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成痴傻千金后,她又美又飒》 第1章 正是深秋时分,暮色四起,白日里阳光留下的暖意开始渐渐褪去。 秀芳阁内,靠里的偏屋内有两个絮絮叨叨的声音正在说话。 “太太,您可别错过了这次机会,五百两银子到手,还能甩掉一个包袱。等去了圣京,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盯着瞧着,老爷更是如履薄冰,总不能让那么多达官贵人都知道咱们府里有个痴傻的千金小姐。这要是传出去了,让咱们的大小姐可怎么说亲事?” 暗色花橱的旁边摆着一张贵妃椅,好物件是好物件,但明显年久失修,保养一般,那原本光洁如鉴的扶手上已经生出深深的几条裂缝。 赵氏稳稳坐着。 她的头上盘了个精致的发髻,容长的脸上冷若冰霜,看着就是一身出自高门的气质,只不过周身的打扮差了好些意思。 她只穿了一件银灰色鼠袄褂子,袖口的绒毛稀稀拉拉,一看就知道是往年的旧款,脑后只用了两根朴素的玉簪,腕上戴了两只银掐丝的玉镯子。 这一身别提有多寒酸,哪里像个曾经的丞相夫人该有的样子。 赵氏看了看自己,忍不住苦笑:“没想到,我也有靠庶女翻身的一天……” 立在她身边的,是她的陪房蒋妈妈。 刚刚劝说了好一会儿的,就是她。 蒋妈妈急忙又劝:“这些年您吃喝不愁地供着,一年四季也没短过她衣裳,对得起她了。整个云州扒着指头都数得过来,谁家正房太太这么抬举一个庶出的傻闺女?也是咱们老爷命运不济,偏偏赶上了十年前那桩大案,又好巧不巧地被卷了进去,要不然凭着太太您娘家的实力,再有老爷的地位,怎么也不可能落到今天这幅田地。” “丹娘那丫头虽然生了副好模样,可脑子不灵光,痴痴傻傻的样儿都十几年了,谁家好好的哥儿愿意娶她当正房奶奶的?如今,那沈家主动求娶,又愿许以正室,就算以后被圣京的人知道了,她也是堂堂正妻,不算辱没了咱家的门楣。” 蒋妈妈说着,双手奉上一盏茶。 赵氏的面色已经松动很多。 “可那宁寒天是个残废……” “不是奴婢说话难听,要不是宁家这位状元郎被人冤枉获罪,被圣上废掉了双腿双眼,咱家这位七小姐无论如何都成不了他宁家的媳妇。即便现在沉冤昭雪,他也再不能入仕,同般门第的人家谁愿意把闺女嫁给他?” 蒋妈妈又是一针见血。 赵氏饮了一口茶:“如此,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哎,我的好太太,您能想开是最好不过了。” 偏屋的隔壁,只用一排四季绣花的屏风挡着,里头的榻上睡着一个少女。 她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 刚刚外头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主要是刚刚穿过来时脑中记忆纷杂错乱,她吸收整理了好一会儿,总算搞懂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她叫丹娘,家中排行老七,最小的孩子。 前一世里,她的名字中也有个丹字。 所以对这个名字,她适应得很快。 她经历了末世十年,最终登上基地最强高手的位置,却在一次丧尸围城中,遭到挚友的背叛,活生生死在了丧尸口中。 一睁眼,她已经穿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古代。 丹娘就丹娘吧,对她而言能活着就好。 只不过,刚穿过来就要嫁人,这是不是太快了? 丹娘起身,看见不远处的台子上立着一面镜子,走过去照了照,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如今的模样时,她大吃一惊。 镜子里的小姑娘瘦弱得很。 听屋外赵氏的意思,她应该已经满十五岁了,可看起来还像是十二三岁的小丫头,面黄肌瘦,头发枯槁,倒是眉眼生得格外秀美,难怪刚才那个蒋妈妈说这副身体有个好模样了。 营养不良成这样,还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要是好好调养,距离倾国倾城恐怕也不远了。 丹娘在胡思乱想。 蒋妈妈打起帘子进来了。 见女孩起身,她微微一愣,有些担心刚才与主母的话被她听了去。 转念又一想,这是个傻子,根本听不懂大人的话,蒋妈妈也就放下心来。 “七小姐醒了,快到摆晚饭的时候了。清茶,来服侍你们小姐去前头正屋用饭。”蒋妈妈招呼道。 一个身材苗条,桃花脸杏仁眼的丫头进来了。 这就是清茶。 丹娘看了一眼她的脸,把她和记忆里的模样重叠。 清茶显然是看不上自家主子,嘴里应得轻快,其实眼角眉梢都透着不屑。 想想也是,一个痴傻的庶出小姐,即将嫁给一个残废郎君,丹娘都快被家族抛弃了,一个二等丫鬟自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丹娘很快想通了,便也不计较这些。 外头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云州的天气入了秋就是这样,时不时的落雨将气候一点点推入寒冬。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温度也降了不少。 清茶取了一只油纸灯笼,用火折子点上,回头一瞧,那位傻乎乎的七小姐还没动静。 “小姐,今儿是十五,可别让老太太等咱们。”清茶微微皱眉,语气里透着不耐。 丹娘其实学不会装傻子。 但她会面瘫。 毕竟前一世她是绝顶高手,装高冷很擅长。 于是她木木的眼神看过去,哈出一口白雾的气:“冷。” 然后,没有神采的眼睛盯着挂在榻上的披风。 清茶懒得再去拿披风:“七小姐,走到正屋也没多久,你就忍一忍,没看见奴婢手里还拿着灯笼吗?有灯笼照着,想来也不会冻着你。” 即便面瘫如丹娘,听到这话都忍不住想笑。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听说灯笼能取暖的。 既然小丫鬟不配合,那她就自己来。 在清茶惊诧的目光里,丹娘拿起那件厚厚的孔雀羽银丝披风披在自己身上,肩头一沉,身上果然暖和多了。 “走吧。”她看了一眼门外,示意小丫头在前面带路,“不是说今儿十五,我不想迟到。” 清茶心头咯噔一下。 这……还是那个痴痴傻傻的七小姐吗? 清茶:“姑娘,要是咱们晚了,被老太太和太太责问……别怪做婢子的没提醒您。” “嗯,今晚有什么好吃的吗?”丹娘仿佛没听见似的。 闻言,清茶又放下心来,看样子还是之前的丹娘,痴痴傻傻,满脑子都是吃。 “老太太屋里的小厨房是最好的,还用得着您说?去了就知道了。”清茶翻了个白眼,拿起灯笼在前面带路。 走到一半发现丹娘落在后头,她发现这傻子居然还给自己穿上了蓑衣,戴上斗笠。屋外冷得人发抖,而丹娘裹在两层厚厚披风和蓑衣下面,反而没觉得很难熬。 清茶嘴角动了动,没吭声,继续带路。 老奶奶住的是这府里最好的屋子,名为安福堂。 丹娘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地上起了火笼,烘得一片暖融融,虽然有点干燥,但外头正在下小雨,这样一对比反而没那么难受。 老太太坐在上首的位置,淡漠的眼睛扫了扫丹娘,没吭声。 一旁的赵氏领会过来:“还不快点伺候七小姐给老太太请安?你们这些下人是做什么的?主子不懂,你们也不懂吗?” 第2章 清茶赶紧过来指导,丹娘对请安是个门外汉,在小丫鬟的帮助下勉勉强强过关,终于能坐下来吃饭了。 眼前是一张八角玲珑桌。 桌子上摆着芙蓉面,金丝枣,白糖糕,另还有一份熬得浓油醇厚的鸡汤,香气扑鼻。那一份胭脂糟鹅成了绝对的主角,被其他四碟点心围在当中,烛火这么一照,很有点美颜的效果。 丹娘肚子饿了,咕咕直叫。 饿过头了,导致这声音格外明显,一桌子人都听见了。 这时,坐在赵氏旁边一个清秀如兰的女孩掩口轻笑:“七妹妹,你也太不知礼数了,得亏是在咱们家里,这要是在外头,岂不让人笑话?” 丹娘呆呆地看着她。 几秒后,脑子里混沌的记忆终于有了反应。 噢,这位就是丞相府的大小姐,杳娘。 赵氏所出,整个府里的第一个孩子,嫡女的身份让她一直都心高气傲。 要不是丞相府遭遇那场波折,她现在必定是圣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贵女,也不会被拖到十八岁还未定亲。 哪像现在…… 全家上下去圣京的盘缠才算勉强凑够,还要把这个小傻子嫁了,拿到她从沈家得来的彩礼,一共五百两银子,才能给一家老小添置。 丹娘被刁难了。 但她不以为意。 开什么玩笑,经历过末世腥风血雨的厮杀,内宅这点小把戏她根本不放在眼里。丹娘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肚子饿了自己叫,我又控制不住。” 杳娘瞪大弯弯的杏眼,有些回不过神来。 丹娘看向老太太,学着刚才杳娘撒娇的称呼说:“老祖宗,咱们现在能吃饭了吗?丹娘好饿。” 老太太差点没被一口茶水给呛着。 一桌子人也都跟见了鬼似的看着丹娘。 赵氏沉下脸来,刚要开口训斥,身后的蒋妈妈急忙给老太太上了一壶黑豆杂粮甜米露,直接把赵氏的话挡了回去。 老太太尝了一口甜米露:“不错,都吃吧。” 她又多看了最右边的位置一眼:“丹娘也吃。” “谢谢老祖宗。” 论吃饭,没人比丹娘更在行了,在末世里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去,活下去就要吃。老太太一说开动,她就没客气过。 不过好在她总算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收敛不少。 即便这样,她吃饭的模样还是被赵氏和杳娘嫌弃不已,母女俩都是一样的表情,恨不得把这个傻子找个坑埋了。 杳娘则担心的更深层一些。 她想的是:如此不堪,等去了沈家万一被人退亲怎么办? 她可是想吉山堂的那套宝石头面很久了,就等着小傻子嫁去沈家换来的彩礼钱付账呢。 吃完一整碗芙蓉面,又吞了两块白糖糕,最后一点胭脂糟鹅也没放过,丹娘吃饱了,还拿了一颗金丝枣含在嘴里,美滋滋。 赵氏和杳娘却吃不下去,看着一脸贪吃傻样的丹娘,她们很倒胃口。 一顿晚饭潦草结束,母女俩一走了之,清茶也不知去哪儿了,丹娘不敢轻举妄动,继续傻乎乎地坐着。 老太太规矩严,吃完饭就不愿再坐着。 漱口,净手,洗面,又换了一件更厚的袄子,等她做完这些外头堂屋里已经被婆子丫鬟们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个小傻子。 烛火惶惶,照亮了小傻子瘦瘦的小脸。 她正呆呆地坐在原处,不急不躁。 昏暗中,那双眼睛明澈透亮,看得老太太心下微微一动。 老太太也觉得奇怪。 今天这个傻子倒是跟往常不太一样。 她冲着丹娘招招手。 丹娘立马乖乖地坐过去。 老太太依在一个软枕上,手里还拿着一串佛珠。 “你的丫鬟呢?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了?我记得……先前服侍你的,是个叫什么茶的二等丫头。”她咳嗽了两声,声音疏离又亲切。 或许其他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位高冷的长辈,但对丹娘而言,这样的礼貌刚刚好。 丹娘乖巧地坐在小凳子上,两只小手放在膝头:“清茶,那个丫头叫清茶,我不着急反正我也没旁的事情,可能她有事被绊住了脚,一时间赶不来。” 一个二等丫头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伺候好主子就是一个丫头应尽的本分。 老太太噎了一下,玩笑般地说:“该不会躲哪儿吃酒摸牌去了吧。” 谁知,丹娘却闪着黑漆漆的大眼睛:“那也不奇怪,她忙了一天了,也该歇歇了。”作为一个标准现代人的灵魂,其实丹娘也不认同这种一天忙到晚还没个休息的工种。 这下老太太是真的奇了,盯着她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儿。 她拉着小傻子聊了起来。 没想到这个小傻子看着愚笨,说起话来却不爱拐弯抹角,刚好对上了老太太的脾气,一老一小对着烛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晃眼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屋外,老太太的陪房奚嬷嬷看见匆匆而来的清茶,不由地沉下脸。 “把姑娘一个人丢在这里,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嬷嬷莫怪,实在是大小姐找奴婢过去,奴婢不敢不依……”清茶耷拉着脑袋,怜怜告饶。 “这些话你留着同你的小姐妹去说吧。”奚嬷嬷冷冷道,“姑娘在里头,快点带回去。” 说着,奚嬷嬷站在厚重的帘外头通传:“老太太,姑娘身边的人回来了,可以回去了。” 清茶吓得脖子一缩,赶紧走到门口。 “老太太,咱们姑娘不懂事,冲撞了您,您可千万别跟她计较,姑娘她……脑子不好不懂事的。”清茶跪在门口。 老太太:“主子不懂事,多半是下人们撺掇的,我来问你,既吃了饭为何不带你们姑娘回去?” “大、大小姐那边奴婢走不开……” 一阵沉默后,老太太笑了:“如此念着杳娘,也算个忠仆了,这样吧你若愿意我便让你回秀芳阁,继续伺候大小姐。” 清茶又惊又喜,连连磕头,那声响听得丹娘一阵心惊胆战。 ——在古代,表忠心需要这么卖力的吗? 一顿晚饭结束,她身边少了个清茶,多了个老太太给她的大丫鬟,名叫书萱。 书萱比清茶小一岁,但却老道利落。 从安福堂到丹娘居住的柳璞斋并不算远,但外头的小雨已经变成了雪花,书萱找出一双金红的皮靴子给丹娘换上,又给她戴上雪帽,穿好披肩,一身蓑衣离去,头顶上还有大丫鬟打着的油纸伞,一点风雪都吹不到。 顺着青砖小路回了自己屋子,丹娘很认真地来了句:“你很好。” 然后又重重地肯定,她夸奖道,“比之前那个清茶好很多。” 第3章 十年前,丞相宋恪松卷入江南盐矿贪腐大案。 一时间朝野震动,龙颜大怒,即便最后没有在明面上找到宋恪松的罪证,圣上也治了他一个监管不严的罪名,所有官职俸禄全部抹了干净,收回圣京的宅邸,全家流放。 万幸的是,在宋家流放前夕,宫里的贵妃娘娘被诊断有孕,天降喜事,冲淡了皇帝陛下的愤怒。贵妃开口求情,为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求一个恩典,这才有了后来的大赦天下。 宋恪松没有被流放,而是被降为五品同知。 从当朝一品沦为副官小吏,这里面的差别有多大,宋恪松心知肚明。 但只要没落下罪名,一切就都能东山再起。 宋恪松的正房太太赵氏,娘家乃金陵名门,祖父曾是帝师,名震一时。无端受此牵连,娘家自然不敢和这个女儿有太多明面上的来往。 时光荏苒,转眼十年过去,宋恪松先是在同知这个位置上做了五年,后又得上峰重视,在剩下的五年间连升两级,如今已经是从四品的知府。 在任上兢兢业业,努力耕耘,宋恪松颇有政绩,百姓们也一致称赞。 只是没人敢再重用被皇帝贬斥过的人,除非圣上自己。 大约半年前,贵妃娘娘所生的小皇子今年十周岁,端的美玉佳材,在万寿宴上做了一首贺寿诗,令圣心大悦,当场就决定要给小皇子配一个专门的师父。 在为小皇子挑选陪读和老师时,宋恪松的名字出现在列。 也许是皇帝想起了这位能力非凡的丞相大人,也许是皇帝突然心有愧疚,反正最后宋恪松的品级虽然没有升,但却摇身一变成了京官,成了个侍读学士。 等云州这边任期满了,明年开春即可返京。 好消息来得很突然,宋家上下难掩喜悦。 宋恪松共有四子三女。 其中两子两女都是嫡出,赵氏因此腰板很硬。 大女儿杳娘都快蹉跎花期,过了年就是十八岁了,这次能回圣京,她的婚事多半也有了着落。 二儿子竹砚前年刚考了个秀才,如今正发奋用功,想在明年一举中第,只不过天资有限,他怎么都比不上自己一母同胞所出的老三。 三儿子竹砾,那可是整个府里的希望,全家人的骄傲,早早就中了秀才,后来就一直四处游历,心思反而不放在读书上。要不是这次宋恪松即将返京,他都不会回来。 好在,父子俩秉烛夜谈了一场,第二天宋府的三公子开始闭门读书了。 要说赵氏所出的四个孩子,前三个要么美丽淑雅,要么勤奋用功,要么就是天资聪颖,等到了最后一个慧娘时,就让人大跌眼镜。 慧娘只比丹娘大了一岁,姐姐尚未定亲,她也一样待字闺中。 只是慧娘长得远不如她亲姐,可以说集合了宋恪松和赵氏这对夫妻的所有缺点。皮肤黑,五官平平,倒是身段婀娜苗条,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 赵氏不止一次感慨,要是慧娘永远都能以背影示人,那该多好。 宋府里,剩下庶子庶女们分别来自三个不同的生产厂家。 行五的哥儿名叫竹矽,老妈是赵氏的陪房孙氏。 老六也是个哥儿,大名叫竹砷,良妾方氏所出。 剩下的就是丹娘了…… 她在府里吃吃喝喝,看似浑浑噩噩过了十来天,终于把这个家的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 搞明白自己的状况后,丹娘一声长叹。 就算是庶出也有差别,最差的就是她这种了…… 亲娘徐氏只是府里一个低贱的洗衣女,偶然一次被醉酒的宋恪松撞上,两人有了一夜私情,徐氏怀孕,赵氏不得不让她进门。 十个月后,诞下一个小女婴,就是丹娘原身。 原本,徐氏如果安分守己,踏踏实实地过下去,赵氏也不会过多为难她,不就是家里添双筷子的事情,大不了吃穿用度上削减一些,日子也总能过得下去。 但徐氏自负美貌,很想和老爷发展出一段与众不同的感情。 可惜宋恪松经历过大风大浪,根本不会在这种问题上犯糊涂,几次之后,徐氏被彻底冷落,住进了府里最偏僻的角落,没过多久,就在郁郁中过世了,留下一个丹娘。 又过了一段时间,赵氏发现这个庶女是个傻子,又是不快又是庆幸。 不快的是白瞎了这么一副精致模样,庆幸的是,自己不用再担心徐氏留下的血脉会影响到自己的儿女了。 了解了全部故事,丹娘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这么对比起来,好像嫁去沈家也没什么不好。 树挪死,人挪活嘛。 她开始期盼着沈家能快点来提亲。 丹娘不知道的是,一桩喜事从天而降,把她的婚事往后挪了挪。 宋恪松一忙完就直奔赵氏屋内,帽子都来不及换下,进门就问:“荣昌侯府的事情你可知道?” 一听这话,赵氏美得喜笑颜开,哪怕素钗淡服也挡不住她的好心情。 给丈夫更衣,又奉上一杯茶,赵氏才说:“我当然知道,这事儿就是我娘家那边传来的,你说这不是给瞌睡送枕头,前儿咱们还愁大姑娘的婚事,这老天爷啊就送了一门好亲来。” 宋恪松皱眉:“荣昌侯府的嫡次子,圣京里多少名门贵女可以选,为何偏偏挑中咱们家?” 他如今已经不是一品丞相了,虽有不甘,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老爷有所不知,那位哥儿先前有位夫人,就是陇州湘家的女儿,可惜了红颜薄命,婚后没两年难产死了。这位哥儿倒是个重情义的人,守了整整三年未娶。这不,荣昌候家里后继无人,急得不行,今年总算说动了他同意娶亲了。可有这么一段,圣京里哪家高门嫡女愿意嫁给他们家做填房的?” 赵氏说着,语气又骄傲又酸涩,“挑来挑去,最后是我那嫂子说了,咱们家杳娘还未定亲,且又不是刚及笄的年纪,那哥儿满意得很呢。” 宋恪松闻言轻轻点头:“倒是不错。” “杳娘是我第一个孩子,我还能亏待了她?”赵氏笑道。 宋恪松话锋一转:“丹娘呢?” 赵氏笑容沉了沉:“老样子,不哭不闹,整天不是吃就是睡。” 宋恪松:“她也快嫁了,等杳娘的亲事说定了,你就让沈家过来提亲吧。” 赵氏眼睛一亮:“好,都听老爷的。” 第4章 末了,他又问了句:“慧娘呢?” 听到这话,赵氏原本兴奋的脸色顿时黯淡了一半。 她叹了一声:“不是我说自家的丧气话,老爷您自己瞅瞅,慧娘哪点能比得上杳娘?虽说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她是要模样没模样,要性子也没性子,也不爱读书识字,前些年我教她管家也不乐意学。要是咱们家还是从前那样,也就随她去了,大不了以后配一个门户低咱们家一点的,娘家也好给她撑腰,在婆家的日子也好过不是。” 宋恪松也跟着脸色沉了沉:“你好端端地说过去的事情做什么?” “好好,不说就不说,如今咱们要回圣京了,等过了年一开春就动身的,我是想等杳娘的婚事定下来,就给慧娘择一个夫婿。上回你同我说的那个林知府的嫡子不就很好?虽然家世不足,但家底丰厚,咱们慧娘不是个伶俐的,嫁过去也省心点。那林知府与你多年交情,想来也能好好对待咱们慧娘。” 赵氏絮絮叨叨地说着,字里行间都是母亲的温柔和周到。 宋恪松一阵感慨:“夫人有心了。” “瞧你说的,都是咱们自个儿的孩子,我不费心还能指望谁?我只盼着能早点回圣京,比起杳娘,我更担心竹砚和竹砾的婚事。” 他们这对双胞胎兄弟年岁都到了,又是府里的嫡子,以后要撑起门户的,他们的媳妇可要好好挑。 宋恪松点点头:“夫人莫急,等回了圣京一切自有着落。” 夫妻俩还在说着话,全然没察觉到窗外一抹黑影偷偷摸摸地经过。 一个小丫鬟穿过长廊,从竹林后墙的一个狗洞钻进去,外面的慧娘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小丫鬟刚露出脑袋,她就拎着小丫鬟的耳朵把人提溜起来。 小丫鬟疼得直叫唤,慧娘恶狠狠警告:“嘘,小声点,让爹娘听见又得我挨骂,仔细我打你板子!” “小姐,好小姐,三奴知错了,但是刚才我都听到了。”小丫鬟赶忙压低声音,“老爷和夫人已经给大小姐寻好了婆家了。” “谁家?” “圣京,荣昌侯府的嫡次子。” 慧娘一听差点笑出声:“你疯了,圣京的勋爵人家看得上咱们家?” 小丫鬟急了,赶忙有样学样把刚才宋恪松和赵氏的对话说了一遍,还没听完慧娘就面笼寒霜,双手不住的绞着帕子。 “哼,爹娘还是偏心眼!一样都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凭什么有好的都紧着她杳娘?”她嘟囔着,跺跺脚一回头冲了出去。 三奴在身后追得叫苦不迭。 小丫鬟心道:您和大小姐比起来模样真的差距有点大啊……圣京的人也不是瞎子。 经过丹娘柳璞斋时,慧娘清醒了。 她决定换一个欺负对象,大姐那边她比不过,难道一个小小的傻子她还不能拿捏吗? 屋内,丹娘刚刚睡下,怀里抱着暖烘烘的汤婆子,幸福又温暖地眯起眼睛——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跟末世比起来,这已经是天堂了。 慧娘一脚传开大门:“小傻子,你给我起来!!” 丹娘:…… 啊,扰人清梦就是谋财害命,她拳头痒。 好歹关键时刻她总算记得自己现在在什么时代,慵懒地眨眨眼睛,一脸面瘫地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的慧娘。 这是……四姐姐吧。 但丹娘装傻:“你是谁啊?” 慧娘:…… 慧娘瞪大眼睛:“你个小傻子连我都不认识了?你这样子嫁去沈家岂不是给我们家丢人?!” “那……可以不嫁吗?”丹娘还是呆呆的,甚至都没从被窝里出来。 “哼,傻子就是傻子,怕是连成亲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吧?你这样的居然也有人要,真是瞎了眼。” 第5章 “你说得对。”丹娘点点头。 “什么?” “我听嬷嬷说了,沈家那个确实是个瞎子。” 慧娘:…… 慧娘一张脸涨得通红,见对方压根不懂自己的意思,那股气愤就更加忍不住了:“臭丫头,连你也看我笑话,打量着我没人要是吗?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狠狠对着丹娘的后背胳膊拧了几把,疼得丹娘眼泪都快出来了。 用这么大力气,就现在这副皮包骨的身体,肯定留下伤痕了,丹娘忍了两下,拿到证据后反手将慧娘压在床褥上,另一只手捞起被窝里的汤婆子对慧娘的屁股狠狠就是一下。 “啊!!”慧娘惨叫。 说时迟那时快,丹娘一秒间松开手。 屋外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大门被推开,赵氏满脸凌厉地跨步进来:“你们在做什么?!” 