂到了嘴边,她也不好辜负这孝心之举,只能忍着恶心喝下。 圣上直直盯着她,直到看到太后那个吞咽的动作后,他的脸上才浮现出了一点笑意。 “朕今日,去了趟宝净堂。” 圣上缓缓将手中的汤药放在一旁的花桌上,脸上是讥讽的笑意。 宝净堂? 太后猛地一惊。 “宝净堂不是封宫了吗?皇帝去那里做什么?” 他,他知道了什么? “宝净堂是封宫了,可哪怕封宫,也没封住太后您那伸得过长的手啊。” 太后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 皇帝今日,居然一直在唤她太后。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还有什么不明白? “你知道了。” 太后脸上浮现了紧张、心虚、愤怒等诸多表情,最后,定格成了冷笑。 她没打算否认或者辩解了。 皇帝今日的态度,显然代表他已经知晓一切了。 自己上次居然被他瞒了过去,不,应该说是被郑明珠那个贱人瞒了过去,居然真以为她疯了,所以留了她一条贱命。 不想隔了二十多年,还能狠咬自己一口。 “你在父皇的后宫中,姿容不是最出色的,德行不是最出众的,家世也不是最好的,最后却能坐在太后这个位置上,靠得是什么?” 圣上似笑非笑看向床榻上的太后。 “靠得就是你那颗蛇蝎心肠啊。” “蛇蝎心肠?” 太后简直要被气笑了。 “郑氏当年私通,你是否乃先帝亲生都存疑的当下,是哀家保下了你的性命!你若不是哀家的孩子,你以为先帝会将皇位传给你?你连能不能活下来就不定!你想认郑氏这个亲生母亲,好啊,当年先帝时的老人儿可还都没死光,当年禹王和郑氏的事,也不是密不透风。皇帝不怕私通一事被翻出来,不怕自己的皇位不稳吗!” 太后自问这些年对皇帝也是有抚育之恩的。 不想在血缘关系跟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她如今这么说,也是在警告皇帝。 就算他心里再念着自己的生母,人前人后,她才是太后,是他唯一的母亲。 不然,他就等着被人质疑身世,等着被前朝和民间非议吧。 想到这里,太后又稍稍软了些语气。 “哀家可以允准你加封郑氏,给她一个太妃名分,将其送出宫安养。皇帝,你该知道,她留在宫里,对哀家来说,对你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天家的母子之情,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万般艰辛才坐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上,宗室里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在少数,我们之间母子失和,便宜的只会是那些狼子野心的人。” 太后此刻还不知道郑明珠已死的事。 她只以为圣上是上次去宝净堂看纪容卿的时候发现了异常,这段时间封锁宝净堂也只是为了查明真相。 如今,她只能庆幸,自己安排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不至于在杀了郑明珠后,绝了她和皇帝之间最后一丝和解的可能。 郑明珠可以活。 既然皇帝已经发现了一切,那她自然也没有了动手的必要。 手下败将,留她一条贱命又如何? 可皇帝只要头脑清楚,就该知道,郑明珠这个人,可以是太妃,可以享尊荣,但绝不可以是皇帝的母亲,不可以是大雍的太后。 先帝已死,私通一局已是铁案,谁都动摇不了。 只要自己还是太后,一切就还有转机。 到时候,自己可以扶持靖茹,让她尽快再生个皇子。 只要沈家有了皇子,便是和皇帝撕破脸,自己也不怕了。 太后不愧是先帝后宫的最后赢家,哪怕猝不及防得知了如此噩耗,也能迅速在脑海中想好最合适的应对之策。 甚至皇帝都不得不承认。 如果母亲没死,他或许真的会被太后这些话说服。 可惜,自己的亲生母亲,死在了太后的算计和毒害下。 “是啊,这大雍的太后,只会是您,您尽可放心。” 听了皇帝的话,太后刚想展颜露出笑意,突然腹部一阵绞痛传来,她嘴唇微张,痛到半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紧紧抓着那绣着祥云图案的织锦撒花被子,精心保养的指甲穿破了华丽的锦被,裂帛之声,伴随着身体内仿若将整个人撕扯开的疼痛,让这位大雍最尊贵的女人,不复往日的体面与雍容。 “可这太后,可以是活生生的太后,也可以是躺在地宫里的一具尸身。” 太后控诉的眼神狠狠望向皇帝。 她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如此狠辣,居然直接给自己下毒! 他不怕事情传扬出去,天下传他不孝吗? 他怎么敢的? “你!你……” 她想说些什么,可那疼痛几乎夺走了她说话的能力。 最后,她只能痛苦地挣扎着,感觉到似乎有温热的液体从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处一一流了出来。 “你如今坐着的这个位子,是朕的母亲的位子。你将她害成了那般模样还不够,居然还要杀人灭口?她死了,身为人子,自当为其报仇,你就下去给朕的母亲跪着请罪吧。你放心,朕依旧会尊你为太后,只不过,葬入地宫与父皇共眠的,会是朕的母亲。至于你,罪人就该去自己该去的地方,去乱葬岗任野狗撕咬,这才是你的结局!” “你!” 太后被这话激得整个人气血上涌。 她想说,自己根本没有毒害郑氏。 她根本还没来得及动手。 是谁?是谁将这盆脏水泼到了她的身上? 可惜,她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一口鲜血喷出。 血雾甚至溅到了一旁的皇帝身上。 太后,睁着眼断了气。 第65章 顺修容的恨 皇帝没有急着叫人。 他从一旁的矮桌上拿起绣帕,一点点仔细擦拭干净了脸上的血污。 贱人的血,他嫌脏。 其实,在看着太后吐血的那一瞬,他也有些后悔了。 他和太后之间,也不是全然无母子之情的。 当年夺嫡之时一路凶险,太后和他背后的沈家,也曾给予过他不少帮助。 所以,他登基之后,处处孝顺太后,哪怕知道太后不喜皇后这个先帝亲自挑选的儿媳,总是在细节处为难皇后,他也都未曾和太后翻脸。 甚至,也接纳了沈家献上的嫡女。 相处二十余载,怎会没有感情呢? 只是…… 她为何做事要那么狠辣决绝呢? 若是母亲活着,他们之间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那一刻,皇帝甚至有些眼眶微热。 他想起自己在太后死时所说的乱葬岗之类的诛心之言,心中也是有些后悔。 到底于他也是有养育之恩的,寻一处风水宝地安葬了吧。 不知坐了多久,突然门外传来了一声女子从容温婉的声音。 “陛下,臣妾已为太后娘娘取来甜粥和蜜饯,不知可否入内?” 顺修容? 圣上一皱眉。 顺修容是个极为恪守礼法之人,自己虽不是多么喜爱她,但也承认这是一个十分柔顺规矩的女子。 她怎么会在知道自己故意将她支出去的情况下,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问这句话呢? 她刚刚出去的时候,可是应该很清楚自己并不是真的想让她去取什么蜜饯。 略思量片刻,圣上沉声道,“进。” 反正,毒杀太后这件事,圣上也没准备瞒着仁寿宫这帮子人。 她们,都逃不过一死,根本活不过今日去。 至于顺修容,圣上的确有些发愁。 按理说,最好的封口方式,便是一死。 可顺修容到底曾有生育之功,圣上对其虽然没有多少宠爱,可也没有厌恶到如此程度。 最关键的是,若是沈家的太后和修容都先后死了,沈家必然也是会起疑的。 沈家在朝堂之上的势力不算大,皇帝倒不忌惮,但是当年陷害私通一事,难保沈家也知晓,若是他们看到圣上对太后和顺修容的态度,到时候为了自保跟那些亲王或者宗室说些什么…… 所以,圣上打算暂时不要顺修容的性命。 他刚刚找了个理由把她打发出去,也是因为不想让她直接看到太后死去的场景。 到时候过个半年,寻个理由让其病逝也便是了。 至于沈家,也可以慢慢收拾了,一个个都杀了。 可没料到,她居然自己硬往上撞。 片刻后,顺修容的身影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她瞥了一眼床榻上死状凄惨的太后,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半分惊吓或者害怕之意。 轻轻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了圣上身旁的桌子上,她缓缓跪下,给圣上行了叩拜大礼。 “你的眼神,很不意外。你知道今日会发生的事?” 对于这个从来就没提起过兴趣的妃嫔,圣上倒是突然来了点儿兴趣。 他直接用靴子挑起了顺修容的下巴。 这是一种极为羞辱人的姿势。 妃嫔大多都是世家大族出身,圣上平日里也不是那般轻佻放纵的人。 便是宫婢上位的妃妾,圣上也从不会如此折辱。 可此时,圣上偏偏就这样做了。 这般近乎侮辱的姿态,却未曾让顺修容脸上的平静有半点儿波动。 “是。从太后听到陛下去了宝净堂后那焦急的一日开始,臣妾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的。” “沈家知道?” 圣上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虽然之前就有猜测,可此刻知道顺修容知晓此事,再往沈家身上一联想,圣上难免惊怒。 他甚至在想,要想什么办法发落了沈氏一族。 可顺修容摇了摇头。 “沈家不知,就连臣妾,也不过是入宫在太后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才略知道了一些皮毛而已。” 见圣上脸上仍有疑窦,顺修容轻轻一笑,如芙蓉初绽一般清丽。 “陛下有所不知,臣妾的母亲同太后之间不睦已久。臣妾的娘亲是继室,在太后眼中,不及故去的沈夫人那般合她心意,甚至太后还担心臣妾的娘亲会苛待已故沈夫人留下的一子一女,在娘亲入府之后,还特意赐下了两位身份尊贵的如夫人入府平分恩宠。娘亲深恨太后已久,若真知道此事,为何不会在臣妾入宫之前便告知,好让臣妾拿住太后把柄。甚至,她自己也能靠着这个秘密在府里日子过得和顺一些,何至于被欺辱成如此模样?” 她毫不遮掩地在圣上面前自揭其短。 “臣妾也不怕圣上您生气,当年入宫的本不该是臣妾,而是臣妾的长姐,沈家的大小姐。她是故去沈夫人所生,自然更得太后的看重。可长姐不愿意为妃妾,她是个读书读得有些痴傻了的人,一心只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这般感情,深宫里从来是没有的。” 圣上也从脑海中翻出了前几年的事。 “所以,她落水了。” “是,那是长姐心甘情愿的。她虽然毁了名声,可也不必入宫了,去岁嫁给了一位沛阳的才子,也算全了自己的心愿。而在长姐不能入宫后,臣妾便被太后接进宫了。” 圣上从不知道沈家的这些弯弯绕绕。 其实对他来说,沈大小姐也好,沈二小姐也罢,不过都是安抚太后的一个工具。 太后对皇后之位耿耿于怀,自己当时虽然孝顺太后,可也绝不会让沈家再出一个皇后。 甚至沈家的爵位,也都是看在太后面子上封的。 对圣上来说,要想得他重用,需要沈家儿郎自己有真本事在身上,而不是靠着后宫女人的“提携”。 但他也给了太后这个面子,纳了沈氏入宫。 沈氏入宫也算争气,很快便有了身孕。 可惜,二公主早夭,连名字都没有便去了。 “陛下,您知道二公主为何会早夭吗?” 顺修容提起自己的孩子,眼神里都是为母者的柔软。 可当落到早夭二字上的时候,她近乎用一种嗜骨一般的凶狠眼神看向床榻上太后的尸身。 “因为太后盼望臣妾早日生下一位皇子,好扶持小皇子上位,更可以假借小皇子年幼,垂帘听政,效仿前朝孝武太后,把持朝政!所以,在臣妾入宫之后,她便买通臣妾身边伺候的人,在臣妾的吃食中加了所谓的生子秘方。而就是这所谓秘方,害了二公主的性命!” 第66章 收尾 顺修容怎能不恨? 她的女儿,她怀胎十月生了一天一夜,几乎去了大半条命才生下的女儿,因为太后求皇子心切下的所谓秘方,一出生就体弱,即便她日日精心养着,竟是不过一场风寒就要走了性命。 她痛彻心扉,几乎恨不能跟着自己的孩子去了。 可太后居然觉得她太过哀伤,夙夜哀泣,以致损伤了容貌,会影响以后得宠。 “不过一个公主,你看看你如今是何模样?哀家本想靠着二公主早夭一事,将你扶到德妃的位置上,陛下都同意了,你却去紫宸殿跪求皇帝撤回了旨意,你是要气死哀家吗?” 不过一个公主? 不过一个公主? 顺修容差点冷笑出声。 那是她的骨肉,太后也是做过生身母亲的人,为何会说出如此冰冷无情的言语。 直到今日,顺修容才明白过来。 太后当然不懂得,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母亲啊。 后来,她收敛起了丧女之痛,在太后身边小心伺候。 她没办法,家族相逼,她的娘亲还在府中,她不得不为自己的娘亲考虑。 好在她生产伤了身子,一时半会儿无法有孕,她也能借着这个机会暂时先不争宠侍寝。 后来,她偶然下偷听到,原来自己的女儿生来体弱,不是自己孕期保养不得宜,而是因为当时太后为了早日得个皇子,给她用了生子的秘药。 这类秘药,向来都是有代价的。 不然作为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家岂不是早就皇子成群了。 自己的女儿,成了那个代价。 从那之后的每日每夜,顺修容都在恨。 所以,她在太后的汤药里慢慢下毒,故意做一些相克的汤药和食物给太后食用,想着尽快耗损掉太后的性命。 本以为这是极为漫长的过程,因为她看得出,陛下看重太后,她无法确保自己一碗毒药毒死太后以后会不会被查出来。 若是被查了出来,她无所谓一死,可娘亲怎么办? 沈家会怎么对她? 所以,她只能慢慢蛰伏,慢慢苦熬。 可没想到,自己等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居然是她?” 圣上也是十分震惊。 他的子嗣不算多,尤其公主更是生一个保不住一个,到如今也唯有明月奴这个长女。 没想到,这其中二公主的早夭居然和太后有关。 太后这是想效仿前朝孝武太后那般,扶持年幼的皇子登基,将权利都握在自己手中吧? 想来若是当初顺修容生的是个皇子,对身世浑然不知,还一心孝顺着太后的自己,怕是早就莫名其妙驾崩了! 沈家!太后! 圣上刚刚心中产生的那点后悔,瞬间消失了。 他只恨不能早点端来这碗毒药。 这个毒妇,居然一直算计着朕的性命! “而且陛下,太后对您,更是早有怨怼之心。她当年得到您之后,一心还是想要一位亲生的皇子。可惜了,上天看不惯她的恶毒行径。后宫争斗,一碗旁人送上的汤药,直接绝了她以后再有皇子的指望。所以这些年来,太后对您深以为恨。她觉得,不是自己亲生的终究养不熟,不然也不会让嫔妾入宫只得一个婕妤位份,更是这些年来对臣妾一直都颇为冷淡。” 顺修容去取蜜饯的那一路上,已经将一切都猜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她决定赌一次。 赌自己猜的是对的,赌自己说的这一番话能够彻底让那个女人连最后一份死后哀荣都得不到,赌圣上绝对会信! 她哪里知道那么多前朝之事,太后虽然看重她,但有些事是绝不会对她说的。 但没关系。 如今太后已死。 有些事,自己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太后还能不能生,那不重要,左右她已经死了,诊也诊不出什么了。 圣上一直没说话,可顺修容能看到,圣上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显然气得不轻。 生恩不在养恩在。 顺修容可不想太后死了以后,圣上哪一日又念及太后的好处,宽宥了沈家。 一丝可能都绝不能留! “你说这些,不怕朕杀了你?” 良久的沉默后,圣上终于开口了。 顺修容十分淡然地笑了笑。 “二公主去的那一日,臣妾也没了什么活下去的盼头了。陛下,今日是臣妾将这碗毒酒端给了太后,是臣妾深恨太后害了二公主,更害得臣妾这一生都无法生育,故而行了此举,臣妾无话可说,甘愿领死!” 她深深俯拜了下去。 “臣妾死后,甘愿不入皇陵,曝尸荒野,陛下如何刑罚折磨臣妾都可,臣妾不会说半个不字。只求陛下为二公主赐下姓名,让她死后也能有一份香火,也求陛下留臣妾的娘亲一条性命。其他,臣妾再无所求。” 二公主死得太早了。 她死的时候连个名字都没有,更不要提追封了。 在宫里,这种早夭的孩子是不配留下姓名,更不会有香火供奉的。 可顺修容如何能够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就这么无声无息来世上一遭。 至于沈家,顺修容巴不得他们全都去死。 而母亲的娘家,那些这么多年都装眼瞎的东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只要保住母亲就可了。 圣上有些震惊地看着顺修容。 他没想到,这个柔弱的女人居然一力担下了谋害太后的罪名。 她愿意担下全部罪名和风险,就为了自己的孩子和母亲。 这一天里,圣上见到了太多不一样的母亲。 他的亲生母亲郑明珠,拳拳母爱,疯了的二十多年里都没忘记自己的孩子。 无情无义的太后,虽有母后之名,却一直算计着他的皇位。 以及顺修容。 她叫什么来着? 圣上有些记不起了。 她的母亲,哪怕饱受太后和沈家磋磨,却依旧好好教养着顺修容,将她教养得知书达理,性情柔顺端庄。 而顺修容作为母亲,为了自己的女儿,甘愿献上自己的性命来为女儿求一份身后哀荣和供奉。 都是母亲。 都是母亲啊。 “朕之第二女,幼年早夭,朕心甚痛。赐名明惠,追封安庆公主,牌位挪入敬天殿,享香火供奉。” 许久后,圣上沉声道。 顺修容满足一笑。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惠,是个好名字。臣妾,多谢陛下!” 她重重叩首。 “罪妇沈靖茹,悉听陛下发落。” 第67章 尘埃落定 最后,圣上并没有立即要了顺修容的性命。 相反,他晋升了顺修容为德妃。 这道晋位旨意和二公主的追封圣旨,在太后崩逝的消息下,都不算突兀。 毕竟,谁都知道德妃是太后的亲侄女儿,此前一直是十分爱护提携。 太后对外是报了病逝。 死的时候,是德妃侍奉在侧,据说吃着吃着蜜饯就没了气息。 高御医前来诊脉,也只说是病重不治。 宫外和沈家都没太怀疑。 毕竟太后前些日子确实病重,且去时是德妃在旁,也没什么异样。 至于仁寿宫的那帮子宫人,底下的小宫婢和小内侍自然是没资格知道太后之死的内情,他们甚至连进入内殿伺候的资格都没有,在太后死后,直接被遣回了六局。 后来,或死或病,不过几个月便都没了。 至于平月,作为太后最信任的女官,那自然是触柱而亡,追随主子去了。 平月,是顺修容亲自动的手。 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当着皇帝的面,亲手抓着平月的头发,将她的脑袋一遍遍往柱子上撞,直到血肉模糊,直到平月没了最后一丝气息。 那根柱子,名为福禄柱,是皇帝登基那年修缮仁寿宫的时候请了能工巧匠设计的,雕着太后最为喜欢的多福多寿的图样。 海棠、玉兰、萱草、蝙蝠、蝴蝶、金鱼、寿字等纹样。 寓意吉祥、富贵和长寿。 可如今,这仁寿宫福禄柱底下庇护的众人,谁都不得长寿。 松开手中的那一滩烂泥,顺修容,不,此刻或许更该称呼她德妃了。 她看着平月那没了气息的尸身,嘴角都不由扬起一个欢快的弧度。 既然愿意做太后的狗腿子,跟着她一起害了自己的孩子,那就到地底下继续伺候她的主子去吧。 “陛下,臣妾会同沈家解释清楚,太后之死,是病逝,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在这之后,您何时想要臣妾的性命,让您身边的人传个话儿就行。臣妾明白。” 一句臣妾明白,里头是多少心酸和释然。 沈靖茹也很意外,圣上居然没有让她担下这所有罪名,反而还给她晋了位份。 不过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 太后病逝,总比太后被自己的亲侄女毒死要好听。 自己顶罪,虽然让陛下从其中脱身,但到底也算是皇家丑闻。 既然自己投诚了陛下,不如让自己在死前发挥更大的作用。 自己的性命还能有多久呢? 三个月? 半年? 还是一年? 不过无所谓了。 圣上安排好一切后便离开了仁寿宫。 在那之前,他已经在江寅伺候下换了一身衣袍。 没了鲜血的沁染,加上眼角眉梢那恰到好处的悲痛,此刻的他,是失去了母后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处理政务的帝王。 太后的尸身早在沈靖茹的收拾下看起来格外安详。 没人知道,这位大雍曾经最尊贵的女人,在死去的那一刻是多么痛苦和无助。 沈靖茹没让自己的贴身宫婢进来帮忙,而是在一切都收拾好后才唤了人进来。 小宫女在外头的时候就听到了太后崩逝的消息,吓得面色惨白。 进来后,却发现自己主子一脸轻松,全无悲意。 她跟着顺修容这么多年,也是知道她对太后的恨意。 她心里一边替自家娘娘以后的日子发愁,一边也大逆不道地隐隐为其高兴。 这几年,娘娘一直抱着小公主的衣服,夜夜都要靠着安神汤才能入眠。 罪魁祸首,却一直坐着太后的宝座,还日日装着慈爱的模样。 如今,娘娘也总算是为小公主报仇了。 沈靖茹扶着婢女的手,站在仁寿宫内殿的门口。 四方的宫殿里,连天空都被分隔成了拘束的一小块。 这时候,她突然很羡慕长姐。 孤注一掷,哪怕失了名声也能为自己活一回了。 自己今年多大了? 二十岁。 才刚刚二十。 却依旧开始了人生的倒数。 不过…… 看着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陈皇后的身影,沈靖茹盈盈拜倒,将心中所有的遗憾和不甘藏于心底。 已经够了。 人生不会十全十美,她已经达成自己想要的了。 太后的谥号,最后定了崇熙二字。 丧仪办得很隆重。 圣上发旨,言崇熙太后忽值崩逝,正四海同哀之日。 文武官员从奉到谕旨之日为始,齐集公所,哭临三日,持服穿孝二十七天。 民间更是停止音乐嫁娶,歌舞作乐。 天下臣民一律为这位天子之母的故世而服丧。 其棺椁更是以整块金丝楠木打造,上以黄金、红宝、东珠等华宝描绘出祥云图案。 圣上将一块一人高的白玉命工匠铺垫于棺底,上刻太一往生经,更以夜明珠镶嵌于棺内四角,意为照亮往生之路。 宫中法事更是持续了整整月余。 圣上每日都会亲往祭典,而后妃和皇嗣自然也是要跪灵七日以表孝心。 宣明曜的伤势虽然未曾彻底痊愈,圣上也曾下旨说她可不必去跪灵。 可宣明曜还是去了。 因为她很清楚,躺在那堪称奢华的棺椁中的,并不是那位享了几十年富贵的太后,而是她那位素未谋面过的亲祖母。 如今,父皇对这位亲生母亲的愧疚和敬爱,已经是空前绝后的程度。 自己是长女,当为皇嗣之表率,自然要在孝道处做到极致。 宣明曜很清楚,她可以在暗处下最黑的手。 可明面上的名声,她一定要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 所以,宣明曜硬生生苍白着脸跪满了七日。 诸位皇子中,大皇子跪到第五日便撑不住了,太子和其他皇子更是年幼,第三日便被免了跪礼,只在一旁行站祭礼。 而这七日的跪灵结束后,宣明曜也明显发现,不光自己在宗室的名声更佳了,父皇对她的疼爱和看重,更上一层楼了。 而这一切的好处,还都在后头。 太后崩逝,天子也是要守孝的。 天子居丧不与常人同,取三九之数,以日代月,为二十七日。 可圣上大概是悲痛至极,明旨天下,说要为自己的母后守孝三年。 这下,前朝民间皆是赞天子仁孝,可后宫的妃嫔却是欲哭无泪。 天子守孝,后宫众人也得跟着一起守,一应吃穿用度都得按照守孝的标准来不说,最关键的是,这三年内,宫内是不得有儿啼之声的。 三年,这对于后宫女人来说可实在是太难熬了。 第68章 三年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三年的光阴很快,也足以让宫内发生许多改变。 德妃沈氏在两年前去了。 她去的倒是很安详。 对外说是病逝,可宣明曜清楚,自己那位好父皇,在当日派江寅赏了一碟子御菜给她。 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缓冲了。 所以,沈靖茹的命也到了该去的时候了。 沈靖茹死后,被追封为恭和贵妃。 彼时,沈家因为接连的贪腐和渎职案子,已经举族被发配边疆流放了。 不过,圣上仁心,赦了沈家外嫁女的罪责,同时也给了沈靖茹的母亲一个外命妇的封诰,对外只说她乃德妃生母,安庆公主的外祖母,故而给其一份体面。 前朝后宫自然都是称赞圣上仁爱,无人为沈家说话。 至于后宫,这三年内倒是算得平静。 毕竟因着守孝的名头,过了热孝后,圣上虽然也会召幸嫔妃,但每每宠幸过后,都会让嫔妃喝下汤药。 对外说是调理身子,但众人都知这汤药具体是何作用。 至于宠爱,却是打破了三年前桑月见和安静越平分秋色的格局。 桑月见如今已经是瑶昭仪了。 陈皇后兑现了她三年前的承诺,生生将她提拔到了昭仪的位置上。 这倒也不算突兀,毕竟,如今圣上在后宫中最宠爱的妃嫔,就是这位瑶昭仪了。 半年前,陈皇后亲自给桑月见的母亲求封了诰命。 二等郡夫人。 而桑月见那位继母,直到如今也没有品阶。 甚至连桑月见那位父亲,也不得不将桑月见娘亲的牌位供奉在祠堂最显眼的位置,逢年过节必须要跪在牌位前为其上一柱香火。 他倒不是真的心甘情愿这么做。 只是,郡夫人的诰命可是高于这位桑大人的官职的,大雍遵尊卑礼法,且逢年节,桑月见都会奏请陈皇后和陛下,从宫中派出女官代她回府拜祭。 桑月见如今是宠妃,深得帝后宠爱,桑家心中就算有再多不满,面上也不敢表露出分毫来。 而安静越,却沉寂了许久,位份也只是堪堪到了才人之位。 当年,桑月见接了皇后的吩咐,便立刻盯紧了安静越。 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段时日的观察后,她发现了安静越的一个大秘密。 她居然偷偷服下了助孕的药物。 安静越身边的奴婢的确很是忠心,可在陈皇后的支持下,桑月见在这后宫里的人手可是无处不在。 她买通了云光殿的一个小宫女,趁着人不注意的时候,将安静越贴身婢女偷偷在树下埋的药渣挖了一份出来,桑月见找陈皇后信任的太医瞧过了。 应当是助孕的。 只是,这药药效极猛,孩子极难生下,便是好不容易保下了,也很大可能是个不健康的。 桑月见听到太医的诊断结果后都惊呆了。 她知道安静越对冷宫里那位一片“痴心”,却没想到,居然连这种招数都想出来了。 是想靠着这个孩子更得圣上恩宠,到时候好把自己的纪姐姐捞出来吗? 这孩子能不能生下来,能不能健康长大,她都不在乎。 既然她自寻死路,那么自己便助她一臂之力。 于是,太后病重之时,桑月见正好养身体,主动让出了恩宠。 只是,刚没几日,太后便崩逝了。 接下来,便是各种繁杂的丧仪。 跪灵七日,诸位妃妾都跪得双腿几乎要断了,更何况是用了药物强行有孕的安静越? 崇熙太后崩逝后的第十六天,有孕尚未足月的安静越在为太后举办的祈福祭典上,小产了。 她也知道,自己失算了,本来咬牙喝下那对身子损耗极大的药,就是为了借助身孕将纪姐姐从冷宫接出来。 便是出不来,也总能让圣上看在皇子的份儿上,稍稍让冷宫中的纪姐姐日子好过些。 可她没想过,太后会如此突然崩逝了。 太后一崩逝,这孩子便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这日子太说不清了。 前后不过几日,若是被人质疑乃是热孝期间有的,进而影响到圣上的圣誉。 别说恩宠,安静越很清楚,她直接要被圣上冷落到死了。 所以,这个孩子不能要。 可这几日各种丧仪接连不断,她也不能用药小产,免得无法出席白日里的丧仪,倒是再惹人怀疑。 于是,只能想着过了这几日再说。 她到时候服了药后,将这小产悄悄瞒下,只当是癸水来了。 可没想到,这小产竟是在行祭礼之时。 血水直接染红了她的丧服。 这件事自然是瞒不住了。 最可怕的是,那位为她诊脉的太医,居然诊出了她体内有助孕的药物,且太医更是直言不讳,正是因为服了这助孕之药,龙胎才会不足一月便滑胎小产。 用药?! 不久前刚从德妃那里得知二公主早夭真相的陛下,如今对这个词可是敏感得很。 沈太后那样不顾皇嗣安危用药的贱人,居然在自己后宫中也有了? 他近乎是勃然大怒,他如今可是对这种不慈的母亲格外痛恨,当场便下令褫夺了安静越的封号,更是做了降位的处罚,将其从怡御女重新降成了安采女。 在那之后,安静越沉寂了大半年。 不过很快,她便为了自己的姐姐再度振作了起来,靠着清歌妙舞的仙姿玉色和温柔小意的性情,以及一些特殊手段的帮助,她又重获圣宠了。 两年多的时间里,爬到了才人的位置。 只是,因着守孝缘故,安静越一直没有身孕,加上圣上心中对她当年借助药物有孕一事还是心怀芥蒂,所以安静越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接出自己的纪姐姐。 她曾经试着提过一次,可不过刚刚说了宝净堂三个字,圣上便直接冷着脸从她宫里走了。 安静越无法,只能将这想法按捺下来,再寻时机。 当然,这几年里,她也没忘记接济冷宫里的纪容卿。 不过,因着她在宫中势力单薄,她也只能通过打点六局的人,想让纪容卿在冷宫里吃穿好过一些。 彼时的安静越浑然不知,她所做的这些努力,都被陈皇后安到了永安王头上。 纪容卿对安静越所做的一切全不知晓。 纪容卿一开始以为是圣上怜爱她,所以她在冷宫里日子好过了许多,后来,她才“偶然”得知,原来这是永安王的打点照顾。 而三年时间,让纪容卿从一开始的对圣上满怀期待到慢慢绝望,也让她渐渐对永安王生了一些别样情愫。 “你说,纪容卿和永安王叔有了私情?” 三年的时光,让宣明曜的身上更多了一些少女模样。 她微微挑眉,放下了手中的剔红梅花纹毛笔。 居然真的按捺不住了? 第69章 永安王 桐君经过在三年的历练和成长,如今已经是愈发老练稳重了。 她是宣明曜最贴心的身边人,自然看得出自家公主对那庶人纪氏的恨意。 虽说,她并不觉得当年宫宴一事会让公主记恨如今,毕竟当时受伤一事公主也是故意设局参与其中的。 她不明白公主那破天的恨意从何而来。 可既然公主厌恶纪氏,作为身家荣辱都系在公主身上的奴婢,她自然也是想公主所想,恨公主所恨了。 她从一旁的托盘上拿出已经沁好的帕子,放到自家公主手边。 宣明曜一边用帕子擦手,一边听桐君细细说来。 “是,两人之间也三年了吧,总算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昨夜,咱们的桩子来报,永安王借着酒醉留宿宫中的时候,偷偷去了宝净堂,一直到丑时末才悄悄出来了。公主您说,这永安王可真大胆,就算那宝净堂如今因着是冷宫的原因看守没那么严格,可这到底是内宫,他一个及冠了的亲王,居然敢做出此事。若是被禁军发现,那可是要没命的。” 宣明曜冷笑一声。 这三年里,纪容卿在得知照顾她的乃是永安王后,为了自己在冷宫里的日子好过一些,一直吊着永安王。 可大概是心有不甘,总想着自己能出去,所以两人之间虽然暧昧传信,但终究还是没有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 宣明曜本以为,自己那位永安王叔还能头脑清楚一点呢。 不想直接来了个大的。 看来到底是天命之女,哪个男人扛得住呢? 永安王虽然因着未成婚的原因,一直在宫内还有居所,偶尔圣上也会留他在宫内歇下。可那居所几乎是靠近外宫了,且外头素来有千牛卫守卫,夜间宫道上的巡逻更是十分森严,他居然敢冒险偷偷溜出来,还能畅通无阻潜入宝净堂。 “这叫情至深处,不能自抑,瞧你说的。” 宣明曜似笑非笑看了一眼桐君。 桐君自然知道自家主子其实也乐得看那对野鸳鸯笑话,低声道。 “这不还都是公主成全他们这对鸳鸯吗?若是没有公主之前在陛下面前提议,裁撤了五成宝净堂附近宫道上的戍守禁军,永安王他哪里能这么轻易扮成小内侍混进去呢?” 桐君边说话,边帮宣明曜把写好的功课收了起来,而后让绿绮亲自送去紫宸殿。 公主的功课,陛下可是每日都要看的。 裁撤宝净堂附近宫道上的戍守禁军这件事,是过了圣上那边的明路的。 宣明曜用的理由很简单。 之前的是非便是因宝净堂的禁军而起,如今宝净堂内也没几个人了,何不裁撤部分禁军,也免得惊扰了里头人的安宁。 圣上倒没想到纪容卿身上。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纪容卿了。 他想的,是自己的母亲。 是啊,宝净堂是母亲的居所,如今母亲去了,虽说自己将她葬入了皇陵,全了死后尊荣,可生前的居所也该维持一份清净。 左右宝净堂附近的宫殿因着避讳,如今都没有住宫妃,所以圣上大手一挥,让人平素没事少往那边凑了。 常珣作为千牛卫统领,自然也是立刻领命,更改了禁军巡防的路线,宝净堂附近的禁军人数和巡逻次数都少了不少。 如今,正好成全了纪容卿他们。 宣明曜轻轻一笑,进了内室,桐君忙上前帮她更衣。 换的,是一身团花绿衣的满绣骑装。 这是皇后娘娘处昨日刚刚送来的,是尚服局最新裁制的。 月前,陛下允了公主可去猎苑同皇子一起学习骑射,这在大雍来说,可是公主里的头一份儿。 不过如今的桐君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如今,圣上在诸多皇嗣中最看重的,便是她家公主了。 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太子殿下那也是不及公主在陛下面前得脸的。 之前,因着宫宴救驾之恩,陛下对公主一直都是十分宠爱,可那只是宠爱。 宠爱这种东西,有时很重,毕竟它是宫中一切地位的来源。 可有时又很轻,全仰赖帝王心意,或许一眨眼就如天上云彩一般,不知飘到了哪里? 可如今,桐君敢说,她家公主拥有的,不光是帝王对长女的宠爱。 更是看重,是寄望,是诸皇嗣的表率,是皇家的骄傲。 这三年来,公主在崇贤馆大绽异彩,才学功课,经史子集,每一样都是最出挑的存在。 圣上每次去崇贤馆考校功课,都是公主拔得头筹。 相比起来,甚至那些年岁大一些的王公子弟都有所不及。 前朝后宫,谁不知道乐安公主的才名? 也正因如此,崇贤馆内本来有些陈腐的氛围,一下也被带动得你追我赶了起来。 毕竟,之前公主入崇贤馆的时候,那些人还多有不屑之意,觉得只不过是小姑娘家一时兴起罢了。 桐君怕是至死都忘不了,当年她陪着公主入崇贤馆的时候,那些馆内学子的表现了。 虽说碍于身份,一个个面上都是尊敬得很,可连桐君都能够隐隐发现,那些人的眼神里,是独属男子的傲慢。 桐君看着窝火,可宣明曜确实十分平静。 “气什么?他们只要礼节上做到了,本宫没必要和他们计较这些。况且,本宫来这里,也不是同他们交心成为什么挚友的。只要父皇看重,用不了多久,他们一个个又会前来讨好谄媚,有些东西,藏在心里比说出来更有用。” “奴婢明白。只是想到这些人之前还口口声声称赞公主仁孝,如今却一个个心里都藏着龌龊,真是让人恶心。” 桐君素日里都很稳重,很少说这样的话。 可她也是被气到了。 公主是帝后长女,身份尊贵,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本宫是女子,赞一句仁孝又不会妨碍到他们,还能在父皇面前讨个好儿,他们何乐而不为。可如今本宫入了崇贤馆,他们觉得一个女子动了他们的利益,玷污了他们心中至高的崇贤馆,自然是愤怒了。” 是啊,崇贤馆是王公贵族都挤破头才能进来的地方,更是天下文臣要成为前朝重臣,帝王心腹都必要前来历练的贴金之地。 这里听学的,是未来帝王。 持书教导的,是帝师,是大儒。 这是男子们把持的一方天地,自家公主一头闯了进来,他们如何肯乐意? “桐君,你以为父皇不知道崇贤馆这些人的所思所想吗?” “他知道。他也知道,如今的王亲贵族早没了当年打天下时候的勤勉和刻苦,知道崇贤馆如今外头看着光鲜,里头也是陈腐不堪。所以,他需要一条鱼来盘活这池子死水。” 明面上看,是宣明曜靠着救驾之恩进了崇贤馆,是圣上恩赏。 但宣明曜清楚,自己那位好父皇一开始的确是慈父心肠,但在后来看到崇贤馆内的紧张情形后,他迅速给自己想了一个新的用处。 用她,来给那些不思进取的贵族子弟,一个狠狠的巴掌。 而这,也正对宣明曜的意。 第70章 刻苦 宣明曜是想在崇贤馆内发展一些自己的人手。 可前提,是那些人必须对她心悦诚服。 上赶着的不是买卖,更何况,公主这重身份的尊贵,在前朝来说有时候并没有那么管用。 若是皇子,他们自然敬着捧着,期待来日皇子上朝听政之时能够拉拔一下他们的家族。 可公主,除了姻亲,似乎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尊贵的符号。 宣明曜从重生回来的那一刻就笃定了主意。 她要做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尊贵的公主。 公主再尊贵又如何? 前程,都是捏在旁人手上的。 只有拥有掌握在手里的权力,她才能够拥有保护自己,改变命运的力量。 所以,崇贤馆对她来说是一个极重要的机会。 她必须在众位皇弟还没长成以及尚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时候,先人一步,去表现出自己的价值。 入崇贤馆的这三年来,每天宣明曜的睡眠都只有两个时辰。 崇贤馆的早课时间极早,每日寅时便要起,而前一日,宣明曜却仍旧会苦读到子时。 她知晓,自己虽然如今比起那些皇弟们是出众不少,甚至有着前世的累积,比起崇贤馆里绝大多数人,她都是要更出众的。 可这不够。 前世,受制于女子的身份,许多男子可以轻易接触到的东西,于她而言便是天堑。 所以,如今入了崇贤馆,能够接触到前世根本无法触碰到的一些教导,宣明曜自然是欣喜若狂。 读那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写一篇篇雕章琢句的策论,这对于许多崇贤馆学子来说,是折磨,是不得不做的事。 但对于宣明曜来说,却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桐君一开始还不懂。 她看着公主,不明白她为何每日那么辛苦。 崇贤馆散课大约是午正之时,宣明曜会先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而后在未正回到永宁殿。 在那之后直到子时歇下,她便都是在书案前。 崇贤馆的课一般只上半日,下午会留给皇子们的弓马骑射。 只是当时皇子们多年幼,所以几位皇子下午的时候,多是用来休息玩耍的。 可宣明曜却从不肯停下休憩片刻。 所有的时间,她都用来精进自身了。 完成课业自不必说,每日,她还会练上十张字,连着课业,一同送到紫宸殿给陛下过目。 而完成这些后,宣明曜又会拿出跟崇贤馆的诸位学士们讨要的书单。 那是那些大儒学士们在公主的追问下为她所拟的书单。 展开竟是比画轴还要长。 桐君也是识字的,可她跟着瞥了几眼,只觉得自己脑袋都昏胀了。 那些书籍,艰深晦涩到了一定境界,她只觉自己每个字都认识,可连起来看竟是什么也不懂了。 但那许许多多的日夜里,宣明曜就是这样一本本将这些书籍读了下来。 她不光读,还会背诵,还会抄写,还会细致地做好摘记,有不懂的地方,第二日还会寻大儒求解。 若是一日两日,旁人或许还会觉得这是装模作样,可时日久了,便是再对她有偏见之人,也不得不承认。 这位乐安公主,当真是个勤勉厉害人物。 一时间,整个崇贤馆都被她带动得勤奋了起来。 从奉旨入崇贤馆读书的公主,到所有大儒学士的心头宝,宣明曜用了一年半的时间。 桐君心疼自家公主,只能叮嘱妹妹周绮安,让其为公主调配一些益气补神的汤药,让公主身体康健。 她甚至曾经“大逆不道”地问过自家公主。 “公主,您日日这般苦学,值得吗?” 桐君有些不懂。 她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勤奋到如此程度。 这些年来,公主写下的字,几乎占满了半间屋子。 那日陛下来永宁殿见到她们在整理公主的那些字,都极为震惊。 可再苦读,再有才名,又能有什么用呢? 她已经是公主了。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桐君,我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活一回,成为宫册上短短的一行字,被所谓贞叔娴静的词裹挟,哪怕后世提起,都只是一张模糊的面孔。” 桐君怔然。 公主,用的是我,不是素日里的本宫。 那是宣明曜的心愿。 不是一位公主的心愿。 她看向书案前那道娇小的身影。 最终,沉默着继续帮其研墨。 她或许此时并不能理解公主的所求,因为那似乎和世俗对女子的闺训和要求有些相悖。 但是,她会陪在公主身边。 因为,她也是个女子。 宣明曜的勤奋和刻苦,圣上自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无论用功还是天资,他都得承认,明月奴是这些孩子里最出众的。 哪怕是太子,也不能比。 更何况,她一入崇贤馆不久,便以勤学之姿,迅速帮其理清了崇贤馆的颓靡之风。 数位学士都曾在自己面前赞她的天赋和才名。 她的才名,便是皇室的才名,更是他的面子。 所以,圣上这些年里从来不吝奖赏。 而圣上这三年里,虽然一直在思念自己的母亲。 但是,有皇后这个贤妻,有瑶昭仪这个美妾,更有明月奴这个让他骄傲的女儿,几位皇子虽不及明月奴那般出众,但在这个长姐的带动下也都日渐勤勉刻苦。 圣上满意得很,完全忘了冷宫里还有一个曾经的心动之人。 于是,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的纪容卿,苦等三年都没看到转机,只能“委屈”选择了永安王。 只是,她心中也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计划。 这选择,本身也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第71章 主仆情深 “主子,喝了这药吧,这是永安王殿下让人送来的,是调理您身体的好东西呢。” 霁云佝偻着腰,低着头,将一个小食盒放在了漆面早已经是斑驳脱落的矮桌上。 曾经活泼俏丽的霁云,如今却已经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 “他若是有心,为何不将这殿内的陈设装潢给我换一换,还让我住在这样的地方里吃苦。” 纪容卿恨恨坐在床榻上,曾经月上仙人一般的姝丽绝色,如今却已经大变模样。 她并没有变丑。 毕竟有着天命眷顾,加上本身的长相底子在那里,她又没有毁了相貌,怎么会变丑。 可是,曾经的清雅气质,却已经是荡然无存。 她比入宝净堂之前都胖了许多,整个人珠圆玉润,虽也是美人,可却是更加务实且落地的美人了。 这也怨不得纪容卿。 她难道不想继续做之前那般的仙子吗? 可在冷宫里生活的这三年,她日日睁开眼考虑的,不再是之前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跳舞这类风雅之事,而是吃什么?衣服破了怎么办?被癸水弄脏的衣服还能不能洗净? 日日脑子里全都是这一类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事。 就算有永安王的照顾,可这里是内宫,永安王作为一个宗亲,手也不敢伸得过长,免得被皇后发现了端倪。 到时候,连他自己都得治罪。 所以这些年来,除了吃食上能够好一些,剩下的日子,纪容卿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 三年前的时候,霁云受了重伤,足足在床榻上躺了好几个月,那时候,整个屋子里都是腐臭味儿,纪容卿害怕得不得了,最后不得不壮着胆子将奄奄一息的霁云拉到了一旁的屋子里去。 反正如今冷宫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这些屋子基本都是空着的。 出于自己的良心,她每隔一日会往那个屋子里丢一个馒头。 纪容卿不想背上害死霁云的心中负担。 更关键的是,她的手不能沾染鲜血。 不知为何,纪容卿心里一直莫名有这样一个声音。 仿若,只要她真的亲手去害人了,就会发生一些她不敢想象的恐怖变化。 所以,即便已经将霁云认定成了必死之人,可纪容卿还是维持着自己的“善良”,咬牙从自己的吃食中省出一个馒头扔到那间屋子里。 直到,一个月后。 霁云步履蹒跚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虽然还是要死不活的模样,可比起一个月前几乎和尸体没什么区别的浑身腐臭,如今的霁云,好歹是一个人的模样了。 “主子,奴婢回来伺候您了。” 霁云费力扯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不知为何,纪容卿只觉浑身一寒。 可没有霁云在身边伺候的日子,实在是太难过了。 她的衣服都要自己洗不说,如今这宝净堂里可还有旁的废妃呢,她每日去拿膳食的时候,都生怕再出现一个和那个丽充媛一般的疯子。 最关键的是,她的伤腿如今日日隐隐作痛,她记得,霁云有一手上好的按乔功夫。 “霁云,你如今康复如初实在是太好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担心你。” 挤出和善的笑意,纪容卿甚至主动拉住了霁云的手来表示亲近。 于是,霁云就这样回到了纪容卿的身边,继续像以往那般照料她。 纪容卿对她甚至比以往更信任了。 毕竟,在纪容卿看来,她们是共同经历过生死艰难的,霁云本来就对她忠诚,如今更是绝不会再背叛于她了。 自己可是救她命的人呢。 若不是自己未曾放弃过她,她早就死了。 渐渐的,冷宫寂寞的纪容卿,也会跟霁云说一些自己心里的打算。 “霁云,我一定要从这里出去,让那些害我的人付出代价。” “我没想到,送那些膳食的居然不是陛下,而是永安王,怎么会这样呢?” “霁云,难道陛下真的忘了我吗?我听楚琊说,安静越在我入了冷宫后便深得圣宠,皇后真的好深的算计,在我入宫避宠之时,她把安静越送到了我的身边,博取我的信任。最后利用这份信任,将我送入冷宫,转手她还能扶持安静越,让其靠着和我的姐妹情谊在陛下面前得宠。” “我真的要答应永安王吗?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何等模样?可我在这冷宫里已经呆了两年了,两年了啊,陛下为何还没有想起我?” “霁云,我要出去,哪怕要暂时与永安王虚与委蛇,可只要能够从这里走出去,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要疯了。” 在纪容卿喃喃自语的时候,霁云只沉默陪在她的身旁。 她从不反驳纪容卿的想法,反而会在她决定冒险的时候,主动提出支持。 就比如如今。 “主子,永安王到底是外男,他这些年拒婚已经是惹得陛下动怒,若是动静大些,被六局的人发现报给了皇后娘娘,她想起了您还在冷宫,岂不又要害您了?依奴婢看,您先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霁云的话,让纪容卿不得不先按捺下心中的愤怒。 她端起霁云送来的药,将其一饮而尽。 这是滋补身体和容颜的药物。 纪容卿也清楚,她如今的姿容和气度,早已不比往日了。 既然她还要争宠,就要在笼络上永安王后,从他手里多捞一些好处,借机好好保养调理自己。 久别重逢,她要给陛下一个惊艳的亮相,而不是让他觉得自己不如以往。 想起昨夜和永安王的缱绻,纪容卿脸色也有些微红。 永安王的相貌,比起陛下来亦是毫不逊色。 且他对自己痴心一片。 当年宫宴上的一舞,竟让他记挂到了如今,三年痴心不改,更处处照料自己在宝净堂的膳食。 若不是他,自己也不能安稳过到今日。 可惜了…… 他对自己再好,也只是王爷。 而自己是冷宫废妃。 想要走出这宝净堂,就只能重回陛下身边。 只有陛下,才能给自己无边的荣宠和前程。 纪容卿的手,缓缓落在自己的小腹上。 希望自己的身子,这次能够争气一些。 为自己,搏一个出去的机会。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纪容卿,浑然没有察觉,她的忠仆霁云,正在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她。 仿若,要随时将其剥皮拆骨了一般。 第72章 霁云 伺候纪容卿喝完药后,霁云将永安王派人送来的膳食摆上桌,自己只留了一个馒头,打算吃完便去洗衣服。 她每天有许多事要做,不光要洗衣服,还要去打水准备晚上伺候纪容卿沐浴,更得去提前熬上晚上要喝的药。 宝净堂是曾经先帝宠妃的宫殿,自然是特设了内膳房的,里头一应器具都还在。 只是如今没了柴火,许多东西都做不了。 好在宝净堂还有几棵桂树,那是当年先帝赐下的,取意早生贵子的兆头,是先帝对丽充媛的宠爱。 只是后来这些桂树没了人浇灌和打理,渐渐也都没熬过冷宫的苦寒,枯死在了原地。 而这些,就成了霁云烧火的工具。 先帝的宠爱,在这冷宫里,如今也只有这个用处了。 霁云刚拿了馒头准备离开,但纪容卿皱着眉头犹豫了下,还是开口了。 “霁云,那碟子豆腐羹赏给你了。” 见霁云有些诧异回头,她眉眼微挑,扬起“大度端庄”的笑意。 “你跟着我三年多了,我早已把你当亲妹妹一般看。以后,你摆膳的时候给自己留一道,别总是干巴巴只吃那些蒸饼。” 说着,纪容卿拿起筷子,摆了摆手。 “行了,不必谢恩,你去吃吧。我如今落魄至此,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他日待我重得恩宠,必定给你找个好人家,让你风风光光出嫁,也做个官家太太。” “谢主子恩典。” 霁云麻木地端着那盘豆腐羹,神魂都仿若抽离了开来,看着自己仿若傀儡戏中的傀儡一般,僵硬地行礼而后蹒跚离开。 到了膳房,霁云看都没看那豆腐羹一眼,直接将其倒入了旁边的泔水桶里。 她蹲坐在膳房的台阶上,就着凉水,将那馒头快速塞完。 想起刚刚自己那位好主子说的话,她的嘴角不由露出一抹冷笑。 赏。 不必谢恩。 纪容卿她直到现在,还把自己当成是主子啊。 早在圣旨将她废为庶人的那一刻,她和自己就没什么区别了。 不,或许她还不如自己。 毕竟自己还算是名字在册的宫婢,而她呢? 回想起曾经为了纪容卿冲锋陷阵的那些时刻,霁云只觉得恍如隔世。 记忆中自己所做的一切,让她觉得陌生得可怕。 她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对一个主子掏心掏肺? 甚至甘愿搭上家族和自己的性命去帮她攻讦皇后? 最后她换来了什么呢? 被当作死人一般丢在了那间屋子里。 那间屋子里头满是灰尘,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那种陈腐的味道。 霁云几乎以为自己要成为这陈腐中的一部分了。 她好恨! 好怨! 为什么? 她的好主子为什么不救自己? 自己是为了她才成了如此模样啊! 当年进冷宫的时候,她们也是带了金银细软进来的,即便如今冷宫看守森严,可若是只是想求一些伤药,只要银子给足了,也并不是不可能啊。 但霁云还是什么都没等到。 就在她歪倒在地上,看着通过破败的窗棂,静静看着那洒在地上的月光,沉默等待着自己死亡的时候。 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纪容卿,而是一个她十分陌生的面孔。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婢打扮的女子,面容清秀,气质沉稳。 “你是谁?” 这时候,居然有人还会进冷宫里来。 “我奉我家主子的命,来给你送伤药。我家主子说了,你是忠仆,自然得快点儿好起来,继续去伺候你所效忠之人?” 嘴里说着忠仆,可霁云不是傻子,从那人有些讥讽的语气中,显然她背后的主子,和纪容卿关系并不和睦。 “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连自己的好主子都不愿救自己了,她们为何要救自己?自己还有什么价值? “救?这算不得救。我家主子说了,你哪怕死也得知道了真相再死,不是吗?你在这宫里,大概还不知道,你的娘亲如今病重在床,哥哥也被人打断了双腿瘫痪在床,可怜你嫂嫂一个人,身怀六甲撑着整个家,还要日日面对楚家的威逼,怕是也撑不下去了。” 什么?! 霁云不顾浑身上下的剧痛,挣扎着蠕动着朝那人爬去。 “怎么会这样?楚家?我不曾得罪过楚家……” 她的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霁云想起来了。 她的确认识一个姓楚的人。 楚琊。 晋文伯家的嫡次子。 因着被纪容卿的事牵连,革职还打了一百杖,晋文伯府也被从伯爵降位成了子爵。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是纪容卿,是她啊!” 霁云几乎不顾理智,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此刻,站在她面前特意用妆容遮掩了自己面貌的桐君,只能感谢自己从绮安那里特意取了迷魂的药来,提前已经放进了冷宫今日的膳食中。 故而霁云的喊叫才没能叫醒这殿内住的其他人。 至于外头的巡逻禁军…… 常统领这点面子还是愿意给皇后娘娘和公主的。 “自然这一切罪魁祸首是纪氏,可谁让你家就在皇城里了?纪家天高皇帝远,一时半会动不到,可你家近呀,楚家稍稍动个手指就能把你们全家碾碎。楚琊被那一百杖打得彻底站不起来了,楚家更是从伯爵降位子爵,成了满皇都的笑话,他们不能怨恨圣上,自然只能将气撒到你家身上了。” 桐君缓缓蹲下,晶亮的眼神里,是清淡到几近于无的同情。 “你的哥哥,明年就要下场了,你父亲熬垮了身子,你年纪那么小就进了宫,一切都是为了供出你哥哥,指望他能够通过科举让你们全家乃至全族扬眉吐气。可如今,一切似乎都毁了。” 哥哥! 母亲! 还有嫂嫂! 霁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个面孔,他们仿佛都在凝视着她,怒斥着她。 “翠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妹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是将全家往绝路上推啊!” “你哥哥寒窗苦读这么多年,马上咱们全家就熬出头了。你知不知道,他一直说要科举出人头地,每日读到那么晚都不肯歇息。他说要等你出宫,给你攒一份丰厚的嫁妆,说要让你风风光光当官家太太!你为什么那么糊涂啊!你绝了你哥哥的前程,也绝了你自己的前程啊!” 翠儿,那是她还没进宫时候的名字。 那一刻,霁云觉得自己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是啊,她为什么那么糊涂,竟然猪油蒙了心一般,什么都不管不顾替那好主子办事。 结果最后,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其实,这一切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在霁云绝望之时,桐君开口道。 第73章 暗桩 “你需要我做什么?” 霁云很快便反应过来。 她的一条贱命,在这深宫里是再微贱不过的存在。 这人却大费周章进入冷宫,冒着被禁军发现的危险给自己亲自送来伤药。 那必然是自己有对她背后的主子有用之处,值得她们冒这个险。 “纪容卿虽然如今已经认定你是个死人,可她心里对你,还是极信任的。只要你能活下去,经过此次生死,你会是她在这深宫里最信任的人。” 桐君轻轻撩拨开霁云脸颊上散落的头发,露出她娇俏的面容。 其实,霁云生得很俏丽,只是如今,她身上所有的生机似乎都被那杖刑和家中的噩耗给打散了,一双眸子空洞得可怕,仿佛生魂都被抽走了一般。 也是可怜,跟错了主子,生错了主意。 其实,桐君本觉得,公主若是善心想救霁云也可,但让其继续待在纪容卿身边做暗桩,有什么必要呢? 那纪容卿已经被打入了冷宫,且有着丽充媛的事,宝净堂里的人更是没了出来的可能,那纪氏就是有通天的本领,难道她还能从冷宫里再出来吗? 但那时,公主只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 “桐君,可别小瞧了她。就算再绝境,她都有办法爬出来的。” 谁让,那可是天命之女。 一味针对她,只能是帮了她。 只有让她自己一步步往深渊中踏去,让她渐渐不再纯良无辜,玉洁松贞,让她慢慢变得自己染上污秽。 最后,引导她这位天命之女同父皇这位天子相对立,到时候,宣明曜倒是想看看,这天命到底是偏向哪一方呢? 上一世,是父皇败了。 可败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彻底爱上了纪容卿,给了她太多的权利和信任。 而这一次,宣明曜准备平衡好这一层关系。 纪容卿这局棋用好了,也能为自己谋更大的利益。 这些话,宣明曜并没有对桐君说。 桐君也很有分寸不再问,而是领了命来了宝净堂,替公主拿下霁云这枚暗桩。 其实,当初那六十杖刑,若不是特意打了招呼,按照当时陛下的盛怒情况,宫正司的人绝对会下狠手将霁云打死了事的。 留着霁云的命,才能发挥更大的用处。 “你的主子,是要我为你们做事?” 霁云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讥讽。 “纪容卿已经废了,陛下不可能再接她出去的,布我这颗棋子有什么用处?” “这你就不必管了,你那位好主子本事大得很,总有办法折腾出去的。你要做的,就是成为她身边最信任的心腹,让她任何事都不会瞒着你,都要经你之手去做。你的前程在后头,不过现下,主子就能保下你家里人的前程。” 霁云听到这里,一把握住了桐君的手。 她此刻身上所有的生机都在这一瞬间迸发。 “她能救我的家人是吗?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现下要了我的性命去都可以!” 她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了,自己死了不打紧,可连累了家人这件事,足以让她死不瞑目。 只要能够救下自己的家人,她如何都愿意的。 “放心,如何就要了你的命了?你的命得好好留着,这是上好的伤药,上层的乃是内服调养的丹药,下层的是洒在伤处的药粉。药给到了,至于其他的,就等你活下去再说吧。” 说着,悠然站起了身。 看着霁云还在挣扎想要说什么,桐君轻轻一笑。 “放心,楚家只会得到你家人已死的消息,再不会动手。至于你的兄长,他的腿并非没得治,只要你够聪明,能为自己的兄长和母亲换来足够妥帖的照顾的。” 听着桐君的话,霁云趴在地上,艰难地抓住了药瓶,眼神逐渐坚定了起来。 自己一时行差踏错害了家人,那便绝不能害第二次。 不管这位神秘的主子到底要自己做什么,哪怕是要自己亲手去剁了纪容卿,她都敢做。 “请姐姐帮我带一句话,请主子放心,霁云必定会好好养伤,保全自己这条性命为主子效劳。” 她的头砰砰在地上磕了三下,虽然无法行全礼,但已经是表了自己的忠心。 自那之后,霁云便养好了伤,成了纪容卿身边一枚潜藏极深的暗桩。 自从眼前那层莫名的崇敬没了之后,霁云更能看清楚纪容卿的真实面目。 越看,她就越心惊。 纪容卿的样貌的确是顶尖,可她入宫得宠后才几日就开始被禁足,接着身形就开始膨胀,加上进了冷宫后的磋磨以及腿伤。 如今的她,十分姿容也折损了五分,走路也落下了残缺,且曾经的高洁气质不在,瞧着在这后宫妃嫔中可谓泯然众人。 可就这样,那永安王居然还托人每隔三五日就往冷宫里递进来书信。 霁云也是识字。 当年她的哥哥启蒙之时,她也跟着读了不少,虽然不会什么诗词歌赋,但是寻常的字还是认识的,写也是能写上两笔。 可入了宫后,她只作自己不识字,因为在这宫里会的越多,死的越快。 她又不是六局的女官,一个贴身侍奉的宫女,目不识丁才最让主子安心。 也因此,纪容卿直接将那些书信当着她的面展开。 每一张,都是温情蜜意的情话。 当然,前提是不知道这两个人是王爷和后妃的关系。 这可是秽乱宫闱! 那永安王在信上,用极尽华丽的辞藻来描述对纪容卿的一见钟情,说是宫宴上的一舞倾城,让他毕生难忘。 可霁云却是不解地挠了挠脑袋。 她记得,宫宴上先是陛下遇险,乐安公主受伤,接着自己这位好主子更是裂了衣衫,成了好大一个笑话。 这的确是挺毕生难忘的。 而纪容卿收到这些书信后,也并不推拒,反而极为享受这份爱慕带来的好处。 回信里也是若有若无吊着那永安王。 当然,在霁云面前,她只说自己不过是同永安王互为诗友,好让自己在这冷宫中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而且,永安王也能吩咐六局略略照拂一下她们的饮食。 呸。 霁云差点被恶心得翻一个白眼。 这真是欺负自己“不认识”字了。 她静静看着这对男女互诉情愫,关系越走越近。 到最后,永安王冒险潜入内宫,同纪容卿有了鸳鸯之好。 第74章 推波助澜 “霁云那边的消息是说,这纪氏如今日日保养身子,想要尽早怀上一个孩子。” 桐君给宣明曜回这话的时候,都生怕脏了自家主子的耳朵。 这纪氏,也太大胆了。 纪容卿的计划很简单,也很大胆。 三年的时光,足够让她明白,她寄予所有希望的陛下,是真的忘记了她了。 这三年里,瑶昭仪姿容绝世,又性情纯质热烈,深得陛下喜爱和皇后看重,一路步步高升,无人能及。 再往下,便是安才人。 虽然不及瑶昭仪那般圣宠,可也是隔三岔五便去召去伴驾,而且,她身边还有上官美人这个帮手。 上官令好在发了一阵儿疯后,突然好似恢复了正常,不再日日念着让陛下和太后放纪容卿出来,加上后来太后崩逝,宫里便也没人计较她当初那些错处,趁着一年中秋宫宴,陈皇后便开恩典将其放了出来。 解了禁足的上官令好,很快又被安静越笼络了过去。 她到底曾经怀有过皇嗣,虽然接连犯错被一再降位,但圣上见她认错态度虔诚,甚至刺破手指绣下一幅一丈长的《无上真经》送往玄都宫为公主祈福,可见其诚心。 加上安静越在旁也为这位“好姐妹”说话,很快,上官令好便重新侍寝。 之前也不甚得宠的上官令好,竟然一下子得了陛下喜爱,召幸次数几乎和安静越不相上下,且圣上在位份上也对其很是大方,三年来位份已然坐到了美人,比安静越还要高上一阶。 宫中这三位美人儿,几乎已经占尽了陛下心头的位置,加上对于自己亲生母亲临死前说的那番话,圣上对纪容卿那本就算不得多么深厚的情意,慢慢也就被淡去了。 程让倒是想捞自家纪主子出来,只是他如今在御前慢慢也没那么得用了。 他不明白,自己只是一个月没在御前伺候,那江寅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陛下如此信任他。 程让总觉得,那一个月,他错过的事就再也补不上了。 这三年来,他忙着在御前和江寅斗法,忙着抢回自己御前第一人的地位。 虽然也记挂在冷宫的纪主子,但到底还是眼前自己的前程更为要紧,一时竟也是顾不上了。 “那就助她一臂之力。马上父皇的守孝就到日子了,宫里也该热闹热闹。” 纪容卿的想法很好猜。 既然圣上一直想不到她,她就得让别人在外部给她使上点儿力气。 如今,她唯一能够接触到的,就是自己那位永安王叔。 和永安王春风几度,怀上一个孩子,然后,以情意和腹中孩子逼迫永安王为其将圣上引来,为她创造一个走出冷宫的机会。 这样,她才能够光明正大将孩子生下来。 否则,一个冷宫弃妃,哪怕圣上如今记不起她来,以永安王的本事,这一辈子也没办法把纪容卿接出去。 何况是如今将纪容卿奉若神仙妃子一般的永安王。 他怎么舍得他的仙子怀着他的孩子在冷宫里吃苦。 甚至,永安王或许很乐得这么做。 毕竟,纪容卿一旦出去了,她腹中的孩子可就成为了龙种,若是个皇子,那可就有承继大位的可能了。 虽说这些年来永安王一直看着安分守己,可这天底下,但凡生在皇家,只要有可能,谁会不对那个位置动心思呢? “是,永安王动用了之前静太妃在太医署的人手,是一位武太医,在太医署并不算冒头,但医术还算精湛。绮安那边已经将准备好的养身药方借着切磋医术的名头,悄悄让武太医知晓了。想来用不了几日,纪氏就要用上了。” 静太妃当年在宫里也是有人手留下来的,这也是支撑永安王能够时时接济纪容卿的关键所在。 “本宫倒是好奇了,这纪容卿当年宫宴一舞,虽然当时也已经圆润不少,但到底还算美丽,如今冷宫蹉跎加上养伤时日日躺在床榻上,比当年入冷宫的时候还要圆了几圈,永安王叔竟也是痴心不改。” 这其实已经是天命庇佑的结果了,纪容卿冷宫三年,未曾像其他人一般疯了或是直接变成老媪一般,但到底所处环境就在那里,纪容卿是肯定比不上三年前那般了。 之前永安王和她只是书信传情,可如今却是有了肌肤之亲。 永安王也不觉得这佳人大变样? 桐君觉得这话对公主一个小姑娘家说有些不好意思,但到底公主是主子,主子问话,她自然得答,只能颇为隐晦道。 “这永安王是深夜进的宝净堂,为着怕引人注目,屋内灯都未曾掌,只借着月色朦胧,加上纪容卿特意以轻纱覆面,只说自己如今还是废妃之身,只能掩面与心爱之人相会,方才能够过得心上的坎儿。永安王只心疼美人儿去了,哪里顾得这么多。” “噗嗤!” 宣明曜听到这儿,都没忍住笑出声来。 “永安王叔真是昏了头了,这种话也信。他也不怕这美人儿掉了个包。” 桐君说到这里也是觉得好笑,捂着嘴轻声道。 “霁云说,这纪氏还真有这般心思,本是想让霁云去顶替。可霁云背上都是当年杖刑留下的伤疤,怕被人发现端倪,她这才弃了这个主意。加上后来亲眼瞧着这永安王还算俊逸,便也愿意了。” 上一世和永安王如胶似漆的纪容卿,这一世却并不是那么愿意了。 是啊,上一世她是宠妃,什么都有了,自然需要点儿永安王这种来自王公贵族的爱慕来点缀自己的人生。 可如今,她一心还记挂着出冷宫,自然不愿意在永安王上头耗费太多。 “那就等着吧,看这纪容卿,究竟能够做到何种地步。” 这三年里,其实宣明曜也有暗暗借助霁云的手,几次想要在冷宫里彻底弄死纪容卿。 她想试探一下,这天命庇佑的威力,还有多大? 可惜了,纪容卿每次都能幸运躲过,让霁云这颗暗桩也差点暴露。 看来,这天命之女即便进了冷宫,依旧不能轻易动手害其性命。 那就只能,借父皇这把刀了。 三年铺垫已经够了,该让纪容卿出来遛一遛了。 第75章 猎苑 纪容卿的事安排好后,宣明曜便拎起自己的马鞭,坐上轿辇去了猎苑。 如今,在猎苑进行骑射课程的,只有宣明曜这位公主和大皇子以及太子。 剩下的几位皇子尚且年幼,还需再等上几年才能进猎苑学习。 而大皇子和太子进猎苑学习这件事,也是前几日陛下刚下的御令。 不然,这猎苑里只有宣明曜这一位公主学习,似乎也并不怎么合适。 宣明曜并不在意这些,她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便可以了。 思量间,御辇已经到了猎苑门口。 猎苑的掌事,忠武将军郑柏堰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郑柏堰恭敬地低垂着头。 刚刚隔着一条长街,他就已经能够听到乐安公主的辇车上的风铎响声。 据闻,那是圣上亲画的图纸让六局打造出来的。 用的是极为珍稀的蓝田玉。 寻常王族公爵人家得了一块,都是要精雕细琢成了首饰头面作为压箱底的东西,圣上却直接赏了四块,制成了四方风铎铃,悬挂在轿辇的四角。 风吹玉振,便会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宛若珠落玉盘,雅致动听。 也使得人们远远听到这声音,便知道这是乐安公主到了,迅速摆出最为恭敬的姿态,来恭迎这位陛下面前最得宠的红人儿。 “臣郑柏堰,拜见乐安公主殿下。” 对于乐安公主被特许入猎苑学习骑射,郑柏堰其实是挺头疼的。 他也是听过乐安公主的才名的,他和崇贤馆的侍读学士楚邓乃是酒友,从他口中也得知了不少关于这位乐安公主的事迹。 对于乐安公主小小年纪便能够力压崇贤馆一众才子,郑柏堰是十分佩服的。 他是个武人,虽然识字,但文墨算不得太精通,所以尤其佩服才情出众之人。 要知道,甚至于连楚邓这等高傲之人,谈及乐安公主之时,言语间都是夸赞之意。 可正因为乐安公主在文采上的出众,郑柏堰就越发头疼她的弓马骑射。 这学习弓马骑射,受苦受累那都是最基本的,甚至于受伤都是家常便饭。 哪个学射箭的人手没有流过鲜血。 哪个学骑马的人没有在马背上受过惊吓甚至被烈性的马儿摔下过马? 听闻,当年圣上在猎苑学习骑射的时候,也曾经为了在先帝面前驯服一匹漠北送来的烈马,而从马背上摔落,最后硬生生在床榻上躺了两个多月。 所以,哪怕太子和大皇子同来猎苑,郑柏堰都还算轻松。 毕竟之前历来皇子的规矩都在那里,他按照规矩教导便成。 这乐安公主可是女子,若是身上落了疤痕,或是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陛下会怎么想?皇后娘娘会不会动怒? 这不由让郑柏堰有些为难了。 “郑将军起来吧,本宫既来了猎苑,身份便不再是什么公主,只是这猎苑内的学生罢了。” 宣明曜这么说,郑柏堰哪敢真这么以为,只是恭谦说声不敢罢了。 猎苑内,大皇子和太子都已经到了。 宣元景看到自家姐姐,兴奋地立刻挥了挥手,若不是顾及在场还有太多外人,他怕是立刻要扑到自己姐姐身上了。 “皇姐!” 因着历经两世的缘故,宣明曜日常对待宣元景的时候,不像年岁相差不大的姐姐,反倒更像是温柔的母亲一般。 陈皇后虽然慈爱,也因着梦兆一事,在衣食住行上对宣元景照顾得可谓无微不至。 但她和宣元景之间,除了是母子,更是皇后与太子的关系。 一个太子,如果不够出色,他的下场将是可以预见的凄凉。 所以少不得日日考校他的功课,压着他读书。 宣元景毕竟年纪小,也有贪玩的心思,对陈皇后是孺慕中也有着敬畏。 但宣明曜作为姐姐,待他却是极温柔的。 他不会的诗词策论,姐姐也都是换成了他所能够理解的言语为他解释。 宣元景本就天赋出众,加上宣明曜对症下药的教导,自然在学业上也是一日千里,进步极快。 得了大儒和父皇夸赞的宣元景,自然是更加亲近这个姐姐。 连陈皇后有时候都感叹,元景之前就喜欢明月奴这个姐姐,只是后面去了崇贤馆,一日里大半时间是见不到的。 现下倒好,姐弟两人天天腻歪在一起了,旁人谁也插不进去。 大皇子虽然和宣明曜没那么亲近,但是对于这个长姐,他还是又敬又怕的。 毕竟,当时宣明曜在崇贤馆大绽光彩,压得他们一众人都抬不起头,他和太子几乎是日日要被拎到紫宸殿听训。 原本他和太子的关系还比较一般,但如今竟也在这种难兄难弟的氛围下日渐亲密了起来。 “皇姐安。” 大皇子拱手行了个礼。 宣明曜也回了个平礼。 “大皇子安。” 因着弓马骑射与识文读字不同,需得人一对一教导,因为猎苑是只针对皇室子弟的,并非像崇贤馆那般王公贵族子弟可择优进入。 故而,如今这猎苑的学生,也不过宣明曜他们三人罢了。 之前还有一位永安王。 不过永安王如今年岁大了,来猎苑的次数也不多,一旬也不过来个三两次罢了。 “各位殿下,这是按照陛下吩咐,为殿下们安排的武师傅以及陪伴诸位殿下练习的猎苑校尉。” 武师傅大多是军队出身的将军,有官职和勋爵在身。 他们也并非每日都会来授课,只是来教导弓马骑射的要点,毕竟前朝他们也是有正事要忙的。 日日陪伴练习的,则是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猎苑校尉。 他们一个个功夫了得,身家也都是清白,能够陪伴皇子骑射,也都是过五关斩六将选拔出来的。 而且,这一次郑柏堰选人的时候,顾念着宣明曜的公主身份,特意为她选了两位不太一样的猎苑校尉。 宣明曜原本并未如何在意,谁陪着练都是一样的。 但眼神落在那一群站在那里的猎苑校尉时,她的眼神陡然一震。 第76章 旧相识 裴九安! 居然是他! 这张面孔,宣明曜一点儿都不陌生。 世家大族裴家的三房独子。 他的父母早都病故了,只剩下他一根独苗,寄养在裴家大房中。 他有位好姐姐,名叫裴簪春,是上一世的永安王妃。 当然,永安王宣铎前世今生都爱天命之女爱得无法自拔,他和这位永安王妃之间,自然是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可言的。 当初之所以会娶裴簪春,是因为皇帝当时已经怀疑了他和纪容卿之间的关系。 虽然桑月见还没闹出告发那一出,彻底引爆皇帝的疑心,但圣上心中依然有了疑影儿。 当时弑君的条件还不充分,为了让圣上放心,宣铎只能咬牙娶了这位王妃。 而这位王妃心中自然也是没有宣铎这位夫君的。 新婚第一夜,两人就互相交了底儿。 这位永安王妃,裴家金尊玉贵的长房嫡长女,她心中挂念着的,是自己的堂弟裴九安。 同族至死不能通婚,这是大雍历代以来的规矩,不容挑战。 所以,她再爱慕裴九安,也不能嫁给他。 更何况,裴九安还早就发现了她的畸形爱慕之心,处处避着她。 裴簪春的心早已经扭曲,她知道自己不能和裴九安在一起,既然得不到他的爱慕,那恨也可以。 最起码,要让裴九安这辈子心里最最要紧的人是她。 既然不能做心尖上的爱人,那就做他最恨的人,让他至死都记得自己。 于是,裴簪春处处挑拨裴九安和大房的关系,将原本还算和睦的伯侄关系弄得一团僵。 让裴家大房只以为裴九安觊觎裴家基业,进而对其生出了芥蒂和防备之心。 裴九安有心解释,可他终究只是个侄子,在大房眼中,哪里及得上裴簪春这个女儿来得可信。 所以后来,裴九安便去参军去了。 再回皇都的时候,便已经是威名赫赫的云麾将军了。 上一世将宣明曜送往漠北的送亲使,就是他! 而那时,前朝众臣几乎都默认了自己的和亲,他是少数几个站出来为自己说话的人。 他在金銮殿上慷慨陈词,言明同漠北之交,从不系在女子之身。 舍了一个公主,如今看是换取了短暂的和平,可长久来看,等于失掉了大雍的颜面。 但那时,前朝在永安王宣铎和中书令谢望之的掌控之中,他们只听命于后宫中那位宸贵妃娘娘。 宸贵妃说要嫁大公主,那大公主就必须嫁。 裴九安的朝堂争辩,并没有换来和亲的取消。 相反,宣铎为了羞辱他,更是进言圣上,让裴九安成为送亲使,亲自送公主出嫁。 裴九安一力主战,更是从漠北战场刚刚回来。 如今,却要他亲手送公主去和亲?! 这是何等羞辱! 宣明曜一直记得,裴九安那一路的沉默。 以及,漠北王庭的迎亲队伍到了后,裴九安奉命即将折返大雍,隔着马车,那位身着甲胄的将军,下马朝宣明曜行了军礼。 “长乐公主,末将无能,唯愿您能一生顺遂,和乐长安。” 和乐长安? 马车内的宣明曜无声落下来一滴泪。 她此生,再回不到皇都了。 漠北,那个对她来说陌生且恐怖的地方,将囚禁她一生的青春与希望。 “多谢裴将军此番相送。” 宣明曜微微停顿了下,而后继续道。 “和亲之事,是陛下的决定,本宫谢裴将军当日前朝的挺身而出。遣妾一身安社稷,本宫也好,将军也罢,都违逆不了陛下。裴将军,本宫在此,也遥祝你仕途顺遂,平安顺遂。” 她隔着车帘,模糊见了裴九安那第一也是唯一一面。 四年后,她在漠北收到了消息。 裴九安死了。 战死沙场,死在了南疆平叛的战场上。 也是,裴九安因为和亲一事本就和永安王他们不对付,裴簪春更是处处针对他,在那样一个朝堂之上,死在战场,几乎已经算是个不错的结局了。 没想到,居然会在此时,在猎苑见到裴九安。 而且,居然是个猎苑校尉。 看来如今,裴簪春还没正式对他出手将其逼出皇城。 但看裴九安如今的年岁,应当也十三四了,再过几年,裴簪春的心思就越发按捺不住了。 宣明曜掩下了眸子里思索的神情。 遇见裴九安,着实意外。 不过,倒是意外之喜。 “公主殿下,这是为您安排的陪练的两位校尉,这位是裴九安,这位是沈泊桥。两个虽然年纪轻,但弓马骑射都是一把好手,您有任何不满意,可以随时跟微臣说,微臣立刻为您安排。” 郑柏堰是特意挑了裴九安和沈泊桥两个人。 他们两个,是校尉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十四,一个十三,弓马骑射虽然不及那些年龄大些的那般出众,但也都是一等的水平。 最关键的是,这两位的年纪小啊。 乐安公主那是女子之身,又如此尊贵,按理说寻常男子根本不能近身。 虽说如今陛下觉得公主年纪小,让其来猎苑学习骑射,可他也不能傻呵呵真的弄两个大小伙子放到公主身边教习吧。 这让陛下看见算什么事儿啊。 这两个如今瞧着都还是少年模样,和公主年纪差不了多少,也算不上正经男子,年纪小到一堆儿,也更合适些。 当然了,这只是暂时的应对,郑柏堰已经在猎苑养马的女奴中选些出色的调教了。 用不了多久,便能出来一两个出挑的,到时候放在公主身边,慢慢将这两个校尉替换下去。 其实在郑柏堰心中,他最真实的想法,还是觉得这位公主坚持不了多久。 骑马射箭那都是得下苦功夫才能出来成绩的。 公主身娇肉贵,怕只是尝个鲜儿,用不了半年应当也就放弃了。 郑柏堰如何想,宣明曜心里也十分清楚。 这样的眼神,这三年间他也没少见。 即便是公主,是这江山万里最为尊贵的那一小撮女子,可男人们却依旧用最常规最底层的女子逻辑来看待自己。 贤良淑德,就够了。 经史子集,女子不该读,会移了性情。 弓马骑射,女子不该练,会左了心志。 女子就是怕苦怕累,就是娇怯柔弱。 可他们浑然忘了。 女子,本就是这世间最不怕血,最不怕疼的人。 第77章 教导 “小臣沈泊桥,小臣裴九安,拜见乐安公主殿下。” 两个少年满怀忐忑地跪倒在地行了大礼。 沈泊桥倒还好,他本来就是家中幼子,家里送进来镀金的。 毕竟,给皇子做过陪练校尉,后面进了军营也是一重镀金的身份。 只是,沈泊桥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选来给乐安公主做校尉。 他心里难免是忐忑害怕。 如今前朝后宫谁不知道,若论圣心,便是太子都不如乐安公主得陛下看重。 七岁时便能孝心救父,入崇贤馆后更是大绽异彩,引得数位大儒交口称赞,这位乐安公主在皇都里的名气一直都大得很。 也正因如此,沈泊桥害怕得很。 这么得陛下看重的一位公主,想来脾气应当也很大吧? 他之前未曾接触过其他皇子,但永安王来猎苑骑射的时候,他曾经远远见过一次。 当时是裴九安为其牵来的马,还是永安王指定要的烈马。 那匹烈马是外域进贡来的,品相极佳,可性子也是烈到没边儿了。 猎苑好几位驯马师傅连番上阵,甚至几位将军也都慕名前来试过,都未曾将其成功驯服。 圣上看着有趣,直接下令,若是谁能驯服这匹烈马,便许他一件事。 圣上许的一件事,这是极大的恩赏了。 那永安王竟也来了兴致,让人牵来烈马,说要试试。 结果,这一试,就出了事。 那烈马野性未驯,永安王在骑射上也不过是技艺平平,多数是被身边人吹嘘出来的“精湛”。 上去没多久,直接被马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好在一旁的裴九安眼疾手快,直接冲上前将人拖了出来,没让那烈马发性子踩断了永安王的腿。 但永安王深觉丢脸,竟说是裴九安牵马出来时候未曾安抚好马匹,惊了马,才害的他从马背上摔落,要将裴九安鞭责二十后撵出猎苑去。 消息传去御前,好在圣上觉得永安王是无理取闹,将其申斥了一通,也免了裴九安的责罚。 可当时目睹这一切的沈泊桥,可是差点吓破了胆儿,面对如今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自然也是有些心里没底儿。 他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裴九安,却发现他面上镇定得很。 今日学习的是骑马,猎苑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三匹性情温顺的小马,让皇子公主们先熟悉马的脾性。 几位将军教授了骑马的注意事项后,便是需要上马亲身体验了。 当然,如今还是由人牵着马缰绳先带着走几圈,可就算如此,大皇子和太子两个小豆丁站在那里,还是觉得有些可怕。 两兄弟互看了一眼打气,而后才往马背上爬去。 而同时,宣明曜已经利索爬上了马背。 “走吧,裴九安。” 裴九安为她牵着马缰绳,沈泊桥则是陪在一旁,方知有什么意外发生的时候可以立刻救下公主。 小马性情很是温顺,熟悉了几圈以后,宣明曜突然道。 “给本宫。” 沈泊桥一愣,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裴九安已经将那缰绳递给了宣明曜。 而宣明曜一夹马肚,那小马得令立刻马蹄飞奔扬了起来,直接奔驰开来。 “公主殿下!” 沈泊桥吓得脸都白了。 “裴九安,你疯了吗?” 那是公主,金枝玉叶,万一摔了他们两个就完了! 而裴九安并没有回应沈泊桥的话。 他已经飞奔到马场旁,那里还有好几匹备用的马儿,他直接牵出一匹,飞身上马,去追宣明曜去了。 马场旁看着的郑柏堰看着公主骑马奔驰而去的身影,吓得立马就要往马场中奔,一旁的几位将军也要立刻进去。 可桐君在一旁出声阻止了。 “诸位大人不必惊慌,公主既然敢独揽缰绳,必定是心中有把握才会如此行事,并非是莽撞之举。” 被吓坏了的几位将军才有空仔细看向马场内。 这下,一个个都有些惊讶了。 这位深宫中长大的公主,居然骑起马来有模有样,虽说是特意选的温驯马匹,但是少有人第一次骑马就能自己不依靠任何外人或外力独自奔驰,骑得还如此之快。 “公主之前学过骑马?” 郑柏堰都有些好奇了。 这可不像是个初学者。 没看大皇子和太子还在那里慢悠悠一圈圈溜圈儿熟悉马匹吗? 桐君端雅一笑。 “公主殿下极为重视今日的课程,在得了圣上恩旨可入猎苑学习后,便一直在翻阅各种书籍,了解马匹以及射箭的相关学识,公主说,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但事先准备也是必不可少的。” 这些旁人看不见的努力,公主可能觉得没必要宣扬,但自己作为公主的贴身婢女,自然是要让人知道,公主如今所得的这一切,都是她配得的,应该的。 别以为她没瞧出来刚入猎苑的时候,人人都觉得公主只是兴起才来这里玩耍一般的眼神。 她最了解公主殿下。 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桐君扬起下巴,骄傲地看向马场内。 她的公主殿下,就是最好的。 而马场上疾驰的宣明曜,并不知道桐君说的这些话。 她正感受着风掠过脸颊那种微痛中又夹杂着自由的感觉。 可惜,这里是猎苑精心圈出来的马场,而非真正的可以肆意奔驰的草原。 漠北和亲的那十四年,唯一让她觉得有些开心的时候,便是在马背上奔驰的时候了。 在去漠北之前,她并没有学过骑马。 是到了漠北,见到漠北人人擅骑之后,她才寻了一位女奴,学会了骑马。 在马背上的时候,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不用想漠北王庭的恐怖,不用想大雍皇室的绝情,不用想自己失去的至亲,不用想那几个无缘的孩子。 她不是大雍的公主,不是漠北的汗妃,只是属于自己,属于自由。 上一世带给自己的,其实不只有伤痛,还有许多可以庇护自身的本领,可以改变命运的可能。 宣明曜微微侧头,看向已经追上来的裴九安。 那位驰骋沙场的将军,如今还只是一个小少年罢了。 “比一场吧,你赢了,本宫许你一个心愿。” 说着,宣明曜身下的马儿,速度又再提了一截。 第78章 送你一场青云路 宣明曜一开始就没想赢这场比试。 她如今年龄尚且小,且骑的也是为了安全而选的温驯的马匹,同裴九安那匹马根本无法相较。 而且,就算上一世自己的骑术已经磨炼到了精湛,但毕竟如今自己是第一次骑马,总有顾忌,也无法放肆骑开来。 裴九安的骑术本就在猎苑中堪称一等,这场比赛,他是稳赢的。 但怎么赢,就要看裴九安如何选择了? 她在疾驰之时,已经看到了马场外出现的那道明黄色身影。 今日是自己入猎苑学习的第一日,自己那位好父皇,定然会露面的。 既然裴九安注定属于战场,那就让他的光彩,早一些绽放吧! “驾!” 宣明曜默默提了些速度。 输,也不能输得太过悬殊不是。 马场外,圣上是带着瑶昭仪和安才人一起来的。 两人原本都在紫宸殿伴驾。 一个磨墨,一个弹琴,诗情画意。 后来是江寅提醒到了猎苑授课的时辰了,圣上便直接带着两名宠妃一同过来瞧瞧。 桑月见自然是欣喜的。 她是皇后的人,又服了药断了子嗣上的希望,自然是对皇后膝下的一双儿女颇多关怀。 但安静越却没那么开心了。 此刻,站在马场外,看着场内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女,安静越那精心保养的长甲狠狠攥在手里,几乎戳破了手心。 当然,她那张清丽的脸庞上,是不露一丝破绽的温柔笑意。 三年时光,安静越竟是比刚入宫的时候姿容出众了不少,如今虽依旧算不得妃嫔中的翘楚,但在精心保养下,也是一番楚楚动人之姿。 可这张柔弱的皮相下,是已经全然黑化了的心肠。 安静越如何不急。 乐安公主这几年,越发得陛下看重了。 她越得陛下看重,当年宫宴上的救驾之功就会一直被陛下记在心中,纪姐姐就越不容易出来。 想到冷宫里吃了三年苦的纪姐姐,安静越的心几乎都在滴血。 她和上官令好两个人,用了三年时间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甚至一听到宝净堂三个字,陛下就直接冷了脸。 她不明白,陛下难道就当真如此绝情吗? 曾经对纪姐姐的宠爱和情意,就全消散了吗? 安静越此时心中的所思,没人注意,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了场内疾驰的两人身上。 “郑卿,这是怎么回事?那人是谁?” 圣上也是好奇。 明月奴今日不是第一次来猎苑吗? 怎么就和人比起来了? 看衣着,那人应当是猎苑的校尉。 “回陛下,场内同乐安公主一同骑马的,是猎苑校尉裴九安,他是公主的陪练校尉。公主天资聪颖,今日第一次接触马匹,便已经是英姿飒爽,想来应当是兴起赛马,裴校尉在一旁护卫公主罢了。” 郑柏堰担心陛下斥责裴九安,所以言语间还为其周全几分。 他还是很看好裴九安这孩子的。 他无父无母,在裴家大房一个人讨生活,虽说裴家为了面子好看,绝不会苛待于他,但从其日常穿着来看,也能瞧出内里日子应当是并不好过。 毕竟,裴家可是诗书起家,全族的门路都在文臣一脉,却让三房独子来了猎苑,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琢磨了。 这裴九安过得艰难,万一再得罪了陛下,裴家怕是都要无他的容身之地了。 圣上摆了摆手,并没有什么动怒的意思。 很快,宣明曜的马,在圣上面前停了下来。 而裴九安的马紧随宣明曜之后也勒停在了同一处。 他迅速下马,将自己马的缰绳扔给一旁的同僚,而后过来牵住了宣明曜的马。 这次,宣明曜十分利落将缰绳交给了他。 “父皇,您看见儿臣骑马的样子了吗?” 她并没有下马急着行礼,而是笑盈盈看向圣上。 圣上最吃她这套,笑着抚掌。 “你呀你,看你把郑卿吓得。朕瞧着他恨不得自己飞到马场中去。” 郑柏堰一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公主天资聪颖,是微臣大惊小怪了。” 宣明曜则是直接用手一指旁边的裴九安。 “父皇,儿臣刚刚和他打了个赌,若是儿臣跑输给了他,便要允他一件事。” “可他输了。” “父皇,他是故意输给儿臣的。” 圣上的目光微微下移,转向拉着马缰绳的裴九安。 “你是公主的陪练校尉?为何故意输给公主?为何纵着公主骑马?为何不给朕行礼?” 接连四问,问得在场众人冷汗淋漓。 郑柏堰想开口为裴九安求情,但嘴巴张合了几下,最终还是垂下了头什么都没说。 天威难测,他还有一家老小,若是行差踏错一步,后果不可估量。 裴九安依旧没有跪下,他只是紧紧握住缰绳,恭敬垂着头。 “回禀陛下,小臣是公主的陪练校尉,刚刚并非故意输给公主。而是比起赢了公主所能获得的好处,小臣更在乎的事公主的平安。至于将马缰绳递给公主,是因为公主是君,小臣是臣子。臣不能违逆君之上意,却可用性命护卫。而小臣的未行礼之过,是因如今跑马结束,公主乃是初次练习,能够马场上跑得畅快,却并不一定能够稳妥下马。小臣如今需要为公主持缰,护卫平安。等公主下马后,小臣心甘情愿向陛下领罚。” 宣明曜微微垂眸看向裴九安。 那个未来驰骋沙场的将军,如今只是一个清俊内秀的少年郎。 但这番心思,却已经足见不凡。 她了解自己的父皇,绝不会因为裴九安这番话而动怒。 果然…… 圣上开怀大笑。 “好!好!时时刻刻将公主的平安放在第一位,这才是身为公主的陪练校尉应当有的心思。你非但无过,更有功!” 他仔细看了看这少年,觉得年岁应当不大。 “你多大了?” “回陛下,小臣如今十四。” 十四,还未到束发的年纪啊。 不过,这般年岁就能如此沉着冷静在自己面前回话。 圣上笑了笑。 “待你束发之后,便去千牛卫常珣那里点卯吧。” 千牛卫?! 裴九安一愣。 而马背上的宣明曜则是轻轻展颜。 裴将军,这次,便让本宫送你一场青云路吧。 第79章 隔阂 一旁的郑柏堰听到这话,都忍不住为裴九安欣喜了起来。 千牛卫,那是近身护卫陛下和宫闱贵人的禁军队伍。 且他得了圣上的口谕前去,常珣又是个最会体察圣意的,必定是将其往御前安排。 束发之年为十五岁,也就是说猎苑里再待一年,他就可以被调往御前当差。 御前那可是晋升的最佳途径,磨练上几年,到时候再前往军队转一圈,出来就是将军了。 就算留在皇都,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儿。 这小子,以后前途有指望了。 裴九安也是一愣。 他牵着马缰绳不便谢恩,马背上的宣明曜这时候却伸手了。 她要下马。 一旁的桐君已经伶俐让旁边的内侍为其搬来了下马凳。 裴九安伸出臂膀,可宣明曜并未扶着,而是自己利落翻身而下。 笑着朝圣上扑了过去,宣明曜娇声道。 “父皇这么看重他呀,那父皇赏了,儿臣也不能不赏。” 环住圣上的右臂,将一旁的安才人直接挤出去了一个身位,宣明曜瞧都没瞧她那难看的神色,而是笑吟吟道。 “儿臣那里有一把多罗部进贡来的削铁如泥的青白玉柄嵌宝龙纹匕首,是父皇您赏给儿臣的。如今,儿臣想要赏给这裴校尉。父皇,你说好不好?” 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摇着胳膊问自己好不好,圣上哪有不好的道理。 虽说那龙纹匕首按照规制来说,非皇族中人不可用。 赏给裴九安来说,是有些逾矩了。 可圣上看着满眼孺慕瞧着自己的女儿,还是笑着点了头。 “好,你说好自然是好。” 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后,圣上发现,他如今,越发地需要这种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人家的感情。 不是受制于帝王身份对他敬畏中夹杂着恐惧的虚伪表象。 而是只把他当做普通父亲,普通夫君一般的感情。 这也是这几年他愈发看重明月奴,越发宠爱瑶昭仪的原因。 一个不像别的孩子一般,对他畏惧多过孺慕。 一个不像旁的妃嫔一般,对他算计多过爱慕。 所以,圣上自然在一些方面,愿意对她们二人多些宽待。 当然,也只是多些而已。 他的神色淡淡扫过一旁的太子和大皇子,满意地在二人眼中看到了羡慕夹杂着一丝无措的神情。 此时裴九安手中的马缰绳已经被旁人接去了。 他立刻扑通跪下。 “谢陛下,谢乐安公主。” 他的头紧紧贴着尘土飞扬的马场地面。 这是再谦卑低微不过的姿态。 可此刻,裴九安却觉得,他终于拥有了站起来的资格。 圣上的一句话,不,准确来说是乐安公主的一句话,就让自己拥有了以往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圣上待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走。 他不仅亲身上马教导宣明曜一些骑射的要点,还站在宣明曜的身后,手把手教她第一次拉开弓。 这般看重,猎苑的众位将军也都是面面相觑,心中各有算计。 因着还有政务要处理,过完教导的瘾后,圣上便带着在一旁等候的两位美人离开了。 宣明曜则是继续站在箭靶前拉弓。 她能够明显感觉到,父皇来了一趟,猎苑众人的态度都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甚至,包括两位皇子。 刚刚还十分活泼的元景,在父皇来了一趟后,似乎沉默了许多。 只静静在那里练习着拉弓,一遍又一遍。 父皇这招,真够狠啊。 宣明曜心下有些难受。 不过,这本就是自己选择这条路以后预料得到的,不是吗? 她继续拉开弓,对准箭靶,一箭射出。 虽然并未曾命中靶心,但已经相距不远了。 元景,抱歉了。 有些事,我不想让,也不能让。 今日猎苑练习,除了规矩之内的话,宣明曜并没多和裴九安再说一句话。 她不急。 今日的知遇之恩已经够用了。 裴九安距离束发还有一年,一年的时间,自己有足够时间筹谋算计。 如今第一次见面,说得太多,反而让人起疑心。 凤仪宫内。 陈皇后看着来请安的太子,有些奇怪地放下了手中的绣棚。 “元景,今日不是你第一次去猎苑学习骑射吗?怎么瞧着闷闷不乐的模样?” 不是前几日都一直兴奋地在念叨吗? 怎么去了之后反而不开心了。 “母后。” 如今大了些的宣元景,已经不会像之前那样爬到陈皇后的膝头了。 陈皇后对他的要求日渐严苛起来。 他也必须端出储君的模样和风仪。 宣元景犹豫了下,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只是垂首低声道,“骑射有些太难了,儿臣学得并不好。” 陈皇后脸上的神色也严肃了些。 “既学的不好,便要私下多加练习。你是太子,当为诸皇子之表率,今日回了承庆殿后,多加练习一番,还有崇贤馆的功课也不能忘……” 听着陈皇后的话,宣元景的思绪渐渐飘远。 直到…… “你若是崇贤馆的功课不通,可去问问你姐姐,左右承庆殿和永宁殿那么近。” “母后!” 宣元景没忍住打断了她。 “儿臣还有功课没完成,便先回去了!” 说着,行了个礼,便匆匆回去了。 陈皇后有些纳闷。 她唤朱樱去找今日陪着宣元景的宫婢打听了下发生了什么,可听完回禀后,她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妥。 圣上今日去猎苑,也未曾训斥过元景,难道真的是骑射学得不顺,所以心下烦躁? 陈皇后想了想,决定得让宣元景私下的练习更加勤勉一些。 他是太子,坐在这个位子上,不够出色便已经是一种罪过。 而永宁殿内。 绿绮一边给自家主子的手心上药,一边心疼地轻轻吹气。 “殿下,您也太刻苦了,就算练习,也得顾念自己的身子啊。猎苑练了那么久,回来还要练,明日您还要去崇贤馆和猎苑上课,这伤口怎么办啊?” 自家公主的肌肤,每一寸她都恨不能用玉容膏精心养护着。 背上那片去不掉的伤痕已经让她很难受了,如今手上又添了新伤。 “怎么办?上些伤药用药纱缠住便好了。学骑射,哪有不受伤的。本宫是女子,在骑射的学习上,若是不下苦功夫,便只会落后于人。” “可您已经是公主了,为何连弓马骑射都要学得拔尖呢?” 学了,也没用武之地啊? 公主又不可能上战场,学了这些东西有何用处呢? 看着一脸疑惑的绿绮,宣明曜笑了笑。 “公主是不需要,可做父皇最看重的公主便需要。” 绿绮有些不明白,但她也不再多问了。 替宣明曜上完药后,绿绮瞧了一眼旁边的刻漏,心下有些疑惑。 “已经酉时了,太子殿下今日怎么还没来?奴婢都做好了牛乳糖糕了呢。” 平日里,太子总是会来问公主殿下课业的,今日都过了时辰了,怎么还没来? 是猎苑练习太累了吗? 宣明曜轻叹一口气。 “太子日后,或许不会再来了。” 第80章 计划开始 今日,她看得很清楚,元景心里已经存了事儿。 之前在崇贤馆的时候,父皇看重自己,但是最多是言语上的夸赞,再加上那时候元景的年纪太小,虽然有时候也会跟自己表达过羡慕,但并不会放在心上。 但如今,元景慢慢大了。 他开始有了自己的心思。 今日父皇那亲手传授的架势,旁边的大皇子眼中的羡慕嫉妒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元景怎么会心无波澜呢? 他是太子,也是一个儿子,看着自己的父亲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自己,反而对自己的姐姐各种亲昵和看重。 崇贤馆里,日日考校都是夸赞,更是说什么“朕之诸子,乐安最合朕心”之类的话。 猎苑里,亲手教授骑射,更是毫不掩饰的看重和慈父之心。 宣明曜早已看出了自己那好父皇的心思。 随着自己越来越出色,他便越来越不能容忍自己和元景这位太子的关系太过亲密。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这是天然的联系和亲近。 正因如此,父皇便要用对自己不加遮掩的宠爱来割断这份亲近。 一个力压众皇子,最得圣心的公主,怎么可以和未来的储君坚定不移站在一边呢。 那她的所有圣宠和光芒,都是让太子储君之位更加坚固的砖石。 这一切,在自己选择入崇贤馆的时候,便知道了。 如今的情形,其实已经比自己想象的要晚出现了。 当初,自己跟母后说入崇贤馆是为了替元景招揽人手,怕是要不了几年,母后也会发现这番话的“虚假”了吧。 不过,几年,已经足够了。 这也是这些年自己一直在母后的庇护下,还要坚持发展自己人手的原因。 她不得不多想一些。 尤其是,等到纪容卿彻底被扳倒后。 那时候,母后和自己之间,还会如此亲密吗? 她想救下太子和母亲,是出于对亲情的渴望和庇护。 若是有能力而不去做,这将是她毕生的心魔。 可出于对权力的渴望和元景渐行渐远,这是她对人生的笃定和追求下必要的牺牲和放弃。 她不悔。 “那牛乳糖糕,你分给底下的人吃了吧。以后,也不必做了。” 宣明曜的心绪只纷乱了短短一瞬,便立刻恢复了冷静。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绿绮点了点头,端着牛乳糖糕走了出去。 后来,绿绮才后知后觉发现,在那之后,果然如公主所言,太子殿下来永宁殿的次数越来越少。 从一开始的每日都来,到后面隔一日才回来,再到后来一旬来一两次。 直到最后,一月都不一定来一次了。 而陛下对公主的宠爱却越发重了。 赏赐几乎是三五日就要来一次,甚至连独一匹的西宛绝世名驹白蹄乌都送了来。 那可是绝世名驹,可遇不可求的至宝。 十月的时候,圣上的三年孝期终于守满了。 加上正逢下元节,圣上便着意办一场祭祀道场,请宫外上师来办场法事,同时宫内建醛设宴,解厄祈福。 众人只以为三年时光过去,圣上对太后的思念之情犹在,前朝后宫尽是夸赞圣上仁孝之心的赞美之词。 而宫里也终于在沉寂三年后,难得热闹了起来。 十月十五一早,玄都宫的道场便布置开来了。 今日后宫诸人,上到皇后之尊,下到采女妃妾,尽数都需要前往玄都宫跪祷。 而皇子公主自然也是要一同前往的。 且为了表达虔诚,今日跪祷之时,诸人是不能提前用膳食的,只有在晚上的放灯仪结束后,遵循下元节的节日食俗,共用豆泥骨朵。 总之,是难熬的一日。 宣明曜今晨起来,桐君便拿出一颗药丸递了过来。 “殿下,这是周太医制成的食丸,虽然吃着有些没滋味,但是能够令气血充沛,您今日要跪上一日,今晨服下一颗,到时候奴婢再为您贴身带一颗,也好让跪祷的时候好过一些。” 今日,膳食是万万不能用的。 若是被发现了,那可是重罪,是对神明不诚。 可各宫都会想些法子,免得跪祷的时候昏厥过去,失了仪态。 昨日陈皇后也让人送来了一瓶山参养生丸,说是可含服在口中。 周绮安也查验过了,说这药丸的确没问题。 不过,自从和元景渐渐疏远开始,宣明曜便开始不用凤仪宫送来的东西了。 她不敢赌。 不敢去赌母后心中自己和太子孰轻孰重。 因为那个答案,她心里早已经有数了。 这没有什么错,宣明曜能够理解。 桐君和绿绮是陈皇后拨派来的,但是两年前,宣明曜便把她们的家人从陈皇后手上要了出来。 两家人的身家契子,都在宣明曜手上。 在她和元景的疏远还没出现之前,她便已经开始想到这一步了。 所以如今的桐君和绿绮,是效忠于公主,而非陈家或者陈皇后。 “冷宫那边如何了。” 穿戴好素服,宣明曜站在铜镜前,让桐君仔细为其整理衣衫。 “霁云传来消息,说他们就定在了今晚行动。纪氏的身孕已经一个多月了,再拖下去,就真瞒不住了。永安王的计划,是晚上会借放灯仪暗戳戳提到三年前纪氏的御前献舞,程让则是会再提起纪氏如今的苦状,到时纪氏顺势在宝净堂内燃灯祈福,将圣驾引过去。药已经提前送进去了,只要陛下踏足宝净堂,就一定会成事。” 这计划听起来漏洞百出,但是天命之女光环影响下,大半是会成功的。 毕竟,之前提起宝净堂的时候,父皇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死在那里的生母。 但如今,先前各种铺垫让父皇想起三年前纪容卿的美好,到时联想到的,是曾经佳人的笑颜。 “程让就只是提及?” 宣明曜冷笑一声。 她才不信。 程让这人心思很细密,他这一环,肯定不止于此。 “公主英明!太医署那边的消息,程让从武太医那里取了些药物,主要是用于迷魂之效。” 迷魂,让人精神恍惚,更容易被引导。 程让为了纪容卿,还真是大胆。 这是看自己一直压不过江寅,想着把纪容卿捞出来,让纪容卿给他吹枕边风了。 那自己成全他们。 况且,自己还要借纪容卿的手,把自己一盘铺设了三年的棋局来完成收尾呢。 “那就预祝他们成功吧。” 敛眸抚袖,宣明曜看着镜中神情冷淡的自己,低声道。 第81章 程让助攻 宝净堂内。 经过月余的保养,如今的纪容卿,已经恢复了一些往日的姿容,但身形却依旧是未曾消瘦下去。 毕竟,如今她身怀有孕,日日进补的汤药喝着。 面色红润了,这身形自然也是圆润了。 对于天道来说,一切都是以纪容卿这位天命之女和她腹中的孩子为重。 丰润之美,又不影响健康,天道自然不会在意。 纪容卿坐在那破旧的铜镜前,在霁云的服侍下,仔细搽脂抹粉,巧手绘出了一番看似“清淡”,实则心机满满的妆容。 眉眼处扑了一层浅浅的胭脂,看着眼角微红,仿若刚刚哭过一般,楚楚可怜。 面上是用了永安王特意托人送来的玉簪粉,那是宫中极难得的妆粉,扑在面上,更衬得雪肤花貌。 加上纪容卿本身天生丽质的底子,虽然不及刚入宫时候的清丽,但也别有一番风姿。 只是,纪容卿缓缓垂首望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那里微微有些鼓起。 如今她腹中胎儿还小,根本不会显怀,这隆起,纯粹是肉。 “霁云,你说为何我就瘦不下去呢?难道是皇后依旧不肯放过我?哪怕我身在冷宫,她也要毁了我再度复宠的可能。” 霁云费了好大力气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她柔声劝慰道。 “主子,这是因为您在冷宫中受苦,这些送来的饭菜也多是油腻之物,虽能果腹,但对肌体轻盈却是无益。待您出去之后重获恩宠,这身形自然也就回来了。” 废话,这不还是你自己管不住嘴? 霁云对纪容卿的食量真的是佩服至极。 关键是,她都决定要争宠了,居然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这般心性和毅力,还妄想复宠后宠冠六宫,拉下皇后。 霁云觉得,还是白日做梦更快一些。 不过,她也是心惊于纪容卿的大胆。 身在冷宫,也能勾搭上永安王,并成功怀上永安王的血脉,以腹中之子利诱永安王帮其复宠。 若是她成功了,她腹中的孩子就成了龙胎,足以帮她在后宫扶摇直上。 可惜了…… 霁云从衣袖中拿出一瓶香膏递给了纪容卿。 “主子,这是刚刚随着食盒一起送来的香膏,应当是永安王殿下准备的,奴婢刚刚闻了闻,瞧着像是玉华醒醉香,只是制成了香膏模样。主子您今夜可涂抹在手腕上,更添情致。” 纪容卿接过来闻了一闻,味道芳香袭人,十分雅致。 她点了点头,立刻便在手腕间涂抹了一些。 “还算他有心思。” 对于永安王,纪容卿整体还算满意。 生得清俊,对自己也是一往情深,自己有了身孕后,不过稍稍一提出冷宫的事,他便一应都安排妥当了。 不过,纪容卿的心中,还是更看重陛下。 只有陛下才能给她至高无上的地位。 永安王,终究次了一等。 “你去门口处听听动静,约摸着陛下如果来的话,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辰了。” 纪容卿缓缓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准备去院中跳舞了。 月光之下翩翩起舞的昔日宠妃,纪容卿不信圣上还能不起怜爱之心。 而另一边,圣上坐在御辇之上,神色也是有些惆怅。 今日,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无论死后如何哀荣,人死不能复生,他终究是补偿不了自己的母亲了。 偏偏,程让今日替他更衣的时候,提了一句宝净堂。 圣上怒上心头,直接一脚踢在了程让的胸口。 程让连喊疼都不敢,忙不迭爬起身跪在地上。 “陛下,小臣不知陛下对宝净堂有何心结,但小臣曾见过您对纪主子的看重,六局那边负责往宝净堂送膳食的内侍来报,说纪主子似乎是大病了一场,人愈发消瘦。长久下去,怕是熬不了几年了。小臣看陛下如此惆怅,才想起了此事,不想让陛下心中生憾。” 程让也是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个机会。 江寅去永宁殿给乐安公主送赏赐去了,如今殿内只有他近身伺候。 他也悄悄将殿内的香料换了,将从武太医那里取来的药撒了进去。 这药一燃烧,药效更烈。 他已经提前服了解药,如今,只看药效什么时候发作了。 圣上皱眉。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纪容卿了。 但他不得不承认,每次旁人提起宝净堂的时候,他还是会想到那张清丽绝尘的脸庞。 诚然,他身边有了如桑月见这般的绝色,但纪容卿是与之完全不一样的风情。 且纪容卿一直在他心中,是与其他嫔妃有些不同的。 初见时候的悸动,赐下淑字为封号时的欣喜,一次次对她的宽纵。 这些,都足以说明,纪容卿对他而言,是特殊的。 可母亲当年死的时候说的那番话,一直在圣上的心头萦绕。 母亲说纪容卿像极了沈氏那个贱妇。 就这一句话,在三年间每次圣上想要心软放纪容卿出来的时候,都会突然出现在心头猛敲警钟。 可如今,程让说纪容卿大病了一场…… 他承认,自己还是有些心疼的。 毕竟,这三年间他的确未曾理会过纪容卿,冷宫里的日子,想来定是很难熬。 思索之间,圣上只觉脑袋有些昏沉。 脑海中只来回浮现着宝净堂,纪主子,大病消瘦这几个字。 这份恍惚,持续到他前往了祈年台时。 下元节的放灯仪,便是在这里进行。 陈皇后端庄娴雅坐在圣上身侧,等着圣上说话。 宗亲嫔妃都在底下,待圣上说完祈福祝词后,便会进行放灯仪。 可圣上不知为何,一直未曾说话。 陈皇后有些疑惑地转头看向圣上。 “陛下。” 下首的宣明曜,微微垂下头,看着自己手心这一个多月来练习骑射所磨出的茧子。 父皇,应当已经中招了。 程让做的还真是利索。 那接下来,便是永安王叔了。 第82章 前往宝净堂 圣上被陈皇后一唤,瞬间回过神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该说祈福祝词了。 打起精神来说了几句,眼看放灯仪已经开始,圣上也不想继续留下来了,起身便准备离开。 陈皇后有些诧异。 “陛下,您这是……” 这放灯仪是下元节的关键环节,如今还未完成,怎么就要起身离开呢? 且这下元节的道场和祭礼,都是圣上为太后所办,彰显圣上仁孝之心。 这仁孝了一半儿,就不管不顾了吗? “皇后,朕还有奏章要看,这里就劳你费心了。” 陈皇后端庄一笑。 “是,臣妾明白。” 心下却是止不住的冷笑。 圣上的孝心,看来连这短短三年都撑不住。 不,早在圣上明面上守孝三年,实则妃嫔的召幸从未落下之时,他的孝心就可笑得很了。 既要名声,又不忘享乐,陈皇后这几年,是愈发看清楚自己这位枕边人了。 凉薄冷漠得可怕。 而宗亲席间,看着圣上起身离开,永安王借口醒酒,也起身离开了坐席。 宣明曜自然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的目光在圣上腰间悬挂的带穗荷包上轻轻掠过,而后低头夹起一块豆泥骨朵送入口中。 那股子甜腻的味道,让宣明曜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她微微侧头看向上首的陈皇后。 她正端庄而不失威仪的主持着宴席,是一个十足雍容华贵的皇后模样。 这三年间,母后已经甚少关注宝净堂了。 最初的那一年,她还日日警惕,但后来看父皇对宝净堂不闻不问,她也渐渐少了关注。 尽管自己之前曾经告诉过母后,纪容卿是个十足妖异之人。 只要她不死,她就绝对会有翻盘的一日。 可大概这些话,母后当时是信的,慢慢也放松了警惕。 毕竟,她未曾亲历过前世,从旁人口中得知,震撼自然不及亲身体验过的自己。 所以,策反霁云也好,为永安王和纪容卿大开方便之门也罢,这些都是自己瞒着母后做的。 母后觉的,只要将纪容卿困死在宝净堂便好。 但宣明曜很明白,在永安王对纪容卿起了心思的那一日起,纪容卿从宝净堂出来就是迟早的事。 既如此,不如把她出来的方式,掌握在自己手上。 宣明曜本就没指望宫宴这一件事就直接按死纪容卿。 那也太对不起她天命之女的名头了。 出来也是好事,一点点磨掉她身上那层虚无的光环,让她褪去所有天道加持的魅力后,光秃秃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时候的场景,才好看呢。 仰头看向漫天的灯火,宣明曜只觉得,自己愈发期待今晚的好戏了。 圣上从祈年台离开后,并未回紫宸殿,而是在祈年台旁的观星台上透风。 他刚刚脑袋晕胀,听着皇后说话心里也是烦躁得很。 而且,他一直在想纪容卿。 他在想程让说的话。 他承认,他有些意动了。 不光是因为心中对纪容卿还有些挂念,更关键在于,自己认为皇后如今在后宫的地位,需要平衡一二了。 听闻今日进宫来的宗亲女眷,个个都捧着皇后,敬着皇后,足见她如今的地位有多么稳如磐石。 自己看重明月奴,借她的存在来激起皇子上进之心,给予的那些荣光和褒奖,无疑也是平添了皇后的势力。 虽说如今太子渐渐和这个长姐生了疏远之心,但还不够。 他们总归都是皇后的儿女。 在外人看来,自是一体同心。 陈家前朝势大,太子虽不及明月奴,但也是聪慧稳重。 若长此以往下去,皇后手中握持的势力未免太大了。 这后宫,一家独大,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圣上也动了让纪容卿出冷宫的心思。 纪家已经被他发落了,纪容卿没有母家可依靠,能够仰仗的,就全是他的宠爱。 用好了这张牌,完全可以打乱后宫中皇后一家独大的局面。 若是再生下一位皇子…… 盘算了下如今后宫的情形,圣上觉得,接纪容卿出来,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瑶昭仪虽然一心爱慕自己,但她看不出自己如今对皇后的疏远,一心尊敬皇后。 安才人虽然颇有别样情致,但圣上对她也是有些瞧不上的,并不想将她抬举到高位。 后宫中,竟是一时也挑不出一个合心意的人了。 正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突然听到观星台底下的假山处传来了声音。 “王爷,您已经出来好一阵儿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声音有些尖细,听着像是内侍。 王爷? 圣上带着身后的程让和江寅,往观星台的阴影处退了一步。 很快,假山处传来一道圣上熟悉的声音。 “知道了,本王再醒醒酒就回去了。” 是永安王。 圣上微微皱眉。 永安王怎么来这儿了? “唉!” 圣上听到一声轻叹,接着是那内侍的声音。 “怎么了王爷?您是有何心烦之事吗?奴才瞧着您今夜一直闷闷不乐。” “不是本王心烦,本王是心疼皇兄。你瞧见了吗?皇兄今日怕是触景伤怀了。宫中已经三年未有宴饮了,本王记得上一次,还是三年前的中秋夜宴。那时候,太后还在,皇兄也没有如此烦忧。” 说到这里,永安王的声音低落了下去。 “皇兄日日为国事操劳,本王觉得,皇兄比前几日见的时候又清瘦了一些,真是让人担心。” 小内侍安慰道。 “陛下仁孝,王爷您挂怀陛下,也是忠心赤胆。如今孝期已经过了,陛下会慢慢走出来的。” “唉,当年中秋夜宴,多么美好的时光。本王记得还有位妃嫔献上盒火,灯下一舞,盛世景致。” “王爷,这可是忌讳。那位主子已经成了庶人,被贬入宝净堂了,您可不能多提。” 永安王无所谓地轻笑一声。 “本王知晓,只是本王觉得,当年皇兄看那位妃嫔的眼神,也是有情意的,可惜一场意外。唉,如今也是唏嘘。罢了,不说了,回去吧。” 伴随着主仆二人的脚步声,观星台再度归于寂静。 江寅垂下的眼眸中,眼神微微颤动。 永安王出现在这里,到底是意外,还是…… 程让的心则是提了起来。 能不能成,就看这一次的了。 前面的铺垫都已经做到了,药也用上了,若是还不成,纪主子怕是真的这辈子出冷宫无望了。 沉默片刻后,圣上开口了。 “摆驾,宝净堂。” “是!” 赶在江寅之前,程让嗓音微颤,立刻应了下来。 第83章 出冷宫 站在宝净堂那块早已破败陈旧的匾额下,圣上久久未曾踏出那步。 江寅只垂着头,半句话也不多说。 他的眼神一直在悄然观察着身旁的程让。 越观察,他就越肯定,这位程大人,今日是特意引陛下前来的。 瞧那眼神里的焦急,几乎快掩饰不住了。 若是此刻圣上回头看一眼怕是立刻就能明白了。 不过,怕是他们这位圣上,此刻心里已经存了接里头那位的想法了。 江寅心里琢磨着如今的局势,越琢磨越心惊。 这程让、永安王和冷宫那位是勾结起来了吗? 那他们是准备图谋什么? 难道,这纪氏当年就是永安王特意选了送入宫的? 为的就是魅惑君上。 一个亲王,一个内侍,一个宫妃。 这是准备谋图那个位子吗?! 江寅的眸子剧烈颤抖了几下,不敢继续再往下想下去了。 而就在这时,圣上终于挪动了步伐。 “开门。” 几名千牛卫立刻上前,将门上的锁链取下,那扇陈旧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来。 纪容卿早就知道圣上在门口了。 在得到霁云的信号后,她便开始跳起了揽月舞。 虽说三年未跳,有些生疏了,但纪容卿有这个信心,只要她跳起舞来,这世间男子都会为其折服。 腰肢有些僵硬地弯下,她的裙摆在月光下漾起撩人心弦的弧度。 虽无乐声,但她的舞步依旧翩翩,连霁云看了精神都有一瞬恍惚。 不过,霁云很快从那种有些迷幻的境界中挣脱,她慌乱垂下头,脸上的神色愈发难看, 自己明明那么厌恶纪容卿,刚刚都有一瞬心荡神迷之感,这纪容卿身上到底有何妖异,竟是能够主宰人的心神,如此可怕! 纪容卿跳啊,跳啊,跳到身上都有了一层薄汗,可那扇门还是痴痴未推开。 她也不敢让霁云再去门口查探,怕万一撞上陛下进来,到时候就显得刻意。 她也不敢停下自己的舞蹈,怕万一停下的那一瞬陛下就进来了呢? 于是,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跳,跳到胳膊都有些抬不起来了,跳到身上浑身都是一股酸胀感,跳到小腹都有些隐隐作痛了。 终于,那扇门推开了! 圣上推开门,就见到了在荒芜的院子中正翩翩起舞的纪容卿。 月色朦胧,让那舞也多了一丝影绰之美。 纪容卿一副受惊的模样回头。 月色下,精心描摹的清淡妆容,让圣上第一时间竟是没有注意到她丰润了不少的身形。 就连程让也是一脸沉迷的模样。 唯有江寅。 他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让表情没露出半点端倪。 这纪氏,怎么胖若两人了? 冷宫里的日子这么好过吗? 还有程让和永安王,他们两个要扶持纪氏争宠,怎么不让其好好保养下身形呢? 还是说陛下有什么自己还没发现的特殊癖好? 江寅不敢再想,低眉顺眼老老实实跟在圣上身后。 “陛下。” 纪容卿的眼眶中瞬间出现了眼泪,惊喜和不可思议同时在那双眼眸中迸发。 她缓缓跪下,宽大的素袍在地上展开一朵素色却潋滟的花。 “庶人纪氏,拜见陛下。” 圣上细细看着这个已经许久未见的佳人。 说实话,他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因为纪容卿与印象中仙姿玉貌的模样,似乎有了不少的偏差。 但很快,想到自己的打算,再加上见到纪容卿后,圣上心间就开始涌出一股怜惜。 他的目光逐渐柔软了下来。 “起来吧,卿卿,许久未见朕,你怎么如此生疏了。” 听着这话,纪容卿心中一喜。 当年,陛下对自己的称呼,从卿卿变成了纪氏,自己便被幽禁在这宝净堂内整整三年。 如今,这称呼重新换回了卿卿,是否代表自己终于可以走出这鬼地方了。 “嫔妾,不,庶人无颜面对陛下。” 眼眶中含着的泪珠缓缓落下,更添楚楚动人之姿。 圣上轻叹一口气,上前亲手将其扶了起来。 “你既已经知错,朕又如何会不原谅你。” 他看着纪容卿身上那一身单薄的素衣,看着萧瑟的院景,最后视线落在了当初郑明珠去时所住的那间房子一瞬。 圣上的眼神逐渐坚定了起来。 “你既已悔过静思三年,朕便恕你出宝净堂。来人,传旨,纪氏复位采女,不,封宝林,另去六局找人将迎春殿昔日纪宝林的住所收拾出来,明日便让其搬回去吧。” “是!小臣这就去传旨!” 还没等江寅出声,一旁的程让已经兴奋接过了话,忙不迭去六局传旨去了。 江寅却是眉头微皱。 后宫妃嫔的晋位册封,都得由皇后娘娘发明旨加盖凤印,以示中宫之主的地位。 如今,陛下直接略过了皇后娘娘发了旨意。 这是什么意思…… 而纪容卿则是又惊又喜地望向圣上。 宝林,自己入冷宫时的位份只是采女,如今不仅出了冷宫,更是连升了两阶,这简直是超出自己想象的好。 “陛下。嫔妾冷宫三年,深感痛悔。如今能再侍奉在您身侧,一定恪守本分,绝不让您再烦心了。” 她的眼神中满是柔情,含羞带怯。 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纪容卿身上那似有若无的清幽香气。 这味道,轻轻钻入了陛下的鼻中,进而到了心中。 紧握住纪容卿的手,圣上轻笑一声。 “卿卿与朕,一如往日。今日迎春殿尚未收拾妥当,你便跟着朕回紫宸殿安置去吧。” 江寅这下更是吃惊了。 陛下怎么一下和着了魔一般。 今日是下元节,按礼该是歇在皇后的凤仪宫啊。 陛下却直接从冷宫中带了一个废妃回去,这不是明晃晃打皇后的脸吗? 可陛下看重乐安公主和太子,怎会如此不给皇后面子了? 哎,这后宫,怕是又得起风浪了。 而纪氏被恕出冷宫,同时封为宝林的消息,不过半个时辰便传遍了六宫。 彼时,陈皇后刚从祈年台回到凤仪宫,连头上的凤冠都还未摘下。 听到这个消息,她正在取东珠耳坠的手一停。 纪氏,居然出了冷宫?! 第84章 血染紫宸殿 “娘娘,纪氏怎么会出冷宫呢?且陛下居然直接下了旨……” 看着皇后平静的面庞,青莲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还在今天这个日子,将那纪容卿接去了紫宸殿。 陛下不是一向敬爱皇后娘娘的吗?怎么今日这般折辱中宫颜面? “陛下的心意,便是这天下间最不能违拗的道理。陛下说纪氏有罪,那她便有罪,陛下恕纪氏出冷宫,那她便是无罪。” 摘下了耳上华贵却也沉重的东珠,在婢女服侍下除去凤冠,卸掉了繁琐的钗环首饰,陈皇后看着铜镜中自己那张端庄的脸庞,轻笑一声。 “罢了,早晚的事,你们下去吧。” 青莲和朱樱两人对视一眼,带着小宫女们下去了。 陈皇后在镜子前坐了许久。 她想到自己这三年对宝净堂的日渐淡忘,想到曾经明月奴对自己的提醒,更想到了陛下如今的态度。 一个备受宠爱的公主。 一个未来天子的储君。 皇上这是对自己生了忌惮之心了啊。 想到陛下如今待自己的态度,陈皇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也是自己没把明月奴的话放在心上,只以为纪容卿入了冷宫便没了往日,却忘了那人身上的妖异之处。 不过,想到之前明月奴提到的永安王谢望之等人对纪容卿的情意,陈皇后的心也略定了定。 纪容卿身上有着这重把柄,自己倒也不必太过心急。 她越得宠,将来事情爆出来,她所受的反噬也会越大。 轻叹一口气,陈皇后看着凤仪宫华贵却也倍显空寂的宫殿,落寞垂下了眼眸。 即便成了皇后,也要日日算计争斗,真是让人累得慌。 紫宸殿内。 纪容卿是坐着圣上的御辇跟着回来的。 圣上只觉身旁的温香软玉,让秋日有些凉气的风都燥热了起来。 一下轿辇,圣上便直接一把将其横抱了起来。 一路将纪容卿抱进了内殿的,吓得紫宸殿伺候的宫女内侍都跪了一地,不敢抬头看。 江寅看圣上这副模样,也只能让内殿伺候的人都退了出来,自己带着宫婢和内侍等在内殿外。 至于跟着纪容卿的霁云,则是让江寅吩咐找了个小宫婢带她下去梳洗了。 “陛下~” 纪容卿这声娇怯的声音,让那股燥热更加涌上心头。 圣上一把扯开了素衣,俯下了身子。 江寅在外头听着里头隐约传来的声音,虽然依旧是那副平静模样,可心里早已经是波涛骇浪。 这陛下,就那么喜欢那位纪宝林吗? 可自己为何没有瞧出她的特别之处? 心里一心只有富贵的江寅,对陛下如今的品味是越发不解。 瑶昭仪美貌出众,更是对陛下痴心一片,这般的宠妃,自己好歹还能理解些。 之前的安才人就很让人费解了,可好歹也算是小家碧玉,有弱柳扶风之姿,符合陛下一贯的喜好。 如今,又来了一位珠圆玉润之美的纪宝林。 这圣意还真是难揣度。 正在江寅思索之时,去六局传旨的程让回来了。 他默默站在了江寅身侧,听着从殿内传来的零碎声响。 垂下眸子,看了一眼程让那紧握的拳头以及几乎掩饰不住的心痛,江寅实在没忍住,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步。 这个世界,真是越发疯癫了。 程让之前虽说有些矜傲,可也没这副模样啊? 好在自己一心只有荣华富贵,对这些情情爱爱是半分兴趣也无。 不然,真怕自己也变成这副癫子模样。 江寅正垂首看着自己的鞋履,突然,内殿爆发出了一声怒吼。 “卿卿!” 啊?! 不好! 里头出事了! 江寅立刻便准备往内殿冲。 可没想到,一旁的程让跑得比他快多了,几乎像是一阵风一般刮了进去。 尽管已经料到出事了,可一进内殿,屋内的血腥气还是让江寅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隔着龙榻上影影绰绰的床帏,江寅依稀能够看见,那床榻上似乎躺着一个人。 而圣上则是有些手足无措地披着外袍赤足站于地上。 他面色阴沉,胸膛剧烈上下起伏,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太过生气。 “陛下。” 江寅立刻去拿了件披风为圣上披在身上,又立刻拎着靴子跪在了圣上脚边。 “陛下,如今天儿凉,您赤足容易着凉,让奴才为您穿上靴子吧。” 圣上近乎木然地抬足让江寅为其穿上了靴子。 “去传御医。” 几个森然的字眼,被圣上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 程让不敢去掀床帏,但隔着那一层纱,血腥味几乎已经是冲脑子一般了。 他听到圣上的话,立刻连滚带爬往外跑去。 纪主子出事了! 他的脑海中唯有这样一个念头。 太医署在内外宫交界处,程让往外冲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外宫门玉虹桥上的永安王宣铎。 “怎么了?江大人。” 永安王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卿卿不是被带回紫宸殿了吗? 他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今夜将要睡在别人身侧,便根本没了歇息的心思,站在玉虹桥上看着月亮惆怅。 可如今看到程让,他却比刚刚的心情还要糟糕。 卿卿出事了! 他几乎立刻就猜到了。 “王爷,纪主子出事了!皇上让小臣去请太医。” 永安王的脸色瞬间便白了。 “出事?什么叫出事?出了什么事?” 那股不祥的预感,几乎要冲出心口了。 “小臣没敢看,但殿里好大的血腥气,纪主子也没了声音。小臣得立刻去太医署,不然,怕是不好了!永安王殿下,请恕小臣先行告退了!” 程让十分焦急,匆匆说了几句便要往太医署赶。 而永安王的心中也是暗叫一声不好。 自己的孩子! 不过没等他来得及悲伤,一股恐慌涌上心头。 陛下要请的,必然是御医,御医查验,定是会发现卿卿的身孕。 到时候,不光卿卿要被赐死,自己也要受牵连。 御医肯定是要请的,但是绝不能让其说出身孕一事。 宣铎飞速思考着破局之法,眼看程让要起身离开,他一咬牙,一把抓住了程让的臂膀。 “王爷?!” 程让不解回头。 虽然他们两个人为了纪主子出冷宫一事短暂达成联盟,但程让能够看出来永安王对纪主子的爱慕之情,同为爱慕者,他心里怎会一点儿芥蒂都无? 不过是觉得自己不配沾染那般高洁的仙子,所以才咬牙同永安王合作罢了。 如今永安王阻挠自己请御医,到底是要做什么? 宣铎的神色愈发凝重,在程让快要沉下脸的时候,他终于开口。 第85章 怒极! 紫宸殿内。 圣上已经在江寅的伺候下收拾妥当了。 他坐在屏风后的圈椅上,神色晦暗难明。 目光紧紧盯在那扇九龙宝座屏风上。 江寅知道,陛下不是在看屏风,而是看那屏风后龙榻上的人。 他刚刚找了两位宫女进去伺候纪宝林。 总不能让其一直在里头躺着,也不知个什么情况。 两名宫女都是御前伺候的,最是稳重。 可她们掀起床帏进去的那一刹那,竟是都没忍住发出了轻轻一声惊呼。 尽管很快便咽了回去,但江寅也不由更为心惊。 这龙榻上的纪宝林,究竟是怎么了? 正在江寅惴惴不安之时,程让终于带着御医姗姗来迟了。 自从太医署的高御医意外落水身亡后,他的位置便被一位新晋提拔上来的成御医给替代了。 而成御医更年轻,也更懂得揣摩上意,如今已经是陛下最为信任的御医了。 故而今日应召前来的,也是他。 “拜见陛下,陛下……” 还没等成御医行完礼,圣上直接一摆手。 “去给纪宝林瞧瞧。” 而后,成御医便在程让的陪同下,一同进去了。 隔着一层帷帐,宫婢小心翼翼将纪容卿的手拿了出来,成御医从医箱中取出锦帕搭在了皓腕之上,搭起了脉象。 结果,越搭脉,他的脸色越加难看。 加上从纪容卿身上一直持续传来的那股子淡淡香气,他更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这…… 到底是意外,还是故意设计? 这两样东西居然撞在了一起? 这么猛的助兴药物用上,不出事才怪! 明明这纪宝林还有着身孕。 唉。 想到刚刚程让大人说的话,成御医只觉自己也是难做得很。 这陛下在孝期宠幸了纪宝林,还让其有了身孕,如今闹出这一桩荒唐事,自然是要封口。 自己不管诊出的脉象如何,面上都得装作不知道身孕。 也多亏了程让大人的提醒。 不然,自己这下可就糟了,若是点明了这身孕,自己的前程怕也就到头了。 一旁的程让则是不错眼盯着成御医,生怕他说一句不该说的。 此刻,他的内心被惊慌和愤怒所填满。 他怎么也没想到,永安王居然如此卑鄙无耻。 利用纪主子在冷宫里孤苦无依的心情,强行占有了她,还让她怀上了这个孩子。 他知不知道,一旦被发现了,纪主子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 最关键的是,自己如今也被扯进去了。 不论是为了纪主子的命,还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这身孕都必须瞒下来。 起身的时候,成御医微不可察地对程让摆了摆手。 程让瞬间明白了。 那个孩子没了。 他心里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这孩子没了,那个巨大的风险便没了。 可纪主子醒来后,会如何伤心呢? 永安王是个畜生,可在纪主子眼中,那个孩子必然也是她的心头至宝吧? 否则,她怎会为了那个孩子生出了出冷宫的心思。 将成御医带到了圣上面前,程让站于一旁,面上是努力收敛后的平静。 “回陛下,纪宝林此次用的大猛之药,药性太过燥烈,有些伤了本里,需得仔细调养一段时间。小臣刚刚为其施过针,大抵半个时辰左右便能苏醒。” “大猛之药?” 圣上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他想到自己见到纪容卿之后那心头难耐的燥热,想到进了内殿后自己的迫不及待,更想到那一床榻的鲜血,以及自己直到此刻还闷痛难当的胸口。 纪容卿,给自己用药了?! 缓缓伸出手,圣上的表情阴晦难辨。 “你来,给朕诊脉。” 圣上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所有人的关注点也都放在了受伤颇重的纪容卿身上。 但如今,伴随成御医这一句话,整个内殿瞬间寂静了下来,就连一根银针掉落地上怕都是能听得分明。 圣上,被下药了?! 江寅的脸上满是担忧和焦急。 而程让,则是瞬间慌了! 纪主子给陛下用药了? 还是永安王弄的? 自己用的迷魂之药会不会被查出来? 种种担忧如同一座大山,压得程让几乎连喘气都有些费力。 成御医跪在那里给圣上诊脉,可越诊,他额头上的汗就越多。 我的天爷啊! 他在心中怒吼。 今日自己就不该当这个夜值,怎么这么大的劫难都让自己捧上了。 圣上的,圣上的脉象,这…… 看着御医这副模样,圣上自然明白,自己的身子似乎也出了什么问题。 “说。” 他的语气阴沉,俨然已经动怒了。 成御医收回了诊脉的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看着一旁伺候的一圈人,他最终只能颤声道,“陛,陛下,还请让伺候的人先行下去吧。” 这话,给他一千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伺候的人面说啊。 说了,怕是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都要不保了。 圣上一挥手,一应伺候的人立刻乖顺退了出去,程让和江寅对视一眼,也缓缓退了下去。 “现在总能说了吧。” 圣上阴沉的目光紧紧盯着地上的御医。 他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回,回陛下,您是用了樟华木,这是一种迷幻之药,燃之会令人精神恍惚,但对身体并无什么坏处,甚至有助眠之效。小臣刚刚把脉,您的身体内还有残余,应是今日沾染上的。这药原本没什么问题,不过睡一晚便无碍了,可纪宝林今日应当是用了玉华醒醉香,这香也无毒,但和樟华木相混,便会成为极烈的动情之物,且会对身子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不可逆转? 圣上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闷痛地厉害。 “是什么影响?” 他的意识仿若脱离了身体一般,近乎木然地问道。 “陛下,陛下您日后,或许于子嗣上,缘分浅薄了。” 终于说出来了! 成御医绝望地跪在地上,额头贴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只觉自己怕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自己当初就不该从医,从医了也不该进太医署,进了太医署也不该做什么御医。 如今,果然把命搭上了! 第86章 斩草除根 子嗣上缘分浅薄? 圣上只觉得这句话,每个字他都听得明白,但连起来,却组成了一句让他难以理解的话语。 他是皇帝! 怎么可以子嗣缘分浅薄?! “朕以后,还会有皇嗣吗?” 殿内压抑地不知沉默了多久,圣上终于哑着嗓子开口了。 成御医的牙齿都在不自觉打颤。 他想说句好听点儿的话糊弄过去。 可心里又十分清楚,此时此刻,他若是愚弄圣上,怕是全家老小都得遭殃。 “陛下,您如今有几位皇嗣,个个都很出色,您小心身子,大雍的江山子民,都仰赖您的英明啊!” 虽未直接回答,但这番话,就已经是答案了。 自己,不会再有子嗣了。 圣上的身子微晃了下。 他抓住一旁的把手稳住身子,脸色青白,十分骇人。 呼吸也不由急促了起来,胸口闷痛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即便遭受了如此打击,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不肯让自己松懈下来。 底下的成御医缩成了鹌鹑一般,根本不敢抬头。 “那药,可会对寿数有碍?” 圣上继续沉声问道,仿佛刚刚所有情绪都已经被收敛了起来。 成御医这句终于敢直接回答了。 “无碍,只是陛下的身体会虚亏一段时间,得好好调养。” 一个不能再有皇嗣的皇帝。 一个不再会有儿啼之声降落的后宫。 如果被有心之人知晓…… 圣上简直不敢想象这种后果。 到时候,他们岂非是直接杀绝了自己后宫中的子嗣,便可轻易窃取了这皇位?! 是谁做的?! 纪容卿? 不,她不会。 她一个刚刚从冷宫出来的废妃,如今也没了家世可依,在这深宫之中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皇恩。 而且,她也是最需要子嗣来稳固自己地位的。 这香,也不是她一个冷宫废妃所能够轻易拿到的。 除非,是有人帮她。 那帮她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圣上原本昏胀的脑袋,此刻却格外的清醒。 他一点点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 能够给他下药的,必然是他身边亲近之人。 今日,是程让在他面前特意提了纪容卿,对,还有永安王,这才勾起了自己想去宝净堂看望纪氏的心思。 永安王。 程让。 圣上想到自己身边最信任的内侍和亲王勾结的可能,眼神中的寒意几乎凝结成冰。 “你去,将内殿的各处熏香及器具查看一番,看是否能够找到樟华木的痕迹。” “是。” 成御医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四处探查。 不过一会儿,他便用手帕包着一撮香灰跪到了圣上面前。 “陛下,小臣在香炉中发现了樟华木燃烧后的痕迹。” 说完,展开手帕,里头有指肚大小的一小截燃烧过后的枯木一般的东西。 “这便是樟华木,寻常用多磨成粉后和其他药物一起调和使用,可降低一定效力。但这香炉中的樟华木是根本未曾处理过的,因而药效极强!” 出现在了紫宸殿的香炉中。 那必定是身边人做的了。 程让又偏偏今日提起了纪容卿,纪容卿偏偏今日身上涂抹了玉华醒醉香这种名贵的香膏。 巧,真是太巧了! “你去外头,让纪宝林身边伺候的那个宫婢进来。另外,让江寅一同进来。” 圣上在愤怒过后,迅速恢复了理智。 如今要做的,一则是查出下药之人和他们的图谋。 二则,便是瞒下这个消息。 除了自己和面前的御医,多的一个人都不能知晓。 “是。” 成御医又再度爬起来,干起了内侍传话的活儿。 很快,他便带着霁云和江寅一同进来的。 霁云的脸上,是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心。 她有些惶恐,也有些担忧,小心谨慎地跪下行了礼。 “纪氏用的玉华醒醉香,是谁给她的?” 圣上直接开门见山问道,帝王的威压,吓得霁云整个人伏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 “陛下,不,不是您吗?” 什么? 圣上皱起了眉头。 “说清楚!” 霁云身子吓得一颤,立刻快速说道。 “回陛下,我们主子入了冷宫后,过了一段时间清苦日子,后来便发觉,膳食上开始有人打点照顾。主子一直以为那人是陛下您啊!她在这宫里无依无靠,也没什么交好的人,唯一能够记得她的,只有陛下您了。前几日,那送来的食盒里送来了这盒香膏,主子高兴得很,以为陛下您记得她,便日日用着。难道,难道不是吗?” “那膳食从什么时候变的?” 圣上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差不多是主子入冷宫后没几天便开始了。所以主子才一直觉得,是陛下您还记得她。” 那便是,三年前就开始了。 圣上不由开始阴谋论。 难道,这真是一个布了三年的局? 三年,为何要等三年? 对,因为太后崩逝,举国国丧。 那时候动作,太过惹人眼。 圣上越想,便越觉得心惊。 最后,他看向一旁的江寅。 “你去,拷问六局给宝净堂送膳食的宫人,看到底是谁这么善心打点了纪氏的饭菜。另外,这殿内的熏香今日有谁碰过,一一拷问。这两件事,无论生死,尽上刑罚。朕今夜便要答案。” 无论生死。 江寅心下一寒,立刻躬身领命。 “是。” 这宫里,怕是要血流成河了。 殿外等着的程让,看到江寅急匆匆离去的身影,想到圣上传唤了纪主子的宫人和江寅进去,却把自己这个曾经最信任的内侍撇在外头的做法,心里不由愈发打鼓了。 不会,真的被发现了吧。 不,自己已经处理了那香炉中的药,就算御医诊脉发现了什么异常,也没有证据能够怀疑到自己头上的。 程让努力安慰着自己。 殿内的灯一直长明着,除了成御医和霁云在里头,圣上再未传唤任何人,也不曾歇下。 他们仿佛都在等着什么。 直到…… 丑末之时,江寅匆匆回来了。 身上,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儿。 而进殿之时,他用一种看死物一般的眼神,轻轻瞥了程让一眼。 程让的心,瞬间跌入了谷底。 那股不好的预感,应当是成真了! 第87章 惩罚 “说吧。” 圣上一直没有休息,就在那里坐着,一言不发。 成御医和霁云也只能在底下跪着,动都不敢动。 至于纪容卿,她则是直接被扔在了床榻上,根本无人照料。 圣上在这几个时辰里想了许多。 想他的身子还能不能治? 想如果真的再不能有子嗣了,他该如何应对? 想今晚这场闹剧,他该如何收尾? 想接下来他该如何安排? 种种问题,压得他胸口越发难受。 等到江寅带着人回来的时候,圣上面上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好似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又好像暂时呈现出风平浪静的海面,平静下是深深掩藏的波涛,下一秒,就会将人卷入其中,尸骨无存。 “陛下,奴才亲自带人去审了送膳食的小内侍,他受不住刑,没一会儿就招了,说他是得了尚食局掌膳女官霭翠的吩咐,将那些饭菜送去的。霭翠那边儿奴才也已经问过了,这事儿,牵扯到了静太妃身边的人。” 静太妃。 圣上心中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静太妃是永安王宣铎的母妃,她如今在皇观居住,根本就未曾见过纪容卿,特意照拂她的膳食做什么? 那只有一个答案了。 是永安王用了静太妃留给他的宫内人手。 “熏香呢?” 对于第二个问题,圣上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了。 还会有谁呢? 只能是他了。 江寅跪在地上的身子轻轻一颤,头也低得近乎埋在地上了。 “回陛下,奴才将今日进了内殿的所有人一一提审过了,均无异样。陛下的内殿是不允许有人单独进来的,除非陛下您的传唤,内侍或者宫婢需得至少三人才可进入洒扫收拾。除了,除了……” 说到这儿,江寅不敢再说了。 内侍和宫婢非传唤不得单独入紫宸殿,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防止底下的人在帝王的居所做什么手笔。 但是,防得了底下的人,却防不住自己真心信任的人。 “除了程让是吗?” 圣上的语调很平静。 一旁跪着的成御医和霁云都是缩成一团,仿若一只小鹌鹑一般。 而江寅则是立刻颤声回道。 “陛下息怒。” 没人看到,他那几乎紧贴于地面的脸上,满是狂喜之色。 江寅想,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三年来,他一直致力于把程让拉下来,成为陛下身边的第一红人儿。 可惜,虽然如今陛下更重用他一些,更有着郑娘娘这件事儿为底,圣上也爱交代他一些隐秘之事。 可程让终究是有着救驾之恩,又是陪陛下长大的,说句犯上冒昧的话。 在这宫里,程让的地位比绝大多数妃子娘娘们都要要紧。 除非他做什么刺王杀驾之类的蠢事,否则只能慢慢蚕食毁掉他和陛下之间的情谊。 江寅都已经做好了二十年持久计划了,没想到居然峰回路转,这程让真是脑子长包了。 他居然勾结永安王给陛下下药! 虽然没听清楚殿内陛下和成御医之间的对话,但对于江寅来说,想要拼凑出事情的真相,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 在旁人看来,如今的江寅是在盛怒之下吓得瑟瑟发抖,其实,那是江寅兴奋得身子直颤。 他要飞黄腾达了! “程让的房间搜了吗?” 圣上看着殿内的滴漏。 再过一会儿,就要到上朝的时间了。 他不能露出任何异常,不能让人知道今夜紫宸殿的事。 所以一会儿,他还要撑着中了药外加一夜未睡的疲累身子去上朝,面上不能让前朝后宫的人看出任何端倪。 “陛下,程大人是有官职在身的,奴才身份卑贱,没您的吩咐,不敢擅自搜查。” “去搜吧。看有无什么药物或是熏香一类的异常。另外,他内常侍这个位子,怕也是坐倦了,日后,你便是新任的内常侍了。” 圣上摆了摆手,疲倦道。 江寅面上不敢露出半点儿喜色,口头谢恩后立刻带人去搜查程让的房间了。 他动作快得很,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回来了。 “陛下,程大人,不,程让的房内并未发现药物或者熏香,但小臣发现了程让今日换下的衣衫,上头隐隐有一股奇异的香气,负责搜查的那个小内侍细细嗅闻过,不过一会儿便有些精神恍惚。” 说着,他将那件衣服呈了上来。 圣上想起来了。 今日程让替自己更衣后,原本应该陪着自己去祈年台,可他不知为何,竟然意外弄洒了茶水在衣衫上,所以自己便开恩让他回去换身衣服。 这便是白日里他最初穿的那身衣服。 圣上一挥手,江寅立刻心领神会将那衣衫递到了成御医跟前。 成御医仔细检查过后肯定道。 “这是樟华木的气味!陛下,樟华木处理成药粉后是无味道的,但相应药效便会减退,可未研磨的樟华木便是这般味道,水洗不掉,且越放越浓。” 圣上想起今日殿里的熏香似乎点得格外浓,想来,便是程让为了掩饰自己身上的气息了吧? 圣上如今疲倦得很。 他甚至都不想召程让进来问话了。 有什么好问的呢? 若不是纪容卿身子弱,今夜的宠幸闹成了这般模样,自己根本不会召太医,只会觉得是对纪容卿情之所至罢了。 到了后面,便是后宫中一直无子嗣降生,自己召来了太医诊脉,樟华木也早没了痕迹,那玉华醒醉香也早就用完了。 根本无处可查。 自己只能自认身体不行。 好,好啊! 他们这是要图谋自己的江山了! “程让意图在朕的膳食中下毒,实乃罪大恶极。将其拖下去,赐点天灯。行刑之日就定在今夜,点灯的地方,就在祈年台吧。” 点天灯?! 成御医和霁云还有些不懂,但是江寅却是浑身一寒。 点天灯的意思,就是把犯人的衣服全部脱光,然后用麻袋包裹起来,放入油缸浸泡,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将犯人用高棍撑起,点火,从脚部往上烧。 燃烧起来的时候,宛若灯火绚烂。 这是极为残酷的惩罚,圣上居然要在宫中用这般惩罚,可见气到了什么程度。 “是。” 尽管心下胆寒,但江寅还是极为利索地领命了。 只是如今,对于自己成了江大人的喜悦,却悄然减淡了不少。 伴君如伴虎,不外如是。 第88章 后续处理 江寅一走,殿内就只剩下了成御医和霁云。 霁云其实已经做好了今日身死于此的打算。 不过,她那位幕后主子曾给她传话,说今日不是劫难,让她把心放回肚子里。 所以此刻,霁云倒还算镇定。 倒是成御医,一脸如丧考妣,只恨不能立刻抹了脖子,别牵连自己的家人。 良久的沉默后,圣上终于开口了。 “成安,日后朕的脉案就由你专职伺候,其他御医不必沾手了,今日起,你便是太医署的副医令。” 底下跪着的成御医一惊。 自己没死,还升职了?! 但圣上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的欣喜,直接成了忐忑。 “既然成了副医令,日后家族荣辱就系在你身上了。成安,别让朕失望。” 成御医终于明白了圣上的意思。 圣上如今的脉案,不能让旁人碰,否则人多口杂,怕是陛下子嗣无望这件事终究是有传出去的风险。 不如抬高自己的地位,只让自己来负责。 这样,一旦事情走漏风声,那出口便一定在自己这里。 那么自己的九族,怕都是要跟着搭进去了。 “谢陛下隆恩,小臣必定效忠陛下,绝无二心。”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表忠心了。 成御医仿若一下老了十岁一般,拖着跪麻木了的身子给陛下谢恩。 至于这个宫婢。 圣上的目光在霁云身上扫过,而后直直看向屏风。 那后头,是还未醒来的纪容卿。 “你伺候好你家小主,今夜发生的事你若敢跟旁人多说一句,下一个点天灯的,就是你了。知晓吗?” 霁云一愣。 圣上居然真的留了自己的性命。 但她反应极快,立刻叩头谢恩。 “是,奴婢明白。奴婢今日只是在伺候主子,旁的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 至于纪容卿。 如今快到上朝的时候了,他要去更衣了。 沉默起身走到了霁云面前,圣上冷声道。 “你家主子这几日,就不必去迎春殿了,朕看重她,就让她在紫宸殿住下吧,偏殿的涵光轩,正适合她住。纪宝林在冷宫受苦了,这些时日就让她好好养病,不要随意走动。” 留在紫宸殿,是独一份儿的恩宠。 可不让随意走动,这是,要软禁起来吗? 霁云有些不明白,可还是立刻叩头领旨了。 圣上不想继续待下去了,唤了宫人进来为他伺候更衣。 至于昨日他那一身衣服以及上头的配饰,圣上嫌恶看了一眼,直接让都烧了处理。 他还要去上朝。 傍晚时分,从猎苑回来的宣明曜,在桐君的伺候下换下身上的骑装。 热水都已经备好,鲜花汁子也都已经倒进去了。 宣明曜跨入池中,热水的浸泡下,她今日练习骑射疲乏的身子也缓解了不少。 “殿下,程让今夜便要被点天灯了,宫人们吓得都窝在宫里不敢出去了,生怕看到那骇人的场景。听说,永安王今日被召进紫宸殿,说是被人弹劾贪污罪行和结党营私。陛下发了大火,直接将其关进观海殿禁足了。” 观海殿,便是永安王在外宫的居所。 这惩罚着实有些奇怪,若是真动怒了,罚俸还是褫夺王爵,直接下旨便是。 就算是幽禁,大多也是送到皇陵,哪里还留在皇宫? 这是陛下还看重手足情深? 前朝都不敢妄动,都在观察陛下的态度。 而后宫,也是因为纪容卿出冷宫一事颇为动荡。 每个人,都在暗暗观察。 桐君只知道昨夜侍寝出了事儿,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她其实并不太清楚。 但她知道,自家公主肯定是这件事的幕后下棋之人,毕竟纪容卿被接出来之前,公主让自己给霁云送了一盒香膏,想来就是为了今日之事。 所以,她赶紧说出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让公主松乏松乏。 “点天灯,也算死得轰轰烈烈了。至于本宫那位永安王叔,他怕是要受罪了。” 宣明曜的眸子里是一片冷凝之色。 上一世能够左右父皇言行意志的程大人,如今却要被点天灯了,真是讽刺。 他为自己的纪主子背叛圣上,在香炉中下了药粉的时候,今日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此刻的程让,怕是在喊冤吧。 明明他下的是药粉,为何会变成了一整块的香樟木? 而且,他只是为了引陛下去宝净堂而已,为何陛下就如此大怒?甚至连昔日的救驾之恩都不顾了,甚至连一句辩驳机会都不给他?! 他到死怕是都觉得自己冤屈吧? 就是要这样才好呢。 满怀不甘和悲怨,至死都死不明白。 如此,才能解自己心头的恨。 那炉香里头的香樟木,是混在紫宸殿的香料盒子中的。 香料中本就不少香木,倒香料的小内侍根本注意不到那一点点大的香樟木,直接一股脑倒进去。 而程让的那身衣服,本来也是没有香樟木味道的。 他借口回去换衣服,也不过是为了将身上的药瓶处理掉。 可惜了,衣服没问题,但宣明曜会让它有问题的。 紫宸殿无数双眼睛盯着,可一个内侍的房间,是没人注意的。 程让本来就下了香樟木,虽然是药粉,但也是下了,自己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就算查,也只有这一个结果。 而樟华木同玉华醒醉香混合,动情效果极佳。 纪容卿流产,是必然的。 宣明曜从一开始就绝不会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哪怕他是永安王的孩子。 可谁知道天命之女的魅力有多大,万一就真让她瞒天过海了呢? 纪容卿,绝对不可以有孩子。 不管是谁的。 只要她还是宫妃,就不能有。 当然了,只有纪容卿不能有孩子还不算保险。 最一劳永逸的,是让父皇绝了子嗣。 御医诊脉,只能诊出两种脉象。 一种,是樟华木同玉华醒醉香混合带来的动情效果。 另一种,就是父皇已经子嗣无望。 而樟华木同玉华醒醉香混合,的确对子嗣有碍,不过不是一次就能见效的,而是需要长久使用。 但御医诊出这个脉象,肯定是慌得很。 既然面前出现的毒物对得上,他自然下意识将这个罪名扣过去。 否则,一直没有诊出陛下脉象异常的御医们,岂不是都该死了?! 宣明曜就是这般,稳稳拿捏住了这盘棋中每个人的心思,彻底将自己在其中的真正做的手脚给隐藏住了。 而其实,绝了皇帝子嗣的那盘棋,其实三年前她刚刚重生回来之时,便已经开始 了。 第89章 三年的布局 从重生回来的那一天开始,宣明曜就十分明白。 如果仅是让纪容卿不能生了,那么无法从实质上解决问题。 因为父皇还会有许多孩子,不能生了的纪容卿只会倍得他的怜惜。 那些孩子终将会被挑选合适的过继到纪容卿的名下。 所以,唯有父皇不能有孩子了。 并且这不能再有子嗣的原因还和纪容卿有千丝万缕的理由,那么父皇才会格外珍惜他如今仅存的这几个孩子,也会对纪容卿彻底没了怜惜之情。 这三年来,宣明曜经常给圣上送上自己绣制的荷包。 公主本来就要学女红,她绣的这些荷包也并不扎眼,虽然绣功说不上多出众,但也算是别出心裁。再加上为了彰显对于宣明曜这个女儿的疼爱和看重,圣上自然是经常将这些荷包挂在腰间。 荷包里,宣明曜特意放了一些对身体有益的药材。 这些药材都是在太医院验过了的。 御医们也都查验过,对身子无碍,且有凝神静气之效,所以才会佩戴在圣上身上。 可惜,每个荷包里的药自然是无碍的。 但是一点点连起来,便就有碍了。 这是宣明曜上一世用的法子。 还是那时的周绮安为她想出来的。 在漠北的那些年里,宣明曜整个人的精神和身体都濒临崩溃。 最开始,她不想生下带有漠北血脉的孩子,却被强迫一次次有孕。 好不容易接受了现实,对那生下的孩子有了一丝丝感情,却又因为一次次的王位更迭,她生下的那些孩子被新上任的汗王当着她的面杀死。 让一个母亲看着孩子死去,这是世上最痛苦的折磨了吧。 同时,她还要被强迫去伺候新任的汗王王,被强迫要求继续生下带有王室血统的孩子。 宣明曜如何能够忍受下去?! 所以,她便生了主意。 绝了漠北汗王的子嗣。 诚然,她一碗绝嗣汤药下去便可一了百了,但她为何要伤害自己? 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要下药,也是该对那些施暴之人下药! 周绮安翻阅医书,遍查古籍,为她找到了不少隐秘的方子。 这荷包用药,便是其中一个法子。 有些药并不是当即掺合在一起才能起功效,在身体被上一味药浸染透彻之时,再将下一味药添进来,这样一步一步循环渐进,照样能起功效,而且更加地润物细无声,根本察觉不到。 只有等到最后一击必中的时候,身体才会有一些症状。 但那时,前面的药物早已察觉不出,更无从找起。 当初宣明曜便是用这样的方法,绝了漠北汗王的子嗣。 她强忍着恶心,送了一年的荷包。 大概在那人眼中,这是来自自己这位大雍公主的臣服,他自然时时带在身边,所以见效也就更快一些。 而如今换到了圣上身上,他身边有着无数的妃嫔为他绣荷包,虽然看重宣明曜这个女儿,但也无法做到日日佩戴,所以这日子就拖得久了一些。但是如今时间也够了。 于是在下元节之前,宣明曜将装了最后一味药的荷包送上,顺利地看着它出现了在自己父皇的腰间。 而后便是纪容卿出了冷宫。 樟华木同玉华醒醉香混合带来的药效,只是抽出那最后一块击垮父皇身体的砖石罢了。 真正的关键,在于前面三年潜移默化的影响。 沐浴完后,宣明曜从池子中站起身,在桐君的伺候下擦净身上的水珠。 她的眼神静静望着那一池还冒着热气的水。 这件事,将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没有人知道是自己做的。 荷包用药的事,自己从未告诉任何人,那些药物也是这三年间借口研究香料和养生方子,从太医署支出来的,混在一堆药材中,根本看不出端倪。 至于樟华木? 那是程让下的手,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自己不过是让裴九安从宫外给自己捎来了一小截樟华木。 裴九安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樟华木本身并不会害人性命,用好了还是良药。 且自己对他有提携之恩,他犹豫过后,还是应允了下来。 从周绮安打探到程让取用了迷魂之药的时候,宣明曜就能确认,那药肯定是樟华木。 因为上一世,程让他们就用过此药。 玉华醒醉香与其混合发挥的药效,还是宣明曜从他们身上学的呢。 毕竟上一世,程让和永安王为了不让后宫再有旁的皇子来威胁他们心爱女人的地位,可是没少给父王下这药。 自己也不过有样学样罢了,用他们曾经害人的办法,来葬送了他们罢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在其中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紫宸殿程让的那件衣服,是绿绮去买通的内侍。 樟华木,是裴九安带入宫的。 玉华醒醉香,则是让桐君去办的。 裴九安是宫外的人,他不知道宫内的风波,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带来的那一小截樟华木发挥了多大的作用。 而绿绮和桐君,两个人虽然都是宣明曜的贴身宫婢。 但是她们都十分有分寸。 主子吩咐她们办的事,她们就认真去办,主子吩咐旁人办的事,她们也绝不会多打听。 所以她们绝不会私下交流各自办的差事。 否则一不小心,便容易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因为桐君有着周绮安这个太医妹妹,所以宣明曜便没让她接触香樟木。 当初周绮安打听程让拿的药时,也只知道是迷魂之药,具体的药名,她并没那个能力探听到。 宣明曜也不担心在这里走漏风声。 而另一边的绿绮则是只知道香樟木,根本不知道所谓的香膏。 更不知道,这两样混合会有何效力? 将一件重要的事拆分开去办,每个人只负责自己那一部分。 知道的越少,整件事的保密程度就会越高,自己也能摘得越干净。 换好了衣衫,宣明曜的心情越发轻快起来。 绝了圣上的皇嗣,这样的事严重程度等同于弑君。 所以,自己知道就好了。 父皇不会再有孩子了,那么自己的希望就更大了一些。 否则,就算自己表现得再好,他也还总会指望来日或许后妃会诞下更为出色的继承人。 说白了,只要还有其他选项的可能,父皇就会一直犹豫。 所以如今,自己孝顺,先提前帮他消除了这份犹豫。 至于纪容卿? 她如今虽然还活着,但将来,不会比死了快活。 第90章 姐弟亦是君臣 “殿下,如今纪氏住在紫宸殿内,会不会太过荣宠?” 桐君还是有些在意纪容卿被特许留在紫宸殿的事。 她可是清楚自家公主对那纪容卿的忌惮。 虽然除了程让,可是陛下对那纪氏瞧着还是有感情的,不然为何将其从宝净堂接了出来? 一直让其留在紫宸殿内,会不会有一日她的恩宠,就直接到了所有宫妃都望尘莫及的程度? 那时候,要除掉她,可就难了。 “傻桐君,我要的就是她极尽荣宠。你等着瞧吧,马上这位纪宝林,就将集六宫宠爱于一身。” 父皇不能再有子嗣,这件事是一定要瞒住的。 可是如今父皇正当盛年,后宫中妃嫔也是不在少数,马上还要开始新一届的选秀,会有更多如花骨朵一般的少女进入这深深宫墙。 用什么样的理由来掩盖这个秘密呢? 莫过于一个盛宠乃至专宠的宠妃了。 不是圣上无能,而是那个宠妃不能生,偏偏圣上又独宠于她,所以才导致后宫未有儿啼之声。 那所有的恨意和弹劾声,都会指向纪容卿。 她将成为一个靶子,一个牵动前朝后宫所有恨意的靶子! 在纪容卿出冷宫的时候,宣明曜就预设好了两种结果。 一则,是父皇大怒,纪容卿牵扯进下药之事,父皇不想再留她,直接将其处死。 二则,父皇也是大怒,但是留了纪容卿一命,目的自然是如她刚刚所设想的那般。纪容卿得宠,但却彻底失去了搅弄前朝和把持圣心的可能。 因为下药那件事,父皇一辈子都会介意。 天命之女又如何? 父皇的那些心动和情意,在牵扯到了自身的时候,根本不值一提。 等到父皇年岁大一些,纪容卿的价值也被榨干了,她也逃不过被后宫和前朝剥皮拆骨的下场。 无论哪种,都是好结果。 桐君虽然还有些不解,但看自家公主的神情,便知道纪氏的得宠,应当也是在她的算计中,于是便也不再着急,沉寂下来,仔细帮宣明曜梳发。 重新梳理好鬓发,宣明曜坐上了辇车,准备去凤仪宫给母后请安。 虽然如今有些地方或许淡了,但是礼仪上,宣明曜向来是做到最足了的。 她对自己的母后和亲弟弟,是有感情的。 但是,她对权力的渴望也是真的。 父亲也好,弟弟也罢,她都不会把自己的命运再握在别人的手上了。 她只相信自己。 这世上,也唯有她自己值得信任。 在凤仪宫,宣明曜正好碰上了请安要离开的宣元景。 “长姐。” 他看到宣明曜,先是一愣,而后轻轻颔首。 如今的他,已经有了些少年的模样,不再是之前那个翻过门槛都十分费力的小豆丁了。 听到他的称呼,宣明曜心中轻叹一声,而后双膝微屈,轻声道。 “太子殿下。” 按礼,即便宣明曜是有了封地的公主,她也依旧要给太子行礼。 但之前,姐弟二人除了正式场合,从未有过这般正式的时候。 如今,宣元景都已经这么称呼了,宣明曜自然明白她该如何做了。 太子,是储君。 她和元景,是姐弟,但更是君臣。 “孤先回去习字了。” 两人沉默分开,一旁的桐君有些担忧地望向自家公主。 太子殿下这段时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这一切,皇后娘娘知道吗? 面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如今的生疏,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皇后,自然是知道的。 看着袅袅走进来的宣明曜,陈皇后迅速藏下了眸中的一抹愁色。 “起来吧,坐。刚刚和元景撞见了吗?他刚走。” 说着,陈皇后身边的青莲立刻将提前准备好的点心放在了宣明曜跟前儿。 那都是她素日爱吃的点心。 “碰见了。太子殿下要回去习字,便没太说话。” 听着宣明曜的话,陈皇后轻叹一口气。 “你们姐弟,怎么就生疏到了此等程度?” 她也是最近才发现不久。 往日亲热得手拉手来给自己请安的姐弟俩儿,如今都是各来各的,甚至时间都默契错开了。 她问过宣元景身边伺候的宫人,也说太子最近都未曾再去永宁殿。 “生疏?母后,儿臣待太子之心,一如往日。” 宣明曜这话,是实话。 尽管起了争夺那个位子的心思,但宣明曜一直是把宣元景当做自己的弟弟,当做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之一。 或者说,她从始至终,都只是把他当做弟弟,而非太子。 她救下的,是自己的弟弟,是自己上一世未能救下的亲人和遗憾。 她曾经起过心思,能不能潜移默化影响着元景,让他不要对那个位子太过执着。 可这念头一出,宣明曜当时就放弃了。 那是不可能的事。 出身皇家,只要不是身有残缺,哪个人会不对那个位置有渴望? 所以,如今的生疏,是必然了。 或许有一天,他们还会重新回到曾经亲密无间的姐弟,但那之前,他们两个人,都要走过心中很多很多的关堑。 陈皇后看着越发稳重的女儿,想到自己询问太子时他沉默的样子,想到皇帝对明月奴毫不遮掩的看重和偏心。 她不是傻子,如何不明白,这是皇帝想要的。 明月奴明白这些,她平静接受了。 元景不明白,但他按照陛下想要的那般情形走下去了。 自己身为母亲,也是无能为力。 “罢了,你们只要时时记得,你们都是从母后肚子里生出来的,是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关系,就好了。” 随着孩子越来越大,他们都会各自有自己的心思,陈皇后明白,她想管也是管不住的。 人心,哪能管得住。 若是昨晚之前,她或许会让明月奴遮掩一下锋芒,来换回姐弟二人亲密无间的关系。 但伴随着纪容卿出冷宫的消息,以及她被留在了紫宸殿偏殿的旨意,陈皇后明白,明月奴绝不可退。 她必须是圣上眼前最耀眼夺目的那个公主。 那样,才能最有效制衡纪氏。 陈皇后的眸子里有些伤怀。 她爱着孩子,却也在利用着自己的孩子。 她终究,也是走到了这一步。 第91章 苏醒 纪容卿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有些意识恍惚。 她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 浑身各处传来的疼痛,让她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对,是陛下。 是陛下仿若失去了神志一般。 自己如何叫他,他都不予理会。 陛下。 陛下是怎么了? 他是中了什么药了吗? 是谁下的药? 对!还有孩子! 纪容卿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小腹处的疼痛几乎无法忍耐。 孩子会不会出事了? 孩子出事不要紧,可别被陛下发现啊! “霁云。” 她尝试出声唤自己的婢女,却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好在霁云很快发现了她的动静。 “主子。” “这是哪儿?我怎么了?” 霁云轻笑了一下,低声道。 “这是紫宸殿的偏殿涵光轩,陛下特许您在此居住,便不必搬回迎春殿了。主子,这般荣宠,宫中独您一份儿啊。” 自己,住进了紫宸殿? 即便想过从冷宫出来后的荣宠,可这一上来就是直接住进了紫宸殿,连纪容卿自己都意外得很。 “至于主子您,是因为昨夜侍寝时突然下红昏了过去,所以才昏迷至今的。” 下红?! 纪容卿顿时紧张了起来。 自己的身孕,不会被发现了吧?! 此时被发现,那自己就完了! “霁云!” 她警惕地半撑起身子,想要看看屋里还有没有旁人。 那个孩子的存在如果被发现了,可是能够置她于死地的! “主子放心,御医来后,不该说的一句都没多说。” 看着纪容卿那瞬间放心的模样,霁云只觉得可笑。 她不会真觉得自己过了这一关了吧? 这个秘密昨夜没有暴出来,日后,便是一把铡刀悬于她的颈侧,日日等着要她性命呢。 虽然不知道那成御医是因为什么没说出来纪容卿小产的事,但是有件事不用质疑,他是知道昨夜纪容卿的脉象是小产的。 而如今,成御医因为牵扯到了圣上的事里,圣上更是下旨将其擢升为副医令,那他的性命,就轻易不会有人敢动了。 霁云虽然昨夜没有全程听到殿内的事,但从自己那位幕后主子送来玉华醒醉香,而圣上又特别问起这件事,不难猜出,圣上的身体绝对在这香的影响下出现了问题。 而且,这问题还不小。 那为了稳妥起见,自然是接触圣上脉案的人越少越好。 成御医的命,如今可是稳妥得很。 可他越稳妥,自己这位“好主子”的命,可就稳妥不起来了。 而且,霁云眼见如今圣上对纪容卿的荣宠,也是虚浮缥缈得很。 昨夜他望向龙榻上昏睡着的纪容卿的神情,自己可是偷偷瞧见了。 纪容卿往后的日子,绝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那陛下呢 ?如今是什么时辰?” 纪容卿那“单纯”的脑子,如何能够想到霁云所考虑的这些。 她只觉得自己过了这关,身孕没了就没了,反正她还年轻,陛下也正是盛年,如今出了冷宫,复了恩宠,子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甚至对于这孩子的亲生父亲永安王,她连想都没想过。 若是永安王真心爱慕于她,听到孩子没了的消息,自然只会更加心疼她。 此刻她要做的,是迅速巩固自己的宠爱。 经过了三年的冷宫生活,纪容卿对自己那与生俱来的吸引力也有了一丝丝不笃定。 她必须先拿稳陛下的宠爱再谈以后。 “陛下在前殿处理政事呢,陛下说了,若是主子醒了,便让人回禀于他,陛下要带着娘娘去看灯火呢。如今正是酉时,时辰刚刚合适了。” 说到这儿,霁云嘴角的笑意几乎都压不住了。 “灯火?” 纪容卿一边欣喜于圣上挂念着自己,一边又有些不解。 自己昨夜刚出了事,如今浑身都还难受,怎么陛下就要带自己去看灯火? “是啊,主子。陛下说,这灯火是特意为您准备的,这可是连皇后娘娘都未曾有过的尊崇呢。” 纪容卿心下的那点子不满,被霁云这几句话一说,立刻烟消云散了。 “既然陛下特意准备的,那你便快扶我起来梳洗吧。” 坐在铜镜前,看着那华丽的珠钗重新一点点妆扮上发间,看着眉眼被名贵的香粉和眉黛一点点勾勒出动人的模样,纪容卿此刻的心里,满是得意与欣喜。 冷宫里吃了三年的苦,如今,她终于重新回到了人上人的位子。 六局的衣服一夜之间也裁制不出来,如今送来的,是一些六局之前准备的给安才人的衣裳。 安静越听到自己的好姐姐从冷宫出来后,高兴地一夜都没睡着。 因着如今纪容卿在紫宸殿,圣上也说了让其好好养身子,不让旁人随便叨扰。 所以一腔欢喜无处放的安静越便直接去了六局,想着盯着这帮子人好好准备给纪姐姐的东西。 结果得知如今衣衫正在紧急裁制中,只送去了几件之前的普通宫装。 安静越哪能让自己的姐姐受如此委屈,立刻大手一挥,让六局把自己这个月的新衣全部给送去。 她没有新衣不打紧,姐姐别受委屈最要紧。 同时,还不忘敲打一把六局的人,让她们打起精神来,切莫懈怠了。 所以如今,摆在纪容卿面前的,便是原本属于安静越的衣衫。 安静越是后宫中仅次于瑶昭仪的宠妃,她的衣衫,六局的人自然是倍加上心。 送来了总共六件宫装,霁云挑了一件最为宽松的浅雾紫玉兰绣花宫装,轻柔的烟纱,若是穿在身量纤纤的女子身上,必定会衬得整个人仿若一朵云一般娇柔。 可惜了,纪容卿不是 。 那身宫装是宽松的款式,她倒是能够穿上。 只是,看着铜镜内的自己,纪容卿不满地皱起眉头。 “这身衣服并不相衬,就没旁的了吗?我如今可是陛下新封的宝林,六局的人就是这般懈怠吗?” 铜镜内的纪容卿,也是云,不旁人是一朵云,她是一团云。 整个人仿若泡发了一般,虽说不上难看,但也算不上惊艳。 “主子,因着时间太紧,六局的人说新制的衣服得明后两日才能送来了。如今送来的这六身衣服,都是安才人特意嘱咐送来的。安才人擅舞,因而身量极为纤细,所以送来的那些衣衫,大多都有些不合主子您的身量。唯有这件最合适了。” 霁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只有这件你穿得上,你还挑上了。 安才人? 纪容卿一时竟对不上人。 “便是之前的安采女呢,主子。” 霁云的眼神中划过一丝嘲讽。 好歹也是曾经的姐妹呢。 “安静越?!” 纪容卿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这只皇后的走狗!是故意讥讽我是吗?!等我好了,必不会让她好过的!” 啪一把将桌案上的香粉拂到了地上,纪容卿气得小腹都有些隐隐作痛。 纪容卿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的。 就像如今穿不上这些宫裙,她也觉得是安静越故意送来不合身的衣裙讥讽自己,而不是自己真的胖到塞不进去了。 此刻,霁云倒真是有些佩服纪容卿了。 第92章 陛下如今喜欢这种了吗? 尽管对这件宫裙有着种种不满,更对衣裳原本的主人安静越深以为恨,可如今再去寻一件衣裳也来不及了。 圣上身边的江寅已经来传话了,让纪宝林梳洗妥当便到正殿去。 “罢了,左右我的姿容在这里,便是被这劳什子衣衫损了一两分也无妨。” 纪容卿看着镜中的自己,拢了拢鬓发,自信道。 她在霁云的搀扶下,微微蹒跚朝正殿走去。 她腿上的伤,终究还是落下了残疾。 虽然依旧能够走路,但稍微走快一些瘸得就十分明显。 再加上昨夜跳了那么久的舞,这伤腿更是隐隐作痛。 更别提下腹处一直忽略不掉的那些痛楚。 她只能将大半身子的重量压到了霁云身上,强忍着身上的难受。 毕竟,圣上召见这是荣宠。 正殿内,成御医正在为陛下草拟药方。 虽然已经从御医口中得知自己子嗣无望,但圣上还是残存着一丝希望。 说不准用药慢慢调理着,会有好了的一日呢? 成安自然知道,如今陛下的身子再用什么药也没救了。 可当着圣上的面,他敢说吗? 只能各种温补的方子先开着罢了。 而就在这时,江寅进来通传了。 “陛下,纪宝林到了。” “嗯,让她进来吧。” 圣上连头都没抬,继续看着手中的书。 倒是成御医看着走进来的纪容卿一惊。 这纪宝林不是刚刚小产吗?怎么就下地走动了? 先不说她如今的身子需要静养,如今已是深秋,天一黑外头就凉得很,这纪宝林就是穿的这样一身单薄宫装走动,她这身子还要不要了?! 可看着上首圣上那淡漠的样子,成御医立刻抿紧了嘴巴。 管他什么事,陛下都没说什么。 “嫔妾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纪容卿本以为圣上会在她行礼的时候就叫起,可没想到,圣上仍是聚精会神看着手里的书。 她福身半天,上头都没声音。直到人都有些颤巍了,圣上才终于舍得给她一个眼神了。 “起来吧,爱妃。” 纪容卿踉跄着起身,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意。 “陛下,嫔妾听闻,陛下准备了一场灯火,嫔妾如今已经是迫不及待了呢。” “你喜欢便好。” 看着眼前像一团绒球一般的纪容卿,圣上此时对她的怜爱,此刻已经半分都不剩了。 虽然他今日去审问了永安王,永安王什么都不认,也说纪容卿什么都不知。 可事实摆在眼前。 纪容卿出冷宫,本身就是宣铎和程让计划中的一环。 如今他们也成功了。 自己绝了子嗣指望。 一旦传扬出去,怕是立刻前朝后宫波谲云诡又要乱起来。 曾经对纪容卿那些微薄得甚至称不上爱意的悸动,在涉及自身皇位的前提下,早就烟消云散了。 圣上留着纪容卿的目的很简单,树一个靶子,让她承担前朝后宫的关注。 让她一力承担下后宫无子嗣降生的罪名。 至于她能不能在这些关注和嫉恨中活下来,圣上并不在意。 不过是因为纪容卿当时合适罢了。 她死了,自己随时可以再换一个。 不过,圣上微微蹙眉。 他可以给纪容卿面上的荣宠,但想到那夜的事,他倒真是半分兴趣也无了。 圣上心里想着事,面上也难免带了三分冷淡。 纪容卿一时也有些不知如何说话了。 她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捧着敬着的存在。 她从来不用学如何去讨好旁人,那些被吸引的人,自己就会巴巴凑上来。 即便三年前刚入宫侍寝得宠的时候,她也能察觉到,圣上待她是有一股子着迷的。 所以,他自己就会把珠宝华服以及淑那般尊贵的封号捧到她面前。 如今再度复宠,纪容卿却心下惊慌。 圣上的态度,怎么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正在这时,江寅进来了。 他头埋得极低,低声道。 “陛下,祈年台那边儿已经准备妥当了。” 圣上这下终于来了兴致。 他站起身,一把拉住纪容卿的手。 “走,爱妃,朕带你去看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灯火。” 说着,便阔步朝门外走去。 他的步伐迈得极快,纪容卿的腿根本跟不上,不仅跛足之势越来越明显,人也是踉踉跄跄的。 可全程,圣上连回头瞧她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霁云则是在后头面带焦急的跟着。 当然了,虽然焦急,那步伐却是稳而不乱。 殿外,御辇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纪容卿正在寻找自己的辇车时,圣上开口了。 “爱妃,你的辇车是朕特意让六局为你设计的,自然需要多花费些功夫。朕也想让你上御辇同行,可又担心你真上了御辇,明日这前朝便都是参你僭越的折子。便委屈你一些,今日跟在御辇后同行。如何?” 走着去? 圣上都已经为自己考虑到了如此程度,纪容卿自然只能应允。 她心下虽略有不快,可也觉得圣上是为自己考虑,毕竟自己刚从冷宫出来,这前朝后宫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自己呢。 这不,今日便让安才人来给自己个下马威。 于是,纪容卿清浅一笑,十分懂事。 “是,多谢陛下为嫔妾考虑。” 假山旁,桑月见正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走着。 她刚刚用了晚膳,想着出来走走。 结果,就撞见了让她瞠目结舌的一幕。 “红豆,那跟在御辇跟前移动的一团是什么?” 她站的这个位置地势颇高,正好能够居高临下看见宫道上行进的一行人。 桑月见看着那一团紫色的物体,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娘娘,那应当是陛下新封的纪采女?” 宫女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 什么? 桑月见面色一怔。 陛下如今喜爱这种了吗? 第93章 惊喜? 桑月见是真的诧异。 纪氏从冷宫里出来,还被直接封为了宝林这件事,后宫里早已传遍了。 她对纪氏出来倒没什么特别激烈的情绪。 不过,她知晓,皇后娘娘定然是介意的。 毕竟当时纪氏打入冷宫的最根本原因,便是她在宫宴之上献上所谓盒火,结果最后伤到了乐安公主。 如今才不过三年,她便从冷宫出来了,倒真是有本事。 白日里,她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皇后还特意将其留了下来说了会话。 话里话外,不外乎是让自己要稳住宠爱,别让纪氏和安氏上官氏联合起来,直接在圣上面前将所有光彩都给夺了去。 桑月见自然是乖乖应下。 毕竟,虽然她的母亲如今得了封诰,但她必须一辈子身居高位,宠爱加身,才能好好压制住那对狗男女。 甚至于,彻底收拾了那对狗男女。 但桑月见从不是冲动莽撞之人。 她没急着去圣上面前争宠。 左右在纪氏出冷宫之前,她都是圣上面前最得脸的人,所以如今没必要上赶着去和纪氏对上。 先让旁人试试水,她好摸摸这水的深浅。 只是桑月见没想到,会如此突然就碰到了纪氏。 且这纪氏的姿容风仪,也是彻底超出了她的想象。 虽说世间女子丰腴或是纤细都各有美妙之处,可陛下一直是喜欢纤细女子的,为了迎合陛下的喜好,宫中妃嫔向来是多吃一口都不敢。 就比如自己,晚膳多喝了一碗汤,便要出来转上好几圈免得他日腰间多了一丝丰腴。 可那纪氏,瞧着面若银盘,和陛下以往的喜好截然不同。 这人的喜好,会变得这么快吗? 看着御辇行进的方向,桑月见微微皱眉。 “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红豆扶着自家主子,也仔细打量了下前头,忽而浑身一颤。 “奴婢,奴婢瞧着像是去祈年台的样子。” 祈年台?! 桑月见紧紧抓住婢女的臂膀。 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程让要被点天灯这事,时间,地点,这些消息陛下根本未曾隐瞒,后宫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前脚陛下身边最信任的内侍被拿下,后脚永安王就被囚于宫中,虽说是因为什么结党营私的罪名,可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连桑月见久居深宫,都第一时间想到了是永安王和程内侍勾结,妄图谋篡皇位。 陛下最亲近的人背叛了他,千刀万剐的责罚对于这位手握大权的帝王来说都不为过。 可他为何要亲自来看行刑? 还要带着自己的新宠? 本来桑月见还曾猜测谋逆之事纪氏是否牵扯进去,可看圣上对她宠爱不减,不仅没有处置,还将其留在了紫宸殿,便也没再怀疑。 但如今这一切,却让桑月见的心头又起了疑云。 若纪氏当真无辜,为何要带着她来看程让的行刑场面? 点天灯这般的刑罚,自己不过是听底下人说了一句便觉胆战心惊,更何况直面呢? 纪氏不吓个半死才怪。 而且听闻纪氏当年的腿便落下了病症,如今瞧着走路时一瘸一拐的,陛下就这么带着她,让其跟在御辇后,横穿了大半个内宫,这不是让满宫人都瞧一瞧纪氏走路的缺陷吗? 日后,纪氏如何在宫中自处?还如何统御下人? 桑月见越想越心惊。 如今,满宫里都被纪氏得封宝林和入住紫宸殿的荣宠蒙住了双眼。 可是,这荣宠是真的吗? 若是荣宠为假,那陛下又是为了什么呢? 祈年台处。 纪容卿气喘吁吁扶着霁云的胳膊。 她这一路走来可累坏了。 原本还想着和陛下一路说说话,谁知道那抬御辇的内侍走得如此之快,她的腿都快断了才勉强跟上。 如今,虽是深秋,但是她却满身是汗。 这群狗奴才,等有机会,自己必定要让陛下发落了他们。 “爱妃,过来。” 纪容卿还没来得及喘几口气,前头陛下已经唤她了。 她只能用手绢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扶着霁云的胳膊慢慢挪到了陛下面前。 “陛下,这一路走来,可把嫔妾累坏了。” 在陛下面前,纪容卿还没忘记撒个小娇。 若是以往,圣上是很吃这套的。 可如今的陛下被自己子嗣缘分淡薄的噩耗击中,早已经是对这些油盐不进了。 他轻轻一笑,握住了纪容卿的手。 “累一些,也是值得的。今日的灯火,朕打赌,爱妃绝对会喜欢。” “是什么灯火呀?” 纪容卿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娇羞之色。 也是在这时候,她才发现,她居然一直没看到程让的身影。 奇怪了,程让不是一直在陛下跟前伺候的吗? 今日不当值吗? 心里想什么,纪容卿也直接问出来了。 她没看到,听到她的问题后,圣上的眸色瞬间深沉了不少。。 “他啊,朕给了他一个极重要的事儿,他办差事去了。不过爱妃放心,马上你就会见到他了。” 圣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漫不经心捏了捏纪容卿的脸颊,看似亲昵的动作,不知为何却让纪容卿浑身汗毛竖起,心底莫名有一股寒津津的感觉。 “江寅,可准备妥当了。” 圣上抓着纪容卿的手,一步步往祈年台的高台上走去。 那里早已经摆好了桌椅。 “回陛下,已经备好了,可以随时燃火。” 纪容卿上了高台后才发现,祈年台偌大的平台上,居然只在中央放了一个红布盖住的物件儿。 那便是圣上说的灯火吗? 怎么只有一个? 是类似盒火那种特别设计的灯火吗? 纪容卿有些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圣上拉着她在高台上准备好的位置上坐下,而后似笑非笑看着台子上的红布。 “那就燃火吧。” 说着,他看向纪容卿,低声道。 “爱妃,你可看好了,这是全天下独一份儿的惊喜。” 纪容卿粉面含俏,笑得娇羞可人。 “是。多谢陛下厚爱。” 江寅莫名同情看了她一眼,而后高声道,“燃火!” 底下台子边的内侍立刻将红布掀开。 趁着祈年台四周的灯火,纪容卿将红布下的“惊喜”看得可谓是清清楚楚。 她脸上的娇羞,瞬间凝结。 第94章 惊吓过度 原本因为这一路走来,纪容卿还觉得身上有一股子燥热,但如今,热气瞬间褪去,她只觉得一股子寒气顺着脊背爬上了全身,整个人都在不自觉颤抖。 “爱妃,你刚刚不是一直在问程让吗?如今他就在这儿了,你怎么瞧着不是很开心的模样?” 圣上的嗓音轻柔,仿若情人之间的耳语。 但纪容卿却感觉自己身上冷得吓人。 是啊,程让是在这里了,但是此刻他是被人绑住了手脚,生生捆在了柱子上。 且他的嘴被人用布条一圈又一圈地缠住,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凄厉的眼神看着高台上的帝妃二人。 “程让大人做错了什,什么?陛下……” 纪容卿颤抖着问出声。 虽然纪容卿总是骂程让是个阉人,但是对于陛下身边有这样一个偏袒于她的人,她心里还是十分受用的。 况且她能够出冷宫,心里也清楚程让是在其中出了一份力的。 如今,程让一夜之间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纪容卿心中难免害怕此事是否会牵连到自己。 “他啊,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妄图谋害朕。所以朕念在他曾经伺候朕的功劳上,赐他点天灯之刑。也让他最后发挥一点作用,能够博得爱妃一笑。” 圣上的手指在纪容卿皎洁丰润的脸庞之上缓缓移动着。 可此刻的纪容卿,丝毫没有半点儿被陛下亲近的欣喜,反而觉得那触摸仿若有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正在自己脸上移动。 她不敢动,也不能动。 “爱妃不开心吗?” 纪容卿怔愣看向圣上。 这一刻,她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陌生得很。 那是她从来未曾接触过的模样。 就算经历了冷宫三年,纪容卿在永安王的庇护下,其实并没有成长多少。 她依旧是那个单纯到有些浅薄的性子,觉得只要她想要一个男人爱上自己,那么那个男人就会毫无顾忌,毫无保留的爱上她。 可如今,一切似乎颠覆了她的想象。 她是出了冷宫,可圣上对她却也没了往日的怜惜。 圣上一口一个爱妃,不再唤她卿卿。 看似宠爱,却让自己目睹程让如此凄惨的现状。 纪容卿突然有一种感觉,或许她孤注一掷踏出冷宫,是此生做的最错的一个决定。 但此刻,她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她只能僵硬地扬起唇角。 “嫔妾当然开心。” “好!爱妃开心便好!” 圣上猛地站起身,而后一把扯起纪容卿,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更靠近了台子中心的程让。 “既然开心,那爱妃你告诉朕。朕赐程让点天灯之刑,是对还是错?” “陛,陛下当然是对的。程让狼子野心,一个阉人而已,既然敢行如此谋逆之举,千刀万剐都不为过!陛下,陛下英明!” 纪容卿如今被吓得脑子也好使了一些,恭维之语简直信手拈来。 被捆在柱子上的程让,眼神中却满是痛苦和不可置信。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明明是陛下最信任的内侍,为何只是一点迷魂之药而已,为何陛下连问都不问他一句,直接便判出了如此严重的刑罚? 他陪伴陛下这么多年,还有着曾经的救驾之功,难道陛下一点都不顾念了吗? 还有纪主子。 自己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将她从冷宫中捞出来吗? 她为何能口口声声叫自己阉人,说自己千刀万剐都不为过,这不是拿刀子戳自己的心吗? “好!爱妃果然是朕心中最得意之人。说的每句话都是这样合朕心意。那就和朕一起,好好欣赏这世所罕见的天灯吧。” 圣上大笑出声。 下头两个小内侍已经举着火把缓缓靠近了程让。 程让浑身上下都已经被用火油浸透,伴随着小内侍将火把往他身旁一丢,轰隆的一声,冲天的火焰燃起。 那火焰瞬间吞没了程让,也将他封口的布条给灼烧了个干净。 程让此刻终于能够言语了。 然而他却连为自己喊冤的功夫都没有了,只痛苦地哀嚎着。 那凄厉的惨叫,听的纪容卿腿都软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 可圣上一把提住了她。 “爱妃,你瞧,多美啊。你觉得不美吗?你为何会觉得不美?难道是因为程让而怨怼于朕?还是你也和程让的谋逆有关?” 纪容卿哪敢认。 她立刻扯开嘴角。 “美,当然美。臣妾只是被那阉人的叫声吓到了。” 圣上似笑非笑看着她,伴随着程让那凄厉到有些骇人的惨叫,他轻轻拂开了纪容卿鬓边的碎发。 “那就笑给朕看。笑得越开心,朕才越高兴。” 纪容卿这时圣上说什么她都立刻去做,忙僵硬得将嘴角咧开。 “不够。” 一句不够,吓得纪容卿更用力地笑,还不时发出干巴巴的大笑声。 而这笑声落入下头的程让耳中,更是让他五内俱焚! 他所爱慕的人,正在笑他! 可此时的程让,除了凄厉的嚎叫,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只依稀觉得,自己的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他该是圣上身边最得意的内侍,本该长长久久陪伴着自己的心上人,本该拥有滔天的权势的。 为什么会是如今这个模样? 为什么! 永宁殿内。 如今已经亥时,宣明曜手里还拿着一本兵书看着,绿绮在一旁绣着花儿陪着自家主子。 伴随着轻巧的关门声,桐君端着一碗补身的汤药轻轻走了进来。 “公主,喝碗四阕汤再看吧。” 四阕汤是周绮安新研制出的方子,最能调理身子,滋补气血精神。 放下手中的书,宣明曜接过药碗,抬头望向桐君。 “如何了?” 这话没头没尾,可桐君却十分明白主子问的什么。 “罪人程让已经被点了天灯,尸骨直接丢弃出去了。至于纪宝林,听闻最后吓得昏迷了过去,陛下特意让人用一副四妃品阶才能用的仪仗将其接回去了呢。” “父皇还真是宠她。” 将药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宣明曜的嘴角满是讥讽的笑意。 纪容卿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父皇若真疼爱她,直接用自己的御辇接回去便是了。 或者当初便可用一副四妃仪仗将人抬去祈年台,而不是让她拖着残腿走了半个皇宫。 如今更是让人昏在那儿,生生等四妃仪仗来了再接走。 这天命之女被天子厌弃,有趣,真是有趣。 只是希望,纪容卿别太早就被父皇弄死了。 毕竟,她还等着纪容卿“专宠”后宫呢。 第95章 大雪 纪容卿昏倒后被送回了紫宸殿,成御医人刚回太医署坐下屁股,又被火急火燎召唤了来。 圣上心中总有顾虑,担心旁的太医诊出什么纪容卿体内玉华醒醉香或是香樟木的残留,进而推断出他的身体情况,加上也要做出荣宠模样,所以如今纪容卿的脉案也是这位成御医负责。 成御医到的时候,纪容卿还在昏迷着。 圣上并不在,殿内只有霁云和陛下新拨派来的一个贴身宫女墨玉。 “成御医,我家主子如何了?” 墨玉虽然刚刚才来,但已经迅速接手事务,颇有大宫女风范地主动询问纪容卿的病况。 霁云则十分老实地不同那墨玉争风,只安静跪在床榻边帮纪容卿擦拭着一直还在冒着冷汗的额头,一副十足的忠仆模样。 “纪宝林的身子本就没好全,一直还有下红症状,原本喝着药调养一段时间便能止住,可如今劳累过度加上受了惊吓,怕是不好调养了。” 成安也很疑惑。 其实纪容卿的身体底子是出乎他意料的好。 之前他也听过,这位纪宝林是冷宫里出来的。 可初次把脉的时候,除了因为陛下中药弄的那些伤,纪宝林本身的身体是极好的。 虽出现了小产之症,可身体强健,脉搏有力,成安估摸着,调养一两个月,便可再孕龙胎。 这可是宫妃里独一份儿的强健了。 要知道,太医署的脉案,他身为御医是大半都能查看的。 体寒、气虚、体弱、月事不调…… 宫里的娘娘们大概是娇养的缘故,身子总有各种各样问题,加上常年喝药像喝水一般,身体底子都不算好。 但如今不过一日功夫,纪宝林原本强健的身子,居然垮了一半儿。 这,走路加上受惊吓有如此功效吗? 成安有些不解。 他总觉得这件事超出了他的医术认知。 但是…… 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成安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收敛了起来。 他管这些做什么。 诊完脉后,成安去了紫宸殿正殿,将脉象告知了江寅,由其代为转述陛下。 这也是陛下要求的。 旁人或许只会觉得纪容卿盛宠,连脉象都要被陛下亲自过问。 第二日一早,紫宸殿内又发了旨意。 纪宝林晋为才人,赐封号珍。 宫里顿时又是醋海翻腾,昨日还在怀疑陛下是否真心宠爱的一些嫔妃,瞬间也是坐不住了。 不过这些,和如今的宣明曜倒是没什么关系了。 她依旧勤勤恳恳在崇贤馆和猎苑之间奔波着。 如父皇所期许的那般,太子和她之前的关系,开始紧张了起来。 课堂上,宣元景也有了处处争先的想法,许多时候也开始乐于表现自己。 骑射课上,宣明曜只要不走,哪怕宣元景累得半死,他也绝对不走。 这份紧张,甚至连大皇子都察觉到了。 不过大皇子一向头脑简单,他看不懂,便也不愿意去想了,只依旧啃那些让他头疼的经史子集。 年底的时候,父皇开始为宣明曜选伴读了。 如皇子们,早在入崇贤馆的时候便陆续有了自己的伴读,但是因着之前并没有如宣明曜这般入崇贤馆和猎苑学习的公主,自然也没有挑选世家千金入宫侍读的规矩。 有些事,皇后也不好提,提多了反倒显得她好像故意图谋什么一般。 宣明曜也无所谓提。 有没有那个伴读,于她而言区别不大。 没必要去引起自己那位多疑父皇的猜忌。 倒是如今,圣上自己想起来了。 且这选伴读的架势闹得轰轰烈烈,阵仗极大。 圣上要求,在皇城内的文武官员,但凡正三品以上且家中女儿不超过十二的,皆要将名册递进宫中,由公主挑选。 这般架势,比当时给太子挑选伴读还要隆重了。 也耀目的,足以让每个皇子都为之羡慕嫉妒了。 果不其然,宣明曜在去给陈皇后请安的时候,依旧没有见到宣元景。 “母后安。”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猎苑今日下午停了课程,所以宣明曜的今日请安也来得早了一些。 “起来吧,路上可冷?朱樱,去备上锅子,明月奴,今日你便留在母后这儿用晚膳,内膳房今日新得的羊肉很是鲜嫩,说是漠北那边儿的,和咱们皇城素日里吃的味道不同,正好涮锅子吃。” 宣明曜解开大氅,递给一旁的桐君,而后笑眯眯抱着手炉坐下。 “好啊,那儿臣今日就留在凤仪宫沾母后的光了。虽说雪大,但路上还好,桐君她们备了好几个手炉,一路走来倒不觉得冷。” 陈皇后轻叹了口气。 “元景刚走,说是下午还要去猎苑练骑射。如今积雪未除,本宫如何劝他他都不肯听,也实在是太倔强了些。” “他如今脾气倔,本宫的话他也不听。明月奴,有些事你别太放在心上。” 陈皇后如今对这一双儿女的关系,也是愈发无奈了。 明月奴很好,对待元景依旧疼爱,到了什么好东西也不会忘了元景那一份。 只是,却也恪守着对太子的恭敬,没了曾经长姐对弟弟的亲昵。 元景有错吗? 似乎也算不上。 他是太子,就必须光彩耀目,当有人遮挡了他的光彩之时,他必须要拿出行动夺回那份光彩。 可关键在于,明月奴太优秀了。 无论崇贤馆的经史策论,还是猎苑的骑马射箭,她样样都是拔得头筹,一骑绝尘到了让人绝望的程度。 陈皇后想,幸好她是个公主,若是个皇子,怕是她都要夜不能寝了。 可就算是个公主,她出色到了这般地步,也是给底下的皇子莫大的压力。 大皇子天生头脑不算聪慧,虽然挣扎过,但很快就放弃了。 底下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年岁小,倒没那么大的心气儿。 可元景是太子,年岁也在这里,加上陛下刻意的偏向,他如何能不心急。 陈皇后劝过很多次,可也是无济于事。 皇家的孩子,心思从来都是不单纯的。 她也只能慢慢在其中平衡着,不要让姐弟二人真的以后反目成仇。 宣明曜轻轻一笑。 “太子勤勉,当为儿臣等之表率,儿臣只有钦佩之心。” 陈皇后摆了摆手,不愿再说这些。 她将话题转到了紫宸殿中的那个女人。 “听说了吗?安才人今日又去求见珍才人了,今日,珍才人终于肯见她了。” 第96章 伴读 安静越倒是对自己的纪姐姐很执着。 十月之时纪容卿出了冷宫,她当时因为圣上下旨让纪容卿养伤的缘故,一直没办法去探望。 但心中记挂自己的姐姐,于是安静越便去痴缠圣上。 虽说圣上如今正修身养性意图治好自己身子的亏损,且已经立下了纪容卿这个独宠靶子,如今不进后宫了。 但到底安静越也是得过恩宠的人。 加上圣上想抬举纪容卿在后宫同皇后打擂台,同时又觉得纪容卿的脑子不太好使,需要身边有个军师。 于是,安静越就顺理成章被圣上划了过去。 最关键的是,圣上从墨玉那里得知,纪容卿不知为何总是觉得安静越是皇后的人。 圣上知道后简直对她的脑子佩服到了极点。 这些年来安静越明里暗里提了多少次宝净堂,一心想捞她出来。 若她是皇后的人,何须费此功夫?直接让纪氏死在冷宫里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且纪氏入冷宫的三年间,他眼看着安静越和瑶昭仪颇有些水火不容之势。 瑶昭仪虽是因着尊敬皇后才与其走得颇亲近,但也算是半个皇后派系的人。 怎么看,安静越都不会是皇后的人。 纪氏的这些防备心简直是蠢到了极点! 不过,圣上觉得如此也算不错。 安静越帮助纪氏,纪氏却不会对其过于信任,避免这两人真的拧成一团。 知道自己没了子嗣缘分后,圣上的头脑变得无比冷静,他用最权衡利益的角度来平衡前朝后宫,将所有人都看作他手中可以随意操控的棋子。 却不知,自以为掌控棋局的人,从棋局开始之时,就已经在棋盘之上了。 就算尊贵如上天之子,有时候也只是别人的一颗棋子。 此刻听到陈皇后的话,宣明曜微微一笑。 “安才人一心只有纪氏这位好姐姐,如今怕是喜不自胜吧。” 陈皇后的眉宇间有一抹愁色。 “这个安氏,不是个简单的。她的姿容,在这后宫中连一等都排不上,却能成为仅次于瑶昭仪的宠妃。之前瑶昭仪同本宫私下讲过,这安氏似乎很长于药理和香道。但她将自己的云光殿把持得滴水不漏,本宫也不好直接让人搜宫,那样,反倒是两败俱伤了。如今她投诚纪氏,怕是后宫不会安宁。” 宣明曜从没怀疑过安静越的手段。 上一世,安静越和上官令好,这两人就是纪容卿在后宫最大的宫斗依仗。 尤其是安静越,表面温和无害,实则手段狠辣,头脑更是凌厉精准。 唯一的致命点,就在于她那颗天天想着纪姐姐的脑袋。 这一世,自己让母后将桑月见收入麾下,这位前世能和安静越五五开的狠人,果然也不负期望,一直牵制着安静越,甚至多数时候有压其一头的能力。 但要是彻底将安静越一击必杀,还不太够。 宣明曜就是要让这后宫打得有来有回。 父皇要平衡。 她也要平衡。 霁云是她安插在纪容卿身边最隐秘的棋子,确保了纪容卿和安静越的所有算计谋划,她会第一时间知道。 她会护住母后的安危,但也需要这必要的争斗。 至于元景。 宣明曜想,如今这几位皇子身边,怕是安全得很。 毕竟父皇虽然如今各种汤药喝着,但到底还是要做好保底的准备。 他仅有的这四位皇子,可是绝不能出事的。 “纪氏身上的妖异之处还少了吗?即便残了腿,损了姿容,父皇依旧独宠于她,任谁不觉得离奇。母后,安氏是手段高明,但纪氏却并不一定真把她当做自己人。” 母后是个聪明人,她会明白,纪容卿和安静越的联盟,并非坚不可摧的。 陈皇后略有些疲倦地点了点头。 如今她对圣宠也早已没什么期许了。 只要一双子女平安,无人动摇她的皇后位子便好。 “对了,伴读的事,你可有合心意的?” 陈皇后说起这事儿来,还有些头疼。 如今满皇城的人都知道,乐安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看重的孩子,连选伴读都要这般隆重,压过了太子一头。 所以,自然人人都是跃跃欲试。 从传出消息开始,陈皇后便一直收到各大命妇想要入宫请安的帖子。 一个个话里话外,都是想让皇后替公主选定她们家的女儿为伴读,还纷纷表示了投诚之意。 甚至连兄长也曾提过,想将他的幼女莼玉送进来。 这些人态度热烈的原因也很好猜,一则是因为陛下看重明月奴,二则,他们也想借机搭上太子或是其他皇子,提前下注下一任帝王。 有什么押宝,是比姻缘更牢固的呢? 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是入宫为伴读,就能和这些皇子们一同长大,使使劲儿或许太子妃的位子也有可能。 就算最后没有成为皇子妃或是太子妃,曾做过公主伴读的名头,也足以为她们将来在婚嫁之事上更添一枚筹码。 陈皇后虽然心动,却也清楚,陛下将此事做得如此隆重,是绝不会让她和陈家轻易插手的。 甚至,陛下自己心中可能已经有了主意,不过是在看明月奴和自己的态度。 所以尽管圣上发话,让明月奴自己挑选合心意的。 但明月奴绝不能真的随心意挑选,到时候犯了陛下忌讳。 陈皇后只觉这一日日真是累得慌。 陛下如今的心思,已经是越发难猜了。 陈皇后能想到的,宣明曜自然也已经提前想到了。 伴读之事,她也早有了主意,不过是放着各方先蠢蠢欲动一会儿,好摸摸各个家族的底细和态度罢了。 “儿臣已有属意之选。” 不紧不慢地拿起一旁的银叉,宣明曜轻轻取了一块儿牛乳糕,轻咬一口而后笑道。 “辅国大将军元定安的独女,元颖。” 陈皇后闻言微微皱眉。 怎会是元定安的女儿? 第97章 元颖其人 辅国大将军这个职位不低。 但元定安的身份实在是尴尬。 元定安原本并不姓元,他原本的姓氏是拓跋,全名是拓跋彦。 拓跋乃是漠北王族的姓氏。 拓跋彦也是漠北王室血脉,是如今漠北汗王的小叔叔,只不过隔得已经较远了。 拓跋彦在漠北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如何好。 他的母亲是被从大雍抢过去的女奴,因着貌美得宠,却又因为大雍血脉而被人践踏致死。 从出生开始,拓跋彦便不被漠北王族所承认,几乎是任何王族中人都可以在他头上踩一脚。 十三岁那年,他在饱受欺凌后彻底爆发,直接骑着马投奔了大雍军营。 他隐瞒身份,在军营中一路摸爬滚打,而后在爬到中层将领的身份后才主动展露了自己漠北人的身份。 原本有着异族血脉的他应当被下狱或是踢出军营,可他靠着自己漠北王族的身份,多次为大雍招揽漠北降兵,甚至还劝降了漠北的两个部落,忠心耿耿。 彼时的先帝也从一开始对他的戒备,到慢慢放下心来。 在十三年前,漠北同大雍有一次极为激烈的交锋,率兵出击将漠北主将击落马下的,便是拓跋彦。 在那一战后,他被圣上赐名元姓,他自己也将名字改为了元定安,彻底表达自己对于大雍的臣服。 位置,也一路做到了辅国大将军。 只是后来先帝薨逝,新帝登基,当今圣上不重视军事,加上后面漠北王权更迭,新上位的这位汗王,听闻当年和元定安关系倒不算太僵。 故而,圣上起了猜忌之心,将元定安调回皇都,让其直接荣养了。 元颖是元定安的独女。 元定安没有儿子,他的发妻在生下女儿后没几个月就走了,他也一直未娶,自己单独教养着孩子。 虽说他是武将,可是对这唯一的孩子十分上心,特意请了女学在家授课。 陈皇后并不是觉得元颖这孩子不好。 只是…… “你父皇始终对元定安是有些猜忌的,如今同漠北之间眼瞧着几年内也不会再起大战事了,像元定安这般武将就是皇城荣养到老的命数了。你选元颖,一则对咱们并没有什么助力,二则也容易招了你父皇的不满。” 元景,是绝不能选这元颖为太子妃的。 元定安如今手头没了军权,人也只是虚占高位,最关键的是,他是自己孤身来的大雍,身下也唯有元颖这一个女儿,根本无什么宗族或者姻亲关系。 这样一个人,根本毫无可拉拢的价值。 “母后,父皇为何会不满?元定安是老将,如今前线的一批将军,大多都是当年元定安的下属。他虽不在军营,但是当年出生入死的名声和威望还在。不然父皇这些年也不会历年年节,都给元将军最厚的封赏,这是要让前线将士看到,为大雍开疆拓土的忠臣们,都能得到朝廷的厚赏和优待。儿臣是公主,前朝需要什么势力?选了元颖,也是彰显了皇室厚待功臣的心意啊。” 宣明曜这番话说得十分深明大义,可不知为何,陈皇后总觉得,自己这个女儿的决定,并不像她面上说的这么简单。 但是,她也知晓,若是自己或者陈家为她挑选伴读,她不一定会接受不说,圣上一定会不悦。 “罢了,随你心意就是。元家女入宫,你要好好待人家,崇贤馆和猎苑,唯有你和元家女两个女孩子,母后是不担心你的,只是莫要让人欺了元家女去。” 宣明曜轻笑一声。 “是,儿臣明白。” 她自然不会让人欺辱了元颖去,而且,元颖也并不是什么小绵羊。 上一世,纪容卿所生的五皇子登基,因着年幼,所以朝政几乎都是永安王这个摄政王和顾命大臣谢望之打理,而纪容卿则是垂帘听政,做起了实权太后。 这几个人将权利紧紧攥在手中,某种意义上却是个十足的怂包。 漠北和大雍的和亲盟约,不过只奏效了短短几年。 伴随着自己所嫁的第一任汗王逝去,两国之间就没了什么和平可言。 漠北屡屡挑衅,甚至掠夺边境的村庄,边关战报接连好几封递了上去,上头的这几位只顾着缠绵叵测,丝毫没有应对的想法。 元定安那时还活着,跪在殿前请战,最后却被纪容卿这位太后当着群臣的面申斥一番。 说他狼子野心,一意主战,不顾国库空虚,圣上年幼,他如今这般举动,只不过是想着勾结漠北。 那些话说的,简直是诛心。 最后,元定安为表忠心,更是羞愤至极,直接一头撞死在了殿前,吓得纪容卿当场昏了过去。 心爱之人昏倒,宣铎和谢望之自然是大怒,直接以勾结漠北的谋逆大罪要将元家众人下狱。 说是众人,如今也就剩一个元颖。 元颖因着元定安这个父亲疼爱的缘故,直到双十年华依旧未曾出嫁,她在官兵包围元府之前,已经得了元家交好家族的通风报信,直接改头换面混出了城。 宣明曜再见到她的时候,她是漠北的国师,她亲手毁了容貌,常年以黄金面具覆面,被大雍骂作是叛国妖女。 但是,这样一个背负骂名的妖女,却能以女子之身搅动漠北政权风云,更是亲手弑杀了漠北汗王,也就是宣明曜的第二任丈夫,扶持了新汗王上位。 宣明曜与她并无多少交集。 元颖虽然深恨大雍人,更是恨不能亲手活剐了纪容卿,但她却并没有针对宣明曜的意思。 两人在漠北,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后宫,倒是维持了一种默契的平衡。 直到后来宣明曜死的时候,元颖依旧在整合漠北力量要和大雍开战。 她的目的只有一个。 拿下纪容卿,将其千刀万剐为自己的父亲血祭! 这样一个性情极烈且手腕狠辣的女子,宣明曜觉得,最适合成为自己的伴读了。 她看中的,就是元颖这个人。 到了快晚膳时分,朱樱和青莲领着小宫女们开始布置锅子和食材,热腾腾的锅子,加了各种滋补的药材在里头,闻起来喷香扑鼻。 漠北来的羊肉被内膳房的巧手片成了薄厚均匀的片状,拼成了牡丹的形状,更有各色新鲜时令的菜色,摆在一起,姹紫嫣红,分外好看。 内膳房还做了七八样点心,每样分量都不多,小小的一两块儿,放在船型的食盘里头,雅致又有新意。 宣明曜也放下了手中看着的兵书,陈皇后收起了宫中的账册,母女两人携手准备去用膳,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 而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个小内侍惊慌的声音。 “皇后娘娘,不好了!太子坠马了!” 第98章 太子坠马 太子坠马?! 宣明曜听到这个消息,也是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谁? 会是谁? 纪容卿那边自己一直盯着,并无什么动作,且父皇将她看得牢牢的,就在眼皮子底下,她如今没了程让和永安王这个左膀右臂,根本折腾不出什么。 安静越最近也只忙着讨好她的纪姐姐,连圣宠都顾及不上,更没心思在旁的地方使力气了。 其他皇子的母妃也都不是像有这个能力和心机的。 她们是有野心,可还没有直接害太子的胆量。 那可是拿着她们全族的性命来赌了。 更何况如今皇子都还年幼,太子是占了嫡出的名头才成了太子。 就算除了太子,她们也没有那个把握,敢保证自己的儿子出色到一定能够成为下一任储君。 那这个谋算就是得不偿失的。 父皇更不可能。 他如今子嗣无望,对这仅有的几个孩子更该看重。 那会是谁?! 陈皇后身子一个踉跄,若不是宣明曜眼疾手快扶住她,怕陈皇后就要直接摔倒在地上了。 但宣明曜也不过是个未到十一岁的少女,身子单薄,几乎就要撑不住陈皇后的身子。 好在一旁的桐君和朱樱她们立刻回过神来奔了过来,小心翼翼扶起两位主子。 “太子伤得如何?太医过去了吗?太子如今在哪儿?父皇那边可有派人去报信?” 宣明曜立刻冷静下来,干脆利落几步走到殿外,看着殿外跪着的那个小内侍,厉声道。 小内侍也慌忙回道。 “回公主殿下,太子伤到了腿,但人如今还清醒着。如今人已经被抬回承庆殿了。太医署的太医也都派了人去请,陛下那边郑柏堰郑大人也已经亲自去禀告了。” 小内侍虽然紧张,但回答起来也算是条理清晰。 人还醒着,那应该还好,不是致命的伤。 宣明曜紧提着的心微微放下了一些。 陈皇后此刻也已经被朱樱和青莲搀扶着来到了殿外。 “来人,快备仪驾!” 朱樱冷静地跟殿外的小宫女吩咐道。 小宫女立刻忙跑着去办。 “太子是如何受的伤?” 陈皇后听到太子人还清醒,也稍稍放心了些,也恢复了些往日的理智和沉着。 只是刚刚骤然被这个消息击懵了,她如今双腿还有些发软。 元景绝不可出事。 他是自己,乃至整个陈家的指望啊! “回皇后娘娘,今日下了大雪,猎苑的积雪还未完全除干净,所以下午的骑射课程本是停了的。但是太子坚持要骑马,郑大人拦了一番也没拦住,只能让几位猎苑校尉都跟着。原本还好好的,可突然不知为何,那马就打了滑,直接将太子从马背上要摔下来,太子受了惊吓,也没拉住缰绳,只双腿控着马匹,被甩得根本无法直起身子。是一位猎苑校尉骑马跟了上来,逼停了马匹。可太子的腿也在挣扎中受了伤,从马上下来后直呼疼痛。如今奴才们都不敢碰,只能用辇车先将太子送回承庆殿。” 小内侍迅速将刚刚发生的事告知了眼前两位主子。 打滑? 宣明曜一时也无法判断这是单纯的意外还是有人暗害,只能先握住陈皇后的手,低声道。 “母后,莫要着急,我们先去承庆殿看看太子,如今人还清醒着,应当无大事,您别慌了神儿,到时候太子也会害怕。” 陈皇后点了点头。 “本宫明白。” 母女二人匆匆上了辇车,朝着承庆殿的方向去了。 在承庆殿门口,她们竟是碰上了急匆匆赶来的圣上。 “陛下万安。” 两人立刻行礼。 “起来。” 圣上一把扶起陈皇后。 “太子如何了?” 他的脸上也满是焦急之色。 刚刚得了消息,他也是什么都顾不得,带着人就往承庆殿赶。 太子不能出事。 “臣妾也只是得了消息,还没见到元景。陛下,元景他……” 陈皇后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不会有事的。朕让江寅去请太医署的御医来了。太子乃是大雍储君,吉人天相,得上天庇佑,必定不会有事。” 宣明曜则是有些疑惑地看着跟在郑柏堰身后的裴九安。 他怎么在这里? 难道救下元景的那个校尉,是他? 似乎察觉到了宣明曜的视线,裴九安微微抬头,目光直直回望向她,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看向殿内的方向,手微微在身侧摆了摆。 两人相处了几个月,默契还是有的。 宣明曜快速收回了视线。 裴九安的意思是,这是意外?!没有人使手段。 如果是意外…… 宣明曜微微垂下了眸子,一会儿的情形,怕也不是好控制的。 殿内,太医署直接派来了五位太医,太医令也跟着来了,其中也包括了这几年靠着医术在太医署地位越发稳固的周绮安。 几名太医正在互相商量药方,还有一名太医正在摸索宣元景右腿的骨头,更有两名小内侍得了吩咐此刻正抓着宣元景的手。 而宣元景的嘴里也是不停地痛呼着。 “啊!好疼!好疼!不要碰!” “放肆!怎敢抓着太子!” 圣上看到这一幕,怒斥道。 屋内顿时跪倒了一片。 太医令忙道。 “陛下,太子殿下因为疼痛,双手不停挣扎不让太医上药,可殿下的伤处必须尽快处理,微臣们也是没有办法。” 陈皇后此时已经忍不住内心担忧,匆匆往前了几步。 结果,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宣元景的右腿上的裤子此刻已经被银剪剪开,露出来了里头的伤处。 虽然看着没有什么血淋淋的场景。 但是,右小腿此刻已经不自然地向外弯曲着,显然是里头的骨头断了! 宣元景脸色透白,皮肤几乎失去了血色,额头上满是冷汗,嘴里更是发出一声声惨嚎,声嘶力竭。 “母后,救救儿臣!儿臣的腿好痛!” 第99章 落下残缺? “太子的腿伤如何了?怎么治?你们太医署快拿出个章程来!” 圣上看到皇后那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加上宣元景叫得凄厉,他也不管地上跪了一片的太医,直接朝着床榻走去。 而后,太子的伤处就这么十分有冲击力的映入了圣上眼帘。 圣上很熟悉这伤势。 这是腿断了。 他曾经还是皇子的时候,在猎苑骑马也曾从马背上摔下来过,不过好在运气好,骨头未断,只是躺了两个月养一养伤。 但他曾亲眼目睹过彼时荣王的伴读,被受惊的马踩断了腿骨,即便请遍了名医,后来还是腿上落下了残疾,直到今日都能看出。 太子的腿若是落下残缺…… 圣上的脸色越发阴沉了。 “陛下,太子的腿是被生生别断了。因着断裂的姿势导致了太子的腿骨如今生生向外折断,要想复位,必须先将腿骨掰回原位,再用杉木皮浸透药水,泡软了之后在伤处固定。只是……” 太医令神情凝重,看着圣上,不敢说话。 宣明曜看着太医令的脸色,在看着床榻上哀嚎的宣元景,当机立断出声道。 “父皇,不若到外殿去让太医令给您禀报吧。太子如今要治伤,儿臣和母后在这儿陪着太子便是。” 圣上也反应了过来。 有些话,可能不太好听,不能让太子知道。 他点了点头,转身朝外殿走去。 剩下的几个太医则是面面相觑。 陛下也没给个明确指示,他们如今要不要给太子治啊? 其实太医令刚刚难于启齿的话,几位太医心里都有数。 断了骨头后,能够恢复到什么情况,是一件谁都说不清楚的事。 有的人天生就是恢复快,哪怕当时断得惨烈,但养上几个月也就恢复如常人一般了。 有的人则是怎么养都会落下残缺。 寻常人家腿脚落个残缺都难找活计,床榻上躺的这位可是当朝太子,一国储君啊! 若真的有点儿问题,谁能担当得起?! 宣明曜隐隐也能猜到太医们的顾虑,看着底下太医们脸上为难的神情,她开口道。 “先去弄些止疼的汤剂,总不能一会儿复位之时让太子硬挺着吧。抓紧去准备一会儿需要的杉木皮,别误了太子的伤势。” “是!” 底下的太医如今得了准话儿,一个个也立刻忙活起来。 陈皇后则是坐在了床榻边,握着宣元景的手泪眼盈盈。 往日就算再威严,再沉着,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躺在床榻上疼成这样,身为一个母亲,陈皇后也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 郑柏堰和裴九安两个人还在屏风外等着,宣明曜想了想,让桐君去看顾着太子和陈皇后,自己则是朝外走去。 “郑大人,裴校尉,太子受伤,到底是因为什么?” 郑柏堰轻叹一口气,低声道。 “公主殿下,此事出在猎苑,便是小臣的失职。猎苑的马场实在太过庞大,昨夜雪下的太大,积雪太多,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扫清的。故而今日下午猎苑也停了骑射,为的就是怕殿下们出事。但太子殿下勤勉,仍想来练骑射,小臣担心马场湿滑,到时候出了事,便将这一切解释给了太子听。但太子殿下仍坚持要勤练不辍,牵了马去马场。” 后面的话,是裴九安接上了。 “出事的时候,小臣就在太子殿下身旁。一开始几圈还好,但今日外头实在太冷了,那马的状态便有些不好,小臣喊了几句,想让太子殿下回去,可太子殿下说要骑够二十圈才算完成今日的课业,不愿回去。第五圈的时候,马应当是冻得太狠了,步伐也乱了,还没等一众校尉逼停马匹,便出事了。” “是,公主殿下,出事之后,小臣便让人把马和上头的鞍具以及当日食用的草料全部封存,陛下也已经派了人去调查。只是恕小臣多言,那些东西,应当是没问题的。” 如果说郑柏堰作为猎苑的管事,太子在他管辖的猎苑出了事,他难逃其咎,所以想避重就轻,将太子的责任往大了说,那还有一些可能。 但裴九安作为救下太子的人,他没必要隐瞒什么。 今日的事…… 宣明曜微微闭眼,心中思绪复杂。 她如今虽然和元景关系淡了一些,但她决计不愿意元景出现这般意外。 “本宫明白了。” 宣明曜轻叹一口气,转身朝内殿走去。 裴九安和郑柏堰对视一眼,郑柏堰脸上满是苦涩。 “我头上这顶乌纱帽,怕是悬了。” 往日兢兢业业,也抵不过这一次意外。 可这能怨谁呢? 怨老天爷下雪? 怨太子雪后来练骑射? 只能怨自己这个猎苑管事。 圣上很快带着太医令回来了,三名御医也到了,看完之后,也都是一样的意见。 先将伤处骨头复位,而后,用杉木皮绑上固定。 至于恢复如何,只能看以后了。 少则三两月,多则半年。 复位之时,尽管用了止疼的汤剂,但宣元景那凄厉的惨叫依旧是让人心惊。 但更让人心惊的,是圣上的态度。 陈皇后只专心看着宣元景,再无心顾及其他。 但宣明曜看得很清楚。 父皇看元景的眼神里,有父亲对儿子的心疼,但更多的,是审视和不满。 他在审视什么? 审视元景以后还能不能坐稳这个储君之位吗? 他又在不满什么? 不满元景在他所谓的制衡之策下的心态失衡和急于求成吗? 宣明曜知道,有些动作她必须要加快了。 就算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元景最后真的落下了什么问题,她也要尽快积攒住足以护住元景和母后的势力。 她是在和元景争夺一些东西,但她也绝不能看着元景落魄。 太子这个位子,最好还是留在元景手上。 第100章 暗流涌动 太子受伤这件事是瞒不住的,加上正值年关,腊月二十三圣上就已停朝,文武百官都在家里闲着,一些事的传播速度自然也是超乎寻常得快。 年宴之上,太子也未曾出席。 此时,已经是太子受伤的第十六天了。 太子连年宴都不曾出席,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此时的伤势根本不宜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的伤,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那太子,到底能否还恢复如初呢? 年宴之上,后宫妃妾,宗亲王族,文武百官,在场每个人几乎都各有心思。 年宴上,坐在原本太子位置的,是乐安公主宣明曜,圣上唯一的公主,也是太子的亲姐姐。 这肯定是不合礼数的,按照宫宴的规矩,公主的坐席整体都是在皇子之后的。 可在圣上面前,他的喜恶就是礼数和规矩。 宣明曜一身华服坐在那儿,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和打量。 她知道,在太子没有恢复之前,她身上的荣宠只会越发隆重。 父皇之前想靠着自己来平衡和元景,但谁料出现了意外,如今元景受伤,且会不会落下残缺如今谁也说不清楚,自然也会有一些有心之人生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他如今只能暂时将自己算回母后一脉,用给自己愈发盛大的荣宠,来让自己拉回太子受伤给母后一派造成的重击。 待到皇嗣拜礼环节之时,也是宣明曜先行起身,带领众位皇子拜礼。 “儿臣等恭祝父皇新岁安康,祈愿大雍国运昌隆,盛世永延。” 在场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一身妃红色华服的少女身上。 一个公主竟然能占据圣上这么多的偏心和看重,到底是圣上看重皇后和太子,想要借着乐安公主为其加诸荣光。 还是,只是单纯的看重呢? 在场每个人,表情都有些复杂。 甚至一向老实本分的秦昭媛和贤妃,眉宇间也多了一些浮动之色。 她们一个是大皇子生母,虽说大皇子资质平庸,但如今若是太子之位有了变动,作为长子之母,她心中如何不有些旁的心思? 而贤妃膝下的三皇子,聪明伶俐,虽然入崇贤馆时日不长,但也能看出来在读书上颇有天赋,不逊太子。 自然,此时她的心思也是浮动万千。 除了四皇子的生母周婕妤,她乃是异族女子,生下的皇子天生就与那个位子无关,此刻倒也没想太多。 只是,她同秦昭媛走得近,心里难免也会对大皇子看重一些。 往日里和煦平稳的后宫,此刻就如表面风平浪静的海面,只在等待一个时机,便会掀起惊涛骇浪。 纪容卿今日倒是未曾出席。 准确来说,除了那日圣上带着她招摇而过去看了程让的行刑场面,剩下的时日里,她一直未曾在后宫妃嫔面前露面。 宣明曜轻轻夹起一筷子菜肴,吃着有些索然无味之感。 父皇这般行为,可以说是金屋藏娇,也可以说是形同软禁。 但如今前朝后宫传的都是这位珍才人的宠妃之名。 从她出冷宫开始,已经是近三个月的专宠了,宫史上她的名字连成了串儿,就连之前得宠的瑶昭仪如今都已经是独守宫室了。 不过,根据霁云传来的消息,纪容卿这段时间,应当是被圣上关着强行瘦身。 看来,父皇也有些受不了自己“独宠”的女人是这样一副模样,到时候传出去,旁人怕也只是质疑他这个皇帝的眼光。 紫宸殿涵光轩内。 纪容卿看着这绿油油的一桌,神色间满是难堪和不满。 “天天一点儿荤腥都不见,平日也就罢了,今日是年节,难道也要让我吃这样的东西吗?” 纪容卿瘦了许多。 冷宫里三年都未曾瘦下来的身子,如今短短两个月却是瘦了好几圈。 虽然没有刚入宫时候的纤纤身量,但也比出冷宫的时候纤细了不少,身上原本的缥缈之姿也回来了几成。 只是,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一种病态的苍白,而且整个人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的。 墨玉平静地为其夹了一筷子清炒冬笋,面上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笑意。 “这些膳食都是陛下的内膳房亲供的,后宫哪位主子娘娘都没有这般荣宠呢。您的身子底子有些伤到了,成御医也说,多吃些清淡的对身体好,这是陛下关心您呢?” 站在另一旁伺候的霁云倒是十分佩服墨玉这睁着眼说瞎话的能力。 旁人不知道,那成御医难道不知道纪容卿是小产了吗? 小产后身子虚亏,不好好补补就算了,还要日日用这般清淡的饮食。 人的确是瘦下来了,可霁云瞧着,身子根基也是彻底毁了。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外头人瞧着,只觉得你荣宠万千,三千宠爱在一身,所有阴谋算计都来了。 可实际遭受的罪,谁知道呢? 不过,霁云倒一点儿也不同情她。 这一切不都是纪容卿自己求的吗? 搭上了永安王和程让这两个爱慕者,为自己换来了如今的“宠爱”。 听闻,前些日子永安王病重,太医署十数位太医轮流值守,就为了保住永安王的命。 前朝民间无不赞叹圣上爱护手足之心。 但霁云清楚,过完这个年,永安王的命怕也要到头了。 永安王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阴差阳错命都搭上了。 而纪容卿这两个月来,只问了永安王一句。 知道他因为犯了事被囚禁起来后,只厌烦说了句“不争气”,而后便像是忘了这个人一般。 是啊,她不一直是这样的吗? 你能为她所用的时候,她才会吝啬地施舍给你一两个眼神。 一旦你失去用处,她便会毫不犹豫转身离去,半点儿关注都不会有。 霁雨姐姐和自己是如此,程让和永安王也是如此。 不过,她倒是有些好奇,为何这个墨玉半点儿被纪容卿所影响的样子都没有? 是其心志坚定? 还是纪容卿身上的妖异之力没那么厉害了? 霁云暗暗思索着。 纪容卿最后还是咬着牙吃了。 她如今每日都有些惶恐。 她总觉得,自己所谓的恩宠虚得很。 虽说住在涵光轩,日日圣上也会来看她,但圣上来的时候,却和她总是没什么话说,只静静坐一会儿就走了。 但珠宝华服这些赏赐倒也如流水一般送来。 不过纪容卿最在意的,还是陛下至今都未曾召幸她。 之前还可以说是养病,但如今自己逼着成御医用了些猛药,让身子快速好了起来,陛下召了自己几次,也只是让自己宿在了外间的榻上。 纪容卿有些不解。 难道如今,圣上不行了吗? 她毫不怀疑自己的魅力。 那如今这般状况,出了问题的,只可能是陛下。 第101章 打碎 承庆殿内。 明明是年节的喜庆日子,但殿内伺候的人却都小心翼翼半点儿笑意都不敢有,一个个低垂着头,走路的时候落脚都是轻之又轻。 尽管他们这些伺候的下人刚刚得了年节赏钱,但如今谁敢面露喜色呢? 太子殿下伤了腿,能不能恢复如初,如今满宫里谁都不敢说。 若真的落下了残缺,那前朝后宫可是要起大风波了。 他们如今每个人也都是战战兢兢。 伺候太子殿下的活儿之前的确是人人艳羡的。 可若是这承庆殿来日换了主子,他们的前程又在哪里呢? 内殿。 宣元景麻木地看着床边燃着的鎏金錾花喜福有余宫灯。 那是上个月,自己崇贤馆的功课得了父皇夸赞,父皇特意从他的私库里赏赐给自己的。 自己宝贝非常,将其好好放在床边,觉得那代表自己会慢慢重新夺回父皇的关注,代表自己会压倒长姐,成为父皇最出色的孩子。 但如今,这喜福有余的宫灯,却成了一种讽刺一般。 一个因为一意孤行,非要积雪未除就去骑马的冲动太子。 得到的就是硬生生别断了自己的腿这般可笑的结局。 一开始,宣元景还可以觉得这是旁人害他,怀疑马匹被人动了手脚,怀疑那马场上是不是有什么机关。 他怀疑大皇兄,怀疑其他皇子的母妃,甚至怀疑过自己的姐姐。 是不是他们嫉妒自己最近表现得太多努力出众? 所以要下手害自己。 那样,他就能为自己找一个可以恨的人。 但是,父皇在他受伤后的第四天,带来了最终的调查结果。 是意外。 前一日下过雪,外头实在是太冷了。 若是战马还好些,可猎苑里的马都是精心养着给各位皇子贵人骑马用的,平日里下雪,那些贵人们自然不会来骑马,这些马几乎从未在雪天被长时间骑着奔驰,自然是不适应那般温度的。 所以,冻得过头了,便出现了那遭意外。 宣元景不愿相信。 他声泪俱下让父皇再查一查。 他不相信这是意外。 可圣上当时的眼神,宣元景想,他大概这一辈子都忘不掉。 几分失望,几分嫌恶,几分无奈。 唯独,缺少一个父亲的心疼。 “太子,这件事朕是让太平司亲自去查的,你所骑的那匹马当日的饲料,用的马具,甚至喝的水,马场的每一块地皮,他们都仔细查过了,马场当日所有在场的人也都一一问过。这就是意外。” 太平司是天子直辖的调查机构,独立于大理寺,只负责机密案件。 这次圣上动用了太平司而不是直接让宫正司去查,可见他一开始的确也是怀疑太子受伤背后是有人出手。 可事实就是,没有人出手。 这就是意外。 下过雪的马场不适合跑马,可太子太过心急想要练好马术,所以不顾郑柏堰等人的谏言,执意上了马。 若是骑个一两圈下来也没事,可太子坚持要完成每日必须的练习,那马冻过了头,最后果然出事了。 这一切,谁都没错。 猎苑的人劝过了,最后以裴九安为首的一众校尉也都忠心救下了太子,避免了更坏的结果。 停了猎苑课程这件事,是郑柏堰雪后奏呈圣上,圣上亲允的。 那天本就不适合跑马。 太子有错吗? 似乎也没有。 他只是害怕自己的功课落后于人,所以哪怕下了雪,哪怕外头那么冷,他依旧要去练习。 他想获得自己父皇的嘉许,想成为所有人中最出色的存在。 因为身为太子,不出色本就是一种过错。 就算他有些太急了,过于急于求成而忽略了危险。 可是谁让他产生了这份急促之心呢? 是圣上。 他那所谓的平衡之举,彻底让年龄本就不大的宣元景彻底心态失衡。 他想要找回曾经的关注,想要找回所有人称赞的神情。 但圣上是不会觉得自己有错的。 那错的会是谁? 猎苑的郑柏堰被撤了职,负责养太子那匹马的一应人等也都被打了一顿撵出去了。 但再重罚,也没了理由。 毕竟他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裴九安还冲上前去救了太子。 最后,这件事就只到此为止了。 裴九安还被升了两阶,来年开春后便要去千牛卫了。 那剩下的大半错,就只能是太子自己背了。 圣上冷冷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全是不满和失望。 “君子不立危墙下,你是储君,自然该好好爱护自身,你的安康关乎大雍的未来,但你却如此冲动,若不是被救下,太子,你甚至有可能被那马直接踏碎了头颅!身为储君,却连保护自身都做不到,明明身旁人已然多番劝谏,你却执意而为,真是让朕失望透顶!” 迎着宣元景那满是泪珠的脸庞,圣上长叹一口气。 “罢了,事情已经出了,你好好养伤,也好好静思己过。这个储君的位子,你该如何去坐?好好改了你那冲动执拗的性子!待你伤好之后,朕再来看你。” 说着,拂袖离去。 陈皇后日日来陪他,可也唤不起来宣元景的精神了。 他被那日圣上的一番话伤得彻骨。 而且,宣元景更怕自己的腿日后真的落下了残疾。 虽然他还小,可也知道,大雍立国数代,从未有过身有缺憾的国君。 若是…… 可越心急,他就越觉得自己的腿伤好得慢,尽管陈皇后每日都劝他放宽些心才能好得快,但宣元景仿若走进了牛角尖一般,日日焦虑到无法安寝,甚至要靠着安神汤药入眠。 如今,年节热闹,所有皇子公主都去参加年宴了。 唯有他。 身为太子,却只能疲弱无力地躺在这里。 那些宗亲王族和文武百官会如何想? 宣元景只觉得,那些猜疑和议论的声音,已经从年宴举办的太平宫里传到了承庆殿。 宣元景不想喝药,也不想吃饭,就那么呆呆半躺着看着烛火。 直到过了不知多久,殿外传来了小内侍的声音。 “殿下,乐安公主来了。” 第102章 姐弟谈话 长姐来了? 宣元景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不是应该在年宴上风光的吗? 转过头看了一眼内殿的水钟,宣元景才反应过来,这个时间,年宴应当结束了。 沉默了片刻,宣元景哑着嗓子道。 “让她进来吧。” 这些日子,其实宣明曜每日都有来看他。 但宣元景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长姐。 他知道,自己受伤这件事和长姐没有半分关系。 但心中总是觉得别扭。 尤其是在知道了这些时日父皇对她愈发看重的情况下。 辅国大将军元定安的女儿被选为伴读,正月十九日便正式入宫陪伴乐安公主读书了。 圣上为了以示嘉奖,破例封了元家女为县主,是为嘉云县主。 亲王之女上折请封,方可得县主之位,如今乐安公主的伴读,却直接封了县主,谁不觉得陛下看重这个长女。 躺在床榻上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人总是爱格外想东想西。 听着长姐的荣宠,宣元景的心里酸涩痛苦得厉害。 他恨自己如今会对长姐生出那么多嫉妒,又深深对自己如今的情况感到无力。 这些东西,他不敢对别人讲。 他怕母后觉得他不懂事,怕父皇觉得他身为太子却无容人之量,怕外头的人觉得他心性狭隘。 更怕长姐用厌恶的眼神看向他。 他如今,都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被宫婢缓缓搀扶起来,宣元景静静看着从屏风后绕出的宣明曜,心中五味杂陈。 “长姐怎么来了?” 他哑着嗓子问道。 宣明曜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矮桌上的药碗,里头的药,半点儿没动。 上前摸了摸碗沿儿,已经只剩一点点温气儿了。 “承庆殿的人,就是这么伺候太子殿下的吗?屋内燃着这么多炭盆,更有地龙取暖,却能硬生生把药搁到凉都没给太子服下,你们一个个是不准备要自己的脑袋了吗?” 扑通几声。 殿内伺候的宫人内侍都吓得齐齐跪下。 “奴婢,奴才们不敢。” 替身伺候太子的婢女晓霜连忙回道。 “太子殿下觉得药苦不愿服用,奴婢们无法,只能先放在那里。后殿还有新的药罐一直在熬着汤药,只要太子殿下想服药,奴婢们立刻便去取来热的汤药,绝不会让殿下服凉药的。” “不能让太子服药,就是你们的无用。无用的人,在这宫里就没有任何用。” 宣明曜今日不知为何一反常态,态度格外凛厉,说的话也格外狠戾,宫人们吓得半句话也不敢说。 宣元景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低声道。 “长姐何须如此疾言厉色,是孤自己将药放在那儿的,想着一会儿服用,同他们无关。” “无关?” 宣明曜向前几步,站在宣元景的床榻前,颇有些“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母后会觉得无关吗?父皇会觉得无关吗?你以为你自己在这里伤怀只是你自己的事,但其实是在拿着这些伺候人的性命做你所谓伤怀的燃料。今日本宫只是说说而已,来日,铡刀会毫不留情落在这些人头上。” 宣元景被这话说得哑口无言。 他这才浑浑噩噩想起来,昨日他身边伺候的另个贴身宫婢明夏,就被母后因为伺候不力拖出去跪了一个时辰。 若不是临近年节,宫里不宜见血腥,怕是母后会直接赐明夏杖刑。 看着宣元景这副模样,宣明曜朝后挥了挥手,桐君立刻心领神会摆摆手让跪着的宫人跟着她退了出去。 此时,屋内便只剩下了宣明曜姐弟二人。 “你在伤怀什么?父皇的薄情?还是母后日日垂泪给你的压力?亦或是觉得这些时日前朝后宫的议论,直指你我之间那本就不复从前的姐弟情谊?” 宣明曜直接把话挑明了。 她的眼神极具压迫感,就那样定定看着宣元景。 宣元景苦笑一声,也有无数委屈和愤懑不平。 “长姐今日是来教训孤的吗?是啊,孤这个太子,冲动易怒,断了腿成了前朝后宫的笑话,如今自己还郁结于心,折腾连累了宫人,也算不上是个御下仁慈的主子。” 宣元景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已经有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悲凉之色。 “姐姐,我好像什么都比不上你。” “母后让我跟着你学习,父皇说我不及你沉稳持重,大皇兄也说我们都不及你。之前我很喜欢崇贤馆,我在诸位皇子里是学得最快的,那些书翻几遍我就能记个差不多,父皇每日考校功课,都会夸我出色。可从姐姐你来了崇贤馆,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来不是记书最快就是最好的。我不喜欢那些策论,我只想学诗书,可是崇贤馆如今已经几乎不讲诗书了。那些大儒学士们讲的所谓策论,听得人心里都在烦躁,我还没明白过来,姐姐你就弄懂了。你那么优秀,每一位教导的夫子先生都喜欢你,父皇也是日日将你挂在嘴边,说你是最让他骄傲的孩子。崇贤馆的那些学子,都佩服你。就连去了猎苑,你也是被人人称赞,都说你学得快,有天赋。可是姐姐,我也磨破了手心,我也练骑马练得双股鲜血淋漓,为什么你永远压我一头呢?!” 宣元景不再自称孤,也不再唤宣明曜长姐。 他像一个四处撞壁不知答案的小兽,哭泣着想要向自己的姐姐寻求一个答案。 这些话,他不敢对父皇说,因为那除了是他的父亲,还是大雍的君主。 他身为储君说出这些话,是无能。 他也不能说给母后。 母后肯定会伤心,会觉得自己的一双儿女为何会成为如今模样。 甚至,她会让长姐守拙,不要再和自己争。 但不知为何,宣元景并不想这样。 他想胜过自己的长姐,却不想以这种方式。 他总觉得,若是事情真走到了这一步,他就彻底输了,和长姐之间的关系,也彻底没了转圜余地。 “姐姐,如今我的腿断了,虽然御医们日日医治,也告诉我只要好生养着就会痊愈。可我知道,他们在骗我。我有极大的可能没办法再恢复如初了。而且这漫长的养伤日子里,我的课业也会彻底落下。父皇也觉得我不堪重任,觉着我该静思己过。我不光追不上你了,剩下的皇子们也会很快超过我。我什么都没了,姐姐,我什么都不是了,是不是马上我的太子之位也要被父皇废掉了?!他对我那般失望!” “姐姐,我再也没办法和你争了,你很开心吧。大皇兄他们也一定很开心吧?太子之位,他们也有希望了。” 宣元景彻底走进了牛角尖,疯狂想着各种不好的可能,甚至说出的话也愈发消极。 “啪!” 宣明曜冷着脸,干脆利落给了他一记耳光。 第103章 我从来不怕争 宣元景被这一巴掌打懵了。 他捂着脸,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说够了吗?发泄够了你的怨气吗?宣元景,我知道你在和我争,我也从来不怕争。这世间哪怕是父子亲人,许多时候也免不了争。就算是你和我疏远,我心下也是理解的。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也是父皇乐于见到的。但你因为一次受伤就如此自怨自艾,甚至如今受伤才堪堪半月,你便一副已经断定日后前程的模样。如此,却真是让我瞧不起你了。” 宣明曜看得出来,宣元景真的有一颓到底的苗头了。 她虽然打定了要争的念头,但是却也不想宣元景以这般模样退出。 那样,他就彻底废了。 不是肢体上的废,而是精神上的废。 看来,自己那位“好父皇”又给元景摆了脸子。 明明这一切是他乐于见到的,故意挑唆的。 出了事后,倒一切都成了元景的过失。 元景渴望得到来自父皇的认同,如今来自父皇的“否定”,自然足以击垮本就精神脆弱的他。 “崇贤馆也好,猎苑也好,我如今是第一,但并不一定日后一直都是魁首。况且就算是第一又如何?这世间藏龙卧虎,天纵奇才无数。谁又敢说自己是第一?” 宣明曜从不觉得,自己重生回来一次,就一定能够所有地方都稳占魁首,每一场谋划都能算无遗策。 重生不过是给了她更多的阅历,再来一次的机会。 但人还是那个人。 她的每一次谋划,也不是都有必赢的把握。 她想要争那个位子,更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去赌。 “若是有人在经史子集或是骑射上超过我,我也不会觉得是自己不够优秀才被人超过。这世上人的才能天赋本就不同。戴安大人你可听过他的名字。他在治水方面是个奇才,如今深得父皇重用,但你可知,他曾经连考十八年都不中,被认定是个失败之人,甚至被逐出过家门。教导我们读书的张学士,他在诗书方面的功力十分深厚,当年一首《牡丹芳》的诗文,曾经让皇都内的牡丹价格疯涨,人人追捧。可他在绘画方面却是苦手,苦学了二十多载,却甚至连我都比不过。你能因为这些方面的不足,说戴大人和张学士不够出色吗?” “元景,你在诗文上的天赋,我也是不及的。就像大皇子在骑射上的天赋,其实也是比我高的。我不过靠着勤学苦练,才能在骑射之上暂时压过大皇子。但假以时日,他未必不会有超过我的一日。你只看到我在崇贤馆拔得头筹,看到我在猎苑被父皇褒奖,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和我之间的区别?我是公主,不像皇子,最差也能封王,有封地府兵,能上朝参政,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幕僚和臣属。我如今的封号和食邑,是因为当年救了父皇才有的,你们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要用性命去搏。元景,如果你我调换位置,你拥有我的身份和一切,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宣元景几乎下意识摇头。 不。 这后宫里,各位娘娘为何拼命要生皇子。 因为皇子是她们家族荣耀的指望。 皇子和公主,虽然都是皇嗣,但皇子的起点,是公主奋斗一生也不会达到的终点。 这是从降生那一刻就写入骨子里的不平等。 是所有人都默认的不平等。 即便尊贵如皇家,女子也拥有不了平等。 “是啊,不愿意。哪个皇子会愿意呢?元景,我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我不想到了及笄之年,就那样匆匆被挑选一个夫婿嫁出去,不想以后史记下所有关于我的记载,都只是我嫁了谁,生了几个孩子,这些孩子如何如何。关于宣明曜这个人,却是一片空白。我想多学些东西,多见识一番天地,想用自己的所学,为百姓做一些事,也为自己留一份名。所以我拼命去学,拼命去争取。” 宣明曜说的这些话,是真心话,却也藏了一半。 毕竟她真实的心思,如今不能同任何人讲。 “而你呢?你早早就已经拥有了所有人艳羡的一切,嫡出的皇子,册立的储君,有力的外家支持。你要做的,是学着如何当一个储君,而不是处处都争第一。你将来可以拥有最骁勇善战的将军,可以拥有最惊才绝艳的文臣,你要做的是把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而不是拼命和他们争长短。” “所以,宣元景,你不必和我争,也不必和任何人争。你的苦读,你的勤奋,是该为了成为更好的储君,是该为了将来能够有更足够的能力统御大雍江山,为百姓黎民谋路,为四方征战定夺。而不是只是为了所谓的崇贤馆或是猎苑的第一。” 一个储君,需要一定程度的出色,但又不需要太出色。 但宣明曜不同。 她要争取一些超脱出公主这个身份的权利,就必须足够出色。 但父皇就是利用了这点不同,挑起了他们姐弟相争。 母后一味只压着宣元景苦读,某种程度上也是造成他如今钻牛角尖的原因之一。 宣元景突然觉得脑子一震。 这些话,从不会有人跟他说。 他是储君,身边的人都是小心侍奉,哪里敢说犯上僭越之言。 母后只是让他努力用功,让他一定要是皇子中最出色的,让他不要疏远了长姐,说他们一母同胞,总是一家人,说长姐将来也会是他的助力。 父皇则总是夸赞长姐,对他总有这样那样的不满。 他从未想过,他和长姐究竟有多大的不同。 但同样,长姐今天的一番话,也让他深深开始怀疑,他真的适合做一个储君吗? 长姐说的那些责任,他担得起来吗? 他之前觉得,太子应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是所有皇子中最出众的那一个。 可如今,他却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太子这个位子。 他甚至开始觉得畏惧。 宣明曜说完这些话,也没打算继续久留。 她不指望能和元景回到最初的亲密。 这宫里,人都会长大,感情都会变。 她只希望,元景不要因为这场意外彻底颓靡下去。 于公于私,她都是这般心思。 看了一眼元景的伤腿,宣明曜低声道,“我会让人去民间寻一些于伤腿有益的偏方,到时候会让人给你送来。用不用,都在你了。但是……” “一日今年始,一年前事空。今日是年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宣明曜转身离去。 而伴着烛火,宣元景坐了良久,良久…… “去给孤热药来,孤要服药。” 他哑声道。 第104章 梅林谈话 “殿下,太子会好好喝药养伤吗?” 回去的路上,宣明曜想散散心,左右承庆殿和永宁殿不远,便未坐轿辇,而是带着桐君和绿绮走路回去。 绿绮的性子更直一些,宣明曜平日里也不压着她们的性子,所以此刻见四下无人,绿绮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本宫不知道。” 宣明曜轻叹一声。 她将话说到那个份儿上,只是尽了自己身为姐姐的一份心意,但若是宣元景依旧钻牛角尖走不出,她也不会再去干涉了。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 她能救元景的性命,却不能在那之后的日日夜夜中,都为他殚精竭虑。 太子这个位子不好坐,元景如果不自己明白,即便这次没事,随着他的长大,隐患便会越来越多。 “桐君,裴九安那边可有给你信儿?” 在宣元景受伤后,宣明曜便委托裴九安,让其在民间寻找一些治疗腿伤的偏方。 她还特意暗示了裴九安,让他往一些民间名声极佳的游医那里找找。 上一世,她在漠北之时曾见过一位大雍来的游医,那人就有断骨再生的偏方法子,也因此被请入了王庭。 那方子虽然看着离奇骇人,但确实是治好了漠北王庭一位断腿数载的王族中人。 那人因着治好了这腿伤,事迹也曾在漠北王庭流传过一段时间,周绮安当时还去和其探讨过医术,回来后还曾感慨,高手在民间。 虽说太医署聚集了全天下最顶尖的医者,但如今太医署的垄断之风愈发明显,太医署中随便扒拉个太医,家中便是数代都在太医署中任职,如此传承下来,虽说医术是得到了保障,但许多医道上的新法子和新尝试,太医署与这些民间相比,却是落了一步。 所以,宣明曜让裴九安去寻一些偏方。 到时,她会把自己上一世知道的那张方子放进去。 只是用不用,都是元景自己的选择了。 且如今元景还在康复中,说不准他自己便能养好,倒也用不上这张方子了。 “小裴大人年前去南边了,说是那边有个游医,听闻很擅长治疗腿疾,他去瞧瞧,年后十六日之前必定回来,不会误了给殿下牵马。小裴大人也让奴婢跟殿下带句话,遥祝殿下新岁安康,长乐未央。” 年前去了? 宣明曜心中暗暗思量,看来这裴家内部的风波已然有了苗头了。 不然不会连年节这般重要的日子都不愿在皇城过了。 如今没了永安王,裴簪春自然也不只是什么永安王妃。 那她对裴九安的情感,不知又要在何处找宣泄口了。 裴九安是个聪明人。 他看出了自己对他的提携之意,在短短犹豫了一段时间后,也十分干脆利落投入自己的麾下。 如今也成为了自己在宫外的一份助力。 当然,只有裴九安还远远不够。 裴九安受制于裴家,手中可用的势力还是太少了,自己要慢慢提拔培养他,但如今也得找一个外头能够撑起场子来的人。 元颖,便是最合适的。 元定安虽然没什么宗族姻亲势力,但是他在军部攒下的人脉和情报能力,可是未来全都归元颖统御的。 母后还想着元颖不适合做什么太子妃,不能为自己或者元景增添助力。 岂知,元颖本身的抱负和能力也从不在后宅姻亲。 而自己所谋的,也唯有元颖这个人罢了。 走到了观雪楼时,宣明曜却突然脚步一停。 观雪楼旁的梅树下,一个一身红色洒金斗篷的女子,正百无聊赖拨弄着梅花。 身边竟然一个宫女也未带。 是桑月见。 “乐安公主安。” 桑月见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到了带着婢女的宣明曜。 她有些诧异这个时候公主会在这里,但还是立刻提裙走了过来行礼。 “瑶昭仪安。” 宣明曜还是很欣赏桑月见这个人的,也回了一个平礼。 “冬夜寒凉,瑶昭仪怎么在外头走动呢?也未带宫婢,未捧暖炉,小心着凉受寒。” 宣明曜看着桑月见那微微泛红的手指,轻轻一个眼神扫向桐君,桐君立刻从拎着的盒子中取出一个一直温热的暖炉。 “瑶昭仪娘娘,请您拿着暖手吧。” 桑月见笑盈盈接了过去,妍艳动人的脸庞,在月夜和雪景的映照下愈发清艳。 “多谢乐安公主。今日年宴上多喝了几杯,所以想出来走走,这儿的梅花开得好,地方也清净,便让侍女们在园子外头等着了。” 桑月见虽说笑着,可眼角眉梢间,还是有那么一抹淡不开的愁色。 宣明曜也能明白她为何所愁。 这些时日,纪容卿的专宠,让她也开始有些不安了。 尽管她那日见到了纪容卿胖若两人的面庞,有些诧异于圣上如今的品味。 但接连两月的圣宠不断,足以让桑月见对自己的处境开始担忧。 尤其是…… 宣明曜听闻,这几日母后召见桑月见很是频繁。 母后内心的焦灼,宣明曜也能理解。 元景受伤,父皇心中也有不满,这份不满难免也会牵扯到了母后身上,觉得是她没有教导好太子。 尽管太子也是他的儿子,但他是皇帝,怎会有错? 错的是太子的莽撞,错的是皇后的教子无方。 今夜,原本该是帝后同歇,但父皇还是回了紫宸殿,想来明日宫册上记载的,侍寝的应当又是纪容卿了。 身为中宫皇后,如今圣上明着给她没脸,太子又受了伤不知何时能够康复,母后可谓是腹背受敌,自然忧心如焚。 而桑月见作为母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宠妃,这些压力也会分到她的身上。 可父皇如今打定主意要立纪容卿这个专宠的靶子,桑月见即便想要争宠,也是难事。 得不到宠爱,她在母后那边就难交差,甚至没了宠爱,日后也怕她那对狗男女父亲和继母再生事端。 桑月见如何不惆怅? 可这份惆怅,她也不能说予旁人听,只能借着醉酒的缘故,在这梅林中短暂放空片刻罢了。 宣明曜看着桑月见月夜下越显清皎的脸庞,心思一动,突然有了个主意。 第105章 帝后生疏 “瑶昭仪喜欢梅花?” 宣明曜轻轻往梅林里走去。 皇宫里的各色花,永远是养得最好的。 花房的匠人精心养护,为的只是上头各位贵人赏来一乐。 而如梅花这般雅花,更是各位妃嫔们的心头至爱。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文人墨客最爱称颂梅花高洁,妃嫔们也最爱以此寄情。 不妖不媚,凌霜怒放,迎寒而开,经冬不凋。 “算不上喜欢。臣妾是个俗人,于诗文上也不通,没有那么多才情,只要是开得好看的花朵,臣妾都喜欢。” 桑月见倒很是直率。 她于任何花,都只是欣赏,就如天下男子看到好看的女子也都有欣赏之意一般。 “父皇却极喜欢梅花。” 宣明曜的手轻轻落在枝头的梅花上。 那上头的雪,在手心融化时,带来一点儿寒凉,让人在这个月夜不由格外清醒。 “父皇喜欢梅花,是因为其不争春色的自成一格。本宫曾读过一句话,倒是十分适合梅花。争是不争,不争是争,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瑶昭仪觉得,这话可有道理?” 桑月见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思索之色。 片刻后,她竟盈盈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公主指点。” 虽说按照如今宣明曜正式册立过的公主身份,位比亲王,四妃都只需见平礼,四妃下更需向其见礼。 但桑月见的位份如今离着四妃只一步之遥,且她又是皇后一派的人,深得圣上宠爱,平日里宣明曜与她,也都是互见平礼。 这般大礼,从未有过。 跟着的桐君和绿绮都吓了一跳。 宣明曜倒是很平静。 “本宫哪里能够指点瑶昭仪什么呢?不过是月夜看着梅花有感罢了。” 桑月见也立刻心领神会站起身。 “是,公主与陛下一般,都钟爱梅花,梅花品性高洁,臣妾自然也是钟爱。” 由刚刚的算不上喜欢到钟爱,不过几息之间。 宣明曜轻轻一笑。 这果然是个聪明人。 过完年后没几日,桑月见便告病了。 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人成日咳着,陈皇后带着太医去瞧过她,过后便直接停了她的玉牌,不让她侍驾了。 虽说如今圣上并不召幸其他妃嫔,但瑶昭仪好歹是个高位妃嫔,停牌不侍驾的事,总是要知会陛下一声的。 于是,陈皇后便带着内膳房做的梅花汤饼去了紫宸殿。 虽说如今帝后关系不复从前,但圣上也并不至于不见她。 陈皇后带着侍女进了正殿。 圣上正在看书。 陈皇后的视线微微在殿内打量了一圈。 纪氏倒是不在。 按说圣上如今年节停朝,日日只在紫宸殿中看书赏画,好不快哉,纪氏不该在这里红袖添香吗? “皇后怎么来了?” 圣上放下手中的书,懒洋洋问道。 陈皇后端庄一笑。 “臣妾宫里的内膳房新做了梅花汤饼,臣妾觉得滋味不错,便呈给陛下,愿陛下开胃尝尝。” 江寅立刻机灵上前接过食盒,小心从中端出汤羹,放在了圣上面前。 圣上瞧了一眼,倒没什么用的心思。 陈皇后倒也不觉伤心,又接着道。 “另还有一桩事,臣妾需要面呈陛下。瑶昭仪病了,生了咳症,如今怕是不能侍奉御前,所以跟臣妾请求,暂时停了玉牌,待她病愈后,再亲自来跟陛下请罪。” 哦? 圣上眉头皱起,沉声问道,“可严重?” 虽说如今“独宠”纪容卿,但桑月见毕竟是先前他最宠爱的女人,自然在他心中也是有些分量的。 陈皇后十分细致回道。 “臣妾已经带御医去看过了,是之前的旧疾,因着今冬太过寒冷才诱发了出来。瑶昭仪如今自闭宫中,不愿见人,担心咳疾会过了人。” 过人? 圣上原本打算去看看桑月见,如今这心思却淡了大半。 毕竟,什么都没有他的圣体康健最要紧。 “那便让其好好养着吧,朕记得库房里有一支上好的紫参,江寅,你一会儿给瑶昭仪送去。” “是。” 江寅立刻躬身领命。 说完了瑶昭仪的事,帝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中。 不知从何时起,原本还算和睦的帝后,如今已经是相对无言了。 “太子伤势如何了?” 圣上继续拿起书,有一搭没一搭看着。 “如今尚不能下榻,但精神已是好了许多,御医也说,再等半个月左右,便可尝试下地走走了。” “嗯,你身为皇后,也该好好教导太子,日后莫要那般冲动莽撞,身为一国太子,若是连沉静自持都做不到,那将来还谈何为一国储君?” 一国储君? 陈皇后差点冷笑出声。 元景身为太子,为何会冲动? 他身为太子,本该有属于自己的太子六傅,而不是到如今依旧在崇贤馆和猎苑,和诸皇子接受一般的教育。 大雍的规矩,太子若年满七岁,便会盛选德望以为师傅,乃置东宫六傅,即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 其下,更设有太子洗马、太子左右卫率、太子宾客、太子詹事等用以辅佐之能。 这些,都是独属于太子的心腹,也是为了培养太子的管政之能,为了使储君日后能够顺利执掌朝政做准备。 便是其他太子属官可晚一些,但东宫六傅也该安排上了。 可过了年关,太子已然八岁了。 陛下却连提起都未曾提起。 之前,陈皇后还觉得,是不是因为大雍已经接连三代未曾立过年幼的太子,所以陛下忘了此事。 但兄长倒是曾经上奏提起过,结果直接遭了申斥,说他窥视皇家之事。 陈皇后心下愈发惶恐。 太子的事,不光是家事,更是国事,他如今这般对待太子,是否存了对太子的不满之心? 这些话,她谁也不能说。 所以她只能倍加要求太子出色。 结果,却出了今日的局面。 这一切,陈皇后十分清楚,陛下才是一切的根源。 但即便明白,她也根本不能说出口。 即便是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是帝王的妻子,但她也只能低头恭顺。 “是,此乃臣妾之过,臣妾定会好好教导太子。” 陈皇后如今对未来,愈发迷惘。 元景,真的能够顺利登上那个位子吗? 若是元景被废,她又该如何呢? 第106章 谋而定心 正月十九日,元颖正式入宫了。 她和宣明曜的第一次见面,便是在崇贤馆。 元颖比宣明曜大上一岁,如今也不过堪堪十二,是个容色秀丽妍雅,气度端华的姑娘。 “臣女元颖,拜见公主殿下。” 盈盈拜下,元颖的礼仪便是最苛刻的女官来看,都挑不出一丝的错处。 贞静柔淑,这是许多人看到元颖后的第一印象。 她十分符合世家贵族对一个名门贵女的要求。 不过宣明曜可是清楚,她的内里,跟贞静柔淑可是半个字都不沾。 “起来吧,不必多礼。” 宣明曜并未忙着如今就拉拢她。 左右她已经成了自己的伴读,在父皇那里,她也好,元定安也好,都已经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初见面就拉拢,反倒落了下乘。 而且,元颖戒心极强,如今自己表现得太过热情,反而会让她戒备。 左右日子还长。 日久见人心。 在接下来的课堂上,元颖一直默默坐在宣明曜的身后,默默观察着这位在皇城中名声极盛的乐安公主。 说实话,一直到今日坐在这里,她都不知晓,为何公主会选定自己为伴读。 论家世,她在皇城一众贵女中实在算不得出众。 她的父亲更是身份颇为尴尬,即便身居高位,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元家几乎是没什么前程可言的。 乐安公主是陛下长女,有救驾之功,更是有封地和食邑的公主。论荣宠和名声,将诸皇子甚至太子都稳压了一头。 她想要什么样的伴读没有? 况且,她挑选伴读,不该是为了太子谋一份助力的吗? 她背后的元家,可实在算不上什么助力。 自己入宫前,父亲也曾叮嘱过,让她谨言慎行,多看少说,摸清公主的脾性后再说以后。 “你入宫当伴读,也不一定是坏事。虽说宫里规矩多,可这代表天家的看重。你如今已经得封县主,这便是伴读这层身份为你带来的,日后或许跟在公主身边,也能为你将来挣一份前程。” 元定安的话说的十分模糊隐晦,但元颖懂得。 元定安一直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志向从不在闺阁和后宅之间。 可如今这个世道,在大雍,女子的路窄得可怜。 虽然也有女官和女夫子,行商的也不乏女商人,武馆内也有女镖师,各行各业都能找到那么零星的女子身影,看似包容万物。 但细细看来,那些各行各业里的女子,一则数量稀少,二则总被打压鄙夷。 他们允许女子踏入男子的地界,却是以施舍的态度,只给她们那一小点点空间,然后,在她们展露出想要更广阔天地的想法时,毫不留情将其踩死。 元定安有时甚至在想,若是将来知道自己会有一个女儿,是不是当初留在漠北会好一些。 最起码,那里的女子更自由一些。 可在漠北之时,他也只是被看不起的杂种。 他的孩子,似乎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入宫为伴读,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怀揣着父亲的叮嘱,元颖谨慎地踏入了这重重深宫中。 这一日,她都在仔细观察着这位乐安公主。 她发现,这位公主读书的时候极为认真。 说实话,崇贤馆一上便是两个时辰的课程,中间甚至连休息时间都没有,接连三位大儒换着讲,你方讲完我登场,初次来听的元颖都觉得有些头脑昏涨之感。 悄悄看眼周围,大皇子已经在打哈欠了。 三皇子一开始认真,但是到了课程后半程也是有些撑不住,神情已经有些飘忽了。 四皇子更是眼睛都直了。 这些都是已经在崇贤馆上了数年课的皇子。 至于其他王孙贵族,开始的时候自然各个认真,但到了后面,精神飘忽的也都占了大多数。 可这乐安公主依旧腰背挺得笔直,不时还和授课的大儒请教,可见是听得十分认真的。 直到巳时初,所有授课便结束了。 众人可歇息片刻,也可去崇贤馆的偏殿用些茶点。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后,众人会一齐回到授课的正殿,此时大儒们会布置下今日课业,而后便是长达一个时辰的交流时间。 这一个时辰,也让元颖从一开始的观察,到后面的完全沉浸其中。 她看着诸位学子为一个观点而唇枪舌战,此时众人没了皇子或是王公的身份桎梏,只为了自己心中所坚持的观点而舌战群儒。 乐安公主在这其中,更是耀眼到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她独辟蹊径的观点,她引经据典的表达,甚至于连大儒她都敢辩上一辩的胆量。 元颖一开始还不太敢说话,秉承着多看少言的准则。 可那气氛实在是太带动人了。 她也忍不住心向往之。 于是,在乐安公主一个鼓励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并且主动开口问道,“嘉云县主,你如何想?”的时候。 元颖也终于按捺不住开口了。 “学生以为鲤南的水患,主要在于三处难点……” 巳时末,崇贤馆的课程便全部结束了。 其他学生会出宫归家,而伴读们则会统一去往明堂,在那里用膳修整,待到下午再前往猎苑陪伴皇子公主们学习骑射。 元颖本来也要跟着一同去。 可宣明曜笑了笑,主动道。 “今日午膳,嘉云县主便随本宫一同回永宁殿用吧。你今日在课上说得极好,关于你所说的鲤南水患一事,本宫亦有许多话要同你说呢。” 明堂是外宫宫殿,因为伴读多是男子,外男入内宫需格外谨慎,所以日常除了崇贤馆和猎苑,这些伴读们没有宫中明旨召见,便只能待在明堂中,防止入内宫冲撞了圣驾或是妃嫔。 但宣明曜却不打算把元颖留在那儿。 她无论日后如何,如今到底是个小姑娘家,那明堂内的伴读也唯有她一个姑娘家,难免心中会有些紧张。 不如跟着自己回永宁殿。 元颖一愣。 她的心,还在因为刚刚的激辩而扑通作响。 此刻看着笑眯眯望着她的乐安公主,不知为何,元颖几乎没有考虑,下意识回道,“是,谢殿下。” 第107章 迎春花 因着圣上特允,永宁殿如今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内膳房,绿绮如今那一手的好厨艺也有了更大的发挥空间。 虽说圣上特意赐下了三个厨子轮流伺候膳食,但绿绮还是习惯每餐都亲手为公主做上一两道开胃的小菜。 “殿下,今日奴婢准备的桂花辣酱芥和暇油黄瓜,都是清爽开胃的小菜,关司膳今日准备的是白扒鱼唇、蚝油仔鸡、鲜蘑菜心、香麻鹿肉饼、玉笋蕨菜、明珠豆腐、百花鸭舌、四喜饺,还有一道荷叶膳粥,餐茶配的是洞庭碧螺春,是六局刚刚送来的,说是今岁最好的一茬,除了陛下那里留了些,其他都送到您这儿了。” 说着,绿绮又看向身后两个拎着食盒的小宫婢。 “陛下和皇后娘娘那边都送来了赏菜,陛下赏的是罐煨山鸡丝燕窝,皇后娘娘赏的是翠玉豆糕。” 两个小宫婢忙上前将两位后宫巨头赏的菜端出来。 满满一桌子,元颖都觉得琳琅满目,也对这位乐安公主的受宠,更有了具体的认识。 不过是普普通通一顿午膳,帝后就相继赏下了御菜,可见素日里的看重和疼爱。 “嘉云县主,本宫不知你的忌口,今日的膳食,是内膳房准备的。你若有什么膳食上的忌口,尽可告诉绿绮,她是本宫的贴身宫女,也负责永宁殿的膳食,最是妥帖细致。” 一旁的绿绮也盈盈朝元颖行礼。 “嘉云县主在膳食上有任何事,皆可同奴婢吩咐,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而后,宣明曜又指了指一旁一直站在自己身后伺候的桐君。 “这是本宫的另一位贴身宫女桐君,在宫内,若是你遇到了什么麻烦,无论大小,皆可告诉桐君。” 她的语调轻盈,说话却是掷地有声。 “你是本宫的伴读,这宫里,没人可以欺了你去。” 元颖一怔,而后抿唇笑道。 “臣女多谢殿下看重。” 午膳对于元颖来说,倒是用的极为舒心。 乐安公主虽然是以有话说的理由将她接回了永宁殿,但用膳的时候,素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故而公主也并未同她讲些什么。 用完午膳后,乐安公主便让宫女带她去偏殿收拾好的房间内略休息片刻。 “崇贤馆的课程繁琐漫长,你初来乍到,必然是疲累不堪,可先在偏殿修整片刻,待到下午猎苑课程开始之时,本宫会让人去唤你。” 元颖心中一暖。 不管乐安公主是为了什么,这一上午的光景,她对自己一直都是十分维护照顾的。 她之前,从未听过哪个伴读能够在皇子公主的寝殿内同进午膳并歇息的。 在进宫之前,元颖也是将伴读当做和父亲上朝听政一般,是一件十分辛苦且需要毅力的差事。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进宫。 公主是君,代表皇家,她需得恭恭敬敬,不可有任何言语有失或行差踏错的地方。 每日课程紧张,她身为伴读,不光课程上不能丢公主的脸,更需在公主学习的过程中处处帮衬。 甚至于,若是公主犯了错,她也是要主动站出来替公主受罚。 这是元颖心中伴读所要做的。 但如今虽然只是半天的时间,公主展现出的一切,却都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跟着桐君去往偏殿之时,元颖犹豫了下,低声问道。 “公主一会儿也是要歇息的吗?” 桐君笑了笑,低声道,“公主午间甚少休息,一般会将上午崇贤馆所习的功课再看一遍,同时也会看会儿书。等到时辰差不多了,会在后殿练习拉弓百遍,为下午猎苑的骑射课程做准备。” 这倒的确出乎元颖的意料。 她知道外头传扬的乐安公主的才名。 但皇室的才名,许多时候不过是一种工具。 在这次见到乐安公主之前,她一直是对所谓的才名与美名存了三分疑心。 但今日见到的一切,似乎都佐证了,这位乐安公主能够力压众多皇子独占圣心,天资、心性、勤勉,似乎是缺一不可。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偏殿。 殿内布置得清新雅致,桌上的玉盘中,整齐叠放着一件鹅黄色满绣迎春花样的骑装。 “这是殿下为嘉云县主您准备的骑装,上头的花样,是殿下亲自选定的。” 迎春。 这花样并不是多么罕见,女子的衣物上也用得极多,为何乐安公主的婢女会特意提及? 元颖轻轻抚摸了下那骑装。 上好的皎云缎,最是适宜冬日里的料子,触手温热,并不凉肤,是极好的贡缎。 “迎春,又称东风第一枝,果真是极好的花。臣女多谢公主殿下的厚爱,还请桐君姑娘帮忙转达臣女的谢意。” 元颖这话,是谢恩,更是隐隐的试探。 桐君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些。 “果然,殿下便猜到嘉云县主会喜爱迎春。我家殿下说了,这迎春,是偏凌早春发,应诮众芳迟的孤傲,更是迎得春来非自足, 百花千卉共芬芳的博爱。县主与我家殿下,意趣相投。” 说着,桐君恭敬行礼。 “奴婢便不打扰嘉云县主歇息了,公主拨了两个宫婢来伺候您,她们就在外间候着,您有任何吩咐唤她们便可。待猎苑课程开始之前,奴婢会让人来请您的。” 说着,恭敬退了出去。 而元颖却并没有休息。 她的手,一直放在那身骑装之上。 这位乐安公主,当真不简单。 她让婢女以一件衣服带出的话,也十足意味深长。 偏凌早春发,应诮众芳迟。这是说让自己拿出点真本事来,莫惧出头。 迎得春来非自足, 百花千卉共芬芳,这话的意思就更让人有些不敢猜了。 只是,自己如今还并不能完全信她。 有些话,说出来容易,做出来难。 想来那位乐安公主也是如此想的,所以她并未自己亲自开口说,而是让自己的婢女以花传言。 罢了,来日方长,日久见人心。 元颖心下暗暗思量道。 第108章 夸赞还是束缚? 虽说元颖下定了决心要好好观察,日久见人心。 但她不得不承认,她每天回府跟父亲提到乐安公主的时候,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多。 每日的早起,似乎也不再是一种折磨。 做伴读的日子,比她想的要好了许多。 崇贤馆内的大儒各个学识渊博,而且大概是因为乐安公主的存在,他们对女子倒是难得没有太深的偏见。 在元颖表现出了自己的天赋和勤奋后,几位大儒待她的态度都十分亲切。 这几位大儒虽然如今甚少上朝,但可谓是门生满天下,朝堂上的学生也不在少数。 就连父亲都跟自己说,最近上朝,几位文臣待他的态度倒是莫名亲切了许多。 那一刻,元颖突然有一种自豪之感。 原来,她可以靠这样的方式为父亲,为元家挣一份名声。 猎苑骑射的课程,大概是因为身上流淌着漠北的血统,加上之前元定安也曾经教导过元颖骑射功夫,她表现得丝毫不输几位王公贵族家中遴选出的男子伴读。 甚至于圣上来考校功课之时,都夸赞过她几次,说她不愧半点不堕乐安公主的面子,才兼文武,样样都不输男儿。 元颖兴奋的同时,也有一些不服气。 什么叫做不输男儿。 她明明是赢过大半男儿。 为什么不输男儿却成了一种夸赞? 但“褒奖”她的是圣上,是这天下的主人,是所有人都不能违逆的君王,所以元颖只能叩头谢恩。 元颖没想到,乐安公主发现了她的异样。 用完午膳后,宣明曜看着仍有些走神的元颖,心想,就算以后是权倾漠北,搅弄两国风云的妖女国师,如今也还是个气鼓鼓的小姑娘。 莫名生出了一股怜爱和好笑的心思,宣明曜轻抿了一口六安瓜片,低声道。 “很不服气吧。” 嗯? 元颖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而后才明白过来公主是在问什么。 在她还没发现的时候,她其实在宣明曜面前,已经没了刚入宫时的拘谨和恪守规矩。 如今宣明曜问话,她也并不慌张,甚至犹豫了下,也没再隐藏。 “有一些。” “不止一些吧,本宫明白那种感觉。拼尽全力也不过换来一句不逊男子,偏偏还得笑着谢恩,将这一切当做是无上褒奖。” 在宣明曜开口说话时,桐君和绿绮已经十分机灵地将其他宫婢带了下去。 两人守在门口,不让自家主子的谈话传出去。 此时殿内唯有宣明曜二人,元颖也更放得开一些了。 她犹豫问道。 “公主是如何消解这种思绪的呢?” “消解?” 宣明曜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一般。 她放下茶盏,沉声反问道,“为何要消解?这种思绪不对吗?” 自然是对的。 元颖从小被元定安教养得极好,她并非那种循规蹈矩的女子,骨子里是有些叛逆在的。 但元定安曾经告诉过她,在没有足够能力改变周遭之前,就要学会用伪装来保护自己。 所以在外人眼前,元颖一直是闺秀典范,是皇都有名的才女。 但她的心,可没那么贞淑娴静。 不过,这还是元颖第一次碰到有人在她面前会说出这番话。 直截了当地否认那些世俗以为的夸赞。 “本宫不说力压众男儿,可自认文采武功上,比这世上大半男儿还是多些能力的。但世人夸赞女子,却天生以能够比拟男子作为至高无上的荣耀。巾帼不让须眉,这种褒奖听起来就好笑,就算夸奖女人,重点也在于男人。不输男人,这便是他们以为的褒奖。元颖,数千年来,是男人们独揽了文字的定义权利,他们使用文字,定义文字,尽管女子也习文断字,可文字很早就已经抛弃了女人。” 宣明曜轻轻倚靠在圈椅中。 这一刻,她没了往日乐安公主在外人面前的风华气度,随性得仿若只是同闺阁密友的一场闲谈。 但她说出的话,又是那么的大逆不道。 “本宫也知道,哪怕如今父皇宠爱,前朝后宫对本宫都是一片赞叹之声。可不少人心中,怕也是不服的。甚至这些不服的人中,不少,都是女子。” 元颖的理智告诉她,这些话太危险了,她应该在此时保持沉默。 可她的心又在告诉她,这些话太对了,她应该做出属于自己的回应。 “是啊,遵守礼法的女人,就是世人称赞的好女人。世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给那些遵守礼法的女人着书立传,鼓励更多女人效仿这些榜样。公主与这些女子截然不同,即便畏惧于皇室,他们不敢说什么,甚至在公主选伴读的时候拼了命将自家女儿塞进来,但是他们也并非是真心敬佩公主所以如此做。不过是身为公主伴读的好处压过了心头那点子不满罢了。” 元颖说出这些心里话的时候,自己都有些惊到了。 她居然真的全都说出来了。 但紧接着,便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这些话,她从没有人可以说。 甚至连最理解自己的父亲都不行。 可在公主面前,她似乎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礼法。就像巾帼不让须眉是用来抬举男人的,礼法便是用来约束女人的。” 这次,元颖沉默了许久。 “公主,您的所思所想,很大胆,也很不容于世。” “不容于世,可容于你的心?” 宣明曜只懒洋洋反问道。 元颖已经给她做了快两个月的伴读了,她对元颖,愈发满意。 所以,趁着今日她心绪飘动之际,便是最好的时机。 “公主,您所求的是什么?” 元颖只觉得自己的手心都在微微出汗,她在做一个关乎自己命运的决定。 但她并不害怕,反而兴奋到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她好似一直蒙着眼走了许多路,如今,终于有人要将她眼前的布摘下来了。 “我希望,我这一生,不是谁的女儿,不是谁的妻室,不是谁的娘亲,不是囚笼里的金丝雀,也不是家国大义下的可怜牺牲品。我希望,我能拉开那张只属于男人的弓,定义那些只属于男人的文字。元颖,你可愿与我同路。” 此刻,她不自称本宫,她只是她。 元颖直直地看着宣明曜。 “我们或许会被碾碎的。” “或许,被碾碎的是他们。” “自古从未有过这般事。” “那便自我而始。” “如果死了呢?” “那也是为自己而死,而不是为了父亲、家族,丈夫而死。” 是啊,所有的古未有之,其实代表的就是一个新的传奇的开始。 良久后,元颖缓缓起身,跪在了宣明曜的身前。 “元颖,愿与殿下同路。” 死就死,可她元颖,哪怕死,也决不能寂静无声。 第109章 元定安的思量 在那场对话后,宣明曜和元颖面上并无发生多大的改变。 她们依旧按部就班在崇贤馆和猎苑奔波着。 只是,两人的锋芒似乎更锐利了些。 元颖在宣明曜的带动下,整个人也是卷得可怕。 不光取消了原本在永宁殿午间的休憩时光,回家后更是各种苦读和练习武艺。 元定安都被自己的女儿惊到了。 这个架势,是准备考状元吗? 元颖不光自己卷,元定安她也不让歇着。 原本因为无法上战场的缘故,这几年元定安的武艺也慢慢有些放下了。 但元颖硬是拉着他一起,还让元定安做自己的武师傅。 元定安原本还有些犹豫,觉得把自己的宝贝女儿教导“歪了”是否得当。 虽说他不觉得女儿家学武有什么,但世道如此,他总得多考虑几分。 但当他听到元颖说马上她们便要开武课了,到时她不想输给任何人,元定安的精神头一下来了。 皇子课程除了崇贤馆的经史子集,猎苑的骑射,更有耀武阁的武艺传授。 骑射课程和武艺传授,在后期便是穿插着进行,确保各位皇子既能有弯弓射大雕的雄姿,也能有一剑霜寒十四州的豪情。 天家子嗣,从来就不是容易当的。 他们的课程强度,也是绝对称得上一句严苛的。 原本武课从先皇那一朝起便渐渐不太受重视了。 毕竟之前重视武课,是因为大雍立朝未有几代,不能忘了先辈马背上打天下的艰辛。 但如今,大雍国力稳健,即便边关有战事,也有的是武将出征,立朝初期那种天子或是皇子亲自出征的情况,是少之又少了。 加上皇宫内总有千牛卫护卫,皇子出宫开府后也有府兵。 除了学好骑射,每年的秋猎之上能够大展身手,其余的便也没那么要紧了。 如今,圣上竟是要重开武课。 “阿颖,你可知为何要重开武课,这武课的师傅可定下了?” 耀武阁可是荒废已久,里头早没什么武师傅了。 况且,耀武阁名义上得是有个大将军坐镇的。 元定安难免有些心动。 他知晓,如今的圣上十分忌惮他,他此生,大概也是不能重回战场了。 可日日窝在皇都荣养,他也觉得没劲儿得很。 若是能够得个耀武阁的差事,也是不错。 看着自己父亲难掩激动的脸,元颖噗嗤一笑。 “公主说得果然没错,只要稍稍给父亲您透点信儿,您一定激动。公主说了,她同皇上商量过了,大概再过几日就会发明旨,到时您便是耀武阁的上将军,剩余的武师傅也会从朝堂中拨选一批年轻将军入外宫担任。” 耀武阁教导皇子武艺,算不上什么心腹差事,且这个上将军不过是摆着好看,正经授课还多是底下的武师傅。 选元定安,一方面是为了彰显皇室对于元定安的看重。 另一方面,是为了给宣明曜做武师傅的。 宣明曜如今已经十一岁,若是让年轻将军教导,圣上担心长久以往,总对皇室名声不佳,本不愿让宣明曜再去习武。 还是宣明曜自己主动提出,不如让元定安来。 他是元颖的父亲,算是长辈,又是大将军,教导公主和自己的女儿,身份也够,年龄也合适,无论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圣上最终还是应允了。 一个闲职罢了,他乐得给宣明曜这份恩宠和看重。 听到元颖的话,元定安那坚毅的脸庞上也闪过了一丝思索之色。 “阿颖,你很喜欢乐安公主。” 刚入宫做伴读的时候,她可不是这副模样的。 如今,嘴里天天都是公主公主,自己每天都得听到个几十次。 公主今日在崇贤馆如何了,公主今日骑射又拿了甲等,公主今日带她吃什么了,她今日和公主舌战群儒被学士们夸赞了…… 元颖一向是个很沉稳的性子,甚少会对什么人表现出这般强烈的情绪。 如今她入宫伴读这才几个月,就瞧着已经彻底对这位乐安公主信任了。 加上今日阿颖所说的乐安公主为他求了耀武阁上将军一职,元定安心中也不由思索,这乐安公主,瞧着可真不是个简单人物。 “不是喜欢。父亲,是追随。” 元颖的话,让元定安一惊。 追随这个词,可太重了。 “阿颖,你知道追随的重量吗?” 元定安如今对这位乐安公主愈发好奇,她到底是有何魔力,竟能让阿颖与她相识不过几个月,就许下如此重要的承诺。 阿颖不是那种轻信旁人的性子,但他能看得出来,阿颖极为相信这位公主。 “父亲,我明白。就如当时您选择放弃漠北王族的身份,哪怕被猜疑,甚至哪怕有可能背负千古骂名,哪怕有可能失了性命,您都到了大雍来。这是您的选择,您不悔。如今,这也是女儿的选择,女儿绝不悔。” 一个,能让人用上追随二字的公主,她所图谋的,就绝不会是所谓的圣上眷顾或是姻亲好坏。 想到漠北女人也能当政的现状,元定安心中也隐隐有了些猜测。 这个想法很大胆。 这或许,是件好事。 若是乐安公主能成,哪怕只是争取到了参政的机会,他家阿颖也不必囿于宅院之中了。 想到已逝的亡妻阿芙,那般聪慧的一个女子,对兵书倒背如流,对各种推演之法也是信手拈来,甚至整个大雍的山脉走势,水流方位,她都熟记于心。 若是能够在战场上,她必定会在战火的历练下成为一个出色的谋士和军师。 但最后,她只能成为人人口中的将军夫人,成为所谓的元陈氏。 自己的姓氏,父族的姓氏,构筑了她的一生。 人们提起她,也只会说自己为了她终生不再娶的深情。 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重走阿芙的老路。 “既然不悔,那就去做吧。” 元定安抚摸了下女儿的鬓发,轻声道。 “他日史书工笔,父亲希望,也能有属于我家阿颖的一页。” 不是元氏女,而是元颖。 第110章 太子的崩溃 承庆殿内。 宣元景扶着晓霜的手,艰难在地上挪动着。 距离他受伤,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受伤之时还是大雪纷飞的冬季,如今,却已经是荆桃盛开的时候了。 承庆殿的后殿有两棵荆桃,如今开得正好,一簇簇在枝头,如同云朵一般轻盈动人。 他的腿,从一个月前便可下床榻慢慢走动了。 只是一个月过去了,这腿却一直是那副样子。 御医说了,腿伤只能等。 靠时光来慢慢让其痊愈。 可是,每次一瘸一拐艰难挪动的时候,宣元景的心里也愈发清楚地明白,他也有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 一辈子无法再像曾经一样骄傲地站立于人前,可能日后每一步,都要带着残缺的印记。 不过,宣元景如今的心态倒还好。 在被宣明曜打完那一巴掌后,他也渐渐从往日的一些魔障中清醒了些。 尽管有些事,他如今还是想不明白,可心里也没了曾经的那般焦灼。 最起码,对待自己的伤,他没有那么急促了。 “殿下,乐安公主那边又送来了一些膳方,说是对腿骨有益的。” 明夏脚步轻盈走了进来回禀道。 “收起来吧,等下个月开始,便开始用上长姐处送来的膳方和药方吧。” 宣明曜在一月底的时候,曾让人给他送来几道药方。 不过当时的宣元景还未彻底想清楚,加上那时他还服着御医开的汤药,担心药性冲突,便让明夏暂时收了起来。 如今,他的心头清明了许多,想到那些药方,心里也是多了几分暖意。 三个月了。 父皇没再来过。 母后倒是日日都来,只是看着自己的腿恢复得一直不算好,她眼角眉梢间的愁容也越来越多。 宣元景知道,母后担心自己的腿好不了,担心父皇因此废黜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曾经想起来就手脚发凉的事,如今再想起,心境倒也平和了许多。 “是,殿下。” 明夏恭顺退了下去。 扶着晓霜又走了几个来回,宣元景看着这些看着正好的荆桃,突然有了主意。 “晓霜,你让人去折几枝荆桃,孤想要去凤仪宫送给母后。母后最喜各种花朵,宫里的荆桃,属承庆殿这两棵历年开得最好,母后见到一定开心。” 晓霜面上一喜。 “是,殿下,奴婢立刻让人去办。” 她高兴地不是折什么荆桃,而是殿下终于愿意走出承庆殿了。 其实御医早就说殿下可以四处走动走动了。 多走动,对伤处是有益的。 晓霜也劝过太子,便是不愿去其他地方,去皇后娘娘的凤仪宫走动走动也是好的,总好过成日闷在承庆殿里。 承庆殿就算雅致宽敞,可三个月时间了,便是瑶池仙境也该看腻烦了。 但太子不听,她身为下人也不好再反复提了。 如今太子殿下愿意主动去凤仪宫走动走动,她别提多高兴了。 晓霜身为精心挑选来给太子做贴身宫女的人,自然办事利索,很快便让人折好了一捧开得最好的荆桃,并用一尊邢窑白瓷瓶小心装好,亲自捧在怀里,跟着在太子的轿辇旁,满面笑意往凤仪宫去了。 到了凤仪宫跟前,宣元景扶着明夏的手,小心挪动了下来。 外头的小内侍老早看见他了,立刻冲过来行礼,还让一旁的小内侍往内通传。 宣元景却难得起了点儿顽皮心思。 他摆了摆手,轻声道。 “不必通传,孤自己进去便是,也好给母后一个惊喜。” 母后这些日子总是愁容满面。 如今,自己愿意走出承庆殿,她见到应该会开心吧。 在院子里,宣元景便看到了皇后身边的宫女朱樱。 她端着食盘正准备进内殿,看到宣元景,连忙准备行礼。 宣元景摆了摆手,示意朱樱免礼噤声。 看到那食盘上的两碗燕窝牛乳羹,宣元景低声道,“有人来拜见母后?” “回殿下,荣国夫人今日入宫来了,皇后娘娘正在内殿见她呢。” 荣国夫人,便是陈家老夫人,陈皇后的母亲,也是宣元景的外祖母,一等国夫人。 “祖母来了。” 宣元景的嘴角漾起一抹笑意。 他素来和陈家人也是比较亲近的,私下里也会唤荣国夫人祖母。 一瘸一拐往内殿走去,突然,宣元景眼尖地发现有个小内侍准备去拉动廊下的彩灯。 他要做什么?! 宣元景的眼神一利,那小内侍正对上了宣元景的眼睛,顿时吓得不敢动弹。 虽然年幼,可这是储君,谁能不畏惧。 不好。 朱樱心中暗道。 那小内侍拉动彩灯,是提示殿内的人外头有人来的,可皇后娘娘她们聊什么,竟还不能让太子知道。 朱樱开口想拖住宣元景,可已经来不及了。 宣元景艰难走到了内殿的廊柱下。 这里,已经能够隐隐听到内殿里的话语了。 “娘娘,您还是要早些未雨绸缪啊。” 这道声音,是外祖母。 宣元景木着脸想道。 “母亲,太子是本宫的骨肉,如今太子受伤,本宫应当好好陪着他,做他的支撑。本宫怎能……” “娘娘!” 荣国夫人打断了皇后的话。 “臣妇知道娘娘看重太子,可也得早做打算啊!您还年轻,如今正是好年纪,再生育一位皇子想来也不是难事。之前您几年未曾有孕,是担心生出的皇子和太子年纪相差太小,到时候兄弟相争,失了和睦。但如今太子已经大了,便是再有一位小皇子也不碍着什么了。而且……” 荣国夫人的话说到这里特意压低了些声音,宣元景在外头听着有些费力,但根据一些字眼也不难拼凑出她话语中的意思。 “太子……腿伤不一定……废太子……总有个退路……” 宣元景扶着廊柱,只觉头晕目眩。 外祖母跟母后提议,让她再生一位皇子。 万一自己的腿伤好不起来了,万一自己被废黜了太子之位,陈家到时候会倾尽全力扶持这位小皇子上位。 宣元景告诉自己,这没什么错,世家利益权衡,这是很正常的。 陈氏如今是后族,定然是想扶持带着陈家血脉的孩子登基,若是太子不行,那就让陈皇后再生,这再正常不过。 可宣元景的心里,却仿佛破了一个大窟窿一般,感觉胸膛里绞痛得厉害。 他已经,开始被放弃了。 第111章 被放弃的滋味 宣元景还执着站在那里。 他想听一听母后的回答。 母后会怎么说? 是赞同外祖母。 还是拒绝她。 他仿佛一个等待铡刀落下的死囚。 终于,那铡刀来了。 “母亲说的话,本宫知晓,容本宫再考虑考虑吧。” 哦。 铡刀还是落下了。 宣元景迟钝地想着。 好疼啊。 “太子殿下!” 看着宣元景一个踉跄,尽管还没听到内殿说的是什么,但朱樱知道,不能让内殿的对话继续下去了。 她只能大喊一声,而后迅速将食盘扔给一旁的小内侍,自己冲上前去想要扶着宣元景。 可是宣元景一把推开了她。 他谁也不让搀扶,踉跄着走下了台阶。 明夏在一旁急得想要扶他,却一遍遍被宣元景推开手。 此刻的宣元景,执拗得可怕。 “殿下!殿下!您的腿还不能自己单独用力的,您让奴婢扶着你吧!您有什么不舒心的您罚奴婢也好,您别这样啊!” 晓霜抱着那插着荆梅的白瓷瓶,也是面露担心,不知如何是好。 一切怎会如此? 明明殿下好不容易决定踏出承庆殿来了。 明明来之前,殿下还是那般开心。 内殿的门被猛地推开。 陈皇后急匆匆从内殿走出来。 一向端庄的皇后,此刻头上凤钗的珍珠流苏都在剧烈晃动着,显然她刚刚是小跑了过来。 “元景!” 陈皇后看着院中宣元景那一瘸一拐朝外头走的背影,心中只觉急痛攻心。 他刚刚一定听到了! 这番话,谁听到都好,怎么能让这孩子听到呢? 这简直是诛心之言啊! “元景!” 陈皇后此刻也顾不得在下人面前的仪态端庄。 她知道,若是让元景就这么走了,他们母子之间的隔阂,就永远解不开了。 有些事,当场不说清楚,过后再如何说都没了当时的作用。 可陈皇后的两声呼喊,都没让宣元景停住自己的脚步。 他只恨自己的腿使不上力气,往日里几步就跑完的路,如今却是那么的漫长,仿佛怎么走都走不到头一般。 陈皇后此时已经追了上来。 她一把抓住了宣元景的手。 “元景,你听母后说……” 不是那样的,母后从未想过那些话。 可宣元景只是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还是一个孩子,可是此刻,他没有哭,也没有大喊大叫。 皇家从来没有什么孩子,陈皇后也一直为宣元景的越来越懂事和稳重而骄傲。 但如今,陈皇后只希望他不要那么懂事,不要那么稳重。 他哭几声也好,骂几句也好。 “不是那样的,母后从未如此想过。” 陈皇后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母后,请您放开孤。” 宣元景只平静说了这样一句话。 “有些事,母后如今不想,日后也会有想的一天。儿臣感激母后如今的不想,儿臣还有事,便先行告退了。” 宣元景将自己的手从陈皇后手中抽走,他刚准备抬步走,却看到了晓霜手里的白瓷瓶,以及那几枝开得正好的荆梅。 母后或许,早就不需要荆梅了。 她需要的是太子,是能够稳固陈家地位的太子,而不是自己这样一个只能为她送来荆梅这种无用之物,且腿脚有疾的无用太子。 无用之物,配无用太子。 宣元景嘴角闪过一丝讥讽。 他从晓霜手中拿过那白瓷瓶。 而后…… 轻轻一松手。 咣当一声。 那白瓷瓶坠落在了地上,碎裂的瓷片到处滚落,里头的荆梅也跌落了出来。 宣元景一脚从那荆梅上踩了过去,他没再倔强,扶着明夏的手,缓缓离开这个曾经是他的避风港,如今却让他倍感难堪的地方。 陈皇后想再拦住他,可看着宣元景的眼神,她清楚地知道。 拦住也没有任何用了。 有些话,一旦说出了口,伤害就已经造成了。 她真的没想在此时再孕育一位皇子。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对元景来说是多大的伤害。 刚刚那番话,不过是搪塞之言,是为了制止母亲继续说下去罢了。 可面对宣元景的眼神,她也有一瞬间的迷茫。 那真的只是搪塞之言吗? 如果元景的腿就一直这样了,如果他的太子之位保不住了,自己会不会再孕一位皇子。 来保全元景这个被废的太子,来维系陈家的地位。 陈皇后自己也不知道。 荣国夫人站在殿门口,神色也并不好看。 她没想到,私下里和皇后娘娘的对话,居然被太子殿下听到了。 这可不好啊。 若是太子日后腿伤痊愈,他便会一直记恨着今日之事,那即便是太子登临大宝,于陈家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了。 宣元景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承庆殿。 一进内殿,他便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在内殿里没了动静。 不论晓霜和明夏跪在外头如何恳求,他都不肯让人进去,也不吃不喝。 “这样不行啊,明夏姐姐,殿下如今身子本就不好,若是不吃不喝,肯定是要出事的。” 晓霜急得头上都是汗。 “要不要去禀告陛下或是娘娘。” “不可。” 明夏立刻否决了晓霜的提议。 “陛下已经许久未来承庆殿了,显然是还对殿下有气,如今若是贸然禀告御前,难免又让陛下申斥了太子。皇后娘娘那边就更不行了,殿下今日就是去了凤仪宫才这般的,若是皇后娘娘来了,那岂不更是火上浇油。” 明夏比晓霜大一岁,也更加沉稳一些。 “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让殿下在里头不吃不喝的吧?” 明夏略一思索,眼神一定。 “你在这儿看着,继续带人求殿下,看能不能求出殿下来。我去一趟永宁殿。” “你要去请乐安公主?” 晓霜一惊。 “虽说这几个月乐安公主时常来,可是殿下不是对公主之前都疏远了……” 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最是能够看出主子的感情变化来了。 “你也说了是之前。殿下受伤后,对公主的话还是能听进去些的。我去试一试。” 如今公主应当从猎苑回来了。 明夏站起身,立刻往永宁殿去。 第112章 姐姐,对不起 明夏到永宁殿的时候,宣明曜刚刚从猎苑回来,连骑装都未曾换下来。 元颖还跟在她身侧,两人正谈论着朝堂上浙东的蝗灾一事。 “明夏来了?” 宣明曜有些疑惑。 元景那边有什么事吗? “让她进来吧。” 明夏进来后,恭敬给宣明曜和元颖依次叩头请安。 “公主殿下,若您得空,可否前往承庆殿一趟,太子殿下有事找您相商。” 明夏一进殿看到了嘉云县主,便立刻把原本的话咽进了肚子里,换了一份更为妥帖的说辞。 不过殿内坐着的,是两个人精。 元颖立刻察觉到,是承庆殿出事了。 她和宣明曜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起身道,“殿下,如今时辰已经不早了,那臣女便不打扰殿下了。” 待元颖离开后,明夏立刻叩了个头,快速将今日发生的事讲给了宣明曜听。 明夏当时是跟在宣元景身边,殿内的话她自然也是听了个断断续续。 只是那些话她不敢讲,只能模糊简单叙述了一下。 不过,宣明曜还是瞬间猜了出来。 陈家会这么想,宣明曜不意外。 虽说是外家,可是陈家对自己也好,对太子也好,都是利益大过了亲情。 许多事,随着人长大都会慢慢明白。 对于世家豪族,他们将精心培养的女儿嫁入皇家,就是为了将来有带着他们家族血脉的皇子能够登上皇位,为家族带来新的荣光。 可元景如今还小。 又是这般特殊的时刻。 乍然听闻,心中怎能好受? “备辇车,去承庆殿。” 宣明曜立刻做出了决断。 “多谢公主殿下。” 明夏喜极而泣,深深叩首。 一盏茶的功夫后,宣明曜便出现在了承庆殿。 看着眼前紧紧掩盖着的内殿大门,宣明曜丝毫没有犹豫,一脚直接将其踹开。 她如今猎苑的骑射课程上多了,体力也早已增强了许多。 那门砰一声直接应声而开,吓得里头的宣元景也顾不得伤怀了,猛地回头看向殿门口。 看到来人后,宣元景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了。 “姐姐。” 宣明曜朝后摆了摆手,一众宫婢立刻乖顺又往外退了一重门。 而后,宣明曜才阔步朝殿内走去。 宣元景哪怕伤心,都是自己一个人在默默伤心。 他没有摔砸殿内的摆设,只是静静蜷缩在床榻边上,像一只可怜的小兽。 “我都知道了,元景。没事,哭吧。” 宣明曜走到床榻边,静静坐在了宣元景的身旁。 宣元景一直没有哭。 从在凤仪宫的时候,到回到承庆殿。 他虽然精神恍惚,但依旧维持着一个太子该有的仪态和风姿。 他不可以哭,那样失了气度,失了体面。 即便在无人的内殿,他都没有哭。 但这一刻,宣元景再也忍不住了。 他抱着宣明曜,无声地哭泣着。 宣明曜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回抱着他。 那个小小的孩子,连过门槛都要费力地翻过去,如今也成了清瘦的少年。 慢慢的,他还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此刻,他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姐姐,皇家真的没有所谓的亲情吗?” 哭了许久后,宣元景将脸颊靠在宣明曜的肩头上,闷声闷气地问道。 “元景,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感情是永恒不变的。” 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宣明曜低声道。 “贪嗔痴慢疑,人性自古不变。但人心,永远是在变的。就像当初你降生之时,父皇的喜悦也是真的。你留不住任何一种感情永远不变。” 就像,你对我的感情,其实也变化过。 宣明曜没有说出这句话。 但莫名的,宣元景懂了。 “是啊,就像我也曾猜忌过姐姐,嫉妒过姐姐。” 他们两人紧紧依偎着。 此刻的他们,不是大雍的太子和公主,只是想要拼命从这错综复杂的迷宫里找到一条正确道路的迷路之人。 “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元景。姐姐也不是什么好人,这宫里好人活不下去的。母后疼爱你的心,一定是比我更多更浓的。她十月怀胎生下你,生产的时候痛了一天一夜,这般的心,是世上任何人都不能比的。这世上或许再也不会有一人如母后这般为你拼尽性命。但元景,你不能要求母后的心中你就是最要紧的。她是你的母后这没错,可她也是她自己,是大雍的皇后,是父皇的妻子,是陈家的女儿。她有着那么多重身份,怎么做都是两难。” 宣明曜也不知道母后最后会如何选。 但是,她怎么选,似乎都说不上错。 她是陈家的女儿,陈家精心培养将其送进宫,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让带有陈家血脉的皇子登临大宝。 若是太子被废,她执意站在元景这边,便是对不起陈家。 可若她选择元景,就等于对不起陈家之前付出的所有心血。 当然,这选择之下,似乎也没人在乎过她如何想。 即便是尊贵如皇后,也似乎被模糊了自己的模样。 为家族,为儿子,为皇室。 宣明曜不指望元景能够真的明白陈皇后的苦衷,她也知道,陈皇后不可能再有另一个皇子。 毕竟,父皇都被她直接断了后嗣,这宫里怎么可能再有皇子降生。 但是,她希望,元景不要真的觉得他已经彻底一无所有。 人若真的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了,是会彻底爬不起来的。 “就算你预想的最坏的情况出现了,人也是要活下去的不是吗?况且,这世上沧海桑田,又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的呢?你难道是要靠着别人才能活下去吗?人定胜天,与其寄希望于他人,不如求诸于己,你自己才是自己的指望。” “姐姐,你会一直在吗?会一直跟我说这些话吗?” “不一定。这时候在,以后五年,十年,谁又能保证呢?” 宣明曜并没有为了安慰宣元景选择说谎。 她的真话,很直接。 宣元景噗嗤一笑。 “若是我真的没办法恢复如初了呢?” “没关系,我还在。没人敢嘲笑你。若有人敢,你便用鞭子抽他。若你抽不过,我便替你抽。我不信,他们的嘴被多抽几次还敢乱说。” “若他们还在心里想呢?” “心里想便想,明面上不还得给你叩头行礼,你该觉得更舒服才是。” 况且…… “谁说你没办法恢复如初了,才受伤三个月而已,半年以上才恢复的多的是,天天想东想西。” 宣元景轻吸一口气,只觉刚刚那股怎么也喘不上气的绝望感,似乎散去了许多。 是啊,事情没糟糕到那一步。 就算糟糕到了那一步,人也总是要活下去的。 “姐姐,谢谢你。还有,对不起。”宣元景轻轻道。 第113章 陈皇后的痛 陈皇后是在第二日才来的承庆殿。 她昨夜几乎一夜没睡。 承庆殿的消息,她一直都在关注着,直到听说宣明曜去了承庆殿,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宣元景走后,荣国夫人并没有立刻出宫,而是死死拉着陈皇后的手,跟她说了几句十分“掏心窝子”的话。 “皇后娘娘,今日说这些话,是臣妇的不是。可是既然已经让太子殿下听到了,您就得好好思量思量了。母子嫌隙一生,那可不是能够随意弥补回来的了。与其将来母子失和,不如早做打算!” “母亲!” 陈皇后的脸色很不好看。 荣国夫人长叹一口气,仍坚持说道。 “臣妇说的这些话是不好听,可都是实话。公主再出色,终究是个女子,她保不了陈家的未来。太子如今腿疾未愈,又对您和陈家生了嫌隙之心,您若不未雨绸缪,待到将来,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而且…… 荣国夫人的眼神更锐利了些。 “您可别忘了紫宸殿内那一位。若是她生下了一位皇子,这将来的局势,可就真不好说了。” 说完这些后,荣国夫人恭敬行礼离开了。 但她说的话,一直在陈皇后的脑海中回转。 “陛下今日召幸的,还是珍美人吗?” 陈皇后萧瑟地坐在自己的凤椅上,低声问道。 年后,圣上便下旨,将纪容卿的位份晋为了美人。 后宫里的醋味儿又大了好一阵。 专宠,晋位,这谁看了能不红了眼珠子。 “是,娘娘。” 朱樱立刻机灵回道。 “陛下真是宠爱她啊。” 陈皇后喃喃自语了这么一句,而后,便一直坐在凤椅上,直到深夜,在朱樱等人的劝说下,她才疲惫回了寝殿,睁眼到天明。 天还未亮,她便听到外头似乎有窸窣的说话声。 “朱樱,怎么了?” 片刻后,朱樱轻手轻脚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皇后娘娘,是公主身旁的宫婢桐君。她说,公主有样东西要给皇后娘娘。” 说着,朱樱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盒子。 陈皇后打开那锦盒,看到里头的东西,神色明显一怔。 天亮后,她让朱樱去六宫传旨,免了今日阖宫嫔妃的请安。 而后,她让青莲为自己扑了一些脂粉,又吩咐内侍去太医署请了太医来。 忙活了一通,大约一个时辰后,陈皇后坐着凤辇来到了承庆殿。 “皇后娘娘安。” 明夏正搀扶着自家主子在院内走动,看到陈皇后进来,她扶着太子也不方便行礼,只能忙恭声低头。 “母后安。” 经历过一天的崩溃后,宣元景今日倒是平静了许多。 但越是平静,越让陈皇后的心头难受。 她努力放轻声音道。 “元景,母后有些话想同你说。” 说着,她接过了明夏的位置,想要搀扶着宣元景往殿内走去。 那一刻,她很害怕。 害怕元景挣脱她的手。 但是出乎意料。宣元景并没有。 他平静地接受了陈皇后的搀扶,母子两人缓缓走到了殿内,宫人们全都等候在门口,将空间留给了这对母子。 “元景,母后没想到,你今天愿意平心静气坐在这里听母后讲话。以往总是让你懂事,让你稳重。但不知为何,如今看到这副模样,心里却并不好受。” 陈皇后苦涩一笑,只觉自己这种想法也是可笑得紧。 逼着孩子长大的也是她。 看着孩子长大心中难受的也是她。 “母后,昨日在凤仪宫听到那些的时候,儿臣的确很是伤心甚至愤怒。可后来,姐姐来过。她同儿臣讲,这世上最疼爱儿臣的,一定是您,因为您十月怀胎,经历了一天一夜的煎熬生下了儿臣。这般愿意把命都舍出去的感情,世上唯有母后您能给儿臣。但是姐姐也说,即便如此,儿臣也不能要求您将儿臣看做您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您是妻子,是女儿,是母亲,偏向了其中一方,有时候可能就会对不起另一方。儿臣因为您,才能够到这世上走一遭,已经得了您最珍贵的馈赠了,所以不该再胡思乱想那么多。” 宣元景释然笑了笑。 “母后,姐姐说得对。儿臣能不能站起来,能不能保住这个太子的位置,其实并不是您决定的。是儿臣自己是否争气,是父皇圣心裁断,不能依靠于母后您。儿臣将那些希望寄托在母后身上,其实无疑也是对您的一种施压。” 生与不生,是母后自己的决定。 他若最终被废了太子之位,那也只是因为他自己还不是一个足够出色的太子。 与母后的决定无关。 姐姐说得对。 与其寄希望于他人,不如求诸于己。 自己,才是世上最为可靠的人。 陈皇后久久都未曾言语。 她今日来之前,想过许多。 想过宣元景或许会同她隔阂,想过元景或许会发火,会哭,但她从没想过,元景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明月奴她是个好姐姐。你和她如今能够重归于好,母后很开心。” 想到今日明月奴送的那个锦盒,陈皇后也是觉得心间一热。 那锦盒里并没有什么稀世珍宝,只有一张花笺。 上头是一行小字。 “世间万事,不过问心而已。” 问心? 陈皇后默默在心头问了自己。 很快,她就有了答案。 陈皇后起身,将刚刚朱樱放在桌上的那个食盒打开。 里头,是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元景,你知道吗?母后生下你,其实是无奈之举。母后也是人,也会畏惧疼痛,畏惧死亡。生明月奴的时候,母后痛得在床榻上要打滚,好不容易耗了半条命生下了明月奴,陛下也好,陈家的人也好,又很快催促我,让我生下一位皇子。” 陈皇后的自称,悄然间从本宫成了我,也说明她此时说的话,更加是她内心所想。 “大雍需要一位嫡出的皇子,陈家也需要一位皇子。所以,在一碗碗苦涩的汤药下,我怀上了你,然后挣扎了一天一夜,几乎死在了那张床榻上,终于生下了所有人期盼的皇子。” 陈皇后的眼神悲凉,仿佛想起了那晚的自己。 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身为皇后,她生下了大雍的嫡子。身为陈家女,她为陈家生下了未来的荣华指望。 可是,身为她自己,她却只有无尽的恐惧和害怕。 她刚刚,差点死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高兴呢? 第114章 平衡之术 有些话,陈皇后原本打算藏在心里,这辈子都不会对外人言。 甚至,昨夜在殿内沉思之时,她也动过要不就从了母亲和家族所思的念头。 拼上性命,为陈家,为皇家再生下一个康健的孩子。 代价是,永远和元景心有嫌隙,还有可能自己就此死在那张床榻上。 女人的生产是一道鬼门关。 她已经有惊无险踏过了两次,但是她不敢保证,自己第三次还有这般的好运气。 不过好像没有人在乎这个。 就连母亲也没在乎过。 尽管她也曾经在那般险情下挣扎着生过三个孩子。 但好像,她在生产完后,就忘记了那些伤痛。 可以催促着自己的女儿继续去过那道生死关。 陈皇后原本也可蒙着眼继续走下去的。 但如今,她却发现,这世上原来是有人在乎她一次次孕育所付出的风险和代价。 那是她辛辛苦苦诞育下的一双儿女。 他们知道,自己是拼着一条性命生下了他们。 陈皇后看向元景,终于把自己内心所有的所思所想都说了出来。 “元景,母后不会再有身孕了,不光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死,不想为了家族的期待,皇家的期待,就这样奉献出我的生命。我有你和明月奴这一双儿女,已经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了。就算最后你没能登上那个位子,母后也不会后悔了。” 说完,她端起了那碗汤药。 宣元景脸色一变,挣扎着想要去抓她的手。 “母后!” 陈皇后却是轻笑摇了摇头。 “元景,不用担心,这不是什么绝嗣的汤药。我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的,我还要长命百岁,看着你和明月奴健健康康地长大。这是太医署调配的补身汤药,这汤药对我的身子有好处,两次生育落下亏空,这些年,即便冬日,我也经常汗湿满身,常觉疲惫。太医其实也曾经说过,我的身子不适宜再有孕了。但一个皇后,她可以不生,却不能不能生。这些年我一直让太医瞒着脉案。如今,没什么必要了。这药是难得的好药,唯一的弊端,是服下之后短期无法有孕。母后请来了太医署的太医调配这药方,想来很快,陛下那边便会知道这事了。” 她就是要给陛下一个态度。 她要保宣元景这个太子。 至于陈家…… 她为陈家,为皇家做的都已经够多了。 若是陈家觉得她无能不孝,那便就这样吧。 她累了。 如今,也只想守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过活。 “母后。” 宣元景看着陈皇后喝下了那碗苦涩的汤药,他的眼睛里也满是泪水。 若是没有姐姐的那番话,他是不是就要恨上了母后。 恨上差点为他付出了半条性命的母后。 这一刻,宣元景心中想了许多。 他想到自己,想到姐姐,想到母后。 最终,只凝结出一句话。 “母后,无论是我还是姐姐,我们必将给你,这世间最荣光的一切。” 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些打算了。 太医署关于皇后新开的汤药这件事,很快便递到了御前。 圣上沉默听完太医令的禀告,挥了挥手。 “皇后身子要紧,按照皇后的吩咐为其开药便是了。” 待到太医令退下后,圣上拨弄了下手上的玉扳指,嘴角也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对陈皇后所做的选择,十分满意。 荣国夫人近日接连进宫的消息,他自然是知晓的。 荣国夫人会对皇后说什么样的话,他也能猜到个大概。 他的身子调养了几个月,但始终是没有任何起色,且大概是因为修养太过的缘故,如今他于宠幸一事的兴致也越来越少。 虽说日日“召幸”纪容卿只是为了立靶子,可如今纪容卿的身形已然消瘦了下来,容色虽不及三年前刚入宫之时,但也恢复了七八成,算是个难得的美人。 但莫名的,圣上对她就是没了什么兴致。 见到后宫其他美人也没了什么兴趣。 但偏偏御医诊脉,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圣上只能将其归咎于自己服药调养的缘故。 虽说如此,但圣上经过这几个月的缓冲,也已经慢慢接受了自己或许真的治不好的后果。 那他如今的四个皇子,就个顶个的珍贵了。 太子如今看来,依旧是诸位皇子中最适宜太子之位的。 只是性子还需要磨砺。 明月奴,便是圣上为太子选定的磨刀石。 姐弟二人渐行渐远,这便是圣上乐于见到的,也让圣上更放心地将“宠爱”加诸在明月奴身上。 在圣上心中,他选定的这块磨刀石,要足够利,还不能野心过大影响了他这盘棋。 所以,一个公主,一个足够出色的公主,便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棋子。 她不像皇子,有脱离控制的可能,且女子之身,自己给她再多荣宠,也不过是让她站在了世家和官僚的对立面。 越是如此,她就越是只能依附于自己,成为自己手中听话的棋子和利刃。 圣上对这个女儿,疼爱是真的,利用也是真的。 他已经做好了打算,等到明月奴发挥完自己的作用,自己会为她指一门好亲事的。 也算全了自己与她的父女之情。 而且,圣上也不想太早表现出对太子的中意,免得让陈家过于得意,到时候再飘飘然出现个陈半朝。 但同样,他也不希望看到陈家轻视太子。 若是皇后真的依了陈家的决定,争宠决定在诞育一位小皇子。 圣上想,自己怕就是要立刻将纪容卿超拔晋位为淑妃了。 如今皇后的表现,也算是让他满意。 “江寅,朕记得私库里有一尊琉璃制的牡丹花盆摆件,你同多罗国进献来的那对宝石琉璃冠一起,都送到皇后宫中。” 圣上大手一挥,开始不吝于对皇后处的赏赐。 “是。” 江寅刚准备领旨去办,圣上又叫住了他。 “公主如今开始习武课了,朕之前有柄公冶大师铸造的长剑,是朕年幼时父皇赏的,说是他少年时所佩之剑,你寻出来,送至永宁殿。” 这柄剑,历经两代帝王,如今落到了一位公主手上,这其中的宠爱和看重不言而喻。 而对圣上来说,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才有趣。 他可不想让太子姐弟二人,趁着这个时机终归于好了。 “是,小臣立刻去办。” 江寅只觉,陛下如今真是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第115章 两江之变 在那之后,宫中风平浪静了不少时日。 陈皇后专心调养身子,太子专心养伤,瑶昭仪闭宫不出,其他妃嫔也都是小心谨慎窝在自己的宫里。 圣上还是一如既往“盛宠”着纪容卿,让其聚拢着前朝后宫所有嫉恨的目光。 而这一切,似乎和宣明曜并没多大关系。 她还是在继续她卷王的一生。 崇贤馆,猎苑,耀武阁。 她的一天就是在这几个地方之间穿梭。 耀武阁的课程对她来说更添艰难。 崇贤馆的经史子集和猎苑的骑射,上一世她都接触过,好歹算是有些基础在。 但武艺,却是全新且陌生的。 所以,她只能付出千百倍于常人的努力。 元定安能在漠北王庭那般环境中活下来,后来又一路沙场搏杀,自然是个十足的狠人。 但教导了宣明曜一段时间后,他都有些吓到了。 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实在对自己太狠了。 无论自己布置什么课业,做出什么要求,她都能超出标准地达到。 而从元颖口中,他得知这位乐安公主,私下竟然将他布置的课业全部翻倍来要求自己。 若是自己要求挥剑一千下,私下里,她就要挥够两千下。 若是自己要求扎马步一个时辰,私下里,她便边背书边扎马步,足足扎够两个时辰,哪怕手脚颤抖,哪怕整个人近乎虚脱,都要坚持下来。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之前毫无基础的乐安公主,已经能够完整使出一套剑法。 虽然在元定安眼中还是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但相较于她练习的时间来说,再一对比其他皇子们的表现,元定安简直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在其他皇子眼中,耀武阁的课程不过是个添头,他们不会在这上头花费太多的心思。 皇子出行,身旁都是有侍从护卫,他们根本不需要多么高明的身手。 还不如多将心思放在崇贤馆上,多结交一些王公贵族。 但对于乐安公主来说,崇贤馆也好,猎苑也罢,耀武阁也罢,她都是付出十足十的精力和心力去磨砺自身。 之前元颖跟元定安说出追随这类的话,他心中还有些忐忑。 但如今见到这位公主的心性和坚韧,元定安倒是放心了不少。 成大事者,需得对自己狠下心来。 这位乐安公主,显然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或许,她和阿颖,真的能折腾出一番属于她们的事业。 元定安那原本已经被朝廷时局磨得死寂无比的心,也慢慢起了一丝涟漪。 鸟走兔飞,窗间过马。 居诸不息,寒暑推移。 转瞬之间,到了大雍文景十四年的夏天。 宣明曜坐在亭子里,透过雨水串成的珠帘,看向满池的荷花。 荷叶已经兜不住雨水,原本挺立的枝干也被压弯了腰。 豆大的雨滴砸在水面噼里啪啦的作响,雨似乎越下越急,乌云密布的天际织成一张大网,将整座皇宫都笼罩其中,让人心头莫名压抑。 这雨,已经下了三日了。 “殿下,嘉云县主到了。” 桐君撑着被吹得几乎变形了的油纸伞费力走到亭子里,低声在宣明曜身边禀告道。 “让她进来吧。” 宣明曜轻声道。 桐君躬身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出现在了那瓢泼的暴雨之中。 这种天气下,伞几乎是已经没什么作用了,元颖刚进了凉亭,就被兜头一件披风拢住。 而后,一双手牵着眼前失去视线的她坐在了桌子旁。 等她眼前重见光亮之时,只觉身后有一双手,拆开了她鬓发上的珠钗,正在细细为她擦拭湿透了的头发。 元颖连头都没回就知道是谁,只是往日恨不能贴上去的她,这次却是一把抓住了那双柔软却又掌心带着无数茧子的手。 “刚刚得来的消息,两江决堤了!若是不出意外,最早今晚,最晚明日午间,这个消息便会到了御前。” 元颖压低声音急促道。 满天的大雨阻隔了声音的传播,让这个秘密,只停留在这小小一方凉亭中。 元颖得到这个消息就入宫了。 这些年,在元定安的帮衬下,元颖在皇都及各地之间建立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情报机构。 这套情报机构,在宣明曜的指点下,直插的都是一些看似不起眼却一针见血的位置。 他们或许当时不起眼,但一两年内,很快都慢慢得了上头重视,发挥着远超元颖想象的能量。 宣明曜开了个头,接下来,便是元颖自己大展身手的空间。 她上一世能够权倾漠北,心机能力手段自然是一个都不缺。 如今虽然才是个刚刚十五岁的少女,但在元定安的支持下,她的情报机构可谓是布满大江南北。 而且,已经开始发挥属于自己的作用。 两江决堤,就是情报网网截的消息。 皇都暴雨,崇贤馆、猎苑以及耀武阁,通通停了课程。 宣明曜记得,上一世就是这年的夏天,两江出了大事。 河口决堤,几十万灾民流离失所,这是天灾。 赈灾银被一层层盘剥,到最后落在灾民手中的十不足一,最后导致两江暴动,流民起义,最后是被永安王强行带兵镇压了下去。 那场暴动,足足死了八万多人。 这是人祸。 彼时的宣明曜只是深宫里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那时,元景没了,陈皇后也去了,她只能瑟缩在自己的永宁殿中,在宸贵妃的盛宠下苟活。 对这场暴动,她唯一的印象便是永安王大胜归朝,被加授了太尉一职。 永安王之前就已经担了原本宣明曜舅父所任的司徒一职,如今又加了太尉,可谓是既掌民生赋税,又辖治军领兵,真正的权倾朝野。 不过如今,永安王早在两年前病逝了。 身后事都办得很是草率,可见圣上对他的恨意有多深。 而当初在铜镜中,她以纪容卿的视角,曾经得以窥视那场“暴乱”的真相。 所谓的流民起义,根本是假的。 那只是活不下去的灾民想要为自己讨口吃的。 地方官员担心这事闹到皇城,圣上下令严查,到时候查出他们贪污赈灾银的事,到时候不光掉脑袋,说不准是要抄家灭族的。 所以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给灾民扣上暴民的名头。 永安王到了两江后,也知道了真相。 可是,在两江官员一百万两雪花银的孝敬下,永安王直接重兵镇压“暴民”,用八万暴民的项上人头,为自己换来了一份功绩。 至于死的是不是暴民,反正乱象已除,谁会在乎? 第116章 踏入局中 八万人的性命,在上一世,是被永安王宣铎当做谈资一般讲给纪容卿听的。 与那一起奉上的,还有宣铎用通体黄金为其铸造的一尊神女像。 高近十丈,用黄金掺杂了其他金属铸造而成,花费了近百名工匠半年多的时间。 当然,为了避免引起圣上的猜忌,那神女像是在皇都城外的一处山中。 宣铎还特意在山中建了一处神女观,请了数十位上师日日在那里为纪容卿祈福祷告。 宣铎求的,是他们二人将来能成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 这神女像以及神女观所花费的,自然是那百万两白银。 剩下的钱,宣铎则是直接换成了银票。 整整一箱银票送到了纪容卿眼前。 “卿卿,这便是本王为你带回来的礼物,古有美人喜听裂帛之声,但裂帛撕起来终究累手,不如银票。你尽可撕着玩儿,百万白银,换佳人一笑,也是一桩美谈。” 天命之女的纪容卿,自然是善良无瑕的。 她冷了宣铎几日,最终还是在他的死缠烂打下勉强原谅了他。 那一箱子的银票,也成了他们情意的象征。 没人知道,里头是八万被污成暴民的普通人的鲜血和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 这一世,尽管永安王不在了,尽管纪容卿如今也没了上一世的能力。 但水灾还在,那些灾民还在,那些贪官污吏还在。 那些惨剧,若不干涉,也会在。 之前,她年龄太小,能力太弱,没有办法改变两江堤坝被偷工减料的事,也没有办法整改两江腐烂透顶的官场。 但如今,她马上及笄,手中也积攒了一些属于自己的力量。 她想尝试去改变一些东西。 “阿颖,我想去两江。” 宣明曜帮元颖轻轻擦拭着发丝,轻声道。 这几年的相处,两人之间早已没了本宫或是臣女之间的生疏。 没人的私下,她们就是以你我相称。 听到宣明曜的话,元颖握住她的那只手上不自觉加了些力气。 “两江的水有多浑,你知道的。他们盘根错节早已经结成了一张网,便是铜筋铁骨,进了这张网,也是要被搅碎的。” 朝廷中人真的对两江的事一无所知吗? 不一定。 但是这么多年了,没有人敢掺和这件事。 谁敢去查?? 很可能钦差一到两江地界就因为所谓山石滑落等理由没了。 而且,如今朝廷里这帮子人,也是有不少和两江官场有勾结的。 拿了人家的孝敬,甚至姻亲盘根错节做了亲家,自然不能随随便便掀了人家的桌子。 “那阿颖,两江的百姓们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宣明曜轻声道。 上头的乌云紧紧盘踞,他们根本不知道何时会有散开的一日。 家没了,粮田也被冲了,朝廷给的赈灾粮和赈灾银,最后落到他们手上的时候,只有那稀得一碗不见十几粒米的汤水。 他们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乌云散开的一日呢? 他们难道不是大雍百姓吗? 他们难道不配过上好日子吗? 他们难道天生就该被人践踏剥削吗? “两江水混,所以寻常官员都不愿去,且父皇也不会信任他们去。如今皇子们也都还年幼,大皇子十三,原本也可担当重任,可偏偏他心性直率,骑射武功上虽颇有天赋,但若真的让他去两江,他不是被人骗得不知东南西北,便是被吞得骨头渣都不剩。元景如今腿疾虽然好了,可他是太子,父皇绝不会让他轻易涉险。三皇子和四皇子都太过年幼,也不合适。我如今,是父皇手中最合适的人选。且我非皇子,出入皇都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完全可以悄无声息潜入两江。” “圣上会应允吗?明曜,尽管这些年来圣上对你十分看重,可这事不一样,这代表真正让你参与朝局,让你掌握力量。要让圣上点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元颖的眼神也微微沉了下来。 她的脑子开始疯狂思索,该以何种方式,能让陛下在不猜疑公主的情况下,心甘情愿指派这桩差事出来。 虽说的确担心两江局势,但元颖也清楚,身为女子,想要获取权利,就必须要冒风险。 她和宣明曜的心,从来都是坚定一致的。 皇子到了年龄就可以入朝听政领差事,但公主,即便再受宠,想要争取一些手头的权利,也必须精心谋划甚至冒着生死之险。 这不公,却是必须跨越的现实天堑。 “是不容易。所以,必要时候,我该和元景闹一场了。” 宣元景的腿疾,在他坚持不懈的锻炼和宣明曜给的民间偏方辅助下,一年多前终于恢复了。 只是,他的骑射课程和武艺课程也因此落后了两年多的进度。 不过伤好后的宣元景,还是一如既往的努力,如今也慢慢将这两年差距追了回来。 看起来,宣元景这位太子似乎成长了不少。 唯独,他和自己长姐的关系,似乎除了在受伤之时短暂破冰了一下,很快便又再度陷入僵局。 尤其最近半年,两人的不和几乎已经摆到了明面上。 陈皇后如今对一双儿女的嫌隙,也是彻底无能为力了。 她也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日日只在自己宫中调养身子,不愿调解孩子的这些事了。 这当然是圣上乐于看到的。 也当然,是宣明曜和宣元景姐弟二人,乐于让世人看到的。 元颖心里也大致明白宣明曜准备如何做了。 她转过头,定定看着宣明曜。 “我同你一起去。两江再难,我们也一起去。” 宣明曜原本打算让元颖留在皇都的。 一来是可以掌控各地的情报线路。 二来,两江之行她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她担心元颖出事。 可此时看着元颖的眼神,她知道,元颖是无论如何都会跟着去的。 “好,一起去。就以两江,开始我们的谋划。” 凤凰羽翮非徒尔,上击浮云九千里。 是时候,真正踏入朝局之中了。 第117章 成安的为官之道 宣明曜清楚,要让父皇决定派自己去两江,这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光和元景演一出戏还不够。 宣明曜觉得,桑月见这步棋也该动一动了。 这三年多来,桑月见一直闭宫不出,对外只说养病。 圣上一开始还过问一二,后来也不再问了。 这三年里,宫里独一无二的宠妃依旧只有纪容卿。 如今,她已经是昭容了。 只差一步,便是正一品的四妃了。 宫中的妃嫔,从一开始的还干劲满满争宠,今日你在御园跳舞,明日我在观星阁放灯,各种争宠的手段层出不穷。 到如今,各个都只安静蜷在自己宫里过日子了。 圣上仿佛失心疯一般独宠纪容卿,她们有什么办法? 难道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吗? 况且如今虽然没了宠爱,但皇后娘娘还算庇护她们,前些日子陈皇后刚刚奏请圣上,将阖宫正五品以下的宫妃都晋了一阶。 对于许多宫妃来说,如今的日子已经算是十分好过了的。 况且,那珍昭容六宫宠爱在一身,不也如今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吗? 纪容卿的独宠,本就是在宣明曜意料之中的。 她还从霁云口中得知,因着接连半年独守空闺,纪容卿从安静越那里拿了一些香料,顺利将原本不太成的圣上勾出了情意,宠幸了她。 纪容卿彼时只沉浸在终于侍寝成功的喜悦中,更满怀憧憬,期盼自己能够尽快得一位皇子,好彻底坐稳了后宫第一人的位子。 可她没想到,她最开始用的那些香料,和皇帝调养身子服用的药材有冲突之处,用久了极容易导致男子不振。 当时宣明曜也是特意问过周绮安,确定这药的功效后,才默许了纪容卿用香料。 而后面她以为药未奏效,又直接添了三倍的量给圣上加上,虽然的确是见效颇快,满足了她的心愿。 但圣上的身体,却是元气在被慢慢损耗,再难弥补。 至于御医为何把不出来? 成安当然把出来了。 可他敢说吗? 早在他在宫外被人拦住,并告知其实纪氏腹中子并非圣上血脉之时,成安的半条命就直接吓掉了。 