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嫁》 第1章 姐妹 慕长缨只记得,自己倒在镇国将军府内那一片猩红血泊里,坠入黑暗。 不知过去多久,心脏突然狠狠地收缩,如被一只手紧紧攫住。 她捂住钝痛的心口挣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老妪狰狞,阴鹜,带着杀意的脸。 老妪眼底闪过一抹诧异,随即抓起一个枕头就往她脸上按! 眼前又是一黑,呼吸变得急促。 惊骇间她反手一肘抡出,腿往上用力一蹬! “啊——!” 她瞬间听到老妪摔倒的惨叫声。 用力喘息着,慕长缨冷静下来环顾四周。 晨间的日光斜照入窗柩,也让她看清了屋内的情况。 这里不是将军府…… 还没来得及多想,地上老妪尖厉的声音响起来,“二小姐,姨娘要你的命,你今日就算跑出去,也难逃一死!” 她怔然看着陌生的房间,微微拧眉,脑袋如坠了千斤巨石。 慕家只有她一个小姐,父亲更不曾纳妾,哪来的姨娘? 跌跌撞撞走过妆案,铜镜中映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让慕长缨震惊不已。 这......这不是承恩侯府二小姐云恬的脸吗?! 隐隐作痛的脑海中,属于云恬的记忆突然汹涌而来。 今日早晨,云恬如往日般,提着一壶亲手做的甜汤,给她那家境贫寒的未来婆母献殷勤去了,在半道上,她瞧见嫡姐云薇被一队御林军簇拥着进了一条暗巷。 她担心嫡姐的安危,神差鬼使跟了过去。没想到,云薇带御林军走的,却是一条通往镇国将军府的密道。 而后的记忆里,她目睹了御林军手起刀落,屠杀将军府满门女眷的全过程…… 慕长缨瞬间瞠目欲裂。 母亲......嫂嫂们...... 她心口顿时气血翻涌,泪眼朦胧。 在云恬记忆里惨死的,正是她和她的家人啊! 恐怖的记忆持续而来。 在目睹镇国将军府满门惨死后,云恬还看见,她那温婉贤淑的嫡姐云薇,一脸欢喜地从御林军手上接过宫中贵人的“赏赐”。 那是一瓶可以让身怀六甲之人难产丧命的宫中秘药。 云薇说,那是给不日即将临盆的嫡母何氏,准备的“贺礼”。 一片混乱中,云恬落荒而逃。 回到侯府,她迫不及待将云薇要毒杀嫡母的消息,告诉了生母苏姨娘。 可苏姨娘不但没有打算告诉嫡母何氏,反而立刻锁门,将她关了起来。 犹记得,苏姨娘面目狰狞地瞧着她,一字一句道。 “事到如今不妨也让你死个明白,云薇才是我的亲生女儿,早在十七年前你们出生的那一夜,我便将她和你这病秧子调换了身份。” “这些年,若非为了云薇的前程,像你这种病秧子女儿,送给我我都不要!” 惊惧间,云薇的婢女送来了那瓶宫廷秘药,苏姨娘随即兴高采烈地走了。 临行前不忘叮嘱陈嬷嬷一句,“处理干净,别留后患。” 思绪一点点回笼,慕长缨不禁红了眼眶。 原主云恬本该是承恩侯府尊贵的嫡长女,却被心若蛇蝎的苏姨娘掉了包,自此沦为从小四处看人眼色的庶女。 她从小患有心疾,苏姨娘每月都利用她的病从中公支取补品药钱,可这笔银子却都进了苏姨娘的私库。 念着生养之恩,这些事云恬从未与嫡母和父亲提过半句。 所有的委屈,都自己默默承受,可换来的,却是苏姨娘毫不留情的灭口! 而云薇…… 慕长缨痛苦地阖上眼。 那条通往将军府的密道,是慕长缨和云薇十岁时在一次捉迷藏中发现的,云薇答应保守秘密,所以,她连爹娘也未曾告诉。 只因,她一直把云薇当成了亲姐妹! 可正是这样的“姐妹”,在慕家男儿尽数战死沙场,反被有心人污蔑通敌叛国的时候,狠狠背刺了她! 恨意犹如海潮,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浪接着一浪将她灭顶。 这时,危险的脚步声也再次逼近。 陈嬷嬷趁她晃神,从地上爬起来,操起一张檀木矮凳狠狠砸来。 殊不知,身为将门嫡女,慕长缨自幼习武,随父兄从军三载,在战场上磨炼出来的警惕已成为一种本能。 她灵巧侧身避开,再睁眼时,明眸闪过一抹狠戾杀意。 脚下一个箭步上前,她一手拧住陈嬷嬷手臂的瞬间,另一手拔下她发髻中的银钗。 狠狠扎向她的脖颈动脉! 电光火石间,陈嬷嬷人已经绵软地瘫倒在地。 瞪大的瞳孔还透着难以置信。 殷红的血液喷溅在云恬那张莹白病弱的脸上,在此一刻,竟然异常和谐。 绣鞋毫不留恋跨过地上的尸体,走向铜镜。 慕长缨盯着铜镜中染血的脸,拿起绢布,一点点拭去血迹。 一张皎若秋月的无双容颜映照镜中。 她自认是个美人胚子,可云恬的美与她截然不同。 镜中的云恬气质柔美,雪肤花貌,眼波轻柔似水,隐约可见病态的苍白,让人忍不住想对她多些呵护。 “云恬别怕,你的冤屈我都记着……” 心中恨意如烧开的沸水,滋滋冒出气泡,语气却毫无波澜起伏。 她伸手拂过那张变得干净明媚的面颊,眸光深邃,凛冽摄人。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谁要我们的命,我定让她死在前头!” 这是承诺,更是宣誓。 将仪容整理了一遍,她稳住心绪起身,朝紧闭的房门走去。 如今正值早朝,承恩侯入宫未归,几位兄弟当值的当值,上学的上学。 方才,云薇派人将秘药送到苏姨娘手中,说明她不打算亲自沾手此事,为了避嫌,她定然不会这么快回府。 也就是说,嫡母落难,这府里便是苏姨娘只手遮天…… 循着记忆,云恬朝嫡母何素晚所住的清心园跑去。 苏姨娘是老夫人的侄女,承恩侯的表妹,入府多年向来温柔贴心,不争不抢。 平日里她对何氏敬重有加,对云薇更是千倍万倍的好,远胜自己“亲生”的女儿云恬。 也正因为此,何氏今日才防不胜防! 苏姨娘离开已有好些时候了,也不知那毒药何氏喝下没有,若真喝了,还得让人提前请个大夫才是…… 云恬急促的脚步一滞,转身朝前院走去。 刚抬脚,忽然几道身影从天而降,几名黑衣暗卫护着一个受伤的人,急急朝后院而来,风拂过,带来浓浓的血腥味。 她抬眼,对上一双幽深沉冷,却又熟悉的眼睛。 “云砚之?” 她下意识喊出那受伤之人的名字。 云砚之乃是承恩侯养子,因受承恩侯器重,一入府就记入何氏名下,成为承恩侯嫡三子。 三年前,她爹慕清淮受承恩侯所托,将云砚之收入麾下,与她和肃王世子三人一同留在北疆慕家军中历练。 慕家军镇守大齐国北疆长达二十载,在军中,云砚之一直是她爹的左膀右臂,三年间,在好几次与比邻蛮奴人的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 她与云砚之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好,偶尔打过几次配合,还算默契。 不过,自从去岁九月,他们三人同路从北疆回到京都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云砚之…… 思及此她陡然一惊,以云恬的身份,该唤云砚之一声三哥才对! 今日,云砚之一身黑衣,神容冷峻,侧脸上还溅上几点血腥,仿佛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阴沉和杀意之中。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伤心情不虞。 他没有发现云恬语中的不妥,甚至未曾多看她一眼,径直从她身边疾步走过。 云恬没有错过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那一抹苍白之色,俨然是受伤了。 “三哥留步!”云恬攥紧手心,终是开口叫住了他。 何氏如今十分危险,她若先去请大夫耽搁时间,说不定回来时苏姨娘已经得手了。 倒不如向云砚之借个脚程快的手下…… 云砚之自来与这个身体孱弱的庶妹几乎没有交集,但他还是停下脚步,撩起眼皮。 “何事?” 云恬深吸了口气,“母亲难产,情况危急,求三哥派一个武功高强的下属替我走一趟花柳巷,请花神医出诊!” 第2章 生猛的病秧子 走过九曲回廊,远远见清心园外人烟稀少,只有何氏的房门口站着几个婢女,皆是苏姨娘的人。 厢房内,隐约传来何氏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和哭喊。 云恬顿时面沉如水。 将外院的人都清走,看来苏姨娘已经狠下毒手了。 她大步朝门口走去,“让开!我要进去看母亲。” 两名婢女互视一眼。 眸底的轻蔑十分明显。 大概想着若是其他人,她们还需忌惮三分,可云恬这病秧子向来怯懦无胆,根本无需顾忌。 这时,其中一人走到云恬跟前,扬起下颌,盛气凌人,“女子生产向来如此,产房污秽,二小姐云英未嫁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云恬不耐烦重复,“我说让开。” “姨娘吩咐谁也不能……” 啪! 一个巴掌甩在说话婢女脸上,云恬目光蔑视,从她旁边大步跨过,“一个姨娘算什么东西,认不清谁是主子就去院子里跪着!” “你……”那婢女一脸震惊地看着云恬,活像见鬼似的。 快速红肿的脸似在提醒着此刻的屈辱,那婢女不服气还想拦,却云恬一把推开,“滚!” 猝不及防的气力将人推得一个趔趄,还没站稳,云恬已经不管不顾闯进门。 往里走了几步,果不其然,何氏的四名侍婢皆是昏倒在地。 陪嫁的姜嬷嬷则被苏姨娘身边的两个婢女按在地上,嘴上塞了一团抹布,呜咽地痛哭。 知道有人来了,姜嬷嬷奋力挣扎起来。 可一抬头瞥见是她,却是满眼失望,颓然躺倒在地,任由身边两个婢女重新按住自己。 也对。 在姜嬷嬷眼里,云恬是苏姨娘生的,自然也是一伙的。 趁着苏姨娘的婢女还没反应过来,云恬探头朝屏风后扫了一眼。 苏姨娘就坐在一旁的檀木软榻上,斜眼睨着榻上痛苦呻吟的何氏。 她手里慢条斯理把玩着一把匕首,语气寒凉刺骨。 “夫人再用点力吧,实在不行,便让妾身用这把匕首帮帮你,不过,可能会有点疼……” 平日里庄重自持的何氏,此刻满身狼狈。 她疼得眉心打结,鬓角早已被汗水打湿,脸上更是苍白如纸。 “来人……快来人……救……救救我……” 几个产婆立在一旁,却一个个低垂着脑袋,迫于苏姨娘的威慑不敢上前帮她。 她捂着腹部左右打滚,嘶哑的嗓音显然已经快要耗尽气力。 瞪向苏姨娘的时候,含恨的眼底猩红一片。 “我自认从未亏待过你……你这贱人……不得好死……” 何氏并未发现云恬进门,苏姨娘却在第一时间发现了。 “你怎会在此!?” 迎上云恬凌厉的视线,苏姨娘心底一沉,脸上闪过慌乱。 陈嬷嬷失手了? 真是没用的东西,竟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都搞不定! 苏姨娘心里不安,也知道云恬留不得,当机立断开口,“来人,把她给我绑起来!” 压着姜嬷嬷的两名婢女杀气腾腾,闻声而动。 云恬掀眉一瞥。 突然抬脚踹向屏风! 金丝楠木镶嵌的并蒂莲花琉璃屏瞬间碎裂,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两人还没能碰到云恬衣角,就被应声倒下的厚重屏风砸中,产室内顿时一阵惊叫声起伏。 苏姨娘离得近,直接吓得从软榻上翻了下来。 痛得死去活来的何氏也是一滞,仿佛忘了疼,怔怔看着云恬。 一时想不明白,平日里不起眼的病弱庶女,怎地突然这般生猛悍勇!? 心里闪过一丝隐隐期待,云恬这是想救她吗? 这些年,她自认没有刻意亏待云恬,苏姨娘每次向账房要钱给云恬治病补身子,只要数额不过分,她都同意了。 但除了钱之外,对一个没有记在她名下的庶女,她确实也没有给过多少关怀…… 云恬对旁人惊惧的目光视若无睹,快步来到榻前,握住何氏冰凉的手,满目关切问道,“母亲,您感觉如何?” 感受到她的善意,何氏下意识攥紧了她,声音虚弱,“她们给我灌了药,我肚子好疼……快请大夫……” 她有不祥的预感,再晚一些,肚子里的孩子怕是要撑不住! 云恬冷冷看向几个缩在一旁不敢动作的产婆,她们显然是受到苏姨娘的胁迫,干脆置身事外,不愿惹事。 “快,还不快把这疯丫头给我拿下!” 随着苏姨娘一声尖厉怒喝,没有受伤的婢女立刻朝云恬扑了过去。 云恬猛地回头,反手拧住那婢女的胳膊,袖袍高高扬起,腕下露出一抹耀目的银光。 正是那根夺了陈嬷嬷性命的银簪。 一声银簪如肉的闷响,鲜血喷溅—— 婢女如同陈嬷嬷一样捂着汩汩流血的脖子倒下。 “啊——!!” 屋内看清这一幕的苏姨娘几人,顿时脸色大变,尖叫不断。 “杀人......杀人啦!!” 被云恬冷然的眼神一扫,几人惊骇得连连倒退。 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二小姐! 云恬的目光再次落到几个产婆身上,“还不快过来帮忙?” “若母亲和腹中胎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们一家老小用命来赔!” 她森寒的语调和她手里的血簪一样,叫人毛骨悚然。 几个产婆闻言连忙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忙碌起来。 云恬转身,一步步朝苏姨娘走去,手里的钗子还在滴着血,“姨娘真是好狠的心肠啊……” “你、你想干什么……你别过来……” 苏姨娘握着匕首的手颤抖不停,发鬓上晃动的步摇歪向一边,风韵犹存的脸更是血色尽褪,惊惧万分往后挪。 她想跑的,可发软的双腿根本爬不起来! “姨娘,出了什么事?” 危急关头,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苏姨娘顿时目露惊喜,如见救星一般急声大呼,“耀之快来!杀人了,你二妹妹她要杀了我!!” 云恬瞥见门口身形笔挺的男子,一眼认出,那是云恬的四哥,也是苏姨娘生的儿子,云耀之。 院内的小厮们原本被苏姨娘寻了理由支开,大抵是听到屏风倒塌的巨响,这才纷纷围过来。 近来常留在府里温书的云耀之也一样。 云耀之同样看见她。 顿时眉峰紧拧。 他本是顾忌着此处乃嫡母产房重地,不敢堂而皇之入内,可循声朝内室一探,竟见云恬握着带血的簪子,杀气腾腾对着自己的生母。 一时间,怒意大盛。 他顾不得避讳大步入内,一把扣住她的手臂狠狠推开,自己则挡在苏姨娘身前,“二妹!你是疯了不成?这可是怀胎十月生你的姨娘!” 云恬被他一推,脚步踉跄险些摔倒,手中仍紧紧攥着滴血的簪子,冷声道,“云薇和苏姨娘合谋要害母亲,我是来救人的。” 云耀之只觉无稽之谈,“云薇怎么可能害自己的母亲,二妹,你都十七岁了,能不能懂事一点?” 话落,他眼底闪过一抹熟悉的不耐烦,“我知道你最近为了嫁妆之事烦心,可你为了让嫡母多给嫁妆,故意中伤云薇,还苛责自己的姨娘,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刻薄的话落入耳际,云恬只觉一口气堵在心口。 她站稳抬眼,开始仔细打量着这位与苏姨娘有几分神似的四哥。 你能不能懂事一点? 记忆里,这句话云恬经常在他嘴里听到。 每一年,嫡母都会为她和云薇办生辰宴。可是很多赴宴的世家小姐,都故意只带了一份贺礼。 那些人有意拉踩着她,一心捧起云薇这个娇贵的侯府“嫡女”。 每当云恬因为不公平的对待而哭泣,忍不住向血脉至亲的四哥诉苦时,她得到的,永远只是这一句,你能不能懂事一点? 云耀之总会一本正经地教训她,“云薇是嫡女,又那么善解人意,温婉贤淑,自然受人重视。” “你是庶出,能办这么隆重的生辰宴已是荣幸,二妹,你懂事一点好吗?做人要知足。” 近日,云恬的未来婆母病了,需要一大笔钱,未婚夫变着法子提及云恬的嫁妆,说承恩侯府家大业大,若云恬能多带点嫁妆就好了。 云恬不敢多想,可她的贴身侍女却不小心在云耀之跟前漏了口风。 云耀之听后找了个机会狠狠训斥了她一顿,反复提醒她身为庶女应该本分,懂事,知足! 如今,更是顺理成章将嫁妆与嫡母难产恶意揣测到一起。 说到底,在他眼底,云恬就是这等卑劣之人! 第3章 嫡母难产 细想起来,从小到大,每每有云薇在的时候,云耀之看云恬的目光里,就会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无奈她身子孱弱,比不上云薇健康明媚。 无奈她胆小怯懦,比不上云薇端庄大气。 无奈她学识浅薄,比不上云薇知书达理。 可偏偏,百般不堪的云恬,是他的同胞妹妹,而千好万好的云薇,终因嫡庶有别,从小与他不多亲近。 云恬甚至时常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如今看来,真是可笑至极。 “你笑什么!”云耀之从未在云恬脸上,见过这般冷漠讥诮的表情。 她对自己和姨娘,从来都是敬重有礼...... 可眼前的云恬,对他只有漠然和厌憎。 云恬甚至懒得与他争辩,单刀直入,“四哥怎么不问问姨娘,母亲难产,姨娘不请大夫,却将母亲屋里的人都绑了,想干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云耀之诧然看向榻上。 何氏正被几名产婆围住,痛苦呻吟,声音渐渐虚弱。 他又扫过被堵了嘴五花大绑的姜嬷嬷和四名婢女,眉头瞬间打了个死结。 见云耀之狐疑,苏姨娘急忙开口,“耀之,你不要听她胡说,这帮奴仆胆大包天想要害夫人,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夫人早已经一尸两命!” 她吃准云耀之不可能在这时候冲进去找何氏对质,朝着云恬一指。 “你二妹去了一趟将军府回来,受了惊吓,像是得了失心疯,你赶紧将她绑起来送回屋去,找个大夫替她治一治!” 云恬此刻手握血簪,神色冷然,月白长裙还留有婢女飞溅的血,犹如雪中红梅图。 云耀之一时被她的眼神摄住,迟迟没有上前。 “呵……” 云恬讽意更甚,“既然姨娘及时赶到,为何不请大夫?” 苏姨娘一噎,辩解道,“女子生产本就疼痛,论生孩子,夫人比谁都有经验。当初我生耀之的时候也是疼了两天两夜,何曾有过大夫?” 这话也是有意提醒云耀之,她十月怀胎的生恩。 云耀之默了默,伸手去拉云恬的衣袖,“姨娘和母亲生过好几个孩子,都是过来人,自然比你更懂,云恬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姐知道什么?” 未等云恬反驳,他又语重心长补了一句,“不要闹了,就算你踩着自己的姨娘在母亲跟前献殷勤,也改变不了你是庶出的事实,懂事一点,别再妄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四哥送你回屋休息吧。” 话音一落,云耀之伸出去的手被云恬用力打开! 尖锐的簪子勾破云耀之的袖袍。 嘶啦一声,他手臂上多了一道血口子。 忍着胃里阵阵恶心,云恬冷戾的眼神狠狠剜了他一眼,“别用你的爪子碰我,脏!” 云耀之不知道,自己听似好意的字字句句,都在云恬的雷区上来回蹦跶。 他微微蹙眉,似是有些错愣,苏姨娘却心疼地尖叫起来,破口大骂,“云恬!你这贱蹄子反了,敢对你四哥动手!” 然而,云耀之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榻边一个产婆火急火燎喊了一声。 “不好了!夫人岔气了!” 一名产婆跑出来,扑通往地上一跪,“夫人喝了参汤气力也不见恢复,人都快晕厥了,公子小姐还是快请大夫来治吧,再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产婆不敢将苏姨娘一来就强灌夫人喝药的事往外说,只得避重就轻地警醒他们。 刚刚苏姨娘辩驳的话,几人也都听在耳里。 大家伙心知肚明,这事已经闹开了,万一侯夫人和肚子里的孩儿有什么三长两短,苏姨娘定会把责任推到她们几人身上…… 她们才不要当替罪羊! 云耀之忍不住拧眉,“可今日听说皇上头疾发作,所有太医和医女都候在宫里了,外头的大夫都是男医,会妇科的极少,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去……” 产婆大着胆子打断了云耀之,“花柳巷的花神医!她是女医,上个月平国公夫人难产,就是她救回来的!” 苏姨娘只恨不得撕烂这婆子的嘴,当即斥道,“花神医那性子古怪得很,自来对权贵不屑一顾,今日出诊的号昨日清晨便被一抢而空,哪里是咱们说请就请的?” “那……要不我派人给父亲传个话吧?”云耀之有些无措。 别说产婆害怕,嫡母若一尸两命,就是他这个庶出的四公子,也承担不起! 苏姨娘柳眉倒竖瞪那产婆,眼珠子打了个转,忽然露出一抹深意。 她对云耀之道,“不过事到如今,咱们试一试也无妨,你且亲自去花柳巷请神医,我留在这照顾夫人。” 云耀之脸上明显松了口气。 嫡母病危,他亲自去请神医,孝心可嘉,就算何氏真出了什么事,也没有人可以诟病他一个庶子不尽心。 姨娘果然为他思虑周到! 云耀之心里一阵感动,“那就辛苦姨娘了,我这就去请神医!” “不必了。”云恬漠然开口拦下他,“大夫我已经请过,你们等着就是。” 云耀之下意识问,“你?你请了哪个大夫?” 云恬抬眼,“花柳巷的花神医。” 慕长缨的外祖姓华。 而花神医原名华霓裳,正是慕长缨的大表姐。 因华霓裳自幼叛逆,十五岁自逐出族离开京都。归来时已改名花霓裳,成为声名远扬的女神医。 故而,没有人知道其与华家的关系,除了慕长缨。 室内气氛随着云恬的话变得诡异。 落在云恬身上的眼神,几乎全是讥诮和鄙夷。 云耀之忍不住道,“云恬,你今日到底着了什么魔,这种话都能编出口?众所周知,花神医治病从不看人,只看心情。” 苏姨娘嗤笑出声,“别怪姨娘看不起你,谁不知道你平日里甚少出门,这京都城连个处得好的朋友都没有,就凭你,也想请到花神医?” 云耀之自然也不信,“云恬,你就适可而止吧,别耽误了我请神医救母亲!” “我说请了就是请了,你不信,尽可多跑一趟。”云恬不理会他们母子一唱一和,大步朝被五花大绑的姜嬷嬷走去,三下五除二解开她身上的桎梏。 姜嬷嬷朝云恬磕了几个重重的响头,“多谢二小姐出手相救!” 她呜咽着道,“待夫人躲过这一劫,二小姐福报在后头!” “嬷嬷快起来,我救母亲本是应当。”云恬将姜嬷嬷搀扶起来,似乎是提及母亲,眉目间的冷冽敛去不少。 姜嬷嬷踉跄起身,急声道,“夫人是被苏姨娘强灌了毒药才没气力生产的,东兴街的陈大夫是陈太医的侄儿,若花神医难请,不如让老奴去请陈大夫救急吧!” 俨然,姜嬷嬷也不觉得,单凭云恬能请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花神医。 姜嬷嬷声音不小,云耀之闻言满目错愕。 苏姨娘被他看得一滞,急声怒斥,“你这恶仆还敢倒打一耙,再胡言乱语,小心你的贱命不保!” 姜嬷嬷一心只记挂着何氏安危,攥着云恬的手道,“二小姐有所不知,早在几个月前,夫人早孕见血,曾经亲自前往花柳巷,想花重金请神医保胎,可花神医一听说我们是承恩侯府的,连人都不肯见,直接就让人将我们轰出门……” 说到一半,姜嬷嬷哭出声,“如今夫人性命垂危,不能再耽搁了!” 苏姨娘朝云耀之使了个眼色,“耀之,那你就快去请陈大夫吧,云恬神志不清晰,正好一起治治。” 这病秧子不知撞了什么邪,气力大得很,今日事出紧急,也只有让耀之治住她了。 云耀之颔首,一把抓住云恬的手臂,将人用力往门口拽去,口中振振有词,“云恬,四哥不想伤你,你懂事一些,立刻跟我走!” 懂事懂事,又是懂事! 明明云薇才是庶出…… 明明是云薇占据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可他从来只知道让她懂事,让她退却,让她知足。 凭什么?! 云恬心口一阵怒火升腾,几乎要抑制不住恨意,眸底溢出杀气。 正当她另一只手攥握成拳,蓄力正欲挣脱时,门口传来惊喜的呼声。 “花、花神医来了!” 第4章 神医花霓裳 苏姨娘闻言面容微僵,与云耀之对视一眼,嘴上骂骂咧咧朝门口走去,“这些贱奴越来越不像话了,什么都敢编……” 没走几步,就见管事火急火燎领着一个红衣潋滟的妩媚女子,朝他们走来。 苏姨娘当即嗤了一声,“这是从哪寻来的风尘女子,还不赶紧给——” 一语未尽,那女子凤眉微掀,手掌一翻,一支银针自袖袍下飞出! 咻一声,扎进苏姨娘的哑穴。 难听的声音戛然而止。 还没回过神来,女子已经扭着腰肢从她跟前掠过,只留下一抹淡香和两个字。 “聒噪。” “唔唔唔——!!”苏姨娘将身上的银针拔了出来,惊恐地指着自己的喉咙,细长的眉毛拧作一团,求救般看向云耀之。 云耀之连忙给她解穴,可他很快发现,不管他用多大劲力,竟然都无法解开! 云恬朝着女子敛衽施礼,“多谢神医前来,我母亲人就在这边。” “你就是云家二小姐。” 传话之人只说,是云家二小姐让递的口信。 华霓裳脚下不动,打量着面容平静的云恬,“你是从哪知道那句诗的?” 云恬让云砚之的人传给华霓裳的,只是一句极其寻常的诗。 云恬微微一笑,“待花神医还了小表妹的人情,我请您到院中品茗,再与您细说。” 闻言,华霓裳凤眸微眯。 她原想诈一诈云恬,可没想,云恬还知道她与小表妹慕长缨的这层关系。 今日一早听闻慕家出事,她心中悲愤难耐,若非为了见这传诗之人,她绝不会答应出诊。 更何况,病患还是早年与她有不解之结的承恩侯夫人何素晚...... 此时的何氏已经脱力,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华霓裳凝了云恬半晌,终于抬步,朝内室床榻走去。 不一会儿,传出凝重的声音,“夫人中毒了,快去准备几盆热水,还有灯火和剪子。” 产婆们应声忙碌起来。 早在华霓裳到来的时候,姜嬷嬷高兴地痛哭流涕,再一次给云恬跪下,连连叩首。 如今听到夫人不好,整个双腿发软,险些瘫坐在地,神色呆滞。 云耀之张了张嘴,终是默默抿唇不语。 他没想到,云恬真能请到花神医...... 她这个二妹向来孤僻,除了父亲开了口许婚的萧家人,甚少与旁人往来走动,怎么会认识花神医? 他的目光落到嫡母身边昏迷的几个婢女身上,进屋以来的桢桢幕幕在他脑海徘徊。 云恬说,姨娘要害嫡母,为此还请动了神医。 就连姜嬷嬷也说,姨娘给嫡母灌了毒药…… 刚进屋的时候,他的确瞧见,嫡母屋里的奴仆都被姨娘的人控制了。 万一,云恬所言都是真的呢?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云耀之心底涌起惊涛骇浪。 他是姨娘所生,刚刚又一直护着姨娘,嫡母醒来,会不会认定,他也是共犯? 云耀之无意间对上云恬冷漠却始终镇定的眼神,忽然一阵心惊肉跳,“二妹……” 云恬好整以暇,等着下文。 云耀之本是想问,他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可在云恬面前,他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 解释,道歉,这般低姿态的话,他根本说不出口,也从来不屑于说。 云恬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不等他开口,嗤笑了声转开脸。 云耀之心底猛地一沉,欲言又止,神色渐渐阴翳。 苏姨娘此刻也是冷静了下来,见云耀之不知所措的模样,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同时侧身,让出了身后受伤半靠在妆案前的姜嬷嬷。 手掌一横,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云耀之瞳孔微微一缩,瞬间意会。 云恬并未亲眼看见姨娘下手,只要杀了唯一目睹此事的姜嬷嬷,死无对证,谁也证明不了苏姨娘下毒! 嫡母若捡回一条命,姨娘也能推说是这帮奴仆下的手,嫡母疼过头,糊涂了,记错了。 而他杀人,亦是为嫡母出气,一片孝心可昭日月。 想要保住苏姨娘,又将自己摘干净,唯有出此下策! 心中有了决断,云耀之环顾四周,并无人看他,小厮们也都在外头不敢进来。 正是机会…… 他悄然从苏姨娘手中接过匕首。 银芒闪烁的瞬间,云恬敏锐察觉到云耀之陡然散发的杀气。 她侧过头,惊见一把匕首朝着姜嬷嬷的脖颈掠去—— 如此力道,再加上极近的距离,姜嬷嬷必死无疑! 电光火石间,手中银簪疾驰而出! 噹一声脆响! 匕首应声被撞飞,擦过姜嬷嬷的手臂,几乎与染血的银簪同时坠地。 “你想干什么?”云恬的声音冰寒刺骨。 云耀之一击不成,眼神躲闪,却不打算轻易放弃,他甚至没有心思去想病弱的云恬为何能将银簪掷得比他还准。 他大步上前,手掌卡住姜嬷嬷的脖颈,臂上用了狠劲,只要稍稍一扭,姜嬷嬷便要命丧当场。 “住手!” 云恬再也顾不得掩饰,猛地扑过去,一把扣住云耀之的臂膀。 可云恬这副身子终究还是孱弱,远不及慕长缨常年练武的身体。 云耀之此刻打定了主意要灭口,臂上狠狠一挥,突来的劲道,将云恬整个人甩出去! 就在云恬以为自己要摔在地上时,一只手掌从身后托住她的后背。 那股力道抵消了下坠的惯性,云恬连忙顺势站稳,后背灼烫的掌心只停留一瞬,随即收回。 与此同时,一个黑色的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云耀之,狠狠砸在他后肩上! 力道拿捏精妙,撞得云耀之身形一歪,却没叫他受伤。 云耀之没能拧断姜嬷嬷的脖子,反而一个趔趄摔向旁边的椅背,额头重重磕在边角上! 登时痛得龇牙咧嘴。 云恬这才看清,那黑影是一个剑鞘。 她转头,再次迎上那双如寒潭般深邃的眼。 云砚之…… 没想到他受伤不轻,竟这么快过来了,但云恬还是松了口气。 此刻他早已换下了那身黑衣,整个人拾掇过一遍,仿佛从未出过府。 云恬安静打量着他。 他眉目沉冷,玉冠束发,如皎月般高洁清俊。 一袭月白长衫,衬得身姿挺拔秀颀,腰带上缠着一个蔓藤绿纹香囊,周身清淡的竹木香萦绕,极好地掩盖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可即便如此,他周身挟带的凛冽肃杀之气,依然夺人眼目。 “四弟作何要在母亲产室内,对姜嬷嬷下此狠手?” 云砚之的语气不算凌厉,却散发着淡淡疏离。 可单是听他的声音,就足以让云耀之打了个寒颤。 云耀之勉强站稳,颤颤巍巍开口,“三、三哥……你怎么回来了?” 第5章 慕家人是乱臣贼子 云耀之只比云砚之小了半岁。 自十岁那年,承恩侯从战场中带回了云砚之,不顾祖母的反对一力坚持将他收为养子,并记入何氏名下时,云耀之从三公子变成四公子。 每次见面,还不得不喊他一声三哥。 一个养子,不仅在排位上压自己一头,而且一跃而上,成了地位比自己更尊贵的嫡子,云耀之心里自然不服。 然而,年少轻狂,总是要为自己的心高气傲付出代价…… 云耀之是被打服的。 刚回府那会儿,少年云砚之揍人的时候,又狠又疯,像一头野兽似的,不惜自己重伤,也要撕咬下对方一口肉来。 当一次又一次的主动挑衅,皆是以自己鼻青脸肿收场后,云耀之渐渐明白,不管云砚之是养子还是嫡子,都不是他能随意招惹的存在。 直到云砚之及冠,被承恩侯送入军中历练。 云耀之更不只一次地听人说,他在军中如何用士兵白骨堆积的战功爬升至主将之位,如何雷厉风行操练手下军队,又如何手段毒辣折磨军中细作和叛将…… 三载归来,原本就不爱与家中弟兄亲近的云砚之,已是人人艳羡的从一品骠骑将军,气度越来越不凡,可整个人也越发冷言寡语。 云家的人,几乎都惧怕这位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的冷血战神。哪怕是嫡母与他说话时,也十分客气,但凡他主动开口的事,都尽可能地依他所言。 可是,他今日一早,不是跟着父亲去早朝了吗? “我忽感不适,临时告了假,你们这又是在闹什么?”云砚之的声音仿佛早春的凉风,挟带着寒气拂过他的脸。 冲动过后,云耀之也渐渐冷静下来。 “我……我听说这老奴要害母亲,一时愤慨才……”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云砚之发现他想帮姨娘灭口! 然而,他忘了一个人。 “我猜三哥是听到姜嬷嬷说,她亲眼看见姨娘灌母亲毒药,这才急于替姨娘灭口吧。”云恬声音清脆,毫不避讳将他龌蹉的心思坦露人前。 “云恬,你胡说什么?!”云耀之顿时怒目横视,扬声警告,“别忘了,我和姨娘是你的血脉至亲!” 显然在他看来,就算她对姨娘和自己有何不满,都不应该出卖他们…… “是吗?”云恬一双眼睛亮得清奇。 不待苏姨娘反应过来,她冷冷一笑,“今日姨娘在院子里,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可没忘记,云恬被陈嬷嬷拧住手臂动弹不得,苦苦哀求着苏姨娘,请她念在十七年的情分放过自己,放过嫡母时,那房门砰一声,被无情关上。 临走前苏姨娘狠戾阴鹜的嘲笑,伴随门声,像利剑一般击中云恬的心脏,引发她的心绞痛。 生命的最后,云恬是活活痛死的。 触及云恬视线,苏姨娘眉心猛地一跳,眼珠子转了转,随即黯然垂脸,嘤嘤哭起来。 忽然感觉喉咙不再像之前一般难受,试着发出几个音,发现自己终于能开口说话了,登时反应过来,花神医的针定是抹了带有时效性的哑药。 她暗暗高兴,语气却满是委屈,“云恬,姨娘知道你为嫁妆的事烦心,只怪我身份卑微,熬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侯府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实在没办法给你添妆……” 云耀之似也想起这茬,愤然皱眉道,“二妹,你居然为了嫁妆的事想陷害自己的亲娘!” 云恬气笑了。 她几乎要为苏姨娘的反应和演技鼓掌叹服。 难怪这些年,苏筱竹一个姨娘能在承恩侯府混得如鱼得水。 被她这么恶人先告状,自己说出来的话极有可能是故意害她,做不得数…… 果然是道行高深! 可惜,她今日遇到的是慕长缨,不是任人戳圆捏扁的云恬。 “四哥慎言。” 云恬抬眼,语气带了一抹严肃,慢声道,“她可不是我的亲娘。” 她的话犹如平地惊雷。 轰然炸响。 “云恬,你不要太过分了!”云耀之一口气堵在胸口,脸上已写满了不耐烦。 就连云砚之也是微微掀起眼皮,带着戾气的眉眼打量着她,淡声问,“何出此言?” 云恬抬头看他,也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今日,我无意间看到云薇带着御林军走密道进了镇国将军府......” 她手心攥得死紧,才忍住心中翻涌的恨意和悲伤。 只见云砚之深邃的眸子微微眯起,浮出一抹危险的厉色,“你看到了什么?” 云恬深呼吸,面上不显,声音也极力平缓,“我看到慕家满门女眷被屠,她们不承认谋逆,誓死反抗,却......” 她喉咙哽咽,转开了脸,看向榻中被华霓裳救醒,又开始痛苦呻吟的何氏,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害怕,还是悲伤难忍,“最后,御林军统领给了云薇一瓶药,还说......” 她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人还说,那是能让身怀六甲之人难产的宫廷秘药。” 再看云砚之时,云恬发现,不知从哪一句话开始,他的眼神渐渐变冷,整个人犹如沉浸在冰窖之中。 他没喊停,云恬也不打算收敛,“我逃回府禀明姨娘,想让姨娘阻止云薇。没想到,姨娘竟让陈嬷嬷取我性命......” 她凝着面色煞白的苏姨娘,说话掷地有声,“她还说我根本不是她亲生女儿,早在十七年前,便将我和云薇调换了身份!” 室内瞬息间安静凝滞。 “荒谬!”忍不住呵斥出声的是云耀之。 他瞪着云恬连连怒骂,“为了嫁妆,你连如此可笑的谎言都说得出口!我看你真是失心疯了,简直荒谬至极,无可救药!” 苏姨娘当即捂脸哭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伺候夫人喝下的分明是提气的参汤,没想到,为了讨好嫡母,亲生的女儿竟都不肯认我了......” 她作势往柱子上撞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耀之,你放开我!” 云恬静静看着她演,不咸不淡补了一句,“姨娘若是不承认,不如请陈嬷嬷过来对质?” 苏姨娘哭声一顿,整个人如坠深渊。 她心念似电,忐忑不已。 陈嬷嬷那不中用的,该不会是没把人杀死,反被抓起来了吧? 怕什么,来什么。 这般想着,就听云恬道,“听闻三哥在军中是刑讯的一把好手,还请三哥好好审一审那老刁奴,还母亲和云恬一个公道!” 被云恬扯下水,云砚之似乎早有所料,在一片沉默的僵持中平声开口,“事关母亲的安危,我自会查清。至于苏氏灌母亲喝的,是不是宫廷秘药,待神医出来,自有定论。” “来人!”他厉眼扫过几人,停在云耀之身上,“苏氏院子里的奴仆,先关进柴房,待父亲下朝问明真相,再行发落。至于你和苏氏......” 口吻毫无波澜,“去门口跪着,直到母亲平安脱险为止。” 云耀之闻言瞠目欲裂,他想说没有证据,凭什么让他们大庭广众跪在门口! 可是一迎上云砚之冰冷的眼神,他哆嗦着唇半晌,愣是找不回自己的声线。 说完这些,云砚之看着云耀之和苏姨娘不情不愿跪到园中,任由旁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他冷然立足在原处,神容沉敛如水。 云恬就站在他旁边,静静观察着他的表情。 云砚之很快察觉她的眼神,深深看了云恬一眼。 就在她以为云砚之要离开时,他忽然以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记住,今日你哪里也没去,更不曾去过镇国将军府。” 云恬袖袍中的拳头猛然攥紧,指甲盖在掌心戳出深深的印子。 好一个云砚之! 枉费父亲昔日对他万般信重...... 她克制着自己的表情,“我以为三哥曾在慕将军麾下三载,与慕家人关系还不错。看来,是我误会了。” 指尖泛白,她的心如针扎一样。 原来,提携之恩,同袍之谊,经得起战场的刀林剑雨,却受不住朝堂上一重又一重的明枪暗箭! 云砚之仿佛没听出她语中讥诮,“慕家是乱臣贼子,承恩侯府的人岂会与逆臣有关系?” 他倏地转身不再与她对视,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祸从口出,望二妹慎言。” 第6章 尸身不见了 饶是人称神医的华霓裳,也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将何氏的毒解得七七八八。 可毒药的后劲让何氏整个人虚弱不少,腹中胎儿蠢蠢欲动,她却已经脱力。 又两个时辰过去,何氏还在痛苦挣扎。 门外,苏姨娘和云耀之迫于无奈跪着,云恬则默然立在一旁檐廊下等着结果。 让她意外的是,受了伤的云砚之竟也没走。 他伫立在不远处的杏花树前,如一棵挺拔的劲松,冷敛而沉稳,站姿一如他在军中的模样。 日上三竿,他们终于等到门外来人。 却是承恩侯贴身的护卫匆匆来报云砚之,“侯爷受了杖刑昏过去,被抬回屋了。” 云恬乍一听,忍不住抬眼。 只见云砚之微微蹙眉,那双眼眸好像没有温度一般,“他替慕家求情了?” 语气笃定,清淡。 护卫颔首应是,“侯爷和肃王各挨了二十廷杖。” 云恬心尖猛地一颤。 承恩侯和肃王向来与父亲交情颇深,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放心把云砚之和肃王世子送到父亲麾下。 慕家出事,连肃王求情也受到太后和皇上责难,别说是承恩侯了…… 那么,他呢? 云恬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张英朗睿气的俊颜。 肃王挨了廷杖回府,京都城闹出这么大动静,他定然也知道了慕家的事…… 知道慕长缨已经不在人世,知道她再也无法与他长相厮守。 也不知,他如今怎么样了...... 不过,他向来率直冲动,肃王和王妃那么疼爱他,应该也会拦着他,不叫他冲动妄为吧? 思绪一点点清明起来。 不得不承认,云砚之让她隐瞒今日去过慕家的事,不管对云恬还是对承恩侯府,的确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时,云砚之又问那护卫,“慕家人如何了?” 云恬神色忽然紧绷。 他早已从她口中得知慕家女眷惨死,所以这句话问的,应该是慕家人的尸首…… 云恬下意识竖起耳朵。 “太后懿令,丢到乱葬岗了……” 她脑袋嗡一声炸响,又听那护卫道,“不过肃王受刑之前已经派人提前候在那了。” “尸首一送过去,便将他们送到东郊密林里,让他们入土为安了,不过,听说慕大小姐的尸首一直找不到……” “买几具女尸毁脸充数,对肃王那边,就说是父亲的意思。”云砚之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不知不觉,泪水模糊了云恬的眼睛,让她看不清云砚之侧脸上的神色。 只听到他声线平稳,似是毫无波澜。 云恬心里打鼓。 听这意思,她的尸身不见了? 可她分明倒在母亲前面…… 耳际,传来护卫叹服,“还是三公子行事周全。” “肃王和父亲不过是关心则乱。”云砚之撩起眼帘,话锋一转,“回来的一路,可曾遇见大小姐?” 云砚之竟然主动问起云薇。 护卫显然有些诧异,“大小姐不在府中?” 云砚之闻言,脸色晦暗不明,“去给父亲请个大夫,若醒了就让他好好养伤,母亲这边的事暂不必让他知道,退下吧。” 云恬还在想慕长缨的尸身这么会不见,就听到云砚之两声压抑的轻咳。 抬眼间,云恬敏锐地察觉,他的呼吸有点重。 宽阔的肩膀下,后背肌肉贲张,右后心的一处,隐隐透出一个深色印子。 伤口渗血了。 似是感觉到后背有人窥视,云砚之微微侧脸,云恬连忙低头。 思绪却活络起来。 对于慕长缨尸身不见的事,他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是早有所料,还是本就漠不关心? 大清早,云砚之堂堂一个骠骑将军告假没有上早朝,去了哪里? 这偌大的京都城,谁又能伤得了他? 要说今日京都城最大的刀光血影之处,无非就是慕家了。 可是原主云恬目睹慕家人惨死的记忆里,分明没有云砚之的身影,况且…… 她再次想起云砚之刚刚那句近乎冷漠的反问。 承恩侯府的人岂会与逆臣有关系? 逆臣…… 心中如被剐了一刀,云恬的脸色不知不觉变得惨白。 是了。 像他这般拎得清的人,又岂会在这种时候赶去慕家送死! “三公子,苏姨娘晕过去了。”一名小厮前来禀报。 一抬眼,就见云耀之揽着苏姨娘,正在喊人送苏姨娘回房。 可显然,没有云砚之点头,清心园的里的下人无一人胆敢上前帮他们。 云耀之只好自己踉踉跄跄爬起来,见云砚之走来,急声道,“三哥,日头太猛了,姨娘身子本就孱弱,从未受过这样的苦,更何况事情并未明朗……” 云砚之似笑非笑睨他,“母亲又是中毒又是难产,足足折腾了四五个时辰,流了多少血汗还未脱险,苏姨娘这才跪三个时辰便受不了了?” 他扫过苏姨娘惨白的脸,语带嘲讽,“一个妾,倒是比堂堂承恩侯夫人还要娇贵!” 云耀之心中凛然。 众人也都反应过来,侯爷被皇上打了二十廷杖昏过去,怕是有一段时日起不来了,大公子忙着打理生意,二公子尚在南疆军中。 这侯府主事之责,顺理成章落到三公子身上。 看三公子这架势,苏氏今日怕是落不了好…… “既然父亲身体抱恙,那这家丑,便不得不由我亲自替他老人家料理了。”云砚之抚了抚褶皱的袖袍,淡声吩咐,“拿水来,把她泼醒。” 云耀之心脏一阵阵猛缩。 还未开口阻止,一盆冷水当即兜头盖脸地泼到苏姨娘脸上,一股刺鼻的腥味弥漫,苏姨娘当场惊醒,尖叫出声。 定睛一看才发现,动手的人,正是刚从屋里捧着血水盆走出来的姜嬷嬷。 姜嬷嬷面带愠怒,毫无诚意地告罪,“听闻苏姨娘打不起精神,老奴手里正好有一盆夫人用过的水。姨娘不必客气。” 苏姨娘此刻一身狼狈,腥气萦绕在沁湿的鬓发间,血水渗进里衣,只觉全身黏糊糊的。 “呸!”不小心喝进去半口血水,喉间翻起阵阵酸气,几欲作呕。 她气得浑身打颤,“你、你这老刁奴!你竟敢……” “苏氏。”云砚之打断了她。 “二妹指控你联手云薇用宫中秘药毒害主母,为掩饰罪行,又对二妹和姜嬷嬷狠下杀手,甚至还在十七年前,蓄谋掉包襁褓中的云薇和云恬,谋夺嫡女身份。” “桩桩件件,你可认罪?” 午后的园子里暖风阵阵,拂在苏姨娘湿漉漉的身上,她只觉得全身发冷。 她痛恨云恬的心狠告发,却忘了,对这个将她当成亲娘孝敬了十七年的女儿,自己又是如何狠下毒手的。 此刻,她顾不得许多,厉声喊冤,“我不认!我没有杀夫人,换女之事,更是无稽之谈!” 话落,她重重磕了个响头,“求三公子明鉴!” 云砚之指尖摩挲着腰际的香囊,“哦,不认是吧?” 他慢悠悠扬起下颌,语气陡然凌厉,“把人给我带上来!” 第7章 云薇是无辜的 被小厮带上来的,正是受云薇指派,给苏姨娘送秘药的婢女春婷。 春婷一张脸苍白如雪,发鬓凌乱,身上看不出什么伤痕,可一路走来双腿都还在打颤,俨然是刚刚受过不小的惊吓。 苏姨娘心里咯噔声响。 不由想起云砚之那些审讯人的手段,一颗心快要跳出喉咙。 不等云砚之发问,春婷颤颤巍巍跪下,如倒豆子一般把知道的全抖了出来。 “是大小姐让奴婢送的药,奴婢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 苏姨娘一听她把云薇抖搂出来,当即尖声怒骂,“春婷你这蹄子竟敢冤枉云薇!” 春婷哭得泪眼婆娑,“奴婢实在是害怕……不敢有所隐瞒!” 被云砚之的人带去天牢走了一趟,她甚至不敢说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又害怕些什么。 出来后只浑身不停打着哆嗦,尤其看到云砚之时,跟见了鬼似的惊惧无比。 “奴婢将药给了苏姨娘的时候,还看见苏姨娘命陈嬷嬷将二小姐绑了起来,苏姨娘亲口说、说十七年前是她故意将大小姐和二小姐掉了包……” “至于如何调包,苏姨娘大概是急着来清心园,趁侯爷和几位公子不在好向夫人下手,未曾细说,只让陈嬷嬷尽快除掉二小姐,免留后患。” 话落她额头贴地,鬓角冷汗沁湿,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三公子饶命啊!” “将人带下去,严加看管。”在云砚之冷眼审视下,春婷被拖了下去,苏姨娘再也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来,全身轻颤垂着脸不吭声。 云耀之却是震惊不已。 他满目错愣地看着苏姨娘,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姨娘,你……你真的……” 他像是突然被淹没在惊涛骇浪的真相中。 如溺水者一般,几乎无法呼吸。 云恬,竟然不是他的同胞妹妹…… 云薇才是? 也就是说,云恬才是承恩侯府唯一的嫡女…… 而真正的庶女,是云薇? 这怎么可能!? 云耀之脸色苍白,呆若木鸡。 他曾经觉得,云恬明明那么差劲,什么都比不上云薇,却还总妄想不属于她的东西…… 但原来不是。 那些东西,本就属于她。 是云薇占尽了属于她的一切,而他却还护着姨娘,一味地指责她。 不知足,不安分,痴心妄想…… 脑海中浮现云恬今日看他的眼神,他喉咙像堵了铅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就在这时,产室内传来一阵婴儿微弱的哭声。 门外的人骤然静谧,随即,清心园的下人们发出喜悦的欢呼声。 “夫人终于苦尽甘来!”姜嬷嬷直接嚎啕大哭,往里产房跑去,不一会儿,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婴儿走了出来。 欢声呼喊,“是个男孩,三公子,二小姐你们快看,这是你们六弟!” 婴儿的哭声比刚刚响亮许多。 云恬心中的悲切仿佛也被婴儿朝气蓬勃的哭声冲散了些。 她不知不觉走到姜嬷嬷跟前,目不转睛打量着包裹在棉布里的小婴儿。 可是很快,云恬那好看的柳眉慢慢拧起,“这……怎么这么丑?” 姜嬷嬷对云恬多了一抹显而易见的亲切,“小娃娃刚出娘胎都长这样,这府里太久没添小娃娃,二小姐没见过也是正常。” 她笑着将襁褓中的男婴送到云恬和云砚之面前,“抱抱他吧。” 云恬微微一愣,发现云砚之也怔然看她。 向来冷傲清贵的他,极少露出这样无措的表情,可是,她也不会抱孩子啊……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竟都没有伸手抱孩子的打算。 姜嬷嬷悻然收回手,又及时开口化解了尴尬,“幸好幸好,有能干的兄长和姐姐在,咱们六公子总算是福大命大,安生落地了。” 婴儿的平安降生,冲散了清心园紧绷凝滞的气氛。 