慧娘见亲妈来了,立马哭成了个泪人:“母亲,丹娘这丫头欺负我,还对我动手!您可要替女儿做主!” 她哭着就跪到赵氏脚边,抱着母亲的腿不放。 赵氏见状又是心疼又是恨铁不成钢:“起来,你这什么样子?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吗?起来回话!” 慧娘袅袅婷婷地起了身,把刚才的事情颠倒黑白,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最后说到丹娘动手,她气呼呼地瞪着床上的小傻子:“连这么个东西也能骑到我头上,区区一个庶出,你真当家里没有规矩了嘛?” 赵氏深吸几口气,目光冷冷看着丹娘。 “你姐姐说的可是真的?你可有要为自己分辩的?” 丹娘歪了歪脸,语气憨厚天真:“我没有打她啊,我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来我的房间,她就来跟我说那沈家是个瞎子,让我不要嫁。” 傻子满脸迷茫,“姐姐是为我好吧。” 赵氏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刚才来得匆忙竟然忘记了这是丹娘的柳璞斋,并非慧娘居住的明月轩,这么一来是谁先招惹谁的,一目了然。 慧娘急得直跳脚:“小贱人,你敢在母亲面前胡说八道?你刚才还装模作样不认识我呢,现在就说我是你姐姐了?” 赵氏捂着心口,厉声呵斥:“住口!” 慧娘被吓了一跳:“母亲,您怎么凶我呢……应该狠狠罚这个臭丫头才是,是她没大没小……” “把四小姐带回明月轩。” “是,太太。” 强行让蒋妈妈把女儿拖走,赵氏平复了心情才扯了扯嘴角看向丹娘:“刚你四姐姐的话不要放在心上,到了日子该嫁就嫁。” 丹娘依然懵懂,但却听话地点点头。 明月轩紧挨着秀芳阁。 府里的两位嫡小姐过了十二岁就有了各自的院子,明月轩布置得最漂亮,花费最多,而秀芳阁则充满了书卷气,处处典雅。 要不是家道艰难,这两位的屋子还要更加奢华靡费。 杳娘正在灯下写字。 丫鬟明杏推门进来,将熨过的褂子衣裳都一一放好,做完了事情才说:“刚太太去了柳璞斋,四小姐又过去找麻烦了,被太太抓了个正着,这会子正在明月轩受训呢。” 杳娘眉眼没动,橘色的烛火照着她的脸庞,秀丽斯文。 她不慌不忙放下笔:“慧娘这个性子也该让母亲敲打敲打她了,平日里随便逗逗丹娘就算了,现在是什么光景了,家里就等着丹娘出嫁的彩礼钱办事呢,你瞅瞅母亲身上,都两季没有换过新衣裳了,偏慧娘不懂事,还把自己的屋子里里外外布置成那样。” 说着,她摇摇头,吹了吹纸上的墨迹,“咱们是要返回圣京的,丹娘一辈子都得留在云州了,到底是自家姊妹,出嫁之前还是供几天姊妹情分吧。” 明杏笑了:“还是咱们大小姐看得明白。” “等着瞧吧,慧娘这次没那么容易过关。” 到底是亲姊妹,被杳娘说中了。 第6章 慧娘脾气火爆,性格执拗,火气上来不管不顾,为自己争辩说了好些难听的话,最后赵氏拢不住,还把宋恪松招惹来了。 一家之主插手内宅的事情就没有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道理,所以慧娘同志被打了五十下手板,禁足一个月,并罚抄一百遍女训。 为了安抚丹娘,赵氏一连三日都让丹娘去老太太那边用饭。 说是一家子其乐融融,其实丹娘早就看出来了,赵氏一是为了节约炭火钱,二是为了蹭一下老太太的饭,顺便再刷一刷孝顺儿媳,慈爱嫡母的人设。 倒也没什么大错,对丹娘而言,能吃饱吃好是目前最大的要求。 老太太那边的伙食是整个府里最好的。 通常只有逢年过节,初一十五,一家子才会聚在老太太的安福堂,但如今丹娘已经一连在安福堂蹭吃蹭喝了好多天,而且还蹭上瘾了,天天准时准点的报道。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道理丹娘还是懂的。 不过……现在身无分文的丹娘想表达谢意也没办法。 这天,她表现的机会来了。 午时三刻,安福堂刚刚结束午饭,按照惯例老太太会喝一点消食茶,再美美地睡上一觉,但今天……老太太的腰痛发作了,奚嬷嬷赶着去找大夫,整个安福堂乱了起来。 丹娘乖乖坐在老太太榻下的小凳子上。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手痒。 老太太趴在榻上,已经疼得冷汗直冒,再多疼一会儿怕是连吃的午饭都要吐出来。到底年纪大了,一次犯病都抗不过来。 正疼得吃不消时,后腰处被人轻轻捏着皮肉,紧接着有人用力开始推拿,疼痛随着对方的力道一点点松快开来,没一会儿老太太就觉得舒服多了。 扭头一看,发现是丹娘,老太太诧异:“怎么是你,你怎么会……” “这样揉,舒服。”丹娘面瘫,一本正经地解释,但看在老太太眼里就是个傻傻的反应。 老太太一阵感动:“真是祖母的好孙女,别、别停手,再帮我揉揉。” 等到大夫赶来,老太太已经好多了,甚至能自己坐起来。 奚嬷嬷见状大吃一惊。 她是伺候老太太多年的老人了,最清楚老太太旧疾发作时的样子,这要是疼起来没个几天都没得消停,小命都要送掉一半,没想到今天居然好了大半。 大夫检查之后,也很诧异:“老夫人经络已通,我再开两剂药服用,几日就能康复,只是不知道老夫人是如何做到的?” “喏,就是这个小丫头,我那最小的孙女。” 老太太喜笑颜开,指着一旁乖巧站立的丹娘说。 大夫抚着胡须:“真瞧不出,府上的千金小小年纪还能有这样的本事。” 消息很快传到宋恪松耳中。 一听到老太太今天旧疾复发,宋恪松夫妻俩都吓了一跳。 眼下正是与荣昌侯府议亲的关键时刻,要是这会儿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这到手的好亲事八成要飞。 当晚宋恪松来安福堂请安,当着全家的面狠狠夸奖了丹娘一番,还额外赏了双倍的当月例银。 第7章 丹娘两眼亮晶晶。 例银!零花钱! 她立马傻傻地问:“父亲,什么是例银啊?我没有见过例银。” 赵氏的笑容立马尴尬起来。 没等赵氏开口,老太太就笑道:“傻丫头,就是你每个月的份例。” “哦,我不知道。”丹娘还是实话实说。 她已经搜寻过原身的记忆,没有找到关于钱的一点点信息。 老太太去看赵氏。 赵氏被看得头皮发麻,笑容发苦:“这个月不是忙着搬家的东西嘛,还没发放月例银子呢。” “父亲,老祖宗别生气,都是孩儿没用,倒让母亲多操心了,反而连发月例银子这种事情都顾不上了。”杳娘说着,莲步款款走到中央跪了下来,“七妹妹也眼瞅着要出门子,不如就把我出嫁前这几个月的例银都给七妹妹吧,也算全了我们姊妹情分。” 宋恪松闻言,大为感动。 真不愧是他的长女,模样性子品行都是一流的,配那荣昌侯府的嫡次子也不算高攀了! “好好,难为你有疼爱妹妹的这份心,你的那份收着,为父再多给丹娘一份就是。” 杳娘害羞地笑笑:“父亲,瞧您说的,女儿一番心意,您怎么就替七妹妹拒了呢?让我们姊妹以后可怎么相处?虽说都是女儿家,可等到出了门子才知道,只有自家姊妹才贴心呢。” 宋恪松这下感动得眼眶都红:“我杳儿最懂事。” 一旁的慧娘翻翻白眼,似乎对胞姐的演技很看不上眼。 丹娘没发表任何意见,有人给她送钱还有什么好说的?双手接着就成了。 一家子在老太太这儿说说笑笑,还用了一顿晚饭。宋恪松去了方氏屋里休息,赵氏则带着两个女儿一同回屋,似有什么要紧事要交代。 关上门,杳娘就沉下脸来。 “娘,您糊涂了?西郊的庄子为何还不卖掉?!我还真当家里揭不开锅了,原来您是打的这个主意!” 赵氏坐在榻上头大如斗:“你懂什么,那么多上好的水田足足好几百亩呢,要不是我留到现在,等你们姊妹出嫁哪儿有那么多陪嫁?嫁妆要是少了,你们去了婆家怕是日子更难熬!” 慧娘眼珠子转了转:“长姐也太小心了,不就是几百亩田地庄子吗?等明年开了春,爹也算京官了,就算没有往上升,这京官也比平级的高出半级,怎么就不能买庄子了?” “你懂个什么,快些住嘴!”杳娘瞪起眼睛,转脸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赵氏。 “娘,那些钱本就是您放印子钱赚来的,要是传了出去,于爹爹的官声并不好。前些年,您拿了这些钱购置了西郊的庄子原本就是为了贴补家用的,女儿明白家道艰难,那会子帮着您理账都是瞒着爹爹的,可如今是什么光景?还有半年不到咱们就要回圣京了,现在还不处理那些庄子,不是将把柄留着给别人抓吗?” 杳娘压低声音,“别忘了,咱们这回返京,那边多少双眼睛看着呢。未必就没有那暗中调查的,要是有个万一……咱家可经不起再一次地折腾了。” 赵氏听完,一身冷汗。 望着自己这个长女,她混沌的大脑总算清醒许多。 第8章 她拉着杳娘的手:“你说得对……我明儿就差人把庄子水田都处理了,都卖了变成银子捏在手里才稳当。” “还有。”杳娘深吸一口气,“您连女儿都瞒上了,那些庄子水田每年出息的银子您自己藏了一部分,这本没什么好说的,可您不该连丹娘的例银都免了,这要是被老太太和爹爹知道,您这管家的权利怕是又要没了。” 赵氏无语。 长女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让她无法反驳。 诚然府里的状况确实大不如从前,但也不至于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赵氏不过是之前一段日子吃了不少苦,记忆犹新,所以手里拿着钱就总想着藏起来,能省一笔是一笔。对外,她就装成艰苦朴素的模样;对内,其实床底下早就藏了一个小笼屉,里面摆的抖着些年积攒下来的银钱。 反正明眼人能看到的地方她都做得滴水不漏,吃食,衣裳,该有的丹娘都有,只不过当家主母赵氏衣着也就那样,她一个小小的痴傻庶女无论如何都越不过嫡母,生活条件也依次往下降。 谁能想到今天居然说到了月例银子这件事,赵氏当时就慌了神。 杳娘见母亲面色不虞,语气又转了回来,拉着赵氏又是一阵宽慰,总算说动了对方。 两个女儿离开母亲的屋子往回走。 慧娘愤愤不平:“长姐,那傻子不懂事,给她月例银子也没什么用,何必多此一举?” “慧儿。”杳娘转脸盯着妹妹,“等我出了门子,你就是家里唯一的嫡女了,千万别作这种小家子气的模样,几两月例银子也是该给丹娘的。别忘了,咱们家真正说话管用的还是爹爹。” 宋恪松或许不是很疼爱丹娘,甚至有时候会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但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定下的规矩妻女敢随意更改,苛待庶出儿女,那无异于是在他脸上扇耳光,让他这些年立志于家内家外一把抓的良好工作成果毁于一旦。 钱,是小事;失去了父亲的信任才是大事。 第二日,丹娘就收到了一大包银子。 足足八十多两。 蒋妈妈亲自送来的,也不管小傻子听不听得懂,反正就说了最近这段时间主母赵氏事务繁忙,忘记了月例银子,这是双倍补上的,还有赵氏单独从自己腰包里掏的十两,都算在里面了。 丹娘抱着银子笑开了花。 蒋妈妈见了很不是滋味,暗道:到底还是银子好,连傻子都知道。 这笔钱被丹娘好好地存放了起来,虽然现在看起来不怎么多,但她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可以越来越富有的。 丹娘对这个不知名的古代了解甚少,想读书都没机会,也不知道这个时代什么行业最赚钱,研究了半天,她决定先找个地方读几本书,最起码对这个世界有个最直观的了解。 很快,读书的机会来了。 月底二十六,黄道吉日,荣昌候府过来提亲。 因云州到圣京还有一个半月的路程,索性这一趟把事情都办完,就等着明年春上直接办婚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赵氏一大清早起来都笑得合不拢嘴。 第9章 来保媒的是布政使丁大人,这下宋府面子里子都有了,提亲过后的第二天,荣昌候谢夫人亲自过府,讨要庚帖合八字。 杳娘羞答答地去前厅见自己未来的婆婆了。 慧娘因为性子不稳,被留下来和丹娘一起玩,这让她很不爽。 丹娘无所谓,坐在外头晒太阳,掐着时间就去老太太屋里用饭,然后再给老太太推拿按摩一番,以表达自己的孝心。 和丹娘在一起实在是无聊,慧娘也不好自己跑去前厅看热闹,就怂恿丹娘跟她一起去。 “小傻子,你就不想知道那荣昌候夫人到底长什么样?”慧娘贴在她耳边念叨着,两眼放光。 丹娘装作听不懂,闭上眼睛继续晒太阳,感觉自己都快睡着了。 这时,书萱匆匆而来:“姑娘,老太太让您赶紧去一趟,说是……沈家来人了,也是来提亲的。” 慧娘顿时来了精神。 一门里两桩婚事,总会被拿出来对比。 她兴致勃勃不断用胳膊捅了捅丹娘:“赶紧去啊。” 书萱在一旁恭敬地笑道:“四小姐,老太太说了,让您回明月轩再把之前的鱼鳞账多看几遍,就不必跟着去了。” 慧娘傻了眼:…… “不去就不去,谁稀罕看呢?前头的荣昌侯夫人可是我嫡亲姐姐的未来婆婆,神气什么?一个瞎子而已,哼!”慧娘气呼呼,一扭头就走了。 来到安福堂,老太太特地命奚嬷嬷备了一套新衣裳。 上身是雪白的褂子绣着遍地翠兰,下面是清新湖蓝的裙子,素净雅致,这么一穿倒显得丹娘整个人秀雅娇羞,很是光彩照人。 老太太伸手捏了捏她的肩头,感慨道:“还是太瘦了,罢了,先这样去吧。” 丹娘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刚要出门又被奚嬷嬷拦住。 “姑娘,老太太陪您一同去,您替老太太拿着手炉吧。” 丹娘怀里被塞了一只古铜质地,镶着红色丝绒的手炉,还热乎乎的。 老太太已经换好衣服,领着丹娘往花厅的方向去。 沈家礼数周全,来的人正是沈寒天的母亲,沈家夫人。 丹娘不懂什么见贵人的礼数,但她明白一个道理,这种情况下说多错多,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羞涩,遇到不懂的地方,赶紧低头微笑就对了。 沈夫人拉着丹娘的小手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感慨道:“瞧着真是个乖巧的孩子,可惜了。我家沛然……怕是要委屈你家丹娘了。” 沛然是沈寒天的字。 丹娘笑了笑,眨眨眼睛没吭声。 沈夫人又和老太太聊了一会儿,便开口要了丹娘的庚帖,双方说好,等杳娘那边的婚事确定好,沈家就来下小定,订婚期。 送客送到花厅外,刚巧遇见了同一时间从前厅出来的赵氏和荣昌侯谢夫人。 谢夫人瞧了一眼丹娘,见她瘦瘦小小的模样,也没当回事,她眼波流转,目光落在沈夫人身上。 “当年圣京一别,真是许久未见了,沈夫人。”谢夫人轻笑着。 第10章 她很有礼貌,但丹娘却从这种礼貌中读出了一丝居高临下的骄傲。 沈夫人轻轻回礼:“沈家已经离开圣京,山高水远,到底是有缘人还能再见面,侯夫人最近可好?” “还行吧,你又不是不知道,荣昌候府忙得很,圣京里多少事情等着我去操持忙碌。也是沈夫人你清闲了,寒天离开圣京后,你也轻松了不少吧?让人好生羡慕。” 沈夫人微笑,没说什么。 谢夫人又看向丹娘:“这就是……宋府的庶出七小姐吧?瞧着模样不错,造化弄人,谁能晓得是个傻子。” 她瞥了一眼赵氏,语气亲昵又倨傲:“难为你了,这么多年还要照顾这样一个孩子长大,也是不容易。” 赵氏心底暗骂,但面子上撑住了:“瞧您说的哪儿的话,都是自家孩子,说什么不容易的。倒是这些年让孩子们受苦了,多亏老天开眼,能让咱们家杳娘寻得这样一门好亲事,怕是祖坟冒青烟了吧。” 谢夫人被捧得飘飘然:“你说得也对。” 赵氏嘴角抽了抽。 谢夫人又回眸:“你是叫丹娘……对吧?” 她冲着丹娘招招手,丹娘看了一眼老太太,得到允许后才慢吞吞走到谢夫人面前。 “怪可怜的,要嫁给一个瞎子瘸子,这辈子怕是有吃不完的苦头。”谢夫人同情极了,从腕上退下一只玉镯子塞给丹娘,“你成婚的时候,我们一家怕是无缘来吃喜酒了,这点子薄礼就算我这个做长辈的一点心意,往后要好好过日子才是。” 丹娘双手收起镯子,嘴角一弯:“谢侯夫人,侯夫人说得对。不过……我一个傻子,能嫁沈寒天也不错啦,要不是他瞎了瘸了,我怕是还没人要呢。” 谢夫人的笑容僵了僵:“怎么会呢,你生的这般好看。” “真的?”丹娘顿时两眼亮晶晶,“那、那我要是不嫁给沈家,侯夫人愿意让我当你家儿媳妇吗?” 谢夫人立马像被火烫到一样松开手。 赵氏沉下脸:“你胡说八道什么?!” 丹娘一脸无辜,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谢夫人用帕子挡住嘴角:“罢了,今儿事情已经办完,我先告辞,不必远送。” 谢夫人一离开,沈夫人也跟着告辞了。 只不过,她说她也准备了一点礼物在马车上,想让丹娘同自己一起去拿。 丹娘没拒绝,点点头跟上。 谢夫人的马车早就走远了,看得出来她半点不想和沈夫人扯上关系。 丹娘按照沈夫人的指点爬上了那一辆马车,推门进去,她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人。面冠如玉,双眼紧闭,他没有戴发冠,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用绸带束起,一身素白长衫衬得他气质如云,让人捉摸不定。 “沈、沈寒天?” “宋七小姐。” 他朝她的方向转过脸来,她这下彻底看清了他的模样。 果然,当年才绝天下的状元郎是世间少有的如玉少年,即便他闭着眼睛,那张脸也看得丹娘心头一阵小鹿乱撞。 “听说,你刚才与荣昌候夫人说想做她家儿媳?你若真愿意,我可以帮你。” 第11章 丹娘一愣。 这家伙是怎么知道的? 距离她说完那句话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十分钟,古代又没有手机,她实在是想不通沈寒天的耳报神是怎么做到这么高效率的…… 她不客气地回呛:“你是不是傻?我那话是为你说的,那荣昌候夫人话里话外都是看不起你们家,我不这么说怎么让她闭嘴?亏你还是状元呢,怎么好话赖话都听不明白。” 沈寒天微微皱眉:“你……不傻?” 丹娘翻翻白眼。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装,毕竟是要做夫妻的两个人,她可以骗得过宋府里的人,却不太可能骗过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夫君,所以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丹娘觉得做来没有意义,不如不做。 她说:“你们家是不是过段时间要来提亲下聘送彩礼什么的?” 沈寒天好像意识到什么,嘴角划过一抹冷笑:“宋七小姐是想要多少?” “也不是很多,你有多少给我多少。” “你胃口不小,就是不知道吃不吃得下。” “没关系,我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嗯,这样吧,你想给我带两个两三箱,里面要是真有你舍不得的,那就算先借我的,等我看完了再还给你。” 沈寒天:…… “你说的不是要钱?” “嗯当然了,五百两礼金不能少,但不能给我嫡母赵氏,要直接压箱底送过来。我刚说的是书,我想多看点书,你帮我多带一点。”丹娘一口气说完。 沈寒天默了。 “还有别的事儿吗?你母亲说有礼物送给我的。”她居然还没忘记来时的初衷。 “……宋丹娘,你可真是我见过最没有分寸的姑娘了。” 丹娘瞪大眼睛:“沈寒天,你可真没有礼貌!” 不给就不给嘛,干嘛骗她出来跟沈寒天见一面,这下好了原先的盲婚哑嫁变成了婚前就对彼此有了不好的印象。丹娘气呼呼地跳下马车,转身回了宋府。 沈夫人来了。 “这丫头如何?”她不安地看着儿子。 沈寒天睁开眼,那双眸子已经从漆黑变成银白,充满了神秘和恐怖。 “没礼貌,粗俗,就知道爱钱,而且她还装傻。”沈寒天微微一笑,“就她了。” 宋府三位千金有两位婚事已定。 宋恪松了却一桩心事,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希望在最后述职的时候能得到一张完美的答卷。 赵氏风风火火地忙碌起来。 先把西郊的庄子卖了,这些年她投资有道,就算卖得急也赚了不少钱,手里捏着大把银钱,赵氏睡觉都比平日香了。 这些钱都变成银票,成为杳娘嫁妆中的一部分。 慧娘平日里不爱学习,不看账,对此一无所知。丹娘装傻,是以有些时候赵氏说话也没那么严谨,从话里话外都能听出点门道。 丹娘困扰了。 她只有八十两银子,是先买地好呢,还是先买房好呢? 后来稍稍一打听,她倾其所有也顶多只能买十亩田。 在这个农业经济发达,商业经济不算强势的古代里,似乎买田地更划算,但她现在可买不了,她是官家女子,要么让父兄出面,要么就只能等出嫁后,让丈夫出面。 每每想到这儿,丹娘就一阵抑郁。 第12章 女孩子怎么了? 凭什么女孩子不能买地?! 杳娘被锁进房里绣嫁妆了,作为荣昌侯府的准儿媳,她如今已经成了云州的话题人物,云州里的官宦人家无一例外都表达羡慕。 那可是圣京里的勋爵人家,嫁的还不是庶子,而是嫡次子。 赵氏忙碌于给女儿备嫁的各种事宜,同时也没有落下云州各家女眷的邀请,隔三岔五去喝个茶吃个酒什么的,还把慧娘带着。毕竟,三个女儿,有两个已经定好了人家,只有慧娘还悬在半空中。 可惜,四小姐不争气,跟那帮千金小姐始终玩不到一起去。 隆冬时节,阖府上下一片暖意融融。 杳娘婚事在即,赵氏也大方了起来,就连丹娘屋子里都能用上银丝碳了。这日丹娘正在老太太处用午饭,吃完后,老太太又喝了一碗甜丝丝的蜜枣茶。 她苍老的手轻轻用杯盖拨弄着茶水:“今儿早上太太在你们请安之后又过来了一趟。” 丹娘警觉起来,眼睛瞪圆了。 “三日后,马知州家的老父亲过七十大寿,你也一起去,好歹在出门之前也见见世面。” 丹娘:“可我没有合适的衣服。” 老太太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我已经帮你备好了,要你用每天两个时辰的推拿来换,如何呀?” “好呀,老祖宗,咱们一言为定!” 丹娘太过兴奋,老太太都被闹得哭笑不得,摆摆手说:“倒不是为了我,是我一个老朋友了,只不过这是秘密,丹娘可明白?” 她垂下纤长的睫毛,点点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无旁人再知晓。” 老太太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们丹娘真聪明。” 穿到现在,第一次有人夸她聪明,丹娘高兴了。 老太太的礼物可没有那么好拿,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每天都下午都要在老太太的安福堂帮忙推拿,对外就说是老太太给她安排了婚前培训课,由老人家亲自指导,旁人不许过问。 宽大的镂空雕花木质屏风后面,丹娘一直在帮忙推拿。 她的眼睛被蒙上,看不见眼前的人。 但对她而言这不是什么问题,作为前世的高手,她对人体的熟悉程度远超大家的想象,哪怕蒙着眼睛也一样能准确拿捏住穴位。 真正难的,是她目前这副身体太弱。 一天两个时辰,也就是四小时,连续三天,她觉得自己的胳膊都快断了。 好消息还是有的,被她推拿的人明显好了许多。 最后一天推拿结束,丹娘行了个礼正要退下,突然榻上的人开口了:“小丫头,这些天辛苦你了,没想到你的推拿之术还真有奇效。” 这是个声音低沉的老妇人。 丹娘恭敬地回答:“祖母的吩咐,丹娘不敢不从,能帮到贵人是丹娘的福气。” “都说宋府上的七小姐是个傻子,如今看来也传言也不能多信,我瞧你聪慧伶俐,很讨人喜欢。” 丹娘又行了一礼,这次没有再说话。 又等了一会儿,对方没有再开口,她就慢慢离开。 她的身影刚走出安福堂,老太太就出现在屏风后面。 “如何?”老太太问。 床上的老妇人被左右扶着坐起身子,拢了拢花白的鬓角:“这回你倒是没诓我,确实舒服多了。” “我亲自体验过了,哪会骗你?” 第13章 老妇人笑了:“快别让我说了,从前你骗我的还少?早让你留在圣京陪我,你偏不听,非要跟你那个不孝儿子一起来云州吃苦!” “罢了,前尘往事又有什么好说的?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能活几年?” “好在这次宋家运气好,能入京了,我劝你一句……还是多操心自己吧,你对得起宋家,你自己也说了如今一把老骨头的,还能蹦跶到几时?” 