给他一千一万个胆子,他也没想到陛下身边的内常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啊?! 虽然月份的确和被接出冷宫日子对不上,可他也以为陛下不过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孝期有子啊。 谁能想到,宫闱之中,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想把一个野种扣到圣上的头上。 最可怕的是,成安发现,他已经成了这阴谋的一环。 就算他此刻跟圣上禀明此事,等待他的结果也只有一个。 死。 这种皇家辛秘,还是让陛下如此丢人的皇家辛秘,怎么可能还留存下活口? 不过,成安心中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的。 如今已经过了许久,便是其他御医去诊脉,也无法判断出纪容卿曾经小产过了。 便是太医也不是万能的。 最多只是能诊出她体内气血有亏,但这也能够推到当时陛下的粗暴之举上。 纪氏自己肯定不会承认曾经有孕过这件事,这可是会掉脑袋的。 那既无人证,也无物证,谁还能够知道这件事呢?就算知道了,谁又能够证明呢? 那神秘人却好像察觉到了成御医的所思所想。 帷帽下,那个神秘莫测的人轻声道。 “当日纪氏所用的床褥和衣衫,并未销毁。” 什么?! 成安只觉浑身一寒。 小产后只要过上半载,脉象上是诊不出什么异样的,但那床褥,可是铁证。 都不用太医,找个稍有经验些的产婆来,她便能瞧出来,那是小产的痕迹。 自己瞒报妃嫔小产,那是祸及九族的大罪啊。 且能够将紫宸殿送出去的床褥衣衫都截下并保留下来,这神秘人的幕后之人,也必定是宫闱之人。 那人完全有能力将这件事捅到御前。 成安满身冷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最后,还是那神秘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人放心,您是太医署数一数二的御医,最得陛下信重,自是要好好在御前伺候的。我家主子也不会让你干什么掉脑袋的事,最多不过奉行你们太医署人的保命之道罢了。” 神秘人的声音,仿佛幽暗的毒蛇,在成安的耳畔窸窣吐着信子。 “把自己当聋子、哑巴、瞎子,他日或许才会有活着从这皇城全身而退的机会。” 成安屈从了。 他本就不是多么意志坚定的人。 更何况,那人又没有让他害陛下。 不过…… 不过是在一些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所以,在圣上脉象上的体虚之症愈发明显时,他默不作声。 在后来发现圣上被人用了数倍的迷情之香,导致身体虽然暂时强健无比,但内里却是一点点被掏空的时候,他也默不作声。 在这宫里,做一个庸医,或许比做一个明医要活得长久。 宣明曜当初不捅破纪容卿有孕这件事,其中一个目的,便是为了成安这颗棋子。 父皇定以为成安是他最忠实的心腹了,加上为了隐藏自己子嗣无望的事,平日里的脉案只让成安一个人伺候。 父皇怕是怎么也没想到,当初程让和永安王联手设下的局,在数年后依旧误打误撞坑了他一把。 宣明曜在元颖走后,让人给桑月见处送了一封密信。 她蛰伏三年多,到了该采摘果实的时候了。 自己留了纪容卿这几年,就是为了留出足够成长的时间。 当时,也是存了让纪容卿制衡母后的想法。 如今,母后那边已经无后顾之忧,自己也到了真正入朝廷的时候了。 纪容卿的用处,自然就没那么大了。 那就趁着自己下两江之前,先将她从紫宸殿拎出来,断了她的宠爱和前程吧。 免得自己不在宫里这段时间,她又搅风搅雨,弄出什么动静来。 第118章 开始演戏 “娘娘,陛下去承庆殿看望太子殿下了,怕是今夜回来后就歇在正殿了,您别等了。” 墨玉将纪容卿每晚睡前都会喝的燕窝端了过来,而后乖顺退了下去,将殿内空间留给了纪容卿和霁云二人。 这几年,纪容卿身旁最信任的婢女依旧是霁云,墨玉也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所以并不指望能够得纪容卿的信重,只安安分分做自己的差事,看住纪容卿便是了。 只是她不知道,在霁云的刻意隐瞒下,纪容卿这几年可是没少在她眼皮底下对她真正的主子下药做手脚。 “如今雨下的这么大,陛下还去看太子。这宫里,到底是子嗣最要紧。哪怕皇后失宠这么多年了,有太子,有乐安公主,她的地位依旧是稳如泰山。真是让人看了生恨!” “霁云,你说本宫还能再有孩子吗?” 纪容卿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玉勺搅弄着燕窝,眼里满是彷徨。 她说的那些话,与其说是问霁云,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经过三年的严格膳食调整,如今的纪容卿早已瘦了下来,甚至比刚入宫的时候都多了几分纤弱之美。 她也如愿得了盛宠乃至独宠,更成了正二品昭容,如今上头压着的不过皇后和贤妃罢了。 但不知为何,纪容卿却总是心里空落落的。 她总觉得,自己如今拥有的这一切,好似海市蜃楼一般,不知何时就散了。 陛下宠爱她,却要她用了香料才愿宠幸她。 自己住在紫宸殿的涵光轩,看似是无上荣宠,其实远不及独居一殿的嫔妃来得自由,日常一言一行都是在圣上亲信的眼目下。 说是宠妃,可前朝的参奏,都已经传到她的耳朵里了。 她的母族已经不在朝堂,虽有几位入宫之前的爱慕者如今还在朝堂为官,可相对于那些满朝堂的参奏之声,终究是势单力薄。 她如今的一切,只来源于圣心。 但圣心,似乎也并不牢固。 纪容卿不明白,为何她进了一趟冷宫,圣上原本对她的迷恋就变了那么多。 她试过去拉拢圣上身边的江寅,也被其恭敬却也不失强硬地拒绝了。 唯有发展一下小宫女小内侍的关系,但她刚拉拢完几个,不过几日,这些宫女内侍就会从紫宸殿内消失。 纪容卿若是问起,答案便是统一的他们做事不当心被撵回六局去了。 可时间久了,纪容卿即便头脑再简单,也琢磨出了不对来。 圣上,不允许她在紫宸殿内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三年的时光,足以在前朝后宫立下一个实打实的宠妃靶子,也足以磨平了曾经纪容卿十几年培养出来的骄傲和清高。 她开始无比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 甚至午夜梦回,她都在想,若是当初和永安王那个孩子能够顺利保下来,是不是她如今的地位就能够更稳固。 “娘娘,您当然能有了。成御医得陛下吩咐,日日给您调养着身子,等到时机来了,您自然会再有一位皇子。” 霁云如今对哄纪容卿这件事,已经是得心应手了。 纪容卿看似听了进去,可眉宇间的愁色还是未曾散去。 霁云装作没发现的模样,伺候纪容卿喝完燕窝,又伺候她梳洗完,为其换上寝衣,便悄悄退了出去。 她能看得出来,纪容卿如今整个人越发紧绷了。 圣上的一举一动,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会时时牵动着她的情绪。 而且,在她潜移默化的灌输下,纪容卿越发在意起自己没有皇子这件事了。 如今是还缺一个催化的关键契机。 若是她的宠爱淡薄了下去,为了维持住自己如今的荣华地位,为了得到一个皇子,她会如何铤而走险呢? 霁云已经拭目以待了。 承庆殿内。 圣上坐在上首,检查了宣元景今日的功课,又提问了几个朝政相关的问题,宣元景的回答说不上十足出色,但也是挑不出错处。 圣上勉强点了点头。 “总还算有几分勤勉在身上。虽不及你长姐那般出众,但也算能给底下弟弟们做个表率了。” 这话一出,果不其然宣元景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朕听崇贤馆的学士们说,你和乐安今日在崇贤馆起了争执?” 听了这话,宣元景连忙跪下。 “儿臣有罪。” 圣上倒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姐弟争执而已,何罪之有,起来吧。为何起的争执?听说乐安说的你拂袖离去。你是太子,自当稳重,这般反应还是需要多多历练才是。” 宣元景眉宇间划过一丝不忿,沉默了片刻,似乎没忍住还是说了出来。 “昨日两江水灾的事传到了崇贤馆,学士们让儿臣们对两江水灾一事各抒己见。皇姐认为,水灾一出,除了赈灾,更应该提防的,是两江官员针对赈灾粮银下手。儿臣却觉得,皇姐难免有些杞人忧天。两江决堤引发水患,这是天灾,如今两江地方官员思量的,是如何更好安抚灾民好保全自己的乌纱帽,而不是还愚蠢至极地动所谓的赈灾粮银。皇姐却说儿臣愚昧短见,不懂百姓疾苦。” 说到这里,宣元景没忍住冷笑一声。 “儿臣与皇姐各持己见,最后闹得不欢而散。既然皇姐如此笃定两江官场必将生变,那父皇,儿臣跪请您派遣儿臣作为此次赈灾的押运使,儿臣就要亲自去见一见,这两江官场是不是如皇姐所说那般污秽,是不是这全天下的官员,都如她所说的那般心中无百姓,无朝廷,更无君上!” “放肆!” 圣上听到这里,直接把手中拿着的宣元景所写的功课掷到了地上。 宣元景也立刻跪了下来。 “儿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 圣上俨然是气得不轻的模样。 “你是太子,动辄与人争执动怒,哪里有储君的模样?乐安是你的长姐,无论才识武功,都是皇嗣之首,你当以其为榜样,如今反倒生了攀比争执之心!乐安所说的两江官场隐患,也并非全无道理,就算有不同见解,也当心平相论,你却一味只顾口角之争!你就在这里跪着,跪足一个时辰,好好反省一下,身为太子,你到底该如何想?如何做?!” 训斥了半天,发现宣元景还是一副不服的表情,圣上气得直接拂袖离去。 殿内的宣元景则是一脸委屈地垂下了头。 只是,此时已经离开的圣上发觉不到,太子那双垂下的眼眸中,是一片淡漠冷静。 阿姐,我能做的已经做完了,该看你的了。 第119章 第二波准备 圣上坐在御辇之上,神色晦暗莫明。 两江的事,他今日也在发愁。 两江官场如何,他并非一无所知。 只是于他而言,贪污也好,盘剥也好,这些都是小节,只要能够管理好一方,只要不要让百姓闹出事来,他便可装作不知。 水至清则无鱼,若真细究起来,满朝文武又有几个是双手干净的。 他宁愿要能够办事利落妥帖的贪。 也不愿要镇不住手底下人的清。 只是,两江这件事,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堤坝修建才堪堪第三年,便出现了决堤,可见两江官场层层盘剥下去,最后落在真正堤坝修建上的钱怕是所剩无几了。 这个势头,可不好啊。 他可以允许规则下的贪腐,但过了头,激起民怨,他日史书工笔之上,记载的可是他这个为君者的不是。 他怎能容许自己的江山岁月里,出现这样一个污点。 但是如今,派谁去呢? 宗室王亲里,能够有才能担起重任并还得自己信任的,已经所剩无几了。 唯一硕果仅存的那几个,年岁上也不再合适了。 若是永安王不出大错,他原本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官员里虽有能臣,但圣上并不十分信任。 若是旁的事倒还好,但涉及两江官场贪腐,寻常官员很容易被强行裹挟其中。 到最后,也不过让自己做了睁眼的瞎子罢了。 但如今,自己的诸位皇子也都年幼,许多事也无法真正交给他们去做。 圣上轻叹一口气。 两江这件事,还真是一桩愁事。 突然,圣上抬眸。 似乎听到了一阵箜篌之声,清越空灵,泠泠似雪山清泉之声。 这箜篌,像是瑶昭仪所奏。 他记得,宫里数她的箜篌最佳。 “江寅,行至何处了?” 圣上突然来了点儿心思,低声问道。 江寅也听到了那箜篌声,他略一琢磨,便品出了圣上的几分意思,忙躬身笑道。 “陛下,马上就要到瑶昭仪所居的长清宫了呢。听太医署说,瑶昭仪近日病似乎好了不少,圣上可要去瞧瞧。” 圣上似笑非笑看了一眼江寅。 “你倒是耳目通明。” 江寅哪敢真应下来,忙笑得更加小心谨慎。 “也是陛下仁爱体恤,这些年来对瑶昭仪一直都是关怀照顾,太医署的人知道陛下关心瑶昭仪,自然是时时都将消息报往御前。” 圣上转动了下玉扳指。 他已经三年未曾召幸其他妃嫔了。 倒不是真的将自己委屈到这种地步。 一则是为了立下纪容卿这个靶子,免得后宫多年无所出这件事被人猜出什么端倪。 另一方面,他也是真的为了修身养性,好尝试能不能将身体将养回几分。 虽说如今偶尔会宠幸纪容卿,但圣上心中对纪容卿早没了曾经的迷恋。 越是放在眼皮底下,圣上越是能够发现纪容卿的浅薄和野心。 这样的女人,宫里多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何会对其颇有怜爱,甚至正是因为一时不忍接她出冷宫,才让永安王他们抓到了可乘之机。 圣上如今也有些厌烦了。 只不过如今,纪容卿还未彻底发挥完她的作用罢了。 而且,圣上也发现了纪容卿身上的一些异常。 他要留着,好好观察一番。 “那就去长清宫,朕瞧瞧瑶昭仪去。” 圣上垂眸低声道。 长清宫外。 因着闭宫的缘故,长清宫的宫门紧锁,江寅让小内侍叩门也是好一会儿才开。 “陛,陛下。” 看到陛下的御辇出现在眼前,那小内侍差点儿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才什么时辰,你们这些看守宫门的居然就休息上了,这可是玩忽职守!有几个脑袋够摘的?!” 看着那小内侍睡眼惺忪的模样,再看着陛下有些阴沉的脸色,江寅忙先出声斥责了那小内侍。 不然等陛下开口,这小内侍怕是性命不保。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小内侍连忙跪下来。 “是我家娘娘说如今闭宫也没什么人来,便让奴才们轮值之时不必守着了。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说完,头磕得砰砰响。 圣上心头蓦然一软。 到底是月见,她自己闺阁时受了不少苦,所以是个体贴旁人的性子。 江寅悄悄观察了一眼圣上的面色,见他似乎阴沉褪了两分,忙上前一脚将他小内侍踢开。 “别在这儿碍着陛下,到一旁跪着去。” 而后躬身给圣上开路。 圣上抬步朝内走去。 瑶昭仪曾经是一等一的宠妃,这长清宫自然是宫内最奢华阔气的宫殿之一。 但如今,却是萧条了许多。 虽然能够看出宫内的人也在精心打理着,但目之所及,却总有一种繁华不在的落寞之感。 “陛下。” 桑月见一身素服从殿内走出。 她自然也是听到了宫门的开启之声,便匆匆从后殿走了出来。 她瘦了许多,原本艳丽夺目的五官在这份清瘦下更加凸显,相较原本的艳色,如今更添了几分纤柔之态。 她似乎没想到会看到圣上,连忙跪下行礼。 “陛下万安,请恕臣妾未能接驾之过。” 圣上心中五味杂陈,上前几步将桑月见扶了起来。 “爱妃何罪之有,朕未曾让人通传,你又如何知道?” 感受着手中纤瘦到几乎能被一阵风刮去的身子,圣上长眉微皱。 “太医署这帮无能的东西,不是说咳症是因为冬日寒冷才诱出来的吗?如今三年过去了,现下也到了夏日,怎么还未好转。” 这般体贴的话语,简直要让人忘了他这三年的不闻不问了。 桑月见如今对眼前的男人,可谓是彻底失望透顶。 自己三年前好歹也是他身边最宠爱的妃子,抱病撤了玉牌,三年间他居然从未来瞧过一眼。 若不是皇后娘娘照拂,怕是桑家那对狗男女早就闹起来了,而自己也根本没有耐心等到如今了。 如今皇后娘娘和公主需要自己出来夺得这份宠爱,为了自己,也为了娘娘和公主,她都要做好这一步。 “臣妾有罪。” 桑月见微微垂眸。 “臣妾瞒了陛下,也瞒了皇后娘娘。臣妾,臣妾并非咳疾,请陛下不要因此责怪太医署的太医们,他们的确精心医治了,是臣妾之过。” “哦?” 圣上低头看向这位曾经的爱妃,轻轻用手捏起她的下巴。 “那爱妃为何要装病呢?” 话语平静,可是却威压十足。 桑月见身后的婢女吓得已经跪倒在地。 第120章 陛下的震惊 桑月见眸中含泪,楚楚动人。 但却仍倔强地抿着嘴,似乎不愿多解释些什么。 好似她刚刚主动承认咳疾,也不过是为了不让太医署的太医受牵连罢了。 “爱妃,你好大的本事啊,朕记得,这几年太医署为你诊脉的太医也得有三四位了吧,居然没有一个人诊出你根本没有咳疾。爱妃在这宫里,还真是一手遮天了。还是说,有人帮你遮掩了些什么呢?” 圣上捏着桑月见下巴的那只手越发用力,她那皎净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一抹红痕。 他的言语中直指陈皇后,意为陈皇后故意包庇桑月见装病。 桑月见听到这话,眸中含泪缓缓摇了摇头。 “这一切和皇后娘娘无关,更和太医署的太医无关。都是臣妾一人之过,陛下如何责罚,臣妾都认下了。” 倔强得简直让圣上头疼。 婢女实在害怕和担心,终于忍不住了,膝行上前几步,视死如归地叩首道。 “陛下,娘娘的确没有咳疾,可她并没有买通太医署,也并非皇后娘娘包庇,是这些年来诊脉之时,娘娘总让奴婢替了她的脉象。奴婢生来便有咳症,根本治不好的。之前还好,看着还算康健,可这两年越发严重了,不过是熬日子罢了。娘娘体恤奴婢,将奴婢从低等的洒扫宫女一路提拔了上来,更想让太医替奴婢治上一治,看能不能救了奴婢的性命。所以这些年来太医署隔着床帏诊治的,一直是奴婢的脉象,奴婢也是蒙受娘娘大恩,才能活到今日。” 圣上冷眼看着这个宫女。 她脸上的病色几乎是掩盖不住的。 一眼便能瞧出这人身患重病。 可看她的服饰,明显是一等宫女的例,身上也有一股子药味儿,显然这些日子是好好养着病的。 “你家娘娘倒真是疼惜你。只是为了你一个奴婢,居然装病避宠三年,你们当朕是傻子是吗?以你家娘娘的恩宠,求朕或者皇后一道旨意,太医署哪个太医敢不尽力医治你?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圣上不动声色道。 “陛下,娘娘是疼惜我们这些底下奴婢,可娘娘以病痛撤了玉牌,并非是为了避宠,娘娘也是为了陛下您啊!” 说完,她声泪俱下抓着桑月见的衣角。 “娘娘,您别瞒了!陛下如今都已经来长清宫了,您瞒不住了!您一腔情深,别和陛下生了误会啊!” 桑月见听到这里,眼中含着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不许卖关子!” 圣上的声音彻底低了下来,一旁的江寅知道这是他动怒的前兆,忙呵斥道。 “狗东西!快点儿说明白,昭仪娘娘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其中又有什么误会!别在这儿绕弯子。昭仪娘娘不愿说,你们做奴才的得替主子说清楚了!” 他对桑月见印象还是不错的,之前得宠之时,他还不是陛下身边的内常侍,但这位瑶昭仪待他从来都是十分恭敬有礼的。 他江寅不是什么好人,但还是愿意在不影响自己的情况下为这位瑶昭仪说上那么一两句好话的。 婢女啜泣一声,俯身清晰回道。 “回陛下,娘娘闭宫不出,不是为了避宠,而是为了替陛下您祈福啊!” “三年前太子初受伤之时,娘娘不知为何,突然夜夜惊梦,醒来后也不愿同奴婢们多说些什么,但从那之后一直是郁郁寡言。直到有一日,娘娘说她准备闭宫不出为陛下和太子祈福。她说,她宁愿这一辈子都不侍寝伴驾,宁愿自己这一生都不享富贵,愿意用自己的所有的福报和前程,换来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安康顺遂。” 说着,婢女抬起头,不顾尊贵礼仪,撩起了桑月见左手的袖子。 江寅忙低头避开视线。 但只是那一瞥他也看到了。 瑶昭仪的左手臂上缠满了药纱。 “娘娘这三年多来,每日都会取血为陛下和殿下抄诵《福道真经》,三年来未有一日遗漏。且为了保证自己的虔诚之心,娘娘已经茹素整整三年。陛下,您是知道的,娘娘的身子一直不算太好,可这三年里,不论奴婢如何劝娘娘,她都不肯停下,娘娘如今的身子已经虚弱到了极致。奴婢蒙娘娘大恩,才有幸能够活到今日。便是今日陛下不来,奴婢再过几日,也是要出长清宫找陛下说明这一切的。娘娘对陛下您的心,日月可鉴,还请陛下万万不要同娘娘生了嫌隙啊!” 啊?! 听着这小宫女的一番话,江寅敛下的眉眼间都满是诧异。 这瑶昭仪,到底是图什么呢? 圣上沉默片刻,拽着桑月见的手便往内殿走去,同时吩咐江寅。 “传太医,不,传成安来。” 桑月见被踉踉跄跄拉进了正殿中,那小宫婢也忙爬起来跟了上去。 一进正殿,圣上对那宫婢所说的话已经信了大半。 正殿素朴得厉害,之前华美富贵的长清宫,如今却空荡荡的,唯有四周都燃着祈福所用的红烛灯。 圣上亲自拉起了桑月见的衣袖。 药纱缠住的地方他看不到,但其他地方的旧痕却清晰可见。 这绝不是近日弄出来的。 妃嫔向来最是爱惜自己的肌肤和容貌,恨不能玉容膏一日三次地涂抹维持美貌,用于维系圣恩常驻。 但如今的桑月见,素面朝天,身上更是落了伤疤。 就像那宫婢所说的一般,她从三年前闭宫那一日,或许就未曾想过再有什么恩宠。 可是,究竟为何? 就因为一个梦境? “月见,朕如今就在这里,你同朕说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眼神里满是绝望。 “陛下为何要逼臣妾呢?臣妾自知资质平庸,不得圣心,更不及珍昭容那般能够得陛下的一心一意。臣妾只想自己一个人蜷在这里,为陛下和太子做些什么,也期盼能够用自己的诚心改变那梦境。陛下,您就当做今日没来过,当做什么也没看到,臣妾求求您,好不好?” 桑月见哭得并不算美,甚至有些狼狈。 但圣上的心中却莫名触动。 月见还是这般,会在朕的面前流露真情。 “朕不走。” 见桑月见似乎还有倔强不肯言语的架势,圣上直接下了猛药。 “你宫里的人帮着欺瞒朕,都该被打入宫正司受杖刑,而后直接撵出宫去发落了。还有皇后,她有不察之过,也当受斥责。你忍心让这么多人因你而被牵连吗?” 桑月见震惊抬头。 片刻后,她仿若放弃一般长叹一口气。 “臣妾,说便是了。请陛下不要责罚他们,更不要迁怒皇后娘娘。” 第121章 所谓苦肉计 “三年前,臣妾便开始夜夜做同一个梦。梦中,臣妾看到了太子坠马的场景,也看到了陛下宠爱珍昭容,至六宫妃嫔如无物的场景。更,更看到了珍昭容勾结朝臣,借着陛下宠爱买官卖爵的场景。甚至看到了今夏两江决堤,官员盘剥太过,以至两江暴动的场景。这些场景零零散散出现在臣妾的梦中,接连四五日,让臣妾也不能安寝。” 桑月见开头这几句话,直接就让圣上震惊了。 “臣妾一开始只觉得是梦境而已,并未放在心中。且这梦境中的每一件事,说出去都太过离奇骇人了。臣妾若是说了出去,怕是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会觉得臣妾失心疯了。” 桑月见的脸上满是迷茫和无措。 “可是太子殿下真的出事了,从那一天开始,臣妾夜夜都无法安寝。臣妾担心,那梦中的一切都会是真的。臣妾想将这一切告诉陛下,但是看着陛下对珍昭容的宠爱,臣妾知晓,一个毫无真凭实据的梦根本不能算作什么证据。” “所以后来,你决定闭宫不出?” 圣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他只是静静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不知在思考着些什么。 “闭宫不出并非为了躲避这一切,臣妾那几日几乎要被逼疯了。后来,臣妾去玄都宫跪祷之时,没忍住问了玄都宫的上师,若是想要化解梦兆中的场景该如何做?上师说,若是普通梦兆,直接破局便是。若是人力暂时无法改变的梦兆,便要以己之命来破局。” 轻轻笑了笑,桑月见的脸上还是圣上最熟悉的那份依赖和纯质。 “臣妾爱慕陛下,愿为陛下以性命破局。” 圣上看着她,一时不知是该信还是不信。 其他便也罢了,她梦境中说两江暴动。 如今两江决堤的事才刚发生罢了,没人会预料到后头的暴动。 就连自己,也只是在心中担忧罢了。 可桑月见一个后宫妇人却敢这么直说…… 三年,有人真的会用三年避宠来设这么一个局吗? 正在这时,江寅带着成安到了。 圣上直接宣了二人进来。 让成安为桑月见诊脉,同时让江寅派人去玄都宫询问上师。 不过三年而已了,玄都宫的上师还未曾换过,若当初桑月见真因梦兆之时询问过上师,她在宫中品阶不低,上师应当还有印象才是。 成安到了后,十分恭谨地隔着锦帕为桑月见搭完了脉,而后脸色十分难看纠结地跪了下来。 “陛下,昭仪娘娘如今身体十分虚弱,不光气血大亏,娘娘从脉象上看,更有寒气入体之兆,日后,日后怕是子嗣艰难。” 子嗣艰难? 圣上感觉仿佛场景重演了一般。 三年前紫宸殿内,成安也是如此诊脉说出了自己子嗣艰难。 在太医署这群太医口中,但凡说了子嗣艰难这四个字,便是彻底子嗣上没了指望了。 虽说自己如今已经不会再有皇嗣,可这些后妃是不知道的。 对她们来说,皇嗣便是她们在这深宫里最大的指望。 没有皇嗣傍身,他日容颜不再失了宠,日子可不会好过。 一旁的小宫婢听到御医说子嗣艰难,也是瞬间落下了泪来。 “陛下,娘娘这三年间日日跪祷祈福,即便是冬日滴水成冰之时,也不允许奴婢们在后殿她跪祷的房间内燃炭火,娘娘每次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手冷得吓人,怕这寒气就是那时候入体的!” 她那般声泪俱下,说出的每句话,都是在替自家主子委屈。 桑月见只坐在那儿,仿佛出神一般盯着自己的双手。 她不怕陛下查。 因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个小宫婢是自己精挑细选提拔上来的。 她的病并非简单的咳症,而是胎里带来的不足,根本治不好,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她家里父母双亡,也没什么亲人在皇都了,将来被放出宫后,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自己给她治病,保她的性命保到了如今,在她心中,无异于是再生父母一般的存在。 所以,不用自己多说什么,她自然会为了自己的恩人,在圣上面前将这一切都详详细细说出来。 不光要说出来,还得说得声泪俱下,情真意切,让陛下也为自己这三年的付出所感动。 这三年的日子不好熬。 因为要想骗过陛下,首先就要骗过自己身边的人。 否则他日谁反水咬自己一口,欺君的下场是什么她可不想知道。 所以,宫女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割血抄书祈福是真的。 日日跪祷也是真的。 三年茹素更是真的。 至于所谓寒气入体不能生养,这对桑月见来说更无所谓。 她本就服下了绝子汤药,不可能会有身孕。 不如将这件事好好利用一番,为自己博取更大的利益。 毕竟,陛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用子嗣的事来做局吧。 唯一担心的,便是陛下到时召来的太医她不熟悉,将自己早就无法生育一事捅出去。 可乐安公主那边给她传了信儿,让她放心便可。 所以今日,桑月见便放手一搏。 而这位成御医说出的结果,也很是让她满意。 虽然那三年的确难熬,但桑月见觉得,只要结果足够好,那一切都是值的。 只要这一计成功了,她将彻底成为这宫里屹立不倒的宠妃,真真正正走入陛下心中,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日后色衰爱弛会有失宠的一天了。 这份真心,她就要明明白白剖析给陛下看。 整座皇宫里,不会有人比自己更爱他! 圣上许久都未曾说话。 他如今心中已经信了大半了。 三年前,自己虽然已经开始宠爱纪容卿,但月见的地位当时已经足够高,加上自己对她也有往昔情分,还有皇后那边的照拂,即便她没了宠爱,日子也不会很难过。 她完全用不着特意这些。 更何况,子嗣是后宫所有女人最大的指望,便是再设局,也绝对不会在这上头做文章,这等于断了自己日后的路。 排除所有的不可能,答案似乎只剩下了最后那一个了。 圣上的心里五味杂陈。 她是为了朕才甘愿受此清苦的。 是为了朕,才甘愿身为后妃不要恩宠,不看重子嗣,只一心一意闭宫祈福。 用自己的性命,来化解所谓的梦兆中的灾厄。 圣上从未如此直接且真切地感受到一个人如此的真心。 “月见,苦了你了。” 良久后,他低声道。 第122章 计成 圣上仅剩的那点疑心,在派往玄都宫的内侍来回话后彻底烟消云散。 玄都宫的左上师表示,三年多前瑶昭仪的确找过他解梦,他看得出当时瑶昭仪十分不安,所以提出了解梦法子。 不过当时他也说了,这法子的代价太大,几乎是用命解梦的法子。 若非梦中之人至关重要,甚至重逾她的性命,他是绝对不赞成用这种法子的。 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世间当真有如此痴人。 一切都对得上了。 圣上此时看着桑月见,只觉心中涌上一股酸涩难当的情绪。 他好似从未得到过一个人如此全心全意的对待。 之前的沈太后并非自己的生母,她对自己,是全然的利用,并无半分真心。 生母相认不过一日便已天人永隔。 陈皇后敬重他,为他打理后宫,为他生儿育女,但圣上也明白,他和陈皇后之间并没有真正的夫妻之情。 相敬如宾,也只在刚刚大婚的那几年而已。 到后来,猜忌、利用、打压,才是他们这对天家夫妻之间的日常。 其他妃嫔,或是为了家族,或是为了自己,争的是他的宠,却不愿献出自己的心。 她们要的是权利,要的是皇嗣,要的是荣宠。 要的是这层皇帝身份所能给予她们的好处。 纪氏算是这么多年来他难得有过悸动之人,却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野心和欲望撑起了一个看似高洁不染尘埃的躯壳。 越看清,越是觉得厌烦。 唯有月见。 她从第一次侍寝的时候,给予的真心就是那般炙热。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懂。 虽然宠爱,但在他的眼中,桑月见不过是这后宫嫔妃中的普通一员罢了。 他可以给予她宠爱,来日也可因为她的一句失言,一点贪心,随时将她抛诸脑后。 但圣上知道,今日之后,不会了。 因为他第一次得到了这世上最全心全意的爱意。 他从未得到过的爱意。 “朕若不是今日来了,你会将这个秘密一直埋在在心中是吗?” 她闭宫不出,怎么知道自己今日这个时辰会从附近路过?还那么恰好地弹起箜篌。 且就算听到了箜篌之声,自己也并不一定会来长清宫中。 若说设计,有些勉强了。 最关键的是,就算是设计,谁又能真的拿自己的身体和子嗣开玩笑呢? 在脉象诊出的那一刻,圣上就没有半分怀疑了。 因为子嗣对于后妃的重要性,他可太清楚了。 那是后妃真正在后宫中安身立命的根本。 “若能化解了那梦兆中出现的场景,臣妾愿意。陛下,今日这一切,您就当是一场梦罢了。再要不了多久,臣妾就能化解了这梦兆了。陛下和太子,以及大雍的江山,日后都会顺遂无比。” 桑月见盈盈跪下,握着圣上的衣摆坚决恳求道。 “臣妾马上就能化解了这梦兆了,求陛下成全臣妾。” 她仿佛陷入了执拗之中,哪怕如今借着圣上给出的机会,她可以立刻重获圣宠甚至更上一层。 但是,桑月见还是坚持要继续闭宫跪祷。 圣上用力将她拉起抱入怀中,转头对一旁的江寅吩咐道。 “传朕旨意,瑶昭仪桑氏,柔明而专静,端懿而惠和,进规退矩,遂冠德于后宫。可特进封贵妃,赐封号为……” 圣上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而后沉声道。 “赐封号为宸。位亚坤仪,峻陟列妃之首,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 宸贵妃。 在场众人都惊呆了。 桑月见更是挣扎着要从圣上怀中出来。 “陛下,求您成全臣妾。请您收回册封旨意。” 她甚至连着贵妃之荣都不想要。 可越是如此,圣上的心中越是满意妥帖。 她对朕的心意,这后宫中无人可比拟。 “你要朕成全你,那你为何不成全朕。朕有玄都宫的无数上师,他们会为朕化解梦兆,且如今你已经将梦兆说了出来,朕自然会规避破局,有何畏惧?朕不怕这些,但月见,朕需要你在朕身边,好好的在朕的身边。” 桑月见流着泪,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再说。 当夜,圣上宿在了长清宫。 至此,打破了近四载的珍昭容专宠神话。 因着桑月见的身体孱弱,加上圣上如今于男女之事兴致也不大。 他只是静静搂着桑月见,仿若得到了一件至宝一般。 “月见,你当初为何不说出来。就算朕不信,可梦兆之说自古有之,朕心中也会添分防备。你也不必在长清宫中自苦三年,差点性命都搭上了。” 桑月见轻轻将头枕在了圣上的臂弯处,略有些颤声道。 “臣妾看到陛下那么喜欢珍昭容,那种喜欢,臣妾从未见过。臣妾怕说出来后,陛下便无法再真心去喜爱珍昭容了。陛下曾和臣妾说过,您身边得一真心人不易。臣妾不想让陛下轻易失去这份真心。” 真心? 圣上有一种恍然惊悟之感。 原来,她的真心,也只是为了能够保全朕的一份真心。 “朕的真心,只在你这里。月见,你要好好养好身体。朕还要你陪着朕,长长久久地陪着朕。” 桑月见惊喜地抬眸望着圣上,而后,哽咽道。 “为着陛下这句真心,臣妾这辈子都无憾了。” 那一夜,圣上抱着桑月见睡得十分安稳。 他以为是自己与桑月见交心,得了这世上最珍贵的真心,故而才能难得好眠。 浑然不知,桑月见挂在帷帐内的香囊里,是周绮安精心调配的安神香料。 足足用了两倍的量,自然好眠。 圣上将瑶昭仪册封为了宸贵妃,这件事很快便传遍了后宫。 自然,也传到了永宁殿。 “宸贵妃,父皇看来真是足够欢喜了。” 宣明曜轻轻翻过一页书卷,面上十足平静。 她如今对宸贵妃三字,已经没了之前的激动。 不是不恨了,而是如今她有了足够的能力。 纪容卿这辈子是当不上宸贵妃了。 如今的宸贵妃,只会是自己的人。 父皇应该很满意这位为他量身打造的新宠妃吧。 一腔真心只为他。 和家中已然闹掰了。 如今还在子嗣上艰难。 简直,再适合不过如今的他了。 父皇,这份美人恩,你可得好好消受了。 第123章 纪容卿的不安 圣上只会觉得这一切是天意,是巧合,所以他才能够在桑月见彻底病倒之前见到她,并得知这一切的“真相”。 他浑然不知,从他踏出承庆殿的那一刻,元景宫内的明夏就已经去长清宫传话了。 而长清宫是回紫宸殿的必经之路。 桑月见掐算好时间,自然会让这箜篌之声在最恰当的时候响起。 至于父皇去不去,那不要紧。 这次不去,还有旁的机会。 更何况,宣明曜也算准了如今父皇怕是早已厌烦了纪容卿,桑月见这个昔日宠妃正是最容易挑起他心弦的时候。 就是不知道纪容卿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是何种表情? 她这些年在紫宸殿的日子也不算好过,所谓的天命之女光环在人有了防备之心的情况下就没那么好用了。 因着子嗣艰难这件事,父皇对纪容卿这辈子都不可能放下心结。 更何况,她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拉拢人,更是展现出如此的魅惑人心的能力,父皇怎会不忌惮? 从紫宸殿这三年间陆续消失的那些内侍和宫婢,宣明曜想,怕是父皇心里又有了新的算计了。 纪容卿是在第二天才知道了圣上册封了桑氏为贵妃的消息。 她呆坐在屋子里,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贵妃,那可是仅次于皇后的位置,还赐下了宸字为封号,这简直是明晃晃的偏爱。 最关键的是,陛下昨夜留宿在了桑月见的宫中。 这些年来,一直给纪容卿最大安慰的,便是圣上对她一直是独宠。 虽说宠不宠,纪容卿心里还有些嘀咕,但的确这三年多以来,都是她在这后宫中一枝独秀。 这也是她最大的倚仗所在,更是她能够在后宫众妃甚至皇后面前趾高气昂的底气所在。 但如今,这个独宠的神话被打破了。 “那个病痨鬼,不是咳症三年了吗?怎么就突然复宠了?难道她是装病?果然是皇后的人,真是好深的心机和算计!” 纪容卿那清雅的面庞上,浮现了与其长相气质完全不符的怨毒之色,让整个人原本高洁出尘的气质都荡然无存。 霁云早已习惯了纪容卿这副模样。 她跟着纪容卿也马上七年了,伺候她的时间越久,她越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些奇诡之处。 明明不是什么品性高洁的人,却偏偏外貌气度都是清冷如仙一般。 一些初见她的人更是会仿若失了心智一般被她吸引,对她敬若神明,就好似当初的自己。 每当她露出怨毒的表情之时,她身上原本那股脱尘出俗的气度便会瞬间消散。 但一旦等到她收敛起情绪,那气度又神奇出现了。 气度风华这种东西怎么还会时有时无呢? 真是,离奇而又可笑。 听到纪容卿此刻的抱怨,霁云只是轻笑了笑,一副体贴主子的模样凑上前去。 “娘娘您太心急了,奴婢这不还没说完吗?听闻,这位宸贵妃三年间日日跪祷为陛下和大雍祈福,陛下这才给了她这个位份,想来只是感动罢了。而且,奴婢悄悄从成御医那里探了点儿消息,据说这位宸贵妃因为三年间日子过得太清苦,身子已经彻底垮了,根本不可能再有孕了。” “一个不能有孕的妃嫔,她就再得宠,也威胁不到娘娘您啊。” “不能有孕了?!” 纪容卿瞬间来了精神。 居然不能有孕了! “那陛下还如此看重她?!在这宫里不能诞育皇嗣的后妃,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她也有脸在陛下面前伺候,本宫若是她,不如一脖子吊死。” 这话说的霁云眉头一皱,只觉眼前这人简直是失心疯了。 宸贵妃是为了陛下为了大雍祈福才不能生育的,如今关于她不能生育的事,后宫里也悄悄传开了。 能在宫里传开的消息,背后必定是有推手的,那这件事背后的推手会是谁? 霁云觉得,最有可能的便是殿下。 殿下为何要传扬开来? 那必定是要让前朝后宫觉得他宽厚仁德。 对于如今的纪容卿来说,她应该觉得宸贵妃得宠是件好事啊。 只分恩宠,又不会生下皇子。 她倒好,这种恶毒的话也说得出来。 “娘娘,陛下对宸贵妃眼看着只是怜惜和宽慰罢了,就算她是贵妃又如何,这辈子也就到这儿了。可您还是有无限指望的啊。若是您能生下一位小皇子,那陛下还不把您疼到骨子里。” 霁云强忍着恶心,说着各种奉承的话语,也让纪容卿越发坚定了自己必须尽快有孕的念头。 只是…… “本宫得宠也三年多了,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也不知是不是三年前那一遭伤了身子。” “不会的娘娘,为您调养身子的是成御医,他可是陛下最信重的御医,医术在太医署那是数一数二的。且陛下看重您,您用的调补身子的药材,那都是陛下私库里出的,那可是皇后娘娘都用不上的好东西,这三年调养下来,您的身子必然是没问题的。” 可纪容卿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这份宽慰变好看。 若是自己的身子没问题。 那会是谁出了问题? 难道是陛下身子虚亏,不易让自己有孕? 也是。 陛下如今膝下只有四位皇子和一位公主,最小的四皇子如今也都快八岁了。 自己也才入宫不过七年而已。 可没个皇嗣傍身,终究是不行的。 突然,纪容卿眸子一颤。 “本宫记得,谢望之如今升至司农司少卿了吧?” 纪容卿在冷宫那三年里,谢望之和永安王搭上了线,两个纪容卿的爱慕者一拍即合,迅速达成了解救心中仙子的共同方针目标。 而谢望之在永安王的帮衬下,也从原本的冷板凳衙门顺利升迁了上来。 虽然后面永安王被囚禁,但谢望之还是借着曾经永安王给搭建的人脉,迅速爬了上来。 如今,已经是四品的司农司少卿,掌管仓储米粮一事。 以他这个年龄和家世来说,已经足以称得上是升得飞快了。 “是,如今朝廷需要往两江拨派赈灾粮,谢大人被陛下急召入宫,如今在外宫的业勤殿暂时住下了,等两江赈灾粮一事办妥后再出宫呢。” 哦? 纪容卿没想到,居然如此恰好。 看来,真是老天都在襄助自己。 “那你悄悄给他传个信儿……” 纪容卿悄悄压低了声音道。 第124章 下两江前的筹备 “按捺不住了?” 宣明曜边听着桐君的禀报,边提笔写着关于两江水患的策论,一心二用,却哪方都没落下。 “是,但能不能成,全看殿下您成不成全珍昭容这份绮念了。” 桐君觉得,这珍昭容怕真是昏了头了。 专宠了这么多年,居然因着长久未有身孕加上宸贵妃的骤然复宠,就生了这般大胆的念头。 宫中私通,混淆皇家血统,这一旦查不来,不光自己得死,九族就得跟着一同下黄泉。 她是真不明白,这珍昭容到底是图什么? 陛下宠爱着她,只要好好调理身子,孩子总会有的。 何苦行如此危险之举? “自然是要成全的。谢大人将珍昭容放在心中牵挂了这么多年,更是为了珍昭容在朝堂之上用心竭力,本宫自然要成全他的一片痴心。” “只是,这痴心成了,命能不能留下来,可就不一定了。” 宣明曜笑着放下手中的狼毫,轻轻吹了吹纸张,低声道。 “给霁云传话吧,这私通一事,最稳妥的办法,便是得子之后便除了另一方,如此才能算作是永久的秘密。另外,让绮安把药备好吧,寻个时机让成安递到纪氏的跟前。” “是,奴婢明白。” “本宫已经帮她搭桥铺路万事俱备,只希望纪氏可别辜负了本宫的一腔苦心。这宫中久未有儿啼之声,本宫也是替父皇焦急啊。” 桐君浅笑道。 “殿下苦心,想来珍昭容必定会感念殿下的。” 虽不知殿下预备如何拆穿珍昭容假孕一事,但对自家公主,桐君向来是信任得很。 她只需要按公主说的去做便是了,想来很快,她便能够见到这位珍昭容的好戏了。 “可惜大约到时候本宫看不到这出好戏了。” 宣明曜将墨迹干透了的策论放入锦盒中装好,起身道。 “备辇,本宫要去紫宸殿给父皇请安了。” 两江决堤的奏报已经递到御前第三日了。 想来这段时间的积攒和铺垫也够了。 她要去为自己争取一下了。 紫宸殿内。 “陛下,您稍稍歇一歇吧,刚刚宸贵妃娘娘让人送了苋实老鸭汤来,说是宸贵妃娘娘亲自下厨煲的,陛下您要不要尝一尝。” 江寅悄悄观察着圣上面上的神色,见圣上听到宸贵妃二字面上神色一缓后,忙招手让外头等着的小内侍把汤羹端了进来。 “她身子还没养好,怎能下厨?” 圣上嘴上说着怪责的话,但神情显然是十分受用的。 “贵妃怎么没来?她身子如何了?成安今日来回禀贵妃脉案了吗?” 听着圣上的这一连串发问,江寅心中暗道。 这才是正经的宠妃该有的模样啊。 圣上时刻挂怀在心间,连脉案都要亲自过问。 哪像偏殿那位? “专宠”了三年,到现在也没在陛下心上留下了印子。 “贵妃身边的宫女之双说,贵妃怕打扰了殿下您处理朝政,所以只将食盒交给了她,还特意叮嘱小臣转达一声,说朝政再忙陛下也要保重身体。贵妃今日倒还好,只是长久不用荤腥,膳房送的菜,贵妃进的并不多。成御医那边儿来过了,说贵妃娘娘的身子如今只能慢慢调养着,急不得。” 江寅一桩桩回禀着圣上,有条不紊。 “贵妃的内膳房要抓紧督建,另外司膳从朕的内膳房拨两个人过去,务必让他们好好伺候着贵妃膳食。让成安好好用药,只要对贵妃身体好,就尽数用便是了,你等这几日带着成安去给贵妃去私库里挑些好的补品。对了,朕记得前几年地方进贡了一株上好的雪参,你也给长清宫送去。” “是,陛下对贵妃娘娘这般用心,想来贵妃娘娘的身子定是能快快好转的。” 江寅边说着吉祥话,边躬身后退着准备去办差事。 突然…… 圣上叫住了他,沉声道。 “另外你去传道旨意,将迎春殿拨给珍昭容居住,按例让六局拨派宫人过去。” 啊? 江寅心中一惊。 这就要将珍昭容给挪出紫宸殿了?! 要知道,这珍昭容的宠妃之名,一半来自陛下这三年间的专宠,另一半则就是来源于她能够住进紫宸殿的荣宠了。 宸贵妃这才复宠几日,就直接破了珍昭容的这两项特殊了。 看来以后,这珍昭容的日子,不好过喽。 “是,小臣立刻去办。” 圣上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办,而后漫不经心地继续拿起一道折子。 虽说月见的话是说不愿打扰他处理政务,但圣上能够隐约猜到,真正的原因,应该是在偏殿里住着的纪容卿。 她一直觉得朕专宠纪容卿,是因为对纪容卿有真情的缘故。 当初不愿说出梦兆一事,执意自己闭宫不出,差点儿半条命都丢了,也是因为觉得朕对纪容卿是真心的,不愿让朕为难。 如今,自然也是不愿在紫宸殿内撞到纪容卿,到时两相为难。 唉。 圣上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月见总是这般善解人意,总是这般委屈自己。 可她如今已经成了朕的宸贵妃,成了朕最钟爱的宸贵妃,圣上想,他不会再让桑月见受这般委屈。 只是如今还不到直接丢弃纪容卿这颗棋子的时候,所以只暂时先挪出紫宸殿,等再过几年,朝臣们不会再关注自己子嗣一事,诸皇子也都能够入朝议政之时,圣上想,这纪容卿就可以悄无声息消失在深宫里了。 低头准备继续看折子时,外头传来了内侍的声音。 “陛下,乐安公主求见。” 明月奴? 圣上微微皱眉。 这个时辰,她来做什么。 “宣。” 片刻后,宣明曜的身影缓缓步入。 刚准备跪下,圣上已经笑呵呵免了行礼。 “行了,殿内无其他人,不用行礼了,明月奴,今日来找朕又要给朕看什么?” 平心而论,圣上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儿的。 许多时候他也感慨,若是明月奴是个皇子就好了。 占了嫡长的身份,才识武艺乃至骑射都挑不出任何错处,更难得的是恭敬谦逊,对自己这个父皇一片孝心。 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一位太子。 可惜了,偏偏托生成了女儿身。 “父皇,儿臣今日前来,是自请下两江的。” 宣明曜的一句话,直接让圣上脸上的笑意一僵。 第125章 大怒 “明月奴,不可胡言乱语。” 圣上坐直了身子,眼神锐利地望向自己这个长女。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身为公主,竟然想离宫下两江,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足以淹没了自己和她。 哪家公主敢说出这等离经叛道的话? “父皇,儿臣并无胡言乱语,请您先看完儿臣的这篇策论,再听儿臣详禀。” 说着,她躬身将锦盒奉到了圣上面前。 圣上沉默片刻,打开锦盒,取出了那篇策论。 策论并不长,宣明曜素来写策论就不喜欢那些华丽辞藻,她的策论从来都是言简意赅,直插要害。 这次也是一样。 她上来便直接分析了两江决堤这件事背后的隐患。 天灾的背后,是人祸。 仅仅赈灾,不够。 两江的根已经从底部彻底腐烂了,即便再如何施肥浇水,也延缓不了这棵树的死亡。 唯有下狠手,将腐烂的病根剜掉,才能死中求生,为这棵树搏一条生路。 策论中,宣明曜列举了之前历朝历代中因为贪腐引发的暴动之事,并将其与两江局势一一对比,干脆利落地指出,两江水患之后,必会有暴动之乱,若不及时干预,恐生大乱。 两江暴动。 圣上看着这四个字眼,立刻想到了桑月见所说的那个梦兆。 当然,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否是桑月见和明月奴故意勾结所做的局? 但很快,他便否认了这个猜测。 不可能。 玄都宫的上师三年前便知此梦兆,那日从长清宫出来后,他也召上师问过,确定了当时月见就已经跟他隐约提过两江之事。 只是当时月见自己也分不清是否是梦兆,故而这件事也不了了之。 但这的确是三年前的事。 哪有人会在三年前就知道两江会有决堤的大灾? 圣上看向策论的眼神愈发复杂。 若不是勾结,那便是真有可能月见的梦兆为真了。 两江暴动。 这可不是小事。 放下策论,圣上的表情依旧十分凝重。 “就算你写的为真,可明月奴,朝政之事自有前朝官员来为朕分忧,你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儿家,不要掺和到这种事中了。” 便是要派遣人去摸清两江的情形,明月奴也不合适。 她太小了,又是个女子,如何能够镇压住两江那群老油条? “父皇!” 宣明曜端庄跪下,挺直脊背。 “儿臣知晓前朝忠臣良将无数,父皇手下更是能人辈出。可两江这件事,唯有儿臣前去才是最合适的。两江官场多年来已经盘根错节,更和皇都内无数世家豪族联姻,可以说,如今朝中但凡得些重用的大臣,往三族之内盘一盘,总和两江有姻亲关系。让他们去,极易被这重关系裹挟,不得不与他们同流合污,让父皇您无法得见两江的真正情形。而若是派毫无家族背景的臣子去,怕是他们刚到两江地界,便要出现各种意外了。” “派去两江的人,需得父皇您的信任,更需不受家族姻亲关系裹挟,能够真正持身方正。最关键的是,他不能全无背景,任由两江那些蠹虫拿捏却毫无反抗之力。” 宣明曜此时说的这番话,极为犀利。 她就是要告诉自己的好父皇,我是你手中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看着自家父皇那不太好看的脸色,宣明曜还没忘补充一句。 “儿臣与太子因两江一事起了一场争执,这也是儿臣写下此篇策论,更大胆向父皇请命的原因之一。太子身为储君,却不曾得窥两江决堤之下的隐患,一味只与儿臣辩执。故而,儿臣更想向太子证明自己,还请父皇宽允儿臣的奏请。” 哦,对。 圣上想起来了。 太子的确和明月奴因为这件事在崇贤馆起了争执,吵得不轻,太子直接拂袖离去。 姐弟二人还都跟自己告了状。 太子也提出想要下两江的请求,被自己直接给驳回了。 可明月奴想要下两江…… “明月奴,你是公主,若朕真的允了你这桩差事,不说前朝的争议,就算那些民间的议论声都够朕心烦意乱的。从未有哪个公主能够直接当钦差大臣的,他们只会觉得朕太过宽纵了你,让你拿着江山百姓玩笑,为你博取美名。你让皇家颜面何存?让朕颜面何存?” “况且,你如何就敢保证,你能够从两江全身而退?你也说了,两江官场鱼龙混杂,水深得很。你是朕最看重的孩子,明月奴,朕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先是斥责一番,而后又以慈父的身份诉说自己的为难和担忧,圣上始终不肯松口。 宣明曜也并不意外。 若是父皇轻易松口了。她反而要担心这是不是什么陷阱了。 “父皇,儿臣要的并不是钦差之名。儿臣无所谓这些虚名。儿臣听闻,您准备让庆国公押送此次的赈灾银粮,既如此,您可让庆国公走明路,而儿臣暗中带人进入两江摸清两江情形,也好降低两江那些心虚之人的戒备。若有异变,可让庆国公随时接应儿臣,若儿臣没有办好这件差事,外头也不会有人知道,您派了一位公主前往两江,更不会对您,对皇家的名声造成任何影响。” 庆国公,便是千牛卫统领常珣,他在两年前承继了此爵位。 “若是儿臣无能,折损在了两江,便请父皇对天下发明旨,便说乐安公主暴病薨逝。” 说完,她重重叩首。 “混账东西!你胡说些什么?!你说这些,对得起朕对你的教导,对得起你母后吗?!朕看就不该让你去什么崇贤馆,如今让你的心思越来越大!什么胆大妄为的话都敢说了!” 圣上气得直接将御案上的茶盏扔了下来,就落在距离宣明曜不过一尺左右的地方,溅起的茶水甚至都湿了她的衣摆。 可宣明曜只静静跪在那里,动都没动。 “给朕滚回你的永宁殿去,滚!” 圣上从未对宣明曜如此疾言厉色过,外头的内侍和宫婢听到圣上的发怒之声,都吓了一跳。 这乐安公主是做了什么,怎么把殿下气成这副模样? 宣明曜闻言,只默默站起身,而后垂首退出了内殿。 回永宁殿的路上,她一直都是无悲无喜看着两边的宫墙,倒是绿绮有些担心地一直望着她。 宣明曜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父皇发怒了,反而说明这件事情成的概率大了。 自己要的就是他发怒。 接下来,就要看母后和桑月见的了。 她们,才是自己这盘棋的最后两步关键棋招。 两江之行,她势在必得。 第126章 试探 圣上发怒,底下的人自然也都是吓得战战兢兢,不敢作声。 刚吩咐人去六局传完旨回来的江寅,从自己的小徒弟口中得知了殿内发生的事,也是吓了一跳。 陛下可从未对乐安公主发过火啊。 这…… 直到,圣上沉声道。 “备辇,去凤仪宫。” 啊? 江寅脑子一愣,可身子的行动却是极快。 “是。” 去凤仪宫的路上,江寅恭顺跟在御辇旁,脑子里快速琢磨着。 圣上已经许久未入凤仪宫了。 满宫里都知道,圣上和皇后娘娘如今连表面的夫妻情意都不剩多少了,这几年,除了除夕那夜圣上按照祖宗规矩在凤仪宫歇上一晚,其他时候是进都不会进紫宸殿了。 若不是皇后的一双儿女争气,这个后位她坐得可是真不安稳了。 陛下如今突然去皇后宫中,这是要兴师问罪吗? 凤仪宫中。 周婕妤正在陪着陈皇后说话,两人看着六局最新的一批贡缎,商量着可以裁制各种样式的新衣。 朱樱脚步匆匆走了进来。 “皇后娘娘,御驾往凤仪宫来了,请您预备着接驾呢。” 皇上来了? 陈皇后缓缓放下手中的贡缎,并不如何意外。 倒是周婕妤立刻站起了身。 “既然陛下要来了,那臣妾就先回宫了,等改日再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周婕妤还是很知情识趣的。 她如今也不巴望什么圣宠了,她是异族贡女,生下的皇子也不能继承大统,如今只自己心平气和在宫中过自己的日子。 “好,这些贡缎本宫让人一并给你拿回去。有几匹颜色适合四皇子,料子也是清爽的,正好裁制了夏衣。” “是,臣妾替四皇子多谢皇后娘娘。” 周婕妤谢过恩,便悄然退下了。 片刻后,御驾出现在了凤仪宫门口。 陈皇后已经带着宫人在殿前等候了。 见到圣上,她盈盈拜身。 “陛下安。” “皇后快起身。” 圣上居然难得主动扶起了皇后。 身后跟着的江寅看着这一幕,越发有些琢磨不透圣上的意思了。 “陛下怎么突然过来了?今日膳房新得了些菌子,正是吃个新鲜的时候,臣妾让他们备了几道小菜,陛下可要留下来尝尝。” 圣上和陈皇后相携坐了下来,陈皇后还主动伸手给圣上剥了个橘子,两人看起来倒是有了些曾经相敬如宾的模样。 圣上接过橘子,但并没有动,只是抬头望了一眼殿内伺候的人。 陈皇后立刻明白了过来。 “朱樱,你们退下去吧,在殿外守着。” “是。” 伺候的宫婢们都悄然躬身退了出去。 殿内瞬间只剩下了这对各藏心事的天家夫妻。 “陛下,是出了什么事吗?” 圣上摆出这副架势,就是摆明告诉自己有事,所以陈皇后知道,这个口需要她主动来开。 圣上将陈皇后仔细剥开并剔除了白絮的橘子,随手放在了桌子上,神色有些凝重道。 “今日,明月奴来紫宸殿求见了朕。” “乐安?” 陈皇后的脸上下意识出现了一丝恼色,但她很快便掩饰了起来,恢复了一个端庄皇后的模样。 虽然只有一瞬,但圣上还是看到了。 “是乐安惹恼了陛下?” 陈皇后轻声试探道。 “乐安年纪还小,若她有不懂事冒犯陛下的地方,臣妾替她赔个不是。陛下龙体要紧,莫要恼怒伤身。” 这话说得,还真有慈母心肠。 若是陛下刚刚没看到陈皇后那一丝下意识的反应,说不准他就信了。 “明月奴说,她想自请下两江去替朕整顿两江官场的贪腐之风,更说此事是她和太子的赌约,她要赢下太子这一筹,所以写了策论在紫宸殿长跪不起求朕。刚刚,被朕骂回永宁殿去了。” 什么? 陈皇后立刻提裙起身跪下。 “是臣妾教养失职,请陛下责罚。” “哦?你不为明月奴分辩几句?” 陈皇后勉强撑起一抹笑。 “陛下,乐安是公主,自该是温柔娴静,陛下允准她入崇贤馆和猎苑学习,已经是格外开恩。不想她如今竟是如此放肆,竟生出了如此不容于皇家和礼教的念头。这一切都是臣妾这个母后之过,无颜分辩。” 不容皇家和礼教。 这句话说的可是极重了。 尤其,还是从皇后这个母后嘴里说出来。 若是传出去,明月奴的名声可就毁了。 “你对她倒是极为严苛。那你说,朕该如何处置明月奴?” 圣上沉声道。 边说,他的眼神边紧紧盯着皇后,想要从她的脸上窥探到此时皇后内心的想法。 可皇后此时的面上,只有一副端庄的皇后面具,看不出她的悲喜。 陈皇后略沉默了片刻,而后低声道。 “请陛下撤除乐安与众皇子一起学习的特权,将她好好拘在永宁殿中。她如今已经十四了,再有几年便该议婚,这几年她各种争强好胜,全无女子的柔顺之德,女红这些也都搁置下了,臣妾正好趁着还有几年功夫,好好教导她,免得来日出嫁,失了皇家体面。” 这是要彻底废掉明月奴的全部特权了。 “这般有些严重了吧。” 圣上似笑非笑道。 更是看似给了陈皇后一个台阶。 可陈皇后却更坚定了语气。 “乐安身为公主,这几年处处与皇子争强好胜,臣妾早就觉得不妥。如今她更是生出这般礼教不容的叛逆心思,臣妾实在不能放任她这般下去了。还请陛下下旨,让她好生思过。” 说着,还重重叩首下去。 皇后过往,可是甚少行这般大礼。 这态度坚决到,恨不能立刻让朕处理了乐安。 缓缓转动了下手上的扳指,圣上嘴角噙起一抹冷笑。 看来,终究还是太子在皇后心目中的地位更要紧一些。 哪怕是之前如此疼爱明月奴,如今也可以亲手废掉这个女儿。 皇后,还真是个好皇后。 “行了,朕心中有主意了,你也莫要如此担忧了。朕还有折子要批,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圣上干脆起身,准备离开。 第127章 陈皇后的转变 “陛下。” 陈皇后脸上有些诧异。 可圣上转瞬间已经到了殿门口,她只能自己踉跄扶着桌席来想要起身。 朱樱和青莲二人见圣上离开后,便悄然进了内殿,看到这副场景,连忙过来扶起陈皇后。 “娘娘。” 两人神色都有些担忧。 陛下好不容易来一趟凤仪宫,却只坐了这一会儿就走了。 而且看着离开时的神色也不怎么好。 皇后娘娘还在殿内跪着,一副请罪的模样。 这如何不能让人担心。 “本宫无事,青莲,去打探一下,陛下的御驾接下来去了哪儿。还有,陛下有没有去宸贵妃那儿的打算。” “是。” 青莲连忙去办。 差不多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后,青莲匆匆赶了回来。 “娘娘,御驾先是去了趟玄都宫,而后瞧着去了长清宫的方向。” 长清宫。 去了宸贵妃那里啊。 陈皇后心中提着的最后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没事了,去看看内膳房的膳食准备好了没有。本宫最近正好想念菌子这口味道,今日可要多用一些。” 竟是心情不错的模样。 娘娘刚刚惹怒了陛下,居然还心情不错? 还是说,娘娘已经伤心糊涂了? 朱樱和青莲面面相觑,但娘娘心情好总归是好事,两人也不再迟疑,各做各的事去了。 陈皇后看着桌子上圣上留下的那个橘子,嘴角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陛下啊陛下,臣妾今日的表现,您可满意? 身为父亲,猜忌自己的孩子。 身为丈夫,猜疑自己的妻子。 您可真是一个合格的帝王,时刻将多疑写入了骨血中。 不过,臣妾对您也没多少真心。 您既然希望元景和明月奴斗,那他们就斗给您看。 只希望您将来,可不要后悔今日。 想到前几日明月奴给自己的消息,陈皇后越发坚定了自己如今的做法。 陈家预备趁着明年春日的选秀,将自己的堂妹送入宫来,为陈家再诞育一位皇嗣。 听闻,那位堂妹,如今和明月奴是一般的年纪。 生得花容月貌,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看来,自己执意不肯再生育一位皇子的做法,让陈家众人已经暗生了不满。 太子与陈家有了嫌隙,他们便想再扶持一位带有陈家血脉的皇子。 自己是皇后又如何? 在他们眼中,只要不能为家族带来足够的利益,便是无用。 皇后也好,太子也好,他们都可以抛弃。 而对于陈皇后而言,家族也好,夫妻也好,她如今都已经不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 圣上压制元景,不让想元景享有一位太子该有的权利。 元景也曾经无数次说过他身为太子的痛苦。 可身为皇家,身为太子,元景若是不能走上那个位子,下场会是什么呢? 除非…… 明月奴想要的,陈皇后如今渐渐也有些猜到了。 元景应当也知道了。 她很意外,元景居然那么平静地接受了。 可这一切,似乎也并不算意外。 元景是个十分细腻敏感的孩子。 他其实并不适合做太子的。 那个位置,要的是头脑清醒的冷静和必要的无情。 更要的,是对君权的绝对敬服和平衡上下的绝对敏锐。 元景似乎都不是最合适的。 他只是有了一个最合适的出身。 身份尊贵的嫡子。 所以,便在话都没说清楚的年龄就坐到了那个位子上。 所以,便被理所应当要求要具备太子的一切特质。 一旦达不到,他就会格外痛苦。 手足对那个位置的虎视眈眈。 来自圣上的严厉和高要求。 来自外家的殷殷期盼和背后的算计。 甚至,包括自己这个母亲曾经给予他的那些重逾泰山的期望。 元景承担不住,所以有了那场急于求成下的意外断腿,更有了他差点一蹶不振的数年时光。 若不是明月奴派人寻来的偏方,元景或许这辈子就毁了。 所以,在察觉到了他们姐弟二人之间达成的那种默契后,陈皇后起先是连续数晚没有睡好。 可最后,她还是想明白了。 明月奴比元景更适合那个位子。 况且,他们二人都是自己的孩子,她曾经也为了元景委屈了明月奴很多次。 包括在选伴读之时,下意识想的也是明月奴的伴读能为元景带来怎样的好处? 如今想来,其实她也很可笑。 她是所有人眼中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可是她天然也在看轻女子,更在看轻自己。 她是谁? 陈家的女儿,大雍的皇后,太子的生母。 每一样身份都很尊贵,每一样身份都模糊了自己的存在。 她从不觉得女子会有闺阁和后宅之外的其他可能。 但明月奴从一开始就坚信有。 所以…… 陈皇后扶着朱樱的手,缓缓走到了膳桌前。 她想以女子的身份,而不是母亲的身份,为明月奴搏一把。 若是她能成,那或许,日后这江山万里,都会有女人的印记。 甚至,她心中大逆不道地在想。 就像如今圣上喜爱纤弱之美,所以后宫妃嫔皆以弱不胜衣为美。 哪怕她是皇后,也要日日在膳食上勤加注意,甚至连有身孕之时都不敢放纵自身。 明明当时身子那么不适,还要日日保养自己的肌肤和容貌。 防止生产后容貌有任何折损的可能。 肌肤,容貌,身形,处处都要严苛要求着自己,用以更讨圣上这位夫君的喜爱。 而在民间,男子推崇女子柔顺端庄,这世间女子便要一个个学习顺从之德行,学习宽容之品性。 夫君纳妾不能嫉妒,生不下子嗣便是女子的过失,甚至连容貌有所缺失,夫君都可以随时休妻再娶。 女子要做到十全十美才能得一句贤名。 而男子生来好似就伴随那些赞誉。 私德有亏,人们会说人无完人。 品性不佳,人们会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个世道,总是对男子宽纵,对女子严苛。 可若是来日,这世间有女子主宰,那会不会,男子也要驯从女子的喜好。 女子喜爱强壮,这世间男子就要勤于自身武学。 女子喜爱柔弱,这世间男子便要各个以弱柳扶风为上。 女子喜欢柔顺,这世间男子便要各个低下他们曾经高贵的头颅。 陈皇后嘴角噙笑,夹起了朱樱放到她碟子中的菌子。 这真是,让人想起来都觉得高兴。 宫道之上。 圣上还在想着刚刚陈皇后的所言所行。 还有那个她最开始没掩饰好所流露出的恼色。 陈皇后后面越是将情绪藏得滴水不漏,越是显得她最开始露出的这抹神情乃是真情流露。 看来,明月奴如今还真是“众叛亲离”。 亲弟弟和她针锋相对。 她的母后如今也放弃了她。 陈家更不可能选择她一个公主。 除了来自他的宠爱,明月奴简直是一无所有。 如此,很好。 第128章 再试探 长清宫内。 圣上看着正忙着为他端茶摆茶点的桑月见,脸上带着一抹无奈的笑。 “这些让下人去做便是了。月见,你陪朕说说话。” 他拉住了桑月见的手,让其坐在身旁。 “臣妾,臣妾笨嘴拙舌的,又没什么才学傍身,总担心说不好让圣上烦心。” 桑月见是故意这么说的。 她知道,圣上不需要才女,也不需要善辩的利嘴,他需要的,就是自己给出的那份时时以他为重的真心。 “这又不是科举,要什么才学?月见便是月见,在朕这儿,你便是世间最好。” 圣上知道,自己曾经对纪容卿的“专宠”对月见造成的影响太大。 她总是下意识觉得,自己对纪容卿才是真心,对她不过是怜惜。 月见若是如此,圣上觉得,自己越要偏宠她。 “陛下。” 桑月见有些羞怯地垂下了头。 “陛下赐给臣妾的内膳房都已经收拾妥当了,今日送来的食材臣妾看了,有好几味菌子,听说是今夏多雨,长得格外好,陛下一会儿尝尝臣妾的手艺,不管好不好吃,陛下都莫要笑话臣妾。” 圣上听了这话,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尖。 “你做的,便是再难吃朕都会吃。” 只是,听到菌子,他还是轻叹一口气。 “刚刚在皇后宫里,皇后也提起了菌子。” “陛下今日去了皇后娘娘宫里吗?” 桑月见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惶恐。 “那陛下未在皇后宫中用膳吗?是因为臣妾的缘故吗?” 圣上搂着桑月见的手更用力了些。 “你不要多思,朕和皇后话不投机半句多,坐在那里也没什么可聊的。哪里及得上在你这里舒心?” 不过,看着桑月见,圣上又想起了她那个梦兆。 他刚刚询问过玄都宫的上师,上师明言,梦兆并非完全为真,有些或许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毕竟并非每个人都能得上天庇佑,更得太一上神神降,能够有梦兆预警之福。 但若是梦兆中的情形兑现了一部分,那这个梦,就是真正的太一上神降梦,必须慎而重之。 “娘娘三年来的诚心跪祷,其实已经让如今的情形发生了一些改变。譬如太子承天之佑,腿伤终而痊愈,譬如珍昭容恪守妃嫔之责,并无插手前朝之举。只是,若娘娘所言为真,两江水患一事,事涉甚大,恐娘娘的祈愿,并无法改变这一切。” “娘娘虽为贵人,但并不身带皇家龙气庇佑。唯有让皇家龙气庇佑之人真正入局,或许可解此灾厄。” 只是…… 那上师的神色十分凝重。 “皇家龙气庇佑入局,或福气庇体,此事能够尽善尽美解决。两江也好,龙气庇佑之人也罢,都能保全。也或许,龙气庇佑之人以自身血肉破局。两江稳,而此人陨。谓之,献祭。” 献祭?! 圣上当时的脸色就十分难看。 “龙气庇佑之人,那便是皇室中人,更可能是朕的皇子,甚至有可能是朕!用皇室中人献祭?你好大的胆子!” 那上师却十分平静,半点没有为圣怒而惊恐。 “太一教,讲究的便是持衡二字。要改变什么,便要付出什么。两江暴动若为真,牵扯的便是成千上万条人命,在天道和上神看来,要救下这么多条人命乃至这暴动所带来的一干后果,付出的东西自然要重一些。” “这天下,有什么贵重得过上天庇佑,龙气凝聚这八个字呢?” 圣上最终没有处罚那上师,而是来了长清宫。 如今看着桑月见,他突然又想到了上师说的那句话。 人陨,则是献祭。 人活,则是破局。 这是个赌局啊。 “月见,朕有桩烦心事,你可能帮朕解忧?” 圣上握着桑月见的手,低声道。 “臣妾愿意竭尽全力为陛下解忧。” 桑月见瞬间回握住了圣上的手,双眼亮晶晶地望向他。 “朕和皇后今日起了争执,是因为明月奴的事。朕想派明月奴前往两江替朕办一些重要的差事,皇后却一力反对,说公主更该温柔娴静,还让朕撤了明月奴同诸皇子一起进学的资格。你说,是朕对,还是皇后对?” 这话可不好回答。 说圣上错,那可是大罪。 说皇后错,皇后是六宫之主,且在桑月见闭宫不出的那些日子里对她多有照拂,说得不对,难免有忘恩和不敬之嫌。 桑月见略思量了片刻,而后轻声道。 “臣妾觉得,陛下对,娘娘也对。” “你这算什么回答,怎么会都对。” 圣上失笑,捏了捏桑月见的脸颊。 “好好回答朕,不许刁钻促狭。” “非也非也!” 轻轻摆了摆手指,桑月见眼神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陛下委派公主重任,是为君者对其能力的信任,更是为父者对女儿的骄傲。娘娘反对,是身为人母的担忧。为母总是会为儿女多思烦忧,娘娘才会说那些话的。双方自然都不算有错,那自然是都对的。” “你个鬼精灵。那站在你的位置上呢,若是让你选,你会选谁?” 圣上似乎执意就想要一个答案。 桑月见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了。 “臣妾觉得,或许皇后娘娘所思量的更适合公主一些。公主将来毕竟是要嫁人的,若是在外抛头露面,虽说天家公主无人敢非议,但到底也是格外惹眼了一些。皇子们一般到了成婚前的年纪,也都是不再继续崇贤馆和猎苑的课业,不如陛下便允了皇后娘娘,让公主在成婚前也停了这些课业,跟着娘娘学些管家之类的东西,也好解了娘娘的慈母之忧。” 她竟是赞同陈皇后的看法,也想让公主停了课业,彻底回归闺阁。 圣上眸中略有些阴沉之色,似乎有些恼怒桑月见说的话。 可他的心里却松了口气。 月见并未赞同此事。 看来明月奴请下两江一事,的确是她自己的想法了。 也看来,皇后所言的反对的确是真情实意了。 否则刚刚,月见若是想促成明月奴下两江一事,就该赞同他的看法,趁着自己和皇后恼怒之时,促使自己定下明月奴下两江一事。 但是她却反对了。 这个是明月奴的“最后”一点儿可能。 如此说来,明月奴,的确是在这宫中孤立无援了。 那自己,也可以放心用她了。 圣上心里终于下了决断。 第129章 献计 在圣上看来,直到此刻他才终于能够确认。 两江一事,只是明月奴的奋起最后一拼罢了。 她已经看出了皇后对她的冷淡,太子对她的忌惮,更看出了她在这后宫看似风光无两,实则行差踏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的危局。 为了自己的将来,她必须在自己这个父皇面前更得用。 否则,仅婚事这一条,陈皇后身为人母,身为中宫,就能定夺她的将来。 她会成为一个给太子增添政治势力的筹码。 当然,这还是好的结局。 最大的可能,是她因为和太子的争锋相对,最后被寻个外表光鲜亮丽实则内里污秽不堪的婚事。 就那样,煎熬一生。 即便是母女或是亲姐弟又如何? 那可是皇位! 圣上看到如今的局面,心中却并不是为自己女儿的唏嘘。 而是,满意。 从此刻起,明月奴就只能彻底依附于他这个父皇,当他的手中剑,开山斧,为他披荆斩棘。 既如此,两江,他便允了吧。 若她真有那个能耐从两江鱼龙混杂之地走出来,朕便给她一份殊荣,让她彻底能够抗衡皇后乃至陈家。 而不是如今,只能在崇贤馆内和太子起一些口舌之争。 毕竟,太子再有几年也要入朝听政了,与他年岁相仿的大皇子根本无能力制衡太子。 聪慧一些的三皇子却还得等上一两年才能入朝。 一两年的功夫,就足够让太子站稳脚跟了。 即便自己让他提前入朝,三皇子和太子的聪慧程度也不过伯仲之间,时局未必能够如他所期待那般有来有往。 不如明月奴用着顺手,用着放心。 若是明月奴没能耐从两江走出来,那以命祭局,也是尽了她的公主之责了。 “陛下,是臣妾说错话了吗?” 桑月见的脸上挂着一丝不安,她那双莹润的眼睛紧紧盯着圣上的脸,想要准确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动。 圣上失笑摇了摇头。 “你没说错,皇后也没说错,朕亦是没错。这件事,本就无什么对错。” 摸了摸桑月见的额发,圣上轻声道。 “好了,这件事朕有定夺了。你个小妮子,不准多思,朕未曾生气。” 第二日晨起上朝之时,刚从长清宫出来的圣上偏头对一旁的江寅道。 “去永宁殿给公主传旨,就说朕免了她的禁足,也允了她的奏请。让她早朝后来紫宸殿,好好说说她的安排和打算。” 啊? 江寅可是清楚乐安公主奏请的是什么的。 陛下如今,是要让公主参与朝政了吗?! 心下再诧异,江寅的动作可是半点儿不慢。 “是,小臣立刻去办。” 于是,早朝结束后,圣上在紫宸殿的后殿外,见到了等候在那儿的宣明曜。 “拜见父皇。” 宣明曜的脸上有着脂粉都掩盖不住的憔悴,看来这一天多的功夫,她也是内心倍加煎熬啊。 圣上亲自扶起了宣明曜。 “好了,进来吧。” 进殿之后,宣明曜自然是又再度跪下,为自己昨日惹怒圣上的举动再度请罪,同时也对圣上应允她下两江一事叩首谢恩。 “儿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辜负父皇的厚爱与期待。” 宣明曜重重将额头叩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再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对上首父皇的孺慕和依赖。 “好了,父女之间,说这些作甚。朕让江寅去传话,让你准备好自己的筹谋打算,你准备好了吗?” 圣上说着父女之间不说这些,可却根本没有将宣明曜叫起。 只有刚刚在外头,众人面前的时候,他才直接扶起了宣明曜。 而如今,在殿内,只有他们二人。 圣上想,他得让宣明曜好好记住,是谁将她从死局之中拖了出来的。 宣明曜无所谓跪。 如今跪再多都无所谓,只要来日不必再跪,便是让她膝行走下去,她都可以。 “是,父皇所说,儿臣自然是好好思量。如今两江局势颇为严峻,不光皇都里盯着两江,两江的人也在盯着皇都。他们想试探父皇您的态度,更想摸清楚,自己下一步动作的底线在哪里。事有轻重缓急,先治急症,再养顽疾。如今当务之急,是先解决两江百姓们流离失所的问题,所以第一步便是赈灾银粮的押送,而第二步,是保证这些银粮能够落到百姓手上。最后一步,才是彻底拔除两江的贪腐沉疴。” “因此,儿臣认为,庆国公带赈灾银钱前往两江,需得在原本的护送人数基础上,再翻三番,此是震慑,也是防止出现意外。同时,请父皇钦点一位钦差大臣与庆国公一同前往两江,彻查两江决堤一事,这便是放在明面的一手棋,一则是让两江的那些贪官污吏收起些心思,也知道父皇您对决堤一事的重视。同时,更是让他们放心警惕,只一心提防着这位钦差。” “那你一个女子,如何在两江探查?怕是在外抛头露面都不甚方便吧?也会引起两江那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人的注意。” 宣明曜所说的那些,圣上都已经想到了。 两江的事,必须要动。 只是这怎么动,是个学问。 如今两江官场之人怕都是通过他们在皇都内的姻亲眼线,时时盯着皇宫,这朝堂之上哪个朝臣若是突然少了身影,即便是暗访,怕也用不了多久便会被他们察觉发现。 所以,不能动用如今明面上的人。 可明月奴一个女子,要如何打入两江那错综复杂的官场呢? 她女子的身份桎梏也太多了。 “父皇,您可还记得,当年的荣王逆案。” 荣王逆案四个字一出,圣上的神色顿时冷凝了下来。 “提那罪人做什么?” 他为皇子之时,被彼时的荣王可是压得头都抬不起来。 若不是最后荣王逆案爆发,风光无两的荣王一朝被父皇赐死,这皇位的归属还真不一定。 “儿臣听闻,当年罪人宣铭被赐死时并未大婚,可他府中可是有了一位怀孕的侍妾。后荣王府被抄,那侍妾也小产落胎。儿臣想问一句,那个孩子,是真的没了吗?” 有没有的,如今不是由父皇说了算吗。 圣上摩挲玉扳指的手瞬间停下。 第130章 父女谈话 “算一算,年龄似乎也差不了几岁。” 圣上起身,走到了宣明曜的跟前,伸出手亲自将其扶起身。 “起来吧,地上那么凉,怎么还一直跪着。” 宣明曜借着这股力站起身。 她低声道。 “儿臣的身份,便是荣王遗孤,带着当年荣王留下的人脉以及掩藏起来的铁矿图纸,要嫁入两江傅家。” “傅家?” 圣上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他若有所思道,“你说的傅家,是那个诗书礼乐传族的傅家?” 曾经家中一门三状元风光无限的傅家,他家男儿,各个出众,曾经是大雍立朝初期的朝廷新贵。 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 傅家男儿,更是文人墨客们最为尊崇的存在。 可惜,这个家族似乎有顽疾,家中男儿不过三十便会突发恶疾离世。 当年大雍数代皇帝都曾召太医为其诊治,可惜都无良方。 在四十多年前,傅家三代男丁皆英年早逝,只剩家中七十多岁的老夫人,抱着刚刚出生的襁褓婴儿,以及傅家留下的这全族女眷,彻底退出了皇都,回归两江祖地。 当时的皇帝感念傅家的满门英才,还特意给了老夫人一个陈国夫人的封诰。 可惜,老夫人回到两江后,不过三年多便病逝了,傅家从此和皇都似乎也没了什么牵扯,消散在了皇都众人的印象中。 “是。傅家退归两江后,一直低调得很,从不参与两江任何政事,甚至连诗会酒宴都不出席。家中无论男女老少,皆是低调。也正因如此,他们才能在两江这般浑水中难得保全自身。” “你为何如此笃定傅家并未掺和到两江之事中?又如何笃定,傅家会愿意帮你?” 圣上的疑心顿时又起来了。 难道,明月奴还偷偷和宫外有牵扯? “父皇忘了吗?如今崇贤馆的曾大人,曾经是傅家最后一位状元傅狄安的同窗,也是傅狄安的父亲傅樾大人的关门弟子。” 圣上回想了半天,终于依稀有了些记忆。 “似乎是如此,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朕都未曾出生呢。” “曾大人如今已近古稀之年,他这一生最为牵挂的,便是身在两江的傅家。” “当年傅狄安大人英年早逝,曾大人本想替这位兄长抚育幼子,更帮其赡养祖母陈国夫人。可陈国夫人不愿拖累曾大人,毅然决然带着全族人回了两江。但这些年来,曾大人一直未曾断了和两江傅家的联系。父皇您常说曾大人日子过得清苦,一身官服穿得都贴了补丁,为此您还特命人为其做了十数件官服让其轮着穿。其实,曾大人的俸银并不算少,可他多数都将其寄到了两江。” 宣明曜说到动情处,也是双目含泪。 “虽然两江一直退回,可曾大人便一直寄,甚至到最后写了血书,说他未能照顾好恩师和兄长的亲人已是愧于见人,若是傅家不收这银子,他便下去跟恩师和傅兄请罪去,傅家这才收下了银钱。而曾大人一寄,便是四十年。” 圣上听得都是一脸动容。 这些,他竟从来不知。 曾文宣是老臣,历经三朝,所以虽然如今自己不重用他,但一直还是厚待他,将其安排到了崇贤馆教导皇子,更特进光禄大夫。 不过,明月奴从曾文宣口中知道这些,倒是解了他的疑惑。 曾文宣可是最钟爱明月奴这个学生,便是太子都比不过。 一些隐秘之事说给她听,也不奇怪。 “傅家毕竟去了两江四十多年了,仅凭曾文宣的话,你便相信?明月奴,两江一事,你若是信错了人,可是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上去的。” “儿臣信的不光是曾大人,更是儿臣自己的判断。傅家的男儿饱受奇症折磨,根本活不过而立之年。他们在两江争斗,有何意义?另外,儿臣也有一招可让傅家臣服。父皇,请您允准儿臣此行前去,带上太医署太医周绮安。” 太医? 等等? 太医! 圣上瞬间反应了过来。 “周太医对傅家的奇症有办法?” “或敢一试。” 宣明曜轻轻一笑,并未将话彻底说死。 可圣上看着她那自信的笑意,心下便明白,她是有些把握的。 “这周绮安还真是让你挖到了宝。好,朕便允了你。除了这些,你还要什么人,还需要准备些什么?三日后,赈灾钱粮便要出发。到时候,你也要离开皇都前往两江了。” “儿臣想让伴读嘉云县主随行,同时,请父皇拨派给儿臣一支宫内的千牛卫。宫外的卫队变动总易让人察觉,反不如宫内来得妥帖。对外,只说这支千牛卫暂时留驻宫中数月,不准返家。” “这个简单,千牛卫备身数月留驻宫中是常事,无人会怀疑。朕记得,千牛卫中郎将裴九安,曾给你当过一段时间的猎苑校尉。他在千牛卫十分得力,朕便让他带人跟着你。只是嘉云县主毕竟是元定安的独女,这事儿还得知会元定安一声。” 圣上还是不愿这个女儿出事的,所以在护卫力量上是舍得的。 裴九安这几年表现出众,常珣十分看重他,一路提拔上来,如今是大雍开朝以来最年轻的中郎将。 “是,多谢父皇。另外,还请父皇在皇都内为儿臣造一份身份牒文。” “这都是小事,朕会吩咐人为你办妥。另外你出行之时,朕会让太平司的人负责你同皇都之间的信息往来。明月奴,你是朕唯一的女儿,在外好好保护自身。同时朕会知会庆国公一声,让他随时策应支持你。只是,庆国公押送粮银,他明面上不能在两江逗留过长时间。所以,你自己拿捏好分寸和时间。” 毕竟是一场危机四伏的差事,此时圣上难得“慈父心肠”多叮嘱了两句。 “是,儿臣明白。” “对了,明面上的钦差大臣,你觉得谁更合适?” 圣上突然状似无意提到。 宣明曜略略思量了片刻,而后摇头道。 “父皇这便是为难儿臣了,左右您派个如今得力的能臣去便可。户部司、司农司能人辈出,您挑一个和两江没牵扯的去便是了。” 就比如,谢望之啊。 第131章 铤而走险 见宣明曜没有明面上举荐所谓的钦差人选,圣上的心更安稳了几分。 “好,除了你所求的这些,朕将这块玉牌赐给你。” 圣上唤了一声江寅,只见江寅端着一个木盘,小心翼翼从殿外走了出来,恭敬跪在了地上呈给宣明曜。 【如朕亲临】 龙型的玉牌之上,这四个字瞬间便能够夺走所有人的视线。 “这是,雍字令?” 宣明曜在脑海中找到了和这令牌有关的记载。 “是,大雍立朝之时,太祖曾经御制了四块玉牌,赐给当年为太祖出生入死的四位开朝重臣,谓之雍字令。以国号为名,彰显其贵重。此令牌,武可调动地方军营一万兵马,文位同当朝一品。在曾经四位重臣相继逝去后,便再未制过。你是朕的女儿,是为了大雍,为了朕下两江。所以,朕便重启这雍字令,望你两江之行,能够不负朕望。” “是,儿臣叩谢父皇恩典,必定不负父皇重任。” 宣明曜跪在地上,接过了那块玉牌。 她知道,这不光是父皇口中的所谓看重,更是愧疚。 下两江这件事,唯有两种结果。 要么,自己顺利完成差事返回皇都。 要么,自己死在两江,也解了梦兆中的两江灾厄。 要么挣扎活下来,要么死。 无论哪种,都值得他给出这枚玉牌。 走出紫宸殿的时候,是江寅一路将宣明曜送出来的。 三日后,她将正式离开皇都。 而乐安公主,则是从明日起,便开始抱病闭宫不出。 是痊愈还是病逝,就要看两江一事最后的结果了。 “江大人,您回去侍奉父皇吧。” 快到辇车的位置了,宣明曜轻声道。 江寅一直谦卑地弯着腰,即便如今他已经取代了曾经程让的位置,可以就是小心谨慎到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这样的人,才是深宫中活得最长久的人。 “是,那小臣就送殿下到这里了。” 江寅略停顿片刻,而后更低声道。 “紫宸殿的内膳房新研发了牛乳糖酪,想来殿下您应当会喜欢,等下次殿下再来紫宸殿,小臣让内膳房给您备上。” 下次? 下次,应当就是自己从两江回来复命的时候了吧。 宣明曜轻轻一笑。 “好,本宫记下了,下次定要尝尝。” 江寅站在原地,弓着腰,看着公主的仪仗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 他是一个左右逢源从不得罪人的性子,可也佩服那些能够真的为百姓为大雍做实事的人。 无论乐安公主求的到底是什么,她以女子之身入两江,冒着性命之险去查两江贪腐一案,他是佩服公主殿下的。 此去山高路远,望她能够一路顺遂,自己也能够有再为公主侍奉茶点之时。 午时前后,一道圣旨从紫宸殿送出。 “你说,谢望之要去两江?” 迎春殿内,纪容卿一把放下手中的花束,脸上满是震惊之色。 她原本正在插瓶,可这消息让她此刻全无了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 谢望之走了,她的计划怎么办? “是,陛下刚刚发了明旨,派谢大人为两江巡察使,负责督查两江受灾情况。这一去,怕没有四五个月是不能回来的。而且……” 霁云看了一眼殿外,将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她和纪容卿才能听到。 “奴婢听小内侍们议论,谢大人这一去,吉凶未可知啊。两江决堤,如今地方上乱成一片,谢大人去了,不管是灾民还是两江官员,都不会让他好过。若能回来,自然是前途一片光明,若是……怕是死在两江都有可能。” 什么?! 纪容卿的脸色变得极难看。 程让和永安王相继死去后,谢望之是她手上如今最得力的一张牌了。 虽说无法在后宫为自己提供什么支持,但到底也是前朝的一份支撑。 若是他死了,不光自己没了这张好牌,最关键的是,自己所谋划的那件事可怎么办? “霁云,你说本宫在他离开皇都之前促成那件事,可有胜算?” 纪容卿怕墨玉会在外头听到什么,因而并没明说出来,但霁云瞬间明白了。 霁云思索了片刻,而后低声道。 “奴婢觉得,有。而且,若是您真能成功,谢大人即便未能从两江回来,说不准也是一桩好事呢。” 混淆皇家血脉这种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即便那人再痴心,也有将来走漏风声的危险。 纪容卿的心中一惊,可她却没有出声反驳。 良久后,她轻声道。 “那就去办吧,时间紧急,等不了那么多了。你之前不是说帮本宫去外头重金求了一记求子的方子,去悄悄配了,本宫今晚就服下。还有,墨玉最近伺候本宫辛苦了,让她好好休息几日吧。生病也好,出事也罢,歇上个四五日再回来伺候。” 纪容卿全然没想到,霁云一个普通的小宫婢,如何去做成这么多的事。 在她眼中,她身边的人就该是无所不能为她达成一切目的的。 “是,奴婢明白。另外娘娘,可要让安才人配一记香方,到时候……” 霁云将手放在脖颈间,做了一份斩首的动作。 反正谢望之下两江本就是有去无回,死在两江,谁知道他的死会和宫里有关。 就算查到了宫里,那也是安静越去顶罪。 这几年,安静越一直追随在纪容卿的身边,可纪容卿始终没有完全对她放下防备。 不过,就算提防,但安静越进献的一些香料,纪容卿用得还是很舒心的。 反正那些东西,查到最后都是安静越的罪名,她不过是“不知情”罢了。 这次,纪容卿犹豫的时间有些久。 她说到底,从未真正出手害过人。 真的要这么做吗? 谢望之这些年来对自己也不错。 “你不是说两江之行凶险,他不一定能回来吗?那我们何必下手反倒是落了痕迹。” “娘娘。” 霁云言语恳切。 “凶险,不代表一定会出事。这种事一旦捅出去,您可就彻底翻不了身了。那可是龙胎,他日甚至有可能登临大宝,就算此时他对您情深,来日呢?帝父的身份,可是能够带来太多好处了。您可不能被他拿捏在手里啊!” 殿内沉默了许久。 最后,纪容卿哑声道。 “去办吧。” 第132章 神魂颠倒的谢望之 “霁云,辛苦你这几日好好照顾主子了,也是我贪嘴,吃冰吃坏了肚子。” 墨玉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 今日晌午娘娘赐下两份冰碗给她和霁云。 霁云当时忙着去六局领东西,那冰碗这么热的天儿,又没有冰鉴凉着,片刻就化没了。 所以霁云便把她的那一份儿给了墨玉。 墨玉平素也不贪图口腹之欲,偏偏那冰碗着实美味,她一个没忍住便都吃完了。 结果,下午便开始肚子绞痛。 如今在床榻上根本起不来身,更别提上夜伺候了。 “墨玉姐姐,你便好好休息,我去太医署让医女开了些药,让艾心去熬了,一会儿让她给你端过来,你喝了好好休息几日便没事了。” 墨玉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感动之色。 伺候珍昭容这三年多里,她始终不太喜欢珍昭容的性子,但对于霁云却是十分交好的。 这姑娘性子温柔,做事利索,听说之前珍昭容在冷宫的时候,也是她一直陪在身旁。 是个忠心的好姑娘,可惜珍昭容这个主子可真不一定是个好主子。 从墨玉房里出来后,霁云静静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内殿。 纪容卿此刻正在里头。 今夜,她便要在那里私会谢望之了。 在宫中私通,这是大罪。 墨玉人还不错,没必要让她牵扯进来。 否则到时候发现,不光要被牵连治罪,圣上也会因为她未曾监管好纪容卿而怪责她。 不如病了躲一躲。 子时前后,一道身影悄无声息进了迎春殿的角门。 那是一个穿着低等内侍服饰的人,身形高挑,虽低着头,却不像宫中内侍那般谦卑。 “谢大人,角门处守门的人奴婢已经调开了,今夜除了奴婢,殿里也没人伺候,您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沿着这条路线出迎春殿便是了。奴婢准备了饭菜,一会儿把殿外值守的宫婢和内侍调开,您抓紧点儿。 ” 那“小内侍”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庞。 正是谢望之。 “多谢霁云姑娘了。” 他站在廊下隐蔽处等候,片刻后得了信号,便悄悄进了内殿。 殿内此刻自然是寂静一片,只有一个一身轻纱的女子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他。 “纪小姐。” 他几乎痴了,呆呆望着这个让他魂牵梦绕了这么多年的女人。 他还下意识用着两人最初相识时候的称呼,直到看到纪容卿有些诧异的神情后,他才回过神来。 “昭容娘娘,是微臣轻率了。” “你离本宫那么远做什么?坐过来吧。” 纪容卿轻轻一笑,让谢望之的脸瞬间红了,甚至连手脚都不知如何摆了。 他一直是把纪容卿当做天上月一般仰望,如今真的能够共处一室,原本清明的脑袋瞬间便成了一团浆糊。 心口跳得砰砰快不说,脑子里也只有一个念头。 面前这个女人是你最爱的人,你要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所以,尽管知道身为外臣私入内宫是大罪,牵连家族,他还是买通了一个在内外宫之间传话的小内侍,悄悄混了进来。 其实谢望之不知道的是,若没有宣明曜为他打通这其中的关窍,以纪容卿的统御能力和谢望之在内宫里那基本等于无的人手。 他想顺利混进来,下辈子吧。 坐在床榻边,谢望之痴痴望着这张面孔,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我不喜欢你叫我娘娘,也不喜欢你叫我纪小姐。” 纪容卿此刻也不自称本宫了,做足了小女儿姿态。 殿内,被她点起了之前惯给圣上用的香料。 如今,谢望之也是享受了一把圣上的待遇。 “那,那微臣,不,那我该如何叫你?” 纪容卿牵起谢望之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叫我卿卿。” 一个时辰后,谢望之穿着内侍的衣服,悄悄从原路出了迎春殿。 他此时不能出内宫,霁云给他寻了一处偏僻的宫殿让他暂时歇着,等寅时内外宫的宫门开了的时候,他跟着去洒扫的小内侍一并混出去。 谢望之此刻的呼吸都有些不能平息。 他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贴身放着一个香囊。 是刚刚他的卿卿送给他的。 说是她自己亲手缝制的。 女子赠送男子香囊,这便是示爱之意。 谢望之只觉自己这些年的痴恋都值了。 想到卿卿说的想有一个两人的孩子,谢望之只觉浑身干劲十足。 这次两江之行,他定要好好表现,做出一番功绩来。 他要努力往上爬,成为大雍第一权臣,好好护着他的卿卿以及两人未来的孩子。 而此时的迎春殿内。 纪容卿躺在床榻上,双手微微有些颤抖。 刚刚,她亲手递出了那个有毒的香囊。 她等于亲手捅了一个人一刀,接下来,不过是慢慢等着他血尽而亡罢了。 她杀人了。 她亲手杀人了。 纪容卿只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好像有什么正悄然离她远去。 可此刻的她,根本抓不住这份凌乱的感觉。 罢了。 纪容卿缓缓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那药自己已经吃下了,若是顺遂,如今便该有孩子了。 那这几日,自己还必须择机侍寝一次了。 孩子啊孩子,你可一定要来,你可一定要是个皇子啊! 三日后。 庆国公浩浩荡荡带着上万兵马押送粮草,朝着两江的方向出发了。 与其同行的,自然还有谢望之这位新鲜出炉的两江巡察使。 谢望之坐在马车内,回望了一眼皇城。 卿卿,等着我为我们和孩儿挣一份前程回来。 而就在庆国公一行人出发不过半个时辰后,皇城外的一处庄子里,一行浩浩荡荡两三百人的队伍也出发了。 方向,也是两江。 那车马之上都贴着红纸,车子四角坠着红色的缎球。 随行的侍卫也都穿着红衣,车队里更有五十多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全都绑着红绸,像是嫁妆一类的。 这明显是哪家送亲的队伍。 而队伍中,还有一位年轻俊朗的公子,骑着一匹黑色神驹,伴护在车队左右。 瞧着,像是新娘子的娘家人。 一行人声势浩大地朝着两江去了。 第133章 初入两江 没有人注意,这支车队,每进入一座城池,便会悄然“更新”一部分车队的内容,或是车马的规制,或是嫁妆的奢华程度。 整支车队也越来越高调,越来越豪奢。 待到行过六座城池,距离两江也不过四座城池之时,这支车队几乎一进城便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支队伍实在是太奇怪了。 首先,是车队中那奢华到有些惊人的喜轿,或者说是辇车。 为着赶路,喜轿是设计成了辇车的样式,可奢华程度可以说是更甚轿子。 拉车的马匹,是价格不下千金的汗血宝马。 而这样的马,这辆辇车足足用了六匹。 整座辇车堪称一座移动的宫殿,车窗采用了贝母贴制,熠熠生光,外用了九百九十九件朱漆贴金,朱金雕刻,金箔贴花,阳光照在上头,似是一座黄金宝龛。 仅这一辆辇车,就不下万两黄金之数。 经过的每一个人,都不由得看直了眼。 再则,是那位打头的年轻男子,实在是英俊得有些过分了。 便是最出才子俊秀的两江,都甚少见到这般出众的长相。 他身骑黑色神驹,意气风发的模样,看的不少琴馆和首饰铺二楼的千金或是贵妇们都有些羞红了脸颊。 最后,是那堪称豪华的嫁妆。 整整五十多辆马车,马车都巨大无比,连拉车的马匹都需四匹体型远胜普通马匹的健壮神驹。 若换算成寻常嫁妆以抬计算,怕是得有上百抬嫁妆。 这般的规模,便是皇子妃都够得上了。 这到底是哪位王孙贵族的千金要嫁人? 几乎每个见到这支车队的人都有这般疑问。 甚至有明眼人看着只觉得心惊。 马匹的价值,可不是能够用普通金银来衡量的,更是作为军队物资具有非平民可拥有的特殊意义。 一下子拿出几百匹马,这可绝不会是什么普通人家能做到的。 “贵人,您里面请。” 茂临,隶属两江,位于两江最北端的一座城池,是有名的丝绸之乡,特贡皇家的织光锦便是产自此处。 曾经富庶的一座城池,街道之上已经能够四处见到从两江中心的几座城池逃过来的灾民了,整座城里到处都是人虚弱而无力的哀嚎之声。 可作为城中最顶尖的酒楼,临江阁的掌柜,此刻却是笑容满面等在酒楼门口,满面红光地看着眼前的一行人。 前几日,来了位小哥,直接豪掷三千两,包了他这酒楼五日。 三千两,这可足以把他这酒楼给买下了。 把他买下都不是不行。 他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迅速清空了酒楼中原本的客人后,掌柜的便看着来了一行二十人的队伍,有男有女,干净利索开始收拾起了客栈。 整个客栈几乎所有的地面,全都用上好的波斯绒毯铺上,更要用名贵的瑞麟香一寸寸熏过。 人走过便会带起一阵香气。 原本最豪华的天字号房间,更是被改造了一个彻底。 这行人,居然直接拉了一座黄花梨如意纹十柱拔步床来。 四周镶嵌着宝石明珠,甚至床首用象牙镶嵌了一幅春日百景图,连见惯了天南海北有钱人的掌柜都目瞪口呆。 除了这些,这位贵人居然连屋内一应家具都要用自己带的,这帮人花了两日的时间,将整个房间彻底换了个彻底,而后,便由他们自己带的人彻底接管了这间客栈。 洒扫的下人,后厨的人手,全都自带。 临江阁的大厨还悄悄跟掌柜嘀咕过,说那位接管了后厨的大厨,一瞧便绝对是个厨艺高手。 甚至,他的许多做菜手法,瞧着像是从宫里出来的。 这让掌柜越发紧张,这要来临江阁的到底是哪路贵人? 最关键的是,这位贵人的到来,到底是有何目的? 忐忑不安等了几日,掌柜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位贵人,结果只说了一句话,连近身都不曾,便直接被一位年轻男子给隔开了。 “掌柜的,刀剑无眼,不要随便靠近,免得误了自己性命啊。” 这时候,掌柜的才注意到,那车队的所有人都是佩戴了双刀的。 且各个双目圆睁,精气神十足,瞧着都是练家子。 他吓得讷讷不敢言,只好退到一边。 这时,车队最头那位最引人注目的年轻公子翻身下马,阔步走到了马车旁,轻声道。 “堂妹,已经到了。” 一旁跟随马车前行的伺候的人也忙端来了象牙步阶。 众人几乎都屏息以待。 这神秘马车里坐着的,到底是什么人? 很快,那扇雕刻着各种繁琐精美图样的马车门打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位身着石榴红织金云锦缎裳的秀丽女子,那衣裳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瞬间便夺走了不少夫人小姐的心。 这件衣裳,怕是整座茂临城里都找不出几件能够与之相媲美的料子了。 在两江也是一等一的绝色,难道,她便是这马车的主人? 还不等众人惊叹,那女子利落转身朝着马车内伸出了手。 而后,一只带着累丝镂雕花纹金镯的纤细柔软的手轻轻搭在了上头。 皓腕凝霜雪,不外如是。 接着,一道红色身影从车内走出。 还没等众人看清那女子的身影,一旁等候的众多仆人已经举起了皓影纱制成的大伞,垂下的纱帘将女子的身影牢牢罩在了里头。 而先出来的那女子则是恭敬扶着这神秘的马车主人下车,而后一行人朝着临江阁内里走去。 一路上,更有婢女以新鲜采摘的栀子花洒在地上,让贵人脚不沾尘,足有留香。 众人伸长了脖子,也只看到那露出来的一小截衣摆。 绛红色的婚服衣摆之上,是用金线绣出的云水纹图案,所有纹路之上精巧装饰着翡翠、碧玺、琥珀、青金石等各色宝石,衣摆的最末尾更有一排圆润的米字珠,仅看到的这一角,已是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富贵奢靡。 那贵人刚一踏入临江阁,临江阁的大门便被紧紧关上了。 周围围观的人这才敢大声喘气。 “这是哪位王公家的小姐?是要嫁到我们这里吗?” “未曾听过啊?实在是太过富贵了。” …… 众人小声翼翼讨论着,更有一些灾民眼含热泪和不甘地看着那车队。 他们流离失所,不知能苟活几日?为何却有人能够过着他们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听说朝廷的赈灾粮银前几日就到了,为何他们还未见到任何赈灾粮的踪影? 难道老天和太一上神就这么不庇护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吗? 临江阁对面的一处茶楼二楼。 一位二十出头的男子正悄然观察着这一切。 “晋之,可有发现?” 身后传来一声沉稳的男子嗓音。 第134章 两江的水,浑得很! 男子转过头,俊美清扬的脸庞之上,是满带思量的神情。 “那辆马车,整个两江怕是都找不出一辆能与之相较的。寻常高官显爵,便是耗尽全族之力,怕都是不能打造出一辆。瞧着,倒更像是皇家的人。” “宣家人?” 坐在那里品茶的男子大约四十上下,但保养得宜,且面容英俊,一身藏青色的长袍衬得整个人气度沉稳,风姿出众。 而他对人人敬畏的皇家,更是直接以宗家替代,可见他本身出身也绝对不凡,或者,应当是和皇家有一些恩怨在身上的。 “她手腕上戴着的那只累丝镂雕花纹金镯,瞧着似乎是元大师的手笔。元大师这一生总共打过十二只镯子,全部都在皇城内。其中八只镯子都随着那些贵人们的薨逝而葬入墓中。仅存于世的四只镯子,两只应当是在皇宫中,一只则是当年随着逆臣荣王之案消失,还有一只则是在陈家手中。” 被唤作晋之的男子,似乎对这些很是有研究,只远远一眼,便断定了这镯子的来历。 而那中年男子也十分信任这晋之,对他说的话半分疑问的心思也没有。 “皇宫里的贵人,自然不会轻易到这两江之地。陈家倒是有这富贵的家底,只是听闻如今他们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培养那位即将送进宫的新人身上了。便是再名贵的金镯,怕也是押宝到了那位新人身上了。” 陈家要送新人入宫的消息,陈皇后也不过是刚刚知道了没多久,而相距近千里的两江,却有人对陈家的打算一清二楚。 “太子和陈家这些年并不亲厚,陈皇后又失宠于御前,陈家自然心急。” 被唤作晋之的男子笑着转过头坐在了桌前,端起还冒着热气的茶盏轻声道。 “那最大的可能,便是那位了。” 荣王的遗孤吗? “你是说,当年荣王有血脉遗留于世?可荣王当年是犯了谋逆大罪被赐死的。虽说为了名声,先皇并未对府中其他人如何处置,但任谁都知道,那位有孕的侍妾可是莫名其妙就受惊小产了。先帝不允许荣王有血脉遗留于世,当今的圣上更不会乐于看到一个带有荣王血脉的孩子活着。她哪里来的胆子如此招摇过市?” “招摇过市?卞兄此言差矣,这支车队,可是足足到了坪安县才被注意到,那里离着皇都可是有数百里之遥了。可见在皇都周边之时,这支队伍虽然也奢华,但并未到如此程度。直到天高皇帝远,皇城的眼睛看不到了,才拿出如今的气度和排场来。况且,一个女子,便是她真的是荣王血脉,圣上又有何畏惧?难道一个女子还能篡夺了他的江山吗?” 两人说起皇家,说起圣上,言语之间都无半点儿寻常人对皇权的敬畏和凛然。 仿若,不过是一个寻常可以玩笑的普通人或是家族罢了。 “荣王血脉……” 中年男子的神色更加深沉了些。 “那就好好盯着吧,看你这位东方家长公子,到底有没有辜负你两江首智的雅称。” 说着,中年男子将茶盏放下,起身理袖,推门离开了雅间。 屋外等候的侍从见到男子从里头出来,忙恭敬道,“大人。” “走吧,回宛陵城。” 宛陵城,便是两江最核心的城池,也是此次决堤灾情受影响最大的一座城池。 而屋内,东方晋之慢悠悠喝完自己的茶,而后慢条斯理地从茶楼后院的密道悄然离开了这里。 这茶楼也是东方家的产业,他自然熟悉其中每一处隐蔽的设计。 东方晋之这个人,如今该在宛陵的宅邸中,为灾民而奔走,博得两江众人赞誉,而不该出现在茂临。 所以,这茂临城自然不会有东方晋之出现的痕迹。 临江阁内。 原本的天字号厢房,此刻已经被数十人在外头看守着,寻常人等根本无法近前。 屋内。 元颖小心翼翼帮宣明曜取下那顶华美的宝冠,将其随手放在一旁后,另一边做婢女打扮的周绮安便上前开始熟稔帮宣明曜捏肩放松。 她是太医,精通穴位,几下揉捏下来,宣明曜便觉得被这一身华服所禁锢的酸疼便缓解了大半。 “刚刚茶楼那边儿,有人在暗中窥探。裴九安已经让人去查看了,看来这帮人终于按捺不住了,进了茂临城,这些牛鬼蛇神也多了起来。” 元颖冷笑一声。 刚刚在马车上,她见这一路的灾民惨状,只觉两江的情况或许比想象的还要严峻。 如今还未正式进入两江核心,也未曾到水患最为严重的地方,灾民就已经如此之多。 而庆国公押送的赈灾银,明明三日前就已经抵达了。 因着宛陵受灾情况最严重,庆国公只留下几名官员在此看顾赈灾银粮发放情况,他带着大部队继续马不停蹄朝着宛陵去了。 可如今这满街灾民的情况,丝毫不像已经到了赈灾粮的样子。 “除了第一日装模作样发了一些米汤,庆国公的人马一离开,那些银粮立刻便被封在了衙门的府库中。至于留下的那些官员,如今正乐不思蜀好生享乐呢。庆国公已经是精心挑选了随行之人,选的都是和两江明面上并无过深瓜葛的官员,可谁知道,一日便全都败下阵来。美色、金钱,各种手段轮番上,如今那些官员的把柄都落在了这些两江官员手上,谁还敢做个耳目清明的忠臣清官呢?” 宣明曜的眉眼间满是讥讽。 上一世听到的两江惨状,哪及得自己如今亲眼所见的这般骇人听闻。 宛陵的探子今日刚传回的密报。 宛陵一些严重的地方,已经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状。 易子而食,这般骇人听闻的词,第一次以如此直白的方式出现在了宣明曜的眼前。 而庆国公却被两江这些官员勾结,瞒得密不透风。 那些灾民根本到不了他的眼前。 庆国公见到的,只有“灾民”喜得朝廷的恩赏,各个感恩戴德的场景。 至于那些不听话的人,自然是都被收拾干净了。 庆国公有些无力,知道如今两江众人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也不敢妄动,只能费力传递消息给宣明曜,让她做好准备。 两江的水,实在太浑了。 寻常人进来,都得淹死。 第135章 分析局势 说话间,裴九安已经回来了。 宣明曜如今用的姓名,是褚明月。 这个身份,是可以在皇都内查到对应的身份牒文的。 一位褚姓富商的独女,父母皆已去世,自己守着偌大的财产度日。 一个月前,两江傅家遵循曾经的婚约下聘,于是,褚明月便带着嫁妆往两江来了。 元颖则是成了荣媖,身份是褚明月从小到大的贴身侍婢和死士。 而裴九安他的身份,是褚明月的堂兄褚巽。 当然,身为荣王血脉,哪里有什么堂兄。 堂兄只是一个对外的身份,若是背后之人手段强一些,再往深入了查一查,便能知晓,这褚巽实际上,是褚明月的表兄,如今在他身旁负责护卫她的安全。 皇权之下想要造出一套完美无缺的身份,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任谁去查,都会查到褚家在皇都的老宅,都会查到关于褚明月从小到大十六年来的旧事,甚至会查到当年为荣王侍妾接生的稳婆亲口所说的,那位小贵人的右臂上,有一颗红痣。 至于红痣,有周绮安在身旁,什么样的红痣伪造不出? 宣明曜此刻的身份,就是褚明月,是荣王的遗孤,是一个手握铁矿秘密的金疙瘩。 “明月。” 裴九安略垂眸低声道。 虽然是假名,但是直呼名字还是颇为僭越的。 但为了防止被人发现端倪,从踏出皇都那一刻,宣明曜就叮嘱所有人,忘了皇都里的身份。 此刻的他们,一言一行都要按照自己的新身份来。 “如何?” 宣明曜轻抬眼眸。 “一个时辰内,从茶楼里走了四辆马车,三辆都是茂临本地的富商或者文人,有一辆却是朝着宛陵的方向去了,桩子暗中打听得知,那是两江长史卞明瑞,因着公务三日前抵达茂临,如今公务办妥便要回宛陵去了。与他喝茶的人却是未曾查出,那茶楼应当是一处情报联络点,里头的人都是训练过的,轻易套不出话来。因着怕打草惊蛇,便未曾继续深问下去。” 卞明瑞啊。 宣明曜心中轻叹一声。 这位可是个人物。 当年永安王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直接收下那些贿银的。 促使他接受的关键,便是这位卞明瑞。 这人的一番游说,直接说到了永安王的心坎里,让他最终做下了那个残害了八万多无辜百姓的决定。 仅从游说的能力来看,他便是一等一的谋士。 卞明瑞是先皇时的榜眼,文采出众,人又生得俊美,本来被皇都世家周家看中为婿。 彼时周家在朝为官者不下十余人,也是根基深厚的家族,卞明瑞若是能够成为周家的乘龙快婿,将来官途必定通达。 可偏偏,就在那个关键点儿上,卞明瑞被状告污了一个女子的清白。 虽说最后这件事那女子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无法切实为其定罪,但一来二去闹得满城风波,和周家的婚事自然是告吹了。 周家看卞明瑞更是从此不顺眼到了极点,没多久,卞明瑞便被寻了个错处调拨到了两江最穷苦的缙川去做县尉。 这对于一个新科榜眼来说,可是糟到了极点的去处。 县尉为县令佐官,掌治安捕盗之事,是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官。 卞明瑞在县尉位子上硬生生待了九年,后面才慢慢靠着地方政绩一步步升了上去。 只是如今到了四十多岁,也不过是个长史,正六品的官衔。 而当时与他同榜的进士,如今已经不少坐到了三品往上的官位。 相较起来,他的确是凄惨了些。 不过…… 宣明曜的手轻轻在桌上敲击了两下。 “找人得接近下这位卞大人,或许他会是两江破局的关键也不一定。” 听到宣明曜的话,元颖略一沉思轻声道。 “我立刻去安排,宛陵还是有几颗得用的暗桩,之前从未动过,如今可以一试。” “傅家那边如何了?” 虽说如今是大张旗鼓前往宛陵,但实际上,作为“婚事”的另一方,皇都内派去的探子,也不过是几天前刚刚抵达傅家。 这新郎官,也是刚刚才知晓自己要娶妻的消息。 “同意了,傅遥光如今已经在路上了,最晚后日便会到达茂临。而且,傅家举全族之力凑出了一份还算看得过去的聘礼,如今宛陵怕是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傅家这几日的举动。” 元颖负责情报传输工作,手中的所有信息,都捋得有条不紊。 傅家如今当家的男丁名为傅遥光,是两江有名的才子,与东方家的公子东方晋之并称两江双璧。 不过,东方晋之又有两江首智的美名,在名声上一直是压了傅遥光一头的。 毕竟,傅家的怪病知道的人可不少。 一个注定活不长久的人,谁会费心思去拉拢恭维他呢? 自然是既有家世,又有才名,自身还身体康健的东方晋之更有价值一些了。 但傅遥光难道就不会心有不甘吗? 他今年才刚刚及冠,生命却已经开始迈入了倒计时。 他的满身才华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甚至,一代代的傅家人,都逃脱不了这个魔咒,一代代在绝望中走向生命的尽头。 “绮安,你的药准备好了吗?” 一旁的周绮安点了点头。 “已经备好了,第一个阶段需要两个月,所需的各种药草都已经备齐,剩下的二三阶段的药材也都准备差不多了。” 五年前,公主便让她研究傅家的这种病症。 尽管那时周绮安还不知道为何,但公主对她有提携之恩,她自然唯公主马首是瞻。 这五年来,公主为她寻来了许多医书和名贵药材,有着太医署的强大背景,周绮安本身又是一个好学擅问之人,几乎太医署医术数得上的太医和御医,周绮安都一一去请教过。 太医署本就是能人辈出的地方,当年太医署的人治不好傅家的病,并不代表他们无能。 一则是那病的确罕见,未有医书上可供参考的先例,太医署众人求稳,自然不敢为了一场不知能不能得到的富贵而主动站出来做这个出头鸟。 二则,是太医署还有那么多贵人的脉案要伺候,不会将全部精力放在傅家身上。 况且陛下也没强压着他们为傅家人治病,他们何苦自找苦吃? 周绮安这五年多来,除了宣明曜的脉案,一心便扑在了这件事上,付出的心血和精力绝非常人所能比。 她又素来是个极爱钻研又有天赋的性子。 终于不负众望,有把握一试。 而这,也是宣明曜撬动傅遥光的关键所在。 傅遥光身患奇病,或许皇家威严以及所谓的忠君在他心目中已经没了什么分量。 但让傅家逃脱英年早逝这个魔咒的诱惑,他绝对抵挡不住。 “那就,安心等着我的未来夫婿吧。” 宣明曜敛眸低声道。 傅遥光,你最好真的如上一世那般,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 第136章 太守计 宛陵太守府。 谢望之好不容易才从两江太守设下的宴席上脱身,喝得有些头昏脑涨地朝房间走去。 他本来该回驿站的,可太守盛情相邀,加上今日的酒实在喝得有些多,谢望之如今路都有些走不明白了,便也答应了太守留宿的建议。 “谢大人,小的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您有事喊小的便是。” 将谢望之搀扶回来的仆从说完话后,便退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还不忘帮谢望之把门关好。 屋内此刻没了人,谢望之略松开了些衣领,终于能够放松片刻功夫了。 今夜,他已经尽量避免饮酒了,可还是架不住一杯接着一杯的酒递过来。 虽说他是巡察使,在外巡察之时视同圣上亲临,可今日宴席上出现的多是两江豪族,他们的族人多在皇都为官,其中不少人的官职都比谢望之要高。 哪怕为了自己来日在朝堂之上不至于被人四处使绊子,今晚他也需得稍稍给些面子。 谢望之原本并不是个十分圆滑擅长交际的人。 但如今,他也不得不多考虑一些了。 他得考虑自己和卿卿的未来。 只有他在朝堂上站得愈发稳固,卿卿在后宫的日子才能越发舒心,甚至两人的孩子将来登上那个位子的可能也会越大。 想到这里,他的心潮越发澎湃,踏进屋子后,不由自主掏出胸口紧贴着肌肤的那个香囊,放在鼻间轻嗅了下。 这上头,卿卿的香气已经有些淡了,只剩下了香囊本身清幽的味道。 不过没关系,再过几个月,自己就回到皇都了。 届时,还可以寻找机会与卿卿相见。 只是…… 想到自己外臣的身份,谢望之的眼角眉梢间也不由带了一丝愁色。 上次是占了在外宫办事的便宜,才能混入迎春殿去,日后想要再去,还得好好谋划一番。 自己从皇都出来也大半个月了,不知卿卿如何了。 本就因为喝酒而浑身燥热,再加上又想到了纪容卿,谢望之更觉得口干舌燥有些难受。 不顾此时茶壶中的茶水应当都冷了,谢望之踉跄走到桌前,直接倒了一杯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还没等倒第二杯,突然,一双柔荑悄无声息地摸上了他的胸膛。 “扑通!” 谢望之手中的茶盏吓得掉落在了桌子上,他慌乱转身,看到的便是一个容色纯艳的女子,一身轻薄的纱衣,正在那里怯生生看着谢望之。 “大人,奴家是来伺候您安寝的。” 美人计?! 谢望之的脑海中瞬间划过这三个字。 两江这帮人居然如此下三滥! 自己抵达两江才多久,他们就开始给自己用手段了。 “姑娘,在下……” 谢望之刚打算说些推拒之言。 毕竟,这姑娘就算绝色,可他心中已经有了卿卿,便是再容色倾城的佳人,在他眼中也不过红粉骷髅而已。 他的心中,只有自己的卿卿。 可话刚说出口,谢望之便觉得一股子热气朝着身下涌去。 这是…… 这是给自己下药了?! 谢望之神色慌张,连忙准备推开那姑娘朝门口走去。 可那姑娘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扯开自己身上的纱衣,就这么直接抱住了谢望之。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根本不受谢望之自己理智的操控了。 等到他再醒来的时候,是被一声女子的尖叫声惊醒。 而后,便见到了冲进他房内的仆人,以及站在众人身后脸色铁青的张太守。 “谢大人,我担心你饮酒出事,所以才留宿你在这太守府中,但你竟敢如此大胆,玷污我的女儿!今日我同你拼了!” 张聘虽然上了年纪,但依旧是一身的力气,上来一把将谢望之从床榻上拽了下来。 谢望之刚从睡梦中惊醒,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待他抬头看向床榻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 一个衣着凌乱的女子,此刻正抱着锦被落泪啜泣。 “爹,女儿还如何做人?!” 张聘看着莹莹落泪的女子,恨得又朝着谢望之身上狠踹了几脚。 “谢望之,你就算是巡察使又如何?!我豁出去这顶乌纱帽不要了,也要在圣上面前告你一状!你如此强迫良家女子,我必要你狗命!” 此刻,昨夜的零星记忆才回到了谢望之的脑海中。 他看着眼前一脸怒气的张聘,又转头看向床榻上的女子,以及地上扔着的一地衣衫。 “是你们故意设计我?!” 张聘却冷笑一声。 “设计?!设计你什么?这是我最疼爱的幼女,宛陵城的第一才女。甫一及笄,便同东方家的二公子定下婚约。如今清白被你所毁,好好的亲事断送,你还敢说是我设计?你还真是倒打一耙啊!” 谢望之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 自己被设计了。 这是一出计。 简单粗暴,甚至称得上拙劣,但是却足够好用。 用张聘自己女儿的清白,来给自己安上一个万劫不复的罪名。 他若真疼惜这个女儿,就该掩起门来小声说,如今却恨不得满太守府的人都知道。 就算他有能力封住所有人的口,难道这些府上下人的眼神和议论还不足够让这位张小姐难熬吗? 他就是有恃无恐,拿捏住了自己! 一旦真的捅出去,张家女儿的名声毁了又怎样?张聘随便设计让这个女儿病死便是了,过些时日这些议论声也就淡了。 可自己背着这个污名,不仅此次的差事毁了,直接在两江百姓中成了一个无耻之徒,传回皇都,自己的官声和在圣上心中的印象也都全毁了。 最关键的是,卿卿怎么办?! 谢望之此刻内心满是怒火和懊悔。 两江的水,居然如此深? 他才刚一落脚,就中招了。 第137章 应下婚事 床榻上的张淼漪只在那里抱着锦杯啼哭不已。 她垂下的眼眸里,满是无奈和绝望。 她知道这位谢大人是无辜的。 更知道自己父亲的算计和目的。 也知道这位谢大人是圣上派来的巡察使,是为了两江灾情来的。 可她没有办法。 她的弟弟如今才十岁,母亲更只是一个侍妾,常年缠绵病榻,要靠名贵的山参吊着性命,需得依靠张家,依靠自己这位父亲。 她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哪怕她豁出一切搭上了东方随之这个对她来说目前最好的夫君选择,更使出浑身解数想要给她的母亲和弟弟挣一条出路。 可是,在皇都来人威胁到张家和东方家利益的时候,那个曾经与她海誓山盟的东方随之,也是选择了默认让张家牺牲自己的这个选择。 曾经的诺言,曾经的甜蜜,在利益面前什么都不是。 她今天如果不来,她的母亲就会被断了药,弟弟也会被过继到四叔名下。 四叔可是个性情暴戾的人。 他之前不是没有儿子的,因为顶撞他,竟是生生被打死了。 若不是因为自己这位好父亲是太守,硬生生将这件事给压了下来,怕是此时人都已经死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她哪里敢去赌弟弟在四叔家中活下的可能性呢? 她只能来。 用自己的清白设局,将这位两江巡察使彻底网罗到他们这边。 谢望之从地上捡起一件外袍勉强蔽体,而后努力平复心绪道。 “张大人,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好好说,您说是吗?” 张聘挑了挑眉,沉声道。 “谢大人说的是,你们都退下吧。” 满满一屋子仆从听到这话,一个个都立刻乖顺退出了房间。 房内只剩下了张家父女和谢望之这三人。 “张大人,您想要如何?搭上了自己的女儿,您想让在下做什么?” 谢望之知道,此时兜圈子没用了。 开门见山交换双方诉求才是目前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了。 “谢大人这话说的。” 张聘内心轻摇了摇头。 这位巡察使还是太过年轻心躁了些。 或许真的有真才实学能够得陛下看重,但是在巡察使这个职位上,他的能力和心性明显是不够的。 自己设下的这一局,其实并没有想过真的彻底拿下他。 最大的目的,是试探。 看看这位年轻的两江巡察使,到底能在两江掀起多大风浪。 却不想只是一招小小的试探,就直接将他拿下了。 连张聘自己都有些意外了。 要知道,巡察使这个位子可不是好坐的。 看着是代天子巡视地方,监察官员,风光无两。 但是如何从地方上全身而退,却是一门大学问。 有时候,甚至需要必须的自污名声来保全性命。 像昨夜这一局,张聘自己都能想出数条解决之道。 比如,先虚与委蛇稳住对方,而后等回到皇都面圣之时,可将此事详细说出,不仅能够给对方再加一条构陷巡察使的罪名,同时因为他背负着这件“丑事”,在地方上的时候可以放松地方官员的警惕,也更方便了一些事的调查。 回到皇都,也可借助此事更添陛下的信任。 可这谢望之,居然跪得如此之快。 而且从他的神情和反应来看,他居然不像是伪装的。 他是真的害怕自己捅出这件事去。 这也,太经不起吓了。 还是说,他在皇都内有什么爱慕之人,所以担心两江的风流轶事传回去,影响了自己的婚事? 张聘心下微动,而后低声道。 “我这个女儿原本可是有一桩好婚事的。如今莫名其妙就失了清白,婚事毁了不说,人也吓着了。谢大人难道不该为此负起责任吗?” 张聘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谢望之。 谢望之的脸上几乎瞬间出现了一抹抗拒和惊慌。 抗拒,张聘能够理解。 可是惊慌…… “怎么,谢大人看不上我张家的门楣?那也无妨,既然我这女儿已经失了清白,她也无颜面继续苟活于世了。谢大人自可离去,我这女儿也会用自己的性命,来保全张家全族女子的名声。” 世道就是如此不公。 哪怕在面上看女子是被迫失去了清白,可当那强迫她的男子不愿负责之时,她们便要用自己的性命去维护家族所有女子的名声。 或是自愿,或是被迫自愿。 她们的清白仿佛是第二条命。 一旦没了,一辈子也就毁了。 张淼漪听到这里,知道自己的好父亲是需要自己表现的时候了。 她披着锦被,悄悄擦掉了眼角的一点泪水,而后哀泣道,“既然谢大人如此决绝,小女子也愿以死护我张家门楣清风,更为我自己讨一个公道。这朗朗乾坤,难道皇都来的大官就能如此一手遮天吗?!” 说着,披着被子便朝着一旁的花桌撞去。 张聘更是连拉都没拉。 还是谢望之,他仿若一瞬间神力附体,一把抓住了张淼漪,硬生生带着她两人一起狼狈摔到了地上,这才没让其撞到花桌上。 那花桌如此坚硬,撞上去人必死无疑。 他倒不是多么怜花惜玉,而是这张家小姐一死,他背的罪名就要更多了一重。 最关键的是这张家小姐刚刚说的话。 皇都来的大官。 她太尖锐犀利了,直接将谢望之所做的事和他巡察使的身份挂钩了。 如此一来,牵连进去的,不光是他自身,更有陛下的圣名,皇家的威严了。 若真闹大了,不光官途毁了,自己的性命怕也是要被盛怒的陛下给料理处置了。 谢望之虽然颇有才学,但司农司的那些岁月里,他一开始得永安王看顾,后来又得了圣上看重,同僚也没人设计陷害于他,他这一路走上来也算得上是顺风顺水,哪里见过这种动辄要死要活的局面。 “张大人,如今一切都太过匆忙,待我办完差事回到皇都后,必定三媒六聘迎娶张小姐过门。如此,可好?” 谢望之如今只能暂时采取拖字诀了。 或许拖上几个月,事情能出现新的转机也说不定。 张聘嗤笑一声。 “那就请谢大人先写下婚书吧。” 想拖? 写下婚书,交予官府,便是有了正式的名分,便是日后想悔婚,凭这一纸婚书也能要了他半条命去,告上御前都不必怕。 谢望之眼神颤抖,最后还是低了头。 “好。” 卿卿,是我对不起你。 第138章 傅遥光 待到谢望之失魂落魄从太守府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午时前后了。 他当着张聘的面写下了婚书。 不光加盖了私印,更被逼盖上了巡察使的官印。 这封婚书,就等于谢望之的投诚状。 自此,他便彻底被绑在了两江这艘大船上。 不过,为了怕谢望之这个巡察使太快在圣上面前失了信任,张聘还“善解人意”地表示,他张家女不嫁二男,所以,他会将张淼漪改头换面,过继到他正室夫人的娘家三嫂家中,以孙姓出嫁。 谢望之如此心里也勉强好受了些。 最起码,明面上不算直接牵扯,圣上不会因为他办事不力而过于动怒。 他好歹还能保住前程。 可那婚书上,也正式许诺了这位新鲜出炉的孙小姐正妻之位。 他在两江的一言一行,都必须好好为张聘这位岳父考量了。 谢望之回到驿站的时候,庆国公常珣的手下将其异常很快报了上去。 常珣轻叹了口气。 陛下怎么派了这么一个草包来。 张聘的宴席是那么好赴的吗? 自己身为庆国公,明面上只负责赈灾银粮的押送和分发,面对张聘以及两江豪族的盛情相邀,都用服药忌酒或是推脱病情躲了过去。 他倒好,居然真的去了。 如今看来,是被使了手段了。 “给小姐那里去信吧。宛陵水深,让她小心沾湿鞋袜。” 常珣派人盯紧了谢望之,防止他被那帮子人要挟,在驿站中做出什么手脚。 而且不知为何,常珣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总觉得,两江要出大事。 “傅遥光去了茂临?” 刚回到宛陵的卞明瑞,便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是,算着日子,今日便应该到茂临城了。而且,小的探听到,他是带着两箱字画去了茂临。” “字画?” 带着字画去做什么? “是,便是傅家历代珍藏的那些字画。总共七十二幅,全数都重新装裱过了,尽数带去了茂临。那箱子上描着如意图样,小的瞧着,像是聘礼。” 卞明瑞的心思一动。 他想到了那个茂临城里的神秘少女。 她就是个待嫁的新娘。 难道,那疑似荣王血脉的人,她要嫁的是傅家人? 可是,为何? 瞧着她的排场,若她真是荣王的血脉,想来当初荣王也是为她留下了不少东西的。 那般排场气度,一般王侯公卿家的小姐都是不能比的。 她嫁给一个短命鬼做什么? 傅家,又是如何搭上了这根线的? “让人跟着,随时来报。” 卞明瑞眉头紧皱。 这两江山雨欲来风满楼。 任何一点儿异常,他都要仔细盯紧了,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大事未成之前,一点儿都不能松懈。 “是,大人。” 而茂临城内,宣明曜终于见到了褚明珠这个身份的未婚夫婿。 “小生傅子真,见过褚小姐。” 临安楼的天字号厢房内,隔着珠帘,傅遥光不徐不疾,轻轻拱手行礼道。 他默默站在那里,温和守礼,端正笔挺,眉目间带着一丝清隽出尘的坚韧与悲悯。 他的眉眼,在宣明曜所见的这些人中算不上第一等,却偏偏有一股清冷肃寂的气度,让人见之难忘。 子真,是傅遥光的字。 他上来便自报了字,便是一种十分直白的示好。 而且,他称呼的,也只是褚小姐。 “傅公子,我既然来了两江,你就该知道,我身上背负着什么,而你更该明白,今日你来代表何意。” 傅子真从袖中拿出婚书,轻声道。 “明白,合二姓之好,绵百世之宗。子真明白,傅家更明白。” 他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 圣上的女儿,大雍朝现如今唯一的公主,乐安公主殿下。 听闻,是圣上所有子嗣中最为出众的一位。 是啊,若不出众,圣上怎会让她踏足两江。 这可是个一不小心就尸骨无存的险地。 傅子真此次前来,也是给足了诚意。 虽说婚事是假,但聘礼他却是十足用心准备了。 那七十二幅字画,都是名家之作,其中更不乏孤品绝世之作。 若单以价值而论,两箱字画说是万金之数毫不夸张,更何况字画本身的价值就不在金银之上,这些东西,堪称是无价之宝了。 这是傅家世代传下来的。 除了当年日子实在艰难时曾卖掉过三幅,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元颖刚刚去看过了那些“聘礼”,此时也附在宣明曜耳边轻轻将那两箱东西的情况娓娓道来。 “你倒是诚心。” “身外之物,聊表赤诚罢了。” 即便面前的人是皇朝公主,即便她的手中握有能够左右他生死的办法,但是傅子真一直很是平静,从容自若。 宣明曜隔着珠帘,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而后,起身拨开珠帘,亲自从他手中拿过了那封婚书。 “婚事,就定在九月十六吧,那是个不错的日子。在那之前,我需要在两江有个住处。” 这个住处的意义,可不光是用来住的。 不知这位傅公子会如何安排呢? 宣明曜微抬眸望向傅子真。 看着眼前这张端丽华美的脸庞,傅子真眸子微动,而后轻声道。 “住处自然是已经安排好了,就在梧织巷中。” 梧织巷?! 宣明曜轻挑柳眉,眸中划过一丝了然。 她昨夜已经和元颖研究过宛陵的城池图纸,更了解了两江诸位关键人物的住址。 这梧织巷可是个好地方,太守府、卞府,都在这里。 隔着一条街的地方,便是东方家的老宅。 这东方家两位公子,在两江可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一位是和傅子真并称两江双璧的东方晋之,一位是素有随郎之称的美男子东方随之。 而这两位,在当年的两江暴动之中,也都是各有身份。 宣明曜自己是因为从那镜中得以窥见上一世不为人知的那些天机。 那这傅子真的安排,到底是巧合,还是早有发现了? 第139章 窥听 宣明曜在命镜中看到的记忆,其实并不完整。 那命镜是以纪容卿为主角的,所以许多事唯有纪容卿经历过,命镜中才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两江之事,并不在其中。 纪容卿也只是从永安王的叙述中知道了一些信息。 比如,卞明瑞这个人是个有大才的谋士。 两江的勾结之事能够瞒报这么多年,一方面的确是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政绩足够,不愿深入追究太多。 另一方面,则是这卞明瑞实在手段高明。 他虽然面上只是一个长史,算不得什么高阶官员,但两江官场,他却是混得如鱼得水。 不光是太守张聘的心腹幕僚,更是诸多两江豪族的座上宾。 他将整个两江的官员和世家,以联姻和利益交换等诸多方式绑定在了一起,让两江这张大网越织越密,越密就越不可能透风。 永安王当年若不是带的兵马足够多,加上对于两江之事他并没有深查下去的意思,怕也是没能那么稳妥回来。 而在命镜中一同出现的,还有傅遥光这个名字。 傅遥光曾经试图劝过永安王,甚至,他差一点儿就劝服了那些灾民,想让双方坐下来和谈。 他想要将这场不该有的“战事”平息下来。 可有人不愿其平息。 傅遥光在从难民营地出来的路上,被一记冷箭射杀,正中胸口。 傅家的最后一位男丁陨落。 他的死,也彻底让朝廷和两江难民的矛盾无法调和。 难民们只觉唯一愿意为自己说话的傅公子死在了朝廷中人的手中,如何还愿意卸下防备与永安王的军队和谈? 永安王更觉难民得寸进尺,什么屎盆子都往自己头上扣。 双方矛盾激化,永安王也在接受了卞明瑞的建议后,直接用这些难民的性命为自己的功勋添砖加瓦了。 后来,两江的事便没再纪容卿的印象中出现过太多了。 那里每年给的粮银都是足额的,加上后来也没闹出过像是暴动这般举朝震动的大事,纪容卿一心只想着和自己的诸多知己蓝颜厮混,连儿子她都没多少心思看顾,更不要说两江的事了。 命镜中的记忆,停留在了纪容卿四十岁那年。 往后的岁月,命镜并未显现。 宣明曜也不知,是后面发生了什么变动,还是纪容卿已经达到了一个女子所谓地位的巅峰,后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子,便也没什么价值,所以命镜不再显现了。 但宣明曜总觉得,两江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结束的。 两江的官员是不断更迭的,可那些世家豪族却在两江屹立百年不倒。 这个利益的大网到底持续了多久? 这些年来他们又截下了多少银钱? 百姓们在这些年里又死了多少? 除了这次的决堤惨案,两江几乎每隔几年便有一次小水患,朝廷几乎次次都会拨派银粮。 这些银粮累积起来,也是一个还十分骇人的数目了。 两江,似乎是酝酿着什么更大的阴谋。 而傅子真,好似也有所察觉了。 宣明曜眼眸轻垂,低声道。 “那依傅公子之见,梧织巷的确是个好地方了。我一个女儿家,带着全部身家来了这里,人生地不熟,最怕的便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你说,我该如何做呢?” 傅子真还未回答,便见宣明曜的手轻轻在婚书上叩了两下,而后,状似无意地缓缓摇了摇。 眸光一颤,傅子真心中有了些猜测。 “两江民风淳朴,褚小姐无需过于担心。这梧织巷内所居官员众多,自然不会有那等宵小之徒。褚小姐安心备嫁即可,一切皆有子真在。” 从小生,到子真,短短几句话,似乎两人的关系便亲厚了不少。 但无人看到,傅子真无声动了动唇。 而这一切,被宣明曜尽收眼底。 那三个字很好读懂。 “卞明瑞。” 卞明瑞? 果然,傅子真也觉得此人不对。 宣明曜的眼神连动都未动,只轻笑一声。 “好,那便劳烦子真了。你我婚事一成,我们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傅家可以摆脱传承数代人的诅咒,而我,也能拿回那些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两人又简单寒暄了几句后,傅子真便离开了厢房。 无人注意到,那厢房内与书架紧贴的墙面内,一个骨架瘦小,蜷缩成骇人一团的人,悄悄从那不过一尺高的地道内退走了。 而几乎在他退走的当时,宣明曜便发现,屋内的香气变了。 看来,那个躲在暗处的探子走了。 早在她的人前来收拾房间的时候,便发现了这房间内有不止一处暗道。 除了面上一个比较好发现的,还有一个藏得十分隐蔽。 一明一暗,寻常人在发现了一处暗道后,也很难会想到,这房间内居然还会再铺设一条暗道。 便是皇家密道,也不过一处宫殿铺设一条罢了。 这便是用了人的惯常误区。 在某种程度上,更保证了暗处那条地道的安全。 宣明曜的手下堵住了那条明处的暗道,暗处那条,看似未动,但是却悄悄在里头洒了一些无色无味的药粉。 那是周绮安特意调配的,与如今屋内燃着的冷香乃是一道香方的两道变种。 若是暗道中有人,药粉被人吸入再呼出,便会与屋内无处不在的冷香发生一些反应。 冷香的味道,会更浓,也更烈。 这一丝半点儿的变化,寻常人是根本察觉不到的,但对于自小皇宫里长大,深谙各种香料的宣明曜来说,这变化已经足够大了。 所以,香味一变,她便知道,这暗道里有人在窥听。 她阻止了傅遥光的话,将原本的话题悄无声息扭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那些话,是说给暗处的人听的。 这么急就来窥听了。 看来自己,已经引起了暗中的一些鱼儿的关注。 那这条鱼儿是谁呢? 卞明瑞? 东方家? 太守府? 还是旁的世家豪族? 不过都不要紧,自己就是要他们来关注。 自己越高调,这皇城密使的身份就藏得越安全。 毕竟,就算这屋内的密道一样,两江的人猜到圣上或许会暗中派人前来两江调查,与谢望之刚好一明一暗,放松两江官员的警惕,以便得到更多线索。 但谁也猜不到,这暗中的密使,居然敢比谢望之这个明面上的巡察使还要高调。 更甚者,她恨不能敲锣打鼓地来。 宣明曜想,她如今已经将自己的高调和排场铺垫到位了,如何让自己的身份不着痕迹透露出去,那就要看傅遥光的了。 这位上一世差一点儿就平息了两江乱局的才子,这一世又能拿出多少真本领来呢? 第140章 她是两江百姓唯一的指望 “公子,刚刚临江阁里的那位,便是未来的少夫人吗?” 傅遥光此次前来茂临,除了必要的护卫之外,只带了两位小厮。 青嵩和苍术。 傅家早已不是曾经的望族了。 那个无法治愈的奇病就仿若一个摆脱不了的诅咒,长达几十年的跟着傅家,吸食着这个家族身上所有的生机。 当初,傅家也曾大江南北遍寻名医,想要治好家族的奇病。 可惜,家财散尽,也没求来个好结果。 后来,他们便安心留在了两江。 傅家的病,奇怪到了极点。 若是女子,多数腹中便会小产,即便生下来也根本活不过周岁便会夭折。 若是男子,勉强能够挣扎长大,但是绝对不过三十之数。 傅家这个家族仿若得罪了太一上神一般。 老天根本不给他们任何活下去的生路。 生男是死,生女亦是个死。 所以如今的傅家,人丁凋零不说,也早已算不上什么望族了。 族中老宅伺候的仆人也不过双掌之数,傅遥光这个长公子,身旁也唯有两个小厮。 此次前来茂临,他也尽数带上了。 两个小厮也是一头雾水。 自家公子怎么突然就要娶妻了。 其实几年前老夫人就在给公子相看妻室。 尽管傅家有着举世皆知的奇病,可傅家男儿的出众也是众人皆晓的。 一门三状元,那是何等风光。 就算后来退居两江,家中子弟因着身患奇病的原因不入仕途,可才名也是远扬大雍。 对于名门望族,傅家或许不是一门好婚事。 可对于出身略普通一些的人家,傅家依旧是个极好的选择。 诗书传家,底蕴深厚。 但公子却死活不同意成婚。 甚至在和老夫人争执之时,更是说出了什么不若就让傅家的血脉断绝在这一代,何苦让更多女子嫁进傅家,寡居一生这般的话。 老夫人气得大病了一场,公子也不在明面上说这些了。 可他的婚事却始终不曾定下。 公子如今已然及冠,之前几代的傅家血脉,及冠之年早已成婚有子,为的就是防止病情突发,连个血脉都不曾留下。 可公子却浑不在意。 怎么如今突然就要成婚了。 而且这位少夫人,瞧着可不像是个普通闺秀。 他们刚刚进临江阁的时候,那一路可都是有配刀的护卫看守的。 甚至屋檐上都站着两个人。 这般排场,可真是阔气威严得很。 老夫人也是。 之前和少爷闹得都不太愿意见面了,前几日却突然见了少爷,祖孙两人还彻夜长谈,而后少爷便开始装裱字画,几乎将整个傅家家底都带上了,连夜奔赴茂临。 “是,她就是未来傅家的女主人。也是傅家唯一的指望。” 不,不光是傅家的指望,更是两江的指望。 傅遥光看着马车外的光景,在心中轻声道。 傅遥光并未住在临江阁,而是在距临江阁不足一条街的壹蝉居落脚。 他自然也没那个财力能够包下一整间客栈,如今不过是选了两间厢房罢了。 隔墙有耳,便是想要散播一些消息出去,也不能太过刻意了。 傅遥光明白,那位公主在等着看他的本事。 她可选择的人,不止一个傅家。 可傅家如今唯一的希望,只在她的身上。 他想起了临走时祖母泣泪行下的恳求。 “子真,祖母知道你心善,不愿再让更多人如祖母或是你母亲那般,年纪轻轻便成了孀妇,一生都在那几方宅院里,一个个送走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甚至是自己的孙子。还有无数刚刚落地便没了气息的女婴。可是,如今难得面前有一个机会,可以彻底将傅家从这个梦魇中解脱,甚至让傅家重回曾经的荣光,你难道不愿意吗?” 傅家老夫人可是知晓,自己这个孙儿的才华和能力的。 两江这片天地,不该困住他,他该有更广袤的天空。 傅家,也该重新绽放荣光! 最关键的是…… 傅家老夫人压低声音道。 “你如今也看到了,两江的现状。百姓们只是想要吃饱,想要穿暖,想要有一处屋舍,想要活下去。可这两江鱼米富庶之地,却容不下这最普通的一点心愿。这些百姓的哭声,坐在皇都里的贵人们是听不到的。如今,你终于有了一个让他们听到的机会。子真,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难道听不到百姓的哭声吗?” 他自然是能够听到的。 那些哀泣的声音,比堤坝决堤之时的水声,比连绵不绝十多日的暴雨之声,都更加喧杂。 他们的家没了。 他们的田没了。 他们的未来也没了。 甚至对于傅遥光来说,让皇都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知道两江的哀泣之声,比治好所谓的傅家奇症更为要紧。 读圣贤书,却管不了窗外事。 这世道,和书上写的从来不一样。 傅遥光想管,却总是有心无力。 他的生命,从出生那一刻起便在倒数。 或许二十,或许三十。 不知哪一日,他昏睡过去后就再也醒不来了。 在那有限的时间里,他能为百姓们做到什么程度呢? 会不会伴随他的死,百姓们看到的那一点希望不光会湮灭,更会让他们目之所及的一切,陷入更加无望的黑暗中。 他的心告诉他不能袖手旁观。 可他的命告诉他,你管不了。 但如今,乐安公主的到来,却给了他一个机会。 不是让他活下去施展才华,让傅家重绽荣光的机会。 而是,让那些贵人眼中如草芥一般的百姓们的哭声,能够被更多人听见的机会。 “孙儿知道了,祖母。” 傅遥光应下了这桩“婚事”,带着傅家所有的诚意来到了茂临。 不光是合作。 若是有一日,他们的谋划败了。 那他也会拼上自己的一条命,送公主出了两江。 那是百姓们的哭声,最后能传出去的希望了。 第141章 东方晋之的情报 傅家的指望? 得到茂临的桩子飞鸽传书的时候,东方晋之一时也是有些疑惑。 傅家能有什么指望? 难道,是他们那传了数代的奇症? 可那位神秘的褚家小姐,她有什么能力治好傅家的奇症呢? 是她手下有医术上的能人? 还是旁的什么? 派往皇都的人如今还没回来,对于这位褚小姐的身份,东方晋之如今可真是好奇得很。 瞧着这位褚小姐和傅家之间,似乎是达成了什么合作一般。 而且。 褚。 若是他没记错,当年荣王府那位小产侍妾的姓氏,便是褚。 到底是真的皇家血脉,还是有人冒充,还都未可知。 况且,就算她是荣王血脉,当年荣王谋逆可是家产尽数被抄没了。 她所带的那些嫁妆,又是从何而来呢? “继续盯着吧,另外让临江阁的人找机会瞧瞧那些嫁妆。或许从那些嫁妆里,能得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东方晋之那带着玉扳指的手指,轻轻在桌上叩动了两下,屋内的属下立刻心领神会退了出去。 而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屋内便出现了一个一身劲装的消瘦身影。 “主子,庆国公今日照例去堤坝上转了一圈,太守府的人陪着,一路并未有什么纰漏。而谢巡察使则是一直在驿站闭门不出,连膳食都未曾用过。驿站也并未派出什么人手,他从皇都带来的那支百人的卫队也未有调动,瞧着他并不像是要用心查探的模样。” 男子是东方晋之手下的密探,负责监察整座宛陵城内的重要情报。 听到禀告,东方晋之那清俊的脸庞之上浮现一抹淡笑。 “一夜之间成了太守府的佳婿,谢巡察使再查下去,可是要把自己都牵扯进去了。只是可惜了随之的这桩姻缘了。那位张小姐,是张家难得眼神清明的一个人。” 可惜了,即便是东方世家的公子,有些事上也是无法自己做主的。 随之如此。 自己将来,也或许会如此。 婚书已成,肌肤之亲也成了定局,这桩婚事除了未曾拜堂,在礼法之上已经具备了律法之效。 谢望之成了张聘的九族之一,等于彻底被绑在了张聘这艘大船上。 他哪里敢再查下去? 若是查出了些什么,不禀告圣上,那就等于欺君,等于愧对自己头顶的乌纱帽。 一个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若是查出来了禀告圣上,两江之案牵扯甚广,甚至有可能是大雍立朝以来的第一贪腐大案。 圣上严惩不贷,便是诛九族都不一定。 那他谢望之,也在这张聘的九族中啊。 既然一旦查了,报与不报都是错,不如不查。 最多只是得一句无能。 “主子,还有一桩事。卞大人今日又去了绮陌香坊。陪着的,还是乐锦姑娘。并且,卞大人似乎有为乐锦姑娘赎身的意思。” 赎身? 东方晋之的眼神里总算浮现了一抹兴趣。 “清心寡欲了这么多年的卞明瑞,居然也对一个秦楼楚馆里的女子动了心?” 乐锦这个人,他可太熟悉了。 绮陌香坊本身就是他的私产,是不记在东方家名下的。 明面上,这绮陌香坊是宛陵平家的产业。 这平家可不是个名声好的,做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生意,手底下沾的人命更不在少数。 卞明瑞虽然在两江长袖善舞,但对平家也是不太瞧得上的。 乐锦便是绮陌香坊的花魁。 而且,是个红倌。 挂牌已有三年多了。 一个红倌,还是平家手底下的红倌,与两江百姓心中随和温文的卞大人,似乎怎么也搭不上边儿。 但偏偏,卞明瑞已经连续半年去见这位乐锦姑娘了。 “主子可要成全他?” 密探也有些不明白,卞明瑞不是一直以来都站在主子这边的吗?为何一个红倌而已,主子却不直接给了他? 这样,岂不是让卞明瑞对主子更加忠心? 如今乐锦姑娘明面上是平家的人,平家又向来和卞明瑞不对付,给乐锦姑娘赎身的钱必定是定了一个天文数字。 卞明瑞虽然在两江长袖善舞,但据他所知,名下的银钱还真没多少。 “成全?不。太好得到的东西,永远都不会珍惜。我要等他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时候,再给他一线机会。那一刻的感激,才是最真切的。而且,他若知道乐锦是我的人,以他那多疑的性子,难免多想。到时候,这份感情反倒是不真了。” “主子倒是体谅他的一片痴心。” 密探感叹道。 体谅? 东方晋之差点笑出声。 卞明瑞的感情越真,越深,他这个人的弱点也就越明显。 自己一直都未曾彻底看透过卞明瑞。 以他的能力,当初周家的桎梏,并不足以将他按在两江这么多年都动弹不得。 甚至当年的诬告一事,东方晋之都不觉得以卞明瑞的口才和心智,他会百口莫辩被人设计到那步田地。 可他偏偏就在两江安稳待了这么多年。 虽说他一直以来十分帮衬着自己,但东方晋之始终对一个自己无法彻底掌控的人放不下心来。 他还是得多观察观察。 “随之的课业如何了?今日可有偷溜出去?” 提起自己这个弟弟,东方晋之的脸上也是出现了一丝苦恼。 “二公子今日未曾偷溜出去,只是,拿着张小姐的画像一直在发呆。” 听到这话,东方晋之的嘴角露出一抹嗤笑。 他这个好弟弟难道真对张家那个女儿情根深种了? 如今这模样做得倒是够足。 “看着他别让他溜出去便是了。” 自己身为长公子,将来是要承继东方家的族长之位,按照族规,注定无法入朝为官。 东方家若是想要在仕途上有所指望,只能依靠随之。 自己这个好弟弟,明明天资聪颖,却一味只在外头招猫逗狗,流连花丛。 真是生生误了自己的天赋,也误了东方家对他的指望。 而就在密探给东方晋之禀告之时,绮陌香坊内,卞明瑞正微闭双目,听着对面女子的一曲琵琶。 “一弹决破真珠囊,迸落金盘声断续。阿锦,你的琵琶又精进了。” 对面的女子大概二十多岁的模样,生得妍姿艳质、绰约多姿。 一身青色衣衫,更衬得她的皓腕如雪,冰肌玉骨。 气度高华,颇有林下风致。 若不是她出现在素有两江第一坊的绮陌香坊内,倒真像是哪家的千金闲来无事,在闺房中轻奏琵琶解闷儿一般。 “大人,您不该来的。” 女子抱着怀中琵琶,眉眼间是一抹漾不开的轻愁。 第142章 乐锦姑娘 “旁人来得,为何我来不得?乐锦,你这样可不公平。” 卞明瑞的眼神,轻轻落在了乐锦的身上,眼神里难得带了几分柔软。 他这一生,为了心中的大业,一直规行矩步,生怕行差踏错了一步。 妻儿,他更是连想都未曾想过。 注定会成为负累的东西,要了做什么? 可偏偏,到了这般年纪,出现了乐锦这个意外。 “大人,您在宛陵的官声名声在外,是人人称赞的好官。而乐锦,不过是这香坊里注定抬不起头的花魁。乐锦听闻,如今陛下派的巡察使已经到了宛陵。这对于大人来说,或许是被皇都,被圣上看到的绝好机会。” 乐锦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怀中的琵琶弦。 “大人日后不要再来了。便是您再来,乐锦也不会见您了。” “为何?” “大人非要让乐锦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吗?因为乐锦从大人身上赚不到多少银子。乐锦如今年岁也渐渐大了,或许这花魁也做不了几年了,总更要攒一些傍身的银子,好为日后青春不再做打算。大人是个好官,可赚不到银子,便是再好的官,在这绮陌香坊内,也算不得贵宾。” 嘴里说着绝情的话,可乐锦的眼却慢慢红了。 她只好微垂下头,掩饰自己眼眸中流露出的情绪。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你曾说,与我乃是知己,这些话都是假的?” “是。那时大人的名声能为乐锦带来更多的客人,他们觉得能与大人您互为知己,那乐锦必定也是高洁出尘,可如今,大人的名声于乐锦来说已经没太大用处了,还要日日费心伺候着您,着实有些厌烦了。” 卞明瑞轻叹一声,起身走到了乐锦身旁。 而后,用右手抬起了乐锦的下巴。 那张巴掌大小的脸上,如水的杏眸中如今满是雾气。 他轻轻为乐锦拭去眼角的那一抹水意,而后轻声道。 “既然不愿见我,既然都是假的,那为何要哭。” 乐锦佯装出的心狠,似乎也只能维持到这一刻。 “大人,您不要再来了。” “邈娘同我说了,主家为我定的赎身银子,是三万两。这笔钱,我根本筹不到的,也没有人会愿意为了我一个青楼女子拿出这么多银钱来的。主家就是要把我扣死在这香坊里,我这一生,都不可能离开了。” 邈娘便是绮陌香坊的管事,也是三年前两江一带有名的花魁。 曾经也艳名远扬,可惜后来被一官家娘子找人伤了脸庞,自此摘牌,无人问津。 好在她在管事上有些才能,又极擅交际逢迎,这些年便以面具覆面,成了这绮陌香坊的管事。 乐锦和邈娘的关系亦师亦友,乐锦的琵琶,便是当年邈娘一手调教出来的。 所以,邈娘也为了乐锦,壮着胆子去主家面前问了一句。 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天价般的数字。 “三万两,之前香坊最高的赎金,不过五千两。那位花魁娘子还是被豪族陈家聘回去做了如夫人。陈家是两江数一数二的豪族,香坊也不过开了五千两的赎金,如今到了我,却是三万两。” 乐锦的眼神中满是绝望。 “大人,香坊内如今一共六位花魁娘子,若论相貌和才华,乐锦不过平平,哪里担得起这般赎金。这是主家知道我和大人的关系,他们不会让我离开这香坊的。若大人再来,难保他们不会对大人您下手。如今庆国公押送粮银来了两江,香坊内的客人都变少了,几乎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您日后,不要再来了,不能因为乐锦的蒲柳之身,污了大人的前程。” 三万两。 卞明瑞的眼神未有半分变化。 他只是轻轻抚了抚乐锦的鬓发,而后低声道。 “你放心,你污不了我的前程。同样,平家也断不了你我。你只管将心咽回肚子里去,乐锦,我心悦你,所以,必会将你迎回府中,三媒六聘做我的妻子。” “大人。” 乐颜的嘴唇都在轻颤,她将脸紧紧贴在卞明瑞的掌中,最终只是轻声道。 “今日能够得大人的一句话,乐颜死而无憾。” 清廉的官员,无奈沦落风尘的花魁娘子,这本该是话本中最有故事的一对,但当卞明瑞离开后,乐颜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消失。 直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一个戴着一副金丝镶红宝面具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整张脸唯一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眼睛,但偏偏那双眼睛,堪称是勾魂夺魄。 “邈娘。” 乐锦懒洋洋往贵妃榻上一靠,低声道。 刚刚还高洁出尘的美人,此时却懒散得仿若一只打盹的猫咪。 “应付完了?” 邈娘坐在乐锦身旁,勾起她的一抹秀发,细声道。 “应付完了。如今该觉得,我应当是对他情根深种,至死不悔了。半年多的时日,日日应付他的那些试探,总算有些成效了,也算不辜负主子的重托。” 虽然,乐锦不理解卞明瑞这样一个在两江算不得高官显贵的人,为何会让主子如此重视,但是,她的命是主子救的,她便专心只为主子办事,什么男女情爱,倾慕与否,在她这里,不过都是信手拈来的工具和手段罢了。 “果然,谁都逃不开你的掌心。” 邈娘轻笑一声。 “男人啊,永远逃不过一个救风尘。不管多大的年纪,多坚定的心性,到头来都是这样。风尘女子,有着被踏入尘埃的自尊,被踩碎的脊梁,偏偏又有着被精心调教出来的美貌与才情,只需要一点点真心和善意,便可以得到她全部的身心和奉献。似乎诗文里那些相濡以沫都太过普通寻常,这些所谓强者将自己所有的想象,都寄托在了风尘女子只对他有情有义的幻想之上。” 乐锦抓住了邈娘的手,笑道。 “邈娘你看,再强大的男人,也不过如此。” 所以,她从不畏惧男人。 第143章 是风尘人,也有凌云志 “赎身钱的事,你觉得卞明瑞会信吗?如果他与东方晋之对峙,我们的布局可就全毁了。” 那赎身钱,是平家的三公子平津生,也就是这香坊如今明面上的主人给出的数字。 可是,平津生丝毫不知,这赎身的人乃是卞明瑞。 他素来不管香坊内的事,全权放给了底下的人,乐锦也不过是坊内众多花魁之一,他自不会过多关注。 之所以开出了那样一个瞠目结舌的数字,也不过是因为邈娘说那赎身的是个外地来的纨绔,乐锦不想离开,所以求着主家将这赎身银钱开高一些。 花魁娘子不愿离开,这是好事,平津生几乎没多想便摆手同意了。 至于东方晋之那边,他完全想不到平津生会如此草包,连卞明瑞连续半年多光顾香坊的事都浑然不知。 他只以为是卞明瑞如今还没到了要给乐锦赎身的地步,所以平家也暂未将这件事上报。 这其中的每个男人都自恃聪明,所以,才让邈娘她们钻了空子。 邈娘的眼中还是有一丝担忧。 她不怕死。 早在三年前她容貌被毁,差点死在香坊里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怕死了。 是主子救下了她,也救下了乐锦,给了她们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她们必定是要回报这份恩情的。 而且,主子说了,此次若是顺利,两江的百姓将会有一番别样青天,也不会有更多如她们一般走投无路被卖进这里的姑娘家了。 她们是最为人所瞧不起的青楼女子,但心中也是有大志向的。 那些人都瞧不起她们这种风尘里的人,可她,偏偏要做一件大事,要做两江所有百姓的救世主!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瞧得起自己! 可万一这件事被发现,破坏了主子的计划,进而影响了主子在两江的大事,她们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他不会去问的。尽管他心里清楚,这香坊背后真正的主人,根本不是什么平家,而是那位东方家长公子。但他只会把这一切当成东方晋之对他的一场试探,他要兵不血刃从这香坊中带走我,才能彻底取得东方晋之的信任。” 乐锦自认为自己还算是有些了解卞明瑞的。 他看起来谦逊,实则很是自傲。 东方晋之是东方家的长公子,但素日里和自己的闲聊中,他对东方晋之并没有十分敬重,反而隐隐带着一丝长辈看晚辈的考验之感。 这就奇怪了。 东方家是两江第一豪族,东方晋之更是素有两江首智之称,是板上钉钉的未来东方家的族长,卞明瑞一个在两江蹉跎了如此多年的普通官员,他哪里来的底气和胆量? 虽然不明白,但乐锦看得出卞明瑞和东方晋之之间那微妙的较劲关系。 她正好可以利用这股微妙的关系,巧妙获取自己想要的情报。 “三万两,他不会去求东方晋之,那就自然要拿点真东西出来了。跟主子那边说一声,近期帮我做场戏,我要让卞明瑞,彻底信我的一片痴心。如此,他的动作才会更抓紧一些。” 乐锦的眼神冷厉,完全没了刚刚的清冷模样。 她能够用半年多的时间撬动卞明瑞这样一个老狐狸的心,自然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而且,她也要靠着这出戏,彻底打消卞明瑞心中对她的最后一点儿疑心。 这个老狐狸,此刻心中还不是完全放心自己的。 “好,你需要什么,跟我说,我去传信。只是阿锦,你要小心。” 邈娘的手紧紧握住乐锦的手。 “我们说过的,要一起离开这绮陌香坊,要一起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走在世俗里。” 乐锦轻笑了下。 “好,我答应过你,就绝不会毁约的。” 她会尽力好好活下去的。 宣明曜在当夜,得到了宛陵来的密信。 “明日便要启程去宛陵了,这地方还真是每日数场好戏。谢巡察使喜得一门好亲事,卞长史也动了凡心,更有东方家两位公子忙活个不停,还真是精彩啊。” 元颖在一旁正梳理着今日从各地传来的情报,并从其中归纳提炼有用的信息。 听到宣明曜的话,她也是感叹一声。 “明月,若不是你当初让我重点在两江一带布置情报密网,今日,我们或许也真要头痛了。小小一个茂临,就已经是错综复杂各路人马,到了宛陵,更是所有人都要盯死了我们,还真是路过一只苍蝇,他们都得剖开查看个究竟。” 因着在外的缘故,元颖对宣明曜的称呼,悄然换成了明月,左右她的小名便是明月奴,如今叫起来,倒也习惯。 她们的情报密网,幸而是在几年前布置的。 那时候两江还未如此被关注,里头的势力虽然盘根错节,复杂无比,但总算是能找到切入的地方。 若是如今,便是陛下手中御用的人马,到了这里都是强龙难压地头蛇,根本寻不到机会了。 仅一个小小临江阁内,这两天功夫已经是进了不下十几波探子了,若非提前做好准备,怕是他们早就被从头到尾查了个底朝天。 一般人,还真是应付不来这般的缜密探查。 好在,他们想要透露出的信息,也都以十分合适且隐秘的姿态被那些探子“查到了”。 “傅遥光那边如何了?” 将手中密信随手甩了几下,那信立刻迎风燃尽,宣明曜轻吹一声,让那零星的灰烬彻底消散在了屋内。 “十分顺利,七句真,三句假,已经由他最信任的那位书童,悄悄传出去了。马上,两江稍微有点儿份量的人都该知道,皇都来的这位褚小姐身上,带着铁矿的图纸,和当年荣王留下的百万两白银。” 将所有情报归纳完毕,元颖将其递给了宣明曜,而后充满期待地感叹道。 “这就好比闻见了血腥气的猛兽,还不得彻底疯了。” 两江贪腐,持续多年,这绝对是有幕后勾结起这众多世家势力的推手。 而那背后推手的目的是什么? 不外乎钱和权。 有什么比百万两白银和那有钱都买不到,简直堪称造反养兵必备的铁矿图纸更有吸引力的? 只是…… “明月,我们如此动作,会不会有些太直白和高调了?” 这种简直精准戳中所需的送上门来,稍有点儿城府的都会警惕。 她知道自家公主肯定不会只布这一步棋,所以,下一步,是什么呢? 要用什么,彻底击碎这些人的怀疑和警惕? 第144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仔细看着那一条条各地传回的情报,宣明曜一边在脑海中将这各条情报一一串联,而后放到谋划中的适宜位置,一边轻声说道。 “要的就是高调和直白。我这个身份,若真聪明,就不会和傅家结亲,指望着傅家这个智囊来为我出谋划策。” “美貌,不够聪明,身后还有百万白银和铁矿的具体地图。这不啻于稚子怀千金于闹市之上。所以越是如此,越是需要一个聪明的人来为她打点这一切。两江,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和自以为自己很聪明的蠢人。” “可为何,不是褚家?” 这是元颖一直以来所疑惑的地方。 “若我是褚家,费心保下当年褚家女腹中的皇室血脉,所图谋的自然是更大的利益。为什么,不亲上加亲,彻底结成斩不断的联盟,将这些东西全部纳入褚家。” 为何,还要到两江来寻夫婿? “褚家如今在皇都中被打压得势力凋零,如何还能在圣上眼皮底下保全这些?不过,你所思量的这些也是他们会怀疑的,所以,褚巽便该有他的用处了。” 褚巽,便是裴九安这次的化名。 一个对外是堂兄,细查是表兄的多重身份拥有者。 元颖瞬间明白了。 “身边人搞些破坏,反倒更能搅浑这水。” 她偷笑了下。 “他怕是要头疼了。每次让他演些什么,他总是僵硬得很。” 就像第一次叫宣明曜堂妹的时候,他那张嘴差点被浆糊黏住,半点都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放心,我知道他这点。所以这次的戏码,绝对是他擅长的。而且,明日就能上演了。” 明日就要上演?! 元颖这下来了兴致,缠着宣明曜各种问,但宣明曜就是不答。 只说明日里就揭晓了,要她最真实的反应才有意思。 于是,好奇心旺盛的元颖,硬生生一夜都没睡好,第二日顶着一对黑眼圈,硬是被周绮安灌了一肚子的醒神汤才出了门。 离开茂临之时,宣明曜的排场更胜从前。 不仅多了一马车的东西,前头骑马的男子,也多了一位。 “褚公子。” 傅遥光利落翻身上马,而后朝着一旁的裴九安拱手问好。 他虽是文人,但君子六艺也包括骑术,自然也是习过的。 裴九安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连称呼都没有,直接调转马头往宣明曜的马车方向去了。 好似同他打招呼的只是路上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一般,倨傲到了极点。 裴九安到了马车旁,倒是利落翻身下马,而后轻叩了车窗两下。 “堂妹,我们现在出发,大概午时便能抵达下一座城池,傍晚时分便能抵达宛陵了。” 他温声道。 马车的车窗被轻轻推开,隔着一层珠帘,外头的人已经看不真切里头人的玉容,只能听到一声极轻的回答。 “嗯,知道了。” 而后,车窗便被关上,阻隔了窗外所有人的探寻眼神。 这一切,自然被傅遥光尽收眼底。 他的两个小厮正在马旁边站着,见到这一幕,都有些气愤。 “公子,您瞧见那人刚刚的模样了吗?分明没把您放在眼里!” 青嵩的脸上满是愤愤不平之色。 苍术更沉稳些,但此刻脸上也是有些许不满之色。 “您和这位褚公子之前都没见过面,他这也未免有些太过无礼了。” 傅遥光却只是垂下眸子,低声道。 “好了,莫要背后话人是非。他是褚小姐的堂兄,便也算是我的兄长,你们不可无礼,快去马车上吧,快要出发了。” 青嵩见自家公子这般好脾气,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好气鼓鼓到了一旁的马车上。 这些马车都是用来拉那些嫁妆箱子的,不过四周还是能够坐人的。 青嵩和苍术找了个人少的马车静静坐下了。 看青嵩那副气狠了的模样,苍术低声道。 “好了,到底是在褚家的车队里,你我的言行也代表了公子和傅家的颜面,青嵩,莫要太过孩子心性了。” 青嵩瘪了瘪嘴,有些委屈。 “我就是替公子委屈。公子虽说因着身有奇病不太愿意出门,但才名也是两江皆知的,便是东方家的公子见到咱们公子那都是以礼相待,哪像他?!” 他差点就把粗鄙无知四个字给说出来了,但到底顾忌着这是褚家的车队,不想给自家公子惹来麻烦,硬生生把后半句又给咽了回去。 苍术眼中闪过一丝思量,而后低声道。 “好了,公子不是说了,和褚小姐的这门婚事是于傅家有大用处的,何况这褚小姐的嫁妆,又是那般丰厚。” 他想到昨夜和青嵩在一旁看到的傅遥光写的那封家书,心下也是微热。 如若那份嫁妆是真的,马车里坐着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皇家血脉了,那简直是一块金疙瘩。 不,金疙瘩都说小了,那简直是一个两江人人争抢的虎符啊! 只是,他心里也有些疑虑,这到底是真是假?还得从公子更信任的青嵩口中打探一二。 青嵩听到这儿,脸上立刻浮现了紧张之色,左右看了看,更小心观察了下前头驾车的褚家护卫是否有听到。 好在如今马车行进起来,声音不小,他们二人本就是近乎耳语,倒是没有旁人听见。 “苍术,你怎么那么不谨慎?!” 青嵩眼中有一丝责怪,而后很快又低声道。 “事成于密而败于泄,你也跟着公子读了那么多书,怎么不记得这句了。” 以往都是苍术是两人中更沉稳的一个,而青嵩莽撞一些,如今倒是倒转了过来。 苍术细细打量了青嵩,见他眼神中的确满是紧张,不似作伪,这次收回了视线,轻声道。 “我知道了,以后一定不会了。” 青嵩这才露出满意神色,拍了拍苍术的肩膀。 “这就对了,你看还是我沉稳是吧,多跟我学一学。” 苍术和青嵩也是一起长大的,了解他的脾性。 最是简单纯稚一个人,看来公子跟他们两人说的应当是一样的,并没特意跟青嵩说些什么。 自己的身份,应当还是很安全的。 也是,谁会想到自家用了十多年的书童会是旁人的暗桩呢。 苍术也放下了些心。 正在这时,车队前头却突然传来了异响。 苍术和青嵩同时趴在马车旁向车队前方望去,而后,都是一惊。 第145章 救,还是杀? 他们如今所走的这条路,大半都是坦途,唯一经过的一处山,也并无什么贼匪出没,一向安稳得很。 故而几乎所有人都没预料到,居然会在行进途中出事。 原本走得好好的,不知为何,傅遥光的马突然受惊狂奔,即使傅遥光反应迅速立刻控马,那马依旧是没了命一般往密林中狂奔而去。 “公子!快救人啊!” 青嵩和苍术不顾如今马车还在行进,连滚带爬从马车上跑了下来,朝着密林的方向奔去。 苍术没想到,在场众人中反应最快的,居然是那位最看不起自家少爷的褚少爷。 他一夹马肚,马蹄四扬,带起一片尘土,不过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密林中。 马车内,元颖透过窗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明月,这便是你说的好戏?” 她心中已经大致有了猜测。 马车内,宣明曜那双灿若星子的眸子,此刻正笑眯眯看向元颖。 “是啊,若让他演些什么,他总觉得别扭。那不如,就让他做他最擅长的。” 裴九安的箭术,冠绝千牛卫。 百米之外,三箭连发,箭箭正中靶心。 只是不知,傅遥光这个箭靶,会如何配合了? “傅遥光怕是要被吓坏了。” 元颖饶有兴趣趴在窗户边上低声道。 那位瞧着文文弱弱一位书生,虽说裴九安有分寸,公主应当也设好了后手,绝不会真让这位傅公子受伤,可被人在背后拿箭盯着,也绝不会件好受的事。 “吓坏?” 宣明曜笑出了声。 她捏了捏元颖的脸颊,低声道。 “阿颖,你不会真以为傅遥光是个文弱公子吧?” 元颖如今用的化名,是宣明曜为她取的,名为荣媖。 阿颖和阿媖,乍听起来也差不太多,故而马车内,宣明曜还是习惯称呼她为阿颖。 元颖是极为聪明的,不过如今还年纪小,尚未到上一世睥睨纵横漠北时的老练,但宣明曜一说,她几乎瞬间反应了过来。 “他们二人在马上交锋的那一瞬,就已经互相明白了!傅遥光如今是配合这出戏,做给他身边的奸细,也做给暗处的探子。” 傅遥光身边的那个奸细会是谁? 元颖紧紧盯着那两个书童慌乱朝着密林而去的步伐。 “是苍术。” 那个奸细,是苍术。 都是担心自家主子,青嵩跑得几乎是连滚带爬,数次摔倒在地又迅速爬起身,连自己的伤势都顾不得查看,而后立刻又继续奔跑了起来。 而苍术却数度回了好几次头,好似在观察后方车队的动静。 似乎,是在判断那些人会不会跟上来。 若真担心自家公子,这时候绝不该有这般举动。 元颖想到这里,只觉得心惊。 傅家之前虽然风光过,但如今不过是一个饱受奇症困扰,几乎血脉都要断绝了的落魄家族,傅遥光更是没有入仕途的打算。 可就算这样,他身边的书童居然也是别人的奸细。 是从一开始就安插进去的?还是后面策反的? 但无论哪种,都可见这两江已经乱到了何等程度,也可见那幕后之人究竟心机有多么深沉。 “傅遥光自己应当早就发现了,奸细只有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才叫做奸细。若是知道了,那不过是一颗可以随意拿捏利用的棋子罢了。” 转眼间,两个小厮的身影也消失在密林中了。 宣明曜知晓,接下来就看傅遥光和裴九安的了。 这场表演的观众,可绝不在少数。 密林中。 傅遥光紧紧攥着缰绳,努力伏低身子保持自己在马上的平衡。 他不会武功,不敢随意跳下马。 马奔驰的速度如此之快,一个拿捏不好,跳下去可是有跌断脖子的风险。 不过,傅遥光心中倒是并不慌乱。 他知道,今天这出戏里,他或许会受伤,但绝不会真的有性命之忧。 他只静静趴伏着身子,寻找着合适的时机。 直到…… 马儿疾驰而过一片空地的时候,这里难得没有什么树木或者乱石,傅遥光抓紧时机,松开缰绳,整个人瞬间从马上跌落下来。 而后,在地上滚了几圈,有些狼狈地爬起身。 还好,除了一些擦伤,骨头并未受伤。 只是…… 他转头望向此刻已经到了到跟前的男子。 傅遥光轻叹一口气。 “褚公子,您是来救在下的?还是,来杀在下的?” 裴九安坐在马上,单手勒缰,漫不经心地提起嘴角。 “傅公子这话,我倒是听不明白了。你马上就要是我的好妹夫了,一家人,说什么杀不杀的话。” 话虽如此,可裴九安的另一只手,却在悄然摸上马鞍旁挂着的箭囊。 三支箭被干脆利落地抽了出来,夹在指间。 “马匹受惊,是你故意所为吧。这匹马是在下惯用的,一直十分温驯,一路走来也都不曾受惊,却偏偏在这片密林前骤然受惊跑了进来。而车队中那么多人,唯有褚少爷你一个人追了上来。这一切,还不够吗?” 傅遥光那素日里总是光洁端方的束发,因着刚刚的动作,此刻散落下了几缕碎发,微风拂过,轻轻遮挡住了他眼神中的怒意和杀气。 没有人,能够在面对面对这种情形下还维持着一张温和笑脸。 “你要杀我!你不想让我和褚小姐结成这门亲事。褚少爷,你可别忘了,同族不通婚,你心中的绮念,这辈子都没可能。” 马背上的裴九安嗤笑一声。 接下来这几句词,他昨晚已经背了一晚上了。 好在公主说,他不需要有什么表情,用看箭靶的表情看傅遥光就是了。 “傅家不过是个没落世家,如今全族加起来,还能有多少人?杀了你这个最后的傅家血脉,我便是傅遥光。自然可以光明正大继承你的一切。” 包括未来的妻子,还有那百万两的白银和铁矿图纸。 “你以为褚小姐千里迢迢嫁给我,是只看中傅这个姓氏吗?荣王当年临死前便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失败的结局,修书一封前往两江,定下了傅褚两家的婚事,为的就是防止你们褚家彻底拿捏住了他唯一的血脉,更拿捏住他留下的东西。你以为我死了,你就能如愿?” 傅遥光悄无声息往后后退了几步,让自己的往树木密集处更靠近了几步。 “愚蠢到半路就敢对我动手,褚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蠢货。” 下一秒,他手中一扬,一捧粉末状的东西顿时顺着风向朝着裴九安的方向去了。 裴九安顺势接住傅遥光给的这出戏,立刻闭上了眼。 等再睁开眼时,傅遥光已经跑入了树林中。 这时,他才终于懒洋洋从背后反手抽过了自己的长弓。 “傅公子,看在马上要是一家人的份儿上,我给你十息的时间,跑不跑得过,这可都是你的命数了。” 而后,三剑搭弓,瞄准了树林里的傅遥光。 第146章 张玘 “十、九、二、一!” 裴九安所谓的十息,完全是按照自己心意来。 随意数了两个数字,便直接跳转到了十息的最后。 伴随着一的落下,他那三箭顿时凌空射出,以一种破开万物般的气势朝着树林中的傅遥光射去。 这下,躲在暗处的人可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三支箭,一支朝着脖子,一支朝着胸口,还有一支朝着腿弯处。 这是奔着让傅遥光死去的,两处是致命的地方,一处是让他丧失行走能力的地方,是绝对没有做戏的意味了。 再不救,傅遥光就真的死了。 青嵩和苍术这时也终于气喘吁吁跑到了能够看到两人的范围内。 “公子!” 两人顿时尖叫出声。 可他们离着太远,此刻便是扑过去想要挡箭也来不及了。 而就在这时,密林中射出了三支箭,不偏不倚将裴九安射出的箭全部击落。 裴九安立刻杀气凛凛望向了箭矢射来的方向。 密林中,一道玄衣身影缓缓骑马出现。 “张兄?” 眼前的人,傅遥光很是熟悉。 宛陵太守张聘的长子,也是他的同窗,张玘。 张玘身后还带着四五人,皆是武人打扮。 其中有三个人手中持弓,想来刚刚那三箭,应当是他们一同射出的。 张玘身为太守长子,又是个文人,他身边常年跟着护卫,各个都是张太守精心挑选过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然而如今,一个人射出的箭,居然需要这样三个箭术高手来挡。 傅遥光看向马上依旧淡定沉重的裴九安。 眼神里多了一丝忌惮和顾虑。 而这一切,都被一旁的张玘尽收眼底。 张玘翻身下马,将傅遥光护在了身后。 “子真,可有受伤?” 他先是低头询问了傅遥光一句,在得到其无事的回答后,眼神冷厉看向对面的裴九安。 “这位公子,光天化日,伤人性命,有违大雍律法,不知公子何处与我这朋友结下的仇怨?又是何等仇怨,让你竟能下此狠手?” “你是谁?” 裴九安懒洋洋地用手指又勾起了一支箭,吓得一旁的几名护卫立刻搭箭上弓对准了他,生怕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箭术高手伤了自家公子。 “在下张玘,家父宛陵太守。公子如今马上要行进宛陵城界,发生的一切,都归属宛陵管辖。在下虽不敢擅帮父亲裁断案情,但身为大雍子民,且有功名在身,自然应当对有违大雍律法之事管上一管。” “在下与傅兄相识多年,最是了解他的品性。若有什么误会,大家不如坐下来好好聊聊。若公子今日就是要取傅兄的性命,如此猖狂枉视律法,请恕在下不能赞同。” 裴九安的目光在他身后那几位护卫身上扫过。 目光炯炯,身形强健,显然各个武功都不会低。 青嵩和苍术此时也终于跑了过来,顾不得什么,两人忙冲上前去检查自家公子有无受伤。 在确定了自家公子无大碍后,他们这才气势汹汹转身看向了裴九安。 “褚公子,你这是做什么?!两家明明要结亲事,你却对我家公子下手!” 青嵩真是吓坏了。 他哪里能想到,自家少夫人的堂哥,居然会对公子暗地里下黑手! 若不是张公子搭救,怕是此时公子已经没了性命了。 “亲事?” 一旁的张玘有些吃惊。 “子真,你定下婚事了?” 傅遥光轻轻点了点头。 “是,一位皇都来的褚姓千金,是家中定下的亲事。” 张玘眸色微微深了些许。 “本该恭喜你,只是如今看着这位褚公子的所为,为兄这句恭喜倒是有些说不出口了。” 是啊,结亲本是好事,可如今,却瞧着是连性命都快要保不住了。 傅遥光的嘴角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一些误会,让张兄见笑了。” 误会? 什么误会能直接到这程度? 刚刚那三箭可是奔着要他性命来的! 不过,张玘也明显看了出来。 傅遥光很是在乎这门亲事。 裴九安被青嵩质问,也毫不慌张,只是慢吞吞将手中的箭矢重新插回了箭囊。 “的确是误会了,我不过是见傅公子身后有一条毒蛇,想着帮傅公子脱困罢了。你说是吗?傅公子?” 傅遥光也轻轻抬了抬眼皮望向裴九安。 两人的眼神微妙交错了几瞬后,傅遥光淡声道。 “两江如今多雨,的确是蛇鼠虫蚁多了一些。那便,多谢堂兄助子真脱困了。” 堂兄?! 裴九安差点没接好戏。 不过他脸上的意外倒是十分对了如今的情境。 最后,他只是冷笑一声,调转马头,直接离开了。 “公子,你没事吧?” “公子,我们不如跟着张公子他们一同回去吧。” 在青嵩关心傅遥光伤势的时候,苍术却立刻提醒傅遥光,那车队如今于他们而言,实在太危险了。 这位褚公子能下一次手,自然就能下第二次,第三次。 后面可不一定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但傅遥光却只是摇了摇头。 “我是来接褚小姐到宛陵的。她是我未来的妻子,婚书已有,婚期已定,我若让她自己一个人前往宛陵,那还如何担得起一个丈夫的责任。” 傅遥光很坚持,他要跟着车队回去。 青嵩和苍术知道自己公子的脾性,也只能噤声了。 倒是一旁的张玘开口了。 “既如此,子真,不若我陪你一同回宛陵。左右不过半日路程了,也都顺路。且你刚刚经历了这些,我心中也不放心,一起走,还能互相照应些。” 傅遥光略带感激地看了张玘一眼。 “好,多谢张兄了。” 第147章 步步试探 裴九安回到车队后,并未说什么,只是沉默在车队最前端等候着。 他知道,傅遥光定会回来。 果然,不过片刻,密林中便出现了一队人马。 张玘身旁的护卫把傅遥光那匹受惊的马找了回来。 如今大概也知道自己犯错了,温驯地低着头让傅遥光驾驭着。 而青嵩和苍术则是跟着张玘的护卫共骑。 看到这行回来的人,马车内的宣明曜轻轻一笑。 “是谁?” 元颖眼神极好,加上在来两江之前,她那情报网络已经将两江明面上有些影响力的人的画像尽数送到了她的手上。 在脑海中轻轻一过,元颖低声道。 “张玘,宛陵太守张聘的长子,也是张聘最看重的儿子。听闻前几日去外地为母亲寻名医去了,居然这么巧碰上了。” “他和傅遥光算是同门,都在官学进学,只是傅遥光无心科举,几年前便从官学退了下来,这张玘倒是一路考了上去,如今只差会试这一关了。” 元颖的这句巧,说得可是满含深意。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多数都是精心算计下呈现出的机缘巧合罢了。 张聘有两女两子。 长子张玘,在两江官学中一直是佼佼者,几年前就已经过了两江乡试,为两江解元。 本该去岁参与皇都会试,但因着其母病重耽搁了,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只要参与会试,那必定是榜上有名的。 两江双璧中,东方晋之因着将来要承继族长之位,不参与科举,而傅遥光因着自身的奇症,也不涉足官场,故而在这两江众多才子中,公认的仕途最光明之人,其实是眼前这位张家长公子。 最关键的是,他的父亲是两江太守张聘。 张家那位幼子,听闻天生病弱,是从不见人的,这整个张家的指望,自然全在张玘身上。 一旦他入了仕途,张聘这位父亲自然是倾囊相助。 而张家长女更是嫁入了皇都的世家周家,听闻如今已经成了周家的宗妇,地位稳固,倒是也是张玘的一份助力。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绝对称得上一句前途光明。 父亲,姐姐,都能为他的仕途助力。 自己也绝对是这些官宦子弟中最为出色的那一批,能力出众,人缘更是颇佳,听闻知己遍天下。 “没想到钓到了他。” 不过,倒也不算太意外。 张家在两江中绝对算不上无辜,命镜中显示的记忆,那位张太守绝对是两江贪腐的绝对重量级的一员。 只是,这位张家大公子对自己父亲所做的事知道多少呢? 而他,又参与了多少呢? 从他出现在这里来看,怕是,也已经完全身涉其中了。 宣明曜看着一行人朝着自己的马车行来。 眼神里满是思索和打量。 傅遥光翻身下马,走到马车的窗户前温声道。 “褚小姐,刚刚在下马匹受惊,耽误了行程,不想在林中碰到了同窗好友,这位是张玘张兄,是太守府张家的公子。” 他半点儿没提在密林中的惊心动魄,只温和为宣明曜介绍着张玘。 窗户都没打开,半晌内,马车内只传来一声女子的清冷嗓音。 “知道了,那就出发吧。” 连同张玘打声招呼的兴致都没有,可以说是高傲到了极点。 好在张玘并未动怒,倒是一旁张玘的那些护卫们都皱紧了眉头。 “这位褚家小姐,未免有些太过倨傲了吧?” 其中一位护卫小声嘀咕道。 在他马背上的青嵩忙小声附和。 “就是就是。” 看不起他家公子,为何还要来结这门亲事了? 还有那个褚家公子,有本事你别来送亲,直接抢亲啊? 那护卫听到青嵩的搭话,眼眸一转,在跟着车队行进的时候,又不着痕迹递了几句话,成功从青嵩嘴里套出了不少东西。 虽说青嵩还有一丝警觉,一些关键的东西他并未吐露,但从青嵩给出的这位褚家小姐的信息上,已经足够发现不少让人心惊的东西了。 而另一边,张玘和傅遥光骑马并肩前行。 此刻两人距离马车也有了一段距离,张玘转头认真看向了傅遥光。 “子真,为何你这门亲事定的如此仓促,之前傅老夫人还四处为你相看,我不过离开宛陵几日,你的婚事竟是就定了下来。还是一位,性情如此有意思的千金。” 这位神秘的褚家千金,一看便是娇生惯养出的闺秀。 刚刚隔着车窗,他未曾见其阵容,但可以嗅到马车内的谵岄香的味道。 那可是号称一两千金的名香。 太守府也有收藏,但仅仅只是作为收藏,轻易绝对不会点燃。 这种香中所需的谵晶片,如今存世的已然不多,且制作法子也已经断了传承,可以说是用一点儿少一点儿了。 这位褚小姐却能在马车内当做普通熏香一般使用,可见其家底绝非普通富庶二字所能形容的。 傅家,居然会为傅遥光定这样一门婚事,这真让张玘有些好奇了。 “是父亲在时便定下的婚事,不过到底家境悬殊,之前祖母一直未曾提起,担心担了攀附的名声。只是,褚小姐信守父辈约定,主动递了婚书。傅家上下,自然是欣幸之至。” 说着,他松开缰绳,朝着张玘一拱手。 “张兄,褚小姐并非无礼之人,只是长途跋涉,她总有些疲倦,今日若有不周全,子真在这里代其向张兄赔罪。待回到宛陵后,必设席以待,倒屣相迎。” 言语间,对马车内自己的未来妻子,倒是颇为维护。 张玘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笑一声。 “有何不周全的,子真多思了。对了,你们的婚期定在了何时?我定要上门讨一杯喜酒的。” “祖母请上师测算过日子,定在了九月十六。” 说着,傅遥光轻叹一声。 “如今两江决堤一事还未平息,各地都有灾民,正好也等此事稍稍平息再办喜事。不然,这城中红白对冲,总是残忍。” 傅遥光这话,说得张玘都是一怔。 因为,他这话,太直白了。 几乎撕开了如今宛陵城内众官员努力维持的和乐现状。 这般犀利直白的言语,可不像傅遥光素日里的作风。 第148章 宛陵 “子真,你未免言过其实了。如今朝廷的赈灾粮银来了,情形总会慢慢好的。” “言过其实?或许吧。” 宛陵城内,如今可是日日都有无数人死去。 只是庆国公在此,皇都的巡察使也在此,这些白事都被强行按了下去。 那些“不安分”的刺头儿灾民们,被统一管束在了城郊,重兵把守,不允许随意进出。 更不会有什么吃喝。 毕竟,吃饱喝足,人就有心思和力气闹事了。 如果有想要私自跑出来的,打死打伤都是正常的。 至于城内庆国公他们所能看到的地方,只有各个世家派出的家仆组成的所谓灾民队伍,日日领着米粥,对皇都和朝廷感恩戴德,做足了两江众官员清廉和善待百姓的名声。 至于灾民,若是饿死了,病死了,便统一埋了,连个属于自己的坟冢都无。 便是那些老实能够待在城中的灾民,便是家中人病死了,也是不允许挂白幡办白事的。 一切,都要在所谓的朝廷钦差面前维持着两江所谓正在慢慢变好的假象。 那些赈灾的钱粮,又有多少真正进了灾民的嘴中呢? 那些饿到根本活不下去的普通百姓,又是如何做出了易子而食的可怕决定呢? 甚至于,到了有些地步,死去的人甚至都成了苟活的人活下去的一种希望。 这些事,庆国公他们或许不知道,但是但凡在两江有些眼目的,哪个不知呢? 因为太多人卷进去了,所以没人敢管,没人会管。 傅遥光讥笑一声,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有些话,说到这份儿上就够了。 再说下去,就真的撕破脸了。 张玘毕竟是太守之子,说穿了,若是太守贪污,最大的受益者也莫过于他这个太守长子。 曾在官学一同进学的同窗之谊,在两人选择了不同的前路之时,就已经慢慢消散在了时光中了。 看着傅遥光的模样,张玘轻叹一声。 “有些事,并非像表面上这么简单。你既无心入仕途,如今也即将成婚,不如远离这乱局。我前些日子去了安阳寻访名医,那里气候宜人,对你和傅老夫人的身体都颇有益处。听闻伯母的喘症如今也愈发严重了,那里或许对伯母的病症也有些好处。且安阳有位名医,我可以为你引荐……” 张玘说的这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傅遥光若无心仕途,离开两江,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团浑水,有的时候不是你想逃开便能如愿的。 “张兄。” 傅遥光打断了他的话。 “傅家祖地在这里,我不会离开,祖母和母亲更不愿离开。” 张玘知道,有些话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 他收回了视线,轻声道。 “是我多虑了。” 只是,张玘心中也有一丝疑惑。 子真一向并不是尖锐之人,为何今日突然要同自己说这些? 他和自己都知道,两江的问题,不是他们的微薄之力所能改变的。 那是什么给了他今日说这些话的勇气。 张玘微微回头看向那辆豪华的马车。 是马车内的那位褚小姐吗? 父亲传信来说的那些事,到底是真是假? 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了宛陵城。 宣明曜所乘坐的这辆奢华到有些令人瞠目结舌的马车,果然一入城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也包括,如今正在驿站的庆国公和谢望之。 驿站的二楼,庆国公二人站于窗前,看着浩浩荡荡的车队从街上行过,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各有思量。 “这般排场,怕是快要比拟公主了。两江水患,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却也有人能够如此铺张奢靡地浩荡出行。” 谢望之看着底下的车队,眼神中满是讥讽。 除了没有公主该有的仪仗,如今这马车的规制,倒真是和寻常公主出行差不了多少。 庆国公则是嗤笑一声。 “谢巡察使说话还是注意些,当今陛下唯有一位乐安公主,金尊玉贵,可不是你能随意背后议论的。” 谢望之被这话堵了一下。 他何时议论公主了?! 不过是说这车队太过奢华铺张罢了。 他总觉得,自从自己酒醉从太守府回来后,庆国公待他的态度瞬间变了许多。 毕竟他是陛下亲封的巡察使,以往庆国公与他虽然没有什么交集,但总归还是有几分面上的客气。 但如今,庆国公待他的态度却是瞬间冷淡不少,便是连点儿面子情都快没了。 谢望之心中有些忐忑。 庆国公的态度,为何会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难道,是他知道了自己那夜在太守府的事? 不该啊! 张聘既然决定把他的女儿改头换面嫁给自己,便是不想明面上让自己同他绑在一起。 毕竟,如果自己真的明目张胆成了张家的女婿,自己这个巡察使带回去的所谓调查结果也没了什么说服力。 所以,在自己签下婚书后,张聘一定会封锁好消息,不会让一丝半点儿的流言传出张府。 那庆国公是为何? 看着谢望之这副模样,常珣抬起下巴,拂了拂衣袖,一副不愿与之多谈的表情。 “谢巡察使有空在这里对旁人的马车说三道四,倒不如去关心关心这堤坝修筑情况,关心关心两江的各级官员对灾民后续到底如何处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谢大人年纪轻轻,怎么就开始老眼昏花,记性不好,忘了自己读的圣贤书了呢。” “圣上看重谢巡察使的才能,故而托付重任。只是恕本公看来,谢巡察使倒是有些名不副实了。倒是辜负了圣上的一片重用之心了。” 说完,带着人转身离去。 谢望之留在那里,神色愈发晦暗。 他明白了。 庆国公是觉得他这个巡察使不够尽职。 那他呢? 每日去粮仓那里转一圈,去粥棚那里看一眼,难道就是能臣了? 他并非不想查,可被张聘拿住这一手,他查与不查都是错。 而且,他虽和庆国公一同出发抵达两江,但他是受圣上之命巡查两江的各级官员,同时对两江各地的堤坝和水患防治详细检查。 和奉命押送粮银的庆国公根本不是一路人,一回事。 他如今倒管起了自己来?! 突然,谢望之想起了卿卿同他说的,当年她被人构陷身陷冷宫之时,曾有一千牛卫备身想要助她出冷宫,可偏偏被陈皇后给反手利用了,不光害了那位好心人,更让她因此腿上落了残缺。 而在卿卿口中,当时的千牛卫统领常珣便站在陈皇后一边,为陈皇后的恶行提供了不少帮助。 她也因此在冷宫中待了数载,吃了不少苦头。 谢望之想,他知道怎么回事了。 第149章 互相猜忌 在纪容卿的讲述中,一切与她对立,不,一切不帮她的人,自然都是恶人。 而谢望之自然是对纪容卿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 想到床榻上心爱之人那莹莹落泪的模样,想到冷宫那几年里他在宫外的日日担忧。 谢望之望向常珣离开的背影,心中已然明白了。 自己担任巡察使这件事,怕是耽误了陈家和庆国公的布局。 弄不好,之前巡察使这个职位他们已经想好要推自己的人上位,好为那位还未入朝听政的太子培养更多可供差使的势力。 却不想圣上看重自己的才能,选了自己。 之前庆国公他对自己维持面上平和,不过是没找到可供他找茬的地方。 如今可算是被他抓住了“把柄”,可不得借题发挥,恨不能彻底在圣上面前毁了自己的官声。 若真是如此,谢望之想,那自己可要先下手为强了。 既然自己如今被张聘强行扯入了两江这趟浑水中,张聘利用他在圣上面前掩藏两江的乱象,那自己自然也要好好利用张聘这个太守的职权,为自己在两江好好谋划一二。 谢望之垂下眸子,手轻轻在窗边敲了几下,心里已然有了思量。 若是利用得当,他不光可以除了庆国公,甚至连张聘这个强行加在自己身上的桎梏都能除掉。 更甚者,他能够为自己谋一场泼天功劳。 所有人都想利用自己,所有人都看不起自己,那自己要让他们知道,他谢望之能够走到如今这个地位,也不是能够随意拿捏的。 马车内。 宣明曜在路过驿站的时候,隔着马车抬眸望了一眼驿站的二楼。 庆国公是个聪明人,此刻,他应当已经开始计划的第一步了。 那就由自己,来进行这计划的第二步吧。 两江这群人想要维持表面的平和,自己就非要给他们揭开这层伪装。 让所有东西,都血淋淋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进了宛陵城,张玘便准备和傅遥光他们分开了。 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张玘刚准备开口辞别,就在这时,意外陡生。 两个蓬头垢面的人猛地冲入了车队中,因为事发突然,一旁的护卫竟是没有反应过来,直接被那两人冲到了马车近前,直接逼停了马车。 两个人扑通一下往马车前一跪。 “贵人!求您为我们做主啊!我们宛陵百姓都快要走投无路了!宛陵太守张聘,长史卞明瑞,他们二人伙同两江豪族,蒙蔽朝廷钦差和巡察使,将赈灾粮银全都贪墨,如今城中的灾民许多是他们找来的仆役假扮的!真正的灾民被他们赶出了两江,更有为我们出头的兄弟姐妹,被他们关在城郊,不给吃喝,是要活生生饿死他们啊!” 那两个人一男一女,都十分年轻,一长串话说得流利又大声,几乎半条街的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就连驿站二楼的谢望之,都不由停止了原本的思考,看向下头的二人。 “贵人!请您给我们做主啊!” 两个人头磕得砰砰响,不过片刻额头上便是一片血红。 原本在车队最前头的裴九安骑马走了过来,皱眉看向地上这两人。 “什么贵人不贵人,我们不过是皇都来的普通人家,此事我们管不了,也不想管。” 说着,看向一旁的侍卫。 “将他们二人拉开。” 立刻来了两个侍卫,干脆强硬地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而后拖到了一旁的路边。 没了障碍物,车队自然又立刻动了起来。 全程,马车内的那位贵人连半点儿声音都无。 张玘默不作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刚刚那两人跪下的时候,他一瞬间以为这都是安排好的。 可如今看着这位褚公子直接让人把两个灾民拖走的粗暴行径,他一时间又有些拿不准了。 这到底是故意做戏? 还是就只是个意外? 不对。 张玘突然察觉到马车如今所处的位置,便是官府驿站的门口。 他下意识抬头望去,正好与二楼的谢望之对视了。 谢望之如今正处于一个为难境地。 他虽然刚刚心中谋划了要主动出击,借助自己如今和张聘的暗中结盟,在两江给予庆国公以及陈皇后一脉的势力重重一击。 可那只是个想法,如今还没有具体的章程和计划。 结果,这冲出来的两人直接将他置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 他们当街伸冤陈情,还正好是在这驿站门口,自己若是还隐忍不动,便有些刻意和虚假了。 而且从刚刚庆国公的举动来看,他怕是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装作不知。 可若是管,这两人话里直指张聘,就等于将自己明面上和张聘以及两江众多官员和世家放在了对立面。 查出来什么结果,就等于和张聘他们撕破了脸。 若是查不出,这两个人当街一跪,除了庆国公,这驿站内可还是有其他随行官员的。 这车队如此张扬,无数人在此围观,驿站处的这些官员们自然也都是能够听到风声的。 身为两江巡察使,面对此情此景若是不管,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失职和无能! 自己能够想计策让庆国公彻底留在两江,难道还能将所有随行官员都强行“封口”吗? 先不说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便是真做了,傻子才看不出来自己的可疑之处了。 这是谁安排的?! 这是要自己必须入局了! 谢望之脸上的神色并不好看,而与他遥遥相望的张玘,此刻眼眸中也多了一丝冷凝之色。 父亲之前传信,说这位两江巡察使不过是个金玉其外的草包,稍稍一设计便直接落网,毫无抵抗之力。 但如今看来,父亲怕是看走眼了。 这位谢大人,可是有本事的很啊! 他虽然面上落了父亲的陷阱,失了先手优势,但如今,仅仅用两个灾民这么当街一闹,直接将自己在明面上置于了不得不动的地步。 任凭是谁,都不能阻止他如今去查了。 毕竟,那两个难民直指的不光是两江官员和世家,更是庆国公和谢望之这个巡察使的无能! 褚家这支车队的动静不小,自己这些人能察觉到,带着圣上派予亲信的谢望之难道会不知?! 他怕是顺势而为,正好用这支车队的张扬为自己所用,轻而易举将自己从查与不查的僵局中脱身。 如今,便是父亲都得让他去查。 否则,这么多官员在这里,此事总要有个结果。 有些拉拢,可以私底下进行,但明面上的功夫还是必须要做的。 况且,谁也不敢保证,这些驿站中的官员有没有圣上安插的暗手。 仅仅两个普通灾民,选在了驿站门口,选在了许多百姓围观的当下,选在了自己这个太守之子随着一同回宛陵的情况下,这一步普通的棋,硬生生下出了起死回生般的效果。 这位谢大人,当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张玘的手紧紧攥住了缰绳,心中已然是将对谢望之的警惕程度又再度拔高了一个地步。 第150章 两江,乱起来吧! 马车外,张玘和谢望之两个人遥遥相望,已经开始内心警惕戒备各种大戏。 马车内,宣明曜则是饶有兴致看着这一切。 这两名灾民,是元颖提前安排的。 如果不是提前安排,他们两个人也不可能如此顺利跑到了自己的马车前。 那些护卫可不是吃素的。 目的,也很简单。 谢望之太让自己失望了,不过刚到宛陵便直接被张聘的一手美人计给套住了。 他现在龟缩起来不敢动,但他不动,两江的水就有些太平静了。 越乱,自己才越好下手调查。 既然他不愿意动,那自己就只能强行让他动起来了。 “阿颖,皇都那边儿的消息做好了吗?” 元颖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低声道。 “已经好了。珍昭容有孕的消息,最晚明日,便会传到谢巡察使的手上。” 元颖是个聪明人,宣明曜让她伪造一份来自皇都的消息传递到谢望之那里,涉及的还是宫妃有孕之事,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 这位珍昭容和谢望之有私。 这也未免有些太骇人听闻了。 元颖听到后,还有些小小的兴奋。 一方面是能够窥视到如此皇家辛秘,如今负责情报工作的她,心中难免澎湃两分。 但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元颖认为,公主连这样的事都愿意让她经手,可见已经是十分信任她了。 那她自然要办得妥帖周到,为公主分忧。 “只是明月,如今谢望之离开皇都也不过一月,消息上所说的孕期也是不足一月,还要算上正常信息从皇都往两江传递的时间,这未免有些太过紧凑了,谢望之不会怀疑吗?” 元颖算了算,这要是能衔接上,得珍昭容不足月余就查出有孕的消息,然后快马加鞭让人几日内便把消息送到了谢望之手里。 这时间上是一点儿不容有失的。 谢望之虽然一进宛陵就着了别人的圈套,但到底是陛下看中的臣子,真的就能直接信了吗? “他当然会信。只要是珍昭容的事,多离谱,他都一定会信。” 那可是他的心头挚爱,是天命之女。 便是再离谱,他也都会信。 就像他那无理由的爱意一样,信任,也是毫无缘由,不讲证据和合理性的。 更何况,那信可是纪容卿的“亲手所书”。 纪容卿这些年来一直重用霁云,可却从没发现过,她以为的胸无点墨不识诗书的贴身婢女,不光识字,更在这经年累月的练习下,能够写出一手和纪容卿几乎一模一样的簪花小楷。 如今,一样的字迹,用的又是谢望之只和纪容卿说过的特殊联络渠道,他自然是深信不疑。 怕是此刻的他还欣喜若狂吧。 心爱的女子有了自己的孩子,若是稳妥生下,这将是陛下时隔多年后,后宫久违的儿啼声。 是个皇子的话,甚至于皇位有望。 无论是从一个倾慕者的角度,还是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心爱的女人为自己生下孩子,这个孩子还极有可能成为江山的继承人,谁会不激动,谁会不激奋澎湃? 而宣明曜要的,就是他这份激动。 纪容卿在确定自己有孕之后,是不会让谢望之活着回去的。 如今谢望之日日贴身放着的那个香囊,便是他的至爱卿卿给他的夺命刀。 既然他这条命纪容卿已经要了,那宣明曜不介意物尽其用,让他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还是个情种啊。” 元颖嘴角挂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情种的话,还能酒后“失身”,真是一点都不洁身自好。 这样的人丢到两江这潭浑水中,下场逃不过凄惨二字。 裴九安让人将那两名难民带到一旁后,挥手便要出发。 张玘知道,自己必须得留下了。 而且,还得主动将驿站中的谢望之喊下来。 他身为太守之子,城内许多人都是认识他的。 虽说那些灾民里的刺头被统一关押了起来,但这不代表城内如今看着安分守己的这些灾民心里就真的毫无半点儿不满。 如今矛盾已经被强行摆到了明面上,驿站内的人、自己、太守府、衙门里的各级官员、还有这两江的世家豪族,都不能装作不知了。 “子真,我……” 张玘刚一开口,傅遥光点了点头。 “张兄,我都明白。我们改日再聊,我到时专门设宴,也是谢你今日的恩情。” 傅遥光说的,便是张玘在密林中的救命之恩了。 张玘无奈点了点头。 两人不久前还在说这些灾民,如今就被灾民当着面闹出了事。 不过,张玘心中也有几分怀疑。 灾民当街状告一事,和傅遥光是否有关系? 这位褚小姐,又是否和谢望之勾结,故意设计了今日这一出? 但很快,他自己便否了这个猜测。 因为,太巧了。 谢望之是皇都来的,傅遥光将要迎娶的褚小姐也是皇都来的,还都是差不多的时间,偏偏这褚小姐一路走来恨不能敲锣打鼓,大张旗鼓到隔了几座城都能听闻她的奢靡和排场。 若这褚小姐当真为谢望之的帮手,就该隐瞒她从皇都而来这件事,更不该如此大张旗鼓,让风声鹤唳的两江迅速注意到了这支送家的车队。 要在两江图谋,隐忍低调方为上策。 如此张扬,要做什么动作都不方便了。 应当只是被人顺势利用罢了。 张玘深吸一口气,在车队离开后,翻身下马,主动走到了那两个在地上嚎啕哭泣的灾民身前。 “二位,在下乃太守府张家长子张玘,刚刚听闻您二位的当街状告,这其中不知是否有所误会?还请诸位父老乡亲见证,此处便是驿站,圣上钦派的押送使庆国公和巡察使谢大人皆居于此,不如二位一同入内,在两位大人面前说个清楚明白。若真有误会,也早日解开为好。若当真有冤情,也好当面陈情。” 张玘那张清俊的脸上,满是庄正之色。 第151章 挪不开的大山 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滴水不漏,一时间许多围观的百姓神色也都和缓了不少。 加上虽然张聘官声一般,甚至百姓常暗中称呼他张饕餮,意思是说张聘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就如同上古凶兽饕餮一般。 但张玘反倒是和他的父亲不同。 他一直以来都是温和礼下的模样,名声极佳,在外素有琼文公子的美誉。 琼,美玉也,足可见两江文人对其的推崇。 之前两江蝗灾,张玘号召官学学生办了一场雅会,变卖字画筹集银子,素日里从不轻易作画的琼文公子,却为了百姓日夜以继画了三十多幅画,换来了数万两银子,为当时宛陵一代因着蝗灾损失惨重的百姓解了燃眉之急。 故而虽说张玘是张聘的长子,但对于张玘说的话,这些百姓倒还是能够听几句的。 “琼文公子所言有理,不如便去请巡察使大人裁定!” “是啊,那是皇都来的大官,代表陛下巡察两江的!定会为我们做主的!” 人群内,提前安排好的几个人立刻开始起哄抬气氛,百姓们被这么一鼓动,也都纷纷赞同。 “是啊是啊!请巡察使大老爷为我们做主!” “为我们做主啊!” 百姓们心中如何不会有怨言? 虽说他们大多是居住于城内的百姓,相比起城外那些日夜劳作的农户,日子能略微好过些。 此次水灾,他们所受的波及也能略小一些。 但堤坝决堤之后,城外的耕田尽数被淹,城内的粮食一夜之间涨到了天价,他们难道看不到吗? 他们也是有亲眷族人的,也有人的家人在城外耕田谋生,他们也是普通的老百姓啊! 在皇都赈灾银粮到达之前,他们可是在这宛陵的大街小巷都随时可见哭泣的灾民的。 更何况,两江难道是从这次水患才彻底烂掉的吗? 他们之前每日兢兢业业的劳作,病了都不敢去瞧大夫,只能硬生生扛着,都已经辛勤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他们的日子有好过吗? 各式各样的名目盘剥,今日交这个税赋,明日交那个银钱。 原本朝廷规定只是交田赋和户赋,且两样并不叠加。 即有耕田者,需得按田亩交纳地税粮食。 大雍的田赋,是二十纳一。 即收获了二十斤的粮食,便需要向官府交纳一斤粮食作为田赋。 比起前朝十纳三的沉重田赋,大雍如今的税赋,于耕种者而言无疑是可以休养生息的。 而从事耕种外的其他百姓,则是每户按资产交纳户税。 大雍户法将全国户按其资产分为上、中、下三等,三等内再划三等,共九等。 按户等高下征收不同的税钱,成为定制。 三年一大税,每年一小税。 其中,上上户的税钱不过每年四千文,便是大税之年也不过六千文。 而下下户小税之年的税钱是三百文,大税之年便升到了五百文。 这个税钱的要求,既能每年为国库征收足够的银钱用以官员俸禄和军饷支出,也能够让各地百姓不至于负担过重,能够留足余地休养生息。 但朝廷的规定是朝廷的规定,两江这些年,慢慢也有了自己的规定。 在朝廷规定的田赋和户赋之外,两江更有布匹赋、商赋、伶人赋等各种名目繁多的赋税。 往往一个人身上,细究起来要担上四五种赋税。 一种赋税征收的银钱或许不多,但四五种叠加起来,却足以让百姓一年到头的辛苦劳作到最后一无所有,甚至还要倒欠官府许多银钱。 不是没有人想过去皇都告御状。 但是,一则这些多出来的赋税,很大一部分被用来维系皇都的关系,普通百姓便是去了皇都,也根本是求告无门。 就算有官员愿意帮忙,奏报的折子也根本到不了御前便被截了下来。 另则,这些赋税被官府以各种名目巧妙分给了各个豪族世家负责,收缴上来的赋税,官府会按照比例与这些世家豪族瓜分。 哪怕只是千百分取一,更有无数世家参与进来瓜分这些利益,但几十年累积起来,这依旧是一笔十分骇人的数目。 都得了利益,谁愿意有人来打破两江的“平静”。 两江的一些年轻人,甚至都不知晓,其实他们背负的那些繁重赋税,根本就是不应当存在的。 压在头顶的大山,几乎已经长在了两江百姓的身上。 他们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压弯了腰,直至最后,彻底压进了尘土中。 故而如今有人愿意站出来,哪怕说的不是赋税之事,但围观的一些百姓心里还是燃起了一点火星。 若是能够借着这一件事撕开口子,是不是他们也能搬除掉祖祖辈辈身上的这座大山?! 张玘带着那两个灾民走进了驿站。 围观的百姓们却没有离开,而是都围在了驿站门口,翘首以待。 他们在等着驿站内那皇都来的大官给他们一份希望。 此时满怀期待的他们浑然不知,驿站内的谢望之,根本承载不了这份沉甸甸的百姓寄望。 “庆国公,谢巡察使。晚生宛陵官学学子张玘,拜见两位大人。” 驿站内,张玘斯文有礼地向上首的常珣和谢望之行了大礼。 而后,他轻轻一指身后跪着的两名蓬头垢面的百姓。 “外头刚刚的喧闹,想必两位大人也有所听闻。两江水患如今乃是大雍所有人的目光所在,圣上牵挂,特派两位大人来此巡察监检。为的是百姓安宁,更是江山福祉稳固。如今既有当街状告之人,身为官学学子,朝廷举人,定当水火不辞,责无旁贷为百姓,为朝廷分忧。只家父正是被状告的两江太守,此事与家父有关,晚生自当回避,如今便将此二人带至两位大人面前,还请两位大人细查,以正朝堂清明,以肃两江官场。更以还无辜之人清白,解不明之人疑窦。”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表达了他为朝廷分忧之心,又表达了他主动避嫌的考量,更彰显了他和太守府问心无愧的沉稳。 这两江,还真是“人才济济”啊。 常珣眸光冷淡地望向了一旁的谢望之。 谢望之,你准备如何做呢? 第152章 张淼漪 谢望之能如何做? 他只能接下张玘的话。 毕竟,张玘在外头已经将自己架在了高处,如今还特意让庆国公一起在场,这状告,他是非查不可的。 而且,不光要查,还要有一个看起来合情合理的结果。 若只是搪塞过去,这庆国公怕是不等回皇都,便直接奏呈先一步回了皇都告状去了。 谢望之如今进退两难,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刚刚本官在二楼听到了一些,既然张公子如此坦然,那这二人便先住在驿站,也请张公子回去转告张太守一声,本官即刻会上门问话,还请张太守莫要因着公务推脱不见。” 场面话总是要先说出去的,谢望之撑出了一副威严模样。 而张玘则浅笑拱手。 “是。晚生必定将谢巡察使的话,一字不漏带给家父。” 张玘刚一离开,谢望之便转头望向了常珣。 “庆国公,虽说你我因着公务如今同住驿站,但到底此案归属巡察使所辖范畴,庆国公还是回避下为妙。” 谢望之对于堂下之人会说什么,心中完全没有预料。 若是真的说出了牵扯两江的大事,到时候庆国公在这里,会让自己陷入极为被动的局面。 虽说如今已经够被动了,但谢望之还是不想让情形再继续恶化下去。 谢望之本以为要和庆国公好好纠缠上一番,不想常珣十分爽快地便起身了。 “既然是谢大人的职责所辖,那常某就不打扰谢大人办案了。只是,谢大人……” 常珣似笑非笑看向了谢望之。 “看在同僚一场且如今都身在两江的份儿上,常某提醒谢大人一句。两江水深,莫要淹死在这里头。” 常珣仿若十分亲厚地拍了拍谢望之的肩膀,低声道。 “谢大人前途无量,别辜负了圣上的看重啊!” 说完,转身离去。 谢望之脸上最后一丝强撑出的笑意也彻底淡了下去。 他从袖中掏出巾帕,擦了擦刚刚被常珣拍过的肩膀,而后随手丢弃到了地上。 面无表情坐回座椅上后,谢望之冷面看向堂下跪着的两人。 “说吧。” 另一边,张玘快马回到了太守府,一进后宅,便碰到了正呆坐在廊下的张淼漪。 她神情呆滞地望向那一池荷花,手里攥着的鱼食已经撒了一地,身旁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 “淼漪,你身边伺候的人呢?” 虽说张淼漪和他并非同母所生,但张淼漪的生母这些年来一直是个十分本分的性子,加上张淼漪他们姐弟二人也都不是爱生事的性子,故而张玘同他们的关系还算不错。 “兄长。”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张淼漪瑟缩了一下,手里的鱼食也彻底掉在了地上。 她也顾不得许多,忙起身给张玘行礼。 “兄长安。伺候的丫鬟,我让她们去取东西了,所以不在跟前伺候。” 张淼漪这一起身抬脸,张玘发现了更多可疑之处。 他皱起眉头沉声道。 “你哭了?是家中谁给了你委屈?还是东方随之惹你不开心了?” 张淼漪和东方随之的这门婚事,当初便是张玘一手促成的。 对于许多人来说,张淼漪虽是太守之女,可她不过是庶出,身份上终究和东方家的主家嫡脉二少爷有些差距。 东方家可是有数位在朝为官的族人,且出过不少文人才子,在整个大雍都是颇有名声的。 当年东方家主的一手东方篆体,便是先皇都赞不绝口,亲召入宫担当了翰林学士。 若不是因为东方家族规的限制,这位东方家主又是那一代唯一的主家嫡脉男丁,必须承继祖业,故而只做了三年翰林学士便辞官了。 他留在官场的话,绝对前途无量。 种种因素叠加,东方家在两江绝对是最顶尖的豪族,非寻常官宦世家可比。 最关键的是,这位东方二公子可是生了一副一等一的好相貌。 平日里的露面,不知倾倒多少女子芳心。 当初张家和东方家定亲,可是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虽说女子的身份高低多看父亲的官职,张太守的女儿,便是庶女也是有一堆人求娶的。 但到底东方随之的条件太过出众。 两家过婚书之时,不知多少闺阁千金暗暗落泪,只觉一片芳心都尽数碎了。 不过,在张玘眼中,自己这位小妹是绝对配得上东方随之的。 如今看她落泪,立刻便想到了东方随之的身上。 谁让东方随之这性子实在太过跳脱,虽说人不坏,可却浑然不像百年书香门第教养出的世家公子。 更有一张利嘴,便是见到了鬼都能辩上百句不止。 听到东方随之,张淼漪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努力深吸几口气想压下眼泪,但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兄长,我和东方家的婚事,没了!” 什么? “东方随之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他们家退婚了?” 张玘瞬间怒了。 刚刚的翩翩公子此刻已经是彻底愠色满面。 但张淼漪听到这里,却是狠狠摇了摇头。 “不,和二公子没有任何关系!是我!是我!” 淼漪自己? 她一个性情如此柔弱的女子,对这桩婚事也是满意得很,如今一直安心备嫁绣嫁衣,怎会突然提出取消婚事? 突然,张玘的眸子一震。 他想到了父亲给他的那封密信,信上说已经将两江巡察使谢望之彻底绑在了他们这边,还说了什么美人计。 自己当时只以为这美人计是父亲找了个伶人乐姬,亦或是为了稳妥,找了族内或姻亲世家里的适龄女儿。 但如今想来,在父亲眼中,或许有一个更为合适的人选。 “父亲让你去……” 张玘甚至都不忍说完。 因为,他看到了张淼漪眼神里的绝望。 “是我自愿的,是我自愿的。” 张淼漪只能不停重复着这几个字。 自愿? 所谓美人计不过那些手段,但无论哪种,都是要让女子彻底舍弃清白和自尊。 淼漪明明有极好的婚事,她为何要自愿去做这些? 想到淼漪那在后院一直病重不起的亲生母亲,想到她那十岁稚龄且情形特殊的弟弟。 张玘还有什么不明白。 在父亲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她就彻底没得选了。 第153章 挑拨 看着张玘面带怒色的脸,张淼漪那娇美的脸庞之上笼罩了一层淡不去的愁色。 “兄长,事已至此,淼漪只能认命了。您不必为了淼漪去和父亲再起什么争执,没用的。” 她观察了下四周,发现没什么仆人在此经过后,扑通一声给张玘跪下了。 “兄长,淼漪只有一件事想要求您。” 张淼漪的手,静静攥住了张玘那玄色衣摆。 “父亲已经做主为我和谢大人签下了婚书,为了掩人耳目,我将被过继到孙家,以孙家女之名出嫁。马上,我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唤你一声兄长了。淼漪只想求您,待我出嫁后,请您帮忙照拂姨娘和弟弟,不求让他们荣华富贵,只求保全性命安康,求您了!” 张淼漪的那双杏眸里,满是晶莹的泪珠,仿佛屋檐上断了串的水珠,扑簌扑簌落个不停。 “兄长,这个家里,淼漪能求的人,只有你了!” 夫人病重,无暇管事。 其他侍妾更是各扫门前雪不会管闲事。 她那位好父亲只会把母亲和弟弟当做能够拿捏自己的利器,甚至随时能够为了威胁自己而要了他们的性命。 母亲病得起不来身了,弟弟更是那副样子,在父亲眼中,他们两个人早就除了拿捏自己没有任何价值了。 唯有长兄,他有这个能力,更有这个善心。 那一瞬间,张玘有些无颜看张淼漪的眼睛。 他最是知道这个妹妹这些年来的艰辛。 母亲出身世家,对内宅管辖手段极为狠辣,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来,后宅除了母亲外,唯有张淼漪的母亲,那位出身低到尘埃里,且如今病弱的樊姨娘能够诞育下一子一女。 其他侍妾,便是再得宠,也无子嗣上的消息。 虽不知樊姨娘有何特殊,但生下的这一子一女,并未为她换来生活的多大改变。 她依旧是个卑微的侍妾,连出门的资格都没有,日日缩在那一方小院子里,父亲似乎也并不如何宠爱她,一年到头也不见会想起她几次。 按说她生下了太守府的次子,就算是庶子,抬成侧室给二弟一个好些的出身也是应当的。 但偏偏,没有人提起这件事。 甚至她辛苦生下的那个孩子,十年了,从未出过那间院子。 就连张玘也就见过一面,还是他刚刚出生尚在襁褓之时的匆匆一瞥。 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仿若被整座府邸遗忘了。 张玘曾经提过让二弟进学的事,可也被父亲搪塞了过去。 到底只是个庶弟,后面张屺忙了起来,便也将这件事情丢到了脑后。 唯有张淼漪。 她没有忘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 十五年来,她日日严苛要求着自己,琴棋书画、诗书礼乐、女红熏香……她是一个庶女,若是母亲不提,她自然是得不到悉心的教导。 她便日日偷偷在长姐的窗外看着,看着那些女学究的教导,自己悄悄跟着学。 才偷学了两日,便被伺候的婢女发现了,告到了母亲那里。 她自然是受了责罚,挨了十下戒尺。 但母亲却也最终允了她和长姐一同进学。 张玘知道,在母亲看来,一个庶女的婚事,是可以拿来为自己将来的仕途增添助力的。 淼漪也知道。 但她从未怨过。 她的天资不是最聪颖的,但一直是最刻苦的。 便是一向对她态度平淡的母亲,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姑娘身上的韧劲儿,世所罕见。 十五年的时光,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闺阁少女,才名更是两江皆闻。 正是因为怜惜她的这份不易,在得知父亲或许有意要将张淼漪嫁入皇都的关平侯府为续弦之时,张玘直接为张淼漪和东方随之牵线搭桥,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以两人的感情倒逼两家定下了婚事。 那关平侯已过不惑之年,膝下更是儿女双全。 淼漪嫁过去,会是怎样的结局? 但张玘没想到,哪怕婚事都定下了,自己不过离开太守府一月,淼漪依旧是毁在了父亲的手上。 且不说谢望之并非良配,就算他是个有真才实学且深得重用的能臣,淼漪以如此手段嫁了过去,如何能得夫君的真心?! 她的一辈子都已经毁了! 张玘清楚地认识到,父亲,已经越发疯魔了。 他如今为了自己的荣华和前途,已经连亲生女儿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了。 那下一步,他还可以牺牲什么呢? 心下复杂翻涌,张玘轻叹一口气扶起了张淼漪。 “你放心,樊姨娘和二弟也是我的家人,我自会庇护他们二人。你……” 他想要叮嘱张淼漪一二,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似乎都显得虚伪。 “兄长。” 张淼漪轻轻笑了笑,打断了张玘那未说出口的话。 “这是淼漪的命,我认命了。” 而后,袅袅福身,转身离去。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一滴泪伴随着转动的弧度,悄然落在了张玘的手背上。 张玘愣了许久,直到有仆从经过向他行礼,他才恍然惊醒。 眸色暗沉了下来,张玘收回手,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而回到自己院落的张淼漪,则是已经彻底没了刚刚的柔弱模样。 她屏退了众人,回到房间后,展开了手心的纸卷。 上头只有简短的几句话。 【谢望之在皇都中早有意中人。其意中人,早已为人妾室,二人私通款曲,珠胎暗结。】 刚刚路过一个婢女时,她的手心便被塞进了这样一张纸。 实际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前日,昨日,自己都有收到这密信。 而这两张密信,也是促成自己今日在张玘面前落泪的根本所在。 她虽然生得一副娇柔外貌,但并不是那种柔弱爱落泪的性子。 眼泪在许多时候,不过是她达成目的的工具罢了。 那夜和谢望之的事,是她迫不得已,甚至于那时候她对谢望之还抱有一丝歉疚。 到底是自己毁了他的亲事。 但很快,张淼漪就收到了一碗汤药。 那是谢望之送来的,还叮嘱人必须看着她喝下。 而她那位好父亲,很是宽纵地就让人带着汤药来了她的面前。 张淼漪当着他们的面喝下了汤药。 转身便抠嗓子强行吐了出来。 也就是在那天,她收到了第一封密信。 那里头写道,谢望之送来的那一碗汤药,是绝子汤。 药效极为猛烈,女子喝完后,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孕,且终生都将下红淋漓,进而影响寿数。 而那汤药的功效,张聘是知道的,他默许了这一切。 张淼漪根本没让人去查。 因为,她知道,这是真的。 尽管她以最快速度抠嗓子吐出了大半汤药,可服药过后不过半日,她便突然来了月事。 且一直腹痛难忍,冷汗淋漓。 仅仅那么点儿药,就有如此功效,若是自己真的全喝下去了,怕是没几年好活头了吧。 那一刻,张淼漪的心,彻底凉了。 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奋起挣一条活路了。 这个家里,不会有人救她。 她只能自救了。 第154章 探子 张淼漪心里清楚。 对于父亲来说,端来的汤药到底是避子还是绝子,根本不重要。 张淼漪这个名字,已经完成了她的最大使命。 牢牢将两江巡察使绑到了他们这一边。 只要有着婚书在,只要张淼漪这个女儿还活着,能够继续维系着这一层姻亲关系,那么一切就都不重要。 张淼漪活得如何?能不能再有孩子?会不会幸福? 这一切都是毫不重要的。 甚至,他或许还想借着这碗汤药让谢望之出出气。 毕竟,被强行设计出了一段婚事,谁都会有几分脾气。 而对于谢望之来说,这一碗绝子的汤药,断了自己为他孕育子嗣加深纠葛的可能,同时也是借着这一碗药暗示自己那位好父亲,他的气出了,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至此,两人都可以放下前嫌好好开始合作。 牺牲的,唯有自己。 张淼漪连大夫都不敢传唤,父亲也不会让大夫入府的。 一个未出阁的千金服了绝嗣的汤药, 这要是传扬出去,于张家而言,是绝对的丑闻。 她也不知道入喉的那点汤药会对身体造成多大的影响。 她只能躺在床榻上,硬生生熬着。 她本来都已经认命了。 即便十五年来那般拼命地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即便已经费心谋划了一门好亲事,即便离着她以为的幸福只有一步之遥了,她依旧瞬间跌落了泥泞,没了爬出来的机会。 她认命了。 只要能保全娘亲和弟弟,父亲让自己做什么,她做就是了。 可如今,面对父亲的冷血,谢望之的狠厉,张淼漪的心中突然涌现出了强烈的不甘。 凭什么? 明明设局的是他们这些男人,最终却要自己一个身心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的棋子来付出代价?! 他们如此不把自己当人看,张淼漪想,自己就要让他们瞧一瞧,棋子翻了天会是一个怎样的下场?! 大不了,掀翻了棋局,大家一起死! 她今日去见长兄,便是故意要挑起张玘和张聘这对父子之间的矛盾。 张玘素来是看不惯自己这位父亲的一些所作所为的,父子两人这些年来也没少起争执。 就说去岁的会试,张聘便强逼着张玘去参加,说什么可用汤药吊着其母的性命,必不会误了其前程。 可最终父子二人书房大吵一架,张玘还是没去。 自己这位长兄,算不上什么好人,可也不是多坏的人。 不然,他当初也不会为自己和东方随之牵线搭桥,促成了这桩婚事。 这样的人,最容易心软。 而自己,最擅长演这些戏码。 自己连装都不必装,那些伤心和绝望,本就是真的。 而长兄稍稍查一下,就会知道那碗汤药的事。 他和父亲之间,必起争执。 自己就是要借着长兄的手,来为弟弟和母亲再加一层保障。 至于谢望之…… 想到那密信上的内容,张淼漪思索再三,提笔写了一封密信,悄悄放入了屋内的花瓶中。 第二封密信上有写,若有想说的话,便写下放入屋内花桌上的青瓷瓶中。 自会有人来取。 张淼漪想,她虽不知这幕后之人是谁,但能瞧出那人是对太守府和谢望之都十分不喜的。 既然目标一致,那便可以合作。 梧织巷内。 宣明曜撑着下巴,看着屋外那一池子的荷花,轻声道。 “这地方倒是雅致,只是应该有些日子没住人了吧,周遭都显得有些冷清了。傅公子,这是傅家之前的宅子?” 刚刚进来的时候,门口的傅宅两个字可是十分明显。 此刻的宣明曜,虽然换下了那一身华服,但如今身着的这身月华锦,依旧是千金难换的名贵。 整件衣服上满绣了栀子的花样,乍一望去只觉素净简约,但日光照耀下,那绣样竟是有熠熠光华,仿若月华坠地,清贵绝尘。 二人此时正在凉亭中,四周垂下了薄纱,不影响亭子内的人赏景,却也不会让亭子外的人得以窥视里头人的一举一动。 而裴九安和元颖,则是站于凉亭外的廊下,仿若左右护将一般,神色肃穆看着这里。 “是,不过从家父那一辈开始,傅家家业凋零,日渐清贫,这宅子侍弄起来所废银钱太多,只能锁了宅门暂时空置了。不过这些年来一直有人定期前来洒扫除尘,倒也没有让宅子彻底荒废掉。几日前我收到了褚家的消息,让人特意将宅子收拾了出来。” 这样一间大宅子,需要配备近百名仆从,还要精心打理,耗费的银钱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傅家曾经显赫过,但伴随着他们回到两江后,这间大宅于他们而言更多成了一种负担。 若不是傅老夫人一直反对,想要留着这份傅家曾经显赫过的证明,傅遥光早就将其卖掉了。 那些荣光都属于过去,傅家如今这个样子,强留有什么意义? 不过如今因着宣明曜的到来,这间宅子重新被开启了。 “这位置倒真是不错,各家的消息都听得及时。” 带来的一众人等都已经忙活了起来,将这间宅子重新布置了起来。 虽然比不上皇宫内的奢华,但如今这宅邸内的一应布置,可是不逊于当年傅家显赫时的清贵。 “前些日子为了洒扫出这间宅子,祖母特意聘了十个小厮,十个婢女。这里头太守府的人有四个,东方家五人,孙家两人,平家两人,周家两人。所有的名单,都已经给了那位荣媖姑娘了。” 孙家、平家、周家,都是两江的豪族。 宣明曜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下石桌,轻笑道。 “剩下的呢?” 她可不觉得,傅遥光查不出剩下人的底细。 若真如此,他也没资格坐在这里同自己谈下去了。 第155章 真正的秘密 “剩下的,有一名是卞明瑞的手下,一个是东方随之的人,一个,是张玘的人。至于剩下的最后两个,一个太守府,一个东方家,七拐八绕换了好几层身份,藏得深一点儿罢了。” 傅遥光看着温和无害,手里更无什么人脉。 但从他能够快速摸清这些仆人的背后关系来看,他其实一直都是在伪装无害罢了。 或者说,他是被傅家世代相传的奇症禁锢住了脚步。 他没法子展露太多锋芒。 否则,他得罪了人,活着的时候还能庇护傅家,可不知哪里死了,傅家剩下的这些老弱妇孺不就任人宰割了? 这二十个人,全是探子,竟是没有一个正经的仆从。 宣明曜都不由失笑了。 “还真是够重视啊。” 而且,一个东方随之,一个张玘。 “看来东方家和张家也不太平啊。” 一个东方家的二公子,一个太守府的长公子,居然也在家族之外又单独安插了探子进来,可见他们也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的。 “张玘这个人,我同其已经相识近十载了,却一直不是很摸得透他的性子。他面上温和,对其父也是恭敬谦孝,但这么多年来,太守府的恶名可是从未沾染到他的身上,他亦是并未真正涉足张太守的那些交易。此人是善是恶,不好分辨。” 是出淤泥而不染?还是会做戏? 这些都是说不准。 今日骑马的时候,傅遥光也特意试探了一番,可张玘的回答依旧是让人不好判断。 “无妨。” 宣明曜并不在意这些。 一个张玘,并不影响她接下来的布局。 “城郊那边我已经安插了人手进去,谢望之如今也被今日的当街状告逼得不得不查,城郊的事肯定是瞒不住的,那么多人,一时半会儿张聘他们也定是处理不干净的,不管是杀或是转移,都来不及。所以必定要想个名目瞒过去。” “铁矿。” 傅遥光瞬间明白了宣明曜话中的意思,他端起茶盏,轻饮一口。 “铁矿图纸的事,到时候由苍术之口传到了该知道的人耳朵里,此事正好拿来派上用场。他们只需要说,是在城郊发现了一处铁矿,故而招募壮丁前去开采确认真假,便能将这数千人的事平息下去。谢巡察使想来也并不是真的想一查到底,只要能够给他一个切实有力足以回禀圣上的说法,他不会深究。只是,这铁矿一出,便又是新的是非。” 大雍的所有铁矿控制权,那都是直属皇都的。 便是地方官员都只有辅佐管理之责,实际大权并不握在他们手上。 铁矿,不光关乎兵器武备,土作农耕具、度量衡器、车马机具、日用器具、工程铸件…… 这些都与其息息相关。 “子真。” 宣明曜突然唤了傅遥光的字,而不是像以往一般称呼他傅公子。 傅遥光一怔,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望去。 只见宣明曜正十分认真地望向他。 “傅家在两江这么多年,应当知晓,就算官员和世家勾结贪污两江不是个例,但做到两江这份儿上的,莫说大雍,便是往前历数三朝都是少见。这可不是单单掉脑袋了,是将满族性命都搭上了。你觉得,他们所图的,是什么?” 张聘一个太守,按理说要么求财,要么求高升。 但他在太守位子上如今已经坐了二十年了。 他若是有心,完全可以往上再走走了。 卞明瑞更是一心只在宛陵当个长史,丝毫没了更进一步的想法。 若说求财,这两人日常的生活也不见多么奢靡。 虽说张聘的官声不怎么好,但是他的太守府规制也只是平常,府上诸人虽然富贵,但也并不是多么超出想象。 是贪官的模样,但以张聘在两江罗织下的这张大网,只表现出这点子富贵,似乎有些对不上了。 而卞明瑞更是清贫,连相好的赎身银子都拿不出。 至于那些世家,几个小世家求财算说得过去,可作为两江第一豪族的东方家,他们图什么呢? 东方家的家财,说句富可敌国都不夸张。 他们家可是掌管着两江大半的水运线路,每年的进账几乎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 花了这么大风险只为求财,放在别人身上算是正常,但在东方家身上,便是最大的不正常。 宣明曜不信傅遥光没想过这些。 皇都天高皇帝远,或许有被蒙蔽的地方。 但傅家可是回到两江这么多年了,傅遥光更是自小便没离开过两江。 以他的聪明才智,他难道真的没有发现点儿什么吗? 傅遥光微垂下眼眸,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盏。 这位乐安公主的敏锐,超出了他的想象。 她不到及笄之年,且之前一直久居深宫,如今踏足两江的地界才多久,便已经揣度到了两江最大的秘密。 也是,傅家数代观察才发现一些端倪的大秘密。 他并没说话,而是手指沾了些许茶水,在桌上轻轻写了一个字。 鄞。 鄞,是前朝国号。 有些事,终于串联上了。 都已经灭国这么多年了,有些人还是念念不忘,妄图光复往日的荣华啊。 宣明曜嗤笑一声,秀美的脸庞之上满是不屑。 对这等大事,她并不意外,更不畏惧。 相反,从水患上升到了谋逆,这代表她能从其中谋求的利益更多了不少。 “所以,铁矿这件事,恰如其分啊。” 宣明曜轻声道。 毕竟,要做一些譬如谋朝篡位之类的大事,最不可或缺的,一是银钱,二是兵马和武器。 银钱好弄,这些年来两江筹谋的这些银钱,已经是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了。 不然上一世也不会轻易就给了永安王那百万两白银。 但兵马和武器,却不是能够轻易弄来的。 尤其是武器。 各地铁矿的监察十分严苛,负责的官员更是一年一轮换,为的就是防止被渗透买通,瞒报朝廷。 就连铁矿内的矿工都是隔一定时间就会换一批,管理的严格程度丝毫不逊于军营。 且两江铁矿不多,仅有的两座都被严加看管,怕是他们如今还没找到十分稳妥的方法渗透。 毕竟,这等大事一旦走漏半点儿风声,所有人都完了。 为了求稳,宁愿慢一些。 只是不知道,这鄞朝血脉,到底是在何处呢? 张家?东方家?卞家? 还是两江旁的哪个世家? 这些牵扯其中的家族和官员,又有几个人知道这件大事呢? 一旁的傅遥光听到宣明曜的那声轻语,神色一凛。 铁矿图纸是提前就准备好的。 整个计划和身份也都是提前确认过的,是过了圣上那边的。 这么说来,圣上已经隐晦猜到了两江暗藏的秘密?! 第156章 真正的布局 傅遥光的神色变化,宣明曜自然看到了。 她这些话,就是故意说给傅遥光听的。 虽然有着命镜中看到的记忆,知道傅遥光是真的为百姓考量的良善之人。 可她,也得加重保险。 就像裴九安和元颖这两人,她也是在身边试探和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才逐渐交心的。 宣明曜从不会因为记忆而过于轻信一个人。 她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尤其两江如今的情形和上一世还并不一样。 自己和谢望之一暗一明的到来,无疑是改变了许多人的立场和看法。 所以即便是傅遥光,她也不能太过轻易交托信任。 傅遥光之前并没有给自己透露过鄞朝这条重要的线索,说明他对自己还是有所保留的。 或许是不信任自己一个未及笄公主的能力,觉得自己妄图解决两江一事是在胡闹,觉得派自己秘密下两江的父皇更是糊涂,所以他有所保留,想要多观察一番。 这些宣明曜能够理解。 但此刻,她需要给傅遥光一些压力。 两江的事已经不止是单纯的贪腐和结党营私,更是涉及谋反和祸乱江山。 她也没有十全把握能够安稳走出两江。 这是一场豪赌,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搏前程。 所以,她决不允许任何自己的队友给自己拖后腿。 心有保留,难免是一种桎梏。 开门见山亮出自己的一部分底牌,同时用铁矿这件事让傅遥光误认为父皇早已知道两江有异一事,无疑是给傅遥光一种暗示。 圣上对一切心里都有数。 那么这就代表,他给自己的,也绝不止明面上这些势力,私下自然早有安排。 不管是为了傅家,为了两江,为了百姓。 这种情况下,他都必须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的忠诚。 这时候的保留,可就是包庇逆贼了。 宣明曜用这种方式,逼傅遥光必须竭尽全力! 实际上,只有宣明曜自己清楚,她在两江能够依靠的,除了明面上这些东西,以及元颖和裴九安这两个左膀右臂,剩下的,便是在未回皇都之前随时可以援驰的庆国公,以及那块可以调动兵马的雍字令了。 对于在两江深耕已久,到目前都没有人完全发现端倪的鄞朝余孽来说,自己的这点子势力,太寒酸了。 但宣明曜也没有办法。 两江或有谋逆这件事,她便是直接说给父皇听,父皇也绝不会信的。 就算借助所谓的太一上神梦兆让父皇有了疑心,这种事,父皇也绝不会派自己前来解决的。 所以,宣明曜只能拼这一把。 笑吟吟望向傅遥光,宣明曜的手也点了点茶水,在桌上轻轻写下四字。 【斩草除根】 这句话,无疑是确定了傅遥光刚刚的猜想。 她这个乐安公主,不光是为了来调查所谓的两江贪腐勾结一事的。 两江的事,圣上心里已经有数,不过是不想闹大,到时候惹得民间震荡,所以派自己一个公主前来,借着整治贪腐的名头,悄无声息斩草除根解决了这件事。 同样,圣上也是有后手的。 若说两江巡察一事,谢望之为明,自己这个公主为暗。 那么鄞朝余孽一事,自己为明,暗处的那支人马,也正蓄势待发呢。 傅遥光的神色变了几变,最终定格在了敬服之上。 圣上身在皇都,却能对两江之事了如指掌。 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只关注所谓的贪腐一事,便是张聘他们的注意力也都只在瞒住这件事上。 浑然不知,所谓最大的秘密早已泄露了。 傅遥光起身,状似亲密地凑近了宣明曜,在其耳畔低语了一番。 宣明曜神色不变,依旧是那副悠闲自得的表情。 只是,她的手指微微收拢,对傅遥光的看重程度也隐隐又提了一些。 两江双璧,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若是能够入朝,必定能够位极人臣。 傅家,当真是不一般,自己押宝押对了。 片刻后,二人从凉亭中出来了。 傅遥光躬身告辞,而宣明曜回到房内,则是吩咐裴九安去做了几件事。 太守府。 张聘坐在书案后,神色淡然地看着长子。 “是,是我吩咐淼漪去做的,就算她和东方家有婚约又如何?绑住了谢望之,于张家,于东方家,于整个两江都是大有益处的。况且,谢望之年岁虽然长了淼漪十多岁,但也算上是青年才俊,且又备受圣上看重,这如何不算得上是一门好亲事了?” 张玘的眼神中满是厌恶。 “你问过淼漪的意见吗?她和东方随之情投意合,且这件事并非只有她能做……” “情投意合又如何?!” 张聘直接打断了张玘的话,颇为不满地看向他。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身为父亲自可为她裁定此事,况且,你以为东方随之真的那么喜欢她吗?这件事东方家可是点了头的!你若真为了淼漪好,就别再撺掇她生出旁的心思来了。当初东方家的婚事便是你一手促成的,她一个庶女,担不了那般的富贵!” “她是你的女儿啊!” 就算知道自己这位父亲的薄情,可此时听到他毫不遮掩的鄙夷,张玘还是觉得不能理解。 便是再不喜爱这个女儿,可到底和东方家这门亲事是为张家增色的,为何父亲如此态度?! 半分欢喜也无不说,还颇有不屑之色。 且谢望之这件事,并非淼漪不可,相较起来,用淼漪连接和东方家的关系显然是更为合算的一笔生意,毕竟两人婚约已定。 到底是为了什么? 张玘不能理解。 就算冷情冷血,可从利益角度来说,父亲也不该如此做啊。 张聘冷笑一声。 “女儿又如何?” 第157章 父子谈话 “稳住了谢望之,张家才能稳妥,张家锦衣玉食养了她这么多年,让她做一些牺牲,不是应该的吗?” 张聘不愿再多谈,厉声道。 “你刚刚在驿站外碰到了当街状告之人?你做的很好,在面上全了多方的面子。这件事,你觉得和谁有关?” 张玘只觉喉头一哽。 在父亲眼中,任何事都是可以牺牲的。 只是他不理解。 父亲所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舍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原本清廉的官声,甚至失去了圣上的信任…… 他心中其实有猜测。 但那实在太大胆了。 而且,他也清楚地知道,父亲不会同他说明的。 这些年,虽然有自己刻意避着的原因,但父亲其实也并没有十分强烈想让自己参与进去的想法。 甚至有的时候,张屺都觉得父亲也在刻意避着让自己知道一些事。 罢了,距离成婚还是有些日子的。 这段日子自己再想想办法,就算淼漪注定要嫁给谢望之,自己也要多为她备下一些东西。 可就算如此,她婚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的。 抬眸认真望向了书案后的张聘,张屺轻声道。 “这件事,儿子认为,应对是那位谢巡察使一手谋划的。听闻他和庆国公素有不睦,想来谢巡察使到了两江这几天却一直按兵不动,怕是没少受庆国公的讥讽。加上他也需得有东西回去交差,所以用两个灾民来破局,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同时,谢巡察使对父亲您怕也是颇有怨言的,借这件事,也是一种警告。” 警告太守府以及其他人,他谢望之也不是没脾气的。 虽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但关键时刻,他也不是不能斩断这根绳子送所有人去死。 张聘点了点头。 “这件事,他的确是受益最大,可也未必没有旁人。我本来还在怀疑那支车队,可刚刚在你回府前,我得了一封密报。” 说到密信,张聘那威严的脸庞之上划过一丝狞笑。 “之前我就在怀疑一件事,谢望之被设计之后,神色中除了被设计的羞恼,更多的是一种无措和懊悔。仿若,他对不起什么人一般。但咱们这位谢大人可是并无家室或者婚配的。” 谢望之如今已经二十八岁了,马上便到而立之年。 寻常男子这个年岁,孩子再用不了几年都快议婚了。 但谢望之居然还没成婚。 且连个婚约都无。 皇都里,甚至有传他好龙阳的传闻。 听闻,圣上都曾经提过为他指婚一事,只是不知怎的,后面又不了了之了。 “他有心慕之人?” 张屺瞬间抓到了重点。 张聘将那密信扔在了桌上,示意张屺来看。 “何止,不光心慕,且二人已有骨血,情深似海呢。” 寻常女子怎会让父亲如此表情。 张屺拿起那封密信,结果,是越看越心惊。 “他竟然如此大胆?!” 秽乱后宫,这可是祸连九族的大罪啊! 且这珍昭容居然珠胎暗结,这是要混淆皇家血脉吗? 张屺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谢巡察使的疯癫程度。 这珍昭容也是无法让人理解。 即便身在两江,他也是听过这位的专宠之名的。 圣上专宠数载,允她住在紫宸殿内,为了她甚至空置了后宫,就算如今有了新宠宸贵妃,可珍昭容也不过是从一枝独秀变成了双珠争辉,也算不得失宠。 如何就铤而走险做出了这等事来?! 这一旦被发现,不仅自己要丢了性命,更是祸连母族。 “这谢望之瞧着默不作声的模样,谁能想到,他私下居然能够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我之前让人查过他的过往,当时并未在意这点,但他的确是和珍昭容同乡,且珍昭容入宫那年,正是他入朝为官的那一年。这还真是,情深几许啊。也怨不得他要弄出今日之事,毕竟心尖上有着人,哪里能容得下淼漪的存在。他自然是要趁着这次巡查两江的机会,彻底将我张家按死在这里,好将这门婚事悄无声息掩盖过去。” 张聘讥讽道。 这也不怪他没往这方面想。 毕竟,和宠妃同出一郡的官员多了去了,同年入朝的也是如过江之鲫,谁能想到这两个人居然会有私情,并且能够在这深宫中珠胎暗结。 张屺对谢望之是彻底没话说了。 他怎么就能倒霉成这样? 刚一来两江都落进了美人计,而后好不容易靠着今日长街之上的当街状告扳回一局,如今直接被人拿到了要命的把柄。 若说之前的事最多是让他丢官,如今被拿住的把柄,却足以让他丢了性命了。 “父亲预备如何做?” 张屺低声问道。 “他如今还不知道自己最大的把柄落在了我们手上,那就先等等看,看他准备如何出招。等他手里的棋下完了,才到我们下棋的时候了。” 张聘如今对一切可谓是胸有成竹。 谢望之,逃不出他的掌心了。 张屺剑眉微蹙,低声问了一句。 “可父亲,驿站不光有谢望之,更有庆国公一行官员。他们这般浩荡来了两江,代表陛下早已不是当初默许纵容的态度了。此时收手,还来得及的,父亲!” 张屺微微俯低一些身子,执着地看向张聘,看向自己这位已经一步步泥潭深陷无法自拔的父亲。 “城郊关押的那些人,虽然您从未和我说过,但儿已然知晓。在回宛陵的路上,子真提过,驿站外,那两个灾民捅了出来,如今驿站上下的官员都已知晓。这世上从没有密不透风的墙,父亲,这件事迟早会被皇都知道的。就算您操控了谢望之,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谢望之。陛下起了疑心,这件事过不去了。不如此时放了灾民,及时收手,还能保全全族。” 那些人被关在那里,没吃没喝,结局会是什么? 张屺得知这消息后,快马加鞭从外地赶回,却依旧是慢了一步。 他的人告诉他,被关押的那些灾民,已经死了近百人了。 再这么下去,那些人都会死的。 一旦爆发出来,这件事足以让朝野震动。 九族人头落地,不过一瞬之间。 “收手?” 张聘冷笑一声,干脆利落一个耳光甩在了张屺脸上。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愚不可及的儿子!” 第158章 蠢蠢欲动 “你以为我此时收手还能活下去?踏上了这条路,只有两个结果,死或者位极人臣,成为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说到这里,张聘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狂热的光。 位极人臣? 张屺只觉可笑得紧。 直到此刻,父亲还是不愿意说真话。 “若真要位极人臣,这些年来,父亲您有多少次升迁的机会?又有多少次能够回到皇都的机会 ,您都放弃了。明明若是您勤政为官,如今早已达成了位极人臣的目标。现如今,您跟我说您求的是这个?” 张屺真的很失望。 父亲做的这件事,是拖着阖族的人头在刀尖上共舞。 他为什么连跟自己这个亲生儿子透底都不愿意呢?! 不想再各种试探拉扯,张屺的眼神一冷,压低了嗓音,果断问道。 “父亲,您是想要登上那把椅子吗?” 张屺的话一出,屋内整个仿若凝滞了一般。 张聘抬起头,认真地望向自己的这位长子。 他的眼神十分复杂。 有欣赏,也有严厉和审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话若是传出去,你我立刻人头落地。” 一丝苦笑爬上了嘴角,张屺轻声道。 “父亲,何必再装呢?您做的这些事,哪一样不足以让我们全族人头落地呢?您想要那把位子?可您想过没有,两江这些世家他们愿意吗?皇都那些豪族他们愿意吗?”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定要掺和到这些事里。 小的时候他还不懂。 但慢慢长大后,他就开始疑惑。 父亲本身的出身虽说算不上好,但靠着自身才学也是短短四年内连中三元,成了大雍开朝以来的三元及第第一人。 入朝后,更是得了外祖这位当时的当朝重臣看重,直接将爱女下嫁。 一路顺畅坐到了一郡太守,若是没什么意外,本该是官途通达的一生。 位极人臣,对于父亲来说并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事。 若说图财,母亲当年带来的嫁妆绝对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且这些年来外祖也一直有扶持张家,哪怕四年前外祖去世了,两家的姻亲关系还是在的。 且在两江扎根这么多年,铺子田产张家也是不缺的,就算不能说富可敌国,但一句清贵人家还是担得起的。 父亲和那群人掺和在一起,将两江和皇都那么多世家都扯了进去,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谋逆? 不是张屺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他从心中根本就不觉得这件事会成。 历代谋逆能够成功者,要么本身就是皇族血脉,无论是否师出有名,总归他身上流淌的鲜血能够让朝臣们更好接受一些。 要么,便是当朝皇帝昏庸,民不聊生,有人揭竿起义反了。 这种情况下,谋逆之人尽得人心,四方响应之人无数,自然是大业在望。 可父亲如今哪一条都不沾。 他既不是皇族血脉,如今的圣上虽说不上明君,但也绝不是那种亡国之君。 且父亲和两江世家折腾出的这各种赋税,几乎已经将两江的百姓都给得罪干净了。 两江的那些驻兵,父亲是无权调动的。 要谋逆,手中总得有人。 父亲靠谁? 世家豢养的那些府兵? 还是被逼到了极点的百姓们? 就算那些世家愿意陪他揭竿起义,两江这些百姓都会生吞了他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百姓本就是一个王朝存在的根基,他如今失尽民心,还谈何大业图谋?! 况且,那些世家豪族们也不会答应的。 两江的这些世家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或许会心动。 但皇都里那些早已盘根错节的家族们,如今为了利益他们可以帮助两江瞒报各种奏呈,但一旦涉及到自身的利益,曾经和善的面具便会瞬间撕掉。 张屺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想不到自己的父亲有任何谋逆成功的可能。 去做一件注定会失败的事,这简直就是找死,还是带着九族一起找死! 两江的这次水患,张屺总有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 会出事。 而且,是大事! 所以,他也不再想装傻下去了。 “他们愿不愿意,为父此时不想考虑。可张屺,我问你,若我执意如此,你要告发我吗?!你要亲眼看着你的父亲去死吗!” 张聘仿佛是在严厉地质问。 但他的眼神,却又在细密而审慎地在张屺的脸上一点点挪过。 仿佛是要透过这张面孔,看到张屺的心底深处去。 张屺轻叹一声,撩起袍摆,脊背挺直跪下了。 “是,儿子会去告发您。因为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城郊的那些灾民若继续死下去,这条路便是彻底的十死无生。而且,此时放手,父亲您的性命未必保不住了。谢望之有把柄在您的手上,只要利用得当,这件事便可以成了您和灾民之间的一些误会。是您为了政绩求稳,行了错招,并非故意想要杀害那些灾民。至于那些死去的人……” 张屺说到这里停了一瞬,而后继续艰涩道。 “大雍孝道治天下,孝为百法之先。大雍初立朝之时曾有律法,若父母已年迈或是残缺,若有大罪,子自请,便可代父受刑。只是,刑加一等。虽过去遵循此律法的情况不多,但到底是有先例在的。儿愿意替您受刑,以凌迟之刑罚,保父亲和全族性命。” 官职和富贵肯定是保不住了,但或许能够留下一条命来。 张屺重重将头磕在地上,沉声道。 “父亲,回头是岸。” 这些话,其实他早该说出来。 他想,自己也是虚伪得紧。 享受着太守府的好处,明知百姓的疾苦,这些年来,却只是做了一些微弱的抗争。 根本没有什么实质的用处。 甚至,许多时候随波逐流按着父亲给的路向前走着。 优柔寡断,明知是错却依旧顺从被推着前行。 救不了百姓,连淼漪都未曾救下来。 但如今,他还是想最后试一试。 “父亲,求您。” 张屺哀声道。 第159章 禁足 屋内不知沉默了多久,直到屋外的天色都逐渐暗了下来。 屋内却一直没有下人敢进来掌灯。 终于…… 一束火光在屋内亮起。 是张聘用火镰点燃了书房内的灯盏。 原本暗沉下去的屋子瞬间明亮了起来。 张聘起身,踱步到了依旧跪着的张屺身前。 看着这位让他既骄傲又懊恼的长子,张聘终于开口了。 “我不想坐到那个位子上去,你尽可以把心咽回到肚子里去。但我走到这一步,已然是回不了头了。你放心,无论事成与否,我都会保下你和你母亲的性命。” 一双宽厚的手伸到了张屺面前。 “城郊的事,我会借着谢望之这件事尽快解决掉,你不必再管。阿屺,你该明白的,这世上人就是分三六九等的。他们投生成了普通百姓,就注定辛劳一生。倒不如早些投生去,或许下一世还能落一个富贵人家。” 这样的话…… 张屺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苦笑。 终究还是如此。 父亲对自己这个儿子,都没有一句真心话。 “父亲让我试探那支皇都来的车队,我已按照您的吩咐做了。那支车队的主人,传闻中那位神秘的褚姓小姐,我并未亲眼相见。她十分高傲,似乎面对傅遥光也是颇为高高在上,并不像是寻常婚约对象,更像是主子对待仆从一般。另外,这位褚小姐所携带的嫁妆,的确都是真的。侍从从傅遥光的书童口中套出了不少话,这婚约于傅家,十足重要。似乎,和傅家噩梦一般的奇症有关。” “傅遥光的口风很紧,并未探出什么来。不过,为褚小姐送嫁的队伍里有一位褚姓的公子,是褚小姐的堂哥。他对傅遥光很是针对,甚至设计了马匹受惊,将傅遥光逼入密林,想要取他性命。这位褚公子下手极狠,若不是我身旁的侍从出手相救,傅遥光必死无疑。” “他们在密林中谈话之时,虽相距颇远,但侍从中有擅长分辩唇语之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中提及了荣王血脉以及留下的东西。多的,两人便没再说了。” 张屺麻木地将自己这一路得到的情报说出来。 他并未去搭住张聘的那只手,尽管他知道那是父子和解翻过今日这篇去的台阶。 可是,他不想下了。 张聘本来因着张屺不肯低头还有些怒色,但听到关于车队的事后,他的注意力瞬间转移了。 将手收回,张聘背手回到了书案前。 “不是装的?” 他是特意让张屺去试探傅遥光的。 傅遥光这个人,虽说是个注定早死的病秧子,但是无论心智手段还是能力,在两江都是最顶尖的。 便是东方晋之,他的两江首智之名,有一部分也是看在他东方家长公子的身份上的。 可傅遥光如今的家世几乎就是个空架子。 他的名声,那可都是实打实的。 张屺和傅遥光曾是同窗,好歹有些交情在身上,相比其他人更容易下手一些。 而且,张屺太守之子的身份印记太明显,从明面上看是最不适合打探情报的,但某种意义上,却能相对应降低一些警惕心。 毕竟,谁能想到自己会让亲儿子去涉险试探呢? “不像。我等到箭射出去后才让人出手相救的。但凡差一会儿,傅遥光就绝对没命了。当时我隐藏在暗处,他们并不知道我和侍从的存在。对着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人演这样一出随时可能会丢了性命的戏码,傅遥光如此爱惜性命之人,绝不会如此。” “至于荣王血脉一事,我不敢确定,父亲若想以此筹谋,还需细细调查。” 傅遥光虽然身患奇症,但一向对自己的身子可是分外宝贵的。 官学读书之时,旁人废寝忘食读书,数他每日最是规律起居作息。 问起,便说是保养身子。 所以,他如何会突然用自己的性命去做局。 那位褚公子的箭法,可不是开玩笑的。 “那看来,这位褚小姐,倒真有极大可能是宣家的血脉了。” 荣王遗孤,皇室血脉。 褚家当年还真是胆大包天,敢留下了这样一个秘密。 如今这个关口,这位荣王遗孤大张旗鼓来了两江,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 张聘摆了摆手。 他还有些事要盘算一二。 两江如今发生太多事了,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要好好捋一捋。 只是…… 抬眸望向踉跄站起身的张屺,张聘沉声道。 “你母亲的身子又不太好了。这些日子,你就安心在府上陪着你的母亲吧。你不是为了她连会试都耽搁了,既然如此孝心,就好好在身旁侍奉吧。” 这是,要将自己软禁在府中的意思了? 张屺并不意外。 在父亲眼中,自己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去告发他的危险分子了。 如此反应,也是正常。 自己和淼漪,本质上并无任何区别。 一颗重要一点的棋子,归根结底也是一颗棋子。 “是。” 也没了讲究平日里礼节的心思,张屺踉跄着走出了书房。 此时,屋外圆月已经高挂于苍穹之上。 月光无暇,更让站于其中的张屺倍感羞愧。 自己归根到底,也是因为怕父亲所做的事失败连累到了全族的人。 刚刚说的那般大义凛然。 其实,若是自己真有这般清正心思,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堤坝溃崩,那么多耕田被淹,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 被淹过水的耕田,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无法再栽种了的。 那就等于断了那些以耕种赖以生存的百姓的生计。 这不仅是一时的影响,多少百姓会因此断了活路? 还有淼漪。 为了遮掩两江的秘密,她的一生都被搭进去了。 或许,自己真的该好好待在府中静思一些时日了。 今日试探子真,父亲,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你或许真的所图甚大,可父亲,我的志向和能力,或许无法撑得起你给的期望了。 张屺怅然一笑,迎着月光,拂袖离去。 第160章 狂喜 那两名当街状告的灾民,被谢望之留在了驿站中。 同时,派了十个护卫严加看管。 防止他们逃了或是死了。 而后,谢望之又让护卫去查了一查这两个灾民的底细。 这一切都忙完,也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 时间太晚了,加上手头证据不足,此时自然不是去太守府对峙的好时机。 虽说自己是圣上亲封的巡察使,代天子巡察两江,但谢望之如今对张聘几乎有了阴影。 这个人实在太过狡诈毒辣。 自己不能贸然和他对上。 而且,这两人的证词谢望之也得好好思量一番。 太守府、卞长史、东方家、孙家、周家…… 这两个人口中所谓的两江真相,几乎将所有数得着的世家都牵扯了进去。 谢望之心惊的同时,也不由怀疑。 这两个人,未免也知道的太多了。 他们不过是普通灾民。 哪里来的门路能知道这么多秘密? 这些官员和世家密谋的事,也不可能如此不加遮掩,闹到他们这等平民都如此清楚了。 他们的背后是谁? 庆国公? 还是两江旁的势力? 正在思量之时,突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谢望之瞬间警惕了起来。 “大人,是小的。晚膳已经送来了,您是要在房内用还是去膳堂?” 是驿站伺候的仆从。 松了口气,谢望之沉声道。 “屋内布膳吧。” 两个仆从拎着食盒进来,将五菜一汤小心摆放在外间的桌上,而后又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伺候了这位大人好几天,他们也了解了些大人的习性。 这位谢大人最不喜旁人打扰的。 虽然心思繁乱,心头压了太多的事,但忙活了一阵儿,如今谢望之也是有些饥肠辘辘了。 他将其他心思先放下,专心准备用膳。 只是,刚一拿起筷子,他的神色一凛。 这筷子。 轻轻摸了摸银筷的尾端,谢望之将其往桌上轻轻一磕,竟是尾部掉下了一小块。 而后,一张细细卷在一起的纸轻声掉了出来。 是自己和卿卿约定的书信密网。 展开纸张,谢望之粗粗看了一眼,而后蹭一下站了起来。 甚至因为激动,身后的梨花木凳都被带倒了,倒在地上发出砰一声巨响。 “大人,是出了什么事吗?可要小的进来?” 门外的仆从立刻焦急问道。 谢望之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没事,你们不必进来,门口等着便是了。” 仆从们得了回答,自然也不会多问了。 而屋内,谢望之无声大笑,紧紧攥着手中的纸张,嘴几乎咧到了耳朵后面去。 卿卿有了他们的孩子! 他们要有孩子了! 他欣喜地在屋内转了好几圈,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谢望之不知道的是,他在屋内自以为隐秘的狂喜,很快便被驿站中早就安插好的暗桩,悄无声息传到了好几处地方去。 “看来已经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了啊。” 因着如今的形象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宣明曜这些时日无法练武,也觉得整个人有些坐不住。 此刻屋内,她正以发簪为箭矢,一只红玉的环形耳饰两端系着丝线当作礼器,玩起了投壶来。 如今,宣明曜坐在榻上,正闲散无聊投着玩儿,元颖则是坐在她的一旁,陪着她一起投。 元颖刚刚投完了一轮,都没进。 毕竟,那耳饰的圈口,就比那发簪大了那么零星一点儿。 又是横放,根本看不清楚。 加上宣明曜又把那耳饰礼器设在了相隔两丈远的屏风处,难度瞬间又拔高了不少。 “不光他知道了,想来太守府以及一些关注驿站的地方,此时都收到了些风声。当然,让不让他们知道,还得明月你来点头了。” 歪倒靠在了宣明曜的腿上,元颖笑盈盈道。 出了宫,她和公主之间的关系好似也更加亲密了些。 虽说之前已经是远远超出了寻常伴读的信任和亲厚,但到底是在宫中,许多时候还是要顾及着皇家威严和礼仪。 但出了宫后,一些束缚也没了。 元颖总觉得,公主看她的眼神,是充满包容和期许的。 目光中都是带着暖意的。 她总是最大限度地信任自己,支持着自己。 仿若一双温柔的手,托举着她,让她永远有着向前的力量。 元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中了邪一般。 明明公主还比自己小。 怎么会让自己觉得有仿若长辈一般的感觉。 但尽管心下纠结,元颖还是越来越爱和自家公主黏在一起了。 她本也不过是个刚及笄没多久的小女孩儿,虽说因着自幼丧母的缘故,她懂事坚强得比旁人都早。 但在公主面前,她总是会露出一些稚气依赖的模样。 宣明曜轻轻一笑,又随手掷出了一只银簪。 她的手边还摆着两个大首饰匣子,里头是满满当当的各色钗环。 都是用来投壶的。 张聘能够知道远在皇都的妃子私情,自然是自己透露给他的。 这等秘密,怎能自己一人独享。 那下一个,自己要透露给谁呢? “绮陌香坊,邈娘不是传信来,说乐锦近日需要我们配合给她做场戏,好彻底拿下卞明瑞的心吗。” 随手拈起一支云纹金簪,朝着前方甩去,宣明曜低头望向元颖,轻声道。 “阿颖,这现成的机会不就来了?” 元颖静静看着远处悬挂着的红玉耳饰。 那支金簪,干脆利落从耳饰的环形中穿了过去,落在了地上。 “我知道了,现在就去安排。” 两人之间,如今有些事已经不必说得太清楚了。 元颖瞬间明白了宣明曜的意思。 关于皇都内的那个秘密,很快就会到卞明瑞的手上。 而这个秘密又很快会被谢望之“发现”走漏了风声。 私通后妃,混淆皇家血脉,谢望之绝对不会让知道这个秘密的外人活下去的。 所以,卞大人遇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至于这刺杀的人到底是不是谢望之派去的。 公主说是,那自然就是的。 不会有第二种答案。 “明月放心,这场戏,我一定给乐锦做足了铺垫。至于这刺杀之人,不若就让裴九安去吧。他那一手让箭矢拐弯的本领,真是让我叹为观止,可不得好好用到了极致。” 明明是气势汹汹朝着目标而去的箭矢,但实际上,却在射出去的那一刻就被安排好了旁的去处。 距离人不过一尺距离之时,那锐利的箭矢竟会悄悄拐弯。 谁会想到生死一刻之时,这箭矢其实从来都没有想过真正要他的性命呢。 这般世所罕见的绝技,最适合用来演这出戏码了。 “好,你和九安去办吧。” 宣明曜侧头一笑,应了下来。 第161章 十二律 “当真?” 卞明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他自认见过的风浪也不算少了,却也没想到,这位皇都来的谢巡察使居然胆大妄为到了如此程度。 “是,那密信在抵达宛陵之前被我们的人截下过。为着试探真假,密信进了驿站后,咱们安插的内桩也前去查看过。那谢巡察使的确在屋内举止异常。如此欣喜的模样,瞧着不像是假的。” 站在卞明瑞身旁的,是他曾经的书童,也是最信任的属下沈胥。 沈胥掌管着卞明瑞如今的所有情报网络,加之卞明瑞对他的信任,一应送往卞明瑞手上的密信,都是他先核对过真假的。 卞明瑞也是实在太过震惊,所以才会问出了刚刚那一句。 “真是,年轻气盛啊。” 卞明瑞将手中的密信放在烛火之上点燃,而后随手丢入了脚边的火盆中。 他站起身,走到书房墙面上挂着的那巨幅大雍疆域图前,眼神复杂地望着两江所属的那块区域。 “这封密信,太守府也已经截获了。张府刚刚和谢巡察使定下了亲事,如今拿到了这封密信,当街状告那件事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沈胥站在自家公子身后轻声道。 原本他以为当街状告这件事还得费些心力去解决,毕竟驿站内住着那么多皇都的官员,如今他们还不到彻底和皇都翻脸的时候。 一下子真要了这么些官员的性命来封口,还着实是有些难办的。 结果后脚谢望之就送上了这样一个把柄。 不过…… “大人,这件事会不会有诈?” 沈胥还是有些担忧的。 密信上写的内容应当是真的,可这来的时机实在是有些太凑巧了。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把这个秘密送到两江来的。 “有诈?只要这件事是真的,那就算不上有诈。” 卞明瑞知晓沈胥的担忧。 但是,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只要目标一致,那无所谓其中那点子小心思。 更何况,卞明瑞觉得,这个“好心人”的目标,应当也不是谢望之这个朝廷新贵。 而是那位,珍昭容。 这位霸占了圣上独宠多年的宠妃。 如今虽然有着宸贵妃的异军突起,但到底能够专宠四年,如今也未彻底失宠,可见在圣上心中,她绝对是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的。 若是这时她生下了皇子,让近十载未有儿啼之声的后宫再有皇嗣降临,那陛下对其的看重和恩宠,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那个皇子,必将改变如今的朝局。 自然是多的人不想让她生下来。 “夷则那边如何了?” 想到皇都,卞明瑞突然想到了那枚安插进去数载却始终未有建树的暗棋。 他的手下,有一支极为特殊的队伍。 十二律。 十二律,是他精心培育出的一支密探。 阳律六,分别为黄钟、太簇、姑冼、蕤宾、夷则、无射;阴律六,则为大吕、夹钟、中吕、林钟、南吕、应钟。合言,共为十二律。 十二律,亦对应十二月。 分别被他安插进了不同的关键人身边。 最长的一人,已经潜伏了二十多年了。 夷则配七月,此时万物开始被阴气侵犯,是他安插最深的一颗棋子。 几年前,夷则被送入了皇宫,至此彻底湮没在了深宫中,断了和宫外的来往。 直到去岁,才开始慢慢往宫外陆续传递着消息。 “夷则说,这位珍昭容,身上似乎有些妖异。” 妖异? 卞明瑞有些诧异。 这怎么又扯到了妖异上。 “夷则说,她近些时日会再试探一二,到时会尽快送消息来。另则,珍昭容的确是从宸贵妃复宠后,日日焦躁不安。且前些日子,珍昭容得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 卞明瑞轻声问道。 沈胥压低了声音回道。 卞明瑞听完后,脸上的笑意更大了几分。 “让夷则继续盯着。另外,好好保着珍昭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那孩子,可还是有大用处的。” 说完,他背手回到书案前。 他在想乐锦的事。 东方晋之如今摆明是给自己设下一个难题。 三万两,这对自己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对于一向官声还不错的卞长史来说,却是件难事。 虽说今日有灾民当街状告自己同张聘这个太守同谋合污,但卞明瑞自信,这些年来他积攒的名声还是够支撑一些时日的。 张聘的名声是彻底救不回来的。 可是,他在百姓那里还是有些信任的。 但若是在这个关口,他拿出了三万两为乐锦赎身,那事情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光会引起庆国公和谢望之的关注,若是东方晋之刻意宣扬一二,自己在百姓中的那些名声也会彻底毁之殆尽。 果然是东方晋之,给自己出了个棘手的难题。 卞明瑞倒并没有十分生气,反而摇头笑出了声。 他和东方晋之之间的关系,从不是单纯的合作盟友,更不是什么主公与门客。 或许东方晋之真的是想将自己收为门客。 但东方晋之,从头到尾都不是自己要效忠的那位明主。 不过,一些必要的虚与委蛇还是需要的。 “大人……” 看着卞明瑞笑出了声,沈胥有些不解。 “无事。你去绮陌香坊给乐锦姑娘传个信儿,就说这几日谢巡察使怕是要盯上我了,我要过几日再去见她了。让她放心,最多三月,我必定带她出了香坊。” “是。” 沈胥知道自家大人对这位花魁乐锦娘子的爱重。 虽说觉得一个红倌儿有些配不上自己大人,但想到大人这些年来隐忍谋划的苦,一路陪着他走来的沈胥也是十分心疼。 若是这乐锦能够让大人获得一时半会儿心上的安宁,红倌儿还是淸倌儿,亦或是什么名门千金,都没那么重要。 消息不过半个时辰便递到了绮陌香坊。 刚得了主子的信儿,如今又得了自己这位目标传来的信儿,乐锦脸上笑意不变,但心思却已经是转了好几圈儿。 她笑吟吟点头,而后转身从丫鬟手中取过一个盒子递给了沈胥。 “劳烦您将这样东西带给卞大人。就说,乐锦想说的话,都在这锦盒中了。两江近日多风雨,望卞大人保重自身。” “是,小的定会交到大人手上。” 沈胥对乐颜还是很尊敬的。 只是,他也有些好奇。 这盒子轻得很,里头是什么? 第162章 约定 卞明瑞打开盒子。 那里头,是一张信笺,以及信笺之上压着的一朵刚刚采摘下的栀子花。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卞明瑞的神色一柔。 还有两日,便是乐锦的生辰之日了。 两个月前,乐锦曾带着他偷偷去了西郊的一处宅子。 那是一处极为普通的民宅,甚至算得上有些寒酸了。 但乐锦告诉他,这间宅子是属于她的。 “乐锦是贱籍,按大雍律是不能拥有任何私产的。这间房子,是在乐锦曾经的一位姐妹的名下。她运气好,脱了贱籍,有了能够托付终身的良人。彼时在香坊中,我们二人有着相互扶持的情谊,所以后来她问我可有什么心愿之时,我说,我想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宅邸。于是,我用攒的银子置办了这出宅邸,放在了那位姐妹的名下,闲暇时香坊看得没那么严,我也能过来待上片刻。” 绮陌香坊的姑娘们,日常是可以在坊外行走的。 香坊也不怕姑娘们逃跑。 一则,她们都是贱籍。 大雍律法有规定,贱籍之人只能在所属郡县中指定的管辖地进行活动。 像绮陌香坊中的姑娘,她们的郡县管辖地便是香坊,除了宛陵的各种香坊和秦楼楚馆,她们哪里都不能去。 若是逃了,可让官府帮忙追捕。 而贱籍逃跑,被抓到后是要施加刖刑的。 即为,斩去双足。 所以没有人敢这么做。 那代价太大了。 二则,香坊树大根深,背后有世家撑腰,更是打点好了官府,若坊中姑娘逃跑,连城门都没出便会被发现。 之前不是没有过例子。 六年前,香坊出过一例。 那个甫一及笄就遇到了心爱书生的姑娘,不愿留在香坊中继续迎来送往,身不由己。 所以,和自己的情郎趁着月夜偷偷私奔了。 结果,逃跑了不过半个时辰便被抓了回来。 他们甚至连城门都未曾出去。 她的情郎,那个刚刚考过乡试得了功名的书生,被打断双腿,硬生生折断了双手,断了前程,扔回了家中,过了每半年自裁死了。 而那个姑娘,则是被当着香坊中所有姑娘的面,生生打了六十鞭子死了。 那鞭子上是带了倒刺的。 一鞭子下去,一行血肉飞溅而起。 那时,乐锦还未入香坊,并未见过这一幕。 但邈娘见过。 她说…… 到最后,挂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而是一团血肉。 甚至,可见白骨。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红色的,那一刻,她甚至能够从看到的一切中嗅闻到味道。 是铺天盖地的血腥气。 那个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的姑娘,尸身被挂在了香坊后院的树上,硬生生让所有人看了三日。 最后,草席一裹,扔到了乱葬岗中。 两个人的死,其中一个还是有功名在身的书生,却未曾在宛陵城掀起任何风浪,甚至官府的人连来问一声都不曾。 那一刻,坊里所有姑娘曾经生出的那点子蠢蠢欲动的心思,都烟消云散了。 这几年,像乐锦这般的花魁娘子,是可以在城内自由行走的。 只是,她们外出也是有极为严苛的时间规定。 过了时辰未曾回坊,便要受刑。 香坊里的刑罚,没有人不害怕的。 所以即便能够出去,大部分姑娘还是有些畏惧的。 但乐锦一直喜欢出来。 她喜欢到这处宅子来。 她知道,这处宅子瞒不过香坊的。 她也没想瞒。 她只是,想要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宅邸罢了。 在她浑浑噩噩不知前路在何之时,在她无数次想要放弃性命之时,来这里坐坐,当上几个时辰的普通人。 站在满院尚未开放的栀子花中,乐锦面含浅笑,阳光打在她的脸上,为其蒙了一层温柔和清雅。 “我喜欢栀子,兰叶春以荣,桂华秋露滋。何如炎炎天,挺此冰雪姿。它虽不及兰花和桂花那般雅致高洁,但盈香脉脉,自有其清新之处。” 乐锦面带微红看向了卞明瑞。 “大人,这一院子的花,没几个月便要到了花期,也,也要到了乐锦的生辰了。届时,可否邀大人来此共赏清宴?” 那一刻,她不是绮陌香坊里的花魁娘子,而是一个含羞带怯邀约自己的心上人共度生辰的普通女子。 卞明瑞的心中一软,点了点头。 “好。” 如今,乐锦有些忐忑地送出了这锦盒。 她害怕卞明瑞忘了当日的应允,却也懂事地知晓,如今宛陵城内情形特殊,卞明瑞的一举一动都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的。 故而,她只送了锦盒和那句诗,多余的话,并没有让沈胥带回。 卞明瑞相信,便是自己最后未曾前去赴约,乐锦也不会多说一句的委屈。 她总是那般娴静温柔。 罢了,只是赴约,没什么人知晓。 无碍的。 “沈胥,你提前派人去定安巷那处宅子查一查,若无什么不妥,两日后,我要去一趟。” 若是没什么不妥,他还是想要成全乐锦的这份心意的。 而且,他既然存了为乐锦赎身的念头,也是想要真心实意与她相守一生的。 他虽然生于阴诡算计中,但这份心,还是真的。 沈胥立刻躬身。 “是,大人。” 在沈胥在那两天时间里赶着调查的时候,谢望之也已经带着人前往太守府了。 他深思熟虑了一夜,还是决定,先和张聘合作,拉下庆国公再说。 毕竟,庆国公负责押运粮银,待两江局势稳定后他便要离去。 自己可是绝不能放他回去的。 谁知道他回去后会如何在圣上面前编排自己? 以往自己可以不在意。 但如今卿卿有了身孕,自己必须牢牢将权势抓在手中。 任何挡他路的人,都该死! 第163章 太守府对话 “张大人。” “谢大人。” 太守府上,两个心怀鬼胎的人互相见礼。 谢望之今日来,带的可不止侍卫,更有巡察副使纪晟。 这人,和谢望之心爱的卿卿虽然有着相同姓氏,但却并非同族。 而且,纪晟此人执拗叛逆到有些可怕的地步。 谢望之前往太守府赴宴回来的第二日,他就在谢望之房门外说了长达两个时辰的进谏之言。 在那之后,更是连夜奏呈回皇都,参了谢望之一本。 若不是张聘派人将这奏呈截住并给到了谢望之,谢望之怕是用不了多久就得接到皇都来的申斥圣旨。 但对于纪晟,谢望之根本毫无拿捏的办法。 纪晟此人家世背景极强。 他的母亲,是当今圣上的姐姐。 景柔长公主殿下。 他的父亲,是安国公纪磐。 他是纪磐和景柔长公主唯一的孩子,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身份高贵。 此次被指派为监察副使,不过也是因为纪晟刚刚入朝堂才两载,资历不够。 几乎所有人都知晓,这趟两江之行是给纪晟镀金的。 只要能够平安回去,且在两江不要惹出什么事端,纪晟的官职肯定是要往上再升上一大截的。 这也让谢望之很是棘手。 他做的那些事,可不能让纪晟回去乱说。 纪晟在圣上面前极得看重,虽然前些年他因着自幼体弱,跟着上师在楚州修行,直到十六岁才返回皇都。 并未像寻常世家公子那般,在崇贤馆读书,在圣上眼下长大。 但景柔长公主作为宫里难得和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关系亲厚的公主,在陛下登基后一直是备受皇恩。 安国公也是陛下登基后的心腹近臣,在朝堂之上为陛下披荆斩棘。 作为两人唯一的孩子,且出生时又接连好几场大病,差点儿性命都没了。 圣上自然是心疼的。 纪晟一回皇都便得了官职,两年间连升五阶,几乎是坐了登云梯一般的速度。 谢望之昨夜想了一夜。 他究竟该如何同张聘合作,如何将自己身边这一众官员以一个合适的理由彻底留在两江。 尤其是庆国公和纪晟。 这两人的不可控性太高。 他们一个是站在皇后那边的。 一个是陛下看重的外甥后辈。 两个人不论谁活着回去,对于如今已经被迫和张聘卷在一起的自己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剩下的其他官员,并无多么强劲的背景,谢望之还有把握拿捏几分。 但这两人的性命,绝不能留。 张聘见到谢望之身后的纪晟,眸色微微沉下,主动笑道。 “小纪大人,不知安国公可安好?当初吾在皇都之时,曾和安国公有过几面之缘,君子风姿,至今难忘啊!” 纪晟的眉眼像极了他的母亲,那位以姿容出众而闻名于世的景柔长公主。 一身绣云雁的绯袍官服,满身桀骜不驯,身上似乎明晃晃写着闲杂人等莫来打扰八个字。却偏偏有一双含情桃花眼,似笑非笑,耀如春华。 听到张聘那带有几分拉拢意味的话,这位貌若好女的小纪大人冷笑一声。 “张太守,在下与家父在朝堂之上,也是互称官衔,不论父子。所以,此时请您称呼我一声纪巡察副使,家父安好与否,容后再论。” 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 谢望之无奈朝着张聘撇了撇嘴,示意这位可不是他能管得住的。 张聘脸上的笑意连半点儿僵掉的痕迹都没有,立刻顺滑转变成了同僚之间的客套。 “是,谢巡察使,纪巡察副使,二位今日前来,可是为了昨日灾民状告一事?” 张聘面对此事,已是胸有成竹。 昨日虽然和张屺谈得不欢而散,但从张屺试探傅遥光一行得出的结论,张聘对于那支车队主人的身份是愈发确认了。 同时,他也从梧织巷中安插的探子那里得到了一条和苍术传来的一样的情报。 虽然如今时间仓促,无法判断真假。 但无疑,是为他自己面对此局,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应对对策。 “张太守既然知道,那本官也就明说了。” 纪晟在旁,谢望之也撑起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昨日有两名百姓在驿站门口拦车状告,是张太守您的长子将这二人带到了驿站内。而这两人状告的,正是张太守您。他二人说,您同长史卞明瑞勾结,伙同两江诸多世家,如东方家、周家、孙家……层层盘剥百姓,贪墨赈灾银粮,更将灾民中的心有不忿之人带往城郊关押,不给吃喝,想要活生生饿死这些灾民。张太守,可有此事啊?” 谢望之神色幽深望向张聘。 那些灾民说的可不止这些。 不过,当时屋内只有谢望之一人。 他可不想把这些东西在此时抖搂出来。 他留着,还有用处的。 张聘昨夜已经得了谢望之递来的密信。 他没想到,这谢望之居然如此上道,主动站队到了自己这边。 不过,既然他愿意如此做,张聘也乐得接受这份好意。 所以张聘自然也没拿出来自己手头所握的把柄,只配合着谢望之这出戏码。 “谢巡察使这可是冤枉我们两江一众人等了。” 张聘捋了捋自己下巴上的长须,摇头无奈道。 “这件事,其实本官一直想要上奏呈报禀朝廷。” 见谢望之和纪晟的目光同时看过来,张聘压低了声音道。 “城郊的确是有些灾民,可本官将他们带往那里,可不是为了关押。谢巡察使,本官为官几十载,凭良心讲,若真有要灭口的意思,何须如此麻烦。还要等到您几位到了两江?且既然是隐秘行事,为何又会闹得这些灾民人尽皆知?那这隐秘,还谈何隐秘?且两江如此多世家,本官不过一介太守,虽说在百姓眼中瞧着官职颇高,可说句真心话,那些世家在皇都内谁没个三品大员以上的亲族?本官又如何指使得动他们?” 张聘做出了一副被冤屈的无奈模样。 “那两名灾民所说,本官确实不知为何。不光本官,卞长史在宛陵的官声也一直甚好,百姓无不夸赞。他在两江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两袖清风,家中的屋舍上的房瓦早就该整修了,却一直拖到今日,便是为了节省银钱。这样一个人,您说他贪墨银两,那他为何还要过成如此模样呢?” 谢望之点了点头。 这些话,的确有道理。 一旁的纪晟嘴角挂起了一抹冷笑。 这个死老头,装得倒挺好。 第164章 不给面子 纪晟来两江之前,安国公就已经叮嘱过他。 圣上此次是要下定决心肃清两江的。 除了明面上的人马,私下也会派人手前去。 纪晟要做的,便是作为一颗暗棋,在暗处策应那支隐没在两江中的人手。 “圣上今日召为父入宫了。虽未曾明说他派出的人手是谁,但圣上已然言明,这次他必要将两江查个干净!谢望之不过是圣上竖起来的一块靶子,虽有才能,但并非善于运筹帷幄之人。圣上也知晓谢望之的能力不足以担此重任,不过是他身家背景难得干净,适合巡察使这个位子罢了。” 安国公作为圣上的姐夫,又是一路从皇子时陪伴圣上走上皇位的重臣,满朝文武中,他算是独得圣心的。 对于圣上此次超拔钦定谢望之为两江巡察使的决定,他也明白其中深意。 谢望之这次的差事,可不是好做的。 毕竟,做靶子也是一门学问。 对于这位朝堂之上过于清高的谢大人,安国公并不看好。 “为父同你说这些,是要让你明白,你和谢望之,并不是一条绳上的人,你不必理会他,也没必要针对他。你有你的任务!庆国公太过显眼,虽也暗中策应,但到底不能做得太过显眼,免得暴露了陛下暗中的布局。且赈灾一事无法逗留太久,庆国公也无法久居两江不回。一旦庆国公启程回皇都,晟儿,你便是那人在两江的内应了。圣上言明,他将雍字令交给了那人,见令牌如见人,你的任务,便是不顾一切策应那人在两江的一切行动。” 安国公看着蜷在椅子上没个正形儿的独子,长叹一声。 “为父虽不知你往日为何不愿展露才华,更天天醉生梦死,糊涂度日。更不明白你为何独独在这件事上站了出来。但晟儿,两江一事事涉甚大,若真出了事,鞭长莫及,为父不一定救得了你,你或许只能依靠自身。你真的想好了吗?” 安国公那俊美的脸庞之上满是担忧之色。 他就这一个儿子,公主更是对其疼得如珠如宝。 若真在两江出了什么好歹,他都不知该如何了。 但他也清楚,自己这儿子可不像是表面那般不学无术。 安国公知晓,这两年来,朝堂上不少人可都是在背后讥讽自己的。 讥讽他自己位极人臣,却偏偏生了这么一个身子不好更行为纨绔的儿子。 讥讽他年逾不惑,膝下唯有这么一子。 安国公并不在意这些。 他知晓自己的儿子是个怎样的人。 “父亲,您放心,儿子会活着从两江回来的。” 纪晟只是挑眉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因着自己的特殊任务,加上本来就看不惯谢望之,所以这一路走来,纪晟可谓是做足了一个纨绔子弟该有的模样,不光谢望之,他几乎将一行官员都快给得罪干净了。 衣食住行,都要最好,身旁还带了十多个仆从伺候,住在驿站里的时候,一日餐食都不用驿站的膳房,而是直接带着厨子自己做。 这般奢靡模样,连庆国公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与其起了好几次龃龉。 可纪晟就是我行我素。 谁也管不了他。 谁也不敢管他。 他是圣上的外甥,长公主的独子,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出身显赫。 圣上送他来两江那就是来镀金的。 说句不好听的,所有人都折在这儿,也得保了他的安全。 所以,如此肆意妄为的纪晟,自然不会给张聘什么好脸色。 他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姿态散漫地看向在那里演戏的张聘。 “张太守,你这话说得倒真是有意思了。说不准就是你自己下手慢了,没来得及灭口罢了。你在这里做出这副爱民如子的模样,倒是显得有些过于虚伪了。毕竟,你若真的爱民如子,当日当街状告的时候,怎么,没个百姓为你出来喊冤呢?反而都站在一旁看热闹?” “还有,你替卞长史说话,用的竟是如此粗浅的理由,这贪墨与否,难道只看他如今过得如何就能下决断?说不准这卞长史府上的地皮底下埋得都是金子呢?也说不准,他在别处另有宅院。谢大人心思单纯,或许会信了你的话,但是张太守,下官是个混不吝的性子,您再这么遮掩下去,就别怪下官闹出什么不好听的动静来了。” 这是明晃晃的讥讽了。 谢望之都被惊了一跳。 一句心思单纯,就差直接骂他蠢了。 谢望之却也不敢和纪晟争执,只能先按之前的打算,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张太守,纪巡察副使虽然说话尖锐了些,但却也并不无道理。昨日,本官已经派人前往城郊查探,确实在苍鹿山内发现有大批人被关押的痕迹。无故关押这么多百姓,张太守,这可不是你说一句清白就能解释的。若给不出合适的理由,请恕在下需得奏呈一封回皇都了。” 一旁的纪晟听着,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废物东西,这时候还在那里文绉绉的。 身为巡察使,是有裁撤巡察郡地官员的特权的。 太守官职虽高,但也不是不能动的。 他若是谢望之,根本不用上门询问,直接暗中调查,掌握证据后,去周边军营说服守兵援助,干脆利落直接将张聘关押起来,太守一职让底下官员暂代,而后快马加鞭送信回皇都,让圣上指派新的官员暂管,如此一来一往,最多半月。 他连这点儿魄力都没有,怪不得一来两江就被张聘拿下了。 关键是,自己还得陪这两个人演戏。 真是无趣。 张聘此时也怕纪晟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听到如今谢望之的“质问”,他立刻接道。 “苍鹿山一事为真,但并非关押灾民,而是为了两江未来,为了大雍江山啊!” 第165章 局中局 大雍江山? 谢望之也并不知晓张聘究竟会如何应对灾民一事,所以此时听到张聘的回答,他眼神中的震惊也并不作假。 “张太守,慎言!” 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大雍江山呢。 张聘警惕看了看周围,而后也低声音道。 “二位有所不知,在半个多月前,太守府得到了一封密信。密信中写到,苍鹿山中,或有铁矿。” 铁矿? 谢望之惊得瞬间站了起来。 铁矿一事涉及军政,若真为真,他必须立刻上报朝廷,上报陛下。 张聘所说,究竟是为了脱罪随便想的理由,还是确有此事? 纪晟的神色也瞬间严肃了起来。 铁矿可不是小事。 尤其是两江一带铁矿甚少,若是有所发现,对于两江一带的军备来说都是好事。 可是,真的就那么凑巧吗? 而且,张聘会这么忠君爱国?发现了铁矿就老实说出来? 以他和身边那帮子人的贪欲,发现了铁矿就算不昧下来,也要从中狠捞一笔。 会如此干脆不挣扎地就说了出来。 纪晟怎么那么不信呢。 谢望之也不相信张聘会如此轻易说出铁矿一事。 他直觉,这件事里必有蹊跷。 但是,此时他是必须站在张聘这一边的。 将灾民状告一事尽快解决,安抚了张聘,他才能够更好借张聘的势来对付庆国公。 等到庆国公除了,他手上握了足够多的关于两江贪腐的证据,自己也能确保之后能安稳回到皇都,届时才是和张聘撕破脸的时候。 “若是发现铁矿,按照大雍律法,应当尽快上报朝廷,由圣上拨派铁冶使和铁官前来负责勘探和后续开采工作。张太守身为地方官员,并无私自开采的权力。张太守,你隐瞒不报,所图为何?” 谢望之虽然是看似诘问,但实则却是给张聘一个解释的机会。 张聘闻言,轻叹一口气。 “话虽是如此,但谢巡察使,你年少有为,不到不惑之年便已经是陛下身边的心腹重臣,更能得巡察使之衔替陛下监察两江。纪巡察副使更是少年英才,深得陛下看重,前途一片光明。” “两位哪里懂得。像我和卞大人这种,在两江蹉跎几十年却依旧仕途渺茫的滋味呢?” 张聘坐在那儿,眉眼间满是哀叹愁色。 “说出来也不怕两位笑话。拙荆是出身皇都的世家豪族,岳丈在时,对我也是多有照拂。但这些年来,拙荆却只能跟着我在两江背井离乡,不见父母。自岳丈去世后,我那妻弟也不再热络。拙荆因此病倒,至今不见好转。” 张聘此时的自称也变成了我,好似真的是在跟同僚诉说烦恼一般。 “我知道,一切都是因为我长久待在太守一位,太过无能的缘故。且两江这些年来并无出众政绩,如今又出了堤坝决堤一事,两江百姓流离失所,朝野震动。我这个太守,更是彻底升迁无望。铁矿的消息,却让我燃起了希望。” 两江为中等郡,张聘作为太守,官职为正四品,在两江来看,已经是最高官职。 但放眼大雍,放到皇都,四品官职,根本不值一提。 要知道,纪容卿的亲生父亲,在未曾获罪之前也是四品官职。 皇都内,最不缺的就是高官显贵。 “若我只是报上去,由朝廷拨派铁冶使和铁官下来进行勘探及后续开采,那所有的功绩都是他们的。但是,若我能够勘探出这铁矿的规模,并将详细情况上报陛下,陛下总会念及我的一份功劳。或许,能够让我再往上走动一步。” 张聘从袖中掏出了一张图纸,将其展开放在了桌上。 那图纸画得有条有理,似乎真的在那平平无奇的苍鹿山中,藏着一座铁矿。 “这便是那密信中提及的苍鹿山中铁矿所在地,那传信之人我找了许久,却一直没有眉目。只是,虽然心有疑惑,但铁矿一事事涉甚大,必须得亲自验证一二才可。根据图纸,那铁矿藏得深,加上挖掘所需的时间、人力、物力都不在少数。所以,我才想了个主意,在此次受灾比较严重的几个地方中,选了年轻力壮的男丁,前往城郊负责铁矿勘探工作。这也是变相给了他们一份温饱。” 说到这里,张聘苦笑了一下。 “虽说有此心,可这么多人齐聚于此,衣食住行,都是银钱。以我一人之力,也是有些负担不起。在卞长史的出谋划策下,在下这才和城中世家达成了合作。当然,铁矿一事我自是未曾透露,只说用来安顿灾民,功在江山社稷,将来必会在城中为各大世家立下功碑,且后续会上折为诸位世家请功。这些世家豪族最在意名声,加上所需银钱于他们不过是九牛一毛,自然也是无不应允。太守府这才和各大世家走得亲密了一些,只不知,这事情如何传来传去传成了那等不堪模样。” 这话,十句里面九句假,偏偏谢望之却十分捧场,还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让一旁的纪晟白眼差点直接翻出来了。 虽然自己的确是扮演纨绔子弟得心应手,可你们就真的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吗? 这般拙劣的表演,放在戏台上那是要被喝倒彩的。 站起身来,张聘双手背在身后,沉声道。 “若是二位不信,不如随在下去城郊亲眼看一看?” 哦? 直接领着他们前去? 纪晟挑了挑眉。 是准备找一队杀手,将他们在城外直接杀了灭口吗? 不,张聘不至于冲动到如此程度。 可他又如何能够确保,自己和谢望之到了城郊后,那些灾民不会乱说些什么? 听闻,城郊那些灾民可都是最刺头儿的一批。 不然,也不会着意将他们特意挑了出来命人关押。 这些人,可不是那么老实的。 除非…… 纪晟掩盖下官袍广袖下的手微微攥紧。 除非他已经敢确保,这些人绝对不会有乱说的机会了。 “好,烦请张太守带路。” 一旁的谢望之已经答应了下来。 第166章 炸山 纪晟坐在马车上,车子正缓缓转动着车轮朝着城郊驶去。 马车隔绝了此时他的神情被车外之人窥探的可能。 纪晟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满是思索和审慎之色。 他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极不好的猜测。 但此刻,他还是希望这个猜测是假的。 “轰!” 车子刚驶出城门没一盏茶的功夫,纪晟坐在马车里,便听到了一声震天的巨响,带动得大地似乎都在摇晃一般。 那声音太响了,仿佛在耳边炸裂开一般,让人一瞬间感觉耳朵都有些听不清东西了。 马匹也是突然受惊,开始嘶叫起来,步伐也都乱了。 外头的车夫连忙使尽浑身力气才勒停了马车。 马车内的陈设都已经乱成了一团,纪晟手中原本握着的折扇也掉到了地上。 不过此刻,他却完全没有心思顾及。 他的眼神里满是震惊, 在巨响过后,又是接连几声连绵的响声。 听着声音,像是山体被炸裂开来了一般。 这种声音…… 是黑火! 纪晟放在膝上的手狠狠攥起,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 张聘,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他心中最坏的那种猜测,成真了。 车子停了下来。 纪晟一把推开了马车的门,正好瞧见了正从前头马车仓促下来的谢望之。 谢望之被刚刚的惊变吓得脸色有些苍白,此刻正打量着不远处的苍鹿山。 “发生了什么?” 谢望之的神色也不如何好看。 最前头马车上的张聘终于姗姗来迟。 他的脸上满是焦急和懊恼之色。 “那声音,是苍鹿山的方位。苍鹿山出事了!” 话语说到最后出事了三个字的时候,张聘的语调甚至是不自觉上扬的。 谢望之瞬间反应了过来。 即便已经努力收敛控制神色,但谢望之还是没忍住,用一种恐惧和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了张聘。 他是将那些灾民…… 那可是千余人啊! 都……都让他炸死了吗?! 他的嘴唇甚至都在微微颤抖。 纪晟此刻已经完全不再掩饰眼中的冷色了。 他仿若看死物一般看向张聘。 这个人,简直丧心病狂。 张聘知道,自己这件事办得并非是多么完美无缺的。 相反,因为仓促的缘故,整件事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漏洞百出。 毕竟,他也是因为那位荣王血脉手中的铁矿图,才有了这个主意。 当然,苍鹿山的铁矿肯定是假的。 毕竟他还未曾得到那铁矿图纸,就算得到了也不会直接上报朝廷,更不会在这件事上暴露出来。 但铁矿一事,却给了他一抹灵光。 最好湮灭证据的方法,就是将一切归于尘土。 只要那些灾民死了,这件事就会止在此处。 谢望之没那个胆子质疑自己。 纪晟瞧着是个混不吝的,或许会有这个胆子。 但就算有胆子又如何? 黑火,是开采铁矿常用的东西。 自己让人拿了足量的黑火,那些用量,足以能将山炸裂一半。 被强行赶入山洞的那些人,不可能活。 大半个苍鹿山都塌了,里头的人挖都挖不出来。 人都挖不出来,谈何调查? 况且,纪晟他就算是皇亲国戚,如今也被这黑火炸碎了胆子了吧。 张聘的眼神在谢望之和纪晟身上扫过,眼底深处是隐秘的得意。 在两江,便是再皇亲贵胄,也得给自己掂量掂量。 今日黑火一炸,所谓的被强行关押的城郊灾民,便成了为国牺牲的百姓。 他们是为了挖掘铁矿而死,不过是勘探之时误点了黑火,才将性命都搭在了里头。 而自己作为两江太守,将会联合两江的世家豪族,为这些死于铁矿勘探的百姓,每人抚恤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这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了。 任谁,都挑不出自己在这件事中的错了。 哦,他们可以挑自己随意挪用黑火之过。 毕竟黑火也是受朝廷管辖的。 但这只是小过,这些年来民间黑火滥用也不是个例。 况且,是他们自己操作不当,与自己何干? “两位大人,可要近前去看一看。那些灾民,不,百姓,可还都在里头呢。” 张聘的声音,竟让谢望之不自觉打了一个寒颤。 前脚说要带自己前来城郊见这些灾民。 后脚便当着自己的面将这些灾民尽数炸死。 他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让自己和纪晟看着这一幕的。 他在威慑自己! 尽管如今和张聘是合作的关系,张聘更算是自己的准岳丈。 但这一刻,谢望之真的害怕了。 寻常朝堂之上的争斗,哪里能够到这个程度! 根据那两名灾民所说,这里被关押的灾民近千人。 这可是千条人命啊! 伴随着这震天一响,轰然化作乌有。 “张大人,您这是杀人灭口吗?” 出乎张聘的意料,纪晟居然还是那般桀骜,他站于马车之上,居高临下看着张聘,仿若在看什么将死的猎物一般。 杀人灭口四个字,他便这么直接地说出了口。 张聘摇了摇头。 “纪巡察副使,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在下可是跟着你们一同出发的,也是被刚刚这震天巨响吓坏了。这不,邀请您和谢巡察使一同近前查看了。您可莫要乱说。这毕竟是在宛陵地界,出了什么事,在下这个太守,可都是有责任的,逃脱不了。” 当然,这责任也是分很多种的。 张聘昨夜已经让人连夜伪造了上千份契约,今日死在这场轰鸣中的所有人,都是和他张家签了契子的,将命卖给了张家,负责为张家勘探铁矿,生死自负。 每一份契子,那都是按了手印的。 契子真不真,如今人都已经死了,那自然是真的。 有这份契子在,张聘的罪责自然还要再往下降一层。 至于私自勘探铁矿的罪名,这罪可大可小,真要以这件事来发落自己,张聘想,他有千千万万种办法脱身。 “好,很好。” 纪晟看向眼前这个一副无辜模样的男人,心中杀意已经涌了上来。 自己必要杀了这个畜生。 谢望之只垂眸不言。 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估了。 他要再好好思量思量。 而在三人对峙之时,距离苍鹿山不远处的一处山谷中,几百个衣着褴褛的人,正瑟瑟发抖听着苍鹿山方向传来的巨响。 第167章 艰难求生 “李大哥,他们是想炸死我们吗?”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蜷缩在一个精壮汉子身旁,双眸含泪,眼神里满是惶恐和恨意。 他叫张石头,是这群灾民里年纪最小的。 之前和他们一起被关押的,还有一些年纪比他还小的弟弟妹妹,可都在那没水没粮的日子中死去了。 尽管大人们拼命想要留住孩子的性命,但也无济于事。 慢慢地,张石头成了一群人中年龄最小的。 被唤作李大哥的男子名叫李进,他神色复杂看了一眼这个经历了太多的孩子,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 “没事,我们已经跑出来了,我们活下来了!” 在张石头看来,他其实已经不算小了。 寻常百姓家里这个年纪已经开始相看亲事了。 在水患之前,他娘也已经开始给他找媳妇了。 可堤坝一决堤,漫天的水冲垮了他们的房子,他们的耕地,一切都变了。 决堤之时,他爹当时就在堤坝旁的码头上搬运货物,人当即就被冲走了,根本没有找回来的可能了。 他娘哭瞎了眼睛,带着他和妹妹去城里求生路。 他们家的耕田都被水淹了,房子也倒了,家里所有东西都没了。 只活下来三个身无分文的苦命人。 他们本以为到了城里官府会开粮仓赈灾,他们好歹还算有条活路。 谁知道,连米汤的影子他们都未曾见到,甚至还要被官府要求按时缴纳赋税。 即便发了大水,即便他们已经走投无路,可他们的头顶上还是背着沉重的赋税,根本逃脱不了。 有人不服,和官兵起了冲突,当即便被斩杀了。 再后来,各个世家也派出了府兵。 宛陵城中的那条大街,被血水染红,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雨擦才彻底洗刷干净。 张石头的母亲因着水患过后染上了疫病,熬了两日还是没熬过去,生生病死了。 他带着妹妹四处流浪,后来遇到了李大哥他们,因着想多给妹妹讨点儿吃的,跟着一群灾民闹了几声,被抓到了这里。 被带走那一刻,他害怕等待自己的是戏文里头说的杀头大罪,便松开了拉着妹妹的手。 他死了的话,妹妹得活下去。 妹妹不能跟着自己一起被抓。 可等到他在这里关押的每一天,都在记挂着外头的妹妹。 他的妹妹春翠才七岁,没了自己照顾,该怎么活下去? 他听说,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饿狠了直接烹人的现象了。 春翠那么小,她会不会? 张石头根本都不敢想。 每一天,他都在自责和懊恼。 那一天,他不该松开手的。 哪怕兄妹两个人死在一起,也比妹妹孤零零一个人在外头要好得多。 他被关了许久,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本来他以为,自己也要死了。 结果,昨夜李大哥突然偷偷号召起了众人,说他有了活路的法子。 张石头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话,他只知道,李大哥是个好人,在被关押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积极想办法想要带大家跑出去。 虽然这其中死了很多的人,但张石头清楚,抗争或许还有跑出去的一线可能。 但留下,只有死。 李大哥是他们这些人中最聪明的。 跟着他,或许他还有重新见到妹妹的可能。 于是,张石头跟着众人,在被看押的那些人像撵牲畜一般强行赶入数个深不见底的山洞之后,竟然在山洞的隐秘处,柳暗花明发现了一处通往外头的通道。 那甬道明显是刚刚挖掘出来的,土还摊在一旁带着湿气。 “快走,有贵人要救我们出去。大家动作必须要快,否则都会被炸死在这座山里头!” 李进利索指挥众人一个接一个进了那狭窄的甬道,匍匐朝着外头爬去。 几十个健壮汉子爬在前头,防止出现什么意外,年纪小些的和如张石头这般的半大孩子跟在中间,最后则是另一批年轻人垫后。 李进是最后一个进甬道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山洞,看了一眼此时已经瞧不清楚的山洞入口处。 那里已经没有了光亮。 他知道,此时山洞已经被封上了。 那些人,不会让他们活着从山洞出去的。 或者说,从他们被抓来那一刻,就已经被宣判了死亡。 外头此时应该已经堆满了黑火吧。 他们要彻底消灭罪证。 借着今日这惊天一炸,将所有都湮灭在垮塌的苍鹿山中。 至此,他们那些有钱人,那些官老爷,依旧可以歌舞升平。 没人知道这苍鹿山中的罪恶了。 虽然眼睛看不清楚山洞入口处的情形,但李进知道,那里堆满了前些日子死去的那些伙伴的尸体。 他们本来已经被掩埋在了泥土中,昨夜又被连夜扒了出来,好借着今天这一炸被毁尸灭迹。 此时,李进的鼻尖甚至能够嗅闻到那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味道。 如今正值盛夏,加上如今两江多雨,那些死去的同伴,已经开始散发出了死亡的味道。 他们哪怕死后,都要被如此对待。 就那么肆意一具具堆叠在那里。 有老人,有孩子,有女人。 他们是遇到灾难后身体最为脆弱的一批人。 所以在那些关押的日子里,最先死去的也是他们。 尽管自己拼命挽救,可却也无济于事。 但此刻,这“脆弱”的一批人躺在那里,仿若牢牢守在了入口处。 仿佛是在守护着身后还活着的一群人。 李进抹了抹眼睛。 他没本事,不能带这些人离开这里,也不能将他们入土为安。 可是,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沈妮儿、王平平、周山、江原…… 大家被关押起来的时候,都互相交换了名字。 每一个人临死的时候,作为这群人里难得识字的,李进都会默默将那人的名字,沾了他或是她的血,写在自己的里衣上。 如今,自己的里衣上已经写满了名字。 李进摸了摸胸口,而后转头爬进了甬道。 他不能辜负这些死去的人。 那个不知何处来的神秘人,既然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他就一定要抓住。 他要带着这些同伴走出去,要将两江的罪恶公之于众! 他要为死去的同伴们报仇! 第168章 李进其人 直到一群人艰难爬出来后,他们才发现,居然已经出了苍鹿山。 这条甬道居然挖得如此长? 而李进更是一下反应了过来,这救他们的人,绝对不简单。 他们被关押起来也就这十天左右的功夫,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挖出这么长的一条通道,还未曾惊动看押他们的人,这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还没等李进他们站稳,不远处的苍鹿山就炸了。 好在李进叮嘱过众人,无论发生什么,都决不能尖叫出声。 他们此时的身份,是已经死去的人。 如果引起了注意,他们就完了。 众人捂着嘴,眼神惊恐地蜷缩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 “哪位是李进?哪位又是张石头?” 一道声音在树上响起。 众人才发现,旁边的树上居然站着七八个人。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这百来号人,居然一个都没发现树上的人。 “我是李进。” 李进将张石头挡在了身后,主动站了起来。 眼前一花,其中一个人跳了下来。 “那跟我走一趟吧,我家主子想见你。” “你家主子,是救我们出来的人吗?” 李进眼神中还是藏着几分警惕。 也由不得他不警惕,他身上可是背负着这许多人的性命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慎而重之。 “你们刚刚出来这条甬道,便是我带着人挖的。” 面前的男子二十出头,长了一张丢进人堆里根本不会被注意到的脸庞,但此刻笑起来的时候,却带着三分狡黠的意味。 李进稍稍放松了些。 既然费心救了他们出来,应当不会立刻就害他们。 “好,我跟你去。” 李进刚准备抬步,那男子指了指他身后一脸惶恐的张石头。 “你是张石头吗?” 李进抬起的脚立刻放了下来,将张石头又再度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位……这位好汉。您的主子找张石头有何事?” 李进斟酌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用好汉这般直接的称呼。 被唤作好汉的男子脸上闪过一丝纠结,脸直接都皱成了一团。 树上站着的几人更是直接噗嗤笑出了声。 好汉,这称呼还真是有意思。 “你不用叫我好汉,叫我飞羽便是。非是我家主子找张石头,是他的妹妹。” 飞羽侧头望向张石头,轻笑一声。 “你妹妹是叫春翠吧?兄妹俩儿真是长得一模一样。” 春翠?! 春翠还活着?! 张石头一个跟头窜了出来,直接跑到了飞羽跟前,李进抓都没来得及抓。 “我妹妹还活着?!” “活着啊。走吧,你们两个。” 飞羽转身就要走,李进却立刻追问道。 “那我们剩下的人怎么办?会不会被发现?” “放心啦。” 飞羽摆了摆手。 “这处地方可是小爷我精心挑选的,虽然离着苍鹿山近,但这周围渺无人烟,四周又都是密林植被,发现不了的。一会儿会有人过来接应你们的,放心好了。既然救了你们出来,就绝不会不管你们的。” 虽然这位名叫飞羽的人看起来吊儿郎当很不靠谱的模样,但莫名的,李进的心安稳了下来。 他拉着张石头的手,跟在了飞羽身后。 走了一会儿,穿过了好几丛茂盛的密林,李进看到了一辆简朴的马车停在那里。 “主子,人来了。” 吊儿郎当的飞羽瞬间严肃起来,朝着马车内弯腰行礼。 而后,马车门被推开。 李进逆着阳光,眯着眼根本看不清马车内的情况。 “哥哥!” 伴随着一道童声,一个小姑娘从马车内冲了出来。 她不敢自己跳下马车,只站在那里激动地直挥手。 还是飞羽上前将其抱了下来,那小姑娘立刻欢腾跳跃扑到了张石头的怀里。 “春翠?你,你咋这么漂亮了?” 张石头看着面前穿着一身粉色新衣,头上还簪着一朵花钗的春翠,整个人都惊了。 春翠是被什么有钱人家捡到了吗? “有个好漂亮的姐姐一直在照顾我,然后昨天有另一个漂亮姐姐将我带走了,交给了今天这个漂亮姐姐。是第一个漂亮姐姐给我穿的衣服,然后昨天那个漂亮姐姐给我的花花,今天这个漂亮姐姐送了我一个好漂亮的镯子呢!” 说着,春翠主动举起自己的手腕晃了晃。 上头是一个黄金镂花的镯子,一看就十分值钱。 而张石头也已经成功被各种漂亮姐姐给绕昏了头,已经完全捋不清春翠说的是什么了。 李进看着那镯子,也是神色一凛。 这个镯子…… 可不是寻常货色啊。 “你就是李进?” 马车内并未走出的那位神秘幕后人终于开口了。 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听着十分年轻。 “是,我是李进。” 李进主动抱拳向车内行了一礼。 “多谢您的搭救,我替自己和那些同伴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您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尽可吩咐。” 李进十分知情识趣,主动说出了这句话。 他可不觉得这幕后人费心挖地道救人只是因为天生好心肠。 抓他们的可是官府的人。 虽说宛陵的官府和土匪也没什么区别了。 但敢在官府眼皮底下救人,没点儿胆量和能力是不行的。 这人救下他们,也定是需要他们做些什么来回报的。 李进自然知情识趣先说出了这句话。 “李进,你可还记得元定安这个名字?” 马车内的人并没提两江一事,反而突然提起了皇都内的辅国大将军元定安的名字, “元将军!” 李进猛地抬起头望向车内。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认识元定安? 这人到底是谁? “果然是你。李进,原镇北军翊麾副尉,你是元定安的部下,跟着他征战沙场立过军功的。是元定安曾经最骄傲的兄弟!” 啥? 张石头抬头看向自己的李大哥。 什么镇北军? 什么翊麾副尉? 李大哥当过兵? 这个翊麾副尉是官职吗? 那他不是官老爷吗? 怎么会和自己一起被关起来? 第169章 舅父 张石头是一脸的好奇,可李进的眼神中却满是警惕之色。 这人是谁? 为何会知道自己的过往? 是元将军告诉她的?还是旁人? 实在是他当初离开军营的方式有些不光彩,里头又牵扯了太多人和事,他不得不警惕一些。 马车内的人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马车外站着的飞羽立刻对张石头兄妹招了招手。 “走了,带你们吃东西去了。” 张石头还想留下,可春翠却已经欢呼雀跃起来。 点心,好吃的点心! 今天这个漂亮姐姐的身边,有好多好多好吃的点心! 来的路上她就吃了好几块了。 李进也安抚地朝张石头点了点头,示意他跟着去吧。 这位神秘的幕后人能够短时间内让人在苍鹿山挖出一条通路救出了他们,若真要发难,可不是一个张石头留在这儿就能够有用的。 张石头一步三回头地被带走了。 而这时,车上下来了一个一身鹅黄衣裙的年轻女子。 看到那人的一瞬间,李进瞬间愣在了当地。 “阿芙。” 而后,他瞬间反应了过来。 阿芙已经去世多年了,这姑娘看着年龄,应当是…… “你是阿芙的女儿?你是阿芙和拓跋彦的女儿?!” 李进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眼中甚至泛起了热泪,显然此刻情绪十分激动。 拓跋彦,那是元定安曾经的名字,如今已经没人会这么叫他了。 “舅父。” 元颖轻轻福身行了个礼。 “我是元颖。” 是阿芙的女儿。 是阿芙的女儿! 李进想要碰一碰元颖,刚一伸出手,又觉得自己此刻狼狈不堪,与面前的元颖格格不入,便匆忙想要缩回手。 结果,元颖一把拉住了他那粗糙的手。 “舅父,这些年,你还好吗?” 舅父。 李进这才注意到元颖对他的称呼。 这个硬朗的汉子,此刻眼底里满是泪花。 “你叫我舅父。你叫我舅父……” 他从没想过,此生能听到阿芙的女儿唤自己舅父。 “她自然是该叫你舅父的。你是陈芙姑娘的义兄,当年战场之上又多次与元将军并肩作战,更两度从敌军的箭雨下护卫元将军冲锋。于情于理,这声舅父都是阿颖该叫的。” 马车处传来一道声音。 这声音,就是刚刚在马车内和自己说话的那人。 李进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青衣少女站于马车处,虽是一身素衣,但周身气度一瞧便出身贵胄,眉眼间更是颇有些在少女这般年纪极少见的坚毅之色。 “你是……” 她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自己当年离开军营后,浑浑噩噩在两江过日子,过得凄惨到连自己都不忍看,怎会有人还将自己和曾经的翊麾副尉联系到一起。 “你的下落,是元将军给我的。” 拓跋彦应当是很信任她。 不然,不会让她带着元颖来两江。 只是…… “你们为何来两江?这里太危险了!元颖,拓跋彦疯了吗?他居然让你来两江这等险地?!” 李进的神色立刻严肃了起来。 元颖却笑了笑。 “正是因为危险,所以才要前来。舅父,我们去马车上说吧。” 说着,主动带着李进朝马车走去。 马车上,宣明曜看着李进,神色里全是满意。 救下那些无辜百姓为第一大幸事。 找到李进,则是第二个幸事。 这位,可是个不逊色于元定安的厉害人物。 可惜了…… 如今竟是将自己蹉跎成了如此模样。 “我是男子,又是个平头百姓,你们都是贵女,若被人知道和我一个男子在马车内独处,对名声有碍的。” 临到马车跟前,李进却有些踌躇。 宣明曜原本正准备转身回马车内,听到李进的话,她转过身来,面带冷笑。 “李进,你不用试探我,我今日来了两江,能够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便无所谓我是女子还是男子。你若因我是女子不肯踏入这辆马车,那你尽可以转身就走,就当我今日找错了人。” 说完,拂袖进了马车。 元颖侧头看了李进一眼,而后毫不犹豫跟在她家公主身后进了马车。 还是公主最要紧。 李进看着这两个小姑娘,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而后也主动翻身上了马车。 进入马车内,他谨慎将马车门关上,看向坐于主座位置的宣明曜和在一旁紧紧贴着宣明曜坐下的元颖,他拱手低声道。 “抱歉,刚刚是我狭隘了。” 他做错了,便要认错。 见李进这副真诚致歉的模样,宣明曜轻叹一声。 “我知道,你并非瞧不起女子之人,当年之事,于你而言怕是心中还有阴影吧。” 李进这下是彻底愣住了。 “拓跋彦竟将此事也告诉你了?” 那看来,他对眼前这个少女,还真是信任到了极点了。 “元将军既然让我来两江寻你,自然是要将当初你为何离开军营的前因后果都说清楚的。李副尉,是朝廷对不住你。我在这里,替当年的先皇向您赔罪。” 宣明曜双手端庄向李进行了一个歉礼。 就如刚刚李进干脆利落致歉,此时宣明曜也干脆利落直接代朝廷致歉了。 替当年的先皇赔罪? 谁敢说这样的话,这可是蔑视皇族,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李进瞬间是一个激灵。 敢说这样的话…… 非皇族中人莫属。 面前这人…… “你是乐安公主?” 是选了元颖为伴读的那位公主?当今陛下最疼爱的那位乐安公主?! 若非如此,她怎能说出这种话。 “你果然很关心陈芙姑娘的孩子。” 元颖担任自己伴读这件事,虽然没有瞒着,但对于百姓来说,并不是什么有传扬价值的大事。 他们只关心自己是否有吃饱喝足,知道自己这个乐安公主受宠已经是极限了,哪里有功夫关心公主的伴读是谁?皇子的先生是谁? 在百姓看来,那些还没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饭重要。 皇都天子脚下知道元颖是自己伴读的百姓都不会多,更何况相距千里之遥的两江。 这只能说明,这些年来,李进一直在关注着皇都,关注着元颖的消息。 所以,他才能这么快从元颖对自己的态度中推断出自己的身份。 两人的对话似乎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但彼此却都对对方有了一个了解。 元颖微垂下眼眸。 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舅父,倒还算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就好了。 容易沟通,免得自己多费口舌。 更免得,他拖明月的后腿。 第169章 当年 “乐安公主,您想让我做什么?或者说,陛下需要我做什么?” 李进在马车里寻了个角落坐下,而后认真看向了宣明曜。 乐安公主作为金尊玉贵的公主,圣上最疼爱的女儿,是该养在深宫中锦衣玉食受万人供养的。 而不是该出现在这里。 她能出来,肯定是当今陛下允准的。 李进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应当是和两江的乱局有关。 只是,他心中也有疑惑和震惊。 虽然这些年来也打听到了一些关于乐安公主的传闻,也知晓当今陛下十分看重这位长女,单论起恩宠来,便是太子殿下都有所不及。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陛下会让公主来两江。 以乐安公主目前展现出的能够救出这么多百姓的能力来看,她身边应该是带着陛下拨派给她的人手的。 这位乐安公主,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和能耐,居然能够让当今陛下如此破格? “你倒是很干脆。我以为,你会很恨皇家?” 宣明曜轻笑看向李进。 他该恨的。 十八年前,他也曾是元定安麾下的猛将。 他是个弃婴,襁褓之中便被丢弃到了山中,结果被一只猿猴抱了回去,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照拂长大。 他从小便展现出了在武艺上的过人天赋,能在山林里满树杈撵着猴子跑。 后来七岁那年,他碰到了进山采药的陈芙的父亲,陈父发现了这孩子天资聪颖,骨骼清奇,但却一个字都不会说。 于是,爱才欣喜的他,在征得了那抚养他的猿猴同意后,将其带出了山林,并为其为其取名进。 至于李姓,是因为当年他的襁褓上绣着一个李字。 李进从小和陈芙两个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后来,李进他进了军营,跟着当时已经曝光了自己漠北人身份的元定安一同打仗。 那是,元定安还不叫元定安,他叫拓跋彦。 尚未被朝廷赐下元姓,身上依旧背着拓跋这个漠北的姓氏。 也是因为李进的缘故,元定安认识了陈芙,二人一见钟情,很快便成了亲。 原本发展到这里,这本是一个不错的故事。 但偏偏,一切美好在这里急转直下。 元定安漠北王族的身份,在军营里招致了不少人的猜忌和嫉妒。 毕竟,让一个异族人压在自己头顶上,许多人都忍不了。 可元定安太警觉了,加上彼时陈芙身为元定安在暗处的军师,她时刻为自己的夫君提防着那些来自暗处的明枪暗箭。 于是,在几次设计不成后,他们将目标对准了李进。 李进虽然在军营中官衔不高,可那是因为他进军营的时间还短,但在士兵心中,他还是极有威望的。 他敢打敢拼,每次冲锋,都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的,更是数次立下了关键功劳。 元定安已经攒了好几次功劳,准备等个合适的大功,给李进直接求个将军的军衔。 这样,也能在陛下面前挂个名儿,日后前程更加顺畅些。 元定安想得很好,他连请功的折子都写好了,就等着几日后同漠北那一仗打完,这折子就可以递上去了。 那一战,李进带领的小分队是负责潜入的。 只要胜了,肯定是能够记上一笔功劳的。 可元定安没想到,那一战败了。 五百人的潜入部队,只有两个人活着回来了。 一个是李进。 一个是指控李进和漠北勾结的陪戎校尉。 那陪戎校尉在当着众人面说完李进通敌后,便直接重伤不治而亡了。 而李进当时也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一些情绪激动的将领当场要斩杀了李进。 是元定安力排众议保下了他,将其暂时看押起来,等待李进醒来后再细细询问。 但其实,李进醒来也没用了。 伴随着那名陪戎校尉一死,所有经历此战的潜入部队,唯有李进一人存活。 没人能证明他是否清白了。 而他也根本解释不清楚了。 在元定安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军营中其他人已经一封军报送到了皇都,将这件事捅到了圣上面前。 彼时还是先帝在位。 对先帝而言,既然只活下来了李进,那他就有罪。 一道赐死的旨意便发了下来。 而当时,边关正是同漠北的那关键一战。 元定安直接将漠北主将枪挑下了战马,将战局扭转,大胜漠北。 也因此,圣上正式为彼时还叫拓跋彦的元定安赐下了元姓。 元定安顶着抗旨不尊的压力,一封密信发回了朝廷。 他想以自己此次的军功,换陛下彻查李进一案。 李进如今被他强硬保着性命,暂时还未行刑。 且李进醒来后,也说了当时他们潜入之时便已经发现了不对。 军营中,应当有人刻意陷害! 为了避嫌,元定安主动提出可由朝廷指派人手前来军营调查,若李进当真有罪,他绝不包庇。 但对于先帝来说,赐死的圣旨既然已经发下去了,便没有更改的余地。 便是李进真的是被冤枉的,同他一起去的潜入小队全都死了,只活了他一个人,这就是罪! 圣上说你有罪,那便是罪大恶极。 更何况,圣旨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最后,是陈芙铤而走险来了一招偷天换日。 用一具身形相似的漠北士兵的尸体,偷梁换柱换下了李进。 而后,她迅速将李进送走,让其一辈子都不要再回边关。 李进本就是被猿猴养大,对于所谓家国情怀并未有如旁人那般的感触。 他来军营,是陈芙说他一身武功,可以去军营报效国家,所以他才来了。 如今,他被上头不辨是非的狗皇帝差点砍了头,他如何不怨?! 李进转头就走,直接回了曾经长大的那座深山,甚至因此对不愿离开军营的元定安都恨上了。 直到几年后,他好容易出了大山,想到数年不见的妹妹,他犹豫许久还是决定偷偷去边关看看她。 结果,知道了元定安被召回皇都的消息。 更得知了,阿芙已死的消息。 第170章 草芥 李进风尘仆仆赶到了皇都,见到了彼时已经是辅国大将军的元定安。 也见到了当时才不过四岁的元颖。 因着李进这个人是已经被斩首死了的,李进是偷偷乔装去的将军府。 在深山里那些日子,他满脸长满了络腮胡,不修边幅的模样和个野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见自家爹爹被一个野人一拳抡倒在地,小元颖吓得当即哭出了声。 元定安让奶娘将小元颖抱了下去,防止她受了惊吓,而后才和怒不可遏的李进对话。 说是对话,其实不过是单方面挨打了。 李进对这个没有照顾好自己妹妹的人,对这个到如今还忠心跟着狗皇帝的人失望透顶。 他没什么家国情怀,对他来说,师父和阿芙就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他之前离开,是因为担心自己一个“已死之人”继续留在军营周围,会被有心之人发现,成了威胁陷害阿芙的工具。 