华霓裳随后走出房门,额角还沁着汗水,脸色疲惫。 她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拎着一条枕巾。 出于礼节,云砚之随云恬一同迎上去,向她致谢。 华霓裳似有些诧异云砚之会亲自行礼,打量了他几眼,终究没说什么,只将手上的枕巾递给云恬。 “这枕巾上面,沾了一种可以让人绝嗣的宫廷秘药,想必是灌药的时候滴落的。这秘药服下之后,表面看着像是催产的功效,实则损伤心脉,看起来就犹如脱力难产一般……” 见两人瞳孔微震,华霓裳又道,“夫人身上的毒虽解了,可母体还是受到创伤,以后再也无法有孕。” 云恬脸色一沉,追问,“那孩子呢,可有影响?” 华霓裳摇头,“所幸发现得早,并未伤及孩子。” 云恬吁了口气,“母亲可知道此事?” “你们自己与她说。”华霓裳语气恹恹,显然是不愿与承恩侯夫人有交集。 云恬猜到两人之前可能有过节,不欲多问,敛衽行礼道,“多谢神医相救,请神医到我院里稍坐,我看一看母亲便来烹茶。” 华霓裳颔首应下,云恬招了个婢女,领着华霓裳去她所住的月吟居。 一抬眼,就对上云砚之意味深长的黑眸。 他大概也同其他人一样,没想到她竟与鼎鼎大名的花神医有交情。 不过,云砚之没有多问,很快转开视线,落到苏姨娘身上。 “来人,把苏氏绑起来,待云薇回来,一同关进柴房!” 苏姨娘原本恹恹的神色在听到云薇的名字后骤然活络起来,她猛地抬头,急声道,“这些事都是我做的,云薇她什么都不知道!” 见云砚之面无表情,苏姨娘不管不顾拽住旁边的云耀之,“耀之,你快和你三哥说,那瓶药是我跟一个公公私下买的,我出门不方便,就让云薇去帮我取,云薇并不知道那是毒药!” 云耀之似才反应过来,看着云砚之道,“三哥,云薇向来孝顺,定是无辜的!” 闻言,云恬的眼神冷若寒冰,“我分明亲眼看到她在——” “二妹。”云砚之突然截断了她的话。 心念如电,云恬顿时忆起他对她的警告。 大庭广众之下,绝不能提及镇国将军府。 也就是说,即便要追究云薇毒害母亲,也不能牵扯到慕家…… 否则,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可不是只挨二十廷杖这么简单了。 云耀之却没想这么多。 在他心里,云薇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何氏自幼那么疼爱她,她绝不可能与姨娘合谋,行此龌蹉卑劣之事! 气氛僵持间,姜嬷嬷走了过来,“公子,小姐,夫人想见你们。” 园中几人的神色各不一般。 云恬抬眼望向广阔无垠的天际。 心中不禁感慨,云恬终于可以认下自己的亲娘了,却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感受到母女相认的喜悦和大仇得报的快意? 眼下,苏姨娘已是落网之鱼,至于云薇…… 何氏将云薇当成心肝一般,掏心掏肺疼爱了十七年,如今有人告诉她,云薇并非她的女儿,且伙同亲生姨娘蓄谋害她。 何氏十有八九不愿相信...... 恍然片刻,云恬轻拢发鬓,理了理衣裙,抬脚往房间走去。 为了枉死的云恬,也为了日后替慕家洗清冤屈,即便何氏不信,她也要想办法,让何氏不得不信! 第8章 认母 云恬从来谨小慎微,今日却在清心园闹了大动静。 再加上云砚之并未刻意压制消息外传,苏姨娘十七年前偷换嫡女,如今又趁夫人难产蓄谋毒杀,甚至不惜杀二小姐灭口的事,逐渐在府里传开。 云恬的做法得到了合理的缘由。 进了房间,屋内的血味犹在。 何氏躺在榻上,神容疲惫倦怠,脸色苍白,额角贴着汗湿的发丝还没干透。 见到云恬和云砚之,她唇角露出一抹慈爱的笑。 未等两人开口,主动说话,“外头的事我都听姜嬷嬷说了,今日多亏了你们俩。” “母亲无恙便是大喜。” 云砚之向来敬重何氏,礼数周全,但母子两人却不多亲近。 如今以这样的形式见面,也只不过表面寒暄了几句,就默默退到一旁。他能察觉到,自一进门,何氏的大多数目光,都落在云恬身上。 十数年生活在一个府里,却把亲生女儿当成了庶女养着,这换了谁,心里都波生澜涌,需要时间缓冲。 云恬主动跪下行了大礼。 “女儿拜见母亲。” “好孩子,快起来......”何氏热泪盈眶,朝她伸出手。 何氏哑着声道,“当年之事,是母亲的疏忽,才叫苏筱竹奸计得逞,这些年,委屈了你......” 何氏出身平国公府,门第高,性子也傲。对于承恩侯府后宅,她自认掌控得不错,妻妾无争,兄弟和睦,姐妹情深...... 却不想,这一切都是苏氏刻意营造给她的错觉。 说到底,还是她的自以为是,才叫这擅于伪装的毒莲花钻了空子! 云恬抹去眼角的泪花,握住何氏的手,“女儿不委屈,要说委屈,母亲才是最委屈的,十七年的疼爱,竟都在那对母女的算计之中。” 听这话,何氏脸上露出一抹诧然,拧眉道,“你的意思是,云薇知道这事?” 姜嬷嬷大概是怕何氏产后虚弱,不敢直言云薇的事。 果然,姜嬷嬷轻轻扯了扯云恬的衣角,无疑是在暗示她暂时不要说出来。 若眼前的人是从前的云恬,还真有可能听姜嬷嬷的话瞒着,可她是慕长缨。 慕长缨素来爱憎分明。 她并不觉得,瞒着何氏,是对何氏好。 反之,长痛不如短痛! “下毒之事,云薇就是同谋。”云恬将姜嬷嬷手里的衣角拽了回来,语气笃定,连长姐也不叫了。 “二妹妹此言何意?”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轻柔尖细的声线像一阵刺肤的寒风刮过,瞬间让云恬的心湖再难平静。 转头看去,迎着何氏震惊的目光,云薇朝他们的方向疾步而来。 她的发髻梳得整齐精致,几缕珠翠贴着额角轻轻晃动,修饰着她的脸型。 云薇不愧是何氏亲手培养的大家闺秀,匆忙行走间,仍然仪态得体,路过之处,暗香盈袖,似清幽芬芳的桂花香气。 此时,她眸底闪过一抹恰到好处的担忧,“母亲辛苦了,都怪女儿不好,没能及时回来,候在您身边。” 何氏正欲叱责的话被云薇的关切之语堵在了喉咙口。 但她向来是非分明,尤其是被苏姨娘狠狠坑了一把之后。 “你去了何处?”她顺着云薇的话头问。 云薇闻言,神色似还有些害怕,“女儿本来打算去慕家,半道上看到御林军凶神恶煞拦路,整个长安街都乱起来了,女儿差点儿被人冲撞,好在遇到路过的肃王妃。王妃让我上马车,还邀我去王府做客,我便去了。” “女儿实在想不到,母亲这胎这么快就生了……”她一脸内疚,“女儿以后再也不贪玩,这月子里,时刻陪在母亲身边。” 见何氏不语,云薇又看向云恬,柳眉轻拧,“二妹妹,即便我没来得及孝敬母亲,你也不能那般诋毁我呀。什么下毒,什么同谋,我可都听见了。” 云恬早已平复了波澜的心境,打起十二分精神。 “首先,我不是你二妹妹,苏姨娘已经承认她于十六年前换了我俩身份,设计谋夺嫡女之位。所以,我才是云家嫡长女,该是你唤我一声长姐才是。” 云恬意味深长看着她,“苏姨娘就跪在门外,刚刚进门的时候,你当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云薇当即面露震惊,“天呐,这、这怎么可能……母亲,妹妹说的是真的吗?” 何氏闭了闭眼,“苏氏亲自告诉云恬的,假不了。” 云薇看着云恬,满脸不知所措,沉默半晌又状似无意道,“可是,这般隐晦的事,苏姨娘怎么会主动告诉云恬呢?” 她一脸无辜地道,“我听四哥说萧家夫人病了,需要一大笔银钱治病,萧公子向妹妹诉苦了好几回,是以,二妹妹最近一直为嫁妆之事烦心......” 她有些迟疑地低喃,“说不定,苏姨娘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想帮着二妹妹挣一分嫡女的嫁妆?” 这话就差直言污蔑云恬为了嫡女的嫁妆份额,不惜牺牲苏姨娘,合伙编造换女一事! 云恬当场气笑了。 她自认聪颖精明,居然将这样的蛇蝎女子当做挚友,赤诚以待十数年。 想来,猪油蒙了心的不是苏姨娘,而是从前的慕长缨! 也好,她正愁不知从哪里说起,云薇就递来梯子。 她转身朝何氏一跪,“苏姨娘之所以主动告诉我,那是因为我看见了云薇带着御林军走密道,暗中摸进将军府,更看见御林军统领将那瓶毒药亲手交给了云薇。我将云薇的毒计告诉苏姨娘,她却把我关起来,欲杀我灭口!” 此刻她容颜冷如寒霜,“三哥已经审过春婷,春婷招认,那药就是云薇让春婷送到苏姨娘手里的!” 何氏面色煞白,一脸悲切看向云砚之。 云砚之郑重颔首,“正是如此。” 云薇刚刚与苏姨娘擦肩而过,因云砚之的人守着,她只听到了一句:小心云恬。 当下猜到不只苏姨娘下毒的事败露了,事涉云恬,大有可能连同换女之事都露了行迹。 但她想不到的是,向来不管事的云砚之居然插手审问了春婷,而云恬,竟然还跟着她去慕家,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面对何氏失望的目光和云砚之的审视,云薇心里打鼓,急声道,“春婷平日里就是个手脚不干净的,我念着她伺候我多年的情分没把她赶走,谁料,她竟与苏姨娘串通起来害我!” 她痛彻心扉地抹眼泪,“母亲,三哥,你们居然不信我,反而信一个吃里扒外的奴婢…...” 云恬和云砚之不约而同露出一样的表情,云薇这会儿装模作样的神态动作,几乎跟苏姨娘如出一辙! 何氏执掌内宅多年,自然看得出,云薇话里话外,就是在将罪名往苏姨娘身上推。 她抿着唇不吱声,心里却是犹豫了。若苏姨娘真是她的生母,又这般为她着想,为何云薇还能忍心让苏姨娘承担所有罪责?难道这其中真有什么内情...... 见何氏的表情微变,云恬不慌不忙开口,“这毒药是宫廷秘药,今日你引御林军前去慕家,接触过内宫之人......” “二妹慎言!” 她面上强装镇定,语气突变凌厉,“慕家人意图谋反,肃王爷和父亲为此事在朝堂上替慕家争辩,尚且挨了廷杖,你红口白牙污蔑我带御林军去慕家,是想毁我名誉吗?” 她红着眼尾,抹了把泪,“二妹真是好狠的心,即便姨娘真的偷换了你我身份,当年的我也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你怎能把气撒在我的身上?” 话落,她也朝着何氏跪下,语速不觉加快,“母亲明鉴,我与她姐妹同气连枝,难道我的名声毁了,她就能得了好?更何况,我若与慕家谋逆案沾边,承恩侯府也难免要受牵连……” 说到最后,语气尽是委屈,“母亲就算是不疼女儿了,也该为侯府着想一番吧!” 第9章 四季桂 “污蔑?”云恬抬眼,澄亮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你是想狡辩说自己未曾去过镇国将军府吗?” 云薇被她盯得毛骨悚然,“我……我只去到门口,便遇到肃王妃……” 她发现自己气势不知不觉弱了几分,扬起声调道,“你不信,可找人去肃王府求证!” 云恬似笑非笑,“肃王妃在将军府外遇见你,可并不代表在遇见她之前,你没进过将军府。” 云薇一噎。 慌乱间抬眼,竟发现云恬那双眼睛,像极了慕长缨生气时看人的眼神。 云薇下意识闭了闭,将慕长缨的模样从脑海中甩脱。 真是疯了,她怎么会从病秧子云恬的皮囊上,找到慕长缨的痕迹! 此时云薇那模样,看起来委屈至极。 她眼泪扑簌哽咽争辩,“母亲,我没有去过慕家,更不可能跟御林军有联系,那毒药,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云恬却是冷笑,“慕家密道通向后院的庭园,有皇后娘娘赏赐给慕大小姐的一株四季桂,是去岁南疆使臣进贡的罕见品种,独一无二。” “那株四季桂,慕大小姐当成宝贝一般娇养,花枝浓密,伸延到了假山密道口。在密道时,我亲眼看见,御林军统领拨开桂花树枝先行一步,而你走在他身后,恰好被放下的树枝回弹打中,桂花花粉落了满头。” 她凝着云薇颤动不安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桂花花期在九月,如今,满京都城,便只有那一株四季桂开了花。” “你能否解释一下,你这满头的桂花清香,从何而来?” 云薇瞳孔猛地一缩。 她在众人的注视下,支支吾吾起来,“我……我……我在王府的时候,王妃娘娘让我试抹了桂花味的头油……” 何氏见她的样子,心中凉了半截。 她平静朝姜嬷嬷吩咐,“你走一趟肃王府,就说,我闻着云薇的头油好闻,厚着脸皮求王妃娘娘赏我一瓶,不必言明是什么味道。” “是,夫人。”姜嬷嬷应下,作势离开。 “母亲!”云薇的膝盖连连往前挪,一把拽住何氏搁在榻上的手,“母亲……女儿知错了!” 不言明是什么味道,就去讨要头油,就算肃王妃有心帮她掩饰,也无从出手。 何氏只一句话,就让她的谎言不攻自破。 姜嬷嬷的脚步顿住,无声叹了口气。 她是跟随何氏多年的旧人,没有人比她清楚,夫人有多疼爱云薇。苏姨娘要害夫人,夫人最多不过是愤怒,可没想到,连大小姐也有份…… 即便不是亲生,至少也该念着这些年夫人对她的疼宠和护持吧! 简直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夫人这次,怕是要彻底被伤透心了。 何氏的手一点点从云薇手掌中挣脱,眼里流露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 半晌,竟是一句叱责的话都没说。 云薇这次真急了。 “母亲!女儿不知道那是毒药……”云薇咬了咬舌尖,整个人也清醒了些。 “是姨娘以生养之恩胁迫,让女儿替她把那瓶药带回来,她说那是要给她自己用的,是可以帮她助孕的宫中秘药……” 她嘤嘤哭诉,“女儿真不知道!母亲信我,您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能害你!” 何氏阖上了眼睛,“拖下去,与苏氏一起,先杖责三十,关进柴房。”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谋害主母,其罪当诛,姜嬷嬷,你去主院看看侯爷醒了没有,把此事详禀于他。” 这句话不只是在吓云薇,也是在安抚云恬,意思是说,她会给云恬一个公道。 “母亲!您信我啊——” 姜嬷嬷心里也憋着气,动手力气很大,娇滴滴的云薇被她捁着手臂往后拖,“母亲,我真没有害您——!” 云薇连连哭喊狡辩,拼命挣扎。 可是这次,何氏没有睁开眼。 一刻钟后,门外传来了板子的闷响和两人的惨叫声。 苏姨娘也就算了,向来被捧在掌心里的大小姐被夫人亲令杖责,这绝对是十七年来破天荒头一遭! 下人们远远看着,议论纷纷,却也识趣地不敢靠近,免得触了霉头,祸及自身。 云恬看着面容悲怆的何氏,再次攥住她的手,轻声道,“母亲,为她们,不值得。” 何氏的手颤了一下,半晌,用力回握她,眼睛也慢悠悠撑开,“恬恬说得对。” 为想谋害自己性命的人,流一滴眼泪都是多余。 她松开手,手指轻轻抚过云恬的脸,“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的轮廓和鼻子,都像我……” 云恬笑了笑,“女儿大概是像父亲更多吧,而且谁能想到,苏氏这么阴险,母亲要快快振作起来,莫让她们得逞才是。” 一通宽慰下来,何氏眉宇间的愁容消散而去,看着她目光泛着慈爱,“你向来身子孱弱,今日一通折腾,累着了吧?” 在云恬的记忆里,何氏从未这般温柔地与她说话。 此刻,她眼底忍不住涌起阵阵的酸涩,为云恬,也为自己。 这一日,已死的云恬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可活着的慕长缨,却永远失去母亲的庇护。 多么讽刺啊。 何氏以为云恬感动得落泪,心疼地抹开她脸颊的泪珠,“不是还劝我吗,自己倒是哭上了。” 云恬用袖子拭泪,只觉一道清冷的目光凝在自己后脑勺。 她不敢回头与云砚之对视,只装作未曾发现,与何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就在这时,姜嬷嬷去而复返。 她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云恬,又对着何氏道,“奴婢去了主院,侯爷刚醒不久,才刚起了个话头,肃王府的管事刘全就带着媒人来了,说要向……向大小姐提亲。” 何氏冷下脸,“替谁提亲?” “刘全说,是肃王世子!” 第10章 三哥的伞 何氏一脸不可思议,“肃王世子,不是与慕家大小姐定了亲吗?” “侯爷也这么说,可刘全说那不过是口头的玩笑,并不能当真……”姜嬷嬷垂着脸,“侯爷让我跟夫人说一声,今天的事先放一放,别把人打坏了。” “侯爷答应了?!”何氏气急,撑着身子几欲坐起来。 姜嬷嬷连忙按住她,“还没,还没呢!夫人别激动,侯爷说了,今天他和肃王为慕家之事得罪了太后娘娘,肃王妃向来权衡利弊,才会急着跟慕家撇清关系……” “今日请了媒人大张旗鼓来,只不过是想让外头的人知道,肃王府有这么个意思。” 她替何氏顺气,劝道,“侯爷说您刚刚生产,不便说这事,让他们先回去了,您看,侯爷纵使有联姻的心思,也还是敬重夫人您的,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听得此言,何氏的气才顺了些,脸色依然很难看。 “二小姐,您没事吧?”姜嬷嬷突然喊了一声。 何氏这才发现,云恬一张俏脸白得吓人,手也变得冰凉。 “恬恬?” 她只担心云恬是不是心疾犯了,正打算喊姜嬷嬷请大夫。 云恬却似回过神来,朝何氏扯了扯唇角,“母亲别担心,女儿无恙。” 云恬的表情还维持着僵硬的微笑,整个人却是冷得麻木。 口头上的婚约不能当真...... 他,请了媒人,向云薇提亲? 姜嬷嬷的话一字一句犹如巨石,轰然砸在她伤痕累累的心窝上。 碾得她血肉模糊。 何氏心有不甘,虽然让外头的人停了杖责,却直接将两人关进柴房。 云薇足足挨了十八杖,整个人如同脱水的娇花,憔悴不堪。 被人押走时,她看向那紧闭的房门,眼底闪过一抹怨毒。 虽然不知道为何放过她们,但她自认足够了解何氏,绝不会是何氏突然大发慈悲。 “大小姐,你怎么样了?”苏姨娘跪了几个时辰又挨了杖责,此时的模样比云薇还要凄惨,她却还时刻关心着云薇。 云薇转过头来看她,“你只需管好你的嘴巴,别扯我后腿,祖母自会救我。” 苏姨娘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却不得不含泪点头,“你放心,娘就算是死,也不会害你的。” 云薇匆匆瞪她一眼,“别尽说丧气话!” 一直被拦在远处的云耀之见两人被免了杖责,这才松口气,却没能听见云薇的话。 等苏姨娘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压低声道,“姨娘别怕,我会找机会去求父亲的。” 苏姨娘总算有些宽慰,摇头道,“四公子切记,凡事别冲动,三思而后行。” 云耀之正了正神色,“放心吧姨娘。” 何氏需要休息。 云恬强压着波澜心绪,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 肃王妃的求亲无疑是个意外,但她知道,即使没有这个小插曲,想要将云薇母女彻底踩下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今日,她揭穿云薇的真面目,又拿回了嫡出小姐的身份,算起来,已是收获不少。 只是没想到,离开清心园的时候,云砚之竟也跟着告退。 她没有回头,下意识走得更快。 直到,一把油伞撑在她头顶。 随之钻进耳际的,还有云砚之清冷的声音,“下雨了,你没感觉吗?” 她怔然驻足。 想事情想得入神,倒还真是没察觉到雨丝落在身上。 主动接过他手上握着的伞,她恭谨福身,“多谢三哥。” 云砚之握伞的手却没有顺势松开。而是定在原地,一双黑眸若有所思看着她。 “你与慕大小姐很熟?”他记得,云薇才是慕长缨的闺中好友吧。 云恬垂着眼帘,“萍水相逢,不熟。” 云砚之眸色渐深,“既然不熟,你如何知道她宝贝那株四季桂?” 云恬脚底窜起寒气。 云砚之果然心思缜密...... 在他面前,一丝一毫的不慎都会成为破绽。 云恬深吸了口气,抬眼直视他,“三哥这是什么意思?” “是怀疑我与慕大小姐私交甚密,怕祸及侯府,还是怕被我连累,丢了三哥骠骑将军的官职?” 见他拧眉,她知道自己反守为攻的策略奏效了,口吻越发咄咄逼人。 “我不过是曾在云薇与慕大小姐说话时听过一耳朵罢了,三哥若要责怪,我道歉便是,请三哥放心,我与慕家人绝无私交,与慕大小姐更是不熟,半点比不上你与她的同袍之谊。” 云砚之面沉如水,“那,裴远廷呢?熟吗?” 云恬浑身一震。 她与肃王世子裴远廷,熟吗?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想起肃王妃遣人向云薇提亲,迫不及待地想抹除那桩“口头婚约”...... 又想起某个人曾经拉着她的手,对着北疆广阔无垠的漫天星辰,许下所谓的海誓山盟...... 却原来,都经不起一丝一毫的风霜雨雪。 她信以为真的承诺,在他的眼底,不过是口头的谣传罢了。 而如今,他辟谣的方式,就是向蓄谋害她全家的仇人提亲! 思及此,看云砚之的目光也冷了几分。 他们这些人,都一样。 “我指责三哥不顾同袍之谊,三哥便污蔑我与一个外男相熟……”云恬唇角不知不觉勾起一抹嘲讽,“我说不过你,甘拜下风。” “你心里,在为慕家打抱不平?”云砚之目光如炬,一针见血。 雨开始变大,淅淅沥沥落在伞上,仿佛豆子掉在鼓面。 他的声音也仿佛砸到她心里。 云恬好不容易压下的愤怒再次涌上心头。 “三哥多虑了。”她强撑着,克制着,握在伞杆上的指骨泛白,力气逐渐变大。 云砚之探究的目光自然落在她的脸上。 她自认已经控制好表情,却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不得不转开话题,“三哥这伞,到底给是不给?” 雨落下的声音越来越急,犹如加速的心跳。 半晌,云砚之终于松手。 伞杆在她手心,陡然失了平衡,风雨中摇摇晃晃,一如她此时苍白柔弱的模样。 “回去休息吧。”云砚之转身,整个人浸入雨中。 云恬如获大赦。 看着小厮撑伞匆匆向云砚之跑去,她吁了口气,快步消失在大雨倾盆的清心园。 一路回到月吟居,她已经从恍惚中调整好思绪。 婢女雨疏和如霜侯在门口。 雨疏朝她福身,“小姐,花神医在里屋等了您许久。” 如霜上前殷勤接过伞,“小姐累不累,奴婢扶您进去。” “不必了。”云恬将伞递给她,自己撩帘而入,随口吩咐,“如霜你去厨房打碗姜汤来,雨疏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接近。” 雨疏应是,轻轻阖上门。 如霜却闷闷不乐,“厨房那么远,而且这时候,哪有姜汤?” 她本想趁机在花神医面前卖个好,没想到,小姐这时候偏要喝什么姜汤! 雨疏看了她一眼,“没有就让厨房熬一锅,我们家小姐是侯府嫡女,你身为小姐院里的大丫鬟,连一碗姜汤都要不到?” 清心园的婢女将华霓裳引过来的时候,雨疏特意花银子打听过,得知她家小姐才是嫡出,开心得合不拢嘴。 她有预感,小姐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云恬走进房中,只见华霓裳歪着身子靠在扶手上,以手托腮,不知想些什么。 “实在抱歉,让表姐久等了。” 第11章 小表妹还活着 一声表姐将华霓裳的神志拉回,她诧然抬眼。 云恬一步步朝她走来,那姿势,那眼神,活脱脱就是换了脸的慕长缨。 华霓裳心中波澜,极力维持着面上冷静,“你喊谁表姐呢?云二小姐。” 云恬随意坐到她对面,开始熟练地烹茶。 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被推到华霓裳跟前。 云恬才开口,“我这烹茶的手艺可是表姐你手把手教的,今日我换了一个身子,表姐尝尝,徒儿的手艺可退步了?” 华霓裳怔怔看着她烹茶时行云流水的动作,指尖轻颤着,捧起茶盏慢慢啜了一口。 茶味甘苦,咽下后方觉微甜。 是她自创的甘泉苦心茶。 华霓裳整个人僵在原地,“你……” 不仅气味,连火候和烹茶神韵,皆是如出一辙! 她眼底的震惊几乎压不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换了身子,是何意?” 云恬闻言,将脸凑近她,“表姐是医者,你摸一摸我的脸便知道了。” 华霓裳伸出手,在触及她无暇的肌肤后愣住了,“所以,你想说,这是神魂附体?” 心里有个声音呐喊着不信,可那毫无瑕疵的面容和熟悉的神态,却又一遍遍地证明…… 眼前的人,就是慕长缨! 云恬放下茶盏,迎着她震惊的目光问,“表姐今日故地重游,可是思念旧人了?” 对面的华霓裳猛地站起来。 她绕过茶几,蹲在云恬跟前,用力攥住她的双手,“你……你真是长缨!” 这个世上,知道她与承恩侯府旧怨的人,唯慕长缨一人! 那是她们姐妹俩交换心事,答应彼此永远守口如瓶的秘密。 她的小表妹,还活着! 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云恬一双眼睛不知不觉变得通红。 “长缨此名,已随镇国将军府满门,长埋地底。” “表姐日后便唤我恬恬吧。” 华霓裳瞳孔骤缩。 慕长缨的乳名,也叫甜甜。 她急急朝门外看了一眼,改了称谓,“甜甜,你别这样......” 泪水无声落下,砸在华霓裳手背,她柔声劝道,“慕家一案,到底有何内情?你说与我听,我们一起打探可好。” 闻言,云恬的眼神空洞,仿佛陷入无尽的痛苦中。 初闻父兄战死的消息时,祖母当场昏倒,好不容易熬了半个月,终于等到父兄尸身归京,她们甚至还来不及好好哭一哭,御林军就围了将军府。 “御林军趁我们都在前厅辨认尸首,强行闯入后宅,在主屋搜到了蛮奴三王子写给我父亲的许多信件。” “不过片刻,太后的亲信谭公公就捧着懿旨和一壶毒酒,说父兄勾结敌军,至十万慕家军埋骨青云关,不论通敌信件是否他人栽赃,慕家人都难逃一死。”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宣读懿旨时,父亲的尸身就躺在那卷半敞的破草席上,斑驳血迹早已风干,死后被敌军切开的腹部里,依稀能看到残留的树皮草根…… 威风凛凛的镇国大将军,再也没能站起来,为自己一生忠名辩驳半句。 只能任人污蔑,含恨而终! 她上过战场,深知该是如何惨烈艰难的战役,才能将父兄逼至吞树皮,啃草根的绝境。 她了解父兄,知道定是诡谲狡诈的阴谋和背刺,才能让向来警惕的他们中伏遇险,在劫难逃。 那一刻,她心如刀绞,还来不及质疑为何青云关援军迟迟不到,就见御林军副统领拿着那一叠信,狠狠扔在他身上,骂骂咧咧朝着他的遗体吐了口痰。 士可杀不可辱! 这是父亲自幼教她的。 一股滔天愤怒,瞬间将她吞没。 她长剑出鞘,当场斩下了那副统领的头颅! 母亲和嫂嫂们同样愤慨,纷纷拔剑,与府中家将们誓死反抗。 慕家人可以死,但决不能吞下这份天大的冤屈,无声无息地死! 便是难逃一劫,她也要用一身热血和手中之刃,让天下人知道,慕家人,即便只剩满门女眷,亦是不屈不挠,至死不认那莫须有的叛国污名! 忍着泪听完了所有,连向来伶牙俐齿的华霓裳也忍不住哽咽,说道,“他们不会白死,你振作一点!” 云恬闻言,慢慢抬起眼。 她反握住华霓裳的手,颤声道,“表姐,是上天厚泽……” “让我成为承恩侯府嫡女云恬,成为云薇的姐姐,让我有机会洗刷慕家冤屈,还慕家一个公道,为父母兄嫂,为慕家枉死的八十六道冤魂,报仇雪恨!” 姐妹交握的两双手不自觉颤动,指骨泛白,泪水紧随而落。 一滴滴砸在手背上。 温热,沉重,泛着丝丝缕缕的伤痛,悄然隐于指缝之间。 两人一通痛哭后,云恬心中骤失至亲的悲恸终于得以宣泄,人也跟着精神许多。 知道了今日清心园发生的事,华霓裳拉着她的手,轻拍,“看你能振作起来,我也放心许多。” “颓废自弃,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云恬柳眉微扬。 熟识慕长缨的人都知道,那神态是独属于慕长缨的。 自信,飞扬,爱憎分明。 华霓裳暗暗松了口气,“不论如何,今日能拿回嫡女身份已是不易,日后你在承恩侯府行事也会方便许多。至于云薇,她于慕家一案,最多也是个棋子而已,你切不可操之过急,打草惊蛇。” “今日多谢表姐了。”云恬有些歉然,“我明知道表姐不喜何氏,却还让你出手……” “傻话。”华霓裳如往常一般刮了她的鼻子,“我是医者,人命关天,不至于这点肚量都没有,你若有事,尽管差人来找我,别自己擅自行动。” 她望着窗外的荷池轻叹一声,“更何况,我与承恩侯府的渊源,早就已经过去了。倒是你,肃王妃向云薇提亲,究竟是不是裴远廷的意思?” “肃王妃大张旗鼓提亲,全京都城都知道,他不可能不知情。”云恬抬袖抹去眼角的泪渍。 华霓裳的脸色瞬间难看,“这裴远廷,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慕家出事,他就这般急于撇清?” 她没有错过云恬眼底的黯然,安抚道,“你先别难过,我让人去探一探,说不定,他有难言之隐呢?” 云恬想了想,终是颔首,“那就有劳表姐了。” 她实在不愿相信…… 不愿相信连他也如这世间千千万万趋炎附势之人一般,冷心冷血!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华霓裳顺势抓起她的手,手指按在她脉搏之上,“听说云家二小姐天生患有心疾,我得帮你好好调理一番。” 云恬闻言,抬手按住心脏处,感受到那里扑通扑通的跳动,哑声道,“她……确实是心疾发作而死的。” 到现在,她仿佛还能感受到心脏剧烈收缩的绞痛感。 钻心刻骨。 华霓裳将她两只手轮流把脉,又翻看了她的内眼睑,娇艳的脸上露出一抹不可思议。 云恬纳闷,“怎么了,表姐?” 华霓裳道,“你的身体,除了孱弱之外,并无其他疾病。” 云恬眼底流露一丝喜悦,“你是说,重生后,心疾也痊愈了?” 见华霓裳点头,她忍不住看向自己的手掌,“难怪我今日这么折腾身体也没闹毛病……也就是说,日后只要我多多强身健体,便能恢复从前的体魄和武功?” “武功招式你记在心里,自然随时可用,不过想要凝练内功,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这期间,大概还要吃不少苦头。” 云恬几乎喜极而泣,“我从不怕吃苦,只要能恢复,我什么都不怕!” “傻丫头。”华霓裳推着她走到榻上,“你现在先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再想其他。” “云薇有肃王府的婚约保命,那间柴房困不了她多久,你须得养足精神,才有气力与她们博弈。” 云恬不肯躺下,“至少让我先送你出去……” “听话,这承恩侯府的路,我可能比你熟。” 云恬终于不再坚持。 她很清楚,夺回嫡女之位,得到何氏的信任,只不过是对付云薇的第一步。 云薇当了十七年的嫡长女,宠爱她的不仅是承恩侯夫人何氏,还有年逾七十的老夫人,她们的祖母。 这位老夫人姓苏,是苏姨娘的表姑母,向来就是个偏心眼,对孱弱胆怯的云恬更是从小不屑一顾。 今日大清早,祖母去护国寺祈福,日落方归。若知道她的宝贝疙瘩云薇挨了板子,还被关在柴房,不知作何反应。 明日,大概还有一场大戏要开罗。 她还需找机会再添一把柴,让承恩侯府这火烧得更旺才行。 华霓裳默默替她盖上薄被,转身离开,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 云恬不知不觉模糊了双眼。 日后在这世间,她能信的,也只有表姐了。 至于其他人…… 云恬阖上眼,浑身冰冷。 而事实证明,云恬的预判是准确的。 当晚,云薇就被苏老夫人身边的桂嬷嬷亲自扶出柴房。 翌日大早,被她派去盯着清心园的雨疏匆匆来报,说苏老夫人带着云薇,亲自去了何氏房里,说是赔罪。 云恬正好梳妆完毕,“我亲自去瞧一眼。” 她添柴的机会,来了。 第12章 老太婆气晕了 记忆中,承恩侯的亲娘是皇商独女,生下承恩侯的时候难产,不慎香消玉殒。 云恬的这位祖母姓苏,是个继室。 她向来心高气傲,仗着对承恩侯的教养之恩,年轻时也没少磋磨儿媳何氏。 这会儿亲自探望正在月子里的何氏,除非是有十万火急的事,万不得已而为之。 云恬赶到清心园的时候,就听到里屋传来激烈争执声。 “云薇都给你跪下认错了,你还有什么气也该消了。十七年的母女情分,难道说不要就不要了?” 那咄咄逼人的声音,是云恬的祖母,苏老夫人无疑了。 “你这女人,可真狠的心呐!” “祖母别生气。”云薇的声音随之响起,“母亲,我是真的一时糊涂,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想了一夜,云薇终于认清事实胜于雄辩,给自己找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有被识破的危险。 及时认错示弱,反而能借着苏老夫人打一出感情牌。 何氏冷嗤,“我这十七年的心血喂了狗,我都没哭,你搁这儿哭什么?” 话到这,何氏似乎笑了一下,“不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会认回云恬,从今往后,属于云恬的,你休想再沾染。” “你要认回云恬可以,但云薇必须留在你名下,只有承恩侯府嫡女,才配得上肃王世子妃的名位!”苏老夫人终于露出狐狸尾巴。 她理直气壮吩咐,“对外就说云恬这次及时请来花神医,助你产子脱险,是大孝之举,你怜其懂事,决定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这桩婚事,才是婆母特意带着云薇过来认错的真正目的吧。”何氏的语气带着讥诮。 “要这么说的话,在外人眼中,云恬依然是苏氏那贱妾所生,何谈认回?” 苏老夫人不耐烦,“都是嫡出,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她还从未听过何氏说话的声线如此尖锐,“这十七年,难道恬恬还不够委屈吗?!” “放肆!”苏老夫人亦是动了怒。 她指着何氏的鼻子怒骂,“你敢不顾大局,不顾承恩侯府荣辱,不顾我老太婆的命,我便有理由让京泊休了你,忤逆不孝的罪名坐实,就是你娘家,也开不了口为你辩驳!” “你——!”何氏的声音陡然折断。 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何氏顿时气得全身发抖,心头一阵剧烈收缩,“总之,这事恕儿媳不能答应……” 苏老夫人不依不饶,“何氏,你这是忤逆不孝!” “夫人,你怎么了?!” 听见姜嬷嬷的惊呼声从门帘内传来,云恬不敢再听墙角,大步推门而入。 “母亲!”她取出一颗华霓裳留给她提气养神的药丸,塞进何氏口中,让她就着温水咽下。 她拍着何氏的后背劝说,“母亲,月子里不宜动怒,为了女儿,也为了几位哥哥,您可要保重身体,莫让奸人得逞!” 这话明摆着骂苏老夫人和云薇另有心怀不轨,故意为之。 毕竟,何氏要气出个好歹,侯府后宅,就成了苏老夫人和苏姨娘姑侄的天下。 云薇扯了扯苏老夫人的裙角,“祖母,你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 苏老夫人怒声叱责,“你这丫头越来越不懂礼数了,说谁是奸人呢?以为自己是嫡出了,就可以不敬长辈,口出恶言了?!” 云恬闻言诧异回头,“祖母?怎么是您啊!?” 她迎着苏老夫人不满的视线,动作敷衍地福了福身,“刚刚我在外头听了一耳朵,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老刁奴,仗着祖母的仁慈,狐假虎威,欺负母亲呢!” 苏老夫人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你敢骂——” 云恬又叹,“毕竟,母亲为了替承恩侯府开枝散叶,年逾四十还冒险产子,不说劳苦功高,也至少值得宽慰几句吧。她这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月子没坐齐,竟有人敢说,要休弃她......” 话音微顿,她一脸难以置信,“若是哪个不长眼的奴仆说这没良心的话,打一顿出气也就罢了,可我实在没想到,祖母您向来最是公正明理,怎么也……” 苏老夫人瞬间如同吞了只苍蝇一般。 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偏又恶心得很! 云恬似无所觉,语气悲愤连连追问,“祖母刚刚的话,可是真的?您真要做主休了母亲,坐实父亲忘恩负义之名,让承恩侯府从此成为整个京都城的笑柄吗?” “你胡说什么呢!我是这样的人吗?”苏老夫人此刻只恨不得塞住云恬一张利嘴。 她不过是吓唬吓唬何氏,趁着她产后虚弱,想要逼她就范而已,怎么可能真将人休出府去? 可被云恬这病秧子一顿数落,倒真成她的不仁不义,苛待儿媳了。 “哦,原来祖母并无此意啊?”云恬转身安抚何氏,“母亲听见了吧,祖母不是有意伤您的心,你可别伤心难过了。” “我……”苏老夫人一口气堵在心口,胸口剧烈起伏,差点要喘不过气来。 反观何氏。 看着云恬一通指桑骂槐,把向来自视甚高的苏老夫人气得全身发抖,何氏心中只觉痛快。 她拼命压在嘴角上扬的弧度,哪里还有什么伤心难过。 苏老夫人似乎才回过神来,深吁口气道,“何氏,不论如何,你不肯将云薇记到名下,坏了承恩侯府与肃王府的联姻,违背老身的意愿,就是忤逆不孝!” 虽不至于休了她,可这顶帽子扣下来,何氏在这京都城的名声也就毁了。 然而,这次何氏半步不让。 她按住云恬的手,先一步开口,“婆母明鉴,儿媳含辛茹苦将云薇养大,十七年来,自认对她疼爱有加,无微不至,可昨日,她却帮着苏氏那贱妾害我性命!” 何氏深吸口气,语气不卑不亢,“她忤逆不孝,婆母尚且护着她,非要我将她认作嫡女,恶心我膈应我,既如此,我便学她忤逆不孝一次,又有何妨!” “你——” 何氏没有再给她开口的机会,“来人!” 姜嬷嬷闻声上前。 何氏吩咐,“我身体不适,怕过了病气给老夫人,替我将老夫人请回去!” “何氏,你敢!”苏老夫人气得直打哆嗦。 她全然没想到,入门二十余年晨昏定省,对她自始至终恭敬有礼的何氏,为了一个云恬,敢这么对她! 何氏睨了姜嬷嬷一眼,“还愣着干什么!” 姜嬷嬷连忙扶起苏老夫人,半推半请地将人往外带,“老夫人慢些,夫人刚刚产下六公子,身体虚弱,待她出了月子,定会亲往慈恩苑,给您请安赔罪。” “放手!滚开!”苏老夫人哪里抗得过姜嬷嬷的力气,她喘着粗气骂骂咧咧,“连你这老刁奴,也敢以下犯上……承恩侯府,要翻天了……” 拉扯间,她看向云薇,接收到云薇的眼色,当下意会。 下一刻,她突然眼皮子一翻,倚着姜嬷嬷直接歪倒。 “老夫人!?”姜嬷嬷慌了,身后的云恬却突然伸手拽了她一把。 姜嬷嬷一个踉跄,神差鬼使侧开身。 苏老夫人的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回,真没了动静。 “祖母!”云薇的视线被姜嬷嬷挡住,没有看见云恬的动作。 她大哭着朝苏老夫人扑过去,“祖母您快醒醒,别吓我,您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和母亲都听您的……” 她又看向何氏,“母亲,祖母要是在清心园出了事,父亲怪罪下来我们都承受不起,您快跟祖母服个软吧?” 何氏瞥见脸色苍白的苏老夫人,如在愤怒中被人泼了盆冷水。 老太婆要是真出点什么事,她确实不好交代,可是…… 她看向面容清瘦的云恬,登时拧眉纠结起来。 第13章 嫡长女 见何氏犹豫,云薇趁热打铁,“母亲,您也知道祖母是继室,可那也是祖父明媒正娶的。父亲一直对祖母恭敬孝顺,就是怕人诟病他不敬嫡母……” 闻言,云恬冷笑打断她,“听你这意思,母亲只要服个软就能治病救人?” 被她一提醒,何氏眉眼冷了下来,“云薇,你话中之意,就是说婆母在装病,想要逼我妥协,是吗!” 到了这时候她如何看不出来? 云薇早就跟这老太婆合计好了,先用孝道压制她,再让老太婆假装发病留下“嘱托”,若她再不应允,便坐实她忤逆之罪! 从前,她真是猪油蒙了心,竟没看出云薇生得一副好看的皮子,内心却是这般诡计多端,龌蹉不堪! “我没有!”云薇急急否认,她哭得伤心欲绝,“母亲就这么信任云恬,她随便挑拨一句,母亲就信她不信我了……” “你还装!”何氏恼火不已,痛心疾首看着她,心里又一次浮起悲凉之感。 虽说不是亲生,可终究养了十七年,没将她教好,亦是她这个教养之人的罪过…… 然而,何氏还未说话,就听姜嬷嬷火急火燎地道,“老夫人晕过去了!夫人,这该如何是好?” “祖母?”云薇愣了一下。 看见苏老夫人一动不动,心底轻颤,唇角却是压不住的上扬。 老太婆要是真出点什么事,这忤逆不孝的污名,何氏担定了! 云恬费尽心机抢来一个自身难保的嫡母,临了却根本护不住她,反而要被牵连。 只要一想到云恬的下场,她就忍不住想笑。 “祖母,您快醒醒呀!”云薇狠狠拧了大腿一把,挤出几滴眼泪嚎啕大哭,“孙女还没给您老尽孝呢,您就这么丢下孙女,孙女爹不疼娘不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何氏被哭声扰得心烦意乱,正欲下榻看个究竟,却被云恬拦住。 她拍了拍何氏的手背。 “母亲别慌。” 瞥了云薇一眼,不疾不徐的声音盖过云薇刺耳的哭声。 “花神医的一手针灸功夫,专治祖母这种时不时晕倒的病患。你有的是尽孝的机会,放心。” ...... 时隔不到半日,华霓裳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再次被请进承恩侯府。 因不想见到云薇,云恬跟华霓裳打了个招呼,索性移步主院,探望挨了廷杖卧床不起的承恩侯。 从原主的记忆里不难得知,承恩侯此人最是圆滑,在朝堂上八面玲珑,在府上亦是个面上慈霭,实则城府甚深,唯利是图的家主。 对于她和云薇身份对换的事,承恩侯自然不会如何氏那样激愤。 说到底,姐妹两人身上都有一半流着他的血脉,对他来说,谁嫡谁庶,根本无关痛痒。 更何况,云薇被肃王府看中,对他还有大用。 “我给父亲带了花神医亲自调配的止疼丸,还请陈叔通禀一声。” 闻言,承恩侯的随从陈寅连忙回礼,“侯爷正疼着呢,大小姐稍等,老奴这就进去通传。” “有劳。” 在主院外等着通禀的时候,云恬听到脚步声,朝外瞄了一眼。 一个身着官袍的清俊男子被管事毕恭毕敬领进来。 那人一身书生气息,面容算得上温雅,他看人的时候眼角微微上抬,颇有居高临下的姿态。可见,是个心气高傲的男人。 两人打了个照面,谁也没有说话,可男人看她的眼神,却充斥着淡淡的不耐烦。 云恬还怔在原地,那人已经转开视线,径直朝院内走去。 云恬瞬间回过味来。 原主的记忆也紧跟着翻涌而上。 往日种种掠过脑海。 原来这人,就是与原主云恬有口头婚约的萧羽。 萧羽目前正在户部任职员外郎,是个寒门子弟,也是云恬多年来一心盼着的“良人”。 两人距离不算远,他身后的随从低声问,“二小姐看着您呢,主子怎么不打个招呼?” “本官还穿着官袍,她一个侯府庶女,见到朝廷命官却不行礼,成何体统?” 萧羽的声音不小,毫不避讳,正好让云恬听得清楚。 “可是......” 随从似乎还想说话,却被萧羽打断,“不必理会她,先探望侯爷要紧。” 话落,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云恬眯起眼睛,立在原地打量着他倨傲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嘲讽。 此时,陈寅推门而出,萧羽笑着迎上去,陈寅却错开脚步,朝着云恬拱手,“大小姐,侯爷请您进去。” “多谢陈叔。” 没理会一脸尴尬的萧羽,云恬快步越过他,半个眼神也没留下。 只听到,身后萧羽僵着声音朝陈寅道,“陈管事是不是叫错了,刚刚那位,不是云二小姐吗?” “老奴没叫错,那的确是我们承恩侯府嫡出的大小姐。”陈寅语气随和不失恭敬,可萧羽一心想探听的缘由,却半个字也没提。 云恬不禁一笑。 没想到连身边的老奴,都与承恩侯一个德行。 后面萧羽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但在她看望承恩侯离开主院的时候,破天荒地瞧见,萧羽的随从欢喜等在了檐廊下。 “大小姐。”欢喜叫住她。 云恬顿足,“有事?” 欢喜连忙上前,双手奉上一个手掌大的木盒,“大小姐,我家大人刚刚进去探望承恩侯,他让奴才交给小姐的,说七夕将至,这是提前赠你的贺礼。” 云恬意味深长瞥他一眼,手指就着他的姿势挑开木盒。 一支肉眼瞧着做工粗糙,不用问就知道廉价至极的银簪静静躺在盒中。 她笑了笑,“刚刚大人那般冷漠,我还以为你家大人不认识我了。” 欢喜心里一颤,有些战战兢兢道,“刚刚在侯爷院里,我家大人素来脸皮子薄,小姐莫怪。” 这银簪其实是他昨日在路边摊花二两银子买的,打算待会回去送给萧二小姐的婢女萃英,那是他相好。 没想到大人得知云大小姐的身份后,忧心她因今日的话生了嫌隙,这才临时决定,与他买下这银簪救急。 也不知道,大小姐会不会嫌弃...... 啪一声,云恬突然盖上盖子,吓得欢喜一个激灵。 抬头,却见她笑容和煦地接过木盒,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你家大人有心了,替我向他道谢。” “大小姐愿意收下,大人定是欢喜。” 欢喜明显松了口气,还好是他多想了,云家这个病秧子小姐平日里恨不得贴上他家大人,又怎么可能真的生气。 这般想着,欢喜摇了摇头,朗声告退。 看他离开,云恬把玩着手里的木盒,似笑非笑。 第14章 提亲非他本意 从慈恩苑出来,华霓裳受邀到月吟居小坐。 “老太婆真晕假晕?”云恬一边煮茶一边问。 此刻月吟居内茶香氤氲,一点点弥漫开来。 华霓裳道,“脑袋上有肿块,不过最严重的是她的心肺。上了年岁,痰气阻肺,胸闷气短,若没有我的金丹吊着,怕是捱不过三五载。” 云恬挑眉,“你给她金丹了?没扎针?” “给了啊。”华霓裳娇笑,“不过,是扎完再给的。” 云恬失笑,“花神医亲自炼制的金丹,想必价格不菲?” 闻言,华霓裳慢条斯理抿了口茶,摇晃着一根玉指,笑容是大写的满意。 “不多,一百两一颗。” 她理直气壮道,“承恩侯府这么有钱,我不趁机宰他们一笔,也太对不起自己当年受的那些委屈了。” 云恬早有心理准备,轻叹,“在云恬的记忆里,云大哥继承生意的这些年,赚得盆满钵满,你们一个赚钱一个爱财,当真是天生一对啊。” 闻言,华霓裳笑容一滞,狠狠挖了她一眼,“少拐着弯跟我提他。” 她语带警告,“要不是为了你,我华霓裳此生不会踏入承恩侯府半步。” “好好好,我的错。”云恬拎起茶杯,“我自罚一杯,向花神医赔罪。” “看你这般识趣,给你说个好消息。”华霓裳朝她正色道,“我让人探过了,肃王府昨晚请了太医,说是裴远廷突发疾病昏迷不醒。” 云恬心尖一颤,“他怎么了?” 华霓裳摇头,“这事肃王府的人口风很紧,连过府的太医也三缄其口。不过,裴远廷昏迷,意味着提亲一事大有可能非他本意……” 她拉着云恬略微冰凉的手,“别担心,你们以后总有机会再见,有什么话,当面问更好,也免得留下遗憾。但切记一点,不能轻易露了行迹,要保护好自己。” 她深知云恬不过是强颜欢笑。 两日之内变故陡生,换做谁,都无法平静以对,表妹已经做得极好。 云恬听得懂她的意思,脸上露出释然。 面对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华霓裳,她从不吝啬坦露自己的心意,“你说得对,如今我身负血海深仇,确实不能轻信他人,可在我心里,总还是期望,他依然是那个他。” 华霓裳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懂,可不论如何,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如今你成了承恩侯府嫡女,在外人眼中是个病秧子,不是女将军了,日后你所言所行,须得藏敛锋芒才是。” “多谢表姐,我知道的。” 见云恬郑重应下,华霓裳才暂时放心,“至于慕家人的身后事,我偷偷瞧了一眼,除了你的尸身失踪,没有立碑,其他人的……都被肃王安置得十分妥当。” “不过,肃王似乎还留了人守着,我不敢过于接近,怕引人注意。等风头过去,你寻个由头出府,我再与你一起去祭拜。” “也只能如此了。”云恬垂下眼,敛去眸中黯然。 那日刀光剑影下,她心存死志,匆忙之间一口咽下私军信物...... 可如今,失踪的偏偏是她的尸首。 老天爷可真会开玩笑。 “有劳表姐再替我打探打探,慕家出事当日,可还有人去过慕家,带走我的尸身。” 