老太太面容微沉:“我晓得,你还是乖乖启程吧,早点回那个皇宫,当你的贵人去吧。” 丹娘回到柳璞斋倒头就睡。 她真的累瘫了。 朦朦胧胧间,好像还梦到了末世之前的世界,她在丧尸堆里奋力厮杀,双臂累到抬不起来。 “姑娘,姑娘……” 她被书萱摇醒了。 抬眼望了望窗外,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去,她嘟囔着:“还没吃饭呢,你叫我干嘛?” “清茶回来了,跪在咱们门外不起来,求姑娘您收留呢。” 丹娘混沌无力的大脑转了两圈才想起清茶是谁。 她打了个哈欠:“去看看吧。” 书萱机敏,没有让清茶跪在柳璞斋大门外,而是跪在了主屋的台阶之下。 天寒地冻,清茶一张俏丽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她似乎哭过了,又不敢继续哭下去,怯生生地蜷缩着身子匍匐在地上。 见丹娘出来了,她又结结实实磕了好几个头。 “姑娘,我先前被猪油蒙了心,竟然觉得姑娘这儿不好,求您发发慈悲,让奴婢回来吧!”清茶的嗓子都哑了。 丹娘裹在厚厚的披风里,眼神慵懒:“怎么,我大姐那儿不好吗?你可要慎言别乱说话,没的让人听了去,还以为你在挑拨我们姊妹感情。” 清茶愣住了,一阵抽泣后又磕了几下:“奴婢不敢!姑娘,奴婢求您了……” 丹娘:“这事我可做不了主,让你去我大姐那儿的是老太太,可我怎么听说……是你自己提出来的,你还是回去吧。” “书萱,把她送走。” 清茶不敢大声嚷嚷,又憋屈又无助地离开了。 这一闹腾,丹娘已经不想睡觉了。 没过一会儿,老太太那屋差人送来了晚饭,送饭的是栗妈妈。 “姑娘万安,这是老太太命人做的,老太太还说了,天气冷了姑娘就不必来回跑了,多在屋子里养养,等到出门子的时候气色也好看。” 丹娘高兴极了。 不用出门就能吃饭,栗妈妈这外卖送得特别及时。 她给书萱使了个眼色,书萱立马拿了一把铜钱塞到栗妈妈的怀里。 栗妈妈顿时喜笑颜开:“多谢七姑娘。” 栗妈妈离开后,丹娘就开始用饭。 吃着热腾腾的晚饭,她一阵无奈。既然来到这古代,她就要入乡随俗,作为主子该给的赏钱一点不能少,否则在府里都会寸步难行。 她可不舍得动那八十两银子,就把谢夫人给的那个镯子拿去跟老太太换钱。 她还记得当她把来意说出口时,老太太那满脸尴尬又不好责怪的表情。 沉默了好一会儿,老太太才问:“你当真不要这东西?丹丫头,有些东西可是钱都买不到的。” 第14章 丹娘瘪瘪嘴角:“有多大能力端多大的饭碗,好东西放在我这儿也无用,何况这是荣昌候夫人的东西,要是让大姐看见了岂不是不好?不如折现成银子,既能解了孙女的困处,也能消了大姐的气,这是一箭双雕。” 老太太都被气笑了。 “一箭双雕这个词也是这么混用的?小丫头什么时候会用成语?” 丹娘:…… 最后,谢夫人的镯子换了整整五百两。 四百两换成银票,和那八十两放在一起,剩下的一百两都换成了零钱。 虽说手头宽裕了一些,但一想到出嫁后可能面对的苦日子,丹娘又有点坐立难安了,钱是个好东西,没钱怎么能行? 还是早点嫁了吧,这样还能忽悠沈寒天陪她一起去买地。 沈寒天再也没想到,自己那还未过门的新媳妇已经在筹划他们的婚后生活了。 秀芳阁内,一阵呜咽的哭声传来。 清茶跪在屋外,脸已经被打肿了,旁边两个婆子压着她的双臂,方妈妈抡起胳膊狠狠又是两巴掌。 “小蹄子,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出去找七姑娘的?” “把咱们这屋子里的事情捅出去,你可想过大小姐的难处?”方妈妈冷笑,“像你这种不忠的下人就该发配到庄子里去,给你配个癞头瘸腿的男人过一辈子。” 清茶慌了神,想磕头都没机会,对着正门的方向又不敢哭出声。 “大小姐,姑娘,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奴婢吧。” 秀芳阁的正堂门口挂着厚厚的桃红银丝门帘,门帘挑起一角,出来一个模样标致的丫鬟。这是杳娘的贴身婢女,明杏。 明杏冷着脸:“姑娘说了,既已知道错了,这次便算了,要是还有下次,姑娘必定告了太太去,到时候可就不是挨上几巴掌这么简单了。” 清茶泪水涟涟,拼命点头。 明杏使了个眼色,婆子们松开手。 方妈妈得了令,带着清茶去后面的厢房里上药了。 屋内,杳娘刚刚秀完一副鸳鸯戏水,停下来揉了揉眉心,一旁的明杏送上甘甜醇厚的茉莉茶:“姑娘,仔细眼睛,冬日里光线不好,别累坏了自己。” 她又给自家主子身后垫了一只软绵的枕头,好让杳娘舒服点。 “嗯。”杳娘喝了几口茶,觉得松快了些,“清茶那小蹄子教训了?” “早就教训了,这丫头不安分,背主的奴谁还敢用,何况您瞧她那副不安分的狐媚子样,知道跟在七姑娘身边没个出路,就想着过来分一杯热汤。呸,她也配?” 明杏牙尖嘴利,一针见血。 杳娘冷笑:“下手注意点,别闹出了人命,我可不想沾了晦气。” “放心吧姑娘,婢子晓得。” 用完晚饭,丹娘无事可做,开始一遍遍练习前一世的古武体操。这也是一位师傅教给她的,长期练习可以强身健体。 在这个缺医少药,没多少医疗资源的古代,丹娘只能靠自己。 毕竟……她还没有混到随时随地找太医的级别。 一套拳打下来,浑身微微出着薄汗,她觉得舒服多了。 这时书萱端了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准备歇下。 “姑娘今日为何不留下清茶?”书萱没忍住,还是问了。她轻轻替丹娘梳着头发,“奴婢听说,清茶在大小姐那边过得不太好,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也不会回来找姑娘的。” 第15章 “你和清茶有交情?”丹娘问。 书萱有些不好意思:“奴婢和她不同,她是家生子,奴婢是后来被买来的,只不过我和她同一年入府伺候,又同在一个妈妈手下学规矩,同吃同住了一段时间。” 书萱倒是个心软的。 丹娘挺欣慰。 身边有这样心软的人不是坏事。 她点点头:“不是我不留,而是真留不得。从她主动说要去大姐那边时,她的命就注定了,除非……老太太或是太太开恩。” 书萱沉默了。 区区一个奴婢的小事哪里用得着这两位出面? 何况赵氏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而老太太又因为天气寒冷,拒不出门,都在养着。 “你觉得清茶长得如何?”丹娘拿起一根朴素的银簪子把玩。 这样一件首饰就连杳娘身边的明杏都看不上,但却是丹娘日常所戴的物件。 书萱不过是中人之姿,听到这话低下头:“确实秀美。” “这便是问题所在。”丹娘轻笑,“我那大姐即将嫁入侯府,那是外表光鲜,内里凶险的地方,她那么聪明漂亮,怎么可能身边留一个自己信不过还美貌的丫头?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书萱明白了,瞪大眼睛:“姑娘是说……清茶动了这个念头?那、那她真该死!” “不管她现在有没有动这个念头,只要她去了大姐那儿,就是这么个结果。”丹娘放下银簪子,“以后记住了,我是个傻子,不得宠,就快要嫁给另外一个更不得宠的沈少爷,这个家的事情能推就推。” 夜半,烛火燃燃。 老太太眯着眼睛听书萱说完,苍老温和的声音响起:“她真是这么说的?” “奴婢句句属实,都是七姑娘亲口所言。” “倒是个难得早慧的孩子。”老太太盘弄着手里的佛珠,“你待在七姑娘身边也有段时间了,依你看,她是真傻吗?” 书萱想了想,坚定地摇摇头:“七姑娘不傻,只是不爱与人来往,四姑娘为难她,她也不去争;大姑娘差人送了点心玩具,她也不知道去谢;但……她心中最是清明的,否则也不会跟奴婢说这样的话。” 老太太点点头:“不错。” 她幽幽一叹,似乎有些欣慰,“谁能想到,这个家里居然还有这么看得清的人,可惜了……她不能去圣京,只能留在这小小云州。” 老太太看向书萱,“让你陪在七姑娘身边,你也要留在云州,可心甘情愿?” 书萱连忙跪下:“奴婢愿意。” 冬日寒冷,一夜过来外面已经一片银装素裹。 今日便是马知州的老父亲过大寿,一早起来,赵氏就领着三个姑娘一道出门了。冰雪封路,道路艰难,她们一辆马车晃悠了快一个时辰才到。 丹娘第一次坐这个时代的交通工具,被晃悠得不想说话,无比怀念起前一世——哪怕有辆自行车都比这玩意强啊。 临下马车之前,赵氏特地板着脸叮嘱慧娘:“等会儿进了门,嘴甜多笑,多跟你姐姐学学,别总是板着个脸,好像人人都欠你钱似的。杳娘,你多看着点你妹妹。” 慧娘还不服气:“他们家是知州,咱们爹爹是知府,论品级他如何能跟爹爹比?我为何要贴着他们的脸说笑,该是他们来巴结我们才对。” “你……”赵氏差点被气了个仰倒。 第16章 杳娘皱眉:“那正好,你不想去就留在马车里吧。也省得你这副模样出去平白给家里丢人现眼,惹母亲生气。” “娘!!”慧娘急了。 赵氏平日里宠溺这个小女儿,不代表她在外面也一样脑子糊涂。 揉了揉眉心,她随意地摆摆手:“杳儿说得有理,既如此,咱们先去拜礼见人,再告个不是。”反正一个凑热闹的晚辈而已,来不来的影响不大。 慧娘自己都不在意婚事,她这个当娘的再怎么操心也没用。 总比一家子跟着丢人现眼得强。 见状,慧娘不敢再多嘴了,愤愤地跺跺脚,好歹安静下来。 赵氏领着三个女儿进门,照例先进去见过寿星公,说了一堆吉利话。 因为宋氏三女都以及笄,寿星公给的见面礼也相当丰厚,尤其是给杳娘和丹娘的。杳娘是嫡长女,与她议亲的又是圣京里的荣昌侯府,她那一份礼额外厚,厚厚一封红包不说,还有一对金丝玉镯,一支宝石发簪,那发簪上熠熠生辉的五彩宝石看得慧娘眼睛都直了。 赵氏一见,又慌乱又欣喜:“您老破费了,这可怎么好……来来来,杳儿,快给马爷爷磕头见礼。” 冲着这份厚礼,杳娘再次盈盈跪下,拜了又拜。 马老头抚着胡须笑呵呵:“不必多礼,谢家那孩子……之前也拜我为西席,算起来都是自家人了。” 他浑浊的一双老眼打量着杳娘,目光满意,但心底却透着几分失望。 美则美矣,也有礼数,就是眉眼之间透着几分小家子气…… 哎……填房也不过如此了。 如果不是谢诗朗那孩子运气不好,也轮不到宋恪松的女儿嫁去荣昌侯府。念及此,老头笑容更温和了,视线看向另外一边。 当触到那双清亮的眸子时,马老头怔住了几分。 这双眼睛真是干净,干净到让人称奇。 大约是想起直视长辈是无礼的行为,丹娘又不慌不忙垂下眼睑,拿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来示人。 老头眼睛闪了闪,有点想笑。 他挥挥手,将另外一份重礼送到丹娘面前。 一样的红包,比杳娘那一份少了宝石簪子,其余的一模一样。 “多谢老先生抬爱。”丹娘认认真真,按照出门前赵氏吩咐的行礼。 虽然看着笨笨的,但好歹没有在明面上出错。 行了礼,年轻女孩们就被分去了花厅,一众夫人留在隔了一条小河对岸的湘婷榭里吃茶说笑,等到开席了再去前头用饭。 丹娘从未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处处都觉得新鲜。 杳娘已经是其中常客,领着两个妹妹走在前头,一忽儿与马知州家的小姐说笑,一忽儿拉着几个姐妹聊今天请来的戏班子。 慧娘也很想参与其中,只可惜她不怎么会说话,一张口总也得罪人,惹得杳娘频频侧目,其余的千金小姐们纷纷用帕子掩口轻笑。 杳娘顿觉丢人,这个亲妹妹还不如丹娘争气呢! “你面上脂粉糊了,去后面洗把脸吧。”杳娘唤来一个丫鬟,直接带走了慧娘,并叮嘱丫鬟顺便带着慧娘逛逛,拖到戏台子那边开锣了再来。 杳娘想了想,“丹娘你也跟着一块去吧,书萱明杏跟着。” 一个面容白净,五官秀丽的女孩拍手笑道:“这赶紧的,我家后花园的红梅正盛,两位妹妹帮忙请一枝回来吧,我那屋里的羊脂白玉花瓶配着正好呢。” 第17章 这是马知州家的千金。 主人发话了,慧娘不敢当面使性子,沉了沉脸笑得勉强:“秀兰姐姐倒是会指派人,家里上上下下这么多婆子丫鬟呢,怎么就盯着我了。” 马秀兰向来不喜杳娘的性子,闻言冷冷道:“不过是自觉与你们姐妹投契罢了,上回你让我小妹妹给你剥橘子时不也说了都是闺中密友,是手帕交呢。怎么……就许你能使唤别人,我就不成了?”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杳娘万万没想到还有剥橘子这回事,当即杏眼瞪圆,气得火冒三丈。 要不是现在场合不对,她真想上去撕了亲妹妹的嘴。 突然,丹娘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要什么样的梅花?” 马秀兰微微一怔:“梅花就梅花,哪还有什么样的?” 丹娘很呆气地摇摇头:“不一样,有快要开的,还有已经开了的,还有那些还是花骨朵儿的,你要哪样?” 马秀兰:“我不过是想请一枝回来放在我书案前头。” “那就花骨朵儿吧,放得时间长,久了屋子里香喷喷的,就跟你身上一样好闻。”丹娘笑了,“那我去了,等会儿把花儿带给你。” 她带着丫鬟转身离开。 杳娘狠狠瞪了妹妹一眼:“还不快点跟着?雪天路滑,当心摔着了。” 慧娘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追出去。 年轻女孩们相视一笑,嘻嘻哈哈地议论开来。 “没想到这宋丹娘还挺有意思的。” “天真烂漫,蛮可爱。” 杳娘松了口气。 总算没让这个妹妹丢人丢得太狠,没想到最后控制住气氛的居然是丹娘……她深深看了一眼两人背影消失的方向,心头一阵惴惴。 也是了,如果不是个傻子,谁会当众说出这种话? 谁家贵女能像丹娘刚才那样毫无顾忌,一点不把颜面放在心上? 后花园一片琉璃世界。 慧娘还在愤愤不平,丹娘已经挑选好了几枝红梅,从中选了一枝她认为最漂亮的。 慧娘:“哼,还道你是个傻子,没想到也是个惯会溜须拍马的。” 丹娘仿佛没听见:“这枝不错,咱们再往里面走远点,那儿好像有个赏梅台。” 慧娘:…… 果然是傻子。 雪踩在脚底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丹娘可喜欢这种声音,越走越兴奋。 刚刚杳娘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她不希望有两个拖后腿的妹妹也在场,所以她们最好待在这儿,等到前头戏台子开锣再回去。 原先在屋子里已经被碳气闷得发慌,丹娘反而更喜欢户外清醒冷冽的空气。 嗖得一声,一支箭破空而出,惊起一树雪落梅颤。 几乎是本能反应,丹娘伸手一抓,虎口震得生疼,而她雪白的掌心紧紧握着一支散发着银光寒意的箭矢! 她竟然硬生生夺下! 那满是锐光的箭头对准了慧娘的心口。 就差一点点,这倒霉孩子就要血溅当场。 慧娘惊得尖叫连连,躲到几个丫鬟身后。 不远处,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是几个男人的声音。 “都怪元舟,好端端地非要玩什么蒙面射箭,还好没伤着人。” “是你自己射不准,还怪元舟了?” “人人都跟他似的,上马能战,下马能打的?我等都是文官子弟,哪比得上他有个将军爹爹。” 丹娘眸光一沉。 一甩手将箭矢插入梅树中,拉起慧娘和几个已经吓傻了眼的丫鬟就跑,不过半分钟不到,她已经领着人冲到了花园门外。 身后,几个少年郎君走了进来。 “这地方有人。”一个面冠如玉,十六七岁的少年眯起眼眸,看向被钉入树干的箭矢。 第18章 雪地上都是凌乱的脚印,留下的痕迹相当新鲜。 很显然,在他们刚刚到来之前,这儿还有人赏梅。 “小六,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从瞭角台到这里足有六七丈,你还能射穿这棵树!先前是哥哥不对,小瞧了你。” 古元舟打断这人的话:“不是他射穿的,这儿还有其他人。”他用力收起那支箭,眼眸沉沉:“先回去吧,别在这儿玩了,免得伤着其他客人。”说完,他步伐匆匆,转身就走。 花园之外,慧娘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会没命了呢。” 没等丹娘想好用什么符合身份的话来安慰,慧娘又说,“能射箭的必定是位英武不凡的少年郎君,如此厉害,日后必定能成大器!要是个模样好,家世不错且没有婚配的就更好了。” 瞧她一脸羞涩,丫鬟们无语。 丹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 都快被射穿了,还说这样的话…… 慧娘没听懂,但这不影响慧娘翻白眼:“哼,别以为你今天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是你嫡姐,你救我也是应该的,明白吗?” 丹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罢了,看在你今天救了我的份上,我就不要你上供今天得到的红包了,把那副镯子给我就成。” 丹娘:…… 哎……如果可以,刚才真不想救她。 此时,不远处传来锣鼓的声响,明杏赶紧说:“两位姑娘,前头开戏了,咱们也快点过去吧,免得让大小姐担心。” 一行人鱼贯入场。 前面的位置已经坐满了,她们几个晚辈姑娘就坐在靠后排的座位。丹娘对这种古代娱乐项目并不感冒,但寒冬腊月里听着戏,身边还有热烘烘的火炉子烤着,品着喷香的六安瓜片,再吃上一两口瓜子仁核桃仁做的点心,顿觉达到了人生巅峰。 啊……舒坦。 她满心欢喜。 一阵淡淡幽香传入鼻息中,丹娘警觉起来。 下意识地看了看掌心,那香气就是从手心里传来的。 这时身边来来往往的小丫鬟们正在上点心,热腾腾的软哄哄的山楂糕摆到她手边,她眼眸微沉,故意将一碟子糕饼摔在手背上,弄脏了绣花方格纹底的袖口。 小丫鬟吓了一跳,连忙俯下身子:“姑娘,对不住。” 马秀兰自觉丢了家里脸面,秀气的眉尖微微一蹙:“怎么做事的?我大嫂子在家就是这般教你们的?赶在老祖宗的寿宴上丢人现眼。” “没什么大事。”杳娘忙笑得和煦,“我们丹娘自己不小心,怪不着你家丫头。” 慧娘:“秀兰姐,你有所不知,我这妹妹在家里是本愚钝无知的。” 马秀兰看了看身边玉瓷花瓶里的一枝怒放的红梅,又想起之前丹娘冲着自己灿儿一笑的模样,顿时消气不少。 “还不快点带宋七小姐下去更衣净手?这次再做坏了,仔细你的皮!” 小丫鬟忙不迭地连连点头,领着丹娘往后面去了。 丹娘还没走远就听见慧娘笑声不断:“这下可好,我这妹妹还能白赚件衣服,可要开心坏了。” 第19章 丹娘收回视线,跟着小丫鬟一路走到后面的屋子里更衣洗手。 小丫鬟故作镇定,眉宇间却透着不安着急。 丹娘不慌不忙换好衣服洗好手,正在擦着水渍时开口道:“你先下去忙你的吧,我等会儿自己回去。” “啊这……姑娘可以吗?”小丫鬟似乎有点不放心。 “去吧,没事的,你再不去不是要被上头的妈妈罚了嘛,赶紧去吧,也就一条路,我认得戏台子在哪儿。”丹娘很有信心。 小丫鬟一下子喜笑颜开,连着福了好几下:“宋七小姐,那奴婢先去了,您出了门顺着这条小路往东走,穿过那一片竹林就是戏台子了。” “嗯。”她点点头。 原本就是自己故意找了个理由出来,别害了人家小丫鬟跟着受罚就好。 等小丫鬟走远了,丹娘离开,却没有朝着戏台子的方向过去,而是选了另外一条路。她在雪地中疾走,速度很快,道路两旁时不时从树枝上落下的雪花飘在她的鬓角和肩头。 终于,她穿过那一片烈焰红梅,看见不远处的几人。 眸光沉了沉,她低头沉思片刻,借着梅林错落隐藏身形,拿下头上的银簪子在雪地里写下几个大字。 抬手折下一枝梅花,她抬眼锁定了那几个人。 寿宴之上也男女分席而坐,尤其是正当婚配妙龄的公子哥和贵女,哪怕羞得不行也得咬着帕子将席面隔开。 马知州本人虽然人脉不广,但做寿的老父亲却桃李满天下,今天来的贵客有不少,光是男宾这一席里叫得上号的圣京名门就不下五六家。 古元舟就是其中之一。 他哪儿都没去,老老实实站在沈寒天身边。 “你快入席吧,不必守着我。”沈寒天淡淡道。 “表哥,你当真不跟着我们一起返回圣京?”古元舟皱眉。 “得圣命返京的只有古家,并非沈家,你们还是早些动身,别路上耽误。”沈寒天坐在轮椅上,轻轻合起双眼。 古元舟刚要开口,突然耳边微动,他下意识地一伸手竟然凭空捉住了一枝残梅!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梅花的香气,这枝红梅已经在他手里落尽了最后一片花瓣。 “梅花?”沈寒天微微侧过脸。 “情况不太对,梅林有人。” “一起去。”沈寒天说。 等古元舟推着他抵达时,丹娘早就走得无影无踪,空留雪地上一片凌乱,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箭上有毒……”古元舟吃了一惊,“箭上有毒!” 沈寒天:“这就是你方才跟我说的……那位高手留下的?” 他虽双眼已盲,但聪慧机敏,非常人所及。 光凭古元舟的反应和脱口而出的四个字,他就猜出有人留下了线索。 “是……”古元舟镇定下来,“有人在雪地里留了字。” 沈寒天轻叹:“是个聪明人,竟然还能发现这些武器上有毒。报上去吧,也能让你给家里挣点赏赐。” “表哥相信?万一有人故意混淆视线……” “这批兵器有问题并非一日之功,你也早就在暗中调查,如今再多加一条而已,回去好好查清楚,别到了圣上面前一问三不知。” 古元舟眼神复杂,俊朗的面容透着一抹不忍。 “哥,如果不是当年你被冤枉,又怎会落到今日这幅田地。”他忍不住了,“你同我前去,凭着这次的功绩,多少也能替沈家挣回一些颜面,你的日子也好过些。” 沈寒天轻轻抬眼,嗅着冰冷空气中的悠然梅香。 “我不去了,我就快要成亲了,如果走了,我的新娘子怎么办?” 第20章 “那宋七小姐是云州远近闻名的傻子,怎堪与你相配?”古元舟愤怒不已。 沈寒天轻笑。 冰雪天地,一抹如火的梅红之下,那个青年宛如谪仙,俊逸如玉的面容竟然硬生生将白雪红梅都比了下去。 “傻子配瞎子,何况我还是个瘸子,算我高攀她了。” 古元舟哑口无言。 沈寒天:“你先去赴宴吧,今日贺礼已送到,我就不多留了,先走一步。” 他的话向来没人能反对。 说完后,就从左右走出两个小童,推着沈寒天离开。 古元舟面色不虞地回到席上,两个好友凑了过来。 一身蓝色蟒袍,生的顾盼神飞的男孩子名叫谢礼桓,是圣京宣平侯府的小少爷,宣平侯与荣昌候是同宗同脉,算起来还是本家兄弟。因为在家排行最小,又称小六。 另外一个,却生的白净秀气,像个女孩子,浑身上下满是书卷气,大名朱玉昌。他的家世不过平平,但却有个做了楚王妃的姐姐。 楚王乃当今圣上的长子,今年弱冠之年。 一个搞不好,这天下以后都是他的,那么楚王妃就是未来的皇后,朱玉昌很可能是以后的国舅。 “元舟,你哥还是不愿回圣京啊?”谢礼桓追问。 “嗯。”古元舟心情不好,只顾着沉下脸。 “真是可惜,想当年……沈寒天一纸状元书,惊艳天下,多少能人都以他为榜样,人人都说他会支撑起大雍朝最少三十年的强盛。结果……”朱玉昌本身就是读书人,自然对沈寒天十分敬佩。 “这些事还提了做什么?”古元舟不耐,“他不愿走,非得留下成什么亲!” “宋家七小姐是吧,那可是个傻子啊。”朱玉昌吃惊,“你表哥当真愿意?” “愿不愿意又如何,已经去提亲了,就等宋家长女的婚事办完,他们就成婚。”古元舟越说越烦躁。 在他看来,才绝天下的沈寒天真要娶了这么个女人,那才是后半辈子的灾星,才真是放弃自己的人生。 “不行。”他起身,“既然哥不愿毁约,那我就替他做这个恶人!” “你别冲动,宋恪松现在虽然不是丞相,但招他入京的圣旨已下,你不要轻举妄动。”谢礼桓劝道。 “宋七小姐是个傻子,傻子能知道些什么?败坏了她的名声,让她嫁不掉,大不了我花钱养她一辈子。”古元舟满眼狠厉,已经心有所定。 丹娘完全不知道,她还喜滋滋地沉浸在刚刚做了好事的快乐中。 慧娘见她傻乐,直皱眉:“台上唱得这么凄美,你到底做了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一旁的杳娘也频频侧目,很难得对妹妹的话十分赞同。 哪知丹娘吃着香甜的糕点来了句:“助人乃快乐之本,你们不懂。” 杳娘:…… 慧娘:…… 一场寿宴从正午闹到了傍晚时分,金乌西坠,红霞满天,女眷们纷纷离去,只剩下男人们的酒席。 马车里,母女三人都微醺。 只有丹娘因为傻,滴酒未沾,还饱饱吃了一顿。 马知州家里的伙食十分不错,她到现在还在回味那盘胭脂扣肉,真是浓油赤酱,香得让人食指大动。 赵氏靠着软垫上轻轻合眼小憩,两个女儿都歪在她身侧,显然累得不行。 这不是丹娘亲妈,她不能有样学样,只能硬生生靠着坚硬的木板,期盼着能快点到家。 突然,路上颠簸了两下,丹娘微微睁开眼。 她动手撩起窗帘。 赵氏睁眼,破口大骂:“没规矩的丫头!