也是因为他信任拓跋彦,觉得他能够保护好阿芙。 但他没想到,阿芙死了,拓跋彦,不,此刻或许更应该叫他元定安,他居然回到了皇都,继续效忠那个狗皇帝的儿子,当今的新帝。 揍完了元定安,他啐了一口直接离开了。 “拓跋彦,我李进以后没你这个兄弟了!” 比起元定安这个先帝御赐的殊荣,李进其实更喜欢喊拓跋彦这个名字。 在那之后,李进离开了皇都,辗转了许多地方,最后留在了两江,只做一个普通的猎户。 因着他一直隐居山中,两江的赋税盘剥也一直没落到他的头上。 毕竟严格意义上,他可是一个没有户籍的人。 直到,半个多月前,他进城卖草药,才知道如今两江水患已然成灾,更是在看到官兵对想要讨口饭吃的灾民大打出手的时候直接站了出来,暴揍了好几名官兵。 而后,他被那些无耻的官兵用妇孺老少的性命威胁,束手就擒抓到了这里。 抓进来那一刻,李进就做好了死在这里的打算。 毕竟,他再骁勇,也无法以一敌千。 外头那么多看守的人,个个都带着刀,他身后还有这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他不敢冒险。 他当时想的,便是等看守侍卫放松警惕后,看能不能发动一场暴动,让这些百姓尽量多一些跑出去。 而后,便是他收到了密信,在宣明曜的引导下,开始策划带着灾民逃跑的计划。 听到宣明曜的话,李进那粗犷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笑。 “恨?或许吧。但公主,您既然救了我,救了这些百姓,我便知道,您和先帝是不同的。您最起码心里是愿意为了我们这些草芥而费心谋划的。所以,您需要我做什么?” 许多事不用多说,李进自己能够感受出来的。 元颖这孩子十分依赖这位乐安公主。 元定安对其也是十分信任,不然不会将元颖交给乐安公主让其带来两江。 而且,尽管残忍,但在许多上位者眼中,像他们这等平民的性命,是随时可以牺牲的。 从乐安公主今日来的架势来看,她来两江应当不是以公主的身份来巡幸的。 否则,早几个月两江就该有风声了。 既如此,她的真实身份便该是绝对保密的,她甚至有可能是身负皇命前来的。 两江的水有多浑,即便李进这些年来一直久居深山中,只偶尔才下山变卖草药,采买物品,都已经从不少人口中听到了两江的乱象。 这次被关押,更是让他对两江如今的时局充满担忧。 若乐安公主真的是为了解决两江之事前来,她的身份就该绝对保密。 否则,若是被人知晓,那些丧心病狂的人,绝对不会顾念她皇族的身份。 他们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难道还会顾念一个皇族公主的性命吗? 但即便在如此严峻的情形下,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乐安公主还是出手救下了他们一行人。 李进并不觉得,自己和元定安昔日的那点交情,值得让一个公主冒这么大风险搭救。 “草芥?” 宣明曜轻声呢喃道。 “是啊,草芥。山间的野兽与底层的百姓,在大人物的眼中,有区别吗?” 卑者驯兽。 尊者驯人。 就像人们驯养牲畜,让其当牛做马为其所用。 普通的百姓,在大人物眼中,不就是可以当牛做马可被驯养的吗? 有人会在意牲畜的死吗? 十几年过去了,李进没了曾经的愤世嫉俗。 此时的他,更像是对万事万物都已经提不起兴致了。 他曾经也想过抗争。 他和拓跋彦以及阿芙,是彼时军营里的三个异类。 拓跋彦虽是王族出身,但他是漠北人,在漠北的时候被人当牲畜一样取乐羞辱,来了大雍也不被人信任。 像一根浮萍,找不到自己的根。 自己是被猿猴养大的野人,是出身普通的草芥,靠着一腔英勇好不容易在军营里为自己积攒了些功名。 结果最后,却被人随意扣了一个通敌的罪名。 五百条人命,没人去查,就让自己顶了罪。 而阿芙则是女子,是应该困守内宅相夫教子的女子。 但她的纵横谋略,明明不输军营中任何一个男子,却因为跟在拓跋彦的身边,被那些人暗中讥讽,甚至编排阿芙的清白,说她是拓跋彦用来拉拢手底下士兵的工具。 他们三个人里,自己和阿芙都被碾碎了。 草芥而已,轻轻一脚踩上去便碎了。 拓跋彦成了元定安,成了辅国大将军,看似功成名就,风光无两。 可他被困守皇都一生,曾经的将军,再也无法回到自己宿命的战场,一辈子被圣上猜忌,说句话都怕祸从口出。 这样的日子,是最初的他想要的吗? 拓跋彦是他们三个人中出身最好的了,最后不也是如此。 更不要说两江这些百姓了。 皇都真的不知道两江的疾苦吗? 不过是不在意罢了。 只要不影响到朝局,不至于颠覆江山,死几百个,几千个,甚至于几万个百姓,有那么重要吗? 反正还有其他的百姓会生。 百姓们的一生不都是这样的吗? 即便过得再苦,依旧是繁衍子息,依旧会让他们的孩子在他们死后继续这样的日子。 新的生命会迅速替代那些死去的人。 然后,继续当牛马,当草芥。 这些草芥的一生,在大人物眼中根本是不值一提的。 他也好,阿芙也好,甚至包括拓跋彦,在那些真正上位者的眼中,不过是一根特殊一点的草芥。 但草芥,终究是草芥。 第171章 百姓的哭声 草芥。 李进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自己,形容所有与他一起被困在苍鹿山的百姓。 李进并不是个普通人。 他的骁勇在战场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元定安更是数次称赞过他,若无当年那场意外,封侯拜将不在话下。 这样一个人,也被两江,被朝廷,生生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和傲气。 宣明曜这一刻无比深刻地感受到,大雍是对不起百姓们。 不光是两江百姓,是所有百姓。 父皇是知道两江这些年来贪腐成风的。 虽说可能知道的并不十分详细,但若是他有心调查,两江不至于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可对于父皇来说,只要两江不反,他无所谓底下人是如何压迫百姓的。 官员只要有用,贪腐他是可以当做不知的。 那些皇都的世家豪族,各个姻亲满布大雍,自然也是知晓两江的处境。 但那又如何? 皇都天子脚下,一切都是歌舞升平。 百姓的哭声,是传不到他们耳朵中的。 百姓在痛苦中哀嚎着,那些苦难仿若是火一般,燎灼着他们的躯体。 他们的悲泣之声,在既得利益者眼中,是戏台上的唱曲。 戏子一歌天下知,百姓疾苦无人问。文章写尽太平乐,无人俯首见悲鸣。 这便是如今父皇治下的大雍。 甚至,宣明曜在想,上一世纪容卿的孩子登基,纪容卿垂帘听政,和永安王以及谢望之等人把持朝政,他们做的只会比如今的父皇更过分。 毕竟,父皇还是有一丝理智在的。 那些人,早已被所谓的天命之女光环冲昏了头颅。 百姓们会过上何等的生活? 宣明曜看向了李进,看向那个已经不再年轻,不再锐利的李进。 “不,你不是草芥,百姓们也从不是草芥。你们的哀嚎声,我听到了。所有的哭声,哀求,悲呛,这次我都听到了。我更看到了曾经生机盎然的麦田腐烂在了淤泥中,看到了半大的孩子残为肉食,看到了奏呈上一句简短的死伤无数,落到眼前,究竟是怎样的悲壮。” 宣明曜和元颖二人是从地道出的城。 作为曾经的世家宅邸,傅家的宅院中自然是保留了一些用来脱身的地道。 而傅家的这处地道,通往的便是城外。 当初离开皇都之时,宣明曜便将手头的人手分成了两半。一半跟着她明面上做成送嫁队伍模样,一支则是在暗处隐匿踪迹潜入两江。 飞羽是千牛卫中的佼佼者,也是这支暗处队伍的统辖者。 飞羽是他的字,他的名是薛明彰,是如今的宸贵妃桑月见的表弟。 薛家家世平平,不然当年桑月见的父亲也不敢如此对待发妻。 但早在桑月见初得宠之时,陈皇后便让陈家捞了薛明彰进千牛卫。 这也是给桑月见的一些好处。 告诉桑月见,哪怕将来你的恩宠不在,可有你这个表弟在,薛家荣光牢固,桑家也不敢随意轻慢了你母亲的灵位。 薛明彰这些年在千牛卫也是一步步往上爬,和裴九安关系甚笃,此次特意被裴九安选入随行队伍,裴九安更是在宣明曜挑选暗处策应队伍时,主动推荐了薛明彰。 用裴九安的话说。 “他弓马骑射和武功都不是千牛卫中最强的,但架不住人机灵,而且,他在机巧之术上颇有研究,而且,薛家的先祖之前是锹镢军出身,薛明彰也在这方面有些本事,很是适合暗中策应。” 于是,飞羽便成了暗中那支一百人队伍的管辖者,在得到了宣明曜的指令后,带着人直接挖穿了苍鹿山,在黑火爆炸前救出了还活着的那些百姓。 元颖和裴九安在这之前曾和宣明曜提过,这一举动,实在太过冒险了。 一不小心被发现了灾民逃跑的话,张聘他们一定会暗中封锁宛陵和周围城池严查,到时候若是泄露了身份,即便宣明曜是公主,在宛陵地界上,她怕也是逃不脱的。 这些人既然已经做出了如此多足以被抄家灭族的罪行,难道会在乎再加上杀了一个公主吗? 更何况,这里天高皇帝远,谁又知道公主死于谁手呢? 救出那些灾民中的一两个不难办,但是都救出来,难度太高风险太大了。 但宣明曜坚持了。 “若我不知道那里关押着无辜百姓,若我没有足够能力相救,那我自然可以心安理得坐在这里。可我知道了,可我有这个能力。阿颖,九安。我是公主,受万民供养,我穿的锦衣华服,我吃的珍馐美味,全都来自于百姓们。可如今,百姓们在哭。我不能捂起来自己的耳朵当自己是个聋子。” “今日,我明明有一搏之力,却因为顾念自身选择放弃。那么来日,我就有可能因为一点风险,放弃你们。如今不过几百人的性命,将来,我也会为了更大的利益,放弃千人万人的性命,用一座城池甚至数座城池的百姓,来换取一时的风平浪静。” 宣明曜静静看向眼前的两人。 “你们愿意追随那样的我吗?” 一个足够理智,理智到血都是冷的主君。 她知道,成大事者有时必须舍弃一些什么。 但宣明曜总觉得,如果她想以女子之身走到那个从未有女子触及的位子上去。 她就绝不能变成自己都厌恶的模样。 用无辜尸骨堆出来的登云梯,终有垮塌的一日。 裴九安和元颖二人都未说话。 他们自己心中是有答案的。 他们愿意跟随在公主身边,是因为公主高贵的身份吗? 不是的。 若论高贵出身,他们追随太子或是其他皇子,实际上也是能够获得一样甚至更多的利益。 而且,许多时候甚至不必这般艰辛。 他们选择追随公主身后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她看得到那些沉痛的苦难。 她入两江,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百姓。 她是真的用自己的命在为自己搏前程,也为百姓搏未来。 最终,裴九安和元颖什么都未再说。 他们顺利救出了这些百姓。 第172章 人可以有多苦呢? 李进听完了宣明曜说的话,陷入了许久的沉默。 他最终只是又重复问了一遍刚刚他的问题。 “所以,您需要我做什么?” 宣明曜认真看向他。 “我会派一支队伍保护你和这些灾民,让你们悄悄去到皇都,去皇宫门口,去紫宸殿外,将这两江的现状,将这百姓的哀苦,都说给那些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富贵天家人听。皇宫外,有一面敬天鼓,李进校尉,我需要你去敲响它!” 她一时还离不开两江,所以需要一张嘴,去和皇都里头的人说清楚这里的一切。 更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援军。 如今,宣明曜只来了两江这些时日,她就已经发现,两江的现状其实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 不管是从之前命镜上看到的,还是上一世记忆里得到的那些信息,那都只是苍白冰冷的记忆。 但这一路走来,坐在那辆精美的马车中,宣明曜第一次感觉到了,吃人的世道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史册之上简单的一句死伤无数,化作了实体在她眼前一幕幕上演。 在进入茂临城之前,她曾遇到过一帮逃荒的灾民。 他们被从茂临城中赶出来了。 在城中来了赈灾官员的当下,作为灾民的他们反而被赶了出来。 因为,城中不可有太多灾民,这不是说明了为官者的无能吗? 他们要展现给皇都来的赈灾官员的场景是,这里有灾民,但一切都在可控的范畴内。 朝廷来的赈灾银粮,大大缓解了城中的灾情,如今一切欣欣向荣,正在急速转好。 所以,那些“多余”的灾民,便被无情驱逐出城池。 尽管他们世世代代户籍都在这里,即便他们如今已经没了家,离开了这里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但城内的官员如何会在意他们? 宣明曜坐在马车内,掀开车帘看向路边。 那些已经走不动路的灾民,他们紧紧倚靠在一起,迎着太阳,苟延残喘着。 马车内刚刚沏好的碧螺春的茶香,瞬间被钻进车内的血腥味掩盖。 那是一个失去了右臂的女人。 她仅存的左臂静静抱着一个襁褓婴儿。 她的眼神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一行人大概三十多人,明明人很多,却只静静坐在路旁,用一种几乎没有波澜的眼神看着这支车队。 马车上宝石闪耀出的光芒,让他们几乎都有些睁不开眼,更紧紧蜷缩起了自己,努力往路边再挪动了几步,生怕因为挡着路被不留情面的马鞭甩到身上。 之前便是这样的。 他们因着饥饿没有力气走路慢了些,便被那些官兵狠狠朝背上抽鞭子。 那明明是他们的家,他们却被赶了出来。 宣明曜挥了挥手,元颖立刻出声。 “停下!” 不过两瞬,长长的车队便停了下来。 宣明曜看着路边那些蜷缩的身影。 如今正值晌午,日头很毒,车内放着从上一座城池里重金买的冰却依旧有微微热气,但那些灾民却只能蜷缩在被烈日炙烤得发烫的土地上,被晒得睁不开眼,被一点点蚕食着生机。 偶尔只有几声哀嚎,因为数日的饥渴,喉咙里发的每一个音节,都在消耗他们残存不多力气。 “给他们分些吃食和碎银吧。” 宣明曜眼下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她那一身嫁衣华服其实并不方便下车,实在太过扎眼。 她摘下宝冠,除去华丽的外衣,随意从车上拢了一件披风穿在外头,而后便下了车。 车队里有随身携带的一些干粮和咸肉。 那是为了防止遇到突发情况而准备的。 为着能够在这般炎热的天气保存一天,这些食物其实并不精致可口。 或是加了分量不少的盐巴,或是直接晒成了干巴巴的模样,吃的时候要兑着水才能咽下去。 但那些灾民却一哄而上的上来疯抢。 他们顾不得那咸肉咸得让人落泪,那干粮几乎要磕掉人的牙齿。 他们拼命地咀嚼,抻着脖子想要咽下去。 眼泪从已经干涸的眼眶中滑落,落在了干粮上,落在了咸肉上,让入嘴的味道带了一丝湿润的咸。 这是他们这么多日子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了。 一路走来,他们吃树皮,吃草根,吃泥土。 甚至于,吃…… 可灾民太多了。 这里能吃的东西几乎都被吃光了。 曾经水土丰茂的两江,渐渐失去了曾经的生机。 “哇!” 抱着襁褓的女人,原本将孩子暂时放在了路边,自己过来拿了一块咸肉正努力往嘴里塞。 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动作一滞,而后将剩下的那一大口咸肉都塞到了嘴里,努力咀嚼咽下去。 咸,实在太咸了,咸到她有些想吐的冲动。 可她还是努力捂着嘴让自己咽下去。 这是肉。 肉对她来说,实在太珍贵了。 走到孩子跟前,女人熟练地用左手解开了右臂上粗糙绑着的破布。 然后随意抓了块地上的石头朝着伤口一击。 “呃!” 女人紧紧咬着唇,将所有的痛呼声咽了回去。 然后,她用左臂抱起孩子,自己坐在被烈日晒得滚烫的地面上,让孩子靠近自己右臂正汩汩冒血的伤口吮吸。 元颖惊呆了。 “怎么能让孩子喝血呢?” 宣明曜却已经明白了。 她让元颖回到马车上,拿了一个羊皮囊走了下来。 那里头是为了兑牛乳茶准备的牛乳。 宣明曜接过那羊皮囊,递给了那个妇人,轻声道。 “这是牛乳,给孩子喝这个吧。” 妇人惊讶又欣喜地抬起头。 她想要伸手去接过那羊皮囊,可她如今只有一只手了。 那只手此刻正抱着孩子,根本无法二用。 “我帮你抱着孩子,你来喂他吧。” 宣明曜主动蹲下身子,将那婴孩抱了起来。 好轻,好瘦。 那孩子应该是才几个月大,脸几乎快要瘦没了,只一双大大的眼睛在那里忽闪着,嘴角还有几滴血。 没了“食物”,她焦急得双手乱挥,嘴里也发出啊啊的叫声。 但宣明曜熟练地轻轻拍了拍孩子,孩子渐渐也止住了哭声。 女人忙用腿固定住羊皮囊,左手将羊皮囊打开,迫不及待凑到了孩子跟前。 牛乳的香气让孩子迫不及待朝着羊皮囊凑了过去。 那羊皮囊口子有点大,但女人喂得很小心,一点儿都没有撒出来。 她很珍惜这羊皮囊里的牛乳。 “对不住您,贵人,吓着您了吧。” 女人苦笑一声,看向面前明显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宣明曜。 真好看啊,这位贵人。 “我的奶水没了很久了,孩子太小,吃不了别的,也没有米汤什么的喂他,只能如此了。” 大人都快饿死了,哪里还能有奶水呢? 孩子拼命吮吸,却也得不到一点儿能让他填饱饥饿感的东西。 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宣明曜的视线落在女人的脸上。 她其实生得不错,若是在皇都内,她可以绣花,可以织布,可以纺纱,可以去铺子里做工,总有千千万万种办法活下去,好好养育着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如今这般跪在地上,让孩子吃着自己的血。 “你的胳膊……” 元颖站在宣明曜身后,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女人没有避讳。 她垂下眸子看向襁褓中的孩子。 “砍掉了。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我用自己的右臂,换来了孩子跟着一个有奶水的女人吃了一顿饱饭。” 女人没有明说,但元颖瞬间明白了过来。 她的那只胳膊,成了灾民们活下去的一顿餐食。 甚至,面前这个女人也有可能食过自己的血肉。 为了活下去。 只是为了活下去。 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也为了让孩子活下去。 这个用女人血肉孕育出的孩子,如今继续靠着女人的血肉活下去。 元颖站在宣明曜的身后,满脸都是震惊。 那一刻,感觉自己曾经所建立的一切认知都轰然倒塌了。 她也是皇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千金,吃的最大的苦头便是为了练武所受的那些辛苦。 她从未见过,原来,人是可以苦到这个地步的。 第172章 活下去 “吓着您了。” 女人看着宣明曜长久的沉默,有些担心吓到了这位贵族小姐,她忙低声道。 “没什么的,我今日遇上了贵人您。您给了我们食物和银子,我说不准就能够带着孩子找到一处合适的容身之地了。等到我把孩子养大,我也有脸去见孩子他爹了。” 爹? 宣明曜这时候才突然想起,这个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并不和他们在一起。 他,还活着吗? 宣明曜没有问出口,但她的眼神已经被女人读懂了。 女人知道,眼前这位贵人是个心肠软的,怕戳到了自己的痛处。 但如今,她的心几乎已经不会疼了。 疼的次数多了,就也渐渐麻木了。 “堤坝决堤的时候,我家田离得近,孩子爹他在地里干活儿,直接被冲走了,根本找不着了。” 冲……冲走了。 “堤坝决堤那几天,不是连绵下雨吗?这样的天气,也要去田地里?官府没有提醒过堤坝有决堤的风险吗?” 一旁的元颖问道。 这对于元颖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下雨不就该在家里待着吗? 更何况,那堤坝决堤之前也是有征兆的,公主曾说过,两江送上来的奏呈中就曾经提到过,堤坝决堤的两个时辰前,便听到了堤坝之下隐隐有声音,当时便有经验丰富的治水官员判断出,这堤坝或许挺不了太久了。 张聘这个太守可还是在奏呈中为自己邀功,说什么已经疏散了堤坝下游的村庄和百姓,最大限度保全了百姓们的安全。 可从这女人的话语中可见,官府根本没有提醒过? 为什么? 就算盘剥百姓,难道他们连提醒这一句都不愿做吗? 死这么多人对他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下雨也得干活呀。贵人,我们要是不管庄稼,那马上要交给官府的那些赋税怎么办呢?没办法的。官府提醒?他们不会提醒的,遇到了危险,他们早就躲起来了,哪里会管我们呢?” 女人喃喃道。 “没办法的,只能干啊。” 孩子喝完了牛乳,宣明曜站起身,让元颖先抱着孩子,转身让车队的医师来给女人包扎了下伤口,而后给了女人一些散碎银子。 数额都不大。 对于女人来说,抱着孩子,断了一只胳膊,又拿着太多银子,并不是富贵,而是要命的一件事。 车队无法停留太久,那会过于引人注目的。 宣明曜站在那儿,元颖和裴九安站在她的身后,静静看着女人抱着孩子艰难爬起身,赤着一双脚朝着远方走去。 她的背上挂着那个羊皮囊。 里头的牛乳,还可以让她的孩子喝上一顿。 有了这两顿的牛乳,这孩子活下去的机会就多了一些。 突然,宣明曜叫住了那女人。 “等一下。” 女人诧异回头。 宣明曜走上前去,将自己的绣鞋脱给了那女人。 “你穿着。” 她穿着纯白的足衣,踩在地上,却丝毫没有顾及。 “这不行的,贵人,您的鞋太好了,我哪里能穿?!” 那双鞋上头,绣着好看的如意云纹图样,鞋面一看就是上好的绸缎。 鞋子上更是镶嵌着各色珍奇的宝石,那是女人都叫不出名字的存在。 女人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绸缎,在阳光下几乎在发着光。 这太贵重了。 宣明曜蹲下身,将上头的宝石拽下,只留下素净绣着云纹的鞋面。 “你穿上。” 宣明曜轻声道。 “你还要带着你的孩子活下去,你还要走很多很多的路。所以,穿上它。” 女人愣了愣,而后,颤抖着蹲下,她将孩子放在地上,自己用手仔细擦了擦沾满血和脏污的双脚,然后轻轻将双脚伸了进去。 “真软。” 女人咧开嘴角,露出一抹笑。 然后,她抱起孩子,看向宣明曜。 “谢谢您,贵人。谢谢你们所有人。我一定会跟太一上神祈佑,让你们所有人都福乐安康,顺遂一生的。” 看这马车这么漂亮,看满车队的红缎子,看面前这位贵人那披风下的红衣,她也知道,这是一位要出嫁的新嫁娘。 是贵人让车队停下,给了他们这些东西的。 她感激所有帮助他们的人。 “这孩子,叫什么?” 宣明曜轻声道。 “没起名字了,就日日叫着小花呢。” 宣明曜这才反应过来,襁褓中这个孩子,居然是个女孩儿。 这么小的孩子,实在是很难看出男女来。 而女人说到这儿,突然眼神一亮。 “贵人,您要是不嫌弃,能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吗?我和孩她爹都没读过书,也不会取名字。如今遇着您,这孩子有了活下去的机会,请您给她赐个名字吧。” 宣明曜没有推辞。 沉吟片刻,她低声道。 “叫朔,如何?” “朔?” 女人有些疑惑,也不知道这是哪个字。 宣明曜从地上拾起一根枯枝,在地上随手写下了朔字。 “朔,为月之初,亦为日之始,象征着希望和生机。希望这孩子,能够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女人死死盯着地上那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字,要将这个字彻底记到自己的脑子里,日后好写给孩子看。 “好,孩她爹姓方,这孩子以后,就叫方朔。” 她不觉得这不像个姑娘家的名字。 在她看来,这可比花儿、朵儿好听多了。 有贵人的名字庇佑,她一定能够将孩子好好养大的。 一定! 第173章 大道 “我之前从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苦到这个程度的。” 元颖站于宣明曜的身后,看着那些蹒跚走远的灾民,看着女人脚下的那抹红。 原本是为新嫁娘准备的绣鞋,是喜气洋洋的红。 如今看起来倒像是一抹血。 女人踩着血,踩着苦痛,继续向前行进着。 她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么,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 有些事,你未曾亲眼见过,只觉得离奇。 但当你亲眼见过了之后,却只觉得,这世道当真是不公。 “阿颖,找桩子将那对母女安置好,留着她,我有用处。” 宣明曜在转身的那一刻轻声道。 “是。” 元颖立刻回道。 而后,宣明曜赤足走回马车,在马车前,裴九安主动半跪下了身子。 “请小姐上马车。” 宣明曜愣了一下。 他是要自己做马鞍的意思? 裴九安如今是庆国公最为看重的千牛卫新贵,在父皇面前也极得看重,自己虽与他有着当初的提拔之恩,这些年来也一直是关系密切,但宣明曜也不敢说裴九安是属于自己的人。 自己可以用裴九安,也可以适当委派他做一些隐秘之事,但真正涉及自己目标和谋划的事,宣明曜从来只是和元颖说。 裴九安,她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此次前来两江,自己特意要了裴九安,一则是看重他的本领,毕竟上一世他几乎是大雍朝堂之上唯一拿得出手的将领了。 二则,的确也有收服之意。 自己所图甚大,手上必须得有自己的兵马。 裴九安如今几乎是常珣选定的千牛卫接班人,伴随着他在千牛卫的地位中越发稳固,裴家待他的态度也是一反常态。 之前因为裴簪春的挑拨,裴家对他一直十分冷淡。 不然以裴家的家世,不会让裴九安入了猎苑。 彼时若不是宣明曜身为公主破例入了猎苑,为着男女大防考虑,当时选定了还未束发的裴九安和沈泊桥二人为陪练校尉,裴九安怕是要在猎苑一直蹉跎下去。 毕竟,对于皇子来说,自然是选岁数大些,人也更沉稳些的猎苑校尉为佳。 但因着宣明曜当年和他的那场赛马,裴九安入了圣上的眼,被提拔到了千牛卫中当差,常珣也算是个好上峰,这些年来一直十分看重裴九安。 加之裴九安本就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自然一路青云直上。 前些年,裴簪春终于还是没顶住家中的压力嫁了出去。 只是这一世,永安王早已“病逝”,裴簪春自然也是做不成什么永安王妃了。 她嫁到了锦州的一处世家,正是宣明曜的封地。 前几年,听闻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日子似乎过得也是顺遂。 裴九安慢慢也得了裴家的看重和提拔,只是他和裴家的关系似乎一直冷淡得很。 去岁,他便正式搬出了裴家的老宅,自己在皇都内置办了一处宅子。 宣明曜与他之间,算不上主公与门客,倒更像是裴九安一直记着宣明曜当年对他的提拔之恩。 两人之间虽然亲密,但远不到元颖那般的程度。 自从出了皇都,宣明曜能感觉到裴九安对她的态度,在敬崇中多了几分亲近,但并没想过如此快将其收入麾下。 不想今日,他居然会做出如此举动。 “请小姐上马。” 裴九安继续重复了一遍这话。 他知道自己说出的这话含义是什么。 他也知道这是押上了自己的前途和性命。 但是,他无悔。 只凭这满朝文武和皇子中,唯有公主,真的孤身为百姓入了两江,她便值得自己押上这一切。 这次,宣明曜不再犹豫。 她抬起右足,踩在了裴九安单膝跪着的腿上。 裴九安一直坚实地跪在那里,在宣明曜抬起左足之时,他伸出右手,轻轻托在了宣明曜的足下,为其提供着最稳固的支撑。 元颖在宣明曜身后静静看着这一切。 等到宣明曜进了马车后,裴九安站起身,看到元颖,他低声道。 “要托你一把吗?” 元颖知道,裴九安说的是玩笑话,可一向沉稳寡言的人,突然跟自己开玩笑,吓得元颖一个激灵,立刻自己利落翻身上了马车。 车队继续前行了。 马车内。 元颖静静坐在宣明曜的身旁。 刚刚见到的那一幕,对她而言实在太过震撼了。 她读书之时,曾见过这样的描述。 “岁大饥,人相食。” 那时她只觉得寒津津得可怕。 但亲眼见到了那女人的断臂,见到了那个只能以母亲的鲜血为食的孩子,那股害怕却成了无力和愤怒。 他们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 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只是想要吃饱,想要穿暖,想要有庇身的居所,想要在这世间有他们的一处容身之地。 为什么要那么对他们?! 元颖刚刚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此刻终于落了下来。 宣明曜静静转过头望向她。 而后,轻轻擦拭掉了她脸颊上的泪水。 “阿颖,不要哭,今日百姓们落的泪,来日,要让那些罪魁祸首用他们的血来抵。” 这一世的元颖,还不是以后漠北王庭搅弄风云的妖女国师。 她尚有父亲陪伴身旁,学得一身好本领,无论才学还是武功都是这个年纪里数一数二的出挑。 她还没见识到,人可以恶到什么程度。 这些恶,不光是两江这些官员和世家豪族造下的。 更有远在皇都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 他知道两江那床锦绣下藏着的虱子。 可是,他不愿意揭开。 如果不是层层设计,最后借着上师之口,将两江一事的严重程度上升到了暴动,那自己那位好父皇依旧不会动两江。 因为,两江每年可以给国库足量的银子,因为两江至今也没出过什么让他不能容忍的大错。 就算堤坝决堤,父皇怒了一瞬,但宣明曜想,只要明年两江依旧能够给足应有的赋税,自己的父皇依旧可以容忍。 虱子到处都有,他没那个必要将其赶尽杀绝。 但宣明曜不愿。 她听到了这些哀嚎声了,她见到这些鲜血了。 这些百姓的痛苦,已经不是和她无关的了。 宣明曜承认,她是公主,是被用百姓血汗供养出的皇室,是踩在无数白骨上享受着奢靡的贵族。 但她并不耻于这般身份。 因为,这是她手里最大的筹码。 既然生于高位,那便用这身份和血脉去攫取资源,用自己这身份所能触碰到的能力,去开创她想要的清明天下。 手染鲜血也罢,身死魂灭也罢,尸骨无存也罢,她都不怕。 “阿颖,今日见过了百姓们的血,我们更要坚定心中的大道。” 宣明曜轻声道。 她们心中的大道。 那是什么……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使男男女女平等,行大道,立大义……” 元颖轻声念着。 眼神,愈发坚定了起来。 第174章 再信一次 再赌一次 李进答应了。 尽管他知道,自己这一去的风险极大。 他是一个死了的人。 尽管公主承诺会为他再造一重身份,更承诺日后会为他归还清白,让他可以重新以翊麾副尉李进的身份活于世间。 但这件事,终究是风险太大了。 弄不好,便是一个死字。 可李进还是答应了。 不为别的。 因为眼前这位公主,好像真的未曾把他当做草芥。 “公主,草民可以问一句吗?春翠是被您的人救了吗?” “算是吧。” 宣明曜轻声道。 “是一个香坊的姑娘救了她。原本她已经被扔进了锅里,是那姑娘路过,实在不忍,用一袋米换出了这孩子。而后,将她带回了香坊照料了几日。本宫到了宛陵后,让人悄悄从香坊接出了她,对外只说这孩子跑了。香坊里每年不知死几个孩子,没人会追究的。” 照料她的,是邈娘。 那是在宛陵的城郊。 邈娘作为绮陌香坊的管事,是香坊内难得可以踏出城门的人。 她去见在城郊踏青的主家,跟他回禀这一旬香坊的事务。 在回城的路上,碰见了春翠。 那小姑娘已经被扔进了锅里。 锅里的水已经开始加热了。 其实,原本该把人杀了后再扔进去的,免得她挣扎。 毕竟,春翠已经是个能跑能跳的孩子了。 但大概那些人也是第一遭,谁都下不了那个手,只能将春翠手脚捆住就这么直接扔了进去。 水温正在缓缓上升。 春翠在里头拼命地挣扎着。 看到了路过的马车,她好似发现了救命稻草。 “救救我!” 邈娘原本不会掀开帘子的。 她听过太多的求救声了。 比这凄惨的多得是。 但偏偏,春翠喊了一声。 “娘,娘,救救我。” 她大概是吓坏了,已经忘了,自己的娘亲已经染病死了。 在生死一刻的关口,她竟然还是在下意识喊自己的娘亲。 “停一下。” 邈娘最后还是叫停了马车。 她拎着裙摆走了下去,沉默从锅里拖出了春翠。 那些灾民虽然愤怒,但是谁也不敢动。 面前这位虽然看着有些妖媚气,但身上的衣服一看就很值钱。 他们可得罪不起。 邈娘让车夫拿了一袋米给那些灾民,然后将惊吓过度的春翠带上了马车,带回了绮陌香坊。 对外,只说这孩子长得清秀可人,想从小调教,看能不能为香坊再添一位花魁。 但邈娘知道,她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被抄家之时,强行拖着和母亲分开的自己。 她救不了曾经的自己,但可以救今日这个小姑娘。 “是那姑娘自发救了她,本宫不过是后面才发现她和苍鹿山有关系。” 宣明曜并没有想要借着春翠这件事让李进更信任自己的打算。 因为,这是邈娘的功劳。 邈娘当时救人的时候,只是出于自己的恻隐之心,和自己的计划并无关系。 自己也是后面才发现她的哥哥在苍鹿山中。 李进听完宣明曜的话,并没说什么。 他看到了马车内摆放的两盘点心。 都吃了一角。 放点心的矮桌上,还有着些点心的残渣。 公主也好,阿颖也好,她们这种出身的名门闺秀,都是受过极严格的礼仪教导的,绝不会吃东西吃成这般模样。 那便只能是春翠。 春翠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女娃。 尽管对于石头而言,春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比天还大的存在。 但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而言,春翠或许连一只小猫小狗都不如。 毕竟,小猫小狗还能逗他们这些贵人开心,可春翠不过是个平民百姓,走在路上或许都会碍那些贵人尊目的存在。 小孩子不会说谎,从春翠的表现可以看出,这些日子,她过得很不错。 若是这些人居高临下待她,她今日绝不会那般活泼。 阿芙说过,一个人的好坏,绝不能看他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 这世上口蜜腹剑的坏人多的是,更有口是心非的好人。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 李进认真看向了宣明曜。 “公主你一直唤阿芙为陈芙小姐,而非元夫人。这说明,你很了解阿芙,也很是尊重阿芜。你对阿芙的了解,只能来自元颖或是元定安。我虽同元定安闹掰,但也认可他的人品。无论是他还是元颖,能同你说这些,都说明他们极为信任你。我知道元定安在皇室的尴尬身份,他们能信任你,足以说明你是个好人。阿芙同我说过,行胜于言,细微之处最能见本性。身为一个公主,你身上却无那种让人厌恶的高高在上的感觉。所以,我愿意信你,信你和其他人不同,信你能给两江百姓一个公道,信你,能给我一个公道。” 李进站起身,在并不宽敞的马车里恭敬朝着宣明曜跪下。 “卑职李进,敬领公主殿下军令,必定誓死达成!若有错失,愿以项上人头相抵。” 这不是普通的承诺。 这是李进身为军人的承诺。 他已经放弃了自己军队的身份很久,但心中,还是十分怀念曾经军营中的日子的。 对他来说,那段日子虽然结局荒唐,但过程还是十分美好的。 他一直十分珍惜。 今日,他重新拾起军人的身份立下军令状,便是真真正正代表他认可了宣明曜这个人。 他厌恶皇室。 无论是先皇还是如今的皇帝。 但是,他认可了宣明曜这个公主。 她和她的祖父以及父亲都不同。 她愿意以身涉险来到两江。 她愿意谋划救出这些无辜百姓。 她手底下的人,愿意救下春翠这个从大局上来说一点用处也无的小姑娘。 她手底下那位飞羽小哥,对待自己和那些百姓也都没什么高高在上的态度。 他决定,再信一次,再赌一次。 第175章 巧舌如簧 苍鹿山上。 在确定了山体不会再有爆炸后,一行人方才谨慎上了山。 映入眼帘的,自然是已经几乎夷为平地的山体。 里头的人,别说活了,就算是能保留个全尸都是不错的下场了。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即便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张聘依旧一副痛心疾首,捶胸顿足的模样。 他站在那堆废墟面前,眼神里满是懊悔。 “都怪我,我该多派些人手看着的!” 谢望之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他第一次直面死亡。 这里头埋着的,是近千人的性命。 伴随着几声轰鸣,瞬间化作了乌有。 甚至,整座山都差点被夷为了平地。 如今,再说什么调查,说什么状告,都没了意义。 要把人挖出来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 这些巨石几乎是非人力所能挪开的,若是动用黑火,无疑会再度引起山体的垮塌,里头的尸身怕也是彻底被破坏了。 整座苍鹿山, 如今已经成为了一座巨型坟茔,埋葬着无数性命。 谢望之真的怕了。 即便他如今也在谋算着要让庆国公回不到皇都,谋算着纪晟的性命。 但是,他的谋算,是隐于幕后,是操纵刀剑为其所用,是文雅的不脏了自己的手。 他从未如此直接地感受到。 死,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纪晟一直没再说话。 他只是沉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刚刚质问张聘时的那股杀意也没了。 他看起来,仿佛是被眼前的这一切震惊到了。 张聘很满意这一切。 就算大家都知道这一炸是自己所为。 但那又如何? 证人和证据都伴随着这惊天一炸烟消云散,至此之后的所有指控,都不过是无稽之谈的闲言碎语。 “唉,都是我太过急于求成。如今竟是酿成如此大祸!想来那铁矿图纸也不过是贼人诓骗我罢了!骗我一时心急,信了这番言论。” 突然,张聘的脸上又出现了一丝恍然大悟的神色。 “铁矿图纸在前,在那之后不过数日,便发生了当街状告之事,这其中是否有人故意设计?!” 他一把抓住了谢望之的手,沉声道。 “谢巡察使,这必定是有人故意设计的!这幕后之人利用我急于求成的当口,用一纸假的铁矿图纸,骗我将这些灾民带到此地勘探铁矿。而后,又命人当街状告。可这些百姓在此究竟是被关押还是做工,其实一看便知。所以,这幕后之人必定不会让谢巡察使你们见到这些灾民!他要做实我的罪名!不,不光是我!他要让我,让卞大人,让两江数得上的这些世家名门,全都卷入莫须有的罪名之中。甚至,他想要借机挑起两江和谢巡察使你们的矛盾!” 谢望之都惊呆了。 张聘的意思是说,是那所谓的幕后之人故意设计引燃了黑火,炸平了苍鹿山。 他是全然无辜的,他是被人陷害的,他是清清白白的?! “这幕后之人挑起你我之间的矛盾做什么?” 谢望之不得不反问。 毕竟纪晟还是在这里的。 他若不问,倒显得自己三言两语被张聘说服了,弄得自己和个傻子一样。 “或许,为的不光是挑起你我之间的矛盾。” 张聘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脸上也带了一丝危险的神色。 “或许,是挑起两江和皇都的矛盾呢。毕竟,谢巡察使你可是代陛下巡察两江的。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可都是圣上。” “就如当街状告一事。若是谢巡察使执意认为我等两江官员和世家有罪,或许便会被有心人认为,是陛下对两江官员以及一应世家起了疑心。虽我等都自知清白,也不敢对陛下有二心。但一直闹下去,或许两江的人心便再难聚拢了……” “而若是谢巡察使信了我等,那日当街状告,许多百姓可都是亲眼目睹了的。没有切实有力的证据,或许便会有有心之人在百姓中散布谣言,说谢巡察使故意包庇我等,进而引发了百姓们对于皇都乃至陛下的不满。百姓们的心思最是好挑唆,如今又正值水灾,正是民心不稳的时候,若是百姓们躁动起来。唉,那可就不好了。” 这话中的深意可就大了。 谢望之一惊。 “张太守的意思是,有人,想要谋……” 接下来的话谢望之几乎不敢说下去。 而且他心中,却对张聘所说的话信了几分。 毕竟,这一切实在都太过凑巧了。 进入宛陵的第一天,他就着了张聘的道儿,不得已站队太守府。 结果偏偏就来了一出当街状告,让本想糊弄过去的自己,必须打起精神来调查。 更是因此惹得自己和张聘互相猜忌。 若不是因为皇都传来的卿卿有孕的消息,让自己改变了主意,决定借张聘之手除掉庆国公,从而主动对张聘低了头,愿意同他共同遮掩此事。 那么怕是自己和张聘之间或许就要闹翻了。 自己代表着陛下,而张聘代表着两江的官员和世家。 无论谁胜,另一方也都会损失惨重。 起初自己以为是庆国公安排的这一出戏码,为的就是让自己尽快动手。 但如今看来,却并不像是他的手笔。 庆国公虽然厌恶自己。 但是,他效忠的是皇后,是太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皇家最忠实的狗,是绝不愿意有任何人来损害皇权的。 若真是挑起皇城和两江的对立,他也并不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 反而一个不慎,极容易引发两江灾民的暴动。 届时,不光会有损陛下的威名,此刻他也身在两江,一旦灾民暴动,他也极有可能深陷其中。 岂不是得不偿失? 听到谢望之如此上当,张聘抚了抚长须。 “这也只是一个猜测。只是,谢巡察使有所不知,我这里昨日得到了一封密报。谢巡察使可记得,昨日大张旗鼓入城的那支车队?” 谢望之邪皱了皱眉。 他自然记得,毕竟那两个灾民就是拦截了那支车队,才引发了那么多围观百姓的注意。 “那车队的主人身份有异?” 谢望之立刻猜到了一些端倪。 张聘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谢望之,又看了看一旁的纪晟。而后更压低了几分声音。 “那马车里的人,据说是来自皇都,而且,是皇家血脉。” 张聘竟是要直接把自己知道的全都捅了出来。 谢望之和纪晟都是一惊。 皇家血脉?! 第176章 有毒 “皇家血脉?” 这次是纪晟开口说话了。 “我从未听闻有哪位皇家公主或是县主要嫁宛陵,怎么?张太守身在两江,却是比在下一个皇都中人更为消息灵通了?张太守,你说话可是要谨慎啊。” 这话由纪晟来说最是合适。 他本就是皇亲国戚,最是知晓,皇家如今有哪位适龄的女子还未出嫁。 当今陛下只有一位公主尚未及笄,且公主下降那是大事,必不会这么悄无声息。 至于各位王爷或是长公主膝下的县主,纪晟也都熟悉。 如今并未有尚在婚龄的。 且就算是县主,出嫁之事也必须上报皇家,绝不会就这般悄无声息的来了两江。 因此纪晟质问之时,语气已经十分严厉,颇有些要翻脸的意思了。 但张聘却依旧十分淡定沉着。 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神秘道。 “皇家的公主和县主,自然都是金尊玉贵。只是这皇家血脉,却也并不只有公主和县主。这位皇都来的贵客,听闻是姓褚。” 看着纪晟越发难看的脸色,张聘意味深长笑了笑。 “纪巡察副使,想来应该想到些什么了吧?” 太守府内。 张玘正安静的坐在榻前,一勺接着一勺,仔细给自己母亲喂药。 张玘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愁色。 母亲的病,越发严重了。 自己离家之时,母亲尚且能清醒片刻。 如今,却是成日沉睡着了。 就连服药也都能只能一勺一勺艰难喂着。 往往一整碗药喂了大半个时辰,也只进了不过小半而已。 一边喂药一边用锦帕轻轻擦拭着母亲嘴边流下的汤药,张玘的心中满是酸涩。 他还记得,母亲是多么端庄骄傲的一个人。 她的一言一行,都堪称世家女子的典范。 在自己记忆中,母亲的腰背永远是挺得笔直。 走出的每一步,都仿若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 就连鬓边的步摇摇晃的弧度,都似乎是带有几分韵致的。 但如今,她只能容颜憔悴地躺在病榻之上。 她曾经所骄傲和坚持的礼仪,早已顾不上了。 “母亲,您的病什么时候能好一些呢?儿此次又寻回了几剂偏方,如今正在让医师们查验。若是无误,这几日便让您试一试。您不是最不耐吃苦的东西吗?若是不想吃这些苦得倒胃口的汤药,便睁开眼骂一骂我吧。” 看着病榻紧闭着双眼的女人,张玘此刻的心里满是迷茫。 母亲,还会有再醒来的一日吗? “二小姐安。” 屋外传来了丫鬟的行礼问安声。 而后张玘听到了张淼漪那轻柔的声音。 “我如今可方便进去?” 张淼漪每日都是要来给张夫人请安的。 之前张夫人未曾生病时便是如此,日日不落。 后来张夫人病了,张淼漪也会来。 若是张夫人昏睡着,她便在屋外请安。 若是张夫人醒着,她便到屋内请安。 如此孝心,便是张玘也是动容的。 “少爷正在里头呢。” 丫鬟轻声道。 “进来吧。” 不等张淼漪说话,屋内的张玘便出声了。 张玘为张夫人掖了掖被角,又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而后坐直身子道。 片刻后,张淼漪的身影从屏风后出现。 “长兄。” 她盈盈福身。 “起来吧,难为你一片孝心,每日都来给母亲行礼问安。” 张玘一直以来最喜欢张淼漪这个妹妹的一点,便是她对待母亲的孝心。 她每日,不光会给母亲行礼,还会去给她自己的姨娘叩礼。 每日从不落下,风雨无阻。 即便是做戏,能够十数年如一日,做到这份上,也是真的孝心了。 张淼漪没带丫鬟进来,张玘也没留丫鬟在屋内。 所以此时,除了昏迷不醒的张夫人,便只剩下了张玘兄妹二人。 “母亲今日可好些了?” 张淼漪低声询问道。 她虽是庶女,可也是要称呼张夫人为母亲的。 “吃了药,但并无苏醒……” 张玘一顿。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张淼漪拉过他的手,快速在他手心写着什么。 短暂的停顿后,张玘继续回答着张淼漪的话。 “我此次回来寻了几剂偏方,听闻对母亲的病症很是见效,等过几日便为母亲用上。” 淼漪在自己手心中写的字是…… “药中有毒。” 药中有毒?! 张玘震惊望向张淼漪。 “那便好了。唉,这些时日了,这些医师们竟也诊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母亲是因为操劳过甚才会如此。也是长兄孝心一片,寻来诸多药方,想来用不了多少时日,母亲定然会好转的。” 张淼漪谨慎看了一眼屋外,而后郑重点了点头。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而后拿起张玘放在一旁的药碗,将那玉瓶中的粉末倒了些在药碗中。 药碗中还有小半碗汤药。 “希望能够如此吧。你这些时日来日日都会来给母亲请安,也是仁孝有礼,想来母亲醒来后,定也是欣喜于你的孝心和长成。” 张玘的眼睛聚精会神盯着那药碗,但嘴上也不忘和张淼漪继续着那虚假客套的对话。 他已经从张淼漪的举动中察觉到了。 淼漪不想让外头的人知道这件事。 这说明,母亲身边这些人中出了叛徒。 甚至,有很大可能,这些人已经全都是叛徒了。 这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母亲当初从家中带来的陪嫁,有谁能让她们背叛呢? 张玘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只会是那个人。 药碗中,剩下的那点子药汁,在倒入那些粉末后,从原本的深褐色,竟是变成了暗红色。 而后,不过片刻,药汁又再度变回了之前的深褐色,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但张玘的心中却是一颤。 母亲的药,被人做了手脚! 不,若是药做了手脚,那么会不会,母亲当初的病,也是病得蹊跷呢?! 第177章 催命符 张夫人的病,其实已经缠绵好几年了。 在她的父亲去世后,她悲伤过度,身子便开始不好了起来。 起初还只是日常觉得身子虚浮无力,气喘胸闷。 到后面,人便慢慢没精神起不来身子了。 张聘身为太守,自是能够为自家夫人找来两江地界上最好的大夫。 可一波波大夫都看完了,张夫人的身子始终没什么起效。 多数大夫认为,张夫人如此,乃是心病。 毕竟,张夫人和她的父亲感情甚笃,因着父亲离世而一病不起,似乎也解释得通。 张玘最开始也曾怀疑过。 是否是后宅阴司导致? 私下也曾找过大夫诊脉。 但得出的都是一样的结论。 加上张夫人一向对后宅管控极为严格,妾室们一向也都是安分守己,故而张玘慢慢也便放下了疑心,开始一心各地为母亲求药。 但如今,淼漪却告诉他,母亲日常服用的汤药里居然是有毒的。 救命的汤药,反而成了催命符。 这般有毒的汤药,母亲又到底吃了多久? 她的身子,如今又到底是何种情况了? 张淼漪将那药碗重新放了回去,而后轻轻在张玘手心继续写道。 “子时,云海轩。” 张玘凝重点了点头。 然后,张淼漪又继续和张屺客套了几句话,便起身离开了。 全程在外头听起来,和往日里张淼漪过来请安的时候一般,并未什么异样。 张淼漪离开后,张玘在病榻前枯坐了许久。 他想了许久。 是谁下的毒? 是谁买通的那些医师说谎? 母亲的病到底是因何而起? 是她碍着了谁的路?还是她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 所有问题的答案,似乎都在指向同一个人。 良久后,张玘从张夫人修养的兰苑中离开。 刚回到自己的听风轩,他的手下便匆匆来报。 “少爷,不好了,苍鹿山出了事,黑火燃炸,所有人都……” 即便是见惯了生死,手上更是不乏鲜血的手下,此时说起来都是有些胆寒。 语气里更是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抖。 “所有人,全都埋在里头了,怕是生机渺茫了。” 手下的头埋得更低了。 便是再冷血的人,一下听到这么多人死在了里头,心里头也是难免难受的。 “都埋在里头了……” 张玘原本正在写字,听到手下的话,手里的狼毫一顿,一大片墨色落在了上好的宣纸上,将一幅字都给毁了。 但张玘此刻根本没有心思顾及这些。 他只觉自己仿佛听错了一般。 那可是近千人啊。 全都埋在了里头了? “是,刚刚传回来的消息。老爷带着谢巡察使和纪巡察副使前往苍鹿山,结果就在山脚下的时候,亲眼目睹了黑火燃炸的过程。半座苍鹿山都差点被炸塌了,里头的人自然是没什么活路了。如今消息还没传回城,只是,恐怕用不了半日,宛陵城内也该传得沸沸扬扬了。” 黑火炸开的巨响,太守府离着远并未听到。 但总有离着苍鹿山近的人家。 这般大的声响,根本是瞒不住的。 或者说,张聘也根本没想过瞒。 “黑火为何会炸了?” 其实,张屺心里清楚,这些所谓的能够传出来的理由,不过都是父亲拿来搪塞众人的。 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 杀人灭口。 或者换句话说,那些人被关押起来的那一天,就不可能有活着以外的第二种可能了。 只是,张玘没想到父亲动手会这么快。 他还想再试试救一救那些人。 甚至,他已经让人潜入了关押那些灾民的府兵中。 能救一个是一个。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人竟会用这般惨烈的方式逝去。 张玘的手微微颤抖着,他放下狼毫,垂眸看着那一副被墨迹破坏掉的字,眼神里满是震惊和痛苦。 父亲,居然会如此丧心病狂! “老爷对谢巡察使说,他得了密报,说苍鹿山中有铁矿……” 手下立刻迅速将张聘对谢望之的那番说辞复述给了自家主子听。 距离张聘说出这话不过也就半个时辰左右,所有话就原封不动到了张玘的耳朵里。 可见,张聘身边也是有张玘的人手的。 不一定是极要紧的心腹,但今日张聘必定也是带在身边了。 “好,你下去吧。” 张玘努力保持着平静,让手下退了下去。 待屋内只有他一人时,张玘起身一脚踢翻了书案。 那书案有百斤沉,寻常两个精壮男子都不一定能够抬动,但却被张玘一脚直接踹翻,上头的宣纸散落一地,文房四宝也都摔了个干净。 外头一片沉寂,没一个人敢在这时候问里头发生了什么,只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静站着,等候主子的吩咐。 张玘站在那一片嘈杂中,只觉心头无比疲惫。 他的好父亲! 他的好父亲啊! 他已经彻底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了。 黑火炸掉的,不光是他的罪证,更是他的最后一丝良知。 张玘知道,他不能再继续懦弱下去了。 再懦弱下去,母亲怎么办?两江这些百姓难道真的要为了父亲一个缥缈的野心,就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吗? 他糊涂了这么多年,懦弱了这么多年,总以为父亲会回头。 但如今看来,他亦是个伥鬼。 蒙着眼睛,掩着耳朵,只当什么都看不到。 但如今,这一炸,彻底炸开了他那双掩耳盗铃的手。 淼漪今日的密告,也彻底撕开了他眼前的蒙眼布。 他是时候该清醒了。 母亲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淼漪被迫失了清白,婚事被当作工具。 两江百姓为了一个不知所谓,连自己这个亲生儿子都不能理解的野心而一个接着一个惨死。 而未来,将会有更多人为了这个野心而丧命。 父亲如今甚至已经将子真和褚小姐都给扯了进来。 不说褚小姐是否真为荣王血脉,但最起码目前为止,这位褚小姐并未表现出任何的威胁。 她手上的铁矿图纸尚不知真假,但父亲就直接将她推了出去,为自己那随口编出的谎言圆上最后一环。 谁死都不要紧。 这便是父亲所推崇的生存之道。 真是,可笑。 张玘默默掸了掸袖子,起身到一旁的书架上拿了一本游记,坐在尚未被波及到的榻上专心致志看了起来。 仿若刚刚的疯狂和愤怒,都只是一场梦。 但唯有他捏着书页因为用力而隐隐泛白的手指,继续在诉说着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第178章 张淼漪的身世 子时。 张玘避开了府中众人,一身低调的玄色衣衫来到了云海轩。 云海轩在太守府是一处很少有人来的地方。 这里原本是张聘一位宠妾的居所,三面邻水,唯有一条小路可以进入轩内,四周风光极佳,推窗便可见太守府内那最为灵巧秀丽的水景——海棠烟雨。 只是,那位宠妾红颜薄命,不过侍奉了张聘短短几年便去了。 这云海轩也被封存了起来,再没人住过。 “长兄。” 张玘推开云海轩那扇门后,第一眼便看到了站于窗畔的张淼漪。 她今夜也穿了一身湛青色的衣裙,低调得近乎隐在了房内的昏暗中。 若不是月光透过窗纱洒了进来,怕是还真不容易注意到那里站了一个人。 不过,到底是人年轻,就算是这样一身有些老气的衣裳,依旧衬得她肌肤胜雪,更添几分高洁温婉。 “淼漪。” 张玘走到了张淼漪身前,他也不准备啰嗦。 他们如今都出不得府门,在太守府上的见面,每一瞬都是提心吊胆的,这府里到处都是他那位好父亲的眼线,他们今夜的这次见面随时都有被发现的风险。 所以,自也不必说那些客套话。 张玘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是他,是吗?” 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不过是让张淼漪给他一个确切的回答罢了。 毕竟,这太守府被看得密不透风,母亲又不是那种柔弱无依的性子,她铁腕手段治家,且膝下一子一女,地位稳固,既得夫君爱重,又得妻妾敬服。 谁敢对她下毒? 谁又能对她下毒? 答案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了。 唯有她的枕边人,这偌大太守府的真正主人。 张淼漪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眼神里还带着几分惶恐和不安。 “长兄,我也是昨夜才得知了这件事,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我一直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她的眼底沁出了一点湿意,眼神里也带着几分迷茫。 “昨夜,我将自己要嫁给谢望之的事说给了姨娘,毕竟再过几天,我就要成为孙家女,以孙家小姐的身份安心待嫁了。我不能一直瞒着姨娘,所以昨日寻了机会想要说给姨娘听。谁知道,姨娘听完后却激动地当即呕了血。” 张淼漪口中的姨娘,便是她的亲生母亲樊姨娘,那个一直缠绵病榻,却奇迹一般在张夫人的雷霆手段下生下了一子一女,是张宅满院姬妾中最为特殊的一个存在。 “我吓坏了,想要为她唤医师,姨娘却阻止了我。而后,她告诉了我一个大秘密。” 张淼漪轻轻摸着那冰冷的窗框,眼神空洞望着窗外。 这云海轩真是好地方,随便一扇窗户看向外头,呈映出的景色都是一等一的。 海棠烟雨。 若是四月春日里,池边海棠花盛开,嫣红的海棠花铺天盖地,如同烟霞一般。 一阵春雨过后,水雾缭绕,构成“轻烟笼晓髻,细雨点新妆”般朦胧浪漫的美景。 那淡淡的水雾萦绕,更让云海轩变得仿若瑶池仙境一般缥缈动人。 当初建这云海轩的人,应当存的意思,便是要把这轩阁中人当做瑶池仙女一般娇养。 可惜,这云海轩的主人,实在是太过红颜薄命。 “姨娘说,她并非我的亲生母亲。我的母亲,弟弟的母亲,都是这云雨轩曾经的主人,那位红颜薄命的秦姨娘。” 张淼漪轻飘飘一句话,却让张玘瞬间僵在了原地。 秦姨娘的儿女?! 可是,秦姨娘不是十多年前就去了吗? 若说她生了淼漪,年龄还勉强对得上,可二弟出生之时,秦姨娘不是已经病故了吗? 张屺其实也并未见过这位秦姨娘。 秦姨娘盛宠之时,他也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并没什么清晰的记忆了。 只依稀记得,母亲身边的嬷嬷们曾经念叨过几句,说什么云海轩的狐媚子。 可母亲嫌弃她们说话难听,斥责了几句,便不准她们再继续说下去了。 “为什么,要将你和二弟放到樊姨娘的名下?秦姨娘是父亲的姬妾,为何就不能……” 除非,这位秦姨娘的身份有异。 张淼漪苦笑一声。 “姨娘说,她起初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有一天,自己突然便被软禁在了屋内,不允许随意进出。后来她才知道,那段时间她被诊出了喜脉。” “多么可笑,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孕了。几个月后,襁褓中的我被送到了她的院子。母亲告诉她,她从此之后便是这孩子的生身母亲,无论谁来问,都是这个答案。否则,她便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了。” “姨娘惶恐了一些日子,但很快,她便察觉到,有一个孩子对她来说其实是好事,她在这满院的姬妾中,也算有了个傍身的依靠了。于是便一心一意抚养起了我。母亲身为主母,待我虽然严厉,但该给的教养也从未短缺过。姨娘本以为日子就这般平静过下去了,直到她再度被软禁在了院中。” 和几年前一般的流程,樊姨娘瞬间便反应过来。 她应当是又“有孕”了。 她此时的心中没了几年的惴惴不安,反而是安心等待着那个孩子的到来。 直到,张夫人面色凝重抱着一个襁褓来了她的院中。 “这便是你的儿子了,是老爷的第二子,樊姨娘,你要好好抚育他。这孩子体弱,日后,你便安心在院子里抚养他,无事别出来走动了,免得孩子体弱招了病反倒不好了。” 樊姨娘起初没反应过来。 得了一子不是好事吗? 为何要将自己软禁起来了? 而且,夫人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是因为这是个儿子吗? 可自己的家世如何能与夫人相较? 且夫人所出的大少爷天资聪颖,三岁便能诵读诗书,五岁便能流利做诗,哪里是一个襁褓中不知天赋的孩子所能比拟的? 一切疑问,在她仔细查看了那个孩子后,有了答案。 第179章 鄞朝血脉 “瓒儿,是个阴阳之体。” 瓒,是那孩子的名字。 实际上,这名字还是张夫人觉得孩子到了周岁都没有名字,实在是有些过于不像话,所以亲自去书房给求来的。 这其实算不得一个好名字。 瓒,从玉,但为杂色之玉,常指质地不纯之意。 相较于玘字所指的美玉,自然是差了不止一重。 不过,为这孩子讨个名字已经是张夫人能做到的极致了,她又不是圣人,还得特意求一个寓意极好的名字来给他。 于是,这孩子便被叫做张瓒了。 只是,他从未出现在过人前,便是年节上都从不出来,只说身子虚弱,一直养在院落里。 此时张淼漪的一句话,直接让也算是沉稳老练的张玘都惊到了。 这种情况,张玘也曾听到过。 尤其是这两年到处为自己母亲遍访名医,更是见多了各种疑难杂症的病人。 说实话,阴阳之体在这其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大多数的人都是能够正常生活的,只是多数没有子嗣。 不过,世人多觉得这种孩子,是因为家族蒙受诅咒所致,故而一些地方为了化解灾厄诅咒,会将那新降生的孩子放在天一上神神像前,直到那孩子慢慢没了哭声。 美其名曰,让这孩子尽早回去侍奉上神。 只是,张玘从未想过,这种情况居然会落在这家。 居然是如此?! 但若是如此,一切似乎都连上了。 父亲子嗣不多,男丁更是除了自己,便是这位二弟。 但从降生开始,二弟似乎从没出现在过人前,连寻常张家男丁到了年龄便该开始的进学也不曾有。 他和他的母亲都被关在那处小院落中,在整个府上几乎都没了什么存在感。 便是再不喜孩子的母亲,这总是父亲唯二的儿子,不该如此冷落的。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孩子有异。 张玘不是没往这方面想猜测过,只是他猜想的,是或许这孩子面有红斑或是印记,故而父亲一直将其藏于院落内,不愿其见人。 却从没想过竟是如此情况。 但是…… “为何秦姨娘的孩子要以樊姨娘的名义降生?而且这又和母亲中毒一事有何关系?母亲中的到底是何种毒?” 张玘心中还是有着许多的疑问。 秦姨娘的身份,是有什么秘密吗? 否则,同是姨娘,谁生的有那么要紧吗? 最关键的是,樊姨娘说这两个孩子都是母亲抱去的。 母亲对待妾室一向御下极严,不然也不会府上这么多年来妾室除了樊姨娘皆无所出。 这孩子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能让母亲主动抱去? 张淼漪轻吸一口气。 接下来她要说的,才是今日这场谈话最关键的地方了。 她不知道那密信上说的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也不知道姨娘说的那些话是否全部为真。 但如今,她只能把这一切都当做是真的来对待了。 她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要抓紧谋划一条出路。 “因为,秦姨娘的身份有异。她是鄞朝血脉!” 什么?! 这下张玘是真的被惊到了。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迅速查看周围,看是否有人在此偷听,而后压低声音道。 “淼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鄞朝已经灭朝百年,你如何确定的?” “不是我,是姨娘。当年秦姨娘入府的时候,父亲不让府上任何姬妾与其相见,一入府便将其接入了云海轩。而且,秦姨娘入府之后,在府上便一直是专宠,但姨娘说,夫人却是破天荒对此事并未多加理会。” 这可不符合张夫人的性情。 她那般骄傲一个人,是决不允许后宅的姬妾踩在她的头上。 但偏偏,她没有对这位秦姨娘出手,甚至后续秦姨娘所生的这一子一女,她也都未曾出手过。 要么,是她不愿。 要么,是她不能。 “姨娘出身低微,在府上一直是谨小慎微的度日,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这或许也是后面父亲选定了姨娘为我和瓒儿生身母亲的缘由。但是,谨小慎微不代表愚笨,姨娘心细如发,发现了许多异常。” “她曾偶然在欣赏海棠烟雨之时,隔着湖面,遥遥与这位传言中的秦姨娘有过一面之缘。姨娘说,即便过了这么久,她依旧对那份美貌难以忘怀。” 哦? 樊姨娘出身不高,本身就是凭着美貌进了府邸,在后院姬妾中也是数一数二的美貌。 让她都难以忘怀的美貌,那几乎在两江怕都是难得一见的程度了。 张淼漪垂下眼眸低声道。 “姨娘说,我只是有三分像她而已,若论美貌,远不及秦姨娘。” 张淼漪已经是一等一的姝丽,那秦姨娘到底会是何等模样? 这样一个美貌的鄞朝血脉,又为何会落到太守府上呢? “姨娘告诉我这些,是不想让我稀里糊涂就成了孙家女。她之所以会发现所谓鄞朝一事,是因为当初我被抱到过去后,没多久秦姨娘就报了暴毙。原本姨娘也以为她红颜薄命就此逝去了,直到有一次。她看到有婢女在后院偷偷熬煮安胎药。姨娘入府前,外祖曾是大夫,姨娘耳濡目染,也是稍稍跟着学了一二,虽算不上精通,但安胎汤药她还是能闻出来的。她本以为是后宅中有哪个婢女与人私通珠胎暗结,知道后面才发现,父亲的书房内,关着一个人。” 张淼漪的声音轻柔得仿若一阵风,但此刻,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击砸在了张玘的心头。 书房里能关人还不引起注意的,只有一个地方。 书房内的密室。 他是知晓父亲书房内有密室的。 说实话,这在大族之中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狡兔三窟,大族中人都习惯为自己多留几条逃生的后路。 只是他没想到,父亲居然会将人关在那里头。 为何要将秦姨娘关在那里? 他不是已经将其纳为姬妾了吗? 为何突然又要报了她病逝,私下将其关起来? 为何这两个孩子都不能记在秦姨娘的名下? 是有人发现了秦姨娘的身份吗? 母亲知道秦姨娘的身份吗? 她的突然生病,和秦姨娘这件事有关吗? 秦姨娘,还活着吗? 张玘突然发现,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太守府。 看似平静的太守府底下,埋藏了太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第180章 真真假假 “长兄不必诧异,对于父亲来说,官场是他的天地,对于你来说,科举场是你的天下。可对于女子来说,后宅便是她的全部。你和父亲的时间,大半是在外头的,你们有官场交际,有文人相会,可女子是没有的。这处宅院,便是她们日日夜夜要待下去的地方,即便偶有宴席或是好友相约,大多时候,女人都是要守着这一方宅院的。” 如张夫人那般的主母还好些,她有日常的交际,也可以到庄子或是自己的嫁妆铺子上转一转,总不会太过闷得慌。 如张淼漪这般的闺阁小姐也能好些。 虽然她是庶出,但行走在外的时候,看的是其父兄的身份,嫡出庶出倒没了那么重要。 张淼漪偶尔也是会出去参加花会或是诗会,天气好的时候也会约着三五闺中好友去郊外踏青赏景。 只有如樊姨娘这般的姬妾,是最凄惨的存在。 她们很少会有能够踏出这府邸的机会,一生都被困守在这里。 即便宅院再大,可终有逛完的一天。 剩下的,便是日复一日的煎熬。 “姨娘说,她在这太守府里已经待了整整十八年了,一个女人一生最好的时光都消损在了这里头。这宅院里哪怕挪走一块砖石,多了一只狸猫,她都能嗅闻出不一样。她对这里太熟悉了。没人会提防姨娘这样一个没家世没背景的姬妾,所以,被她发现了惊天秘密。” “秦姨娘被关在了书房里,姨娘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在她发现安胎药后没多久,瓒儿便被送了过去。虽然那孩子身有异常,父亲那更是从他降生起从未去见过他,但姨娘还是很珍惜瓒儿的。正因为珍惜瓒儿,她就越发想要知道瓒儿的母亲,所以,在她因着生病而闭院不出的时候,她做了一件大事。” 张玘猜到了。 “她去见了秦姨娘。” 他的语气中也带着几分感叹。 若张淼漪这些话为真,这位一直缠绵病榻的樊姨娘,其实也是一个厉害角色。 她虽然不争,但其实对后宅的一切都洞若观火。 这些后宅中的女子,真的各个都不是简单角色。 张淼漪如今说的这些话,七分真三分假。 她自己和瓒儿的身世,是她从姨娘口中逼出的答案。 在那密信上看到关于自己身世的秘密后,张淼漪的第一反应便是不相信。 姨娘待自己这么好,即便这些年来她身子不好几乎离不开床榻,但却依旧每年在给自己做着各种新衣。 她的所有心思都花在了自己和瓒儿身上,她怎会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 但张淼漪的心里却有一道声音在告诉她,这信上说的是真的。 毕竟,自己这些年来其实心中也是有疑问的。 姨娘既无特殊的宠爱又无家世背景。 为何母亲就允许她生下这一儿一女。 而且按照寻常惯例,生育了子女的姨娘,身份总是可以往上抬一抬的。 姨娘生育了两个孩子,就这么多年来,位置从未有过挪动,外面也不是没有人议论,说母亲善妒把持了张家后宅。 这种流言对于父亲来说也是一种名声上的损伤,但即便流言纷扰,父亲还是不为所动。 这些其实都让张淼漪怀疑过,自己和弟弟的身世是否有什么隐秘。 所以她带着这份疑问去见了姨娘。 当她问出那句话的时候,看着姨娘那震惊和闪躲的眼神,张淼漪想,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最后,在张淼漪和盘托出自己被父亲算计,没了和东方家的婚约,毕竟即将作为孙家女嫁给谢望之的时候,樊姨娘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了,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自己和瓒儿,的确都是秦姨娘的血脉。 而且,当年姨娘去书房见过秦姨娘! 那是一辈子谨小慎微的姨娘,这辈子最大胆的举动! 并且,她成功瞒过了府里的所有人。 “瓒儿被抱到姨娘那里的第二个月,姨娘发现,那个偷偷熬煮汤药的小丫鬟倒的药渣,从保胎药变成了保命提神的药,姨娘猜到,那位秦姨娘怕是不行了。她想去见她一面,她有太多的不解,即便她可以这么稀里糊涂得过下去,但姨娘还是想要去问个清楚。” “那时,正值东方家主母丧仪,母亲和东方家主母生前交好,便前去东方家吊唁,父亲自然也是去了。那一日,府上便没了其他主子。” “姨娘早就熟悉了书房的日常侍从交接时间,她借着旁人的名义,随便找了个借口便调拨开了这些人,自己进了书房。她在里头摸索了不过一盏茶功夫,便找到了那间密室。” 也是机缘巧合, 樊姨娘对这些机巧机关其实并不熟悉,但偏偏,她看到书房里摆着的那尊太一上神神像,莫名心中有些烦躁。 她做了一个十分胆大妄为的举动。 她一把拿起了那神像。 然后,在那底下发现了暗格,成功发现了密室的机关。 大雍信奉太一上神,寻常决计不会有人敢在太一上神的神像上做手脚,生怕上神降下神罚。 但那日,樊姨娘就那般做了。 而后,她提了一口气,拎着裙摆进了密室。 她本以为密室内会有伺候的丫鬟,一路都是十分小心,发现一点儿不对劲就打算掉头就跑。 结果,直到走到密室那张床榻前,她一个人都没遇到。 她看见了自己曾经隔着窗户遥遥一见的那张海棠面。 她比任何的海棠烟雨都要美。 只是,此时的她,快要枯萎了。 她静静躺在那里,四肢被手腕粗的铁链紧紧拴在四周的床角上。 那张床,甚至是一张石床。 樊姨娘见到她第一面知道她身子虚弱,可那石床是四处沁着寒气的,即便铺了被子,可躺在这样的床榻上,她的身子如何能够养好? 老爷,这是要生生熬死她?! 第181章 他们共同拥有了她 张淼漪如今所说的,其实掺杂了不少假话。 就比如,当初并不是樊姨娘找到了那间密室。 樊姨娘虽然细心,但十分谨慎,绝不会轻易行差踏错一步。 更不要提张聘的书房了。 那几乎是个禁地,张夫人都进不得,她更不会随意涉足了。 是那位鄞朝血脉的秦姨娘她留下的亲信,一直在暗中照料着张淼漪和张璨这两个孩子,从而被心思细敏的樊姨娘发现了端倪。 也因此,她联络上了密室中的秦姨娘。 秦姨娘虽然被囚禁在密室中,但并不是真的完全手无缚鸡之力。 毕竟,她身为前朝血脉,有这样一张面孔,却能安稳活到如今,已经是一种本事了。 在察觉自己身子已经快不行了后,秦姨娘寻了时机,让人把樊姨娘带进了密室。 樊姨娘起初是犹豫的。 但秦姨娘让人告诉她,只有真正知道了这两个孩子的身世,她才能够更好得保护这两个孩子。 早已经把两个孩子当做自己亲生孩子的樊姨娘,最终还是去了。 那是她循规蹈矩的一生最大胆的一个决定。 她在那间密室中,知道了许多秘密。 在密室里,面对着自己两个孩子如今的生身母亲,秦姨娘与她说了许多。 秦姨娘,其实不姓秦。 她是鄞朝血脉,若非王朝败落,她原本该是公主的,再不济也是个县主。 鄞朝的皇姓为曲,按照她那一辈的行字,她应当是从女的,故而叫曲姝。 鄞朝建朝之时,为避讳皇室姓氏,原本百姓中姓氏为曲的人,统一都改为秦。 这种习俗慢慢延续下来,即便到了新朝,那些成为秦姓人的百姓也未曾改回之前的姓氏。 曲姓几乎绝迹。 故而,曲姝没办法用这个姓氏,因为太显眼了。 所以,她成了秦姝。 “她是鄞朝的皇室血脉,她的曾曾祖父,便是鄞朝的亡国君主怀幽帝。” 一个被宠幸后还没给名分的宫女,在大雍的军队闯入皇宫之时,幸运留了一条性命。 而后,颠沛流离,生下了鄞朝亡国后唯一的一位皇子。 那个孩子,成了许多心有不甘之人心中的火种。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其实他们都未曾放弃过复国的念头。 可惜,彼时大雍正得民心,他们手头无权无势更没有兵马,谈复国,简直是痴心妄想。 甚至,有一代的鄞朝血脉想过送女子入宫谋得盛宠,届时只要生下一位皇子,扶持那位皇子上位,也能间接达成他们复国的念头。 只是,这太难了。 圣上选拔进宫的女子,身家背景都是查得极详细的,就算好不容易送进了宫去,后宫佳丽三千,想要争宠也并非一件易事。 在接连两代人好不容易送进宫的佳丽都折损在了后宫争斗中后,他们放弃了这个想法。 或者说,这个法子还在继续,但是,他们却不将全部指望压在这上头了。 “追随鄞朝皇室的势力还是有一些的,秦姨娘并未细说,她只说,鄞朝血脉到了她这一代,只余她一人了。即便她的父亲广纳姬妾,也不时有人送上美貌女子,但直到他死在女人的床榻上之时,都再未有曲家血脉降生。” 曲家,只剩了一个女子。 这便是失序的开始。 张玘立刻猜到了这件事后续会有的发展。 一个身负皇家血脉的女子,周围跟随着她父亲网罗出的妄图复国的一帮子弄权的疯子。 在他们看来,要复国,必须得有一个身负皇家血脉的小皇子。 公主算什么?! 除非,她能够生下一个皇子。 生下一个能够继续将复国大业继续下去的皇子。 尽管公主的血脉,从真正严苛的血统论来说,是并没有继承大统的机会的。 但是,这却代表着一个机会。 以往,是鄞朝血脉占据了主导,即便各个追随者献上美人,尽管这其中的许多美人可能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同族,但是,那生下的鄞朝小皇子身上,只带着微弱的他们的印记。 但若是公主,就不同了。 他们可以作为公主的男人,让她生下一个他们为主导的血脉。 虽名为鄞朝血统,但实则,是他们血脉的传承。 借着匡扶正统之名,扶持自己的血脉上位。 所以,父亲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员,是吗? 若是如此…… 张玘想,父亲为何如此执着在两江搅弄风云,为何放着好好的青云路不走偏要同朝廷暗中作对,好似都有了一个合适的答案。 可是,父亲并非什么大族出身,家族更不是什么鄞朝世家遗脉,为何会和鄞朝复国一事搅弄在一起? 那些跟随鄞朝血脉的家臣们,居然也能够允许父亲一个外来者拔得头筹吗? 似乎看明白了张玘的疑惑,张淼漪垂眸低声道。 “秦姝的父亲,在其十三岁那年去了,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她便一直颠沛流离。虽是前朝皇族血脉,但却因为美貌和血脉一直被所有人觊觎。谁都看重她的肚子,但谁都不敢做那个出头鸟。出头鸟,只有被其他虎视眈眈的猎人一箭射死的下场。最后,他们达成了共识。” “若是其中一人和秦姝有了血脉,那剩下的人难免不甘。原本都是臣属,谁会想要低人一等,扶持别人的血脉登上皇位呢?那么原本的复国联盟便会顷刻间垮塌,只有谁都占不得好处,或者谁都能够占得好处,这联盟才是最为稳固的。” 这件事,不患寡而患不均。 一旦有一个人跳脱出了臣子的身份,剩下的人都会心有不甘。 “所以……” 张玘联想到父亲对待淼漪和瓒儿的态度,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如果。 如果自己猜测的是真的,那么落在秦姝身上的事,实在太过可怕了。 可张淼漪盯着张玘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长兄你猜的应当没错。他们所有人,共同拥有了那个鄞朝公主。” 这句话,仿若一道惊雷,伴随着月光洒在张淼漪脸上所凝结出的冷冰冰的光,让整个屋内的空气都仿若寒凉了下来。 仿若那个曾经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女人,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第182章 张夫人的病 “姨娘说,她和秦姝聊了许多。秦姝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我和瓒儿到底是谁的孩子。为了避免根据日子能够推算出孩子的父亲,那些年来,他们都是……” 接下来的话,张淼漪说不下去了。 尽管一面都未曾见过,但那到底是自己血缘上的母亲。 况且,哪怕不是自己的母亲,从同为女子的角度,听到这样的事,心中也是难免物伤其类的。 一个美貌的,拥有曾经高贵血脉的女子,在这些男人的操纵下,根本没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 她想复国吗? 鄞朝亡国那么多年了,她根本未有一日真正享受过作为一个公主的高贵,却不得不为了所谓复国的目标,被所有人裹挟着向前,为了她的鄞朝,为了复国的梦想,献出她的一切。 “我是一个女子,没什么价值。而瓒儿更是生来便有了异样,更是无法助他们完成所谓复国的梦想。但是,秦姝说,她在我和瓒儿之前,曾经诞下一个孩子。她不知是男是女,因为那孩子从生下那一刻起就直接被抱走了。她起初一直以为这孩子和我和瓒儿一般被抱在了姨娘膝下,但她也是许久后才知道,那段时间,太守府并未有儿啼之声。” 那是个男丁! 张玘立刻领会到了张淼漪的言外之意。 那孩子,应当已经被秘密养了起来了。 和父亲走得近的那些人。 东方家、周家、平家、卞明瑞…… 这些人或许都有可能是这孩子的父亲。 所以,他们甘愿为了这孩子献出所有,甘愿做谋逆这种抄家灭族的事! 可是,那孩子如今到底在哪里? “她和母亲见完后没多久便去了。她是个极美却也极柔弱的女子,她说,她这一辈子都没办法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活得浑浑噩噩,连生下谁的孩子这件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她将自己唯一仅存的那点人手留给了姨娘,将我和瓒儿托付给了姨娘,希望姨娘能抚育我们二人长大。只是,她没想到,在父亲看来,我和瓒儿根本是不重要的。” 张淼漪疑惑了很久。 为何父亲能够毫不留情地将自己当作一个礼物,一个筹码一般推出去。 原来,他很有可能根本不是自己的父亲啊。 “至于母亲的病……” 张淼漪口中的母亲,永远是指的张夫人。 尽管在她长成的这一路上,张夫人待她其实并不亲近的,甚至当初因为她跟着偷学长姐的课业被张夫人责打过。 但张夫人并未真正苛待过她。 她还是给了她一个庶女该有的一切。 甚至,在当初和东方家婚事未定之时,她也曾帮忙劝过父亲。 尽管那其中也有权衡利弊,想借自己的婚事为长兄助力的缘故。 但一码归一码,她终究不是什么坏人。 她算不得温柔,却是算得是位合格的主母。 “她一直是知道这一切的。毕竟,秦姝这么大一个人,她如何合情合理留在太守府中,都需要母亲为其上下打点周全。只是,母亲并不知晓,秦姝还和其他人有那般关系。她只以为,若真的秦姝的血脉能够复国成功,登上那个位置,那长兄你便和新皇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将会比如今更有广阔天地。” 只是,张夫人并不知道,秦姝其实是生了三个孩子的。 她所知道的,也只有张淼漪和张瓒。 在她看来,这是自己丈夫一次不成功的押宝。 那个前朝公主没能生出一个康健的男孩儿便香消玉殒了。 在那之后,她便也未再关注此事。 两个孩子而已,太守府又不是养不起,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养着了。 直到,后来,她发现了张聘还在和东方家谋划着什么。 “母亲发现了什么?又被父亲知道了多少?这些我并不清楚。但那时长兄你在官学听学,父亲和母亲曾经起过争执,在那之后没多久,外祖病重离世,母亲便也跟着病倒了,这些事接连不过几月之内发生,起初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直到,姨娘发现了异常。母亲中毒这件事,也是姨娘告诉我的。她说,有一次身旁的丫鬟去拿药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把姨娘的药包和母亲的药包拿混了。那药包中的药,母亲一闻便觉得有异。” “那些药,并非补养身体的,而是让人身体虚空亏损的大寒之药。人服用久了,便会昏昏欲睡,到最后便会彻底醒不过来,再无转圜。” “姨娘发现后,本想提醒母亲。但很快,母亲院内的琥珀来了,她亲自来拿那被拿错了的药包。姨娘最是擅长观察人的情绪,她说,那琥珀明显是心下焦急乃至恐惧的。” 张玘冷笑一声。 琥珀是母亲的陪嫁,是自己都要给几分面子的存在。 不过拿错了药,换回来就是,她紧张什么? 除非,她知道那药有问题。 好,好啊! 看着张玘眉眼间的冷色,张淼漪想,好在自己赌对了。 其实,樊姨娘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拿错药的事,的确发生过,可那药都是直接拿去后头煎了,便是发现拿错了也是立刻回去换,怎会直接拿到姨娘面前? 这所谓的异常,是那密信中的人告诉她的。 她便赌了这一次,拿着那人给的药粉去了母亲房内,当着长兄的面验了母亲日常服用的汤药。 好在,结果让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提起了心。 母亲的确是中毒了,自己未曾赌错。 可赌对了得到的这个答案,更让她心寒。 那是他的枕边人,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打理后院,为他结交诸多世家夫人,打点上下关系。 最后,却落得被他下药毒害的下场。 甚至,张淼漪在想,母亲是真的毫无察觉是父亲下的毒吗? 或许是发现了的。 只是,她已经没有办法了。 这若是和张聘闹掰了,张玘怎么办? 最关键的是,她知道张聘那么多秘密,如果真的闹翻了,她根本活不下去。 两江那些世家也不允许她活下去。 甚至,还会牵连到她的母家。 所以,她或许也只能装作不知,感受着生机一点点从体内流逝,感受着生命的一点点消逝。 第183章 策反 “长兄,我知道,这个家里若是有谁能够救母亲,有谁愿意救母亲,那便只有你了。” 张淼漪的脸上,是数道淡淡的泪痕。 她无声地哭泣着,为自己,也为这宅子里的所有女人。 “长兄,我将这一切告诉了你,如何做,便在你了。我的亲生母亲,她凋零在了那间昏暗的密室中,未来有一天,我应当也逃不开和她一样的命运。他们图谋大业,所以女儿便是他们可以随意舍弃的牺牲品,即便是曾经的公主也不外如是。” “我没有报仇的能力,姨娘和瓒儿还在这府里,瓒儿这般情况,这辈子也离不开人照顾。我懦弱,我无能,哪怕知道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我也没有那个勇气去报仇。长兄,我只能赌一把,将这一切告诉你。如果你不想……” 如果你不想撕破脸,想继续做太守府的公子,如果你想等着张聘成就大业后,你也能够再进一层,如果你想赌那个被藏起来的曲家小皇子有着一半张家的血脉。 那么…… “姨娘和瓒儿,烦请兄长多加照顾一二。姨娘的身子……” 说到这里,张淼漪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明显的哭腔。 “姨娘的身子左不过这几年的事了,她心里也已经有数了,数着日子过活罢了。瓒儿什么都不知晓,他也没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了,烦请长兄给他一口饭吃,给他一处容身之地就好。” 张瓒不是女子,不能靠着美貌来为张聘拉拢关系,他亦算不上男子,不能成就张聘的大业和野心。 某种程度上,这反而保全了他自己。 张淼漪丝毫不掩饰她告诉张玘这一切的真正用心。 她就是想借着张夫人这件事,让张玘真正去掀翻张聘。 因为,只要张聘还活着,张夫人就绝不算真正的安全。 张淼漪只是将真相告诉了他。 怎么做?如何选?全都在他。 “我知晓了。淼漪,你保护好自己。” 张玘最终只平静说了这样一句话。 今夜得知的这一切,对他而言太过震撼。 神秘消失的秦姨娘,淼漪和瓒儿的身世,父亲的图谋,母亲的重病…… 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慢慢消化。 而且…… 他如今几乎被禁足府中,如果想要有什么大动作,还需仔细谋划一二。 这些,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出的决定。 张玘也知晓,张淼漪今日见他说出这些事为了什么。 四分真心,三分不甘,三分怨恨。 张淼漪盈盈福身,而后悄无声息离开了云海轩。 她还要给那个神秘人回信呢。 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但是,他既然让自己知晓了这么多的秘密,不至于稀里糊涂就这么一辈子当别人的棋子。 那么,自己也愿意为他所驱使。 反正都是被利用,最起码如今,自己还握着一丝主动权。 梧织巷,傅宅。 宣明曜青丝散下,正坐在书案旁看着今日各方发来的情报。 元颖则是在一旁迅速归拢着各方的重要信息。 张聘将自己的“身份”咬出去这件事,宣明曜并不意外。 将褚明月这个身份隐晦透露给张聘之时,她就想到了张聘会将其物尽其用。 张聘打的主意很好猜。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是荣王遗孤,更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所谓的铁矿图纸。 即便他已经让张玘来试探过,傅遥光身边安插的暗桩他也动用过了。 但他肯定是心有疑惑的。 毕竟,自己的出现实在太巧合了。 仿若困了有人递上枕头,渴了有人斟一壶热茶。 张聘如此谨慎一个人,会怀疑是自然的。 所以,他想借助谢望之和纪晟的手,来确认自己的身份以及图纸真假。 这两个人在他看来,都是极好利用的。 谢望之被强行绑定到了两江这艘大船上,无法明面上对张聘做些什么,但肯定是心有不甘的。 再加上张聘截获了那封皇都来的“密信”,知晓了谢望之和纪容卿的私情,那么他便更好拿捏谢望之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思。 发现了荣王余孽,在他们谋逆计划实施之前将其缉拿,这无疑是大功一件,甚至是不逊色于他查出两江贪腐真相。 而查荣王余孽这件事,明显对谢望之来说风险更小。 因为他和张聘不再处于对立面。 而对于纪晟来说,作为长公主之子,圣上的亲外甥,他自然是要维护圣上的权威和统治。 荣王的血脉,那自然是要发现一个铲除一个。 更何况这个荣王血脉如今还在两江搅弄风雨,想要挑拨两江百姓对皇都的怨怼之心。 再加上那真假莫测的铁矿图纸。 张聘用短短几句话,便将矛盾重点从他身上转移开来了。 他是贪腐,是草菅人命,是盘剥百姓。 可在一个荣王余孽面前,在意图谋逆的大罪面前,这些罪行似乎都成了小过。 张聘,果然是不简单。 永远能够在最短时间内想出对他最有力的解决办法。 不过,他大概还不知道,他此刻的内宅已经彻底乱套了。 他的女儿和儿子,都快被自己策反成功了。 沉思间,元颖递来了一张密信。 “张淼漪处传来的,他们二人见面了,张淼漪说,虽然张玘当时并未如何,但她能看出来,张玘起了心思了。” 张淼漪可不是那种纯白柔弱的闺阁女子。 她身为庶女,能让张玘心甘情愿帮其牵线搭桥定下当初东方家的那门亲事,可见心性能力手段都是绝非常人所能及的。 柔弱不过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外表罢了。 她对张玘心性的拿捏,不比张聘差。 她那些话,每句都是精挑细选对着张玘最在乎的地方所说的。 最关键的是,那个下落未知的鄞朝血脉的孩子。 这个孩子的存在,会彻底击碎张玘最后一丝对他那父亲的奢望。 他的父亲压上了全族的性命,都要给那个不知是否带有张家血脉的孩子搏一个未来。 张玘岂会不心寒。 傅遥光之前说了,张玘这个人,好又不够好,坏又不够坏,生在那样一个家中,心却一直是摇摆的。 想要救下一些人,却又始终狠不下心。 想要狠下心肠往上走,却终究被良心牵绊。 这样左右摇摆,最是适合策反。 所以如今,自己就来策反试试,看看一个张玘加上一个张淼漪,这两个人能把张家后宅掀出怎样的风浪。 当然,他们两人大概也不会知道。 其实今日张夫人的那碗汤药里,是没有毒的。 第184章 环环相扣 张聘这个人最是谨慎。 宣明曜不觉得他会在张玘身在府中的时候给张夫人下药。 张玘很聪明,若是露出端倪,很容易被发现,进而父子失和。 张聘还是很看重张屺这个儿子的。 他在张玘面前一直瞒得很好,虽然让其知道了他在外头的凌厉手段和铁石心肠。 但在太守府中,他一直还是维持着好父亲和好夫君的形象。 不然,张玘也不会在得知张聘将张淼漪当做陷害谢望之的工具后那般失望。 张聘或许对不起两江百姓,对不起张淼漪和张璨,但在张玘心中,他大部分时候还算是个好父亲的。 这也是张玘一直彻底无法狠下心的根本所在。 你知道这个人无恶不作,可他对你还是极好的。 大多数人都会在大义灭亲和充耳不闻之间犹豫徘徊。 即便是张玘这般的官学骄子也不例外。 他唯一做出的抗争,大概也就是在张夫人生病后,违抗了张聘为他所做的科举安排,执意拖了好几年不肯入皇都参加会试。 张聘愤怒,但也并未如何强制要求张玘。 这对父子的关系其实很奇妙。 张聘虽然是做着抄家灭族的事,但却半点儿没让张玘沾染其中。 甚至他在两江盘剥百姓的那些恶行,也都未曾让张玘涉足分毫。 这种看似不信任的行为,细究起来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 所以,要想让张玘彻底斩断对张聘的父子亲情,一方面要从亲情角度攻心,另一方面,则是要从致命处斩首。 故而,不论那碗汤药中是否有毒,拿着周绮安特制药粉的张淼漪,都会验出一样的结果。 汤药中有毒。 这些年来,周绮安的医术在和太医署各位御医的切磋下,在元颖为其各地搜罗来的医术秘方的浸润下,早已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尤其在各种药粉毒粉和罕见药方的研究上,周绮安说一句独步大雍也不为过。 张玘事后想来自己也会追查,傅遥光准备的那些后手想来也能用上了。 谁能想到,看似消极避世的傅遥光,居然还在太守府里有自己的人手呢? 傅家是败落了,但到底底子还在,他们扎根两江的时间,可比张聘要长。 傅遥光如今有了改变傅家代代相传的恶疾的机会,自然不会再像之前那般韬光养晦。 他自然,得在宣明曜面前拿出点儿真本事来。 至于张夫人到底有没有被张聘下毒? 宣明曜并没有切实的证据。 毕竟这种事,张聘定然是做得滴水不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但如今张夫人昏迷不醒,许多事便留足了可操作的空间。 “秦姝那边,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那个孩子的踪迹根本查不到了。” 元颖轻叹了口气。 她也没想到,原本是下两江查贪腐一事,如今竟是挖出了前朝余孽谋逆一事。 两江的水越发浑了,她也是越发兴奋了。 秦姝的事,是傅遥光提供的线索,元颖几乎将手上所有情报网都动用起来才勉强查了个端倪。 但这一点端倪,根本不够用。 她们不过查到,当年那个太守府里昙花一现的秦姨娘或许身份有异。 但再往下查,一则是时间不够,二则是时间太远,加上张聘和两江这些世家们早就对其身份加以隐藏,不是立时便能查出来的。 是宣明曜当机立断,让元颖传信给张淼漪,用那些模棱两可的信息,诱使张淼漪去诈了樊姨娘的话。 在张夫人或者张聘这些人身边安插探子不容易,但在樊姨娘这样一个不受宠且甚至身子不好的侍妾跟前安插,却是容易许多的。 没人会注意到,樊姨娘身边惯常用的婢女芳云因着腿伤暂时无法侍奉了,所以樊姨娘便直接随便提拔了院中一个干活利落的丫鬟春杏暂时顶了芳云的缺。 樊姨娘不会想到,这个进她院子已经伺候了半年多的春杏,居然是别人的暗桩。 两江的情报网早在数年前就已经铺设了,而宣明曜在存了下两江的心思后,自然也提前让元颖做好了准备,一些关键的暗桩都已经提前安插了进去。 这不,如今就开始派上了用场。 在宣明曜看来,与其自己一点点去调查,不如让局中人自己出来说出一切。 她用张淼漪的不甘,成功搅浑了太守府的后院,也借由她成功撬开了樊姨娘的嘴。 果然,樊姨娘知道不少隐秘。 张淼漪的问话,直接问出了许多关键的信息。 不用自己费力去查,只要利用好了人心,自然可以让他们自己说出来。 环环相扣,用一点端倪,去层层诱导出了剩下的全部秘密,宣明曜在到两江不过几天的功夫里,便已经迅速勘破了张聘他们手中最大的那个秘密。 现在剩下的秘密,只有那个孩子的下落了。 “这个孩子,年纪比张淼漪要大。但从秦姝的年龄来看,应当也大不过及冠年岁。张聘他们那群人的性子,是不放心将这孩子送得太远的。一则鞭长莫及,容易出意外,二则不在跟前也容易移了性情,容易脱离掌控。阿颖,你去查一查,两江这些世家豪族,年岁在十五岁到及冠之年的男丁,看有没有哪一个的身世有异常的。” “异常?” 元颖微微挑眉。 异常的情况,可分太多种了。 “比如,有哪家夫人生了双胎,或是哪家侍妾生的孩子抱到了主母膝下抚养。亦或是,虽是主母所生却一直同自己的母亲关系疏远的。但凡有一丝不对,都不要放过。这件事,慢慢查,细细查。” 这个不知年岁,不知身份的孩子,将是破除两江迷瘴的最大关键所在。 “是,我明白了。” 元颖立刻准备安排下去。 “对了,九安呢?” 宣明曜突然想起,好像今日从城郊回来,便未曾见到裴九安。 元颖无奈摇了摇头。 “他去练箭了,明日那场大戏,他自然是要好好表现表现的。” 原本谋划的,是让那一箭险之又险的与乐锦擦肩而过。 但乐锦却传信来。 若不中箭,这一局总不算极致。 所以明日,裴九安这一箭,是必须射中的。 第185章 小院 绮陌香坊内。 邈娘有些担忧地望着面前正在梳妆的乐锦。 “乐锦,你真的不带上玉佩吗?” 她提前为乐锦备好了一枚玉佩,算不上多么名贵的玉种,但是玉质坚硬,放在心口,可以抵挡一时片刻那凶猛的箭势。 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总能多一份防护。 若不是怕引起卞明瑞的警惕,不能身着软猬甲等防身的护具,邈娘早就备了十件八件给乐锦套上了。 也不是邈娘小题大做,实在是,那可是利箭,一个不慎就要丢了性命的。 就算是和主子商量过的,可这种事也是太容易出意外了。 她不得不担心。 乐锦轻轻将一根栀子样式的绒花发簪插入发髻中,端详了下镜中的自己,而后笑着转头看向邈娘。 “邈娘,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做到最好。主子一开始说让那箭与我擦身而过,那的确是更加安全。可救命之恩,就是要见了血才有份量。若是我真的带了这块玉佩,卞明瑞那般多疑的性子,不知道又会暗中琢磨什么,觉得是我暗中谋划。与其费心谋划但收获不了最好的效果,不如做到极致。只有我真的受了伤,才能让这一局尽善尽美。” “可万一……” “没有万一。若真出现了万一,那便是我命不好。但我若是死了,也总能为主子接下来的布局残余下一丝半点儿的用处。看在这点儿用处上,主子应当会给你一个容身之地。” 乐锦的脸上,不同于在卞明瑞面前伪装出的温柔静和的笑意,此刻她的笑,格外真心。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了。邈娘,我们的命不好,一个贱籍便禁锢了我们一生,让我们哪怕行走在路上都是低人一等。可我不服!所以,哪怕死,我也要为自己争一争。” 她曾经也算是官宦世家的小姐。 可惜,祖父站错了队,因着玩忽职守等多项罪名被判了斩首之刑,女眷和未成年的男子通通没为贱籍。 她因着美貌出众被选入了绮陌香坊。 初入香坊的时候,她才不过七岁。 十五岁挂牌接客,这其中的八年,简直比死了还难熬。 卞明瑞他所喜欢的那些才情和温柔,都是乐锦在一点点折磨下学会的。 弹琴若是弹得不好,便要被打手心。 只是,用的不是寻常的木板,而是在上头扎了细细密密的银针。 打下去,成片的血珠冒出,几乎不比死了轻快。 但是,伤口却极小,不会损伤了肌肤。 乐锦是被当做未来的花魁娘子培养的,所以要求得自然格外严苛。 她要读书,要写诗,甚至要懂得经史子集。 如此,才能吸引那些雅好才情的公子哥们。 若是背不下来,便要被兜头一盆凉水,而后,站在院落内吹着寒风继续背。 当时,可是腊月寒冬。 乐锦的身子自此落了寒症,大夫说,日后怕是子嗣上艰难了。 可香坊的人哪里会在乎? 对于一个花魁,身带寒症不宜有孕反而是件好事。 这也是他们惯用的手段,提前坏了姑娘的身子,免得她们总还存着旁的心思。 终于,乐锦挂牌了。 她的第一夜,拍了五千两。 躺在帷帐后的那一刻,乐锦清楚地意识到,她必须要脱离贱籍,必须要离开香坊。 否则,她会彻底腐烂在这里。 所以,哪怕死,她也要试一试,争一争。 “别胡说,不是说了吗,我们要一起离开这绮陌香坊,要一起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走在世俗里。你不愿听我的话,我也无法勉强你,但是乐锦,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 邈娘已经许多年未曾哭过了。 哭,在这香坊内是最无用的事。 从曾经的香坊姑娘到如今的香坊管事,这一路走来,她听过的哭声难道少过了吗? 但此刻,邈娘还是红了眼眶。 她把乐锦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般。 此刻邈娘甚至后悔,若是当年她未曾冲动和那客人闹上一通被毁了面容,或许她可以代替乐锦去接触卞明瑞。 如今,也该是她去做这场局。 而不是只能留在香坊中,甚至连担心的端倪都不敢露。 “邈娘,你放心。我比任何人都在惜自己的性命。” 乐锦站起身,轻轻对邈娘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开了屋子。 作为香坊的花魁娘子,乐锦有属于自己的马车,贴身婢女已经在等候着了。 进了马车,乐锦敛下了神色,轻声道。 “走吧。” 乐锦到了那处宅邸的时候,卞明瑞还没有到。 其实直到此刻,卞明瑞也并没有让沈胥带来回信。 他今日到底会不会到,都是未知数。 但乐锦对自己这半年的辛苦经营还是有分自信的。 若今日卞明瑞不来,倒真是枉费了她这半年所花费的功夫。 她在香坊内,看惯了男人,自是知晓,卞明瑞对她是有那么两分真心在的。 虽然这点子真心在他的大业和谋划面前不值一提,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他还是愿意为自己用上那么几分心思的。 轻轻撩起广袖,乐锦从一旁的水桶中舀出一瓢水,小心浇在那一丛栀子花上。 这花的味道,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一丛丛的白,让流动的风都带上了一丝清香。 突然,身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乐锦纤细的手腕,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水瓢。 “你这栀子,打理得极好。晚来骤雨山头过,栀子花开满院香。午后会有一场小雨,倒更是赏花的好时候了。” 卞明瑞的脸上带着极清淡的笑意,跟乐锦说话的时候,他的语调也柔和了下来。 “大人。” 乐锦的眼眸中恰到好处出现了一丝惊喜。 “怎么了?竟这般吃惊。” 卞明瑞拉着乐锦的手往一旁的石桌处走去。 乐锦已经提前备好清茶和点心,都是她提前在香坊内做好的。 “乐锦没想到,大人今日会来。” 乐锦微垂下头,藏住了眼眸中的那一点湿润。 “听香坊姐妹说,苍鹿山似乎出事了,如今官府都乱得很。乐锦本以为,大人今日也要忙着公务。” 苍鹿山那一炸,宛陵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乐锦知道,也不算意外。 卞明瑞脸上的笑意稍稍淡了些。 “该烦恼的,并非我,而是太守大人和巡察使他们。我不过一个微末小官,波及不到的。” 第186章 琵琶 张聘如此疯魔,说实话,也是有些超出了卞明瑞的预料。 他接到张聘紧急调用黑火的消息后,便迅速猜出了他的打算。 到此时,卞明瑞还是很欣赏张聘的。 借着一个真假莫辨的铁矿,光明正大解决掉那些拿在手里烫手的灾民,更借此震慑谢望之等人。 但他没想到,张聘居然把荣王血脉的事一并捅了出去。 张聘并未如何遮掩。 他说那话的时候,在场除了谢望之和纪晟,也还是有其他正在“忙着”救人的仆从的。 这话传出来,怕也是张聘想要的。 他想要搅浑两江的水,更想要借谢望之和纪晟的手去试探那支车队的深浅。 只是,他这一闹,无疑是让两江从原本的贪腐,上升到了可能有谋逆势力掺和其中的程度。 谢望之他们查探的时候,万一发现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那岂不是将两江数代人的谋划都毁于一旦了? 更甚者,万一陛下派来了更多人手查探此事,那两江的危险程度无疑更将大幅上升。 毕竟,当今陛下有多忌讳荣王二字,满朝文武可都是清楚的。 当初若不是陛下命大,如今皇位上坐着的,就该是荣王了。 张聘他的打算,是准备让谢望之他们去替自己试探一二,挑得两方争斗,无论哪方获胜,他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可他们的谋算,哪里经得起如此冒险? 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但卞明瑞知道,他劝不住张聘。 这些年来,在两江这些“知情人”中,张聘的地位已经隐隐有超越他的趋势了。 甚至于,东方晋之作为如今东方家的掌权人,也是两江世家中的第一等人物,他也是更为看重张聘。 卞明瑞心中也隐隐有几分不快。 张聘这两年,越发有些焦躁了。 他似乎想要赶在这几年里,成就几代人共同谋划的大业。 卞明瑞当然也想。 但一切,都要建立在小皇子绝对安全的基础上。 万一暴露了小皇子的存在,在他们的筹备尚未成熟之时,引来了朝廷大军的围剿,他们数代人百年的心血将立刻毁之一旦。 为此,卞明瑞私下提醒过他几次,却收效甚微,甚至两人之间本就算不得多么亲厚的关系,又再度隔阂了不少。 但大事未成,如今不是闹翻的时候。 不过就算再明白,心中的不满还是难以抑制的,故而在乐锦提起苍鹿山一事的时候,卞明瑞难免露出了一丝不快。 哦? 乐锦十分机警地将这一丝不快收入眼底。 似乎他和张聘的嫌隙,又大了一些了。 那今日这招算计,或许还可以一箭双雕了。 “大人,乐锦今日准备了一些家乡的小菜。您在这里喝喝茶,赏赏花,我去后厨准备一下,很快的。” 乐锦看向卞明瑞的眼神里,永远是带着柔柔的爱慕之意。 卞明瑞的心一软。 他拉住乐锦的手,低声道。 “饭菜不急,让下人们去做便是了。你的手,是用来抚琴题诗的,何苦去后厨之地脏污了。对了,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为你备了一份生辰之礼。” 说着,他招了招手,在院门口等着的下人立刻捧着一个足足三四尺宽的木盒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那木盒放在了桌上。 “打开瞧瞧。” 乐锦看着那盒子大小,其实已经大致猜出来了。 可面上,她还是装出了一副毫无破绽的惊喜模样。 她轻轻打开那木盒,里头果然是一把上好的凤尾琵琶。 琵琶是用鸡翅木所做,上头描绘了一簇簇栀子花的图样,笔触清淡,风雅别致。 “这琵琶,名为相思。是我偶然所得,原本琵琶之上并无图样,是一把素净的琵琶。念及你喜欢栀子,所以绘制了几簇栀子,希望能在芳辰之日,博佳人一笑。” 可笑。 乐锦在心下冷笑了一声。 她作为绮陌香坊的花魁,最出名的便是她那一手琵琶绝技。 这并非是她的荣耀,而是她的耻辱所在。 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琵琶。 因为每次她拨弄起琵琶的时候,那些人看向她的眼神,并非是单纯对乐曲之音的欣赏,而是征服的欲望。 琵琶,不过是一个增添了她身价的物件罢了。 若真喜欢琵琶,何苦要到这香坊内觅知音。 他们所追寻的,不过是救风尘的成就感罢了。 但心下嗤笑,乐锦的眼神还是瞬间盈起了泪花。 感动、惊喜、爱慕,甚至夹杂着自卑。 乐锦总能完美演绎出她那些恩客们想要看到的一幕。 “多谢大人。” 乐锦的声音甚至都有些哽咽。 她将那琵琶拿起,紧紧抱入怀中,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一般。 这副孩子气的模样,让卞明瑞不禁好笑地摇了摇头。 “不过一把琵琶,你若喜欢,以后我送你更多。乐锦,再等等我。要不了多久,我会名正言顺迎你回府,日后,你便可以尽情弹你喜欢的曲子了。” 真是,情深义重啊。 乐锦有些羞怯地转过了头,片刻后,她轻轻将手中的琵琶放入木盒中,珍惜万分地将那木盒收好。 “今日的菜色,都是乐锦提前备好的。大人,这是乐锦的一片心意,不想假他人之手。您就在这里赏光品一品这云雾山茶,等着尝尝乐锦的手艺吧。” 卞明瑞先是一愣,而后轻笑道。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好,我就等着乐锦姑娘的手艺了。” 这话,让乐锦的面颊之上浮现出了一片红晕,她抱着木盒,转身有些慌乱地走了。 似乎是被卞明瑞这番近乎调情的话弄得羞涩了起来。 卞明瑞也不急,他坐在院中,看着这满院栀子的清雅,烦躁的内心也有了些许的平静。 自从他知晓了自己的责任和命运之后,他已经有许久未曾有过如此闲适的日子了。 不必费心筹谋,不必百般周全,只静静坐在这里,喝茶赏花,什么都不必多想,什么都不用去做。 倒真希望这般日子,能够长久下去。 可卞明瑞心里清楚地明白,这不过是个奢望。 他肩上背负的一切,不允许他在此时停靠下来。 他只能继续往前走,再累也要继续走下去。 第187章 中箭 等候的中途,沈胥来了一趟。 见到沈胥那一瞬,卞明瑞有些惊讶。 出了什么事? 沈胥最是知道分寸的,他既然知道自己今日要陪着乐锦,没有大事就绝不会随意过来惊扰自己。 他递来的,是驿站的最新线报。 卞明瑞打开那卷信笩,脸上神色平静。 一旁的沈胥压低了声音道。 “主子,可要提前离开。那谢望之自从昨日回到驿站后,屋内的灯一夜都未曾熄,今日更是接连见了数位从皇都带的护卫。最关键的是,那个负责在他和皇都之间往来传送信息的人,不见了,死活未知。我担心他接下来有什么动作。” 身为卞明瑞身边最得力的手下,沈胥对于危机的感触和把控永远是最敏锐的。 他在得到那个信使失踪的消息后,便立刻品出了不对。 谢望之会不会知道了密报被人截获过的事? 虽然只是心中的一丝猜测,但沈胥还是立马来报给了自家主子。 若是谢望之真的察觉到了密报外泄的事,那他要做的事,便是封口。 见卞明瑞面露沉思之色,沈胥立马接道。 “主子,若是他真的察觉到了什么要要封口,小的怕您有危险。” 毕竟比起张聘这个太守来,卞明瑞看起来似乎更好得手。 在宅邸里还好,如今乐锦姑娘的这处小院,四周都是民居,人员混杂,他们的人并不好布防,如今能够近身保护的人不多。 沈胥如今是真的很担心。 别说什么不会对朝廷命官下手之类的话,在两江,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且如今张聘还给谢望之提供了一个天然的替罪羊。 荣王余孽。 到时候做完了以后将这一切往荣王余孽身上一推,他再借机上书朝廷借势清剿叛党,一切事都与他无关,他依旧是那个风光霁月的谢大人。 “沈胥,你做事最是谨慎,难道这么轻易就会被他察觉?那你手底下的人可就得重新挑选挑选了。另外,当时不是借了一道太守府的身份吗?便是真要封口,首当其冲也该是他的准岳丈啊。” “话虽如此,可……” 沈胥还想说些什么,卞明瑞摆了摆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此事,回去再说。” 沈胥只能欲言又止地退了下去。 卞明瑞倒不是真的被乐锦惑住了心神,留下陪她庆祝生辰,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原因。 剩下的,是卞明瑞的自信。 他在两江经营许久,虽说面上看起来不过是个芝麻小官,但私底下的势力盘布,丝毫不逊于张聘这个太守。 若是一个消息就让他吓得退缩在家中,那他还谈何大业? 洗干净脖子直接等死算了。 沈胥是最为谨慎的性子,所以会有这遭提醒。 但卞明瑞可不打算真的避居府中。 谢望之若真有这个胆子,自己也自有办法将他彻底葬在两江。 只是,卞明瑞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被这一遭也是破坏得不轻。 想起家族世代的使命,卞明瑞一时眼神也是有了片刻的迷惘。 所谓的复国,真的能够成功吗? 不过这样的迷茫,对于心志坚定的卞明瑞来说十分短暂,不过片刻,他便又恢复了往日沉着冷静的模样。 他开始思量,接下来该如何平衡两江这众多蠢蠢欲动的势力?如何从中获取更大的利益?更甚者,如何离间东方家和张聘之间的关系? 这段时日,东方晋之和张聘走得颇近,近到已经有些超乎往日里的合作关系了。 卞明瑞不得不多思虑几分。 沉思间,乐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大人,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一同去用吧。” 卞明瑞转头望去,不远处的饭厅内已经飘来了阵阵饭香。 看着面前温柔婉丽的佳人,卞明瑞只觉刚刚的那点子烦忧也是顷刻间消散了。 他牵住乐锦的手,低声道。 “好。” 满院栀子花香中,两人并肩而行,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模样。 可很快,这份安静祥和,被箭矢破空的声音打断了。 卞明瑞是有些武功在身上的,听到那声音的第一时间,他便转头看向了院子上空的地方。 只见六支箭矢不知从何处破空而来,箭势凌厉,不过转瞬之间便已经到了院落中,距离卞明瑞他们不过两三丈的距离。 这箭,是冲着自己来的。 卞明瑞居然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还保持着冷静,根据箭矢的方向,他迅速判断出,这应该是有两到四个人同时射箭。 箭矢是从同一方向射出来的,且各个都是好手。 好大的手笔,对自己这样一个地方小吏,居然用了这么多的精锐箭手。 沈胥和外头的侍从已经发现了不好,迅速朝着卞明瑞奔来。 可人的速度怎么可能快过箭矢的速度。 不过眨眼的功夫,那箭矢已经到了面前。 卞明瑞的下意识反应,便是想要拉身旁的乐锦到身前挡箭。 生辰之日的陪伴,精心筹备礼物的用心,在这一切都不要紧了。 自己绝不能死。 卞明瑞此刻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可还不等他抓住卞明瑞的手用力,身旁的乐锦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她面向卞明瑞,用自己柔弱的身躯牢牢将卞明瑞挡在身下。 “砰!” 两人同时摔在了地上。 “呃。” 几乎在倒下的同一瞬间,乐锦的唇间溢出一丝痛呼。 而下一瞬,沈胥他们也已经赶到了卞明瑞身边,密不透风将卞明瑞二人围在了其中,挡住了任何箭矢偷袭的可能。 “主子,您没事吧。” 沈胥吓得脸都白了。 “没事!” 卞明瑞面色铁青。 他没想到,前脚刚接到了沈胥的密报,后脚这刺杀就到了眼皮子底下,卞明瑞如何能够不恼怒! 谢望之难道真的胆大包天到了如此境地? 青天白日就敢对自己出手? 可他从哪里知晓的自己踪迹? 又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一流的箭手? “请主子退避屋内,外头太危险了。” 沈胥一边警惕着四周,谨防有人偷袭,一遍准备将卞明瑞从地上拉起来护送到屋内。 只是,他的手才刚放到卞明瑞的肩头,却突然一脸诧异地望向了卞明瑞身上趴伏着的乐锦。 而此时,卞明瑞也察觉到了不对。 他抬头望向面前的佳人。 乐锦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在卞明瑞眼下几乎不过几瞬功夫便如同一张白纸一般。 这是…… “主子,乐锦姑娘中箭了!” 沈胥震惊地看向乐锦背后那两道箭矢。 第188章 脱身 “乐锦。” 卞明瑞撑起身子,半坐的姿势,足以他透过乐锦的肩头,看到她后背上那还在微微颤动的羽箭,以及那几乎浸透了整个后背的血。 此刻,卞明瑞那一向清明冷静的头脑,被乐锦后背上那大片的红给惊住了,几乎思考不得。 “乐锦。” 卞明瑞接连唤了几声,可乐锦都已经没了反应。 她似乎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境地,眼皮颤动,似乎是想要闭上一般。 “主子,外头太危险了,快带乐锦姑娘到屋内,小的这里有止血的药粉。” 沈胥的声音唤醒了卞明瑞的理智。 他立刻回过神来,迅速抱起瘫软的乐锦,在侍卫的护送下快步朝着屋内走去。 卞明瑞小心将乐锦放在床榻上,乐锦带着的小侍女也哭哭啼啼跟了进来,她坐在床榻上,半扶着自家姑娘,防止她身上的箭矢被不小心触碰到。 卞明瑞则是从一旁的绣棚边取来银剪,当机立断剪开了乐锦的衣衫查看她的伤口。 沈胥见状,忙从袖中掏出药粉放在床榻边,而后立刻背过身去不敢多看。 “沈胥,你来看。” 不过片刻,身后传来了卞明瑞微微颤抖的声音。 沈胥一愣。 男女授受不亲,这位乐锦姑娘很可能是未来主母,自己贸然僭越可不好。 但主子出声了,他只能谨慎回头,而后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卞明瑞已经将乐金后背的衣衫已经剪开了,整个后背处的伤口完整暴露在了沈胥的眼前。 那两支羽箭一支射在了后心口的位置,另一支则是落在了肩上。 肩上那支还好,虽然贯穿了整个肩头,但那处并非致命伤。 可后心口上那一支,就有些棘手了。 那支箭射得虽然没有肩头的箭矢力道深,可架不住这位置实在太过棘手。 根据箭矢没入后背的长度推算,这几乎已经是贯穿了一半胸腔了。 “主子,这不是止血药粉能止住的事了,只能先以吊命的丹药稳住乐锦姑娘这口气,然后立刻寻医师来为其拔箭。只是恕小的直言,这伤,怕是不好啊。” 这时,刚刚匆匆赶去追击的侍卫也赶回来了,在门口处沉声禀告。 “回禀大人,那暗处的箭手已然撤退,根据位置,应当是在不远处的茶庄二楼,院落中共拾起四支羽箭,应当是有两名以上的弓箭手。他们一击不中便迅速撤离,小的已经让人沿途追击,也让人将那茶庄掌柜扣来了。” 卞明瑞此刻没工夫关心这些。 他转头看向沈胥。 “她此刻可能挪动?” “不触碰到羽箭应当还好。只是,大人,乐锦姑娘的伤,怕是如今宛陵城内无人能……” 箭伤最是熬人,当时可能并未一箭穿心,瞧着人似乎留住了一口气。 可拔箭的时候才是真正的鬼门关。 尤其是透过乐锦肩头那支贯穿的羽箭,沈胥已经看到了那箭头的模样。 是三棱箭镞,上开血槽,头制倒刺,以往是用来破甲使用的。 若是贯穿伤反而还好一些,只要能够止血,总能够保住性命。 最怕的,就是射而未穿,拔箭之时会带下伤口处的血肉,将原本就骇人的伤口再度扩大,便是寻常的将士都难以忍受。 如今射在了一个弱女子的后心口处,何止是凶多吉少,简直可以说是十死无生了。 “备车,回府,你亲自去东方府邸给东方晋之求医,宛陵城最好的医师如今就在他的府邸,要快!” 说完,卞明瑞小心翼翼将乐锦抱起,快步朝着院外走去。 沈胥一看自家大人这副神情,知道再劝也是无用,立刻小跑朝院外而去。 这乐锦姑娘若是真的红颜薄命死在了今日,怕是这一生,大人都要忘不了她了。 而此刻,相距数百米的茶楼后门处,一个长相普通身形健壮的男子轻车熟路卸下了车子上的货物,而后清点了银钱后,干脆利落驾着马车离开了茶楼。 等到车子拐入一处窄巷,马车的车底翻出一个驾车之人一模一样的男子。 驾车的男子并不吃惊,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了那人,而后身形一动,几个纵跃进了一处宅院,消失在了眼前。 宅院内,那健壮男子轻车熟路撕下了面上的人皮面具,又从身上各处取下了用来乔装身形的伪装物。 露出的那张脸,正是裴九安。 接着,他解开外衫,露出了里头的一身侍卫衣衫。 而后将衣衫随手抛给了一旁接应的人。 接应的人拿过那衣衫和人皮面具等一系列东西,干脆利落将其投入火盆中销毁。 最后,还不忘扫上一些特制药水将剩下的灰烬彻底毁尸灭迹。 而裴九安全程脚步未停,他快速进入屋内,拿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梳子和发冠快速整理头发。 一切收拾妥当后,他走到正厅,转动了花桌上的青瓷花樽。 紧接着,右侧的墙体微微开合露出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裴九安闪身进入,那墙体在他身后无声地闭合上,仿若屋内什么都未发生一般。 密道内快速行进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裴九安走到了尽头。 轻叩墙面,很快那端传来了动静,不过片刻,墙面微微转动露出了出口。 裴九安走出,映入眼帘的,正是正在喝茶的宣明曜。 而为他开启墙上机关出口的,则是一身侍女打扮的元颖。 屋内三人都很平静,一句话也未曾多说。 裴九安静默走到宣明曜身后,拿起桌上的长剑,怀抱长剑站于宣明曜身后。 而一旁的元颖则是乖顺坐到了宣明曜的对面,继续为宣明曜斟茶。 一切,平静得好似从头到尾都是这般一样。 而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通传的声音。 “小姐,傅公子到了。” 宣明曜轻轻一笑。 “进来吧。” 这不,证人来了。 第189章 凑巧 宣明曜如今所处的这间琴阁,名为万壑松风,是元颖在两年前盘下的。 用的,自然是伪装过的身份。 在外人看来,这间琴阁只是一个落榜书生所开,因着书生颇有才学且一手琴艺绝佳,宛陵城内不少才子佳人对这间琴阁都是十分推崇。 没人会注意到,这万壑松风早已成为了元颖掌控中的情报网在宛陵的一个集散地。 在琴阁内部,四通八达建了七八条密道,通向宛陵城的各处。 一家琴阁,在两年时间的经营下,在宛陵城发展出了一张独属于宣明曜的地下王城。 就比如,刚刚裴九安进入的那间小院。 从寻常路线来看,它与万壑松风相距了六条街道,且这些街巷均不相通,走起来十分麻烦。 便是骑马,也得至少两刻钟左右。 但若是从密道中穿行,最多一盏茶功夫便能悄无声息抵达。 今日宣明曜一出府门,便察觉到了周围有数道目光的窥探。 除了两江那些世家和官员的,如今还新增了谢望之和纪晟的人手。 看来张聘说的那些话,于他们而言还是有用的。 不管真假,最起码如今这两人的视线是转移到了宣明曜的身上。 宣明曜也不烦忧。 或者说,越多人盯着她,她的一些动作就越安全。 而傅遥光,则是第二层保险。 “褚小姐,在下来迟了。” 一进门,傅遥光便谦谦有礼朝着宣明曜拱手行礼。 他今日路上的时候,恰好碰到了一群人起了争执,竟是堵了半条路,眼瞧着官府的人一时半会赶不到,便只能让车夫另换了一条较远的路线,结果竟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小半个时辰。 这是极大的失礼了。 更何况,今日这约,还是他发起的。 昨日苍鹿山的事一出,傅遥光便立刻去了趟梧织巷。 如今荣王遗孤的身份已经被张聘捅了出去,接下来,他们该如何应对呢? 宣明曜便提出,既然如今所有人都对其身份好奇,不如走到台面前,让他们好好看个究竟。 于是,今日的见面便定在了万壑松风。 因为,东方随之今日会来。 “无事,这琴阁倒也算风雅,等待的时间也不算无聊。只是,你非迟误之人,路上出了什么事?” “一些意外堵了路罢了。不过,我来的路上,倒是得了一个消息。” 消息? 宣明曜挑了挑眉,对傅遥光要说的话心里十分清楚。 “卞明瑞的红颜知己,绮陌香坊的乐锦姑娘受了重伤。听闻,是利箭穿心,如今人快不成了。卞明瑞府上的管家已经去了东方府求医。” “东方府?” 宣明曜的眸色中划过一丝了然。 “看来他还真是看重这位红颜。” “可惜,怕是要红颜薄命了。” 傅遥光的神色间也是思量之色。 乐锦不过一个香坊花魁,便是得罪了什么人,也绝对不会用上利箭这般的手段。 这可是要惊动官府的,用在一个弱女子身上,似乎有些过于严重了。 最大的可能,是她代卞明瑞受过了。 只是,是谁行刺卞明瑞呢? 他在两江深耕许久,远不像表面这般简单,和张聘以及两江诸多世家之间的关系也是盘根错节,十分复杂。 这些人绝对不会在庆国公和谢望之等人如今正在宛陵的当下,闹起内讧刺杀卞明瑞。 那最大的可能,便是如今刚来两江的“外人”。 傅遥光探究的目光隐晦在宣明曜身上划过。 会是面前这位贵人吗? 她身边的箭术好手可不在少数。 可她行刺卞明瑞,有何好处呢? 一件没好处的事,对于要隐藏身份的人来说,是完全没必要做的。 应当不是她。 “此话何解?” 宣明曜自然知道此刻傅遥光是对自己有疑心的。 可有疑心又如何? 今日她手下的人大部分在梧织巷驻守未曾出来。 跟出来的几个人,也都在这琴阁之中,来往的客人这么多全都有目共睹。 任何怀疑都要有证据才能站得住脚。 在不知道琴阁有暗道的情况下,即便他们搜遍了宛陵城,也绝计查不到自己头上。 宣明曜并非不信任傅遥光。 而是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她和傅遥光的合作,只在两江贪腐和谋逆这件事上。 他并非自己的心腹。 效忠的也并不是自己。 自己手中的两江众多底牌,在查完这些事后可还是要继续派上用场的。 自然是不能予人知晓。 “东方府的确有位神医,医术冠绝两江。可就在两天前,他中毒了。” 听到这话,一旁的元颖笑出了声。 “神医中毒?那这神医的医术,想来也不怎么样啊?” 宣明曜眉头微蹙,也有疑惑。 “且不论这神医如何中的毒,卞明瑞不是和东方家关系不错吗?为何他并不知晓此事,还派人去了东方府?箭穿胸口,这伤可是拖不得的。” 傅遥光轻轻摇了摇头。 “的确关系不错,但这神医中毒一事,东方家也并不知晓。” 说到这里,傅遥光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家中祖母常去慈幼院布施,尤其如今水患严重,慈幼院的日子越发难熬,祖母去得也格外频繁一些。那神医名叫丁秦升,便住在慈幼院中。听闻是因为当年家中遭难,他唯一的女儿自此与其分散。孩子走散那年不过三岁,他苦寻二十年都未曾找回,所以便居住在慈幼院内照拂那些孩子,想着能够积攒福报,望太一上神保佑他流落在外的女儿。” 这等近乎辛密的过往,自然是傅遥光的祖母从慈幼院里听来的。 “他虽供职于东方家,但类似于客卿一般,除了每旬的诊脉和东方家有事求诊,寻常时候是只在慈幼院内的。两天前,他突然出现中毒症状,慈幼院众人吓坏了,可他自己强撑着调配好的药草,煎好服用下去后人便开始昏睡。好在他昏睡前,曾叮嘱旁人,说他会昏迷上两三日,让众人不必担心。” 如今没到诊脉的日子,东方家自然不知晓自家坐镇的神医如今正昏迷着呢。 “那这,可真是凑巧了呢。” 宣明曜那秀美清丽的面庞上露出了一抹沉思之色。 第190章 愤怒 一旁正在斟茶的元颖,嘴角隐晦浮现了一抹讥笑。 这一点,都不凑巧。 公主这一局,就是要让谢望之,让张聘,让东方家,全都有苦难言。 长史府。 “什么叫丁医师如今来不了了?” 卞明瑞衣襟上满是鲜血,目眦尽裂看向眼前低垂着头的沈胥。 “东方府那边去找了丁医师,说他中了毒,眼下还在昏迷中,不知何时能够醒来。东方长公子今日不在府上,二公子拨派了府上的其他医师过来,看对乐锦姑娘的伤情是否有助。” 说完,沈胥身后跟着的三名医师战战兢兢行了拜礼。 “卞大人。” “你们,快来瞧瞧。” 此时并不是发火的时候,在回来的路上,乐锦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了。 眼下虽然用了上好的止血药暂时止住了鲜血,更用保心丹护住了她的心脉,但箭矢不拔,乐锦的生机迟早会被耗完。 她等不了了。 几个医师战战兢兢上前把脉和查看过伤势后,互相对视一眼,脸色越发苍白。 “如何?” 卞明瑞的心一缩,心中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回卞大人,这位姑娘身上的两处箭伤,都十分棘手。肩膀上这处倒不致命,只是这箭镞形制特殊,取下的时候必然会带下血肉,且对肩膀也会有所损伤,日后怕是连重物都不一定能够提得。但最要紧的不在箭镞拔除后的恢复,而是两处箭镞必须得同时拔除,心口这处的伤口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拔除,姑娘的身子便会处于极虚弱的地步,后续再想单独拔除肩头的箭便难如登天。但若是先拔肩头,一旦因为吃痛而用力,心口处的伤口情况便会再度恶化。如今,动哪处都是问题!” “是啊。” 一旁另一位医师接着道。 “且心口处的这处箭镞,草民们不敢妄动,如今虽然未曾触及心脉,但这箭几乎是将人射了个对穿,若是拔除,很可能会出现大出血的情况,一旦如此,性命堪忧啊。” “这姑娘本就身子单薄,经不得这两支箭镞拔除带来的剧痛。且心口那支箭镞拔下时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伤到心脉。请恕草民们无能,实在不敢啊!” 几个医师的话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 他们医术浅薄,不敢拔。 卞明瑞面色铁青,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没了往日里的温和模样。 他如何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东方家的医师已经是宛陵城一等一的水平了,如今或许只有那位神医能救。 可偏偏,人在这个时候昏迷了。 现在再从其他地方寻医,根本来不及了。 乐锦等不了了。 “姑娘醒了!” 屏风后传来丫鬟惊喜的呼喊声。 卞明瑞一时什么也顾不得了,朝着屏风后疾步走去。 床榻上,乐锦浑身是血的半靠在丫鬟怀中。 她鬓边原本簪着的那支栀子绒花不知何时掉了下来,落在了伤口处,沾染了伤口的鲜血,洁白无垢的花朵,瞬间染上了不祥的红。 “乐锦。” 卞明瑞坐在床榻边,握着乐锦的手低声道。 乐锦的视线已经有些涣散了,似乎看不清眼前的人。 但听到卞明瑞声音的时候,她还是努力挪动着头颅。 “大人,您受伤了吗?” 乐锦的声音微弱到几乎下一秒就要飘散在空气中一般。 可即便如此,她还下意识在关心卞明瑞是否有受伤。 即便卞明瑞这几十年来一直精于谋算,即便在今日之前,即便有了为乐锦赎身的想法,他更多想的也是府上可以有一个知情识趣的人解闷儿。 若说爱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 但这一刻,卞明瑞承认,他对乐锦,是动了心的。 其他人救她,或许是因为身家性命和族中老小捏在自己手上,或是利益交换,或是为了大业的目标。 多数,为的不是卞明瑞这个人。 但对于乐锦来说,卞明瑞不过是个微末小官,她身为绮陌香坊的花魁,见过的达官贵人无数。 若只是想求个赎身的依靠,自己绝不是她最好的选择。 无数公子想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年岁更合适,相貌也更出众。 但是,她却愿意为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卞明瑞豁出一切。 这样的傻子…… 这般的痴心。 “我没事,乐锦,你救了我。我一点儿事都没有。” “那就好。” 乐锦涣散的瞳孔中出现了一丝安心的神色。 “大人,我是,要死了吗?胸口好痛,连抬起手的力气好像都没有了。肩膀也好痛,我的胳膊废掉了吗?好可惜,大人送我的相思,我还未曾弹给过大人听呢。” 乐锦还在挂念着她的琵琶,保心丹的药效似乎快过了,她脸上的神色快速灰败了下去。 “不会的,不会的!乐锦,我已经让人去寻医师了,我让人去寻最好的医师了,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做的饭菜我还未曾吃呢,你的生辰今日还未曾过完呢。今日你的生辰,太一上神必定会庇护你的,别怕!” 卞明瑞的手轻轻托住乐锦的脸颊,那不断重复的话语,与其说是说给乐锦听的,不如说是说服自己的。 他此刻甚至有那么一丝庆幸,乐锦如今看不清他的神情,所以不知道此刻他的眼神里全是无措。 他可以筹谋布局操纵整个两江,更敢大胆包天图谋这万里江山,但这一刻,他却无能地连自己的女人都救不了。 若是自己当初未曾为了大业而隐忍韬光养晦,若是自己一路高升在皇都为官,此时他是不是能够为乐锦请来御医诊治?! 乐锦是不是就不用面对如此时刻?! 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让卞明瑞一时喉间一堵。 而就在这时,沈胥急匆匆走了进来。 “主子,梧织巷的褚小姐和傅公子求见。” 褚小姐? 傅公子? 卞明瑞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沈胥说的是那位疑似荣王遗孤的褚明月以及她的未婚夫婿傅遥光。 他们两个来作甚? “褚小姐说,她可以帮您抢回乐颜姑娘的命。” 什么?! 卞明瑞猛地抬头。 第191章 交易 “褚小姐,你有办法救内子?” 外厅处,卞明瑞根本顾不得换衣衫见客的规矩了,一身沾了血的衣袍,双手上更满是干涸的血迹,就这般狼狈地出现在了宣明曜和傅遥光的面前 内子? 宣明曜和傅遥光的眸光同时闪动了下。 看来,这美救英雄还真是让卞明瑞软了心肠啊。 卞明瑞知晓,自己这么说肯定会引发面前这两人的诸多猜测。 但他此刻顾不得那么多了。 将乐锦称作内人,才能让他们更加重视救治乐锦这件事。 而且,他不知道这位神秘的褚小姐到底抱有什么目的,但如今乐锦性命攸关,他也只能赌上一把。 “是。我身旁有一位医师,是从小侍奉我的,虽然年轻,但在医术上可以说超群拔类。今日子真碰见了卞大人带着卞夫人匆忙赶回府中,同我说了卞夫人受伤一事。恰好,我身旁这位医师之前诊治过十分凶险的箭伤,对卞夫人的伤或可一试。所以,我就来登门拜访了。” “为何?” 卞明瑞虽然心急,但理智还在。 他和这位荣王遗孤可是一面都未曾见过,她怎么会这么好心肠自己找上门来? 听探子说,这个是位脾气极大的主儿。 “我初来两江,傅家在两江也是没落已久,自然得拜拜这当地的神。可惜,有人似乎瞧我不顺眼,这面都还没来得及见上,仇就已经结下了。所以,我自然得转寻他处了。” 宣明曜微微拢了拢鬓边那华美的珍珠步摇,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所以,卞大人怎么想呢?我这人耐心不太好,难得登门一次,卞大人可别让我这好心肠空付了。” “这卞夫人还没明门正娶迎进门,千万别红绸还没挂起来,就满宅院挂白幡。” 这话说得十分“刻薄”了。 卞明瑞不由一皱眉。 一旁的傅遥光脸上露出了一抹无奈的神色,似乎对自己未过门妻子这般的脾气也是无法管教。 但片刻后,卞明瑞点了头。 “只要法理之中,宛陵之内,我许褚小姐一件事。” 他倒不是真的被对乐锦的担忧冲昏了头脑。 卞明瑞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判断出,褚明月二人是有示好之意的。 且他们今日来此,应当是因为苍鹿山爆炸那天张聘说的那些话传到了他们耳朵中。 能够这么快就知晓张聘所说的话,虽说张聘没有极为严密的隐藏这个消息,但作为一个初涉两江的人,且傅遥光也是两江没落已久的世家,他们展现出的情报能力还是值得卞明瑞重视一番的。 卞明瑞想,既然他们想示好,不如自己就将计就计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而且,褚明月手上到底有什么底牌,他也很好奇。 这位也是皇室血脉,她既然如此声势浩荡来了两江,就绝不会只是为了嫁给一个没落世家的短命鬼而已。 尽管刚刚还在乐锦面前伤心几近落泪,但此刻,卞明瑞已经迅速恢复了理智,开始盘算如何才能将利益最大化了。 郎心如铁,不外如是。 法理之中? 宣明曜差点笑出声,但是此刻她只是点了点头,而后轻唤一声。 “阿绮,去吧。” 周绮安闻声拎着药箱从外头走了进来。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给我把人救回来。” 周绮安明白,公主的这句话,不光是说给卞明瑞听的。 里头躺的那位姑娘,是公主的人。 她为了大局,是真的拼上了自己的性命的。 既然同在公主麾下,那便是自己人。 “请小姐放心。” 周绮安拎着药箱朝内室走去。 而卞明瑞思量片刻,还是致歉一声,让沈胥陪着宣明曜二人,而后跟着周绮安进了内室。 周绮安看着床榻上出气多进气少的女子,不慌不忙放下药箱,而后从其中取出一个平平无奇的玉瓶,从中倒出一枚红褐色的药丸,捏着乐锦的嘴干脆利落喂了进去。 “这是何物?” 看着她粗暴喂药的手法,卞明瑞都有些心惊。 “护住她心脉的东西。” “内子之前服用过保心丹。” 卞明瑞忙道。 “那种东西根本没用处,对如今的她药效不够,不过杯水车薪。我看外头还有医师是吧,此处可有医女?一会儿拔箭,我需要一个人在旁辅助。” 听闻此话,卞明瑞低声道。 “我可以吗?” “你?” “是,我曾研习过医书,虽不能正经坐堂看病悬壶济世,但也略懂一二。” “那就你吧。” 周绮安也不挑,直接点了头。 她从药箱中又取出来了一瓶像是酒一般的物品,捏着乐锦的嘴咕嘟咕嘟又给灌了进去。 因着灌药的速度太快,还有没来得及喝下去的褐色药水顺着乐锦的嘴角滑了下来。 “这,这又是何物?!” 卞明瑞也是被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治病法子给震惊到了。 “炼制的麻沸剂,我如今用药吊住了她的心脉,再过片刻便是她心脉最强盛的时刻,而那时麻沸剂也起了功效,她感受到的疼痛将会减轻不少,不至于一会儿因为过度的疼痛直接昏死过去。趁着这个时刻,你我二人一同拔除她身上的箭矢。肩头那个好说,斩断后半段,从箭镞的方向向外拔出,可避免再次伤害到血肉。但心口这处,因着并未完全贯穿,所以若是贸然拔箭必定会勾下血肉。如今的办法,便是将这箭往内再按一寸多,这箭镞便会从前胸露出。届时,以鱼线勾住便可快速取出。” “你是男子,力气更大一些,所以一会儿便是你来负责把这箭按进去。记得,一定要控制好力道。而我则是负责来同时拔除这两根羽箭。动作一定要快,这一串动作必须要在十息之间完成。时间再长,她受不了的。” “按进去?!” 饶是卞明瑞再沉着冷静,也被面前这个年轻女子的诊治方法给吓到了。 一旁抱着乐锦的小丫鬟更是吓得差点儿哭出来。 姑娘如今都已经是这个模样了,再把那羽箭按进去一寸多,不是直接要了姑娘的性命吗? 这人到底是救人还是杀人的?! 卞明瑞一时也是有些踌躇。 这般治病救人的方法,实在是有些太过骇人了。 “姑娘有几分把握?” “你若现在就照我说的做,有五分。若是再拖延上一会儿,那便不足三分了。” 最多,竟也是只有五分! 这不就是赌命吗! 这时,是刚刚几乎已经半昏迷的乐锦低声开口了。 那一颗不知姓名的药丸下去,乐锦的神色居然奇迹般好了许多。 “就按医师您说的做。” 乐锦苍白着嘴唇看向卞明瑞。 “大人,乐锦信您。” 第192章 拔箭 你信我? 可乐锦,我都不一定相信自己。 但乐锦很坚持。 她撑着最后的力气低哑道。 “若是我死在今日。大人,是乐锦命数不好,与大人没有关系。乐锦生来命薄,浮萍一般飘零了十几年,直到遇见大人才有了片刻安宁。如今看着大人,乐锦没有遗憾了。惟愿来世,能够做个清白女儿家,与大人再续今生之缘。” 看着乐锦忍着虚弱说出这一番话,周绮安也是十分佩服她了。 真不愧是公主安插在两江的暗桩,这般心性和能力,的确罕见。 便是之前公主特意让人给她送了保命的丹药,让其在行动前提前服下,但这药只能吊命,无法减轻疼痛。 被两支羽箭射中的疼痛,足以让七尺壮汉昏死过去。 她却能够苦熬到如今,还能撑着在这老头子面前演戏。 这般一个心性坚定的姑娘,自己今日必要救回她的性命了。 周绮安心中暗下决心。 卞明瑞深吸一口气,看向面前的乐锦。 “乐锦,不要来世,我们只要今生。我只要你的今生,你是我的妻子,会是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回府邸的夫人。你不要怕,只是睡一觉,醒来后,一切都好了。” 不会有事的。 绝对不会有事的。 他这一辈子,除了大业,只求乐锦平安这一件事了。 太一上神会护佑自己这个心愿的。 此刻,两种药物都已经开始起效,乐锦逐渐进入了昏迷中。 卞明瑞的神色也彻底冷凝下来。 “记住,从我开始数数,倒数到一,最多十瞬。若是动作慢了,她撑不住。” 周绮安的手中已经拿好了极细的鱼线,那是上好的天韧丝,刀切不断,最适合用在此时。 “她的命,可在你手上了。” “十。” 伴随着第一个数字,卞明瑞深吸一口气,干脆利落捏住那羽箭的箭尾,将其往内狠狠按了一下。 “噗嗤。” 乐锦的衣裳此刻已经被除去,卞明瑞能够清楚地看到,那箭镞破开她胸口光滑的肌肤,露出了完整的模样。 “七。” 倒数此刻才刚刚到了这里。 周绮安眼疾手快,迅速将两根天韧丝套在了箭镞处,手法利落打了一个结,一边动作,嘴上还没忘记倒数,看得卞明瑞是心惊胆战。 “四。” 两根天韧丝都已经弄好了位置了。 …… “三。” 周绮安左手右手同时握住了两根线。 “二。”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 两道血雾飞起,周绮安将那两个箭镞随手往旁边一扔,拿起一旁已经准备好的药粉开始没命一般同时往两个伤口狂倒。 那药粉极为有效,几乎刚一接触伤口,血流便渐渐止住了。 而后,周绮安仔细为其前后包扎伤口。 边包扎,还边指使卞明瑞帮忙。 卞明瑞为其拿药纱的手都是打颤的。 明明刚刚按下羽箭的时候,这双手那么稳那么冷静。 看着乐锦那依旧惨白的面庞,卞明瑞好半天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涩声道。 “可,可是救过来了。” “救过来了,算她这次福大命大。射箭的人就是奔着要她性命去的,但凡歪上一点儿,她当即就得丢了命。” 那要人性命的箭,是奔着自己来的。 她是代自己受过。 卞明瑞心下更是酸涩。 “得好好养着,她这伤怕是得躺上三五个月,后面也得细心调养着,否则会有碍寿数。” 忙完这一切,周绮安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又从她那无所不有的药箱中掏出了纸笔。 “我写一张方子,你着人按这药方抓药为她煎服,这药得喝上半年,才能让心脉恢复。” 说着,她挑眉看向卞明瑞。 “只是这药方里头的药材都是极为罕见的,一包就不下百两,她得喝上半年,那便是近两万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大人若是觉得这药方不合适,我也可以换一剂。药效或许没那么强劲,但坚持喝上个三年五载,也能恢复个七八成。” 卞明瑞缓缓摇了摇头。 “不必,用最好的药方。不论多罕见的药,我都一定去寻来。” 他之前一直韬光养晦。 为了所谓的名声,为了掩护暗中的布置。 可经历了乐锦差点丢掉性命,而东方家却不肯交医师这一遭,卞明瑞却有些明白了。 他还是不能太低调了。 明明都是复国家臣,为何他卞家便要如此艰辛? 那些富贵、那些荣华、那些权势,都是旁人的。 他甚至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差点救不得。 卞明瑞完全不相信东方府所谓的神医中毒一说。 所谓神医,不就是该有辨别百毒,不着陷阱的本领吗? 轻易能够被药翻的神医,那还叫什么神医?! 不过是借口罢了。 就像之前用乐锦的赎身银子来试探自己,就是想看看自己的能力在哪里。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的忠心能够为人所看见。 不想,还是这么猜忌。 还有,今日射箭的人到底是谁? 张聘? 谢望之? 东方家? 还是在外厅主动带医师上门的褚明月? 卞明瑞只觉自己眼前像是笼罩了层层迷雾,怎么拨也拨不开。 不过有一点,他想自己是可以确认的。 他不该这么韬光养晦下去了。 也该露出点儿锋芒,好让他人知晓,所谓大业筹谋能够走到如今这一步,离不开他卞明瑞。 “主子。” 屏风外头,又传来了沈胥熟悉的声音。 “东方长公子来了。” 第193章 唇枪舌剑 外厅。 东方晋之坐在那里,目光坦然清朗地打量着宣明曜。 他一身白衣胜雪,手中的折扇轻摇,一身清雅之气。 他看起来,和傅遥光在气度风仪之上有几分相像,只是那月白色衣袍的袖口用金线挑绣出的象征东方家的竹叶图徽,在隐晦之处彰显着他东方家长公子的矜贵。 “东方公子似乎很着急?” 东方家是两江第一世家豪族,且东方晋之又是和傅遥光并称两江双壁的才子,按理说宣明曜用着伪装的身份,自该是避着东方晋之一些,防止这个足智多谋的人物发现了什么端倪。 但宣明曜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她不光见了东方晋之,还要特意挑衅他,做足了跋扈的气派。 宣明曜知晓,东方晋之如今匆匆赶来,便是知道了卞明瑞遇刺,乐锦替其挡箭受伤一事,更知晓了神医丁秦升中毒昏迷的这桩意外。 这两件事叠加在一起,以东方晋之的才智,立刻便会反应过来不好。 这是要挑拨东方家和卞明瑞之间的关系。 乃至于,削减卞明瑞对复国一事的忠心和卖力。 复国一事说了百余年,或许当年那批旧臣是真的忠心为国为君,但几代人传承下来,如今将这群人聚集在一起的,唯有利益。 在利益的连接下,猜忌争斗都是常有的事。 更何况…… 想到自家父亲那辈人做下的腌臜事,东方晋之也是有些心烦意乱。 如今陛下派人巡察两江的关键时刻,卞明瑞被刺杀,且唯一能够救下他心爱之人的医师偏偏中毒昏迷,所有的矛头都指向这一切和东方家有关。 尽管知道卞明瑞不会如此轻易相信这些表面的证据,但东方晋之还是亲自来了这一趟。 随之还是太过稚嫩,当时沈胥上门求医的时候他就该亲自来一趟的。 东方晋之原本不在城内,听到消息后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有些事,越早说效果越好。 越是拖延久了,心结已成,便是面上说开了,心里也早就存了芥蒂。 虽说卞明瑞明面上的身份不高,自己这些年来也一直尝试将其收入麾下,对其多番试探拿捏,但东方晋之还是得承认,卞明瑞是如今这群复国旧臣里能力最拔尖的。 且如今两江风雨飘摇,越是如此,越是不能内部出现任何问题。 “自然着急,在下与卞大人私交甚笃,且卞大人特意向东方府求医,中途出现了意外,导致东方府的府医未能派上用场。倒是多谢褚小姐出手相助,日后在宛陵若有需要帮衬的地方,褚小姐尽管开口,在下毕定竭尽所能。”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无愧他东方家长公子的名声。 东方晋之也是有几分怀疑的,为何这褚明月上门来就这么凑巧。 乐锦受了伤,伤势严重原本只有丁秦升能够救治。 偏偏丁秦升出了意外来不了。 眼看乐锦性命垂危之时,却偏偏这皇都来的褚小姐手中有能够救命的名医。 难道,这刺杀是…… 可若是她所做,这般直接上门痕迹未免有些太过明显。 且她求的是什么? 只是为了让卞明瑞欠她一个人情? 卞明瑞可不是那等信守承诺之人。 他虽然看着温良敦厚,但内里最是刁滑。 这位褚小姐若是那么天真以为所谓的承诺便能牵绊住卞明瑞,那她在两江可活不长久。 “东方公子能言善辩,只是不知,为何东方府上的神医,就偏偏这么凑巧,在您至交好友的夫人性命垂危之时中毒昏迷了。又不知是何种厉害的毒药,竟能让冠绝两江的杏林圣手都毫无察觉为其毒害。一会儿不若让我府上的医师去给这神医瞧瞧。看看到底是世所罕见的奇毒,还是一出自导自演的好戏。” 宣明曜可不打算跟东方晋之在这里拉扯打什么你来我往的猜忌牌。 她直接打了明牌,直指东方家在这件事中的异常。 这般直来直往的形式,让习惯了场面话的东方晋之一时也是有些意外。 傅遥光轻笑一声。 “这话虽然直接,但却也是在下心中所惑。若是没有明月今日带人前来,怕是卞夫人今日性命难保。而在下听说,这受伤之时卞大人可是和卞夫人在一起的。不知,这射箭之人当初想伤的到底是谁呢?而这神医中毒,又是想拖延了谁的伤情呢?” 厅堂的侧门处,卞明瑞面无表情听着屋内的这些对话。 他刚刚换了一身衣衫。 之前那身上全是血污,且拔箭之时又被溅了不少血雾在脸上,实在是无法见客。 加上乐锦如今虽然昏迷,但气息慢慢稳定了下来,卞明瑞这才有心思去沐浴更衣。 刚刚屋内几人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这位褚小姐说话直白,但却直戳问题的关键。 且傅遥光的话更是指出了一个让人心惊的问题。 这场刺杀原本的目标可是自己。 若不是乐锦替自己挡了那两箭,那被箭矢正中心口的可就是自己了。 虽说自己有些武功在身上,但那不过是一些保命的功夫,且那射来的箭矢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道,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所为。 自己大概率是逃不过的。 那只会有两种结果。 一是当场毙命。 二是重伤性命垂危,如同乐锦一般需要有人拔箭。 那个中毒昏迷的丁秦升,并不是为乐锦准备的,而是为自己准备的。 性命垂危之时,满城里唯一有本事拔箭的医师陷入昏迷,这等于是一盘走到了绝境的死棋。 他们要的,是自己的命。 直到这一刻,卞明瑞终于将褚明月策划刺杀的嫌疑排除掉了。 一则是他们的确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贸然对付自己,便是这褚小姐再跋扈,她身旁的傅遥光总是个聪明人,何苦费力做这种事? 二则,便是后面她让人救了乐锦,从布局角度她可以先刺杀后搭救,来让自己欠她一个人情。 但还是那句话,何苦费力做这件事? 承诺,这种东西虚无缥缈,卞明瑞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君子,所谓承诺在他看来连一枚铜板都不值得。 身处两江,相信承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最惨。 这桩布局的最大目的,不是救自己,而是要自己的性命! 乐锦的舍身挡箭,褚明月带神医上门,都是这场局里出现的意外罢了。 至于幕后操纵者是谁,卞明瑞心中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第194章 不欢而散 “东方公子。” 卞明瑞抬步朝厅内走去,东方晋之忙站起身来关切道。 “明瑞兄,乐锦姑娘如何了?在下带了几位医师来,都是外伤方面的好手,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明瑞兄随意差使。” 这个乐伎的生死,在此刻显得无比重要。 卞明瑞轻轻一拱手,沉声道。 “内子如今已然脱离危险,只需好好将养几个月便可无虞。” 说完,又朝着宣明曜郑重躬身行了一礼。 “多谢褚小姐今日救命的恩情,待到内子身子好一些,必定携内子登门致谢。” 宣明曜闻言笑了笑。 “卞夫人与大人缘分未断,自是命不该绝。既然人已经救回来了,那我们便也不多留了。若是病情再有反复,卞大人可随时差人前往梧织巷傅宅传句话,我遣医师过来便是。” 周绮安此时也已经收拾妥当,已然拎着医箱在厅外等候着了。 宣明曜扶着傅遥光的手悠然起身,笑眯眯看了一眼东方晋之。 “对了,东方公子,若是那位丁神医的毒不好解,也尽可派人去傅宅,我手下的医师最爱研究这些奇毒偏方,便当是长长见识了,看看这能够毒倒两江第一神医的毒,到底有多厉害。” 话中讥讽意味拉满。 但东方晋之面对如此挑衅,脸上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和。 他轻轻拱手道。 “若有麻烦之处,必定上门叨扰。” 还真是个情绪丝毫不外泄的人。 宣明曜轻笑一声,转身离开。 而傅遥光的神色在屋内的卞明瑞和东方晋之身上打量了一圈,也只简单留下一句告辞,便跟上了自己“未过门妻子”的步伐。 宣明曜一走,这屋内的气氛顿时冷凝不少。 看着卞明瑞那张喜怒难辨的脸,东方晋之轻叹一口气。 “不是东方家。” 他和卞明瑞之间虽然算不上完全交心,但到底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此刻他也不客套寒暄,直接说了出来。 “我知道,若是你做的,不会做的这般粗浅。” 卞明瑞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这是东方晋之做的。 因为,太过明显和粗糙了。 他完全可以让丁秦川以一个更合理的理由不出现在这里,而不是一个近乎惹人发笑的借口。 但…… “这件事,我心中有数。东方公子,我只希望,我报仇之时您可以站在一旁莫要随意插手,免得到时候被溅了一身血,反倒不合适了。” 卞明瑞甚少说这般杀气腾腾的话,如今这话一出,东方晋之心中陡然一惊。 “你怀疑谁?” 能说出这般话,必定是同阵营的。 难道是…… 张聘! 东方晋之心下惊骇,但面上依旧是淡然处之的模样,只是说话的语速不自觉加快了一些。 卞明瑞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端起了主座旁桌子上的茶水慢饮一口。 茶水已经冷掉了,原本清冽的茶香此刻已经变成了苦涩难当的味道。 这是,逐客的意思了。 东方晋之心下也是略有不满。 他今日特意赶来,便是为了联盟内部不生隔阂,可如今卞明瑞摆明了一副不打算继续谈下去的样子。 他再继续留下来,也无济于事。 “乐锦的贱籍,我会托人去改掉,那赎身银子你也不必操心了,她是个忠烈痴情的好女子,与你也是相配。” 东方晋之最后还是成全了卞明瑞和乐锦。 或者说,这不过是他在这般残局之后唯一能做的了。 尽管如今明面上自己和绮陌香坊的关系还无人知晓,但东方晋之还是出来揽了这桩活。 他知道,这也是卞明瑞想要的。 刚刚卞明瑞进来的时候,自己称呼问话之时提了一句乐锦姑娘,他便立刻反驳了回去,说是内子。 他和乐锦既无三书六聘,又无拜堂成亲,如何算得上夫妻。 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罢了。 东方晋之也歇了用乐锦继续试探卞明瑞的想法。 他看得出来,今日救命之恩一出,乐锦于卞明瑞的意义,是真的不一般了。 “多谢东方公子。” 卞明瑞还是那副恭谨的态度。 东方晋之只好告辞离去。 但刚一离开长史府,他立刻吩咐了下去。 “今日刺杀之事,立刻着人去查。另外,傅宅的探子处问一问,看可有什么异样。” 东方晋之如今看谁都有些怀疑。 “是。” 手下训练有素,立刻领命去查。 而长史府内。 卞明瑞又去看了看乐锦,发现她睡得还算安稳。 刚刚那医师走的时候也特意说过,此次拔箭太过损耗气血,乐锦怕是得昏迷上一日,所以一时半刻醒不来倒不用着急。 即便乐锦情况平稳,此刻他也不太放心离开。 他需得承认,今日乐锦带给他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 他甚至连一瞬怀疑乐锦是故意的念头都没有。 因为,那血淋淋的场景着实骇人。 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命去做局。 若是真想来个救命之恩设局,肩膀上那一箭就已然足够了。 心口这一箭,是完完全全的赌命。 就算褚明月带来了能够救命的神医,可那也几乎是差了一瞬功夫便要救不得了。 若是自己在前厅和褚明月她们多说了几句话? 若是自己犹豫了一瞬是否要和褚明月做这个交易? 若是自己回府或是褚明月前来的路上有一点儿意外? 在挡箭那一刻,乐锦是真的什么都没顾上了。 卞明瑞心下复杂。 他拿起面前托盘中放着的两支箭镞。 精铁制成,箭头呈三棱状,带着倒刺和血槽。 这是杀人的箭。 “主子,这箭已经查过了,名为三棱箭,是皇都千牛卫中神弓营所持有的兵器。是专门用来破甲一击必杀的。制造这箭镞的精铁乃是特殊技艺打造,便是软猬甲也能破开,因而造价极高,且技艺乃皇家专属,民间并无仿造之物。” 沈胥在刚刚的功夫也没闲着,短短时间已经迅速确定了这箭的来历。 只是,千牛卫?! 第195章 推测 “真有意思,这千牛卫是护卫皇宫安全,掌陛下身侧的宿卫侍从,他们所用的箭,怎么会出现在了两江,还用来刺杀我这样一个微末小官。真是让人受宠若惊了。” 卞明瑞的声音里满是讥讽。 这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皇都刚刚来了一个身份神秘的荣王遗孤,紧接着只属于千牛卫的三棱箭便也出现在了两江。 且当初这褚明月身旁的侍卫头领褚巽曾经出手想要射杀过傅遥光。 张聘也曾经同众人分享过这份情报。 据彼时张玘身旁跟着的那些箭术好手说,这褚巽的一手箭术,便有些像是千牛卫教导出来的。 而褚家往上追查,的确在荣王鼎盛时期,有两位家族子弟在千牛卫中供职。 只是后面伴随着荣王谋逆,这两人也被从千牛卫中罢职了。 但功夫到底还是在的。 这位褚巽应当便是褚家子弟,得了族中教导。 如今,这两支箭是明晃晃告诉众人,这一切和褚明月有关。 只是,大概那人没想到,褚明月会在出事后立刻带着医师上门来救治乐锦。 这多项恰到好处出现的巧合,反倒解了她身上的嫌疑。 当然,也有可能是褚明月当真是个聪明人,或是她身旁的傅遥光察觉到了危险。 虽未曾瞧见箭镞,但根据蛛丝马迹也判断出他们或许会被牵连其中,所以主动上门来借着送医一事解释清楚。 无论哪种,褚明月本身的嫌疑都很小。 当然,很小不代表没有。 “傅宅那边回话了吗?” 卞明瑞问的是安插在其中的暗桩。 沈胥低声道。 “回了,一大早褚小姐便带着随从出门了,去的便是万壑松风。咱们的人也去万壑松风探听了一番,褚小姐从进门到离开,全程都是有人目睹的,且因着褚小姐出手大方人也颇懂琴技,万壑松风的老板还特意招待了一番。” “她身边的护卫呢?” “褚巽全程都跟着,剩下的护卫或是在傅宅中未动,或是在琴阁外值守,全都能对得上,并无突然消失的。” 如此说来,倒的确没有机会。 毕竟,今日这箭势,需得有两个以上的箭手。 “驿站那里呢?” “驿站那边谢望之身旁的人也并无什么异样。不过,主子您还记得吗,皇都那边刚刚发来的密报,谢望之身边带着的,或许并不止这些人。在谢望之离开皇都后,千牛卫中统共少了三十余精锐高手,用的理由都是执行任务去了。” 他们能够得到这份情报着实不易。 甚至动用了宫中的十二律。 毕竟,陛下可是下令封口了的。 “千牛卫的职责唯有拱卫陛下。这些人,极有可能是被派来了两江。但如今看来,这些人怕是并不在所谓陛下派出的暗中钦差手中。甚至有可能,并没有这个所谓的暗中钦差。” 之前,卞明瑞一直猜测,谢望之为明,暗中陛下自有人手安排。 可这些时日皇都内所有的探子几乎都动了起来,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皇都内陛下往日里信重的那些朝臣和皇族皆无异样,并无突然消失或者避不见客的。 唯一称得上有些嫌疑的,唯有那位突然病了的大公主。 得到这份情报时,褚明月一行人还未到两江,但卞明瑞已经收到了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消息。 宫里的公主病了,而很快有一行人即将抵达两江,其中做主的便是一个及笄年龄的女子。 即便卞明瑞并不觉得这人会是公主,毕竟若真身份有异,这般大张旗鼓岂不是惹人注目? 但他一向是个谨慎的性子。 所以,他让宫中的夷则手绘了一幅公主的画像。 两日前,那画像到了他手中。 画像中的女子,与刚刚抵达宛陵没多久的褚明月虽有两三分相似,但分明是两个人。 那点相似,似乎也为褚明月荣王遗孤的身份更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毕竟,两人也算得上是堂姊妹,相似也实属正常。 既然陛下身边信重的那几个人都未曾消失,那他会派哪个心腹来了两江呢? 还是说,从头到尾,可能根本就没有这个暗处的人。 毕竟,一明一暗两钦差的说法,也不过是他们的猜测而已。 若是根本没有暗处这个人,若是陛下将明暗两处的重任和人手都交托在了谢望之手上,若是谢望之根本不像他表面表现得这般简单,若是他所谓的被设计被掌控都只是做出来让两江众人放松的戏码…… 那这个人可真是不简单了。 不过,对于谢望之和宫中的珍昭容有私这件事,卞明瑞倒是并未怀疑。 因为,即便自污也绝不会拿这种会戳陛下心窝的事来冒险。 帝心难测,又是私通后宫妃嫔,混淆皇室血脉这种大罪,且到底有无私情许多时候只能心证,并无法实辩,谢望之只要不是疯了就绝不会拿这件事来自污。 否则,即便他在两江立下不世之功,两江这些世家或是官员临死前反扑一把,靠着这件事也能将其彻底碾碎。 那似乎唯一的可能,便是谢望之虽然想着装傻充愣取信张聘,但却意外被张聘和自己截获了和宫妃有私情的密信。 自己的人虽说做了手脚掩藏了在其中的踪迹。 但张聘这人也不是傻子,他极有可能知晓了谢望之发现端倪这件事。 或许是张聘知道自己在其中做了手脚也知晓情报。 也或许是他不过是顺手便将自己做了替罪羊。 亦或者是谢望之就是能力超群发现了异样。 总之,谢望之查到了自己头上。 为了防止秘密被更多人知晓,他动用了暗处的势力。 当然,张聘在苍鹿山说的那番话也给了他新想法,他手底下或许本就有千牛卫的箭术精锐,用几支三棱箭,顺手推舟将这件事扣在了褚明月这个荣王血脉的头上,一切都是那么合理,而他便可以掩于幕后,继续装傻充愣做他的谢巡察使。 唯一的意外,便是褚明月主动带着医师上门来了。 否则,若是没有这桩意外,便是自己心中也有怀疑,但褚明月大半也是要背上这桩罪名了。 这出要取自己性命的大戏中,怕是不少人都掺和了一脚啊。 “主子,那我们下步该如何做?” 沈胥低声问道。 卞明瑞的眸色一厉。 今日,自己可是差点死了呢。 那自然发多大火都是应当的。 “选调几个精锐,让谢巡察使也尝尝命悬一线的滋味吧。” 正好也借着这个生死关头,看看这位自己一直以为草包的谢大人,究竟是不是像自己如今所猜测的那般,暗藏后手呢。 第196章 起火 “你觉得,今日之人会是谁?” 回程的马车上,宣明曜坐于马车正中间的主席之上,而傅遥光居左席。 虽说寻常男女不同车,可如今二人在外头的身份是即将成婚的夫妻,一些讲究自然也不必那么严苛。 至于元颖,如今则是在马车外和车夫并排坐着。 虽然这些事元颖听并无所谓,但作为一个“侍女”,此刻她还是不能违背了自己的身份,免得让暗中窥探的人察觉不对。 马车内,宣明曜毫不遮掩,直接谈论起了今日的刺杀。 丝毫看不出这出刺杀本就是她一手策划的心虚感。 “怕是,并非是哪方单独做的。而是各有牵扯,各有手脚罢了。” 傅遥光一直在思考,究竟是这般胆大差点儿直接射杀了卞明瑞,直接用这一场刺杀撕破了两江原本还算和谐的内部联盟。 如今,怕是卞明瑞对东方家、太守府,都没了往昔的信任。 任何事,都只有在涉及到自己性命的时候,才能够真正引起重视。 傅遥光不觉得这是单纯哪一方所为,因为这其中的每一环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唯二的例外,一则是乐锦替卞明瑞挡了箭,替他担下了这桩生死劫。 二则是公主带了神医上门,在东方家掉了链子的情况下力挽狂澜救了乐锦一命。 否则,今日死得极大可能便是卞明瑞。 他觉得,这各方势力怕都是掺和了一脚。 两江这些人平日里蛇鼠一窝,但其实各有心思和算计。 卞明瑞若是在此时死了,就等于有了一个最合适的替罪羊。 所有的罪名,都可以尽往他身上安。 这是各方都满意的结局。 至于为什么是卞明瑞,傅遥光如今还未曾想明白,不过想来他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恰好被借着这个时机灭口了。 傅遥光并不知晓谢望之和纪容卿私情一事,但根据手头有限的线索,他已经快速推断出了大致情形。 于是,宣明曜笑眯眯将谢望之和宫中贵人有染,且那贵人已然珠胎暗结的事说了出来。 当然,为了她那位好父皇的最后一丝颜面,宣明曜并没有说出那位贵人便是圣上独宠了多年的珍昭容。 但傅遥光是谁,他几乎瞬间便猜到了。 既然那位宫中贵人已然珠胎暗结,说明必然这些时日是承宠过的,否则那突然冒出来的身孕无疑是替九族找死。 那便只有珍昭容和宸贵妃有这个嫌疑了。 而自己若是没记错,珍昭容和谢望之祖籍便是一地吧。 且珍昭容专宠数载,却一直因为未曾为陛下诞育子嗣而为人所议论,倒是宸贵妃,似乎刚刚复宠也不过几月,似乎用不上这般心焦。 “卞明瑞知晓了这件事,而谢巡察使自然不能让知晓其秘密的人活下去。只是,这里到底是两江,强龙难压地头蛇,今日动手如此顺利,有人在推波助澜,暗中相助,是吗?” 傅遥光轻叹一声。 “可惜,卞长史躲过一劫,那谢巡察使可就要小心了。” 当然,不止谢望之,以卞明瑞今日的狼狈而言,他的报复怕是会来得汹涌至极了。 “是了,但越是如此,谢望之就越不能在此时死了。他或许可以成为,我们最好的挡箭牌。” 傅遥光的眸光微颤,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窍。 “您的意思,是给他再捏一重身份?” 比如,那个陛下暗中的心腹。 是啊,巡察队伍一路南下,朝野内外都在猜测,陛下是否在明面上的队伍之外另有安排。 公主如今顶着荣王血脉的身份,但傅遥光想,这两江众人也不是没有怀疑猜测的。 毕竟在这个时候,怕是连飞进两江的一只苍蝇都要被盘问一下身家背景。 公主如今的身份尚未暴露,不代表以后也能一直安全。 但若是有人冒出来成了陛下暗处的安排,那公主才算是真正的安全了。 而如今看来,谢望之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宛陵这地界到底陌生,让人有些施展不开手脚。不如,便劳烦傅公子了。” 宣明曜半靠在马车的靠枕上,浅笑看向了傅遥光。 傅遥光手上,绝不可能没有底牌。 这件事,不如便让他来做吧。 傅遥光低笑颔首,自是一派风光霁月。 “子真遵命。” 是夜。 不知为何,谢望之今日总觉得心头有些慌张,眼前的书卷看了半天竟是一个字也未曾看进去。 从胸口的内袋处掏出纪容卿送他的那枚香囊,谢望之小心翼翼放在鼻尖轻嗅,仿若如此便能感受到一丝心爱之人的气息。 想到如今已经怀有身孕的卿卿,谢望之心头一热。 张聘所说的荣王余孽一事,他并未尽信。 毕竟张聘此人满口谎言城府极深。 谁知道他是不是祸水东引故意将矛盾点转移开来,好为自己留足脱罪的时间。 但谢望之承认,他还是对清缴荣王余孽这件事心动了。 这件事,似乎听起来风险更小,回报更大。 贪腐比起谋逆,从来都是小罪。 当然,谢望之最想的,还是将这两项功绩一同拿下,那等到回到皇都后,他便是真真正正的圣上面前第一红人了。 只是,如今要防范的一点,是纪晟这个变数。 他太过跋扈,也太过不好操控,别坏了自己的谋划。 正在谢望之沉思接下来的布局之时,突然屋外传来了侍从焦急的声音。 “大人,后院起火了,火势已然蔓延起来了,请您快些出来。” 什么?! 谢望之迅速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当然,再匆忙,他也没忘记把那香囊小心翼翼塞回衣襟中。 一推开门,他便见到了外头冲天的火光。 第197章 面具男子 “驿站怎会着火?其他人呢?” 谢望之的第一想法,便是荒谬。 驿站里可是有重兵把守的。 庆国公此次带了不少人,加之两江情形复杂,他又最是惜命,这驿站里里外外是围了百来号官兵,怎么就能着火了?! “庆国公大人一个时辰前出去了,说是堤坝上有人来报,说水位又涨了起来,庆国公大人不放心,亲自前往堤坝巡察去了。纪巡察副使今夜则是根本没回来,剩下几位大人都已经使人去叫了,此刻怕是都在往外躲避呢。” 侍从言语流利快速将目前的情形告知了谢望之。 不对。 谢望之迅速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常珣不在。 纪晟也不在。 这两人不在的当下,驿站便着火了,这火,难道是冲着自己来的。 “大人,今夜有风,火势又太大,根本控制不住,没人敢扑上前去救火了。着火的后院离这里太近了,用不了多久便要烧过来了。潜火军赶来也需要时间,可这火等不了啊!” 冲天的火光映着侍从眼神里的惊慌,谢望之知晓,哪怕知道这火可能起得有蹊跷,但如今他也只能尽快离开屋子。 否则火势蔓延过来,留在屋子里只能是死路一条。 跟着侍从和混乱的人群,谢望之朝着驿站外疾步走去。 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心中猛地一颤,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而下一秒,他便听到一旁的一位官员发出的惊慌叫喊之声。 “箭!有箭!” 谢望之惊慌回头,只见迎面而来六支箭矢,对准的目标,便是他。 那一刻,谢望之的浑身仿若僵住了一般,他听不到周围人惊慌的叫喊声和着火的混乱声。 能看见的,只有眼前那六支越来越近的箭。 卿卿,我可能没法回去见你了。 我们的孩子,我可能也见不到了。 谢望之在这一刻,心里装着的还是他的卿卿。 “谢大人!” 一旁的几名官员吓得都要去扯开他。 虽然平日里和谢望之的关系并不亲厚,但到底是一起从皇都里出来的,且谢望之又是巡察使。 若是今日谢望之真的被射杀身亡,他们也是会受到牵连的。 但这些官员多是文臣,虽然君子六艺也都通晓,但如今先是火灾惊吓,如今又是刺杀,他们惊吓之下反应也是慢了许多。 眼看那箭就要射中谢望之了。 突然。 “砰!” 一道银光闪过,六支箭矢被迎空斩断,直接噼里啪啦掉落在了距离谢望之不足一尺之地。 一个身着黑衣,面覆银甲的男子挡在了谢望之身前。 他的手中还握着一把约五尺长的苗刀。 寒光凛凛,让人望之胆寒。 刚刚,便是他一刀齐齐斩断了六支羽箭,在生死关头救了谢望之一命。 武功之高强,可见一斑。 还没等谢望之跟自己的救命恩人说句感谢。 那人往身后一掌,直接将谢望之推出去了数丈之远。 谢望之被那股巨大的掌力一推,直接狼狈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可他却毫无怨言。 因为此刻,他已经看见了屋顶上飞下的五六道黑衣身影。 那些黑衣身影各个手持长刀,训练有素,刚一落地便迅速朝着谢望之的方向飞驰而来。 可很快,他们前进的步伐便被拦住了。 面具男子双手握刀,足尖一点,直接挡住了那些黑衣人的路线。 而后,便见清光一闪,凌厉的刀势便落在了其中一人身上。 那人几乎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直接被砍翻在地。 剩下几人见状也都疯了一般扑向面具男子。 再然后,便是一阵辗转连击、疾速凌厉间便是身摧刀往、刀随人转,一片势如破竹。 而冲天而起的血雾几乎成了这刀光的陪衬一般。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那些黑衣人尽数躺在了地上,血水连绵成一大片,映着冲天的火光,更显骇人。 而全程,那面具男子的呼吸十分平稳,握刀的手也是十分稳健,似乎面前这些人于他而言不过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一切收拾妥当后,他手腕一旋,将那苗刀横别在身后,男子转头望向了谢望之。 因着刚刚的打斗,他那银色的面具之上溅了几滴血,在夜间,更显得他如同一尊罗刹一般凶悍。 谢望之原本在侍从搀扶下都快站起来了,一抬头看到这一幕差点儿又是腿一软。 “这位,这位壮士……” 谢望之的话还未曾说完,那面具男子却是直接飞身跃到了屋檐上,不过几个点跃,便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竟是一句话都未曾和谢望之说过。 谢望之愣在了当场。 这人到底是谁? 他又为何要来救自己? 今夜要杀自己的这些人又是谁呢? 沉思间,潜火军已经赶到了现场,他们携带着水袋、唧筒等物,迅速投入了救火中。 谢望之看着漫天的火光,第一次直面生死的时刻,让他对自己的两江之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质疑。 他还能够活着回到皇都,见到卿卿和孩子吗? 这只是第一场刺杀。 伴随着他知道了越来越多的秘密,他以为自己和张聘互相平衡的现状,迟早会被打破。 在这两江中,他的命,似乎谁也不能真正保得了。 就连圣上派给他的那些人手,今夜也都是一个个如同废物一般未曾出现。 不知是他们本就无能,还是他们早就已经被人买通了。 还有庆国公和纪晟,今夜他们的消失,是被人调开,还是一早就知道了什么呢? 谢望之只觉自己仿若要被无边的夜色给吞没了。 而他,毫无反抗之力。 同一时间。 素净的月光映着宛陵房舍的瓦片都有了清冷的光泽,那面具男子在飞跃离开之时,目光平静地望向了自己右侧的三层小楼。 那屋檐上,站着一个一身青袍的男子。 两人的目光匆忙交错了一瞬,而后,面具男子脚下动作不停,迅速消失在了这夜色中。 裴九安看着眼前男子消失的方向,眸色沉思,不由更握紧了一些手中的长刀。 此人的功夫,绝对不容小觑。 便是放在千牛卫也是最出挑的高手了。 最关键的是,他居然使的是民间极为少见的苗刀。 傅遥光手下居然有如此能人。 一个没落世家的公子,倒还真是不容小觑。 他转身轻踩瓦片,几个纵跃也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还得回去禀告公主。 这个傅遥光,可真不是个简单人物。 第198章 多方反应 “还真是暗中藏着后手啊。” 接到了今夜刺杀的结果后,卞明瑞冷笑一声,对自己原本的猜测心下越发笃定了。 “那男子面覆银色面具瞧不出相貌,但是从其一手使得出神入化的苗刀不难看出,他是千牛卫的人。” 苗刀,又称千牛刀,顾名思义,乃是千牛卫所持之刀。 只是寻常的千牛刀大多在形制上施龙凤环,同时装以金银,极尽奢华。 今日这人手持的苗刀上虽十分简洁,但从他落刀的手法和干脆程度来看,他是素日里惯使用苗刀的。 若说三棱箭还可以是有人冒用,毕竟这东西说到底也只是箭矢,只要会射箭便能用。 不过是三棱箭珍贵,搞到手要多费些功夫。 可千牛刀可是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民间偶也有练千牛刀的武人,但这刀法最核心的传承,只在千牛卫内部代代相传。 也就是说,最好的千牛刀刀客,都在千牛卫中。 尽管这人特意换了一把苗刀,但功夫是骗不了人的。 想来也的确是太过紧张,怕谢望之真的被刺身亡了,所以才紧急露了破绽。 “主子,既然已经知道那谢望之是刺杀的幕后主使,您下一步预备如何做呢?” 沈胥躬身低声问道。 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 是在问卞明瑞准备如何做掉这个谢望之。 那场差点要了自己主子性命的刺杀,可是让沈胥也是又惊又怒。 对于谢望之这个罪魁祸首,他自然也是深恶痛绝。 可卞明瑞缓缓摇了摇头。 “不急着先要他性命。今天这场刺杀,本来就是探探他的底细的,也是让张聘和东方晋之他们也都看看,这位谢巡察使到底是多有本领,能够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让我们自以为棋胜一筹,实则他早就运筹帷幄将一切都布置好了。” 在卞明瑞看来,张聘和东方晋之在这场刺杀中,也不是全然无辜。 既如此,那就让他们看看,如今眼前最紧迫的到底是什么?! 圣上派了这么一个能人来两江,将他们可谓是耍得团团转。 “是。想来如今消息也应该已经传开了,相关收尾都已经做好,这件事最多也就是查到太守府了。这些人,本就是安插在太守府的暗桩,如今死了,也彻底将他们身份暴露的最后一丝可能斩断了,没人会怀疑到主子您身上。” 在两江,便是再信任的同盟,互相在对方府上安插桩子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太守府自然也是有卞明瑞的暗桩在的。 虽不知张聘有没有发现,但既然他之前没有揭露出这些暗桩的身份,如今,就只能咬牙认了这个哑巴亏了。 毕竟,人一死,他们就板上钉钉是太守府的人了。 “混账!” 太守府内,张聘一脚踹翻了面前的书案,他怒气冲冲走到了跪着的人面前,脸上满是被戏耍了的惊怒之色。 站在一旁的,是他平日里伺候的随从,见状也只是噤声低头,半句话不敢多说。 “让你看好这些人,你居然让他们出去行刺巡察使去了!如今人一死,他们只会觉得这是太守府派出去的,你再去跟人说这其实是卞明瑞在府上的暗桩,你以为有人会信吗?!” 这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是卑职失职,请大人责罚。” 手下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府上是有一些别家安插进来的奸细的,但是拔除掉这一批后,那些人还会再继续安排新的暗桩前来,到时潜伏越发隐蔽反倒不好查了。 所以这些奸细一直是由人专门暗中盯着,不到关键时刻是并不会动他们的。 这些年来了,卞明瑞派出的这些暗桩除了传递一些不算顶顶要紧的情报外,几乎没什么动作。 谁能想到,他们会突然发疯去刺杀两江巡察使。 而且,尸身如今已经落到了人家手上,这些人在太守府当值也不是什么秘密,用不了多少功夫便能查到。 “责罚?!这是卞明瑞在给我脸色看呢。” 张聘冷笑一声。 卞明瑞遇刺的事,他自然知晓。 可凭良心讲,这件事和他真的是半分钱关系也无。 他和卞明瑞是有些摩擦,可也没到生死拔刀相见的地步。 且大业未成,他是失心疯了去对付卞明瑞吗? 但不知为何,卞明瑞如今的举动,却是一副认定了他事涉其中的样子。 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差错? 但无论如何,张聘知晓,如今并不是他和卞明瑞闹翻的时候。 他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口气吩咐道。 “备轿,去驿站一趟。” 今夜刺杀一事到底是在宛陵地界上,他身为太守自当过问。 且他也准备去见见谢望之。 谢望之今夜展露出的隐藏势力,也是让张聘十分心惊。 那个使得一手出神入化苗刀的神秘人,让张聘之前对于谢望之的所有判断几乎都失效了。 如今,他一时也有些拿捏不准情况了。 “是。” 以为备轿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见主子没有发落自己,手下刚欣喜若狂准备站起身来。 结果,脖子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微痛。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原本光滑的脖颈之上出现了一道血线。 那血越冒越多,下一秒,那人扑通一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再没了声响。 侍从手上还缠着软剑,轻轻一抖,血珠从软剑上滑落,侍从将那软剑重新塞回腰间,而后垂首拱手道。 “是,属下立刻去办。” 屋外的人悄无声息进来,将地上的尸体拖了出去,而后仔细用水擦拭干净了地上的血迹。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个人存在的痕迹便彻底被抹除干净了。 在太守府,办不好主子的差事,便只有一个结局。 死。 第199章 东方家 东方晋之自然也是得到了谢望之遇刺的消息。 他轻叹一口气,停下了抚琴的手。 “到底是心中有了怨气,日后,这各有心思,盟约不稳啊。” 歪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一身雪青色云光缎锦衣的年轻男子。 在烛火照映下,浑身都是波光粼粼的华贵。 这颜色是极为艳丽的,便是女子穿着,一个不小心便也是压不住这艳色的。 男子更是极容易穿出轻佻之感。 但偏偏眼前这男子唇瓣含笑,眼角上扬,是一副世所罕见的好相貌。 这颜色穿在他身上,竟是穿出了一股慵懒潋滟的模样。 这便是东方家的二公子,那位素有随郎之称的东方随之。 听到自家兄长的话,东方随之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放心,扯不烂脸皮的。这么多年了,不一直这样吗?说是盟约,其实谁也没拿出过几分真心,如今各有心思也坏不到哪里去。” 见东方随之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东方晋之微蹙眉头。 “随之,你还是这般孩子气。当时卞明瑞使人来求医之时,你便该敏锐一些。许多事过了当时的时间,再解释便没了效用。如今事情到了这般田地,他怕是连东方家也一并记恨上了。” 扯了扯嘴角,东方随之显然没把自家兄长的教导听进去。 “记恨又如何?他该怕的,是东方家记恨他。更何况,该有张聘那个老匹夫顶着呢。” “随之!” 听着东方随之越说越不成样子,东方晋之的神色也严厉起来。 “为兄知晓你因着张二小姐的事,一直对张太守颇有怨言,也对为兄以你之名回了张家问话这件事一直放不下。可随之,你如今年岁已然不小了,不该总把事情着眼于这些情爱之间。为兄无法入仕途,东方家来日在官场上的指望都系于你一人之身。” 张淼漪当初毕竟是和东方随之已经定了婚约的。 张聘想用这个女儿去设计谢望之,自然也得先跟东方随之,跟东方家打声招呼。 而从头到尾,东方随之都不知张聘曾经遣人来过信。 他的好兄长,两江最是朗风清月的东方长公子,直接代他的弟弟回了那封书信,断了他的亲事。 东方随之知晓此事的时候,木已成舟,局已经成了。 在那之后,本就不羁的东方随之越发放纵自己了。 前几日,他甚至醉倒在了绮陌香坊,若不是东方晋之亲自遣人去将其强行带了回来,两江关于这随郎的风流轶事怕是又要加上一桩了。 东方晋之便不明白了。 那张淼漪就算是貌若天仙,可这些年来自己让人送予随之房内的美貌女子还少了吗? 或千娇百媚、或清纯动人、或娟好静秀。 环肥燕瘦,各色美人应有尽有。 可他居然真的把一颗心丢在了张淼漪身上? 张淼漪那是什么出身?! 她若真的是张聘的女儿,便是庶出东方晋之也不会太过在意。 可偏偏她的生母身世是那般。 张淼漪到底是谁的血脉,这可是说不准的事。 且从张聘如今的态度来看,极大可能并不是张家的血脉。 这样一个身世都算不清楚的女子,到底有什么值得随之留恋的?! 更何况…… “兄长还是不要指望我了。就算你为我重金买了一个功名,日后我入官场,也只会将东方家卷入万劫不复之地,到时候,岂不愧对东方家的列祖列宗,愧对我们二人那殚精竭虑呕血而亡的父亲啊!” “东方随之!” 这下,东方晋之是真的发火了。 “给我滚去祠堂,跪上一夜再说。为了一个女人,如今连这种荒唐话都说得出来,置东方家的百年名声于不顾,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来人,将二公子带去祠堂,给我好好看着,若二公子跪得有一点不规矩,你们的脑袋便都不用要了。” 东方随之无所谓地站起身来,深深朝着东方晋之拱手作揖。 “是,兄长。愚弟知晓,这整个东方家都是您的,您又何必做如此大威风呢?” 说完,起身干脆离去。 屋内,东方晋之面色难看,良久后,忍不住闷咳了两声。 咳了几声,他突然一把拿起古琴旁的锦帕,紧紧捂在了嘴上。 因着锦帕的阻挡,那咳嗽声更加沉闷了。 片刻后,他放下了手中的锦帕。 素色的锦帕上,赫然是一抹暗色的血迹。 一旁的侍从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跪在东方晋之身前,小心倒了五颗棕褐色的药丸给他。 “公子,您可不能再动气了。丁神医说了,这月华丸您要控制着用量。您一开始服一颗便能管用许久,如今却是要每日服用十颗到十五颗了,这已经远远超了丁神医嘱咐的用量。您在这般下去,这月华丸怕是就要失效了。” 自家公子明明身有顽疾,五六年前便开始咳嗽不止,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有咳血之症,人也是虚弱得厉害。 偏偏公子要强,从不肯让旁人知道他的病症,出现在旁人面前的时候,面上都是仔细敷粉打理过的,半点儿看不出破绽。 若不是丁神医给配的月华丸,公子这病怕是早就把他拖垮了。 可就是再好的药,也经不住人这般用啊。 侍从实在是担心自己公子。 东方晋之无奈笑了笑。 “不动气?人活在这世间怎么可能不动气?父亲不便是这般早早去了吗?原以为我能多熬几年,如今看来,怕是连父亲当初的年岁都熬不到了。” 看着侍从那目中含泪的担忧模样,东方晋之微垂下眸子,长叹一口气。 就算难熬,可除了熬下去,他哪里还有别的路能走呢? 两江第一世家的年轻族长,这个位子可不是那么好坐的。 甚至如今人们还是习惯唤他东方长公子。 浑然忘了,他的父亲已经去了快两年了,他也已经接管了东方家的全部事务有了两年光景了。 在旁人看来,他依旧是撑不起这偌大的家族来的。 就譬如卞明瑞,当初父亲在时,他还隐隐有臣服之意,如今同自己相较,竟也有了隐隐压过一头的意味。 可越是如此,他越不能露怯。 他得撑着,撑着看到成就大业的那一日。 那样,才不辜负了东方家数代人所付的心血。 “后院中那两名侍妾的身子如何了?” 东方晋之一直未有正妻,之前定过亲事的两家姑娘都阴差阳错病逝了,不愿背上再克死一个未婚妻子名声的东方晋之,这数年来身旁便未曾有过女子。 直到几个月前,他突然让人寻了两名良家女子来,抬进门做了良妾。 上个月,两人双双诊出了身孕。 “两位姨娘身子一切康健。” “康健就好。” 东方晋之喃喃道。 第200章 病情恶化 “千牛刀?” 宣明曜从裴九安的手中接过那柄长刀,熟练地在单双手之间切换着,利落挽出了一个刀花。 她当初学这刀法时,还是特意跟裴九安学的。 元定安虽然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但擅长使的是斩马刀,与苗刀虽有相似之处,但使用起来还是多有区别的。 是宣明曜去跟圣上请旨过后,特意让裴九安来传授的。 饶是宣明曜一向聪慧,学什么都一点即通,这千牛刀也是花了一年多功夫才勉强摸到了皮毛。 用这刀,使唤不好力气,可是极容易伤到自己的。 这傅遥光手底下还真是卧虎藏龙了。 自己未来两江之前,还真不知道他竟有如此家底。 只是,手下有如此能人,上一世他是如何陨落的呢? 这个高手未曾随身保护他吗? 不过此时倒也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宣明曜的手指轻轻在千牛刀的刀锋之上敲击了两下,淡声道。 “如今宛陵城乱了,那太守府也该更乱点儿了。阿颖,给张淼漪传信,让她动手吧。” “是。” 一旁的元颖放下手中的情报竹简轻声道。 “飞羽那边如何了?” 宣明曜将刀还鞘递给了裴九安。 “一切顺利。他人足够机灵,在两江又是绝对的生面孔,便是在皇都也没几个人认识他,自然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裴九安接过长刀低声道。 宣明曜满意地点了点头。 飞羽这桩差事若是办得好,那可是真的大功一件了。 这也是自己给宸贵妃的一份谢礼,谢她在下两江一事上为自己所出的力。 两江、鄞朝、谋反、皇子…… 这一桩桩一件件,还真是精彩纷呈。 看来上一世的暴乱,也应当是他们故意所为,纪容卿和她那堆姘夫,日日只沉迷于情爱之中,怕是来日被人夺了江山都不知为何。 而且,这些年下来,宣明曜也发觉了,纪容卿那所谓的天命之女光环,其实只对心智不坚的人有奇效。 若心志坚定,或心中看重他物,这天命之女的光环影响便微乎其微。 比如桑月见,一心只有她的母亲,所以从上一世到这一世,她都是旗帜鲜明地和纪容卿作对。 再比如江寅,一心只有他的地位,便是再天命之女,在他眼中也重不过自己的前程。 所以他对待纪容卿和普通宫妃并无区别,丝毫不像他的上一任程让那般痴迷于纪容卿。 又比如后面觉醒的霁云,一开始为纪容卿所迷惑,命都不要了帮其办事。后来经历了生死心性大变,加上家人的遭遇让她彻底醒悟,如今这么多年了,再也没有被纪容卿的光环再惑了心神。 可见,天命之女的光环,并不是万能的。 两江这群人,筹谋谋反这么多年了,几代人代代相传,能在两江做出这么一番事业来,可见心性有多坚定。 纪容卿的光环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想来落在纪容卿手上的大雍江山,最后也不会有一个太好的结局。 那命镜中的场景,停在了纪容卿和她的姘夫们琴瑟和鸣的场景上,一切都只着眼于她得到了多少爱慕和荣华,并未让宣明曜看到最后尘埃落定的大结局。 如今想来,怕是不一定是个好结局。 仔细想想,自己重生回来,其实最主要的目标或许并不是对付纪容卿。 她只是一颗小绊脚石,对于如今的自己来说已经不值一提。 自己要真正面对的,是苍生,是江山,是如何行大道,如何为君子,如何做小人。 宣明曜只觉自己心头的血仿佛都热了几分。 她喜欢这种感觉。 改变一切,命都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但是,还不够! 宣明曜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两日后。 太守府内,张玘看着面前跪在那里的医师,嘴角努力了许久才扯出一抹冷笑。 “好,好!滚吧。” 一向温和的他,如今实在是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来了。 他麻木地走到床榻边,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张夫人,心下仿若漏了洞一般冰凉得可怕。 今晨,母亲突然口鼻流血,自己紧急唤了医师前来,一个个都说诊不出缘由来。 若是以往,张玘或许还能听进去几句,但如今知道了自己母亲病情的真正原因,他对于这些医师嘴里的话再没了信任。 进了这太守府,所有的医师就只会长着一张嘴了。 “夫人!” 一旁伺候的琥珀惊呼一声。 张夫人的口鼻处又出血了。 这次的血,已经呈现红黑色了。 这显然是情况又恶化了。 张玘看着面前的琥珀,只觉得恶心得紧。 若不是自己从淼漪口中知道了琥珀的真面目,如今看着她这般紧张的模样,怕是还一无所察吧。 真可笑。 自己这一生,就像是个傻子一般一直被蒙在鼓中。 如今,还要看着母亲忍受这般痛苦。 他能感觉到,母亲的生命正在走向尽头。 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她的父亲死了,兄长和她疏远,丈夫下药暗害,女儿远嫁皇都。 她身边唯一能够救她的,只有自己了。 张玘的眸光坚定了些。 “琥珀,你去取一件母亲的披风来。” 张玘沉声道。 “少爷……” 琥珀有些吃惊。 夫人如此情况了,少爷是要带她去哪里?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是吗?” 张玘冷冷望向琥珀,那眼神,竟和张聘有了几分相似。 琥珀吓得一激灵,也不敢再说什么,忙去取披风了。 而琥珀一走,张玘立刻吩咐自己的书童。 “去套马备车,我要出府。” 既然太守府内没有母亲活下来的可能,那么,自己便带着母亲出府去! 即便自己死,也要为母亲搏上一次。 第201章 傅老夫人 慈幼院外,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那里。 张玘抱着被披风裹得密不透风的张夫人,干脆利落跳下了马车。 慈幼院的人都有些诧异地望着这位贵公子,似乎觉得他和这慈幼院有些格格不入。 傅老夫人今日也在慈幼院,她主动唤住了脚步匆忙的张屺。 “张家后生,你是找谁?” “傅老夫人。” 张玘还是认识傅老夫人的,毕竟当年傅老夫人也曾是宛陵有名的才女,成婚后也是在夫人圈子里颇有佳名。 便是刚强如张夫人,之前也是对傅老夫人颇为佩服的。 明知丈夫早死的命数,还是能够勇敢遵循自己的心意嫁过去,在丈夫早死后独自一人抚育儿孙三代人,各个都教养得极好,且素日里也是乐善好施,因着这世道女子多艰辛,她还特意在慈幼院自设女学教导年幼的女孩子。 这般能力和品性,自然是受人敬仰的。 张玘对其也是极为尊敬的。 “晚辈想寻丁秦川丁神医为家母看病,家母得了急症,如今耽误不得。” 傅老夫人那清明的眼神在他怀中紧抱着的看不清面容的人身上扫过,而后,轻叹了一口气。 “孩子,你来晚了。丁秦川今日一早便出城去了,说是要去摘一味什么珍稀药草,最早也得明晚才能回来了。” “丁神医不是才刚刚中毒苏醒吗?” 张玘的脸上满是错愕。 他刚刚已经带着张夫人去了城中最大的医馆。 可那些人一诊脉便立刻变了神色。 “夫人的身子已经是枯朽之像,竟像是到了寿数一般,请恕在下才疏学浅,如今这般脉象,的确是救不得了。而且,怕是今日都不一定能熬过了。” 外头的大夫的确给张玘说了句真话,可这真话却实在是太致命了。 到了寿数? 怎会到了寿数? 母亲才三十有七,哪里就到了寿数了? 见医馆内的医师已然束手无策,他想到了在慈幼院的那位神医,于是便顾不得是否要给东方家打声招呼,带着人便匆匆赶了过来。 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是刚苏醒,东方家的长公子还特意来看过他。只是丁秦川说那药草过了期限摘下便没了药效,又不放心其他人摘,谁劝都不管用,一大早便急匆匆走了。” 东方家长公子。 特意来看过。 急匆匆走了。 张玘不由地多想了一些。 会不会…… 会不会是父亲同他说过些什么,所以这丁秦川特意被支走了! 今日父亲也是一大早便不在府中,府邸的人去官府找过也未曾见人。 就好似,是在特意避开什么一般。 他毫不怀疑东方晋之会帮忙这件事。 毕竟,从东方家这些年来和太守府的关系来看,当年秦姝的遭遇,怕是曾经的东方家主也有参与其中。 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会不帮呢? 张玘的眼神里满是绝望。 明晚。 母亲根本熬不到那个时候。 “傅老夫人,您可知晓那丁神医是去何处采药草了?” 张玘还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若是能够追上。 当然,前提是建立在那丁秦川是真的去采药草上。 傅老夫人缓缓摇了摇头。 “他向来独来独往,老身同其也不过点头之交。他虽然住在慈幼院中,但是和谁关系都不亲密,因而并不知晓他的行踪。” 这话,抽走了最后一棵稻草。 张玘愣了许久,最后,只能缓缓收紧了臂弯,抱着张夫人准备转身离开。 他看明白了,父亲是准备耗死母亲了。 他如今并不知晓自己已然知道了母亲病重的真相。 在他看来,这是一场顺理成章的病重和逝世。 他甚至还可以在回府后,表演一场痛哭流涕,表演一场未能见到发妻最后一面的追悔莫及。 “等等。” 傅老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张玘。 “孩子,你的孝心,老身看在眼里。只是老身托大问你一句,若是今日你的孝心,来日会阻了你的前程,你的心还是一般无二吗?” 她那通透的目光仿若看穿了一切,直直看到了张玘的心中。 “你想好了再说。” 张玘淡然一笑。 “傅老夫人,晚辈这条命全都是仰赖母亲才能够降生于世,莫说前程,便是要了晚辈的性命去,都是没有任何二话的。晚辈如今唯一后悔的,便是未曾早早发现母亲的病情。以至事情到了如今地步,追悔莫及。” 若是他能够早点发现,若是他多关心母亲一点,若是他没有对父亲的那些举动视若无睹…… 这中间的每一环,只要有一个若是他做好了,事情都不至于成了如今地步。 他面上谦谦君子,其实内里也不过是个卑劣小人。 一直到火烧到了自己头上,整个家族都要被燎没了,他才“顿悟”知晓。 其实许多事,不过是自己装傻罢了。 总觉得事情没有糟到这一步。 但如今,一切都是在告诉他,事情就是糟到了这一步,甚至比他所能想的还要糟糕。 “你也算是个孝顺的孩子。既如此,那老身就给你指一条路。” 傅老夫人的话瞬间让张玘的眸光一亮。 “请老夫人指教。” “老身那未来的孙媳如今正在梧织巷的傅家旧宅里住着,她是皇都来的贵女,身旁自幼便跟着名医照料脉案。如今她身旁跟着的那位女医,医术冠绝无双,前几日刚刚救下了卞长史的夫人。一箭穿心,都挽回了生机。你若是有心,可以去试试,她总会给老身几分薄面的。” 褚明月? 张玘一愣。 他知道卞明瑞府上那件事,紧接着的驿站着火和谢望之遇刺一事,也能让他大致猜出这件事情的脉络。 最关键的是,府上少了好几个人,父亲书房里夜间也是拖出去了一具尸体。 这些,都说明刺杀一事父亲是被卷进去的。 如今他若是去梧织巷求医,几乎是等于立场鲜明和父亲决裂了。 毕竟,明面上看,是这位褚小姐坏了父亲的好事。 可很快,张玘的眼神坚定了起来。 他因为抱着母亲无法行礼,只能深深颔首朝着傅老夫人致谢。 “多谢傅老夫人,晚辈这就去。” 而后,匆忙抱着张夫人离开。 决裂便决裂吧,没什么可怕的了。 第202章 子母蛊 傅老夫人看着马车离去的神情,眸色逐渐深沉起来。 这些人,争来斗去,到最后众叛亲离,可别阴沟里翻了船,最后狠狠栽了跟头。 子真之前身上一直有一股死寂之感。 那是傅家世代传承的绝症带来的无望。 她催促子真成婚,并非真的是为了子嗣传承,而是为了让这孩子不要那般无望地活着,仿若一根浮萍一般。 但如今,皇都那位贵人的到来,逐渐击碎了子真身上原本的那股死寂之感。 她能明显感觉到,子真活了过来。 不是因为那贵人承诺的绝症有了可医治之法,更像是找到了什么目标一般。 既如此,她自然要为自己的孙儿做好一切能做到的帮衬。 这两江的乱象,夫君活着的时候就看不惯,也曾多次暗中出手辖制过,只是夫君去得早,终究是拔除不了这病灶。 如今,或许在子真这一代,两江的百姓能够看到一些盼头儿了。 “傅婆婆,那个大哥哥走得好焦急啊,丁先生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呀?阿雯的小兔子病了,丁先生是神医,让他给小兔子看一看呢。” 傅老夫人笑了笑。 “明晚就回来了,让婆婆看看,小兔子怎么样了?” 老丁,你也是那位贵人手中的暗棋吗? 傅老夫人眸色深沉,若有所思。 东方家长公子来看过丁秦川这件事为真,丁秦川紧接着离开了宛陵这件事也为真。 至于旁人怎么联想,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她不过是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说罢了。 梧织巷内。 一大早,宣明曜便来了兴致,在院子里让人扎了一个秋千。 张玘登门求医之时,她正好在花丛中荡秋千。 元颖站在她的身后缓慢而有节奏地推着她。 而裴九安则是站在一旁护卫着。 傅遥光今日也到了,正在一旁的石桌上看书。 四个人在一起,倒也有一番其乐融融的岁月静好感。 “让他进来吧。” 宣明曜轻点足尖,将秋千停了下来。 待张玘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张玘如今也顾不得客套了。 张夫人被他暂时放在了马车上,如今,也是方便了他的举动。 扑通一声,张玘干脆利落跪在了地上。 宣明曜柳眉微挑,半句话也未曾说。 “褚小姐,家母病重,性命垂危,听闻您身边有一名医,所以琼文腆颜前来求医,若得相助,无论结果如何,琼文日后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说完,张玘重重叩下了头。 张玘这一生,是太守府的长子,是两江数一数二的才子,除了双亲长辈和祠堂,几乎没有跪过旁人。 更不要提同辈之人。 他和傅遥光同在官学进学,有同窗之谊,如今却跪拜了傅遥光那未过门的妻子,等于日后永远在傅遥光面前矮上一等了。 可张玘这一叩,却是干脆利落,毫无犹豫。 宣明曜依旧未曾说话。 她只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人。 张玘比她想象的还好挑动。 甚至在张淼漪之前,他就已经存了对张聘的质疑之心了。 这在以孝治天下的当下,其实倒也算得难得了。 不过,之前宣明曜之前一直并不是十分瞧得上他。 这种人,便是坏又坏得不彻底,好又好得下不定决心,推扯犹豫之间,往往伤害了更多的人。 更何况,他便是张聘贪污受贿和鱼肉百姓的既得利益者。 他那些年的犹豫,又何尝不是因为如此呢? 但如今,他跪在这里放下所有尊严,甚至旗帜鲜明和他父亲处于对立面的时候,倒是难得让自己吃惊几分。 “太守府什么样的名医寻不到,为何竟来寻我?我这儿可不是什么医馆。” 反正褚明月这个身份对外的人设一向是跋扈嚣张的,所以宣明曜此刻也并没有爽快答应。 她扶着元颖的手缓缓起身,踱步到了张玘身前。 显然,她是想听点真话的。 如今,张玘并不顾及什么家丑不能外扬了。 父亲已经将事情做到了此等地步,母亲性命垂危,来的路上呼吸都已经是逐渐微弱了下去。 他没什么可畏惧的了。 “太守府的确能够在两江便寻名医,可这太守府的主人,却不想让他的枕边人活下来。褚小姐,无论您身份如何?目的为何?只要您能救下家母,在下原为褚小姐马前卒,手中棋,甘为驱使。” 一阵几乎让人窒息的死寂后,宣明曜轻叹一声。 “起来吧,病人在哪儿?” 这便是,松口了。 张玘浑身一放松,站起身的时候甚至一个踉跄。 若不是傅遥光搀扶了他一把,怕是又要再度跌跪在了地上。 他目露感激看了一眼傅遥光,而后立刻去门口的马车上将张夫人抱了下来。 宣明曜让人收拾出了一间客房暂时用作诊治之用,片刻,周绮安便拎着药箱急匆匆赶来了。 她一上手搭脉,目光便是一凛。 “是蛊。” 蛊?! 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蛊虫这类东西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只存在于书籍记载之上不知真假的神奇之物,如今乍然听闻,倒是骇人。 “蛊!那可有解吗?医师,请您出手相救。” 面前这个女子,是唯一诊出了母亲到底是为何而病的人,张玘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是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能否医治呢? 周绮安第一次微皱眉头。 “能解,但是蛊这种东西十分复杂,这位夫人身上的蛊虫名为子母噬魂蛊,属于毒蛊,母蛊在控蛊之人身上,子蛊则是在夫人体内。子蛊会以人的鲜血为食,让人逐渐失去生机,起初只是看着体弱,渐渐地便整日昏昏欲睡,很少清醒。直到最后,七窍流血,寿数燃尽而亡。” 一切都对上了。 一切和母亲的症状都对上了。 张玘这下对周绮安所说的话是彻底深信不疑了。 “那我该如何做?无论什么名贵药材,我都可以去寻。” 只要能救母亲的命。 可周绮安摇了摇头。 “不是药材的缘故,而是必须找到母蛊。找不到母蛊,我只能延她的命到今夜子时。子时一过,阎王索命,谁也拦不住。” 第203章 精神上的弑父(上) 这也是周绮安第一次见到子母蛊的存在。 以往虽然看过许多医书,也了解了许多关于蛊虫的典故,但对于子母蛊,便是连太医署的众多太医之前都未曾见过的。 子母噬魂蛊的存在,在蛊虫里都属于极为罕见的。 若不是周绮安之前看过的医书中有记载过中了这种蛊虫后脉象的变化以及症状,怕是今日一向对自己医术自信的周绮安也要破天荒束手无策了。 不过,周绮安所说的话中,有一句是说了谎的。 这子母蛊到最后的症状,是让人悄无声息在昏迷中死去,就好似病重油尽灯枯一般。 根本不会有所谓的七窍流血之症。 所谓的七窍流血,是因为药物的原因。 那药是自己闲暇时随手制出来的,和假死药的功效有点像。 只是,假死药是让人气息微弱几近于无,连心脉也渐渐降到了最低,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症状。 但这药却是骇人,直接让人会产生七窍流血之状,且随着时间推进这血越流越可怕。 不过,只要熬过十二个时辰,药效便会慢慢减弱。 张夫人身上的子母蛊,还没到最后发作的时候,周绮安初步判断,若是自己不出手干涉,少说也要等上三个月。 三个月,那时候巡察两江的官员也都离开了,张夫人自然也是可以悄无声息离开了。 她的死,不会激荡起一点儿的风浪。 母蛊? 张玘的眼神逐渐狠戾了起来。 自己那位好父亲,绝不会将母蛊这种东西放在旁人手上。 最大的可能,便是握在他自己手上。 而自己若是去跟他要这母蛊,他定会装傻。 反正,只要拖过了今夜子时,一切便已成定局。 宣明曜则是一直在看着张玘。 看着自己的生身母亲如此痛苦,带她来求医,这是人之常情。 为了母亲朝着自己下跪,甘愿放下傲骨,这是为人子的孝心。 可是,子母蛊的出现,将他彻底逼到了另一个绝境。 张聘今日被庆国公以巡防河堤的理由拉去了堤坝处,一同的还有谢望之、纪晟等皇都官员以及一众两江官员。 张玘此时去找张聘要那母蛊,张聘定然不会交出。 那他准备如何做呢? 闹一出? 那他琼文公子的名声很可能这一次就尽数毁了,日后的官途也可能没了指望。 大雍重视孝道,但这孝道中,却是天然的不平等。 父母等恩不等服,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只有父亲过世之后,才能服三年斩衰。 母亲去世则需根据父亲是否在世,若父亲身故,为母亲服齐衰三年,较斩衰次一等。 而若是父亲在世,则为母亲服齐衰杖期,即服丧一年便可。 所谓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国无二君、家无二尊, 虽然母亲对于子女有生养之恩,但在礼教之上,父亲作为家尊,却是凌驾于母亲之上的。 张玘为救母亲而忤逆生父,不会有人赞他孝心,只会说他无视礼教,枉为君子。 张聘名声或许会毁了,但他张玘也不会有好结果。 而一个失去了礼教承认的人,自然是不能再有什么前途的。 张玘很快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抬眸认真看向了周绮安。 “还请医师帮我稳住母亲的病情,我现在立刻去寻母蛊。子时之前,便是我豁出这条性命不要,都一定会带回母蛊。若是我带不回,今夜,我便陪母亲一同去。黄泉路上,我为母亲拼荆斩棘,左右护法。” 说完,他匆匆朝着傅遥光和宣明曜拱手行礼,而后快步离开。 他是要去哪里,其实已经很好猜了。 “公主好手段。” 张玘离开后,傅遥光轻笑道。 这屋子里的都是自己人,所以傅遥光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喊出宣明曜的真实身份。 他并不知晓宣明曜在太守府所做的那些手脚,但从今日张玘登门求医以及后续的一些举动,他也能够推演出不少真相。 当然,最关键的是…… 傅遥光看向宣明曜,轻声道。 “公主找到那位了?”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却让宣明曜展颜一笑。 “还没,不过,也快了。” 这话,让傅遥光也是心中微惊。 这是两江最大的秘密,公主如今到了两江才几日,居然已经有了清晰的眉目。 虽说有着自己提供的一些线索和指引,但讲实话,自己在两江如此之久,不照样没有查出真相吗? 这位乐安公主,的确是让人惊叹。 宛陵,慜江堤坝旁。 张聘刚同庆国公一行人完成了堤坝的巡检工作,此刻整个人额头上也是一层薄汗。 一行人此时正坐在堤坝旁的凉棚下,此刻一人端着一碗凉茶歇脚。 两江多雨且天气潮闷,之前他甚少来堤坝上走动,只是庆国公如今态度强硬,说这堤坝上多日来一直有异响,若是再出事,两江众人谁都担待不起。 张聘到底还是忌惮庆国公手上的兵马,只能做出一副爱护百姓的模样。 尽管在场众人谁都不相信张聘这副好官的模样。 庆国公正在仔细追问这堤坝的相关情况,但这堤坝的修建,之前一直是卞明瑞跟进的,只不过挂的张聘这个太守名而已。 如今庆国公问起来,张聘回答得也是颇有些捉襟见肘。 但好在双方都互相留了丝面子,常珣也未曾打破砂锅问到底,见好便收了。 另一旁,谢望之刚被刺杀完没多久,但不知那日张聘去见他时同其说了什么,此刻他情绪倒还算是平静,甚至在一旁和纪晟谈笑。 纪晟虽然并不喜谢望之,更对谢望之频繁搭话厌烦至极,但到底这么多官员在,谢望之今日也并无出格错乱之举,他若是不给面子,倒显得错在他处了。 况且,纪晟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 所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话。 正在这时,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在凉棚周围护卫的官兵立刻警备起来。 不多会儿,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从远处而来。 原本正坐着和庆国公说话的张聘站起身来,皱着眉头看向来人。 “琼文?” 卞明瑞今日也在,坐在另一张桌子上。 此刻,他见到来人,唇角微微扯动,颇有些意味深长道。 “太守公子急匆匆赶来,看来,是太守府出事了啊。” 他饮下杯中凉茶,对接下来的好戏,越发期待了。 第204章 精神上的弑父(中) “琼文,此刻你不是该在府中侍奉你母亲汤药吗?怎么来了这里?”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张聘没有提张玘被禁足一事,反而为他这些时日的“消失”找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不过此刻的张玘,可完全没空和他虚与委蛇上演什么父子情深的戏码了。 ”父亲,母亲病重,性命垂危。儿子无法,只能同您求这最关键的一位药引了。请您看在她嫁入张家二十余载,为您生儿育女,孝顺公婆,打理后宅从无错漏的份儿上,赐下这一味药引。” 说完,张玘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纪晟放下手中的茶盏,随手从桌子上自己带的侍从所准备的果盘中抓了一把蔓胡桃,饶有兴趣地“欣赏”起了这出好戏。 这是故意做给他们这些外人看的? 还是张聘真的家宅起火了? 谢望之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他如今可是和张家结了亲,若张家内部真的出了什么纰漏,他或许可以从中寻到时机,更简单地解除了这门婚事。 张聘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意外和无措。 “琼文,你说什么呢?为父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了?是你母亲的病不好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人来报给我?医师去看过了吗?” 他伸出手想要将张玘拉起来。 这番看似担忧的话,其实也是他给张玘的最后机会。 只要起来将这一切圆过去,他们依旧是父慈子孝的一家人。 况且,张聘心中也确实疑惑。 难道是张玘发现了他母亲病重的真相? 不可能啊,每个进府的医师他都让人封了口,况且那脉象一般医师也诊不出个所以然,两江如今数得着的名医都长着同一条舌头,更不会有任何意外。 甚至连夫人身边的那些陪嫁他也都一一打点过了。 他是如何发现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那子母蛊还远远不到最后发作的时候啊。 如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他傻了才会在这个时候闹出事来?! 可张玘却没有给出张聘所期待的反应。 他没有借着张聘给出的那股力气站起来,而是使了使力气,从张聘的手掌中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而后,再度重重叩下头。 “请父亲赐药,予母亲一份仁心。” 这不光是不接张聘给出的台阶,更是将其一脚踩了个稀巴烂了。 即便张聘惯会伪装,此刻脸上的神色也是撑不住冷了下来。 张玘到底想做什么?! 他知不知道,毁了自己,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而且,是谁告诉的他子母蛊这件事?! 是的,此刻张聘已经能够确认,张玘知道了他母亲病重的真相了。 可会是谁呢? 突然,张聘神情一凛。 有一个人有这个能力。 褚明月! 她手下那位女医的医术可是丝毫不逊于丁秦升的。 若说两江如今谁有能力诊断出子母蛊,无疑她手下的那位最有可能! “琼文,我与你母亲成婚二十三载,不曾有过任何龃龉之处。我不知是否有旁人故意在你面前说了些什么,但我待你母亲之心一如当初。她病重这些时日,两江名医几乎请了个遍,甚至府上也来了不少你从各地请来的名医。脉象如何,你也是清楚的。为何从未有人说过什么药引?你先起来,我陪你回府去瞧瞧你母亲。有话我们慢慢说。” 无论如何,眼下都不是闹起来的时候。 一如当初? 张玘嘴角浮现了一抹嘲弄的笑意。 父亲真心实意爱过母亲吗? 根本就没有吧。 他们之间,只是盟友,还是随意可以抛弃的那种。 所以,一如当初又如何? 张玘缓缓从袍袖中掏出一物。 张聘原本还在皱眉,看清那物品后,立刻后退了一步,旁边的侍卫也立刻紧张快步挡在了张聘面前。 甚至茶桌前原本围观的一众人等看到这一幕后,不少人也都下意识站起了身。 那是一把匕首。 张玘平静地拔出了那把匕首。 寒光闪过,几乎瞬间便能够让在场所有人知晓,这是一把多么锋利的兵器。 张聘认识这把匕首。 那是张玘抓周的时候抓到的。 这把匕首还是自己放进去的,是自己当初得了那人的赏识,他特意以此物相赠。 本来张玘的抓周宴上是不该出现这个的。 因为抓周宴的东西,夫人早就提前备好了。 这样东西本不在其中。 可张聘还是放了进去。 并且,在张玘抓到这把匕首的时候,他的心头浮现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 这是他的儿子。 将来,很有可能会是他那一番事业的继承人。 他对张玘,满是一个父亲的期待。 彼时,张聘还没有被卷入太深,所有的图谋,不过是成为权臣罢了。 后来,他越陷越深,野心也越来越大。 而张玘越长越大,似乎对曾经抓周得到的这把匕首也没了任何兴趣,一心从文,成了一名翩翩公子。 如今,他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居然会在如此情景下看到这把匕首。 “你想做什么?弑父吗?你当真要不孝到如此地步?” 张聘的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 此时张玘掏出匕首,似乎只能让人联想到这个。 虽然父子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但张聘从未想过,他和张玘之间会走到这一步。 张玘听到这话苦笑一声。 “弑父?不,父亲您想错了。我何曾有一天能够真正违逆您呢?我无路可走了,今天这味药引,只有您能给我。父亲心中可以装下很多,前程、局势、大业……可我心中,只能装下有限的几位亲人罢了。既然父亲不愿,那今日,我便只能剔骨还肉,奉父尽孝。与父亲,断绝亲缘。” 原本张聘听到大业二字,神色间还有些怒色,可很快,这点怒色变为了惊骇。 一道血光溅起,数滴血溅到了张聘的脸上,甚至睫毛之上都落了一滴。 那一滴血,让张聘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 周围在短暂的死寂后,响起了一片倒抽气声。 第205章 精神上的弑父(下) 那把匕首,到底有多么削铁如泥,此刻在场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 因为,张玘用它,干脆利落斩断了自己的右手。 是真正的斩断。 那只曾经握持笔杆,让张玘未及弱冠便中得解元的右手,如今掉落在了地上,血色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只断手上消失,惨败的灰白让那只手看起来骇人无比。 断肢处,血迹斑斑滴落在地上,很快便聚成了一小滩。 张玘紧咬牙关,可还是有止不住的痛声从牙关中溢出。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密密麻麻涌出,几乎瞬间便布满整个额头。 “你!” 张聘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下意识蹲下身子,一把捏住了还在不断喷涌鲜血的右臂。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再这么流血下去,人是会死的。 即便再见多识广,沉稳自若,可此刻的张聘还是惊到整个人都有些木住了。 那是张玘的右手,一个科举学子的右手。 例来入朝为官者,不可身有残缺,便是跛脚等情况都会被剔除在外,更不要说直接没了一只手了。 张玘这等于直接毁了他自己! 他日后,连握笔都再不能了。 他的前程,他的仕途,都毁在了那只断手上。 “我的懦弱,让所有事情失控走到了如今这一地步。我无能,无法从您手中求得药引救下母亲,更不能成为您所期待的模样。但是,我可以选择成为怎样的自己。” 张玘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着。 此刻的他,狼狈非常,丝毫没了曾经太守家公子的清贵风仪。 但张玘的眼睛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这些年来,琼文公子的名声在外,人人都在说,他必将高中,成为朝廷栋梁。 就连一向对太守府深恶痛绝的两江百姓们,提起他来也甚少有恶言。 张玘这个名字,伴随的永远只有夸赞。 但如今,一切都没了。 他成了一个废人,成了一个没有前途的废人。 但张玘想,他终于可以挺起腰板来活了。 他其实,早就该这么做了。 “我会带着母亲离开太守府,若母亲熬不过今日,我便去陪她。” 张玘将自己的右臂从张聘手中挣脱,艰难伏倒叩首。 他的额头,磕在了地上的那一摊鲜血中,溅起的血滴落在了半跪的张聘袍摆处。 “父亲,不,张大人。您可以不管自己的妻子,可以把她几十年的付出和贤良淑德视若无物。可我不能!她是予我性命之人,更是我在这世间最亏欠之人。她是为了我,为了阿姐,为了所有人的前途和所谓体面,才成了如今模样。我不能明知她的牺牲,却依旧装作没看见,没听到。今日,请恕琼文不孝,剔骨还肉,奉父尽孝。与您,断绝亲缘。” 在场一片死寂,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 尽管已经预料到了这对父子之间,今天必定会有“好戏”上演,可谁都没想到,竟然会激烈到了如此程度。 当场断了一只手来断绝父子关系。 还有张玘说的那些话,简直是把张聘推到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悬崖边上。 尽管张聘本身名声就没多好,可被自己的儿子直接以如此决绝惨烈的形式来断绝关系,这足以彻底让张聘所有的名声在这一刻毁之殆尽。 现场的可不止两江官场中人,更有皇都来的诸位官员。 更有无数负责堤坝修建的工人。 这件事会以最快的速度在两江传开,甚至足以激起本就对张聘颇多不满的民愤。 当街状告和苍鹿山炸山之事才过去没几日,百姓本就是群情激愤之时,一旦有心之人推动,出现暴动也不是没可能的。 如今的情形和上一世不同,一旦暴动出现,足以让两江的局势彻底失控,毕竟庆国公带着兵马还在两江,在旁人看来,谢望之更是陛下的暗手,他身上有极大可能是有着调动两江驻兵的信物。 这一切叠加起来,足以在暴动发生的第一时间,让那些暗中的复国势力失去自己花费了几十年建立的优势。 他们的复国大业,很可能在瞬间分崩离析。 而在仕途上,在场这些和张聘有龃龉的官员随意一封折子递上去,便足以让张聘丢官。 毕竟这属于品行上的大瑕疵,一个被亲生儿子和发妻所控诉的官员,如何能够厚颜留在朝堂之上? 圣上也不会允许此等之人坏了朝堂所谓的“清明”。 而且,暗处的褚明月她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张玘用一只断手,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张聘打了一个猝不及防。 有些阴暗的事,一旦出现在明面上,便是足以致命的! 张聘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儿子,他毫不怀疑,若是自己不给出药引,那么张玘就会生生在这里血耗而亡。 甚至,他可能会用自己尚完好的那只左手再给他的身体来上几刀。 剔骨还肉,鲜血耗尽,用他的命来给自己增添一个再也解除不了的“麻烦”。 死的只是一个张玘,可又不止一个张玘。 张聘若是不救,这个麻烦足以让张聘终生为之奋斗的复国大业,上演一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戏码。 而且,张聘直直看着张玘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那一刻,张聘突然明白。 他应该知道了什么了。 比如,府里所隐藏的鄞朝秘密。 他知道的,或许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直到这一刻,张聘才猛然惊觉,自己这个一直骄傲的儿子,自己一直以为温顺的儿子,其实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之前张玘同他书房对峙之时,张聘心中还是稳如泰山。 张玘如今拥有的一切,不是因为他琼文公子多么出色,而是因为他是张聘的儿子,是太守府公子,有皇都世家的外祖,有嫁入望族的长姐。 这一切因素,加上他本身的才华,才构筑成了一个完整的琼文公子。 这世上永远不缺有才华的人,但有几个人能够在科举中走到最后,走到那金銮殿上呢? 科举一事,复杂得难以想象。 多的是人折在了中途,连个姓名都不会留下。 就比如傅遥光,他的才华和能力,在两江无出其右,可名声上却始终是东方晋之压了他一头。 为什么? 因为东方晋之的出身。 因为傅遥光不过是个短命鬼的命。 为何同在官学,傅遥光经史子集样样都最为出色,却是张玘成了乡试解元? 傅遥光未曾参加科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张玘的身份。 张玘是他张聘的儿子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自己给了他这么多。 但如今,他却这么对自己? 用自己太守之子的身份,用插在他自己血肉上的刀,来给了自己狠辣的一刀。 那一刀,明明是落在了张玘身上,可张聘却仿若被刺中了。 明明张玘在跪着,可张聘却觉得,张玘仿若在站着讥讽自己。 你看,你筹谋一生,却还是输在了自己亲儿子手上。 那一刻,张玘用那柄匕首,第一次完成了精神上的弑父。 我不是你的儿子了。 你看,你也并非无坚不摧。 你用父亲的身份绑架我,我为何不能用人子的身份制衡你。 张玘的眼底深处一片凉意。 看,父亲,我终究流淌着一半来自你的鲜血。 权谋之道,制衡之术,我终究也是会的。 第206章 醒来 酉时前后,宣明曜在宅邸中,见到了脸色灰白满身血迹的张玘。 他的右臂断肢处被凌乱用布条缠住,此刻那布条早已经被鲜血浸透,且因为时间过久,血的颜色都已经有些发黑了。 此刻的他,和几个时辰前风光霁月的琼文公子简直判若两人。 撑着胸口最后一点信念,张玘被裴九安单手提着才能勉强保持着站立的姿态。 “褚小姐,母蛊我已经带回来了,请您……请您施恩救下家母。” 张玘边说,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他是撑着最后一点气力才从堤坝骑马赶回来的。 一路上无数时刻,他都想闭上眼睛歇一歇。 可母亲还在等着他。 “张玘,你终有一天会后悔你今日的冲动,你不会知道,你究竟放弃了什么。你离这世间最尊贵的一切,其实只差短短几步路了。” “被人利用还在这里得意于自己的风骨和孝心,简直愚不可及!我有何理由非要让你母亲在此刻没了性命?!这不是在风雨飘摇之时为自己更添麻烦?!” “为了一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女人,你如此逼迫我。张玘,你真是我的好儿子。” “你以为庞家会管你母亲吗?若是庞老大人还在,或许庞家会因为她和我闹翻。但如今你外祖已去,庞家新任的家主和你母亲兄妹关系冷淡,嫌隙颇深。你觉得他会为你母亲出头?你以为他不知道你母亲病得蹊跷?他知道,而且他默许了!” “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就大事。今日以后,滚出太守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你若敢在外胡言乱语半句,别怪我不念血缘之情了。” “滚吧。” 张聘最终还是低头了。 他避开众人,将张玘带到了僻静处,将自己腰间一直佩戴的荷包丢在了张玘身上。 那里头,便是张夫人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母蛊。 张玘跌跪在地上,将那荷包紧紧攥在手里。 他听着张聘的话,因为疼痛而有些放空的脸庞上居然浮现出了一抹嗤笑。 “你在笑?” 张聘的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今日虽然张玘靠着孤注一掷的狠劲从自己手里留下了他母亲的性命,但他这个人也等于是彻底毁了。 他居然还能笑出来? “父亲,你我终究还是不同的。我有时候心惊于自己和你的相似,因为我不想成为你那般视人命于无物的人,不想最后成为一个脑子里全然都是算计和利益的怪物。可如今我知道了,我和你,终究是不同的。” 张玘说几句话便要轻喘一口气,到最后,声音几乎是破碎凌乱的。 “我自私,懦弱,可我知道,人该有良知和底线。若是为了所谓的大业,身旁的亲人都可以舍弃和利用,那人甚至都不如禽兽了。” 握紧荷包塞入胸口的衣襟中,张玘踉跄站起身。 他费力用完好的那只左手拉住缰绳,艰难翻身上马。 “张太守,你我终究不是同路人。你的大业,我没兴趣。你我从此之后,便不必再念什么亲缘了。” 说完,拉动缰绳,马儿扬蹄飞奔离开。 原地的张聘面色铁青,片刻后,他突然一声闷咳,一口鲜血从唇齿间缓缓溢出。 一旁等候着的心腹吓得忙急奔上前。 “主子。” 张聘摆了摆手,努力深吸几口气平复胸口的闷痛。 “无事,找人跟着他,别让他出了事。” 张聘望向张玘消失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怒意。 这一闹,自己所有的计划和布局都出现了偏差。 不光自己安排的那些暗手废了大半,更有外头虎视眈眈的那群所谓同僚让人头疼。 当然,这些张玘是不在意的。 在他将母蛊交给周绮安后,他便因为失血过多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待他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处客房中,他抬眼望去,首先看到的,是在一旁灯盏下正在看书的傅遥光。 “子真兄,家母……” 傅遥光闻声抬头。 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步走到了张玘的床榻前。 “伯母很好,周医师已经为她解了大半蛊毒,剩下的余毒需要一些时日慢慢调理,但基本已无大碍,明月让府上人去熬药去了,差不多再有两个时辰左右伯母便能醒了,你不必担心了。” 张玘轻轻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他这无能的人生里,总还能救下一些自己在乎的东西。 心口提着的那口气松懈下去,断肢处原本被忽略的疼痛开始铺天盖地涌来。 张玘神色平静地望了一眼自己被好好包扎起来的伤口。 包扎得再好,也改变不了他成了一个废人的现实了。 他心里不是不痛,只是比起母亲的命,似乎这痛也不算什么了。 “你可知晓,你拿回来的那母蛊中,其实是有剧毒的。那个身怀母蛊的人,一开始根本不打算让伯母活下来的” 傅遥光静静看着张玘,轻描淡写一句话,直接让张玘变了脸色。 什么? 第207章 将计就计 傅遥光并不是在诓骗张玘。 他说的全是真的。 那装着母蛊的荷包打开的一瞬,还没等周绮安用戴着特制手套的手将那母蛊取出,里头的蛊虫便直接飞了出来。 而后,迅速朝着床榻上的张夫人飞了过去。 “不好!” 周绮安脸色一变,朝着蛊虫便飞奔过去。 可她的速度终究抵不上蛊虫飞的速度快。 眼看那蛊虫就要落到张夫人的面上。 “砰!” 一个茶盏飞速而来,干脆利落地落在了床榻上,直接将蛊虫倒扣在了里头。 是宣明曜。 她原本正在一旁坐着喝茶,看到这一幕后,手腕轻动,那茶盏便灵巧飞了出去。 而后,稳稳将躁动的蛊虫扣了起来。 一旁的裴九安也上前干脆利落从腰间取出一个天韧丝制成的袋子,直接扣在那茶盏上,按住被子略一抖动,将蛊虫和茶盏全都装到了袋子中。 周绮安这才轻舒一口气。 她从药箱中拿出一瓶药粉,从裴九安手中接过袋子,谨慎打开一个缝隙,将那药粉往里头倾倒了些许,很快,原本袋子里还在激烈蹦跳着的蛊虫便安静了下来。 周绮安这才戴着手套将那蛊虫取了出来。 那是一只一截指节大小的虫子,浑身金黑色花纹交织,头部处的黑色甚至隐隐有了些彩色暗芒。 “这母蛊应该被人动了手脚,母蛊是被人用血喂养长大的,因而也可以说是被人用血肉控制。一旦控蛊人出现了吐血或是失血过多的症状,这母蛊便会陷入一种焦躁不安的境况中。而且,它会下意识攻击子蛊。” 周绮安的脸上也是一阵后怕。 “若是刚刚没拦住,这母蛊会迅速咬开张夫人的皮肉,深入她的心脉,将那里寄居着的子蛊吞噬。可母蛊太过霸道,吞噬子蛊的时候肯定会伤害到和子蛊相连的心脉,母蛊的毒性是子蛊的数十倍,一旦伤到,不过几息之间便可夺人性命,便是华佗在世怕也是无用。” 这个控蛊人,好毒的心肠。 宣明曜微微垂下眸子。 这母蛊,是在张聘身上的。 可便是张聘那里出了事。 她微微侧头看向元颖,元颖心领神会,不等宣明曜开口吩咐,便立刻起身去收集情报了。 屋内,周绮安则是紧锣密鼓为张夫人解毒。 她虽然没到命悬一线的最后关头,但这子母蛊对她的身体损耗太大,想要解毒,也绝非易事。 直到接近一个时辰后,张夫人原本灰败的面色才渐渐缓解了不少,苍白的嘴唇也渐渐有了些血色。 宣明曜知道,这条命她算是救下了。 而就在这时,元颖也带着情报回来了。 张聘父子决裂的戏码如今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 只是,传播的这份流言与事实似乎有不少出入。 “外头说,太守夫人与人私通,珠胎暗结有了孽种,结果被太守发现。为了保全自己儿女的尊荣和前程,太守将夫人囚禁于内宅任其自生自灭。结果,这太守夫人为了求生,竟想出了服毒脱身的法子。利用其子的孝心,陷害太守为其下毒,逼得父子决裂,琼文公子更是为孝心所蒙蔽,与其父当众对峙,最后更是断了一只手,父子二人为人挑拨,反目成仇。张太守原本为了儿女,忍耐下了头顶戴绿的苦楚,如今被这么一逼,竟是当即吐了血。听闻,已经从堤坝处赶回太守府了,好几位名医都接连入府,怕是气得不轻快了。如今外头越传越过分,甚至有人说,张夫人的一双儿女,或许都不是张太守的。” 元颖说到这里,眼神里已经全是冷意。 张聘就算再自恃自己算个人物,这件事上,他也简直是卑劣到了极点。 百姓们虽然对这种流言感兴趣,但寻常流言绝对不会传播如此之快,甚至呈现出了一种几近失控的局面。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几乎满城都传遍了。 张聘还真是够无耻,能够舍下自己的脸面,将原本对他十分不利的一件事,迅速扭转成了一桩风流事。 他虽然看似丢了颜面,但却不至于伤筋动骨,更是未雨绸缪堵死了张玘以后可能会有的任何动作。 当张玘的身份都存疑之时,他说的一切自然都没了大半威力。 “用女子最无法自辩的清白一事做局铺散流言,这是打定了要冤死庞慈谙的主意了。” 庞慈谙,这是张夫人的闺名。 也是她已经几十年未曾有人唤起的名字了。 出嫁之后,她的身份便是张夫人,是太守夫人。 她的父亲去世后,她更是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宣明曜不愿在这个时候再叫她张夫人或者是庞小姐了。 因为她被张聘和家族都已经放弃了。 她失去了那些外在的身份。 此刻的她,只是庞慈谙了。 “不光如此,若是庞慈谙她对张玘还有感情,还想维护自己的一双儿女,那么她最有可能做的,便是……” “以死自证清白。” 用自己的死,去破除那个莫须有的谣言。 只有这样,她的一双儿女才不会背上莫须有的奸生子的名声。 尤其是她的女儿,背上奸生子的名声,很可能会被夫家休弃。 这是一个明局。 就是要让庞慈谙自己心甘情愿去赴死。 “还真是够毒辣,那么短的时间里,他就已经接连想了两招来要庞慈谙的命。不过,他越是如此,看来这庞慈谙还真知道不少东西。” 否则,张聘绝不会如此下手决绝。 先是故意伤害自身,以吐血引起气血涌动,逼迫母蛊暴动。 此为夺命。 后又散播流言,用庞慈谙的一双儿女隐隐逼迫,防止庞慈谙命大醒来后“胡言乱语”些什么。 此为摧心。 两招并行,就是要让庞慈谙死。 “怕是还不光这些吧?我先是救了乐锦,而后又是庞慈谙,几乎是旗帜鲜明与张聘作对。他外头传的这些谣言,难道就没有关于我的?” 宣明曜那纤细的食指轻轻叩动了几下桌子。 “有。” 元颖点了点头。 “虽还未传播开,但外头隐隐有传,说您或许就是庞慈谙那奸夫的女儿,张玘同父异母的妹妹,所以才如此积极参与此事。” 还真是,下三滥却有限的手段。 扣上一个污名,让人接下来不管怎么做都是个错字。 “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呢?” 元颖看着自己公主胸有成竹的神情,知道她大概已经有了接下来的计划和布局了。 “既然他都甘愿成为全城笑柄也要除了自己的发妻,那我们怎能不成全他呢?” 宣明曜转身望向屋外。 “琼文公子,您说是吗?” 屋外的身影轻轻动了动,片刻后,张玘面色苍白地走了进来。 第208章 牺牲一个张玘 张玘已经从傅遥光口中得知了自己母亲差点死在所谓的母蛊下这件事。 刚刚,傅遥光陪着他来找这位褚小姐,在门外,他将褚小姐和她那属下的话听得十分清楚。 他知道,这是褚明月默许他听到的。 “褚小姐需要我怎么做?” 张玘的脸色依旧灰败,但眼神却很明亮。 他想,既然做出了决定,他就绝不会回头了。 他要让母亲做回庞慈谙。 也要让自己做回真正的琼文。 “你想好了?如今虽然你和张聘决裂了,但如若你低头,事情或许还会有回转余地。但你若是遂了我的安排,这辈子,可都做不回太守公子张玘了。” 张玘轻笑一下。 “张玘的过往,伴随着那只断手,彻底留在过往了。我离开时没有带那只断手,便是不想再给自己任何犹豫的余地了。我这一生,犹豫过太多次,也错过太多次。所以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为任何事所犹豫了。凭心而为,落子无悔。” 张玘知道,褚明月手下的这位神医既然能从鬼门关救回卞明瑞的心上人,又能诊断出这么多人无法医治的蛊毒,她或许有再续断肢的本领也不一定。 若是他当时带回那只短手,或许有重续的可能。 但张玘几乎连往下想一想的念头都没有。 那只断手,是他从张聘手中求药必须付出的代价,更是他为自己曾经的犹豫和视若无睹所付出的代价。 人的成长,总是需要代价的。 “之前我很瞧不上你。在我看来,你同傅子真,根本连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你大概不知,你的策论原本并不是乡试解元的第一选择。你的同窗白峯原本更得考官青睐,最初十三位阅卷的官员盲选,他得了五票,比你刚刚好多了一票。可谁让你是太守之子?那份封好的策论,在阅卷之人面前早就是透明的了。是张聘为你铺垫好了一切,你才成了风光无限的张解元。” 宣明曜轻声道。 轻飘飘一番话却掀起了在场众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她是从邈娘手里得到的这份情报。 作为秦楼楚馆,香坊里总是能够在那些达官贵人最不堪最脆弱的时刻,得到许多普通人得不到的绝密信息。 这些,原本是供给东方晋之的。 可当邈娘和乐锦双双被策反后,宣明曜便不费吹灰之力共享了这些情报。 所以,她很清楚张玘这个解元背后的故事。 左不过,是一个选甲选乙都可以的选择。 甚至可能更多人欣赏的是甲。 但权利让天平偏向了乙。 于是,阅卷之人得到了好处,乙得到了解元的名声。 至于甲,他一样过了乡试,不过是从万众瞩目的解元成了次一等的亚元罢了。 但对于甲来说,他是穷苦出身,靠着全族供养加自身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才得了官学名额,能够成为亚元,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事了。 至此,所有人皆大欢喜。 张玘听到这里,脸色更加惨败了几分。 连一旁的傅遥光都有着诧异神色。 这事,他都不知晓。 虽然未曾参加,不过那次乡试的题目他也听过,的确十分刁钻,与往年策论的四平八稳相比,颇为特殊。 张玘并非没有才学之人。 相反,他十分出色,这点即便是傅遥光也是承认的。 可他太稳了。 他如同那永远不会出错的馆阁体一般,一横一竖都落在了最该落的地方。 永远不会有意外发生。 所以,那年乡试的考题,对张玘来说应当是有些不对胃口的。 而白峯却是与张玘相反的一个人。 他虽然出身普通,一心苦读,素日言行十分谦逊低调。 但一些事情的看法上,他却有些独辟蹊径的犀利。 那题目,的确会更对白峯的胃口。 若此事为真,公主居然能够得到如此隐秘的情报,她,或者说陛下在这两江的布局可真够深不可测的。 傅遥光暗暗思量。 而这些对于张玘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解元头衔居然是从别人手里偷来的?! 他偷了别人的前程和荣光。 他没有怀疑这番话,因为张聘绝对做得出。 “想不到我唯一所骄傲的才学和本领,居然也不是全然属于自己的。” 张玘愣了许久,最后自嘲一笑。 解元和亚元,一字之差,但许多时候得到的隐形资源可就差太多了。 “白峯今年已经入皇都科举了,二甲第五,还算不错。可你到底是曾经顶替过他的解元,尽管他自己不知,可难保他哪日官运亨通,有当年的知情人说漏了嘴。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一辈子升不上去,只能做个微末小官,一辈子踏足不了权利中心。” 这对张聘或者说两江的这群世家官员来说,太简单了。 “他被分到了乌闰县,一个北方边塞小城,真正的穷乡僻壤,且常年遭受漠北和其他部族侵扰,八年里换了三位县令,四位县丞。白峯便是第五位县丞。” 一个下等县的县丞,不说升迁无望,性命都有可能随时不保。 “是我害了他。” 张玘艰涩道。 他毁了白峯的人生。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不曾想过害白峯,可白峯原本前途无量的人生还是毁在了他手上。 “你是害了他。” 宣明曜认可地点了点头。 她可不会善心安慰张玘。 事实本就是如此。 总不能得了好处后,说一句不知就全然无辜了吧。 “但如今,你可以将功赎罪,而且,可以保下你的母亲。” “她或许不能再做张夫人或者寇小姐,却能真正自由且清白地活在这世间了。” 宣明曜直直望着张玘。 “要牺牲的,只有一个张玘。你愿意吗?” 这时,宣明曜终于露出了她“狰狞”的爪牙。 可张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愿意。我愿意!” 第209章 捅个大的 “什么?” 正在给乐锦微喂药的卞明瑞,听到沈胥的话后,一向淡定沉着的脸上也浮现了一丝诧异之色。 一旁正低头喝药的乐锦更是惊讶地低呼出了声。 “琼文公子死了?” 经历挡箭一事后,在沈胥眼中,乐锦如今已经是他心中绝对不可动摇的主母了。 所以此刻听到乐锦的诧异,他立刻恭谨低声道。 “是,夫人。就是半个时辰前的事,琼文公子抱着张夫人的尸身从城楼一跃而下,直接砸到了过路的马车里,吓得那马车主人都进了医馆。琼文公子当即就没了气息,刚刚被傅遥光傅公子接回了尸身。” 而且…… 沈胥的脸上面露一丝难色。 卞明瑞立刻明白了。 他摆了摆手。 “在夫人面前无需避讳。” 如今对于乐锦的真心,他早已毫不怀疑。 沈胥忙点了点头,身子也更恭谦地弯了下去。 “是。” “琼文公子跳下城墙之前,在城墙上洒下了一沓纸张,上头是关于当年乡试之时张太守为其舞弊拿下解元之名的真相,还有所有涉及此事的官员名单,桩桩件件都十分清楚。那纸张撒了一地,不少人都看到了,如今,宛陵城内早已经传开了。琼文公子还在那纸张上写道,父不父,子不子,人不人,鬼不鬼,恶语流言,百口莫辩。故而,以死相证,以命相抗。不求清名,只求心正。” 这恶语流言,说的自然是在宛陵城内疯传的那些关于张夫人的事了。 若说之前还有人对事情真相有所怀疑,但张玘母子这一跳,几乎让所有人瞬间明白了。 他们是被冤枉的。 “真死了?” 卞明瑞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可是张聘的儿子,就这么死了? 临死前还狠狠咬了张聘一口?! 乡试舞弊! 这件事传扬开来,可不比贪墨的罪名轻。 虽说如今的科举内幕不少官场中人都心知肚明,平民学子相比那些名门公子总是更难出头,除非惊才绝艳到无人敢掩盖他们的锋芒,否则大多时候不过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否则,当初张聘也不会如此轻车熟路就办成了此事,那些官员也不会如此轻易就应了下来。 实在是,他们已经见过了太多次了。 但有些事是绝不能放在明面上的。 尤其是,科举一道如今是众学子进入仕途的唯一途径。 许多人从垂髫小儿学到白发苍苍,几十载苦读,心中所求不过是靠着科举鱼跃龙门,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 若是被人知道了这其中可以随意操纵,出身普通的学子,纵使再学富五车,许多时候也不过成了那些名门士族的踏脚石罢了。 他们的寒窗苦读,他们的囊萤照书,都是上位者可以随意践踏夺走的东西。 那这,可是动摇大雍统治根基的大事了。 不光张聘,整个两江,整个大雍官场都有可能因为这件事引发一场影响未知的震动。 这对于圣上来说,可是比任何贪腐都要严重的事。 贪腐,影响的是百姓。 舞弊一事被捅出,动摇的可是皇权。 届时,张聘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因为那时候,想要他死的人可不光是他的敌人或者是圣上了。 所有被触碰到利益的人,都想要他的命。 他们不会探寻张聘父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会知道,张聘的儿子用自己的死,揭开了他们所共同维护的秘密。 张玘一死,这笔账,自然是要被记到张聘的头上的。 他,必死无疑。 沈胥轻叹口气。 “是。张太守亲自去了梧织巷的傅家老宅,现在应该已经见到了琼文公子的尸身了。听闻,是因为张夫人没救过来,琼文公子又听闻到了城内的那些流言,想来是一时万念俱灰,这才走上了绝路。” “万念俱灰?” 卞明瑞嗤笑一声让沈胥退了下去。 他继续端起药碗,专心致志给乐锦喂药。 “舞弊一事,他是如何知晓的?张玘这个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张聘这棵歹竹出了好笋,他虽然不是世所罕见的惊才绝艳,但心性还算是正直清明。张聘绝不会将舞弊这件事抖到张玘面前,否则,张玘绝不会心安理得去做这个解元。” 乡试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舞弊一事是谁告诉的张玘? “这个褚明月,还真是不肯吃亏。” 卞明瑞给乐锦喂下了最后一勺汤药,嘴边噙着一抹颇为赞赏的笑意。 “褚小姐?” 乐锦的眸色中满是好奇。 “这事和褚小姐有关系?可她不是刚来两江吗?乡试之事她怎会知晓?” 因着褚明月这重身份如今是乐锦的救命恩人,所以乐锦问起这事来倒也不算突兀。 “她是初涉两江,可她手底下的人手怕是早就到了两江了。到底是出身不凡,哪怕落了难,上一辈留下的人手也足以让她一个小姑娘在两江搅动风雨。张聘这个太守做了太久,当了太久的两江土皇帝,怕是早就忘了谨慎二字如何写了?他用流言来反将一军这招原本没错,可他最大的疏忽,便是轻视了褚明月。” 卞明瑞看向乐锦。 “她怎能容忍自己被张聘算计到局中?张玘的死,便是她给张聘的回礼。” 乐锦的脸上浮现了一抹害怕。 似乎对一个尚未出阁的小姑娘做出算计人命的事十分不能接受。 她低垂了眸子,轻轻握住了卞明瑞的手。 “那您会帮张大人吗?” 这些时日,卞明瑞也渐渐在乐锦面前展露了一些真实。 比如,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长史。 一个普通长史,可没办法配齐这么名贵的一副养身汤药。 乐锦是个聪明女子,否则她也不会成为绮陌香坊的花魁。 她自然也看出来,卞明瑞和张聘之间那纠结而复杂的关系。 他们互相瞧不起对方,甚至是厌恶着对方,但有时候,却又不得不捞对方一把。 乐锦问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一丝忐忑,更有一丝对张聘的怨气。 毕竟,乐锦已经从卞明瑞的口中得知,那场刺杀,张聘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这场刺杀,可是差点要了她的性命。 虽说为了心爱之人赴死,乐锦“心甘情愿”。 可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对这凶手之一的张聘心怀怨恨,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乐锦的那点忐忑,似乎也不过是怕卞明瑞为了大局必须救下张聘,怕自己的这点怨恨会让卞明瑞觉得自己不够乖顺懂事罢了。 卞明瑞回握住乐锦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帮?那是他自己惹的祸,我一个小小长史,有何能力去帮一个太守?更何况,我这个人,也很记仇。” 卞明瑞想,当初张聘想借刀杀人,用自己的死,来为两江所有的脏事找一个背锅的人。 人死,事平。 如今,自己也是一样的想法。 两江太多秘密了。 如今,又有着太多不安定的因素在两江。 常珣、谢望之、纪晟……还有敌我未知的褚明月。 他们随便哪个人,都有可能让复国大业功亏一篑。 为了掩盖复国大业的秘密,不如爆出一个更吸引眼球的秘密,用来引开所有人的注意。 两江舞弊案为引,掀起一场牵动全大雍的官场震动,自然会将所有人的视线从两江移开。 毕竟,如今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在赈灾粮银送到后,两江的灾情已经趋于平稳。 自然没有舞弊这种事来得更有吸引力了。 牺牲一个张聘,足以让他们的大业更加稳妥。 想来,那些人一定会同意的。 反正,只要牺牲一个张聘。 这是最划算不过的买卖。 乐锦柔软地将头靠在了卞明瑞的怀中。 她乖顺低垂下的眼眸中,一片凉意。 第210章 激怒 此时的张聘并不知道卞明瑞的这些打算,也不知道卞明瑞在给乐锦喂完药后,便立刻赶往了东方府,和东方晋之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 他正站在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面前,眼神幽暗,仿若惊涛骇浪前平静的海面,随时酝酿着一场足以吞噬所有人的风波。 傅遥光则是陪同站于一旁。 “张大人,张兄的尸……身体从城墙跌落,实在无法保持完整。在下让周医师勉强帮其缝合周全了一二,但到底有些骇人。您,确定要看吗?” 因着刚刚事发不久,棺椁都还未来得及准备,张玘和张夫人的尸身都被暂时停放在了梧织巷傅宅的偏院中。 张聘在事发后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匆匆来到了傅宅。 然后,站在这两具尸体面前,久久不敢掀开上头的白布。 他预设过很多种结果,也想过张玘死了的结果。 可他从没想到,张玘会这么快,这么惨烈的死了。 甚至,临死前还要玉石俱焚咬出了乡试舞弊一事。 自己是为了他的前程才做了那些,那全都是为了他好!他居然如此回报自己?! 傅遥光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张聘,微摇了摇头,自己走到白布前,轻轻掀开了那白布。 那几乎已经不能算是一具完整的尸身了。 因着头颅重重跌落在了马车上,几乎已经是摔得面目全非,只有眼角和耳垂上的几颗熟悉的小痣,能够让张聘勉强将眼前这具支离破碎的身体与曾经意气风发的张玘对上号。 他的一双眼睛都因为猛烈的跌落撞击而离开了面部。 曾经俊秀的面庞,如今已经是让人不忍再看。 那残忍的一幕,让张聘身旁跟随保护的近卫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张聘的呼吸一滞。 “张玘当场便没了气息,倒也不算痛苦。比起他的母亲被那蛊虫折磨,生生痛极而亡的结局,还是要好上许多的。张太守,这一切,可都是拜你所赐。” 身后,传来了一道女声。 张聘没有转头,依旧直直看着眼前张玘的尸身。 宣明曜扶着元颖的手,悠悠走到了傅遥光身旁。 而后,将锦帕轻轻丢在了张玘的尸身上,盖住了他那骇人的面容。 “是你告诉了他乡试的事?” 张聘的声音很平静,丝毫不像刚刚死了儿子的父亲。 但一旁跟在宣明曜身后的裴九安能够看到,张聘放在身旁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刀,看向张聘的眼神更加冷厉了几分。 “是。他该知道的不是吗?” 宣明曜轻勾起唇角,眼神里一片寒凉地看向张聘。 “张太守真是行事果决狠厉,打定了主意就是要庞慈谙的性命。我还是头一遭吃那么大的亏,该得罪的都得罪了,结果人还没救回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让我心里很是不爽快。” 宣明曜轻轻伸出手,一旁的裴九安立刻从袖口中掏出一个荷包。 正是张玘用自己的右手和父子决裂才从张聘手中换来的那个荷包。 宣明曜轻轻解开荷包。 因为药物原因而失去光泽的母蛊从荷包中掉落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宣明曜轻点足尖,将那母蛊狠狠碾碎。 一团红黑色的血迹在地上喷溅开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张聘胸口一闷,一口黑血从唇间溢出。 宣明曜见到这一幕并不意外,反而满意地笑了笑。 “我这个人,最不愿意吃亏。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一辈子都再痛快不起来。张大人,就算你和张玘决裂了,我也知道,他在你心中是有些份量的。不然,你绝不会让他干净无暇做了这么久的琼文公子。所以,听到自己亲生儿子的死讯,好受吗?” 近卫连忙上前扶住张聘,张聘却一把挥开了他。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宣明曜,那晦暗幽深的眼神,若是普通人早就被看得瑟瑟发抖了。 可宣明曜唇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大。 “你不高兴,我就开心。来人,去放上两挂响鞭,大喜的日子,给张大人好好庆祝一二。” 这话,简直是踩在了张聘的脸上了。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张聘从唇齿间挤出这样一句话。 宣明曜嗤笑一声。 “你敢吗?” 今日之前,你或许敢。今日之后,你还能吗? 这句话,宣明曜没有说出口,可她看向张聘的眼神足以说明一切。 张聘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深深看了一眼张玘的尸体,而后转身离开。 至于停放在一旁的另一具尸体,张聘全程连目光都未曾给过半分。 仿佛,那不是曾经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内宅的发妻,而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宣明曜站在那里,看着张聘的背影。 她知道,两江这最好看的一出戏,马上要上演了。 父皇,您在皇都,用不了多久,也该收到消息了吧? 这出好戏,可还有您的角色呢。 别让儿臣失望啊。 第211章 蛊师 “大人,那尸身面目难以辨认,并不一定就是公子啊,也有可能是那褚小姐安排的替身,不如属下派人替您去查一查?” 看着自家大人自从回府后一言不发的模样,属下犹豫再三,还是主动上前请缨。 他倒不是为了安慰自家大人故意这么说,而是真的觉得公子的死或许有蹊跷。 毕竟,那尸身的面容损毁得厉害,不排除是找了一具尸身替代的可能啊。 大人一向谨慎,今日怎么就信了呢? 张聘无力地摆了摆手。 “你退下吧。” “大人。” 属下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张聘那副憔悴心累的模样,最终只能闭紧了嘴,悄悄退出了屋内。 张聘根本没怀疑那具尸身。 因为…… 他缓缓取下了自己手上的扳指。 那是一枚金扳指,镂空的花纹繁琐异常,看着就不是凡物。 不过,大雍向来推崇玉器,素来官员或是世家名士也多爱佩戴玉扳指,张聘的这枚金扳指倒有些落了下乘。 但此刻,张聘轻轻将那扳指在桌子上叩动了几下,不知触动了哪里,扳指竟然开了一截锁扣。 里头掉落出了两只不过黄豆大小的黑壳虫子。 一只还在活蹦乱跳,而另一只早就没了动静,甚至身体都被另一只吃了一大半了。 看着那只残缺的虫子,张聘的眼睛里慢慢氤氲出了一团水雾。 那水雾越聚越多,最后悄无声息顺着眼角滑落。 他根本不用去确认那具尸体是否是张玘的。 因为在扳指中的蛊虫死去后,他便知道,剩下的答案只有一个。 他的儿子,死了。 张玘体内有蛊虫这件事,根本不会有人知晓。 因为这蛊虫除了能够确定人的生死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作用,且平日里也不会有任何表现。 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但如今,蛊虫死了。 张聘总是挺直的腰背此刻佝偻成一团,在这种无人的时刻,他难得有了些父亲的模样,为自己儿子的逝去悲痛。 他不明白,张玘为什么就不能按照自己的安排前行呢? 他为什么一定要同自己作对? 庞慈谙能够给他什么? 那个褚明月又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竟能够如此轻易舍弃自己的生命。 自己明明为他安排了那么多! 就差一点儿了! 就只差那么一点儿了! 他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听话呢?! 哪怕他同自己决裂,哪怕他自断了一只手,哪怕自己已经放弃了他,但张聘从没想过,张玘会如此轻易就死了。 因为庞慈谙? 因为白峯? 张聘不明白。 他永远也不会明白。 而另一边的傅宅。 在张聘走后,宣明曜便立刻安排人打理“张玘”二人的后事了。 她丝毫不忌讳自己此刻是个待嫁新娘子的身份,反而吩咐人一定要将丧事办得隆重而妥帖。 要让所有宛陵城内的人都知道,张玘母子二人死得有多么惨烈,多么冤枉。 而且…… 这还只是第一步。 “主子。” 周绮安捧着一串金铃禁步走到了宣明曜跟前,小心翼翼将那禁步佩戴在了其腰间。 “没问题吧。” 宣明曜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那金铃,奇妙的是,这金铃居然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周绮安自信一笑。 “主子放心,它只在该响的时候才会有动静。” 她也没想到,那张聘居然会丧心病狂到在自己儿子身上植入蛊虫,而且,是从出生起便植入体内,几乎已经和血肉融合到了一起。 公主提醒她的时候,周绮安起初还有些诧异,毕竟张玘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当她取出会让蛊虫躁动的药粉让其轻嗅,而后看着张玘因着体内蛊虫的躁动而瞬间疼痛跌倒在地的时候,周绮安立刻心悦诚服了。 居然真的有! “主子,您是如何能够确认的?” 蛊虫这东西和寻常毒药不一样,脉象上是比较难看出来的,庞慈谙若不是因为蛊毒的症状明显,且加上之前周绮安在医书上看到过对子母噬魂蛊十分详细的描述,也是很难在第一时间就判断出来的。 张玘体内的蛊虫,一直未曾有明显的症状,且当初自己为他止血包扎的时候也曾诊过脉象,并未探查到,可见这蛊虫藏得极深。 公主是如何确认的? 一旁扶着宣明曜的元颖笑了笑。 “主子让我去查了这张聘的所有过往。他并非中原人士,而是出身西南边陲,十岁那年便被一对行商的夫妇收养,而后离开西南,再未回过祖地。” 这些东西,其实并不算难查,毕竟张聘被收养的时候年岁已经不算小了。 家中突然出现这样大一个孩子,肯定是瞒不住的。 但收养孤苦伶仃的孩子这本就是常见之事。 那夫妇虽算不上富裕,但因收养了张聘后,久久未有亲生孩子的他们居然接连有了好几个孩子。 也因此,他们将张聘看作福星,一直是当做亲生孩子一般养育。 张聘的真正来历,也就只在他刚被收养那几年才有人议论,后面便渐渐无人谈起。 加上张聘科举时的户籍已经正式记在了那对夫妇名下,后面的人更对他的真正身世无从知晓了。 但这事,并不难查,不过是从未有人往这里想过罢了。 “蛊这种东西,最是讲究部族传承,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会使的。我曾从一本杂谈上看过,西南边陲的一些部族中,有一门行当,叫做蛊师。他们养蛊、用蛊,用蛊来达成杀人、控制人等目的。但蛊师是只以血缘传承的,加之许多蛊虫只能在西南边陲的气候下才能养出,且条件十分苛刻,百不存一。所以,蛊师一直只是一个几乎存在于传说中的行当,甚少会真正走出西南部族。我起初以为是张聘身边用擅使蛊毒的能人,但当张玘从张聘手中得到了这母蛊起,我便突然惊觉,张聘的来历绝对不会简单。” 宣明曜轻声道。 敢把母蛊随身携带,这绝非寻常人敢做的事。 便是宣明曜自己,若非对这母蛊十分了解,且自信有手段能够控制住它,否则她也绝不会日日将母蛊贴身带着。 若是被咬了一口,那事情可就糟糕了。 唯一的可能,便是张聘自己便是那个蛊师。 那他的来历,似乎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她便立刻吩咐元颖去查。 查的速度出乎意料得快,甚至都没有半个时辰,元颖就带来了答案。 毕竟,入朝为官者的身家背景都是要清晰记录在册的,在张聘原本的户籍信息之前,清晰记载着,他出身西南一个名叫敕刖的部族,父母早逝,自己靠着部族中人一同养育,后被收养。 他的出身和宣明曜的猜测对上了。 “张聘这个人,控制欲极强,这从他悄无声息安排了张玘的前程这件事便可窥探一二。他又擅长控蛊,且书籍记载,蛊虫这种东西,并非所有的都表现出毒症,许多甚至会数十年潜伏于人体都不被人察觉。你说,他会不会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下一道保障呢?” 他肯定会。 宣明曜有超过八成的把握。 第212章 剖腹 “张玘和庞伯母已经秘密出城了。” 傅遥光走到宣明曜身旁低声道。 宣明曜并未细问他用的什么门路,能够在张聘这个太守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将两个本该死了的大活人悄无声息送出城去。 尤其是,一个刚刚解了毒,身子虚弱到根本离不开床榻。 另一个则是为了取蛊虫,被生生用刀剖开了腹部,如今人还昏迷未醒。 是的。 为了取出张玘体内那只蛊虫,同时还为了保证那只蛊虫不伤害到张玘,周绮安独辟蹊径,直接用了一种十分骇人的治疗手段。 剖腹。 这种方式,周绮安之前用过。 在宫中。 一个小内侍病得快死了,人也已经被挪出了宫,在病重的内侍宫女们统一居住的安乐堂内等死了。 周绮安救了他。 用的,便是这种法子。 那小内侍腹中生了东西,肚大如斗,周绮安用极锋利的刀具剖开了他的腹部,从其中取出了西瓜大的一团肉瘤,而后用鱼肠线缝上了伤口。 那小内侍在躺了一个月,熬过了两场高热后,居然奇迹活了下来。 这件事甚至都传到了圣上耳朵里。 毕竟,剖腹治病,即便医术上曾经有过零星的记载,但活下来的病人可真不多见,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划开肌肤来治病,这实在是超出了许多人的认知。 所以,尽管圣上也啧啧称奇,但他完全没有想要推广这种治疗法子的念头,只是赏了周绮安一些金银,甚至还让人将这件事压了下去,不许宫内随意传播。 宣明曜提出这种取蛊法子的时候,她手下的人很镇定,但陪着张玘前来的傅遥光都是惊了一跳。 他如今已经知道,根治困扰了家族数代人奇症的法子,应该就在这位周姓医师的手上。 她的医术实在是冠绝天下。 但对于她这般“离经叛道”的治疗手段,傅遥光还是不由心惊。 只是…… 他静静望了宣明曜一眼。 周医师这等奇才,也是需要遇明主的。 若是落在了普通人手上,她多半是会冠以妖医的名头,被人喊打喊杀。 哪里能像如今呢? 唯有像宣明曜这般,鼓励她支持她,以自己的地位和能力扶持她,这周医师才能够走到如今地步。 张玘虽然也吃了一惊,但他很快便点头同意了,几乎没有犹豫。 “剖开肚子去取蛊,你可不一定能活下来。且就算活下来了,也不知道会是何等模样。毕竟这蛊虫不知在你体内待了多久,且虽然如今你面上并无异常,但万一蛊虫离体引发什么反应,我可不一定能让人将你救回来。张玘,你想好了。” 宣明曜似笑非笑看向张玘。 张玘很是平静点了头。 “我知道。就算熬不过去,也是我自己的选择。褚小姐,我不后悔,请您让人动手吧。” 张玘在知道自己体内也有一只蛊虫后,竟有一种十分可笑的感觉。 他的父亲到底是有多不放心自己呢? 居然要在自己体内也下一只蛊。 这只蛊又是何作用? 自己忤逆他的时候,是不是也曾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 张玘只觉得自己活的这小半生,就是一个无比可笑的笑话。 子不子,父不父,多么荒唐。 或许死在医师手下,于他也是一种解脱。 当然,宣明曜可不会让他轻易死的。 于是,不过半个时辰后,张玘便服了麻沸汤药,安静躺在了床榻上。 周绮安的手很快,全程不超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只小小的蛊虫便被取了出来,放在了特制的容器中。 也正是因为取出了蛊虫,周绮安根据那蛊虫和血肉的结合情况,粗略判断,这蛊虫应当在张玘体内十多年了。 离体的时候,它甚至带下了一块血肉。 因着刚刚断了一只手,如今又被剖腹取蛊,便是周绮安医术再高明,用的吊命药材再名贵,张玘的身子还是元气大伤。 在被送出城的时候,他整个人还昏迷着。 周绮安说,他的身子要想养好,最起码得三五年光景了。 而那只蛊虫,在假张玘演戏跳下的一瞬,被马车内扮演受惊“无辜路人”的薛明彰直接一掌震碎。 城墙上的“张玘”,本就是元颖手下的情报高手所扮演的。 他最擅长的便是口技以及易容,且在两江已经潜伏多年,张玘是他的重点观察对象,模仿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 至于两具尸身…… 寻了两个合适的死囚,再加上特殊易容手段加持,尸身提前放置在了马车中的,所谓的砸在马车中,不过是为了方便偷天换日罢了。 支离破碎的尸身本就难以辨认,加上蛊虫死去的毁灭性打击,张聘根本就没有怀疑。 他对自己的手段太自信了。 根本没想过有人会察觉张玘体内有蛊,更没想过有人能够在不惊动他这个控蛊之人的情况下,悄无声息从张玘体内取出这蛊虫。 “他们出了城,才能真正的保命。如今张玘一死,这宛陵才该真正大乱了。” 宣明曜轻轻一笑。 外头的天又阴沉下来了。 看来,一场风雨呼之欲来啊。 半个月后。 一道消息传遍了宛陵城。 庆国公常珣要启程回皇都了。 毕竟如今明面上的赈灾事务已经完成,他也该回皇都复命了。 这些时日,两江出乎意料的平静。 张玘和庞慈谙的后事被操办得十分隆重,满天的纸钱几乎洒满了半个宛陵城。 宣明曜甚至特意吩咐送丧的队伍去太守府门口绕了两个圈。 可面对这等挑衅,太守府内一点儿动静也无。 因为,张聘病了。 似乎病得很严重。 太守府大门紧闭,除了采买物品的下人,再无旁人进出。 去探病的人,张聘也是一概不见。 好似真的被张玘的死和临死前的状告给彻底伤到了。 舞弊一事虽然闹得沸沸扬扬,两江境内数道折子递了上去,但终究是要等候皇都内的旨意。 到底山高路远,如今皇都的旨意还未曾到,张玘依旧是两江太守,无人敢轻易动他。 常珣要离开这个消息,让两江不少人松了口气。 毕竟他手上可是握着不少兵马的。 他一走,两江的危机也解除了大半。 而被无数人心中夹道欢送的常珣,却在离开的前夜,见到了一个特殊的人。 第213章 循月君 出现在常珣房内的,是明面上已经病重不起的张聘。 “张太守不是在府上养病吗?怎会深夜来驿站,还是说,你是在装病?这似乎不是君子所为啊?” 常珣看着一身斗篷,面色红润丝毫看不出病意来的张聘,神色间十分平静,但手已经悄无声息握住了后腰间的匕首。 深夜来访,必定是来者不善。 张聘看着常珣的动作,长叹一口气。 “庆国公不必如此提防,在下如今不过是俎上鱼肉,生死前程都由不得自己了。” 张聘这番话,说得倒是十足真心。 他如今的处境,几乎已经是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跌个粉身碎骨了。 那些昔日的同盟做出的决定,是一点都不出乎意料的冷血。 在知道纪晟等皇都官员已经将密折传回皇都之后,以东方家为首,诸多世家在朝为官的子弟,都已经秘密奏呈朝廷,要求严查乡试舞弊一事。 仅张聘知道的,就有十三封奏呈。 官学的学子们也是日日写诗抨击自己,甚至听闻其他郡县也已经被波及到了,纷纷关注此事。 这件事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张聘都不用细想便可知晓。 如今,不过是等着皇都的铡刀何时落下罢了。 他知道,自己还可以挣扎。 反正张玘已经死了,只要他把当年事涉此事的官员一一封口,让他们再也吐不出不该说的话,那这件事还是有不了了之的可能的。 但张聘不想了。 那些同盟们的态度让他清楚,即便自己逃脱了舞弊这一件事,在他们眼中,自己的身上也已经被打上了替罪羊的烙印。 他们不会放过自己的。 两江贪腐。 乡试舞弊。 总要有一件事应付上头。 比起会涉及更多复国秘密的贪腐案,显然是将整个大雍都拖下水的舞弊案更合适一些。 舞弊一事,绝不止于两江,圣上一旦开始查,便需得各府郡县都开始严查,上上下下浩浩荡荡,少说也得查上个半年才能理清结果,才能平息学子们的怨愤。 那相比较起来,贪腐一案似乎也就没那么紧迫了。 他们会怎么选,不用想也知道。 至于谢望之…… 张聘根本没想过去拉拢他。 虽然谢望之暗中和张淼漪已有婚约,但张聘早已把谢望之看成是一个死人了。 在猜测到了谢望之暗中身份的那一刻,他便在两江成了一个活靶子。 这半个月来, 谢望之硬生生被刺杀了三次,可偏偏他就是“命大”,此次都侥幸逃脱。 之前庆国公碍于同僚和同住驿站的面子上,不得不让官兵对其严加保护,谢望之住的院子外更是被官兵重重围住,连一只苍蝇都快飞不进去了。 可马上,常珣就要回皇都了。 这些官兵他自然也是要带走的。 届时,谢望之便会处于一个四面楚歌的危险境地。 虽然张聘可以尝试策反谢望之,但他的身份已经被太多人猜到了,为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们是绝不会允许一个备受圣上信任的心腹回到皇都的。 死人,才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如此一来,谢望之这个人对张聘便失去了最大的利用价值,在如今的处境下,更是帮不了他多少。 张聘甚至都有些后悔让利用张淼漪了。 倒不是心疼,而是觉得将张淼漪这颗棋子浪费在了谢望之身上,如今看来倒有些不值得了。 但常珣不同…… 看着面前的张聘,常珣的警惕心更提高了一重。 这种人,最怕的便是临死反扑。 如今所有人都觉得张聘死路已定,此时却恰恰是他最危险的时候。 “张太守玩笑了。圣上最是英明,必然会查明一切。若张太守当真无辜,倒也不必如此担忧。” 常珣笑了笑,说着面子上的安慰话。 可张聘却是摇了摇头。 “若我说,我不算无辜呢?” 这是,要做什么? 常珣面上那点子礼貌的笑意瞬间消失,人也更加警惕了起来。 “张太守什么意思?是来交代自己的罪过吗?那你或许找错了地方。此事自有圣上裁决,若你当真不算无辜,圣上自然会派人来彻查此案。便是如今负责此事的官员未到,谢大人负责巡察两江政务民生,此事也算是在他的管辖范畴之内。张太守似乎找错了地方吧?” 常珣看起来并不想沾染此事。 张聘也能理解。 他如今已经位极人臣,本身享有公爵之尊,手底下又有千牛卫这支陛下的心腹护卫,无论是尊荣还是实权,都已经是一等一了。 他没必要再去掺和舞弊这件事。 这件事牵扯甚广,不知地方郡县多少官员牵扯其中,更不知皇都内会动到多少世家子弟的利益,常珣自己就是世家出身,没必要去为了这点子利益得罪那么多人,那反而得不偿失。 可张聘不想轻易放他离开两江。 “哦?庆国公口口声声陛下,一片忠心。就是不知,陛下他知不知道,庆国公这位忠臣,曾经和循月君的那些过往了。” 循月君三字一出,常珣立刻变了神色。 他迅速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干脆利落上前几步,直接抵在了张聘的喉咙上。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匕首的刀锋迅速划破了张聘颈部的皮肤,一道血痕出现在了那里。 但看着常珣这副模样,张聘非但没有任何害怕紧张,脸上的笑意反而还绽得更大了些。 “胡说八道?庆国公,您来两江这么久,下官可从未见到您如此失态的模样啊。怎么?您也害怕被陛下知道,您曾经和他的皇后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情缘吗?” 张聘语出惊人,直接道出了常珣苦苦维护多年的秘密。 “您担心的,是从此之后被陛下猜忌厌恶,自此失了圣心和权位,还是担心宫中那位早已失宠的皇后娘娘?” “听闻,如今宸贵妃和珍昭容如今平分春色,陛下已经数年未曾踏足凤仪宫了。凤仪宫如今和冷宫又有何区别?” “太子平庸,乐安公主虽得盛宠,但到底是个公主,无法承继大统。底下的皇子们各个虎视眈眈,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若是此事爆出,就算您和皇后二人如今再清白,陛下会不会信,又会不会介意呢?” 张聘慢悠悠说着戳心窝的话。 他的眼神里是胜券在握的笃定。 庆国公啊庆国公,你说,你怎么被我拿住了这么大的把柄呢? 这还真是,天不亡我啊! 第214章 我们一起,捅破了这天! 循月,这是当今大雍朝皇后陈氏持盈的小字。 循月君,是常珣一直以来对这个小妹妹的称呼。 她出身望族,身份尊贵,常珣喜欢在她的小字后加以君字,是当时青梅竹马的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但这个称呼,伴随着陈持盈嫁入皇室,便已经被彻底埋葬了。 这十多年来,每次见到陈皇后,常珣都只是恭敬行礼问安,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些过往。 除了当年冷宫的那场合作,他们二人再未有过任何超出君臣身份的交集。 说是过往,其实也不过是情窦初开的两人之间的一些书信往来。 陈家对这个女儿管教极严,是不允许随意与外男往来的,所以陈持盈也只能通过书信,与当时和陈家堂兄一同进学的常珣交流。 比起互通情愫,两人更像是知己,在一些诗词歌赋和经史子集上,他们总是有着极为相似的看法。 在陈持盈及笄前,常珣的父母已经同陈家父母口头约定好了,待陈持盈及笄,便正式过庚帖下定。 当然,为了女儿家名声,这件事办得十分隐秘,只等尘埃落定再传扬开。 后来,陈持盈及笄了,可她的婚事却也跟着定了。 她嫁入了皇家,成了皇子妃。 常家父母大怒,只觉陈家如此出尔反尔十分为人所不耻,可到底顾念陈持盈的名声,他们还是未曾将议婚一事传出去。 她马上就要嫁入皇家,皇家最是看重名声,若是这件事传出去,陈持盈极有可能落个被退婚的下场。 被皇家退了婚,没人敢来再议亲的。 为了亲族中其他女子的闺誉,她的结果大概率只有一个死字。 常家父母到底是不忍心的,只默默断了和陈家的往来。 再后来,陈持盈成了皇后,常家更是不愿这段往事被翻出来,到时候犯了圣上忌讳,断了整个常家的前程。 而陈家自然也是遮掩着自家的皇后曾经和别人议过亲这件事。 这便导致,常珣和陈持盈的这段过往,甚少有人知晓。 “你到底想做什么?!” 常珣盯了张聘良久,最后,还是缓缓移开了抵在张聘脖颈上的匕首。 张聘既然敢自己孤身前来,说明他早已经安排好了后手。 就算自己如今一刀抹了他的脖子,怕是这秘密也无法护住了。 常珣没想到,那么多年前的事,陈常两家都小心翼翼保护着的秘密,居然被张聘知道了。 他到底想要凭借这个把柄来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庆国公?在下想问一句,你心中,是否还记挂着这循月君啊?” 虽是疑问语气,可张聘很笃定。 他定然是还记挂着的。 在陈持盈出嫁之后,常珣也曾遵循父母之命议过亲,只是那女子红颜薄命,出嫁前两个月病逝了。 在那之后,常珣便一直孑然一身,身旁未曾再出现过红颜。 便是圣上都曾经过问过他的婚事,但常珣只说无心儿女私情,这甚至导致民间都悄然议论,说庆国公是否有断袖之癖。 可常珣就这么孤形只影到了如今。 若不是有情,何至于此? “你再胡说八道,张聘,大家大不了鱼死网破!” 常珣一把揪住了张聘的衣襟,一向沉稳的脸庞上此刻满是怒意。 “我是不是在胡说八道,庆国公骗一骗别人罢了,难道连自己也要骗了?你心爱的女人,如今虽然有皇后之尊,可她的丈夫心中半分没有她,这些年来,她若不是膝下有一双儿女撑着体面尊荣,怕是早就被废了吧。宸贵妃,珍昭容,这些宠妃各个咄咄逼人,她随时都会被从凤位推下来,成为一个弃妇,甚至于,死人!” “皇后娘娘慈德昭彰,为后数十载从无大错,更为陛下生儿育女,打理后宫,堪为天下女子表率。且陈家乃士族之首,陈家如今的家主更是官拜正一品司徒,无论从前朝还是后宫来说,陛下都绝不会轻易废后!宸贵妃和珍昭容就算再得宠,膝下并无皇嗣,根本动摇不了皇后娘娘的位子!张聘,你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 可听到常珣的反驳声后,张聘却是讥讽一笑。 “动摇不了?庆国公大概还不知晓吧,珍昭容有孕了,” 迎着常珣不可思议的眼神,张聘慢条斯理道。 “消息大概还没传到两江,但我可以告诉你,圣上刚刚将其擢升为珍妃,不仅特许其享皇后仪驾,更赐下了八凤冠以示恩宠。凤冠本就是皇后专属,且八凤冠,在规制上这可只比皇后封后之时佩戴的九凤冠低了些许了。您说,陛下是何意思?” “虽说如今宸贵妃和珍昭容算是平分秋色,瓜分了后宫全部恩宠。但在几个月前,这些恩宠可都是在珍妃一人身上的。专宠那么多年,您说陛下心中她是何份量?且她腹中的龙裔,更是太后薨逝后这后宫第一次传出的喜讯。庆国公,你说陛下会有多看重这个孩子。若是个皇子,珍妃爬到皇后娘娘头顶,也不过是眼瞧着的事儿了。” 珍妃。 张聘是在前日得到了这个消息。 皇都内的探子快马加鞭传来的。 虽说张聘知晓这个孩子是谢望之和纪容卿私通所得,可在他看来,圣上是不会知晓的。 圣上如此恩宠降下,任谁都能看出他对这个未出世孩子的看重了。 他日若生下的真是个皇子,怕是陈皇后和太子都要双双给珍妃母子退位让贤了。 “庆国公,你的循月君,很快就要跌落云端了,你不心疼吗?” 眼神里无数风波翻涌,最后,常珣只低声问了一句。 “你找我,到底是要让我做什么?” 拿出了皇后的事来威胁,必定不是只为了从舞弊一案中脱罪了。 他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张聘的脸上瞬间浮现了一抹疯狂。 他轻轻靠近常珣,低声道。 “天照万物,但独不怜你我。既如此,不如我们一起,捅破了这天,怎么样?” 什么?! 常珣一把推开张聘,瞳孔中满是不可思议。 “你想谋逆?!” 他疯了不成?! 第215章 游说 “庆国公说笑了。这江山一开始,也并非是他宣家的。皇权更迭,王朝演变,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从鄞朝,到大雍,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王朝,所谓的千秋万代,不过是那些皇家人爱听的虚妄之言罢了。你我二人,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常珣这下真的觉得,张聘是疯了。 “我是圣上亲封的一等公爵,倍沐皇恩,为何要同你这样一个注定落魄的臣子去做这种诛九族的事?张聘,我看你是真的疯了,这等胡言乱语都说得出口。一个疯子说的话,我今日可以当做没听到,你若出去再乱说,我必定割了你的舌头。” 常珣到底顾及张聘提到的他和皇后的过往,所以并未将话说得太绝。 可是…… “看来庆国公很是忠君啊,只是不知道这高高在上的君王,还能不能接受你的忠心啊!” 说完这句话,不等常珣反应过来,张聘突然一把挣脱了常珣的手,迅速站起身走到窗前,干脆利落一把推开了窗扇。 常珣一惊,立刻箭步上前将被打开的窗扇拉上。 “大人,是有何事吗?” 整个过程不过几息。 外头守夜的奴仆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但是窗扇开合的声音他还是听到了的,立刻紧张询问道。 “无事,透了透气。” 常珣一边回答奴仆的话,一边眼神犀利看向张聘。 张聘了然一笑,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不会再做多余的事。 常珣还是不放心,听到外头没了动静后,拉着张聘直接回到了内室远离窗户的地方。 “你到底想做什么?!” 常珣压低声音道。 “庆国公,你以为我今日来找你,你还有说不的可能吗?是,我如今卷入舞弊一案,用不了多久,陛下派来的钦差便会抵达两江。到时候,我的结局只有一个,便是被推出来送死。尽管两江乃至大雍,在乡试乃至科举中舞弊的绝不止我一个人,可我成了那个出头鸟,结局便只有一个死。但我不甘心!” 张聘的眼睛里有着细密的血丝,显然这段时间他根本没有休息好。 虽说不至于像传言中那般重病在床,但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已经托付心腹将一封密折送往皇都,只要我一死,这密折便会立刻出现在圣上的御案上。庆国公,您说这里头会写着些什么呢?” 这是要逼着常珣造反了。 “为什么是我?!” 常珣不解。 张聘哪里来的胆量找上自己的呢? “张聘,我如今已然位极人臣,跟着你谋反,我能得到些什么?权势?地位?这些我早就不缺了!我只会落下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头,在史书之上遗臭万年!甚至于,我……” “若大事得成,我愿与你以慜江为界线,平分疆土,常兄你主北方,我御南方,二帝并立,共治天下!” 疯了! 真的疯了! 听到这话,常珣惊呆了。 他觉得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怕是只有一副皮囊还是正常的了。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谋逆你以为是简单说句揭竿起义便能成事的吗?当今陛下虽称不上盛世明君,可也绝不是昏君,不至于民间怨声载道。你我二人有什么?你在两江的官声到了何种程度?张聘,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些百姓可是恨不得生撕了你的。没有人心,没有钱粮,你我如何谋逆?仅靠我手中的这些兵马?是,如今我带着的这三万兵马听着不少,可仅皇都周围便有十数万大军拱卫陛下,随时听召。他又是正统,你我谋逆,必然会惊动四方驻军,你我连皇都怕是都接近不了,便要被立刻正法了!” 常珣句句都是在拒绝,可张聘却越听嘴角的笑意越浓。 “常珣,你心动了。” 若不心动,绝不会说出这样一番已经是十分越矩的话。 是啊,心爱的女人被夺走,这些年来更是在深宫中备受冷落,他心中难道一点儿怨气也没有吗? 就算不从儿女情长的角度来说,一个男人,听到自己有为帝的希望之时,谁会不心动? 万人之巅,那可是天下所有男子的向往! 常珣哑口无言,半晌都未曾说话。 “你是位极人臣。可是如今陛下对你的看重,也不及从前了吧?你和皇后娘娘有旧情,自然是支持太子登基。但凭心而论,这些年来陛下的所作所为,可有要让太子承继大统的意思啊?” “陛下可是直到如今都未曾为太子拨派属官,一个太子,再过几年便要入朝听政了,手下除了自己的伴读,居然连个太子属官都无。这般态度,可不像是看重太子的模样啊。且如今大雍谁不知晓,陛下最看重的孩子,是太子的胞姐乐安公主。陛下对乐安公主的殊荣,便是对太子陛下的敲打。他们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但连我远在两江都有所耳闻,这对皇家姐弟之间的关系可并不亲厚啊。” 张聘虽身居两江,但对皇都的一切却可以称得上是了如指掌。 “当然,乐安公主威胁不到太子的地位。但不说如今大皇子占了长子的名头,贤妃所出的三皇子更是聪慧之名远胜太子,就说来日珍妃若是顺利生下五皇子,常兄,你说,这太子还有几分把握能够登上那个位子?” “他日别人登上这个位子,一朝天子一朝臣,常兄还能有今日的风光吗?” “至于你所担心的那些,我自然都考虑过。当今陛下登基十数载,虽未有百姓称道的明君之举,但也算按部就班,除了曾经专宠珍妃一事,其他怎么都算不上昏君之举。可是,若是他的身世存疑呢?” 常珣差点都没反应过来。 “什么?” 陛下的身世存疑? 张聘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陛下根本并非崇熙太后所出,而是先帝的罪妃郑氏的血脉!常兄可知,当年郑氏是因为何种原因被贬入了冷宫?” “当年,郑氏与禹王私通,被圣上亲眼目睹,因而从充媛之尊废入冷宫。而陛下,就是郑氏在那之后生下的孩子。常兄,你说当今陛下的生父到底该是谁呢?” 张聘开口便是王炸,炸得常珣都反应不过来了。 郑氏?! 常珣从自己的记忆里努力寻找着这个名字,最后只隐约记起,几年前,陛下曾经去过一次宝净堂处理当时还是庶人的珍妃状告皇后一事,当时宝净堂内有个先帝废妃冲出来冲撞了圣上,似乎便是郑氏。 只是,她好似已经去了许多年了。 陛下,居然是郑氏的孩子? 常珣一下接收了如此多的信息,整个人都有些懵住了。 第216章 一开始就算错了 “就算陛下真的并非先帝血脉,可他到底也算是皇室血脉,且如今宗室这么多人,如何就轮得到你我?你我谋逆,就是要背上乱臣贼子的名头,名不正,言不顺。” 常珣愣了片刻后,还是很快找回了理智。 宗室王亲们可不是吃干饭的,便是真的捅出陛下身世的事,那些宗亲王族自然也会推选出一个合适的新君。 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臣子多言。 “非也。非也。” 张聘摇了摇头。 “你也说了,如今宗亲王室这么多人,我们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头,很简单,那就推选一个宣姓皇族中人。让他做我们手中的傀儡,等到一切稳妥之后,在让其悄然病逝。届时,你我二人已经掌握了这朝堂上的势力,自可以顺理成章瓜分这天下。” “你说的这人是谁?” 常珣被张聘层层诱导,世子已经开始步步沦陷。 他的心,已经慢慢倒向了张聘这边。 “庆国公应该也知道,褚明月的真实身份吧?” 眼神一厉,常珣沉声道。 “荣王血脉?可她一个女子之身……” “非也。非也。” 张聘摆了摆手,更压低了些声音神秘道。 “若是荣王当年留下的,是一对龙凤胎呢?” “褚明月还有个兄弟?” 常珣下意识道。 “她可以有。” 知道当年之事的人并不多,只要褚明月这个板上钉钉的荣王血脉认下了这个兄弟,还有谁会再深究质疑呢? 常珣瞬间明白了张聘的意思。 他要捏造出一个荣王世子来,让其名正言顺承继大雍江山。 可是…… “你选的这人是谁?褚明月也愿意?我记得,她和你可是积怨颇深啊。” 常珣的意思很明显。 张聘的长子张玘,他的死和“褚明月”似乎也脱不开关系啊。 这才过去多久? “褚明月”吩咐丧仪队伍特意去太守府门口敲锣打鼓这件事,似乎也没过去几天吧? 两人居然就能够放下前嫌? “她当然会愿意。” 张聘冷笑一声。 他们二人是有积怨,直到此刻也都恨不得对方去死。 甚至,舞弊这件事本就是褚明月闹出来的,将自己逼到绝境这件事,她绝对居功甚伟。 但是,人只要没咽气之前,又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就算上一瞬互相捅刀子,下一瞬也可以握手言和。 “她一个女儿家,想要为荣王讨回公道,甚至想要那个位子,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她和傅遥光成婚,不过也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将来扶持她的儿子上位罢了。可是,那要多久?” “是,荣王当年为她留下了不少东西,甚至包括铁矿图纸,这些足以让她韬光养晦积蓄力量。可世事多变化,一年年等下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且到时候,她生的孩子姓傅,她又如何保证,傅遥光不会慢慢蚕食掉她手中的势力呢?就或许最后,这江山或许就成了傅家的了。” 荣王谋逆,是以罪臣之身死去的。 尽管留给褚明月不少后手,可在当今圣上地位稳固的当下,谁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和褚明月做谋逆的事? 她带着那么多嫁妆,不也只能嫁给傅遥光这个病秧子。 就算她有办法能治好傅家世世代代的奇症,可无论怎么算,傅家落寞已久,都不是个极好的联姻对象。 可见,她荣王遗孤的这重身份,其实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吃香。 虽然在两江这些时日,她的排场摆得够足,但一旦被人将真实身份捅到御前,她的小命随时都会没了。 这些,难道褚明月不知道吗? 张聘从怀中拿出了一枚卷轴,放到了常珣面前。 “我已经去见过褚明月了。她答应了。” 常珣接过那卷轴,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向张聘。 而后,他缓缓展开卷轴。 不出意料,那是一份盟书。 褚明月以荣王遗孤的身份,和张聘达成了盟约。 只要张聘能够让她的“兄长”登上那顶至高无上的位子,她便允张聘摄政王的荣耀。 褚明月之所以敢夸下如此海口,那是因为…… “我已经同她商量好,这个世子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的一面大旗罢了。推一个女子为帝,那简直比谋逆建立新朝还要难上千百倍,她就算千好万好,可不过是个女儿身。与其苦等几十年后的可能,不如趁此堵上一把。等到那世子称帝后,便可对外说其染病,届时,褚明月只要生下男孩,便以为新君祈福为由,抱入皇宫封为太子。等到那新君病逝之后,太子登基,褚明月便由长公主成为垂帘听政的太后。” “当然了,这些不过是为了安抚褚明月的说辞罢了。只要大业一成,新君按照计划病逝,一个无实权的太后,一个襁褓中的小皇帝,又有何惧?常兄,一切不都是你我说了算的吗?” “常兄,你只要加入进来。届时,我有积攒下的数百万两银粮,可为我们的大业充作军费。你深得宣钧信任,又和皇后有旧情,手上还握着三万兵马和千牛卫,有助我们暗中动手,不必大动兵戈拉长战线。而有了荣王遗孤的名头,届时我们也算是师出有名,只要打出为当年的荣王洗冤之名,朝堂和百姓的阻力都会小很多。” 张聘甚至已经开始叫起了圣上的尊名。 他所描绘的这一切,都看似那么完美。 可前提是,真的有褚明月这个人。 常珣看着面前眼神里满是疯狂的张聘,只觉得,他算得很好。 可惜,一开始就算错了。 “所以,你安排的那位世子是谁?” 常珣又再次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这个荣王世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选一个人来当的。 张聘听了这句疑问,看了常珣许久,直到看得常珣还以为自己哪里露了破绽之时,他终于开口了。 “东方家二公子,东方随之。” 第217章 两头骗 “东方随之?你还拉了东方家做盟友?” 常珣的神色更加严肃了些。 谋逆这种事可不是人越多越好。 人越多,将来想要瓜分胜利果实的人就越多,行动的过程中各人的心思也就越多。 事情,也就越容易败露。 何况,张聘如何确保,将来事成之时,东方家不会踢了他? 东方家在两江势力雄厚,乃是无可置疑的两江第一世家。其本身的势力,可是要压过张聘这个太守的。 他如何就能够确保,东方随之会任他摆弄病逝?! 东方晋之会同意? 东方家会同意? “张聘,你是拿我当傻子是吗?” 常珣脸上浮现了薄怒之色。 选傀儡选这么一个人,到最后谁才是傀儡? 张聘却神叨叨摇了摇头。 “非也,非也。” “东方随之虽然是东方家的二公子,但是,他却并非东方家的血脉。这盟约,也只是我们和东方随之的盟约,与东方家全然无关。” “他原本应当姓曲。他是鄞朝的血脉,是前朝皇族,不过是被东方家以自家子弟的名义养大罢了。如今的东方家家主东方晋之自然也知道这个弟弟的真实身份。他们一开始的打算,或者说两江诸多世家的打算,便是扶持这位小皇子复国,到时,他们便可有从龙之功,将世家根基,从两江迁至皇都,成为真正能够与王朝共存的贵戚权门。” “不过,以如今两江的局势来看,要想复国成功,这几十年内怕都是希望渺茫。且如今舞弊一事一出,虽然将我推出来做这个替罪羊,可这场风波终究是波及整个两江乃至大雍的。届时,他们为了躲避锋芒,也必须收敛动作。复国大邺,更是遥遥无期。” “东方随之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然对那个位置充满渴望。他如何能够等待那么久?二十年?三十年?世事多变化,谁知道几十年后那些世家的忠心会不会松动?所以面对我给出的条件,他毫不犹豫就应下了。我也同他说了,事成之后,他虽为新帝,但需用宣姓,且需立你我为摄政大臣,分封王爵。这几乎就等于告诉他,他只是一个傀儡皇帝。但东方随之答应了。毕竟,再如何傀儡,那也是皇帝,是天下最至高无上之人。” 张聘毫不遮掩,直接将两江这个最大的秘密抖给了常珣。 当然,张聘并没有告诉常珣,东方随之其实应该是曲姝的儿子,是鄞朝公主的孩子,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其实并不能算是正统的曲氏血脉。 他隐藏了这些信息,将话说得模棱两可,极容易让人以为,东方随之应当是鄞朝的皇子。 常珣只觉得自己这一晚被震惊了太多次了。 从皇家,到世家,各种各样的辛密往事铺天盖地往他身上砸,让他都有些应接不暇了。 “你将这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将这一切都细细说予我听了。张聘,你根本没给我拒绝的余地。” 常珣算是看出来了,张聘此次所谓的游说,其实答案只有一个。 拉自己上船。 没有第二种选择。 张聘笑了笑,脸上是笃定的自信。 “常兄是个聪明人,自然知晓,如何选才是对您,对整个家族最有利的选择。而且,您可别忘了循月君。等到大事得成之后,宣钧退位,您自然可以偷天换日,将心爱之人迎到身边了。这难道,不好吗?” “他夺走了你心爱的人,你夺走他的江山,这不公平吗?” 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成为你的妻子,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张聘的每句话中都带着极强的诱导,便是铁人也要被他说动了三分心肠。 半个时辰后,张聘悄然从常珣的房间离开。 常珣这时才发现,外头除了的巡逻侍卫竟然被悄然调开了。 那可是他从皇都带来的人马。 这个张聘,可真不简单啊。 常珣默默站于床侧,神情越发幽深晦暗。 张聘离开常珣的院落后,并没有立刻离开驿站,而是转身又去了谢望之的院落。 虽说谢望之如今暗中身份被他知晓,这个人对张聘来说已经没了多大的用处。 但是,张聘还是准备榨干他身上最后一点价值。 自己所图谋的事,越多人参与进来,成功的可能性便越大。 自己为了鄞朝,为了复国,做了那么多,临到如今他们居然想推自己出来送死。 张聘冷笑一声。 他倒要看看,最后到底是谁死! 一个多时辰后,张聘悄然离开了驿站。 他将刚刚跟常珣所说的一切,又跟谢望之说了一遍。 毕竟,本质上谢望之和常珣是一样的。 他们都觊觎皇帝的女人。 甚至谢望之的处境更危险一些。 常珣只是和皇后有过一段过往,但发乎情止乎礼,并未有任何逾矩之处。 但谢望之可不同了。 珍妃肚子里那个孩子,可实打实是他的。 一旦这件事被捅出去,他不仅九族要被尽数夷清,怕是祖坟都要被皇帝挫骨扬灰了。 谢望之如何不怕? 当然,在谈话中张聘改动了一些细节。 在刚刚的密谈中,张聘主动提出,愿意退掉张淼漪和他的婚事,扶持珍妃肚子里的孩子登基。 “谢大人,在下之前不知您竟和宫中的珍妃娘娘有如此关系,这才仓促定下了您和小女的婚事。如今既然弄清楚了,这婚事自然是要退掉的。好在婚事并未对外说过,私下将婚书撤掉,便也当做没有此事了。” 张聘将姿态放得很低,可说出的话却是让谢望之惊得脸色煞白。 他如何能够想到,自己以为瞒得密不透风的私通一事,其实在两江已经快算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 不光张聘知晓,卞明瑞也知晓,傅遥光更知晓。 “谢大人也不必急着否认。事情是真是假,你我心知肚明。在下今日既然找上了门,便没有将这件事捅出去的心思。谢大人应当也知晓,虽说珍妃娘娘如今备受恩宠,但到底皇后娘娘出身名门,兄长位高权重,是这满宫妃嫔加一起都比不得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二皇子刚一落地没多久便封了太子。” “虽说如今太子不受圣上看重,但有陈家在,太子的位子,他坐得比谁都稳。且太子再过几年便能入朝参政,便可在朝堂积攒势力。而珍妃的小皇子却还要等上十数年,届时等到他长成入朝之时,太子早已是羽翼丰满。且太子和乐安公主虽说关系冷淡,但那到底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陛下如此宠爱乐安公主,他日必定选定一等一的世家公子,朝廷权贵来作为公主下降的驸马人选。届时,又为太子增添一份助力。谢大人,您说珍妃所出的皇子要想和太子相争,仅靠您一人,能行吗?” 刚刚用纪容卿的孩子来让常珣动摇。 如今,张聘又用太子来让谢望之产生危机感。 果然,谢望之的眸光颤动了些许。 第218章 强制合作 对于张聘来说,说服谢望之可比说服常珣容易多了。 在确定了张聘是为了奋力一搏摆脱如今的乡试舞弊困境后,谢望之看向张聘的眼神便松懈了许多。 而在张聘提出,愿意以二百万两白银作为他的诚意之后,谢望之显然已经信了大半。 只是…… “张大人,你有这两百万白银,完全可以在钦差到来之前离开两江。漠北、南境,这些地方都可作为去处。何苦要犯险来做这种掉脑袋的事呢?” 一拍头就要谋反,便是谢望之已经足够大胆,可面对张聘,他还是啧啧称奇。 他到底哪里来的胆量? “然后呢?一辈子躲躲藏藏,连故土都回不来?我这大半生的筹谋都在这里,若是离开,我如何甘心。且那些地方我并无人手,如何保住这些银钱?最关键的事,谢大人难道以为两江这些人会让我轻易离开吗?” 他是他们好不容易选中的替罪羊,如何能够让自己活着离开两江? “我知道谢大人怀疑我的诚意。我不妨告诉谢大人,我求的,只有前程。事成之后,我要金印紫绶,太尉之职。同时,还请新帝封赏爵位。比如,一等亲王。” 大雍不是没有异姓封王的先例,但大多只在开国之时,如今的亲王,皆是宣氏皇族。 张聘这胃口倒是大。 只是…… 谢望之心中还有一个最大的顾虑。 对于一个掌握了足以随时致自己于死地把柄的人,谢望之怎么知道,他不会反水? 似乎,只有让他永远闭嘴,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点,张聘自然也想到了。 他从袖口中掏出了一个镂金的盒子,将那盒子缓缓打开,里头,是一对赤红色的指甲大小的虫子。 “这是一对蛊虫,是来自西南部落的秘物。名为,灵虫蛊。” 听到蛊这个字,谢望之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也是博学多识之人,自然之前也曾在古籍之上看到过蛊虫的记载,如今见到实物,岂有不怕之理。 张聘笑了笑。 “谢大人无需畏惧。这蛊听名字便知,并非毒蛊。它唯一的作用,便是让中蛊之人同生同死。” 迎着谢望之颇有些不可思议的目光,张聘缓缓踱步上前。 “这蛊,一旦种下,中蛊的两人便是真正的同年同月同日死了。蛊虫吞噬了双方的血液之后,会潜伏在人的体内。日后,便要一直靠着这两人的鲜血来供养。一月一次,终生不得断。一旦其中一人断了供养,蛊虫便会死去。而他死去之后,会释放剧毒,药石无医,顷刻间便会要了人的性命。” “谢大人,只要种下,你我二人,便再不用担忧对方的背叛了。相反,我们会是这世间最不愿对方死去的人。当然,我年长谢大人十几岁,是我占了便宜。可谢大人想来也不会计较这些吧?” 左右,你和珍妃的秘密一旦捅出去,怕是当即就要丢了性命。 与其日后战战兢兢苟活,不如赌一把,赌那荣华富贵的几十年,赌那位高权重的可能。 谢望之还是有些犹豫。 他总觉得,这件事不对。 可还没等他细细思量,张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而后,那盒子中的两只蛊虫便迅速沿着谢望之的指尖飞速爬上手背。 谢望之拼命想甩手将那蛊虫甩掉,可张聘的力气太大了,大到谢望之的手腕都通红了也硬生生没挣脱开张聘的钳制。 他也根本不敢出声跟外头的仆从求救。 一旦激怒了张聘,谁知道他会对下人们胡说些什么? 外头的一些侍卫可是陛下派来的,事情一旦走漏风声,自己死了不要紧,可是会连累到卿卿的。 直到这一刻,谢望之的脑海中还满是他的卿卿。 脑海中思量的时刻,两只蛊虫已经咬开了谢望之的手背。 一股剧痛传来,谢望之实在忍不住,张嘴准备痛呼出声。 可张聘的动作更快。 他松开了钳制谢望之的手,转而抓住了谢望之手背上的一只蛊虫,迅速将其塞入谢望之口中。 那只蛊虫仿若变成了液体一般,顺着谢望之的喉咙便滑了下去,也打断了谢望之的痛呼。 等到谢望之反应过来想要往外吐的时候,那蛊虫早已经被吞了下去了。 谢望之弯着腰拼命抠着喉咙想要将其抠出来,可除了喉咙处的剧痛,根本无济于事。 “谢大人不必想着将其取出来了。灵虫蛊服下后,是取不出来的。” 张聘边说,边走到了谢望之身旁。 谢望之的手背上,还有一只蛊虫在紧紧扒住,刚刚那般剧烈的动作,都没能将其甩脱。 张聘捏住蛊虫将其取下,在谢望之震惊的眼神中,将那蛊虫吞了下去。 而后,他张开嘴主动向谢望之展现那蛊虫已经被他吞下去的事实。 “谢大人,你我注定是盟友了。” 蛊虫已经下肚,他们是真正的同生共死了。 谢望之浑身都是冷汗。 他看着眼前笑眯眯的张聘,只觉面前仿佛是站着一个披着人的皮囊的怪物。 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世间哪有如此合作的盟友? 可偏偏,自己似乎只能顺着他给出的路走了。 那蛊虫虽不知是真是假,但最起码如今,谢望之不敢赌。 他惜命。 而且,他还要看着卿卿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看着卿卿走到那至高无上的女子之尊的位子上。 “你需要我如何做?” 谢望之哑声道。 一盏茶的功夫后,张聘悄然离开了驿站。 而在回府的路上,他在马车中,悄然从袖口中取出了一只蛊虫。 正是刚刚他当着谢望之的面吞下去的那只。 “蠢货。” 张聘冷声道。 第219章 两江叛乱 张聘回府的时候,动静极小,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 但是,他在后花园却碰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张淼漪。 她身着一身素服,正在云海轩旁的假山后悄悄烧纸。 这个时辰,府中除了值夜的下人大半都已经休息了。 这段时间,太守府接连没了主母和大少爷,府上也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加上舞弊的事一出,一些不是家生子的奴才难免也生了些旁的心思。 人人都在筹谋自己的后路,太守府早没了往日里的规矩森严。 且云海轩也算是太守府的一个禁地,寻常也极少有人过来。 张淼漪在这里,根本也没什么人发现。 除了,白日里刚刚见过东方随之的张聘。 这么多年了,他又想起了那个孩子和女人。 于是,破天荒来了趟云海轩。 却没想看到了这一幕。 “你在给张玘烧纸?” 身后传来的声音,吓得张淼漪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父亲。” 她柔弱的身子瑟瑟发抖,只深深将头埋在地上,什么也不敢说。 “你倒是大胆。” 张聘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张淼漪咬着嘴唇,最后还是壮着胆子开了口。 “他到底是我的兄长,之前,一直对我和姨娘以及弟弟颇多照顾。” 张聘看着那盆中的纸钱,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女子,最终还是什么都未再说,转身离开了。 只是,刚刚还在马车上评价谢望之为蠢货的张聘未曾发觉,他那印象中总是怯懦的女儿,此时低垂的眼眸中,是一片寒凉。 张聘回去后,吩咐下人,将府中的库房钥匙和账册交到了张淼漪的手上。 张淼漪看着眼前装着账册和钥匙的盒子,神情中满是震惊。 “交给我?” “是,大人吩咐,日后府中便让二小姐执掌中馈。” 也是,如今的太守府,除了张淼漪,便只剩下一堆被之前的张夫人压制得头都不敢抬的姨娘。 从身份来说,她这个府上的二小姐反而是最合适的了。 张淼漪有些犹豫,可最后还是被赶鸭子上架接过了那盒子。 没人注意到,张淼漪在接管了府中中馈后,借着裁撤原本张夫人和张玘院中伺候人的名头,悄然调动了一些院落内的粗使丫鬟和外院仆从。 正好如今太守府人心浮动,不少人都在寻摸离开。 张淼漪的这些调动也都被很好的隐藏了下来。 因着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位置,且这些人也都是在府上伺候了几年的人,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任何的关注。 此时的张聘,也无法去管这些府内琐事了。 在那之后,整个宛陵城似乎又再度平静了下来。 直到,几日后的夜晚。 原本沉寂的夜晚,被街上的嘈乱所打破。 箭矢破空的凌厉之声,刀剑划破血肉的闷哼痛苦之声,在这个夜晚响彻了整个宛陵城。 百姓们吓得不敢出门,躲在家中瑟瑟发抖。 整个宛陵城火光冲天,城内喧闹持续了一夜,街上也是血流成河。 直到第二日一早, 城门终于打开,城中出来了一队信使,快马加鞭朝着皇都赶去。 而后,宛陵城再度城门紧闭,无人知晓其中发生了什么。 原本得半个月的路程,这些信使一路昼夜兼程,竟是短短六日就到了皇都。 他们,给皇都带来了一个惊天大消息。 “两江,叛乱了?!” 凤仪宫内,陈皇后听闻这个消息,猛地站起了身来。 明月奴可还在两江呢?! 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青莲身为陈皇后最信任的心腹,自然也是知晓自家公主去了两江的消息,此刻她的脸上也满是焦急之色。 “是。娘娘,据说是难民造反叛乱,伤了两江太守不说,更是在城内打砸抢掠,宛陵城内如今已经大乱了。庆国公带着兵马弹压,但除了宛陵之外,以茂临为首的其他两江城池也都有异动,两江怕是要出大乱子。紫宸殿内陛下已经接连召了数位王公大臣入内,这消息如今满宫里已经传遍了,做不得假了。” 青莲来禀告这消息之前,自然是已经将能打探到的消息全都打探全了。 陈皇后脸上的血色猛然褪去。 明月奴还在两江,她在不在宛陵?这场叛乱有没有伤到她? 这一刻,陈皇后不是高高在上的六宫之主,她只是一个担忧自己女儿安危的母亲。 她甚至下意识想要让人备轿。 她要去紫宸殿,她要去求陛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救回明月奴。 可脚步刚一动,她就用最大限度的理智压住了自己此刻的所有焦急举动。 “皇后娘娘……” 青莲有些疑惑。 这时候,不去求求陛下吗? 此时陛下必定在紫宸殿内同众臣商讨派人前去平叛,公主殿下若是在宛陵城内,那必定得派人将公主救出来才行啊。 “本宫不能去。” 陈皇后尽管面上还有纠结之色,但还是强行让自己坐了回去。 “如今宫内人人皆知,乐安公主是因着病重才闭宫不出,连本宫这个母后都见不得,只有陛下才能探望。若是本宫此刻去了紫宸殿,无疑是告诉众人,病重为假,公主其实根本不在宫中。本宫,绝不可和圣上的言行相悖。” 而且…… 她明面上如今已经和明月奴闹僵,母女关系不复从前。 她更不应该知晓明月奴此时并不在宫中的这件事。 如果去求情,就等于告诉陛下之前所谓的闹僵不过是在做戏罢了。 虽然可以用为母者的心焦含糊带过,但一旦陛下心中生了疑心,明月奴所做的这一切努力和尝试都等于化作乌有了。 陛下会猜测,他的女儿和皇后是如何算计他,如何利用他。 明月奴就算从两江安全回来了,失去了圣心的她,又将沦到多么凄惨的境地? 她花了这么多年才得到了这个机会。 自己无法帮到她多少,可也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毁了她所做的努力。 陈皇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青莲。 “本宫相信陛下,本宫是明月奴的母后,可陛下也是明月奴的父皇。天下间为人父母的心都是一般的,陛下决计不会置自己的亲生女儿于两江险地而不加理会。至于明月奴,本宫信她。她能够走到今日这一步,本宫信她的聪明才智,信她的纵横谋划。就算两江真的乱了,她也绝对能为自己开出一条生路!” 有些话,便是自己的心腹,陈皇后也是不敢说的。 虽然说着相信陛下,相信明月奴,但陈皇后在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了。 她的手悄然摸上了左手手腕的花丝镶嵌九龙戏珠的镯子。 那是她封后的时候圣上赐下的,这些年来她除了梳洗几乎从未离身。 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头藏着一味毒药。 一味她从陈家带来的毒药。 服用下去之后,无声无息,一月之内便会让人呈现生机衰颓之状,到最后毫无病症死去,药石罔效。 当初,这药是父亲交予她的,是叮嘱她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用的最后一条路。 除了已逝的父亲,世间再无第三人知晓。 若是明月奴真的被圣上放弃,折损在了两江。 这般无情无义之人。 陈皇后握着镯子的手悄然加大了力道。 便和自己一遭下地府,去跟明月奴赔罪去吧。 第220章 陈皇后的坚定 陈皇后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她虽贵为皇后,但这一刻,她除了担忧,却什么都做不了。 另一边,宣元景得知消息后,硬生生强忍着下了功课,才以每日请安的名义来了一趟凤仪宫。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立刻提出想要主动请缨去两江的想法,但是被陈皇后拒绝了。 “圣上不会让你去的。且不说太子不能轻易离开皇都,而且元景,你如今提出这般想法,便是真正绝了明月奴的性命。” 陈皇后屏退了众人。 此刻的殿内只有她和宣元景。 也唯有这般时刻,她才能够说些真正的心里话。 “阿姐到底是父皇的女儿,难道……” “你难道不是你父皇的儿子吗?” 陈皇后打破了宣元景的最后一丝幻想。 “当初你受伤的时候,圣上的态度如何你是知道的。明月奴去了两江,本身就是一场豪赌,她押上了全部才换来这样一个机会。甚至为了这个机会,她不惜让陛下觉得她已然是众叛亲离。如今你去跪请陛下,是有可能救回她。但救回之后呢?她这些年来寒暑不辍所苦读的诗书,所勤练的弓马骑射,就都白费了。她不过是个公主,所有的前程和一切都在陛下的圣心独裁中。或许圣上会顾念那么一丝父女之情留下她的性命,但对于明月奴来说,那或许比死了更难受。” 明月奴不会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的。 她走了那么多步才到了如今。 “母后……” 宣元景红了眼眶。 “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姐在两江生死未知吗?” “不。” 陈皇后缓缓摇了摇头。 “母后相信她。相信她一定会无事,相信她一定会平平安安从两江回来,相信她还有更多的抱负和志向等着完成。” 她相信明月奴,相信自己的女儿。 她七岁的时候便能聪慧过人帮自己解决纪容卿这个麻烦,她是得太一上神庇护的存在,怎么会折损在区区两江。 “擦干你的眼泪,回到你的承庆殿去。记住,你不知道明月奴在两江的事,两江叛乱,你可以以太子的身份急切,可以在圣上面前畅抒己见,但这一切都和明月奴无关!你的长姐,在永宁殿内养病。你与她不睦,更不会关心她的一切!” “是……” 宣元景颤着声音应了下来。 他紧握住双手,却无能为力。 “你放心,元景。母后相信明月奴,也一定会竭尽所能护卫她的平安。” 她是陈家和皇家精挑细选出的大雍皇后,执掌后宫十四载,可不仅仅只是一个被当做摆设的皇后。 两江,常珣。 陈皇后默默在心间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么多年了,除了当年冷宫的事,她和他,再未有过任何私下的交集。 她知道,是陈家对不起他,对不起常家。 尽管当年她也曾抗争过,可还是败在了母亲的恳求下。 一个国公府夫人和一国之后比起来,陈家会选哪个,已经显而易见了。 但阿珣哥哥,对不起,就当循月自私,你再帮我这最后一次。 我不能失去明月奴。 这一生,是我欠你的,下辈子我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 两江,梧织巷内。 宛陵城已经封城好几日了,城内已经彻底乱了起来,各大世家从一开始的严阵以待,到如今慢慢派出人手查探,整座城内气氛凝滞到了极点,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彻底爆发。 不过,宣明曜如今倒还是悠闲得很,今日一早,她便让人布了棋局在院中,此时正在和傅遥光对弈。 “刚刚,东方晋之的马车去了太守府。” 傅遥光在棋盘上放下一枚白子,轻声道。 “他也算沉得住气了,直到如今才有动作。卞明瑞那边也等不住了吧?” 下了一枚黑子,宣明曜轻笑一声。 “人已经去了驿站,想要见庆国公。不过,庆国公并未见他。” 傅遥光看着眼前的棋局,这枚白子落下的时候也谨慎了许多。 这乐安公主的棋风,还真是少见。 “张聘被逼到绝境后的反击,怕是打得两江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了。是啊,他们以为张聘会求助,或者会断尾求生。却没想到,张聘居然敢这么大胆,直接将整盘棋都掀翻了。” 这下,棋盘都没了,谁能不慌? 傅遥光的白子落下了。 下一瞬,宣明曜的黑子便跟着落下,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 这位置…… 傅遥光眉头微蹙。 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捻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摩挲,对接下来白子的位置有了些踌躇。 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将他在棋局上逼到这个地步。 刚刚还算旗鼓相当,甚至自己的白子还隐隐占了上风。 但不过眨眼功夫,这局势便逆转了。 刚刚自己以为的胜局和上风,此刻竟然全成了陷阱。 自己的这颗白子,似乎落到哪里都是绝境。 “只是没想到,张聘居然会疯到了如此程度。三头游说,每方都有一番说辞,还将自己养的那些私兵全都献祭了出来。用他们的血,来给两江扣上暴乱的罪名。” 谁能想到,张聘自己还有两千私兵。 这数目虽然不算极多,但能够在四方驻兵的眼皮子底下养下这么一个数目的兵马,已经是极为困难的了。 而这两千私兵,在那夜,已经折损了一半。 张聘,用这一千多对他忠心耿耿的私兵,演了一场暴乱的戏码。 他是真的疯了。 第221章 棋局 那一千多的私兵,被扮成了平民模样,在城内烧杀抢掠,四处作孽。 在死于庆国公手底下士兵的箭镞之时,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在按照主上的吩咐,在为了他们的大业而奋战。 浑然不知,从一开始,张聘就将他们的性命作为此次挑起暴乱的引子了。 这些人本就是张聘从两江各地搜罗到一起的孤儿,他们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张聘把他们当做死士一般培养,将他们在全然封闭的环境中养大,让他们浑然摒弃外界的一切,全然地效忠于他。 在这些人心中,他们便是皇帝都是不认的。 他们只认张聘。 这些人,一直以山匪的名义,隐匿于宛陵周边的山林之中。 左右张聘是太守,费些心思,竟也顺利将这些人藏了这么多年。 当然,要不是张聘这些年足够贪,搜刮的民脂民膏足够多,他也撑不了如此之久。 可惜莫说是一千多人的性命,便是一万,十万,对于如今的张聘来说,也没什么舍不得的了。 他已经彻底疯了。 这是张淼漪传来的原话。 因为,一向还算修身养性的张聘,从张玘死后,便私下接进府十数位年轻女子。 张淼漪一开始还不明白。 直到,她得了管家权之后,悄悄弄出了一些那些女子喝的药渣。 那是有助身孕的药物。 张聘居然还想着多留几个子嗣?! “如今,这城里之前还观望的人,怕是都急起来了。可惜,再急他们也出不了这道城门。四方驻兵那边,想来您也打过招呼了吧?” 傅遥光唇齿微动,低声道。 这梧织巷的傅宅,怕是如今整个宛陵城内最安全的地方了。 在让府邸内的下人传递完该传递的消息后,如今他们都被统一捆着关押在了柴房中。 整座宅邸内外,全都是宣明曜自己的人手,再严密周全不过了。 傅遥光犹豫了下, 还是将白子下在了他精挑细选的位置。 宣明曜淡然一笑,看着那白子的位置,干脆利落落下了她手中的黑子。 “既然身涉两江,自然也得有些保命的本领。” 出发两江之前,圣上给了宣明曜一张保命牌。 雍字令。 这块令牌,有调兵之用,自然也可让两江周边的驻军听从指令按兵不动。 毕竟,可不是谁都有胆子掺和进谋逆这种事中去的。 尤其是在如今雍字令都杵到他们脑门上的时候。 若是有什么妄动,那可是板上钉钉的乱臣贼子了。 宣明曜知晓,这些年来这些两江周边的驻军,不一定是全然干净的。 他们或许不敢谋逆,但对于两江往日里递来的一些好处,应当也是默许的。 不过如今并不是和他们清算这些的时候。 宣明曜要的,只是他们在关键时刻的老实本分罢了。 她从未将希望押在他们身上。 她的谋算,在别处。 眸光落于棋盘之上,死局已成,傅遥光的白子再没了生机可寻。 轻叹一口气,傅遥光放下了手中的白子。 “子真甘拜下风。” 乐安公主的棋风,前头是走一步看三步的谨慎,到了最后的收割时刻却是大开大合的凌厉,他竟是从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两种如此对立却又诡异和谐的风格。 “你的药,我已让绮安调配好了。从今日你便开始服药,半年之后再换药。最多三年,绮安便有信心,你身上的病,可以好。” 为了傅遥光的病,周绮安也是费尽功夫。 之前在皇宫的时候,宣明曜就给过周绮安提示,这些年来她也一直在钻研此等病症的研究,但没见到人,终究不算十足有把握。 到了宛陵见到傅遥光之后,周绮安一边救着乐锦和庞慈谙母子,一边继续研究着傅遥光的病。 毕竟是折磨了傅家这么多代人的奇症,且周绮安能够看出来,傅遥光是个有才之人,对自家公主来说是有用的。 那她自然要更下功夫,治好这个未来的同僚。 “公主不等此间事了?” 傅遥光有些许诧异。 毕竟在他看来,他和公主之间是一场合作。 他助公主在两江成事,公主让手下神医为他治病。 但如今,两江事似乎还未成。 “在我看来,棋局已定。而且,傅遥光,我还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一场,彻底让宛陵城内大乱的戏码。 如今,这局势,还不够乱。 宣明曜的手指轻轻落在棋盘上,在其中拈起三枚白子,而后,一一将它们重新摆放位置。 “傅遥光,你的棋路,不会把这三颗棋子下到这里。这是第一次,本宫帮你放回应有的位置。再有下一次,可不一定了。” 这是宣明曜第一次在傅遥光面前自称本宫。 而且,她毫不留情直接戳穿了傅遥光让棋的真相。 让棋,在棋局对弈中并不少见。 尤其是面对高位者时,如何让棋让得不着痕迹,其实也是一门学问。 傅遥光其实让得很隐蔽,可宣明曜见过太多在她面前让棋的人了。 就连一开始教她围棋的崇贤馆学士,在她学成之后也会在其面前不着痕迹的让棋。 傅遥光嘴角的笑意一僵。 他没想到,宣明曜会发现,还会点出来。 “在本宫面前,你不必藏拙。相反,你越出色,本宫才越高兴。” 站起身来离开棋盘,一旁的元颖笑眯眯给傅遥光递上了一份刚刚传来的密信。 傅遥光有些疑惑地展开,而后,脸上的不解之色全都化作了自嘲的笑意。 “殿下早就知晓了。” 他以为,自己藏得还算不错。 最起码这些年来,便是连家人都未曾发现过。 “刀法使得那么好,别藏起来了。让这宛陵城内,好好瞧瞧你的刀锋吧。” 谁能想到,看起来文文弱弱仿若随时能断了气儿的傅遥光,居然会使得一手好苗刀。 甚至,丝毫不逊于谢望之。 这可真是个大惊喜了。 宣明曜的眼神落在了傅遥光手中的密信上。 那上头,有一个名字。 东方晋之。 马上,这个名字要成为这场清洗中第一个祭刀的人了。 可惜了,两江双壁,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第222章 璧碎(上) 东方晋之在回府的马车上,神色晦暗不明。 如今已经是月色高悬了。 他今日,意料之中地没有见到张聘。 也是,张聘既然都能做出此事来了,怎还会理会他们这些昔日盟友呢? 只是,东方晋之实在是没想到,张聘会将事情做到这般地步。 宛陵城内跟外界的通讯已经彻底断了。 甚至于,信鸽飞不出去。 原本东方家有数条通往城外的地道,但居然被人从城外用熔浆灌注上了。 东方家,出了内贼。 东方晋之迅速反应了过来。 且这个内贼,一定是极得信任的人。 除此之外,其他几个世家也都出了不同的岔子。 导致如今这个极为危险的场面。 谁都出不了宛陵城。 东方晋之最不能理解的,是常珣为何要站队张聘。 他不是太子那边的吗? 如今诸皇子中,太子依旧是得位希望最大的那个。 常珣为什么会被张聘策反? 他是根深蒂固的皇都世家势力的代表,谋逆这件事对他来说,好处是远远比不上隐患的。 要么,是张聘许诺了他超出想象的利益。 要么,便是张聘掌握了他致命的把柄。 可是无论哪种…… 东方晋之轻叹一口气,如今的局势简直堪称乱拳打死老师傅,谁能想到张聘会疯到了如此程度。 他已经大致猜到了张聘想做什么。 封锁宛陵城内部的消息,做出灾民叛乱的景象,引得皇都那边派人前来。 两江的驻兵如今都没有异动,想来也是被使了什么手段牵制住了。 为了求稳,也为了尽快平叛,皇都那边圣上大概率会从皇都周边驻军直接拨派精锐,再沿途一路增加沿途郡县的驻兵。 以皇城兵马为主,郡县驻兵为辅,形成一支足以快速平叛的军队。 毕竟大将肯定是皇都内陛下的心腹,这般的军队组成才最方便统领。 但是,常珣早已经有了反心。 他占据天时地利,带着这三万兵马,足以打这支平叛队伍一个猝不及防,彻底吞了他们。 甚至,还可以用两江暴动的名头将这一切的真相都掩藏在两江。 此时,东方晋之对于自己这一方的人将两江把控得滴水不漏这件事,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懊悔之心。 正因为如此,张聘才能够将宛陵封锁得如此严密。 这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了。 到时人和兵马被引来了两江,来一出瓮中捉鳖的戏码,最后,让庆国公拿着“军功”回去讨赏。 一个手握大军的人回到皇都,面对为了平叛而抽调了大半精锐出去的皇帝,他有一千一万种办法可以完成那最后一步了。 张聘这招,十分凶险,但并非没有胜算。 他拿准了常珣这个陛下心腹,就等于完成了胜利的第一步。 可是,东方晋之还是想不明白。 张聘做到这一步,他是要推常珣上位,自己享从龙之功吗? 可自己若是常珣,谋反成功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了张聘的性命。 他知道的太多了,注定活不下来。 可若不是推常珣为帝,常珣又如何会冒着风险帮他做这等夷九族的事? 沉思间,马车已经回到了东方府的门口。 扶着侍从的手,东方晋之弯身正准备从马车上下来。 突然,一阵寒光闪过。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边的四名剑侍已经拔剑便冲了上去。 “砰!” 冲在最前头的剑侍的长剑直接被那人斩断,溅起的剑尖擦着东方晋之的脸颊惊险飞过。 东方晋之仓促间身子一晃差点儿从马车上摔下来,好在侍从扶得快。 站稳身子后,东方晋之这才抬眸望去。 是一名身着黑衣,面覆银甲的男子。 手里,握着一把约五尺长的苗刀。 苗刀?! 东方晋之心头一惊。 是当初刺杀的时候保护谢望之的人。 谢望之,也被张聘策反了? 他不是认定了张聘是刺杀他的幕后元凶吗? 但此刻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东方晋之被侍从层层护住往宅邸内退去。 就算那人刀法再精妙超绝,这里是东方府,他来了,也是不能轻易脱身的。 “兄长。”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他转头望去。 是东方随之。 他正从院中朝东方晋之走了过来,身旁跟着一个侍从,低着头提着灯。 那侍从好大的力气。 东方晋之心头划过一丝诧异。 东方家世代讲究体面威仪,简简单单一个灯笼,都是远超其他世家的规制,灯笼杆身要用五尺多长的降香黄檀,镂空雕刻花纹,内里还要根据季节和天气的不同塞上各色的香料。走动间,更是异香扑鼻,雅致非凡。 但也因为这份繁琐,这灯笼极为沉重,平日里,都是要两人一起抬着才能顺利行走。 但此刻不是细思量这个的时候。 “回去,别出来!” 东方晋之下意识怒喝道。 不能让随之出事。 便是自己出事了,也绝不能让随之出事。 可东方随之哪里是那种听话的人? 从小到大,他没听过东方晋之几次话。 眨眼间,他已经走到了东方晋之的身前。 而这时,外头的四位剑侍已经尽数被杀了。 那个蒙面人的刀法的确是一等一,东方晋之身边的剑侍都是两江数一数二的好手了,如今却也不过抵挡片刻功夫罢了。 好在,东方家本身的府兵已经冲了出来,朝着那蒙面人冲了过去。 且东方家的大门也正在缓缓关上。 看着外头砍杀成一团的模样,东方晋之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蒙面人吸引了。 他正在脑海中快速盘算这件事的后续处理。 直到…… “家主!” “来人!快唤医师!” …… 怎么了? 东方晋之刚想斥责他们惊慌些什么,却突然觉得喉咙一凉,仿佛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在脖间划过,带来一阵麻酥酥的感觉。 而后,他看到周边人惊恐的眼神,接着又听到他们失控一般的嘈杂尖叫。 最后,他看到了面无表情望着他的东方随之。 以及,他身边手握长刀的那个人。 那个人,他也很熟悉。 刚刚手持灯笼的小厮,如今成了手握长刀的傅遥光。 那长刀,藏在了灯笼的握柄之中。 那是东方家平日里最常见的灯笼,他从小到大见过了无数次。 但东方晋之今日才发现,这杆身里头,居然也能藏进去一把长刀。 为什么? 东方晋之想说些什么,但喉咙间不断喷涌的鲜血,却夺去了他一切说话的能力。 随之,为什么?! 东方晋之死死望向自己的弟弟。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第223章 璧碎(中) 在那之前,东方晋之想了一千一万种东方家内贼的可能。 但是,他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东方随之。 他宁愿是任何人!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 自己与他虽不知是否是亲兄弟,但这么多年来,自己早就把他当做是自己的亲弟弟一般了。 父亲离世之后,自己亲手将他带大,教他为人处世,教他经史子集,甚至连他第一次射箭,都是自己把着他的手拉开的弓弦。 自己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他?! 为什么?他能如此毫不犹豫地下手? 难道,这些年来自己对他的好,就什么都不是吗? 可就算此刻心中有再多疑问,东方晋之也问不出来了。 下一瞬,他只觉眼前一黑,身子瞬间失去了支撑,瘫软在了地上,失去了所有意识。 在场所有人都吓傻了。 谁都没想到,铁壁一般的东方家,居然会出了内贼刺杀家主。 而这个内贼,便是家主的亲弟弟,东方家的二少爷。 侍从还想去扶起东方晋之,但却被东方随之的一声冷笑打断了。 “怎么?你也想和我作对是吗?东方家主脉如今唯我一人,家主既已死,那我便是新任的家主。怎么,你要忤逆家主吗?”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敢怒不敢言。 这件事,归根究底是东方家的内斗,弟弟杀了哥哥上位,这等事世家大族里其实也并不算少见。 如今家主已死,他们若是此时出头得罪了新家主,可是没人来保他们的性命的。 唯有东方晋之的贴身侍从,他抱着满身是血的东方晋之,红着眼睛看向东方随之,怒吼道。 “东方随之,你不得好死!公子这些年来是如何待你的?老家主离世后,公子亦父亦兄,为了你可谓付出一切。他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要如此对他?!” 抱着怀着已然没了气息的东方晋之,侍从为自家公子不值到了极点。 他是公子贴身伺候的人,最是知道公子这些年来日日苦熬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没想到,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养出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就算想要家主之位,再等几年不行吗?公子的身子殚精竭虑,早已经耗损气血,撑不了几年了。几年而已,难道你都等不了吗?你这等弑兄之人,有何颜面做东方家的家主!” 说着,一把抓住身旁的侍卫腰间的佩剑,打算自刎殉主。 可剑刚拔出来,便被傅遥光一刀击落。 “我有没有颜面做这个家主,还由不得你来评判。将他带下去,别让他轻易死了。” 轻飘飘一句话,似乎已经预示着这个小侍从将来的悲惨结局。 东方随之也是有自己府内的亲信的,此刻他们也已经赶到了前院,听到自己主子发话,忙上前干脆利落卸了那侍从的下巴,绑了他的手脚,直接往后院柴房带去。 至于东方晋之…… “将他的尸身挪到祠堂,家主离世,如今宛陵封城,旁支的族亲也无法前来吊唁。风雨飘摇之际,想来兄长也不会介意那么多。找个地方,尽早入土为安便是了。” 这是,连死后的哀荣都不愿给了吗?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实在不能理解,二公子为何会冷血到了如此程度? 家主之前待二公子一直是不错的啊,亲兄弟手足相残就算了,怎么还到了如今生死大仇的地步?! 可心中再多疑惑,他们也不敢不去照做。 毕竟,如今宛陵城内东方家能够当家做主的,也只有东方随之了。 “府外头的,让他们停了吧。” 东方随之一声吩咐下去,东方府的大门再度被缓缓打开,外头的府兵也都停了动作。 不过…… 看着外头血流成河的模样,怕是继续厮杀下去,东方家的府兵便是赢,也要赢得十分惨烈了。 傅遥光握紧长刀,淡淡看了东方随之一眼,而后,从怀中掏出面具覆在面上,转身朝府外走去。 他本就不是东方随之的下属,今日也不过是一场合作罢了。 东方随之也未曾挽留,只目送着他的离开。 傅遥光和外头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两人肩并肩离去,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而后…… “关闭府门,没我的命令,谁都不准擅开。” 东方随之厉声道。 宛陵城内往日总是迤逦多情的随郎,此时脸上却再也没了往日的淡然和洒脱。 艳丽到了极致的五官里,是凛然的寒意。 “事成了?进来回话。” 太守府内,对外重伤的张聘,听到心腹的禀报,披起外衣从床榻上起身。 床榻上那个看起来也不过刚刚十八九年纪的小姑娘,听到进来回话这几个字,忙裹紧被子将自己藏了起来。 心腹低眉敛目进了内室,根本不抬头往床榻上多看一眼。 “小主子那边刚刚传来消息,东方晋之已经死了,被一刀毙命。” 明明动手的人是傅遥光,但这心腹禀报时却丝毫没提,显然这件事他并不知晓。 傅遥光动手的时候,东方府可是不少人看到了,但此刻却没有丝毫消息走漏,可见东方随之将这件事封锁得有多严密。 张聘生性多疑,但他对于东方随之却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 就比如,刺杀东方晋之这件事虽然是张聘提出的,但他全权交给了东方随之,甚至连派人过去盯梢都没有。 “死了就好。” 张聘冷笑一声。 东方晋之死了,东方随之的身份才好操作。 随之果然也够聪明和心狠,知道东方晋之死了才是对他们来说收益最大的选择,所以能够干脆利落下手。 也不枉,自己用大位相诱,更用张淼漪来给了他最后一击。 江山和美人,单拿出一样都有着致命的诱惑力,更何况是两样叠加呢? 张淼漪或许没那么好,但他得不到,便成了最好的。 “小姐那边的药,继续用着。上次那一碗药,还是不够保险。一个低贱之身,万不能让她将来生下龙裔。” 张聘继续冷声吩咐道,好似根本不在意身后床榻上的那个还藏在被窝中的美人儿。 而那美人儿听到张聘的吩咐,听到什么小姐,用药之类的字眼,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小姐…… 这府里能够称上小姐的,只有如今掌管内宅的那位了。 可是,其他人不是都说太守大人很是喜爱这个女儿吗?若不是如此,也不会让她掌管内宅。 可为何,却要吩咐手底下的人给自己亲生女儿用药? 且听着这话中的意思,像是妨碍女子孕信的药物。 最关键的是,刚刚太守大人提到了龙裔。 这,张小姐难道要被送到宫中吗?! 正在害怕之际,她半盖在头上的被子却被一把掀开了。 美人儿吓得一个激灵,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正是张聘。 “大人。” 她软下嗓音,正准备撒娇卖痴。 可下一瞬,那被子直接被张聘扔回了她的脸上。 “将她带出去,处置了吧。” 什么? 美人儿还没等反应过来,却已经被连人带被子扯下了床榻,而后,生生拖了出去。 张聘冷眼看着刚刚还耳鬓厮磨的人被拖出去的场景,眼神里一片寒凉。 第224章 璧碎(下) 东方宅,祠堂。 明月高悬,将整个院落都洒上了一层银霜,万物寂静,整个宅邸内,除了院落内偶尔有虫鸣之声,几乎听不到旁的声响。 东方随之静静站在祠堂内,看着上首那整整齐齐的几排东方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以及,那块属于东方赟的牌位。 东方赟,东方家的上一任家主,东方随之名义上的父亲。 东方随之脚步轻动,走到了那块牌位跟前,手指轻轻在东方赟三个字上抚摸过去。 他其实对这个父亲的印象并不算深。 从小到大,他很少来看自己。 每次来见自己,也只是端详着自己的面容,好似要从上面找到什么答案一般。 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东方随之很讨厌。 当然,他待自己也不算差,一个世家公子该有的东西,他都给到了,甚至超出了。 自己从小所得到的教导,并不逊于被当做下一任家主培养的东方晋之。 那时,东方随之以为,这是家族和父亲对自己寄予厚望。 毕竟兄长成为家主后,就无法在官场施展抱负,自己作为次子,自然应当扛起重任。 可后来,他发现,不是的。 东方随之的手指猛然抓住东方赟的牌位,而后,狠狠将其掷碎在地上,更当着东方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狠狠在那牌位上踩了好几脚。 “大业?复国?龌龊的心思!无耻的一群人!” 他深吸几口气,看向那些仿佛在静静凝视着他的牌位。 “我告诉你们,不可能的。鄞朝完了,东方家更完了!” 践踏在一个女人…… 不,不止一个女人了。 还有淼漪。 自己的,妹妹。 他用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未能将她从张家带出来。 她和母亲一样,被那群人可以随意当做物件一样摆弄。 而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表面看似金贵一些的物件罢了。 他们打着复国的旗号,实则为的不过是他们自己。 东方随之也好,张随之也好,甚至王随之,李随之都可以。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说出去好听的名头罢了。 复国,仿若他们对鄞朝有多么忠心罢了。 一个灭了百年的王朝,哪里还有什么忠心呢? 真正忠心的人早已随着这个王朝逝去,掩盖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他们期盼那么久,对自己的母亲做了那么多残忍龌龊的事,终于迎来了一个所谓的“皇子”。 可他们大概没想到,自己是个异类。 他对于权势,根本没有半分兴趣。 相反,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开始,他就对一切都有了一种油然而生的恶心。 他不想读书,不想按照他们所给出的路前行,不想成为一个最后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傀儡。 可他太弱小了,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 “随之,再拖下去,人可就真死了。” 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东方随之都无需回头,便知道那人是谁。 他捡起地上支离破碎的灵牌,将其丢入用来盛放祭奠纸钱的炭盆中,看着火焰燃起,将那写着东方赟名字的灵牌瞬间吞噬。 缓缓吐出一口气,东方随之转过身,看向被人用简易的棺椁装着放在那里的的东方晋之,以及站在东方晋之身侧正查看着他情况的年轻男子。 如今城中戒备,加上东方家如今并无病重之人,自然不会备下棺椁这类东西,所以昔日风光霁月的东方家主,曾经的两江双璧,如今也只能静静躺在这样一副有些过于简朴的棺椁中。 “飞羽。” 东方随之轻唤那人的名字。 “他会活下来的,是吗?” 他仿佛在问面前的人,又仿佛在透过这个人,问他背后的那个真正掌控一切的人。 “主子说了,东方晋之已经死了,傅遥光亲自动的手,板上钉钉。既然已然璧碎,那么活下来的无论是谁,都和东方家没有半点关系了。” 飞羽看了一眼棺椁中胸膛半点儿起伏也没的东方晋之,对公主手底下那位女医师的能力可谓是再度叹服,也对傅遥光那一刀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刀法大多讲究大开大合,傅遥光却能用苗刀这般的兵器,精准地割开东方晋之的脖子弄出那样一副血腥的场景,却又不至于彻底断了人的最后生机,这般能力,飞羽自愧不如。 而周神医则是能将人做出假死之状,生生让这东方晋之当着众人的面死过一次。 可以说,这出戏,这两人但凡谁出了纰漏,这东方晋之都得真死了。 只是,那一刀的威力也不是假的,东方晋之日后,怕也只能做个哑巴了。 “不做东方家的人,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不必日日殚精竭虑,为了一个不可能达成的空想而耗尽自己的心血。 “你带他走吧。也请你的上峰放心,后院中的两个姨娘,我已经让人去喂了药,等到此件事了,我会让人给她们一笔银两,将她们彻底送走。东方家,至此之后,不会再有后人了。” 从飞羽口中知道那些真相的时候,东方随之崩溃过,但很快,他便知道,他并非什么都不能做。 他还可以用自己的命,保下他所珍重的一些人。 比如兄长。 比如淼漪。 第225章 敬天鼓 东方晋之被带走了。 从东方家的密道中。 虽然密道被封,但是封这密道的人是常珣,如今他想放一个人出来,自然也很简单。 而皇都那边,圣上也定下了此次平叛的人选。 元定安。 上一世这个人选是宣铎,但如今,圣上的那些兄弟们,庸弱无能的无能,年迈体衰的体衰,武将们也都在地方镇守,召回也需要一定时间。 元定安,竟是如今看来最合适的人选。 而在元定安离开皇都之时,皇都里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敬天鼓,被敲响了。 那面鼓,已经很少有人敲响了。 因为敲响它的代价太大了。 虽然敲响敬天鼓后,你的冤情可直抵御前,更可被整个皇都看到。 但是在那之前,击鼓之人需要熬过十三道刑罚,以示自己的决心。 这十三道刑罚虽不至于立刻要了人的性命,但一口气受过之后,半死几乎是最好的结果。 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滥用这面敬天鼓。 所以,一旦鼓响,那代表,击鼓之人要不计代价去状告一个人。 那必定是天大的冤屈。 敬天鼓自圣上登基后,已经从未响起过了。 那震耳欲聋的鼓声传进皇宫之时,紫宸殿内的圣上几乎瞬间就听到了。 很快,那击鼓之人便被召入宫中。 然而出乎意料,这次击鼓的,居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他们是从两江跋涉而来的难民,其中甚至还有一个不过几岁的小姑娘。 每个人轮流上去敲鼓,说出自己的冤屈。 “我要状告两江太守张聘!他鱼肉百姓,我们老百姓都要活不下去了,我弟弟才十四岁,就要收取那么沉重的赋税,硬生生累死在了地里!” “还有东方家、周家,两江这些大家族他们都有参与,他们蛇鼠一窝,都不是好东西!” “我爹死了,我娘也死了,弟弟妹妹全都死了,我全家现在死得就剩我一个了,我什么也不怕!皇帝大老爷,你得替我们做主!我们不是死在了水灾里,是被他们这些人害死的!” 那些百姓们声嘶力竭在台子上诉说着自己的悲痛,甚至有不少人刚说了几个字就泣不成声。 皇都真好啊。 他们有些无措地想着。 这里真繁华,围观的百姓们各个看着也都是过得很好的模样,各个面色红润,穿的衣服虽然不都是十分华贵,但也都是干净整洁的。 那为什么他们不能过这样的日子?!他们的家人就要像牛马一般被奴役,最后就那么丢了性命。 不少人红着眼眶,死死握着双手。 击鼓到第四十个人的时候,大理寺就已经来人了。 本来,循例来说,击鼓之人都要受刑的。 可这么多人,难道尽数打过吗? 大理寺的人也是犯了愁。 而这时,一个人主动站了出来,说他是带头之人,刑罚加诸在他的身上便可。 十三道刑罚挨过之后,他浑身是血地被抬到了御前,与之一起的,还有那百余人中选出的十个口齿伶俐的代表。 至于其他人,尽数都被暂时看押了起来。 击鼓这件事早就已经惊动了整个皇都,殿内的除了圣上,更有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等多位重臣。 以往,都是要由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三司合审过后,冤情奏呈圣上,圣上才会亲见击鼓之人。 但这件事影响太大了。 圣上看着底下跪着的人,心里的第一想法,便是怀疑。 两江来的人,难道,是明月奴将他们送来的? 这些人来了皇都,第一件事便是敬天鼓告御状,难道,这也是明月奴的主意?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敬天鼓每次响起,都代表有大案冤案,这更代表底下官员无法为这些百姓们伸冤。 这无疑是为君者的一种耻辱,是对他手下吏治是否清明的一种质疑。 如果这一切是明月奴做的,圣上想,他这个女儿也是个不懂事的。 但是,略微问了几句后,圣上却缓缓放下了疑心。 这群人中,带头的是一个名叫李进的人,也是那个出来挨了刑罚的人。 他虽然重伤在身,只能被抬进皇宫,但是在面圣的时候,他还是艰难爬起身跪在了地上,将一切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诉说了完全。 “所以,太守张聘准备炸死你们,是你们提前发现,靠着自己挖地道逃了出来的?” 圣上看着底下这一群人,神色未明莫测。 “是,张聘他们本来想处理掉草民一众人等。可恰好那时庆国公押送粮草即将抵达宛陵,他担心动作过大引起注意,便将我们暂时关押了起来。也让草民等有了活下来的机会。可就算如此,许多同伴在被关押的时候也死在了那里。” 李进想到那些惨死的人,眼眶通红。 后面跪着的一排百姓也是各个都在抹泪,甚至有亲人死在其中的已然是啜泣出声。 “陛下,我们这些人拖着这一口气来到皇都,就是为了让您能够知晓两江的真相啊!两江太守张聘伙同长史卞明瑞等一众两江官员,勾结两江诸多世家,几乎成了两江的土皇帝。这些年来,两江赋税繁重,原本陛下体恤百姓,规定田赋和户赋并不叠加,但两江那帮狗官,他们不仅两种赋税都要收,还都要顶格收,除此之外,更是增加了布匹赋、商赋、伶人赋等各种赋税。这么多年来,他们手中贪污的百姓血汗,又何止数百万两白银,千万两之巨都不足以道之!” 李进忍着身体上的疼痛,将自己这一路走来的早已整理好的说辞,字字清晰在这大殿上说了出来。 在离开宛陵之前,公主派去保护他们的人就叮嘱过,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咬死了他们是自己逃出来的这件事。 否则,圣上震怒,极有可能会连累到他们。 李进牢牢记着这句话,加上本来他们逃生的时候,跟宣明曜手下联络的也只有他一人,其他灾民根本不知情,只是顺从地跟在他身后逃命。 所以,如今李进说这些话,也底气很足,不怕被拆穿。 李进这番话一出,上到圣上,下到文武百官,全都变了脸色。 千万两白银,这是多么骇人的一笔巨款。 贪墨如此多银粮,早已不是普通的中饱私囊所能解释的了。 再结合如今两江的乱象,谁还不知,两江早就生了反心了。 圣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殿中的气氛也越来越凝滞。 “陛下,若这些百姓所说为真,那两江太守张聘遇刺一事,很可能是常大人和谢大人提前发现了两江如今的乱象,让那些乱臣贼子的反心提前暴露。” 大理寺卿立刻站出来道。 刑部尚书也紧随其后。 “臣附议。陛下,两江盘剥一事若为真,这么多年,为何皇都内半分消息也无,地方奏折更是一封也未曾递到御前。怕是,有人在暗中相帮啊!” 御史大夫见状,也附和道。 “二位大人所言有理,陛下,还请严惩朝中为两江官员大开方便之门的蠹蛀之流!” 他们几人也不是全然忠正刚烈的直臣,只是如今这件事已经彻底难以收场了。 这些灾民已经在外头敬天鼓跟前将该说的都喊得差不多了,若不给个结果,你让皇都的这些百姓们如何想? 敬天鼓都给不了普通百姓一个公道吗? 且正好碰上元将军受命带兵平定两江叛乱,于公于私,圣上都必须下狠手惩治两江了。 否则,陛下的明君之名,是彻底别想要了。 既如此,他们必须站出来顺了陛下的心意,主动挑出这件事的关键。 好在在场的这几人,和两江牵扯不深,便是严查,最多也只是溅到几滴血在身上,伤不及根本。 所以此刻,他们一个个都十分顺遂圣心,主动给圣上铺好了路。 果然,圣上沉声道。 “诸位爱卿所言甚至,朕为这些奸佞之徒所欺瞒,竟不知两江百姓这些年来过得如此艰辛,更辜负了朕善待子民之心。此事,必定要严查到底!” 李进努力掩藏下眼底的讥讽。 这个新皇帝,真是和老皇帝一个狗德行。 虚伪的腌臜货。 第226章 准备收网 皇都那边的动静暂时和两江无关。 东方晋之的死讯很快便传了出来。 这个消息如同往沸腾的油锅里滴了一滴水,让勉强还保持冷静的那些人,彻底炸锅了。 “谢望之就猖狂到了如此程度?” 卞明瑞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 这一切都太过超出掌握了。 张聘反了,常珣居然是站在张聘那边的。 如今东方晋之被刺身亡,居然是谢望之的人动的手。 可见,谢望之居然也被张聘策反了。 皇都派来的这两名钦差,居然都被张聘给拉拢到了他那一边。 这一切都超出了卞明瑞的想象。 而且,东方晋之一死,东方家就得由东方随之接手。 他的身份特殊,且直到如今,众人也未曾真正向他揭露他的身世,他贸然接手东方家,其实对于如今的局势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卞明瑞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动用最后一招。 因为一旦动了,若不成,复国一事就彻底没了机会,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正在这时,身后一双柔软的手落在了他的额角,轻轻帮他揉捏放松着。 卞明瑞轻轻抓住了那双手。 “夫人。” 他转头看向眼前脸色苍白的女子,眼神里满是疼惜。 “你身子不好,怎么起来了。” 乐锦如今的箭伤也不过略微好转,人将将能够下地罢了。 卞明瑞疼惜她,一直让她好生养着。 乐锦柔柔望向卞明瑞。 “大人,我担心您。” 如今宛陵城内的乱象,便是乐锦一直在养病,也是能够听到风声的。 “若张太守当真要孤注一掷,大人,我们该如何呢?” 张聘如今身边有着常珣这个手握兵马的助力,似乎已经稳操胜券。 只要他顺利坑杀了皇都来的兵马,便有快马杀入皇都一搏的能力。 乐锦那张秀美动人的脸庞上满是忧色。 她忧的,不是自己,而是卞明瑞。 毕竟,卞明瑞和张聘二人如今已经算不得是盟友了,而是已经彻底撕破了脸。 卞明瑞借着刺杀谢望之那件事,可是狠狠坑了张聘一把。 但如今张聘和谢望之再度结成同盟,可见这件事的误会已然是说开了。 那卞明瑞的处境就十分尴尬了。 张聘如今对东方晋之这个昔日没有太多过节的人都能狠心下手,更何况是卞明瑞呢? 卞明瑞轻叹一口气。 他知道,如今他和这两江城中的其他人,都一样到了生死危急的关头。 在皇都的兵马到来之前,张聘会一个个先解决了他们。 东方晋之只是第一个被开刀的而已。 如今他们被封锁在了这城中,消息尽断,若不拿出点儿压箱底的本领来,只怕真要步东方晋之的后尘了。 “若真到了硬碰硬那一步,也未必会输。” 他手中捏的底牌,可比张聘想的要多。 只要能够从宛陵城中出去,哪怕失去了这么多年来费心筹谋的一切,但只要带着主上,他还有之前安插在各处的十二律精锐,靠着那些情报建立起的关系密网,他还可以东山再起,为主上继续谋算将来。 只是,卞明瑞心中还有些犹豫。 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走到这一步,他手中除了十二律,就真的什么牌都没有了。 这几十年的心血和谋划,全都化作乌有。 这怎能让人不心疼?! 就在这时,沈胥气喘吁吁在门外急报。 “大人,不好了,周家家主、沈家家主、上官家长公子,都遇刺身亡了!” 什么?! 卞明瑞一把挥开乐锦的手,疾步朝门外走去。 他一把推开门,不可思议地看向沈胥。 “全都死了?” 即便知道沈胥绝不会在这种事上欺瞒他,可卞明瑞还是抱着最后一丝期待,刚刚是他听错了。 “是。” 沈胥急得脸都红了。 “不光如此,驿站大火,除了谢望之和常珣在内的其他官员,尽数葬身火海之中。连纪晟都没逃出来!大人,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您必须早做决断啊!” 城中的形势,已经由不得卞明瑞犹豫了。 而与此同时,傅宅内。 宣明曜看完眼前最后一份情报,将情报的卷轴扔入火盆中焚烧殆尽。 “收网吧。” 她低声吩咐道。 虽说在跟父皇的密信中哭惨要人,但宣明曜从未真正指望从皇都来的平叛助力。 她要干净利落,以最小代价赢下两江这一局。 平叛乱,肃官场,清贪腐。 这三重功勋,她全要了。 而那些所谓的平叛之人,便是她请来的见证之人。 她要让这些人见证她的功勋。 免得,她那好父皇给自己来过河拆桥这一出。 她要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回到皇都。 第227章 夜探东方府 卞明瑞在紧张快速的思索中,还是迅速做出了决断。 必须要尽快离开宛陵。 如今虽然宛陵封城,但若是拿出手中所有筹码,不是没有离开的可能。 若是等到张聘完成了他的全歼布局,皇都的兵马再一到,他们被扣上逆贼的名头,才是真正的没活路了。 “去让暗处的所有桩子都准备起来,我们只能赌一把了。另外,今夜安排好,我要秘密去一趟东方府。” 之前总觉得还不到时机,生怕太早让小主公知晓了他的身份后,会不安于沉寂于东方家。 就比如之前死活也留不下一位皇子,膝下唯有一位公主,害得他们大业差点中道崩殂的那位。 因着知道自己“高贵无双”的身份,所以不甘于只能隐姓埋名躲躲藏藏,日日催着部下复国,将复国这件动辄掉脑袋的事想得如此简单,仿若只要几个人揭竿起义就能将他重新送回皇宫中,让他坐上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子一般。 直到咽气的那一刻都还没忘记督促他们复国,也不看看大局如何,一心只有他的皇位。 虽然如今的东方随之所表现出的天赋和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他那个不靠谱的外祖,但卞明瑞等一众人等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还是未曾将其真实身份告知。 但如今,也不能瞒下去了。 沈胥领了命后便立刻去安排,卞明瑞长叹一口气,转身看向身后有些惴惴不安地望着他的乐锦。 “夫人,不必担心。我定会护你周全,只是要委屈你,跟着我颠沛流离一些时日了。” 除了宛陵城后,他们之前的全部身份,都不能再用了。 他不再是宛陵长史卞明瑞,只能用全新的身份,暂时遮掩度过这段艰难时日。 乐锦的箭伤还未好,之前那位周神医也说过,她这般情况定是要将养上一些时日的。 可如今,乐锦受伤也才不过一月,便要跟着他开启“逃亡”的生涯了。 不过,卞明瑞直到此刻,也未曾想过丢弃乐锦。 自从那次挡箭之后,乐锦在卞明瑞心中虽然仍不是第一要紧的,但对于卞明瑞这种为了大业可以连自己都割舍出去的人来说,乐锦已经是他人生中少有的柔软了。 所以,在如今这个关头,他也愿意带着乐锦离开。 乐锦泪眼朦胧看向卞明瑞。 “大人对我的情意,乐锦此生都不会忘。我身子不好,若真将来有什么差池,大人不必顾及我。只要大人安好,我便无怨无悔。” 乐锦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将来逃亡路上,便是将她舍弃了,她也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但她越是这么说,卞明瑞反而越发珍惜她的这份真心。 “不会的,你放心。” 卞明瑞手下几乎所有能调动的暗桩尽数动了起来,终于在丑时末顺利进了东方府。 这是东方晋之遇刺身亡的第二夜。 东方晋之的棺椁,据说如今还停在祠堂中,待明日天一亮便要下葬。 以东方晋之家主的身份来说,他的丧仪本该极尽体面讲究的。 但如今这风雨飘摇之际,能入土为安,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因着怕引起张聘手下暗桩的注意,卞明瑞是以仆从的身份混进了东方宅邸。 他脸上做了简易的易容,身形也佝偻起来,生怕引起旁人的注意。 按照之前暗桩传出来的路线,他十分顺利进了东方随之的院落。 东方随之还住在他之前的院落中,并未搬入家主所居住的主院。 卞明瑞之前已经得到过情报,半个月前,东方随之的院落外除了两个贴身侍从,其他仆从都被他撵了出去。 理由是他们八字和自己相冲,白天还好,晚上守在院子里他容易梦魇。 这若在旁人身上肯定是有些异常,但放在东方随之身上半点儿也不算意外。 毕竟他之前就干出过甩脱身边所有仆从,自己一个人出城狩猎,还硬生生在城外待了一天一夜,吓得所有人差点三魂七魄出窍的事儿。 只因为他碰到一个云游术师,说他在城外有大运。 几个月前还因为八字相克,非要让东方晋之换掉他的夫子。 东方随之的性子,像极了他名字中的那个字,随。 随性到了极致。 那两个贴身侍从,卞明瑞也很熟悉。 其中一个,便是他的暗桩。 今晚,他会负责将另一人支开,为卞明瑞创造机会。 所以当卞明瑞到达院落的时候,里头已经是空无一人了。 他悄然推开了东方随之的房门。 绕过屏风,只见隔着影影绰绰的床帐,能够看到床榻上的人形。 还没等卞明瑞接近床榻,他的脖子上突然多了一抹冰凉。 “深夜来访,你背后的主子是谁?似乎有些不通礼仪啊。” 东方随之目光冷凝看向眼前的人,手中的匕首狠狠往下压去,似乎只要对方不给自己一个满意的解释,下一秒就要割断他的喉咙。 卞明瑞这才发现,床榻上的那个人形,不过是用外衫和被子伪装出的一个诱饵。 东方随之在他一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 “是我,随之公子。” 卞明瑞用自己的本声说道。 他和东方晋之之前的关系还算亲密,日常来往东方宅邸也十分频繁,东方随之应当很熟悉他的声音。 “卞大人。” 果然,东方随之立刻认出了卞明瑞的声音。 可是,他却没有挪开放在卞明瑞脖子上的匕首。 “这么晚来在下房中,卞大人似乎有些太过热情了吧。而且在下记得,卞大人似乎是和家兄关系更为密切些。怎么,是来吊唁兄长的吗?那似乎,走错了地方吧?” 东方随之此时可没有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 不过,卞明瑞看着如今警觉的他,心下倒是更加安慰了几分。 总算有个正经样子了。 若他真的大喇喇躺在那里被自己摸了进来,自己反而该担忧了。 “随之公子,我今日来,是来找你的。” 卞明瑞极为认真地看向东方随之。 “东方兄为人所害,我亦十分痛心。但如今宛陵城内危急,张聘他伙同常珣和谢望之等人意图谋逆,你我等人的性命危在旦夕。我今日来,便是要带你一起走的。” “一起走?” 东方随之仿若在看什么笑话一般。 “卞大人是说笑吗?你一个小小长史,如何带我走?况且,东方家祖宅在此,张聘他……” “小皇子殿下,您必须跟我走!” 卞明瑞直接喊出了东方随之的真实身份,也捅破了他们共同在东方随之面前隐瞒了十多年的这个秘密。 “小皇子?” 东方随之手中的匕首一松。 “你什么意思?” 第228章 出宛陵 听到东方随之的话,卞明瑞心中反而一松。 他仔细观察着东方随之眼神中的震撼和疑惑,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终于落地了。 看来,东方家的确没有违背盟约,私下告诉小主公他的身世。 那这,就好办了。 “您是鄞朝的皇室血脉……” 卞明瑞快速将修饰说辞后的所谓真相说给了东方随之听。 秦姝的存在被彻底隐去。 东方随之成了名正言顺的鄞朝皇子,在上一任皇子死去后,他被东方家抚养长大。 “所以,你的意思是,卞家、东方家、周家、沈家、甚至张聘,这些两江赫赫有名的家族和人物,其实都是鄞朝皇室的拥趸?这百余年来,你们一直暗中辅佐着历任的鄞朝皇子,想要实现复国的梦想。而我,便是这一代的鄞朝皇子。” “是,您也是如今唯一的鄞朝血脉,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了。且张聘他并非是鄞朝旧部,他是自己主动找上门来的。当时您的……您的祖父尚在,认可了他,让他加入其中。谁知,他狼子野心,竟然做出了此等背叛之事!” 说到张聘的时候,卞明瑞眼神中的恨意十分真切。 哪怕再往前半个月,他也未曾真的将张聘放在眼中。 虽然张聘的官职远高于他,但卞家曾经是鄞朝的名门望族,他祖上曾经出过一位皇后,一位贵妃,前朝更是出过一位公爵,两位侯爵,四位一品大员。是丝毫不逊色于如今皇后母家陈家的大族! 不过是后来鄞朝败亡,卞家被作为主要的清剿对象,几近灭门,只活下来了几个女眷以及两个尚牙牙学语的孩子。 但卞家先祖不曾放弃,一步步打拼,几代人下来,硬生生又重新爬了起来。 卞明瑞虽然只是个长史,但那不过是掩饰罢了。若论手底下的势力和对大雍朝堂的渗透,卞明瑞自信不输这些旧臣中的任何一个。 尤其是张聘。 一个半路加入,却偏偏讨得那位废物皇子信赖,而后更是加入了那个计划中。 想到这里,卞明瑞又仔细端详了下面前的东方随之。 东方随之,应该不是他的孩子吧。 毕竟,从长相来说,东方随之和张聘可没有一点儿相似。 当然,他和任何一个可能是他父亲的人都不太像,大概是像极了他的母亲。 “我的祖父?那我的父亲呢?为何你从未提起过我的父亲?他是谁?他现在在哪儿?” 父亲…… 卞明瑞内心苦笑一声。 谁能够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呢? 甚至严格意义上来说,便是连自己,都有可能是他的父亲。 当然,卞明瑞知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因为他这些年来,也并非没有想过留下子嗣。 虽然未有婚配,身边除了乐锦之外更没有什么红颜知己,但是想当初尚未到而立之年的时候,他也曾纳过几个通房,想要留下一子半女。 可几年一直未有动静。 后来寻了医师,那医师尴尬而隐晦地告诉他,他于子嗣上或许是没什么缘分的。 那一刻,卞明瑞便知晓,那位小皇子,不可能是他的孩子了。 在那之后,他秘密处置了那几个通房,孑然一身到了如今。 如今听到东方随之的疑问,他也只能低声道。 “您的父亲身子一直不好,在您出生后没多久便病逝了。” “那我的母亲是谁?” 东方随之似乎有些刨根问底的意思了。 卞明瑞淡然一笑。 这种问题的答案,他们许久之前就准备好了。 “您的母亲是一位平民女子,因貌美而得以侍奉皇子身侧。可惜红颜薄命,生产时去了。” 秦姝的存在,不会有人知晓。 东方随之,或者说曲随之的母亲,是一位出身清白的平民女子,户籍过往均清晰可查。 这也说明,即便日后东方随之真的登上了那个位子。 他追封的太后,也不会是秦姝。 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其实并不是正统的鄞朝皇子,曲氏血脉。 他的母亲,更有着那般不堪的过往。 东方随之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总之,他原本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了下来。 “所以你今天来,是要带我走?” “是。” 见东方随之有松动的意思,卞明瑞立刻点头道。 “您的身世,张聘也是知晓的。如今他既然有了谋逆的心思,又联合了常珣等一众人等,自然是会对您下手。您大概也收到消息了,除了东方家主,周家、沈家、上官家,这些鄞朝的旧部家族的主事人,都接连遇刺身亡。且动手之人,都是当初出现在谢望之身边的那位苗刀高手。这一切还不明白吗?张聘要赶尽杀绝。他下一个要动手的,便是您和我。” 东方随之眼神中还是有警惕的意味,但神情里已经多了几分思索。 显然,在危及生命的关头,他也没了往日的随性。 “可如今宛陵城被常珣围住了,所有人都进出不得,便是东方家无往不利的密道都被堵住了,可见张聘在东方家中安插了多少奸细,连这等机密都能知晓。卞明瑞,你告诉我,这种时候,我们如何逃出去?” 张聘居然连东方家密道在哪里都知晓了? 他安插暗桩的能力居然如此厉害? 卞明瑞心中也是一惊。 不过,他还是立刻回答了东方随之的问题。 “硬碰硬,肯定是逃不出去。但是,马上皇都平叛的兵马就将抵达。张聘他们必定会对这些兵马设下圈套将其诱杀,为他后面的谋逆做下铺垫。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卞明瑞的眼神深邃,眸光微亮。 “我们完全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跑出去。但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先制造一场乱子,藏身起来,等待时机。” 哦? 东方随之似笑非笑看向卞明瑞。 “你准备如何做?” 你准备,如何自寻死路呢? 第229章 躲藏 卞明瑞所说的乱子,很简单。 用一场暴动,让他们悄无声息消失在这城中。 卞明瑞算过了。 皇都的兵马,最多还有十日便可抵达。 张聘将他和东方随之留到最后动手,也不过是猫捉耗子,临死前羞辱般的玩弄罢了。 张聘笃定,他们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从他这次的刺杀布局来看,能够在其他世家都已经警惕的前提下,干脆利落得手,可见他在城中的情报密网已经到了何种程度。 如今,这局势更是瓮中捉鳖,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了。 不能再等了。 于是,第二日,城中各处宅邸开始着火。 火势不知从何而起,但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漫天的红。 常珣虽然以平叛的名义围城,但是一旦城内起火,他也必须出手救火。 否则,整座宛陵城燃了起来,这般罪名,足以让他在史书上遗臭万年了。 而且,他手下的兵马,也极有可能死在大火中。 虽然潜火军来得很快,常珣也立刻派人一同协助救火,可火蔓延得实在太快了。 那火的样子,瞧着并不像是寻常的失火,更像是有人在里头加了什么助燃的东西。 扑腾了近三个时辰,火才终于扑灭。 一场大火几乎烧毁了两条街道,东方家、卞家的全部人,悉数葬身于火海之中。 包括尚未下葬的东方晋之的“尸身”。 梧织巷内也有不少人家受到波及,虽然街上戒严,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不少人连滚带爬往外逃。 就连宣明曜都在元颖和裴九安的陪同下,匆匆从傅宅中撤离了出来。 虽然傅宅未曾被火烧到,但这火着起来的浓烟可不是开玩笑的。 被元颖扶着上了马车,一行人快速撤离到了安全地带。 撩起卷帘,宣明曜靠在马车的窗户旁,双眸微眯地看着远处那逐渐被扑灭的火势,以及后续那一具接着一具被从卞宅和东方宅邸抬出的焦黑色的尸身。 “东方宅邸那边的,一部分无辜的人已经被撤走了,可卞明瑞那边……” 看着宣明曜缓缓放下了卷帘,元颖靠在她耳畔低声道。 东方家那边,是东方随之自己动的手。 东方家的许多仆从和府兵,几乎是打手一般的存在。 仗着东方家的威名,虽然不至于到欺男霸女的地步,但也是扒在普通百姓身上吸了不少血。 东方随之也都未曾隐瞒。 他手段干脆利落,直接用药药翻了整个府邸的人。 那些罪人,自然被他祭了这场大火。 无辜之人,自然是通过宣明曜这边的路子,悉数药昏送走了。 远离宛陵,免得坏了接下来的计划。 而卞明瑞身边,也是有无辜伺候的奴仆的。 他们不知道卞明瑞的那些谋划,只以为自家大人不过是个普通长史。 他们也沾不到多少卞明瑞的风光,不过是勤勤恳恳在府里头做事。 如今,却都被一把火焚了。 宣明曜想过救。 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不能冒险从卞明瑞手中捞人。 那样风险太大了。 这盘棋局走到如今,关乎的已经不是她的前途了。 她不能用两江百姓的安危去赌不被发现的可能。 有些时候,她必须比任何人都要心狠。 她愿意去做那个罪人。 所以,尽管潜火军来得极快,可还是有十一位卞明瑞府上的仆从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卞明瑞只带走了他的心腹。 他早就想好了,用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来为他的谋划更添几分可信。 卞明瑞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若论手段狠辣,他和张聘是完全不相上下的。 那些仆从中,还包括了一位跟了卞明瑞几十年的老管家。 可因着那老管家和卞明瑞的绑定关系太深,所以卞明瑞也将其舍弃在了这火场中。 最信任的管家都死了,他们的消失才会取信于人。 尽管,张聘这般多疑,就算放了再多证据在他面前,他也肯定不会信。 “事情了结之后,每人家中送上五十两银子,就说……” 宣明曜沉默了片刻,低声道。 “就说是朝廷的抚恤。他们也是为了两江平叛之事而死,不该这般无名无姓。” “是。” 宣明曜只短暂情绪低落了那片刻。 很快,她又打起了精神来。 “东方随之那边,这些时日就等他单向的联络便可。暂时不要给他传信,免得暴露了他的身份。” “飞羽负责消息往来,还有裴九安盯着呢,他们二人有分寸的。” 听着元颖的回话,宣明曜淡淡点了点头。 东方随之如今是她手中捏着的最重磅的一张牌,宣明曜可不想轻易就暴露出来。 而且…… “那件事,确定了吗?” 她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之前已经确认过了,可还是有一些地方不解,所以她在封城前让元颖派人去好好查了查。 如今,也该有个结果了。 元颖面色沉重缓缓点了点头。 “明月,你猜的没错。” 嘴角微微下垂,宣明曜对这群人恶心的程度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他们到底毁了多少人? 可怜了…… “那个人,如何了。” 火已经扑灭了。 马车缓缓挪动,朝着如今已经安全了的傅宅驶去。 “已经醒了,和绮安预判的一样,成了哑巴。而且,飞羽身旁带着的医师为他诊过脉了。他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便是好好养着,最多不过两三年罢了。如今经历这重重打击,便是药不离口,怕是半年也不一定能熬过去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连元颖都觉得有些唏嘘。 东方晋之绝对不是个好人。 他接手了东方家的全部,自然也包括和张聘合谋压榨百姓的生意,甚至于,他的锦衣玉食,乃至两江双璧的名头,本身就是在百姓的血泪上建立起来的。 他自然算不得无辜。 绮陌香坊也是他的生意,虽是他父辈创办,但到底如今传到了他的手上。 香坊内那些可怜的女子,那些凄惨的哭声,哪个不无辜? 可在东方随之身上,他的确做得是够多了。 亦父亦兄,拖着一条残命也要辛苦为东方随之筹谋。 尽管他心中也清楚,东方随之和他的父亲半点儿也不像,大概率并不是东方家的孩子,可他还是把东方随之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元颖想,他逼着东方随之读的那些书,学的那些本领,也不光是为了所谓的复国大业,更是想让东方随之能多些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领。 可惜了…… 他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他对东方随之的好,是建立在那么多无辜百姓的牺牲上的。 东方晋之虽有两江双璧的美名,傅遥光也曾经亲口称赞过他,多谋善断,智计无双。 可在一些事上,他却没有东方随之这个素日里吊儿郎当的人看得清楚。 他玩弄他人的性命,终有一日,自己也会被其反噬。 “半年的命,已经是东方随之豁出一切给他换来的了。” 宣明曜眼神微冷了下来。 她一开始可是没打算放过东方晋之的。 毕竟,那些死于堤坝决堤的湍急水流中的百姓,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因着肩上那沉重的税赋,不得不冒着危险去地中劳作,结果就那么葬身在了湍急的水流中,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 那些活生生饿死在街头,甚至哭着吃下自己家人血肉的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只是想活下去,却又一次次再度推入深渊,一辈子都过不去心上的坎儿。 那个被自己取名为朔的孩子,她做错了什么? 她还在襁褓中,懵懂得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已经没了父亲的庇护,不知道划入她喉咙中的并不是香甜的乳汁,而是母亲的血。 若不是东方随之这步棋实在太过要紧,为了换东方随之点头,这半年的命,宣明曜也不打算给他。 “他辛苦谋划的一切都没了,如今虽然活下来,却要躲躲藏藏,失去曾经所骄傲的一切。如今更是重病缠身,也没了昔日神医的调理。半年,怕是对他来说,三个月都不一定能熬过去了。” 可惜,就算三个月,东方随之也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来换取。 元颖摇了摇头,不想再提这人。 “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等。” 宣明曜低声道。 如今,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现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皇都的平叛军到来,等张聘和卞明瑞手中的那最后一张牌。 等,自己想要的那个结果。 第230章 大战前夕 宛陵城内。 看着远处逐渐平静下来的梧织巷,老张头紧了紧衣衫,拎着水桶蹒跚着往回走去。 “张叔,你做什么去?” “哎,老张头,别不理人啊!” 路过的几处宅子,有人正悄悄开门抬头观察着外头的情况,看到从他们门前路过的男人,忙打招呼道。 被唤作老张头的男子瞧着有五十多了,十分憨厚老实的模样。 只是脸上有些疤痕,瞧着怪吓人,让人不敢多看。 被人拦下,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 “我瞧着梧织巷着火了,想去救火来着,不过看如今火势控制住了,就回来了。” 拦住他的,是一对母子,儿子年轻些,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母亲则是四十出头的模样,瞧着很是泼辣利落。 听到梧织巷,那女子表情微变。 “梧织巷,张叔,你还记得之前的……” 男子没说完,就被他母亲拽了一把,狠狠拖了回去。 “行了,老张头,外头不太平,快回去吧。” 那泼辣女子丢下这样一句话,便急匆匆关上了门,不想和老张头多说的模样。 那老张头也不在乎,拎着水桶慢悠悠往回走。 屋内。 年轻男子还有些不解。 “娘,你……” “你刚刚提那晦气事儿干什么?老张头他在之前主家家里手脚不干净被撵出来的,这事儿这么不光彩,你还敢乱提?!” 年轻男子却无所谓摆了摆手。 “张叔脾气那么好,他不会在意的。” 可女人还是狠拧了儿子一把,不准他再乱说。 打发儿子去砍柴后,女子坐在院落的凳子上发了会儿呆。 这个老张头的主家,可是不能触碰的逆鳞。 几年前孩儿他爹提过一次,差点被老张头给拿着镰刀砍了。 虽然后面主动拎着肉来道歉了,但女人还是记忆犹新。 只是,她心里也是有些疑惑。 老张头的主家到底是哪家? 这么多年了,还让他念念不忘。 而此时,老张头也已经回到了他那有些破败的房子里。 他放下水桶,慢悠悠走到后院的杂物间里。 一进屋子,刚刚还有些迟缓的老张头迅速利索了起来。 他搬开一堆杂物,从木柴堆里头抽了一块看似平平无奇的木柴。 然后,举着它走到墙角,将那木柴塞到了一个瞧着好似是老鼠挖出的洞中。 过了片刻,墙角处竟缓缓露出了一个一米宽的空洞。 老张头干脆利落跳了下去。 地下。 一处丝毫不逊色于东方随之之前卧寝的房间内。 东方随之静静坐在桌子前,借着明亮的烛火,正在看着一本史记。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眸望去。 是卞明瑞。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东方随之十分熟悉的面孔。 东方随之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声道。 “张夫子?” 这下,他真的是有些意外了。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个人。 兄长和自己的西席。 张元恩,他曾经也是大雍的举人,入朝为官后仕途郁郁不得志,后因丁忧回乡,机缘巧合进了东方家做了西席,负责府上公子的诗书启蒙。 他教了东方晋之两年,但教东方随之却只有短短半年。 因为,他醉酒后对府上婢女无礼,被东方晋之直接发火撵了出去。 因此事,当时东方赟还训斥过东方晋之。 毕竟那算是他的夫子,撵夫子出府,这种事还是于名声不易的。 不知东方赟做了什么,在那之后,这个人就彻底消失在了宛陵。 没想到今日,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他,还是如此落魄陌生的模样。 只是如今眼前这个人,和东方随之印象中温雅洒脱的夫子,可是判若两人了。 “二公子。不,如今该称呼您主公了。张元恩,给您叩头请安了。” 老张头利落跪下,眼含热泪。 “张夫子居然也是你的暗桩。” 东方随之真是佩服这些人了。 为了复国,他们的心眼简直多到了一个恐怖的地步。 你在我的府邸安插暗桩,我在你的身边铺排棋子。 说是盟友,其实也互不信任。 若是将功夫用在旁处,也早成就一番事业了,何苦执着于一个早就灭亡了的王朝。 “是,当年他为我传递消息,引起了东方赟的注意,为了避免暴露,我也只能让其自污名声出了府,后隐姓埋名在此负责宛陵城的一些情报工作。当然,也负责我们所在的这处的全部事务。” 说到这儿,东方随之的眼神更加复杂了起来。 “刚刚你带我看的那些……卞明瑞,你居然还藏着这样一个后手,真是让人意外。” 他这后手一旦露出去,必定是引起轩然大波。 谁能想到,宛陵城内居然还藏着此等东西。 卞明瑞,真是丧心病狂到了极致。 第231章 元颖出城 宣明曜是在大火后的第五日,才收到了东方随之发出的第一封联络密函。 在那之前,元颖都有些坐不住了,不止一次跟宣明曜私下提起,会不会东方随之被卞明瑞策反了。 这绝不是没有可能的。 东方随之的身份,实在太敏感了。 她们如今对卞明瑞手上留着的后手尚未摸清楚,万一真的是一张足够有重量的牌,说不准这东方随之真有被策反的可能。 到底不算是真正的自己人,用着也是提心吊胆。 可宣明曜笃定,东方随之不会背叛。 东方随之这个人,太过重情了。 否则当初他不会借着婚约的借口,拼命捞张淼漪出来。 张淼漪大概不知道,她以为自己是费尽心机才谋得了东方家二公子的青睐,而后才得到了那份于她来说几乎是救命稻草一般的婚约。 但实际上,东方随之从一开始就知道,张淼漪是他的“妹妹”。 但是他不能说出来,也不可能去主宰张聘这个生父对张淼漪婚事的安排。 所以,他做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决定。 将张淼漪娶进门。 当然,他所谓的娶进门,不过是给张淼漪一个脱离张聘控制的机会。 最起码,成为东方家的二少夫人后,张淼漪的日子,以及那个深宅中他从未见过的“弟弟”的日子,都会好过一些。 东方家也好,张聘也好,他们自然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故而,东方随之直接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和张淼漪有了肌肤之亲,将这门婚事直接定死。 甚至,他还硬生生扛了东方晋之的家法,总算在所有人都不赞同的目光中,将张淼漪变成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可他没想到,就算如此,张聘还是能逼着淼漪去做那种事。 而自己的好兄长,也能瞒着自己退下这门婚事。 等到他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他为了救张淼漪所做的那些努力,最后却都是徒劳。 也是从那之后,东方随之发现,自己妄图改变他们,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其实根本是没用的。 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 他根本没有办法去扭转这一切。 宣明曜找上他的时候,他几乎都没有挣扎便答应了。 他提出的条件,只有两个。 一,是保全东方晋之的性命。 二,则是给张淼漪和张瓒两个人一份前程和保障,不求荣华富贵,唯求平安顺遂。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求。 宣明曜看得出,他是真的对自己所谓前朝皇子的身份并不在意,甚至,是有着深深厌恶的。 他也对所谓的复国大业根本没有什么兴趣。 在东方随之看来,如果他只是东方随之,如果他真的只是旁人口中的随郎,他会欢喜很多。 当然,如果东方随之真的有了旁的心思,宣明曜也已经做好了旁的准备。 所以,她并不畏惧。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将东方随之放在了棋局最要紧的位置,宣明曜便会相信自己的判断。 果然,在元颖惴惴不安的等待中,东方随之的密函到了。 而那密函中的内容,让宣明曜和元颖都是一惊。 “他疯了吗?” 元颖脸色青白,似乎对自己刚刚看到的一切那么不敢置信。 因为,这实在是太超出她的想象了。 她之前一直觉得自己颇为聪慧,对人性的把握和利用也都不逊任何人。 不然,她不可能在这般年纪,就帮助公主建立了遍布大雍的情报密网,更将其用得是有声有色。 她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人性。 可自从到了两江后,她还是一次次被刷新着认知。 人命,原来在某些人眼中可以是这么低贱的东西。 而如今卞明瑞的计划,更是彻底让她对两江这帮子人的杀心强烈到了极点。 他们,根本连人都算不上了。 “猪狗不如的东西!” 元颖恶狠狠道。 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狠话了。 看着元颖难得的失态模样,宣明曜将那份密信缓缓放在烛火上,看着它被烧成一片灰烬,而后开口道。 “他们早已算不上人了,守着一个复国的痴梦,到现在还不愿意醒来。没关系,本宫会让他们好好清醒清醒。鄞朝早已亡国那么多年,他们既然如此忠心,就该追随旧主,到地底下好生伺候着了。本宫成全了他们的忠心!” 宣明曜看向元颖,头脑清醒地开始了下一步的部署。 “阿颖,你要出城一趟。这次带兵前来的是元伯父,你需要去将这城内的情况完整传递给他,并将我们接下来的布局也同元伯父一一交底。而且,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我需要你在城外与我配合。接下来,会是一场硬仗。” 即便之前已经做好了周密的部署,但说实话,到了这一步,宣明曜也不敢确保自己一定能赢。 这些人在两江扎根太久了,手上的底牌太多也太阴了。 虽然目前已经摸清楚了不少,可难保他们还会有隐藏的后手。 这场仗,不好打。 可越是难打,越是要打,到了这一步,宣明曜也已经压上全部了。 元颖本来不想走。 她知道,接下来这城中会有多危险。 虽然如今公主打着合作的名头暂时骗过了张聘等一行人,但张聘这个人太过阴险,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翻脸。 但听到宣明曜说需要她在城外与其配合的时候,元颖还是毫不犹豫点了头。 这种时刻,既然公主给了她任务,她绝不能掉链子。 “是,公主放心,元颖誓不辱命。” 从来两江开始,元颖已经很少称呼宣明曜为公主了,多数时候都是唤她明月。 如今这句公主,以及她那句誓不辱命,也足可见元颖的决心。 宣明曜知道,只要元颖在城外,她们所布下的那些计划,元颖都会毫不犹豫地完美执行。 她是自己最信任也最骄傲的左右手,从不出错。 “阿颖,等到此间事了,我定会为你求一个光明正大陪伴于我身侧的官职。这朝堂之上,必定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她们在两江豁出了命去谋划,更是接连抖出贪腐加谋逆两桩大案。 父皇,这一次,您可千万别吝啬了。 否则,儿臣可是会不高兴的。 元颖重重点头。 “无论何时何地,元颖都会陪伴在公主身侧,为公主马前卒,手中鞭,为公主踏平一切险阻!誓死无悔!” 无论现在,还是将来。 第232章 张聘最后的疯狂 “如何了?” “小主子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想来那地方太过隐秘,卞明瑞看得也严实,小主子不好传递消息。” 心腹在张聘的窗前,将今日的探查结果告知了自家主子。 张聘轻叹一口气。 “我就不该答应他这般冒险的想法。” 如今人让卞明瑞带去了,还杳无音讯,连个密信也传不出来,总归是让人担心的。 “小主子也是担心您。卞明瑞如今虽然表面看着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了,但到底是当初鄞朝的贵族,手底下不知还有什么底牌。万一他孤注一掷,说不准还真能对主子的大业造成些影响。如今小主子提前摸清楚,也是好事。” “他就是太过任性!” 张聘心中还是有气。 自己当时不过说了一句,张淼漪不能做他的正妻,东方随之就直接发疯了。 他也不想想,虽然张淼漪从长相看来,大概率并不是自己的孩子,可东方随之明明是自己的种,不也和自己外貌并无多少相似吗? 可见纯以外貌来论,并不稳妥。 万一…… 万一张淼漪真是自己的女儿,那她和东方随之,岂不是乱了套了。 做个侍妾放在身边还可,将来若是宠爱,封个贵妃也顶了天。 反正她如今服药也不会再有子嗣,总归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可东方随之跟被鬼迷了心窍一般,非要张淼漪做正妻,甚至他担心张聘对张淼漪动手,更是放下狠话,说若是张淼漪出了事,他就殉情。 张聘原本只是装病,这下可被气出来真病了,这些日子一直在喝药。 如今,东方随之又是先斩后奏,和卞明瑞跑了后,才让人把消息递了过来。 张聘差点没又气厥过去。 可木已成舟,他有什么办法? 不过,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欣慰。 虽然太过随性不着调,但东方随之如今这般,也还算是有些胆识的。 只是…… 张聘心中还是有些隐痛。 若琼文在,必定会比东方随之优秀千倍百倍。 那才是自己用尽全部心力培养出的接班人。 自己已经为他铺排好了所有的路,就差那么几步路了。 他却走上了绝路。 心腹看着自家主子如今的神情,也知道他大概想到了大公子,此时埋着头半点儿声音也不敢出。 大公子的死,是主子心中最过不去的那道坎儿。 虽说如今主子紧锣密鼓筹谋着大业,但夜夜还是会唤着大公子的名字惊醒。 琼文公子。 那可是主子用尽全部心力养出来的天骄。 甚至主子连那些脏污事也都不往大公子面前放。 可惜了…… “继续给我找人。哪怕是做给卞明瑞看,这动作也不能停下。常珣和谢望之那边如何了?” 常珣和谢望之,虽然自己都已经同其结盟,不过他两头承诺的事,在事未成之前,最好还是让他们少些交流。 好在,这两人本来就互相看不上对方,加上张聘让人刻意阻拦,封城这些时日,倒也算安稳。 “常大人一直在派士兵巡逻防卫,还在让人全城搜查卞明瑞和小主子。他似乎也并不相信两人陨身这场大火中。至于谢大人那边,倒是没什么动静,只是他还想往皇宫内传信。属下让人截了下来,是给珍妃的。除了同珍妃说明和主子您的合作,剩下的便是一些互诉衷肠的情话,没看到旁的有用信息。” “暂时都截下来,别让他和皇都有任何联系。” 张聘冷声道。 虽说谢望之干脆利落解决了纪晟等一行人,让张聘相信了他合作的诚意和决心,可是此时绝不能掉以轻心。 皇都那边,水太深,万一泄露了一些机密,弥补也来不及。 “是。” “褚明月那边呢?” 他总觉得,褚明月这个盟友,算不得牢固,所以对其的关注也是最多的。 这个突然冒出的荣王血脉,自己对其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 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绝境,加上自己必须要借助她的身份来一场名正言顺的拨乱反正,否则,张聘绝不会和这个人合作。 “没什么动静,傅遥光那边日日还去,咱们之前安插进去的人被傅遥光全都拔了出来,新的人手无法近身伺候,也得不到太核心的消息。” 其实这种时候,张聘也知道,就算发现什么,他也来不及更改了。 朝廷的大军马上要到了,自己的计划要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他没办法回头了。 “继续盯着吧。” 吩咐完这一切,张聘有些无力地重新躺回床榻上。 这些时日,他越来越感觉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 或许是失去琼文这孩子的打击,也或许是多年筹谋如今却被一朝打乱的心烦。 但,他如今能做的,也只能往前走了。 六日后。 元定安带着五万大军,抵达了茂临并迅速接管了城内的一切。 此时,大军距离宛陵,不过一步之遥。 大军即将抵达的消息,迅速传到了宛陵城内那些关键人的手上。 而不过半日后,常珣来到了太守府。 他给张聘带来了一条绝密消息。 大军将在一日后攻城。 因着常珣如今明面上还是陛下的人,所以元定安发动攻击之前,自然会和常珣通气儿。 常珣给元定安的情报,是如今暴民被他强行封锁在了城内,但他们也拿着普通百姓要挟,使得常珣手下的兵马不敢轻举妄动。 而元定安给常珣的回复也很简单。 圣上的命令,是不顾一切代价平定叛乱。 必要时候,可以牺牲一些人。 比如,此时宛陵城内的无辜百姓。 只要两江安定,可以有一些必要的牺牲。 张聘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 他冷笑一声。 “那就,开门迎接大军吧。” 城内一切布置都已做好,一日后,将是一场硬战了。 第233章 大战(一) 一日后。 常珣看着面前的甲胄,深吸一口气,将其一一穿戴在身。 城中的百姓在这些时日的高压紧张气氛下,早已经吓得闭门不敢随意出入了。 好在时日不长,且常珣也会让士兵每隔一日沿街道发放粮食,百姓们不至于缺水少粮。 甚至对于刚刚从水灾中熬过来的不少人,如今的日子倒比之前饥肠辘辘只能硬熬着的时候好过了不少。 只是,百姓们也嗅闻到了城中连风中都弥漫着的紧张。 封城,那可是打仗的时候才会有的情况。 难道,宛陵真的要打仗了吗? “大人,一切都已筹备妥当。” 亲卫在屋外禀告。 常珣点了点头,拿起自己的佩刀,眼神沉稳坚定,朝着屋外走去。 “去通知张大人和谢大人,以及梧织巷内的褚小姐,让他们尽数上城楼,防止被误伤。” 一会儿,城内可就要彻底大乱起来了。 “是。” 亲卫立刻领命去传信。 常珣看着自己手下这帮子兵。 他知道,这里头绝对有张聘或是卞明瑞的人。 他把这些人从皇都带出来的时候,他敢确认,这些人各个都是忠心不二的。 但是到了两江,入了宛陵,他就没那么笃定了。 金钱攻势,美人攻势,这些都是两江这些官员和世家最擅长的。 谁知道他们策反了一个?还是两个?甚至更多? 所以和公主的往来以及计划,常珣都是通过自己最信任的亲卫来进行,这些属下,他们都浑然不知。 他们只以为自己真的在镇压叛乱。 当然,也有人是知道实情的。 所以如今,就到了检验的时候了。 “诸位,如今皇都的平叛大军已经到了城外了。而如今,我也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常珣的目光在在场诸位将领面前一一扫过。 “宛陵城,没有百姓暴动。” 这话一出,底下跟炸了锅一般。 “可我们当时不是斩杀了不少恶意行凶的暴民吗?” “对啊,大人,若没有暴动,为何要封城?” “没有暴动,皇都派兵马来做什么?” …… 各种嘈杂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也有一些人的眼神里顿时起了警惕的意味。 他们都不是傻子,就算一时没明白过来,但反应片刻也察觉出了不对。 当然,也有人的脸上是斟酌,以及快要按捺不住的激动。 常珣静静看着这一切,然后,抛出了最后一记重击。 “诸位,宛陵没有百姓叛乱,但圣上已然派兵前来。一旦被发现,我们便是板上钉钉的欺君之罪,罢官免爵,前程全无只是最轻的惩戒。更有甚者,会牵连家族。所以,我们需得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有激动的人已经彻底反应过来,开始咆哮出声。 “是你!明明是你欺骗我们说百姓暴动让我们封城,如今却拉我们一同下水。我们是无辜的!圣上定然会明察秋毫!” 可这话他自己喊的也有些没底气。 圣心难测,他们说未曾和常珣同流合污,难道圣上就真的会信吗? 常珣可是一等公爵,圣上心腹,他们不过是底下连圣上面都没资格见的低阶武官,就算真的无辜,也难保圣上为了心安,直接都处理了他们。 反正像他们这般的低阶武官,大雍从来不缺。 也有常珣一手带出来的千牛卫,他们看着自己的上司,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大人,您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难道您是想要谋逆吗?” 那两个字喊出来的时候,所有人的心头都是一颤。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可常珣居然没有否认。 这下,所有人心头最后一点儿奢望也被打破了。 庆国公常珣,陛下的心腹重臣,居然反了。 而且,强行拉着他们这些人一起反了。 看着底下人惶惶不安的模样,常珣终于开口了。 “谋逆?谋的谁家江山?逆的谁家天下?我忠于的,唯有宣家正统。只不过,不是当今,而是荣王当年留下的世子殿下。荣王逆案,疑点重重,本就是有人故意陷害。当初先帝最为看重的,本就是荣王,更数度属意荣王为太子。如今我寻到了荣王血脉,我等助荣王世子匡扶正统,平复冤屈,拿回属于荣王一脉的皇位,有何错?又谈何谋逆?” 荣王? 常珣的话信息量实在太大,不少人都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哪里来的荣王世子? 怎么还扯上了匡扶正统? “今日,便是最关键的一日。皇都兵马就在城外,我已取得了他们的排兵部署计划,虽兵马数量有差异,但我等占据城中地利,且更有两江世家相助,与之一战,胜算极大。若是事成,诸位将来都有从龙之功,加官进爵自不必说,我更允诺诸位,凡今日在场追随我者,赏银千两。” 千两。 这个数目在那些世家公子眼中来看,不过是个小数目,甚至可能不过是他们一幅画,一柄扇子的价格。 但对于这些一路摸爬滚打的将领来说,却是一笔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攒不下的数目。 如今在场几十位将领,这加起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有人立刻跳起来指着常珣的鼻子破口大骂。 “逆贼,我岂能和你这等无耻之徒同流合污!” 也有人犹豫踌躇,静默不语。 更有人立刻站了出来。 “我等愿誓死追随大人!追随荣王世子!匡扶皇室正统!” 等所有人表完态后,常珣侧头示意,很快,二十几位将领被常珣的亲卫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为了防止他们口出恶言,甚至还特意堵上了他们的嘴。 而剩下的人,虽然有态度游移不定之人,但到底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而其中…… 常珣看着跳得最高的那几人,眼神微冷。 “好,既然诸位做了决定,那就出发吧。荣华富贵,锦绣前程,都在前方等着诸位了。” 而与此同时,藏于底下的卞明瑞等人,也开始行动了。 卞明瑞取来几件带着浓浓药味的衣服,嘱咐乐锦尽快换上。 “大人,这是什么?” 乐锦轻咳了两声,似乎对那浓浓的药味有些不适。 卞明瑞此刻也没空浓情蜜意了,他拍了拍乐锦的手,低声道。 “这是防止一会儿你被误伤到的东西,听话。” “是。” 乐锦柔顺垂下了头。 只是,在卞明瑞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主动上前一步从后抱住了他。 “大人,今日无论结果如何,乐锦都无怨无悔。” 卞明瑞心头一软,紧紧握住了乐锦的双手。 “放心,不会有事的,我说过,要与你白头偕老。既然允诺,就绝不会食言。”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说完这句话后,便匆匆离开了。 而乐锦则是没急着去穿那件衣衫。 她转身去了屋子角落的铜洗前,仔仔细细将自己的双手洗了个干干净净。 她的双手在被水浸湿那一刻,居然微微泛出细闪的光,好似手上有什么亮粉一般。 但不过片刻,那丝亮闪便消失在了水中,再无了踪迹。 “白头到老?” 乐锦盯着自己的手,低声喃喃道。 “一个死老头子,谁要和你白头偕老,自己死去吧。” 第234章 大战(二) 卞明瑞从乐锦处离开后,去的便是东方随之的屋子。 他们如今所居住的这个地方堪称一座地下宫殿,整体奢华程度和大小,比卞明瑞之前的长史府豪华出了不止十个等级,便是比起东方府来也毫不逊色。 东方随之都怀疑,卞明瑞或者说卞家这些年来积攒下的银钱,都花在了这座地下宫殿上。 当然,这座地下宫殿,只有一小半是用于人居住的。 剩下的,则是用于卞明瑞那丧尽天良的计划。 “殿下,您准备好了吗?” 卞明瑞看着已经换好特制衣衫的东方随之,眼神里是对接下来要发生事情的隐隐兴奋。 察觉到了卞明瑞的这种情绪后,东方随之只觉得自己心底涌出一股几乎要抑制不住的恶心。 “准备好了。你,你真的准备要用那池子里的东西……” 直到此刻,东方随之想,他对人性还是有那么一丝期盼的。 最起码,不要无底线到那种程度。 简直就是一颗披着人皮的怪物。 但卞明瑞用一种疑惑的神情看向他。 “自然是了。若没有那些东西为我们搅局,我们如何顺利脱身离开宛陵。” 他似乎察觉到了东方随之的僵硬,以为东方随之是对那些东西感到害怕,遂安慰道。 “殿下无需担心。这些东西虽然吓人,但只要穿着药水浸泡特制过的衣衫,他们是不会攻击我们的。” 他居然以为自己是怕被攻击到? 东方随之心中冷笑一声。 “走吧。” 既然卞明瑞自己都已经不做人了,那自己也没必要把他当做人来看待了。 而就在东方随之跟着卞明瑞准备去开启那地下堡垒的最后一道“锁”时,太守府那边也乱了起来。 “你说什么?” 张聘原本准备去城墙上和常珣会合,可心腹传来的话,却让他止住了脚步。 “小主子刚刚传来消息,说卞明瑞已经发现了他是您的骨肉,准备破釜沉舟杀了他。而且,小主子还说,卞明瑞为了趁乱出城,准备了许多黑火和药人。那些黑火已经提前被他布控安放在了城中各处,他准备趁着两军交战之际,直接黑火炸穿整个宛陵城的地下,同时地面上也会用这些药人来引起混乱。” 怎么可能? 张聘第一时间的想法便是这个。 城中这段时间几乎都在自己和常珣的监控下,卞明瑞到底哪来的那么大本领,能够瞒过那么多双眼睛将黑火在城中安放好。 而且,既然敢说炸穿宛陵城,可见他手中掌握的黑火数量之大。 但黑火可是管控极严的,自己当初炸山的那些黑火都是废了功夫弄来的,且两江境内能够搞到黑火的门路自己心中都有数,从未听过卞明瑞有过接触。 这一切都太超出他的掌握了。 最关键的是,他如何知道了随之是自己的孩子?! 就算随之是自己的孩子,卞明瑞难道不会因为随之身上那曲家的一半血而犹豫吗? 怎会如此果决便动手? 对于药人二字,张聘倒没有太大反应,只以为是什么身带剧毒的人型武器。 “随之如今在哪里?” “卞明瑞有一处地下密堡,小主子如今便在那密堡中,这也是他这么长时间一直无法传信的原因。好在那密堡中有人每日负责饮食输送,小主子买通了其中一个人,好不容易将消息递出来的。” 此时,张聘面临一个抉择。 去城墙上和常珣会合,还是带人去救下东方随之? 张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选择了第二个选项。 “带一队身手好的密探随我走。” 张聘刚准备抬步,又停了下来。 他的视线转头望向内宅,而后低声道。 “去把张瓒带来。” 张瓒? 心腹甚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张瓒是那位从未见过人的张府二少爷。 “是。” 虽不知如今带张瓒过来做什么,但他还是立刻领命去做。 片刻后,心腹带着惶惶不安的张瓒,以及死死将他护在身后的张淼漪走了过来。 “主子,小姐非要问个清楚,不然不肯让属下带走二少爷。属下……” 到底还是张府的小姐,他身为下属也不好直接动手。 张淼漪将受了惊吓脸色苍白,话都说不出来的张瓒紧紧护在怀中,双眸通红看向张聘。 “父亲,您要带瓒儿去做什么?他从未出过府,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女儿去不可以吗?” 你都已经将瓒儿丢在那里不理不睬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这个时候偏偏要想起他? 张淼漪只恨不能立刻掏出胸口藏着的那把匕首,狠狠刺入眼前这个男人的胸口。 “你当然不行。因为,我要带他,去寻他真正的生父了。” 什么? 张淼漪还没反应过来,张聘一个眼神,心腹得了指令,立刻上前按住张淼漪,一旁的侍从也连忙从张淼漪的怀中将张瓒扯了出来。 “姐姐!姐姐!” 张瓒从未出过内宅,也没读过书,再加上因为特殊身体的原因,张淼漪和樊姨娘对他一直严密保护,这导致张瓒的心智几乎和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此时被强行和姐姐分开,他几乎哭得声嘶力竭。 可下一秒,他就被强行用白帕堵住了嘴。 张淼漪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也摆脱不了仆从对她的钳制。 “乖乖待在府中,你不会想知道不听话的结果是什么。” 丢下这样一句话,张聘直接带着还在挣扎的张瓒离开了太守府。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仆从才松开了对张淼漪的钳制。 无力滑倒在地上,张淼漪的眼神里满是恨意。 她不管瓒儿的父亲是谁,自己是他的姐姐,谁都不能动他! 谁都不能! 第235章 大战(三) 张淼漪直接去了傅宅。 现在整个府里的精锐几乎都跟着张聘走了,剩下的人也多是心不在焉,心思都在外头那场即将到来的大战上。 张淼漪一个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第一次学会了爬树,从一棵离着外墙还有些距离的树上,闭眼直接跳到了外墙上。 只是,她半趴在外墙上,看着那似乎格外遥远的地面,一时也是有些头晕。 “小姐,奴婢替您去找个竹梯吧?” 陪在张淼漪身边的,是樊姨娘身旁的婢女,也算是张淼漪的奶嬷嬷。 看着张淼漪摇摇欲坠挂在上头的模样,嬷嬷吓得脸色都白了。 “不必了,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 张淼漪心中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瓒儿被带走,会有生命危险。 所以此时,她绝不能耽误任何时间了。 此时再用之前密信传递的方式肯定来不及了。 自己上门去求那位,才是最好的选择。 张淼漪也是昨日之前,才终于知道一直和自己通信的人是梧织巷内傅宅的人。 昨日传来的最后一封密信中提到,明日城中大乱,若有意外发生,可至梧织巷傅宅求助。 如今,这是她唯一能抓到的生机了。 眼一闭,心一横,张淼漪直接便准备往下跳了。 摔断腿就摔断腿吧。 她在心中想道。 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 她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中。 睁开眼,张淼漪一愣。 “江徵。” 这个人她太熟悉了。 东方随之的侍从,江徵。 “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徵小心将张淼漪放到地上,而后低声道。 “公子让属下在这里的。公子说,若是淼漪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要属下必须全力以赴帮您。” 东方随之…… 张淼漪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她最初接近东方随之的心根本不单纯,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和瓒儿找个依靠。 就算到了如今,她对东方随之也是没什么真正的倾慕之情的。 日子过得那般艰难,哪里能够有心思去想爱不爱这些事呢? 那些佯装出的爱慕和钟情,不过是为了让这个东方家的二公子能够为自己拼上一次。 可最后,她还是没逃脱来自自己那所谓父亲的掌控。 在退婚之后,她再未见过东方随之,曾经的那一点点利用的愧疚也成了恨意和不甘。 但她没想到,东方随之会派人守在太守府外。 不过,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张淼漪急声道。 “瓒儿被带走了,你有看到他们去了哪里吗?” 江徵并未看到,因而只能摇头。 张淼漪深吸一口气。 “那求你带我去趟梧织巷的傅宅。” “淼漪小姐您吩咐便是,求这个字,属下担当不起。” 说完,江徵牵出一旁的马匹,将张淼漪单手拎上马,扬蹄朝着傅宅去了。 看到扑通一下跪在自己面前的张淼漪时,宣明曜是有些意外的。 “你说张聘带着张瓒走了?” “是,我只依稀听闻是和卞明瑞有关。但我此刻并不知他们到底在何方,傅公子,褚小姐,求求您二位,救救瓒儿。瓒儿从出生起连内宅都没出过,他什么都没做过,是这其中最无辜的人啊!” 张淼漪不知道和她联系的到底是傅遥光,还是这个在宛陵城出现没多久的褚小姐,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叩头两个人一起求。 “子真,你带她去。” 宣明曜迅速做出了判断。 东方随之之前并没说过他会特意诱张聘过去,这件事超出了之前的计划。 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意外。 如果能把张聘在地下一并解决,于自己而言,反倒是省事的。 此刻她必须去城墙上。 她要稳住谢望之,更要稳住张聘暗中的那些人手。 最关键的是,卞明瑞的那些暗桩和设计,她都需要一一应对。 “好。” 没有任何疑问,傅遥光迅速应了下来。 他知道,这也是公主对自己信任的体现。 于是,张淼漪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傅遥光走到她身前,看着跪在那里的张淼漪,低声道。 “会骑马吗?” “会!” 张淼漪其实并不精通这个,之前也只骑过温顺的小马,还是在仆从牵着马绳的情况下简单走过两圈罢了。 但此刻,她知道,她必须会。 “跟我走。” 傅遥光直接转身向外走去,张淼漪迅速爬起身来,踉踉跄跄跟在身后。 而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宣明曜也没有丝毫停留,她带着裴九安,踏上了前往城墙的马车。 马车内。 宣明曜微微撩起车帘,看着此刻风雨欲来的宛陵城,她低声问道一旁的裴九安。 “都准备好了吗?” 裴九安低头道。 “准备好了。有人憋着一肚子火等着撒呢。” 这种时刻,裴九安的这句话,也难得让宣明曜露出一丝笑意。 “那就让他好好撒撒气吧。” 放下帘子,宣明曜敛目陷入了沉思中。 她一点点在脑海中回想,回想自己布下的每一步棋,安插的每一个暗桩,是否都可以让今日的大战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 直到…… “小姐,到了。” 裴九安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宣明曜抚了抚鬓角,理好衣衫,而后打开马车的门,朝着属于她的战场走去。 另一边,张淼漪带着江徵,骑马跟在傅遥光的身后。 傅遥光也不是独身前去的。 他带着一个人,一个面覆银具,身形高大的男子。 四人一路快马到了一处民宅门口。 这是哪里? 还没等张淼漪问出口,那个面具男子已经一马当先,直接用手中的长刀劈开了面前的门。 哐啷一声,大门应声倒地。 而傅遥光则是面带浅笑,轻车熟路往里走了进去。 张淼漪也只能带着江徵迅速跟上。 门口的巨响自然也引起了里头人的注意。 张元恩立刻蹒跚走了出来。 “各位大爷们,你们是要做什么?老头子家中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看到来者的一瞬间,张元恩的瞳孔微缩,心道不好。 其他人他或许不认识,但傅遥光他可是认识的。 还有跟在身后的那个女子。 是张聘的女儿张淼漪吧,他之前也曾见过画像,并不算陌生。 在这种关键时候见到他们,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但此时,张元恩也只能强行装傻。 主子他们如今还没离开宛陵,自己拖也要给他们拖住了。 突然 …… 张元恩的目光落在了跟在傅遥光身旁的那个面具男子身上。 苗刀? 苗刀! “你是那个刺杀东方晋之的刀客?” 这苗刀,他可是早就有所耳闻了。 可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跟在谢望之的身边吗? 还是说,谢望之将人借给了傅遥光? 不! 不对! 张元恩好歹也是曾经的东方家西席,更为卞明瑞一手打理了这地下见不得人的勾当,自然不会被这么表面的信息迷惑。 他瞬间反应了过来。 “你才是那个刺杀东方晋之的主谋?” 不!还是不对! 再往深处一想,张元恩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慌张。 “随之少爷知道是你做的?!你们是合谋!” 短短几瞬,张元恩已经想到了事情最关键的部分。 傅遥光此时的突然来访,还有他身旁跟着的张淼漪。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拼凑出一个最不可能的答案。 随之少爷一直有在跟傅遥光传递信息,不然这个暗点如此隐蔽,他们怎会如此顺利找到,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所以,东方晋之的死,不是张聘他们动的手? 而是随之少爷一手策划的? 或者说,最起码也是他默许的! 不好! 想到此时还和东方随之在一起的自家主子,张元恩彻底慌了。 第236章 大战(四) 面具刀客的右手微动,轻甩苗刀上的血迹,而后干脆利落将刀收回刀鞘中。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 作为看守着地下堡垒入口处的守门人,张元恩并不像他外表所表现出的那般无能。 甚至,他也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书生。 单论身手,他几乎能和东方府最一流的护卫单挑都不逊色。 但此刻,他拼尽全力,也不过阻挡了这刀客短短几瞬罢了。 张元恩本以为,傅遥光哪怕为了密道入口,也得留自己一条命细细审问。 却没想到,他全程只浅笑在那里看着,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 满含不甘地闭上了双眼,张元恩的头颅重重跌在了地上,鲜血瞬间涌出,向着四周蔓延开来。 “傅公子,就这么让他死了,不用问话吗?你可知瓒儿此时在何地?” 张淼漪强忍着那股血腥气带来的不适,立刻追问起傅遥光下一步的计划。 她很聪明,能够明白,既然傅遥光带着他们来了这里,便说明这里肯定是张聘他们过来的地方。 只是,为何全无踪迹和线索呢? 这个死去的老头子,也没有丝毫刚刚看到张聘他们的模样? “入口处又不止一个。我们从这里来,不过是因为这里的守门人有点儿棘手,为了防止意外,最好先解决掉他罢了。” 傅遥光在来之前,自然是得到了宣明曜手中关于这处地下堡垒的详细情报。 情报中提到,这里有两处入口。 一处是负责日常食物运输的,只能抵达外围,不能直接和里头的人过多接触。 一处则是张元恩看守的这地方,可直达腹地。 东方随之若是传递消息,应当也是让张聘去更有把握的外围入口,再从那里摸进来。 他对张元恩明显还是很忌惮的。 所以此刻,他们应当比张聘要快一些。 张淼漪得了答案,也不再多问,立刻跟着傅遥光继续往屋内探索。 很快,一行人便下到了地底。 这里的守卫其实并不多。 傅遥光知道卞明瑞为何如此自信的原因,所以也并不步步忌惮犹疑,带着一行人很快沿着宣明曜给出的简略地图摸到了堡垒腹地。 而与此同时,宛陵城的城墙上。 褚明月看着面前志得意满的谢望之,只觉好笑得紧。 “今日之事,谢大人似乎很有把握。” 在谢望之此时得到的消息里,她也好,常珣也好,都是为了从龙之功而加入造反大军的一员。 他还浑然不知,张聘准备扶持的,是所谓的荣王世子。 如今,谢望之怕是自觉和他们这些人是不同的。 毕竟,按照张聘给他规划的那般,小皇子一旦登基,他便是隐形的“皇父”。 只可惜,宣明曜到现在都弄不明白谢望之的脑回路。 纪容卿腹中之子是男是女都未知,他就能被张聘撺掇着谋反,还笃定张聘一定会扶持他。 这难道真的是涉及天命之女的事,他的脑子就彻底失灵了吗? 听到宣明曜的询问,谢望之略带不屑地瞥过一眼。 张聘同他说过,这个褚明月是荣王遗孤,她手中握着百万白银以及荣王留下的一些朝中人脉。 而她的目的,便是新皇登基后为荣王恢复曾经的名位。 谢望之自然是一口代那个还未出生的“新皇”应允了下来。 但对于褚明月这个女人,谢望之并不瞧得上。 甚至觉得她参与到男人的大业中来,简直就是胡闹。 “怎么不见顾傅公子?这种时候,不该是他来给褚小姐撑着场面吗?” 谢望之的话里,带着几乎不加掩饰的看轻。 一旁的常珣都不由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向了谢望之。 这个谢望之,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宣明曜倒没生气。 她轻轻一笑,低声道。 “子真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去做了。至于场面,这等小场面,何须旁人来撑?还是说,谢大人紧张了?” 谢望之不愿在这种事情上和一介女流打嘴仗,失了体面,故而转过头去不愿多言。 而此时,城墙之上已经能远远看见皇都大军的身影了。 大军带起的尘土飞扬,格外有一股森然气势。 “城内一切都已经布防完成,我会开门迎接大军入城。诸位,刀剑无眼,城内一会儿乱起来,可要护好自身安危了。” 常珣最后听完一旁亲卫的禀告后,朝着宣明曜微微点了点头。 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脚下,封锁了十数日的城门正在缓缓被打开。 伴随着城门的打开,城内也起了一些嘈乱之声。 甚至,远方隐隐传来了一些轰鸣之声。 看来,各方势力都开始动手了。 宣明曜也笑了笑,朝着一旁的裴九安一挥手。 “你做什么?!” 谢望之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裴九安一脚踹倒在地。 还没等他爬起身,宣明曜的脚已经踩在了他的后背上,将其一脚狠狠继续踩在地上。 “谢大人既知道我乃宣家人,那知不知道,我呀,有位兄长。这皇位,自然还是宣家人来坐比较好。” 盈盈一笑,宣明曜的话明明是那般轻柔,却仿若一把利刃狠狠插在了谢望之的胸口上。 “另外,你还不知道吗?宫中的珍妃娘娘,小产了呀。” 第237章 大战(五) 怎么可能? 听到心爱之人卿卿的消息,谢望之用尽了浑身力气挣扎想要爬起。 可惜,却只是在宣明曜的脚下做着无力挣扎罢了。 “不会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不会的!你在骗我!你在骗我!” 谢望之疯狂地嘶吼着。 他此刻也顾不得不能让别人察觉到他和纪容卿之间的私情了。 纪容卿小产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此时,不光是心爱之人失去了孩子的伤痛,更是他那膨胀的欲望被瞬间击碎的绝望。 他刚刚还幻想着自己成为皇父之后的光景,如今却告诉他,那个能够助力他所有前程的孩子没了。 谢望之如何能够不绝望? 看着努力了多次却只能依旧爬伏在地上的谢望之,宣明曜此刻并没什么心思给他解释来龙去脉,更回答他所关心的纪容卿的问题。 如果不是怕引起张聘和其他世家的注意,也为了给纪容卿一份大礼,宣明曜根本不会将谢望之的性命留到此时。 “带走吧。” 宣明曜的话音刚落,裴九安已经将谢望之拎了起来。 而后,干脆利落一掌直接击晕,直接丢给了一旁的侍从让人抬了下去。 谢望之被抬走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在意。 毕竟,这场“谋反”大戏中,他本就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人。 很快,皇都大军的身影出现在了城墙下。 带兵的,自然是元定安。 虽然隔着城墙,但宣明曜还是第一时间看到了跟在元定安身旁的元颖。 她一身铠甲,飒爽英姿。 没有人认出来,那是跟在前几日还在宛陵城内跟在褚明月身边的侍女荣媖。 大军开始进城了。 宣明曜能够看到,不少人的脸上都有着激动和按捺不住的窃喜。 是啊,只要赢了今日一战,皇都的守卫力量就等于被灭掉了一半。 只要立刻急行军回皇都,的确有不小的赢下可能。 但是…… 一件事从开始的时候就是错的,那无论怎么挣扎,都不会走到正确的路上去。 常珣一个眼神,身旁的亲卫走到了城墙上的战鼓旁。 “咚!咚——咚——” 浑厚的战鼓声瞬间传遍了全城。 此时击鼓是做什么? 不少将领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鼓声的节奏,也明显不是训练中听过的任意一种信号鼓声。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有人突然察觉自己脖颈上一抹冰凉。 还没等他从腰间抽出佩刀,甚至连警示旁人的声响都没有发出。 下一秒,他的头颅已经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在头颅离开身躯的那一瞬,他甚至看到了旁边的同僚头颅一同被人斩落的场景。 为什么…… 他想问一句,却再也没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只一瞬间,在场的七位将领都被抹了脖子。 而动手的,正是刚刚被常珣下令关押起来的那些不愿屈从的将领。 他们明明被严加看管起来了,此时却出现在了这里,身披甲胄,手执利刃,且周边的亲卫面色平静,并无什么诧异或是惊慌之色,显然是得了常珣的首肯。 “大人,我等不辱使命。” 看着倒在血泊里的昔日同僚,这几个短短几个时辰内经历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将领,心头都十分激动。 他们本以为常珣是真的叛变了准备造反,也做好了死在宛陵城的准备。 没想到,常珣并没有干脆利落杀了他们,而是将他们分开关在了屋中,而后将其捆绑在椅子上,再用布条蒙住双眼,堵住嘴。 最后,在四肢处各划开一道伤口。 这其实是军营中常见的审问俘虏的一种手段,这些将领们都不陌生。 他们本以为,常珣要用这般的手段折磨他们这些不愿屈从的人。 却没想到,不过短短半个多时辰,布条就被解开了。 “吴将军,奸细已经找出来了,辛苦您了。” 常珣的亲卫站在他的面前,吴姓将军一脸茫然。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在被松绑的过程中,吴将军从亲卫口中得知了,他们的主将并未打算谋反,这一切不过是一出为了诱出两江所有复国势力的大戏,也是为了保护城中百姓性命所不得不做出的伪装。 刚刚那些和他们一同做出不屈从模样的将领中,居然还有三个已经叛变了的。 正是因为怕有人伪装太深,所以才故意设计了这样一出审讯的戏码。 吴将军迅速振奋起来。 “那常大人接下来需要我等如何做?” 主将未曾叛变,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而且,他也敏锐发现了这其中的机遇。 将士的升迁机会,永远只在战场上。 当今圣上并不重视武将,他们这么多年来也是一直升迁无望。 但若是能在两江平叛立下战功,回去后少说也能往上再挪一挪。 再如何不让人振奋? 于是,他们出现在了城墙上,干劲十足地干掉了那些已经存了反心的同僚。 “部署已经让人在来的路上说给你们听了,底下也都是你们的兵。去吧,百姓们都指望着你们呢。” 刚刚的鼓声,便是告诉城内其他地方部署的将领,该动手了。 宣明曜走到常珣的身旁,看着这群眼神里满是战意的将领,于是再添了最后一把火。 “常大人深诱奸细之时,曾允诺出重金。今日,本宫就帮常大人践诺。大胜之后,本宫愿为每位将领封银千两。每位士兵赏银十两,以感今日护卫两江百姓之英勇。诸位,大胜归朝之日,本宫自会为今日的英雄请功。” 宣明曜从不缺钱。 她本就有封地,这数年下来,若论私产,可谓是后宫中真正的第一人。 且两江这些世家盘剥的银钱,宣明曜也没打算全拿回去给自己那位好父皇。 进了父皇的私库或是国库,这些银钱想要再落回到两江百姓头上,不知要等待多少年岁了。 如今自己在两江。 常珣和元定安都算是半个自己人,拿多少回去,那自然是自己说了算的。 不如便宜了将士和百姓。 总好过便宜父皇。 本宫? 听到这个自称,诸位将领心中都是一惊。 这位看着十分年轻的姑娘,居然敢自称本宫? 她是…… “这位是乐安公主,也是此次真正的两江巡察使。” 常珣终于说出了宣明曜的真实身份。 乐安公主?! 那不是陛下的长女吗? 重金赏银的刺激,加上得知陛下居然派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还是最看重的嫡长女前来两江督战。 这一战只要打得漂亮,前程和银子都有了! 众人只觉身上的战意猛地窜起,浑身似乎都是干劲。 “末将等必不辱使命,誓死歼灭敌军!” 而就在城墙上热火朝天准备开战之时,地下的张聘还浑然不知自己的布局已经崩了大半。 他此刻正掐着张瓒的脖子,眼神凛寒地看着眼前的卞明瑞。 “卞明瑞,张瓒可是你这辈子唯一的血脉了,难道你要一意孤行,落个断子绝孙的下场吗?” 什么?! 这句话不仅卞明瑞一惊,便是站在卞明瑞身侧,一副被挟持模样的东方随之也是满脸惊愕。 第238章 大战(六) “胡说八道。这根本不可能!” 卞明瑞冷笑一声,根本不信张聘所说的话。 他根本就不可能有子嗣,张瓒这个阴阳之体的怪物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孩子? “不可能?” 张聘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神秘莫测的笑意。 “是因为医师告诉你,你在子嗣之上没有指望,所以你才觉得张瓒不可能是你的儿子是吗?那你可知道,你为何不会有子嗣呢?” 卞明瑞脸上原本的笃定和自信一僵。 他想到了一个让自己不能接受的可能。 “猜到了?” 张聘知道,他和卞明瑞之间早就没了善了的可能。 他此刻也不觉得将自己当年所做的事说出来有多卑鄙龌龊了。 他要的,只是保住自己儿子的性命。 保住自己可能是在这世上唯一的子嗣了。 “张瓒是你的儿子,这是秦姝亲口跟我说的。我也并不知她为何如此笃定,但这孩子长大后,的确和你有那么几分相似。当时秦姝想让人给你传信,被我截了下来。我当时的第一想法,便是不能让你们这些人再有留下子嗣的可能。张瓒虽然残缺,但万一秦姝日后再给谁生下一个皇子呢?皇子多了,便也不值钱了。不是吗?” 张聘提起秦姝来的时候,眼角眉梢全是轻蔑。 在他眼中,秦姝就是一个傻子。 居然会被卞明瑞的外表所蒙骗,觉得他是个能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好人? 好人? 多么可笑,明明那些人中也包括了卞明瑞,她居然会觉得卞明瑞是好人? 傻子! 愚蠢至极! “所以,你对所有人都动了手?” 卞明瑞本以为自己已经够狠心,但他没想到,张聘比他还狠,还绝! 是啊,从张瓒出生后,他们这些人都再没了子嗣。 不过是因着其中不少人年岁也大了,没子嗣似乎也算不上什么惊奇之事,所以才一直未有人察觉。 卞明瑞因着太过震惊,一时竟忘了,此时的东方随之应该是不知道秦姝的存在的。 他被张聘带人突然出现在地下密堡中这件事已经夺去了大半心神,再加上张瓒的身世,张聘当年所做的手脚,这一切的一切,即便是沉稳如卞明瑞,也是无法保持自己以往的冷静了。 他没看到,东方随之正在用一种看死物一般的眼神看向他。 更没注意到,身后被沈胥保护着的乐锦,也渐渐冷下了眸子。 “成大事者,自然该心狠一些。卞明瑞,你日日觉得自己是鄞朝旧部,觉得自己是贵族,是没落世家,觉得高我一等。可如今,你不还是败在了我手上。” 张聘掐住张瓒的手更用了些力气,厉声道。 “放了我儿子,否则,我便杀了你的儿子!” 张聘的儿子? 卞明瑞虽然人在震惊,可基本的思考能力还是有的。 他瞬间反应了过来。 “东方随之是你的儿子?!” 怎么可能? 东方随之和张聘没有半分相似。 他为何能够如此笃定? “你不知道?” 张聘也察觉到了不对。 随之不是传信来,说被卞明瑞发现了他是自己儿子的事吗? 怎么如今卞明瑞的表现,丝毫不像是知情的模样? “他怎么可能是你的儿子?你为何如此笃定?张聘,你到底做了什么?!” 卞明瑞怒吼道。 当初秦姝留在张聘府上,是他们所有人商量后做的决定。 因为在这诸多人中,当时张聘的势力最弱,有他们盯着,张聘不敢暗中做什么手脚。 当时秦姝所住的云海轩外几乎全是眼线和暗探,为的就是防止张聘监守自盗。 可如今看来,张聘还是做了什么。 张聘还没回答,这时,一旁传来了一道清润男声,帮他解疑答惑了。 “因为,东方随之不是什么鄞朝血脉,他根本不是秦姝的儿子。” 卞明瑞和张聘同时警惕回头。 只见傅遥光悠闲从柱子后绕了出来。 他身后,还跟着那个蒙面刀客,以及面带焦急的张淼漪和江徵。 “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聘这下也是惊了。 他虽然和卞明瑞如今已经是撕破了脸,但对卞明瑞的能力还是信任的。 这处地下堡垒是卞明瑞最绝密的后路,自己能够摸进来,也是因为随之传信…… 随之…… 张聘突然一愣。 他的目光落在了傅遥光身后的那个蒙面刀客身上,又缓慢移到了张淼漪身旁跟着的江徵身上。 “随之,是你吗?” 他的声音十分艰涩,仿若有石子在喉咙间划过一般,让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艰难而又痛苦。 东方随之没有说话。 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张聘顿时如坠寒窖。 “什么叫他不是鄞朝血脉,不是秦姝的儿子?” 一旁的卞明瑞也并不冷静。 傅遥光的出现和他所说的话,瞬间让卞明瑞最后一道理智也崩塌了。 如果东方随之不是秦姝的儿子,那么秦姝当年生下的那个男婴去了哪里? 她在张淼漪和张瓒之前生下的那个男婴,那个被东方赟珍而重之抱回家的孩子,又是谁? 明明当时是他们一起在门外守着秦姝生下的孩子。 怎么会? “这个问题你该问张太守啊。” 傅遥光眼神微带压迫感地看向还没回过神的张聘。 “你说对吗,张太守。那个孩子,当初可是被你亲手掐死的,不是吗?” 第237章 大战(七) 这句话对在场所有人的冲击都太大了。 卞明瑞甚至什么都不管不顾,直接冲到了傅遥光的身前,想要拎起他的衣襟来质问个究竟。 可傅遥光身后的蒙面刀客已经利落出刀,直接将卞明瑞逼退了好几步。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说清楚啊!” 卞明瑞所有的理智和冷静,都伴随着傅遥光的话彻底烟消云散了。 即便刚刚张聘说东方随之是他的儿子,他震惊,却也没崩掉最后的防线。 最起码,那还是秦姝的孩子,鄞朝的血脉。 可如今…… 如果东方随之不是秦姝的孩子,如果鄞朝的血脉伴随着秦姝的离去已然彻底断绝,那这些年来他们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 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在下不知你们当初是如何结盟的,只是请恕在下直言,当初你们既然将鄞朝那位公主安置在了张聘府上,就该做好张聘会生出二心的准备。就算当时所谓的暗桩和密探再严密,可他们终究是人,是人,就有被策反背叛的可能。当初那个小皇子出生的时候,里头的稳婆早就被张聘策反了。狸猫换太子这种戏码,无论何时,永远是管用的。” 当初秦姝生产之时,共有五个稳婆在里头伺候着。 这些稳婆都是不同的世家找来的,他们对自己的能力自信无比,且自信地认为这些稳婆在一起,也有互相监视的作用。 却没人想到,五个稳婆,尽数都被张聘买通了。 他们只把张聘当作一个靠着裙带关系才仕途通达的小白脸,却没人知道,张聘出身西南部族,是一名蛊师。 他对待那些稳婆,都用不上多么厉害的手段。 蛊这个名字一拿出来,便已经足以将普通人吓得六神无主了。 那个带着所有期盼降生的所谓小皇子,被直接下了药陷入昏睡后悄悄放在盛放血污布条的盆中,就那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堂而皇之带了出去。 “秦姝在生下那个小皇子之前,曾经有孕数次。只是,她大概也不想成为你们算计中的一环,被你们凌辱生下不知生父是谁的孩子。所以,她选择了伤害自己的身体来打掉那些孩子。后来,你们捆住了她,束缚住了她,让她在生产前无法伤害自己的孩子,才终于盼来了这个孩子的降生。而张聘的计划,早在秦姝第一次有孕的时候就开始了。张太守,乌云巷这个地方,你应该不陌生吧。那桂花树下的十几个婴孩的骸骨,你可还熟悉啊?” 傅遥光寒气凛冽的眼神落在了张聘的身上。 乌云巷里,有一处并不算显眼的小院子,那里头,曾经先后住着十几位年轻的姑娘。 她们是张聘的外室,被张聘要求要和秦姝在同一时间怀上孩子。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们一碗接一碗地喝着苦涩的汤药。 尽管知道那些汤药是为了孩子好而非为了她们好,她们也没有任何选择。 秦姝流掉一个孩子,张聘也会让人给同样怀着孩子的外室一碗堕子的汤药。 他并不缺孩子。 当时张玘已经出生了。 这些外室子流落在外头,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甚至为了稳妥,在每次秦姝有孕的时候,他都会确保自己的外室至少有三人以上有孕。 这样,才能确保诞下一个带有自己血脉的儿子。 秦姝小产后,那些孩子就会被打掉,还未发育完全的小小躯体,就那么埋在了乌云巷的桂花树底下。 而后,乌云巷内又会换一批年轻且身体康健的姑娘。 直到秦姝生产那日。 乌云巷内,那四个还未到产期的女子,被强行剖开了腹部,从其中取出了孩子。 没人在意她们的生死。 两男两女。 留下了一个男孩,剩下的三个孩子,当即被捂着被子断了生机。 东方随之能活下来,纯粹因为他看起来比较健壮。 卞明瑞听到这里,几乎站立不稳。 他没想到,自己那一天居然眼睁睁看着满心期盼的小皇子丧命了。 而且…… 而且如果自己是因为被张聘下药才断了子嗣指望的话,当初的那个小皇子,会不会也有可能是自己的孩子? 卞明瑞几乎不敢深想那种可能。 一旁的张聘轻叹一口气,微闭上了双眼。 事已至此,他也明白了,自己已经输了。 说实话,输了这件事并未让他有多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只是,他没想到,他被东方随之,被自己的儿子算计了。 多么可笑。 张玘背叛了他。 如今,随之也背叛了他。 他的两个儿子,他寄予厚望的两个儿子,全都背叛了他。 自己为了他们做了那么多,到最后,却都是一个被背叛的结局。 卞明瑞是个笑话,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笑话呢? “他说的没错。” 张聘知道,傅遥光出现在这里,说明自己所有的布局从一开始就错了。 褚明月根本没想过和自己结盟。 或者说,他们完全可以绕过自己结盟。 自己所能提供的那些银钱,干掉自己之后,他们也能轻松拥有。 “随之,你如今知道了,自己和秦姝一点关系也无,他们随时都能将你从所谓的谋划中踢走,你还要背叛我,是吗?” 张聘看向东方随之,看向自己如今唯一的指望,心下一片悲凉。 他早就找到了东方随之。 只是他告诉东方随之的真相,也是修饰过的真相。 他告诉东方随之,他是自己和秦姝的孩子,秦姝是鄞朝血脉,也是自己最爱的女人,是太守府上神秘的秦姨娘。 当年,秦姝生下了这个孩子后,便被所谓的鄞朝旧部发现,强行将孩子带走了。 他也是几年前才发现,原来东方府的二公子便是自己当年被抱走的那个孩子。 他将一切推给了东方家,推给了那些曾经的盟友,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一直在寻找孩子的无辜之人。 “背叛?” 东方随之的脸色平静到有些可怕。 他轻笑一声,低声道。 “我是谁的孩子?东方家?张家?还是什么鄞朝血脉?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所有人,不过都是把我当做棋子罢了。” 一颗棋子,一颗在所有人心中都有份量,却也没有那么有份量的棋子。 东方随之一直很明白。 如果他没了东方家的身份,没了鄞朝皇子的血脉,不会有人真心在意他。 他看的出来,淼漪对他的倾慕中,是夹杂着畏惧和遮掩的。 她需要的,是将她拉出泥沼的一根绳索。 兄长是真心待他,但许多时候也是夹杂着复杂的利用之心。 他希冀着,自己能够将东方家带入一个新的顶峰。 张聘对他,更是利用多过了真心。 有哪个人,会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下蛊呢? 张聘就会。 “你口口声声我是你的儿子,但是张聘,其实你一开始也没打算让我赢吧?就算我真的坐上了皇位,你也会将那个位子算计给张玘,不是吗?我毕竟是东方家养大的,你害怕东方家在我心目中的份量。你最钟爱的,其实一直都是张玘。让我猜猜你是怎么想的。你告诉我,我是你的儿子,让我亲近你,对你产生依赖和信任。而后,你会像对卞明瑞所做的那样,让我不能有子嗣。一个皇帝,膝下怎能没有子嗣。所以,我自然会将目光放在我真正的亲兄长身上,无论是属意他,还是他的儿子,这都是你想要的吧?” 东方随之说的话,让张聘的脸色越加难看。 因为,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 这也是张玘死后,张聘不能接受的最大原因。 他已经为张玘谋划好了一切,那个皇位,就算不是张玘的,也会是他儿子的。 可张玘偏偏选择了去死。 “你看,其实我只是你报复这些人,报复鄞朝的一颗棋子。你只是需要用我的血脉来击垮他们的算计筹谋,彰显你胜过他们的技高一筹。” 东方随之释然一笑,从衣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第238章 大战(八) 那是一枚玉哨,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可卞明瑞瞬间变了神色。 “东方随之,你……” 话还没说完,东方随之已经吹响了玉哨。 那玉哨的声音很奇怪,并不是寻常哨子的清脆,反而像是风吹过幽暗山洞所发出的呜呜声,也像是寂静深夜里人的哭泣声,让人莫名的毛骨悚然。 伴随着哨响,傅遥光迅速带着身后的人往旁边的墙壁处靠了过去。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整座堡垒的地面仿佛都在震动,好似是有人或者动物跑动过来的声响。 “你疯了!我们还没出去!” 卞明瑞到现在都没明白,这玉哨是何时到了东方随之的手上。 那是调动地下药人大军的东西,一直都是自己贴身带着的,怎么会被东方随之拿去? 如今唯一能够让卞明瑞稍稍安心的,便是他已经提前换好了衣衫。 那衣衫上的药水对那些药人来说可谓是致命的,即便药人大军被唤来,也不会主动攻击他。 一边的张聘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或者说,即便反应过来了,他此刻也没了那个心力了。 两个儿子的先后背叛,自己辛苦设计的局被轻易破开。 他不用上到地上也能够猜到,自己留下的那些后手,应该被东方随之尽数卖了。 褚明月和常珣他们,应当大获全胜了吧。 自己辛苦筹谋了这么多年,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张淼漪却十分焦急。 她一把挥开了江徵护住她的手,不顾一切朝着张聘奔跑过去。 只是,她可不是想救张聘的。 还没到张聘身旁,她就已经从怀里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匕首,而后准确无误地一把刺在了张聘掐住张瓒的手掌上。 张聘因为吃痛,下意识便松开了手。 张淼漪立刻将吓坏了的张瓒一把拉入自己怀里。 张聘身旁的亲卫还想上前,可被紧随而来的那位蒙面刀客都一刀逼了回去。 张聘无神地看向张淼漪。 这个他从不看在眼里的“女儿”。 到了这个时刻,也能扬刀对自己下手了。 张淼漪看着张聘,这个曾经压在她和姨娘头顶永远挪不开的大山,如今却也能轻易被自己刺伤了。 原来,他也没有那么了不起。 “父亲,不,或许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亲。你大概不知道吧,姨娘同我说,我的生身母亲在临死前曾经告诉她一个秘密。她说,她用一个再拙劣不过的谎言,在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心上埋了深深的一根刺。这根刺会在他们心上腐烂,让他们永远无法真心信任自己的盟友。我起初并不明白,但如今,我有些明白了。” 张淼漪站在那里,居然身上仿若有了秦姝的影子。 “你说,母亲她跟多少人传过信,瓒儿又究竟是谁的孩子呢?” 秦姝所遭遇的那一切,她如何笃定这个孩子一定是谁的? 但是,她身为女子,有一个最大的优势。 她说这个孩子是谁的,那些男人都会信。 即便理智告诉他们或许不可能,但情感上,他们都会信。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她能够见到樊姨娘那一面,就说明她并不是全然无自保之力。 只是她面对了太多实力强过她的男人,她的挣扎显得那么无力和苍白。 但她还是做了最大限度的努力。 比如努力不让那些孩子降生。 比如,用瓒儿的身世,埋下了怀疑。 张聘一愣。 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但如果…… 如果张淼漪说的是真的,那么秦姝就是用几个轻飘飘的谎言,让他们永远互相猜忌了。 是啊,自己对卞明瑞彻底的不信任,便是从这件事之后。 同样的谎言,她对多少人说过呢?又有多少人信了呢? “都在骗我啊……” 张聘苦笑着低头道。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张淼漪满是恨意的眼神,看着东方随之那冷若冰霜的神情,看着张瓒脸上的惊恐。 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告诉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不会原谅自己的。 或许,母亲也不会原谅自己了。 他背叛了部族,也背叛了曾经对母亲的承诺。 或许,这就是他该有的结局了。 说话间,堡垒深处冲出了无数人形的怪物。 说是人形,但他们其实连最基本的人形都维持得有些勉强了。 头大如斗,身形肥硕,露出来的皮肤都是青紫的颜色,似乎是带有毒性。 他们好像没有什么理智,眼睛也是灰蒙蒙的白,只知道一味地朝前猛跑着。 每个人形怪物的身上都穿着特制的铠甲一般的衣服,上头都是尖锐的刀片,原本手的位置,更是看不到手掌的存在,只有两柄铁钩,散发着凛凛寒光,简直是令人看一眼都要做噩梦的程度。 张淼漪吓了一跳,张瓒也是吓得瑟瑟发抖。 好在那蒙面刀客还在他们身侧,拎着两小只回到了傅遥光身旁。 而傅遥光也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塞到了张瓒的身上。 刚刚下地堡的时候,傅遥光给每个人都分发了一个。 而就在这时,那些人形怪物已经冲到了近前。 明明傅遥光离着他们是最近的,但那些怪物仿若没看到他们一般,直接略过了傅遥光一行人,朝着前方的卞明瑞等人冲了过去。 “噗嗤!” 血光溅落。 卞明瑞诧异地看着自己被怪物用铁钩一把掏开的胸膛。 那怪物是直接冲着他来的。 怎会如此? 自己不是穿了特制的衣服吗? 第239章 大战(九) 卞明瑞心中的所有疑问,在看到一把药粉扬到沈胥面上的乐锦时,全都有了答案。 因着对乐锦这位主母的敬重和信任,沈胥完全没想到乐锦会对自己出手。 那药粉刚一吸入,沈胥便知道不好。 他浑身的力气迅速卸去,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那些人形怪物迅速涌了上来,将沈胥撕扯开来。 因着避闪不及,鲜血和碎肉甚至溅到了乐锦的衣角上。 素日里总是柔弱温顺的乐锦,此时却冷淡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这副场景,让卞明瑞一时竟有些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割裂感。 乐锦,乐锦她明明很爱自己。 她为了自己挡箭,为了自己豁出性命,是自己以为会携手一生的人。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背叛自己? 是傅遥光他们许诺了什么好处吗? 还是说…… 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倾慕是假的,为自己拼命挡箭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而这时,傅遥光略带笑意的声音飘入卞明瑞的耳中。 “公主让在下给卞大人带句话,那幅从宫内传来的画像,好看吗?那可是她亲手绘下的。” 公主? 是褚明月吗? 画像?什么画像? 对,是夷则传来的那幅乐安公主的画像。 就是那幅画,让自己放弃了怀疑褚明月的身份。 夷则,背叛了自己? 卞明瑞想要问一个答案,可惜,他却再没有那个机会了。 不甘地睁着双眼倒在地上,卞明瑞如同沈胥一般,被那些毫无理智和人性可言的怪物撕扯开来。 仿若曾经的秦姝一般。 他们高高在上,撕扯着她的尊严和一切。 如今,他躺在这里,被这些怪物撕扯开肉体躯壳。 乐锦的背叛,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 甚至包括傅遥光。 毕竟,乐锦这颗暗棋,之前宣明曜可是一直未曾暴露在傅遥光面前的。 但傅遥光是何许人也。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乐安公主主动让手下的神医去救下这位乐锦姑娘,并不是为了自证在刺杀事件中的清白。 而是因为,这乐锦姑娘本就是她的人。 那场刺杀,也根本就是她安排的。 不过是当时的自己还未完全得公主信任,所以这件事并未完全告知。 这可真是一招绝妙好棋。 两江内部的分崩离析,便是从这场刺杀正式开始的。 如此说来,东方府的那位神医丁秦川的中毒昏迷,也应该是出自乐安公主的手笔了。 傅遥光心中也是惊叹。 如此多的人手和布局,乐安公主才多大?她究竟是从何时起就在两江安插下人手的?这其中是否有陛下或是旁人的襄助? 若只是她一人,那可真是称得上一句多智近妖了。 既然是自己人,傅遥光自然是要救的。 他也明白,既然乐安公主派他来了这里,便是代表让自己知晓乐锦的身份。 这是极大的信任了。 那自己,自然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不等身旁的刀客前去,傅遥光轻点足尖飞身上前,扯着乐锦的右臂便准备直接将其拉回去。 只是,看着距离乐锦几步之遥的东方随之,他的脚步微顿。 他来之前,曾经问过公主,是否要救下东方随之。 当时乐安公主的回答是什么? 她说,东方随之会做出属于他的选择。 那么,如今到了这一步,东方随之的选择是什么呢? 傅遥光的眼神,东方随之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那些人形的怪物正在疯狂撕咬着张聘带来的那些护卫。 护卫所带的刀剑根本破不开那些人形怪物身上的铠甲。 而且,他们似乎是不怕疼的,即便被砍在了脸上,脖子上,只要头颅没有彻底掉下,都还能继续疯狂进攻。 这是卞明瑞藏了几十年的终极武器。 或者说,是卞家从百年前就奉命在研究的终极人形兵器。 彼时的鄞朝,已经到了苟延残喘的没落之时。 不想当亡国之君的帝王,竟然生出了一个泯灭人性的主意。 他想训练一支军队。 一支战无不胜,永远不会背叛,永远顺从于他的军队。 当时深得鄞朝国君信任的卞家家主接过了这一重任。 而后,开始了自此之后长达几代人丧心病狂的秘密工程。 即便王朝覆灭,这项大业不得不停摆了多年,但最终还是在卞明瑞父辈的时候被重新拾起。 卞明瑞继承了这一切。 这座地下堡垒中,有着数百人的特殊药人军队。 人数虽然不多,但这些药人各个以一敌十甚至敌百都不在话下。 将身体健壮的青年男子,运用药物和严苛的训练进行改造,他们的身体潜能被激发到了极限,不知疼痛,没有思想,双手被砍去,装上了杀伤力更大的铁钩,浑身上下都带着各种各样的毒性,能够用身体的每个部位来取人性命。 即便你砍下了他的头颅,他们溅出的血也带着致命的毒性。 他们只听从操纵者的哨音指挥,不畏疼痛,不惧生死。 卞明瑞的打算,便是放出这支药人军队。 借助黑火的威力,他要彻底将宛陵屠城。 这也是他为了保住自己和东方随之身份所做的斩草除根的决定。 只是没想到,先死在了药人手下的,会是自己。 在昨夜,他已经将全部负责制造这些药人的毒师和医师尽数斩杀。 他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了。 却没想到,自己连这地下堡垒都没踏出,一切就都已经结束了。 尽管那些亲卫们拼死护着张聘,但不过几瞬功夫,伴随着满天的血肉,张聘还是被铁钩狠狠钩住了喉咙。 他仿若一个破败的风筝一般,被魁梧强壮的药人在空中挥舞着,当做战利品一般。 而后,三四个药人一起涌了上来,瞬间将其四分五裂。 从头到尾,张聘没有反抗过。 他只是静静看着东方随之的方向。 在被药人杀死之前,其实他就已经“死”。 伴随着张聘被撕裂的瞬间,东方随之只感觉腹中一痛,而后弯腰一口黑血喷出。 黏稠的黑血中,是一只已经死去了的虫子。 那是在他体内的蛊虫。 母蛊死了,子蛊自然也活不下去。 东方随之愣了片刻,笑了笑。 他缓慢直起腰,给傅遥光指了一个方向。 “往那里走,那里有一根盘龙柱,下数第四只龙的左眼,第六只龙的右眼,第二只龙的右爪,依次按下,便可以看到通往城外的密道。” 而后,他竟然撩起衣摆,盘腿坐下了。 他不打算走了。 “随之。” 张淼漪将张瓒交给一旁的江徵,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想去将东方随之拉起来。 她此刻心情很复杂。 东方随之,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哥哥呢? 那份婚约,到底是自己费心算计谋划来的,还是一个哥哥想要拉妹妹出泥沼的抗争。 她是张聘的女儿吗? 她不知道。 张淼漪伸出了手,看向眼前的东方随之。 “随之,跟我走,好吗?”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想带他走。 东方随之静静看着张淼漪。 起初,他真的以为自己是秦姝的女儿,以为自己是张淼漪的哥哥。 后来,他从飞羽口中得知了更多真相。 知道了那些乌云巷里无辜的女人,知道了那些桂花树下连睁眼机会都未曾有过的婴孩,知道秦姝被囚禁,被利用,被放弃的一生。 他想,他或许没做错什么,但从他降生那一刻开始,一切的罪孽便围绕他开始了。 他是谁,早已不重要了。 他们想自己是谁,才是一切纷争的起点。 东方随之突然开始解自己的衣衫。 张淼漪还没反应过来是为什么,一旁的乐锦忙道。 “那衣衫被卞明瑞浸过药水,能够防止这些药人攻击。脱下必死无疑的!” 张淼漪有些急切地转头看向傅遥光。 但傅遥光并没有任何动作。 他只是轻叹一声。 “这是他的选择。” 张淼漪又转过头看向江徵。 “救他啊!” 你不是他的侍从吗? 救他啊! 可江徵却只能含着泪摇了摇头。 “公子已经将属下给了小姐,如今属下唯一的职责,便是保护您的安危。” 他不能去阻止公子。 他知道,那是公子一直想做的。 张淼漪愣在了原地。 东方随之静静坐在那里,眼神温柔,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张淼漪的时候。 那个小姑娘,有些胆怯,但仍双眸亮晶晶地看向自己。 “东方公子。” “他们都习惯叫在下东方二公子,或者是随郎。你如今唤在下东方公子,倒是有些陌生。” “以后总会习惯的。” 以后总会习惯的。 “淼漪,好好活下去,和瓒儿一起好好活下去。忘了曾经的一切,好好活下去。” 东方随之最后请求的眼神,落在了傅遥光身上。 “如果能见到他,帮我告诉他一句,山高路远,世间不必非要重逢才算得圆满。人生百年,死生相依,终有殊途同归一日。” 他想,傅遥光会明白自己说的是谁。 “好。” 傅遥光点了头。 没什么遗憾的了。 东方随之解开最后一枚衣扣,将衣衫抛向一旁。 几乎下一瞬,那些药人便奔着他扑来了。 鲜血溅出,落在了东方随之的眼睫上。 好重啊。 他想…… 重得让人抬不起眼帘了。 “哥哥!”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他听到了张淼漪近乎崩溃的哭喊。 “别哭,淼漪。” 他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如果…… 如果他只是东方随之,那该多好啊…… 第240章 大战(完) 傅遥光他们从密道出来的时候,身子都还没来得及站稳,突然感到身后的密道一震,接着,地面甚至出现了坍塌。 这是? 有人引燃了黑火? 会是谁? 傅遥光有些疑惑。 公主之前的计划,不是要将那些药人封堵在地堡中生生耗死吗? 是临时变动用了黑火吗? 这地堡里头的确有数量不小的黑火,可并未有引燃的计划啊? 这个疑问,在傅遥光带人回到城中见到宣明曜的时候有了答案。 那时,宣明曜刚刚在城墙一箭将叛军首领射了个对穿,眼里还带着未曾消散的寒意。 是的,叛军首领。 张聘果然是有后手的。 除了自己所豢养的那些私兵,张聘手上最大的一张底牌,是他策反了丰安郡的守军将领柏成江。 丰安郡紧邻着两江,丰安郡的守军离着宛陵更是不过半日路程。 张聘深谙所有鸡蛋不能放入一个篮子里的处事原则。 他并未将全部希望寄于常珣身上。 毕竟,常珣只是在他的威胁下才结盟的。 除了查到的那点子把柄,他根本不够了解常珣。 而张聘本身就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 他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出现超出他掌握的事。 所以,他需要一个能够制衡常珣的存在。 柏成江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是他的人了。 一些特殊的手段,加上他策反了柏成江的夫人,枕边风加上威逼利诱的手段,张聘足足用了三年功夫才拿下柏成江。 而后,便是数年的蛰伏。 他从未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手上还有这样一副底牌。 他的打算,便是在皇都大军和常珣的兵马乱战之时,让柏成江来收割战果。 届时,他便能得到一支更为听话的军队。 可惜…… 他什么都算计得很好,却算不到,他连见到柏成江的机会都没有。 柏成江也打算得很好,为自己谋一个从龙之功。 却没想到,他被来了个瓮中捉鳖。 元颖的情报密网捕捉到了丰安郡的异动。 毕竟,数万兵马的调动,不可能一点儿动静也无。 她大胆预测,这便是公主之前对她所说的张聘可能有的后手。 于是,她一力提议留一半兵力在城外埋伏,一半入城和常珣的兵马联合围剿,同时也能够迷惑外头隐匿的敌军。 军中有人有异议,但元定安一力弹压了下来。 他也赞同元颖的意见。 于是,一场大戏上演。 常珣和元定安联手,十分顺利地就将城内那些世家最后挣扎的残兵给收拾了。 加起来也不过千余人,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 而后,便是前后围堵,将柏成江带来的兵马直接打了个土崩瓦解。 柏成江甚至连宛陵城都没进,直接在城门口便被宣明曜在城墙上一箭射杀。 他的盔甲穿得足够严密,可再严密,他的眼睛也是露出来的。 那一箭,贯穿了他的左眼。 而后,便是裴九安得令,自城墙上飞下,抓着柏成江眼中的那支箭,直接将其从战马上生扯了下来。 “啊!” 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响彻了整片战场。 在那惨叫声后,是一道绚烂而又凛冽的白光。 裴九安拔出腰间的长刀,将柏成江直接夹在胳膊下,如同宰杀牲畜一般,干脆利落抹了他的脖子。 将头颅高高举起,裴九安高声道。 “叛军首领已然伏诛,谁还要一意孤行?!” 而另一边,元定安宝刀未老,已经将数位柏成江麾下的将领斩杀马下了。 他身旁跟着的,是李进。 他是作为两江一案的证人,被圣上命令随军,为大军提供情报的。 为了追赶上大军,李进即便满身是伤,也一日不曾懈怠地赶路。 他想,自己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期间更是数度吐血,吓得陪同的侍卫都以为他要死在路上了。 终于,他在五日前和元定安会合。 曾经驰骋沙场的兄弟二人,在决裂多年后,又一次并肩作战。 还身带重伤的李进拼杀得格外凶猛,枪尖上挂着数个人头,堪称杀神一般的存在。 就像曾经那般,所向披靡的神勇。 最后…… 看着将领们一个个死去,群龙无首的士兵们崩溃了,一个接一个放下了兵器。 他们跪在地上,满脸血泪,等待着失败的惩罚。 而傅遥光他们回城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将地堡发生的一切简单回禀给了宣明曜后,傅遥光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震动是?” 城中的黑火,不是在东方随之传出消息后,都该处理干净了吗? 是有遗漏的黑火吗? 还是地堡内的黑火被引燃了? 宣明曜将手中的长弓放下,转头看向代替谢望之守护在自己身旁的薛明彰。 “飞羽,你来说吧。” 飞羽的眼眶还有一丝红。 东方随之的死讯,对他来说并不是全然无波动的。 他奉公主的命令接近东方随之,对东方随之也是有一丝惋惜和同情在的。 他若不是东方随之,他若只是个普通富家公子,他们定会成为很好的兄弟。 可惜了…… “是东方晋之。” 飞羽转头望向城内刚刚鸣爆声传来的方位。 “随之的话,不必傅公子代传了。人生百年,死生相依,终有殊途同归一日。东方晋之,他放心不下这个弟弟。他去亲自管教他去了。” 东方晋之,他没有走。 他一意孤行回来了。 他跪在宣明曜的面前。 那个曾经最是矜贵清雅的东方家主,跪在了宣明曜的面前。 他说不出话,只能咬破手指在地上写道。 “求你,让我去陪他吧。” 东方晋之在睁眼后,就明白了东方随之做了什么。 他更能猜到,东方随之放弃了什么。 可是,那个傻子,自己为他操心了这么多年了,如今,怎么能放心他一个人走呢? 最后,东方晋之浑身捆满了黑火,带着火折子,走进了那个还未被封死的密堡。 他看着面前奔涌而来的药人,看着满地的血污,以及不远处地上那还能辨别清楚容貌的东方随之的头颅,轻轻笑了。 随之,下辈子,如果我们还能有下辈子,你一定要做我的弟弟,我们做一对亲兄弟。 我一定,好好做一个兄长。 不做东方家的家主,不做什么两江双璧。 就做你的哥哥,教你写字,教你骑马,背着你,慢慢长大。 看着你过普通而顺遂的一生。 轰,一声巨响。 所有的罪恶,湮灭于地底。 第241章 皇都两三事 收尾的事,其实已经很简单了。 城中那些世家们拼出了最后的底牌,以为能够趁乱博一条生路,不想这本就是为他们所挖的陷阱,直接将他们最后挣扎的可能也给无情摁灭了。 从这些世家的口中,其他的鄞朝残余也都被一一供出。 最终,各大世家共合计三千余人,被尽数关押了起来。 那其中,有还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有已经无法从床榻上起身的老媪。 她们甚至根本都不知道自家的家主参与了谋逆一事,如今,却要和他们承担这一切后果。 最后还是宣明曜见地牢人满为患,便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暂时统一关押在了周家的宅邸中,由常珣手下的士兵把守。 虽说没了曾经锦衣玉食的日子,但总比关在阴暗的地牢中好得多。 不过,她们的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 他们在等待皇都最后的裁决。 叛贼的家眷族人,即便真的对所谓谋逆一事不知情,也会被牵连处置。 最好的结果,便是流放或是没入罪籍。 重者,人头落地都是寻常。 那些被湮没在地下的药人,在大战过后的第十天,元定安带着士兵,还是将那里一点点清扫了出来。 毕竟,这周围还有着民居。 虽说大战前宣明曜让人将这里的百姓撤走了,可日后,他们总归还是要回来生活的。 一块块石头被搬开,里头的罪恶显露于白日之下。 即便再战无不胜的所谓人形兵器,在黑火造成的地堡坍塌下,也无法留下性命了。 更何况,那黑火中本身还加入了周绮安配置的药粉,燃炸开后,对这些药人是有着致命功效的。 士兵们头围面巾,静默无声地从地堡中抬出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身。 燃爆的中心位置,几乎什么都不留下了。 外围的那些药人,还保留着较为完整的尸身。 或许当时的黑火爆炸中,他们并没有立即死去。 但他们的强悍,本身是要靠着特殊的药汁来维持的。 他们是无法像正常人一般进食的。 他们已经不算是常规意义的人了。 那些药汁,会通过漏斗灌入他们的喉咙,维持着他们的生机和所谓的强悍。 卞明瑞动用这些药人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让他们还能活下去。 所以,那些药汁伴随着制造他们的医师,早就毁在了卞明瑞的手下。 那些药人,是在被封死的地宫中,生生耗死的。 宣明曜知道,这些药人,他们曾经也是人。 他们或许是猎户、农夫、屠夫,他们靠着自己的勤劳,就算过不上大富大贵的日子,却也是平和顺遂的。 可因为沉重的赋税,他们成了乞丐,成了流民,而后,被抓到了地堡中,成了一个丧失理智的药人。 但宣明曜无法放出他们。 她要对宛陵的百姓,对两江的百姓,对大雍的百姓负责。 那些尸身被抬出后,很快在城外焚化了。 因着这些人身带毒性,他们甚至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 宣明曜曾想寻找这些人的家眷。 是朝廷的漠视和不察,才让两江的乱象持续如此之久。 这悲剧的背后,她的好父皇,甚至她那位薨逝的皇祖父,都有着不容推卸的责任。 两江不是从张聘开始才变成这样的。 两江的水有多浑,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 但只要不闹出事,身为这个王朝最高的上位者,他们永远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到,这一切彻底爆发。 可卞明瑞本身就是将这些人当做物品或者说牲畜一般看待。 他哪里会将“牲畜”的来历过往详细记录在册呢?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复国之梦,多少人死在了里头? 宣明曜静静跪在太一上神的神像前,心中静念往生敕令。 她素日里从不信这个。 不然也不会当初用所谓的梦兆之言将纪容卿弄进了冷宫。 但如今,若是能让那些亡魂安乐顺遂一些。 她愿意跪在这神像面前。 人,似乎总是会有无能为力之时。 所以总将信念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之上。 “吱呀。” 身后的大门被轻轻推开。 宣明曜没有回头。 她听得出这脚步声。 元颖跪在宣明曜的身旁,抬头看向上首的神像。 “消息应当已经传回皇都了。” 元颖轻声道。 宛陵一战之后,乐安公主替陛下暗中巡察两江,斩贪官、镇奸佞、平叛乱、抚民心,一举铲除了前朝余孽的事,早已传遍了两江,甚至正以一种超出寻常的速度朝着皇都传去。 那是宣明曜默许甚至推动的。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两江的首功,在她,而非旁人。 “陛下或许会起猜忌之心。” 元颖看向宣明曜的眼神里,有着一丝担忧。 这些年她跟在公主身边,自是能够看出,圣上那所谓的慈父之心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陛下选择将公主派来两江,有信任,但更多的,怕也是折损也无伤大雅的轻蔑之心。 她不知公主为何能够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就仿若一滴无关紧要的雨水落在了池塘中。 只是荡起一点点涟漪,很快就会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一般。 如今,两江的事解决了,但陛下不一定会龙颜大悦。 公主暴露了身份,这逼得陛下必须要给她一个足够重量的封赏。 陛下那般多疑,公主日后的路,只会更难走。 宣明曜轻笑一声,仰首看向面前的神像。 “猜忌本就是皇家与生俱来的本能。父皇哪日若是不猜忌我,那便代表我在他心中彻底失去了价值。在皇宫里,没有价值的人,才是最凄惨的人。” 上辈子的她,便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随手被用来和亲,扔在了那片荒芜的草原上。 “何况,父皇也并不一定恼怒。毕竟,比起我来,还是那些逐渐长成的皇子们更有威胁啊。” 此时,远隔千里的皇宫内。 宣元景跪在紫宸殿外,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自己衣摆上的龙纹。 “哎呦,太子殿下,您都跪了两个多时辰了,再这么跪下去会伤着腿的。小臣扶您起来……” 看着宣元景不为所动的眼神,江寅的腰弯得更深了几分。 “那要不殿下您喝点儿茶水?如今虽然入了秋,可里头还是毒得很,您若是晒出个好歹,陛下得扒了小臣的皮啊。” 江寅只感觉自己头发都要愁白了。 太子在殿内和圣上起了争执,圣上怒到直接扔了御砚让太子滚出去。 可太子也是来了犟劲儿,出来后非但没有离开,反而直接撩起袍摆直接在紫宸殿外跪下了。 如今可都两个时辰了。 皇后娘娘刚刚也来了,可是被陛下申斥一番,竟是直接责令回宫思过一月了。 自皇后娘娘入主中宫以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啊。 夹在这三位主子中间的江寅,简直是哪个都讨不着好,汗都流了一脑门子。 “父皇还会在意孤这个儿子吗?” 宣元景冷笑一声。 “乐安公主在两江做的事,孤全都知道了。一个皇家公主,当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她在两江大肆杀戮,勾结党羽,完全有违一个皇家公主的体面和德行。即便她是孤的皇姐,有些话身为太子,也是不得不说。可父皇听得进去吗?” “殿下,慎言啊!” 江寅吓得直接扑通一声跪下了。 这太子,到底是多恨乐安公主啊? 第242章 圣怒 乐安公主在两江的事,昨日就已经传回了皇都。 比起民间对这位公主的好奇和大加赞扬,江寅能够看出来,圣上的态度是很纠结的。 伺候圣上这么多年,江寅到现在也没摸透,圣上到底对乐安公主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若说没有父女之情,可这么多年来,圣上日日过问公主的课业,三两日便要召崇贤馆或是耀武阁的夫子问一问。 任何赏赐,也都是先往永宁殿送去。 公主在陛下身旁的时候,他的笑意也总会真切一些。 可若说疼爱,他能感觉得到,圣上对乐安公主是有几分猜忌在心上的。 两江这件事,说白了就是搏命的。 圣上还是允了公主前去,临行之前还要百般试探,生怕他对公主的一点儿重用会为皇后和太子增添助力。 有时候江寅看得都觉得累得很。 如今,公主将两江这差事办得如此妥帖,不仅将两江官场的贪腐彻查,这几日听圣上召朝臣来紫宸殿议事,似乎还有谋逆和旁的许多罪名,听得他也是心惊胆战。 两江官场肃清,百姓们感念朝廷,感念陛下,自此也能平安和乐过日子了,这是天大的好事。 可圣上却每日沉思的时间越发长了,脾气也暴躁了些。 直到今日太子殿下前来要求严惩乐安公主一事,彻底激怒了圣上,也让江寅看透了这位帝王如今的纠结。 他认可乐安公主的功绩,可没有做好彻底为她开先河的准备。 当然,最关键的是,他对乐安公主下两江这件事传出来有着浓浓的猜忌。 他在怀疑,乐安公主生出了太多小心思。 “这是怎么了?” 江寅正在发愁如何把太子劝起来的时候,一道轻柔的声音简直是救他于水火。 江寅立刻殷切行礼。 “宸贵妃娘娘安。” 宣元景也冷冷抬起眼皮,看向这位宫中如今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宠妃。 “宸贵妃娘娘。” 他微微点头致意。 桑月见盈盈福身,朝着太子行了一个周全的礼节。 “太子殿下。” 尽管陛下已经下令,她在这后宫中,见任何人都不必见礼。 但桑月见一直很是恪守规矩,见到皇后和太子,该行的礼节她从来是一个不落的。 见到太子在这儿跪着,桑月见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低声道。 “太子殿下,前朝之事,身为妃妾自是不敢多言。可您和乐安公主,都是陛下的孩子,如今陛下为前朝之事多烦忧,若是太子殿下您跪出了伤,陛下更是忧心挂怀,前朝议论之声也会更甚嚣尘上。殿下何不……” “贵妃娘娘也是来劝孤的吗?孤今日跪在这里,就是尽一个太子的本分,尽一个人子的本分。若君有过而不言,那孤坐这个位子,又有何意义?” 宣元景冷笑一声,少年的脸上满是冷色,似乎将面前的每一个人都看作是阻挠他的敌人。 桑月见被这话堵得脸色一僵,只能柔顺笑了笑,想将这件事圆过去。 而就在这时,殿内传来一道声音。 “你若是不想坐太子的位置,朕也可以成全你。” 是圣上。 这话…… 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变。 圣上这话可说得太严重了。 这是要废太子的意思吗? 所有人都齐刷刷跪在了地上,高呼,“陛下息怒!” 废太子这三个字,可太重了,重到他们甚至都不敢抬头。 就连宣元景,他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诧和害怕。 他似乎没想到,自己的父皇居然说了如此严重的话。 “父皇,儿臣……”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圣上直接一摆手打断了。 “你除了是太子,是人子,还是乐安一母同胞的弟弟。朕看你真是昏了头了!滚回你的承庆殿去。不然,朕会让刚刚说的话,成为一道圣旨。” 宣元景的眼眶迅速红了,但却不敢再多说什么。 他近乎失神一般叩头行礼,而后踉跄着爬起身,在身旁内侍的搀扶下朝一旁的轿辇走去。 “随朕进来。” 圣上的声音略软了几分,朝着桑月见伸出了手。 瞳中依旧满是担忧之色,桑月见扶着婢女的手起了身,而后缓缓将自己的手放入圣上的手中。 “是。” 殿内。 圣上有些无力地靠在榻上,微闭双眸,静默不语。 桑月见坐在他的身后,轻轻帮他揉捏着额角。 “太子年幼,有些话说得是急切了些,但心是不坏的。陛下别动气了,您前些日子刚染了风寒,如今好不容易好了,御医千叮咛万嘱咐,说您不能动怒了。” 圣上如今的身子一直算不得多好,常年吃着温补的药。 今年也是入夏后就染了两次风寒,每次都要大半个月才见好。 轻叹一口气,圣上握住了桑月见那双柔胰,低声道。 “他小?身为太子,这般年岁已经不小了。而且你真以为他什么都不懂吗?他正是因为太懂了,所以才拼了命要致他的长姐于死地。” 说到这里,圣上突然睁眼看向桑月见。 “月见,你对乐安之事如何看?” 就如同当年在下两江前夕的问话,此时,又再度上演了。 桑月见抿唇浅笑,回握住了圣上的手。 “臣妾的看法,或许与太子相左。” 哦? 圣上这倒有些意外了。 月见这次,居然是站在明月奴那边吗? 第243章 桑月见的担忧 圣上的身子微微坐直,以一种缱绻却也掺杂着警惕的复杂眼神看向桑月见。 “说说看。” 即便如今桑月见已经算是他心尖上的存在,但听到桑月见似乎是支持明月奴后,他的第一反应,还是戒备和怀疑。 这几乎已经是写入一个帝王骨血中的存在了。 桑月见好像没察觉到如今有些暗流涌动的气氛,她的唇边漾开一抹略带羞涩的笑意。 “其实说来倒是感念陛下,陛下可还记得,臣妾有一个表弟薛明彰,当年得蒙陛下看重将其选入了千牛卫,此次两江之行,他便在公主的随行之列。之前臣妾还并不知晓,可前几日,两江战事平息,他往家中传了一封信,舅父和舅母才知晓,原来表弟是去了两江。舅母昨日入了宫,和臣妾闲聊了一些家中事,也说起了表弟在两江的历练。” 因着桑月见得宠,再加上圣上如今也知晓桑月见和她母家的那些龃龉,所以给了桑月见的舅母一个四等硕人的封诰,更特许了桑月见随时可传召家人入宫见面。 所以,此时提起自己的舅母,桑月见毫不避讳。 桑月见在圣上面前坦白得有些可怕,寻常妃嫔和母家的书信或是往来,都不敢在外多谈半句,便是圣上问起,也只说是问候家人康健之类的琐事。 但桑月见就是能够直白地告诉皇帝,她从舅母口中知晓了两江之事。 这种事,可是事涉前朝了。 虽说如今圣上宠爱,但若是计较,怪罪下来,也是探听朝政的罪名。 “说了些什么?” 圣上却并没有怪责的意思,他将桑月见拉入怀中,低声问道。 相反,桑月见这难得的坦诚,倒让圣上心中觉得十分熨帖。 “明彰倒没说什么要紧的事,主要是报了平安,同时也提到了乐安公主和裴大人此次在两江对其颇多照顾。只是,有一点舅母无意中提起,倒是让臣妾注意到了。” 桑月见柔柔抬头望向圣上。 “乐安公主本来身份十分保密,可偏偏,谢望之谢大人在城墙上直接叫出了公主的封号,当时城墙上那么多将士,几乎大战未完,这事便传开了。” 说到这儿,桑月见轻叹了一口气。 “明彰信中提及此事之时,对谢大人颇多怨怼之意。舅母跟臣妾说起此时,也是怕明彰年纪小,性情急躁,将来因为此事得罪了谢大人。只是,臣妾听完后,心中却一直在思量此事。” “谢大人按说是外臣,之前的宫宴,谢大人之前的品阶应当也是不能入殿内的,他是从何处得知了公主样貌?臣妾,有些担心……” 看着圣上眼中的思量,桑月见垂下眼眸,缓缓将头靠在了他的颈窝中。 “有些话,臣妾知道,身为后宫妃妾,是不该多言的。只是陛下,臣妾知晓您对乐安公主的疼爱,也知晓您对两江百姓的看重。将最疼爱的公主派去两江,您有多不舍,多担忧,这些时日里您的几次风寒,也有挂念公主,夜不能寐的缘故。臣妾陪伴在您身旁,怎能不知。” 说到圣上的身体,桑月见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臣妾妄论朝政,陛下责罚,臣妾是没有半句辩驳的。只是陛下,臣妾觉得,此事,乐安公主无辜,您更是为难。明明您是最疼爱公主的,公主也是最敬慕您这位父皇的。如今却阴差阳错被推到如此尴尬境地。太子殿下或许不了解内情,才觉得公主有错。但臣妾大胆直言,此事中,谁都未曾有错。若有错,也该是谢大人!” 桑月见的话说到最后,竟是有些孩子气般的咬牙切齿了。 她觉得,全都是谢望之管不住自己的嘴,才让如今公主的身份被暴露,弄得陛下和公主都陷入为难的境地。 圣上倒是有些好笑地摸了摸她的鬓发。 “你怎么还这般孩子气。” 这些话,满宫嫔妃怕也只有她敢说。 不过,圣上嘴角的笑意倒是更真切了些。 月见之前在他面前也是有些拘谨的,不过伴随着纪容卿在这宫中的逐渐沉寂,她似乎也终于慢慢接受了自己成为独宠的事实,在自己面前也渐渐放得开了。 有些话,唯有真心爱慕自己,担心自己,才会不顾后果在自己面前说出。 毕竟,如今谢望之可还是没有公开被处置过的。 自己给的命令,是将谢望之秘密关押,到时候一并押送回京。 在外人看来,他还是两江巡察使,是备受重用的新贵。 月见和谢望之素不相识,更谈不上什么恩仇,如今这般说,也必然是站在自己和乐安这边所思虑的。 后宫干政,是重罪,便是再得宠的宠妃,在这件事上一贯都是谨慎得很。 唯有她,那般傻。 “朕知晓了。乐安这件事,朕心中有打算了。” 手指在榻边的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圣上心中倒是真的放心了下来。 他一直最担心的,还是明月奴的心思太大。 若是挟功逼迫自己给她封赏,那可就触犯了自己的底线了。 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不过,圣上倒也未曾全然相信,还是准备让人去查一查。 若真如薛明彰所说的那般,那明月奴还是可以继续用上一用。 最关键的是…… 想到太平司所查探到的情报,秦昭媛如今已经暗暗相看起了皇子妃的人选,且她挑中的几个人,都是朝中的高门大族,便是做太子妃都使得。 尤其是人选中的公仪家,是世代出大儒的大雍第一文宗大族。 公仪家的主家嫡脉三小姐公仪文君,是公仪家这一代最小的女儿,也是最得家主看重的女儿,更是从小便被公仪穆这位大儒带在身旁教导。 这样的人,一旦成为大皇子妃,给大皇子带来的好处可是数之不尽的。 最起码,这天下文脉,有一半便被他握在手里了。 还未入朝,自己的好儿子就已经有了这么多心思了。 他们啊,都在惦记着自己的这把椅子。 伴随着这些皇子的长成,他们会像成长起的小兽,想着将曾经的狼王打败,自己坐上那个位子。 欲望、野心,永远是皇子们殊途同归的路。 越是如此,那就明月奴这颗棋子,自己就越必须用好了。 还是公主好。 就算爬得再高,终究也是没有踏上这个位子的资格。 圣上低垂眼眸,心中有了打算。 第244章 张聘的身世 九月十四日。 两江的一切终于处理妥当,宣明曜也准备跟随大军启程回皇都了。 两江一案的主要参与者,都被关押了起来,此次一并押送回京受审。 至于那些家族中的妇孺,则是继续关在宅邸中,由两江守军派人来暂行看守,等主犯被发落后,她们也会迎来属于自己的结局。 乐锦回到了绮陌香坊,再度和邈娘见面了。 宣明曜为她请了一功,说她在得知卞明瑞有谋反之罪后,主动找到了常珣检举,并配合了他们在两江的一切行动。 在这其中,绮陌香坊里的众位姑娘都出力颇多。 尤其是绮陌香坊的管事邈娘。 她的生身父亲丁秦升,在设局引卞明瑞入局的时候,出力颇多,而她更是主动在大战之前为我军提供城内诸多世家的情报。 宣明曜并没有暴露乐锦和邈娘是自己暗桩这件事。 这对两人都是保护。 对自己也是。 圣上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大手一挥免了香坊这些人的贱籍。 剩下的,便让宣明曜看着恩赏便是。 于是,如今绮陌香坊重新开张了。 只是,不再做皮肉生意了。 东方家已然覆灭,香坊自然没了所谓的幕后主人。 有意中人的姑娘,可以拿着自己这些年积攒的银钱自由离开香坊。 若是愿意留下的,便一起互相扶持继续经营着香坊。 如今,绮陌香坊成了真正的香坊,卖起了胭脂香粉。 邈娘也成了真正的掌事,每天算盘拨得飞快,劳碌却也欢喜地带领着香坊的姐妹们继续开始了新的谋生事业。 乐锦还在养伤,等伤愈之后,她也会和邈娘一起,继续撑起香坊,也继续撑起宣明曜在两江的情报密网。 而在离开宛陵的前一日,宣明曜在傅宅见到了两位有些意外的故人。 张玘和他的母亲庞慈谙。 两人的身子都还未彻底痊愈,面上还是带着一些苍白和虚弱,但是母子二人还是互相搀扶着跪了下来。 “公主殿下千岁金安。” 张玘也没想到,褚明月居然就是乐安公主。 看来,两江这些所谓的谋划和算计,早就被天家看在了眼里,不过是无谓的挣扎罢了。 “本宫没想到,你们二人居然会主动回来。” 如今他们二人的身份可不是什么太守夫人和琼文公子了。 他们是叛贼张聘的家眷,是要被一同治罪的。 明面上二人都是已死,他们是可以谋一条生路的。 张玘苦笑一声。 “本就该回来的,不是吗?” 那些被关押起来的罪臣家眷,他们真的参与了谋反吗? 并没有。 但享受了那些罪臣们带来的好处,清洗之时自然也要被连带上的。 他自然也不例外。 更何况,他还欠着白峯一份前程和歉意。 他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走掉。 当然,最关键的是…… “殿下,草民愿意承担一切罪责,只求您能留下草民母亲的一条性命。” 他只求保住母亲的性命,旁的不会也不敢多求。 因为,他很清楚,面前的这位公主,到底心思有多么难以揣摩。 甚至,他主动回来,也是为了保全母亲的性命。 逃? 他能逃到哪里去呢? 相反,他主动回来,或许会让公主高抬贵手留母亲一命。 母子两人之前应该已经细谈过了。 庞慈谙跪在那里,默默流泪,却也没有再说半个阻止的字。 宣明曜高坐上首,静静看着这一幕。 良久的沉默后,她终于开口了。 “庞慈谙,张聘给你下毒,是否是因为你知道了他的身世?” 宣明曜的话,让庞慈谙瞬间惊愕抬头。 “殿下竟然连这个也知晓。” 庞慈谙是真的惊到了。 自己也是和张聘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同床共枕几十载才发现了不对。 公主居然也知晓了。 看来,这世上还真没有什么藏得严不透风的秘密。 张聘,你败得不冤。 “是,张聘之所以对民妇下毒手,是因为民妇知晓了他那离奇的身世。” 尽管惊讶万分,但庞慈谙还是有几分理智在身上的,迅速醒神恭敬回起了宣明曜的话。 庞慈谙对一些事虽然知情,却也无奈至极。 她知道秦姝的真实身份,却因为一双儿女的存在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知。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便是对那些姬妾,也是一贯手段狠厉。 可是,她也是个女人。 看到秦姝所遭遇的那一切,她有时候也会觉得心寒。 自己的枕边人,居然是那样一个货色。 当然,真正和张聘撕破脸,还是因为秦姝发现了张聘的身世。 西南部族,这对于庞慈谙来说,是一个十分遥远的词。 但偏偏,她在盘理府中账册的时候,发现张聘手下的人去账房支出了一笔三千两的银子,只说大人要用,并没说具体用处。 本来这种事庞慈谙从不会细查的。 左右不过是官场应酬,或是在外头养了外室。 庞慈谙早已不管这些了。 她对张聘,早已没了情爱上的指望。 可那时府中出了刁奴中饱私囊的事,庞慈谙正在严查府中的这些老人儿。 思来想去,庞慈谙还是查了查这三千两的去处。 结果发现,是置办了不少物件,且张聘还吩咐雇人和车马去了西南。 “其实一开始民妇也并未查得太细,只知道了张聘他是出身西南部族的。其实这种事,对于当时的民妇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了,左右人都已经嫁过来这么多年了,难道还计较这些吗?但偏偏,民妇手下的人在那个部族听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就是那个秘密,让张聘彻底对庞慈谙动了杀心。 “张聘的母亲是部族中的人,可他的父亲并不是。他的母亲当年在采药时跌落山崖为人所救,后和那人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可那人是个薄情郎,只是贪图女子的美貌,春风一度便消失在了寨中,再无了音讯。而就在那人走后的一个月后,女子诊出了身孕。她不顾部族中人的反对,生下了孩子。而那个消失的男子,张聘的生身父亲,便是鄞朝的皇子,也是秦姝的父亲。” 张聘,才是那群复国之人苦心所追寻的真正鄞朝皇子。 他们从不知,其实从一开始,鄞朝的小皇子,便在他们之中了。 第245章 张淼漪的选择 庞慈谙的话,让张玘一时间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停滞了一般,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眩晕感。 “他是鄞朝的血脉?” 那…… 张玘几乎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怎么能够做出那样的事? 他怎么可以! “是。” 庞慈谙看着儿子不可置信的眼神,有些羞愧和无奈地垂下了头。 她当时得知真相后,何尝不是这般反应呢? 她在房间内吐得天昏地暗,甚至见到张聘后的第一反应,便是铺天盖地翻涌上来的恶心。 他明明知道的…… 他明明是知道这一切的…… “在得知了这一切后,民妇很快就病了。其实,民妇也知晓自己为何而病,也不是没想过挣扎。毕竟,谁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呢?可很快,民妇便发觉,自己其实根本挣扎不了。他用一双儿女,就可以让一个母亲甘愿去死。哪怕知道他有可能只是拿着两个孩子言语威胁,可哪个母亲愿意去赌这份可能呢?” 更何况,庞慈谙觉得,张聘可不是那种顾念亲情之人。 如今再说起往事,庞慈谙也慢慢释然了。 当初,她对秦姝的存在掩耳盗铃只作默许,如今这一切,或许也是报应。 人行恶事,终有一日会食恶果。 “殿下,当年之事,民妇并不算是无辜,民妇不求殿下开恩饶恕,律法如何惩处,便如何惩处,民妇绝无二言,悉听发落。只是,当年民妇嫁入张家,曾带了一份嫁妆。按照大雍律法,无论夫家是何罪行,如何抄家灭族,都不会牵连到这份嫁妆。民妇想求殿下,将这份嫁妆一分为三,一份予民妇那远嫁皇都的女儿,剩下两份予淼漪和张瓒姐弟。是民妇对不起他们,请殿下开恩成全!” 她的女儿张淼滢已经嫁人,此次怕也是要被波及到。 留下一点银钱给她,也是傍身之用。 至于张淼漪和张瓒,她对这两个孩子一直没有什么偏帮之处,可自认也没有特别苛责过他们。 可终究,自己还是欠着他们的。 这是自己的罪孽,一辈子也赎不清了。 只希望,这些东西能稍微弥补一些吧。 “好。本宫允你这桩请求。” 宣明曜点了头。 其实,张淼漪和张瓒,除了庞慈谙所说的这份嫁妆外,东方随之也为他们留了不少东西。 东方家并非全部毁于一场大火,东方随之已经提前转移了一部分银钱。 大头,是给宣明曜的投诚之礼,剩下的,则是留给了张淼漪姐弟。 他们二人虽然是张聘的家眷,但因着检举有功,也从罪臣家眷的身份脱身,张淼漪正打算带着樊姨娘和张瓒离开两江。 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有着太多回忆。 好的,不好的。 她打算抛开这一切,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她准备去长鹭书院,那是大雍少有的女子书院,且开创此书院的乃是大雍的开国皇后,虽几代下来没落了一些,但到底底蕴还在,能够进入这间书院,也可获得书院庇护,对她们三人来说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和出路。 而且,张淼漪想,她是喜欢读书的。 那种靠着自己的努力就能无限成长和充盈自身的感觉,她真的很喜欢。 而且…… 哥哥也是很喜欢读书的吧。 两江的随郎,曾经也是天资出众的神童。 只是很快,他便平寂下来,虽然比之常人远远胜之,但比起他那位两江双璧的兄长就多有不及了。 直到如今,张淼漪才明白。 他只是自己选择了沉寂,选择了甘于成为众人口中伤仲永的叹息。 这一次,或许她是带着两个人的梦想。 她不想再做才名被拿来待价而沽的货物。 她要做回自己,真正为自己而活。 东方随之死后并没有留下尸身,所以,张淼漪带了曾经东方随之与她的那封婚书。 她曾以为,这封婚书是她算计得来的。 如今却知晓,这其实是哥哥对她最大的疼爱。 他曾经是尽了全力想将自己带出太守府的。 昨日,张淼漪怀揣着那封婚书,已经带着樊姨娘和张瓒离开了宛陵。 不过宣明曜知道她的去处,让人把这些东西送去便也是了。 听到宣明曜的回答,庞慈谙终于松了最后一口气。 玘儿想保下自己,可在她看来,只有真正为自己的罪行赎罪之后,她或许才能重头再活一次。 “民妇,叩谢殿下!” 张玘和庞慈谙被关押了起来。 他们是罪臣家眷,且张玘还涉及到了乡试舞弊一案。 此案虽然因着两江叛乱的事暂时被搁置,但马上便是秋闱乡试,明年三月更是春闱会试,舞弊一事还是要有个交代的。 否则,这天下如此多的书生学子又如何安心? 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没闹出来就罢了。 但既然闹到场面上了,就必须查。 张玘知道,自己的结局不会好到哪里去。 或许不会丢了性命,但功名利禄这辈子于他而言便是一种奢望了。 只是,张玘释然一笑。 他总算谁都不欠了。 两日后,宣明曜跟随大军启程返回皇都。 随她一同回来的,还多了一个人。 傅遥光。 傅遥光的病虽然还未完全治好,但他已经在圣上处挂了名号,此次圣上钦点他上皇都复命。 这于他而言,也是进入仕途的绝佳机会。 傅家已经退出了皇都太久,是时候该回来了。 虽然已经在宣明曜面前暴露了自己会武的事,但傅遥光可没想让皇都众人知道自己的这张底牌。 傅家人可是出了名的短命,虽然如今这奇症治好了,可若是留一个体弱多病的症候,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打定了走文弱书生路线的傅遥光,自然是一路马车跟随大军。 而同在马车上的,除了他的书童青嵩,还有一个面覆银具的男子。 他便是傅遥光的武师父,也是教授他刀法的神秘刀客。 只是今日,他并没有随身带那柄显眼的苗刀。 “师父,您其实可以不随我一同回去的。” 傅遥光拿起面前矮桌上的茶壶,姿态闲雅地倒了一杯茶水,而后双手递到了刀客面前。 刀客抬起右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在那面具之下,竟是一张可止小儿夜啼的面孔。 一道狰狞疤痕几乎将整个面部从中间竖着斩开两半,鼻子更是都被削去了大半。 那道伤疤,将原本坚毅俊朗的面庞变得骇人无比,几乎让人不敢再抬头看第二眼。 不过,傅遥光早已熟悉了这道伤疤。 他和父亲一起捡到师父的时候,他脸上的伤疤比这还要吓人,那时候的伤疤是刚刚新鲜砍出来的伤口,血肉朝外狰狞翻开。 这么多年了,提起皇都,提起曾经,师父都是讳莫如深的态度。 如今,竟是愿意主动回去,倒是让傅遥光觉得有些意外。 男子缓缓喝完了那盏茶,虽然面容上的伤疤令人毛骨悚然,但他的动作却是出乎意料的风流雅致,与他身上森气凛然的气质迥然不同。 “我回皇都,是要报我自己的仇。” 沙哑的嗓音响起,男子抬眸看向马车车门的方向。 仿若透过这道车门,看到了马车前方那驾属于乐安公主的马车。 “我和乐安公主,做了一个约定。” 一个,或许能让他在有生之年复仇成功的约定。 第246章 纪晟其人 而此刻宣明曜的马车内,与她相对而坐的却并不是往常的元颖,而是之前“死”在了叛乱中的纪晟。 纪晟撑着下巴,仔细端详着面前气定神闲的宣明曜,而后长叹一声。 “表妹,你可真是好算计啊,我在两江两眼抓瞎,你倒是桩桩件件都算计得精妙绝伦。得了,这次回去,又得让纪老头子训斥一番了。” 老头子跟他说,让他在两江配合圣上的暗棋,还说那人到时候会以雍字令为信物来找他。 他等了许久,几乎快要忍不住和谢望之彻底翻脸的时候,终于等来了那雍字令。 可那令牌的神秘主人只有一个要求,让他带着驿站的众多官员来一出假死戏码。 他虽然不知为何,但还是迅速照办了。 纪晟此次来两江带的人手,可远不止表面上那些。 他想要做戏骗谢望之这么一个算不得多么聪明的人的时候,那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在那之后,便是城中的叛乱和大战。 而他一直带着那些官员躲在城中的一处宅邸中。 直到,大战终了,他见到了令牌的主人。 见到宣明曜的那一刻,他瞬间就明白了。 作为景柔长公主和安国公的独子,虽然直到十六岁才从楚州回到皇都,但几次宫宴上,他也是见过宣明曜的。 他似乎怎么也没想到,圣上的暗棋,居然是自己的表妹,圣上如今膝下唯一的公主,真真正正的大雍明珠。 “表哥说笑了。若不是表哥帮本宫稳住那些官员,真让这么多官员折损在了两江,回去也是不好同父皇交差的。” 宣明曜轻轻一笑,那笑意浅得几乎不入眼底。 唤着亲切的表哥,但宣明曜却仍用着本宫这般彰显身份的自称,显然并未真正放下防备。 虽说互称表哥表妹,且在圣上对景柔长公主一家的恩赏看重下,宣明曜素日里在宫宴上和纪晟的关系也算得不错。 但宣明曜一直对纪晟是有几分警惕在身上的。 因为,她清楚记得,她这位好表哥此时并不该在这里的。 上一世,纪晟他这官并没有做太久便因着和上峰起了冲突,直接撂挑子不做了。 官员请辞可不是简单的事,但谁让纪晟是景柔长公主的独子呢? 彼时父皇虽然已经被纪容卿迷得失了心智,但对这个昔日帮扶自己的皇姐还是有几分情意在的。 见皇姐为纪晟哭得稀里哗啦,他便摆了摆手不再计较,允了纪晟有些儿戏的请辞。 再后来,宣明曜和亲漠北之时,纪晟这位表兄已经离开了皇都,听闻是四处云游修行去了。 按说如果一切不变,此时的纪晟应该已经辞官了。 之前宣明曜并未如何关注纪晟,左右自己上辈子和他的交集很少,可当听到两江巡察的官员中有纪晟的时候,宣明曜顿时起了警惕之心。 尽管父皇同她说过,纪晟是为她准备的在暗中的策应,在两江有任何需要都可以私下联络纪晟。 但宣明曜除了最后假死那一桩,从未主动接近过纪晟。 甚至,她以褚明月身份活动的时候,都是特意避开了纪晟。 如果说纪容卿这个天命之女和她身边一众人如今现状的改变,是自己努力谋算所得来的。 那纪晟可是和自己并无任何直接交集的。 原本该发生的没发生。 这种改变,不得不防。 纪晟好似察觉不到宣明曜的警惕一般,只是吊儿郎当地摆了摆手。 “这事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得,表妹你在奏呈上还特意帮我请了一功,这份恩情,我自是记得的。” 说完,他又换了一只手撑住脸,继续有些好奇地看向宣明曜。 “话说表妹你立下如此功绩,难道陛下是有让你入前朝历练的心思吗?” 这句话,看似问得有些废话,却让宣明曜眼神微眯。 “表兄以为呢?” 看似只是随口一问,其实里头涉及的东西可太多了。 圣上的态度,前朝势力的变动,对几位皇子的影响,后宫格局的重新划分…… 纪晟可不像他看起来那般随性。 “微臣以为,公主当得。” 突然的微臣自称,称呼从表妹换回了公主,此刻的纪晟,身份似乎也悄然发生了转变。 宣明曜抬眸望向纪晟。 “哦?”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似乎又让气氛凝滞了下来。 可纪晟还是那副样子,好似半点儿也察觉不到马车内气氛的诡异。 “公主当得。” 他只是再度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而后起身躬身行礼,悄然退出了马车。 片刻后,元颖轻敲马车车门,在得了宣明曜的允许后,推门走了进来。 “明月……” 她似乎察觉到了马车内气氛有些不对,声音瞬间也放低了些,轻点脚尖走到了宣明曜的身旁。 “阿颖,回皇都后找人盯着纪晟。他的情报,列入甲等。” 宣明曜垂眸看着桌上的茶盏,低声道。 “他有问题?” 元颖立刻警惕了起来。 元颖手下的情报分为甲乙丙丁四等。 甲等,是最高等级的情报。 之前两江的情报,便是甲等。 “暂时还不确认。可是,他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宣明曜如今还有些拿不准,但伴随着她走上朝堂,面临的风险将会与日俱增,她不允许意外出现在身边。 “好,我回皇都后立刻安排。” 元颖从不怀疑宣明曜的判断,之前有时面临极大的不确定时,或许心中还会有那么一丝动摇。 那是人心的本能,是对未知和风险的畏惧。 但经历两江之事后,元颖想,以后都不会有了。 便是明月让她去死,她也只会觉得这是计划中的一环。 她们彼此交付了最大的信任。 明月可以将后背交给她。 同样,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将性命交托。 明月,她会是个好主公,日后,也会是一个好的掌权者,甚至于,那个位子的主人。 她坚信着。 第247章 封赏 大军在十日后回到了皇都。 兵马驻扎于城外,而宣明曜等人带着千余精锐继续向皇都内出发。 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宣明曜在皇城门口见到了一个人。 太子,宣元景。 今日,他以储君的身份,代天子带领诸臣在城门迎接大军班师回朝。 宣元景身着太子的白色袍服,上绣金色暗纹,金绣繁复精美,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此时的他,身子已经开始抽条,有了些少年人的风姿,更多了份皇太子的威仪。 元定安和常珣二人位于队伍的前方,见到宣元景,二人立即翻身下马,朝着宣元景行了一个军礼。 “太子殿下金安。” 宣元景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温和亲近的笑意,主动走上前几步将元定安和常珣两人双双扶起。 “二位大人请起。” “二位大人为国征战,平定两江乱局,这乃是大功,功在大雍千秋。父皇今日在宫中特意为二位大人设宴庆功,便先遣孤来迎接二位班师回朝。” “为大雍鞠躬尽瘁,臣等死而后已!” 常珣和元定安二人自然是忙不迭谢恩。 圣上亲迎这种事,他们可是想都没想,毕竟两江平叛虽然是功劳一件,但到底叛乱未曾彻底掀起,这战火也没烧到皇都。 他们有功不假,可若说大到需要圣上亲迎,两人自己都不敢接下。 实际上,宣元景今日出现在这里,都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一方面是太子作为储君,亲自相迎,这是极大的脸面与荣耀。 另一方面,太子之前一直在崇贤馆读书,并未接触过朝政。 如今陛下让太子来替他迎接大军班师回朝,是否是让太子入朝听政的意思? 大皇子可是比太子大上两岁,如今也未曾见陛下有让其入朝的意思。 如今,倒是让太子先人一步了。 说话间,宣明曜也已经从后头的马车上下来了。 她扶着元颖的手,并没急着下马车,而是站在马车上和不远处的宣元景遥遥对视了。 两人的眼神都有些复杂。 而且,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宣元景有些沉不住气,强行扯动嘴角,朝着宣明曜露出了一个算是热情的笑意。 “皇姐。” 宣明曜这才缓缓走下了马车,走到了宣元景的面前,轻轻朝着宣元景弯下了膝盖。 “太子殿下金安。” 可宣明曜的腿刚一下蹲,宣元景忙抬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她的行礼。 “皇姐不必多礼。父皇很是挂念皇姐,这次,皇姐在两江立下大功,孤也是佩服得很。” 虽说太子是储君,除了帝后,如今这天下间的所有人都是要向他行礼的。 但宣元景身后跟着的,可还有一众朝臣呢。 前些日子乐安公主巡察两江这件事在前朝闹得沸沸扬扬,可别管怎么说,明面上来讲,宣明曜此次就是立下了大功一件,堪称两江平叛首功。 若是这礼真的拜了下来,后面的朝臣们会怎么想? 所以此刻的宣元景,将一个不得不做出客气和恭谦模样的太子演绎得可谓是淋漓尽致。 宣元景心下有些忍俊不已,面上却依旧一副恭敬却也疏离的模样。 简单寒暄后,宣元景朝着身后一挥手,跟着的内侍官捧着圣旨站了出来。 “乐安公主,请您跪迎圣旨吧。” 这道圣旨,是给宣明曜的。 双手拎起裙摆,宣明曜端雅跪下,双手贴额,缓缓俯下身子。 她身后的一众将士也跟着纷纷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乐安公主宣明曜,颖才兼备,通国达体,忠君孝亲,当为天下之表率。今平叛有功,嘉慰良深,特进号景,加封一等亲王爵,授以亲王册宝,加实封五千户。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内侍官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之时,四周一片寂静,似乎连风都渐渐止了声音,明明是嘈杂的城门,此时却仿若连一根掉落的针都能被轻易听到。 景王。 一等亲王爵。 这道圣旨出乎太多人的意料了。 不少人小心翼翼地悄悄抬眸望向站于一旁的的太子。 他脸上原本温和的笑意,此刻已经凝滞在了当场。 而后,他的脸慢慢恢复了平静。 只是,此刻的宣元景,仿若被阴云遮蔽住的天空,让人再也瞧不清楚真正的想法。 圣旨从加盖完玉玺的那一刻,一直到宣读圣旨,中途是绝对不允许私自打开的。 所以,圣旨里头的内容,除非圣上告知,否则除了拟旨之人和圣上,其他人是无从知晓的。 太子此刻应当也是第一次知道圣旨上的内容。 而这份圣旨,也超出了他的想象。 一个公主,加封了亲王。 这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破例。 这是专属于皇子们的封赏,是从未有公主得到过的殊荣。 自古以来,公主便是再得宠,最多在封号和食邑上做文章。 便是加了镇国或是定国这类看似风光无限的封号,但终究,还是公主。 一道看似清浅实则幽深的沟壑,鲜明地分开了他们。 虽说公主和亲王在爵位的地位上是处于平等的。 但谁都知道,这便是最大的不平等。 景王这两个字,代表了太多了。 要知道,身为亲王是可以入朝听政的。 圣上,难道是想让乐安公,不,景王殿下进入朝堂? 不少人心中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这是何意思? “臣,接旨。” 她终于,可以在众人面前,以臣自称了。 宣明曜三跪九叩,而后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了那卷并算不上多么沉重的圣旨。 明黄的颜色,让她的心头微微灼热。 宣明曜的心终于微微一定。 她赌赢了。 从几年前开始布局一切,母后、元景、父皇,甚至包括了纪容卿和谢望之,身旁的每一个人都被算计到了她的棋局中,用一场横跨数年的棋局,她终于为自己赢来了一个古未有之的破例。 当然,她也知道,此刻父皇颁下这道旨意最主要的目的,还是用自己来敲打诸皇子,同时搅浑前朝后宫的水。 他也从未真正将自己考虑在那个范畴内,那个真正有资格坐上皇位的范畴内。 不过,没关系。 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从前,从未有人想过有公主可以成为亲王,光明正大和那些皇子站在一起,去角逐权利,去享受权利。 如今,不也变成了现实。 古未有之,那便自我而始。 终有一日,这会成为一种寻常。 而她身后,元颖的眼中已经满是泪花。 她们,终于踏出了这第一步。 第248章 紫宸殿内的试探 紫宸殿内。 宣明曜恭敬朝着上首叩首问安。 “父皇金安。” “好!好!好!” 圣上连说三个好字,亲自走下来,将宣明曜扶了起来。 “明月奴,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常珣等一众人等在宫外叩首问安后,如今都暂时回府休整去了,傅遥光也去了提前置办好的皇都宅邸中,只等夜晚的宫宴面圣。 而如今,这紫宸殿内,除了伺候的侍从,便只有这天下最尊贵的父女二人了。 “父皇为儿臣赐下王爵尊荣,儿臣感激涕零,自当为父皇手中利刃,为父皇斩平一切荆棘阻挠。” 说到王爵,宣明曜的脸上出现了抑制不住的骄傲自得,但同时,还有那么一丝丝惶恐和不安。 毕竟,在听到那道旨意之后,回宫这一路,宣元景和她可是半句话都没再说了。 回宫后,宣元景更是给圣上叩头复命后,便直接回了自己的承庆殿。 撕破脸三个字,几乎快要明写在脸上了。 努力维持的所谓姐弟情深,也不过那么短短几句话后就被打破了。 圣上看到宣明曜这般表情,心下却很满意。 骄傲自得好,自己给她这份破天荒的殊荣,就是要她骄傲自满,让她欲望膨胀,让她想去争,想去夺,滋生出想去压过所有皇子的心。 但同时,她也得知道怕。 知道如今她已经彻底得罪了太子,甚至失去了皇后这个依靠。她想要的一切,只有牢牢依附于他这个父皇才能够得到。 有了权力的欲望,知道自己的孤立无援,这样的明月奴,才是真正趁手的棋子和利刃。 “你是朕最骄傲的孩子,这份尊荣,你担得起。” 圣上仿若浑然忘了,明明在半个多月前,他还在纠结着是否要真的让宣明曜进入朝堂,甚至一度动过为其指婚的念头。 是太子的针对,大皇子的野心,促使他做出了如今这个决定。 皇家无手足,也从来没有什么父子亲情。 坐在那个位子上后,就会天然地提防起每一个人。 “一会儿记得去给你母后请安,这些时日,她十分担心你。若不是朕帮你瞒着,怕是她早就闯进永宁殿去探望你了。” 圣上虽然说着这般关怀的话,可眼神还是还是在悄悄打量着宣明曜。 果然,宣明曜的神情微微一僵,但很快还是调整了过来,立刻恭声道。 “是,儿臣记得。” 嫌隙已然是不浅了啊。 圣上思量道。 “之前你前往两江的事,皇后一直反对,朕也让人瞒着她,对外只说你染病,需得将永宁殿封宫照料。但两江这件事传回来后,皇后可是动了大气,连元景也是气恼于咱们二人瞒着他。你身为皇后的长女,太子的长姐,还是要好好同他们解释一二的。” “是,儿臣遵旨。” 宣明曜脸上的尴尬和僵硬几乎都快要掩饰不住了。 这一点,圣上并不意外。 因为,这本就是他促成的。 前朝传出乐安公主巡察两江的消息后,皇后曾在太子跪在紫宸殿外请求发落明月奴的时候前来劝过。 虽话说得滴水不漏,但还是明显偏向了太子一边。 她也是赞同明月奴此举过于妄为,应当让其好好收收性子。 “乐安马上便要及笄了,最多一两年,这婚事也要定下来了。陛下,臣妾知道您疼爱乐安,可身为公主,温和谦恭方才为女子表率。陛下再娇纵下去,臣妾恐乐安移了性情,将来婚事上也易生风波。” 瞧瞧,这是什么话。 “乐安是朕的长女,是大雍的掌上明珠,且如今又不像前朝那般,驸马不得官拜高位。这天下最好的男儿,自当随她挑选。皇后,你多虑了。” 慈父心肠,几乎溢于言表,好似听不得半句不好的话。 陈皇后略微斟酌了下词句,还是小心翼翼道。 “这官员世家碍于身份,定是不敢对公主背后有议论之声,可背后的人心和窃窃私语,如何是能够轻易遏制得了的呢?一个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甚至还手染血腥,行事狠辣,这种事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似乎察觉到自己这句话说得有些太重,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陈皇后又连忙笑道。 “臣妾是乐安的母后,自然是事事都想为其考虑周全。乐安如今尚未及笄就被陛下派到了两江督办民生,臣妾知晓,这定然是乐安那孩子痴缠陛下才央求来的。她从小饱读诗书,勤学弓马骑射,也是想为陛下,为大雍尽一份心力。但这次幸而有庆国公和几位随行的大人相助,这才没出什么差错。可臣妾的心总是悬着,一个姑娘家,在外办差总是于规矩不合的。且万一出了什么事……陛下,臣妾唯有乐安和元景两个亲生骨肉,还请陛下体谅臣妾的爱女之心,让乐安跟随在臣妾身边好生学习规矩,待来日为她择一位好夫婿。” 红脸白脸都让她唱完了,总归就是一个意思,让乐安不要再掺和到前朝的事里头去。 但是,口里说着两个亲生骨肉,一个唤封号,另一个则是亲昵称呼元景,怎么看也不像是真的一碗水端平。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圣上已经是丝毫不怀疑这母女二人之间已经冷到了冰点的关系了。 “好了,朕知晓了,你回去吧。” 皇后当时还想再说些什么,结果圣上直接动了怒。 “你是皇后,这后宫诸位皇子都该是你的孩子,你有私心,朕知晓,也不愿多说什么。但你若再闹下去,朕看你这皇后也是有些德不配位了!” 陈皇后只能垂泪退出了紫宸殿。 而这番帝后争执,在宣明曜回宫前,已然在圣上的命令下,一字不落传到了宣明曜的耳朵里。 所以此刻宣明曜的表现,圣上十分满意。 她的背后,已然空无一人了。 乐安公主也好,景王也罢,她只能牢牢扒住自己,才能谋得一份前程。 第249章 诛九族还是夷三族? 父女两人你来我往拉扯了几句后,宣明曜还是将事情扯回到了政事之上。 “鄞朝逆党名单儿臣已整理完成,主谋张聘、卞明瑞、东方晋之等人已死在叛乱之中,剩余知情从党共计三十余人,牵扯官员十二人,世家子弟二十余人,更有与之关系密切者数百人,共计四十余族皆涉其中,名单皆在此处,听候父皇发落。” 宣明曜可不会被此刻圣上的褒奖所迷昏了头。 她最是清楚不过,若是她没有了可利用的价值,她面前这位好父皇会有多么无情和冷酷。 拿出那份整理好的逆党名单,宣明曜恭敬地交到了圣上手中。 鄞朝的旧党牵连甚广,除了明面上的那几大家族,更牵扯到了一些这些年被他们渗透和发展出的关系,两江官员可谓是被一网打尽,甚至周围郡县也都被牵扯其中。 宣明曜整理之时都觉得心惊胆战。 如此周密的一张网,如此周全的准备,他们只不过是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上一世自己离世之时,纪容卿这个摄政太后看起来还是风光无限。 可她这份风光,又能持续多久呢? 那时的朝堂之上,可用之臣已经所剩无几。元定安、裴九安……这些武将们皆已亡故。 纪容卿和她的那堆男人们把持朝政,所享受的不过也只是权利所带来的短暂风光罢了。 至于责任,怕是对他们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这份名单,本来该是将主犯押送回皇都后再由三司详细审定。 只是,圣上却密旨发往宛陵,直接将这件事交到了宣明曜的手上。 看着是无上的荣宠。 但宣明曜知道,这也是件极得罪人的活儿。 这些人,牵扯到的可不止是两江。 且审问这些人的过程,也注定会听到太多秘密。 有些秘密,还是放在自家人手里才更安心。 而圣上接过那份名单,简单翻阅了几页,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明月奴,你说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圣上抛出了一个难题。 这绝对是一个极不好回答的问题。 按话本里写的,谋逆自是该诛连九族的极罪。 但实际上,诛九族这般刑罚,历朝历代都甚少动用。 这一次,牵扯到的人更是太多了。 若是都按诛九族来处理,那可是数万乃至数十万人要跟着掉脑袋了。 而且,其中还有不少皇都的官员和世家显贵。 几十年的联姻下来,皇都内数得上名号的家族,几乎和两江都有或深或浅的牵扯,不过是绝多数人并未胆大包天掺和到谋逆这种事中罢了。 若真处置了,那皇都内也是要血流成河了。 保不齐弯来绕去,最后九族把皇家都给牵扯了进去。 可宣明曜冷然一笑,低声道。 “儿臣以为,夷九族牵连甚广,且自大雍开朝以来,虽律法严明,但甚少动诛九族这般刑罚。父皇向来主张仁政,这般刑罚还是重了些。” 圣上点了点头,以为宣明曜要主张重罚主犯,轻饶其家眷。 可不料,宣明曜的下一句话,直接让他惊愕得手中的折子都掉在了地上。 “儿臣以为,当夷三族,具五刑!” 什么? 圣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夷三族听起来似乎是比诛九族好一些,但实际执刑之时,死的人可比诛九族还要恐怖。 三族,谓之父族,母族,妻族也。 这等于在这份名单的基础上,又往外延伸了几百个家族。 明月奴,这是准备将皇都和两江给杀空吗? 而且,她话中的具五刑也十分骇人。 所谓具五刑,即对被判处夷三族罪者,先施之黥劓之刑,刺字割鼻,又斩左右趾,再以笞杖杀之,最后还要割下首级并悬之于城墙之上示众,就连尸身也不能幸免于难,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剁碎。 这牵扯到多少人? 皇都内所有的街巷都要血流成河了。 以如此严酷的刑罚施之,皇都内的百姓怕是魂都要吓飞了。 “如此刑罚,太过严苛。” 圣上声音有些粗哑。 他只略想了想,都觉得血腥气冲天了。 “若父皇觉得这刑罚过于严苛血腥,那不如将主犯具五刑,剩余人等皆凌迟示众,家族亲眷诛杀上下三代,剩余的旁系亲眷流三千里。如此,既能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也能彰显父皇的仁爱之心。” 宣明曜轻飘飘又给出了一个主意。 可在圣上看来,这也远远算不上是什么好主意。 这些家族加起来,那可是一个足以吓死人的数字了。 他若真杀了这么多人,他日史书工笔之上必将记载他一个暴君的名声。 见圣上似乎觉得不妥,宣明曜沉声道。 “父皇,谋逆乃是大逆之罪,唯有以雷霆手段震慑之,才能让暗中的宵小之辈自此胆寒。虽说这份名单牵扯到了一些皇都世家,但父皇您是天下万民的主宰,便是处置了他们,又有谁敢质疑呢?且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 两江之事若不是他们欺瞒,父皇您怎会到如今才知晓,白白替他们担了恶名。就是该狠狠惩之,方能让百姓知晓,您始终记挂着他们呢。” “明月奴,你的手腕,有些太过了。” 圣上一副你还是太稚嫩的模样看向宣明曜。 “这份名单里头,不乏不少世家门阀,杀一个两个不要紧,若真要动得多了,难免他们生出旁的心思。如何杀,如何放,这些都是学问。你啊,还是得多学学。” 一味狠辣,并不是上上之道。 诛九族,夷三族,听着容易,可哪个皇帝敢轻易动这等刑罚呢? 圣上摇了摇头,低声道。 “罢了,选个日子,入冬之前,将这折子上的主犯赐凌迟之刑,其余从犯皆斩首。至于家眷族人,几个主犯的家眷,其子年十六以上皆处绞刑,十五岁以下及母女妻妾,兄弟姊妹,没入罪籍。部曲家产田宅,一概抄没。六十以上及有废疾者可免此刑,出嫁女可免此刑。至于其他涉及不深的人,流三千里,族中子弟,三代不可科举。” 主犯凌迟震慑,从犯斩首除根,族中亲眷没入罪籍,抄没田产,同时又放过了年老之人和外嫁女,可以说既起到了威慑之用,又彰显仁政之心。 至于那些手不干净牵扯进去的皇都世家,虽只是相关之人流放,但三代不可科举这条惩戒足以让这些世家狠狠痛上一次。 对于世家子弟而言,虽说不走科举这条路他们的日子也照样潇洒自在。 可不愿科举和不能科举,这可相差太大了。 尤其是一些旁系子弟,只能靠着科举仕途来出人头地,如今被族中之人牵连没了出头之日,如何能够不怨恨? 如此下去,家族内部必生怨隙。 但这些世家明面上还得感恩戴德,毕竟牵扯到谋逆一事还只是流放,任谁都要夸赞一句圣上仁慈。 圣上的这个处置,属于软刀子割肉,那些人还只能咬牙咽下喉咙里的血腥。 宣明曜略一思量,而后心悦诚服跪拜。 “父皇高瞻远瞩,机深智远。是儿臣轻率了。” 圣上笑了笑,很是享受这种来自儿女的崇敬眼神。 “你才多大,有得学了。对了,朕还有一事要问你,你如今得封景王,又刚办完两江这桩差事,是时候到朝堂上历练一二了。你觉得,朝中六部,你对哪个更有兴趣?” 一个问题刚完结,圣上又抛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第250章 主动请命 不过,这个问题,宣明曜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过了。 她知道如今父皇不过是把她当做一件趁手的兵刃,一个足以帮他磨砺并挑选出最优秀继承人的磨刀石,一个让他挑起所有皇子纷争自己却坐山观虎斗的工具。 所以,她需要出色,但却必须是有缺点的出色。 甚至,那处缺点,必须要大到让父皇觉得安心。 既如此,宣明曜觉得,狠辣这一点就很不错。 做一个狠辣到整个朝野都闻风丧胆的孤臣。 狠辣到满朝文武对自己闻风丧胆,也将自己推到足够孤立无援的境地。 “儿臣愿入大理寺。” “大理寺?” 圣上这下倒是有些疑惑。 他以为明月奴会首选户部或是兵部。 户部自不必说,天下的钱袋子,这里头是最有学问也最有油水的。 把持住了户部,等于把持住了半个朝堂。 而兵部掌管天下兵马调度,明月奴如今刚刚在两江平叛有功,若入兵部,这份声望也是有助于她接触兵部事务的。 可她居然选了大理寺。 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名义上归属刑部,但实际上大理寺卿并不受刑部尚书管辖。 大理寺卿虽然能和刑部尚书、御史台大夫并称三司使,但相比于刑部尚书和御史台大夫的权势,大理寺卿显然是一个有些吃力不讨好的官位。 毕竟,进了那里的,囫囵个儿出来都难,大理寺的人天天断的都是人命官司,手底下一挥一划那都是数条人命的事儿。 这可是满朝文武公认的血腥气儿最浓的一个衙门,里头上到大理寺卿,下到狱史,各个都是手段狠厉的人物。 明月奴怎么想去那儿? “是!父皇,儿臣想入大理寺。不知父皇可还记得宛陵乡试舞弊一案,舞弊一案的主谋张聘已死,可他的儿子张玘还在。这次平叛,张玘也出功不少。儿臣想请父皇留他一条性命,便做儿臣入大理寺彻查舞弊一案的关键证人了。” 哦? 这话的意思,是想接下舞弊一案? 圣上这下真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乡试舞弊这桩案子,看着只是宛陵的事,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宛陵出了问题,那其他地方会不会有问题。 这个问题不用想便也知道答案了。 如今秋闱已然在筹备中,还有不到一个月便要开启,这一次的秋闱乡试之中,又有多少如张聘这般以权势舞弊之人? 再往远了说,明年的春闱会试,会不会有同样的情况。 更甚者,之前的乡试和会试之中,又有多少人是靠着这般手段走了出来呢? 如今朝堂之上,又有多少官员牵扯到这等不干净的手段呢? 舞弊一案,是必须要查的,否则天下学子必将对科举一事产生无尽质疑。 可这件事是个烫手山芋,一个弄不好是要连自己都搭进去的。 若是明月奴接下这桩案子,她要面对的不光是一个两个的舞弊之人,而是之前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舞弊关联之人所勾结出的一张密网。 他们,会用尽各种手段来阻止明月奴。 “这可是件得罪人的差事。明月奴,前朝的事可不是能轻易反悔的,你若是接下了这桩差事,到时又没办出个名堂来,满朝文武若有异议,你可都要一力担着了。” 圣上虽然语带笑意,但话却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朝政之事绝非儿戏,两江之事虽然能够体现宣明曜的能力,但两江终究不过是大雍诸多郡县中的一个。 两江谋逆说是大案,可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也不过在两江及周边寥寥郡县。 她所面对的艰难险阻,很大,但不到绝境。 但若是她想要动科举,面临的可不光是阻挠了。 很有可能是要她命的明枪暗箭了。 她前脚才说了要将谋逆之人诛九族,后脚又火急火燎想要接下乡试舞弊一案,虽说想要做出一番功绩的心思自己是看在眼里了,但是她如此作风,势必是要和满朝文武作对了。 本身她以女子之身封王,就会有许多保守之臣反对,如今再来这么一出狠辣手段,圣上几乎能够想象,景王这个名字将会在前朝有多么“讨嫌”。 她注定孤立无援。 不过,圣上心中思量了片刻,觉得这倒不是一件坏事。 “身为长女,儿臣当为父皇解忧,为诸位弟弟之表率。身为亲王,臣当为陛下,为朝廷殚精毕力,死而后已。科举一事,旁人或许不敢,但臣敢。臣请陛下允准!” 宣明曜郑重跪下叩首。 由儿臣到臣,可见她的态度坚决。 她知道,这件事她会得罪很多人。 甚至,可能会有很多人想要她死。 科举舞弊,这也是上一世未曾有过的案子。 这代表着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的。 她是在刀尖上起舞。 但她要做。 将自己置于险境,父皇才会信重她,她才能借助一桩又一桩的险情,在这个遍是男人的朝堂之上积累自己的势力。 她无需那些朝臣的拥趸。 她要他们怕自己,惧怯自己,想起自己的名字就瑟瑟发抖。 她不需要党羽,她要用一桩桩的功绩,来为自己登上那个位子积攒下最大的资本。 民心。 这次,这天下学子的钦敬和人心所向,她要定了! 第251章 天命之女的落幕(上) “你既然有如此志向,朕便允了你。你刚刚回皇都, 先休整几日,待五日后便去大理寺。便先做大理寺少卿,此次宛陵舞弊一案,便让游之航为主审,你为副手,再从吏部拨派一位侍郎,全力查清此事。” 游之航,便是如今的大理寺卿,一个以铁腕手段而闻名朝野的酷吏。 这次,圣上并没有将舞弊一案全权交给宣明曜。 不过,宣明曜反倒松了一口气。 游之航会不会全力调查不要紧,最主要是这桩案子挂在了他的名下,这便无形中帮自己减少了前朝不少大臣的质疑。 两江一事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满朝文武除了个别几个父皇的心腹,其他人皆被蒙在鼓里。 无人知晓,自然无人从中作梗。 这事才能如此顺利,直到最后平叛结束一切才传回皇都,而自己也用这样一份功绩换来了景王这个位子。 但如今,这是在皇都,查的又是科举舞弊这等敏感的案子。 若父皇真的全权将这件事交给自己,自己怕是还得分出不少心神来和前朝那些官员们唇枪舌战一番。 如今,倒是省了功夫。 而且,游之航年岁也大了,自己入大理寺后,只要能做出一番功绩,这大理寺日后便是自己的了。 “是,儿臣领旨。” “好了,一路风尘仆仆也是累了,去给你母后请个安便先回永宁殿歇歇吧。待晚上的宫宴,朕再好好为你接风洗尘。” “是。” 宣明曜刚准备离开,圣上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沉声道。 “谢望之如今在何处?” “他人如今正在大理寺,和那些逆党从犯一同关押,听候父皇您的发落。谢望之对参与谋逆一事已然是抵赖不得,他如此辜负父皇您的信重,着实该死。” 按照刚刚那道旨意,谢望之自然也是逃不过一死的。 只是,自己整理的那份名单上将其归为了从犯。 从犯,是斩首之刑。 只是不知道自己这位好父皇能不能出了胸口这口恶气呢? 宣明曜面上看起来倒是十分平常,好似丝毫不知谢望之和纪容卿的那些私情,只以为谢望之被发落是因为他参与了谋逆之中。 圣上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挥手让宣明曜退下了。 宣明曜在凤仪宫待的时间并不算长。 虽说和母后有许多话要讲,但母女二人都知晓,如今这个时候,她们必须维持表面上的冷淡。 所以,宣明曜在凤仪宫并没待多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离开了。 回到永宁殿后,绿绮和桐君二人也是忙不迭给宣明曜请安。 “景王殿下万福金安。” 她们也是刚刚知道自己公主得封景王的消息,身为陪伴公主长大的贴身侍婢,她们二人见证了宣明曜这一路走来究竟有多不容易,此刻也是真心实意为她高兴。 “起来吧,本王不在的时日里,你们将永宁殿打理得很好,吩咐下去,永宁殿上上下下,各赏三个月的份例。” 毕竟永宁殿这段时间封宫,她们这些伺候的人也是心惊胆战。 如今自己回来了,自然是要好好赏赐的。 宣明曜如今最不缺的,怕就是钱了。 两江这一次,她直接从各大世家的手下硬生生抠出了两百万两的白银。 当然,这相较于那些世家的家底来说,也不过是十之一二罢了。 不过,这两百万两,宣明曜也没全部都留在手上,一小部分她交给了两江分部的人,由邈娘和乐锦配合,在两江进行经商之用,也能为两江百姓多提供几份糊口的生计,还有一部分她给了元颖。 这笔银钱足够元颖将手下的情报网络再扩张上一倍不止。 届时,她们的情报范畴就不止于大雍,更将扩展到漠北诸国。 宣明曜可还是记得漠北的野心的。 他们,始终未曾放弃过将漠北铁骑踏足大雍的觊觎之心。 自己,也从未忘过当年在漠北所受的耻辱。 “奴婢们拜谢殿下恩赏。” 听到得了赏赐,永宁殿上上下下都是喜气洋洋。 而在绿绮和桐君二人伺候她沐浴更衣后,宣明曜披着外裳坐在榻上,一边让桐君为其梳发,一边低声问道。 “珍妃如何了?” 桐君仔细将手中的秀发梳顺,用一根花簪简单盘了起来。 晚上还有接风洗尘的宫宴,公主如今只是在永宁殿中稍稍休息,便无需打扮得过于华丽。 “珍妃小产后,忧思过度,一病不起。圣上怜惜珍妃需要静养,特意将迎春殿闭宫让其好好养病了。只是,珍妃的身子却一直没有好转,听闻,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了。” 这话不过是说得好听。 谁都知道,纪容卿如今就是在等死了。 而且,是陛下要她死。 静养? 谁会让一个刚刚小产完的宠妃闭宫静养呢? 弥留之际。 这四个字放在曾经的天命之女身上,还真是让人唏嘘。 不过,也是报应。 宣明曜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天命之女,也该彻底落幕了。 迎春殿内。 作为一位宠妃的宫殿,这里未免看起来有些过于冷清了。 地上四处都是风刮来的落叶,但此时却无人清扫。 院子里小池塘的荷花早已败了,但却无人打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孤零零地颤抖着。 原本殿外彰显风雅所移植的那片竹林,如今倒还算是长得茁壮,随风婆娑,似乎是这在宫殿奢靡浮华后最后残留的一点儿生机。 霁云端着药碗,步履缓慢而又平稳地推开了殿门,走了进去。 殿内,铺天盖地的药味儿几乎会让每一个第一次踏足这里的人不自觉捂住口鼻。 屋子的窗户紧闭,檀香的气味儿仿若黏湿的雾气,将人慢慢笼罩在其中,让人无法呼吸,仿若要勒出胸腔后的最后一口气息般。 绕过屏风,霁云看到了那个躺在床榻上悄无声息,几乎要被那厚重的锦被压得看不出胸膛起伏的人。 纪容卿。 大雍的珍妃娘娘。 曾经大雍后宫的第一宠妃,也是多少宫妃艳羡的对象。 如今,她就这么躺在这里,身旁伺候的宫女和内侍都已经被裁撤走了,只剩下了自己。 不,还有一个。 “安采女。” 霁云潦草地屈了屈膝,对坐在床榻边正静静看着纪容卿的女子应付道。 安静越在纪容卿“小产”后,因着此时和陛下起了争执,被陛下一怒之下直接贬为了采女,而且直接从云光殿挪进了迎春殿,对外只说让其照料珍妃。 进宫已经小十年了,安静越又回到了曾经刚进宫时候的位份。 采女。 这让后宫众人都是十分惊愕。 虽不知为何珍妃小产这件事竟连陛下半分怜惜也未得到,更一夕之间被冷落至此。 但看如今的形势,谁都知道,珍妃踏不出这迎春殿了。 安静越在此时被挪了进去,就等于进了冷宫。 不过,安静越自己倒是欢喜得很。 她的手轻轻帮纪容卿帮脸颊边的碎发理清,眼神里满是柔软和爱怜。 “药好了?给我吧。” 她的眼中,除了床榻上的纪容卿,似乎旁的人半分也入不了她的眼。 不过,霁云这次倒是并未像以往那般把药碗递给安静越。 她直直看向安静越,低声道。 “安采女,奴婢奉人之命,要将一样东西交给您。” 交给自己一样东西? 安静越的心思终于分了一点儿给霁云。 她转头看向霁云,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但很快在看清霁云手中的东西后,她的身子一僵。 怎么会? 第252章 天命之女的落幕(中) 霁云手里拿的是一块玉牌。 那块玉牌,安静越虽然已经数年未见,但对它的记忆几乎已经写入了骨血中。 玉牌上,只有三个字。 十二律。 那是加诸在她身上永远摆脱不了的一个禁锢。 良久后,安静越长叹一口气,低语道。 “你家主子是谁?” 停顿了片刻,安静越的声音更冷了几分质问道。 “你背叛了姐姐。” 这句话,是肯定的语气了。 她是十二律这件事,世上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一掌之数。 甚至于,连十二律中的其他人都是互不知晓彼此身份的。 为什么, 霁云会拿着这张牌子来找自己? 自己的身份,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知道的呢? “我家主子是谁,现在你没资格知道。只是,主子让我给安采女带一句话。” 霁云知道,眼前这个人也是莫名被纪容卿所吸引的,就仿若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驱使,明明纪容卿没有给过她们多少温暖,但她们就是莫名对纪容卿有了极大的好感,甚至为了这份好感,可以为她忽视家人乃至自己的性命。 自己幸运一些。 捡了一条命,好歹是醒悟过来了。 可看安静越如今的模样,怕是很难醒悟了。 “什么话?” 自从和纪容卿一起被关在迎春殿那日开始,安静越想,她对活下去这件事就没什么兴趣了。 不能和姐姐长久在一起,能死在一处,也是件好事。 她也听闻了,两江叛乱已平,所有逆党死的死,抓的抓。 她的主子,也死在了那场大战中。 她如今,彻底自由了。 虽说从入宫开始,她和主子之间的来往便少得可怜,但十二律的所有人都是被下过慢性毒药的。 每隔一些时日,他们便需要主子那边随密信一同寄过来的解药。 之前,她总想着多活一些时日,多陪陪姐姐。 她要看着姐姐登上高位,看着姐姐平安喜乐。 但如今…… 死便死吧,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如今安静越的身上,带着一股平静的疯狂。 “主子说,珍妃娘娘是活不下来了。她私通外臣有了骨肉,圣上允许她活到今日,已经是恩赏了。但是,你不想为珍妃娘娘报仇吗?” 什么? 安静越猛地抬起头。 她隐约能够猜到,姐姐这次的身孕有问题。 甚至也曾大胆猜过,这孩子是不是根本不是陛下的。 毕竟,宫中已经小十年未有儿啼之声,离如今最近的一次孕信,也是当初上官令好的身孕。 这本就很不寻常。 若说之前是太后孝期,后面是姐姐专宠,可安静越一直觉得,陛下的专宠有些不对劲。 若真专宠,便是后面有了宸贵妃这个宠妃,陛下也绝不该对姐姐的身孕如此漠视。 那些封妃和逾制的荣宠,似乎只是做给外人看的镜花水月。 刚一小产,便立刻封宫,这是要活生生将人耗死在里头的模样。 哪家的宠妃会有这般待遇? 可猜测归猜测,这一切被直白说出来的时候,安静越还是止不住的惊愕。 而且…… 报仇。 “你什么意思?” 安静越紧紧攥住了床榻上的纪容卿的手。 纪容卿瘦了许多。 虽说之前几年她已经慢慢恢复了纤纤身姿,可如今的她,瘦得已经远超出了常人的范畴,已经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了。 纪容卿小产的原因很简单。 她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头磕在了地上,当即晕了过去。 人还没等送回迎春殿,身下的衣衫已是一片血红。 接着,便是所有人都预料到的结果。 小产。 小产后的纪容卿,身子骨便彻底垮了。 明明之前也在冷宫里磋磨过,出来后身子也曾不好过,但如今的纪容卿,任凭一个不通药理的人都能轻易辨别出来,她怕是命不久矣了。 面色苍白看不出半点儿血色,昔日清丽韶秀的脸庞早已凹陷进去,整个人仿若一个骨头架子一般,静静躺在那里。 从小产后到今日,她醒过来也不过三五次,每次都是短短半个多时辰,虚弱到连话都说不出几分。 自己眼睁睁看着她如此,却根本无能为力。 因为,要她死的人是一个帝王。 “珍妃娘娘私通外臣这件事,足以陛下将其挫骨扬灰。当然,明面上为了所谓的皇家名声和外头猜测,大概珍妃娘娘还是能保全一个妃位的名头。但安采女您应该也知晓,身后名归身后名,娘娘的尸身到时如何发落,那不过是陛下吩咐一句的事儿。您和珍妃娘娘感情甚笃,应当也知道,娘娘的心愿,便是成为真正的凤命之人,与陛下光明正大并肩而行。生前无望,可身后不一定达不到啊。” “就比如,和陛下合葬帝陵。” 看着安静越微缩的瞳孔,霁云轻轻一笑。 “我家主子说了,只要安采女您帮她办好一件事,她便允诺,可将珍妃娘娘光明正大和陛下在百年后合葬帝陵。” 能和帝王合葬的,要么是皇后,要么是太子之母,要么是帝王的心头挚爱。 无论哪种,都是真正的凤命之人。 如今的纪容卿,显然哪种都够不上。 “反正如今已经是绝路了。安采女既然是娘娘最好的姐妹,想来也想为她做点儿什么吧?” 霁云的声音,让安静越再度看向了床榻上的人。 “你说的对,姐姐不该落个如此结果。我该为她,做些什么……” 良久后,她低声道。 第253章 天命之女的落幕(下) 纪容卿的死讯,是在宫宴后第三日传来的。 大概是不想让她的死讯破坏了如今大军还朝的喜气,圣上硬生生憋着多留了她几日性命。 不过,纪容卿的结局,早在她胆大包天弄出了私通一事开始,便已经注定了。 不知道圣上“隐疾”,而后胆大包天弄出了“身孕”这件事,让她的死,成了一种必然。 圣上在纪容卿死前,还特意去看过她。 对外,自然是宠妃弥留之际圣上的挂怀。 前朝后宫还得传颂一波圣上情深义重,好似浑然忘了纪容卿被封宫养病一事。 当然,圣上还带了奸夫谢望之一同前去。 不过,身为外男是不能随意入内宫的,所以圣上在带谢望之前去的时候,还特意给他换了个身份。 “吱呀。” 迎春殿的殿门被推开。 霁云温声转过头,而后平静朝着圣上叩头问安。 “陛下万福金安。” 屋内的味道让圣上不自觉皱起了眉头,一旁的江寅忙招呼身后跟着的内侍们将殿内的香炉里头换上龙涎香。 一群人发出的动静,也让床榻上的纪容卿浑浑噩噩转醒了过来。 她今日倒觉得身上力气多了些。 纪容卿费力抬眸,呆呆看着头顶那不复往日璀璨光华的月影纱床幔,心下有些悲凉和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一夕之间她就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明明几个月前,她还是宫里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宠妃,住在紫宸殿内,得圣上独宠,全天下的女人谁不艳羡? 可如今,她的孩子没了,身子垮了,得了一个珍妃的头衔,可又有什么用? 桑月见已经成了宸贵妃,彻底拥有了她曾经的一切。 不该是这样的。 纪容卿心里总有一道声音在告诉她,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她不该如此凄惨地躺在这里,不该失去那个孩子,不该身边空无一人。 陛下,也不该如此对她的。 不该是这样的。 她从出生起,便是被苍天所垂爱之人。 她想要的,只要想,便会拥有。 男人的爱慕对她来说,永远是唾手可得。 不管旁人如何嫉恨她,算计她,她永远都可以安安稳稳,干干净净地走到她想要的位置上去。 永远会有人为她披荆斩棘,为她铲除一切的危险和险阻。 自己入宫之时,便笃定了要成为天子挚爱,未来新皇之母的夙愿。 刚开始,一切也如她所期盼的那般。 陛下看她的眼神,她简直太熟悉了。 那是一个男人心动的眼神。 是从什么开始改变的呢? 她被禁足,接着又入了冷宫。 冷宫里,她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委身永安王,好不容易出了冷宫,复了宠爱,可这些年来陛下待她却一直淡淡的。 给了她位份和住在紫宸殿的殊荣,但私下里却很少召她侍寝。 有时候,她总觉得陛下看她的眼神是寒津津的,但流水般的赏赐很快又打消了她心中的这点子不安。 若不是真的宠爱她,为何要让她成为六宫独一份儿的专宠? 或许…… 或许只是因为陛下生性冷淡罢了。 之前自己得宠不过几日便入了冷宫,对圣上性情了解也并不深,或许,或许这是正常的。 纪容卿扯动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其实自己心里也知道这是不对的。 可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专宠,高高在上的地位,所有女人的艳羡,让她完全沉溺其中,忘记了所谓的怀疑。 她不想失去这些,不想回到曾经冷宫里的那些日子。 但如今,似乎还不如冷宫里头。 她艰难地偏过头去,看向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的帝王。 “陛下。” 粗粝沙哑的嗓子,憔悴病弱的容貌,如今的纪容卿,早已没了昔日清丽佳人的模样。 圣上一时竟有些想不起来她刚入宫让自己怦然心动的模样了。 “臣妾实在下不来床榻,无法给陛下请安了,还请陛下饶……” 纪容卿机械地说着请罪的言语,未出口的最后一个字,在看到圣上身旁那个一身低等内侍打扮的人时彻底中断了。 谢望之?! 他怎么会活着回来?! 他,他不该死了么! 纪容卿的惊恐几乎藏都藏不住。 从她给了谢望之那个香囊开始,她便从来没有想过谢望之活着回来的可能。 而且,看到谢望之的那一瞬间,她也明白圣上为何会对她如此无情了。 陛下,知道那个孩子不是他的了。 为什么?! 是谁泄的密? 浑然不知霁云已然背叛,此刻还把霁云当做自己身旁最后一个忠仆的纪容卿,瞬间把满含恨意的目光锁定在了谢望之的身上。 是他! 是不是他! 否则,自己做得那么密不透风,为何会有人知晓? 是不是他走漏了风声? 谢望之看着纪容卿那怨恨的眼神,几乎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他很痛,身体痛,心里也痛。 他为了卿卿付出了那么多,如今,却换来了这样一个结局。 卿卿看到他后,第一反应就是怨恨。 她的眼神里甚至连一点儿心疼都没有。 她不爱自己吗? 如果她不爱自己,那自己豁出性命的这些付出又算什么呢? “纪氏,你应该知道朕带谢望之来是做什么的吧?私通混淆皇家血脉,纪氏一族的人头,看来是都不用要了。” 最起码,纪容卿这脉的性命是快到头了。 殿内如今除了谢望之和纪容卿外,只有江寅跟在圣上身边。 这种事,毕竟是皇家丑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江寅纯粹已经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他连陛下的生母之事都全程参与,区区私通圣上自然不会让他在殿外等候了。 毕竟,圣上也担心这两人狗急跳墙对他不利。 “陛下,是他强迫臣妾的。臣妾无辜啊!” 纪容卿即便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可当听到陛下嘴里说出如此冷酷的处决之时,她还是浑身止不住颤抖,哪怕知道无望,还是想为自己辩驳两句。 她不想死。 她还想做宠妃,做皇后,做太后,做大雍最尊贵的女人。 只要活着,只要陛下留她一条性命,就好像曾经她从无人走出的冷宫里被风光接出一般,她还会有爬起来的一天。 只要让她活着。 身体孱弱到连床榻都下不了的纪容卿,不知为何突然爆发出了一股极为猛烈的力量,她顾不得仪态,顾不得端庄,整个人狼狈从床榻上跌落下来,靠着手肘和无力的腿爬到了圣上的脚下,使出浑身力气紧紧攥住龙袍的袍摆。 圣上只冷冷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纪容卿,看着她涕泪横流想要留一条命的模样。 “卿卿,明明是你……” 谢望之被纪容卿这毫不留情地甩锅直接砸晕了,身体上的疼痛更是让他整个身子都摇摇欲坠。 他所钟爱之人,居然是如此模样,居然可以毫不犹豫将一切罪责推到他的头上?! 这些年来,他究竟是爱了一个怎样的人?! 被天命之女的光环所牢牢吸引的谢望之,在这一刻终于第一次怀疑起了他的卿卿。 这样一个女人,如何值得自己付出那么多?如何值得自己赌上亲族的性命和自己寒窗苦读所换来的前程? 他这些年,究竟在想什么? 谢望之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而后,他扑通一声跪下,怒道。 “陛下,是这个贱人故意勾引的罪臣。她不光和罪臣有染,她和永安王也是不清不楚,当初她在冷宫之时,永安王对其多加照拂,二人之间定然也是有私情的!” 活下去! 两个人心中的想法在此刻高度重合。 他们只想活下去。 哪怕苟活也好。 圣上冷笑一声,看着互相指认的二人,只觉得无比可笑和讽刺。 一个,是自己曾经好歹投入过几分真心的宠妃。 另一个,是自己一直看好并大加重用的臣子。 双双背叛自己不说,如今还露出如此不堪的模样,真是让他怀疑自己曾经的眼光。 圣上瞥了一旁的江寅一眼,江寅立刻悄悄退了出去,而后很快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上头放着两样东西。 两杯酒。 “这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选吧。” 圣上轻声道。 第254章 还是你去死吧 什么意思? 是他们两个人中有一个能活下来吗? 被对生的渴望冲昏了头脑的两人,浑然忘了,他们犯下如此弥天大罪,圣上怎么可能留他们性命? “陛下,您忘了吗?您也曾亲昵唤臣妾卿卿,臣妾在冷宫的那些时日里,都是靠着对您的爱慕之心才熬了过来。臣妾身居高位,为何要和一个臣子私通?臣妾是被他逼迫的!他私闯内宫对臣妾用了药,臣妾是真的被强迫的啊!” 尽管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没什么可信度,但纪容卿也只能狡辩。 她希望圣上能记起往日对她的怜惜,希望他能够想起两人往昔甜蜜的岁月。 可圣上凝视着她良久后,并没有被勾起往日的情分,反而是冷笑一声。 “纪氏,朕让人盯着你许久,你真的是一个身带奇诡的人。明明除了长相外,性情家世才华并无格外出众之处,但就是莫名能吸引旁人的注意。朕后宫中佳丽三千,当年竟也对你一见倾心,几乎被迷惑了心肠。还有宣铎、程让,朕身边的人,你几乎都迷惑了一个遍。如今想来,只觉得诡异万分。” 纪容卿被圣上那幽森的话语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了紧抓着的袍摆。 “陛,陛下……” 其实,她自己也有察觉的。 她身旁的男人总是很轻易爱慕上自己,她仿若天生就自带着上天的眷顾。 可是,可是…… “陛下,臣,臣妾不知道您说什么啊。而且,而且若是臣妾真有这般本领,那岂不是说明臣妾备受上天眷顾。陛下,您哪怕看在这个的份儿上,您饶臣妾一命吧!” 纪容卿此刻的体力已然有些不支,但仍旧强撑着为自己辩解了几句。 圣上摇了摇头。 “上天岂会眷顾你这等无才无德之人。” 况且,他是天子,才是这天下最应当得上天眷顾的人。 纪容卿和永安王害得自己不能再有子嗣,这分明就是妖孽!哪里算得上什么祥瑞?! 他让人盯了纪容卿许久,也终于能够确认,这个妖孽身上除了那股莫名的吸引力之外,根本没什么值得探究的东西了。 若是无私通一事,他或许还能多留她些时日观察一二。 如今看来,却是全然不用了。 “陛下!” 纪容卿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圣上不愿再理会她了。 见到她,便想起自己被她所迷惑的那些岁月,更想起自己被御医断定子嗣艰难之时的五雷轰顶。 “谢望之,怎么,你还对她有情?” 看着跪在那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但始终还没对纪容卿下狠手的谢望之,圣上只觉得好笑至极。 果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从被这等妖异之人所迷惑的陷阱中走出。 他是天子,到底还是胜出旁人许多。 圣上心中竟有一股莫名的优胜感。 “不过,你有情,她可未必。关押的人从你身上搜出了一个香囊,这是纪氏给你的吧?” 圣上朝着旁边一伸手,江寅忙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匣子。 将匣子小心翼翼打开,里头是一个香囊,正是谢望之之前呵护备至的那个。 “你将此物贴身放着,呵护备至。大概还不知晓,这东西是藏了要人性命的东西吧。原本,你该死于这香囊上,可你因着谋逆被关押,身上的东西都被搜了出来,所以毒性还未彻底入了心肺,反倒阴差阳错保了你一条性命。” 圣上避讳着这东西的毒性,尽管是慢性毒,但他还是未曾沾手,只示意江寅将那东西扔给了谢望之。 谢望之呆愣愣望着地上的香囊,只感觉自己仿若被人重击了一锤,根本无法思考了。 两江的那些时日里,他日日将香囊贴身带着。 他握着香囊,想着这是卿卿对他的爱意,似乎一切艰难险阻都无所畏惧。 甚至包括谋逆,他也是为了卿卿和他们的孩子啊。 如今,圣上却告诉他,这香囊是有毒的。 他的卿卿,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他活着回到皇都。 她想除了自己这个奸夫,想让那个孩子成为彻彻底底的皇家血脉。 她好狠辣的心肠啊! 谢望之的眼眶迅速充血,看得一旁的纪容卿惊骇无比。 “不,不是这样的……” 她想说些什么,可铁证如山,她心里清楚知道,自己辩白不了的。 谢望之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半分情都没动过。 她远比自己想的还要无耻和毒辣。 自己居然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成了如今的模样。 刚刚的不舍和纠结瞬间烟消云散,谢望之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忍着身子的剧痛猛地爬起身,从江寅手中一把抢过那托盘。 而后,他走到纪容卿的身边,掐着她的喉咙,将那两杯酒全都灌进了纪容卿的嘴中。 一滴不留。 “你我二人之间,还是你去死吧!” 第255章 残忍 “不要!” 在谢望之强行掐住纪容卿的脖子时,纪容卿出于对生的渴望,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在挣扎。 可她这会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无力挣扎了几下,根本无法阻挡那划入喉间的毒酒。 在谢望之松开的瞬间,她猛烈地咳嗽起来,更是惊慌失措地立刻开始抠嗓子,试图让自己将毒酒吐出来。 可谢望之是看着纪容卿咽下了毒酒才松开的手,此时便是纪容卿再怎么努力,也根本无济于事了。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不得好死!” 纪容卿眼看毒酒根本吐不出来,整个人狼狈不堪地瘫倒在了地上,鬓发散乱,涕泪横流。 丝毫没了昔日清雅出尘的模样。 嘴里还喃喃着对谢望之的诅咒之言。 谢望之跪在地上,看着昔日自己心中敬若天女一般的人变成如今模样,心下也是一片悲凉。 “你早就杀过我了。” 杀掉了我的前途,我的抱负,我的倾慕。 看着两人闹成如此不堪的模样,圣上嗤笑一声。 “那酒中无毒。” 他不过,是想看看这对狗男女到底能够情深几许罢了。 毕竟,敢在皇宫之中私通,这件事是彻底踩在了他的雷点之上。 若不是他早就从御医口中知晓了自己子嗣上已经没了指望这件事,那纪容卿肚子里的这个野种,是不是就要归到自己头上了。 自己虽然如今对纪容卿没了多少喜爱,但若是她能够生下一位皇子,想来自己也会多几分倾注。 这个皇子也不是没可能登上那个位置。 届时,宣家的天下都直接旁落他人之手了,他岂不是成了列祖列宗面前的罪人? 最关键的是…… 他的生母,当年便是被以私通一事构陷,自己因此幼年时饱受父皇的怀疑,最后也是一路跌跌撞撞才登上了皇位。 他也因此对这件事满是阴影。 他没想到,自己的后宫中居然会出了一个真私通的后妃。 想到母妃临死前说的对纪容卿的印象,圣上此刻心中无比懊悔。 他当初就不该带纪容卿出冷宫。 一切,都是从她踏出冷宫那一刻开始一路变坏的。 酒中无毒? 听到这句话,地下的两个人都惊住了。 纪容卿的脸上下意识绽出笑意,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圣上绝不会轻易饶了他们二人的。 如果酒中无毒,圣上是预备如何处置他们二人? 她已然有预感,那绝对是一个超出她想象的答案。 “朕原本以为,你们甘冒抄家灭族之险私通,该是有多么深厚的情意。如今看来,却也不过如此。大难临头各自飞,倒是让朕看了一出好戏。” 圣上的面色依旧很平静。 实际上,从纪容卿诊出有孕开始到如今,他一直没有流露出很过激的情绪。 但身后侍奉他的江寅却知晓。 陛下越是如此,等到下手的时候,便越会狠辣。 这两人,死怕是都不能死得安宁。 “陛,陛下……罪臣甘愿伏诛,可罪臣的族人无辜,他们对此浑然不知,还请陛下放过他们!” 事情到了这一步,谢望之被求生欲望冲昏头的脑袋也终于清醒了。 他知道,他不可能活下去的。 他如今,只想保全族人。 “两江谋逆一事刚刚结束,要斩首的人怕是够行刑的刽子手忙上一些时日了。你放心,朕也不会轻易诛人九族,到时在史书工笔之上落下一个暴君的名头。” 圣上慢悠悠的一句话,刚让谢望之心头一松准备叩头谢恩。 可紧接着的下一句话直接将他捶进了深渊。 “只是可惜了,你族中因着争夺家产之事起了纷争,竟是有不孝子孙火烧祠堂,火势太大,所有人都没活下来。” 谢家本就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族中也没多少人,不过是因为出了谢望之这个出息的后生,这两年才慢慢崛起。 如今,想要抹除这样一个家族,简直再简单不过。 谢望之的身子晃了晃,彻底瘫倒在地。 什么大火,那分明是…… 他…… 他害了族人! 他是罪人! 纪容卿心中倒是没什么族人,可圣上对谢家人毫不留情的下手,也是让她不自觉地战栗。 对谢望之的族人都如此狠辣,那圣上会如何对自己呢? 纪容卿不敢想。 不过,圣上很快让她知道了答案。 “纪氏,朕不会废掉你的妃位,免得旁人因此对你的小产揣度,反倒损了朕的圣誉。你死后,依旧会以妃位下葬,朕也会厚待你的母家,不过,朕听闻纪家这几年靠着你的恩宠,没少做鱼肉乡里之事。他们惹出了祸端,朕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理。不过你放心,朕不会要了纪氏全族的性命的。” 纪家的族人可比谢家多太多了,若真要尽数除去,总是动静太大。 但活着,有时候可以比死了更痛苦。 至于纪容卿…… “你们二人,朕成全你们的痴心。江寅,将人带进来吧。” 江寅听到这声平淡的吩咐,一向沉稳老练的他想到圣上让太平司带来的那两个人,身子都不由微微一冷。 “是。” 他平复好心绪,将人传了进来。 那是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穿的是内侍官的衣裳,可看他们的眼神,却和宫里谨小慎微的内侍并不相同。 这两个人身上带着森然的阴气,显然手上见过的血腥绝对不少。 “这是太平司的刑官,一会儿,会由他们两个来伺候你们。” 伺候两个字,在圣上的唇齿间,有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渗人感。 纪容卿和谢望之都不约而同抬眸望向了圣上。 他的眼睛,寒气四溢地紧盯着二人,唇齿微动,似乎突然来了耐心,为两人详细描述着一会儿会发生的一切。 “朕为你们二人精心挑选了刑罚。他们会用先为你们梳洗,而后,便是添新衣。最后,在你们还尚有一口气的时候,为你们奉上宴饮之刑。朕会让人用药拖住你们的性命,让你们好好享受这三道刑罚的滋味。” “你们两个,一个是朕的爱妃,一个是朕信赖的臣子,可别让朕失望。” 而帝王身后,两名刑官已经开始从随身背着的巨大箱子里开始展示他们的工具了。 梳洗,便是以铁梳淬火之后,梳洗全身血肉。 铁梳被烧得滚烫,梳洗之时,不光是穿透肌肤的疼痛,更有灼烧带来的撕心裂肺。 而添新衣,便是以纸张浸泡盐水,贴于皮开肉绽的身体之上。 那纸张是特制的,不光有浸了盐水的火辣,其中更是有如毛针一般的细刺,那些细刺会伴随着人的挣扎进入体内,在身体内慢慢游走,让人每一次呼吸都仿若针扎五脏六腑一般。 至于宴饮,便是用利刃在四肢上划开伤口,而后取出提前准备好的血蚁放在伤口处,它们会顺着浑身的伤口开始吸食人身上的血液。 太平司的这些刑官,早已经能够熟练掌握放血的速度,足以让这个过程漫长而又痛苦。 “不!” 纪容卿彻底崩溃了,爆发出凄厉的哭嚎。 圣上微微皱眉。 “太聒噪了,让他们两人安静些吧。” 身后的刑官立刻沉默上前,一人一个,仿佛宰杀牲畜一般将人按在地上。 而后,从腰间掏出短刀。 “噗嗤!” 两道血光喷溅而出,纪容卿和谢望之两人哀嚎着,却再也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他们的舌头,轻轻掉落在地上,预示了接下来属于他们的痛苦篇章。 “动手吧。” 圣上不愿再看这两人,抬步离去。 本以为纪容卿或许还能给他一点儿惊喜,在生死危机之时展露一些身上别的特异。 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真是让人失望。 第256章 丧仪 踏出内殿的那一刻,门口一个小内侍忙上来在江寅耳旁说了些什么。 江寅面色不变,低声跟圣上禀告。 “陛下,迎春殿内伺候珍妃娘娘的宫女霁云吞金自尽了。” “哦?” 圣上微微挑了挑眉。 这倒是个聪明人。 虽说宫女自戕是大罪,但她这时候主动去死,反倒是能够保全一家老小。 “是个忠心的,按女官的例葬了吧。” “是。” 这对于霁云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永宁殿内。 宣明曜正在看关于宛陵乡试一案的相关供词。 虽说她明日才正式去大理寺,但这件案子的相关证物还是由她带回皇都的,所以这些时日宣明曜一直在看这些供词。 越看,也是越心惊。 仅两江一地深挖起来,便可牵扯到不少举人。 而若是再往春闱会试深挖…… 这其中有两个名字,便是连宣明曜都熟悉的。 一个是上一届的探花郎,两江的世家之子,此次谋逆一案清算,他也被牵扯其中。 另一个虽然是春闱仅二甲十三名,但架不住相貌出众,如今是皇都秦家的乘龙快婿。 而秦家,正是大皇子生母秦昭媛的母家。 宣明曜轻叹一口气。 此案一查,这朝堂得震动大半。 又是场硬仗了。 不过,硬仗才有意思。 富贵险中求,只有硬仗,才能换来足够的收益。 “殿下。” 桐君端着燕窝牛乳羹走了进来。 将汤羹轻轻放在桌上,桐君低声道。 “霁云的家人已经送走了,锦州那里有人盯着,不会让他们乱说的。” 霁云的死,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很早便知道,自己不会有活着走出皇宫那一日了。 她可是知道圣上子嗣艰难这个惊天秘密的,就算纪容卿的事牵扯不到她,陛下也绝不会允许她继续活下去了。 自己主动自尽,还能少受一些折磨。 况且 ,霁云想,从她在冷宫里莫名选择跟着纪容卿陷害皇后的那一刻,她就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了。 霁云也知晓,她可以求自己那位幕后的主子,求她救自己一把,留自己一条性命。 可在数个夜晚的纠结后,她沉默放弃了这个选择。 她活着,对于主子来说,终究是个隐患,是一根心头刺。 毕竟,人只要活着,就容易泄密。 她知道太多的秘密了。 主子会不会怀疑自己? 到时候,这份疑心会不会殃及家人? 相反,若是她死了,她的家人这一辈子的衣食无忧和荣华富贵便有了保证。 她已经害了家人一次了。 不能再做错第二次了。 所以,她主动选择了那条路。 而宣明曜也明白霁云的所求,保了她家人的一世富贵安康。 对于霁云的离去,她倒也并没有过多的感触。 上一世的霁云是纪容卿最忠诚的犬牙,自然没少对自己这个落魄公主讥讽。 这一世,她也曾帮着纪容卿构陷过母后。 虽说有着天命之女的影响,但那终究都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 “那两人呢?” 宣明曜轻声问道。 父皇从迎春殿离去已经快一日了,想来殿内的两人也该有个结果了。 “刚刚迎春殿报信,珍妃殁了。陛下满怀伤痛,下令以妃位规制筹备丧仪。” 当然,这是面上的。 内里…… “两人都成了骨架子,血肉模糊的,尸身都无法收拢了。紫宸殿那边秘密来人,将霁云的尸身抬进了正殿,而纪氏两人的尸身,被连夜抬出宫去了,应当是扔到了乱葬岗。” 宣明曜冷笑一声。 看来,自己的好父皇又想来这一出李代桃僵的戏码了。 就像当时偷换了太后棺椁中的尸身一样。 只是,未免有些太过窝囊了。 说是惩罚,但面上还是保全了那两人的尊荣。 其实,为的不过是为了他自己不被人诟病或是质疑。 “将纪氏的尸骨收拢好,还得用她吊着安氏呢。” 端起燕窝牛乳羹,宣明曜轻轻用勺子在碗中划动着,低声吩咐道。 “是,只是殿下,安氏今日一直在偏殿内痴痴笑着,好似疯魔了一般。纪氏一死,她瞧着也疯癫颠的了。如此情状,能够放心用吗?” 桐君有些担心。 这个安氏,看起来可不像个正常人。 而且,她对纪容卿的感情,桐君总觉得有些不一般。 “疯了才好。越疯,才越好办事。” 对于安静越,宣明曜是要留着做一记杀招来用的。 而且,这个杀招,不会太远了。 毕竟,安静越身上的毒药,也快发作了。 想到这里,宣明曜也是觉得有些恍惚。 纪容卿,真的死了。 上一世,纪容卿何等风光,帝王的心头挚爱,身旁更有安静越和上官令好这两个帮手,后宫里无人敢直撄其锋。 如今,纪容卿落魄死去,安静越也被自己拿捏在了手心,只等她完成最后一件使命便可安稳送她去死了。 至于上官令好,之前小产落下的毛病,让她这些年一直是病痛缠身,且她早已不得宠爱,之前还得罪了皇后,如今在后宫里也是日日苦熬。 她早已后悔,可这世上却没有后悔药可用。 快八年了。 自己重生回来已经快八年了。 终于,拔除了自己最大的心魔。 曾经以为的最大对手,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颗小小的绊脚石了。 只是…… 垂眸喝下一口燕窝牛乳羹,宣明曜的眼神里是对未来的笃定和冷静。 纪容卿死了,但她还有更多更险阻的山峰要一一去攀登。 终有一日,她会站在最高处,俯视这世间的一切。 第257章 报仇(上) 迎春殿内。 安静越静静蜷缩在床榻上,长发披散而下,静静听着外头的丧乐。 妃位的丧仪,本身就是极为隆重的。 除了妃位以下的品阶,这几日,宫里的其他妃嫔都来进过香。 可安静越只觉得好笑。 真虚伪啊。 明明是你硬生生逼死了她,如今,却又做出一副死后哀荣。 “主子,汤药熬好了。” 宫女将药放在桌上,看着呆愣愣的安静越,默默翻了个白眼,而后直接退出去了。 她可真是倒霉,跟了这么个脑子不清楚的主子。 本来也熬到了高位,虽然恩宠日益稀薄,可只要老实本分,日子总也不难过。 她们这些伺候的人也好过些。 结果她倒好,直接惹怒了圣上被弄到了迎春殿来。 虽说如今珍妃娘娘死后丧仪甚盛,可人死了就是死了,这迎春殿日后和冷宫还有什么区别? 宫女如此怠慢,安静越倒也并不生气。 她只是继续呆坐在那儿。 她在等一个机会。 在等霁云所说的那个机会。 她的命数已经快到头了。 没了解药,她不过是苟延残喘。 她等啊等,直到…… 宫女默默进来将一口未动的汤药收走,而后在桌子上放了一碟桂花糕后又默默退了出去。 安静越终于有了反应。 她踉跄下了床,走到桌前,拿起了最正中间的那块桂花糕。 掰开,里头是一小卷被密封好的纸条。 上头的文字,是只用于十二律内部传递信息的密文。 “你到底是谁呢?” 安静越喃喃道。 这是主子给她传递信息的方式,这个人居然会知道,而且用一样的方式给自己传递信息。 乐安公主,不,如今该叫景王了。 她刚从两江回来,的确有这个可能。 可安静越总觉得不会是景王。 她才多大? 甚至于,所谓的景王荣封,在安静越看来也不过是圣上为了制衡几位皇子罢了。 两江可是还有常珣一同前去的。 更大可能,是让常珣统领了一切,最后再将功劳安给了宣明曜,只为了合理给她景王这个封赏。 安静越略思量了片刻,总觉得没有什么头绪。 她摇了摇头,不愿再想。 是谁,如今对她而言都没什么意义了。 她一个将死之人,如今心里念的,也只有姐姐了。 姐姐。 想到纪容卿,安静越的神情柔软了几分。 尽管你虚荣而又浅薄,无情而又冷漠,可我还是不自觉被你吸引。 这或许,便是此时安静越内心的真实写照了。 安静越缓缓踱步到窗前,透过斑驳的窗影,看着外头飘扬的白幡,似乎又想起了当初和纪容卿初见的时候。 身为十二律中潜藏最深的夷则,她从小便被精心培养,她学习诗词歌赋,调香烹茶,甚至连床帏之间的那些事,她都要被仔细一一教导。 主子对她的要求,便是让她成为圣上或许不是最爱,但一定是最忘不了最信任的后妃。 她也一直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 但所有的一切,在见到纪容卿那一刻便全都崩塌了。 纪容卿这个名字,安静越在入宫之前便已知晓。 这些入宫待选的女子中,凡事出挑一些的,她手上都已经提前有了相关的情报。 纪容卿是其中很特殊的一个。 她似乎,真的很吸引男人。 所以,那时的安静越,将纪容卿看作是入宫后的最大敌手。 所以,她提防警惕,甚至做好了未雨绸缪的应对之策。 可一切,在和纪容卿见到第一面的时候被打破了。 身为夷则,她背叛了十二律的准则,违背了主子的吩咐。 她选择了和纪容卿一般避宠,默默跟在纪容卿身后,装作单纯柔善的模样,每日姐姐姐姐的叫着。 后来,姐姐入了冷宫,她选择了争宠,选择了强忍住内心的恶心,在那个男人面前虚与委蛇,想要用宠爱换姐姐出冷宫。 甚至,她选择给上官令好下药,让她去太后宫门前苦求。 可一切都没能让姐姐出冷宫。 最后,还是姐姐自己走了出来。 她知道,姐姐身上有着奇异之处,对许多人有着莫名的吸引。 可她对姐姐的心,和那股奇异,没有任何关系。 安静越在窗边站了良久,直到,外头的天色开始渐渐暗沉下来。 她这才收回了视线。 她坐在妆台前,用脂粉浅浅盖住了面色的苍白,而后取出一支石榴宝石簪,缓缓插入鬓发间。 镜子里的她,似乎多了几分往日得宠时的风姿。 推开门,偏殿外此时竟是空无一人,连个伺候的人影儿都不见。 安静越并不意外。 原本,迎春殿是封宫了的。 可这些时日因着丧仪的缘故,宫门暂时被打开了。 安静越知晓,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多久。 丧仪结束,她就会被彻底封死在这座宫殿中。 所以,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她悄然踏出了宫殿,而后,在宝净堂外,等到了圣上的銮驾。 “陛下,是安采女。” 江寅见到安静越也是一惊。 这位安采女又要做什么? 可别又为了纪氏发疯,到时候把自己性命再给搭进去。 陛下今夜突然想来拜祭宝净堂的那位主子娘娘,本就心情算不得好,安采女可别这时候撞上来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果然,圣上不悦地皱起了眉。 安静越却并不畏惧。 她盈盈一拜,低声道。 “珍妃娘娘过身,臣妾在宫中闻听外头的丧乐,心下难受,便想出来走走。珍妃娘娘之前在宝净堂住过几年,臣妾想着来此处看看。” “宝净堂已经封宫,岂容你擅闯?还不滚回你的宫里去!” 果然,圣上大怒。 自从郑明珠死后,宝净堂便被彻底封锁了起来成了禁地。 便是圣上自己也已经多年未曾踏足此地。 今日,紫宸殿的宫人收拾旧物之时,圣上瞧见了之前郑明珠的遗物,那些做给他的衣裳。 一时对亡母的思念之情涌上心头,圣上久违思念起了郑明珠,当夜也未曾召幸桑月见,反而在晚膳自己独酌了几杯后,让人备下辇车,来到了宝净堂。 结果,却碰到了同来此处的安静越。 “陛下,臣妾有错,您责罚臣妾便是,还请莫要动怒,伤了圣体。” 安静越的声音婉转柔顺,微微抬眸望向圣上的时候,今夜格外清丽动人的她,一瞬间竟让圣上有些心神惑动之感。 夜晚间微凉的秋风,送来了一阵清幽的香气,似乎是安静越身上的味道。 好歹,也是曾经宠爱过几天的女人。 圣上心下一软。 自己也清楚,纪容卿心中并不接纳安静越,这些年来也是她一头热。 私通一事,她也是不知情的。降位那件事不过是因为她为纪容卿求情的迁怒罢了。 “回你宫里去吧。” 日后,她若是乖巧听话,位份也不是不能往上再提一提。 “是。” 安静越乖巧行了礼,干脆转身就走。 圣上也没多想,今日,他是来追思亡母的。 安静越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妃嫔罢了。 可进了宝净堂后,圣上却发现,他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第258章 报仇(下) 他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在想着安静越。 这是怎么回事? 圣上微微皱眉。 他本就不是重男女之乐的人,之前安静越虽然有些时日的确得宠,可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这几年,要么是偶尔的纪容卿,要么是如今放在心尖上的桑月见,安静越早就被他抛诸脑后了,怎么可能会突然如此动他心魄? 圣上起初怀疑自己中了什么药,可他今夜不过是刚刚见到安静越,之前安静越也不在紫宸殿内伺候,汤饮膳食她也根本接触不到,如何会给自己下药。 至于紫宸殿内的人,圣上自己心中还是有些把握的。 自从出了程让的事后,紫宸殿内伺候的人手被他清洗了好几遍,根本不会有问题。 今日除了紫宸殿的膳食,他便只喝过月见送来的参汤。 可月见更不会在参汤中做手脚来助安静越一臂之力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冷淡得很,甚至因为纪容卿的缘故,安静越之前还多有对月见不敬之处。 那…… 圣上揉了揉眉心。 难道是自己真的念旧,见到安静越后,对她起了怜惜之心? 琢磨了片刻,圣上觉得,或许是自己念及旧情吧。 毕竟,一切都无异样,唯一的解释似乎也只有这个了。 罢了,等日后将她位份重新升上来吧,到底也是伺候多年的人了,便不必封在那迎春殿内熬着了。 被这么一打断,圣上此时也没了怀念亡母的心思,心烦意乱地启程准备回紫宸殿了。 可不知为何,回去的路上,明明微风吹拂,圣上却只觉得自己对安静越的挂怀越发重了。 好似抓心挠肝一般想要见到他。 所以,回到紫宸殿后第一件事,圣上便是召了成安来诊脉。 成安入夜被匆匆召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也是面色凝重。 可诊完脉后,他的心稍稍松下了些。 “陛下身子无碍,只是近些时日有些疲惫罢了,这也算不得病。若陛下觉得心气烦躁,微臣开一剂平心神的安神定志汤,或许会对陛下的不适有所缓解。” 圣上的身子反正这几年一直是不好不坏的,如今的脉象也没什么奇怪的。 心气烦躁,许多时候也根本不是什么病症,不过是人多思烦乱罢了。 圣上这下才终于放下了心。 挥了挥手让成安退下。 喝完汤药后,圣上在龙榻上辗转反侧了小半个时辰,只感觉心头那股子心烦意乱还是没有降下去。 罢了,不过一个女人。 “江寅。” “在,陛下有何吩咐。” 正在打盹的江寅忙打起精神从屏风后走了过来。 “去接安采女过来。” “是。” 心下诧异万分,但面上江寅还是半点儿挑不出错处的恭敬。 只是,走出紫宸殿,他的面上才慢慢反应出了不解。 这安采女这么轻飘飘复宠了? 总让他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圣上吩咐,江寅也只能强压下心头的诡异之感,立刻去照办了。 永宁殿内。 宣明曜放下手中的书卷准备沐浴入寝。 绿绮带着小宫女们上前为宣明曜除去了外衫,又将早就备好的鲜花汁子以及药包放入了池中。 氤氲升起的热气,模糊了宣明曜面上的神情。 宫女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伺候着沐浴。 直到…… 桐君端着一壶梅子酒走了进来。 “殿下,去岁您和嘉云县主酿的梅子酒如今正是好滋味的时候,伴着温汤也最是养身,您白日里提过,奴婢为您取来了,可要小酌一杯。” 宣明曜原本正在闭目养神,闻言也未曾睁开双目,只点了点头。 “绿绮,你带着众人都先到外室候着吧,我在这儿伺候殿下饮酒便是。” 桐君低声跟一旁的绿绮说道。 绿绮平日里也很是听桐君的话,听了这话便立刻无声招呼着一众小宫女悄悄退了出去。 桐君跪在汤池边,姿态端谨地倒了一杯梅子酒放在了宣明曜手边。 酒之前已经温过了,入口的时候没了凉意,入口是青梅的微酸和醇厚的酒味,唇齿间似乎都带上了一股香气。 “殿下,纪采女被召幸了。” 桐君一边拿起一旁的巾帕为宣明曜擦拭肩背,一边小声在她耳畔低语道。 “哦?这么顺利。” 的确是该顺利的。 毕竟,宸贵妃那汤里头的药可不是白加的。 “害怕吗?桐君。” 这件事,宣明曜并未像几年前香囊那件事一般瞒着桐君。 这次,从头到尾桐君都参与其中。 对于宣明曜而言,她手中必须要多一些绝对可信的人手。 她不质疑桐君的忠心,但几年前的时候,她还太过弱小。 她只能信自己。 否则,一旦出现了意外,她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翻盘。 但如今不同了。 无论宫里宫外,她都初步有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绝对忠诚于她,足够她在波谲云诡的局势中保护好自己。 便是有人背叛,她也不再畏惧。 加上周绮安此次两江之行的忠心,所以一些事,宣明曜不再瞒着桐君。 桐君很平静地继续为自家主子擦拭身体。 “不怕,奴婢的主子只有一个人。便是您,殿下。其他所有人、所有事,都与奴才无关。” 桐君知道,如今自己的家人能够过上富贵的日子,妹妹能够在太医署前途光明,那都是仰仗的谁。 她也能够猜到主子的抱负。 她根本没想过背叛。 叛主的人,又有谁敢用? 况且,做一个公主的贴身女官,和做未来天下之主的贴身女官,哪个更有前程,她还是分得清的。 谁说女子就不能有前程? 男子有的野心,她也有。 她也想光耀门楣,也想让自己的名字他日有人记得。 所以,她的主子,只会有一个人。 从始至终,唯此一人。 宣明曜没再说话。 桐君的选择,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也会重用桐君的这份忠心。 “殿下,不好了,紫宸殿出事了。” 宣明曜从汤池中出来时,桐君正在为她披上寝衣,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绿绮急促的喊声。 紫宸殿,出事了。 第259章 圣上的困境 紫宸殿的确是出事了。 而且,是大事。 紫宸殿内,成安战战兢兢跪在地上,面如金纸,豆大的汗水不停从额角滑落。 可他手底下的动作还是很快的。 迅速为圣上清理伤口,而后将早已准备好的药粉小心翼翼倒了上去。 圣上嘴里咬着一根药木,整个人疼得面目扭曲,但半点儿声音也未曾发出。 他的腹部处,有两个清晰可见的血洞。 龙榻边的地上,还有着一根带血的宝石簪。 安静越静静躺在地上,脖颈处有着清晰的五指印,似乎是被掐晕了过去。 旁边还有两个内侍在看管着她,生怕一会儿她醒来后又有什么惊人之举。 谁都没想到,好好来侍寝的安采女,居然直接在龙榻上刺王杀驾了。 这般离奇之事,便是从大雍开朝以来数起,那也是从未发生过的。 一个后妃居然刺杀帝王。 而且居然还让她成功了一半。 安静越用她发间的那根宝石簪,干脆利落给圣上的肚子上开了两个洞。 寻常发簪自然是没有那般锋利,可安静越手中拿着的这支簪子明显是特制的,在看似平平无奇的簪柄处,居然可以卸下外部的伪装,直接变成一根锋利小巧的三面刃。 这种三面刃一旦刺入人体内,便会在身体上开出一个血洞,瞬间放血,且极难止血。 圣上被刺第一下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但好在之前皇子时勤加练习的弓马骑射底子还略剩了些,他手上的力气极大,一把掐住了安静越的脖子,想要制止她的举动。 但安静越仿若疯了一般,即便差点被掐断脖骨,仍挣扎着又给了面前的人第二刀。 而后,安静越昏厥了过去,圣上也倒在了冲进来护驾的内侍身上。 “如何了?” 江寅急得满头都是汗也无暇擦一下,他只觉得自己的天都快要塌了。 圣上遇刺,这可是天大的事。 紫宸殿深夜传召御医的事早就传遍了,皇后娘娘和诸位后妃此刻就在紫宸殿外,太子和景王殿下刚刚也匆匆赶来了,圣上却不允准她们进来,甚至宸贵妃这位心尖儿上的宠妃都没有特例。 江寅想到自己一会儿要面对的诘问,只觉一个头快有两个大了。 “血暂时止住了,但是这利刃本就是用来杀人的,陛下吉人天相未曾伤到内里脏腑,可这伤养起来,也是不易的。只怕要好好修养上一些时日了。” 成安也是无语。 殿下直到此时也不愿意让太医署其他御医来一同诊脉,只让他近身伺候。 大概是怕脉象被人察觉到子嗣上的异样。 这在外人看来是陛下对他的无上信任,可对于成安来说,他如今全家老小的命简直都在摇摇欲坠。 这伤,如今是死不了人,可是要真想恢复如初,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陛下这几年身子本就一般,之前为了子嗣有望,陛下也是心急让他开了不少迅猛的药,虽说这两年心态放缓逐渐养生,可到底那些药物对身子也是有一定伤害的。 再加上之前珍妃弄的那些助兴药物…… 他虽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作不知,可这些药物对身子也定是有影响的。 也是如今陛下不让旁的御医给他诊脉,所以陛下身子的状况,只有他算得上了解。 如今这两刀捅下去,陛下的身子得垮一大半,好好养着还能养回七八分,可也肯定是回不到从前了。 若是没好好将养,说不准对寿数也会有一定影响。 虽说行刺之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可如今这伤已然有了,若是治不好,那便全成了他的罪责。 “需要养多久?” 圣上吐出嘴中的药木,强忍着疼痛问道。 刚刚他特意叮嘱成安不要用麻沸汤,便是怕服药之后陷入昏迷,对接下来的情况失去掌控。 可如今成安对他伤势的判断,还是让他意识到,接下来必定会有一些脱离掌控的事发生。 “至少半年。” 看着殿下寒气四溢的眼神,成安立刻跪得更低了些,声音颤抖却也无奈。 “陛下,您圣体之上的伤口看着虽然不大,但这利刃的特殊形制,会在体内划出巨大的伤口。外头的伤好痊愈,可内里极容易反复。且陛下您这次实在是失血过多,若不好好将养,怕是,怕是对日后也会有妨碍。” 成安嘴皮子噏动几下,还是将寿数有碍这几个字换了个委婉的说法讲了出来。 说是委婉,但背上突然如芒在背的寒气还是让成安浑身战栗。 陛下,动怒了。 圣上如何能够不怒?! 他怎能想到,安静越这个贱人居然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是给纪容卿报仇? 是了,也是自己糊涂了。 她之前一口一个姐姐跟在纪容卿身后,之前纪容卿小产之时,她还和昏了头一般跟自己顶罪,直接被褫夺封号降位成了采女。 如此“深情厚谊”,怎么可能在纪容卿死后突然转了性子。 “朕真的没有中什么惑神或是迷情之药?” 圣上心头还是有些疑惑。 他今夜为何会对安静越那般把持不住? 若不是他今夜召幸…… 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这让圣上觉得自己仿若是一个笑话一般。 被人轻轻一钓便上了钩,堂堂一国之君差点在紫宸殿内,在龙榻上,被自己的嫔妃刺杀成功。 “从脉象上来看并无异样。陛下也可召其他御医前来一同诊脉,或许是微臣医术不精也未可知。” 圣上沉默片刻后,虚弱得摆了摆手。 “朕信任你的医术,下去开药吧。记得,无论谁问起,只说朕伤势不重,将养月余便可痊愈。” 半年和月余,这中间可实在是差的有点多。 江寅瞬间明白,陛下是不愿意养伤期间将权柄下放,所以想要缩短养伤的时日。 毕竟,养伤之时陛下定是不能上朝的,如今怕是奏折也不好处置,这些时日肯定是要选一个监国之人来暂代朝政。 太子?大皇子?还是景王? 这几位主子都还太过稚嫩了些。 可若是其他亲王或是大臣来行使此职,怕是陛下这伤更加养不踏实了。 半年的时间,可足够发生太多事了。 “将这个贱人拖下去,等她醒来后严刑拷打,务必要她吐出实话。安氏满门,捉拿入狱,一个不留。” 圣上想起安静越,心头怒火更盛,一股子势必要将其剥皮抽筋才罢的滋味。 “是。” 江寅立刻传召外头太平司的人来将人提走。 此事已经不光是宫闱之事了,自然不是宫正司管辖的范围,而是动用了陛下最信任的太平司。 只是…… “陛下,各位娘娘和皇子公主们还在外头等着呢?您可要见他们?还有,今夜之事……” 江寅话没说完,圣上便已经明白了。 总得有个对外的说法,否则圣上无缘无故不上朝了算怎么回事。 本身就被疼痛折磨,如今又多了许多需要忧思烦扰的事,圣上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可再头痛,这些都是眼前的事,他今夜若是不见任何人,怕是第二天一早前朝后宫就要人心惶惶了。 “去传太尉、司空、司徒、骠骑大将军……即刻入宫觐见。” 圣上点了七八个心腹官员,而后沉思片刻又接着道。 “让皇后和太子、景王,以及大皇子在偏殿先行等候,其他人便先回去吧。” “是。” 江寅刚准备去传旨,圣上又叮嘱了一句。 “记得安抚好宸贵妃,莫要让她担忧。” 一副情深模样。 江寅倒不意外,毕竟这些时日来看,陛下的确把宸贵妃放在了心尖儿上。 只是…… 他想到刚刚被拖出去的安静越,只觉可笑。 帝王谈什么情深呢? 第260章 监国 虽然是深夜,但大臣们还是急匆匆穿戴好官服入宫。 紫宸殿外,常珣和元定安两人隐秘交换了下眼神。 深夜急召,绝对是出了大事。 而且看在场这些官员,六部民生、兵马吏治几乎囊括了个遍,这可是几乎朝廷中话语权最高的一帮官员了。 元定安原本倒不应当在这儿,毕竟之前他已经被冷落了多年。 可如今两江平叛之事刚刚结束,他也因此官位往上更走了一阶,为骠骑大将军,天下武官之最。 这等场合,也有了被传召的资格。 “诸位大人,请随小臣进来吧。” 出来将众人带进去的,是江寅。 几位大臣默默观察着江寅的表情,想要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江寅在御前伺候多年,早已经是成了精的狐狸,虽然看起来敦厚老实,但只要他不愿意,旁人休想从他身上打探出一丝消息来。 几位大人隐晦打量了一番,最后也只能继续将疑惑咽回心头。 进入殿内,瞬间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血腥气。 尽管殿内的血迹已经被清洗过,香炉中也燃上了龙涎香,可血腥气本就是这世间最难掩盖的味道之一,尤其是元定安和常珣这等见惯了鲜血之人,几乎瞬间眸色一颤。 圣上受伤了。 两人瞬间心都提了起来。 因着伤势的缘故,如今圣上无法挪动身子,只能让几位大人都进了内殿。 而内殿中,陈皇后站在床榻边默默垂泪,太子、大皇子和宣明曜则是站于屏风一侧,神色也都是十分肃然。 看到这一幕,不少大臣心中差点咯噔一声有了不好的猜测。 他们满怀忐忑跪下,生怕圣上真的出了事。 不过很快,屏风后圣上的声音让他们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诸位爱卿,朕今夜遇刺,受了些许小伤,御医说,需要静养月余。” 短短一句话,外头的臣子们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虽然听着声音有些虚弱,但好歹能说话就说明伤得应该没那么重。 只是,遇刺…… “陛下,臣斗胆请问行刺之人是何许人也?在大内行刺,必得严加拷问,以防后患。” 说这话的是太傅徐大人,他是两朝元老,更是曾经也教导过圣上,此时问这话也算合情合理。 “一个宫女,应当是潜入宫中伪装许久的。太平司的人已经带下去问话了,诸位爱卿不必担忧。” 圣上并没有说出安静越的身份。 因为,实在太丢人了。 身为帝王,居然被枕边人行刺,这说出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反正,从今夜过后,安采女会悄无声息消失在这宫闱中,甚至宫册上都不会再有这个名字出现。 徐太傅自觉这话有异,但他身为老臣,最是会审时度势,自然能够看出圣上不愿多谈,于是立刻道。 “陛下洪福齐天,宵小自然插翅难飞。只是,陛下养伤要紧,这接下来一月的朝政事务,不知陛下可有何吩咐?” 徐太傅也明白过来了,此次让他们入宫,应该是为了接下来一个月的监国之事。 只是…… 他的眸光微不可察地在一旁站着的太子和大皇子身上划过,而后在宣明曜的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陛下难道是这个意思吗? 太子监国是合情合理,陛下若是怕太子年少,能力有所不济,让年长两岁的大皇子从旁协助也属正常。 只是,景王殿下也在此处。 难道陛下还动了让景王一同监国的心思? 这可不好啊…… 龙榻上,圣上揉了揉眉心,只觉伤口的疼痛和因着这一晚的折腾所导致的头疼叠加起来,几乎让他脑袋仿若要炸开了一般。 但即便再难受,此时还是有许多事需要他来解决。 否则,等到第二日,朝野内外风声鹤唳,那便不妙了。 “太子渐渐长成,虽如今尚年少些,但也到了该历练的时候。这些时日,便让太子主政监国,大皇子封为礼王,由景王和礼王从旁协理。景王,你便负责刑部、户部、吏部这三部的政议。兵部、工部、礼部三部由礼王主理。朝堂诸事,由你二人禀明太子,太子裁定之后,再交由朕来审明决断。徐卿,你也要连同诸位大臣好好辅佐太子,莫要让朝堂失了秩序体统。” 这一长串话下来,殿内诸人都惊了。 让太子监国,但六部诸事都分派了出去。 若说抬举礼王和景王,可又明晃晃让太子凌驾于他们头上。 这不得打成一团?!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试探皇子们的野心吗? 不光大臣们心有所思,大皇子宣元辰刚刚面上一闪而过的欣喜,此时也成了谨慎和犹疑。 唯有宣明曜。 她干脆地撩起衣摆跪下,沉声道。 “臣,遵旨。” 第261章 争执 宣明曜想,她当然要接下这个担子。 哪怕有许多人反对,哪怕路上会有无数绊子,她也要这么做。 她知道,自己这次是铤而走险了。 哪怕已经做好了极为严密的部署,但凡事都会有失败的可能。 而这件事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刺王杀驾,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即便她是父皇的骨肉,一旦被查出,最好的结果也是“病逝”。 可是,她不能再等了。 她必须要让父皇短暂让权一段时日。 宫宴的第二日,她曾提请父皇给元颖官职一事。 甚至,为了怕引起忌惮,她思量过后,只要了大理寺丞一职。 两江一行,元颖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大理寺丞不过是从六品上的官职,以元颖的出身和能力来说,她自然是当得起的。 可父皇驳回了她的请奏。 “嘉云到底是元卿唯一的爱女,跟着你去两江已经是朕通融下的任性之举,她若有什么差池,岂非让朕无颜面对元卿。且朕记得,她如今也已及笄,想来元卿应该为她议亲了,哪能和你一般折腾了。” 议亲? 宣明曜面上保持着平静,心下却是冷笑不止。 元定安既然愿意元颖随她去两江,想要培养女儿的心思简直再明显不过。 但即便如此,父皇还是能用一句轻飘飘的议婚搪塞过去,仿若女人的所有价值只在这里了。 当然,最让宣明曜无法忍受的,是接下来的一句话。 “嘉云这孩子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温恭知礼,是个不错的孩子。你说,朕将她选定为宣家的儿媳如何?” 宣家的儿媳? 宣明曜抬眸低声道。 “父皇的意思是?” “元辰如何?” 圣上好似是真的突然考虑起了大皇子的婚事一般,真情实感地跟自己的女儿讨论了起来。 宣明曜只觉可笑得紧。 他不是真的想赐婚,他只是在拿捏和敲打自己。 告诉自己,即便如今成了景王,但只要他这位帝王一个不顺心,便能随意拿捏她身边之人的婚事,甚至于,是她的婚事。 元颖的出身,注定她不适合做皇子妃,除非父皇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那位皇子参与夺嫡。 毕竟,元颖的身上可是有着一半漠北的血脉。 但父皇会舍得现在就将大皇子逐出夺嫡这盘局吗? 显然并不会。 所以,那只是拿来要挟和震慑自己的。 宣明曜表面上自然是将这件事揭过去,不再多提,好似已经察觉到自己言行的过错一般。 但转头回到永宁殿,她便开始紧锣密鼓策划了这起刺杀事件。 她不想做到如此地步。 倒不是对这个父皇有什么感情。 上一世漠北的那些岁月里,她早就对所谓的父女之情不抱任何期盼了。 只是,如今她羽翼未丰,还需要父皇牢牢坐在这个位子上。 当然,虽然皇位牢固,但手最好还是松一松。 安静越是十二律这件事,她早就已经知晓。 乐锦她们在两江探听到了卞明瑞手下有支绝密人手的消息,且其中还有人似乎已经进入了宫闱。 但更多的,她们也打听不到了。 这些消息,已经是乐锦用尽了手段才得来的。 但只要有这条消息就够了。 之前是不知晓,一旦知晓宫里有“鬼”,想要“捉鬼”,其实并不难。 毕竟,这宫里才是她经营最久的地盘。 安静越就这么露出了水面。 她的身家背景全是假的。 安家的确有过一个小姐,但五岁那年就高热不退早夭了。 而安静越,便是在那之后顶替了安小姐的身份。 她原本叫什么,是哪里的人,都已经无从查起。 而安家,显然也是和鄞朝有关联的。 这些东西,其实并不难查,但是前提是,需得知道安静越身份有异。 所以,宣明曜握着安静越这重身份的秘密,一直未曾贸然行动。 除了截停替换掉她和两江的书信之外。 而如今,她用安静越的命,来助她完成这一局。 就算往下查,她也已经命人安排好了,一切都是鄞朝余孽所为。 和她,没有半分关系。 当然,为了防止安静越下手过重,安静越其实是在中了药的情况下被抬到的紫宸殿。 说实话,她能够刺出第二下,已经是超出宣明曜的预料了。 由此,也可见她的好父皇如今是过得有多么安逸,连一个中了药的弱女子都不能第一时间制服了。 “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太子监国自是理所应当,礼王殿下从旁协理,臣等也是绝无二言。只是,景王殿下到底是女儿身,入朝参政已实属特例,如今还命其协理监国,臣只怕民间议论纷纭,于陛下圣誉有损。” 说这话的自然是徐太傅。 他知道这话会开罪景王,可身为百官之首,这话他必须来说。 女子封王这件事本就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圣上的圣旨发下来前,满朝文武竟是无一人知晓,打了众人一个猝不及防。 入大理寺这件事,众人倒算是有了准备。 毕竟都已经封王了,定然是要让其在朝廷历练一二的。 大理寺倒也算是个他们能接受的选择。 可谁都没想到,这大理寺还没进,居然又弄出了一出监国。 于情于理,徐太傅都必须站出来反对了。 这道圣旨颁布下去,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朝野震动了。 “景王虽是女子,但两江逆案若非她临危决断,怕是朕还要继续做个瞎子和聋子,竟是不知治下出了如此之事,哪日让人打进皇都来都未可知。而满朝文武这么多重臣,却被两江逆党瞒得密不透风。若不是她,你等今日还能在此跟朕说话?她立下如此大功,在朕诸子之中乃是最为出众的,如何不能协理太子监国?” “其他人呢?也都是如此想的吗?” 圣上说到后面咳嗽了好几声,吓得江寅忙观察伤口,生怕那伤处又再次沁出鲜血来。 咳嗽完这几声后,本就受伤后疼痛难忍的圣上这下子更加虚弱了几分。 常珣比起景王,更像是太子党,此时态度颇为中立,但元定安可是坚定站在宣明曜这边的,自然想说些什么。 可常珣微微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此时不要轻举妄动。 元定安思量片刻,还是将赞成的话咽了回去。 “陛下,景王殿下的确才德出众,但她毕竟是女子,且从未在朝堂历练过,民间怕也会起风波,如今秋闱在即,臣担心这些学子们会有异议。届时,再引发不必要的争端。” 一旁的吏部尚书也是反对道。 毕竟,那些学子们可是最爱写诗词谈论时事的,虽说皇家之事不可多加妄议,但要想堵住天下学子悠悠之口,也不是件易事。 眼见要将宣明曜扯到了秋闱学子的对立面,圣上气极反笑,沉默许久终于再开口了。 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但说出的话却让底下跪着的人心头都是一颤。 “你们一个个如此义愤填膺,到底是真的为朕为朝廷考虑,还是出于私心?还是说,你们如今已经选定了自己的新主子,所以才如此急切为他们争取?” 这话,可是直指太子和礼王了。 两人忙不迭跪下,但却也是一字不敢多说。 “臣等绝无此心。” 大臣们也是立刻请罪。 这等罪名,他们可不敢担啊。 殿内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第262章 帝后失和 圣上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他从受伤后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本来就是深夜,又被伤口处连绵不绝的疼痛所折磨,加上这一夜的事全都杂乱地在他脑海中盘旋。 头痛欲裂的圣上脾气也愈发压不住了。 “景王是仅次于太子的亲王,更是诸位皇子的长姐,刚为大雍立下功劳的有功之臣。让她来佐政,于情于理,都最相宜。你们的小心思,朕也并非不知晓。但有些心思摆在明面上,朕不介意给你们斩断了。” 说完,圣上又因着疼痛剧烈喘了两下。 吓得外头的大臣和皇子们头埋得更低了。 陛下的伤势,看来并非像他所说的那般只是些微小伤。 如今陛下的态度已然十分明显,他们若再反对,闹下去激得陛下伤势愈发严重,这岂非是成了他们的罪过。 为臣下者不能为君上分忧,反而惹得圣上病势沉重,这般罪责是哪个臣子都不敢担的。 听到外头变得悄无声息,圣上冷笑一声。 “朕意已决,你们下去吧。” 几位臣子面面相觑,而后悄悄抬眸看向一旁的亲王和太子。 太子面上已经是几乎压不住的不满,可还是被一顶孝字的帽子压得,只能敛眉按捺。 一旁的礼王虽得封亲王,但面上也是无甚喜色,双眸紧紧盯着一旁的景王。 至于今日风波中心的景王,却是一派平静,好似这一切和她无关一般。 无声地叹了口气,徐太傅能够察觉到,圣意已决,他多说只能得罪更多人。 “微臣遵旨。” 见徐太傅都败下了,其余几位大人自然不敢再多说些什么,跟着一起叩头退下了。 而宣明曜也是恭顺请了安,而后退了出去。 她一走,宣元景和宣元辰两个人也不好留下,虽然有一肚子话想说,但看今日殿内的紧张气氛,便是两人尚且年少,却也知道不是他们说话的时候了。 在陈皇后的眼神暗示下,宣元景行了礼,沉默离去。 宣元辰也只能紧随其后。 一群人呼啦啦离去,殿内顿时安静了许多,除了圣上因着疼痛有些粗粝的气息声。 江寅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呼吸都放缓了几分。 他只祈求,皇后娘娘此时聪明一些了。 可凡事总是事与愿违的。 “陛下,乐安她……” “皇后!” 陈皇后刚说了个开头,圣上冷冰冰打断了她,语气中满是不耐烦。 “这宫里如今没有乐安,只有景王。明月奴也是你的孩子,有些事,莫要做得太过,失了中宫风范。” 这话已经是极为严重的斥责了。 江寅此刻只恨不能自己立刻失聪什么都听不见才好。 陈皇后面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但却也只能强撑着回道。 “臣妾谨遵圣谕。” “退下吧,无事不必来紫宸殿打扰朕养病了。” 这句话更是彻底将陈皇后的身为中宫的体面扔在地上踩了。 一个皇后,前头刚被禁足,好不容易因着女儿回宫解了禁足,如今又被圣上亲口说来紫宸殿是打扰,可见帝后关系已经冷淡疏离到了何等程度。 “是,臣妾遵旨。” 陈皇后敛下眼眸,面无表情行完礼,扶着一旁青莲的手走了出去。 一路上,在仪驾上时,陈皇后都是一副强撑的憔悴模样。 可进了凤仪宫,内殿的门关上后,那副憔悴的模样顿然消失。 朱樱今日留在了殿中,见陈皇后回来,忙让人去准备提前炖好的安神汤。 “娘娘今夜劳累,一会儿喝些安神汤也好睡得安稳些。” “哪里还能睡安稳了?” 除去身上繁重的衣袍后,陈皇后身着素衣,侧靠在榻上让青莲为其揉捏着额角。 今夜之事她也不知为何,但圣上监国的旨意一出,她就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必须为明月奴守住这次协理监国的机会。 所以,她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至于被陛下申斥在下人面前丢了脸面? 这些陈皇后根本不在意。 她如今早对圣上没了什么期待,且只要有明月奴和元景在,自己的皇后之位无可动摇。 那些面子不过是虚的。 他日明月奴若真能成就抱负,自己才是真正的有脸面。 今夜,阿兄也在入宫的几位臣子中。 他的态度显然也是不支持明月奴监国的。 自从上次母亲入宫闹出的风波后,这几年来,除了年节上必须的入宫请安,陈皇后已经很少再召家中女眷入宫了。 陈家一开始还存了再扶持一位族女入宫争宠的心思,毕竟圣上如今也正当盛年,再有小皇子降生也实属正常。 且到时候随着圣上逐渐老去,太子年长反而成了一种劣势。 只是,伴随着纪容卿和桑月见的先后专宠,加之圣上全然没了后宫再进新人的心思,他们也渐渐放弃了这个打算,转而继续向元景投诚。 可能在他们看来,元景身上到底有着一半陈家的血脉,这是如何也断不开的关系。 可陈皇后从未如此想过。 她也知晓,元景对陈家早就没了任何所谓亲人的期待。 不过是还没到彻底撕破脸的时候罢了。 今夜阿兄以为他反对让明月奴入朝是对元景的讨好,殊不知只会让元景厌他更深罢了。 不过好在,今夜的结局还算不错。 协理监国,陈皇后想起这四个字都不由替明月奴心头一热。 这也太快了。 几日前得封景王,如今便得了协理监国之权。 她真的一步步在朝着自己的目标坚定前行。 只是…… 陈皇后心中也有疑惑。 今夜的刺杀,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263章 上朝 陈皇后其实也怀疑过是否是宣明曜所为。 毕竟,如今的情形的确是利好明月奴的。 但很快,她便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放过了。 安静越素日里对纪容卿那崇敬到有些疯癫的性子,她也是知晓的。 纪容卿到底是如何死的,旁人不知晓,她身为这后宫之主,还是稍微能够猜到一二的。 心爱的姐姐死得如此凄惨,她想要为自己姐姐报仇,那也是说得过去的。 至于陛下为什么会在专宠宸贵妃之时,突然被早就失宠了的安静越轻松复宠? 那就得问陛下了。 若是陛下心志坚定,今夜哪里会有这么一出。 自己给了旁人机会,还能怨谁? 正在思量之时,朱樱悄然在陈皇后耳畔低声道。 “永宁殿那边派人过来了,景王殿下说,今夜委屈娘娘了。” 宣明曜在离开的时候就预料到,陈皇后留在紫宸殿内必然是要吃气的,所以特意让桐君来递了话,防止自家母后生气。 她如今明面上和凤仪宫还是越冷淡越好的。 陈皇后心中微微一暖。 “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她本应得的东西,本宫身为母亲,自然是要帮她争取到,否则才是委屈了她。”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支持明月奴的。 只是,这些年来,她看着明月奴付出比旁人千百倍的努力,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够不为她的坚持和光芒所撼动。 只看她那双手,莫说公主,便是寻常闺阁千金,一双柔胰都是精心呵护,恨不能比那进贡的云缎还要光滑几分。 但明月奴的手心,却满是茧子。 这对于一个皇家公主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她身边有着成群的宫婢,有着这天下最好的供养,合该是养成琉璃一般的人儿。 可她非要“自讨苦吃”。 手心的茧子,有些是持笔写字落下的,有些是拉弓时被弓弦勒伤的,有些是学习武艺之时落下的痕迹。 她的手心不知道擦伤划伤过多少次,但从来没有哪一次的疼痛让她停止步伐。 这些年来,崇贤馆也好,猎苑也好,耀武阁也罢,她从未有过一日请假之时。 元景曾经同明月奴别扭过,但后来也曾私下同她说过。 “母后,若论心性坚定,我不如姐姐。” 他也苦学,也勤奋,毕竟处于太子这个位子上,不进就有的是人想把他拉下来。 可他也会有想要偷懒的时候,会有对一切厌烦的时候。 更会在努力学习,却落后旁人一步的时候产生疲倦的心情。 可在宣元景看来,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姐姐身上看到这一幕。 而在陈皇后看来,这也是明月奴能够在众多皇子的包夹中脱颖而出,被陛下选中的最关键一点。 陈皇后低笑一声。 陛下啊陛下,看来你如今还是把明月奴当做一颗可以随意利用拿捏的棋子,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棋子也会有反噬棋局的那一日。 既然您受伤了,那自然是多将养一些时日,这可是为了您的龙体着想。 而且,也好多给明月奴一些施展拳脚的空间。 陈皇后接过朱樱递上的安神汤,眸色晦暗,已然有了主意。 圣上的那道监国圣旨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可无论前朝如何震动,圣旨既然已经明发,便没了随意收回的道理。 宣明曜第二日便正式以景王的身份入朝了。 宣政殿的龙椅下方特意加了一张小一些的椅子,那是属于宣元景的。 尚还是个少年的宣元景,身着太子的玄衣冕服,端坐于上首,仔细聆听着朝臣们的奏呈。 他看起来已经颇有太子的威仪,只是放在膝上不自觉抓紧衣袍的手,足以说明他此刻内心还是有些紧张。 而宣明曜则是和宣元辰身着亲王的青色袍服分别立于群臣之首的左右两侧,手持笏板。 相比起宣明曜的淡然,宣元辰虽然一副神色端严的模样,可眼角眉梢处还是能够看出一些不安。 他们都是第一次上朝,而且直接被委以监国重任,不光要面对这满殿的臣子,还必须展现出统御之风。 这着实不是件容易事。 不过,宣明曜倒是接受良好。 她站在那儿,能够清晰感受到后头若有若无的打量。 似乎这殿内每个人都在观察她。 这无疑是一种隐形的压力。 可宣明曜的内心却很平静。 甚至,有一种隐隐压抑不住的兴奋。 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上朝。 上一世,她在和亲漠北之前,是在朝堂上同父皇行了拜别礼。 若按照原本的时间算,差不多就是两年多以后的事。 当时,她在所有朝臣注视的目光中,身着嫁衣,朝着长阶之上几乎看不清面目的父皇行礼叩拜。 公主的嫁衣,华丽繁复,却也沉重无比,几乎压垮了她本就瘦弱的身躯。 而那些朝臣们的目光,更是仿若一支支利箭,压得宣明曜几乎喘不上气来。 所有人都知道,她这一出嫁,便是再无回故土之日。 所有人更知晓,她是一个礼物,是一个牺牲品,用来维系大雍和漠北之间虚假又脆弱的和平。 那一天的目光,宣明曜直到如今都还记得。 所以,今日朝臣们的打量,于她而言不过是浮云罢了。 因为今日站在这里的自己,最起码拥有了掌握自己命运的资格。 朝臣们虽然对于宣明曜的出现有些微词,可如今木已成舟,他们也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在面上表露出异样。 第一日的朝会倒也算得上平静。 宣明曜也知晓,真正的挑战,不在朝会之上,而在下朝之后。 自己主管的那三部,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新官上任,为了防止自己那三把火烧到他们,他们要做的,便是先让自己跌上一跤,最好是能证明自己的无能,彻底将自己摔出朝堂。 而很快,这第一跤的陷阱就来了。 第264章 来自吏部的为难 “殿下,您猜想的果然没错。我刚刚去提人,吏部好大的排场,找了个员外郎在外头搪塞,只说如今证据不足,无法提审。更说那赵霖官拜五品,需得大理寺卿加盖印玺,他们方才能够放人。” 元颖身着一身官袍从外头走了进来,面带一丝冷笑在宣明曜身旁坐下。 看着元颖这副模样,宣明曜明白,看来阿颖定是在吏部受了气了。 那帮子人,最是有办法恶心人的。 宣明曜得到协理监国之权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元颖提为了大理寺丞。 当然,这件事也是过了圣上的眼的。 为了让圣上同意得更利索些,太子和景王因着前朝之事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的事,自然而然传到了圣上的耳中。 而伴随这则消息一同的,还有户部和吏部两位尚书似乎都不是十分配合景王监国事宜的小道消息。 于是,圣上十分痛快允准了元颖入朝为官一事。 他可不能让明月奴太快败下阵来。 而因着有宣明曜这个监国的景王在前,不过是六品大理寺丞的元颖也未曾引起多大的波澜。 元颖入大理寺的第一件事,便是协助宣明曜开始调查宛陵乡试舞弊一事。 张玘如今已经被关押在大理寺的地牢中,白峯也已经奉旨入皇都,如今正在皇都中随时听召。 一众涉事的官员,有的已经畏罪自尽,还留有性命的也都被一并押解进了皇都。 其实舞弊一事,宣明曜在两江之时便已经和元颖大致掌握了七七八八。 宛陵乡试舞弊一事其实并不是重点,最关键的在于,到底有多少如宛陵一般的郡县? 而这所谓的舞弊一案,又究竟持续了多久。 宣明曜如今先要动的,便是牵扯到舞弊一案中的那位秦家乘龙快婿,赵霖。 赵霖如今便在吏部任职,官拜吏部考功司郎中。 这个官职虽只为正五品,却是个难得的肥差,考功司主文武官吏考核之事,有时官员的升迁与否,只在于考功司的手是宽是严。 秦昭媛的母家中,官位最高的是秦昭媛的堂兄,正是如今的吏部尚书,也是这赵霖的岳丈。 这官职,还是近几年才提拔上来的。 宣明曜上来便要查赵霖,吏部自然是不肯的。 且如果赵霖真的有问题,这些年来他身在考功司,掌管天下官吏考核之事,是否也能牵扯出诸多问题来? 这个等于将吏部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了。 秦尚书于公于私,自然都是不肯放人的。 最关键的是,赵霖舞弊这件事是被其他人招供牵扯供出来的,而供词中当年为赵霖操作的官员早已逝世。 也就是说,这件事在秦尚书看来,其实并无直接证人。 大理寺要是想寻找突破口,大概率是要从赵霖身上下功夫。 不交人,简单粗暴,却会有意外奇用。 于是,今天元颖带着加盖了宣明曜亲王宝玺的提审令去拿人的时候,秦尚书直接避不见人,反而让元颖回去找大理寺卿加盖官印。 摆明了是根本不认所谓的景王宝玺。 乡试舞弊一事,大理寺倒是极力配合,可若真按照吏部所说过大理寺卿那一遭,那宣明曜这个景王的面子可就是彻底挂不住了。 一个亲王,拿不动一个五品官,还得抬出大理寺卿来才能成事。 这无疑是告诉其他诸部官员,这景王就是一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宣明曜敢笃定,此事在前,那么后面各部官员可都会有样学样。 最关键的是,秦尚书如此做还是拿捏着分寸的。 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讲,大理寺卿就是大理寺的最高长官,他身为吏部尚书要求见大理寺卿官印才能放人,虽然有些拘泥规矩教数,但也是能说得过去的。 便是到了御前,他也是能辩上几句的。 左不过被圣上斥责上几句不知变通。 但却能狠狠下了宣明曜的面子,更是让她在圣上面前也落一个办事无能的名头。 当然,秦尚书这么做一方面的确是有维护赵霖的考量,但另一方面无疑也是为了宣元辰铺路。 两位亲王同时佐政,自然是要将一方压下去,另一方才能更出彩。 此次监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秦尚书定是要为宣元辰争取的。 “他不放人这不是早就预料到的吗?” 宣明曜正在翻阅刑部的奏呈。 大约是因为刑部所管辖事务的特殊性,历代刑部在夺嫡之争中的存在感都极低。 加之如今宣明曜也算是大理寺的人,虽然大理寺在日常事务上是独立于刑部的,但到底也是挂靠在刑部之下,宣明曜也算是半个刑部的人,所以刑部尚书算是如今宣明曜所辖三部中配合度最高的了。 至于户部…… 户部历来都是六部中最为要紧的一部,掌管全国上下的钱袋子,户部尚书更是出了名的老狐狸。 他如今的态度十分模糊,似乎也是在观察宣明曜的能力。 说穿了,也是想看看她这第一跤跌得狠不狠。 “不放人自然是预料到的,只是那群人的态度着实让人恶心。” 元颖平日里是个心性十分平和坚定之人,两江之行她也是见过腥风血雨的。 她本以为自己此次入朝为官,应当已经做好了周全准备,但今日被吏部那员外郎用一种揶揄且带有凝视意味色彩的眼神打量时,元颖还是从心里觉得反胃。 他那眼神分明不是看同僚,更不是单纯的不对付,而是在以一种男人的眼神打量女人。 那种眼神里的轻慢和浮浪,让那人身上的官袍都变得可恶起来。 “在他们眼中,官场是女人的禁地。女子就该待于闺阁和内宅之中,料理宅邸中事,为他们生儿育女,操持中馈。如今你我二人,是异类,踏足到了他们的禁地中,他们所谓的冒犯,其实也是一种畏惧的表现。因为他们以为所谓的牢不可破的壁垒,已经开始被打破了。” 拿起一旁的朱笔,宣明曜在奏呈上写下批注,而后抬眸看向元颖。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更畏惧一些吧。” “这世上所有人都有把柄,如今他们为了共同的利益对准你我,但只要有更让他们惧怯之事,这所谓的针对,自然也就土崩瓦解不复存在了。这些男人之间的联盟,看似牢不可破,其实松散得很。只要将赵霖拿到手上,本王等着秦夷重亲自来要人。” “秦夷重如今不在官邸内,他被庆国公相邀去了国公府。吏部之内,只要你肯,无人拦得住你。阿颖,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吏部那些人,在元颖面前可都是透明的。 既然他们要撕破脸,那就看看,谁更怕一些吧。 “殿下说的是,下官明白了。” 元颖轻轻一笑。 “请殿下,静候佳音。” 第265章 胡搅蛮缠? 从吏部离开不过半个时辰,元颖又浩浩荡荡带着人回来了。 这次出来迎接的,还是刚刚那位员外郎。 “元大人,可是已经补齐了大理寺卿官印?” “郑大人。” 元颖看着眼前虽然眼神里满是轻蔑和不屑的男人,缓缓扯开嘴角,冷冷一笑。 “在下敢问一句,必须见大理寺卿官印才肯放人,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吏部的意思?” 郑大人圆目一睁,下意识便回道。 “那自然是吏部的意思。见官印才放人,这是规矩。” “规矩?若说规矩,景王殿下如今奉旨协理监国,吏部刑部皆在景王殿下统辖之下,亲王玺印如何不能从你刑部提审犯人?还是说,你刑部下定了决心便是要窝藏嫌犯,与殿下更是与朝廷作对?!乃至藐视君上,阳奉阴违,更存了不臣之心?” 元颖的话让郑大人浑身汗毛竖起,下意识便跳脚反驳。 “胡说八道,我吏部上下忠心耿耿,何来作对一说。” 这种罪名吏部可担不得,他更不能担。 便是一个怀疑和揣测,对于他的仕途而言那都是一记重创。 “反正我们只认大理寺卿官印,元大人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了,还是快些回去请景王殿下去找大理寺卿加盖官印吧。” 说着还用元颖也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嘀咕了一句。 “到底是女子。” 瞧瞧这话。 元颖直接气极反笑。 胡搅蛮缠这种词都用上了。 不像在跟同僚说话,更像是居高临下地申斥小辈或者说以男人的身份批评女子。 仿若这种词天生就该和女子绑定一般。 “郑大人,赵霖是吏部的官员不假,可更是秦尚书的乘龙快婿。秦尚书保赵霖,到底是为了吏部还是他秦家,你心里也该有些数。你给他们秦家当狗,可曾想过他们把你推出来当挡箭牌是何后果?殿下统辖吏部,你可别拜错了山头,折了自己的命!” “你!” “在我吏部的地盘上你敢如此放肆!景王殿下便是如此管教……” 元颖这番话说得可谓是十分尖锐,郑大人气得直接用手指点着元颖,一副要发火爆发的模样。 可下一瞬,元颖的话直接让他未说出口的话夹断在了嗓子中。 “郑大人可还记得沂县的张氏?” 什,什么? 张氏?! 郑大人的脸色霎那间苍白无比,原本指点的手也不自觉放了下来。 “你,你在说什么?什么张氏?” “郑大人不记得了?张氏可是您的发妻啊,在娶如今这位高门千金之前,您在沂县可是有妻子的。怎么,要在下再详细为您说说吗?说一说张氏如何为您孝顺公婆,生儿育女,甚至辛苦浣衣攒钱供您科考。可最后却被休弃逐出家门,带着孩子四处飘零,最后孤苦无依死在街头。彼时郑大人您在做什么?” 元颖缓缓往前踱步,而郑大人下意识地后退,刚刚还高高在上的气焰和嚣张全都烟消云散,眼角眉梢间都是不自觉的紧张。 “那是您在洞房花烛,在仕途得意呢。是啊,被人榜下捉婿,娶了名门千金,靠着岳丈提拔,不必到偏远的郡县去,而是可以直接留在皇都为官,这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福气。可惜了,是用张氏和一双儿女的命换来的。郑大人午夜梦回的时候,可有梦见张氏带着孩子来找你追魂索命?这些年来郑大人膝下一直再无子嗣,可想过是否是自己作孽太多的缘故?” 她知道! 她真的什么都知道! 郑大人没想到自己一直深藏的往事居然会有被人扒出来的一日,还是被自己瞧不起的女人扒了出来。 那些事,他明明都处理干净了,怎么会? “凡事做过,必定留痕。郑大人,你若真的问心无愧,又在惧怕些什么呢?” 元颖笑眯眯看着眼前不自觉颤栗的男子,低声道。 “现在,郑大人是准备乖乖接过这道亲王手令,还是要继续闹下去,让在下再抖搂出一些事来。比如,您这几年为了子嗣,在外头养的……” “下官立刻去请赵霖赵大人前来。” 郑大人下意识便打断了元颖的话。 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了。 再说下去,自己如今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怕是都要毁于一旦了。 “郑大人果然是个聪明人。在下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那种胡搅蛮缠的,最是烦人,郑大人说是吗?” 元颖虽然是刚及笄的年纪,但站在那里,身上的威压几乎让郑大人头都不敢再抬起了。 “是,是,是。元大人说得极是。” 一副点头哈腰的模样,丝毫没了刚刚气焰嚣张的模样,即便面对元颖直接将胡搅蛮缠四个字扔回到他脸上这般的做法,他也是不敢再有一点儿的怒色。 被人拿捏住了最致命的把柄,哪里还能再嚣张得起来? “去请赵霖来吧,记得别引起他的注意,不然在下还得费些功夫将人带走。这若是太麻烦了,我这个人啊,到底是女子,到时候就不知道会不会当众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了。” “是,是。” 郑大人忙不迭应下来。 元颖一会儿要是真将这件事说了出来,这吏部也不是一块铁板的,有的是他的平级或者下属想要把他拉下来。 这等于给他们送上一个最称心如意的理由。 而且,他们绝对会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件事传到自己的妻子和岳丈耳朵中。 那自己的仕途才是真正完了。 他如何不怕? 此时,郑大人已经顾不上是否得罪秦尚书了。 景王手底下的人如此强势,大不了他就在秦尚书面前自认无能,反正最多也就是坐冷板凳罢了,毕竟他一个小小员外郎,哪里真的能和景王跟前的红人儿掰手腕。 而且,一旦赵霖真交到了大理寺,查出了什么问题。 秦尚书这个吏部尚书的位子还能不能继续安稳坐下去,那都是两说。 他可不信,秦尚书力保赵霖,只是因为赵霖是他的女婿,没有旁的缘故。 秦尚书膝下五个女儿,为何就偏偏看重赵霖? 这里头的猫腻可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如今自己若是不投向景王,立刻就得前途尽毁。 若是投向景王,说不定还能挣扎出一条活路。 抱着这样的想法,郑大人就以公务要紧事为借口,将赵霖骗了过去。 而后,安静退到一旁,看着赵霖被五花大绑,仿若是杀猪一般直接抬走了。 “今日便多谢郑大人的配合了。那么,回见了。” 元颖还是那副淡然浅笑的模样,可郑大人看着她身后那被捆扎得快喘不过气来的赵霖,只觉自己的腿都已经软得撑不住身子了。 “哪里哪里,恭送元大人。”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第266章 用你的命开刀 “人带回来了?” 宣明曜看着面前神清气爽,一副出了一口恶气模样的元颖,对她带回来的结果已经是丝毫都不意外了。 “自然。人已经带到地牢里头了,咱们手头原本掌握的证据就十分齐全,之前只拿出那一部分,不过是为了诓秦夷重这个蠢货下水。如今他自己自愿牵扯了进来,目的已然达成,也不必再遮掩藏着了。我看那赵霖也不像个心志坚定的,刑罚都不用上,只那些证据怕是都能让他乖乖开口了。” 是的。 宣明曜她们从两江得到的舞弊证据,其实远比她们呈现在表面上的多得多。 尤其是关于赵霖的。 之前赵霖舞弊一事只有间接的供词,这也是秦夷重决定保下赵霖的原因。 因为证据实在太过薄弱,没有到能够定死罪名的程度。 要想捞赵霖脱罪,不算难。 这才让秦夷重在综合考量后,直接和宣明曜对着呛了起来。 但实际上,除了证词之外,当年为赵霖操纵舞弊一事的官员家眷,以及当年从中牵线搭桥的中间人,都已经被宣明曜掌握在了手中。 他们所提供的,不光是完整的供词,更有当年的相关证据。 不仅有当年的一些书信,宣明曜还已经命人找出了当年赵霖乡试的卷子。 当年赵霖舞弊采用的办法,比张聘所采用的更低级一些。 他是直接重新誊写了自己和当年原本该是头名的学子的试卷。 这样操作,风险性更大,但赵霖家的势力不如张聘,而且赵霖本身的才学也远远不比张玘那般出众,这种是他唯一能选择的方式。 当年那为其操作的官员所做的,便是给了一把钥匙。 一把能够进入放置所有学子乡试卷宗屋子的钥匙。 三万两白银,换了这么一把钥匙。 而后,赵家找人完成了偷梁换柱这一行径。 原本各郡乡试中的前三十名的试卷,是要被统一押送到皇都吏部的库房中进行存档的。 可偏偏,宛陵那年街道着火,波及到了放置试卷的库房。 尽管众人及时救火,可也是有部分卷子毁于大火之中。 后来,此事层层上报,每一层的官员都怕这责任扣到自己头上,左右试卷押送到皇都以后,也是放在库房中无人再问及的宿命。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荒唐得被放置了下去,无人再管。 赵霖大概以为在张榜之后焚烧试卷,自己舞弊一事就彻底没了证据,他也能够高枕无忧了。 可他大概不知道,当年收受贿赂的那位官员虽然几年前死了,可他留下了一份证据,一份足以让赵霖万劫不复的证据。 当年赵霖找人誊写的那两份试卷,他在大火之前拿了出来,藏在了府中。 如今那两份试卷,都在宣明曜的手上。 这也是她直接让元颖强势拿人的最根本原因。 她不是莽,而是早已经胸有成竹。 秦夷重想要她狠狠跌一跤,她何尝又不想拿着秦夷重来杀鸡儆猴呢? “殿下,秦尚书求见。” 不过半个时辰后,外头传来了侍从的通传声。 秦夷重来了。 放下手中的笔,宣明曜微微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轻声道。 “让他进来吧。” “景王殿下千岁金安。” 无论心里有多不满,秦夷重还记得要做足礼数,进来以后第一件事便是请安。 “起来吧。” 宣明曜坐在那儿,半点儿起身的意思也无,淡声道。 “秦尚书贲临,不知有何贵干?” 这话已经带着讥讽的意味了。 见宣明曜已经亮明了态度,秦夷重也直接开门见山了。 “景王殿下无大理寺明发的令书,便直接让人到吏部提走了我吏部的考功司郎中,更是半句都未曾知会我这个吏部尚书。敢问景王殿下,这便是您协理监国的治下之道吗?罔顾规矩,更无直接证据,随意便可带走朝廷命官,如此下去,岂非满朝文武人人自危,生怕哪日得罪了景王殿下,自己的项上人头直接便要不保了!” 秦夷重的话说得很不客气。 或者直白点说,在他心中,他根本没把宣明曜这个亲王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所谓的亲王之位不过是个笑话罢了,是陛下为了抬举自己的女儿所做出的一场大戏。 什么两江平叛,什么立下大功,一切不过都是为了给宣明曜开先例的说辞罢了。 毕竟,宣明曜才多大? 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女人,她能够做出多大的功绩来? 如今,自己也正好把此事闹大。 一来让陛下看清楚这位景王殿下的无能,让其乖乖回到后宫去学学女德女戒,别像如今一般无法无天。 二来,也正好借助景王一事往太子身上泼点脏水。最好将事情引到是太子指使,意图在陛下养伤无法理政期间积攒势力。 毕竟,就算太子和景王之间关系再如何冷淡,终究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关系。 秦夷重话说得很好,可宣明曜从不会按照他所想的那般发展。 “好,很好,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轻蔑一笑,宣明曜直接将面前的折子扔到了秦夷重的脸上。 宣明曜用的力道极大,那折子的边角直接砸到了秦夷重的左眼上,秦夷重一声痛呼,捂着眼不自觉佝偻下了腰。 她居然敢对自己动手? 她难道疯了? 就算是亲王,也断不能对朝廷命官动手的! 但很快,地上那摊开折子上的内容,夺去了他的全部注意。 “秦夷重,别人的项上人头能不能保,本王不知。但你和赵霖的人头,本王是要定了!” 既然要开刀,那就得拿个有分量的人来祭祭刀。 秦夷重这个吏部尚书,就十分合适。 第267章 中计了 摊在地上的那份折子上,有一列十分清楚地写着几个字。 “宛陵乡试之卷宗。” 当年乡试的卷宗? 秦夷重的心猛地一跳。 早在一个多月前,宛陵乡试刚刚爆出舞弊一事的时候,赵霖的魂不守舍便被他察觉到了。 起初,他以为是赵霖在外头有了什么花花心思,还特意敲打了赵霖几句。 在他看来,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若真喜欢抬回府上也不是不行,只是要记得,他永远是秦家的女婿,主母的位子也唯有他秦夷重的女儿能坐。 可没想到,这刚开了口,赵霖自己吓得一秃噜全都吐了出来。 根本和男女一事无关,而是涉及到了舞弊中去。 听完赵霖的话,秦夷重只恨不得他是男女之事上私德有缺了。 这些年,他也疑惑过,明明赵霖是当年的乡试头名,为何科举名次却如此平庸,若不是他为人善于经营,家中又是世代经商财力雄厚,能够为秦家提供源源不断的金钱助力,秦夷重也不会答应许嫁女儿。 可他没想到,赵霖或者说赵家当年胆子居然如此之大,这种事都敢做! 但既然做了,如今赵霖也成了他秦家的女婿,秦夷重能做的便是尽力把他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好在赵霖老老实实将当年的事从头到尾跟他讲了一遍,也特意强调了经手此事的官员几年前已然病逝,而且当年乡试的相关卷子也都焚于大火之中。 秦夷重这才放下心来。 如此也好操作。 虽说卷入到舞弊一事中去,哪怕最后证据不足未曾定罪,也必然是对未来仕途有所影响。 但秦夷重也不指望这个女婿将来能够爬上多高的高位。 他背后赵家的财力以及赵霖本人长袖善舞的能力,才是秦夷重所看重的。 只是,秦夷重怎么也没想到,赵霖居然会骗他! 当年乡试的卷子,居然还有留存! 这东西可是板上钉钉的证据。 秦夷重简直眼前一黑。 这个蠢货! 若自己知道有这份证据,绝对不会铤而走险保下他! 如今自己为了他公然和景王对抗,一旦赵霖被定罪,这等于直接告诉旁人,他也是赵霖舞弊一事的帮凶。 最关键的是,秦夷重是了解赵霖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他的长袖善舞,在某种方面说可以叫做骨头软。 自己今日匆匆赶来,也是怕景王昏了头直接给他上刑罚,到时候赵霖熬不住刑罚再胡说八道些什么。 但如今的情况比他想得还要糟糕。 赵霖可能根本就不用等刑罚,便直接吓得什么都吐了。 而他吐出来的,可能根本不止舞弊那些事! 自己这些年来让他经手的事也不少,万一他全都说了出来…… 秦夷重几乎不敢再往下细想了。 “秦尚书,要本王说,你如今这般情况,用一句民间的俚语来形容最恰如其分。” 宣明曜缓缓起身踱步到了秦夷重的身旁,看着这个强打起精神硬撑淡然的男人,轻蔑一笑。 “不见棺材不落泪。” 自己屁股底下不干净,还敢跟自己叫嚣。 “景王殿下,如今这事还尚未有定论,下官更不是大理寺的犯人,您如今这般,未免有些太过了吧。” 不能慌。 秦夷重在心中叮嘱自己。 若是自己乱了阵脚,这事才彻底麻烦了。 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怎么?太过?哪有秦大人买办官员评定来得过呀?这些年来,秦大人积攒了不少家底吧?满朝文武有多少人承了你秦大人的人情?如今金銮殿上站的人,又有多少人是你秦大人松了松手指才有资格走进来的?将来这些人情,是不是都要算在礼王的身上?” 大雍官员,每三年一大评,一年一小评,地方官员会由地方上的长官统一评定并进行一年功绩的等级判定。 甲等便代表这期间为官政绩优异,乙等是完成了本职,无功无过。而丙等及以下则有可能面临官职降等的后果。 这些评定的结果会交到吏部,再由吏部进行一一复核。 最后,由秦夷重这位吏部尚书代表吏部对大雍各地的官员进行评定。 而这个最终评定,会以奏折的形式呈报到御前,最后由圣上朱笔御批,决定了这一批官员到底是升是降。 而吏部,无疑是在圣上之下唯一掌握了这些官员命运的衙门。 或者说,他们的权力比圣上还要大。 毕竟,圣上看到的那些评定,都是出自吏部之手。 一个甲等和乙等,区区一字之差,却足以让许多官员多挣扎上好几年。 也因此,吏部从来都是被许多官员追着孝敬的。 想求他们高抬贵手,求他们落笔的时候多给些面子。 圣上也不是不知吏部这些事,不过是没闹出过什么事,所以一直相安无事罢了。 可如今,宣明曜不想吏部继续这么太平下去了。 宣明曜压低声音,在秦夷重耳畔抛出了这记杀招。 而后,她满意地看着秦夷重身子踉跄了一下,本就苍白的面色在一瞬间几乎呈现出了一种灰败之象,仿若整个人的生机都被彻底抽出了一般。 这是他最怕赵霖“胡说八道”招出来的东西。 没想到,赵霖进了大理寺才半个时辰,景王殿下就知道了。 不! 赵霖便是再软骨头,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招供。 他此时心中应该是还存着一丝希望,指望自己这个岳丈来捞他出去。 所以,哪怕吐出了舞弊一事,他也不觉敢轻易就将吏部的这些事吐出去。 那可是他保命的东西了。 只有在一直见不到希望的情况下,他才会有松动的可能。 如今半个时辰景王就能知晓,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早就掌握了证据。 赵霖一事,其实也不过是诱自己入局的一个引子。 她真正的目的,是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儿,秦夷重只觉自己的脑袋仿若被一记重物狠狠击穿一般,几乎无法思考。 他中计了! 秦夷重的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一个想法。 第268章 应钟 “一派胡言。” 即便知道这辩解很苍白,可秦夷重也只能硬撑。 他不能认下这个罪名。 若是认下了,不光是涉及他一个人的生死,这会牵扯进太多人来了。 这些年来,通过他手底下的门路晋升的官员,秦夷重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甚至如今不少地方官员那里有了一条默认的准则。 那就是要孝敬好吏部,自己才能够升迁。 否则,便是你做得再好,功绩都很难传到圣上耳中。 很可能在一个官职上就这么碌碌无为下去。 这事一旦被翻出来,哪怕圣上不让他死,也会多的是人想要取他的性命。 秦夷重只能期盼,景王只是为了诈他的话,她应该只是怀疑,但如今手中应该也没有实质的证据。 如今她手里捏着最有份量也最有可能成为致命证据的,唯有赵霖。 只要赵霖死了…… 只要赵霖死了!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可惜,宣明曜向来最擅长打破旁人的幻想。 她盯上秦夷重的日子可久得很。 若是手里没点儿有分量的东西,她如何敢上来直接拿秦夷重开刀。 “秦大人有本册子吧?” 轻飘飘的几个字,让秦夷重猛地后退一步,身子甚至撞歪了一旁台子上的花樽。 花樽在地上碎裂成了好几块儿,里头的木芙蓉跌落在了地上,被秦夷重踉跄的步伐碾落成泥。 “怎么?害怕了?” 看着秦夷重这副模样,宣明曜只觉得好笑。 刚刚还气焰嚣张的模样,怎么如今成了这般? 看来那些标榜着自己顶天立地的男人,一旦真遇到了事情,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呀。 你看,他们也会畏惧,也会颤抖,也会惶惶不安。 真是有意思。 宣明曜的讥讽,秦夷重如今怕是根本听不出来了。 因为此刻他的脑海中唯有册子二字。 这件事,景王如何会知晓? 她居然手中真的有证据。 他的确有一本册子,记录了这些年来暗中使过关系的官员名单。 谁?给了多少钱?何年何月?自己给了何等评价? 全都清清楚楚记录在册。 他不是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可是人总是要握着一些别人的把柄才能让自己的性命安稳些。 否则,这名单上的谁万一哪一天爬到了高位,直接翻脸不认人想除掉自己这个知晓他秘密的人,自己到何处说理去? 有着这本册子,也能制衡一二。 当然,他将册子藏得极好。 那本册子,是他最大的秘密,藏着的位置,便是他的夫人都不知晓。 除了自己之外,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唯有他最心爱的侧室婉仪。 可婉仪怎么会? 她是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和自己一直感情甚笃。 当年圣上还未登基,秦家远没有如今的地位,那时自己为了往上爬,娶了娘家势力更大的正妻。 婉仪也未曾怨恨自己,反而一直死心塌地等着自己,死守着不肯嫁人。 终于,苦熬到了她花信之年,自己才以侧室的身份抬她入府。 她才貌双全,若非一片痴心非要苦等自己,完全可以嫁个好人家为人正室娘子。 而她为了不让夫人因着她的入府而怨恨自己这位夫君,更是背着自己偷偷喝下了绝嗣的汤药。 一切,只为了安稳夫人的心。 “妾身别无所求,能够跟随表哥身边,已是今生最大幸事,不敢在子嗣上有任何妄求。若因妾身的缘故,让夫人和表哥起了嫌隙,影响了表哥的仕途,妾身此生都难心安。” 十多年过去了,秦夷重还记得表妹当时盈盈跪下的身姿和泪眸。 “表哥,妾身虽此生不能再有子嗣,但能伴表哥左右,此生无憾、无悔、无怨。” 十多年来,尽管自己膝下有了那么多子嗣,但无一人能够动摇婉仪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甚至于,自己连牵扯到身家性命的最大秘密都只隐晦说给过她一人听。 若册子的秘密当真泄露了,似乎嫌犯只有一人…… 可…… 怎么会是婉仪?! 怎么可以是婉仪! 她不会的! “你在想什么?想你那心爱的表妹不会背叛你?想是不是从别的地方走漏了风声?” 宣明曜步步紧逼,一刀刀碾碎秦夷重心中的最后一点儿幻想。 “你居然策反了婉仪?” 直到此刻,秦夷重还是唤着婉仪。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 虽说表妹是豆蔻之年因着姨母一家病逝才来到了自己身边,他们不算完全的青梅竹马。 但从那时至今也是二十余年,这绝不是一朝一夕的情谊。 表妹为了自己,也是牺牲了那么多,苦等了那么多年。 怎么会?! “婉仪?相伴二十余载,你大概还不知道她的真名字吧?她不叫婉仪,她叫应钟,隶属一个叫做十二律的情报组织。她也根本不是你的表妹,你的表妹二十多年前就被她杀了。她不过是顶替了周婉仪的身份来到了你身边,在你身侧潜伏收集情报罢了。你以为的情深相许,不过是为了取信于你的手段罢了。秦尚书,最难消受美人恩,你身侧的这位美人,心可从没在你身上。” 宣明曜的确十分佩服卞明瑞。 他当年安插的十二律密探,实在是太过精妙了。 彼时秦昭媛还未入府,秦家不过是个没落世家,卞明瑞居然在那时就将密探安插到了秦夷重的身侧。 谁能想到,一个密探,一颗棋子,居然能够潜心埋伏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的付出,换来的是秦夷重的全部信任。 册子的秘密,自然也是落到了卞明瑞的手上。 不过那时候卞明瑞还没想直接将秦夷重握在手上。 毕竟那时他们的势力还主要盘踞在两江,尚未到彻底谋逆之时。 当初卞明瑞一把火烧了卞宅,可里头的东西,被乐锦暗中抢出了一部分,后来元颖手底下的人复原了那部分密信,加上乐锦后来在地下堡垒中的试探,元颖成功拼凑出了十二律的分布。 卞明瑞大概也没想到,他手底下的应钟以情惑人,为他得到了秦夷重最致命的把柄。 而他居然也是倒在了情这个字上,死在了宣明曜用乐锦为她编织的深情密网中。 卞明瑞死后的这些时日,元颖一直在接触这些十二律。 有些不愿背叛,自然是被清除掉了。 有些本就是被卞明瑞用药控制,所谓的忠心也是出自药物,如今从前的山头被平了,他们自然也是毫无心理障碍顺利换了个主子。 而应钟,便是其中一个。 “应钟?” 秦夷重愣了许久,最后苦笑一声。 “所以,是陛下要清算我,是吗?” 一颗埋伏了二十多年的棋子,绝不可能出自面前这个尚未及笄的景王。 她才多大? 谁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心思? 秦夷重自然而然想到了那个至高无上的男人身上。 宣明曜轻轻眨了眨眼。 父皇,看来你得背锅了。 第269章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见宣明曜沉默不语,秦夷重更加肯定了他的想法。 这一切,都是陛下的安排。 毕竟,堂妹是当时跟随皇后一同入府的第一批皇子妃妾。 陈皇后自然是先帝和太后为圣上挑选的,可这些妾室,却是陛下亲选的。 当时阖府上下为堂妹中选而欢呼雀跃之时,谁能想到,这其实是一场阴谋。 秦夷重越想越觉得可怕。 这一刻,他用自己惯会算计和谋划的脑子,为圣上已经编排出了四五个理由。 他将圣上想象成了老谋深算的背后执棋人,满朝文武不过都是他的棋子,他的傀儡。 甚至,秦夷重开始怀疑圣上这次所谓受伤的真假。 毕竟,受伤一事,他们只是听陛下说,但从未真实见过受伤的陛下。 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受伤一事? 陛下不过是想借着受伤的由头,让太子和礼王能够名正言顺短暂监国一些时日。 他在挑选,这两个儿子,到底谁更出色? 毕竟,陛下不满太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若真心中选定了太子承继大统,就不会直到今日都不给太子配备属官。 而这场大戏争,景王,则是陛下选中的眼睛。 景王的作用,便是替陛下盯着这前朝的异动,观察着每个官员的倾向,同时成为一把利刃,为陛下扫清这盘棋局碍眼的存在。 自己太过心急了! 协理监国,在太子已立的情况下,这对于其他皇子来说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自己也因此被冲昏了头,觉得陛下或许有重用礼王的打算。 所以,心急地想要替礼王立威铺路,想要让他在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做出些成绩,想要让他在陛下在朝臣心中都更添一些分量。 不料,却犯了陛下的忌讳。 陛下明明已经捏着自己的把柄那么久,为何要等到今日清算? 那是因为,自己触碰到了陛下的底线。 看着秦夷重面如枯槁的模样,宣明曜大致也能猜到他想了些什么。 不过,若不是此时不太合适,宣明曜其实很想跟他说一句。 秦尚书,您真的想多了。 他彻底将这件事复杂化了,各种阴谋揣测怕是在他脑中层出不穷了。 但这件事,其实最初很简单。 卞明瑞所安插的十二律,虽说如今是在各个达官显贵身侧,但是卞明瑞便是再能耐,他也不过是个亡国贵族。 手中所有的银钱和势力,那也都是卞家几代人这几十年间辛苦积攒起来的。 他还得研究着那些药人,还得维系着两江的局面。 卞明瑞他只是个人,并不是神。 他没有三头六臂,更没有什么神通。 他若是真有那般能耐,安静越就不会以那般普通的身份入宫,更不会白白等到大雍七年的选秀才入宫。 他是有能力,可那能力受制于身份,是有上限的。 所以,他只能给安静越安排一个普通一些的家世,且一直拖到父皇登基七年后才找到合适的时机才入宫。 要知道,登基之初入宫的那批新人,可都是已经爬到高位上了,三皇弟和四皇弟也都是那期间出生的。 后入宫的新人面对这许多高位妃嫔,无疑更增难度。 宣明曜可不信,当初卞明瑞只培养了一个安静越。 以他的性子,至少要培养七八个年岁不同性情不同的安静越,择机而动。 只是最后,各种时机的加持下,选中了这一个最合适的罢了。 婉仪出现在秦夷重身旁,不是卞明瑞有多么神机妙算,知晓秦家会成为皇子的外家。 卞明瑞一开始押宝的,也不是秦昭媛和礼王,而只是秦夷重。 毕竟若真的是如陈家这般簪缨世家,卞明瑞想要安插一个探子进去,还要潜伏在核心人物身旁并取得他的信任,那难度可是不亚于把张聘的心腹变成他的人。 所以,不如押宝一些未来能够爬上高位的人。 更稳妥,收益也更大。 秦家虽然是没落世家,但秦夷重算是秦家难得的人才,不然即便父皇看重提拔,他也不可能如此顺利稳当地坐稳吏部尚书的位子。 只是,从秦夷重身上的收益,超出了卞明瑞的想象。 秦夷重本身有能力,加上秦夫人家中的提拔,最后又有了秦昭媛这位大皇子生母为靠山,三不可缺一,才成就了他如今的尚书之位。 卞明瑞选中秦夷重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把他往高位推的准备。 有些话,宣明曜没有同秦夷重讲出,免得他崩溃得更加彻底。 他以为自己凭着才学和能力出众,得了彼时尉迟家千金的看重,最后借着妻族给予的支持和堂妹的助力,美美坐稳了高位。 他以为自己在利用尉迟家,浑然不知,尉迟家也在利用他。 尉迟小姐,也是如今的秦夫人,她在闺中之时,曾有位情郎。 不是什么好出身的公子,只是府上的家生子,相貌出众,人也嘴甜。 年少慕艾,为了情字自然是什么都肯做,什么都敢做,结果闹出了珠胎暗结的戏码。 那孩子自然是一碗药下去没了,情郎也被以偷窃的罪名乱棍打死直接拖出去埋了。 可尉迟小姐的婚事也成了个难题。 这事虽然被遮掩了下去,但为了稳妥起见,尉迟小姐自然不能嫁什么高门大户,免得来日这事儿被捅了出来,结亲不成反结怨。 秦夷重,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人生得俊秀,才学也算出众,家世虽然弱了些但好歹也算看得过去。 有些前途,但能够掌控在尉迟家手中。 于是,秦夷重就这么被选中了。 新婚之夜,尉迟小姐也用了族中寻来的秘法搪塞了过去。 双方都以为自己占了便宜。 当然,尉迟家选中秦夷重,也少不了卞明瑞在其中的推波助澜。 卞明瑞干涉不了尉迟家的选择,但将秦夷重这个合适的人选推到他们面前还是做得到的。 尉迟小姐的这个秘密,还是东方家手底下的情报网发现的。 