不论如何,她必须找到自己的尸身。 “放心,我一定尽力探听。”华霓裳将一个浅绿荷叶香囊放到桌上,“这香囊是我重新给你做的,跟以前的味道一样,除了驱蚊虫,还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多谢表姐,身上少了这么点药香,我还总觉得不习惯。”云恬笑着将香囊系在身上。 晚膳后,云恬亲自将华霓裳送出府门,回程时,独自漫无目的地在侯府闲逛起来。 她神色恍惚,回顾昨日林林总总,竟还觉得如同做了噩梦般...... 无垠黑夜下,唯一轮弯月高挂柳梢头。 不知不觉,云恬绕过一座假山,看见了小斜坡顶的秋千架。 像这样的秋千架,从前在将军府的院子里,也搭了一个。 因为,慕长缨不高兴的时候,最喜欢荡秋千。 那种迎风招展,自由自在的感觉,如策马奔腾在无垠的北疆旷野上,令人神往。 一坐上去,仿佛心里那些悲伤痛苦,也都会随风散去…… 后来,那人不知从何处得知她的喜好,就在年前她生辰的前一夜,拿着锤子和几根定制的精铁,翻墙进她的院子,亲手为她搭建了一个这样的秋千架。 将军府的暗卫很快发现是他,暗暗报与她知道,她笑着清退了所有守卫,撩起窗帘一角,趴在窗柩上,睁眼看他忙碌了大半夜。 翌日,他用袖子随意蹭去脸上飞溅的泥土,朝着她朗声笑道,“甜甜,生辰快乐。” 而她也兴高采烈地收下了他给的“惊喜”。 自此,记住了青天朗日下,他那一抹英气干净的笑容。 像是被旧日回忆牵引着,云恬安静坐在秋千架上,双脚悬空,随风晃荡起来。 心里默念着一个名字。 裴远廷。 那时的她,无比坚定地认为,他们一定可以携手走完这一生…… 孰料,命运多舛,造化弄人。 假山一侧,一双深邃的眸子凝着秋千架上衣袂飘飘的白衣女子,挺拔的身姿笼罩在假山黑寂的阴影下,久久无言。 身边,负责管理这处庭院的小厮清风垂着脑袋,战战兢兢低声道,“小的刚刚走开一会儿,没想到二小姐就跑上去了,三公子不喜,小的这就去请二小姐离开。” 后山坡的这一片庭院是云砚之年前回京后,买下侯府隔壁的两间旧宅,自掏腰包请人打通墙面扩建的,可以说是他的私人地盘。 府里的人都知道他不喜与人来往,故而也很少有人闯到这来,更别说,有胆子私自坐上他亲手搭建的秋千架。 云砚之深沉的脸色和身上的酒气,让清风紧张得汗流浃背,深怕这位凶名在外的三公子怪罪下来。 “下去吧。” 出乎意料,云砚之摆了摆手。 清风惊讶之余,如获大赦,连忙哈着腰退下。 临走前,不忘惊奇地看了秋千架上的女子一眼。 这一眼的分神,他不小心踹翻了假山后的小花盆。 声响传来,云恬顷刻间抬眼,眸底闪过一抹锐利,却未曾停下动作,只是慢悠悠地观望着那座假山。 半晌,云砚之清俊的身影从假山一侧走了出来。 云恬大大方方望过去。 皎月下,假山前,青竹如玉的男子负手而立,一袭湛色长衫,腰束同色玉带。 看似随性的打扮,很好地遮掩了他身上无声散发的冷漠和疏离。 这一刻云恬竟然觉得,云砚之私底下似乎也没有外在看起来那么冷心寡情。 第15章 换亲 云恬坐在秋千架上没打算下来,只斜斜打量着他,而后问了声,“三哥怎么在这?” 等他走到近处,她方才看清,云砚之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衣摆还沾着淤泥。 此时,他整个人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低沉。 迎面而来的夜风带着淡淡的酒气,让云恬蹙眉。 这两日她发现,原主的嗅觉十分灵敏,不管是云薇头上的桂花香,还是云砚之身上的酒气和伤口的金创药味,都没有瞒过她的鼻子。 云砚之看到她双腿交叠,一边晃动一边说话的样子,深邃的眼眸又暗了几分,薄唇紧抿。 片刻,徐徐开口,“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 他指了指秋千架,“是我搭的。” 云恬一愣。 云砚之这样的人,居然会做秋千架? 他平日心情烦闷的时候,难道也跟她一样,喜欢荡秋千吗? “还不下来?”云砚之掀眉瞥她,明显在指责她鸠占鹊巢。 若是从前的她,倔脾气一上来,定会反问,这地方写你名字了? 可想起华霓裳的告诫。 她终究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肆意妄为的慕长缨。 思及此,她收敛神色,从秋千架跃下,福了福身,“原来是我唐突了,三哥勿怪。” 见状,云砚之面上平静,眼里却似有说不出的失望。 “夜深了,回吧。”他揉了揉太阳穴。 “三哥心情不好?” 她清楚记得,云砚之三年前初入军中,有一夜曾因贪杯险些酿成大祸,自那以后,他向父亲立过誓不再喝酒。 她很想知道,今日他这酒戒,是不是为慕家,为父亲而破? 可半晌,她都没等到云砚之开口。 不过她也不恼,因为在原主的记忆里,云砚之在府上就像假山一样…… 安静沉默,却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就在云恬认定他不会理会自己,打算悻然告退时,他抬起手,露出隐在袖袍下的黑色酒瓶。 “喝酒就一定是心情不好?” 反问落下,他仰头,辛辣的液体灌入腹中,又拭了拭嘴角,动作一气呵成,带着少见的不羁狂傲。 又道,“像你这种从小养在药罐子里的闺阁女子,又怎知美酒香醇,得之,乃人生一大乐事。” 云恬微微一愣。 这样的云砚之,她曾在三年前见过一次。 没想到,第二次见,却是以云恬的身份。 她迎面朝他走去,没有揭穿他,“听三哥这么说,我不尝上一口,这辈子,倒像白活了一场似的。” 他有些诧然抬眼,“你能喝?” “不试试,怎知不能?”云恬立在他跟前,视线落到他手上的酒瓶,“今日便厚着脸皮跟三哥讨一壶,可好?” 她一直担忧,不知十万慕家军惨死青云关后,剩下的慕家军如何了。 也许今夜,能从半醉的云砚之嘴里问到答案。 云砚之的目光带着朦胧的审视。 来承恩侯府十三年,他对这个从小患有心疾的庶妹几乎没有印象,可这两日寥寥数面,云恬却让他映象深刻。 甚至还荒谬地从她身上,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也许,他今晚真是喝多了…… “想喝,就跟我来吧。” …… 云薇趴在摆满经书的案前,手里抓着笔,脑海里却思索着云恬这两日的变化。 “这病秧子到底为什么突然就转性了?” 云薇想了半天,愣是没推敲出什么可用的信息来。 她有些懊恼地将手中的笔丢到地上。 还以为祖母能帮她一把,没想到,云恬请了花神医,愣是把祖母救醒了。 何氏虽然没有再将她关进柴房,却让姜嬷嬷送来一大叠经书,让她白天为祖母抄经祈福,每晚二更过后,便去慈恩苑为祖母尽孝侍疾! 除她之外,她屋里的所有人,也都被禁足在院子里。 何氏发了话,谁敢擅自离开,替她出府传讯,助她私相授受,折辱侯府门风的,直接打死,家人全数发卖出府。 如今,她和云恬调换身份的事在府上都已经传开了,万一传扬出去,世子昏迷不醒自然没能替她说好话。 若让肃王妃从别人嘴里知道她只不过是个庶女,好不容易挣来的婚事,又要突生变故! 不行……她决不能让这事发生! 房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大小姐。” 她瞥见来人的身影,喊了声,“进来。” 那女子身形娇小,披着披风,声音十分恭敬,“让大小姐久等了。” “你怎么才来!清心园那边可有消息?” 女子掀开披风,露出一张尖细的脸,“花神医救活了老夫人后,何氏让人抬着她,亲自去主院找侯爷。” “她还在月子里,急着见父亲,想干什么?”定不会是好事! “奴婢花了时间一番打探,好不容易才得知……”那人压低声音,“何氏向侯爷提议,要让两位小姐对换亲事。” 砰一声! “混账!”云薇一巴掌砸在桌上,似还不足以泄愤,手一挥,桌上的茶盏瓷壶瞬间落地! 稀里哗啦的脆响,飞瓷四溅。 “何氏,她竟敢——”云薇气得咬牙切齿,全身发抖。 真亏何氏想得出来! 她好不容易挣来的亲事,何氏凭什么一声不响就要换给云恬那病秧子!? “父亲同意了没有?”她迫不及待追问。 “大小姐息怒,侯爷好像还没表态,就算侯爷被说动,老夫人那边也定然不会同意的!” 听得这话,云薇才重重吁了口气,胸腔却起伏不定。 显然是怒意未平。 “云恬这个见异思迁的贱人,自己身上明明有婚约,竟还敢打世子的主意!”云薇五指死死攥紧桌布,骨节泛白,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恨意。 “她揭穿我们的身世,定是看清了萧家人的真面目,这才孤注一掷,非要抢回嫡女的身份!”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云薇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我屋里的人都出不了府,你替我走一趟萧府。” “您是说萧员外郎?” “告诉萧家人,云恬才是真正的承恩侯府嫡长女,如今何氏认回嫡亲的女儿,便嫌弃他寒门出生,有意想要换了云恬的亲事。” 那人不明就里,问道,“萧员外郎向来心高气傲,万一惹他生气,真答应换亲......” 云薇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所谓的心高气傲,在泼天富贵之前,能值几斤几两?反正,机会我已经给了他,他若真舍得下,我倒还要对他刮目相看几分。” 第16章 无可奉告 夜风清凉,雨后的湿气丝丝缕缕随花香拂来,多少驱散了近日的郁卒之气。 斜坡另一面是一汪静湖,湖上九曲回廊,连着一座水榭亭台。 景致如画,叫云恬不禁感叹。 焚香听雨,品茗赏花,浅吟云水蒹葭,皆是人生美事。 可惜,云砚之这人冷如清霜,甚煞风景。 下人很快送来一壶酒和几碟糕点。 这里属于云砚之的咖南苑,伺候的下人不多,却都是跟在云砚之身边多年,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公子与人对饮。 尽管对方是侯府千金,云砚之名义上的妹妹,可这也足以让他们震惊不已了。 倒酒的时候,忍不住偷瞄云恬一眼。 这位病怏怏的二小姐,面对三公子这冷若冰山的气场,居然能如此淡定,着实不简单…… 然而,他们没能多瞧几眼,就都被云砚之遣散了。 云恬全然不知,她自今夜之后,在咖南苑成了传奇般的存在。 其实在军中,她也曾在粮草匮乏的时候,不止一次地与云砚之共分过一个饼,一碗水。 那些金戈铁马,草掩尸骸的日子,今日不知明日事,哪顾得上什么男女大防,更谈不上什么风花雪月。 在她眼里,他们是同袍,是曾经在绝境中一起拼杀,同生共死的战友。 从过往思绪中抽身,她拎起酒杯,抬袖掩唇,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从喉间一路灼烧入胃,如同这两日之内她所走过的路,尝过的苦。 每一步,每一口,都犹如烈火焚身,痛彻心扉。 “三哥怎么不喝?”她抬眼看着对面坐得四平八稳的男人,敛起柳眉,“这还没开始,三哥就怕了?” “你倒是真不顾及自己的心疾了。”云砚之看着她,慢条斯理抿了一口,算是回应。 “花神医说,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云恬说着,朝他眨了眨眼,“不过,这事还没告诉母亲,你可得替我保密。” 这说话的神态,再一次让云砚之觉得,她已经醉了。 云砚之没有应声,自顾自饮酒。 反倒是云恬话多,颇有些滔滔不绝,说起自己这些年在承恩侯府的遭遇。 她说,承恩侯府就像一座冰冷的牢笼,困住她的灵魂。 她以庶女的身份,战战兢兢活了十七年。 走到哪都要带着心疾的药,生怕突然发病,求救无门,对任何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客气婉转,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谁,暗暗给她小鞋穿。 可如今,她再也不要过那样的日子了。 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云砚之眸色深沉,偶尔应一两句,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暗暗打量着她。 总觉得云恬是假醉,可她的话,分明又无懈可击,情真意切……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三哥你呢?身为承恩侯府养子,你喜欢这里吗?还是说,你更喜欢战场?” 云恬当然没醉。 在军中,她可是号称千杯不醉的女悍将。 她知道以云砚之的敏锐,定会对她有所怀疑,今夜正好借着这顿酒,打消他心中疑虑。 “喜欢?”云砚之深深看了她一眼。 曾经,也有人问他。 喜不喜欢慕家军,喜不喜欢北疆,回京之后,还会不会重新回到慕家军,回到北疆战场? 他说等他想好了,再回答她。 可是,他欠下的答案,她再也听不到了。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他灌了口酒,“这世间万事,总不会只由着自己的喜好而行……” 话落,他将手里的酒瓶不轻不重往桌上一搁,后仰靠在亭柱上,径自阖了眼睛。 云恬有些无语,她带出这个话题,自然不只是单纯想知道云砚之喜不喜欢战场...... 可她渐渐发现,这具身子还真是有些不胜酒力。 几杯下肚,她的视线竟有些模糊,好在,思绪清晰得很。 她盯着云砚之紧闭的双眼,咬了咬舌尖问道,“三哥若喜欢战场,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你会重新接掌青云关战败后,剩下的那些慕家军?” 果不其然。 下一刻,云砚之陡然掀开眼皮。 “你想打听什么?” 对于他的敏锐,云恬早已想好应对之策。 她正了正神色,环顾四周后,哑声道,“其实三哥猜得没错,我的确是在为慕家打抱不平。” 与云砚之这样的聪明人交锋,言行之中,绝不能只有谎言。越是耍手段,越容易引发他的反感。 她半真半假地道,“镇国将军府满门英杰,若真有叛国之心,又岂会惨死青云关,落得满门倾覆的下场?慕家女眷更不可能毫无准备,惨遭屠戮!” “住口!”云砚之侧脸笼罩在凉亭阴影下,面色沉冷,“我警告过你,此事不许再提。” 云恬不闪不避,“今日在清心园确实是我鲁莽了,可如今只有你我二人,烈酒入腹,我心有感慨,不想再忍罢了。” 她拿起酒盏一饮而尽,语气悲凉,“三哥不愿听,我不说便是。” 云砚之定定看着她。 沉默审视片刻,慢声说道,“剩下的慕家军已由肃王带回京,如今暂驻在郊外神策营,由肃王世子管辖。” 云恬隐在袖袍下的手指颤了颤。 原来,剩下的慕家军回到了远廷麾下...... 云恬垂下眼,眸底波澜生涌,可他为何会昏迷不醒?难道表姐打探回来的消息有误? 她斟酌片刻,还是决定探一探云砚之口风,“三哥觉得,肃王世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能统领好慕家军吗?” 话落,她发现对面的男人视线陡然变得锐利。 “这才是二妹拐弯抹角想从我这打探的消息吧?”云砚之锋冷的唇角微微勾起,带着讥诮。 “难怪母亲急着找父亲,即便知道会得罪祖母,也要坚持给你和云薇换亲,原来,是因为你看上了裴远廷。” “换亲??”云恬愣住。 瞬间心念如电。 何氏该不会想让她代替云薇,与肃王府联姻吧?! 云砚之脸上又恢复了往日贯有的疏离,“母亲在月子里亲自下榻,让人将她抬去父亲屋里,为此不惜跟父亲争执,你会不知道?” 云恬被他嘲讽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恼了,“母亲从未与我说过什么换亲不换亲的!” 今日她派人请表姐过府为苏老夫人看诊,还去了一趟主院看望承恩侯,而后,就径直回了月吟居。再后来表姐过来小坐,两人说话又一起用过晚膳,她才亲自将人送走。 换亲一事,她是真不知道! 可云砚之俨然已经误会了。 他撩袍站起,“二妹想知道的,恕我无可奉告,天色已晚,我遣人送你回去。” 被云砚之下起逐客令,云恬亦是恼怒,“三哥不信就算了,用不着你送。” 她突然起身,大概是用力过猛,眼前忽然一片眩晕。 堪堪扶住桌沿,云恬半晌才直起身,在云砚之的注视下强撑着走了几步,眼前的景物却是剧烈晃动起来...... “该死......”云恬低咒一声,捂住猛晃的脑袋。 这酒的后劲可真足! 而且,原主的身子也太虚弱了吧…… 在军中的时候,一坛酒下肚,都不至于晕成这样。 恍惚间,云恬脚下突然踩空,整个人朝前摔去! 云恬才想起这凉亭有莫约三四格台阶,一跤摔下去,鼻青脸肿跑不了。 可是酒劲下,平日灵巧的动作根本使不出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马上要脸着地的时候,一只手掌拽住她的后腰带往上提! 第17章 似曾相识的药香 下一瞬,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云恬被云砚之拽住腰带,提在了手上。 回过神的时候,云砚之大长腿已经跨出了凉亭,朝月吟居的方向大步走去。 她下意识双手拽紧腰带,急呼出声,“你放我下来!” 虽然知道凉亭离院子远,周围的侍从又让云砚之遣开了。 可被他这么提回去,也太丢人了! 云砚之却是波澜不惊,嗓音带着讥诮,“再大声点喊,最好把整个侯府的人都喊过来看热闹。” “你疯了吧?”云恬压着声音骂他,倒是真不敢再喊,只道,“我坐一会儿,酒劲过了自己回去。” 云砚之淡声反问,“把你留下,要失足落了湖,我上哪找个嫡女赔给母亲?” “……” 云恬一噎,心忖,那也用不着提着她走路! 好在,云砚之还给她留了些脸面,出了九曲回廊,在假山前的一处平地上,就将人放下。 让咖南苑的小厮端来醒酒汤,又派人去月吟居,叫雨疏过来扶她,自己便甩袖离开了。 雨疏来的时候,自家小姐面若桃李,耳际泛红,一双眸子水润朦胧,身上的酒气,更把她狠吓了一跳。 “小姐有心疾,怎么能偷偷吃酒!”小丫鬟脸色都急白了。 云恬反倒安抚,“我没事,就是走路不稳。” 她抬眼看向云砚之消失的方向,眼底深隐着恼火。 这混蛋! 冤枉她不止,还把她当成布袋,这般粗鲁的男人,活该二十三岁娶不到娘子! “小姐,你的手怎么受伤了?”雨疏忽然惊呼。 云恬才发现她袖袍上沾上了猩红的血,轻碰一下,还是湿润的。 刚刚挣扎的时候,大抵是不经意撞到云砚之的后背的伤口了…… 上回受伤,云砚之也没有往外请大夫,他身边定然有人可以处理伤势。 “要不,奴婢去请花神医来一趟?”雨疏见她脸上不虞,更是忧心忡忡。 云恬回神,“不是我的血,回吧。” 她忽然脚步一顿,问道,“花神医离开后,替你留在清心园的人是谁?” 何氏被抬着去找承恩侯,这么大的动静,雨疏留在清心园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可她却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除非…… 雨疏闻言,不假思索道,“回小姐,是如霜替了奴婢。” “人回来了吗?” “好像说人不爽利,出府买药了。” …… 云砚之回到院子,后背衣袍已经被渗出的血染红了一片。 随从粼光提着药箱急急上前,“主子伤口怎么又裂开了……你还喝酒了?!” 粼光脸色微变,瞥见云砚之阴沉的面容,到嘴边的话生生吞回去。 默默地为他宽衣,熟练地处理伤口。 “让你办的事可妥了?”云砚之不疾不徐问,眼神却看着摇曳的烛火出神。 粼光一边扎紧纱布,一边点头,“都办妥了,就在后院。” 云砚之没再出声。 直到粼光将衣袍给他穿好,他默默起身,径自朝后院走去,粼光识趣地没有跟随。 独自步入后院,原本清冷空旷的庭院,多了一棵莫约六尺高的四季桂。 繁密的树叶间,夹杂着黄白相间的桂花,香味四溢,弥漫整座庭院。 他立在树前,沉溺于扑鼻的香气之间。 抬手轻触那四季争艳,不落人后的桂花。 “你说,借酒消愁愁更愁……可到底要如何才能消愁,不如,你教教我?” 他低喃,却迟迟等不到回音。 下一瞬,他痛苦阖上眼睛,腰间长剑掠出—— 一道亮光冲天而起,长刃所及之处,剑风习习,杀气凛凛。 漫天桂花纷纷杳杳落下,化作一道黄白相见的丝带将拿到素青色的颀长身姿一圈圈环绕。 他足不沾尘,周身银辉,虽是长剑如虹,却丝毫无损那清姿卓然的气质。 暗夜寂影下,枝叶随风晃动,掩去眼角两抹潮湿的水迹。 他盯着树干上一个潦草的“慕”字,冷硬的唇角微动,“安心睡吧……” “暗害慕家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言轻,诺重。 不知独自站了多久,花瓣细碎,月华依旧。 他抬手,拈下一株完好黄白桂花走进寝间,整个人如被幽寂的悲恸紧紧笼罩。 粼光端上刚熬好的醒酒汤,轻声划破满室沉默,“主子身上还有伤,赶紧把这喝了,晚些时候再吃药。” 云砚之从善如流,抬指间,桂花的清香夹杂着淡淡的药香沁入鼻息。 他一怔,不确定地在屈指用力嗅了嗅。 这似曾相识的味道…… 是云恬身上的药香! 云砚之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指尖。 在军中的时候,只要一走近那人,就能闻到这个味道,他不会记错! 难道是他魔怔了? 云恬身上,为何也有这个味道?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粼光问。 云砚之伸出手指,放到粼光的鼻尖,“除了桂花香,还有什么味道?” 粼光闻到药味,神色郑重地闻了一遍又一遍,才道,“味道有些淡,不过这药香应该是能驱虫提神的药草混合后制成的,无毒。” “罕见吗?” 粼光摇头,“很寻常的方子。” 闻言,云砚之骨节分明的手微微一缩。 慢条斯理将手收回袖袍之中,他垂眼,掩去眸底的波澜。 “派人查一查,云恬和花神医,是如何认识的。” 粼光诧异抬眼。 似乎没想到,主子会突然在意起府中那位不起眼的二小姐。 “有困难?” 被男人清冷的眸子一瞥,粼光脖颈发凉,连忙应下,“属下这就让人去查。” 云砚之起身,刚吩咐备水沐浴,就听到门外传来外院管事的声音。 “三公子,萧员外郎的随从如今在角门外,求见二小姐,老奴见天色晚了,特来请示公子是要通禀,还是让他明日再来。” 承恩侯卧床,云砚之自然而然成了承恩侯府的主心骨。管事们都是人精,借着各种机会在三公子面前露脸。 云砚之解腰带的动作顿了顿,声线低沉,“萧家好大的脸面,一个随从,就想在半夜求见承恩侯府嫡小姐。” 听出语中不满,管事脸皮子抖了一下,“那人说,奉他家主子吩咐,来递个口信就走。” 原以为是小事一桩,借口来咖南院混个脸熟而已,孰料三公子居然发了怒,而且,还亲口承认了云恬嫡出的身份。 看来,府中传言不假。 没想到二小姐云恬,真还是夫人亲生的! 不,现在该叫大小姐了...... 粼光瞧着自家主子阴翳的脸色,低声道,“萧家突然来人,会不会是知道侯府想换亲的事了?” 云恬嫡出的身份早在府里上下传遍,萧员外郎来看望侯府,听到消息也不奇怪。可是换亲一事侯爷都还没答应,算得上侯府机密,萧家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照理说,萧员外郎得知侯府有意换亲,若是不想竹篮打水,有意挽回的话,不是应该备上重礼,白日里亲自登门,甚至邀云恬小姐出游,好好地哄一哄人家吗? 可半夜派了个人来,算怎么回事? 这未免也太不尊重他们大小姐了! 思及此,粼光颇有些义愤填膺道,“承恩侯府儿女的亲事,什么时候轮到萧家人置喙了?” “你说得没错......”这时,云砚之霜冷的嗓音淡淡响起,“如今一个户部员外郎,都能把手伸进承恩侯府了。” 他将解下的腰带重重往红木桌上一搁。 “让他在角门外站着。”他隔着门对管事下令,“想办法拖着他,天不亮,不许他离开,他离开了,你替他站。” 这承恩侯府,也该是时候清理门户了。 “这……”管事冷汗直冒。 虽然看不见云砚之的脸,但他清楚地感受到语中的寒意。 不能让那人离开,这意味着,他自个儿也不能睡了。 三公子这分明是变着法子整治他! “老奴遵命!” 他使劲朝自己的脸抡了一巴掌,心中懊悔不已。 他为啥要自己作死,非来招惹这樽冷面煞神…… 被窝里躺着不香吗? 第18章 叛徒没有心 云恬回到月吟居,如霜已经回来。 “小姐怎么受伤了,奴婢给你上药吧?”不到云恬开口,如霜就捧着药箱走近。 云恬仔细打量着她尖细的脸蛋。 如霜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殷勤。 只是心变了。 又或许自始至终,她的心都不在月吟居。 在原主的记忆里,从小伺候她的两个大丫鬟除了雨疏,还有一个叫风絮的。如霜原是二等丫鬟。 去年有一次,如霜偶然在当铺外头,撞见风絮偷她的首饰典当换银两,偷偷跑回来禀报她的时候,苏姨娘正好在她屋里。 苏姨娘当即派人去如霜所说的当铺,将首饰赎回,云恬确认那确实是前段时日不见的金钗。 因是苏老夫人赏的,所以她让风絮妥善收起,而那匣子的钥匙,就在风絮手中。 风絮哭着喊着,抵死不认,苏姨娘命人搜她房间,当场找到了典当首饰时签收的单据。 风絮改口解释说那日她当的是自己的银钗,并非小姐的金钗。 可再也不会有人信她,云恬伤心欲绝,转身进了屋,以为风絮被打了一顿,关一夜也该知错了。 谁料,第二日苏姨娘直接找了人牙子,将人发卖出府,云恬得知时,人已经被带走了。 云恬又气恼又伤心,再次病倒。 如霜顺理成章顶替了风絮的位置,殷勤地为云恬侍疾。 如今想来,当时的事远远没有云恬看见的那么简单。 从小到大,苏姨娘甚少来看望她,为何偏偏那一次刚好就善心大发来了? 风絮明明典当了自己的银钗,为何一开始又要刻意隐瞒,她会不会是有什么苦衷? 云恬暗暗决定,等侯府的风头过去,还得着人去风絮家里问一问才行。若真是冤枉了一个忠仆,自该替原主好好地补偿她和她的家人。 “小姐,您没受伤?”如霜诧异的声音响起。 “你很希望我受伤?”云恬声线平缓,并未抬眼。 “当然不会。”如霜大概能察觉到她的不悦,在月吟居这么些时日,病秧子二小姐从未给过她这么强烈的压迫感。 她眼珠子转了一圈,岔开话题,“刚刚奴婢去药店,居然碰上萧老夫人和萧大人。” 闻言,云恬顺着她的话露出一丝焦急,“他们谁生病了?” 如霜心道,果然,只要一提起萧家人,小姐就把什么都忘了。 “萧老夫人气血不足,大夫说需要调养,萧大人想买只人参给老夫人补气,老夫人说什么也不让买,说太贵重了,萧大人俸禄本来不高,能省则省,把银子留到过些日子成婚时候用,绝不能委屈了小姐。” 如霜故作惋惜叹气,“老夫人这身体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萧大人又是个孝顺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不知道小姐的婚期会不会耽误......” “住嘴!”云恬故作恼怒,“你怎能诅咒老夫人,掌嘴!” 如霜一愣。 入月吟居好几年,从二等丫鬟爬到大丫鬟,从未见小姐对她这么疾言厉色过…… “还不掌嘴!”云恬怒斥。 “是......”如霜没想到自己随便一扯谎,竟不小心触及自家小姐的逆鳞,今日真是流年不利! 云恬看着她扇自己的脸,心中畅快不少。 连扇了几十耳光,云恬终于摆手喊停。 “行了,以后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谢小姐开恩......”如霜的双颊已经红肿不堪,委屈得不行。 可她又想起在萧家时萧老夫人私底下给自己的承诺: 你若能哄得云恬给我买下那只人参,待日后你陪嫁过来,我便让姑爷将你收房。 心念如电,如霜当即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红着眼道,“奴婢看着萧老夫人实在虚弱,要不小姐就帮帮萧大人吧,那只人参若是小姐送的,老夫人一定不会拒绝,萧大人也会感念小姐的体恤,日后成婚了,对小姐十倍百倍的好。” 闻言,云恬怒容散去,眼底反倒添了一抹深邃,“如霜啊如霜,瞧你年纪轻轻,倒是挺会替我打算长远。” 如霜见她没有反对,心里得意,面上却不显,“奴婢是小姐的人,自该为小姐打算。” “那就按你说的办,明日你去替我把那只人参买回来吧。” 话落,云恬从头上拔下一支白玉簪子,递给她,“我手头紧得很,先把这只白玉簪子拿去当了,应该够的。” 玉簪是精致如雪的白玉色,上面星星点点的红宝石碎,如同雪中红梅,瑰丽夺目,又不失雅色。 如霜强压着上扬的嘴角,收妥玉簪,“奴婢明早就去办。” 云恬揉了揉太阳穴,歪倒在小榻上,“去给我端个醒酒汤吧。” 如霜连忙应是,脚步欢快地出了门。 雨疏一直沉默,直到如霜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忍不住问,“小姐既然有所怀疑,为何……” 她脸色有些凝重,却不敢说得太过直白。 “为何不及时告诫她?”云恬闭着眼,语气慵懒,却说中了雨疏的疑惑。 她旋即笑了笑,绯红的容颜带着几分醉态朦胧,“有良心的人,才配得到改过自新的机会。” 而叛徒,是没有心的。 军中之人,最忌讳背叛。 像如霜这般背主求荣之人,在她慕长缨眼底,只不过是一具行走的死尸罢了。 雨疏心尖轻颤。 这一瞬间,她似乎觉得,小姐并不是原来的小姐。 她随即被自己的猜测吓到。 不禁暗忖,小姐性情大变,大概是因为醉了吧? 一定是这样…… 翌日,雨疏便听到外院管事来报,说萧员外郎的随从自昨夜就一直等在角门外求见小姐。 雨疏通禀的时候,云恬忍不住笑了。 如霜昨夜借口出府,萧羽的人大半夜就来求见,消息差点比她这个正主还灵通。 “让他进来吧。” 自己不肯拉下脸来求和,随意打发她一支银钗,再派个随从说和几句,以为这事就能翻篇了? 真有意思。 她倒想听听看,萧羽那心高气傲的寒门子弟,打算如何打发原主这个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的傻女人。 曾经,原主为了他一句好吃彻夜学做糕点甜品,因他母亲信佛便闭门抄写经书,知他母亲舍不得花钱买补品,就自己攒的那点药钱闭着眼往她身上砸。 更甚至,在他病得神志不清时,独自跑到凌绝峰三跪九叩,祈求神佛保佑他,自己却在回来的路上心疾发作晕厥,差点摔死在山沟里…… 发烧昏沉了几日,清醒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康复了没有。 却得知,他向四哥云耀之抱怨,说她娇贵孱弱,未婚夫病了几日,不见她来看望,反而推说病重卧床,也不知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小姐,萧大人到现在也不露面,什么都打发欢喜来……”雨疏忍不住替她委屈。 人都到府上了,愣是不来看小姐一眼。 就连七夕这么重要的节日,也打发欢喜送了那么一只破烂簪子! “他也不是今天才这样。”云恬拢了拢发鬓,满脸不以为然。 脑海中又想起从前,每次原主心疾发作,苏姨娘知道后都没舍得给她请好大夫,只让人随便抓了几服药熬着喝,又以她的病为由扣起药钱。 云耀之偶然问起,苏姨娘便说她身子无恙,不过小题大做罢了。 久而久之,云耀之便觉得她就是这样的人。 那次,便是他“好意”让人传话,提醒她不要自作聪明,遇到什么事都装病躲懒,否则以后嫁进萧家,受苦的可是她自己。 原主委屈得当场吐了血,足足卧床一个月才起得来…… 云恬轻抬下颌,视线远眺。 门半阖着没有关上。 犹记得那一日,窗外的天也如此刻这般,乌云密布。 这时,管事通禀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大小姐,人带进来了。” 第19章 口头的婚约不作数 云恬一抬眼,只见欢喜一脸疲态走进来,脸上挂着两个严重的黑眼圈。 “大小姐。”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连鬓发也被一晚的夜风吹得凌乱。 这声招呼,与平日一样随意,因为站了一夜心中有怨,欢喜甚至连作揖行礼的动作都没有,就直接打算一屁股坐下了。 云恬面沉如水,淡淡睨他一眼。 雨疏早已敏锐感觉到,自家小姐对萧家的态度不一样了,她板起脸拦下他,“欢喜,你的礼数呢?是萧员外郎让你对我家小姐如此无礼吗?” 欢喜回过神,似乎没想到雨疏对他这么不客气,平日里舔着脸缠着他家主子的,难道不是云大小姐吗? 昨日大人送的礼物,云大小姐可都收下了! 雨疏一个奴婢,有什么好得意的! 可欢喜终究还是有些小聪明,他观望着云恬的脸色不虞,反应极快站直身子,有些敷衍揖了一礼,“见过大小姐。” “你来做什么?” “回大小姐,是我们家大人让我来的。” “萧大人有什么话,你说吧。”云恬依然是不咸不淡的口吻。 欢喜嘴上不说,心中还是有些诧异的。 如霜说云恬成了嫡女,再也看不上他家大人了,求着侯夫人换亲,想嫁给肃王世子,他家大人还不信呢! 如今看来,传言绝非空穴来风! 思及此,欢喜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大人昨日见侯爷伤势颇为严重,心中很是挂念,决意明日再次过府看望侯爷。” 顿了顿,他又斟酌着道,“大小姐若是得空,大人还想邀小姐一同去醉玉轩走走,陪着小姐挑选订婚要用的首饰。不过,小姐若能多带点银票就更好了,毕竟最近老夫人病了,府里实在是捉襟见肘。” 大人的原话是,若想让他陪着挑首饰,就早些打扮好候着他,还特意让自己叮嘱云恬,多带些银票放在他身上,免得挑中贵的,害他没脸。 可如今见到云恬,在门口站了一夜的欢喜求生欲极强,聪明地换了个说法。 “哦,他买纳吉用的首饰,还得让我带银子呀。”云恬挑眉,一动不动看着欢喜,“那可真是委屈他了。” 这萧羽是穷得连脸皮子都不要了,还是舍不得在她身上花钱? 大概是后者吧。云恬想。 毕竟以前的云恬看起来总是上赶着倒贴...... 欢喜脸皮一抖,“不委屈……不是……大人的意思是他想念小姐了,就算不买首饰,见见面吃个饭也是好的,毕竟要先纳采,才能纳吉。” 云恬却板起脸,“都说萧大人仪表堂堂,满腹经纶,如今让一个随从来说这话,他把我当成什么人!?” 这话似乎怎么编都不对了,欢喜有些着急,“不不……大人并无轻视小姐之意!小姐也知道大人孝顺,老夫人病重,他委实走不开,小姐就别生他的气了。” 他直觉认为,云恬是气他那心气高的主子不主动向她示好,闹小姐脾气了。 毕竟成了嫡女,一支廉价银钗再也哄不好。 云恬却冷笑,“虽然我父亲说过要将我嫁给他,但那不过是口头上的说法。你瞧那肃王世子,早前也跟慕家大小姐有过口头婚约,如今慕家树倒猢狲散,肃王府不也撇得一干二净吗?” “所以说,口头上的婚约,是不作数的。” 看着云恬陌生的表情,欢喜有不祥的预感…… 主子再不加把劲,这亲事真要黄。 如果攀不上承恩侯这棵大树,以主子的家世,最少还得多奋斗二十年! 还想再劝几句,然而,云恬没有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刚刚那番话,有劳替我转告萧大人,至于那些让人误会的话,万不得再说。” 话落直接端了茶。 雨疏上前挡在他身前,容色冷漠,“请回吧。” 欢喜没想到,自己在门口站了一夜,竟换来这样的对待。 还以为,昨日大小姐收下那支银钗,这事儿就翻篇了呢。 如今他终于明白,昨夜大小姐频频让管事传话,既答应要见他,却又一直让他等着…… 这是变着法子整治他,给萧家下马威呢! 心中又急又怒,欢喜脸色难看至极,攥着拳头快步离开。 得赶紧回去告诉主子。 一直对他痴心不悔的病秧子小姐,变心了! 直到他脚步声消失,云恬才对雨疏道,“去外院探一探管事的口风,我要知道昨晚他为何愿意在门口站一夜。” 听欢喜进门时的语气,再想想萧羽那些无关紧要的话,可见欢喜不过是萧羽派来试探她心意的,今日探不到,明日上门照样能知道,根本无需为此在门外站整整一宿。 除非,有人想要整他,吊着他让他一直等。 可这侯府除了她,还有谁对萧家有怨? …… 正如欢喜所言,辰时左右,萧羽就带着厚礼来探望承恩侯。 云砚之下朝后被献帝留下说话,回府时萧家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总管殷勤凑上来,说昨晚那随从一直等到天亮,见了大小姐才回。 云砚之颔首,默不作声从旁边走了进去。 他去了一趟承恩侯住的主院,得知萧羽刚走,走之前还说要去月吟居看望云恬。 心里便有了数。 看来,承恩侯还未答应何氏换亲的提议。 “与肃王府联姻一事,你怎么看?”承恩侯趴在榻上,侧着脸问他。 云砚之垂着眼,“儿女亲事,自该是父母之言,媒妁之意。” 闻言,承恩侯皮笑肉不笑看他,“少跟老子打马虎眼。” 见他神色无波,不打算回话的模样,承恩侯主动道,“云恬和云薇的事你都知道了吧?你母亲记恨云薇帮着苏氏害她,不肯将她认在名下,还说要把跟肃王府联姻的人换成云恬。” “云薇是庶出,自然配不上肃王世子妃之位。”云砚之不咸不淡道。 “你说的不是废话吗?”承恩侯忍不住瞪他,“我现在是问你,这亲事你觉得靠不靠谱?” 承恩侯叹了口气,“我没记错的话,那裴远廷跟慕长缨才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吧?如今肃王妃来这一出,依你看,裴远廷知不知道?” 要是他答应了,万一裴远廷悔婚,那丢人的可就成了承恩侯府了! 云砚之,“这个问题,父亲得问肃王世子。” “你跟他不是很熟吗?他跟慕大小姐的事,你知道多少?”承恩侯追问。 云砚之立在榻前一动不动,“恐怕让父亲失望了,儿子与他不熟。” 承恩侯犹不死心,“我不是听说在军中的时候,你给他挡过暗箭,他也救过你性命吗?” 怎么就不熟了呢!? 闻言,云砚之眸底流过一抹晦暗不明。 沉默半晌,慢声道,“人心难测,儿子实在揣摩不来。” “……” 最后,承恩侯费劲口舌问了个寂寞,气急败坏将人赶了出去。 云砚之从主院离开时,一双黑眸冷若寒潭。 没走几步,就见粼光急急寻来,“主子,月吟居那边出事了。” 粼光见他拧眉,又凑到他耳际说了几句。 听完,云砚之沉着眼看他,“谁让你留意月吟居的事?” 话罢转身,留给他一个高冷的背影。 粼光,“……” 不是,咖南院在南边,你干嘛往北走? 第20章 闭门羹 萧羽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被拦在月吟居吃闭门羹的一日。 欢喜说自己被云恬整了,在承恩侯府门口站了一夜才见到人,还说云二小姐看起来不像只是心里有气,而是真变了心,不肯嫁入萧家。 他听完,只觉得好笑。 云恬是什么人,他还不知道吗? 就看她平日里恨不得对他掏心掏肺,一门心思对萧家人献殷勤的劲儿。 她会变心?不肯嫁他? 呵呵,简直天方夜谭! 昨日收了那簪子,大概要开心得一宿没睡吧? 不过母亲说得对,看在她承恩侯府嫡女的身份上,他的确也不能一直端着,还得给人家高门贵女一个台阶下。 既是嫡女,嫁妆一定更多。 只要那份嫁妆能顺理成章地落到他和母亲手里,忍一忍她,倒也无妨。 毕竟,就她这孱弱的身子,等过了定入了门,最多也就占着正妻之位当个摆设,翻不出什么浪来。 可尽管他给自己做足了思想准备,在被拦在门外足足一个时辰后,压抑的恼火也濒临爆发的节点。 萧羽极力忍着气,对着屋里的人说话,“恬恬,你我多日不见,我自百忙中抽身来看你,你真要将我拦在门外,惹人笑话吗?” 他还是第一次对云恬这么低声下气。 话一出口,脸上热辣辣的,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甩袖而去。 偏偏,月吟居的丫鬟雨疏对他毕恭毕敬,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地让他在门口等着。 一会儿说她家小姐正在梳妆打扮,一会儿说她家小姐正喝药,一会儿又说,她家小姐突然要如厕…… 他知道,昨晚欢喜之所以被忽悠着在门口站了一夜,用的也是差不多的伎俩。 可雨疏说的每一个理由,都叫他不能理直气壮地炸毛! 好气。 快要内伤了…… 隔着紧闭的房门,云恬手捧着话本歪倒在小榻上,看得倦了就半阖着眼睛,时不时吃个葡萄,哼几声小曲提提神。 萧羽的声音传进来,她丝毫不为所动。 翻了个身,又重新拿起一个新的话本开始翻。 如霜在一旁擦拭妆案上的首饰,眼睛贼溜溜转着,朝着房门看了一遍又一遍。 瞧自家小姐的模样,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要提醒,又觉得小姐就是想借机刁难萧大人,若她帮着萧大人说话,定会惹小姐厌烦。 可现在,这屋里就只有自己能帮萧大人说话,分明是个天赐良机呀! “小姐,萧大人喊您呢。” 云恬头也没抬,“本小姐耳朵不聋。” 如霜一噎,心里觉得,小姐知道自己是嫡出之后,真是变了。 越来越自以为是。 她深吸口气又劝,“再怎么说,萧大人也是未来姑爷,您现在给他气受,日后嫁进萧家,还是要以夫为天的,小姐这又是何必……” 云恬终于睁开眼,露出一个笑,“说得倒也有理。” 如霜忍不住得意,“那奴婢替小姐把萧大人请进来吧?” 在她看来,换亲不过是何氏一厢情愿罢了,小姐那么喜欢萧大人,就算知道何氏有换亲的意思,也不可能答应。 不过,能借机卖个人情给萧家,自己日后的路也能走得宽敞些。 就在这时,雨疏的声音传来,“小姐,花神医来了。” 云恬立刻从榻上坐起来,连语气也是截然不同的殷勤,“快请进来!” 如霜,“……” 小姐什么时候约了花神医? 有外人在,叫萧大人那样清高的人中之龙,如何拉得下脸,对一个病秧子动之以情求和好…… 房门应声打开,云恬一眼瞧见了萧羽那张黑如锅底的脸。 他等了一会儿,见云恬没有出门迎他的意思,不情不愿地抬步,却见身边一道红影掠过,撞得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花姐姐!”云恬起身,热络迎向华霓裳,“你今日怎么这么晚,害我好等。” 华霓裳叹气,“丞相府有个急病患,丞相夫人亲自来了花柳巷,我不得不卖她面子。” “姐姐菩萨心肠,当然是救人要紧,我跟你闹着玩呢。” 被人无视的萧羽一脸铁青立在原地,想要发作,却在听到华霓裳的话后生生咽了回去。 没想到,云恬跟花柳巷的花神医关系这般亲近,还以姐妹相称,有了这层关系,想必她会更用心给母亲治病,那诊金大概也不好意思多收…… 心念如电,他松了松嘴角,硬着头皮开口。 “恬恬,我倒不知,你与花神医相熟。” 云恬终于看向他,“萧大人今日不穿官袍,反倒是亲民了不少。” 萧羽脸色的笑容陡然僵住。 “恬恬……” 那日嫌弃她庶女身份的一句无心之语,她居然记仇到现在! 可欢喜不是说她笑着收下礼物了吗? 只见云恬施施然朝他行了一礼,“不知萧大人莅临我月吟居,有何指教?” 生疏有礼的语气,叫萧羽心中隐隐生怒。 他克制着,上前两步站到她跟前,“那天我太过忧心侯爷伤势,心情不虞,不是有意那么说话的。” 若是平日,他这样的语气,云恬一定会温婉一笑,给他端来一杯热茶,说,“大人不必解释,我都知道,大人为官严谨,说话耿直,贯来是朝中清流,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大人的优点。” 可眼前的云恬听完,淡淡瞥了他一眼,默然转身回到圆凳上坐好。 “既然大人这么忧心父亲伤势,出门请左转,实在认不得路,我让如霜送您过去。” “……” 萧羽看着她熟练地坐下烹茶动作,气得全身发抖,袖袍下的手死死攥着拳头。 总觉得自己突兀地站在这儿,就像个傻缺。 轻咳一声,他道,“云恬,我已经看望过侯爷了,我来这,是有话想单独与你说。” 不仅脸色冷了下来,称呼也换成了全名,云恬应该很清楚,这是他发怒的征兆了。 云恬慢条斯理啜口茶,“有什么话,说吧。” 他看向花神医,可花神医偏偏及其没有眼色,自顾自品着茶。 室内沉默半晌,华霓裳似是察觉他的眼神,有些无辜地抬眼,“萧大人,我长得虽然好看,可是以我的年纪,能当你姐姐了耶。” “……” 一击重锤,萧羽气得呼吸骤停。 年纪轻轻入朝为官,威风八面的萧员外郎,一时半会,竟是不知自己该走还是该留。 气氛近乎凝滞,华霓裳不以为意。 反正她素来随性,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转头又对着云恬道,“我托你买的那支红梅踏雪簪,买到了吗?” 云恬端着茶笑,“当然,你那三千两银票我搁着烫手,前日出门的时候,就买下了。” 她看向如霜,“昨日让你保管的玉簪,赶紧拿出来给花神医吧。” 自打萧羽进了门,如霜心疼的视线就一直落在他身上,忽然被云恬一使唤,下意识往妆案走去。 没走几步,总算回过神来,却当场愣在原地。 她猛地回头,一脸难以置信。 “小姐刚刚说,是什、什么玉簪?” “我帮花神医买的红梅踏雪簪呀。”云恬扬声,莫名看向如霜。 “你不会是弄丢了吧?” “小姐,奴婢冤枉呀……”如霜哭出声来,可面对萧羽和华霓裳齐刷刷望过来的目光,却不敢张口解释。 那簪子分明已经被换成钱,买了人参交到小姐手上了…… 她做梦也不敢相信,向来柔弱善良的小姐会这样害她! 也许是看她梨花带泪的模样楚楚可怜,也许是念着她昨夜去萧家报信的好,萧羽撞见如霜朝他求助的眼神,下意识开口道,“恬恬,我瞧着丫鬟平日里也是个机灵的,会不会真有什么冤屈?” 话落,他看向如霜,“你有什么冤枉的,尽管说。” 华霓裳开口附和,“是呀,你家小姐还没审你呢,怎地就哭上了?” “那红梅踏雪簪是珍宝阁的压箱底,偏偏我与珍宝阁的老板娘不和,这才让你家小姐出面替我买下,怎么到你手里就丢了?” “我……我没有……不是我……”她才没有弄丢! 云恬拧眉,“不是你?难道昨晚我没把簪子交到你手里?” 如霜哭得更大声了。 云恬则是一脸难过,“自从风絮走后,我便将小库房的钥匙交到你手里,如霜,你太让我失望了。” 华霓裳声音同样蕴了恼意,“我们已经给了你机会解释,你若再不说,我便报官了,那可是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 如霜哪里不知,她们是在逼着她说实话。 可她犹在挣扎,“小姐,您就饶了奴婢吧!” 此时,云恬慢悠悠抬眼,眼底划过如霜从未见过的厉色。 “你若真偷了那般贵重的东西,依着家规,将你打死都不为过!” 第21章 君子不受桃李之馈 “小姐饶命啊!”如霜吓得花容失色。 云恬看着她惊惧的眼睛,“当然,你若肯说实话,将簪子完好无损找回来,饶你一条性命,倒也不是不可以。” “奴婢愿意说!”云恬这话也让如霜再次确定一点。 小姐定是知晓了萧家人的真面目,这才故意设下陷阱,想逼着她抖出实情! 她再也招架不住,失声喊道,“是小姐让我,让我把簪子卖了,给萧老夫人买人参!” 她扑通一声跪下,“奴婢若非得小姐允准,又怎么敢卖了簪子呢!” “我说你这丫鬟,扯谎也不扯一个正经些的。”闻言,华霓裳不怒反笑。 “你家小姐若想买什么人参,又何必亲自将银票换成簪子,再让你将簪子当了换银票?” “再说了,你家小姐一个侯府千金,还没嫁进门呢,怎么可能上赶着贴钱给萧老夫人买人参?” 云恬冷下脸,“看来,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来人!” 如霜一哆嗦,急急补充,“是萧老夫人让我哄着小姐买的……萧老夫人知道小姐为了萧大人,什么都愿意给她买,这才让我这么干的……我没有说谎!” 此言一出,华霓裳满目震惊看向萧羽。 他的脸色就跟调色盘一般,五彩斑斓。 见状华霓裳的声音带着一抹玩味,“莫非,真是萧大人穷得揭不开锅,萧老夫人才不惜出卖萧大人色相,收买这丫鬟,哄着云大小姐买补药?” 见云恬默不作声看着自己,没有揭穿萧家的情况,萧羽只觉得云恬是想在花神医面前维护他的颜面。 “这怎么可能!”他矢口否认。 看向如霜的眼神顿时变得凌厉,“你这贱婢竟然攀诬我母亲,好大的狗胆!” 如霜被那吃人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心中又惊惧又难过。 这人明知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德行,可为了保住他的面子,他毫不犹豫地推她去死! 枉她还仰慕他,心疼他,费尽心思想对他托付终身…… 既然如此,她也用不着给他萧家留脸面了。 “奴婢没有说谎!” 她对着云恬猛磕响头,“小姐,奴婢说的都是真的,不仅是人参,还有从前小姐送给萧老夫人的燕窝粥,灵芝汤羹,鲍鱼刺参,甚至是给萧二小姐的绫罗布匹,头面首饰,都是老夫人撺掇奴婢,哄着您给的……” 承恩侯的生母是皇商独女,死后承恩侯继承了生母娘家祖辈积累的财富,所以,众所周知,承恩侯府很有钱。 