女眷出门在外,随便掀帘子看是哪家的道理?便是你自己不懂事,也该顾虑你两个姐姐!” 第21章 这一声吓醒了杳娘和慧娘。 丹娘不慌不忙放下帘子,淡淡地来了句:“好像不是回家的路,你看看司机……啊不,车夫是不是迷路了。” 赵氏狐疑:“车夫都是咱们自家用了多年的老人了,你浑说什么,别仗着自己憨傻就想逃过责罚。我看你是这段日子在老太太跟前受宠了,就无法无天。” 慧娘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母亲说得对,我瞧丹娘就是皮痒了。” 杳娘也不信,但她好歹温柔得体很多,只是轻轻蹙起秀气的眉尖:“少说两句吧丹娘,别惹太太生气。” 丹娘闭上嘴巴。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一直都懂这个道理。 既然如此,她只能先求自保,毕竟现在的她也没有前一世那牛哄哄的本事,先苟着吧,别的还能怎么办呢? 赵氏借着三分醉意,索性将这段日子的不爽一股脑都倒了出来,指着丹娘的鼻子骂了个过瘾,又想起自己之前给出去的十两银子,又是一阵心疼窝火,索性骂得更不客气了。 慧娘趁火打劫,把丹娘的那对金丝玉镯抢了来戴在自己手上。 见同胞妹妹如此浅薄嚣张,杳娘忍了忍没开口,挪开视线,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马车里正闹腾着,突然一个猛地刹车,一车女眷人仰马翻。 早有准备的丹娘牢牢扣住窗框才没让自己翻出去。 赵氏母女三人早就撞得七荤八素,差点晕过去。 还没等她们稳住,车内跳进来一个黑衣莽汉,草草扫了一眼车里的女孩,先看了看杳娘和慧娘头上的发簪,然后锁定了慧娘手腕上的镯子,一只大手拽着她,像拖小鸡似的把人拽出了马车之外。 慧娘尖叫连连,赵氏差点没吓晕了过去,杳娘小脸惨白,花容失色。 只有丹娘很镇定地喊了句:“你们可能抓错人了……那个啥,我才是你们要找的人。” 可惜,对方根本不听,扯了慧娘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赵氏已经抖得不像话,声音完全不似刚才那样气势如虹。 “快、快报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强官家女眷,岂有此理,胆大包天!!”赵氏哭喊着,嗓子都扯破了。 “娘,娘……”杳娘泪水不断,“不能声张,千万不能啊,女儿还未过门,万一那荣昌侯府以此为由退亲,女儿可怎么办?” 这话宛如一盆凉水,把赵氏浇醒了。 宋府女眷在回家路上遭遇劫匪,这样的新闻传出去无论如何都不好听,涉及她两个嫡女的名声,尤其是最最疼爱器重的嫡长女,赵氏不得不急事缓办。 她闭了闭眼睛:“可、可也不能这样不管你妹妹啊……” “娘,先让府中家丁去找吧,切莫把事情闹大,否则……女儿怎么办?我可怎么活啊?”杳娘慌得不行,心里早就将慧娘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个妹妹真心是扶不上墙的阿斗。 遇到事情就会拖后腿,还抵不上丹娘半点有用。 赵氏无奈,只得点头答应,母女两人带一个丹娘先回了府,把丹娘一撇,匆匆就去外书房寻宋恪松商量。 丹娘摸了摸鼻尖,先回柳璞斋更衣洗漱,再去给老太太请安推拿,顺便留在安福堂蹭了一顿晚饭。 老太太爱清淡,平日里都是小菜清粥度日,自从来了个蹭吃蹭喝的丹娘,她的小厨房就忙活起来。这不,今晚几道菜都鲜香可口,看得丹娘一阵心动。 鲜笋炒肉丁,虾仁菠菜,酒酿丸子,还有一份腊肉白菜汤,配上白白的米饭当真开胃下饭。 第22章 在吃饭之前,丹娘就跟老太太说了路上的事情。 老太太眉间一紧:“慧娘丢了?” “嗯……”丹娘很委屈,她也不想这样的,但丢了就是丢了,她也追不上那黑衣莽汉的大马呀。 “你为何说他们是来找你的?”老太太目光如冷电,只要丹娘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她都能看出来。 “因为他们认人的时候只看了今日马老先生给的礼物,长姐有宝石簪子,而我没有,但我俩都有那副镯子。不巧的是……慧姐姐看我镯子可爱稀罕,便借去自己戴,结果被人认错了。” 丹娘眨眨眼睛,十分厚道地替赵氏母女遮掩。 老太太冷笑两声:“借去,怕是被抢走的吧,你这丫头忒没用了,长辈的赏赐你也留不住。” “太太是嫡母,两位姐姐又是太太亲生的,您是太太的婆婆,您当然不怕她们,可我不一样。我一小小庶女,什么都没有,拿什么跟人家争?”丹娘坦坦荡荡,“我也不想争,只想安生地过日子。” 这是她的心里话。 再世为人,她是一点都不想过那种腥风血雨的日子了。 宋家再被贬,庶女的待遇再不济,那也比末世里为了吃饭睡觉着急上火强得多。 老太太有些生气,末了一拍桌子却笑了两声,语气沉了下来:“你回屋吧,老老实实抄点心经,这件事就不用管了,我会同你父亲看着办的。” 丹娘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带着书萱回柳璞斋了。 起了地龙,屋子里暖烘烘的,她去净房里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半点不冷。丹娘穿着雪白的单衣,对着镜子抹着花蜜。 书萱立在旁边替她将头上的夹子一个个卸下。 想来想去,书萱还是不安地问:“姑娘,这事儿……真的不要紧吗?” 官宦人家的女眷被掳,到哪儿都是让人心惊胆战的大事,怎么看自家姑娘一脸怅然,就是不担心着急。 “要不要紧咱们说了不算。”丹娘淡淡地回答。 这个家里有宋恪松这个一家之主,还有老太太稳如泰山,赵氏也是名门之后,无论哪一个都比她有能耐。她又不傻,这个节骨眼上要做的是跟值得信赖的领导汇报交代,然后接下来的事情就该睡睡该吃吃。 “奴婢就是怕……会牵连到姑娘。” “真要牵连到,你怕也没有用。”她起身倒进被窝,一片暖融融,抱着汤婆子浑身说不出的舒坦。“我的好书萱,还是抓紧时间赶紧睡觉吧,万一真有什么,咱也有好体力应对不是。”她打了个哈欠。 书萱哑口无言,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将床帘放下两层,熄灭了烛火。 此时的正屋里,宋家的主子们却彻夜未眠。 宋恪松听到妻子的话,只觉得匪夷所思。 “什么样的人敢在城内劫持官家女眷?又不是不想要命了!”宋恪松背着手,语气沉沉。 “爹爹,千真万确。”杳娘含着泪,将今儿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听到女儿提起那黑衣莽汉骑的马时,宋恪松的眉间拧得更紧了:“你是说,那马匹黑棕长毛,四蹄踏雪?” “是。”杳娘频频点头,泪珠一直在打转,“爹爹,并非女儿不想报官,而是……女儿怕草率行事给爹爹添麻烦,如今爹爹好容易得召重返圣京,如果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女儿的亲事黄了不要紧,可要是因此坏了爹爹的仕途,女儿才是万死难辞其咎。” 第23章 “好了,别哭了。” 宋恪松向来疼爱这个长女,见杳娘哭得伤心,且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宋家,为了他着想,就算有再多的怒气也发不出来。 “你出嫁在即,赶紧回屋积极备嫁才是,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宋恪松叹了一声,“不过从今日起,你就不必出门了。” “是,父亲。” 杳娘沉着脸回到秀芳阁,气得摔了一整套茶具。 屋里屋外,婆子丫鬟们大气不敢出一声。隔了半晌,明杏送了甜汤进屋,见杳娘面色难看,显然郁郁之情还未解开,便放下茶碗,仔细地关好内屋的门,轻声细语地劝道:“姑娘仔细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当。”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带她出门。” 杳娘这会儿一口吞了慧娘的心都有。 “左右不是姑娘您,这就够了。”明杏又劝道,“四姑娘本就这么个性子,您说也说了,劝也劝了,但凡有点用,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样。” 杳娘是极聪明的。 她早就猜到先前在马车里,丹娘那番话的意思。 对方是冲着丹娘来的,只不过因为慧娘抢了丹娘的镯子,反而成了替死鬼。 要是丹娘出事,还可以说是庶出女儿上不了台面,何况丹娘原先就是个傻子,这件事云州城里人人皆知。 可偏偏是慧娘…… 慧娘与自己一母同胞,真要有什么难听的丑闻传出去,作为胞姊的她能逃得掉吗? 想到这儿,她又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早知如此,我就该拦着慧娘的,一对金镯子而已,又是什么稀罕物件了,等爹爹回了圣京,等我嫁去了荣昌侯府,这些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姑娘。”明杏忍不住放重了声音,“四姑娘那边只有老爷太太还有老太太操心,您可千万别把自己掺和进去。您可要记住了,以后您就是荣昌候府的少奶奶,看谁敢给您脸子瞧!” “四姑娘是四姑娘,您是您。就算……到了最坏的时候,您大可以说自己老老实实在家备嫁,去寿宴回来的也不是一趟马车,这不就成了?” 明杏的话让杳娘眼前一亮。 “有道理!”她心头一宽,“还是你贴心,到底没白疼你一场,小丫头小嘴叭叭的倒是挺会说。” 明杏福了福:“姑娘疼奴婢,奴婢当然也要替姑娘分忧。您快尝尝吧,太太特地命厨房给您备的山楂银耳羹,里头还加了牛乳,刚从庄子里下来的,可鲜着呢。” 她伺候杳娘用甜汤,一举一动都讨杳娘的喜欢。 杳娘尝了一口:“还是母亲疼我。” 末又叹了几声,恢复了之前悲天悯人的同情,“期盼慧娘能早日平安归来吧。” 又是一夜大雪纷飞。 宋恪松和赵氏几乎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就赶到老太太的安福堂。 因为天气冷,丹娘一早就过来蹭老太太这里的地龙,虽说现在有了老太太的照拂,她的日子是比之前强了不少,但跟领导级别的还是差距过大。 就比如老太太屋子里用的银线炭和地龙,就比她的柳璞斋强了百倍不止。 一早过来,屋子里暖烘烘的,还一点都不干燥。 丹娘眼尖,一下就看到左右两边摆着的玉瓷水缸,里面是鲜艳的活鱼,那醒目的红配上水草的翠,还有雪白如玉的瓷底,看一眼都让人心花怒放。 在这贫瘠的冬日里,少有这样的明艳活泼。 丹娘看了一会儿,里面奚嬷嬷打起帘子过来了。 第24章 她立马走过去,接过奚嬷嬷手里的帕子,茶碗。 “姑娘,还是老奴来吧。”奚嬷嬷平淡的面容透出几分和气。 “嬷嬷不是还要去给老太太传早饭吗?这儿就交给我吧,屋子里还有陈妈妈和丁妈妈在呢,出不了错的。”丹娘欢欢喜喜地说,“我又来老祖宗这儿蹭饭,总得有点行动表示,等会儿吃饭的时候才能更香呀。” 奚嬷嬷都被说愣住了。 里屋的老太太笑了:“不懂事的小蹄子,什么话也在我这儿说,还不快点进来!” 丹娘应了一声,端着手里的东西进了屋子。 老太太刚起身,丁妈妈给她梳头,陈妈妈刚伺候老太太净面,这会儿正收着东西,见丹娘进来了,陈妈妈笑着福了福:“七姑娘总是这般早。”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丹娘笑着,把手里的帕子铺在老太太的右侧方,又小心翼翼地把茶碗摆好,转身拿起炉子上正在热着的梅粉姜茶倒上一碗,恭恭敬敬送到老太太的面前。 做完这些,她端端正正站在旁边,等着老太太梳洗完毕。 老太太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之前不是没有孙女在她跟前尽过孝,没有一个像丹娘这般积极主动。 她虽不够机敏,却足够用心,这些事情开始错了两次之后就再也没错过。 老太太喝了一口甜丝丝的茶,只觉得浑身都舒坦起来:“怎么不给自己也倒上一碗?这寒冬腊月里的,不冷吗?” 丹娘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是老祖宗的东西,孙女哪能随便拿?得老太太您发话,我才有茶喝呢。” 老太太被逗乐了,故意板起脸:“瞧瞧这丫头,之前装傻充愣的,这会儿被我揭穿了,还埋汰我不给你茶喝。奚嬷嬷,给七姑娘倒上满满的一碗。” “是。”奚嬷嬷进来了,也给了丹娘一碗。 丹娘喝得小脸红扑扑的,两眼亮如繁星。 “老太太,咱们今儿早上吃什么呀?” 丹娘还没问完,外头的妈妈就过来传话了:“老太太,老爷和太太过来了,直奔着主屋来呢,瞧模样火气不小……” 话音刚落,宋恪松和赵氏冲了进来。 万幸他们还没忘记基本礼仪,人到跟前了,赶紧冲着老太太跪了下来。 丹娘赶紧站稳,也对着名义上的爸妈行礼。 一边行礼,她一边内心哀嚎,她一个现代灵魂混在古代容易嘛?作为家里地位最低,辈分最小的,真是走到哪儿都要行礼。 悲催! 宋恪松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己这个小女儿行礼是否妥当了,一拱手张口道:“母亲,慧儿的事情您那边托人查得怎么样了?” 老太太垂着眉眼,不露喜怒。 赵氏已经急得上火,嘴角长了好几个大水泡,都是这一晚上长出来的,可见昨天这一夜对于宋氏夫妇而言有多难熬。 “娘,我知道慧儿不讨您的喜欢,但她也是咱们家正经女儿,又是嫡女,这一夜未归的,可怎么好……”赵氏说着又要哭了。 老太太不慌不忙:“昨夜风雪太大,我们宋家的马车坏在了路上,慧儿运气好,遇上了端肃太妃,便在太妃的私宅住了一晚,等会儿太妃娘娘就会传牌子过来,你们夫妇二人亲自登门致谢,顺便把孩子接回来。礼品单子我已经理好了,回头让奚嬷嬷给你们。” 真是峰回路转,宋恪松如何听不出这是老太太打点之后的结果。 第25章 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多谢老太太费心了!” “多谢母亲!”赵氏这次哭得很真心。 昨天回来之后,她就被宋恪松狠狠批评了一顿,作为宋家主母,带着三名小姐一起出门,回来的路上居然少了一个,这说到哪儿都是主母办事不力,管理无能。 赵氏心中愤愤,但却不敢反驳。 事关自己的另一个女儿,她当然没心情在意这些。 只可惜,这件事不能闹大,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找,宋恪松真是急得直跳脚。 索性半夜里,有消息从安福堂传出来,老太太说了这件事她出面,让宋恪松夫妻俩就别着急了,一切等慧娘平安归来再说。 老太太又交代了一些事情,这才让夫妻俩退下。 一老一小准备用早饭了。 几个精致的小蒸笼摆在桌上,里面是香喷喷的珍珠糕,甜糯糯的糕饼团子,还有香酥松脆的油条,一口甜蜜的豆沙陈皮卷,配上暖香可口的鸡丝蛋皮咸粥,这一顿真是吃的丹娘欲罢不能,连着喝了两碗还不够尽兴。 老太太教育道:“女孩子家家的,哪有这样吃饭的?矜持点。” “可……我是个傻子呀,傻子不就该这样吃饭吗?” 老太太:…… 吃了饭,丹娘照旧给老太太按摩推拿。 她已经渐渐觉出老太太的喜好,所以每一次都能让老人家舒服得心花怒放,脸色都跟着晴朗不少。 正按摩着,老太太突然问:“丹丫头,你觉得你四姐姐的这件事跟你有关系吗?” 丹娘懵了。 她眨眨眼睛,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有。” “噢,为何如此肯定?”老太太来了兴致。 “第一嘛,人家冲着镯子来的,又没抓走大姐姐,所以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应该就是我;第二,既然与我有关,受害的又是四姐姐,我当然脱不了关系。” “那方才你爹和太太都在这儿时,你为何不提起?” “为了活着呗。”丹娘闷闷地说,“四姐姐虽不及大姐姐在太太心里分量重,可那也不是我能比的。如果因为我害的四姐姐名声受损,那大姐姐也不能幸免,到时候……我恐怕日子就难熬了。”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笑了:“你与沈家定了亲,太太不会过于为难你的。” “不会过于为难,又不是不为难。在丹娘看来,不让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或者再把我关起来,那就是很重很重的惩罚了。” 老太太懵了,诧异地回眸:“我说的意思是……你的嫁妆是由太太替你操办的。” 这话点到为止,丹娘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太不愿给我的话,也很正常,因为我不是太太生的。人嘛,都是向着自己的骨肉的,太太其实……还不错了。”丹娘说的是心里话。 赵氏虽然爱面子,有点小气,之前也因为丹娘蠢笨痴傻而故意忽略她的存在。 可她到底没有谋财害命,也在后来发现不对后,给丹娘补了月例银子。 至于挨骂一事……丹娘就更看得开了,上辈子在末世里混,挨骂已经是最轻的了,对她而言不痛不痒。 只要赵氏没有把坏心思打到她这儿来,她就心安理得地坐着享受生活。 老太太笑出了声:“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这么夸赵氏的。” 丹娘:…… “放心吧,我晓得你的意思,不过赵氏问起来也要你自己去圆个场,想清楚怎么说就行了。” 见老太太要下床,丹娘赶忙替她拿了双柔软的棉鞋过来,伺候老太太穿好鞋。 第26章 老太太语气略显清冷:“你回去吧,我要去小佛堂里待一会儿。” “是。” 丹娘还没走到门口,又听老太太问了句:“中饭想吃什么?醋溜鲤鱼怎么样?” 她又惊又喜,回眸时嘴巴微微张开,小鸡啄米似的拼命点头:“好。” 丹娘离开,奚嬷嬷进来了。 “没想到老太太与那七姑娘如此投缘。”奚嬷嬷笑道。 “什么投缘不投缘的,不过是看她一个人在府里挣扎求生可怜,给她一点念想罢了。说到底,我又能护着她多久呢?左不过半年,她就要孤零零一个人被丢在云州了。” 老太太语气平淡地说着,似乎有几分淡淡的哀愁。 “老太太别难过,我瞧七姑娘虽不够机灵,却很豁达通透,昨晚上,沈家派人送了一箱屉的书过来,说是给七姑娘的礼物。七姑娘半点不嫌弃,欢欢喜喜地收下,还给沈家回了一份礼。” “什么礼?”老太太也来了兴致。 “一幅画,她自己画的。” 老太太忍不住笑了:“这个丹丫头。” “说来也怪,谁家姑娘小姐谈婚论嫁的,不爱个花儿粉儿的,金玉首饰,翠珠宝钏,一样样堆在跟前才好呢,偏她只要了这些书。” 老太太拿起一串佛珠:“她啊,想得明白着呢。” 巳时二刻,宋恪松与赵氏的马车停在了端肃太妃的私宅门前。 赵氏在马车里被晃得头眼发晕,却还是硬撑着打起精神,理了理发间的簪子,有些不安地跟在宋恪松身边。 宋恪松交了牌子,又奉上礼单。 门口的小厮对了一眼,让人将整整一马车的礼物都接了进去,随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慧娘从侧门出来了。 慧娘一见爹娘,顿时哭成了个泪人儿。 “娘!女儿真是受罪了,吃了大苦头了……” 还没哭完,那小厮双手抱着立在门口,尖细的声音说道:“传太妃娘娘口谕,请宋四小姐闭门思过,罚抄女戒女则一百篇,并抄写心经五十篇,未曾抄完前,不可出门。” 突如其来的责罚让慧娘哭不下去了。 赵氏心头一紧,忙不迭地上前:“麻烦向贵人请安,请问贵人,我女儿做错了何事?要这样罚她?” 小厮眼皮微微挑起:“令爱砸坏了咱们太妃娘娘最爱的一套茶具。” 赵氏:…… 宋恪松一听,面皮一片涨红,哪还有脸面继续待下去,赶紧冲着太妃私宅的门口行了礼,转身就让赵氏带着慧娘上马车。 在马车里晃悠了大约两顿饭的功夫,宋府总算到了。 慧娘这一夜过得可算是惊险刺激。 她先被黑衣莽汉抓走,锁在一个破旧的小木屋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呼喊都没人搭腔。她硬生生扛着冻,熬了快一个时辰,终于等到有人来接,却是没见过的陌生人,他们将她带到刚才的府邸里,给她安排了住处。 倒也温暖舒适,处处精致,可慧娘在家里张扬跋扈惯了的,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窝囊气,当场就发作起来,还不顾丫鬟们的阻拦,冲到外头的花厅里,撒泼似的砸掉了摆在桌案上头的一套茶具。 她还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很糟糕,回到家,就抱着赵氏哭个没完。 宋恪松一阵恼火:“哭什么哭?一家子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在家里闹腾就算了,出去了怎么还这样?” “爹爹作什么训我?难道女儿被抓走是自愿的吗?女儿害怕了一晚上,砸了一套茶杯而已,算得了什么大事?!您怎么不说去查查是谁这样胆大包天,还敢对您的女儿下手!” 第27章 慧娘气坏了,立马喊的声音比宋恪松还响。 “你、你……孽障!我是你爹!你跟我说话这样没大没小,你知道你今天得罪的是什么人吗?那可是端肃太妃,宫里的贵人!!”宋恪松气得不轻,“都这个时候了,还不知悔改。” 他指着赵氏的鼻子,“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这段日子别出门了,给我乖乖在家受训!把该抄的抄好了,回头去了圣京,千万别再这样了!给我收敛些。” 慧娘一愣。 方才明白那些府里的丫鬟小厮为何一个个都眼高于顶,原来他们竟是端肃太妃的人…… “既是太妃娘娘,应当不会与我这样的小辈计较,待我们一家回了圣京,我亲自向太妃娘娘请罪。” 慧娘如此天真的话,听得宋恪松怒极反笑:“亲自向太妃娘娘请罪?好大的口气啊!就连为父当年位列首辅丞相,也不是说见这些宫中贵人就能见到的!你自己有几斤几两,说大话也不嫌臊得慌!也罢,你抄完了那些,回头就在自个儿屋子里待着,哪儿都别去了。” 他说着转脸叮嘱赵氏,“赶紧给她的婚事定下来,也别这山瞅着那山高了,杳娘的福气她是享不到了,乖乖配个家境殷实,人也上进的举子就行!” 说罢,他一甩袖子直奔安福堂去了。 慧娘傻了眼,赵氏也一阵痛心。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一时间明月轩里哭声一片,听着好不惨烈。 声音传到了后面的柳璞斋。 丹娘耳力过人,一下就听得清清楚楚,她松了口气:“看样子,四姐姐是回来了。” 书萱正在给她做针线,闻言笑道:“姑娘又浑说了,都没去府门前一趟,就知道四姑娘回来了?奴婢是瞧您啊,看那些书本子看花了眼吧?” 丹娘很认真地抬眼:“真的回来了,还在哭呢。” 和自己的这位主子相处了一段时间,书萱很清楚丹娘的性子。 她很好相处,很有些不拘小节的潇洒,可她也从不说大话,既然现在说四姑娘回来了,那就真的应该回来了。 丹娘起身,将桌案上的这些书收好:“书萱,你来帮我,把这些我没看过的锁这个柜子里,千万别让四姐姐瞧见了。她要是一时愤怒,给我都撕了,那我去哪儿说理去?” 书萱笑道:“哎,听您的。” 主仆俩刚收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咣当巨响,慧娘竟然一脚踹开大门,直接冲着丹娘而来。 “四姑娘,你不能硬闯咱们姑娘的屋子。”书萱挡在丹娘前面,紧紧护着她,“有什么话,咱们回过老太太,老爷和太太再做决定,四姑娘觉着如何?” “给我滚开!你主子都是这家里的一条狗,你算什么东西?!” 慧娘一阵火大,一巴掌扇在书萱脸上,“这么想护着这个傻子,好呀,那你替她挨打!” 又是连着几巴掌,书萱的脸已经肿了。 丹娘漆黑的眼眸里透着寒意,等对方手继续甩过来时,她眼明手快直接扣住了慧娘的手腕,悄悄一用力。 慧娘顿觉整个手臂酸麻不已,疼得手指都在发颤:“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小贱人,你害我不浅!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被抓走后,你跟太太是怎么说的?原先该被抓走的人是你!!