毕竟,府上突然死了个下人,定然是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顺藤摸瓜,从药渣上发现了异样。 东方家没把这份情报当回事,却让卞明瑞注意到了。 婉仪,不,应该叫她应钟。 她最开始的任务,是成为秦夷重的正妻,成为他最信任的亲人。 但很快,卞明瑞传来消息,任务变更。 她要成为秦夷重最爱的女人。 正妻的位子,自然是给了尉迟家的小姐。 而她,拥有了秦夷重的愧疚和爱意,并凭借着这些,将秦夷重这个人牢牢攥在了手心中。 而秦夷重这些年来越爬越高,卞明瑞安插下的这颗棋子,也越发得有价值。 十二律中如这般的棋子,有不少。 卞明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极有眼光的。 而他的心血,最后也都便宜了宣明曜。 让她可以用最省心省力的办法,轻巧地扼住了秦夷重的所有前路。 “陛下,想要让我如何做?” 许久的沉默后,秦夷重没再挣扎。 他不是不想活,可他更想全家老小都能活。 如果是圣上下的手,那他此刻只能选择圣上最想让他死的死法,以此来保全秦家全族,还有礼王的前程。 “秦尚书,这话您就说错了。不是圣上想让您如何做,是您该如何选?” 宣明曜的手,轻轻在秦夷重的肩头拍了拍。 “这册子万一泄露出去,秦尚书,秦家可全都完了。” “您说,这册子会不会泄露出去呢?” 秦夷重直直看向宣明曜。 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邃密。 秦夷重最终苦笑一声。 他后退一步,朝着宣明曜双膝跪下,行了叩拜大礼。 “微臣知晓了。多谢景王殿下提醒,微臣感激涕零。”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第270章 半夜急召 秦夷重最后失魂落魄从大理寺离开了。 在他离去后,元颖走进了屋内。 “他活不久了。” 元颖笃定道。 秦夷重但凡还想保全秦家,他就必须死,而且,要死得恰如其分,主动用他的死来给殿下的声名铺路。 至于他愿不愿意? 这世上人都是不愿意死的,可有几个人能真正主宰自己的生死。 “最多也就是明日了。给傅遥光传个信儿,明日,让他去一趟户部吧。” 宣明曜低声道。 傅遥光此次来了皇都,获封正五品东台舍人。 这个官位,很微妙。 按理说,东台舍人这一官职应当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辅助圣上处理政务,并监察六部,纠弹官吏。 但圣上却未曾明说傅遥光合该分属哪一部。 原本该再奏议此事,可偏偏圣上受伤无法理政,前朝一应事务都交由太子监国。 傅遥光从明面上说,那是宣明曜从两江带回来的良才,自然是分属于景王一脉。 所以,有关傅遥光的折子,就这么被太子压了下来。 在外人看来,这是太子和景王姐弟争斗,但在宣明曜看来,傅遥光放在如今这个位子,才有更大的用处。 显然,傅遥光自己也悟透了这一点,这些时日也都是十分沉静,一直在大理寺中帮着宣明曜处理一些公务,并无半分心焦。 而如今,也终于到了宣明曜用他的时候了。 “是。傅大人想来等这一日也是等了许久了。” 元颖轻轻一笑。 所有人都不把她们放在眼中,但过了今日,他们就会知道,他们到底错得有多离谱。 深夜,丑时。 户部尚书凌砚正在自己新纳的一房妾室屋内睡得正沉,突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谁这么没规矩,大半夜的……” 一旁的女子被扰了清梦,娇声道。 但凌砚除了刚睁眼的时候人有些恍惚,很快便清醒了过来,一把挥开了旁边女子的藕臂,直接从床榻上坐起身。 “出什么事了?” 他手底下的人,不会这么没规矩大半夜来打扰自己。 除非,出了什么大事。 “大人,吏部尚书秦大人自缢身亡了。” 什么? 这一句话惊得凌砚只感觉自己后背上汗毛竖起,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怎么会? 秦夷重自缢身亡? 自己了解他,他最是惜命,也最会保命,怎么会选择自缢? “大人,如今几位重臣都已经得到消息了,陛下派人来传话了,召您即刻入宫!” 吏部尚书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小官,如今骤然死了,肯定是要有个说法的。 也因此,即便现下是太子监国,出了此等大事,圣上也必须拖着伤势未愈的身子亲自处置。 “老爷……” 身后的妾室也察觉到了此时气氛不对,小心翼翼喊道。 凌砚终于回过神来,无暇顾及爱妾,他立刻让人为其更衣,顶着月光,连夜入宫。 紫宸殿外,一众重臣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事,实在太突然了。 他们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秦夷重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白日里他的女婿赵霖被景王的人强行提去大理寺的事? 可也不至于啊。 秦夷重当时不是气势汹汹去要人了吗? 虽然最后人没要到,但是从大理寺离开的时候,人也没瞧出什么异样。 怎么短短几个时辰后就死了呢? 众人各怀心思入殿,而后,眼神不约而同放在了殿内那道跪在那里却依旧腰背挺直的身影上。 景王殿下。 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太子如今和礼王也都跪于阶下。 太子神色有些郁郁。 毕竟是在他刚监国之时就出了此等大事,他难免会担心影响到圣上和朝臣对他能力的看法。 不过,虽然情绪不好,但太子好歹还维持在一个比较沉稳的状态中,并无什么失态之举。 可一旁的礼王就没那么平静了。 他双目通红,恶狠狠看向一旁的景王,只恨不能将其生吃了一般。 见殿内情况如此复杂,一众大臣忙屈膝跪下,口称万岁,头一个比一个埋得低。 龙椅上,圣上微微蜷着身子。 如今正值秋日,虽有秋风渐起,但并算不得多么寒凉。 一众急匆匆进宫的重臣脸上甚至都有额汗冒出。 可紫宸殿内却已经烧起了地龙,甚至圣上身上还披着一件墨狐皮的外氅,仿若转瞬进了冬日一般。 “咳咳。” 圣上低低咳嗽了几声,看着底下跪成一片的大臣和几乎要扑上去厮打长姐的宣元辰。 他长叹一口气。 “朕真是养个伤都不得安生。” 此时的圣上还浑然不知,他不得安生的时日,还在后头呢。 第271章 指责 “臣等无能。” 听到圣上如此话,底下跪着的一群人也只能立刻开始认错。 虽说他们如今连秦夷重到底为何自缢都不清楚,但这时候揽罪总是没错的。 圣上长叹一口气,只觉身上被刺中的那两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此时距离他受伤不过五日,伤口远远没有愈合不说。 今日一早,成安在为他更换伤口的药膏时又发现,伤口开始化脓了。 “为何这么多天了,伤口半点儿未曾见好转。成安,朕看你伺候得是越发不上心了。你的脑袋是在脖子上待腻了吗?” 心烦意乱地一把挥开成安为其上药的手,圣上低吼道。 因着伤痛烦扰,圣上这些时日的脾气越发暴躁了。 “微臣无能。” 成安先是立刻干脆利落跪下请罪,可紧接着,他还是蹙眉低声道。 “请恕微臣直言,陛下,您的这两处伤口外头看着不大,但内里伤得极深且伤口极复杂,本就极为不易好转。微臣刚刚为陛下请脉,发现陛下这些时日应当是心神失养,夜寝不安,再加上心有烦乱之像,这本就不利于伤口痊愈。是微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圣上这几日的确没能闲着。 虽说朝政交由太子监国,可以圣上的性子,他如何能够就这么安稳养伤,不问朝政。 他怕太子做得不好,又生怕太子做得太好。 宣明曜和宣元辰二人只是协理监国倒还好,宣元景这几日可被折腾惨了。 每日来见圣上请奏当日要事的时候,要被圣上仔细盘问上两个时辰。 不光如此,圣上白日间也是让宣元景在紫宸殿偏殿处理政事,四周伺候的内侍全都是圣上的人,恨不能宣元景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宣元景每日从紫宸殿离开之时,都已经是接近亥时末,整个人都是几近虚脱的。 第二日一大早又要赶来,不过几天功夫,人已经瘦了一圈。 当然,如此“折磨”宣元景,圣上自然也是无法好好养伤的。 这伤口的恶化,也和他过度操心劳力有着极大关系。 但心里虽然清楚,如今被成安隐晦点出,圣上还是心头瞬间涌出了怒气。 今日,是桑月见在紫宸殿伺候。 准确说,是自从圣上受伤后,能够进入紫宸殿的妃嫔,就只剩下桑月见一人了。 这般亲密,便是皇后都比不得。 见圣上因着成安的话而周身气压低沉,她忙开口道。 “陛下夜寝难安,也是因为伤口阵痛所致,可有什么办法帮助陛下缓解伤痛。本宫记得几日前你不是给陛下开过止痛凝神的汤药吗?为何这几日停了这药?” 桑月见的打岔,也让圣上的那口怒火没了第一时间宣泄出的时机。 “回宸贵妃娘娘,那止痛凝神的汤药的确可以帮助陛下暂时缓解疼痛,可服下去后也会让人有乏困虚弱之感,陛下顾及朝政,故而……” 剩下的话成安不敢再说了。 但桑月见已经明白了。 “陛下。” 桑月见略带不赞同的看向圣上。 “什么事情都重要不过您的身子。您便是关心国事,也该在身子好些之后再说。尤其是如今伤口还在愈合之时,再这么耽搁下去,怕是伤情又要反复,岂不更误了朝政?成御医,你去开那止痛汤药来,伤口总是这么痛着不是办法,哪怕先喝上几日缓解一些也好。至于乏困……陛下本就在养伤,多休息一些也是好事。” 这…… 成安有些为难地抬头看向圣上。 圣上沉默片刻,无奈地在桑月见那担忧的神情中,对着成安点了点头。 罢了,月见也是太过担忧自己。 如今整个后宫里,也唯有她敢在自己面前如此表露真心了。 圣上到底还是更顾念自己的身体。 于是,今夜刚刚喝完止痛汤药,人本就疲乏困倦得很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坐在这儿的圣上,只觉身心都是累得很,伤口处的疼痛虽然因着药物的作用好了不少,可人却愈发虚乏无力了。 “景王,你先说吧。秦夷重见过你之后便直接回了尚书府,你可有发现他有何异样?” 圣上往身后的龙椅上更深地靠了靠,好让自己能够看起来没有那么虚弱。 “回父皇,儿臣今日的确是见过秦尚书,可并未发现秦尚书有何异常。秦尚书因着赵霖一事,和儿臣在大理寺起了争执,最后是不欢而散,在那之后的事,儿臣就并不知晓了。” “不可能!” 还未等圣上说话,一旁的宣元辰已经是情绪激动吼了起来。 “本王已派人去尚书府问过。舅父便是从大理寺回来后,便直接将自己闭锁在了书房中,任何人都不肯见。直到……” 说到这里,宣元辰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直到府上的下人见舅父一直未曾用晚膳,担忧他犯了胃脘痛的旧症,所以特意去请了舅父的爱妾前去看望。谁知…谁知就发现了舅父死在了书房中!他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如果不是你,舅父怎么会死?你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你抓赵霖是不是一开始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听闻赵霖一事证据本就不足,吏部不肯放人,是你手下的元颖直接去吏部强行拿的人!景王,这就是你行事的作风吗?!” 宣元辰此刻情绪激动到恨不能指着宣明曜的鼻子怒骂了。 “蛮横无状,不讲证据,威逼官员,你有何颜面跪在这里,又如何对得起父皇让你协理监国的重托?!还是说,你是故意为之,想要为你自己或是为旁的什么人除掉所有不愿顺从你们的人?!” 这话,显然是在含沙射影了。 宣元辰如此激动,实在是因为,秦夷重的死对他来说太过意外了。 他和秦夷重的关系其实很不错。 虽说之前他很少见到这个舅父,但每次秦昭媛召见秦家家眷的时候,秦夷重都会让夫人为宣元辰带不少东西。 有些东西并不一定多珍贵,却很难得。 像是漠北的马鞍、安南的弯刀……都是些宣元辰感兴趣的东西。 这次他得了礼王的封赏,舅父也是真心为他高兴,更是在他前往三部巡视之时,为他出谋划策,帮他打开这三部的关系。 可这才几天?! 明明舅父说,一定要将自己扶到那个位子上。 明明舅父说,要看着秦家成为大雍第一望族。 明明他还承诺了自己那么多事,明明他还有那么多抱负,怎么会就突然自缢身亡了呢?! 最关键的是,秦夷重一死,他在前朝最大的助力也就没了。 秦家如今除了秦夷重,并没有身居高位之人了。 自己如何跟太子斗?跟太子背后的陈家斗? 所以,宣元辰和自己的母妃在来紫宸殿前短暂的见面中,迅速达成了共识。 既然人死不能复生,那么此事必须咬死景王,借此将太子一并拖下水,如此才能最大限度降低自己在这件事中的损失。 若是能让太子失了父皇信任,那舅父也不算白死了。 这或许,也是舅父最后能为自己所做的了。 宣元辰在心中思量着,却浑然未曾发觉,上首的圣上已经是彻底沉下了脸。 就连被他激动咆哮着的宣明曜都不由在心中默默摇头。 太蠢了。 第272章 怒极 宣元辰想得很好。 可他本身就不是多么聪明的人,除了武艺和骑射上出色,一向在崇贤馆的功课都是勉强跟上,这几年更是连最小的四皇子都多有不及了。 秦昭媛更是一贯的头脑简单。 她当年能够生下长子,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产物。 嫁给圣上,是因为她貌美出众,被彼时还是皇子的圣上一眼相中。 后来圣上登基,后宫也是一片祥和。 陈皇后本身不是个善妒之人,虽然当时陈皇后膝下唯有一女,但也并未对有孕的秦昭媛起过什么歪心思。加上彼时圣上初登大宝,后宫中还没来得及进新人,秦昭媛这一胎自然是安稳顺遂,平平安安生下了大皇子这枚护身符。 而后,她更是凭借着大皇子傍身,一路顺风顺水坐到了昭媛之位。 如今虽然宠爱早已淡薄,但身居高位,膝下又有长子,寻常妃嫔自然不会闲着没事儿和她别苗头。 这也让秦昭媛本就不太好用的脑子,更是越发单纯了起来。 这样的母子两人商议出来的主意,简直是精准往圣上的雷点上踩。 一口一个舅父,他觉得这是在给圣上和臣子展现他和秦夷重的感情深厚,彰显他的重情重义。 殊不知,事有两面性。 身为一个帝王,第一时间感受到的绝不是什么看重情义。 而是,勾连之罪。 身为皇子,和外家的关系好是没错,可要是好得太过分,甚至为了这外家不分青红皂白指责自己的长姐,那可就有错了。 “蛮横无状?不讲证据?威逼官员?” 圣上轻声重复了一遍刚刚宣元辰话中所说的罪责,而后扯动唇角,露出一个清浅到几乎看不出多少笑意的笑。 还没等宣元辰反应过来,只见圣上直接往前倾身,拿起桌上的不知什么物件儿,直接朝着宣元辰扔了过去。 砰一声闷响。 宣元辰瞬间捂着额头前倾跪倒在了地上,嘴里不自觉发出隐忍的痛呼声。 殿内所有人都吓得一颤。 宣明曜垂眸看着跌落在自己衣角边的砚台,只觉可笑得紧。 父皇如今身上还有伤,居然能够有如此神力,直接将一块砚台扔得又准又远。 他也是……真不怕将他本就不多的儿子砸出个好歹。 亲生儿子,下此狠手。 对于自己这位好父皇的无情,宣明曜可谓是再度有了新的认知。 这惊变让一旁的宣元景都吓了一跳。 臣子们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引起注意。 过了不知许久,宣元辰才终于缓过神来,他颤抖着放下被鲜血染红的右手,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的额头上,是一个铜钱大小的伤口,此处还在不停往外冒着鲜血。 而宣元辰的眼神此刻因为过度的疼痛都已经有些恍惚了。 宣明曜皱起了眉。 这下手也太重了。 “父皇……” 宣元辰的声音里都是哭腔。 就算如今顶着亲王的显赫名头,但宣元辰不过是个少年,被自己的父皇这么一砸,他整个人都懵了,吓得声音都在颤抖。 “孽子!” 圣上的眼神里却没有半分心疼或者后悔。 他冷笑一声,似乎怒气并没有宣泄完。 “你口口声声舅父,倒真是把秦夷重当做自家人了。那你可曾想过,你所针对的人,是你的长姐!是朕的女儿!况且,此事朕收到消息后便立刻急召你们前来紫宸殿,你倒真是好大的能耐,居然能够将秦夷重死之前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到底是你这个礼王手眼通天?还是你根本就是为了攀诬自己的长姐,信口雌黄,编织罪名!更甚者,你是对朕已然有了不臣之心啊?” “儿臣没有!” 就算吓得丢了一半魂儿,宣元辰也还是能够立刻反应过来,这三种罪名无论是哪种,他都决不能担上! “父皇,儿臣绝无此心啊。儿臣,儿臣只是因为舅父,不,秦尚书的离世而过于哀痛,所以才一时口不择言,并无任何旁的心思!” “儿臣知错,请父皇息怒!请父皇息怒!” 宣元辰顾不得额头上的伤口,砰砰叩起了头,连停都不敢停。 那叩头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回响着,伴随着冰冷的金砖之上溅起的鲜血,更让所有人觉得仿若呼吸都是寒凉无比的。 直到…… “滚到一旁跪着去。” 圣上冷冰冰开口了。 宣元辰这才终于停了下来,浑身的力气都仿若卸去一般,蹒跚着膝行到了一旁跪好。 额头上流下的血覆盖了他整张面孔,他却连擦拭都不敢擦拭。 圣上冷冷瞥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江寅。 江寅立刻心领神会,悄然退下去让人请太医去了。 而殿内,圣上的问责似乎还未结束。 “景王,刚刚礼王虽然言行过激,但有一事,你的确逃不脱干系。秦夷重是从大理寺离开后直接回的尚书府,在那之后便自尽了。你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 圣上怀疑的目光,落在了宣明曜的身上。 他不满宣元辰是真。 可对于宣明曜,他也心存怀疑。 第273章 代掌吏部 “儿臣和秦尚书所说的,只有赵霖之事。至于刚刚礼王所说的蛮横无状,不讲证据,威逼官员,请恕儿臣不敢也不愿担此罪名。儿臣让人前去提审赵霖,乃是在证据确凿下将嫌犯提审归案。相关证物和证词,儿臣都可立刻让人从大理寺取来以证清白。此案本就归属大理寺,儿臣如今更受命协理吏部、刑部、户部三部的政务,无论从哪一条来说,在人证物证齐全的情况下,以亲王玺印去吏部提人,都是合情合理的。至于秦尚书为何选择回府自尽……” 宣明曜冷笑一声,抬眸看向上首的圣上。 “父皇,大理寺正在连夜提审赵霖,想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招供。起初儿臣只以为秦尚书是看在姻亲的面子上力保赵霖,并未和乡试舞弊一案有多么大牵扯。但如今看来,事情怕是比儿臣想得还要复杂。也或许,赵霖所牵扯的,并不止一桩舞弊案。” 此话一出,殿内所有人的精神都提了起来。 的确,一桩舞弊案不至于把秦夷重逼到这个地步。 毕竟,秦夷重选定赵霖为秦府女婿,那是科举放榜之后的事,科举未曾放榜之前,以赵霖的家世和功名,根本就不值得入堂堂吏部尚书的眼。 别说什么乡试头名,身为吏部尚书,秦夷重便是状元郎都见过不知多少个了。 且就算之后秦夷重为了保下自己的女婿,做了什么包庇舞弊甚至帮忙销毁罪证之事,那也不值当他如此冲动。 这罪,虽然严重,但也不到那般严重。 他好歹还是大皇子的舅父,圣上为了大皇子考量,也总会给几分颜面留住他的性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可他偏偏选择了最惨烈的一条路。 官员自尽,还是堂堂一部尚书,这件事必然会在皇都掀起轩然大波。 圣上也必然会因此动怒,甚至因此牵连到礼王殿下都是有可能的。 秦夷重是个聪明人。 他肯定会考虑到自己自尽的后果。 既然这么做,便说明在他目前的选择中,死是最好的选择。 那他牵扯的事,可就重了啊。 几位大臣互相隐秘交换了下眼神,心中都有了些思量。 “不,不会的。秦尚书一直对父皇对大雍忠心耿耿,在吏部多年更是从无错处,他不会的!” 宣元辰虽然刚刚被自己的父皇重伤,此时身心俱疲几乎跪立不稳,但听到宣明曜的话后,他还是下意识维护秦夷重。 只是被刚刚圣上的怒火所震慑,他没了一开始的冲动,只反复重复着不会的。 可宣元辰的心里,也开始渐渐不安。 难道,舅父真的做了什么错事,眼看瞒不下去了才选择自尽吗? “赵霖。” 圣上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抬眸看向刚刚从殿外回来的江寅。 “既然这个赵霖如此重要,那直接让太平司去大理寺提人吧。这件事,正式归属太平司。” 众臣心中都有了数。 看来圣上是准备认真彻查了,心腹的太平司都都用了起来。 而宣明曜则是冷静道。 “是,只是儿臣有一事不明。赵霖乃是宛陵乡试舞弊案中的疑犯,也是如今线索上的关键一环。儿臣敢问,若是赵霖被转去太平司,后续舞弊一案中的调查该当如何?” 案子查了一半,疑犯没了,后续缺失了这重要一环,可能也无法继续查下去,那该如何? 这可是她接手的第一桩差事,总不能不了了之。 更何况,如今乡试马上便要开始,全天下学子还在等着这舞弊一案的结果呢。 她必须要圣上给她一个明确的态度。 圣上揉了揉眉心,沉声道。 “朕允你和太平司协同查理,舞弊一案的相关证据证词,你可随时前往太平司提用。乡试在即,舞弊一案务必要给天下学子们一个交代。” 太平司是他手底下的绝对心腹力量,他倒并不担心宣明曜能够轻易渗透进太平司。 她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给的。 她还没那个能力能够挣脱自己的掌控。 “是,儿臣遵旨。” 宣明曜规矩叩头谢恩,而后不再言语,似乎没了任何意见。 倒是太子见状面有不满之色,似乎是想开口说些什么。 圣上知晓太子对宣明曜的意见,也知道他若开口必是反对,见状立刻道。 “好了,时辰不早了,诸位先回去吧。秦夷重的事,朕会交由太平司全权审查,至于吏部这段时日的差事,便由其余五部尚书协理景王暂时统辖,乡试在即,吏部的事还要诸位爱卿多多费心。待乡试一事结束,再议吏部尚书一职。” 此时并不是安排新的吏部尚书的时机。 乡试马上就要开始,虽说大多是由地方府衙负责乡试统辖取录一事,可最终的大名单还是汇总到吏部,由吏部统一核准无误后授以功名。 对于吏部来说,这也是一项劳心劳力的大工程。 若是此时贸然更换吏部尚书,极容易对接下来的吏部公务产生极大影响。 从别部拨派或是委任皇亲心腹,一来对吏部事务陌生,一时半会儿极难适应。二来乡试一事接踵而至,极容易应接不暇,出了差错。 而若是从吏部中提拔,一则目前没有合适的人选,二则如今关口,新官上任总是易让吏部旧人旁生心思。 所以,圣上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做出了决定。 暂不安排新的吏部尚书,待乡试一事过去后再行裁断。 当然,他也没指望这期间宣明曜代掌吏部能做出多大功绩。 毕竟她手上还有舞弊一案要查,这案子也是迫在眉睫必须要有结果,好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 相比起来,她大半的心力,肯定是放在舞弊一案上。 而且吏部的事务也是错综复杂,哪里是她一个初入朝堂的女儿家能够应付得来的。 所以,圣上毫不担心宣明曜能在短短一月内全面接管了吏部并做出一番成绩。 她更像是一个珍贵无比的印玺,放在那儿,象征自己看重吏部,同时让吏部也不至于群龙无首罢了。 但印玺,必须得握在人的手中才有价值。 能握这玺印的人,唯有他。 “是,儿臣遵旨。” 宣明曜再度跪恩领旨。 只是,在头叩倒在金砖上之时,宣明曜的嘴角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父皇,你还真是好骗,居然就这么顺利地把吏部给了儿臣。 您放心,儿臣必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一定好好统辖吏部诸事。 哦,对了,还有太平司。 第274章 太平司 宣明曜从紫宸殿出来后,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永宁殿,而是连夜出宫直接去了大理寺。 元颖也在那里等着她。 看到宣明曜的那一瞬,她就知道,她们所谋的事,再度成了。 “父皇将赵霖交由太平司主审,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一下,一会儿太平司就应该前来提人了。” “是。” 元颖点了点头,而后看着宣明曜眼角眉梢间的淡淡倦色,轻声道。 “可要去后面歇一歇,我让人去点上安神香,小憩片刻也是好的。” 一会儿,就要到了上朝的时辰了,殿下定然是不能缺席朝会的,此时稍稍休息会儿也是好的。 这些时日,元颖跟在宣明曜身旁,自然也是知道自家殿下面临了前朝多大的阻力,又是如何一点点铺谋定计来一一解决的。 这般劳神劳力,便是神仙也会疲倦。 宣明曜摇了摇头。 “不用了,一会儿还得见太平司的人。” 元颖见状也不再多劝,转身前去安排赵霖的事。 当然,她也没忘记叮嘱侍从去把后厨温着的参汤拿来给宣明曜奉上。 那是周绮安开的方子,凝气补神是最好的,元颖如今日日盯着宣明曜服用。 小半个时辰后,太平司的人到了。 而且,这次太平司来的人地位特殊。 是太平司的大阁领晋赟。 以铁腕手段统辖太平司近十载,满朝文武无不闻风丧胆。 “晋大阁领。” 元颖朝着晋赟抱拳问好。 “元大人。” 晋赟微微点了点头,显得有些淡漠。 不过,元颖倒并不觉得被轻慢。 她虽是第一次见晋赟,但之前从情报中也能拼凑出这位大阁领的性情。 他在百官之中素有铁面杀神的称呼。 这样一个人,冷漠用来形容他似乎都不够锋利。 他仿若是一柄没有感情的利刃,只会伴随圣上的命令斩向敌首,毫不留情,干脆利落,所向披靡。 站在他面前,似乎人会不自觉的胆颤,就好似被一条没有感情的毒蛇盯上一般。 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正在这时,元颖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宣明曜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 “晋大阁领,还请入内一叙。关于赵霖的事,本王有些要交代的。” 晋赟没有犹豫,直接抬步入内。 而元颖则是在外头十分体贴地为两人关上了门。 “景王殿下有何吩咐?” 即便是面对宣明曜这等亲王之尊,晋赟的眼神里也是找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他就好似一尊木偶,站在那儿莫名让人恐惧。 “按理来说,我应当称呼你一声族兄。” 宣明曜踱步到桌前,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而后将茶盏往晋赟的方向一推。 族兄二字,也未曾让晋赟的眼神里出现任何变化。 他只是淡淡摇了摇头,并未有任何去拿起那茶盏的意思。 “景王殿下说笑了,您是金尊玉贵之体,姓的是宣氏国姓,在下出身微末,姓的是晋,怎敢担得殿下一句族兄。殿下,臣今日前来是奉皇命带走赵霖,还请殿下不要为难下官。” 话说得很客气,可配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总是会让人有一种莫名讥讽之感。 旋身坐在桌旁,宣明曜那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两下桌面,低声道。 “宣承安,这本该是你的名字,不是吗?”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终于让晋赟的眸中有了些波动。 他紧紧盯着宣明曜,一字一句道。 “下官不知景王殿下何意?” “你自己不是应该清楚吗?虽说宣承安这个名字在皇室玉牒中应当已经被抹除了,但你应当记得自己的身世啊。那人应该也没瞒着你吧?这个名字虽然你从未用过,康王也未曾想过真正给你用,但当时拟定的名字,应当就是这个吧。” 嘴角微微扬起,宣明曜悠闲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手持茶盏,笑眯眯看向了面前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面杀神。 晋赟,或者说宣承安的身世,牵扯到一段被先帝下令抹去的丑闻。 宣承安,曾经的康王第六子。 康王是先帝爷的六哥,一位无心皇位只一心醉情美人之间的风流王爷。 先帝在位时,这位康王一直算得上老实,除了隔三差五往王府抬上几个美人儿,几乎不在朝政上掺和任何朋党。 且他在先帝尚是皇子之时,对先帝一直也是多加照拂。 因此,先帝一直对他比较宽容,即便康王庸弱无能,依旧对其大加封赏,甚至特许了他的亲王爵位可三代之内不降等袭爵。 不过可惜的是,康王的亲王爵位,在他这一代就到头了。 康王曾言,他生下来就是为了醉倒美人乡的,可谁也没料到,他最后也是死在了美人手中。 康王共有六子六女,是皇室内出了名的子嗣繁茂,可伴随着康王府中元节那一夜的惨剧,康王以及康王府,都成了皇室一个不能触碰的伤痛和丑闻。 康王性喜美色,所以在事发前八个多月的时候,年近不惑的康王又往府中抬了一位美人儿。 这位美人儿有些特殊。 她成过婚。 而且,一入府就有了身孕。 她便是宣承安的生母,康王的庶妃汪氏。 一切的开端,只因为康王在踏马出行之时,对从马车上下来的汪氏一见钟情。 而后,便是戏文里常见的强取豪夺的戏码。 汪氏的夫婿就那么失踪了。 几天后,汪氏被抬进了府,并且在入府一月后,查出了身孕。 这个孩子,康王曾经怀疑过是否是他的血脉,毕竟时间实在太过接近。 可汪氏以死相逼,康王到底如今还喜欢这个美人儿,便歇了让她小产的心思。 想着等孩子出生后,直接处理掉,而后对她说夭折了便是。 如此,汪氏也不会怨怼自己。 可康王没想到,汪氏没等到生产那一日,便直接将数瓶毒药下在了王府膳房的十几处水瓮中,而后借着中元府宴,直接将整个王府的主子们尽数毒杀。 康王妃、侧妃、康王世子、还有那些孩子们…… 就连康王,也死在了她故意端来的那碗燕窝莲子羹中。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吃了膳房膳食的仆从…… 这个曾经弱质纤纤到被抢进府也只能以泪洗面的女子,居然一个人灭杀了王府上下百余口人。 那天,是中元之日。 汪氏在满是血腥气的康王府中,拼死生下了那个孩子。 第275章 玄戈 宣明曜能知道这些,还得益于上一世她和亲漠北时带着的那位陪嫁嬷嬷。 一般公主选择陪嫁的嬷嬷,大多是要经验老道同时又能够担得起事儿的,好在随公主出嫁后,能够帮衬着公主尽快管理起公主府的事务。 尤其是和亲的公主,身边更要跟着个机灵能干的管事嬷嬷。 而这个人选,一般是由公主的母妃在她小时候就为其精心挑选培养。 若是公主的母妃品阶较低,则是由中宫皇后为其挑选。 可宣明曜那时已经没了母亲。 她的母亲,大雍的皇后,已经死了。 彼时后宫位份最高的便是纪容卿,这项活计自然落到了她的头上。 纪容卿可是一直深恨皇后,虽说她素来对外都是一副品性高洁的模样,可这也不妨碍她在宣明曜的陪嫁嬷嬷上做些手脚。 她精心选了一位“十分合适”的人选。 金氏。 她是从先帝爷时就入宫的老人儿。 最关键的是,她曾经救过郑明珠。 郑明珠刚入宫的时候,还不是后面宠冠后宫的丽充媛,她只是一个出身微寒的低位妃嫔,初得盛宠自然是得了不少人的嫉恨。 于是,某日,一根年久失修的栏杆就这么恰到好处地断了,本靠在栏杆上赏荷的郑明珠就这么从湖边跌落了下去。 而她身边的婢女,又恰恰好不在身旁。 按照幕后之人的算计,郑明珠该溺毙在湖中,被人发现之后最多也是一句失足落水。 可金氏当时正端着布料从湖边路过,她心眼直,看到这一幕后直接跳下去将郑明珠捞了上来。 也因此,她成了郑明珠宫里的二等宫女。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郑明珠又将其打发了出去,将其安排到了珍宝阁当差,这也是一份清闲却也体面的活儿,金氏一做便是十多年。 纪容卿选金氏,是因为她表面看起来资历够深又机敏果敢,似乎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而且,金氏到底和郑明珠有过些关联,虽然只在郑明珠宫里待了短短几月,但留在宫里总是个隐患,干脆一并打发到漠北,让其自生自灭便是了。 就连当时的宣明曜都觉得疑惑,纪容卿为何会给自己指派一个看起来十分妥帖的嬷嬷,宣明曜甚至怀疑过这个嬷嬷是否是纪容卿派来的眼线。 可后来去了漠北,宣明曜才明白过来。 这金氏根本不可能是什么眼线。 她太蠢了。 字面意思的蠢。 她似乎脑袋并不是十分灵光,说话也大大咧咧,什么话都敢说,丝毫没个顾忌。 宣明曜甚至怀疑,当初郑明珠将其打发到了珍宝阁,也是因为觉得金氏这个性子如果在自己宫里当差,极容易得罪了陛下或是其他妃嫔,到时候把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 不如去珍宝阁这种远离贵人的地方,清闲自在也能保全性命。 金氏的确没能给宣明曜带来任何好处,在漠北,几乎所有和亲公主会遇到的苦楚,宣明曜都经历了一个遍儿。 不过,金氏也不是全然无用。 她太爱说话了。 大抵是在珍宝阁没什么人和她说话,金氏被憋闷得厉害,如今宣明曜又不是个严苛性子的主子,她就越发爱在宣明曜面前说个没完了。 宣明曜也不计较这些。 她在漠北,每一日都是熬着,听人说说话,反倒郁结能够疏散些。 金氏虽然大大咧咧,但她在宫中待的年限久远,知道的事也远比常人多许多。 其中,就包括这件当时震惊朝野,而后却立刻被从上到下封口的康王府中元血案。 那时郑明珠得宠,金氏在她宫中,又是近身伺候的人,自然可以听到许多隐秘之事。 “当时外头的人冲进康王府时,宴会上的其他人都已经没了气息,包括汪氏。她本就在投毒之前给自己服了慢性毒药,不过是拼着最后一口气生下了那个孩子。她生得艰难,产后血崩,直接诱发了毒性。不过,她临死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扯了自己的外袍覆于那孩子身上。” 宣明曜仿若在讲故事一般,语气平缓,面色平静。 但对面的晋赟却缓缓皱起了眉头。 他凛如霜雪的外壳,似乎终于有了裂缝。 “景王殿下真是对各种辛密往事了如指掌,只是,您若真的从头到尾了解过这件中元惨案,便该知道,那个汪氏生下的孩子在中元当夜便没了气息。窒息而死,满身青紫,连救一救的可能都没有。” 毕竟,这孩子有可能是康王府唯一的血脉了,若是有救下的可能,圣上怎会置之不理? 可惜,汪氏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盖上的外裳,不是为了给那个孩子保暖的,而是为了闷死那个孩子的。 那衣衫直接盖住了孩子的口鼻,一个刚诞生的婴童,如何能够挣脱开? 人去的时候,孩子早就浑身青紫窒息早夭。 那孩子,的确应当是康王血脉,不然汪氏不至于深恨到如此地步。 “是吗?” 听到晋赟难得说了这么些话,宣明曜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这些话,是玄戈同你说的吗?玄戈当年所说的,应该不是如此吧?” 晋赟听到这里,终于被打碎了冷静,他箭步上前,俯视着宣明曜,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厉声问道。 “你如何会知道他?又如何知道当年之事?” 这对于晋赟来说,已经是极为失态的举动了。 他虽面冷无情,但从不是不知礼数的人。毕竟他能稳坐太平司大阁领一位这么多年,绝不是只冷血无情就够的。 如今,晋赟却用几乎是质问的语气逼问着一位亲王。 可见他如今内心的波涛汹涌。 玄戈这个名字对他的影响可见一斑。 抬头仰视着晋赟,宣明曜嘴角那未曾淡去的笑意,说明直到此时,一切都依旧在她的掌控之中。 “这么激动?也是,毕竟没几个人知道,你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的。你明面上应该是孤儿的身份入了太平司,和玄戈看着毫无关联。对于玄戈来说,手握太平司,抹去你的身世简直再容易不过。谁能想到,太平司的两代大阁领之间,竟会有如此渊源。父皇应当也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世吧?晋大阁领。” 晋赟的脸颊微微抽动,半晌后,他哑声道。 “他还活着,是吗?” 不然,景王不会知道如此之多当年辛密,更不会今日平白同自己说这些。 只是,他怎么会还活着? 若是他还活着,这些年,他去哪儿了? 第276章 见面与否 玄戈这个名字,如今知道的人应当极少,或许连一掌之数都不到了。 可提起他的身份,不少人或许会有些印象。 他是太平司的上一任大阁领。 只是,那时的大阁领还不像如今一般能够光明正大行走在朝堂,甚至连整个太平司都是隐匿于暗处的,是一支专属于圣上统辖的暗刃。 玄戈,是太平司创立以来最为出众的一任大阁领。 他擅使长刀,武功超绝,更兼在刑讯一道上颇有钻研。 陛下登基之初,明处暗处不知多少反对的声音,都是玄戈带领太平司为其一一铲除。 可惜,这位曾经最受陛下信任的大阁领,在大雍文景七年失踪了。 说是失踪,但太平司内也有传闻,说是玄戈背叛了陛下的信任,被秘密处决了。 而后,便是晋赟上位接管了大阁领一职。 晋赟之前是太平司的提司使,主辖刑狱一道,人虽然年轻,但手上立的功可不少。 他上位,也是众望所归。 也是在晋赟成为大阁领后,太平司逐渐走向幕前,走向朝堂,由暗转明,晋大阁领的名字也彻底在文武百官中打响了名号。 至于玄戈? 太平司内部几乎每隔两三年就会换上一批新人,伴随着这些年的人员迅速更迭,早就没人记得这个曾经也是威名赫赫的名字了。 晋赟没想到,会在景王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对于这个近些年声名鹊起的公主,他心中更起了几分提防。 她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如何能知道这么多宫中辛密? 甚至,晋赟在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圣上让太平司接手赵霖一事,或许也是在景王的算计之中的。 否则,她绝不会深夜还等在这里。 若非得知景王在大理寺,自己身为太平司大阁领,是可以不用来这一趟的,直接打发底下人来提人便是。 可她偏偏等在这里,仿若就是为了等着和自己这场名正言顺的见面。 如果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晋赟深深望了宣明曜一眼。 那面前这个小姑娘,可就太可怕了。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谋算的? 秦尚书的死真的和她毫无关系吗? 还是说,连秦尚书的死,都是她算计中的一环。 毕竟,从她今日所说的这些来看,这场见面,显然是“蓄谋已久”的。 宣明曜并没有回答晋赟的问题。 她只是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一枚银叶子。 做工算不得多精巧,但颇有意趣,叶子上的脉络,更像是一柄长柄横刃的武器,或者说,像一个字。 戈。 “他死没死,或者说当年发生了些什么,本王来说,或许不太合适。晋大阁领若想见故人,那不如今日申时末长月楼一见。当然,来与否,全在大阁领。若是大阁领想要带人抄了这长月楼,那也可。” 宣明曜好似毫不担心晋赟会跟自己的父皇告密一般,就这么近乎明示地披露出了玄戈未死的消息。 晋赟淡淡垂眸望了一眼那银叶子,随后伸手…… 端起了桌上刚刚宣明曜为他所倒的那杯茶,将杯中已经有些凉意的茶一饮而尽。 放下空了的茶盏,抓起银叶,晋赟只留下一句话。 “下官还要回去连夜提审嫌犯,便先行告辞了。” 而后,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看着晋赟的背影,宣明曜唇边的笑意渐盛。 她已然确定了,晋赟会去的。 “去让纪晟准备好吧,他既然想要投诚,那也该拿出些诚意。” 抬眸看向悄无声息走到自己身侧的元颖,宣明曜低声道。 之所以会选定长月楼为见面的地点,其实也是一种试探。 长月楼,并不是宣明曜名下的产业,它背后的真正主人,是纪晟。 而且…… 宣明曜也想借着这次见面试探一二,或者说为自己心中的猜测明确一下答案。 “是。” 元颖点了点头。 纪晟这个人,自从上次殿下吩咐过她提高警惕之后,她一直亲自盯着纪晟的情报。 可越盯着,元颖就越觉得奇怪。 这个人的情报,实在太过正常了。 正常到,她完全不觉得殿下会关注这样一个人。 他就像是一个皇都里再普通不过的皇亲国戚,有些才学本领,但也未曾到特别出挑的程度,有些贵族子弟的养尊处优,但也并未到纨绔的地步。 好不算最好,坏不算最坏,按理说是最不引人注目的那种。 可她不会怀疑殿下的决定。 既然殿下让她盯紧纪晟,那纪晟就绝对有问题。 如今没发现,只能说明自己在情报功夫上还不到家。 这让元颖有种莫名的挫败感,也更加起了干劲,必定要盯出个究竟来。 宣明曜笑了笑。 她知晓元颖这段时日因着纪晟的事有些受挫。 只是比起元颖自我怀疑是否能力到位,宣明曜却觉得,这更加说明了纪晟是有问题的。 元颖的能力,她从来都是信任的,甚至宣明曜比元颖更加信任她自己。 她当初孤身一人,手中一开始什么权势或是人脉都没有,却在漠北能够迅速坐到国师之位,在诸部之间搅弄风云,更是一手操纵把持了漠北内政,靠的就是她绝无仅有的情报能力。 这一世,她得到了比上一世更好的资源和培养,站在了比上一世更广阔的天地之上,她只会比上一世飞得更远、更高。 “不必心急,我信你。” 轻握住元颖的手,宣明曜低声道。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元颖因着纪晟的事这几日有些烦躁的心顿时安稳了下来。 是了。 藏得越深,说明这人身上秘密越大,他的情报就越有价值。 自己不该心焦,而该窃喜,这是钓到了大鱼的先兆。 “嗯。” 元颖用力点了点头。 今日的朝会,出乎意料地风平浪静。 礼王因着受伤的缘故,今日早朝告了假。 宣明曜照例和宣元景在朝堂上来了一出针锋相对的戏码,打了几圈嘴仗后,又到了下朝的时辰。 宣明曜本打算照常去大理寺,结果刚走出大殿,便被身后一道声音叫住了脚步。 “景王殿下,请留步。” 第277章 入户部 叫住宣明曜的,正是户部尚书凌砚。 “凌尚书。” 宣明曜微微点头示意,倒是对面的凌砚将腰弯得更低了些。 “景王殿下,马上吏部便要筹备乡试一事,昨夜我们几个人商议了一下,下官曾在吏部任过侍郎,对吏部诸事更为熟悉一些。后面殿下若是对吏部诸事有任何问题,下官都愿为殿下解忧。” 这是,投诚的意思了? 而且,其他几位尚书的决定也有些意思。 父皇当时的旨意是让他们一同协理,他们却选择了将凌砚推出来。 别说什么曾做过吏部侍郎这类的理由。 凌砚当年做吏部侍郎的时候可算不得愉快。 他当年本来已经代掌吏部,是几乎所有人公认的下一任吏部尚书,结果临了被秦夷重抢了位子。 好在他后来进了更为机要的户部,更是不到三年坐上了户部尚书一职,这才算出了当年的郁郁之气。 吏部于他而言,可不是什么拥有美好回忆能够故地重游的地方。 如今凌砚也好,其他几位尚书也罢,更像是准备彻底把吏部交到自己手中了。 只是…… 宣明曜的眼神轻轻落在了凌砚身后。 “傅大人。” 宣明曜轻笑一声开口道。 “景王殿下。” 傅遥光手持笏板站在那儿,一身官袍的他,面色还是像两江时那般略带病气,只是如此也掩盖不了他一身清隽出尘的气息。 “凌尚书。” 微微拱手,傅遥光不疾不徐道。 “傅大人。” 傅遥光的官职虽然不太入得了凌砚的眼,但他是景王从两江带回来的,如今瞧着也算是景王的心腹,他自然也是愿意给几分面子的。 只是,他心中也有疑惑。 傅家的病,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 傅遥光的年岁,也没个多少年能熬了。 而且瞧这个傅遥光每日上朝时羸弱的模样,恨不能风大一些都要咳上几声,怎么瞧都不像是个能臣的模样。 景王弄这么一个病秧子到跟前做什么? 不对。 凌砚又暗暗上下打量了一番傅遥光。 这位傅家子,的确生得一副好样貌,难道景王是看中了这个? 可惜,傅遥光便是有沈腰潘鬓的容色,陛下也绝不可能将唯一的公主嫁给一个短命鬼。 更何况傅家的家世也是平平。 那难道,景王是将其豢养在身边解闷儿? 虽说有些于名声有碍,但她都已经出入朝堂了,想来应当也是不在乎这些。 凌砚的眉毛微挑,只觉自己仿若发现了什么大秘密。 若是景王殿下喜好这等气度清华的男子…… 凌砚心中有了些主意。 此时便是宣明曜也没发现凌砚心中所思所想,她特意叫住傅遥光,可不只是为了让傅遥光在凌砚面前打个招呼的。 “凌尚书,之前所说的户部查账一事,正好如今傅大人有空,便让他前去户部协助你们一同查办吧。” 看着凌砚似乎想要开口拒绝,宣明曜笑眯眯直接打断了他说话的机会。 “人多好办事。本王掌管吏部离不开凌尚书的帮衬,同样,这户部的差事,本王自然也得让手底下人去尽一份心力。之前凌尚书不是说户部人手短缺,这查账一事便一直拖延了下来。如今想来凌尚书应当不会拒绝吧?” 凌砚嘴角的笑意一僵。 这景王,倒真是和年龄不符的难对付。 自己今日来主动示好,也是和其他几位尚书商议后的决策。 说实话,虽然陛下下令让他们协理景王,但吏部的事,他们是插手也不是,不插手也不是。 哪怕是自己,如今离开吏部多年,对里头的弯弯绕绕也不敢说依旧了如指掌。 贸然插手吏部的事,若是乡试无事,他们也得不了什么功劳。 相反,若是乡试有一星半点儿意外,他们全都逃脱不了干系。 与其如此,不如卖景王一个人情,直接将吏部交到她手上便是了。 左右圣上的意思,也是让景王统辖。 至于景王是否有能力在这段时间内镇住吏部上下,又能够在调查乡试舞弊案的同时还管辖好各郡的乡试一事,那就和他们关系不大了。 他刚刚那话,也不过是在景王面前卖个人情罢了。 他不会真的帮景王。 当然,他相信景王也不会真的找他。 只是,凌砚没想到,景王居然得寸进尺,想要将手继续往户部伸。 凌砚自然是不肯的。 只是,他向来不会将话说得太死,将事情做得太绝,否则当时便不会只是拖着此事,面上还是和善应付着,只等着看秦夷重如何应对。 如今,秦夷重这番应对,倒是让他有些无从下手。 他对秦夷重也是有些了解的。 这个老狐狸,事情但凡有一丝半点儿希望,他都绝不会走那条路。 秦家到底还有礼王这个指望,究竟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要么他做了犯上谋逆的重罪。 要么…… 便是圣上要他死,他不得不死。 可看昨夜圣上的态度,凌砚如今也是有些疑惑踌躇。 这也是他今日主动来示好宣明曜的另一重原因。 若秦夷重的死和圣上有关,那是否让景王接受吏部也是陛下的意见。 若按着这般想,自己多番阻挠,是否也会遭了陛下厌嫌。 心中万般思虑过后,凌砚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 “傅大人能前往户部协办此事,户部上下自然是蓬荜生辉。” 说着,还乐呵呵跟傅遥光搭话。 “早就听闻傅大人是两江有名的才子,百闻不如一见,户部中诸多官员也都曾拜读过傅大人的诗词,对傅大人是颇为追崇。此次能够共事,他们怕是要倒屣相迎了。” 这话说得可真是滴水不漏,好似户部真的多么欢迎傅遥光一般。 傅遥光也只是徐缓一笑。 “那下官今日便跟着凌尚书一同回户部了。” 说着,还转头看向宣明曜。 “殿下,大理寺的相关事务下官已经处理妥当,皆已全部交接给元大人。接下来的时日……” 宣明曜配合抬了抬下巴。 “去吧。” 凌砚嘴角的笑差点都没挂住。 这两人,也有些太迫不及待了吧? 难道真以为凭借一个傅遥光就能掀翻他的户部? 什么两江双璧?这皇都中的才子双壁什么时候少过? 而且,听闻其中一璧早已陨落在了两江。 傅遥光若是不识抬举,自己也有法子让他陨落在皇都,到地下再去继续成就什么双璧的名声! “那傅大人,一同吧。” 凌砚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老好人模样。 第278章 他在哪儿 申时末。 宣明曜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长月楼。 她并未遮掩行踪,亲王的车驾仪仗又是那般显眼。 几乎在她到了长月楼的瞬间,周遭的人都知晓,景王殿下今日来了长月楼。 长月楼是皇都近些年来声名鹊起的一间酒楼。 楼中每日只供一桌,只接待一席,甚至连吃什么都由不得食客决定而是由大厨决定。 但因着大厨的手艺超绝,加上这独占一楼的讲究和体面,长月楼一直是皇都的贵族子弟们所追捧的存在。 今日,楼中自然也只有宣明曜这一位客人。 纪晟自然是不在的,毕竟他和长月楼明面上并无瓜葛。 长月楼的掌事毕恭毕敬将宣明曜迎到了楼上厢房中,而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景王殿下,这菜肴……” 主子不是说景王殿下今日要在这里见一位贵客吗?怎么如今瞧着除了殿下身旁的随从,也没什么贵客的身影。 “上吧。” 宣明曜往包厢内的软榻上一靠,低声道。 她并不急切于探知,为何快到了约定的时辰晋赟却并未现身。 而且,这也是她给晋赟的考验。 一旁的侍从已经从随身带着的锦盒中用银钳取出了一根小指粗细、手掌长短的香木,将那香木以金台固定,恭慎端到了宣明曜软榻旁的矮桌上。 而后,火石燃起,香木被点燃,一股清幽寂冷的香气慢慢在屋内蔓延开来。 这是宣明曜最近新得的降香木,点上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快速燃完。 但这香木神奇就神奇在,即便燃烧完了,这味道却会在屋内三日不散,且只要和这香同处一室,衣衫和肌肤之上便会浸染上了这股香气,便是沐浴更衣也依旧有香气残留。 降香木产于南境,极为难得,这十数年间,进献来的也不过两匣之数。 而如今,整座皇都内拥有降香木的不过两人。 宣明曜,以及桑月见。 桑月见身为宫妃自然是不可能出宫的。 点燃这香,几乎是明晃晃地彰示身份。 只要进过这间屋子,就等于被打上了景王的标签。 宣明曜悠然喝侍从端来的茶。 她真想看看,晋赟什么时候来? 至于他不来的可能,宣明曜从未想过。 果然…… 片刻后,窗外突然传来声响。 宣明曜起身走到窗畔,推开窗扇从二楼望下。 正好与从马上翻身而下的晋赟对视。 他果然来了。 而且,是大张旗鼓地来了。 身后甚至还带了十几个太平司的属下,瞧着不像赴约,倒像是来查抄长月楼一般。 晋赟依旧是那般平淡无波,仿若激不起任何涟漪的冷脸。 他率先收回视线,将手中的缰绳一扔,而后抬步直接朝屋内走去。 身后的属下忙帮他牵住马,而后十几个人高马大的冷面壮汉,老老实实在长月楼的门口等着自家大阁领出来。 晋赟走得极快,几乎宣明曜刚刚坐回榻上,厢房的门便被敲响了。 侍从见自家殿下点了头,忙上前开门将晋赟迎了进来。 而后,自己悄然退出了厢房,从外头小心将门关好。 “景王殿下安。” 尽管有些心焦,但晋赟的礼节还是从来不缺的。 他的视线在屋内一一扫过,确认了屋内的确除了他们二人以外再无旁人,晋赟的眸色微沉。 “晋大阁领在找人?” 宣明曜半撑着下巴,看着晋赟身上难得有了些人气儿,觉得倒是有意思。 他和玄戈的感情,还真是做不得假,竟然能被自己瞧出情绪上的波动来了。 “景王殿下,按时赴约前来,这是下官的诚意。只不知,殿下的诚意在何处?” 他的视线落在了矮桌上已经燃尽了的香木。 他回去之后,连夜调动人手将长月楼查了个底朝天,今日更是在长月楼周边布控了不少人手,进入这楼中的每一个人他都盯得极严,甚至还在这短短时间内,在长月楼内安插了一个自己的人手。 当然,因为时间紧张,这枚暗桩是直接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将原本楼内的伙计给打晕后,自己用面具和易容之法乔装顶替。 虽然这办法有些仓促,但的确是目前最合适的办法。 他必须要掌握更多关于景王、关于长月楼、关于那个人的信息。 他是太平司的大阁领,是必须忠于陛下的暗刀。 一柄刀,是不可以有过多个人的感情。如此你才能在太平司,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活下去。 玄戈那时候便是如此跟他说的。 所以,即便玄戈死了,他也未曾为了那个算是他救命恩人的男人掉过一滴眼泪。 整个太平司上下,没人知道玄戈是他亦父亦兄般的存在。 他从满是血腥的康王府抱走了自己,寻了神医,用了无数灵丹妙药,才堪堪救回自己的性命。 可也是他将自己养到了七岁,便随意给自己安了一个所谓的孤儿身份,就这么将自己丢进了太平司。 他不准自己再叫他阿兄,不准自己跟任何一个人透露与他认识的事,不准自己在明里暗里再和他有任何超出公务之上的交集。 他也是从太平司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 太平司,虽然有着一个太平的名字,但这里头可从来不是什么太平地儿。 每个在太平司能够身居高位之人,手上都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有旁人的,但更多的是属于昔日伙伴的。 太平司的人,不需要朋友,不需要知己,更不需要家人。 太平司有规矩,若是想要成家立业,便要退出太平司,也是为了防止来日有人用家眷要挟,让他们说出什么秘密。 可说是退出,哪里有那么容易? 晋赟也是成为大阁领之后才知晓,所谓的退出,最后的结局便是城外的一座孤坟。 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想要脱离,就只有死的下场。 而为了填补这些人员上的空白,每年,太平司都会从民间挑选骨骼清奇且头脑聪慧的孤儿,几百个孤儿养在一起,历经三年的培养,到最后,只有几十个人能活着走出来,进入下一层的历练。 从十不存一,到百不存一,共计十年的受训,没几个人能成功熬过。 熬过的人,也已经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冷血之物了。 晋赟就是从那里熬出来的人。 他以为,自己已经对玄戈这个昔日“抛弃”他的人没了什么感情。 毕竟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未查过任何玄戈的事,就这么默认了他的“失踪”,顺理成章接管了他的位置。 但今日,即便知晓踏进这屋子就会被沾染一身极难解释的降香木气息,他还是来了。 他才知道,他其实从未走出过曾经七岁那年的梦魇。 “他在哪儿?” 晋赟沉声道。 第279章 终重逢 “你恨他吗?” 宣明曜并没有回答晋赟的问题,反而是反问了他一个新的问题。 晋赟没有回答。 他只是站在那儿静静看着宣明曜。 眼神中不含任何感情,看起来仿若一具冰冷且没有任何人气儿的怪物。 莫说寻常人,便是满朝文武官员,平日里在素有恶名的晋大阁领这般注视下,都难免心中惴惴,总觉坐立难安。 毕竟,这位是尸山血海中爬出来近似恶鬼一般的存在,手上沾满了不知多少他们同僚的鲜血。 可宣明曜的眼神一直很平静。 晋赟再可怕,他也不过是听从父皇命令的一把刀。 刀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是没有感情的。 他只是听从主人的驱使。 他的恶,其实更多是背后主人恶念的具象化。 与其说晋赟可怕,不如说驱使他的父皇更加可怕。 她不畏父皇,更不会对晋赟有任何畏怖之心。 “不恨。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沉默了不知多久,晋赟终于开口回答了宣明曜的问题。 宣明曜轻笑一声,对外头淡声道。 “起宴吧。” 很快,门被推开,十几位面容清秀的婢女动作整齐地端着食盘走了进来。 这些婢女大约都是长月楼精心挑选的。 她们在长相上本就有四五分的相像,加上衣衫和发饰都是一样的,这份相像更是增加到了七八分的诡异程度。 连着行礼之时的姿态,走路之时的步幅,摆放菜肴之时的动作,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一瞬间,仿若让人觉得有十几个一般无二的人出现在面前。 上完菜后,除了最开始领头的那位婢女留了下来,剩下的人都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晋赟的目光,也直直落在了那人身上。 只见那个清秀女子叹了声气,轻解开外衫。 而后,原本娇小纤瘦的身子在晋赟的注视下慢慢膨胀开来,慢慢膨起的肌肉,将原本有些松垮的衣服填满,几乎眨眼的功夫,整个人便大了好几圈,已经能够明显看出是属于男人的身形。 这幅场景若是让旁人看了,怕还是以为见鬼了一般。 可晋赟却很平静。 相反,他周身原本尖锐的气场似乎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都有些柔软了下来。 “阿赟,我教过你的,易容一道的学问深得很,心有怀疑的时候,永远不要相信身边任何一张脸。看来你还是你没学会。” 那张清秀的脸庞下发出的,是属于男子的声音。 而后,男子在脸颊边摸索一二,不时从脸上取下一些东西,甚至从下颌处取出了几根银针。 而伴随着银针的拔除,很快,他的真实面容便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张几乎被一刀从中间砍开的骇人面容。 甚至,连鼻子的大半都是缺损的。 这是一张都能止小儿夜哭的脸庞,却也让晋赟只觉脑袋中一声轰鸣。 “你还活着。” 但很快,晋赟眉头微蹙。 “为什么会这样?” 他记得,玄戈有着一副不逊任何儿郎的俊逸样貌,曾经是太平司历代以来最年轻也最意气风发的大阁领。 他失踪那年,执掌太平司已经近二十载,而年岁甚至还不到不惑之年。 为何,会成了如今模样? 宣明曜坐在那儿悠悠喝着茶,淡然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两江之行除了自己收获了张聘他们积攒的家底以及景王这个位子外,最大的意外之喜,便是玄戈。 谁能想到,太平司的前大阁领,居然会流落到了两江,还成了傅遥光的师傅,传授他刀法。 裴九安在宛陵那一夜看到驿站的刺杀后,便一直心有疑窦。 苗刀虽然素有千牛刀之称,是千牛卫所持之刀,天下最厉害的千牛刀刀客也都是出自千牛卫。 但裴九安回去后反复回想了许久。 他总觉得,那面具人所使的苗刀,和自己认知中的刀法还是有些细微上的差别。 在如今的千牛卫中,裴九安便是名副其实的刀法第一,他对千牛刀的研究也是最深的。 那面具人的刀法,血腥气太浓了。 他杀人时候的每一处落刀,都太精妙了。 精妙到,裴九安几乎能够断定,他之前已经在无数人身上试验过了。 可那人明明是傅遥光,傅遥光怎会手上沾染如此多血腥? 要么,便是另一种可能,他的师父,传授他刀法的人,是一个真正杀人不眨眼的刀客。 千牛卫毕竟是护卫圣上的,虽说其中武功高强者不计其数,但真正见过血的,却极少。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有能力,有胆子能够刺王杀驾。 他们真正动手的机会是极少的。 更多的,是在日复一日的苦练中磨砺自身的刀法和能力。 便是裴九安自己,也没见过几次血光,还是跟随殿下下两江之后才让刀锋真正见了血。 正因为见了血,他才能够琢磨出来,那面具人的刀法可不是随便千牛卫中的苦练能习得的。 这细微的不同背后的人命,不会少。 会使千牛刀,见过血,且手上人命不会少。 宣明曜迅速从脑海中筛出了一个可能。 太平司。 千牛卫的刀法的确密不外传,可在太平司面前,有什么秘密是真的秘密呢? 之前常珣也曾说过,太平司的人网罗天下武功,这其中也包括了千牛卫的刀法。 甚至,常珣在青年时还曾经去教习过。 当然,这也只是一种猜测,宣明曜自己本身把握也不大。 所以,她选择了直接和傅遥光摊牌,并顺利见到了他背后的神秘刀客。 玄戈在宣明曜的面前并未隐藏自己的身份。 或者说,他在傅遥光使出那套刀法的时候,就没想过瞒住宣明曜,也没想过活下去。 他没告诉傅遥光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告诉他自己和皇家的那些恩怨。 他是做好了死的准备的。 左右这条命本就是傅家救回来的。 他已经多活了这许多年,算不得亏。 只是他没想到,宣明曜居然是如此特殊的一个人。 她对自己的父皇,居然是没几分敬重在心上的。 甚至于,她随时随地在利用着身边的一切,想着给她的好父皇挖墙脚。 玄戈做了那么多年的太平司大阁领,见过的人无数,心思细密的、头脑缜密的、态度强硬的…… 最后都化作了他手底下一项项冰冷的供词。 他最擅识人。 所以,在宣明曜点明了他的身份却未曾让人扣押他的那一刻,他瞬间就看出了宣明曜的野心。 而他心中那个藏了近十载的念头,或许也有了实现的可能。 “为什么?” 玄戈的目光,一寸寸珍惜地望着面前的晋赟。 他长大了。 和自己印象中故意板着脸的冷冰冰模样不同,如今的他,是接任了自己曾经位置的大阁领,是陛下的心腹,是所有人见而畏之的凶神。 可玄戈知道,他还是自己当年抱回来的那个哭声微弱得如同小猫一般的孩子,是自己一口口汤药喂着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孩子。 “晋赟,你该知道是为什么的,不是吗?” 玄戈笑了笑,脸上的疤痕也因此微微颤动扭曲。 这是十分骇人的场景,可晋赟却从中读出了许多的心酸。 “是陛下。” 他沉声道。 果然,是陛下。 第280章 绝杀令 这其实并不算难。 毕竟,玄戈的身份摆在那里,且他自己本身的武功便是放眼大雍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寻常人等根本不可能对他下手。 最关键的是,他如果真的是为旁人所害,最是睚眦必报的太平司怎会对此事讳莫如深? 就算晋赟成为了大阁领之后,对于当年之事也是一无所知。 可见事情的保密程度已经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可…… 圣上为何要对自己的心腹下手? 培养一个大阁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己接手太平司之后也是费了许多心力,花了一两年的功夫才将太平司上下慑服。 “为什么?” 晋赟的确不解。 之前太平司内有过流言,说前任大阁领是因为叛国而被秘密处决,但晋赟十分干脆利落地处置了这些流言。 他从来不信这些话。 玄戈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等了这么多年,他要玄戈亲口给他一个答案。 “因为知道了太多秘密。” 玄戈避开了晋赟的眼神,低声道。 “我不信。” 太平司里处置的全都是机密案件,怕是这天下秘密最多的地方。 若圣上因为这般的秘密处置人,那太平司早就不复存在了。 除非,他知道的秘密事关陛下…… “因为他知晓了先帝薨逝的真相。而这,牵扯到了父皇,自然便被处置了。” 晋赟的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晋赟愣在原地,眼底不可察觉地闪过一丝惊愕,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心中却已经是惊涛骇起。 就连玄戈也有些诧异,没想到宣明曜就这么直接地说了出来。 竟然半点儿顾忌也无。 “这世上,秘密也是分等级的。普通的秘密,知晓再多都没关系。可有些秘密,哪怕只是沾染上了半分,都是要命的。” 宣明曜轻笑一声。 玄戈可真是个大惊喜。 他给自己的这份礼物,彻底击碎了父皇在自己心目中本就算不得多么伟岸的影子。 也让自己回宫之后的筹谋和算计,都开始越发狠辣和决绝。 有些事,当年他做得,为何如今自己就做不得。 一脉相承,自己是他的骨血,想要登上那个位子,有些狠辣和果决,自己也应当跟父皇好好学一学。 晋赟闻言缓缓转过头看向宣明曜。 “景王殿下,有些话不可乱说。” 先帝是病逝,死之前是当着众臣的面传位给了圣上。 当今圣上承继大统的过程,可以说是名正言顺,全无半点儿可指摘之处。 他有何理由要加害先帝? 可是,晋赟也必须承认,他的心并未像说出的言语这般坚定。 景王是圣上的女儿,大雍帝姬,她有何理由在这种事上说谎? 况且,这种话,从说出口的那一刻,无论真假,都是不赦之罪加身。 她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策反自己? 并非妄自菲薄,但晋赟的确不觉得自己有如此价值。 “不可乱说,不代表不是真相。” 宣明曜懒懒拨弄着自己的手指。 “玄大阁领,不如你亲自来说吧。” 到底是怎么样的往事和秘密,能够让太平司当年精锐尽出追杀曾经的大阁领,更逼得玄戈差点儿葬身在了两江的浊浊江水之中。 若不是傅家父子相救,这世上早就没了玄戈这个人。 玄戈自嘲地笑了笑,眉宇间都带上了一丝苦涩。 他坐在了桌旁,拎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而后,一饮而尽。 有些话,如今说起,也仍会有挥之不去的凄楚和窒息之感。 “景王殿下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因为知晓了关于先帝薨逝的一些真相,所以被陛下下令灭口。” 酒水入喉的辛辣和苦涩,让玄戈那原本喑哑的嗓音更多了几分坚定。 “当年,我奉命前往两江执行任务,因着任务复杂,所以共计带了二十八位隐锋使。结果,直到到了宛陵那一日我才知晓,这二十八位隐锋使所接到的任务和我根本不同。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不计代价,将我斩杀于两江。圣上,对我下了绝杀令。” 隐锋使是太平司内负责刺杀的特殊人员,各个武功高强且手段狠辣,整个太平司上下,不过六十四位隐锋使,每个都是花了无数重金和心血才培养出来的。 二十八位隐锋使,除去在外执行任务的那些人和必须镇守皇帝的部分,几乎是太平司当下能够动用的最大人数。 那些隐锋使,也都是玄戈一手调教出来的。 他们从玄戈手上习得的武功和杀招,如今,尽数都招架在了玄戈身上。 绝杀令,太平司内的最高任务级别,不死不休,倾巢出动,不计代价。 “太平司内没有你当年执行任务的记档,不过,那一年的确有十六位隐锋使因着任务折损,但并非是在两江,也并非是同时折损。” 晋赟的眼神暗了暗。 是有人故意隐瞒这件事。 身为大阁领,本就极少有需要自己执行任务的时候,便是有,司内也一定会有记档,包括那段时间太平司内的事务由谁代管。 可玄戈的任务,没有任何记档。 甚至,当时自己也在太平司内。 他明明记得,那段时间玄戈也是有在太平司内出现的,不过只是和有限几个人交代任务,自己并未和他说过话。 想到这里,晋赟猛地抬头望向玄戈刚刚随手扔在地上的那些易容之物。 他当年见到的,根本不是玄戈。 第279章 玄戈的希望 “当年我看到的,是替身。” 晋赟笃定道。 每一任大阁领都会有两三个替身,用以迷惑外界。 不过,这个替身在晋赟之前的历代大阁领身上其实甚少使用,许多时候不过是个摆设。 毕竟之前太平司还是隐匿于暗处的组织,外界连太平司大阁领的名字都不知晓,更不要谈长相如何了。 替身更多是用于太平司内部。 可进入太平司的条件中,排在首要位置的便是忠心,对陛下和太平司的绝对忠心。 这种情况下,替身的作用便如同鸡肋一般。 但这是圣祖创立太平司时定下来的规矩,后来的历代帝王自然不会随意更改,太平司也只有遵从。 不想,竟是用到了这里。 不然,当年玄戈前脚去两江执行任务,后脚死在了两江,还是在带着那么多隐锋使的情况下折损在了两江。太平司内居然还没有任何反应,这几乎是等于直白告诉旁人圣上杀人灭口了。 能够随意调动太平司内的人手,这的确应当是陛下的手笔了。 而且…… 晋赟快速在脑海中调动着玄戈失踪后那几年太平司的人员变动名单。 他惊愕地发现,的确玄戈失踪那一年太平司不过折损了十六位隐锋使,但很快的第二年,这个数量翻了一倍。 而在第三年,这个数量又恢复了不足十位。 隐锋使虽然损耗速度极快,但也不会一年二三十个的折损。 毕竟都是花了大价钱和心血精心培养出来的,若只用一年就废了,培养的速度就根本跟不上损耗的速度了。 当时自己初任大阁领,许多事一窝蜂压过来,除了太平司内的大小事宜,更要镇压昔日同僚使的各种手脚,这些人员名单,根本无暇也无心力去一一细究。 且隐锋使平日里也从不出现在太平司,只有接到任务才会行动,某种意义上说,的确十分容易隐匿生死讯息。 看来,玄戈说的,的确应当是真的。 “当年,我一进两江便被他们设伏暗杀,那些隐锋使都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各个都是最出挑的杀手。他们以为自己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却不知道,身在太平司内,藏一手永远是最通用的保命之道。” 玄戈有一门傍身的杀招,除了晋赟,他谁都未曾传授。 也是靠着那从未在众人展露过的保命之技,玄戈虽然身中二十多刀,但仍最后拼着最后一口气跳到了江中。 “江水湍急,我原以为自己也是活不下来的,谁知老天爷大概觉得我命不该绝,竟让我有了一线生机。” 他被傅家父子救了下来。 而后,便一直隐匿踪迹生活在宛陵,平日里教习傅遥光刀法,成了他的武师父。 玄戈知道,太平司的人不见尸身是不会罢休的。 于是,在醒过来的第二天,他拖着重伤的身体,连夜去了乱葬岗,找了一具和他身形最接近的尸身。 那尸身早已经腐烂到看不清楚面容,倒正符合玄戈的要求。 他将自己身上全部属于太平司的东西都放在了那尸身之上,又在他身上补好了一模一样的伤口。 甚至,他从自己身上割下了带有太平司纹样的那一块皮肤,用特殊手法处理后贴在了那尸身上。 处理后的皮肤,已经腐败不堪,但纹身的样式依旧清晰可见。 这便是太平司认人的手段。 最后,他将其扔入江中。 六天后,那些活下来的隐锋使从宛陵撤走了。 玄戈知道,他瞒过去了。 “我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回到皇都之时。却没想到在宛陵遇到了景王殿下。她说,可以让我再见到你。” 玄戈顶着那张早已面目全非的脸,眼神却柔软了下来,就好像晋赟记忆里那般。 那时候他身子弱,每日必须得喝好几碗汤药。 他从小就十分乖巧懂事,虽然汤药难喝,但从不哭闹,他每次都是乖乖地一口喝完,而后在所有人出去后,自己一个人趴在床榻上干呕。 甚至,连吐他都不敢吐出来。 因为他知道这些药花了好多好多银子,知道玄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弄来这些药。 他不能任性,他要快快好起来! 那时候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可以不用再喝这苦涩的汤药。 玄戈虽然总是板着一张脸,却很是细心。 他发现了自己喝药之后的难受。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药碗一起端上来的,多了一份蜜饯。 蜜饯数量不多,只有三四个,正好甜嘴却不至于坏了牙。 自己喝完药喜滋滋将蜜饯塞进嘴巴里的时候,玄戈就坐在对面,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是自己一直忘不掉的过往。 他曾经对自己那么好的。 好到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自己依旧愿意为了一个他的消息,冒着被圣上猜忌的风险踏入了长月楼。 “见到我做什么?你想让我帮你报仇?” 晋赟的松动似乎只有那短暂的一瞬。 他还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 太平司的大阁领。 他唯一的上峰,只有陛下。 他唯一的使命,便是对陛下负责。 陛下要他生,他用尽万般手段也要生。 陛下要他死,他当即毫不犹豫便要死。 背叛,是绝对不允许出现在太平司的字眼。 今日来见玄戈,已经是对陛下的背叛。 他是绝不可能将刀尖对准陛下的。 玄戈却摇了摇头。 “若要报仇,这些年我早就回到皇都了。” 哪怕行刺成功的几率很小,可玄戈熟悉皇宫内外布防,更精通易容之术,不是没有一试之力。 他没有。 那是因为他知晓,即便他和陛下之间的仇怨再深,一旦陛下薨逝,皇子们年幼,前朝必定再起波澜,届时漠北等诸多边陲部国也会蠢蠢欲动。 最终,承担这种后果的,只会是无辜的百姓。 他待在宛陵这许多年,不是不恨,而是比起恨,他不能让百姓成为这种恨意的代价。 他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就如此了。 子真是个好孩子,可家族中的奇症根本无药可医。 他甚至可能走在自己的前头。 他想,到时候他便去给子真守灵,在此了却残生。 不想峰回路转,竟在宛陵遇到了景王,有了重回皇都的可能。 最关键的是,景王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百姓的确不该成为恨意的代价,但若是,这王朝已经有了一个更好的接班人呢? 腐朽的旧日君主,似乎也不应该一直盘踞在那个位子上。 而且,他也想回来看看晋赟,看看那个他最放心不下的孩子。 最关键的是,有些事,他想告诉晋赟。 第280章 她想要救你 “不想报仇?不想报仇你为何要回皇都?难不成是来探望故人的?” “是,我想回来见你。” 玄戈没有丝毫犹豫地承认了。 听到这儿,晋赟的嘴角不由出现一抹讥讽的笑意。 当年玄戈不顾他的反对将其送入了太平司,这么多年来,他待自己和其他下属有何分别? 那些幼时的记忆,仿佛只属于他一个人。 玄戈走就忘记了,只有他还记得,只有他还在意。 “我想告诉你,当年的事,其实我一直瞒着你。你在康王府中差点气息断绝,不是你的娘亲想要杀了你。相反,她是想要救你。” 娘亲,这个称呼对于晋赟来说实在是太过陌生了。 他小的时候曾经追问过,结果从玄戈口中听到了自己娘亲的那段过往,他是在恨意中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甚至于那个可怜的女人,临死也要拼着最后一口气来闷死自己这个野种。 他不配拥有母亲,也不想拥有父亲。 或许就像后面玄戈为他捏造的身份那样,他本就该是一个无父无母身无任何亲缘之人。 不会,也不该拥有任何亲人。 如今,玄戈却对自己说当年汪氏是想救自己的? 晋赟只觉得好笑。 “你若是想策反我,如今我便可告诉你答案。不可能!我可以当做今日没见过你,你离开皇都,不会有人知道你还活着的消息,可若是你想对陛下不利,玄戈,我身为太平司大阁领,是绝不可能坐视不理的。” “你从未真正去查过汪氏的过往吧?” 宣明曜轻笑一声,将晋赟的视线又重新拉回到了她的身上。 “你若去查过汪氏的过往,就该察觉到被人遮掩过的痕迹。汪氏的夫君的确是个普通人,可汪氏的家世却算不得普通。她的祖父,是第二十七任太医署令汪平庵,也是大雍开朝这么多年来,难得安稳荣退了的太医署令。汪平庵致仕之后,便带着族人离开了皇都。他的后代也未有再入太医署之人,直到几年后,汪芙月嫁回了皇都。” 汪芙月,便是汪氏的名字。 一个很温婉静好的名字,而她本也该有一段十分美好的人生。 从小家中便对她十分宠爱,便是女子,也从不拘束她学习医术。 及笄后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心上人也十分支持她在医道之上继续探索学习,每次行商之时也总会各地为她淘换医书古籍。 结果,却因为自己的美貌,失去了一切。 汪平庵。 晋赟一愣,却觉得这的确是说得通。 在进入太平司后,他也曾私下偷偷查阅过当年康王府中元惨案的记录,他当时心中便有疑惑。 汪氏不过是个柔弱女子,是从哪里弄来了那些致命的毒药? 那饭菜中的毒药最后被诊为一日红,这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毒药,服下去后发作极快,便是医师在旁也极难救下。 相较于砒霜这等常见的毒药,一日红可不是寻常在药铺中能拿到的药。 而且,汪氏在王府中几乎形同被软禁,到哪儿都有一群侍女跟着,她又从哪里弄来这些药? 她又是如何顺利确保所有人同时毒发? 卷宗上只草草记着说着或许是汪氏从夫家来时随身所藏,最后也未曾对这毒药追根溯源。 说到底,这是一桩丑闻,且康王府半丝血脉也未曾存活下来,在得出汪氏并非什么刺客或暗探的调查结果后,便没了继续深查的必要。 如果她本就是会医术的,那她能有一日红这般剧毒便合理了许多。 而且,她对毒药剂量和时机的掌握,似乎也有了解释。 “太平司记档中汪氏是普通农户出身,且她的父母在女儿出嫁后第二年便双双病逝了……” 晋赟转头看向玄戈,低声道。 “是你改的。” 他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太平司不至于查不出一个前太医署令孙女的家世背景,且卷宗上关于汪芙月的身世桩桩件件都清晰可查,如果景王说的是真的,那代表有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为她抹去了过去的所有信息。 他为汪芙月伪造了一个全新的身份。 玄戈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否认的。 “汪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 所以,他护着汪大人从皇宫安稳致仕,回乡荣养。 直到,他意外得知了汪芙月成了康王庶妃。 他和汪芙月只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汪家举家离开皇都之时。 他彼时年少,还不是大阁领,但身为太平司的人也不宜露面,只和汪大人在城外的凉亭处匆匆一见。 汪芙月好奇地掀起马车车帘,和他对视了一眼。 再相见之时,便是她在康王府的时候。 若汪芙月当真是心甘情愿入康王府为妃,玄戈自不会插手。 可太平司是什么地方? 不过一个时辰,他就得到了汪芙月入府的真相。 他秘密潜入了康王府,见到了当时已然身怀有孕的汪芙月。 和曾经那一面时的活泼灵动不同,如今的汪芙月,瘦得仿若只剩下了一副躯壳。 “我可以带你走。” 汪芙月认出了玄戈,她没有喊叫,只静静望着突然出现在她床榻边的男人。 “走?去哪儿呢?” 汪芙月撑着身体里仅剩下的那点儿力气坐起身。 她环视了一周这间屋子。 翠羽明珠,朱甍碧瓦,天家富贵。 多少人艳羡这一切。 可这从来不是她想要的。 她的夫君,她的人生,都毁在了这座金屋之中。 她甚至连逃都没办法。 她害怕祸及家人,害怕为族中带来灭顶之灾。 她只能日日看着那个不知属于谁的孩子在她腹中一点点长大,而自己,一点点枯萎。 “我可以让你假死,让你彻底远离这里。” 玄戈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枯萎掉了的女人。 她应当知道,自己可以做到的。 汪芙月的眼眸亮了一瞬,但如同风中残烛,光亮只那一瞬,很快,便熄灭掉了。 “我现在和死,有什么区别。” 离开这里? 汪芙月没那么坚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到任何地方,都没用了。 玄戈不擅长安慰人,让汪芙月假死带她离开,已经是他能够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 可汪芙月拒绝了。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屋内陷入了一片难熬的沉默。 直到…… “如果我杀了康王府的人,你能帮我保全腹中孩子的性命吗?” 这话,便是玄戈都是一怔。 他的视线缓缓落在了汪芙月的腹部。 那里已经有了隆起的弧度。 那孩子,已经五个多月了。 虽然汪芙月的话骇人,不过玄戈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他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 “可以。” 第281章 臣服 “她让你,救下我。” 晋赟的脸上,是一种复杂到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的表情。 或者说,他此刻脑子已经彻底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自己此时应当有怎样的表情。 “是。那衣衫不是她故意盖在你身上的,不过是掩人耳目好名正言顺让你有一个窒息而亡的名头罢了。她拼着最后一口生下了你,而后便给你喂下了提前准备好的汤药。那药,你应当也很熟悉,阒息汤。” 阒息汤,太平司内的秘药,服下后可使人在十二个时辰内气息和心跳几近于无。 再配合上施针改变脉象,便可以有假死之象。 这是一场豪赌,便是玄戈自己也不敢保证,这阒息汤用在一个襁褓婴孩的身上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他看得出来,汪芙月其实已经濒临疯魔了。 便是没有自己来这一遭,她早晚也会将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的。 他对康王没有任何好感,这样一个人,死就死了,左右又不是他动的手,他也算不上背叛圣上。 于是,康王府中元惨案就这样发生了。 “将你接回来后的事,你应当也都知道了。她从未想过真的放弃你,在她看来,康王该死,但你有活下去的权利。赟这个名字,便是她亲自为你取的,晋,是她曾经夫婿的姓氏。你是否是康王血脉,她自己也不确定。可她希望你能彻底摆脱宣姓,不要有那样一个罪恶的父亲和过去。” 汪芙月爱晋赟吗? 算不得爱。 这孩子身上可能有着一半康王的血脉,尽管只是可能,那对她来说,简直比一日红还致命。 可她也不恨晋赟。 因为他还有可能是夫君的遗腹子,因为他还带着一半属于自己的血脉。 所以,她让玄戈带走了那个孩子。 她一生研习医术,想要成为一个行走世间治病救人的良医,最后,却亲手结束了那么多条性命。 她不想让晋赟对她有任何感情,爱不要有,恨也不要有。 所以,她拜托玄戈,不要告诉晋赟全部当年的真相。 就让他以为自己是侥幸活下来的吧。 带着这条侥幸活下来的性命,好好为自己活一遭。 玄戈一开始也是这么做的。 他为晋赟安排好了一切,幼时因着晋赟身子的原因,他不得不放在身边照顾,但伴随着晋赟的身子越来越好,他已经打算好等他生辰过后便将他送走,为他找个合适的养父母,让他读书或者习武都好,过安和喜乐的一生。 但变故永远是猝不及防的。 “那时我还没当上大阁领,太平司内部其实也不是一团铁板,盯着大阁领位置的人数不胜数。有人发现了你的存在,不过当时他们只以为你是我的儿子,并没有牵扯到康王府旧事。但若继续将你留在身边,以太平司内部的情报能力,总有一天,你的身份有暴露的风险。” 所以,他将晋赟送进了太平司那些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并且,彻底斩断了和晋赟的全部联系。 其实…… 玄戈微微垂下眸子。 当年若不是陛下安排的那桩意外,他是有机会将晋赟从太平司内弄出去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对手死的死,败的败,太平司早已被收拢在他的手心。 晋赟也在太平司的层层磨练中有了足以自保的能力。 晋赟其实不知道,他以为的那些九死一生,背后都有自己在其中把控。 他不会让晋赟死在那些历练中的。 而且,他已经在漠北安排好了身份,准备以执行任务为由让晋赟假死脱身,从此离开大雍,去过全新的生活。 可惜,伴随着两江的刺杀,一切都改变了。 “这一切,都是阴差阳错。我从景王殿下口中听了不少你的事,晋大统领的威名遍布朝野,文武百官人人敬畏。可我还是觉得,这并不是你想要的。” “不是我想要的……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总是那般自以为是。” 晋赟此时竟然有些后悔今日的赴约。 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只单纯恨着每一个人便好。 继续做着他群臣畏惧的晋大统领,继续做陛下手中没有感情的那把刀,继续手染鲜血不必回头。 而不是如今,知道了那么多当年的往事。 知晓了,原来他也曾经得到了许多爱意。 那么最后结果并算不得好,但那些过去,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玄戈只静静看着晋赟。 他其实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改变过。 就好像他小时候,每次自己因为太平司内的公务繁忙而动辄十天半个月无法去看他,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副别扭的样子。 他其实,一直被困在了过去。 玄戈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刃刀,递到了晋赟的手中。 “现在,我把选择的机会给你。” 你可以选择,是作为晋大阁领杀了我这个叛徒,还是作为阿赟,放过我,也放过你。 晋赟干脆利落接过那把刀,迅疾朝着玄戈刺去。 只是—— 在刀刚刚没入胸口之时,他止住了刀势。 看着玄戈衣襟处慢慢晕开的红,深吸一口气,晋赟拔出短刀,转头看向宣明曜。 “景王殿下,您想让我做什么?” 第282章 纪晟的有意为之 宣明曜知道,晋赟并非完全投诚向了自己。 若是他那么好策反,那自己用起他来可是要小心再小心了。 墙头草,两边倒,那才是最可怕的。 晋赟此时更多的,是想要用一报还一恩。 他认为自己将玄戈带回到了他面前,所以他愿意许自己一件事,一件不跳脱出他所谓的忠心范畴的事。 但宣明曜很肯定,若是自己此刻提出什么对父皇不利的要求,晋赟绝对会拒绝,甚至于,他会当场翻脸也不一定。 太平司的人,别的不说,忠心是肯定的。 玄戈当年不也是“死”过一次后才彻底改变的吗? 仅凭借如今玄戈口头上的几句话,就算玄戈对他来说是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人物,可被太平司洗脑了这么多年,他的忠心可不是那么随意就能更改的。 不过,宣明曜本来也没指望这一次就彻底将晋赟收至麾下。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早晚有一天,太平司会是自己的。 唇边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宣明曜低声道。 “本王知道,父皇让太平司的人一直在监察着本王的一举一动。本王这次便挟恩图报,希望晋大阁领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日朝堂之上,大家互帮互助,也好做事。” 太平司的探子,宣明曜从回到皇都之后便察觉到了。 之前自己不能出宫,宫内是母后的天下,还能稍好一些。 出了宫后,很快元颖便在大理寺发现了好几枚暗桩。 这暗桩,拔也不是,留也不是,放在那儿,总是个祸患。 倒不如,直接从根源处理起。 “只是如此?” 晋赟睫羽轻颤,似乎对宣明曜的要求感到有一些不可思议。 他说出刚刚那句话,已经是极重的承诺。 只要宣明曜不让自己背叛圣上,不做出什么刺王杀驾的行为,剩下的全部他都会尽力满足。 却没想到,只是如此。 说句实话,针对景王的布控监听已经不是一两日的事了,但直到如今那些人也从未传递回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从不觉得这些探子对景王来说是什么不得了的烦扰。 她完全有能力解决。 如今,她却把这个承诺用在了这件看似无足轻重的小事了。 “只是如此。毕竟日日被人盯着,行事总是不方便的。” “好,我明白了。” 晋赟没再继续追问。 既然景王如此要求,那他照办便是,左右不过是伪造下每日的监听密报,再简单不过。 圣上那里,也不是非要探听到景王密谋造反或是心怀不轨的证据,不过是未雨绸缪的提防之举罢了,甚至太子和礼王宫中也都有这般的暗桩,并非是只针对景王。 “那本王就不打扰二位了,长月楼在隔壁厢房备了这皇都最好的琴师,本王可不能错过。二位慢聊。” 说完,宣明曜施然起身,朝外头走去,丝毫没有想留下来多谈的意思。 她将这屋内的空间完全留给了二人。 进到隔壁厢房,琴师早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那琴师一身缃色长衫,正双手拢琴,含笑看着走进来的宣明曜。 这般颜色,便是寻常青葱少女都极少会穿,一个不留神便被衣服压住了人的神采。 “你穿这颜色,倒是新奇好看。表哥。” 宣明曜拢袖坐下,看着面前一副懒散模样的纪晟,只觉这人越发有意思了。 这几日,皇都内除了监国和秦夷重之死这几件事外,还另有一件事在百姓间流传。 那便是纪晟,他打断了户部一位常姓侍郎的腿。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直到现在街角巷口还有不少人在议论。 那常侍郎不知为何同纪晟起了些口角冲突,两人下了朝后直接在皇宫门口便吵了起来,好在当时安国公纪磐也在,直接强行将纪晟带走了。 本以为这事儿到这里也就结束了,毕竟纪晟嘴上不饶人的事儿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桩。 可谁也没想到,纪晟这次发了混了。 那常侍郎从户部回家的路上,直接被纪晟带人当街在众人面前套了麻袋带走,等几个时辰后巡防军找到的,便是断了一条腿的常侍郎了。 殴打朝廷命官,便是皇家子弟,这也是重罪了。 纪晟直接被安国公绑到了大理寺去,安国公更是直接跟大理寺卿撂下狠话,说让大理寺狠狠处置这个逆子,不必看他和公主的颜面。 话说是这么说,但大理寺哪里敢真这么办? 景柔长公主和安国公就这么一个孩子,便是圣上都对其疼爱得不得了,大理寺若真处置了,改日他就该被处置了。 更何况,那常侍郎不知为何,明明伤成那模样,却偏偏问他什么都不回答,甚至问他是否是纪晟动的手,他都只摇头不语。 最后还是宣明曜代大理寺卿去面圣处理了这件事。 纪晟被罢官停职,常侍郎则是得了一些金银赏赐。 这惩罚,实在有些太轻了。 纪晟又不像是寻常官员一般,没了官职便是天大的事。 且不说圣上便是他的亲舅舅,且对他一直自幼疼爱,根本不可能让他闲散无职太久。 便是真的没了官爵,他还有安国公这个爵位。 安国公的爵位可是陛下下旨特准的三代内不降等袭爵,一等公爵之位,足以他睥睨这朝中大半臣子了。 纪晟笑眯眯接了旨,而那常侍郎瞧着竟也是半分意见也无,仿若鹌鹑一般窝在府中养伤,不由也是让外界猜测,是否当初纪小公爷打人之举,背后另有隐情。 但不管外界如何议论,只看如今面前的纪晟,他似乎半点儿也未曾被几日前的风波所影响。 而且,瞧着似乎还更肆意张扬了一些。 “人啊,不必日日点卯做工,自然心情是好的。我本就不是什么为官之才,日日和那些老学究和人精们混在一起,感觉自己都有一股腐朽之气了。哪及如今弹琴品茗来得自在呢?” 人精? 宣明曜笑了笑,半撑着下巴看向纪晟。 “表哥口中的人精是指的常侍郎吗?说起来,表哥这一闹,可倒是便宜了本王。户部中凌砚最得力的心腹就被你用这般直白粗暴的手段废掉了一阵子,傅遥光进去查账的路上,倒是少了一块绊脚石了。” 怎么好巧不巧,就是这常侍郎呢? 是巧合? 还是纪晟有意为之? 第283章 两手准备 “户部的人,身上都有几分算计的精明之感。我这人最不耐烦和他们打交道。偏偏常侍郎又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他嘴上不饶人,我自然手上不能轻饶了他,成全了表妹,倒是意外之喜了。” 常侍郎这个人,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普通官员。 他是凌砚的亲信,当年凌砚初掌户部,便是他从旁协助才让凌砚快速将整个户部拿捏住了。 这些年来,凌砚对其一直十分信任。 也可以说,常侍郎如今便是凌砚以外真真正正的户部第二人。 如今,傅遥光要进户部查账,偏偏这么巧,常侍郎就受了伤在家养病,虽说户部上下官员无数,少了一个人似乎并不会对户部的日常事务造成什么影响。 但对于凌砚来说,可就不一定了。 有些秘密,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的。 户部官员再多,凌砚有时候真正信任并用得上的,也就那几个。 纪晟倒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他虽言语间说是无意,但宣明曜几乎已经能够笃定,他是有心的。 他是故意对常侍郎下的手。 不想再和纪晟在这里玩什么试探戏码弯来绕去,宣明曜也直接开门见山了。 “本王让人去查过常金山,他回府后一直安心养伤,户部诸事竟是一概不理,便是凌砚亲自上门探望,他的态度也十分微妙。这就有意思了,难道人挨了一顿毒打,竟是能够变这么多吗?连昔日所效忠的上峰,也顷刻间要翻脸了?” 这肯定是不对劲的。 宣明曜当即便能够断定,纪晟跟常金山说了些什么,才能让常金山在受了断腿这种委屈后都半个字不敢多说,甚至于摆出一副要和凌砚割席的态度。 纪晟这个人,宣明曜到如今都没摸透。 他对外表现出的每一面,似乎都蒙了一层纱。 那些,只是他想让旁人以为的模样,并不是他真实的样子。 就比如他在自己面前嬉皮笑脸的样子,宣明曜也从不觉得,他真就是一个浪荡公子哥。 他的举止从不轻佻,言语间虽然有调笑,但只要自己微微皱眉,他便立刻会重新把控自己言语间的尺度。 虽然在外名声算不得好,好似总是得罪人的模样,但几乎每个和他共事的同僚对其印象也算不得差。 便是常珣,虽然在两江之时因着纪晟的豪奢做派对其初始印象极差,但在纪晟被罢官之后,也曾私下和宣明曜叹息过,说他觉得纪晟有些可惜了。 “那小子聪明得很,若真肯将聪明劲儿用在仕途上,前途无量。” 纪晟这个人,便如天上浮云,你以为自己掌握了他的模样,可不过一阵风袭来,或是眨个眼的功夫,他可能就已经变换了一副新的模样。 听完宣明曜的话,纪晟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脸。 只是—— 他轻轻拨弄了两下面前的古琴,低声问道。 “殿下,您将同晋大阁领见面的地点选在了长月楼,可有做好万一没谈拢的准备吗?” 虽然同晋赟见面的地点定在了自己的地盘上,但说实话,对于宣明曜的后手,纪晟是一点儿也没把握。 她似乎,就只是单纯选择了一个地点而已,仿若根本没有什么深层含义,更让人捉摸不透她的打算。 “有。” 宣明曜自然不会真的就这么毫无防备来和晋赟见面。 晋赟的身份太特殊了,他甚至可以说是目前父皇身边的第一心腹。 这样一个人,即便拿捏着他情感上的软肋,也是不能放松警惕的。 否则,极容易一子不慎,满盘皆输。 “屋里的降香木,里头多加了些东西,” 宣明曜没说得太清楚,但她想,纪晟应该懂得了。 说起来,这东西还是从张聘手中得的,西南部族的东西,隐秘又好用。 蛊,这种东西宣明曜也是在宛陵才第一次见到了实物,周绮安更是对这种只在医书记载上的神秘之物起了莫大的兴趣。 养蛊制蛊自然是门需要潜心钻研的活儿,且其中有不少是边陲秘族不外传的绝技,周绮安便是在医道上再天纵奇才,一时半会也是弄不出新的蛊虫。 但张聘可是给周绮安留了不少可研究的东西,庞慈谙和张玘身上的蛊虫,从太守府张聘书房也搜罗出了不少相关的东西。 这些时日,周绮安一直在专心钻研此物。 她以子母蛊的存在为基础,研发出了不少新鲜玩意儿。 其中,就包括今日用在降香木上的东西。 用周绮安的话说,这便是单一用途版的子母蛊。 不同于张聘手中子母蛊可操纵监察生死的多种用途,周绮安研究出的这东西,只能操控死。 香燃烧殆尽,里头的毒虫也慢慢苏醒,如烟雾一般的虫子,随着呼吸便能进入人的身体内。 此为子蛊。 而后,以人血为食,在体内快速蛰伏、生长。 若是母蛊死去,子蛊的寄体便会面临体内子蛊自爆所带来的伤害,内脏俱裂,药石罔顾。 宣明曜和屋内的侍从都已经提前服了药,自然可以规避开。 这不是毒,所以便是警惕心极高的晋赟也发现不了。 从他踏进门并嗅闻到香气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进网了。 所以,今日的见面,只有两个结果。 晋赟的态度松动,那自然是符合宣明曜的设想,一切便有了继续往下推进的可能。 玄戈的出现不够打动晋赟,他的忠心占据了上风,那么,便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踏出长月楼之后,不用等他进宫见到父皇,母蛊便会死去,进而牵连晋赟体内的子蛊。 至于太平司的大阁领陨落会引起怎样的风波,那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左右,这长月楼幕后的主人也不是自己。 该解释的,该头疼的,也不是自己。 宣明曜轻叹一口气。 感情是一回事,手段是另一回事。 她可以去赌晋赟心中玄戈和汪芙月的重量,但她绝不会将所有可能都压在这一件事上。 若赌输了,她也得有万全之策,不是吗? 纪晟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的神情。 “果然,我没猜错。” 什么? 一丝疑惑爬上宣明曜的心头。 他猜了什么? “殿下,你果然才是真正的帝星。” 纪晟直接扔下了一记惊雷。 第284章 纪晟所等待的梧凤之鸣 宣明曜的神情瞬间戒备了起来。 帝星二字,实在太重。 她不是没有认下这两个字的胆量,只是若不谨慎些,这话传出去,尤其是传到她那个最是小心眼的父皇耳中,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最关键的是,纪晟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表哥,你这话,倒让本王惶恐了。” 宣明曜的眼神锐利望向纪晟,一寸寸盯紧他,似乎想要从纪晟脸上那些细微的变化中发现他此时的所思所想。 “殿下,您可知,我为何会主动请缨去跟随两江巡察?” 在说出帝星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后,纪晟身上的轻佻感似乎一瞬间褪去了很多。 面前这个人,还是那副打扮,嘴角还是那抹有些散漫的笑,但周身的气度,却沉稳澹然了许多。 宣明曜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因为,我想看看,上师同我所说的那个变化,到底是好是坏?” 变化? 心头微微颤动,但面上宣明曜依旧是不动声色,继续侧耳听着纪晟的话。 “殿下应当知晓,我自幼跟着上师在楚州修行,一直到十六岁时才重返皇都。一开始我是不愿回来的,可父亲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孩子,我定然是要膝下尽孝的。只是不妨同殿下说句实话,在皇都为官的这些日子,其实我是极失望的。” 他是真正的皇亲贵胄,可因着体弱的缘故,他待在皇都内的日子其实极少,而远在楚州修行之时,虽然景柔长公主夫妇恨不能将这天下珍宝都搬过去,外界也以为他过着何等富贵生活。 但其实上师清修之地,甚少在这些上讲究,便是皇族也是无法例外的。 某种意义上,纪晟在回到皇都之前,他所见所闻所学,都和这些真正的贵族子弟是不一样的。 “圣上自诩明君,百官自以为忠君爱国,各个都觉得自己是国之栋梁。但其实,整个朝堂早就糟污成了一团。殿下如今审理乡试舞弊一案,想来也最是清楚这其中的弯绕曲折。学子科举,才学重要,可如今竟成了关系更重。殿下可有发觉,明明大雍初立朝之时,广开科举,是为了从民间选材以打破贵族世袭的陋习,使得我朝不像鄞朝那般,权贵把持朝政,平民从无上升之途径,最后臣民失和,百姓奋起反抗。但如今,科举早就不是曾经的模样了。” 宣明曜沉默着未曾说话。 但她心中也承认,纪晟说的是对的。 乡试舞弊、吏部官员评定受贿…… 这桩桩件件,都足以说明,曾经被誉为平民百姓最有可能平步青云光宗耀祖的科举之途,其实已经早就变了。 “所有人都在互相欺瞒,百官瞒着底下百姓们的悲鸣之声,圣上瞒着他的私心。面上,一副君臣相和,百姓和乐的模样,看了就让人觉得恶心透顶。有些事,我一个入朝不久的人都已知晓,陛下又怎会全然不知?只不过,陛下选择了充耳不闻罢了。” 纪晟的话,越说越大胆,似乎在宣明曜面前丝毫没了顾忌一般。 “所以,我对这样的朝廷失望透顶。我是个懦夫,我知晓,我根本没有能力去改变这样的朝廷,所以,在下两江之前,我曾经给静一上师去了一封信,言明我想要彻底跟随他一同修行的想法。可上师说,让我静待半年。他说,这半年内,时局必定会有变化,或许我所期盼的梧凤之鸣,会有出现的一日。” “很快,两江便出事了,我察觉到,这或许便是上师所说的变化,所以主动请缨做了两江巡察副使。而这次两江之行最大的收获,便是发现了你,殿下。” 纪晟说到这里,眼神柔软了几分,声音也轻缓了下来。 他的手指重重拨了几下琴弦,铮铮琴音,似乎每一声都应和着心跳之音。 这琴音,便是他发现宣明曜在两江所有布局之后的感受。 梧凤之鸣。 梧桐盛也,则凤凰鸣也,臣竭其力,故地极其化,天下和洽,谓之梧凤之鸣。 “殿下以尚未及笄的年岁,在两江搅弄风云,两江的诸多世家和官员,乃至庆国公,我、谢望之,甚至是陛下,都被您当做手中棋子,每一步都是为了将殿下您所能获得的利益最大化。但同时,您最大限度保全了两江百姓,尤其是,苍鹿山那一炸。当我知晓苍鹿山那些人其实活下来的时候,我知道,我等的梧凤之鸣,到来了。” 静一上师是大雍极为有名的上师,当年暨水大旱,他为祈求太一上神降雨,自愿割舍了一臂一腿,以血肉苦求上苍,为暨水求来了数月苦等不至的一场大雨。 虽然宣明曜一直觉得这其中有十分大的巧合在其中,但这并不妨碍她对静一上师的佩服,以及这天下百姓对其的敬崇。 当然,静一上师身上最为特殊的一点,还是他从不入皇都,不沾染尘世,一心只在楚州苦修的清苦之心。 当初先帝曾以国师之位相待,都未曾让其踏出楚州之地。 后来纪晟能够被送到楚州,也是安国公在楚州苦求许久,加上景柔长公主更是为了这唯一的孩子自愿施粥数城,如此才换来了静一上师点头。 且纪晟在楚州之时,也是随一众人等苦修,并没有半点特殊待遇。 这样一个人,会主动对纪晟说出这样一番话? 宣明曜这下是真的有些吃惊了。 她在想,既然自己有能够重来一次的机缘,纪容卿身上有这天命加诸的光环,那会不会,这静一上师也真有些奇异之处。 若真是如此,这事情可就有意思了。 手指轻轻在自己膝上叩敲了几下,宣明曜心中快速盘算开来。 第285章 所以您是帝星啊 当然,宣明曜心中最不确定的,还是此刻纪晟的心到底是否倒向自己这边。 其实他的话是说得通的。 上一世,纪晟便是在入朝为官后没多久便主动辞官了,按照时间推算,正好是在下两江前不久。 而后他虽然在皇都住了一些时日,但很快便云游修行去了,几乎等于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皇亲贵胄身份。 若说对朝堂失望,对圣上失望,也对得上。 这一世,因着静一上师的那封信,他多留了一些时日,遇到了两江巡察这件事。 而两江巡察这一路上,他一直在观察,观察自己是否是静一上师口中的那个变化。 一切都说得通,但宣明曜心中还是有疑问。 “表哥似乎对这一切接受得有些太快了?倒是让本王有些意外了。” 她从不怀疑这个时代下男子天然对女子的恶意。 女子为帝,这是与亘古以来所倡导的男子为尊的思想,是彻底相悖的。 经史子集也好,史册传记也罢,他们都在传颂男人的功德。 宣明曜有时翻阅书册,都有一种荒谬之感。 身为男子,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被歌颂,被褒奖,甚至连孝顺父母、兄友弟恭这等最基础不过的德行,都可以被记录传颂。 虽然被冠以百行之本,众善之初的所谓名头,但这些东西,女子难道没有吗? 她们当然有,而且做得比男子好千倍万倍。 她们不光孝顺自己的父母,友爱自己的手足,更要在出嫁后恭谨侍奉公婆,关怀夫家的弟妹,稍有不足便会被冠以逆德之罪。 男子多情谓之风流,女子多爱谓之淫。 男子言语锋利谓之三寸不烂之舌,女子便是多说一个字都有可能被冠上口多言的七出罪名。 可即便她们做到了极致,做到了比男子好千倍万倍,史册之上也永远是吝于留下她们的只言片语。 人们总说,这世上天纵奇才的男子多不胜数,女子却只寥寥几个。 殊不知,女子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站上那页史册的机会。 他们连女子比其多说一句话都要大加抨击,更何况被一个女人压在头上,彻底成为主宰他们命运的人? 元景接受这一切,是因为潜移默化的影响,更是因为他身居太子之位日日战战兢兢,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自己继续坐这个太子,不是死于手足相残,便是落败于父皇的猜忌之下,甚至有可能,他会随时被陈家背刺。 母后接受这一切,是因为元景已经做出了选择,而她权衡利弊,认为无论自己还是元景登上那个位子,于她而言都是一般。 同样,她也有同为女子对那份可能的期许,但宣明曜想,这份期许并不是促使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最重要原因。 若是元景这个太子之位坐得安稳,他会如此轻易接受自己想要争夺那个位置的想法吗? 若是没有纪容卿的存在让母后看清了父皇的凉薄,没有元景受伤所导致的那一系列变故,母后会坚定不移站在自己身边么? 宣明曜从不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如今的结果,是元景愿意支持她,母后也愿意支持她。 这是自己的血缘至亲,都要经过数年的辗转思考,才能做出最后那个决定。 而像元颖和裴九安,他们或是和自己一同长大,早已情逾至亲,或是跟自己同历生死,方才给出了那份忠心。 纪晟,为何会如此轻易就接受? “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男是女根本无所谓,甚至是不是宣家人,也根本无所谓。” 纪晟的话,很疯狂,但他的眼神却很平静。 “比起一个昏庸无度只一心想着粉饰太平的男人,我倒觉得,一个杀伐果断,仁义与霸道并存的女人,才是更适合这天下的主人。” 仁义? 宣明曜静静望向纪晟,似乎是无声的询问。 “殿下想为李进翻案,是吗?” 在宛陵那场大战中,李进拖着伤躯奋战在前,可回到皇都后,他便失去了踪迹。 纪晟对此人印象颇深,他的一身功夫不像是寻常百姓能学会的,有许多都像是军中的门道。 于是,便查到了当年元定安的同僚中,有一个也叫李进的人。 他去翻查了当年的军中记载,终于能够确认,此李进就是当年军中那个镇北军翊麾副尉李进。 想到李进在宛陵一事后的消失,想到元定安和景王之间的关系,纪晟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这份猜测,在他发现当年兵部中的相关记档有人调阅之时,终于确认了。 陛下,想为李进翻案。 “你居然能查到这一步?” 宣明曜对纪晟的能力,真是愈发感兴趣了。 他的敏锐度和探查力,的确是一流的。 不过,她也没隐瞒,直接点了头。 “是,李进当年一事本就是为人所构陷,所谓的证词更是疑点重重,当时不过是为了快速安抚军心,所以草草定了李进的罪名。证人已死,证物缺失,嫌犯也根本未曾认罪,就这么定了罪名。这桩案子放在如今来看,简直是玩笑至极!况且,就算不为了李进,当年潜入的那五百士兵,他们的命也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没了。” “当年有嫌疑的那些人,都是元大将军的同僚,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也是各个身居高位,殿下如今已经在文臣这里得罪了一大批人,是准备将武将也都得罪了吗?” 纪晟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但话中所说的却是明明白白的现状。 宣明曜在这短短几个月内,清除两江叛党是立下大功,可同样也牵扯到了不少皇都内的两江姻亲,为自己树了不少暗中的敌人。 而后,便是乡试舞弊一案,虽然如今案子尚未有最终定局,但只轻轻抖搂出一点东西便拖了吏部下水,秦夷重更是为此丢了性命,这皇都乃至大雍,又有多少心怀鬼胎之人惶惶不安? 如今,还有户部查账一事…… 可以说,宣明曜在这皇都中几乎已经称得上是十步一敌了。 武将那里,她虽有元定安,但元定安这些年军中并无多少实权,更多是往日的威望和如今被陛下委以高位充当一个安抚武将的工具。 她若真想翻案,可是得罪了不少如今手握实权的武将,甚至,是忤逆了先帝,极容易被扣上一顶忤逆不孝的帽子。 为了李进,值得吗? “得罪?是他们做错在先,而本王所做的不过是将一切扳回到正途。为何成了得罪?做错之人尚未心虚害怕,本王倒要畏手畏脚?” “冤案就该平反昭昭,无论哪朝哪代,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无论皇亲贵胄还是平民百姓,都是一样的规矩,这是天下人都要守的规矩!” 得罪? 是他们得罪了规矩,得罪了律法,得罪了这公理道义! 纪晟看着宣明曜良久,而后抚琴大笑。 “所以,殿下您是帝星啊。” 人这一生都会懂许多道理,可只有极少人会踏出那一步。 殿下,她十分知晓如何能够让自己活得更舒服,路走得更平坦。 可她不想那样。 就算所有人约定成俗那条路是对的,可她不会走。 与鲜花簇锦相对的另一条路,或许满布荆棘险阻,但却是唯一能够听到真实声音的地方。 她便是那把会燎烧完一切污浊的浮屠焰火。 她注定,会站在万里江山之巅,听众人俯首称臣,听这无边子民口呼万万岁。 第286章 疯子? 须臾之间,宣明曜的心头有什么轰然炸开。 她想,自己或许有些看懂了纪晟这个人。 他是一个有些纯粹的理想上的疯子。 或许是因为自幼便世外修行的缘故,他与世俗的一切远离,所接触到东西更多来自于书籍典册和静一上师的讲述。 所以,他对天下,对权力,有着一股近乎执拗的定义。 他希望大雍,能够成为他理想中,或者说是像史册之上用华丽考究的辞藻所描绘记载的那样。 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百官能够各司其职,尽忠职守。为帝者能够体察民意,得万民供养,同时恩施万民。 这是真正的理想之国,或者说,家天下本应当的模样。 强者受弱者供奉,而后以得到的力量庇护弱者,弱者得到庇护,从而更加信奉强者。代代循环,强者愈发强盛,弱者也有机会慢慢成长为强者。 可呈现在他面前的现状是,强者吃掉了弱者,而后还要将其吸血抽髓,榨干身上的最后一点价值。 强者越发强盛,弱者却成了蝼蚁,被强者踩在脚下,尸骨都要化作强者往上走的垫脚石。 纪晟,不能接受这样的天下。 上一世,纪晟真的没发现纪容卿的异常吗? 不一定。 毕竟,上一世的这个时候,纪容卿已经是宸贵妃了。 太子、皇后,诸多皇子或是昔日宠妃,都一一败在了她和她那些护花使者的手中。 她拥有着帝王的独宠,高贵的地位,是整个大雍最耀眼夺目的女子。 甚至于,她腹中所出的那位皇子,将成为这天下的下一任主宰。 而很明显,纪容卿这样一个头脑算不得多么清楚的人,很有可能手握朝政,在幼帝尚未亲政之时成为这天下新的主宰。 纪晟的敏锐远超常人,最关键的是,他的心性坚定,绝非纪容卿的光环所能吸引。 这样一个人,他难道察觉不到,这位宸贵妃身上有着诸多不对劲吗? 他自然应该是察觉到了。 只是,比起宸贵妃,他更失望的应该是圣上吧。 一国之君,轻易就能被一个粗鄙浅薄的女人迷惑,就那么给出了自己手中的权势,给出了自己全部的宠爱和看重。 发妻也好,储君也罢,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 而永安王和谢望之,身为当朝重臣,却也被情爱所迷惑表现出那样一副不堪重用的模样,这让纪晟如何不失望? 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一个并不具备任何掌管朝政才德的人,在她倾慕者的推举之下,居然就那么顺理成章要拥有了一切。 而满朝文武,居然无一人敢多言。 人人都是哑巴,是瞎子,是聋子。 他们所操心的,只有自己的前程,而非大雍的前程,百姓的前程。 为君者头脑不清,沉溺情爱之中。为臣者觊觎君妃,纲纪废弛。 天下礼乐崩坏,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种子。 所以,纪晟选择让这个天下陷入乱局之中。 与其这么腐朽下去,不如打乱重来。 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谁有本事,谁就来坐这个皇位。 虽然他的母亲是大雍的长公主,但是他对所谓的皇族,对所谓的宣姓荣耀并没有那般在乎。 在他看来,若这天下一直不公,换人来坐皇位,也是一样。 只要百姓能够不再如草芥一般被随意践踏,只要人能活得像人,是谁,都无所谓。 所以这一世,他选中了自己,是吗? “纪晟,你如果把本王看作你心中那个所谓理想天下的救世主,那本王与你,后续终究有殊途一日。” 在猜到了纪晟的所思所盼之后,宣明曜心中升腾起的,并非是被纪晟看作帝星的窃喜。 而是,警惕。 这样一个人,有些太过极端,更像是一把双刃剑,握在手中,随时有可能伤到自己。 甚至有可能会在关键时刻,成为刺向自己最致命的一击。 因为他想要的太完美了。 完美到宣明曜根本不敢许诺她能够成为纪晟心中那个希冀的实现者。 “我是人,有欲念,有私心。我想要那个位子,是因为我认为我当得起。当然,也有因为我觉得这天下、这朝政、这黎民苍生都不该是如此模样,我想去改变。可人力是有限的,便是天命眷顾之人,终究有不可及之事。之前,我常说万物苍生皆可为手中棋,但在这条路上越走,我便越发明白,人和棋子,是有着本质区别的。棋子的位置,由执棋人定夺。可人的位置,由他们自己决定。所以,你明白吗——” 她只能尽力去往自己的目标前行,但那个所谓的理想之国,并非是任何人的许诺和努力所能达成的。 她也不会对纪晟做出这等根本实现不了的承诺。 哪怕纪晟或许会是个很重要的助力。 纪晟如果一直抱有这样的念头,他会疯的。 因为他永远盼不到。 因为人永远是有劣性根,永远有私欲的。 朝廷之上永远会有贪官,皇位传承下去也一定会遇到昏懦无能的掌权者,争斗倾轧也一直会存在。 明君与昏君之间的区分,也或许只在于,当事情出现偏差之时,明君的棋盘上会有更多拥有了自我意识的“棋”,可以主动去将那枚棋子挪回应有的位置。 或者,丢弃掉它。 纪晟一怔。 他从未听过这般的话。 宣明曜悠然喝完了面前的热茶,而后起身离开。 “表哥,你说本王是帝星。本王或许不会是你所期盼的那颗帝星,但是,有句承诺,本王现在可以给你。你所害怕的那种未来,绝不会出现,最起码,不会在本王手上出现。” 他所害怕的未来。 纪晟的眼前仿若浮现了刀光剑影的战场,耳畔是女子凄厉的哭喊。 “皇都城破!大雍亡了!” “太后和陛下他们早就跑了,没人管我们!我们被放弃了!” …… 是了。 那是,他所害怕的未来。 第287章 宫中急召 宣明曜离开前,让人去通知了隔壁的晋赟一声。 毕竟明面上晋赟是和自己见的面。 晋赟很快便从里头出来了,屋内却没了玄戈的踪迹。 不过,宣明曜倒不担心玄戈,他好歹是曾经的太平司大阁领,皇都也是他最熟悉的地界,他出不了事儿。 “殿下。” 不知两人在里头说了些什么,晋赟出来的时候周身的气场都柔软了许多。 宣明曜挑了挑眉,低声道。 “晋大阁领可做好准备了?” “什么?” 晋赟大概还没从刚刚和玄戈的对话中脱身,被宣明曜这么一问,明显怔愣了一下。 “你今日和我见面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到了父皇面前了。晋大阁领可做好了如何应对父皇的准备?” “不过是因为赵霖交接一事和殿下正常见面罢了,于公于私,都是这个答案。” 晋赟心中并不认为自己光明正大和景王见了一面就构成了站队或是支持。 圣上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着意为难他。 “那就希望一切如你所说了。” 宣明曜的唇角还是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而后转身离去。 晋赟却被她的话挑起了心头的疑惑。 景王殿下是让人在陛下面前说了些什么? 不。 若陛下当真起了猜忌的心思,最首当其冲的,是她自己。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景王殿下不会做。 可若是景王殿下什么都未曾做,难道仅仅一次见面,便会让陛下起如此大的疑心? 晋赟心中的疑惑,在他回到太平司的瞬间得到了解答。 “大阁领,陛下急召。” 内廷的人居然已经在太平司等着了。 晋赟心中暗叹一口气,点了点头,转身直接上马,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紫宸殿内。 圣上半躺在龙榻之上,桑月见正端着药盏眉头紧锁地望着他。 “陛下,您不是答应月见了,这些时日便不再劳心劳力。怎么……” 桑月见说到这儿,抿了抿嘴,低声道。 “这才过去一日不到,您就出尔反尔。您的伤势一直在反复,昨夜熬了那么久处理政事,今早还发了高热,再这么折腾下去,对圣体总是有损的。” 刚刚,她可是听见了圣上让人急召太平司大阁领入宫的。 昨夜处理完秦夷重的事后,他便一直未曾睡好。 虽然止痛凝神的汤药含有安神的功效,可圣上心中思虑记挂太多,虽然浅眠了过去,但精神却一直紧绷。 今日一早,便直接高热不退。 成安原本还有些犹豫,想着用温和一些的办法退热。 可这高热越发严重,到了中午时分,圣上整个人都烧得滚热。 偏偏就是到了这等地步,圣上还是不允准太医署一同会诊。 宸贵妃气极,直接言明若圣上再不退热,便要亲手处置了成安。 成安没办法,只能咬牙开了两副猛药。 这药喝下去,一群人心惊胆颤等了半个多时辰,这才终于退了这高热。 如今圣上刚刚退热不久,整个人虚弱得连膳食都用不下,只能喝些清淡的汤羹养身。 却偏偏如此情况下,圣上还是要急召大臣入宫,眼瞧着又是要商谈国事,桑月见如何能不急。 桑月见说的这些话,按规矩来说是犯上大不敬,且后妃议论朝政更是犯了僭越之罪。 不过圣上并不在意。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圣上看一个人顺眼的时候,自然是千般万般好。 桑月见这有些僭越的举止,在他眼中更多了一些平常夫妻之间的情愫和意味。 “朕如何不知晓。月见,你放心,朕只是询问一些琐事,费不了多少心神。” 圣上拉着桑月见的手安抚道。 晋赟,他是必须要见的。 他刚一转醒,太平司那边的人便传来了急报,说今日晋赟去见了景王。 虽说是大张旗鼓前去见的面,并没有遮掩的意思,可圣上的心中还是犯起了嘀咕。 若是嫌犯交接,为何不在大理寺,不在太平司,偏偏要在外头见面? 他们聊了些什么? 景王可有跟晋赟递出什么诱惑? 明月奴才参与朝政几日,难道就开始有了多余的心思吗? 种种问题萦绕在圣上心头,哪怕是刚刚从高热昏迷中醒来,圣上也根本无法安稳休息。 他必须要见一面晋赟才能安自己的心。 “陛下,景王是您最疼爱的孩子,太平司这些年来更是忠心耿耿,您多虑了。” 刚刚太平司来报消息的时候,她便在一旁的屏风后,自然也听到了。 圣上摇了摇头。 “朕此次受伤,难免底下的人各生心思。朕担心的不是景王……” 而是自己如今的受伤,是否给了朝臣们一个信号,告诉他们可以开始择新君投诚。 晋赟见的是谁根本不重要。 明月奴也好,元辰也好,元景也罢。 他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开始有了动作,这让圣上很是不安。 桑月见也不再多劝什么,只长叹一口气。 “那陛下先喝了药吧。” 她垂下眼眸,掩盖住眼神中所有的情绪,动作轻柔缓慢地一勺勺将药喂到了圣上口中。 第288章 惩戒(上) 喝完今日的汤药后,桑月见又陪着圣上说了会儿话。 原本不过是些后宫琐事,圣上向来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只是,突然圣上神色一凛。 “你说,贤妃送了你一整套琉璃花盏?” “是,一共十二盏,说是取的十二花神之名。那琉璃花盏漂亮极了,瞧着便是好东西。也是臣妾见识少,这琉璃制件见得也算不少,可还从未见过那么通体莹润的,茶水倒进去后,那琉璃花盏还会跟随茶水的不同变幻颜色,仿若花开之境。” 说着,桑月见咬唇笑了笑,有了些小女儿家的娇羞之态。 “臣妾本不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可贤妃说这套琉璃花盏是当年太后娘娘赏给她的,她珍藏了许多年,一直都不舍得用。如今是臣妾陪伴圣上时日最多,不如借花献佛赠予臣妾,好让这花盏更物得其用。臣妾总觉得贤妃这话是故意的,也是臣妾小心眼儿,便直接咬牙收了下来。” 说着,她将头枕在了圣上的颈窝处,双手环抱住圣上的脖子,十足小女儿家的撒娇做派。 “你啊……太过放肆了。” 圣上有些虚弱地抬起手,摸了摸她并无多少珠环钗饰装饰的鬓发。 妃子善妒是大罪,她居然还敢“口无遮拦”说给自己听。 “臣妾知道,贤妃是想借这套花盏让陛下多多想起她。臣妾有时也觉得,自己这般霸占了陛下,是否真的于后宫其他姐妹而言太过残忍。只是,陛下待臣妾越好,臣妾便越舍不得放手。哪怕旁人说臣妾善妒不贤,这些都无所谓,只要陪伴在陛下身边,一切都无所谓的。” “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 圣上笑了笑,心中却很受用。 后宫中妃嫔无数,若论美貌或是才情,月见虽然出色,却也并未无可取代。 他所看重的,永远是月见这份非他不可的心意。 “家世、子嗣,这些臣妾都不在乎,只要陛下心中有臣妾,便什么都好。” 捏了捏桑月见的脸颊,圣上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只是…… 他也在想刚刚桑月见所说的话。 贤妃,居然也开始按捺不住了吗? 贤妃是三皇子的生母,也是自己的第一个女人。 到底有着些年少时的情分,加上她为人一直本分老实。 所以虽然她出身长相都不算一等一,诞育的既非嫡子也非长子,但还是能够稳居贤妃之位,在月见晋为贵妃之前,她一直都是这后宫妃嫔中仅次于皇后的第一人。 之前纪容卿专宠那几年,贤妃也未曾有什么动作,只一心教养三皇子。 前些时日,自己还动了心思,想要将贤妃擢升为淑妃。 毕竟,三皇子如今在课业上也是越发出色了,尤其是崇贤馆的功课,竟是丝毫不逊色于年长他数岁的太子和礼王。 想来再过上几年,也是个极为出色的皇子。 他如今膝下唯有这四个皇子。四皇子的生母乃是异族,不到万不得已,自己根本不会将皇位传给他。权衡之下,也只能在仅剩下的三名皇子中挑选了。 太子出色,却也平庸,且陈家身为皇都的第一世家,太子又不是个性格强势之人。他日若真登临大宝,难免会有被陈家把持朝政的风险。 礼王占了长子的名分,在弓马骑射上也是一把好手,但偏偏脑子不是个好使的。 而且,他的野心有些太昭然若揭了。 相较起来,老三因着年纪小,还未在自己面前表露过什么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且相较于他的二位兄长,他在能力上毫不逊色甚至尤有胜之。 所以,他原本的打算,是提一提贤妃的待遇。 虽同为正一品四妃,淑妃可是仅次于贵妃的封号,比如今的贤妃位号还是略高了一筹的。 待过个两三年,礼王和太子都要成婚之时,他也好顺势给老三一个亲王之位,让其能够参与朝政。 三个人在朝堂上各显身手,自己也能从中挑选更合适的继承人。 只是没想到,贤妃的本分,居然这么快就打破了。 是啊,如今太子监国,礼王也进入朝堂,甚至于明月奴一个公主都能获封亲王,协理朝政。 虽然老三如今年岁尚小一些,但怕是贤妃心中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想要在自己面前重博圣心,想要让自己不要忘了他们母子。 圣上心中郁悒。 看来自己的这次受伤,还是让不少人多了些旁的心思。 既如此,晋赟这件事,自己必须更加郑重对待了。 也好给暗中那些审时度势之人紧紧精神。 自己还正当盛年,他们一个个最好把小心思都收好了。 “陛下,晋大统领到了。” 江寅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 桑月见十分乖巧懂事地起身。 “臣妾去膳房瞧瞧参汤。” 在圣上点头应允后,她盈盈拜身离开了内殿。 片刻后,晋赟的身影出现在了屏风后。 “微臣太平司晋赟,拜见陛下,陛下万岁金安。” “到朕身边来。” 圣上轻咳了两声,低声道。 “是。” 晋赟刚准备起身往屏风后去,却听圣上的声音再度传来。 “朕有说让你起身吗?” 晋赟一怔。 陛下是何意思? 紧接着,他的眼神里满是错愕之色。 殿内一时间寂静了下来,龙榻边站着的江寅吓得头埋得更低了些,只恨不能立刻飞身离开内殿。 此时,他甚至无比羡慕起了刚刚离开的宸贵妃。 晋赟深吸一口气,而后面无表情地重新跪下。 他腰背挺直,膝行向前,绕过了屏风,在距离龙榻一丈处停了下来。 “微臣太平司晋赟,拜见陛下。” 圣上笑了笑。 “很好,看来你还知道谁是你的主子。” “微臣惶恐,太平司效忠陛下之心,万世不易。” “惶恐?” 圣上看着跪在那儿的晋赟,突然一把拿起刚刚桑月见留在龙榻边矮桌上的药碗,而后狠狠掷碎在了晋赟面前的金砖之上。 “再往前些,晋爱卿。你隔得太远了,朕与你说话有些费力。” 圣上低声道。 第289章 惩戒(下) 圣上的羞辱之意,已然是昭然若揭了。 晋赟并未立即身动。 圣上嘴角的讥讽更浓了几分。 “怎么?是景王给的你胆子,连朕的话都可以不听了?” 圣上知道,晋赟应该没那个胆子就这么光明正大站队明月奴,且就算他真的要站队下一任储君,明月奴也是目前的诸多选择中胜算最低的那一个。 低到几乎没有。 因为自己从未真正动过传位给一个女子的想法。 明月奴在夺嫡之争中,从来都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可无论这胜算如何之低,圣上也决不允许太平司和皇子公主有任何牵扯。 太平司的人,永远只能是一头头孤狼。 束缚他们的绳索,只能握持在自己手中,这样自己才能够继续放心用他们。 一旦这孤狼和外界有了任何超出自己允许范畴的接触,自己就必须好好让他们痛上一次,好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晋赟垂下的眸子中,第一次出现了无奈之色。 而后,他缓缓挪动双膝,从那一地的碎瓷片上膝行而过。 那些瓷片根本承受不住一个男子身体的重量,在划开膝盖处的衣衫和肌肤后,在晋赟的膝下再次碎裂成了更细微的碎片,而后,细碎的瓷片狠狠嵌入伤口之中,伴随着一步步膝行向前,在伤口中愈发深入。 绵长而深刻的疼痛,一股接着一股蔓延全身。 殿内的血腥气慢慢重了起来,江寅的头也几乎埋到了胸前,半点儿也不敢抬起。 这种疼痛对晋赟来说,其实并不算什么。 他身上大伤小伤无数,这种伤口是最微不足道的。 若说羞辱,身在太平司,历练之中,为了锻炼人面对各种险境之时的抗压能力,晋赟受过的羞辱数不胜数。 跪瓷片在里头根本排不上号。 只是,他还是有些寒心。 他着实没有预想到,圣上居然会对一场几乎放在明面上的见面有如此大意见。 自己前脚刚从长月楼出来,后脚立刻被召入内廷。 而且,这还是陛下第一次如此不给自己脸面吧? 自己头一次正式面圣之时,便是成了太平司大阁领那一日。 从那第一面开始到如今,近十载过去了,圣上待自己虽算不上多么礼重,可作为直属陛下的心腹要职,陛下从来不会用这般直白的方式羞辱自己。 他可以想象,自己顶着满腿的血痕从皇宫踏出那一刻起,皇都里关于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被陛下申斥的猜测便会立刻传得飞起。 甚至于,太平司内部也会因此再起波澜。 虽说太平司在自己手下一直还算平静,那些不服之人早几年也都被料理清楚了,但即便是晋赟再自信,他也不敢说太平司是一块上下一心的绝对铁板。 对陛下的忠心或许是一致的,但同样,对权力的渴望也是一致的。 暗地里盯着自己大阁领这个位子的人,不会少。 他们或许不会在自己势强之时主动出手,但绝对乐于在圣上对自己的信任出现危机之时来上前添几把火。 圣上明知这一切,却还是这般做了。 他是要警醒自己。 自己大阁领的位子和如今的权势,都是他给的。 他能给,自然也随时能够收回。 突然,晋赟的脑海中回响起刚刚玄戈对他说的话。 “我知道你对陛下的忠心,所以你觉得,只要不触碰到陛下的底线,你绝不会成为下一个我。但晋赟,我曾经也是那般想的。” “你知道在我之前的那任大统领是如何死的吗?” “失踪。一夜之间,他所有存在的痕迹都被抹除,仿佛太平司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一般。就像你不知晓我是为何而死一般,我在成为新的大阁领之后,也没有得到任何关于他的信息。” “若说我是因为知晓了太多,触碰了陛下的底线才被处理掉。那么他呢?从先帝到如今的陛下,我们如何知晓,他们心中的底线是什么?谋逆?不忠?还是说随便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成为我们掉脑袋的理由?” 当时自己的回答是什么? “所以你觉得景王会成为那个例外?” 为君者,不都是如此吗? 似乎看出了晋赟心中所想,玄戈并未继续说下去,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的答案,不一定是你的答案。那你就自己去寻找这个答案吧。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成为下一个我。” 晋赟没想到,这个答案竟然来得这么快。 “晋赟,知错了吗?” “微臣知错。” 晋赟俯身跪下,额头贴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姿态是十足的服从与恭顺。 圣上却依旧半点儿让他起来的意思也无。 “景王专门为你设下的宴,如何?” “微臣不敢,微臣同景王殿下见面,只为赵霖一事,是微臣轻率,考虑不周,不该与景王殿下私下见面,请陛下重罚!” “只是赵霖?” “只是赵霖,绝无其他。” “谁又知道你所说是真是假?” 晋赟跪着的地方离圣上不远。 这个距离,足以圣上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降香木的香气。 “太平司一应人手皆在长月楼外等候,微臣绝不敢多言,更不敢妄言,入长月楼前,太平司也已私下进行探查,司中暗桩也已潜入,一切行动,皆有记录。微臣此次轻率,甘领责罚,只是微臣一心忠于陛下,绝无二心,还请陛下明察。” 嘴里说着请罪的话,晋赟眼中的疲累越发浓厚。 “晋赟,你该知道,你是太平司的大阁领,是为朕监察这满朝文武的眼睛。你若是和其中任何一人走得亲近了,这双眼睛或许看得也就不那么透彻清楚了,你明白了吗?” “是!微臣定当铭记在心,绝不辜负陛下期望。” 晋赟这般服从的姿态,终于让陛下自受伤以来一直悒悒不乐的心情略有纾解。 “起来吧。” 在闭目歇息了不知多久后,圣上终于出声了。 晋赟这才踉跄起身。 在冰冷的地砖之上跪了这么久,便是武功高强如晋赟,此刻也感觉双腿几乎已经全然麻木了。 “朕记得,太平司如今的提司使是叫刑澍是吧?” 虽然叫了起,可似乎圣上的惩戒并未到此为止。 在圣上问出刑澍的名字那一瞬,晋赟就已经猜到了大概,他有些疲累地微阖双眼,低声道。 “是。” “之前几次差事,他都办得不错,是个可用之才。如今赵霖刚到太平司,他身上牵扯了乡试舞弊和秦夷重之死两桩案子,你便专心审理此事吧。太平司内其他公务,便先让这个刑澍代管,你也好趁此时机放松放松,不是吗?” “微臣遵旨,多谢陛下体恤。” 身为大阁领,被底下的提司使夺了权,晋赟几乎已经能够想象接下来自己将面临怎样一副局面了。 他也知道,陛下当然不会让这种太平司内二主并立的情形持续太久,毕竟自己是他好不容易打磨顺手的一把兵刃,他不会轻易放弃自己。 只是…… 叩礼告退后,晋赟微跛着脚从殿内走了出来。 内宫禁止骑马,他更没有坐轿辇的资格,也就是说,他要拖着这样一双腿,顶着血迹斑斑的衣衫走上小半个时辰出宫。 轻叹了口气,晋赟在心中暗道。 “景王殿下,您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第290章 晋赟的难题(上) “出宫了?” 宣明曜也刚从宫外回来没多久。 她这些时日几乎是恨不能一个人拆成两半用。 乡试舞弊一事,目前她手上所掌握的线索已经差不多了。 但是,宣明曜觉得如今这般力度还不够。 她想要的,是从吏部那里挖一些新的线索来,到时好一把扯出一张大网,将那些早就吃得肚饱浑圆的鱼儿,全都一网打尽才好。 乡试在即,这件事也是迫在眉睫。 虽然不指望靠着一件舞弊案就彻底肃清朝堂之上的那些阴暗处,但到底也是给他们一个威慑。 今日她甚至连晚膳都未来得及吃。 吏部她初接管,里头的弯弯绕绕各种学问也都是要花费功夫去细细研究的,元颖如今还有大理寺的差事,傅遥光被安排进了户部…… 轻叹一口气,宣明曜想,自己手头的人,目前还是太少了一些。 她知道自己如今步子走得太急了。 可她没办法。 她没办法像其他皇子那般韬光养晦,待时而动。 她必须要在父皇起了给自己指婚念头之前,先做出足以让他不敢轻易降下赐婚旨意的功绩来。 驸马—— 她不想要那种东西。 在大业未成之前,一旦被囿于婚嫁之中,自己的价值,最起码是明面上的价值便会立刻折损大半。 所以,她没有时间。 一切一定要快。 “是,刚刚出了内宫。晋大阁领膝上明显是受了伤,一团血污,陛下也未曾派人护送,就这么让其一瘸一拐走了出去。一路上好多内侍和宫女都瞧见了,怕是用不了多久外宫也要传开了。” 桐君一边说着,一边将刚刚熬好的山珍粳米粥端来,绿绮也备了几样爽口的小菜,在膳桌上一一铺开,二人半扶半拉地将宣明曜带到了桌前,定是要看着自家殿下稍稍用些东西。 宣明曜端起粥碗,听着桐君的话,渐渐陷入了沉思中。 她不用去打听,只凭晋赟这副模样,便大致能够猜到父皇在殿内做了些什么。 左不过是用一些羞辱和惩戒来彰显自己的权威,而后用夺权凸显自己的权力。 他想让晋赟长个记性。 让晋赟狠狠记住,他不配也不应该和任何人有交集,他只能是聋子,是哑巴,是瞎子。 可偏偏,晋赟不是。 尤其是,在和玄戈刚刚见完面,在他所有感情最澎湃难平之时。 父皇啊父皇,你可真是走了一招昏棋。 连宣明曜自己都没想到,圣上的这招棋路,居然就正好中了她的盘算。 她虽然在长月楼那样同晋赟警示,也做了一系列动作想要分化父皇对晋赟的信任,进而一步步将晋赟牢牢握在手中。 但说实话,她没想到第一步会这么顺利。 看来父皇如今着实是有些在紫宸殿内躺不住了。 他因为受伤,不得不让几个孩子尽早走入朝局,这打破了他之前思量好的棋局,而后又是秦夷重的事引出了这么多变故,更让圣上觉得每一个孩子都在想夺走他手中的权力。 一个极致的权力至上者,他怎能允许旁人觊觎他的皇位?哪怕是孩子也不可以。 所以,他更要在自己虚弱之时,在自己失去对大局的全盘掌握之时来彰显自己的权力。 可惜了,用错了时机。 宣明曜轻轻舀起一勺粥送入嘴中。 既然如此,那自己是得在合适的时候来推波助澜一把了。 “赵霖还未招供?” 晋赟看着底下人呈上来的最新讯供供词,紧皱起了眉头。 “是,已经熬过七道刑罚了,但仍未开口,只交代了舞弊一事,但吐出来的东西和之前大理寺给的几乎一般无二。” 说完,底下人小心翼翼看了晋赟一眼。 “大阁领,人现在已经只剩半条命了,刚刚提司使去瞧了一眼,让暂停了刑罚,说人再这么继续打下去,怕是熬不过今日了。” 提司使? 晋赟嗤笑一声。 “你们倒是听话。” “属下不敢!实在,实在是赵霖的确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医师也来看过了,用参汤吊着命,可继续加刑,定然是会出事的了。” 那人立刻扑通一声跪倒,晋赟却没有什么追究下去的心思了。 距离自己带伤从宫中出来已经过去两日了,这两日内,太平司的暗潮涌动他都是看在眼中的。 不少人都觉得,这是陛下准备换掉自己这个大阁领的意思,底下人心浮动,几乎快放到明面上来了。 刑澍倒还好,对自己依旧恭敬,但面上如此,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晋赟猜不透,也不想猜。 他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处理好赵霖这件事,秦夷重之死,满朝文武都在等着答案,本以为赵霖是个极好撬开的嘴,不想居然在这时候硬骨头了一把。 偏偏他身上涉及两案,可对其加诸重刑,但万不能让人现下就死了。 而审讯一事,居然就卡在了这里。 第291章 晋赟的难题(下) 晋赟最后亲自去了刑房。 他不做提司使已经许多年,但当年刑讯的功夫可还没忘。 彼时,便是再硬的骨头,在他的刑具之下都能吐出些东西来。 可偏偏,这个赵霖居然扛下来了。 从赵霖的指缝中一根根抽出了木针,看着面前这具几乎已经没了起伏的身体,晋赟拿起一旁浸了盐水和冷酒的帕子,就这么随意丢在了赵霖的双手之上。 “啊!” 赵霖发出一声微弱短促的尖叫,而后整个身子剧烈颤抖了几下后彻底不动了。 一旁的医师连忙上前为其灌药,忙活了片刻,赵霖的身体才终于恢复了起伏。 “大阁领,这犯人的身子的确是强弩之末了,再继续加刑下去,或许只一根普通夹棍便能要了他的性命了。” 医师也是太平司内的老人了,对这些受罚的犯人出现的各种情况最是熟悉不过,所以此刻也敢在晋赟明显低气压的情况下说句实话。 晋赟微闭双眼轻吸一口气。 “上药吧。” 而后,他摘下双手上那沾满了血污的手套,转身离去。 亲自动手也没能审问出些什么,这让他第一次有了些挫败感。 从他第一次接触这些太平司刑具的那日开始,便是铁齿铜牙,他都能硬生生撬出一条缝儿来,如今却是在赵霖的身上折戟沉沙。 最关键的是,他真的开始怀疑,赵霖知道的,是不是真的就这么多了? 刚刚刑讯之时,他也在观察赵霖的表情。 人到了这个地步,面对接踵而至的刑罚,用意志强熬痛苦的同时,已经是很难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了。 以往的很多时候,晋赟都是抓住那些犯人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以此为突破口得到自己想要的证词。 刚刚的赵霖,脸上和眼神里都是茫然和痛苦。 乡试舞弊的事他已经交代的清清楚楚了,甚至刚刚还多交代了一些细节,比在大理寺的时候交代得清楚了许多。 可秦夷重的事,他只说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问题扩大到吏部,他也只说了一些玩忽职守的微末小错。 晋赟的直觉告诉他,赵霖知道的绝不止于此。 可他的理智和经验又在明白地提醒他,赵霖知道的应当只有这么多了。 时间越发紧迫,宫里圣上已经派人来询问过两次了,晋赟知道,他必须尽快给圣上和朝臣们一个交代。 若是证明了赵霖和秦夷重之死毫无关系,那无疑景王身上的嫌疑会再度加大,毕竟秦夷重是从景王处离开后便回府自缢身亡。 一个吏部尚书的死,再牵扯进一位亲王,晋赟都能够想象朝堂会乱成何等模样。 这种明知道赵霖有问题却死活审不出来的情况,让晋赟十分憋闷难受。 同时,也让他有了一种空前的危机感。 可即便晋赟感觉再不对劲,时间迫人,第二日,赵霖还是什么都没说。 枯坐一夜后,晋赟还是将整理好的证词面呈了圣上。 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 圣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挥手将赵霖的事交给了刑澍。 至此,刑澍彻底接手了晋赟手中的全部权力和事务。 不过一两个时辰,满朝文武几乎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晋大阁领彻底被圣上厌弃了。 而刑澍,很快将成为太平司的下一任大阁领。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宣明曜的耳朵中。 她看着眼前正端坐在那里喝茶的面具男子,轻笑道,“你倒也真是狠得下心。” 到底是自己一手拉扯长大的孩子,他也愿意用这么狠的方式推他一把。 虽说晋赟这个大阁领总有被圣上卸磨杀驴的一日,但毕竟如今圣上还未起这般心思,玄戈竟是硬生生让这一幕提前上演了。 “不过是让他提前做出决断罢了。他自己也清楚,陛下其实从未彻底信任过他,不然太平司内不会安插了那么多陛下的眼线,不然刑澍不能那么顺利就接手了他花了数年功夫才降服的太平司众人。如今的情形,注定会出现,殿下和我的作用,不过是催化提前了这一切而已。” 玄戈早就看透了如今的陛下。 即便当年他没有阴差阳错得知陛下的秘密,最多过个两三年,他也会被从大阁领的位子上清理下来。 陛下不会让一个人在这个位子上坐得太过长久。 否则,大阁领坐久了,底下人太过听话,到最后这太平司到底是听命于谁,可就有些不好说了。 尤其是,他这个大阁领先后效忠过两代帝王。 陛下初登大宝之时还需要自己,等到大权在握后,自然是恨不得快些一脚踢开。 所以,玄戈的陨落,几乎是一种必然。 而如今对于晋赟来说,这也是一种必然。 “不过,你倒是真瞒着太平司不少东西。” 宣明曜感叹道。 自己当时并没有想过让赵霖死扛刑罚,毕竟赵霖这个软骨头也根本没有什么抗住的可能。 当时,他一进大理寺的刑牢,一看见当年的乡试卷宗,自己就吓得抖成了筛子,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个彻彻底底。 刑罚手段都没上过几种,他就已经全部交代完毕了。 这样的人,怎么指望他去扛太平司的刑罚。 可玄戈主动找到了宣明曜。 他说,他有办法。 东夷的摄魂之术。 东夷是个弹丸小国,但里头的奇诡之术并不算少。 不过东夷极为排外,也几乎从不与大雍往来,许多奇诡之术并不流传于大雍。 玄戈的摄魂之术,便学于东夷的一位隐士之手。 这也是他保命的绝技之一。 以施针结合药物以及迷魂术法,可短暂封存人的记忆。 心志越不坚定,此法效用越强。 而赵霖的心志,约等于一张一捅就破的纸。 所以,此刻太平司的赵霖,并不是突然硬骨头死扛不说,而是他真的觉得自己全然无辜。 他头顶的两处穴位都被封了针,整个人的记忆混乱而模糊。 针不取下来,他永远交代的只有“不知道”这三个字。 玄戈曾经跟晋赟说过,身在太平司,身上必须留点儿保命的伎俩。 而这,便是玄戈的保命伎俩之一。 “太平司内见的最多的就是死人,所以我这个人,最是怕死。” 话落,玄戈有些落寞地摸到了自己的面具。 他是活了下来,可他的那张脸,再也无法正常示人了。 他并不是爱重容貌之人,只是,前半生一直生活在暗处,没有光明正大行走在阳光下的机会,以后看起来,似乎也并不会有了。 他这张脸,谁见了会不心生畏惧呢? 摇了摇头,将这丝莫名的惆怅甩出脑海,玄戈继续道,“殿下觉得,陛下下一步会如何?” 再给晋赟一个机会? 还是,制造一场如他当年一般的意外? 第292章 舞弊一案 “或许,还会观望一二,毕竟晋赟一直十分得力,父皇便是怀疑,心中也总有犹疑。” 可惜了…… 接下来的情形,晋赟的路似乎已经注定了。 毕竟,刑澍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他身后的推手,也远远不止父皇一人。 想到自己得到的那份情报,宣明曜意味深长笑了笑。 太平司内,大戏要开场了。 一日后,刑澍拿着一份赵霖“招认”的关于吏部买办官员评定一事的供词进了宫。 他在宫中待了整整半日,再出来之时,刑澍便从提司使成了太平司新任掌司使。 掌司使,太平司之前从未出现过这一官职,且掌司使的职责,顾名思义似乎应该统领太平司上下,那原本的大阁领该何去何从呢? 圣上并未明言,只是将掌司使的俸禄品级定在了和大阁领一阶。 之前命刑澍暂管太平司的旨意也未曾收回。 所有人一时间也是面面相觑。 不光太平司内部,便是朝廷上下都在暗中揣度,陛下到底是厌弃了晋大阁领,还是准备继续给他一个机会? “陛下得到的那份证词,是真是假?” 傅遥光最近在户部一边查账,一边演戏,整个人面上看着是仿佛下一秒就断了气的虚弱,但宣明曜清楚,他此时正是如鱼得水玩得开心之时。 靠着一张病弱书生的面庞,他简直是一个不顺心了就要在户部咳点儿“血”, 弄得凌砚一个头两个大,被他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方式彻底打懵了。 傅遥光因着两江一事在陛下那儿也是挂了名号的,再加上他又是景王的“入幕之宾”,凌砚还真一时半会儿不能对其直接出手。 好在如今在凌砚看来,傅遥光在户部不过一团瞎闹,并未触及到户部最为核心的账册,他便也咬牙先忍了下来,只等找个时机好给他和景王一记重创。 傅遥光自然看出了凌砚的盘算,不过,他并不在意。 今日下朝之后,他又主动凑到了宣明曜的身边,借着给宣明曜面呈公务的名义,借机打探起了这出如今朝臣们最关心的戏码。 手中捧着茶盏,宣明曜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之前怎么没发现傅遥光居然是这么一个性子,来了皇都这才多久,各个官员世家的热闹他是哪个都不落下。 “是真的,不过,也算假的。” 傅遥光的眸中划过一丝了然。 “证词是真的,但不是从赵霖的嘴里说出来的。” 轻轻点了点头,宣明曜淡声低语道。 “赵霖什么也招不出来。可刑澍给出的那份供词上所说的一切,也都属实。” “那看来,这位新晋的掌司使似乎也不简单了。” 傅遥光迅速品出了宣明曜的言外之意。 太平司只能按照陛下的吩咐办事。 所以,陛下吩咐了让他们从赵霖口中撬出和秦夷重一案有关的供词,他们就只能在赵霖身上做文章。 既然景王殿下言辞笃定说赵霖什么也招不出来,那只能说明,刑澍在赵霖之外动了手脚。 不管他是能够动用太平司人手却不被陛下和晋赟发现,还是说他即便不靠太平司也能查出吏部这些糟污之事,都足以说明一点。 这位掌司使,有些过分机灵和聪明了。 他的异军突起,似乎也并不寻常了。 宣明曜笑了笑没再接话,二人默契地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半月后。 宣明曜正式拟好了关于乡试舞弊一案的折子呈上。 而后,顺理成章和宣元景再次吵了一架。 也是礼王自从上次受伤后,整个人一下沉寂了许多,不然今日这场“争吵”中必然是还要再加一个人的身影。 虽然几日前宣元辰就已经重归朝堂,但大抵是额上还包着药纱,他也不愿面对其他臣子那打量的神情,一下朝便不见了人影,丝毫没了前几日在朝堂上和宣明曜二人针锋相对的气势。 秦昭媛更是可怜,因着宣元辰的事直接被降位成了婕妤。 虽只是一品之差,但婕妤是二十七世妇之一,昭媛却是九嫔的位阶,对于许多后妃来说,这是一辈子都可能迈不过去的天堑。 当然,礼王如今的沉寂,也没多少人关心了。 秦夷重一死,圣上态度又如此明晰,自然没有哪个傻子敢明晃晃再往礼王身旁凑了。 从紫宸殿偏殿出来后,宣明曜直接拿着奏折去了后殿。 左右她和元景争吵的消息,现在差不多也应该传到父皇那儿了。 这份案情的折子,宣明曜写了整整一夜。 里头前后总共涉及了七十多个姓名,其中有二十七个,是皇都内的官员。 甚至,不乏皇亲国戚。 不光是乡试,从乡试一路开挖,舞弊的利益链已经十分成熟地连接起了郡县和皇都。 宣明曜甚至都没有再往上深挖,这份名单中的官员,只涉及了自圣上登基后的这十多年。 若再继续深查下去,宣明曜怕这朝堂要空上一小半了。 所谓舞弊,手段也是五花八门。 最粗浅的自然是赵霖这种。 也是他当年并无什么过硬家世,只能靠钱硬生生砸出了一条门路。 这种方式,留下痕迹太多,同样,如今也最是证据确凿。 再进阶一些的,便是如张聘一般,直接在名次上做了手脚。 不过这种对于学子本人的能力要求也是极高的,在多份供词中,这种情况也是极少的。 同样收买监考官员的手段还有一种,便是泄题。 只是泄题常常容易牵连太多,这十数年中,顺藤摸瓜也不过找到了一起。 至于最隐秘的一种…… 宣明曜根本没往那份折子上写。 因为她清楚地知晓,写上后的结果只有一种,被抹掉。 父皇不会想看到的。 圣上养了大半个月的伤,虽然伤口处的疼痛还是日日折磨着他,但在桑月见日日的精心照料和滋补汤药喂养下,圣上如今看起来竟是一副面色红润的模样。 只是,这副红润在他看完那份折子后也不剩下多少了。 “明月奴,你给朕出了个大难题啊。” 圣上将折子放在一旁,轻叹息道。 第293章 失望 圣上想过舞弊一案会牵连甚广,却没想到,宣明曜一上来就能顺藤摸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挖出这么多人。 甚至于,他在名单看到一半时,都有些心惊。 若是当年之事…… 好在看到最后发现这份名单是从自己登基那年方始,圣上才略微放心了下来。 有些事,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也是不愿让其知晓的。 若是知晓了太多,折损的只会是她自己的福气。 看完完整的名单后,圣上心中也多了几分感叹。 他这个女儿,的确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不愧是朕的女儿。 短暂的骄傲过后,涌上心头的便是烦忧和忌惮。 烦忧的,是这份名单牵扯出的后续反应太广太深,且宣明曜一封折子将他摆到了一个被动的地位。 不处置不是,处置似乎也不是。 忌惮的,则更为直白些。 他这个女儿的能力,超出了他的预料。 本以为她只是在诗书策论之上压她那些弟弟一头,如今先是两江平叛,而后是乡试舞弊一案,她还是在一次次超出自己的期待。 圣上心中不由又浮现了当初那个念头。 可惜了。 若是个皇子。 既占嫡,又占长,才能品德皆是出众…… “儿臣知晓这份名单牵连甚广,一个不小心,便有可能令朝堂大乱。可儿臣既然领命彻查舞弊一案,就必当是应查尽查,方才不辜负父皇对儿臣的期许和重用。” 宣明曜将话说得极漂亮却也极直接。 左右是你让我查的,如今我查出来了,用比你预想得更短的时间,查出了你预期之外的更全面的结果。 至于如何处置,那可就是你的事了。 圣上微微摇了摇头,刚刚心中对宣明曜升起的那点子忌惮之心又消减了不少。 还是太过直率。 她这个性子,已经为她得罪了不少人了。 从两江一事后,参她的折子一封封往上递,几乎都快摞成山了。 吏部秦夷重的死,虽然在赵霖的供词出来后,已经证实秦夷重是自己畏罪自缢,和明月奴表面上并无直接关联。 但许多别有心思的朝臣可不会这么想。 他们只会觉得,秦夷重原本好好的吏部尚书坐着,为何景王一沾手案子,便莫名殒了性命。 还有户部。 听闻这些时日明月奴安排了傅遥光进了户部,想来也是有折腾户部的意思。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朝中大臣除了一个女儿早已绑定在她身上的元定安,其他还有几个能甘心臣服于她? 水至清则无鱼,她非要让水变清,只能是成为所有人共同的敌人。 太子也数次在自己面前上眼药。 若不是自己力保,她这个景王早就成了众矢之的,哪还能如此安稳立于朝堂之上。 如今她还不知略微收敛锋芒,这份名单一旦披露出去,圣上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到时候朝臣是打算如何生吞活剥了她的模样了。 “你可知这些人若是都处理了,会在朝堂之间引起多大的风波吗?上次两江一事,你便是如此,处事太过决绝狠辣,将人逼到绝境上,早晚是会出事的。” 圣上以一种自以为谆谆教导的口吻训诫着宣明曜。 宣明曜自然不会在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忤逆他,一副乖巧听训的模样。 只是…… 父皇这份不打算细究严惩的暗示,还是让她对其失望不已。 处处权衡利弊,处处安稳人心,他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他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之主。 他不光是那些朝臣们的君主,更是天下万万怀揣着读书出头之望的学子们的君主,是天下无数将他奉若神明祈求得他庇护的百姓们的君主。 他想安抚世家,平衡百官,这没有错。 每一任帝王都免不得权衡之术。 可次次都是权衡,回回都是轻拿轻放,做错事的代价轻得可怕,只要不动到他的皇位上,他似乎什么都可以视若无睹。 这样一个满是污浊之气的朝廷,真正的清明之士如何能够留下来呢? “父皇,如今乡试在即,之前宛陵乡试舞弊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若不趁此时机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只怕科举一道将在学子中失去原本的权威和信望。这对于大雍来说,必成深患。” 宣明曜还是说了一句自己的心里话。 尽管她知道,并不会有什么结果。 “宛陵乡试一事,你这份折子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涉及的那几个人,已然入朝为官者,一律褫夺功名,判斩首之刑,九族三代不允再参与科举,至于几个涉事的主考官员,斩首示众,罚没全部家财,三族之中有为官者,一律免职。至于斩首之刑,也不必再等,即刻行刑,乡试在即,也当给其他官员一个警醒。” 吩咐完这一切后,圣上看着跪在那儿的宣明曜,似笑非笑道。 “如此,也算给了那些学子们一个交代了。有些事,过犹不及。百姓和学子们,并不需要知晓太多,知道得太多,心就越发大了。心越发大了,就越难管辖安抚了。” 既然杀几个郡县官员就能平息的事,何苦要波及那么多人,闹出那么大的风波呢? “是,儿臣明白,谨听父皇教诲。” 心中即便有再多话,在自己没有绝对权力之时,宣明曜不会在圣上面前表露出过多的情绪。 她只是按部就班地演绎了一个一腔热血被浇灭后心中有些不忿的模样,一个父皇绝对会满意的模样。 果然—— “这份名单,朕心中自有决断。好了,你这些时日也辛苦了,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 宣明曜起身,躬身退了出来。 在走出内殿被阳光洒在身上那一瞬,宣明曜竟有一种格外荒谬的感觉。 这昭昭天日之下,究竟还有多少污秽隐藏在花团锦簇下呢? 父皇不想严惩,不想闹大。 可惜了,自己却偏偏不想如他的心意了。 第294章 名册泄露 “景王殿下金安。” 面前的一道声音拉回了宣明曜的注意。 她垂眸望向面前躬身行礼的年轻男子。 “刑掌司使。” 宣明曜点了点头,并未和其多谈,抬步便直接离开了。 只是…… 坐上轿辇后,她微微侧头看向正在江寅的带领下朝内殿走去的刑澍的背影,心下有了些思量。 父皇这些时日,召见他的次数倒是越加频繁了。 既如此,那也该从中做些文章了。 十日后,秋闱正式开始了。 而就在秋闱结束后的第一日,一份十分详细的乡试舞弊名册,悄然在学子们中流传开来。 而皇都,居然是最后收到消息的地方。 “混账!” 圣上直接将太子刚刚呈给他的地方奏报甩到了宣明曜的面前,厉声质问道。 “景王,你给朕解释下,为何这份名册会流传出去?你是对朕处理的方式心有怨怼,还是已经迫不及待要做起朕的主来了?” 舞弊一案明面上是已经结案了。 涉事的相关人等该斩首的斩首,该免官的免官。 可这才几日? 这样一份详细且精准的名册,为何会在学子中就这么流传开来了? 消息传到皇都的时候,地方郡县上早已经是控制不住传扬之势了。 学子们群情激奋,甚至对刚刚结束的乡试都已经是满怀疑心,不少郡县的学子甚至都齐齐静坐在官府门口。 这其中不少学子都是有功名在身上的,官员们也不敢擅自抓捕,各地的奏折雪花一般飞往皇都,太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独揽裁断之权了,忙不迭带着奏呈来找自家父皇了。 圣上简直是要气疯了。 如今这般态势,无论名册是真是假,这次的乡试基本上都等于废掉了。 乡试一旦重考,不光朝廷和自己这个圣上在学子心中的威信大减,最关键的是,这等于昭告天下,他这个皇帝做错了。 “儿臣不知。父皇,这份名册儿臣在呈给您后,大理寺内并无第二份一模一样的存档。如今大理寺的卷宗里封存着的,和您下旨昭示天下的名册一般,绝无出入之处。” 看着父皇如今气急败坏的模样,宣明曜只觉得十分可笑。 你在瞒下那份名册的时候,难道没想过会有今日这般后果吗? 仰望和憧憬这种东西,一旦摧毁,便很难再度在曾经的废墟之上再度复原。 父皇已经在两江一事上犯了一次错了。 那么多年的不闻不问,让两江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苦熬,到最后所谓的平衡之道,也不过是滋养出了张聘等一群叛国逆贼。 如今,他居然在关乎国本的科举一道上再犯一次错。 不,不对。 想到舞弊一案自己调查到的那份更为骇人的真相,宣明曜心下冷笑。 他其实早就犯过这次错了。 “你说你不知,那你告诉朕,为何这份名册会流传在外?即便你未曾故意外传,在你手上泄密,你照样有失职不察之罪!” 若不是顾及前段时间刚伤了宣元辰,此时若再伤一个,他头上难免会被扣上一个不慈的帽子,刚刚他的折子怕是已经直接扔到了宣明曜的身上去。 只是,震怒之后圣上心里对宣明曜的话还是有几分相信的。 她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前朝并无强有力的拥趸,犯不着为了这件事和自己对着干。 而且,舞弊一案全权由她经手,在案子明面上已经结案的尾声闹出了这码事,这对她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更是明晃晃告诉众人,这一切和她有关。 她是个聪明人,应当不会如此做。 如此看来,倒更像是泼向明月奴的一盆脏水,想要用此事来挑拨离间他们父女二人之间的关系。 明月奴一旦倒下,受益的会是谁? 太子? 还是礼王? 不,或许不止如此。 圣上心下突然一凛。 明月奴若真退出朝堂,自己苦心所构筑的三人相争的格局便迅速被打破,而如今老三比起这两位兄长来年岁上的确还是差的多了一些,便是自己想要将其拉入相争的局势中,他也根本撑不起这份重任。 这也代表着,在这两年的时间内,太子和礼王之间的斗争会愈发你死我活。 双方无论哪方输了,剩下的那一方就一定是赢家吗? 圣上并不这么认为。 “父皇,儿臣敢为手底下人担保,这份名册绝非从儿臣手上流出。请父皇给儿臣和大理寺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三日,不,两日之内,儿臣一定查出此事原委。若儿臣无用,无法彻查此事。儿臣,便自请退出朝堂,不再让父皇为难。” “胡闹!” 圣上似乎十分生气,手中原本拈着的珠串砰一声摔在了桌上。 宣明曜能够察觉到,父皇正在隐晦地打量着自己。 她抬起头,正视着父皇的眼神,坚定道,“儿臣没有胡闹,此事的确与儿臣无关。父皇若是不信儿臣,也可让旁人来查,儿臣问心无愧。” 圣上没有说话,殿内顿时沉寂了下来。 良久后,圣上长叹一口气。 “起来吧。” 说着,朝着一旁一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江寅摆了摆手示意。 江寅立刻心领神会,忙不迭上前扶宣明曜起身。 “殿下小心。” 站定身子后,宣明曜继续有些执拗地看向圣上,似乎非要自证清白一般。 圣上摇了摇头,反问了宣明曜一个问题。 “如今名册既已泄露,你觉得,下一步该当如何?” 如今这本名册,是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承认了,那就等于告诉世人朝廷是在包庇罪臣,等于告诉这天下学子,即便圣上心中知晓科举一道舞弊盛行,但依然默认并纵容了这种情况的出现,甚至还主动为其遮掩,不过推些无足轻重的挡箭牌出来骗一骗他们。 偏偏他们还因此感激涕零,简直如同一个笑话一般。 如果不承认,这风波便会一直无休止。 文人学子虽然看着力量微薄,可他们的笔杆子最是厉害,如此下去,动摇社稷根基就不只是一句嘴上的话了。 传承了数百年,一直被用来广开门路选贤纳才的科举,也等于彻底废掉了曾经的信望。 泄露这本名册的人,用的这一招实在是太过阴损毒辣了。 一时间,圣上也有些踌躇犹豫。 刚刚他已经问过了太子,如今,他想听听宣明曜的想法。 第295章 解决之法 “儿臣以为,堵不如疏。既然此次乡试受此风波影响,结果注定不会服众,那便不如推翻重来。只是,这推翻重来的方式,却要好好选择一番。” 圣上原本听到推翻重来之时还心中暗暗摇头,但宣明曜的话峰回路转,却又让他再度提起了兴趣。 “说下去。” 都已经推翻重来,还如何选择一番。 “若是如今父皇直接下旨将此次乡试作废,一则等于应了那些人的揣测,此次乡试其中的确有猫腻,否则朝廷为何会无缘无故取消?若是此等论调在百姓中传言起来,必定会彻底影响皇家和朝廷的威信,进而对整个朝廷的用人之道产生质疑,长久下去,动摇社稷根基。二则等于开了先例,告诉众人,以后凡是有任何意见便可采取此等滋扰之行,连科举这等选拔贤才之途径都可用此法成行,更遑论其他?” 圣上点了点头。 明月奴这番话说得十分透彻在理,这也是他所思虑踌躇的问题关键。 “所以,儿臣以为,乡试是要重新举行,可这不能是父皇因为各郡县的乱象所被逼做出的决定,而是应当是父皇体恤天下学子的所思所想,感念这天下读书人的不易,应其所求,破例再开秋闱。” “哦?怎么讲?” 圣上原本是靠在身后的龙椅上的。 他的伤口还未好全,不能久坐,加之宣明曜并不是外臣,他也不愿做出那等强撑模样,一直是姿态有些闲适地靠在身后。 甚至连扔折子发怒的时候,他虽然瞧着震怒不已,但身子却还是一直保持这般姿态,并未改变过。 如今,他的身子却是坐直甚至不由自主地前倾。 这代表,他彻底提起了兴趣。 “要让一场风波消弭,最好的办法,是用另一场风波来盖过它。” “若是现下,有学子因着被质疑而与同窗争论不休,到最后闹到了官府,由此酝酿出了一场新的风波。有人想要自证清白,有人浑水摸鱼,将事情的重点从那份名单上转移到此次乡试是否有猫腻之上。届时,被质疑的不光是朝廷,更是这一届乡试的全部学子。事态越酿越大,便可有秋闱学子主动提出,在此等风波下,他们便是乡试中得头名也不能服众,所以请求再开乡试,自然了,结果该是应者如云。而只要超过了一半之数的学子有此想法,父皇便可顺应民意令各郡县重开秋闱,同时派出巡察使至各地督查秋闱一事,双管齐下,彰显朝廷看重此次秋闱之心,总能将此次的风波消弭。” “同样,其他学子便是有意见,这矛盾自然也不再落到朝廷身上。至于那份名册,子虚乌有的东西,但父皇重视科举一事,所以命大理寺彻查此案,自然了,几位大人应当是和科举舞弊一案无甚关联,只是凑巧了,却在其他事上查出了一些问题。” “其他事……” 圣上语调微妙,手指不自觉摩挲手中的珠串。 “中饱私囊、玩忽职守、私德有损……多的是罪名可以用。这些大臣们既然能够有恃无恐做出舞弊一事,想来都是胆子极大的人,素日里应当也算不得多么恪尽职守,忧国奉公。父皇自然是可以用这些明面上的罪名将其发落。” “届时,告示天下,舞弊一案已清。虽名册为假,但以此刨根究底,其到底有为臣不善之处,今布告天下,咸使闻知,也是彰显父皇绝不姑息养奸之决心。同时,也足以证明如今疯传的这本名册为假。毕竟,父皇都愿意将这些臣子的罪证公诸于众,严惩不贷,之前又何须掩饰舞弊一案?” “到时,再为天下学子立碑一尊,碑上篆刻的,便用父皇的御笔亲书,谓之极言直谏,伟兹众材,为国栋梁,社稷臣矣。此碑,便可立在郓州文脉之地,以示对天下学子忠言直谏的褒奖之意。” 郓州,那里是大雍文脉之地,也是大雍文宗第一世家公仪家的祖地。 “你想让公仪家的人出来说话?” 圣上迅速抓取到了宣明曜这段话中的重点。 “儿臣听闻,公仪家主家嫡脉的二公子公仪度,便在此次郓州的乡试名册之中。” 公仪家世代都有入朝为官者,只是,为了防止自家儿郎在仕途上被繁花锦簇迷惑失了本心,公仪家立有家规,凡公仪家儿郎,入朝为官不得官拜三品以上,若官居高位仍执意留于朝堂,便卸去公仪二字的姓氏,从此与公仪家再无瓜葛。 公仪家先祖曾言,若为官,无论一品还是九品,皆能为国尽忠,为民效力。 但若是心中只有高位,一心仕途攀升,不过是辱没了公仪家诗书礼教的培养,更将整个家族卷入漩涡之中。 而这数百年来,对于将姓氏看得比自己性命都要重要的公仪家人来说,愿意抛却公仪二字选择仕途前景的人,也不过三人而已。 公仪家的人若愿意出来做这个带头之人,的确对于天下学子来说更具信服力。 只是,公仪家肯吗? 似乎察觉到了圣上的顾虑,宣明曜沉声道。 “若父皇信任儿臣,儿臣愿往郓州飞鸽传信一封。便是不成,傅大人亦有一至交好友汪氏,亦是今期乡试学子,有解元之才,可为一试。” “看来,你在入宫前已经给自己想好了后路。” 圣上看着在朝政上越发得心应手的宣明曜,心中也是感叹。 比起太子刚刚只让安抚学子的平庸应对,的确是明月奴给出的解决办法更为可行。 “为父皇效命,乃是儿臣本分。” 依旧是滴水不漏的效忠之语。 “只是若是如此,对那些罪臣用刑,需得是重刑了。” 圣上轻叹一口气。 他当初为何保下那些人,无外乎是因为牵连甚广,其中不乏门阀世家,朝中重臣。 动一人不要紧,怕的是背后的家族因此震动,更影响了朝廷上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局面。 可如今为了安民心,不光要罚,且用的刑罚只能比舞弊一事更重更狠。 如此,方才能证明自己未曾姑息养奸之心。 “身为臣子,自当为君王效命。父皇有爱才之心容他们活到了如今,他们自然也当为父皇、为朝廷、为大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宣明曜的这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得颇有讽刺意味。 不过此时的圣上也没了心思去细究琢磨这些。 他只是静坐在那儿,仿若一尊神像一般一动不动。 宣明曜并不着急。 她知道,父皇一定会同意的。 他最会权衡利弊,不是吗? 如今只有处置掉这些人,才是当下最合适的选择,无论对他,对朝廷,还是对于他之前妄图平衡的那些世家而言,都是如此。 父皇,您不愿处置他们,儿臣却不想放过他们。 左右他们一个个都不算干净,您摘干净了舞弊一事,儿臣照样能用第二种、第三种、更多种的罪名送他们下黄泉。 有错当罚,有罪当惩,谁也逃不过! 不是什么事,都能糊弄过去的。 果然,沉默了许久,圣上还是点了头。 “去办吧。” “是,儿臣遵旨。” 宣明曜恭敬行礼领旨。 第296章 再召晋赟 在宣明曜离开紫宸殿后,圣上并没有去内室休息,而是在桑月见有些担忧的目光中,直接让人去太平司传召晋赟入宫。 晋赟自从上次赵霖的事情后,圣上便未曾召见过他。 如今瞧着是又要启用的模样了。 看着桑月见担忧的眼神,圣上安抚道。 “朕这些日子身体好了许多了,你瞧,面色都红润多了。这伤势成安也说了,得慢慢养着,可朝政事务如此之多,朕也总不能撒手不管。” 桑月见无奈,只能端着药碗起身离开了。 圣上还沉浸在美人对他的关怀担忧之中,浑然不知,桑月见回到了自己的寝殿内,借着更衣的名头,让侍女将她身上香囊中的香料又换了一遍。 “本宫闻着香味儿有些淡了。陛下喜欢这个味道,闻着凝神静气,这次便多放一些吧。” “是,娘娘可真是巧思,将陛下赐下的降香木与凝神的药材重新调制,既增添了养神之效,还不改变这香原本的味道,陛下也是十分喜爱这味道。” 桑月见唇角的笑意浓了些。 “是啊,陛下喜爱便好。” 细细的香粉被放入了精巧的香囊中,婢女小心翼翼将其坠在桑月见那清雅繁复的宫装腰间,清幽的香气,将桑月见整个人浑身上下都熏染透彻。 “走吧,去看看给陛下准备的膳汤。” “是。” 小宫女喜滋滋跟在自家娘娘身旁。 桑月见如今在后宫中是独宠,陛下养伤这段时日,她眼瞧着自己主子在陛下心中的份量又更重了许多,身为下人,她也跟着沾光,如今出去,哪怕是六局的尚宫们都对她颇为尊敬,便是皇后宫里的朱樱姐姐待她也颇为礼遇。 想到皇后,宫女悄声道。 “娘娘,司宝司那边今日新进献了一整套药玉制成的八宝团龙纹饰膳具,说是皇后娘娘命司宝司打制而成的,江寅大人让奴才问您一句,可要用上?” 倒也不是江寅见皇后失宠看人下菜碟到了如此程度,实在是如今圣上宠爱桑月见,加上桑月见如今几乎已经住在了紫宸殿,圣上前些时日便发话了,紫宸殿内的内外琐务,便交由宸贵妃打理。 故而,江寅才特意来问了这一句。 “既是皇后娘娘的心意,验过无误后用上便是了。” 桑月见神情不变,仿若这只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是。” 而此时,紫宸殿的内殿里头,圣上看着跪在那儿面带些许憔悴之色的晋赟,沉声道,“各地郡县秋闱一事,你应当已经听过了吧。” “是,微臣有所耳闻。” 晋赟这些时日过得并不好。 刑澍果然是个人物,他在太平司内蚕食各部势力的速度,超出了晋赟的想象。 晋赟也明白,那份赵霖的供词是有问题的,刑澍的背景或许不像他表现出的那般简单。 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他手上审不出的人,不可能落到别人手上就那么干脆地吐了个干净。 可他却没什么继续跟圣上辩白争取的心思了。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想,在圣上的心目中,他和刑澍是不是就像两条被他用太平司这块肥肉吊着互相撕咬的狗。 哪一方赢,都不要紧,因为有另一只狗在,赢的那一方也永远不敢放松警惕,只能继续提心吊胆在另一方虎视眈眈的眼神中前行。 这样的日子,他觉得很厌烦。 尤其是,在和玄戈见完面后。 他这些时日,经常会想起他的母亲,想起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可怜女人。 她在闭上眼结束生命的时候,应该是存着一丝美好的念想,想让自己这个血案中唯一留存下的生命,能有一段全新的可能和未来。 可如今,自己变成了或许连康王都不如的模样。 她会失望吗?会后悔吗? 如果当初玄戈没有“死”在两江,自己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太平司,是不是也能够像普通人一般生活,不必争斗猜忌,不必刀剑舔血。 这些曾经对晋赟来说太过多余的东西,在他无所事事的这大半个月里,他一直频繁想起。 所以此刻,跪在圣上面前,他只觉心绪复杂。 “朕封了刑澍为太平司掌司使,你怨朕吗?” 晋赟听到这里,不知为何竟有一丝想笑的冲动,可他面上却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模样。 “微臣不敢,是微臣无能,让陛下失望。” “是不敢,却不是不会。” 圣上嗤笑一声,继续道。 “人有七情六欲,再正常不过,若你这个大阁领真的做到毫无心气儿了,朕才真该要担心了。晋赟,你到底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些年来也可谓对太平司对朕尽心尽力。如今,朕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可要抓住了。” 第297章 刑澍的秘密(上) 那份流传在民间的舞弊官员名单是真的! 陛下想让自己调查清楚,到底是谁外泄了这份名单。 晋赟几乎瞬间便猜到了圣上的意图。 结合他在皇宫门口还看到了景王的车驾,晋赟已经将刚刚发生的一切猜了个大差不差。 当然,心中再清楚,面上他还是做出一副陛下想要看到的激动状。 “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朕给你三日时间,这三日时间内,太平司和朝堂人手你可随意调派。三日后,给朕一个结果。那份名册,到底是从谁手上泄露出去的?” “是,微臣遵旨,必不辱圣命。” 晋赟干脆利落领旨谢恩。 “晋赟,你这个大阁领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朕相信,你不会让朕失望的。刑澍到底还是太过年轻,太平司内,还是得有你坐镇的。” 这等模棱两可的话,让晋赟心中那股厌烦感越发浓重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 身为太平司的人,对陛下应当是无条件的效忠。 明面上来说,他被陛下所厌弃的原因十分简单,因为他身为天子心腹,私下却和景王有了接触,这触碰了陛下的底线。 可晋赟心中也一直在盘旋着一个问题。 若他不曾和景王见过面,若陛下一直信任他的忠心,难道他这个大阁领的位子就会一直安稳下去吗? 刑澍能够那么快速接手并蚕食自己在太平司内的势力,陛下难道半分都未曾插手吗? 他又再度想起了玄戈的那句话。 “我的答案,不一定是你的答案。那你就自己去寻找这个答案吧。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成为下一个我。” 答案,似乎已经很清楚了。 “微臣感念陛下圣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嘴里说着慷慨激昂的效忠之词,晋赟的心,却一直在往下沉。 他知道,他对陛下的忠心,再也回不到曾经了。 晋赟回到太平司后,便立刻调集人手开始探查。 这件事,说实话并不算多么难查。 因为有办法接触到那份名单的人,少得可怜。 景王、景王在大理寺的一众心腹、负责审查那些嫌犯的官员、陛下、以及陛下身旁伺候的人等。 大理寺那边很快排除了嫌疑。 晋赟也不得不佩服景王的敏锐度。 她在命人审理一众舞弊案官员的时候,大概就已经想好了规避身边人泄密的可能。 讯问的过程中所有涉及到的刑官被她一一按组划分,每人只负责了极小的一部分口供,且在相关供词成型后,更有三名刑官被其抽调走至内狱执行为期三月的讯问任务。 说是任务,其实更像是将这三人单独抽调开不与外界接触。 内狱是大理寺内关押重犯之地,能在大理寺这等地界被称呼一句重犯,涉及的几乎都是要案密案。 所以,这三位刑官从进入内狱那一刻起,就被断绝了和外界往来的机会。 而没了这三人,旁人便是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不可能得到最为完整的名册。 同样,为了弥补三人,景王殿下为其每人封赏了百两黄金,如今这三人在内狱有吃有喝,好不快哉。 至于景王,名册泄密,她看似嫌疑最大,但她在整件事中并得不到多少好处。 就算如今她在陛下面前提出了妥善的解决之道,也并不能为她换来多少裨益。 不仅如此,名册一事在各郡县传扬开来,对景王的声誉也是造成了一定影响的。 毕竟,舞弊一案虽面上挂着大理寺卿主审的名头,但谁都知道,这件事是全权交由景王殿下负责的。 若是被爆出了包庇一事,景王自然也是被牵连其中。 她初入朝堂,最是需要名声铺路之时,此事对她的影响也不算小。 且太平司的人也已经调查过景王身边的人,都无往皇城外传递消息的痕迹。 一路摸排下去,看似所有人的嫌疑都一一排除,但在晋赟心中,有一个人却开始浮出水面。 刑澍。 那份名册,刑澍身为太平司的新晋掌司使,自然是能够看到的,且当日景王殿下在面呈名册离宫后,第二个入紫宸殿面君之人,便是刑澍。 他的嫌疑,不小。 针对刑澍的调查刚刚展开,玄戈便为晋赟送上了一份大礼。 “刑澍是宣巍的儿子?” 宣巍,便是被废的禹王,他是先帝的幼弟,更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在这皇城里,可是一个禁忌的存在。 他本备受先帝看重,前途一片光明,却突然不知为何,被先皇以谋逆不臣的罪名,褫夺了王爵尊荣,人也直接圈禁在了皇陵所在处的燕山行宫。 一时间,风光无限的少年亲王成了行宫里的废弃之人。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皇都内已经甚少有人记得禹王这个人了。 不想,他居然还能将手伸进皇都里? 而且,居然是圣上最为心腹的太平司。 晋赟看着手中那一沓情报,上头清晰地记录着刑澍从降生那一刻到如今的全部过往。 太平司内有规矩,凡是选入太平司的人,必须得是无父母亲族的孤儿,为的便是防止将来被敌人用家人要挟出现叛变的情况。 刑澍是六岁入的太平司,太平司内的记档上清晰记载着,他的父母皆死于山贼之手,他被叔父卖给了人牙子,后半路自己跑出,一路颠沛流离,最后被太平司选中带回。 可玄戈给的这份情报上,关于刑澍六岁之前的情况,却和太平司内记载的大相径庭。 刑澍是宣巍的庶子。 他的生母只是燕山行宫的一名普通宫女,甚至直到诞育下了子嗣,也未曾得到一个姬妾的名分,依旧在行宫内做着伺候人的活计。 宣巍虽然被幽禁在燕山行宫,但终究是皇室血脉,先帝也好,圣上也好,并未在吃食用度上苛待过他,当年王府的姬妾也一同陪着入了行宫。 宣巍在被幽禁的几十年里,一直未曾停止过子嗣上的好消息。 两年前,行宫处还传来消息,宣巍刚刚新得了一个儿子,膝下如今共十子八女,算得上是老当益壮,子嗣繁茂。 “当年他的降生并未被记录在册,一切,都是因为他生母的出身太低,宣巍当年也是酒醉后幸了这宫女。据说,这宫女貌丑且憨直,之前不过是在行宫中做洒扫的活计,不知为何,那夜被宣巍选中,又阴差阳错有了身孕,因着她本就身子强健,竟是到了七月有余才被人发现身孕。宣巍因此认定此女乃是故意想要凭借子嗣博求荣华,便是在刑澍降生后,也未曾给这宫女一个名分,依旧让其在行宫中做洒扫宫女。” 有孕七月都未曾发现? 这该是何等憨直? 晋赟读懂了玄戈的言外之意。 这宫女,怕是心智头脑上有些问题,这大概也是宣巍不想承认的原因。 若是个痴傻的孩子,那足以令整个皇室蒙羞,也足以让宣巍本就不好的处境雪上加霜。 只是,晋赟有些不解。 若只是隐藏刑澍的存在也就罢了,为何要费尽周章将其送入太平司? 圣上似乎并没有薄待过宣巍吧? 便是废弃了亲王身份,宣巍的每个子嗣也都是要被记录在册的,他们在行宫的吃穿用度也都是皇都拨钱。 虽比不得曾经的尊荣,可也是寻常富贵之家不能比的。 甚至七年前,圣上还特旨封了宣巍的长子一个奉恩侯的虚爵,虽然未曾让其入朝参政,但到底特赦让其出了行宫,可在皇都内自由行走。 甚至那几个女儿也都让皇后为其安排了婚事,不至于蹉跎了终生。 照理说,宣巍该对当今陛下感激涕零才是,为何,他竟要在太平司内安插人手? 他所图谋的,究竟是什么? 第298章 刑澍的秘密(下) “你可知,当年宣巍为何会被先帝废黜王位尊爵?” 此时已是深夜,即便身在重重护卫的太平司内,玄戈也是十分闲适自得,仿若是自家的后花园一般。 不过,数年前,晋赟所居的这间院落,的确也是属于他的。 拿起一旁的银剪,玄戈随手将燃着的烛芯剪下了一段。 微弱的一声爆鸣,烛火在微微颤动后,烧得更旺了几分。 玄戈摇了摇头。 那是太久远之前的事了,那时他甚至都未曾降生,自然谈不上了解。 后来入了太平司,虽然拥有了各级密档的调阅权限,但宣巍已然是个废人,他对其过往也并没有什么兴趣。 而且,身在太平司,一个人的好奇心太盛,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件事,太平司的密档中根本没有记录,因为,这是一件皇家丑闻。当年,宣巍是被卷入了同宫妃私通的秽闻之中,那事之后,他便被圣上发落皇陵,幽禁度日。” 私通? 晋赟迅速在脑中回想着宣巍被幽禁那年后宫的变动,而后,迅速锁定了一个名字。 “丽充媛?” 那一年,后宫中似乎只有丽充媛被打入了冷宫。只是,这时间上似乎差了几个月,且丽充媛被打入冷宫的罪名也是因为谋害皇嗣。 若他没记错,那皇嗣,便是当今圣上吧? “是。” 玄戈不疾不徐点了点头。 晋赟已然从他说的话里推断出了一种可能。 “宣巍和丽充媛当年是被构陷冤枉的?” 若私通罪名为真,圣上绝不会在几年前还给了宣巍长子一个侯爵尊荣,这岂不是违逆先帝? “是。而且,当年我会被陛下下绝杀令,便是因为我知晓了陛下最讳莫如深的两个秘密。” 其中一个,晋赟之前就已经猜到了,应当是先帝的死,陛下或许有在其中动了手脚。 那剩下一个是什么呢? 晋赟不愧他如今大阁领的位子,将如今的所有线索在脑中一一理清,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丝细微的震惊之色。 他,有了一个惊人的猜测。 “陛下,陛下的身世……” 大雍七年,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 玄戈在两江被追杀“身陨”便是在这一年。 而在这之前的半个多月,太后薨逝,举国缟素,圣上更是哀痛至极为其守孝三年,孝心可感天地。 但若是他没记错,宝净堂中那位先帝的废妃,似乎也是在那段时间离世了。 自那之后,宝净堂便被封了起来。 这一切,若是没有玄戈刚刚告诉他的那些前因,他或许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如今,一切联系起来,便直接引出了晋赟心中的那个猜测。 太后薨逝后,没几年太后母家便没落了下去,后更是因贪腐和渎职等一系列案子举族流放。 甚至当时沈家唯一身在后宫的妃嫔德妃,也在太后去后不过一年光景便过身了。 如今细想来,沈家竟是前朝后宫空无一人了。 若圣上对太后真如表面上那般缅怀追思,沈家绝不该是这般结局。 “当年,圣上曾命我去调查丽充媛当年为人构陷私通一事。而这,便是导致我最后被下绝杀令的原因之一。” 知道得太多,总是太过危险。 “丽充媛的确是无辜的,宣巍或许心思不正,但却并无胆量敢和当时后宫的第一宠妃私通。太后靠这一手计谋,除掉了当时后宫最有力的敌手,还白得了圣上这么一个保了她富贵荣华的子嗣。” 玄戈当时在查出这份真相后,心中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陛下既然在丽充媛死后未曾选择为其翻案,同时也为太后极尽身后哀荣,那便说明,他不会做回郑明珠的孩子。 那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可就危险了。 不过,看着圣上身边的江寅江内侍并未被灭口,玄戈心中又渐生了一丝希望。 只是,他没想到,在他不经意探查到了圣上更多的秘密后,他的命,就注定被圣上写在了阎王簿上了。 “可这一切和宣巍以及刑澍有何关系?” 宣巍当年或许真的是被无辜牵连,可刑澍被送入太平司的时候,圣上可还是全然不知当年之事的。 那时宣巍就已经有了这般心思…… 他到底,想做什么? “当年宣巍或许的确是对丽充媛有几分倾慕之心。毕竟,那般美人,又是诗画双绝,才情出众,自然会招致男子喜爱。可这般的喜爱,在他被因此设计牵连失去原本的地位尊荣,在他被圈禁三十余载之后,还能剩下多少?” 玄戈虽然是男子,但也不得不说句实话。 在情爱一事上,女子最易痴情,而男子,最易移情。 女子可以为了一个人苦等上几年,几十年,依旧痴心不移。 可男子,或许一日之间,便能够变了心思。 宣巍当年能够不顾丽充媛的死活,在自己身边弄了一个几成像的侍妾当做替身,就足可见他的真心是多么浅薄可笑的东西。 “他恨废黜他亲王之位的先帝,恨整件事件引子的丽充媛,自然也恨最后依旧稳当坐上了帝位的圣上。” 明明当年先帝那么恨丽充媛,最后却还是将帝位给了她的儿子。 “刑澍,便是在文景元年,圣上初登大宝那一年被送进了太平司。” 之前,刑澍只是被扔在行宫的角落里,和他那依旧是婢女身份的母亲相依为命。 甚至,宣巍还动过将其送做内侍的打算。 毕竟,刑澍若是再长大一些,一个男子可就不能如此随意在行宫内藏身了。 而送入太平司的决定,一定程度上,倒是挽救了刑澍的悲惨命运。 虽然,这也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了另一个火坑。 第299章 静太妃 “太平司,倒成了我们这些身份见不得光的人的收容之地了。” 晋赟嗤笑了一声,只觉可笑得紧。 圣上先后提拔重用的两人,其实都和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自己好歹对他还算忠心,可刑澍怕是从头到尾心里头效忠的便根本不是他。 这太平司,还真是成了一个笑话。 收敛起那一点点外泄的情绪,晋赟继续问道。 “所以舞弊一案的名册,是宣巍让他泄露出去的?” 宣巍想要做什么? 他已经是被废弃的亲王了,而且也已经到了这般年岁,便是圣上开恩最后给他个爵位荣养,他这辈子也和大位没有半分可能了。 苦心谋划,甚至冒着这般风险泄露圣上想要隐瞒的名册,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玄戈看着晋赟眼中的疑问,在心中默默回答了他的问题。 不,不是宣巍。 他的能力还未曾到那般地步。 他若是真这么有手腕,当年也不至于被设计成那般模样。 名册一事,他更是根本没动过心思。 因为风险太大了。 是景王。 她光明正大让宣巍替她顶了这口锅。 毕竟,谁能想到,在这件事情中看似也损伤了不少的景王,其实才是整起名册泄露事件的幕后主谋。 她宁愿舍弃掉自己的一些声名和当前的利益,也要将那些在科举中动了手脚的人一次铲除。 玄戈有预感,接下来的这场乡试以及明年的春闱,将是最为干净透明的一场科举。 或许,许多折戟多年的真正有才之人,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既然景王殿下选了自己来替她说这个谎,那自己自然要做到最好。 如此,方才不辜负殿下对自己信任。 “是,是宣巍。” 玄戈毫不心虚地说着谎言。 “他所图为何?” 这件事风险极高,一个不慎还会把他好不容易安插进太平司的刑澍废掉,他又能从中获得什么? 晋赟有些不解。 “所图?他从被圈禁那一日,所图的便是不想让先帝好过。可惜那时候他并没有这个能力。而伴随先帝薨逝新帝继位后,他的所图,便变成了不让陛下好过。” 陛下,是先帝和丽充媛的血脉,在宣巍看来,他如今沦落至此,都是这两个人害的。 凭什么他们两个人的孩子还能继续做着这天下之主,享受着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你还记得永安王宣铎吗?” “自是记得。” 晋赟自然记得。 当年永安王的病逝,便是他亲自带人去动的手。 “宣巍清楚,即便圣上开恩,给了他的长子一个奉恩侯的爵位,他这一脉也绝不能沾染半分那个位子。所以,他自然要选择一个合适的人推上去。” 皇室子弟那般多,怎么选也不可能选到他的头上。 “他选中了永安王?” “不然你以为,永安王逝世后,静太妃何以能够在皇观安然活到今日?” 静太妃是永安王的母妃,在圣上登基后便一直在皇观修行,素来不见外人,这些年更是从未回过皇都。 也是她这般近乎隐形人一样的日子,永安王逝世后,几乎便再没人想起过她。 “永安王的死因,不过是明面上给外人看的。你说静太妃会相信吗?她心中清楚得很,她的儿子,到底是为何而死。这个女人可不简单,能够在后宫倾轧中生下一位皇子,还保全了她,甚至在儿子死后也能安稳活到如今,她可不是什么全无手腕之人。” 玄戈最是了解,后宫中这些能够熬出头的女人究竟有多可怕。 若是给她们一个机会,让她们走到朝堂之上,她们怕是也能狠狠从这满朝文武身上撕咬下一块肉来。 “一开始,只是单纯的合作。永安王虽然备受圣上看重,但那只是因为他未曾对圣上的皇位造成任何威胁。可有哪个皇子不渴望那个位置呢?永安王也不例外。宣巍用自己积攒的那些人脉和力量推永安王上位,而永安王许诺,在登基之后,会赦免宣巍,恢复他的禹王之位。” “不过是许诺罢了。” 晋赟听到这儿,嗤笑一声。 那等于推翻先帝的旨意,宣铎真的会如此做吗? “宣巍自己也明白,说白了,只要把圣上从那个位子上拉下来,他其实无所谓下一个坐这位子的人是谁,也无所谓自己能否恢复王爵。” 他只是,不想到最后,只有自己才是当年之事的受害者罢了。 凭什么他在行宫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们的孩子居然还能登上皇位?! “永安王逝世后,他又伙同静太妃,一同继续向圣上报复。静太妃好歹曾经在宫廷中待过那些年,她留在宫里的人手可不算少。名册一事,明面上查,只是紫宸殿内伺候的女官泄露出去的,最多再细究下去,也只能差到这个女官曾经是伺候过静太妃的。可若是知道了宣巍和静太妃的这重关系,你觉得,幕后策划这些的会是谁?” 静太妃的能力和布局只在宫闱之中,这名册外泄她或许做得到,但各地郡县那么大的声浪,是她能做到的吗? 第300章 心境变化 宣巍、静太妃、刑澍。 这一个个名字联系到一起,顺理成章地拼凑出了一份真相。 用这份名册,让陛下背上一个包庇罪臣的名声,让天下学子从此对当今圣上失了信任,让陛下在史书工笔之下都要留下一个恶名。 这似乎便是宣巍和静太妃的所求。 “当然,是准备直接将一切都报给陛下,还是只到这个宫女这里为止,决定在你。我只是将我所知道的一切放到你面前罢了。” 玄戈并不会帮晋赟做出选择。 旁人做的选择,或是在旁人逼迫下所做的选择,早晚会有后悔的那一日。 只有自己做的选择,以晋赟的性情,才能坚定走到最后。 晋赟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在玄戈要起身离开时才终于开口了。 “这些,是景王告诉你的吗?” 他不傻,相反,能够坐上如今这个位置,他的心智和能力都是远超常人的。 玄戈就算当年在皇都内呼风唤雨,如今他也只是一个明面上已经死了的人。 他曾经全部的人脉和势力也都伴随着玄戈这个名字的陨落化作乌有。 就算宣巍这些事是他之前还任太平司大阁领之时得知的,那么永安王之死、静太妃的复仇、养心殿内的女官…… 这些发生在他明面上已经身死之后的事,他是如何查清楚的? 自己身为太平司的现任大阁领都尚不清楚,他却能够掌握得如此周全。 难道,他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力量已经压过了整个太平司? 晋赟不信。 有个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玄戈本来就没想瞒着晋赟,或者说,是宣明曜让玄戈来做这一切的时候,就没想过隐藏自己在其中的手笔。 他轻轻点了点头。 “殿下说,比起刑澍坐那个位子,她更希望是你。而且,你到底也是因她才被圣上猜忌,此次便算作是弥补。无论你是否对陛下说出刑澍的身份,她都已经将自己如今所掌握的一切都告诉了你。” 而后,玄戈悄然离去,只留下了在原地沉思的晋赟。 第二日一大早,晋赟便入宫了。 “静太妃?” 圣上看着面前这份折子,神色晦暗不明,手指更是不自觉开始把玩起手中的串珠。 居然是静太妃。 自己都快忘了皇观里还有这么一个人了。 “是,微臣顺着这宫女的身份调查,发现她曾经伺候过静太妃。在静太妃出宫后,她便被安排进了尚仪局为司籍女史,后被拨派至紫宸殿,伺候陛下您的笔墨。此女,有过目不忘之能,那本名册,便是她在看过后自行复默出来的。” “静太妃不过一介女流,她如何将这名册传至如此多的郡县?” 一个不受先帝宠爱的妃嫔,家族也不过是普通,她哪里来的这般能力,能够将自己和整个朝廷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其实无需多么推波助澜,只要将这份名册传扬出去,总会有人将其散播开来。静太妃如今在皇观内修行,半个多月前,皇观内伺候静太妃的一个小宫女还乡了。而她的家乡閺乡,便是此次名册事件爆发的第一个郡县。” 晋赟的话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这份册子上的人,可不是什么清官,以他们的行事作风,在官场上结下的仇怨和敌人绝不在少数。 平时还能勉强维持面上的和谐,如今,自然有不少人抓着这本名册的机会,趁他病要他命。 这份名册能够传扬开来,非一人之功,定是背后有无数想将这册子上的名字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人出手。 多方叠加,才出现了这最后局势失控的局面。 晋赟并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知道,圣上绝不会让他再继续查下去的。 圣上连做实舞弊罪名的那些官员都想保下,更何况这些并无切实证据的官员呢? 更何况,那些舞弊官员事到如今肯定是保不住的了,以陛下的性情,难道舍得再大刀阔斧除掉另一批吗? 权衡、取舍。 圣上一贯最是会这么做的,不是吗? 这一瞬,晋赟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一直所坚持的东西仿若一下被戳破了一般。 他微抬眸子,看向上首正沉思状的帝王。 他发现,自己对于陛下,似乎已经没了昔日的崇敬。 从进入太平司的那一天开始,他所接受的一切训练和考验,都在告诉他同样一句话。 太平司的人,是陛下而生,为陛下而死的。 这些话语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中回想,到最后,已经成了刻入骨血中的本能。 所以,他一直告诉自己,他应该无条件效忠陛下。 即便玄戈回到了皇都,即便玄戈告诉了他关于陛下的一些所谓真相,他依旧被效忠二字束缚着,告诉自己绝对不应该质疑圣上。 直到今日…… 当他发现,自己已经揣摩透了陛下的下一步决定后,一种由衷的厌烦感涌上心头。 陛下,似乎也不过如此。 他和自己手底下刑房内那些层层一个个被剥皮拆骨的贪官污吏,有什么两样呢? 一样的虚伪。 一样的自私。 “既然静太妃如此不安分,朕以为,如今秋日寒凉,静太妃又一直因为永安王的离世而卧病在床,如今大病不起,追随先帝而去,似乎也都是正常的吧。” “微臣领旨。” 晋赟干脆接下了任务,这样的事,他左右已经做过了无数次了。 面上说是病重,私下将人带回太平司提审,等到榨干了身上所有能吐露的东西后,再让其顺理成章病逝。 静太妃不是这些人中身份最高的,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记得审问清楚,是否有同伙,还有她在宫中安插的那些桩子,一个不留全给朕拔干净了。” “是。” 看着晋赟如此干脆利落完成了自己的吩咐,圣上的手指在折子上轻点了两下,还是放缓了些语气低声道。 “太平司内,果然还是得晋爱卿你来坐镇,今后,便让刑澍做你的副手,你们二人一同打理好太平司,为朕排忧解难。” 在决定不拿出刑澍身份这张底牌的时候,晋赟就已经想到,陛下绝对不会放弃用刑澍来拿捏自己的这条路。 所以此时,他的心绪倒算是平静。 当然,面上总还是要带着一丝不甘。 毕竟,圣上自然是乐于看到这般情形。 一切吩咐妥当后,圣上摆了摆手示意晋赟退下了。 他如今的身子还没休养彻底,总是坐一会儿便觉得乏累不堪。 如今,精神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晋赟恭顺行礼退下。 他一路走出内宫,能够明显察觉到,所有人待他的态度都更加恭谨了几分,甚至于行礼之时的头都埋得更深了几许,与当时他满腿是血离开皇宫以及第二次被几乎停了大阁领所有职责之时的隐晦打量全然不同。 他知道,自己如今在众人心目中,又继续是威风凛凛的晋大阁领了。 这或许也是圣上想要看到的。 让自己失去之后再得到,如此就会更珍惜手中的权势,也会更对他产生畏惧和崇敬之心。 毕竟,他是圣上,生杀予夺,更能让自己一夕云间,一朝地狱。 可惜了…… 如今的圣上,只能让自己更加明白体会到了玄戈当年的境遇。 回到太平司内,晋赟并没有带什么手下,而是直接独身去了城外皇观。 当然,在出发之前,他通知了一个人。 第301章 皇观 “他愿意把静太妃交给本王?” 宣明曜似笑非笑看着面前的玄戈。 这些日子,玄戈可谓是成了她和晋赟之间的信使了。 也多亏玄戈自己的易容之术出神入化,加上他本身对太平司内的巡逻布防了如指掌,才能够如此顺利在两处传递消息。 “是,晋赟说,他并未带太平司的人前往皇观,他可把静太妃交给殿下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总得给他一具尸身交差。” 晋赟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他并不打算按照圣上的旨意办了。 到时候,直接一句人已服毒自尽便直接搪塞过去,左右圣上也并不是真的多么需要这个结果。 晋赟甚至能够感觉到,在知晓了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静太妃,而不是他的皇嗣或者说心腹之后,圣上甚至是松了一口气的。 尽管,他这口气松得有些太早了。 “倒是个聪明人。” 能够从自己提供的这些线索中察觉到,自己和静太妃也是有些私怨的,所以投桃报李将静太妃交到自己手上。 的确,自己是该见见她。 这个看似温和无害的女子,实际却不是个简单人物。 若不是自己这些年来在前朝后宫的情报密网足够扎实,说不准还真着了她的道儿了。 “去让元颖来吧,若是今日有人求见,对外就说本王正在和元大人商谈要事,不准打扰。” 在玄戈走后,宣明曜对近侍吩咐道。 “是。” 内侍走后,宣明曜对着隐匿在无人察觉处的暗卫低声道,“让阿甲准备下。” 空气中传来一声雀鸟清鸣之声,正是暗卫的回答。 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后,宣明曜以一身近侍打扮,悄无声息从大理寺出去了。 如今屋内代替她的,正是阿甲。 阿甲,是宣明曜的替身,她的身形和长相本就和宣明曜有三四分相像,是元颖特意挑选出来的,在着意培养下,如今用上一些易容手段,几乎可以做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在一些宣明曜不方便的时刻,她便是景王。 离开大理寺后,今日不当值的裴九安已经带着人便服伪装在城外等候了,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人快马加鞭朝着皇观疾驰而去。 半个时辰后,宣明曜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随手扔给了属下。 百级台阶之上,晋赟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看到跟在宣明曜身后的裴九安,晋赟努力挑了挑嘴角,在那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挤出一抹善意的笑。 “没想到,裴指挥使竟也是殿下的人。” 从两江回来后,裴九安就在常珣的主动为其请功下再度被提拔了。 如今,他已经是千牛卫的指挥使,仅次于常珣这个大都统,未来的千牛卫接班人一位几乎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以他的年龄来说,前途无量简直都不足以形容。 千牛卫是近身护卫陛下的所在,如今下一任的千牛卫大都统却成了景王的人,这可已经不是简单的安插心腹了。 “晋大阁领也不算外人,有些人,有些事,旁人不配知晓,可晋大阁领却是有这个资格的。” 宣明曜今日带着裴九安来,便是要告诉晋赟,不光裴九安是本王的人,你也注定是。 晋赟愣了下,而后摇了摇头。 “殿下当真是……”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个人。 她就那么光明正大地将本应该是秘密的事摊开放在了自己面前,似乎丝毫不害怕自己会跟陛下告密。 更可怕的是,晋赟心中清楚地知道,他不会跟陛下说半个字的。 从交出静太妃的处置权那一刻,晋赟就知道,他其实已经倒向了景王这边。 虽然未曾彻底背叛陛下,但晋赟想,继续这么下去,那一天还晚吗? 多智近妖这个词似乎都不足以形容景王的心机手段。 她就这般让自己一步步按照她的想法走进了她所预设好的道路中。 偏偏,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厌恶之心。 自己明明一开始是抗拒她所谓的拉拢,如今却已经不自觉在心中放下了防备。 这个人,她对人心的把握和揣度,实在是太可怕了。 “殿下放心,今日微臣什么都未曾看到。” 略停顿了下,晋赟继续道。 “皇观内一应人等都已经处理好了,殿下沿着这条路进去不会碰到任何人,静太妃便在里头。” 宣明曜点了点头,将其他人手留下,带着裴九安朝晋赟所指的院落走去。 那是一处十分古朴雅致的院子,院门外挂着一张牌匾,上书三字,清净地。 那字迹宣明曜很熟悉,是永安王的笔迹。 这是永安王十四岁那年,为静太妃所书的匾额。 这里曾经名为静心堂,是宣铎觉得这名字不好,显得人仿若犯了什么错要在里头静心思过一般,便在得了圣上允准后,给这地方换了名字。 清净地,清净人,自在心,自在意。 这是当时宣铎所说的话。 宣明曜记得,当时父皇还曾夸赞,说自己这个弟弟在修行一道上倒是颇有心境造诣。 可惜了,几年后,父皇亲手断送了这个昔日大加称赞的弟弟。 倒也是唏嘘。 抬步走进院落,一道素衣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静太妃。 她正坐在已经满是残叶的树下,安静地喝着茶。 浑身上下素净得可怕,半点儿钗环配饰也无。 一头白发,格外刺眼。 若是宣明曜没记错,她才不过堪堪四十,在先帝的诸多嫔妃中都算小的。 如今,却已经是白发千丈。 第302章 恨意 “静太妃。” 宣明曜让裴九安留在了院落门口,自己孤身走了进去。 静太妃仿若看到老友来一般,淡淡点了点头。 “坐吧。” 这处院落其实打理得倒也算古朴雅致,毕竟即便是修行,她到底是大雍的太妃,皇家为了面上好看也不会太过薄待于她。 伺候的婢女都被打发了出去,如今这院里,只有她们二人。 静太妃身旁,有一个不过两三丈左右的小池塘,占据了这院子小半的地方。 里头还养着小百条锦鲤,大抵是刚刚喂过食儿,锦鲤都胖嘟嘟浮在水面上,憨到几乎快要游不动了。 “那是阿悫那孩子之前为我寻来的,原本这院子空荡荡的,他带着一群人硬是给我挖开了个池塘,还弄来了这么些锦鲤。如今在那池子里已经养了小十年了,越养越多,都快装不下了。” 说到阿悫,她脸上原本有些死气沉沉的神态都生动了起来。 阿悫,这是永安王宣铎的乳名。 “这鱼养得很好。” 宣明曜只淡淡点评了一句。 静太妃将视线从池塘上收回,落到了面前这人的脸上。 这张脸…… 即便她之前并未见过宣明曜,也能迅速判断出她的身份。 因为,她和陈皇后长得的确像。 不过比起陈皇后的端庄温婉,她大约是在前朝走动的缘故,身上更有一股寻常女子身上少见的一股随性洒脱。 “你可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小姑娘了。” 静太妃面无表情地感叹道。 当年她也是在后宫争斗中走出来的,彼时她不过是个刚入宫的新人,宫中上有权势煊赫的几位高位妃子,下有美貌才学都远胜于她的同批入宫的新晋妃嫔。 她能够安稳活到新朝,还有子嗣傍身,静太妃一直是骄傲于自己的聪明才智的。 没想到,临到老了,败给了一个小姑娘。 她虽然在这皇观中,可也听过许多关于景王的事迹。 一介女子之身坐到了亲王之位上,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若她只是个局外人,定也会对此女称赞不已。 可偏偏,她是那个狗皇帝的女儿,是太子的同胞姐姐。 在宣明曜进入这院落的那一瞬,她就知道为何今日太平司的人来了。 自己在宫中所做的那些手脚,还是暴露了啊。 虽然一开始就没有对成功抱有多大期望,但当真的确认谋划失败的那一刻,静太妃想,她的心中还是有些不甘的。 太子,可真是有个好姐姐啊。 已然动用了宫中安插最深的暗桩,都没能要了太子的性命,没能重创宣钧,让他痛失储君,这让静太妃如何不恨? “为何要对太子下手?” 静太妃的确和宣巍有勾连,这点上,宣明曜并没有捏造证据。 但是,所谓的名册泄露一事的确和他们全无关联,刑澍刚刚坐上掌司使的位置,只要顺利的话,很有可能取代晋赟成为新的太平司大阁领。 只要宣巍不傻,他就该知道,在这个时候,刑澍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否则,极容易被人拿住把柄,前功尽弃。 名册是自己安排泄露的,当然锅是甩给了宣巍他们,而在晋赟权衡利弊选择隐瞒了部分“真相”上报后,最终,承担这一切代价的,是静太妃。 这也是宣明曜的目的。 她要静太妃的命。 因为,她动到了宣元景的头上,彻底触碰了宣明曜的底线。 她怎能留她性命? 下药暗害,这太过简单也太便宜了她。 宣明曜就是要过了明路要她性命,送她去地底和宣铎团聚。 冤有头债有主,杀宣铎的是当今圣上,她该报复也该对准龙椅上那个人,为何要是元景。 若不是自己在皇宫内留的人手足够,加上在离宫之前,她特意将周绮安所研制的可辨识毒药的药囊,私下给凤仪宫和承庆殿都送了些去。 并且,特意叮嘱宫中留下的人手要看紧了皇后和太子处。 那说不准,自己从两江回来,得知的便要是元景薨殂的噩耗了。 谁能想到,静太妃居然在承庆殿还安插了人手进去。 而且,居然是承庆殿的二等宫女,是明夏的副手,在承庆殿内也是极为得脸的存在了。 一个离宫已然十几载的先帝妃嫔,居然还能在太子宫中有人手,而且瞒过了陈皇后的层层筛查。 要知道,能留在承庆殿和永宁殿伺候的人,陈皇后几乎将其祖上三代都查了个干净,生怕自己的两个孩子出事。 可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 当然,静太妃身上最可怕的,是她的隐忍。 宣铎死了已经好几年了,她没在宣铎死之后立刻动手,反而是蛰伏等了几年,等到所有人都几乎忘了她的存在后,才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还差一点就让她成功了。 那慢性毒药,宣元景已经喝了两日了,若不是发现得早,连喝上十日,便是周绮安也根本无力回天。 “自然是恨啊。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当年那个贱人在宝净堂时,是陈持盈特意松了看管,才让阿悫有和那个贱人接触的机会吧?她是故意的!是她害了我的阿悫,是她和宣钧夫妻二人一同害了我的阿悫!他们让我失去了儿子,我自然也要让他们尝尝失去骨肉之痛!” 静太妃一把将面前的茶盏拂开,滚烫的茶水溅落在她的裙摆,她也根本毫不在意。 她仿若一只厉鬼,眼神凄厉地望着宣明曜。 第303章 静太妃的失策 “可永安王叔倾慕纪容卿的事,静太妃您不是早就知晓了吗? ” 宣明曜并没有被静太妃的情绪带着走。 她依旧那么平静地望着已经近乎癫狂了的静太妃,用一个静太妃不愿接受的事实,戳破了她所有的伪装。 “不是吗?明明当初永安王叔接济纪容卿的人手,可都是静太妃您留给他的,纪容卿在宝净堂待了整整三年,三年间永安王叔鞍前马后,静太妃,您敢说自己全然不知晓吗?既然当日默许了这一切,如今又在这里做什么无辜被害的模样呢?这一切,不是你们母子自己选的吗?” 虽说将宫内的人手交给了宣铎,可这不代表静太妃就失去了对宫内情况的掌控。 更何况,宣铎此人最是孝顺,他每旬都要来皇观看望静太妃,隔三岔五还要在皇观旁的别苑住上几日陪伴自己的母妃。 三年光景,静太妃怎么可能全然不知晓? 不过是默许了这一切罢了。 毕竟,静太妃可不是如表面这般娴静淡泊之人。 在先帝后宫之时,她是出了名的人缘好,便是已经去了的崇熙太后,对其评价也是颇佳。 似乎提起她来,上到妃嫔,下到宫女,总说起的是她的好。 一个诞育了皇嗣的后妃,一个出身不高、相貌中等、才情平平的女子,却能够短短几年坐到妃位,而且令人咋舌的是,她在后宫中居然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敌人。 宣明曜想,若是皇爷爷多活上十年,最后龙椅上坐的是谁,可真不好说了。 就算父皇有着郑明珠之子这层身份的加持,但人心易变,谁知道再等上十年,这重身份会是加持还是桎梏呢? 可惜了,静太妃的野心败给了天意。 先帝去时,宣铎年纪太小,根本无力参与到皇位争夺中去。 但她又为宣铎选了一条最合适的路。 成为新帝最疼爱的弟弟。 说实话,这条路宣铎原本走得十分成功,甚至在上一世,宣铎已经到了摄政王的地步,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野心本就是一把双刃剑。 同一条路,上一世宣铎成功了,这一世,却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对圣上的女人起了觊觎之心,更胆大包天想要混淆天家血脉。 哦,不对,或许在宣铎看来,他的血脉,也该是天家血脉。 他的儿子若能坐上那个位子,便等于他也坐上了那个位子。 可惜…… 他空有野心,却败在了宣明曜的手中。 当然,静太妃并不知晓宣明曜在这其中的作用。 起初,她本以为是纪容卿和宣铎的私情败露,可看着后面纪容卿专宠数载的风光,她又渐渐放弃了这种猜测。 最后,她只能将这件事定性为是圣上猜忌她的阿悫,加上纪容卿担心早晚有一日会私情败露葬送了她的前程,所以煽风点火挑起了圣上的猜忌之心。 正好,程让的死也佐证了她的猜测。 阿悫跟她提过程让,也说起过他们打算让纪容卿复宠的计划。 她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阿悫那兴奋却又夹杂着不甘的模样。 “母妃,卿卿有了我的孩子,她有了我的孩子!可是,为了她,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不得不安排她复宠,将她推向皇兄的身边。我清楚地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保全她们母子的平安,可我的心中就是不甘!” “我的儿子,将来却要唤皇兄做父皇,卿卿是我心爱之人,日后,我却连见她一面都困难!” 那时自己是怎么安慰他的。 “那就记住这份不甘。阿悫,只要那个孩子坐到了龙椅上,你和容卿那孩子,也就算熬出头了。” 当时,自己心中对纪容卿还颇为不屑,觉得她就是一个耐不住清苦的轻浮女子,不过是看在阿悫是真心喜爱她的面子上,再加上她若是真能生下那个孩子,对自己的筹谋也是一大助力,所以,自己才咬牙认下了这个儿媳。 “母妃,等日后有机会,儿子一定带卿卿来给您叩安。” 阿悫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之意,只觉得等纪容卿生下那个孩子,他们总有厮守的一日。 可没想到,后来自己等到的,是阿悫的死讯。 “是那个贱人勾引我儿!” 被戳破了最后一道防线的静太妃彻底爆发了。 她猛地站起身对着宣明曜怒吼着。 这也是她最不肯直面的现实。 是她的选择,断送了阿悫的性命。 是她在发现阿悫对那个女人不容于世的爱意后,并未及时阻止,反而在心中生出了妄念。 那个纪容卿,一入宫就逼得皇后节节败退,甚至得了圣上赐下了淑字为封号。 若不是宫宴上那出意外,她绝对能够在后宫中拥有一席之地。 甚至便是入了冷宫,圣上还破例踏足冷宫禁地去见过她。 若不是纪容卿的计谋太蠢太粗浅,她完全可以借着那一出苦肉计从冷宫中脱身,并且给予皇后重重一击。 但即便如此,静太妃还是看好纪容卿他日能够复宠的。 是,没有人能够从冷宫中走出来,可纪容卿这个人身上本就有太多意外了,不是吗? 她从宫内暗桩传回的那些情报中,拼凑出一个让她心惊却也窃喜的信息。 圣上对这个纪容卿,应当是动了真心的。 虽在外人看来,纪容卿可能并不是这后宫中最出挑的妃嫔,但静太妃最是了解一个人的心是有多么难以控制的。 冷宫那位郑氏,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她入宫的时候晚,并未见过郑氏,可也从宫人宫中听闻过这位昔日宫中第一宠妃的风姿。 陛下宠爱她之时,是真真正正的六宫粉黛无颜色。 若不是后续郑氏自己作死谋害皇嗣,如今坐在后位的不一定是谁了。 尤其是,当静太妃在一次侍寝之时,听到熟睡的陛下梦呓了明珠这个名字后,她彻底明白了。 陛下心中根本没有放下过冷宫里的郑氏。 所以,她私下找了不少宫中伺候的老人儿,从她们的描述中拼凑郑氏的模样,而后一点点巧妙地融入到自己身上。 郑氏擅琴,她便私下苦练。 郑氏一头秀发,容仪照曜绝异,她便也苦心保养秀发,更在行走坐卧之时都苦修仪态。 她不求多像,只愿在陛下面前,偶尔会有那么几瞬让陛下想起郑氏。 似像非像,拟态而非求真,如此才能够引起陛下的注意,却又不至于落了个故意模仿的下乘。 同时,还不至于招了其他嫔妃的注意。 静太妃的谋划十分成功。 她成功生下了皇子,虽不是盛宠,却也在后宫有了一席之地。 一切,只靠着那么点相像而已。 所以,她相信,纪容卿绝对不止于此。 静太妃十分清楚,若是不出现什么变故,阿悫这辈子都不可能登上皇位了。 毕竟,圣上还有四位皇子。 只要这四位皇子没有全部夭折,阿悫这个皇弟就没有半分可能。 更遑论圣上如今正当盛年,还会有更多皇子降生。 可若是,陛下心尖上的女人,生下了带有阿悫血脉的孩子呢…… 静太妃终究没有抵挡住这份妄念。 看着阿悫提起那个女人时眼神里藏不住的爱意,静太妃想,不如成全了阿悫,这或许也是一条路。 她将手上的人手交给了阿悫,默许了他们的私通。 然后,将自己的儿子送上了绝路。 第304章 你不爱宣铎 “勾引?怎么,是纪容卿强迫的永安王叔吗?静太妃,你也是女子,如何能够说出这种话来?要本王说,也该是永安王叔害了珍妃呢。若不是他管束不住自己,或许珍妃的荣宠之路还能更长一些也说不定。” 宣明曜毫不留情地讥讽着宣铎。 在她看来,纪容卿是又蠢又坏,而宣铎也是不遑多让。 他们两个人,哪一个也说不上谁害了谁。 两个人最后的结局,也都是咎由自取。 “你胡说!我的阿悫,他本来该是娶妻生子平安一生的!是那个女人,是她经不住冷宫清苦才诱得阿悫犯了错。还有皇后,是她,是她为了铲除异己故意放松了冷宫的人手。还有皇帝,他对自己的亲弟弟都能下手,他这般无情无义,就不怕遭报应吗?!” 宣明曜看着眼前已然失去了理智的静太妃,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她今日来见静太妃,是想看看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差点儿从自己手底下害到了元景。 甚至,宣明曜从她的手笔之上,看到了一个女子勃勃燃起的野心。 如今见了面,却有些太过失望。 她将宣铎塑造成一个那般无辜的形象,其实不过是不想承认,是她和宣铎共同的选择,造就了最后那般的结局罢了。 她自恃聪慧,能够从先帝后宫那般复杂的情况下保全自身和孩子,却不想最后也毁在了自己的聪慧和谋算之上。 “与其怨恨旁人,你为何不怨恨你自己,为何不怨恨宣铎?是你们自己做的选择,如今竟要怨恨旁人不肯让你们的阴谋得逞?若说你对其他人的怨恨还有些理由,元景做了什么?不过是你不敢对父皇下手罢了,你怕牵连母族,更怕事情败露后求死不能。或者说,你根本就没有那个胆量去弑君。” 毕竟,死了一个太子,父皇还有其他三个皇子。 可若是帝王驾崩,这事情可就大了。 她根本没那个胆量真正去实施这件事。 弑君二字,太重了。 说穿了,不过也是“欺软怕硬”罢了。 所谓的报复,到底是报复谁? 不过只是让自己心中好过一些。 好让自己暂时忘记,是她的决定和纵容,是宣铎自己的愚蠢和轻狂,促成了最后悲剧的出现。 宣明曜不想再和其多谈些什么了。 直接让人上手段便是了,问不问得出来,对自己而言也并没有那般重要。 “你别走!” 看着宣明曜打算离开,静太妃有些慌乱地上前几步。 她此时脑子里也乱得厉害。 片刻后,她颤声问道,“我,我,陛下是以何种罪名发落我?” 她会落得怎样一个结局? 她的家族,会落得怎样一个结局? “父皇不知道你下毒一事。” 宣明曜转头望向静太妃,轻飘飘的一句回答,却直接将静太妃有些砸懵了。 不,不知道? 若是不知道,陛下为何要处置自己? 刚刚来的那位,是太平司的人吧,景王她便是再得宠也不可能调动太平司这支天子之军啊。 也不可能是阿悫的事,阿悫都已经死了几年了,圣上便是发落,也不至于等到此时,更不至于如此动用太平司。 不,不对! 静太妃猛地明白了什么。 “你给我安了什么罪名?” 她让自己顶了什么罪? “真是个聪明人。” 宣明曜轻笑一声,夸赞道。 “可惜了,怎么就在一些事上那么糊涂了呢?” 虽说皇子都有夺嫡的野心,想要那个位子也从不是什么错。 可若是不想着精进自身,只一味在旁门左道上琢磨下功夫,最后只会葬送了自身。 静太妃在后宫争斗上的确是难得的聪明,可却偏偏在此等大事上犯了糊涂。 “是什么罪名?你说啊,是什么罪名?!” 看着宣明曜避而不答她的问题,静太妃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她给自己安的罪名,难道比给毒害太子还要严重吗? 她究竟做了什么?! 可惜,宣明曜不会给她答案了。 对于静太妃这样一个自恃聪明的人来说,死到临头都不知自己为何而死,这才是最大的折磨。 两个时辰后,手下将一份全新的供词呈给了宣明曜。 “主子,只问出这些,宫里的人手应该是都吐干净了。人现在还有一口气,一直嘴里念叨着想要见您,您可要……” “不必,了结了她吧。对了,给她捎一句话。” 一句什么话呢…… 静太妃目光呆滞看着朝她走来的人。 一碗味道苦涩的药汁灌入喉中,伴随一起的,还有一句几乎消散在风中的话。 “我家殿下让我给你带句话,她说,承认吧,你根本不爱宣铎,你只爱你自己。你骗得了旁人,骗得过自己吗?为自己而活天经地义,可你居然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真是可笑至极。” 什么? 静太妃的双眼微微睁大,身子也在不自觉颤抖。 刚刚那两个时辰,是她人生中最难熬的两个时辰。 这些人的手段,比宫正司的要可怕千倍万倍。 她们不会在你身上落下什么明显的伤痕,但各种药丸药粉下肚之后的折磨,不比死了轻快。 在那般痛苦的折磨后,她甚至期待着景王给她一个了断。 左右,她已经交出了自己手上唯一有价值的那些东西。 原本她还想在那份名单上做些手脚,可在一遍遍的痛苦折磨下,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心中唯一剩下的想法,便是想要快些解脱。 而如今,她所期盼的解脱来了,可与之一起的,还有景王那句击碎了她全部伪装的话。 她想要怒吼,想要反驳。 她怎会不爱宣铎?! 她为了宣铎,连储君都敢谋害了! 她是宣铎的母妃,十月怀胎生下了他。 她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豁出一切,最后才成为这般模样的! 可伴随着一股绞痛的窒息感涌上身体,死亡的侵蚀感越发浓厚,静太妃知道,她的生命要结束了。 这一刻,她才终于迟缓地承认。 她想,或许她其实真的并不是多么爱阿悫。 第305章 走不出的桎梏 静太妃想,她表现出的那些慈母心肠,是真的爱这个孩子,还是因为,她需要一个慈母的模样,来让宣铎更听从她的话。 最起码此刻,她半点儿也想不起阿悫,她心头涌现的,只有后悔。 为何要那般铤而走险呢? 若是不动手,她是不是能够继续在皇观安稳活下去? 有没有阿悫,对她的日子似乎也并没有多么大的改变。 最起码,家族不会被自己连累。 或者说,她所恨的,究竟是皇帝杀了她的儿子,还是毁了她成为女子之冠的可能。 她当初入宫是为了什么? 静太妃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想起了她许多年未曾被人唤起的名字。 芷兰。 她叫高芷兰。 不是这个锁住了她一生的静字。 从刚入宫的御女高氏,再到后面一步步成为才人高氏、静婕妤、静昭仪、静妃,再到如今人人口中的静太妃。 她真正的名字,已经有几十年未曾被人唤起了。 甚至连那越来越少的家书中,也是用娘娘来称呼自己。 可不知为何,高芷兰在这一刻,脑海中翻涌起那些几十年前的残片。 “爹,娘,你们放心,女儿入宫,必定会光耀家族门楣,他日我高家满门,必定也能成为这皇都第一等的世家。” “女子如何?男子的追求,是立于朝堂之上,封侯拜相。那女儿身为女子,所追寻的,便是这天下女子都想踏上的那个位子,皇后、太后,总有一日,女儿的名字,我高家满族的荣光,都将写于这史书之上!” 她要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要光耀门楣,荣华万代。 她所有的野心,都掩藏在了她那娴雅静和的外表之下。 所以,她苦苦经营着自己在深宫中的一切。 宠爱、子嗣、甚至包括所谓的好人缘。 她并不在意这些东西。 只不过,这些东西能够帮助她一步步靠近那个梦罢了。 可后来,圣上去得那般早,早到宣铎根本不具备争夺那个位子的能力,早到她只能继续伪装下去,好在新帝手下保全她们母子的性命。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在这处“清净地”内做着所谓的“清净人”,阿悫是个孝顺孩子,经常也会来看她,有时候,她甚至都以为自己认命了。 甚至有时候她连自己也骗了过去。 没想到,却没骗过景王这个小丫头。 “我终究,还是输了。” 输得这么凄惨,输得这么不体面光彩。 高芷兰喃喃道。 这一刻,她想起的不是刚刚为之疯魔的儿子,而是入宫那一日。 她从马车上下来,坐上了宫内的小轿。 掀开轿帘,看着入目的红墙绿瓦,琉璃飞檐,高芷兰知道,这将是自己日后的“家”。 这或许于旁人而言是一座黄金笼,于她而言,却是登云梯。 她喜欢这里的一切。 因为在这里,女子亦能有无限可能。 出身微寒又如何,终也会有扶摇直上的那一日。 那时的她,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希望有一日,这宫中的每一个人都要向她匍匐行礼,她的名字能够和大雍彻底写在一起。 可最后,还是这般结局。 从先帝,到宣铎,她所依靠的两个男人,都令她失望了。 不。 或许,是她自己让自己失望了。 景王。 景王! 想到刚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小姑娘,高芷兰轻轻吐出了最后一口生机。 那个小姑娘的出现,也明白地告诉了自己,成为女子之冠,似乎并不只有依靠男人这一条路。 她为何,直到现在才明白。 命运交托于旁人之手,那所谓的走向,就彻底不属于自己了。 如果,如果她能再晚生几年,是不是届时这天下就是不一样的光景了。 她想要的荣光,是不是,也会不一样了呢? 可惜,没答案了。 “砰!” 一旁的人松开了钳制高芷兰的绳索,她的身子软软倒下,倒在了树下未曾及时清扫干净的那一堆落叶上。 落叶四溅而起,就好像池塘中跃起的锦鲤溅出的水花一般。 它们安逸地在那被圈出的四方天地里,日复一日地游着,以为自己是祥瑞,被人喂养,供人赏玩。 就这么,在池塘中过完一生。 它们,不,其实也是她们。 而就在此时,树上也飘落下了一片枯黄的叶子。 飘啊飘,轻轻落在了高芷兰的眼睛上,遮盖住了她那直到最后一刻都未曾闭上的双眼。 就好似过去的那些年一样。 她被遮住了眼,朝着错误的方向一路狂奔,耗尽心血,却终究只是一场空。 宣明曜站在清净地那块牌匾下,静静看着上头的字。 清净地其实从未清净过。 这里头的人,也从未自在过。 高芷兰的确是足够聪明的。 她交出的那份暗桩,许多人手的布置安插,连宣明曜都要为之叫绝。 也难怪,她离开宫中这么多年,依旧能够实时掌握着宫中的举动,甚至将毒下到了元景的宫中。 这样一个人,若她不是被困在后宫里。 若她能够知晓,天下女子最为荣光的去处,其实并不是在男人身上。 她本该有更精彩肆意的人生。 可惜了,如今这世间绝大多数女子,她们永远不会被给予这个知晓的机会。 宣明曜只觉得,自己的心上仿佛压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这世间女子,要走多久,才能走出这重桎梏呢?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输。 为了自己,也不光为了自己。 “走吧,九安。” 她沉声道。 第306章 舞弊案后续 高芷兰的死,并未在这皇都内激起多么大的涟漪。 她的死,不过像那锦鲤跃出水面的一瞬,只能让人淡淡瞥去一眼,却不会记在心上。 毕竟,对于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讲,在永安王去了后,静太妃在这皇都内,不过是一粒不入眼的尘埃了。 没有子嗣的太妃,这皇都内实在太多了。 甚至于,连高家都未曾多么在意高芷兰这个昔日家族的荣光。 她的烜赫与光芒,在先帝崩逝之时黯淡了一半,伴随着永安王的离去,另一半也彻底熄灭了。 先帝的女人,永安王生母,这两重身份,似乎便是她存在的最大价值。 一个失去了价值的人,她的死,和一条锦鲤的死,在那些人眼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静太妃最后是以病逝的名义下葬的。 圣上那边,晋赟给的理由很简单。 静太妃和那宫女应该是有特殊的联络方式,那宫女在被抓之前已经将信息传递了出去。 他到达皇观之时,静太妃已然服毒。 圣上虽觉得便宜了静太妃,但到底人已经死了,就算将其开棺戮尸,曝尸荒野,也终究是无用了。 高家圣上自然也不会放过。 只是如今静太妃丧仪未过,贸然动手容易引起他人瞩目,圣上便暂时将此事搁置了下来。 只是,宣明曜清楚,高家这些年来所犯罪行的折子,已经放在紫宸殿内了。 不过,是等候秋后发落罢了。 圣上最终还是采纳了宣明曜的意见。 公仪度最后站了出来,主动联名郓州学子,上书朝廷请求重启此次乡试,各地郡县学子纷纷响应,数卷请命书被各地官员快马加鞭送入皇都,一时间竟是压下了之前舞弊名册的风头。 而皇都内收到各地郡县奏呈后,当日圣上连召十三位重臣,在紫宸殿内硬生生讨论了四个时辰。 最后,昭告天下,重启此次乡试。 与其同时,也针对名册一事,圣上钦点光禄大夫曾文宣为此案的主审,刑部、吏部、户部,三部合办此案。 此案的全部过程,都由圣上一一裁定。 这是真真正正的,天子亲审。 这安排一出,不少有心之人就琢磨出了别样的意味。 曾文宣是三朝老臣,也是如今朝廷中通过科举入仕的大臣里官衔最高之人,更是不少官员的座上恩师,在天下学子间一直极有名望。 不过,曾大人如今年事已高,除了坐镇崇贤馆偶尔授课,几乎已经是不涉足朝政之事。 圣上启用曾文宣,更像是把他当作一颗安稳天下学子的棋子。 只是,这颗棋子似乎选的也有些微妙。 谁都知道,曾文宣在崇贤馆内授课之时,最看重的学生,便是如今的景王殿下。 而此次陛下命令联审此案的三部,都是景王所统辖的三部。 虽说这三部负责此案也是无可指摘,但圣上如此决定,总能让人从中品味出些深意来。 旁人如何想,宣明曜是不管的。 她只安心做好自己如今手中的每一份差事。 此案,最终赶在除夕之前终于全部尘埃落定。 各郡乡试全部重新举办,朝廷内遣派了共计三十二位巡察使,快马加鞭赶往各地督查秋闱。 同时秋闱结束后,各地驻军派出队伍,将巡察使和各郡县学子的卷宗统一护送回了皇都。 这来回折腾一通,秋闱,也差一点拖成了冬闱,更要让各地的学子们多等上一月的时间。 不过,却没有什么人埋怨。 因为,此次乡试阅卷,全部由皇都进行审定。 而后,所有运送至皇都的试卷,由吏部和户部两部中抽调出的人手进行交叉审阅。 同时,崇贤馆内的诸位学士再进行最后终审。 最后拟定的各地秋闱榜单,还需送入皇宫,由圣上朱笔亲批,各地的解元卷宗更是要让陛下亲阅裁定。 虽说此举是为了安天下学子之心,但对于不少人来说,这可能是他们的卷宗唯一被皇都内的官员以及陛下看到的机会。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从郡县走到皇都,能够从秋闱考场安稳走入来年春闱的考场。 乡试这一道,不知拦住了多少昔日的八斗之才。 甚至便是过了乡试,远上皇都这一路对他们来说都是诸多挑战。 如今,他们或许能够被皇都高官贵人们看到,甚至有可能被圣上看到,这如何不让他们期待? 为了防止审阅官员和外界互通有无,被挑选出的官员统一住在了府衙,由千牛卫里外层层严加看守。 所有的试卷批阅总共花费了半个多月,两部官员熬得眼袋都快垂到下巴上了,全靠太医署内周绮安带着三位太医轮流值守,硬生生一碗碗参汤灌下去,才让这诸位官员熬过了这些时日。 新的乡试结果公示天下之后,针对舞弊名册的调查也终于出来了。 结果自然是像宣明曜所说那般,那些人的确未曾参与科举舞弊,但此次圣上明察秋毫,查出了这些人身上别的罪名。 中饱私囊、玩忽职守、欺男霸女…… 密密麻麻的罪名写满了整整一页皇榜。 此次裁决,被张贴在皇都和各地郡县的城墙之上,布告天下。 而对那些罪臣的处置也十分利落。 第一场冬雪之时张贴公布的罪名,腊八那一日,便直接该斩首的斩首,该流放的流放。 那一日,皇都的菜市口连着卷刃了六把鬼头刀,连行刑的刽子手都累倒了四个。 满地的血,便是用水冲刷了无数遍,依旧是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但无数围观的人却是热血沸腾。 即便下着小雪,围观的百姓依旧是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厚厚的冬衣,冻得耳鼻通红都不愿离开。 不少百姓虽然未曾参与到此次乡试之中,但对这次沸沸扬扬的舞弊名册一事也是有所耳闻的。 圣上愿意听民间之言,还命人重启乡试,重审舞弊一案,这本就让不少人为之振奋。 如今看着这些人虽然未曾参与舞弊,但因着其他种种罪名,依旧被干脆利落处置,当今圣上如此明正典刑,也让天然对贪官污吏抱有厌恶之心的百姓,一瞬间对圣上的崇敬之情大涨。 毕竟,舞弊的事可能离他们有些远,但布告中提到的欺男霸女这些罪名,可是和他们息息相关的。 这其中不少都是皇城的官员,他们也都是熟悉的。 这些践踏他们的狗官,都被陛下砍了脑袋! “陛下英明!陛下万岁万万岁!” 宣明曜提前安排好的人早已躲在人堆里,适时振臂高呼,带着周围的百姓一时间也是群情激昂。 “陛下英明!陛下万岁万万岁!” 那赤红的鲜血,似乎也让百姓的心热腾了起来。 众人对着皇宫的方向齐齐跪拜,一时间竟是一副万民景仰之像。 圣上在皇宫中听闻此景,也是难得展颜大笑。 “好!好!” 大笑让他猛烈咳嗽了几声,但面上却依旧是掩不住的笑意。 明月奴真不愧是朕的好女儿,这一串动作下来,本以为是桩坏事,不想峰回路转,倒是给自己的明君之功更添一笔。 只是,此时欣喜过望的圣上还没想到,他的那些儿女们还给他准备了更大的惊喜,作为这个年节的贺礼。 第307章 昏迷 腊月二十八日那天,宫里又出事了。 距离年关不过短短几日了。 圣上已经下了恩旨停了早朝,直到正月初四方才复朝,加之前些时日朝廷各部忙了个脚不沾地,如今好容易封印休息,皇都内一时间也是平静了许多。 圣上也终于能闲暇下来好好修养身子了。 虽说之前同几位重臣说的是修养月余便好,但实际上,从遇刺到如今几个月过去了,圣上的身子一直未曾彻底养好。 可他实在等不及了,太子监国于他而言,终究是让其难以心安的。 他匆匆卸了太子的监国之权,重新开始上朝。 一开始,圣上自然是想像之前那般,所有权力都攥在自己手中。 可很快,他发现,如今的自己根本做不到了。 虽然面上的伤口是痊愈了,可伤口处每逢阴雨天气,总是抓心挠肝的刺痛,用了好些药也不见起色。 最让他无力的是,旧症未愈,他却新添了头风之症。 发作起来的时候整个人脑袋昏胀,坐立难安,只能强行靠着汤药往下压制。 尽管成安多次说过,这止痛汤药不可多喝,但圣上被疼痛折磨,哪里还听得进去呢? 可这些东西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原本初冬之时圣上已然重新上朝,可不过上朝两日,他的头风之症便发作了。 根本无心思听朝臣们在说些什么,好容易熬到了下朝,圣上回到后殿以后,苦熬了许久,竟是直接昏厥了过去。 好在他昏迷前撑着最后的意识下令封锁了消息,加上成安救治得当,不过半个时辰圣上便苏醒了。 成安跪言,说这是之前养伤之时忧思过虑未曾好好修养所蕴生出的新症。 更多的,是心症所导致的。 “伤口的疼痛,通过好生调养会有改善。可这头风之症,请恕微臣无能。心症最是难医,陛下万不可如此操劳了!” 这几个月里,圣上已经不知听了多少句这样的话了。 无能。 无能的人就该死! 若不是桑月见在一旁拦着,圣上当真要砍了成安的脑袋。 可圣上心中也清楚,成安的医术在太医署如今是绝对的翘楚。 他治不了,其他的人怕也束手无策。 若是召其他太医诊治,自己子嗣无能的消息走漏出去,反而比所谓的头风之症更令他头疼。 太医署那帮子人,除非将其杀干净了,否则总有走漏的风险。 无论为公为私,圣上都绝不允准一个帝王绝嗣的消息传扬出去。 当然,后面圣上也通过晋赟,先后从宫外带来了两名蒙着眼的名医为自己诊治。 结果也都是一样。 那两个名医他都吩咐晋赟处理干净后,圣上也对这病的治愈没了多大期望。 左右是熬着了。 只是心下,倒更痛恨安静越那个贱人,只觉若是无她,自己不至于正当盛年便添了此症。 但再恨,他也只能接受这病症。 除了每日的早朝,许多事务还是像之前那般,让太子为其协理,礼王和景王继续督管六部事务。 只是同时,太子身边所安插的眼线又更增添了许多,就连宣明曜和宣元辰身边窥探监视的视线都多了许多。 圣上的头风之症被瞒得极好,一应用药也都被成安遮掩了下来,满宫中竟是无人知晓圣上的病其实并未修养好。 原本想着熬上几年,同时也让太平司私下在天下广寻名医,这病总有好的一日。 却不想才过了一个多月,他再度昏厥在了紫宸殿中。 这次昏得实在太过突然,圣上也来不及下令封锁消息,于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消息便传遍了整座皇宫。 便是如今被半禁足宫中,和圣上之间关系早已不复从前的陈皇后都在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了。 宣元景和宣元辰也都匆匆赶来,到的最晚的,竟是今日在城外督查皇都各处应对暴雪筹备的宣明曜。 “母后安,父皇如何了?” 宣明曜进殿后,朝着陈皇后匆匆行了礼,便立刻问道。 陈皇后还没来得及张口,一旁的宣元辰却以为抓住了宣明曜的把柄。 看到从城外骑马匆匆赶回,如今额角还带着薄汗,披风上满是残雪的宣明曜,宣元辰心中涌现出一股根本压制不住的恶意。 他冷笑一声,眸光阴鸷。 “皇姐还真是贵人事忙,父皇昏厥这等大事也能姗姗来迟,知道的说皇姐一声心怀天下苍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根本不把父皇放在眼里呢!” 言语中的讥讽已经溢于言表,更不由分说要给宣明曜扣一个不孝的帽子。 宣明曜今日没有用车驾,而是直接骑马进宫的。 这是圣上前些时日在百姓跪拜的龙心大悦下给的诸多恩典之一。 除了彰显恩宠,似乎并没有特别实质的作用。 不过此时,倒是方便了宣明曜。 她的手中还拿着未来得及放下的马鞭,听了这话,也不做声,直接一鞭甩了出去。 “啊!” 一旁的周婕妤见到这一幕,吓得短促尖叫了一声,但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捂住嘴将剩下的尖叫咽了回去。 就连宣元景也是一惊,但他下意识便是维护宣明曜,一个眼神甩过去,直接让门口听闻声音想要进来查看的内侍退了出去。 而宣元辰则是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如何料到宣明曜这个疯子敢在紫宸殿内动手,竟是一时间愣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马鞭朝着自己甩了过来。 第308章 三皇子 那鞭尾最后并没有打在宣元辰的身上,堪堪停在了距离宣元辰的脸庞不过几寸处,吓得他下意识紧闭双眼,踉跄后退两步。 待他反应过来后,便要暴怒上前。 结果,被一旁的宣元景一声讥笑拦住了脚步。 “宣元辰,孤若是你,就该懂得闭上自己的嘴,免得再激怒了父皇,再尝尝父皇书案之上那方砚台的滋味。” 这话中的讥讽,让宣元辰双目赤红,也让一旁的秦婕妤涨红了脸庞,暗暗低头垂泪。 可最终,宣元辰还是没再有什么动作。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若是直接和宣明曜动手,或许是能够讨回这口恶气,毕竟他的武课一直是优于宣明曜的。 可胜了又如何呢? 这宫里又不是靠拳脚高低定尊卑的。 自从舅父去后,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围绕在自己身侧的人变少了。 原本父皇是让自己和景王各自分理三部,如今宣明曜她已经办完了科举舞弊大案,刑部和吏部对她虽说不上令出惟行,可明显她在这两部中已然是说得上话的。 便是户部,凌砚和她虽然小有摩擦,可终究也是示好居多。 这小半年的光景,她在朝堂上可谓是风光至极。 谁人不知景王的尊名,便是宣元景都被她稳压了一头。 可自己这儿就全然不同了。 自己所统辖的三部,非但没有做出什么出色的政绩,还经常因着被宣元景挖坑犯错而被父皇申斥。 没了舅父的帮衬,母妃也是个帮不上忙的,宣元辰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 他终究是年纪太小,历练太少,身旁没个人引路,竟是什么都不会做了。 而随着父皇的病愈,他手上那三部的归属也开始模糊不清了起来,父皇好几次命这三部的尚书直接对宣元景呈报奏折,竟是直接越过了他。 宣元辰在朝堂之上,竟像一根找不到自己去处的浮萍。 这些时日,每次给父皇请安的时候,他都能看到父皇对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失望。 这也让他越加恐慌。 而母妃呢…… 母妃只知哭泣抱怨,说秦家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说自己被降位后日子有多么难过。 希望? 父皇连舅父的身后名都不愿意给,身为吏部尚书,朝廷重臣,死后父皇竟是半点儿追封或是抚慰都无,甚至在宣明曜手底下的人接连弹劾了好几个秦家子弟时,父皇也都全部视而不见,让人秉公处理了。 那好歹是自己的舅父,秦家更是自己的外家,父皇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了。 他虽然不知道最后太平司的调查结果是什么,但从父皇的态度不难猜出,舅父怕是犯的是重罪。 重到,舅父只能靠自尽来保全族人。 那自己还能如何? 他本就得了父皇厌弃,难道还要为了一个已经没用的秦家再去惹父皇雷霆震怒吗? 感觉自己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宣元辰,脾气越发暴躁了起来,今日才会明知挑衅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情况下,还是直接对宣明曜出言讥讽。 如今…… 看着陈皇后冷漠的眼神,看着母妃默默垂泪的模样,看着宣元景嘴角的讥讽,以及宣明曜半个字都未曾给他的傲然。 宣元辰只能无力闭上了眼。 他是长子啊。 他是父皇的第一个儿子,本该是备受期待的存在,为何如今成了这般模样? 宣元辰握紧拳头站在那里,明明身旁多得是人,他却感觉自己仿若被浸入冰水中一般,什么都听不到。 圣上还在昏迷中,一群人只能在殿外等候,唯有宸贵妃在陛下昏迷前得了吩咐,此时可以在内殿随侍在旁。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少人心中都是越发焦躁不安。 陛下的伤不是已经好了吗? 为何突然昏倒? 难道是生了什么病症? 还是其实所谓的伤愈根本不过是掩人耳目。 许多人的心思都开始活络了起来。 “大皇兄。” 宣元辰原本在角落中站着,不愿和人接触,突然身旁传来的一道声音让他一激灵。 转头望去,是三皇子宣元曦。 比起大皇子的高挑,三皇子看起来还带着几分稚气,加之面容生得俊秀可爱,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当然,这并不包括宣元辰。 “三皇弟。” 宣元辰态度有些冷淡,但到底是在紫宸殿内,还是维持了该有的面上功夫。 宣元曦也不畏惧这份冷淡,依旧对自己这位皇兄十分亲近的模样。 “大皇兄别放在心上,皇姐素来就是那个脾气。她是嫡长公主,这些年来父皇又格外看重她,自然脾气大了一些。” “不过是个公主。她当真以为……” 当真以为如今父皇给她几分脸面,她就真能和皇子相提并论了吗?! 父皇不过是抬她来平衡自己和宣元景罢了。 等到来日她没了利用价值,她还能这般嚣张吗? 当然,宣元辰还是有几分理智的,并没有将这后面的话说出来。 宫里人心隔肚皮,他这位主动找上门来的三弟,谁知道心里又在盘算着些什么。 没必要掏心置腹。 三皇子见状,眸光微深,轻叹了口气。 “虽是公主,可不也获封亲王了吗,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只是,皇姐转过年便是及笄了,这婚事似乎也该提上来了。真不知到时候是公主下降,还是亲王娶夫了。说来大皇兄也到了该娶王妃的年纪了吧,真不知是哪家的闺秀千金能有这般福气了。” 宣元曦这话,意图已经有些过于明显了。 宣元辰拧眉看向这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皇弟。 “你想说什么?” 第309章 各怀心思 宣元辰在之前,从未将宣元曦这个弟弟看在眼里。 他眼中的对手,一直以来就只有宣元景一个人。 他占了长,宣元景占了嫡,并且凭借陈家的扶持,先人一步坐上了储君的位子。 他们两个人,从降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不会有什么兄友弟恭的场景。 他们的母妃、他们的家族、甚至包括父皇和朝臣,都希望他们斗起来,争起来。 所以,他的眼睛里,能看到的也唯有宣元景这个嫡子和太子。 宣元曦,一个出身普通的妃嫔生下的皇子,和自己差上几岁,许多时候宣元辰甚至都会下意识将其忽略。 虽然贤妃的位份更高一些,但彼时昭媛和贤妃,也不过一阶之差,在这后宫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而且,贤妃的母家势弱,三皇子将来更无什么外家可依,在宣元辰看来,宣元曦和老四那个异族血脉一般,距离皇位遥不可及。 宣元曦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像个隐形人,对待自己也好,宣元景也好,都是十分恭敬谦卑,有时候甚至到了有些讨好的程度。 虽然近几年他在崇贤馆表现不错,可如今自己和宣元景都已经入朝领职,一个还在崇贤馆读书的皇子,根本对他们造不成什么威胁。 他在自己和宣元景之间,也从未表现过任何的偏向或是投诚之意。 如今为何……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皇兄,愚弟新得了文大家的一卷青绿山水行旅图,待此间事了,不知皇兄可有雅兴一赏。” 宣元辰沉默了片刻,还是应允了下来。 两人在角落中的嘀咕,宣明曜早已注意到了。 她心中并不甚在意,只觉有些可笑。 刚刚宣元辰还义愤填膺地质问自己,仿若他多么孝顺一般。 如今父皇还在里头昏迷着,他倒是有心思旁议这些了。 只是,宣明曜心中也有些疑惑,父皇怎么会如此频繁地昏倒? 他身子的情况,宣明曜怕是比圣上自己都要清楚。 那次刺杀的确毁了他身子的大半根基,后续母后和宸贵妃所作的那些手脚她也都清楚,头风之症也的确为真,可在成安的控制下,父皇的身子绝不至于突然之间仿若大厦倾颓一般垮到这等地步。 身为君王,在半年之内接连昏倒,这等于告诉朝臣他的身子出了大问题。 而这,无疑将引起前朝和后宫的震荡。 这从一向“安分守己”的宣元曦如今也开始蠢蠢欲动便能看出来。 宣明曜轻抚被她别在腰间的长鞭。 是有人在暗中出手了吗? 还是出现了什么不在自己掌握中的偏差? 一群人煎熬地又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江寅出来了。 他先是恭谨地给各位娘娘以及皇子一一行过礼,而后弯着腰对陈皇后低声道。 “皇后娘娘,陛下如今已然醒过来了,陛下吩咐,让您和各位娘娘回宫去歇息便是,他身旁有宸贵妃陪着呢,娘娘您无需担忧。” 这其实已经是修饰过的话了,圣上刚刚说的可是直白得很。 “一群妇人,此刻怕只是想知道朕还能活多久,好为她们各自的儿子筹谋。让她们滚回自己的宫里去,别在朕眼皮子底下,让人厌烦。” 这话当然不能说给皇后娘娘她们听,江寅也只能小心赔笑,努力将话说得婉转些。 可再婉转,圣上不愿见后宫妃嫔的意思还是十分明显了。 陈皇后脸上依旧是那副端庄从容的模样,听闻圣上苏醒后,她仿若微微松了一口气,而后轻笑道。 “圣体康健,便是后宫妃妾之所愿。宸贵妃能够照顾好陛下圣体,本宫也就放心了。” 说着,主动起身离开。 周婕妤自然也是紧跟在皇后身后,说了句祝祷陛下康健之类的话便忙不迭拎着衣裙跟上了皇后的步伐。 当然,路过四皇子身边时她还没忘记瞪了自己那个正在打瞌睡的好儿子一眼,见他打起精神来后这才放心离去。 其他低位妃嫔本就是随大流在这里等候,如今一个个巴不得早些回宫去休息。 至于秦婕妤,她倒是想留下,可她也知道,如今她在皇帝面前早没了什么脸面,留下来也不过是自取其辱,只能咬了咬唇跟着离去了。 倒是贤妃走的时候,宣明曜注意到她悄悄给了宣元曦一个眼神,而宣元曦微微点了点头,母子二人好似已经交流了什么一般。 不过片刻,殿内便剩下了宣明曜和四位皇子。 “江大人,父皇如今可歇下了,吾等可方便进去给父皇问安?” 还没等宣元景这个太子发话,宣元辰已然抢先开口了。 江寅面上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斟酌了下字句,小心回答道。 “礼王殿下,小臣知晓你和诸位殿下的孝心,必定会转呈给圣上,只是如今时辰已经很晚了,陛下体恤各位殿下连日来朝政辛劳,所以便让殿下们先回去歇着了,待明日再来请安也是一样的。” “奥。” 宣元辰其实对这个结果也并不意外,所以点了点头,沉声道。 “那请父皇好生休息,本王便先回去了,明日再来向父皇问安。” 说着,便抬步朝殿外走去。 宣明曜本也打算离开,岂料江寅却叫住了她。 “景王殿下请留步。” 江寅的这一声,不光让宣明曜止住了离开的动作,宣元辰等一行人的脚步也缓了下来。 “陛下知晓景王殿下今日去查看城中各处的暴雪应对筹备,陛下挂念朝政,请景王殿下进去回话呢。” 宣明曜微抬眼眸,目光落在江寅那有些担忧的神色上,而后略带了些安抚意味地一笑。 “好,本王知晓了。” 说完,她便跟在江寅身后朝着内殿走去。 宣元景嗤笑一声,但没说什么,转身继续朝殿外走去。 倒是宣元辰愣在了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是一旁的三皇子主动凑上前来,不动声色地拉了一把他的衣袖,将他从这不合时宜的呆愣中拽醒。 “大皇兄,走吧。” 宣元辰轻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二人相携离去。 而此时的殿内。 刚刚从屏风后走出,宣明曜便看到了圣上此时有些不太妙的模样。 他半靠在软枕之上,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是不正常的乌青之色,只肖让人望上一眼便知他此时身子的虚弱。 宣明曜微拧眉头。 怎会如此? 第310章 夜谈 “起来吧,父女之间,无需如此拘束。” 见宣明曜准备跪下,圣上摆了摆手,直接叫起了。 而后,他抬眸望向一旁的江寅,江寅立刻心领神会,去一旁搬了圆凳放在龙榻前。 至于原本在龙榻前坐着的桑月见,自然是知情识趣主动找了个理由退出去,将内室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天家父女。 “坐吧。” 圣上边咳边道。 宣明曜也不推拒,起身走至圣上身前坐下。 “父皇,您的身子如何了?御医怎么说?” 她环视一周,成安并不在殿内,想来是去了后殿配药了。 “老毛病了,年关上劳累了些时日,这才诱发了旧疾,多多休养几日便好了。” 宣明曜的眸子中满满全是担忧,但心里,她却对自己父皇的话半个字也不信。 不光她不会信,前朝后宫,都不会信这番解释。 在他们看来,圣上接连昏倒,必定是身子有了大问题,如今虽然已经停朝休沐,但怕是圣上昏倒的消息已经连夜传出去了,许多人这个年关怕都是过不踏实了。 父皇不会不知道这些,可他依旧用了这个并没有多少说服力的理由。 他在想什么? “是儿臣无用,无法替父皇分忧。” 心中想的是一回事,可嘴上宣明曜还是知晓她这位父皇需要自己做出什么样的姿态。 尽管她年下这些时日几乎忙得脚不沾尘。 “你是朕最骄傲的孩子,若是这般都是无能,那太子和礼王岂不更令朕烦忧。” 说着,圣上还低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就令朕头痛。刚刚礼王做的事,朕已经知晓了,委屈你了。你做的很好,礼王如今是越发胡闹了。论身份,你是如今朕第一个封的亲王,论长幼尊卑,你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嫡长二字都占得。礼王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气,居然敢在那里教训你。” 这便有些不好回答了。 宣明曜只低垂眸子,淡淡回了一句。 “礼王也是担忧父皇,心急之下才如此的。” “心急?” 圣上今日不知为何,在宣明曜面前竟是毫不遮掩对宣元辰近些时日表现的不满和厌恶。 “他心急的到底是朕,还是旁的什么,朕心里清楚得很!也是朕太过抬举了他,你看看他这些时日闹出的笑话,兵部尚书都已经上奏呈隐晦提了好几次,他竟是想直接插手兵部的事务,心浮气躁,到底是不堪大用。” 不堪大用这词一出,一旁的江寅吓得忙垂下脑袋,恨不能连呼吸都止住,好让自己彻底从这内殿中消失。 这话,实在太过严重了。 “父皇息怒。礼王年纪小,最近这些时日也是变故颇多,一时心绪难平也是有的。但其孝敬父皇的心不是作假的,至于朝政之事,慢慢学着也就是了。儿臣同户部凌尚书不也是多有口角,还数次闹到父皇面前,也累及父皇为儿臣操心。” 傅遥光在户部的一番搅浑水,成功让凌砚暗恨上了傅遥光以及他背后的宣明曜。 前些时日舞弊案出“差错“”的时候,他可没少暗戳戳借着奏报户部之事的名义,在宣元景和圣上面前上眼药。 可惜,宣元景这个太子最多只是和宣明曜打个嘴仗。 至于圣上,或许当时心中颇有微词,可在皇都百姓那场齐齐跪拜的景象下,这点子不满早就烟消云散了。 而且,宣明曜一直将分寸拿捏得极好,傅遥光在户部搅弄的那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成功给凌砚添堵的同时,也不至于让圣上太过忌惮。 尤其是前些时日,凌砚原本还在户部和傅遥光勾心斗角,结果乡试的试卷被押送至皇都后,他手底下的精锐都被宣明曜薅走去对付那些乡试试卷去了。 凌砚便是心中有再多不满,此时也根本不好说些什么。 毕竟满朝文武都看得出来,这次乡试一事陛下到底有多么重视。 户部内官员被薅走了大半,捉襟见肘的凌砚可谓是被傅遥光步步紧逼,他的心态也由曾经的不屑和轻蔑,慢慢变成了紧张和心慌。 好在,舞弊一案终于告一段落,户部的官员也各归各位,可没等凌砚松一口气,新的风波又起。 他的心腹,户部侍郎常金山要辞官致仕。 用的理由,是家中老母病重已久,想要回乡侍疾。 这种理由,便是圣上都不好驳回。 只是如今临近年关,这份请辞的奏呈暂时被压下了,留待开年后再议。 昨日宣明曜见凌砚的时候,他嘴角还生了燎泡,想来这段时间心火太旺,再加上傅遥光又动不动边装病弱边给他挖坑,凌砚简直是腹背受敌,怕是这个年都要过不安生了。 “户部的事……罢了,不说这些了。今日你去巡察城内应对雪患的布防,如何了?” 见圣上不愿多提户部的事,宣明曜也清楚,父皇此时并不想让自己动户部。 毕竟,吏部已经出了事,到如今父皇都没决定好新一任的吏部尚书,若是户部再来一次大震荡,那他的病怕是又要多拖上一些时日了。 左右自己如今也不是立即要动户部,傅遥光进户部的最大目的,不是为了掌握所谓的罪证。 那种东西,她早就有了。 在一个月前,纪晟已经送来了整整一箱子账册。 那些账册,和傅遥光这些时日所查看的户部旧年账册名目相同,但上头的出入银粮,却是差了许多。 这些账册,出自常金山的手笔,也是如今凌砚极力遮掩不想让傅遥光察觉的户部最大秘密所在。 临近年关之时,也是户部最为忙碌之时。 前些时日凌砚的焦头烂额,一方面是因为户部许多人手被抽调走,年底户部的各类盘账几乎忙得他焦头烂额。 偏偏舞弊一案如今是整个朝廷乃至天下所关注的焦点,他根本没那个胆子去跟圣上张口要他的人。 本来科举一事是吏部和礼部两部负责,怎么也沾不着户部的边儿,偏偏前些时日传来消息,漠北、安南、西越、东夷四国明年三月将派遣使者来皇都,为的是同大雍互通商路一事。 如今礼部所有的人都一心扑在了这事上,加上年节将至,各种庆典祭祀颇多,礼部尚书这些时日的眼袋都快垂到脚面了。 凌砚想,便是自己壮着胆子跟圣上提出来了,圣上怕也是得顾虑礼部尚书别过劳猝死了,直接将自己的请求推拒回来。 而另一面的顾虑,则是来自常金山。 临近年关,常金山却不在,他的许多“大事”都受到了影响。 第311章 为难 年关时分,户部要对地方的税银粮草以及一年的郡县各项支出细目进行核对核对、清查。 各地官员要携带粮草和税银至户部进行报账,将手中加盖了郡县太守官印的账册上交户部,与户部所存档的账册进行比对,必须完全相符才算结项,若有偏差,便需打回地方进行重新梳理。 而各地郡县若是未能在年关之前完成结项,来年的官吏评定,便是板上钉钉的丙等甚至更差。 可银钱还好说,从地方押送粮草,因着路途遥远加上路上的天气变化,在运送路上最容易出现损耗,多的时候甚至能够达到两到三成。 此等情况下,若要与户部账册毫无出入,那无疑是不可能的事。 可若是重新根据实际粮草再度整理账册,仅账册上必须加盖的太守官印这一条就堵死了路。 太守官印,不可随意离开所辖郡县,而负责粮草押运的多为地方长史,根本无权随身携带太守官印,只能带着新的账册回到所属郡县,重新加盖官印,而后再快马加鞭送回户部。 但这一来一往,年关时节早就过去了。 原本这些细微之处的损耗,只要在可控范围内,户部便无需过于计较,照样可进行郡县的当年结项,这样于地方和户部都是好事。 可偏偏大雍立朝之时,圣祖便将鄞朝因着掌政过宽导致地方贪腐成风的事记在心中,在户部账册一事上,下令务必从严。 因而,在最初之时,常有地方官员因着账册一事而被降职甚至免官。 可上有法度,下有对策,渐渐的,大雍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地方官吏在至户部呈报时,可随身携带一份由本地府衙加盖了官印的“空印文书”。 在户部根据实际运抵皇都的粮草和银钱确定账册数目后,只要偏差不超过两成,可在户部直接用空印文书重新填报。 这样就节省了大量时间,也免得地方官员往返颠簸。 这些事,历任帝王都是有所耳闻的,但一直未曾深究。 毕竟,若真按照圣祖当年那般严格实施,地方上早晚会出大乱子。 许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松松手让官员能够喘息,于朝政稳固也是有益的。 这种想法,说不上对错,但在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管用的。 可渐渐的,这其中便滋生出了许多阴暗。 就比如,宣明曜所得到的那些账册。 凌砚统辖户部的年限并不算久,但他的胆子却是着实不小。 他发现了空令文书中的漏洞,居然滋生出了一个风险极大却也获利极大的主意。 账目作假。 这其中的操作,其实很简单。 说白了,最后入库之时的银钱多少,只要户部的账册和地方官员所提供的账册对上,那便可万事大吉。 户部的账册是根据每月地方呈报的数目进行统计,本身就是基于地方账目的。 所以,只要和郡县串通好,某种意义上,这个数目是可以随意更改的。 就比如,地方明明征收了八万石,实到户部为七万石,而只要户部的账册轻轻一改,将账册上的粮草数目变更为六万石,那这多出来的一万石的油水双方便可私吞。 而空印文书则是根据户部修改后的账目重新填写,如此一来,上下都有交代。 这条路,不知过往的户部尚书是否用过,但凌砚用了,而且用得极为大胆。 那满满一箱的账册,便是常金山为了保命交出的压箱底证物。 他是凌砚的心腹,便是负责更改户部账册这最关键一环的人。 当然,夜路走多了也怕遇见鬼,他也担心哪一日被凌砚灭了口,所以每一本动过手脚的账册,他都会私下抄录一本原先的版本、一本修改后的版本,两个版本都小心翼翼存放好,留作傍身。 这些账册上涉及的数目,已经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程度。 凌砚的胃口太大了。 他选的都是一些偏远的郡县,来回路上耗时久远,再加上一路走来粮草的损耗量大,郡县太守担心乌纱帽,押送的官员也担心办不好差事回去被上司穿小鞋,所以最容易心动。 而这种事,是双方得利,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之前两江也曾使过这样的手段。 宣明曜并不陌生。 只是,没想到户部竟然已经将这做成了一门生意,涉案的郡县多达十处。 这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目了。 而这,也是宣明曜愿意接受父皇的暗示,暂时先不动户部的理由。 不是她愿意看到户部如今的情形,而是如今贸然动了户部,不光是将这十处郡县的官员都给牵扯其中。 更是直指空令文书这个大雍约定俗成了近百年的规矩。 这一个弄不好,是得罪了全天下官员的事。 虽说宣明曜并不畏惧得罪人,但若真是与满朝官员为敌,难不成还能将所有人都砍了脑袋不成? 更何况,空令文书这条暗地里的规矩既然延存了这么多年,说明它是有一定益处的,或者说,它弥补了当年太祖所颁布令条的漏洞。 若盲目将其打成弊政,极容易误伤那些兢兢业业的好官。 毕竟,地方官员一年到头宵旰忧勤,为国为民,最后因为那严苛的税银粮草核定而被罢官免职,如此下来,谁还愿意真心实意为百姓为朝廷做事。 如今证据攥在手中,宣明曜准备好好思量下该如何解决这件事。 既能处置了凌砚,也能借机修改户部这严苛的令条。 如此,才是真正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 否则,户部依旧会出现下一个凌砚。 只是宣明曜没想到,她的解决之法还未思量好,皇都就出事了。 第312章 贤妃 那夜,宣明曜在紫宸殿内一直待到了子时方才离开。 陛下刚刚苏醒,不让任何人入内,圣体如何都未有人知的情况下,便传召景王在殿内详聊了这么久,这不由让人心中生出一种荒唐的念头。 难道,陛下还真有那般心思不成? 几乎没有人相信那所谓的问询政事的理由。 陛下是勤政爱民到了何种境界?刚刚昏迷苏醒过来,便立刻要问询城中的暴雪应对举措?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了些。 而且,若只是问询这个,怎的景王在殿内待了两个多时辰? 万一陛下真的圣体有恙,甚至于,可能寿数无多…… 这种情况下,不见皇后和太子,反而传召景王入内,似乎就多了许多别样的意味。 临华殿内。 已经到了丑时,贤妃此时还未入睡,而是在书案前抄录祝祷所用的《太一真录》。 她一身素衣,姿态娴雅地坐在那里,额前有一缕碎发垂落在脸颊上,更衬得她温婉了几分。 她从不是这后宫中最姿容出众的妃嫔,家世更是算得满宫里头的最末等,但经年累月的宫廷生活下来,让她的身上蕴生出了一股从容和恰到好处的柔和。 “娘娘,已经这么晚了,要不明日再誊写吧,仔细伤了眼睛。” 从紫宸殿回来后,自家主子便一直在书案前,贤妃身边的贴身婢女知云看着也是着实担心。 “这种东西,哪里能等呢?本宫今夜誊写好,明日你带去玄都宫请上师供奉祝祷,也好祈求陛下的身子早日康复。” 贤妃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柔,仿若春日里拂过花朵的微风,让人不自觉便卸下了防备。 知云伺候贤妃也有五六年的光景了,听闻之前贤妃身边的两个婢女到了年纪后都被她安排了好人家出宫嫁人去了,这也让她对自家主子更是忠心耿耿。 想来等她到了年纪,主子也会为她择一门好亲事的。 更何况,在贤妃身边伺候这些年,身为这宫里的高位娘娘,身旁还有皇嗣傍身,但贤妃却是出了名儿的好脾气,便是偶尔宫女做事毛手毛脚,她也从不申斥怪责,甚至每逢年节还总是赐下恩赏。 明明她自己这些年来也不得恩宠,除了分内的例银,几乎从无什么赏赐,可对待底下的人依旧是那般优容。 “好了,你也别在这儿陪着了,本宫这儿不用伺候,你去隔间休息吧。” “娘娘,奴婢陪着……” “去吧。” 贤妃温柔一笑。 “你明日还有好多事呢,不睡怎么成。怎么?是要本宫给你下令吗?” 后半句,贤妃的语气已经带上了笑意,明显是一句调笑。 知云也只好放下了手中的墨条,悄声退了出去。 只是,她的心里对自家主子的崇敬又新添了几分。 这满宫里哪还有这么体恤下人的主子。 知云,你日后得更尽心伺候主子才是! 知云悄声在心中给自己鼓劲道。 知云离开后,贤妃并未停笔,继续垂眸抄写着《太一真录》。 直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一道少年人的身影走了进来。 贤妃头都未曾抬,手中的笔也未停下,只是漫不经心道,“聊完了。” “是,母妃。大皇兄他对太子和景王的意见颇深,他又不是个城府多深的,几杯热酒下肚,略聊了几句便开始发泄满腹牢骚。” “那事,可跟他提了。” “儿臣略微暗示了一二,看他的神情,应当是领悟到了,只是不知他能够做好了。” 来人正是宣元曦。 在一向温柔的贤妃面前,宣元曦却有些拘谨,站在那儿动都不敢动,只老老实实站着回话。 “无论能否做好,我们都不必出手了。” 贤妃看着刚刚誊写好的纸张,放下了手中的狼毫,微微活动了下酸痛的手腕。 “做得太多了,反倒是引人注目。你还太小,此时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我们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贤妃想,这一次,绝不能再出问题了。 上次她被桑月见设计了一道,失了马上就到手的淑妃之位, 之前陛下对自己虽说不上宠爱,可到底念及自己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总有几分昔日的情意在。 之前,她也听闻六局已经在筹备淑妃宝印和服制了。 如今宫中有望坐上淑妃之位的,唯有她而已。 就连贤妃自己,也已经将这个位子当做是囊中之物了。 不想,后面此事竟是不了了之了。 回想起圣上对自己突然冷淡下的态度,再想到桑月见故意从自己手中要走的那套琉璃花盏,贤妃还有什么不明白。 自己都已经谨小慎微到如此程度了,桑月见居然还防着自己。 不过一个淑妃的位份而已。 严格来说,贵淑贤德都是正一品妃位,不过是因为封号才分了高低,能不能得这个淑妃位份,对贤妃来说其实并没那么要紧。 只是,她在乎的,是桑月见这么一折腾,毁了她花了十几年功夫才在陛下心中好不容易立起的与世无争的形象。 也是她低估了桑月见对陛下的影响。 前有纪容卿,后有桑月见,陛下这些年也不知是怎的了,竟是在女色上如此容易沉溺交心。 纪容卿便也罢了,如今人已经死了,且她活着的时候和六宫妃嫔都不交好,于自己而言,她这种脑袋不清楚的人,占着宠妃那个位子反倒是好事。 可桑月见就不同了。 自己可没忘了,她初入宫的时候,和皇后一直颇为交好。 即便如今成了宸贵妃,她和皇后的关系也说不上坏。 这样一个对陛下影响巨大的女人,若是她将来在陛下耳畔煽风点火,为太子说话…… 这局势就未免有些太有利于皇后一派了。 且皇后所出的景王如今几乎是一枝独秀的出色,前朝之上竟是无人可挡其锋芒。 等到来日景王嫁人,这些助力不都便宜了太子? 元曦到底年纪还小,如今也不是让他站于朝堂的时机。 自己也并无母家可帮衬元曦,过早让其出现在朝堂上,只不过是揠苗助长,反倒毁了他的可能。 “此次陛下突然昏厥,所有人都揣度陛下的身子出了大问题,可本宫觉得,或许不是陛下的圣体出了问题,而是陛下不满如今的朝堂局势。” 在外人印象中总是内敛沉静的贤妃,此时谈论起朝政,却有一种与她周身气质截然不符的笃定和凛然。 “大皇兄,实在是太不争气了一些。” 宣元曦此时没了在宣元辰跟前卖乖的那副样子,提起大皇子,他的眼神里满是不屑和讥讽。 “再不争气,那也是长子。在你未长成之前,他必须在前朝钳制住太子和景王。” 如今,太子只负责统领朝事,并不在具体事务上插手。 那么,最容易抓住把柄的,便是景王。 所以,宣元辰他必须主动出击,给予景王重重一击,暂时拉回朝堂之上的平衡。 第313章 宣元曦 看着面前气定神闲的贤妃,宣元曦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把自己心中一直想问的那句话问出口。 他想问问他的母妃,为何就一定要让自己去争那个位子呢? 诚然,没有一个皇子不会对那个位子心生渴望。 他也不例外。 在第一次踏入崇贤馆读书的时候,在读到史册之上那么多皇帝都非嫡也非长之时,他都曾心生出这种渴望。 可是,这种渴望每一次都不会持续过久。 因为,太累了。 崇贤馆的功课也好,猎苑的骑射也罢,甚至包括耀武阁的武课,他每日都过得很疲惫。 他有时候真的很诧异于皇姐的精力。 自己初入崇贤馆之时,她便是那副精力满满的模样,听闻在每日功课之外,她还会单独给自己加练。 若说经史子集这些女子通过苦读也能赶上,可弓马骑射和武课,这些东西女子天生就是处于弱势的。 可皇姐却硬生生能打破这种桎梏。 武课和骑射之上,大皇兄虽然压了皇姐一筹,可那点子差距微乎其微。 大皇兄本就是武课之上颇有天赋,再加上本就是男子。 他的个头都比皇姐高了那么多,站在那里像一堵墙一般。 能和这样一个人拼到如此程度,宣元曦已经很是佩服了。 而大皇兄在崇贤馆功课上输给皇姐的可不是一点半点儿了。 那些差距,远到大皇兄如何奋力苦读,却都是无法望其项背的程度。 宣元曦知道,自己在读书之上是有些天份的,可他比得上皇姐吗? 想到崇贤馆那些学士们对皇姐的交口称赞,宣元曦自己心中也知道答案。 他不光比不上皇姐的天赋和勤奋,甚至连太子的稳定他也比不上。 最起码,太子三门功课,并没有任何一处是短板。 而自己呢? 他记得,在自己还小的时候,母妃一直很温柔的。 后来,他开始了课业。 第一次骑马的时候,他吓哭了。 母妃温柔地来寝殿中看望受惊的他。 他扑在母妃怀中,说自己不想骑马,说自己害怕马喷出的那股温热鼻息,那让他感觉毛骨悚然。 母妃软语温言地摸了摸他的头,让殿内伺候的宫女们都退了出去。 然后…… “啪!” 一记干脆利落的耳光打了过来。 因着怕在他脸上留下痕迹明日不好继续课业,贤妃那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脑袋上,宣元曦还没反应过来,脑袋便已经偏向一边,脑袋中轰鸣声一片,许久都未曾反应过来。 “身为皇子,无能便是罪过!何况,你连试都未曾试过,本宫怎会有你这般怯懦的儿子!” 总是温柔的母妃,此刻眼中满是怒气和失望。 她仿佛在看一幅被墨汁污掉了的画作,或者是不小心绣坏了的帕子,总之,就不像是看自己的儿子。 “母妃,儿臣错了。” 宣元曦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下意识从床榻上爬起来,跪在了地上。 贤妃并没有叫起,只是静静望着他。 她的眼眸,仿若深不见底的一汪深井,宣元曦怎么也读不懂她的心绪。 “儿臣会好好骑马的,以后再也不敢了,儿臣真的不会了,母妃,母妃你笑一笑好吗!” 就像曾经那样,对儿子笑一笑好吗? 不要这般陌生,不要这般让人害怕。 终于,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母妃笑了。 尽管那笑意根本未曾深达眼底,可宣元曦还是仿若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你那位皇姐,刚到猎苑的第一日,便直接骑马和猎苑校尉比了一场,圣上对其赞不绝口,便是太子和大皇子初学之时未曾表现那般出众,但也不曾像你这般涕泪横流,失了皇子的体面。元曦,记得母妃对你的要求吗?” 宣元曦僵硬地点了点头。 “记得,要做父皇最出众的皇子。只有这样,儿臣才能被父皇看到。” “是了。” 贤妃仿若重新回到了原本温柔的模样,她轻轻地摸了摸宣元曦的头,仿佛是安抚一般。 “你不是长子,更不是嫡子,只有做得比任何人都出色,才能被你父皇看到,才有可能坐上那个位子。只要你能成功,母妃这些年来的心血和牺牲,也都未曾白费。” 那时的宣元曦,还不太懂皇位代表着什么。 他只知道,他必须努力学,拼命学,才能换来母妃的笑意和爱。 尽管,直到如今,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一定要坐上那个位子? 做个亲王,等新帝登基后,他就可以将母妃接到王府中荣养,母妃就不必日日去给皇后请安,也可以不用和那些娘娘们话语间打机锋。 母妃喜欢读书,自己可以满天下给她淘换各种藏书,她还喜欢听戏,自己可以给她请最好的戏班子来府上唱戏。 甚至,自己可以求新帝给自己个外地的差事,到时他还可以带着母妃去大雍各处转转。 去看看山川秀丽,去看看江霞如烟,去看看那些她曾经在深宫中永远看不到的地方。 但他从不敢对母妃说这些。 他知道,母妃会失望,会生气,会不再对自己笑。 “儿臣知道了,大皇兄那边,儿臣这些时日会多多注意的。” 宣元曦继续低垂着头,按着贤妃想要的答案来仔细回答着。 贤妃满意地点了点头。 “圣上此次昏倒,于我们而言,是个机会。所以,定要好好把握住。对了,本宫昨日布置下的那篇策论你可写了?拿来本宫瞧瞧。” 掏了掏衣袖,宣元曦从中拿出一卷纸递给了贤妃。 贤妃仔细展开瞧了一遍。 其实,以她的能力,如今宣元曦所写的策论她其实已经瞧不太懂了。 她的出身本就算不得好,少时家中并不重视,也并未读过多少书。 好在为妃后,她恶补了许多书籍,这些年来也练出了一手好字。 但在策论这等需得眼界和夫子悉心教导点拨的东西上,她着实捉襟见肘。 不过不要紧,她评定这篇策论,也不必看懂多少。 因为,她只是要时时敲打着元曦,让他知道,比起自己所期望的,他还差得远。 只有如此,他才会时时警醒,时时让自己勤学不辍,才能追上他出身所带来的不足。 “比起当初景王的策论,你的还是差得太远了。去吧。” 而后,将那卷策论扔在了地上。 贤妃轻飘飘一句去吧,击碎了宣元曦眸中的那点子期待。 他并没离开,而是熟稔走到了书案旁,捡起了那策论。 而后走到屏风后贤妃在神龛内所供奉的小神像前,跪下,将那卷策论举过头顶。 这是母妃给他的惩罚。 未曾让她满意,自己便要跪上一个时辰。 这里隔着屏风,母妃看不到。 宣元曦默默垂下头,片刻后,一点子湿润在蒲团上漾开。 只是,那点湿润,太过不起眼了,很快被地龙的热气灼烫消失,蒲团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 第314章 拜祭先祖 即便贤妃想过宣元辰会迫不及待对宣明曜出手,她也未曾预料到,这一日会这么快。 快到,都有些猝不及防的程度。 除夕那日,皇都大雪纷飞。 从早上便开始的大雪,一直连绵不断,竟是硬生生到了除夕夜。 宫里的宫人每隔半个时辰便要扫雪一次,可宫道依旧很快被积雪覆盖,运送积雪的马车几乎都快要累垮了。 御花园内精心饲养的那些名家草木也是折损了不少,从其身旁路过之时,便能听到不知是哪一处的积雪沉沉压下,有枝丫发出了沉且闷的折断声。 这雪,大得有些出奇了。 她不顾身旁人的阻拦,请旨出宫,带着人在城内外巡视了几圈,将之前所做的诸多抵御雪灾的布置又一一巡检加固。 好在,虽说雪势超出预想,但目前来看还是顶得住的。 宣明曜已经遣人去问过司天台监,这大雪最多也再持续两三日。 以目前所做的布置来看,这场几十年难遇的大雪并不会给皇都一带带来过多的伤害。 至于周边郡县,早在半个多月前,各郡县便就已经上报了各地的抵御举措,如今皆已经是做好筹备。 就算有伤害,整体也能保持在可控范围之内。 时间很快便到了大年初二。 一大早用过早膳后,宣明曜便在一旁绿绮的伺候下披上厚厚的大氅,尚服局刚刚送来的云狐大氅,轻盈柔软,披在身上几乎是寒风不透,冰雪不侵。 桐君也将温热的手炉放在了宣明曜手中,两人一阵忙活,将自家王爷打扮得可谓是“密不透风”。 外头的雪瞧着小了一些,可寒风刺骨,竟是比前两日还要冷了几分。 这般天气,本该在暖烘烘的殿内待着才好,可按照旧例,今日该是拜祭先祖的典仪。 宫妃和皇嗣们需得在衍庆宝殿跪上三个多时辰,听上师们祈福祝祷,同时还有一长串堪称繁复冗杂的仪式。 末了,一群人还要共进寒食,以思当年圣祖打天下时的艰辛。 若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吃寒食也就罢了,偏偏如今滴水成冰的时候,那些吃食都是提前几个时辰便做出来的,要跟着一同度过这漫长的仪式,便是再好的食盒也抵不住这么长时间,且衍庆宝殿内不得随意动用烛火,恐伤了里头的祖宗神位,食盒中自然也无法放置炭火来保温。 等到吃的时候,里头几乎都有细碎的冰碴了。 这些皇宫里的贵人们那娇弱的身子如何受得? 常常有宫妃或是皇嗣,拜祭完后回了宫便病倒了。 可这是祖宗规矩,圣上都亲至,底下的人哪里有胆量推拒? 今冬格外冷,衍庆宝殿在拜祭之时,四方的门都是开着的,便是里头有地龙也根本无济于事,两人只好拼命给自家主子做好御寒举措了。 “好了,再围就真的走不动路也太显眼了些。” 宣明曜笑了笑,握着手中暖炉,抬步朝殿外走去。 到了衍庆宝殿之时,人才不过到了大半,此刻都在偏殿内等候。 今日,倒是难得见到了桑月见不与圣上同时出现。 此刻,她正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外头仍是漫空撒撒的雪粒,并不与宫中其他妃嫔交谈。 其他人也多顾及她的专宠,即便有心想要讨好奉承,如今看她这般冷美人的模样,也都不敢上前来了。 宣明曜也并未上前与其交谈。 她们的关系,在明面上,永远是没有关系最好。 宣元曦是来得最早的皇子,见到宣明曜后,还恭敬上来问了安,十足乖巧的模样。 即便知道这个看似乖巧的好弟弟这几日和宣元辰走得极近,但宣明曜待他的态度还是极温和的。 两人略微交谈了几句,宣元景和宣元辰便前后脚到了。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也有些尴尬了起来。 毕竟,如今前朝太子礼王和景王这三个人打得你来我往的事儿,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如今便是强做出兄友弟恭的模样,也总是有些别扭在的。 好在不过略等了片刻,外头便传来了内侍的通传声,说帝后的车辇已然快到衍庆宝殿了。 一群宫妃和皇嗣连忙整衣敛容,齐齐至大殿外迎接帝后。 便是之前帝后关系再生疏不睦,如今这般场合,二人也必须携手出现,以彰显帝后和睦,后宫和乐之景。 两人心下再厌烦对方,此时也需互相携手,在众人的跪拜中并肩向前。 尤其是…… 陈皇后心中冷笑。 圣上前两天刚昏倒,如今却非要撑着身子,先是除夕家宴,今日又是拜祭先祖,他握着自己的手,已经在不自觉打颤了。 也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直接昏过去? 到时可别砸到自己。 “起身吧。” 圣上不知道陈皇后此时所想,他此刻身子还有些虚浮,挥了挥手,正准备带领众人入殿。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一道尖锐声音传来。 “急报!急报!陛下!京兆府急报!” 远处一个小内侍跌跌撞撞跑来。 圣上眉头拧起。 出了什么事,让这内侍吓成了如此模样? 第315章 恩济庄 “何事如此慌张,平心静气回话。” 江寅在看到那小内侍后,在请示了陛下后,小碎步疾走了过去,将那个在暴雪中路都有些走不平稳的小内侍一把拎了起来,在其耳畔急促叮嘱道。 这里可是衍庆宝殿,里头是祖宗神位,失了礼仪,惹怒了陛下,那可是掉脑袋的。 小内侍被江寅这一提醒,也是一个激灵。 可是,想到他要奏报的内容,小内侍简直是要哭出声来了。 他被江寅半拖半拉带到了圣上面前,而后,那小内侍扑通一声跪下。 “陛下,京兆府急报,皇都内恩济庄的八栋房子皆被大雪压垮,里头共计三百二十余人,尽数都压在里头了!如今京兆尹正派人救援,但,但如今救出来的十一人皆已没了气息。” 什么? 圣上下意识松开了原本攥住的陈皇后的手,身后的一众妃嫔和皇子也都是满脸震惊之色。 恩济庄的房子塌了? 《礼记》中有云:“以保息六养万民:一曰慈幼,二曰养老,三曰振穷,四曰恤贫,五曰宽疾,六曰安富。 慈幼和养老排在前二,可见对于朝廷的重要性。 在各地,朝廷也一直多命地方官府修建慈幼庄等收容孤儿和赡养孤寡老人之地。 而皇都的恩济庄,便是皇都内目前最大的一处收容之地,里头共计收容了三百余人。 这些人,有出生便被丢弃的孩子,有鳏寡孤独贫穷者,但无一例外,都是几乎没多大求生本领的人。 尤其是如今年关,原本恩济庄内负责照拂的人大多也都休息了,除了零星几个人负责做饭洒扫,可以说整个恩济庄内全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和孩子。 如今,他们却全都被压在了积雪下? 宣明曜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 恩济庄本就是此次暴雪中重点关注的地方。 她在腊月二十九那日亲自带人去查看过,整个恩济庄里头的所有房屋都被京兆府派人再度用木架加固过,而且巡防的士兵也得了吩咐,每隔半日便会派人前去帮忙清扫屋顶积雪,为的便是怕恩济庄内的人老的老,小的小,无力爬到屋顶清扫积雪以致大雪压垮屋舍。 甚至于,昨日自己还收到过底下人的奏报,说恩济庄如今一切安好。 怎会才过了一日就出了事? 今日明明雪势是减小了的? 不对! 有问题! 这几乎是宣明曜第一时间的想法。 她的目光瞬间凌厉瞥向了一旁的宣元辰和宣元曦。 宣元曦似乎是惊呆了,只呆愣愣看着前头正在回禀的内侍,并没有和宣明曜有什么眼神上的接触。 倒是宣元辰。 在宣明曜的视线扫射过来之时,他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眼神闪躲。 但很快,他直直瞪了回去,眼神里还带着一丝讥讽,似乎是等着看宣明曜一会儿的好戏。 毕竟,这差事是宣明曜所负责的,若是真出了问题,她自然是逃脱不了干系。 宣明曜的视线只在宣元辰身上停留了短短几瞬,心中便已经有了猜测。 即便猜到了宣元辰会对自己出手,但她没想到,宣元辰居然将主意打到了这件事上。 而且,他究竟是如何做成了这件事? 或者说,如今没了秦家帮扶的他,是如何做成了这件事? 一瞬间,一股空前的怒气涌上心头。 被压在底下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他们甚至连照顾自己都不能,全靠朝廷帮扶赡养才能安稳活下来。 宣明曜紧紧攥住了手,指甲没入掌心,刺心的疼痛让她在这一时刻能够维持着理智。 这是冲着她来的。 如今,最要紧的是先救人。 其他的,都可以留待日后发落。 在宣元景略有些担忧的眼神中,宣明曜疾步上前,利落跪在了圣上面前。 “父皇,请让儿臣奉命前去查看,年关时节皇都的暴雪应对由儿臣负责,此时出了此等大事,儿臣自然难辞其咎,但还请给儿臣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而且……” 宣明曜轻呼一口气,继续沉声道。 “非儿臣狡辩之由,恩济庄的一应应对举措,儿臣两日前均带人排检过,并无异样。如今突然屋舍垮塌,若当真是儿臣之过,儿臣自是领罚,绝无怨言。但若是有人从中设局,想要在大雍百姓对父皇您崇敬涕零之时,在年关祥瑞之时,故意制造事端,污扰父皇清誉,更甚者,有如两江逆党之徒暗中图谋,那便是对父皇,更是对大雍江山不利!” 宣明曜知道,此时过多的辩白并没有什么用。 她必须将这件事说得更严重一些,将父皇彻底拖下水。 如此,他才能够重视起来,才能够给自己喘息和调查的机会。 果然,宣明曜这番话一出,圣上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沉思之色。 死几个人他倒并不在乎,相反,这的确合了他的打算。 压一压最近明月奴的风头。 只是…… 若这件事真的被有心之人利用,影响了自己的圣誉,甚至于被别有用心之人借题发挥,弄出了什么天罚之类的名头,到时事态难以控制,难道自己还要下罪己诏吗? 那可真是留于青史之上的污点了。 圣上如何能够忍受? 见圣上陷入沉思,宣元辰岂能真让宣明曜逃过一劫。 真让她去了现场,就等于父皇已经在这件事上将她摘出了大半。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能够让她轻易逃过? “父皇,景王此时所说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失职之罪的推脱之言。前几日父皇您圣体抱恙之时,景王便以巡察皇都暴雪应对之举为借口姗姗来迟,丝毫不见其忠孝之心。如今,恩济庄出事,她难逃其咎,偏偏还信口胡编如此多借口想要逃脱罪责。父皇仁治天下,百姓敬服,如何会出现景王所说的景象!儿臣愿前往恩济庄督查赈灾,请父皇成全。” 宣元辰扑通一声跪下,主动请缨,态度坚决。 不能让宣明曜去。 只要她去不成,这次,她就彻底完蛋了。 圣上一直未曾说话,陈皇后有些心焦,想要为明月奴说上几句,但刚要开口,却硬生生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不能说。 自己此时为明月奴说话,不是帮她,反而是害她,让圣上对她更添猜疑之心。 宣元景则是迅速在脑中盘算了一二。 不能让礼王去。 这件事,明显有蹊跷,就算礼王未在其中动手脚,但是一旦让他去了,这桩罪名便会定死在阿姐头上。 “父皇,儿臣以为,景王和礼王所言皆有道理,但此时并不是相争二者到底谁对谁错之时,一切,当以恩济庄那些人的性命为重。不若,儿臣前往。儿臣身为太子,此时前往最能安抚百姓之心,若父皇觉得儿臣年轻不够稳重,也可多派几位大臣同往,以此彰显朝廷重视之意。” 宣元景此时也没功夫再细思量别的办法了。 父皇如今的态度游移不定,万一真的圣口定了宣元辰,再改便来不及了。 宣元景上前一步,主动跪下请缨。 他和阿姐都站出来,两个人的机会总大过一个人。 第316章 不死不休 宣明曜自然是能够看出元景的所思所想。 不过,她觉得,父皇只要还没彻底糊涂,这件事上,他会让自己去。 恩济庄这件事,若自己没有点明可能的影响,父皇绝对会让宣元辰或者元景中的一人前往,好给自己定死了失职的罪名,虽不至于让自己退出朝堂,但也能顺理成章卸下自己手上大半的权力。 如此,给宣元辰留出一些成长的空间,也让朝臣们重新审时度势,好让朝堂之上的局势不至于太过倒向一边。 但偏偏,这件事被自己点出了可能会对他圣名有损这个点。 她还是对自己这位好父皇有些了解的。 他不在乎百姓的性命,死一个两个甚至百名千名百姓,于他而言都不过只是奏呈上的一行字罢了。 但若是对他一直所追寻的明君圣名造成了影响,甚至于有可能在史官笔下留下他的执政污点,那便是父皇所不能忍受的了。 年关拜祭之日,大雪压垮了屋舍,而且埋在里头的都是老人和婴童。 这听起来简直太像是上天对大雍皇族的警示和惩戒了。 他会让自己去。 因为,他需要自己去把这件事彻底转变成一场阴谋。 是有心之人的陷害和阴谋。 非天灾,非天惩。 当然,宣明曜想,父皇不会只让自己去。 他应该,会让宣元辰和自己一同。 这一次,并非是他想要钳制自己,而是在告诉自己,不管这件事是不是宣元辰做的,最后的结果,都不可以是他所为。 皇家,不能背上这样的污名。 果然。 圣上略思量了片刻,便直接果断道。 “此事刻不容缓,朕不想听你们在祖宗跟前说这些攻讦之言。景王、礼王,你二人以及晋赟一同前往,务必,要将人救出来,六部在皇都的人手随你们调度,别让朕失望!” 别让朕失望。 这短短的五个字,似乎每个人心中都能琢磨出一番不同的意味。 宣元辰还想再争取点儿什么,但宣明曜已然干脆利落叩首领旨。 “儿臣遵旨。” 瞥到一旁似乎也想开口的太子,宣元辰也顾不得再争取自己单独负责此事的可能了,一同去总好过自己去不了。 更何况,如今局势,他不信宣明曜还能逃脱得了。 “是,儿臣遵旨。” 两人迅速起身出宫往恩济庄的方向去。 宣明曜因着得了圣上可在宫内骑马的特许,她的马如今正在猎苑内,刚刚内侍已经疾步往猎苑传信去了,将马匹牵了过来。 至于宣元辰,他则是需要乘坐车辇前往宫门处再更换马匹前往。 两人快步离开了衍庆宝殿。 离开圣上的视线后,宣明曜一把扯下身上华丽保暖却也不方便骑马行动的云狐大氅,随手摘下宝髻之上的珠冠递给桐君,而后接过一旁内侍递来的马鞭,利落翻身上马。 看着冷眸望向自己,眼神里还暗藏着一丝得意的宣元辰,宣明曜轻挥手中的马鞭,凌厉甩出,吓得宣元辰下意识便要横臂挡住自己的脸。 他以为宣明曜又要发疯。 可那马鞭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宣明曜夹紧马肚,一甩缰绳,马儿四蹄扬起,朝着宫外奔驰而去,那溅起的飞雪甚至都被风吹到了宣元辰的脸上。 与雪粒一同被风带过来的,还有宣明曜留下的那句带着杀气的话。 “宣元辰,你记住了,这次你的命,本王要定了!” 凛冽的寒气仿若一瞬间穿透了他的外衫,宣元辰只感觉脊背处一道寒意升起,整个人甚至都不自觉战栗了一下。 那是一种不受控制的恐惧。 他能感觉到,宣明曜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但很快,这种恐惧变成了愤怒。 她已经自身难保了,还敢口出狂言?! 一个公主而已,不过是靠着父皇的几分疼爱才有了如今在朝堂上耀武扬威的资本。 如今恩济庄的事一出,便是父皇想要袒护她,朝臣们会同意吗?皇都的百姓们会愿意吗? 自己已经安排好人了。 很快,这满皇都的百姓都会知晓,因着景王疏忽渎职,导致了恩济庄数百条人命陨落。 父皇就是再疼爱她,届时也根本保不住她了。 到时候他要好好欣赏这个昔日高傲矜贵的长姐,是如何跌落云端的! 亲王? 她只能老老实实回去做她的公主,踏踏实实选个驸马,安分守己地相夫教子。 这朝堂,根本就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让她享了这小半年的风光,已经是便宜了! “好啊,本王倒要看看,你我二人到底是谁先死!” 宣元辰冷笑一声,拂袖朝着车辇走去。 宣明曜便是跑得再快又如何? 事情已然发生了,从屋舍垮塌下的那一瞬,死多少人就已经注定了,她的命运也已经注定了。 如今,不过是板砧上的鱼,垂死挣扎罢了。 “走吧。” 宣元辰沉声道。 而另一旁的衍庆宝殿内,虽然出了大事,可该走的祭祖仪式还是要进行的。 帝后两人都在心中轻吸一口气,互相牵起对方的手,朝着殿内走去。 一众妃嫔被刚刚的急报吓了一跳,可如今帝后都已经进殿了,她们自然是只能跟随。 这些素日里娇艳动人的妃嫔,不知是在殿外站得久了被冻着了,还是听到恩济庄数百人被埋的消息吓得,此刻一个个脸色都苍白得很。 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众妃嫔垂眸敛袖,还是恭顺地跟在了帝后的身后。 宣元景虽然担心阿姐,却也知道自己此时并不能在表面上流露太多担忧,他努力平复好心绪,准备朝殿内走去。 只是…… “三皇弟,你怎么了?” 所有人都已经有动作的时候,宣元曦却仿若僵住了身子一般愣在原地,眼神还直勾勾瞧着殿外宣明曜二人离去的方向。 “啊,太子殿下,我,不是,臣弟没事。” 这般语无伦次的回答,让宣元景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他为何如此紧张? 想到前几日宣元曦和宣元辰似乎走得颇近的事,宣元景的心中不由也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此刻,他希望自己心中的猜测是假的。 最起码,让自己可以觉得,这些手足兄弟不是那么极恶穷凶。 若他们真当行若狗彘,用这么多条人命来设局构陷,那自己,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第317章 杀意 “元曦,怎么又走神了?” 正当宣元曦在太子有些凌厉的眼神中颇为手足无措时,身后一道温柔的女声打破了这份尴尬。 是贤妃。 她笑意温和地朝着宣元景行了个半礼。 “太子殿下安。” 宣元景也只好暂时收回视线,拱手朝着贤妃示意。 “贤妃娘娘。” “元曦这孩子年纪小,怕是被刚刚的事吓坏了。若是元曦有什么举止失当之地,本宫替他向太子殿下致歉。” 贤妃边说,边轻轻拍了拍宣元曦的肩膀。 “他素来胆子小,便是书卷中读到些志异故事,都常常能够吓得成夜睡不安稳。今日乍闻恩济庄的事,便是本宫都忍不住心惊肉跳,何况他一个孩子了。唉,怎会如此呢,那些孩子和老人,也当真是可怜了。” 贤妃说话永远是那般轻柔缓和的语调,她话里话外,一直在强调宣元曦不过是个孩子,所谓的失神也不过是受惊之举。 这话,乍然听闻的确是没什么问题。 宣元曦也看似好像恢复了正常,眸中有些羞赧之意。 “是臣弟太过怯懦,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对于这母子二人的话,宣元景自然是不信的。 可如今的确不是继续聊下去的时候了,他也只能做出一副被这番说辞说服了的模样,点了点头,抬步朝着殿内走去。 即便宣元景已经转身离开,贤妃脸上的浅笑都没有半分减弱。 她看向自己身旁的宣元曦,柔声道。 “走吧,别误了典仪。” 那声音明明如春风拂面一般,可宣元曦却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要僵了。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跟在贤妃身后,木然走进大殿。 皇都,双桂巷。 宣明曜到达恩济庄的时候,京兆尹徐顺已经在现场了。 他此时正在现场指挥着官兵们抬起那些垮塌的房梁和重木,从废墟之下救出更多的人。 雪势虽然比起前几日是小了些,但仍旧不是一个适合出门的时候。 徐顺大抵是接到消息便匆匆赶来了,根本没来得及穿官服,甚至穿的还是一件在屋内才会穿的单薄长衫,身上披着的一件羽蓑勉强保暖。 不过此刻的徐顺已经顾不得冷不冷了。 甚至于此刻的他可谓是满头大汗。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好端端的年关,怎么会出了这等事?! 接到手下急报的时候,他还在府上陪着女儿宝珠玩耍。 他虽已年过不惑,但前年刚新添了个千金,疼爱得简直不成样子,恨不能日日抱在手中。 只是京兆府公务繁忙,他每日回到府上都已经是夜幕低垂,孩子多半都已经睡下。 好不容易年关时能休息几日,徐顺自然是日日陪着孩子。 听到消息那一刻,他差点儿把怀中的女儿跌到地上,还是一旁的徐夫人眼疾手快忙将孩子抱了过来。 “老爷,快去瞧瞧吧。” 徐夫人的脸上也满是惊骇之色。 恩济庄怎么会塌了呢? 那里头可有不少襁褓婴儿…… 这…… 作孽啊! 徐夫人紧紧抱着女儿,想到刚刚那人来回禀的话,一时间竟有些喘不上气的憋闷,只觉心惊肉跳。 徐顺别说更衣了,他连轿子都来不及坐了,直接快马带着手下到了恩济庄,然后,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恩济庄规模不小,不然也住不下这么多人。 恩济庄是朝廷出钱拨建的,选址上,还是当初徐顺同工部尚书一同圈定的地方,上奏给陛下定的此地。 因着这么多人,起居生活动静难免颇大,所以选定的是皇都临近郊外的一片地方,周围的民居并不多。 而如今,这里几乎成了一片废墟。 已经有周围的百姓听闻了动静,看到这一幕,他们也顾不得严寒,一个个都拿着铲子斧子冲过来在那里开始救人了。 挖开积雪,抬起重木,一群人拼尽全力想要救人。 徐顺到的时候,自发救援的百姓们已经从废墟中挖出了五六个人了。 只是,都没了气息。 徐顺下马的时候,腿都是软的,若不是手下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怕是要一头栽进雪里去。 “大人小心。” 小心? 徐顺挥开手下搀扶的手,踉踉跄跄走到那几具摆放在一旁的尸体旁。 为什么这么确定是尸体,因为他们几乎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了,此刻就那么孤零零放在雪地里。 隔着老远便能闻到那刺鼻的血腥气。 在寒风和冰雪的凛冽下,这股血腥气寒津津地被呼入鼻内,让身子从里到外都瞬间凉了个透彻。 那是,死亡的气息。 除了一个老人,剩下的全都是孩子。 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 最小的那一个,还尚在襁褓中。 有个小姑娘还扎着好看的辫子,应当是因为除夕的缘故,还特意用的红色头绳,想要图个好意头。 只是此时她的脸上已经全都是脏污和干涸的血渍。 连那象征好意头的红色头绳都被污掉了原本的色彩。 死了,全都死了。 徐顺一侧头,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第318章 宣元辰被打 “徐大人。” 宣明曜到的时候,徐顺已经从一开始的惊愕中挣脱,正在指挥着人救援。 京兆府的人在一旁搭好了简易避风的棚子,里头也生好了炭火,好让救出的伤者能够在里头先接受初步救治。 在伤势稳定后,再将人送到附近的医馆去。 皇都内几家医馆的医师也都闻讯赶来了,此时正在里头焦急等着。 他们在等着伤者。 无论多重的伤,他们都必定竭尽所能救治! 但是,到刚刚为止,已经挖出来了三十多个人了,只有四个人活着。 其他的人,根本连救治的可能都没有。 徐顺听到了宣明曜的话,猛地回头看了过来。 而后,他有些失神道。 “景王殿下,孩子,死了好多孩子。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昨日刚刚巡检过恩济庄的一应布置,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她们不该有如此命运的! 那些孩子,和他家宝珠一样大,甚至比宝珠还要小。 却在大年初二这一日,在欢欢喜喜过年的氛围中,就没了性命。 此刻的徐顺,根本顾不得行礼,今日所见的一切,对他冲击太大了。 宣明曜见到平日里总是沉静有礼的徐顺如今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周围一边救援一边低声啜泣的百姓,听着棚子里医者们压抑的哭声。 她眼底微酸,微微咬了咬牙,方才压制住了那股翻涌而上的雾气。 她的目光,落在一具刚刚被抱出来的不过两三岁大的孩子尸体上。 那孩子生得很可爱,手里还攥着一枚果子,想来在惨剧来临之前,她应当还欢欢喜喜在吃东西。 汹涌的杀意,瞬间迸裂而出。 这一次,无论是谁做的,他都必须死! “大人,底下发现了好多人,里头还有孩子的哭声,还有人活着!可是上头压着一根横梁,实在是挪不开啊!” 急匆匆跑来一人气喘吁吁道。 他们如今的人力,只能挪开一些表面上的木头和重物,但对于横梁这等动辄百斤甚至于千斤之物,他们如今真的束手无策。 一则是横梁是压在人身上的,他们根本不敢全部人都踩上去抬,生怕对压在底下的人造成伤害。 二则如今地上全是积雪,一群人刚刚试了用绳索绑在横梁上,想要多些人一同使力将横梁拉开,但根本使不上力气,好容易拉开了点儿松动,却也对底下的人半点儿帮助也无。 徐顺还未回答,宣明曜立刻果断道。 “去工部,调季公绞车来。” 徐顺一愣,而后面露狂喜,忙点头准备让人去办。 他知道这样东西,是工部如今刚刚研制出来的,力可挽二千斤,既可吊物,又可在简易拆改之后用于攻城,最是适合如今的场景。 这样东西如今已经基本试验成功,准备从明年开始交付兵部使用。 因着绞车是当世天工机巧大师第一人季般度带人所研制的,所以被圣上亲赐季公绞车一名。 若是他,并没有权力去工部调来这样东西。 可景王殿下能。 这绞车来了,底下的人就有救了! “不可!” 一道带着怒气的男声打断了徐顺的动作。 是宣元辰。 他终于到了。 宣元辰一到恩济庄便听到了宣明曜所说的要调动工部绞车的话。 他下意识便脱口而出反对。 见宣明曜冷冷投来的目光,他有一瞬间瑟缩,但很快便理直气壮瞪了回去。 “难道本王说错了吗?且不说工部乃是归属本王管辖,景王你并无直接调度之权,此事更应上报父皇,由父皇亲裁,由不得你决定。而且,这季公绞车乃是为了战事所准备的,尚不到公之于众之时,贸然拿出来,极有可能让其他部族的探子得知,进而影响大雍的战事筹备之机。景王,本王看你是糊涂了吧?为了这些人,居然置战事于不顾!还是你为了弥补自己玩忽职守所造成的后果,已然是昏了头了!” 为了这些人? 宣明曜看着宣元辰那副振振有词的模样,只觉当真是恶心得厉害。 所以他觉得,这几百人就该死是吗? 就为了拉自己下来,他就可以让这些无辜的人去死! 这样的人…… 不! 他根本不配为人! 正在这时,元颖也已经赶到了。 她气喘吁吁,额头上满是薄汗,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宣明曜朝她点了点头,直接伸手打开了元颖递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锦盒。 打开后,里头是两样东西。 亲王宝玺,以及雍字令。 之前下两江之时,圣上曾赐下一块雍字令给宣明曜傍身。 这块令牌的意义,等同于如朕亲临。 “元颖,你亲自带着这两样东西去工部给本王调度绞车。” “是!” 元颖在得知恩济庄出事之后,第一时间并没有去往现场,而是快马加鞭去府衙取了这两样东西。 为了审办公务方便,这两样东西宣明曜一直是放在大理寺府衙中的。 她知道,殿下定然用得上。 果然。 元颖谁的话都不听,只听宣明曜一人号令。 如今宣明曜给了命令,她合起锦盒,直接便准备朝工部府衙杀去。 时间不等人,她绝不能耽搁了。 宣元辰下意识便想要拦住元颖。 这也太不给他面子了。 工部是他统辖,难道就可以如此放肆直接从他手底下调遣物资吗?更何况自己刚刚话已经说到了那个份儿上,宣明曜是半点儿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吗? “景王,本王统管工部,与你同是亲王,你哪里来的资格从本王麾下……” “啊!” 宣元辰的叫嚣中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惨叫。 宣明曜第三次举起了她的马鞭。 只是这一次,不是恐吓,而是真真切切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一鞭子,直接抽到了他的脖子上,鞭尾扫过他的下颌,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一鞭,直接皮开肉绽。 宣元辰下意识捂着伤处,整个人都被抽懵了。 元颖一愣,但在看到宣明曜的眼神后,她也不管此时现场如何了,立刻干脆利落奔向马匹,翻身上马,朝着工部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旁的徐顺整个人都吓傻了。 这—— 这怎么还直接动手了! “宣明曜你疯了!” 宣元辰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被宣明曜打了。 羞恼、愤怒、不甘、丢脸,一瞬间纷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宣元辰上前两步便准备夺过宣明曜的马鞭直接打回去。 他的武课并不弱于宣明曜,不过是被她打了个猝不及防罢了。 且自己是男子,难道还打不过她了?! 这般羞辱,自己如何能忍? 若是就这般传扬出去,他以后还如何统御治下?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是,宣元辰的手刚举起来,便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轻松钳制住了。 “礼王殿下,您最好还是冷静一些。” 宣元辰愤怒回头,看到的,是晋赟的那张死人脸。 第319章 疑点 “晋大阁领竟是也要偏帮景王吗?本王竟不知,晋大阁领何时又多了位主子?还是说,前些时日刑掌司使的出现,未曾让大阁领清醒过来?!” 宣元辰也是气疯了,直接拿晋赟的痛处出来说事,语气已经是十分明显的威胁了。 可惜,如今的晋赟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嘴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礼王殿下,下官所效忠的唯有陛下,您也好,景王也好,只要谁对陛下不利,下官都不会坐视不理。如今在场这么多百姓,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快速传遍整个皇都。您如此言语,怕是会伤了百姓之心啊。” 现场可是有那么多百姓看着呢,礼王居然就能够理直气壮说出什么为了这些人不应当这类的话。 哪些人? 凭什么不值当? 绞车是为了军队所准备的没错,可军队存在的意义,除了扞卫朝廷的统治,更是为了保护黎民百姓。 不管他心中是如何想的,面上总是应当装好的。 礼王这个蠢货倒好,就差直接嚷嚷这些贱民不值得了。 若真按他说的做了,怕是用不了一天,满皇都的百姓都会知道,在这些高高在上的皇族眼中,他们普通老百姓的命根本是不值一提的。 那到时候激起的震荡和风波,可远远比恩济庄这件事来得大了。 他怎能如此说话不过脑子? 宣元辰被晋赟这么一提醒,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那番话到底有多严重。 他下意识瞥向四周,只见周围帮忙的百姓们的确都在隐晦打量着这里。 一股寒气从脚心升起,宣元辰下意识吞咽了两下,有些气弱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可这口气他还是实在咽不下。 于是,只能愤愤然道。 “就算调来了绞车,今日之灾,皆因你监察不力所致。景王你日日在父皇面前邀功,将自己所做之事说得天花乱坠,如今雪灾一事足以证明你根本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玩忽职守之徒。本王等着,看你如何跟父皇、跟朝臣、跟这天下人交代!” 宣元辰故意提高了声音,想要让周围的百姓们都听到,今日一切惨剧,皆是因为面前这个女子而已。 果然,有些人看向宣明曜的眼神明显不对了。 宣明曜并不在意这些。 如今这些百姓处于被鲜血和惨剧刺激的当口,有些情绪或者不满这是再正常不过的。 当务之急,是救人。 以及,查清楚这恩济庄的屋舍到底为何会突然倒塌。 “交代?” 宣明曜嘴角的冷笑几乎快要压不住了。 他看着这满地尸骸,脑子里想着的居然还是将自己拉下马这件事。 他真的,不死都对不起这些无辜的百姓! 正在这时,宣明曜忽觉肩上一沉。 她蓦然警觉回头,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纪晟。 他刚刚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大氅。 “我到了有一会儿了。” 纪晟主动开口道。 “可有人看到当时倒塌的场景?” 宣明曜瞬间明白了纪晟话中的重点。 他到得早,应该已经掌握了一些信息。 徐顺也被刚刚宣元辰所说的话气到了,此时不愿和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礼王寒暄什么,听闻景王问询,他立刻凑上前一同听着。 “有几个人看到了,确切地说,应该是先听到了。我来的时候已经问过了,有两户人家离得近,且当时正好在院子里劈柴,说是听到了几声巨响,吓得他们以为地龙来了,喊着家人就往外跑,结果一到街上便看到了恩济庄的房子齐刷刷开始垮塌。” “齐刷刷?” 宣明曜立刻抓住了不对的地方。 怎么会是齐刷刷倒塌? 便是屋舍出了问题,也不会几栋房子一同倒塌,最多是一栋垮塌的时候牵扯到旁边的房子。 宣明曜的视线移回到那片废墟上。 这些屋舍,未免也倒得太干净了些。 屋舍垮塌,应当不会如此。 宣明曜心中一震。 她望向纪晟,两人的眼神中都有了一丝了然。 而接着大氅的掩饰,宣明曜只觉自己手中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悄无声息将那东西敛藏于袖内。 宣元辰在一旁自然也听到了,他眼神微颤,但到底什么都未曾说。 太平司的人已经在各处开始调查了,而宣元辰大抵是觉得刚刚自己被抽了一马鞭的场景实在太过丢人,加上此时他的伤口也是火辣辣的疼痛,便借口关心伤员伤势,光明正大去了一旁的暖棚内休息。 他可不想在外头受冻,就让他们查吧,他就不信,宣明曜能查出什么证据。 宣元辰离开后,晋赟也到一旁去勘察现场情况去了,徐顺更是忙着继续指挥官兵救援,现场顿时又再度忙活成了一团。 宣明曜这才打开了手心,看到了刚刚纪晟塞给她的东西。 是一个袋子,打开后,里头是一只已经冻死了的颜色鲜艳的甲壳类虫子。 “这是什么?” 宣明曜从未见过这个。 “山锯虫。” 纪晟低声道。 “这是一种以木头为食的虫子,皇都内极少见,它们繁衍极快,以木为食,短短一两个月便能啃垮一栋屋子。” “一两个月?” 若恩济庄的垮塌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可能之前来查看时发现不了端倪。 毕竟,若真是这虫子的缘故,那当时就该有迹象了。 “是故意放进去的?” 宣明曜心中有了猜测。 纪晟点了点头。 “我大致查看过,那废墟底下有许多山锯虫,若以粗略估量的数量来说,的确能够将房屋吃垮,可这虫子虽然繁衍极快,但有两个特性。一是畏寒,二是它们绝对不会只盘踞在恩济庄这一处地方。” 说到这儿,纪晟略停顿了下。 “我刚刚问过周围几户农庄,他们从未见过这虫子。说明山锯虫来的时间极短,在此根本未曾繁衍开来,那要蛀空恩济庄这些房子,根本不可能。” 那这些虫子,只可能是故意放在那里,好给屋舍垮塌找一个合适理由的。 到时候,便只有一个结果。 是景王玩忽职守,未曾好好让人检查恩济庄的屋舍,才让虫子蛀空了房子导致了如今的惨剧。 宣明曜看着远处太平司的人。 果然,他们似乎也从废墟里发现了这些虫子。 或者说,这些虫子,本就是要给他们看的。 “你应当还有其他发现吧。” 看着纪晟那淡然的表情,宣明曜知道,他怕是还没说完。 而且,这人自从上次见面后,便一直行踪莫测,如今却突然出现,还如此热忱帮自己调查,他是决定,彻底倒向自己这边了? 第320章 果决 纪晟并没有急着往下说,而是深深望了宣明曜一眼。 而后,转头看向那暖棚。 “殿下心中对于幕后凶手,已经有了猜测吧?” 纪晟低声道。 宣元辰的手段太拙劣了。 或者说,他太心急了。 他针对宣明曜,针对得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明明到了现场,却并不焦急于救援,更像是盯着宣明曜在现场的举动,生怕她查到或发现什么一般。 明眼之人都能猜到,他必定在这其中有所牵扯。 宣明曜不意外纪晟猜到。 他本就个聪明人,在皇都内更有自己的情报密网,某种程度上,他对这皇都的掌握,并不弱于自己。 从他能够拿捏住常金山便可见端倪。 轻轻点了点头,宣明曜的目光也一同落在了那暖棚上。 “很好猜,不是吗?” 唯一不好猜的,便是他所用的具体手段,以及,到底谁给他提供的帮助了。 “那殿下预备如何?查出真相让陛下将其幽禁?以此为要挟让他退出夺嫡?或是交换一些旁的……”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宣明曜直接打断了纪晟的话,而后,转过头看向他。 纪晟一愣。 他眼前的那双眸子里,满是笃定。 “他是皇子。” 陛下不会杀他的。 一个拼命想要在青史之上留下明君之名的人,是绝对不会让自己身上有杀子这般污点存在的。 莫说如今死的“只是”一些百姓,便是宣元辰真的做出谋逆这等大事,圣上多半也会留他一条性命,幽禁终生不得出,最多过个几年,让其“病逝”罢了。 “皇子又如何?他为了夺权,连这等泯灭人性的事都做得出来,他还配当一个皇子?” 宣明曜的手,不自觉摸上了腰间的马鞭。 只是一鞭,如何能够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 “这世上让人死,多的是法子。本王说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里躺着这么多无辜惨死之人,他有什么颜面继续做锦衣玉食的皇子。父皇杀不得,本王难道还杀不得吗?” 父皇不愿又如何? 其实,若是自己愿意,她完全有能力让这满宫的皇子都以各种合情合理的理由死去。 她并不是没有这样的能力。 可宣明曜不会这么做。 因为,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人是有礼义廉耻,知对错取舍的。 尽管他们共同追逐那个位子,可争是一回事,不择手段是另一回事。 一旦破开了为了权势对手足亲人下手的先例,宣明曜也不敢保证,自己有一日会变成何等模样。 人心中都有恶魂,一旦放开,便有可能变得彻底不是自己,失去了人的模样。 宣元辰如今在她眼中,就已经算不得是个人了。 所以,他必须死,必须为这些百姓偿命! 而且,宣明曜不会让他光彩死去。 他该为自己的恶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日后,或许会是您的污点。” 就算做得再隐蔽,后世之人如何不会猜测? 他们会说,当年她是如何弑杀了自己的兄弟。 说不准,还会猜度她是故意用恩济庄设局来坑害礼王。 她是一个女人,后世绝对会用最严苛的眼光来审视她。 “污点?本王若不处置这件事,今日这些百姓的痛哭声,那一张张惨死的面容,这个冬日里呼啸的寒雪,才会是本王这一生都跨越不了的污点。” 在这漫天大雪中,她的身影格外孤寂,却也格外坚定。 纪晟愣了片刻,而后轻叹一口气,压低了声音。 “殿下那日同我说,您或许不会是我所期盼的那颗帝星。但如今,我想再说一次。您是!或许这世间永远不会成为我所期盼的那般,但最起码在您手中,它会比如今要好。” 最起码这般的希冀,他从未在其他皇子身上见到过。 或者说,没有任何一人给过自己这般的希冀。 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我的确发现了一些——” 半个时辰后,工部的季公绞车终于运来了。 这个庞然大物,动用了滚车拉动才终于艰难运来。 与之一同前来的,还有头发已经斑白了的季般度。 虽是除夕,但他仍在工部衙门中研究如何再度精进绞车,正好碰上前来调度绞车的元颖。 在了解了情况后,这位季大师二话不说直接跟着前来的。 尽管他如今腿脚都不太方便了,冬日里一触碰寒气更是膝盖都直不起来。 但他还是跟来了。 他到的时候,宣元辰正在一旁搭好的棚子中,披着大氅烤着火,只在季般度到的时候才露了面。 “景王殿下,礼王殿下,晋大阁领。” 季般度匆匆朝着三人行了礼,而后快声道。 “这绞车如今还未大规模制作推广开来,工部中会用的人不多,大多都休沐在府,下官便跟着一同前来了。” “多谢季大人。” 宣明曜直接朝着季般度郑重作揖,吓得季般度一个老头子也是不顾膝盖处的疼痛,差点儿跳了起来。 “景王殿下……” 这,他哪里受得了如此大礼。 “季大人,这里头还埋着两百余人,他们的性命,就只能靠这绞车了。今日无论如何,您给了底下埋着的百姓一丝希望。本王谢您!” 季般度嘴唇微颤,一时间心头也是五味杂陈。 他重重点了点头。 “请殿下带路,下官今日必定竭尽所能,您放心!” 宣明曜也不再啰嗦,直接带着季般度朝废墟处走去。 这等待绞车运抵的这段时间里,废墟中又接连救出了十多个人。 如今,救命的物件终于来了。 第321章 贤妃教子 临华殿内。 贤妃带着宣元曦回到了内殿中,在婢女伺候下解下了身上的大氅后,轻笑着看向耳鼻都冻红了的知云。 “你也都快下去休息吧,今日跟着一同在衍庆宝殿跪了这么久,想来也是冻坏了。” 她们这些主子虽然跪得辛苦,但都是在殿内,周围的门虽都是敞着的,但好歹有手炉和大氅在,人不至于冻得太过厉害。 但底下伺候的人就不同了。 主子在里头跪着的时候,他们得在殿外陪着跪,外头冰天雪地的,人一会儿就能被冻个透彻。 便是穿得再厚也经不住这么多个时辰的煎熬。 知云此刻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在不自觉打颤。 今日圣上并未在衍庆宝殿待完全程,只略待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走了。 当然,用的理由是要处理政务。 可圣上离开之时,脚步虚浮,面色虽然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但竟是连祭祖典仪都未待完全程便离开,可见圣上的身子的确已经撑不太住了。 或者说,他需要给外界这样一个信息。 剩下的妃嫔和皇子,自然是在皇后和太子的带领下,老老实实跪足了时辰又吃了寒食,这一通折腾下来,如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一股子寒气。 知云将贤妃的大氅收好后,又指挥着一群小宫女将暖身的红枣姜汤端上来。 “奴婢伺候娘娘喝了姜汤驱寒吧。今日实在是太冷了,娘娘素来肠胃便弱,三殿下也是长身子的时候,可是要好好去去寒气呢。” “本宫自己喝便是了,下去休息吧,正好,小厨房剩的姜汤,你们今日跟着随行的人都分一分喝了吧,一会儿让知芜拿本宫的令牌,去司膳房传几桌热锅子。今日大雪天寒,你们吃点儿暖身的,明日里,也好更有精神不是。” 知云听闻贤妃的安排后,眼神里满是感激之色。 自己果真是命好,能够伺候这般体恤下人的主子。 见主子态度温柔却坚决,也察觉到她应当是想和三殿下说些私密话,知云便也谢了恩,带着殿内其他伺候的人一同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偌大的殿内便只剩下了贤妃母子。 贤妃并不急着理会一旁有些惴惴不安的宣元曦,而是不紧不慢喝着玉碗中的姜汤。 姜汤的辛辣和红枣的甘甜中和得正好,入口的时候也没有那般灼胃难熬了。 伴随着滴漏单调的滴答之声,贤妃终于在宣元曦的紧张中放下了手中的汤碗。 “知道错了吗?” 贤妃平静道。 “儿臣知错。” 宣元曦手中的汤碗里,姜汤一口未动,他将汤碗搁在桌上,干脆利落跪了下来。 “儿臣不该那般失态,让太子注意到了儿臣的异常。” “还有呢?” 贤妃并不评判宣元曦认错的行为,只是继续平和追问道。 “儿臣,儿臣……” 宣元曦有些忐忑。 他,他还有其他地方做得不对吗? 是,是因为他挑拨大皇兄的手段太激进了吗?所以才有了恩济庄的惨案。那么多人埋在了地下,能够幸存下来的,怕是十不存一。 母妃是觉得他们这次的谋算杀孽太重了吗?! 是,一定是这样的。 自己也是如此觉得。 那些孩子和老人们,实在是太无辜了。 大皇兄怎能丧心病狂到如此程度?! “母妃,儿臣也觉得我们这次谋算得有些太急了。大皇兄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用这么多人命做赌,想要拉……” “啪!” 