云恬本是庶出,手头其实说不上多有钱,可相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却算得上宽裕了。 而且何氏掌家向来公正,每月例银准时给,生辰或者逢年过节也常赐下不少新款的头面首饰。 再加上云恬知道苏姨娘没有陪嫁,又不敢肖想何氏给她多少嫁妆,所以平日里,都是省吃俭用地给自己攒嫁妆。 谁料,还没出嫁呢,辛苦攒下的嫁妆,就被萧家那帮人哄去大半! 云恬居高临下看着她,“你是我的丫鬟,为何要听她的话?” 华霓裳附和,“就是就是,萧老夫人那么贪心,自然不可能赠你钱财珠宝,想必,是许了什么承诺?” 她瞥了脸色铁青的萧羽一眼,“譬如,许你一个姨娘位份?” 如霜被说中心事,一脸悔恨哽咽道,“奴婢猪油蒙了心,觉得日后小姐终究要嫁进萧家,小姐身子孱弱,若是怀孕了,我跟了大人,也能替小姐巩固地位……” 华霓裳唯恐天下不乱地笑出声,“哈,真让我猜中了?” 当着萧羽的面说这话,如霜耳根子泛红,脸上臊得慌。 可她还是拎得清的。 她宁可被小姐知道自己心怀不轨,赶出侯府,也不能背上偷盗的罪责被主家活活打死。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还得感激你了。”云恬的声音不温不火,听不出气愤,可如霜的心却紧张得快要跳出嗓子眼。 “小姐,奴婢真是为您着想呀,您若是介意,奴婢以后便歇了这心思,一心一意服侍您!” 华霓裳笑着摇头,“啧啧,明明是想趁机替自己谋个出路,偏还说得冠冕堂皇,当真是可笑。” “小姐,奴婢说的都是实话,求小姐信我!”如霜知道,打死也不能认下那些龌龊的心思。为今之计,只能一个劲地求饶,等着向来心软的云恬开口宽恕她。 云恬却没再看她一眼,而是直勾勾看着萧羽,“萧大人。” 萧羽终于等到云恬的目光,急声辩解,“你别听她一派胡言!我母亲绝不可能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云恬叹了口气垂眼,“是啊,我也觉得萧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萧老夫人不至于做这样的事,毁你锦绣前程。” 萧羽下意识松了口气,“就是!我母亲自幼教我,君子不受桃李之馈,怎么可能跟一个丫鬟勾结诓骗你的礼品,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见云恬全然没有怪他的意思,他反倒义愤填膺起来,“说起来你也真是糊涂,都十七岁了,耳根子还是这么软,做事也拎不清。” “平日里我多在户部,委实不知你竟瞒着我给母亲和二妹送了这些,若是我在,定不会容你这般胡来!” 说到最后,竟反过来指责起云恬的不是。 云恬闻言,沉敛着眉眼不说话,华霓裳却是双手抱胸,冷冷勾起唇角,“既如此清高,那还回来呀。” “你说什么?”萧羽诧然抬眼。 “花姐姐这主意倒是不错。”云恬慢悠悠抬起头,莹白的容颜比往常的多了一抹鲜活的颜色。那股常年累积的病态美,似乎不知什么时候消散了。 萧羽几乎被她那夺目的容颜迷了眼。 回过神时,就听她慢条斯理说道,“萧大人也说得对,云恬实在是糊涂,竟忘了萧大人身居户部要职,为官清正,自然容不得家人瞒着您收礼。” 一双秋水眸子凝着萧羽震惊的眼,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那就把那些东西都退回来吧,当然,你送的那些个破铜烂铁,我也会送过去。” “至于已经吃进肚子里的,我也不好勉强她们吐出来,就按照市价折成现银还给我吧。” 第22章 我的夫君 萧羽仿佛被人兜头盖脸泼了一盆冷水。 他瞬间看清云恬眼底的那一抹戏谑,难以置信低喃,“恬恬,你……” 云恬挑眉轻笑,“怎么,萧大人还不起?” 此刻,那双眉眼弯弯,可瞳孔中却潜藏着摄人心魄的凌厉,如同锋利箭矢,猝不及防,击中他急于遮掩的虚伪。 萧羽本想说几句软话,可是华霓裳就在一旁,似笑非笑睨着他。 他堂堂户部员外郎,还丢不起这个人! 云恬慢悠悠开口,“若真还不起,大人可以赊账……” “怎么可能!你是在羞辱本官吗?”萧羽急急否认,他挺起胸膛,梗着脖子道,“不过,你也得有单据才行,口说无凭。” “这个萧大人不用担心,因我不便出门,如霜说的那些礼物都是托陈管事的侄子替我送的,他侄子曾被人污蔑过,故而办事更加妥帖,每次东西送出去的时候,都有让收礼之人签下单据的习惯。” 虽然签单的是管事,可东西到了谁手里,一查便知。 云恬说着,朝门口喊了一声,“雨疏,那些单据都在你手里,改明儿整理一份出来,补品折成现银,送到萧府,亲自呈给萧大人过目。” 雨疏恭敬应下。 萧羽呆若木鸡,“你……” 云恬似无所觉,再次看向萧羽,“萧大人,三天之内退还,够吗?” “云恬!”看着云恬此刻要钱的嘴脸,萧羽才恍然明白自己中计了,眼底迸出怒意。 “不够吗?”云恬温婉体贴伸出十根手指,“那就十天吧?看在父亲的份上,这已经是宽限了。” 萧羽再也绷不住,横眉怒道,“云恬,你是非要与我母亲生隙吗?你可知道,这些东西你不送也就罢了,如今你送出去,又眼巴巴向我母亲要回,你就不怕母亲因此厌恶你,以后婆媳不睦吗?!” 话到这,萧羽索性也挑明了,“我知道你想换亲,可我连着两日见侯爷,都未曾听他说起只言片语,可见,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他似乎找到了拿捏云恬的办法,冷笑了一下,“你如今把事情做绝,得罪了母亲,日后她老人家给你立规矩,我可保不住你!” 然而此刻,云恬深邃漆黑的眼底,只剩下无尽的鄙夷和冷漠。 “得罪?” 她缓缓勾起唇角,“会不会得罪萧老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是萧老夫人不退礼不还钱,得罪了我,我便一状告到京兆府去,让整个京都城都来瞧一瞧,户部员外郎萧家高堂,是个什么嘴脸!” “你敢!”萧羽气急,“为了与我置气,你连脸面都不要了吗!” 他越生气,云恬就越是心平气和,直言不讳,“一个户部员外郎能娶侯门贵女,本就是你萧家高攀了我,就算我把事闹大,你待如何?” “你敢攻讦我承恩侯府半句吗?” 她迎着萧羽的视线笑,“到时候,满城皆知我这些年受尽委屈,我父亲亦会看清你萧家人贪婪的嘴脸,你觉得,他还能让我这个嫡出的女儿嫁进萧家,任你们磋磨,打他自己的脸吗?” 萧羽气得全身发抖,“云恬,你别太过分!” 说到底,她就是欺负他没有强大的家世背景。 这些年,他对承恩侯阿谀奉承,变着法子给承恩侯留下一个恭谨奋发的形象,还得了承恩侯青眼,亲口应下他与云恬的亲事。 好不容易,他平步青云的机会终于要来了,云恬居然在这个时候闹幺蛾子,不肯嫁他了! 他心里清楚,云恬说得其实一点也没错,他一个寒门子弟,怎敢轻易得罪承恩侯? 他不过是觉得云恬柔弱又倾慕自己,想要以此拿捏她罢了。 可这话从云恬嘴里说出来,就是赤果果地扇他的脸! “大人,您别动怒啊!”欢喜听到屋里的争执,趁雨疏不备,冲了进来,用力拽住萧羽的手臂,急声道,“大人跟大小姐好好说一说,大小姐心地善良,定能体恤大人一片苦心!” 欢喜明里暗里让他冷静,别忘了今天是来干什么的,萧羽当即醒过神来。 心念翻转间,想要上前狠狠教训云恬的脚步也是一滞。 深吸口气,他的声音也软化了些,“恬恬,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昨日我那般说你,着实是我的错,我向你赔不是。” 他又看向如霜,强压着眼底的愤恨,“至于这个丫鬟今日所说的,我们就当没听过,就此翻篇了行吗?” 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花神医会不会嘲笑他了,急急上前一步,目光恳切道,“自从侯爷允婚,我日日盼着能与你成婚!我以为你知道的,萧家祖上三代无官,我乃寒门出生,在朝中每走一步皆是步履维艰,可我这么努力地往上走,就是想要让你过好日子啊……” 他的语气渐渐柔和,“因为,我不愿让人觉得,你是下嫁。” 此刻,他立在云恬跟前,眸光前所未有的温柔,“我想让你以你的夫君为傲。” 可是,听到这些话本该感激涕零的云恬,此时面上却毫无波澜。 她扬睫与他四目相对,淡声道,“我当然会以我夫君为傲,但我的夫君,一定不会是你,萧羽。” 萧羽心脏狠狠一抽。 他深呼吸一口气,“你,到底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云恬手心向上,直截了当,“还钱。” “只要你还钱,我便既往不咎。” 萧羽脸上虚伪的柔情面具几乎瞬间崩裂。 他想不到,就为昨日他那句无心之语,云恬居然铁了心这么逼他! “恬恬,你明知道我如今手上不宽裕……” “那便让收礼的人想办法还。”云恬打断他,“想必为了萧大人的前程,萧老夫人不会舍不得银子的。毕竟,那些补品进的都是老夫人的肚子,你说是吧?” 往日吃了原主多少好东西,这一次,她定要让萧家人全吐出来! 见云恬软硬不吃,萧羽咬着下颌沉默半晌,终于道,“那你可否多宽限我几日?” 不管怎样,先拖住这个疯女人,再去向承恩侯诉苦便是。 云恬总算露出满意的神情,“十天,够了吧?” 萧羽无奈阖上眼,硬着头皮应下,“可以。” 他就不信,承恩侯身居高位,家大业大,会愿意为了这点银子,任由云恬闹到公堂上丢人现眼! “小姐,单子来了。”说话的这会儿功夫,雨疏已经将整理好的单子奉上,手里还提着一袋萧羽送给她的“重礼”。 云恬送出去的那些东西,雨疏一直记着,再配合那些单据,一件都跑不了全给列出来了。 云恬扫一眼,递给萧羽,“请萧大人过目。” 萧羽满目震惊地捏着两张足有一米长的单子和一叠厚厚的单据,掌心都冒出冷汗来。 若真将补品都折合成现银,那得是他三年的俸禄! 对普通世家子弟来说,这或许是无关痛痒的数字,可对于家境贫寒的他来说,简直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不过两年时间,他们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拿了云恬这么多东西…… “这些是萧家给小姐的,萧大人可以先带走。”雨疏将那袋东西往萧羽怀里一塞。 萧羽没反应过来,哗啦一声,布袋落地,大大小小的盒子散落出来。 一眼望去,竟都是些廉价劣质的步摇,木质玩偶,但更多的还是萧羽手抄的诗词。 萧羽的墨宝,曾经被原主当做珍品,每每有人说萧羽送的东西廉价,原主总会反驳,待日后他平步青云,这些便是价值连城了。 收礼的时候,她也总是一脸幸福地憧憬着他们的未来。 想起过往,萧羽抬眼看向云恬。 此时此刻,她的面容平静,恬淡,如同她的名字。 萧羽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云恬不喜欢他了。 可她到底,是何时开始变心的? 萧羽拧着眉思索,却发现,除了昨日在主院的那一面,他竟然想不起,上上次见云恬是什么时候,她说过些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觉得不论发生什么,云恬都会静静站在角落看着他。 她就像一个影子,痴心不改地看着他在阳光下发光发热,等着他回头给她一个眼神,一声问候。 可如今当他回过头的时候,那个如影随形,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第23章 孤男寡女 萧羽一脸菜色离开后,云恬只看了如霜一眼,便让人将她绑起来,杖责二十,贬为三等丫鬟。 “不处置干净,可不像你的作风呀。”华霓裳斜睨着门外。 那里哭嚎声越来越弱,到最后只剩下板子击肉发出的闷响。 “留着还有用。”云恬抿茶,并不打算把话题留在膈应人的东西身上。 华霓裳笑,手里把玩着如霜买下的那支百年人参,“以前总觉得你大大咧咧的,不谙勾心斗角,如今看来,玩得如鱼得水嘛?” “从前随性而为,那是因为后宅干净,而如今……” 华霓裳见云恬目露悲恸,自觉失言,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道,“瞧我这嘴欠的。” 她连忙补救,“在战场上动辄几万人的性命你都能运筹帷幄,这方寸后宅之地又岂能难得倒你?” 话落,郑重拉住云恬的手,用力攥紧,“咱们眼睛朝前看,多想想以后。” 华霓裳的话虽然难以抚平她的伤痛,但这份来自亲人的关切,她感受到了,也格外珍惜。 千言万语,在她口中凝炼成两个字,“放心。” 华霓裳松口气又道,“我听说裴远廷醒了,如今七夕将至,若何氏真有意换亲,那照着京都的习俗,他理应在那一夜约你出游,以示诚意。” 云恬瞳孔不禁微缩。 这诚意…… 她倒宁可不要。 华霓裳看出她眼中纠结,“依我看,何氏坚持换亲还是有好处的,不但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见他,而且也能让云薇和萧羽那两个挨千刀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何氏看起来顺眼多了。 云恬闻言,沉默片刻,才悠悠道,“你说的都有理,我也是这么想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处。” 她抬眼看着华霓裳,“昨夜云砚之告诉我,幸存的几万慕家军被肃王带回京都,如今就驻在郊外神策营。” “神策营?”华霓裳柳眉轻挑,“你是说慕家军如今在裴远廷手中?” 云恬郑然颔首,“若有了婚约,或许我便能寻到机会,去一趟神策营。” 父兄在青云关全军覆灭的真相,至今扑朔迷离。 只有见到幸存的慕家旧部,她才能离真相更近一步! 华霓裳一拍大腿,“那不就成了,这亲必须换啊!” 见她跃跃欲试的模样,云恬翻了个白眼,“这事我心里有数,你别瞎掺和。” 华霓裳妩媚一笑,“算起来,你和裴远廷这可是上演了一出,前世今生,兜兜转转都是你的戏码呀。” 云恬却是沉默。 自打听到肃王妃有意向云薇提亲,她心中一直有个不安的念头,却不知如何跟华霓裳解释。 华霓裳只当她是害羞了,“肃王妃近日劳累犯了头疾,派人排队拿了我的号牌。正好老太婆服用的金丹药效快过了,明日你就说要找我买金丹,寻个由头过来花柳巷。” 云恬一愣,“我见她又有何用。” 华霓裳道,“到时候我见肃王妃的时候,你便躲在暗处听着,我帮你探探口风。” 云恬原想说不必多此一举,可华霓裳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就这么定了,而且,我还听说将军府那一场屠杀后,幸存的女婢都被卖到仙乐阁了,明日辰时,早些过来。” 云恬瞳孔微缩。 他们居然连幸存的女婢都不放过,还将她们卖到青楼! “消息不太确定,咱们明天再去探个究竟。”华霓裳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 这回,云恬没有再拒绝。 华霓裳随手抓起那盒人参,站起身,“时候不早,东西我可带走了,再藏了十年八载的,能翻三倍价钱卖。” 云恬起身送她,“这可是用我的红梅踏雪簪换的,卖出去了银子对半。” 华霓裳就知道她会这么说,笑骂一声,“死丫头,又小气又鬼精。” “彼此彼此吧。” 送走华霓裳出月吟居,云恬遣退左右,神情恍惚要着慕家旧仆的事。可还没理出头绪,就被从角落里冒出来的萧羽堵个正着。 “恬恬!” “你怎么没走?”云恬拧眉。 萧羽一脸诚恳朝她走近,“我本想回去的,可我不甘心,又回来找你了。刚好花神医走了,我们俩可以单独谈谈。” “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我和萧大人没什么好谈的。”云恬撇开脸,整个人都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漠。 “恬恬,你非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吗?”萧羽快步站到她跟前。 “如今你是侯府嫡女了,便觉得我配不上你了,是吗?” 他面带悲凉,语气却是诘问连连。 因为他知道,云恬向来心软。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眼前的人,早已不是从前的云恬。 只见云恬一脸疏离,“是啊,我以为今日说了那么多,萧大人早就明白了?” 萧羽浑身一震。 她竟直接承认了...... “既然你心中存疑,那我就再说一遍。” 云恬不退不避迎着他的视线,“我云恬,绝不下嫁。” 她的话就像刀子,戳着他的脸来回磨锯。 将他所剩无几的脸面,搅得血肉模糊。 一腔怒火熊熊往头顶窜。 萧羽陡然伸出手抓住她的臂膀,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那眼神,恨不得一口口咬碎她。 云恬却是不惧。 两人近在咫尺,她不怒反笑,慢条斯理撩起眼皮,“我说,你萧羽,压根配不上我云恬,所以,死了这条心吧。” 臂上的手掌猛地收紧,云恬感觉到一阵剧痛,就听他森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说,如果被人看见咱们孤男寡女衣冠不整共处一室,这亲事,你还能不能换得成?” 感觉到她浑身一震,萧羽露出一抹得意阴鹜的笑,“肃王府若知道了,还会不会让你当上梦寐以求的世子妃?” 云恬眸色骤冷。 “你敢!” 萧羽俯身逼近她莹白的容颜,“在屋里的时候我也是这么问你的,当时你怎么答的我?” 他学着云恬的语气,尾音上扬,“我就是把事闹大了,你待如何?” 淡淡的女子馨香萦绕鼻翼,萧羽只觉今日受的憋屈都宣泄出来了。 此刻,看着那平静得漠然的脸,他居然涌起一亲芳泽,彻底征服她的冲动!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从前,他对云恬可从未有过这种男人对女人的征服感…… “萧大人,你可别后悔。”云恬很快收敛了震惊的表情,与此同时,袖袍中另一只手慢慢曲握成拳,面上毫不示弱。 她深知萧羽不过是只纸老虎。 虽然内力未曾凝炼,可只要出其不意,单凭她能使出的招式,制服这自以为是的无耻小人,想必不成问题。 可如此一来,又会暴露她会武的事实…… 萧羽目光不知不觉变得贪婪,直勾勾盯着她起伏的衣襟,哑声道,“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让该发生的事早点发生,没有尽早让你对我死心塌地非我不可……” “从前,你是最喜欢我的,今日,我便成全了你的心意。” 他嘴里说着冠冕堂皇的话,手臂陡然一扯,另一只手顺势揽向她的腰—— 云恬后仰抬臂。 几乎同时,冰冷威严的嗓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打断她一拳揍断他鼻梁的动作。 “萧员外郎,你这是想干什么?!” 第24章 甜甜? 萧羽惊惧回神,只见一道黑影疾驰而来! 旋即,一股猛力踹中他的腰腹,将他整个人都撞飞出去。 萧羽痛得失声惨嚎,还没来得及质问,粼光手里那把冰冷的长剑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檐廊下,一个青衣男子浑身肃杀之气缓步走近。 云砚之每跨一步,粼光的剑便下压一分。 “谁给你的胆子,连我承恩侯府的小姐,也敢随意轻薄?” 脖颈间逐渐清晰的刺痛感让萧羽意识到,眼前的人真的会杀了自己。 他当即喊道,“云将军,我无意冒犯恬恬……” “恬恬?”云砚之的声音一顿,抬眼看向云恬。 藏匿于思绪中的那抹倩影,似乎就这么猝不及防浮现在眼前。 时间仿佛回到十年前,少年把蓄意挑衅的云耀之揍得满地找牙后,被祖母狠狠惩罚。 当时的他浑身是伤,又被罚跪数日,关了禁闭,最后不慎染上风寒,病得奄奄一息。 直到那一夜,扎着双丫髻的总角少女举着油灯推门而入。 从此,成了照亮他幽暗人生中的一道光。 你叫什么名字?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云砚之。 哦,是你啊,堂堂云家嫡三公子,混得连个庶子都不如,也太丢人了吧? 耳际,七岁的少女声音清脆悦耳。 你想说什么? 云砚之,是我救了你,你得记住我的名字,日后才能报答我。 ……我记得,云薇喊你甜甜? 我叫慕长缨,甜甜是我的乳名,女儿家的乳名只有亲近之人才能唤,就像云薇。喔,裴远廷昨天打赢了我,我勉强允许他这么唤我,你如果想唤的话,得先打赢我! 幼稚的大小姐! 委顿在角落的少年嗤了一声。 自此,却将那张小脸镌刻在脑海。 “云将军,我与恬恬有婚约,我今日只不过是想跟她好好谈一谈。” 是萧羽的声音,让云砚之从思绪中抽身。 他看向萧羽时神色更冷了,漫过之处寸寸成冰。 “恬恬也是你能叫的?” 萧羽一噎,声音如被折断,生生改了口,“我与恬……云大小姐有些误会,起了口角,我见她难过,行为孟浪了些,还望云将军见谅。” 云砚之斜睨着他,“我听说你欠了她不少银子?” 此言一出,不仅萧羽愣住,就连云恬也颇为诧异。 云砚之居然让人监视月吟居? 今日她逼萧羽退礼品还钱的时候,为了避嫌没有关门,云砚之的人那个时候就在了…… 那么,萧羽离开后,她和表姐关上门的对话,云砚之的人不至于这么无耻,贴墙偷听吧?! 萧羽全然不知,云恬心中忐忑的重点根本不在他身上,在云砚之的逼视下,他支支吾吾道,“其实那都是云大小姐瞒着我送给家母的……” “当然,如果云家非要追回,下官自当如数奉还。” 话里话外,还隐隐指摘云家人小气,送出去的东西还要讨回。 谁料,云砚之不中他的激将法。 “父亲曾在口头上允你婚约,再加上萧老夫人怂恿那婢女撺掇妹妹,叫妹妹误以为你二人已经定了亲,才会送出那么多礼物。” 他面不改色地编,“既然现在误会解开了,把东西还回来,也不迟。” 萧羽难以置信地看着云砚之,“可是,那些东西已经……” “正所谓好聚好散,有始有终。”云砚之一脸平和,语气却意味深长,“毕竟,萧家日后,还是要在京都城立足长远的。” “......” 萧羽无言以对。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心中还抱着侥幸,如今,那一丝火苗也彻底被浇灭了。 谁说云砚之冷心寡情,高贵清傲? 那要钱的嘴脸,与云恬根本是一丘之貉! “怎么,萧大人不愿还?”萧羽还在腹诽,云砚之已经不耐烦。 随着他的话落下,粼光的剑又往下压了半寸。 刺痛感猛地唤回他的神智,“还!” “萧家欠大小姐的,我会如约偿还,请云将军放心!” 云砚之却还没完,“刚刚的冒犯,怎么算?” 萧羽脸上一僵,看向云恬。 见云恬默不作声,就这么静静看着他出糗,他强忍着屈辱,在粼光长剑的压迫下一点点弯下脊梁。 深深鞠了一躬,用力咽下喉间的猩甜道,“萧某唐突……请大小姐恕罪!” 极重的尾音蕴着浓浓的不甘。 可那个在意他喜怒的云恬,早已经彻底离开了。 云恬凝视他,任由他维持着鞠躬的姿势片刻,才慢声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不过,十天之后大人若还不上银子,可就别怪我不顾萧家的颜面,闹上公堂。” 萧羽直起身子,分明没有人扇他,可脸上却是一阵热辣辣的灼痛。 这辈子,从没这么丢人现眼过! 他憋着气道,“在下会尽快想办法还上的……” 随着云砚之轻扬下颚,悬颈的剑锋终于移开,萧羽几乎落荒而逃。 粼光也跟着掠上屋顶消失无踪。 静寂庭院中,只剩下云恬和云砚之四目相对,气氛诡异。 “多谢三哥解围。”云恬福身,划破了沉默。 云砚之忍不住蹙起眉头。 又是这般拘礼生疏…… 与那个人,一点都不像。 可为何,他总会在不经意间,从云恬身上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云砚之觉得这中间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可是,他偏偏找不到问题所在。 “三哥这么晚来月吟居,不会是专程来替我解围的吧?”见他不言不语,云恬挑眉追问。 想起他昨夜在凉亭里突然而来的冷漠,今日又派人暗中监视自己,云恬恼火之余,又忍不住自省。 云砚之这人,平时对谁都爱搭不理的,难道是她在哪里没注意好,不慎露出破绽,让他怀疑上了? “你这是在怪我多事?”云砚之自然察觉得到她语中淡淡的嘲讽。 “不敢。”她乖觉,眼神却锐利至极,“只是好奇,一个时辰之前发生在月吟居的事,三哥是如何知道的?” “我的人见萧员外郎入了后宅,便多留了个心眼。而且你们说话,也并未关门。”云砚之声音淡淡,算是解释了。 云恬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又道,“那三哥为何要以我的名义诓骗萧大人的随从,让他在门口吹了一晚的风?” 雨疏费了不少劲,才从管事嘴里打听到那天晚上的事。 云砚之居然亲自发话整治一个下人,当真是惊天奇闻! 她目不斜视盯着他,“三哥陷我于不义,而我却一无所知,委实不太厚道吧?” 云砚之黑眸微微一眯。 又来了。 这咄咄逼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从未让管事假借你的名义留下那人,是你误会了。”他不慌不忙地否认,“若是不信,我可以让管事过来,当面与你对质。” “……”云恬在心里呵呵。 对质,管事能认? 他但凡有那个狗胆指摘云砚之半句,也不会只是个外院管事了! 不过,未免暴露身份,她还是得收敛收敛。 不能像以前在军中那般,针尖对麦芒,与他各执己见,硬争到底。 “既然三哥说没有,那一定是我误会了。”她看了一眼逐渐暗沉的天气,“天色渐晚,就不请三哥进屋了,改日再邀三哥品茗。” “好。”云砚之一本正经看着她,“什么时候?” “嗯?”她猛地回过神,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品茗”。 他难道听不出,这只是女儿家送客的说辞?! “怎么,连着三日邀花神医品茗,却舍不得给自己嫡亲的兄长烹一壶茶?” 昏黄的霞光下,云砚之清俊的眉微微挑起,比起往日的孤寂清傲,似乎多添了一抹生动。 云恬压着心中的惊诧,“三哥见笑了,白日只要三哥得空,我一定焚香烹茶,扫榻以待。” “那就明日辰时吧。”云砚之道。 “……”云恬一口气堵在胸口。 华霓裳约了她辰时去花柳巷。 云砚之可真会挑时间! 云砚之见她发懵,又补了一句,“正好下了早朝,我直接过来。” “……好。” 她能说不好吗? 第25章 出家得了 半夜,昏暗的寝室内,弥漫着浓重的苦药味。 云薇坐在小榻上,捂着鼻子冷眼瞧着床上打呼声震天价响的苏老夫人,露出不耐烦的厌恶之色。 死老太婆,好不容易说动她出面,一点儿好处没沾上就躺平了。 说好的装晕,她居然真被人气晕了…… 没点鬼用! “咳咳咳——” 几声浓密的痰音后,苏老夫人低哑的嗓音响起,“薇丫头,我要小解……” 迟迟等不到回应,她又急喊了两声,“快,快把尿盆端来……” 云薇在幽暗中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起身扶她。 “轮值的桂嬷嬷去茅房了,我一个人扶不动您,再忍忍。” 慈恩苑那帮见风使舵的婆子,平日里总在老太婆跟前晃悠,真出了事,跑得比兔子还快。 “薇丫头,你是不是不耐烦伺候我了?”苏老夫人年轻时就是苏姨娘那一挂的白莲花出身,如今老了,惯用的伎俩还是那几招。 云薇自然知道她的脾性,可眼下,就算老太婆病恹恹的,她也只能暂时靠着。 不管怎么着,也得撑到世子病愈,亲自来提婚事。 “祖母说什么胡话,在您眼里,云薇就是这种人吗?”她揉了揉眼角,眼睛很快泛出血丝。 “为了伺候祖母,孙女可连姨娘屋里都没去……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苏老夫人拧着花白的眉毛,时不时望向门外,漫不经心问,“你姨娘怎么了?” “姨娘自那天挨了杖责后,就一直卧床不起,身边得力的陈嬷嬷又死了,偏偏我白日里又被何氏罚抄佛经,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桂嬷嬷怎么还不回来?”她的话被苏老夫人陡然截断。 苏老夫人见她发愣,急急推了她一把,“你快去门口喊她,要不就随便喊个人来,我实在憋不住了!” “……是。”云薇忍着气去叫人。 桂嬷嬷姗姗来迟。 好不容易得到纡解,再加上连服两日金丹,苏老夫人总算恢复了些精气神。 “薇丫头,你说你姨娘病了,怎么不请大夫呀?我瞧那女大夫就挺厉害的,让她过府给你姨娘治一治。” 此言一出,云薇才知道,苏老夫人病得浑浑噩噩,根本不清楚给她治病的花神医是云恬请来的…… 如此也好,免得老太婆念着云恬的恩情,不肯替她做主。 “那大夫就是京都城有名的花神医,祖母也知道,找她看诊的人很多,一号难求。” 见苏老夫人目露诧异,她又道,“这次她能来,是孙女特意去求了肃王妃,花神医看着王妃的面子,才肯出诊的。让她屈尊给姨娘治病,孙女怕开罪了她。” 苏老夫人颔首,“你说得有理,苏氏身份低微,委实不配,那就给她找个普通大夫吧。” “诶。”云薇应下,悄悄打量了苏老夫人一眼,斟酌着道,“其实姨娘是心里难受,替我委屈,身子才每况愈下……” 苏老夫人不以为然道,“这事还不是她下手不够干净利落,才给抖搂出来的?她委屈个什么劲儿!” 秘密从苏氏自个儿嘴里吐露出来的,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 云薇等的就是这一句,她拭泪,“可是,母亲现在一门心思只认云恬一个女儿,还说,还说要换了我们姐妹俩的亲事……” “你说她要换亲?”苏老夫人震惊抬眼,“谁给她的胆子?!” 狸猫换太子这些个后宅腌臜手段,她见得不多,却听得不少。反正不是从她身上割下的肉,谁嫡谁庶,她本不太在意。 但不管怎么说,苏氏都是她的表侄女,苏氏所生的孩儿,与她在血脉上更亲近。 比之云恬,自然还是云薇更会讨她欢心。 而且,苏氏当年做这些事,虽然没有告诉她实情,可多多少少也借了她这个姑母的势,难保云恬不会连她这个祖母一并恨上。 “堂堂侯府主母,居然能说出这种荒唐的话来!” 苏老夫人横眉怒目,要不是体力还未复原,大概要直接找承恩侯夫妇辩个长短了。 想到受伤的承恩侯,苏老夫人眉目微沉,“你父亲,他敢答应?” “父亲倒是还未答应,可是孙女刚刚来慈恩苑的时候听说……” 云薇欲言又止。 “说什么!” 她垂首道,“听说云恬将往日萧员外郎送给她的东西都丢出门,信誓旦旦告诉萧员外郎,他们的婚约不过是口头上说说,并不作数,她还说她不愿下嫁,让萧家人死了这条心!” “萧员外郎愤然离去,如今,侯府上下都传开了!” “混账!”苏老夫人勃然大怒,“何氏怎么生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这要是传出去,不得让整个京都城的人说,我们云家家风不严,养出个趋炎附势的势利眼来!” 云薇叹气,“可自古儿女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向来不管后宅,母亲若是坚持,还是能替云恬做主的。” 闻言,苏老夫人冷哼一声,褶皱的老眼闪过凌厉,“我老婆子还没死呢,这侯府后宅,可还不是她何氏一个人说了算!” 云薇垂眼掩去得意之色,假意拭泪,又替她抚了抚心口,“祖母千万别再气坏了身子……孙女的亲事,怎么也比不上祖母的身体重要。” 苏老夫人动容不已,“你放心,你是祖母捧在手心长大的,祖母绝不容何氏委屈了你。” 话落又拍了拍她的手,“日后你入了肃王府,可得记得祖母对你的疼惜,多多帮衬自己的娘家,尤其是你那血脉相连的兄长耀之。” “云薇得了这锦绣前程,本就是承蒙祖母不弃,日后,定会加倍孝敬祖母,帮衬兄长的。” 这一夜,云薇几乎磨破嘴皮子,将苏老夫人哄得心花朵朵开。 “真是懂事,瞧你这几日累得,都瘦了,明日你且回屋歇着,既然云恬想当嫡女,那这端屎端尿的活儿,理应留给她这嫡长女来尽孝!” “多谢祖母疼惜......” 翌日一大早,苏老夫人就差桂嬷嬷送了口信给承恩侯,挑明她绝不同意换亲之事。 还说云薇即将出嫁,同样是十七岁,云恬也不好再多耽搁,让他暗示萧家,可以请媒人过来,正式纳采定亲了。 承恩侯面无表情听完。 待桂嬷嬷人一走,价值连城的药盅被砸出哐当脆响。 “我这是造得什么孽?啊?” 他趴在榻上,使劲揪着凌乱的发髻,对着端盘子的陈寅一通发作,“我都被皇上打成这样了,在家养个伤我都不得安宁!” “我还得给她俩处理这些个糟心的婆媳矛盾!” “一个要退婚,一个要逼婚!” 主院寝室内,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歇斯底里的怒吼。 “家主这么难当,老子不当总行了吧?!” “干脆出家得了!” “陈寅,立刻收拾行囊,老子要出家——!!” 踩过碎瓷,陈寅从容端来一个新药盅。 “请侯爷息怒,寺里不收趴着的和尚……” 第26章 老夫人喊你端尿盆 辰时已过大半。 月吟居一室静谧,气氛诡异。 云砚之和云恬那晚在凉亭聊得还算畅快,更多还是因为心中悲恸,借着酒兴说了许多。 如今,约了烹茶品茗的两人对坐两端。 干坐半个时辰,话说不上几句,反而是大眼瞪小眼。 云恬一边故作从容烹茶,实则尴尬得后背出汗。 与之相比,对面的云砚之就淡定很多,一杯接着一杯喝下肚,脸上偶尔露出一抹赞叹,夸上一句,“好茶。” 好茶。 云恬在心里腹诽。 她记得在军中偶尔闲暇时,父亲让他喝茶,云砚之分明每次都推辞,说他不喝茶,只喝酒。 如今她可以肯定,一定是哪里露了馅,让云砚之察觉到了。 他盯着自己,大概是想从她这里求证些什么? 好在,重生这样玄幻的事,只要她一日不承认,他就不可能找得到证据! 不过日后,她还得提醒表姐,更加谨慎些才行。 云砚之啜了一口茶,目光慢悠悠落到她脸上,“平日里,你与花神医品茗时也是这般,不说话?” “差不多吧……”深怕露出破绽,云恬回话时变得字斟句酌,小心翼翼,“三哥今日不用去神风营?” “怕我?”云砚之剑眉轻挑,放下茶盏。 云恬默了默,很想反问,这承恩侯府,几个不怕你? “怕。” 如果她说不怕的话,是不是更奇怪了。 “你倒是实诚。”云砚之移开眼,身上被审视的紧绷感随之消散。 云恬悄悄抬眼,从他恣意的动作里读到了一抹随性和难得的散漫。 这让她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 十年前她来找云薇玩,后因大雨不便归家,求得母亲允准,第一次夜宿承恩侯府。 那一晚,雨后清凉。 她从小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因认床睡不好,起夜时偶见萤火虫飞过,追着那些虫子在庭院中溜达,溜着溜着便迷了方向。 误打误撞发现被关在柴房,病得快死的云砚之。 十年前的承恩侯府,苏老夫人还是后宅真正的掌权者。 因云砚之深得承恩侯的信任,又占了嫡出的位置,苏老夫人一直不待见他。 每次云耀之故意挑衅,云砚之被迫反击后,总会受到苏老夫人加倍的责罚。 当时,他被人打得满身是伤,明明发着高烧,看起来已经疲惫不堪,整个人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狠戾之色,就像她小时候见过的狼崽一般。 凶悍,警醒,极具攻击性。 在那么黑那么暗的地方,脸上没有一点怯懦,有人来了,也不主动向她求救。 反而蓄势待发,仿佛随时准备扑向敌人的咽喉。 像他这样的人,能用三年时间在慕家军中站稳脚跟,从一个不起眼的兵卒擢升为骠骑将军,她一点也不奇怪。 因为,他从小,就对自己足够狠心。 “三公子。” 门是开着的,粼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门前。 云恬从过往思绪中抽身,就见粼光在云砚之示意下快步走近,急切在他耳际低语了几句。 云砚之的神色变得意味深长,视线也随着落在自己身上。 云恬被他看得心尖一颤。 想起昨日灰头土脸离开的萧羽,暗忖,门第悬殊是明摆着的,有云砚之出面,萧家人翻不出什么浪来,所以,只剩云薇了……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一抬眼,就听云砚之淡声道。 云恬瞧他明镜似的眼神,也懒得与他打机锋了,“云薇撺掇祖母,给父亲施压了?” 粼光脸上露出震惊之色。 难怪这云大小姐能入得了他家主子的眼,原来,都是有着八百个心眼子,棋逢对手啊! 云砚之无声瞥粼光一眼,见他收回视线,默默退到一边,才对云恬问,“若是,你打算如何应对?” 闻言,云恬笑了笑,“想必,云薇一定不知道,祖母服的金丹,是花神医独家研制的,且时效只有两日吧。” 云砚之黑眸微微一眯,片刻,不觉笑了。 “妹妹这一手,确实高明。” 他不吝夸赞,她便大方收下。 “三哥过奖。” 话音一落,雨疏也匆匆跑来,“小姐,不好了!” 平日里心思细腻的小丫鬟吓得花容失色,跟后头有狗追着似的。 “怎么了,慢慢说来。” “小姐,慈恩苑的桂嬷嬷来了,她说奉老夫人之命,喊你去慈恩苑端尿盆!” “噗——”刚退到一旁的粼光不厚道地笑出声。接收到自家主子若有似无的一瞥,猛地捂住嘴。 雨疏气急瞪他一眼,又哭丧着脸道,“小姐,她来势汹汹,奴婢几个快拦不住了!” 话还没说完,桂嬷嬷亮如洪钟的声音果然在后面远远响起。 “二小姐为替老夫人侍疾都病倒了,大小姐却躲着享清福,这话传出去,人家只会诟病咱们承恩侯府的小姐没教养!” “大小姐,我劝你快快随我去慈恩苑,给老夫人请罪!” “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明目张胆的威胁,肆无忌惮响彻整个月吟居。 云恬不由拧起柳眉,看了默不作声的云砚之一眼,扬声道,“哪里来的疯婆子,雨疏快关门,叫她在外头给本小姐等着!” “是,小姐!”雨疏当着云砚之和云恬的面关上门,自己却留在门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见状,云恬眉头上的黑线更深了。 这傻丫头,不躲进来留在外头等着挨打? 几乎顷刻间,臂膀粗壮的桂嬷嬷就推开几个婢女,气势汹汹杀了过来。 “臭丫头,还不开门!” “小姐与三公子正在品茗,吩咐不让旁人打扰!”雨疏张开双臂,鼓起勇气拦在门前。 “你说谁?”桂嬷嬷一把拧住雨疏的腰,声线拔高,“小蹄子吓唬谁呢!” “三公子冷得跟冰雕一样,逢年过节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的人,能到你这月吟居来,还跟大小姐品茗?” 雨疏疼得眼冒泪花,却半步未褪,“我说的都是实话!三公子就在这,你爱信不信!” “我呸!”桂嬷嬷狠狠推开雨疏,“今日老夫人召大小姐去慈恩苑,是要动家法,治她对朝廷命官出言不逊,败坏家风之罪,就算三公子真来了,也别想拦着!” 见雨疏一脸慌乱,桂嬷嬷更笃定她在狐假虎威。 冷哼一声,厉声又道,“你以为搬出三公子的名号老身就怕了?他一个战场捡回来的孤儿,从小到大,也不知道让老夫人教训过多少回了。” 雨疏听得脸色煞白,时不时望向紧闭的房门,一个劲地朝她摇头示意。 桂嬷嬷却是不依不饶,“没有血脉牵绊,也就是侯爷才肯给他几分脸面,在老夫人眼里,他云砚之就是个不顶事的杂——!” 这时,房门砰一声敞开。 粼光抱剑走出,冷眼斜睨着她。 “主子开恩,问你还有什么遗言,趁早说。” 第27章 养恩不如生恩 慈恩苑。 苏老夫人躺在榻上,呼吸粗重,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时不时急促地看着门外。 “云薇怎么还不回来?”她拽着刘嬷嬷的手,“你去看看,我让云薇去找花神医买金丹,怎么买这么久……我难受啊……” 自从前日用了金丹,她明显感觉晚上睡觉的时候,呼吸没那么急促,这两日,喘症发作也少了。 那都多亏了云薇! 刘嬷嬷支支吾吾的,看着她急切的面容,话到嘴边,却想起云薇塞给她的两颗大金元宝,终究垂下脸,“也许就快来了,老夫人再忍忍,老奴去给您端碗参汤……” 她脚底抹油想溜,可才转身,房门就被人推开。 只见门外,慈恩苑的小厮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跪成两排,伏低脑袋,缩成一团。 “老夫人,救救老奴吧!”桂嬷嬷鬼哭神嚎似的声音传进寝室。 下一刻,粼光推着五花大绑的桂嬷嬷进门,默默退到一边,仗剑而立。 “这是做什么?”苏老夫人认出粼光的身份,往后一看,云砚之果然也来了,身后还跟着一身素青色长裙,莲步款款的云恬。 苏老夫人板起脸,刻意无视了云恬,喘着粗气厉问,“砚之,你如今当了骠骑将军,便不把祖母放在眼里了?” “桂嬷嬷不过是替我传话,让云恬过来侍疾尽孝,你竟敢绑了她。”她示意刘嬷嬷扶起她,“你羞辱她,就是在羞辱我!” “祖母息怒。”云砚之带着云恬慢条斯理行礼。 “这刁奴在月吟居大放厥词,对孙儿不敬,孙儿亲耳听到,本想处置了,妹妹却护着她,说她是祖母的人,不该越俎代庖。” 云砚之难得好心情,竟然解释这么多,“孙儿正好要来给祖母请安,就顺路把人押了过来,请祖母替孙儿做主。” 苏老夫人呼吸一滞,有些没回过神来,“替、替你做主?” 云恬上前道,“是啊祖母,这老刁奴在月吟居门口大骂三哥是父亲从战场带回来的野种杂碎,还说祖母您从小就不待见三哥,打骂不知几回了,在您眼里,三哥就是个不顶事的!” 每说一句,桂嬷嬷的脖子就往里缩进一分。 云砚之的表情虽然平静无波,可不知为何,被他这么看着,苏老夫人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当即重拍榻沿怒问,“你当真这么说了!?” 桂嬷嬷一哆嗦,连忙辩解,“老奴急着替老夫人把大小姐请过来,谁知道三公子这时候会在月吟居,还关着门……” 声音越来越小,她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苏老夫人却是眼前一亮,“关门!?” 她正愁找不到由头发作云恬这个惹祸精呢。 “云恬,青天白日,你跟你三哥为何要关门独处,要让人知道了,你让别人怎么议论咱们承恩侯府!”苏老夫人义正言辞教训她,“到时候,你坏了名声,连云薇也要受你所累!” “敢问祖母,我请自己的兄长煮茶品茗,怕人说什么?”云恬大方迎向她的审视,“若非这个老刁奴满院子大吼大叫,扰了我们清净,我又何须关门。” “更何况,谁说关了门便是独处?” 粼光拱手道,“房门关上时,小的也在里头。” 云恬重重叹气,“枉三哥还说,祖母定会替他做主呢。没想到,祖母才听这刁奴辩解一句,就断章取义,不严惩刁奴,反而叱责我们兄妹。” 她看向云砚之,“果然,正如桂嬷嬷所说,血脉才是最重要的。” “原来,血脉之情在祖母眼里,重于教养之恩。”云砚之平静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可惜,我终究不是父亲亲生的血脉。” 此言一出,苏老夫人瞳孔骤缩。 她与承恩侯母子,亦无生恩,只有养恩! 云砚之这话,实为诛心! “你……你……” 云恬看着她发白的脸,唯恐天下不乱地补刀,“三哥别难过,说起来,父亲与祖母也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 “难怪我们在祖母眼中,还比不上一个狐假虎威的刁奴……” 她学着云薇的模样拭泪,“我们,都一样。” 苏老夫人喘气越发剧烈,整个人瑟瑟发抖,“你!你们!” “老夫人!您缓缓呀!” 刘嬷嬷用力抚着苏老夫人胸口,趁机在她耳际低声劝,“老夫人,事到如今,桂嬷嬷保不住了……” 苏老夫人用力阖上眼。 她何尝不知道! 好一个云恬,自己不过是让她来侍疾,她刚一来就借云砚之的势,狠狠给了一个下马威! “恬丫头,你好得很!”苏老夫人陡然睁眼,目光凌厉瞪她,“今日我不处置这个以下犯上的老奴,倒显得我年迈昏聩,连亲疏远近都分不清了。” 云恬不退不避迎着她的视线,甚至露出一丝无辜的欢喜,“这么说,祖母是要替三哥做主了?” 苏老夫人冷笑,“是啊,砚之是承恩侯府最出色的嫡子,我这个做祖母的,自然不该委屈了他。” 桂嬷嬷了解苏老夫人,一个眼神便知,她这是要舍了自己。 羞辱朝廷重臣,挑拨主家关系,死罪难逃! 她惊惧哭嚎,“老夫人饶命啊!老奴跟了您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苏老夫人却不看她,扬声道,“我虽为继室,可侯爷念及教养之恩,待我更胜亲娘!砚之虽是侯爷养子,却对侯爷恭谨孝顺,情胜亲生父子!” “来人!” 她的声音沙哑,断续,“将桂嬷嬷拖出去,重打五十杖,让侯府上下都来看……” “以后,承恩侯府上,谁敢质疑砚之身世,谁敢再说养恩不如生恩,当同她一般下场!” 说完这话,苏老夫人胸腔剧烈起伏,已是摇摇欲坠。 “老夫人——!呜呜——!”桂嬷嬷被堵了嘴拖出去,拼命挣扎,呜咽声钻入苏老夫人耳膜,刺得她生疼。 “金丹……金丹怎么还不来……”她眼前发黑,歪倒在刘嬷嬷身上,丝毫不敢触及桂嬷嬷临走前怨恨的视线。 “老夫人撑住啊!云恬小姐和三公子还在呢!”刘嬷嬷眼珠子转了几圈,赶紧打断她的话。 当着云恬的面提金丹,万一叫云恬知道,金丹的功劳被云薇冒领了,自己也要受牵连。 苏老夫人当即想起,把她害成这样的始作俑者。 强撑着抬起头,她冷冷看向云恬,“恬丫头,还不快过来给我侍疾?” 云恬眉角微微一挑,语气乖觉,“是,祖母。” 苏老夫人又对云砚之道,“砚之军务繁忙,就先走吧。男儿大丈夫,不要整日留恋后宅,容易心生懈怠。” 云砚之同样恭顺应下,“是,祖母。” 转身之际,他有意无意瞥了云恬一眼。 语气意味深长,“父亲受伤,母亲还在月子里,劳累妹妹独自为祖母侍疾了。不过,父亲最是孝顺祖母,他若知道你做的这些,定会夸你乖巧懂事的。” 这是警告她。 承恩侯孝顺,记得给老太婆留口气,别玩脱了。 云恬朝云砚之福身,“云恬定会用心侍奉祖母,三哥放心。” 第28章 金丹难求 云砚之带人离开后,苏老夫人开始毫不客气使唤起云恬。 捏背捶脚,端水试药,连着一个时辰花样百出,云恬都乖顺做好。 没有半句推搪,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折腾了一会儿,苏老夫人没劲了。 她重咳几声,喘息着歪倒在榻上,重复叨念,“金丹怎么还没来,刘嬷嬷,你遣个人去瞧瞧,云薇回府了没有……”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刘嬷嬷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正打算亲自去问云薇如何应对,就听到云恬咦了一声。 “祖母,花神医的金丹您这么快用完啦?”她坐在檀木圆桌前托腮,“据说,一颗一百两银子呢!” 刘嬷嬷褶皱的脸皮子一抖。 果不其然,苏老夫人猛地睁开眼,声音尖厉,“一百两?”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咳嗽,她惊呼,“姓花的怎么不去抢金库!?” 昨日,她特意让平日里常来的御医闻过了,那金丹,都是些普通的药材调制的。 “那金丹里头,根本不是些什么昂贵药材,凭什么卖这么贵!” 还神医呢,明明是土匪吧?! 云恬笑道,“药材虽不贵,可它治得好病呀,不然怎么能说是独家研制呢?” 苏老夫人一噎,愤然瞪她,“你又知道?谁告诉你的?” 这丫头该不会是成心胡说八道,想气死她吧? “当然是花神医说的。” 苏老夫人却是冷笑,“说得你跟花神医多熟似的。” 她索性阖上眼,“丫头,祖母奉劝你一句,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你看看人家云薇,再看看你自己,见识浅薄,投机取巧,你有什么颜面代替她嫁入肃王府,当那人人艳羡的肃王世子妃?” “你若真懂事,就该趁早劝何氏,打消换亲的念头,让云薇以嫡长女的身份嫁进肃王府,光耀门楣。” “到时候,我也会让人将你救母的孝心之举传出去,再给你多准备一份嫁妆,让你踏踏实实地当你的员外郎夫人。” 话到这,苏老夫人话锋一转,“可你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阴鹜的脸上满是狠色,“我便做主,将你指给苏家三公子!” 