都是你害了我!臭丫头,给我松手,你还敢跟我对着来,反了天了吗?” 书萱慌了神,赶忙去安福堂请救兵。 慧娘被丹娘压在桌案上,动弹不得,嘴里却骂骂咧咧个没完。 第28章 丹娘冷冷凑到她耳边:“这个家里,属狗的只有你一个,同是嫡女你给大姐姐提鞋都不配,你的两个同胞兄弟更不把你放在眼里。老爷太太更偏心大姐姐,老太太从不喜你的任性嚣张。呵呵,你现在跑我面前来说这些不觉得可笑吗?说我不如人,你自己又算什么东西?” “宋慧娘,你被抓走,纯粹是你自己活该。” “别忘了,我先前还救了你一条小命。” 她温柔而冰冷的声音回荡在慧娘的耳边,听得慧娘又愤怒又不堪,恨不得将这个小傻子当场掐死。 可这傻子脑瓜不灵光,力气倒是出奇得大,她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气得哭了:“放手,你给我放手!等我娘来了,看她怎么收拾你,好个猖狂的小贱蹄子,不要脸!我才是宋家的正经小姐,你算什么东西?” 脚步声已经出现在柳璞斋门外。 丹娘手一松,慧娘跳起来就要去抓她,丹娘没躲,硬生生让她这一下抓在了手背上,顿时血淋淋几道痕。 证据到手,她一手又将慧娘往前一推。 慧娘猝不及防,一头扑倒在地上,朝着门口滑了一跤。 “你、你这是什么模样?!”宋恪松一天之内被这个女儿气了好几次,这会儿看到慧娘趴在地上的狼狈模样,真是气得脸色发青。 跟在后头的赵氏心疼不已,连忙让身边的两个嬷嬷将慧娘扶起来。 慧娘还没站稳就哭得梨花带雨:“爹爹,娘亲,丹娘这个小蹄子欺负女儿……被抓走的明明就该是她,娘,你都跟女儿说了,要不是丹娘,女儿怎么会遭受这样的罪过?” 赵氏一听,太阳穴处重重一抽。 早就知道这个女儿不稳重,指望不上,但她从未想过慧娘会这么快把自己给卖了。 原本她把丹娘之前的话告诉女儿,是为了宽她的心,让她知道父母都明白她受了委屈,以后可以在别的方面慢慢补偿。哪怕是婚事,待宋恪松消了气了,一样可以徐徐图之。 现在可好,她前脚刚离开,这个好女儿就闹到丹娘这儿来了。 不但闹得很大,甚至还惊动了老太太。 刚才那个名叫书萱的丫头顶着一张红肿的脸跪在老太太门外,哭着求老祖宗救救七小姐,老太太当时手里的茶碗都没拿稳,赵氏看得一清二楚。 哪怕现在命他们夫妇二人先过来瞧瞧,老太太还是把她最心腹的奚嬷嬷也派来,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赵氏原本还暗暗吃惊,没想到才短短数日,丹娘竟然这般受宠。 眼下她是没空再惊讶了,面色沉沉地看着女儿,赵氏呵斥道:“跪下!怎么跟你父亲说话的?没大没小的东西!” 慧娘惊呆了,脸上的泪痕还没消去,直愣愣地盯着赵氏:“娘……” “还不跪下?!”赵氏又大声呵道,她又心疼地去看丹娘,“丹丫头,你姐姐不懂事,又刚经历了一些惊吓,这下手没轻没重的,疼了吧?蒋妈妈,快把玉露雪花膏拿来,给七姑娘敷上。” 慧娘不得已,只得瘪嘴跪下。 蒋妈妈应了一声,很快送上一只精巧的小瓶子,宽厚地笑道:“七姑娘,这可是太太房里的宝贝呢,平日里太太自己都舍不得用,敷上之后冰凉舒爽,很快就能消肿了,半点疤痕都不会留下呢。快,让你的丫头拿着。” 书萱赶忙过来,双手接过,转身替丹娘抹上。 第29章 丹娘呆呆地看着众人:“多谢太太……我不碍事的,就是刚刚和慧儿姐姐拌了两句嘴,没什么的。都是自家姐妹,书萱,快看看慧姐姐脸上有没有伤。” 宋恪松闻言,不由地又感动又生气。 感动的是连个小傻子都知道关爱手足姊妹,可见他们宋家家教还是没问题的;生气的是,自己的嫡次女居然如此不知轻重,甚至连一个庶出的傻妹妹都比不上。 慧娘不服气:“娘怎么只训我,不训丹娘?您问问她,难道那些人一开始要抓的不是她吗?我是替她受罪,难道一点点委屈都不能说了吗?我在这个家,还有什么趣味……难怪爹爹要把我随便许配给别人家,原是嫌弃女儿了。” 宋恪松气得又是一阵气不顺。 但在朝为官多年,又曾官拜一品,他看人识物的能力,非一般人能比。 忍住了满腔怒火,他看向丹娘:“你姐姐说的你可认?” 丹娘点点头:“我确实是这么说的。” “为何要这样说?那些人……难道你认识?”宋恪松声音里出现了一抹警告。 丹娘傻乎乎地摇摇头:“没见过。” “那你为何这般肯定?” “因为丹娘觉得自己最好看啊,画本子戏台子上不是都演了吗?这种情况下,应是最美的那个人遭殃啊。” 宋恪松:…… 赵氏:…… 一屋子人:…… 宋恪松忍不住拍了拍额头:“你赶紧歇着吧,脸上有伤,这些日子就免了请安,天寒地冻的,你也是快出嫁的人了,学学你大姐姐,在屋子里备嫁吧。” 他觉得自己真是蠢过头了。 自己这个小女儿关键时刻脑袋不灵光又不是第一次了,他怎么就傻了,居然还会安静地听她解释。 丹娘尚且可以用痴傻来解释,但慧娘却不一样了。 她大闹一场,殴打姊妹,顶撞父亲,还得罪了端肃太妃,条条状状都让人无可饶恕,宋恪松冷哼两声:“从今天起,四姑娘就锁在明月轩,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放她出来,一日两餐的供着,你给我在里面好好清醒清醒。” 大约是赵氏刚才关爱丹娘的举动让宋恪松很满意,他没有再为难她,一甩袖子,朝着妾室孙氏的屋子去了。 今晚哪儿哪儿都不顺心,还是温柔乖巧的小妾更合他意。 赵氏又着力狠狠关心了一把丹娘,末了才让人带走了跪在地上的慧娘。 柳璞斋重新安静下来。 书萱一边给丹娘上药,一边哭。 “哭什么?”丹娘问,“脸还是很疼?” 书萱摇摇头:“只是觉得姑娘你太苦了……明明也是家里的主子,被四姑娘说打就打。” 丹娘却说:“怎么能一样呢?四姐姐是嫡女,我是庶女。” “别哭啦书萱。”她笑了起来,“我来替你抹药膏吧,看看太太有没有夸大其词,这个玉露雪花膏是不是真的那么好用。” 书萱望着她开朗的面容,原本阴沉的心情也放晴了。 “这怎么好,还是婢子来……” “别说话,我给你抹上去了。” 明月轩内,烛火燃燃。 赵氏坐在上首,杳娘坐在她左下方的小凳子上,两人的正前方跪着慧娘。 明月轩里铺着柔软的地毯,慧娘又是跪在一个又厚实又暖和的蒲团垫子上,膝盖半点不冷,可就是这心根本静不下来,满满怨气。 “我竟不知道,你居然还拿了丹娘的镯子。”赵氏闷闷道,“若不是你长姐告诉我,你连我都瞒了。” 慧娘:“娘,我当时拿那小蹄子的镯子时,您也在场,您不是也没说什么吗?” 第30章 “混账,怎么跟母亲说话的?”杳娘皱眉,“母亲当时已有几分醉意,哪能处处看护到位,你倒好,自己眼皮子浅,连庶妹的东西也要抢。” “也是我管教无方,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你父亲关你紧闭,这段日子你就好好的在屋子里反省吧。”赵氏胸口起伏,“尤其是头个月,千万不准再出什么幺蛾子了,明白吗?否则,你父亲认识的那些贫寒学子里,总有一个轮到给你做夫婿,你可想清楚了。” 事关终身大事,慧娘终于闭上嘴巴。 赵氏又说教了一番,带着一身疲惫离开。 杳娘却没走。 慧娘嘴硬:“姐姐还有什么赐教的,尽管说吧,左右现在爹娘都不在这里,妹妹又不能拿你怎么样!” “慧儿,再过些日子,我便要出门子了。虽说我先嫁去圣京,家里随后就到,但毕竟是出了门子,以后姐姐再想护着你,提点你,也不能够了。” 杳娘语重心长,“你性子急躁,待人不够宽厚,因现如今你是咱们府里的嫡出小姐,你才能这样风光。等你出嫁了到了婆家,一门子隔山望水的生人你也这般横冲直撞吗?” “家里出事的那年你我都还年幼,但已有了记忆。旁的不说,就说咱们家之前的风光,哪里是现在能比得上的?如今圣上垂爱,爹爹终于又有了复起的机会,咱们做女儿的虽不能为父解忧,最起码也不该给家里抹黑!” 杳娘重重地说着,拉着慧娘的手,两人一起坐在床沿边。 “慧儿,你我一母同胞,姐姐难道还会害你不成?”她款款劝说,“你想想,你是官家女眷,咱们又快回圣京了,这个节骨眼上你把事情闹大,最后就算真的找到了幕后真凶,可你的名节也毁了呀。圣京城里的那些达官贵人会要一个名节已毁的千金小姐做媳妇吗?” 慧娘听到这儿,终于有了些许动容。 她磕磕巴巴地说:“那几个把我掳走的人倒确实没有加害于我,他们连碰都没碰我一下。” “好妹子,你说的这些姐姐都信,可外头的人信吗?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人掳走一整夜没有回府,你让那些外人怎么想?” 杳娘轻轻替妹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瞧你这样,连我都心疼,何况爹爹和娘亲?为着你的事情,咱们一家子一整晚都没合眼了,还是老太太出面请端肃太妃替你圆了这桩事。以后就算有人提起来,有太妃娘娘在前头压着,没人敢说三道四。” “所以啊,这件事得瞒在心里,烂在肚子里,一直带进棺材里去,你可明白?” 杳娘见妹妹还面色有些愤愤,不由地失去耐心:“不然的话,你就真的嫁给那些贫寒学子,一辈子过苦日子去吧。” “大姐姐,我可不要!”慧娘这才慌了神。 “既不要,那就得记住姐姐的话。别全家上下替你瞒住了,你自己大嘴巴说了出去,还闹得满城风雨。今儿也是,丹娘就是个小傻子,你非得跑到她屋子里去,给她又提醒了一遍。没你这番举动,说不定丹娘明天一早起来都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杳娘的话让慧娘后悔不迭。 “我知道错了,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你给父亲说说,爹爹最疼你了,你的话他一定听的。”慧娘急了,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可不要嫁给什么贫寒人家,我不要吃苦头。” 杳娘安抚地拍拍妹妹的手背:“你放心,姐姐出嫁之前一定让爹爹放你出来,争取啊让母亲给你寻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 第31章 慧娘脸蛋一红,和杳娘竟然前所未有的姐妹亲昵。 杳娘走出明月轩,转身就去了赵氏房内。 “娘,老太太那边是怎么说的?”杳娘还是纳闷,“好端端的,云州城里怎么会有人抢劫官宦人家的马车?” 赵氏疲惫不堪,脸上的脂粉都盖不住眼角的皱纹。 她揉着眉心,刚刚喝了一杯清热消火的莲子茶,这会儿又在愁慧娘的事情:“我听老太太的口气,是昨夜应该已经知道是哪家所为了,只不过对方来头不小,这事儿又办得极为隐秘,最重要的嘛……就是咱们家到底没有受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当然能捂着就捂着,总不能闹开了,大家面子上都没光。” “得罪不起的贵人?”杳娘试探,“如今云州城里,除了谢家,还能有谁?” “马老爷子办大寿,除了谢家,还有好几个名门贵胄。左不过是我们家得罪不起的……喏,老太太说了,这两日便会有人手持太妃娘娘的名帖过来拜访,到时候你看看是谁,心里就有数了。” 杳娘咬着下唇:“母亲放心,我已劝好了四妹妹,她会乖乖的。” 赵氏眉眼微动,心里痛快多了:“还是咱们杳儿最让娘放心,不枉费这些年我和你爹这么疼你。” 杳娘轻轻一笑,羞涩地低下头:“女儿就是想让母亲和爹爹能松快几日,原是为我备嫁已很劳累了,怎么好再为了慧娘的事情操神劳累。” 又是一个夜深人静。 丹娘从老太太那儿蹭饭回来,老太太又赏了不少药膏,都是给她涂手上的伤的。其实她很想说这点伤不算什么,但……看到老太太心疼的眼神,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有人关心疼爱是好事,她也不想拂了一位老人家的好意。 进了柳璞斋,她耳尖动了动,不动声色地让书萱伺候自己洗漱更衣休息。 灯熄灭了。 书萱也被她赶回去休息,整个屋子安静下来,只有丹娘一人的呼吸。 她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闭着眼睛:“出来吧,来都来了,躲躲藏藏地干什么?” 屋子里先是一片安静,末了传来一阵轻微的吱呀作响,慢慢地靠近了。 丹娘还没睁开眼,问:“这么晚了闯入未出阁小姐的闺房可真的不算礼貌,沈状元以为呢?” 黑暗中,帘帐之外的那个身影顿了顿,没有再推着轮椅车往前。 他轻笑:“怎知是我?” “你身上怪香的。”丹娘依旧闭着眼睛,仿佛在静静欣赏空气里残留的这一抹淡淡余香,“你熏香了?” 作为一个瘸了的大男人,沈寒天还真挺讲究的。 他沉默数秒:“没有。” 她说的应该是他日常服用的丸药的气味。 没想到这个丫头五感过人,居然连这个都能闻得出来。 “派人劫了我家马车,还掳走四姐姐的人是你安排的?”她突然欢喜地问,那活泼的声音仿佛在话尾处藏了一个小钩子,听得他一阵心痒难耐。 “不是。” “那就是跟你有关了。” “抱歉,他……不是有意的。” “这道歉很没诚意,我不喜欢。”丹娘直接开口,“你应该很清楚,如果宋家女眷被掳的消息传出去,我家姊妹三人一个都活不了。为了家族门楣,留给我们的也只有死路一条。你现在只说他不是有意的,轻描淡写一句话,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她睁开眼,轻轻坐起了身子。 隔着窗帘,她只能隐约看见外面那个模糊的身影。 第32章 他坐在轮椅上,她坐在床榻边,她以为自己还是会比他高一些,结果现在看来,这传闻中的废物状元郎还是个身材伟岸的男人,即便这样他还是给了她相当大的压迫感。 “怎么不说话了?”她歪着脸,坏坏地笑道,“被我说破了,面子上挂不住了吗?” 沈寒天:“非也。只是觉得七小姐的话很对,这不像是傻子能说出来的话。” “是与不是,你我的婚事也逃不掉,你可别告诉我你后悔了。” “那倒没有。”他这一句回得很快,“七小姐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只是一句道歉太过平淡,我会奉上致歉的礼物,还请七小姐收下。” 说完,屋子里传来吱呀一声,好像是门开了。 沈寒天就这样走了。 丹娘连忙光着脚走下床追了出去。 屋外冰冷刺骨,满地银白,哪里还有半点沈寒天来过的痕迹。 “见鬼了……”她嘟囔着,“瘸子跑得比我还快,像话吗?” 某个屋顶上,沈寒天稳稳坐着,身边是两个小童。 刚刚丹娘的话他尽收耳底,他的目光落在女孩那双光洁小巧的玉足上,眸子不由得沉了沉:“这丫头,还真是……不怕冷。” 重新回到房内的丹娘察觉到茶桌上好像多了什么东西。 她踮起脚尖,点亮烛火。 等她看清桌子上的那一排黄澄澄,散发着暗哑光芒的金元宝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是真的…… 居然是是真的!! 仔细数了数,一共十二锭。 掂在手里沉沉的,这是金钱的重量。 她不由地感动了——沈寒天真是个好人,说道歉就道歉,给赔偿就出手这么大方。等她把这些金元宝一个个都摸了一遍之后,新的问题出现了。 “沈寒天不是被那个皇帝给废了吗?怎么还会这么有钱?”她纳闷极了。 看样子,沈家也不是省油的灯。 尤其这个沈寒天。 水很深啊,但是钱很多啊…… 这一晚,丹娘是抱着这些金元宝睡着的,醒来后新的烦恼又冒了出来。 这么多钱,她已经不放心摆在自己这个屋子里。 就冲着慧娘能随随便便闯进来,她就知道在这个府里,自己根本不受重视,只要有人想刁难,她这点秘密根本藏不住。 那么钱存哪儿比较好呢? 当然是钱庄。 通过之前看的书,她已经了解到这个朝代的基本信息。 大雍朝,建国三百余年,国力强盛,人民富足,是这一片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没有之一。 即便如此,边境也依然有不少势力虎视眈眈。 大雍朝积极发展农业和商业,这两样算是最强板块,于是各个州府钱庄很是昌盛,其中除了官方经营的,还有三家私有的。 丹娘研究了半天,觉得这东西还是放在官方手里比较安全。万福钱庄,就决定是你了。决定好了存钱的地方,她又面临着另外一个难题——作为官宦家的未婚女眷,平日里根本没机会出门。 她在府里不受宠,根本叫不动门房。只要这边一有动静,想抓她小尾巴的慧娘等人就一定会冒出来。 没办法,只能暂时先把这些钱藏起来,等以后有机会出门了再做打算。 丹娘一上午都在愁这些,拿着纸笔涂涂画画,写着旁人看不懂的鬼画符,搞得书萱都以为她昨天被受刺激,所以有点郁郁寡欢。 “姑娘,外头冷,不如奴婢给您弄点冰铃铛来玩?”书萱铆足劲想让丹娘开心,“要不,咱们也到外头去堆雪人?” 第33章 “不要。”她直接摆手,“别闹,你家姑娘正在忙着计算人生大事,哪有功夫玩这些小孩子家家的游戏。” 正说着,陈妈妈过来了。 “七姑娘,老太太说了,前头来了客人,命姑娘收拾穿戴好了,同太太一道过去,就在偏厅的屏风后面就成。” 又来客人了。 丹娘有点老大不情愿,她正沉浸在美妙的存钱认幻想里不能自拔,突然要在大冷天的换衣服出门就很抓狂。 但这是领导的指派,丹娘没资格反抗,只能乖乖换上一件簇新的梅红金边的袄子,外面罩衣层天青白的斗篷,把自己从头包到脚。 她先去了赵氏屋里,杳娘已经到了。 赵氏扫了一眼丹娘,见她虽然一身新,却不是什么时兴的好料子,更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好做工,便也没有往心里去。 “前头来的可是贵人,你们可得给我把皮绷紧了,千万不可给家里丢人,明白了吗?”赵氏严肃地进行训话。 丹娘知道这话是冲着自己说的。 她乖巧地点点头,用一双憨傻又天真的眼睛看着赵氏,直到把对方看得无语。 赵氏领着两个女儿走到偏厅,刚坐好,前面就有小厮来报。 “骠骑将军夫人到,古小少爷到。” “宣平侯夫人到,谢小少爷到。” 连着两声通报,就连赵氏都忍不住扬起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外面。 “你们俩姊妹俩就待在这儿,没有我的话不准出来。杳儿,你是姐姐,照顾好丹丫头。”赵氏给了女儿一个深深的眼神。 杳娘明白了:“娘,你就放心去吧,这儿有我呢。” 赵氏理了理衣装,抬脚出门。 偏厅和正厅其实就隔了一道屏风,外头说话的声音里面听得清清楚楚,只因为今日前来拜访的除了两位贵夫人之外,还有已经成年且尚未议亲的男孩子,所以杳娘和丹娘就要避嫌。 丹娘很明白这个用意,也十分理解。 但理解并不代表赞同。 既然不能出面,那就意味着这件事其实跟她们俩没多大关系,或者说她们俩并不是决定性的关键,可有可无。这天寒地冻的,把人从暖烘烘的屋子叫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当个陪衬,丹娘觉得很无语。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姐姐。 杳娘却表现得不一样。 坐在椅子上的杳娘,身姿婀娜,容貌秀美,那眼神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屏风之外,白玉般的小手捏着帕子,似乎在期待什么。 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快别见礼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何须如此见外?” “侯夫人哪里的话,您是宣平侯府的一品诰命夫人,来我们这样的人家已是我们的荣幸。”赵氏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敬意。 但丹娘听得清清楚楚,这话里明显有些愤愤不平。 只不过她五感过人,她能听得出来,那对面的宣平侯夫人就未必了。 果不其然,宣平侯夫人笑得越发清脆,那声音如银铃一般,完全听不出这是个已经年过三十,儿子都这么大了的妇人。 “你家长女既已与荣昌侯府定了亲,那与我家不就是一家人吗?宋夫人敢情是贵人事忙忘记了,我家与那荣昌候府可是本宗的兄弟呀。” “既如此,是我们家杳儿高攀了。”赵氏美滋滋地说。 “怎么能算高攀?宋大人先前也是官拜宰辅的人物,若不是流年不利,又岂会吃这些苦,还是宋夫人贤惠聪颖,跟着宋大人熬油似的熬到了今天,总算能回圣京了,可喜可贺。想必,等去了圣京,以宋大人的才干也必定受到重用。” 第34章 “多谢侯夫人吉言。”这话算是说到赵氏的心底去了。 她招呼两位贵夫人坐下,一旁没有开口的骠骑将军夫人萧氏抿了一口茶,笑道:“可惜我是个嘴笨的,没有谢夫人的好口才,宋夫人莫怪。” “怎会,我在这小小云州平日里也不曾有什么贵客登门,今日也不知吹得哪门子东风,把您二位一同吹来了。” 萧氏与宣平侯小谢夫人对视一眼。 小谢夫人放下茶杯,斯文地甩甩手:“还不是为了我们两家的孽障。”她转首对着身后的少年公子呵斥,“还不快点给宋夫人道歉!你父亲同你是如何说的?” 一旁的萧氏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了儿子一个眼神,古元舟便已了然, 谢礼桓急忙拱手,走到赵氏跟前拜倒:“宋夫人,是我与元舟不懂事,冲撞了夫人,再次谢罪了。” 古元舟:“宋夫人,是元舟的错。” 小谢夫人歉意道:“这两个泼猴平日里被家中祖辈惯坏了,说话做事都没个轻重,给府上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还好……没出什么岔子,否则让我与侯爷如何安心?” 萧氏也语气缓缓:“宋夫人到底是名门出身,不会与我这武人世家计较,这是一点心意,还望宋夫人万勿推辞。” 萧氏身后的妈妈送上两匣礼物,里面装满了南珠,颗颗圆润硕大,一看就是上供的佳品。 小谢夫人一样也送出了两尊玉佛,两套宝石头面,并琴棋书画一套用品,都是买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赵氏看见眼睛都亮了:“二位还是太客气了。” “应当的。”小谢夫人与萧氏异口同声。 该道歉的道歉了,该赔偿的也给了赔偿,丹娘暗暗想,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差不多也该散场了,她还盘算着能早点回屋一边吃茶果点心,一边看她的话本子。 外头的三位贵太太却没有散场的意思,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已经说到了当今圣上立储的八卦。 “虽说如今宫里最最受宠的是贵妃娘娘,可娘娘毕竟年轻,膝下也仅有一子。楚王已成大才,前些日子圣上还派了他去西北督查。”小谢夫人扬起的嘴角满是骄傲。 她是皇族贵胄,母家就是大名鼎鼎的云昌郡主。 若论军功,十个宣平侯也抵不过一个骠骑将军古鸿平,可如果要说起满门显贵,在军中摸爬滚打的古将军又怎么是谢侯爷的对手? 这些消息只有小谢夫人敢肆无忌惮地说出口,一旁的萧氏少言寡语,即便说也只是说一点边边角角,无关痛痒的话。 聊了好一阵子,赵氏才起身送客。 到门外时,萧氏突然说:“不日我家便要与将军一起返回圣京,宋夫人家的喜酒我怕是无福吃到了,这点子心意帮我转交给贵府上的两位姑娘,婚假在即,我这做长辈的祝她们顺顺利利。” 赵氏一惊,刚要推辞,萧氏已经命人将礼盒放下,人已经迈出大门。 等到外面一片安静,杳娘才走出屏风:“娘。” 她一眼看见堆在案上的各种礼物,不由地欢喜:“这些都是那两位贵人送来的?这么说……掳走四妹妹的,就是刚才那二位少爷公子?” 她转念一想,主意打得飞快,“娘,您糊涂了,既然他们承认这件事是他们府上所为,何不让慧儿在他们两家里选一个为婿?岂不是比嫁给那些贫寒举子强得多?” 第35章 怎么说慧娘都是自己的胞妹,杳娘当然也希望她能争气点,到时候去了圣京也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赵氏冷笑:“枉费你聪明,你想想这两家哪一家是你妹妹高攀得上的?若是你,我说不定还能动动心思,若是慧娘,还是罢了吧,免得给自家惹火上身。” 杳娘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她羞愧地低下头:“娘说得对……” “这两位贵夫人的意思很明白了,亲自带着始作俑者登门致歉,不但给你父亲脸面,还送了这么多贵重礼物,给外人看,都会道是我们宋家即将返回圣京,这二位是来提前试好的,左右与你们姊妹无关,这件事就算水过无痕,过去了。” 