一记干脆利落的耳光落在了宣元曦的头上。 还是一样熟悉的打法,就像当年宣元曦在猎苑哭着不肯骑马一般。 不落在面上防止留了痕迹,但那狠狠一巴掌扇在头上,疼痛和羞辱几乎同时袭来。 宣元曦的脑袋瞬间一阵嗡鸣,很长一段时间居然听不清眼前的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只能看到母妃的嘴在张合,那张总是温柔娴雅的脸上,满是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和…… 厌恶! 厌恶? 宣元曦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贤妃很快便收敛了那一丝外泄的情绪。 剩下的,只有对自己的不满和恨铁不成钢。 可是,宣元曦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他的武课虽然算不得极好,但眼神却一直是一等一的好使。 她,为什么会厌恶自己? 是自己回答得不够好吗? 还是自己又让她失望了? 可母妃明明对其他人都那么温柔,她连看到被罚的小内侍都会停下轿辇安慰一二,为什么会对自己露出这般的神情? 宣元曦只觉得浑身一阵发冷。 他呆呆地想,刚刚应该把手中那碗姜汤喝了的。 喝了姜汤,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冷了? 贤妃好似并没有察觉到此时宣元曦的崩溃。 她在冷静为宣元曦分析着今日他的错漏之处。 “礼王做什么,那是他自己的决定,与你我有何干系?本宫今日打你,打得是你在人前控制不好自己情绪的轻浮毛躁,更打得是你那根本就不该存于皇家的烂好心。” “那些死去的人与你何干?用得着你在那里为他们悲悯?你若不懂得狠心和取舍,终有一日,你我的性命都要被断送了!” 贤妃真是想不通了,她这个儿子为何如此柔心弱骨,多愁善感。 身为皇子,这便是最致命的缺陷! 几百条人命罢了,为了登上皇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莫说百人,他日便是千人万人的性命,只要能够助他登上最后那把龙椅,他都该毫不犹豫地做出决断。 更何况,宣元辰在此事上表现出的莽撞和冲动,其实于他们而言是更加有利的。 这样一个头脑空空,行事莽撞的人,更容易攥在手心中为他们所用。 这是多好的机会! 他却在那里一副惊吓过度失魂落魄的模样,直接让宣元景看出了异常。 好在宣元景和宣明曜姐弟之间的关系如今也是水深火热,便是他真的发现了端倪,他也不可能主动去趟这趟浑水解救景王。 关起门来,贤妃也不得不承认,宣元曦这孩子够聪明也够勤奋,但唯独在这性情之上,实在是太让她失望了。 若要夺嫡,今日不过是第一步而已,他就表现出一副后悔惊愕的模样。 他日夺嫡之争只会更加凶险,兄弟手足相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若还是这般模样,他们母子只有为人鱼肉的下场。 那可是夺嫡! 争的是那个万人之上的唯一,每一步都是要踩着旁人的尸骨走上去的。 他必须要学会习惯。 莫说今日恩济庄这些人并不是他们下的手,不过是礼王他自己的谋算,他日若有需要,便是让他亲自去动手,他都要能够狠得下心来! 宣元曦看着面前这个陌生到他仿若从来未曾认识过的母妃,只觉这屋子的地龙是不是坏了,为什么他这般难受,冷到感觉自己仿若一袭单衣站在了冰天雪地中。 耳朵边的轰鸣声还在时大时小地传来,让他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而这皱眉,让面前的贤妃愈加不满了。 第322章 证据 “你那是何等眼神?!” 贤妃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原本的娴雅淡然荡然无存,整个人激动地甚至站起身来,手几乎要指到跪着的宣元曦的额头上去了。 这是极不符合她往日性情的举动。 宣元曦也被吓了一跳。 “儿臣不知如何惹怒了母妃,都是儿臣的错,儿臣日后会改的,母妃您不要生气了。” 虽然不知为何母妃如此生气,但看她气得嘴唇都有些泛白的模样,宣元曦的第一反应便是认错。 他听伺候他的奶嬷嬷说过,母妃当年生他的时候生得很是艰辛。 他个头大,生得时候让母妃吃了不少苦头,甚至差点大出血丢了性命。 在那之后,母妃的身子每逢换季之时总是会孱弱几分。 宣元曦最怕母妃身子不好,所以如今一见贤妃这般模样,他吓得几乎是带着哭腔在认错。 “懦弱无能!本宫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孩子!” 贤妃却并没有像曾经那样,因为他的哭求而出言原谅。 相反,看着眼泪汪汪的宣元曦,贤妃心中更是厌恶和疲累。 他如今年岁已经不小了。 虽然在寻常人家中,这般年纪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还要再等上几年,在考虑婚嫁之事后才能慢慢成为大人。 可皇家哪里有真正的孩子? 留给他,留给自己的时间都并不多。 如果真的按部就班等待上几年,等到太子和礼王在前朝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势力后,他根本连争一争的资格都没有了。 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他应该早些明白。 “去吧,跪上一个时辰思过。好好想想,你接下来该如何做。礼王和景王的不睦,今日已经是彻底毫不遮掩摆在了台面上,接下来他们必定会用恩济庄一事大做文章互相攻讦。你该好好想想,接下来应当如何暗中襄助礼王,将景王彻底按死下去。同时,又不至于在礼王身边牵扯太深。想好了,便来告诉本宫。” 贤妃无力地摆了摆手,自己转身朝内室走去,不愿再看他一眼。 “对了,那姜汤既然你不愿意喝,便好好端着吧。” 宣元曦愣愣地看着母妃消失在屏风后的身影。 良久后,他扶着桌子踉跄站起身。 而后,端着那碗姜汤,走到了熟悉的位置,在神龛内所供奉的小神像前,跪下,将那碗姜汤举过头顶。 母妃让他好好想想,可宣元曦此刻却是什么也想不进去。 他耳边仿若有人拿着银针在扎他的脑袋一般,一抽一抽的疼痛,让他根本无法好好思考。 应该是刚刚那一巴掌打的。 贤妃看起来柔弱,可刚刚那一巴掌是十足十的力气。 可宣元曦并没有什么叫太医的想法。 典仪刚刚结束便传唤太医,这无疑是传递对今日祭拜祖先的不满,同时也会牵连到母妃。 没事,熬一熬就过去了。 宣元曦呆呆地想道。 他不能再惹母妃生气了。 可是,母妃让他思量的那些,他却也是实在想不出答案…… 他只觉得那些孩子和老人无辜,觉得皇姐无辜,他想到自己的挑唆在这其中所发挥的作用,更是整个人都在不自觉战栗。 抬眸望向面前的那尊神像,宣元曦想,太一上神,我是不是我也成了一个恶人呢? 那些人,是因为他才死的。 他是恶人,是罪人! 两行眼泪,顺着宣元曦的脸颊默默滑下。 宫外,双桂巷。 绞车的到来的确是发挥了大作用,几根巨大重木移开后,越来越多人被救了出来。 如今已经是月悬于空之时,四周还燃着火把,众人满头大汗埋头救人。 如今,已经救出了两百余人,其中活着的也有三十二人。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还有人活下来。 活下来的绝大多数,都是孩子。 刚刚挪开一根重木时,不少人都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两个头发斑白的老人,身下护着七八个孩子。 最小的才几个月大,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 老人们的身子因为年迈,早已经是佝偻瘦小的,她们却牢牢将那几个孩子护得密不透风。 甚至那个襁褓中的孩子被救出来的时候,小嘴还在努力嘬着嘴边的液体,像是喝奶一般。 她还浑然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 更不知道落在她唇边的并不是她每日喝的羊乳,而是总是抱着她的那位春花奶奶的血。 那根重木,砸断了春花奶奶的脖子,更砸穿了她整个胸膛。 那根重木,却也撑住了一片空间,防止了更多的木头和瓦砾砸在这里,从而让这几个孩子成功获救。 生命的最后一刻,两个行动都有些不便的老人,努力将自己周身的几个孩子护在了身下。 她们已经老了,可孩子还小,总该为他们争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有人在哭,为一条条生命的逝去。 有人在笑,为救下了一条条生命。 宣明曜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什么过激的情绪。 除了打宣元辰那一鞭的时候。 直到…… “殿下,找到了。” 元颖跟着季般度一同回到了现场,如今正带着人奉宣明曜的命令在现场寻找什么。 终于,伴随着整体挖掘救援几乎到了尾声之时,元颖也找到了宣明曜让她所找的那样东西。 宣明曜跟着元颖,一同前往了她所发现的那个地方。 只一眼,宣明曜就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并将所有的推测都顺理成章连了起来。 而一旁的晋赟似乎也察觉到了宣明曜这处的动静,抬步朝着宣明曜她们走了过来。 太平司的人此时也掌握了不少线索。 晋赟想,自己或许是时候和景王交换一下手中的线索了。 宣明耀轻叹一口气,看向那废墟中发现的线索。 宣元辰的手段,实在是太粗糙了。 他到底是有多有恃无恐,觉得皇子这重身份便可以保了他一辈子的平安? 还是说,他觉得只要自己办的事顺了父皇的意,不管多么泯灭人性,他都能高枕无忧? 晋赟走过来后,只瞧了一眼,便有了几分明白。 他将询问的眼神看向宣明曜。 此时,宣明曜也不想弯来绕去了。 所有的救援已经快结束了,今日她见了太多的血,也看到了太多生命的陨落,心中自然也有些情绪急需发泄。 “周边的百姓说,今日恩济庄放了半个时辰的鞭炮,响得厉害。” 宣明曜低声道。 那几户百姓已经被纪晟着人保护好了,太平司的人此时应当还没找到他们。 只这一句话,再结合如今看到的一切,晋赟全都明白了。 果真是如此。 其实不少人心中都有猜测,可猜测真的被证实了的那一刻,便是晋赟这等素来见惯了鲜血的冷血之人,一时都有些沉默。 “拿人吧。” 宣明曜低声道。 晋赟却是一惊。 “殿下确定?陛下那里……” 就在此时拿人? 陛下那边,应当明显不是这个意思吧。 若是开罪了陛下,景王日后该如何自处? “确定。拿人。” 陛下的意思是陛下的,可如今在这里的,是她宣明曜。 宣明曜有这个自信,晋赟会听她的。 果然…… 晋赟没再有丝毫犹豫。 “下官明白了。” 第323章 自信 宣元辰此时正在用晚膳。 他嫌弃原本那间暖棚如今挤进去了太多病人,吵吵闹闹又一股子血腥气,所以让人在一旁重新搭了一个更为精致一些的暖棚,里头放足了炭火,又让人去皇都内的酒楼置办了膳食,此时,他正在暖棚内用着晚膳。 当然,宣元辰也知道他若是做得太过明显总会惹人诟病,便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建这处暖棚,是为了照顾救出来的孩童。 毕竟那间大暖棚里头如今人太多了。 为此,宣元辰还特意让人挪了几个年幼的婴孩到自己的暖棚中来做做样子。 又让人从周围的民户家中找了几个老妇人帮忙看顾孩子,免得那些孩子太过吵闹惹人心烦。 这些人都已经提前给了钱封口,自然不会将帐内的情况在外头乱说。 如今宣明曜等都忙着现场救人,根本无人理会宣元辰的举动。 一时间倒也让他蒙骗了一些人,不少围观救援的百姓还以为这位礼王是个多么亲善的人儿。 他们浑然不知,暖棚内,以屏风为界,宣元辰坐在铺了银鼠皮的凳子上,正用着暖身的人参鸡汤。 而屏风另一边,几个老妇人有些惶恐地拍打哄着孩子,生怕他们啼哭出声让贵人生气。 毕竟刚刚那位贵人的侍从已经过来警告她们了。 若是再哄不住孩子,便弄些安神的汤药给孩子喝下。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能用安神药呢? 她们只能拼命抱着孩子哄,心里也早没了刚刚拿钱过来的喜悦,只觉战战兢兢。 “外头还没结束吗?” 宣元辰有些不耐地看向帐外。 都已经亥时了,难道要通宵不成?绞车不是都已经调来了,怎么还这么慢? 他不是没想过在外头指挥救援赚些名声,毕竟这也是千载难逢的在百姓面前立威名的好机会。 可顶着这道鞭痕,宣元辰是的确不想让更多人见到他狼狈的一面了。 虽说可以抹黑宣明曜的名声,可难道自己被一个女人打了就是什么光彩的事吗? 另一方面,徐顺这个京兆尹似乎也并不太给宣元辰面子。 一开始宣元辰还顶着伤势在外头“指挥”了一阵子,但徐顺处处反驳他的指挥。 一会儿说这里不对,一会儿说那里不好,丝毫不给他这个亲王脸面,加上宣明曜又是一副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霸道做派。 宣元辰在外头努力了一会儿,却根本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突破口,加之外头实在是冷得让人难受,便只好回到暖棚内休息。 他安慰自己,便是宣明曜做得再好,也根本弥补不了因为她“疏忽”造成的损失。 这些人命总是真的。 虽说这件事最后造成的结果和他的初衷有一定出入,他一开始也并没想会死这么多人。 但无论如何,宣明曜这次是彻底逃不掉了。 父皇仁慈,总不会要了她的性命,但她的亲王之位是别想保全了。 正好她也到了及笄的年岁,三月之时四国使臣将抵达皇都,听闻此次为了同大雍互通商路,极有可能商谈和亲一事。 将她嫁往这四国中任何一国,也算她这个公主发挥了最后一点作用了。 宣元辰的唇角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笑,似乎对宣明曜未来的结局已经稳操胜券了。 “刚刚去问过了,听闻已经到了尾声了。只是殿下,属下看着太平司的人一直在现场搜查,您要不要去和晋大阁领……” 顾忌着屏风那边还有人,属下的话并未说得十分明白,但宣元辰还是瞬间明白了。 他是怕太平司的人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到时候给了宣明曜翻盘的机会。 微微摇了摇头,宣元辰轻蔑一笑。 他根本不畏惧这些。 且不说他动的手本就隐蔽,造成如今这般情形,想来也是老天爷襄助,想要自己彻底将宣明曜踩在脚下。 就算太平司的人真的发现了什么或者猜到了什么。 他想,父皇也绝不会真的处置自己。 自己如今这般做,是顺了父皇的意,父皇应该是再满意不过才是,如何会处置自己? 父皇永远不会允许一个孩子太过出色,有来有往,方才是平衡之道。 这半年光景,宣明曜实在是太过出头了,合该被打压一下气焰了。 想到那人跟自己说的话,宣元辰心中更加笃定。 他没做错。 此事之后,他原本在朝堂之上的劣势将彻底扭转。 失去舅父带来的影响,也将慢慢被消弭。 到时候再找个家世强大的妻族,他原本的不足就将彻底被补上了。 宣元辰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突然,一旁的门帘被人一把掀开,风雪瞬间灌入帐内,刺骨的寒凉冲淡了帐内的热气,也让宣元辰被这寒气激得连眼都有些睁不开。 还没等宣元辰开口训斥这莽撞之人,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来人,将礼王拿下。” 谁敢?! 自己是亲王,谁竟敢如此嚣张?! 宣元辰皱眉努力望向来人。 第324章 对峙交锋 “晋赟,你是疯了吗?” 宣元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晋赟居然带人冲进自己的帐内,还说出什么将自己拿下这般的狂言。 他是亲王,是皇子,晋赟哪里来的胆子?! “礼王殿下,下官今日奉陛下密令,要将恩济庄屋舍倒塌一事调查清楚,若有幕后指使,需得带至御前回话。如今,还请礼王殿下跟下官走一趟吧。” 晋赟的话已经说得十分直白了。 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 宣元辰,便是此次恩济庄惨案的真凶! 怎么可能?! “这是污蔑!这件事和本王毫无关系,你居然往本王身上泼脏水!” 宣元辰下意识便是否认。 不可能被发现的。 他让人做的手脚都是十分隐蔽的,就算查,也只会查到是因为屋舍加固的梁木过于劣质,以至于无法支撑积雪的重量,最后木架垮塌,带动整间屋舍毁于一旦。 且自己当时也只吩咐在一间屋子上做了手脚。 如今恩济庄所有屋舍齐齐垮塌,显然是屋子本身就有问题,这是上天襄助,是她宣明曜注定就会栽在这件事上。 怎么可能会和自己扯上关系? 不对! 宣元辰愤怒和怀疑的目光落在了晋赟身上。 他想到前些时日晋赟因着和宣明曜见面而被父皇冷落的事,又想到了今日晋赟阻拦他对宣明曜出手的事,这些事叠加在一起,让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晋赟,你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本王的好皇姐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死心塌地为她办事,甚至连给本王泼脏水意图欺君罔上这样的罪名你都敢担。怎么,你还妄图成为大雍驸马?还是说只想做宣明曜的入幕之宾?” 宣元辰的唇角因为这种猜测而挂上了一抹恶劣的笑意。 他以为自己猜中了真相。 晋赟和宣明曜有私情,所以故意想要在这件事上包庇她,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甚至,他可能为了宣明曜故意伪装了一些莫须有的证据,好给自己彻底安死了这个罪名。 毕竟,自己这位皇姐旁的不说,在姿容之上的确算得上一等一的出挑,再加上她手中握持的权力,晋赟一时糊涂魔障了也是能解释得通的。 只是—— “你若真存了这般念头,本王劝你还是早些打消为好。她可不是什么善茬,身旁围绕的男人何时少过,最近这些时日她便和宛陵来的那个傅遥光走得极近,今日身畔更有纪晟这个表哥相伴,这样一个女人,晋大阁领,你可要小心将自己好不容易重得的圣心给消磨殆尽了。父皇可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你已经因为宣明曜的事吃了一次亏了,难道还想再吃第二次吗? 小心这一次,把自己的性命也给搭进去了。 晋赟用一种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向宣元辰。 他的确是偏向景王,毕竟他和景王之间的交集可不止面上那几桩事,从玄戈一事再到后面的刑澍背景调查,景王的确帮了他不少忙。 可交情归交情,若没有确凿证据,他也不敢随意朝一位亲王下手,毕竟如今他的生死前程可还是拿捏在陛下的手上。 他既然敢闯进这间暖棚,就说明手中已然有了确凿的证据。 真不知礼王为何还敢如此叫嚣。 “拿人!” 晋赟一声令下,手下的人立刻训练有素上前将宣元辰团团围了起来。 宣元辰的手下还想抵抗,可他的本事在太平司的人面前根本是不值一提,短短几招便被拿下,没了挣扎的余地。 而后,他们直接上手,反手钳制住了宣元辰的双臂,拖着他便要出去。 宣元辰哪里能够忍受如此羞辱? 他是亲王,难道要被这样像犯人一样压出去吗? 让那些百姓和官兵看到了,他的威仪和颜面何存? “你大胆!晋赟,你是连自己的前程和性命都不想要了吗?本王要同你去父皇面前对峙!还有宣明曜!本王要告你们狼狈为奸、构陷皇子!” 他的怒吼声,惊醒了屏风后那些好不容易睡醒的孩子,此起彼伏的哭声响起,让整个帐内乱成了一片。 可晋赟从不会畏惧这些。 他一个眼神,手下的人便立刻雷厉风行押着宣元辰往帐外走去,丝毫不因为他亲王的身份而有所顾虑。 晋赟哪里来的底气? 宣元辰此时心里终于迟来的开始惊慌了起来。 不会的。 他若是伪造证据,太平司内还有刑澍这个掌司使与他竞争着,太平司如今也不是他的一言堂。 只要晋赟不是活腻歪了,他就不敢这么做。 “放手!本王会自己走!” 在即将被拖到门帐之时,宣元辰终于咬牙低头了。 外头全都是官兵和百姓,不能被他们看到自己这般模样。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岂料…… 这时,门帐直接被掀开了。 是元颖。 她的身后,宣明曜的身影直接映入眼帘。 她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披着她的大氅,被从头到尾包得密不透风,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谁。 宣明曜的脸上,是死寂一般的凛冽。 映衬着身后飘扬的飞雪和影影绰绰的火光,莫名让宣元辰有了一种心惊胆战的惶悸惴惴之感。 她只是冷冷看着宣元辰,那眼神,仿若在看什么死物一般。 宣元辰只感觉身上那道鞭痕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已经没了原本让宣明曜和亲的想法。 此刻的他,对宣明曜的恨意可谓空前强烈。 和亲到底是一条活路,宣明曜想让他死,他如今何尝不想让宣明曜死呢?! 宣明曜非要和晋赟一起将今日局势闹成这般模样,父皇不会放过他们二人的。 宣元辰拼命在心中给自己增加着底气。 宣明曜抱着那人进了帐内。 而后,元颖跟着一同进来,温声道屏风后将那些老妇人和孩子带走。 她们已经安排好了几间屋舍,今日这些伤者们都会陆续转运过去,医者们也会在那里轮流值守,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她也没忘记让身后的侍从一并将宣元辰的手下给“请”了出去。 晋赟也挥了挥手,让太平司一众人等退了出去。 清干净人后,宣明曜抱着人走到榻前,将其放了下来。 大氅随着她的动作而敞开了一角,宣元辰这才看到,原来她抱着的居然是一个有孕的妇人。 不,准确说应该是曾经有孕。 她的腹部处虽然仍有隆起,但满是鲜血,腹部的衣衫处更有破损的痕迹。 看着,像是腹部受了伤一般。 那妇人生得还算秀美,只是此时面色灰白,双目圆睁,最关键的是胸膛半点儿起伏也无,宣元辰看了好几眼,才蓦然惊觉,这居然是个死人。 他吓得后退一步。 宣明曜居然抱着一个死人?! “你疯了?宣明曜,你还记得你的身份吗?” 她是皇室公主,亲王之尊,居然抱着一个女人的尸体四处行走。 宣元辰想,莫不是今日的刺激太过,让宣明曜的精神开始不正常了。 “身份?” 宣明曜冷笑一声。 她小心为那女子拉好大氅护住身子,保护好她死后的自尊和仪容。 而后,她扬起自己血淋淋的手,上前干脆给了宣元辰两个响亮的耳光。 第325章 暴力钳制 “你!” 这两巴掌直接把宣元辰扇懵了。 他感觉脑袋嗡鸣作响,嘴中更是有一股子铁锈味儿慢慢蔓延开来。 紧接着,脸也从一开始的麻木变成了火辣辣的疼痛。 “宣元辰,那你又是什么身份?你一直所自傲的皇长子身份?还是亲王的尊位?你受万民供养,如今却让百姓成了你野心和算计的牺牲品。你还算人吗?不,你只是一个畜生而已。畜生犹有悯弱之心,你的狠辣和手段,倒都朝着弱小施展去了。” 宣明曜在说什么,宣元辰全都听不到了。 极度的羞愤和暴怒让他一个暴起,直接朝着宣明曜便冲了过去。 宣明曜都对自己动手了,难道自己还要继续忍让下去吗?! 他本以为自己会一拳将宣明曜直接击倒在地。 毕竟,他的武课一直是最出色的一个。 这是他最能够在宣明曜身上找回自信心的一点。 可所有的笃定,在宣明曜轻松伸手抓住了他的右臂并制住了他的攻势之时,全都化作了乌有。 他突然惊愕地发现,宣明曜的力气或者说在武学上的技巧,超出了他之前的认知和想象。 他拼命挣扎,却也无法将自己的胳膊从宣明曜的手中挣出。 非但如此,他被抓住的右臂瞬间麻木到几乎失去了知觉,整个人也是不受控制地因为这股酸痛而开始龇牙咧嘴。 这不可能! 宣元辰在心中惊呼。 他之前在耀武阁的时候,武课明明是压过宣明曜一头的。 且她不过是个女子,为何会如此轻易制住自己? 她给自己下毒了? 还是用了什么妖异手段?! 宣元辰此时早已顾不得什么面子,他直接抬起右腿便准备踹向宣明曜,想要将自己的手从她的钳制中挣脱。 可宣明曜的回应,是轻轻侧了侧身子避开了他的腿风,而后,突然松手疾步绕到了宣元辰的身后,抬脚直接往其左腿腿弯处一踹。 遽然用力后,只听咔嚓一声。 “啊!” 宣明曜终于如宣元辰所愿,松开了钳制住他的手,可宣元辰此时却半点儿都兴奋不起来。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不住哀嚎。 他的膝盖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宣元辰怀疑自己的腿如今已经是断了。 怎么可能?! 疼痛和不可置信在宣元辰的脸上交织出有些滑稽的表情。 他此时终于发现,宣明曜的武功,居然完全超出了他们在耀武阁所学的那些东西。 这种手段,更像是江湖手段而非武师傅们所传授的基础武学。 她这些年来,居然还一直在藏拙! 最关键的是,她是疯了不成,居然敢直接对自己动手? 就算她笃定手头的证据能给自己定罪,但这件事唯有父皇才有资格下定论,她如今贸然对自己动手,往小了说是不友爱手足,往大了说是直接蔑视君威,就如同先斩后奏一般。 是什么突然刺激了她? 是这个死了的女人吗?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不想让太平司那群奴才看到他如今这般狼狈的模样。 可宣明曜岂会如他的意? 一只脚,狠狠踩住了他的背。 宣明曜的力气或许不如他大,但踩的位置却十分精准,几乎踩上的瞬间,宣元辰便觉浑身的力气都卸掉了大半,根本使不上劲儿。 他拼命想要抗争,却硬生生以一种十分羞辱的方式被踩了下去。 到最后,脸贴于地面。 这间暖棚本就是在废墟旁随便寻了块空地临时搭建起来应急的。 地面也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泥土地面,甚至因为下雪的缘故,地面总是湿漉漉的,泥泞不堪。 宣元辰嫌弃这地面肮脏,特意让人在地上铺了一层绸布防止弄脏鞋履。 但当自己的脸接触到地面之时,他才知晓,这薄薄的一层绸布根本遮挡不住泥土的腥气和雪水的寒凉。 那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令人下意识地恶心。 “你……你放开我!贱人……我杀了你!” 宣元辰的脸涨得通红,只恨不能立刻拔刀杀了宣明曜。 她居然如此羞辱自己! 而宣明曜的回答,是将脚的位置,从后背处挪到了宣元辰的头上。 微微用力,宣元辰只感觉自己的脸几乎已经被踩进了土中。 这个疯女人! 这个疯女人! “宣元辰,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宣明曜低声道。 “本王哪里知道?这等贱民,难道还配让本王记得吗?” 宣元辰看这女人身上的鲜血和灰尘,便知道这大概率也是恩济庄的人。 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是她命数不好! 再说了,死了这么多人,怎么宣明曜偏偏抱着这个女人进来发疯了? 难道是她认识的人? “她叫桃红,是个没有姓氏的可怜女人。从小便父母双亡,被人牙子卖进富商府上做丫鬟,结果因着貌美被主家夫人嫉恨,直接用偷盗的罪名,打断了双腿扔出了府。后来,她为人所救,那人便是恩济庄之前的厨房管事张阿茂,她在那人的呵护下治好了腿,更与其成了亲,有了孩子。” “你就是为了跟本王讲这些无关轻重的东西吗?这样的女人有什么特殊的,满皇都里到处都是!她死在这里,是她命不好,和本王有何干系!你有本事拿真凭实据去父皇面前告本王一状!联合晋赟在这里羞辱本王,你真是不可理喻!” 宣元辰不想听这个女人的过往,这种贱民的过往有什么可听的。 便是再惨,和自己又有何关系? 他如今只希望宣明曜不要再发疯,哪怕立即去父皇面前对峙,也好过如今这般情形! 被一个女人踩在脚下,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无足轻重?” 宣明曜终于挪开了脚。 她拎着宣元辰的头发,强行让其抬起头,好好看看那个躺在那儿的女人。 看看,她那死不瞑目的样子。 第326章 叩首赔罪 “她原本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临产了。她的人生之前过得很苦,好不容易见了些气色。有了相爱的夫君,疼爱她的公婆,马上要出世的孩子,她原本可以过得很好的。可就因为你的私心,因为你对我的嫉恨,因为你的不择手段,她的夫君、她的公婆,她如今所有的家人都死在了这场所谓的雪灾中。而她被砸中了双腿困在了废墟中,察觉到自己的气息逐渐微弱,为了保住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为了给这个孩子一线生机,她用发簪生生划开了肚子,取出了里头的孩子。” “她怕是到死那一刻,都还以为只要孩子活着,总还有家人照顾这个孩子。却浑然不知,这孩子从降生那一刻起,在世上就再无一个亲人了。” “佳节团圆之时,也是家破人亡之时!一个孤儿,生下了另一个孤儿!宣元辰,这一切本可以不发生的。你告诉我,是谁导致了这一切?是谁!” 宣明曜死死将宣元辰的脸按在了女人的尸身面前,让他看清楚这个女人临死一刻的不甘和痛楚! 扑鼻的血腥气袭来,宣元辰止不住地干呕。 那女人死不瞑目的眼神,更是让他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不是我!不,不是我!” 他嘴里喃喃重复着的,只有这几句话。 桃红被挖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徐顺甚至一下没站稳,差点儿从废墟上滑落下来。 他们今日已经见了许多死人了。 被砸断身子的,皮开肉绽的,面目全非的。 可没有一具尸体比这更惨烈。 女人双目圆睁,眼球一片灰鸷,人已然没了呼吸。 她的肚子上,是一个粗糙划开的张开血口,伤口的血迹已经干涸凝固,但不知为何,寒风吹过之时,在场的众人仍觉得有冲天的血腥气在鼻子间徘徊。 身下的罗裙被脱下,裹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孩子。 寒冬腊月的天气已经将那婴孩冻得面色青紫,呼吸微弱到近乎停滞。 这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 准确来说,是刚刚被女人从身体里强行取出的孩子。 女人的身下还有一根花簪,簪身上全都是血迹,簪子的尾部应该是在石头上磨过,有种别样的锐利。 眼前的一切,都告诉人们一个骇人的事实。 她是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生生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取出了里头的孩子。 女人最后的死因,大概也是因为失血过多。 而那个被她拼尽全力保下的孩子,刚刚在医师的救治下总算发出了微弱的啼哭声。 可医师对这孩子的未来也十分担忧。 “这孩子本就是不足月就生下来了,刚一出生便寒气入体,又吸入了不少尘土,偏偏又是个女孩子。日后这身子,怕是不好啊……” 医师是城内有名的医馆回春堂的主诊大夫,在皇都内都是算排得上号的名医。 他如今都说不好,可见这孩子将来的身子,怕是极难调养的。 宣明曜当时已经从百姓口中得知了这个死去女人的身世。 也知道了桃红的丈夫和公婆,刚刚都已经被挖出了尸身。 他们一家人在这周围有不少人认识,因为一家子都在恩济庄做活儿,且都是良善之人,照顾这些孩子和老人一直都是十分妥帖周到。 “可怜啊,桃红前几天还挺着大肚子给恩济庄那些年纪小的孩子做小被子呢。恩济庄过年的时候人少,他们一家主动留下来帮忙的,这一家都是好人啊,怎么就……” 说话的妇人不住抹着眼泪,抱着怀中轻飘飘的孩子,眼神里满是心疼。 是啊,怎么就…… “不是你?” 宣明曜今日所有的情绪,终于都爆发在了这一刻。 她按着宣元辰的头,强行让他朝着桃红的尸身叩首。 “宣元辰,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你还在跟我装模作样吗?” “砰!” “今日,加上桃红,恩济庄一共死了二百三十二人。这些人因谁而死,你应该很清楚。一个人,叩一下。这虽然偿还不了你的罪孽,但是你欠他们的,你合该下跪叩首赔罪!” “砰!” 宣元辰的额头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放开我!” “疯子!” 一下,两下…… 宣元辰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叫嚣,到后来慢慢变成了求饶,再到最后甚至带了一丝惊恐的哭腔。 宣元辰是真的怕了。 二百三十二个响头,他真的会死的。 可宣明曜一直未曾停下。 拼了!不能被她这么操控下去! 宣元辰使出浑身力气想要挣扎站起,但宣明曜不知往他脖子上扎了一下什么,他只觉浑身的力气都散去,只能无力地按着宣明曜的操控,一下下机械地叩首。 他的眼前慢慢模糊,耳畔也听不清东西。 难道,自己今日真的会死在这里吗? 以这样一种屈辱的死法,为这些贱民偿命? 这是宣元辰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而另一边,晋赟也终于开口了。 “殿下,再继续下去,就真的要出人命了。” 他不能看着礼王死在这里。 最起码,不能在他面前死。 他到底还是有皇命在身的。 宣明曜终于松开了手。 一瞬间,宣元辰仿若一滩烂泥一般倒了下去。 从他后颈处取出那根银针,宣明曜冷冷望着地上这个人,低声道。 “走吧,回宫复旨。” 宫里,还有场硬仗要打。 第327章 我在 宣元辰是被抬回宫里去的。 他额头上已经是一片血污,人也已经昏迷过去,瞧着十分凄惨的模样。 为了防止引起外头围观的骚动,晋赟特意让人用披风挡住了宣元辰的面部。 只是,好端端一个人,走着进了帐子,如今却被抬上了马车,这里头可是有太多可以揣度的故事了。 盯着恩济庄的,也不只是围观的百姓和救援的官兵。 如今,这里可谓是整个皇都的焦点所在,多少世家和达官贵人都派了人在附近盯梢,想要知晓第一手的情报。 晋赟瞧着宣元辰这副样子,轻叹了口气。 “景王殿下,您是给自己找了一条不好走的路啊。” 圣上最是爱惜名声,如今礼王成了这番模样,他抬上马车的时候,周围一圈围观的百姓和士兵可都看见了,这些人难免私下议论揣测,这位亲王殿下到底是犯了何等大错,竟成了如此模样。 而这种揣测,极容易蔓延到皇家乃至圣上的身上。 圣上定是不想这般情形出现的。 “合适?晋赟,见到今日这般情形,你觉得这还是一个能够用合适不合适来思量的情形吗?” 只要是人,就无法不为今日所见的惨状而动容悲悯。 更何况,她若是事事都思量得到,父皇还能安稳坐在紫宸殿内吗? 宣明曜清楚,父皇今日在衍庆宝殿外说的那番暗示意味极强的话,并不是真的多么偏袒宣元辰。 而是他需要来压制一番自己的锋芒。 尽管自己已经格外控制了,许多事在处理之时也都格外顾惜父皇的颜面,不惜弄出了百姓叩拜这般的局面,来抵平父皇在科举舞弊一事中所受到的影响。 甚至就连户部空印文书贪腐一案,自己都打算暂时先压下,而后再寻良机处置。 但在父皇看来,自己还是冒头得太快了。 他的猜忌之心,已经到了盖过一切的地步。 所以,自己必须主动给他递上一个把柄了。 暂时的退却,是为了来日更好地谋算。 宣明曜在得知恩济庄出事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了退路。 今日对宣元辰所做的一切,是怒上心头,更是顺势而为。 她的确需要暂时退一步。 此时的退,是为了来日更好地进一步。 她如今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若继续太过冒头,父皇的猜忌之心会压垮一切。 但这不代表,宣元辰可以走上去。 若没有恩济庄这件事,父皇暂时重用宣元辰便也重用了。 左右父皇最是在乎他所谓的平衡之道。 可如今,不行。 这数百条的冤魂在此,难道他还想继续安稳地做着尊贵的礼王? 不可能! “今日之事,本王一力担下便是。” 晋赟轻叹一声,不再说什么,抱拳行了个礼,退出了帐内。 而宣明曜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桃红的尸身,低声对走进来的元颖吩咐道。 “恩济庄所有死者,先为其备下棺椁,具体丧仪操办规制还得听候父皇那边的圣命。至于那个孩子……” 宣明曜说到这里略一停顿。 临时安置的宅院里,如今也有不少受伤的孩子,原本是可以一同送去照顾。 可桃红的女儿有些特殊。 她的身子实在是太弱了。 未足月而生,一出生又埋在废墟下,在冰天雪地冻了这么久,能够保下一条命已经是万幸。 她往后,必须得时时有人小心照料,汤药更是离不得口了。 说白了,日后得用金钱和人力小心伺候和堆养着,就算如此,也不一定能够养大。 “我将她带回去。” 元颖轻声道。 “她以后,就是元府的二小姐。想来父亲也会很喜欢这个坚强的孩子。” 她既然从这场风雪和惨剧中活了下来,日后,就该是人生坦途了。 她会好好长大的,所以殿下您,不必愧疚。 “殿下不必担心,快去吧。这里有我在。” 元颖安抚地轻拍了拍宣明曜的手。 她是最了解宣明曜的人。 虽然在所有人看来,今日的景王理智到了有些可怕的程度。 她在现场有条不紊地调度绞车、安排伤者、拨派物资、处理一切突发的情况。 不管多纷乱的场景,只要有她在,总会让人莫名心安。 她仿若是无坚不摧的,是不可打败的。 但元颖知道。 殿下心中是有一份根本发泄不出的愧疚和愤懑。 她虽在朝政之上行事杀伐果断,朝臣见之畏退。 但面对百姓的时候,她总是心地格外慈和的。 两江之时,她会费力周全,救下那些被囚禁在山中的百姓。 尽管所有人都已经默认那些人活不下去了。 尽管那对她当时的布局并没有多大的助益,甚至稍有不慎更会被张聘等人察觉到不妥。 可她还是尽全力救下了他们。 见到灾民之时,她会主动停下为他们送上干粮,更摘下绣鞋上头的珍宝,将它送给一位赤足的母亲,希望那双鞋能够带着那母亲和她怀中的孩子走向无灾无难的未来。 科举一事,她得罪了那么多朝臣,费心筹谋,殚精竭虑,是为她自己的前程,可也是为了更多出身贫寒的学子能够不被官场之上的阴暗挡在仕途门外。 她并不高高在上,相反,她是这皇室之内最懂百姓疾苦的人。 所以,她如何能够不因为今日之事而内疚? 尽管是礼王一手策划了整起惨剧,但殿下看到这些惨死的无辜孩子和老人之时,她心中如何不难受?如何不自责? 她定会想,若是她让人时刻紧盯着礼王,若是她多派些人手,若是她能够想得更周全些……是不是这些人就不用死? 尽管那并不是她的错。 尽管她不是沉溺于自责之人,尽管心中再难受也不会影响她去理智地做出下一步的判断。 可此刻她心中的哀戚和悲恸,元颖感受得到,所以更想稍稍替她分担一些。 殿下这一路走来,真的太累了。 这件事不是她的错。 自己,会永远站在她的身后。 永远都在。 宣明曜回握住了元颖的手,点了点头。 “好。” 她和元颖之间,不必说太多了。 元颖懂她,她自然也懂元颖所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今日本就是大年初二,加上此时已是深夜,城里的道上早已经是一片空寂。 晋赟已经先行一步回宫复命。 尽管如今时辰已晚,可此事事关重大,圣上今日已经派了数波人前来问询,更是特意叮嘱,一旦有结果,不论多晚都随时来报。 在将宣元辰送回宫之后,晋赟自然是紧跟着也一同去了。 毕竟礼王伤成这样,总得有个人回去跟圣上解释一二。 而宣明曜则是在现场又停留了一会儿,安排好了后续的一切布置后,方才启程回宫。 马蹄轻扬,激起飞溅的冰雪,黑夜之中,宣明曜一路疾驰到了内宫门处。 在宫道上策马之时,突然,一道隐没于黑暗的身影往前走了两步,挡在了宣明曜的去路上。 借着皎净的月光,宣明曜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江寅。 第328章 江寅的示好 他没穿自己素日里内常侍的衣袍,而是一身普通小内侍的打扮。 见到宣明曜的身影,江寅也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小步跑向宣明曜,脸上满是急切之色。 “江大人怎会在此?” 便是传话,一般也只是遣小内侍在此等候便可,如今雪刚停,又是深夜,正是最冷的时候,便是穿得再厚,冰天雪地里站上一会儿也是冻了个透彻。 江寅想来在此等了有一会儿了,整个人的脸色都有些青白了。 “景王殿下,您此刻可是要去紫宸殿?” 自己回宫本就是要去紫宸殿复命的,若是父皇传召自己,想来也用不着江寅在这儿受冻特意等着。 宣明曜长眉微挑,翻身下马,走到了江寅身旁。 “江大人直说无妨,是出什么事了吗?” 江寅左右查看一番,而后轻声道。 “秦婕妤此刻正在紫宸殿外呢。礼王殿下重伤回宫,人现下正在紫宸殿的偏殿,礼王殿下刚回宫,秦婕妤便赶来了,哭得人差点儿都背过气去,现下正跪在紫宸殿外不肯离开,要让圣上严惩真凶。小臣今日原不当值,可如今这事儿闹得如此大。您,您要小心啊……” 哦? 宣明曜有些不解了。 不当值? 江寅这是主动朝自己卖好? 他话里的意思,明显今日前来是他自己的行为而非父皇吩咐。 可是,为什么? 他是父皇身边最得信任的内侍,地位丝毫不逊于当年的程让,虽说之前他对自己态度一直十分友善,可也并未有什么明显的偏旁之举。 这才是圣上身边人该有的姿态。 他可以对任何人都恭谦有礼,但绝不该有除了圣上以外的第二位主子。 否则,他的命怕也快到头了。 他是个绝对的聪明人,今日是为何特意前来提醒自己? 身为父皇的心腹内侍,却和自己交好。这一个弄不好被父皇知晓了,他的地位顷刻不保了。 江寅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他今日的举动,景王自然是心中有疑惑的。 他虽然打点了上下人手,出现在这儿的事大概率不会被圣上察觉。 可他心里清楚,从站在这儿的那一刻,他对陛下就已经不是全然的忠心了。 深吸一口气,江寅低声道。 “小臣今日出现在这儿,是想斗胆问殿下一件事。”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这是平日里绝不会发生的事。 “恩济庄的死伤人员,可有名册?里,里头有没有一个叫阿狸的孩子?他五岁大,是个男孩儿,大概这么高,脸颊上还有块红斑,好像一只狸猫的形状。” 江寅有些语无伦次地比划着。 阿狸? 不用翻怀里统计好的伤亡名册,宣明曜从江寅的描述中便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那是被救出的最后一个人。 一个五岁大的男孩儿。 人活着。 可是,右臂被砸烂了。 血肉模糊,根本没有医治好的可能。 那个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宣明曜本以为他是疼得受不了了。 可那孩子却只是抽噎着说,他没办法写字了,他不能考状元了,他答应江伯伯的话再也没有办法兑现了。 江伯伯? “你就是他口中的江伯伯?” 宣明曜皱眉道。 听到宣明曜的回答,江寅的眼神一亮。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对不对?!” 这般急切的语气,和素日里人前总是八面玲珑的江寅完全判若两人。 “是,不过虽然性命无碍,但他的右臂被砸烂了,日后怕是只能用左臂生活了。” 宣明曜并没有隐瞒,将那孩子的伤势如实说了。 什么? 江寅的嘴角还来不及为阿狸活着的消息欣喜扬起,这个噩耗直接将他砸懵了。 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垂下眸子喃喃道。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没了右臂就没了右臂吧,总归还留着一条性命。 话虽如此说,但宣明曜注意到,江寅那掩盖在衣袖下的双手一直在不自觉微颤。 努力平复着心绪后,江寅低声道。 “既然知道他安好,那小臣就不耽搁殿下了。晋大阁领刚刚已经去了紫宸殿,殿下也快些前去吧。” 此时并不是说话的时候,江寅问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便也不敢再耽搁宣明曜,躬身退到了宫道一旁。 江寅和那个名叫阿狸的孩子之间关系不简单。 能让平日里最是圆滑的江寅露出这般表情,更让他主动违背原则向自己如此示好,他们之间绝不止于认识。 二人之间,甚至很有可能有血亲关系。 宣明曜迅速做出了判断。 不过此刻并不适合继续聊下去了,宣明曜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朝着紫宸殿而去。 而江寅在目送着宣明曜离开后,也准备回去了。 尽管今日以身子不适的理由没去御前伺候,但今夜紫宸殿内肯定是不得安生的,他也怕圣上有事会传唤自己,还是早些回去稳妥些。 只是,走着走着,江寅的眼眶慢慢红了。 他扶着宫墙,慢慢弯下了腰,一股嘶吼不出来也发泄不出来的憋闷和疼痛,此刻在他胸膛中疯狂挣扎着,仿佛要破膛而出一般。 可他只能无声地嘶吼着。 这里是皇宫,他甚至都不能哭出声,免得引来巡逻的千牛卫。 “阿狸。” 江寅在心头间无数次默念这个名字。 他才五岁。 他才五岁啊! 江寅从入宫那一日起,眼中最看重的便是自身的荣华富贵。 即便成了内侍,成了旁人口中没根儿的阉人,他也要爬到人上人的位置上去。 这些年来,他为了这个目标,吃了多少苦头,花费了多少心血。 如今,他也算成功了。 他是圣上身边的第一人,满宫里谁见了他不得毕恭毕敬称呼一声江大人,便是皇后和太子都要礼遇他几分。 可是,在这一刻,江寅恨不能用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去换回阿狸完好的右臂。 可他偏偏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根本是不可能的。 便是皇宫里最好的御医,也不可能起死人而肉白骨。 阿狸的手废了。 自己便是圣上身边的第一人又有何用?! 他救不了阿狸。 换防的千牛卫快到这儿了。 江寅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他努力用理智控制着自己,缓缓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眸中满是恨意。 阿狸,你放心,这仇,我记下了。 第329章 秦婕妤 紫宸殿外,秦婕妤不顾宫女的劝阻,跪在那儿,痴痴哀求着。 “陛下,请您严惩凶手,还咱们辰儿一个公道啊!” 秦婕妤哭得梨花带雨,但殿内的人却一直未有动静。 直到—— “本王前来奏禀父皇恩济庄救灾一事,还请公公代为通传。” 这声音! 秦婕妤愤然回首。 是宣明曜! 她顾不得宫妃仪度,抓着宫女的手匆忙站起,指着宣明曜的鼻子便开始哭骂。 “景王!你好狠毒的心肠!难道便因辰儿说了几句关于你玩忽职守的公道之言,你便要对他下此狠手吗?他可是你的亲弟弟!你将他伤成如此模样,你对得起陛下吗?!” 秦婕妤想到刚刚在偏殿见到的宣元辰,眼泪更是如断了线一般簌簌往下落。 她的儿子竟然伤成了那般模样,额头上满是磕破了的血污,人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那个小内侍来传话的时候,直接说礼王怕是不好了,吓得自己腿软得差点儿没站起来。 如今见到罪魁祸首,她如何能够不怒从中来? 宣明曜只轻瞥了一眼秦婕妤,淡声道。 “本王如何,还轮不到秦婕妤在这里红口白牙地指责,自有父皇圣裁。” “你!” 秦婕妤气得嘴巴都在颤抖。 而正在这时,传话的内侍也出来了。 他恭敬朝着宣明曜行礼道。 “景王殿下,陛下传您进去回话。” 而后又看向了秦婕妤。 “婕妤娘娘,陛下也让您一同进去。” 陛下终于肯见自己了。 秦婕妤这下也顾不得生气了,她的眸中划过一丝喜色。 自己来了紫宸殿后,第一件事就是求见圣上。 可圣上却连见都没见自己,直接让自己去了偏殿陪伴元辰。 她刚刚原本越跪越心凉,以为辰儿受伤这件事,或许陛下真的要轻轻掀过。 好在,如今终于愿见自己了。 秦婕妤原本也不打算跪在那儿哭求的。 元辰还没醒,她自然是一心想着陪伴元辰,待他苏醒之后再想其他。 可她焦急等待之时,恰巧隔着窗扇,听到了偏殿外头伺候的小宫女们悄声说小话。 “晋大阁领进了内殿便一直未曾出来吧?哎,你听说了吗?听说今日在宫外的时候,礼王和景王二位殿下起了争执,景王殿下直接打了礼王殿下两个耳光呢,当时这位晋大阁领就在场,但却很是偏帮动手的景王呢。” “啊!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说陛下素来信任这位晋大阁领,晋大阁领的意思,想来也就是陛下的意思。如今陛下都没来看过礼王,会不会就这么将礼王受伤一事轻拿轻放了啊?” “不会吧?礼王殿下可是陛下的长子啊,且今日又伤成了如此模样,难道陛下这也能视若无睹吗?” 两个小宫女的对话,让秦婕妤不由自主地紧紧攥住了窗框。 她想呵斥这两人,却又忍不住继续听下去。 “长子是长子,可景王殿下还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呢。你瞧这么多年来,满宫里的皇子公主,哪个的恩宠能够压过景王殿下?你刚来御前伺候,还不知道之前吏部秦尚书的事吧。好多人私下都说秦尚书的死和景王殿下有关呢,秦尚书可是礼王殿下的舅父,秦婕妤的族兄。最后这件事不也就轻描淡写过去了,礼王殿下为秦尚书抱屈说话,甚至还被陛下直接砸伤了脸。” “也是,这宫里陛下圣心才是最重要的。可怜礼王殿下和秦婕妤了。受了这么大委屈,也只能忍下来。” 兄长,辰儿…… 想到这儿,秦婕妤的心都在滴血。 她疾步走出,想要狠狠惩戒那两个背后嚼舌根的人。 可那两人动作快得很,秦婕妤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 虽然没抓到人,可那两名宫女说的话还是让秦婕妤的内心无法平静下来了。 她开始不由自主思索,难道陛下真的会连辰儿受伤这件事都轻拿轻放吗? 她不愿相信,可想到之前兄长死后的情状,内心又有一道声音在嗤笑她的天真。 族兄的死明明和景王有脱不开的干系,可最后景王不也没得到任何惩处? 相反,是自己和辰儿遭了斥责。 辰儿受伤,自己也被降位,成了满宫里的笑柄。 秦家更是在短短几月内迅速没落了下去。 陛下,您实在是偏心太甚了! 秦婕妤委屈得双目通红,她本就算不得灵光的脑子在这一刻却是快速运转了起来。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揭过。 若景王如此肆意妄为陛下都不处置,那她和辰儿岂不是成了满宫里最大的笑话? 以后,怕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踩上他们母子一脚。 前朝那些朝臣们会如何看待辰儿?还如何支持辰儿? 他们怕都觉得辰儿不得陛下喜爱,根本大位无望了吧?! 不行! 自己必须要求陛下严惩景王! 被愤怒和委屈冲昏了头脑的秦婕妤,根本顾不得贴身婢女的劝阻,靠着一股子怒气直接冲到了紫宸殿的内殿门外,扑通一声便跪在了那儿。 她想学着史书之上的贤妃名臣那般忠言进谏,也是将这件事彻底摊开了明面上,让陛下无法再包庇景王。 可秦婕妤那不好使的脑子却从来未曾细想过,紫宸殿内伺候的人都是被万里挑一选来的,嘴巴最是严实。 江寅素日里虽然看着脾气温和,但对待紫宸殿的人从来管束极严。 莫说私下嚼舌根,便是和其他宫里的人走得近一些都要将人打发出去的。 给她们一千一万个胆子,她们也绝不敢私下议论主子。 若是敢议论,那必然,是别有目的。 或者说,是有人着意指使的了。 第330章 蠢不自知 殿内,圣上面无表情高坐于上首。 晋赟应该是刚刚回完话,此时已经被赐了座,正面无表情低垂着双眸,让人无法从他身上瞧出一丝半点儿的端倪。 见到这一幕,秦婕妤心中就是一颤。 看来陛下和晋赟聊得不错,并未怪责他未曾照顾好辰儿的过失。 那…… 那刚刚两个宫女所说的话,难道就要成真了? 陛下就打算这般轻轻放下,浑然不顾自己的亲生儿子此刻正躺在偏殿内尚未苏醒?! 一股子悲怨之意直冲脑中,秦婕妤根本来不及多思考些什么,扑通一声便直接跪在了地上。 “陛下!辰儿!我们的辰儿,他至今还未苏醒啊!他还那么小,尚未娶妻生子,更还没好好承欢膝下孝顺陛下您,如今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差一点儿丢了性命!您要为辰儿做主,为臣妾做主啊!” 秦婕妤泣下如雨,若在早些年陛下对其还有几分怜惜之时,或许早就已经被哭软了心肠,起了惜香怜玉之心。 可此刻的圣上,只是冷冷望着跪在那儿的秦婕妤,脑海中回想着刚刚和晋赟所说的那些话。 晋赟也不是一入殿便得了赐座的恩典。 他奉旨查理恩济庄一事,如今礼王昏倒回宫,据说还是被景王所伤,无论如何,身在现场的晋赟都是有一份责任的。 所以,圣上起初并未叫起,而是直接让晋赟长跪于地上回话。 晋赟也并不偏私于哪一方,只是老老实实将恩济庄今日所发生的一切禀告给了圣上。 包括在绞车调度之上宣元辰那不合时宜的发言,包括宣明曜的动手和双方的冲突,包括现场死伤的惨烈,包括最后宣明曜情绪的“崩溃”。 以及,他在现场所发现的一些证物…… 看着被呈上的那些东西,圣上的脸色愈发阴沉。 尽管他已经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个不聪明的,但他能够做事不聪明到如此程度,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要给明月奴泼脏水,有一千一万种法子,他偏偏用了如此拙劣的手段和计谋,几乎不用细查便被发现了。 最可恨的是,晋赟说,这些证物根本算不得多么隐蔽! “现场有许多百姓和官兵也都有所察觉,虽然微臣已经命人封口,可恩济庄那儿实在是人多嘴杂,微臣只怕,消息还是有走漏风险。” 这种东西又不是只有一个人发现,现场救援的人那么多,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这些废墟,便是晋赟已经用了最快速度将其转移,可到底是不少人看见了的。 再加上礼王那番愚蠢至极的蔑视百姓性命的发言,以及他缩在帐内不肯出来的做法,百姓们会如何揣度?臣子们会如此议论? 而秦婕妤便是在这时匆匆赶来紫宸殿的。 圣上原本还有想传唤她的心思,可端着药碗从屏风后走出的桑月见,用一句话便让圣上打消了这个主意。 “秦婕妤真是为母心切,礼王这才刚回宫,她便赶了过来。臣妾记得,秦婕妤所居的华阳殿离着紫宸殿颇远,秦婕妤这一路匆忙过来,怕真是累坏了,陛下一会儿可要多多宽慰秦婕妤几分。” 圣上心中一顿。 是了。 太医才刚到紫宸殿为礼王诊治,怎么秦婕妤就这么快得到了消息。 要是按照这般来算,那她是在礼王尚在回宫路上之时便得到了消息,如此才能够从离着紫宸殿小半个时辰路程的华阳殿这般“匆匆赶来”。 身为一个宫妃,她的消息居然灵通到了如此程度,这让圣上如何不多想几分? “不必传她进来了,直接让她去偏殿守着礼王便是。” 圣上挥了挥手,直接将秦婕妤打发去了偏殿。 而后,便是秦婕妤被人一激,直接跪在了紫宸殿外哭求的糊涂行径。 圣上原本对宣元辰虽然恨铁不成钢,但听完太医回禀,知晓他伤得不轻,且面上极有可能留下疤痕后,心中难免也是有几分身为父亲的心疼。 但如今被秦婕妤这么一闹,这份心疼可谓是荡然无存。 真是个愚笨货色,怨不得生下的孩子也是个不争气的。 不。 圣上又很快否定了这个判断。 她或许不是愚笨,而是聪明。 聪明到要用这种看似愚笨的方法,将自己架在高处,逼得自己不得不处置明月奴,来为他们母子争取更大的利益。 圣上的心中,不由将秦婕妤越想越复杂。 而如今看着进殿后又开始哭闹不迭的秦婕妤,圣上心中积攒的怒火是愈发喷涌待出了。 “你说要朕为你做主?做什么主?你想惩治谁?又想如何惩治?” 身为坐拥生杀予夺大权的圣上问出这般话,底下跪着的若是贤妃或是周婕妤,两人怕是瞬间便能知晓,陛下此时的怒气已经到了马上要爆发的边缘,她们会迅速叩头认罪,将自己的责任降到最低。 却偏偏,跪在这儿的,是诸皇子生母中最为愚钝的秦婕妤。 她若是聪明,便不会撺掇大皇子明面上和太子以及宣明曜闹成如此模样。 她若是聪明,也不会被人挑唆几句便冲到紫宸殿外做出这等将圣上架起不放的行为。 她若是聪明,便该知道,此时他们母子最好的争便是示弱。 可秦婕妤如何会懂? 她若懂,便不至于生了长子后却让贤妃后来者居上压了一头,如今更是落到了和周婕妤一个异族妃子一般的位份上去。 “是景王!陛下,辰儿不过是提出了景王在恩济庄一事上的错漏之处,便遭了如此对待,险些丧命。景王其心之毒可见一斑!晋大阁领明明是奉陛下您的皇命前去调查,身在当场,便该有护卫皇子安全之责,可他却和景王沆瀣一气,浑然不顾辰儿的安危。” 秦婕妤说到这儿,哭腔更重了一些。 “陛下!臣妾自知身份卑微,不敢仰求陛下怜惜。可辰儿到底是陛下的长子,这些年来他对陛下您的孝敬和孺慕之心您也是看在眼中的。他究竟是挡了谁的路,竟要被如此对待?!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断没有这般残害手足之人啊!太医说,那伤口极有可能落疤,这让他以后如何在兄弟和朝臣间行走自处呢?陛下!请您为臣妾和辰儿做主啊。” 提起宣元辰可能落疤这件事,秦婕妤眼中的恨意差点儿快要满溢出来了。 皇子身上尤其是面容之上落了疤,日后离着大位可就越发遥远了,虽说太医署内国手圣医无数,更有各类灵丹妙药,辰儿脸上的疤痕也不是没有痊愈的希望。 就像当年太子从马背之上摔落,不少人都以为他日后便要落下跛足的毛病了,一时间废太子之事也是传得沸沸扬扬。 可太子最后不还是治好了? 她担心的,是辰儿的脸需要多久能治好? 一月? 三月? 半年? 还是一年? 在辰儿治好前的这段时间里,那些本就观望的朝臣们,怕是更加犹豫不前了。 到时候朝局会如何变化,无人能够预料到。 或许,就是这段时间的差距,就足以让辰儿彻底掉出争夺那个位子的资格。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宣明曜这个贱人! 她一个公主,为何要到朝堂之上搅弄风云?为何要同这些皇子们相争? 她已经有了陛下的宠爱,有了那么多公主羡慕都得不来的封地,将来想必陛下也定会为她择一位好郎婿。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第331章 其罪有三 “还请陛下严惩景王,为辰儿做主,更为恩济庄内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们做主啊!景王身为陛下的长女,对亲弟弟下手,不友爱手足,更不把皇家颜面放在眼中。辰儿是受陛下令前往恩济庄与其一同调查此次灾情,她却能够不顾圣命对其出手,其不敬君父之心已然是昭然若揭了!而身为亲王,因她的疏忽怠职,导致那么多无辜百姓惨死,更于皇家声名有损。这样的人,怎堪继续留在朝堂之上?!” 秦婕妤一心想要让陛下废弃掉宣明曜的亲王之位,想要借此将宣明曜的身份重新变回乐安公主。 身为公主,她所能依靠的只有圣上和皇后。 但被废弃亲王之位,便代表着圣上的放弃,而皇后那边儿早就因为太子和她疏远了,二人之间母女之情不复从前。 至于太子? 前朝后宫之上谁人不知太子和景王不睦这件事。 到时候,没了父母庇护和同胞兄弟的撑腰,这宣明曜的凄惨下场,可就可想而知了。 秦婕妤心中满是对宣明曜的怨恨,却浑然未曾发觉,上首的陛下神色愈发阴沉了下来。 圣上可不觉得秦婕妤是因为过度担心宣元辰以致胡言乱语。 他也不相信秦婕妤是真的蠢笨所以才毫无顾忌说出这些话。 她想要做什么? 圣上的手指不自觉轻轻叩击着面前的书案。 一个身在后宫却消息如此灵通之人,难道真会像她所表现出的那般单纯直接吗? 她如今说的这番话,看似愚蠢僭越到了极致,但背后是否另有图谋呢? 毕竟,宣元辰在恩济庄一事上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粗糙拙笨,而秦婕妤如今夜跪紫宸殿的行为也是不遑多让。 难道母子二人真能蠢到如此程度? 不可能! 这宫里哪有真的痴傻单纯之人。 当年他便是以为纪容卿单纯,结果在她身上栽了最大的一个跟头,更是差点儿连江山都赔了进去。 如今自己的身子成了这般模样,皇嗣凋零,也和这个贱人脱不开关系。 有纪容卿做例,圣上不由多想几分。 宣明曜垂眸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只见她那位父皇沉思的模样,她便能大致猜到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多疑,已经是写进了他骨子里的东西了。 不过,多疑才好。 如此才不枉费自己动用了从静太妃那儿得到的几枚棋子,让秦婕妤这个最是冲动易怒之人,先所有后宫中人一步得知了宣元辰受伤的消息。 华阳殿内焦急的等待。 自称是礼王宫里伺候的前来传信儿的小内侍。 语焉不详的传话。 这一切因素叠加起来,让秦婕妤来不及细想究竟,便急匆匆赶来了紫宸殿。 而她到紫宸殿的那一刻,便彻底踏入了一个专门为她而设的圈套中。 她根本逃不开了。 “景王,你如何说?” 圣上并没有接下秦婕妤的话,反而是将问题扔给了一旁的宣明曜。 而宣明曜平静抬头望向圣上,眼中虽略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坚定之色。 “对礼王动手这件事,儿臣认。今日恩济庄哀嚎之声遍地,二百多条人命陨落,其中许多还是都没学会走路的孩子,而礼王先是在救援之事上多加阻拦,不光耽搁了伤者救治,更让是让周围的百姓心寒,进而对父皇的明君之望有碍。儿臣身为长姐,自然不得不管教约束一二。” “管教约束?!” 秦婕妤听到这话差点儿没蹦起来。 “你将人伤成那般模样,这叫管教约束吗?依着景王的话,辰儿此次留了性命,倒还是你手下留情了?” 她怎能如此红口白牙地胡说八道。 “自然是手下留情了。” 宣明曜终于舍得给秦婕妤一个眼神了,只是那个眼神里,满是讥讽和嘲弄。 “他为了构陷长姐,争权夺利,不惜对无辜之人下手,制造了这场轰动朝野的恩济庄惨案,致使二百三十二人惨死,幸存下来的不足百人。且便是活了下来,却也是断了手脚,受了重伤,日后不能如常人一般行走生活。他视百姓民生于无物,视父皇千古圣名于无物,视大雍江山于无物。这样一个不忠不孝不悌不敬之人,留他一条性命,不是因为本王仁慈,而是因为这一切需得等父皇圣令亲裁,好告慰这二百三十二条无辜之人的亡灵。” “你胡说,辰儿怎会如此?!陛下,景王这是构陷之言,还请陛下明察啊!” 这一连串的信息几乎将秦婕妤给砸懵了,可宣明曜的攻势还未结束。 “秦婕妤既然在父皇面前告本王一状,要求父皇严惩本王。那今日,本王也要告秦婕妤一状了。” 宣明曜转头看向上首的陛下,而后深深叩首。 “父皇,秦婕妤身为礼王的母妃,却未曾好好约束养赡礼王,致使其犯下如此罪孽,此为一错。父皇圣体未愈,正该是好好休养之时,秦婕妤身为宫妃,却不曾顾惜父皇龙体,一意孤行跪在紫宸殿外求情,致使父皇为此忧思烦虑,有碍圣体康健,此为二错。如今已然是各宫宫门下钥之时,无父皇圣谕和母后凤旨,各宫妃嫔不得随意走动。秦婕妤却不顾宫规前来紫宸殿,此为三错。这三条罪状,哪一条都不算冤屈了秦婕妤,还请父皇严惩,以正宫闱!” 秦婕妤这下是彻底懵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宣明曜居然转头把脏水朝着自己泼了过来,还给自己罗织了三条罪名。 这三条罪名不管是哪一条,只要落到自己头上,那可都是担待不起的大罪啊。 而偏偏这时,圣上开口了。 “景王说的,倒也不无道理。秦婕妤,你今日来得倒是够早,前脚礼王抬到了偏殿去,后脚你便到了紫宸殿。朕竟是不知,你身在后宫,竟是耳聪目明到了如此程度?” 听到这儿,秦婕妤的身子一软。 陛下这是怀疑她窥探紫宸殿吗? 但她很快立刻跪直了身子,声音虽然依旧带着哭腔,却是不敢再做哭求之态,而是恭顺了许多。 “陛下明察啊,臣妾哪有这般的心思?!今日臣妾漏夜前来,那也是辰儿身边伺候的人挂心,所以回宫后给臣妾宫中传了信儿,臣妾得知此事,一时担忧才如此的啊。臣妾只是担忧辰儿,并无任何不敬不恭之心!” 秦婕妤不知,她这番紧张到有些语无伦次的解释,却是彻底绝了她最后一条路。 一旁的晋赟也是缓缓摇了摇头。 这宫中,蠢人有时候真的是自寻死路。 第332章 怀疑加深 “身边伺候的人?” 圣上对秦婕妤所说的话,是一个字也不信。 他看着秦婕妤如今这般模样,只觉她是在自己面前装疯卖傻,不过是为了靠着这副心无城府的模样达成自己的算计罢了。 “这人叫什么?朕立刻让人传他过来。朕倒是疑惑了,礼王身旁伺候的人本领可真是通天了,居然能够抢在太平司的人之前回宫报信。而且,还是先给你报信。连朕这个皇帝都不配知道了。” 他觉得秦婕妤简直是把在场众人都当成是傻子一般来糊弄了。 礼王出宫带的那几个人,大家都有目共睹。 回宫之时,那几个人也都陪在身侧,如今皆在偏殿听候发落。 秦婕妤口口声声礼王身边伺候的人,难道是礼王身边有了什么能人,不需出入宫闱的令牌也能随意进出皇宫? 而且,就算是礼王身旁伺候的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在宫内外传递消息? 甚至于,先过他这位帝王? 秦婕妤这下是真的害怕了。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所说的话究竟有多少把柄可抓,忙膝行几步上前解释道。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陛下。臣妾只是担忧辰儿,并不知那人未曾给陛下您回禀啊。臣妾,臣妾虽不知他姓名。但想来只要陛下您将辰儿殿中伺候的人叫来,臣妾定能认出的!” “够了!” 圣上积压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他如今对于扔东西已经颇为顺心应手了,直接抄起桌上一册厚厚的奏呈扔了下去,奏呈的一角精准砸在了秦婕妤的眼角,让她短促地痛呼一声后,捂着眼半句话都不敢再多说。 “你是礼王的母妃,居然会不认识他殿内伺候的人?还是说随便一个什么人去传信,你都深信不疑?秦婕妤,你真当朕是傻子了?是当这满殿的人都是傻子了?!” 圣上此时隐隐对于秦婕妤的谋算有了些猜测。 她想将事情闹大。 深夜风风火火赶来紫宸殿是如此,不顾一切跪在紫宸殿外哭求也是如此,如今要求自己将皇子殿内伺候的人手尽数传来紫宸殿也是如此。 她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将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 而且,他若是没猜错,怕是他们母子在宫外也应当有相应后手。 他们想让前朝后宫都知道礼王受伤一事,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母子受了天大的委屈,想逼着自己不得不从严处置明月奴。 至于现场那些证据…… 晋赟如今给到的证据,的确能够证明恩济庄屋舍的垮塌并非是因为天灾,而是有人暗动手脚的人祸。 但是,这些证据上可没写幕后黑手的姓名。 之所以不约而同怀疑礼王,是因为他在这件事中表现出的态度实在惹人争议。 可若他抵死不认,在没有更确凿的人证之前,靠现有的这些证据的确是无法将其定罪的。 怀疑,终究只是怀疑。 他们这招聪明啊,若是今日没有被发现罪证,自然所有事都是明月奴来担。 可在被晋赟发现了证据后,这母子二人居然还能如此之快想出应对之策,借着受伤之事大做文章,在一切尚未盖棺定论之前,将这件事闹大,将他们母子二人转变为无辜被迫害的形象。 这倒真是自己低估了他们了。 只是…… 如今一切只是猜测,圣上想,他需得等待一夜,来验证下自己的猜测。 若是猜测为真,那礼王母子,当真是狼子野心,轻易留不得了。 “来人,将秦婕妤带回华阳殿中禁足不得出,在无朕的旨意之前,不许任何人探视。” “陛下!” 秦婕妤捂着眼睛的手都不自觉放下了。 她的右眼眼皮之上被砸伤,好大一个伤口,但此刻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半分仪态也顾不上,膝行向前想要为自己求情。 可圣上一个眼神,旁边的内侍已然机灵传了两个小宫女进殿,架着秦婕妤的胳膊便要将其带走了。 “陛下,臣妾冤枉啊!礼王还未曾苏醒,请您允准臣妾陪伴礼王!陛下!” 秦婕妤似乎此时才终于想起了礼王还未醒来这件事,想要借此让陛下心疼他们母子一二。 可惜了,从头到尾圣上面上的表情都未有任何变化。 秦婕妤被拖出去后,殿内瞬间安静了许多,圣上看着底下剩下的两人,沉吟一二,继续道。 “景王,你先回永宁殿内,无诏不得出。恩济庄一事,你暂不必再管。无论如何,今日对礼王出手一事,你也是过了些。晋赟,你带着太平司的人,将礼王身边所有伺候的人连夜提审,务必,要让他们吐出东西来。另外,找人盯着宫外百姓们说什么、议论什么,若有关于恩济庄一事的流言,无论大小,即刻前来回禀。” “是,儿臣遵旨。” “微臣遵旨。” 殿内二人齐声道。 第333章 讥讽 “所以如今,皇都内百姓疯传礼王受伤一事,甚至还有谣言,说朕偏宠景王,便是景王渎职懈怠害死了如此多的人,更兼将亲王打成重伤,朕都准备轻轻放过,不再追究?” 圣上此刻正一边喝着桑月见端来的今日份汤药,一边听着刑澍的回禀。 晋赟如今也是越发会做事了。 他大抵心中也清楚,之前自己因着他和明月奴走得过近这件事对其生了猜忌,故而此次宫外流言的调查,他全权交给了刑澍,避免了自己在其中的牵扯。 而刑澍因着晋赟这些时日重得圣心的缘故,为了稳固自己掌司使的地位,自然也是对这件事情倍加上心。 才不过半日,百姓之中关于恩济庄一事的各种流言,都已经被他整理成了奏呈,详细呈禀了上来。 “是,这流言传得极快,不过半日便传遍了大半座皇都,街头巷尾均在议论此事,虽有为景王殿下说话之人,但终究是少数。而且这流言的起点,请恕微臣无能,如今还尚未有名目。” “连太平司都查不到……” 圣上冷笑一声,将手中的药碗重重放于桌上。 “这背后之人,当真是好手段啊。” 这流言的方向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流言蜚语虽然散播极快,可百姓们最是谨小慎微,对于皇家的事,他们向来秉承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便是传播,也只敢在熟悉的人中小规模议论,绝不可能这般快便闹得满城皆知。 而且,明月奴昨日在恩济庄现场指挥救援,据说调度有方,沉着冷静,现场围观的百姓对其都是赞誉有加。 倒是礼王,他同明月奴起争执的事,现场不少百姓可都是看到的,许多人对其颇有微词。 便是流言传播,也该有不少人站在明月奴这边,为何会是这等一面倒的趋势? 此等局势,若说背后无人指使,圣上是一千一万个不信。 宣元辰今日一早终于苏醒了过来,圣上并未去看他,而是命其在偏殿内养伤。 名为养伤,其实也是禁足,不允许任何人探视,更不允许其踏出偏殿一步。 朝臣们的请见折子,太子的请安,也都被圣上暂时压下了。 他如今等的,便是晋赟那边的答案了。 终于…… 圣上刚刚用完午膳,晋赟便来请见了。 他带着新鲜出炉还尚带着血腥气的奏呈到了御前。 那奏呈上的内容,意料之中,却也有出乎意料之处。 圣上看完之后,久久未曾言语。 “把人提来吧。” 一阵难熬的死寂过后,圣上终于开口了。 “是。” 晋赟知晓圣上话中的那人是谁,立刻让人前去太平司将证人提来。 至于礼王那边…… “江寅,让人去传召景王和礼王过来吧。” 略停顿了下,圣上又重新道。 “不,礼王那里你亲自去,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儿,抬也要给朕抬来。” 江寅今日一早便重新来御前伺候了,此时听到圣上的话,他的眸中划过了一丝冷光。 看来礼王这次怕是难了。 要知道,他可是刚刚苏醒没多久,可见受伤着实不轻。 要知道,太医可是说了,礼王的头颅受得撞击颇重,外伤好医,内伤难愈。 要想不留后患,务必得好好静养上三月,要注意切忌情绪激动或是过于激烈的活动。 如今便是下地行走都不能的。 听闻今晨醒来后,礼王还一直在呕吐不止,人也浑噩得厉害。 但即便如此,圣上仍是要将其传召前来,丝毫不顾这有可能对其伤势造成的影响。 看来那份证词,对礼王很是不利啊。 “是,小臣这便去。” 江寅干脆利落地接下了这桩活儿。 甚至于此时的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紫宸殿偏殿内。 宣元辰趴在床榻上,头昏脑涨地呕吐着。 他如今已经吐得腹中没有什么东西了,但那股子晕眩感还是让他止不住地干呕。 头晕目眩的感觉,让他的脾气也是根本压制不住地暴躁了起来。 一把挥开婢女端上来的参汤,宣元辰哑声道。 “母妃呢?怎么本王醒来这么久了,也未曾见到母妃?” 虽说此刻难受得厉害,可宣元辰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 自己醒来已经有些时候了,除了伺候的宫婢,父皇母妃竟是一个都未曾见到过,甚至这些伺候自己的人也都是小心翼翼得厉害。 是出了什么事? 难道是宣明曜联合晋赟在父皇面前嚼舌根了? 明明此时脑子昏胀无法思考太多,宣元辰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思量,这般情形下,他的面上是掩饰不了的烦躁。 “礼王殿下,圣上让您好好休养,您还是……” “说!否则本王立刻让人将你拖出去杖毙!” 宫女这般吞吞吐吐的态度,更让宣元辰心中不安。 听到杖毙,这小宫女吓得手中的参汤也撒了,跪在地上不住地瑟瑟发抖。 “礼王殿下何必如此动怒。” 一道声音打破了殿内紧张的氛围。 是江寅。 他笑眯眯扶起地上跪着的婢女,温和道。 “下去吧。不必害怕,你是紫宸殿内伺候的人,除了圣上,没有旁的人能决定你的生死。” 这话里头的讥讽简直溢于言表。 江寅虽然语气平和,但在宣元辰看来,他就差指着鼻子告诉自己,打狗也要看主人,你根本没有资格决定紫宸殿内宫人的生死。 虽说事实的确如此,但被人如此直白地点出,宣元辰面上的神色实在是算不得好。 偏偏,江寅是父皇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素日里便是太子都要敬其三分,自己便是心中再不满也不能真的表露出来。 咬了咬牙,宣元辰努力平复好情绪,低声道。 “江大人前来,是父皇有什么吩咐吗?” 如今,他急需见到父皇,好判断如今自己到底是处于一个什么境地。 他对昏过去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全然不知,这让他心中很是不安。 “礼王殿下很是关心秦婕妤啊。” 江寅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突然将话锋跳转到了秦婕妤的身上。 “礼王殿下或许还不知吧,秦婕妤昨日为了您,仿若失了神智一般,深夜之时,不循宫规跑来紫宸殿,更是一意孤行在殿外跪逼圣上严惩景王,结果激怒了圣上。如今,正被禁足于华阳殿内,任何人都不得探视。秦婕妤也真是糊涂了,昨夜她被拖出去的时候,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听闻陛下连太医都不允入华阳殿,自然是无法来探望殿下您了。” 什么? 母妃被禁足,还受了伤?! 宣元辰惊愕的眼神,十分完美地取悦了江寅。 如此就觉得不能接受了吗? 礼王殿下,您的“好日子”,可还都在后头呢! “至于殿下您,小臣传圣上口谕,召您前去正殿回话。圣上说了,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儿,抬也要抬去。礼王殿下,您请吧。” 江寅恭敬地弯下了腰,可那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却让宣元辰脑子瞬间一阵轰鸣。 江寅是父皇的心腹,他的态度,便是父皇的态度。 如今他对自己面上看着恭敬,实则句句讥讽。 难道,父皇真的要处置自己? 第334章 辩解 江寅既然揣摩清楚了圣上的打算,加之又有恩济庄的事在,一向八面玲珑的内常侍这次也不打算给礼王留什么脸面了。 见宣元辰未有动作,他笑眯眯拍了拍手,殿外立刻进来了四五个小内侍,开始手脚利索地给宣元辰披上外裳,而后,直接恭敬却也不失强硬地将其扶起。 “走吧,礼王殿下。” 江寅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看得宣元辰心中越发没底。 这份不安,在他进入内殿后看到地上跪着的那个熟悉身影时,彻底到达了顶峰。 长喜。 他,他怎么会在这儿? 宣元辰的腿有些不自觉地发软,若不是一旁的内侍还在扶着他,怕是此时他便要狼狈地瘫软在了地上。 宣元辰那昏胀不已的脑袋,终于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父皇提审了他身边的人,而且,已经问出了东西。 想到他吩咐长喜去做的那些事,宣元辰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 “父皇万安。” 宣元辰动作吃力地跪下叩拜,而圣上看着他这副虚弱的模样,却是半点儿叫起的意思都无。 圣上既不开口,宣元辰便只能继续跪着。 他额头上还裹着厚厚的药纱,整个人面色惨白,瞧着仿若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一般。 他年纪本就不大,也继承了秦婕妤的一副好样貌,算得上是俊逸出众的翩翩郎君。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想来也会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但无论是上首的圣上,一旁伺候的江寅,还是恭敬站在一旁的晋赟,没有一个人对他有半分同情。 宣元辰本就虚弱,不过跪了一会儿,身子便开始有些摇晃,甚至喉间也有了些翻涌之意。 可他只能死死忍着。 他的余光,一直在死死盯着一旁血肉模糊的长喜。 长喜招了吗? 招了多少? 种种问题萦绕在他的心头,让宣元辰越发忐忑不安。 终于……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安。” 宣明曜到了。 圣上摆了摆手,示意江寅为其看座。 江寅自是手脚利索,亲手搬了圆凳让宣明曜坐下。 而圣上这般举止,也让宣元辰的心更下落了几分。 看来,真的大事不妙了—— “礼王,你应当知晓朕为何召你前来吧?” 圣上依旧没有叫起,而是直接对着跪在那儿的宣元辰冷冷发问了。 “儿臣昨日言行有失,于皇室颜面有损,此乃儿臣之过,还请父皇责罚。” 宣元辰心里也清楚,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自己必须有错。 可他心中总还是抱着一份希望。 或许长喜并未说出什么,或者说,他并未全盘将自己的谋算说出,那自己还有翻盘的可能。 长喜的家人性命如今还捏在自己手上,他应该不会如此轻易就招供。 或许,或许父皇他们只是发现了端倪,但并未掌握切实证据,所以越是在这等关键时刻,自己越不能松口。 认错也分认什么错,此时宣元辰干脆利落认下了昨日在恩济庄现场所说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话。 这等错,不至于伤筋动骨,最多是得一顿申斥。 可惜,宣元辰所怀揣的那点子希望,还是被毫不留情碾碎了。 宣明曜看着直到此时还心存妄想的宣元辰,只觉可笑得紧。 他总是将自己想得太聪明,或者说,将对手想得太愚蠢了一些。 在他看来,自己的身份先是女子,而后才是他的对手。 对女子的天然鄙夷,让他对自己的计划格外自信,每一步也都走得格外大胆和激进。 如今事情败露,自然反伤也是最重的。 “言行有失,你倒是个会认错的。也是朕这些年来一直看轻了你,竟不知朕的诸子中,竟有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人物。” 圣上想到那份证词,想到如今民间沸沸扬扬的流言,原本强压下的怒火此时又再度翻腾上来。 “儿臣不敢!” 宣元辰此时也不敢多说些什么,生怕被人抓住言语间的漏洞,只能一遍遍重复着儿臣不敢,儿臣没有这类的话。 可圣上哪里能够听进去。 他将御案上的折子往宣元辰面前的地上一扔。 “不敢?朕瞧你敢得很!你身边的人已经全都招供了,他是如何受你指使,绑了恩济庄内管事的家人,要挟其为你办事,更是假借燃鞭为幌子,让其在屋舍的几根承重梁柱底下埋下黑火,炸毁了屋舍根基。” 圣上眼神中的冷色几乎已经凝成了实质。 “为了造成死伤惨重的局面,你更是让人在当日恩济庄的饮食中加入了蒙汗散。怨不得周围的百姓也觉得奇怪,大年初二燃鞭不说,恩济庄内这么多孩子,竟是无一人啼哭,庄内寂静得可怕。原来是你心思缜密,提前想到了这重。最后更是在屋内放上所谓的山锯虫,想要诱导所有人以为是屋舍疏于查检才导致了如此惨剧。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做得这么利落漂亮,朕都得夸赞你一句心思缜密啊!” 什么? 宣元辰这下是彻底慌了。 他连滚带爬捡起面前不远处的折子,慌忙展开,以怕是自己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翻看着上头的内容。 越看,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这里头的证词写得十分详细,甚至连现场搜寻到的证物也都详细记录其中。 包括带有黑火痕迹的梁柱残片。 “儿臣没有!儿臣没有啊!” 宣元辰这下是真的吓坏了。 他也顾不得额头上本来的伤口,砰砰几个响头叩下以表自己的“清白”。 “父皇,儿臣绝没有这么做过啊!儿臣是无辜的!是有人构陷儿臣!这是构陷!假的!这都是假的!父皇,您是知道的,儿臣自从秦尚书死后,在前朝并无多少人支持,如何能够做下这等缜密的谋算?且就算儿臣真打算做这件事,为何不让人将带有黑火痕迹的证物抹去,这不是白白给人把柄吗?!这证物未免出现得也有些太过明显了,儿臣若是设局如此缜密,为何要留下这样一个把柄?这定是有人故意作假,这东西是假的!或许是有人为了脱罪,故意将儿臣拖下水啊!” 宣元辰这时倒来了几分急智。他的矛头,对准了太平司,或者说,对准了晋赟和宣明曜。 他暗指晋赟和宣明曜有私交,故而为了撇清宣明曜在这件事中的责任,故意伪造证物,将脏水泼给了自己。 若在以往,圣上或许会因为宣元辰这句话心中起些涟漪。 毕竟他生性多疑,之前也因着晋赟和宣明曜一次几乎放在明面上的见面,而对晋赟多加敲打。 咬死了这点,宣元辰或许真有翻盘的希望。 但如今,他这句话却是说错了时机了。 第335章 儿臣冤枉啊 “你的意思,是晋赟伪造证物诬陷你了?” 圣上直接点出了宣元辰的话外之意,将他的针对摆在了台面上。 “儿臣不敢。但这证词和证物,绝对和儿臣没有任何关系!儿臣敢对天发誓,儿臣是无辜的,还请父皇明鉴啊!” 宣元辰没想到父皇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自己怀中所隐藏的怀疑,他到底顾念着太平司是直属帝王的特殊机构,不敢将话说死,怕今日未曾将晋赟彻底按死,来日他在朝堂之上会给自己设套使绊子。 他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清白无辜,希望父皇的多疑能在此时再发作一二。 只要父皇有了疑心,这事就有转机。 更何况,自己的确是无辜! 什么黑火?什么下药?自己全然不知啊! 他们居然能够凭空捏造证词和证据,将这脏水泼向自己! 宣元辰也不由咬牙“称赞”一句,自己这位好皇姐当真是好手段,连朝中百官畏之的晋赟都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其驱使,甚至不惜背叛父皇为其伪造证据。 她这般能力手腕,合该去和亲为大雍出一份力才是,为何要在朝堂之上同自己相争?! “没有关系?长喜总是你宫里伺候的人吧?听说他这两年极得你的信任,是当初秦夷重精心为你挑选培养出的心腹。怎么?他说的话也是诬陷你的?” 圣上的眸光落在了跪在那儿一动不动的长喜身上,晋赟心领神会,上前几步,抓起长喜的头发,让其抬起头来。 “长喜,太平司内你是如何招供的,如今,当着陛下和礼王殿下的面,一五一十再好好说一遍吧。” 长喜是晋赟亲自刑讯的,大抵是上次赵霖的事给了晋赟一些阴影,这些时日他的刑讯手段又着意精进了不少,一套刑罚下来,长喜面上看着还好,但几乎浑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在叫嚣着疼痛,人已经死了小半儿了。 如今听到晋赟的声音,他浑身一瑟缩,而后哑声道。 “是礼王吩咐奴才,让奴才到宫外联络买通了恩济庄内的管事张晃,用一千两黄金和他全家老小的性命,威逼利诱其做事。黑火是通过秦大人当年留下的人脉弄到的,相关来往的人员奴才也都已经招供了。礼王的吩咐,是让张晃弄一出轰动皇都的大事,让圣上彻底弹压不下,无法袒护景王的大事。礼王殿下说,陛下如今身子不好,不知,不知何时……” 剩下的话大抵是太大逆不道,长喜便是如今已经注定一死,也没这个胆子堂而皇之说出口。 可圣上已然猜到了,面上划过一丝冷笑。 真是自己的好儿子。 “继续说。” 圣上冷声道。 也将一旁宣元辰想要辩解的话给堵了回去。 “是……原本那些黑火痕迹,礼王殿下也是派了人前去收尾的。可谁料坍塌之后,安国公府的纪小侯爷正在附近,很快便赶到了,且让人将现场严加封锁。之前安排好的人手不敢擅动,怕被人发现端倪,只能在一旁暗中观察寻找机会。只是很快,京兆府和太平司的人手相继赶到,安排的人便也彻底没了机会,只能撤回。” “纪晟?” 长喜刚刚所说的这些倒不在那份证词上,圣上也没想到这里头居然还有纪晟的事。 “回禀父皇,儿臣昨日的确在现场见到了纪小侯爷,他因着想要出城赏雪,恰好在路过恩济庄时听得异动,比所有人都要早到了现场。关于百姓听闻的鞭鸣之声,也是纪小侯爷从周遭居住的百姓口中得知的。” 宣明曜站起身回话道。 纪晟的确是个日日游荡的混不吝脾气,大年初二去城外赏雪,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有些奇怪,但在他身上倒是毫不意外。 圣上点了点头,并没有什么怀疑。 “你胡说!” 宣元辰被长喜口中这一连串的所谓证词给击懵了。 他何时安排过长喜去弄这些所谓的黑火? 张晃又是谁? 什么秦家的人手?秦家自从舅父死后已经是彻底没落,哪里还来的人手能够做下这等事? “父皇,儿臣没有!这长喜一定是为人所买通故意这么说的!儿臣是对景王不满,因着她的缘故,儿臣在朝堂之上一直备受冷落,所以对其心生怨怼,想要给其一点教训。儿臣也的确让人在恩济庄内做了些手脚,可并不是用黑火炸断梁柱啊!只是,只是让人在其中一间屋子加固的外架之上做些手脚,让外架垮塌砸伤些人,好让景王吃点儿苦头。可黑火一事,儿臣的确不知啊!儿臣是有私心,可当真没有做下这些事啊!” 宣元辰简直要哭出来了。 他此刻甚至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宣明曜故意设计的。 她是故意引自己入局,在自己做下手脚后再着意设局让自己背锅,好彻底绝了自己的前路。 这个女人,好毒的心肠! 第336章 长喜的供词 “本王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诬陷本王?!” 宣元辰气得双目赤红,恶狠狠盯着一旁的长喜。 长喜难道忘了他的父母兄长一家都还在自己手上吗? 如今他不光一受刑罚便全都招了,还平白罗织出许多莫须有的罪名给自己,难道是真不想保全家人的性命了吗? “不薄?” 长喜苦笑一声,两行泪从眼眶中滑落。 “礼王殿下,您所谓的不薄,便是将奴才的家人扣住,让秦家严加看管,以此来要挟奴才吗?奴才是秦家送进宫来的,本就是为了殿下您而存在的。这些年来,奴才待您不可谓不忠心耿耿,可您是如何对奴才的呢?!” 说着,长喜朝着圣上悲声道。 “陛下,奴才所言全部为真,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没有一字虚假。左右如今奴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奴才也是在太平司内才知晓,自己的家人居然在一个月前就全被秦家人灭了口。礼王殿下早就打定了主意,恩济庄事情了结后,便也要了结了所有知情人的性命。他不想让一个知道他太多秘密的人继续留在身边了!左右都是一死!奴才今日便把一切都说出来,也不算窝囊活了这一场!” “不可能!” 宣元辰只觉今日殿内长喜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十分陌生。 “儿臣根本没有吩咐秦家对长喜的家人动手,他在胡说!是,父皇,儿臣的确让秦家的人帮忙照拂长喜的家人,可那不过是怕身边出了叛徒的谨慎之举。这些年来,秦家一直好吃好喝供着他们,并未有任何苛待之举。便是他的家人出了什么事,也不可能是儿臣吩咐去做的啊!” 晋赟见宣元辰这般语无伦次的模样,摇了摇头,低声道。 “礼王殿下,长喜的家人在腊月初三那日,被秦尚府上的管家带离了皇都。微臣已经奉陛下命提审过秦尚了,他说,是殿下您传来的密令,让他解决掉长喜的家人。长喜的父母和兄嫂,皆被鸩杀于坪洲。尸身,微臣已经派人去寻了。” 什么? 秦尚? 宣元辰惊愕望向晋赟。 他自然记得秦尚这个人。 他是之前秦夷重还活着的时候十分提拔重用的一个后辈,宣元辰也曾在秦夷重的引荐下见过他几面,对其印象还算不错。 后面秦夷重身亡,秦家败落,数位在朝为官的族人被发落,秦尚倒算个聪明的,这些年来做事还算干净,加之官职尚不算高,并不在此次清算的范畴内,倒是侥幸保全了下来。 秦家虽然如今对于宣元辰而言算不上什么助力,但许多宫外的事秦家办起来还是更方便一些。 而秦尚,便是如今负责秦家这些事务的人。 自己何时给他下了密令? 突然间,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气顺着宣元辰的脊背慢慢窜起。 他此时终于有些迟钝地发现,他中计了。 长喜,或许根本就不是秦家的人。 自己一直觉得他是秦家精心培养送进宫的人,加之他人也机灵能干,所以这两年来一直对其大加重用。 尤其是最近这半年,因着宣明曜在朝堂上大绽光彩,自己素日里心中难免有意难平之时,这个长喜在一旁说的几句话也总能说到自己心坎上,久而久之对其也越发信任了几分。 宣元曦那日在自己宫中说的那番挑拨的话,原本自己也并未多么放在心上。 宣元曦说得是没错,他自然是恨宣明曜的,可比起宣明曜来,太子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他贸然对宣明曜出手,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便宜了太子。 毕竟,太子和他这位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之间关系冷淡也已经是摆在台面上的了。 留着宣明曜,自己是烦扰,可对于太子来说也是一样。 甚至于,许多时候,太子会比他更心烦意乱。 在朝臣眼中,一个不够出色的太子,可比一个不够出色的皇长子更加致命。 更何况,如今并没有合适的时机。若是不能一击必中,反倒是落人把柄。 是长喜! 是他状似无意地提起了恩济庄的事。 说他得恩假出宫之时,见到景王带人在查检恩济庄的一应抵御暴雪的布置,瞧着似乎是很重视的模样。 “奴才不懂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只是既然景王如此重视,想来定是此事格外重要,这必然关系着她在陛下面前的地位和名声。若是这最关键的差事上出了问题,便是景王再得宠,也必是要伤筋动骨了吧?” 当时自己虽有意动,可到底心中还是有踌躇。 是长喜主动为自己“分忧”,说不必做出什么大动静,反正如今景王正在风口浪尖上,科举舞弊一事她得罪了不少官员,如今在户部和户部尚书凌砚也算不上多么和睦,只要他们制造出一点点瑕疵,自然有人去无限放大。 便是太子,怕也不会放过这个上前踩一脚的机会。 而且,恩济庄毕竟只是个普通救济的庄子,并不牵扯太多朝中势力或是世家贵族,没有那么多人盯着,更好成事。 便是计划不成功,也牵扯不到什么。 “奴才有个认识的同乡,如今正在恩济庄内做事。年关这几日,恩济庄内除了零星几个杂役,多数都回去过年了。庄里都是些老人孩子,或是腿脚眼神不好,或是根本就不到记事儿的时候,最是容易动手脚又不被察觉之时了。殿下,这个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直到此刻,宣元辰还能清晰记得长喜当日所说的话。 后面的一切都进展得格外顺利,不过一些银两就买来了那位同乡的里应外合。 自己也让秦家去查过了,那人的确没什么问题。 等到合适的时机,那人会在屋舍外单独加固的木架之上做些手脚,用提前准备好的次等木料更换掉木架上的几根关键结构的木头,这木架便成了一个空有外表的花架子,轻轻一推就会有垮塌风险。 到时候,借着暴雪之机,制造一场因为木架垮塌而砸伤甚至砸死无辜百姓的戏码,简直再容易不过。 死得人不用太多,只要见了血,这件事就不容易善了。 只是,宣元辰到底有不放心的地方,他怕长喜的那位同乡到时候在外乱说,所以吩咐了秦尚,事情一办好立刻了结了那人。 死人的嘴才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只是他也没想到,这人弄出的动静居然如此大,恩济庄居然会死了这么多人。 不光是外头的木架塌了,居然所有屋舍都塌了。 但直到被带到紫宸殿时,宣元辰都并未太过紧张。 那人就算命大未曾死在废墟下,秦尚也会立刻动手将其了结。 只要他一死,这便是一桩板上钉钉的意外。 宣明曜必须要为此事负责。 她的亲王爵位,怕也是保不成了。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如今怕是保不住亲王爵位的人,却成了自己! 怎会这样? 长喜是谁的人? 宣明曜的人?还是宣元曦的人? 亦或是太子或是旁人? 秦尚为何也背叛了自己? 谁能够从这件事中获利最大呢? 宣元辰的脑子里一片杂乱。 他第一次意识到,在这盘棋局中,他居然是一个连棋子都做不明白的愚人。 第337章 出局 “砰!” 圣上又从御案上扔了一本折子下来。 “若说这些证词都为假,可如今城内的流言总是真的了吧?你口口声声晋赟伪造证据,可这份关于流言的证词,是朕命太平司掌司使刑澍一力追查的,难道整个太平司都要和你作对?” 流言? 什么流言? 宣元辰面对这突然出现的又一份奏折,几乎没了翻开的勇气。 “怎么?不是喊冤吗?为何不敢看?” 圣上语气森然,非要让宣元辰好好看个清楚。 颤抖着手拿起那册折子,翻开后,上面的字让本就昏沉的宣元辰顿时眼前一黑。 这些流言,自己从未指使人去散播过! 是谁?! 是谁要害自己?! “礼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秦尚和长喜是你的心腹,你说他们的证词不可信。晋赟是朕的亲信,你说他偏帮景王。那如今刑澍调查的这些流言,难道你也要说是构陷,是偏帮了吗?” 长喜是宣元辰身边最得信任的内侍,秦尚是秦夷重死后秦家唯一能够撑起门楣的后生,这两个人都是绝不可能轻易背叛宣元辰的。 他们给出的供词,自然也更有说服力。 “不是!父皇,不是这样的!” “是长喜背叛了儿臣!长喜,你说,是谁指使了你?本王当初根本没有让你去弄什么黑火,张晃也是你主动举荐给本王的。说!你背后的主使是谁?景王?太子?还是三皇子?说啊,是谁让你来诬陷本王的?!” 宣元辰此刻已经彻底慌了,他根本想不到任何有力的证据来驳斥长喜的话。 事到如今,他手头也根本没了能够胁迫长喜的有力手段。 他只能冲到长喜身旁,拉着他的衣领,想让他说出幕后主使来。 这一刻,宣元辰可悲地发现,他这个所谓的礼王,根本不过是父皇抬起来的一个空壳罢了。 太子背后有陈家支持,更有储君的正统之名。 宣明曜有元家的支持,如今吏部和刑部也算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今日瞧着,安国公府的纪晟也对其有投诚之意。 除了是个女子,在纸面上她已经具备了和太子抗争的实力。 而自己呢? 除了一个日渐没落的秦家,什么都没有。 甚至如今秦家都是不可靠的了。 在这种时刻,他都不知道该找谁来救他一把。 “殿下,奴才伺候您不可谓不尽心尽力,可您是如何对奴才的?奴才的父母亲族,全都死了!既如此,奴才还替您隐瞒什么?!” 说完,长喜看向上首的圣上,扬高声音道。 “陛下,奴才所说句句为真,秦尚秦大人不也招供了吗?若说奴才背叛了礼王殿下,难道秦家也背叛了礼王吗?奴才自知罪孽深重,更知道自己叛主乃是犯了大忌,不敢请求陛下宽恕。今日,便以死谢罪,为无辜惨死的百姓赎罪了!” 说完,长喜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时,干脆利落一口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伴随着闷痛的呼吸声。 啪嗒。 半截舌头被长喜吐出来,就这么血淋淋掉在了地上,离着宣元辰不过一步之遥。 长喜的嘴角开始不住流血,断舌的剧痛让他本就受刑虚弱的身子彻底撑不住了,在宣元辰受惊松开揪着他的衣领之后,长喜身子一软,昏死在了地上。 而宣元辰在看到地上那半截血肉模糊的舌头后,一则是受惊,二则也是无望地清楚,他不可能指望长喜翻供了,长喜这一断舌,他的供词就是彻底地翻无可翻了。 他的伤本就极为严重,太医千叮咛万嘱咐绝不可情绪激动。 可如今的宣元辰情绪早已经激动到失控的程度,再加之他一直跪在地上,更是为原本的伤情雪上加霜。 继长喜之后,宣元辰的身子也是轰然后倒,直接昏厥了过去。 看着晕成一团的两人,圣上头痛的毛病又要犯了,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 “将礼王带下去医治,至于这个长喜……” 沉吟片刻后,圣上淡漠看向晋赟。 “处置了吧。” 一个已经断了舌头的人,再逼问不出什么了。 更何况,圣上也不觉得事情到了如此这步,还有什么继续审问的必要了。 长喜和秦尚的证词,现场搜寻到的证物,刑澍调查到的城中流言,秦婕妤昨夜跪在紫宸殿外的举动,他们母子和宫外的消息传递灵通程度,以及恩济庄内幸存者的体内也都被诊治出的确有蒙汗药的残余。 这一切,都足以证明宣元辰在此事中的参与之深。 他认不认,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对母子,贪心太甚。 只是,圣上心中还是有些踌躇未决。 到底,要如何处置宣元辰? 若以律法来论,这两百余条无辜性命自然是该算在他头上的,废黜王爵,幽禁终生这都是轻的。 可若真处置了,太子在朝中可就真无牵制之人了。 虽说尚有明月奴的存在,可在朝臣和世家眼中,一个皇子和公主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老三还小,此时便让其涉足朝堂总是太早了些,若是礼王被废,太子空无敌手,他有了这几年朝堂之上发展势力的时间,到时候羽翼丰满,怕是自己都无法彻底钳制于他了。 这绝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可若是不处置礼王,到底难安朝臣和百姓的心。 如此处置,倒成了一个难题。 而就在圣上犹疑之时,殿外突然传来急报。 “陛下,不好了!不好了!江山阁塌了!” 什么?! 圣上蹭一下站起身。 江山阁塌了?! 江山阁位于皇宫的西城墙外,是开朝之时便矗立在那儿的一栋建筑,里头供奉着历代大雍社稷名臣画像,其中,更供着一尊世祖的金像。 百余年来,在每年正月十五之时,大雍君王都要登江山阁与百姓同乐,共赏烟火,从无断绝。 如今,江山阁竟然塌了?!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一座楼塌了那么简单。 这江山阁是大雍无数文臣武将心中的荣耀之最,也被百姓视作庇护大雍江山的吉佑之所,更是皇权威赫的一种象征。 这里塌了,于圣上而言,可比塌了一百一千座恩济庄都要严重。 第338章 天灾还是人祸 “滚进来回话!” 圣上这下是真的焦急了。 江山阁在临近十五之时垮塌,这对于圣上来说,和晴天霹雳简直没有任何区别了。 他此刻半点儿也顾不得宣元辰的事了,心急如焚和烦躁不安这两种情绪几乎都已经是不加掩饰地写在了脸上。 内侍连滚带爬小跑进来回话,只是他也不过是个传话的,事发突然,许多事他也并不清楚。 “奴才,奴才也不知啊,看守的侍卫只说江山阁突然开始垮塌,不过几瞬之间整座楼便塌了一大半,好在如今阁内并无人值守,所以未有人伤亡。” 圣上哪里关心人员伤亡问题,若是江山阁无事,死上百八十人又何妨。 最关键的是,江山阁紧邻着皇都的朱雀长街,那是皇都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如今江山阁垮塌的消息,怕是根本已经瞒不住了。 “晋赟,你立刻带人前去查看,若有人在其中暗动手脚,立刻将其擒来见朕!朕倒要看看,何方宵小敢如此胆大妄为!” 圣上的第一反应,便是有人在里头动了手脚。 毕竟,恩济庄才刚刚塌了,江山阁便跟着塌了,怎么看怎么蹊跷。 可晋赟调查来的结果,却注定让其失望了。 圣上等了大半日,便是晚膳都未有心思用,终于酉时日沉之时,晋赟带着新鲜出炉的结果回到了紫宸殿。 “你的意思,是江山阁就是自己塌了?并无任何外力或是有人动手的痕迹?” “是,微臣协请工部的几位大人一同查看过,江山阁内倒塌的廊柱并无外力破坏的痕迹,其中有几根梁柱倒是发现了中间朽空的痕迹。工部的几位大人讨论后判断,说应当是这些承重的梁柱,因着去岁夏日雨水成灾的气候,导致其原本的防水涂料有失去效力的可能,再加上今冬岁寒,冻灾为虐,加之江山阁内为了保护那些功臣画像,常年是不燃炭炉和地龙的,极寒的天气下,致使这本就中空的梁柱变得松脆无比,这才出现了今日这般情境。” 晋赟详细所说的那些解释,圣上根本不想听。 他想得到的答案,是有人故意动手脚,是有人可以为江山阁的坍塌顶罪,是这一切都是人为而非天灾,或者更准确地说,绝不是什么天谴。 在恩济庄出了事后,象征吉佑之所的江山阁跟着倒了,这更像是上天对他执政不满一般。 若是有心之人…… “民间关于此事,可有议论?” 圣上面色晦暗不明,手指在桌上无声地轻敲着。 这么大的事,民间怎么可能不议论? 圣上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只是总还不死心想再确认一遍。 “江山阁垮塌之时动静颇大,如今皇都内百姓议论颇多。且……” 晋赟抬眸望了一眼圣上,而后继续恭顺敛眉道。 “不少人议论,江山阁垮塌与恩济庄一事相隔不足一日,是否,乃是上天警示?民间更有人提及去岁两江水患一事,短短半年时间内,灾患频发,是否盖灾异者,乃天地之戒也。百姓甚是惶恐不安。” “天地之戒?” 圣上冷笑一声。 晋赟这话怕是已经说得极为委婉了。 民间怕是已经直白地议论,是否是他这个皇帝失德,所以才会让上天频繁降下惩戒吧? 若再继续这么发展下去,下一步,他是不是需要下罪己诏了? 皇权的统治坚不可摧,来源于上天之子的神授威仪。 受命于天,天意之所予也,故号为天子者,亦视天如父,事天以孝道也。 如今,上天都已经降下了警示,是否代表他这个天子德不配位? 圣上怒极反笑,只觉真是所有事仿若都在和他作对一般。 若没有恩济庄一事,江山阁垮塌或许也不会造成如此物议沸腾的局面。 若江山阁不曾垮塌,恩济庄死的那些人也不过是一件小事。 可偏偏这两件事凑到了一起,更让人发散到了两江水患一事,倒让本就愚昧偏信的百姓多了恐慌的心思。 “查!去查!到底是谁在百姓中散播此等言论!” 压抑不住的怒气让圣上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可以不在乎每次的天灾死了多少人,可若是有人胆敢威胁到他的威赫皇权,那便都该死! “是!微臣即刻去查!只是陛下,微臣也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既有这话,便是想说。说!” 圣上烦躁道。 “民间流言不止,牵扯甚广,即便去查,也很难查到流言的真正源头。微臣担心,大举调查,或许更会让百姓平添惶悸。” 圣上并没为这番有些“僭越”的话而动怒,而是陷入了沉默之中。 因为他也知道,晋赟这番话是对的。 百姓们既然心中认定此乃天降警示,便是再如何弹压,终究压不住他们心中所思所想。 一个不慎,很有可能致使民心散乱,再起风波。 或许此时,让天灾成为人祸,才是最好的出路。 第339章 各打五十大板 圣上沉思之时,殿内鸦雀无声,一旁的江寅更是连呼吸声都放缓了许多。 直到一旁的蜡烛爆燃了几次,烛蜡也在烛台上堆积成了一座小山之时,圣上终于再度开口了。 “礼王如今醒来了吗?” 这话问的是江寅。 江寅立刻低声道。 “已经醒来了,只是精神头儿不大好,人也一直在喊头疼,人浑浑噩噩吐了好几遭,太医正在伺候着呢,说是伤了根里,需好好静养,但暂时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 圣上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而后轻叹一句。 “可惜了。” 可惜什么? 江寅的心中不由升起一句疑问。 是可惜礼王的前程,还是可惜他并无大碍这件事? “传朕旨意,礼王其人,不遵国法,不敬祖宗,屡有悖逆之举,朕虽屡加训诫,冀其悔过自新。然其冥顽不灵,终不改过,朕心痛之。为保江山稳固,百姓福祉,今废其礼王尊爵,贬为庶人,圈禁燕山行宫,其身旁一应侍从人等一并处死,以儆效尤。明日午时之前,将其挪出宫去送往行宫。至于婕妤秦氏,教子不善,不堪婕妤之位,着降为采女,终生不得晋封,禁足华阳殿偏殿中,无旨不得擅出。秦尚判处斩首之刑,族中三代在朝为官之人尽数罢官免职,且自秦尚而始,五代之内不得入仕。江寅,去着礼部拟旨吧。” 在问询过宣元辰的情况后,关于他的处置,也终于尘埃落定了。 圣上,终于还是决定让宣元辰来顶下这个人祸的选择。 他不想背上杀子的名声,废弃亲王爵位,幽禁至死,这已经是一个皇子能得到的最严重的惩罚了。 说实话,他其实一开始并不想废掉宣元辰的亲王之位。 宣元辰想要出手对付明月奴这一点,他其实也是赞同的。 只是,宣元辰实在太过了。 他不是过在下手太狠,致使那么多无辜百姓惨死,而是过在居然妄图在皇都内操纵流言,来逼使自己处置明月奴。 是,自己如今的确不满明月奴光芒太甚,也觉得她是时候暂时沉寂一二,免得朝中一家独大,反倒是让自己不放心。 可这不代表宣元辰可以做他的主! 如今还不过是个没实权的亲王就已经狂妄到了如此程度,他日若是稍稍得了权势,岂不这皇位立刻便要让给他坐了。 所以,自己必须要严惩宣元辰,以他做筏子,好让其他人知道,皇权威仪,到底是有多么不可触碰。 左右宣元辰如今表现出的资质和心性,也不足以让自己再继续抬举他了。 可他毕竟是长子,留在朝堂之上对于太子也是个钳制。 所以,圣上原本打算保留其亲王之位,但裁撤掉他手上的全部权力,同时命其闭门思过半年。 将废未废的棋子,还能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给宣元辰一丝希望,才能让其迸发出更大的能量。 可宣元辰实在是运气太差了些。 江山阁垮塌一事,彻底绝了他的后路。 这件事,绝不能定义成为天谴。 所以,只能用人祸,来冲淡百姓口中的议论。 从宣元辰开始,自上而下,包括本就元气大伤的秦家,全都被处置了个干净。 “是。” 听到这道意料之中的旨意,江寅的心中还是略略划过一道不甘。 或许在陛下看来,削爵囚禁对于宣元辰这等天家贵胄来说已经是生不如死的折磨了,可在他看来,不够,这远远不够。 律法有言,杀人偿命。 那些惨死在废墟下的人,那些即便活下来也身有残缺的人,那些人生才刚刚开始便已经注定残缺的孩子们,他们难道就不值得宣元辰以命偿命的结果吗? 二百多条人命,却也不过是削爵囚禁罢了。 皇子的命,就是如此金贵。就算被囚禁于燕山行宫,但看前禹王宣巍在行宫的日子,也知道在衣食住行上他们依旧享受着远超普通贵族的标准。 平民百姓的命,就是如此轻贱如蝼蚁。 他害了那么多无辜百姓,百姓们却依旧要用自己的血汗税粮养着他的锦衣玉食。 这是何等不公。 可偏偏,江寅又清楚地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若是没有江山阁的意外,这件事由原本的争权演变成了对圣上皇权的动摇,怕是陛下最后依旧是将这件事轻拿轻放。 江寅踏出宫殿时,看着殿外天空之上那一轮高悬的明月,不由心下惆怅。 可惜,他也清楚地知晓,自己根本无力改变什么。 那些惆怅,也就永远只能是惆怅了。 殿内,圣上思忖了片刻,突然对底下垂首站着的晋赟发问道。 “晋赟,如今殿内没有外人,你同朕说句实话,你是如何看待景王在此事中的牵扯?不罚,有些不合适。可罚,似乎也有些不合适。你说,朕该当如何?” 在圣上看来,在恩济庄一事中,宣明曜虽是无辜,但到底是有失察之责,且彼时她与宣元辰同为亲王之位,对其大打出手,闹得百姓议论纷纷,终究是过了些。 如今,此事虽然定了宣元辰的罪责,但如今民间关于她的非议之声也不算小。 这件事,虽不至于闹成各打五十大板的地步,毕竟宣明曜如今在朝堂之上也算得力,且除此之外并无大错。 可圣上彼时想要压下宣明曜风头的心还是未曾更改的。 只是这事,倒有些难办了。 宣元辰被废黜亲王之位,等于彻底退出了夺嫡之争,若再压下了宣明曜,等于太子一家独大了。 可若不处置,朝廷的局面似乎也免不了一边倒的趋势。 圣上心中轻叹了口气。 说白了,还是这几个儿子太过不争气了。也或者说,是明月奴太过出色了。 但身为帝王,忧虑于皇嗣不够出色,却也会恐惧于皇嗣过于出色。 圣上如今,也是两难。 这话可不好回答,尤其问的又是晋赟。 几个月前,晋赟才刚刚因为和宣明曜走得过近,而差点儿失了他的大阁领一职。 若是回答不好,难免显得他偏帮景王,到时又遭猜忌。 不过,晋赟早已想好了答案。 “陛下既然问了,微臣便斗胆说上几句。恩济庄一事虽然您严惩了礼王,不,如今是庶人宣元辰了。但到底民间非议之声已起,景王事涉其中,若全无惩戒,倒容易再滋生风波。不如陛下让景王殿下在朝堂上淡些时日,一则避避风头,也彰显陛下大中至正的公允。二则也算是小惩大诫,让景王殿下牢记您对她的教诲。” 淡些时日? 圣上面上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轻敲的手指,无疑说明他正在思考晋赟的话。 这番话,倒是正合了他的意。 让明月奴在朝堂上淡些时日倒是好处理,只是,她淡出的这些时日里,如何让太子的野心和权势不要滋生太甚呢? 圣上轻敲的手指突然停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桑月见刚刚端进殿的药碗上。 或许,月见能帮他这个忙。 第340章 什么叫真正的大逆不道 “父皇命本王专心负责督建江山阁重建一事?那便是说,在江山阁重建完成之前,本王暂时不必兼管其他朝政了,是吗?” 来永宁殿传旨的,是江寅。 宣明曜已经挥手让殿内伺候的人都尽数下去了。 如今,这里只有她和江寅二人。 他轻轻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 “圣上便是此意。这,也是晋大阁领的提议。” 自从那夜二人在宫道上秘密见过一面后,在某种程度上,二人的关系倒是比以往拉近了许多,最起码这般直白的话,以往最是谨慎圆滑的江寅,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江寅并不知晓宣明曜和晋赟私下的关系,在他看来,晋赟提出这样的建议,便是要在圣上面前彻底和其撇清关系,所以,他这份提醒,也是希望宣明曜能够早做准备。 毕竟,这样的事有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晋赟为了重得圣上的信重,必定会以各种方式划清和她的界限。 若继续信任相交下去,定然是会吃亏的。 “本王知晓了,多谢江大人的提醒。只是本王还有一事烦问江大人,不知,礼王如何了?” 宣明曜对关于自己的处置其实早有预料,这也在她的计划中。 她如今比较关心的,是宣元辰。 从昨日到今夜,自己手上的所有人手几乎都动了起来。 前朝、后宫、民间,所有能够涉及到的地方,她都做了布局。 如今,她想看看,自己的筹谋,会换来一个怎样的结果。 江寅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沉声道。 “礼王被废黜王爵尊荣,贬为庶人,圈禁燕山行宫,至死不得出。秦婕妤那儿,因着教子不善的罪名,被贬为末等采女,禁足华阳殿偏殿中,无旨不得擅出。秦家众人也都斩首的斩首,革职的革职,五代之内不得入仕,从此也是彻底没落下去了。” 只可惜,死的竟是秦尚和长喜,还有宣元辰身边伺候的一应人等。 宣元辰这个罪魁祸首倒是留了一条性命。 江寅总是心有不甘的。 这份不甘,他也没想着在宣明曜面前隐瞒。 毕竟,景王知晓阿狸的存在,自然也知道他和庶人宣元辰之间的深仇大恨。 二百三十二条人命,还有百余人从此残缺破损的一生,最后只是这样一个结果,任谁都会觉得不甘。 这个结果,宣明曜算不得满意。 只能说,不算意外。 不过,能逼着父皇废了宣元辰这颗棋子,也不枉她费心筹谋,甚至联合纪晟这个本就胆大包天的疯子,一起干出弄塌了江山阁这等触怒列祖列宗的大逆不道之事。 某种程度上,她可真算是宣家的罪人了。 文臣武将心中的毕生荣耀,百姓眼中的吉佑之所,宣氏皇权的象征。 就那么轻巧地毁在了她的手中。 就连纪晟这个疯子在当初听到她的谋划后,都惊得半晌未曾说出话来。 “殿下,您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这般所作所为,几乎和炸了皇陵没什么区别了。 她是宣家子孙,居然敢做这样的事? 江山阁内可还是供奉着太祖的塑像的。 “本王自然知晓。可江山阁是最好的选择,如今可供选择的几处地方,皇陵太远,了北塔太过坚固且远离民居,麒麟碑对于百姓来说分量不够,唯有江山阁是最好的选择。” 宣明曜在今日赶往恩济庄的路上,就已经瞄准了江山阁。 为了十五那日与百姓共赏烟火,这几日江山阁内外已经在洒扫除尘,连廊柱上的彩漆都要重新粉饰。 只是这几日风雪过大,彩漆涂上后因着天气过冷会有开裂之象,所以在风雪最大这几日,江山阁内负责整修洒扫的人都暂时撤了出来,待雪停后再行修葺。 如今,最是好动手脚的时候。 这地方,虽然守卫森严,可那都是千牛卫的人马,裴九安自然是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将人调开。 而且,这里紧邻着朱雀长街,这是皇都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一旦出事,消息会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开来,根本封锁不住。 听着宣明曜列举的那几个地点,纪晟看她的眼神也越发震惊。 皇陵自不必说,那是宣家历代祖宗埋的地方。 了北塔那是曾经的军事要地,虽然如今更多是个象征,可也不是寻常人能够接触的。 至于麒麟碑,那上头更是镌刻着当初跟随太祖打江山的那支心腹军队的所有士兵名字,对于大雍来说可谓是开国之本,意义非凡。 不论哪个塌了,那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大逆不道了。 “怎么?不敢?” 宣明曜对于所谓的宣家列祖列宗,其实并没有什么崇敬之心。 当年她这个宣家子弟无辜遭受那些磨难的时候,也没见哪个列祖列宗好心显灵过搭救自己一把。 甚至,大雍江山在纪容卿和她那堆裙下之臣的搅和下而民不聊生之时,也未曾见列祖列宗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用他们的时候不出现,还指望着子孙后代崇奉祭拜,将其敬若神明…… 宣明曜自认做不到。 而且,自己此举,也是为了替无辜惨死的百姓伸冤谋公道,为了让父皇做出最公道合理的处置,为了让百姓不至于因皇家的偏私无情而心生怨怼。 若列祖列宗在上,该当为有自己这般的后世子孙而骄傲才是。 若他们反而因此怨恨上了自己,那这般心胸,如何配做宣家的列祖列宗。 她不惧,更无畏。 看着宣明曜眼神的坚定,纪晟缓缓扬起嘴角,眼神里是遇到了同类一般的兴奋。 “殿下都敢,在下有何不敢。这等刺激的事,纪晟这一生能有一次,也算是轰轰烈烈,不算白活一场了。” 纪晟既然应下了,自然就会做到最好。 在元颖马不停蹄安排人在城内散布各种面上看起来不利于宣明曜的流言时,纪晟则是干脆利落将那座矗立百年之久的江山阁给毁了。 而宫内,桑月见安排好的那两个小宫女也已经悄无声息摸到了偏殿外,将那些话着意说予殿内的秦婕妤听。 至此,宣明曜的所有棋子尽数落下。 秦婕妤一闹,桑月见适时挑拨,圣上猜忌之心便起。 宫外流言已成,这份疑心必然加重。 而江山阁一塌,百姓民怨沸腾,祸殃临头,到了这时,圣上才能真正狠下心推宣元辰出来顶罪。 否则,他就只能自己担着天谴这个罪名,乖乖下罪己诏了。 宣明曜很了解自己这位父皇,他绝不会真的走到这一步的。 毕生追求明君之名的他,如何愿意在自己的江山史书上有这么大的一个污点。 民间的那些流言,现下只是流言,可若是他执迷不悟下去,流言如刀,也是能够要人性命的。 果然,一切都如宣明曜所预料的那般。 只是,还不够! 第341章 后续安排 宣元辰如今虽然失去了亲王尊荣,可他到底还是皇子,圈禁燕山行宫,不过是成为下一个宣巍。 甚至于,他应当过得比宣巍还好一些。 毕竟如今当权的是他的父皇,且他又不是像宣巍一般当年因着那般不堪的罪名被发落。 可凭什么? 他凭什么还能锦衣玉食的活着呢? 不过这些谋算,宣明曜如今还没有说给旁人听的打算。 “对了,阿狸如今已经截去了右臂的残肢,本王派了人去照拂他,他恢复得不错,人如今已经苏醒了过来,江大人不必担心了。” 话锋一转,宣明曜提到了江寅最关心的阿狸。 听到阿狸恢复得不错的消息,江寅下意识松了口气。 而后,他的眼中漾出一抹苦笑。 “劳殿下挂心了。小臣身份特殊,盯着的人也多,如今更是风口浪尖上,小臣出宫去看他,只能给阿狸带来更多烦扰,反倒将其卷入更多风波中去。只是,既说到了阿狸,小臣便斗胆求殿下一件事。” 江寅拎起衣摆,干脆跪下了身子。 “小臣想求殿下,为阿狸找一处好人家收养。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够真心待他。只要阿狸能过得好,小臣日后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话的份量,可太重了一些。 江寅是谁? 陛下身边的内常侍,如今宫廷中众内侍之首,亦是最得陛下信任之人。 他若是愿意替谁说上几句好话,那作用可不比宸贵妃的枕边风差上多少。 他的一句赴汤蹈火,足以让多少人为之欣喜若狂。 可宣明曜却摇了摇头。 “本王并非拿这件事挟恩图报之人。便是你不说,恩济庄内这些孩子本王也会负责安置的。他们大多都在此次灾祸中落了残疾,若是继续留在庄子内,很难像以往那般,或是被好人家收养,或是学门本领傍身。这件事,说到底也是因本王而起,本王自会负责到底,江大人不必如此。” 宣明曜已经在草拟此事的章程了。 这些孩子和老人,经受了如此大的磨难,一个个或是落了身子上的残缺,或是本就年迈体弱的身体这下更是彻底坏到了极点,无论哪种,都需要极好的照顾和天价且海量的药材温补支撑着。 而这,绝不是恩济庄这样一个只负责吃饱穿暖的地方所能承担的。 宣明曜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银钱。 她打算先寻一波好人家,看能否有人收养那些较为健全一些的孩子,至于剩下无人收养的孩子,她有封地,可将这些孩子送往封地让其好生教养,等到他们大一些后,到时再为其寻找一些手艺上的师傅,教导其学几门技能傍身,日后无论是自立门户还是成家立业,都能有份底气。 被送养出去的孩子,她也会按照年份,每年给收养这孩子的人家一户十两银子的贴补,这份贴补将持续到这孩子十六岁,同时元颖也会安排人每年按照名册暗中探访,看看这些孩子日子过得如何。 虽不能确保每个孩子都能遇上绝对疼爱他们的人家,但这般多重举措下来,总能保证他们安稳长大。 至于那些老人,宣明曜会将其挪到自己城郊的一处温泉别庄上去,让他们在那儿终养天年。 而且,宣明曜打算草拟一份奏章给圣上,让太医署内的医女定期可前往庄子上为这些老人诊治,也视作皇家安抚体恤之意。 医女本就是太医署内最底层的存在,周绮安之前也曾和宣明曜提过,太医署内的医女根本连上手搭脉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日日为上峰打杂磨药,虽然她们也都是饱读医书经过层层考校进的太医署,可终究是被那些男子像大山一般压在头顶。 尽管后宫中有那么多娘娘,按理说总该是医女伺候更方便些,可那些男人们把持着太医署所有晋升的渠道,也潜移默化影响着上位者对于女医者的印象。 他们说,女子从医之人,技不精,手不稳,难堪大用。 还说什么,女子总要嫁人,相夫教子,心思牵扯太多,于医道不专。 经年累月的影响下,太医署内除了几个家中世代从医的医女能够偶有机会接触到嫔妃在妇产千金一脉的脉象,剩下更多的人都只能日复一日干着那些零碎的活计,而后蹉跎度日。 这么多年来,太医署也不过只出了一个周绮安。 但周绮安却曾经认真和宣明曜提过,太医署内不少医女其实颇有天资,若给她们机会,也有一飞冲天的可能,不过是被强行折断羽翼慢慢熬平了天份罢了。 所以,宣明曜也想借机让这些医女多多接触一些病患。 左右这些医女在太医署也不受重视,如今打着为皇家名声计的打算,父皇定会同意。 这些关于后续的安排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宣明曜大致也捡着说给了江寅听。 而江寅听完后,心悦诚服叹了一声。 “殿下您非挟恩图报之人,可小臣虽然出身贫寒,但也知道有恩当报。您给了阿狸一份好前程,也给了如他这般可怜的孩子们都一份好前程,您这份大恩,小臣记在心中,定当涌泉相报。” 江寅还是坚持磕了两个头,为阿狸,也为自己。 第342章 江寅交底 “江大人和阿狸,到底是何关系?其实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自己为阿狸安排一个好去处,何苦让他一直留在恩济庄内。” 宣明曜起身将跪在那儿的江寅扶了起来,而后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自己的心中疑惑。 恩济庄便是照顾得再好,但那儿人手不足,十几个孩子住在一间房内,终究抵不上能够有一个自己的家,有家人在侧关怀照拂来得周到。 江寅苦笑一声。 “殿下有所不知,阿狸是小臣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他是小臣的亲孙儿。” 知道面前这位景王殿下的手段,江寅也没想瞒着阿狸的身份,左右景王要是真想知道,这件事又不是多难查,她总能查到,倒不如自己说了出来,也好算作自己对景王殿下的一份投诚和交底。 阿狸的存在已经被知道了,继续瞒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孙儿? 宣明曜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江寅,不是内侍吗? 怎么会有子嗣? 而且,他似乎也就比父皇大了三岁吧? 虽说这个年龄有孙辈倒是可能,可他是如何做到的? “殿下或许不知,小臣并非和其他内侍一般五六岁便入宫了,而是十五岁时才进的宫。幼时家里穷,上头好几个哥哥,供不起这么多张嘴,所以六岁那年,小臣便被辗转卖了好几个去处。只是这个年龄实在太尴尬了,还不到做活养家的时候,吃的又不算少,加上那时候小臣生得也是黢黑,当个家仆放在身前伺候都不体面,所以人牙子一直没找到好的买主,本打算搭着一起卖到北边儿去当矿夫。可小臣遇见了此生的贵人,一户家里没儿子的人家用三十文买下了小臣。” 三十文,在皇宫这种地方说出来都觉得有些辱没了的银钱,却买下了彼时的江寅。 提起那户人家,江寅那张总是挂着恭谦笑意的脸上,多了几分真心的意味。 “小臣的名字,便是他们找了个教书先生给取的,这名字起得好,所以入了宫后管事的和主子们也没让改,就这么继续用了下来。小臣也有了爹娘和妹妹,虽是以儿子的身份住着,但其实他们也是为了给自己的女儿找个托付。” 宣明曜点了点头,明白了这其中的意味。 “因为以男为后,财不出户的律法是吗?” 大雍这样的事不少见,不少家中只有一个女儿的人家,怕自己死后女儿没了依靠,更怕族中欺负姑娘守不住家产,到时候直接吃绝户,所以他们通常会过继甚至买个男丁回家,充当儿子一般养大,把女儿变成儿媳,为自己找个守得住家产的继承人。 说白了,还是律法上对于女子的承继权规定得实在太窄。 无论是爵位、户主身份还是财产继承,《大雍律令》所规定的继承基本为男子所专有。 虽说在父母去世且膝下并无男丁承继财产的情况下,女子可以继承所有田产和金银。 但,仅限于她未嫁之前。 一旦嫁人,女子便自动失去了对这些田产和屋舍的处置权,所有财产会收归族中,若族中无人,便由着官府代为处置。 虽说可以招婿上门,但到底是外人,是无法承继来自女方姓氏的财产。 所以,便衍生出了这般将养子变成儿子,将亲生女儿变成儿媳的无奈做法。 也为了防止户主死后,没了家产承继权更成了“外人”的亲生女儿会面临被休弃的风险,所以不少人家都是将儿子从小养起,如此一来青梅竹马长大,心性更好拿捏,也总有一份情分在。 只是,便是如此,也是有不少女子在美人迟暮之时被休弃逐出家门。 这天下,似乎从来没有一处地方是能彻底归属于女子的。 父亲的宅子、夫君的宅子、儿子的宅子。 总不是她们的宅子,她们的家。 江寅点了点头,眼神里也多了些沉痛。 这段过往,他从未对外人讲过,这也是他一直最为懊悔的地方。 当年,他为何就不多坚持一下,或许,一切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养父母待我很好,虽然家中清苦,但他们是真的拿我当亲生儿子一般对待。甚至还愿意花钱送我去私塾识字,想让我将来去科举当大官儿。萍儿姐姐也很好,她从不嫌弃我生得黢黑瘦小,她那么温柔、聪慧,几乎这世间所有最美好的词汇都能用在她身上。她大我三岁,总是像一个姐姐一般包容教导着我。殿下不要笑话,说句心里话,在江家生活的这几年,一直是我直到今日都怀念的日子。” 说起过往的时候,江寅的称呼不再是谨小慎微的小臣,而是换回了我。 那时候的他,不是内宫里呼风唤雨的江大人,还只是乡野间一个活泼的少年郎。 日子虽然清苦一些,可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充满希望。 “十四那年,我们就成亲了。民间成婚早,我和萍儿姐姐约定好,若是及冠之年我都未曾考中秀才,便不读书了,我们攒点儿钱开个铺子,也能过上好日子。可成婚不过几个月,我去城中买纸笔,回去后却发现,整个村子都没了。” 一抹泪光出现在了江寅的眼中。 他入宫也快二十年了,从未哭过一次,便是净身那一日的疼,都未曾让他掉过半滴眼泪。 可想到当年的那一幕,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是让他不自觉红了眼眶。 “连日暴雨,山上的泥石滑落,一共四个村子五六百口人全都死了。屋舍、人、田地,全都被吞没了。我所有的家人,都被埋在了里头。” 那一天,他又再度一无所有了。 “所有屋舍都被吞没,加之那年灾情太重,官府还要去防范其他地方再发险情,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注定死了的人。我甚至连他们的尸身都没见到,官府上他们的户籍变成了已故。后来,我浑浑噩噩流浪了许久,竟是到了皇都天子脚下。有人说宫中要选一批内侍,原本我的年岁有些大了,是选不上的。可那年凑巧应选的人少了些,便让我进去充个数儿了,小臣就这么入了宫,后面慢慢熬出了头,到陛下身旁伺候着。” “萍儿姑娘没死是吗?” 既然江寅说阿狸是他的孙子,那当年萍儿姑娘便未曾死在那场天灾中,想来是因为什么机缘巧合活了下来。 只是可惜,当时江寅怕已经离开了故地,新婚不久的小夫妻,自此怕是再未见上一面了。 江寅点了点头。 这是他毕生之悔。 当年若是他多留些时日,或许便能再遇见萍儿姐姐。 此时,他也该有妻有子,和乐一生。 这些年来,他只求荣华富贵,也是靠着这股子心气儿才能爬到如今这般高位。 但若是有机会倒转回曾经,他宁愿失去所有的权势和富贵,换回萍儿姐姐和爹娘。 “我当年并不知晓,其实她在我离家后也出了门,是去山上摘草药。泥石滑落的时候,她被滚落的山石冲落到山溪中,顺着溪水飘到了别的村庄里,被人收留暂时住了下来。因着受了重击,她浑浑噩噩记忆错落了许久,等到她彻底记起一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小半年了。而那时,她的身孕也已经快六个月了。” 那个孩子,在遭受如此多灾劫的情况下,居然奇迹般活了下来。 第343章 再收一员大将 “后来,萍儿姐姐挺着肚子回去找过我,可那时我已经去了皇都,她曾经托同乡帮忙寻找我的下落,可入宫为内侍这种事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加之当年村中的事对我打击实在太大,来了皇都后,我便彻底和同乡断开了所有联系。” 村子里也是有如江寅这般外出幸存下来的村民,而江寅能够知晓阿狸的存在,便也是靠着他们。 “萍儿姐姐自己一人生下了孩子,孤身将其拉扯长大。她本就生产之时吃了大苦头,后面为了养育这孩子更是没少吃苦,所以阿盼十二岁的时候,她便去了。” 阿盼,便是那个得上天庇护活下来的孩子的名字。 萍儿,至死都在盼着夫君回到故乡,能够一家人团圆。 那时候,江寅已经成了陛下身旁仅次于程让的第二人,浑然不知他念了许多年的萍儿姐姐,因为劳累过度而在那般年纪就过世了。 “萍儿姐姐死后,阿盼被同乡的一户人家介绍来了皇都做些零碎活儿,后面也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只是,命运似乎总是格外无常,阿盼在搬运货物之时出了意外,被砸中胸口吐血而亡。他的妻子当时已经有孕八月有余,闻听噩耗,骤然受惊早产,生下了阿狸,自己却也跟着去了。阿狸年纪太小了,当时介绍阿盼来皇都谋生的那个同乡虽然也在皇都定居,但到底家境普通,养育一个孩子还是颇为困难,便只能将其送往慈幼居,每隔几月前去探望一二。” 慈幼居,是皇都内另一处收养这些无家可归孩童的地方,是由皇都内的一些富商出钱盖起来的,比恩济庄略小一些,里头管理也更混杂一些。 “一年前,小臣休沐出宫,却恰好碰上了这个同乡,时隔这么多年,他居然还认出了小臣,还激动地说出了阿狸的存在。小臣这才知晓,这些年究竟错过了什么。” 阿狸的大名叫做江黎,那是江盼夫妇还活着的时候为腹中孩子取的名字,只可惜,他们二人谁也未曾真正唤过这个名字。 恩济庄内孩子太多,江黎刚送进去的时候又因着早产太过瘦小,所以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家收养,毕竟来慈幼居收养孩子的夫妇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出身,还是更倾向于身子强健一些的孩子。 再后来,江黎开始懂事了,就更没了多少被人收养的可能。 开始记事的孩子,带回去总担心养不熟。 这也让江黎一直在慈幼居内等到了江寅的到来。 “那这孩子为何又到了恩济庄?” 宣明曜轻声问道。 江寅的过往,可以用一句阴差阳错来形容。 本来美好充满希望的一个小家,在天灾面前被无情击碎。 原本萍儿姑娘幸存下来,二人还能相互扶持,却偏偏差了那几个月的光景,而后便是十几年的错过,至死不得见的遗憾。 江盼明明都已经到了皇都,若是不出意外,父子二人或许会有得见团圆的一日。 却偏偏就差了那么一点儿运气。 江寅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留下的就只有江黎这个孩子了。 虽是他唯一的家人了,却再也弥补不了那些错过的遗憾了。 “小臣想过!他是小臣在世间唯一的血脉了,如何不想让他过上安定富足的日子。可殿下应当也知道,小臣这个身份,身边盯着的眼睛实在太多了。阿狸,就差一点儿被发现了。” 他不知道是谁这般敏锐,但在察觉到那个同乡突然准备变卖家产返乡之时,他便立刻提高了警惕。 “小臣找人截杀了他,这才得知,他收了银钱,出卖了阿狸的身份。当然,还算他有点儿良心,并未直接说出阿狸的姓名,只说那孩子在慈幼庄内。幕后之人身份神秘,小臣也不敢赌自己一定能够斗得过他,且小臣得在陛下身边伺候,一月中出宫的日子也不过一日,若是真把阿狸留在身边,难免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到时,反倒害了这孩子。” 称呼从我变成了小臣,他的身份也从沉溺在记忆中的江寅,成了如今任何人都抓不着一点儿错处的内常侍江大人。 “如此说来,恩济庄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比起慈幼居,恩济庄规模更大,且是京兆府直接管辖,相应也更加安全一些。 阿狸到了这里,几乎等于水入大海,彻底隐没其中。 “是,小臣为其换了阿狸这个名字,更用药在其面上留了一块胎记,让其和之前的江黎形成差别。小孩子本就是一日一个模样,阿狸更像他母亲一些,同小臣的相貌上也并没有相似之处。所以,他在恩济庄内安稳生活了下来。” “这些时日,小臣也一直在为其寻找合适的人家,想让其过上安稳和乐的一生。可小臣的身份受限,寻的那些人家也总是放心不过,更担心那个幕后之人再度盯上阿狸,便一拖再拖。谁知,恩济庄便出事了。” 江寅狠狠地长吐一口气。 虽说阿狸活了下来,可想到这孩子没了的右臂,他心中就是止不住的恨。 阿狸本就寄托了他对萍儿姐姐和江盼所有的愧疚和亏欠,若是可以,他恨不能连自己的一切都给他。 如今阿狸又成了这般模样,若不是还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好看着这孩子长大,江寅只恨不能在宣元辰的汤药中下一包毒药,直接要了他的性命! “景王殿下,小臣今日将过往和盘托出,您应当也能明白小臣的恳求。陛下,他在恩济庄这件事上,终究是……” 江寅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出那些有些过于大胆的话。 他伺候皇上这么多年,最是知道当今这位陛下的无情和多疑。 可这次,这么多条人命都没让他下定决心处置宣元辰,最后还得靠着天降惩诫,江山阁倒塌,才让圣上彻底狠下来心来。 不过,所谓的狠心处置,也只不过是褫夺王爵尊荣而已。 终究,难平他心中怨气。 他彻底对圣上失望。 既然景王殿下救了阿狸,这些年来他暗中观察,也佩服景王殿下的为人和脾性,那他,便也赌一把。 他用自己的性命做赌,为阿狸博一个前程。 这便是今日他不顾一切将自己的过往全部说出的原因。 景王自此拿捏住了他最致命的把柄,而他唯有奉上全部忠心,才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 宣明曜自是明白了江寅的意思。 她略沉思片刻,抬眸望向江寅。 “你既然交了底给本王,本王对自己人向来大方。所以,江寅,你想不想替阿狸报仇?” 替阿狸报仇? 江寅猛地睁大了双眼。 有这个可能吗? 第343章 离宫 江寅从永宁殿离开之时,面上看着依旧是一派平静。 可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掩藏在袖下的手指,正不自觉微颤。 不是害怕。 而是,兴奋。 刚刚景王殿下所说的话,太过离经叛道,但也,实在太有诱惑了。 他实在放不下这份仇恨。 对萍儿母子的亏欠,对未能保护好阿狸的内疚,都已经化作对宣元辰的恨意。 如今既然有能够报仇的机会,他怎能轻易放过?! 圣上顾惜自己的名声,不愿背上所谓的弑子之名,可偏偏,这世间最多的事,便是事与愿违了! 江寅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满天繁星。 明日午时之前,宣元辰便会被送出皇宫了。 燕山行宫,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永宁殿内。 送走江寅后,宣明曜展开一封刚刚从宫外传递来的密信,仔细一字一句读完纸上的内容后,她将那密信轻轻一抖,纸张随风燃烬,不留半点儿痕迹。 宣元辰废了,想来应该有人很高兴吧。 没想到,这宫里居然有一条藏着这么深的毒蛇,直到此刻才终于按捺不住露出自己的毒牙。 不过没关系,既然已经露了面儿,她便已经失去了最大的优势了。 督建江山阁重修一事,可让自己暂时从朝堂的风口浪尖上退下来。 同时,也更方便自己做一些事了。 当时自己为了不过于引人注目,许多事上都是收敛了锋芒和手段的。 既然如今有人想浑水摸鱼,那自己就将这池子水搅弄得更浑浊一些,看幕后之人还没有没有能力,从这其中捞到她想要的那条鱼了。 第二日,巳时末。 如今病得根本起不来身的宣元辰,被几个人搀扶着半扶半抬给送上了马车。 而全程,宣元辰都仿若是一道幽魂一般任人摆布。 自从昨日得知自己被废黜王爵终生幽禁的那道旨意后,宣元辰不敢置信地高呼不可能,而后更是不顾病体一下从床上跃起,从江寅的手中夺过圣旨,仔仔细细看着上头每一个陌生的字眼。 废其礼王尊爵,贬为庶人,圈禁燕山行宫。 父皇,废了自己?! “不!父皇,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的儿子啊!我是你的亲儿子啊!” 你怎么可以废了你的亲儿子呢?! 一声声凄厉的嚎叫后,血气上涌,大口的鲜血从宣元辰的嘴中喷涌而出,他握着圣旨直接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彻底昏死了过去。 就算他如今只是个庶人了,可太医也不敢就这么对其置之不理,拼尽九牛二虎之力的医治,好容易才救回了宣元辰这条性命。 可宣元辰自醒来后,便像是傻了一般,只呆呆望着一处。 不说话,不用膳,不吃药。 而圣上那边对此的回应只有一句话。 “不必管他,由他去!” 今日被抬上马车的宣元辰,几乎已经只是一具空躯壳了。 他呆呆地歪靠在马车中,手脚被人用布带束缚住,眼神一动不动,听着外头的动静。 父皇倒还真是看重他,让千牛卫负责押送,更吩咐了江寅全程随行,务必要看着他活着进燕山行宫。 这是怕自己一个想不开死在路上吗? 真是好大的排场啊。 宣元辰如今已经连死的力气都没有了。 昨日太医以为他昏厥着,加之也觉得他这个庶人日后没了什么用处,就那么堂而皇之在他的床榻边聊起了脉象。 气血大亏,寿数有碍,保养得宜,也不过再续最多十年光景。 哈哈,多么可笑,不过十年光景。 他最多也不过活到二十多岁。 这还得是宫中各种名贵药材都一一用上,太医悉心照料的情况下。 自己去了行宫后,虽说衣食住行供应不会短缺,可还要想像昔日皇子一般的照拂,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那自己还能活多久? 五年? 三年? 还是更短? 早知是这般结局,当初的争抢又是为了什么? 一行泪无声地从宣元辰的眼角滑落。 恩济庄倒塌的事,他明明是无辜的,却最后要承担这般后果。 长喜的背叛,秦尚的糊涂,父皇的冷漠。 所有的一切合起来将他击入了深渊。 罢了,就这样吧。 宣元辰连一句喊冤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已经彻底放弃了。 车轮缓缓转动起来,听着外头的声音,像是已经离开了皇宫。 皇宫,这个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地方。 以后,怕是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吧。 宣元辰突然有些挣扎着想起身,他想最后看一眼皇宫,最后看一眼这个自己生于此,长于此的地方。 可手脚被束缚住,加上本来他身上就没有什么力气,挣扎之下竟是直接摔落在了地上。 扑通一声,砸得他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而马车外,却并没有任何动静,好似没有任何人察觉到里头的异动一般。 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宣元辰想,他们不是没听到,而是根本觉得无所谓吧。 左右,马车里也只不过是个庶人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宣元辰感觉自己的身子都在地上躺得有些麻木了。 这时,马车的车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第344章 马车密谈 宣元辰费力抬眸望去,结果,却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 这是谁? 谁让他随意进来的? 还没等宣元辰发问,面前那人揭开了脸上的伪装,露出了一张宣元辰至死都不会忘的脸。 是宣明曜。 她今日一身男装,头发高束,身形和面容都做了一定伪装,看上去高挑清瘦,的确和男子一般。 “景王殿下如此盛装打扮,是准备来看我笑话的吗?” 盛装打扮四个字被他着意加重,更多了些讥讽意味。 事到如今,宣元辰已经没什么可畏惧的了。 吃力地翻了个身,他瘫软在地上,就那么挑衅地望着宣明曜。 “可惜了,我是出局了,但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吧。督建江山阁,几个月远离朝堂,好不容易费心掌控的那些官员怕也是要生了二心吧。宣明曜,你可真不愧是宣元景的好姐姐,费心谋算了那么久,最后不还是给他做了嫁衣。” 头脑的昏胀,身上的疼痛,心上的烦闷,这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让宣元辰看着眼前的人影都有些微微晃动了。 他自己无法察觉,可从宣明曜的视角却能看得十分清楚。 宣元辰的双眸已经变成了可怖的血色。 看来,他这身体是真的撑不住多久了。 “你真觉得是太子设计的你?” 用脚将人往一边踢了踢,宣明曜在马车正中的位置坐了下来,而后漫不经心地俯视着地上的宣元辰。 真是个蠢货,事到如今,恨也能恨错了人。 “不是吗?长喜那么利落地就反咬我一口,我根本未曾吩咐过秦家对其家人动手,那会是谁假传了我的命令?或者说,是谁有本事让秦家抛弃我这个有着血缘牵扯的皇长子?而且,皇都天子脚下,能够调用黑火这类律法禁止之物的人,必得是背景能力都极其深厚之人。还有纪晟,纪晟为何就那么偏巧出现在那里,发现了端倪?宣明曜,纪晟除了是你的表兄,更是太子的表兄啊!你不会以为就靠着你的美貌,就能彻底将纪晟绑上自己的船吧?” 说到这儿,宣元辰的嘴角露出一抹恶劣的笑。 “说起来,皇姐身旁从未缺少过男人,可难道就不给自己想想退路?你这个亲王之位可是坐得越发不稳当了。他日成亲之时,难道指望太子或是皇后为你谋一个好驸马吗?” 先是从两江带回一个傅遥光,日日过从亲密。 而后和太平司的晋赟也是私下有所往来,还因此差点断送了晋赟的前程。 再往后数,纪晟似乎和她的关系也不简单,那日恩济庄上,纪晟对她瞧着也不像是寻常的表兄妹一般。 今日负责押送自己的,是千牛卫的裴九安,如今宣明曜能够如此堂而皇之地进了自己的马车,想来裴九安应该也是她的人了。 文臣、武将、权贵,她的裙下之臣可真不算少啊。 “绑上自己的船?” 宣明曜重复了一遍宣元辰的话,而后,抬起脚,踩在了宣元辰的头上,轻轻碾动了几下,就仿若在踩一件掉在地上的垃圾一般。 “美貌也好,能力也罢,宣元辰,这些东西都和你无关了。你成了弃子,成了庶人,而本王,还是景王。这便是你我之间的差距。其实,你要不是个男人,你以为,就凭你这愚不可及的脑子和一事无成的能力,你这辈子有资格和本王同坐亲王之位?” 说实话,宣明曜脚下并没有使多大的力气,毕竟宣元辰此时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她也怕自己一个用力过了头,直接将宣元辰碾死在自己的脚下。 有些话还没说完,宣元辰此时还不到死的时候。 可被人踩在脚下,还是被一个自己一直瞧不上的女子踩在脚下,这种羞辱感简直比让宣元辰死还要难受。 他想要挣扎,想要反抗,却不过是一个无能者的狂怒罢了。 “蠢货,这件事太子表面看似得利最大,可父皇对其的猜忌之心也将空前强盛。他不像你一般是个蠢才,如今他更需要有你我同他三足鼎立互相牵制,如此,他才能安心发展自己的人手。如今除了你,又让本王从朝堂之上暂时抽身,看似暂时增长了他的势力,可长久下去,父皇的疑心和猜忌终有一天会将他压垮。这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居然到如今还在怀疑太子,宣元辰的脑子怕真是让自己那夜磕坏了,瞧着不是很好使的模样。 “不是宣元景,那,那会是谁……宣元曦?不,不可能啊。他年纪尚小,且他母妃不过是个暖床侍妾出身,家世半点儿也无,有什么资格同我斗,同宣元景斗?” “暖床侍妾?” 宣明曜对宣元辰直到此时还自恃身份的傲慢当真是“佩服”了。 “放在男人身上就是一句不以出身论英雄,怎么到了女子身上侍妾身份就成了卑贱?宣元辰,你可别忘了,宣元曦他的母妃,是四妃之一的贤妃,不管她品性如何,贤妃的位份可实打实比你的母妃高。且就算宣元曦外家再寒微,他是父皇的儿子,姓的是宣,是大雍皇子。你凭什么说他没资格和你斗?若真要以外家家世来论?秦家难道是什么高门显贵吗?难道你有资格同太子,同本王斗吗?” 拿身份踩别人,就得当心被别人也用身份踩回来。 况且,都是皇家子嗣,除了身带异族血脉这等朝臣宗亲不允准的情况,谁登上那个位置的机会,其实都是一样的。 又哪里来的谁看不起谁呢? 宣元辰被气得胸口闷痛,几欲吐血,却偏偏一句话都反驳不回来。 最后,他只能低声道。 “所以你觉得是宣元曦?好,是他也好。除了一个我,还有一个宣元曦,也不算让太子这条路走得太顺畅。” 宣元辰如今已经不在乎是谁了。 就算真查出真相,他也不可能重回礼王之位了。 父皇既然让自己担下了恩济庄的事,那无论后续事情出现何等转变,自己头上的罪名是不可能改变了的。 他对父皇这点子了解还是有的。 宣明曜今日来,可不是只为了讥讽他的。 “本王问你,长喜的身家背景你可知道详细的?” 元颖如今已经去查了,可大抵是为了送进宫去伺候宣元辰的缘故,秦家之前对长喜的身份遮掩过,加上距今已经几年光景,查起来并不容易。 所以,若能从宣元辰口中问出什么,是最好的。 “我为何要告诉你?” 宣元辰冷笑一声,并不打算如宣明曜的意。 左右他已经这般田地了,能够给太子和宣明曜多添一份堵,他何乐而不为。 “因为,本王可以保全你一条性命。” 收回脚,宣明曜俯身直直盯着宣元辰那双充血混沌的眸子。 她的语气是那般轻柔,可话里的内容却带着刀子一般的锋利。 “你不会以为,你能活着到燕山行宫吧?” 要他死的人,可多得很。 第345章 一点希望 听到这话,宣元辰的身子止不住一颤,但很快想到太医说的那些话,想到自己从此以后被囚燕山行宫内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又突然没那么畏惧了。 对于如今的他而言,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吗? 宣明曜轻轻一笑。 她看出了宣元辰那股子视死如归的劲头。 可是,人啊,最怕就是有一点子希望吊在前头的时候。 吃不着,却又心存一点妄念。 如今,自己就给他这点希望。 “对了,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父皇有意将宣巍长子的爵位,从奉恩侯再往上升一升。或许,这禹王之位,要重新启用了也说不准。” 什么? 宣元辰愣了一下后,抬眸望向宣明曜。 宣巍都被废为庶人这么多年了,他的儿子居然还有重新承继亲王之位的时候。 他并没有怀疑这番话的真假。 因为,从这些年来父皇对宣巍一脉的厚待来看,这的确是十分有可能的。 若是宣巍的子嗣能够…… 那自己是不是…… 宣元辰的心不禁一热。 但很快,他想到自己的身子,所有的野心又瞬间消退。 将死之人,想那么多做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左右你寿数也没几年,宣巍能熬到圣上开恩,可你必然是等不到了。所以,于你而言,死不死,何时死,便也没那么重要了。” 瞳孔微缩,宣元辰如今越发发现,自己这位皇姐对人心的洞察简直是到了极致。 自己在她面前仿若根本没有秘密一般,且太医的诊治结果,按理说是只报给父皇,她知道得倒是快。 看来,太医署中她安插的人手也不少啊。 一个女人,处处周全布局缜密成了如此模样,难道她真觉得自己有去一争那个位子的资格吗? 可笑! 可笑至极! “你既然知晓,那便该知道,你也好,宣元景也好,宣元曦也罢。你们三个人,我都是一般恨。所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好让你掌握了证据去对付他们二人?你们撕咬成一团,最好同归于尽,我才最高兴!” “可若是,你还能活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呢?宣元辰,你还能如此硬气地同本王说出这些话吗?” 宣元辰脸上的所有表情顿时一僵。 什么意思? 不是太医说的,自己寿数有碍,怕是最多不过十载。 “说你蠢你还真蠢,这点计谋你都勘不破。这宫里的太医最是机敏谨慎,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可都是干系着自己和家族的脑袋。宣元辰,你说他们是疯了吗?非要让你知道自己寿数有碍之事。你虽被废黜王爵,可只要还在宫里一时,就是他们的主子,他们犯得着在这种事上得罪你吗?亦或者说,他们就蠢到了那种程度吗?” 太医们最是遵循多说多错少说少错这句民间俗语的人。 说出口的每句话,都恨不能在心里盘旋三圈再谨慎说出,便是宣元辰再落魄了,他终究是圣上的亲儿子,来日或许圣上慈父心肠发作,再从燕山行宫放出来也未可知。 他们此时胡言乱语得罪了人,这不是给自己日后树敌吗? 除非…… “你的意思,我的病并没有那般严重,是那些太医故意说给我听的?” 宣元辰的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对,宣明曜说得极对! 自己之前身子一直都好,怎会一次伤后就到了有碍寿数的地步? 那些太医平日里最是谨言慎行,便是嚼舌根也该在避讳着主子的地方,怎会如此迫不及待就当着自己的面? 听闻这些医师能够一眼判断出人是否沉睡,那想来昏迷与否他们应当也能一眼认出。 他们是知道自己醒着的,所以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对! 一定是这样! 宣明曜不过是提出了一种可能,而宣元辰已经迅速将所有的一切都合理化了。 一瞬间,他心中对生的渴望被无限燃起。 他不能死! 若是他的身子无碍,他完全可以在燕山行宫内韬光养晦,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东山再起! 父皇如今只有四位皇嗣,老四是异族所出,不堪大用,老三如今看来也是心思毒辣,父皇抬举他和宣元辰打擂台,怕是最终不好收场。 而到时,或许自己会有机会。 就算父皇不放自己出来,若是自己的子嗣能够得父皇看重得封王爵,那前朝也不是未曾有过皇太孙这般的例子。 就算自己没了希望,总还有子嗣。 自己可以像宣巍一般,在行宫内安心教养子嗣,只要孩子足够出色,也总能够有转机。 宣元辰不知道宣明曜是不是在骗他,但此刻,他无比希望宣明曜所说的都是真的。 他还有希望,还能翻盘。 “你不怕,将来我若能从燕山行宫出来,会寻机报复你吗?” 宣元辰问出这句话,宣明曜就知道,他已经彻底心动了。 “报复?这世上想要报复本王的人多得很,你根本排不上。而且,今日你不是本王的对手,来日,你依旧不可能是。” 这般轻蔑的语气,足以让任何一个人气血上涌,可宣元辰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长喜的确是秦家送进宫的,人十分机灵,也因此,我一直十分重用于他。他的父母都是秦府的家生子,按理说不该有任何问题。入宫后,为了怕引人注目,他先被送去了司珍司,而后又主动调去昭文书库当了一年差,最后调到了我身边……” 宣元辰将长喜的过往和身家娓娓道来。 宣明曜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昭文书库这段过往,元颖也有查到。 只是…… “他是主动去的昭文书库?” 这可不太对。 司珍司是宫里出了名的油水足还清闲的去处,他入宫的主要目的便是去宣元辰身边伺候,待在司珍司悠闲熬上几年是最合适的选择,为何要去昭文书库? 那地方是历代藏书之地,处在内外宫交界之地,虽然活儿不多,但油水也不多,平日里来往的更多是崇贤馆的大儒或是王孙子弟,便是圣上也偶会前去。 在那儿伺候,一个不得当得罪了主子们,可是小命不保的。 他既然要到宣元辰身边去,就完全不必去这样一个风险极高且鱼龙混杂的地方。 昭文书库有问题! 长喜调去那里,应当是有目的的。 宣明曜迅速将这个地方在心中提高了警惕。 第346章 宣元辰的震惊 “大概是吧,只是当时调他来身旁伺候之时问过一句,左右之前在哪儿伺候也不打紧。他来了我身边后,便一直循规蹈矩,并没什么异常的地方。这些年,我待他,待他家人也一直不薄,我实在不知,他为何会那般做。” 看着马车车顶上的纹饰,宣元辰提起长喜,语气中依旧是满满的恨意。 被信任之人背刺,这种感觉着实难受。 “你今日既然来找我,自然也是知晓我在恩济庄一事中的无辜。我的确有拉你下马的意图,可从没想过弄死那么多人。我只不过想死上几个人让你吃点儿苦头罢了。如今看来,这事儿宣元曦应当是脱不开干系。只是我不明白,他哪里来的这般本领,竟能策反了我身边的人,让我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左右,我如今是报不了这个仇了,就当我今日告诉你这些事的回报吧,或许宣元曦会有栽在你手上的一日。” 宣元辰吃力地叹了口气,低声道。 “无辜?” 宣明曜听了这话,却是怒极反笑。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当真是可笑至极。你若没有那般心思,在恩济庄的屋舍之上动手脚,如何会被人抓住纰漏在其中横加利用?在你看来,死几个人就无错是吗?律法之上明文写定,杀人偿命,难道因为你杀的人少所以罪责便轻一些吗?” “幕后之人是狠辣,可你也不遑多让。宣元辰,你有今日,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你说长喜为何背叛你?你也不用你的脑子想想,他的父母都为秦家效忠,你们却将其送入宫中为内侍,让其断子绝孙,一辈子在宫里伺候人。怎么,你觉得这是无上的荣光吗?居然还问为何背叛,当真是可笑至极!” 他们是觉得,奴才就该天生无怨无悔为他们所驱使吗? 长喜的家人或许同意将其送进宫,可当时还年幼的长喜,他难道就一点儿不怨恨吗? 一母同胞的兄长能够留在府上作为一个完整的人,他却要经受那般刑罚,成为一个残缺的人,入宫去伺候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一句话不合适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若是宫女,伺候主子几年,到了年纪还能够得恩赏出宫去,也算个出路。 可内侍这一辈子就只能被囚锁于深宫,再没了指望。 而且,听闻宣元辰待奴才一向暴戾,他宫里这些年因为伺候不当心,打残了好几个宫女和内侍了。 母后也因为此事在父皇面前隐晦提过,但不过是换来了被父皇敲打了几句,说她偏私太甚,待皇子不慈。 这事儿就这么被遮掩了过去。 想来这些年,长喜在宣元辰身边的日子也是战战兢兢。 这样的人,宣元辰居然也敢放在身边,还洋洋得意于对他家人的厚待。 长喜能够被人策反,简直一点儿都不意外。 看着宣元辰那在自己怒骂下恼怒的眼神,宣明曜直起身子,朝向马车外道。 “进来吧。” 还有谁? 宣元辰的头瞬间看向马车车门的方向。 很快,车门被推开,江寅垂首走进了车内。 是他?! 居然是他! 宣元辰的气息瞬间重了许多。 “江寅,你居然也背叛了父皇。” 他那不好使的脑子,此刻终于迟钝地想起,江寅此次也被父皇派来监送他进入燕山行宫。 可如今他出现在车内,显然是已经和宣明曜达成了什么同盟。 一股子恐惧从心底升腾而起,让宣元辰的全身都不觉打了两个冷颤。 宣明曜到底是有什么手段,为何连江寅都能收服? 她如此费心拉拢各方人手,难道真的目标是在那个位子上吗? 怎么可能? 这样的事,古未有之,她不可能成功的。 “背叛?何来的背叛一说。小臣奉旨将您送至燕山行宫,如今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要到行宫了,小臣并未违背陛下的旨意,这怎能说得上背叛呢。” 江寅看着地上躺着宛若死狗一般的宣元辰,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爽快。 他在筹谋害死那些人的时候,可能想过他会从高高在上的皇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他肆意践踏别人的性命之时,可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也会被别人踩在脚下? 大抵是没想过的吧。 可越是没想过,今日沦落到这般田地,他就会越痛苦,自己也会越痛快! “你,你们!宣明曜,你连父皇身边的内侍都敢沾手,你是真以为自己有坐上那个位子的可能吗?不!哪怕太子不合父皇心意,哪怕宣元曦也不堪大用,哪怕从宗室中过继,他都不可能让你坐上那个位子的!” 她怎么敢心存这般妄想? 疯子! 蠢货! “你说我蠢,你才是最蠢的那一个。老老实实当个公主,靠着父皇对你的宠爱找个好驸马,这便是你最好的归宿,你居然还想再往上爬。你不可能成功的!江寅,你在宫里沉浮这么多年,这就是你最后选的人吗?” 宣明曜身上有哪一点儿值得他押宝? 他已经是内常侍,已经做到了一个内侍能坐到的最高位子,是真真正正的内侍第一人。 他为什么要拼上掉脑袋的风险去为宣明曜做事? 宣明曜注定是不会成功的? 难道是为了她的美貌?可江寅是个内侍啊! 宣元辰真的想不通。 自己哪里比宣明曜差了? “本王将来走到哪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你说公主的最好归宿便是找个人嫁了,这是哪一条律法写的?不过是你们这些男人眼中所谓的约定俗成罢了。或许有一日,男人的最好归宿才是找个男人嫁了也说不准。毕竟,几日前,你能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般结局吗?人没到闭眼那一刻,什么事是绝对说得准的呢。可能与不可能,是本王决定的,而不是的嘴决定的!宣元辰,你的结局注定了,可本王的,还没有。” 说完,宣明曜敛袖起身,轻声道。 “交给你了,还有小半个时辰,别弄出太大动静。” 宣元辰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江寅点了点头。 “殿下放心。” 什么意思?! 第347章 报复 宣明曜出去时,还十分“贴心”地将马车车门带上了。 如今,马车内只剩下了江寅和宣元辰二人。 宣元辰有些惶恐和不解地看着江寅。 他能察觉到江寅对自己的恨意。 可是,为什么? 他和江寅往日里并无什么仇怨过节,且因为江寅得父皇信重的缘故,他待其一直算是礼遇有加,从无轻忽怠慢之处。 为何,他如此恨自己? 而且,宣明曜让江寅单独留下,是想让他对自己做什么? 自己就算如今成了庶人,可终究是皇室血脉,若是出了什么事,父皇必然会下令彻查到底的,他们胆子不会这么大吧…… 尽管在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可看着缓缓蹲在自己面前的江寅,宣元辰发现,自己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原来您也会害怕啊。小臣还以为,像您这种能够心狠手辣对无辜孩子和老者下手的人,是根本没有心,不知道害怕的呢。” 江寅的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个有些恐怖的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我,我说了,恩济庄的事并非我策划的,我并没有想让屋舍垮塌死那么多人,这一切都是宣元曦。对,是他故意设计陷害的我!” 直到这一刻,宣元辰依旧在坚持着自己的无辜。 这一切都是别人构陷的,他并无此意。 可他浑然忘了,若非他用了动手的念头并加以行动,彻底点燃了导火索,又怎会有后头这般严重的后果。 都犯了错,都害死了人,难道因为旁人的错多一些,他这个始作俑者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全然无辜的吗? “礼王殿下,不,如今您只是个庶人了。便是小臣的身份,都要比您高上一些了。宣元辰,您说只是想制造一些小意外,这话也只能骗骗您自己了。这皇都内每天都有人在死,摔死的、溺亡的、病死的……一两个人的死,根本不足以在皇都内掀起多大的风浪,更不足以将备受皇恩的景王拉下马。所以,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只死几个人。让小臣猜猜您是如何打算的?” 江寅半蹲下身子,紧紧盯着宣元辰的双眼,那双平日里总是不会直视任何主子的眸子,此刻仿若一条毒蛇一般咬在了宣元辰身上。 “您一开始的打算,就不是只死两三个人吧?那根动了手脚的外架,情况应当是比您说的还要严重一些。小臣问过晋大阁领那根外架的位置,若是倒塌时的方向是向内倒,正好会砸到屋内的床铺位置。恩济庄的孩子们都是十几个人住在一间床铺上,而那间屋子里住着的, 全是未满周岁的孩子。这根外架倒下去,这些连路都还不会走的孩子,怕是顷刻间就会没了性命吧?” 什么没想死那么多人。 骗骗自己得了,难道以为旁人会信吗? 他不过是看事情严重到了这般程度,且其中明显有人横插一脚,所以才故意狡辩想要减轻自己在其中的罪责。 甚至,最好让那个暗中动手的幕后之人替他背锅,他倒成了没多大坏心思的无辜之人了。 真是恶心! “不,不是……我也是没想到。对,只是没想到!” 心中那些隐秘的阴暗面被揭开,又是在自己毫无反抗之力的情况下,宣元辰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否认。 他看得出来,江寅似乎对恩济庄一事十分介意。 可是,那些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让他值得冒那么大风险来对自己动手? “江大人,我如今也已经被废了尊位,后半生只能在行宫里幽禁不得出,已经算得到了惩罚。恩济庄死去那些人,日后我也会日日在太一上神面前为他们祝祷,祈求他们来生福乐顺遂。我已然知错,父皇惩诫了我,这事,也该到此为止了吧。” 宣元辰不想认错,可见面前江寅的神情,他心中有一种近乎野兽一般的直觉。 面前这人,想杀了他。 在生死面前,似乎没有什么是不能低头了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将态度放低到了极致,可那一句也该到此为止了吧,往江寅心中的怒火上又毫不留情浇了一勺油。 “到此为止?宣元辰,到底为止是你有资格说的吗?” 不愿再和他废话,江寅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布袋,而后,徐徐展开。 上头,是一排银针。 他要做什么? 宣元辰开始挣扎着想要起身,可不知为何,他浑身上下竟是半点儿力气也无,比刚上马车时还要虚弱了几分。 这不对劲! 看到那双惊恐的眸子,江寅满意轻笑一声。 “是不是觉得浑身酸软无力?看来也该起作用了。今日你离开皇宫之前喝的那碗汤药,里头不是养身的药材,而是软骨散。这药,会散去人浑身力气,最多也不过作用三四个时辰,过后一点儿痕迹也无,便是最好的医师来诊脉也查不出什么。用在你这般人身上,倒当真是可惜了。” “既然药开始起作用了,那我们便也开始吧。” 江寅从布包中抽出一根闪着寒光的银针,又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个药瓶。 他将银针在药瓶之中浸了一浸,再拿出来时,银针的针尖居然闪着一股诡异的青绿色。 “放心,不是剧毒,不过是让你痛一些罢了。” 江寅轻柔地将那根银针朝着宣元辰的面门扎了下去,银针入体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疼痛,酥酥麻麻,仿若被什么虫子叮咬了一口一般。 但紧接着,噬骨般撕心裂肺的疼痛喷涌袭来,瞬间便让宣元辰痛到差点昏厥过去。 他想要痛呼,可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刚刚那银针刺下的位置很是玄妙,竟是让他说不了话了。 不能动,也不能发声,此时的宣元辰,就是砧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 他睁大双眼,骇惧地望着江寅的下一步动作,眼神里,更有着从未出现过的求饶和害怕。 “这就怕了?那恩济庄的那些孩子和老人躺在黑黢黢的废墟中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害怕?被沉重的木头压着身子动弹不得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害怕?年纪太小连话都不会说,只能用哭声表达他们恐惧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害怕?” 江寅再度捻起了一根针,在宣元辰身上斟酌着下一个落针的位置。 “小臣如今,不过是让您体验下恩济庄坍塌那日,被埋在底下那些人到底有多么无助罢了。您不是说要赎罪吗?那就从这儿开始吧。您放心,虽然之前从未用过这银针,但昨日景王殿下让人送来的穴位图,小臣可是钻研了一夜,手底下还是有几分信心的。只是,也得请您包容一二,若是不小心这针落错了穴位,伤到了哪里,那也只能是您自认倒霉了。” 又一针落下。 宣元辰只觉眼前一黑。 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第348章 燕山行宫 马车的行进速度并未放缓,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已经到了临近燕山行宫的地界。 裴九安得了宣明曜的允准后,策马到了马车旁,轻敲了一下马车的车窗。 “江大人,已经快到燕山行宫了。” 也该停一停了。 而后,令前头的车夫将马车停下。 片刻后,车门被缓缓推开,江寅顶着一张圆滑到抓不到任何错处的笑脸从马车上下来了。 “多谢裴指挥使提醒。” 而后,他不疾不徐去了后方的马车上。 马车内,易容后的宣明曜正在那儿悠闲喝茶读书。 “痛快了?” 江寅将马车车门关好,而后缓缓跪下,郑重道。 “景王殿下,您的恩情,小臣铭记于心。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放下手中的书册,宣明曜轻笑一声。 “不过是件小事,哪里就用得上赴汤蹈火这般严重的说辞了。起来吧。” 即便宣明曜这般说了,江寅还是郑重叩了一个头。 “若无殿下允准,小臣这辈子都不会有亲手报仇的时候,这份恩情,毕生难忘。” 昨夜,景王殿下让人送来了那套银针以及一幅特绘的穴位图。 上头精准标注了数套穴位的下针方法。 银针浸的药水,的确并非毒药,只不过是放大了人体痛感罢了。 除了痛一些,并无其他作用。 但当一个人的看不见、听不见、说不出话、身体也无法动弹的时候,这被放大的痛感,就是一种要人命的折磨。 江寅昨夜一夜未眠,他在枕头上,甚至在自己身上一遍遍试验那针法,如此才能确保今日下针之时的准确无误。 看着宣元辰在地上无声地尖叫着,冷汗不过片刻就浸透了他的衣衫,甚至他的眼睛也在不自觉因为疼痛而流泪。 这副狼狈的样子,让江寅一直痛苦的内心稍微也有了些喘息的时候。 阿狸,爷爷替你报仇了。 你看,你所遭受的折磨和痛苦,如今这个凶手也一样尝到了。 你被埋在废墟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的害怕,你的右臂被砸烂之时的痛楚,你在黑暗里等待救援时的无助,如今,他都一样在遭受着。 江寅特意在宣元辰的右臂之上加了三针。 每一针下去,宣元辰的身子都会剧烈颤抖一下,而后冷汗呼呼冒出,整个人也因为剧痛而面色惨白。 唯一可惜的,便是因着怕引起圣上猜疑的缘故,自己不能在宣元辰身上留下任何显眼的伤痕。 否则,自己当真是恨不能砍下他的右臂,让他也尝尝痛失一臂的滋味。 “给他服下药了?” 宣明曜知道,今日之后,江寅便是彻彻底底的自己人了。 亲手杀害一位皇子,他已经绝了自己所有可能的退路了。 “是,殿下放心。绝对让他活着进了燕山行宫。” “好,那本王就先回去了。在此,也恭贺江大人的仇报了一半。至于剩下的那一半……” 宣明曜抬眸认真看向他。 “放心,不会太远。” 那两百多条冤魂,自己记着呢。 “小臣替阿狸,也替百姓们多谢陛下了。” 江寅知道,自己押宝在了景王身上,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 以他的地位,完全可以保持中立,不偏不倚。 这样无论是谁最后登上这个位子,他的结局总不会太差。 可就算不为了阿狸,他也是有点儿血气的。 凭什么不把百姓放在眼里,凭什么百姓们用血汗供养了皇室的锦衣玉食,最后还要被他们当做蝼蚁一般践踏。 争权夺利再正常不过,可争到最后连个人都不算了,那就算最后坐到了九五之尊的那个位子上,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又会给百姓们带来怎样的噩梦? 景王是个女子没错。 可最起码,她是个人。 在宣明曜离开后,江寅按照之前的计划,按部就班将宣元辰送到了燕山行宫。 行宫那边的宫苑掌事已经在等候着了。 见到江寅后,他忙不迭上前行礼。 “内常侍大人辛苦了。” 这位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儿,他可不能得罪了。 “林掌事。” 江寅淡淡点头作为回应,而后直接切入正题。 “庶人宣元辰的住处可收拾好了?日后,他在行宫的衣食住行,都得林掌事费心了。” “内常侍大人放心,也请陛下放心,行宫的锦泰苑已然收拾妥当,与庶人宣巍的住处正好一东一西,互不干涉。若陛下有旁的吩咐,小臣也可以让人在行宫中再加修一道宫门,分为东西二处,互不干涉。” 毕竟,圣旨上只说圈禁行宫内,但这行宫内的宫苑可不少,一般若无特殊要求,被圈禁之人是可在行宫中自由行走的,像是之前的宣巍便是如此。 只是之前行宫内也只有他一位被关在这儿的皇亲贵胄,如今又来了一位被废的皇子,林掌事也有些拿不准圣上的意思。 “不必,圣上说了,庶人宣元辰悖逆失德,冥顽不灵,着其好好思过,无事便不必出锦泰苑了。另外,既然是思过,伺候的人也不必太多,除了衣食住行上的照料,平日便不必太多人打扰了其静思悔过。” 这是直接将人圈在锦泰苑里了?! 林管事心中一惊。 这陛下对亲儿子可真够狠的。 就算锦泰苑也不算小,可到底只是一方院落,经年累月关着,身边也不让多留几个人,用不了几年怕是就得疯了。 可他不过是个宫苑管事,这些皇家之间的纠葛,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管按上头吩咐伺候好人便是了。 “是,小臣明白。” 林管事也不再多问,吩咐身后的人去马车上将宣元辰扶下。 他已经提前得到皇都内的消息了,这位被废的前礼王,似乎还在病中,而且病得不轻。 人还没到,他的药方已然快马送抵行宫了。 与之一同前来的还有太医署内配好的数包药。 那时他还暗中猜测,圣上是不是对这个儿子还有几分看重,日后或许这宣元辰还有起复之日? 那自己是否要好好巴结一二,等到来日他重回皇都之时,自己也能跟着沾点儿光。 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江寅的话给击碎了幻想。 只是,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几乎无法行走要靠人抬下来的宣元辰,林管事也是惊了一跳。 “这……” 不会出什么事吧? 江寅摇了摇头。 “昨夜便是这样,心病加上身上的伤势未愈才会如此。” 也是。 林管事略琢磨一二,觉得一夕之间从天潢贵胄成了庶人,前一日还是风光无两的礼王,如今却只能在一方小院中了此残生,任谁遭受这般打击怕都是精神好不到哪儿去。 更何况这位身上还有伤。 “小臣知晓了,多谢内常侍大人提点。” 林管事谄笑着。 江寅没有久留,将人送到后便立刻启程回皇都了。 他还得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去。 只是…… 路上行进了大概一个多时辰之时,车队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叫声。 “燕山行宫急报!请大人暂停车马!燕山行宫急报!” 第349章 圣上的崩溃 “停!” 马背上的裴九安一挥手,整支车队顿时停了下来。 马车的窗扇也被推开,江寅皱眉望着来人。 “燕山行宫出了何事?” “礼王,不,不是,庶人宣元辰刚刚暴毙身亡了!” 来人不敢声张这等大消息,只能极小声低语道。 但这,也足够裴九安和江寅两人听清了。 江寅的脸上浮现一抹震惊之色。 他抬头和裴九安对视一眼,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命那小内侍上了马车回话。 车门刚一关好,江寅立刻低声问道。 “到底发生了何事?不是才刚送到一个时辰吗?怎么就出事了?” 那前来报信的小内侍已经快吓哭了,抽噎着将行宫内发生的一切说给面前的两位大人听。 入夜。 紫宸殿内。 圣上皱眉放下手中的书卷,望向一旁的龙盘香钟。 “已经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江寅和裴卿还没回宫吗?” 不应该啊。 燕山行宫离着又不是多远,按理说早该回来了。 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一旁正在调香的桑月见听见圣上的话,也是抬眸望向了今日当值的内侍。 “汪慎,你派个人去宫门口瞧瞧去。这个时辰了,也是该回来了。” “是,贵妃娘娘。” 汪慎都没等圣上的话,便立刻应了下来。 这些时日宸贵妃几乎成了紫宸殿的半个主子,他们这些在紫宸殿伺候的奴才也都瞧清楚了,只要不是事涉朝政的大事,陛下都是随着贵妃娘娘来的。 所以,他们自然是小心伺候着这位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宠妃。 只是,汪慎的脚步刚一挪动,外头便传来了江寅气喘吁吁的声音。 “小臣江寅,有要紧事回禀陛下。” 圣上的眉头不自觉紧皱起来。 江寅最是沉稳,在他身边伺候这么多年甚少有过这般急促的语气。 除了—— 当初他来报宝净堂噩耗的那一遭。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圣上低声道,“传他进来。” 见圣上气息稍稍粗重了一些,桑月见默默放下手中的香匙,起身走到圣上身旁。 只见面前这个男人面色依旧平静无波,可手却不自觉攥紧了桌上的串珠。 轻轻用自己的手代替了那串串珠,桑月见盈盈浅笑,眸中满是温柔的安抚。 “不会有事的,陛下。” 有自己心爱的解语花软言温语相伴,圣上瞧着心绪的确平静了些。 可这点平静,在江寅进殿回话的时候全都化作了乌有。 “你说什么?!” 圣上下意识松开了桑月见的手,不自觉站起身走下了玉阶,走到了江寅的身前,想要更清楚地听一遍他在说什么。 江寅眼眶通红,脸上满是哀痛之色。 “陛下节哀啊。燕山行宫那边传来消息,庶人宣元辰在喝了药后,突然呕血不止,医师还没赶到,人便已经没了气息,暴毙而亡!” 暴毙? 宣元辰? 圣上只觉这几个字怎么都拼凑不出一句能让他接受的话。 身形晃动了数下,圣上只觉仿若有人捂住了他的口鼻一般,根本无法呼吸,而且那股让人恼火的头痛欲裂之感又袭来了。 “陛下!” 桑月见上前几步扶住他摇晃的身子,而后立刻对一旁的汪慎道,“快去传御医。” “不用!” 汪慎还没回话,圣上却直接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陛下,您身子不适,该传御医来瞧一瞧啊。” 圣上握住桑月见的手,努力让自己的身子保持平稳,剧烈的头痛之感让他在这种近乎噩梦一般的混沌中反倒保持了一份格外的清醒。 “朕无碍,不必传御医,反倒闹得后宫不宁,前朝不安。” 不过是头风之症,要不了命,不过是折磨罢了。 “陛下,小臣知道您哀痛至极,可您也要保重圣体啊!” 江寅眼眶含泪哀泣道。 “怎会如此?不是才送去行宫吗?喝的什么药?尸体呢?人呢?!行宫的那帮奴才是怎么伺候的?!” 圣上的每一个字都是怒吼出来的,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然是气竭声嘶的状态。 他是放弃了宣元辰。 可这不代表他能够如此平静接受宣元辰的死。 他只有四个儿子,这一辈子也只能有这四个儿子了。 不管他是否能力出众,最起码,他都是希望其能好好活着的。 而且,宣元辰在被送往燕山行宫的第一日就暴毙身亡,这会激起多大的流言蜚语,前朝和民间会怎样揣测他这个君父? 他们会说,是自己逼死了宣元辰,逼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就算事情查明宣元辰是为人所害亦或是服毒自尽,自己身上的污点也都洗不清了。 因为,宣元辰死在被自己废黜王位后,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如何死的,为什么死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死了,死在了离开皇宫的第一日。 杀子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一直跟随着自己。 即便自己让所有史官抹去这段过往,可那些野史,那些文人墨客的笔杆子,他们不会放过自己。 自己想要的贤君英主之名,似乎,已经是再不可得了。 是谁?! 到底是谁?! 圣上一把推开了扶着他的桑月见,朝着江寅怒吼道。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第350章 盘问 都是一群废物! 圣上此时砍人的心思都有了。 才不到一日! 不,准确说半日都不到。 怎么会就暴毙了呢? 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 “说,是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都给朕说清楚!” 江寅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模样,快声道。 “陛下,小臣斗胆,已经将燕山行宫的宫苑掌事林川带了回来,此时他正在殿外等着给陛下回话。另外,庶人宣元辰的尸身此时还停在行宫内,裴指挥使担心有人会继续对行宫内其他人下手以引起更大风波,带人围了行宫戒严,他如今正亲自坐镇行宫中,听候陛下圣命。” 行宫内,毕竟还有个前禹王宣巍,若是一日之内两位曾经的皇子先后暴毙,这事儿可就大了。 圣上对裴九安的决策还是比较满意的,他点了点头,示意传召行宫的宫苑管事进来。 林川颤着腿战战兢兢走进来时,圣上已经在桑月见的搀扶下回到御座上了。 原本桑月见是打算退下的,毕竟如今事涉皇子之死,她留在这儿继续听下去也有些不合适了。 可圣上拉着她的手将其留了下来。 不合规矩便不合规矩吧。 圣上想。 此时,他太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了。 无论是身上,还是心上。 “小臣燕山、燕山行宫宫苑掌事林、林川,拜见陛下。” 林川紧张到简单一句请安都磕巴了好几次,不是他胆子小,而是今日的事实在是太大了。 他觉得,自己的小命怕是今日也就要交代到这里了。 谁能想到大皇子才被送来一日就丢了性命,还是吐血暴毙而亡。 无论最后查出是何原因,他都有一个失职之罪,想到这里,林川此刻的脸色怕是也不比躺在行宫棺椁里的宣元辰好多少了。 “说,好端端的人怎么刚到行宫就暴毙了!” 圣上冷声道。 林川瑟缩了一下,忙不迭将在路上就已经反复斟酌过的说辞说出。 “回陛下,原本大皇子被送到行宫的时候就有些虚弱,小臣担心一路车马劳顿,便让行宫的医师前来为其诊脉。” 林川将对宣元辰的称呼,小心翼翼换回了大皇子,见圣上没有斥责,便壮着胆子继续说了下。 “医师说大皇子一路颠簸劳损加之心中郁结,气血亏损极重,需得立刻好生服药调理。小臣想到之前从宫中送来的太医署开具的药方以及一应配药,便再让行宫医师查验无误后,命人熬煮伺候大皇子喝下。谁料,药刚入口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大皇子便突然口吐黑血,整个人抽搐不止,还不等医师赶来,便,便已然没了气息啊!” “口吐黑血?” 这是明显的中毒之状。 只是…… “太医署何时给行宫送去过药方?” 圣上沉声道。 他从未如此吩咐过,这宫里也不敢有人背着他私自命太医署往行宫传递东西。 唯一的可能,便是这药方和药材都不是出自太医署的。 地下跪着的江寅立刻接话道。 “这便是问题所在,小臣也清楚地记得,陛下并未吩咐太医署送去药方和药材,且若真有此安排,随行一同带去便是,为何要快马加鞭先行送去?所以,小臣便将那些药材以及药方还有熬药所有的一应器具都带了回来,陛下可传唤太医署之人查验。” 行宫的人既然当时看不出药有问题,如今就更不可能看出来。 所以,将药带回来由太医署信得过的人单独查验,是最可靠的选择。 圣上点了点头。 “去传成安。” 在内侍小跑着去太医署传人之时,圣上又继续冷声问询道。 “林川,你如何确定送药前去的便是太医署的人?你在行宫伺候这么多年了,难道这点儿眼力也没有吗?” 竟是随随便便就让人把有可能有问题的药材送入了行宫。 虽说行宫不比皇宫,可松懈成了如此模样,还是让圣上都有些震惊。 “陛下明鉴,小臣绝不敢随意便收下那药材啊,实在是前来送药之人拿着太医署的手令,且一应药材封装之上也都加盖了太医署的印章。那人更,更有……” 林川说到这儿,上下牙都在打颤了,眼神也变得飘忽不定,磕巴了半天也说出来后半句话。 “说!” 圣上可没心思在这里看他这副扭捏做派,直接一句带着森然寒气的说,让林川吓得头抵在地上,一口气将所有话都说了出来。 “那人还带着一块雍字令!小臣见到令牌,便信以为真,将药材收下后查验无误便入了库房。那令牌和画册之上的一般无二,小臣,小臣也没想到那会是假的啊!” 像雍字令这等令牌,为了防止底下人不认识,都会统一绘制于画册之上分发下去,让各地的外派官员和属官牢牢记住,以便到时候配合行事。 林川虽然未曾见过实物,但画册上的可是看过无数遍了,绝不会认错。 雍字令?! 听到这里,圣上的眸色中出现了一丝怒气。 雍字令一出,简直是明晃晃地在告诉众人凶手是谁! 这令牌如今在外只有一块,便是在明月奴手上。 但他并不觉得这会是明月奴所做。 因为,这太蠢了! 幕后之人,是堂而皇之要将明月奴拖下水啊! 几日前,明月奴曾让元颖带着她的亲王宝玺和雍字令牌去工部调度绞车,工部内知道她手上有这块令牌的朝臣不在少数。 她是疯了才要用这块令牌去传信? 这不是直接将嫌疑加诸在自己头上? 好! 好啊! 杀了自己一个儿子,还要将自己的女儿拖下水,这是冲着朕来的啊! 圣上的手不自觉攥紧,抓得一旁的桑月见的手都微微泛红,人也因着疼痛不自觉皱起柳眉。 只是,她并未做声,只是安抚地轻拍了拍圣上的手。 那双垂下的杏眸里,也满是讥讽之色。 陛下啊陛下,您此刻恼怒的是什么呢? 是亲生儿子被杀的伤心? 是最“宠爱”的女儿被构陷的怒火? 亦或是您身为九五之尊却对一切失去控制的愠恼? 不过,都不要紧。 您的报应,还在后头呢。 第351章 药罐的蹊跷 成安又一次深夜被传召进宫。 如今,面对这般情况,他也已经有了极为丰富的经验,再也没了曾经深夜被传召进紫宸殿诊脉时,那战战兢兢的惶恐模样。 江寅命人带回来的药材足足有一大车,此时都已经整齐一包包堆放在了殿内。 小心地从江寅手中接过那张药方后,成安先是仔细查看了药方的内容,而后从医箱中掏出了一堆瓶瓶罐罐,又仔细为自己带上了手套,再去查验那些药材和煮药的器具。 殿内沉默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片刻后,成安轻轻“咦”了一声,而后用镊子小心从那药材中夹出了一根党参模样的药材。 他将那药材用刀子切开,放在鼻尖轻嗅了下气味,很快面色一变。 但是,尽管好似发现了“罪魁祸首”,成安也没放弃排查剩下的东西,很快,他又将煮药的罐子单独拿了出来仔细检查了一番,甚至将那药罐的把手都给敲了下来查看。 “可有什么发现?” 圣上紧紧盯着成安,见他似乎已经查验完毕,忙低声问道。 “回陛下,这药,的确有问题。” 成安的一句话,让一旁跪着的林川彻底心如死灰了。 完了! 自己这下是彻底完了! “微臣刚刚查看了药方,里头有一味党参,党参有补中益气、养血生津的功效,且又不似人参那般容易滋补太过,与药方中的当归、黄芪一起使用,的确是补血的良方。可是,这药包里头的,根本不是党参,而是一种民间惯称呼为条参的草药。” “换了这药有什么不同?” 圣上盯着成安手里拿着的那根所谓扁条参,神色阴翳,薄唇也抿成了一道不悦的弧度。 “陛下,条参本身是无毒的,可一旦加进去这东西,药方的功效就全然改变了,原本的补血养气之方,便成了损伤气血的方子,长久服用下去,人便会被虚耗至死,看起来,就和久病不治一般。” “长久?你的意思是,这药需得长期服用才能生效?” 不光圣上有疑惑,一旁的林川听到这话也是突然来了点儿精神,猛地抬头望向成安。 “是,这药一两剂下去对身子并无什么大碍,若要生效,得吃上十天半个月,而若要置人于死地,少说也要吃上三月。微臣看了这些药包,里头并非每一份的党参都尽数被更换过。像是那份药罐中的残渣,里头不过换了一根的数量。想来应该也是这换药之人怕一开始的剂量过大会造成太大反应,所以对条参的数量一直是严加控制的。” “陛下,大皇子到了行宫后,只喝过一剂药,这数量是绝不可能出事的啊!” 林川仿佛一瞬间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立刻跪禀道。 如果不是药的问题,自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很快,成安打破了他这点子奢望。 “药的剂量自然是不会出问题的,但是这熬药的药罐,却也被人做了手脚,这才是大问题。陛下请看,这药罐应当是一个新的药罐,可刚刚微臣打开之后,却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儿。若是旁人可能并不觉得奇怪,可微臣日日与草药打交道。这副药方都不是什么味道浓重的药材,这药罐更是只熬过一次药,这般味道根本不对劲。所以,微臣仔细检查了下这药罐。发现,这药罐的材质有异。” “继续说。” 圣上的眼神中仿若酝酿着什么风暴,沉声冷道。 “寻常药罐都是陶土质地的,这个药罐乍一看似乎是紫砂材质,但刚刚微臣细看这药罐的内里,里头却是颗粒粗大的表面,并不符合紫砂表面颗粒细小的特征,所以,微臣用小锤砸断了这药罐的把手,发现断口也并非为紫砂所应该具备的贝壳状或石状,而是像是硬土一般的质地。所以,微臣判定,这药罐是通过涂浆的手段伪造成紫砂材质,这药罐本身的土里,定然有问题。只是,微臣才疏学浅,目前无法判定这其中的药物到底为何。不过,太医署中,或许有一人能够知晓。” “谁?” 圣上的话,越来越简练了。 “太医署周绮安。陛下,周太医虽然年轻,但在太医署诸多太医中,她对医书古籍最有钻研,许多奇药古症她都有所涉猎, 或许能够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处。” “传。” 圣上一句话,让本已经在府中休息的周绮安又被忙不迭传进了宫。 而她上来不过轻轻嗅闻了几下那药罐残片,便立刻掩鼻后退了一步。 “这土的确有问题,陛下,这是尸土。” 尸土? 所有人都是一惊。 这名字很容易便能让人猜到它的来处。 这东西怎么能做药罐呢? 只是,圣上也有疑惑。 “你如何确定?且这东西有何害处?” “陛下,死人身上是有味道的,微臣之前跟随景王殿下在两江办差之时,曾见过不少尸身骸骨,对这股气味再熟悉不过。身体腐烂之时,那股味道会伴随着血肉一点点渗透到周围的泥土中去,即便后面挪走了这些尸身,这股味道也会在那个地方久久不散。这药罐中绝对有此物,且为了掩盖这股味道,药罐应当是用药草特意熏过,所以初闻会有一股浓重的药草香气,但细细嗅闻几下,就会发现再重的味道也掩盖不了这股子尸腐之气。这股味道,只要闻过的人,就绝不会认错!” “至于尸土的害处,其实医书上也并未有极为详细的记载。只是,陛下可听过一句话,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而这瘟疫,便是因着尸身腐烂而起。而既然用药罐熬药,说明服药之人本就是身体虚弱,这般情况下,用药不合适都会造成大病一场,更遑论是毒性未知的尸土。这一碗碗汤药喝下去,哪里是救命,根本是送命了。” 周绮安跪在那儿冷静自若地回答,而一旁的成安回想起自己刚刚还仔细凑上前去查看药罐的动作,喉咙间也是一阵翻涌。 他虽然是御医,但说实话,在宫里伺候贵人还能活到今日的,是很少见到死人的,更不要说腐烂后的人了。 周绮安又描述得如此详细,他那丰富的想象力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联想了。 林川也已经是彻底瘫倒在地了。 行宫里怎么会有这么邪乎的物件儿?! “所以,若是本身熬煮的药材就有问题,再加上这等药罐,而病人更兼之身体虚弱至极,是否便会立即出现中毒之状?” 圣上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说了一句长一些的话。 “微臣不敢断定,只是,有这般可能。” 周绮安的话,让圣上的嘴角溢出一抹冷笑。 “林川,你来告诉朕,为何行宫里竟出现了这般物件儿?” 林川吓傻了,跪在地上半晌都没反应,还是一旁的江寅低声提醒了他几句他才惊恐地回神过来。 “这,这药罐,是宫里拨派来的。只是,只是在给大皇子用之前,这药罐曾经送往过庶人宣巍的院中啊!” 什么意思? 圣上内心越加烦躁了起来。 怎么又牵扯上了宣巍? 第352章 后续调查 “给朕说清楚!” “是!是!陛下。” 林川忙不迭回道。 “按照规矩,燕山行宫内的一应物件儿都是宫中每三月拨派一次的。缺什么,拨什么。药罐这种东西并不是常用物件儿,加之行宫内的人不多,这种东西之前一直在库房中堆放着许多。昨日,宣巍院中伺候的宫女儿来库房中取走了这紫砂药罐,这本没什么,库房中还有其他药罐可用。但好巧不巧,新来的小内侍干活儿不利索,去取这药罐的时候,将库房中整整两排架子全都给不小心带倒了,一应瓷器物件儿都砸了精光,其中也包括所有的药罐。” “这东西本不紧缺,但很快行宫便接到了宫里的旨意,说大皇子明日便到,而这药方和药材没多久便也送来了。小臣便立刻派人去库房准备大皇子院中的一应东西,其他都好说,偏偏,就缺了这个药罐儿。” “小臣本想先去行宫外寻个回来顶上,但宣巍处的宫女很快又将那个药罐儿送了回来,说自家主子不用了。小臣,小臣看那罐子是崭新的,便也没再仔细检查,直接让人送去了大皇子的院中。是小臣失职之过,是小臣的错,请陛下责罚!” 林川边说边甩着自己耳光,不过片刻便将自己的脸扇得通红。 “真是够巧的。” 圣上的声音几乎已经能够凝结出冰渣了。 昨日自己便已经下旨废黜了宣元辰,燕山行宫离着不远,按理说快马加鞭传信也是能够知道的。 但,宣巍可是被圈禁在那儿的,他根本无法和外界有任何消息交流。 若是巧合,自己定然是不信的。 怎么就好巧不巧换回去了一个有问题的药罐? 要说是宫里之前送去的便有问题,那就更不可能了。 那得多神机妙算之人,才能预先判知自己要废黜掉宣元辰这件事,而后提前将药罐送往行宫,又那么恰巧地让这药罐去宣巍手中转了一圈,最后精准地送到宣元辰的院中。 若真有这般本领,那何必躲在背后算计? 自己的江山怕是都要被他算到手了。 至于那药罐是不是为了谋害宣巍的?圣上直接便在心中否决了这个猜测。 宣巍如今已经是个没有价值的人,害他,还用不上这般费心的手段。 说句直白的话。 失去誉王身份这么多年的他,已经不值得这般心思了。 可若不是巧合,那这宣巍图谋什么? 害死一位皇子,对他有什么好处? 还有,这有问题的药材也是他动的手脚? 那他可真了不得了。 手居然已经伸进了宫里。 还能如此消息敏捷,连雍字令的事也能知晓。 繁杂的信息在圣上的脑子中翻涌,头疼的症状越发明显,这疼痛也让他的心绪越发浮躁难安。 这件事,不是他在这里想便有答案的。 宣元辰死了,可他的死必须更有价值一些。 最起码,他不能“死”在这时候,更不能是这般对自己不利的死因。 “江寅,你秘密去一趟太平司,让晋赟全权调查此事,不可走漏了任何风声。今夜之事,对外只说行宫内宣元辰病重,宫苑掌事回宫禀报。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不妥。” 宣元辰的死,能拖一日是一日。 江寅立刻道。 “陛下放心,行宫急报之事,只有小臣和裴指挥使知晓,千牛卫其他人虽然驻守行宫,但并不知晓其中内情,绝不会走漏风声。” 圣上的心情总算宽舒了片刻,但紧接着他又吩咐道。 “周绮安,你连夜随太平司的人手前往行宫一趟,好好配合调查此事。” 宣元辰已死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如今太医署内只有成安和周绮安两人知晓此事,成安是伺候他脉案的,不能随意离开皇都,容易引人注目。 那最合适的便是周绮安了。 她是明月奴的人,而明月奴在这件事中,目前来看是并无什么嫌疑的。 倒是那幕后凶手,似乎很是想把脏水往明月奴身上泼。 如今自己用她的人,倒也算放心。 而周绮安听到此话,立刻心领神会。 “是,微臣这几日身子抱恙,这便回去跟太医令告假几日。” 算个上道的。 圣上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只是,在看到战战兢兢爬起身的林川时,圣上漫不经心道。 “至于林川你,便不必回行宫去了。晋赟会在太平司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啊! 林川刚站起来的身子又瞬间软了下去。 太平司那种地方,即便他远在燕山行宫也是听过其威名的。 那里能有什么好去处? 而且…… 林川的眼神里闪过惴惴不安之色。 他手上可不干净。 进了太平司,他可不敢保证自己能挺过那些传言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刑罚。 而一旦不慎说出什么,便是没有大皇子的事,自己的小命怕是也不保了。 可事情已经到了如此田地,林川也清楚地知道,他根本没什么求饶的余地了。 “是,小臣谢主隆恩。” 即便知道命运如何,林川也只能恭谦地跪下叩头谢恩。 然后,被一旁的江寅半搀扶半钳制地拉了出去。 殿内如今只剩下了帝妃二人。 圣上终于也不再遮掩自己的头痛难耐,他示意桑月见去将他这些时日服用的止痛药丸拿来,吞服下三颗后,圣上无力将头靠在桑月见腰腹处,感受着那双葇胰轻轻在他额角处按压的舒缓力道。 “月见,朕没了一个儿子。” 良久后,他的声音仿若一道虚无缥缈的云烟一般在殿内响起。 还不等桑月见说几句安慰的话,圣上的下一句话让她直接僵在了原地。 “朕必须再有一位皇子。” 第353章 再添一位皇子? 桑月见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很想嘲讽一笑。 再有一位皇子? 陛下,您还能行吗? 在这里痴人说梦吗? 可理智狠狠遏制住了她内心翻涌的恶心,桑月见柳眉微蹙,眼角眉梢间是掩饰不住的落寞。 “是臣妾无能,不能为陛下绵延子嗣。” 对着一个已经被太医诊断过子嗣艰难的嫔妃说这种话,他想要怎样的回答? 宠爱是他给的,最大的问题根源也是在他身上,可他是圣上,哪怕平日里表现出再多温存模样,如今说出这般的话,桑月见也只能请罪。 圣上睁开眼,转身看向桑月见。 她那双素日总是盛满温柔的眸子中,此时满是伤心和愧疚。 “月见,朕并非是在责怪你。无论你能不能诞下皇嗣,你都是朕心中最重要的女人。朕给你以宸字为封号,便可见真心。只是,朕膝下皇子本就不多,如今老大又这般骤然去了。虽说如今暂时瞒着消息,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届时,前朝后宫必将因此引起轩然大波。后宫子嗣不丰,难免有人蠢蠢欲动。甚至于,有人难免会将迷惑君上的罪名扣到你头上去。” 恶心。 真的好恶心。 桑月见恨不能一个耳光抽在面前之人的脸上。 他为何独宠自己,难道真是对自己一往情深吗? 在自己这个宸贵妃之前,宫里可还是有个专宠的珍妃娘娘呢! 虽说自己瞧不上纪容卿的为人,可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为她,也为自己抱屈鸣不平了。 那几年,纪容卿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也是集前朝后宫所有的怨妒和弹劾于一身。 多少人骂她祸国妖妃,说她狐媚手段? 便是如今自己成了宸贵妃,这样的声音也不是没有听过。 甚至不少人将帝后失和罪魁祸首的名头先后扣在纪容卿和自己的头上。 而对于给予这些宠爱的圣上,他们似乎倒都是默契的缄口不言了。 旁人不明白也就罢了,圣上自己心中明明清楚得很,却也用这般说辞来让自己心中难受。 若是自己不知道内情,岂非要因着无法为其诞育皇嗣一事而满怀愧疚?! “是臣妾对不住陛下的宠爱。臣妾的身子……” 桑月见的声音停顿了一二,而后迅速偏过了头去,好似是为了掩藏眸中的泪光,可那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陛下如今正当盛年,也是该多到后宫其他姐妹那儿坐坐。臣妾子嗣上无什么福分,却一直忝居高位,实在愧对陛下,更……” “月见。” 圣上一把握住了桑月见准备抽回去的手。 “朕同你说这些并不是责备你的意思。你的身子,朕一早就知晓,封你为贵妃,也只是因为朕心悦于你。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你坐这个贵妃的位子,是朕心之所愿,无需任何子嗣或是家世撑腰。” 多么感人的一番话,自己若是真的什么内情都不知晓,此刻怕是要为帝王的深情感动得落泪了吧。 宣明曜掩于身后的另一只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后腰,剧痛让那本就含在眼眶中的泪水顿时喷涌而出。 她颤声道。 “陛下待臣妾如此情真,臣妾此生无憾了。” 将桑月见揽入怀中,圣上轻叹低语道。 “月见,你继续住在紫宸殿中,不必介怀思虑许多,朕不会让任何人动摇你的地位。你也不必为后宫中那些闲言碎语所扰怒。你只需记得,在紫宸殿中,你有着等同于皇后的权力和地位。这,便是朕对你的心。” 他到底想干什么? 让自己在紫宸殿看着他宠幸妃嫔? 桑月见心中竟是有些参不透了。 虽然自己揣摩不透,但桑月见还是连夜将这个消息传到了永宁殿。 宣明曜看到那封密信,差点笑出了声。 自己这位好父皇,为了所谓的平衡之道,还真是什么主意都能想出来。 他绝嗣这件事是自己亲手做的,绝无转圜的可能,所以,要想有一位新的皇子。 要么,是假的。 要么,就得找别人代劳。 宣明曜可不觉得圣上就糊涂到了这种程度,连旁人的血脉都能接受。 若是如此,当初纪容卿那个“孩子”,他欢欢喜喜认下不就好了。 所以,唯有一种可能。 他打算让妃子假孕。 让一个莫须有的孩子,来搅动后宫和前朝的局势。 毕竟,宣元辰一死,夺嫡之争从面上来看,就注定是元景和宣元曦之间的争夺。 而元景的赢面实在太大了。 年长几岁,能更快在朝堂站稳脚跟。 嫡子出身,储君之位,世家扶持,各种实力加持之下,几乎将宣元曦比到了尘埃中。 父皇若是直接偏宠宣元曦,可是和抬举自己不同,太直白的举动,难免会让朝臣误以为他有废储重立之心,到时起不到他想要的平衡之效不说,还极易让朝堂生乱。 说白了,父皇其实目前最看重的皇子还是元景,不管是子嗣上再无指望的形势所迫,还是综合所有外界因素的权衡,元景都是压过宣元曦的。 可父皇从来不想让元景的太子之位坐得太过稳固,否则,他的帝位就不安稳了。 太强盛的太子,总会让皇位上的人不安。 这时候,若是后宫中有后妃有孕,在瓜熟蒂落的这十个月里,他完全可以用这个孩子做出太多文章算计来。 比如,借势打压一下元景的势力,再抬举一下宣元曦,以达到他所期待的平衡。 在朝臣们看来,圣上他正当盛年,皇子们年纪也都不大,这时有个小皇子降生,未必不能赶上这场皇位的争夺。 甚至,再过上十几年,原本的年纪小还会成为一种优势。 可惜了…… 父皇日日挂念着他的平衡之道,殊不知,他算计来算计去,从来是算计不到人心的。 “上官才人最近如何了?” 宣明曜沉思了片刻,突然转头看向桐君。 桐君略一思量,低声道。 “回殿下,上官才人自从珍妃去世后,便一直闭门不出。她之前小产后闹出那般笑话,自己身子没调养好不说,圣上也淡了对她的情分,加之又开罪了皇后娘娘,六局的人最是会看上头眼色的,她日子自然过得好不到哪里去。虽说不上缺衣少食,可在不过都是份例里那些东西罢了。珍妃去后,她又偷偷哭了好几夜,如今身子虚损了大半,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熬日子啊。 手指轻敲了几下桌子,宣明曜轻笑一声道。 “这么可怜啊。那便给她送一份机缘吧,选不选,如何选,就看她自己的了。” 第354章 宣巍 上官令好那边还没有动静,前往燕山行宫负责调查的晋赟倒是先回宫了。 那夜的震惊与寥寥伤心仿若一场惊梦一般,隔了不过两日,如今的圣上看起来气色已然是好了许多,看似乎是完全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 “如何?” 圣上一边翻看着折子,一边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些时日,足够他平复自己的心绪。 他本就没有多爱那个儿子。 比起失去儿子,更让他伤痛的是自己本就不多的皇子数量更加捉襟见肘。 尽管已经被废黜了王爵,尽管他已经是一颗碎裂的棋子,可放在那儿,他仍旧能够占据着棋盘的一角,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能够在棋局中起到起死回生的关键作用。 但如今,这颗棋子被彻底扔出了棋盘,失去了全部作用。 所以,他急需一枚新的棋子,来稳定如今的棋局。 当然,这颗已经被逐出棋盘的棋子若是能够发挥最后一点余热,那自然是最好的。 “微臣带人仔细查看过那些药材,也对当日见过那太医署传令之人的内侍都一一盘问过,目前可以确定,这些东西并非出自太医署。药包上的印章乃是伪造的,但做这伪印的人应当对太医署极为熟悉,做出的印章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只是太医署内如今惯用的八宝印泥中掺进了木合香,细嗅有一股清幽纯质的木香,但这药包上的印泥中却并无木合香。” 圣上翻看折子的手一顿。 “若是朕没记错,八宝印泥是六局特制的吧?” “是,这八宝印泥的确是六局特制,专供皇宫内使用的。除了太医署,六局中用的也都是此印泥。” “好啊。好啊。” 将手中的折子往桌上一扔,圣上的眉宇间多了一份揣摩不透的阴郁之色。 “这宫里竟是出了内贼了。继续说。” “除了印泥上的不对,那内侍所穿的衣饰,出示的令牌几乎都和真的一模一样。尤其是那块雍字令,因着从未见过的缘故,林川特意着人取来画像对照着一一检查过,确定无误后方才信了那人。” 若只是印泥还能说一句好伪造,但如今出宫令牌和雍字令都做到了这般以假乱真的程度,除了宫里的人,还有哪儿的人能有如此能力? 只是,谁居然有这么大的本领,生生将行宫的掌事都给骗了过去。 他日,若是他假传圣旨,是否也能将地方官员都给蒙骗了过去。 届时,这皇位是不是都得换个人来坐了? 圣上不得不多思虑一些。 “微臣已经去六局的记档中查过所有的八宝印泥库存和出入库房的记录,一一核对过后,发现出现了三盒的空缺。而还未等微臣开始排查府库中的一应人等,一个负责府库日常洒扫的小内侍便吞金自尽了。微臣再顺着追查下去,只查到这个小内侍和永宁殿的女官桐君这些时日走得近一些。二人因着是同乡,所以多有往来。” “弯来绕去,竟是又落到了景王的头上。” 圣上冷笑一声。 这幕后之人是有多恨明月奴,所有的脏水和线索都要往明月奴的身上泼。 只是,凡事总得有个原因。 现如今,杀死宣元辰这件事对明月奴来说是半分好处也无的。 她因着宣元辰的缘故暂时远离朝堂,若说恨意,定然是有的。 可要是恨到动手要他性命这般的程度,圣上却觉得不至于。 他了解自己这个女儿,最是冷静理智的一个人,宣元辰此时死了,最不利的一是自己,二便是她。 毕竟,宣元辰可是刚和她结下一场仇怨,这个关口上暴毙,任谁都会往她身上多想几分。 而且,宣元辰如今对她已然是全无威胁,看着他在行宫内幽禁不得出,某种意义上比杀了宣元辰更为畅快解恨。 她绝不是如此冲动易怒之人。 况且,她若真做,也不会让身边的女官去直接接触动手之人,这岂不是送上门的把柄? “就查到这些?” 圣上淡淡抬眸望向晋赟。 这可不该是晋赟和太平司的水准。 “印泥的事,如今宫中线索不多,微臣只能确定是宫中递出去的东西,但具体何人所为,还需再仔细查过。” 要在皇宫中大肆搜查,总得圣上允准。 否则,便是太平司也不敢随便僭越。 “大皇子的尸身,周太医已然查验过,死因的确是中毒。或者说,是机缘巧合才会有这般中毒的表现。替换过的药材,暗藏祸心的药罐儿,本身都不足以快速致命,动手的人应当也是存了日久天长消磨大皇子生机的想法。只是,这两方动手的人应当并不是一路人,他们的算计撞到了一起,竟是让原本藏得极好的手段都双双暴露了出来。” 两方人马都想让宣元辰死,还都想让他慢慢消磨病死,可没想到他们想到了一处,竟是阴差阳错直接一碗药就给宣元辰断了生机。 “那个药罐,微臣已经仔细拷问过行宫内一应经手的人,药罐入了宣巍院中后,的确被调换过,原本的药罐也已经根据供词,在行宫中的池塘底找到了碎片。只是,对于此事,宣巍直呼无辜,他说自己是为人陷害,并不知晓此事,更未曾对大皇子下手。但……” “吞吞吐吐,有什么不可直说的。” 事态的发展有些超出了圣上的预期。 宣巍,居然真的参与其中,这无疑是打了圣上狠狠一记耳光。 毕竟,自己这些年来对宣巍的子女一直都是十分厚待,甚至前些时日还动了想将复立其长子为禹王的念头。 如今,宣巍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将他之前的仁厚全都扔在脚底践踏。 “是,宣巍院中的侍妾曾氏在受审时交代说,宣巍这些年来其实一直对陛下您颇有微词,他觉得,自己当年因着丽……因着郑娘娘丢了王爵,又是先帝亲手将其削爵囚禁,打落云端,而陛下您如今却高居帝位,万民敬仰,心中难免失衡,这些年来也一直在窥探宫中消息。在得知大皇子被废黜的消息后,他便心生恶念,想要以大皇子之死,为陛下的明君之望泼上一盆洗不净的脏水。他原本的主意,是让大皇子沾染恶疾,届时在民间散布谣言,说是陛下为了平息民愤故意杀子灭口。谁料,竟是阴差阳错被另一帮人破了局,也露了马脚。” 听到晋赟话中提到了自己的生母,圣上的神色顿时沉了下来。 好啊! 好啊! 好一个宣巍! 自己原本还想着他当年到底是被沈氏构陷失了尊荣,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多有抚恤,不想他心中竟是存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当年若不是他藏不好自己的心思,更是厚颜无耻弄了一个和母妃容貌相似的侍妾在身边,事情何至于到那般地步,自己又怎会认贼作母二十余年,最后未能尽孝膝下,与生母相认不满一日便天人永隔。 他居然还敢怨怼皇家,怨怼朕?! 最关键的是…… 圣上因着宣巍对他的恶念而陡然一惊。 若是宣巍在外传扬自己的身世,母妃当年“私通”一事被抖了出来,是否会有人质疑自己的皇家血脉? 这是他绝不愿看到的。 第355章 所图甚大 “曾氏的证词,有几分可信?” 圣上其实心中已经信了大半,但仍多问了这一句。 “这曾氏是宣巍这几年的最宠爱的妾室,也是行宫的宫女出身,这些年来,宣巍大半时间都是歇在她这里,行宫里不少人也都证实了这点。且她并非空口无凭,还提供了一些证据。” “哦?” 圣上抬眼望向晋赟。 只见晋赟从袖袋中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密匣,恭敬呈过头顶。 “这便是曾氏提供的证物,这些年来宣巍同皇都各大世家书信往来的证据。她只拿到这些,其他的都已经被宣巍销毁干净,这些也是她趁其不备偷藏起来的。” 江寅忙不迭走过去将那密匣接过,检查无误后小心呈给了圣上。 打开密匣,里头是七八封书信。 打开第一封的时候,圣上的脸色便不自觉沉了下来。 他并未当即发火,而是沉默地将这几封书信都一一仔细看完,最后,将那几封信一一在御案上铺陈开来。 “陈家、桑家,这是盯着朕后妃的家族不放了啊!” 圣上着实是没想到,宣巍居然有这等本领,人都被关在燕山行宫这些时日了,手却还能伸得这么长。 一个是皇后母家,一个是贵妃母家,怪不得他能够对皇都内的动静如此了如指掌。 不过,虽然这两家中有人与其书信往来,圣上却并未怀疑皇后和宸贵妃参与其中。 一则这书信中联络的不过是陈家和桑家一些地位算不上多么核心的族人。 毕竟就算之前是地位再高,如今的宣巍不过也是燕山行宫里一个落魄不得出的庶人罢了。 二则,皇后和贵妃同自己的母家,关系都算不得多么和睦。 圣上可是知晓陈家因着当年太子受伤一事差点儿和陈皇后闹翻的事。 若不是自己这些年来停了选秀,陈家精心准备好的女儿送不进宫来,加之太子的腿伤也痊愈了,怕是如今陈家早就明面上也要和皇后闹翻了。 但就算如此,陈家和皇后以及太子之间也是有嫌隙在的。 陈家虽然支持太子,但陈皇后可是已经数年未曾传召过陈家女眷入宫了。 甚至去岁荣国夫人重病,陈皇后也只是让身边的女官青莲送去一些补身的药材,堪堪做了些面子上的功夫罢了。 至于桑家…… 桑月见母亲的事,圣上自然也是知晓的,她除了挂着一个桑姓,几乎和整个桑家再无往来。 在这些书信中,倒并未提到多么出格的事,毕竟这两大家族的人也都不是傻子,不可能和一个庶人交谈过深。 但从书信中,不难看出宣巍和他们一直保持着还算密切的关系,甚至,这其中涉及到了圣上十分眼熟的一个人。 静太妃高芷兰。 宣巍和静太妃居然有勾结! 想到那份被泄露出去的舞弊官员名册,圣上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宣巍对自己的恨意不浅啊。 时时刻刻存着想要污了自己圣名的心思。 若是再给他一些时日,谁知道他还能做出些什么? 最可怕的是…… 他在和陈家以及桑家的书信往来中频繁提及他那长子奉恩侯宣旻的亲事。 宣旻自然是早已成婚了,他当时的妻子还是圣上亲自为其挑选的。 晋文伯的庶长女汪氏。 虽是庶女,但她生母早逝,从小养在嫡母膝下,教养德行都是十分出众的。 出嫁之时,晋文伯也十分有眼力见地将其记到了嫡母名下,以嫡女的身份出嫁,倒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毕竟,宣旻便是封了奉恩侯,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他这辈子差不多也到就到这一步了。 但对于晋文伯来说,这是门不错的婚事了。 他虽有伯爵之位,可不过是个虚衔,并不在朝廷有实职,家中只能算是富贵闲人,在这一块匾额掉下来也能砸着两个皇亲国戚的皇都,根本排不上号。 若他自家议亲,女儿高嫁也是难事。 如今奉恩侯就是最好的选择。 皇家为体现恩恤之情,必定不会薄待了宣旻。自家女儿嫁过去,虽然不能荣华显耀,可也能安稳和乐一生。 疼爱女儿的晋文伯没想到,爱女嫁过去不过两年,便死于难产,母子俱亡,一尸两命。 宣旻悲痛至极,在那之后便未再续弦,甚至房内连个侍妾都无,一派情深模样。 晋文伯也因此和这个女婿关系一直算得紧密。 两年夫妻情分,能够情深如此,皇都内不少闺阁千金都曾暗暗艳羡过汪氏。 虽然福薄,但能够得如此一情深义重的郎君,也不算白活一遭。 如今,看着宣巍在书信中拿自己儿子婚事向陈家和桑家结盟,圣上不禁怀疑,当年汪氏,真的是难产而亡吗?这些年来,宣旻又真的是情深难忘才孤身至此吗? 若不是…… 那这父子二人,所图甚大啊。 第356章 处置宣巍 圣上不由多想一些。 若是宣巍利用当年之事质疑他的血脉正统,陈家和桑家的确是有可能意动的。 毕竟,他们送进宫的两位女儿,和族中可都并不亲厚。 尤其对于陈家。 太子若是真的承继大统,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 如今宣元景还是太子,或许还需要陈家的助力。 但若真等到太子登基大权在握,到时清算当年陈家生了二心之事,很有可能会将其在朝堂上边缘化。 陈家作为皇都乃至大雍的第一等世家,如何能够眼睁睁看着这般局面出现? 而对于桑家而言,一个对家族有怨恨之心且还无法诞育皇嗣的妃子,几乎是对族中没有任何裨益的。 他们若想改拜山头,另谋好处,的确有这个可能。 宣巍在信中,以宣旻的正室之位许诺陈家,又以侧室的位子和第一子必为桑氏女所出的诺言拉拢桑家,两头好处都想占尽。 且他信中所提到的相看女子,都是陈桑两族中的旁系血脉,并不算引人注目。 若未曾看到这些密信,便是请婚的折子递上来,圣上想,他也不会第一时间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皇都内各大世家和王孙贵胄联姻实在是太过稀松平常,只要不是陈桑两家主脉嫡系的女儿,根本不会有太多人注意。 而对于陈桑两家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押宝。 若是宣巍没有这个本事,不过一个旁系的女儿,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若是他成功了…… 这婚事换来的回报,可就大了。 圣上嗤笑一声,眼神冷凝地看着那一沓子密信,仿若在看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一般。 “可惜了,再多谋算,也架不住老天爷站在朕这边,更站在大雍皇室正统这边。” 圣上甚至在想,宣元辰的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有价值的。 让自己发现了宣巍这条藏在暗处的毒蛇,也能够先下手斩草除根。 不然,说不准真会在这上头吃亏。 “陛下得太一上神庇护,大雍国运昌隆,自然不是那等宵小之辈所能够谋算冒犯的。” 晋赟垂首道。 “宫里的内奸,你要抓紧查,到底是谁盯上了朕的皇子,亦或者,是直接盯上了朕的位子。朕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此事必须有个结果。至于行宫那边……” 沉吟片刻,圣上已经给宣巍安排好了结局。 “行宫内突发天花恶疾,发现时已有数人染疾,为防止天花扩散开来,着命人将燕山行宫严加封锁,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这是给外头的面上说法。 “过个十天半个月,便陆续将宣巍和宣元辰的死讯放出吧。记住了,太平司的调查结果只有一个,宣巍院中伺候的人最先染疾,却隐瞒不报,导致天花在行宫内散播开来,无法控制,更让刚至行宫的庶人宣元辰也感染天花,病况急剧恶化,高热不治。至于宣巍,他是作恶多端,自己惊恐多思,不慎跌落湖中溺毙。” “至于奉恩侯,真是个纯孝之人,得知其父意外溺毙的消息后,竟是伤心至极昏死了过去。” 人都昏死了过去,那缠绵病榻一些时日,最后药石罔效,也是十分合理的了。 懒懒抬眸望向下方的晋赟,圣上轻声道。 “晋卿,你明白了吗?” 这消息该如何放出,死讯放出后又该如何适时在民间挑起流言,这些晋赟心中想来应该都有数了。 以这种方式对外放出两人的死讯,足以让人揣测出无数种可能。 刚至行宫便感染天花病逝的大皇子。 被先帝圈禁至此几十载的前禹王。 不慎溺毙这般几乎没有人会信的意外死法。 圣上想,自己也是时候适时病上几日,好让流言传得更加甚嚣尘上一些。 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无辜父亲。 厚待被废的王叔,却换来了如此心痛结局。 届时,便是他对宣旻出手,想来朝臣们也都心中有数,自是不敢多加旁议。 而陈家和桑家,墙头草,妄想两边倒,也是时候让他们吃些教训了。 不过,先不急。 “微臣明白,请陛下放心。” 晋赟知道,宣巍的算计,到头了。 这些年来宣巍自己偷偷发展出的那些所谓势力,在陛下的雷霆之威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就好像当初赐死静太妃一般,一旦圣上真的发现了这些暗处的勾结,要解决,不过也是摧枯拉朽一瞬间的事。 这便是皇权。 它拥有可以瞬间摧毁一切的威力。 而这,也是无数人拼命想要得到它的原因所在。 危险,却也诱人。 “只是,微臣还有一事需奏请陛下,除了已经封爵的宣旻和出嫁的五个女儿,如今行宫内宣巍还有九子三女,以及侍妾九位,通房二十余人,这些人,该当如何处置?” 当初的两位禹王侧妃,在禹王被圈禁后,都由先帝开恩回到了母家。 而禹王妃因着有了宣旻这个长子的缘故,最后还是陪着宣巍一同入了行宫。 可惜,她愿与之共苦,可宣巍却从不念及她的好处,行宫内好颜色的宫女几乎让他染指了一个遍。 前禹王妃郁郁抱病,几年前也早已去了。 如今行宫里这些侍妾通房,基本都是些没有家世背景的女子。 圣上微微阖目思索了片刻,而后低声道。 “诸子凡年十五以上之人,皆处理干净,毕竟都是不上玉牒的庶人,对外过几年寻个理由陆续抹去痕迹便是。剩下的人,圈禁于行宫内,不得出其院落,不准身旁有人伺候,一切礼遇皆撤去,端看他们能熬几年罢了。” 圣上不是没想过直接将这帮人都处理干净,只是思量了片刻,还是决定留他们一条性命。 并非他心慈手软,而是宣巍这件事虽说面上会以意外溺毙收场,可但凡心眼多些的人,都能琢磨出这其中的问题。 他们自然也会关注自己如何处置行宫内这些人。 都杀了,难免落一个残暴下场。 且这些人失了宣巍和宣旻这两个主心骨,剩下的人在朝堂之上一无旧部,二无家世,根本折腾不出什么风浪来了。 不如留着他们彰显自己的仁德之心。 左右,就当养个小猫小狗一样,死死锁在笼子中,隔三岔五扔点儿东西让其别饿死便是了。 “是,微臣明白。” 晋赟接下旨意,而后直接马不停蹄准备前往燕山行宫安排后续一应事宜。 只是,他在离开皇宫之时,看到了正在原本的江山阁废墟上与工部一应大臣商量重建一事的宣明曜。 暂离朝堂的圣旨并未打击到她,她的动作极快,前一日刚接到了圣旨,今日工部郎中、员外郎就被她薅来了此处,热火朝天商讨了江山阁的重建工程。 宣明曜也看见了晋赟的身影,二人并没有说话,最后,晋赟只远远隔着数丈距离,短暂下马朝宣明曜行了个礼。 而宣明曜的回应,也只是再平淡不过的点头示意。 看起来,二人的关系在晋赟那一次见面遭罚后,已然落入了冰点。 只是,晋赟重新翻身上马之时,嘴角却不自觉微微上扬了一瞬。 真是有意思。 谁能想到,此事中看起来最是无辜受牵连的受害者之一,竟是这一盘棋局的“幕后真凶”呢。 圣上还在那里感叹景王的无辜。 浑然不知,他的每一步决策,每一道圣意,都被景王算了个一清二楚。 第357章 所谓真相 结束了和工部诸人的商谈后,宣明曜并未急着回宫,而是改道去了元府。 她去看望那个桃红拼死带到这个世间的孩子。 元定安刚刚为她取了名字,元蓁。 如今,她已然是大将军府的二小姐。 “真小啊。” 看着襁褓中那小小的一团,元颖趴伏在宣明曜的膝上低声道。 宣明曜正在轻轻晃动着摇篮,看着小元蓁在那里安静地睡着。 她看起来和一只小狸奴差不多大,躺在那里,连呼吸的声音都微弱得几乎听不到。 “是啊,这小小的一团,日后却能长成一个我们全然无法预想到的模样。或许是读书识字,懂礼明事的才女,也可以舞剑弄鞭,驰骋沙场。亦或者行商游走,闯荡江湖。” 元颖觉得小元蓁像是易碎的琉璃,吓得根本不敢触碰她。 宣明曜却觉得,这孩子并不柔弱。 相反,她很坚强。 坚强从母亲肚子中活了下来,坚强在冬日里、在废墟中熬了过来。 “父亲请了一位专精小儿病症的医师住在了府上,专门为蓁蓁诊脉。悉心调养着,她应该能好好长大吧。长大后,可以尽情爱其所爱,恨其所恨,争其所求,求其所得。” 犹豫许久后,元颖终于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手指去轻轻触碰了下元蓁的脸颊。 软软的,好像一团棉花一样。 元颖从来没有体会过做姐姐的感觉。 虽说殿下的年纪比她小一些,但一则是身份限制,二则她很难从殿下身上找到小姑娘的稚嫩之感。 比起自己,她倒更像是姐姐。 或者说,更像高悬于夜空之中的明月。 就如同殿下的小字,明月奴。 世人常说,日为阳,月为阴。 哪怕各掌半边天,但月似乎总是弱于日。 人们总是觉得,月的光辉,来自于日的余烬。 就好似所有人天然认为男人比女人更为强大。 但殿下这方月,并非世人惯以为的皎洁无害,更不是文人墨客笔下的温顺多情。 她是,会吃人的月。 吃掉了那些男人眼中的鄙夷,吃掉了那些女子不该如此的妄议。 更吃掉所有自比作炽烈刚猛之日的男子。 天上月,自有光。 何必皎洁,也无需圆。 这便是殿下教给她的。 她高悬于空,引领着自己,呵护着自己。 也让自己,能够成为一方属于自己的明月。 元颖想,她如今能够光明正大行走在朝堂之上,被人恭敬称呼一声元大人,这一切都是因为殿下。 比起嘉云县主,比起元大将军之女,她更愿意做大理寺丞元颖。 就像比起圣上宠爱的乐安公主,殿下更愿意做朝堂之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景王。 女子并不是天性便要柔弱温婉的,可以暴戾,可以强悍,可以追求权力、拥有权力、享受权力,甚至可以在律法所允准的范围内不择手段。 她跟随在殿下的身后,学着她,成了不为礼法所容,却为心之所容的模样。 如今,她也想学着殿下,教导蓁蓁成为下一轮月。 “会的。女子,总是会更为坚强地活下去。” 宣明曜低声道。 她的手,轻拍着睡得有些不安稳的元蓁。 “对了殿下。曾氏那边,按照之前所计划的,等过些时日,便会让她和慕惊蛰假死脱身离开皇都。只是,刑澍那边,怕是瞒不住的。晋赟离开皇都不久,刑澍也秘密出城了,是去行宫的方向。” 元颖抬起身子看向宣明曜。 慕惊蛰,便是刑澍的生母,当年那个被宣巍宠幸后又弃之如敝履的宫婢。 她也是宣巍钳制刑澍这么多年的那个把柄。 曾氏,是宣巍最为宠爱的侍妾。 在此次告发宣巍的事中堪称首功。 而她还有另一个身份。 她是慕惊蛰在行宫中最好的朋友。 二人相识几十载,亲如同胞姐妹。 她是为了慕惊蛰,才委身那个男人的。 “不必瞒着,他可比我们更巴不得宣巍早些死。如今这步棋,于他,于我们,都是有利的。” 原本,宣明曜是打算留宣巍一些时日的。 可在决定要宣元辰性命那一瞬,她便改了主意。 她准备让宣巍来当这个背黑锅的“幕后真凶”。 当然,一个宣巍不够,报复这般理由总显得单薄了一些。 也容易让宣巍脱罪。 所以,便有了那所谓太医署快马加鞭送去行宫的药材。 有了圣上所忌惮的那个宫中潜藏极深,六局之中都有暗桩的黑手。 死了的那个小内侍,是宣元辰的人,或者说,是秦家之前送进宫的人。 他窥探永宁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手上沾的脏事儿也不算少。 宣明曜着人抹掉了他的过往,让他成为了激起宫中涟漪的一枚身份莫测的石子儿。 她用一出左右互搏的戏码,将所有人都给绕了进去。 当然,这份真相也不是全然都是假的。 比如,宣巍这些年在皇都拉拢的那些人是真的。 宫中有人暗中筹谋出手,这也是真的。 不过他们暂时都藏得极好,还未彻底暴露出来罢了。 宣明曜所做的,不过是给机会让他们露个面儿。 林川当然看不出那雍字令的不同,因为,那令牌本就是真的。 调换了的药材也好,有“问题”的药罐也好,都是出自宣明曜之手。 所谓尸土,不过是周绮安随口编出的一个理由。 那只是一个仿造紫砂材质做出的药罐。 可那夜负责查验的太医,一个成安、一个周绮安,都是她的人,也都是父皇认为可以信任的人。 自然不会有人跳出来拆台。 而周绮安自然也不会告诉旁人,宣元辰的真正死因,是一根针。 一根被江寅狠狠插入宣元辰胸口处的针。 那针,并非银针,而是冰针。 冰针入体,很快便被体温融化,根本不留任何痕迹。 而那毒素并非立即发作,而是缓缓从心口处蔓延开来,宣元辰当时便是不服药,最多不过一个时辰,也会出现中毒之状。 只是,宣元辰到行宫之时面色都已经灰败成了那般模样,林川怕人刚到第一日就出事,自然是赶紧用上了送来的药。 汤药入喉,并无救命之效,而是激发了宣元辰体内的毒进一步蔓延。 最后,吐血暴毙。 而那时,江寅已然在回皇都的路上了,自然一切都和他毫无关系。 更和远在皇都的宣明曜毫无牵扯。 第358章 努力维持的体面 燕山行宫内。 晋赟的动作可谓是雷厉风行,本来整个行宫都已经被层层围住,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出,如今太平司的人手接过了千牛卫的驻守之责,更是将行宫内外围得是密不透风。 宣巍昨日开始便察觉到了不对,行宫内外突然开始戒严,之前能够往外传递消息的通路全都被截断,连林川也不知所踪。 在打听到宣元辰的死讯后,他本来心放下了一半,以为这一切的不寻常都是因此而起,甚至心中暗暗还得意了几分。 宣钧就算如今身为天子,也终是有不如意之处。膝下只有四个皇子不说,如今还折了一个,哪里比得上自己子嗣繁茂。 可这份得意,在他院中的人也被一一带去调查开始,便已然消失殆尽了。 太平司的人,他可太熟悉了。 虽说几十年过去,太平司的人早已换了不知多少波,可太平司的官服却始终未换。 当年,也是一波穿着如此官服的人带走了自己,更从自己的王府中搜出了所谓和丽充媛私通的证据,坐实了自己的罪名。 几十年后,他们居然又来了。 宣巍心中开始惴惴不安。 这次,又出了什么事? 难道,又有人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还是自己同皇都有往来一事被宣钧发现了? 一切的忐忑忧惧,在见到晋赟的那一刻,全都尘埃落定。 他可太熟悉这张面孔了。 为了让刑澍压过他,这几年里,他没少根据情报中的信息研究晋赟的一举一动,妄图找到他的漏洞,将其拉下大阁领的位置。。 如今晋赟出现在他面前,宣巍知道,绝对出事了。 否则,太平司的大阁领绝不会亲自来见他这样一个被废的庶人。 宣巍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晋赟将其他人屏退。 如今,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应当对我很熟悉吧。” 晋赟随意给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有些戏谑地看向上首笔直端坐着,直到此时此地还要保持自己所谓王孙贵族仪容的宣巍。 他已经不是禹王几十年了,却依旧固执地穿着和亲王服制类似的袍服。 只是细看,却能发现许多不同。 比如亲王的王袍之上当绣五爪龙补,而宣巍的衣服上却并非龙,而是蟒。 他早就没了穿五爪王袍的资格,只能以此代替。 他固执地维持着昔日的体面,却依旧在细节处透露出自己的捉襟见肘。 这就是宣巍,一个沉溺在昔日中不愿醒来的人。 宣巍并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观察着晋赟,想要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可以分析的蛛丝马迹。 但晋赟的下一句话,将他所有的思绪和算计都彻底打乱了。 “怎么不说话?对我不熟悉?那我换个说法。刑澍,你总熟悉了吧?” 绝望地闭上双眼,宣巍心中扼腕。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刑澍这个废物。 自己花费了那么多功夫将其送进了太平司,更是殚精竭虑为其筹谋,想要让他一举成为太平司实质意义上的第一人。 明明晋赟都已经失了陛下的信任,明明他已经爬到了掌司使的位置,却依旧是功亏一篑! 如今,自己的所有谋算全都付诸流水不说,宣巍想,圣上此次怕也是不会留着他的性命了。 他最是了解帝王的无情。 无论曾经多么抬举你,看重你,只要察觉到你在觊觎他的东西,他们立刻就可以毫不留情地将你打落云端。 曾经的皇兄如此。 如今的宣钧自然也是如此。 只是,他也有些不解,自己到底是何处露出了端倪? 他明明已经很小心了。 隐忍了几十年,最后还是功亏一篑,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 “看来是熟悉了。” 晋赟懒懒抬眸打量了一下这屋内。 虽然是被圈禁的庶人,但在圣上的吩咐下,宣巍的日子却过得一点儿也不差。 花桌上摆着的,是金瓶珍珠花树景,瓶中插黄金树,以碧玉为叶,珍珠作花,金丝为蕊。 宣巍坐着的,是紫檀木嵌珐琅的扶手椅,椅背镂雕勾卷云纹,上头镶嵌着掐丝珐琅,仅这一把椅子,就是民间百姓一家人辛苦一辈子都换不来的奢靡。 就连泡着的茶叶,也是去岁的雨前龙井,专供皇室所享。 虽然比不上当年为亲王之时的那般奢华,但也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金镶玉裹。 宣巍在行宫里的日子,无论如何说,都实在轮不上一句艰难。 他不是过不下去了。 一切,只不过是不甘罢了。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我?” 宣巍坐在那儿,努力撑起他最后的那份体面。 尽管,他的手心已然全都是冷汗。 到了这一刻,宣巍才知道,原来他也是怕死的。 就仿若,回到了当初他被皇兄撞到在丽充媛床榻上的那夜一般。 “谋害皇子,你说呢?” 晋赟也不打算打哑谜,直接点出了宣巍的罪名。 可宣巍的神情却是一僵。 谋害皇子? 谁? 他吗? 第359章 晋赟的配合 “什么叫谋害皇子?你的意思,宣元辰的死和我有关?这怎么可能,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最近死的皇子只有一个宣元辰,宣巍不用猜便知道是这件事。 可自己除了和他同圈禁在燕山行宫外,哪还有什么交集? 就算昨日行宫被围起戒严,自己养院中的人也被接连带走讯问,宣巍也从没想过这件事会和自己有关,只以为不过是正常查问罢了。 宣元辰这才刚来行宫一日,自己见都没见过他,怎么如今就成了自己的罪名? 宣巍激动地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算什么? 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也要往自己头上扣吗? 晋赟则是全程平静地看着宣巍的一举一动,甚至有心情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不和你有关,难道今日我特地来此,是来找你闲谈品茗的?” 这段时间接连的风波,也改变了晋赟不少。 曾经冷面无情的杀神大阁领,如今也多了几分人气儿,开始给自己找些乐子了。 甚至,戏耍起了宣巍。 晋赟清楚,宣巍是无辜的。 毕竟此次调查的过程中,他从头到尾只提审了宣巍院中的婢女以及一应侍妾亲随,对于宣巍,他半句话都没问过。 这其实是不符合太平司往日的审讯规矩的。 便是铁证如山,也该给宣巍一句说话的机会。 甚至,宣巍作为曾经的亲王,便是罪名落定,也不该如此草率便定了生死。 但,他不在乎。 他更知道,圣上也不会在乎。 他不在乎,不是问不出什么,而是晋赟十分清楚,这件事锅应该由谁来背。 宣元辰的死,他乐见其成。 毕竟那日恩济庄的惨剧,他也是亲眼目睹。 宣元辰说的那些冷血之语,他亦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样一个人,若是能够在犯下如此罪行后,继续如宣巍这般在行宫享上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子孙繁茂,锦衣玉食,那未免有些太对不起死去的百姓了。 至于让宣巍来背这口黑锅,他也是顺水推舟,对景王所做的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他如今对陛下,早已没了昔日唯命是从的绝对效忠。 无论是陛下对他的态度,还是陛下对百姓的态度,都足以让人彻底失望。 宣元辰的死,景王殿下根本也没想着瞒着他。 那位周太医在到行宫的那日,便已经开门见山和他说开了。 她根本就没有去查验宣元辰的尸身,只是在屏退了众人后,笑眯眯看着自己,低声道。 “晋大阁领,景王殿下说您是个直爽之人,那下官便直说了,庶人宣元辰便是因着这药罐和药材的缘故才中毒身亡的。事实清晰明了,根本没有什么再验的必要。您说呢?” 晋赟瞬间就明白了。 这其中景王到底动了多少手脚。 她的本领,比自己想得还要大啊。 瞥了棺椁中宣元辰的尸身一眼,晋赟点了点头。 “的确,中毒而亡,无需再验。你说的,极对。” 所以,在曾氏主动交代一切的时候,在那药罐碎片从湖中打捞上来的时候,在那个小内侍吞金自尽的时候,他都并不意外。 那些顺理成章送到他手上的证词和证物,他也都未再继续细查下去。 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是景王想要的结果,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也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我要见陛下!我是被人诬陷的!” 宣巍激动地冲到了晋赟的身前,想要伸手拉住他的衣襟。 他已然听出了晋赟的意思。 陛下要赐死自己。 若因为旁的也就罢了,可自己并未害过宣元辰啊! 宣元辰已经是个被废之人,他害其性命做什么? 对自己而言根本没好处的事,他为何要去做? 宣钧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给自己定了案? 自己好歹也是他的皇叔啊! 他就不怕如此戕害同宗至亲的做派,惹得皇室宗亲心寒吗? 而晋赟后退一步,轻巧躲过了宣巍的手。 “晋大阁领,我要面圣,我要跟陛下陈情!我是无辜的!” 这般铡刀落于颈侧随时会落下的感觉,宣巍已经数年未曾体会过了。 就像当年自己衣冠不整被从丽充媛的床榻上扯下来,皇兄冷眼看着自己一言不发的时候一模一样。 “此案,是太平司负责调查,陛下亲裁的结果。怎么,你是在质疑太平司?还是质疑陛下?” 晋赟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曾经让满朝文武退避三舍的冷脸,也是让宣巍下意识一个哆嗦。 “我并非质疑太平司,更不敢质疑圣上。只是,便是判了我的罪名,也总该让我死得明白一些吧?我杀宣元辰做什么?我之前连见都未曾见过他,为何要冒如此风险害他?!而且,我若是做此事,为何要在宣元辰入行宫第一日便明目张胆动手?他日后都会圈禁于此处,徐徐图之岂不是更合理一些?” 难为宣巍的脑子此时还在拼命为自己找着各种理由,但他不知道的是,此事的真相如何,其实早已经不重要了。 景王也好,自己也好,陛下也罢,都认定了他来做这个幕后真凶。 那他,就是幕后真凶了。 “为何?这种理由,外人哪里知晓呢?至于构陷不构陷的?我今日来,是告诉你结果的,而不是听你喊冤的。这是太平司的调查结果,也是陛下的圣意。所以,这便是真相。明白了吗?” 放下茶盏,晋赟捋了捋袍摆站起身来。 “掌司使,你说是吗?” 什么? 宣巍陡然一惊,下意识望向门外。 只见一道消瘦高挑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了那里。 正是刑澍。 他静静看了已经数年未曾见过面的生父一眼,而后,毫不留恋地挪开了视线,朝着晋赟的方向拱手执礼。 “大阁领。” 晋赟抬步朝其走去。 “既如此,那就不打扰你们二人叙旧了。刑掌司使,你既然来了这里,也该知道陛下的意思吧。” 刑澍点了点头。 “大阁领放心,叙完旧,下官会亲自执刑向您复命。” 刑澍来行宫,一开始只是不安下的冲动。 此次行宫闹出这么大的事,晋赟带着太平司的人全权接管了行宫,连他也打听不出内情。 刑澍知道,定然是出事了。 他本想潜入行宫查探一二,却直接被一个蒙面人堵在了半路。 那人武功极高,刑澍面对他,竟是一成拿下的把握都没有。 好在,那人对他倒是并没下死手。 那蒙面人告诉他,他是替晋赟传话的。 他说,宣巍谋害皇子,活不成了。 行宫内的一应姬妾子嗣,也要受到牵连。 刑澍一惊。 宣巍如何,他不在乎。 可他还有母亲和曾姨,她们二人还在行宫,他不能抛下她们。 而这蒙面人出现在这里,还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这代表着,自己的身份也已经暴露了。 “前辈是来取我性命的?” 他的手,已经不自觉摸上了腰间的弯刀。 可蒙面人摇了摇头。 “取你性命?小子,要是真想让你死,你以为你还能活着从太平司内出来?” 刑澍一怔。 “晋赟按下了你的身份,你从此以后,只是太平司掌司使刑澍了。去见一眼你的母亲吧。或许,是最后一面了也说不定。” 说完,蒙面人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而刑澍在短暂的停留后,翻身上马,继续飞驰赶往行宫。 他要来,亲自送宣巍上路。 第360章 上路吧 “刑,刑澍。你救救爹爹,我是被冤枉的啊!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对宣元辰下手的理由啊。你去跟晋赟求情,去跟陛下求情,不能就这么定案啊!” 宣巍此时已然忘记了过往对这个儿子的不屑和鄙夷。 他冲上前去抓住了刑澍的衣袖,言辞恳切地哀求。 宣巍想,这是自己的儿子,更和自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晋赟如今已然知道他和自己的关系,难道除了自己,他以后在晋赟手上还能落得什么好下场吗? “我如何求大阁领?因着你的缘故,我早已经是将人得罪干净了。我这个掌司使杵在那儿一日,便是明晃晃提醒着所有人陛下对大阁领曾经的不信任。你说,他如何肯应下我的请求?” 刑澍面无表情看着自己所谓的生父。 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承认他父亲的身份。 以往,他看自己的时候,总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仿若在看什么轻贱的东西一般。 无论是自己六岁之时被带到他面前的第一面。 还是后来自己好不容易在太平司内站稳了脚跟,还要一次次被他书信传召,冒着风险来行宫秘密见他的时候。 他都从不肯自称一句父亲。 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是他人生的污点。 是一个“傻子”生下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即便他也不过是个庶人了。 但却依旧保有着曾经天潢贵胄的高高在上。 觉得那般女人,连给他伺候提鞋都不配,哪里配有资格生下他的孩子。 而自己,不过是大傻子想要攀附富贵生下的杂种,根本不配姓宣,也根本不配喊他一声父亲。 如今,为了自己的命,倒是什么也都能放下了。 “你,你去跟他说,你愿意离开太平司,再不和他争抢什么了。就算不让我见圣上,哪怕他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呢。” 听到这儿,刑澍那双有些灰鸷的眼睛中划过一丝冷芒。 “太平司是那么好离开的地方吗?以我如今的身份,离开太平司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你是想让我去求死吗?” 宣巍一时也是哑口无言。 但他很快又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方法。 “或者,或者都不行的话,假死呢?假死总可以吧!” 此刻的宣巍,看起来和一个穷途末路的亡命徒也没什么两样。 他双目中满是血丝,手指紧紧抓着刑澍的双臂,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颤抖着。 “假死?” 刑澍嘴角轻扯,轻笑一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而他这副表现仿佛也让宣巍看到了希望,忙连连点头。 “是!假死!宣巍这个名字可以死,但我不能死啊。你们太平司不是最有手段吗,弄一出假死的戏码应该也不难吧。刑澍,你是我的亲儿子,你不能不管我啊。只要你能保住我的性命,我就把自己手上所有的人手都交给你。还有你母亲,你要是能把她一起弄出行宫……” 宣巍说到这儿停顿了下,而后咬了咬牙道。 “我就明媒正娶她过门,她就是我的正妻,你也是我的嫡子了。” “正妻?嫡子?” 刑澍直直看向宣巍那双写满活下来渴求的双眼。 而后,摇头大笑出声。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庶人,一个要死了的庶人,还在这里大言不惭跟我讲什么正妻嫡子。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金贵之人吗?你以为谁稀罕你的正妻和嫡子之位吗?你的正妻,那位曾经的禹王妃,她出身世家名门,当年你被废弃之时,她的母家愿意接她回府,而她为了孩子,选择陪你同甘共苦被囚锁在这行宫中。可你是如何回报她的不离不弃?” 到了今天这一步,刑澍想,他终于不用再伪装了,终于可以将这么多年来自己心中的所想通通说出来了。 “你嫌弃她不懂情趣,怨她的母家在你被废黜王爵之时主动和你撇清关系,一个昔日的名门贵女,被你羞辱,被你的宠妾羞辱,甚至你连她病了都不愿传召行宫内的医师为其诊治,生生磋磨她,让其郁郁而终。” “还有你那所谓的嫡子,宣旻倒是和你一条心,被你忽悠为了所谓的大业,生生害得他的发妻难产而亡,一尸两命。就因为你说汪氏的家世不够,要让他空出正妻和嫡子的位子,好用来拉拢更有权势的盟友。明明是在陈家和桑家两家之间待价而沽,末了,他倒是靠着不娶妻这件事博了一个痴情之名,倒真是继承了你的无耻和冷血。” 想到嘉文伯直到今日还以为自己的女婿是个痴情之人,对着害死爱女和外孙的人一口一个贤婿,刑澍就觉得可笑至极。 这些年来,嘉文伯感念这个女婿的情深,还多次在圣上面前为其美言。 就连前些时日陛下透露有想要让宣旻继承禹王之位的意思时,嘉文伯也是为其多方奔走牵线。 他哪里知道,宣旻在成亲那一日起,便一直筹谋着如何让汪氏不着痕迹的死去了。 难产,简直是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 只要他落几滴泪,没人会在意那个倒在血泊里死去的女人,只会感叹他的痴情,安慰他的不幸,传颂他的匪石之心。 而汪氏,却连为自己落泪叫屈的机会都没了。 她若知道自己身死之后,那些皇都闺秀们还在暗暗艳羡她能得一如此痴情郎君,怕是死都不能瞑目了。 “这样的嫡子,我不屑去当。这样的正妻,我母亲也根本不稀罕。” “宣巍,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是婢女所生。我的母亲既不出身高贵又心智简单,你觉得我不配当你的儿子。那我今日也告诉你一句心里话,我同样未把你当成是什么父亲。在我眼中,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个畜生,是个渣滓,是个注定不得好死的东西!” 看着宣巍满脸的不可置信,刑澍狠狠将其双手甩开。 “我今日来,是特地送你上路的。宣巍,你这一生从未让我真正高兴过一次,不如今日,就用你的命,让我好好高兴一场吧。也算是,全了我们这一场父子缘分!” 第361章 挑衅 宣巍被刑澍的疯癫吓得不由自主后退。 可刚刚甩开他双手的刑澍,此时却主动上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而后,宣巍被强行拖出了屋子。 在过往的许多岁月里,宣巍都是高高在上坐在那儿,看着刑澍给他叩头问安,看着刑澍低眉敛目地同他说话。 从来没有一次是这般,他用尽了浑身力气也挣脱不了刑澍的手。 那双手,仿佛镣铐一般狠狠锁住了他所有可能的动作,让宣巍只能踉跄跟着他的动作前行。 甚至于,连鞋都因为挣扎掉在了半路。 直到这一刻,宣巍才真正体会到刑澍太平司掌司使这重身份的含义。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哭着被送出行宫的小杂种了。 他是刑澍,太平司的第一任掌司使,一个能够靠着自己的能力,硬生生被圣上注意到的人物。 “砰!” 水花溅起,宣巍的头被强行按入了院中的太平缸中。 太平缸里的水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水也是冰冷刺骨的寒气。 宣巍被按入水中那一刻,几乎以为那寒意要化作针一般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头颅中。 可还没等他感受这痛,窒息感便紧随而来。 “咕噜咕噜——” 他的口中不断吐出气泡,胸腔中本就稀薄的空气一步步被消耗着。 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能碰到冰冷的铜壁。 他只能无力地挣扎着,然后,动作渐渐微弱了下去。 在宣巍感觉自己眼前已经一片灰暗,意识也逐渐模糊之时。 突然,鼻腔内迅速涌入了大量空气。 刑澍抓着他的头将其拉出了水面。 “呼——” “呼————” 宣巍拼命地喘气,手更是在自己还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因为强烈的求生渴望,已经紧紧抓住了刑澍的胳膊。 “阿宝,阿宝,你放过我,你放过我啊!我好歹是你的生父!弑父是大罪,你让你母亲日后知晓此事如何看你?” 阿宝。 刑澍瞳孔微缩。 他也配叫自己这个名字。 那是刑澍的母亲为其取的名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这个不被承认的杂种,是不配有名字的。 他的母亲心智单纯,虽然不明白为何自己的肚子鼓了起来又在一夜之后瘪了下去,不知道她为什么多了一个儿子,可她还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去爱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 她没读过书,不懂得诗词歌赋,惊蛰这个名字也是入了行宫后,管事为了叫起来方便才为其改的,不然她就只能用着父母草草取的名字——招娣。 一个为了弟弟降生才有的名字。 一段为了弟弟能够有钱去学堂读书,而被送去当宫女,换了二两银子的过去。 宣巍只鄙夷她的痴傻心智,却从不知晓,其实她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她曾经也是个聪明机灵的姑娘,不然也不能顺利成了宫女。 即便是行宫,伺候的人也都是要精挑细选的。 她是在进了行宫一年后,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能够见家人一次。 然后,知晓了她的父母已经带着弟弟举家搬走的消息后彻底疯了。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只听说她那弟弟似乎惹了事儿,欠下不少银子。 为了避祸,一家人连夜便走了。 可从没人告诉过惊蛰。 甚至连知会同乡转达一声都没有。 他们仿若全然忘了行宫里还有一个女儿。 倒是告诉了债主,他们有个女儿在行宫当差,若是要讨债,找她去便是。 据同乡宫女说,惊蛰入宫之时,她的母亲哄骗她,说做宫女也是件体面事儿,只要到了岁数就会被宫里放出来,到时候家里一定给她寻门好亲事,让她风风光光出嫁。 她还说,家里也是没办法,所以才让她去做这个宫女。 日后一定好好补偿她。 惊蛰靠着这个念头,一日日苦苦熬着,最后却只换来了这样一个结果。 所以,她疯了。 可即便疯了,面对这个给她带来了无数苦难和羞辱的孩子,她还是傻傻地取了她认为最好的一个名字。 阿宝。 她最珍贵的宝物。 她最向往,却也从头到尾不曾拥有过的爱,她全都给了这个孩子。 如今,宣巍居然敢厚颜无耻喊这个名字。 刑澍听到这里,笑着扬起另一只手,干脆给了宣巍一记狠狠的耳光。 耳光落下,宣巍只感觉嘴里一股铁锈气蔓延开来。 眼前更是彻底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是宣巍此生第二次挨耳光。 第一次,是被他的皇兄。 一记冷冷的耳光将他扇晕,再醒来时他已经成了庶人。 如今,扇这一巴掌的人居然是他的亲生儿子。 一股强烈的被羞辱感涌上心头,宣巍愤怒,却也清楚地知道,刑澍不会放过自己了。 他如何求情,都是无用的了。 “果然是那个女人生的贱种,对生父都能下手。看来她也不傻,还知道把你养得仇恨生父。当年就该要了她那条贱命,留待今日,是我心慈手软了。还有,刑澍,你以为杀了我你就万事太平了?晋赟不会放过你的。你的身世,是永远捏在他手里的把柄,他随时能要了你的命。我在底下等着你,来和我父子团聚啊!” 咧开嘴,宣巍露出了一抹血淋淋的笑,毫不顾忌地挑衅着刑澍。 既然注定要死,给自己一个痛快吧。 第362章 割舌 那一瞬间,刑澍的确有些气血涌上头脑,手不自觉抓着宣巍的头,想要再度将其按入水中。 他一直以来都知道宣巍对自己母亲的无耻和轻蔑,但听到他用这般语气来说起母亲,他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怒火。 他怎么有脸的?! 这个渣滓,就该不得好死。 咕嘟—— 细密的气泡连成串儿在水面不断窜起,宣巍努力克制着自己挣扎的动作,让水不断涌入自己的鼻中和口中,好快一些加速自己靠近死亡。 这一次,是他输了。 输给了宣钧的无情。 在宣巍看来,晋赟的态度已经很能说明一些事了。 这明明是诬陷,太平司却一副事实已经盖棺定论的模样,这只有两种可能。 太平司查不出来真相,让自己顶锅。 亦或是,太平司知道真相,但这个罪名,只能自己来背。 身为大雍帝王的心腹密僚,晋赟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太平司上下自然也是从无庸碌之徒。 那便只可能是后一种。 他们所有人都对真相心知肚明。 不过是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好让宣元辰暴毙身故罢了。 想到宣元辰的所作所为激起的民愤,想起江山阁坍塌所带来的一系列影响和揣测,宣巍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是替圣上背下这罪名。 宣钧不想让宣元辰继续活下去以继续激化和百姓之间的对立纷争,那两百余条人命或许不至于让宣钧下此狠手,可牵扯到江山阁,牵扯到上天降罚的流言,宣钧为了自己的皇权稳固,有什么事不能或者不敢牺牲的呢? 帝王最是无情,他不是自己深有体会吗? 而借着宣元辰,他也可以光明正大除掉自己,免得这些年来还一直要装出对自己安抚优待的模样。 好!好啊!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在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后,再加上如今刑澍这般“翻脸不认人”的模样,宣巍对于活下去这件事已然是彻底没了什么指望。 死得痛快些,是他如今唯一能够争取到的了。 就当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心愿得偿之时,突然一股力道抓着他的头发毫不留情向后拽去。 “咳咳!” 宣巍狼狈趴在地上,口鼻中不断喷涌出积水。 因着窒息,他的眼前一直是一片灰暗,过了许久才慢慢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茜色的云纹绣鞋。 这鞋…… 宣巍可太熟悉了。 他吃力抬眸望去,只见一张风情绰约的芙蓉面映入眼帘。 “宛儿。” 是他最宠爱的侍妾曾宛。 他的眸光微微一亮。 原来,还是有人记挂着自己的。 尽管已经不指望今日能够活下来,但是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得红颜相伴,宣巍觉得,自己这一生总也不算太失败。 可下一秒,他最宠爱的宛儿提起裙摆,狠狠一脚踩在了他的脸上。 那一脚的力道狠到超出了他对女子力道的认知。 曾宛用了极大的力气。 宣巍甚至听到了自己鼻骨碎裂的声音。 “啊!” 他哑着嗓子痛呼着,身子不自觉蜷缩成一团,因着疼痛眼泪都在疯狂飙出。 “我想这么多很久了。宛儿这个名字,也是你配叫的。” 还没等宣巍从疼痛中缓过神来,曾宛又一脚落了下来。 只是这一次,不是落在脸上,而是在宣巍的下半身致命处。 “啊!” 这次的痛呼声比起刚刚尖锐了不少,宣巍脸色瞬间惨白,差一点儿直接痛厥了过去。 贱人! 这个贱人! 他捂着受伤的地方,狼狈地在地上不停打滚,丝毫没了往日里总是要强撑亲王仪度的模样。 “阿宝,你若是就这么轻快让他死了,岂不是辜负了晋大阁领的美意。他既然将这贱人交给了你,只要最后给他的是一具尸身,他是不会计较太多的。” 曾宛轻蹲下身子,仔细观摩着宣巍那痛苦的模样。 比起那些鲜嫩的面孔,曾宛已然不够年轻,不是宣巍最喜欢的青葱。 可她依旧在宣巍身旁宠爱不衰,靠的,不光是样貌,更是举手投足的韵致,和擅做解语花的聪慧。 素日里,她的一举一动皆是风情,几乎是让人挪不开眼的。 但此刻。她的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与往日不符的狠辣。 就好似,等待了许久的事,终于迎来了一个好结果一般。 看着宣巍凄惨嚎叫,这让她无比爽快。 “你、你居然和刑澍这个贱种是一伙儿的。” 宣巍在痛苦中哀嚎着,质问着。 他怎么也没想到,曾宛和刑澍的关系居然那么好。 明明她是在刑澍离开行宫后才成为了自己的侍妾,二人除了刑澍偶尔几次秘密来行宫见自己的时候打过照面,按理说不该有任何交集的。 但如今,看曾宛能够亲昵唤他阿宝的模样,二人的关系显然不一般。 “啪!” 一记耳光干脆利落扇在了宣巍的脸上,曾宛那张曾经让宣巍爱不释手的美艳脸庞之上满是嫌恶之色。 “把你的嘴巴给我放干净一些。不然,我不介意帮你学会如何好好说话。” “贱人!” 被自己的皇帝侄子赐死。 被自己的亲儿子背叛。 被自己的宠妾背叛。 这三件事彻底击垮了宣巍。 宣钧是皇帝,自己对他无可奈何。 可刑澍和曾宛,他们是靠着自己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和富贵。 如今,他们竟然勾结在一起如何羞辱自己。 “怎么?背着我搭上了刑澍?还喊的这般亲密。你们暗通款曲多久了?刑澍,你可真是什么事都敢做,连我的女人你都敢染指!还有脸在这里指责我无耻。比起我来,你可不遑多让!” 他看着眼前的两人,只恨不能生啖其血肉。 除了二人私通款曲,他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可伴随着他这番话说出口,曾宛和刑澍的神色顿时都沉了下来。 稍许后,曾宛伸出右手,朝着刑澍的方向摊开了手掌。 而刑澍一字未问,只是十分默契地从腰间掏出了他的匕首递给曾宛。 而后,他上前几步,蹲下身子,直接一把捏开了宣巍的嘴,强行拽出了他的舌头。 “唔!唔!” 宣巍察觉到了二人的意图,拼命想要挣扎。 可早就被酒色掏空身体的他,如何能够在刑澍这般的高手面前抵抗。 曾宛扬唇一笑,是曾经最让宣巍沉溺其中的妩媚。 “不会说话,那就别要舌头了。” 一道寒光闪过,伴随着凄厉的哀嚎,一条血淋淋的舌头被曾宛随手扔到了地上。 “虽然你注定活不过今日。但我这个人,最爱落井下石,自然是要趁着你将死之时再来踩上几脚。你说的话我不爱听,所以,安静点儿吧宣巍。说不准一会儿你得感谢我,感谢我让你当了一个明白鬼。” 用匕首轻拍了拍宣巍的脸,曾宛的脸颊上有两滴刚刚飞溅上去的血滴,更衬得她仿若神鬼志异话本里凄艳的女鬼,夺人心魄,却也让人胆寒。 第363章 惊蛰 失去了舌头的宣巍,这下彻底老实了下来。 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枕边解语花居然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一个人。 虽然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可宣巍还是想完整一点儿去死,而不是在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底下成为一件件供曾宛发泄怒火的工具。 “看来还是能听懂话的。” 曾宛看着这个让她强忍着恶心“侍奉”了十几年的男人,心底的那些厌恶再度疯狂涌了上来。 “首先,我得替咱们的[好]陛下解释一下,他可不是故意挑了你这个昔日的皇叔来顶罪。在他看来,宣元辰之死的罪魁祸首,就是你。除此之外,看在咱们同床共枕这些年的情分上,我还特意将你和陈桑两家以及已故静太妃往来的那些密信都交给了晋大阁领,由其代呈圣上,让你有机会好好向陛下表表忠心。宣巍,你瞧,我多顾念着你。” 疯子! 这个疯女人! 看着面前这个吃吃笑着的女人,宣巍的眼神里满是惊恐。 她是什么时候收集了这些书信? 她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难道一直都是存的这般心思? 自己何时得罪过她?难道,她是为了刑澍鸣不平? 不,不应该啊。 明明她初到自己身边伺候的时候,刑澍还那么小,且已经被送进了太平司,直到他在太平司熬出头才有机会回过几次行宫。 “吃惊?愤怒?你大概不知道吧,在你身边的每一个夜晚,我都恨不能摸出匕首来刺入你的胸膛,掏出你的心肠来好好瞧瞧有多肮脏。” 匕首慢慢下滑,挑开了宣巍的衣襟,一层又一层,而后贴着他的皮肤划过。 曾宛并没有用多大力气,可那股被利刃逼近的毛骨悚然感,还是让宣巍浑身汗毛竖起,连身子都在不自觉打着战栗。 “可我不能。因为我知道,你就算再落魄,依旧姓宣。你一死,皇都必定会来人细查此事。而且,你为了防止阿宝背叛,将他的身世已经写好密信交托给了信任之人,一旦你意外而死,这份密信便会被呈交陛下。没有万全把握之前,我绝不能动手。为了阿宝,也为了惊蛰。” 惊蛰? 宣巍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惊蛰是谁? 他在想什么,曾宛一眼就瞧透了。 扬起匕首狠狠落下,干脆利落直接挑断了宣巍的右手手筋,曾宛的眸色猛地狠戾了起来。 “果然,你忘了她的名字。” “你忘了吗?是你酒醉后玷污了她,你明明知道她心智上有问题,却硬生生给她扣上一个故意勾引的罪名,让她在这行宫中被所有人排挤厌弃。在她艰难生下了阿宝后,你更是把她当做耻辱,将她踩入泥泞,让她成了这行宫里最底层的存在。” “都已经将人害到了如此地步,你还是不肯罢休,夺走她辛苦养大的孩子,将她彻底逼疯幽禁。” 想到慕惊蛰,曾宛的眼底都是因愤怒而泛起的血丝。 她如何能够不恨?! 你这个施害者,居然忘了她的名字?! 在惊蛰被宣巍院中的人就那么衣衫不整地扔回宫女的住处后,这整座行宫的恶意便铺天盖地涌来。 所有人都可以羞辱她。 因为她得罪了这行宫的主子。 尽管那所谓的主子不过是个被废的庶人,若真论身份,他一个因罪被废的庶人,又比这行宫中的宫女们高贵到哪里去呢? 可那些人不这么觉得。 宣巍也不这么觉得。 亲王,哪怕是曾经的亲王,在他们看来,就是永远的主子。 自己为了替惊蛰出头,和人起了争执。 结果被那些人恶意报复,故意在换洗的衣物里放了沾染了痘疫之人脓疮的巾帕。 果然,自己高热不退,身上也迅速起了痘疹,人眼瞧着就要断气一般。 林川身为行宫管事,生怕传染了行宫内的贵人们,直接让人把她抬到了行宫外的静安庄去。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死。 可曾宛硬生生熬了过去。 她在浑浑噩噩间,心头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能死。 她死了,惊蛰还如何活下去。 她本就因着家人的刺激而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若是身边再没一个能够保护她的人,她如何熬下去? 曾经她初入行宫之时,因着年纪小常被欺负,唯有惊蛰愿意保护她。 如今,惊蛰遇见了这般艰难,自己自然也要保护她。 凭着这股子念头,曾宛的高热退了,身上的痘症也慢慢消了下去,人迅速康健起来。 可行宫那边却迟迟不肯让她回去。 毕竟行宫内不缺宫女儿伺候,她当时病得那般严重,又是痘疫这般病症,林川觉得她很是不吉利。 曾宛花了许多功夫和时间,终于顶了别人的名字回到了行宫。 见到的,却是当时已然挺着肚子的惊蛰。 一切都来不及了。 “惊蛰生产的时候,是我替她接生的。她差点儿死在了那遭鬼门关里,可也就是那一日,你让人将惊蛰调去了浣衣。她生产后的第二日,就要被逼着去做活儿。宣巍,你告诉我,你就那么恨她吗?” 明明是你强迫的她,为何你要如此对她? 就因为她的不够聪明,因为她的不够漂亮? 让你觉得丢了颜面,觉得匹配不上你的身份? “啊——” 宣巍失去了舌头,根本无法言语,只能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支吾声。 曾宛面无表情地拔出了插在他手腕上的匕首,那寒光一闪而过,又没入了宣巍的下身。 仿若案板上垂死挣扎的鱼,宣巍的身子猛地扑棱两下而后又迅速瘫软下去。 他被疼痛已然折磨得死去活来。 “很疼吗?这和惊蛰当初所受的疼痛比,又算什么?和我当初下决心献身于你之时的心痛比,又算什么?” 她陪了惊蛰几年,看着阿宝慢慢长大,本以为日子总能熬下去。 可阿宝被带走了。 惊蛰的疯病更严重了。 她没有办法保护好惊蛰,也救不回阿宝。 所以,她只能用上当时的她唯一能够使用的东西。 她的美貌和身体。 她偷偷跟着行宫里那些被宣巍所喜爱的侍妾学习,学习她们走路的风姿仪态,学习她们的一言一笑。 然后,用这份学成的功课,将自己送上了宣巍的床榻。 十几年,她没有一日不想杀了宣巍。 她恶心宣巍,更厌恶上了自己。 如今,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拔出。 没入。 曾宛麻木地一刀又一刀,几乎将宣巍的下半个身体捅成了一团烂泥。 直到最后,刑澍沉默握住了曾宛的手。 “别脏了你的手。” 他从曾宛的手中取过了那把匕首。 “这最后一刀,该由我替母亲来刺下。” 仿若刚刚的疯狂用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曾宛瘫坐在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在地上蠕动的宣巍。 “是,该你来。这也应该是你彻底斩断和他最后一丝亲缘的一刀。” “去吧,阿宝,为你的母亲,为你自己,也为我们所有人,刺下那一刀。” 噗嗤—— 血雾伴随着寒光的没入,飞起溅落在曾宛的眼皮上。 她却不闪不避,只直直看着那期待已久的一幕。 “惊蛰,春天快要来了。” 曾宛喃喃道。 第364章 再见面 宣巍被交给晋赟的时候,已经是一具算是支零破碎的尸体了。 晋赟微抬眼眸,面上并无什么诧异之色,直接吩咐一旁的属下去修补尸身去了。 左右太平司能人辈出,便是碎成了残片,他们也有办法拼起来做成想要的模样。 修修补补,总能弄出溺水亡故的样子。 至于刑澍和曾宛。 晋赟淡声道,“行宫的事处理好还需要些时辰,刑掌司使便负责安顿好宣巍的这些姬妾吧。今日过后,这里便要被彻底封禁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了。” 刑澍感激地拱手行礼道,“是,下官即刻去办。” 他明白,这是大阁领给他一些处理私事的空间。 无论他是为了何种目的,在他选择压下了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便是对自己有天大恩情了。 这份恩,自己记得。 而且,刚刚他和曾姨也聊了许多,对于那个同曾姨合作的幕后之人,他自然也是懂得该如何投桃报李。 刑澍跟在曾宛的身后,到了行宫角落内一处被封锁起的院落前。 从袖中掏出私下偷配的钥匙,曾宛动作利索地打开了门锁。 “这些年来,母亲一直被关在这里吗?” 自从六岁那年被送走后,除了零星几次被召回问话的时候,宣巍会让人把慕惊蛰带去草草和刑澍见上一面,这十数年间,他从未再和母亲私下见过一面,说过一句话。 而距上一次见面,也已经是一年前了。 而那时,也不过是隔着屏风草草见了一面,她甚至当时眼神都没在看自己,只傻傻笑着,狼吞虎咽吃着盘子里的点心。 “是。宣巍不让任何人接触这处院子,大抵是怕人放跑了姐姐,没了可以牵制你的把柄。所以这些年来,除了他身旁那个内侍德斌和伺候姐姐的那个小婢女颖儿,其他人都没资格进去,每日的饭菜也都是通过门上的小孔送进去。” 提起德斌,刑澍倒是想起自己还未收拾这个货色。 当初便是他主张将自己送进太平司的。 用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说什么在太平司内有个自己的人,日后主子要图谋大业也更稳妥一些。而其他人哪抵自己的骨血来得放心?所以,极力推荐刑澍前去。 六岁的刑澍就这么被强行从母亲身边带走,改头换面,送进了暗无天日的太平司去。 而刑澍也是后来才知晓,德斌如此提议,不过是因为他有一次在宫道上碰见了慕惊蛰,出言讥讽了几句,结果被护母的自己撞见,硬是冲上来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 就是这样一件小事罢了。 刑澍自己都完全不记得了。 可德斌记恨在心,非要好好给刑澍一个教训。 到底是宣巍的子嗣,他也不敢直接要了刑澍的性命,所以便提了这样一个主意。 彼时的他也没想到,幼时看起来瘦瘦小小一副十分不康健模样的刑澍,居然真的能熬过太平司那般严苛的选拔活了下来,而且还坐到了掌司使的位子,几乎和太平司大阁领分庭抗礼。 如今的他见了刑澍,虽然因着宣巍的态度撑腰,依旧算不得多么谦卑,但也是只能不甘地弯下腰称呼一句掌司使了。 看到刑澍的神色,曾宛轻轻一笑。 “不必想着那个人,他已经成了一滩烂泥喂了后院的狼犬了。不然你以为这钥匙我是从哪里来的。” 曾宛之前从来不曾显露过分毫手腕,但真要论起狠劲儿,便是刑澍都不及她。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院内,两道人影蹲在那儿,正在张罗着堆雪人。 “母亲。” 刑澍嗓子沙哑地喊了一声。 那个年长些的女子头都未曾回,依旧欢喜地在往雪人的身上插着树枝充当臂膀。 倒是一旁的婢女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她有些诧异这道门居然今日被打开了,而后在看清楚来人后,方才放下心来,缓缓退到了一旁。 “惊蛰。” 曾宛轻声唤道。 女子手中的动作一停,转过头看向曾宛。 她仔仔细细看了好久,最后踉跄站起身朝着曾宛走来。 那双沾满雪水的手轻轻抚上了曾宛沾染着血滴的脸庞。 雪水冰凉。 血滴却滚烫到几乎灼烧皮肤一般。 “小宛儿,你受伤了吗?你怎么看起来和之前不一样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你怎么不见了啊。阿宝,阿宝也不见了,你们是在和我捉迷藏吗?为什么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们了?” 小宛儿。 曾宛在手刃宣巍时一直未曾落下的泪水,此时终于簌簌滑落。 她等了这么多年,谋划了这么多年,似乎都只是为了今日这一刻。 “是吗?我好像是变老了。不过没关系,惊蛰,我和阿宝,都回来了。” 她抓起一旁刑澍的手,又牵起慕惊蛰那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三个人的手掌交叠在了一起。 “捉迷藏结束了,阿宝和小宛儿,都回来了。” 终于,噩梦结束了。 第365章 风波再起 大半个月后,行宫终于对外报了宣元辰病逝的消息。 好歹是当今圣上的长子,虽说废黜了王爵贬为庶人,可到底未曾逐出皇室剥夺宣姓,关于宣元辰的丧仪,宗室中人也是各执一词。 吵吵嚷嚷了两日后,紫宸殿内最后发了一道明旨。 将宣元辰以一等国公例制下葬,葬入燕山皇陵外的茂陵。 除此之外,圣旨上却无任何身后追封。 棺椁不入皇陵,牌位不入衍庆宝殿,算是彻底从皇家抹去了这个人的存在。 当然,在这道圣旨晓谕天下的同一日,圣上将宣元辰的生母,如今被禁足华阳殿的采女秦氏重新复位了昭媛。 只是听闻,这秦昭媛接旨之后,却是直接昏死在了殿中,一直到宣元辰的丧仪办完,也都未曾从病榻上起身。 曾经也是盛极一时的皇长子,风头最炙之时,那是能同太子分庭抗礼的风光,如今这般草草逝去,也是让不少人深感唏嘘。 民间对于此事倒是有不少叫好声。 毕竟恩济庄的事过去才没几日,那些遇难百姓的尸身也才刚下葬,听闻此事的幕后黑手便是这位皇长子。 不然圣上也不会突然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贬到了行宫中幽禁。 如今正值遇难百姓的三七之日,罪魁祸首也遭了报应,病死在了天花中,自然是人人拍手称快。 至于紧随其后的宣巍的死讯,除了陈桑两家,根本无人在意。 一个被废了几十年的王爷,早已不在皇都这些人关注的重点里。 陈家和桑家却是因为宣巍突如其来的溺毙,惴惴不安了许多日。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圣上雷霆之怒降下,两家也渐渐有些松下了警惕之心。 但紧接着,便是数道惊雷直接在两家头顶炸开。 首先来的,自然是宣旻的死讯。 一开始,对外的说辞是病逝。 说是宣旻因着悲伤过度的缘故而缠绵病榻,最后竟是生生没熬过去。 不少曾经为其痴情所感动的闺阁少女,因着他的离去还落了几滴泪。 觉得世上怎会有奉恩侯如此美好的男子,于亡妻痴情不改,于父亲至仁至孝。 可惜,上天却不肯眷顾此等良善之人。 但很快,奉恩侯府的下人在外头吃酒时喝醉说漏了嘴,爆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这位皇都有名的痴情侯爷,死因根本不是病故。 而是在他父亲的丧期里,因着用药娱兴死在了床榻上。 而当时与之在一起的,竟是他的书童。 之前所谓的病倒,也是因为他不想因着宣巍的事得罪圣上,也不知自己该以何等身份给一个庶人跪灵,所以故意装病。 其实一直在后院中声色犬马,快哉不已。 而这次,是因为用药用过头了,才出了事。 至于为亡妻不愿再娶,那更是天大的笑话。 奉恩侯本就有断袖之好,身边虽然没有妻妾,可年轻俊美的书童可是从没断过。 甚至,奉恩侯夫人汪氏当年的突然早产,也是因为撞见了一些不该撞见的事儿,受惊之下早产,才有了那般一尸两命的惨剧。 如今奉恩侯死在男人身上,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说不准,是汪氏带着孩子回来索命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宣巍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回来带走这个不孝子了。 这消息一出,整座皇都都震惊了。 虽然酒后之言不可尽信,但事涉风月之事,还是如此劲爆的程度,这是坊间最爱流传的类型,几乎不过半日,皇都内上到高门显户,下到平头百姓,都已经是口口相传了。 而出乎意料,皇家并未出手压制此等流言。 一时间,便是皇都内的世家都有些震惊了。 而所有的议论之声,在嘉文伯奏请圣上将自家女儿的棺椁挪回了汪家后,彻底鼎沸哗然。 而嘉文伯更是连后续奉恩侯的丧仪都未曾出现,和之前与这个女婿亲厚的模样截然不同,也更加印证了百姓们的猜测。 这奉恩侯,居然真的是如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货色。 他居然有龙阳之好,还借着对亡妻的缅怀,在外做出一副深情难忘的模样。 真是让人恶心! 一时间原本对其称赞有加的皇都闺秀们,只觉这天底下男人果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恨不能将昔日为宣旻所掉的那些泪水,全都当做毕生耻辱一般从记忆中抹掉。 皇宫内。 宣明曜一边仔细查看着工部刚送来的江山阁最新图纸,一边听着元颖给她带来的最新情报。 “到底是男人了解男人,知道如何才能直戳痛处。父皇不过是想让宣旻病逝,嘉文伯却是略一出手便让宣旻彻底身败名裂,死都死得不体面干净。” 听到如今民间对宣旻的议论,宣明曜的嘴角挂着一抹讥讽的笑意。 “是啊,这也是个老狐狸,用这一招,既出了气,也向陛下表明了他的立场和无辜。这不,今日圣上还赐下了不少金银之物。如今既不是年节,嘉文伯更没什么功劳在身,这赏赐就是摆明陛下的态度了。” 在元颖看来,嘉文伯对亡故的女儿的确是有几分真心在的。 但让他此次下手给宣旻下那等烈性之药的最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他自己。 他接受不了自己这些年来被宣旻骗得团团转,更要彻底撇清自己同宣旻的关系。 先是宣巍溺毙,接着宣旻也出事,嘉文伯是个聪明人,自然已经猜出这对父子绝对是犯了圣上的忌讳。 他身后还有一家老小的性命,在这皇都之中,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自然是要尽快撇清曾经和宣旻的姻亲关系。 所以,当有人透露给他当年汪氏之死内有蹊跷的消息后,他迅速便做出了选择。 用一种极端且激烈的方式让宣旻去死。 左右圣上要责罚,他也可以用为爱女报仇的理由顶着。 况且,嘉文伯也不觉得圣上会因此责罚他。 果然,后续民间从未被制止过的流言也佐证了他的猜想。 而嘉文伯更是趁热打铁,直接入宫求了圣上允准,彻底将女儿的棺椁挪回了汪氏的祖坟中。 虽说的确有规矩外嫁女不得葬入祖坟,可在嘉文伯看来,规矩可比不上全家老小的性命。 如今关头,他必须千百倍表现出对已逝爱女的看重。 所以,不光挪进了祖坟,他还大操大办,一时间皇都内不少人又赞扬起了嘉文伯的爱女之心。 倒真是有些讽刺了。 “只是可怜了她。哪怕身死,依旧要被两个男人利用干净。” 宣明曜放下了手中的图纸,为那个连名字都被模糊掉的女子叹惜。 “殿下。” 正在这时,桐君脚步匆匆走了进来。 “上官才人那边出事了。” 第366章 陈家的忐忑 陈府后宅。 荣国夫人轻叹一口气看向坐在一旁的陈阚。 “外头关于宣旻的事儿,你也都听见了,你如何看?” 从奉恩侯府下人酒醉“胡言乱语”开始,再到如今满城沸沸扬扬的流言,小半个月都已经过去了。 京兆府也好,太平司也好,都对百姓的议论置若罔闻。 这已经很能说明一些东西了。 “宣巍父子,看来真是犯了大事儿。也是儿子的不是,当时发现族中有人和宣巍书信往来之时便该及时遏制。” 作为如今陈家的家主,也是大雍司徒,圣上心腹重臣,皇后的胞弟,陈阚这一生走来,自认虽不是算无遗策,但也甚少会有为自己的决策后悔之时。 但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宣巍当初的示好,自己的确是不该接下。 也是当时犯了糊涂,错了主意,如今倒是难办了。 “你当时的决定,也算不得错。陈家不能只押宝在太子身上,总要多做些打算。毕竟圣上这些年来待皇后和太子是何态度,陈家全族上下也都是看在眼中的。” 说到这儿,荣国夫人又有些来气,重重地放下了手上的茶盏。 “我养了个好女儿啊,为了当年一些小事,竟是和家族闹翻了脸。翻脸也就罢了,偏偏又没本事拉拢住圣心,才让陈家陷入这般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 荣国夫人提起陈皇后,语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埋怨之意。 这对曾经还算得亲厚的母女,如今却已经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再难回到昔日。 “皇后失宠多年,却偏偏不愿让陈家进献女子入宫侍奉圣驾,才让珍妃和宸贵妃先后霸占住了帝心。好在这两位宠妃在子嗣上都无什么缘分,才让太子如今还能坐稳他的储君之位。可太子的心,终究不在陈家身上了。若真让太子登基,日后陈家的败落,几乎已经是注定的了。” 陈阚如今对太子也是心绪复杂。 若说支持,陈家明面上肯定是支持太子的。 毕竟太子身带陈家血脉,从他降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几乎就已经和陈家的命运牢牢绑定在了一起。 太子一旦被废,陈家定然也是要被牵连到的。 可要说陈家真愿意太子成功坐上那个位子吗? 也并不是。 几年前太子坠马那件事后,陈家和太子,或者说准确说是和皇后母子之间的关系便不复从前。 在太子眼中,陈家早已有二心。 不能因为如今没有第二个带着陈家血脉的皇子降生,就忽略了当年陈家想要放弃他的心思。 甚至于,如今的太子还经常会在私下用言语试探陈阚,弄得陈阚心中更是惴惴难安。 在陈阚等人看来,陈家还是要早晚另谋出路的。 待选秀之时再送一个陈家女入宫是一条出路。 但也不能只靠这一条路。 毕竟太子年长十多岁,万一小皇子还未长成圣上便…… 总得多思虑几条出路。 所以,在宣巍隐秘试探之时,陈阚没有让族人停止和其接触。 不过是将其作为选择中的一种,陈阚也并没有真的押宝在宣巍这样一个被废的庶人身上。 这种选择,若是未被发现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可一旦暴露,便是足以致命的大错。 圣上如今明显是发现了宣巍的不对。 陈阚如今所担忧的,便是陈家和宣巍有所往来之事是否有被陛下察觉。 这可和当初太子之事不同。 太子只是储君,便是真和陈家有了嫌隙,陈家也可另行筹谋,再推一位储君上位。 但若是得罪了天子。 便是陈家本领再大,怕是这显赫尊崇,也是要走到头了。 这如何让人不担心? “还是要好好培养着持容。若她此次能够顺利入选,也算能够安心一些。” 荣国夫人低叹道。 持容,便是陈家所挑选的那位准备送进宫的女儿。 她是陈皇后的堂妹,和宣明曜一般大的年纪。 马上便是三月的选秀,这也是圣上在太后薨逝后的第一次选秀。 若是陈持容能够顺利入选,也算说明此次宣巍的事未曾牵扯到陈家。 如今,也只能等选秀后再议了。 陈阚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外头传来他那贴身侍从的声音。 “大人,宫内传来消息。” “进来说。” 陈阚母子二人对视一眼。 如今,宫里还能出什么事儿? 很快,继宣巍父子之死后,陈家的第二道惊雷降下了。 “宫内传来消息,上官才人被诊出了孕信。” 什么? 荣国夫人那已见苍老却依旧雍容端庄的面庞上闪过一抹惊诧。 若是自己没记错,这个上官才人不是失宠多年了吗? 怎么不声不响就破了宸贵妃专宠的局面?还有了身孕。 可侍从给他们带来的震惊还没完。 “上官才人被诊出孕信,是因为她今日不知为何在宫道上同太子的辇车相撞,竟是意外从轿辇上跌落了下来,结果当即便见了红。是贤妃正好撞见此事,将人就近接到了她的临华殿中,又立刻传召太医前来诊治,方才保住了上官才人腹中之子。如今,太子正被圣上罚跪紫宸殿外!圣上怒极,连皇后娘娘求见都不允了。” 荣国夫人捂着胸口,只觉眼前一黑。 便是陈家对太子有了意见,可也不能让他如今就出事啊! 还是事涉皇嗣,难免更让人多想几分。 怎么就闹成这般局面了? 第367章 陈皇后的厌烦 紫宸殿外。 宣元景面无表情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如今还在冬日里,便是披着再厚的大氅,冰天雪地跪在外头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 更何况,他的腿在数年前,也是在一个冬日里摔断过。 便是如今经过诊治和康复好了起来,但每逢湿冷的天气,骨缝里还是会透出让人牙关都要死死咬紧的酸痛。 陈皇后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在得知宣元景被责罚的消息后,她便立刻来了紫宸殿求情。 哪怕跪,也不该跪在外头。 一则于身体有损,二则再如何宣元景如今也是储君,让一国储君就这么跪在大庭广众下,被所有来往的宫侍和前来奏报的大臣看见,这简直是将他的脸面往地上狠踩。 可圣上的回答,是命人将陈皇后直接送回了凤仪宫。 并且,还将上官令好的腹中龙胎交托给了她照顾。 “朕的孩子,便是皇后的孩子。皇后身为六宫之主,对这后宫中所有妃嫔的子嗣都有教养之责。端充仪的孩子,绝不可再如珍妃那般出事。否则,朕便要好好思量一二,皇后是否还适合主持六宫事宜了。” 端充仪,便是上官令好如今的位份。 从正五品的才人一跃成为正二品的九嫔之一,圣上几乎是明晃晃告诉前朝后宫所有人,他到底有多重视端充仪腹中这一胎。 刚刚失了一个皇子,如今又得一个新的皇子,圣上毫不遮掩他的欣喜。 这是威胁自己要废后? 想到圣上刚刚所说的那番话,陈皇后冷笑一声。 她如今倒有些后悔,当初给宣钧的药量应该下得更猛烈一些,不是让他如今还只是头风痛疾,让他有空在这里搞这些有的没的。 他以为自己很稀罕这个皇后之位吗? 只是,陈皇后心中也有些厌烦。 对圣上,也对自己。 自己和圣上,何时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呢? 陈皇后也不知。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两个人不过就是在戴着面具演一出相敬如宾的戏码。 如今不过是撕开了这层面具,彻底露出了底下的冰冷罢了。 上官令好的身孕,陈皇后自然是知晓有问题的。 早在来紫宸殿前,宣明曜就给她传递了信息,说上官令好的身孕为假,不过是父皇的一出戏码,让她小心应对。 只是越是知道其中内幕,陈皇后便越是心烦。 若是可能,自己真不想做什么皇后。 在这四方天地里,什么都是虚假的,连自己都成了完全陌生的模样。 她只能期盼着。 期盼着明月奴心中的大业能够有成功那一日。 或许,有生之年,她还有踏出这囚笼的一日,还有褪下这虚假面具的一日。 “皇后娘娘安。” 正当她准备弯身上轿辇之时,一道声音让陈皇后的动作一停。 她转身望向那人。 是常珣。 此刻,他正略带担忧地看着陈皇后。 今日他是来回禀政事的,却不想在这儿见到了陈皇后。 自然,他也看到了跪在不远处的太子,更听到了那位上官氏有孕的消息。 若他没记错,这上官氏和已故的珍妃似乎关系甚笃,之前更是不顾小产之身为珍妃求情,对皇后娘娘似乎也颇为敌视。 如今上官氏有孕,对朝局自然是有影响,可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未曾落地不知男女的孩子。 但对于身处后宫的皇后娘娘,上官氏的有孕似乎会影响更大一些。 “庆国公。” 陈皇后淡淡点头。 两江回来后,这还是两人除了宫宴外第一次见面。 庆国公十分规矩地收敛了自己的视线,敛眉恭顺道,“天寒路滑,皇后娘娘保重凤体。” 陈皇后那藏在宽大凤袍下的手指不自觉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拦住自己,只是为了说一句保重凤体吗? 虽说他一直以来都算是支持自己这一派系,但在圣上面前,常珣作为千牛卫的大统领,是最为坚定的保皇一党。 他护卫的,是圣上皇权的至高无上。 如今,他身后便是紫宸殿,这儿发生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里头那个人知晓。 他这番关怀,会被看作对太子的支持,对他自己而言,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常珣年纪轻轻坐到如今这个位子,自然不是愚笨之人,他心中知晓自己的言行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晋赟这个“前车之鉴”的例子更是在那儿摆着。 可他还是做了。 常珣垂下的眸子里,是浅浅的不甘和伤怀。 若是循月君是自己的…… 他绝不会让其受如此委屈和屈辱。 皇上,实在是太过了一些。 便是打压太子,为何要对从未有过任何错失的皇后如此羞辱? “多谢庆国公提醒。” 陈皇后不愿多谈,将话题停在了这儿,转身上了轿辇。 可轿帘刚刚落下,她便听到外头传来了常珣的声音。 “天寒料峭,总是难熬。不过如今已经到了冬末,想来最多再过一两月,便是大地春回之时,皇后娘娘身为六宫之主,万务保重凤体。微臣在此,恭送皇后娘娘。” 两人短短的几句话中,常珣却是两度提起保重凤体。 陈皇后轻叹一口气。 有些事不能多想。 想到了,便是遗憾。 紫宸殿外的事,圣上自然是知晓,而永宁殿内的消息传递速度,也是一点儿不慢。 江山阁的重建已经开始了,宣明曜如今也是日日忙碌了起来。 但这不代表她对后宫之事失了掌控。 母后被皇后这重身份限制,虽说如今对父皇早已经是没了什么期盼,可这般被借机敲打,心中怎会没有委屈。 还有元景。 便是宣明曜也没想到,上官令好这个孩子刚刚“怀”上,父皇就要拿来作筏子敲打元景。 父皇对元景的忌惮,过得有些不太正常了。 就算是储君,可元景如今手中的权势也远远不到威胁他皇位的地步。 用得着直接用这般如此直白的羞辱吗? “父皇怕是欢喜糊涂了,既如此,那便让他清醒清醒吧。” 他想敲打元景,自己便也敲打敲打他。 之前一直按下的户部一事,如今也该到了重提的时候了。 左右如今自己不在朝堂,许多事总和自己沾染不上关系。 既如此,那便不能让傅遥光去做。 毕竟傅遥光明面上几乎写着自己一派的名字了。 宣明曜在脑海中扒拉了一阵儿名字,而后,选定了一个人。 第368章 上官令好 五日后。 “娘娘,这是陛下刚刚命人送来的养胎汤药,这可是成御医开的方子,又亲自盯着熬煮出来的。成御医那可是陛下最信任的御医,如今亲自盯着跟您煎药,可见陛下多重视您这一胎呢。” 宫女端上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小心翼翼躬身递给上官令好。 数年的憋闷日子,让上官令好的容貌之上已经有了遮掩不住的憔悴,加之失去第一个孩子后她未曾好生保养身子,反而一直为纪容卿东奔西走,身子可谓是大不如前。 任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早就被圣上抛诸脑后,且姿容有损身子孱弱的宫妃,会突然一跃飞升,不仅成了九嫔之一,更有了皇嗣,一时间成了前朝后宫所有人所关注的焦点。 如今的她,可谓是春风得意,满宫里谁都压不过她的风头去。 “本宫最不耐烦喝这药,苦得倒胃口。” 上官令好柳眉微蹙,颇为不喜地看着那碗汤药。 这药实在太苦,便是知道对身子好,可每次喝起来,上官令好只觉得苦得肠子都要吐出来的滋味。 “娘娘,良药苦口。成御医说了,您因着几年前小产那次后身子未曾调养好,这次龙胎会怀得格外艰难。为了您,也为了腹中的小皇子,这药要一日三次一碗不落地喝,如此才能确保龙胎安稳呢。陛下为着怕您胃口不好,还着意吩咐了,日后便让紫宸殿的司膳为您准备每日餐食。这般恩宠,便是宸贵妃也艳羡不已呢。” 伺候自家主子这些时日了,婢女也最是知道说什么话能让主子开怀。 果然,听到宸贵妃三个字后,上官令好脸上原本的不耐之色尽数都变作了讥讽。 自己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个孩子,下半生的荣华和未来,都指着他了,定是要好好呵护着他落地。 拧着眉喝下了那碗药后,上官令好干呕了几声,而后扯过巾帕擦了擦嘴,嗤笑一声。 “她也只能艳羡了。一个不能生的后妃,便是再得圣上恩宠,也终究还是没有来日的。哪日陛下将其抛诸脑后,她便什么都不是了。” 桑月见在子嗣上艰难这件事,在后宫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虽说太医自然是不敢在外散播贵妃的脉案,可各宫主子都有自己的消息通路,加上圣上对于此事的散布也是乐见其成的态度,所以如今后宫中手中稍微有些势力的后妃,几乎都知晓这个公开的“秘密”。 上官令好和桑月见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冲突。 只是,在她看来,珍妃姐姐的死,和宸贵妃根本脱不开关系。 若不是她狐媚勾引陛下,让珍妃姐姐失了专宠,搬出了紫宸殿,后面她也不会因着小产的缘故那般骤然逝去。 且宸贵妃一直和皇后交好,皇后可是将纪姐姐和她害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 尽管上官令好和纪容卿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其中也有安静越挑拨的缘故,在纪容卿去世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上官令好对这个昔日死心塌的姐姐已经冷淡了许多,甚至连她的丧仪也都未敢出现。 但珍妃死后,上官令好的日子也并没有好过起来。 这般清冷孤寂的日子,开始让她也一点点忆往昔。 只是,她所谓的忆往昔,并不是后悔昔日不该和纪容卿走得太近,以至于意外失去了自己第一个孩子。 而是怀念起了纪容卿初入宫时自己对她的追随和崇拜。 若是皇后不针对纪姐姐,若是纪姐姐未曾被陷害入冷宫,若是她能够一直备受陛下恩宠…… 那如今的一切会不会截然不同。 或许自己早就已经坐到了高位,也再有了孩子,上头有着纪姐姐的庇护,日子总是和乐顺遂的。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入宫已然十载,却依旧只是一个低位的才人。 浑浑噩噩间,她听到殿中侍奉的小宫女们说,陛下近些时日因着心情郁郁寡欢的缘故,极爱去梅园静心,便是连宸贵妃都不能随侍身旁。 “若是哪位娘娘能有幸在梅园碰见殿下,说不准也能截胡了宸贵妃的恩宠呢?” 其中一个小宫女小声戏谑道。 “谁能有这个本事啊。不过,倒也说不准。当初珍妃娘娘的独宠那可是丝毫不逊于如今的宸贵妃,不也被夺了恩宠,人死之后,这宫里又有几个人记得她昔日的风光呢?” 宫女们一边小声说着话,一边抱着花盆慢慢离开了。 可上官令好却把这话记在了心上。 既然纪姐姐当初被桑月见夺了宠爱,自己为何不能如法炮制呢? 只是如今最大的问题,便是自己这些年来容颜消损,早已不复早年的美貌,且因着小产一事,也在陛下那儿狠狠记了一笔。 若是以寻常路子来,别说夺了宠爱,怕是圣上见到她便会立刻心生不喜。 所以,必须从旁处寻些出路。 上官令好琢磨了几日,想起了前几日被安静越的宫人悄悄送来的那些东西。 安静越的死因,上官令好也不清楚,只知道纪姐姐去了没几日,迎春殿又报了安静越的死讯,说她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去了。 安静越位份低,加之那时陛下受伤的事才是前朝后宫所有人的焦点所在,根本没人在意一个既无家世也无宠爱的低位妃嫔的离世。 她的丧仪也是草草便结束了。 这么些时日过去,上官令好都快忘了安静越这个人了,偏偏她曾经的宫女带着一匣子东西悄悄来了。 说这是安静越临死前吩咐她交给自己的。 只是安静越死后,她们这些伺候的人因为服侍主子不得力都被打发去了做洒扫浣衣之类的苦差,她也是好不容易才寻着机会能来见自己。 那些东西收下后,上官令好只草草看了一眼,见里头是好几个瓶瓶罐罐,上头还贴着纸条。 是安静越的字迹。 详细写明了那些瓶瓶罐罐的用处。 有助于肌肤好颜色的药丸。 有使体生异香的香膏。 还有娱情增兴的香粉。 …… 还有一张信笺,上头写了简短的几句话,说这是她入宫时从家中带来的秘药,也是她曾经失宠又能复宠的秘密所在。如今纪姐姐去了,她在这深宫里继续活下去也没了什么念想,便想追随姐姐而去。 至于这些东西,便留给她吧。好歹二人相识一场,希望这些东西能够助她过得好一些。 上官令好当时只皱了皱眉,让人将那匣子收到了库房里。 她觉得这简直是安静越对自己的嘲讽。 毕竟,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冷淡已久,且就算之前关系尚好之时,两人也更多是因为纪容卿的存在才表现出那些亲密。 上官令好可不觉得自己在安静越心中有那么重要,值得她死后将这些秘药托付。 况且,以自己如今这般情形,哪里还有再得恩宠之日。 不过是在深宫中一日一日痴痴熬着罢了。 但如今,她心中却被点起了一团火。 或许,自己真的可以试一试。 总比真的枯坐宫中任人欺凌好得多。 第369章 奢望 当然,上官令好也是有些警觉在身上的。 她并没有贸然用那些药,生怕那是安静越临死前给她设下的圈套。 可她如今的处境,身边也没什么相熟的太医,且以她如今的位份,也很难确保消息不被走漏出去。 多方权衡之下,她只能先将药用在了自己的婢女身上。 左右如今急着用的,还是那娱情的香粉。 当务之急,是先侍寝一次。 安静越在信中写了,这药粉是有瘾的,若是不为中药之人服下解药,他便会逐渐对这香粉上瘾,甚至到了最后连片刻都不能离开。 有了这药粉,她取代桑月见似乎也不再是天方夜谭。 当然,她是偷偷下的那药粉。 不过是一点香粉,洒在了糕点之上,然后将那糕点赏给了婢女,亲眼瞧着她吃了下去。 而吃下去不过一会儿,那宫女便出现了脸红情热的症状,甚至眼神也逐渐开始迷茫。 上官令好忙将已经事先掺进去解药的茶水递了过去,看那婢女喝下不过片刻,面色便立刻舒缓了下来,她这才终于对安静越给的药放心了。 用是不是风寒了这类搪塞之语将惶惶不安的婢女糊弄过去后,上官令好便立刻着手筹谋起了复宠的事。 事情发展出乎她意料的顺利。 她一路畅通无阻进入了梅园,而后果真撞见了在此赏梅的圣上。 圣上原本见她之时面色还有些冷凝,但那香粉的药效竟如此强劲,不过短短几句话后,圣上的眼中便见迷幻之色。 上官令好立刻趁热打铁,又柔情款款说了一些对圣上的思慕之语,一旁原本陪着的江寅也是心领神会招了招手,让身后跟着的一应小内侍都退了下去。 园子里有一处暖阁,是给宫中的贵人在此赏景所用。 如今那暖阁中暖炉早已生好,四面窗扇也都打开,方便贵人赏花。 圣上一把抱起上官令好,直接便朝着暖阁中阔步走去。 而江寅则是体贴上前,将窗扇关好后便立刻退了出去。 而后,自己则是似笑非笑地垂眸守在了暖阁前。 小半个时辰后,暖阁内传来圣上的一声怒吼。 “江寅,给朕滚进来。” 江寅这才拍了拍袖袍,躬身小心走了进去。 “陛下。” 圣上披着外袍面色愠怒坐在床边,看着已经昏睡过去的上官令好,想到刚刚自己情不自禁的模样,心里还有什么不清楚。 这个贱人,给自己用了药! 他这些年来因为身子的缘故,一直十分注意修身养性,且因为几个月前被安静越那贱人刺伤,伤口虽然已经养好,但落下的体虚之症却一直未曾有好转,前些时日又因着操心政务添了头风之症。 这般摇摇欲坠的身子,圣上哪里还有心思思考什么男女之事?! 今日一见上官令好,他便觉得有些情不自禁,这怎么可能?! 用药损伤圣体,她真是活够了! 刚准备吩咐江寅将这个贱人打入冷宫。 突然,圣上神色一凝。 他想起了自己的打算,略一沉思后,目光重新挪回了上官令好身上。 片刻后,他面无表情道。 “将她送回宫去。” 见圣上并未处置上官令好,江寅便知道,景王殿下吩咐的事,成了。 果然,在那之后送往上官令好宫中的养身汤药便被替换了药材,成安精心调配的假孕汤药已经是一碗不落被上官令好喝下了肚。 接着,便是宫道上的那一幕。 为太子抬轿的轿夫早已被安排好,那一场冲撞是必然会发生的。 跌落轿辇的上官令好,适时诊出了身孕,成了这宫里风头最盛之人。 而整件事中唯一能称上意外的,大概只有当时恰巧出现在那里的贤妃了。 也正因为此事,上官令好对贤妃的态度一下也亲昵了不少。 贤妃之前在宫中本就人缘颇佳,她待宫中诸位嫔妃也是一向态度亲厚。 便是上官令好日子落魄之时,贤妃待她也从来是一视同仁的。 如今怀上了龙裔,位份也被抬到了充仪这般的高位,上官令好自然也想尽快在身边有一两个盟友能够互相帮衬,以应对皇后和宸贵妃。 要论她这一胎到底最刺谁的眼,那自然是脱不开这二人。 当然,她也并不是十分信任贤妃。 毕竟她膝下也是有三皇子的。 虽说贤妃家世低微,三皇子承继大统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人不到闭眼之时,又有哪件事是绝对说得准的呢? 更何况,大皇子一死,太子如今几乎成了朝堂上的独苗儿,四皇子身带异族血脉注定大位无缘,上官令好可不信,贤妃母子到了此时此刻还对皇位一点儿渴望都没有。 那未免,也有些太过圣贤人了吧。 可人既然无欲无求到了此等地步,那还做什么宫妃? 既然贤妃主动示好,她自然也同样回报之,互相利用罢了。 放下药碗后,上官令好姿态闲适地摸了摸自己尚未有任何隆起的小腹,轻声道。 “紫宸殿那边怎么样了?陛下往日里这个时辰不是该来看本宫和小皇子了吗?难不成又让太子那儿给诓骗去了?” 想到太子那一撞,差点儿让她腹中的龙裔不保,上官令好便恨不能太子在紫宸殿外把他那条曾经断过的腿再跪残了。 不过,早在几日前这事儿刚发生后,接连数位重臣入宫请见,过了不久,太子便被免了跪罚送回了承庆殿中。 听闻只是罚了半年的俸禄。 而太子当夜便发起了高热,浑浑噩噩病了四五日了,昨日开始才略有好转。 这到底让上官令好觉得心中有些郁结难平。 自己可是差点儿失了龙裔,难道太子病一场这件事就可以随意抹平吗? 好在圣上十分看重她这一胎,这也让上官令好觉得心中底气更足了些。 若是真是个皇子,待其呱呱坠地那日,自己的位份或许还能再往上提上一提。 想到这儿,她的嘴角也不禁扬起了浅浅的笑意。 可婢女的话,却让她的唇角迅速落了下去。 “娘娘,陛下今日怕是来不了了。刚刚紫宸殿那边儿江大人让人来传信,说前朝出了事,陛下正忙着政务呢,让娘娘不要等了。” 前朝出事了? 上官令好有些不解了。 怎么前朝总是出事?就没个安稳时候? 第370章 桑家 上官令好心烦,但此时更心烦的怕是圣上了。 他好不容易让宣明曜和宣元辰两人都暂时在朝堂上消停了一二,以为可以靠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小皇子,将夺嫡局势再平稳上一年,倒是三皇子也能参与朝政,局势总能平衡。 却不想他想要的平衡,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这边安稳了,那边又开始出事了。 “陛下,若此事为真,必当严惩啊。户部尚书凌砚这些年来不知靠着这般手段搜刮了多少银钱,若继续放任下去,怕是此等空印作假之风必将蔓延整个大雍,掏空国库,更是动摇社稷之本!请陛下严查此事,严惩凌砚此等祸国之贼!” 看着底下跪着的人,圣上只觉头疼得更加厉害了。 自己未曾处置桑家,结果桑家却不肯消停,桑庭安素日里沉默寡言一个人,在朝堂之上既无什么出色政绩也无什么强劲能力,除了宸贵妃生父这层名头,几乎没人会过于注意他。 可也正因为宸贵妃这个宠妃女儿,他当年和自己的小姨子苟且以至气死发妻的事,如今也频繁被皇都众人暗中提起。 这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加之此事的存在,几乎所有人都知晓他们和宫中宸贵妃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等于是宠妃的光半点儿没沾上,还得忍受丑事被扒出来的烦恼。 谁承想今日他倒是给自己来了一道惊雷。 跪在底下的桑庭安知道此事会让圣上为难。 可是,他还是决定赌一赌。 这般的日子,桑庭安早已经是过够了。 他知道,他和桑月见,必须得有一方彻底压制住另一方这事儿才算了结。 既然这个女儿并未为自己和家族带来任荣光,那自己又何须顾及她? 所以才有了桑家之前和宣巍暗中往来一事。 桑庭安有一件事一直没同任何人说过。 他原本是准备将自己的小女儿桑月宁许嫁给宣旻。 虽说之前和宣巍的信中一直提及的是族中另一位旁系的女儿,但桑庭安心中更为中意的还是桑月宁。 旁系到底是旁系,就算一笔写不出两个桑字,可到底亲疏有别,万一宣旻真的有那个命,岂不是抬举了旁系。 太子妃的位置,桑家自然不敢肖想。 而侧妃之位,怕是有桑月见在,桑家也很难触及。 以桑家如今的家世和桑月宁的年岁,将其嫁给剩下的几位皇子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如今宗室皇亲中也并无年龄合适的人选。 既如此,不如押宝在宣旻身上。 可还没等他实施,宣巍和宣旻便接连亡故,尤其是宣旻,还是以那般不体面的原因死去。 他下意识便是毛骨悚然。 这绝对不是意外,而是陛下出手了。 既然陛下出手了,那会不会发现桑家同宣巍往来之事呢? 桑庭安不得不多思虑几分。 可越是思虑,人便越发焦虑。 而常金山便是在这个时候送上门的。 说来也是巧了,桑庭安陪着夫人去城郊的永乐观上香祈福,结果竟是在官道上碰见了赤足狂奔,一身狼藉的户部侍郎常金山。 他嘴里喊着救命,身后好似还跟着几个拿着长刀的蒙面人。 桑庭安掀开车帘看到这一幕的第一想法,便是让车夫赶紧扬鞭加速离去。 他可不想掺和这些事儿,有胆子当众刺杀朝廷命官的人,绝不是他能够招惹得起的。 别一个不慎把自己和夫人的性命给搭了进去。 可常金山的眼神好得很,他一眼就看到了桑庭安,喊着他的名字就朝其狂奔而来。 这下好了,人是肯定不能走了。 桑庭安只能让家仆上去营救。 但那些人好似十分避讳着被人发现,一看有人冲了上来,竟是头也不回飞身直接离开了。 倒是让桑庭安十分轻易便将人救下来了。 桑庭安安抚好自家夫人后,下车扶起了瘫倒在地上的常金山。 “常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青天白日下居然有人敢行刺朝廷命官?可要在下帮忙报官?” 这不过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客套话,可常金山的脸色却是青白交加各种变换,最后,定格在了孤掷一注的坚定之上。 “是凌砚,是凌砚要杀我!” 啊?! 桑庭安吓得下意识松开了原本扶着常金山的手。 这怎么还牵扯到了户部尚书身上? 自己可不想知道太多秘密,免得引火烧身最后伤及桑家。 他刚想找个话头将此事打个哈哈跳过,可常金山已经打定了主意,却是丝毫不给他模糊过去的机会了。 “桑大人,你我同朝为官,总有一份同僚之谊,还请你施以援手。今日刺杀,是因为我知道了凌砚虚构空印侵吞税银之事,如今被他发现后想要灭口!若我当真遭遇不测,还请桑大人务必要将此事报呈陛下!为我报仇雪恨啊!” 啊?! 桑庭安后退几步,只恨不能自己今日从未出过门。 这天大的秘密,怎么就让他知道了?! 他环视一圈,越发绝望。 这周围还有桑家的一应家仆,便是想压下去,也终究是有走漏的风险。 若是被凌砚知晓…… 桑庭安周身一寒。 怕是下一个被刺杀的就是自己了吧? 这一刻,桑庭安不由埋怨起了面前的常金山。 自己好心搭救你,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第371章 意动 桑庭安的第一反应,便是立刻尴尬笑了几下。 “常大人怕是吓坏了吧,下官这便让人回城内给常府传个信儿,让他们派车马来接常大人回府。” 他此时甚至连一句自己匀一辆马车给常金山这样的客套话都说不出来了。 要知道,此次桑庭安除了带着夫人一同出行外,车队里还有他的小女儿桑月宁。 两辆马车,总能匀出一辆给常金山先送他回皇都。 但此刻桑庭安恨不能自己赶紧上车驾车疾跑离开,哪里还敢让带着桑家家徽的马车就这么堂而皇之送常金山回去。 边说着,他已经开始准备往马车的方向挪动脚步,此刻的他只想快点儿将自己塞回马车中,也好表明自己绝没有掺和进此事的态度。 常金山也好,凌砚也好,哪个都不是他能开罪得起的。 凌砚户部尚书自不用说,常金山虽然官职略低于凌砚,但他的夫人可是庆王的孙女儿,正经的皇亲贵胄,出嫁时庆王还特意为这个孙女儿求了一个宜芳县主的封诰,这在满皇都的贵女中也是排得上号的尊贵。 可常金山的一句话却直接让桑庭安停住了脚步。 “桑大人难道不想再往上走一走吗?宫中宸贵妃的荣光,似乎从未庇照到桑家,如今端充仪有孕,怕是前朝后宫局势又要再度变幻。桑大人难道不想趁此时机,为自己也为家族搏一条坦途吗?” 他是什么意思? 桑庭安审慎的目光落在了常金山的脸上。 “这是最好的机会。桑大人,人一生中能有几个更进一步的机会呢?宸贵妃曾经是属于桑家的机会,可惜,有着她生母这根刺在,机会反倒成了阻力。如今好不容易又一个机会送到手里,难道桑大人还想再重蹈覆辙吗?” 见桑庭安的神色犹疑,常金山再度加码。 “桑大人难道以为今日推拒了此事,凌砚就会放过你放过桑家吗?不,我在户部这些年,最是了解凌砚。他这个人,要做就会做绝,斩草除根,是他最擅长的。” 说着,常金山的目光落在了桑庭安身后的马车上。 “听闻桑大人很是爱重桑夫人。也是,当初也是历经波折才能相守,就算不为自己考量,难道也不为桑夫人考量一二吗?若是桑大人你真出了什么事,你觉得宫里的宸贵妃娘娘会放过桑夫人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 桑庭安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当年茜儿刚嫁进桑府之时,桑月见可是差点儿一包砒霜差点儿要了她这位亲姨母的性命。 若不是自己用她母亲的牌位和骸骨威胁,怕是她还是能够锲而不舍继续对茜儿下手。 倘若自己真出了什么事,怕是上午往宫里报的丧讯,下午桑月见就能够一壶鸩酒直接送进桑府。 “还请常大人入马车内详谈。” 桑庭安沉默片刻后,还是接受了常金山的示好。 他让人将夫人扶到了后面桑月宁的马车上,而后自己同常金山进了马车内开始密谈。 小半个时辰后,桑庭安下了马车,让车夫将常金山送回皇都,自己则是踱步往后一辆马车中走去。 “老爷。” “爹爹。” 马车内有些不安等待着的母女二人忙站起身迎上来。 被这事儿一闹,永乐观自然是没心思去了。 桑庭安吩咐车夫回府,而后关上了马车车门,坐在了母女二人中间,神色有些凝重地开口道。 “刚刚常金山把户部尚书凌砚利用空印作假户部账册一事说予我听了。” “啊?” 桑夫人捂着嘴,眸中闪烁着惊恐。 “那常金山怎如此恩将仇报,父亲明明刚刚派人救了他,他却故意将此等完全和父亲无关的事说予您听,这不是要将您给强行拖下水吗?” 桑月见更是气愤道。 比起桑月见的灼灼艳色,桑月宁更像一株雨打之后的柔弱栀子,一身素锦衣裙,更衬得整个人欺霜赛雪般的楚楚可怜,此刻她那双剪水秋瞳中略含怒气,却更添了几分生动之色。 桑夫人当年能够抢了自己的姐夫,虽说有桑庭安本身无耻的因素在,但她的美貌也绝对是让桑庭安做出如此行径的决定性原因之一。 而桑月宁非但继承了其母的美貌,且称得上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风姿仪度之上都更有玉软花柔的楚楚之姿。 看着自己疼爱的小女儿这副出众样貌,想到刚刚常金山所说的那些话,桑庭安压低声音道。 “我起初也觉得他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可刚刚在马车上和他密谈一番,我却觉得,今日之事,将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握住爱妻和女儿的手,语重心长道。 “宫中桑月见如今对整个桑家何等态度,你们也是知晓的。受她的撺掇,这些年来陛下对桑家也一直是不冷不淡,我们好吃好喝养大了她,送她入宫本是指望她光耀门楣,结果如今倒是养虎为患,阻碍了家族前程。好在如今端充仪有孕,也算打破了她的专宠之势,此消彼长,趁着这个时机,或许我是时候往上再进一步。” 桑夫人略有些担忧地摇了摇头。 “老爷是打算去御前检举凌尚书吗?可凌尚书到底是位高权重,且一直深得陛下信重,如今只是常金山的控诉,若无什么真凭实据,怕是动摇不了凌尚书的地位。而且……” 回握住桑庭安的手,桑夫人的言语间都带了几分急切。 “便是老爷的官位不再往上走,也不会影响到如今桑家的地位。宸贵妃、宸贵妃到底顾念着一个孝名,不敢对桑家如何的。况且如今宫中端充仪有孕,她独宠的局面被一朝打破,心中底气自然也不像以往那般足,说不准也是需要桑家为她撑腰。左右妾身在她面前做小伏低一些便是了,难不成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她还能真要了妾身的性命不成?” 见自己的夫人还是如此善良单纯,桑庭安长叹一口气。 “她如何不敢?难道当年之事你忘了吗?便是如今端充仪有孕,但宫中圣上对她的恩宠依旧未曾断绝,且因着端充仪一事,圣上怕是对她也心有愧念,你我在宫中并无什么人手。刚刚常金山告诉我,他那夫人入宫拜见皇后之时得知了一件事……” 说到这儿,桑庭安谨慎观察了下四周,更是让桑月宁透过窗户仔细检查下是否有人在马车车窗旁偷听。 一切都确定无误后,他方才低声道。 “陛下有意将端充仪腹中之子过继到宸贵妃膝下。” 啊? 马车内,桑月宁和桑夫人都惊讶地捂住了嘴。 第372章 过激 陛下就如此宠爱桑月见? 原本看这端充仪不过刚刚有孕就从才人擢升为充仪,想着陛下对其总是有几分爱重在的。 不想竟是想将她腹中的小皇子过继给桑月见。 不过,这说法倒是讲得通。 毕竟仅仅有孕就已经到了充仪位,按照规矩,皇子降生妃嫔是还需封赏的,那九嫔往上便可是四妃之位了。 四妃之中,桑月见那是靠着无人匹及的恩宠升上去的,不能以常理论,而端充仪无论是以前还是如今,恩宠都是远不能与桑月见相提并论。 而四妃中另一位的贤妃,那可是陛下身边跟着最长久的妃嫔,且为陛下诞育了三皇子,这才熬到了如今这般位份。 若是端充仪仅靠一个皇子就升到了四妃之位,后宫其他妃嫔怕也是会有非议。 要知道,当初大皇子的生母也不过坐到了昭媛位而已。 所以,如果说如今初有孕就获封充仪是一种提前的补偿,倒是能够解释这一切了。 可若是桑月见有了皇子…… 桑夫人心慌地捂着胸口,眼神中也是蕴出了一层薄雾。 “陛下难道是属意宸贵妃之子登临……” 剩下的话她不敢说出口了,可马车内剩下的两人已然是听懂了。 桑庭安沉重点了点头。 “照如今陛下的安排来看,便是如此。陛下当真是为其惑了心智,不能生,便宠幸旁的妃嫔,让其生下皇子后过继到其名下,为的怕就是要让她将来名正言顺成为太后,成为史册之上能够与其并肩之人。当然,陛下如今还未对外透露这份打算。宜芳县主的乳母曾经是宫中女官,她的女儿如今也在宫中伺候,如今便是宸贵妃宫中的二等宫女,这消息,便是她传出来的。” 这消息一旦传出去,怕是要引起大震动啊。 旁的不说,便是皇后以及背后的陈家就绝对不会无动于衷。 他们定然会制止此事的发生,否则按照圣上如今对桑月见的疯魔程度,怕是极有可能做出废太子而后另立储君之事。 可陈家要如何阻止? 若是贸然直谏必定会触怒圣上,且更容易让圣上觉得陈家和太子觊觎皇位,降下雷霆之惩。 “陈家若是想阻止此事,最好的办法,便是在我身上动手。” 桑庭安沉重道。 而此时,刚刚常金山在马车中说的话在桑庭安的脑海中回响着。 “桑大人细想,宸贵妃的恩宠自然是轻易动摇不得,毕竟圣上绝不允准有人将手伸到他的后宫,动到他的爱妃头上。皇后和陈家便是再急,轻易也不会动到宸贵妃头上。” “最简单也最见效的,便是对桑大人你动手。只要大人锒铛下狱,宸贵妃便成了罪臣之女,罪臣之女,哪里配教养皇嗣?圣上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偏宠宸贵妃,否则,前朝御史们也得参其一个魅惑君上的罪名。便是圣上想要后面再为宸贵妃寻个母家为靠山,那也总得延上些时日。这便给了陈家更多的动手之机,一个刚出生的小皇子,一场风寒,一次高热,都能轻易要了性命。” “宸贵妃有陛下的宠爱在身,便是没了这个皇子,在宫中也总是有一席之地。可桑大人您呢?宸贵妃的恩宠不仅丝毫没有庇护到桑家,如今反倒是为您招来了杀身之祸。若是桑大人不赶紧为自己在陛下面前谋一些地位,为自己多增加几分傍身的底气,只怕来日陈家动起手来,只会更加不留情面。” 桑家比起陈家来算什么? 陈家的家主如今是当朝司徒,家中子弟在皇都为官者不下十数人,各地郡县更是都有家族子弟,是皇都乃是大雍一等一的世家。 桑家便是拍马都不及。 若他日陈家真动到了自己头上,自己哪里有抵抗之力? 可若是自己能够靠着凌砚之事在陛下那儿挂上名号,不光是能够将自己的官职往上挪动一二,最关键的是得了陛下器重,自己的性命也多了几分保障。 “那为何是爹爹您呢?常金山在朝中也有不少好友,且宜芳县主背后更有庆王这个靠山,若真要揭举凌尚书,他手中总有其他人选。难道便因为爹爹您今日搭救了他,便贸然将此等要紧之事说出来嘛?” 桑月宁也有自己的疑惑。 听到女儿这番疑问,桑庭安面露欣慰之色。 果然是自己和茜儿的爱女,生得聪慧。 “他自然不是轻易就决定的。他说了,便是今日没有搭救之举,他也早已选定了为父。