此言一出,云恬眯起眼睛。 若她没记错,那苏家三公子,可是个终日流连青楼,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 “你进萧家的门,他们还会看在承恩侯府的门第上,对你高看一眼,可若进了苏家,呵呵。” 苏家是世家,也是苏老夫人的娘家,门第虽不如承恩侯府,却也差不了多少。 云恬若是嫁给那个纨绔,这辈子便算是毁了! 苏老夫人抚着烦闷的胸口抬眼,“你好生思量一番吧。” 然而,她以为自己会看见云恬满脸纠结痛苦,谁知,云恬竟还怡然自得喝了口茶。 “祖母说完了吗?” 她施施然道,“孙女今日还约了花神医,若是祖母没有其他事吩咐,孙女就先退下了。” “你约了谁?”苏老夫人差点怀疑自己幻听了。 为何云恬与花神医如此熟稔? 云恬慢条斯理朝她行了个礼,不厌其烦又说了一遍,“孙女先行告退了,喔,还有,如果祖母还指着云薇给您买金丹的话,您还是别等了,毕竟,金丹难求啊。” 苏老夫人有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你这是何意!?” 云恬一脸云淡风轻道,“花神医说过,她的金丹,就算拿去喂狗,也不会卖给云薇这种弑母杀弟的人。” 话落,云恬站起身,理了理衣裙往外走。 “慢、慢着!” 苏老夫人终于察觉事有不妥。 她看向满脸诚惶诚恐的刘嬷嬷,重咳两声颤声问,“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花神医,是谁请过来的!” “老夫人……” “连你也要气死我吗!” “老奴不敢!”刘嬷嬷跪下,抖着脸皮道,“其实……其实是云恬小姐请来的神医……” 她哭诉,“云薇小姐不让老奴说,老奴也怕老夫人生气,就,就没敢出声……” 苏老夫人气得全身血液往颅顶直涌。 “她敢骗我!” 肺里的空气仿佛被掏空,她眼前一黑,脑海里却浮现云薇昨晚的话。 满嘴谎言…… 云薇就算是对着她,也是谎话张嘴就来! 真相揭穿的这一瞬间,苏老夫人的思绪忽然无比清醒。 云薇,不过是不想侍疾,不想失了肃王府这门好亲事,才哄着她这个半只脚踏入棺材的老太婆罢了! 而云恬…… 苏老夫人拼命想睁开眼,看清云恬此刻脸上的表情,却是一阵漆黑。 云恬也是故意的! 她知道自己需要金丹,知道自己终是有求于她,所以,由始至终,都对自己这个祖母没有半分畏惧。 想起自己刚刚的那些话,就像跳梁小丑一般,被人鄙夷嘲讽却不自知! 他们...... 他们都在逼她! 逼她处置桂嬷嬷,逼她向何氏退让,逼她彻底放下侯府权柄,放弃寄予厚望的云薇! “噗——” 一口猩甜在喉间剧烈翻涌后,喷薄而出。 苏老夫人彻底坠入黑暗。 …… 苏老夫人晕倒的消息传到主院时,云砚之正听承恩侯叨念着要去护国寺出家的事。 “去,快让云恬到花神医那买药,一颗一百两银子,老子出!” 承恩侯趴在榻上两眼放光,钱能解决的事,那都不叫事儿啊! “陈寅,给大小姐套个马车,再让账房给她支个几万两银票带上,买百八十颗金丹囤府里!喔,还有那日云恬给我的金创药,也给我多买几瓶回来,万一皇上以后再打我,我也能先涂上几层……” 一旁,云砚之不咸不淡出声打断,“万一买多了金丹,祖母好了伤疤忘了疼,大概又要逼婚了。” 承恩侯一愣,急急又喊陈寅,“等一下!买两颗!先买两颗救急,等老夫人不折腾了,再多买点金丹尽孝。” “是,侯爷。”陈寅若有所思看了一眼云砚之,恭顺应下。 陈寅走了,云砚之淡声道,“父亲什么时候启程去护国寺?” “护什么国什么寺?”承恩侯装傻。 他上下晃动两条腿,将脸转进内侧,声音慵懒,“等你母亲出了月子,我再陪她去捐点香火钱吧,你可以走了。” 府里两个女魔星不闹腾了,他放着好日子不过,当什么和尚? 云砚之面无表情,“那,儿子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 ...... 云砚之走出主院,粼光随即凑上来。 “主子,监视肃王府的兄弟说,肃王世子昨晚已经醒来,一直没有踏出房门,不过,肃王妃今天去花柳巷,见了花神医。” 闻言,云砚之敛眉问。 “大小姐可出府了?” “已经走了,刚刚陈总管亲自套的马车,送大小姐出门,不过......” 粼光想了想又道,“不过奇怪的是,大小姐这次出府,还带上了那个叫如霜的丫鬟。” 他不觉得,大小姐会大发慈悲,亲自带着一个受过杖刑的叛徒去求医。 “让人盯着月吟居。”云砚之瞳孔黑得深不见底。 “你亲自走一趟肃王府,告诉裴远廷,今晚戌时,喜来客栈,记得带刀。” 第29章 赎身 大齐京都永定城最大的花楼,名唤仙乐阁。 入夜,三楼花香萦绕的寝间内,两位俊俏公子一边喝酒一边支着腮,打量着被老鸨带进门,却垂脸藏在身后的红衣女子。 老鸨见二人虽是生面孔,但行事做派都十分淡定,便将身后的女子拽出来,往公子身上一推,叮嘱道,“姁姁,难得有客人点你,今晚好生招待公子。” 她的眼神满是警告,“要再出幺蛾子,你可别怪妈妈狠心。” 见那女子缩着肩膀颔首,老鸨才满意退出房门。 室内陷入一片安静,红衣女子不敢抬头看人,一直垂着脑袋走到其中桌前拎起酒壶,颤声道,“奴家……奴家给两位公子……倒酒。” 这语气显然十分生疏。 突然,一只莹白的手按住她手里的酒壶。 “风絮,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际,红衣女子猛地抬眼,满目震惊看着打扮成俊俏公子哥儿的云恬。 “小……小姐!” 眼泪瞬间涌出,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痛哭,“小姐!” “嘘——”华霓裳连忙捂住她的嘴,“别这么大声。” 这名被唤姁姁的青楼女子,正是去岁被苏姨娘私自发卖的风絮。 云恬让雨疏去风絮家里打探一番才知道,当时,风絮之所以卖了自己的银钗,是因为她弟弟犯了事,母亲让她凑钱一起贿赂县衙的官差,打算将弟弟暗中赎出来。 像承恩侯府这样的侯爵世家,下人们就算不是家生子,至少也得家世清白,她生怕自己家中有罪奴的事被侯府发现,没办法再留在云恬身边,才矢口否认去当铺的事儿。 没想到,如霜和苏姨娘就是笃定了这点,等着算计她。 风絮哽咽着朝云恬叩头,“小姐请你信我,我真的没有偷您的东西……” “我知道!”云恬将她扶起,看着她一身风尘女子的装束,再想起老鸨刚刚那些话,不用问就知道,这半年风絮定是吃了大苦头。 与风絮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脑海,云恬忍不住红着眼,“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风絮用力摇头,“是奴婢瞒着小姐,是奴婢的错!” 她蓄意隐瞒小姐,错过了说出实情的时机,才让苏姨娘有借口将她发卖到青楼,自此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家小姐......”想起这半年的经历,她以手掩面,泣不成声。 “别怕,我们今日是来赎你出去的。”云恬揽着她,轻声安抚。 风絮浑身一震,几乎难以置信,自己还能有活着离开这鬼地方的一日。 刚开始,母亲多次找来,说要赎她,可老鸨故意开出天价,让母亲只能死心,哭着离开。 似是恍然想起什么,风絮急问,“小姐怎能为了我到这种地方来?” 万一被人发现,小姐的清白可全毁了! “我来这,也不单纯是为了你。”云恬拉着她的手,示意她坐下,“我听说仙乐阁最近新买了一批罪奴,你可见过?” 风絮想了想道,“昨日确实来了不少新人,不过,奴婢不知道那些是不是罪奴。” 新人要被调教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客。 有一些不愿屈服的,或许更久,老鸨有的是折腾人的手段。 像她,就是被折磨了五个月还不肯答应,最后被老鸨强行灌药,卖了初夜。 “她们人在哪?”云恬急问。 风絮摇头,“小姐可能来晚了,那些人白日里送过来,晚上就被人全买走了!” 华霓裳忍不住追问,“一个不剩?” “奴婢也只是听说,不太确定……” 云恬当机立断,“走,带我们去后院找老鸨,先拿回你的卖身契。” …… “两位公子这是想替她赎身?”几人来到后院,老鸨拧着腰迎上来,“咱们姁姁长得水灵,身价可不便宜……” “我给你一百两。”云恬开口出价。 老鸨却是嗤笑,“公子开什么玩笑,当我这仙乐阁是集市上卖菜的吗?好不容易调教出来的姑娘,给个白菜价?” 话落,她抖了抖满是香粉味的帕子,“低于一千两的,慢走,不送。” 风絮快要哭出声来,“当日你明明跟我母亲说三百两便可以……” “当日是当日,现在是现在!” 老鸨理所当然抬价,“我调教了她这几个月,如今会伺候人了,公子想带回去过好日子了,不得给点辛苦钱吗?” 云恬默默打量她片刻,终于开口,“一百两,再加上她,换风絮卖身契。” 云恬手指朝后门一指,正是被华霓裳喂了软筋散拖进来的如霜。 如霜看到马车在仙乐阁停下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开始发抖,如今听到云恬的话,更是哭得歇斯底里。 老鸨审视她,“这倒是个美人胚子,不过看样子还有待调教,可比不上姁姁。” 华霓裳好不容易把如霜从马车里弄来,累得满头大汗。 不想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华霓裳直截了当道,“听说风絮初夜卖了两千两,这丫鬟可还干净着,说起来,是你这老东西赚大发了!” 老鸨脸皮子一抖,打量吓得脸色惨白的如霜,不得不承认,华霓裳说得挺有道理。 华霓裳又道,“你若不答应,我就把她卖去隔壁街醉乡坊,再拿了银子来买风絮,指不定,还能挣点儿差价呢。” “别啊!”老鸨终于绷不住,她随即朝身后的人招手,“带下去验一验,若还干净,便成交吧。” “小姐!小姐你不能这么狠心啊!”如霜不甘心,伸手扯云恬的裙子,却被云恬一脚踩住手背。 云恬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当日你怎么对风絮的,今日我便怎么对你。我很公平的。” 如霜一听,又急急向风絮求饶,“你我姐妹一场,风絮,你替我求求情,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再生之恩!求求你!” 风絮听着她冠冕堂皇的话,恨意翻涌,想起这半年来所受的苦楚,此刻只觉痛快不已。 她目露恨意,“我饶了你,谁来饶我?如霜,你有今日,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 老鸨听着几人的话,再看被唤“小姐”的云恬自始至终淡然如菊,垂眼掩去心中震撼。 在京都城,某些高门贵女打扮成公子逛青楼,暗地里学一学日后伺候夫君的手段,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反正她家主子开青楼就是为了赚钱,给够了银子,男女都一样。 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 可像她一样亲自出面,把恶仆卖入青楼,赎回旧仆的贵女,这还是头一位! 第30章 旧仆 老鸨验过如霜,很快送来风絮的卖身契。 华霓裳借口要寻旧识,问起老鸨昨日来的罪奴下落,老鸨却三缄其口,不论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透露买方半句。 “这事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老妈子我一介草民之身,实不敢轻易透露贵人买主。还望两位公子见谅。” 从后门离开仙乐阁,云恬神色恹恹不说话。 风絮换了身普通衣服,先回了一趟家里。 她已经决意进侯府伺候云恬,不过,还得等云恬在何氏那过了明路,才能让她再进侯府。 坐上马车,华霓裳拍了拍云恬的肩膀。 那帮幸存的旧仆里,有慕长缨最得力的两个武婢,青湮和紫陌。 慕家出事时,青湮回家探望重病的父亲,紫陌则为保护长缨重伤昏迷,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此番出师不利,铩羽而归,人又没了线索,任谁都一时难以释怀。 “表姐放心,我……” 云恬刚一开口,就听到马车厢外传来一阵马匹顿蹄声。 随之响起的,还有老鸨热络的招呼声。 “哎哟,竟是肃王世子大驾光临!” “我仙乐阁今晚真是蓬荜生辉啊!” 马车内,华霓裳和云恬两人齐齐凝滞,彼此对视间,皆是静待着外头的动静。 “进去吧,别挤在门口。” 男人的嗓音在相对静寂的后门,显得低沉,醇厚。 云恬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直到那繁杂的脚步声消失在外头,华霓裳才敢开口,“甜甜……” 云恬回神,“我没事。” 不知不觉,袖袍一侧竟被指甲生生勾破,皱成一团。 慕家被屠尽的第三日。 裴远廷,康复了。 而且来了仙乐阁,逛花楼。 云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承恩侯府的,只记得华霓裳很担心她,说要带她逛夜集。 两人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里,华霓裳一路跟她说了许多话,可她整个人都如同漂浮在水面,被风雨使劲拍打的浮萍,找不到重心。 “你别想太多,你来仙乐阁另有目的,说不定,他也是冲着慕家旧仆去的呢?” 明知华霓裳的推测多是安抚她,可她偏偏还是记住了这一句。 看到侯府内长廊的灯火尽数熄灭,只余几盏红灯笼,云恬才意识到,亥时已过…… 还好,她早命雨疏将金丹送了回来。 侯府几位长辈人人自危,大概谁也顾不得夜归的她。 独自走过后院,静寂的园林假山里,除了蝉鸣虫叫,还有隐隐的脚步声! 云恬顿足,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真有人影晃动。 她蹑手蹑脚走近,假山后面,清晰传来一男一女的争执。 “你明知姨娘病重,却连去看一眼都不愿,你怎能如此狠心!” “你自己还不是跑没影多清闲去了,就会说风凉话!” 这两声音,云恬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云薇和连着两日不见踪影的云耀之。 “我难道不是受你拖累,才会有家归不得吗?” “拖累?怎么,从前你捧着我打压云恬,哄着我在父亲母亲面前替你说好话,如今发现我是庶出,想要过河拆桥了?” 听到这,云恬冷笑转身。 开始狗咬狗了…… 听说那日云薇出事后,云耀之便借口去同窗家探讨学识,每日早出晚归,生怕在人前露脸,让母亲想起他昨日要杀姜嬷嬷灭口的“好事”。 真是苏姨娘养出来的好大儿。 这样的担当,便是真中了榜,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谁在那——?!”云耀之忽然转头,大步朝云恬所在的方向走来。 云恬朝地上瞄一眼,才发现,自己的影子随着摇曳的灯笼晃动了一下。 被云耀之察觉了。 “别跑!”云耀之低喝一声,追了过来。 云恬动作灵巧闪入树影下,头也不回,循着记忆往南跑。 云耀之最怵云砚之,进了咖南苑的地方,她不信云耀之还敢追。 果不其然,进了咖南院的回廊,跑出一段路后,身后的脚步声就停下了。 隐隐还能听到云耀之骂骂咧咧的几声。 想来,他以为偷听他和云薇说话的人是云砚之派去的…… 云恬半趴在山坡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看来云砚之这尊煞神还是有点儿用的。”她低叹一声爬起来,抖着衣裙拍去身上的干草碎土。 “多谢三妹这么看得起我。” 身后一个沉冷的嗓音,忽然震动她的耳膜。 这一声,饶是向来大胆的她,也被吓得打哆嗦。 云恬猛地转头,云砚之正躺在旁边的斜坡上,一身青袍,几乎要与夜晚幽暗的草坡融为一体。 “三哥,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大半夜突然在背后出现,要是以前的云恬,被他这么一吓唬,不得突发心疾晕给他看! 原以为云砚之会质问她几句,可是,今夜的云砚之沉默得可怕。 斜坡上徐徐而来的夜风,带来血腥和烈酒的味道…… 云恬仔细看他,才发现,他手臂上,肩膀上的衣服都已残破,有的地方正不断往外渗血,可他却一脸不以为然。 可他身上没有杀气,不似那日...... 所以,这是去跟人比武了? “你跟谁交手了?”云恬急问,“粼光呢,你的伤得立刻包扎!” 云砚之却没有回答她,双手枕在脑袋下面,眼睛看向山坡对面的秋千架,目光深邃犹如寒潭。 秋千架随风微微晃动,看起来孤独,悲寂。 半晌,他漫不经心道,“那座秋千架,你喜欢便送你吧。” 云恬一愣,“你不是不让人动吗?” 突然这么大方,谁知道会不会有坑? 云砚之一身的酒气冲天,笑意更是不达眼底,“你若不要,我就拆了它......当初我将它做出来,本也无用,以后,更不会有用……” 云恬没时间剖析他话中深意,只当他是喝懵了,耐下心哄道,“好好好,你不要它,我要了总行吧。你赶紧回去包扎伤口,别再吹风了。” 真是的,耍什么酒疯,这么大的人还半夜出去跟人打架! 见他望着秋千架愣神,云恬索性拽着他往内院走,云砚之不配合,“我不回去......粼光也不在,你帮我包扎。” 云恬,“......” 这人今晚到底怎么了? 云恬抬眼看了看咖南苑主屋微亮的灯火,认命轻叹口气,“你等着,我过去找人来抬你。” 可刚一起身,一只灼烫的手掌忽然扣住她的手臂。 猝不及防的力道陡然往下拉拽! 云恬失去平衡,扑到他身上。 幸亏她反应敏捷,连忙侧开脸躲闪,才避免两人肌肤相亲。 “我说不回去,你没听见吗?” 下一瞬,云砚之低沉的嗓音从她垂落的青丝下传来。 第31章 黑发纠缠 云恬才发现自己的头发都搭在他脖颈,与他的黑发纠缠,他带着酒味的呼吸近在咫尺,隐在勾缠暧昧的发丝下。 她忽然心尖一颤,急忙拂开长发,直起身。 可怕什么来什么。 随着头皮一阵揪痛,云恬无奈发现,她的头发不但跟云砚之的缠在一起,还勾在他最高的那颗金镶玉领扣上了! “别动。” 云砚之自然也有所察觉,他拧着英眉抬手,就着朦胧的月光,试图解开越扯越紧的发结。 云恬只好以手肘撑着草坡,两人一上一下,姿势暧昧至极。 云砚之喝醉了,表情平静,似乎未觉有不妥之处,反倒是云恬紧张不已。 大半夜万一叫人瞧见...... 他们可是跳进永定河也洗不清了! 偏偏云砚之极有耐心,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越解越来劲,喝过酒微红的眼眸,也变得专注认真。 可是,两刻钟后,云恬确认自己错信了他。 在他手指间的发结越解越紧,最后缠成一坨。 云恬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拔他腰间的佩剑。 长剑在皎月下出鞘。 发丝瞬断。 剑芒闪耀间,发结坠入云砚之衣襟里,被云恬的影子挡住。 “这不就结了。”云恬自顾自道,难道她还舍不得几根发丝…… 再抬眼时,云恬身体却忽然一僵。 她发现云砚之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握剑的手。 他身上酒气依旧浓烈,可眸子里却透着前所未有的锋锐。 “妹妹握剑的手法,倒是熟稔得很。” 云恬瞬间头皮发麻。 这家伙不是醉了吗?! “我,我其实一直向花神医请教养生之道,花神医不但暗中帮我调理身体,还教了我一些拳脚功夫……” “哦?”云砚之嗓音有些酒后嘶哑,似笑不笑,“你跟花神医认识很久了?” 云恬一张脸渐渐淡定下来,“是啊,挺久了,那一次萧羽病重,我为他三跪九叩上山祈福,劳累过度心疾复发,是花神医救了我。” “凌绝峰那次?” 云恬有些意外云砚之居然知道,当即颔首,“是。” 闻言,云砚之隐在月影下的脸似乎幽暗了几分,“你确定是她救了你?” 云恬只得硬着头皮编到底,“我晕倒后还被毒蛇咬了,索性救我的人是花神医,才保得住一条性命。” 她有些恼怒地抬眼,“三哥还有什么怀疑的吗?我都说给你听。” 欲擒故纵,以退为进,实乃兵家上策! 云砚之仰躺着,对视间,他手腕抬起,松开了那颗金镶玉领扣,气质恣意,不羁。 “妹妹多虑了,我不过是好奇而已。” 云恬心道,你可不是对谁都好奇的人…… 面上却收敛了神色,“我告诉家里人,不过是想留着手段自保而已,在三哥面前,我不敢不说出实情,三哥委实用不着盯着我不放。” 云砚之拾阶而下,“知道了。” 那双锐利的眼眸一阖起来,云恬松了口气。 只觉身上一股无形的枷锁瞬间消失,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了。 不管怎么样,只要能稳住云砚之,她便无需再担惊受怕什么时候露出破绽。 拗不过云砚之,她只得亲自去主屋拿了药箱。 一来一回,半个时辰过去,云砚之竟直接在草坡上幕天席地睡着了。 云恬叹气,在他身边屈腿坐下,看着对面那架孤零零的秋千。 忽然发现,被云砚之折腾这一出,她倒是把裴远廷出现在仙乐阁,给她带来的那股钝痛感暂时淡忘了…… 如今静下心来,又开始隐隐作痛。 如果父兄们都在就好了,他们一定会把裴远廷揍一顿,然后偷偷围在一块,商量着如何开导她,由谁来扮丑说趣,逗她开心…… 有他们在的时候,似乎一切的苦难都不痛,不苦。 泪珠滑落,隐没在草丛中,脸上的泪痕随风而逝,如同那些逝去的美好。 不知什么时候,身旁仰躺着的男人悄然睁开眼,打量着无声拭泪的她。 云恬剪开云砚之手臂和肩膀伤处的衣袍,动作极轻给他上药。不远处,粼光行色匆匆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云砚之听到脚步声,动了动眉梢。 睁开眼,就对上云恬一张专注的小脸。 “醒了?”云恬没抬头。 “嗯……”睡一觉,云砚之眼底的腥红淡去许多,身上的酒气依然熏人。 他动了动伤处,拧着眉坐起身,“剩下的,我回屋再涂。” “你早就该回屋涂,非要折腾我。”云恬嘴上抱怨,手指却小心翼翼给他胳膊包扎。 “主子,大小姐。”粼光对着两人行礼,“属下来晚,主子恕罪。” “可算回来了,那便交给你了。” 她利落起身,拍去裙上的枯草碎土,“只差肩膀了,你回去别碰水,我回去了。” “云恬。” 就在她转身抬步之际,云砚之叫住她。 “你,想不想换亲?” 云恬诧然,手指悄悄攥握成拳,“……三哥不是早就认定我想换吗?” “你若想换,我可以帮你一把。” 她沉默,“为什么?” “我有自己的原因,帮你,不过是顺水推舟。”云砚之沉着眼,“你若不愿意,那便算了。” 对于换亲一事,云砚之向来不管,怎么今晚出去打了一架回来,突然就改主意了? 她又想起华霓裳的话,不过裴远廷有没有变心,她都得先促成换亲,绝了云薇的念头,也有机会接近慕家旧将。 至于婚约…… 定了,也可以退。 退不了,还可以跑。 若裴远廷当真是个朝秦暮楚的,她有的是办法,叫他颜面扫地! “我听母亲的。”斟酌一番,她淡然回答。 云砚之悠悠看着她挺直的背脊,声线平静,“好,回去等消息。” “多谢三哥。”云恬没有回头,快步离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云砚之才看向粼光,“让你查云恬和花神医,还没有消息?” 粼光摇头,“从两人的过往着手,一点交集的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云砚之默了默,道,“那就查一查,花神医和长缨,可有交集。” 粼光瞳孔一震。 这几日来,还是第一次听主子主动说起这个禁忌般的名字。 想起今晚,主子在喜来客栈与裴世子那一战,他打了个激灵,连忙应下。 搀起云砚之,粼光还是忍不住问道,“裴世子是个混蛋!主子怎么还让大小姐嫁?” 这几日他还以为,主子对大小姐是不同的。 难得,云砚之从容不迫回答了他,“我问过她,是她自己想换亲的。” 粼光拧着眉,“可是……” 你也没提醒她肃王世子不是好人呀! 粼光还想说什么,却听云砚之漫不经心,语气阴鹜开口,“更何况,换了亲,并非不能再退。” 粼光闻言,瞬间明悟。 裴世子想娶背刺慕大小姐的人,主子就偏要将人留在侯府,一点点折磨这对狗男女。 想明白了这点,粼光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狗腿地奉承,“还是主子聪明。” “传信给青云关那边,让他们加紧找人,定要赶在幕后黑手之前,找到慕家私军。” “可我们一直没找到私军印信......” 云砚之眸色深邃,“我们找不到的,别人也没那么容易找到。当务之急,只有先找出私军下落,再设法取信他们。” “是!” 片刻,云砚之阴翳的目光落在那架秋千上,才渐渐散去。 “吩咐下去,以后这架秋千送给大小姐了,她来玩,不必拦着。” 第32章 世子爷挨打 十日后。 风絮回到月吟居,差点没把雨疏高兴坏了。 所幸风絮自来性情爽朗,这半年沦落风尘受尽折磨,终究是扛过来。 只不过,眉眼间多了一抹成熟的风韵。 云恬托腮看着两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这几年的事,时而捧腹大笑,时而热泪盈眶,忍不住想起失去下落的青湮和紫陌。 到底是谁,比她还先一步将两人买走了…… 苦思半天毫无头绪,云恬只好先将此事搁下。 她朝风絮问道,“那一次我在凌绝峰半山腰晕倒,正好是你当值,你可还记得清是谁送我回府的?” 风絮想了想,摇头,“奴婢只记得,当时是外院总管知会了苏姨娘,说小姐晕倒了被人抬回来,苏姨娘身边的丫鬟跑来通知我去接小姐的。” “连你也不知道……”云恬指尖在桌面一下下轻敲。 连风絮和雨疏都不知道是谁,云砚之,总不会刚好知道吧? 她想着,摇了摇头,顾不了这么多。 反正那天晚上,云砚之主动答应助她换亲,以他在侯府的地位,想必很快能说服承恩侯。 她距离慕家军惨败的真相,又可以更近一步。 翌日,雨疏果然打探到,承恩侯伤愈后主动让人回复了肃王府。 能与肃王府结亲是承恩侯府的荣幸,不过因为十七年前发生了抱错女儿的乌龙,这次与肃王世子结亲的不再是云薇,而是真正的嫡女云恬。 意思是若肃王府同意换人,便可择日请媒人提亲,交换庚帖,定下儿女亲事。 肃王府,清晖堂正厅。 肃王妃冷眼看着传话的管事,精致的妆容隐隐有一丝崩裂感。 管事也是个人精,察觉到王妃不虞,传完了承恩侯那边的话,就垂着脑袋不敢吱声。 “你先退下吧。” 管事抬眼看去,内门处一个俊朗的男子扶着小厮缓步走入清晖堂。 他感激地磕头,“谢世子开恩,老奴先告辞。” 几乎是落荒而逃。 肃王妃看向脸色惨白,路都走不稳的年轻男子,“你不好好在院子里歇着,出来干什么?” 男子乌发浓稠如墨,双眸狭长,英挺的鼻梁下,薄唇略带苍白。 今日的他一身素袍,绶带束腰,纵使受了伤,可只要站在那里,仿佛有一束光打在身上,病弱而矜贵的气质,温润如玉,极具存在感。 正是肃王世子,裴远廷,字禛玉。 “听闻云家要换人,料到母亲会发怒,过来劝一劝。” “劝?”肃王妃抬眼看他,难以置信道,“昏迷之前喊着非云薇不娶的,难道不是你?现在你来劝我,你想劝我应下什么?” “那行啊,反正都是云家嫡女,只要你愿意尽快添个孙儿,我倒是无所谓的。” “母妃误会了。”裴远廷被搀扶着,坐到檀木椅上。 骨节分明的手掌端起茶盏,润了润喉,方道,“除了云薇,我不会与其他人订亲。” 肃王妃气极,“那你准备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快被儿子整疯了。 至今也还没闹明白,这云薇不是跟慕长缨情同姐妹吗,到底什么时候把她家禛玉的魂儿给勾走的? 虽然她也乐见禛玉与慕家撇清关系,可没想到,云薇居然是庶出! “听承恩侯这话的意思,定是何氏发现被那苏氏算计了这么多年,如今,不肯将云薇认作嫡女!” “是又如何?”裴远廷却不以为然。 她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难道,你还想让一个庶女当肃王世子妃不成?是不是想气死我?!” 裴远廷狭长的眸子低垂着,始终没有正视肃王妃。 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阴沉下,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 半晌,终于轻道,“此事母妃先应下,待孩儿来处理。” 肃王妃却放不下心,“你说得倒好听,你这好不容易才养回身体,偏要瞒着我偷偷跑去仙乐阁寻欢作乐,要不然,也不会遇上云三那挨千刀的冷血疯子,还让他伤成这样!” “昨晚要不是你拦着,我非杀到承恩侯府去,向他云京泊讨个说法!一个骠骑将军,连世子爷也敢打,真是翻了天了!” 他以为不打脸就不是以下犯上了? 裴远廷默了默,“至于我与稷允的事,母妃不必理会……” 稷允,是慕清淮给云砚之提的字。 他又看向随从于湛,“阿湛,你去一趟萧员外郎府上,就说,我邀他明日下朝来肃王府,尝一尝北疆独有的寒山萃。” 寒山萃,又被誉为北疆寒茶之最。 一两茶叶,价值千金。 肃王妃向来不屑寒门子弟,拧眉道,“你跟他打交道作甚?还寒山萃?暴殄天物!” 裴远廷摇头轻笑,“他可是我未来的连襟。若一壶寒山萃,能让我俩都得偿所愿,也算物超所值了。” “这事儿母妃就别管了,总之,儿子不会丢了肃王府的颜面。” 见他又是这般,仿佛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动于衷。 肃王妃无奈,“我可听说,云恬能拿回嫡女身份,云三出了不少力,你如今这副模样,还能怎么处理,再挨一顿打?” 一声脆响。 裴远廷将手中茶盏放在几上,力道稍重,脸上却云淡风轻。 “母亲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了。” 肃王妃终于沉默。 总觉得,自那日吐血晕倒后醒来,她往日英气开朗的儿子,就消失不见了。 眼前的人,喜怒不形于色,让她越发看不明白。 …… 数日后,肃王妃差人上承恩侯府回话。 说只要两家能结秦晋之好,换成云恬她也喜欢。同时承诺,待中秋赏月宴过后,便会请媒人上门,正式订亲。 同一日,云恬也收到裴远廷小厮送来的口信,邀云恬七夕夜同游灯会,共赏河灯。 雨疏忍不住替自家小姐高兴,“亲事还没真正定下,世子竟然主动约小姐,看来,他也不是认准二小姐嘛。” 风絮冷哼,“论容貌论身份,二小姐哪哪都比不上小姐,世子又不是眼瞎!” 然而,两人热火朝天议论了半晌,却不见正主儿开口。 风絮这些年在仙乐阁看的人多,敏锐察觉到云恬的不悦,她示意雨疏住嘴,小心翼翼问,“小姐不想去吗?” 她和雨疏悄然互视一眼,心里想的却是: 大小姐该不会还放不下萧家那穷酸货吧? 刚想劝几句,就听窗外小厮来报,“萧大人还钱来了,为此还请见了侯爷。萧老夫人也跟着一块儿过来,说要探望咱们老夫人。” 风絮刚来,对云恬此前的丰功伟绩还一知半解。 她记得老夫人对自家小姐向来苛刻,不由拧眉,“萧家人把这事捅到侯爷跟前不够,居然还想趁机跟老夫人告状?” 万一老夫人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责骂小姐,那该如何是好? 雨疏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就萧家那位,比咱们老夫人足足低了一个辈分,也好意思自称老夫人!” 风絮讥诮,“萧家就那萧羽一个‘大人’,她自称老夫人,才显得辈分高呀。” 那小厮见云恬一直沉着脸不开口,以为她担心被老夫人责骂,又道,“不过小姐放心,三公子也在正厅,侯爷只说请小姐亲自过去清点,以免遗漏,没有生气。” 云恬原本沉郁的心情仿佛被拨开了云雾,她愕然,“你说云砚之?” 那小厮听云恬直呼三公子名讳,脸皮子抖了抖,忙不迭点头,“是,三公子数日前就吩咐过了,萧大人不管什么时候来还钱,都先报咖南苑。” 云恬,“......” 想起前两日云砚之将萧羽怼得无地自容的模样,她失笑叹道,“这人难道是转性了,变得这么爱管闲事。”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从讨债到今日,恰好十日。 萧羽能在约定的时间内还上钱,倒是真让她有些意外。 她朝一脸跃跃欲试的雨疏招手,“走吧,带上备份单子,随本小姐收债去。” 第33章 收债 步入正厅,承恩侯稳坐主位,脸上端着平易近人的笑容。 萧老夫人正坐在客座一席,一身紫红色的镶玉罗裙,头上还顶着红绿交错的翠钿花钗。 要说贵气逼人,显得太过庸俗,要说打扮精致,分明又不伦不类。 地上三个大箱子摆放整齐,箱盖都被打开过了,一眼可以瞧见,里面都是云恬这几年零零散散送出去的东西。 萧老夫人桌案前,还放着一叠银票。 “哟,云丫头来了。”当着云砚之的面,萧老夫人依然一脸慈霭,丝毫没有被逼债的恼怒。 萧羽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凑出这么多银两,本就不正常。 再加上萧老夫人的态度,就更让人匪夷所思了。 云恬与诸人见了礼,当即示意雨疏开始清点东西。 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她旁边的萧羽。 萧老夫人借着抿茶的空当,给萧羽使了个眼色。 萧羽从空荡荡的失落中回神,端起笑道,“恬恬……” “咳!” 察觉到一旁云砚之骤冷的视线,他连忙改口,“云大小姐,这都是按照你的单子送过来,若还缺什么,我立刻回去找,找不到,也会照价赔偿。” 萧羽一反常态,语气谦逊,若云恬再计较下去,倒显得承恩侯府大小姐小家子气。 承恩侯也满意地颔首,主动开口道,“恬恬,随便点点,过得去就行了。” 云恬却不吃这一套,却也没有当场驳了承恩侯的“教诲”。 她轻笑道,“萧家的诚意我看到了,东西正由雨疏清点,萧大人多喝热茶,静候即可。” 能喝茶,就少说话。 萧羽脸皮一僵。 他自诩朝中新贵,得承恩侯庇佑,户部那些同僚对他亦是多有奉承。 一身傲气,何曾受过这样的磋磨? 而且,还是往日他颇为看不起的云家庶女! 心中那股熟悉的烦躁再一次冒出来,但当着云家人的面,他不敢放肆,只得生生吞下气闷。 “少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萧老夫人开口为他递了个台阶,少霆是萧羽的字。 “云大小姐说得对,是在下急于求得大小姐原谅,唐突了。”萧羽作揖,退到座位上。 便听萧老夫人朝承恩侯道,“少霆这些年在朝中,承蒙侯爷多有照顾,老身一直十分感激侯爷。” 承恩侯心里咯噔一声,心道,开始了…… 他正欲摆手说几句客套话,就见萧老夫人抬起袖袍,无声拭泪,再开口时,已然哽咽,“都说黄金有价,情爱无价。” “今日老身斗胆问侯爷一句,这些身外之物,我们都还上了,那我儿这几年遗落在大小姐身上的慕艾之心,大小姐可否还回来?” 此言一出,云恬当即冷了眼,就连一直坐在承恩侯下首的云砚之,也瞬间沉下脸。 这俨然就是恶人先告状了。 承恩侯没想到,萧老夫人看着一脸无害,说话居然棉里藏刀。 当初云恬和萧羽的婚事,是承恩侯主动提的,萧羽应下后,这些年也一直未曾定亲。 思及此,承恩侯有些难堪。 如今他突然说换人,确实也好像有点儿过分,看着倒像是他们承恩侯府仗势欺人…… “我儿少霆比云将军还年长一岁,如今都已经二十有四了。”萧老夫人叹气,“我还想着今年若能敲定亲事,明年指不定能抱上孙儿……” “果然,人心不足蛇吞象,萧家祖上三代无官,少霆虽然从小奋发上进,入朝后又得遇侯爷这般贵人提携,但终究是个寒门子弟,高攀不得承恩侯府嫡出的小姐……” 她说到激动处,声音哽咽,悲凉。 “今日这般说话,实在是失礼,望侯爷见谅……我、我只是太心疼我这专情执拗的孩儿……” 承恩侯额角直冒黑线。 不由想起府里头那两女人。 怎么? 好不容易摆平那两个,这儿又来一个! 一定是前几日香油钱捐少了,护国寺那老秃驴又开始念经召唤他出家了…… “母亲!您说这些做什么!”萧羽屈膝跪在她跟前,用力摇头,“请母亲莫再多说,免得让侯爷见笑!” 承恩侯只觉一张老脸越发挂不住,“少霆向来恭谨上进,我自然是知晓的,即便与恬恬不成,咱们云薇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夫人实在不必如此。” 大概是被她说得有些心虚。 承恩侯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别扭。 萧羽自认了解承恩侯,察觉到他脸上的点点愧疚,当即抓住机会,“母亲,您再这么说,孩儿也没脸当这朝廷命官了,不如辞官带着母亲回乡也罢!” “你可千万别冲动啊!” 萧老夫人似被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他的手,又看向云恬,“这些年因着有这桩婚事,我一直得意忘形,让大小姐对少霆生了怨气,实在是我的不是!” 她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可我家少霆,待你是真心的啊……” “自从十日前,他知道你对他心生不满,一直后悔莫及,这十天终日郁郁寡欢,晚上又借酒消愁,都瘦了一圈了。” “还请大小姐念及他这般情深似海的份上,收回这些东西后,再给他一个机会吧。” 动情处,萧老夫人整个人摇摇欲坠,几欲跪倒,却被萧羽紧紧搀住,愣是没跪下来。 “情深似海?”云恬似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微微眨了眨眼。 她扬睫看向萧羽,“说的是你吗,萧大人?” 对上她似笑非笑的嘲讽,萧羽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他居然莫名地有些心虚。 不过,如今可不是怯场的时候。 他郑重施了一礼,“云大小姐,在下心慕你已久,希望你能念在过往的情谊,再考虑一番你我的婚约……三日后就是七夕佳节,我想约你同放河灯,冰释前嫌。” 他深吸了口气道,“就算你不答应也不要紧,总之,我是不会娶云二小姐的。云二小姐再好,少霆心中,也只有大小姐一人!”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 承恩侯听着,都差点没忍住要给他鼓掌打气了。 自己的眼光明明就不赖呀,多好的一个孩子…… 这何氏,整日到头尽出馊主意,给他找麻烦! 他下意识避开云砚之警告的目光。 看向云恬,小心翼翼开口,“恬恬,要不,咱再好好想想?” 第34章 高人指点 面对动摇的承恩侯,云恬不疾不徐回道,“父亲,女儿想先问萧大人一个问题。” “行,你问。” 这么说就是有戏? 承恩侯得意朝萧羽扬了扬下颌,示意小子机灵点。 萧羽正襟道,“大小姐尽管问。” “你说你对我情深似海,那你可知道,我最喜欢什么花?” 问出这话的时候,云恬脸上没有一丁点从前那般少女娇羞之感。 萧羽也清醒了几分。 “这……”他犹豫了,支支吾吾道,“女子都喜欢花,不同的花,不同的美……” “你若不确定,也可以多说几种,只要答案对了,便算你过关。” 云恬立在正厅中,双手置于前腹,背脊挺得笔直,“你要是能过关,我便去求母亲应允,与你正式定亲。” 萧羽喜形于色,脸上露出一抹笑来,“那我就多说几种,恬恬可别怪我不解风情。” 云恬眉眼清冷依旧,并未因他讨好的话而有半分转圜。 萧羽一口气说了十种花名。 都是他以前过年节时,欢喜随便替他买来送给云恬的。 他记得,当时她收到花的时候,笑容满面,高兴得跟中了状元似的。 他给了萧老夫人一个安心的眼神,带着期许的目光看向云恬,“恬恬,我愿对天发誓,对你是真心的!” 然而,云恬脸上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屋外急转暗沉的天际,适时传来几声闷雷的响声。 云砚之漠然开口,“萧大人随随便便乱发誓,可是容易被雷劈的。” 萧老夫人闻言猛地抬眼。 听见人当面诅咒自己的儿子,她脸上的和蔼几乎要绷不住,“云将军这是何意!?” 云砚之脸上没有丝毫波动,“我家妹妹对花粉忌讳,一沾花粉,身上必起红疹。所以,她不喜欢任何花。” 云恬忍不住看他。 他怎么会知道? 原主这身体很奇怪,鼻子灵敏,对气味的分辨能力很强,可皮肤却又娇弱,一沾上花粉便要起疹子。 云砚之没有看她,只盯着面色骤变五彩斑斓的萧羽,“你连她的体质忌讳花粉也不知道,还好意思说自己情深似海,唯她一人?” 云恬对鲜花只能闻不能碰,他原是不知道的。 直至他发现云恬身上带着药味香囊后,让粼光深入调查,粼光也从月吟居婢女嘴里打听出云恬从前的一些事情。 忌讳鲜花便是其中一条,他随意听着也就记下了。 孰料,萧羽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云砚之的话简单粗暴,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脸搁这儿装模作样打感情牌? 萧老夫人脸上的镇定已经绷不住,萧羽更是尴尬得脚趾抠地。 “可是,云恬明明很喜欢我送的花,还说要摆在房里……”萧羽想了想又觉得不服气,说不定是云砚之编谎话骗他呢? 云砚之是云恬的兄长,他想怎么编都行! 他有些责怪地看着云恬,“恬恬,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如今让你为我说句公道话,就这么难了吗?” 云恬还没开口,雨疏却忍不住了,“每次收了你那些花,小姐总是狠不下心扔掉,偏偏一不小心碰到,就会连着好几日起红疹,有一次长脸上被你瞧见了,你还一直劲儿指责小姐,说小姐脸上长东西还跑出门,一点贵女仪态也没有!” 小丫鬟气得快哭出来,“从头到尾,你都没问过小姐为什么起红疹!你眼里,从来只有你自己!” 见萧羽被雨疏怼得一时忘了言语,萧老夫人冷哼,“什么时候承恩侯府一个丫鬟,也能指责朝廷命官的不是了!” 她朝承恩侯道,“这喜欢不喜欢的,确实是怎么编都行,谁也证明不了,更做不得数,不如让大小姐重新问一个问题吧?” “谁说证明不了?” 云恬不知什么时候将雨疏拉到身后,她看向木椅脚边一盆盛开的月季花,抬手拧下一朵,在手背上蹭了蹭。 云砚之警告瞥她一眼,“云恬。” 为了这样的人,不值当。 云恬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今日萧家人这般咄咄逼人,分明是有高人指点。 若不将他们的念头浇灭,难保不会有烫伤自己的时候。 很快,云恬手背上的皮肤先是慢慢变红,然后冒出一个个的小疙瘩。 而且还其痒无比。 雨疏见云恬不舒服,连忙找来药膏给她涂上,还不忘愤愤不平瞪萧羽几眼。 萧羽亲眼所见,更是震惊得哑口无言。 感受到承恩侯变得越发不一样的眼神,他脸色极其难看,手心发汗,整个人涌起一股莫名的紧张。 看向萧老夫人时,更是目露担忧,欲言又止。 萧老夫人神色变化间,极力保持镇定,“既然大小姐对花有忌讳,从前又为何不愿直言呢?少霆心系百姓,户部每天又有许多事等着他料理,难免忽略了这些女儿家小事……” “那可真是辛苦了,一个户部员外郎,能比我还忙。”云砚之声音淡淡,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云砚之管着神风营,可神风营又是驻守京都永定城的军队中,军纪最为严明的。 他还真算不上多忙…… 不过,萧羽不敢反驳,只看向承恩侯。 谁知道,竟连承恩侯也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道,“忙不忙,端看有没有心。” 萧羽当即神色一凛。 “侯爷恕罪,家母失礼,说到底,还是我的错,是我不够上心。”他暗暗拉了萧老夫人的衣角一把。 心里却将裴远廷骂了个狗血淋头。 亏他还说,这么做不但能挽回云恬的心,还能让承恩侯心存愧疚,重新考虑两人亲事…… 这下好了,差点结亲不成反结仇,还叫他得罪侯爷,平白没了一座大靠山。 萧老夫人自然知晓他收手的意思。 可是,她不甘心啊! 凭什么让云恬这个心比天高的臭丫头得逞?! 这般想着,萧老夫人起身,施施然朝承恩侯见礼,“既然云大小姐还是不愿应下,今日便当我们不曾说过那些失礼之言。” 她朝内门的屏风看去,“听说老夫人病了,今日我过府,主要还是来探望老夫人的。” 她还就不信了,这偌大的承恩侯府,就没人治得住云恬,还她萧家公道不成!? 云恬却道,“祖母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不过神医吩咐了,还是要多加静养。” 意思就是,不见外客。 萧老夫人却不以为然,“若老夫人不便出来,不如我进去看看她,再与她老人家说说趣事,说不定,对病情能有好转。” 按照那裴世子所言,今日,她说什么也要见苏老夫人一面,说几句给她听一听。 就算承恩侯是个两边倒的墙头草,也挡不住苏老夫人那些个整治云恬的手段! 云恬慵懒抬眼,“我倒不知,原来萧老夫人与祖母关系这么好?” 她深知,萧老夫人这是耐不住,想去慈恩苑告状了。 云恬心里讥诮,面上不显,只见云砚之轻轻放下茶盏,平声道,“萧老夫人稍坐,祖母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萧老夫人一愣。 不是说苏老夫人被何氏和云恬气得病重不起吗? 怎么不过几日,还能到正厅来见客了? 不过片刻,门外就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拐杖驻地声。 正厅大门敞开,刘嬷嬷小心翼翼扶着年逾花甲的苏老夫人步入正堂,身后还跟着面带微笑的风絮。 “听说,有人惦记我这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婆子?” 第35章 错过了,就是永远 苏老夫人声音不小。 一嗓子喊出来中气十足,惊呆了萧老夫人。 她忍不住愣神,“老夫人,您的喘病……” 苏老夫人被扶着坐好,戳了口茶方才慢条斯理道,“连着服了十日金丹,我这喘症,已经被花神医治好啦。” 萧老夫人见状,连忙奉承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佛祖庇佑,贵人相助啊。” “可不是吗?”苏老夫人时不时看向云恬,又问,“不是说萧家要与云薇议亲了吗?恬恬怎么也在这?” 她斥道,“赶紧回月吟居去,长辈们商议你二妹妹的亲事,你一个闺中小姐凑什么热闹?” 话虽是教训的口吻,透着一股难以言说亲近。 “祖母教训得是,待婢女清点了这些物品,与萧家长辈把话说明白了,孙女便回去。” “这些东西是……?”苏老夫人看向萧老夫人,“萧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吧,这亲事还没定下,就送这么多厚礼,实在是叫我们不好意思。” 萧老夫人,“……” 云恬道,“祖母误会了,这些可不是送给承恩侯府的礼物。” 苏老夫人一怔,“那是什么?” “这些是这几年,萧老夫人撺掇我屋里的大丫鬟如霜,哄骗我给萧家人买的,山珍补品,绫罗绸缎,朱钗头面,应有尽有。” 云恬面不改色垂眸,“孙女好不容易攒的那点儿嫁妆,都在这儿了。” 苏老夫人环视地上几箱东西,目光最后停留在桌上一叠银票上,再看萧老夫人时,老眼间难得一见的慈爱已然收敛干净。 “恬恬说的,可是事实?” 萧老夫人脸皮子抽搐一下,尬笑,“误会……这都是误会……” “误会,你能这么顺当把东西还了?”苏老夫人冷笑,朝正在清点物件的雨疏喊了一声,“丫头,把你手上的单子给我瞧一眼。” 雨疏先是用眼神请示过云恬,方才把单子交到苏老夫人手中。 不过片刻,看过单子的苏老夫人已然面色铁青。 “砰”一声,一掌用力拍在扶手上。 “萧家好大的胆子!”她一双老眼蕴着薄怒,狠狠瞪视萧老夫人,“你个一把年纪的老东西是掉进钱眼子了吧,连我承恩侯府嫡长女的嫁妆钱都敢诓骗!” 萧老夫人吓了一跳,面上却仍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到底怎么回事……承恩侯府的人都中蛊了吗? 怎么都帮着云恬那个病秧子! 裴远廷不是说,这苏老夫人是云薇最殷实的靠山吗?? “老夫人息怒,那分明是云恬见我病重,才主动孝敬我的……” “病重是吧?”