赵氏轻叹,“你多叮嘱你妹妹,这件事以后休要再提。” “女儿明白。” “这些礼物,你拿去同慧儿一道分了吧。”赵氏的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个小脑袋从屏风后面探了出来。 竟是丹娘! 赵氏母女齐刷刷脸色一变,因为她们俩都把这个小傻子给忘了。 丹娘眨眨眼睛跳出来:“哇,这么多好宝贝,太太,能分我一点吗?” 赵氏嘴角抽抽,一口气上来顶得她说不出话。 杳娘忙不迭地劝:“这些东西妹妹怕是用不上,不如都给姐姐们……” 话还没说完,丹娘就恍然大悟:“噢,我知道,这就是老太太说的尊老爱幼吧,两位姐姐都比我年纪大,我当然要让姐姐。我等会儿就告诉老太太去,她听了一准高兴。” 赵氏:…… 杳娘:…… 丹娘:哼,想独吞,门都没有!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老太太也让她来了,除了她是关键的起因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让她分一杯羹。 凭什么这么多好东西都给杳娘慧娘,要是没有慧娘来她屋子里大闹一场,还打坏了书萱,她根本不会想要这些。 可现在赔偿没有,道歉更是全无,慧娘被关禁闭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丹娘这口气正不知从何处撒呢,这么多礼物送上门,焉有不要之理? 赵氏揉了揉发疼的脑门:“让丹娘先选吧,她是妹妹。” 杳娘只得退到一边:“都听母亲的。” 丹娘选了一盒南珠,旁的都没要。赵氏松了口气,因为她喜欢的那两尊玉佛,而杳娘却微微皱起秀气的眉尖。 这样品质的南珠可不多得,即便去了圣京也很难见到。 杳娘想的是,两盒子南珠,自己留一盒,再给半盒给母亲,半盒给慧娘,眼下丹娘瞬间分走了一半,她们母女三人就不够分了。 杳娘心头郁郁,决定干脆谁都不给,都添进自己的嫁妆里。 丹娘紧紧抱着南珠:“就要这个了,多谢太太,多谢大姐姐。” 赵氏见她只挑了一样,还算懂事,眉眼慈爱了不少:“你先回屋吧。” 正说着,宋恪松回来了。见她们母女三人都在,他问:“今儿不是说宣平侯夫人与骠骑将军夫人都要来拜访的吗?” “等您来,早就晚了。这不,刚刚送走,这是那二位送来的礼物,还亲自向老爷您道歉呢。也是老爷面子大,若是换了旁人,谁又有这个资本。”赵氏说着恭维的话,笑得满脸快活。 “你如今也会这样说话了,蛮好蛮好。”宋恪松乐呵呵地夸奖老妻,一眼看见桌子上的礼物,“让她们姊妹几个分了吧。” 赵氏忙说:“已分了,丹娘分了整整一半的南珠呢,刚巧都添进她的嫁妆里,回头嫁去了沈家也不会被人笑话寒酸了。” 第36章 宋恪松见丹娘抱着匣子,面色不虞:“丹丫头,你虽最小,但切不可这般霸道,你两个姐姐还有太太老太太都要有的分,知道吗?姑娘家的,不可眼皮子太浅,快点把你的南珠分一半与你大姐姐。” 丹娘听了牙齿发痒。 这个宋老爷子还真是偏心眼,她明明只选了很少的一部分,怎么在他看来又是霸道独占了? 她垂下眼睑:“是,父亲教训的对,只是女儿……打算将这些都孝敬给老太太,为了晚辈的事情,老太太这两日都在操持,等孝敬了老太太,女儿什么都没有也可以。” 宋恪松闻言,一阵感动,大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丹丫头虽蠢笨,倒也一片孝心。” 丹娘:你才蠢笨! 赵氏忙不迭命下人将剩下的礼物都撤走,再杳娘和丹娘都退下,她拉着宋恪松回到自己屋内。 还没等宋恪松坐稳,她就喜不自胜地说:“听闻,那骠骑将军府上有一位刚刚及笄的小姐,年龄相貌品行与我们家竹砚甚是匹配,老爷,你瞅瞅,咱们家的嫡长子可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趁着这件事还热乎着,咱们去给古家透个口风,你看如何?” “不妥。”宋恪松一口拒绝,“他们几个读书的婚事先不着急,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杳娘的婚事,你可办妥了?” “当然办妥了,这还用得着老爷开口?” 赵氏颇有点不满,因为自己的提议没有得到老公的赞同,她颇有点郁闷。 “杳儿的嫁妆单子你理出来,回头与我瞧瞧,如果可以的话,咱们再着实添上一些。去了圣京,又嫁到高门显贵,如何都不能让杳儿受了委屈。” “这是自然。”赵氏嘟囔着,“家中已然倾尽全力,老爷的话我如何敢不从,何况杳儿是我亲生的,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了她呀。” 宋恪松喝了一口茶:“那丹娘的嫁妆呢,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丹丫头的嫁妆也要我来办?”赵氏惊愕。 宋恪松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你身为家中主母,内宅里一干事务都归你管,几个女儿的婚嫁事宜你不出面操办,难道要我去请老太太?” 赵氏被怼得哑口无言,两眼都红了:“当年要不是徐氏那个贱人……就算她早死了,要我替她留下的孩子操持这些,我这心里咽不下去。” 宋恪松重重搁下茶碗,滚烫的茶水洒了一桌,他忽的一下站起身:“过去的事情休要再提,徐氏已然不在,便是她在,她也是府里的一个妾。你主母尚在,难道要让小妾越俎代庖,传出去了,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府里没有规矩?你若是还推辞,我们现在就去找老太太说清楚,看看她站哪边。” 赵氏不敢吭声了,耷拉着脑袋咬着牙,沉默不语。 宋恪松也觉得怪没意思的,一甩门帘,回书房去了。 第二日,赵氏打起精神开始给两个女儿准备嫁妆。 杳娘婚期在先,她的那一份当然为重,赵氏忙忙碌碌理了一上午才将杳娘的嫁妆单子理出来。扒着手指算算,没过多久又是荣昌侯府过来下聘的日子,流水般的大红油漆楠木箱子一台台进来,几乎堆满了秀芳阁的院子。 秀芳阁的另外一边就是明月轩。坐在里面正在抄女训的慧娘见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咬着牙继续往下抄,可越抄越心浮气躁,索性丢了笔爬到榻上午睡去了。 第37章 待三奴收了衣服进来,见自家姑娘懒洋洋地躺在榻上,桌案上是写了一半都不到的字,不由地暗暗发愁。 三奴劝道:“姑娘,您可别睡了,回头老爷下了衙回来万一问起您的功课,您可怎么交代呀?” 这话本就不是慧娘爱听的,她翻了个身:“爹爹现在哪有空来管我,大姐姐就快要成伯爵夫人了,他有的是精力去哄着大姐姐。” 三奴吓得赶忙朝屋外瞅了瞅,确定无人听见,这才去捂慧娘的嘴:“我的好姑娘,您就少说两句吧,合着上次挨罚还不够吗?这禁足禁到现在了,老爷又不是没来过。算奴婢求您了,赶紧去把那两页纸给写了吧。” 慧娘一股脑坐起来,对着三奴的胳膊狠狠拧了几下。 “小蹄子,也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三奴疼得眼眶一片通红,语气却越发诚恳:“好姑娘,您就算拧死我,做奴婢的也绝无二话,只是我不愿姑娘再受罚,老爹那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惹老爷不痛快呢?” “待这段日子熬过去了,等到大姑娘出了阁,太太跟前就您一个嫡女,怎么都不可能不为您着想。到时候老爷再看您认错态度好,说不准就会跟您配一个圣京城里的夫婿,哪里还能是那些个什么贫寒举子了?” 三奴的话字字句句都说到慧娘的心坎里,想起这些日子的憋屈,她忍不住哭出了声,主仆俩狠狠哭了一通,慧娘好歹是起来把一份女训抄完了。 当晚,宋恪松真的过来检查作业了。 见慧娘认错态度良好,表现也算积极,他语气和缓了许多。 从明月轩出来,他转向就去了秀芳阁。 赵氏正在院子里打点女儿的聘礼,越忙越快活。 见宋恪松来了,赵氏盈盈一笑,虽徐娘半老,却也颇有姿色:“老爷回来了,杳儿的嫁妆单子可瞧见了?” “我正要为这事找你,你哪里来这么多银钱,还给杳儿置办了那些田地。”他拉着赵氏耳语,似乎很着急。 赵氏:“老爷不用担心,那些都是从我的嫁妆里出的,我这些年理家管事也有了不少积蓄,刚好给杳儿添妆。” 宋恪松点点头,看赵氏的眼神也颇为赞赏:“若是杳儿日后能有太太一半的本事,在侯府的日子就不用操心了。” 赵氏被捧得相当开心:“老爷今日怎么这般嘴甜,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话,是有什么事儿等着我去办吧?” “被你说准了,前些日子我托丁大人在圣京找一处书院,如今有结果了。白云书院的风先生学问很好,远近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子弟都拜在他门下求学,竹砷的年纪虽大了些,但若是能跟着这位老先生读一年的书,来年参加科举也更有把握。” 宋恪松边说边乐,就差喜笑颜开了,全然没注意到赵氏脸上已经隐隐透着寒霜:“这事儿老爷做主就成了,跟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好说的?” “你是太太,如今距离开春也没几个月了,该给家里孩子的一应衣裳都该做起来,尤其是竹砷,千万不能懈怠了,免得出门读书让人笑话,丢的还是我们宋家的脸。” 赵氏咬着牙,笑眯眯地答应了。 待宋恪松一走,赵氏的脸就沉了下来,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聘礼箱子也高兴不起来,她一甩手回了自己屋里。 第38章 蒋妈妈最了解自己这位主子,赵氏眉毛一动她就知道要吹什么风,见情况不妙她赶忙跟了上去,奉上一杯热乎乎的乌龙百果茶,又在赵氏身后轻轻推拿着,好容易才让她火气渐渐消了。 饶是如此,赵氏喝完半盏茶,还是重重地将茶杯搁下:“哼,一定是方氏那个贱人在背后挑唆,还让砷哥儿去什么圣京里的书院念书,前前后后打点银钱敢情不要她出钱,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完事儿了。也不瞧瞧那个砷哥儿是个读书的料吗?” “太太别慌,砷哥儿哪怕再去圣京的书院,那也是方氏所出,不是从太太的肚子里出来的,差别可大了。”蒋妈妈一针见血。 赵氏是正妻,宋竹砷的父母名单里可不会有方氏地名字,只会有赵氏。 哪怕这个最小的庶子一朝中选,那也是赵氏受封,与方氏没什么关系。 只是道理都懂,情感上就是转不过弯来。 赵氏冷笑道:“他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家里两个丫头要备嫁,哪有闲钱给做那么多新衣裳。也罢,他要充脸面,那就给他这个脸面。” 她对蒋妈妈嘱咐两句,“明日约了裁缝娘子登门,你让他们都准备一下。” “好,太太。” 柳璞斋内,丹娘刚刚盘点完自己的小金库,银子四百八十两,金元宝十二锭,具体值多少她心里没数,外加刚得的南珠一大盒,她顿觉自己已经是个小富婆了。 这南珠原本她是送到安福堂去的。 结果奚嬷嬷又给送了回来,说老太太用不着这个了,还是给年轻的女孩子们做了首饰戴着玩儿罢。 丹娘开心不已,忙不迭地收好。 戴是不可能戴了,她可舍不得把这些东西戴在头上身上,万一丢了那才心疼呢,全部换成银票存起来才是王道。 因为老太太的慷慨大方,晚上她去蹭饭时特别卖力地替老太太推拿了一番,直把老太太弄得浑身舒坦,觉得身子骨都活络轻松不少。 老太太拍着丹娘的小手,笑呵呵:“今儿怎么这么大手劲,晚上吃得太撑了?” “不是。”丹娘乖巧地摇摇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这是感谢老太太的慈心赏赐呢,那么多南珠都给我,孙女当然要有所表示。” 老太太被逗乐了:“你这孩子呀,说话总是这样没遮没拦的,等明年去了婆家也这样吗?” 丹娘不在意:“嗯,反正我就这样。” 老太太又是惋惜又是为难地看着她,末了什么也没说。 第二日是云州城冬天里难得的晴朗天气,吃罢午饭,裁缝娘子登门了,赵氏将两个女儿,剩下两个在府里的庶子,以及丹娘都叫了来。 两个嫡子目前还在书院念书,尚未归家,赵氏便让裁缝娘子带了几款适合女孩子的上好料子过来选,反而男孩子那边的就没多少能看得上眼的了。 五哥宋竹矽和六哥宋竹砷来自两个不同的生产厂家。 因为五哥竹矽的生母是赵氏的陪房孙氏,也是府里第一个被抬成姨娘的正经妾室,加上孙氏相貌平平,身家性命都捏在赵氏手里,养出来的孩子也唯唯诺诺,说话低声细气的,像个女孩子。 赵氏从不把这对母子放在眼里,不放在眼里,他们母子俩的日子倒也好过些,比如挑衣服料子,宋竹矽选中了一款蓝色的,赵氏只扫了一眼就轻轻颔首表示同意,而另外一边地宋竹砷就没那么幸运了。 第39章 他选了一款玄色料子,一旁的裁缝娘子笑道:“府上的哥儿都好眼光,这可是圣京城里刚刚时新的好料子呢,做成袍子穿起来,挺拔秀美,很是好看。” 宋竹砷微微一笑。 谁知赵氏却拿了一只小小的木槌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后背,眼睛都不看一眼:“圣京不比云州,还是低调谦逊些的好,老爷最爱节俭,尤其是你们哥儿几个更是被老爷寄予厚望,千万别学姑娘家的在衣服装扮上费心思。我瞧着那月白色的料子就不错,就它了。” 裁缝娘子笑着应着。 宋竹砷没开腔,对于自己的选择被截胡这件事一点都不往心里去似的。 丹娘是最后一个来的,她来的时候鲜艳的料子都已被姐姐们挑得差不多了,慧娘今天也得到特许可以出门一会儿,正高兴得忘乎所以,见丹娘来了,她老毛病又犯了。 “七妹妹,你怎来得这般晚?让母亲还有其姊妹兄弟等你,你脸面可真大呀。”慧娘毫不客气地嘲讽。 丹娘心底腹诽:谁说抄经有用的?有个屁用!抄到现在,这位宋四小姐还是没什么改变。 她抬起脸,憨直地说:“我是特地晚来的,好让姐姐哥哥们先挑,万一我来早了,你们都觉着我小要让着我怎么办?我又不好拂了你们的好意,更不想抢了哥哥姐姐们的风头,只能晚点来……既然四姐姐这样说了,那下回我头一个来,绝不辜负太太和姐姐们的好意。” 杳娘横了妹妹一眼,拉着丹娘走到裁缝娘子跟前:“快别听你四姐姐胡说了,她呀是太久没见到妹妹心里欢喜,跟妹妹说笑呢。妹妹快点量下尺寸吧,我瞧着这半年妹妹又长高了不少。” 量好尺寸,选好料子,各家回各家。 宋竹砷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刚巧姨娘方氏也在。 “姨娘,你怎来了?” “我不能来吗?你现在自个儿单独一个院落,姨娘想见你都难,除了晨昏定省之外,都见不到你,我的儿!”方氏揉了揉儿子的脑袋,颇为感触。 “选了什么好料子,快跟姨娘说说。” 宋竹砷简单说了一遍,就坐到书桌前准备研墨用功,却不想方氏听了这些话,秀气的眉尖蹙在一起,一口银牙轻轻咬着。 “这个赵氏……刁难我就算了,连个孩子也要刁难。”她气呼呼地一下子站起身,“我不过是跟老爷说了两句你要入京求学,得穿得鲜亮好看些才行,赵氏就这般给你脸子瞧。” “姨娘。”宋竹砷听不下去了,“别说了,担心隔墙有耳。” 方氏吓了一跳,赶忙闭上嘴,想了想还是愤愤不平:“不过是一两件衣裳罢了,还这样小气,回头我告老爷去。” 宋竹砷拦都拦不住,方氏一甩门帘走了。 当晚,宋恪松就歇在方氏的屋子里。 方氏温柔小意,说话又带了几分软哝细语的情趣,恰恰是宋恪松最喜欢的调调,她又能唱上几支小曲,确实讨人喜欢。 又是一支小调唱完,方氏歪在宋恪松的身边,两只纤纤玉手帮他捏着小腿,温柔道:“老爷,今儿裁缝娘子来咱们府里了,都夸咱们砷哥儿长得好,也是太太考虑周全,给砷哥儿选的料子都是他先前爱穿的,只是……” 宋恪松正觉得舒坦,闻言稍稍清醒几分:“只是什么?” “只是那料子与砷哥儿之前所穿的差不多,若是在云州当然别无二话,可若是去了圣京,妾身是担心被人笑话又穿了旧衣服出门。砷哥儿还是个孩子,尚未定亲,被笑话两句也没什么,可如果因此影响到老爷……那妾身心里可就过意不去了。” 第40章 方氏柔柔道,“我也晓得太太最近事忙,要操持一大家子,还要替大姑娘七姑娘备嫁,着实忙不过来。可惜妾身蠢笨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些针线粗活儿,我就想着……若是老爷允许,让我去账房那儿支点银子,单买一两匹布,我亲手给砷哥儿做套衣服,也不用麻烦太太费心,又不用请裁缝娘子再登门,又便宜又省钱,老爷说呢?” 一两匹上好的料子又费不了几个钱,况且方氏做衣服的手艺宋恪松是晓得的,当下觉得也没什么,便点头答应了。 方氏喜不自禁,连连使出手段,让宋恪松一时间快活不已。 斜月如霜,照着大地一片白茫茫。 丹娘正躺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就迷糊了。 人虽迷糊了,但脑子还在清醒着,不断做着云州城首富的梦。这个梦似真似假,时醒时睡,直到窗外天光大盛,她才悠悠醒来。 不慌不忙洗漱更衣,刚出门去给老太太请安,突然前头一个小丫头匆匆赶来:“七姑娘,老太太传话,今儿早上就不必过来请安了,您先回自己屋子里吧。” 丹娘一惊,不请安她早饭怎么办? 她追问:“出什么事了?” 小丫头眼神慌乱,瞧了瞧四下无人,赶紧压低声音:“早上方姨娘去了账房支银子,被太太撞见了,太太她……很是恼火,直接把方姨娘扭送去老太太屋里评理,这会儿子人还没散呢。” 竟然还有这等好戏? 丹娘眼前一亮,但转念想到自己还尚未有着落的早饭,顿觉自己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吃瓜,犹豫片刻,她说:“太太必定火大,老太太上了年纪,若是被吵得头疼体虚的身边也好有个人服侍。你别慌,你只管回去,我跟着过去就成了,我在老太太的小厨房里候着。” 小丫头又感激又欢喜地拼命点头,转身一溜烟跑了。 丹娘领着书萱来到安福堂。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暴雷一样的声音,正是赵氏。 “反了天了,我是府里的当家主母,老爷先前还说内宅一干事务均是妾身的分内事,现如今一个妾室也能爬到我头上去了!没钥匙没牌子,就能去账房上支银子使,要我这主母有何用?” 赵氏哭得脸上的脂粉都糊了,气得心口正发疼。 一旁的宋恪松头如斗大:“不就是二两银子吗?你至于一大早地就发作?” “不是我一早儿给老太太请安,还撞不上这事儿呢!宋恪松,你倒是给我说清楚,我还没死呢,你就让方氏这样作践我,眼里还有我这个正房太太吗?”赵氏哭着,扑倒老太太的膝前,垂泪不止。 “老太太,求您给媳妇儿做主。媳妇儿嫁进宋家这些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不说有多大功劳了,这些年跟着老爷吃苦受罪媳妇儿可曾有过半句怨言?为何……他要这样待我?为了一个姨娘,就把我视为草芥!” 老太太坐在上首,手边只摆着一只百宝玲珑碗,碗底的红糖姜茶已经凉透了,只剩下薄薄的一些,在尚未熄灭的烛光里泛着淡淡的琥珀色的光。 老太太闭着眼睛,一只手搭在小桌子上,一只手拿着一串佛珠,不紧不慢地轻轻拨着。 待赵氏哭了好一会儿,她才幽幽开口:“打盆热水来,给太太重新梳妆,一大早的叫小辈们看见了也是不妥。” 奚嬷嬷应了一声,很快两个小丫鬟就端着热水毛巾进来,请赵氏去里头的梢间重新梳洗。这是婆婆发话了,赵氏无法反驳,只能埋怨地瞪了老公一眼,在小丫鬟地服侍下去了里间。 第41章 屋子里只剩下老太太和宋恪松。 老太太苍老的声音颇有厚度:“这事儿由你而起,你说怎么办?” 宋恪松本就嫌赵氏脾气大,又爱算计,加上本来就不觉得这是个大事,他拱了拱手开口:“二两银子的布钱就从儿子的私账上走吧,” “这不是银钱的事,太太她虽脾气暴了点,但说的话却言之有理。”老太太叹了一声,“你也是曾经位列一品大员的人物,怎么如今反倒糊涂起来?方氏一个小小的妾室既无管家之权,又无你的手令文书,就敢随意去账房支取银钱,钱虽不多,但事可不小。若是这一次没有提醒到位,下一回她的胆子会更大。” 老太太顿了顿,“别忘了,当年我们一家被迫离开圣京时的教训。可不就是祸起萧墙吗?” 宋恪松不由地正色起来,再次拱手行礼:“母亲教训得是。” “这一次,承蒙圣恩,你又能得诏反京,越是这个节骨眼上越不可懈怠,你可明白?” “儿子明白了。” “方氏不尊太太,以下犯上,罚她一个月的月例银子。念她是初犯,又是不知情的,这边罢了。” 老太太刚说完,赵氏就从梢间出来了。 整理过妆容的她比刚才情绪稳定多了,对着老太太又是拜倒:“儿媳多谢老太太主持公道。” “你也是的。”老太太亲手拉起赵氏,“你是府里的正房太太,谁又能越得过你?她方氏不过是个姨娘,身家性命都捏在你手里,不过区区二两纹银,你早该自己打发了人去教训,何必闹到我这儿来。” “也亏得是冬日里的一大清早,孩子们都还没有过来请安,家里也没有熟客,否则你这太太的面子岂不是保不住啊?” 赵氏脸颊一红,这会儿是知道自己的行为太过冲动。 她低眉顺眼地给婆婆揉肩,委屈巴巴:“媳妇也是太过生气,一时忘了。” “我说恪松,你也得听着,有道是夫妻一体,他荣光必有你的尊重,他若是遇上麻烦,那我们一家子都逃不掉。你是他的正房太太,以后可是要跟他一起共享香火,结发百年的,断断不可为了这种小事伤了情分。” 老太太的话也说到了宋恪松的心里,他频频点头。 赵氏咬着牙,有些不情愿,但也知道老太太是为了自己好,便也轻轻颔首:“媳妇晓得了。” “都散了吧,回自己屋里去,我也年纪大了,哪有精力天天烦你们这些事情。”老太太摇摇头。 话说完了,她就下了逐客令。 宋恪松和赵氏一前一后离开,一出安福堂大门,他们俩就谁也不看谁,好像还在憋着气。一个觉得老婆小题大做,明明可以跟他商量的事情,偏偏要闹到老妈这里来丢人现眼;另一个觉得老公宠爱小妾,早就昏了头,这么账房支取银钱这样的事情也敢交给方氏,这次不狠狠给个教训,下次还敢。 说到底,赵氏是觉得公账上的余额不足,哪怕在这些庶子庶女身上多花一个子,她都觉得心疼。 这些年自己劳心劳苦省的钱赚的钱,可不是拿来贴补这些人的。 一想到这儿,赵氏更觉得自己没错,脚一抬直奔自己屋内。 安福堂外,丹娘端着一只托盘进来了,很快在婆子丫鬟的张罗下摆了整整一桌子丰盛的早饭。热乎乎的奶皮糕子,甜丝丝的桂花栗子饼,香喷喷的冬笋火腿咸肉粥,还有一份蛋皮虾仁小馄饨。 第42章 这些都是老太太的小厨房做的,一式两份,丹娘自然而然觉得有自己一份。 欢欢喜喜地坐下来,她眼巴巴的看着老太太,就等着她动筷子了。 谁知,老太太笑道:“你这丫头倒是乖觉,没人请你,你就来了。” “都是老太太这儿的饭不好,我总想着,也不能让肚子饿着嘛,饿坏了还怎么让老太太松快松快呢?” 丹娘俏皮一笑。 在这位老人家面前,她还是流露出几分自己的真实性格。 老太太笑了:“你都坐在我旁边了,哪能把你轰出去呀?这寒天腊月的,你这小傻子要是到处说你老祖母的不是,岂不是我亏待你这小孩儿了?” “老太太,我不小了,明年等大姐姐出阁,我便要嫁去沈家了。”丹娘很认真地说,“我不能同老太太一起去圣京,所以……老太太能让您身边的翠柳跟我学一段时间的推拿吗?” “为何?”老太太已经隐约猜到一些,却又不敢肯定。 丹娘抬眼,漆黑如墨的眸子那样明澈干净:“翠柳年轻,且又是家生子,以后也会配府里的管事,不会离开老太太身边,她学会了推拿,等我不在的时候就可以让她帮您,这样也能舒服不少,您说不是吗?” 老太太一阵感慨。 她心头暖暖又酸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说到底,丹娘要被留在云州是府里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是没人说出来罢了。倒是慧娘有几次口无遮拦的在丹娘面前炫耀过,说什么待他们回了圣京如何富贵,只有丹娘可怜,需要留在云州一人吃苦云云。 只不过丹娘不放在心上。 她是穿越了末世,从无数腥风血雨,尸山血海中过来的灵魂。 不去圣京反而好,那里人多口杂,她没有这个时代的求生能力,这么早过去很怕自己会被当成一盘菜给送了。 不如留在云州,地方小,人也简单。 从一开始,她就不觉得自己留在云州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却不想自己一番话惹得老太太红了眼眶。 