他的确有不少好友,可那些人顾念家族,未必愿与之冒险。庆王虽然是皇室宗亲,但这重身份在此事上可不是助力,而是桎梏。圣上不会愿意庆王亲王知晓太多秘密的,甚至于,庆王若是参与其中,圣上说不准会怀疑是否是常金山伙同庆王构陷凌砚,好彻底将户部收入囊中。届时,此事可就错综复杂,反倒偏离了原本的目的。所以,常金山需要一个明面上和其并无牵扯的人来做这个检举之人。” 圣上多疑,更忌惮皇室宗亲。 若是庆王贸然插手,凌砚说不准还真能利用这一点挑起陛下的疑心届时从此事中脱罪。 “可,常大人所说的话,靠谱吗?” 听完桑庭安的一顿分析,桑夫人明显是也被说服了。 只是,她还是有些担心此事风险过大。 那毕竟是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财的陛下心腹,若不能一击将其击倒,他日凌砚报复起来,桑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你放心,我自然不会贸然行事。虽说今日常金山这番话着实令人意动,但若真要我出手,那必得有十足把握情况下才可。回府后,我会立刻和常金山见上一面,他说手中有确凿证据可证明他所言的真假。若凌砚贪腐一事为真,我便助常金山一次,也为我们的女儿搏上一次。” 女儿? 桑夫人面露不解。 一旁的桑月宁也是疑惑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怎么还牵扯到了自己身上? 第373章 太子良媛之位 桑庭安喉结微动,压制住自己内心的隐隐激动。 “常金山说,只要我愿助他一臂之力,他愿让庆王世子认下宁儿为义女,保荐宁儿为太子良媛。” 啊! 桑夫人差点儿惊呼出声,还是桑庭安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手指放在唇间轻嘘一声。 “小心些!此事万不可张扬出去。” 桑月宁虽也是震惊不已,但此时倒比桑夫人好一些,她杏眸圆睁,有些不可思议道。 “爹爹,您莫要被人诓骗了。有宸贵妃在,皇后娘娘不可能同意这桩婚事的。” 这岂不是乱套了。 自己名义上可还是宸贵妃的妹妹,却要成为皇后的儿媳。 而且,皇后会那么大度? 让宠妃的妹妹成为自己的儿媳? 桑庭安却不以为意。 “有何不能同意的?一旦陛下的打算被皇后知晓,你说她更介意你的身份,还是担心太子的储君之位能否坐得安稳?桑月见刚入宫时的确是得皇后庇护,二人也的确是走得近一些。可那都是从前!一旦涉及到了利益,便是亲姐妹都有撕破脸的时候,更何况她们还有着同一个夫君。桑月见独宠之时可都已经住进了紫宸殿,听闻陛下养伤之时,皇后根本进不得紫宸殿内,一应大小事宜都是由桑月见拿主意。这可几乎是取代了她皇后的地位,你说,她能全然不介意?” 这话,让一旁的桑夫人眸光闪烁了两下。 不过桑庭安却是丝毫未曾察觉。 在他看来,女子天然便是有嫉妒之心的。 平日里所谓的贤良大度,不过是因为没有动到切实利益罢了。 一旦撕破脸,那必然也是你死我活。 而对于如今的皇后来说,最重要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她的中宫之位。 二是太子的储君之位。 桑月见如今已经威胁到了皇后的位子,若真将端充仪的孩子过继到桑月见膝下,马上连储君之位都要威胁到了。 皇后哪里还能和桑月见再维持之前的平和? “至于你的身份,你也不必太过在意。大雍后宫中此等事也不曾少过,远的不说,如今的庆王继妃可是出自太后的母家沈家,若真细论起来,也算是圣上的远房表妹。可如今成了庆王妃后,便成了圣上的叔母。只要年龄合适,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五年前庆老王爷过世,长子承继王爵,圣上特意加恩,允继续以亲王之位承袭。 如今的庆王便是宜芳县主的父亲,而庆王妃却是继妃,若论年纪,甚至比宜芳县主还要小上三岁。 这种事,在皇室中其实并不算少见,毕竟如今皇都内各个世家联姻,盘根错节,细究起来几乎随便两个人都能论出千丝万缕的关系。 若真严格守着两方的亲戚规矩,这婚事怕是得往皇都外甚至往漠北等地找了。 再说了,桑月见便是再得宠,终究是妃妾,一个妃妾的妹妹给自己儿子做妾室,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而桑家当初预设的桑月宁最好的去处,自然便是太子妃这个位子。 可他们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知晓以桑家的家世,这个位子是远远够不上的。 这可是未来的中宫皇后,大雍各大世家可都对这个位子虎视眈眈。 如今太子良媛这个位子已经称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可,可太子小我许多……” 桑月宁面上还是有为难之色。 太子如今虽然已经入朝,但尚不到成婚的年纪,自己却马上就要及笄…… “不过三岁,有何妨?太子如今就要相看起太子妃和妾室人选了。太子妃身为储君正妃,自然是要慎而择之,便是定下了,筹办婚事也得几年光景。而太子妃之下便是良娣,按例最多两位,多半是要被朝中重臣和世家哄抢。到时这太子妃和太子良娣的母家互相制衡,怕是哪家都不愿对方先行一步入府抢占太子欢心。而为父为你筹谋的,只是良媛的位子。虽然位份比太子妃和太子良娣低了一些,但这个位子也没那么多人关注,届时你便可先一步入侍太子身旁,若是抢先生下长子,日后太子登基,一个四妃之位总少不了你。” 桑庭安越说越兴奋,眼前几乎已经出现了他日桑家成为皇子外家的一幕。 “甚至于,连储君之位,我桑家都可筹谋一二。宁儿,以你的美貌和才情,要想将太子笼络在手中,岂非轻而易举。常金山说了,如今皇后已经开始相看起了各位闺秀,若是再耽搁下去,良媛的位置怕是也要被人塞满了。再往下的承徽和昭训等位份就有些太低了,便是生下长子,日后太子登基,你的位份也高不到哪里去,你只看如今的秦昭媛便可知晓了。” 桑月见虽是宠妃,可这个宠妃和族中有着仇怨,她的得宠并没有办法为族中带来任何好处,反而因着她的得宠,不少人特意对付起了桑家。 但宁儿不同。 她是自己精心捧在手心呵护长大的明珠,和自己和族中都是感情深厚,她一朝得势,必定会反哺家族。 而且,自己过往和茜儿的事如今已经成了皇都公开的秘密,之前觉得被人暗中议论有些丢脸,但如今看来,却是好事。 皇后越和桑月见不对付,宁儿在太子身边的日子便会越好过一些。 为了对付桑月见,皇后怕也是会让太子善待宁儿一二。 桑庭安已经将未来都打算好,在他看来,这一切简直都再完美不过了。 他浑然未曾注意,他眼中最是娇弱可怜的夫人,和他那楚楚可怜的女儿,两人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桑夫人眼眸低垂,做出一个赞同的眼神。 而桑月宁则是立刻收到这个眼神,她眸子一转,轻叹一口气,低声道。 “女儿不懂这些,但想来爹爹为女儿筹谋的从来都是最好的。女儿,愿一切听爹爹的安排。” “好!好!这才是我桑家的好女儿!” 桑庭安开怀畅笑,甚为宽慰地拍了拍桑月宁的手。 第374章 人选 所以,在周围一切的刻意推动下,桑庭安成了那个主动站出来检举凌砚的“勇士”。 在他的叙述中,常金山成了被凌砚胁迫不得不为虎作伥的小可怜,更是因着想要摆脱凌砚的控制而惨遭其追杀。 而他,便是那个偶然救下了常金山后,因得知真相而挺身而出的忠勇之臣。 圣上自然是不信桑庭安这番说辞的。 可不信归不信,桑庭安拿出的那些证据还是凿凿有据的。 事情被捅到了明面上,哪怕他心中对于此事态度模糊,但此时也不得不拿出一个章程来。 可问题就在于,如今景王被安排去了负责重建江山阁,礼王薨逝,太子也因着被责罚的缘故如今在宫中养病。 朝堂之上因着最近皇子们的接连出事,大臣们也一个个都老实缩了起来不敢出头,让谁来督办此事倒成了一个难题。 朝中并非没有合适的重臣,但凌砚是户部尚书,地位特殊,且此事牵扯到诸多郡县官员,就如之前的舞弊案一般,是一个办好了不一定能带来多少回报,但是办砸了绝对会把自己身家性命搭进去的要命差事。 必须得是自己信任的,最好还是和皇家有牵扯的人。 圣上抉择了许久,竟也是未曾发现有什么特别合适的人选。 甚至,他又动了让宣明曜重回朝堂的想法。 只是想到自己刚下了圣旨才一月有余,此时收回未免显得尴尬,他又再度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在头痛之际,江寅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陛下,该喝药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日比膳食来得还要准时的汤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一日四五碗汤药喝下去,圣上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快要被药味儿腌制透了。 轻叹一口气,圣上端起玉碗,正准备喝药,却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道。 “贵妃如何了?” 桑月见还是搬出了紫宸殿。 其实她之前住在紫宸殿,更多也是为了照顾圣上的身子,那段时日里圣上先是遇刺,而后又是宣元辰出事,一连串的事撞到了一起,圣上的身子好了坏,坏了好,成安几乎要常驻在紫宸殿了一般,桑月见自然也是日日榻前侍疾,几乎从不假手于人。 如今,便是圣上和她解释过这孩子是为了平衡朝局的无奈之举,可在得知上官令好有孕那一日,桑月见还是主动求见了圣上,提出搬出紫宸殿的请求。 “为何?月见,朕同你说过的,这个孩子的出现不会影响分毫朕对你的偏爱。端充仪更是无法与你相提并论。” 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哪里就让桑月见如此介怀? 圣上第一次觉得,月见有些不懂事了。 桑月见苦笑一声。 “臣妾知道。陛下对端充仪既无宠,也无爱,不过是需要一个后妃诞育皇嗣,好使得皇家子孙繁茂,朝局稳定。只是陛下,臣妾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晓,可依旧阻挡不住心中的酸涩。” 桑月见的宽袖轻掩住芙蓉面,借着衣袖中帕子上提前洒上的香粉,她眼眶中的泪水被刺激得更加湿润了几分,也让上首的陛下更加心疼了几分。 “月见……” “臣妾无能,不能为陛下绵延子嗣,也不能做一个贤德之人大度包容这一切。臣妾会嫉妒,会难受,会听到端充仪的一切事都无法克制地想落泪。臣妾,慢慢变得不像自己,也不像陛下曾经所喜爱的那般模样。” 盈盈跪拜在地,桑月见低声恳求道。 “请陛下让臣妾搬出紫宸殿吧,让臣妾能够自己好好想清楚。否则,一直待在陛下的身边,臣妾的心中永远被那些嫉恨和酸涩所填满,每一日都在与自己抗争和煎熬。等到臣妾想清楚了,定会来跟陛下请罪的。” 圣上看着如今哭成泪人的桑月见,心中自然是不愿让其搬离紫宸殿的。 甚至于,他觉得桑月见此举有些无理取闹了。 毕竟在他心中,虽未曾给桑月见皇后的名位,但他早已将月见看作是自己的妻子一般对待。 无论是宸字的封号也好,让她日日陪伴身侧也罢,都是明晃晃彰显他的偏爱。 可看到她这般泣不成声的模样,想到她当初那三年闭宫为自己祈福的真心,想到在自己遇刺之时桑月见衣不解带的照顾,圣上还是软下了心肠。 “罢了,朕允了。只要你想搬回紫宸殿,朕随时让人去迎你。” 而在那之后,桑月见便再未曾出现在圣上面前。 她日日都会遣身边的人一日三次地来打听圣上的用药,每日也都会请江寅去她宫中细细询问圣上这一整日的情况。 但人,却始终未曾出现在紫宸殿内。 如今听到圣上如此问话,江寅自然知晓,圣上是既挂念宸贵妃,但又有些放不下面子主动去寻她。 好在,今日的江寅早已准备好了说辞。 “小臣听闻贵妃娘娘今日心情颇佳。昨日陛下将安国公府小公爷进献的那盏鸳鸯芙蓉琉璃灯送到了长清宫,贵妃娘娘喜爱得不得了,看了大半夜才肯让人收起来。今日一早又让人拿了出来,放在书案之上,对着绘画呢。” 江寅口中的小公爷便是指的纪晟。 纪晟自从没了官职之后,日子过得是更加散漫肆意。 景柔长公主和安国公就这么一个孩子,圣上对其也是极为看重,虽没了官职,但纪晟为人机灵又说话风趣,圣上这些时日还是极爱传召他入宫侍笔的。 而纪晟每次入宫,也总是会带些新鲜玩意儿进献御前,这琉璃灯盏便是他从西越商人那儿新淘换来的,还没焐热就忙不迭送进宫来了。 圣上见那东西的确精巧别致,便让送到了桑月见的长清宫去。 江寅一边说着,还忙让人将那幅画呈了上来。 “小臣今日去长春宫回话之时,恰好见到贵妃娘娘身边的婢女在装裱这几幅画。便觍颜让贵妃娘娘赐给小臣好观摩画中真意。当然,小臣卑微之身,哪能得悟娘娘的玉笔之妙。自然还是陛下才更能读懂这画中奥义了。” 这话说得十分讨巧,圣上轻哼一声,对江寅这份机灵还是十分满意的。 他也知道,月见哪里是赐画,分明是让江寅带给自己的。 见陛下并未反对,江寅便将那画卷小心放在御案上,徐徐将其展开。 如今是冬日里,桑月见绘的却是荷花,枝叶带露,娉婷舒展。花瓣之上,两只彩蝶在空中翩翩起舞,一对鸳鸯在水面戏水悠然。 而画的旁边,提着一行簪花小楷。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圣上一时也是无言。 他知晓桑月见心中所求,更知晓她的一片忱热之心。 知道她所谓的嫉妒和伤心,皆是出自真心的爱慕。 她又是那么好哄,只需一盏鸳鸯芙蓉琉璃灯,只需上头这一对鸳鸯的图样,便能够自己竭力哄好自己。 罢了…… “摆驾长清宫,朕去看看贵妃。” 只是,刚起身,圣上的目光落在那鸳鸯之上,想到刚刚江寅所提起的那个名字,心中突然有了个主意。 “等等,先传纪晟入宫一趟。” 他找到那个合适的人选了。 第375章 孕中多思 纪晟从宫外离开之时,已经被授予了新的官职。 东台侍郎。 并且,圣上下令由他全权负责此次户部贪腐一案。 凌砚被暂时囚禁于府中,由太平司着人封府看押,任何人不得进出。 同时,户部所有账册一律封箱,着令纪晟统管,傅遥光等一众门下省官员从旁协助。 傅遥光虽最近几月在户部任职,但他的官职还是东台舍人,负责监察六部,纠弹官员,如今参与此事也算名正言顺。 至于宣元辰那日口中所说的恩济庄现场纪晟和明月奴之间的瓜葛,圣上在试探了纪晟数次后也放下心来。 纪晟天生就是爱招猫逗狗凑热闹的性子,他因着身子的缘故,之前一直不在皇都,长公主和安国公深觉对他亏欠良多,如今一回来更是捧在手心护着,他这性子就更没个能够牵制住的了,不然当时也不会闹出暴打户部侍郎一事。 那日恩济庄的事,他也不过是凑热闹加看不惯罢了。 若是旁人,圣上自然不信,可放到纪晟身上,想到他那堆荒唐事,圣上也是不得不信了。 只是,圣上也叮嘱了,他和常金山虽然有之前那桩矛盾,但户部贪腐一案乃是朝廷要案,不得夹杂私心行事。 纪晟自然是乐呵呵应了下来。 “陛下放心,微臣最是不记仇的,打完便也了事了。只要常侍郎不再招惹到微臣头上,我们自然是相安无事的。” “滚吧。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有进展随时入宫回禀。若是办不好,朕打你的板子!届时,便是你母亲来求,也是不管用的。” 圣上笑骂一声,摆摆手让纪晟离开了。 他其实也并没有将查案的重点放在纪晟身上。 纪晟负责此案,更多是一个象征,彰显自己对此事的态度。 门下省一众官员自然会办好此案,并不用纪晟亲自动手。 就比如傅遥光。 他虽然和明月奴走得近一些,但本身能力的确出众,在户部这几个月的时间,对户部诸务也有了深入了解,同时初来皇都,还不至于被卷入凌砚贪腐一事,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圣上从头到尾并没有把户部一事和宣明曜联想到一起。 在他看来,检举此事的是桑庭安,此事的证人更是凌砚的心腹,户部侍郎常金山。无论哪个人,都和宣明曜没有任何牵扯。 她虽然这些时日在朝堂上也积攒了不少势力,可终究时日尚短,且如今又因着恩济庄一事暂时从朝堂之上退了下来,不少之前示好于她的官员如今也都态度再度暧昧起来。 圣上不觉得自己这个好女儿能手眼通天到如此程度,将宸贵妃的母家和宜芳县主的夫家都给收归己用。 安排好了这些事后,圣上便起驾去了长清宫。 当夜,他便直接留宿在了长清宫中,让宫中一众以为宸贵妃失宠了的观望之人可谓是失望不已。 这其中,自然包括上官令好。 原本她以为凭借腹中龙子,她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不说压过宸贵妃,但也能算得上相提并论。 不想宸贵妃才搬出紫宸殿几日,圣上便又被她勾了过去。 若说之前,她还没有如此焦虑,毕竟如今她已然身怀有孕,只要这孩子生下来,她这一生的荣华富贵也都有了把握。 何苦同桑月见一个不能生的人争一时长短。 如今,她更应该好好保胎养身才是。 可心里想着是一回事,架不住身边的人在旁煽风点火,顺带婢女还带来了一些让她无法好生保胎的消息。 “你说什么?” 砰一下放下手中的药碗,上官令好的眉心紧蹙,略带蜡黄的脸上也悄然爬上一丝怒容。 不过几日,她的嘴角又生了一颗红疮,为此,成安给她开的药方中又加了几副败火的药材,这汤药熬煮出来的味道也越发难以下嘴了。 “一字不落地将当时的情景给本宫重复一遍。若说不利索,你这舌头也不必要了。” 不知为何,上官令好觉得自己这几日脾气越发暴躁了起来。 成安诊脉只说一切正常,她也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腹中的孩子。 想到刚刚婢女所说的话,她心头的怒火更是压抑不住,怒斥的声音都已经尖锐到有些刺耳了。 “奴婢,奴婢也只是去六局取例银之时,恰巧听到她们闲聊。那些长清宫的人,平日里仗着宸贵妃得宠,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了。奴婢本想避着点儿她们,免得给娘娘您招惹麻烦。谁知刚回避了几步,却听到她们嘴中谈论的竟是娘娘和您腹中的小皇子,所以才着意多听了一会儿。” 婢女眼神中满是惊慌,跪倒在床榻前连头都不敢抬,声音也是微带颤抖,显然是吓坏了。 “那两人说,便是娘娘您如今有得封九嫔的荣耀又如何?仅从封号也能看出陛下对您和宸贵妃的不同。且贵妃虽然子嗣艰难,但有了陛下的恩宠,要什么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如今虽然宸贵妃搬出了紫宸殿,但看陛下日日挂念,还特意遣江大人前来问候的模样,便可见宸贵妃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依旧是无可动摇的。” “而且、而且她们还说,陛下或许会将娘娘腹中的皇子交予宸贵妃抚养。说陛下将娘娘超拔擢升为充仪,便是为了补偿娘娘。” “胡说八道!本宫要让宫正司的人打烂她们的嘴!” 刺啦一声,上官令好一怒之下竟是手上直接用了好大的力气,将自己身上盖着的锦被给扯出了一个裂口。 但这并没有平息她心中的怒火,相反,锦绣裂帛之声让她心头愈加烦躁了起来。 “陛下是看重本宫,更看重本宫腹中皇子,所以才下了晋位旨意,容得她们这等卑贱之人质疑?!不!她们敢这么说,必定是她们的主子在背后议论过,这才给了她们这等放肆的底气!好!好你个桑月见!” “奴婢也是气得不轻,那些人更是越说越过分。她们还拿已故的珍妃娘娘说嘴,说当初珍妃娘娘专宠数载,何等得意。但即便如此,有孕之时也不过是升了一阶成了珍妃,说是正一品妃位,可四妃之中根本没有此等位份,陛下也未曾下旨着意添上,倒让这份恩宠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当时便有人议论,说是陛下存了等珍妃产子后再正式册立为淑妃的意思。若是此时便正经给了四妃品阶,日后便是升无可升。” “可娘娘如今刚刚有孕,便立刻成了充仪,日后若是诞下皇子,无论是封为淑妃还是德妃,都是在明晃晃打贤妃娘娘的脸。贤妃娘娘陪伴陛下时日最久,到时岂不是在四妃中成了最末。陛下定然不会让贤妃娘娘如此难堪,更不会让三皇子难堪。所以,她们说,陛下如今这般空前的恩宠不过是补偿,等到娘娘诞下皇子,那小皇子立刻便会被记到宸贵妃名下。既然膝下无子,自然也没了后面的晋封,这充仪位子,当然也就足够了。” 上官令好想要怒斥一声胡说八道,可那声音却哽在喉咙中如何也说不出来。 第376章 焦头烂额的圣上 因为上官令好居然也觉得,这番话并不是婢女的信口胡说。 自己便是怀了皇嗣,和当初的纪姐姐相较,似乎也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且纪姐姐腹中那个孩子更是宫中时隔数载的孕信,更为珍贵一些。 她又专宠数年,是实打实的宠妃。 可便是如此盛宠,也不过擢升了一阶。 怎么到了自己身上,这恩宠便如此之过了呢? 被前些时日晋位的欢喜冲昏脑袋的上官令好,此刻只觉浑身凉津津的,仿若有一股子寒气不停在身上游窜。 那些婢女们的所思所想,必定是上头的主子曾经说过这般话语或给过她们这般的暗示,否则她们决计不敢拿着皇子乱说。 难道,陛下真的存了这般心思? 是了。 比起桑月见这般的宠妃,自己一个失宠多年的妃子算得了什么。 陛下当初宠幸完自己后不也将自己抛诸脑后,直到查出孕信后方才给了自己一些眼神。 比起看重自己,更像是看重这个孩子。 若陛下真的要抱走自己的孩子,自己又能如何呢? 杏眸中满是惶恐,上官令好死死攥紧锦被,连长甲断了两根都浑不知晓。 自己根本毫无办法。 不,不能这样! 这孩子是自己下半生的指望,若给了桑月见,岂不是成全了她的花团锦簇。 她的荣华,她的家族,她的太后之位,全都会化作泡影。 自己必须要将圣上从桑月见那儿抢过来。 在腹中孩子落地之前,自己必须要确保陛下心中更看重自己! 下定决定后,上官令好也不再犹豫。 “去,去找圣上,就说本宫腹痛不止,让陛下来瞧瞧!” 看着木愣愣还跪在那儿的婢女,上官令好歇斯底里吼道。 “快去,听不懂本宫的话吗?!” “是,奴婢这就去!” 宫女忙不迭爬起身,准备朝着殿外小跑去。 “等等,先把本宫妆奁里那个银匣拿来。” 婢女又连忙按着她的吩咐,将那个匣子取来小心捧给了上官令好。 “去吧,记得脸色定要焦急一些。就说本宫今日一直身子不舒坦,可是不想打扰陛下处理政务。如今入夜后疼得有些受不了了,请陛下来瞧一瞧。另外让人去太医署请成御医来,本宫记得今夜是他当值。” “是。” 宫女退出内殿后,上官令好方才打开了那个匣子。 她的手停在那个月前刚用过的香粉瓶子前片刻,最后还是缓缓挪开了。 如今自己身孕月份还小,还是应当注意一些。 不值得冒如此大风险。 犹豫一二后,她的手最终停留在了那瓶能让肌肤生香的香膏之上。 用手指取了一些抹在腕上,上官令好凑近轻嗅了几下,只闻到了一股清幽的香气。 安静越留下的信笺上有写,这香膏和那娱情的香粉功效有些类似,只是在情事上的效力更弱一些,但成瘾的功力可是不减的。 如今自己先用着这香膏笼着陛下的心,待到月份大一些胎气稳固了…… 上官令好的面颊微微泛起红意。 她既然得了这个机会,就一定要好好把握。 宠爱也好,皇子也好,她一个都不要放手。 谁也别想夺走。 长清宫内,圣上原本已经歇下,但睡意朦胧间,外头传来了江寅小心叩门的声响。 “陛下,有急事禀告!” “进来回话!这个时辰是出了什么事?” 圣上猛地睁开眼睛,只以为是朝堂之上又出了什么事。 这些时日,他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急报弄得下意识紧张了。 匆忙坐起身时,一旁的桑月见也被这动静惊醒,睡眼惺忪地跟着起了身。 “怎么了?陛下。” 江寅走进内殿,小心避在屏风后回话。 “陛下,端充仪宫里的人来报信儿,说夜间充仪娘娘突然腹痛不止,如今人疼得快要昏厥过去了,想要请陛下您过去瞧瞧。” 居然就是这事儿?! 圣上的第一反应便是斥责江寅一顿。 这点小事也值得深夜拿来打扰自己? 可一旁桑月见的话却让他从被惊扰后尚未反应过来的迟钝中醒了过来。 “陛下,要不您去瞧一瞧吧,皇嗣为重,端充仪向来也是个稳重的,若不是真的腹痛难忍,想来也不会让人深夜来此。” 她腹中哪里有什么皇嗣?! 圣上此时有些有苦说不出的无奈。 江寅自是知晓端充仪腹中什么都没有,可他今日必须前来回禀,因为陛下表现出那般对端充仪的重视,而他身为紫宸殿的内常侍,自然应当和陛下言行一致。 圣上自然也明白上官令好不过是借腹中那莫须有的龙嗣邀宠。 可月见不知,宫人不知,这满宫妃嫔和前朝官员更是不知。 他们只知道自己有多重视这一胎,若此时将上官令好扔在那儿,不知又会生出多少揣测。 第一次,圣上体会到了自己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的滋味。 “替朕更衣。” 圣上咬牙道。 第377章 拙劣的争宠 “成御医,本宫是否是因为忧思过虑所以胎气不稳?” 上官令好那咄咄逼人的眼神紧紧落在成安身上。 末了,还意味深长说了一句。 “成御医医术精湛,想来定能好好为本宫养胎安神。是吗?” 成安差点儿冷笑出声。 安胎? 你也得先有这个胎才能谈安胎吧? 不过是通过药物作用改变的脉象罢了,甚至除了脉象,中药之人连孕吐等一系列有孕的症状都不会有,这端充仪倒是先装上了。 还威胁自己? 自己见过如此多大风大浪,是她一个初起势的嫔妃能威胁到的吗? 想起自己初担御医大任时,便接连面对了彼时的珍妃小产、陛下因药子嗣艰难等一系列冲击人心的大事,见惯了威胁的成安只觉眼前的端充仪简直幼稚得有些可笑。 “娘娘不过是普通的胎气震动罢了,并无大碍,微臣开些凝神静气的进补之药,娘娘喝上几副便也无碍了。” 成安决定一会儿药方里的黄连再多加上一些,看看能不能堵住这端充仪的嘴。 大半夜将自己召来,就是为了当她争宠的工具,成安觉得这端充仪怕真是弄不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 别说根本没有这个皇子,便是真的有,她拿皇子作筏子来邀宠,早晚也得有一天触怒圣上,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宠爱。 虽说成安的回答并不能让上官令好完全满意,但见他知情识趣没有说出自己装病这件事,上官令好也勉强压下了心头那点子不快。 而圣上便是此时到的。 “陛下!” 一见圣上,上官令好原本面上那点子居高临下的倨傲感瞬间收敛了起来,她娇弱地往圣上怀中一靠,泪眼盈盈便开始演上了。 圣上本想将其推开,但到底这屋内还有不少伺候的奴婢,他若过于冷淡也惹人怀疑,便强忍着厌烦轻拍了两下上官令好的手背。 “好了,朕不是来了,身子如何了?” 圣上边说着边转头看向成安。 成安自然还是那派说辞。 上官令好自以为天衣无缝瞒了过去,却浑不知晓,对于清楚她身孕真相的陛下来说,成安的这番话几乎和上眼药没什么区别了。 神色间划过一丝不耐,圣上摆了摆手让殿内伺候的人先下去了,而后语调微微冷了下来。 “如今你既然身怀有孕,便该知晓一切以皇嗣为重。成日里胡思乱想,若皇嗣真的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后悔莫及了。” 这番话已经隐隐含了敲打之意了。 对于圣上而言,上官令好不过是后宫中一个面目模糊的妃子,且因着后面他子嗣艰难的事,对于当年上官令好不好好珍惜自己腹中龙裔,和纪容卿在一起胡闹结果导致小产一事,圣上如今想起也是格外介怀。 若是那个孩子未曾出事,说不准自己如今也有五位皇子,也能够多一分选择。 若不是此次上官令好主动送上门来侍了寝,加上她各方面条件也都符合自己挑选的标准,圣上也不会让她来担当这份殊荣。 如今看来,到底还是小家子气了些,这才几日,就明目张胆拿皇子邀宠了。 上官令好如今可根本听不进去这些。 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要牢牢将陛下的心和身子攥在手心里,他日她才能多几分将皇子养在膝下的把握。 主动将自己塞到了圣上怀中,上官令好温言软语地开始撒娇卖痴。 好在她还有些理智,知道如今桑月见在陛下心目中地位还是极其要紧的,若是自己直接说桑月见的不是,反倒是会惹得圣上厌弃,所以她只字不提宸贵妃,只一心诉说自己对圣上的思念以及对腹中皇子的期待。 尽管知道那个孩子本就是假的,但不知为何,在殿内地龙的温暖下,在鼻尖似有若无的香气中,圣上竟也慢慢软下了态度。 最终,他还是留宿在了上官令好的殿中。 临华殿内,贤妃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得知了陛下深夜从宸贵妃处赶往了端充仪的寝殿中,并且直接在殿中歇下未曾离开的消息。 “陛下如今倒真是看重端充仪啊。” 贤妃坐在窗前,左手轻托香腮,右手拿起银剪小心剪下了面前红烛的烛芯。 伴随着银剪落下,火光爆燃一声,光亮似乎也更盛了一分。 “便是再看重,也是越不过娘娘去的。娘娘是跟随陛下时日最久的妃嫔,情谊岂是旁人能比的。且如今三皇子聪慧,也是深受陛下赏识,娘娘的好日子还长着呢。哪里是那等轻狂之人能比的?” 知云如今看端充仪可是不顺眼得很。 她宫里的人仗着端充仪如今有了皇嗣,各个眼高于顶,恨不能横着走。 昨日自己去六局取俸银之时,便让端充仪的宫女挤兑了好一番。 偏偏六局的人也捧着她,硬生生让自己排在她后头领取娘娘的俸银。 她家主子不过是九嫔,自家娘娘可是四妃之位,若说端充仪有皇子,难道自家娘娘膝下便没有皇子吗? 哪有这般欺负人的?! 甚至宫里如今还传言说什么端充仪一旦生下皇子,那便立刻能够坐上四妃之位。 无论是淑妃还是德妃,都比自己娘娘这个靠着资历熬上来的贤妃更高一层。 这可让视自家娘娘为天上月一般崇敬的知云记在了心里,也是因此暗暗记恨上了端充仪。 “好了,说话口无遮掩的,若是让旁人听了去,好以为是本宫对宫人约束不力呢。” “娘娘,奴婢就是替您委屈。任凭她肚子里怀得是多金贵的皇子,可如今不也才刚刚怀上。咱们的三皇子如今可都这么大了,聪慧懂事,机敏过人。也是娘娘您与世无争,从来不拿皇子的事争宠,否则哪里还有端充仪她在这里矫揉造作的劲儿?” “越说越过分了。” 贤妃嗔怪地望了知云一眼,却始终未曾说什么重话。 知云也知道自家娘娘素来好脾气,便是底下人偶尔说些出格的话,她也都只是笑笑了事,并不计较。 所以知云此时也并不害怕,她是真心实意为自家娘娘抱不平。 “奴婢哪儿说错了吗?她如今有孕才几月,已经敢明目张胆到宸贵妃宫里抢人了。娘娘您不知,今日端充仪宫里的人在六局取俸银的时候,也是非要压在奴婢前头。哪日说不准也要欺负到咱们头上了。娘娘您心里还是得早做筹谋啊。” “筹谋什么?这宫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争与不争,都只在圣心裁决罢了。” 看着知云那闷闷不乐的模样,贤妃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 “本宫知道你是为了本宫和三皇子着想,只是宫中时日还长久着,不必争一时长短。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先去歇着吧,今夜不必值夜了。” 看着自家娘娘那温柔宽厚的目光,知云心中一片暖意融融。 娘娘这般好,她可不能让旁人欺负了娘娘去。 心里想着事儿,知云行了礼便退下了。 而贤妃却并没去休息。 她身着寝衣,就那么继续坐在窗前。 直到,一道有些尖细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怎么?在烦忧端充仪的事?” 第378章 殿中私会 听到这声音,贤妃几乎下意识便要蹙眉,可柳眉刚一动,她的意识便已经迅速控制住身体,让自己以一个十分自然的姿态转过身看向面前的男子。 来人是一个三十四岁的男子,面容白净无须,在这般年岁的男人中,生得也算上一句清俊了。 而能在这个时辰出现在内宫中的男人,除了固定巡逻的千牛卫,便只剩下一种人。 宫中内侍。 这男子身着的正是内侍的衣裳,若是有熟悉宫中内侍官的人在此,便能一眼认出,眼前的人正是昭文书库的司库掌事应升。 虽说是宫中内侍,但这个时辰各个宫室都已下钥,应升却能悄无声息出现在内,可见他和贤妃之间的关系有多亲厚。 “端充仪的身孕,你打听清楚了吗?” 贤妃褪下了刚刚在知云面前的那张亲厚面孔,此刻的她,冷得仿若一把冰冷得随时会割伤人的剑刃,锋利,却也格外让人着迷。 而这人,自然包括应升。 半坐在贤妃身前的脚踏上,应升娴熟地将贤妃的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小心周到地为其揉捏着。 “她的身孕全权被陛下交给了成安负责,太医署内其他人都碰不到脉案和药方。不过,奴才让人悄悄去拿了端充仪宫里倒出的药渣,的确是保胎凝神的药材。” 听到这儿,贤妃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 “居然真的这般好命数,就这么轻易有了身孕。” 若是她没记错,八年前上官令好也曾经有过一次身孕,只不过那时她被纪容卿牵连,阴差阳错失掉了那个孩子。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她从来都不是宫里得宠的妃嫔,偏偏在子嗣上的福分还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命数好不好的,不还是看娘娘您让不让她好了。” 应升似笑非笑地看向贤妃,原本正在揉捏小腿的手也有些不安分地上移,慢慢落在了贤妃的一双柔荑之上。 贤妃冷冷瞪了他一眼,将应升的手甩开,声音也更像是浸了寒冰一般。 “她这一胎,陛下护得跟眼珠子一样,本宫如何有那么大的本领能让她不好过?” 被甩了手,应升脸上也并没有被下了面子的不快,反而笑意更深了些许。 他一边继续给贤妃捏着小腿,一边低声道。 “陛下是护得跟眼珠子一般。可咱们的陛下,他护得跟眼珠子一般的宝贝难道少了吗?可若是他的两个眼珠子争了起来,哪个伤了,哪个死了,哎呀,那该如何是好呢?” 贤妃自然是一下听出了应升的话外之音,她思量片刻,垂眸道。 “陛下当真有将端充仪腹中之子过继到宸贵妃名下的念头?” 应升也收敛了玩笑之色,郑重点了点头。 “长清宫咱们安插进的那颗棋子,本以为随着宸贵妃搬去紫宸殿而没了用处。谁知道,宸贵妃因着端充仪有孕之事赌气搬了回来,这棋子反倒是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这几日,江寅一直都有去临华殿替陛下做说客。” “原本宸贵妃一直不肯低头,后来,是江寅悄悄透露了,说如今陛下如此看重端充仪腹中之子,也是为了贵妃娘娘的将来打算。这宫中,没有子嗣终究是不够稳固,若贵妃娘娘无法诞育皇嗣,不若将旁人所生之子抱至膝下好生教养。他日玉牒之上皇子生母也只有贵妃娘娘一人,一切荣光和福气,自然也都是落在娘娘的身上。宸贵妃这才松了口,今日特意着人送了一副鸳鸯芙蓉戏水图去御前,以做低头之意。” “江寅是陛下最信任的内侍,他又素来谨慎,说出口的每句话都是代表着圣意。否则,他一介内侍,哪里敢轻易对贵妃许诺皇子归属。而且今夜宸贵妃也未曾阻拦圣上去探望端充仪,这可和之前她一气之下搬出紫宸殿的做派截然不同。” 听到这儿,贤妃冷哼一声。 “这是已经将端充仪肚子里的孩子看作是自己的了。自然也没了什么嫉妒之心了。” 对于贤妃来说,端充仪即便生下了皇子,她也不会过于忌惮。 毕竟那皇子年岁太小,至少十年间是无法对元曦构成任何实质威胁的。 且上官家的族中势力平平,根本无法和陈家这等世家相提并论,更降低了这位未出世小皇子在皇位上的竞争力。 可若是他成了宸贵妃之子,那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一个宠妃,一个站在了帝王心尖上的人,她的存在足以让陛下打破许多惯例。 若是陛下真的执意要推那个小皇子上位,到时候,便是自己再如何纵横谋划,都无法与之抗衡了。 “这才刚有孕一月,怀胎十月,意外多了去了。便是生下来,能不能养大也说不准。娘娘放心,奴才替您盯着呢。” 应升的嘴里说着忠心之语,手却已经极不老实地开始沿着贤妃那宽大的寝衣衣袖向上攀去。 慢慢地,摸进了衣袖中,落在了贤妃那如玉一般光洁的小臂之上。 贤妃瞥了一眼他,眼神还是满含警告意味,但到底也没再伸手将其甩开。 “宣元辰那次,还是有些太过冒险了,你最近收敛一些吧。还有,本宫觉得元曦这些时日精神头儿不太好,他最是细敏多思的一个人,你少往他面前凑。” “奴才这般微贱之躯,哪敢往三殿下跟前凑呢?娘娘您真是折煞奴才了。” 嘴里说着微贱,可应升手上的动作可看不出半点儿微贱的样子。 贤妃怒火也上来了些,一脚踢在了他的心口,将应升踢得后仰了一个趔趄。 “你以为本宫不知道?这些时日元曦去昭文书库之时,你可有事没事总往他面前凑。应升,咱们说好了一起谋富贵,可这不代表你能痴心妄想一些有的没的。咱们相识这么多年了,别到最后撕破脸见了血,谁都不好看。” 面前之人因着怒火,面颊之上泛起桃花般的微红。 应升几乎要看痴了。 只是他也清楚地知道,他面前这位贵人,对他的恨意可着实不浅。 他们两个人,在通往皇位这条荆棘之路上,看似绑在了一起,可对方从未放弃过想要剪断绳子将他自己一人推下山崖摔个粉身碎骨的念头。 不过,自己不会让她有拿起剪子的机会的。 慢慢爬起身,应升拿起一旁的银剪,将桌上的烛芯又剪去一截。 爆裂后更显明亮的烛火,映照着贤妃那张清丽的脸庞,柔化了几分面上的冷意。 应升垂眸低声道。 “娘娘放心,奴才永远是您的一条狗。狗是最忠心的,娘娘让奴才往哪儿去,奴才就往哪儿去。娘娘让奴才咬谁,奴才就咬谁。绝对听话,绝无二心。” 临华殿内暗潮涌动之时,浑然不知,此时在他们头顶的房上,正有一道黑色身影悄无声息趴在上头,几乎和夜色隐为一体。 在应升入殿的同一时刻,她也出现在了那里。 第379章 应升其人 应升在临华殿内足足待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去,殿外有两三个守夜的小宫女,见到一个内侍深夜从宠妃寝殿走走出,脸上半点儿惊诧之色也无,只恭敬垂眸,蹲身朝着应升行了个礼。 而在他离开后,贤妃便立刻使劲揉搓着刚刚被应升碰过的小臂和双手,搓红了还不够,她甚至想要唤宫人进来伺候她沐浴更衣。 可不知想到什么,她最终还是未曾开口,只沉默地使劲搓着自己的皮肤,一下,又一下。 “怪不得临华殿内固若金汤。本王原本还在想,贤妃到底是以何等手段收拢了这些人心,却不想,除了贤妃,背后竟还有应升的存在。” 永宁殿内,宣明曜就那么闲适地半靠在榻上,纤细却有力的手指不疾不徐擦拭着她随身的刀刃,双眸含笑,嘴角微翘,眼神里满是玩味的笑意,好似听到了什么极其有意思的事一般。 自从宣元辰在马车上说出了长喜的过往后,宣明曜便盯上了昭文书库这个地方。 这地方,绝对有问题。 她迅速便做出了判断。 这些时日里,她明面上似乎韬光养晦蛰伏了下去,暗地里却让宫中几乎半数的暗桩都盯紧了昭文书库这个以往不会有人关注的地方。 长喜当年进了昭文书库后,人也是十分寡言,与之交好的人并不多。 而他有往来的每个人身上,宣明曜都让最起码三个以上的暗桩一日十二个时辰盯紧了。 应升身为书库掌事,得到的关注自然也是最高的,宣明曜甚至特意分出了手下本就不丰裕的暗卫全天盯紧了他。 结果,还真盯到了大鱼。 应升和贤妃,私下有往来。 而且两人之间的关系,显然不是单纯的主仆或是合作。 那看来当初恩济庄一事,贤妃母子不光是教唆,从他们开始着意接近宣元辰开始,借宣元辰的名义用恩济庄一堆老老小小的性命作筏子这件事,便已经注定了。 “应升的过往,查清楚了?” 站在宣明曜面前的,便是暗卫中的天乙。 宣明曜手下这群暗卫人数并不多,总共不过二十二人,按照十天干,十二地支的方式各自有不同的代号和分工。 天甲最为特殊,她是宣明曜的替身,轻易不会露面。 而十天干剩下的人,几乎各个都是情报好手。 天乙潜伏内廷多年,更是个中的佼佼者。 “是。他是八岁那年入宫的,如今已经二十四年。他入宫后在花鸟局待了数年,后来因着人机灵,被当时先帝身边的内侍公仪平看中收做干儿子,原本是要好好培养他的,甚至公仪平还特意疏通关系,将其拨派到了当时还未出宫分府的陛下身旁伺候。” 将自己的干儿子调到了皇子身边伺候,这般安排,公仪平便是准备将其培养成下一个自己了。 “到了陛下身边不过短短一年,他伺候的时候,竟是不慎毛手毛脚用热茶伤到了陛下圣体,直接便被拖出去打了十棍发回内侍省去了。公仪平也因此觉得其不堪大用,断了同其的往来。可后来,应升竟是又慢慢爬了上去,这些年来,在掖庭局、内府局、宫闱局诸局中都有任职,且都表现不错。后来,他被调往昭文书库,成了书库管事,一做便是十余年。书库中往来的学士和诸多贵胄子弟,对其印象也都颇佳,说是个办事极周到的人。属下也调查过这些年来应升来往的人,发现他在宫里人缘极佳,几乎没有人说他一句不好,他甚至帮衬过不少过得艰难的宫女和内侍,常用自己的月例补贴他们,算得上一个老好人。” 办事极周到。 老好人。 嗤笑一声,宣明曜觉得真是有意思极了。 一个能够被那些崇贤馆内最是挑剔的学士大儒称赞一句周到的人,一个能够在内侍省这么多管辖官部之间流转任职还从未落下什么不好风评的人,怎么可能就在伺候皇子的时候毛手毛脚了呢? 除非,当初是他故意不想在父皇身边伺候了。 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贤妃是最早伺候父皇的侍妾,在诸多妃妾入府之前,她便已经在父皇身边了。 应升伺候父皇之时,贤妃应当便已经出现了。 他们二人是自那之时相识的? 可应升为何要离开呢? 如他留下,有公仪平的帮衬,便是当时父皇身边有着更为信任的程让,那他好歹也能坐到昔日江寅的位子。 到时找个时机除掉程让,第一人的位子不就非他莫属。 若是要帮衬贤妃,留在父皇身边似乎才是更好的选择。 突然,宣明曜长眉一挑。 那个时候,江寅也在父皇身边伺候了吧。 那可是个心思细密的狐狸,或许,他对应升还有印象。 第380章 可惜了 江寅的确对应升有印象。 “小臣记得他。” 几乎在宣明曜提起应升这个名字的时候,江寅便立刻点了点头。 “他这个人,极聪明。” 在说起应升往事的时候,江寅先说出了这样一句极高的评价。 “哦?什么意思。” 宣明曜的确来了些兴趣。 江寅跟在父皇身边这么多年,什么王孙贵胄、朝廷权臣未曾见过,世人眼中所谓的聪明人他见过的更是数不胜数。 能让他时隔这么多年都记忆犹新,且提起来的第一评价是聪明,那这人可绝对不简单。 “小臣刚到陛下身旁伺候的时候,不过是个连近身伺候资格都没有的普通内侍。但不瞒殿下,既然入宫,那便是冲着荣华富贵来的。当时陛下虽然未曾被选定为储君,但小臣既然机缘巧合到了陛下身边,那自然便要铆准了劲儿往上爬。若能得承那个位子,小臣便要做内侍中的第一人。若只是个闲散王爷,便只当自己赌输了。所以那些时日,陛下身边排得上号的内侍,小臣几乎都一一仔细观察过。” 因着少年时的特殊经历,江寅对于权势有一种超出常人的渴求。 所以,他观察起来那些内侍的时候,所用的心力也是远超常人想象的。 “那时候,程让因着年少相伴的情谊深得陛下信重,地位自然是不可撼动的。可要说伺候得舒心称意,还当属应升。他来的比小臣还要晚一些,按理说不该那么了解圣上的脾性。可偏偏不过几日,陛下就习惯了他的伺候。茶要几分热,墨要研磨到何等程度,布菜之时先为陛下夹哪道菜,甚至于陛下用不同笔所中意的不同纸张,他都十分清楚。小臣后来能够伺候得如此得陛下心意,也少不了当初日日观察应升的功劳。” “而且,他十分谨慎敏感,很快便发现了小臣在观察他。这种事在宫里是很忌讳的,尤其是那些主子身边得脸的内侍或是大宫女。他们生怕底下的人有朝一日踩着自己上位得了主子欢心,夺了自己的地位,所以遇上这般情况,一般都是提前踩死底下人的野心。之前这种事,小臣见过无数次,被寻了个伺候不当的理由在主子面前上了眼药,直接便打发回了六局,甚至有的被安了偷盗之类的罪名,直接送进了宫正司,半条命都折在了里头。” 可应升不是。 他主动找到了江寅,和他聊了许多。 “虽然小臣年长一些,但不得不说,在当时,若论宫中的生存之道,小臣远不如他。” “他直言,无论将来我们二人谁能更得主子欢心,程让都会是最大的威胁。他和主子之间的情谊,并不只是简单的主仆之情,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和兄弟至交也没什么区别了。所以,他提出建议,我们二人联手,拉下程让。” 宣明曜心中轻点了点头。 的确,程让若不是被纪容卿所迷惑伤害到了父皇身上,以他曾经救驾的功劳和这么多年来相伴的情分,父皇绝对不会要了他的性命。 其实比起这后宫众多妃嫔,程让才是陪伴父皇时日最久的人。 他人都是在其功成名就甚至登上帝位后方才献媚讨好,可当时程让来他身边的时候,父皇不过是个不得宠的皇子。 经常会被先帝斥责罚跪,当时几乎没有人觉得他会登临大宝。 是到了后来,先帝来流露出传位的意思,各方势力方才蜂拥而至。 这般共患难的感情,若非自己作死,一般人是轻易动摇不了的。 “你拒绝了?” 以宣明曜对江寅的了解,他不会应下这份结盟的邀请。 “是,这般给人留把柄的事,小臣便是做,也不会和旁人一起做,更不会和有竞争的同僚一起做。” 江寅从不掩藏自己也有阴暗面这件事。 他在这深宫中浸淫几十年,自然是见多了阴暗,也惯会使手段。 只是,有些手段,只能自己知道。 “然后呢?若只是这般,怕还担不起你一句极聪明这般的评价吧。” 江寅笑了笑,低声道。 “自然,若只是如此,小臣最多觉得他是个心思细密的聪明人。之所以说他极聪明,是因为小臣发现,他识字,会写策论,而且,写得极好。” 宫中内侍大多都是不识字的,偶尔几个识字的,也绝不到能够写策论这般的地步。 “那时候,陛下还在崇贤馆读书,学士们经常会布置下题目,小臣那时候已经能够进书房洒扫,偶尔也会听到一些,所以有些印象。后来,小臣替应升拿东西之时,在他的屋内,发现了一沓写完的纸张,那上头写的,正是崇贤馆学士们布置下的课业,可字迹,却并不是陛下的,想来应该是应升私下自己偷偷写的。殿下知晓小臣的过去,那时候家里也曾供着读书,总是读了些皮毛的,虽说入宫后一直装着大字不识的模样,可识字的本领却还是没落下的。那些策论,小臣只浅浅一读便觉写得极好。小臣背下了其中一篇,几年前,曾寻了个时机私下跟崇贤馆的曾文宣曾大人请教,曾大人夸赞此篇策论,说写着文章的人,善读书,更善用书,其笔下文章字字珠玉,言有尽而意无穷。” 曾文宣是老臣,历经三朝,自己本身就是科举出身,如今又在崇贤馆授课,自然对于策论文章深有钻研。 他用如此高的评价来形容这篇文章,可见的确是精妙到了极点。 宣明曜顿时来了兴趣,唤了桐君进来备好了笔墨,让江寅将那篇文章默写出来。 江寅虽然久未曾写字,但到底是幼年时的功底,轻易忘不得。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将字迹尚未干透的纸张小心呈到了宣明曜面前。 “请殿下过目。” 一目十行地快速看完了那篇文章后,宣明曜捏着纸张的手都不自觉用力了些。 “真是可惜了。” “真是可惜了。” 怪不得江寅会如此夸赞应升。 宣明曜轻叹一声,连说了两遍可惜。 因为,那篇文章的确写得太好了。 在她平生所见的文章中,可排前百之数。 虽然只是前百,但宣明曜的身边一则是有天下最顶尖的科举出身的名臣,二则有傅遥光这等多智近妖的旷世才子,更见识过过往无数文人墨客留下的文章。 应升这篇文章,虽有空想之处,但对于一个幼时便入了深宫的内侍来说,已经是极为不可思议的水准了。 而且,他当时才多大?! 他根本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教习,更不会有夫子细细为他拆解文章。 他能够写出这篇策论,凭借的,全都是天赋。 那就十分可怕了。 要知道,如今崇贤馆的课堂之中,能写出此等文章的也找不出一个。 甚至放眼刚刚过去不久的乡试,能与之相较的文章也不过寥寥一二。 这样一个人,若是留在父皇身边,便是十个程让也不一定能够他折腾的。 为何,就以那般生硬的理由调离了呢? 而且…… 宣明曜微蹙眉头。 想到天乙在回禀情报时提到的应升在临华殿的言行表现,她很难将其与写下这篇文章的天纵奇才联系到一起。 是什么改变了他? 第381章 猜测 “当时应升被调离的事,你心里应当也有疑惑吧?” 将纸张随手放在榻上,宣明曜看向了面前的江寅。 这可是个老狐狸,既然那么多年前就已经发现了应升的不对劲,他绝不会这么多年间就将这问题放在一旁丝毫不管的。 任何脱离掌控的事,都代表未知的危险。 在这宫里,最怕的便是未知。 江寅点了点头,没有丝毫隐瞒。 “应升犯错之前,受过一次伤。是陛下在猎苑骑马的时候,马儿不知为何受了惊,陛下手中的缰绳被甩开,差点儿从马背上掉下来。应升扑上前去不顾危险硬生生扯住了缰绳,救下了陛下。可他自己也被马生生踩断了右手手掌和右腿,在病榻上躺了三个多月。” “因着此次救护之功,圣上原本十分看重他,不仅请旨拨派了太医前去为他开药,更是数度赐下金银珠宝。按照当时的劲头,应升只要伤愈之后,不说压过程让,但至少这个第二人的位子是彻彻底底坐稳了。可事情的变故也就出现在这次受伤上!应升受伤后,身旁须得有人照顾,小臣那时候和他走得还算近,加之地位不高,便被指派了这个活儿。可小臣发现,应升受伤之后,整个人变了许多。” “变了?” 宣明曜心中一顿。 “是。应升整个人,在那之后可以说是性情大变。他之前是个极周全的人,不然也不能入宫短短时日便能够到皇子宫中伺候,更不能迅速便博得了陛下的青眼。可养伤那段时日,小臣总觉得应升整个人变得十分奇怪,似乎十分提防着小臣的模样。而且照顾了不过短短五日,他便寻了个理由将小臣打发走了。宁愿自己一个人艰难照顾自己,也不愿旁人在旁伺候。” “而且,他整个人也开始变得孤僻,言语也是尖酸刻薄起来。原本人缘极好的一个人,不过一两个月间便将曾经交好的人得罪了个干净,甚至连程让他都敢挤兑几句,说话毫不客气,丁点儿不留情面。这也是后面他被圣上责罚遣走之时,整个宫殿的人都没为其求情或者送行的根本所在。” 人都得罪光了,谁还愿意管他。 江寅说到这儿,略一停顿,有些犹豫地小心道。 “小臣之前在民间听过不少志怪传闻,当时还起了疑心,以为应升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沾染上了。可后来些小心试探了几次,他都应答如流,并没有记忆缺损或是回答不上的情况。他还是应升,并没有被什么东西附身。只是,他为何会突然变得那般奇怪,却是如何也想不通了。” “再后来,便是他伤愈之后去殿内重新伺候圣上。结果接连几日,他都频频犯错,殿内常可听到陛下的申斥之声。但那时到底有着猎苑那遭救驾之功,圣上虽然恼怒,却也不愿过于苛责他免得落人把柄。” 毕竟那时的圣上也不过是个皇子,若是被他那些兄弟们抓住此事为筏子攻击他,也是够他头疼一阵儿的。 “可应升犯的错越来越多,最后,先帝前来看望陛下之时,他一盏热茶直接泼到了陛下身上,陛下的右手被烫得红肿一片。陛下也大抵是终于受够了他,借着此事在先帝面前上了眼药,将应升直接发落回了内侍省。其实先帝的意思是直接将其杖六十再发回内侍省,可陛下以应升到底曾经救过他为由,将六十棍求情降成了十棍,保了应升一条性命。应升在杖刑之后,便直接被抬回了内侍省。” “小臣因着那策论的缘故,加上觉得他身上的变化有些奇怪,所以一直特意观察着他。本以为应升这辈子也就完了,结果后来发现,他却好似突然恢复了正常一般,在内侍省混得也是如鱼得水。可他总是出人意料,原本继续好好表现下去,也总能熬出头。可他又主动请缨调去了琼文书库,殿下应当也知晓,那个地方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地儿,去了那儿,基本上便很难再往上走一步了。小臣也因此放弃了对他的注意,左右他这一辈子,也只能在那里蜷着了。” 江寅摇头苦笑一声。 看来他还是放弃得太早了。 从今日景王殿下找到自己的举动来看,应升绝对私下还在折腾着什么。 性情大变。 从皇子宫中,到内侍省,再到琼文书库。 这般有趣的调动变化。 宣明曜的食指不自觉在自己膝上轻缓而有规律地敲击着。 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 谁能想到宣元辰身边一个小内侍能牵扯出这么多事。 应升。 这个名字不管是前一世还是如今,自己之前都从未注意过。 可如今仅仅是发现的这一点儿东西,就能牵扯出这么多秘密。 一个写得一手好策论的内侍。 一个性情大变主动要将自己折腾调离皇子身边的内侍。 一个和宫妃不清不楚的内侍。 突然,宣明曜神色一凛。 原本正敲击着的手指也蓦然停了下来。 她刚刚心里有了两个不好的猜测。 这两个猜测,她希望哪一个都不要是真的。 可根据如今的线索看来…… 这两个猜测,大概率都要是真的了。 如果是真的,这事情,还真是有些麻烦了。 宣明曜陷入了沉默中,江寅自然也是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终于…… “应升的事,本王知道了,今日辛苦你了,江大人,你先回去吧,免得引起父皇的注意。” 宣明曜再度开口了。 “是。” 江寅立刻恭谨站起身。 只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自己今日前来最想问的事。 “殿下,小臣斗胆问一句,阿狸……” 半个多月前,殿下告诉他,阿狸的伤情好了许多,过不了多久,便要去新家中了。 只是那新家,景王殿下却一直未曾细说。 江寅也是忐忑了许久。 他知道景王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诓骗他。 她既然决定用自己,就绝对不会亏待阿狸。 只是,他活到如今,心中在意的只剩下这个亏欠许多的孙儿了。 心中也难免会多想一些。 江寅一开口,宣明曜便知晓他想问什么了。 “放心。他昨日已经去了新家了。他的养父十分看重疼爱他,虽然阿狸没了右臂,但他的养父已经找了能工巧匠绘制图纸,想为他做出一只假臂来。若能成功,虽不能和真臂比较,但寻常拎东西或是握持盾牌长剑之类的事,也是能够做的。他将来,也不必为这右臂落泪。” 阿狸毕竟是个孩子,这些养伤的时日,夜夜都是哭着入睡的。 因着疼痛,也因着对未来的恐惧。 没了一只胳膊,谁又能够轻易接受呢? 所以,哪怕是假的,哪怕没法儿和真臂相比较,但对于阿狸来说,都是极大的安慰了。 江寅一愣。 殿下为阿狸寻的养父是谁? 竟然能够折腾出这等神奇之物? 第382章 养子 宣明曜也没想在这件事上卖关子,她轻笑道。 “是傅遥光。” “傅大人?!” 江寅这下是真的惊到了。 这实在是,太惊喜了! 他想过景王殿下哪怕为了拉拢他,也一定会给阿狸找个好人家收养,可找到了傅遥光,这份好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傅家虽然不是皇都世家豪族,但家中诗书传家,傅遥光本身也是名动两江的才子,此次跟随景王殿下来到皇都,更是深得陛下看重。 阿狸若是由傅大人抚养,这简直再好不过了。 只是…… “傅大人似乎并未成亲吧?” 这未来的傅夫人若是介怀阿狸的存在…… 虽然知道此等事傅遥光必然会提前考虑好,但事涉阿狸,江寅总忍不住多思虑几分。 “江大人尽可放心。傅遥光此生并无什么成家打算了,傅老夫人下个月便从两江起身赶赴皇都,为傅遥光打理一应内宅事务,阿狸届时便由老夫人来亲自教养。傅遥光也托本王问江大人一句话,他想为阿狸改为傅姓,不知江大人……” “那自然是好的。” 江寅迫不及待直接应了下来。 他只恨不能这个孩子日后和他江寅没有半分牵扯。 不是怕带来麻烦,更不是厌恶这孩子,而是如此才是对阿狸最好的选择。 他这个内常侍的身份,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也是处处危机。 阿狸若只是他的孙儿,必将被各方势力盯上好作为钳制自己的手段。 可若成为傅家子,不说前途坦荡,傅家留存下的那些人脉也足以庇护他一生平安顺遂。 这是对阿狸来说最好的选择了。 “好,过些时日等老夫人抵达皇都后,傅家会操办仪式,将阿狸正式记入傅家族谱,归于傅遥光名下。当然,对外只会说这是老夫人的母家过继来的孩子。从此之后,这孩子便是傅家的下一任继承人了。” 过继一事,是傅遥光主动提出的。 宣明曜本来是想为阿狸找一户富裕无子的人家为养父母,毕竟阿狸没了一只手,若是去了普通人家,总会有许多不便之处,也无法为其提供周全的照拂。 可元颖还没让人去挑选好人家,傅遥光自己便主动请缨了。 “殿下觉得,子真如何?” 傅遥光去看过几次阿狸,很是喜欢那个孩子。 乖巧,坚韧,哪怕断了右臂私下哭过无数次,可在恩济庄那些更小一些的孩子面前,他还是撑起“大哥哥”的坚强,安慰其他受伤的孩子,还帮着一起照顾受伤的老人。 最关键的是,傅遥光发现,这孩子居然自己学着在用左手写字。 他拿着木枝,自己在雪地和泥地上一遍遍写着曾经熟悉的文字,虽然左手怎么也使唤不对力气,可他没有焦躁,没有气馁,自己坐在那儿,一写便是一个多时辰。 而傅遥光也站在廊柱下看了他一个多时辰。 过后,便直接向宣明曜提出了想要收养他的请求。 “你真不打算成亲了?有些丑话还是得说在前头,你若真收养了阿狸,他便是你的长子,可若是日后你成亲有了自己的子嗣,你让阿狸这个长子和养子如何自处?说得更直白一些,家产如何分?便是你偏向阿狸,你未来的妻子也能够同意?” 这些话,很冰冷势力,可宣明曜不得不说。 收养一个孩子不是简单上下嘴皮一动就能决定的。 是要对一个孩子的未来人生负责,是要担负起一份并不轻松的责任。 傅遥光笑了笑,嘴角漾起一抹轻松的弧度。 “子真此生,不会成亲。此事,也已经和祖母细谈过了,祖母也同意了子真的想法。我虽然得幸有周太医诊治,打破了笼罩在傅家几代人身上的阴影,能够多活一些时日,能够为殿下也为大雍和百姓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但这种病,谁说得准会不会在下一代身上再度出现呢?” 傅遥光幼时见过了太多泪水了。 父亲病逝的时候,母亲是何等悲痛欲绝。 她明知结果如何,却还是因着真心的爱慕和一份赌一赌的奢望,毫不犹豫嫁了过来。 结果,她赌输了。 而后,用泪水铸就了自己以后的人生。 祖母年轻时也曾哭过绝望过吧。 每个供奉在祠堂中的傅家男子牌位背后,都是一个女子哭干了的泪水。 傅遥光自认为,自己无法承担起一个女子泪水的重量。 姑娘家的眼泪太珍贵了。 不该落在他的身上。 祖母之前还曾催促过,后来知道了他的想法也不再言语了。 如今看到阿狸,傅遥光心中倒是有了意动。 这对于阿狸,对于他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阿狸会正式成为傅家记入族谱的孩子后,江寅激动地扑通一声跪下,给上首的宣明曜重重叩了下去。 “多谢殿下,多谢傅大人。” “这事,谢一次就够了。起来吧。” 宣明曜并没有拿这件事作筏子挟恩图报的意思,她将江寅绑上自己的战船,也不会用这般利用孩子的手段。 江寅眼眶含泪爬起身,原本正打算告退离开,突然,他想起什么,抬头看向宣明曜。 “殿下,有一事陛下最近有所意动,或许过些时日便会在朝堂上提起。陛下,有意为太子殿下择选太子妃了。” 第383章 太子妃 择议太子妃一事,此时提起其实也不算晚了。 虽然宣元景尚不到十三,但太子妃选定后仅大婚婚仪便要筹备上两三年。 这两三年间,宫中还会选派女官至未来太子妃族中,教导太子妃宫廷规矩礼仪,同时也会有宫中的太医前去为太子妃调养身子,以期早日为皇室添喜。 虽说时间上没什么可指摘的,但是,若是宣明曜没记错的话,去岁秦昭媛曾经为大皇子提及过一次婚事,父皇当时只说不急,将秦昭媛想要相看皇子妃的念头给搪塞了过去。 大皇子都不急,怎么才过了短短不到半年,元景的婚事就如此急切了起来。 而且,宣明曜可不觉得父皇会是那种突然慈父心肠发作想要主动为太子相看太子妃的人。 要知道,元景如今还病着尚未痊愈呢。 这一切,可都拜自己这位父皇所赐。 如今端充仪刚刚传出有孕,他便立刻在太子妃上做文章,目的必然不会单纯。 “太子妃?父皇可有人选?” 宣明曜低声问道。 江寅恭敬回道。 “圣上并未明说,只是前日召了晋大阁领入宫来,给了几个世家千金的名字,让其仔细调查一番。小臣也是猜测,陛下或许是为了太子妃的人选。” 毕竟,圣上如今虽然身子看着还算康健,但他自己和成安都清楚,这副身子内里已经是亏损虚耗得厉害了。 若不好好保养,寿数怕是更加不长。 上次端充仪下药一事,圣上回到殿中便又高热了一场。 这一个月内,头风之症也是犯了三次,次次都得止痛的汤剂加了足足两倍药量喝下去才能有所缓解。 但为了不引人注目,紫宸殿内的一应用药都是瞒着前朝后宫的。 不过一次宠幸,圣上就将养了小半个月才堪堪恢复。 这般的身子状况,注定了圣上不会在女色之上过于关注了。 开春之时虽然会有大选,但那也不过是为了做个面上功夫罢了。 因着之前太后病逝的缘故,加上纪容卿专宠等理由,圣上已经拖了数年未曾选秀,若是再继续拖延下去,前朝后宫的非议之声怕是也根本压不住了。 好多世家还等着送自家女儿入宫,好参与角逐下一任帝王大位的归属。 在许多人眼中,圣上这般年纪还正当盛年,先帝在这般年纪的时候,后宫中皇子公主可是接连不断的。 而如今端充仪的有孕,更是让许多人看到了希望。 宸贵妃专宠之势已被打破,既然有了一个端充仪,日后自然就会有更多嫔妃有孕。 不过,知晓内情的众人,倒都没有将重点放在此次大选上。 “父皇关注的哪几家?” “公仪家的三小姐公仪文君,崔家的六小姐崔息云,平阳侯家的惠和县主贺兰翊。圣上只提了这三位,让晋大阁领在一月内将这三位千金从出生开始至今的所有大小事都调查清楚,呈至御前。这几位千金,之前秦昭媛在暗中为大皇子相看皇子妃时便有所关注,所以也入了圣上的眼。” 公仪家。 宣明曜眼神一闪,眉梢轻轻一扬。 果然,父皇的太子妃名单中出现了公仪家。 大雍第一文宗大族。 难得公仪家如今有嫡脉出身的年龄相当的女子,只要是择选太子妃,根本就不可能绕过这一选择。 只是,便是公仪文君再优秀,家世再合适,父皇怕是都不会选定其为太子妃。 公仪家学生遍天下,若是真为元景选了这样一位太子妃,夺嫡之争几乎就等于板上钉钉了。 父皇如今的态度,可不像是选定了元景的模样。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以公仪文君为诱饵,放出一个信号,好让暗中蠢蠢欲动的势力都再度动起来。 而剩下的两个人选,也都十分微妙。 崔家,曾出过两任皇后,两任太傅的豪族,先祖更是跟随太祖皇帝打江山的功臣,不过是近两代中家族并未有合适女子送入宫廷,所以暂时被陈家压过了一头。 但若论起底蕴,崔家也是半点儿不输的。 至于惠和县主贺兰翊,她的家世略弱上一些,虽然出身侯府,但在皇都中,侯府众多,平阳侯也并不官居要职,贺兰家算不上一等一的厉害。 可贺兰翊这个人却不简单。 她县主的封诰,来自她的命格。 据传,她出生之时冬日里百花盛放,连下了数日的大雪也骤然停了下来。 后有上师为其测算命格,说她是大富大贵的福星命格。 此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父皇也曾以为是平阳侯故意为这个女儿造势,还特意将其传进宫敲打。 可后来玄都宫的上师也为贺兰翊测算了一番,说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富贵命格。 圣上这才赐下了县主的封位,暂时止住了皇都内的议论,也算全了她的富贵命格。 一个文宗大族之女。 一个老牌世家嫡女。 一个命带祥瑞之人。 父皇挑选的这三位太子妃人选,还真是各有各的好处。 嗤笑一声,宣明曜的眼神中划过一丝不屑。 大抵每个帝王在自己从盛年走向逐渐衰败之时,都不喜欢看到眼前太过优秀的继承人。 所以,会用尽各种手段去挑拨周遭的一切攻击和挑战他之前所选定的承继之人,美其名曰,考验。 父皇是想考验元景吗? 不! 他不过是想彰显自己帝王的权力,是想告诉所有人,也告诉他自己,他依旧对朝廷、对后宫、对江山万民有着绝对的操控权。 以此,来抵消自己面对日渐衰败的身体所不受控制产生的恐慌。 就像用元颖的婚事威胁自己一样,过于出色的孩子,总会让他不自觉地惶恐不安。 “本王知道了。” 宣明曜轻点了点头,看着江寅退出殿内后,她走到内室的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而后右手食指两长一短地轻叩桌案。 很快,窗扇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了宣明曜的身后。 “将这封信送往郓州公仪家,交到公仪文君手上。” “是。” 接过书信后,那道身影又再度悄无声息消失在了屋内。 而宣明曜并没有急着去休息,她坐在书案前,看着不远处刚刚让桐君挂起来的大雍疆域图,整个人陷入了沉思中。 如今已经二月中旬了。 下个月,漠北、安南、西越、东夷四国使臣将抵达皇都,洽谈互通商路一事。 而根据情报,此次漠北派来的使臣,正是如今漠北汗王的第四子,漠北四王子拓跋侑。 而此人,也是自己上一世的第二任丈夫。 他并非老汗王最重视的儿子,最后却靠着弑父杀兄的狠辣手段,坐稳了汗帐。 可惜,最终他也死在了自己儿子的刀下,死在了一样的阴谋算计中。 如今,倒是要见故人了。 想到在漠北所遭受的那些折辱,想到拓跋侑曾给自己带来的那些噩梦…… 宣明曜轻蔑一笑。 既然来了,那便别走了。 正好用他的性命,来好好做一做文章。 父皇太平日子过久了,早已不把漠北的威胁放在眼中,就连开通商路一事也看作是四国的臣服,浑然不知这几乎已经是漠北准备动手之前的最后一次试探了。 虽然这一世漠北出使的时间略有变动,但想来目的也是不会有多大偏移的。 上一世,拓跋侑回到漠北后的第三个月,漠北同大雍的战争便再度打响。 而后,便是和谈之后定下的和亲事宜。 自己被当作礼物一般送到了漠北,辗转三位汗王之间,最后陨落在了漠北。 这一次,既然漠北的野心无法磨平,那就用拓跋侑的血,来点燃此次的战火吧。 第384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过,还没等到漠北的使团到来,户部的事儿先让圣上焦头烂额了。 圣上这些时日被端充仪折腾得不轻。 原本他对上官令好的印象,便是之前循规蹈矩的一个妃嫔,后来结识了纪容卿后才做出了许多让人费解的举动。 纪容卿死后,她也老实本分了许多,除了那次出格的博宠之举,素日里几乎在宫中没有什么存在感。 但自从有了“身孕”后,上官令好却仿若变了一个人一般。 动不动就这儿不舒服,那里肚子疼,各种理由将自己往她宫里请。 尤其是自己在月见宫中歇息之时,她宫里的人是必定会深夜来请的。 圣上不是个好脾性之人,若是放在以往,便是需要上官令好的身孕,他也绝对会降下惩戒好让其明白什么是规矩方圆。 但这次不知为何,圣上明显能够感觉到,他对上官令好是一边厌烦,一边又不自觉被其吸引。 每日不见她一面,自己心中也是有些抓心挠肝的难熬。 圣上的第一反应自然是中药了。 毕竟上官令好这样的事可是做过一次了。 可成安在仔细为圣上诊脉检查后,摇了摇头,否定了圣上的猜想。 “陛下身子康健,并无任何用了不妥药物的迹象。” “当真?” 圣上还是觉得心有疑惑。 上官氏的德容品行在这宫中都不过中上之质,与月见相较更是萤火之于皓月,自己在其更为年轻貌美之时都不算宠爱,怎会时隔多年突然对其着迷? 这些时日,自己有月见陪伴身旁之时,总是不自觉想起上官氏。 这岂不是太不正常了。 “陛下,您这些时日一直在服药调理身子,若真沾染了什么不妥的药物,脉象上必然会有所呈现。可如今陛下的脉象平稳,并没有不妥。” 成安的话,圣上还是信任的。 这些年来,自己的脉案一直是成安伺候。 尽管心下还是有些纠结,可只要不是用药,他也算放下心来了。 左右不过是多见见上官氏罢了。 或许自己也只是图一时新鲜,毕竟这大半年来一直都是月见陪伴身侧。 便是再天姿国色之人,日日对着,难免也会有心下疲倦之时。 或许,等四月选秀之后新人入宫,见多了年轻的面孔,自己对上官氏的心思便也淡了。 圣上为自己找好了合适的理由,心绪也平静了下来。 他早已忘了自己曾经对桑月见许下的那些承诺。 之前对纪容卿的专宠,不过是为了将养身子的被迫之举。 他一则是要调养自己的身子,二则也是要对外隐瞒自己子嗣艰难之事,更不能随意召幸宫妃,免得秘密泄露。 所以,尽管不喜纪容卿,但为了自己的皇权稳固,他也是硬生生做出了三年的专宠之举。 如今对于桑月见,倒是他的真心之举了。 以宸为封号,册封为贵妃,允其入紫宸殿日日相伴,这一切都可见他当时的“真心”。 可这真心,也不过半年多的光景罢了。 在察觉到上官氏的吸引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新人入宫可以冲淡这份吸引。 在他看来,有了珍妃和端充仪两位宫妃的孕信,便是后宫依旧未有皇子降生,也不会有人在子嗣上怀疑他了。 所以,对桑月见的专宠,似乎便成了一件只能凭借良心控制的事。 但男人,尤其是身处帝王之位的男子,他们对女子的良心,总是微薄得可怜。 似乎昔日许下的承诺,也不过是一纸随意可以撕毁的约定罢了。 正在这时,端充仪身边的人又来紫宸殿请人了。 这次用的倒不是什么身子不适了,而是说端充仪今日特意自己下厨做了几道小菜,想请陛下圣驾移尊前去用午膳。 圣上原本打算应下,可殿外传来内侍的急报声。 “陛下,东台侍郎纪晟纪大人有要事求见!” 哦? 纪晟负责户部贪腐一案,他今日急着求见,难道是案情有了什么进展? 自己的江山为重,圣上顿时将上官氏抛诸脑后,摆了摆手示意将人传进来。 至于上官氏的婢女,已经被江寅一个眼神示意旁边的小内侍上前带了下去。 “陛下。” 纪晟匆匆进殿,脸上也不像往日那般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而是满脸肃穆之色,让圣上的心也不觉提了起来。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纪晟要说的事,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纪晟一开口,便是一道惊雷。 “陛下,户部尚书凌砚今日一早被人发现死于家中,发现的时候人早已没了气息,估计是昨夜子时前后断的气,是用利刃直接抹了脖子失血过多而死,现场除了那把利刃,还发现了凌砚的请罪书,以及账册十三本,里面详细记录了他以户部尚书便利行空印贪腐的往来明目。同时在尚书府地下的密室中还发现了共计六十三万两的白银。” 人死了? 罪证自己还都主动呈上了? 甚至于连受贿的那些银钱也都找到了?? 这有些太顺利了吧? 圣上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神色阴冷,无尽杀意凝聚其中。 “这是觉得朕是傻子是吗?刚开始调查此案,主犯便死了。六十三万两,真是个有零有整的好数目啊!” 圣上怒极反笑,凛凛寒意和威压几乎将殿内众人压得都不敢抬头。 六十三万两的确不少,可凌砚掌管的是什么?是户部,是天下的钱袋子,更是他的钱袋子。 天下银钱粮草尽数汇聚于此,他都敢在印章文书上做手脚了,甚至行事大胆到被自己的属下检举的程度,难道就只搂了六十三万两? 便是前头再添个一,那也绝对不止! 常金山面圣之时,曾在他面前粗略估算过,凌砚手头所贪拢的银钱,绝不下于两百万两之数。 凌砚就生活在皇都天子脚下,他府中的吃穿用度,可都是被皇都上下无数双眼睛盯着的。 这些贪来的银钱,显然并未用在凌砚府上。 那银子会去了哪儿? 这才是圣上最想知道的。 如今这六十三万两白银和凌砚的死,反倒是更像是被推出来堵嘴的做派。 这反倒激怒了圣上,让他对此案更加重视了几分。 因为,凌砚一死反而说明这并不只是简单的官员贪腐之案。 况且,前头秦夷重自尽的前车之鉴还在那儿,这才过去多久,凌砚又想效仿秦夷重闹一出自尽?他不怕激怒自己祸延全族? 显然,他的死,是为了守住更大的秘密。 有人从自己的国库里头掏钱,圣上倒是想看看,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385章 凌砚之死(上) “凌砚之死,着太平司晋……” 圣上略一停顿,而后继续道,“着太平司掌司使刑澍全权调查此案,纪晟,你继续带人调查户部贪腐一事,这件事在朕这儿,不算结案。两边的账目相差太大,朕要知道,这些差出来的银子,到底去了何处!一个户部尚书,不为钱财,不为名利,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贪了这么多银子,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 虽说如今晋赟已经重得他的信任,但太平司内,还是不能让他太过一家独大。 刑澍这面旗既然立起来了,那就该用到极致。 “是,微臣明白。” 纪晟干脆利落领命,而后便立刻躬身告退前去查案了。 至于圣上,他也没去上官令好宫中,则是继续在为谁来继任户部尚书一职所头疼。 户部尚书这个位子可不是轻易谁都能坐得的,尤其是在上一任栽在了贪腐之事后,下一任无论是谁,都将被满朝文武倍加苛刻审视的目光所笼罩。 而且,圣上也不得不承认,在凌砚闹出了这一桩事后,他对继任户部尚书的人,也多了许多谨慎。 思量许久,圣上却一直都未曾有好的人选。 直到江寅小心翼翼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陛下,刚刚永宁殿的人奉景王殿下之命送来了一碗茯苓乳鸽汤,说是景王殿下今日亲手所做的。” 哦? 圣上的脸色和缓了不少。 让江寅为其布汤。 在一旁的小内侍试过毒后,圣上端起汤盏,十分给面子地浅尝了几口。 “之前竟不知明月奴还有这般本事。” 他着意夸赞道。 圣上心里清楚,这汤说是明月奴亲手所作,但在宫中,所谓主子们亲手下厨,也不过最多是亲手将食材放进去罢了。 面上的心意,总是大过实际所为的。 不过圣上也不在意这些。 他要的,也从来不是一碗汤,而是明月奴对自己这个为父为君者的尊崇敬仰。 看来从朝堂上退下来这些时日,她的确懂了不少。 说起来,若是明月奴如今仍在朝堂,这户部由其暂管,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无论能力还是手腕,她都足以撑起户部。 不! 圣上眼神一颤。 正因为明月奴如今不在朝堂,她才是更好的选择。 就算自己往日对其也有诸多猜忌不满,但她是宣家人,是自己的女儿,总比外人来得更可靠一些。 且如今她刚因着恩济庄的事被牵连,正是急需重新取信于自己的关键时刻。 越是如此,她行事便会越加谨慎,也越想尽快做出一番成绩,对待户部诸事也会越发用心。 让其暂时撑上户部几个月,自己也好慢慢择选更为合适的户部尚书人选。 圣上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 只是,他并未急着下旨,而是继续一口一口喝着那碗汤,心下已然是打定了主意。 再等上个几日,不能立时便下旨意,也免得太过抬举了明月奴,倒显得她像是临危受命了一般,心性再度飘起来。 让她,等上一等,急上一急,才会好好珍惜自己给的机会。 一旁的江寅看着圣上那副思索的表情,知道景王殿外所谋之事已然是成了大半。 他垂下头,掩饰住眸中的冷光。 陛下的身子如今三灾八难不断,却依旧在猜忌算计着自己的骨肉,真不怕筹谋过多伤了自己本就不多的寿数。 为君者高高在上受人敬仰,可活成了这般孤苦模样,身旁的妃子、皇嗣、大臣,甚至于连自己这个内侍,与他都早已不是一条心,这般日子,还真是有意思。 另一边,刑澍接到圣旨后,迅速便带人前往了凌砚府上。 纪晟当然也在那儿,毕竟,他要在刑澍检查完毕后,将那儿的一应账册带走继续查账。 刑澍在接到圣旨之前,先接到了一封来自宫中的密信。 所以此刻抵达凌府的他,对于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中也早已清楚。 命令手下去凌砚房内查验现场,同时对凌砚的尸身仔细检查后,刑澍走到了坐于院中凉亭的纪晟身旁。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皇亲贵胄,一个是朝廷鹰犬,一个是圣上疼爱的子侄,一个是为圣上做尽脏活累活儿的利刃。看似完全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此时却坐在了同一处。 这处凉亭外挂了厚厚一层竹帘,影影绰绰可看到外头的风景,但却挡住了风寒侵袭。 原本这帘子自然是未曾放下的,不然刑澍也不会一眼便看到纪晟坐在那儿与整个凌府格格不入的悠闲身影。 而在刑澍进入凉亭的瞬间,便直接抽出腰间的刀挑断了帘子上的绳索。 竹帘落下,遮挡住了二人的身影,也遮挡住了外头的视线。 “刑掌司使。” “纪大人。” 二人客套一笑。 而后,刑澍干脆利落坐在了纪晟面前。 “说吧,凌砚如何死的?” 第386章 凌砚之死(中) “刑掌司使怎么倒问起在下来了?若是没记错,第一个发现尸身的是凌尚书的夫人,在下也只是接到消息后前来的,且、为了怕破坏现场,也根本未曾近身前去细看。且调查此案的重任被陛下交托给了太平司,在下怎会知晓凌尚书的死因呢?” 纪晟笑眯眯地打着太极。 但刑澍这个人素来直来直往,何况自从燕山行宫的事之后,他如今行事作风更加冷厉干脆了几分,左右他已经彻底没了顾忌,自然是不会像以往那般压抑自身。 “我是接了景王殿下的密令前来的。殿下说,让我听你的。” 刑澍冷冷地从嘴里吐出足以让整个朝堂石破天惊的秘密。 这话,就连纪晟都愣了一下。 而后,他苦笑两声。 “表妹的手脚还真是利落。” 这才多久? 几个月前,刑澍还是陛下用来钳制晋赟的工具。 且晋赟和她之间的关系也远远谈不上合作,最多只能说是因为玄戈的缘故算得上比陌生人熟悉一些。 可如今,晋赟也好,刑澍也好,都已经被她收拢至麾下。 圣上自以为太平司内刑澍和晋赟可以互相牵制以达到他想要的平衡,却浑不知他想要的平衡,早已被景王给搅混了。 甚至于,如今连自己不也是心甘情愿为她所驱使吗? 陛下的心腹、宗室、前朝臣子,殿下手中握持的可用之人越来越多。 景王殿下让刑澍听自己的,便是彻底让其加入核心圈子中。 这同样,也是她彰显出的对自己的信任。 她信任自己有这般能力,能够用好刑澍这颗棋子以达到他们所谋划的目的。 否则,她自可以在密信中便详细告诉刑澍该如何做,而不是将刑澍交到自己手上。 这便是自己择选的帝星。 斡旋于世家诸侯和巍巍皇权之间,以女子之身破阵而出。 她手底下这些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疯魔和秘密。 晋赟也好,自己也好,刑澍也罢,或许还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隐藏在暗处的棋子。 可殿下如同一汪海,包容并平衡了这一切。 “我以为,你该唤她殿下。” 刑澍冷冷道。 这话让纪晟一怔,而后轻笑道。 “你说的是,无论人前人后,都合该是唤她殿下的。” 他也不再废话,隔着竹帘遥望向了凌砚尸身所在的房间。 “下个月,四国使团便会抵达皇都,如今想来都应该在路上了。” 纪晟的话跳得有些太突然,但刑澍很快便抓住了这段话中的重点。 “哪一个?” 殿下准备将凌砚之死的锅扣在哪一个部族身上? “听闻凌砚的祖上,是从朔方郡搬迁过来的。” 朔方郡在大雍北部,那里离着漠北不远,大雍王朝初立那几年,由于和漠北的战争不断,漠北将士常爱掳掠大雍百姓,尤其是女子,这也导致朔方郡有不少孩童都身带异族血脉。 是后来大雍内部安稳后,对待漠北的态度逐渐强势起来,才让朔方郡重归安宁。 刑澍领会了纪晟的意思。 “明白了。” 他没再继续问下去,只要明白景王殿下的意思,剩下的所谓证据和证词,他自然会为殿下安排好。 对于自己的主子从圣上变为景王这件事,刑澍接受得十分快。 几日前,曾姨和母亲在行宫中假死脱身了。 宣元景和宣巍相继死去后,行宫内剩下那些人自然也不会有人在乎了。 更何况如今行宫驻守的本就是太平司和千牛卫的人手,而这些人如今都听从景王殿下调遣,自然知道分寸。 曾姨她们会去往锦州。 那是景王殿下的封地。 这并非是景王殿下的要挟之举,而是曾姨的决定。 在她们离开皇都之前,刑澍又悄悄去行宫同她们见了一面。 “惊蛰这些时日精神一直不错,虽然她记忆里总还是自己二十岁时候的模样。不过这样也好,二十岁的时候,你和我都陪在她的身边。只是她总是问起你,问起阿宝为什么一夜之间长这么大了,还总疑心是不是我故意诓骗她。” 曾宛的周身没了曾经在宣巍面前那份艳丽到极致的锐利,此刻的她,褪去钗环,素面朝天,眼角没了脂粉的掩盖,已然能够看到清浅的岁月痕迹。 她不年轻了,十多年殚精竭虑的岁月,让她的身心都疲惫至极。 可如今的她,却多了一份恬静的温柔。 她就那样身着素衣坐在树下,目光柔和地看着一旁正专注吃果子的惊蛰。 如同许多年前那般。 “曾姨,为何是锦州?” 锦州的冬日漫长严寒,并不是一个十足宜居之地,母亲和曾姨的身子都不算太康健,去那儿并不适宜将养。 “为何不能是锦州?” 曾宛收回视线看向刑澍。 她和刑澍之间,说亲密,也算亲密。 毕竟有着惊蛰的存在,且在刑澍小时候,他们三个人之间也算是相依为命。 可要说生疏,似乎也算。 毕竟在刑澍六岁之后,两人便几乎没了私下的见面,且就算在相依为命的那六年里,刑澍也清楚,曾姨对他所有的好,都是建立在母亲的存在上。 她本身,是有些恨自己的。 他的身上带着一半来自宣巍的血脉,且正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母亲那些年才会过得如此艰辛。 刑澍倒没有因此心生怨怼。 就算有那些恨意,曾姨也从未亏待过自己。 最关键的是,她待母亲的心,永远是真的。 他和曾姨之间本就没有血缘牵绊,能够到这一步,已经很好了。 所以,此时面对曾宛的反问,刑澍一时间竟是有些愣住了。 他甚少会见到这般生动的曾姨,不再是之前总是蒙着一层雾气的模样,让人看不清,捉摸不透。 “锦州是景王的封地。曾姨,你和母亲不必顾虑我。景王殿下不是那等以人质要挟的性子,我会去同其说明白。我是我,你们是你们,我的命可以交给她,但你和母亲好不容易能够出了行宫,实在不必为了我去锦州那等地方。” “哪等地方?” 曾宛笑了笑。 “对我和惊蛰来说,离开行宫,哪里都是好地方。你觉得锦州冬日漫长,但阿宝你看,惊蛰很喜欢冬日。她喜欢堆雪人,喜欢下雪,喜欢雪那清冽的气息。我听闻,锦州民风淳朴,且既然那是景王殿下的封地,我和惊蛰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在那里也能更安全一些。我们已经蹉跎了那么多年,也想过些安静的日子。” “可……” 刑澍还想说些什么,但曾宛打断了他的话。 “阿宝,你的前半生,都是为了惊蛰而活。你和我不同,我并不只是为惊蛰而活,更是为自己而活。惊蛰于我而言,是救赎,更是黯淡人生里的一束光。所以接近宣巍也好,背叛他也罢,都是因为我想做。可你太小了,你当时的所有决定,都是被人推着向前的。如今,我们重获自由,我要去开始自己的人生,你也该有属于你自己的人生。你可曾想过,将来要如何为自己谋个前程吗?” 自己的人生? 刑澍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明白怎么话题好好的转到了自己身上。 看着刑澍这副模样,曾宛倒难得有了些做长辈的实感。 第387章 凌砚之死(下) “是,景王殿下是和宣巍不同,她不会用我和惊蛰的性命要挟你,也愿意放我们走。可阿宝,易地而处,若你是景王,你会长久放心地用一个没有任何手段可以牵制住他的人吗?” 刑澍一时无言。 他不会。 或者说,任何一个上位者都不会。 “你还年轻,你的前程不该止于太平司。我能看出来的事你自然也能看出来。景王不简单,她是个心有谋算之人。你跟着她,自会有一番前程。就算你于荣华富贵无意,可难道,你不想成为一个光明正大能被世人敬仰的人吗?” 曾宛一眼便看出了刑澍最大的心结所在。 自卑。 说来可笑,谁又能想到堂堂太平司掌司使,威风凛凛的刑大人会自卑。 可事实就是如此。 曾宛看得很明白。 在行宫时,他是不被生父承认的“野种”。 这行宫里随便一个宫女内侍都比他“高贵”几分,任凭是谁都可以指着他的鼻子骂上几句。 自己和惊蛰虽然会护着他,可她们二人终究也不过是最底层的宫女,力有不逮,有时常常自身都难保。 后来去了太平司,他必须隐瞒自己的身世,清楚地知道自己明明有父有母,却不得不和这些精心挑选来的孤儿一起争抢那为数不多的活下去的机会。 在太平司内的每一日,都如同在悬崖峭壁边上行走,带着足以将他覆灭的秘密,不光要活下去,还要表现得足够出挑,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以期让被扣在行宫内的生母能够过得舒坦一些。 他一路走来,没有任何朋友,没有任何可以说知心话的人。 他在太平司内,做的是刀尖舔血的阴私之事,百姓们眼中,他是朝廷鹰犬;百官眼中,他是手染鲜血的刽子手;在高高在上的帝王眼中,他不过是一个用来平衡太平司内部势力的棋子。 没有人真正肯定过他。 所以…… “景王殿下或许只是此时需要用你,但只要你表现出应有的价值,我想,她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从宣元景和宣巍这件事,你应该也能察觉出来,她和如今那位陛下是不一样的,不是吗?既如此,那便给出足够的诚心。我和惊蛰,去哪里都是全新的天地,锦州很好,你无须担心。” 对我们很好。 对你,也很好。 任何上位者都必须手里抓着一些把柄才敢真正重用底下的人。 全无顾忌的手下,任何人都不敢尽信。 这是一种牵制,也是一种信任的前提。 所以,她和惊蛰,愿意去做这个把柄。 左右景王也不会圈禁她们,有人在周边暗中保护,于她们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刑澍久久未曾言语,只是在最后离开时,去见了慕惊蛰,长久地抱了她许久。 惊蛰有些懵懂无措地看向曾宛。 而曾宛只是笑了笑。 “惊蛰,跟阿宝好好告别一下吧,我们要去一个新的地方住一些日子,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和阿宝见面了。” 很长时间不能见面。 惊蛰下意识想到了自己之前被关在院子里的那些日子。 她看着月亮升起又落下了许多次,却怎么也见不到阿宝和小宛儿。 他们再出现的时候,每个人都变了模样。 这一次,又要分别了吗? 她瘪了瘪嘴,有些想哭。 可看到小宛儿那温柔的眼神,想到她说的会一直陪着自己,惊蛰慢慢伸出手,回抱住了刑澍。 “阿宝要好好照顾自己,下次见面,不要变成白头发的老头子了。” 阿宝一变模样,她总是要花好大的功夫才能认出他。 不要变了。 伴随着那双手缓缓抱住他,刑澍整个身子都僵了。 但紧接着,是眼底涌上来的一点热意。 刑澍仰起头,将那点子热意逼回眼底,然后,放开了怀中瘦弱的女人。 “嗯,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也是。” 告别了亲人后,刑澍仿若也终于完成了迟来许久的真正成长。 他终于真正开始认可刑澍这重身份和名字,对待宣明曜所吩咐下的差事也越发用心起来。 凌砚“自尽”的案子,他也很快搜集到了相关证据,在事发后的第五日,刑澍带着相关证物证词入宫奏禀案情。 “所以,凌砚并非自杀。” 圣上以审视的目光看着那厚厚的一沓相关证词。 五日的时间,足够太平司将凌砚身边所有亲近之人提审个遍,这其中“有用”的证词自然数量庞杂,看得圣上只觉自己的头风之症都快要犯了。 好在,刑澍上来便直接说了太平司的调查结果,倒是让圣上能够松缓一二。 “是,仵作已经仔细查验过凌尚书的尸身,的确是利刃割喉而亡。只是,微臣拷问过凌尚书身边伺候的书童和仆从,也查问过凌尚书的一应妻妾。他们皆说,凌尚书虽然在外惯用右手写字,但实际,他最常用的手是左手,日常起居行走之间,也惯用左手持物。而如今尸身上的伤口,根据伤口的切入位置和力道,可以判断是右手起刃,这显然不符合凌尚书的习惯。” 在外用右手写字,说白了不过是为了不引人注目。 毕竟书院的先生教授习字之时,也都是教的如何右手发力挥毫。 加之科举中所有人必须统一用馆阁体写字,这种字体风格秀润华美,正雅圆融,用右手写来更加规范平整,所以凌砚早在书院读书之时便强行改过了自己的习字惯用手。 除了他府中贴身伺候的一些人,的确甚少有人知晓,凌尚书居然是个左撇子。 而一个人自尽之时,难道还会特意用不顺手的右手去落刀吗? 只这一点,便让凌砚的死疑点重重。 “继续说。” 圣上冷声道。 “除此之外,微臣和纪大人一起查验过那些账册,微臣虽然对户部事务不甚通晓,但那账册却是一眼就能看出问题。因为,那其中有数本账册都是特意做旧过的。” “做旧?” “是。” 刑澍主动拿出自己所带来的一本对照的账册。 “陛下请看,您御案之上的账册,是从凌尚书府上拿来的,看起来纸张微微泛黄,似乎有些年头。可太平司内之前曾经见过此等伎俩,这并非岁月流逝加之未曾保存完好所导致的纸张泛黄,而是用药造成的景象。” 说完,刑澍掏出怀中的一个巴掌大小的药瓶,小心在自己拿着的手中的账册一角撒了几滴。 圣上虽然隔着刑澍有一些距离,但还是能够肉眼清楚地看到,那药水落下的地方迅速泛起了自然的微黄,甚至连纸张都有些微微蜷缩,仿若被人频繁翻阅所导致的一般。 眨眼间的功夫,一本崭新的书册便成了有些年头的模样。 从外表上看,几乎和他御案上那本一模一样。 第388章 漠北的阴谋 江寅小心从刑澍手中接过那本账册,将其恭敬呈至御前让圣上仔细查看。 而刑澍则是在下首继续回禀。 “这药,如今已经不多见了,太平司内也不过是有收录记载。因为制作这药的其中一味药材如今几近绝种,加之这药除了情报伪装,并无其他多么重要的用途,且所耗银钱甚巨,但收获甚微,所以越来越少会有人花功夫在这上头。不过……” “不过什么?” 圣上果然被刑澍的停顿吊起了好奇心。 刑澍低头恭敬回道。 “这药方是朔方郡传来的,大抵在那儿还有当年的一些余存。” “而微臣调查得知,凌尚书的祖上,便是从朔方郡迁来皇都的。” 朔方郡? 圣上的神色顿时凌厉了起来。 显然,他也想到了那处关键。 “继续说。” 刑澍既然会来回禀案情,就说明他掌握的绝对不止这一点信息,绝对还有更重磅的证据来佐证他刚刚话中所隐藏的猜想。 “是。太平司的人严查了凌尚书周遭所有的人,发现了一处异样。据凌夫人说,凌尚书似乎在外有一外室。凌尚书从六年前开始,便每旬会有一到两日宿在府外,之前还曾从府上支出过数额不小的银子,凌夫人过问过几句,反倒遭了申斥,凌尚书更是一怒之下说出休妻这般言语,故而凌夫人便不敢再问。只是,她总是心有不甘,曾着娘家兄长派人小心跟去查看,发现凌尚书是到毕罗巷的一处宅子中过夜,且去的时候更是乔装打扮,似乎不敢让任何人知晓的模样。而那宅子据周围人说,是住着一位年轻的妇人,且那妇人还带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妇人和孩子? 从刚刚的有可能通敌叛国一下跳转到了负心汉的戏码,圣上眉宇间满是冷凝之色。 刑澍绝不会说无用废话,他心中也有了一份不好的猜测。 “微臣着太平司的人迅速去了那处民宅,可早已经是人去楼空,找不到踪影。不过在那处宅子中,发现了不少漠北的生活习性痕迹。比如厨房内尚未烹饪的芨芨草,这是漠北惯吃的一种节日祭祀食物原料,因着味道泛苦腥,在我朝甚少有人会吃这种东西。除此之外,还有扔弃在那儿的小孩子玩的木马和木弓,上头都可见漠北的形制图样。” “周围的百姓微臣也都一一细问过。他们说,这宅子里的妇人姓田,搬来之时便已经是大腹便便有了身孕,后来孩子生下后,她也一直是深入简出。这宅子内伺候的仆人大约有五六个,但从不与他们这些周边的人说话,日日只沉默着做事,便是住了这么久,周遭的百姓也不知道这家人到底是何来头。不过,有户人家倒是提过,他曾好几次喝完酒深夜回家之时,有看到一顶遮掩得极严实的轿子停在了这宅邸门口,大半夜的,上头下来的人竟是要旁边仆人举着厚伞遮住身形。” “那人吓得酒都醒了大半,只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躲在巷子的墙后不敢出声,直到所有人都走光后,他才小心翼翼回了家。在那之后,他虽然害怕,却也起了好奇心,在自己宅子的小楼二楼处特意开了一道暗窗,正对着那宅邸的大门。后面据他说,这几年间陆陆续续又看到了四五次有人深夜来访。” 宅子里的神秘田姓妇人,还有那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好,好啊! 圣上嘴角凝出一丝冷笑。 自己怕是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这位好户部尚书。 男子风流并不特殊,可和疑似漠北之人搞在一起,还可能弄出了孩子,甚至已经牵扯到了户部银钱,这是圣上绝对不能接受的。 他所贪墨的钱若是流向了漠北,那便会成为落在大雍身上的利刃,而最可怕的是,凌砚身居高位,他所能够接触到的,绝对不止他所辖制的户部,若是兵部…… 圣上心下一凛,不敢再想。 可刑澍准备的证据可还没结束,他紧接着又给出了一记重击。 “至于那女子的身份,根据从周遭百姓口中得到的样貌描述,以及太平司内的情报收录,微臣怀疑,此人是漠北的王室之女拓跋飞绫。” 王室之女?! 圣上这下真的惊到了。 本以为只是普通的美人计,可若漠北派出的是身份如此重要之人,那她在皇都内所牵扯的,就绝对不止一个凌砚了! 皇都天子脚下,竟是松散成了如此模样? 第389章 漠北王女 拓跋飞绫? 圣上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说明她在漠北王族中并不是什么地位太高之人。 可刑澍特意提起,可见此人在太平司是有记档的。 太平司除了监察百官,也会负责监视这皇都内各国派来的情报探子。 毕竟皇都是天子脚下,自然周遭各国的目光都紧紧盯在这里。 大雍会往漠北安南等国安插情报暗桩,他们自然也会往皇都前仆后继地输送探子,打造情报传递枢纽。 并非每个探子在发现之后都要铲除,毕竟铲除了一个,总还会有下一个被安插进来,或许下一个的踪迹会掩藏得更深。 倒不如将人留在眼皮子底下暗中看管着,如此倒更为可控。 拓跋飞绫就是这样一个人。 太平司早在漠北之前安插进皇都的暗探口中得知了此人的名字。 她是漠北上一任汗王拓跋海鹰最小的女儿,按理说本该是如今的漠北公主,现任汗王最小的王妹。 可她的母亲是当年被掳进汗宫的大雍女子,后来又曾闹出过刺杀汗王的丑闻,在其母被赐死后,拓跋飞绫的身份一直十分尴尬,虽然未曾被牵连处死,可也不容于漠北王室,甚至在老汗王去世后,她连公主的名号都没有,只能被潦草称呼一声王女。 而在新汗王继任后没几年,拓跋飞绫便病了,到如今已有小十年光景,再未见过她在人前露面。 根据太平司在漠北的分部好不容易传递回的消息,这位王女并非真的病了,而是奉命前往大雍,作为漠北在大雍的情报组织头领打入皇都内部,为漠北收集更多关键情报。 以一国王女作为情报探子,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联想到拓跋飞绫在漠北王室那尴尬的地位,似乎也多了几分可信。 可尽管知道此事,这么多年了,太平司一直未曾在皇都内寻找到这位神秘王女的蛛丝马迹。 她就仿若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难寻找到其踪迹。 明明有漠北中的暗桩提供的画像,可却就是找不到人,更是连半点儿关于她的情报都未曾寻获。 这些年来,太平司一直将其作为漠北的情报组织头号缉拿对象,但太平司的大阁领都已换了一任,人却依旧没有下落。 不想,竟是在此处发现了。 “那宅邸中原本伺候的仆人都被带走了,不过太平司找到了每日为这处宅邸送新鲜蔬果的车夫,他曾机缘巧合见过一面这宅子的女主人,加之之前刚搬来之时,左邻右舍也曾见过这位田夫人几面,从他们的描述中,太平司的画师大致描绘出了此人的画像,而后又一一同这些目击之人核实,皆说相貌相差不大,几乎便可断定是同一人。” 那卷画像,也早已经作为证物被放置在御案之上了。 听完刑澍的回禀,圣上身上几乎已经能够散发出实质的寒气。 他也不等江寅上前为其展开画轴,直接自己一把粗暴地解开画轴,将那幅画像摊开在面前。 画上,是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女子,生得算不得十分出挑的美貌,最起码在圣上这种见惯了世间绝色的人眼中,画上之人不过是中上之姿。 但她有一处十分明显的特征,偏眼角的位置有一颗桃花痣。 那颗痣位置生得极妙,不光无损她本身的姿容,反而为其增加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致,即便是画像,都能明显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柔情绰态。 “好,好啊!朕的户部尚书和漠北的王女搅和到了一起,甚至可能有了一个孩子!好!太好了!” 圣上怒极反笑,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圣上只觉头又开始昏胀得厉害了。 自从遇刺受伤之后,成安一直嘱咐他不能动怒,必须要平心静气。 可这嘱托仿若一道诅咒一般。 原本还算平静的前朝和后宫,自从圣上身子不能轻易动怒之后,反而各种风波变故不断。 圣上便是再看重自己的身子,许多事他也不得不顾,不得不处置。 他又不愿意将手上权柄下放,所以,也只能强撑着身子硬熬下去。 “可有这漠北王女的下落?” 圣上此时对于凌砚之死已经根本不在乎了。 死一千一万个凌砚都不要紧,他总能再找到新的户部尚书。 可若是凌砚贪的那些银钱流入漠北,成了落向大雍的刀剑,成了动摇他统治的箭矢,这便是圣上所不能接受的了。 甚至,他对于自己曾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底下人捞钱的行径也终于迟来的有了些悔意。 他也是从皇子阶段走来的,也曾在朝中各部中历练。 他怎会全然不知户部这些个中道道? 只是,有些事是约定成俗的,若是真大刀阔斧追查起来,难免会动到太多人的利益,在整件事未曾对他的皇权稳固造成威胁之前,圣上从不愿去做那个挑明一切的人。 两江如此,户部也是如此。 剖开血肉腐烂的创口,是能够清创,可难免也会让旁人看到他的失败。 只有失败者,身上才会有如此多的伤口。 他不想让日后史册之上留下过多的失败痕迹。 可偏偏每次都是事与愿违,他越不愿意揭开糜烂恶臭的伤口,这些伤口却总会在猝不及防下爆发,然后,牵连出更致命的问题。 就比如两江深挖出的前朝复国一事。 再比如如今凌砚贪腐一事所牵连出的通敌叛国。 他为了自己的明君声望考量,却浑然不知,自己座下的皇位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 这让他如何能忍?! “这些时日,因着凌尚书被害一事,皇都四方城门戒严,出入人员皆有仔细查验,尚未发现可疑踪迹,想来拓跋飞绫一行人有极大可能尚留在城中。” 刑澍恭声回道。 皇都身为天子脚下,日常巡逻自然是极为频繁且严密,且更有工部诸多工匠在城中定时检查,为的就是防止出现密道等不可控之物。 毕竟,谁都不想有人一条密道直接挖到紫宸殿脚下,到时候说不准一觉起来便闻听天子崩殂的噩耗了。 所以,拓跋飞绫不可能通过密道这种手段悄无声息出城。 “她在皇都中潜藏这么多年,应当不止一处落脚点,应当是想避避风头等待合适时机脱身。只是,若是此时在城中大肆搜检,四国时辰即将抵达皇都,难免会让有心之人用这事做文章,更易引起百姓惶恐。微臣以为,倒不如换个方向使力。虽然拓跋飞绫一时找不到,可既然知道她来自漠北,那想来她如今为了脱身,定然会联络漠北势力接应。而且……” 刑澍说到这儿,终于抛出了今日奏禀最重要的目的。 “此次漠北使团的主事人,是漠北四王子拓跋侑,他虽是拓跋飞绫的侄子,但二人年岁相当,听闻当年在漠北之时,拓跋侑也是少有的照拂拓跋飞绫之人。如今使团已然快抵达皇都。若拓跋飞绫真要尽快脱身,或许会同其联络。使团入皇都,礼部必然会安排迎接,届时城门大开,管辖上难免松懈一二,这也是拓跋飞绫一行人脱身的最佳时机。微臣请奏,请陛下允微臣带人潜入漠北使团,以待时机,彻查此事。” “允!” 圣上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应下了。 漠北狼子野心,若真被刑澍抓到了拓跋飞绫同拓跋侑往来的证据,或许,他可以借此从漠北身上狠狠割一块肉。 圣上的脑子,快速转动思索了起来。 第390章 宣元曦的异常 “刑澍已带人离开皇都。” 看着密信上自己预料中的内容,宣明曜淡然一笑,食指夹着纸张轻轻在空中抖了几下,那密信迎风便化作了灰烬,消散在了空气中,再无踪迹。 “桐君,着人备下轿辇,本王去瞧瞧江山阁的重建进度。” “是。” 一旁的桐君忙脆声应下。 桐君的动作自然是利落的,不过宣明曜更衣的功夫,外头的轿辇便已经准备妥当了。 一行人行至宫道上,却迎面碰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宣元曦。 他并未坐轿辇,身旁也并未跟着伺候的人,只一个人孤身走在宫道上,瞧着似乎比年关之时瘦了一圈,清瘦的一条站在那儿,两旁高高的红墙几乎要将他吞噬了一般。 “元曦。” 宣明曜轻唤了他一声。 宣元曦却仿若走神一般,只直愣愣往前走着,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还是桐君见状忙上前请安“拦住”了宣元曦。 “三皇子安。” 宣元曦一个激灵,这才抬头望见了宣明曜。 迎着刺目的阳光,宣明曜又是在高高的轿辇上,他有些看不清这位长姐的面容。 但宣元曦想,看不清,或许才让他更有勇气同宣明曜说话吧。 “皇姐。”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却极大,或者说已经到了有些刺耳的程度。 不光站在一旁的桐君吓了一跳,便是宣明曜都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虽然闹出了恩济庄这件事,但在外,宣元曦一直是保持着十分低调谦恭的模样,更何况他是皇子,皇家礼数规矩森严,他今日怎么如此反常? 看着桐君的神情,宣元曦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他主动往前走了几步,抬眸看着宣明曜强笑道。 “皇姐是要去哪里?” 这次的声音倒是恢复了正常。 可宣明曜盯着眼前之人,眸色微微沉了下去。 “去瞧瞧江山阁的重建进展。毕竟,本王一介闲散之人,如今也只能做这个了,不是吗?” 这话,虽然宣明曜是用自嘲的语气说出口,但其中包含的讥讽意味几乎是不加掩饰的。 宣元曦一开始面上还保持着勉强的笑意,但很快,这份笑意也实在撑不住了。 他的嘴角尴尬上扬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有些狼狈地抿成了一条线。 但即便如此,宣元曦还是在紧紧盯着宣明曜,这般专注,看得一旁的桐君都有些心下紧张,怕这三皇子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别一会儿对自家殿下做出什么冲动伤害之举。 “江山阁是大雍威势的象征,父皇将此事交托给皇姐,也是一种信任和托付。” 这算是一段十分生硬的回话了。 完全不像宣元曦平日里的聪慧机敏。 不过,宣明曜也并未继续为难他,只换了个话题。 “今日怎么就你一个人,身边伺候的宫人们呢?也未见你乘轿辇,是要去贤妃娘娘宫中吗?” 话题从刚刚颇有些针对的锐利,一下转到了长姐对底下弟弟的关心。 可宣元曦面上的紧张还是未曾消散。 甚至,宣明曜有些警觉地发现,在提到贤妃后,宣元曦的眸子不自觉震颤了一下。 他似乎,对贤妃有些抗拒。 “不是。母妃今日去端充仪娘娘宫中探望,此时并不在宫中。本打算去昭文书库寻一本学士在课上提到的古籍,可行至一半,发现未曾带暖手的手炉,便遣底下人回宫去取了。” 如今虽然快到春日里了,可天气依旧严寒料峭,出入之间都得披着厚厚的大氅御寒。 手炉的确是必备的东西。 只是,宣元曦身为皇子,身边伺候的人怎会如此不当心?连主子的手炉都能忘了拿? 且就算真的忘了,皇子日常出行身边至少要有两个宫女和两个内侍随行,若是乘坐轿辇,这人数更是要再添上足足两倍,怎会出现拿个手炉便让皇子身边空无一人的情况? 就不怕无人伺候之时皇子出了什么事? 除非—— 是宣元曦着意支开这些人的。 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宣明曜淡淡一伸手,将自己的手炉递了出去,一旁的桐君忙心领神会,上前双手接过那暖融融的手炉,小心呈到了宣元曦面前。 “三殿下,这是我家殿下赠予您的手炉,您先拿着暖一暖吧。底下的宫人们还不知何时回来,您衣衫单薄,莫要着凉了。” 宣元曦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面前的手炉。 从手心传来的暖意,让他有些僵硬的手不自觉一蜷。 他伸出另一只手,牢牢握住了那手炉,而后抬眸继续看向宣明曜,嘴唇微动了好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宣明曜并未再理会他,只摆了摆手示意继续前行。 轿辇从宣元曦身旁经过,很快便消失在了宫道上。 这似乎只是一场客套的寒暄,可宣元曦却握着那手炉在宫道上站了很久,久到他宫里的内侍气喘吁吁跑到了他身侧。 “殿下,奴才可算找到您了,您怎么突然自己往这儿走了呀,可把奴才们吓坏了。” “您也未着披风,万一着凉染了风寒,贤妃娘娘必定会怪责奴才们的。” “哎,殿下,您手中的手炉是……” 小内侍的声音,宣元曦听得并不算真切,他转过头去,只能看到一个人不断张合的嘴,就和这宫墙一样,仿佛随时要将人吞噬了一般。 宣元曦只觉有人仿佛在拿着针不断扎向他的耳朵深处,一种让人恶心的刺痛感涌上来,几乎让他再也维持不好面上的表情。 “闭嘴!” 一道极为尖锐的呵斥从嗓子中迸发,吓得小内侍扑通一声跪在了宫道上。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担心主子降下责罚,小内侍的头叩得极响极用力,不过片刻头上便是一片红意。 宣元曦直到此刻才仿若大梦初醒一般,他看着内侍额头上的血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微颤道。 “起来吧。” “是,奴才多谢殿下宽恕。” 内侍这才敢爬起身,只是眼神中还满是后怕之色。 而另一边,到了外宫的宫门处,轿辇缓缓落下后,宣明曜并没急着起身下轿,而是微微转头对一旁的桐君低声道。 “你去太医署寻绮安一趟,让她午后来永宁殿给本王请平安脉。” “是。” 桐君心下虽然有疑惑,可她从来不会质疑自家殿下的决定,立刻便去太医署传令去了。 而宣明曜则是目光满含思索地回头望了一眼刚刚来时的宫道。 她怀疑,宣元曦可能听不见了。 第391章 谈笔交易 刚刚宣元曦的动作,更像是听不真切她说的话,所以要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嘴,好从唇形的变动中猜测出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 甚至于,他一开始下意识对声音的失去控制,也更像是因为他根本听不到或者听不清楚声音,所以无法很好管控自己所发出的声音。 不过,这一切都还需要确认一番。 若宣元曦真的听不到到了…… 贤妃知道这件事吗? 应升知晓吗? 这二人汲汲营营为了储君之位谋算,可他们知道自己手中握持的最重要的三皇子,如今有可能听不见了吗? 一旦此事确认,宣元曦这个名字将彻底退出夺嫡之争。 历朝历代都不会让一个身有残缺的皇子承继大统的。 除非是脚生六趾这种外人轻易无法察觉且不影响日常的轻微残缺。 但若是耳聋,这根本无法瞒住。 宣元曦一旦出局,在父皇眼中,他唯一能够选择的继承人,便只剩下了元景。 这非但对自己不利,对元景也是不利。 一个帝王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不得不的选择和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在朝臣眼中,在后妃眼中,他这个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君主就不再那么不可替代。 此时父皇就已经极为猜忌元景,若真成为了不得不的选择,那铺天盖地的猜疑之心都会压到元景头上,谁知道父皇还能做出什么事? 所以,哪怕宣元曦真的聋了…… 宣明曜想,他也必须“好”起来。 这盘棋局上,必须有他的位置。 如今,尚不到完全摊开的时候。 在查看完江山阁的重建进展后,宣明曜并未急着回宫,而是出宫去了元府一趟。 蓁蓁如今已经看着长大了一圈,刚出生时瘦弱得仿佛一只小狸奴一般,如今倒是被养得白胖可爱,此刻正睁着一双葡萄一般晶润的大眼睛看着宣明曜。 “父亲请了四位乳母轮番照料,自己更是恨不能一日七八趟的过来看蓁蓁,他都这般重视,阖府上下谁敢不尽心尽力?我们蓁蓁也是能吃能睡,如今已经不比同月龄的孩子小许多了。” 元颖轻轻拨弄了一下元蓁的小手,换来小姑娘呀呀几声抗议,小腿更是努力蹬开被子,瞧着倒是一副脾气不小的模样。 眼神柔软了下来,宣明曜轻摸了下元蓁毛茸茸的胎发。 看着一个新生命长大,看着曾经那个在废墟中仿若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小肉丁长成如今模样,倒真是神奇。 “对了,那个孩子如何了?” 宣明曜突然转了话锋,但元颖瞬间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找人看过了,怕是很难恢复。小小年纪吃了那么多寒凉药物,便是好生养着,日后寿数也是有碍的。” “拓跋飞绫呢?” 这个刚刚不久前出现在紫宸殿的名字,如今却赫然出现在了宣明曜口中。 “她倒还好,对于我们所说的提议,能看出有所心动,但尚且放不下怀疑。不过,对于愿意找医师替那孩子看诊的事,她倒是有所感激的。” 轻拍了元颖两下,宣明曜直起身子轻笑一声。 “那便去看看这位漠北最成功的情报暗桩吧。” 元府的后院,有一处名为景庭轩的小院。 因着元府上下也只有元定安父女两位主子,此处之前一直长久未曾有人住过,可几日前,这里住进了一对母子。 推开院门,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院落中正在和一只橘色小狸奴玩耍的男童。 而不远处的凉亭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正笑眯眯看着男童。 听到门的响声,女子抬头望了过来,眼下的桃花痣在日光的照耀下,更添了几分别样的韵意。 “景王殿下,果然是你。” 此人,正是画像上的拓跋飞绫。 或者说,那卷画像本就是宣明曜提供给刑澍的。 是根据真人的面容绘制而出。 拓跋飞绫在皇都这么多年,实质真的见过她面容的人,不超过一掌之数,且活到如今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若不是如此谨慎和狠辣决绝的手段,她也不能在太平司铺天盖地几年的搜寻下,依旧安然住在皇都内。 更别提会那般“不小心”让皇都普通百姓看到她的相貌了。 身为最顶尖的情报暗桩,根本就不会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一张脸。 也就圣上这般对情报暗桩根本不曾深入了解的人,才会如此轻易被那些话诓了过去。 宣明曜是第一次在拓跋飞绫面前出现,拓跋飞绫也不知晓自己如今所住的是元府,更未曾提前见过元颖,能够以此推断。 可她却准确无误叫出了宣明曜的名字。 可见,她这情报头子的名声,的确不是虚名。 “谈笔交易如何?” 宣明曜轻笑一声,朝着拓跋飞绫走了过去。 两人脸上的笑意,竟有着几分离奇又和谐的相似。 第392章 漠北的往事 “交易?我如今不过是景王殿下的阶下囚,又有何资格谈什么交易呢?殿下不会以为我那王兄还记得我这个为他鞠躬尽瘁的王妹吧?” 拓跋飞绫脸上闪过一丝自嘲的笑意。 若是让漠北王室知道她被生擒的消息,怕是那些人恨不能亲自赶来皇都,动手灌自己一杯鸩酒下肚,免得让自己在大雍抖搂出太多秘密来。 就算这些年她在大雍为了漠北鞠躬尽瘁,带回去了那么多重要情报,可拓跋飞绫心中很清楚,一旦她失去了这层价值,漠北会毫不犹豫抛弃她。 漠北虽是她的故国,可那里并没有她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你很厉害,刚来皇都之时,你也才十七岁吧。能够一手操办布局漠北在皇都的情报密网,这么多年来从未被人抓住过马脚,你那王兄可比不得你。” 宣明曜这些夸赞,是真心实意的。 如今的漠北汗王拓跋昊焱好歹也是她曾经的第一任夫君,宣明曜对其还是有些了解的。 此人,有勇无谋,冲动莽撞偏偏又生性多疑。 他当初能够承继汗位,靠得是军功,是妻族的扶持,或者说,此人适合做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但并不适合成为一国之主。 他在位期间闹出的烂摊子事可不少。 最大的一桩,便是为了迎娶自己这位大雍公主,将助他登上汗位的大汗妃废弃。 那位大汗妃跟随他二十余年,族中男丁战死沙场的就不下五人。 可偏偏,正是因为当年骁勇太过,以致于后面族中人丁凋零,竟是在落得被废弃的下场后,都没有人能够站出来为其撑腰。 族中人用鲜血铺就了拓跋昊焱登上汗王宝座的道路,最后却被其一脚踹开。 而此事酿成的最大后果,便是让他的那些儿子们见识到了他的无情和冷漠。 在一定程度上也催化了最后拓跋侑弑父杀兄上位的过程。 而拓跋侑当时动手的诱因,便和拓跋飞绫脱不开关系。 上一世,这位漠北王女可是将自己的行踪藏得极好,她甚至从皇都全身而退后,都未曾被太平司的人发现踪迹。 宣明曜见到她时,是在漠北的王庭宴席之上。 那时候,她刚到漠北不足一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深入简出病了十几年的王女。 而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再是那个人人不放在眼中的身份尴尬的王女,而是漠北大宗正府的新任断事官。 虽说漠北女子地位颇高,但这位王女之前可是名不见经传,且因着她身负大雍血统的缘故,一直不容于漠北王族。 如今汗王骤然给其封赏如此高位,王帐内自然也是有非议之声的。 那日的宴席之上,宣明曜便目睹了一起挑衅。 挑衅的王族口口声声直指拓跋飞绫的大雍血脉,甚至含沙射影连一旁坐着的宣明曜也都连带骂了进去。 宣明曜神色一凛,还没等她说话,拓跋飞绫已经有了动作。 她起身走到那大放厥词的男子面前,轻轻蹲下了身子,粲然一笑。 男人还以为拓跋飞绫是献媚于他,嘴角露出一抹受用的笑容。 但下一秒,拓跋飞绫在所有人都没察觉之时,从腰间摸出了一把短刃,干脆利落在空中划过。 噗嗤一声,血光溅起。 男人在所有人惊骇诧异的目光中,捂着脖子,不可思议地后仰倒在了地上,彻底没了气息。 王座上的拓跋昊焱也不动怒,只似笑非笑看着拓跋飞绫。 而后,在拓跋飞绫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了那男人私结党羽、欺男霸女的各项罪证后,拓跋昊焱脸上的神情转变成了笑意。 “好,不愧是本汗的王妹,杀伐果决。” 接着,他目光冷森森地在诸位臣子身上扫过,沉声道。 “所以如今,还有人有异议吗?” 死去的尸身就躺在那里,谁还敢有异议? 所有人都把拓跋飞绫看作是汗王铲除异己的利刃,立在王帐之内的靶子,虽然心下对其仍颇有微词,但至少这夜过后,甚少有人敢将这份不满堂而皇之地放在面上了。 宣明曜那时也以为,拓跋飞绫的狠辣和手腕,都是为了能够为自己在王帐内争取更多的权位。 她觉得,很好。 女子能够将命运握持在自己手中,本身就很好。 可后来,当宣明曜看着拓跋飞绫带兵,助拓跋侑夺下了汗位之时。看着她拿着那把曾经见过血的短刃,横抵在被下药失去一切对自身控制力的拓跋昊焱脖颈上时。看着她双目赤红,质问拓跋昊焱如今可有悔之时。 宣明曜才知晓,原来拓跋飞绫,其实便是这世上另一个自己。 甚至,她比自己凄惨许多。 自己虽在失去母后的那些年里遭人冷落,可到底公主的身份还在,一应吃穿用度虽然不如从前,却也不至于磋磨得太过分。 毕竟纪容卿对外总是不染纤尘的脱俗形象,自己当时也不会对她构成任何威胁,她犯不着特意来踩死自己,不过是着人轻慢些对待罢了。 可拓跋飞绫那些年,是真真正正缺衣少食仿佛奴婢一般活着。 拓跋昊焱登上汗王之位时,她才不过十二。 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被逐出王庭,虽说按照王女的规制配备了伺候的人等,也有相应的俸银,可那些东西,从来没有真正落到过拓跋飞绫头上。 不被汗王重视的妹妹,生母是在漠北人人可以踩上一脚的大雍人,甚至之前王帐内也有传闻,说那位生得国色天香的大雍美人儿,其实是嫁过人有过夫君的。 但因着着实貌美,所以被底下人掳来献给了老汗王。 漠北素来是不在乎女子贞洁这种东西的,甚至于成熟韵致一些的女子,在他们看来更能熬住漠北的风霜,能为他们诞育下更多的子嗣。 可这不包括帮别人养孩子。 拓跋飞绫是那漠北女子有孕七个多月的时候生下的。 偏偏生下来的时候瞧着并不像是其他早产的婴孩那般瘦弱,许多谣言便也趁势而起。 但老汗王不知是出于对这大雍女子的喜爱,还是当真对孩子有几分感情,总之,他依旧将拓跋飞绫记入了王室的名档。 甚至于在那大雍女子行刺失败自刎后,老汗王也未曾废弃掉拓跋飞绫的王女之名。 但未曾废弃是一回事,不重视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老汗王去世,新登基的汗王又和拓跋飞绫素来没什么往来。 毕竟他们之间相差了二十岁,拓跋昊焱的年纪给拓跋飞绫做父亲都足够了。 于是,被近乎驱逐出王庭的那几年里,拓跋飞绫一直都被府上的下人们欺辱得不成模样。 她享受不到一个王女的待遇,甚至于身边伺候的人都敢给她气受,府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底下人明目张胆搜刮走,甚至连吃食上这些人都敢动手克扣。 漠北王女按例是能分封到属于自己的马场和牛羊,而拓跋飞绫的马场,却几乎已经成了下人的私产。 拓跋昊焱知道这些吗? 大概率是知道的。 不过,他不在意。 在他看来,拓跋飞绫不过是他那众多王妹中的一员,身上没有任何价值不说,又有着身世疑云,根本不值得他过度关注。 这份忽视,直到拓跋飞绫十五岁那年,被彻底击碎了。 第393章 尝试逃离 拓跋飞绫这个名字再度出现在拓跋昊焱面前,是因为她手刃了她府上的三名下人。 一男两女。 拓跋飞绫将那些人绑在柱子上生生给活剐了。 乍然听闻此事后,拓跋昊焱倒来了兴趣。 他想看看,几年前印象里那个头都抬不起来的小窝囊废,如何会变成了这般模样? 可那次见面,才是拓跋飞绫这一生噩梦的真正开端。 上一世,宣明曜生生目睹了拓跋飞绫一刀刀将拓跋昊焱的血肉化作了她刀下飞溅起的血色颜料。 听着拓跋昊焱的尖叫,她却笑得越发肆意,越发开怀。 “你也有今日啊?你当初对我做出那等丧心病狂的事,让我拖着产后虚空的身子前往皇都为暗桩之时,让我出卖身子为漠北换取情报之时,对我的儿子那般疏忽导致他早夭之时,你怎么未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呢?” 在那些生生血泪的控诉中,宣明曜才第一次得知,原来拓跋飞绫有过一个孩子。 孩子的父亲,是她名义上的王兄拓跋昊焱。 十五岁的那一次见面,不是救赎,而是坠入深渊的梦魇。 在拓跋昊焱口中,拓跋飞绫得知,原来她真的并非老汗王之女,她这个王女,本就是名不副实的。 “汗父留下你,并非爱屋及乌,一方面的确是当年那个女人哭着接住了汗父摔向地面的襁褓,更是涕泪横流说愿意全心全意待在漠北侍奉汗王,生生哭软了汗父的心肠,留下了你一条性命。另一方面,也是汗父想要在那个女人年华逝去后,将你作为一个慰藉和替代品。” 对于老汗王来说,拓跋飞绫不过是个女儿,一个女儿,就算漠北女子地位颇高,但她的身份和年纪摆在那儿,只要不是漠北王族死得一个人都不剩了,她就绝不可能有任何染指汗王之位的机会。 留下她,不过是多一张吃饭的嘴,王室还不至于养不活。 一个王女,将来养大后用处也多得很,便是用来拉拢贵族也不算亏。 而且,老汗王看得出来,自己如今所宠爱的这个大雍女人,她的心已经随着她那被绑在马身后生生拖成一具骨架的夫君一起死了。 他并不爱这个女人,但却着实喜爱她的样貌。 若是一朵花注定会枯萎,那在享受她绽放的绚烂之时,不如也同时为自己培育一株一模一样的花。 那拓跋飞绫这个女儿,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可老汗王没想到,那个柔柔弱弱的大雍女子,居然有胆子做出刺杀这样的事。 虽然未曾成功,但这等于狠狠的一巴掌扇在了老汗王的脸上。 在那个女人死后,老汗王本打算处理掉拓跋飞绫。 但看着她和那个女人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还有那眼角处连位置都不差分毫的桃花痣,他还是留了拓跋飞绫一命。 大抵是他心中所想的太过龌龊,还没等到他采摘这朵鲜花的时候,老汗王便死在了女人身上。 拓跋飞绫直接被拓跋昊焱这个新上任的汗王打包扔出了王庭。 她忍气吞声了那么多年,之所以会做出杀人这般的惨烈之举,实在是因为被欺辱到了极点。 那些下人见王庭的确对拓跋飞绫不管不顾,加之拓跋飞绫随着年岁渐大,承继了母亲的姿容也逐渐显露,竟是让底下的人起了觊觎之心。 他们想着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成为这偌大宅邸真正的主人。 拓跋飞绫偷听到了这一切。 忍无可忍,也无需再忍。 她决定先下手为强。 她也想借这个机会见见自己那位王兄,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她不想就这么庸弱地活下去了。 漠北鼓励女子走出家门,可上战场建功立业,也可营办经商,甚至可入朝为官。 她比任何人都能够吃苦,她可以学着去做,她什么都可以学。 但她没想到,自己这位好王兄,居然继承了他汗父对女子的眼光。 拓跋昊焱一眼看中了拓跋飞绫,将其占为己有。 甚至于,让其珠胎暗结。 不过,拓跋昊焱就算再沉溺于美色,他那时还是有些残存的理智的。 一方面是他的大汗妃性情彪悍刚烈,她可以接受拓跋昊焱身边有其他妃妾,却不能接受一个曾经是他王妹的女人出现在王帐内,成为这王庭中新的姐妹。 那让她恶心至极。 拓跋昊焱那时还需要大汗妃的家族为其在沙场上卖命,自然不能做得太过。 另一方面,虽然拓跋飞绫在漠北一直默默无名,但当年见过那位大雍女子的人可还活着不少。 拓跋飞绫的样貌几乎和其有七八分像。 无论是找了个和汗父的女人长得一样的女子做替身的传闻,还是被人发现这就是那个大雍女子生下的女儿的事实,这两种可能都会对拓跋昊焱的名声造成几乎毁灭性的打击。 漠北虽在男女之事上颇为热烈开放,但也绝不到此等程度。 所以,尽管拓跋飞绫生下了一个儿子,她依旧是王帐内见不得光的一个秘密。 遭受如此折辱,可拓跋飞绫从没放弃过逃离的想法。 终于,在她偷听到一个消息后,她的心思动了。 漠北在皇都的所有情报密网,都被太平司的人下令全部铲除。 如今,急需重建。 她主动请缨,愿意前往。 当然,她总得给拓跋昊焱一个愿意放人的理由。 她说,自己本身就有大雍血统,在大雍境内不会因为长相上的不同而被人察觉,且她精通大雍官话,又出身漠北王族,最适合替漠北,更替汗王去做这件事。 而她所求的,是等她功成回到王庭之日,汗王许诺给她一个前朝的官位。 “我这副继承了母亲的相貌,注定无法光明正大街进入王庭。既如此,不若让我在前朝陪伴汗王。” 拓跋飞绫强忍着恶心对身上的男人笑道。 “得不到名分,总得让我手中有一些足以庇护自身的力量吧。否则,他日容色衰败,我该如何自处?” 拓跋昊焱同意了。 可同样为了钳制拓跋飞绫,他也在其身上加了两道枷锁。 一样,自然是对密探最常用的毒药。 每半年需要服用一次解药,否则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另一样,则是那个孩子的性命。 那个拓跋飞绫无法面对的孩子,在出生后便被抱到了王庭内一名出身普通的汗妃宫中,记在她的名下,由其抚养。 拓跋飞绫当时只想摆脱这一切,自然全都应下来了。 她原想到了皇都后再寻找脱身的机会,结果却发现,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第394章 欣赏 拓跋昊焱根本未曾真正信任过她的能力。 他将拓跋飞绫派往皇都,并非为皇都内漠北零散的情报密网找一个统率之人,而是为皇都内的贵人们送来了一个足够美貌的礼物。 拓跋飞绫自然是挣扎过的。 可那有什么用? 她没有武功,没有权势,说是王女,说是掌管漠北在皇都的情报密网,可说到底,她只是漠北用来拉拢皇都内重要贵人的一环。 拓跋飞绫不想死。 她凭什么死? 她不光不要死,而且还要好好活下去。 她要有一日,踩在那些蹂躏践踏她的人身上,将自己曾经所遭受的苦难都一样样还回去。 上一世的拓跋飞绫的确成功了。 只是,她也付出了足以惨痛的代价。 她在皇都的那些年里,从只能任人摆布的礼物,一步步爬到了真正的主宰者地位。 而后,用一份足够重要的情报,让漠北将自己风风光光迎了回去。 大雍的军力分布图。 这对于大雍军队来说,是足可以动摇根基一般的存在。 拓跋飞绫却拿到了。 当时整个朝堂在纪容卿和永安王等人的搅和下,可以说是乌烟瘴气,所有人的心思早就已经不真正放在为国为民的抱负之上了。 讨好宸贵妃便能高升,谁还愿意任劳任怨做牛马? 而朝堂的风气一旦坏了,根基便在慢慢腐烂。 而拓跋飞绫回到漠北之后,才知道了一件让她无法接受的事。 当年她生下的那个孩子,其实早已经死了。 在她离开漠北的第二年,就已经死了。 那个抚养孩子的汗妃,自己也有了身孕,很快也生下了一位小王子。 人之常情,自然会全副身心都放在了自己的骨肉身上,便也疏忽了对拓跋飞绫儿子的看顾。 而底下的人最是会察言观色的。 原本照顾得还算上心的仆从们,自然也都慢慢松懈了心思。 那孩子当时刚刚学走路,身边伺候的人根本不上心,一群人凑在一起说话,却没有一个人跟着小王子身后护着。 再发现的时候,他溺毙在了池中。 那甚至都算不上池塘。 在漠北,水是极为珍贵的资源,便是王帐内也不可能肆意把百姓们视若黄金一般的水随意做成观赏的水景。 那更像是一个储水的小池塘,水深不过到一个男子的膝盖处。 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便是致命的。 这消息被瞒了下来,甚至漠北发往皇都的密信上,拓跋昊焱还一直在提起那个孩子如何如何。 就算对这孩子感情复杂,但身在皇都的那些年里,拓跋飞绫还是不自觉会常常想起那个孩子。 他长多高了?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他们会教他说大雍官话吗?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尽管有些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但拓跋飞绫从未想过,他居然死了。 就死于那么草率的一个原因。 新仇旧恨加起来,让拓跋飞绫动手的时机也提前了。 她发现了拓跋侑的野心,正好那时候拓跋侑本就因为自己的母亲被废弃了大汗妃之位而对拓跋昊焱心怀怨恨。 两人一拍即合。 她助拓跋侑上位。 而拓跋侑要把拓跋昊焱的命交给她。 那一夜,宣明曜亲眼目睹了这个女人的复仇过程。 她用一口心气熬过了那么多年的苦楚,可看到拓跋昊焱断气的那一刻,宣明曜心中莫名有种预感,拓跋飞绫熬不下去了。 她所有的悲欢和痛楚都太强烈了,沉重到压得她根本喘不过气来了。 她心里或许还想活下去,可她的身体和心神已经撑不住了。 这无疑是世上最悲哀的事。 果然,在拓跋侑成为新汗王的第二个月,拓跋飞绫病逝了。 宣明曜无意去探寻她是否是真的病逝,因为从那一夜之后,她就清楚地知道,拓跋飞绫是自己选了这条路的。 否则,以她的能力,保下自己的性命安然离开漠北也不是一件难事。 这一世,宣明曜在手头有了些情报势力后,便一直未曾放弃在皇都内寻找拓跋飞绫的踪迹。 可拓跋飞绫实在掩藏得太好,哪怕有着上一世的一些记忆为支撑,这一世,宣明曜也是直到下两江之前才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拓跋飞绫和凌砚之间,自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凌砚贪的那些银子,也和漠北没什么牵扯。 那些缺失的银子,入了宣明曜的口袋,顺手被扣到了漠北头上。 而拓跋飞绫几个月前,便被元颖派人严加监视着。 在凌砚断气的那一日,她被带回了元府。 宣明曜很欣赏拓跋飞绫,她也觉得,拓跋飞绫并非一株花,她更像是一棵树,一棵经历何等风雨,都能不断向上生长的树。 所以,她想和拓跋飞绫谈笔交易。 她想,扶持拓跋飞绫,成为漠北的女汗王。 第395章 破而后立 是,女汗王。 漠北的第一位女汗王。 这虽然困难,但在如今的漠北,却有很大的可操作空间。 这一世,虽然不会再有自己和亲漠北间接导致的大汗妃被废一事,可拓跋昊焱越发膨胀的行事作风,早已在漠北内部招致了不少不满之声。 尤其是,他对待那些为他为漠北战死沙场的英雄家眷们,非但没有给出足够的抚恤和照顾,反而闹出了不少争议之事。 比如,两世都发生了的强召年轻遗孀入宫的腌臜事。 那女子夫君新丧,尚未从悲痛中走出,便是汗王选召,她也根本不想贪慕富贵。 可对于拓跋昊焱来说,他已经是漠北汗王,有什么是不可的? 就连名义上是他王妹的拓跋飞绫他都敢下手,更何况一个死了丈夫没人庇护的女人? 他甚至猖狂到在那场特意为亡故将士家眷所举办的宴席后强幸了那可怜女子。 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那女子对已故夫君的感情之深,以及对他这个汗王的鄙夷和不屑。 女子竟是在第二日拓跋昊焱王帐廷议之时,直接冲了进去,血泪控诉拓跋昊焱的无耻,而后当着众多将士和王族的面,一刀抹了脖子。 她不是为了贞洁,而是为了用自己的血,激起人们对拓跋昊焱的不满。 哪怕只有一点心头的触动,他日也有可能成为动摇拓跋昊焱根基的那根导火索。 这件事在漠北掀起轩然大波,便是之前再支持汗王的人,此时也无法说出支持的话来了。 虽然在拓跋昊焱的铁腕镇压下,所有非议之声很快都被压了下去,但有些事已经在众人的心中生根发芽了。 这也是上一世拓跋侑做下弑父杀兄这等事的时候,许多人虽然无法接受,但想到当今汗王的德行和劣迹斑斑,还是选择了沉默不语。 但拓跋侑对于漠北人来说,就是一位好的汗王了吗? 显然也不是。 若他是,上一世,他的亲侄子就不会在元颖的撺掇下,再度做出了弑君上位之事。 两代汗王,都是通过这般手段上位,可想而知漠北已经乱成了何等模样。 只不过那时,一切都掩盖在了漠北强盛的兵力和对大雍的虎视眈眈之下。 听完宣明曜这开门见山的“豪言”之后,拓跋飞绫便是素日里再沉稳,此刻也是愣了许久。 而后,她方才苦笑着摇了摇头。 “景王殿下,您知道这有多难吗?漠北就算女子地位再高,但从未出过女子为汗王的先例,且我身负大雍血统,在漠北人眼中,终究是外人。他们如何能够接受一个外人成为新的汗王?” 但宣明曜觉得,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些人们最初不能接受的事,不过是因为没有对照罢了。 当有了更差的对照之时,即便之前再不能接受,他们也会捏着鼻子咬着牙认下。 就比如,上一世拓跋侑的上位,两任汗王接连弑君的恶名。 不过是没的选择罢了。 “如果,漠北只剩下你这一位王女,他们接不接受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宣明曜伸手轻轻将拓跋飞绫脸颊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拂到耳后。 她在拓跋飞绫的耳畔低语道。 “你难道对那个位子,就一点都没有野心吗?” 听到宣明曜上一句话的时候,拓跋飞绫那一双桃花眼便已经震惊地瞪圆。 等到这一句话出口,她几乎用一种惊骇的目光看向宣明曜。 她什么意思? 迎着拓跋飞绫的目光,宣明曜浅浅笑了。 她身上那一半大雍血统,如今的确是劣势。 可若是漠北王族死的只剩拓跋飞绫一人,那便是再劣势,她也会是唯一的选择了。 当然,拓跋飞绫要坐上汗位,这个弑杀同宗的罪名最好不要让她自己来背。 那谁最合适呢? 想到快要抵达皇都的拓跋侑,宣明曜唇角的笑意越发明显。 这不就是天下最合适的人选吗? 一个时辰后。 宣明曜从元府离开。 拓跋飞绫身边的那个孩子,在她们达成了合作之后,将会被留在大雍。 这倒不是要挟。 毕竟,那孩子也不是拓跋飞绫所生,用一个和她素无血缘的人来要挟,未免太不可控。 这孩子的身世,并不算什么秘密,上一世拓跋飞绫也未曾遮掩过。 他是拓跋飞绫的婢女所生。 当年,拓跋飞绫被送往皇都之后,身边也被拨派了两个婢女伺候着。 说是伺候,其实也有一定监视的作用。 可人都是有感情的,加之拓跋飞绫从来也没有什么主子的架子。 几年的相处下来,渐渐婢女们也生了真心,三人之间相处亲如姐妹。 可老天爷似乎从不肯善待拓跋飞绫。 它甚至连这一点点的真情都不愿意留给拓跋飞绫。 那夜,拓跋飞绫要接待某位贵人,为漠北换取一条重要的军事情报。 可那人酒醉后竟是狂性大发,不光拓跋飞绫,他甚至对一旁侍酒的拓跋飞绫的两位婢女也起了色心。 那一夜后,拓跋飞绫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位婢女。 她亲手掩埋了那个自己视若妹妹一般的小姑娘。 遍体鳞伤的身体,见证了昨夜非人一般的折磨。 但厄运还未结束,活下来的这名婢女很快被诊出了身孕。 而且,她的身子因着备受摧残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医师直接说了实话。 “这位姑娘不过是熬日子罢了。这一胎,若是留下,生产之日她必然是熬不过去的。可若是一副药打掉,请恕老夫直言,她也是经不起这一趟折腾的。一旦血崩,不过是片刻的事。” 这对于拓跋飞绫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她唯一的一点温暖,也要失去了。 无论是否留下这个孩子,似乎都抓不住流逝的生命了。 最后,是那婢女自己做了决定。 她要生下那个孩子。 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因为爱这个孩子。 那是禽兽留下的血脉,她如何会生出爱意? 她是为了拓跋飞绫。 “若我死了,有个孩子陪着小姐,也是好的。小姐,你不是说你在漠北也有个孩子吗?那些封存在箱子里从不示人的小衣裳,我都瞧见了。你嘴上不说,可心里,是记挂着那个孩子的。” 那张清秀苍白的脸庞上浮现了一抹笑意,她抓住拓跋飞绫的手,低声道。 “就让这孩子,代替我陪在小姐身边,也代替那个孩子陪在小姐身边。而我,会化作星辰,为小姐照亮前行的路。别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姐是个好人,好人该有好报的。” 八个月后,拓跋飞绫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另一个“妹妹”。 而后,那孩子便一直被拓跋飞绫带在身边养着。 只是,那孩子的命运也是多舛,他被拓跋昊焱派来的手下也下了控制的药物。 用拓跋昊焱的话说,他能够允许拓跋飞绫养着这个孩子已经是格外恩赐,这孩子虽小,可也算是漠北暗桩的一员。既是暗桩,自然都要用药。 而幼时用药的后果,便是这孩子身子根基被毁。 上一世,他还未长到八岁便夭折了。 而没了所有牵挂的拓跋飞绫,彻底成了一把没了刀鞘的利刃,狠狠刺向一切毁了她人生的人。 第396章 直面野心 宣明曜走后,拓跋飞绫在那里坐了许久。 久到,原本在和狸奴玩耍的孩子站起身小跑到她的身旁,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轻声道。 “娘亲,你怎么了?是不开心吗?茂儿惹娘亲生气了吗?” 拓跋飞绫回过神,捏了捏他的脸颊。 “没有,茂儿这么乖,怎么会惹娘亲生气了。只是,娘亲要和你商量一件事。马上,娘亲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可能暂时要让刚刚你见到的那位漂亮姐姐照顾你一些时日。她也会找最好的医师为你治病,让你能够像其他孩子一般肆意跑跳玩乐,你愿不愿意?” “是很久吗?茂儿会有很久很久见不到娘亲吗?” 拓跋飞绫一时竟是无法回答。 因为,答案可能是永久。 她想到了刚刚景王同她说的话。 “本王知道你不舍这个孩子,可你要清楚,在没有能够绝对庇护他的能力之前,你将他带在身旁,不过是为你的对手提供了一个攻击你的靶子。你也清楚他的身体,若没有足够精细的照料,他活不到及冠之年。可留在大雍,留在皇都,这些本王都可以提供给他。” “你也不用担心本王会以此来要挟你。一则是本王不屑,二则这孩子也不够份量。你要想清楚,你回到漠北后,夺权、稳固政权、整顿民生,加起来耗费的时日可不是短短几月,几年,这些事,甚至十几年都不一定能够完成。将他带在身旁,你真的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拓跋飞绫不得不承认,景王说得对。 就算她成了漠北汗王,沈茂也不适合留在她的身边。 那些王室内的血雨腥风和勾心斗角,都不适合这个孩子。 拓跋飞绫为这孩子取名沈茂。 沈,是她那位大雍母亲的姓氏,她想让这孩子,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雍人。 在拓跋飞绫眼中,漠北并不是个好地方,拓跋更不是个好姓氏。 所以,尽管不舍,她还是决意将沈茂留在皇都。 沈茂眨了眨眼,眼眶有些发红。 拓跋飞绫本以为他会哭出声。 毕竟这孩子因为身体弱的缘故,从小到大自己一直都是十分娇养着他,所以也让他的性子中多了些娇气。 他从未离开过自己,留在大雍,虽是为了他好,可他怕是真的难以难受。 但出乎意料,沈茂自己使劲抽了抽鼻子,竟是硬生生将那眼中的泪意憋了回去。 “娘亲,你要去办的事,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吗?是会让你开心的事吗?” 开心? 一时有些怔愣,拓跋飞绫苦笑一声,有些犹豫道,“娘亲不知道会不会开心。看着仇人遭报应,大约会吧。” 沈茂小大人一般点了点头。 “茂儿愿意留下来。娘亲,不要担心茂儿,去做让你开心的事吧。” 说完,他笑了笑。 “等我长成大人,若是娘亲还没回来,我便去找您。茂儿不怕,娘亲也不要怕。” 看着面前稚嫩的面庞,想到刚刚景王告诉她的那个秘密,从沈茂降生后便再没落过眼泪的拓跋飞绫,一时泪如雨下。 “好。” 她低声道。 马车内。 元颖正好也要去大理寺一趟,同宣明曜回宫的方向顺路,此时便也蹭了宣明曜的车驾。 她看着面前正安静翻阅着拓跋飞绫刚刚手写出名册的宣明曜,轻声问道。 “殿下不怕她成为汗王后,野心愈发膨胀吗?” 这场结盟,说白了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合作。 殿下运用情报和手中的势力帮助拓跋飞绫铲除所有竞争对手,将她扶上汗位。 而同样,拓跋飞绫承诺的东西,更为惊人。 她会在宣明曜承继大统之日,带领漠北整族归顺大雍,成为大雍属国之一。 而作为回报,宣明曜会为其加封一个亲王的尊位,世袭罔替。 元颖初听到宣明曜这个打算的时候,哪怕已经对自家殿下信任至极,但那一刻,元颖心中还是划过一个念头,她没听错吧?! 殿下刚刚说的,是让漠北归顺吧?! 这怎么可能? 漠北和大雍交锋已久,双方一直互有胜负,甚至如今几年,漠北隐隐有在军力上占上风的趋势。 如此形势下,漠北怎会甘愿归顺? 便是拓跋飞绫愿意,漠北的臣子们愿意吗?百姓们愿意吗? 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若说安南或是西越,甚至一直有野心的东夷,这些都比漠北来得更可靠一些。 毕竟大雍对他们的兵力算是碾压级别的。 可对上漠北…… 元颖总是心有担忧。 而且,便是一切条件都具备,拓跋飞绫愿意吗? 人得到权力之后,欲望可是会无限膨胀的。 她难道只甘于成为一个亲王? 她难道不会想,若是自己挥军南下,是否能够压制住大雍,是否能够将漠北的疆域更进一步?是否,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天下共主? 权力可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人没有野心是不可能的。拓跋飞绫若是没有野心,她也不可能活到如今。但是,野心是一回事,她这个人过往的经历,就注定了她不会对漠北产生任何感情。而且,就算权力催生了她无尽的欲望,让其想要背弃盟约。阿颖,你觉得本王会没有后手吗?” 她既然能够将拓跋飞绫捧上去,自然也做好了将她拉下来的后手。 当年为拓跋飞绫接生的乳母,拓跋飞绫亲生父母当年所居村子的邻居,还有老汗王当年贴身伺候之人所留下的亲笔书信。 一桩桩一件件,宣明曜在没有找到拓跋飞绫之时,就已经将这些东西攥在手心里了。 这是拓跋飞绫最致命的弱点。 一旦捅出了她的身世,没有人会让她继续在那个位子上坐下去,甚至漠北自己内部就会直接乱起来。 让一个大雍人成了漠北的汗王,这简直是往漠北人的心窝子里戳刀。 他们宁愿让一个疯子或是一个傻子做汗王。 更何况,人人都会生出心思。 既然这汗王之位已经不专属拓跋家所有,那为什么下一个坐上去的人不能是自己呢? 事情一旦走到这步,拓跋飞绫别说野心了,她怕是能直接被漠北人生吞活剥了。 拓跋飞绫自己心中也应当有数。 当然,若是事情真的走到那一步,宣明曜也不会心慈手软。 她同情拓跋飞绫,可这不代表她会在此事上手软。 但这些事,宣明曜谁都未曾告诉,甚至包括元颖。 并非不信任,而是这东西实在太重要了。 牵扯到了汗王之位,牵扯到了一国未来。 宣明曜不允许这件事有任何走漏风声的可能,那会打破她的全盘计划。 至于将来漠北愿不愿意归顺这件事…… 她自然也有后手。 只是,此时尚不到揭露之时。 而且,这一切,还得等拓跋飞绫先坐上那个位子。 漠北,这个曾经给自己带来无数痛苦回忆的地方,宣明曜从没想过逃避。 她想,打败这份痛苦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将漠北变成自己手中的东西。 碾碎它、征服它、而后才能重塑自己。 她势在必得。 第397章 宣元曦的脉案 回到永宁殿的时候,周绮安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宣明曜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最近宣元曦处的脉案你可有留意?” 桐君去给周绮安传话的时候,自然也跟这个妹妹传递了一些宣明曜的隐晦之意,在来永宁殿时,周绮安也提前做好了准备。 “微臣去悄悄瞧了三皇子最近几个月的脉案,从记录上看并无异常,只是从两个月前开始,那脉案的记载便开始有些太过雷同,几乎都是一些套话翻来覆去的说。微臣怀疑,这些时日去看诊的太医,应当并未亲手搭过三皇子的脉。” 其实有时候太医也是颇为无奈的。 这宫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主子,主子不愿让他们请脉,他们难道还能自己上手直接搭脉吗? 那简直是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开玩笑。 可宫中也有规矩,每旬各宫主子都必须由太医院请至少一次平安脉,且脉案都必须详细记录下来。 这条规矩,之前是为了防止有妃嫔在有了身孕后故意欺瞒不报从而生出诸多事端的。 只是,规矩是规矩,这条规矩从大雍立朝之时便有,到如今百年光景,宫里的人早就有了各种应对之策。 借口有事不愿搭脉的,随便找个婢女代替诊脉的,威逼利诱让太医按一切正常填写脉象的…… 久而久之,太医署内的脉案,有时候也不过是摆着看的了。 像宣元曦这份,周绮安细看完异变后,便察觉到了不对。 人食五谷杂粮,且根据季节变换,气温变动,身体所呈现出的脉象都会有细微不同。 怎么可能接连两个月共计至少六次诊脉,脉案描述除了话术的更改,整体脉象居然能够完全保持一致? 这最有可能的,是宣元曦根本不愿让人诊脉,太医没办法,只能按照上次脉象自行填写上去。 果然。 宣明曜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宣元曦身上绝对不对劲。 他这般年龄,身子该是最康健的时候,若无什么意外,没有必要不让太医诊脉。 且这么久了,太医署内一点动静也无,可见宣元曦是用了手段封住了太医的嘴。 可是,为什么呢? 他若真是听觉上出了问题,该早些让太医诊治才是,拖来拖去,很可能便成了终生的残缺。 而且,这个时间…… 岂不是恩济庄刚出事的那段时间他的耳朵便出了问题。 等等。 宣明曜神色一凛。 她有了个不好的猜测。 吩咐周绮安继续盯着宣元曦的脉案后,她转身回到内室,召来了底下的人。 “贤妃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异常之处?还有应升那里,他们可曾有从太医署或者宫外操持药方一类的东西?” “并无。” 天乙摇了摇头。 贤妃和应升初都是一天十二个时辰紧盯着,若真有动作,他们不可能没有察觉。 “这两个月,宣元曦去贤妃宫里请安的时候可有异样?” 天乙略略回想了一二,低声道。 “若说异样,三皇子这些时日在贤妃宫中都是请安完后便直接走了,几乎不做停留。贤妃宫里的婢女还因此私下嘀咕了几声,不过贤妃倒是不甚在意的模样。她如今所有心思,都在端充仪的孩子身上,这些时日也一直是往端充仪处去得勤快一些。至于应升,他这两个月和三皇子见面的次数更是不超过五次,话更是没说上两句,三皇子也不太愿意搭理人的模样,连应升给他请安,他都未曾理会。” 宣明曜越听,越觉得有问题。 之前,她手下主要的暗桩都是盯紧了贤妃和应升这两个人。 因为宣元曦年纪还太小了,他如今所做的所有谋划,根本还是出自这两人之手。 盯紧了这两人,也就等于掌握了宣元曦的下一步行动。 只是如今,宣明曜想,或许得让人着重盯一盯宣元曦了。 若他真的听不见了,从他一直故意瞒着贤妃和应升这件事便可看出,他其实对于自己的母妃也不是十足信任。 那这,或许是一个可以撬动的缝隙。 “调两个人去盯着宣元曦,同时找人去试探试探他,看看,他是否听觉有损?” 一个皇子听觉有损? 听到这话,天乙都是一惊。 但她立刻应下,而后火速便去安排这件事去了。 试探很快便有了结果。 两日后,天乙带来了最新的情报。 宣元曦的左耳确听不见了,右耳虽然能听见,但也是受损严重,必须要声音极大才能够勉强听清楚。 而且,他的听觉,怕是很难恢复了。 第398章 罪人 “皇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宣元曦原本正抱着画卷缓缓踱步走进内室,却被屋内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皇姐怎么会来玉堂春? 玉堂春是宫中一处赏景的阁楼,四周种满了玉兰,宣元曦昨日从崇贤馆回来之时,看到玉堂春的玉兰竟是早早开了,所以便难得起了来此作画的心思。 今日的功课完成后,他便带着宫人来了此处,为了不让人打扰他画画的兴致,也怕身边伺候的人发现端倪,所以内侍婢女都被他留在了外头。 不想这玉堂春里头却早已有了人。 “怎么,不欢迎?” 宣明曜轻轻一笑。 他们所处的是玉堂春的窗户旁,窗扇已被推开,外头的玉兰色白微碧,莹洁清丽,看得人心神都瞬间宁静了下来。 宣元曦紧紧盯着宣明曜的面庞,在她的话说完后,宣元曦停顿了片刻方才立刻解释道。 “哪里,自然是欢迎。只是没想到,皇姐竟与愚弟想到了一处去,都欣赏这木兰之姿。” 宣元曦放下手中的画卷。 在宣明曜面前,他总是有些局促的。 今日,宣明曜也没有带侍从,偌大的玉堂春内,只有他们二人。 看着眼前的宣元曦,宣明曜轻笑一声。 一抬手,袖中似乎飞出了什么东西。 宣元曦一开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宣明曜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时,宣元曦终于反应过来不对。 他迅速转头望向身后。 只见屋内角落花桌上的瓷瓶,此刻已经碎裂了一地。 碎片中,还有一只花簪。 那便是刚刚宣明曜袖中飞出的东西。 她用花簪打碎了角落里的那只瓷瓶。 脸上血色全部褪去,宣元曦嘴唇微微颤抖,只觉眼前甚至有些天昏地暗。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隐瞒的秘密,终于瞒不下去了。 皇姐发现了。 呆愣愣转过头,宣元曦努力勾起嘴角想要扯出一丝自嘲的笑意,可到最后,脸上的表情只定格在了无尽的苦涩。 “皇姐,你是何时发现的?” 宣元曦低声喃喃道。 他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便是身边贴身伺候的内侍,经常前去请安的母妃,他们都没发现自己的异常。 可他和皇姐这些时日里,见过不过寥寥两面,说话的机会更是只有前几日那一次。 可皇姐却发现了自己耳聋这件事。 宣元曦一时也觉得心头仿若有什么梗住了一般,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竟是皇姐发现了。 该说她心思细腻,还是该说自己可怜呢? 但即便心中苦涩难当,他依旧紧紧盯着宣明曜。 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够“听”到别人所说内容的方式了。 “那日在宫道上遇见你,本王便察觉到了不对。至于确认这件事……” 宣明曜轻叹一声。 她讲每一句话的时候,都尽量将唇形说得更明显一些,也好让宣元曦能够“听”得更加省力一些。 “你宫里前几日去了花房的宫女送花,有一个小宫女手脚不利落,不小心将一盆花给摔了。那声响极大,吓得所有人都是一惊。你身旁的内侍更是连忙去教训那小宫女,可你硬是一直低着头在看书,直到发现不对才抬起头发现了这一切。而后,你免了那宫女的责罚,让其回去了。可见你并不是先前故意要将人晾在那里。你是真的没听见那声响,是吗?” 当察觉一个人可能听不见的时候,自然多的是办法试探。 宣元曦自然察觉到了宣明曜在说话上的这份用心。 那更容易读懂的唇形,让他能够清楚地第一时间知道宣明曜说了什么。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他轻轻点了点头。 “大概两个月了,一直听不到什么声响。” 那一夜后,他的左耳在轰鸣了许久后,终于彻底什么也听不清楚了。 而右耳之前还能勉强听清一些东西,可不过短短几日,情况便一路恶化。 到如今,除了离得近的极大声响,他的右耳也几乎丧失了原本的听觉。 宣元曦想,这或许便是报应吧。 他顺从地听了母妃的安排,去跟大皇兄说出了那些挑唆的话语。 母妃有错,可最大的错在他身上。 母妃是为了他筹划,而且,最终决定去挑唆大皇兄的,不也是自己吗? 他决定去做这些事的时候,难道不知道会死人吗? 就算之前没预料到会死那么多人,可难道死三五个人,自己就无罪了吗? 宣元曦骗不过自己去。 他害了那么多人。 听到那数百人的死亡名单,听到宫女们议论的恩济庄惨状,听到大皇兄被削去王爵囚禁的下场,宣元曦心中对自己的厌弃就会更深了一分。 他是个恶人,是个罪人。 是他将所有人害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日日都从梦魇中惊醒。 虽然未曾亲眼目睹恩济庄的惨状,但在夜晚的每个梦境中,他都会梦见那些惨死的人。 血淋淋的襁褓,血肉模糊的婴孩,满身血渍的老人,还有他们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眼神。 惊醒后,他只能盯着床幔,苦苦熬到天亮。 他不敢睡,怕再见到那样一双双眼睛。 那些眼睛提醒着他,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错。 他有的时候,甚至都会从自己的手上嗅到一股让人恶心的血腥气。 他知道那是幻觉,可他阻止不了这种幻觉。 他是个刽子手。 一辈子都洗不掉手上的血腥了。 “为什么不让太医诊治?” 宣明曜轻声问道。 天乙曾经趁着夜半用药偷偷摸进过宣元曦的寝殿,为其粗浅搭过脉。 他当时若是及时让太医诊治,听觉不至于受损到如此程度。 便是不能恢复如初,也不会到如今几乎什么都听不到的程度。 但两个月拖延下来,一切已成定局,便是日后好好医治,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勉强恢复两三成的听觉。 这等于宣判了宣元曦作为皇子在夺嫡之争上的失败。 为什么? 宣明曜想知道答案。 宣元曦不是个蠢人。 相反,他很聪明。 他自然知道这种情况拖延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若说不想让贤妃担忧,这更解释不通。 他将自己的身子拖到如此程度,贤妃知道怕才是要真的疯了吧。 她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了那么多,一切都是为了托举宣元曦到那个至尊之位上去。 但如今,宣元曦却是自绝生路,将她所有的安排和打算都击碎了。 看到宣明曜的话,宣元曦愣了许久,而后方才颤声道。 “是惩罚。是对自己的惩罚。” 在察觉到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后,宣元曦的第一反应,便是立刻让人传召太医来。 任谁一觉起来突然听不见声音,都会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担忧。 宣元曦自然也不例外。 可话还未出口,宣元曦便将其咽了回去。 他是可以传召太医,以他皇子的身份,宫里的太医自然会倾尽全力为他诊治。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恢复如初。 甚至因为此事,母妃也会对他产生一些愧疚,说不定日后待他也会温和一些,也会对他多笑一些。 可他配吗? 他这样一个品行低劣,害死了那么多条人命的罪人,配吗? 第399章 赎罪 宣元曦知道,自己的想法若是被母妃知晓,她一定会痛斥自己优柔寡断难成大器。 可他的确过不了心上那道坎儿。 在母妃让他去挑唆大皇兄的时候,他其实心里就有些害怕了。 他知道,挑起大皇兄对皇姐的仇恨,必然会发生一些见血的事。 否则,皇兄如何将皇姐从朝堂上扯下来。 可那时候,知道就仅仅是知道罢了。 他太愚蠢了。 也太没有把人命当做一回事了。 他以为,只会死几个人罢了。 到时候闹大一些,顺势攻讦到皇姐身上,逼她从朝堂之上暂退下来。 可他没想到,会是那样一场惨剧。 惨烈到,他觉得自己已经根本不配被原谅。 他也知道,这其中母妃肯定也做了手脚,不然大皇兄不至于到被送出皇宫之时,还在哀泣喊冤。 他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对母妃的惩罚。 他不敢去父皇面前承认自己的罪行,不光是怕死,也怕母妃被自己牵连丢了性命。 他是个虚伪的懦夫,明明知道母妃手上染了那么多鲜血,却还是不想看到她死。 他只能拖着自己的身子,让耳聋一步步加重。 自己聋了,母妃的计划也彻底毁了。 那或许,她会悔改吧…… 或许吧。 他也只能如此想。 “皇姐,你应该知道那件事背后有我的身影了吧。” 宣元曦有些疲累了。 他找了一把椅子,将自己塞了进去,有些无力地靠着椅背,呆呆看着宣明曜。 他其实一直都有猜到,皇姐应当知道了恩济庄一事中有他参与的成分。 今日她这般直接找上来,想来也是心中有了成算。 自己如今最大的秘密都已经被她知晓了,宣元曦想,也没什么好瞒下去的了。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最坏的结局,便是自己步大皇兄的老路吧。 削爵囚禁,默默无声地死去。 这样,也算是赎罪了。 “是。” 宣明曜直接点了头。 “不光知道你做了什么,你的母妃做了什么,甚至于应升做了什么,本王都知晓。” 应升这个名字,就直接出现在了宣明曜口中。 她一点也不怕宣元曦会去跟贤妃通风报信。 在宣明曜踏进玉堂春之时,她就已经对今日的谈话有了十足的把握。 宣元曦的命运,如今已经捏在她手上了。 “应升?” 宣元曦喃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眼中出现了一丝了然的苦涩。 “果然,他是母妃的人啊。” “你早有察觉?” 要知道,贤妃可是一直不让应升多出现在宣元曦面前的,除了在琼文书库必然的见面,其他时候应升是绝不允许私下见宣元曦的。 所以在宣元曦眼中,此时的应升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宫中内侍而已。 “嗯。他看我的眼神,根本不是一个奴才该有的眼神。我之前只是有所怀疑,可这几个月我因着听不见东西,加上日日夜里都无法安寝,在崇贤馆也被先生指出了好几次出神,在去琼文书库的时候也总是发愣,应升便总是来找我搭话,话里话外都是安慰和隐隐的试探。那时我便知道,他绝对不是个普通内侍。” 他何止不是个普通内侍。 宣明曜心想。 只是有些事,此时并不适合告诉宣元曦。 宣明曜能够看出来,此时的宣元曦已经濒临崩溃了。 在他尚且还能算平静的外表下,他的血肉和精神,都在慢慢垮塌。 最可笑的是,贤妃这个往日宫里素以慈母和老好人形象示人的,居然一点儿都未曾察觉。 她将目光紧紧盯在上官令好那根本不存在的一胎上时,有没有想过,她的亲儿子已经快要“死”了。 “是我野心太过,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德行。我是皇子,自然会对那个位子有所渴望,可我想的不是靠着正途走到父皇的视线中,成为他的选择。而是生出了那般恶念,挑唆怂恿大皇兄做下恶事。过后却根本没有胆量过自己心上的坎儿,只能忧思烦乱,日日不能入眠。耳聋,是我的报应。” 宣元曦还是个少年,但他的眼神里已经有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和落寞。 他垂下头,不敢再看宣明曜,只盯着自己衣摆上的纹饰低声道。 “无论皇姐打算如何处置我,我都没有异议。那么多条人命,我合该赎罪的。以命相抵,也无法偿还我的罪孽了。只是,求皇姐一件事,母妃她所有的私念,也不过是为了扶持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上位。我死了,母妃也就彻底没了指望。这深宫时日漫漫,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降位也好,冷宫也罢,只求皇姐留她一条性命!” 尽管从自己的母妃那里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所谓的母爱。 但这一刻,宣元曦还是选择将一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在他看来,母妃的所有野心和恶行,都是因为有了自己这个皇子才滋生出来的。 他才是万恶根源。 他做不到母妃所期许的那般冷漠理智,也做不到才压所有人的出众,更无法在知道自己已经酿成大错后,依旧像没事人一般活下去。 他懦弱、无能、逃避一切。 所以,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终结这一切。 母妃的野心也好,对恩济庄那些死者的愧疚也好,都可以结束了。 低下了头,宣元曦便彻底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听觉”。 直到—— 宣明曜捏着他的下巴强行抬起了他的头,让其能够清清楚楚看到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你的确该赎罪。但你此刻死了,是毫无意义的。你以为贤妃的野心,是因你而始?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因为她的野心,所以才有了你。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你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多错事,为了弥补过错,你就该让自己的死,更有价值一些。” 一个皇子的生死能构筑出许多精妙的棋局。 宣明曜此时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宣元曦愣愣望着自己的长姐,看着她眼神中的笃定和运筹帷幄。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察觉到,他和皇姐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母妃总说,自己努力便能压过大皇兄,压过太子。 但这一刻,他突然想,便是自己真的压过了两位皇兄,在皇姐面前,他依旧毫无胜算的。 有些人,似乎是天生为那个位子而生的。 “好,元曦谨听皇姐安排。” 他轻声道。 就让他的命,再发挥最后一点价值吧。 那样,他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了。 第400章 贤妃家人 三月底。 距离皇都二百余里的玟城外。 一支几百人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前行着。 马车内,拓跋侑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他推开车窗看向外头的随行官。 “离着大雍皇都还有几日路程?” “回四王子,日夜兼程,大约两日便能到。” “那便不要停歇了,全力赶路,等到皇都城外时再寻处地方修整一二入城。” “是。” 拓跋侑如今是使团内地位最高的人,自然所有人都是听他指挥。 且漠北人素来身体强健,使团内的其他使臣也都是一个个身子强壮,能上马打仗的彪悍之人,自然不会在乎这点子劳累。 对他们来说,为了漠北脸面不得不一路坐马车赶来,整个人腰都快要坐断了,才是真快要了他们的命了。 “对了,那两个女子如何了?” 前几日,他们在路上“捡”到了两个女子。 两人大抵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一大一小,年轻的那个大约及笄年岁,而另一个则是差不多四十上下的模样。 她们身上穿的衣裳一瞧便是名贵衣料,头上手上戴着的钗环也都价值不菲,却偏偏身边一个保护的人都没有,两个人挂在悬崖的树杈上,明明已经是摇摇欲坠,那树枝眼瞧着快撑不住了,却不敢大声呼救。 之所以会被拓跋侑他们发现,还是漠北随身带着猎隼探路,那两只猎隼就直直朝着女子飞过去,吓得那两个女子终于没忍住惊呼出声,这才被上头的车队发现了。 拓跋侑接到底下人禀报后,原本根本没想过救人。 他们又不是来大雍游山玩水的,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上身。 前些日子,皇都城内的情报全线断了,他领受父汗的命令,负责在皇都城内摸清情报密网的情况,这件事本就让他足够警惕了,绝不能在路上再节外生枝。 可那两个女人大抵是发现了探头查看的人并非大雍人,无论是服饰还是长相,都像是漠北人,于是刚刚吓得瑟瑟发抖的两人仿若终于找到了生的机会。 “求求你,救救我们,我们愿意给出重金报酬!” “是!我们在皇都内有亲眷,她是宫里的娘娘,只要你救了我们,荣华富贵都唾手可得!求求……啊!” 年龄稍小一些的女子话说了一半,只见悬挂着她们两人的那根树枝好似终于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竟是开始有断裂之势。 “啊!救救我们!” “我的亲姨母是宫里的贤妃娘娘,当今陛下是我的姨丈,我还有个皇子表弟,你救了我,我定会给你求赏的!” 年龄大一些的女子听到她就这么不管不顾什么都说出来了,眼神中明显划过一丝不赞同。 只是,她看着马上要断裂的树枝,终究还是对生的渴望占据了上风。 “这位小哥,我们说的都是真的。我是贤妃娘娘的亲姐姐,你们是漠北人吧,在大雍想要立足应当也是困难。只要你救了我们,我会跟贤妃娘娘递信儿,让她给你银子,或者让三殿下给你求个官职,你想要什么都行,先救救我们啊!” 女子到后面已经有些胡言乱语了。 毕竟大雍哪里有漠北人当官的先例? 不过,她话中提到的信息,还是让那侍卫面色一凛。 他不敢再耽搁,立刻准备去回禀四王子。 只是,离开之前,他先让人下去搭救那两个女子,防止两人在他回禀的时候跌落悬崖。 而拓跋侑听完了侍从的禀告,心中又惊又疑。 贤妃的姐姐? 这有可能吗? 皇妃的家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就恰好遇到了他们? 比起意外和巧合,这倒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陷阱。 拓跋侑原本想吩咐人不必理会,让那两人生死由天便好。 但转念一想,他叫住了准备离开的侍从。 “先将人救上来。” 不论是不是陷阱,先将人救上来试探一二再说。 若真是巧合,那可真是天赐的机遇。 这些时日,拓跋侑安排了人去照顾外加试探这对母女,为的就是确认她们的身份。 只要确认她们二人当真是贤妃家人,那故意设局来引他们入瓮的可能便很低了。 他也是了解一些大雍习俗的。 大雍对于女子看管极为严苛,虽然能够外出走动,但像是名门小姐,身边必须跟着伺候的人,且绝不能单独和男子待在一起。 若是名声有损,家族里将女人处死的先例都是有的。 这两人若真是贤妃的家人,那也算是贵族了,大雍不会派她们来做这等试探之事,这等于断了她们两个人活下去的可能。 一旦事情闹大,不光贤妃丢人,更会祸连皇室。 贤妃膝下毕竟还有位皇子,大雍皇帝也得顾及皇子的颜面。 听到拓跋侑的问话,属下忙低声道。 “这几日总算从惊恐中养好了些精神,咱们的人也已经按照她所说的地址去查探过了,皇都那儿虽然没有回信,但是根据目前得知的线索,这两人,应当的确是大雍贤妃的娘家人。只是,她们和贤妃的关系,并不像她们所说的那般密切。” 哦? 第401章 恩怨 属下也不敢在拓跋侑面前卖关子,忙将传递回来的情报以及手下这几日从那母女口中试探出的东西一一细说。 “宫中那位贤妃娘娘,出身张家,家中原是商户,也勉强算是富庶。可后来因着惹了贵人,被打砸了商铺,贤妃的父亲也断了一条腿,家中失了顶梁柱。所以,贤妃后来去参加了宫女的小选,不足十三便入宫做宫女了。 “因为懂规矩又生得姿容秀美,过了几年,她便被拨派到当时还是皇妃的大雍太后宫中伺候,被太后看中,选给还是皇子的大雍皇帝为侍妾。后来是因为性子好得了几分宠爱,加上又适时生下了三皇子,这才被抬到了贤妃的位子上。” 属下上来先是详细讲了贤妃的过往。 拓跋侑淡淡点了点头。 “能从宫女成为四妃之一,也算是个有本事的女子。只是,她既然之前是宫女,那必然想来家境并不如何。家族中一朝出了位娘娘,如今还有了皇子可以依附,他们不该是捧着敬着贤妃吗?怎么还能关系疏远了?” 若是世家贵胄,倒是能有这个资本。 可张家哪来的胆子? 那可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不好好攀着等着家族兴起,怎么还能闹疏远了? “伺候的人旁敲侧击,那位张夫人嘴巴很严,问不出什么来,只打哈哈绕过去。倒是那位年岁小一些的张小姐透了端倪。” 等等。 拓跋侑眉头一皱,听出了一点不对。 “贤妃的姐姐嫁的人家也是姓张?” 否则,她的女儿怎么会是张姓呢? 属下摇了摇头,低声道。 “这便是贤妃和张夫人乃至整个张家嫌隙的根源。贤妃的父亲当年断了腿失去了谋生能力,膝下又唯有这一双姐妹花,在当时看来,没人能撑起张家的门楣,一家子人过活都成了难题。原本,是该张夫人进宫去做宫女的。进宫做宫女,一去便是十几年,若是被主子看重,许多人一辈子甚至都走不出皇宫。所以在大雍,一旦入选,宫中会给这宫女家中一笔银子。且在宫中宫女若是做得好,也是能够得不少主子赏赐,再加上每月的月例,足以供起张家的花销。” “之所以当时没选中贤妃,是因为她年纪还小,还能在张父身前多伺候几年。等到年岁大一些再找个夫家,也能收一笔嫁妆钱。当然了,张父当时对贤妃所说的理由,是因为她年岁小,还能多给她攒几年嫁妆。” 拓跋侑听到这儿,嗤笑一声。 “这家子人,把女儿当买卖做了。” 这哪里是为了两个女儿打算,分明都是为了自己打算。 “张夫人自然是不愿意的。她之前虽说过得不是什么贵族小姐的日子,可到底也是不用伺候人的。且一进宫当宫女,最好的十几年时光蹉跎在里头不说,还极有可能得罪了哪位主子,直接丢了性命。所以,为了不进宫,张夫人决定先下手为强。” “她为自己挑选了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男人,又等到珠胎暗结后,直接带人去了张父面前,说自己已经有了身孕,自然是过不了皇宫宫女检查那一关。同时,她又用这个男人可以入赘这一点来舒缓了张父的愤怒。最后,张父面上气了几日,托人将贤妃的名字报到了宫女选录上去。” 原本该进宫的,是姐姐张璐儿,到最后,却成了贤妃张盼儿。 自家姐姐如此使心眼,贤妃心里自然不可能全无芥蒂。 但,只是因为如此吗? 拓跋侑觉得,好似还有些不够。 毕竟,与母家疏远这种事,对贤妃自己的名声也是有影响的。 能闹到这个程度,想来应该还有旁的事。 果然。 属下又继续说道。 “其实原本随着贤妃在宫中步步高升,她和张家之间冷淡的关系也有所回温。张夫人因着觉得愧对这个妹妹,加上也担心她有了权势后寻机报复,所以一直十分敬着她。当年三皇子降生,圣上特允张家女眷入宫同贤妃见过面,张夫人还特意给这个妹妹跪下请了罪。二人当时关系面上还算过得去。可后来,三皇子三岁那年,贤妃突然就翻了脸,不愿再见张家人,更断了给张家的帮衬。” “这些事,都是那位张小姐说的,她也是从张老夫人那儿听闻的,贤妃同家中决裂的时候,她也不过七八岁,只记得家中氛围紧张了许久,她那父亲更是待母亲不如从前,甚至已经数年未曾有过的口角纷争也重新出现在夫妻二人之间。她那母亲就只知道抱着她哭,说自己命苦。这种情况持续了大半年,突然有一天,家中又再度好过了起来,换了大宅子,多了许多伺候的人,她的妆奁中也多了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首饰珠宝。她曾悄悄问过,是否是宫中贤妃娘娘原谅了他们。可家中的众人只把她当做小孩子,让她不要再多问了。” 这一家子没几个人,情况倒真是复杂。 拓跋侑眉头紧皱问道。 “那她们母女二人为何会出现在离皇都数百里远的此处,而且身边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两人还坠落山崖,却丝毫不敢求救。她们在怕什么?” 他心中有种隐隐的预感,自己好似碰触到了什么秘密的核心。 若能够完全掌握这个秘密,他此次的皇都之行将会多出更多的把握。 “张小姐自己也不清楚。她只说张夫人几天前突然急匆匆回家,和家中人大吵了一架,而后便趁夜收拾行李让人备好马车,带着她还有两个伺候的丫鬟便要匆匆出城。张夫人说,准备带她去南海郡,她们准备先乘马车去广夏县,然后在那儿换乘船只南下。她十分害怕,问是出了什么事,可张夫人也不说,而张小姐一提起家中其他人,张夫人便立刻变了脸色,让她不要管,说那些人死了都是活该,她们只要保全好自己的性命就好了。她们一路上根本不敢停下来休息,甚至若不是为了怕几个弱女子在野外休息会太过危险,张夫人甚至连客栈都不想去了。这一路,说是赶路,其实更像是逃亡了。” “两天前,她们遇到了一帮子蒙面人,上来直接便杀了车夫。两个丫鬟被张夫人为了逃命给推出去挡了刀,张夫人吓得六神无主,自己扯着马的缰绳想要逃跑,结果却因为没控制好方向,连人带马车一起摔下了山崖。因着怕那蒙面人后续追上来灭口,所以哪怕在山崖上摇摇欲坠,张夫人也是一直捂着女儿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直到后面阴差阳错碰到了我们的车队,这才得了救。” 慌忙逃离皇都,还是要去南海郡这般远的地方,甚至连自己的父母夫君都不通知一声。 一路上近乎逃窜一般的行为,以及突然出现的蒙面杀手。 这个张夫人绝对是知道了什么大秘密。 这个秘密,大概率是和皇室有关,否则她绝不至于慌乱成如此模样。 拓跋侑的目光顿时兴奋了起来。 “而且据照顾她们母女二人的下人说,这位张夫人一直在打听我们的信息,也在询问下一站停靠的城池。属下猜测,她可能想跑。” 既然她是从皇都逃出来的,那便不会想回去找死。 拓跋侑思量地摸了摸下巴,将自己的安排吩咐了下去。 第402章 城外追杀 当夜,车队在距离皇都最近的一座城池顺城停靠下休整了。 因着连日来的赶路,众人也是疲惫不堪,再加上最晚明日黄昏时分便能抵达皇都,届时便是连轴转的宴会和往来,更是没了什么好好休息的时间。 今日,所有人都睡得极早也极沉。 子时。 吱呀一声,客栈一间厢房门被缓缓打开。 张夫人牵着女儿的手,蹑手蹑脚地小心走出了房间。 路过大堂之时,她本以为还要悄悄避开客栈里的人,结果却惊喜发现值夜的伙计正趴在那儿打瞌睡。 她连忙拉着女儿的手朝外走去。 “娘,我们要去哪儿?回皇都不好吗?明日我们便能跟着他们一起回皇都了。我们两个人这样出来,实在是太危险了。那些蒙面人还没找到,万一……” 张小姐显然是不赞同自己娘亲这般偷偷逃走的举动,到了街上,二人终于能够不再压着嗓子说话,她也忙抱怨开来。 “糊涂!” 张夫人整个人都十分焦躁。 她拉着女儿快速朝着城门方向走去。 她入住客栈后已经找理由问过了城门方位,所以如今心里还算有数。 “你以为我们回到皇都就安全了?幼稚!回到那儿,我们才是真正的任人宰割。而且你知道这车队里的漠北人是何身份吗?他们是漠北来的使团,那个带头的我们从未正式见过的男人便是漠北四王子。大雍和漠北之间的关系你也是清楚的,我们若真跟着漠北使团回了皇都,那才是大麻烦了。” “可贤妃娘娘……” “不要再提贤妃了。如今,这世上最想让张家人死的,便是她了。” 张夫人眸中划过一丝惊恐,而后拉着女儿继续赶路。 小半个时辰后,二人到了城门处。 此处夜间也是允许进出的,只是盘查要更为严苛一些。 这个时辰,前头也没什么排查的人了,张夫人借着宽袖的遮掩,将一枚金簪悄悄递了过去。 “还请小哥给行个方便。我们实在是家中出了事,急着回乡奔丧。您给通融通融。” 摸着那金簪,看守城门的士兵眼神都亮了亮。 他打量了一下这对母女,觉得两个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犹豫了下便摆了摆手,直接便放行了。 只是,看她们似乎只有两人,他还“好心”提醒了一句。 “如今夜深了,你们两个女人赶路连个马车也没有吗?那可不安全。” 虽说这里离着皇都近,没有山贼马匪一类的凶徒,可两个女子大半夜在荒郊野外也是危险得很,不光防人,那些野兽也够她们吃一壶的。 “有的有的, 夫家走得快一些,在城外等着我们,多谢小哥挂心。” 应付过去后,张夫人立刻带着女儿出了城门。 看着外头漆黑一片的路,张小姐吓得声音都带了哭腔。 “娘,我们要不先回城吧,便是走,明日白天里雇个马车再走不成吗?如今太晚了,路也太黑了,我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 张夫人挺直腰板,带着人就要往前走。 “等到明日白天就晚了!你也是个傻的,你看不出来车队里那些漠北人一直在套你的话吗?他们是救了我们不假,可也想从我们这里探听消息。无论如何,都不能和那些漠北人掺和在一起,到时候若被牵连,我们在大雍可就是真的无立足之地了。等到白天再走,定会被他们发现带回去。白日里车队从这里路过的时候,我记得前方不远处有处村庄,村里有个神庙,我们去那里呆一晚上,等明日雇车再行离开。” 张夫人到底年长,已经迅速将一切都给安排好了。 眼见母亲不肯改变主意,张小姐也只好哭哭啼啼跟着继续往前走了。 可走了还不到半个时辰,意外陡生。 她们面前突然闪现了三四个黑衣人,借着月光,能够清楚看到黑衣人手里拿着的刀刃闪过的寒光。 一把将女儿拉到身后,张夫人吓得声音都在颤抖。 “你们想做什么?我有钱,我将身上的钱都可以给你们,不要伤害我们。” 她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有没有可能只是劫匪或是其他凶徒。 可带头的人冷笑一声,打破了她所有幻想。 “我们是奉命来取你们性命的。” 说完,黑衣人们便拿着刀快速靠近。 张夫人眼神中划过一丝绝望。 她悲鸣道,“张盼儿就这么不愿意放过我们吗?!当年之事我浑不知情,柔儿还只是个孩子,更是未曾牵扯到那些事中去,为何就要这般绝情!” 可那些黑衣人哪里是能够听得进去这些话的。 眼看寒光便要落下,张夫人转身紧紧抱住吓傻了的女儿,母女二人惊恐地闭上了双眼。 可是,那令人害怕的疼痛并没有落下,反而身后接连响起了重物扑通倒地的声音。 张夫人仓惶转头看去。 只见那几个黑衣人都身中箭矢倒在了地上,已然没了气息。 “张夫人,张小姐,你们还好吧。” 循声望去,只见之前救了她们的那个漠北人带着四五个手下,正手持弓箭坐在马背上,悠闲平静地看着她们。 “是你们!” 张小姐还在惊喜欢呼,可一旁的张夫人却是紧张抓住了自己女儿的手腕。 坏了!她刚刚喊的那些话,很有可能被这些人听到了。 果不其然。 几个漠北人持着缰绳缓缓控制马儿向四周挪开,让出了一条路,一个身形高大面容深邃的男人骑马出现在了张夫人眼中。 他那双明显不同于大雍人的蓝灰色眼睛,就这么紧紧盯着张夫人。 “我是漠北四王子拓跋侑,张夫人,有兴趣和我聊一聊吗?” 拓跋侑朗声道。 见张夫人面容戒备,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几具横躺着的尸体上。 “还是夫人觉得,自己有本事逃脱得了下一次追杀呢?” 僵持片刻后,还是张夫人败下阵来。 “好,聊一聊。” 她无奈道。 第403章 贤妃的打算 车队抵达皇都之时,拓跋侑显然心情不错。 礼部官员已经在城门外等候了。 虽然对于只来了官员却没来一个皇子或是太子迎接这件事颇有微词,但想到自己从张家母女那里得到的情报,拓跋侑顿时也不想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他也听闻了,如今大雍皇帝的长女景王被罚暂退朝堂,太子也是刚刚病好了没多些时日。大皇子薨逝,三皇子和四皇子年幼,的确是挑不出什么合适的人选来做这件事了。 看着大雍皇帝如今膝下如此凋零,这还真是让人心生满意的一件事。 礼部官员将人安置在驿站后,将如今东夷、西越、安南三国使团已经陆续抵达的消息也告诉了拓跋侑。 “明日陛下在宫中设宴款待四国使团来使,还请拓跋王子早做准备。明日酉时时分,礼部的车驾会来此处。” 拓跋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礼部的人还递上一份明日晚间宫宴的流程单子,用以让漠北诸人熟悉宫宴安排,一旁的属下也是小心接了过来。 礼部官员一走,拓跋侑打量了一下落脚的驿站,而后转头看向属下。 “那两人如何了?” “四王子放心,都已经做好了乔装带进驿站了,对外只说是使团中官员的家眷。” “她说的事,你去查验过了?” “是,属下已经让人带着两人的画像悄悄去她所说的地址查探过,画像无误,这两人的确是张家人。她说的那些事,有些太过隐秘,无从得知,不过面上大部分事都已确认过了,的确无误。” 很好。 拓跋侑嘴角的笑意浓了些。 是张家人就好。 看来果真是上天眷顾漠北,不,该说是上天眷顾他拓跋侑,竟是给他送来了如此大一份机缘。 若是用得得当,他就等于在大雍皇宫内拥有了最坚不可摧的一枚暗桩。 便是漠北所有的情报密网尽数折毁,他也无所畏惧了。 “对了,四王子,进城之后,属下发现了漠北的情报标记,可能是咱们的人未被尽数铲除,还有幸存下来的人。可要属下去接触瞧瞧?” 底下的人并不知晓漠北在皇都的情报工作是由拓跋飞绫这位王女所负责的,他们所知道的,唯有皇都情报密网在一个多月前被连根铲除这个噩耗。 如今发现可能还有人活下来,自然是欣喜万分。 毕竟,大雍人如此突然动手,很大可能是因为漠北的情报暗桩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若是能够从幸存的暗桩口中得知这个秘密,对他们此次的大雍之行将大有帮助。 拓跋侑沉思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暂时不用。既然传出来的消息是已被尽数铲除,我们便也无法确定,留下这些标记的,到底还是不是我们漠北的同胞了。大雍人素来狡猾,说不准是他们设套引我们入局。再观察一些时日,左右我们在皇都要停留一些时日,不必急着前去接触。” “是。” 属下领命后恭敬退下了。 而此时的皇宫内。 贤妃好不容易应付完了脾气越发古怪的端充仪,坐着轿辇回到了自己的临华殿内。 “本宫有些疲倦了,你们都先出去吧,本宫小眠一会儿。” 随口找了个理由将众人打发走,贤妃有些疲累地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过了不知多久,一双有些粗糙的手悄悄搭在了她的头上为其小心揉捏着。 贤妃连睁眼都不曾,低声问道。 “此次大选的秀女,查清楚了吗?” 还有不到一个月,便是后圣上时隔八年后的第一次选秀。 即便膝下已经有了宣元曦这个皇子,可贤妃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小心应对。 上次选秀,选进了纪容卿和桑月见这两个妖妃,两个人前前后后霸占了帝王的独宠,将这后宫所有妃子都给压了过去。 纪容卿便也算了,福薄保不住孩子,自己也死在了这上头。 可桑月见明显比纪容卿威胁更大。 她不能生,圣上便准备将端充仪腹中之子过继到她的名下。 如此作为,圣上的意思简直太过明显了。 他想给自己的宠妃留一份保障,或者说,他准备给桑月见成为太后铺路。 这如何能不让人嫉妒呢? 一个还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就已经被安排好了富贵前程。 若是个公主,想来陛下也会再安排新的宫妃有孕。 而很有可能,便是从这批即将入宫的秀女中挑选。 既如此,贤妃想,她也不得不先未雨绸缪打算起来了。 她不能让任何人破坏了她的计划。 “查清楚了。最出挑的几个,一个是陈家送进来的,想来是替皇后娘娘固宠的。毕竟如今帝后疏远到了何等程度,太子的位子也是摇摇欲坠。只是,陈家送进来这位,听闻姿容可胜过皇后娘娘不少,这一个拿捏不好,说不准就直接越俎代庖取而代之了也不一定。” 陈家的心思,往好往坏可有两种解释,但从这几年陈皇后对陈家的态度来看,怕是坏的可能更大一些了。 贤妃听到这儿冷笑一声。 “所谓的家族和家人,都是这般,让人恶心。” 第404章 密谋 说起家族和家人,贤妃明显感觉到为她揉捏的那双手僵了一瞬。 此时尚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贤妃微睁开眸子,将话题从陈家身上转移开。 “除了陈家,其他几家呢?” “还有一位,是桑家的小女儿,宸贵妃同父异母的妹妹。她虽家世一般,但生得是花容月貌的楚楚之姿,与宸贵妃可谓是完全不同的风情。” “楚楚之姿?” 贤妃重复了一遍应升话语中的描述,轻蔑一笑。 “这可是陛下曾经最喜爱的美人类型,珍妃不就是如此吗?若她当真能够入选,说不准倒是能够薄了几分宸贵妃的恩宠。” 桑家和宸贵妃之间关系冷淡这件事,虽不算是什么众人皆晓的秘密,但桑家居然能直接送另一个女儿参加选秀,可见是和宸贵妃的关系已经坏到了何种程度。 要知道,宸贵妃可不像皇后那般需要固宠,她如今三千宠爱在一身,是这宫里独一份儿的宠妃,哪里需要自己的妹妹入宫来分宠? 若说子嗣,更说不通,圣上都亲自为宸贵妃谋划了,这不比让亲妹妹入宫来得可靠。 这宫里因着子嗣和恩宠最终姐妹反目的例子个从来不曾少过。 “其余几位,瞧着倒像是圣上为太子看中的太子妃人选了。公仪家的三小姐,崔家的六小姐,平阳侯家的惠和县主,这三人都在此次的入选名单之上。这三位按家世来说,都是不可能入宫为妃的,最有可能的,便是为太子预备的。” “惠和县主,本宫记得还根本不到选秀的年纪吧?圣上倒还真是心急了。父子一同擢选,可笑。” 贤妃如今对陛下,越发有些看不清了。 之前陛下的举动,她以为是对太子愈发不满,甚至已经动了废储之心。 所以,他抬举宣元辰上位,想要打压太子,在太子因为手中权势愈发收缩的困境下做出什么逾越之举时,便可以名正言顺废了他的储君之位。 正因为察觉到了圣上的这份心思,所以,她在探听到上官令好宫中这个月没有换洗之时,生出了心思。 是她让应升在太子的轿辇上做了手脚,造成了太子和上官令好的那次冲撞。 这是一笔稳赢的买卖。 若是能够撞掉上官令好腹中之子,那自然最好。 若是不能,让太子背上一个洗不清的戕害未出生皇子的罪名,也不错。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太子也因此得了申斥,甚至病了一场。 眼瞧着,圣上如今可用的皇子只剩下了元曦一人。 只要再登上两年,元曦正式进入朝堂,一切便可踏上她所规划的正途。 只是,从如今圣上准备为宣元景挑选的这些太子妃人选上,贤妃又有些捉摸不透圣上的心思了。 一个文宗大族之女,一个老牌世家嫡女,一个上师测算的命带祥瑞之人。 无论哪一个成了太子妃,对宣元景来说都是助力。 这瞧着,也不像是准备废黜他的意思。 “若这三人中任何一个成为太子妃,怕是太子的位置都要越发稳固了。三殿下还小,若要议婚总还得等上个三四年。届时,太子凭借妻族帮衬,只怕地位越发稳固。” 应升心中也是有所担心。 他们这些年来所筹划的势力大多还是集中在内廷,前朝势力实在力有不逮。 而到时,这份前朝的空缺只能靠着圣上的偏爱和未来三皇子妃母家的帮扶才能够勉强弥补。 可若是太子先人一步得了个好妻族,后面三殿下便是再尽力补上,终究也是差上一筹了。 夺嫡之争,有时可能就在于差的这一筹。 贤妃的神色冷厉了下来,哪里还有素日宫人面前温柔婉约的模样。 “决不能让太子如此顺心如意。正好这次大选开始的时候,四国使团尚在皇都,若是闹出点儿什么丑闻传了出去,想来圣上也不能轻拿轻放了吧。” “娘娘的意思是?” 应升的手又开始不安分地抓住了贤妃的胳膊。 一股火气涌上心头,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贤妃依旧是无法心平气和接受应升对她的狎弄。 那会让她想起当年的屈辱记忆,一辈子都逃不开的噩梦。 勉强平复了下心绪,贤妃借着一个转身将应升搭在她胳膊上的手巧妙甩开,而后轻声道。 “端充仪的孩子,不能留。我们可以借着这孩子,好好盘算一二。皇后也好、太子也好、宸贵妃也好、甚至陈家和桑家准备送进宫的这两位新人,说不准都可以一把拖下水。到时候,那可就精彩了。” 应升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奴才回去好好合计一二,到时再来跟娘娘禀告。只是还有一点,景王那边……” 景王虽是女子,可绝不容小觑。 当初恩济庄那件事本就是奔着将她彻底拉下马的,不想最后只是暂时退出朝堂这般的惩戒。 非但如此,宣元辰这个本来能够挡在前头撑上个一两年的挡箭牌,也这么轻易就废掉了。 这可和他们最初想要的结果差了太多。 如今的局面,虽说三殿下成了除了太子外唯一能堪大用的皇子,可同样,他们也失去了在暗处筹谋算计的好处。 如此,倒说不上是得还是失了。 “她也到了年岁,该是寻驸马的时机了。可惜,咱们的景王殿下素来在男女之事上从不避讳,朝廷上下关于她那点事儿传得是沸沸扬扬,光一个傅大人就足以让世家公子们对咱们的景王殿下避而远之了。如此,倒不如嫁得远一些,或许就没有那么多人知道她的风流韵事了。” 远一些…… 应升赞同的点了点头。 “听闻此次漠北使团带队前来的,便是漠北的四王子,倒是和景王殿下很是相配呢。漠北那边民风开放,并不在乎女子贞洁,且女子也能行军打仗,上朝为官,果然最是适合景王殿下。娘娘可真是费心了。” “那就去筹备着吧。公主和漠北王子初见怕是羞涩,自是需要一些助情之物。待生米煮成熟饭,陛下自然也是欢喜的。” 漠北和大雍之间本就摩擦不断,若是能够靠一位公主暂时平息两国之间的纷争,想来陛下定是愿意的。 贤妃似笑非笑看着应升,两人默契地达成了共识。 尽管贤妃心中再厌恶应升,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下来,应升是这宫中最了解她心思的人。 许多吩咐,她不必说得太透,应升自己便能领悟。 可惜了,便是他再得用,也依旧掩盖不了自己对他的恶心。 贤妃垂下眸子,将眼中几乎已经快抑制不住的憎恶藏住。 二人浑然不知,他们刚刚所商讨的一切,都早已被人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第405章 重返朝堂 “这两人,还真是足够自信的。” 宣明曜听完底下密探的回禀,一时间竟是有些好笑。 贤妃和应升居然想促成自己和拓跋侑的婚事。 她当真是昏了头了。 这话若是被父皇知晓了,怕是父皇也要雷霆震怒。 她这几年在朝堂上的筹谋可不是白费的。 如今,便是自己真的和拓跋侑有了所谓的肌肤之亲,父皇最有可能做的,也是将这件事遮掩过去,甚至于将拓跋侑寻个由头直接灭了口,而不是让自己去和亲漠北。 因为此时的自己,对父皇来说用处可大了去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紫宸殿内发了明旨,恢复了自己在朝堂行走的自由,同时将户部诸事交由自己主理。 江山阁还未曾修建完毕,甚至重建工程不过刚刚开始。 但圣上却已经将一切都揭过,自己再度重回朝堂。 挑选在四国使团抵达皇都的这样一个时机,可见父皇如今的确是没什么可信之人能够重用了。 如此情况下,父皇决计不可能随便动自己。 便是想过河拆桥,也不会是如今。 “主子,可需要属下给他们二人一些教训。” 天乙低声询问道。 这些肮脏伎俩居然想算计到主子头上,合该就让他们吃点儿教训。 宣明曜缓缓摇了摇头。 “不必,后面有他们苦头吃,不必急于一时。对了,宣元曦那边如何了?” 如今,宣元曦的宫中也被安插进了宣明曜这边的情报暗桩。 不,说是暗桩也不太合适,宣明曜是明晃晃将那两人安排到了宣元曦的身旁,而宣元曦选择了将那两人直接调到了身旁,默认了对其一切的监视。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三皇子已经开始服药了。” “没问那药的功效?” “没有。” 天乙也觉得这三皇子实在是太奇怪了,药端给他他便一饮而尽,连问一句都不曾问。 虽说主子为其准备的药的确是对身子无碍的,可他问都不问一句,那可是喝进肚的东西,若真有什么问题,救都来不及救的。 轻叹一口气,宣明曜摆了摆手让天乙退下了。 元曦这孩子,便是自己未曾发现他耳聋这一点,他自己怕也扛不住多久了。 贤妃处处为他筹谋,却从未真正了解过这孩子。 他和元景一般,从来都不适合坐上那个位子。 来自亲人和自己的压力,并不会给他多大的向上动力,只会有一日将其彻底压垮。 他如今,已经在垮塌的边缘了。 第二日。 时隔两月重返朝堂,不少大臣看宣明曜的眼神都有了微妙的改变。 他们中不少人本以为景王或许没机会再踏进这方地方,但如今听到景王重掌户部的消息后,一时竟生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怅然之感。 “景王殿下。” 下朝后,不少人忙上前和其搭话。 如今陛下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 他是信任景王的。 这份信任甚至压过了太子。 毕竟太子如今病愈没多久,在朝堂之上的权力也被圣上压制剥夺了不少,如今在朝堂上,他有时候更多像是一个吉祥物一般,撑着储君的面子,却没了与之相符的能力。 而太子也仿若一下失去了所有心气儿一般,日日蜷在承庆殿内不愿见人,之前靠拢太子的那些家族,如今一时也是有些踌躇。 之前选定储君,是为了他日从龙之功,毕竟圣上膝下已经多年未有新的儿啼之声,太子身为储君,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位承继之人。 可端充仪有孕之事,也让他们生出了不少旁的心思。 太子如今被圣上所不喜,若是后宫中继续有小皇子降生,那这大位最后归属于谁,还真是不可捉摸。 淡淡同前来讨好的官员说了几句话,宣明曜便毫不避讳地带着傅遥光直接走了。 “阿狸如何了?” 傅遥光日前已经正式收养了阿狸那孩子,并为他取名傅琛。 为了保护傅琛,宴席之上,傅琛只浅浅露了一面,而且右臂的残缺也暂时用假臂遮掩了过去。 这倒不是傅家在意这些。 而是为了怕有心之人发现傅琛就是阿狸这件事,更是怕有人因为傅琛右臂的残缺而心生探究,进而查到一些隐秘之事。 有些麻烦,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而伴随着傅遥光收养傅琛一事,皇都内不少关于傅遥光和景王之间关系的揣测更加甚嚣尘上了几分。 毕竟,傅遥光可是正当婚龄,为何不着急婚事,反而是收养了一个孩子? 若说是照拂亲族遗孤,由傅老夫人做主收为孙辈,成了傅遥光的弟弟那岂不是更合适? 如今傅大人膝下莫名多出一个长子,哪家好人家还敢随意将女儿许过去? 不少人甚至暗中猜测,这是否是景王要求的,为的就是断了傅遥光的姻缘。 这些猜测,宣明曜和傅遥光自然也知晓。 只是二人都并不在意。 这世间就是如此可笑,哪怕二人从未有过什么逾越之举,但只因为傅遥光的效忠,那些人便能以此引申出无数种风流韵事的传闻。 甚至有鼻子有眼编排了起来。 如此说来,圣上日日传召大臣入宫奏事,有事还常彻夜而谈,怎么不见他们议论一二。 左右皇家断袖分桃之事也从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过,是天然对女子的鄙夷罢了。 一男一女,只要稍微走得近一些,便能想出无数种荒诞风流的可能。 “祖母如今疼爱他疼爱得不行,我瞧着,便是我接连三日不回府,祖母都不一定能发现府中少了我这么个人。” 傅遥光轻笑着摇了摇头。 如今,傅琛被傅老夫人亲自教养,一应习字都是傅老夫人手把手地教导。 老夫人当年本就是才女,傅遥光和其父亲都是老夫人亲自给开蒙,后面才寻了名师教导,如今教导一个傅琛,自然是够用的。 当然,除此之外老夫人也已经在为其寻摸名师,毕竟傅琛略大一些,还是要去学堂正经跟夫子学习。 “他如今重新开始用左手习字了,写得还不错,我带了一张,殿下可带回去瞧瞧。” 傅遥光未说出口的话也很明显。 也可以给那孩子的亲人瞧瞧。 宣明曜微微颔首。 “夫子找好了吗?若是没有,可以等上几个月,本王为你举荐一位夫子。” 哦? 傅遥光微微挑眉笑了笑。 “殿下举荐的,自然是好的。” 只是,会是谁?居然能被殿下亲口举荐。 此时马车已然到了户部门口,宣明曜起身,轻声道。 “公仪家的二公子公仪度,便在此次春闱名单之中。” 公仪家的人。 傅遥光略略一惊。 殿下和公仪家的人,居然联络如此之深吗? 第406章 拓跋侑的心烦意乱 酉时。 此次被用作宫宴招待的太平宫内,一片灯火通明。 四国使者在侍者的引导下,各自按照位置入座。 其他几国使臣都忙着和前来的官员寒暄,面上的笑意更是止都止不住。 唯有拓跋侑,尽管嘴上仍在寒暄应付着众人,可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这般明显的出神,连一旁使团内的大臣都发现了,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衫,低声询问了一句四王子可是身体有碍? 拓跋侑猛然惊觉自己如此表现有些过于明显了,忙收敛神色摇了摇头。 “无事,大概有些水土不服罢了。” 这话简直是再明显不过的搪塞。 人进入大雍境内已经一个多月光景了,怎么来的这一路都未曾水土不服,偏偏到了皇都才开始有了症候。 不过这大臣也不是非要刨根究底要什么答案,只要拓跋侑不在一会儿宫宴上失态,他便也不会多管什么。 他们此次前来,可不是单纯赴宴来的,而是为了商路互通一事前来。 但出发之前汗王已经吩咐了,商路互通事轻,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是摸清大雍的兵力储备以及财政状况。 汗王,已然有了大举动兵的准备了。 被臣子一番提醒,拓跋侑显然正常了不少,待人接物也恢复了往日的水准。 只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掩盖在长袍下的手,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即便第一次上战场之时他都未曾如此紧张过。 实在是,他刚刚得知的秘密,太过惊人了。 在今日出发之前,他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拓跋飞绫。 她扮作驿站内的婢女,混进了拓跋侑的房内。 “是我,拓跋飞绫。你的汗父在你出发来皇都之前,应当有跟你提过我吧。” 看着眼前这个慢慢卸掉脸上伪装的女子,拓跋侑缓缓点了点头。 何止提过。 他那汗父提起拓跋飞绫这个名字时,还特意叮嘱他,若是她打听十二王弟的消息,便告诉她一切都好,决计不要让她知晓那个孩子早就已死的消息。 他也是那时候才知晓汗父和拓跋飞绫之间居然有如此关系。 他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恶心。 即便漠北民风开放,他们这种事也是远超出常人认知的。 所以此时面对这个名义上的姑姑,他心下难免有些鄙夷。 靠着身体上位,还将漠北在皇都的情报密网毁于一旦,真不知她有什么脸面来找自己? “之前到底是出了何事,才能让所有布在皇都的情报暗桩一夜之间被人连根拔起?” 拓跋侑警惕而审视地看向拓跋飞绫,毫不客气地质问道。 在抵达皇都之前,他便猜测过皇都内所有情报暗桩毁于一旦的原因。 到最后,他猜出的可能性最高的答案,是有人叛变了。 而且,这人绝对是掌握信息甚多的高层。 否则,便是其中一个暗桩出了问题,也绝不能一夜之间整个皇都的情报密网都被一网打尽。 他之前不让底下人联系那留下记号的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谁活了下来,谁的嫌疑便是最大的。 如今,看着出现在面前的拓跋飞绫,拓跋侑心中的警惕性已经拉到了最高。 “不是出了何事,是我主动抛出了那些情报暗桩的信息。” 拓跋飞绫的话,让拓跋侑怒上心头,下一秒,一把短刃便出现在了她的脖颈处。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漠北花费了这么多心血和精力建立起的情报网,便毁在你一个人手上了!你居然还敢来见我!是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拓跋飞绫,我不妨告诉你,我在来的路上已经接到了汗王的密报,若是皇都的情报密使有叛变的情况,不分身份,一律就地格杀!” 刀刃狠狠逼近拓跋飞绫的脖子,很快,那白皙的皮肤上便出现了一道血痕。 可拓跋飞绫却半点儿畏惧也无。 她只是轻轻笑了笑。 食指搭在拓跋侑的手腕上,缓缓将其持刃的手推开。 “我若真的心怀有愧,今日何必来找你?借着出卖漠北这桩功劳,我自可在大雍荣华富贵一生。拓跋侑,你怎么同你汗父一般冲动易怒,如此,你可对不起我在你身上的押宝。” 押宝? 拓跋侑这下真有些搞不懂了。 他同这个名义上的姑姑根本算不得熟悉。 当年拓跋飞绫搬出王帐之时,他年纪尚小,后来她更是深入简出,自己更是和她连面都未曾见过了。 甚至在出使皇都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皇都情报分部的管辖之人居然是她。 谈何押宝? “说清楚!” 拓跋侑不想再和她在这里打什么哑谜了。 这里是皇都,是大雍的地界,他不想给自己招来不该有的麻烦。 拓跋飞绫收敛起笑意,微微凑近身子,低声道。 “我从户部尚书凌砚那儿,捞了两百万两白银。这笔银子,你难道不心动吗?” 什么?! 拓跋侑瞳孔微缩,直直看向面前之人。 第407章 所谓交易 拓跋飞绫告诉拓跋侑,这次漠北在皇都的情报分部被尽数铲除的原因,便是她为了保护这两百万两白银的秘密。 “你也知道我在皇都已经扎根近十年,十年光景,自然是将这皇都内数得着的达官贵人都了解了一个遍,凌砚便是其中一个。起初,我只是从他那里获取一些户部内部的情报,他人谨慎得很,即便和我相识已久,即便我伪装出的身份已经将其成功诓骗了过去,他也从不肯泄露一丝半点儿信息。直到,他有一次喝醉了酒,在我面前说漏了嘴。他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户部的账册上偷做文章,手头昧下了不少银子。可偏偏,这些银子他贪墨了下来却没有胆子花,生怕被人发现端倪,一家老小都丢了性命。所以只能藏于暗处,自己空守金山和秘密。” “酒醒之后,他将自己所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可我却记在了心上。户部尚书,大雍朝廷的钱袋子,你说,他都不敢花的银子,那得有多少?” 说完,拓跋飞绫悠闲坐下,给银壶中为自己倒了杯奶茶,一边姿态轻闲地饮下,一边细细端量着拓跋侑的神情。 “到底是使团的待遇好,这般正宗的苏台茄,我已经有许多年未曾喝过了。” 苏台茄是漠北的传统茶饮,以牛乳烹煮砖茶,味道咸甜,是和大雍的茶饮完全不一样的风味。 拓跋飞绫其实不太喜欢喝这个,她不喜欢牛乳的腥气,即便她是在日日饮牛乳的漠北草原上长大的。 或许,是因为她骨子里还是个大雍人吧。 但如今,她乐得用这个来岔开话题,看着拓跋侑焦急的模样。 “大雍有大雍的雅致,漠北有漠北的豪放。王姑在大雍这些年,为漠北鞠躬尽瘁,自然是什么都配享得的。” 王姑? 拓跋飞绫差点儿笑出声来。 堂堂漠北四王子,居然也肯低下头叫自己一声王姑。 这两百万两白银的威力可真够大的。 “所以王姑,你刚刚说的两百万两白银,便是凌砚给你的?我听闻他一个多月前死在了府中,这难道是王姑你做的?” 拓跋侑也不想让自己显得如此急不可耐,但实在是那笔银子的诱惑太大了。 漠北相较大雍最大的劣势,便是实在太穷了。 也因此,尽管漠北军力强盛,但这么多年来却始终无法攻破大雍的北域防线。 漠北的粮草和银钱,根本无法支撑庞大的军队打耗时战。 所以,他们只能一击必中,若是不中,便只能来年再战。 历代汗王心中都有遗憾。 若是能够多些粮草支撑,哪怕只需撑着漠北的军队攻开大雍北域最为富庶的那几座城池,后续他们便有足够粮草,足以支撑南下,一路攻进皇都,彻底拿下大雍。 这两百万两对于大雍来说可能并不是多么惊人的数字,但对于漠北的军队来说,可能就是那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给我?我算哪条道上的人物,还能让堂堂户部尚书给我如此多的银钱。我不过是知道了他藏银的地点,而后,杀人灭口罢了。” 说到杀人灭口,拓跋飞绫那张芙蓉面上更是浮现出一抹笑意,看得见惯了鲜血的拓跋侑心头都是一抽。 但很快,他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王姑杀伐果断,左右都是他贪墨来的银钱,既然他不敢花,那这世上自然有人敢替他花。” 尽管如今尚还不能确认这两百万两的真假,但拓跋侑必须得承认,他真切的心动了。 尤其是拓跋飞绫今日主动找到他的举动,更让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 他若是能够得到拓跋飞绫的支持,得到这两百万两白银,不光汗王之位非他莫属,他更有了挥军南下的底气,若是顺遂,有生之年,他甚至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天下共主! 这简直令人想起便心头灼热得厉害。 他知道,拓跋飞绫想看到他低头,想看到他顺服。 没关系,自己都可以满足她。 大雍有句俗语,成大事不拘小节,只要能够从她手中得到那笔银子成就自己的大业,自己可以给她想要的任何反应。 “很好,拓跋昊焱这堆孩子里,唯有你还算个聪明人。我今日既然出现在这里,你便该知道我的意思。拓跋侑,某种程度上我们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不被重视的棋子,不是吗?” 听到棋子二字的时候,拓跋侑的神情明显有一瞬间阴沉,尽管他很快便控制住了,可拓跋飞绫还是注意到了。 她那双眸子直勾勾看向拓跋侑,嘴角是似笑非笑的嘲弄。 “不是吗?我是身世成疑的可笑王女。而你,虽然是拓跋昊焱和大汗妃的子嗣,可你上头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兄长,两人在朝堂上大出风头,几乎已经占尽了王庭所有人的关注。下头有一个大汗妃最为疼爱的六王子,你夹在中间,既不得重用,也不得宠爱。” 拓跋侑的脸色伴随着拓跋飞绫的话语,不可控制地阴沉了下去。 这些话,直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比上头两个哥哥小了六七岁,等到他参与朝政之时,只能跟在两位王兄身后捡拾残羹剩饭,汗父的眼中他更从来不是什么可以承继汗位的人选。 否则,带领使团前往大雍的人,就决计不会是他。 毕竟,一个不慎,整个使团都有彻底留在大雍的风险。 大雍或许不敢明面上动手,但是他们有一千一万种办法可以让他以意外的方式死在半路上。 重视的皇子,是绝对不会派来做这个的。 而在母妃的心中,六王弟才是她的心肝肉。 当年她怀六王弟的时候,被王帐内其他汗妃下了毒药,那药本是秘毒,会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去。 结果因着身孕的缘故,那毒药竟是过到了腹中胎儿身上,保全了她的性命。 可六王弟出生起便体弱多病,一年有十个月得是躺在病榻上的,喝的药快比水都还要多了。 正因如此,母妃将其捧在手心,护在心中,不准任何人伤害其分毫。 出使这种事,更是轮不到他头上。 而比起来,自己无论哪处都得不到关注,永远是被忽视和可以放弃的那一个。 “别沮丧,他们放弃我们又有何妨?我们可以自救,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是吗?” 拓跋飞绫侧身在他耳畔低语。 那声音,伴随着拓跋飞绫身上传来的幽香,更多了一丝惑人心魄的滋味。 “你不必帮拓跋昊焱瞒我,我知道那个孩子已死的事了。拓跋昊焱答应我的事未曾做到,那我我要亲自跟他讨债。那笔银子,我可以用来支持你。但同样,你也要应许我一件事,我要你封我为漠北台吉,掌漠北钱粮,成为在你之下的漠北第二人。若你愿意,今晚宫宴结束后,十方街,定云巷,我带你去验一验我所说的话是否有假。但同样,我也提醒你一句,不要动歪心思。我在皇都这么多年,自然是有些手段在的。你若想吞了这笔钱,用些手段留下一个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说完,拓跋飞绫悠然起身,推门离去。 而她所说的话,让拓跋侑一直思索到了宫宴上,直到此时也无法彻底放下。 那可是两百万两白银,谁能不心动呢? 第408章 宫宴惊变(一) 但是,此刻便是思虑再多,拓跋侑也清楚,这次宫宴他必须要小心应对。 就在刚刚,他已经感受到好几道打量的目光了。 说是四国使团,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其他三国并没有和漠北相提并论的资格,否则今日的席次,漠北也不会独占首席,而其他三国使团分列其后还没有半分怨言。 只是…… 拓跋侑有些疑惑地抬眸朝对面望去。 他察觉到有一道来自此处的视线一直在打量自己。 因着曾在战场厮杀过,拓跋侑对于暗处的视线向来十分敏锐。 毕竟,战场上若是一个不察,那关系得可就是自己的性命了。 可是,这个方位分明是妃嫔的席位。 不是说大雍女子一向恪守所谓的三从四德,从不会随意打量外男,更不要说这些规矩最为标准严苛的娘娘们了。 而且,今日能够出席此次宫宴的,都是品阶极高的娘娘,她们打量自己做什么? 若是好奇,看一两眼也该收回视线了。 大概是察觉到拓跋侑的视线扫了过来,那道暗处的视线隐晦了许多。 但拓跋侑却将此事记在了心间。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景王殿下驾到。” 门口传来了帝王车驾驾临的响鞭声,与之一同传来的,还有内侍浑厚的通传声。 众人连忙起身。 拓跋侑也不疾不徐从座椅上起身,颇有些好奇地看向大殿入口处。 他刚刚便有些疑惑,刚刚一入席便见到了一身着大雍储君冠服的少年坐在龙椅下方的侧席之上。 他见过大雍皇室的画像,一眼便认出了那位便是大雍皇太子宣元景。 当时他还疑惑,怎么太子这么早便一个人到了,竟是未曾跟随帝后一同驾临。 本以为是大雍规矩如此,但如今听到跟在帝后通传声后的景王,拓跋侑的心思微微转动。 看来这大雍皇室的争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激烈啊。 身为女子的景王,原本在这场争斗中略输了一筹,前些时日听闻还被暂时停了入朝的资格。 如今却是重回风光,想来许多人心里都不会好受了。 尤其是太子,被自己的胞姐压在头顶,想来心中也不好受吧。 心中思索着,拓跋侑手上的动作也没慢。 虽是大雍皇帝,但他们作为使臣也是不必行跪拜大礼的。 拓跋侑按照漠北的礼节行了一个致身礼,而后悄悄打量着这位登基十数载的大雍皇帝。 果然…… 和情报中所说的那般,是个瞧着就不太像明君的人。 眼下略带青黑,脚步虚浮,即便脸上为了遮掩气色应该特意敷过粉,但是在拓跋侑这等天天在精壮汉子堆儿里打转的人看来,他的身上依旧满是破绽。 一个人的面容可以遮掩住病色,但身体却很难掩饰。 这个大雍皇帝,瞧着身子怎么比汗父的身子还差。 可汗父已近五十的年岁,常年女色上也不注重保养,加上前几年他新招揽了一个大雍来的丹师,各种稀奇古怪的药丸子吃下去,他自己觉得龙精虎猛仿若重回少年时,可拓跋侑却觉得,汗父的身子一日日虚损了下去,如今看着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 但就算如此,汗父的身子状况看着也比这大雍皇帝要好一些。 他是怎么了? 将疑问埋在心底,拓跋侑跟随使团其他人一起回到了座位上,帝后二人相携入座,宫宴也正式开始了。 此次宫宴上,宣明曜的坐席也第一次正式和太子平起平坐了。 往日,便是再风光显赫,除非圣上特意将其唤到近身坐着,否则按例,她的坐席便是要在太子的下首。 可这次,圣上特意吩咐人将坐席放在了太子的对面。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不相上下了。 尤其还是在四国使者来朝的宫宴上,这其中暗含的意义更是耐人寻味了。 果然,不少王公贵族和朝中重臣几乎都快要按捺不住自己的视线了。 太子面上的笑意也是摇摇欲坠,手中的酒盏几乎快要捏碎了一般。 “四国使臣来访,朕代表大雍欣庆相迎。诸位,满饮此杯。” 圣上主动抬起酒盏,底下众人自然是纷纷应和。 一杯酒下喉,伴随管乐奏鸣,宫乐坊的乐姬和舞姬也入场了。 锦缎轻舞,流光溢彩,自是盛世华章,锦绣气象。 更有佳人做鼓上舞,腰肢盈盈,衣袂飘飘,宛若凌波仙子,令人见之欲醉。 伴随着歌舞,众人有一搭没一搭跟周围的人说着话,今日的宫宴只为接风洗尘,关于互通商路等朝事,还是需等在之后的朝堂上再议。 圣上没想着借此宫宴给四国使臣一个下马威。 使团内也没有人想着在这时候试探找个不痛快。 总之,双方的克制和约束,让这场宫宴在明面上看起来还是颇为和谐的。 直到宫宴过半—— “啊。” 拓跋侑一声下意识的惊呼。 端来膳食的内侍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竟是走到拓跋侑身边时一个踉跄,直接将滚热的五珍脍尽数摔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拓跋侑反应机敏迅速起身,可衣摆和腿上还是被那滚热的饭菜给泼到了。 好在如今衣衫尚且还算厚,皮肤未曾被热汤燎到。 只是原本云青色的袍服上也是一片脏污,瞧着十分狼狈。 “糊涂东西,做事如此不当心,来人,拖下去处置了。” 陈皇后见圣上脸色不好却迟迟不语,知晓处置内侍这种事在圣上看来是不值当他开口。 尤其是在这些使臣面前,更显得失了身份。 垂眸掩饰住了自己下意识的白眼,陈皇后再抬眸时,已经是一派端庄持重的中宫风范了。 她主动开口,将这件事定格成了是伺候的人不当心,倒是让拓跋侑一时有些不好开口了。 主要是拓跋侑也有些拿不准。 这到底真是个意外,还是说这是大雍皇帝对自己的一场试探呢? 陈皇后正准备说些什么,而正在这时,嫔妃席位处有个人开口了。 “陛下,不若让人带这位漠北王子下去先行更衣吧。宫宴还未结束,穿着这般衣裳,总也不方便。” 是谁这般大胆,竟然敢在这般场合主动开口,还是抢皇后的话? 拓跋侑循声望去。 第409章 宫宴惊变(二) 说话的,是一张拓跋侑有些陌生的面孔。 只是看她身上的锦衣和华冠,这人明显位份不低且颇受宠爱。 而且,她的坐席,仅在宸贵妃和贤妃这两位高位妃嫔之下,连生育了大皇子的秦昭媛都被她压了一头。 拓跋侑心中也有了猜测。 这应该便是那位刚传出身孕来的端充仪了吧? 因为她之前在后宫中并不起眼,所以传回来的情报画像中根本都未曾提及过她。 也是在来大雍的路上,他才得到了这位端充仪有孕的情报。 如今看来,这身孕还真是让端充仪底气十足,便是连皇后都毫不畏惧了。 圣上略有些不满地瞥了端充仪一眼,但到底顾念这是何等场合,未曾直接出言申斥。 而且,他如今对上官令好也是有些沉迷在身上的。 毕竟,如今宫里谁人不知,这些时日端充仪是独得恩宠,便是连宸贵妃都略有不及。 一个月内,端充仪宫里的人竟是接连从宸贵妃宫中将殿下请走了五次,这般高的频率,以及殿下默许的态度和宸贵妃闭宫不出的态度,都让端充仪一跃成为了如今的后宫第一得意人。 所以,如今她说这样的话,虽然逾矩,但皇帝都不出言斥责,还有谁敢说些什么呢。 陈皇后隐秘地冷笑了一下,而后转头看向圣上低声道,“陛下,您看如何安排?” 圣上冷声道。 “那便让内侍带四王子到偏殿更衣吧。这等事,本该是皇后你最先考虑到的,如今竟是让底下妃嫔帮忙分担,皇后,你疏忽了。” 圣上如今对陈皇后的打压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便是在这种场合,他言语上也要踩一脚陈皇后。 陈皇后如今早已经是不在意了,只淡淡点头称是,倒是让圣上一腔火气没了发泄之地。 倒是下首的陈阚,他今日见皇后如此不得圣心,又见太子的地位摇摇欲坠,对于即将送进宫的陈持容,心中不由报了更大的指望。 只是,他心中到底还是有些遗憾。 陈皇后是自己的亲姐姐,太子才是自己最嫡亲的外甥,可惜了。 陈持容虽是陈家女,可到底和自己隔着一层,没有那般亲近。 若是阿姊争气,若是太子争气,何至于此。 唉! 陈阚内心的叹息无人在意,便是陈皇后知晓了,也不过是淡然一笑罢了。 她如今已经彻底认清了陈家,也彻底明白,陈家所喜爱的,不是她陈持盈,而是陈家出身的皇后,而且还是一个听话乖巧,能够为陈家带去足够利益的皇后。 可她这些年来做得还不够多吗? 难道就要为了陈家,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放弃吗? 被所谓家族支配到了如此程度,她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陈皇后不想再做陈家的荣耀了,耻辱也好,叛徒也罢,陈家如今于她而言,和这满朝的众多世家,已经无甚区别了。 偏殿内。 拓跋侑被宫人指引到了此处,而后宫人说殿中如今并未备下合适身量的衣裳,此刻司衣局的人正在往这儿送衣衫,还需请他稍稍等候片刻。 这倒也说得通,毕竟如今宫中除了大雍皇帝并未有成年皇子,这太平宫内并未备齐合适衣衫也是有的。 拓跋侑观察了一番殿内,见并未有什么明显陷阱,虽然警惕之心未曾松懈,但如今身在皇宫,他也只能暂时坐下等待。 殿内焚着香,是一股拓跋侑说不出的味道,虽然有些奇怪,却很好闻。 漠北甚少会用这些讲究东西,他也是到了大雍之后才知晓,原来同样是王族,日子也能有如此多的不同。 听闻大雍这边连衣裳都会特意用香料熏染,行走间会有幽然香气萦绕身旁,要拓跋侑说,还真是钱多烧得慌。 他们漠北从没有这般讲究,据说这些香料那么一点点就需千金之数,他要是有这么多可供挥霍的银钱,早就把大雍打了下来,让大雍皇室给他当牛做马,为奴为婢了。 在殿内略等了片刻,门外便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声音。 “四王子,奴婢为您送来了更换的衣物。” “进来吧。” 拓跋侑在鼻尖挥了挥,这香的味道闻久了还真有些腻人,刚刚还觉得清幽,如今却有些糊得鼻子难受了。 动作间,外头那宫女已经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内,是一套大雍男子的衣衫。 大雍衣衫…… 拓跋侑微皱了下眉,但考虑到如今身在皇宫,这宫里怕是也一时很难找到漠北的衣裳,今夜他也不想闹出太多事端,毕竟今夜他还要去见拓跋飞绫,那才是他目前的重中之重。 正准备伸手去摸那衣衫,突然,一双柔软的手缓缓搭在了他的腰间。 “四王子,奴婢帮您更衣。” 这是要做什么? 美人计?! 拓跋侑心下惊疑。 第410章 宫宴惊变(三) 拓跋侑是真的疑惑了。 便是用美人计,也不该在这等场合。 自己到底在大雍人眼中是个什么形象,难道他们以为自己会糊涂到在这等重要的宫宴上控制不住自己吗? 便是何等天仙之姿,也不值得自己搭上前程在这等场合上出丑。 更何况,自己根本就不喜欢大雍女人这种柔弱的类型,他帐内的姬妾都是一个赛一个的热辣妩媚,便是用美人计,也根本没找准自己的胃口。 拓跋侑刚准备推开面前的宫人,却突然觉得身形一僵。 他浑身的力气竟然全都使不上了。 怎么回事? 拓跋侑想要开口喊人,可距离这宫人进殿不过短短几息,他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不好,自己中药了。 拓跋侑没想到,这大雍人居然如此胆大,竟是直接在宫宴上就给自己下药。 关键是,自己刚刚被带入偏殿可是被所有人都看到的。 便是自己在这偏殿真的做出了什么孟浪之举,难道旁人便会真以为过错在自己吗? 那碟子膳食可是直直朝自己摔来的,若自己后续出了事,这简直是明晃晃告诉众人有人故意设计! 可此时心中思索再多,拓跋侑也已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了。 他能够清楚感受到那婢女解开了自己的衣衫,而后,将自己扶到了屏风后的榻上。 再接着…… 她竟是离开了?! 虽然眼前一片迷茫,什么都看不真切,但拓跋侑心中下意识便紧张了起来。 怎会如此? 难道自己猜错了? 并不是美人计? 难道!难道他们打算直接杀了自己? 种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猜测在心头一一划过,直到一双柔软的手贴向他的胸膛之时,拓跋侑心中竟然划过了一丝尘埃落定的安心。 还是美人计就好。 最起码,情况还在自己的可控范围内。 剩下的所有事,拓跋侑都处于一种并不清醒的状态中。 他眼前什么都看不清,身上的感觉也并不真切,只能依稀觉着有一双手在他身上游走。 除此之外,便是他拼尽全力也无法从这种状态中挣脱出来。 过了不知多久,拓跋侑眼前终于恢复了一些模糊的画面。 可他看到的,只是一袭天水碧宫装的背影。 以及那人腰间玎玲作响的一串白玉禁步。 是谁? 这人是谁?! 她为什么要离开? 拓跋侑生怕接下来还有什么阴谋,即便脑子已经浑噩得厉害,却始终不敢睡去。 突然,他鼻间嗅闻到了一股清凉的香气,那香气让他原本昏沉沉的脑袋瞬间清醒了不少。 又过了片刻,拓跋侑只觉浑身的力气也回来了不少。 他撑着身子坐起身,低头检查了一下,身上并无什么痕迹,更看不出刚刚遭遇了什么。 那人还十分贴心地将送来的衣裳为他换好了。 若不是刚刚那段似醒非醒的记忆,他怕是只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匆忙站起身,拓跋侑推开门快步走出了宫殿,只见那为他引路的小宫女还在门外等候着,见拓跋侑走出来,她也是一惊,还小声惊呼了一句,怎么这么快。 见拓跋侑望过来,她忙福身行礼。 “四王子……啊!” 小宫女身子还没蹲下,便被拓跋侑一把扯住了手强行拖到身旁。 “四王子殿下,奴婢可是做错了什么?” 小宫女的脸上一脸惶恐,短促的尖叫声也引来了巡逻的侍卫。 见这里的情状,侍卫们的手甚至已经悄悄放在了腰间的长刀上。 拓跋侑见状,只能状似无意放开了扯住那小宫女的手,强笑一下道,“没事,只是不熟悉你们大雍礼节,见你蹲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罢了。” 这里是大雍皇宫,自己不方便闹出太大动静。 刚刚那人既然自行离开并未闹出声响引来旁人,可见她并非是想借这件事将自己置于狂徒孟浪的境地。 这宫女必然是知道内情的,但此时自己并不方便问询她。 否则,便是自己多此一举将原本遮掩过去的事又掀出来了。 只是,为什么呢? 拓跋侑心中有许多不解。 这可是太平宫,今夜是款待四国使团的宫宴,那个神秘女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将自己困在那殿内一些时间,并未实质改变些什么。 便是男女之事,说句不好听的,只要不被拿住现行,便再没了意义。 难道随便跳出一个人来说自己同她有私情,这件事便能做实吗? 可若不为了构陷自己,那她做下这事又是为了什么? 而且,那人会是谁? 今夜能够出现在太平宫内,还让周围的内侍宫婢为其遮掩的,必定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宫妃? 景王? 似乎只有这两种方向的选择了。 便是那些朝臣家眷或是诰命夫人的手,似乎也无法伸入宫中。 拓跋侑满怀心事地回到了宴席上。 而他入席前看了一眼殿中的滴漏,发现自己离席竟也不过短短两刻钟而已。 这个时间,还不足以引起宫宴上大雍皇帝的注意。 或者说,此时大雍皇帝已经无暇顾及他了。 因为,那位端充仪突然叫嚷起了肚子疼。 此时,虽然她人已经被扶到了后殿,可圣上的心思似乎也跟着走了。 拓跋侑小心观察着在座的女眷,并未看到有身着天水碧的女子。 难道,那人并未出现在宫宴上? 疑惑间,上首的圣上大抵是担心后殿的端充仪,便直接用更衣为理由暂时离席了。 一时间,只剩下皇后撑着场面。 但今日并非后宫家宴,许多朝臣在此,更有他国使团,皇后显然不管聊什么都有些尴尬。 而这时本该是太子站出来的时候,但拓跋侑抬眸望去,只见那大雍储君宣元景竟是垂眸盯着面前的酒盏,一副神游九霄的模样,好似半点儿没察觉到此时宫宴上的尴尬情状一般。 最后,还是宣明曜站了出来。 她主动拿起酒盏,亲近却也不失风范威仪地跟使团聊起了各国的风土人情。 这种东西,不涉朝政,却容易拉近距离。 一时间,有些冷凝的气氛又再度活络了起来。 一圈聊下来,便是拓跋侑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大雍的景王,虽然年纪比自己小许多,但她对各国的了解却远胜于自己。 聊起漠北的事,拓跋侑能明显感觉到,她并非强找话题的牵强附会,而是真的对漠北的风物习俗有着极深的了解。 若是之前不曾了解她的背景,拓跋侑都要以为面前坐着的是一个在漠北长大的大雍人了。 这个景王,当真不简单。 在宣明曜的带动下,整场宫宴总算顺遂地结束了。 圣上只在最后结束之后再度露了个面儿,草草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再带着皇后离开了,而跟在帝后的身后,宸贵妃和贤妃也起身准备离开了。 拓跋侑原本心里想着一会儿要去见拓跋飞绫的事,并未注意后妃们的动静,且他一个异国使臣,注意大雍皇帝的后妃难免也招人口舌。 但就在贤妃起身之时,拓跋侑本一掠而过的眼神却突然定住了。 他死死盯着贤妃裙摆上那串白玉禁步,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第411章 宫宴惊变(四) 怎么会是她? 拓跋侑的脚步下意识一停。 可那串禁步和自己刚刚似醒非醒间看到的,的确是一模一样。 尤其是那串禁步最上方的白玉,大概拳头大小,并非是通体莹白之色,而是带着一抹缥缈灵动的墨意在其中。 这玉实在特殊,所以拓跋侑下意识便记住了。 伪造一串白玉禁步简单,但要伪造出这样一块一模一样的特殊白玉,却是极难的。 这就是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串禁步。 只是…… 拓跋侑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贤妃身上。 她此时身上穿的并非月白色的宫装,而是一身藕荷色的华服。 不过,藕荷色? 贤妃入席之时穿的是这个颜色吗? 拓跋侑有些记不清了。 这太平宫的主殿本就大到有些惊人的程度,宫宴上更是四处灯火通明到晃花人眼,贤妃所坐的那个位置身后便是整整一排的宫灯,拓跋侑数次望去都只能看到亮到有些刺目的灯火,加之贤妃在此次宫宴上实在是安分守己到几乎没有存在感。 拓跋侑实在未曾注意,贤妃一开始到底穿的什么颜色的宫装。 “四王子,怎么了?” 一旁的使臣见拓跋侑突然走到一半停了动作,忙上前问道。 “我离席之后,这殿中可有旁人借故离席?” 拓跋侑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出了心中疑惑。 使臣微微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有,景王和贤妃都离席了一次。” “是何理由?” 听到贤妃果真离席过的消息后,拓跋侑心中更是一震。 只是,景王怎么也曾离席过? 难道,是有人故意陷害给贤妃? 拓跋侑的脑子快速转动起来。 “您离席后不久,景王便也离席了,她是酒水沾湿了衣衫,所以去后头更衣了。至于贤妃是何时,这下官便未曾注意了,她是悄然离席,回来的时候倒是被大雍皇后发现了,还特意问了几句,贤妃只说不胜酒力,去后头喝了一盏解酒汤。” 如此听起来,景王似乎也有嫌疑。 但是…… 拓跋侑心中缓缓摇了摇头。 不太可能是景王。 毕竟,景王没有这个理由。 他对景王而言,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下下之选。 景王如今深得大雍皇帝的信任,在朝堂之上正是施展拳脚之时,前途一片大好。 在这个时候,她故意用药迷倒自己,再来和自己春风一度,这事听起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听闻,她身边可从不缺俊秀的男子。 就算要择选驸马,她也绝对不会选择出生漠北的自己。 一则自己年长她许多,二则和一个漠北男人有所牵扯,就意味着她将很快退出大雍的权力中枢。 她怎么肯? 至于一见钟情? 拓跋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可贤妃…… 这听起来似乎也十分不可思议。 贤妃膝下有皇子,且如今地位稳固。 就算她心中多年以来一直藏着一个随时会引燃的大秘密,但也犯不着铤而走险来做这般事。 而且若是想要谋算,为何要选自己? 随便选一个…… 不,不对! 拓跋侑突然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误区。 贤妃和景王可不同。 景王能够行走朝堂,意味着她可以随意出入宫闱,和宫外的男子有所接触。 但贤妃却不能。 自己的身份的确特殊。 但对于贤妃来说,这份特殊或许却正是她所需要的。 他早就听闻,大雍后宫对于内外进出管辖极为严格,妃子一旦进宫,除非跟随圣驾出巡,否则至死不得出,根本不能像漠北那般还能在侍从跟随下去跑马散心。 而后妃在这深宫中,除了皇帝和几位皇子,能够见到的男人,便只剩下必须两两结伴而行,且只能按照规定路线巡逻的侍卫了。 贤妃若是想要从宫外弄个男人进来,难度实在太高,且一旦被发现这是抄家灭族的罪名。 而寻常大臣或是王亲贵族,一旦沾染上可不好脱身。 倒不如自己,一个漠北人,出使结束后,若无意外,便不会和她有再见面的机会。 而她想要的,便是如此。 所以今夜在偏殿中,那个人费了那么大功夫给自己下了药,却并不想以此栽赃自己一个罪名,而是在一切结束后悄然离开。 因为她根本就不想让旁人知晓这件事。 那个宫女,想来也是要被她灭口了吧…… 至于她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若是之前未曾碰到过她的姐姐,或许自己还真是摸不着头脑。 但如今,一切却都能连起来了。 拓跋侑的脑海中回响起张夫人眼满含惊恐说出的那几句话。 “当年,她久久未曾有孕,位份被人压得抬不起头。家中也十分为其担忧,所以他们便铤而走险,和一个人达成了交易。” “不!我当年什么都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嘴巴不牢,这些事爹他自己悄悄办的,并没人和我说过,我也是时隔多年才知道的。不然,我为什么要带着柔儿连夜从皇都逃跑。这是要全家掉脑袋的事啊!他们居然敢……他们居然敢!” “三皇子是张家的荣耀,可也会是张家的灭顶之灾!一旦落下来,我们所有人都跑不掉!” 一个随时会炸毁掉整个张家的秘密,就仿若随时会降下的雷霆,让人日日胆战心惊。 而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在有人发现之前,先一步毁掉那个秘密。 那么,秘密就永远会是秘密了。 而失去三皇子后,贤妃还需要一个新的筹码。 尤其,是在端充仪有孕的消息下。 拓跋侑神色越发难看。 他竟是成了贤妃利用的一环了。 至于那个禁步,他也早已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他的身子强健远胜大雍男子,一般药物对他的效用也会大打折扣,那宫婢见到自己出来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还下意识说了一句这么快,可见她们也没预想到自己的药效会解得那么快。 所以,那禁步,她根本没想到自己会瞧见。 这到底是太平宫,她来去匆匆,哪里来得及特意去换一身衣衫再解下禁步,尤其是她回席间之时已然换了一身衣衫,若频繁更衣,也会引起太平宫中其他宫人的注意,一旦被发现,她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个女人,还真是胆大。 拓跋侑心里想着事,连使臣也无暇搭理,便也没注意,他竟是和站在宫殿门口处的三皇子宣元曦“正正好”撞在了一起。 踉跄了一下身子,拓跋侑皱眉望向这个矮了他两个头的人。 第412章 高热 “三皇子,可是有事?” 因为知晓那个秘密,所以在面对宣元曦的时候,拓跋侑总有一种隐秘的鄙夷。 尤其是宣元曦不过是个尚且年少的皇子,未曾参与朝政,手中半分权力也无,根本没有值得他放在眼里的资格。 “拓跋王子一直在看什么?” 宣元曦虽然年少,但此刻神色阴沉下来,却多了几分凛冽之意。 他发现自己盯着贤妃了。 拓跋侑微微挑了挑眉,倒并没觉得畏惧或是怎样。 “大雍皇室的规矩竟是严苛到了如此程度吗?连人看什么都要一一看管?初来大雍,自然是好奇的,看一看,都不可以了?” 拓跋侑故意略带挑衅意味地回答。 他倒并非是桀骜不驯到了如此程度。 他也在试探。 这位大雍皇子,到底是真的自己气不过来为他的母妃出头,还是他其实也被贤妃指使来试探自己。 “看自然是可以,但想来便是漠北也应该听过一句话,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拓跋王子,漠北汗王对你可是寄予厚望,让你代表漠北前来同大雍共谈商路一事。你可不要把心思放在旁事上。” 两人站在殿门处,又是两国皇子,身份特殊,自然也是吸纳了不少目光,已经有不少人似有若无往这边打量了。 其中,也包括宣明曜。 拓跋侑也注意到了。 不能让这景王掺和进来。 这是拓跋侑下意识的想法。 他刚刚和这大雍三皇子在言语上互相交锋试探了几句,大抵也能确认,这三皇子应当只是瞧见他盯着贤妃,所以以为他有冒犯之心,上来警示几句罢了。 这到底是个小孩子,心思还算好猜。 可景王就不同了。 她足够聪明,也足够敏锐。 若是再待下去,极有可能被她发现端倪。 届时,自己最致命的把柄可就捏在她手上了。 “我不过瞧见了一块十分罕见的白玉,所以多瞧了几眼。没想到倒是让三皇子注意到了,放心,我的心思,自然是在朝政之上,就不劳三皇子挂心了。” 说完,随意挥手行了个漠北的平礼,拓跋侑便阔步离开了。 他还有另一场约要赴,那才是今夜的重中之重。 见到拓跋侑离开,宣元曦心头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皇姐叮嘱他,今日宫宴之上,要尽量和拓跋侑私下接触一番。 无论是谈论什么,无论谈论多久。 而且,最好让尽量多的人看到。 如此,才能顺利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刚刚宫宴之上,他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且拓跋侑看着十分凶狠的一个人,他心中也是略有畏惧。 直到宫宴散去,他见到拓跋侑用一种十分不客气的眼神盯着母妃离去的身影,这才怒上心头有了堵人的勇气。 可也不过支撑了短短几句话罢了。 刚刚拓跋侑用那种阴鸷的眼神打量他的时候,若不是为了要盯着拓跋侑的唇形好判断他的发言,自己怕是早就下意识低下头去了吧。 皇姐想来也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窘迫,才想要过来帮自己。 宣元曦内心苦笑一声。 他还真是个怂包。 连这点子小事都差点没完成后,差点影响了皇姐的后续计划。 母妃总是对他寄予厚望,觉得他有能够登上那个位子的希望。 可是,他哪有那般能力呢? 他是在诗书上有些才学,可那些东西如何能用来治国? 他甚至见到凶狠一点的漠北人心中便心生畏惧,如何像今夜皇姐那般坐在那儿同四国使臣谈笑风生,撑起大雍的门面。 一双手轻拍上了他的肩。 宣元曦抬眸望去。 是宣明曜。 皇姐什么话也没说,只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而后便离去了。 那是肯定,也是鼓励,宣元曦瞬间明白了。 一时间,他只觉刚刚浑身的沮丧之气散去了不少。 不管如何,自己总归是完成了这一步。 当夜,正在宫外和拓跋飞绫见面的拓跋侑浑然不知,宫宴结束后,大雍皇宫内可是发生了不少事。 三皇子宣元曦病了。 不知什么病症,当夜突然起了高热,整个人昏迷不醒,太医署的众多太医轮流诊治,却都没有诊出个所以然。 贤妃守在三皇子的房间外,整个人沉默不语,也没了往日里总是温和笑着的模样。 她紧紧盯着房门,双手不自觉攥住了裙摆。 元曦怎么会出事? 他怎么能出事? 会是谁下的手? 太子?皇后?还是景王? 诸多疑问萦绕在脑中,也让她的眼神不自觉狠戾了起来。 “陛下还没来吗?” 她转头看向身边婢女,刚刚不是让人去通传陛下了吗?怎么半个时辰过去了,陛下还未曾到?! 婢女犹豫了下,低声道。 “刚刚紫宸殿的人说,陛下又被端充仪请去了,此刻端充仪宫里的人拦着不让咱们的人进去禀告,陛下尚还不知道此事。” 第413章 抉择 知云越说,心中的不忿越是升涌。 “娘娘,端充仪实在是太过分了!难道只有她腹中的才是陛下的皇子吗?三殿下如今高热不退,需得等陛下来拿定主意,咱们宫里的人都已经将其中利害讲清楚了,可端充仪手底下的人就是不肯放人进去。” 说到后面,她气得已经是眼泪汪汪了。 贤妃也没想到,端充仪如今脾架子竟是大到了如此程度。 明明这些时日自己一直还算“捧着”她,面上她和自己的关系也一直算得上融洽。 今夜,自己也不是为了争宠,而是皇子急病这般大事,但她居然还是能够做得如此不留情面。 自己在宫里做了这么多年好人,可不是为了让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踩在头上的! “贤妃娘娘,三皇子如今一直高热不退,已经用了两轮药了,都未曾有很好的效果。若是一直这么高热烧下去,很可能会对身子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太医有些话不敢说出口,怕惹怒了面前的主子招致责罚。 可他此时已然是双手冰凉,只觉自己的身家性命怕是要交代在今日了。 这种高热不退的现象,最坏的结果是直接要了人的性命。 而略好一些的,是人可能熬了过来,但因着持续高热可能会对头脑或是身体造成一些不可逆转的影响,用俗话说,便是人烧坏了。 至于怎么个坏,太医也说不准。 或许是烧坏了脑袋,或许是烧坏了其他地方。 但无论哪种,都不是太医署不能承受之重。 那可是皇子啊。 “所以,如今元曦这般情况,你们太医署打算怎么办?难道就是说一句不可估量吗?” 眼见自己如今唯一的指望在里头烧成了如此模样,贤妃也撑不起素日里温和人的模样了。 砰一声,身旁桌上的茶盏被她一把拂到了地上。 凌厉的眼神瞥向跪了一地的太医,贤妃在盛怒下的气势竟是压得这些太医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就连一旁的知云也是有些担忧和紧张地看向自家主子。 她以为自家主子是气疯了,担心疯了,所以如今才会有如此反常的模样。 “回禀贤妃娘娘,三皇子殿下如今的情形,若要降下高热,需得用猛药才可行。太医署便有这般的方子,但之所以未曾及时为殿下用上,是因为猛药一旦服下,高热是会迅速降下,但三殿下极有可能撑不住药性,尤其殿下如今年纪尚小,很有可能会影响身子。” 眼见太医署众人都讷讷不敢言,跪在其中的周绮安主动回话了。 这人…… 贤妃记得她。 她是景王的心腹太医。 不过,此时也不是介意这些的时候了。 贤妃想,景王但凡有点脑子,就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吩咐周绮安对元曦动手。 而且,太医署众人都在这里,周绮安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不过是靠着景王提拔才能走到如今的地位,若真要论医术,太医署的众人大多都是家族中世代行医,并不逊色于她。 在药中动手脚,可以说是自取灭亡。 太医署其他人也不是傻子,皇子出了问题,他们是要一起受罚甚至丢脑袋的。 只是…… “什么叫影响身子,本宫知道你们太医署的人最爱说话留一半,但如今三皇子在里头高热受着折磨,本宫没那个功夫听你们在这里说那些搪塞之语。会造成如何影响?影响多少?都给本宫一五一十说清楚了!” 元曦不能出事。 自己为他筹谋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他若是真出了事,自己这些牺牲和谋划还算什么?! “可能会影响五感,比如形、声、闻、味、触会有一定程度的损伤。但损伤多少,是否会损伤,这些都不能确认。也有可能因为药效强劲会导致损伤根基,日后身子孱弱。甚至,有可能会影响日后子嗣。贤妃娘娘,每个人身子状况不同,微臣们只能斟酌用药,尽量将药物控制在最合适的剂量。但猛药之所以是猛药,便是强烈的药效在迅速起效的同时,也会不同程度伤害身体。根据微臣的浅见,影响必然是会有的。但是大是小,只能看用药后退热的速度了。” “是啊,娘娘。药性强劲的猛药,某种意义上也可说是运用得当的毒。微臣们会一同准备好解这药性的汤药,只要高热退下,便立即给三皇子殿下服下。娘娘,殿下如今的情形等不了多久了,高热不退对于人身体内的脏器损伤极大,若再耗损下去,会有性命之忧啊!” 太医署的太医令见周绮安主动挺身而出将话说明白了,便也立刻补充道。 这事,说白了也是没有选择,如今只能一切先以保命为主。 但是,这道命令,必须得圣上来下。 屋内躺着的是大雍的皇子,他的生死,只有他的父皇才可以决定。 哪怕贤妃,都不能。 贤妃自然也是明白的。 无论用不用药,都得陛下来决定。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听到太医署众人已经近乎自白的回话,贤妃一直强撑着的冷静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明明今日宫宴上还都是好好的,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就会高热不退? 他也不是襁褓婴儿了,怎么就如此“脆弱”? 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是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你如此无能?! 你甚至连我给你铺好的棋局都未正式踏上去,便出了这等事! 若真落了残缺…… 贤妃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 她扶着知云的手,有些颤抖地站起身。 “本宫现在亲自去请圣上。在这段时间里,无论你们用何种方法,给本宫保住三皇子,不能让他有任何事!听到了吗!” “是,微臣遵旨。” 无暇再去看跪倒一片的太医,贤妃将知云留下看顾宣元曦,自己则是坐上轿辇,乘着夜色匆匆赶往了端充仪的宫殿去。 此时,她也顾不得要维持和上官令好所谓的表面情谊了。 元曦若真出了什么事,上官令好腹中的那块肉,也不要想保住了! 她断了自己的前程,自己便绝了她的指望! 贤妃神色冷凝坐在轿辇之上,周身是毫不遮掩的怒气。 第414章 闯宫 在贤妃的催促下,抬轿的内侍们不敢耽搁,几乎脚下挪得见了残影,很快便到了华阳殿外。 端充仪前些时日刚刚搬进了这座宫殿。 这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宫室,曾经住过不少历代宠妃,如今圣上允她搬进来,更可见这些时日端充仪有多得圣心。 扶着宫人的人走下轿辇,贤妃冷冷道。 “叩门。” 一旁的小内侍忙小跑上前敲门。 “声音太小了。” 看着内侍那规矩的模样,贤妃的声音更沉下了几分。 往日总是对他们一副笑眯眯模样的和善主子如今突然板起了脸,底下的奴才也是下意识胆寒,后背上的冷汗更是层层往外冒,尤其让初春的冷风一灌,整个人更是不自觉瑟缩了几分。 “是!” 内侍使出了浑身力气,将那宫门拍得砰砰作响,不一会儿里头便传来了一道不耐烦的声响。 “谁啊!不知道陛下今日歇在华阳殿吗?我家娘娘肚子里更是怀着小皇子,惊扰了陛下和娘娘安寝,你有几个脑子够砍?!”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小内侍原本还要继续抱怨,可看到那站在内侍身后的贤妃,一下子瞌睡都清醒了几分,忙不迭准备跪下身行礼。 贤妃抬步上前,一脚踢开那小内侍,直接便往里头走去。 “贤妃娘娘,您等奴才通传一声!贤妃娘娘!” 小内侍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爬起身便准备拦住贤妃。 这算什么事儿? 便是她是四妃之一,可也没有大半夜随意闯入旁的妃嫔宫中的道理? 更何况今日陛下也歇在这里,若真惹怒了陛下,他的小命绝对不保! 可贤妃哪里听她的话,脚步半点儿也没慢下来。 四周的宫人也都循声出来,可没一个人敢真的上手拦贤妃。 脚步未停,贤妃眨眼间已经到了主殿门口。 江寅也从殿内走了出来。 “哎呀,贤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便是江寅再沉着老成,大半夜在端充仪的宫殿外看到贤妃,他也是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如今已经到了殿门口,再往里走,便是闯殿了。 贤妃到底有些忌惮。 她止住脚步,扑通一声跪下。 “臣妾求见陛下,三皇子高热不退,太医署众人束手无策,臣妾跪请陛下圣驾前往!” 贤妃往日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语调也都是柔若春风一般,但今日,她的声音尖利得有些刺耳,穿透了深夜的寂静,传进了内殿。 很快,内殿的灯火陆续亮起。 江寅也忙低头对贤妃恭声道。 “贤妃娘娘,小臣替您进去通传一声,您莫要着急。” 江寅进殿不久,很快,华阳殿的主殿大门被缓缓推开,圣上脚步匆匆从里头走了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脸无措的上官令好。 “贤妃,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便起了高热?太医如今怎么说?” 圣上面上的焦急不是作假的。 毕竟,他如今可用的皇子,除了太子便也只剩下一个宣元曦。 端充仪肚子里的所谓皇嗣,旁人被蒙在鼓里对其多加关注,难道他自己还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吗? 若是宣元曦出了事,这等于直接朝世人宣告太子的位子彻底稳若泰山了。 所以,无论如何,宣元曦都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臣妾也不知,宫宴结束后,臣妾原本回了宫中休息,可刚睡下没多久,元曦宫里的奴才便急匆匆来报信,说元曦入睡后便开始高热不止,他们已经去传太医了。臣妾赶去后,元曦已经不省人事,太医署所有当值的太医几乎都来了,可数轮汤药灌下去都退不下高热。陛下,臣妾求求您,请您过去瞧瞧,以龙威庇护咱们的孩儿能够挺过这次关堑!” 因着端充仪和一众宫人在场,所以贤妃并无明说宣元曦此时需要用猛药一事。 这剂药下去后果如何本就未知,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传扬出去一些不利元曦的流言,那将带来更多麻烦。 这等时刻,贤妃的脑子依旧冷静得可怕。 “怎么不早来告诉朕!” 圣上立刻便准备抬步前往宣元曦宫中。 贤妃也忙扶着宫女的手站起来,急匆匆跟上圣上的步伐。 一旁的上官令好似乎也准备跟着同往,竟是在宫女的搀扶下也跟了上来。 “臣妾先前遣人来过好几次了,可大概是端充仪宫中的宫人担心惊扰到了圣驾,所以并未通传入殿。臣妾也是没有办法了,只好夜闯华阳殿。惊了陛下,更扰了端充仪的胎气,臣妾自愿领受任何责罚。” 什么? 圣上的脚步一停,转头看向跟在身后的上官令好。 “陛,陛下……臣妾没有。” 上官令好一脸惊诧。 什么意思?! 贤妃怎么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自己是这些时日借着有孕一事故意娇纵了一些,也喜欢从宸贵妃宫里劫人,可自己一向待贤妃还是亲厚的啊。 毕竟在旁人看来,那日自己的轿辇和太子相撞,自己差点儿小产的时候,是贤妃救了自己一遭。 哪怕不让自己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头失了圣心,自己也一直是和贤妃维持着面上的姐妹情谊。 何况,这是皇子生病,自己宫里的人便是再大胆也不敢在这种事上摆架子啊! “因着怕传话不清楚,臣妾派的都是自己身边得力的宫人前来。端充仪若是不信,本宫自是可以把人送到你宫中让你细细盘问,若还是不行,送往宫正司审讯都可。陛下,臣妾今夜所言,句句属实。如今高热不退的是臣妾唯一的孩子,臣妾怎会拿他的病情虚言?” 贤妃说到这儿,眼眶都已经通红。 这到底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这些年来也是温柔婉顺,循规蹈矩从无错处,圣上自然是对贤妃偏爱几分。 更何况,这些时日里他虽然对上官令好颇为宠爱,可一方面的确是上官令好对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但更多的是他需要一个有孕有宠的妃子,而上官令好恰好被选中罢了。 只是,圣上如何也没想到,不过是短短一月的偏宠,就是让她的野心和胆子膨胀到了如此程度。 皇子急病的消息她也敢让人挡着不予通传。 别说什么是底下的人自作主张,圣上可不信底下的奴才自己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还不是上头的主子给的暗示?! 好!好啊! 为了一个不存在的皇嗣,竟是要害了自己一个好端端的皇子了。 眼见圣上的脸色越发难看,上官令好捂着肚子,下意识还想解释些什么。 可下一秒。 “啊!” 伴随着一记干脆利落的耳光,上官令好被扇得踉跄一步,软软倒在了宫人的怀中。 圣上如此动作,连贤妃都吓了一跳。 这可是有孕的嫔妃。 她心头浮现的,不是对于圣上看重宣元曦的欣喜,而是一种胆寒。 圣心难测。 今日被扇巴掌的是上官令好,他日就有可能是这宫中任何一个嫔妃。 “陛下!” 上官令好被扇蒙了,捂着脸泪眼盈盈。 可圣上已经完全没了同她继续纠缠下去的心思,拉着贤妃的手,转身朝宫门外走去。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快来人啊,娘娘昏倒了!” 身后宫人的惊呼声,没有换来圣上的一次回头。 又没有真的身孕,昏倒又能如何? 第415章 两难抉择 见圣上真的连头都不曾回地无情离开,上官令好也终于不愿再装昏下去。 她睁开眼,一把挥开了宫女搀扶地后,怒气冲冲地直接转头回了内殿。 “娘娘!娘娘!您小心些。” 宫女忙不迭跟在身后护着上官令好,生怕她出了什么事。 回到内殿后,上官令好气急败坏地直接将殿内的瓷瓶摔了好几个,巨大的声响让殿外的奴才们吓得头都不敢抬。 唯有上官令好的贴身宫女此时还敢上前说几句安抚的话。 “娘娘,您莫要动怒伤了身子,您腹中有小皇子,陛下今日不过是被贤妃挑唆气恼了。他心里定然是有娘娘您的。” “你,你去把今夜守门的内侍给本宫审一遍,今夜贤妃宫里的人到底来没来过?来过几次?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一五一十给本宫问个清楚!” 上官令好只觉那一巴掌将她这段时日的骄傲给彻底扇没了。 她本以为,自己有了身孕又晋了位份,加上用了那香膏后得来的恩宠,在这宫里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不再是往日里只能蜷缩在自己宫中不敢出去见人的卑微模样了。 却不想,还是如此! 贤妃那贱人几句话就让圣上打了自己,等到天亮后这事传扬出去,她在这后宫还有何脸面?! 贱人! 贱人! 上官令好砰砰又摔了好几个瓷瓶。 终于,贴身宫女回来了。 她有些小心道。 “奴婢刚刚问过了,今夜值守的是内侍秋生。他说贤妃宫里的确来了三次人,可并未提起过皇子病重的事,只说宫中有急事请通传一声。秋生细问,她便不肯再说,还摆起了脸子。秋生便以为这是贤妃想要邀宠,所以并未通传。” 果然! 上官令好冷笑一声。 贤妃果然是在扯谎。 什么心急不已,看来三皇子病得也并不是如何严重。 否则,她这个生母如何能够心安理地拿儿子的病来作筏子设计自己。 “去,将他拖到院里杖责三十,让所有人都给本宫看着。办事不仔细不上心,便是这般下场!” 宫女咬了咬唇,眼中有些不忍,但最终还是只能低头小声道。 “是,奴婢这就去办。” 而内殿里,上官令好略坐了片刻,将心头的怒火勉强压下了些。 可今夜挨了圣上一巴掌这件事还是让她如鲠在喉。 若是没了圣宠,皇子一旦生了下来,自己便是给宸贵妃做了嫁衣。 不!绝不能这样! 上官令好脑中胡思乱想了许多,最后眼神缓缓坚定了下来。 她走到妆奁前,拿出一个上了锁的盒子,从暗格中掏出钥匙将其打开。 盒子里摆着的,赫然是当初安静越留给她的那些东西。 她的手,在上头一一抚摸过,最后停驻在了那罐只用过一次的娱情香粉上。 看来,还是要下些狠药了。 而另一边,圣上步履匆匆走进寝殿,看到了已经烧得面色通红人事不省的宣元曦。 “陛下,太医们说元曦的高热原因未明,所以无法对症用药。他们已经用了好几轮汤药了,这高热就是降不下去。人若是再烧下去,会出事的。太医说,他们有一剂秘方,或许可用,但药效极为猛烈,救命,却也会伤身。一旦用下去,或许……或许会对元曦的身子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臣妾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了。陛下,您救救元曦啊!救救咱们的孩子啊。” 贤妃拉着圣上的袖袍,一张漂亮的脸蛋已经哭得满是泪痕。 她知道,此时必须要圣上早做决断,当务之急还是先保住性命。 或许。 或许元曦得上天眷顾,那药不会对其身体造成什么影响也不一定。 平日里最嗤笑人们将希望寄托于上天的贤妃,此刻却也只能无力地在心间祈求了。 圣上没想到,宣元曦居然会病得如此重,而且,这唯一的治疗手段,显然也是有些太冒险了。 一个不可估量,可代表了太多种可能。 “一帮废物,高热这般普通症候都解决不了,朕养你们做什么?!” 圣上怒极,将火气对准了太医们。 太医令也是一脸死气。 他知道,这时候也唯有他能说几句话了。 扑通一声磕了个头,太医令颤颤巍巍道。 “陛下,三皇子这般症状,绝对不是普通风寒或是染病。除了高热,其他症状一概皆无,也正因为罕见,所以微臣们才不敢用药。但当务之急,是先退下高热,而后才好诊治其他问题。微臣斗胆请示陛下,这药,用是不用?” 如今,哪还有不用的选择。 见太医令这般模样,圣上也清楚,他们的确竭尽全力了。 尤其是他也看到了周绮安的身影。 燕山行宫一事后,圣上对周绮安的医术也多了几分信任。 太医署大半精锐都在此,他们都无能为力,可见这病是何等来势汹汹。 “用药。” 圣上沉声道。 半个时辰后,宣元曦身上的高热终于退了。 两个时辰后,他也慢慢恢复了意识。 可是。 太医署众人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因为,三皇子听不见了。 第416章 病还是毒? 起初,太医们还在为三皇子终于苏醒过来而欣喜。 刚刚虽然高热退了,可人一直不清醒,他们也始终是提心吊胆。 如今人醒来了,他们也总算是能够松一口气。 周绮安倒是一直很沉着冷静。 三皇子服下药后吐了好几次,秽物脏了锦被和寝衣,贤妃原本准备让宫人将这东西拿下去烧了,沾了病气儿的东西,终究不吉利。 但周绮安要了过去。 她说或许能从这些秽物中找到三皇子今日症状的原因。 毕竟,无缘无故的高热实在是太过危险,就算退了热,也得查出个究竟来才好心安。 贤妃熬了一夜,已经是疲惫不堪、心力交瘁,便直接点头应允了。 这种东西,太医署的人都在这儿,没什么做手脚的余地。 圣上去早朝了,如今便只有贤妃守在这儿。 昨夜陈皇后倒是来过,只是如今她和圣上早已是两看生厌,更不耐再做出什么贤后的模样,左右便是她做得再好,在圣上那儿,她依旧是得不了什么赞誉。 圣上在此,陈皇后也不愿久留,只略坐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让人开了她宫中的私库,送来了两根上好的人参和一些名贵的补品,也算做够了面上的功夫。 贤妃如今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她只想让宣元曦快些好起来,健健康康毫发无损地好起来。 所以,在宣元曦刚睁开眼的时候,靠在一旁贵妃榻上打盹儿的贤妃便立刻在知云的轻唤声中醒了过来。 而后,她也顾不得往日的仪态,急切快步到了床榻边握住了宣元曦的手。 “元曦,你可觉得好些了?有哪里不舒服吗?太医!太医!快来再瞧瞧!刚刚人昏沉着你们说无法查看,如今总能告诉本宫那药到底有什么影响了吧?!” 刚刚宣元曦昏迷着的时候,贤妃只觉心烦意乱地厉害。 圣上做主让太医署备下了药,贤妃心中清楚,这是为了救命的无奈之举,若是她有做决定的机会,她也会如此做。 可是,看着汤药被缓缓喂进去的那一瞬,她只恨不能上去掀翻药碗。 这一碗药下去,元曦的前途如何,可就只能靠赌了。 若是赌输了…… 若是赌输了,她这些年来的牺牲和隐忍,还有什么意义呢?! 太医们也忙上前来查看,又是诊脉,又是观气色、听气息,还小心询问着宣元曦身上还有何处不舒服。 可宣元曦始终都没有回答。 他的沉默,让贤妃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到底是哪里不对,为何不说话? “元曦!” 贤妃没忍住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宣元曦还是没有反应,只低垂着头看着太医为其搭脉的那只手。 等等…… 贤妃的心中划过一个不祥的猜测。 “元曦,你听得见母妃说话吗?” 她微微提高了些声音,眼神紧紧盯着宣元曦,盼望着他能够如自己所愿赶紧抬头望向自己。 然后告诉自己,他刚刚是出神了未曾听到,现下已经没事了。 可宣元曦没有抬头。 太医也诊出了不对。 他又仔细检查了一番,甚至还让偏殿等候的几位太医都轮流来查验了一番,最后,一帮子太医战战兢兢讨论出了一个贤妃根本不想接受的结果。 那药的后遗症还是出现了。 三皇子,听不见了。 圣上下朝后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时候,贤妃已经昏厥了过去。 圣上还特意让人宣来了成安,之前太医署内精锐尽出,可成安是圣上最为信重的御医,满宫里除了如今身怀有孕的端充仪,其他人是万万没有这个资格让他来诊脉的。 但如今圣上连成安都带来了,可见也是对三皇子的病情十分重视了。 此时整个殿内乱成一团,一波人忙着给三皇子诊治,看这耳聋的后遗症是否有能够治愈的可能,同时也在观察三皇子这耳聋的程度如何。 另一波人则是忙着照顾贤妃,这到底也是四妃之一,若是出了个好歹他们也是担当不得的。 “陛下万安!” 见到圣上的时候,太医心中甚至有一种可算来了的心定之感。 这短短一夜,可真是折寿十年了。 “怎么回事?怎么就听不见了?这难道就是你们所说的药物的后遗症状吗?可有治愈的可能?需要多少时日才能治好?” 圣上一连串的发问,让太医们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尤其是太医令。 这病他们到现在也没研究明白是怎么回事,突如其来的耳聋用药物的影响说得通,可这话一旦说出去,倒显得是太医署无能了一般。 尽管当时是圣上决定用的药,可太医令最是深知太医院当牛做马的命运了,圣上如此问了,显然是想把这件事归咎在太医身上了。 可这锅太医署实在不敢背啊! 成安已经得了圣上允准上前为宣元曦搭脉了。 而宣元曦也乖乖伸出来手,配合着成安的每一项检查。 他那张还带着些少年稚气的脸上满是麻木空洞之色。 从他醒来,一屋子的人所关注的都是这耳聋之症能不能治好。 没有一个人问过他,关心过他,你听不见了,会不会害怕? 连他的母妃也是如此。 她甚至连牵他的手说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眼见太医令支支吾吾,圣上正准备发火,这时周绮安膝行向前站了出来。 “陛下,三皇子如今的症状,并不像是那剂药所导致的,而更像是中毒。” 中毒?! 圣上瞳孔微缩,地下跪着的太医令更是吓得猛地一个回头看向周绮安。 什么中毒? 天爷啊!这等大事,她怎么也不提前和自己通个口风啊? “继续说。” 听到中毒,不光圣上警惕起来,一旁的江寅也是一脸戒备。 这宫中皇子若是能够被轻易下毒,那这毒也完全有可能送至御前。 这可不是件小事了。 “微臣刚刚细细查看了三皇子吐出的秽物,发现其中竟是带着少许血丝,且那血呈现黑红之色,显然并不正常。刚刚,微臣用银针和其他药粉验过,血中的确有毒,只是毒性极为微弱,所以太医署内诸位同僚一一诊脉,都未曾察觉到不对。” 周绮安快速且不失条理地回着话。 “按理说既然已经会导致出现吐血之症,那毒性应该已经深入脾脏,不该是这般微弱。所以,微臣斗胆猜测,三皇子在这一两日里,应该接触过剧毒之物。那药物并非口服进入体内,而是作用于肌理或是嗅闻进入身体,陛下可派人检查一番三皇子昨日的衣裳或是熏香用物,或许会有所发现。至于所谓的高热症状,并非是病,而是中毒的症状,所以用了好几轮药一开始都未曾有所改善。最后便是吐血……微臣刚刚翻看了三皇子近些时日的脉案,发现自从几个月前开始,三皇子的脾胃便常有不适,尤其是对荤腥油腻之物尤为恶心。这本没有大问题,太医署也一直给三皇子开着调养脾胃的药方,吃上几个月便好。但今日应当是那毒药引发高热,进而造成了三皇子本就不适的脾胃反应强烈,这才出现了呕血的症状。但也正因如此,才让几乎无法察觉的毒性浮出水面。” 周绮安的话音落下,满堂皆寂。 第417章 嫌疑 “昨夜三皇子回来换下的衣物呢?” 圣上端坐在那儿,冷冷看着殿内跪成一片的下人。 “回,回陛下,还未拿去浣洗,尚在殿中。” 宣元曦的贴身宫女忙跪下回话。 “成安,你去跟着这宫女,将三皇子昨日所穿的衣物和配饰一一仔细检查过,不要有一丝错漏。还有昨日三皇子进的吃食,喝的茶饮,只要还有留存的,都不要漏过。” 下毒这件事是圣上的禁忌。 毕竟,他最讳莫如深的子嗣一事,便是毁在了下毒上。 如今宫中再度听到中毒一事,圣上自然警觉。 成安立刻跟着去了。 还没等成安回来,贤妃扶着婢女的手颤巍巍走了出来。 “贤妃?” 圣上这才想起来,前来报信的人除了说了三皇子耳聋的消息,也提到了贤妃悲痛欲绝昏厥过去的事。 不过,他来了之后竟是全都忘了。 “陛下万安。” 贤妃面色苍白,强撑着缓缓蹲下身子给圣上行礼。 看着她这副模样,圣上也是于心不忍,主动起身将其扶了起来。 “不必多礼。贤妃你放心,朕定会为元曦做主的。” 贤妃听到这里,眼眶也是瞬间红了。 “陛下,是谁要害我们元曦?” 泪水凝结在眼眶中,将掉欲掉,也让圣上心中涌出了几分心疼之意。 “放心,朕会让人查清楚,无论是谁,必将严惩。况且,既然是毒,便有解毒的可能,总比真的因着用药伤了要好得多,不是吗?” 圣上难得如此温言细语,贤妃也并不强逼圣上如何严惩,更不声嘶力竭要求他做主,只坐在他的身旁暗暗垂泪。 如此,反倒是更让人心疼。 刚刚,贤妃在门外将周绮安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听完了。 中毒这件事并未让她松懈下来,相反,在听到中毒的时候,她清楚地意识到,宣元曦怕是真的废了。 若真是下毒,那是奔着要了性命去了,能留一条命都是万幸,怎么可能寄希望于毒性微弱能够挽回? 更何况,昨夜太医署的人已经折腾了一晚都未发现端倪,今日若不是元曦吐了血,所有人说不定还蒙在鼓里。 这帮无能之人,贤妃怎么可能对其还抱有指望? 她自然希望宣元曦的耳聋是可愈的,但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保持绝对的冷静。 若是事情真的坏到了那等程度,一个耳聋的皇子是板上钉钉的废棋了,她必须早做打算。 刚刚她的昏厥,不过是故意做出的戏码。 眼见太医们诊着元曦的脉象面露难色,贤妃尽管愤怒,心下却也能大概明白,这耳聋的症状怕是已经很难恢复了。 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她迅速做出了昏厥的决定。 一方面是为了彰显她的慈母之心,另一方面,她也需要暂时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 刚刚“昏厥”之时,贤妃在快速盘算自己接下来的应对。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上官令好腹中的那个孩子。 当然,此时的她并非是昨夜那般愤怒,想要让耽误了元曦病情的上官令好付出血的代价偿还。 她是在想,若是将上官令好腹中之子养在她的膝下,能有几分可行性? 但很快她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且不说前头还有个宸贵妃虎视眈眈,别人的孩子终究还是隔着一层,他日也极容易因为血脉上的事滋生太多事端。 若是最后汲汲营营为他人做了嫁衣裳,那岂不是一桩赔本买卖。 贤妃迅速生出了另一个主意。 若元曦当真恢复不了,自己必须早日再有一位皇嗣。 自己做了那么多的牺牲,筹谋了那么久,若元曦不顶用,那便换一位皇子。 谁都不能阻止自己成为太后,成为真正的女子之冠! 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听到元曦中毒一事后,贤妃的第一反应不是心疼,而是下意识用这件事示弱于陛下。 时隔十年,她竟是在这个时候再度委婉地邀起了宠。 圣上本就素喜柔弱温雅的女子,贤妃又是他的第一个侍妾,情分上不同旁人,如今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也勾起了几分昔日的温情。 正在这时,去查验的成安也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的宫女小心捧着一席衣袍,恭敬跪下呈过头顶。 “陛下,微臣刚刚去查验了三皇子殿下昨日所穿的衣衫和一应熏香用物,三皇子的膳食尚未倒掉的部分微臣也都一一查过,果然如周太医所言,的确是毒。” 他看向那件锦衣,沉声道。 “这是三皇子殿下昨日宫宴上所着的衣衫,微臣刚刚在袖袍处嗅闻到了一丝沉郁的香气,这香气并非普通熏香,闻着让人有一股心烦意乱之感。微臣用试毒的药水测过,这袍摆上的确有毒,只是究竟是何种毒药,微臣才疏学浅,并未看出。还请太医署内诸位同僚一同查验一番,或许会有更清晰的眉目。” 圣上摆了摆手,一旁跪着的诸位太医忙一同上前围着那件衣服仔细查看了起来。 贤妃则是柳眉紧蹙,死死盯着那件衣裳。 “这衣裳怎么会有问题?陛下,那是臣妾亲手为元曦缝制的。他昨日才第一次穿上,怎么会有问题呢?!” 宫里的孩子衣食住行自然都是最精细的,衣裳上自然也不需要宫妃动手。 只是贤妃为了得个慈母的好名声,偶尔也会动手为其缝制几身衣服。 这身衣裳,便是如此。 圣上自然不觉得会是贤妃下的毒。 那是她唯一的儿子,若无意外,将会是她下半生的指望。 她昏了头才会对自己的儿子下手。 “朕知道,那下毒之人当真心思阴毒。若非昨夜元曦高热不退,殿内伺候的宫人都乱成一团,更无人顾及这换下的衣衫,这才留下了罪证。否则,此时这衣衫早被送去浣衣局洗干净了,哪里还能发现端倪。” 而且,用的还是成安都看不出的毒药,可见幕后之人的手段和心思高明。 只是,这般手段为何要用在一个尚未入朝的皇子身上? 难道,是太子或是皇后动的手?想要先一步除掉这个潜在的威胁? 圣上心中不由地再度阴谋论起来。 第418章 解与不解 而这时候,底下聚在一起查验的太医们似乎也有了结果。 太医令和周绮安两人悄声说了几句话,甚至在征求了圣上允准后,点燃了一小截衣料嗅闻那味道。 最后,太医令站出来跪禀道。 “回陛下,这毒应当是一种秘药,微臣们无能,尚无法确定此毒的名字。但是,刚刚微臣们点燃衣料,通过衣料燃烧中所散发的淡淡木香能够确认,这毒中有一味药材,是断魂木。” 断魂木? 这名字一听,便是个阴狠之物。 圣上皱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这断魂木,是漠北最北端的骆驼峰戈壁所生长的一种特殊树木。这种树木只能在戈壁中生长,对环境要求极为严苛,目前只在此处发现过记载,极为罕见,便是在生长地的漠北都是极难见到的珍稀树种。漠北对其管控极严,据记载,这断魂木目前大多收藏于漠北王室。断魂木是药,也是毒。若是入药,对于肺痨之症有奇效。可若是用的不当,便是剧毒,会使人眼生迷幻,多梦易怒,若是不对症下药及时救治,长久下去,会使人长久陷入睡梦之中,直到慢慢耗尽生机,但不会诊出任何脉象上的异常,只会让人以为是虚弱致死。” 漠北这两个字一出,圣上的眼神顿时凌厉了起来。 昨日的宫宴上可是有漠北使团的。 难道元曦便是在那个时候中的招? 下一瞬,圣上似乎想到了什么,朝着成安伸出了手。 “你来。” 成安瞬间也明白了过来,忙膝行上前搭脉。 很快,成安低声道。 “陛下如今脉象上并无异样,只是,这断魂木若真附着人体,在脉象上是很难看出的。昨夜三皇子高热不退,应当是他对这毒中的成分反应极大,所以才会在中毒未深的情况下出现了这等剧烈的症状。” 成安的话外之音很明显了。 陛下你便是真的中毒了,如今也是看不出来的。 “可有办法解毒?或者说,防范于未然。” 圣上此时最关心的已经不是宣元曦了,而是自己。 毕竟,若当真是漠北下的手,在他们眼中,自己定然是比宣元曦这样一个未入朝堂的皇子更有价值。 只是昨夜,自己似乎并未和漠北使团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应当是安全的吧…… 但若是他们有什么特殊的下药手段…… 种种问题,让圣上周身的气场越发冷峻。 一旁的贤妃原本还在暗暗垂泪,听到这儿,也开始慢慢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听出了来了,这已经不该是她一个后宫嫔妃涉足的内容了。 只是,元曦何时得罪过漠北? 这般稀有罕见的断魂木,他们便是用,也该用在陛下或者太子身上。 怎么会是元曦? 成安对断魂木并不算十分了解,还是身后的太医令为圣上解惑了。 “有法子可解。” 有法可解便好,大不了未雨绸缪先喝上几剂解毒的汤药! 圣上提起的心刚准备放下,可太医令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脸色又再度沉了下去。 “断魂木的毒性好解,医书中便有记载。只是,这毒药中如今唯一能够确认的只有断魂木,其他药材,微臣无能,却是尚未有头绪。这其中,很有可能还有其他剧毒药材。另外,断魂木的解毒药方,本身也是一剂毒药。中毒之人服下自然是解毒,可若是身体康健之人服下,却有可能是追魂索命的剧毒!万不可随意喝下啊!” 太医令自然也听出了陛下想要未雨绸缪的意思,可这药也不是随意便能喝的。 若是未曾中毒,一碗药下去可就直接完了。 “那若是等出现症状再喝,是否还来得及?” 圣上步步紧逼,非要一个答案。 可太医令只能摇头。 “陛下,微臣刚刚说了,这毒并非只有断魂木,便是解毒汤药喝下去,解的也只有断魂木的毒性。这毒药中其他药材可能会引发的症状,微臣如今尚未有头绪。很可能等到断魂木毒性显现之时,其他药材的毒性已经深入脾肺了。” 好! 好啊! 如今竟是被一剂毒药弄得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了。 圣上只觉自己被漠北欺辱到了头上来了。 断魂木本就是收藏于漠北王室的稀罕毒物,寻常人根本拿不到,且配置的毒方精妙绝伦到自己整个太医署的精锐尽出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可见这毒隐秘到了何等程度! 若不是宣元曦本身身子的缘故,导致高热不退提前将症状显现了出来。 那岂不是等死到临头,都只以为是自己身子虚弱?! 而且,漠北使团还要在皇都停留一个多月。 焉知他们不是想着先在元曦身上尝试一番,而后再趁着后面朝廷和谈之时,与自己近身接触,将这东西下在自己身上? 亦或者,自己此刻便已经中招了?! 这种刀悬于顶不知何时落下的恐慌感,让圣上越发暴怒。 好!好一个漠北! 他此时也根本顾不得宣元曦了。 他更担心的,是自己是否有中毒。 可那汤药喝与不喝,如今也成了一个问题。 一时间,圣上竟是陷入了两难之境。 第419章 户部夜谈 中毒一事僵持不下。 最后,圣上只能强压太医署,要求太医署上下三日内查明此毒,同时又命太平司内的暗桩传了密信给刑澍,让其尽快查明漠北的阴谋。 刑澍月前奉命追查前户部尚书凌砚和漠北勾结一案,如今正乔装潜伏在使团内,尚未有消息传回。 凌砚之死在前,也让漠北此次行动的动机似乎更足了几分。 看来,漠北又有了想要动兵的意图了。 一向对于边关战事态度消极的圣上,这次倒是起了空前的战意。 他们的手都伸进皇宫里,伸到自己的皇子乃至自己头上来了,身为大雍君主,难道他还要维持着和漠北的表面和平? 那未免也有些太过窝囊了。 如今,圣上不过是在等刑澍的回信罢了。 刑澍虽然在漠北使团,但回信却是很快,当日夜间,太平司的密报便急送进宫了。 而在密报送入紫宸殿后不过半个时辰,晋赟被急召入宫。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一直到子时前后,晋赟才从殿内走出,而后便急匆匆出了宫,显然是领受了新的任务。 “出宫了?” 宣明曜今夜并未回宫,而是直接歇在了户部。 凌砚一死,圣上几乎对户部如今所有的人几乎都失了信任,常金山虽然因着检举凌砚的戴罪立功,再加上妻族的力保,勉强留了一条性命,但户部他也是待不下去了。 圣上罢了他的官职,如今常金山日日蜷在府中,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但纪晟却是将其用到了极致,常常半夜去常金山府上找其“彻夜长聊”,从其口中套出了不少有用的情报。 常金山之前在户部任职多年,是凌砚最得力的左右手,对于户部内部的情况自然也是最为了解。 而且,他如今离开了户部,有些事便也无所顾忌了。 毕竟他连之前的顶头上司都给掀翻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且圣上留下他的性命,也是对户部其他人的一种震慑。 户部中已经出了常金山这样一个主动站出来且知道户部底细的人,剩下的人只要脑子清楚,就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出宫了。想来今夜,皇都是要热闹起来了。” 纪晟皱着眉头喝了一口面前的药汤,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让宣明曜都有些好笑了。 “说起来,你这药喝了也好几日了,风寒还未好吗?” 这几日办公之时,纪晟开始一日三次的喝药。 每日都是国公府的下人特意送来的,还要特意盯着纪晟喝完。 宣明曜偶然问起,纪晟只说是前几日着了风寒的缘故。 “早就好了,不过是家母担心罢了。她觉得我幼时体弱,如今便是小病也要格外注意,除了风寒的汤药,还又让医师格外准备了养身的方子,让人盯着我日日喝下,还说先喝上个半年看看效果。唉,这药苦得着实倒胃口,可我若是漏喝了一碗,等回府后家母便要哭淹了我的院子了。” 纪晟当年便是因为体弱才被送到楚州,送到静一上师处长大的。 如今长公主关心他的身子,倒也正常。 “姑母若是不放心,可让绮安为你搭脉瞧瞧。她虽年轻,医术在太医署却是堪称翘楚。” 纪晟的笑意微凝,缓缓放下了药盏,调笑道。 “还是算了吧,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是清楚,我啊,如今好得很。这倒胃口的汤药,便是周太医开的,我也是一碗都不想喝了。对了,子真今日怎么不在?这一堆的公务堆积,他人怎么不见了?” 纪晟将话题巧妙转移到了傅遥光身上。 宣明曜倒也没在意,继续低头看起了户部的账册。 “傅琛病了,本王今夜让其先回去了。” 如今,纪晟和傅遥光都被拨到了户部任职。 户部出了凌砚这个大蛀虫,底下不干净的人自然也有的是,宣明曜新官上任还没几日,户部已经接连被罢免了三位官员了。 可人没了,公务还在,甚至因为凌砚去世的缘故,户部积压了不少活。 这几日便是宣明曜这等铁人都觉得略有些熬不住了。 纪晟原本并不归属户部,他只是负责调查凌砚贪腐一案。 只是,这案子如今牵扯越来越大,线索竟是落在了漠北身上,这显然并不是纪晟所能触及的了。 在将凌砚这些年贪腐的账册盘完后,纪晟和傅遥光便回了门下省。 如今他出现在户部,是宣明曜亲口讨来的。 当然,她一开始讨的是傅遥光。 毕竟傅遥光之前已经在户部待了小半年光景,以他的能力,户部上下的公务早已经被他摸了个透彻,是宣明曜此时最需要的得力帮手。 可圣上犹豫片刻后,除了允了傅遥光借调户部,更将纪晟一同打包送过来了。 “有些事,你到底还是要注意些分寸。虽然朕偏心你,朝臣们素日里不敢在朕面前嚼舌根,但有些事朕不是不知晓。未出阁的女人家和一个男子走得太近,还是于你名声有碍。他日若真闹出大祸,民间传出什么非议,届时朝臣们以此为由头弹劾你,便是朕都不一定保得住你。” 非议? 宣明曜如今面对父皇的敲打,心中的不耐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 迫于形势不得不提前将自己召回朝堂,但又不想让自己太过骄矜自满,所以又拿着莫须有的流言来敲打自己。 为君者做到了这个地步,也真是可悲。 帝王多疑是不错,可多疑是体现在用人的谨慎和谋定上,并非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敲打和试探。 百姓们只关心能否吃饱穿暖,只关心明年的赋税能否减免,只关心明日菜场的肉价能不能降下一些,他们哪里会关心一个亲王身边出现的男人? 便是关心,也最多不过是酒足饭饱之后议论两声。 当时恩济庄那般惨案,死的也都是百姓,当时民间也是在特意推波助澜下才兴起了一波热议,而这热议也不过短短几日便也消寂了下去。 毕竟,百姓们还是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的。 同情也好,愤怒也好,都不过是一时的。 若是民间真掀起关于自己的流言,宣明曜猜都不用猜,便知道肯定是自己这位好父皇出的手。 强打起精神应付过去后,宣明曜便直接带着傅遥光和纪晟两员大将回了户部。 圣上刚刚说的那些话,直接被她当做耳旁风抛诸脑后。 议论便议论。 俗话说不遭人妒是庸才,自己想要的是父皇如今坐的那个位子,前行的路上,就必然会遭受疑心和忌惮。 习惯了,便也不在乎了。 听到宣明曜的回话,纪晟点了点头,刚准备说什么。 突然,却见外头似乎有嘈杂之声。 他皱眉推开身旁的窗扇,只见外头东边的方向,半边天都被映得通红。 似乎是哪里着火了。 而且,火势凶猛。 户部今夜值守的官员和下人们也都被这动静吸引,纷纷走到院中查看。 纪晟看了片刻后,仔细合拢好了窗户,转头看向宣明曜。 “殿下,看来,好戏开场了。” 第420章 互留把柄 拓跋侑身处火场的事发地,可直到火光燃起那一刻,他都一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状态。 昨夜,他按照约定去见了拓跋飞绫。 自然,也见到了拓跋飞绫口中所说的那两百万两白银。 上百口箱子,将几间房子塞得满满当当。 那震撼的场面,让拓跋侑都有些咋舌。 他挑选打开了几口箱子查验,里头的银子的确没有问题。 拓跋飞绫说的,的确是真的。 她竟然真的从大雍户部尚书的手底下截获了这么一笔数额巨大的银两。 还没等拓跋侑兴奋起来,身后拓跋飞绫那轻飘飘的声音响起。 “银子也验过了,那我们该继续说说结盟的事了。” 拓跋侑转头看向她,十分慎重地点了点头。 “王姑说得是。” 于是,二人在那间宅子里,就着接下来的结盟详细制定了细则,且为了互安对方的心,双方都各交出了一个秘密。 一个,足以被对方当做把柄的秘密。 拓跋侑第一反应自然是想要拒绝的。 他想要登上汗位,想要入主大雍,成为真正的天下共主,怎么可能把足以威胁到自己的秘密交出去? 可拓跋飞绫却十分坚持。 “四王子,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在你眼中,如今我最大的价值,便是这两百万两的白银,一旦失去这份依仗,在你眼中,我可能只是个不要脸和自己王兄搅和在一起的女人,更一手毁掉了漠北在皇都的情报密网,寡廉鲜耻、不堪大用,这些大概都是你心中所想的吧。” 见拓跋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拓跋飞绫轻笑一声打断了他。 “你也不必急着解释。我们虽是名义上的姑侄,但若要强说情分,便有些可笑了。我十年前便来了皇都,同四王子你更是连面都未曾见过几次。如今,却要一起图谋汗位,若不在手里攥着一些要紧的东西,我要如何相信,四王子你不会在得到这笔银钱后便直接同我撕破脸黑吃黑了呢?大雍有句话,叫做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世间美好的事物都不坚固,更何况是谈虚无缥缈的情分。你我还是实际一些,才好彼此放心,不是吗?” 拓跋侑脸色有些难看,却也不得不承认,拓跋飞绫算是猜中了他的一半心思。 在今夜来此之前,尽管拓跋飞绫警告过他不要动什么歪心思,自己也并未想过今夜就急着动手,但他的确想过,只要等到这银子到手,便立刻解决掉拓跋飞绫。 左右不过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王女,自己便是当着汗父的面杀了她,汗父也不会为了这样一个早就抛诸脑后的女人同他生分。 而且,拓跋飞绫唯一能够依仗的情报后盾,也已经毁在了她自己手上。 在这皇都城内或许她还有些后手,能够扑棱出一些水花,但只要进入漠北境内,她便是彻底没了指望了。 “也别怪我将人想得太坏,实在是皇都的这些年里,我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出尔反尔的最是常见,自然不敢将人心想得太好了。” 随手从箱子中拿起一锭银子在手中抛着逗闷儿,拓跋飞绫似笑非笑看向对面的拓跋侑。 “这些银子,我既然能够在满是太平司眼线的皇都保下它,自然手中有能够依仗的人和势力。四王子莫不是以为,这些年来我在皇都发展的只有漠北的情报暗桩吗?” “同样,我也将丑话说在前头。我们这等以情报和秘密为生的人,最怕的便是别人不守承诺,最恨的也是别人出尔反尔。所以,你以为见惯了背叛和反水的我,会不在这件事上做后手?” 噔一声,那银子被拓跋飞绫扔回了箱子中。 她也悠闲撑着下巴轻声道。 “我已经将一封密信交给了信任之人,只要我出了事,或是每隔三日之内未曾准时同她报平安,她便会将这封密信送往漠北,送进王帐,送到汗王的面前。” 听到这儿,拓跋侑的瞳孔猛缩。 这个女人,当真心思细密。 “你说,若是让你那好汗父知道了你想要昧下这两百万两白银,他会如何做?就算你立刻诚惶诚恐将银子献给他,他会信你吗?会容你吗?” 他不会。 拓跋侑很清楚地知道答案。 他那汗父,多疑暴戾,若是被他知道,哪怕自己是他的亲儿子,他也会毫不手软要了自己的性命。 更何况,自己上头那两位兄长也都不是好相与的,他们一旦知晓此事,是绝不会念及什么兄弟情谊的,只恨不能多踩上几脚,好让自己永生不得超生才得罢休。 拓跋飞绫在皇都这些年,倒真是跟大雍人学了不少的心眼和算计。 最后,他还是低头了。 毕竟,那两百万白银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无论如何,还是要先把银子拿到手再图谋后续。 于是,拓跋侑给出了自己的一个秘密。 一个足以要了他性命的秘密。 他和汗父王帐内新纳的那位小汗妃,有私情。 而且那人,还有了身孕。 那位小汗妃,比他还要小六岁,却要在那样一个暮气垂垂的老人身边伺候,她怎么可能甘心? 尤其是汗王膝下的王子们都已长成,便是她努力生下一位小王子,日后在汗位上的指望也是微乎其微了。 拓跋侑便是在这个时候搭上了她。 一个不甘心侍奉老汗王的年轻汗妃,一个想要在自己汗父身边安插一个眼线的野心勃勃的王子,一拍即合,迅速滚到了一起,甚至珠胎暗结还有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去岁降生,是个女孩儿。 年轻汗妃的有孕,也让汗王觉得自己宝刀未老,为此还在王女降生之时特赦了一批罪犯。 拓跋侑给出这个秘密,可算是“诚意十足”了。 毕竟,私通年轻汗妃,这件事一点做实,便是他之前功绩再高,老汗王也绝不会放过他的。 这触犯了一个帝王的禁忌。 而作为这个秘密的证据,拓跋飞绫拿出了随身所带的一枚狼牙。 那是小汗妃的父亲在其年幼时送给她的,用以庇护她健康长成。 她一直随身带着,老汗王也曾见过。 只是后来,她便说这枚狼牙丢了,再未带过。 实则,是作为定情信物赠予了拓跋侑。 而拓跋侑为了稳住她,也为了让她相信自己对其是一片真心,并非故意利用。 所以这枚狼牙他一直贴身带着。 如今,拓跋侑也将这枚狼牙交予了拓跋飞绫。 这看似已经是和盘托出的程度。 只是,拓跋侑如此决定,也是深思熟虑过后的取舍。 这个秘密看似要命,但秘密能够坐实的关键,在于那个汗妃承认和自己私通。 若是她和那个孩子一起意外死了,一切便都是死无对证。 届时,自己完全可以说是拓跋飞绫故意构陷,害死汗妃和王女,故意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死人是无法为自己说话的,她们母女的死,完全可以被扣到拓跋飞绫的头上。 届时,她还有什么办法? 第421章 天降黑锅 拓跋飞绫看起来对这个秘密还算满意。 她收下了那枚狼牙吊坠,而后便带着拓跋侑离开了那处宅子。 当然,在离开之前,她还没忘记“好心提醒”拓跋侑一句。 “不要想着自己单独来哦,这里头的地底下埋了足以炸掉整条街的黑火,除非是我带路,否则只要有陌生面孔单独踏入这间宅子,暗处的哑奴便会点燃黑火,送那擅闯之人去跟长生天请罪了。” 拓跋侑的神色一僵。 而后立刻撑起笑意摇了摇头。 “王姑这话便是瞧不起我了。既然已经达成盟约,我自然私下不会有任何不该有的动作。” 拓跋飞绫只笑眯眯望着他,看得拓跋侑心中都有些毛骨悚然了方才收回视线。 “那便好,这皇都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四王子,我可是押宝在你身上了,你莫要自作聪明,把自己葬送在了这里头。” 这话说得看似是在指白银之事,又好似另有深意,拓跋侑一直到回驿站歇下后还一直在琢磨。 第二日,拓跋侑和使团其他人一同前往了鸿胪寺,与大雍的诸部官员和另外三国使团一同商讨互通商路一事。 在利益分配和商路划定上,大家自然是各持一词,互为自己的国家争取,一天的时间全部都在谈判桌上打嘴仗了,也听得拓跋侑可以说是头昏脑涨。 他在军事之上颇有能力,可在这种打嘴皮子功夫和需要头脑筹谋的东西上还是不甚在行。 好在老汗王也并不指望他亲自上阵。 他今日前来,不过是起一个坐镇的功能,唇枪舌战和利益上的寸步不让靠得都是使团内的官员。 只是,就算如此,一天下来拓跋侑也觉得疲累不堪。 更何况,此次商谈要持续五日,一想到后面这般让人头疼的日子还有四天,拓跋侑宁愿带兵去对付战场上最难打的硬骨头。 回到驿站后,精力旺盛的拓跋侑也是有些撑不住了。 不知为何,他今日觉得格外疲累。 草草用了些晚膳后,他便回了房内歇息。 大抵是累到了极致的缘故,一向对周遭十分警觉的拓跋侑,今日却睡得极沉。 直到,有人推搡了一下他的身子。 推搡…… 等等! 有人进了自己的房间?! 拓跋侑人还未睁开眼,身体已经下意识从枕下摸出了匕首,动作利落地朝着呼吸声传来的方向挥去。 只是,手下传来的并非是利刃划破喉咙的触感,而像是刀尖被什么尖锐之物挡住,发出了一声刺耳的轰鸣。 此时,拓跋侑已然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他十分陌生的大雍面孔。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 一身玄衣,腰配长刀,此刻正面色冷凝地看着自己。 刚刚挥出去的匕首,便是他用刀鞘挡住了。 “你是谁?竟敢擅闯我的屋内,这便是你们大雍的待客之道吗?” 拓跋侑先发制人,直接质问道。 男子眼神平静回道。 “下官大雍太平司晋赟,今夜奉命追查窃取兵部秘图的贼人,恰好有人看到那贼人的身影闪入了驿站内漠北使团所在的这处宅邸,下官带人前来搜查,使团的漠北官员说想要搜查,需得征求四王子的允准。可惜,叩门许久,四王子却一直未曾前来应门,事出从急,下官也是担心那贼人或许已经入了内室伤了四王子,这才带人闯了进来。” 说完,晋赟毫无感情色彩的眼珠冷冰冰盯紧了拓跋侑。 “四王子今夜倒是睡得极好,这般大的动静都未曾惊扰清梦。” 拓跋侑这时才注意到,这男子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群人,其中包括四五位使团的官员。 此时,那些官员也正一脸担心地望着他。 “四王子,您感觉还好吧?刚刚我们在外头叩门许久,您一直没有回答,实在是让人担心。” 叩门? 什么叩门?自己从未听到过声音啊? 一股熟悉的不祥之感缓慢爬上了心头,拓跋侑突然觉得,自己这副昏睡不醒的模样,不是和昨夜宫宴上被下药那件事有异曲同工之处吗? 难道,自己又被人设计了? 可是,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对!刚刚这个晋赟提到过他们是在追查窃取兵部秘图的贼人。 难道,是有人想把这口锅扣到自己头上。 拓跋侑刚准备说些什么,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 很快,一个一身劲装打扮的大雍人走了进来,对着站在那儿的晋赟急切道。 “大阁领,驿站后方的库房着火了。” 所有人皆是一惊。 拓跋侑更是心头猛地一跳。 不好! 第422章 捉贼拿赃 “这火,着得还真是恰到好处。” 听到着火的消息后,晋赟并未急着离开,而是挥手让属下带人立刻前去后院查看情况。 他则是紧紧盯着拓跋侑不放松,似乎非要盯着他,从他身上挖掘出什么秘密一般。 尤其这番含枪带棒的话,更是直指拓跋侑在此事中的嫌疑。 “晋大人,我漠北使团刚来大雍不过短短几日,便是这皇都中起了什么风波,也不该是我等初来乍到不了解皇都的人所能参与或是指使的。兵部何等重地,晋大人也说是秘图,可见必定是层层机关或是人手保护,那人既然能够潜入其中,无论是武功还是心智都定然是一顶一的。既然如此出众,他又为何会在太平司追捕他的时候,就这般堂而皇之进入我漠北使团入住的驿站,若他当真和漠北有关系,此时便该有多远走多远,好和漠北撇清关系才是。” 拓跋侑虽然不在计谋上见长,但在这种时刻,他的脑子还是快速运转为自己想出了脱罪的说辞。 无论如何,这种罪名都不能按在自己头上。 尤其自己如今还在皇都,还在大雍的掌控中。 一个不慎,便有可能被大雍直接以此种理由扣押下。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贼人,拿的兵部军事秘图,动用了太平司这等大雍皇帝的心腹机构倾巢出动,还偏偏被人看到秘密潜入了他们漠北使团入住的驿站。 最关键的是,太平司的人来了后,自己还“避而不见”,而好不容易见了,后院库房还直接起火,这简直是最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若不是自己身涉其中,拓跋侑怕也会觉得这番场景绝对不是用巧合就能够形容的。 可关键是,他当真无辜啊! 晋赟并未说话,而是慢慢在屋内踱步检查了起来。 这般怠慢忽视的态度,也是让拓跋侑心中怒火慢慢升腾而起。 自己考虑到两国关系,考虑到自己的任务尚未完成,更考虑到了拓跋飞绫那里的银子还尚未带走等诸多因素,如今已经压抑住脾气,耐着性子解释了如此多。 他却仍旧如此不给面子,一副把自己当罪人看的模样。 不过一个大雍臣子,却敢拿乔到如此程度。 难道真当他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当他们漠北是好欺负的吗? “晋大人,这里是我漠北使团的院落,按照规矩,是不允许他国人随意进入的。今日为了配合晋大人的公务,我已经是让步了许多,可这不代表我漠北是任人揉捏毫无脾性的。我也听过你们大雍一句话,捉贼拿赃,仅凭一句不知看没看真切的话语,难道便可如此肆无忌惮搜查使团住处?我倒要去面见大雍皇帝,好好问一问,这便是你们大雍的待客之道吗?” 拓跋侑态度如此强硬,除了心中着实气恼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担心自己真的中招了,那幕后之人会在使团院落里故意放上什么证据好坐实他的罪名。 所以,哪怕得罪了这位大雍皇帝的心腹,他也想尽快把事情掐死在了这里。 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过度引起大雍的关注。 否则,一旦被盯上了,后续他很难顺利将那两百万两白银运送出城。 拓跋飞绫这么长时间还将白银留在皇都内,一方面的确是皇都内她留有的后手较多,守住白银更有把握一些,可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如今皇城内外的布防有多严密。 他不能再让大雍人盯上自己了。 可拓跋侑的强硬态度对于晋赟来说,简直和一片落叶落于肩上所带来的压力没什么两样。 他巡查室内的动作丝毫未有停止的态度。 直到拓跋侑皱着眉准备上前制止他的动作时,晋赟的脚步突然一停。 而后,他一脚踩中地上铺陈的一块地砖。 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靠墙处的百宝柜竟是缓缓挪动了开来。 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只见那显现出来的空间里迅速飞出一道黑色身影,那身影足下疾蹬,想要快速从窗户的位置飞出屋子。 可此时屋内满满当当全是人,外头更是被太平司的精锐团团围住,他刚到窗户处便被外头听到声响的太平司的人一脚窝心踹直接踢回了屋内。 随着这人跌在地上,所有人才看清了他的打扮。 他一身夜行衣,脸上覆巾,简直是再标准不过的贼人打扮。 连一旁的漠北使团大臣都是一脸惊诧。 这,四王子的屋内怎么会有这样一处密室。 而且密室里头还好死不死地藏了人。 难道…… 难道真的是四王子指使人去兵部窃取的图纸? 长生天啊!便是汗王吩咐的绝密任务不好随意告诉他们,那为何不提前给自己透个口风,哪怕给点儿提示也好啊! 自己一开始便想好理由死死拦住这些大雍人,不让他们进入屋内。 这下好了,前脚四王子说了捉贼拿赃,后脚这贼和赃一起被捉拿住了。 这可如何是好?! 拓跋侑更是一脸懵。 这间屋子他住进来后便检查过,并未发现有什么密室,这是何时有的?是自己当时未曾发现? 这贼人是趁着自己中药昏睡之时偷偷潜入的? 是有人故意陷害自己!故意陷害漠北! 拓跋侑瞬间抬起头,以警惕的眼神望向晋赟。 他明白了! 今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设计好的局。 哪里有所谓的贼人,不过是他们自己贼喊捉贼罢了。 用一个莫须有的贼人,还牵连到两国之间最为敏感的兵部图纸,将人塞到自己屋内,还下药给自己导致自己错过了第一时间为自己喊冤和脱罪的时机,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将一个窥探他国军情的罪名扣到自己头上。 届时,他们便可光明正大将自己扣押在皇都,并以此为借口与漠北商谈,甚至,发动战事。 好!好啊!拓跋侑简直要被大雍人的无耻和狡猾程度给气笑了。 第423章 漠北的阴谋 拓跋侑清楚,自己绝不能被坐实这个罪名。 两国交战,最是讲究一个师出有名,自己不能将这个名给了大雍。 他立刻厉声道。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更不知道屋内有这处密室。今夜我回来之后便一直觉得身子昏沉,几乎是倒下入睡后便瞬间没了意识。原以为是自己疲累的缘故,如今想来,却更像是中了药。当年我在沙场征战,三天三夜急行军未曾合眼都不曾累成如此模样,怎么到了大雍地界人却突然虚弱了这么多?这倒真是奇怪了!” 拓跋侑的话中,直指大雍对其下了药。 一旁原本有些绝望的使臣也突然来了精神。 他也清楚,绝不能让四王子背上窥探他国军情这等罪名,立刻上前一步道,“驿站内有漠北医官,请他们过来给王子您瞧一下吧。” 只要证明王子的确中了毒,那这件事就有周旋的余地。 拓跋侑也点了头,示意使臣去请医官过来。 此时他身上应当还有药性,此次使团随行的医官也是颇负盛名的漠北名医,定然能够察觉到不对。 况且,自己这番话也是给了使臣一个暗示。 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便是没有问题,也必须有问题。 “等等。” 晋赟一句话,门口的下属立刻伸手拦住了准备去传医官的使臣。 “四王子这一句话,倒让我大雍背上了下毒的罪名。既如此,这查验的医官也不能只指派漠北的人,不然便是出了结果,说不定到时候也被人质疑一句漠北自导自演设局构陷。来人,去太医署请太医前来,今日一同诊脉,想来这结果也最是放心。” 拓跋侑无法拒绝,只能应下。 太医被太平司的人直接快马加鞭带来,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是拓跋侑想要用时间太长让漠北医官先行诊脉都没了借口。 太医署此次来的是一位曹太医。 他和漠北医官先后上前诊脉检查,还在拓跋侑的强烈要求下将屋内的熏香以及当夜剩下未倒掉的饭菜都一一查过。 但结果出乎意料。 并无半分异样。 拓跋侑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位漠北的医官。 医官有些为难地回避着拓跋侑的眼神,他知道自家王子想要听到怎样的结果,可是这大雍太医就在一旁,他便是想要昧着良心欺瞒也根本不行啊。 “好了,四王子,闹也闹过了,如今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晋赟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情绪流露,终于在此刻,眼角眉梢流露出了一丝的不耐烦。 拓跋侑自然也注意到了。 只是,他心中愤怒更盛。 明明自己就是被设计的,他倒是摆出这样一副模样来了? 无耻的大雍人! 还未等拓跋侑再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外头冲进来一个人朝着晋赟急声道。 “大阁领,在驿站后院发现一处地库,里头发现了约计六十万两白银,上头皆有大雍的官印。” 啊? 拓跋侑再度震惊。 什么白银? 驿站内怎么会有大雍官银? 什么时候运进来的?! “好啊,前些日子户部尚书凌砚被害,牵扯出了国库银两失窃一案,如今竟是也对上了。四王子,您可真是未曾闲着,来皇都后倒真是做了不少事。” 晋赟后退一步,云淡风轻地一挥手,身后乌泱泱的太平司人马冲进屋内。 “将这窃取户部图纸的贼人带回太平司审问,剩下的人将这驿站上下全部围住,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 “你敢?!” 拓跋侑立刻急了。 这是要囚禁使团? “敢?四王子还是问问自己为何这么敢吧。来人,将四王子在此院中着重看押。在此事未曾水落石出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出这间院落。” 说完,不等屋内众人反应过来,干脆转身离开。 他虽然身负皇命要从拓跋侑口中得到那漠北毒药的名字和解药,但根据目前的安排,还需先晾上拓跋侑一些时日。 只有让他真正急起来了,人才会吐真话。 更何况…… 晋赟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哪有什么毒药呢。 不过是,巧妙设计的欲加之罪罢了。 晋赟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直接入宫复命。 同时,还带上了两个熟悉的人。 那对拓跋侑半路救下的母女。 即便如今已是寅时,可圣上还在宫里等着,他自然还是要走这一趟。 紫宸殿内,圣上原本平静听着晋赟的复命。 毕竟所谓的兵部失窃和那贼人都只是一出戏,为的不过是能寻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将驿站暂时封住,将拓跋侑单独看押起来给其施压。 尽管圣上也知道这个理由看起来有些牵强,其他三国使团也会多有揣测,甚至会影响大雍的形象。 但漠北都敢对皇子甚至于他这个皇帝下手了,他难道还要顾及所谓的面子让漠北如此放肆? 只是,圣上怎么也没想到,今夜居然还会有“意外惊喜”。 “六十万两?” 圣上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这已经和当时凌砚府上找到的银两数目相差无二了。 “是,只是粗略点过,应当是在六十万两上下。且所有银两上都有官印,的确是大雍的白银无误。而且,底下的人查检那处库房时,发现库房内积灰甚多,应当是建好了许久一直空置着,可那堆积的箱子处以及旁边的一大片空地上,积灰却是明显淡了一层。所以大胆推断,那些空着的地方,应当也曾经摆满过箱子。” 这么说,很可能不止六十万两。 圣上眼神中愠色渐浓,他紧抿着唇,仿若在酝酿着一场足以掀乱整个朝局的风暴。 “可估量过大概?” 他冷厉问道。 “根据地上的积灰厚度以及来回进出的脚印数量推算,总不少于一百万两。” 不少于一百万两。 那也就代表,漠北驿站的那处秘密库房内,至少有一百六十万两白银。 这个数目本身就十分接近当时纪晟带人盘出来的数目了。 再加上根据积灰程度来估量的数目,难免会有出入,这几乎已经明晃晃给出了答案,这库房里的,便是凌砚收下的那些地方郡县孝敬银两。 好! 太好了! 圣上怒极反笑。 虽然凌砚和漠北有牵扯一事他已然知晓,不然也不会派刑澍继续调查,但如今事实明晃晃摆在他的面前,圣上心中还是难言愤怒。 这些银两流入漠北会作何用处? 这根本不用猜便知晓答案。 它们会变成箭矢和流火,射穿大雍士兵的头颅,撞开大雍的城门,会化作铁骑,践踏在大雍百姓的身躯之上。 那一百万两如今已经不见了踪影,可见已然被运送出了皇都,在前往漠北的路上了。 甚至,很有可能已经到了漠北了。 毕竟,凌砚可不是今年才开始贪腐的,在自己未对其调查之前,那些银子应当早就被他秘密送出去了。 漠北若是得到这笔银钱,他们军马整备的速度又会加快多少? 圣上不敢想。 他也不愿想。 “陛下,微臣还有一事。在驿站内,微臣遇见了掌司使,他说,有要事要回禀陛下,便同微臣一同入宫了,此刻正在殿外等候。” 刑澍突然回宫复命了? 之前不是说让其继续潜伏在拓跋侑身边来套取秘密吗? 出了什么事? “宣。” 圣上眸底积压的郁色越发浓重了几分。 第424章 唯一的解药 传召的是刑澍,走进来的却是一个一袭妇人打扮的女子。 而后,那女子缓缓跪下。 “微臣刑澍,拜见陛下。” 一开口,是和面容极不相符的男声。 太平司的人精通易容之术这件事圣上自然是知晓的,所以只是短暂惊诧了一番刑澍伪装的精妙,而后便立刻回到了正题。 “出了什么事?” 刑澍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骨瓶,恭敬呈上。 “微臣不负圣望,已经从拓跋侑处得到了名为百日醉的毒药的解药,这解药每日早晚各服用一粒,连续十日,便可无虞。” 一旁的江寅忙上前接过那骨瓶,小心呈到圣上面前。 “百日醉?” 圣上抬了抬下巴,示意江寅将那骨瓶中的东西倒出。 让小内侍取来一个盘子,江寅小心翼翼将骨瓶中的东西都尽数倒出。 “是,这是漠北王庭中的一种秘药,之前曾有漠北汗妃在妃嫔争斗时用过此药,害死了两位汗妃和备受宠爱的王子,此药也被当时的漠北汗王封禁,连几味关键药材都不允许在民间流通,一律封存于王庭内,断绝了此药在外流通的可能。太平司内也曾有过关于此药的记录,据说,此药服下后,人的脾气会越发暴躁易怒,同时夜间也会难以安眠,但脉象上不会有任何异样,且越用补品,身上的不适症状便会越加明显。所谓百日醉,也是预示死期百日,若是没有得到解药,百日之后,中毒之人便会在睡梦之中沉沉死去,因着之前已经被此药折磨得日益憔悴,所以在外人看来,便是和虚弱致死一般。” 好阴毒的东西。 圣上的目光紧紧盯着盘中那些红色的药丸,对于漠北人的阴毒心思更有了忌惮。 他们谋算得可真是够严密的。 先是和凌砚勾结…… 不,或者不能说是勾结。 太平司之前不是就调查出凌砚祖上和漠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吗? 或许,凌砚本就是漠北埋藏许久的一根暗线。 甚至凌砚能够坐上户部尚书这个位子,也少不了漠北势力在其中推波助澜。 而凌砚成为户部尚书后,当然要大肆为漠北敛财,怪不得这些年来他贪墨了那么多银子,但日子却并未见过得多么奢靡,原来都是送去了漠北,为了他真正的“主子”啊! 再然后,便是凌砚贪墨一事败露。 为了怕他吐出什么,到时候倒让漠北处于被动之地,所以,凌砚必须死。 而当时,拓跋侑已经在前往皇都的路上了。 漠北或许就因此生出了一些孤注一掷的狠辣主意。 他们想要自己死,想要大雍群龙无首,想要让整个大雍都为之动荡。 毕竟,虽说太子早立,但任谁都能看出来,自己对这个太子并不是十分满意,且他的年岁和手腕都远不到能够撑起这个位子的时候。 新君登基之初,朝廷之上也会发生新一波的势力变动,人人都想从这新君身上捞到更多权势和好处。 而值此动荡之际,若是漠北发动战事,必将对大雍造成一记重创。 至于为何对元曦下手,大概也是为了让太子的上位更加顺理成章,同时,也让太子背上一个弑父杀弟的莫须有罪名。 对他一直有所不满的父皇,聪慧到可能未来对其构成威胁的弟弟,同一时间都死了,世人们自然会为其编出各种离奇的谣言。 而这种谣言,对于一个初登大位根基尚未稳固的帝王来说,影响可谓是致命的。 这将会直接影响到大雍士兵的心气,进而影响到整个战局。 可惜,他们大概也没想到,元曦会对这药反应如此剧烈,不过刚刚中毒便有了明显的症状,而太医署内也是国手辈出,虽然未曾看出这百日醉的毒药,但也推测出了中毒这件事,而断魂木的出现,更将一切的矛头指向漠北。 凌砚的事再加上此次中毒疑云,才让自己决心对漠北使团出手,谁能想到,竟是真的找到了凌砚府上“失踪”的那些银两,进而将这一切事都串联起来,让真相浮出水面。 果然,天佑大雍,天佑他这个明君,这才让漠北的阴谋和野心毁于一旦。 “江寅,你从这其中取出二十粒药丸送往三皇子处,剩下的留在紫宸殿。” 圣上淡声吩咐道。 可江寅的脸色却瞬间为难起来,身子也是半晌未动。 “怎么了?” 圣上微微皱眉。 江寅素来是最机灵的,今日是怎么了? 江寅咬了咬牙,刚准备说些什么,底下的刑澍帮他解了眼前的为难。 “陛下,这解药,只有二十粒。拓跋侑从下毒开始,就没想过有解毒的可能。这二十粒,是他为自己留的。百日醉是粉末状,沾在衣襟之上便可深入肌理开始起效,他既然要下毒,难免自己也会沾染上的可能。所以,这是为他自己准备的保命药。” 这么说,解药只有一份?! 那岂不是注定有一个人会死于毒药? 圣上盯着眼前的药丸,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哑声道。 “将药丸收起来吧。” 收起来…… 这便是,留在紫宸殿的意思了。 第425章 共谋大业 即便在看到这骨瓶中药丸数量时,江寅就已经猜到了圣上的决定。 可是真听到这句吩咐的时候,他还是心中难免一寒。 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已经不能生了,如今能够继承皇位的皇子,除了太子便是三皇子,哪怕皇家谈父子亲情太过奢侈,可单从所谓的朝政和平衡的角度来看,他也不该如此轻易就放弃三皇子的性命啊。 毕竟,三皇子中毒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而他中毒,不过是一个猜测,一个根本没有被证实,且有很大概率是假的猜测。 刚刚刑掌司使也说了,这药是药粉状,需得粘在衣襟上或是直接接触皮肤才有可能中毒,可圣上只有宫宴上才见过拓跋侑一面,更谈不上近身接触。 相距之远,便是拓跋侑想要投毒,成功的概率怕是比他直接掏出短刃来刺王杀驾还要低一些。 可就算如此,圣上还是将药留给了自己。 他甚至让太平司再去查查的想法都没有。 连再确认一下自己是否真的中毒的想法都没有。 就那么轻易放弃了三皇子的性命。 江寅一直知道圣上的淡薄无情,但这一刻,他还是为三皇子觉得可悲。 这宫里的孩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这种毒,既然之前太平司有过记载,想来也有详细的药方,你让人送去太医署一份,让太医署那帮子人加紧研制解药。百日醉,那说明还有时间,想来,会有转机的。” 圣上也知道,自己这番决定显得过于冷血。 此时,只能苍白无力找补几句。 这话,连一旁跪着的一直面无表情的晋赟都有些想要冷笑了。 刚刚刑澍的话说得还不清楚吗? 漠北王室为了断绝了此药在外流通的可能,连制作百日醉的几味关键药材都严格管控了。 漠北说是为了防止有人拿来行凶作恶,可这殿内的人哪个会真的信这番说辞。 不过是为了让这种有奇效的毒药能更好为王室所用罢了。 便是太平司内,皇室密不外传的毒药也有好几味。 为了让这些毒药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不光配方绝密,药材控制,解药更是秘中之秘,严格程度只会更上一层楼。 太医署是颇多国医名手,若是给他们三五载,或许有可能研制出百日醉的解药。 可如今,百日光景,只知道毒药的方子,却连药材都搞不到,他们如何研制出解药? 圣上不过是说句好听的话,显得他还不是那般绝情罢了。 “是,微臣即刻去办。” 刑澍倒是十分干脆应下来了。 他有着宣巍那般畜生的父亲,自然对这种行径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等等。” 圣上却叫住了准备起身去传令的刑澍,直接点了点晋赟。 “晋卿,你去办这件事。刑澍,你留下,朕还有些事问你。” 他在晋赟面前毫不掩饰对于刑澍的信任,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挑拨二人之间的关系。 果然,晋赟神色僵了一瞬,但很快便被掩盖了下去,恭顺领命退了出去。 “你是如何得到这解药的?还有,除了解药一事,在使团内,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帝王多疑,便是他信任刑澍的忠心,有些事,他也不得不多问上几句。 “回禀陛下,微臣此次带着属下乔装成女子模样混入了漠北使团,为了尽快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特意选了一个有些背景的身份。” 刑澍缓缓抬起脸,让圣上能够好好看清楚她如今所顶着的这张脸。 圣上皱眉端详了片刻,犹豫道。 “这是,贤妃的家人?” 这张脸,和贤妃有三四分像,只是比起贤妃的温柔娴静,这张脸更多了几分泼辣的洒脱。 “是,微臣斗胆,用的是贤妃娘娘长姐的面容。” “可贤妃的家人不是早就死了吗?” 圣上疑惑。 当年贤妃生育三皇子乃是早产,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她乍然听闻自己全家人死于火灾的消息,一时情绪激动才造成了早产。 当时将这消息故意传给她的,是自己当时颇为宠爱的萧才人,也因为这个缘故,萧才人被自己贬为采女,从此失了宠爱,在后宫中熬了两年便病逝了。 尽管萧才人当时一直喊冤,但自己还是没有心软。 毕竟,皇子事关重大,自己得到密报之时便下令将消息全部封锁,后宫众人皆不得知。 萧才人却靠着在紫宸殿侍奉笔墨的机会偷听到了这件事,为了争宠故意违抗圣命,将这件事告诉了贤妃。 贤妃生了一天一夜,人都差点死了,自己怎能不恼火? 贤妃的家人们也是可怜,原本都只是普通人家,好不容易靠着贤妃的恩宠在皇都里有了些立足之地,却偏偏家中突逢大火,死得一人不剩。 京兆府暗中调查后,也只说是府上不小心烛火爆燃所造成的,因着是深夜,加上府上下人疏忽职守并未第一时间发现,火势很快便蔓延起来,刺鼻的烟尘将人直接呛晕过去,这才造成了所有人身陨其中的惨剧。 刑澍为何要用一个早就死去之人的脸? 他不怕拓跋侑发现? “是,贤妃娘娘的家人早已去世。可此事距今已久,当时陛下为了怕流言四起,加之贤妃娘娘刚刚产育三皇子身子虚弱,一切丧仪都被低调处置,并未在皇都内掀起多大风浪,更没多少人知晓这件事。且如今皇都内还有贤妃娘娘的一房远亲居住于此,他们和贤妃娘娘关系颇近,皇都内不少人皆以为那是贤妃娘娘的本家亲眷,便是漠北人要调查,也极容易被迷惑。而微臣想要快速进入使团,需得用一个有些价值的身份,当时便仓促选择了这个身份,和皇都以及皇子关联够近,但以漠北的情报信息却不会有过多的详细信息。只是,微臣没想到,漠北何止是感兴趣,他们简直是如获至宝一般。” 圣上原本对刑澍擅自将贤妃和三皇子牵扯到此事中略有不满,但听到这儿,却是暂时将不满压了下去,继续问道。 “如获至宝?他们做了什么?” “微臣为了让这重身份更显可信,提前让太平司的人在皇都内埋好了暗线,只要漠北的人前去调查,便会得到已经准备好的说辞。拓跋四王子自然是信了这重身份,竟是设计了一出刺杀微臣又及时伸出援手的戏码,想要拉拢微臣,或者说是贤妃长姐这重身份,与他们漠北一同合作,共谋大业。” 共谋大业。 圣上这下眼神顿时冷厉了起来。 第426章 皇宫里的内贼 “拓跋四王子提出,三皇子如今无论是年龄还是外家支撑,都没有与太子抗衡的资格,且如今端充仪有孕,新的小皇子即将降生,很有可能将三皇子原本就不多的宠爱再次分去一半。若想要张家起势,成为皇都真正的名门世家,他和漠北,可为贤妃和三皇子提供援手,助三皇子再进一步。” 一个皇子,再进一步能到哪里去? 漠北这是想要扶持三皇子上位啊! 刑澍这番话说得十分直白,可圣上并未怀疑他的用心。 刑澍是他一手提拔上来和晋赟打擂台的,不同于晋赟做了数年大阁领的根基深厚,刑澍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所以,他的忠心,是最能够保证的。 他素来也是这般心直口快,皇子也好,亲王也好,他都不会有任何袒护。 说话虽然直白,却也让人放心。 “他预备如何做?” 通过刑澍这重假身份来接触贤妃?还是旁的什么? “微臣担心他会要求以微臣这重身份为桥梁主动接触贤妃,所以特意为自己编排了一段和贤妃因着幼时父亲偏爱所以关系不睦的谣言。一开始,拓跋四王子并不是十分相信的模样,但后来不知他查到了什么,态度反倒一下变了不少,他将微臣软禁于驿站内,自己倒是紧锣密鼓筹备着什么,没了之前一直催促要和贤妃搭线见面时的急切。” 一个人一旦开始不急了,要么是他放弃了最开始的想法,要么便是他已经通过别的途径达成了目的。 而且,他是查到了什么? 圣上不由多琢磨了一些。 “至于解药,是微臣深夜窃听拓跋四王子和一名不知身份的男子密谈,其中提到了此事。那男子似乎是漠北在皇都的情报暗桩,微臣派出人手跟踪,但那人极为谨慎,太平司的人也不敢近身,最后,只发现他在皇宫附近消失了踪影。微臣怀疑此人本就是宫中人,即便不是,也是和宫中有极深的牵扯,担心他们会在宫中设局图谋,在拿到解药后,又听闻大阁领找到了那些失踪的户部白银,故而擅作主张,提前回来跟陛下复命。” 之前刑澍所说的,圣上心中只是思虑,可听到可能和皇宫有关,他这下可是有些坐不住了。 “和皇宫有所牵扯?你的意思是,漠北已经将暗桩提前安插进了皇宫。” 虽然听起来骇人,但圣上不得不承认,这个可能性还是极大的。 漠北既然都已经能够想到提前扶持凌砚,在前朝安插人手,如何不会将手伸进皇宫里呢? 甚至有可能,那人在宫中已经潜伏数年,爬到了极为关键的位置。 