苏老夫人冷哼,“拿我的帖子进宫,请个太医来给她治一治,要诊不出个等死的绝症来,就到京兆府去,让京都城的百姓都看看,你这萧家人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话落,她转眸看向承恩侯,绣鞋一抬,不轻不重踹中承恩侯的膝盖,“看你给孙女挑的都是什么人家!眼珠子被狗屎糊了吧你!” 承恩侯忍痛,“……” 陈寅备车,他要出家! “老夫人息怒!”见苏老夫人发飙,萧羽连忙携萧老夫人齐齐拜下。 萧羽原本是心高气傲,入朝以来一帆风顺,何曾受过这般磋磨。 在萧老夫人的示意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这事儿都是我们萧家的错,还请老夫人见谅!” 他将目光转向云恬,“我们已经把东西尽数归还,也按照云大小姐提出的赔偿,分毫不少全带来了,还望云大小姐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家母一次!” 云恬看着萧羽那张表里不一的脸,只觉阵阵恶心。 可怜的原主,明知未来婆母唯利是图,明知未婚夫婿出生寒门却心高气傲,却依然将与萧家的婚约,视为摆脱这座牢笼唯一的出路。 可见,从前的她是有多缺爱。 云恬神色凛然,“我最后说一次,今日你我旧日恩怨两清,从此再无任何瓜葛,你若再敢纠缠于我,后果自负。” 萧羽心中空荡荡的。 比起自尊被碾压,这种失落感更难受百倍。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他连忙摇头,“既然已经当着长辈之面说清楚,我自然不会纠缠不放。” 那一份真心,错过了,就是永远。 连番保证过后,萧家人灰溜溜地离开。 苏老夫人在他们背影消失后,当即收敛了怒容,朝着云恬道,“我可按照风絮那丫头的话把萧家那婆娘怼走了,现在你满意了,我的金丹呢?” “祖母放心。”云恬终于笑了,从怀中掏出两个瓷瓶地给她。 “花神医说祖母的喘疾已经好了大半,平日里没发作的时候,只需要吃银色丹药调理。半年内,大可痊愈。” 苏老夫人瞬间笑逐颜开,眉色越发慈霭,“我就知道,还是恬丫头最孝顺……” 她扫了旁边暗暗翻白眼的承恩侯一眼,“既然萧家说非云恬不娶,那这桩口头婚约,就当没说过吧。” 又看向云恬,“不管怎么样,云薇也是你妹妹,这萧家的火坑你不跳,总不能逼着你妹妹跳。是吧?” 这些年她和何氏都是以嫡长女的标准,细心栽培云薇,叫琴棋书画样样出色的云薇入萧家门,实在可惜了。 云恬沉默。 这老太婆果然不能惯着。 她不动声色道,“妹妹的亲事,自然由长辈们做主。” 苏老夫人很满意她的知趣识大体,“你放心,既然肃王世子求娶的是嫡长女,那准世子妃的位置,自然还是会留给你的。” 云恬故作羞涩垂下眼,掩去眸底锐色。 她知道,这已经是苏老夫人最大的让步。 苏老夫人帮着云薇避开了萧家的火坑,却也碾碎了云薇嫁给裴远廷的美梦。 不知,她的好孙女知道后,还会不会感激她,孝敬她? 云恬得承恩侯允准后,将清点完毕的东西抬回月吟居。 她从中随便指了几样名贵药材,让雨疏带到咖南苑,送给云砚之,算是感谢他帮忙讨债和接连几次的回护之恩。 雨疏看了一眼盒子里的角一样东西,犹豫片刻,“真要送?” 云恬误以为小丫鬟是怕云砚之,笑道,“反正都是中药补品,有病治病,没病补身,拿过去吧。” 雨疏眼神挣扎,终究恹恹应下,“是,小姐。” 又精挑细选了几件首饰和几匹绸缎,再附上一百两金额的银票,吩咐风絮送到花柳巷,交给华霓裳。 当初买下风絮的一百两正是华霓裳垫付的,拿回这些,她手头也就宽裕了。 雨疏和风絮走后,她独坐在妆案前,手指压着那一叠银票,一下下轻敲着。 瞧着萧家人今日装腔作势扮可怜的模样,再加上这么多银票眼睛不眨一下地还给她,明显是幕后有人指点帮衬。 她目光低垂,视线落到银票上的红印。 银票取自蓬莱钱庄。 她记得,这处钱庄,是肃王的私产。 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三日后,就是七夕了。 云恬压着银票的纤纤玉指缓慢收拢,攥握成拳。 是巧合吗? 也许,是她太过敏感…… 第36章 七夕灯会 七月的永定城天气还有些闷热。 日头从窗柩外斜照进屋。斑驳的璀璨,洒落在窗脚下几盆盛开的月季上。 雨疏很快回来,手上还抱着刚刚带走的三个礼盒。 “他不喜欢?”云恬倒没有觉得多意外。 雨疏的耳根子有点儿红,闷声道,“三公子说他不需要,让你,让你把这玩意儿留给你未来夫婿,说不准用得着。” 这回,云恬回过味来了, 她起身朝雨疏走去。 翻开三个盒子,分别是人参,雪莲,和一个长得像角一样的东西。 “你可认得,这是什么补药?” 说实在的,她对中药可以说一窍不通,偶尔见过的名贵药材,也就是人参,灵芝等常有的中药,这东西……还真没见过。 可不知为何,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不禁懊悔,刚刚挑选的时候,真是太随意了。 “小姐不知道吗?这是……”雨疏就差没把头埋进衣襟里,“鹿茸。” “鹿……”云恬瞬间一股热血直冲脑颅。 这玩意儿,原来长这样? 她居然还派人送给云砚之! 云恬以手捂脸,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懊恼道,“你怎么不提醒我!” 雨疏委屈巴巴的,“奴婢问过您了,还以为小姐知道,故意为之……” 云恬抹了把冷汗,倒也不是真怪责小丫鬟,挥了挥手道,“罢了,快收起来吧,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心里却暗忖,如果告诉云砚之,她没见过真正的鹿茸,他大概不信…… 看来,下回遇到云砚之,她真得绕道遁走了。 …… 一年一度的七夕灯会,在永定城少男少女翘首以盼中到来。 热闹的长宁街上,花灯如海,流光溢彩。 长宁街尽头连着永定河,河上轻舟几梭,缀满灯笼,围绕着河心一座颇具特色的水上楼阁。 这座水上茶楼是永定城最著名的茶楼,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更是一位难求。 此时的河心中央,开始飘出各式各样的纸船花灯。 云恬独自立在永定河岸的一块巨石上,眸底映照着这一幕人间烟火。 抬头看去,还有暗夜中迎风飞上天空的一座座孔明灯,如漫天星辰,与周围年轻男女的欢声笑语,交织成一幅盛世繁华图。 今夜,肃王府的马车准时出现在承恩侯府,裴远廷的随从于湛说,他家世子因神策营临时有急事,需得晚些时候才到。 而后,于湛将她带到了这里,等着裴远廷处理完军营事务,再过来相见。 于湛静静看着立在石块上纤瘦的女子。 明明是如花一般的年纪,可她整个人站在那,却犹如遗世独立的外人,与眼前的繁华景致格格不入。 听闻世子不知多久才来,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时间静悄悄过去一个时辰,巨石上的女子还是如一尊石雕般,无嗔无怨,就这么安静地等着。 于湛第一次觉得,世子的做法,对这样安静温柔的女子来说,实在有些过分了。 “看!花灯船来了!” 随着一声声欢呼喧哗,一艘缀满花灯的偌大的游船在万众瞩目中缓缓驶向河岸。 原本在长宁街的人们也纷纷涌向河岸,想要一睹这艘被圣上御口赐名为“皇家灯火”的游船风采。 这艘游船是水上茶楼送客往来用的。 靠岸后,将会从岸边乘上一批顾客,送往水上茶楼。 于湛的位置距离云恬有一段距离。 看灯船的人们蜂拥而至,云恬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从于湛的视线里消失不见了。 “云大小姐?!”于湛匆匆挤进人群,却见云恬已经被人挤到了岸边,身子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从人群中伸出,稳稳攥住她的胳膊。 “于湛,你先回吧。”熟悉的声音传来。 于湛猛地循声望去,只见云恬身边站着一个笔挺如玉竹般的身影。 阿弥陀佛,总算来了。 他松了口气,躬身告退。 热闹拥挤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声响。 云恬的世界却一片安寂。 只有那个嗓音在一遍遍回荡。 她怔怔凝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手腕上,本该有一条红色的手编同心结手链,上头系着一个玉锁。 那是她在他生辰那日,彼此看着图纸一起编制,再亲手为彼此戴上的…… 她手上的那条,系着一把钥匙。 倒在血泊中的时候,濒死的她还看了一眼。 那手绳,与她的血一样红。 可如今,他腕间空空,什么都没有。 是何时摘下的? 在她死后的第几天? 亦或是,早在慕家出事前,她的一番心意,就已经被他弃如敝履…… 云恬下意识垂眼,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泄露心中复杂的情绪。 胳膊被他攥住的地方,如火一样灼烫,生疼,她却不愿挣开。 再见之时,恍若隔世。 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耳际,清晰传来他清雅温润的嗓音。 “抱歉,云大小姐,我来晚了。”裴远廷依旧那一身湛青锦袍,腰间别着一块龙纹白玉佩。 他微微俯视,对着她勾唇一笑。 客气,疏离。 裴远廷此人向来性情温雅,仪态谦逊,生活上更是自律而规整,他从小就对自己要求极高。 故而在一开始认识懒散随性,肆意妄为的大小姐慕长缨时,裴远廷做得最多的,就是叹气。 久而久之,他不叹气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化作一个宠溺的眼神,一笑置之。 她明明感觉得到,他是爱她的。 可为何,在她死去不到一个月,他却可以理所当然地在七夕节,约尚未定亲的陌生女子出游? 从船上传来催促的鸣笛声,打断了云恬的思绪,只听裴远廷温声道,“我订了水上茶楼的席位,先上花船吧。” “……好。”云恬低声应下。 他的手掌松开,却抬臂虚拢着她的肩,将熙攘的人群隔开,把她护在属于他的空间里。 云恬感受他若有似无的体温盘桓在周围,顿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第37章 水上茶楼 一路上,裴远廷偶尔与云恬说话,云恬皆是垂着脸,答得简练,却又战战兢兢的模样。 裴远廷也不恼不怒,似有足够的耐心。 花船上,云恬望着脚下漆黑的水波,极力克制着心底涌起的阵阵恐惧。握着栏杆的手不知不觉攥得死紧。 没错,天不怕地不怕的慕长缨,她怕水。 三年前初到北疆时,她就曾经不慎踩裂冰面,掉进寒冷的冰河里。 若不是裴远廷不顾一切跳进去救人,她早已一命呜呼。 事后她遇惊受寒,高烧连发三天才退。 醒来后,却见裴远廷抹着鼻涕坐在她营帐里,听身边的校尉说,他自己也发着低热,却只换掉那身湿透的军服,就衣不解带守着她…… 自那一刻,裴远廷在她眼中,再也不只是竹马之谊,同袍之义了。 至今,她一看到河水,尤其是站在船上,船只随着深不见底的波澜晃动时,那股窒息的恐惧感,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可她不能露出破绽。 因为,裴远廷最知道,她有多怕水...... 两人乘着“皇家灯火”来的水上茶楼时,这里早已人满为患。 小二认出裴远廷,领着两人上了二楼雅间。 从雅间的窗户临河,向外远眺,可以清晰地看见河水上星星点点的灯光,连着整条河岸线灯火斑斓的景观。 美不胜收。 “听说云大小姐平日里甚少出门交友,只与萧家人尚能谈得来?”耳际,是男人熟悉的醇厚嗓音。 他说话总是很慢,带着不疾不徐的尊贵和优越感。 双脚踏上茶楼的一刻,云恬方觉自己的三魂六魄慢慢回笼。 闻言,她的视线自河岸上收回,落到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却不作声。 “云大小姐终于肯看我一眼了。” 此一刻,裴远廷手里拎着白玉杯盏,狭长的眼睫下,清润的眸光似笑非笑瞅着她。 “云大小姐今晚的反应,差点让我对自己的相貌没了信心。” 话中调侃的意味明显,云恬只得扯了扯唇角。 “世子多虑了。” 这样的裴远廷,她觉得有些陌生。 也罢,就当是重新认识一下,端看自己从前是不是眼瞎吧。 这么想着,云恬抬眼,露出一抹莞尔的笑,“听说世子前阵子病了,如今看来,已是大好。” 迎着窗外无垠的月色和灯火,女子笑容柔和,如皎月般明亮。 裴远廷怔了一瞬,回过神,轻笑,“多谢云大小姐关心,病愈已有数日。” 他看着云恬,手中杯盏微微拧转,却未再开口。 云恬没有错过他细微的动作,“世子有话要说?” 每次他有心事,拇指就会下意识地拧东西。 裴远廷一滞,很快收敛惊讶,有些不好意思道,“的确有一件唐突之事,想与云大小姐细说。” “世子说吧,云恬洗耳恭听。”她拎起酒盏,一饮而尽。 裴远廷看着她喝酒时干净利落的动作,瞳孔又闪过一抹诧然,但是他没有再停顿,“其实今日我约大小姐出来,是希望大小姐可以说服高堂,取消你我的婚约。” 云恬拿杯的手微微一顿。 她面露诧异,故作无知反问,“遣媒人前来说亲的,难道不是肃王府?” 裴远廷脸上却是平静无波,“实不相瞒,说亲一事,是我发病昏迷前,特意让母妃遣人去办的。” 云恬不自觉地握紧手中杯盏,“是吗?” 又听裴远廷面色从容道,“不过,我提亲的对象一直很明确,我想娶的,是从前的云大小姐,云薇。” 云恬的呼吸仿佛在这一瞬,彻底停滞了。 她的眼睛忽然模糊,手竟然克制不住颤抖起来。 “云大小姐?”裴远廷自然没有错过她眼底的水雾,可他依然假装看不见,轻咳一声道,“你和云薇的身世,着实让我很意外。” “可是,我想娶的是云薇这个人,而不是她的身份。所以,只要你愿意说服令堂应下我和云薇的亲事,我愿意做任何事,还你这份人情。” 不只眼睛看不见,就连耳际,也因为他的话发出阵阵嗡鸣。 似悲泣,又似嘲笑。 嘲笑她的愚昧,嘲笑她的狼狈…… “为什么?”她颤抖地问出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 她侧开脸,抹了一把泪,又拧过脸执着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娶云薇?” 见裴远廷皱眉,她轻声问,“是为了跟慕家撇清关系吗?” 裴远廷在听见“慕家”二字时,眸底闪过一抹意会不明的情绪。 半晌,轻轻摇头。 “如果只是为了与慕家撇清关系,那与你定亲,岂不是更合理?” “答案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想娶的,只不过是云薇这个人罢了,请大小姐成全。” 这话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她脸上。 是啊。 她怎么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相识近十年有余,她何曾在他眼前这般狼狈过…… 那,慕长缨算什么? 她在心里叫嚣着问,可是面对他温润疏离的俊容,她问不出口。 原主云恬与慕长缨,不过是偶然见过一两面的陌生人。 此刻从云恬嘴里牵扯出一个死人的名字,只会让裴远廷更看不起云恬这个人,觉得她胡搅蛮缠,不肯放手罢了! 她猛地站起身,突兀地往外走,声音急促喘息。 “这厢房里有点闷声,我心疾的老毛病可能犯了,先出去走走。”几乎是落荒而逃。 “外头人多,不如我……”裴远廷温润的声音被毫不犹豫截断。 “不必,我自己可以。”云恬推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裴远廷看着她纤瘦而狼狈的背影,俊脸上一片疏冷,举杯仰头,将白玉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抬手,轻轻敲响紧连着隔壁雅间的木板墙。 不过片刻,隔壁同样敲响三声。 而后,隔壁的房门打开,一男一女同时走出,朝着云恬所在的方向悄然靠近。 第38章 落水 茶楼之上,徘徊着花船靠岸的鸣笛声。 今日茶楼大厅的桌台是有时间限制的,每台只能坐半个时辰,就得离开让给其他客人。 这不,送走了一匹时间耗尽的茶客,又有一船人被接过来,正陆续上岸。 云恬站在围栏前,看着不远处登船的人。 河面上夜风迎面拂来,撩动心弦,心中的钝痛犹如锋利的丝弦割裂血肉。 波澜起伏,久久未曾平息。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裴远廷会当着她的面,说他昏迷之前的唯一念头就是娶云薇,说他在意的不是云薇的身份,而是云薇这个人…… 她脸上露出一个恣意讥诮的笑。 可嘲讽的,却是她自己。 原来,她慕长缨从前竟有眼无珠到这种地步。 将恶女当成姐妹,将渣男看作情郎,一颗真心错付,被撕裂成一块块践踏于泥,还要上赶着被车轱辘碾碎殆尽…… 飞蛾扑火,不绝不休。 可怜,可笑,可悲! 花船上,一道沉冷的视线远远落在她身上,在看清她那自嘲的笑容时,不禁暗了暗。 “恬姐姐?”这时,欣喜的唤声从云恬身后传来。 听到声音,云恬下意识拧眉。 她转身看向来人,也错开与花船上那道视线交汇的机会。 “恬姐姐,可真巧,竟在这也能碰见你。” 眼前这衣着光鲜,脸上带着娇憨的女子,叫萧媛,是萧羽的妹妹,上个月才刚刚及笄。 萧媛一张嘴向来又甜又讨喜,这些年因萧羽得承恩侯府庇佑,在户部顺风顺水,逐渐长大的萧媛也被萧老夫人和萧羽宠爱得越发娇纵。 除此之外,萧媛还继承了萧家人的贪婪。 但凡她看上眼的,定要软磨硬泡弄到手。云恬过去给她的朱钗绫罗,大都是被她软硬兼施要走的。 “云大小姐,你怎么一人在此?” 云恬看向她背后说话的男人,原本就心情不虞的她,脸上闪过一抹厌恶之色。 萧羽居然也来了。 她心念如电。 是巧合吗? “倒是稀奇了,再哪都能碰上你。”云恬唇角嘲讽的意味明显。 这水上茶楼一位难求,价格肯定非同寻常。 萧羽身为朝廷命官,身份地位倒是有的,可他这样抠搜的人,在还给她一大叠银票后,居然还会舍得花钱,在七夕带着妹妹看花灯? “大哥一个人在家喝闷酒,是我求着大哥带我出来见见世面的。” 萧媛开口为萧羽解围,笑盈盈凑近云恬,“往日,我一直把姐姐当成嫂子的,很多时候做得不够妥帖,以后,我会注意身份,不会让恬姐姐为难的。” 萧媛一番话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倒叫云恬无法发作她,只能漠然道,“我与萧家再无瓜葛,你们知趣便是最好。” 此时,下船的人群似乎急着往茶楼里挤占座位,在过道中与上船的人发生了口角和推撞。 整个过道挤满人,一声声尖叫中,人群又纷纷往水楼上退。 人们簇拥着往里挤,不知谁先崴了脚摔倒之后,身后的人便也不受控制被绊倒,狠狠踩在地上的人身上。 “啊——!!” 人群中,凌乱的哀嚎惨叫不绝于耳。 围在水上茶楼外的一整片木栏杆也应声崩断! 许多倚在栏杆上的人顷刻间尖叫着坠入河水中。 河面传来密集的扑通声响,花船过道和茶楼都瞬间乱作一团。 “恬姐姐小心!” 云恬在看到过道有人摔倒,人群纷涌发生踩踏的时候,果断站直身子,离开了栏杆的位置。 可她还才刚侧身,有人狠狠推了她后腰一把! 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让云恬瞬间失去平衡,失足坠入黑沉的河面。 可她反应极其灵敏,几乎下意识伸手拽住了后腰那只黑手。 “啊——!” 一声尖叫中,云恬与萧媛齐齐落水。 “二妹!”萧羽回过神伸手时,萧媛已经被云恬拽着翻入水中。 他脱下外袍打算跃入水中,却见黑漆漆的河面上,费力扑腾的人不少,可那些中,并没有萧媛和云恬的身影。 夜风拂来,萧羽心底一凉。 糟了…… 云恬感觉自己正不断地往下沉。 全身被黑寂冰凉的水吞噬的窒息感,再一次笼罩着她。 手指间紧紧攥着的那只胳膊拼命挣扎,让云恬从恐惧中回过神来。 对方越是挣扎,云恬就越是不肯放手。 她将对方拽近,朦胧中总算认出了萧媛痛苦的脸。 果然是她! 云恬印证了心底的某种猜测,恨意瞬间翻涌而上。 原主对萧媛,明明一直多有眷顾,就算知道她贪婪任性,也觉得不过是年岁尚轻,经不得漂亮物件的诱惑。 但凡是她想要的,原主最后都是忍痛割爱,尽数送给了她。 永定城的世家小姐满十五岁时,都有进入德渊书院听学的资格。云恬知道谢媛一直想进入德渊书院,提高自己的身价,以期嫁入高门。 萧媛在云恬面前哭诉了几次,云恬看她可怜,主动以自己身体孱弱为由,将入书院的名额给了她…… 德渊书院史上,将名额主动送人的,云恬是第一个。 萧媛因此得以在十三岁时破格入学德渊书院,还未及笄便身价水涨船高,提前来说亲的媒人更是不在少数。 她也因此越发自视甚高。 如今,这个女人非但没有感恩戴德,还对她恩将仇报! 云恬一把按住萧媛拼命往上窜的脑袋,抬起脚,狠狠蹬了她一下。借着这股力道,云恬一鼓作气浮出水面。 她看到裴远廷。 他正循着喧闹声,从雅间窗口探出头,两人视线在黑夜中交汇。 几乎是本能的,云恬用力扑腾着急声喊道,“救……” 没能把一句“救命”喊完,云恬又吃了一口河水。 她瞬间呛得眼睛发红,胸腔也因缺氧而憋闷起来。 裴远廷几乎第一眼就看见了她。 他温润的眉眼微微拧起,却在她呛水的片刻,犹豫了一下。 拼命挣扎的云恬,没有错过他脸上的纠结之色。 一颗心陡然如坠深渊! 可她再也说不出话,几度挣扎间,力道消耗得极快。 惊惧和疼痛,仿佛两只无形的手,勒住她的脖子,叫她无法呼吸。 几乎同时,黑暗袭来,冰凉的河水再次没顶。 第39章 见死不救 无尽黑暗中,云恬整个人如置身寒潭。 周身冰水浸润,冷得她全身颤抖,窒息,只能奋力喘气,拼尽全力地往上,朝着唯一的光亮游去! 不知游了多久,那一处光亮幻化成裴远廷那张温润如玉的俊颜。 他笑朝她伸手,“长缨,快把手给我。” 她急急伸出手臂握住他温暖的掌心,“你终于来救我了……” 可她的唇角刚往上扬,却见眼前的裴远廷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尖利的匕首。 突然用力往下一刺。 浸泡她下半身的河水慢慢变得通红。 她的心口疼得无法呼吸,胸腔剧烈起伏,怔然看着熟悉却冷漠的男子。 “你为什么……” “因为我想娶的是云薇,从始至终,我想娶的,只有云薇……”犹如浮木被她紧紧攥住的手突然奋力一甩。 她失去借力的依靠,整个人一点点地往下沉。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云恬!你醒醒!” 沉冷严肃的低喝声钻进耳膜,云恬在恍惚中睁眼。 皎洁的弦月照进她微缩的瞳仁中。 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云砚之阴翳的脸色。 水珠顺着他的下颌往下坠,砸落在云恬颈间,带来冰凉的触感,“我……” 云恬回神,发现喉咙一阵火辣辣的疼,她拧眉抹着自己的脖颈,便听云砚之道,“你吐了不少水,先别急着说话。” 她咽了咽口水,慢慢缓过来,道,“怎么是你?” “不会泅水,还敢跟素昧平生的人坐船,嗯?”云砚之眸底又冷了几分。 语气不自觉带上讥诮,“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愿意下水救你!” 云恬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 是啊…… 那人明明看到她求救了,却无动于衷。 当初那个奋不顾身跃下冰河救她的男人,心里,早已没有了她慕长缨。 “多谢三哥……”云恬眼底不知不觉蒙上一层水雾。 云砚之脸色微僵。 “你不是挺能耐吗,说你一句就受不了,哪来的娇气!”看着她眼角积聚的泪珠,云砚之别开脸,“上船吧,随我回家。” 云恬这才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披着他的外袍。 显然是云砚之跳水救人之前脱下的,外袍还很干爽。 她此刻所在的地方,是裴远廷订下的那个雅间。窗台外传来花船鸣笛声,不少被救上来的人都一身狼狈疾步上船。 原本热闹的灯会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提早收场,茶楼上下一片沉寂,时不时还夹杂几声死去的落水者亲眷嚎啕的哭声。 死去的人都纷纷被盖上白布,排成一列。 一场盛会,成了灾厄。 云恬发现,萧羽竟然也蹲在那排尸体旁边,哭得不能自已。 她瞬间想起被自己蹬了一脚的萧媛。 云砚之看到她的视线落在萧羽身上,慢声道,“他二妹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你们两个是怎么落水的?” 云恬眸底掠过一抹深锐,“是她推我下水的,我顺手拉了她垫背。” 若没有云砚之,如今盖着白布躺在那的,便是她了。 所以,萧媛死了,她没有丝毫的愧疚。 若不是萧媛想要害她性命在先,又岂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抬眼,毫不避讳迎向云砚之的审视,“谁想要我的命,我便要她死在我前面。” 云砚之沉默片刻,慢慢收回视线,“你做得很对。” “三哥不觉得我心狠手辣?” “人善被人欺。”云砚之转身背对着他,“这是我在承恩侯府十三年,学到的至理名言。” 云恬刚刚勾起唇角,却又听他补了一句,“你在承恩侯府足足十七年才学会,还是蠢了点。” 云恬,“……” 云砚之没看她的表情,径直打开房门。 云恬一眼看见负手立在门口的裴远廷,唇角的弧度骤然消散。 “云大小姐觉得如何?”裴远廷依然是一副温雅如玉,衣袂整齐的端方君子模样。 “现在才问这话,是不是迟了些?”云砚之口吻肃然,面露厉色。 两人立于水上茶楼,迎着越发凛冽的河风彼此对峙。 目光交碰,犹如火花四溅。 “让小姐受惊,实是禛玉的过失。”裴远廷垂眼,率先结束了这场交锋。 “当然是你的过失!” 云砚之神容冷肃,“你将我妹妹带到这来,却让她掉进河里险些溺死,到底是不上心,还是故意见死不救,我等着你们肃王府给个说法。” 面对云砚之的斥责,裴远廷从容应对,“稷允兄见谅,可实在抱歉,禛玉不会泅水,又体弱未愈,若是贸贸然下水施救,怕是只会拖累云大小姐。” 嘴上说着道歉,眼底却是平静无波,“更何况我与令妹男女有别,今夜河上这么多人看着,于她名声怕是百害而无一利。” 云砚之黑寂的眸子微微眯起。 裴远廷言之凿凿,其实,不过就是不愿与云恬沾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罢了。 云恬也明白他言下之意,抬手攥住云砚之的衣袖,从他身后走出来,朝裴远廷福身,“世子所言极是。” 面对云砚之冷然的目光,云恬微微苍白的脸上,漾出一抹温柔。 “世子今晚所说的话,云恬都记在心里,既然世子心中只惦念二妹妹一人,那我自然不会不知趣。” 提及云薇,云砚之眸色又沉一分。 裴远廷却是明显吁了口气,他一改方才的疏离,朝着云恬拱手回礼,“多谢云大小姐成全。” 云恬从容一笑,“今日是七夕佳节,自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想必因为我的事,世子也很长时日未曾见到妹妹了吧?” 她看向那空置下来的雅间,“世子不妨在此稍等片刻,我回去后便让妹妹代替我前来赴约,您看如何?” “这……”裴远廷眼底有些诧异,似是没想到刚刚还因为被他婉拒而哭哭啼啼的云恬,竟然这么快就想明白了。 见他似有犹豫,云恬又道,“其实,我与萧大人的事想必世子也听说过。” 她涩然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恨意。 慢声道,“若非萧大人此前对我那般冷然,我也不至于一时激愤,跑去向母亲诉说苦楚。” “母亲刚刚与我相认,自然容不得我受半点委屈,这才有了换亲一说。” 随着裴远廷眸底的疑惑散去,云恬慢声道,“既然世子对二妹妹情深义重,我自然不会自讨苦吃,请世子放心。” 云恬都这么说了,裴远廷本就理亏,自然乐意拾阶而下。 “云大小姐善解人意,定能早日觅得佳婿。” 云恬轻笑,“呈世子吉言。” 她看向云砚之,“三哥,我有些冷,咱们早点回去告诉二妹妹这个好消息吧。” 攥着他衣袖的手,若有似无轻抖两下。 云砚之从她眼底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寒芒。 他终于颔首,朝着裴远廷冷道,“告辞。” 第40章 联手做局 这一船多是今夜落水受过惊吓的,大家身上湿透,都纷纷躲到船内。 云砚之一上花船就领着她往里走,可云恬说什么都不愿意,坚持浑身湿透立在外头。 云砚之拿她没辙,只得随她留在外头,却一路沉脸不说话。 云恬的手指轻抚过花船外沿临时加固过的围栏,一双眸子如同黑寂的河水般,深不见底。 “三哥心中有惑,可以直问。” 云砚之却不看她,只道,“分明那么害怕掉下去,为何还要站在这里?” 云恬瞳孔微微一缩。 她以为他会问,她答应帮裴远廷见云薇,是打什么鬼主意。 没想到…… 他竟察觉到了。 云恬慢声回道,“今晚的事,叫我学会了一个道理。” “人如果不学着克服恐惧,总有一日,会被恐惧所驱使。” 所以她选择在两次落水后,站到船沿。 船在行进中摇晃,风也不小,照理说,这里比刚刚在茶楼岸沿更加危险。 云砚之拧眉,被她语中突如其来的悲凉所撼。 还未开口,就听她又道,“我总不能事事靠着三哥,你说对吧?” 她转过脸,灿如星华的眸子溢着朦胧的光晕。 从他的角度看去,眼角竟有泪痕。 他下意识将喉间的斥责咽了回去,“一身湿衣服站在这儿吹风,心疾好了,也不该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云恬微讶。 感受到身体泛起的阵阵凉意,她恍然明白。 从前她身为慕长缨的时候甚少生病,更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如今,云恬这身子,却不能同日而语…… “阿嘁!”刚想回话,就不争气地打了喷嚏。 云砚之见状,脸色更冷,“还不进船舱?” 云恬手指却攥住那冰凉的竹围栏,肃然道,“三哥不觉得今晚的事有蹊跷吗?” “裴远廷与我素未谋面,偏偏大费周章将我带到水上茶楼,这么巧,萧羽也来了,萧媛将我推下水时,他就在旁边。” “若不是我将萧媛拖下水,萧羽定会第一时间下水救我,届时,众目睽睽,名节不保,我只能嫁给他。” 话到这,云恬不禁冷笑,“这么一来,准世子妃位,自然也就顺理成章空出来了。” 云砚之眼底渐渐凝出冰渣,对她的分析,却没有显露出震惊之色。 显然,云砚之也早就猜到了。 他问,“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云恬笑容里,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 云恬,“在裴远廷对我见死不救的时候。” 云砚之收敛脸上的冷色,直接了当问道,“你打算如何?” 她告诉他这些,总不会只是想找个人诉苦。 虽然对她了解不深,可单凭近期的相处,他确定,在知道裴远廷和萧羽联手做局害她之后,她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更遑论,帮着裴远廷跟云薇相见! 闻言,云恬缓缓侧过脸。 寂夜中,眸底燃起光亮,“自然是,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 自苏老夫人被云恬带回来的金丹救醒,就再也不肯见云薇。 这十数日,云薇每日都被禁足在屋里,三天前好不容易偷溜出去见云耀之一面,原以为他是想帮她。 没想到,刚一见面,云耀之就劈头盖脸对她一通指责。 说她不顾苏氏病重,推苏氏挡灾,就再也不理会亲生姨娘的死活。 云薇委屈极了。 她倒是想理,可她自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要怎么理! 都说人倒霉的时候,喝口水都能被噎死,万万没想到,那天她偷溜出去跟他见面的事,还碰巧被云砚之的人撞见。 第二日,何氏又派人来,增加她抄经罚跪的时辰。 一整日忙活下来,她几乎连好好睡一觉的时间也没有,整个人都被折腾瘦了一大圈。 今晚可是七夕啊…… 好不容易让慕长缨永远消失,天知道,她盼了多久,才盼到这么一日啊! 若不是因为云恬横插一脚,她今夜本该与世子同游灯会,吟诗品茶,好不惬意。 都怪云恬! 天色一片暗沉。 云薇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向快要燃尽的油灯,喊了贴身婢女红袖几声,却无人应答。 云薇再也忍不住,骂骂咧咧地站起身往外走。 “这小蹄子死哪去了,别让我逮着你偷懒!” 云薇沿着檐廊下幽暗的小路走了一段,就见红袖端着给她的点心,小心翼翼的立在树干之后,两只眼珠子贼溜溜地转。 听到脚步声,她一抬眼撞进云薇愤怒的视线里。 在云薇发火之前,她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又指了指树干后的方向。 云薇登时警惕起来,凑近一看,竟是雨疏和风絮两人在那儿窃窃私语,争得脸红脖子粗。 雨疏面露犹豫,拽着风絮的衣袖不肯往前走,“小姐让我们给二小姐传话,我们这样说实在不道义!” “跟云薇那种下毒弑母的人讲什么道义?”风絮一脸气愤。 “而且,世子名义上约小姐出去,实际上却想让小姐帮着他和云薇暗度陈仓,他堂堂世子爷,居然有脸开这个口,他把我们家小姐置于何地!” “可是小姐已经答应了呀,她答应帮世子传话,也算搏了个善解人意的名声,这事儿若办好了,相信世子会对我们小姐另眼相看的。” “雨疏你是不是傻,让他们那对渣男贱女见了面,哪还有咱们小姐什么事!” 见雨疏一脸犹豫,风絮拍了拍她的手,“待会儿我们进去,就说裴世子让她过去水上茶楼一见。” 雨疏却战战兢兢地朝四周看了一眼,“可是……万一让二小姐知道,世子约她见面的地点其实是花船甲板上左数的第三块栏杆,她定会杀了你我!” “你以为她还是以前的嫡出大小姐呢?她现在,可是连家门口都出不去!” “可万一她在花船上看见世子呢?” 闻言,风絮不以为然嗤笑,“切。世子所在的地方,只有当花船行驶到一半,船头与茶楼走道呈一直线的时候,才能看得见。” “不行不行,我觉得这事儿不妥……”雨疏一把抱住风絮的胳膊往回拉,“咱们回去问问大小姐,大小姐要是答应了,我便依你!” “你怎么这么多事!胆小鬼!” “反正咱们先请示小姐,图个安心……”风絮被雨疏半拽着远离了檐廊。 阴暗粗大的树干后,慢慢探出红袖和云薇得意的脸。 “红袖,你听,我就说过,世子他答应了要娶我,他果然没有负我!”云薇拉着红袖,眼底竟高兴得水雾朦胧。 这些时日她每日都在等待中煎熬。 她实在害怕,害怕世子病愈之后听闻她是庶女,会违背他们之间的约定,答应娶云恬…… “小姐,她们说世子约您在花船甲板左数第三块栏杆相见,奴婢可都听清楚了。”红袖献宝似的说道。 云薇唇角的弧度再也压不住,“我听见了,云恬想借着传话的事在世子面前得脸,风絮那贱蹄子却还自作主张,想骗我去茶楼空跑一趟。” 她冷哼一声。 “既然她们什么话都没说就回去,那就假装谁也没见过她们好了。” 红袖抬眼,“那小姐还出去吗?” “当然。”云薇笑着,目光落到红袖那身婢女的衣饰上,“不过你可要记住,今晚是本小姐心念世子,所以才打扮成婢女,偷偷想去看望世子,谁料,天公作美,让我在花船上偶遇世子……” 红袖听懂了她的意思,笑着奉承,“七夕佳节,人海茫茫都能巧遇,小姐和世子真是天作之合呢。” 纵使明知她是故意恭维,云薇还是觉得受用,白皙的脸上飞来两抹红霞。 她嗔了红袖一眼,“死丫头尽贫嘴,还不赶紧脱了衣服给本小姐换上。” “要是让世子等急了,本小姐要你好看!” 第41章 云恬的报复 云薇穿着红袖的衣服走出正门时,只看见咖南院的人进进出出,不知在忙些什么。 她屏息偷听了一耳朵,才知道云恬落水发了高烧,云砚之找不到花神医,便又差人去请其他大夫…… 云薇忍不住在心里得意。 坏人姻缘者,应有此报! 也正因为门口一片混乱,云薇得以顺利溜出承恩侯府。 她赶到河岸码头时,花船已是最后一班。 船夫朝她招手,“姑娘真是幸运,快些上来,船要开了。” 云薇急匆匆跳上船,发现花船上的人并不多。一打听,才知道今晚水上茶楼出了大事。 永定城是大庆京都,天子脚下,还从未在七夕这种重大的节日里发生如此严重的踩踏事故。 尤其正值夜晚光线暗淡,永定河水深不可测,被踩伤掉进水里的几乎必死无疑,就算没有受伤,穿着长袍落水,不便泅水,也是九死一生。 云薇忍不住遗憾。 云砚之可真是云恬的救星,每每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忽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这两人……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吧! 毕竟,云砚之不过是个养子,跟云家人并无血脉关系。 随着花船摇摇晃晃地启动,云薇反复回忆着风絮说过的话。 在花船走到半途,船头与水上茶楼的过道呈一条直线的时候,她只要站在甲板的第三块栏杆,就可以看见世子…… 眼见花船船头已经慢慢与十米开外的水上茶楼过道对齐,她压抑着心中的欢喜,快步跑向船舱。 一,二,三…… 她数着左边的栏杆,一颗芳心怦怦直跳。 一拧头,果然远远看到一个湛衣锦袍的男子背对着她,立在第二块栏杆和第三块栏杆之间,双手分别握住两边栏杆。 腰封绶带的一侧,还挂着他那从不离身的龙纹白玉佩。 “世子!” 她急急唤他。 可那人似无所觉,迟迟没有转过身来。 云薇也觉得自己有些太过着急了。 她定下心来,理了理微乱的云鬓。 一步步,慢慢走近他。 “世子?”不知不觉,她站到离自己最近的第三块栏杆跟前。 不知是不是巧合的,那人竟在她靠近的时候,刚好别过脸,看向另一边。 云薇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她扶在栏杆上的手紧张得微微出汗,眼睛目不转睛盯着那人。 轻咳一声,娇柔开口,“世子,没想到在这都能遇见你,你我当真是有缘。” 那人似乎一滞,忽然回过头来。 一张长满浓疮的脸,猝不及防撞进云薇视线里! “啊——!!” 她吓得惊叫出声,猛地倒退一步。 那人似也被她吓到,突然松开了按住第三块栏杆的手! 他一松手,云薇才陡然察觉,她半倚着的栏杆,竟然是松动的。 她瞳孔骤缩,还来不及松手,就被栏杆下坠的力道带了出去! 一声尖叫,整个人随着栏杆坠入河中! …… 等在茶楼雅间内的裴远廷,深知这是最后一班花船,故而一直立在窗外看着一点点接近的花船。 甲板上发生的一幕,尽数落在他的眼底。 看见云薇落水的瞬间,他脑海中恍然浮现云恬在水中朝他伸手求救的一幕。 云恬拼命仰起的脸沉入水面的一刻,他分明从那双眼睛里读到了失望和一种另类的情绪,就像是…… 怨恨。 裴远廷眯了眯眼。 没错,就是怨恨。 她在怨他设计她,设计不成,却又见死不救…… 所以,她将对他的怨恨,以同样的手段,报复在云薇身上! 心念翻转间,裴远廷疾步来到茶楼岸沿。 “于湛,快救人!” 听到茶楼出事的消息匆匆赶来的于湛一怔,立刻脱去外袍,纵身跃入水中。 裴远廷眯眼看着暗沉的河面,整个人笼罩着极低的气压。 从他的位置距离云薇实在太远。 就算去了,也很有可能来不及…… 裴远廷一口气堵在胸口,双手不由自主地攥握成拳。 云恬的报复可真狠! 这女子,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还有云砚之…… 今晚这下半场的好戏,定也少不了他的手笔! 云薇在河中奋力扑腾,可她越是费力,人就越往下沉。 她连求救的声音都喊不出来,又呛了几口水,咳得双眼通红,头脑开始发晕,很快,手脚乱蹬的气力也变小了。 就在她失去意识的时候,她下沉的身体被一股力道拽住,一道黑色身影托着她游向花船。 很快,云薇被船上的人合力拽出水面。 于湛赶到的时候,云薇身边立着一个神容冷冽,腰挂佩剑的黑衣女子。 女子身上的黑色劲装还滴着水,显然是她下水将云薇救起的。 于湛刚一接近云薇,女子却突然拔剑,剑锋直指于湛,“大胆狂徒,你想对我家小姐做什么?” 于湛一滞,猛地停下脚步,“你是承恩侯府的护卫?” 女子双手抱剑,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于湛只好拿出肃王府的令牌,“我是肃王世子护卫,奉世子之命救人。” 女子脸上的敌意却未褪去,冷哼一声,“我承恩侯府二小姐落水,你一个外男上赶着来救人,分明就是居心叵测!” “你!”于湛气极,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好心被雷劈的一日。 他怒道,“我家世子就在茶楼上等着小姐,你若不信,可亲自求证。” 女子脸上的嘲讽更深,“你们世子不是邀我们大小姐七夕出游吗?如今大半夜的又说要等我们二小姐,你们肃王府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声音不小,惹来许多百姓围观。 “这肃王世子原来竟是这样的人……” “一夜之间,约了一个,又等着另一个!” “他莫不是仗着世子爷的身份,想要玩弄云家两位小姐吧?”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解释吗?” “此前可还听说,他与慕家大小姐关系暧昧……” 一声声窃窃私语也悄然传进于湛耳里,于湛气得全身发抖。 完了,世子的名声…… 刚一抬眼,就捕捉到对面那女子眸底一闪而逝的恶意。 “你是故意的!”于湛怒叱一声,下意识想要拔剑,却发现,剑和外衣都被他留在茶楼岸沿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就见黑衣女子举着承恩侯府的令牌,对着船夫厉喝,“立刻掉头回码头,我要送我们小姐回府!” 船夫却有些犹豫,“可大家都还没上茶楼呢……” 黑衣女子顿时横眉怒目,“承恩侯府二小姐在你的船上落水,侯爷还未追究你的责任呢,若是再耽搁一会儿,小姐在你船上咽了气,你承担得起吗?” 听到是承恩侯府的人,船夫已经吓得面色惨白。 再看看面无血色的云薇,不再怀疑黑衣女子的话,当即朝着船舱内喊了一声,“快掉头,码头靠岸!” 于湛无奈地朝茶楼看去,自家世子正立在茶楼沿岸,脸上的表情是看不清的阴沉,晦暗。 他眼睁睁看着花船调转了方向。 裴远廷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于湛心里不禁浮现云恬那张莹白柔美的脸。 这云大小姐,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有预感,这回世子和云大小姐之间的梁子,结大了! ...... 在花船即将靠岸的时候,云薇终于被人合力救醒,将腹中的水吐了个干净,她腥红着眼,看向陌生的黑衣女子。 旁边的船客,都说这人是她的婢女,要不是她,自己早已经当了水鬼。 “你……是谁?”她分明没见过这人。 闻言,黑衣女子冷厉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露出一抹鄙夷。 “与其有心思担心我对你不利,不如先好好想想,回府之后,该如何保住自己和那丫鬟的性命吧。” 云薇心尖一颤。 思绪也瞬间清醒过来。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黑衣女子,“你……你是云恬的人?” 今夜的一切,都是云恬故意给她看的一出戏! 她不禁记起那左数第三个被锯断的栏杆。 既如此,锯断栏杆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一脸脓疮偏又打扮成世子模样的男人! 难道,他们都是云恬的人!? 她当即想到,假扮她留在房里抄经的红袖…… 糟了! 第42章 百口莫辩 这一夜的承恩侯府,正厅灯火通明,下仆们一个个低垂着脑袋,噤若寒蝉。 整个厅内静寂无声,气氛凝滞,如临大敌。 全身湿透的云薇刚一入门就被姜嬷嬷领着人,带到正厅来。 本该在月子里静养的何氏,竟然裹着外袍,正襟危坐。就连苏老夫人也来了。 “祖母,母亲……”云薇瓮声瓮气,鬓发还滴着水,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 云恬,果然趁机告状了! “母亲,女儿好冷,好难受......” 可是,眼前的何氏脸上丝毫没有怜悯之意。 苏老夫人眼底闪过些许怜惜,可碍于何氏在场,没好意思表现出来。 只道,“云薇,你母亲罚你禁足抄经,你大半夜不在屋里,去了何处?” “孙女看外头热闹,便想出去走走……” 云薇昏沉的脑袋勉力运转,眼里落下泪来,“没想到一时贪玩上了永定河的花船,却不小心掉进河里,祖母,母亲,云薇差点就见不到你们了……” “哦?”何氏垂眼,俯视着她,“裴世子约了云恬去水上茶楼,却不慎落河,不得不先行回府,世子不但没有亲自送她回来,还只身留在了茶楼。” 何氏眼角带着讥讽,“偏偏你就一个人跑出去,还上了唯一一艘通往水上茶楼的花船?” 她目光疾怒似箭,射向云薇,“你这般说辞,是在愚弄我吗?你把家中长辈,都当成傻子是吧!” “女儿不敢!”云薇双膝跪地,委屈得哭了起来,“是云恬要害我!” 何氏冷哼,“她落水又吹了夜风,如今还在月吟居发着高烧,你倒是说说,她如何害的你?” 她指着云薇怒道,“依我看,就是你与那萧家人串通,将她推入水中,想让萧羽下水去救,毁她名节,这样一来,你就能顺理成章当上世子妃了吧!” “我没有!”云薇急急否认,她根本连见到萧家人的机会也没有,怎么可能害云恬! 一定是云恬污蔑她…… 可如今,她落了下乘,竟是百口莫辩! 苏老夫人也是拧着白眉开口,“事到如今,你就说实话吧,我们可在你屋里,逮到那假扮你的丫鬟了。” 云薇深吸口气,“回禀祖母,是云恬答应世子为我们俩牵线,也是云恬的婢女告诉我,世子约我花船相见,孙女才冒险去赴约的……” 闻言,何氏却是冷哼打断,“死鸭子嘴硬,把红袖带上来!” 红袖被五花大绑拖进来的时候,何氏命人将云薇的嘴堵了,防止她们串供。 “你来说,小姐为何要偷溜出去?”何氏冷声厉问,红袖何时见过主母这般阵仗,整个人如抖糠筛。 “唔唔唔唔——”云薇朝着红袖使劲摇头。 红袖眨了眨眼,想起小姐临走前说过的话: 今晚不过是本小姐心念世子,打扮成婢女偷偷想去看望世子,谁料,天公作美,让我在花船上偶遇世子…… 她定了定心神,道,“是二小姐心念世子,知道大小姐早早回府,她便想着出去走走,指不定能遇上世子,再续良缘……” “闭嘴!”何氏冷冷打断她,看向无奈摇头的苏老夫人,“婆母您倒是听听,多不要脸的话!” 何氏眼底满是失望,“一个闺阁女子,明知自己的姐姐即将与世子订亲,大半夜的,还上赶着寻外男私会,还说什么天公作美,再续良缘……” 她指着云薇怒骂,“你简直丢尽了我承恩侯府的脸面!” 这回,就连苏老夫人也是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一脸痛心疾首道,“云薇,你怎能如此作践自己!” “唔唔,唔唔——!”云薇被堵了嘴,只能发出不甘的呜咽声。 她猩红的眼珠子睁得老大,狠狠瞪向红袖,一副要将人生吞的眼神,叫红袖心底涌起阵阵惧意。 可是,她明明是按照小姐事先交代的话说了呀。 何氏见苏老夫人再没有回护云薇的意思,扬声道,“来人,把她们两个拖出去,云薇杖责三十,至于红袖,直接打死!” “是,夫人。”姜嬷嬷手一挥,身后的几个小厮走进来,毫不留情地拽着两人往外拖。 “慢着!”此时,一直候在一旁的黑衣女子突然开口。 何氏仿佛才注意到这个由始至终冷眼旁观的女护卫。 “你是?” “属下茱萸,咖南院护卫。”黑衣女子拱手道。 原来是云砚之的人,难怪她看着面生。 咖南院的人都是云砚之自己精心挑选的,因着侯爷的纵容和云砚之能力出众,多年来连她这个主母都没能置喙半分。 茱萸道,“大小姐让属下劝夫人,天色已晚,不如早些回去歇息,若想用刑,不如留待明日也不迟。” 闻言,何氏与苏老夫人面面相觑。 用刑,还得挑个黄道吉日不成?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云恬这丫头,又想打什么歪主意? 