丹娘急忙说:“祖母,您别哭啊……孙女还没死呢。” 老太太闻言,差点把碗给摔了,刚刚酝酿出来的情绪也跑得一干二净。 “小猴子,谁哭了?吃你的早饭!你既有这份孝心,回头就让翠柳跟着你去吧。”老太太被这么一搅和,又好气又好笑,“这小馄饨我见你爱吃,那就多吃点。” “诶,谢谢老太太。” 有吃的,丹娘比什么都开心。 吃饱了肚子,顺了一个安福堂的大丫鬟回来。 书萱见状很紧张,生怕自己丢了饭碗,等丹娘开始教翠柳推拿之术时,书萱立马明白了:“姑娘这是为了老太太着想呢?” “是呀,等等你们都去圣京了,她身边无人会这推拿,等到旧疾发作的时候我又不在,不是更疼吗?在这个家里,老太太待我好,我应该回报她。” 丹娘回眸,眉眼如画,“你也跟着学学,等翠柳累了,你就顶上,你们俩交换着来,这样又不疼着老太太,又不累着你们俩。” 饶是保持镇定的翠柳都被逗笑了。 书萱还没笑完反应过来,顿时小脸沉沉。 翠柳学完了推拿,丹娘便让她回老太太屋里去了,柳璞斋上下一片安静,该做活的做活,打扫的打扫,只有丹娘一人继续看书。 沈寒天送来的书还真不错,她看得津津有味。 翻开这些书的第一时间丹娘就喜极而泣——太好了,虽然这个朝代是之前没有过的,但文字还是她熟悉的,不用当个文盲了,能不感动吗? 第43章 一本本地看过去,到今天还剩下一大半没看完呢。 丹娘起身,决定去院子里锻炼一下身体,就打一打她自创的行军拳。这个身体养了一段时间,皮肤也白了,眼睛也亮了,现在也能勉强打完一套行军拳了。 练得满头是汗地回来,她却看见书萱坐在桌子前,手里捧着个绣绷正在发呆。 丹娘过去:“你发什么愣呢?” 书萱赶紧回神,下意识地一针扎下去,被丹娘眼疾手快直接挡住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书萱就要扎到自己的手。 丹娘:“玩这些针线一定不能走神,你看看,差点弄伤。” 书萱羞得满脸涨红:“多谢姑娘。” “你在想什么呢?翠柳走后你一直都魂不守舍的。”丹娘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地喝。 书萱放下手里的绣绷就要来帮忙,却被丹娘拒绝了。 喝水而已,她可以自己来。 而且,她嫌别人给自己倒得太慢了,刚刚运动完正口渴呢。 “回姑娘的话,奴婢没想什么……”书萱耷拉着脑袋,“就是今儿听见姑娘的话,有些……不安。” “姑娘,您是不是不打算带上我?”书萱抬起眼,不安地看着丹娘。 丹娘又倒了一杯水,轻轻晃了晃:“你原就是安福堂的人,是老太太可怜我,才将你给了我。你年纪虽小,却把我照顾得很好,我受了你的好,当然要为你着想。跟着我留在云州怕是要吃苦,你跟着老太太回圣京,做京官家里的大丫鬟不比跟着我风光吗?” 她说着流露出灿烂的笑容,“有句话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呢。或许等你书萱在府里混出名堂了,哪一天我这个旧主想请你帮忙,你还能替我名言几句呢,或是借我几两银子也不一定呢。” 书萱涨红脸:“姑娘!!” “好了好了,不逗你,我是认真的。”她眨眨眼睛,“你若是想留下,我不会强留你的,一切按照你的想法来办。” 说到底,她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又何必去连累其他人。 当晚,书萱把这话告诉了老太太。 安福堂内一片安静,只有焚香而起的袅袅白烟。 书萱就跪在下首,头都不抬。 老太太叹了一声:“人人都说她傻,其实她心里明白着呢,她也知道留在云州要吃苦,所以让你还回安福堂。” 书萱内心一阵感慨,却不知如何选择。 “罢了,你先去吧,丹丫头还未出阁,你先在她身边伺候着吧。” 今日这一仗,赵氏大获全胜。 只是胜利来得很容易,就显得好像有点寡淡。 尤其得知晚上宋恪松又歇在方氏屋里时,赵氏气得砸了两只漂亮的大花瓶,把一旁的蒋妈妈心疼得眉尖直皱。 赵氏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开口劝。 只能等她自己消了这口气,蒋妈妈才招呼婆媳丫鬟进来服侍赵氏洗漱更衣,准备睡下。 荣昌侯府不愧是圣京里的勋爵人家,各种流程丝毫不差,一连数日,杳娘的秀芳阁都热闹非凡,谢夫人的亲信特来传话,说是不忍杳娘离别父母远嫁,又着实添了不少聘礼。 这些好东西流水似的进了宋府,又被赵氏都锁进了库房。 不用说,这些东西都要跟着他们家的大小姐一同陪嫁去荣昌侯府。 方氏看在眼里,嫉妒急了,手里的帕子都快搅烂了。 只可惜自己生了个儿子,没有一个出众的女儿来跟杳娘抢风头。 第44章 同样是准新娘,另外一边的柳璞斋就冷清多了。 沈家也按照礼数送了一些聘礼过来,无非就是些干货点心布料之类的,丹娘不了解古代嫁娶的流程,也就去瞅了一眼,然后这些东西就被老太太接手了,说是等到她出门子那天一同再送去沈家。 时间一晃,腊月将至。 杳娘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二月十六,黄道大吉,顺风顺水的好日子。 接下来就是丹娘的婚期,与杳娘刚好错开了大半个月,三月初八。 丹娘听到这个日子觉得很开心,回去就奖励自己多吃了一把瓜子。书萱觉得莫名其妙,因为这并非是三月里最好的日子,明显是沈家在怠慢丹娘,而赵氏也乐得顺水推舟。 丹娘笑道:“你就不懂了,三八妇女节,好日子啊。有位伟人曾经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这日子真好。” 书萱:…… 小丫头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敲定了两位宋小姐的婚期,赵氏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张罗过年的事宜。外头风雪虽大,却挡不住赵氏的热情。 这天格外冷,赵氏步伐匆匆从外头进来,鬓角处还带着点点雪花,进门就冲着安福堂的正屋过来:“母亲,大好消息!砚哥儿那孩子被书院选中,等开年就要下场试手了!今儿砚哥儿与砾哥儿一道回来,还有大半个时辰便能到家了。” 赵氏喜出望外,哪怕脸颊被冻得通红也难改喜悦之色。 “砚哥儿是个有大出息的,能被书院选中,那想必学问是极好的。”老太太也高兴。 虽说现在宋家已经渐渐起复,但下一代中总要有能出来挑大梁的角色才好。 宋竹砚是长子,更是嫡子,他身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 好在,这位砚哥儿虽比不上弟弟天资聪颖,却用功苦读,倒也能弥补一二。 这次被书院选中真是莫大的荣幸,宋恪松回来听说后也夸奖不断:“我儿总算有出息了,不枉费家中栽培。” 大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停在宋府门外。 赵氏早就命人等在门口,只待儿子一回来就把人带到自己屋里来。 仔细算算,他们母子也有半年没怎么见过面了,也不知她的砚哥儿是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长高。 正在屋子里愁着,突然门外一只手打起厚重的帘子,紧接着一个温吞的声音响起:“三弟,切莫如此,当心惊着母亲。” 另一个声音却说:“在母亲这儿怕什么,她见到咱们俩怕是要欢喜得哭出来吧。”这声音活泼得很,与刚才的那个声音截然不同。 赵氏愣住了。 还没反应过来,突然眼前一花,从屋外进来两个少年俊秀的男孩子,一个端庄有礼,一个潇洒不羁。 “砾哥儿!!哎哟,你怎么也回来了?”赵氏又惊又喜,“你信上说不是还有三五日才到吗?” 竹砚在一旁温温笑着:“三弟这是想给娘一个惊喜。” “那也不能到得这般快,你们俩都给娘看看,哎哟真的长高了不少啊,砚哥儿还黑了,在书院读书就是辛苦。”她一边说一边抹着眼角的泪,内心是高兴不已。 能看见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赵氏已经心满意足。 “坐马车当然快不了,我可烦这东西,又慢又晃悠,我是一个人骑马回来的。”竹砾笑道,径直走到桌边倒了一大杯热茶喝下,“娘,您是没见过大雪漫天,还在雪地里疾驰的风景,虽然冷得不行,却也痛快!” 第45章 “痛快个什么,你骑马回来也不怕冻着?”赵氏一阵头疼。 她和丈夫都是谨慎端庄的性子,怎么就生出宋竹砾这样洒脱不羁的儿子呢?他也太跳脱了,得亏是个儿子,万一要是女儿赵氏都不敢往下想。 “怎会?我穿着娘给我缝制的棉衣呢。对了,爹爹下衙回来了吗?” “还没呢,再等等。” 宋竹砾却一刻也等不了了,抓起二哥的手:“走,咱们去拜见老太太。” 说话间,他已经走出了正屋大门。 赵氏拦也拦不住,只好命几个小厮婆子紧紧跟上。 蒋妈妈笑道:“咱们砾哥儿还是这么个性子,怪道老爷喜欢,就是老奴见了也觉得潇洒风姿,异于常人呐。” “哎……可不是,砚哥儿虽好,却死板了一些。罢了,能用功读书就是好孩子,往后宋家还得指望他们呢。” 赵氏满心骄傲,又叫丫鬟打了一盆热水来,她要重新装扮。 安福堂内,丹娘刚刚给老太太推拿结束,用热乎乎的毛巾覆住双手,她才觉得好受些,一边敷一边感慨:这身体真是娇弱不堪,要是换成之前自己的原身,不就是推拿,只要老太太受得住,她能给她按一下午。 “姑娘,这是玫瑰膏子,老太太吩咐了您擦上这个保管双手白嫩细腻,还自带一股花香呢。”小丫鬟过来献宝。 丹娘擦干净手,挑了一点半透明的膏体在掌心,用体温轻轻匀开来,又细细抹在手背上。 确实莹润清香,丹娘喜欢。 这时,奚嬷嬷进门笑道:“老太太,二少爷和三少爷来给您请安了。” 老太太又惊又喜:“噢,他们俩倒是约好了的,一道过来了,快让他们进来吧。” 丹娘好奇地盯着门口,见一前一后进来两个秀美挺拔的男孩,模样都有五六分相似,看样子这就是她的哥哥们了。 竹砚是长子,娘胎里带来的自重老成,走到老太太跟前先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得到允许起身后端端正正地回话,从头到脚,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严肃劲儿,看得丹娘不由得心肝惴惴,总觉得她这位二哥哥像是教导主任。 旁边的竹砾就活泼多了,跟着二哥一道行了礼,他笑道:“想是我和竹砚不在您跟前,少惹您生气,老祖宗瞧着气色都比半年前好多了。” “混小子,好的不学,学着来你祖母跟前打趣,合该让你父亲多多打你板子才是。”老太太故意板起脸,声音却在笑。 “倒不是三弟胡诌,老祖宗确实看着精神许多。”竹砚发自内心地感叹。 不过短短半年未见,老太太整个人虽没什么胖瘦的变化,但气色却显得红润饱满,很有精神,说话也洪钟有力,即便是在这个季节,她也没有咳嗽两声,反而拉着两个孙子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奚嬷嬷笑道:“两位哥儿有所不知,多亏了咱们七姑娘呢。” 竹砾深色的眸光轻轻一闪:“哦,早些年听闻咱们七妹妹身子不好,整个人也混混沌沌的,没想到快出嫁了,这脑瓜子也灵光起来了,早些议亲还是有好处的。” 老太太刚要皱眉,竹砚道:“三弟这话不妥,七妹妹是咱们自家手足,女孩子到了年纪嫁人天经地义,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竹砾一点不生气,反而笑容更深了:“二哥说得对,是我说错了。” 丹娘一双大眼睛深深地看着他,一眨不眨,看得宋竹砾有些不自在起来。都说傻子的眼睛都是钝钝的,怎么到了丹娘这儿,锐利如刀锋,竟然让人无法逃避。 第46章 “七妹妹做什么这样看我?” “我只是在想刚才兄长的话,三哥哥说,早些议亲对脑瓜子有好处,我觉得未必,你这话八成是在诓我。”丹娘认真极了,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早些议亲对脑瓜子有好处,为何两位兄长到了年纪还未娶亲?” 竹砚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竹砾早就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一切。 只有老太太笑得不行:“你们俩啊,还想取笑你妹妹,这下好了两个读书的被一个闺房丫头堵得说不上话来!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罢。” 竹砚竹砾两个相视一眼,连连对着丹娘作揖赔不是。 丹娘却歪到老太太身边:“老祖宗,孙女说得不对吗?” “都对,是他们俩想欺负你,祖母可不许。”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老太太屋里摆晚饭了。因兄弟俩归来,今儿人算是到得齐全。宋恪松赵氏夫妇俩坐在老太太的身边,下面依次排开按照长幼齿序往下排,丹娘毫无例外排在最后一个。 没多久就是过年了,一家子提前团圆尤其开心,特别是赵氏。 像团圆饭这种场合是没有小妾姨娘在跟前碍眼的,自己最得意的儿子也回到身边,酒逢喜事千杯少,两杯黄汤下肚,她双颊娇艳,白里透红,倒是比平时显得更有姿色。 丹娘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团圆饭,因为她总是吃不饱。 好在这样的饭局到最后是小一辈的先离场,但丹娘最小又承了一个傻子的头衔,自然可以最先回自己屋里。踩着皑皑白雪往回走,冷不丁从后面蹿出一个人影来,竟然是慧娘身边的三奴。 书萱紧张不已,护在丹娘前头。 慧娘已经慢慢摇着步子过来了:“妹妹的丫鬟还是这么上不了台面,稍稍一点风吹草动就怕成这样,也该是个服侍傻子的命,啧啧。” 她被关了这些日子,早已心浮气躁。 刚才席间碍于长辈们都在,她才强忍住没对丹娘发飙,现在四下无人,怎么肯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只是慧娘也不傻,自己的亲事还悬在半空中,她不好太过张扬,免得被父亲又惦记上,又动了将她嫁去贫寒家门的念头。 她冷冷笑着,绕着丹娘转了一圈,“好些日子不见,妹妹倒是比之前更标致了。” 这话不假,丹娘跟在老太太身边蹭吃蹭喝,加上自己积极锻炼,一张白净的小脸早就养得莹润无暇。她原本就比慧娘漂亮得多,这么一来更显得风姿宜人,娇憨明艳。 丹娘笑了:“我是比姐姐漂亮,可我是个傻子呀,姐姐可愿用你的嫡女身份与我换一换?” 慧娘愣住了:“你舍得你这张脸?”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要是能用这张脸换来爹爹和太太的疼爱,换来嫡出女儿的尊贵身份,换来不用留在云州的机会,我为什么不换?” 月光雪色间,她盈盈一笑,如美玉生晕,难描难绘的美好。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慧娘。 丹娘这丫头再标致又如何,她已经配给了沈家,又绝不可能跟他们一道上京,这辈子只能守着个瘸子瞎子过,这云州城再好,哪里能比得上圣京里的繁荣富贵。 想到这儿,慧娘心底的怨气消了一些:“哼,做梦吧你!你这辈子就是个庶出的命,不该你的别指望了。” “姐姐说的是。”丹娘毫不在意,傻兮兮地笑了。 第47章 见慧娘还想刁难自己,她话锋一转问道:“四姐姐,你可听父亲提起过江南龚家,还有近些日子在书院里大放异彩的李氏兄弟?” “什么?”慧娘眯起眼睛。 “妹妹不才,跟在老太太身边久了也听到一些传言,说是父亲很中意这几个读书儿郎。就连二哥哥三哥哥都对李氏兄弟称赞不已,说他们笔墨文书诗词俱佳,来年说不定能一举中第。” 丹娘笑得眉眼弯弯,“你说,若是他们当中也出个状元郎君,父亲会不会动了收他们当女婿的念头?” 慧娘大吃一惊,眼珠子转了转,当下也顾不上为难丹娘了,领着三奴就往回走,直奔赵氏的屋子。 天色阴沉沉地暗了下来,书萱不安地问:“姑娘,咱们这样诓骗四姑娘,万一……” “谁骗她了。”丹娘亲手掸了掸落在斗篷上的碎雪,如画般的眼眸明艳生动,隐隐透着一股冷意。 夜深了,烛火燃燃,赵氏的屋子却不得消停。 “娘,爹爹真的要将我跟那什么江南龚家,还有李氏兄弟议亲吗?我不依,我就不!江南龚家再好,能比得上圣京的富贵人家吗?凭什么姐姐能嫁入伯爵府,而我……却只能将就这样的人家?” 慧娘又哭又闹,吵得赵氏头疼不已,坐在桌子旁,一只手扶着额头,一脸中风状:“你可以哭得大声些,最好让你父亲也听见。” 淡淡的一句话成功让慧娘闭上嘴巴,她脸上的胭脂都哭花了,跪在地上抱着赵氏的膝盖,眼泪如断了线珠子一样落下。 “娘,女儿知道自己处处比不上姐姐,可毕竟也是您和爹爹的亲生骨肉,是宋家的嫡出小姐……我真的不想被姐姐比下去太多,姐姐嫁了个好人家,我不敢比她强,那起码也得是圣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吧……难道您就舍得让我远嫁?还是留在云州城里,配那什么李氏兄弟?” 慧娘哭得赵氏心烦意乱。 其实这件事早些天宋恪松就与她说过。 当时赵氏也很不满意,因为这几个子弟的家世都太单薄了,在她看来根本配不上她的慧儿。 但宋恪松却冷静清醒得多,直言不讳:“我看中的这几个孩子与慧儿都年貌相配,江南龚家虽然现在已经没落,但当年可是显赫一时,即便如此,他们如今也是清贵人家里不可多得的人物。那龚家小少爷你也见过,长得如何,学问如何,人品如何,你自己心里有数。” “再说李氏兄弟,虽然家里是皇商出身,与读书人相比是差了点。但李家不缺财帛,李氏兄弟又都很奋发上进,我已请教过书院的先生,都说他们俩在书院里的表现属于上等。这样努力又家底丰厚的年轻人真的不多了,无论慧儿选哪一个,都能高枕无忧。” 赵氏听了丈夫的话有些心动。 慧儿不比杳儿,不漂亮,也不算聪明,性格嘛说好听是直爽,说难听就是跋扈。这样一个女儿如果嫁去了高门显贵,以后的日子有多难熬可想而知,娘家是一点力都帮不上。 赵氏刚想到这儿,却被身边的宋恪松打断。 这位识人断事多年的官老爷自有一套本事,光看赵氏的面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冷冷笑道:“我劝你切莫做什么让慧儿嫁去高门贵府的春秋大梦了,就凭慧儿那模样性子,哪家名门愿意要这样的儿媳妇?” 第48章 当爹的都这么说,当娘的也只好偃旗息鼓。 而且宋恪松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至少他是真心实意地替女儿张罗,寻来的年轻人都算不错。 原本这是秘密,毕竟他们夫妻也还没决定到底是其中哪一家。 想着等杳娘的婚事办妥了,再给慧娘说亲。 谁知道慧娘竟然提前知道了,知道就算了,而且反应还这么大,一点都不体谅父母为她操持的苦心。 慧娘趴在母亲膝前哭了好一会儿,见赵氏无动于衷,当下心凉了一半。 她抬眼:“娘,你就真的……不为女儿着想了吗?” “就是为你着想才会有这样的安排,罢了罢了,哪有女儿家自己过来讨亲事的,你要脸不要?”赵氏也火了,“蒋妈妈,把四姑娘带回明月轩,没有我的话不准出来!” “娘!!” “你再哭一句,我现在就去跟你父亲说,就说你相中了那个李家兄弟,等年前就让人家过来下聘吧!” 慧娘被吓住了,一愣一愣地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最后,她用帕子捂着脸,一路哭哭啼啼回了自己的明月轩。 赵氏头疼:“哎……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天魔星,她就不能跟她的哥哥姐姐们学学,让我也省点心呐。” 蒋妈妈走过来,轻轻替赵氏揉着后腰,嘴里宽慰道:“天底下哪有不操心的父母呀,太太这是慈母心肠,理所应当。四姑娘还小,不懂事。” “过了年都十七了,还小呢?”赵氏抬眼,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我有她这个年纪已经嫁给老爷,管家理事了。” 说着,她深深叹了一声,“老爷说得对,不可再拖了。” 她正色嘱咐蒋妈妈,“明儿起,我亲自教慧儿看账本,你去给我把几个管事妈妈婆子都叫去明月轩,当着四姑娘的面,让她看看平日里是家中是如何管理运作的,别出了门子自己一手捂不住,只晓得回来哭。” “太太英明。” 丹娘完全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番话,慧娘同学多了一个嫁前辅导班,这下是彻底没指望出门找丹娘的麻烦了。 她还没快活多久,老太太就听闻了这件事。 老太太将赵氏叫来:“家中三个女孩子,两个快要出嫁,你这看账本教管家的本事也是咱们云州城里数得上的,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不如都带上。” 老太太说着,指着丹娘笑道,“这丫头笨笨的,你只管教你生的那两个,带她做个旁听就成,开不开窍的全凭造化,你看如何?” 赵氏当然听懂了婆母的意思,她点点头答应了。 对于管账这一块,杳娘早就上手了,这个速成班对她而言就是复习班。 一早儿起来,见她处事拿捏甚有章法,对应一众婆子丫鬟也颇有大小姐的威严,赵氏见了欣慰不已。在转脸看看身边两个,一个亲生的满脸愤愤,根本没学进去多少,一个傻乎乎的,手里还拿着一支笔搞什么记录,实际上画出来的东西没几个人看得懂。 赵氏不免郁郁。 肯定不是自己教的有问题,一定是学生自己的毛病。 丹娘就算了,她要嫁的沈家废人,自己又是个傻子,学不会也不要紧,说出去也不丢人。 可慧娘不一样。 她是嫡女,就算议亲的人家不需要那样高门显赫,也必须拿得出手,可问题是……现在慧娘自己拿不出手。 除夕前一日,府里事务繁忙,走来过往的婆子妈妈们一个个神色匆匆,脚步不停。 第49章 明月轩中,赵氏发了大脾气。 “那日你信誓旦旦与你姐姐说,这采买年货的事项交给你来办,你就是这样办的?” “鱼肉蔬菜是买来了,可你没有让专人来管,这些东西也都没有放入该放的地方,眼下烂了臭了一堆!”赵氏铁青着一张脸,只觉得匪夷所思。 这个天气,买来的餐食只要不刻意乱放,是不会变质的。 可问题就在于,慧娘同志派了专人采买,却没有与厨房里的人说清楚交接工作,导致买来菜品的人放下东西就走。慧娘又嫌麻烦,将这些东西都交给几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处理,只是送去厨房,又没说送往哪个厨房,几个小丫头便把好几筐蔬菜瓜果,还有心念的鱼肉鸡蛋都放在另外一个屋子里。 地龙暖着,炉灶烧着,这些安放好的食材全部腐败,直到这天厨房里的孙妈妈闻到异味才发现端倪。因坏了这么多菜,算算也要不少银子,孙妈妈可不敢托大,赶紧禀告赵氏身边的蒋妈妈,这才东窗事发。 赵氏听到下人们来报,险些气晕过去。 她指着慧娘的鼻子大骂:“原先的厨房就管厨房的采买,你怎好端端地换了人?换人了为何不与我来说?你现在是翅膀硬了,做什么决定都能自己来了?” 慧娘嘟囔着,还有点不服气:“就是厨房里的孙妈妈,她说什么……内外不可兼并,外头爹爹他们的一应茶果采买不归他们厨房管。我气不过嘛,我是府里的小姐,她不过是个妈妈,凭什么驳我的话?” 孙妈妈吓得赶紧跪在地上:“太太明鉴,这是太太留下的规矩,如此改动,做奴婢的自然不敢,老奴当时也是请四姑娘回禀了太太,拿了太太的对牌钥匙再来安排咱们几个老的做事。只要见了太太的对牌钥匙,就是让老奴立时三刻死了,老奴也绝无二话啊。” 赵氏闭了闭眼睛。 这事儿明摆着是四姑娘不对。 孙妈妈管理厨房不是一年两年了,她手脚麻利,人也爽快干净,做事利落,这么多年了厨房这边没有让赵氏操过心。 现在可好,慧娘一插手,反而让全府上下差点闹了个大笑话。 除夕在即,如果连一顿像样地年夜饭都拿不出来,岂不是让下人们都笑话主子无能? 赵氏揉了揉眉心:“孙妈妈起来吧,你现在带着厨房的人直接去东市街头采买,越快越好,把老太太小厨房那边的人也叫上;青葙,你赶紧让门房备马车;蒋妈妈,拿上我的牌子去账房支银子,先不济多少,让他们先带上,你跟着一并去。” 几个婆子丫鬟得了令,应了一声纷纷行动起来。 赵氏把人安排出去,又喘了口气:“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有自己的主意是好事,但你也该来跟我商量一下。