六局之中这么多内侍和宫女,不少人可是能够接触到自己的膳食和衣物的。 圣上顿时只觉脊背发凉。 有些事,设想到归设想到,一旦被如此直白摆在面前,所造成的冲击也是极大的。 前有百日醉,后有皇宫里的漠北暗桩,这一切实在是太过骇人了。 突然,圣上神色一凛。 他想起了宣元辰的死。 想起了那个假冒太医署之人传令之人,想到了调查到一半最后无疾而终断在了六局中的线索。 这会不会,也和漠北有关? 他们或许,早就把毒手伸向了自己的皇子。 虽说此事和宣巍有关,但当时有一暗手,到现在都未查清。 如今想来,或许也和漠北有一定关系。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圣上不吝于将事情往最坏的一步想了。 “是,虽然尚未确定,但根据目前线索推断,漠北的手,已经伸进了皇宫。甚至,微臣怀疑昨日宫宴之上,拓跋四王子或是使团其他人已经和这暗桩有过接触。昨夜他在宫宴结束后,并未直接回到驿站,而是直到深夜方才返回,可见又去见了什么人。拓跋四王子的动作如此急切,微臣推断,或许是急着与见面之人交换宫宴之上得到的一些秘密情报。” 昨日宫宴之上…… 圣上对昨日的宫宴实在是印象不深。 “江寅,昨日漠北使团可有人离席?” 江寅昨日一直跟在圣上身边,哪里清楚这个,他只能说需要确认一下,而后在得到圣上点头允准后,立刻到殿外去询问昨日留在宫宴上伺候的其他内侍。 片刻后,他步履匆匆回到了圣上身边。 “陛下,昨日宫宴之上,拓跋四王子因着更衣的缘故曾经离席一段时间,大概是小半个时辰左右。除此之外,使团其他人都未曾离席。” 是了,圣上想起来了。 当时提出更衣的,还是端充仪。 这建议倒是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那个不小心的内侍! 宫宴之上的人手都是精挑细选过的,按理说绝不该出现这等错误。 除非,是故意的。 “昨夜宫宴上不慎将汤羹洒在拓跋侑身上的那个内侍,去传他过来,快!” 圣上立刻转头看向江寅。 江寅刚从殿外回来,忙不迭又领命疾步朝着殿外赶去。 但这次,去传令的小内侍带来了一个噩耗。 昨夜宫宴上的那个小内侍,失踪了。 “失踪了?” 圣上简直怒极反笑。 这宫里居然能够随随便便失踪一个人,他们当皇宫是什么?当他是什么? “回陛下,这内侍名为张荣,昨夜按照宫中规矩,他该受十杖的责罚,可他人从宫正司受了杖刑出来后,便再未有人见到过他。小臣已经将此事上报给了宫正司,宫正吴大人正在追查此事,也仍未有下落。之前,之前其实也有过这般的事,宫女或是内侍受了责罚后,一时想不开投了井,时隔许久才被人发现尸身。这张荣,怕是也……” 尚仪局的掌事尚仪跪在地上谨慎回话道。 她不知道内情,只以为这小内侍是受了责罚后,担心从此前途尽失,一时错了主意走了绝路。 宫里这样的事也不算少,一年总有那么几起。 所以便也未曾太放在心上。 她也没想到,陛下居然还要召见这张荣,更没想到这件事会闹到御前。 难道…… 难道张荣还牵扯进了其他机密之事中? 皱眉让尚仪退下,圣上脸上氤氲出的凉薄寒意,已经到了让人望之毛骨悚然的地步。 圣上动怒了。 而且,是大怒。 江寅和刑澍都察觉到了这一点。 是啊,宫中漏成了这般筛子模样,身为皇帝,哪里还能安稳呢? “昨夜拓跋侑离席后,宫宴上还有其他人借故离席吗?” 圣上微阖双眼,低声问道。 “回陛下,景王殿下和贤妃娘娘都曾离席一次,至于大臣和王亲们,请容小臣再去确认一番。” 刚刚江寅出去的时候,自然不光问了拓跋侑离席一事。 如今圣上的问题,他自然也是快速回答上。 只是,昨日宫宴出席的人实在太多,小内侍盯着的也多是几个显着的位置,大臣和王亲贵族的席次上是否有人离席,这还得慢慢询问一番才能确认。 “不必。” 圣上不觉得会是大臣或是那些王亲们。 他们若是有所勾结,在宫外也可见面,何必在宫宴上动这脑筋。 如此大费周章,要见的只能是宫里的人。 “景王和贤妃离席之后去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你亲自去给朕一一问清楚,现在就去,朕在这里,等着你的结果。” 圣上狠狠冷笑了一声。 “朕倒要看看,这宫里到底是谁有这么大主意。” 第427章 朝堂争议 圣上竟是一副要彻夜等待调查结果的态度了。 但此时已经是接近早朝的时辰,一切当以国事为重,眼看天色将明江寅还未回来,最后,圣上唤了汪慎进来替他更衣。 如今,汪慎也算是这紫宸殿内的副管事了,江寅之下,便是他最得信重。 如今虽然一些机密之事不会让其旁听,但江寅对其倒是不藏私,平日里也常会让其到御前近身伺候,如今在圣上面前,他也颇得脸面。 汪慎也不多问圣上为何如此憔悴,只是在为圣上更衣梳洗后,小心翼翼取来一盒成安调配的玉容粉,低声道。 “陛下想来是为国事操劳,今日气色有些不好,可要敷面匀容?” 圣上的气色自然是不好,从宫宴那夜开始,他已经两夜未曾合眼,中间不过小憩了些许时刻,若不是靠着参汤提神,怕是他此刻也早就倒下了。 昨夜又得知了太多可能威胁到他手中权力的秘密,此刻圣上的头已经在隐隐作痛了,眼下的乌黑更是明显至极。 汪慎的话,自然是合了圣上心意。 他淡淡点了点头,任由汪慎的一双巧手小心为其妆点面容。 好一番收拾后,圣上看起来虽然还有些憔悴,但也没了刚刚仿若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一般的骇人。 毕竟三皇子生病一事如今前朝也有所耳闻,这些许的憔悴,倒也能够解释通。 早朝之时,圣上挂心调查之事,对于今日朝堂上诸位朝臣的唇枪舌战倒是没了多少兴趣。 直到,有朝臣提及了昨夜漠北驿站大火一事。 “陛下,昨夜漠北驿站大火一事,如今已是满城风云。今早,漠北驿站已经被太平司派人团团围住,不允许人进出,西越安南等国使团皆派人在周围张望打探,微臣恐如此下去,将会对商路和谈一事产生影响,进而影响我大雍上国之气度。” 圣上本就一肚子火,听到如今大臣话里的意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徐卿是觉得朕合该立刻撤走太平司的人手是吗?” “微臣不敢。” 那位徐大人立刻跪下请罪。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 “但一国使团无缘无故被围在驿站中,难免会引发民间议论,尤其是昨夜大火之后,民间更有传言,说是故意有人纵火想要置整个使团于死地。如此流言,对大雍对陛下皆是不利。微臣此言,只为陛下圣名啊!” 圣上被这不识趣的大臣更是气得头疼,还未等他开口,宣明曜倒是走出来了。 “徐大人这话倒是有意思了。如今满殿之人皆是大雍子民,那有些话便也不必遮瞒。大雍和漠北的战事持续了近百年,虽然近些年在父皇的治下,漠北渐有偃旗息鼓之势,但对于百姓来说,同漠北之间,便是用血海深仇来形容都不为过。多少百姓的孩子、丈夫、父亲,死在了同漠北的战事之上,且不说昨夜火灾始末尚未清晰,便是真如徐大人所说那般,有人纵火想要置整个使团于死地。如今其他三国使团皆在皇都,为何徐大人就认定,这流言是冲着陛下和大雍来的。而且,以百姓们对漠北的恨意,这民间流言,到底是怎么传起的,倒真是让人好奇了。” 百姓们哪里会担心漠北使团,他们怕是拍手叫好都来不及。 宣明曜这话,直指这人的心思不正,偏向漠北了。 而圣上原本不以为意,可他突然想起,这徐泾的续弦,似乎便是凌砚的族妹。 如今凌砚已经被“证实”整个家族都和漠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这徐泾,会不会其实也早已经被漠北策反了呢? 否则,他如何会如此袒护漠北? 圣上不由深思几分。 此话一出,徐泾吓得立刻反驳。 “陛下,微臣绝无此意,只是为陛下和大雍担忧罢了。景王此言,未免揣度之意太多,且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破坏大雍和漠北的商路互通之谊?!陛下意在与漠北和谈,可景王此举,却是与陛下的圣心背道而驰啊!” 面对此番指责,宣明曜唯有冷笑。 商路互通? 拓跋侑命都要丢了还商路互通。 自己这位好父皇,虽然一向对漠北有些软骨头,可他这人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性命和权势。 如今,漠北已经明晃晃动到了这两样东西上。 父皇便是再软骨头,此时也该硬气起来了。 这些年来朝廷对漠北的所谓“怀柔”手段,也是养出了不少狼心狗肺的东西。 拓跋飞绫给自己提供了一份名单,其中不少人都是接受了漠北明里暗里的示好,甚至已经做出了偏帮漠北的举动。 而这徐泾,便赫然在那份名单上。 第428章 朝臣们的揣度 面对徐泾的求饶,圣上许久未曾说话。 而这份沉默,也让整个大殿都陷入了一阵难熬的沉默之中。 众人都知道,圣上动怒了。 没人敢出来给徐泾求情。 尽管,他们中也有不少人是和徐泾一般的想法。 终于,在徐泾头上的冷汗已经一滴滴滴落在官袍上时,圣上终于开口了。 “朕有时真的疑惑,朕真心重用加以提拔的,朝廷俸禄百姓重金养出来的,究竟是怎样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在大雍的朝堂之上,竟是替漠北人说起话来了。漠北使团在宫宴上加害皇子,致使三皇子如今昏迷不醒,更派出贼人潜入兵部偷盗布防图纸,妄图窃取我大雍机密,证据确凿,被太平司人赃并获。如今,你倒是觉得漠北冤屈?觉得朕不给他们漠北使团脸面?徐泾,朕瞧你食大雍之禄,做的却是忠漠北之事啊!” “陛下,微臣绝无此意啊!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更是对大雍忠心耿耿啊!” 徐泾这下是真的害怕了。 这话太重了。 一旦背上这等罪名,别说仕途了,他的小命乃至整个家族的小命怕都是不保。 他也没想到,漠北居然是涉及到了这么大的罪名中。 那人当真是害惨他了! 不是说只是因为通商和谈一事上有所争议,圣上想要给漠北使团施压吗? 而且,据说这主意还是景王提的,所以他今日才敢壮着胆子给漠北求情。 毕竟,景王如今手未免已经伸得太长了一些,户部交由她统辖已经是陛下格外恩宠,如今她又想要插手鸿胪寺的事,徐泾觉得,自己明日提及此事,想来朝堂之上响应之人应当也不算少,而且也能给漠北一个隐形的人情。 这些年来,他可没少从那人手中拿漠北给的好处。 如今自然也该回报一二。 且听那人透露,如今的漠北汗王身子已然垂垂老矣,虽然拓跋侑面上看着在漠北诸多王子中并不十分出众,但老汗王私下对其十分满意,让其出使大雍,也是为了给他积攒一份足够拿得出手的功绩。 待其返回漠北之后,便会正式册立其为储君。 “徐大人,到时候,您可就是救了漠北未来的汗王。您想,他也好,漠北也好,能不承您这份恩情吗?日后徐大人的仕途通达,我们自然也是要出一份力的。” 那话语,如今还在他耳边飘荡着。 徐泾很清楚,他家世和能力都是平平,靠着运气坐到了如今的官位上,几乎已经是自己靠着本身能力能够走到的极点了。 若再向上,几乎不可能了。 可若是漠北能够给他这份支持,或许,他真能再往上走一走。 至于这是不是通敌叛国…… 徐泾并不在乎。 漠北在军力之上一直是隐隐压过大雍一头的,只不过是一直没有打持久战的能力,他日若真能够攻破大雍的城门,大军直抵皇都,自己有着当日这份救命之恩,也能得一个好着落。 在哪里做官不是做? 可他没想到,拓跋侑居然是牵扯到这么大的事中。 毒害皇子,偷盗布防图纸。 这两样哪一样拿出来都是罪无可赦的重罪,更何况两样还叠加在了一起。 这就更显得他刚刚的求情是多么可笑。 徐泾连连磕头,力度之大,整个大殿内只回响着他的哀泣求饶和咚咚作响的磕头声。 地上很快出现了斑驳的血迹,徐泾已经将自己的头磕出血来了。 可圣上还是未曾叫停。 终于,徐泾将自己磕晕了过去,身子歪倒在了地上。 圣上冷冷看着他那血迹斑斑的脸,冷声道。 “既然有些人不愿做大雍的忠臣,朕成全他。来人,剥去徐泾的官服,将其拖出去重打六十棍,若是没死,便直接流放岭南,终生不得赦。” 刚刚还是风光的谏议大夫,如今却是这般一个结局。 殿中寂静得仿若能够听到每个人紧张的呼吸声。 刚刚圣上那段话中,信息实在是太多了。 三皇子昏迷不醒。 漠北偷盗兵部布防图纸。 还有陛下前所未有的狠厉态度。 直接让人围了驿站,还明晃晃将漠北所做的手脚在大殿之上当着群臣的面说了出来。 这便是不打算善了的态度了。 要知道,这些年来漠北也好,西越等其他三国也好,都或多或少在大雍搞过事。 毕竟,大雍占据着最为肥沃富庶的土地,总是惹得这周边四国眼热,加上如今的陛下又不尚武,就算是之前被打服过的东夷,如今这十几年光景下来,也早已经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想着从大雍身上捞一些好处。 一些小动作,圣上也不是不知晓,但最多也不过是警告的地步,从未像今日这般。 难道,陛下打算和漠北重启战事? 朝臣们不敢妄加揣测,只能惴惴不安等候着陛下的安排。 可偏偏,圣上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冷着脸下了朝。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到底是如何安排。 若真重启战事…… 大雍,打得过漠北吗? 不少人心中甚至有了一些悲观的想法。 在当今圣上重文轻武的思想影响下,这朝堂上站着的最有权势的那几个人,大多都是文臣。 便是武将之首的元定安,虽得高位,可论权势,也远远不及那些文臣们。 如今圣上对漠北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底下人也是各有所思。 陈家家主陈阚甚至在下朝后,第一次颇为主动上前想要和宣明曜搭话,似乎想要从她口中探听一番圣上如今的态度。 毕竟,刚刚朝堂之上宣明曜指责徐泾那番话,显然是正对陛下胃口。 陈阚觉得,宣明曜必然是知道些什么内情的。 可面对这位舅父,宣明曜显然是不打算给其留什么面子了,她直接转头和元定安聊了起来,眼中看都未曾多看其一眼,便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周围许多官员都目睹了这一幕,这让陈阚倍感面上无光。 太子都不曾如此下过自己脸面,景王倒是好大的脾气。 她还当真以为自己如今能够和太子分庭抗礼了?! 当真以为自己在这朝堂站稳脚跟了?! 陈阚心中怒火涌起,可突然身后传来的一道声音,打断了他汹涌升腾的怒气。 “陈大人这是怎么了?” 陈阚连忙回头。 是太子宣元景。 他这些时日一直在陆陆续续病着,今日虽然上了朝,但面上还是可见病容。 谁都知道,他这些时日的日子并不好过。 圣上因着端充仪一事罚跪太子的事,虽然刻意做了遮掩,更不许人私下乱传。 但太子在那之后一直病着,这满朝的聪明人们谁还没猜出来点儿什么。 陈阚对于此事原本并没有太大感触。 毕竟,太子于陈家来说,早已是弃之无味丢之可惜的鸡肋。 不能为陈家带来助益的太子,不如没有。 但如今,陈阚却不得不硬撑起一抹笑意主动低头道。 “太子殿下。” 第429章 贤妃形象的崩塌 刚刚圣上在朝堂上所说的那番话,让陈阚知情识趣地改变了态度。 三皇子,似乎已经没了什么指望。 虽然圣上只是说三皇子昏迷不醒,但从其对漠北这般冷厉的态度不难揣度出,三皇子,怕是不太好了。 三皇子一旦出事,那如今能够承继大统的皇子,便只剩了太子一人了。 这说明,皇位,几乎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陈阚不得不重新改变对太子的态度。 尽管陈家已经决定送新人进宫,和皇后也好,太子也罢,都已经不过是明面上维持着最后一丝情谊罢了。 但陈阚最是知晓人该在何时放下姿态。 新人入宫,受宠有孕,诞下皇子。 这总得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 若是运气不好久久无法有孕或是无法一胎得男,这时间更是不知要增上多少。 就算陈家可以扶持一个年幼的皇子登基,但最起码在这段时日里,他不能过于明显地表露出这般态度和决定。 否则,不用太子,圣上便会率先对陈家出手。 没了陈家的太子,或许更得圣上的欢心。 所以,此时的低头,是必然的。 他乐于此事将自己的脸送给太子踩上一踩。 果然,看着他这副突然变得恭敬的模样,太子冷冷打量许久,最后嗤笑一声。 “看来人算不如天算,你说是吗,舅父?帮孤给荣国夫人带句话,孤未曾如她所愿,还真是让老夫人失望了。不过,还请她放心,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日后,还有的是失望的时候了。” 说完,拂袖离去,竟是半分面子也不准备再留的架势了。 先是景王,后是太子,接连被下脸面,便是泥人也生出了三分火气,更何况陈阚身为大雍司徒,陈家家主,何曾受过这般欺辱? 他只指望着太子离开的背影,眼神越发寒凛起来。 太子说的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如何就笃定,自己一定能够得意到最后呢? 以他如今这般明晃晃的态度,陈阚已经能够想象到他日登临大宝之后,他会用如何态度对待自己,对待陈家。 是,当年母亲在其断腿之时说的一些话过于冷漠了一些。 可那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而且,就算他未曾出事,难道让皇后多孕育一位皇子不好吗? 那小皇子与他年岁相差颇大,若是他能够平稳恢复,自然不会动摇到他的储君之位。 相反,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互相扶持,也是一份助力。 而若是他的腿伤未曾恢复,这小皇子便是保住他下半生安逸的定海神针。 身为储君,他嫡亲的兄弟登上皇位总好过其他皇子占了那个位子吧? 否则,便是哪位皇子上位,都不会让他这个曾经的储君活下来。 太子为何就如此想不明白? 生在皇家,本就不是只能单纯讲究情意的地方。 陈家和太子的暗流涌动,圣上并不知晓,或者说,此刻的他也没功夫知晓。 “你的意思是,贤妃从宫宴上离开后便不见了踪影?” 圣上只觉这个结果可笑至极。 宫宴就是在太平宫内举行,总共一座大殿加上两座偏殿两座后殿,每处殿宇都有人伺候,怎么可能好端端人就不见踪影,不知去了何处?! 是出了太平宫,还是根本就已经安排好了宫人,所以不会让任何人察觉? 贤妃不是说自己不胜酒力去喝醒酒汤饮了吗? 怎么?这汤饮还不能在殿内喝吗? “是,回陛下,小臣去仔细查问过当日几个偏殿内伺候的宫女,皆说未曾见过贤妃娘娘的踪迹。只是,当日太平宫内伺候的宫女,也有一人失踪了。” 又失踪了一人。 圣上依稀已经猜到了那人会是谁。 “那人正是当夜指引拓跋四王子前去偏殿更衣的宫女,在那夜之后,她便不见了踪影,宫正司的人找了两日,如今还未有结果。” 果然…… 那日宫宴上出错的小内侍。 指引拓跋侑更衣的小宫女。 这两个关键之人,居然都不约而同失踪了,这可真是有意思了。 贤妃,还真是嫌疑甚大啊。 她想为自己的儿子筹谋皇位,可曾想过,却阴差阳错害得了元曦的性命? 圣上对于这个曾经也是付诸过几分真心的女人,一时也是心绪复杂。 尽管之前月见的一些话便已经让他对贤妃有了些芥蒂,但到底两人也曾经有过一些美好的过往时日,那是自己身边的第一个女人,就算之后身边妃嫔无数,贤妃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他冷了贤妃一些时日,也暂缓了为她晋位的旨意。 本以为贤妃会就此收敛,不想她竟是如此胆大包天,竟是直接和漠北搭上了线。 是啊,比起贤妃,她自然是更想做太后。 可漠北哪里是那般好相与的? 漠北根本未曾想过让元曦登上皇位,他们想的也不是扶持哪个皇子登基,而是借贤妃的手,断绝了宣家的子嗣和江山。 可怜元曦,原本自己还为他安排了一份好前程,如今,竟是都毁在了贤妃手上。 圣上根本不觉得贤妃有可能是冤枉或是无辜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巧合,但实则需要漠北和皇宫内多方人手配合,谁能有这么大能耐,能让拓跋侑陪着演戏陷害她一个宫妃? 甚至,连贤妃这些时日接近端充仪的行为在圣上眼中都多了些别样的意味。 一旦一个曾经完美的人开始出现裂痕,她曾经所有的好,都要被一一审视。 贤妃的温柔、善解人意、好人缘,甚至她素日里对宣元曦的教导,如今在圣上眼中都多了一丝算计和图谋。 但是,圣上心中也有一个疑问。 拓跋侑是如何这么快就搭上了贤妃的线? 他们是早就有接触? 不,不可能。 若是如此,刑澍冒名顶替的身份一早就会被发现端倪。 可若是拓跋侑到了皇都后,在刑澍身份的提醒下起了这份心思,那是谁给他牵线搭桥的?宫里的那枚或者那些枚漠北暗桩都是谁? 还有,拓跋侑到底用什么说服了贤妃。 仅凭一句扶持宣元曦上位? 这种东西太过虚无缥缈,贤妃不是这等轻信之人。 漠北,必然是给出了什么承诺或是好处。 这些,才是他想知道的。 “驿站被围的消息,宫内可有传开?” 圣上抬眸望向江寅。 “回陛下,小臣昨夜已让人严加封锁消息,不许任何人乱嚼舌根,此事应当还未传开。只是,这事也是瞒不住多久的。” 宫外已经有大臣知晓了,昨夜火光那么多人看到,这事儿无法长久瞒下去的。 “此时未曾传开便好。来人,摆驾临华殿。” 第430章 贤妃的决定 临华殿内,贤妃有些疲倦地靠在榻上。 知云端着一碗粥,苦口婆心劝自家主子多喝一些。 从三皇子殿下高热开始,到如今已经两天两夜的光景了。 娘娘不吃不喝,便是铁人的身子也是扛不住的啊。 “娘娘,您好歹喝一口吧,就算您担心三殿下,可也得您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才能去照拂三殿下啊。如今陛下不是已经让太平司查出了那毒药的名字了吗,太医署内那么多国手,他们定然会研制出解药来的。您若是熬垮了身子可怎么是好呢?” 可无论知云如何劝,贤妃神情都是恹恹的。 “本宫不饿,你先出去吧,知云,本宫想要休息一下了。” 知云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到贤妃面上疲累的神情,最后还是将那些劝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旁人便是劝解再多,也终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那是娘娘的亲生儿子,本是前途无量的皇子,如今骤然聋了不说,更是身中剧毒性命垂危。 娘娘如今本就没了多少恩宠,若是三殿下再没了,可让娘娘如何熬下去啊。 知云不由为自家善良温柔的娘娘担忧了起来。 娘娘日后该怎么办呢? 殿内,知云印象中总是温柔笑着的贤妃,此刻脸上却是一片阴鸷之色。 知云那个蠢货,还以为太平司查出了毒药的名字是什么好事。 殊不知,她听到此事的时候心都凉了。 是,知道身中何种毒药对于接下来的解毒总是有帮助的,可圣上都已经出动了太平司的人手,太平司的人也不负重托,这才短短一日便查到了百日醉这种漠北秘毒。 可是,这才是关键所在。 陛下那夜听闻断魂木这味药材后立刻让成安请脉的紧张样子,她可还没忘呢。 圣上如此爱惜自己的身子,且百日醉中毒又无法通过脉象来确认结果,那他在牵扯到自身生死之时,他怎么可能还如此冷静地安排太医署的人研制解药? 他合该是直接用太医署上下全族的人头来督促着他们三日内配制出解药才是。 对于漠北王室,他也应当直接将拓跋侑抓起来严刑拷打逼问解药,如此才符合他的正常反应。 贤妃此时并不知晓昨夜漠北使团在驿站被围一事,她所得到的信息,便只有百日醉这毒药的名字,以及江寅传旨让太医署加紧研制解药的消息罢了。 圣上如今过于冷静的态度只说明了一件事。 他其实已经得到解药了。 不过,那解药大概率只有一份。 圣上如此惜命,自然不会将这解药给元曦。 所以,那干脆就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解药这件事。 否则,倒显得他过于冷心冷清。 贤妃自认自己还是了解圣上的。 她伺候了这个男人这么多年,他的无情,他的冷漠,他的自私自利,她甚至比皇后都要清楚。 正是因为清楚,如今的她才如此疲累。 她好不容易将元曦养到这么大,养得聪颖过人,养得出类拔萃。 只要再给她几年,几年而已,她就能一步步将元曦推向她心中的那个位子。 到时候,她就不必再在任何人面前装出所谓温柔娴静的模样。 她就能拥有真正主宰他人命运的权力了。 她也可以彻底将当年的耻辱和阴影掩埋掉,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但为什么? 为什么老天如此薄待自己。 明明已经走出了这么多步,一味百日醉,就将一切都毁了。 贤妃如今已经对解毒不抱任何期望了。 就算太医署的人真的被逼得潜能爆发研制出了解药,元曦耳聋这件事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 一个耳聋的皇子,在这深宫里还有什么用处。 除了能够给自己博得一些毫无用处的同情,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所有价值。 贤妃不得不思考日后的路。 她必须立刻再有一位皇子。 在圣上对她和元曦还有愧疚的时候,她可以靠着这份愧疚,为自己再争取一夕恩宠。 只要有这一夕恩宠,她便可以将孩子…… 虽然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可想到时隔多年还要和那人再度亲密接触,贤妃心中又是一阵止不住的恶心。 可她没有办法了。 张盼儿,没事的。 贤妃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安慰着自己。 只要你能够成为太后,这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你已经牺牲了那么多,难道甘心就止步于此吗? 不,她当然不甘心。 贤妃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了一枚香丸,在手中无意识摩挲着。 突然,外头传来了一声内侍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陛下来了?! 贤妃心中一紧,她眼神顿时坚定了起来,迅速拎着裙摆赤足走下了贵妃榻,将那香丸丢进了殿中的香炉里。 上官令好,别怪我。 这香丸既然你用得如此之好,那我就拿来用上一用了。 左右,这也是你这位好妹妹赠的礼,不是吗? 出了什么事,那也都是你的锅了。 氤氲而起的烟雾,遮掩住了贤妃眼神中的孤注一掷。 第431章 示弱 圣上让伺候的人留在了殿外,独自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赤足失魂落魄靠在窗边的贤妃。 如今虽然已是春日,但外头依旧冷得很,贤妃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宫装,站在敞开的窗户前,整个人已经冻得面色惨白了。 可她好似什么都察觉不到了,依旧呆呆望着窗外,望着那些开得正好的玉兰。 “贤妃。” 圣上轻唤了她一声,可贤妃并未如往日那般温柔贞静地朝他行礼,而是呆呆转过了头,眼神里满是空洞的泪意。 “陛下。” 她整个人疲倦得厉害,整个身子都倚靠在窗框上,仿若没了这道支撑,她整个人下一瞬就会彻底碎掉一般。 “你在瞧什么?” 圣上并未急着质问她。 因为此刻的贤妃看起来实在情绪有些太不正常了。 他倒不是念及往日情分。 不说那情分本就稀薄得厉害。 便是再多情分,在涉及到自身,涉及到大雍之时,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只是想要瞧瞧,贤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自己这个枕边人,心里还在图谋着些什么? “臣妾在看外头的玉兰。点破银花玉雪香,元曦之前最喜欢这句诗了。他素来喜欢玉兰,前些时日,玉堂春的玉兰早开,他特意从崇贤馆回来后带着人去了玉堂春作画,臣妾知晓此事后,还特意申斥了他一番,说他不该将心思过多放在这等娱情之事上,应当多多学文习武,跟着他的皇兄皇姐们多多学习。皇家子弟,自然是以将来能够为陛下分忧,为百姓做事为己任的。” “只是今日,臣妾却突然想到,其实元曦其实也只是个孩子罢了。他心性顽皮一些又有什么?平日里课业稍稍放缓一些也根本算不上懈怠。是臣妾,是臣妾对其要求太过严苛,这些年来逼得他不断奋发用功,逼得他不断日夜苦读。可如今臣妾却是后悔万分,若真能让元曦身体康健,平安无忧,便是他课业再不好,素日再顽劣,那又有什么妨碍呢?” 贤妃说到这儿,已经是泣不成声。 不是宫妃素来在圣上面前那种梨花带雨的哭法,而是真真正正的泪如雨下。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窗框,好让自己不至于哭到身子软塌下去,可整个人早已经哭得是直不起腰来了。 这不是邀宠的哭法。 没有哪个妃子愿意在圣上面前露出这般模样。 圣上一时心中也是怅然。 他如今虽然对贤妃不满,可对于元曦这个孩子,他如今心中只剩下怜惜和淡淡的内疚。 那唯一的一份解药,他今日已经开始服用了。 吃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知晓,他服下的很有可能是元曦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他也是无奈。 他是帝王。 他的性命关系了万千子民的未来,关系了大雍江山的存亡。 哪怕所有皇子都出了事,他也绝不能有任何意外。 否则,便是彻底如了漠北的意,给了他们趁虚而入挥兵南下的时机。 元曦,只能被牺牲。 可在这件事中,他堪称是最无辜的。 江寅也去问过那日伺候的宫人,知晓元曦和拓跋侑唯一的一次较为亲近的接触,便是宫宴结束之后,元曦因着拓跋侑过于关注贤妃,所以主动上前警告了其一番。 从他这番举动也不难猜出,他根本不知晓贤妃和拓跋侑的勾结。 否则,他不至于去拦住拓跋侑让其难堪。 只是,宣元曦如何也没想到,他维护自己母妃的举动,却为自己招来了这般灾祸。 元曦,是个好孩子。 可惜了…… “朕会下旨,封元曦为祉王,无论将来他……” 圣上停顿了片刻,继续道。 “朕是他的父皇,都会庇护他一生的。” 一生? 贤妃心下冷笑。 宣元曦的一生还有多长? 百日? 不,如今已经不足百日了。 祉,福气之意。 可如今的宣元曦,哪里还有半分福气可言? “臣妾替元曦多谢陛下。” 心下如何想不要紧,可面上贤妃还是做出了一副泪如雨下的感动模样。 她知道,这是圣上想要看到的。 刚刚的潸然泪下,不过是为了彰显她的慈母之心,也好激起圣上心中的愧疚,为元曦谋一些最后的荣光和庇护。 既然元曦注定保不住了,这便算是自己身为母妃,最后能为他争取到的一点东西吧。 而且,陛下越是对元曦愧疚,等到元曦离世后,这份愧疚虽然无法十成十转移到自己身上,但只要自己能够再生下一位皇子,那位小皇子便会在陛下心中成为元曦的替身和其愧疚的寄托。 这便是她想要的。 在元曦最后的这些时日里,她一定要将陛下对其的这份愧疚好好利用。 才能为下一个孩子打好坚实的根基。 只是,贤妃怎么也想不到,在陛下那儿,她早已不是之前淑静婉顺的模样了。 陛下会对宣元曦愧疚,但对于她,却是再没了半点儿怜惜。 圣上沉默走到了桌边坐下,而后低声问道。 “贤妃,朕今日前来,不光为元曦一事,更有其他事想要问你。那夜宫宴,你推说不胜酒力离席,可是去了哪儿?” 圣上终于露出了今日来此的真实目的。 他想看看,贤妃究竟有什么想说的。 宫宴? 贤妃微蹙娥眉。 陛下为何会突然提起宫宴? 是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吗? 难道太平司的人在查百日醉的时候,查到了自己设计拓跋侑和景王的端倪? 不应该啊,自己又没有真让景王如何,不过是故意让人穿着景王的衣衫与中了药的拓跋侑春风一度,且在那期间将景王故意支离了宴席。 便是查起来,最多也只是知晓拓跋侑在偏殿中与宫女曾有荒唐之举罢了。 这也不该落到自己头上啊。 贤妃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控制的恐慌。 好像有什么事彻底脱离了她的控制。 而此刻的她,却根本毫无头绪。 她厌恶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刚准备说些什么,贤妃却发现,圣上的眼神开始有些昏沉迷茫。 那药,起作用了。 第432章 不可置信 药起了作用,这本是计划好的一环。 只是,贤妃此时心中却有些踌躇。 圣上刚刚的问话明显不对。 他好似对自己起了不满和疑心。 可这不满和疑心是从何方向而起,她一时却有些心中没底儿。 之前做过的事太多,此时竟不知是何处露了端倪了。 此时若是用药成事,难免会有后患。 可是,贤妃心中也有担忧。 若是圣上真的怀疑或者发现了什么,元曦不一定能够保住她。 她需得给自己再加一道护身符。 有什么,比一个腹中的小皇子更能护住自己呢? 脑中盘旋过许多念头,最终看着面前脸上已经涌现出红意的圣上,贤妃咬了咬牙,还是没有推拒他伸来的手。 半个时辰后。 “江寅,给朕滚进来!” 一声熟悉的怒吼。 江寅对于里头发生了什么,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他低垂眼眸,小心谨慎地弯腰进了内殿。 散落满地的衣衫佐证了他的猜测。 除了圣上明显处于怒火中的喘声,还有贤妃的哭声。 “陛下,臣妾当真不知晓发生了何事?您是了解臣妾的,这些年来,臣妾何曾用过不入流的手段争宠?且如今元曦还病着,臣妾便是真想争宠,也决计不会选在此等时机啊!请陛下明鉴!臣妾当真冤枉!” 尽管江寅已经十分小心了,可他刚刚绕过屏风,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的,便是身披一身外裳衣衫不整跪在地上的贤妃。 而圣上则是满脸怒色地坐在床榻上。 “陛下。” 迅速收回视线,江寅恭敬跪下。 “过来给朕更衣,另外,着传旨,将贤妃降为婕妤,幽禁宫中,不允随意进出,更不许任何人来瞧她。” 若不是看在宣元曦的面上,圣上只恨不能此刻便将贤妃直接一撸到底直接贬为庶人。 可元曦如今好歹是亲王,母妃位份太低,影响的也是他的脸面,他的时日已然不多,圣上也不愿让其因着此事忧思过甚。 一个个的,居然都敢给自己下药,真是胆大包天了! “陛下!臣妾当真冤枉啊!臣妾若真要用此等手段争宠,为何会选在今日?在陛下您来之前,臣妾根本不知晓您今日会来临华殿,如何提前预测下药?且便是臣妾真想做此等事,也不会选痕迹如此明显的药啊?这岂不是自寻死路?陛下要降位,要责罚,臣妾都愿领受,但请陛下还臣妾一个清白。背上此等罪名,臣妾日后在宫中如何做人,元曦又如何立足?” 贤妃也没想到,圣上此次反应居然如此之大。 他意识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一记耳光直接将自己扇落床榻,而后便怒吼着让江寅进殿。 她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来不及说,只能先抓起外衫遮盖身体。 怎么会这样? 陛下便是恼怒,也不该如此失态? 难道,上次上官令好给陛下用药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难道应升有什么事未曾打听清楚? 贤妃此时脑中也是罕见的有些慌乱了。 她不怕降位,但怕圣上将此事彻底定性为她特意设计下药。 这罪名若真落了下来,日后便是她传出有孕的消息,也很难在陛下那儿翻身了。 好在,自己在药上提前留了后手。 圣上虽然震怒,但此刻贤妃说的几句话,他其实倒也是听进去了。 虽说如今贤妃在其心目中温柔的形象已经彻底坍塌,但圣上有一件事还是承认的。 贤妃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是不会用这种明目张胆的笨法子来将自己陷入泥沼的。 而且…… 圣上轻轻嗅闻了几下鼻尖的味道,只觉这味道熟悉至极。 在江寅为其更衣完成后,他踱步走到了香炉前,鼻子噏动嗅闻了两下,而后转头看向了江寅。 江寅自然心领神会,小心上前打开香炉,用一旁的金镊从其中取出了一块尚还算完整的香丸。 香炉被打开,那香气自然也更加明显了几分。 圣上记起来了。 这是上官令好殿里常出现的味道。 只是,不及贤妃殿里的味道这般浓罢了。 想到自己这些时日对上官令好的惦念,想到当时自己的情不自禁。 圣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股子火气升腾而起。 下一秒,圣上喉间一甜,只觉一股子腥热涌了上来。 “嗤——” 在江寅惊骇的眼神中,圣上喉间一口血喷涌吐出。 “殿下!” 江寅连那香料也顾不得拿了,忙抛开手中的东西,上前扶住了圣上摇摇欲坠的身子。 贤妃也是吓得花容失色。 怎么会这样? 那香料只有娱情的功效,并未有任何毒性。 且应升找人看过,这香料就连助兴的功效也是极为温和的,怎会如此? 圣上此时可绝不能出事啊! 虽然吐出了一口血,圣上此时却觉得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比刚刚怒火充盈之时的浑噩要好了许多。 摆了摆手制止了江寅立刻要喊人去传御医的动作,圣上接过江寅递过的巾帕,擦了擦唇角的血渍,而后低头看向满脸惶恐的贤妃。 “这香料,是从哪儿得来的?” 贤妃的手指不自觉紧张攥住了外裳,颤声道,“是端充仪之前赠予臣妾的。臣妾之前同端充仪走得近一些,闻着她殿内香料的味道十分好闻,便要了一些来。” 她不怕上官令好的说辞和她有出入。 左右,她的确从上官令好那儿讨了一些香料,这香料也的确是上官令好宫中常燃的。 她再如何辩驳,也逃不开这个罪名。 只是,如今圣上吐血这件事,还是让贤妃心中惶惶不安,只觉自己好像走错了关键的一步棋。 她厌恶这种只能等待别人裁决自己命运的感觉。 可是,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了。 “好,好啊。这满宫里,都是想要算计朕的人。” 从纪容卿,到上官令好,再到如今的贤妃,她们各个都说自己无辜,其实各个都不清白。 有些手段,圣上不是不知,只是后宫争斗,他向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瞧得太清楚。 但如今,他却不得不瞧清楚了。 自己还是宽恕太过,才让她们一个个如此胆大妄为! 都不用传成安过来,圣上自己心中已经依稀有了一种预感。 刚刚那一次吐血,会是他身子的一道分水岭。 原本就算不得康健的身子,怕是更熬不了多久了。 宣元景。 宣明曜。 脑海中来回闪过这两个名字。 最终,圣上长叹一声。 “江寅,去传旨,端充仪妄听妄为,在宫中大行巫蛊之术,蓄意假孕争宠,嫁祸储君,着废黜封号,赐鸩酒一壶,上官全族免官流放岭南,大赦不得回。贤妃张氏,与其同党密谋,着降为采女,幽禁临华殿中,非死不得出。祉王过继于宸贵妃名下,日后,便是宸贵妃的皇子了。” “陛下!” 贤妃发出一声堪称凄厉的哀泣之声。 她膝行上前,紧紧攥住圣上的衣袍,什么体面和谋划都顾不得了。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圣上明明知晓自己是无辜的了,知道这东西是上官令好所赠,为何新的旨意却更加残忍了? 还有,什么假孕?难道圣上连上官令好腹中的小皇子都要抹去吗? 而且,他竟是,竟是连元曦都要过继出去了?! 降为采女,幽禁终生。 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第433章 宫中大乱 可惜,如今便是贤妃,不,应该唤她张采女了。 便是张采女哭昏过去,圣上也不会多给她一个眼神了。 圣上拂袖离去,未曾再看地上的张盼儿一眼。 她已经触犯到了圣上的底线。 勾结漠北、谋害圣体,无论哪一桩都是足以要了她性命的重罪。 圣上如今还留着张盼儿一命,不是念及什么往日情分,不过一则是为了留着她,看能够从拓跋侑身上再挖出什么秘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宣元曦。 他已经注定性命不久,多留张盼儿一些时日,也免得刺激到他。 圣上自认自己是个慈父,却不知旨意刚刚晓谕六宫,得了消息的宣元曦便直接昏了过去。 “娘娘。” 知云在外头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看到圣上怒气冲冲离开的身影。 她担心出了事,忙小跑进了内殿,只看到一片狼藉的地面,以及坐在地上满脸泪痕的自家娘娘。 “娘娘,这是怎么了?” 知云从未见贤妃如此狼狈的模样,在她印象中,娘娘总是美丽而温柔地笑着,仿若明珠一般生辉。 可如今的娘娘,却被陛下如此对待! 一股替自家娘娘委屈和不值的怒火在知云心中燃起。 “完了,全都完了。” 张盼儿喃喃痴道。 精心养护的长甲在她惊愕下意识的用力下已经悉数折断,此时她的十指上都是指甲断裂的斑斑血渍,可她却半点儿也感受不到了。 圣上这道旨意一下,她在这后宫十多年的积累,全都毁了。 和圣上曾经的情分、诞育皇嗣的功劳、四妃之一的荣华,全都毁了。 可是,为什么?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竟是让圣上如此动怒?! 当初秦昭媛那般惹怒了圣上,都未曾被剥夺皇子生母的身份。 但如今,自己却是什么都没了。 “不会的,娘娘。您是三皇子的生母,这一点便是谁都改变不了的。陛下或许只是一时恼怒,您和陛下这么多年的情分,事情总会有转圜的余地的。” 一把挥开知云想要搀扶她的手,此时的贤妃已经无暇去强撑起往日的温和面具了。 她冷声道。 “娘娘?本宫,不,我已经不是什么娘娘了。一会儿圣旨就会晓谕六宫,我被陛下降位采女,幽禁临华殿中,至死都不得出。三皇子也将成了宸贵妃的儿子,从此和我,再无半分关系。” 什么? 知云惊愕地睁大眼。 陛下怎会如此对娘娘? 还未回过神,知云只觉手腕一痛。 她低头望去,是贤妃抓住了她的手。 “现在旨意还未到临华殿,你还可以随意进出宫殿。现在,立刻去昭文书库,帮我给一个人传句口信。就说今夜子时,让他务必来见我。否则,大家便一起鱼死网破!” 说到最后,张盼儿的眼中已经尽是狠戾的杀气。 知云何时见过这般的主子,吓得下意识一个瑟缩。 可手腕上的疼痛又让她不得不直视张盼儿。 最后,她只能带着哭腔连连点头。 “奴婢知道了。” 那三道圣旨来得很快,长清宫内,桑月见轻叹一声看着手中的圣旨,一时也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这般莫名其妙多了个儿子。 对于三皇子,她并无多少深刻印象,只记得是个颇为勤勉乖巧的孩子。 可惜,有个佛口蛇心的母妃。 便是这后宫里那么多人说贤妃多么娴淑温婉,可桑月见从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这可不是个简单角色。 如她这般会伪装的人,自己之前曾经见过一个。 那便是害死了她母亲的那个女人,她曾经的亲姨母,如今的继母。 一张最能迷惑人的芙蓉面下,是十足的蛇蝎心肠。 这般女人,桑月见最会辨别了。 “娘娘!娘娘!不好了!祉王殿下在闻听张采女降位禁足的消息后直接昏死了过去。您可要去瞧瞧?” 长清宫的小宫女脚步匆匆走进来报信,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这祉王刚被过继到自家娘娘名下,不去明显是不合适的,可若是去,这不是更加刺激祉王吗? 陛下素来宠爱娘娘,怎么今日给了娘娘这么一个大麻烦? 有皇子傍身自然是好事,可这皇子年岁都大了记事了,定然是无法把娘娘当做自己的母妃来看待,更何况祉王高热导致耳聋的事,宫里虽然未曾大肆传扬开,但稍稍耳目灵通的都有所耳闻。 这般的皇子,还能算什么依靠呢? “自然是要去瞧瞧的。” 无论如何,祉王这孩子总是无辜的。 刚准备起身,殿外传来了通传声。 “娘娘,永宁殿女官桐君在殿外求见。” 景王身边的女官? 桑月见眼中有些诧异。 殿下不是说她们如今面上不适宜有牵扯吗?怎么今日倒让身边女官来了。 “传。” 桑月见轻声道。 第434章 母子对话 见过桐君后,桑月见匆匆前往了宣元曦的宫殿。 他此时已然苏醒了过来。 太医署如今过半太医都在他宫中驻守,在宣元曦昏过去的第一时间,太医署的汤药就已经安排上了,自然不会让人出什么大事。 可是,宣元曦的状态明显不好。 他眼神呆滞地躺在那儿,直直望着头顶的窗幔,仿若身体内的意识已经消失了一般。 桑月见轻叹一口气,挥手让殿内伺候的人都先退了下去。 如今宸贵妃成了祉王的母妃,她自己又得圣上恩宠,这殿内的人自然不敢忤逆她的意思,纷纷乖顺退了出去。 桑月见拿起放在一旁的药碗,轻轻用勺子搅动着褐色的汤药,想要微烫的药尽快成为适宜入口的温度。 她坐在了宣元曦的床榻边。 这动作,让宣元曦下意识转头望向了她。 是宸贵妃娘娘。 他的脑子中迟缓地闪过刚刚的旨意。 不,自己此时其实应当叫她母妃了。 可是—— 可是为什么他真正的母妃会被贬位禁足?是因为自己配合皇姐装出中毒模样的缘故吗? 是自己,害了母妃吗? 尽管昨日被贤妃那般直白的态度伤到,但这一切,宣元曦还是真情实意地为她担心。 贤妃或许从来只是把宣元曦当做一个工具,当做她成为太后所必须的棋子,可宣元曦却是真的将她看成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人。 “你无需内疚。贤妃,不,张采女被降位,是因为她给陛下下药致使龙体有碍,这是她咎由自取,和你没有半分干系。” 下药? 桑月见说话的时候,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的唇形都做得十分明显,这也让宣元曦能够看得十分明白。 也正因为看得明白,所以他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母妃给父皇下药? 她怎么敢的? 这不可能? 宣元曦正准备反驳,可突然,他神色一愣。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猜到了?” 桑月见见这孩子低着头,一勺子将汤药怼进了他的嘴中,苦涩的汤药强行让宣元曦回神,也让他不得不抬头看向自己。 “景王说,让我直接同你说便好。那我便直说了,左右我也不是个会哄孩子的人。张氏眼见你可能没多久活头了,便是活下来也板上钉钉成了一个聋子,根本没有办法再角逐皇位。所以,她自然要趁着圣上对你还有几分愧疚的时候,将这份愧疚转变成她的宠爱,好尽快有一个新的皇子。” 桑月见在宣元曦跟前的姿态很闲适,她甚至连本宫的自称都没用,更没拿出什么母妃的架子。 尽管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可当从宸贵妃翕动的唇形看出这一字一句扎心窝的事实时,宣元曦还是觉得心口堵得喘不上气来一般。 母妃,就如此迫不及待吗? 不过一日功夫,她就已经开始安排上了下一个小棋子了吗? 自己这颗已经废弃掉的棋子,便可以随意被丢到一边自生自灭了? “她用的药过了头,陛下自然是恼怒万分。加上又牵扯进了上官氏假孕一事,所以自然是从严处理。看在你的面子上,陛下留了她一条性命。但从此,她也不必再在宫里出现了。” 当然,比起宣元曦被过继给宸贵妃这件事,如今宫里最关注的,还应当是上官令好假孕这件事。 连桑月见都有些震惊。 上官令好到底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圣上连这个好不容易树好的箭靶都自己拔了? 要知道,假孕这件事他心里可是一直再清楚不过的,怎么戏都演了这么久了,突然开始拆台子了? 听闻圣上回了紫宸殿后,连他身边一直伺候最得力的御医成安都得了二十杖的刑罚,可见陛下怒到了何种境地。 不过,桑月见半点儿打听的心思也无。 圣上这辈子最栽跟头的,左不过是女人和床榻那点子事。 小命都快全搭进去了,也该明白一些了。 只是不知道,圣上主动废了上官令好这步棋,后续的选秀,是否还会如期进行了。 若这时隔多年的选秀再度叫停,就不知多少人要咬碎牙齿了。 景王? 宸贵妃话中提到的这个词,也让宣元曦瞬间明白,原来父皇最宠爱的妃子,竟也和皇姐有着合作。 宣元曦眼神里的意思,对于桑月见这样一个心思细腻常常伴君的人来说,简直再好懂不过了。 她也没想瞒着宣元曦,轻笑一声,一边喂药一边低声道。 “我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位子,靠得便是景王的扶持之恩。圣上……” 她停顿了片刻,不愿在宣元曦面前太过明白地说他父皇的不是。 “有些事,既然我们日后要做母子,那我也不瞒着你。我和桑家,也就是我的母家,关系几乎已经差到快明晃晃撕破脸了。如今桑家的主母,是我曾经的亲姨母。他们暗通款曲,气死了我的母亲,更从小磋磨于我,此般深仇大恨,我是一生都不会忘的。我入宫,只有一个目的,出人头地,为我母亲争个身后名,也要让这对狗男女一辈子被我踩在脚底,永世不得翻身。圣上的恩宠今日有明日无的,我初入宫那几年,也曾失宠过。珍妃你还记得吧?陛下当年何等喜爱她,最后不也是丧仪草草了事,她的名字,她曾经的荣宠和风光,在这宫里仿若一抹轻烟,飘过了,便散掉了。” “我不想成为如珍妃这般的女子,因为我知道,我对抗的是整个桑家。我不能倒下,一旦我倒下,我为母亲争取到的那些东西都会被桑家抹除。陛下给不了我这份安心,即便我如今是宸贵妃,可他依旧有端充仪,依旧会为了旁人抛下我。可景王能够给我!” 桑月见认真看向宣元曦。 “我知道景王和你的计划,也知道你的耳聋之症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痊愈。这些我都不在乎,我这辈子也没打算有孩子。可既然你机缘巧合成了我的孩子,无论如何,我会护住你在这宫里的安危。你不愿叫我母妃,我也不勉强。半路母子,也难生出什么真的感情。今日我把话同你说清楚,你可以不亲近我,但你可以信我,因为我们是站在同一个人身旁的,某种程度上,我们的目的也是一致的。至于张氏,日后你若是想去见她,我可以为你安排。只是我也提醒你一句,不是每个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孩子,你始终要学会接受这一点的。” 就如她的生身父亲从未爱过她一样。 张氏的心中,宣元曦只是一个身带她血脉的皇子罢了。 他叫宣元曦也好,宣元睿也好,宣元平也好,都没有任何影响。 只要他是个属于她的皇子,那便可以了。 就像桑庭安根本不在意她这些受了多少苦楚,会在宫里有多少委屈,他只要这个贵妃是姓桑的,便够了。 学会直面真相,也是长大的一步。 宣元曦沉默了许久,最后,他抓过桑月见手中已经快凉透的汤药,一口将其饮尽。 而后,掀起被子走下了床榻,恭恭敬敬朝着桑月见行了一个叩拜礼。 “是,儿臣明白。 ” 他暂时无法真的将其当做母妃,但无论如何,宸贵妃这番话,他会记在心间的。 第434章 鸩杀 知道宸贵妃和皇姐有着瓜葛之后,宣元曦的心头有一丝敬佩,也有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从自己进入崇贤馆的第一天,母妃总是让自己和太子争,尽管那时崇贤馆最耀眼夺目的,最得先生们看重的,永远都是皇姐。 可母妃当时是如何说的? “一个公主,难成大器。圣上如今便是再宠爱她,日后最多允她婚事自己做主罢了,不必过于关注她。你记住了,太子和大皇子,这才是你该重视的对手。” 后来是皇姐成了景王,在朝堂上崭露头角,手中握持的权力愈发重要之时,她才终于将目光分给了皇姐。 但如今,从宸贵妃的话语不难看出,皇姐在很早之前便已经选中了她与其合作。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皇姐成就了如今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宸贵妃。 在母妃未曾将皇姐放在眼里的时候,她布下的棋局已经将所有人都吞了进去。 母妃,你说,你怎么斗呢? 宣元曦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儿臣会尽力跟皇姐求情,尽力保住您的性命,可多余的,请恕儿臣实在做不到了。 就当这一世的母子亲缘,就到此为止吧。 华阳宫内。 上官令好目眦尽裂地看着眼前的江寅以及他身旁小内侍所端着的鸩酒。 “不,本宫不喝。本宫要见陛下!我,我要见陛下!我未曾假孕!我的身孕是真的啊!是成安成御医亲自诊出的,怎会有错?陛下便是听信了小人谗言,也该听我一句辩解啊!” 此时的上官令好早已没了昔日的骄矜模样。 她狼狈瘫坐在地上,死死攥着江寅的袍摆,眼神里满是恳切。 身孕怎么会是假的? 她的确侍寝了,有孕的脉象也是太医署诊出来的,这些时日里更是陛下最信任的御医成安亲自照料自己的身孕。 这么多人经手过,自己的身孕怎会有假? 是谁在陷害自己? 陛下为何就如此轻易相信了? 自己肚子里怀着的可是他最期盼的皇子啊! 而且,这些时日里,陛下不也是在那些香粉的拿捏下对自己越发沉迷了吗? 怎会这么突然就翻脸无情? 上官令好只觉脑子浑噩得可怕,她甚至连陷害她的人是谁都没有头绪。 看着上官令好这般模样,江寅叹了口气,转头从小内侍手中接过了那壶鸩酒,而后对殿内伺候的人道,“你们都出去吧。” 待殿内伺候的人都一一退出并将殿门小心关好后,江寅将那鸩酒放在一旁的桌上,低头小心将上官令好扶起。 他这般尊重的态度,让上官令好仿若看到了一丝希望。 江寅是最能代表陛下的,他如今这般待自己,是否说明这件事其实有隐情,陛下其实并没有想要赐死自己?! 可这狂喜和庆幸还没来得及浮上心头,江寅的话又彻底将其击落。 “娘娘,您有没有身孕,陛下自然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那假孕的药还是小臣吩咐人交给了您身边的宫女,又由她看着您一日日吃下去,自然是没有半分弄错的可能。” 拿自己身边的宫女试药,还指望人能够对你继续忠心吗? 这端充仪,也真是个蠢货。 什么? 上官令好的腿一软,若不是江寅的手还扶着她,怕是现下已经再度滑坐在地上了。 “陛,陛下下的药?为什么?陛下为什么要算计我?!不!你在骗我,这不可能,我肯定是有孕了,肯定是!” 上官令好如何也不愿相信,她以为是救命稻草的身孕,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可为什么呢? 她之前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宫妃,若不是靠着自己孤注一掷走到了圣上面前,怕是圣上早已忘了她这个人的存在。 为何,要在她身上费这般功夫? “陛下需要一个皇子出来做靶子,而娘娘您,恰好在那个时候凑上来罢了。您假孕了这一次,得了富贵,得了宠爱,也不算白白被利用一场了。至于今日结局?娘娘,您说您怎么那么贪心不足呢?既然有了身孕,就该好好养着,陛下虽然利用了您,可只要您乖巧听话,他也不见得一定会要了您的性命。可您偏不肯,那些从安氏那里继承来的香粉,您用的可得心顺手?” 江寅的话,让上官令好顿觉毛骨悚然。 他居然知道自己这些时日对陛下用药?! 那,那陛下是因为这件事处置自己的吗? 不!不对! 上官令好迅速反应过来了蹊跷之处。 若真是如此,陛下为何还要一次次上钩来自己的殿中。 他完全没必要拿龙体康健犯险。 除非,他也是刚刚才知晓了此事。 可江寅为何能够知道得如此详尽? 自己从未让身边人经手过那些香粉啊? 她猛地瑟缩了一下,用力将自己的胳膊从江寅手中挣脱。 “你早就知道了我用药的事,可你未曾告诉陛下?你要让我用药的次数一次次积累,让陛下因药而生的瘾越发难戒!江寅,你不是忠于陛下的?!” 这简直太耸人听闻了。 陛下身边最得力的内侍,居然不是忠于他的? 这说出去怕是所有人都要当成胡话了。 可如今江寅这般毫不遮掩的态度,几乎就是在明晃晃告诉自己,他的确早就知道了安静越所给的那些香粉的存在,可他一直未曾告诉过陛下。 直到,这些时日的香粉用上…… 上官令好想到陛下如今来自己殿中对自己亲昵沉醉的模样,心下也是一个咯噔。 陛下,怕是很难戒掉这香粉了。 “娘娘,有些话可别乱说。这天下,都是陛下的子民,谈什么忠心不忠心呢。” 江寅从桌上拎起鸩酒,缓缓朝着上官令好踱步而来。 汗毛竖起,上官令好下意识便想要逃,可她养尊处优的身体如何抵抗得了江寅。 她被钳制住了后颈拖了回去。 然后,江寅轻易捏开了她的嘴,将那鸩酒死死灌入了她的嘴中。 上官令好拼命想要挣扎,可那鸩酒还是大半入了喉咙中。 江寅放开手的一瞬间,她拼了命抠喉咙,想要将鸩酒吐出。 可早已经晚了。 冰冷的酒水早已滑落进了肚中,再没了吐出的可能。 看着嚎啕绝望大哭的上官令好,江寅从怀中取出帕子擦了擦手,而后垂眸看着她低声道。 “娘娘,一路走好。” 说完,转身离开。 身后,上官令好绝望地捂着胸口,一口黑血喷涌而出,身子软软倒在了地上。 第435章 战否? “殿下,周太医求见。” 桐君将安神的药膳放在一旁的书案前,小声在正批阅折子的宣明曜耳畔道。 “让她进来吧。” 这个时辰,成安应该已经被抬回太医署了。 周绮安走进屋内,先是行了礼,而后直接开门见山将宣明曜如今想要知道的情报一一条理清晰地说出。 “回禀陛下,成御医如今人已经醒过来了。行刑的人下手还是颇有分寸的,虽然表面看着血肉模糊,但并未伤及要害,成大人养上一个月便也能够大好了。只是,这些时日,他还要去给陛下请平安脉。紫宸殿那边并未有更换请脉安排的打算。” 让一个顶着血肉模糊伤口的人日日去请平安脉,这无疑是一种折磨。 可是…… 宣明曜的唇角浮现一抹讥讽的笑意。 父皇的身子看来是真的不行了。 他自己心里应当也有数了,不然不会坚持让成安请脉,绝不换人。 毕竟,成安在他心中如今也算是有罪之人。 上官令好用的那些香粉,在父皇看来,便是成安医术不精,才让他受了那些香粉迷惑这么些时日。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坚持用成安。 接下来这些时日,父皇的动作,怕是也要大起来了。 果然,周绮安继续道。 “成御医说,陛下的身子如今已经是彻底被掏空了。之前陛下的身子若是保养得宜,或许还有三五年光景,但如今,一年之数怕都是艰难。而且,这一年还需得建立在陛下不动怒、不忧思的基础之上。” 这怎么可能? 对于父皇来说,不忧思动怒,这比让他死还要艰难。 “让成安好好养伤吧,事成之后,本王会遵循诺言,让他的儿子入千牛卫,更为他的夫人封赏诰命之荣。” 这数年光景下来,成安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 他在陛下身边多年,自然知晓陛下如今外强中干的身子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而他这些年来为景王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将来便是景王承诺留他性命,他也须得用一死换景王的彻底心安。 他是个聪明人,知晓有些事,死人才是最能够守住秘密的人。 所以,早在半年前宣明曜在朝堂上风光得意之时,他便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主动服下了毒药,更将唯一的解药当着宣明曜派来的暗桩的面亲手毁掉。 “这毒是我成家的家传秘药,解药中许多药材已然绝种,想要再配出一副解药,已然是不可能的了。这毒,用一般的解毒药方拖延,最多可续三年命数,一旦药停了,最多不过三月之数。微臣的心意,望使者转述给殿下。一切秘密,自微臣处终结,不会再有任何人知晓。” 他愿意用自己的死,来换家人一生平安。 宣明曜答应了他。 成家的满门荣耀,她保了。 如今,圣上的性命快走到尽头。这也意味着,成安的性命,也快到了终点。 “成安说他知晓,请殿下放心。” 宣明曜已经预料到,生命即将走向终结的父皇,必定会对漠北展开报复。 拓跋侑的命,肯定是保不住了。 可她也没想到,这一步居然如此之快。 在上官令好死去的第二日,圣上急诏宣明曜和宣元景两人到了紫宸殿。 为的,便是漠北一事。 “漠北使团意图窃铁矿图纸,更对皇子下手,致使祉王重病这件事,你们应当也都清楚吧。朕今日召你们二人前来,便是准备听听你们的想法。漠北,要不要打?怎么打?你们可有什么想说的。” 一向对漠北秉承怀柔安抚想法的圣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居然硬气了起来。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 在他看来,自己本就不多的皇子被漠北的阴谋诡计又害没了一个,且从户部贪腐一事开始,再加上宣元辰之死、勾结张氏,这桩桩件件都是将圣上最后的忍耐给磨没了。 便是泥人也该有几分脾性了。 宣元景和宣明曜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宣元景立刻抢着开口道。 “父皇,儿臣以为漠北狼子野心,的确不得不防。可如今边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确不是再起战火之机。儿臣听闻,漠北的汗王如今年岁已大,且他膝下年长的两位王子之间一直明争暗斗,颇为不对付,漠北储君之争也是尚未有定局。不如,父皇暂且静观漠北变动,再行决定我大雍下一步动作。至于拓跋侑,自可利用他来跟漠北换取好处,他好歹也是个王子,漠北哪怕为了面上好看,也决计不会对其置之不理。且有此事在前,大雍宽容包纳的泱泱上国之风也尽可彰显。日后便是漠北再有异动,也是他们理亏在前了。” 圣上神色未有任何变化,只是点了点头而后看向了宣明曜。 “景王,你如何看?” 第436章 圣上的心思 若是在几日之前,宣元景所说的这番话,圣上应当是比较满意的。 在他看来,漠北虽然有狼子野心,但仗,最好是能不打则不打。 一场战争,消耗的是流水一般的国库银两,更要承担起万一失败的可能。 成,自然是好,他日史书工笔之下,都会有这一番功绩。 可若是败了呢? 他就成了大雍的罪人,甚至有可能输掉大雍的江山,输掉自己在史册上的名声。 大雍不是没有这般的君主。 比如,他的曾祖父,大雍的章孝帝。 当年在他执政期间,大雍在同漠北的战役中一蹶不振,被漠北连下六座城池,北线几近失守。 最后,是用了二十多万士兵的性命,方才生生夺回了被掠夺走的城池。 主将是当时萧皇后的亲弟弟平原侯,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皇都连发十二道急旨先后更换了六位主将,五位都死在了漠北的攻势之下。 最后,虽是将漠北从大雍疆土之上赶了出去,可这结果,根本说不上一句胜利。 皇都各大世家几乎家家挂白,连亲王都死了两位。 章孝帝文韬武略,样样出众,执政期间也不过不少能人名臣。 可所有人提起他,第一时间想起的,都是这场战事。 那般惨烈的结果,几乎影响了后面每一位继任的大雍皇帝。 圣上自然也是如此。 虽说漠北这些年来一直对大雍骚扰不断,可终究不是战火四面燎原而起的紧迫程度。 小打小闹,便也过去了。 漠北一直是心腹大患,圣上虽年轻时也曾有过野心,想要收服漠北,成就史册之上的无上功勋。 可终究,想象是想象,现实是现实。 他无法承担战争失败所带来的后果。 他不想成为下一个章孝帝。 但如今,他的心态却有了些改变。 他已然命不久矣。 昨夜,他彻夜未眠。 他翻来覆去想了一夜。 从自己孤立无援的皇子时期,到初登大宝之时的意气风发,再到后来被一个又一个女人害成如今模样的悔不当初。 纪容卿、安静越、上官令好、张盼儿。 自己贵为天子,却毁在了这四个女人身上。 尽管无法接受,但成安的话,还是让他不得不直面这个现实。 “陛下,您万不可再动大怒了。一旦肝火旺盛牵一发而动全身,很有可能……” 成安的话没敢再说下去。 但圣上已然明白了。 很有可能这一年的日子都保不住了。 如果,他余下的日子只有那么多了。 他如何才能够在青史之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呢? 虽然他总是自恃明君,但其实圣上心中也清楚,比起大雍历代开疆拓土或是大兴变革的君主,他在其中,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员。 十年后,百年后,千年后,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宣钧这个名字? 他也是有野心的。 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曾经的豪情壮志逐渐湮没在了所谓的平衡和权宜之中,但哪个君王不想后世万代提起自己的名字时,与之相伴的是真心实意的夸赞和敬佩。 他日,或许大雍也会有消失的一日,但他的名字却可以伴随着那些功绩长存。 漠北,很可能便是他不多日子里最后的那个机会了。 听到圣上的问话,宣明曜不疾不徐道。 “太子所言,有一定道理。” 景王竟也是赞同太子的? 圣上不满地皱起眉头。 一年的光景,根本不足以彻底荡平漠北。 漠北人全民尚武,便是女子也可上战场杀敌,这便造就了他们全民皆兵的国情。 而大雍这些年来重文轻武,虽说不至于毫无武将可用,但就算能够选出足以担当重任的主将,底下的士兵却是无法直接和漠北抗衡的。 毕竟这些年来朝廷一直不注重对士兵的培养。 只能说养着军队,却未曾将其好好磨砺出锋芒。 与漠北的直面战场上,大雍只能用人命去填平这份差距。 这场战争,必然会很难打。 三年? 五年? 甚至更久。 他有生之年,是很难看到攻破漠北之日了。 所以,他必须要选定一位强硬一些的继承人,在他死后,依旧可以秉承他的意愿,持续不断地朝着漠北增兵施压。 直到最后,战胜漠北,将大雍的疆土再北进一步。 那个继承人,会成为大雍历史上一统北疆的第一人。 而自己,作为这场北征之战的发起者,也将名留青史,成为这份功勋的缔造者。 这便是圣上毕生所渴求的东西。 青史留名,得到全天下乃至后世万万世子民的认可。 所以,他并不看好宣元景。 他太温和了。 一个温和的君主,放在过往,自己虽也会有不满,但看在他如今是自己唯一能承继皇位的皇子份上,这些不满也是能够压下的。 但如今,不行。 他的温和,只会让他在自己死后,畏缩地命令大军撤回,继续和漠北维持着那虚假的和平。 自己所做出的攻打命令,将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别说名留史册,他日后怕是只会在史书之上留下一句决策失误的荒唐点评。 这绝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他本以为明月奴会支持主战。 毕竟她一向风格就是如此。 却没想到,今日她竟然也有支持太子的意思。 难道在战事之上,她也怯懦了?! 好在,宣明曜接下来的话打破了他的疑虑。 “太子所言确有一定道理,但儿臣却不以为然。难道这些年来,大雍对待漠北还不够宽仁吗?六十年前,漠北挑起战事,屠戮北疆三十六座村庄,造成近万百姓惨死。大雍将士俘虏了三千余名漠北士兵,打算血债血偿,以这些士兵的血祭奠百姓亡魂。可那时漠北提出和谈,最终,为了两国和平,大雍放了那些士兵,换来了六年的边关安定。” “十二年前,漠北抢掠乾北马场,大雍损失了四千多匹精锐战马,可在两个月后,漠北军营瘟疫爆发,也是父皇您命人前去给漠北人送去良药,才救了那一军营的士兵。难道如此举动,还不够上国风范吗?” 宣明曜不着痕迹在自己父皇那有限的功绩中寻找一些可以拿出来说的点。 尽管她也早已从元定安处得知,当初让人去给漠北军营送药,纯粹是父皇自己不想打了,他承受不了战事带来的银两和军需消耗,更无法承担若是一直打下去失败的后果。 当时大雍虽然看似占据上风,但实则也是腹背受敌。 国库银两不足,西越虎视眈眈。 父皇不想再继续打下去了。 所以,他选择用所谓的恩情,换来一次和谈。 当然,宣明曜如今提起,自然“褒扬”的是圣上宽仁的行事,以及贬斥漠北的不识好歹。 “这些年来,大雍对待漠北的仁心,何曾换来他们的真心?漠北屡次冒犯我大雍,明面上看是他们贼心不死,依旧想要重燃战火。可在儿臣看来,这也是一种试探,试探大雍的实力和底牌。若是一味忍下去,只会让漠北觉得大雍软弱可欺,更助长了他们的士气。如此,才是真的于战事不利。” 这话中的意思,圣上倒是有些满意之色了。 “所以,你是主战?” “是,也不是。” 宣明曜的回答再度出乎了圣上的意料。 打或者不打,这其中根本没有缓冲地带,她这是什么意思? 第437章 偷梁换柱 “儿臣以为,此战当打,但不是如今贸然以拓跋侑之事发难。儿臣了解过漠北的时局,拓跋侑在漠北并不是十分受重视的皇子。他上有两个大权在握且彼此斗得水火不容的兄长,下头有一个大汗妃最为宠爱的胞弟,他被派往大雍,是信任,可也是不将他性命当一回事的忽视。” “所以……” 圣上微眯起眼睛,对宣明曜接下来说的话有了些兴趣。 “所以既然漠北主动把拓跋侑送来了大雍,不如我们顺势而为,用拓跋侑去做挑起漠北内讧的那根导火索。漠北的夺位之争本就一触即发,只需稍稍撩拨,便可一举燎原。等到漠北内部纷争爆发之时,那便是大雍铁骑挥兵北上的最好时机。而这段时间里,父皇也可安排秘密训练军队,同时针对漠北军队,加强针对性武器研制。比如漠北士兵多擅冲锋,可漠北的武器并不如大雍军队来得锋利,他们多是采用强冲的方式拉近距离进行面对面砍杀,如此一来大雍士兵自然不敌。但如今,工部自季公绞车之后,又研发了多种远攻的武器。在同漠北的战场之上,这些就将是大雍奠定胜局的信心。” 想法是好的,但实施起来难度却颇大,圣上摇头轻声道。 “拓跋侑如何会为我们所用。他再如何,也是漠北人,而且我们之前对拓跋侑毫无了解,根本没有把握能够控制住他。如此一来,很有可能是放虎归山,反倒成全了他们的野心。” 明月奴空有锐气,但终究还是太过稚嫩。 圣上心中有些怅然。 难道,自己竟是真的无人可选了吗? “拓跋侑是不可能为我们所用。但若是,我们的人成了拓跋侑呢?” 宣明曜的一句话,令圣上猛然凝神望向她。 “你的意思是,乔装易容?不!这法子听起来可行,但实际操作起来纰漏太大了一些。” 一旁的宣元景也连忙插话进来。 “没错,易容不过是伪装的外表,却无法伪装那人的记忆和经历。拓跋侑也根本不可能配合说出漠北的一些秘密信息,若真按景王所说,需要让这假的拓跋侑回到漠北,还要在漠北王族诸多势力之间挑拨,他什么都不知晓,那极有可能露出马脚。到时候,岂不是陷我大雍于进退两难境地。” 本来是漠北下毒在先,大雍占理。 但若是如此一操作,倒成了大雍杀害漠北王子并意图窥视探谋漠北机密,一下子形势倒是调转了过来。 圣上点了点头。 这法子出发点是好的,可实际操作起来,实在是难度太大了。 伪装一个人,并且还要用他的身份去挑起王室内乱,这可不是嘴上说说那般简单。 需得有人长年累月盯着他,了解他的脾性,了解他的喜好,了解他所有的人际关系,更熟悉他和不同人的秘密。 如此,才能够完美地将自己变成那个人。 但大雍之前虽然也在漠北有情报分部,却并未将拓跋侑列入重点名单。 毕竟,在漠北,拓跋侑实在不是下一任储君的最有力竞争者。 “是,太子说的有道理,可若是,有人能够帮助我们的人完美伪装出一个拓跋侑来呢?” 宣明曜自信一笑望向圣上。 “父皇,儿臣如今手中有一人,或许可为此次计划增色。” “谁?” 圣上疑惑道。 “她便是,拓跋侑的侍妾,闻人滟。” 闻人滟? 这个名字,圣上十分陌生。 只是,她的姓氏…… “闻人滟?她和漠北的闻人家是何关系?” 漠北曾经最为辉煌的姓氏之一,闻人。 或者说,整个漠北本身就是闻人和拓跋两大姓氏建立起来的。 漠北的第一任大汗妃,便出自闻人家。 漠北的第一支军队,也是当时的大汗妃和她的兄长帮漠北汗王扯旗建起来的。 当时颇为富庶的闻人家更是为此变卖了自家所有的牛羊,倾尽全力,毫无保留。 作为开国功勋世家,闻人家陆续出过四位大汗妃,十多位汗妃,族中更是悍将无数,为漠北打天下立下汗马功劳。 可惜,任何的繁盛似乎都是有尽头的。 十一年前,闻人家涉及到了谋逆一事,全族男丁都被斩首,族长更是被赐下五马分尸之酷刑,族中全部女眷也都罚没为奴籍,曾经的漠北豪族,一夜间分崩离析。 如此结局,也是颇为令人唏嘘。 “她便是当年闻人家家主最小的女儿,也是拓跋侑原本定好的王妃。闻人家出事后,家族中所有女眷都成了奴籍,甚至有不少人被送往军营。闻人滟被拓跋侑接回了府上,并为此跟汗王求了一个恩典,允许其以侍妾的名义陪侍身旁。汗王允准,只是为闻人滟赐下了绝育汤药,不允闻人家血脉再在王室流传下去。在那之后,闻人滟便一直深入简出,几乎不在人前露面。只是,拓跋侑对她一直是颇为喜爱,十多年来宠爱不绝。此次出使大雍,闻人滟虽然未曾随侍使团内,但拓跋侑拨派了一队侍从,让闻人滟跟随在使团身后一同前往了大雍。如今,她人便在皇都之中,已被儿臣着人控制住。若是想要假扮拓跋侑,她将会是我们最大的助力。” “她背叛了拓跋侑?” 圣上瞬间抓住了重点。 而宣明曜的回答,是微微挑眉。 “她从未忠于过拓跋侑,那又谈何背叛呢?” 闻人滟,这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上一世,漠北的两任汗王都是走的弑君上位的路线。 拓跋侑杀了他的汗父,除了自己的野心和不甘,也有拓跋飞绫的催化。 而拓跋侑被自己的侄子所杀,离不开元颖的利用和诱导。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原因。 但漠北王室接连的乱象背后,也离不开一个女人,那就是闻人滟。 她为闻人家复仇的念头,可从来没有熄灭过。 复仇之火,燎伤了她的身躯,也燎毁了整个漠北的平静。 第438章 拓跋侑之殇(上) 上一世的宣明曜,曾和这个女人相处过很长一段时日。 因着大雍公主的这重身份,宣明曜在漠北王庭中一直都是被人隐隐排斥的存在。 她和拓跋侑也没有什么感情,对于宣明曜来说,父死子继这种漠北的习俗,于她而言本就是一种近乎于荒诞的羞辱。 也因此,她和拓跋侑之间关系一直冷淡得很,同拓跋侑那堆汗妃更是没什么过多接触。 但闻人滟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她只比拓跋侑小两岁,相较于王帐内那年轻貌美的汗妃,她的出身年龄都不占什么优势了。 甚至于,她有个最大的劣势。 她没有子嗣。 早在她成为拓跋侑的侍妾那一日,老汗王就已经命人彻底绝了她在子嗣上的可能。 这样一个人,本该是与色衰爱弛一词绑定的,可偏偏这么多年过去了,拓跋侑对她一直是宠爱不衰。 哪怕她已经不是这王帐内最貌美的女子,哪怕她已经不是年轻水嫩的容颜。 虽说不是专宠,但能二十几年如一日恩宠不断,这本就是一种本领了。 闻人滟是当时王帐里少见的会给宣明曜行礼的人。 她曾经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向宣明曜,在行礼后轻声道。 “大雍的花朵能够开在漠北的草原上,坚韧不拔,风霜不移,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可除了这份尊敬,她素日里也不会和宣明曜多有什么往来。 直到后来—— 桐君发现了闻人滟居然和拓跋侑的侄子有私情。 桐君紧张万分地将这件事呈报给了宣明曜。 而宣明曜在命人暗中观察了一些时日后,居然电光火石般就迅速明白了闻人滟的目的。 她想要再复刻一次当年拓跋侑弑父上位的戏码。 甚至这一次,她准备更狠绝一些。 她要让拓跋侑或者说拓跋昊焱这一脉的人全部死绝。 那位被她选中的拓跋氏子弟拓跋浚与,虽然明面上是拓跋侑的侄子,但他并不属于拓跋嫡系之人。 他的曾祖父,曾经也是一位备受宠爱的王子,可惜在储君之争中败落下来,输给了拓跋昊焱的父亲,从此退出了权力中枢,往后的几代人也都被打压得根本抬不起头。 偏偏到了这一代,生出了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苗子,而且又偏生手腕狠辣,行事果决。 于是,闻人滟在观察许久后,成功和其搭上了线。 而很快,满怀仇恨的元颖来到了漠北,也盯上了拓跋浚与。 两个想要复仇的女人不谋而合。 而察觉到了一些端倪的宣明曜选择了沉默不言。 最后,又一场叛乱下,王庭再度换了一位汗王。 唯一让宣明曜心痛的,大概只有她的孩子了。 她没想到,拓跋浚与竟然连这几个注定不会有继承权的孩子都不放过。 那些可怜的孩子,被拓跋浚与斩草除根死在了他的手下。 闻人滟曾经为那几个孩子求过情。 “他们身上带着大雍人的血脉,漠北不会承认他们,他们更不会有一丝一毫可能染指您的汗位。为何要做得如此决绝?他们的母亲是那位大雍公主,万一因此开罪大雍……” “滟滟,你多虑了。” 拓跋浚与的唇边露出一抹自负的笑意。 “大雍如今是纪太后执政,她可和宣明曜那已故的废后母亲是出了名的不对付,不落井下石都已经是万幸,谈何为她做主。至于那孩子,斩草除根,才能不留后患。你也说了,他们身上只有一半大雍的血统,那剩下的一半,不还是来自本汗那位好叔父啊。” 闻人滟最后还是没能阻拦成功。 后来,她来见了宣明曜一面。 彼时,她已经成了拓跋浚与的新汗妃。 只是比起宣明曜这个更像从拓跋侑手中继承来的战利品汗妃,她显然要风光得多。 便是拓跋浚与的大汗妃都不敢轻易得罪她。 但宣明曜能够明显看出来,闻人滟身上曾经最后吊着的一口生气,没了。 “对不起。” 她只轻声说了这三个字。 她似乎也不是来寻求宣明曜原谅的。 匆匆说完这句抱歉后,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宣明曜再听到她的消息时,是她自刎于帐中的消息。 没人知道她为何要在自己最春风得意之时自刎而亡。 拓跋浚与在短暂的悲伤后,很快又投入到了新的汗妃的怀抱中。 他还有元颖为其规划的一统天下的大业,怎能沉溺于一时悲痛? 这便是闻人滟的一生。 她没有元颖那般搅弄风云的头脑,没有纪容卿那般可以轻易让人一眼为其神魂颠倒出生入死的本领。 她甚至没有拓跋飞绫那般可以离开漠北独自前往大雍积攒一些势力的“运气”。 她只能用最拙劣也最糟践自己的方式。 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爱慕,花费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一点点去复仇。 拓跋昊焱为了莫须有的猜忌杀了闻人家所有男丁,所以,闻人滟便要绝了他后世子孙的前程。 只是,她或许也无法接受报仇后不知走向何处的未来,所以选择了自戕。 她的母亲和姐姐们,早已在军营中被折磨致死。 她在世上咋没有家人了。 时隔二十多年,她终于再度去和家人团圆了。 而这一世。 在两年前,宣明曜选择用了元定安在漠北仅有的那一丁点儿人脉,谋划许久,更动用了几乎所有漠北的暗桩,艰难从军营中救下了性命垂危的三个女人。 闻人滟的母亲,和她的两个姐姐。 第439章 拓跋侑之殇(中) 这两个人,才是宣明曜敢和闻人滟合作的关键所在。 闻人滟最为看重的便是家人。 她不是没有求过拓跋侑帮她照拂一番家中女眷。 毕竟,曾经的贵妇人和千金小姐被送到军营那等地方去,会面临的下场几乎想都不用想。 拓跋侑就算在漠北不是最受宠的王子,可照拂几个罪奴的权力还是有的。 可拓跋侑面上应承了下来,也的确口头吩咐了下去,可他从未真正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更未曾安排人给闻人母女改头换面将其从军营中接出来。 保了一个闻人滟已经让他被汗父申斥了,再保更多闻人家的女眷,无疑会招来更多麻烦。 不值得。 一句口头吩咐,一年半载或许管用,但时日长久下去,本就姿容出色的女子,又是在军营那等地方,如何能够完全防范得了呢? 闻人滟这些年来也一直想要见自己的家人,可都被拓跋侑挡了回去。 在他看来,他愿意在闻人家败落后,不顾得罪父汗的危险去求了闻人滟为侍妾,这已经是情深难得了。 若不是闻人滟死活不愿,他甚至想为其改掉闻人这个姓氏。 所以,他如何肯让闻人滟去见闻人家的女眷? 不过,在闻人滟的恳求下,他倒是允许每隔三月让闻人滟同军营中的家人书信一封。 闻人滟便是靠着这封书信,在这些年间一直保持着和母亲的联络,也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复仇计划。 只是,闻人滟还是低估了拓跋侑的无耻程度。 上一世,闻人母女最终还是遇了难,拓跋侑的所谓庇护,的确让她们多活了几年,却也未曾逃脱厄运。 而拓跋侑不想闻人滟知晓这件事后与他使性子,直接让人伪造了闻人母女的笔迹,用假的书信一直欺骗着闻人滟。 但仅仅三封书信后,闻人滟便发现了不对。 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如今写这封书信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母亲。 那母亲和姐姐如今是何境遇,似乎也不难猜了。 闻人滟不能和拓跋侑闹翻脸。 毕竟,她还要报仇,一旦翻脸,后续的计划可能就没办法顺利进行下去了。 所以,她强忍恨意继续在拓跋侑身边待了下去。 直到最后,借助拓跋浚与的手除了他的性命。 这一世,宣明曜从未忘记漠北这个心腹大敌。 在她尚且年幼之时,就已经暗自盘算过该如何对漠北下手才能取得最大的收益。 她在书房内,曾经写过一张又一张的同漠北的战策。 提笔写完、思考、否决、而后将其焚烧掉,不留一丝痕迹。 这样的动作,她重复过上百次。 在考量了漠北如今及未来的战力,宣明曜还是觉得,从内瓦解,是如今对大雍最有利的方式。 在自己手中稍有一些势力后,她便迅速动用手头几乎所有能够调动的力量,保下了闻人家那对母女。 这是她和闻人滟谈联盟的最大资本。 当然,和闻人滟结盟这件事,并非她去谈的。 而是一个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人。 所幸,一切都谈得极为顺利。 早在两年前宣明曜手中就已经握持着这张底牌了。 只是,宣明曜一直未曾轻易动这张底牌。 既然是底牌,就必须起到一击必杀的决定性作用。 所以,宣明曜一直将其藏到了如今。 拓跋侑的出尔反尔和隐瞒,也彻底让闻人滟恨上了漠北。 她觉得,整个漠北从头到尾都是烂透了的存在。 所有这漠北江山,本就是闻人家和拓跋家一同打下的。 那如今,为何不能毁在她闻人滟的手上。 尤其是前几日,拓跋飞绫去见了她。 闻人滟就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拓跋家和闻人家,百年前曾是盟友,共创漠北基业。 如今,也依旧可以是盟友,共同毁掉漠北。 “闻人滟是拓跋侑最为宠爱的姬妾,这些年来,拓跋侑的秘密她几乎尽数知晓,有她在身旁,我们的人漏出端倪的可能就会大大降低。尤其是闻人滟这个枕边人都不觉得有异常,旁人便是偶觉不对,也不会深究下去。” “她提出了什么条件?” 圣上问道。 闻人滟愿意合作,圣上倒不意外。 这个女人若是为了报仇一直潜伏在拓跋侑的身边,那她定然是对拓跋家对漠北恨之入骨的。 而且,她如今所能依靠的唯有拓跋侑。 拓跋侑一死,无论是从她本人的意愿,还是形势所迫,和大雍合作都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若是她能够把握住时机,说不准如今尚还活着的闻人家的族人,也能得到她的庇护。 只要她的条件不过分,圣上以为,都可以允准。 果然…… 宣明曜轻笑一声道。 “因着尚未知会父皇,所以儿臣只是命人先行将其看管起来,并未同其详谈此事。只是,看管她的人也说,这闻人滟对拓跋侑的境况并不关心,她甚至主动提出了想见见看管她的幕后之人。更言明,在汗王下令诛杀她全族男丁之时,她同漠北之间便没了什么情谊。若是大雍有需要她做的,尽可细谈。她只有一个要求,将拓跋家全族诛杀,并为如今闻人家尚还活着的妇孺寻一处安身之地。” “就这么简单?” 这要求简单到出乎圣上的预料。 漠北的拓跋族人,他本就没打算留。 而且,无论哪一个君王,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留着一丝拓跋血脉,他们心中就还会残存着一丝火种,等着灰烬重燃的一日,抱着所谓的复国之梦。 这要求几乎和没提一样。 至于庇护闻人家的族人,那更是小事一桩。 闻人家本就没几个人幸存,还尽数都是女子,便是给她们锦衣玉食乃是封赏诰命,她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对于父皇来说,自然简单,可对于闻人滟来说,便是她费尽毕生功夫,也不一定能够达成。而且,她既然能够忍辱负重在拓跋侑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便该知晓,如今她已经没了选择。这或许是她离着报仇雪恨最近的机会了。” 见圣上似乎还有犹豫,宣明曜垂眸低声道。 “昨日早朝时徐泾所说的话,虽然本心不正,但有一句话却是有些道理。如今拓跋侑被围禁于驿站之中,西越安南等国使团皆派人在周围张望打探,这三国虽然如今看着本分,但若是大雍贸然同漠北开战,难免他们不会趁大雍分身乏术之时趁虚而入。若真多方拉起战线,这也必将影响北疆战局,导致大雍腹背受敌。所以,儿臣以为,既然如今不是最好的开战时机,那就将拓跋侑这步棋用到极致。最多一年,漠北必生内乱,届时大举出兵,必将一举拿下漠北,扬我大雍国威,彰显父皇赫赫君威。” 最多一年。 圣上心中长叹一口气。 他还能熬到一年吗? 但,明月奴说得很有道理。 如今贸然发起战事,最大的可能,便是被其他各国趁虚而入,轻则战事胶着,重则落个战败的结局。 无论哪种,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用拓跋侑为棋子去撬动漠北内部生乱,似乎是目前最合适的办法了。 只要…… 只要自己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下达发兵的御令,这场战事,就有自己的一份传世功绩在。 “将闻人滟带进宫来吧。朕想见见她。” 圣上沉声道。 第440章 拓跋侑之殇(下) 驿站内,拓跋侑颇有些烦躁地来回踱步。 他已经被关了一天多了。 大雍皇帝还没有新的动作。 他曾经尝试想往外传递消息,想要找拓跋飞绫求助。 可看守实在是太严了。 大雍皇帝到底想要做什么? 难道,他真的想要以自己为借口发动战事吗? 他们莫不是疯了? 大雍现如今这位皇帝不是出了名的软骨头吗?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而且,他们哪里来的把握能够战胜漠北铁骑? 这一切都讲不通啊。 焦虑和莫名的恐慌涌现在他的心头,甚至,他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若是有机会将消息传递出去,是否要联络上宫中的贤妃,以那夜之事要挟她为自己办事。 心思烦乱不安之时,突然门口传来了动静。 原本正在椅子上发呆的拓跋侑忙踉跄撑着扶手站起身,朝门口处走去。 是两个女子的身影,逆着光,一时有些看不清。 拓跋侑微眯双眼,结果,认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滟滟,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着本该在漠北的闻人滟出现在这里,拓跋侑的眼神中满是震惊。 而闻人滟并没说话,只是轻轻解下了身上的披风,这时,拓跋侑也才注意到和闻人滟一起进来的那个女子。 “王姑?” 居然是拓跋飞绫?! 拓跋侑下意识抬头望向殿门。 外头看守的太平司人手可还都在呢? 拓跋飞绫就这么明晃晃进来了? 她不是说太平司在满城追捕她吗? 他的眸子一缩。 最坏的那种猜想,还是应验了。 想到那夜晋赟口中在驿站地下发现的六十万两白银,想到拓跋飞绫手中那让自己欣喜若狂的两百万两白银,太多的巧合,就已经不再是巧合了。 尽管这一日的光景里,拓跋侑无数次下意识地会想到这种可能,但他都强迫自己不要深想下去。 因为,那无疑证明了,他从进入见到拓跋飞绫的那一瞬,就已经掉进了大雍的圈套中。 但如今,这份佯装出的镇定,在拓跋飞绫光明正大当着太平司的面走入驿站后,彻底被击碎了。 屋外的人十分知情识趣地关上了门,对于刚刚拓跋侑口中那声王姑听而不闻。 这无疑更加佐证了拓跋侑的猜测。 “你背叛了漠北?你骗我?” 拓跋侑恶狠狠看向拓跋飞绫,只恨不能直接上手掐死她一般。 可他不能。 他知道,屋外那些人可都实时监听着屋内的一切。 一旦他动手,他们绝对会第一时间冲进来制止。 “骗?对啊,谁让你那么好骗。用银子轻轻一勾,你就上套了。拓跋侑,你觉得我是傻吗?漠北王室如何对我的?拓跋昊焱如何对我的?我如果真的手头有两百万两白银,我何须还要再回到漠北?何须还要和你交易?你难道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紫微帝星?值得被押宝,值得被买注?” 这般明晃晃的羞辱,让拓跋侑面色涨得通红。 “噗嗤。” 这声没忍住的轻笑,让拓跋侑把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闻人滟。 “滟滟,我想过任何人都有可能会背叛我,但我从没想过,那个人会是你?我这些年来,对你真心实意,从无亏待。” 如果说拓跋飞绫和大雍的勾结是对他的重击。 那闻人滟的背叛无疑是狠狠往他心上插了一刀。 闻人滟此时该在漠北,自己此次出使并未带她随行。 而她却能够出现在了远隔千里的皇都中,而且,还是和拓跋飞绫一起。 她的背叛已经毫不遮掩了。 他对闻人滟不好吗? 为何要背叛自己?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闻人滟人如其名,是个潋滟动人,明媚夺目的美人儿。 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让人不自觉放松的鲜妍,生机勃勃,仿若是漠北草原上最艳丽的格桑花。 不过,这些年来,闻人滟其实在拓跋侑面前很少笑得像如今这般肆意。 不妩媚,不讨好,像极了拓跋侑印象里最初的那个闻人滟。 那时候,她喜欢骑着一匹小红马,策马飞奔,将所有人都甩在身后,比初升的太阳还要耀眼。 只是后来,闻人家败落,她也成了一个身份低微的姬妾,那样的闻人滟便再也没有了。 “你觉得你很伟大?觉得自己救了我,我便该对你感恩戴德?” 闻人滟缓缓从腰间解下了什么,拓跋侑定神一看,竟是一根长鞭。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长鞭便已经迎面甩来。 拓跋侑想要闪身躲开,以他以往的身手是完全可以轻松做到的。 他好歹也是驰骋过沙场。 可这一天多的时间里,他吃下的膳食和水,里头都被下了卸去浑身气力的药物,虽然不至于影响日常行走坐立,但整个人却是迟钝了许多,再难回到曾经的矫健。 “啊!” 长鞭正中面部,拓跋侑只觉右眼火辣辣的疼,瞬间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苦苦求你帮我照拂家人,你嘴上应承下来,甚至骗我说已经将人妥善安置。拓跋侑,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安置的?你明知她们在军营中的身份和处境有多危险,却依旧让她们待在那里,你口中派去所谓保护她们的人,实际上却和军营的人勾结,对她们从未停止过施虐。她们的死讯,你也一直瞒着我,甚至还找人伪造所谓的书信。怎么?你怕我知道这件事后报复你吗?” 闻人滟一鞭接着一鞭,抽得拓跋侑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她那鞭子并不是普通的长鞭,上头不光浸了药,还绑了无数的铁钩。 一鞭抽下去,不光是撕心裂肺的疼,更带起了无数血沫。 刚刚让拓跋侑发出嘶吼的第一鞭,便是直接数个铁钩嵌入眼眶,直接带出一片血色,毁了拓跋侑的右眼。 闻人滟如何不恨? 若不是景王派人将母亲她们假死脱身换了出来,怕是所谓的假死就要成了真死,自己知晓的时候,就一切都晚了。 而且…… “你别把自己塑造得多么情深的模样。拓跋侑,当年所谓闻人家族的谋逆罪证,是你帮拓跋昊焱去办的吧?你利用我阿父对你的信任,利用你我将结亲的契机,亲手将伪造的罪证放入了闻人府上。你害死了我那么多家人,居然还能大言不惭地说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真心实意,从无亏待。” “啪!” 一鞭接着一鞭,狠狠抽打着拓跋侑。 药物作用下无力反抗的他已经彻底被抽翻在地,蜷缩成了一团,嘴中的痛呼声从刚开始的高亢,到如今已经夹杂着几分气弱了。 “我为何会成为如今的模样?失去身份,成为你上不得台面的姬妾,被强行灌药毁了身子,还要被人当着面说一句好福气。好福气?哈哈,好福气。既然你们觉得这是好福气,拓跋侑,好歹同床共枕过这么多年,那我也给你一份好福气。” 扔下手中的长鞭,闻人滟和拓跋飞绫两人对视一眼,拓跋飞绫不疾不徐从怀中拿出一根闪烁着银色光泽的长绳。 二人踱步向前,默契在拓跋侑身前蹲下。 而后,在拓跋侑还蜷缩痛呼之时,那长绳已经套上了他的脖子。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挣扎,两人干脆利落一人一边,死死向两边拉住。 那绳子伴随着拓跋侑的挣扎,在脖子上越发得紧,死死陷入皮肉中,不过片刻便让拓跋侑整个人面色胀得青紫。 “比起后面你父汗的下场,拓跋侑,你会觉得你今日能够干脆死去,是份难得的好福气的。” 拓跋侑因为窒息而浑噩的脑中,传来了闻人滟疯狂笑着的声音。 第441章 所谓真情 拓跋侑最后死的十分狼狈。 这位上一世的漠北汗王,最后被两个女人生生勒断了脖骨,甚至因为窒息,秽物不受控制地脏污了他的衣袍,让他连最后的时刻都是那般不体面。 松开绳索的时候,闻人滟无暇顾及手上因为用力而勒出的血痕,她只是坐在地上,边哭边笑地看着地上那个早已没了气息的男人。 “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同床共枕的许多夜晚里,她不是没想过直接一刀下去了事。 可是,那只能是一时的冲动。 她还有家人活着,且当年之事,除了拓跋侑,更有拓跋昊焱这个主犯。 她杀了拓跋侑,某种意义上反而是放过了拓跋昊焱。 所以,她只能忍。 忍得五内俱焚,忍得整个人都快要疯了。 可如今,没想到是大雍的景王给了她这个机会。 她闻人家世代族人为了漠北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战死沙场的族人就不下于三十之数。 可最后,他们为漠北付出全部,却被凭空安上了谋逆这等莫须有的罪名,被他们所效忠的漠北汗王亲自要了性命。 而漠北和大雍世代敌对,最后却是大雍景王给了她能够亲手报仇雪恨的可能。 就算是利用又如何? 她的确派人救下了母亲她们,也的确让自己手刃了拓跋侑。 那自己便可以为她卖命。 这很公平。 拓跋飞绫起身走到闻人滟的身旁,缓缓朝着她伸出了手。 “是啊,他们其实也不过如此。所以,该是我们回去报仇的时候了。” 太平司这次是大阁领晋赟亲自出动,带了数位阁内精锐,将易容成拓跋侑的模样,随行一同返回漠北。 而闻人滟要做到的,便是在返程的路上,将关于拓跋侑的一切都细细讲给晋赟听,并且帮助他尽快适应拓跋侑这重身份。 拓跋飞绫自然也是要跟着回去的。 带着那些白银。 在漠北,好好搅弄一番风雨。 将手放在了拓跋飞绫的手心,闻人滟借力站起身。 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一滩的拓跋侑,而后干脆利落抹干净了眼角的泪水,嘴角绽出一抹肆意骄傲的笑,一如她多年前还只是闻人滟的时候。 “你说得对,该是我们报仇的时候了。” 两日后,太平司人手撤走,圣上终于解开了对漠北使团的软禁。 第二日,漠北使团匆匆离开皇都,连原本商议好的商路和谈一事都放弃了。 一月后,紫宸殿内收到密报。 晋赟已经成功混入了漠北,而且,也已经见过了拓跋昊焱。 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放下手中的密信,圣上也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棋,如今能够安稳落到棋局上,已经是成功的第一步了。 “陛下,该喝药了。” 桑月见端着药碗走进了内殿。 她将桌上的折子推到一旁,让那药碗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 身后的宫女拎着食盒,里头是桑月见亲手做的一些蜜饯果子,都是用来给圣上解汤药苦涩的。 如今,圣上每日要喝的药又增加了两种。 为了能够撑到发兵那一日,圣上这些时日也是修身养性,他也不再将所有权力都握持在手中。 朝堂上大半的事务他都交给了太子和宣明曜负责,自己除了每日早朝露面,几乎已经不管朝廷事务了。 他牢记着成安的医嘱。 不能动怒,方才能够长久。 尽管,他的长久也没多少时日了。 婢女放下蜜饯后便知情识趣退了出去,如今,殿内只剩下了帝妃二人。 没急着喝药,圣上握住了桑月见的手,轻叹一声。 “月见,是朕对不起你。” 他的生命走到如今的每一个关堑,似乎都离不开后宫女人的恶毒。 唯有月见。 哪怕自己前些时日心生后怕,让太平司的人手将月见细细查了一番。 她依旧是那般纯白无瑕。 圣上想,在这后宫中,旁人为了家族、为了荣华、为了地位而活,唯有她,是为了朕而活。 太平司的人甚至查出,月见从自己的身子越发不好后,便开始每日跪祷了。 不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常常就跪在神像前,为了自己的身子康健祈祷。 她已经依稀猜到了什么,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 而这些,她从未在自己面前表露过分毫。 若不是太平司的人调查,这些背后的用心和真情,自己什么都不会知晓。 她越是如此,圣上越是觉得,自己没有好好待她。 虽说之前给了宸贵妃的位份,可自己也陆续召幸过其他人。 安静越、上官令好、张盼儿。 这其中虽然多是用药的成分居多,可归根究底,还是自己不曾将召幸妃嫔这件事当做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如今,自己也算自食恶果。 “陛下没有对不住臣妾。臣妾能够入宫,能够陪伴陛下身边,便已然知足了。无论将来如何,臣妾只愿活在当下这一刻。” 桑月见的话语中,甚至有着一丝淡淡的死意了。 圣上心中一颤。 他日,自己龙驭宾天,以月见的痴情,怕也是立时随自己而去吧。 心绪感动之时,殿外突然传来了通传声。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说有选秀一事需请示陛下旨意。” 第442章 选秀之事 其实按照原本的安排,选秀此时都应当结束了。 但因着圣上身子的缘故,这次选秀的时间被一推再推。 或者说,圣上也在犹豫。 他在犹豫,这最后一次的选秀,是否还要继续。 他的寿数已然快到尽头了。 原本圣上想借着端充仪有孕一事,此次选秀正好选入一些名门闺秀,将后宫的水再度搅浑。 新的皇子,新的妃嫔。 让所有人因着子嗣再度争斗起来,也好分薄了太子身上的押宝。 只是,从元曦中毒开始,一切就都脱离掌控了。 如今,圣上自己都成了如此模样,这选秀原本的意义也已经荡然无存了。 但无故取消选秀,难免会惹人议论,毕竟前期已然下发旨意筹备如此之久。 届时,极容易发散出各种议论。 这不是圣上想要看到的。 尽管已经知道了自己时日无多,但为了他心中那个名留青史的愿望,圣上还是不愿在最后的这些时日里出现什么不可控的偏差。 比如,被人知道了他如今的身子状况,提前扶持太子上位。 他的脉案和用药,都被太平司的人严加保密,便是太医署其他太医也都窥探不到分毫。 每日熬煮完的药渣也都会被焚毁,甚至连煮药都是江寅命手下的汪慎亲自去盯着,防止出现任何走漏秘密的可能。 一切,都是为了在最后的时日里,前朝后宫都能风平浪静。 也正是为了这份风平浪静,在一推再推后,选秀还是继续进行了。 只是这次,圣上的心思却是不同了。 原本此次选秀,一则是为了充盈后宫,二则也是为了借挑选太子妃之事观察前朝后宫的倾向。 但如今,对于太子妃一事,圣上倒是没了多少心思了。 这一个月内,他数度试探过宣元景对于漠北的态度。 可惜,宣元景给出的回应都是让他失望至极。 对于漠北,他只恨不能两国永远维持着纷争不断却始终不会撕破脸的态势。 让他战,他畏缩犹疑。 让他和,他心存顾忌。 既不够硬气,也不够软骨头。 圣上几乎夜夜难眠,要靠着安神香和汤药才能勉强入眠。 时间往前几个月来看,太子虽然有令他不满之处,但大面上还是个能让人满意的储君。 他不愿放权给太子,不过是觉得自己正值盛年,不想过早权柄下移成了个空壳子。 但如今,到了他不得不放权之时,太子的身上却暴露了太多他所不能接受的“问题”。 他人生的最后时刻,殚精竭虑谋划一切,为的就是能够征服漠北,名留青史。 他用尽全力走出了第一步,绝不允许继任之人毁了他的心血和希冀。 “让皇后进来吧。” 圣上的脸上没了刚刚和桑月见说话之时的那点子温情,眸中又再度是算计和权衡占据了上风。 桑月见原本正想退下,却被圣上拉住了手。 “不必,你留在这儿便是了。” 桑月见也没再挣扎,只是在皇后进殿之时,主动福下身子给陈皇后行礼。 陈皇后淡淡点了点头,而后朝着圣上行礼道。 “陛下,秀女第一轮初选已然结束,殿选之日,臣妾选定在三日之后,这是殿选的安排,请陛下过目。” 说完,她一旁的宫女青莲忙将宫册递给江寅,由江寅呈给陛下。 圣上简单翻看了两下。 这些东西过往都有旧例可循,按照规矩办就是了,不求出彩,只求不出错。 虽说如今帝后关系疏远了,但对于陈皇后的能力,圣上还是十分信任的。 只是,这初选名单上的几个名字,还是让圣上目光停驻了片刻。 陈持容。 桑月宁。 这两家之前送进宫的女儿如今都站在殿中,一个贵为中宫,一个简在帝心。 但显然,两家都并不满足如今的情形,又再度送了一位女儿入宫。 目光继续后移,三个连在一起的名字,让圣上再度停下了目光。 公仪文君。 崔息云。 贺兰翊。 这三位,是之前自己打算透出风的太子妃人选。 她们中,有人如今尚不到秀女参选的年纪,但依旧被一同送入了皇都,这几乎已经是对外明示,她们要参加的选秀,入的不是后宫,而是太子的东宫。 但如今,这三枚早就选好的棋子,圣上却没了将她们放置在棋盘上的打算。 “就照你安排的吩咐下吧。三日后殿选,朕会亲去。” “是,臣妾遵旨。” 陈皇后说完后,却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显然是还有未尽之言。 但是,她看向站在一旁的桑月见,动作里的暗示已经很清楚了。 接下来要说的事,她不方便在场。 桑月见自是明白的,刚准备接过话茬主动退下,可刚开口便被圣上打断了。 “皇后有话直说便是,月见不是外人,不必有所顾忌。” 不是外人? 陈皇后的眼神冷了几分,但想到要说的话,还是勉强撑起温和的笑意。 “是,宸贵妃这些时日悉心侍奉陛下,自然不是外人。臣妾的确有事想要请示陛下,太子如今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毕竟太子成婚乃是大事,定下太子妃人选后也得筹备上几年,如今定下人选,时间算起来也刚合适。如今正值选秀,也让臣妾想起此事。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果然是关于太子妃的问题。 圣上默默放下了手中的册子,手指轻轻在册子上的名字上敲击着。 “皇后这么说,心中可是有了人选?” 陈皇后小心打量了下圣上的神色,而后笑了笑,不着痕迹地绕过了这有些尖锐的问题。 “臣妾哪里有什么好人选,太子虽是臣妾之子,可更是陛下的儿子,大雍的储君。他的婚事,不光是家事,更是国事,自然应当是陛下钦定。臣妾想,陛下如此疼爱太子,定然挑的人选也不会出错。” “这批秀女中,就没有皇后觉得合适的人选?公仪家、崔家,这几个家族都有送秀女入选,倒是都和太子年岁相当,家世也合适。” 听到这几个名字,陈皇后眼角眉梢间也多了些喜色。 当然,她回话之时还是那般滴水不漏。 “陛下选的,自然都是好的。” 看来这几个人选,十分对她的心意啊。 急不可耐挑选起了太子妃,这是生怕太子手中握持的势力不够啊。 圣上的眸色越发幽深,最后,他只是似笑非笑地合上了那本宫册。 “朕心中有数,皇后回去吧。” 陈皇后虽然还想再试探一番圣意,但桑月见在这里,许多话她也无法说得太明白,最后也只能行礼告退了。 看着陈皇后离开的背影,圣上冷笑一声。 “月见,你觉得,朕将陈家此次送进宫的那位秀女指给太子为太子妃,如何?” 尽管已经预料到了圣上的冷心和寡情,但听到从他嘴里说出的这句话,桑月见一时间只恨不能抓起桌上的药碗狠狠掷在他的头上。 他疯了吗?到底在说什么?! 第443章 张盼儿的算计 陈家送进宫的那位秀女,是陈皇后的堂妹,按辈分来说算是太子的姨母了。 大雍又不是漠北,能够不顾这等身份之差随意通婚。 就算大雍历史上也曾有过这般的例子,可那也多是在王朝初立之时,为了拉拢世族稳固朝纲所为。 如今,大雍立朝百年,伦理纲常早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若太子真娶了这样一位太子妃,怕是全天下的议论和文人墨客的口诛笔伐都不会断绝。 这是一个为父者该对儿子做的吗? 就算抛开身份和年岁上的差距,仅将其当做普通的陈家贵女,可从太子的角度来说,这也绝不是一门好亲事。 陈家和太子的关系实际如何暂且不论,但陈家是皇后的母家,太子的外家,在外人看来,算是和太子绑定最深的势力之一。 娶一位陈家女做太子妃,不会为太子带来任何势力的增长,反而因为这位陈家太子妃的存在,他的两位侧妃将会极其难选。 这对太子来说,可绝不是什么有利前程的事。 身为君主,也绝不该让未来的承继之人和他的外家如此深度绑定,如此一来,陈家很有可能成为真的陈半朝。 等到他日太子登基,这位陈家出身的皇后再生下一位小皇子。 届时,太后和皇后都出自陈家,前朝也遍布陈家的党羽,这江山到底还是不是宣家的,就很难说了。 但凡圣上头脑清醒一点,就绝不会让太子妃再出自陈家。 桑月见清楚,圣上如今问出这句话,很大的可能只是试探。 但就算是试探,这也未免有些太恶心了。 太子这些年来到底做了什么事如此惹他猜忌不快? 就算太子可能不及他预想中的模样,可太子终究从未犯过大错,为人一向也是恪勤恭谨,孝顺至极。 可圣上似乎永远对他不满。 自己命都没几天了,还在那里针对太子。 心里已经圣上骂了无数遍,但面上桑月见还是装出一副有些为难的模样。 “这等事,哪里是臣妾能够评点的。臣妾对陈家这位秀女不熟悉,也并不清楚其品貌和德行,但若是陛下觉得好,想来定是个钟灵毓秀的出挑姑娘,自然是没什么不合适的。” 桑月见清楚,自己若是直接为太子打抱不平,这太子妃的人选怕才是真要坐实了。 圣上不会愿意看自己和皇后母子走得太近。 这也是她成了宸贵妃后慢慢和皇后面上疏远的原因所在。 所以,她只顺着圣上的话说,一切只以圣上的圣心所向为评定标准,半点儿不违逆他的心意。 果然,圣上的神色平缓了不少。 良久后,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了的汤药,将其一饮而尽。 “太子还小,婚事不必如此着急,过些时日再说吧。对了,元曦近些时日如何了?” 显然,此次选秀中,已经没了太子的事了。 桑月见也微微松下了提着的心。 她挑着宣元曦恢复的情况说给圣上听,将话题从太子身上引开了。 从紫宸殿离开后,她立刻将这消息传递给了宣明曜。 当然,与其同在殿中的江寅早已先人一步命人将紫宸殿内的情况传到了永宁殿。 “父皇还真是不安生啊。” 这些时日,宣明曜手上的朝政事务愈发繁重,除了户部,如今刑部和兵部的大半事务都交到了她的手上。 而如今已然开始的科举,也是由她和宣元景全权负责。 她如今几乎忙得脚不沾尘。 但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放松过对自己这位好父皇的关注。 事情越是到最后一步,便越不能松懈。 不到自己真正坐到那个位子上,提起的这口气就绝不能放下。 果然,这才多久,父皇又开始有折腾元景的意思了。 “临华殿那边如何了?” 宣明曜头也不抬地继续批阅着手中的折子,一旁的桐君则是一边为其研磨朱砂,一边轻声回答着。 “人倒还好,有殿下您的吩咐,六局的人未曾薄待过临华殿里头的供应。而且,她应当是有了。” 有了?! 微挑长眉,手中的朱笔在砚台中轻蘸,宣明曜漫不经心道。 “应升这些时日还是常去临华殿?” 张氏出事后,宣明曜并没有急着处理掉应升,为的就是给他们留最后一丝翻盘的希望。 此时除了他们,虽然除了祸患,但并不能好处最大化。 她要留着张盼儿和应升,用作关键时候的会心一击。 更何况,张盼儿当时用药是为了什么,宣明曜一猜便知。 而她如今被降位禁足,连宣元曦这唯一的儿子都被过继到别人膝下,对于张盼儿来说,想要翻盘,机会便只剩下了最后一种选择。 有孕。 靠着小皇子翻身。 靠着和父皇那春风一度,肯定是不可能的。 虽说张盼儿并不知晓圣上身子的异样,可以她目前的境况来看,她根本没了第二次侍寝的机会。 所以,她必须要确保那一次侍寝要让自己有孕。 既然圣上不行,那她只能换旁人来。 “是。每次去的时候,都会给知云下药,所以知云一直并不知情。这个月,张氏的月事并没有来,张氏用或许是忧思过度伤了身子搪塞过了知云的疑惑,但想来,她自己心中应当有数了。” 张盼儿被降位幽禁宫中后,她身边伺候的宫人便只剩下了一个对她死心塌地的知云。 但即便是知云如此忠心,张盼儿也未曾让她知晓应升的存在。 在此刻的知云心中,她家娘娘依旧是被陷害的无辜纯善之人。 浑然不知,属于她的厄运正在慢慢逼近。 “那也是时候该让父皇知道这个好消息了。” 又拿了一本新的折子,宣明曜继续头也不抬地淡声道。 “那便选秀之后吧,给张氏制造个机会,让她把这好消息告诉父皇,也让父皇一同高兴一下。” 漠北那边如今一切顺利,所有安排好的一切都在正轨上前行。 父皇的价值,已经不大了。 那自己也可以推波助澜一把了。 第444章 陈家的愁 选秀那日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陈家本以为,陈持容是板上钉钉会入宫的了。 毕竟,无论从家世还是容貌德行,在这批秀女中,陈持容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而且,陈家也察觉到了如今圣上对于太子快要一家独大的不满。 在这个时候送进宫一位陈家的女儿,应该正对了陛下的心意。 她将是用来敲打皇后母子最趁手的工具。 可陈阚如何也没想到,陈持容非但未曾入选,而且连个指婚也无,竟是就这么被送还了府中。 这可是选秀中最坏的结果了。 一般世家大族,若是不想女儿入选,提前都会安排好婚事,届时在圣上面前求个恩典,圣上多会在选秀最后一轮为其指婚,也是一份面上的荣光。 而另一种则是正常入选,最后虽然未曾成为妃嫔,但圣上也多会为其指一门亲事,或是王孙贵族,或是朝中新贵。 最次等的,便是如何入的皇宫,最后又如何还家。 这不光代表圣上未曾看中这家女子,更代表这整个家族或许在圣上心中都是不值得上心的。 “母亲,或许事情也没有这么糟糕。这次公仪家、崔家和贺兰家的女儿,不是都未曾入选也不曾指婚吗?持容未曾入选,虽然出乎意料,可这也算不上多么特殊。” 陈阚看着荣国夫人气得面色惨白的模样,生怕她身子出了问题,忙出言宽慰。 可荣国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陈阚的脸,怒道。 “你还看不清楚吗?那三家的姑娘,要么出身高贵,要么命格荣耀,她们根本就不是奔着入宫去的,圣上也不会如此折辱这三家。特意将这三人放到秀女名单里,应该是为了给太子挑选太子妃。” 虽说入宫当娘娘是富贵事,可这三家哪家缺了富贵? 她们的出身,便是比之陈皇后都丝毫不差,且如今年龄尚小。 若是圣上要立继后,让她们入宫还有几分可能。 但如今宫中陈皇后正位中宫,更有宸贵妃占据位份和宠爱,这三人入宫,都是对其背后家族的一种敲打和羞辱。 这三家又未曾犯错,圣上不至于如此。 但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圣上要挑选太子妃,所以将这三人加入了此次的秀女名单,但偏偏最后又未曾做出任何安排,只给了公仪家和崔家这两个女儿各一个县主的封诰。 这般安排,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他不打算将这三家女子指给太子了! 这简直比不让陈持容入选还要吓人。 陈阚还在那里自我安慰?! “不会这么糟糕的。母亲,陛下如今可用的皇子唯有太子一人了。祉王虽然得封亲王又有了宸贵妃这个养母,但到底他的身子是不行了。您没听到风声吗?太医署大半太医如今都紧着祉王一个人伺候,这可见是人真的不好了。且就算他日后康复了,这般折腾下来怕人也是要落下隐疾,还谈何皇位?太子的地位,是无人可以撼动的。咱们虽然之前和太子闹僵了,但到底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太子妃一事落空,太子自己难道不着急吗?或许,这是咱们修复和太子关系的大好时机呢?” 大丈夫能屈能伸,若持容入宫一事已然全无希望,陈阚也不介意此刻再去太子面前做小伏低。 左右太子如今经此一遭,也明白了圣上对其的猜忌。 这时候,抱团取暖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陈家在朝堂之上根基深厚,对太子的帮衬以及血缘带来的绑定,可是远胜过其他家族的。 太子只要不糊涂,就能够想明白。 荣国夫人却是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摇了摇头。 “大好时机?且不说太子有多记仇,就算你修复好了和太子的关系,但圣上已然对太子心存芥蒂,甚至动了易储之心,难道你还能和太子谋逆不成?” “易储?” 陈阚大惊。 “陛下还能够选谁?” 三皇子如今病得不见人,四皇子身带异族血脉,原本端充仪腹中的那个未知男女的孩子倒是个指望,但如今不是也因为假孕被处置了。 圣上能够选的,只剩下太子了啊。 “景王难道不是陛下的子嗣吗?” 听到荣国夫人的回答,陈阚只觉荒唐可笑。 “母亲,您糊涂了吧。她是个女子,如何能够……” “是,之前是不能够,但如今陛下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他对太子的不满已经压过了景王是女子的这重桎梏。若真这么下去,你难道真以为景王没有半分希望?而且,她是女子这件事你难道是第一日知晓吗?可她不是照样入了朝堂,封了亲王。这些事,你之前想过有可能吗?陛下是天子,在天子眼中,又有什么事不可能的。更何况,景王可不是个善茬,她既然发现了有这一丝希望,你说她会轻易让机会从手中溜走吗?太子,如今可是真正的腹背受敌。” 说完,她狠狠瞪了一眼满脸震惊的陈阚。 “既然身处朝堂,有些事就该多想一些。若不是你大哥早逝,这家主的位置本不该你来坐。你在朝政之上的敏锐,甚至比不过我这个老婆子。” 想起早逝的惊才绝艳的长子,荣国夫人也是一声叹息。 陈皇后的长兄,陈家的长子,曾经惊艳整个皇都的陈家长公子陈缙。 那是陈家最骄傲的存在。 科举入仕,三元及第,在皇都世家中堪称头一遭。 可惜,天妒英才,生了痨病活生生耗尽了命数。 听到母亲提起长兄,陈阚脸上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哪怕官至司徒,他这一辈子,依旧活在兄长的阴影下。 之前,他们说自己是陈缙的弟弟,后来,他们提起自己,说是陈皇后的胞弟。 似乎无论怎么算,比起陈阚,他的前头总要加上别人名字的前缀。 第445章 桑家的喜和忧 与陈家的愁云惨淡相比,此时的桑家却是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了。 桑月宁的确被留了下来。 但是,却不是之前他们所以为的太子良娣,而是被封为宝林,入了圣上的后宫。 “老爷,怎会如此?那常金山不是说会让宜芳县主帮忙说和,让月宁侍奉太子身旁吗?如今怎么入了陛下的后宫?” 若是之前,入侍陛下身旁自然也是好的。 可如今宫中桑月见独宠当道,连皇后都不敢撄其锋芒,月宁此时入宫去,怕是直接就要被桑月见给拆了骨头。 而且,圣上如今这般动作,也不像是要抬举桑家的意思。 若是想要抬月宁和桑月见打擂台,怎会只封了一个宝林,这般低位妃嫔在宠冠后宫的贵妃面前哪有还手之力。 这瞧着,更像是圣上想要把月宁弄进宫去给桑月见解闷儿用。 “我刚刚去了常府。宜芳县主说,这次圣上不知为何,原本是准备为太子挑选太子妃的,不然好几家贵女也不会在此次秀女之列。可最后,竟是谁都没选。皇后那边原本已经点头应允了月宁的事,但如今被太子妃的事一闹,皇后也根本没了心思管这些,她也是无能为力。” 桑月宁此时已经从宫中回到了家中,待半月后,她将会被统一接进宫中,自此再难有出宫之日。 此时的桑月宁双目通红,眼神空洞地坐在下首,一张俏脸煞白,显然是遭受了不小的打击。 接旨时,她还勉强维持着端庄,可传旨的人一走,她便立刻昏厥了过去。 如今醒来后,整个人便是呆呆的不肯说话。 桑夫人知道,她受到的打击太大了。 不是说当陛下的妃嫔不好,而是月见早已做好了成为太子良娣的准备,如今却乍然要伺候几乎和她爹爹一个岁数的陛下,而且还要被桑月见的位份狠狠压制住,外表柔弱内心却是骄傲的月宁如何受得了? 更何况,陛下后宫这都多少年没个新皇子了? 月宁入宫后若是不能得个一子半女,下场将是肉眼可见的凄凉。 想到这儿,桑夫人又掉了两行莹莹泪珠,看得桑庭安心都要碎了。 “茜儿,莫要哭了。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该早早为月宁打算起来才是。桑月见虽然得宠,但无子一直是她最大的弱点。之前端充仪的孩子说要过继到她的膝下,可后来闹出假孕风波也成了泡影。如今她虽然有了祉王这个养子,可眼瞅着祉王怕是熬不了多久。若是我们将月宁和她的利益绑定起来,说不准她暂时不会对月宁下手的。” “老爷的意思是?” 桑夫人似乎听进去了桑庭安的话,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哽咽问道。 “我托人给桑月见往宫里带封信。就算之前她再恨你我,如今入宫多年,她也该知道,家族的帮扶对于后宫女子来说有多重要。月宁若是得子,她是高位妃嫔,又是月宁的亲姐姐,自然可以名正言顺抱到膝下,这对她来说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爹爹!” 听到这儿,桑月宁眼眶中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哭得可谓是梨花带雨。 她竟是要成为给桑月见生下皇子的工具吗? “那不过是搪塞桑月见的言语,族中自然支持的还是你。桑月见位份高,又在宫中经营多年,若不放松她的警惕,怕是你一入宫就要被她害了。你也莫要担心,这宫中时日长久,她这个宠妃也不一定能够做多久。只要你真能争气怀上皇子,为父必定倾尽全力帮你除了她这个祸患。” 都是亲生的女儿,但此刻的桑月见已经成了桑庭安口中的祸患。 听到这话,桑月宁脸上的哀色才渐渐褪去了些许。 “老爷,这,这不好吧。月见到底也是姐姐的孩子……” 桑夫人似乎还是心有不忍,但桑庭安却已经是下定了主意。 “你记着她是你姐姐的孩子,她可不记得你是她的亲姨母。这些年来,你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偏偏她处处针对你,还多次狠辣得想要夺了你的性命,如今更甚至于想要对月宁出手。这次选秀,我怀疑便是她从中作梗!陛下此次总共选了两位妃嫔,其中一位家世样貌都不过平平,结果却封了才人。这不是桑月见从中作梗,圣上怎会如此?” 虽说宝林的位份对于新晋嫔妃来说其实算不得低了,毕竟当年桑月见初入宫时也不过是御女品阶,但在桑庭安看来,今时不同往日,桑月见既然已经做到了贵妃这等高位,亲妹妹入宫自然是要帮扶一二的,便是不给个九嫔高位,婕妤美人这等位份总能够上吧? 偏偏被一个样样不出挑的秀女压了一头,桑庭安自己也觉得没脸。 “可……” 桑夫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桑庭安摆了摆手。 “不必再说了,我这就去书房修书一封着人秘密递进宫去。月宁,暂时的委屈不要紧,您的样貌和品性都不输给她,圣上的恩宠也并非一成不变,拿捏住了圣心,有了皇子,你的前途可比她荣光多了。” 说完,便匆匆起身离去。 屋内,桑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湿润,让婢女们都退了下去。 此时桑庭安不在,桑夫人也终于不再顶着那张楚楚可怜的面孔了。 她神色冷然地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后,重重放下。 “是我们失算了。” “娘亲,那神秘人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我们能够劝服父亲帮常金山揭露户部一案,他便保了女儿的太子良娣之位,怎么如今竟是成了这样?他这不是骗我们吗?” 桑月宁此时也没了在桑庭安面前柔弱的模样,眼里的恨意几乎能够淬出毒来一般。 太子年轻俊秀,她早已经将其看做未来夫君。 如今,侍奉的人却变成了能做她父亲的陛下,桑月宁如何能够甘心? “就算他是诓骗我们,那又能如何?” 桑夫人摇头长叹一口气。 当初自己年纪小,做事的时候手脚还是不够干脆利落,留下了未来得及销毁的证据。 结果,时隔这么多年被人拿住把柄威胁。 那人戴着个面具,连真面目都未曾露过。 可他手中捏着的证据,却逼得自己不得不对其言听计从,让自家老爷卷入到了户部那场风波中。 原以为能够互惠互利为月宁换来个良娣的位子,如今却是阴差阳错成了如今模样。 但圣旨已下,莫说采女,便是入宫为奴为婢,也只能去了。 她到底经历的事多些,如今已经平静了下来。 而且,在她看来,月宁入宫并不见得就是件坏事。 “其实,你入宫为妃,倒真不见得是件坏事。” 桑夫人的话,让桑月宁都怔住了。 都要入宫去让桑月见磋磨了,还不算坏事吗? 第446章 桑月宁的出路? “娘亲,您气糊涂了吧?” 桑月宁素来也是沉稳的,只是今日她实在是受到的冲击太多,她又不过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刚刚能够强撑着在桑庭安面前没有流露出太多真实情绪,已经是竭尽全力的结果了。 如今见母亲也这般说,她的委屈也有些涌上来了。 桑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自己这个女儿,还是太过稚嫩。 一时的失意不算什么。 只要能够笑到最后,就是赢家。 “你才是糊涂了。你心中只想着太子,可你发现没有,此次别说你,这么多秀女,圣上半点儿没有给太子指婚的念头,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圣上不想太子太早成婚?想让其再历练几年?” 听到桑月宁的回答,桑夫人冷笑一声。 “怎么可能?对于圣上和皇家而言,储君尽早成婚诞育后嗣,江山代代有人传继,这才是最要紧的。更何况,历练和成婚又有何关系?为太子选好妃妾,也是增长了太子的势力,岂不是更好的历练?圣上如此动作,怕只说明了一件事,太子并不是十分得其心意。太子地位再尊贵,终究只是储君而不是真正的天子。可月宁,如今你侍奉的便是天子,若是有运气,这下一任储君,为何不能从你肚子里生出来。” “这,可后宫已经许多年未有子嗣降生了。万一女儿没有这个福气,那岂不是要在宫中蹉跎终生。” 桑月宁对于入宫,总有着说不出的抵触。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的恐慌。 好似只要自己踏入了宫门,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一般。 这股心慌的感觉让她也无法保持往日的冷静,她起身走到桑夫人跟前,抓住了桑夫人的手,眼神中满是惶恐不安。 “娘亲,桑月见不会放过我的。她一直记着她娘亲的事,之前她可是丝毫不给您和爹爹面子,如何会为了一封信就改变主意。一旦女儿入宫,生死不是都任凭她拿捏了?” “桑月宁!” 看着女儿越发慌乱失了阵脚的模样,桑夫人也沉下了脸来。 “我之前如何同你说的,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慌。一旦你慌了,那便是溃败的开始。” “你若入宫无宠无子,自然是任她拿捏,可你若是得了陛下的宠爱,那她想要动手,也总得掂量一二。毕竟,她如今已经和桑家闹翻,膝下除了祉王这个没多少指望的皇子,依靠的只有陛下的宠爱。只要你侍寝得宠,哪怕宠爱不及她,可她为了自己在陛下面前的模样,也不敢轻易动手。” 毕竟,圣上可不会喜欢一个心狠手辣对自己亲妹妹下手的后妃。 “至于侍寝一事,你放心,我会为你操持一些药物,你入宫的时候一并带进去。你和陛下之前宠爱的珍妃都是一路子的长相,陛下会喜欢你的。娘亲教你的那些手腕,你都尽数用上,只要攥住了皇上的心,别说贵妃,就是皇后的位子,你都可以坐得。” 看着女儿有些发怔的模样,桑夫人轻抚了下她青春娇嫩的脸颊。 “就算真的不能怀上龙种,那也没关系。太子如今还尚在宫中,他如今年少慕艾,你又青春正好,便是有些什么,也无碍的。” “娘,娘亲。” 桑月宁这下是真的被吓到了。 娘亲这是让自己和太子私…… 这若是被发现了,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就算未曾被发现,可他日太子登基,自己也是无法名正言顺入其后宫的。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到底是为了什么? 似乎看懂了女儿眼眸中的疑问,桑夫人轻蔑一笑。 “这世上从没什么不可能。月宁,你要记住,只要你掌握了一个男人的心,他就是为你驱使的傀儡,可以帮你去达成任何你想要的目的。曾经你父亲也是对他的发妻,也就是我的长姐十分敬重,当年求娶之时甚至对着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发誓,承诺此生绝不会纳妾。可一旦他的心落在我身上,最后不也是光明正大迎娶我过门,哪怕顶着满皇都的议论之声都不肯动摇。” “太子如今年岁尚小,尚未有情窦初开的萌动。你此时抓住了他的心,日后便是他身边女人再多,你的意义终究是不同的。就像贤妃,出身不高,生的也不是长子,照样能够位列四妃,压过一众名门闺女,靠的不就是她和皇帝的情分?若不是她自己糊涂犯了错,加上三皇子如今身子不好没了指望,你以为桑月见如今能够这么安稳?能够抓住圣上的心生下皇子那自然最好。若是不能,那就抓住太子。他日太子登基,或许你不能以桑月宁的身份出现在他身旁。但对于新君来说,给一个人改头换面换一个出身,这简直再简单不过。你看,我们照样能够达到之前的目的,只不过多走了几步路而已。” 桑月宁承认,她被母亲所描绘的前景说服了。 可是,就算真如母亲所说,她顺利成了太子的妃嫔,可那时,她和桑家也不会有任何明面上的联系了。 她再得宠,也没有办法给家族带来庇护和荣光。 而且,母亲岂不是没了依靠。 听到女儿的担忧,桑夫人轻笑一声。 “你不用担心,你父亲一颗心都在身上,我在这府中自然是没什么委屈可受的。只要你出息了,娘亲一切都好。况且就算是没了明面上的身份,他日你得宠,新帝难道不会照拂桑家一二吗?” 她一定要送月宁飞上枝头成为真正的凤凰。 当年,她费劲那么多功夫才将长姐踩在了脚下。 她的夫君,她的地位,都成了自己的。 甚至她的女儿也要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 如今,自己的女儿也要将她的女儿踩在脚底下,将桑月见如今拥有的那些荣华和前程都悉数收入囊中。 只是,桑夫人从没想过,桑月宁原本是可以不用和桑月见比的。 她的归宿,原本也不止在皇宫中。 她们自以为朝着天家富贵靠近。 殊不知,是在一步步逼近绝路。 第447章 身孕 “新人都选定了是吧?” 张盼儿坐在凉亭中,翻看了两页书卷,却始终觉得心思静不下来。 知云陪在她的身边,听到这问题,忙安慰道。 “陛下此次只选了两位妃嫔,想来不过是为了走个过场。娘娘,您不要灰心。您到底和陛下有着多年的情分,陛下就算一时被奸佞蒙蔽和娘娘您生疏了,可终究还是会念着您的好的。还有祉王殿下在外头,他最是孝顺,定然也会帮娘娘您求情的。” “情分?陛下对宸贵妃的那才叫情分。宸贵妃不能生,便变着法儿为她寻个孩子,如今竟是连她的同胞妹妹都弄进宫来,想来打的便是去母留子的主意。本宫比起来,算什么?至于祉王?他都不是本宫的儿子了,求情又有什么用。” 张盼儿冷笑一声,提起宣元曦的时候,仿佛那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且如今性命垂危。 她的言语冷漠得仿若那只是一个陌生人一般,没有一丝感情和牵挂。 知云想说些什么,但想到这些时日主子判若两人的态度,她最终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突然,张盼儿捂着嘴剧烈干呕了好几声,知云也立刻蹲下身来为其倒茶拍背。 “娘娘,您这样已经好几日了,是否是肠胃不适?奴婢去给您请太医瞧瞧吧。就算陛下禁足了您,可您到底是妃嫔,叫太医来诊脉天经地义,他们也不能阻拦的。” 可张盼儿在干呕了几下过后,淡淡摇了摇头。 “不必,本宫的身子自己清楚,没什么大事。若是叫了太医诊不出什么,又要惹得陛下不喜了,如今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知云见劝不动,也不再提。 是夜。 张盼儿并未入睡,而是披着外袍坐在床榻上,似乎在等着什么。 终于……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原本在外间守夜的知云身子软软倒在了地上,一个身着内侍服袍的男子不紧不慢从她身上跨过,朝着寝殿的内室走来。 “那些看门的内侍,当真没问题吗?” 张盼儿头都没抬,显然对来人已经十分清楚。 “放心,他们拿了银子,到了时间自己自然会避开,奴才也派人盯着他们了,不会发现什么端倪的。况且,奴才一个内侍,便是深夜进了娘娘您的寝殿,那又有什么呢?” 听到这儿,张盼儿冷笑一声,抬头看向来人。 “应升,是时候该让陛下知道我的身孕了。再拖延下去,宣元曦一死,这身孕再爆出来,可就不是最好的时机了。” 原本,她是打算多养些时日,等宣元曦死讯传出之时,再顺势昏倒,将身孕的事亮出来。 如此,陛下总会多几分怜悯之情,对这孩子也多了几分移情的关注,自己复位也是指日可待。 但应升却否决了她的想法。 他说。 “你想将这孩子和祉王绑定在一起,可曾想过,祉王某种程度上是被陛下害死的。这毒当真无解药吗?既然无解药,为何陛下这些时日稳如泰山。你也说了,当日查出中毒之时,陛下可是慎重紧张得很。” 有些话,在这宫里没办法说得太清楚,但几乎人人心中都有猜测。 “你若将此次身孕在祉王身死后爆出,这孩子几乎就成了祉王的替身,你想要陛下的愧疚,但可曾想过,陛下给予的,可能不止愧疚,还有忌惮。祉王死了,他原本可以将此事抹过。可这孩子的存在又会提醒着他,让他时时铭记。有这样一桩心结在,娘娘觉得陛下是会看重这个皇子,还是将其推得越远越好。” 张盼儿最后赞同了应升的想法。 身孕要尽快爆出,在宣元曦还未死去之时。 如此,这孩子才能最大限度和宣元曦扯开关系。 只是…… 张盼儿上下打量了一下应升,冷哼一声。 “你又去偷着见宣元曦了吧。” 他身上带着的那股子熏香味道,便是宣元曦殿内常用的。 “他如今是宸贵妃的儿子,听闻宸贵妃对其爱护有加,常常去看他。你可别被发现了什么。” 应升只是垂着头默默帮张盼儿捏着腿。 “娘娘放心,祉王殿下如今在殿内养病寂寞,宸贵妃命琼文书库每隔一日便送些古籍去给殿下解闷,奴才便是趁着那个时候去的。到底……” 应升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一下。 “到底父子一场,他甚至都不知道有奴才这个父亲。趁着送书的间隙多看上几眼,日后,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的父亲只有一个人,那便是陛下。应升,本宫看你是伤心糊涂了吧。” 当年便已经说好了不准再提此事,他是疯了吗? 张盼儿一脚踢开了应升的手,脸上尽是不耐之色。 应升也知晓自己刚刚说错了话,忙赔笑小心道。 “是,祉王自然是陛下的皇子,奴才只是伤心,祉王殿下聪慧伶俐,若不是这遭意外,本该好好的继续在崇贤馆读书。再过两年也该去朝堂上历练,届时娶妻生子,自该有大好前景的。如今,却毁在了漠北人的阴谋算计中。” 比起应升的义愤填膺,身为亲生母亲的张盼儿却很平静。 “是他缺些运气罢了。” 应升刚准备张口说些什么,突然,他神色一厉,迅速起身。 还没等张盼儿反应过来,他已经大步流星走到了昏倒的知云身旁,掐着她的脖子将其从地上拽了起来。 “小姑娘,装睡可不太好。” 第448章 灭口 “你是如何解开软筋散的药效?还是说,你早就发现了不对,今夜故意屏息想要逃过这药?真没想到,娘娘身边竟然还有你这么一个伶俐的人儿。” 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佛一条毒蛇在嘶嘶吐着信子,让人不寒而栗。 知云只恨不能此刻自己立刻昏死过去。 可应升钳制她喉咙的力道,逼得她嗓子发紧,不由自主地开始咳嗽。 从第一声咳嗽发出开始,知云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清醒这件事根本瞒不下去了。 可就算如此,她依旧闭着眼,不敢睁开,只能瑟瑟发抖地颤声道。 “奴婢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娘娘,奴婢对您忠心耿耿,求您放奴婢一马吧。” 知云吓坏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浑浑噩噩醒来后,居然会听到如此骇人听闻的秘密。 怪不得之前数个夜晚,她总是觉得自己睡得格外昏沉。 本以为是如今殿内伺候的人只剩下了她,各种活计压在身上所以人觉得疲累。 她还因着此事对娘娘倍加愧疚,觉得自己明明负责守夜却总是睡得人事不省,娘娘却从未怪责过自己。 不想,原来竟是因为中了药的缘故。 她也根本不敢相信,看起来温柔可亲的娘娘,私下居然敢做出如此抄家灭族的大事。 祉王居然不是陛下的血脉。 她居然同人私通?! 但如今事关自己的性命,知云只能主动将自己绑上张盼儿的战船,先保全下自己的一条性命。 她不敢睁眼,就是怕看到男人的那张脸,那样娘娘就更不会放过她了。 尽管,她已经从男人的声音中听出了他的身份。 “知云,本宫一直都十分疼你的,这些年来,本宫待你不薄,例银也好,恩赏也罢,从来未曾亏待过你。甚至你家中母亲病重,本宫还特意赏了你一百两银子为其治病。素日里待你也是温厚无比,从未有过苛责。你说,满宫里有这般仁慈的主子吗?” 张盼儿从床榻上起身,缓缓踱步到了知云的身前。 知云紧闭着眼睛,身子几乎抖成了筛子。 “娘娘大恩大德,知云毕生难报,必定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她还在努力表着忠心,希冀自家娘娘能够如往日一般温柔良善地给她一条活路。 可惜…… 张盼儿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下知云的脸颊。 往日来自自家娘娘温暖的触碰,如今却只有刺骨的寒意。 感受着手指下的身躯颤得不成样子,张盼儿轻轻一笑,十分满意的模样。 “你的忠心,本宫是不怀疑的。可有些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你既然对本宫忠心耿耿,就该为本宫着想。别忘了,你的家人可还都在皇都。你也不想牵连到他们吧?” 听贤妃提到家人,知云紧闭着的眼角不由自主滑落下了两行清泪。 可对于生的渴望还是让她努力尝试着恳求。 “娘娘,奴婢什么都不会说的。真的,奴婢对您忠心耿耿,绝不会乱说的。” “傻丫头,刚刚不还说什么都没听到吗?怎么如今又成了不会乱说。” 啪! 一记干脆利落的耳光落在了知云的面颊上。 几乎瞬间,知云便感觉嘴里涌出了一股子血腥气。 “事到如今,你以为本宫还会放过你吗?” 她终于惊愕地睁开眼,眼前的娘娘还是那般温柔地笑着,可眼神里却满是陌生的讥讽和狠戾。 “处理得干净一些,别和之前雨蝶那事一样,人没死干净不说,还差点儿被人查到本宫身上。” “是,娘娘放心。” 还没等知云反应过来,原本钳制住她喉咙的那只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任凭知云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 她想要伸手抓住自家娘娘,可怎么都够不到,双脚只能无力地在地上蹬着。 很快,她面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挣扎的力气也渐渐越来越小。 终于,知云在失去最后一丝意识之前,有些迟钝地想起来了。 雨蝶,不就是之前娘娘身边大宫女的名字吗? 她不是出宫嫁人去了吗? 什么叫没死干净? 可惜,有些问题她似乎也得不到答案了,知云的身子软软朝地上滑去,被应升一把拉住,单手甩到了肩上。 “别在本宫殿中处理。” 张盼儿蹙起眉头有些不喜。 “娘娘放心,一会儿趁着宫道上的千牛卫换防之时,奴才会把她拖到宝净堂去处理干净的。那儿已经被封存上了,不会有人发现。到时候,奴才再送个人进来伺候您,左右您也就委屈这几日,等到身孕的事爆出来,您复位四妃,身边伺候的人自然也是会配齐了。” 虚虚捂着肚子,张盼儿淡淡点了点头。 “可惜了,她原本也算忠心。” 但再忠心,有些秘密也是不能让第三人知晓的。 一个时辰后,封禁已久的宝净堂后院的枯井中被丢进了一个人。 沉重的巨石压住了枯井的井口,而后人影脚步匆匆离开,这间已经尘封了数年的宫室又再度陷入了沉寂之中。 直到…… 屋檐上跳下两道身影,动作轻盈利落地搬开那巨石,而后其中一人跃入枯井。 片刻后,昏迷不醒的知云被从枯井中抱出。 她的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显然在丢入枯井中之时并未断气。 但她的手脚被死死捆住,口中也被缠了好几圈的白布,显然是封锁了她所有向外界求救的可能,准备生生将她困死在井下。 黑衣身影帮知云解开了手脚上的绳索和嘴中的白布,而后从怀中取出一瓶丹药,捏着她的嘴喂服了一颗。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知云的长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蒙面的脸。 还未等她尖叫,那人捂住了她嘴,轻声道。 “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这说话的声音,是个女子?! 这是知云的第一反应。 紧接着,她才理解了那人话中的意思。 自己,得救了? 知云这才怔愣地反应过来。 她居然没死在娘娘的手中。 可,眼前这两个蒙面的人是谁? 她们怎么会救了自己? 第449章 翻案 紫宸殿内。 圣上正在查看从漠北传回的密信,同时和坐于下方的宣明曜商讨着下一步在漠北的行动。 晋赟他们在漠北的行动十分顺利。 有闻人滟的配合,再加上私下里圣上所不知的拓跋飞绫的帮助,晋赟顶着拓跋侑这重身份,几乎可以算是败逃回了漠北,但出乎意料并未被拓跋昊焱如何斥责。 相反,这些时日“拓跋侑”可谓是春风得意。 不光从他那两位兄长手中掠夺了不少权力,甚至拓跋昊焱多次在王庭之中夸赞拓跋侑才是最肖似他的子嗣。 这般言论,也是让漠北暗流涌动,人人各怀心思。 “一些半真半假的情报,竟能让拓跋昊焱如此激动。果真是蛮荒部族,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圣上看着密旨上所写的,拓跋昊焱对拓跋侑带回漠北的那些铁矿图纸和冶铁方子所表现出的欣喜若狂,心下嗤之以鼻。 那些东西三分真,七分假,按照方子冶铁锻造,的确初期看起来会有所成效,可实际水准同大雍锻造出的铁器相距甚远,更在耐久性能之上天差地别。 不过是看着唬人罢了。 而且,这些铁器因着掺的杂质过多,在极寒天气之下,极容易脆裂。 最关键的是,就算是这样的方子,漠北也要耗费半年以上的功夫来反复试验。 这帮子蛮夷人,除了先天环境所造就的强健体魄,以及世代游猎所磨砺出的骑术和箭术,其他方面根本无法和大雍的军队相较。 这次有晋赟里应外合,想来必定能够彻底将漠北斩落马下。 甚至,圣上心中还生出了一丝奢望。 若是漠北王庭内的一切进展顺利,说不定这场战事打响的速度还能提前一些。 或许成安尽力延续他的寿数,在他有生之年,虽看不到漠北国破之象,但应当能够目睹漠北在战场上被大雍全力压制这般他执政以来从未有之景象。 听到父皇如此评价漠北,宣明曜面上平静,心下却是有些讥讽。 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上一世可是逼得你又是送出公主和亲,又是主动让出利益通商。 最后,漠北大军挥军南下之时,不知大雍的城门都能守住几扇? 之前过度高看漠北,如今又过度轻视漠北,自己这位父皇,可真够有意思的。 若不是他寿数不长,怕是又不知有多少大雍将士死在他的过亢自负之下。 “父皇,关于对漠北出兵一事,儿臣在翻查兵部过往文书之时,发现了一个特殊之人。或许,他能够对此次战局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圣上随手将密折扔到桌上,抬眸看向下首的宣明曜。 “谁?” 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些猜测了。 刑澍昨日刚给他传递了一份密报,明月奴最近在翻查当年镇北军翊麾副尉李进通敌叛国一案。 而这李进,正是元定安的内兄。 当初因着此事还差点儿牵连到羽翼未丰的元定安,若不是后面他屡立奇功,怕是也要因此被撸了官职。 圣上也是第一次知晓,原来李进并未死,而是偷天换日逃了出去。 自己更甚至见过他。 当初两江的难民前来皇都告御状,带头的便是这个李进。 后来他甚至跟着大军赶回两江参与过平叛,如今一直在皇都隐姓埋名定居。 说实话,这件事圣上也看过刑澍拿来的卷宗。 当年的案子的确判得有些过于草率。 说是通敌叛国,可所谓证人不过那一名活着的陪戎校尉。 更何况那人在说完所谓的证词后,便直接重伤不治身亡了。 这证词到底是否为真,也无从考究。 父皇当年会如此轻易下了判决,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李进背后并没有任何势力,唯一能够称得上背景的,只有元定安这个妹夫。 可元定安本身就因着出身漠北在军营中备受猜忌,自身都难保,更谈何保全李进。 相反,那五百人的先锋部队中,有两位可是皇都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 他们被族中送上战场,原本就是为了有份军功,将来家中好为其筹谋前程。 结果,却这么不明不白死在了战场上。 为了平息这两家的怒火,先帝自然是要拿李进来开刀了。 哪怕他真的无辜,可用他一条命就能平息一场风波,这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买卖。 如今时隔这么多年过去,想要翻案,简直难如登天。 圣上没想到,明月奴会主动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件事。 其实自从在她和太子之间做了偏向于她的决定后,圣上对于这个长女的容忍增长了不少。 在他眼中,这不光是自己的女儿,更是将来能让他名留青史的最关键一步。 比起太子近乎懦弱的温和,尽管明月奴是个女儿,但她强硬的主战态度,是目前的自己最迫切想要看到的。 从她之前在朝堂上的手段也不难看出,她足以镇压住这帮朝臣。 至于她女子的身份…… 圣上想,等到他驾崩之前,他会为明月奴解决好这一切的。 当那些朝臣没了可以支持的皇子之时,明月奴便是再不合适,也只会是唯一的选择。 若是宗室们想要推选其他宣家子弟来承继自己的皇位…… 圣上心中冷漠嗤笑,自己会给太平司留一道密旨的。 若是那些人当真对皇位有了觊觎之心,自己不介意送他们去地下殉葬。 这皇位,只有自己的子嗣能够坐得。 其他人,哪怕同是宣姓,也不可染指分毫。 宣家哪怕死得只剩明月奴一个,只要她能够完成自己的遗愿,自己的一切就算没有白费。 更何况,圣上也不认为自己这位压得一众皇子抬不起头的长女,会是一个任由宗亲摆布的性子。 说不准她到时候的刀,会比自己留下的还要锋利。 曾经对明月奴过于强硬性格的不满,在这一刻都逆转成了欣慰。 只是此刻,圣上对于明月奴提出为李进翻案一事还是有些不解。 她应当已经看出了自己的态度。 这时候,只要她稳住不犯错,这皇位已经大半落到了她手上。 她提及此事,等于质疑先帝当年判决的错误。 若是要让自己为李进平反,更等于推翻了先帝当年的旨意。 这可不是件小事。 李进身上有什么值得她这般做的? 为了元定安? 可元定安因着元颖的缘故,本就已经和她牢牢绑定在了一起。 况且李进再如何亲近,也不过是内兄,元定安的夫人都已经去世多年,这重关系还有多少感情在里头,已经说不准了。 “你说的那人,是李进?” 伴随生命的流逝,大抵是觉得剩下的每一天都格外珍贵,不容浪费,圣上如今说话也越来越直接了,他直接便问了出来。 而宣明曜也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乖顺点了点头。 “是,父皇英明。” “李进这人已经死了,你应当明白。” 圣上可以假作不知李进假死逃脱一事,他认为,这已经是他能够给出的最大限度的宽容了。 可显然,宣明曜想要的,不光如此。 “父皇,李进还活着。而且,他不光活着,手头更掌握着漠北的一桩大秘密。这桩秘密,或许会帮助晋大阁领在漠北的行动更进一步,说不准,最快今夏时分,漠北就要彻底大乱了。” 什么? 圣上顿时坐直了身子,微眯双眸看向宣明曜。 第450章 通敌叛国? “当年,李进所犯下的罪行乃是通敌叛国。可他不过一个翊麾副尉,有什么值得被收买的?一切,不过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不该他知晓的秘密罢了。” 圣上显然已经听了进去,点了点头示意宣明曜继续往下说。 “父皇可记得崔珏此人?” “忠毅公崔珏?怎么突然提起他?” 圣上不解。 此人是当时和元定安齐名的武将,只是比起元定安的出身,这位的出身可就显赫多了。 他出身崔家,刚刚结束的选秀中,那位曾经被暗暗定为太子妃人选之一的崔息云便是崔珏的同族后辈。 崔珏此人也曾是皇都内世家公子中的典范。 虽出身高门显贵之家,却并不依赖家族庇荫,反而是孤身入了军营,上了沙场征战四方。 他靠着军功在军营中一路扶摇直上,最后更是凭借军功获封忠毅公,是彼时毫不逊色于元定安的武将。 可惜,大抵是战场之上落下了暗疾,崔珏不到而立之年便从战场上退了下来回到皇都荣养,但即便补药如流水一般吃着,依旧是在四年前过世了。 因着崔珏并无子嗣,圣上还恩准了崔家的奏请,让其从崔家过继了一名男丁到崔珏膝下,降等承袭了忠毅侯的爵位。 毕竟,崔珏也算是崔家的荣耀,若是爵位无人传承就此断在了此处,也是可惜。 “李进当年发现的秘密,便和崔珏有关。父皇可还记得崔珏立下的最大一桩功劳?便是斩杀了呼延家两员大将,彻底重创了漠北大军,逼得他们后退三十余里,是当时我军打得最漂亮的一场胜仗。” “何止是漂亮。” 圣上显然也想起了这桩战事。 “呼延魁和呼延风这两个人是当时漠北鼎鼎有名的悍将,更是漠北大汗妃的兄长,在漠北军中威望甚高。二人一死,对漠北士气影响甚大。朕记得,当时崔珏是带着一支小队负责突袭,结果意外碰上了呼延兄弟二人带着兵马正在准备埋伏我军。崔珏当机立断拿出长弓射杀了呼延魁,而后又带领士兵将呼延风和剩下的漠北士兵围杀。虽然逃跑了小半漠北士兵,但因着将呼延兄弟二人斩杀,此战可谓赢得是漂亮至极。父皇大喜,封赏的旨意一路快马加鞭,不足半月便送到了北疆。” 这一仗,可谓是极大提振了大雍士气,彼时大雍和漠北陷入苦战,不光军营中士兵有了焦灼心态,连朝堂上也产生了畏战的态势。 所以崔珏这一仗,赢得漂亮,更赢得恰到好处。 不然,先帝也不可能将他封为忠毅公这般爵位。 “这战有蹊跷?” 圣上迅速抓住了关键。 明月奴突然提起崔珏和他扬名的这场战事,定然不是为了回顾当年崔珏的勇武。 加上她提及李进所知晓的秘密,那似乎只指向了一种可能。 “是。” 宣明曜干脆利落点了头。 “李进当年听到的秘密,便是事关此仗。当时他们的小队负责潜入。李进一马当先摸入敌营,结果听到了一个秘密。” “呼延兄弟二人的死,并非是真的因为崔珏运气好加上用兵如神,正面相遇之时英勇果断了结了他们二人的性命。一切都只是因为,拓跋昊焱不想让他们活下去了。所以,有人代替拓跋昊焱和崔珏做了个交易。” 圣上惊愕地眸子骤缩。 崔珏,才是那个通敌叛国之人? 不! 不对啊。 他卖了什么情报? 似乎从那之后崔珏很快便从战场上退了下来吧。 “呼延兄弟是大汗妃的兄长,更是漠北大军近乎支柱一般的存在。但彼时,拓跋昊焱对这两个昔日的好兄弟已经生了猜忌之心。大汗妃接连生下了两位王子,他难免会担心呼延家哪日对他这个汗王不满,直接便可杀了他推小王子上位。毕竟,大军也好,民心也好,呼延家哪个都不缺。” “所以,他选择让呼延兄弟死在了沙场之上。所谓的埋伏,便是漠北方主动传递出的情报。崔珺是特意带人去截杀呼延兄弟的。只是,崔珏虽然靠着这事得了功勋和爵位,但他实际上并不想真的通敌叛国。这件事对拓跋昊焱和他来说,其实都是把柄。为了防止拓跋昊焱再以此事要挟他,崔珏很快便借口身子抱恙从北疆回到了皇都荣养。后来他郁郁抱病而终,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日夜担忧此事泄露,倒是不光他的前程和毁了,更会牵连整个崔家。这也是他为何一直没有子嗣,更不肯从崔家过继子嗣的缘故。他担心东窗事发,牵连到自己的孩子。” “李进当年听到的,便是此事。而他,也是因着被漠北人发现了踪迹,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所谓通敌叛国一事。” 漠北那边,拓跋昊焱的心腹自然不想这件事被外传,便只能让李进成了这个通敌叛国的罪人。 这一切,似乎都合理了起来。 而圣上在短暂的震惊后,突然眸光大盛。 若这一切为真的,那漠北大汗妃知不知道自己的两位兄长是死在了枕边人手上? 若是不知…… 那这消息一旦捅出去,可就精彩了。 而宣明曜也适时说道。 “关于此事,李进手中也有证据。” 第451章 所谓通敌叛国 在圣上期待的眼神中,宣明曜从怀中取出了一封看起来有些岁月痕迹的书信,交由一旁的江寅呈至御前。 “这是拓跋昊焱和当时漠北前线副将拓跋辛嵬的书信,里头详细提及了关于如何处置呼延兄弟二人的细节。当年,李进便是为了拿到这封书信才被人发现了踪迹。他当时将这封书信藏至一处隐蔽之地,并未贴身带着,便是怕被人擒获后将此信拿回。而果不其然,虽然未曾被漠北大军抓获。但在拼死回到军营后,崔珏的副将派人对他浑身上下严加搜查了一番。而李进便是在那时确认,书信上提到的崔珏通敌一事,是真的。” 圣上展开那封书信。 上头是漠北文字,他看不懂,但既然明月奴如此说,想来上头的东西应该是真的。 “拓跋辛嵬?朕记得,此人十多年前便病逝了吧?” 这人也是漠北王室的一员,也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 不过,据说是犯了心疾,年纪轻轻便去了。 若是他当年也参与进了这件事,那这心疾,可就有许多可琢磨的地方了。 “拓跋昊焱为何会找上崔珏?此等要紧之事,找一个大雍贵族出身的将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这事要是未成之前泄露出去,心寒的呼延兄弟二人绝对能带着大军直接杀回漠北王都,要了拓跋昊焱的项上人头。 拓跋昊焱为何能够如此放心? “李进也对此心有疑惑。这些年来,他虽然大多时候定居在宛陵,但一直未曾放弃追查当年之事。在他看来,自己哪怕是死,也要查明此事,为大雍解决一桩祸患。也是机缘巧合,儿臣在两江查案之事,恰巧撞破了鄞朝谋逆之事。而卞明瑞为着复国一事,收集了不少机密情报,其中有一桩,却和崔珏当年之事联系到了一起。父皇可还记得,崔家当年进军营的,除了崔珏,其实还有一人。” “崔瑀。” 圣上瞬间就想起来了。 倒不是他真的记忆超绝,而是当年崔瑀的陨落实在是皇都内的一大憾事。 崔家精心培养出的嫡长子,与当时陈家的长子陈缙可谓是齐头并进。 只是,比起陈缙的文采见长,崔瑀的出众更多表现在弓马骑射上。 他的文采虽然也是一等一,但偏偏为人有些“叛逆”,放着崔家安排好的科举之路不走,一心非要入伍打仗。 当时,崔珏入伍之时,崔瑀也一同偷偷入了军营,待崔家知晓此事的时候,大军已经离了皇都。 崔家无奈,只能派了族中的护卫一同入伍前去北疆保护崔瑀。 但可惜,最终崔瑀还是死于前线战事。 派去的护卫也都尽数死于漠北的陷阱中。 最后,还是崔珏冒死从漠北的防线中带回了崔瑀的尸身。 为此他还身中数箭,差点儿便没了性命。 此事,乃崔家一大痛事,当时连先帝都曾因此扼腕叹息过几声。 曾经大雍最璀璨的两位郎君,竟都是早逝的结局。 如今提起崔瑀…… “崔瑀之死和崔珏有关?” 圣上对于这种戏码向来十分敏锐,迅速抓住了重点。 宣明曜缓缓点了点头。 “崔瑀当年被围困,崔珏本有机会救下他。可是,他没有。” 一句他没有,里头包含了太多的意味。 不是不能救,而是没去救。 崔珏,是故意看着崔瑀身死的。 想到崔家内部的复杂境况,想到崔珏旁支的出身,圣上已然明白了。 左不过是那些事。 头顶上有人压着,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只是…… “被发现了?” 圣上虽然用的是疑问的语气,但话语中却是十分笃定。 宣明曜轻轻点了点头。 “这便是拓跋昊焱选择他的理由,当年之事被漠北的探子看到了。并且,他们将崔瑀身旁的侍卫尸身带回去了几具。其中一人并未断气,而是被漠北人救下来,软禁了起来,成了崔珏的催命符。所以,崔珏不得不去做。左右,他也能从其中得到好处。这些事,李进当年偷听到后可谓是心惊胆战,崔珏彼时势头正盛,是朝廷最看重的武将,甚至于,马上要成为北疆的主将。他虽然有心检举此事,但一则他势单力薄,元大将军当时也根基不深,李进更担心因为自己牵连到元大将军,故而并未将此事告知。加之后面朝廷的判决,李进有些心灰意冷,便在被换出军营后,拿着这封书信远下两江。” “直到如今因着两江谋逆一事,李进也见到了父皇您的英明果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为自己洗刷冤屈之心从未有过动摇,所以便拿着这信件找到了儿臣。儿臣原本不想掺和此事,但看到这封书信,却变了主意。” 宣明曜不信自己的父皇对这封书信不心动。 这封书信上的漠北文字或许父皇看不懂,但那最后加盖的漠北汗王私印,他却是识得的。 当然,他永远不会知晓,这份所谓的证据,不过是元颖手底下的人用了一夜时间伪造出来的。 汗王私印,景王自然是不会知晓的。 可上一世的漠北大汗妃自然识得,拓跋飞绫更是识得。 双重保障之下,这私印自然还原得分毫不差。 至于崔珺通敌叛国,确有此事。 只是和李进被诬陷一事并无什么直接关联。 李进其实直到今日也不知当初他被构陷到底是因为得罪了人还是为何原因? 左右不过是他挡了别人的路。 但不重要了。 如今当年那支潜入小队中的人,只活着一个李进了。 那自然,李进说什么,当年的真相便是什么了。 宣明曜知晓此事,是因为上一世拓跋昊焱曾在酒醉后将此事当做谈资说出。 当然,酒醒之后他多番试探过宣明曜,想要知道他是否有浑浑噩噩之间说出什么不该让其知道的。 宣明曜成功糊弄了过去。 她手中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 元颖的人查了好几年,虽查到一些线索,但终究不够为崔珏定罪。 不过,宣明曜想,父皇应当也不想为崔珏定罪。 崔珏之前做过什么,都已经影响不到如今的朝局了。 不知是否被人拿捏住把柄这件事压在心间太过沉重,总之,崔珏早早退出了朝堂的权力中枢,他如今膝下虽有一子,但那也是崔家过继来的。 某种意义上,他的血脉已经彻底断绝了。 而崔家也算是崔珏阴谋的受害者,毕竟他们最看重的继承人死在了崔珏的冷眼旁观之下,他们还硬生生捧着这个杀人凶手数载。 此时贸然为崔珏定罪,一则无人可惩,二则当年的北疆大捷将彻底成为一场笑话。 在即将对漠北开战的当下,这是大忌。 宣明曜恭敬低垂下的眼眸中划过一丝讥讽。 不过一个翻案,却要自己抬出如此多的条件来,才能换得一丝松动。 但这原本不该是最正常的一件事吗? 既是冤案错案,何时再提起,都是该细细查问还人公道的。 为何理所应当的事,如今却成了需要费心筹谋之事? 第452章 大火 宣明曜心中也清楚,对于这份罪证和自己刚刚所说的那些话,父皇心中并不一定完全相信。 就算他如今庸懦不堪,但到底在皇位上坐了这许多年,曾经也是从夺嫡之争中一步步走出来的。 有些直觉和敏锐还是有的。 但无论他信不信,今日,他都会相信。 因为,这份证据,是他需要的。 是搅乱漠北内政所需要的。 那么,这证据便一定是真的。 圣上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下那泛黄的信笺,最后缓缓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李进当年之事,的确有许多蹊跷之处。朕敬重父皇,但事关当年几百将士之死的真相,便是真冒犯了父皇当年的旨意,许多事也是不得不查。这件事,便交由你去办吧。” 意味深长看了宣明曜一眼,圣上轻叩了下御案。 “做得机灵些。” 话中深意,宣明曜自然明白,领了旨便退下了。 而就在宣明曜离开不过一炷香后,殿外汪慎突然焦急入殿急切禀告。 “陛下,不好了,临华殿起火了。” 起火? 圣上先是下意识蹙眉,但很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起火便让人去救火,难道这点子小事都做不好了吗?” 贤妃,不,张氏如今于他而言,早已是让人厌烦不堪的一段回忆。 若不是元曦如今还未…… 自己也不会留她一条性命。 若这场大火真能收了她,倒也是免得自己脏手了。 可汪慎接下来的话,让圣上噌一下站起了身。 “可是陛下,祉王殿下如今也在临华殿内。” “近前回话!” 圣上怒斥道。 汪慎慌慌张张小跑几步上前,惹得在圣上身旁伺候的江寅都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回陛下,刚刚临华殿看守的内侍来报,今日祉王殿下不知为何突然来了临华殿,说是要进去见张采女。内侍们原本拦着,可祉王殿下态度强硬,还说若是不让他进,今日便站在殿外不走了。内侍担心祉王殿下在外头着了风寒,便只好先行让其进去,而后一人赶着去将此事报给宸贵妃。可谁料祉王殿下刚进去不久,殿内便去了火。如今张采女和祉王殿下都未曾出来呢。” “混账东西!一个个怎么看守的?!” 圣上立刻转头看向江寅。 江寅最是明白圣心,忙心领神会安排人去备下轿辇。 张氏出事,圣上并不担心。 可对于宣元曦,圣上如今因着那丝内疚,心中对其还是有几分感情的。 那百日醉的解药解了他的毒,可如今他却也是命不久矣。 虽然能够熬过百日,但这种每时每刻数着剩下时日过活的感觉,也让圣上对宣元曦多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他们,都是命不久矣的人。 不过一炷香功夫后,御辇便到了临华殿外。 此时,宫殿的大火已经基本被控制住了,只留下零星几处火苗仍在用唧筒扑灭。 整座主殿已然是被燎得漆黑一片,在院中的空地上,桑月见已然到了此处。 她此时正指挥着人将被烟呛晕过去的宣元曦抬到一旁的偏殿去。 至于张盼儿。 她失魂落魄站在那儿,身上披着桑月见随手丢给她的披风,鬓发散乱,满脸狼狈。 总是端庄秀美的一张脸面色苍白,可脸颊上却有不少烟尘留下的痕迹,显然是刚刚从火场中被人救出。 “陛下万安。” 圣上的到来,自然引起了这殿内所有人的注意。 张盼儿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可圣上打断了她的话。 “去偏殿。” 无论张氏说什么,无论这着火的原因是什么,有些事,圣上都不想显露于人前。 桑月见淡淡瞥了一眼身后,点了身旁的一名宫女去搀扶着刚刚被火燎伤了小腿的张盼儿。 一行人沉默不语地进了偏殿。 太医署的太医向来是这个宫里最忙的人。 桑月见在赶来临华殿之时,已经将宣元曦处伺候的太医给一并带了过来。 如今果然也派上了用场。 太医原本打算起身给圣上行礼,可圣上摆了摆手。 “不必,祉王为重。” 太医们忙又开始在宣元曦身旁忙活开来。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今日祉王为何会来临华殿?张氏,你是否给祉王传递了什么引他来此?还有,今日临华殿的大火又是怎么一回事?” 圣上上来便是质问的语气,让张氏也是神色一僵。 她感觉小腹处有些发紧的胀痛,心下也有些慌张。 腹中的孩子不会有事吧? 但此刻似乎也不是爆出身孕的合适时机。 今日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张盼儿原本正在习字,可宣元曦突然来了临华殿,还上来便同她说了一堆惊世骇俗的话。 张盼儿在惊怒之下扔出了手中的狼毫,结果不慎打翻了烛台,翻倒在了帷幔之上,这才让殿中起了大火。 原本…… 原本她想趁着大火,将宣元曦彻底了结在火中,防止他在外头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左右宣元曦如今病着,身子虚弱得厉害,几乎已经成了一把骨架一般。 可张盼儿印象里总是乖顺听话,任打任骂的宣元曦,这次却挣扎得厉害。 他爆发出的力气,竟是数度挣脱了张盼儿的手。 张盼儿也不敢过度用力,怕伤到了腹中的孩子。 这可是她翻身的唯一指望。 两相僵持之下,竟是都没来得及逃出去,都被大火困在了殿中。 好在救火的人来得及时,将二人都救了出来。 只是,张盼儿有些忐忑地看了床榻上的宣元曦一眼。 被救出火场后,他便直接了过去。 可万一他一会儿醒来,再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那该怎么办? 若是,若是他不能再醒来,那便好了。 第453章 挑唆 想到宣元曦在昏迷前质问自己的那些话,张盼儿心中纠结片刻,最后化作了带着哭腔的辩解。 “陛下,臣妾也不知为何今日元曦会出现在临华殿。您是知道的,臣妾如今被禁足殿中,身边除了一个伺候的宫女便再没了其他人手。这宫女除了每旬去六局领用东西,平日里也是出不得殿门的。看守的内侍也都清楚,距离上一次宫女离开临华殿,已经是四五天前的事了。且前去六局领用物资的时间皆有记档,不可能有其他动作啊。” 说着,张盼儿含泪的双眸望向了桑月见。 “宸贵妃如今是元曦的母妃,对其爱护有加,听闻元曦殿中也多是宸贵妃派去的内侍和宫女,将元曦照顾得密不透风。若臣妾当真派人接触过元曦,宸贵妃定然也是有所察觉的,如何能够让元曦今日一人跑到臣妾殿中呢?” 张盼儿这话,是准备将锅甩给桑月见了。 若宣元曦今日出现在临华殿当真有异,那宸贵妃也逃脱不了干系。 毕竟,如今她才是宣元曦名义上的母妃,且殿中那么多人手,怎么就让一个重病之人自己出来了? “住嘴!贵妃也是你能随意攀咬的?” 圣上怒斥一声,张盼儿忙知情识趣跪下请罪。 只是,她知道。 圣上对宸贵妃也是有了份疑心。 她了解这个男人。 这么多年来,虽然她获得的宠爱并不多,但因为对其身上权势的渴望,让张盼儿每一日都在观察着圣上的言行。 所以,她自认比这后宫任何一个女人都要了解他。 他的多疑是写进骨子里的。 哪怕如今他看似真的爱上了宸贵妃一般,给她子嗣,给她荣宠,给她一个宠妃所能拥有的一切。 可张盼儿敢确定,圣上心中最要紧的永远是他和他的权势。 他不允许后宫任何一个女人有算计他的可能。 这也是自己这么些年来哪怕厌烦至极也要装出与世无争模样的原因。 因为圣上喜欢看到如此模样的后妃。 哪怕是装的也可以。 他喜欢宸贵妃是不假,可若是宸贵妃的算计被点了出来,他还能像之前那般心无芥蒂地去宠爱她吗? 张盼儿并不畏惧此时陛下的一时怒气。 她还有腹中的皇子,一切还有可以扳回的机会。 可宸贵妃一切仰仗的完全是君心。 若是圣上对其生了疑心,她日后还能如此风光肆意吗? 她求的,不是现下立刻便将其踩在脚下。 那太不现实了。 但对于这个夺走了宣元曦的人,张盼儿显然也已经生出了恨意。 虽然于她而言宣元曦已经是一颗废棋,但从他今日贸然前来质问自己的举动来看,显然有人在他耳边挑唆了些什么。 那个人会是谁呢? 张盼儿只能把这笔账记在了桑月见的身上。 面对这份含沙射影的指控,桑月见的回应只有淡淡的一句话。 “今日元曦前来临华殿一事,臣妾的确知晓。” “贵妃,你明知朕不许任何人探望张氏,祉王如今是你的儿子,难道你便这般不上心吗?” 圣上皱眉质问道。 桑月见心下冷笑一声。 还好自己从未将圣心当做一回事。 否则,月前面前这位好陛下还牵着自己的手,深情款款说着什么对不起自己,说着什么以后必定与自己真心相待。 如今却是直接叫自己贵妃了。 若真对他动了真心,只有被其辜负的份儿。 真是快死了都还那般惹人厌。 “陛下,有些话臣妾不得不说。元曦已然懂事,他虽然被过继到臣妾名下,臣妾也愿意将其视若亲子。可到底在那之前臣妾与其并无多少了解,他又对张氏颇多眷恋,此乃人之常情,臣妾难道要拦着他不去见自己的亲生母亲吗?他想知道自己的母亲如今境况如何,想知道她为何变成如此模样。这其中许多事,臣妾说不得,也不能说。说多了,有挑唆之嫌。说少了,便显得敷衍。” “您是知道的,元曦这些时日身子一直不好。臣妾虽然焦急,但也没有办法。臣妾知道他挂念生母,与其看他日日囿于殿中心生烦忧,不若让他见张氏一面,好将话说清楚。未曾禀明陛下,是臣妾之失。只是,臣妾如何能够想到,元曦不过是去见一面自己生母,竟能弄出火烧主殿这般的事。” 张盼儿跪,桑月见也跪。 而且,她这番话说得更加直接。 与其指责自己为何让宣元曦去见他的生母,不如好好查查为何只是母子二人见面竟能闹出火烧宫殿的大事吧。 桑月见在这番话中,更隐晦提起宣元曦的身子状况。 这也让圣上又再度想起宣元曦命不久矣这件事。 月见说得也有道理。 元曦是个孝顺孩子,不然当时也不会为了替张氏出头才沾染上了这漠北的百日醉。 他不见张氏一面,必定是无法解开心结的。 与其让他抱憾离去,不如成全了他的心愿。 只是…… 圣上亲手扶起了桑月见,而后再度冷冷看向张盼儿。 “殿中为何会起火?张氏,这件事你还未曾说明白。” “臣妾……” 张盼儿迅速在脑海中想着应对的说辞,而正在此时,躺在床榻上的宣元曦发出了几声闷咳。 人醒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关注都被宣元曦夺去。 无人注意到,张盼儿的眼眸中划过了一丝惊恐,最后,定格在了狠戾的决绝上。 她趁着所有人视线看向宣元曦之时,不着痕迹从散乱的鬓发上取下了一枚金簪。 而后,在宽大的披风下悄无声息将那金簪的簪头拧下。 一枚细如发丝的银针滑落在她手心中。 将银针小心藏好,张盼儿起身,在所有人前头惊喜交加地朝着床榻边奔去。 “元曦!元曦!你醒了!” 她做足了一个关怀的母亲模样,在太医和伺候的宫女都未反应过来之时,侧坐在床榻上,一把将还未彻底清醒过来的宣元曦抱入怀中。 披风挡住了她大半的动作,也挡住了张盼儿抚摸宣元曦脸颊的亲昵。 一丝寒芒,在额侧的太阳穴上闪过。 第454章 母妃 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张盼儿也不想的。 再如何,那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她在其身上花费的心血也不是假的。 这些年来,她也不是全无恩宠的。 在太后薨逝,陛下守孝之前,她虽算不得多么得宠,但每月陛下也会来她宫中坐坐。 若是再想多一位皇子傍身,也并无不可。 可她自从宣元曦降生之后,每次侍寝后都会偷偷喝下避子汤药。 对于宣元曦来说,一个和他岁数相差太小的同胞兄弟,有时候并不会是多么趁手的助力。 相反,极有可能便成了最信任处插上的一把刀。 就算如今有孕,也是因为他实在没了指望的无奈之举。 张盼儿微微垂眸,残忍扼杀了心中最后一丝仁慈和心软。 她的手腕轻动,准备将那银针插入宣元曦体内。 这是她从古籍上学来的。 在得到太后赏识被赐给圣上为侍妾之前,她也曾在琼文书库待过一些时日。 当然,那时候应升还不是书库的管事。 他还在努力想着爬上高位,在努力想要被调到一个有前途的主子身边伺候。 不过,那时候他也常来书库。 甚至于,张盼儿的识字,便是他教的。 这宫里没有人会专门去教一个宫女读书识字。 但曾经的应升会。 她读书不多,如今所懂的许多东西,都是在那些时日里学会的。 就比如这银针刺穴之法,就曾经为她解决过不少麻烦。 以此针刺入穴位,几息之间便能断了人的生机。 而且,这银针极细,拔出后不会有任何痕迹,便是有人查验也根本发现不了端倪。 看起来,便是猝死之状。 只是张盼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法子会用在自己亲生儿子身上。 那寒芒眼看就要接近宣元曦的额角。 突然…… “采女小心,刚刚微臣为祉王殿下施针的金针还在此未收好,莫要伤了您。” 一双手突然出现在了张盼儿眼中,轻巧地从她被披风掩盖的手中取走了银针。 而后,又以所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的速度,将那银针放入了囊袋中收好。 张盼儿惊愕抬头。 是周绮安。 今日,她便是宸贵妃带来的太医中的一员。 此时,周绮安正面色平静望着她,眼神中的了然看得张盼儿脊背发凉。 她瞳孔猛缩。 她口中说的金针,自己手中拿的是银针,周绮安身为太医怎么可能认错? 自己所做的一切,她都看到了! 猛烈的杀意从胸间汹涌而起。 但张盼儿紧紧攥住自己的披风。 她不能动手。 不光不能对周绮安动手,甚至她也不能对宣元曦再动手了。 机会一瞬即逝,刚刚错失了时机,便再也不好动手了。 可张盼儿心中也有一分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周绮安不揭穿自己? 她是想和自己达成什么交易吗? 这种命运掌握在别人一念之间的感觉,让张盼儿浑身难受却又不得不忍受。 直到她怀里的宣元曦发出几声闷咳。 “起开! ” 桑月见上前一把将张盼儿扯开。 张盼儿原本就小腿有伤,被这么一扯直接踉跄后退几步摔在了地上。 她第一反应便是护住自己的小腹,而后立刻眸中含泪看向圣上。 但此时圣上并未有心思瞧她。 圣上的注意全在宣元曦的身上。 刚刚才苏醒过来原本神志都算不得特别清楚的宣元曦,此时呼吸急促,整个人面色也是涨得有些青紫。 “太医,快!这是怎么回事?!” 圣上急呼道。 周绮安已经动作迅敏地搭上了宣元曦的脉。 而后当机立断从药箱中取出了一瓶不知是何的药物,桑月见也十分娴熟地接了过去放在宣元曦的鼻下。 在这些动作的同时,周绮安的手里已经捏上了两根金针,干脆利落解开了宣元曦的衣襟,将那金针落在了喉咙处和胸膛上。 金针落下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宣元曦的面色便开始慢慢恢复正常,人也不再喘得那般急促。 张盼儿捂着小腹死死盯着榻上的动静。 尽管不知道宣元曦是出了什么问题。 但这一刻,她无比希望这问题大一些。 最好,遂了她的心愿。 但可惜,在桑月见将那药瓶从宣元曦鼻尖移开的时候,他已经慢慢恢复了意识。 “贵妃娘娘。” 宣元曦的眼角划过一丝泪水。 他将头埋入了桑月见的怀中,将那泪水掩藏在了别人看不见的角落中。 刚刚,他虽然意识并未完全清醒过来,可他看到了—— 他看到母妃眼神中的杀意,看到了那细如牛毛的银针,看到了周太医拿走那根银针时母妃眼神里的慌张。 她想杀了自己。 因为自己说穿了她和应升的算计,因为自己知道了原来这么多年以来,他根本就不配姓宣,根本不配和皇兄皇姐他们争夺皇位。 他根本就不是父皇的儿子。 宣元曦不是傻子。 相反,他聪明得很。 他之前就猜到过母妃和应升之间有勾结。 只是那时他只是单纯地以为二人想要图谋争权。 直到他面上中了百日醉命不久矣后,母妃彻底放弃了他,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应升殷勤的模样。 毕竟,应升追随母妃,应当也明白自己这颗棋子如今算是已经废了。 可应升还是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尽管是因为贵妃娘娘的吩咐,让琼文书库按时送书来为他解闷儿。 但这样的活儿,不必应升这个管事次次殷切前来。 而且,他挑选的古籍全都是自己往日里喜欢看的。 说明他往日里也十分关注自己在书库之时的喜好。 甚至,宣元曦能够察觉到,应升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有关切和担忧,更有许多他读不懂的复杂情愫。 这显然不对劲。 不是母妃让他来的。 是他自己来的。 可自己能对他有什么用呢? 许多事,不想的时候并不会过多注意到。 但一旦你开始细究,便会发现处处是疑点。 宣元曦心中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他根本忍不住这份疑心。 所以,在求了宸贵妃之后,他来了临华殿。 他想问问母妃。 他想知道一个答案。 自己这些年来,到底算什么? 可宣元曦如何也没想到,在意外起火的那一瞬,母妃想的竟是灭口。 而且,在察觉到自己死里逃生后,她竟然还想再害自己一次。 有些事,宣元曦想,他可以不必再问了。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可他连流泪都不能。 就算知道了真相,他也不能将这一切当着父皇的面说出来,更不能说出母妃刚刚想要害自己的事。 这件事牵扯太大了。 而且,即便已经对她失望至极,宣元曦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无法看着母妃死在自己手里。 感受着宸贵妃轻轻摩拍他后背的手,宣元曦将最后一丝泪痕不着痕迹地抹干净。 他撑起身子看向桑月见。 “母妃,儿臣不懂事,给您添了许多麻烦。” 接着,他又看向一旁的圣上,恳求道。 “父皇,儿臣无碍,让您担忧了,还请您不要怪责母妃,是儿臣求她,母妃被央求得没法子,又见儿臣闷闷不乐,这才允了前来临华殿的请求,这一切都是儿臣的错,父皇责罚的话,便请责罚儿臣吧。” 宣元曦口中的母妃,显然指得不是地上的张盼儿,而是坐在那儿的桑月见。 张盼儿闻言惊愕看向他。 他在叫谁母妃? 第455章 责罚与身孕 张盼儿只觉无比失望。 宣元曦改口倒是快。 他觉得自己如今失势,所以便捧起了宸贵妃是吗? 是啊,宠妃的皇子,说出去多么风光。 可他还有那个命去享那份风光吗? 尽管刚刚心狠手辣到两度想要结束掉宣元曦的性命,但此刻听着他喊桑月见母妃的那一瞬,张盼儿只觉胸口闷得仿若喘不上气来一般。 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侵袭全身,让她眼神都不自觉阴狠了起来,也让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无暇去维护自己温柔和善的面具。 而这一幕,便被桑月见尽收眼底。 被宣元曦唤母妃,她心中有些激动,但更多是无措。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突然有一个这么大的皇子,更很难生出什么慈母之心。 这些时日,她也更多是将宣元曦当作一个同伴对待。 她清楚所谓的百日醉真相,自然也知道,虽然耳聋一事为真,但宣元曦并没有其他问题。 他会活得很长久,最起码比那个狗皇帝长久多了。 某种程度上,这孩子会成为外人眼中自己的依靠。 虽然桑月见并未想过用这份依靠。 她和景王合作,自己的能力便是最大的依靠,她也相信景王不会过河拆桥。 但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桑月见需得承认,宣元曦这孩子的确很讨人喜欢。 他过于乖巧了。 让他做什么,他都会老老实实做好。 为了研制百日醉解药,太医署每日会熬煮好几碗汤药让其服下,虽然不伤身子,但那味道十分难以入口,连桑月见闻到都觉得苦涩难当。 可宣元曦只会一碗碗乖巧喝下去,从未叫过苦。 自己叮嘱他每日看书不可过久,他便最多每日两个时辰便会放下手中书卷,哪怕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愣神,也不会再去碰一下他很喜欢的那几本古籍。 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桑月见渐渐发现,宣元曦之前的日子或许过得真的很不好。 他会下意识讨好别人。 尽管讨好这词用在一个皇子身上有些不合适,但这便是桑月见的真实感受。 这孩子,实在是让人心疼。 所以,她也难免多了几分真心。 看到张盼儿这仿若看仇人一般的眼神,她也更为宣元曦不值。 她将宣元曦挡在身后,不让他直面这份来自亲生母亲的敌视,更不让他看到一会儿这殿内众人所说的话,而后便直接朝着张盼儿火力全开了。 “张采女这是什么神情?说起来,本宫倒是要好好问问你,祉王原本好好的,为何入了你的宫殿,又是被烟尘呛伤,又是被诱发出了喘症?祉王到底曾在你膝下多年,你竟然从不知龙脑的香气会让他身子不适甚至诱发喘疾吗?你身上如此重的降真香的味道,他本就病着,你到底有没有心?!” 桑月见的一通话,让圣上惊怒万分,也让张盼儿愣住了。 宣元曦不能闻龙脑的香气吗? 可,可这几年自己殿中一直点的降真香,这香便是以金箔为衣,香料中最重的一味便是龙脑啊。 金箔燃起,龙脑有些清凉尖锐的香气伴随着其中调制的花香慢慢散逸而出,是临华殿这几年里最常闻的味道。 “不可能!” 张盼儿连肚子的隐痛都下意识忽略了,直接便踉跄站起身想要和桑月见辩驳。 在她看来,这是桑月见的故意构陷。 甚至,宣元曦也参与其中。 他若真的对龙脑香气感到不适,为何这么多年从来不说…… 不对! 张盼儿身子一僵。 她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母妃,儿臣能过会儿再写这份策论吗?殿内的香闻着有些难受。” “本宫瞧你越发能耐了,这般借口都能找到。去跪上半个时辰醒醒神就不会难受了。” 耳畔,似乎响起了那时宣元曦有些粗重的呼气声,以及她以为宣元曦在反抗时的怒斥。 “不服气是吗?那便跪上一个时辰。” 后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 对,后来宣元曦乖乖去跪了,自己也将此事揭过了。 再往后,他似乎再也未曾提过香的事。 “如何不可能?周太医,你来说。” 桑月见看着眼前的张盼儿,再一次为身后的宣元曦感到可悲。 这降真香是六局四年前研制出的香料,彼时还是贤妃的张盼儿十分喜爱。 后来宫里其他低位妃嫔为了不冲撞她,加之这降真香本就造价高昂,渐渐也都不用了。 于是,降真香几乎成了张盼儿的专属。 整整四年,便是皇子满了五岁便不会和母妃一同住,但到底宣元曦也时常往她宫殿中去,难道她就从未发现过自己儿子对龙脑香气感到不适吗? 她这些年来,到底有真心对过宣元曦吗? 周绮安上前一步,恭敬道。 “启禀陛下,祉王殿下的确对龙脑香气有不适反应。当然,这不适平日里并不足以危及性命,不过是会令喘息急促,胸闷难受,严重时可能会喘咳不止。但祉王殿下如今身上的余毒还未清,加之刚刚大火中吸入了不少烟尘,如今闻到这龙脑香气,自然反应加剧。刚刚也是凶险万分,稍微差上片刻,祉王殿下今日怕就是……” 她的话说到这儿并未继续下去,但传递出的内容已然足够清晰。 再加上刚刚桑月见所说的那些话,足以让圣上对面前的张氏更添憎恶。 这便是自己的第一个女人,自己曾经所以为的解语花,宫里人人称赞的贤妃。 虎毒尚且不食子,她差点儿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啪!” “贱人!” 一声清脆的耳光伴随着圣上的一声怒斥同时在殿内响起。 在众人惊骇的眼神中,张盼儿狼狈摔倒在了地上。 圣上很少会亲手打人,但这一巴掌,他打得干脆利落,更打得用力至极。 张盼儿摔在地上时,只感觉半张脸都麻木了。 她整个人都懵了,半晌未曾反应过来。 但很快,她感受到宫裙下似乎有一股温热的液体,腹部原本的闷痛也变成了绵延不断的剧痛。 不好! 张盼儿所有的笃定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惊慌。 孩子不能出事! 这是自己接下来唯一的指望了。 她捂着肚子,泪眼朦胧看向圣上。 “陛下责罚,臣妾不敢辩解分毫,自是诚心领受。可陛下,臣妾可能有了身孕,请陛下顾惜皇嗣,可否暂缓惩戒?” 说完,她嘴中溢出一串痛呼之声。 但她没发现,在她说出身孕二字之后,殿内一片寂静。 第456章 怒极反笑 太医们先是一惊,而后只恨不能立刻冲上前去为张盼儿诊脉。 在他们看来,若是张采女真的有孕,结果又在众位太医面前小产,别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这个锅太医署怕是又要背上了。 可圣上不发话,他们也不敢动。 只是,太医们心中也有疑惑。 为何陛下听闻张采女有孕的消息后面上并喜色,反而骇人得厉害呢? 难道陛下对张采女的厌恶已经压过了对皇嗣的看重? 桑月见则是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张盼儿。 本以为是个聪明人,如今看来,却也是个蠢货。 圣上的身子,她早就有了猜测。 这么多年了,纪容卿也好,上官令好也罢,她们的身孕或真或假,但有一个生下来的吗? 一个男人,一个按理说正当盛年的男人,一个大权在握的君主,他只要还能有子嗣,他会真的先后“专宠”两位妃嫔,让后宫子嗣凋零到如此程度吗? 最起码当今陛下绝不是这种痴情之人。 那答案似乎也很好猜了。 张氏,这下可是彻底完了。 桑月见垂下眼眸,掩盖住眼中的讥讽。 她如今只庆幸一点。 元曦已经是她的儿子了,不至于被张氏牵连到。 虽然,哪怕如此,怕是以后圣上对元曦那本就稀薄的几分疼爱也要没了。 但没关系,这老东西也挺不了多久了。 “你,去给她诊脉。” 圣上点了下周绮安,周绮安立刻起身走到了瘫坐在地上的张氏面前,恭敬将其扶起,而后为其诊脉。 滑脉对于太医来说本就是最好诊的,不过片刻,周绮安便转身朝着圣上禀道。 “回陛下,张采女的确是有了身孕,已一月有余。刚刚受了惊吓和撞击,胎气有些震荡。但采女身子底子康健,所以并无大碍,喝上几副安胎药略略静养些时日便无碍了。” 精心瞒着的身孕终于爆出,这本该是个欢喜时刻。 但张盼儿看着圣上阴沉的脸,心中却是突然揪紧了起来。 为什么? 陛下为何会是这种神情? 就算此时爆出身孕的确不是最合适的时机,但到底这也是位小皇子呀。 陛下如今可用的皇子只剩下太子一人,哪怕为了不让太子一家独大,他也应当会欢喜这小皇子的到来啊。 为何会是这般阴沉的神色? 是哪里出了偏差? “来人,将张采女好生给朕带回紫宸殿,宣成安去紫宸殿候着。” 圣上沉默了片刻,对张盼儿做出了安排。 这份安排也让张盼儿心中的紧张略略减轻了些许。 陛下,陛下应当是重视这个孩子的吧。 否则也不会让成安这位陛下专属的御医候着给自己诊脉。 大抵是刚刚桑月见说的那些话让陛下一时对自己太过于厌恶,这才连累了腹中的孩子。 没事。 只要安稳保下这个孩子,一切都能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 张盼儿努力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月见,你照顾好祉王,待他情况稳定些便带他回宫吧,这临华殿不是久留之地。” “是,臣妾明白。” 对于皇帝将张盼儿带走处理这件事,桑月见简直是感激不尽。 无论如何,张盼儿都是元曦的生母。 陛下若真当着元曦的面处置了她,总归是对元曦来说太过残忍的。 圣上点了点头,带着张盼儿直接离开了。 而宣元曦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有些无措地拉着桑月见的袖摆。 “母妃,父皇他们……” 刚刚他被桑月见挡得严严实实,加上众人说话时也不是面向他,他无法看出说的是什么。 所以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他还处于一个迷茫状态。 只是,话刚出口,他却有些不敢继续问下去,怕自己过于关注亲生母亲会伤害到如今的母妃。 桑月见轻叹一口气,转头认真看向他。 “张氏有孕了,陛下把她带回了紫宸殿。” 短短十几个字,让宣元曦眼神中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熄灭了。 他愣了许久,最后苦笑一声。 “儿臣知晓了。” 紫宸殿内。 圣上先是让等候在那儿的成安为自己诊了脉,得到一个让他毫不意外的答案后,又让成安再度为张盼儿搭脉。 滑脉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脉象,太医署的人自是不可能出错。 成安的回答,和周绮安说的几乎一样。 好,好啊。 他的目光落在张盼儿的腹部上,怒极反笑了。 有些渗人的笑声在殿内回荡着,让张盼儿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到了此刻,她便是想骗自己也不成了。 陛下就是不满自己的身孕。 不,或者不能说是不满了。 他动怒了,而且是大怒。 张盼儿只觉脊背发凉。 她心中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测。 什么情况下会让圣上对一位新皇子的到来如此动怒。 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他知道这个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那这便有了两种原因。 一则,他知道了应升的存在。 二则,他根本就不会再有子嗣了。 但无论哪种…… 张盼儿万念俱灰地微阖上双眼。 这步棋,她下错了。 第457章 紫宸殿对峙 “成安,你退下吧。” 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结果后,圣上淡声让成安退下了。 接下来的事,便不该是他一个御医掺和的了。 “是,微臣告退。” 成安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如今,殿内便只剩下圣上和张盼儿,以及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江寅了。 “跪下。” 殿内响起圣上冷得仿佛要淬出冰渣一般的声音。 张盼儿倒是很冷静,从椅子上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一如以往很多次给圣上行礼时那般。 只是,这一次,她的腰背挺得笔直,目光也不再是以往那般温顺垂下,而是直直盯着面前的圣上。 这是她第一次和圣上直视。 “张氏,朕这些年来待你不薄。你无家世,膝下也唯有一位皇子,朕却让你的位份压在了秦昭媛之上。你就是如此回报朕的吗?奸夫是谁?你们何时有的苟且?” 圣上看着张盼儿,只觉陌生得紧。 几个月前,她在自己心目中还是温柔恭顺的贤妃,看在往日伺候自己的情分上,尽管在宠爱上她和许多嫔妃无法相较,但在宫妃们最看重的位份和子嗣上,她在这宫中是仅次于皇后的存在。 月见虽位份高过她,但没有子嗣,终究是输了一筹。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尤嫌不足。 之前和漠北勾结一事,自己并未要了她的性命,就连下药一事,都看在元曦的面上只是将其降位禁足,但圣上如何都没想到,她居然还能给自己“意外之喜”。 自己在子嗣上已经彻底没了什么指望,这个所谓的龙嗣,又是从何而来呢? 自己这后宫中居然出现了能和宫妃私通之人,圣上只觉无比震怒和可笑。 “陛下如何就认定臣妾腹中的孩子不是龙嗣呢?” 张盼儿冷笑一声,面上平静的表情,似乎也说明了此刻的她并不畏惧圣上的怒气。 她这句话,并不是心存妄念的最后质问,只不过是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绝路后近乎讥笑的疯狂罢了。 果然,圣上被她这种明知故问的无耻给惹怒到了。 “张氏,你心知肚明,你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现在说出那个奸夫,或许朕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奸夫?” 张盼儿捋了捋自己的鬓发。 这一日,自己实在是过得太狼狈了。 先是临华殿大火,自己被熏得满脸烟尘,还被火燎伤了小腿。 再接着又是在偏殿中被宸贵妃甩在地上,而后更是挨了圣上一记耳光。 张盼儿自己回忆起来,都觉得有些可笑了。 本以为这身孕会是翻身的机会,谁承想竟是成了最后一道催命符。 “什么奸夫?陛下说的话,臣妾倒是不解了。臣妾是陛下的妃嫔,怀得自然也是龙嗣。陛下如今厌恶臣妾,自然也厌恶这个孩子。随您如何处置,臣妾都无怨言。” 张盼儿这副打算死不承认的模样,彻底激怒了圣上。 他竟是直接起身走到了张盼儿身前,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而后,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狠狠将其又从地上扯了起来。 “朕不想听你在这里打哑谜。你在宫中这么多年,应当清楚秽乱后宫混淆皇室血脉是何等罪名。不光你要死,你全族人都要跟着被砍头。你若继续嘴硬下去,朕不光夷你张氏三族,更会将你凌迟处死。张氏,你是个聪明人,别跟朕负隅顽抗了。” “夷三族?” 哪怕到了这一步,张盼儿依旧镇定的可怕。 尽管她腹部此时已经是剧痛不断。 刚刚在临华殿中,她已然感觉到腹部抽痛不断,且裙下更有一股温热之感。 如今,她已然能够清楚闻到鼻尖的血腥气了。 那个孩子,那个她以为可以帮她翻身的孩子,此时正在一点点从她身体中离开。 离开也好。 既然已经没用了,就没什么留着的必要了。 “臣妾的家人早就死在大火中了,至于其他族人,臣妾连见都没见过他们几面,他们便是掉脑袋又关臣妾何事?对了,臣妾愚昧,有件事还想问问陛下,祉王可算在这三族之内?陛下是臣妾夫君,可算在这三族之内?” 这般大胆的言论,连一直埋着头的江寅都没忍住抬头望了她一眼。 这张采女往日那般温顺,不想临到头竟是这般大胆。 “你疯了。” 圣上看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张盼儿,只觉从未真正认识过她一般。 “臣妾疯了吗?或许吧。这宫里哪有不疯的人呢。皇后不疯吗?宸贵妃不疯吗?她们不过是在您面前装作正常的模样罢了。还有太子和景王,被您日日猜忌,处处针对,您以为他们二人还正常吗?臣妾记得,他们可曾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弟呢。如今却是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互相算计。大皇子的死,元曦的中毒,这不都是拜陛下您所赐吗?您把妃嫔当玩物,把子嗣当棋子,难道又比臣妾好到哪里去吗?” 突然,张盼儿眸光一亮,好似想到了什么关键,嘴角竟是漾出了肆意的笑。 “说起来,臣妾刚刚才想到,珍妃的身孕,上官氏的假孕,这都是您算计的吧?臣妾也是傻了,竟是未曾发现,这么多年来,宫里久未有妃嫔有孕,好容易有孕的两人也是出事的出事,假孕的假孕,看来这不过都是您使得障眼法吧。是啊,您怎么敢让文武百官和王室宗亲知晓,原来咱们的陛下,竟是不能再有子嗣了呢。” “贱人!” 圣上被她这副模样彻底激怒,狠狠将其一巴掌扇在了地上。 就算圣上如今身子虚弱了许多,但到底是个比张盼儿强健得多的男子,这一巴掌下去,张盼儿的嘴里满是血腥气,连右耳都是一阵轰鸣之声。 她无力瘫倒在地上,再没了爬起来的力气。 身下潺潺的血水浸湿了裙摆,蔓延到了紫宸殿的金砖之上,为这份皇家的富贵之上添了一分让人不寒而栗的血腥。 “你不说你的家人朕倒忘了。当年你诞育祉王之时,是早产吧。当时说是听闻家人尽数死于大火之中的噩耗故而受惊早产。如今朕倒是好奇,当年的早产,到底是真的受了惊吓,还是顺势而为的一出戏。” 想到宣元曦也有极大可能不是自己的血脉,圣上只觉胸口仿若有什么要喷涌出来了一般。 可张盼儿什么都没回答。 她目光渐渐发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见现下问不出什么来了,圣上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江寅,将她关押至听雨阁,命千牛卫给朕层层围住,让成安给她开一副止血汤药吊住性命。除此之外,不允许任何人接触她,也不准任何人给她送吃食。另外,传旨去太平司,让刑澍亲自来审她。三日之内,朕要知道那个人是谁。可以对她上任何手段,生死不论,朕只要答案。” “是。” 江寅小心翼翼应下。 第458章 汪慎 “如何了?” 宣明曜一边看着面前繁琐的折子,一边低声问道。 她今日去礼部听了传胪大典的筹备事宜,临近傍晚时分才回了宫。 万众瞩目的科举几日前结束了,阅卷也于昨日正式完毕。 五日后,便是众多学子最期待的传胪大典。 在大典之上将正式昭告天下,公布此次科举的名次,圣上更会亲临设宴,勉励众多金榜题名的学子,称之为闻喜宴。 但此次的闻喜宴有些特殊。 因为圣上再度抱恙了。 这次似乎病得格外严重些,连早朝都停了。 故而,五日后的传胪大典,将由宣明曜来代替圣上主持。 这也是圣上第一次让她代替太子来行使天子之职,朝臣们因着不明圣上身子的内情,虽然诧异,但目前还是处于揣测的阶段。 圣上抬举景王压制太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难道是太子最近又招了陛下不满? 满朝文武议论纷纷时,陈阚心中倒是想到了自家母亲的猜测。 只是,他心中还是有些不愿相信。 景王到底是个女子,圣上不会那么荒唐糊涂的。 这些时日,他也在尝试和太子修复关系,但太子如今性情越发古怪,说出的话仿若淬了毒一般,陈阚被其冷嘲热讽碰了一鼻子灰,如今也正是苦闷着。 听到宣明曜的问话,站在书案前的天乙恭声回道。 “秦昭媛今日去了琼文书库,已经和应升见过面了。应升那边,虽然有犹豫,但最终还是动起来了。” “他自然该动起来了。他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张氏身上,如今张氏一旦溃败,他所有的算计都打了水漂不说。万一太平司真审问出什么,他也得跟着丢了性命。” 宣明曜冷笑一声。 毕竟,作为张盼儿的奸夫,一旦事情败露,应升可是板上钉钉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祉王那边安排好了?” “是,殿下放心。当年的稳婆和太医本就是被应升买通的,在那之后都遭遇了不测,祉王的身世已经是死无对证。圣上虽然疑心,但终究没有实证。滴血验亲的药也都准备好了,只要查验,结果只有一个,祉王是陛下血脉,千真万确,绝无第二种可能。” 宣明曜轻轻点了点头。 有些事,便永远是个秘密吧。 “盯紧些,别出了什么差错。” 事情越到最后一步,越是要谨慎小心。 “是,属下明白。” 天乙清楚,主子所有筹谋的结果,都只在这几日中了。 这一切,绝不允许有任何差池。 永宁殿内这场秘密的对话并无第三人知晓。 更无人能够预料到,很快,一场牵扯到整个大雍未来的风波,要在这座皇城中上演了。 听雨阁内。 张盼儿气若游丝地垂着头。 她被绑在审讯的木桩之上,身上还是当日大火时的那身宫装,只是此时已经被血迹糊满,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这里被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刑堂,这三日里,她几乎领教了一遍太平司的手段。 这对于一位养尊处优的宫妃来说,简直比死了还要难熬。 但张盼儿却一直未曾说出应升的名字。 不是她对应升有什么感情,而是她心中清楚,若是她死了,唯一有机会能够替她报仇的,便是应升了。 所以,她要留着应升的命。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原本看守她的太平司人手退了出去。 再然后,吱呀一声,门再度推开,一串脚步声缓缓靠近。 可这时,张盼儿已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刑澍吗? 还是太平司旁的人? 他们又要对自己使什么手段? 张盼儿无力去想,也不敢去想了。 “张采女。” 一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很快,一道身影出现在她有些恍惚的眼眸中,动作轻柔地为其解开了手脚上的束缚。 没了绳子,张盼儿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 那人的手迅速扶住了她,也让张盼儿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汪慎,是你。” 张盼儿费力扯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只是这次,不是自嘲,而是得意。 她知道,自己的一线生机,来了。 因为,汪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她的人。 今日来的是汪慎,这代表,自己的事有了转机。 “是。” 汪慎小心看了一眼外头,而后低声道。 “娘娘,太平司的人还没走完,千牛卫也在外头看守。奴才长话短说,刚刚刑掌司使去了御前回禀审讯结果了,您什么都没说,他自然没有证词。可陛下不知为何,竟将您的身孕,和漠北四王子拓跋侑联系到了一起。一个多月前的四国宫宴上,您曾经在其更衣之时消失过一段时间,这和您的身孕时日恰好对得上。圣上怒极又吐了血,醒来后便要将您凌迟处死。可大抵是顾忌此事牵扯到了漠北,圣上最后变了主意,给您赐下了美人相。原本该是江大人来监刑,可江大人这几日病了,这事儿便换成了奴才。如今外头太平司的人都已经在撤走了,娘娘,这是应掌事弄来的假死药,您先服下,等醒来后,一切自然万事大吉了。” 美人相是一种宫廷秘药,张盼儿也曾有所耳闻。 听闻前朝朱皇后曾给宠妃谢淑妃赐下此药,这药服下后,人会在十二个时辰内慢慢死去。 而这踏向死亡的过程,堪称折磨。 这药会使人从身体内部一点点溃烂,疼痛难忍,却偏偏意识保持清醒,不会轻易昏厥过去。 甚至药性发作后,会使得肌肤愈发雪白,人的美貌在死亡那一刻到达顶峰。 等到最后,人只剩一具美丽的皮囊,内部已经完全溃烂。 圣上居然给自己赐下此药,还真是连死都不想让自己痛快啊。 这可不比凌迟处死好受多少,只是看起来体面一些罢了。 只是,他大概也没想到,身边居然出了汪慎这个叛徒吧。 但张盼儿并没急着吃下假死药,反而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淡淡看向了汪慎。 “应升就是让你来做这个吗?那不必了,与其假死脱身到宫外苟活,本宫宁愿死在这儿。” 她的一切,都在皇宫里。 她曾经的荣光,她的算计,她的棋局,她的野心,都在这儿。 虽然败了,但她的大半生都燃尽在了这里头。 如果让她出宫做回普通人,她宁愿死在现下。 与其平庸活下去,不如轰轰烈烈死去,最起码,此刻她还是陛下最深恨之人。 这世上怕也只有她能做到此事了。 汪慎看着张盼儿如此态度,咬了咬牙,声音更压低了几分。 “娘娘莫急,应掌事说,当年盟誓,今日犹在,事情还有一线机会,请娘娘放心!” 这下,张盼儿是真的意外了。 机会?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机会? 第459章 圣上的推断 “人已经死了?” 圣上面无表情地靠在床榻边喝着药,周身的低压吓得伺候的小宫女战战兢兢跪在那儿,双手捧着托盘高过头顶,只恨不能自己消失在这殿内。 “是,奴才亲眼看着断了气,受了十二个时辰折磨,指甲都抓挠断了,人死的时候面目狰狞,骇人得紧。如今尸身还停在听雨阁内,奴才斗胆问一句,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汪慎恭声回着话,半点儿看不出破绽。 “一个低贱的采女,有什么可处置不处置的。拖出去和染病的宫女一般处置办法就是。对外,也不必报死讯,左右她一个低位妃嫔,本就被禁足,也无人会注意。” 宫里染病的宫女内侍,因着怕是疫病引起宫内外的传染,所以并不会让家人领回,在死后会被统一草草安葬在皇都城外的静安岗。 一个后妃,如此安葬,可见圣上对其还是恨意未消。 “是,奴才明白。” 汪慎恭顺退下,圣上也心烦意乱摆了摆手,让那伺候的小宫女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他一人。 奸夫是拓跋侑这件事,只是他的猜测。 但圣上心中却十分笃定这个猜测。 太平司这么多刑罚扛下来,张氏依旧如此硬骨头不肯招认奸夫,似乎只剩下两种可能。 一是根本没有这个奸夫。 但这种可能简直引人发笑。 难不成张氏竟是梦中得上天眷顾因即有娠吗? 二则,便是这奸夫身份不能示人。 张氏身处内宫,极少能够与外男相见,似乎除了宫宴,便再没了其他机会。 而提起宫宴,圣上便瞬间想到了张氏在上次招待四国使团宫宴上的消失。 那时间,似乎和她的身孕也对得上。 这也符合张氏不肯招认奸夫的做法。 或许,她还指望着拓跋侑将来为其报仇。 而且,宣元曦是如何中毒的? 因为他察觉到了拓跋侑对张氏的轻佻凝视,故而上前阻拦。 这或许,牵扯不上轻佻,而是暗送秋波。 只是,圣上唯一的不解,便是拓跋侑为何要对宣元曦下手。 他可是张氏的孩子。 但很快他便想通了。 元曦是张氏的孩子不假,可终究不是他拓跋侑的。 拓跋侑和一个宫妃私通,最大的目的,应该还是牵扯到了皇位传承。 若是皇位上坐的是他拓跋家的血脉,那大雍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漠北之物了。 那他怎会允许自己还未降生的孩子前头有一个亲生兄长挡路。 尤其这个兄长还聪慧伶俐。 且手心手背都是肉,将来张氏会如何抉择? 不如早下手为强。 圣上越想越觉得对得上,竟是当着刑澍的面气得直接又吐了血。 在将张盼儿关入听雨阁那日后,这是圣上的第二次吐血了。 张盼儿之事对他打击极大,倒不是他有多爱这个女人,而是连表面上对其最恭顺的张盼儿都能做出这等丑事,这彻底打击了圣上自以为对后宫掌控自如的自信。 两次吐血,也让圣上再度病倒了。 都不用成安诊脉,他也清楚,自己本就不多的寿数,这次又要大打折扣了。 猜到了奸夫,接下来便是处置。 在圣上看来,张盼儿竟敢秽乱后宫背叛自己,便是将其挫骨扬灰都不能解其心头之恨。 张氏全族,他也恨不能全都斩首示众。 但刑澍提醒了他。 如此动作,必会引人注意。 漠北说不准如今还在皇都有尚未拔除的情报暗桩,若是因此引起了拓跋昊焱的注意,进而破坏了晋赟在漠北的行动。 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了。 更何况,圣上也担忧处置动作过大会被朝臣揣测。 张氏再如何,也是祉王生母,贸然将其全族处置并将其挫骨扬灰,总会引起前朝过度的关注。 他们也不是傻子,这般极刑,极容易便猜到张氏是犯了何等罪行。 这种猜测,史册上自不会也不敢记载。 但那些民间野史呢? 圣上可不想这样一桩丑闻与自己如影随形,甚至盖过自己的功绩。 悄无声息处置了,是最好的办法。 更何况,圣上也让太平司的人悄悄取了宣元曦的血来滴血验亲。 结果倒是让他能够慰藉些许。 最起码,这还是他的皇子。 虽因着张氏的丑行,圣上对宣元曦的那点子内疚和心疼也是荡然无存,但这孩子已然命不久矣,圣上也不愿再苛责他。 将张氏处置了,待到日后,让大雍铁骑将漠北拓跋全族夷族,也算解了自己心头之恨。 只是,圣上有些愣神地望着头顶绣着繁复龙纹的金色床幔,心中有些抽痛。 自己是皇帝,是堂堂一国之君啊。 为何她们要如此对待自己? 纪容卿与谢望之私通,安静越的刺杀,上官令好用药争宠,张盼儿私通不说,还意图勾结漠北,篡夺皇位。 自己究竟哪里对不起她们? 地位、宠爱,荣华富贵,自己都给了她们。 可为何,自己这一生,却要遭到如此背叛。 甚至这一刻,圣上连桑月见都不敢再信了。 他还能信吗? 这宫里的女人,还能信吗? 第460章 公仪度 尽管处置了张盼儿,但圣上心中的这股郁气还是让他再度病得不省人事了。 这次,他甚至连桑月见都不见了。 在昏迷前,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下了圣旨,在他休养之时,朝政事务皆由宣明曜全权负责。 而宫中妃嫔皆在自己宫中跪祷祈福,无旨不得出宫,六宫暂停一切请安。 这其中,甚至也包括了桑月见。 殊宠不绝的宸贵妃,如今竟也是不能随意进出紫宸殿了。 同时,圣上将刑澍召进宫护卫他的安全,殿内更是江寅和汪慎亲手伺候。 他如今能信任的,也唯有这些人了。 传胪大典便是在圣上昏迷之时举办的。 此次的状元郎,是公仪家的二公子公仪度。 他本就出身文宗大族,在天下读书人那儿也一向名声甚佳,此次闻喜宴上,不少大臣都主动与之结交。 就算公仪度的出身注定他不会在朝堂上待太久,但公仪家的人难得出山,他们背后遍及天下的文脉传承,是许多大臣都渴望搭上的人脉。 尤其是如今这个时候。 陛下三天两头抱病,太子虽占据储君之位,看似名正言顺,但却始终被景王压得抬不起头。 后宫中皇子一个接一个出事,龙嗣更是一个都没生下来。 如此风雨欲来的多事之秋,公仪家的嫡脉公子突然科举入仕,也是耐人寻味。 闻喜宴结束后,公仪度被宣明曜单独留了下来。 众人的眼神一时间都有些耐人寻味。 这位公仪家的公子生得相貌实在是俊秀出众。 据说,他和公仪家的小姐公仪文君是同胞兄妹,生得有七八分像。 尤其一双眼睛,几乎生得一模一样,纤长的睫羽之下,只淡淡一瞥,便能轻易漾开这春日里最潋滟的风光。 前些时日,公仪小姐获封了福宁县主,虽是荣光,但也几乎是昭示着她退出了原本的太子妃之争。 这县主的封赏,更像是一种安抚。 原本众人还有些同情福宁县主,但如今公仪度得中状元,又将原本的选秀风波给压了过去。 福宁县主再如何,身后也是有公仪家这个大雍第一文宗大族,且公仪度眼瞧着前途无量,日后便是致仕回到族中,也定是一方大儒。 福宁县主有此兄长,哪里有什么需要同情的地方。 况且,如今太子这般情况,谁又能说成为太子妃一定是得意之事呢? 今日宣明曜的举动,也让朝臣们心中开始猜测。 这到底是来自景王的拉拢,还是说,公仪度又要成为景王身边无数无名无分的男子中的一员。 景王身边素来不缺美貌男子,难道是又盯上了公仪度? 只是如今,却没人敢再质疑什么,更不敢露出丝毫不满之色。 景王如今代行天子之权,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动辄还能被圣上褫夺手中所有权力的青涩亲王了。 她在朝中的人手,已经足够让人心惊。 而且,陛下如今模棱两可的态度,也让不少朝臣心中惴惴。 难道陛下还真生了那般大胆的主意? 可无论朝臣们心中如何想,面对宣明曜,他们如今的态度是越发恭敬了,甚至连行礼时的腰身都弯得比以往更低了些许。 这便是足够权力所带来的威慑。 “殿下如今春风得意,满朝文武皆是心悦诚服,想来离着您的目标,也是越发近了吧?” 宫宴结束后,公仪度姿态闲适地跟在宣明曜的轿辇旁往江山阁走去。 在圣上的日日督问下,江山阁的重修进度极快,如今已经大致完成了雏形,最晚十月金桂飘香之时,便能再复往日威仪了。 而公仪度一开口,便彰显了他和宣明曜显然比众人以为的更为熟稔的事实。 “有时候一步之遥,也有可能是天堑之隔,公仪大人最该了解的,不是吗?” 说话间,轿辇已经到了江山阁处。 公仪度主动上前一步,躬身伸出右臂。 轻笑一声,宣明曜搭着它的右臂下了轿辇。 摆了摆手让内侍和宫女都在此处等候,宣明曜朝着面前的江山阁踱步而去。 “福宁县主如何了?听闻她染了风寒,好几日了,一直未曾见好。” 公仪度落后宣明曜身后一步,两人缓缓沿着江山阁已然修建好的台阶而上,口中语气平静地闲聊着,仿若是再寻常不过的画面。 今日因着闻喜宴的缘故,江山阁的重建暂停了一日,如今除了楼下驻守的千牛卫,江山阁的瞰景台上空无一人。 “牢殿下挂心,舍妹并无大碍,不过是对于皇都的气候有些不适应,故而从到了皇都后一直断断续续病着,如今吃着药,已在慢慢恢复。只是族中长辈挂念,大抵再过两日便会有族中叔伯前来接其回郓州休养。” “郓州风水养人,想来福宁县主回去后,有家人相伴,也能好得更快一些。”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到了瞰景台上。 这里,能够看到大半座皇都。 闻喜宴热闹了大半日,如今已经临近黄昏了。 站在此处,能够清楚看到街道上百姓的一举一动。 在结束了一日的辛劳后,不少人脸上满是疲倦,但回家路上和相熟的人打声招呼,买菜之时和摊主闲聊几句逸闻,似乎都能让他们脸上的疲倦淡去不少。 下了学的孩童们跟在父母身后,摇头晃脑似乎是在背着今日新学的诗词,偶尔打了个磕绊,看那飘忽的眼神,早就被路边的糖葫芦摊子给吸引了全部心神。 还有挑着担子叫卖货物的货郎,手中仿佛变戏法儿一般拿出各种琳琅货物,不一会儿身边就围起了一圈的人。 一户户民居之中,灯火一盏盏亮起,炊烟袅袅,似乎也为皇都那天家威仪的富贵下更添了几分烟火之气。 “这是你想象中的皇都吗?” 宣明曜看着眼前的皇都众生图景,轻声问道。 “是,也不是。” 公仪度轻笑一声。 他那双漂亮的眸子在落日的映照下,褪去几分清冷,更添了柔和温煦之意。 “在之前的许多年里,微臣总以为皇都天子脚下,百姓们脸上总是挂着畏惧与谨慎,但如今亲眼见到,其实也不过都是普通百姓。” 说着,他轻叹一口气。 “普通就已经很好了。大多数人不知晓,其实许多人毕生所求,不过一个普通。” 普通却安稳的每一日,似乎却是许多人的奢求。 比如之前两江的百姓。 比如一直被漠北骚扰的北疆各村庄的百姓。 …… 帝王总求千古传颂的丰功伟业,群臣总盼青史留名的汗马之功。 百姓所求的,却似乎只有普通安稳罢了。 “是啊,普通就已经很好了。文君,本王希望今日你我都能永远记得这番景象。所谓大业,所谓夺权,所谓争斗,其实为的,也不过是百姓们普通而又平淡的一日日烟火罢了。” 公仪度。 不,公仪文君后退一步,郑重朝着宣明曜深深作揖行礼。 “殿下放心,当年之诺,文君此生不忘。愿为殿下,为大雍,鞠躬尽瘁。” 第461章 公仪家 宣明曜深深望了公仪文君一眼,而后亲手将其扶起。 “你我书信互通五年有余,早已算是挚友。文君,这是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不是本王,而是我。 公仪文君重重点了点头。 “殿下放心,公仪家虽然在朝为官者不多,但学生遍布大雍。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我绝不会让事情有任何差池。” 不是微臣,而是我。 这是摒除了两人如今的君臣身份后,她们共同的承诺。 公仪文君清楚宣明曜的所求。 因为,那也是她所期盼的。 这天下有了女帝,便会有女相、女将军、女使臣…… 只要那个最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坐上了女子,那么后面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但要做那个古未有之的第一人,会很难。 但如今,殿下已经无限接近了那一步。 所以,公仪文君更明白现下自己的作用。 天下喉舌,大半是掌握在读书人的手上。 而这天下读书人,一大半,都和公仪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今科举所涉猎的许多书籍,都是出自公仪家世代大儒之手,公仪穆这位大儒更是学生遍布大雍,仅有资格出现在今日宫宴之上的就不下五人,更别提遍布各地郡县的官员。 若是真仔细盘算,那将是一个十分骇人的数字。 这也是公仪家的子弟不能在朝为官身居高位的原因。 因为牵扯太多了。 公仪文君,便是宣明曜藏到了如今的一张底牌。 谁能猜到,今日金榜题名,才名天下传扬,更素有南域文首之称的公仪度,居然和刚刚获封福宁县主的公仪文君是同一人。 公仪夫人的确曾经诞下一对龙凤胎,可那男孩儿未满五岁便去了,死因,左右和家族倾轧脱不开关系。 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 彼时公仪家内部也是颇多纷争,这孩子的死被瞒了下来。 再后来,公仪度和公仪文君二人,便再未一同出现于人前。 公仪文君的身子也开始“坏”了起来,总是时不时的生病,后来更是为了养病不再轻易见人了。 宣明曜上一世便知晓此人。 因为,公仪度这个名字,很有名气。 只是上一世公仪度扬名,扬的却不是今日状元及第的美名。 而是她女扮男装入仕的“荒唐之举”被纪容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揭穿,这件事传遍了整个大雍,便是连当时已经和亲漠北的宣明曜都有所耳闻。 因着公仪穆大儒亲入皇都为这个小辈求情,公仪度,或者说公仪文君,她被从牢狱中放了出来,保全了一条性命。 但公仪家付出的代价,是几代人积累下的名声毁了大半,当时虽说公仪家学生遍布天下,但纪容卿这位摄政太后明晃晃表现出了对此事的不满,再加上女扮男装入仕,偏偏还拔得头筹力压许多男子拿了榜首,这自然戳了不少人的痛处。 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可以接受公仪度南域文首的才名,可以接受他三元及第的传奇,甚至对其心生敬仰,与其结交攀谈。 但是,他们却决不允许公仪文君一个女人做到这些事。 原本还顾忌公仪家的地位,但太后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口说了公仪文君欺君罔上,为天下女子之耻时,他们还有何畏惧的? 一时间,各种暗讽或是明贬的诗篇传遍了大雍。 不过一个月前,公仪度这个名字还是众人崇敬的状元郎,如今,却成了人人喊打的存在。 再后来,宣明曜听到公仪文君的名字,是她自尽身亡的消息。 她用一根镂刻象牙的毛笔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而这根笔,是她当初科举之时所用的。 它曾助她三元及第的荣光,如今,也助她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宣明曜从不觉得女子入仕是有错的。 纪容卿身为太后,以欺君罔上的罪名处置公仪文君,宣明曜觉得也算合情合理。 毕竟,科举需要查验正身,公仪文君能够通过诸多手段瞒过查验,这等于明晃晃点出了科举查验时的诸多纰漏,同时,也是对皇权的一种挑衅。 但是,纪容卿不该说公仪文君是天下女子之耻。 更何况,后面从命镜中,宣明曜才知晓,纪容卿也不是因为公仪文君欺君罔上才如此处置她,不过是因为谢望之对其才学颇为推崇,言语间多有赞叹之意。 纪容卿何等骄傲,怎能允许自己的裙下之臣对别的女子心生敬佩。 哪怕那和男女之情全无关系。 公仪文君的举动,在科举的规章制度上来说是错的,但不等于她这个人便是错的。 科举场从不允许女子踏入,这不是女子的错。 公仪文君空有才学却无法进入朝堂,所以,便只能走了这条路。 而她三元及第的荣光,也是一记狠狠打在这些男人脸上的耳光。 不是女子不行,而是你们没有给过她们机会。 可惜,即便曾经冲破过桎梏,公仪文君最后却还是生生被世道逼死。 如此美质良才,形式做派又如此对自己胃口,宣明曜自然是不想错过的。 而且,从上一世公仪穆亲入皇都,舍下所有面子向纪容卿叩罪求情的举动来看,公仪文君在公仪家,最起码在公仪穆这位大儒眼中,地位是绝不一般的。 得到了公仪文君,公仪家的许多势力和人脉也等于间接拿到手了。 公仪文君也果然没让她失望。 不光才学出众,几年前她甚至亲入漠北帮宣明曜收服了闻人滟这枚暗桩,全了漠北的布局,堪称智勇双全。 而这一次,公仪度这个名字比上一世早了三年出现在皇都科举场上,这也昭示着,宣明曜所有计划的最后一环,终于要开始了。 第462章 圣上的安排 紫宸殿内。 圣上从昏沉中短暂醒来,一旁候着的汪慎听到声响,忙小心端着药盏上前。 “陛下,您醒了,汤药已经熬煮好了,您可要先喝了?” “什么时辰了。” 圣上缓了好久才感觉眼前的昏暗好转了些,他勉强转头想要看一看殿内的漏刻,但入目的一切都模糊得厉害,脑袋更是止不住的抽痛。 “已经亥时了,您今日的膳食都还没用呢,奴才已经让底下人备下了汤羹,您可要喝一口?” 亥时了。 圣上记得,他上一次问时辰的时候,汪慎说的还是子时。 “朕睡了一天一夜了?” 圣上低声问道。 “是两天了。陛下,您上次醒来,已经是两天前了。” 听到汪慎的回答,圣上的眼神一僵。 自己居然又昏迷了两天吗? 这次,自己病了多久了? 快十日了吧。 即便成安如今日日驻守在紫宸殿,但圣上还是能够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正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走向终点。 自己还能有多少日呢? “江寅呢?” 醒来后一直未曾看到江寅,也让圣上有些疑惑。 “江大人因着劳累多度,昨日昏了过去,如今人还虚弱着,成御医说,江大人得好好养上两日了。这些时日,便是奴才在陛下身边伺候。” 江寅也累倒了啊。 圣上抬了抬手,示意汪慎将他扶起身。 勉强坐起后,圣上环视了一圈寝殿。 依旧是那般天家风范,靡丽奢华。 但是,即便是殿内成日燃着的龙涎香,此时都遮盖不住几乎已经将整座宫殿腌制入味的药气儿了。 这几年来,自己似乎从未停过汤药。尤其最近半年,更是日日汤药当茶水一般喝了。 可明明,自己还正当盛年啊。 三十多岁的皇帝,正是大展拳脚之时。 自己,却已经开始步入了人生的最后阶段。 “传成安进来。” 圣上有些疲累地低喘几下,垂眸道。 “是,奴才这就去。” 成安本就在偏殿候着,传召后来得极快。 他跪在地上为圣上诊完脉象,本就因着这些时日昼夜操劳而难看的脸色,这下更是越发惨白了几分。 “直说吧,朕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看着成安这副面色,圣上心中也大致有数了。 既然走向终点的脚步已经无法停下,那自己总该将一些事情准备起来了。 “陛下,您多次肝火郁结伤及本里,加之又吐了两次血,将之前好不容易养下的一些生气全都打散。如今这般情况,微臣着实无能了,怕是,最多只能再保上一月了。” 成安说完后,便紧紧将头贴于地面的金砖上,冷汗涔涔,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 “一月啊。” 这个时日其实并不算出乎意料了,但听到的时候,圣上心中还是难免抽痛了一下。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平静面对自己的死期,即便高贵如天子,也不例外。 “太平司内珍藏有不少各地搜罗来的灵丹圣药,若是用上,可能再续一些时日?” 圣上并没有发怒,只是平静询问道。 他如今最缺的,便是时间了。 漠北那边还未等到合适时机,大雍还未正式对漠北开战,他还有许多事未曾完成。 他还,不想死…… 可成安的回答,注定让他失望。 “陛下,您的圣体如今已然不是药石能够扭转的了。且若是贸然用药,微臣担心,会对您本就虚弱的身子造成未可知的影响。请恕微臣实在无能!” “朕知道了。你下去,让汪慎传旨,宣刑澍和景王入宫。另外,再让其传宸贵妃来一趟紫宸殿。” 圣上只简单沉默了片刻,便从刚刚的一瞬脆弱中走了出来,开始开始有条不紊安排起了事宜。 “殿下,如今已是亥时了。您的身子……” 成安有些诧异。 这个时辰,圣上的身子本就是大厦倾颓,只差最后一碰便彻底散架了。 再劳心劳力熬上一晚,无疑会让本就严重的病情更加雪上加霜。 “去传旨吧。” 圣上只轻声道。 成安不敢再说什么,躬身退出了寝殿。 圣上无力靠在榻上,直直地看着殿中的漏刻。 他其实看不太真切了。 如今,他慢慢出现了视物模糊的症状。 他不能再等了。 再往后,他身子的情况愈发难以预料。 或许他会继续昏迷下去,或许他连一个月也熬不到了。 所以,他必须提前安排好一切。 此刻的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像一位帝王。 汪慎很快便回来了。 圣上低声道。 “办妥了?” “是,奴才已经派人去给景王殿下和刑掌司使传旨了,宸贵妃娘娘那儿,也已经遣了人去请。想来一会儿便该到了。” 说着,汪慎又端着药碗上前了。 “陛下,刚刚那碗药已经凉了,奴才让人重新热了热,太医说了,您的汤药是一碗都不能落的。” 圣上却不想再喝那些苦涩倒胃口的汤药了。 左右已经药石无用了,他也不必日日逼着自己喝这些东西了。 “端下去吧,朕不喝了。” “陛下……” 汪慎显然有些意外,还想再劝些什么。 可圣上已然开口打断了他。 “去,将朕书房内那幅大雍疆域图取来。” 汪慎无奈,只能暂时将那汤药放在一旁的桌案上,躬身退了出去。 不过一会儿功夫,汪慎带着一个小内侍,推着近一丈高的疆域地图进了寝殿。 “扶朕起身。” 圣上伸出手。 汪慎和那小内侍连忙上前扶着圣上,将其从龙榻上缓缓扶了下来。 只是…… 圣上疑惑地转头看向扶着自己左手之人。 虽然如今视物有些模糊,但他还是认出身旁近在咫尺的脸的。 能够入寝殿伺候的内侍和宫女,都是极得信任的机敏之人。 圣上便是有几个不记得名字,可也是认得大概面容的。 可眼前这人,他却是十分陌生。 这人是谁? 第463章 宫中惊变(一) “你是谁?” 圣上心有疑惑,便直接问出了口。 可那内侍只低垂着头不说话,扶着圣上的手还要往挂起的疆域图跟前走去。 圣上一把将自己的胳膊从那人手中抽出,厉声道。 “大胆,朕在问你话。” 这天下间,还没有人敢面对他的问话避而不答,他是不想要脑袋了吗? 可那内侍只是静默垂首,并未有圣上想要的回应,更别说惶恐或是不安。 圣上的眼神缓缓落在了扶着他右手的汪慎身上。 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汪慎不是不谨慎的人。 能被他带进殿内伺候的人,要么是紫宸殿内经年伺候得自己信任的老人儿,要么便是自己召进来的。 这人,自己未曾传召,面孔也生得很,偏偏汪慎就这么将其带了进来,还近身伺候自己。 “汪慎,朕看你是不想活了。” 圣上淡声道,说着想要将手从汪慎手中抽出。 可汪慎却突然用力紧紧抓住了圣上的右臂,甚至拉得虚弱的圣上一个趔趄。 “放肆,你个狗奴才!来人!护驾!” 见汪慎如此模样,圣上立刻高声呼喊着殿外伺候的人。 按理说,殿外除了内侍和宫女,更该有千牛卫值守,但此时圣上明明已经用了力气呼喊,外头却是半点儿动静也无。 这太不对劲了。 圣上心中最坏的那份猜测成真了。 “你们是谁的人?” 他冷静下来,目光冷凝地看向面前两人。 汪慎居然也背叛了自己。 他算是自己为数不多信任的人。 可如今,他也选择了背叛。 是啊,就算皇威赫赫,可他这般贴身伺候的明眼之人应该早就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的事了,如今,竟也是迫不及待找上了下家。 只是,那人会是谁? 会是太子吗? “陛下,您别用这般眼神看奴才。奴才从进紫宸殿伺候的第一日起,忠于的主子就从不是您。这些年来在您身边伺候,不过也是为了今日罢了。” 此时的汪慎,没了往日陛下眼中的恭谨温驯。 他的眼神里是刺骨的寒意,竟是胆大妄为地直视着圣上,仿佛恨不能将其剥皮挫骨一般。 圣上不解,他为何会对自己有这般大的仇恨? 他在紫宸殿伺候的这些年里,自己从未薄待过他。 “陛下,您当真不记得奴才了吗?” 一旁那个陌生内侍的话,将圣上的视线从汪慎身上转移了开来。 圣上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凝眉道。 “你是,你是应升?” 应当是叫这个名字吧? 当初伺候自己的那个小内侍,因为做事不当心被打发走了。 圣上对其还有些印象,虽然面容因着过去这么多年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但仔细瞧了一会儿,还是能够看出一些当年的影子。 应升轻笑出声。 “看来陛下还记得奴才,也不枉多年前奴才伺候过您些时日。如今咱们主仆二人再见,奴才真是激动万分。” 激动万分? 他如今这举动,可丝毫没有激动万分的模样。 “你们两个,到底是谁的人?他要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如此胆大妄为,是想篡位吗?” 幕后之人一直不现身,圣上心中越发没底儿。 既然汪慎已然背叛了自己,那此刻紫宸殿已然不再安全。 刚刚自己让他去传旨,想来他也并未前去。 如今的紫宸殿,竟是成了一座孤岛。 只是,圣上不解,千牛卫为何也会毫无动静。 是裴九安背叛了?还是常珣背叛了自己? “陛下,您此刻是不是在想,这千牛卫中到底是裴大人背叛了您,还是庆国公起了反心?” 一道女声在屏风后响起,也让圣上顿时愣住了。 这声音…… 很快,一袭青色宫装的女子在屏风后出现。 竟是已经死了的张盼儿。 她面色苍白如纸,显然在刑澍手上受的那些伤还未好全,加上刚刚失了一个孩子,身子的亏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养回来的。 但即便如此,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坚定。 这么多年了,自己第一次有机会平视着他说话,张盼儿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丝毫的怯意。 圣上有些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竟然是她。 汪慎居然是她的人。 好! 好一个张氏! 哪怕自己下了处死的旨意,她都能逃过一劫,真不愧是能够将自己骗了近二十年的人。 她留的后手,竟有如此之多。 “张氏,你要篡国。” 圣上的语气淡然却也笃定。 她假死后不逃出宫,反而在今日出现在了这里,便已经说明了一切。 “什么叫篡国?陛下,您未曾废了臣妾的名位,便是降为采女,宫中采女张氏可还是活着的。而且,祉王便是被过继到了宸贵妃名下,他终究是臣妾的骨血。臣妾想为自己的儿子争取一些东西,如何算得上篡国?他可是宣家的子嗣,这皇位他本就该坐得!” 元曦?! 她竟是想要给元曦谋这个皇位? 她疯了吗? 那些愿意加入她的人也都疯了吗? 圣上疑惑不解地看向张盼儿。 她应当知道宣元曦命不久矣这件事的,不然也不会急着私通有孕,如今为何…… “陛下,元曦中的毒,是百日醉吧。您留下了唯一的解药,置元曦的生死于无物,臣妾这个做母妃的,自然心疼自己的孩子,想要为他多延续一些时日了。” 说话间,张盼儿已经走到了圣上的身前。 汪慎都是她的人,张盼儿知道百日醉,圣上根本不意外。 只是,她既然知道,以她冷心冷血的性子,便不会再在宣元曦身上投入这么多才对。 她如今也没了身孕,便是想挟小皇子篡位都没了可能。 那她今日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 “元曦中毒,不也是你惹下的祸端吗?张氏,你和拓跋侑私通叛国,朕看在元曦的面上才给了你个体面的死法,没想到你竟是如此不知悔过。今日朕出了事,你以为你能逃得过?你以为宗亲王族会不起疑心?你以为凭借两个内侍就能让你坐稳太后的位子?” 圣上仿佛看蝼蚁一般看向张盼儿。 自己突然暴毙,宗亲必然会起疑心,便是继位的是太子或景王,都不一定能坐稳位子,更何况是手头并无多少势力的张氏? 她当真是痴心妄想! 而且,宣元曦已经被她彻底伤了个彻底,且如今已经被过继到了月见名下,那可是过了明旨,前朝后宫皆闻的。 她如何笃定宣元曦继位后她就能成为太后?! 更别说那绕不过的百日醉了。 张盼儿没解释所谓和拓跋侑私通一事。 左右她的确私通过,虽然不是和拓跋侑,但既然有这事儿,便没什么可辩驳的。 更何况,比起应升这个微不足道的内侍,显然是拓跋侑这个奸夫更能激起陛下的怒气。 她乐得看圣上如今这副模样。 听到圣上的话,张盼儿突然嗤笑一声。 她那打量的眼神在陛下的脖颈处淡淡扫过,而后低声道。 “百日醉虽然没了解药,但元曦并非没救了。臣妾偶然听闻了一剂解毒的方子,或可一用。只是,需得看陛下有没有这份慈父心肠了。” 第464章 宫中惊变(二)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圣上心中一紧。 张盼儿这副模样,让他已然心中有了些猜测。 可那份猜测,太过骇人了。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居然疯魔到了如此程度。 见圣上如此表情,张盼儿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了。 “陛下想来已经猜到了吧。没错,便是陛下您自己呀。百日醉的解药服下后,也需要百日的光景来化解体内的毒素,所以此刻陛下身体内流淌的鲜血,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解药。陛下慈父心肠,想来定也不愿意瞧着元曦被这毒药折磨吧。” “您放心,等您咽气之后,臣妾会派人抽出您体内的鲜血制成血丸,到时候给元曦每日服下,想来定能解了他体内的百日醉之毒。若是鲜血不够,那便再加上血肉,总能有办法的。” 张盼儿的双眼从未如此璀璨明亮过,她仿若已经看到了放血时的情状,嘴角几乎快压不住向上的弧度了。 “你敢!” 圣上伸出手便准备给张盼儿一巴掌。 可他早已忘了,如今已经不是十多天前他掌掴张盼儿的时候了,这些时日卧床的病痛消磨掉了他大半的体力,更何况张盼儿身边还有着两个帮手。 应升一把抓住了圣上的手。 而后,狠狠将其往后一推搡。 圣上踉跄几步,狼狈摔倒在了地上。 “你们这群贱人,朕要杀了你们!朕要将你们五马分尸!” 尽管摔在地上那一瞬,圣上眼前一片漆黑,头也是昏胀得厉害,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圣上发怒。 哪怕是做皇子备受冷淡之时,圣上也从未受过如此屈辱,这些人居然敢对自己动手?! “贱人?” 张盼儿看着地上鬓发间已经依稀可见白发的圣上,只觉可笑至极。 这才多少天的功夫,他竟是生了白发,可见这命啊,的确是到头儿了。 原来这所谓天子,也并不受上天庇护啊。 “这宫里最大的贱人便是你啊,陛下。大皇子为何而死?景王和太子为何会成了如今针锋相对的模样?还有这宫里死去的那些女人,她们是犯了错,可纵容她们犯下这些错误的,不也是陛下您吗?您把我们所有人都当做棋子加以利用,而后又将我们碾碎、抛弃。如今,您也只能瘫坐在这儿,等着被臣妾碾碎抛弃了。这种滋味如何?您喜欢吗?” 圣上不可思议地看向张盼儿。 “你居然有脸说这种话?是你背叛了朕,你同别人私通,居然还指望朕原谅你吗?的确,这宫里人人都有可怜之处,可唯有你,只余可憎!元曦中毒,你身为母妃不想着宽慰他,第一时间便筹谋算计想要押宝新的皇子,你这般冷情凉薄,难道以为元曦解了毒后还能与你亲密如初吗?况且,就算他解了毒,身上的耳聋之症也不一定痊愈。你以为宗亲王族会允许一个身有残缺的人坐在皇位上?你们一个女流之辈,两个阉奴,居然也想着筹谋起了大雍江山?简直可笑至极!痴心妄想!” 应升听着这话,想要上前给圣上一巴掌,却被张盼儿挥袖拦住了。 “臣妾为何要和元曦恢复如初?臣妾给他的,是皇位。他就算心中再多不满,难道还会和皇位过不去吗?至于耳聋之症,就算未曾痊愈那又如何?臣妾,也从未指望他长长久久待在皇位之上。” 她的手轻轻搭在了小腹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臣妾还得多谢陛下,从未对外公布过臣妾的死讯。采女张氏,如今在世人眼中可还好好活着的,宫册之上也有着臣妾一月多前侍寝的记档。届时,新帝登基,自然要尊臣妾为太后,这孩子也是光明正大的先帝遗腹子。等到小皇子降生,便是元曦出了什么事儿,这大雍江山也不至于没个传承之人了。” 父死子继之外,皇位也曾有过兄死弟及的例子。 “你……” 圣上被她的无耻给震惊到了,气血激荡之下,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她腹中的孩子经受了那些刑罚根本不可能保住。 她这是想要假孕! 到时候,从民间或是哪儿直接抱一个婴儿充作皇室血脉。 她好大的胆子! 张盼儿后退了一步,不想被那鲜血沾湿了裙摆。 她有些嫌恶地捂住口鼻,低声道。 “陛下,您还是悠着点儿,别浪费了臣妾精心为您准备的那碗汤药,也别太快断了气儿。您还得等到太子和宸贵妃呢,瞧臣妾多贴心,还让您见他们最后一面儿。” 圣上浑身一寒。 他的视线慢慢转到了那碗已然凉透的汤药上。 眼神中满是震惊错愕。 “看来陛下已经想明白了。” 应升淡淡一笑,总是谦卑弯着的腰背,此时也挺了起来。 “太子闻听陛下身子不好的消息,唯恐陛下在驾崩前改立新君,于是,决定铤而走险一次。至于宸贵妃,身为陛下的宠妃,却听闻陛下有让其殉葬的想法,不想死的她决定和太子暗中勾结。二人在陛下的汤药中下毒,想要陛下中毒驾崩,并以此嫁祸给景王,好彻底为自己除去心头大患。可谁知,竟是被陛下身边伺候的内侍官发现了不对。江寅江大人为救陛下,为太子所杀,汪慎却活了下来,跑出紫宸殿求助。而另一面,陈家察觉到了太子大逆不道的想法,挣扎之后,决意护卫陛下,大义灭亲。与千牛卫里外配合,射杀了妄图烧宫毁灭罪证的太子。” “至于景王。在太子的计划中,景王被人发现谋害圣上后,服毒自尽了。当然,太子阴谋曝光后,自也是证明了景王的无辜。到时,新帝会追封景王一个名位,也算还她一份清白了。您说,这份安排如何呢?”” 应升将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 陈家居然会掺和到这件事中。 圣上是着实没有想到。 他们疯了吗? 便是太子再与其疏远,血缘上的关系总是斩不断的。 陈家或许不会如以往那般鼎盛,但也不至于彻底没落。 可他们参与此次谋逆,又能得到什么呢? 而且,千牛卫中,常珣又为何要与他们勾结? 裴九安和明月奴关系颇近,如今这通计划显然将明月奴也算计其中,显然并不像加了裴九安的模样。 那便是常珣的可能最大了。 但常珣,不是支持太子的吗? 圣上面色苍白,最后只问了一句。 “你如何劝服他们的?” 张氏,到底有何手段?能将这些人搜罗起来。 第465章 宫中惊变(三) “劝服?” 听到这个词,张盼儿简直控制不住地讥笑出声。 “臣妾哪里需要劝服呢?他们本就对陛下您心存芥蒂了啊。陛下您应当是知晓庆国公和皇后的往事吧?说起来,您藏得可真深,自己的皇后曾和别的男子有过一段情,可当时初登基根基不稳的您,还需要陈家和庆国公府的支持,所以,您竟能忍辱负重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等到后面大权在握了,您又开始介意起了此事。两江平叛后,庆国公被您慢慢挪出了朝堂的权力中心,手上原本千牛卫的大半权力也都被分化到了裴九安手上。您说,庆国公如何能够不害怕?他担心您发现了他和陈皇后的事,担心您想要秋后算账,担心常家因此受到牵连。所以,臣妾稍微一说,他便动了心思。” “至于陈家,那便更简单了。他们和太子之间的矛盾本就几近不可调和,陈阚多次示弱,太子却始终态度恶劣,加之您又在选秀中将陈家特意送入宫的秀女撂了牌子,他们如何会不紧张呢?最后一条路被您堵死了,陈阚不得再寻一条出路。” “对了,还有秦昭媛。陛下您也真是心大,宣元辰死了,您却复位秦昭媛,您是以为一个昭媛的位子就能够扶平她心中的伤痛吗?您这些时日喝的药里头,都加了微量的牵机毒,这可都是秦昭媛提供的,是她对您的一番心意呢。” 张盼儿有时觉得,圣上这多到无处安置的疑心,简直是她的最大助力。 常珣也好,陈阚也好,一开始本是忠于他的,可他的疑心和算计,硬生生将这些人都给推开了。 他硬生生将他自己逼成了孤家寡人的模样。 “你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圣上垂眸无力问道。 他仿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逃脱不了的事实,在这一刻竟是放弃了所有挣扎。 “陈阚有个女儿,比元曦小一岁。臣妾许诺,陈家女会继续成为大雍皇后,陈家依旧是后族。比起已经心生嫌隙的当今皇后和太子,陈阚会选谁,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至于庆国公,他只为自保。毕竟,您死了,太子废了,陈皇后自然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他过往那段情事所带来的所有影响,也尽数没了。而且,常珣虽然未曾成婚,未有子嗣,可常家还有其他姑娘,挑一个入宫给元曦为妃,也是保了他们常家的富贵。” “还有秦昭媛,她想要让大皇子能够以亲王之仪得后世香火供奉,这不过是一道旨意的事,再好实现不过。陛下您瞧,只需一点您眼中的蝇头小利,他们便皆可背叛您,甚至于将利刃刺向您。所谓天子,所谓忠心,不过如此。” “你倒是精明。” 圣上冷笑一声。 陈阚和常珣以为自己此次会立下从龙之功,却浑然不知,宣元曦能活多久还是个未知数。 张氏如今许诺给他们的东西,很有可能是海市蜃楼,一触即碎。 不过,常珣未曾图谋皇后一事,倒让他还算有些安慰。 如此看来,皇后这些年来倒当真是和常珣全无联系了。 不然,常珣也不会心狠到如此程度,除了太子不说,还将皇后也一并算计到了其中。 他的确早就知晓陈持盈和常珣的往事。 彼时他还是皇子,但手头上也是有些自己的人手在的。 陈持盈和常珣的事,虽然隐秘,可陈家和常家也是有不少伺候的下人知晓的。 他知道此事后,原本是羞愤,可很快,他便平静了下来。 年少慕艾算不得什么,且二人并无任何逾矩之处,算不得有私情。 最关键的是,对于当时的他来说,陈家这门婚事太关键了。 陈家是皇都望族,有了其帮衬,自己走向皇位的脚步无疑将更加稳健。 所以,他不光要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还要帮忙瞒着这件事,防止他的兄弟在此事上做手脚搅浑这门婚事。 后来,他正式迎娶了陈持盈。 凭心而论,陈持盈的确是个好皇后。 她照拂皇嗣,爱护后妃,温恭淑惠,堪称天下女子之表率。 可未登基之时,圣上可以不在意她和常珣的过往,与其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但登基大权在握之后,圣上却总是会想起这件事。 所以,他明知道太后时常有打压皇后之举,却只作不知。 后面,更是借着提防太子的名义,与皇后日渐疏远。 其实,宝净堂内,母亲去世时曾跟他提过,皇后是个好女子,让自己珍惜她,自己也一直知晓皇后品性出众,是个从不出错的贤德皇后,但那份芥蒂就一直藏在心中,不疼,却始终膈应着自己,让自己不愿与其亲近。 如今张氏提及此事,知晓了常珣的无情,圣上却时隔多年放下了那份芥蒂。 是啊,年少时的心动,有时候实在是缥缈虚无得很。 就像自己,当年也曾对张氏颇为喜爱,后面也曾先后对纪氏,月见都动过心。 但如今想来,似乎也都忘了曾经的喜爱了。 “臣妾不精明,如何能够活到今日?说起来,还得多谢陛下您的一手调教。好了,说了这么多,太子和宸贵妃想来一会儿也快到了。汪慎,伺候陛下服药,别误了好时辰。” 张盼儿淡淡道。 第466章 宫中惊变(四) 汪慎极听张盼儿的话,转身便去拿药碗了。 圣上见状,踉跄想要从地上起身,却被应升一把抓住了臂膀。 “陛下,您的身子还未痊愈,怎能在这地上坐着。便是殿里依旧燃着地龙,可您也不该如此糟践圣体啊。来,奴才扶您回龙榻上。” 说着,强行拖着圣上便准备往龙榻走去。 而张盼儿则是在那里冷眼看着这一幕。 今日,她原本是可以不用出现的。 等到圣上身死,太子和宸贵妃被定罪,她自可以姿态闲适地坐收渔翁之利。 可张盼儿还是来了。 她要亲眼看着高傲的陛下在她的算计下,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自己这一生,超过一半的时间都是在侍奉他,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在他面前温柔恭顺。 自己的一切荣光来源于他,一切痛苦也来源于他。 如今,终于也有自己俯瞰他的一日了。 “混账东西!” 圣上如今虚弱的身子根本挣脱不开应升的束缚,这种屈辱让他面色涨得通红,他的怒吼也没有换来殿外一点儿的动静。 如今的紫宸殿,像是这皇宫内的一座孤岛。 被甩到龙榻上时,圣上的手费力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 他不愿在这帮子乱臣贼子面前露出脆弱的模样,哪怕如今自己的性命也掌握在他们手上。 闷咳了几声,圣上的喉间又传来了熟悉的腥甜。 他将那股子腥甜气儿强行咽了回去,继续矜傲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三人。 而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摩挲起了自己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那扳指,他从不离身,便是此次病重都没让人取下来。 此时,汪慎已经端着药碗走到了近前。 对于马上要亲自送圣上上路这件事,他显然兴奋异常。 “陛下,您别担心,奴才伺候您喝了这么长时日的药,手是最稳的了。您别挣扎,还能让自己少受些罪。” “汪慎,你是个内侍,是这紫宸殿内仅次于江寅的存在。朕不明白,跟着他们做下这等谋逆的事,他们给的好处,能比你现在得到的更多吗?” 圣上是真的不解。 若说张氏是为了太后的位子,应升是为了日后更进一步,那汪慎是为了什么? 他还年轻,只要熬下去了江寅,他就是这后宫内侍第一人了。 权柄也好,富贵也好,这些东西都是水到渠成的。 而且就算如今,各路大臣王公和后宫妃嫔为了从他那儿打听些自己的近日喜怒,也少不得给他塞银子。 这些东西,自己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要他们足够忠诚,不将紫宸殿的事在外乱说。 他完全没必要冒着风险去做这等谋逆之事。 便是张氏他们赢了,他日后所得到的东西也不会超过如今。 “好处?奴才从来求的就不是什么好处。今日奴才会如此做,一则,是应管事曾经救过奴才一命,那时奴才还是个不起眼儿的小内侍,在宫里卑贱得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熬不过净身后的高热,眼瞧着要丢了性命。是应管事给奴才重金求了药,退了热,保了一条贱命。奴才虽然出身微贱,可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二则,自然因为是奴才恨您啊。” 除了利益,还有一种原因会让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做谋逆的事。 那便是刻骨铭心的恨。 “你恨朕?” 圣上越发觉得不解了。 他这般年岁能够在紫宸殿伺候,全是因为自己看中了他的机灵和嘴严,所以才让江寅将其带在身边教导着,最近一两年慢慢加以重用。 否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做洒扫的活计。 他居然恨自己? 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可还记得程让这个名字?” 汪慎却是冷笑一声。 他的一句话,让圣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悟。 “你是程让的家人?” 但很快,圣上又反应过来不对。 程让是犯了大错被处置掉的,死因还是点天灯那般凄惨的死法儿。 在那之后,程让的族人无论男女,就根本不可能入宫,更遑论进紫宸殿了。 而且他记得,程让的家人也早就去世了吧? 汪慎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是我的亲兄长。当年家中太穷,养不起孩子,所以娘亲将他送给了过路的商人,本想着他能因此过上好日子。谁知道,那商人夫妇早逝,阿兄阴差阳错入了宫,成了内侍。那对夫妇早逝前曾告诉了阿兄他的身世,所以入宫后他也一直未曾放弃过寻找真正的家人。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找了几年,终于找到了。只是那时,爹娘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乞讨为生。阿兄将我接到了皇都,将我抚育长大,待我如父如兄。你说,他死得那般凄惨,我怎能不为他报仇?!” 提起程让,汪慎的眼眶都已然通红。 “他当年为了救你,可是差点儿丢掉性命的,他对你那般尽心尽力,若是没他,你以为你能登上皇位,你能活到今日?!可你就如此狠辣无情!让他死得那般凄惨!宣钧,你不得好死!” 汪慎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他不再恭谦地弯着腰,不再自称奴才,甚至胆大包天地直呼起了圣上的名讳。 程让的弟弟? 圣上仔细端详了汪慎好一会儿。 这大抵也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端详一个奴才的长相了。 仔细看下来,汪慎和程让是有那么两三分像,但必须得带着两人有血缘关系的前提去打量,才能勉强发现那么一丝不对,否则很难察觉。 “身为奴才,护持主子本就是他应做的。朕出了事,你以为他能活下去?而且,朕没有厚待他吗?若不是他勾结永安王意图谋害朕,他如今还是这皇宫里风光的内常侍,是他自己将路走绝了!难道朕还要留他性命不成?朕只后悔当年没查出你的存在,好送你下去陪那个狗奴才!” 提起程让,圣上也恼火。 他如今成了这般模样,根源就在于当年永安王他们设下的局。 自己曾经那般信任程让,可他却辜负了自己,这让自己如何不恨?! 这话更加激怒了汪慎。 他端着药碗就准备动手,不打算再和这个执迷不悟的狗皇帝纠缠下去。 他倒要看看,真死到临头他还能这般高傲吗? 而就在汪慎准备同应升一起合力给圣上灌下药之时,突然门口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 “汪大人,景王殿下求见陛下。” 那是汪慎提前安排好在外头把风的。 听到这声急报,汪慎原本激动的动作一停,和应升二人相视一眼。 景王怎么会来? 这比安排好的时辰早了得有小半个时辰。 偏差实在是太大了。 传信的人出了差错? 不对,应该说常珣的千牛卫为何没拦住她? 两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467章 宫中惊变(五) “为了防止常珣变卦,他如今被我们的人看着,或许千牛卫有统御不周全的地方?毕竟之前裴九安曾是她的猎苑校尉出身,如今裴九安虽然被常珣除掉,可千牛卫的人还不知晓,他们更不知晓自己到底做的是何事,或许因此一时疏忽将人放了进来?” 汪慎迅速思考道。 千牛卫中尽数是皇都权贵子弟,要想完全策反他们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极容易走漏风声。 所以今夜的行动,千牛卫中除了常珣和极个别人外,其他人并不知晓。 他们只以为是圣上下令宫中戒严,并不知自己已经参与进了谋逆这等大事。 至于常珣,张盼儿他们虽然同其合作,但并非对其全然信任,他们也担心常珣临时反水,又念及了和皇后的昔日情分,所以除了下药这等常规手段外,常珣今日在安排好千牛卫的部署后,便被客气地软禁了起来,等到一切结束才能够重获自由。 千牛卫如今被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交给了汪慎暂时统御,说辞便是今夜之事需配合紫宸殿行动,故而由汪慎这个紫宸殿的副总管来负责。 汪慎可是众人皆知的陛下身边的心腹太监,仅次于江寅的存在,所以这般说辞倒也没引起多少人的怀疑。 毕竟,谁能想到陛下身边的心腹太监居然背叛了他。 可对面的应升听了汪慎的话后脸色却是极差。 显然他并没这么乐观。 张盼儿也是心中一惊。 这种时候,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给他灌下去药,然后放景王进来。既然她比预定的时间早来,那便早些送她上路。” 说着,她冷冷瞥向了应升。 “景王的功夫可不差,这次不会再出差错了吧?” 应升闻言,目光缱绻地望向张盼儿。 “娘娘放心,不会有任何差错。” 这眼神…… 圣上猜到了什么,惊怒地瞪着张盼儿。 “贱人,一个阉奴你都能放下身段,你还当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 她到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了多少事?! 听到这话,应升原本一直挂着笑意的脸阴沉了下来。 他眼神阴鸷地望向圣上,似乎打算给他点儿教训尝尝。 可张盼儿呵斥了他。 “别中了他的诡计,到时候倒让他拖延成功寻到了生机。灌药下去,同他没什么可废话的了。” 应升极为听话,作势掰着圣上的嘴便准备往里灌药。 “本王竟不知,这紫宸殿竟是张采女当家了?” 一道声音让殿内众人一惊。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砰的一声。 外头看守的小内侍被一脚踢进了内殿,将屏风砸倒,让屏风后的众人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宣明曜。 她长发散下,显然是入夜后已然睡下,如今匆匆赶来并未来得及梳妆,而她此时手中拎着一把长剑,上头不知沾着谁的鲜血。 张盼儿离她最近,见状下意识便后退一步。 而应升则是递给汪慎一个眼神,示意他收好药碗,自己则是从袖间抽出了一把短刃,直接抵在了圣上的脖子上。 “景王殿下,您深夜时分夜闯紫宸殿,惊扰圣上安寝,难不成是想要谋逆吗?” 应升还是眉眼弯弯笑着,仿若这不是什么剑拔弩张的对峙。 只是,他的眼睛里已经没了分毫笑意,手上的匕首更是已经离着脖子不过一指不到的距离。 只要再稍稍往下用力分毫,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便能够轻易划开圣上的喉咙。 “谋逆?这倒真是贼喊捉贼了,本王倒想知道,若本王是谋逆,那你们又是在做什么?” 说完,宣明曜朝着圣上行了一礼。 “父皇,儿臣来迟了。” 圣上有些欣慰地笑了笑。 “不算迟。” 来了,就不算迟。 宣明曜很快直起身子,她的目光在应升手上的匕首上划过,而后,左手轻轻朝一旁招了一下。 在张盼儿惊诧的神情中,宣明曜身边的女官桐君手上拿着匕首,抵着一个人的脖子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 那人,正是宣元曦。 他此时正满面泪痕看着殿内的一切,一双眼睛已经哭得通红。 而桐君和宣元曦的动作,竟是完美复刻了寝殿内应升和圣上之间的模样。 “三殿下!” 见到这一幕的,殿内最激动的竟是应升。 他连抵在圣上脖间的匕首都有一瞬的颤动。 圣上微微抬眸望向他,眸中似有不解之色。 倒是张盼儿还算得平静。 “景王,你想做什么?拿宣元曦要挟我?你可别忘了,宣元曦是你的亲弟弟,你伤了他,就算救了圣上,这也会是你身上最大的污点。朝臣们不会允许一个杀害自己手足的人登上那个位子,届时,你可是轻松成全了太子了。你是个聪明人,别做蠢事。” 她一眼都没看宣元曦,只是死死盯着宣明曜。 “张采女让你手下的人拿稳刀,本王自然不会对元曦做什么。” 宣明曜根本不理会张盼儿话语中的威胁,她往前踱步走去,桐君也架着宣元曦跟在她的身后。 张盼儿不由自主又往后退了几步,几乎退到了龙榻前,拉开了自己和宣明曜的距离。 “停下!” 她厉声喊道。 “不然你就得替你父皇收尸了!” 外头那帮人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让景王进来了? 不是说了没有汪慎的允许,谁都不能进来吗? 景王是怎么进来的? “还在等外头千牛卫的消息吗?” 宣明曜嗤笑一声。 “你以为本王是如何深夜得到紫宸殿有异的消息赶来的?你们在所谓的结盟后,给常珣下了控制的毒药,今夜更是着人看住了他不许他传递信息,但你们别忘了,他统御千牛卫近二十年,难道就真能一点防范的手段都无?” 闻言,张盼儿和应升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不祥的预感。 景王竟能知道的如此清楚,那只说明了一件事。 常珣背叛了他们。 那宫中的布局,就出了大纰漏了。 第468章 宫中惊变(六) 汪慎是最紧张的。 他听到宣明曜的话后,立刻低声对应升道。 “应掌事,要不我们直接动手吧。杀了这个狗皇帝,便是景王她有再多主意也没用了。那边就她自己一个人,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我们完全能够拿下她们。至于祉王……大不了找个人假扮,只要撑到娘娘怀胎十月小皇子落地,祉王这重身份也没了多少价值了,我们完全可……啊!” 应升的回答,是干脆利落的一记耳光。 “闭嘴!祉王不能出事!” 他这一巴掌,直接把汪慎打懵了,也让圣上的眸色更加晦暗了些许。 这个应升,未免对元曦太过在意了。 “够了!” 见自己这方快要内讧起来了,张盼儿怒瞪了他们两眼,而后转头继续看向宣明曜。 “景王,既然你今日独自前来未曾通知太子,想来你自己心中也是有些谋算的。既如此,不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想要什么,我知晓。我想要什么,景王殿下应当也明白。可你应当也清楚,大雍立朝百余年,从未出过女子为帝的先例。往前的历朝历代,最多也只是女子摄政,但真正称帝的,一个也无。你虽是帝后嫡长女,但偏偏托生成了女儿身,便是你再出众,男与女,一字之差,却是天堑。哪怕陛下今日薨逝于此,哪怕你杀了元曦,群臣也只会推举太子上位,而不是英勇救父的你。甚至,太子不合适,他们也会从宗室中另选他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你。” “所以,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今日,你放了宣元曦,我可以允诺,在他登基之后封你为摄政王,新帝年幼,自然是由你主揽朝政。你若怕我们母子过河拆桥,现下我就可让陛下和元曦共同写下圣旨,将来无论景王殿下如何,哪怕是叛国,都不可伤你性命。而且……” 张盼儿的手轻轻摸了一下小腹。 “殿下刚刚应该也听到了不少,自然也知道,我腹中并无皇嗣。既如此,我可以再加一道承诺。只要景王殿下将来诞育下子嗣,新帝会将其接进宫抚育。殿下应当也知晓,元曦的性命不一定能多长久。若真……这孩子,便将是大雍江山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你,将成为新帝的母亲,大权在握的摄政王,这江山万里真正的主宰者。这可比你如今贸然登上皇位,面临前朝以及敌国的诸多压力要好得多了。空名还是实权,这是最好权衡的买卖,不是吗?” 张盼儿知道宣明曜的野心,所以,她给出了目前来说最划算的一条路。 一方得名,一方得权。 她要太后的名,要帝王之母的荣光。 而相对应,她会将朝中实权给宣明曜,给她除了帝王名位外的一切。 如此一来,两方皆大欢喜。 只是,张盼儿一边和宣明曜说着话,一边悄悄在身后给应升打着隐晦的手势。 应升发现的同时,圣上自然也发现了。 他下意识便想要出声提醒宣明曜。 但不知为何,在快要说出口的瞬间,他停住了。 他淡淡垂下了眸子。 他也想知道,事情到了今日这一步,明月奴会做出何等决定呢? 毕竟,她可不敢笃定,自己今日一定能救驾成功。 比起风险极大的赌一把,似乎是眼前张氏提出的交易更加划算。 “本王是对那个位子有所憧憬。皇家子弟,若说没有渴望,那是骗人的。但本王想要的,唯有父皇能够给,旁人,也配提?至于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本王在这里谈条件。” 宣明曜一把从桐君手中将宣元曦扯了过来,手中的长剑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们此时识相点儿束手就擒,本王或许可以替你们求情留一具全尸。你们不用指望外头的千牛卫,常珣如今已然脱困,裴九安与其配合,千牛卫自然是令行禁止。你们负隅顽抗,也不过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应升的目光一直落在宣元曦的身上。 宣明曜显然是动真格了,那长剑已经在宣元曦身上划出了血痕。 宣元曦泪流满面,却不是因为疼痛。 他失望地看着眼前的张盼儿,哽咽道。 “母亲,收手吧,不要一错再错了。儿臣已经跟您说过许多次了,儿臣坐不了这个皇位的,儿臣也没有这个能力做一个好皇帝。如今大势已去,您尽早认罪,儿臣愿意帮您一同承担。儿臣愿意放弃皇室身份,求父皇留您一条性命。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您到底在疯魔什么?” “你住嘴!” 满盘算计到了最后一刻崩盘的打击都未曾击溃张盼儿,她依旧在绝境下努力谋求着机会。 但宣元曦的话,却让她瞬间怒火升起,半点儿没了刚刚的冷静。 “若不是你不争气,我至于走到今日这般田地吗?让你去挑唆宣元景,你倒好,事成之后自己吓成那副样子,跟我说不想争了。你是皇子,不争是什么下场你知道吗?你明明什么都不比他们差,凭什么就让他们占尽风光?若不是为了你,这些年来我至于在宫中处处装好人,装良善吗?还不是为了给你积攒一些人脉?到如今,你说我疯魔?你个废物!宫宴之上谁让你去挑衅拓跋侑的?自己没本事还偏要强出头,是你毁了我全部的筹谋,是你让我成了今日这般模样!你如今倒是云淡风轻,是啊,不管是太子还是景王,只要你愿意匍匐在他们脚底下当狗,他们总会施舍给你一口饭吃。可你难道就如此没志气吗?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 张盼儿歇斯底里地怒吼着。 甚至比起刚刚对圣上那清浅的恨,此时的她简直恨不能杀了宣元曦一般。 应升有些担心地望向张盼儿。 而就在此时,宣明曜手中的长剑突然猝不及防甩出,直直朝着前方射去。 而她本人也是一把推开了宣元曦,疾点脚尖,朝着龙榻的方向而去。 “噗嗤!” 血光溅起。 第469章 宫中惊变(七) 那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断了应升的手臂,而后,伴随着漫天的血光,长剑没入了应升的胸膛,直接将其刺了个对穿。 “应大哥!” 汪慎痛呼一声,却只来得及接住应升倒下去的身子。 连张盼儿都惊愕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会? 应升,应升他不是武功很高强的吗? 不然当年他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制服强迫了自己…… 不然这些年来他也不能轻松帮自己灭口了那么多人。 为何今日,他竟是这般轻易就死在了景王的剑下。 一群蠢货。 宣明曜冷眼看着地上的应升,心中讥讽道。 入殿这么久,居然还没发现殿内的香料有异。 应升的确有些武功在身上,之前派去的暗探有好几次都差点儿被他发现了踪迹,可见他的武功哪怕在千牛卫中也绝对能够排上上乘。 虽然不知道他从何处学来的这一身功夫,但凡事未雨绸缪,宣明曜可不想在最后一步阴沟翻船,让父皇在没下正式传位旨意之前就死在别人手上。 应升必须死,而且是死得越快越好。 他刚刚对元曦的在意,已经被父皇发觉了。 若是他继续活下去,到时候乱说了什么,必定会祸及元曦。 有些事,既然当初决意小心守护着这个秘密,那便一辈子不要说出来,一辈子都让它只是一个秘密吧。 宣元曦的身子一软,若不是桐君机灵搀扶,他已然摔倒在了地上。 他有些不忍地别过头,似乎是被眼前的血腥吓到了。 可掩盖在衣袖下不停颤抖的手,揭露了他此时内心的汹涌。 他知道,刚刚死的那个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尽管,自己从未把他当做父亲。 他也知道,皇姐干脆果决杀了这个人,是为了救父皇,可也是为了自己。 他都发现了的秘密,皇姐怎么会一无所知呢?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汪慎捂着应升的胸口,却怎么也止不住那喷涌而出的鲜血。 他歇斯底里地朝着宣明曜大叫,只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一般。 应升是被一剑穿胸的。 宣明曜拔出剑的那一刻,他的心脉就已经被反复贯穿,彻底没了活下去的可能。 他倒在地上,目光直直看向宣元曦的方向。 在看到宣元曦别过脸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想勾起唇角。 很好,自己最后这么骇人的一幕没有被他看到。 盼儿说,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他的父亲了。 真可惜,自己还没再好好看看他。 这么多年了,自己每次见他,都只能恭谦地弯着腰。 皇宫内,奴才是不能直视主子的。 所以,哪怕自己一直找尽各种机会想要多出现在他身边几次,哪怕每次琼文书库的时候,自己都会在暗处悄悄看着他。 可他们从未真正好好对视过一眼。 他记得自己是什么模样吗? 大概只是个面目模糊的书库管事吧? 再后来,自己甚至更成了他心中面目可憎的恶人。 一步错,步步错。 若是当年自己没有行差踏错那一步,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元曦也好,盼儿也好,都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鲜血堵住了他的喉咙,应升拼尽全部力气想要挪动头颅看看张盼儿,最后,却只看到了一个无情的背影。 张盼儿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她从怀里似乎在掏出什么东西,朝着圣上的方向扑了过去。 果然是她。 无情、冷厉。 应升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用尽全力却再也飞不起的蝴蝶。 费劲筹谋,还是这般结局。 若是阿兄在,这一切会不一样的吧。 他那么聪明,那么能干,将所有的一切都能安排得妥妥当当。 甚至,连盼儿也都那么崇敬他。 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年,却也是,始终不及…… 应升彻底没了气息,他双目未曾合上,仍是半睁着眼睛,竟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看着视若兄长的救命恩人惨死,汪慎也是彻底疯狂了。 他拿起应升掉落在地上的短刃,朝着宣明曜便冲了过去。 但宣明曜此时根本无暇理会他。 她此刻的眼神里,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张盼儿。 一直虚弱站在那儿的张盼儿,此时竟是从袖中掏出了一架袖珍的弩箭。 那是应升为她做的,用来今夜傍身的。 毕竟,今夜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出现,便是他们之前做好了再周全的布置,也有可能出现偏差。 只是,张盼儿也没想到,这架弩箭居然这么早就要用上了。 她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苦心筹谋,想到自己死里逃生的不易,想到好不容易拉拢到常珣和陈家的殚精竭虑,此时心中唯余下恨意滔天。 既然景王破坏了自己的布局,那自己便回赠她一份大礼。 今夜所有计策成功与否的关键,都在圣上的性命上。 若是圣上经历身陨于此,那景王就不算赢。 她本就是女子,极难承继大位。 今日宣钧死在这儿,便是一切证据都指明是自己所为,在那些朝臣和宗亲眼中,她也绝对洗不清嫌疑。 这无疑会让她本就微薄的继位机会更低上许多。 太子,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弑君、杀父,他会给景王安排好合适的罪名。 自己哪怕死,也要扳回这一局。 张盼儿眼眸中满是疯狂的笑意,她对准陛下,毫不客气地叩动下了弩箭的机关。 “去死吧!” 她歇斯底里怒喊道。 而另一边,宣明曜也是不顾汪慎的阻拦,朝着那射出的弩箭奔去。 甚至于,当汪慎的短刃划过来之时,她也只是挥臂直接用右臂生生挨了那一刀。 血光溅起,喷在了她的脸上,脚下的步伐却是半点儿未曾放慢。 她此时已经不敢去赌那弩箭是否会射中了。 电光火石间,宣明曜已然到了龙榻边。 她干脆利落一把将圣上推倒,直接用后背挡住了那弩箭的射程。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是准备用自己的身躯生扛住这一箭。 圣上被推倒的时候,手中攥着的玉扳指滚落在了床上,这扳指不知是何等材质制成,明明是掉落在了龙榻上柔软的锦被之中,却发出一声尖锐的啸鸣,仿佛是个哨子一般。 “殿下!” “皇姐!” 桐君和宣元曦的喊叫声在身后响起,似乎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时间都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住了。 张盼儿唇边的疯狂笑,汪慎眼中的恨意,应升那未曾完全合上眼睛里的悔意,还有陛下眼中的错愕与欣慰。 最终…… “砰!” 一声巨响响起,宣明曜有些错愕地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而后迅速转头望去。 她没有受伤。 那弩箭并未射中任何人,而是被直接拦腰斩断,掉落在了距离宣明曜不足两尺的地上。 而那声巨响,是张盼儿被人直接一脚踢飞了出去,砸落在了花桌之上,手中的弩箭自然也是掉在了地上,被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捡起。 而殿内另一位黑衣男子,则是跪在了龙榻边沉声道。 “属下护驾来迟,还请陛下责罚。” 第470章 宫中惊变(八) 张盼儿被那一脚踢得不轻,倒在地上不停咳血。 宣元曦下意识脚步一动想要上前查看,却在动了一下后,生生用理智停住了脚步。 张盼儿此时根本无暇顾及宣元曦的举动,她死死盯着龙榻上淡定沉着的圣上,眼眸中满是不可思议。 “你身边有保护的人?” 那他为什么不早些让这人出来? 为什么要让他们如此肆意羞辱他? 原来,原来自己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汪慎还想挣扎一把,可身子刚动,就已经被一旁跪着的黑衣人站起身干脆利落卸掉了四肢和下巴,软倒在地上仿佛一滩烂泥一般,连自尽都成了一种奢望。 “明月奴,你的伤怎么样?让朕看看。” 圣上拉着宣明曜未曾受伤的左臂,想让其转身查看一下伤口的情况。 宣明曜来得匆忙,除了外头披着一件披风,里头的衣衫十分单薄,在那等锋利的匕首之前根本半点儿防护之用也无。 她的右臂上是一道四五寸长的伤口,血肉模糊,皮肉外绽,十分骇人。 此时,鲜血还在止不住地涌出,几乎浸透了半边衣裳。 “你身边伺候那个宫女,叫什么?” 圣上低声问道。 “她叫桐君。” 圣上的手刚一触碰到伤口周围的皮肤,宣明曜便不由自主抽痛地倒吸一口凉气。 “桐君,你去偏殿瞧瞧成安死了没,若是没死,让他过来给太子瞧瞧伤口。” “是,奴婢这就……” 桐君刚准备屈膝行礼,突然身子一僵。 太子? 太子不在殿中啊。 那…… 她声音都打着颤儿,但身子还是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这个礼节。 “奴婢这就去。” 而后,她忙不迭朝着侧殿的方向奔去。 一向端庄稳重的桐君,此时两个脚都是打绊的。 可脚步,却是越跑越轻盈。 “父皇。” 宣明曜离着圣上最近,自然也是清楚听到了他的话。 她扶着右臂,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圣上。 “儿臣,儿臣……太子无错,父皇您……” “太子今日未曾前来紫宸殿护驾,在朕看来唯有两种可能。要么他能力不够,未曾发现今日紫宸殿的危机。要么便是他知晓,却畏而不前。无论哪种,他都不适合继续在储君这个位子上坐下去了。明月奴,今夜,你的忠心和孝心,朕都知晓。之前你在前朝所表现出的能力,朕也都清楚。这个位子,你比元景更为合适。至于他,朕会封其一个亲王爵位,你是他的亲姐姐,日后想来也不会薄待了他。” 说着,圣上又垂眸看了一眼宣明曜的伤口,继续道。 “今夜之后,你便是大雍的储君。明月奴,这个位子,你坐得,更当得。” 尽管在今夜行动之前,在以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宣明曜都想过,当自己名正言顺成为自己这江山承继之人之时,她该会是怎样的心情? 激动? 感怀? 喜极而泣? 似乎都不是。 这一刻,宣明曜只觉得无比平静。 从重生回来的那一刻,近十年的筹谋,每一天,每一夜,她似乎都在仔细审视着自己走出的每一步。 皇宫的阴诡算计、两江的生死筹谋、朝堂上的深谋远计、圣心的步步为营…… 这一切,最终只化作了两个字。 太子。 太子,帝王的继任者。 只差一步,便是这江山万里真正的主人了。 宣明曜敛下眸子,后退一步郑重朝着榻上的圣上行了叩拜大礼。 “儿臣,必不辜负父皇信任。” 这种时候的推拒,就显得有些虚伪了。 尤其是她和元景一向对外便是不合的关系。 这边几句话便定了储君之位,另一边的张盼儿却是彻底崩溃了。 她没想到自己那一箭,非但没能要了宣钧的性命,反倒让宣钧看到了景王救父的忠勇之心,阴差阳错成全了景王的储君之位。 尽管她也清楚,这储君不是如此轻易定夺的,圣上在做出此等决断前,必定也是考量了多个方面,经过许多深思熟虑。 但无疑,刚刚自己那一箭,是促成的最后一步。 这怎能不让她气恼?! “你居然还留有后手!哈哈!圣上,你果然是谁都不信!这宫里所有人都以为你病重,所有人都以为你只能躺在病榻上苟延残喘的时候,你居然还在设局测算人心。刚刚那一箭,但凡晚一点儿,可就直直射进景王,不!射进咱们这位新太子的胸口里去了。这种时刻,你还在试探,还在用自己孩子的性命试探。太子,你看,这便是你的好父皇!你的命,刚刚可差点儿断送在他手里了!” 张盼儿知道,自己是彻底没了希望了。 但她也不想让面前的人太好过。 不是说皇家多疑吗? 她倒是想知道,这位新太子对于圣上如此试探,心中难道就一点儿芥蒂也无吗? 点破了这一点,这对天家父女之间,必定会生出嫌隙。 她要的就是这一点嫌隙。 圣上多疑,这一点嫌隙足够滋生出一场风波了。 可惜……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孤的性命,本就来源于父皇和母后,孤当年能为父皇挡住危险,今夜依旧能够。且君为天下之主,为万民之伞。若以一己之身能够换得父皇平安,孤无任何怨言。何况,张采女难道以为孤今夜前来之时,还存着能够活下来的想法吗?” 宣明曜说着,用完好的左臂从腰间取出了一柄匕首。 那是一柄龙纹匕首,圣上十分眼熟。 “父皇可还记得这柄匕首?” “记得。” 圣上淡淡点头。 “当年,朕曾赐给你一柄多罗国进贡的青白玉柄龙纹匕首,你在猎苑时赏给了裴九安,但后来却又实在寻不得合手的匕首,在朕面前闹了好几次,还说若是自己去跟裴九安讨回会不会显得小气。朕骂你孩子气,让人去库房寻了一柄朕少年时用过的龙纹匕首予你。” 提起多年前的事,圣上的眉眼间也渐渐放松了些许。 那时,他们之间虽然有算计,但他对明月奴,总是真心的疼爱占据了上风。 “是,儿臣最喜欢这柄匕首。父皇曾拿着它斩杀过头狼,儿臣一直将其珍藏,也视作父皇对儿臣的鼓励。今夜,儿臣将其带在了身边。若儿臣无能,今日未曾救下父皇。那黄泉路上,儿臣愿为父皇披荆斩棘,尽孝膝前!” 这话一出,圣上有些震惊地望向宣明曜。 而后,他轻叹一声。 大雍七年的宫宴上,明月奴挡住了那团灯火,救了自己一次。 多年后,终究还是她最有孝心,再度挡在了自己身前。 “可如今,是朕赢了。起来吧,明月奴,你是大雍储君,日后不许说这等生死之言。” 宣明曜心中略定。 她知道,这最重要的一道考验,她算是过了。 第471章 宫中惊变(完) 宣明曜从未放松过对自己这位父皇的警惕。 因为他足够多疑。 一个多疑的人,不会完全信任身边的人。 他不会放任自己在昏迷之时,完全失去对外界的操控力,只静静躺在紫宸殿内。 尤其是,他的膝下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继承人。 所以,宣明曜赌他会有后手。 而且,她从玄戈那儿也得到了一些情报。 太平司内,有一个不受大阁领统辖的特殊部门。 龙影卫。 人数未知,人员构成未知。 身为前太平司大阁领的他,只知道有这样一帮人的存在,且这帮人最开始也是由他亲手挑选的好苗子,而后送入龙影卫中特训。 除了每隔三年会送进去几名苗子,龙影卫几乎不和太平司有任何联系。 他们只负责护卫陛下的安全。 当然,玄戈也说了,圣上并不是极信任这龙影卫,最起码他登基之初的那几年里,龙影卫一直未曾动过。 甚至,在玄戈出事前,龙影卫的苗子输送也暂停了。 是啊,龙影卫的职责,是贴身护卫圣上安全,这代表着,哪怕是圣上宠幸妃嫔,他们也要形影不离在暗处守护。 对于当时的圣上来说,他并没有面对多少潜藏在暗处的凶险。 或许在皇子之时曾有过,但伴随他登上帝位,一切便烟消云散了。 与其所有秘密都被一群人知晓,圣上显然还是更看重自己的隐私。 但,当他的生命走到尽头时,一切可就不一样了。 刑澍早在月前便传来了密信。 在百日醉一事后,圣上便似乎启动了龙影卫的人。 而且,张盼儿有孕一事后,他也让太平司的人开始秘密彻查这后宫中所有妃嫔和皇嗣。 他似乎对身边人都失去了信任。 从那一刻起,宣明曜便猜测,父皇会有最后一次考验。 即便在那之前,为着漠北的事,父皇已经多次明显表现出要传位于她的念头,可宣明曜从未真正放下心来。 她要那道名正言顺的传位圣旨。 她要光明正大,毫无争议地登上那个位子。 她是大雍的第一位女帝,为了后来者,她的得位之路必须要让任何人都无可指摘。 她不在意那些议论之声,可后世总还会有后继女子,循着她的路登上这个位子。 所以,她这个前人,自然也要将路踩得更平坦一些。 她这个第一人得位越是光明正大,后人的路也会越发好走一些。 所以,在明知张盼儿身上还有袖箭这等武器时,她也并未第一时间制住张盼儿。 她就是要让张盼儿出手。 八年前,她在宫宴上救过一次父皇,换来了自己入崇贤馆读书的资格。 那是她踏上皇位争夺的第一步。 八年后,她要凭借这次救驾之功,为自己换来一个名正言顺的储君之位。 为自己圆上皇位争夺的最后一步。 就算她猜错了,父皇真的未曾动用龙影卫,她贴身已经穿上了软猬甲,那袖箭也不会伤及她性命。 所以,宣明曜敢赌。 所幸,她也赌对了。 见最后一击的挑唆也未曾对这对天家父女造成什么明显隔阂,还被宣明曜如此轻易地化解了过去,张盼儿悲笑两声,在所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之时,干脆利落拔下了头上的金簪,迅速刺入了自己的喉咙中。 “母妃!” 宣元曦在短暂的怔愣后,疯狂朝着张盼儿跑去。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手足无措地想要捂住张盼儿那不断喷涌鲜血的脖子,却被张盼儿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拼命推开了手。 “滚,废……废物!我,我没有你这样,这样的儿子……” 张盼儿每说一个字,嘴中都会涌上一股鲜血,到最后,唯余下喉咙间气息的啸音。 最后的几个字,已经彻底模糊不清了。 哪怕是生命的最后时间里,她对宣元曦也唯有恨意。 她恨他的软弱,恨他的不争气,恨他倒向了宣明曜。 更恨他,直到最后还想着救她…… 他根本不了解自己。 若是不能成为太后,她宁愿死。 她活到今日,支撑她的唯一信念,便是成为女子之冠的太后。 梦碎的那一刻,她也没了活下去的必要了。 “母亲!” 宣元曦泪流满面,他看着这时被桐君带进殿的成安,忙不迭急呼道,“成御医,你快来!你快过来救人啊!” 见成安面有犹豫,他又忙转过身咚咚朝着圣上叩头。 “父皇,求您!儿臣求您!” 可圣上并没有回应,只看着宣元曦磕得满头是血,看着张盼儿的身子渐渐瘫软下去,胸膛再没了起伏。 到最后,宣元曦也无力哭倒在了地上。 那般的伤势,其实救治已经没了意义。 宣明曜淡淡望了张盼儿一眼。 对于她来说,这样死去,总比受尽折磨而死要好。 更何况,她在失败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死去了。 张盼儿一生追求太后之位,追求帝母的名位,元曦也好,圣上也好,都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甚至于,她自己也是这盘大棋中的一颗棋子。 她能够利用所有人,包括自己。 而输掉棋局的那一刻,所有棋子,都没了意义。 她不爱圣上,不爱宣元曦,更不爱她自己。 她只爱自己编织出的那个梦,那个至尊无上的梦。 这便是张盼儿。 第472章 张盼儿的苦与痛 宣明曜无意去评断张盼儿的对错。 她今日能够站在紫宸殿朝着大雍最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射出那一袖箭,就已经胜过这天下绝大多数男子了。 而且,张盼儿不爱宣元曦这件事,宣明曜也无立场去评断什么。 因为,宣元曦的存在,本就是她屈辱遭遇的证据,提醒着她自己遭遇了怎样的噩梦。 张盼儿和应升,曾经是相识的,张宅和应府比邻而居,两家人关系还不错,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只不过应家遭遇变故更早一些,应升早早便被走投无路的父母送进了宫。 入宫当内侍,宫里可是会给家人一大笔银子的。 内侍可不像宫女还能有出宫的一日,若无意外,他们是会老死宫中,一辈子都要伺候着这宫里的各位主子,所以这笔银子自然也相对丰厚一些。 应家为了这笔银子,牺牲了长子。 而几年后,张盼儿也被家中以一样的理由送进了宫。 张盼儿生的美貌,在后妃中她或许不是一等一的翘楚,但在宫女中,她这份美貌足以为她招来许多无端的恶意。 尤其是她最开始还未拨派到体面主子身边伺候,只能在六局做一些打杂之类活计的时候。 众人都清楚,张盼儿若是愿意,考虑着她那张脸,她是足以为自己谋个出路的。 当看到身边人有爬上去可能的时候,人们的第一想法,许多时候并不是拉拢,而是想着将她彻底踩下去,让她再没了爬上去的机会。 初入宫那段时日,她吃了不少苦。 直到后来,她碰到了入宫已经几年的应升。 应升做事机灵,头脑聪明,虽然当初被送进宫的时候也曾吃苦,但很快便在宫中如鱼得水混开来了。 他认出了当年这个小妹妹,并照拂了张盼儿许多。 甚至,当年张盼儿能够到还尚是妃子的太后身边伺候,也是应升给她花了不少银子疏通了关系。 张盼儿在被家人利用,被身边所有人欺凌之时,应升的出现,于她,几乎和一道光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当时对应升是何等感情,如今也已经没人知晓了。 当年之事被抹得太过干净,宣明曜还是通过太平司的人手,才找到了一些当年的知情之人。 包括雨蝶的家人。 那是当年张盼儿的贴身婢女,也是曾经张盼儿的同僚,她陪着张盼儿从宫女,到皇子侍妾,再到太子妃妾,直到最后成了风光的新帝妃嫔。 她为张盼儿做了许多,除了将其当做主子,更是当做妹妹一般爱护。 但最后,因为知晓张盼儿的身孕有异的秘密,而被其下令灭口。 不过,彼时行动出了点儿差错,雨蝶苟活了几日。 宣明曜如今得知的许多当年之事的证词,也都是临死前的雨蝶留给自己的密友的。 张盼儿一开始的心愿,只是过得好一些,不再受人欺凌。 但很快她发现,在宫里即便差事做得再好,奴才终究只是奴才。 而奴才,就是要伺候别人的。 她不想一辈子就这么伺候别人。 她想做那个被伺候的人。 那时,应升已经到了宣钧身边伺候。 在闲聊时,应升告诉张盼儿,他觉得宣钧将来有很大可能会成为天子。 “虽然别人都觉得他并不是圣上最看重的皇子,但我曾见过圣上瞧他的眼神,那是父亲望向儿子的眼神,而不是帝王望向皇子的眼神。这满宫的皇子中,他是最特殊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应升很聪明,他比任何人都要早发现了先帝对宣钧的重视,并提前押宝在了宣钧身上。 张盼儿决定,也相信一次应大哥的眼光。 所以,她求应大哥再帮她一次。 她要成为宣钧的女人,成为他的第一个女人。 她要成为日后这皇宫的主子,成为那被轿辇抬着风光从宫道而过的人。 应升听到她的请求后,愣了许久。 但最后,他还是同意了。 于是,张盼儿被看中成了皇子侍妾,虽然品位算不得高,但她终究是成了宫里众多主子中的一员。 张盼儿本以为,应大哥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一个得宣钧信任的内侍,会让她未来的路格外好走一些。 直到一次应升出宫探亲后回来…… 张盼儿一眼就认出,虽然眼前的人长相声音几乎和之前一模一样,但这人不是她的应大哥。 她想找他问个清楚,却在那夜遭受了毕生以来最难熬的屈辱。 那个顶着应大哥身份的人,欺辱了她。 尽管她已经成了皇子的女人,可这身份,是她的底气,也是她的桎梏。 张盼儿原本的挣扎,在听到那人的一句低语后,全都安静了下来。 “你说,若是让宣钧看到你如今衣衫凌乱的模样,便是他杀了我,可他日后还会再碰你吗?” 不!不可能了。 张盼儿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 宣钧的身边永远不会缺女人,即便自己是遭人强迫,可对他而言,他不会再宠幸自己这样一个差点儿被凌辱的女人了。 那一夜过后,便是应升犯错惹怒了宣钧,从而被撵回六局的消息。 张盼儿想过除掉他,可那一夜,应升取走了她的贴身小衣和簪子。 这两样东西没拿回来,张盼儿实在是不放心。 她害怕那人和她玉石俱焚。 再后来,张盼儿才知道,那个假应升,是应升的亲弟弟应平。 她的应大哥,在出宫探亲的那一日,和应平起了争执,被应平失手所杀。 宫里的人到了时间是必须回宫点卯的,尤其应升还是皇子身边的人。 若是失踪,宫里必定会来人查。 应平竟是脑子一热,直接顶替了应升回到了宫中。 他们本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生得有六七分像,加上衣服和一些刻意的掩饰,做到八九成像不成问题。 应平也从自己哥哥口中听过不少宫中的事,所以倒也能勉强应付过去。 直到,他见到叫着他应大哥的张盼儿。 他听过张盼儿的名字,小时候更是见过她,但他没想到,张盼儿如今生得如此美貌。 他一见倾心。 所以,便有了那荒唐的一夜。 他知道,张盼儿熟悉阿兄,必定会发现自己的异常,那一夜,是他内心的欲望驱使, 也是为了给自己留个保命的底牌。 他和张盼儿互相拿捏,便是发现了异常,张盼儿也不会再说些什么。 在那之后的几年,张盼儿和应平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 宣钧登基,大皇子和二皇子接连降生,久久未曾有孕宠爱也开始稀薄的张盼儿心慌了。 她喝了许多安胎药,但大抵是子嗣缘分未到,始终没有动静。 最终,心急的张盼儿主动找到了应平。 而后,便是宣元曦的降生。 在那之后,应平便成了她在暗处的利刃,帮她扫清障碍,帮她安插暗桩。 应平心中也有了更大的野望。 或许有一日,他的儿子,能够成为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两个人因着野心被绑定在了一起,最后,却也都死在了自己的野心之上。 至于张家人…… 他们的死,是因为他们在应家祖宅里发现了一具骸骨,惊慌失措想要报案,但又怕这事牵连到了宫里的娘娘,所以特意写了家书询问。 而彼时已然有孕的张盼儿,为了保住应平,更保住自己。 她选择了一把火,直接解决掉了自己的家人。 当年他们放弃了自己,如今,也该赎罪了。 更何况,张家本就不能为自己提供多少助力,他们死了,却能为自己在陛下那里换取一些同情和怜惜。 只是,张盼儿怎么也没想到,她在野心的路上越走越远,也越走越歪,到最后,无辜百姓的性命都可以成为她棋盘上微不足道的一步棋。 她早已忘了,自己最开始想要的,不过是不再受人欺凌罢了。 可惜到最后,她却成了那个欺凌旁人的人。 最终,也死在了自己的算计下,死在了自己的野心中。 第473章 一代帝王的落幕(一) 张盼儿的死,除了让宣元曦哭昏过去,实则并未在这后宫中激起多大的风浪。 朝臣们甚至是在第二日早朝之时,才知晓原来昨夜宫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谋逆。 这提起来都带着血腥气的一个词汇。 圣上没有隐瞒张盼儿谋逆这件事,毕竟,他要为册立宣明曜这件事寻一个更无人敢反对的理由。 尽管他是圣上,他的每一道圣旨,只要颁布下去,便由不得人反对。 但为了能够让宣明曜顺利地继位,更为她后续扫清漠北铺平道路,圣上必须要多思虑安排一番。 宣元景则是被废黜了太子之位,圣上另封了他为恭王,着礼部筹备恭王的亲王府邸,命其在年底前搬离永宁殿,出宫开府。 圣旨一下,恭王便病了,病得极严重,几乎起不来身。 圣上命成安去瞧过,说是怒火攻心,气血郁结于胸,只能慢慢养着。 陈皇后为此来紫宸殿数度求见,圣上都未曾见她。 虽说常珣未曾谋逆,且从常珣在此事中先一步告知明月奴而非皇后更疼爱的元景这一举动,也能推断出,常珣和皇后这些年来早已没了多少情分。 否则,他不会选择站队明月奴。 可圣上还是不愿见陈皇后。 他因为此事猜忌陈皇后多年,就算证实了皇后和常珣那段情在他们各自的人生中,不过是一段不值得特意提起的前尘往事,但他和皇后的感情,也早已回不到从前。 权力、夺嫡、宠爱,诸多事掺和在一起,他们这对天家夫妻,早已物是人非。 更何况,此次陈家还牵扯到了谋逆之事中。 陈阚做下这事,是瞒着荣国夫人的,他手上不过几百府兵,但陈阚靠着自己的身份,硬生生拦住了京兆府的兵马,为皇宫内张盼儿等人的谋逆争取时间。 他以为,自己能再为陈家谋一个后位,却不想,竟是彻底将陈家推入了深渊。 最后,他被元颖带人直接五花大绑拿下。 为了宣明曜,圣上并未直接将陈家以谋逆之罪下狱,而是随便抓了个陈阚身上的罪名,削爵罢官,直接下放大狱,判了斩立决,陈家其余涉事人等也都被以其他罪名一并处置了。 同时,陈家其他在朝为官的族人也是罢官的罢官,外放的外放,不过短短两三日,曾经的皇都第一世家,便已经是树倒猢狲散,再无往日荣光。 当一个帝王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他。 荣国夫人闻听噩耗,吐血而亡,死时听闻嘴里还念着什么不甘之类的话语。 可再多不甘,也无法挽回陈家迅速倾颓的现状了。 册封皇长女为太子的旨意,不出意外地在前朝后宫以及民间激起了轩然大波。 后宫还好一些,毕竟圣上也没几个子嗣,且到了如今这般地步,还有资格继位的,不过只剩下太子和景王两人。 这两人一母同胞,无论哪个最后得承大位,都和她们无甚关系。 倒是前朝,为此议论纷纷。 这位新太子的能力,他们自然是承认的。 在她为景王之时,无论是刑部、吏部、户部,她都有十分拿得出手的政绩。 且圣上病重这些时日,对其的重用也能让这些朝臣们隐约猜出陛下的意图。 但当册立的旨意晓谕天下之时,不少人还是觉得不能接受。 这皇长女再出色,她终究是个女人啊。 女人为亲王已经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这如今大雍竟是要出一位女帝? 这让后世如何看待大雍? 难道他们以后就要日日给一个女人上朝卖命? 朝中自然有不少人心存不满。 虽然圣上病着不能上朝,可有二十多位朝臣竟是直接跪在了皇宫门外,跪在了正在修建的江山阁下,请求圣上收回圣旨,复立恭王为太子。 “殿下,外头的议论声可是沸反盈天了,您不担心?” 纪晟轻咳两声,手下的笔却是半点儿没停下。 一旁的傅遥光几乎也是一般的动作。 那些朝臣们如今放下公务前去皇宫外跪着,可朝廷诸事可不会因为他们的跪求而停下。 尤其马上要对漠北开战,户部的钱粮更是要快速盘算周转起来,这两人带着户部诸多臣子,如今忙得快脚不沾地了。 而户部和刑部以及吏部,也是此次册立太子风波中最为安稳的三部。 他们可都是在太子手底下讨过生活的,最是了解这位太子的脾气秉性和手腕。 此时贸然出头,怕是要被杀鸡儆猴。 “担心什么?” 作为如今风波的中心,宣明曜一身六局刚刚赶制出的太子常服,姿态悠闲地翻看着漠北发回的情报。 “父皇不会允许有人质疑他的。等着吧,那些人,倒霉了。” 若是以往父皇康健之时,这些人的反对或许会在父皇的心中激起涟漪。 但如今,父皇已经没有时日了。 他的寿数,左不过这几日光景了。 他的野心、他的抱负、他想要名留青史的愿景,只能寄托在自己身上了。 谁阻拦他,他便会杀了谁。 果然…… 不过小半个时辰后。 “太子殿下,宫中急报,陛下下旨,将宫外跪着的大臣尽数免职,更将带头的两位大臣斩杀,抄没族中全部财产。可陛下也因着怒气上涌,刚刚吐血昏厥过去了。” 门外,传来侍卫急报。 宣明曜微微垂下眸子。 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 “备车,孤要回宫。” “是。” 宣明曜缓缓敛袖起身。 “下次再见面,或许便不一样了。” 她低叹一声。 闻言,傅遥光淡淡一笑。 “殿下,此去顺遂。” 下次再见面,或许,就不该称呼殿下了。 至于纪晟。 他掩盖于宽大官袍下的胸膛传来一阵刺痛,口中更是有血腥上涌。 但纪晟面不改色尽数咽了回去。 他只安静地看着宣明曜离开的背影。 从公主,到亲王,再到太子。 马上,她将成为天下万民真正的王。 从此,任海天寥阔,飞跃此身中。 第474章 一代帝王的落幕(二) 紫宸殿内。 “太子回宫了吗?” 圣上低声问道。 跪在床榻边的江寅忙回道,“回陛下,已经让人去户部传信儿了,太子殿下此事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好,你让人去传后宫妃嫔和皇子们到紫宸殿外等着吧。另外,传安国公、庆国公、骠骑大将军以及诸部尚书入宫听旨。” 圣上心中已然明白。 他熬不过今日了。 人到了这个时候,心中总会有些预感的。 圣上今日晨起,便觉得精神不错。 甚至还能下床略走片刻了。 江寅很高兴,一旁的成安却是满面愁色。 圣上没有多问。 他知晓,便是今日了。 那些臣子跪在皇宫外,他心中其实并无多大波澜。 所谓吐血,更不过是他特意做给外界看的罢了。 那些人再如何反对,他也不会收回圣旨的。 他没时间了。 明月奴是最合适的新帝人选,他不允许任何人来动摇自己的决定。 大臣反对,逼得圣上吐血,而后不过一日便传来崩逝的消息。 圣上想,剩下那些心中还有想法的人,也只能按捺下自己蠢蠢欲动的小心思了。 除非他们也想背上一个气死圣上的罪名,一辈子都被人指点。 那些臣子,最是在乎名声,他们不会,也不敢。 而只要给明月奴一些时日,她继位之后,自然会将那些反对之声彻底压下。 她是有这般能力的。 一炷香后,后妃和皇嗣都已经在殿外跪着听召,大臣们也都陆续到了。 至于宣明曜,她刚刚也匆匆回了宫,此时正在榻边给圣上喂药。 “不喝了。” 圣上摆了摆手,拒绝了宣明曜的喂药。 “都到如今了,喝不喝也无所谓了。临到最后还要一股子药味儿,倒是无趣了。” “父皇。” 宣明曜眉头微皱,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可圣上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 “明月奴,没必要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些药早就没了必要了。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最后,圣上笑了笑。 “江寅,传臣子们进来吧,朕如今还清醒着,有些事要交代。” “是。” 江寅的声音已经带着微微的哭腔,只是他恭敬垂下的眸子里,却是一派平静。 臣子们很快入殿,在屏风外跪成了两排。 “诸卿,朕有两道旨意要托付于你们。” 圣上被宣明曜和江寅小心扶起,披着外衣坐在榻上,他努力让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且坚定。 “漠北对大雍一直虎视眈眈,常有侵略之心。朕也好,祉王也罢,如今的病情都和漠北脱不开关系。他们几次三番刺探大雍机密,朕本念及苍生,深仁厚泽,不忍再起战事。但事到如今,彼等不知感激,肆其猖獗。朕今涕泣以告先庙,誓灭漠北,同心戮力,扫荡北疆。元卿,朕命你为此次平北军主将,加封一等忠勇公,六部尚书从旁全力协助,不灭漠北,誓死不还。” 圣上这次开战的决心竟是如此坚决,众位臣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齐齐跪下。 “臣等,遵旨。” 圣上的话已经说到了这等份儿上,甚至将自己的死明明白白归咎到了漠北身上,他们身为臣子,若还是犹豫不前有劝谏之语,那可真是不要自己的脑袋了。 此番话一出,这一战,是真正的死战了。 要么灭了漠北,要么大雍打到最后一兵一卒。 和谈,便是将大雍国君的脸面扔到了地上践踏。 毕竟,一国之君被人害成如此程度,若是后世承继之人还胆敢退缩,那便是要被钉死在大雍国史的耻辱柱上了。 圣上温和了一辈子,临到了竟是如此决绝勇烈。 “第二道旨意,你们应当也猜到了。朕继位十五载有余,朝兢夕惕,忧劳夙夜,然天命有数,日臻弥留。夫死生常理,古今人皆难免。所幸承继有人,宗社百姓有赖,朕虽弃世亦无憾也。太子明曜,乃朕之长女,天禀仁厚,仁明孝友,宜登大位,以奉神灵之统,安万民之心。诸卿当咸尽忠秉节,辅佐新君,福祉万民。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此旨一出,宣明曜的身份,便正式从太子,成为了大雍新君。 天下万民的主宰,也是第一个以女子之身踏上这等权力巅峰的存在。 放下手中的药碗,宣明曜缓缓跪在龙榻前,沉声道。 “儿臣,接旨。” 屏风后的诸位臣子也紧接着齐齐高呼。 “臣等必将尽心竭力,辅佐新君,福祉万民!” 此等高呼之声,仅一门之外的妃嫔和皇嗣们自然也是听到了。 众人朝着正殿齐齐叩首。 她们都明白,紫宸殿原本的主人即将落幕。 那位主宰了她们所有悲喜的男人,也终究熬不过天意和命数。 而马上,这座宫殿,就将迎来新的主人了。 陈皇后面无表情,瞧不出悲喜。 唯有掩盖在宫装下的左手,紧紧攥住了手心。 明月奴,她终于做到了。 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 而且,是明旨继位,重臣见证。 从那个满脸稚气的公主,到如今群臣皆俯的新君。 日后,滔滔千古,皆会有她的颂章。 不知为何,陈皇后的眼角突然沁出了一滴泪。 天下女子的天光,终将破晓了。 第475章 一代帝王的落幕(三) 颁布了这两道圣旨后,圣上便让群臣退下了。 最后的时刻,他还有别的事要做。 “去传皇后和恭王进来,对了,还有宸贵妃和祉王,让他们都一起进来。其余的人,便去偏殿等着吧。” 其余的人,见不见,也没什么意义了。 那些妃嫔们,是喜是悲呢? 圣上也不愿去细想了。 “对了,今日是新册封的宫妃入宫的日子是吧。” 圣上看着准备离开去外头传信儿的江寅,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回禀陛下,郑才人和桑宝林今日一早便入宫了,此时已经入住分配好的宫殿了。原本,该明日正式去拜见皇后娘娘的。” 江寅停下脚步,恭敬回道。 只是如今,这两位年轻娇嫩的宫妃,一入宫便要面临此后几十年的孤寂了。 尤其是她们这等年轻貌美的低位妃嫔,最终的结局,大多是被送往皇观清修终老了。 “嗯。” 圣上淡淡点了点头,并未继续说些什么。 江寅略等了片刻,见圣上并未再有吩咐,这才继续往殿外宣旨。 很快,几人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屏风后。 “臣妾\/儿臣参见陛下。” 比起皇后和宸贵妃只是面容上的憔悴,宣元景和宣元曦看起来就有些糟糕了。 宣元景面色惨白,跪在地上的时候身子都在摇晃,而一旁的宣元曦更是眼下一片青黑。 张盼儿死后,尸身被挫骨扬灰了。 宣元曦甚至连求情的立场都没有。 那是谋逆,是大雍诸多罪名中最严重的一种。 死的是罪人张氏,宫里连香火祭奠都不会有,甚至连她的名字日后都成了一种禁忌。 宣元曦只能自己在殿内默默为张盼儿誊写一些往生的经文。 桑月见发现后并未说什么,只是悄悄敲打了宣元曦身边伺候的人,将这个秘密彻底捂死在了自己手里。 虽说因着过继在前,张盼儿的事并未过多牵连到他,但精神上的折磨,还是让宣元曦短短几日便瘦了一大圈,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比起龙榻上命数不久的圣上,反倒是这两人看起来情况更糟一些。 “起来吧,离朕近些。朕病了这些时日,许久未曾好好看看你们了。” 屏风后一阵细微的响动,很快,几人的身影缓缓从屏风后走出。 宣元曦和宣元景恭敬对着站于床榻边的宣明曜行礼道。 “太子金安。” 一旁的宸贵妃也是微蹲身行了半礼。 “不必拘礼了,都这种时候了,朕只是想同你们说说话。” 圣上摆了摆手,示意江寅去搬了几个圆凳来。 “恭王,你恨朕吗?” 几人坐下后,殿内反而陷入了一片寂静,直到圣上的发问打破了这份沉寂。 宣元景低着头,未曾回话。 他这副模样,让圣上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 “怎么,到了这等时候,连句真话都不愿同朕讲了?宣元景,你做了十多年的太子,未有一日真正让朕满意过,如今朕褫夺了你太子的封诰,是因为你根本达不到朕心中储君的要求,你不反思自身,却做出此等怨怼模样,真是让朕失望至极!” 直到这一刻,他还是对宣元景不满的。 宣元景低头无声隐晦的冷笑一声,什么也不愿说了。 许多想说的话,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猜忌中被磨平消失了。 他和父皇,无话可说。 “儿臣的错,还请父皇息怒。” 他只是说着这样空洞的套话,干脆利落地再度跪了下去。 圣上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顾念着殿内其他人,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月见。” 圣上下一个问询的对象,不是皇后,而是一旁垂眸敛目的桑月见。 “朕终究是辜负了你,未能陪你白首到老。这后宫中,也唯有你对朕有几分真心。朕走后,后宫时日漫漫,你既如此痴情于朕,可愿陪朕携手长眠于皇陵?” 圣上的话,不光让桑月见惊愕抬头望向他,连一旁的宣元曦在看清了他的口型后,也是下意识抓紧了桑月见的衣袖。 他想说些什么,却被桑月见反手重重回握住他,让宣元曦将几欲脱口而出的求情给咽了回去。 “你若愿意,朕会下旨,封你为皇后,朕也给你拟好了谥号,便为昭宸二字。你可与朕合葬,同穴共眠,享受大雍皇室的香火供奉。朕也知晓,你一直很在意你母亲当年所遭受的苦楚。你成了皇后之后,你的母亲会被加封安国夫人,至于你那生父和继母,朕会命人将其流落岭南,你那妹妹今日刚刚入了宫,朕也会下令,将两位新入宫妃嫔殉葬皇陵,她的棺椁,便放在殉葬牲畜所在的配殿中。到了地下,让她给你为奴为婢,可好?” 桑月见听了这话,却只觉一股空前的恶心感涌上心头。 她是恨那对母女,更恨自己的父亲,可绝不是用这样的方法去报复他们,更不是让桑月宁如牲畜一般殉葬墓中。 那不是报复。 那更像是一种至高无上皇权的羞辱。 他以为将自己追封皇后给予身后哀荣,自己便该感激涕零吗? 实际上,自己又和桑月宁有什么区别。 一样被皇权强迫走入那座墓中,不过是自己的身后事更隆重些,棺椁更华丽些。 可这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 “父,父皇,母妃还有子嗣,大雍有旧例,膝下有皇嗣的宫妃,是不必殉葬的。母妃对父皇一派情深,可她还有儿臣这个皇子,儿臣愿替母妃尽这一份心意,儿臣愿为父皇守陵一生,终生驻守燕山行宫不返皇都。” 见父皇似乎打定主意要让宸贵妃殉葬,宣元曦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宸母妃不过比自己大了十几岁,她还那么年轻,她又未曾做错过什么,怎么就能殉葬呢? 听着宣元曦的话,圣上的脸色更难看了许多。 “你还有多少时日?你的一生,又还有几天?为朕守陵,真是可笑!不过,朕倒是真没想到,一道过继的旨意,还真成全了你们的母子情分。” 因着张盼儿的事,他如今对宣元曦早就没了那份微薄的愧疚,看着宣元曦为桑月见求情,他心中的不满更甚。 而后,他直直盯着桑月见,沉声问道。 “所以,宸贵妃,祉王的意思,便是你的回答吗?” 难道,她当初所谓的真心,所谓的跪祷,所谓的伤了身子祈福,都是假的吗?! 圣上想,无论桑月见愿不愿意,他都已经留下了遗诏,藏于正殿的匾额之后, 待他龙驭宾天后,龙影卫的人便会取出匾额晓谕天下。 她必须要陪自己长眠于皇陵之中。 若是她当真对自己有真心,这便是她应当做的。 心爱之人死了,她自当死生相随。 若是她对自己并无真心,那这便是她骗了自己的惩罚。 她以为自己能继续风光做贵太妃? 不可能! 她必须要来陪自己! 桑月见有些犹豫。 虽然这个狗皇帝的确命不久矣,但她此时口出真言,是否会破坏了太子的布局呢? 就在她左右为难之时,宣明曜帮她回答了。 “父皇,您心中明知答案,何必还要追询不休呢?这殿内的几人,谁不曾对您有过期盼?只不过结果都是一样失望罢了。如今,您却问起所谓的真心,当真是有些可笑了。” 圣上惊愕看向一旁的宣明曜。 她在说什么? 第476章 一代帝王的落幕(四) “太子,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圣上差点儿以为自己因为身子虚弱出现了幻听。 不然,他怎会听到一向乖巧的明月奴说出这等忤逆不孝的话? 可宣明曜半点儿给他做梦幻想的余地都没留。 “父皇不是听得很清楚吗?还需要儿臣再重复一遍吗?这殿内的每个人,和父皇您都算得上是家人,母后和宸贵妃是您的妃妾,元景和元曦是您的孩子,他们最开始对您都可谓是全心全意的。可您对他们,有过一丝一毫的信任吗?甚至于,对于儿臣,您有过片刻的信任吗?那夜张盼儿射出的弩箭,您可否想过,就差那么分毫,它或许就会刺穿儿臣的胸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万无一失的,您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在挑选合适的储君,其实,不过是将儿臣的性命压上去做赌注罢了。没有一个明君,会用这样的法子去挑选承继之人。若是您还能再多活几年,您会如何挑拨儿臣和元景的关系?手足相残,同室操戈,仿若养蛊一般让我们争来斗去,最后,看哪一个更毒辣更血腥,再施舍一般将皇位赐下。” 宣明曜想,若是自己没有前世的记忆,这一次早早认清了自己这位父皇的本质,紫宸殿叛乱那一日,但凡她对父皇有一丝感情,那换来的结果,都只会是真心被丢在地上践踏。 就像当初的母后和元景那样。 都说天子便是孤家寡人,可父皇如今这般身边空无一人的现状,是旁人造成的吗? 是他的多疑和猜忌,是他对身边所有人的利用和算计,最终酿成了这般结果。 “你!你……” 圣上怒极反笑,他指着宣明曜,半晌都不出话来。 “圣上如今有什么可羞恼的?难道太子说的有错吗?平心而论,你的才学、武功、驭人之术、纵横谋划的能力,算得上出众,但诸皇子中难道就没有可与你比肩甚至超过你的吗?你能登上这个皇位,靠得是什么,你心中不清楚吗?” 陈皇后见女儿这般态度,也不打算再忍。 她这个皇后做了十多年,早就做得厌烦至极。 既如此,那便一并说个明白。 别让圣上还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多出众的君主,做着妻贤子孝的美梦走完这一生。 呸! 他做梦! “先帝立你为太子,更多的原因不过是看在你是郑娘娘血脉的份儿上。他后面其实也知晓当年一事存疑,可帝王的面子和所谓自尊,让他不敢去面对自己做错的这个事实。可你身为人子,知晓真相这么多年了,你可曾有一日想过还她一份清白?别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了。可曾想过让郑娘娘不再是旁人口中的罪妃?什么血脉存疑,什么动摇江山。圣上,这殿中的都是明白人,您不过是不愿意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去大动干戈罢了。宫册之上,您是沈太后的血脉,郑娘娘当年被打入冷宫,明面上也是因为谋害皇嗣一事。您为其翻案,能牵扯到什么?那些虚无缥缈的猜测,您是真的无法解决还是不能解决?郑娘娘当年的死,是不是也让你松了一口气?” 有些话,不说出来,不过是大家面上都好看罢了。 但既然到了今日,也不如说出来一起撕破脸,看看到底是谁心中有愧! “好!好啊!你们居然都是在做戏骗朕?” 圣上被陈持盈的话说得一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了不对。 她怎么会知道郑明珠的存在? 这消息自己明明已经下令封锁了。 那似乎,便只有两种可能。 自己身边的人泄密了。 或者是,当年自己在宝净堂和母妃的重逢相认,本就有她策划的手笔在。 不,还有一种可能。 圣上浑身一寒。 这两种可能,都发生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龙榻边垂首站着的江寅。 “江寅,你的主子是谁?” 圣上的声音微微打颤,不敢相信自己身边竟是先后出了三个背叛的内侍。 程让和永安王勾结,害得自己子嗣无望,可以说后续所有事情的发展,都和当年程让的所作所为脱不开干系。 而汪慎勾结张盼儿等人谋逆,给自己本就命数将尽的身子沉重一击。 如今,难道连唯一熬过谋逆那夜考验的江寅,也背叛了自己吗? “小臣的主子,自然是陛下了。” 江寅轻声道。 可还没等圣上的心略略放下片刻,江寅抬眸直视着圣上,笑眯眯道。 “可如今,新帝已定,小臣自然也是要改投明主了。” “你们这群贱人!” 圣上怒极。 他想要抓起手边的一切掷向面前的人,虚弱的身子却根本无法支撑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了。 他想要喊人进殿,却在喊了几句后有些失神地停下了。 如今宫里能够做主的几个主子都在这里了,自己这紫宸殿,怕是早就不受自己统辖了吧。 他竟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一国之君,竟是最后沦落到如此地步。 圣上恶狠狠地盯向宣明曜。 “所以这些年来,你和皇后以及太子决裂,都是做给朕看的戏码?你们真是够能忍的!这么多年,竟是滴水不漏。” 他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不想从一开始,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执棋之人。 棋子跳出棋盘,竟是成了真正的棋手。 可笑! 可笑至极! “这些戏码,不是父皇您想要看的吗?儿臣孝顺,自然要满足您的。我们倒是想手足情深,可父皇,您愿意吗?” 宣明曜冷冷一笑。 若他们当真姐弟情深,怕是父皇又要夜夜睡不安稳了吧。 明明是你自己想要的,如今倒是嫌被骗了。 可笑的到底是谁? 第477章 一代帝王的落幕(五) “好,很好。不愧是朕选中的储君,不愧是朕为大雍挑选的天子。明月奴,你的心狠,你的谋算,都要好好留着。” 留着踏平漠北,留着完成他未竟的心愿。 只是,圣上也冷笑一声。 “你觉得朕多疑,觉得朕无情。其实等你到了朕所处的这个位子,你也会变成这般模样的。无论身边多么亲近的人,一旦触碰到了你的权利,一旦暴露出过大的野心,都会瞬间激起你的警惕,进而从心底开始不相信身边每一个人。为帝者,无一例外。” 他的多疑难道没有道理吗? 看,如今这一寝殿的人,都是他曾经亲近或信任之人。 看他们面上那波澜不惊的表情,可见明月奴的计划他们全都知晓并参与其中。 明月奴有什么资格指责自己? 她不也是一直在猜疑自己,提防自己? 她是自己的女儿,身体内流淌着宣家的血脉。 她也逃不过的。 自己也是从父皇的猜忌中走出来的,只要身处皇室,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它们写入血肉中,日复一日在这宫墙中循环着,将所有人都异化成了怪物。 看着父皇这副模样,宣明曜并没有反驳或是讥笑,她只是淡淡反问道。 “那陈缙呢?他触碰到你的权力了吗?他暴露出过野心吗?他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吗?他将你几乎视作亲弟弟一般扶持,你为什么要害他呢?” 陈缙这个名字一出,圣上顿时愣住了。 一旁的陈持盈也是噌的一下站起身。 “为何会牵扯到你舅父?他不是痨病去的吗?这里头有什么隐秘?” 陈缙,陈家曾经最为骄傲的存在。 惊艳皇都的陈家长子,三元及第,世家的骄傲。 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陈持盈一直以为兄长的死是天不垂怜,是一场意外。 但既然如今明月奴这般说,那其中必然是有蹊跷的。 “那该问父皇啊,舅父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要让太平司的人下此狠手呢?” 当初玄戈说出这件事的时候,连已经对父皇的薄情无义有心理准备的宣明曜都是惊了一跳。 过河拆桥,也未免有些太快了吧。 刚刚登基就对陈家的继承人下手,他还真是无情。 “太平司都是你的人手了啊。” 圣上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长叹一声,对自己这个女儿更有了新的认识。 “谁投到了你的门下?晋赟还是刑澍?亦或者都是?” 无论哪种,都足以让人心惊。 原来,自己早在尚未察觉之时,便已经失去了对周身信任之人的掌控之力。 “这些人,可不足以知晓当年之事。父皇为何不猜得更大胆一些?比如,玄戈。” 玄戈! 圣上先是震惊地双眼睁大了些许,但很快,他唇边溢出一抹苦笑。 “好!很好。大雍日后有你这位新君,朕也算放心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圣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直直看向陈持盈,沉声道。 “陈缙的确够出色,世家子弟,几乎皆以他为首。可他的问题,就是太出色。” 当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他需要这样出色的陈缙。 可当他成为新君,陈缙的出色,便是眼中钉肉中刺,让他如鲠在喉,非要除之才能心安。 陈皇后气到嘴唇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颤着手指指向宣钧,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斥责他的无情和无耻。 陈家也好,自己也好,那时可都是一心向着他的。 可他从那时起便已经对陈家下手了! 他若忌惮,只需表现出分毫,阿兄那般敏锐,自然会知情识趣做出他想要的举动。 他为了保全宫中的自己,为了保全陈家,不会贪恋那些朝堂上的虚名。 可宣钧半点儿不满也未曾表露出来。 甚至阿兄病逝之时,他还写下哀诗以作悼念。 他怎能如此寡情少义?! “所以你看,父皇你的疑心,在未登上皇位之时便已经有了。你这一生,成也疑心,败也疑心。好了,母后,你们先出去吧,有些话,儿臣要单独和父皇聊聊。” 宣明曜抓住了激动的陈持盈,淡淡摇了摇头,她的手微微用力,将陈持盈从几乎失去理智的边缘中拉回。 看着明月奴眼中的安抚和笃定,陈持盈慢慢平静了下来。 她冷冷看了一眼圣上,连礼也不曾行,而后伸手从地上拉起了一直跪着的宣元景和宣元曦。 “圣上,你我夫妻一场,如今看着你的脸,我却只剩下了恶心和厌恶。不过,我还是比你命好一些。最起码,活得比你长久。圣上放心,明月奴成为新帝后,身为太后,我在身边豢养几个年轻鲜嫩的男子以抚后宫的寂寥也实属正常,我的日子还很长,还有宸贵妃,她为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我自是不会亏待他。圣上您自可瞑目了!” 事到如今,陈持盈连一句臣妾都已经不想自称了。 她嫌恶心。 她了解圣上,哪怕他死了,他也恨不得这满宫后妃为他终身茹素守节。 可他做梦。 男子丧妻可以再娶,如今她们也不过是没了个无用的丈夫罢了。 便是顾及自己的身份很难大张旗鼓再嫁,免得影响了朝局,可养几个男宠又算得了什么?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完,陈持盈和桑月见一人拉着一位皇子,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你!” 圣上一口黑血喷出,身子软倒在了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