苏老夫人忍不住问,“你是咖南院的人,怎么听云恬的?” 茱萸漠然道,“三公子说月吟居最近常有恶仆挑事,不安稳,让属下日后留在大小姐身边,护她周全。” 苏老夫人眼角一抽,不禁想起桂嬷嬷那茬,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茱萸道,“今晚,属下去月吟居的路上,遇到偷偷摸摸溜出去的二小姐,觉得形迹可疑,这才自作主张跟了出去。” 闻言,何氏颔首,“还好你警惕心强,否则,咱们府上如今大概要忙着替二小姐办丧事了。” 苏老夫人亦是欣慰点头,“你做得很好,去账房领赏吧。” 此时,红袖早已吓得浑身哆嗦,使劲求饶。 何氏扫她一眼,“既然恬恬都这么说了,那就将你的狗命留到明日。” 红袖闻言,双腿发软瘫倒在地。 何氏看着两人被拖下去,不禁开始好奇,云恬这丫头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多谢老夫人,多谢夫人,属下告退。”茱萸目的达成,拱手拜下,告辞离开。 一出正厅,茱萸朝着咖南院后面的水榭亭台走去。 越过搭着秋千架的山坡,远远可见静湖中心的亭台上,一男一女正专注对弈。 第43章 宁可摧毁,绝不便宜仇人 水榭亭台,湖光粼粼。 石桌台面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你来我往,厮杀一片。 云恬杀气腾腾,几乎要将心中的愤怒尽数发泄在棋盘上。 多次拼着自己的白子重伤,也要让黑子受创。 忽然,云砚之抬手按在她执棋的手上。 云恬诧然抬眼,撞进他幽沉的眸光中。 “若无心思,可以先封盘。” “为何?”她拧眉。 云砚之淡声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非良策。” 云恬恍然垂眼,这才发现,自己胡搅蛮缠一通,把双方一半的棋子都给折腾没了。 云砚之大概没遇过这样蒙眼盲打的棋路,扎心了。 她收敛情绪,故作轻松,“那就封盘吧,待我想个妙招,杀得你片甲不留。” 闻言,云砚之深眸的眸子微微抬起,若有所思瞧了她一眼。 这口吻,这语调…… 猝不及防,又再次拉扯到他深埋于心底的那道伤口。 云恬敏锐察觉到云砚之气息的变化,下意识攥紧手中棋子,却发现,他温热的掌心还压在她手背上。 云砚之也陡然发现这点。 两人同时一滞。 触电般收回手,各自别开了眼。 原本惬意的气氛,忽然紧绷起来。 想起两人特殊的身份,云恬有些不知所措地坐直身子。 细想起来,云砚之每次出现的时机,都有些及时啊…… 她犹豫着问,“你今晚为何会在那里?” 若不是云砚之,她这次可真是玩脱了。好不容易得上天眷顾重生一回,差点就毁在那朝秦暮楚的男人手里...... 如今想来,真是惊险。 思及此,她对云砚之又多了几分感激。 “好奇,所以过去瞧瞧。”云砚之答。 她却不信,“你这样的人,会对花灯好奇?” 云砚之眼底难得漾过一抹笑意,不疾不徐睨着她,“我是好奇,一个怕水的人,连婢女都不带就跟着陌生男人登船,到底有多能耐。” 声音平和,攻击性却极大。 云恬耳根子顿时一热。 若在以前,谁敢这样当面嘲讽她,她定揍得他满地找牙,可在云砚之面前,她却只能摸摸鼻子认了。 谁让人家现在是她的兄长兼救命恩人呢? “我......我下次会注意的。”她难得认怂。 还以为云砚之会趁机数落她几句,没想到,他只带着笑意地应了一声,“好。” 此刻的他,坐在风口位,沐浴后他没有束发,扎成马尾垂落肩膀,随风微摆,脸上的笑容恣意潇洒。 不知为何,她突然听见自己紊乱的心跳声。 她今晚一定要被裴远廷刺激到了,以至于现在,看谁都比裴远廷顺眼...... 这么想着,她索性大胆地打量起云砚之来。 她发现,这段时日,自己见到了一个与往日在军中全然不同的云砚之。 少了那份沉冷和严肃,他其实,也不过是二十三岁,丰神俊朗的少年将军罢了。 并不似从前以为的那般难以亲近,冷心寡情。 至少对待毫无血缘的云家人,他亦是报以真心。 可是......云砚之的那句话,她总觉得怪怪的。 她到底忽略了什么? “不对,你是如何知道我怕水的?” 照他那话的意思,在落水之前,他就确定她怕水了。 云砚之封存棋盘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侧脸看向不远处的几格台阶。 台阶近处,是白玉栏杆和一汪静湖。 他什么话都没说,云恬却猛然想起那夜她喝酒后险些摔跤,当时,她还以为自己脸着地后,会顺势滚进湖里。 没想到,云砚之连她在那一瞬的恐惧都捕捉到了。 原来如此。 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彼此却心照不宣。 云砚之在她神色慢慢镇定下来后,慢条斯理换了个话头,却比上一个话题更尖锐。 “看清了裴远廷的真面目,如今的你,还执意要与他订亲吗?” 提及这个名字,云恬下意识蹙眉。 “当然要订。”然而,她的回答远比上次来得更坚决。 “为何?” 周遭的气压不知不觉冷了下来。 为何?云恬望着黑寂的苍穹,笑了。 “我云恬得不到的,宁可摧毁,也绝不留给仇人。” 她说完,迎向云砚之沉冷的视线,“这么说,三哥可会觉得,我心术不正?” 云砚之静静与她对视。 暗夜下,她那双眼睛幽深淡然,犹如一口千年古井,看着毫无波澜,可他却能清晰感受到,其中蕴藏着澎湃的恨意。 她就这么恨云薇…… 只因为云薇蓄意谋害母亲? 还是说,因为云薇是背刺长缨,暗害慕家的帮凶? 若是后者,那么云恬与慕家人,又何以能有这么深的羁绊? 最重要的是,她话中的那抹张扬肆意,爱憎分明,似极了某人...... “当然不会。” 云砚之垂眼,抿了一口茶,“反之,我觉得你这么做,甚好。” 云恬闻言,又想起一个奇怪之处。 “听闻三哥和裴世子在军中交情颇深,怎么今晚瞧着,似乎传言有误啊?” 当初她落入冰河后病了好几日,错过一场重要战役。 据她所知,那一战中,裴远廷曾在云砚之不慎陷入蛮奴人伏圈的时候,舍身为他挡过一箭。可是,事后她没见云砚之向他表示过感激,裴远廷也从未提过那一箭的恩情。 云砚之握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我与他,没有交情。” 云恬心中纳闷。 忽然想起那天他受伤又喝了酒,躺在草坡里的模样......像极了一头受伤的狼,在无人的地方自己舔舐伤口。 后来粼光送他回屋的时候,偶然提及,云砚之是在喜来客栈喝酒打架的。 她记得那晚,裴远廷也出府了,会不会与他有关? 云恬忽然话锋一转,“那定亲之后,若有一日我想逃婚,三哥会不会帮我?” 一个晃神,对面的女子反手将难题扔给他,笑靥如花,眸子晶亮。 难以想象,一个时辰之前,她还被他抱在怀中,呼吸微弱得近乎没有,若不是他曾学过溺水急救的手段…… 脑海中浮现急救时的一幕,唇间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在。 可她倒好,刚捡回一条命,就开始使鬼心思作妖,难怪连裴远廷也会上当…… 云砚之果断阖上眼,喉结难以抑制地上下滚动。 半晌,终于将那抹勾人心魂的笑容阻隔于千里之外。 “到那一日,再说。” 见云砚之不接招,她抿嘴扮了个鬼脸,“三哥当真小气。” 云砚之置若罔闻。 忽闻有脚步声接近,他一抬眼,就见茱萸的身影快步靠近水榭。 茱萸拱手拜下,“启禀主子,大小姐,夫人按大小姐所言,决定明日再杖责二小姐和红袖。” “母亲答应了就好。”云恬笑道。 “茱萸武功不错,你若不嫌弃,就让她留在月吟居吧。”云砚之道,“禛玉此人看着温和,其实记仇得很,今晚你耍了他,他不会善罢甘休。” 云恬只笑了笑。 “多谢三哥提点。” 他若不记仇,明日,又岂会有好戏看? 她要亲眼瞧一瞧,裴远廷,愿意为云薇做到哪一步! 第44章 确实眼瞎 云恬没想到,翌日大清早,第一个到访的竟然是华霓裳。 见到云恬好模好样的站在眼前,华霓裳深吁了口气,“早上听说昨夜水上茶楼出事,承恩侯府两个小姐都落水,可没把我吓死!” 她深知,慕长缨是最怕水的。 云恬笑盈盈揽着她的胳膊往里走,“落水是落水了,不过,我太凶悍,阎王爷他老人家嫌弃得很。” 华霓裳狠狠拍了她一下,嗔骂,“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好嘛,我错了还不行嘛。”也就对着华霓裳的时候,她还能肆无忌惮展现真性情。 两人落座,见四下仆人都屏退了,华霓裳盯着她催促,“快些老实交代,昨晚跟裴远廷相认了没?” 云恬煮茶的动作一顿,低垂的眼底忽然酸涩。 华霓裳浑然未觉,调侃着闹她,“你落水一次,他便救你一回,这恩情,可不得以身相许好几辈子才还得完?” “嘶——”云恬的手不小心蹭到热茶壶,当即通红一片。 “哎哟,你这是干什么?”华霓裳拉过她的手一看,先是抓了冷水壶冲洗,又从身上摸出药瓶。 清凉的液体倒在她烫红的伤处,云恬脑袋仿佛才从昨夜的思绪中抽身。 华霓裳终于发现她神色不对,小心翼翼问,“怎么了,你们……该不会闹掰了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提及,云恬被她握住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她抬眼,哑声道,“昨夜,是云砚之救了我。” 在华霓裳震惊的目光中,云恬慢条斯理跟她讲了昨夜发生的事,包括裴远廷的见死不救。 砰一声。 华霓裳一掌拍在案几上,柳眉倒竖,“裴远廷这狗东西,我真是看错了他!” 枉她还一直在云恬面前替他说好话…… 云恬阖眼。 伤处,一阵阵冰与火交击的痛感,啃噬她的感官。 确实眼瞎啊。 不仅是云薇,就连裴远廷也…… “哎呀,好了,别想了!”华霓裳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我今日来,还有别的事问你。” “什么……” “昨晚我收到师门的飞鸽传书,说有人在查我的来历。”华霓裳口吻有些凝重,“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向师门打探我的出身。” 云恬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不由沉吟,“难道是因为你最近与我走得太近?” 慕家明面上与华霓裳一点关系都没有,华家人更不知道华霓裳就是花神医。 如果说有人突然对华霓裳的身份起疑,那十有八九是因为她。 云恬突然福至心灵。 “你说,会不会是云砚之?” 在她身边,最有可能怀疑她并且暗中调查的,云砚之是首选。 “他对你起疑了?” “是。”如果说以前她还不敢确定,但是,云砚之亲口承认,昨晚他是特意跟她去了水上茶楼。 在原主的记忆里,云砚之几乎与她没有交集。 对一个近乎陌生的妹妹,只有产生怀疑了,才会加倍关注。 华霓裳脑海中浮现起云砚之那双深锐冷漠的眼睛,“那,我要如何应对?现在去信师门,我担心反而惹人怀疑。” 云恬淡然摇头,“不必,随他查吧。” 华霓裳诧异道,“你不怕他知道?” “他能查到你与慕长缨的关系又如何?”云恬惨然笑了笑,“慕长缨已经死了。” 她在笑,可华霓裳只觉得心疼,“甜甜……” “在他眼前的是云恬,他的妹妹,就算他怀疑我,也没有证据。” 华霓裳颔首道,“好,那咱们就顺其自然吧。对了,之前你让我打探的,有消息了。” “昨日我坐诊的时候,在一个御林军亲眷口中打听到,慕家出事那天,还有另一帮蒙面人冲进去救人,不过可惜去晚了,那帮人看见慕家人惨死,发起狠来,杀了不少御林军。” 云恬闻言,当即收敛了情绪,“这么说,我的尸身失踪,大有可能与那帮人有关?” 华霓裳道,“我怕引人警觉,不敢多问,不过我也觉得,十有八九是那帮人带走你的尸身。” “甜甜你别多想,我们再慢慢想办法。”她拍着云恬的手劝道,“如今皇上病弱,太后那老妖婆牝鸡司晨,可她总有退下来的那一日。” “那帮朝臣多是见风使舵,一旦皇上掌控实权,凭着皇上对肃王和承恩侯的信重,定有办法为慕家翻案。” 大庆建国已有五百多年,先帝有三子,大皇子也即是肃王,乃是庶出,二皇子靖王是先皇后嫡子,也是先帝三子中最具仁德的,可惜靖王在先帝病逝当夜,惨死于一场宫变之中。 如今的太后,是先帝的第二任皇后,也是三皇子献王生母。 十五年前先帝病逝,靖王惨死,年仅十四岁的献王顺理成章继承大统,封号献帝。 因献帝自幼体弱多病,太后以此为由,一直不愿意还政,献帝这个傀儡皇帝,一坐就是十五年。 母子俩明面上母慈子孝,实际上…… 谁知道呢? “我不会冲动的表姐。”云恬给了华霓裳一个安心的表情,“如今我每日都会坚持练武两个时辰,再打坐三个时辰。” 她星眸含锐,郑然道,“我会把武功找回来,也会学着修身养性,成为一个,比慕长缨更好的自己。” 若那帮人真是帮着慕家的,定不会伤害她的尸身。 也就是说,她还有机会拿回被吞入腹中的私军信物,还有机会,重新回到那片战场,为父兄报仇雪恨! “你也要多注意休息,别累着。”华霓裳不由分说抓着她的手腕把脉,确认她落水后身体无恙,才放过了她。 就在这时,雨疏敲门道,“小姐,裴世子来了,人在正厅,侯爷已经允他到月吟居探望您,您要先梳妆吗?” 听见这个名字,华霓裳就来气,“他还敢来?分明是假仁假义,不安好心!” 云恬面沉如水,道,“不必了,等人来了,直接请进来。” “你还要见他?!”华霓裳不解。 “当然要见。”云恬口吻平静,“不仅要见,我还要跟他定亲。” “你……” “表姐快进寝间,先回避一下吧。”云恬话落,将华霓裳推进寝室。 “喂......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情郎吗?” 华霓裳嘴里絮絮叨叨的,却还是依她所言藏进寝间屏风后。 刚躲好,就听见雨疏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小姐,世子来了。” 第45章 不合本世子的胃口 裴远廷一进门,就看见云恬坐在案几前煮茶。 她一身素服淡雅脱俗,动作娴熟,仪态得体,纤手拿着勺子,专注拨弄着茶沫。 他在正厅与侯爷寒暄了半个时辰,她理应早就收到他过府的消息,可眼下看来,她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刻意梳妆打点。 想起昨夜她落水后失魂落魄,一脸委屈求全说要成全他和云薇的模样,当真是将一个善解人意的大家闺秀演得入木三分。 连他,都被骗了。 今日他原以为,她会故作孱弱之姿卧床不起,推说昨夜云薇落水只是误会一场。 可没想到…… 这女子,总能出乎他的意料。 “云大小姐,别来无恙。” 她终于抬眼,微微抬起下颌,示意他坐到对面,方道,“裴世子大驾光临月吟居,是心中有惑?” 话落,壶中水沸。 她熟练地将茶水倒入盏间,茶色倾如竹叶盈绿,茶香浓而不猛,随着沸起的氤氲,溢了满室。 “南疆君子竹,世子,请用。” 君子竹,南疆热茶之最,与北疆的寒山萃被誉为南北茗茶双姝。 从前,她总说要用表姐手把手教会的手法,烹一壶入口难忘的君子竹给他,凭实力改变他的口味。 说了许多次,恰好都没有实现。 不曾想,这杯茶,终是由云恬来煮。 他修长的手指捻起杯沿,一双狭长的眼眸微眯,仔细打量了一瞬。 而后,他倾斜杯盏。 当着云恬的面,将热茶一点点倾倒在地面冰凉的石板砖上。 云恬目不斜视看着他倒。 “云大小姐的茶,不合本世子的口味。” 裴远廷明明笑着,可他那张温雅的脸,却明摆着拒人于千里之外。 迎着裴远廷含笑的目光,她面容平静,无波无澜。 她当然知道,裴远廷只爱寒山萃,最厌君子竹。 可是,她凭什么要准备他喜欢的? 一室茶香热气,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冷到冰点。 雨疏察觉到裴远廷眼神不善,心惊胆战之余,更多是对云恬的心疼。 见自家小姐不说话,她迎着头皮打破沉默,“小姐身子才刚刚有所好转,这茶若不合世子的胃口,我们可以换另一种……” “你们云大小姐煮的茶,都不合本世子的胃口。”裴远廷慢条斯理打断了她。 这回,雨疏总算看清了裴远廷眼底的厌恶之色。 她一口气堵在喉间,又气又怕,可在他冷淡的视线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直到云恬的手按住小丫鬟害怕得发抖的胳膊,“雨疏,你先退下吧。” “小姐……” 她虽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感觉得到,小姐与平日,不一样。 小姐是在意裴世子的。 “下去吧。” 云恬再次催促,雨疏只好退下。 屋内再次沉寂下来。 云恬并未因为裴远廷的嫌弃而熄火,反而慢条斯理地喝完杯盏中剩下的,又煮了一壶。 裴远廷不说话,她也不主动开口。 第二壶茶烹好,她只给自己倒了一杯。 旁若无人轻啜一口,满意地颔首,似回味无穷。 长达半个时辰,竟未看裴远廷一眼。 裴远廷自认是耐心极好的人,可今日遇上云恬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一股无名火,在他胸口嗞嗞冒烟。 “云大小姐不如直说,你要如何,才肯放手成全。” 裴远廷很聪明,他并未质问她昨晚的欺骗。 因为,无论他如何质问,云恬都有千万种理由可以推诿。 而明面上答应承恩侯与云恬定亲,实则却一心想娶云薇的他,不管与谁争辩,最后都会落于下乘。 裴远廷冷静与她谈判,方是明智之举。 云恬却只觉得讽刺,她轻笑,“不如何。” 裴远廷锐眸微眯,“你这般心思歹毒,在我面前也毫不掩饰,到底是想与我定亲,还是不想与我定亲?” 他发现,自己或许真的没看透这个女人。 若说她想嫁给他,那她就该藏敛锋芒,至少,不叫他厌恶她。 若说她不想嫁给他,她却偏又咬着这桩亲事不放。 只要她愿意劝何氏将云薇认作嫡女,这桩婚事,她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还能得他一个人情。 云恬仿佛一看看透裴远廷心中疑惑,笑道,“我当然是想与世子定亲的。” “你就不怕我因此讨厌你,让你下辈子过得生不如死?值得吗?” 裴远廷的语气不带情绪,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云恬抿了口茶,“只要能让云薇生不如死,我可以不惜一切。” 她用最平静的口吻,放着最毒的狠话。 “你就这么恨她?无论如何,她都是你血脉至亲的妹妹。” 恨她恨到,愿意赔上一生? “十七年前,她夺走了属于我的人生,十七年后,我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你凭什么置喙于我?” 云恬抬眼,半真半假瞅着他,“被夺走人生抢走父母关爱的不是你,被当成庶女肆意羞辱受尽委屈的不是你,被孝敬了十七年的姨娘狠心害死的,也不是你。” “裴世子,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的不是?” 此一刻,直觉告诉裴远廷,眼前的女子没有说实话。 可他偏偏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就连她眼里的恨意,也那样清晰坦然…… 她恨得凛冽,恨得理所应当! 这到底是为什么? 苦寻不到答案,裴远廷避开她的视线,却再次重复,“我并未指责你什么,只是告诉你,我一定会娶云薇,不管你乐不乐意。” 尽管心中有底,云恬依然被他的话狠狠刺痛。 她不怒反笑,对他也再不客气,“可惜老天有眼,像裴世子这样的人,注定此生不得所爱!” “闭嘴!” 不知是云恬的话触及他的痛点,还是裴远廷早已失去了耐心。 他温润的眉眼第一次笼上霜雪,“我再说一遍,我不会与你定亲,更不会让你伤害云薇!” “是吗?”相识十年,他们从未这般争执过。 那个永远让着她,护着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眼里只有她的仇人…… 云恬勾唇冷笑,朝紧闭的房门瞥了一眼,“可我已经伤了啊,你又能耐我何?” 裴远廷眸光一紧。 突然,他起身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推开门。 庭院外,女子清晰的惨叫回荡,声声入耳。 第46章 替慕大小姐不值 循着惨叫声,裴远廷疾步往外,一个身影拦住了他。 风絮上前一步道,“这是侯府后宅,请世子留步。” 裴远廷仿佛也冷静了下来,“什么声音?” 风絮恭声道,“是二小姐贴身婢女红袖,她撺掇二小姐半夜偷溜出府,害二小姐落水险些丧命,被主母处以杖刑。” 原来是云薇的婢女…… 裴远廷目光微紧,“那你们二小姐呢?可请大夫了?” 风絮不紧不慢道,“二小姐在禁足期间私自出府,主母大怒,下令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话落,风絮直觉头顶微凉。 裴远廷目光陡然犀利,就在他抬步准备越过她的瞬间,风絮顶着威压咬着牙道,“世子留步!” “二小姐不在那里行刑!” 他果然停下脚步,风絮想起自己小姐的嘱咐,又道,“主母怕下人因她是主子而懈怠,将人带到了清心园,亲自监刑。” 裴远廷猛地回过头,大步朝静寂的厢房走去。 砰一声,猛力甩上门! 瞥见云恬端坐案几前,专心烹茶的身影,他隐隐浮躁的心似乎也沉寂下来。 他重新来到云恬跟前,面沉如水,声音如坠寒冰,“本世子真是低估了你的胆子啊,云大小姐。” 云恬悠悠抬眼,慢条斯理道,“我说过的,世子奈我不得。你看,被我说中了吧?” “你若真想救她,尽可以冲到我母亲面前,告诉她,说你非云薇不去,说肃王妃应下这桩亲事,不过是缓兵之计,应付我父亲罢了。” 云恬眸底一片冷然,“最好凭你一己之力能让两府闹翻,正好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裴世子从始至终都把慕大小姐当成幌子,实则,早已跟慕大小姐亲如姐妹的闺阁好友私相授受,此志不渝!” 她嗤笑,“我真替慕大小姐不值!” “给我住口!” 似乎是触及某个禁忌,裴远廷双眸陡然染上戾气。 云恬似无所觉,“她生前遭受你的背叛,死后,还要被你们的丑事玷污身后之名……” “我让你闭嘴!” 裴远廷怒叱一声,突然大步上前。 云恬一晃神,裴远廷已然欺身而来。 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瞬间朝她逼近! 他双手按在扶手上,将她困在他与木椅之间,逼得她不得不抬头仰视他。 “你还想杀了我不成?”云恬屏息,淡声问。 裴远廷忽然抬手,用力捏住她的下颌。 那凌厉的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 溢满杀意的嗓音,一字一字从喉间滚出,“再敢提她,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突然,一抹银光从屏风后疾驰而来! 那是一支尖细的银针,挟带着凌厉的杀意,射向裴远廷的脖颈。 裴远廷手腕用力,整个人向后反仰,惊险避开了第一道银芒。 可随即,又有几道银芒连着袭来! 裴远廷眸光骤冷,反手抽出腰间佩刀,“叮叮”几声。 银针撞在刀锋上,应声落地。裴远廷脚一跺,疾扑躲在屏风后的黑手。 早已忍无可忍的华霓裳同样掠出,红衣如疾风,一掌拍向裴远廷! “住手!”云恬急喝。 裴远廷在看见华霓裳那张脸的瞬间,长刀猛收,拧开了方向。 华霓裳却怒气冲天,一掌狠狠拍在他肩上! 裴远廷挨了一掌,连退数步,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如今更是血色尽褪。 他捂着肩膀站定,目光在华霓裳和云恬之间来回移动,慢声问,“你怎会在她房里?” 几年前,肃王妃小产后一直缠绵病榻,换了几名御医,皆是不见好。是慕长缨请来华霓裳,方才诊出,肃王妃是中了一种名为菟丝花的慢性毒。中毒者明面像是产后虚弱,实则一点点衰弱,直到骨瘦如柴药石无医而死。 为肃王妃调理身体的那段时日,裴远廷和华霓裳偶有接触。 他虽不知华霓裳是慕长缨的表姐,却知道,两人关系匪浅。 华霓裳怒气未消,双目灼灼盯着他,“怎么不出刀?” 她语气满是讥诮,“见到我,想起某人对你肃王府的恩惠,裴世子心虚了,嗯?” 面对华霓裳的咄咄逼人,裴远廷深吁口气,也慢慢从见到华霓裳的震惊中回过神。 他回避了华霓裳的问题,看向云恬,收敛神态,“原来,云大小姐与花神医也是故交。” 仿佛刚刚要吃人的模样根本不是他。 云恬还坐在原位,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华霓裳抢白,“她是我的病人,我好不容易将她的心疾治好,你却跟萧家人合谋害她坠河险些溺死,裴世子,你真是越发能耐了!” 裴远廷眯眼审视着她,实在考虑她话中的真实性。 不过,云恬惯有心疾。 昨晚落水后,她的心疾却没有复发,大有可能真是因为花神医。 裴远廷没能从她的话中找到破绽,却也发现她话中的试探。 他平声道,“我与萧家人向来没有交集,昨晚踩踏事故更是意外,看在你曾救过我母妃的份上,今日这一掌,本世子不与你计较。” 话落,他甩袖转开脸,“我与云大小姐的事与你无关,你就别再掺和了。” “与我无关?”华霓裳却是冷笑,“那我倒是想问一问裴世子,你口口声声要娶云薇,你将慕长缨置于何地!?” 此言一出,满室凝滞。 云恬面容平静,握着杯盏的手指却一点点收紧,俏脸紧绷,几乎要将瓷杯捏碎。 裴远廷大概没想到,华霓裳会直接质问他。 他侧着脸,下颌线微微抬起,原本出尘清雅的容貌在窗外晨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苍白,凄哀。 半晌,他淡声开口,“过去的人和事,不提也罢。” 云恬看着他的侧影,喉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眼中有热气氤氲,视线快速模糊起来,她有些慌乱地垂眼。 耳际,还回荡着华霓裳的怒叱声,“裴远廷!我要杀了你这薄情寡义的负心汉!” 云恬想要阻止她,可她几乎说不出话来,瞬间只觉得呼吸困难,浑身如被按进漆黑的河水中,凉得发寒。 就在华霓裳再次朝他攻去的时候,云恬终于找回了声音。 她陡然厉喝,“够了!” 抬眼看向华霓裳,她惨然轻笑,喉咙沙哑,“虽不知花神医与慕大小姐是什么关系,可是裴世子说得没错。” 她慢声道,“死去的人,消散的情,就该让它烟消云散呀。” 她甚至笑出声来,“也免得让已逝之人徒留羁绊,走得不安心……你说对吧?” 华霓裳拧着拳头不再作声,看向云恬的目光却心疼不已。 所幸裴远廷犹自出神,并未发现两人之间的怪异。 沉默了一会儿,他仿佛才从神游中抽身,目光中有什么东西,变得更加坚定了。 他朝云恬道,“有劳云大小姐派人,带本世子去一趟清心园。” 华霓裳压不住火气,“你不惜得罪何氏,也要去救她?!” 云恬坐着,纹丝不动。 裴远廷漠然转身,“昨夜之事她本就无辜,不应受此劫难。” “慕家就不无辜吗?” 云恬忽然开口,“半个月前,我亲眼所见,云薇带着御林军从密道潜进慕家。” 裴远廷的背影猛地定住。 云恬平声道,“帮着御林军,向她最好的朋友捅刀子,而慕家女眷们誓死抵抗,所谓证据未曾查实,所谓谋逆也未曾过堂问审,却满门被屠,惨死御林军刀下。” “敢问正义凛然的裴世子,她们,就活该受此劫难吗?” 最后,她慢悠悠抬眼,凝着他的笔挺宽厚的背影。 “云薇遭难你急着赶去救她,那么,慕家无辜遭难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第47章 打起来了 不算漫长的沉默后,裴远廷总算微微偏头。 “像你这般满嘴谎言的女子,难道还以为,我会再信你,给你机会,再害云薇一次?” 他温润如玉的脸庞溢着淡淡的疏离,额角几缕碎发垂下,显得深沉而又孤寂。 “慕家是不是无辜的,我不确定,但我确信,昨晚的云薇,一定是无辜的。” 云恬顷刻间脸色发白。 怒意翻涌,如昨夜的河水般,无情将她没顶。 “裴远廷!”华霓裳更是气得不行,“倒底是谁害谁,你今日不愿明辨是非,来日一定会后悔的!” 裴远廷却是冷哼,“若执意要进肃王府的门,那么来日后悔的,一定会是云大小姐!” 留下这一句,裴远廷打开房门,毫不留恋跨步离开。 风絮拦不住裴远廷,急急进来,“小姐,世子他……” “带他去清心园。”云恬哑声吩咐。 风絮愣了一下,颔首应声,转身追去,还不忘体贴地关上门。 “甜甜……”华霓裳立刻蹲在云恬身边,此刻,她眼睫微湿,苍白的唇瓣颤抖,目光茫然一片,整个人都镀了一层破碎感。 仿佛这些日子所有的克制和隐忍,都在这一刻齐齐失效。 盔甲落尽,只余单薄而孤独的肉体凡胎,在亲人尽绝,死里逃生后,再一次尝尽朋友和爱人双双背叛…… 刻骨铭心之痛! 华霓裳一把抱住她,“你哭出来,我命令你哭出来,不许再忍!” 将她的脑袋按在肩膀上,华霓裳哽咽着道,“听姐姐的,姐姐是过来人,只要你痛快哭一场,什么都会过去的……” 呜咽如小兽般的声音,低低从肩膀上传来。 云恬纤瘦的身躯轻微颤抖着。 明明还未及深秋,她却只觉全身发冷,寒意从脚底往上窜,指尖冰凉,犹胜霜雪。 她以为她可以坦然对待,可当他一字一句护着云薇,口口声声指责自己的时候,心里还是难以自持地钝痛,酸涩。 “要不,定亲的事就算了吧……”华霓裳红着眼道,“这样的男人,咱们不要也罢!慕家旧将的事,我们再另外想想办法……” “算了?”云恬声音沙哑。 她慢慢坐直身躯,红得充血的眸子满是不甘看着华霓裳。 “你是让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看着那人踩着慕家人的尸体逍遥快活,当她梦寐以求的世子妃?!” 她惨然一笑,眼底恨意却清晰无比。 “我做不到……” 她用力反握住华霓裳的手,猩红着眼道,“表姐,我做不到,我不甘心啊!” 从小到大,慕长缨从来都是自信,明媚,充满朝气。 华霓裳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她。 委屈,忿然,不甘…… “我懂,我都懂。”她拿出帕子,一点点拭去她满脸的泪痕,柔声安抚道,“既然不甘心,那咱们就不放过他们,一切都随你高兴。” 她郑然道,“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姐姐永远站在你这边!” 看她这般哄着自己,云恬终于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唇角,嗔道,“你以为跟小时候一样,哄奶娃子呢?” 小时候,她最爱黏着祖母家的这位大表姐。 不管她想要什么,只要张嘴一哭,大表姐都会揉着太阳穴给她弄来。 后来大表姐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她哭了好久好久,家里人哄她好几天也哄不好。 好在,数年前,大表姐最终还是回到永定城,还主动认回了她。 她伸手重新抱住华霓裳,又哭了一会儿,狠狠发泄一通,才彻底平静下来,啜声道,“云大哥以前一定是眼瞎,才会放走这么好的你……” 华霓裳身躯微微一僵,嗤了声,“好端端的,提他干嘛。” 云羡之没有官职,却颇有经商头脑,十年来,将承恩侯生母留下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去岁,更被推举为商会会长。 年初,他得皇上亲命,协同工部和户部的几位官员一起,前往南疆探查盐矿,组织开采事宜。 “前几日,我听何氏说云大哥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你常来我这,终有一日,还是会与他碰面的。到时候……” “见了如何,不见又如何。”华霓裳面上镇定,“我敢回永定,还会怕遇上他不成?” 一眼瞧出她假装镇定的模样,云恬忍不住破涕而笑,“是是是,表姐天不怕地不怕,是我多虑了。” 华霓裳岂会听不出她在调侃自己,狠狠掐了她一把,“管好你自己的麻烦吧。这会儿清心园还不知道怎么闹呢,你不过去看一眼,何氏应付得来吗?” 闻言,云恬摇了摇头,“这是承恩侯府后宅,何氏若还能让他爬到头上去,这么多年的主母也是白当了。” “更何况,三哥昨天说了,他今日下朝不去神风营了。” 至于她,今日实在有些倦了,不想再看见那两人的嘴脸。 “喲,这声三哥,唤得是越发顺口了嘛。” 华霓裳见她恢复如初,忍不住打趣她,“云砚之对你还真不错,昨夜才救了你,今日下了早朝又匆匆赶回,明摆着是给你撑腰来的啊。” 云恬不以为然,“云砚之那人在府里向来高冷,而且,他与裴远廷从前在军中关系也很好。” 昨晚两人虽然有争执,可看得出,彼此还是有几分兄弟情谊在,并未闹僵。 她随意摆了摆手,“至于你说故意回来撑腰什么的,不存在。” “话可别说得这么满。”华霓裳笑着用手肘撞云恬。 “不过,姐姐可要提醒你,他现在对你好,那是因为你叫云恬,是他的妹妹。至于慕家的事,在没有确认他的态度前,你可绝不能松口。” “那是自然。”云恬被裴远廷挑起的情绪总算平复下来。 “刚刚在男人身上栽了那么大的跟头,难道我还要重蹈覆辙吗?” 华霓裳挑眉,“那你还留着他给你的人?” 云恬一愣,才明白她指的是茱萸。 “他好心帮忙,我没有理由拒绝。”若是拒绝,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更何况,我也确实缺一个会武的女护卫。”以前青湮和紫陌武功高强,她不管走到哪,有她们两个在,至少脱身自保没有问题。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茱萸清冷的嗓音随后传来,“大小姐,三公子跟裴世子打起来了,您去看一眼吗?” “……” 迎着华霓裳调侃的视线,云恬扶额。 不去行不行? 眼睛都哭肿,怎么见人…… 第48章 喂毒 清心园内,姜嬷嬷手底下的手执木棍,一杖杖抡在云薇后臀上。 她痛得哭嚎惨叫,连连求饶。 可何氏却面无表情坐在檐廊下的椅子上。 她很清楚,云薇长这么大,从未受过家法,更别说,是杖刑。 可也正是由于她的瞎眼和溺爱,才让云薇不知不觉跟苏姨娘走得近了,变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既然错误由她铸成,那便由她亲手扳正。 她看着云薇声嘶力竭,花容惨白如纸,何氏正了正脸色,“你可知错?” “女儿错了,女儿知道错了!” 云薇眼底闪过希冀,连忙求饶,“母亲就原谅女儿这一回,女儿再也不敢觊觎云恬的东西……再也不敢跟她争了,女儿都听母亲的!” 何氏抬眼,“我若让你忘记世子,嫁入萧家,你也愿意?” 她是真心希望,云薇当真可以知错,及时回头。 云薇心尖一颤。 后背的剧痛一点点磨蚀她的理智,可是,提及裴远廷,她依然犹豫了。 她咬着牙,迟迟没有开口。 若是此刻松了口,那她多年筹谋的一切,就都前功尽弃,还给云恬白白做了嫁衣…… 更何况,她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一旦她失去利用价值,以背后那人多疑的性子,定是要将她灭口,方能安生。 萧羽一个寒门子弟,户部员外郎,如何护得住她!?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何氏微微眯起眼。 她不知道云薇心里的权衡,只看清了云薇眼底的执拗。 “看来,你还是不知悔改!” 云薇痛得面部抽搐,趴在长凳上苦苦哀求,“母亲,求你,除了这事,我都可以听您的……” “住手!”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匆匆而来,伴随一声急喝。 裴远廷疾步来到院中,看到狼狈不堪的云薇,他蹙着眉朝何氏施了一礼,“请侯夫人手下留情,绕过二小姐吧。” “世子……”云薇双眸露出狂喜。 世子居然不顾礼节,亲自闯进后宅救她! 何氏纹丝不动,淡声道,“这是承恩侯府后宅家事,不劳世子费心。” 虽勉力维持着客气,可何氏语中对裴远廷的不满,却是显而易见。 裴远廷并未其实,温声道,“昨夜之事,都是禛玉的错。是禛玉斗胆,请二小姐出府一叙……” “荒谬!”何氏重拍扶手,猛地站起身。 “你一边派人约我家恬恬出游,害得我家恬恬落水险些丧命,你不思悔改,竟又与云薇私相授受。” 何氏气得全身发抖,“一个七夕夜,你同约我承恩侯府两位小姐出游,却叫她们两个都落水受寒,你可真是能耐啊裴世子!” 她快步走下檐廊,指着裴远廷的鼻子骂,“如今你还敢闯我侯府后院,当着我的面与云薇暧昧,挑衅我承恩侯府,你何止是大胆,你简直狂妄!” “来人!”何氏当即厉喝,“把这个狂妄之徒给我绑起来,送回肃王府,替我告诉肃王妃,请她好生管教自己的儿子,教不好,就别随便放出来祸害别人家的姑娘!!” 姜嬷嬷手一挥,承恩侯府的小厮立刻围了上来。 裴远廷从小金尊玉贵,何曾当面被人这般戳着鼻梁数落。 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一个小厮拽住他的手,他下意识反手挥出,大概是因为压抑了一个早上的火气正盛,没控制好力道。 手边两人哀嚎一声,一个摔在地上,一个倒飞出去。 院内的婢女惊叫声四起,连何氏也被吓得不清。 她没想过,裴远廷真敢在后宅动手伤人! 裴远廷回过神,就见何氏一脸震惊地怒视他。 “侯夫人,其实我……” “裴远廷!”身后,夹带着愤怒的沉喝声响起。 随即,一道凌厉的剑光朝他袭来! 顷刻间辨出云砚之熟悉的声音,裴远廷腰间长刀果断出鞘,当空横刀,挡下云砚之一剑。 何氏吓得连连倒退,脸色发白,被姜嬷嬷堪堪扶住。 她看着瞬间缠斗在一起的两人,颤声道,“砚之,你小心些……” 裴远廷长刀在手,清润的脸上闪过一抹少见的阴郁,“云砚之,上回我就说过,不会再让着你!” 云砚之扬眉冷哼,剑光如龙,直刺向他那张虚伪的脸。 清心园的奴仆都惊惧地退到檐廊上,将空旷的庭院留给两人,可四周的花木还是难以幸免。 云恬赶到的时候,庭院内已是一片狼藉。 “住手!”她喊了一声,房檐上两人却无动于衷。 她抿着唇快步走向云薇。 云薇被押到一旁,瞧见她,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 “你瞧,世子他来——” 一颗药丸被丢进她微张的嘴里,云恬快速拍了一下她的下颌。 云薇瞪着眼,不知为何物的要药丸竟被她咽了下去,“你给我吃了什么!” 她拼命抠喉,急得失声尖叫。 云恬喂给她的,怎么会有好东西?! 下一刻,云恬拽起她,将她用力推向庭院中,“再不停,她就没命了!” 此言一出,裴远廷朝下扫了一眼,只见云薇摔在地上,一直拼命抠着喉咙,整个人脸色苍白,似是受了巨大惊吓。 当即暴退抽身,甚至不惜抬手硬挨了云砚之一剑,落在云薇身边。 他长刀直指云恬,怒目横视,“你给她吃了什么!” 云恬怔怔地看着他寒光熠熠的长刀。 肃王与慕清淮是数十年挚友,而他裴远廷的武功,是慕清淮亲授,就连他手上的这把颤魂刀,亦是她爹所赠! 如今,他却用这柄刀,指着她…… 云恬迎着他的刀锋,竟然还朝前走了一步。 冰凉发寒的刀锋抵在她胸口,她唇边却慢慢勾起一抹笑。 那笑容里,是嘲讽,更是悲凉。 裴远廷一怔,正想后退,云砚之已经落在云恬身边,长剑狠狠搪开他的刀锋! 他瞥见云恬明显红肿的眼睛,眸底漾起风暴,可云恬白皙的手却稳稳攥住他的手臂。 掌心那灼烫的热度,让云砚之忍不住眉峰紧锁。 她却目不斜视盯着裴远廷。 仿佛要将此一刻,他拿刀指向自己的凌厉眼神,深深记下。 心痛得麻木,反而没有感觉了。 “裴世子可还记得菟丝花?” 她一开口,裴远廷心中漾起的那点懊悔顿时消散。 他收了刀,高大的身影却忍不住朝云恬逼近,眼底尽是愤怒,“你居然给她喂毒!” 云恬不怒反笑,纤纤玉指拎着一个黑色瓷瓶,在裴远廷眼前晃了晃,“谁让你惹急了花神医,这是她送给我的呢。” 她意味深长朝云薇瞥了一眼,“世子最好克制一些,可千万别把我逼急了。” “否则……当年肃王妃缠绵病榻,药石无医的模样,便是云薇的下场!” “你敢!”裴远廷盯着瓷瓶,眼底蕴过急怒。 “萧羽也曾这么质问过我。”云恬掀起眼帘笑,“你猜我是怎么回答他的?” 裴远廷胸腔起伏,奋力平复着气息。 半晌,他终于冷静下来,沉声问道,“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她?” 闻言,云恬凝着他慢声道,“我母亲若是因你而受了惊吓,我保证,定让她生不如死,回报世子的一片痴心!” 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定。 裴远廷闻言,看向檐廊下脸色发白的何氏。 默了默,他几步走去,拱手拜下,“今日是禛玉失礼,请侯夫人恕罪!” 何氏颤抖手指抬起,指向大门的方向,“你…你…立刻给我滚出去!此事,你肃王府不给出个说法,我决不罢休!” 裴远廷一手捂着受伤的手臂,忍着气道,“既如此,禛玉先行回府,禀明母妃,再来向夫人赔罪!” 话落,他起身朝云恬走去,“可满意了?”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她手心的瓷瓶。 云恬将瓷瓶递给他,“花神医只有这一瓶菟丝花,只要不是连续服毒三日,她不会有事。” 菟丝花的用法和毒性,裴远廷早在肃王妃中毒的时候就了解过,确实如此。 他接过瓷瓶,淡然扫了她微微潮红的容颜一眼,又看了看狼狈的云薇,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可云恬很清楚,他今日离开,并不意味着他就此妥协。 就在何氏下令让人将云薇带下去时,云恬的身子却是突然往后栽倒。 “恬恬!”何氏惊呼一声。 只见云砚之抬臂一捞,失去意识的云恬整个人被他横抱在怀中。 “花神医可还在?!”云砚之对着茱萸厉问。 茱萸愣了一下,“还在、在月吟居。” 还未走出清心园的裴远廷同样听到身后的喧哗声。 微微侧首,就见云砚之神色匆忙抱着云恬,快步越过他,朝着月吟居的方向而去。 裴远廷的目光落在女子潮红的面容上,慢慢攥紧掌心带着体温的瓷瓶。 云恬不知道的是,她抵着刀锋前进时,脸上那悲戚的表情,同样镌刻在他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看着她躺在云砚之怀里,渐行渐远。 空洞的心里,仿若有一股莫名的痛感,慢慢填满他的胸腔。 第49章 让肃王府付出代价 云砚之第一次在侯府用上了轻功。 他抱着云恬冲进月吟居时,房门砰一声被撞开,华霓裳还以为月吟居大白天遭了贼。 “这是怎么了,出门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华霓裳看清他怀里的人,急得说话卡壳,“你们不是伤着她了吧??” “发烧了。”云砚之面沉如水。 “哦……”华霓裳一怔,不对,他断症怎么比她这个神医还利索? 回过神,云砚之已经将人放在床榻上。 抬手要去解她衣裙时,他忽然怔了一下,手将在半空。 华霓裳跟着他身后,立刻将他挤开,“这交给我吧,你出去。” 云砚之收回手,深深看云恬一眼,转身走出房间。 直到出了寝室,整个人站在晨光之下时,他才垂首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 眼底闪过一抹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困惑。 他刚刚,是真的着急了…… 自云恬发烫的手心按在他手臂上的时候,他的视线就从未自她脸上离开过。 他没有错过,她看向裴远廷时,眼底深处极力想要隐藏的那抹痛楚,悲戚。 那样的眼神,那深藏的情谊…… 她接近裴远廷,绝不只是像她所说的那般,只为报复云薇。 她,是真的喜欢裴远廷…… 云砚之抬起脸,让晨光覆满整张脸,刺目的光晕也瞬间灼痛他的双眼。 其实,她喜欢裴远廷又如何呢? 像云恬这样的身份,好不容易从庶女变成嫡女,她想要嫁入高门,想要一个像裴远廷一样的如意郎君,并不稀奇。 可是…… 可是,在确定了这一点之后,他的心,为何如被堵了石块一般? 就似那年在军中,他亲眼看着那人收下裴远廷摘的花,面若桃花般飞扑进他裴远廷的怀中时…… 一样的叫人胸闷,难堪。 恨不得,一剑破开那刺眼的画面! 当天晚上,他将自己好不容易移植成功,准备送给她的桂花盆栽连根拔起,碾成花泥! 没想到,继他心悦之人后,就连他看中的妹妹,也对裴远廷情根深种…… 所以,追根究底。 云恬的选择并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他云砚之。 他在嫉妒…… 他竟然开始嫉妒裴远廷! “主子,大小姐呢?”粼光听闻云砚之急着找大夫,从咖南苑匆匆赶来,就见自家主子全身紧绷,额角青筋暴起,瞪着刺眼的太阳出神。 自从慕家出事后,他们这些下属,都已经很久没有从主子脸上看到焦急,激愤,不安……这些属于正常人的表情了。 这段日子,粼光隐隐感觉到云砚之对云恬越发不同,心里却觉得是好事。 在他看来,就算云恬是主子名义上的妹妹,可那也总比牵肠挂肚一个死人的好! “花神医在里头,你回去吧。” 云砚之收回视线,只觉得眼瞳一片刺痛,模糊得根本看不清粼光审视的眼神。 “是……”粼光看着他,想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的话。 终究,在他漠然的视线里,默默咽回肚子里。 “慢着。”粼光刚一转身,就被云砚之叫住。 “让连曌给京兆尹施压,彻查七夕夜水上茶楼踩踏落水案。” 因永定城地域辽阔,大庆朝沿用前朝旧制,在京都永定城设东,南,北三区,由京兆尹,左冯翊和右扶风三辅协同管辖。 【注:三辅,又称“三秦”,是西汉治理京畿地区的三个官员(京兆尹,左冯翊和右扶风)合称,本书仅引用此官职制度。】 以永定河为界划分的东北两区,刚好是京兆尹陈铭和右扶风连曌分管的领域。 换句话说,人在永定河上出事,连曌就有权过问。 粼光一怔,“万一这事真是裴世子……” 这水上茶楼,其实是肃王的私产。 踩踏案死伤众多,而且其中有不少都是世家贵胄,但正因为是朝廷中人,知道茶楼幕后是肃王,反而不敢明目张胆闹开。 眼下,三天两头到京兆府说要讨回公道的死者亲眷,大都是毫无根基的平民。 京兆尹推说是意外,一直恩威并施压制着他们,不敢让事态扩大。 没有权贵撑腰,平民们闹一闹,多日下来一事无成,也就渐渐消停了。 粼光心里愈发不安。 若是主子出手,京兆府压不住,定会暗中禀报肃王,就算不为卖个人情,至少也能结个善缘。 如此一来,肃王府和承恩侯府的梁子,定然结得更深。 在如今的朝堂上,太后跋扈强势,皇上却时常缠绵病榻。 慕家倒了之后,肃王和承恩侯,可以说是皇上最为依仗的左膀右臂。 两家若是闹掰,皇上怕是不会坐视不理...... 粼光心绪翻转,总觉得此事欠妥。 然而,云砚之却是一脸不以为然。 “若真是他,那就让肃王府,付出应有的代价!” 第50章 谣言 因坠河受寒,加之情绪大起大落,病势凶猛。 云恬高烧持续了两日,才算真正褪去。 期间,她昏昏沉沉醒来,只拽住华霓裳的手,让她把裴远廷七夕夜连会承恩侯府两位小姐,翌日又为庶女云薇大闹侯府的事传扬出去。 还让她务必强调,那庶女云薇,是慕家大小姐慕长缨最好的朋友。 华霓裳对云恬的这波操作百般不解。 觉得她这般搅弄生事,于她名声不利,却拗不过云恬连着几次求她。 最后,只得照着她所言安排下去,云恬才肯闭眼好好休息。 没想到,不过两日,整个永定城街头巷尾,各处茶楼酒肆,开始沸沸扬扬地议论起七夕夜永定河踩踏案。 “听说那云家大小姐身体本就孱弱,因七夕夜不慎落水,几日高烧不退,至今下不来榻。” “可不是吗?前阵子肃王妃为了撇清与慕家大小姐的关系,就差没敲锣打鼓地上承恩侯府提亲,如今想想,那云大小姐真是可怜……” “此话怎讲?” “肃王府想撇清关系,不惜利用无辜的云大小姐当那风言风语,可七夕节那日,肃王世子偏又把人带到河上,云大小姐落水后,肃王世子连人都不给送回府,反而又约了云二小姐同游灯会!” 那人啧啧两声,“要不是云二小姐刚好也掉进水里,这事可没人能知道!” “要这么说,肃王世子想娶的,一直都是云二小姐吧!可她偏偏是庶出,上不得台面……说不定,连云大小姐落水,也是肃王世子有意……” “嘘——!”那人左顾右盼看了几眼,低声道,“我可还听说,那云二小姐虽是庶女,可她跟死去的慕大小姐,是数十年的闺中好友呢!” “啊?”旁边的人纷纷惊愕捂嘴,“你的意思是说,在慕大小姐死之前,这两人就好上了?” “那可未必。” 那人神秘兮兮笑了,“都说裴世子才华横溢,聪明绝顶,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任由肃王妃给他选一个不喜欢的人?” “我反倒觉得他,裴世子是对慕大小姐念念不忘,这才联合云二小姐演了一出戏,想避开这桩婚约!” “我看你们这帮人是活腻味了吧!”这时,一个身穿肃王府侍卫服饰的男子一掌拍在桌面,狠狠打断这群人的讨论。 他义正言辞道,“慕家乃是朝廷逆犯,我家世子怎么可能对慕家人有瓜葛,你们要是再胡言乱语造谣生事,别怪我禀明王爷,将你们通通抓起来!” 他腰间的长剑寒光熠熠,几人连忙低头跪下。 说话那人连连扇了自己两个耳刮子,颤声道,“小爷饶命,我们再也不胡说了。还请小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此人正是于湛。 于湛斜睨他们,冷哼了声,“记住,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滚吧。” 看热闹的民众如鸟兽散,可于湛却忍不住沉下脸。 民众们言之凿凿,什么说法都有,一味镇压,也不是办法。 还是得尽快回府,禀报世子才是! …… 肃王府正厅。 肃王和肃王妃脸色难看坐在主位,裴远廷则跪在地上,刚刚病愈的脸色还有些苍白,湛色长袍上还有云砚之留下的剑痕。 “禛玉,你太让本王失望了!”肃王自挨了廷杖后,一直未上早朝,更没心情理会府中事宜。 直到今日重回早朝,他才知道,整个永定城内,与肃王府有关的风言风语早已却雪片一片漫天飞。 好几个御史出言弹劾他教子无方,还有人说他纵子行凶,谋害承恩侯府嫡长女,更甚至,竟有裴远廷面上风流,实则一心筹谋着为慕家翻案的阴谋论。 当日,他迫于无奈为慕家求情,已是得罪了太后,皇上明着赐他廷杖,实则是保他无恙,让太后无法借机卸了他的兵权。 如今,他暗中经营的水上茶楼出了踩踏落水事故,事涉数十条人命,裴远廷又在承恩侯府后宅,与云砚之大动干戈。 桩桩件件,皆是将肃王府架到火架子上烤! “早上陈铭亲自来了,明着告诉本王,连曌已经递了折子,求太后降旨彻查踩踏一案,他压不住了。”肃王沉眉俯视他,“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裴远廷默了默,哑声道,“一旦让太后抓住把柄,不单剩下的那些慕家军,就连父亲和我手中的兵权,都保不住……” “这些,你在承恩侯府大打出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 他阖上眼,尽是无奈,“儿子只是没想到,云砚之会为云恬做到这个地步……” 承恩侯与肃王皆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他委实没料到,云砚之为了替云恬出气,不惜欠下连曌这么大的人情,也要让肃王府伤筋动骨一番! 肃王忍不住怒骂出声,“你将承恩侯府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的时候,就该想到那云砚之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 “他一个战场捡回来的养子,不但在承恩侯府越过其他公子成为承恩侯那老家伙的臂膀,而且还亲自向慕清淮举荐他入军。” “仅仅三年时间,向来挑剔严厉的慕清淮对他委以重任,让他在军中屡立战功,威望远超于你这个世子。……” “王爷,你没事提这些做什么!”肃王妃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肃王夸奖云砚之,拉踩自己的儿子,心中大为不悦。 她打断肃王,起身将跪地的裴远廷扶起来,“你都受伤了,还跪着做什么,我和你父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如今当务之急是解决与承恩侯府的亲事。” “事到如今,你非应下与云恬的亲事不可。何氏就快出月子了,我来办一场赏菊宴,请她们母女过府,暗地里说几句好话,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肃王也是点头,“这主意不错,到时候,谣言不攻自破,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裴远廷却是沉默。 肃王妃语重心长拍了拍裴远廷的肩膀,“至于云薇,她不过是个庶女,日后若是有机会,再将她收入府中就是。” 裴远廷闻言震惊抬眼,“母妃?” “你母妃说得没错。”肃王也道,“先把亲事定下,若是云薇心里认定了你,等以后事态平息了,随便找个酒宴,将她变成你的人,承恩侯还不至于为一个庶女与本王结仇。” 裴远廷瞳孔缩了又缩。 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亲,仿佛今日才真正认识他们。 “本王的话,你到底听明白没有?”见裴远廷迟迟不开口,肃王有些不耐地蹙眉。 “儿子能请问父王一个问题吗?”裴远廷忽然道。 肃王沉吟,“你说。” “父王明知替慕家求情会得罪太后,甚至早已料到,皇上为了保下您会动用廷杖……”他屏息问,“既如此,您为何还要开这个口?” 这个问题,他想心中藏了许久。 问题的答案他隐隐知道,却又不愿相信。 今日不知为何,一想到云恬面对他刀锋不退反进时,那勇敢而绝然的凄哀之色。 他又忽然有了一探究竟的底气了。 闻言,肃王沉敛眉眼,审视着他不说话。 “父王不愿说,不如我来替你说。” 裴远廷平声道,“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为替您的挚交好友求情,不是为替我的师父慕清淮伸冤……” 他抬眼,锋锐的眸直视肃王眼底的虚妄。 “您只是,想要得到维护慕家那帮中立一派将领和朝臣的支持罢了!” 下一刻,肃王一脚踹中他心口,他摔倒在地,脸色发白。 “禛玉!” 肃王妃手忙脚乱扶起他,骂道,“你怎能如此忤逆你父王!” 不等肃王妃求情,气急败坏的肃王当即下令,“将他关进房里,与承恩侯府大小姐亲事敲定前,不许他出门半步!” 第51章 纨绔世子 房门在裴远廷身后阖上。 他一双温润颓然的眸子渐渐恢复了锐利。 于湛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世子,了悟方丈给您的药。”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红艳如血的瓶子。 “拿过来。” 于湛将瓶子递给他,犹豫了一下道,“世子,外面都在传……” “我都知道。”他取了一颗红色的药丸咽下,很快,苍白的面色有所转圜。 于湛急问,“踩踏案分明与世子无关,可他们说得跟亲眼见着是的,这该如何是好?” 裴远廷面无表情,“放心,云砚之意图捅破天窗,父王只会比我们更急。” “可世子的名声……” 裴远廷忽然笑了,“名声?” 他坐到书案前,将红色药瓶收入暗格,无意间瞥见云恬给的黑色药瓶,“我如今不过是个朝秦暮楚,见异思迁的纨绔世子罢了。” 将药瓶捏在手上转了几圈,裴远廷又似在自言自语,“可为何这样的我,还有人非要定亲不可?” 于湛没有听清他的话,挠着头问,“难道世子真要听王爷的,等生米煮成熟饭,逼着云大小姐认下?” 裴远廷却是反问,“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于湛一脸纠结,“世子光风霁月,王爷居然让世子做这样的事......小的倒是觉得,云大小姐不像不讲道理的人,要不打个商量,让二小姐做平妻......” 啵一声。 裴远廷拇指弹开了瓷瓶盖子。 目光却是深邃起来。 平妻? 她那么恨云薇,能答应? “只不过,这样的话,世子就该同时应付两个女人了,当初世子答应云薇小姐的条件,可不就是为了......”于湛悄悄看了他一眼,不敢往下说。 裴远廷却是一脸平静。 “事已至此,与云恬定亲已是板上钉钉。”他阖上眼,“罢了,只要能将云薇留在身边,一个与几个,于我而言,早已没有区别。” 此时,随着窗外一阵轻风拂过,药瓶中浓郁的腥臭味扑鼻而来! 裴远廷下意识侧开脸,几步之外的于湛也闻到了味道。 于湛顿时神色微变,随即面红耳赤。 裴远廷没有错过他的表情,“什么东西?” 于湛挠着头发,支吾道,“是、是、是前几天晚上弄丢的……治、治脚气的药……属下还以为掉水里了……” 他越说越羞愤,“定是那个黑衣女人趁我不备偷的!” 最可恶的是,她们居然拿了他治脚气的药,骗世子说是什么菟丝花的毒药!? 裴远廷拧眉。 将瓷瓶朝他身上一抛,“拿着你的东西出去。” 见他捏着鼻子,手忙脚乱找塞子的模样,忍不住摇头。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云恬放狠话时,那张冷若清霜的脸。 小骗子…… 倒是能耐。 又骗了他一次。 就在这时,门口小厮敲门,“世子,萧大人又来了。” 于湛闻言蹙眉,“这家伙可真是阴魂不散。” 世子明明只答应给萧羽创造机会,至于将云恬推下水的馊主意世子全然不知。 可如今倒好,萧媛出了事,萧羽反而倒打一耙,将萧媛的死怪到他们世子头上。 于湛有些担忧道,“如今外面谣言越传越难听,就连北区的右扶风连曌也掺和进来,要是萧羽趁机在外面胡说八道,抹黑世子,我担心会对肃王府大大不利。” 裴远廷解开束冠,任由一头长发披落在椅背上。 他慢条斯理把玩着书案上一个陈旧的木盒,似笑非笑,“他不过是想要户部侍郎的位置而已,你以为,他真是心疼自己的妹妹?” 于湛闻言震惊了。 “就凭他?” 户部左右侍郎可都是正三品的官员! 他萧羽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居然妄想一步登天,擢升为户部侍郎? 于湛义愤填膺道,“此等小人,世子若帮了他,以后定会变本加厉!” 可若不帮,他又难免到处胡说…… 如今,他毕竟是死者亲眷,又是朝廷命官,他若豁出去鱼死网破,踩踏案一旦被掀起来,就很难再压下去。 “世子,那咱们如何是好呀?” 裴远廷手指摩挲着木盒的边缘,漫不经心道,“父王不是想要息事宁人吗?” “您的意思是……”于湛恍然大悟,“那咱们告诉王爷?” 水上茶楼的王爷的产业,踩踏案虽说是意外,可到底也是因为建栈道的时候思虑不周,管理不当,才会酿成踩踏落水的惨祸。 这事,世子无辜,王爷却不无辜。 咔嚓一声。 裴远廷打开了木盒的锁。 “谁的锅,谁去背。”他淡淡扫了于湛一眼,“还有什么疑问吗?” 每次世子想要独处的时候,就会用这种眼神看人。 于湛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双腿下意识朝外挪,“那小的先去禀明王爷,由王爷定夺。” 裴远廷收回视线,房门重新阖上,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那檀木色的小木盒中。 一条红色的绳编手链,缀着一个翠绿通透的玉锁,静静躺在盒中锦布之上。 手链的中间,有两个整齐的切口。 俨然,是被利器剪断的痕迹。 窗外的天色,从澄亮到幽暗。 摇曳的烛火,从通明到微弱。 裴远廷的背影单薄,犹如泥塑静置不动,椅背上的长发在暗淡的烛火下,散发着清冷的银光,像个年至暮霭的老人。 …… 当天,一封来自肃王府的请柬,被送到了何氏手中。 何氏抬手就要把请柬撕碎,被姜嬷嬷急急拦下,“夫人可千万别冲动,侯爷说了,今天圣上特意把他叫去训了一顿,让他与肃王好好相处,别整日搅得满城风雨。” 姜嬷嬷最是了解何氏的性子,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耐心劝道,“陈寅传的话,您也都听见了,咱们且再忍她们一回吧。” 何氏却咽不下这口气,“忍忍忍,次次都要我忍,我现在忍着,恬恬日后嫁入肃王府,还不得让人搓圆捏扁了?” “这些年,我亏欠恬恬太多了,我对云薇有多疼,就对恬恬有多狠……” 何氏想起云恬,不由红了眼。 “如今好不容易把女儿认回来,我还让她受这种气!” 姜嬷嬷给她拭泪,“夫人别哭了,月子里流眼泪不好,大小姐现在还在病中,您要是不保重自己,平白让她挂心,不利于她养身体。” 一番劝慰,何氏总算止住眼泪,她看着请柬道,“去问一问恬恬的意思,半个月后肃王妃的赏菊宴,她若愿意去,我就陪着她去,她若还置气,那我便做主推了她们。” 何氏面容微愠,“这亲事就算要黄,也是我们家云恬不要他裴远廷!免得叫他们肃王府以为,咱们真怕了他们!” 姜嬷嬷不敢再劝,只好应下,又将请柬送到了月吟居。 没过多久,风絮便奉云恬之命回复,“小姐说她愿意去参加赏菊宴,还说肃王妃既然已经递了台阶,咱们实没必要太过较真。若是因为两府不和,让侯爷失了圣心,反倒不妙。” 何氏和姜嬷嬷闻言面面相觑。 她们委实没想到,云恬还能考虑到朝廷的层面。 何氏不得不承认,云恬对大局的权衡顾虑,还是很周到的。 皇上如今势弱,两府联姻是皇上最为乐见的结局。 反之,若是两府不和之事传出去,内部分化,就会让太后有机可乘,肆意打压皇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势力和人脉。 到时候,肃王自然会将责任都推到承恩侯身上! 何氏叹了口气,朝风絮道,“让恬恬好好养病,半个月后赏菊宴,我定会为她讨个公道。” 赏菊宴,肃王妃若是不叫裴远廷拿出个态度来,这事可没完! 何氏又想起云恬发烧昏迷当日,云砚之火急火燎的模样,眉心微微轻蹙,抬眼问道,“这几日,可曾见三公子去月吟居?” 风絮早在仙乐阁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敏锐察觉到何氏不虞的神色,摇头道,“自小姐退烧后,三公子就再没来过。” 何氏莫名松了口气,“他管着神风营,忙一点才是应该。” 也许真是她多思多虑了。 风絮垂着脑袋不说话。 三公子虽然没有再来,不过此时此刻,她家小姐人就在咖南苑…… 荡秋千。 第52章 疯狂的念头 北疆边塞,残阳如血,洒落在一片皑皑白雪和尸骨之上。 云砚之和慕长缨所带的军队,已在这片雪峰上,与蛮奴人拼杀缠斗了足足月余。 他们在人困马疲,几欲弹尽粮绝的状态下,依然死死拖住对方的后备营,为雪峰下慕家军和蛮奴主力的决战争取胜机。 击退了蛮奴的一波进攻,云砚之捂着受伤的手,屈腿靠在石壁上剧烈喘气。 他的长剑没有回鞘,随意搁在那,剑锋上鲜血的颜色在雪地里,如同一片绽放的红梅。 一只同样沾血的纤手,将掰开的半个肉包子递到他跟前。 “哝,吃了垫垫肚子吧。” “我见一个蛮奴兵死之前揣怀里的,翻了一下,果然有好东西。”慕长缨另一只手掌握着半个肉包子,一边咀嚼,一边在他身边坐下。 见他不动,她口齿不清催促,“快拿着,他们说不定又要打过来了。” 云砚之淡淡的眸子扫了她手上的肉包子一眼。 “我不吃芹菜。” 慕长缨眼角抽搐,气急败坏骂道,“云砚之你什么大小姐脾气,命都快没了你还挑三拣四啊?” “要吃你吃。”云砚之索性闭上眼。 慕长缨气得踹了他一脚,可他还是不理她。 “好好好,你能!” 她气急,三两口把剩下的包子全啃了,“你不吃我吃,等你饿死了记得找个大户人家投胎,一出生便能锦衣玉食任你挥霍了。” 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 慕长缨冷哼一声,骂骂咧咧走了。 思绪忽然断开。 北疆雪峰无垠的雪色顷刻间消散。 眼前,是咖南院后山坡碧草盈绿,白云连片,夕阳似火的黄昏美景。 京都的秋和北境的秋,仿佛是全然相对的两个人间极致。 慕长缨和云恬亦然。 她时常陷在两人的过去中,理智清晰,却迟迟抽不开身。 总说要做自己,可到底,哪一个才是她自己? 云恬手里拎着刚刚拿到手的赏菊宴请柬,坐在秋千架上,随风荡高,闭眼感受秋日的凉风。 从前,她只要随风晃荡,就能暂时忘记所有不开心的事。 可如今,她坐在这秋千上,再也不能心平气和,什么都不想了。 她不只想起云砚之,想起再也见不到的父兄,她还会,想起裴远廷…… 他信誓旦旦要娶云薇的样子,就像一个符咒贴在她胸口,让她只要一想起,就闷闷地喘不过气来。 她垂眼看了草地上的食盒。 这两日,每当想起裴远廷,她就会发疯似的练武,她甚至还向雨疏学刺绣,进厨房学做甜点。 让自己疯狂忙碌起来,是她唯一能想到,暂时忘却那人的办法…… 恍神间,手中的请柬随风飞了出去。 她的目光随着盘旋的请柬落地,也停驻在不远处一双鹿皮黑靴上。 云砚之显然刚从郊外军营回来,靴上满是沙土,衣袍下摆还沾了不少泥渍草碎,整个人风尘仆仆。 她主动唤了声,“三哥回来了。” 云砚之弯腰,捡起草坪里的请柬。 下一刻,平静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难怪有心思出月吟居的门,原来是好事将近。” 云恬假装没有听懂他的暗讽,从秋千架上跃下,拎起地上的食盒朝他走去。 “三哥还没用晚膳吧?” 她笑盈盈将食盒递给他,“听厨房管事说三哥最喜欢吃牛肉饺子,这是我照着厨子的配方亲手做的,尝一尝?” 前几日云砚之连着帮了她好几回,如今她恢复了,自该好好感谢一番。 云砚之冷眼瞧着她手上的盒子,却迟迟不接。 手指间,不知不觉将那张请柬攥得更紧。 “那是以前,现在不喜欢了。” 云恬提着食盒的手僵在半空,“为什么呀?” 云砚之撇开脸,下意识道,“里面有芹菜,我现在不吃了。” 云恬感觉到他的不悦,但又很确定,自己没惹到他。 “芹菜啊,你放心,我没加——” 此言一出,两人彼此皆是一怔。 糟了! 云恬心底沉了沉,很快又安抚自己。 云砚之不吃芹菜这事,又不可能只有慕长缨知道…… “你怎么知道?” 果然,云砚之的疑问迎面抛来。 “哦,在厨房的时候,不知听哪个厨子说了一嘴……” 云砚之眸色深沉,一动不动凝着她的瞳孔,“可是,我不吃芹菜的事,由始至终,只告诉过一个故人。” 云恬被他盯得浑身一颤。 不会吧,慕长缨又不是他什么人…… 没错,他一定是在吓唬她! 瞬间调整心绪,她面色镇定,故作疑惑反问,“我怎么知道的,很重要吗?” “三哥在侯府长大,回京也一段时间了。就算你不说,侯府这么多下人,难道没有几个善于揣度上意的?” 她莞尔一笑,“依我看,三哥好像有些本末倒置了吧。” 云砚之没有答话。 四目对视,哪怕他站在斜坡下方,云恬的身形还是比他矮了快一个头,她的身形纤弱娇小,双颊肤若凝脂,白皙里透着淡淡的粉色。 他喉结滚动一下,侧身敛去瞬间的悸动。 很快回过头,又用寒潭似的眼神打量着她。 最后,抬手默默接过她手里的食盒,意味深长道,“既然没有芹菜,那就多谢了。” “我回去了,三哥记得趁热吃。”她被他盯得有些发慌,转身要走,却被一只滚烫的手掌按住肩膀。 云恬适才发现,自己全身紧绷,连肩膀都是僵硬的。 “你的东西忘了。”身后云砚之低沉的声音近在咫尺。 她稍一侧首,就看见他指缝间夹着那张请柬。 她快速伸手抽走请柬,极力克制着慌乱道,“多谢三哥……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嗓音低哑得诡异,云恬慌乱中竟无暇警觉。 云砚之的目光一瞬不动地凝着那个纤细的背影,明明巴不得走快点,却似又强迫自己放慢脚步,假装镇定。 他整个人犹如雕塑,呆立在原地。 另一侧,粼光捏着一只白鸽走来,手上还有一封信,“主子,药师山来消息了。” “说。” “花神医原名华霓裳,她就是十年前自逐家门离京的华国公府大小姐。” 粼光观察着云砚之的脸色,“她是慕大小姐的大表姐,属下还打听到,小时候,慕大小姐跟这个大表姐关系十分亲近。” “华霓裳以花神医的身份回京后,慕大小姐就一直是花柳巷医馆的常客,几年前肃王妃小产生病,也是慕大小姐帮忙请了花神医给治好的。” 啪一声。 食盒的把手传来崩断闷响。 提着食盒的手不知不觉用了猛力,云砚之似无所觉。 直到云恬纤细的身影完全消失,他的一双黑瞳,一点点涌起欣喜的狂澜,如两座深邃的漩涡。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如春芽般萌生,愈演愈烈。 第53章 赏菊宴 秋风起,惆怅临。 九月初到,何氏坐完月子不过数日,正是肃王府赏菊宴的时日。 云薇连着几日求见何氏不得,今日大清早,不顾阻拦跪在清心园前,“求母亲让我一起去赴宴吧!” 一身华贵的何氏并未停步,“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母亲,我求求您了,只要您让我去,我一定亲口跟世子解释,让他不要怪云恬……” 何氏置若罔闻。 她抬了抬手,姜嬷嬷转身拦住云薇,冷声道,“今日的赏菊宴,说白了,就是肃王妃和裴世子为挽回咱们大小姐的心,才特意举办的。” 见云薇脸色苍白,她又道,“二小姐已经给世子添了不少麻烦,也丢尽了夫人的脸,你若知趣,就不该再纠缠。” 话落,留下呆愣在原地的云薇,跟上何氏的脚步。 云薇眼睁睁看着何氏走向远处衣着光鲜的云恬,母女俩有说有笑,一如从前的何氏与她自己…… 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为何云恬突然就病好了,还变得八面玲珑,将府里上下都笼络了个遍。 不行…… 她不能就这么认输! 云薇似是下定了决心,她匆忙回到厢房,提笔匆匆写了一封信,装在一个手镯匣子的内层里。 “菘蓝。”她唤来另外一个贴身婢女。 “你将这个镯子拿到蓬莱钱庄,找钱掌柜的,就说你要当了这个手镯,低于八万两不卖。” 菘蓝吃了一惊。 小心翼翼接过手镯,心里暗忖,什么手镯值八万两? 她这么说,会不会被人打一顿轰出来? …… 承恩侯府的马车抵达肃王府时,跟在肃王妃身边多年的老嬷嬷和管事一同迎上来。 其他前来赴宴的朝臣命妇和世家小姐们瞧着这一幕,心中皆是有数。 这阵子沸沸扬扬的一场儿女亲事,生生成了闹剧。 肃王妃肯拉下脸面示弱,足以说明,承恩侯府新认回的这位病秧子大小姐段位足够高,想来,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云恬今日穿着一套淡雅的浅绿长裙,浑身散着一股钟灵毓秀的朝气。 她一头乌发挑出部分挽起,碧绿的发带简单扎了个垂髻,再加上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唇红齿白,清丽如春日的嫩柳梢儿。 一路跟着何氏身后进花厅,早已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审视的目光。 有羡慕的,有好奇的,也不乏嫉妒和鄙夷的。 谁也没想到,传言中的病秧子庶女,竟是如此出挑,明明是最简单的妆容和穿着,在她身上,却透出一股惊艳之感。 何氏领着她与肃王妃见礼,她身边,还有一位风韵犹存却素面朝天,衣着淡雅的妇人与之并排而坐。 两人下首,还有兵部尚书夫人和户部尚书夫人带着自家的小姐安然端坐。 云恬清晰听见,何氏称那人为靖王妃。 心中诧异,自从十九年前靖王和靖王世子双双惨死在那场宫变中,靖王妃万念俱灰,一直孀居于靖王府佛堂,闭门不出已有多年。 众所周知,当年靖王曾在战场上救过承恩侯一命,可以说,没有靖王,就没有现在如日中天的承恩侯府。 今日,肃王妃这是生怕何氏不给她留脸面,居然连靖王妃都请动了。 承恩侯府欠靖王一条命,何氏,自然不能不给靖王妃面子。 不等何氏开口,云恬敛衽行礼,“拜见王妃娘娘。” 动作得体,落落大方。 靖王妃一双明眸慢慢落在云恬身上。 她雍容随和的笑恰到好处,不叫人觉得高高在上难以亲近,却又带着一抹淡淡的疏离。 “多年未见,素晚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素晚是何氏的闺名,因着救命之恩,在靖王府还没有出事前,两家其实走得很近。 何氏看着神色黯淡了许多的靖王妃,不禁唏嘘,宽慰道,“都这么些年过去了,王妃娘娘也该多出来走动走动。” 靖王妃眼底流过一抹悲凄,脸上却挂着笑,“是啊,再不出门,怕是要走不动咯。” 她朝何氏伸手,又拉住了肃王妃,“我听闻你们两家就要办喜事了,特意出来,厚着脸皮讨杯喜酒喝。” 何氏和肃王妃彼此对视,心照不宣一笑,谁也没有提及那些糟心事。 肃王妃一边道,“快了,快了。” 一边朝身后的管事嬷嬷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裴远廷缓步走来,他玄袍玉冠,袖口滚金,宛如从画卷中走出一般。 一出场,就引来了厅中小姐们艳羡的目光。 朝几位长辈一一见礼后,他主动看向云恬,“云大小姐,别来无恙。” 他嘴角轻扬,那笑意中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温柔和挑衅。 云恬平静还礼,“世子。” 何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蕴着淡淡的怒意。肃王妃第一时间察觉到,连忙开口,“禛玉,酒宴还得晚些才开始,趁现在,你带云大小姐去后院赏花吧。” 她又对云恬热切道,“今年的菊花品种繁多,前厅摆的不过九牛一毛,还有许多奇珍品种都在后院棚里娇养着,让禛玉陪着你去。” 何氏扫了裴远廷一眼,“自家院子,裴世子应该不会再拔刀了吧?” 她笑容讥讽,隐着薄愠,“我家恬恬胆子小,上回被世子那么一吓,可是足足烧了三天。” 裴远廷下意识想起那天离开时,隐隐看到云砚之抱着云恬匆匆疾行。 再联想起当时她苍白的小脸。 原来,是她发烧昏倒了。 连发着烧,都那么能骗人…… 回过神,裴远廷恭谨颔首,“夫人放心,禛玉定会照顾好云大小姐。” 何氏轻哼一声,算是允了。 他嘴角噙着笑意,朝着云恬抬起手臂,温声道,“云大小姐,这边请。” 云恬垂眸隐去冷芒,“世子请。” 第54章 青湮紫陌 裴远廷带着云恬步入后院。 比起前厅的喧哗,这里要安静许多。 不论是肃王夫妇还是裴远廷,都是讲究精致,享受生活的人。 廊院亭桥,花草檐角,布置极尽风雅。 长廊尽头是肃王府的后花园,门口挂着百花齐艳的牌匾。园中虽没有百花,却是满园菊色。 各式各样的稀奇品种傲然怒放,绽放的花朵密密挨在一起,挤在枝头。 远远望去,与金灿灿的艳阳交相辉映,炫亮夺目,颇有我花开罢百花杀的气势。 两人一路无话,裴远廷见她停下脚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她跟前一盆白菊上。 白菊叶片细小,鹅黄的底泛着清淡的光彩,色调清丽,自然,在一片璀璨夺目的金黄中,显得那样娇小,却又叫人难以忽视。 一如她…… 裴远廷的视线不知不觉落到被他矮了一个头的女子。 “从前,以为云大小姐是白色的菟丝花,现在才知,小姐如这白雏菊。” “世子这是在讽刺我冥顽不灵,死缠烂打?”云恬始终与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俯身轻嗅一下,又走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品种紫菊。 “大小姐多虑了。”裴远廷笑着摇头,“我是夸你有勇有谋,一招一式环环紧扣,禛玉自愧不如。” 两人又看了好些品种的菊花,许是因为早已从萧羽口中得知她的身体对花粉过敏,他始终候在她身边,偶尔递小株珍稀盆栽给她闻的时候,也刻意保持距离。 温柔体贴,谈笑风生,如沐春风的裴远廷,跟前些日子在月吟居几欲吃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有整个承恩侯府的人为我谋划,世子以一人之力,力抗两府长辈,更遑论,长辈上头,还有皇上施压。”云恬神色淡若替他分析。 又道,“你若能赢,那才真是匪夷所思。” 提及朝政,裴远廷看她的眼神又多了一抹晦暗,似惊诧,但更多的,还是赞赏。 “大小姐这般深谙借势之道,实在让禛玉意外。” 他想起云恬在月吟居说过的话,漫不经心道,“大小姐这般聪颖,我不信你执意入王府,真的只为了让云薇难堪。” 云恬神色慢慢沉了下来。 兜兜转转,裴远廷还是想与她谈条件…… 先是试探她的真正意图,再以此与她交换谈判,保云薇。 没想到,他对云薇当真情深至此! 犹记得去岁九月他们从北疆回到京都,正巧错过了肃王妃举办的菊花宴。 当时他拉着她的手,对着一脸惋惜的她说: 明年,我亲手把后花园都布置好,独邀慕将军一人,与我共赏…… 花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忍不住想,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云薇有如此执念? 而她,竟一无所知! “裴世子高估我了。” 她深呼吸,凛然道,“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子,过去的十七年,我活在云薇的阴影里。” “如今,终于寻到机会光明正大走出黑暗,以后的日子,我绝不会再给云薇留下机会,夺走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闻言,裴远廷低垂的瞳孔阵阵紧缩。 她比他想象的聪明太多,只开了个话头,便知其意。 让云薇成为平妻的念头,还没开口,便被她一言堵死了。 裴远廷半晌没有说话,这时,一个急促的女音带着剧烈喘息朝他们奔来。 “世子,不好了!紫陌姑娘她——” “住口!”裴远廷陡然凌厉,目光似箭直射报信的婢女。 他冷声呵斥,“有贵客在此,谁让你大呼小叫?毫无礼数,自去领罚!” 云恬认出,那是裴远廷屋里的大丫鬟桃运。 她同样没有错过,桃运口中所说的名字。 紫陌...... 桃运刚刚说紫陌姑娘,是她想的那个紫陌吗!? 云恬几乎难以抑制眼底的激动,她看向裴远廷,保持镇定,“既然世子有急事,云恬就不打扰了。” 裴远廷诧异于她的敏锐和善解人意。 忽又想起,她对他的执念,其实不过是因为云薇罢了。既然不爱,对于他屋里的其他女子,她表现得不在意,也算理所当然。 与云恬辞别,他吩咐桃运带着云恬继续赏花,自己则匆匆往屋里赶。 “我自己随便看看花,你不必跟着我。”她对桃运道。 桃运没想到这位云大小姐这般不客气,她斟酌着道,“后花园比较大,奴婢当心大小姐......” “怎么,合着是想帮你家世子看着我呢?”云恬沉下脸,“你们肃王府后院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怕我知道?” 桃运连连摆手,“奴婢不敢!” 她想起世子藏起的两个人,急声否认道,“大小姐别多想,世子没这个意思,是奴婢该死!” 云恬也不是真想拿她撒气,淡声道,“去吧,我逛够了,自会离开。” “......是。” 桃运一走,云恬熟门熟路地往裴远廷居住的院子走去。 从小相识,肃王府的后院她来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走出去。 她来到院外,就见几个侍卫分别守在远处,而内院的大门紧闭。 她悄然从最偏僻一侧接近,轻而易举打晕看守的侍卫。 一靠近窗柩,就听到里头传来压抑的哭声。 “紫陌,你别这样,小姐和夫人她们都不在了,连你也要丢下我吗?” 是青湮。 尽管隔着窗户,云恬还是立刻认出了青湮的声音。 她们两个,竟是被裴远廷提前买走了。 记得出事当天,紫陌为救她受了重伤,难道她的伤还没好? 她又想起,那天晚上在仙乐阁曾见到久未露面的裴远廷,难道是老鸨提前把慕家旧仆藏了起来? 她买走风絮的时候,青湮和紫陌其实就在仙乐阁? 思及此,云恬的心越发酸涩。 可裴远廷既然要娶云薇,为何,还要冒险救下青湮和紫陌…… 像肃王妃那般恨不得立刻给裴远廷订亲,跟慕家撇清关系的人,又岂会容慕家旧仆藏身后院。 云恬敢肯定,青湮和紫陌在此,肃王夫妇定是不知情的。 她含泪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心中满是挣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紫陌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先把伤治好,至于脸,我答应你,定会竭尽全力找大夫为你医治。” 裴远廷声音温润,犹如春风,可以抚平任何伤痛。 “裴世子少在这装模作样假仁假义吧。”紫陌的声音沙哑,却透着愤慨。 “紫陌,你在说什么呢!”青湮满是不解。 “你自己问问他,今日的菊花宴是为谁举办的?”紫陌似乎更怒,“我可都听见了,那些人说,裴世子马上要娶承恩侯府的嫡长女了,刚刚,还带着人逛花园呢!” “住口。”裴远廷的声音多了一股寒意。 “世子,紫陌说的是真的吗?”青湮难以置信道,“我家小姐才走了一个月啊!你竟然……竟然要娶亲了?” 青湮的声音不仅愤怒,还带了哭腔,“云大小姐不就是云薇吗?我不是告诉过世子,那日带御林军进密道的,就是她啊!是她害了慕家啊!” “本世子娶谁为妻,是我肃王府的大事,不需要你们两个瞎操心。” 听到这话,她几乎可以脑补出裴远廷此刻淡漠的神情。 “我救你们,是念着过去的情谊,你们若知道感恩,就该珍惜机会,等治好了伤,找个地方,安顿下半辈子。” 他话音一顿,“你们若是不知好歹,那就莫怪本世子不念旧情。” “来人!” 裴远廷扬声,守在另一侧大门的两门侍卫推门而入。 “把她们绑起来!” “你想做什么?”青湮震惊起身,声音忽然有些断续无措,“我、我的头好晕……裴远廷,你是不是在我们饭菜里下药了?!” 紫陌怒喝,“裴远廷,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们!” 裴远廷却寒声对着侍卫吩咐,“看紧些,药力不够就再喂点软筋散,明日送她们到别院去。” 第55章 一起玩 云恬独自走在肃王府后花园里,眼尾发红,隐于袖中的双手不停发抖。 青湮和紫陌,居然是被裴远廷救下的! 虽然裴远廷给她们喂了软筋散,又叫嚣着要把人送走,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担了风险的。 与其把对他有怨气的青湮紫陌留在人多口杂的肃王府,送到别院,方为明智之举。 如果他对慕家人全无情谊,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云恬用尽全力抑制着将两人带走的冲动。 如今,她的身份是云家大小姐,向裴远廷要回青湮和紫陌,还得通过表姐出面才行。 她神思恍惚,漫无目的地走在傲然绽放的菊花丛中。 忽然,一个压抑的啜泣声引起她的注意。 她侧眼,发现距菊花丛后面的花圃不到十米远之处,三位衣着华丽的世家小姐将一个粉裙女子逼到角落里。 其中一个世家小姐手里正捏着什么东西,不怀好意地靠近。 每走进一步,粉裙女子就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只得蜷着身子,整个人都快缩到菊花丛里。 云恬悄然走近几步,从枝缝间看去,才发现,那名世家小姐手里,正捏着一条通体发青,莫约有手指一般长的大青虫。 云恬一眼认出,带头捉弄人的,正是户部尚书之女杜知夏。慕长缨不在京都的这三年,云薇与杜知夏走得极近。 回京后云薇也曾做东引荐两人相识,可方一接触,她就看出杜知夏此人十分骄纵,更是个不懂人情世故,彻头彻尾的草包。 后来,她都推说有事避而不见,与之疏远。 至于被欺负的粉裙女子,倒是有些面生,但看衣着,终究也是个贵女。 没想到,杜知夏竟然如此跋扈,在肃王府的后院也敢撒野。 “连雅君,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自己扒下这身裙子,给我下跪道歉,若是不愿,那就只能选第二条路……” 她嘿嘿一笑,将那只虫子凑近连雅君的胸口,“把这东西,藏到衣襟里,随我们出去喝菊花酿。” 连雅君又气又恼,却是一脸惊恐,死死盯着那只大青虫,眼泪汪汪摇头。 “你不就是不高兴我裙子与你撞色吗?我走还不行吗?”她的头后仰,拼命想离那条蠕动的大青虫远一点。 “走?”杜知夏冷哼,身边的两个贵女也嗤笑出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今日你不带着它喝下两壶菊花酿,哪都别想走!” 连雅君气急哭出声来,“你们太过分了!这可是肃王府!” “我可都知道,你父亲逼着京兆府彻查七夕踩踏案,矛头暗指肃王世子,肃王妃给你发请柬,是做做脸面而已,没想到你还真敢来!” 杜知夏一脸恍然大悟笑了,“莫非,是以为肃王妃会护着你?” 云恬看着粉裙女子缩成一团,心忖,原来是右扶风连曌之女。 右扶风为官清正,在京都城里名声不错,身为他的家眷,连夫人和连雅君也很少在皇亲贵胄的聚会上露面。 连曌不可能不知道肃王妃请连夫人和连雅君来的目的。 可今日,连雅君偏偏来了。 这意味着一个信号:对于肃王府息事宁人的态度,连大人表示赞同,且愿意言和。 可杜知夏显然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以为右扶风不过是一个小官,自然比不得自己的父亲位居户部尚书,更深以为肃王府与连家不对付。 故而,才胆敢在肃王府的后院里不知死活挑衅连雅君,口口声声要让人脱衣下跪。 云恬虽然不知连曌为何要参和七夕踩踏案的事,可至少,他间接帮了她一个大忙。 云恬拨开花枝,缓步走了过去。 “住手。” 杜知夏身边的女子率先看到云恬,用手肘撞了撞杜知夏。 杜知夏看见云恬,飞扬的柳眉微微一拧,正要发作时,她身后的贵女却在她耳际说了几句悄悄话。 她这才收敛了怒容,有些不耐烦地开口,“什么风把云大小姐吹来了?” “我约了雅君赏菊,一转头,她就不见了,原来是被杜小姐给堵了。”云恬从三人面前走过,一把挤开旁边的贵女,扶起瑟瑟发抖的连雅君。 “云大小姐,连雅君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是一个人,你是什么时候与她约好的,我怎么没瞧见?” 被挤得一个踉跄,杜知夏满脸不悦,“今日,我看在肃王妃的面子上无意为难你,你最好识趣离开,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云恬背对着她们,拿出手绢给连雅君拭泪,淡声嘲讽,“怎么着,我与雅君如何约好,还需要向杜小姐报备?” 眼见她全然无视自己,杜知夏的小姐脾气再也压不住。 她忿然甩开两名贵女的手,捏着掌心的大青虫再次逼近,笑容恶劣,“既然你与连雅君是朋友,不如也一起来玩?” “小心!”连雅君见杜知夏拿着大青虫靠近她的脖颈,急急拉了一把。 云恬微微侧头,那只蠕动的大青虫就在眼前。 她却勾唇一笑。 “好啊,本小姐最喜欢玩这些了。” 杜知夏没想到云恬一副病娇怯弱的模样,竟然不怕虫子!? 还愣在原地,云恬却突然伸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反手一拧,杜知夏吃痛惊呼,“啊——!” 突然,一抹绿色被按进她大开的嘴里。 云恬一脸灿笑,捏着她的手腕,让她的掌心紧紧按在嘴上。 “唔唔唔唔唔——!!” 口腔里,剧烈的蠕动感变得真实和惊悚。 “啊——!”身边两名贵女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连连。 杜知夏惊惧挣扎,感觉到嘴里的东西正不停地往喉咙里钻,恶心的感觉从胃里直冲而出! 可云恬就是不肯放手,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松开了连雅君,死死扣住杜知夏的后脑勺。 避无可避,杜知夏只能用力咀嚼。 半晌,嘴里的东西终于一动不动。 云恬一松手,杜知夏立刻趴在花丛里狂吐。 她将嘴里的东西吐出后,又疯狂抠喉,狠狠吐了一轮,才颓然坐在地上剧烈喘粗气。 一通折腾下来,她云鬓紊乱,满脸狼狈,眼角还夹带着晶莹的泪光。 满嘴酸气不说,胃里还隐隐有重蹈覆辙的趋势。 “云恬!你、你竟敢……”她怒目猩红,恨恨瞪视云恬,哑声怒喝,“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按住!我要报仇!” 那模样,只恨不得将云恬扒皮拆骨。 连雅君也吓懵了。 没想到云恬居然这么做,见杜知夏恼火,连忙起身,强忍着害怕将云恬拉到身后,“她不过是替我出气而已,你、你们有事冲我来!” 云恬诧异,瞅着连雅君白皙软糯的俏脸,眸底掠过一抹欣赏。 这连家小姐胆小归胆小,倒是个讲义气的。 第56章 三哥也赏菊 “连雅君,你倒是能耐了,居然敢对我放狠话!”杜知夏脸色惨白,再加上怨毒的眼神,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狰狞。 她也不管身后两名贵女帮不帮自己,跌跌撞撞爬起身,朝连雅君扑过去,一副豁出去的模样。 云恬快速拽了连雅君一把,杜知夏扑空,整个上身栽进花丛里。 “知夏!”两名贵女从惊惧中回过神,连忙冲过去将人搀起。 “夏夏,你没事吧?” 其中一人胆子大些,不忘朝着连雅君和云恬放狠话,“你们敢伤夏夏,是不是活腻了!” 连雅君也吓得不轻,但她还是站在云恬跟前,挺直腰板道,“本就是你们害我在先,而且,也是她自己摔进去的,不关我们的事。” 没了那只可怕的大青虫,连雅君说话都有了几分底气。 就在这时,身后一个淡漠的女声传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 杜知夏听见这声音,如见了救兵,哽咽着道,“悠悠姐,你总算来了,她们两个联手欺负我!” 云恬看向来者,很是眼熟。 连雅君似乎看出她眼底的困惑,低声道,“她是兵部尚书嫡女,东方悠悠。” 喔,原来是她。 兵部尚书东方怀远老来得女,将其视作掌上明珠,恨不得将毕生所得捧到她面前,可她偏不爱金钗首饰,绫罗绸缎,只爱舞刀弄枪,争强好胜。 德渊书院有个麒麟武阁,专为军中提供将才。 麒麟武阁中不论男女,只以成败论英雄,每年都会有文试和武试双考。 从双考中脱引而出的两个第一名,皆可前往军中历练三年,历练回京,不论有无战功,直授中郎将军衔。 而慕长缨,则是麒麟武阁中唯一一位双考女状元,且在历练的三年中立下军功。 去岁回到京中,她得献帝亲授,成为大庆朝第一个被授以中郎将军衔的女将军。 东方悠悠一直以超越慕长缨为目标,她也成为了第二个以女子之身考进麒麟武阁。 只不过,慕长缨早在三年前,就以十四岁的年纪拿下双考第一离京历练,而东方悠悠却是在十七岁的今年,才得以考入武阁,获得参加双考的资格。 杜知夏被扶着来到东方悠悠跟前。 她指着云恬哭诉道,“悠悠姐,她仗着自己与裴世子的关系好,刚刚硬是往我嘴里塞了一只虫子!” 连雅君急道,“分明是你先拿虫子吓我,逼着我脱衣下跪,云小姐不过替我说几句话,你还想把虫子塞进云小姐衣服里!” 东方悠悠向来不喜这些女儿家的把戏,在她眼底,连雅君不过是一个右扶风的女儿,连跟她说话都不配。 她只将连雅君的话当成耳旁风,看见云恬时,目光露出一抹轻蔑,“云大小姐,既然肃王世子对你有所亏欠,特意办了这赏菊宴给你做脸,你便该拾阶而下,少给世子添乱才是。” “不管怎么说,杜小姐也是户部尚书千金,你这般欺负人,实在为人所不齿。” 她负手而立,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今日是肃王妃设宴,我也不欲为难你,你向杜小姐道个歉,此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闻言,连雅君忍不住想要辩驳,却被云恬按住。 “原来东方小姐也知道这是肃王府啊。” 东方悠悠狭长的眸子微眯,“你此言何意?” “既是肃王府,请问东方小姐是世子妃还是王府哪个主子?”云恬笑意不减,“我与杜家小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东方小姐评判?” 此言一出,东方悠悠脸色骤变。 似是全然没有想到,云恬竟连她的面子也不给。 “云恬,你这是给脸不要脸!”杜知夏破口怒骂。 连雅君也暗暗拉了拉她的衣袖,朝她轻轻摇头。 东方悠悠出了名的心高气傲,再加上她武功高强,若是真打起来,她们可占不到便宜。 东方悠悠声音含愠,“怎么,云大小姐笃定自己是准世子妃了,所以,不想给本小姐这个面子?” 云恬瞥见花枝后一抹黑影,若无其事转开脸。 她直视东方悠悠,“东方小姐又凭什么觉得,我一定得给你面子?” 杜知夏见东方悠悠眼底浮起寒意,连忙凑上前加油添醋,“悠悠姐,这病秧子力气好大,你看我的手,都被她捏出淤青了!” 她拽了拽东方悠悠的衣袖,“悠悠姐,你武功高强,今日一定要帮我好好教训她!” 东方悠悠看向杜知夏腕上的淤青,似是找到了动手的理由。 她一本正经道,“既然是云家小姐先动的手,那我便将她带到正厅,让王妃和几位夫人一起评评理。” 话落,她身形一闪,大步上前,尖利的指甲朝着云恬的手腕扣去! 云恬对杀气的感知向来敏锐。 她忽然退了几步,巧妙避开对方袭来的手。 嘴上大喊,“茱萸!” 一道黑色身影应声掠来! 茱萸空手搪开东方悠悠的胳膊,将云恬和连雅君牢牢护在身后。 “大小姐,您没事吧?” 云恬摇头,“你怎么跟来了?” 东方悠悠瞥见茱萸,大吃一惊,“你是云将军身边那位……?” 茱萸拱手,“属下奉主子之命保护大小姐。” 东方悠悠那如冷霜般的脸色,几乎是顷刻融化。 她没想到,向来待人如冰雕般冷漠的云砚之,竟会将自己的亲卫送给云恬这病秧子! 云她此时心中的诧异,丝毫不亚于东方悠悠。 东方悠悠竟然连茱萸都认得。 然而,同在承恩侯府的云砚之身边有些什么人,在原主云恬的记忆里,根本一无所知。 这意味着什么? 她不禁想起云砚之那副冷心寡情的模样,再联想到东方悠悠为考进武阁,多年来受尽磨难的执念。 瞬间,快速脑补出一段话本子里刻骨铭心的苦情痴恋。 茱萸看出云恬的疑惑,主动道,“主子受邀到麒麟武阁讲授兵法要领,东方小姐是这一届的武阁学员。” 东方悠悠掩唇轻咳两声,“云小姐,刚刚许是误会一场,既然说都已经说开了,不如就此揭过吧?” 对方忽然客气起来,几乎验证了云恬心里的猜测。 想起东方悠悠不分青红皂白对她们出手,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她莫名觉得无比膈应。 不过,人家怎么着也给足了云砚之面子,又没伤到人,她也不好太过小气。 云恬顺着她的话道,“既然东方小姐是三哥的学生,那我便给你这个面子。” 骄阳下,东方悠悠耳际浮起一抹淡淡的霞色。 云恬这才注意到,东方悠悠长得不算漂亮,但英气十足。 今日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百褶裙,裙裾下坠着数只金蝶,熠熠生辉。 她总算朝着云恬露出第一个笑容,“既然误会已解,不如一起回宴厅吧,看时辰,也快开席了。” 闻言,杜知夏却不依了,“悠悠姐!” 东方悠悠却道,“杜小姐,既然连小姐说是你挑衅在先,云小姐反击也在情理之中,别忘了,王妃娘娘开这菊花宴,咱们可都多多少少沾了云大小姐的光。” 她的话成功堵住了杜知夏的嘴。 云恬却是冷笑在心。 这会儿,倒是通情达理了。 这人,要真想当她三嫂,她第一个不答应! 茱萸低声在云恬耳际道,“快要入席了,夫人让我来寻大小姐,主子大概也快到了。” 云恬诧然抬眼,“三哥也赏菊?” 茱萸颔首,“嗯,属下听粼光说的。” 东方悠悠显然也听到了茱萸的话,“既如此,咱们还是快点回宴厅吧。” 云恬却是不太想与东方悠悠同行。 正犹豫间,身后传来裴远廷的声音,“云大小姐且慢。” 众人转身,只见他清俊笔挺的身形走入一群女眷中,显得越发高大。 目光穿过一群花枝招展的女眷,他的视线落在云恬身上,“云大小姐,借一步说话。” 云恬正想着避开东方悠悠,颔首道,“好。” 又吩咐茱萸,“你先送连小姐入席。” 这话显然是防着杜知夏她们再欺负她,连雅君心中感动,笑着朝云恬道谢。 “切,有什么了不起!”杜知夏气不过,冷嗤一声,领着其他两人气呼呼转身就走。 东方悠悠见状,也识趣告辞。 一行人走了个干净,唯剩裴远廷和云恬。 花园里静谧无声。 云恬问,“世子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裴远廷看着云恬半晌,终于慢声划破沉默。 “听阿湛说,云小姐刚刚去过我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