便是我在忙,得不了空,你也该寻你姐姐去说一说,怎么好自己就偷偷做决定!要不是这次发现得快,你是想让我们一家子对着空盘子吃年夜饭吗?” 慧娘羞得满脸涨红:“我都说了我学不会这些,娘偏不听。” “荒唐!”赵氏猛地一拍桌子,“你学不会?那人家讨你回去做老婆干什么?人家庄稼汉子娶妻也要个脑子灵光的,家里家外能打点妥当的婆娘!” “我可告诉你,这一次你学不会也得学!若是再学不会,那便待在家里,当一辈子的老姑娘吧!” 第50章 赵氏这次算是发了狠,无论慧娘怎么哭,她都无动于衷。 下班回来的宋恪松远远地隔着门帘听了一耳朵,然后又是欣慰又是感慨地转身离开。 好在赵氏果断,杳娘得力,这点小小的插曲没有闹出太大的风波。 丹娘一直在旁看戏,手边是赵氏让她帮忙算的账本。 她毕竟是接受过正统教育,参加过高考,还考得不错的现代人,算账这种事对她而言真的不算什么,哪怕她连算盘都不会打,但没关系,赵氏专门派了个妈妈教她和慧娘一起学。 丹娘虽然没什么兴趣,但也知道技多不压身的道理,也跟着认真学起来。 赵氏的脾气发完了,过来检查丹娘的计算了。 一手拿着账本,一手是算盘,赵氏指尖的盘算珠子打到飞起,看得丹娘眼前一亮,耳边都是劈啪作响的声音。 好一会儿,赵氏有些惊讶地抬眼——竟然都算对了。 这小丫头看起来钝钝的,说话也不甚聪明,倒是算账是把好手。 之前教丹娘慧娘算盘的妈妈也跟赵氏汇报过,说四姑娘虽聪明却不用心,七姑娘憨憨的,但学起来效率却最高,正确率高的吓人。 见自己的培训班还有点效果,赵氏又是欣慰又是难过。 难过的是,拖后腿的总是她生的那个…… 真是一声长叹,几家欢喜几家愁。 出夕将至,这也是培训班年前的最后一课,丹娘终于可以放假了。她欢欢喜喜地回到柳璞斋,先给自己安排了几份点心,一壶热热的牛乳茶,然后吃饱喝足地躺在榻上看她的话本子小说。 屋子里的地龙虽不算特别暖和,但也足够不挨冻了。 丹娘对这些物质条件没什么要求,反而更惬意。 就这样躺到了晚上,要过去老太太那屋里蹭饭了,她才懒洋洋地起来,让书萱给自己更衣出门。 刚到安福堂门口,里面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 丹娘纳闷:这是谁啊,听着声音很陌生…… 奚嬷嬷得了通传过来打起厚厚的门帘,笑道:“七姑娘来了,老太太可等了你好久了。” 懒了快两个时辰的丹娘完全不知道不好意思,反而笑得更灿烂:“没事儿,待会儿我给老太太都补上,我睡在老太太这儿加夜班都成。” 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丹娘走进了正堂,看见老太太对面坐着一对眼生的夫妻,男的长得浓眉大眼,端庄憨厚,女的细眉隽秀,白净富态。 丹娘先给老太太行了礼,看着这对夫妻有点傻眼。 您二位怎么称呼啊…… 老太太:“快来见见长辈,这是你舅舅、舅母。” 原来是赵氏的兄长和大嫂。 丹娘乖乖行礼:“舅舅好,舅母好。” 见她懂事,赵舅母温温一笑:“倒是个好模样的孩子。” 烛光下,刚刚及笄的少女轻柔微笑,一双如墨的眸子点点星光,唇边那一抹鲜艳的殷红,更衬得肤白如雪,生动娇艳。 赵舅母惊艳不已:“这模样,说是云州城里第一也不为过了。” “小孩子家家的,别给她夸坏了,就是个还不开窍的孩子,等过了年三月便要嫁人了。”老太太笑着说。 “老太太的孙女怎会差?不比咱们家几个丫头强上几倍?我瞧丹丫头就不错,端庄漂亮,一眼瞧着就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赵舅母的笑声很爽朗,回荡在堂屋上空。 第51章 丹娘憨憨地傻笑,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 赵舅母夸了两句,见这个小傻子始终这个表情,心里有数了,低下头用帕子略微挡了挡嘴角的嘲讽,到底不敢在老太太面前流露出太多不屑。 但丹娘看得清清楚楚,她只是不在意。 “这次咱们家杳儿得了门好亲事,我这做舅母的真是打心眼里的高兴,听说那荣昌侯府怕咱们大姐儿嫁去了不适应,还专门修缮了侯府,新建了一处别院呢。”赵舅母得意道,“说到底也是咱们家的福气嘛。” “杳儿这孩子福气大,日后有的是好日子。”赵舅舅就憨厚多了,“我这趟来原是要给杳儿送嫁的,可巧又是过年,路上紧赶慢赶地挑了这一天到,都能与你们一道团年了。” “亲戚们本是一家,咱们一家落难至今也少不了你们的帮衬,如今太太也越发老练,我们宋家也能重返圣京,你们兄妹二人多年未见,今儿凑在一起过个年是老天爷给的缘分。”老太太手里盘着佛珠,笑呵呵地说着,“杳儿的婚期在二月,过了年,一大家子在和和气气玩一玩,等她出了门子怕也没有这样悠哉的时候了。” “谁说不是呢!”赵舅母笑容更大了。 正聊着,她从身后招招手,一个容貌秀美,体态婀娜的女孩子乖乖巧巧地走到跟前。 “这是真儿,从小养在我跟前,贴心懂事,周到温柔,别的我不说,照顾人啊绝对没问题。我瞅着,咱们家砚哥儿也这个年纪了,房里也该有个人知冷知热的,真儿不就刚好?” 赵舅母的话引得丈夫频频侧目。 很显然,妻子的这番操作没有跟他商量。 现在一下子捅到老太太跟前,反而让赵舅舅不知如何应对了,他一张脸皮涨得通红,对着老太太一阵哑然,一只手重重捏着椅子扶手,满脸不自在。 老太太到底见惯了大风大浪,听了赵舅母的话半点端倪未露,只是笑笑:“这事儿不着急,天儿也不早了,你们赶路辛苦,先回房里去休整休整,等过了年再慢慢商议。左右你们夫妻还得在这儿待到二月中呢,不亲眼看着杳儿上花轿,这让她舅如何放心呐?” 赵舅舅有了台阶下,忙不迭地点头作揖,把这个话题圆了过去。 丹娘垂下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心里觉得好笑。 估计赵氏自己也想不到,自家这个大嫂居然把主意打到她最宝贝的儿子身上了吧。这个年,怕是会很有意思。 丹娘从安福堂里退出来,打算绕到后面的小花园走一圈,再回柳璞斋。 前面不远处一排厢房,就是安顿赵舅舅两口子的。 刚走到跟前,她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在争执,声音最明显的那个就是赵舅母。 “你说我不干正事儿?我怎么就不干正事儿了?我晓得你是舍不得那个小狐狸精生的女儿,真儿那模样出挑,性子你讨你喜欢,这些年在府里她都快把嫡出姐姐的风头都压住了,还想怎么着?” 赵舅母似乎压抑了很久,一股脑都说了出来,“你别说我这个做嫡母的亏待他们,宋家如今也要起复返京了,他们家的嫡长子日后说不准可有大造化,能给他当个妾室姨娘的,你这做舅舅的面子上有光。” “有光?有个屁光!” 赵舅舅忍不住了,“谁家女儿能随随便便送给别人家当妾的?而且我们两家关系这么亲近!真要让砚哥儿收了真儿,你让我以后拿什么脸面去见妹妹?” 第52章 “你舍不得就舍不得嘛,冲我嚷嚷干什么?现在舍不得了,当初我说庶出女儿在家里学学针线,你偏不听,非要让真儿同我们一起来送亲。我就纳了闷了,谁家庶出女儿这么大的排场,还有这样的面子!” 赵舅母冷哼两声,“我可告诉你,赵远兴,你这次非得带她出来,就不要怪我这个嫡母把她送出去!她要是命里有福气,能嫁个平头人家做正室,算她造化,要是没本事,哼……不论贵妾姨娘,终有一个是她的去处!” 赵舅舅闻言,叹气不止,却也不再做声。 丹娘耳朵尖,听见雪地深处还有个声音在轻轻抽泣。 踩着厚实的雪,她慢慢寻了过去,看见躲在一处墙根下哭得难以自已的女孩子——赵真儿。 “哭是没用的。”丹娘静静地来了句。 赵真儿吓了一跳,抬眼看见是她,眼底划过一阵防备。 丹娘:“别哭了,回头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家欺负你,到时候说起来你又要被舅母责罚了。” 赵真儿咬着下唇,期期艾艾地问:“你为何帮着她说话?你不也是庶女吗?” “我没有帮任何人说话,我说的是事实。”丹娘一字一句地说。 丢下这句话,也不管赵真儿有没有听懂,她转身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往更远处走去。 赵真儿凝视着她的背影,秀美的眼眸里突然迸发出一抹狠厉:“你是个傻子,你当然不在意了!既让我出了府,就别想那么轻易摆弄我!” 除夕这一天,宋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因今年是杳娘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新年,赵氏是欢喜中带着点点哀愁,各种愁思不解都化作动力,她将女儿的嫁妆单子理了一遍又一遍,差点把宋恪松的耳朵都念叨出老茧来了。 出了年,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到了二月二龙抬头,春暖花开,一片生机盎然。 二月初六,距离杳娘出嫁还有十日。 一大清早的,丹娘就来给老太太请安,并一起吃饭。 刚端起碗,门外呼啦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姨娘隔着帘子冲着老太太一下子跪了下去。 “老太太,我知道我没这个脸面过来您跟前,可他们也太欺负人了,把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丫头塞进六少爷的房里,这一大早的被婆子丫鬟撞见,我、我……” 方姨娘已经说不下去了,只顾着哭。 老太太还未发话,赵氏气汹汹地过来,扯过她的头发左右开弓就是两巴掌:“你还好意思惊动老太太?砷哥儿都是被你带坏了的,才会做出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情!那真儿是我娘家大哥带来的清白姑娘,如今被砷哥儿糟蹋了,你还有脸哭?!” 赵氏也气得不行。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她忙着一家老小的打点,刚让几个婆子回了话,青葙就匆匆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这话可把赵氏惊得不轻。 原来,今儿一早上,六少爷房里的婆子撞见他收用一个女孩子,两人躺在同一个被窝里,亲昵缠绵。 要是寻常女孩子也就罢了。 砷哥儿刚成年,房里有个把通房也是正常的。 可不正常的就在这里,这个女孩子不是宋府的,而是赵家舅舅带来的那个赵真儿。虽是庶女,却实打实是好人家的清白女儿。 如今却躺在宋竹砷的床上,坏了名节。 被婆子发现之后,赵真儿哭得上吊,还好被赶去的丫鬟救了下来,才没有闹出人命。 第53章 赵氏得知此事,就要把宋竹砷捆起来打死,方姨娘如何能肯,哭着喊着拼命抱着赵氏的腿,事情闹大了惊动了宋恪松。 宋恪松和赵氏意见不合,夫妻俩自己反而吵得不可开交。 方姨娘见有了空子,躲过了看守的婆子,直奔安福堂这边来告状了。 听完这些过程,丹娘郁郁地放下碗筷——她就是想安安静静吃顿早饭就这么难吗? 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老太太,老人家的眉宇间已经酝酿着一团黑气,隐隐有着冒火的意思。她冲着丹娘说:“把碗里的吃完了,剩下的带回你屋子里慢慢用。” “老祖宗,要不,我还是留下陪您吧。”丹娘压低声音,用眼神示意了一眼门帘后面那一片哭闹,“要是打起来了,我也好护着您。” 老太太原本满腔怒气,被这个傻乎乎的小孙女这么一搅和,反而有点想笑。 “你这丫头这么喜欢看热闹是谁家的规矩?也罢,你到梢间去,没我说话不准出来,要是多发出一点声音,以后就别来我这儿吃饭了。”老太太妥协了。 丹娘连连点头,拿了一碟子红糖粑粑躲了进去。 她刚闪身,陈妈妈、栗妈妈就进来把桌子收拾了,又伺候老太太洗漱净面,直到外面方姨娘的脸都被打肿了,老太太才发话:“闹什么闹,你们怎么不去外头大街上闹去?一个个的,出了正月里脸面都不要了。” 赵氏擦着鼻子冲进来,跪在老太太面前:“母亲,这事儿我实在是被蒙在鼓里,今儿早上才知晓,砷哥儿是方姨娘所出,这般教育孩子,反而害了我娘家地女孩儿,这要是传出去了,真儿她可怎么做人啊……” 咣当一声,那是老太太重重搁下茶碗的声音。 “我与你说过很多次,你是正房太太,谁也不能越过你。同样的,这一屋子的血脉也都是你的孩子,即便庶出子女也要尊你一声嫡母,你怎可说出砷哥儿是方姨娘所出这样没规没矩的话?” 老太太真的有点生气了,“你也知道等杳娘丹娘的婚事办完,清明节过后,我们一家子便要返京了,你这般言行无状,等去了圣京岂不是给全家人闹笑话?” 赵氏被批评得哑口无言,双手扭着帕子,眼睛都红了。 “罢了,把人带进来吧。” 不一会儿,老太太跟前就来了好些人。 赵氏被蒋妈妈扶了起来,站在一边,她的身旁是赵舅舅夫妻俩。 赵真儿和砷哥儿跪在老太太跟前,最后跪在角落里的是方姨娘。 宋恪松也进来了。 作为一家之主,他今天来得算晚了许多,脸色铁青,嘴角起泡,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他觉得自己都折寿十年。 “说说吧,这到底怎么回事?赵家姑娘为何会出现在砷哥儿的房里?”老太太问。 砷哥儿白净的面皮涨红了,磕了一个头道:“老祖宗,孙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昨夜天冷,我喝了婆子送来的暖身酒就睡下了,到了天亮时分才察觉到怀里多了个人,竟是赵家小姐。” “你胡说什么!”赵舅母火了,“你是说我们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自己跑到你床上了吗?分明是你们俩之前早就眉来眼去,不然我家真儿怎会如此不知廉耻!” “舅母这就冤枉我了,赵家小姐住进我们家月余,我可曾和她单独说过一句话?便是遇上了,也是身边丫鬟小厮一堆,从不逾越!”砷哥儿急了,忙不迭为自己分辩,“我虽比不上二哥哥三哥哥那般出息,但也知道廉耻!这般有辱家风的做派实非我所愿!” 第54章 说着,他对着老太太和宋恪松不住地磕头。 一旁的赵真儿哭得泪水涟涟,连话都说不出口。 宋恪松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火气,仔细想想,自己这个小儿子平日里最乖巧懂事,从不告状,也不出风头,老实木讷。 他要是喜欢一个丫头,府里又不是没有美貌多情的,何必拉扯人家赵家的姑娘? “你、你……这是说我们家真儿不好了?”赵舅母急了,“老太太,我们真儿可是在你们府上出了纰漏,无论如何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老太太缓慢地点点头:“不急,我想听听真儿姑娘是怎么说的。” 她苍老锐利的眸子看向赵真儿。 赵真儿身子已经软得不行,跪在地上都要身边的丫鬟扶着,这个样子哪里还能说话? 赵舅舅心疼不已:“真儿在家里时也是乖巧懂事的孩子,断不会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情,瞧她这般伤心就知道,哪有女孩儿家平白无故失了清白还不难过的……老太太还要问话,未免太过了些。” 老太太耐心等了一会儿,见这父女俩还在哭,终于磨光了最后一丝仁慈。 她冷笑:“乖巧懂事?我看未见得吧。” 她招招手,奚嬷嬷让翠柳上前一步。 “翠柳,你来说,这些日子你们丫鬟都看见了什么。” “回老太太的话,正月里赵家姑娘就在四处问婆子妈妈们打听咱们府里的事情,从老爷何时返回圣京,到府里少爷们的安置,甚至还问到了库房。” 翠柳低眉顺眼,却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就将话说得清清楚楚。 她还递上了一张纸:“上头是赵家姑娘搭过话的婆子妈妈们的名单,婢子已经知会过她们,她们也都按了手印,老太太过目。” 一番话说得一屋子人脸色难看。 没想到老太太这么麻利,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就能拿出这些东西。 赵舅母喉间咽了咽:“就算是真儿去问了,顶多是失了分寸,又不算什么大事,可你们家六少爷那是污了我们家姑娘的清白,怎能混为一谈?” 老太太冷笑:“姑娘家的去亲戚家里做客小住也是人之常情,但像你们赵家姑娘这样如同管事太太似的问东问西,却不曾听闻,或许是你们赵家的规矩也未可知。” 赵舅母脸色阴沉。 这样到处询问搭话,说到哪儿都是赵真儿失礼在先。 要是传出去了,多半会说他们赵家教女无方,首当其冲挨骂的一定是赵舅母。 赵舅母还想强辩:“说不准是老太太身边这个丫头胡诌的!老太太可别上当才是。” 翠柳恭恭敬敬朝着赵氏的方向福了福:“库房的张妈妈是太太的陪房,太太一问便知。” 赵氏这下也说不出话来了。 赵氏陪房,本质上也是从赵家出来的人,没理由为了翠柳一个丫头胡乱编排赵家姑娘,这根本说不过去。 “所以,你家闺女乖巧懂事就说不上了。”老太太缓缓道,“再说他们俩的事吧,把砷哥儿屋子里的人都带上来。” 很快,两个婆子都被带了上来,跪在老太太跟前喊冤。 “老太太明鉴,我是六少爷院子里专管洒扫的婆子,昨个儿的门户也是我与钱婆子看的,根本没瞧见六少爷带什么人进去啊。” “若是老奴说谎欺骗主子,叫我被天打五雷轰!” “哼,你们府里的人当然向着你们说话了。”赵舅母愤愤不平。 第55章 谁知那婆子倒是泼辣的,立马昂起脑袋:“说句大不敬的话,赵家太太难道不也在说自己?孤男寡女睡在一起,怎都是我们哥儿的错了?要不是女人主动勾搭,不知廉耻,哪有这档子事?” “你、你——大胆!!”赵舅母差点被气晕过去。 那婆子知道自己口无遮拦,又连连磕头,表示自己愿意下去领板子,但自家六少爷是绝对清白的。 方姨娘哭了起来:“老太太,太太……六少爷平日在府里就是个老实性子,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呀。” 宋恪松有点厌恶地微微皱眉:“别哭了,老太太跟前哪有你说话的份,没叫你开口不许吱声。” 方姨娘只好顶着红肿的脸颊又伏倒在地。 又一番问话,宋竹砷屋子里的人都说没有见六少爷出去过,更没有见他带什么人进来。 只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怯生生地说:“回老太太的话,昨晚上赵姑娘跟前的一个姐姐找我说过一会子话,还给了我一叠果子吃。那会儿,偏门还没关。” 话说到这儿,大家都心知肚明了。 老太太从鼻息里一阵长叹,还带了几分讥讽的笑意。 末了好一会儿,她淡淡地开口:“赵家姑娘清白已毁,阖府上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想装聋作哑已是不能。即便是自家亲戚,有些话也得说得明白些,赵姑娘想做砷哥儿的正房太太是别想了。” 赵真儿一听,也不晕了,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太太。 赵舅母还不甘心,咬着下唇:“您这话未免过了,砷哥儿是庶子,真儿也是庶女,从门第家世身份来说,他们俩倒也般配,咱们两家本来就是姻亲,如今亲上加亲不是更好?老太太为何……说出这样伤人心的话。” 梢间的丹娘听到这儿,舔了舔嘴角,悄悄挪到门口从帘缝里往外看。 她看见赵舅母一脸为难,但两眼却装满了希望,似乎在等着老太太妥协。 丹娘垂下眼睑,轻笑。 老太太这性子,怎么可能妥协? 果然,很快老太太苍老的声音又响起:“亲家舅母是希望我们家砷哥儿娶了这个赵真儿?” “不可以吗?都是庶出,都是知根知底的,反正这件事已经这样了……不如做个顺水推舟的好事。”赵舅母一边说一边去看赵氏。 赵氏心头一慌,浆糊一般的脑袋好像灵光了一些,刚要开口替娘家求情,两道冰冷的视线齐刷刷地看向她,一个是宋恪松,一个是老太太。 无论哪一个,赵氏都得罪不起,只好清了清嗓子把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老太太好笑地看着赵舅母:“谁家娶媳妇要这样的?虽说砷哥儿是庶出,但也是我们宋家本本分分的好儿郎,娶妻乃大事,这样的女孩子做个妾室通房便够了,若是想更进一步,万万不可。” 她说着,顿了顿,“或许赵家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做正房太太,但我们宋家……历经波折,好容易才有了今天,是绝对不能再出什么纰漏了。” “赵家太太,你若是愿意,就让你这姑娘留下来做个通房。待日后砷哥儿娶妻了,她若是有福气,能在正房太太之后生下一儿半女,我便出面亲自给她摆一桌酒席,抬她做姨娘如何?” 赵舅母一听,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 砷哥儿虽已成年,但距离说亲成家还有一两年呢。 第56章 就算等他成功娶妻,还要等到正房太太先生下嫡子才行,这么算算不得要花上三五年的时间?赵真儿又是这样被砷哥儿纳进门,砷哥儿对她能有几分感情,大家都心知肚明。 等到时候过了花期,别说一儿半女了,很可能一辈子都要老守空闺。 更重要的一点,一个留在宋家不得宠的姨娘有什么用? 赵舅母咬咬牙:“不必了,老太太瞧不上我们家真儿就算了,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她抬眼,秀美白净的脸上硬生生狞起一抹狠辣。 “但这件事必须从上到下都给我把嘴巴捂紧了,若是漏出去一丝半点风声吗,我们赵家不好做人,你们宋家也一样!” 赵舅母冷冷道,“老太太,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老太太丝毫不在意对方的威胁,依然神色淡漠。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香气,一旁的桌案上还未万千熄灭的香还在冒着袅袅青烟,整个室内鸦雀无声,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好一会儿,老太太终于开口了:“也罢,你主意已定,听你的吧。” 一场闹剧结束,赵舅母愤愤不平地领着赵真儿回到自己屋内。 老太太这儿安静下来。 丹娘一时间又不敢出去,只能继续耐着性子抓耳挠腮地等着。好容易收拾了这些残局,又让砷哥儿和方姨娘离开,老太太这才慢慢地呷了一口茶:“布政史丁大人曾与你说过,他们家有一嫡女,疼爱如宝,知书达理,女工言行皆为上品。” 宋恪松一听就知道老太太是什么意思,忙不迭地作揖:“母亲,丁大人家的女儿自是不错,只是……” “那姑娘有腿疾,站不稳,走不动,只能待在轮椅上,是吗?”老太太眯起眼睛,“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犹豫不决呢?” 宋恪松一听,额头上冷汗就下来了。 “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这次是赵家有备而来,还好,砷哥儿只是庶出,若是这次陷进去的是砚哥儿或者砾哥儿,你们夫妻俩又作何感想?” 赵氏唬了一跳,心头突突直撞。 要是祸害了的是她的两个儿子,碍于情面,她不可能拒绝娘家嫂嫂,再说了女孩儿家的清白多重要,若是赵真儿一心求死,她不得不点头答应。 可要是纳了这样一个姨娘进门,对儿子而言,再想寻得更好亲家怕是不能了。 去了圣京,如果能结一门贵亲,对宋家对她两个儿子来说都意义非凡。 要是真的被毁了……赵氏想想都觉得怄得很,又是一阵后怕。 她忙说:“母亲说得对,布政史丁大人家那位嫡小姐我也见过,虽然腿疾不便,但却是个不错的姑娘。” “丁大人与我们家有恩,他是杳娘的媒人,如今我们家投桃报李,也算全了这一场情分。”老太太抬眼,盯着宋恪松,“我知你是个有想法的,可这件事上你切不可拖延,只有尽早给砷哥儿定了亲,新娘子进了门,这件事才能彻底抹平。” 宋恪松终于也明白了,深深地点点头。 老太太又叮嘱赵氏:“管家你只有一手,不必我费心,我只提醒你一点,今日知晓这些事的婆子丫鬟们,一个个都要签成死契。不要一时心存侥幸,你下面还有三个嫡出子女要论婚嫁,切莫贪图小利,坏了孩子们的终生。” 赵氏泪眼滂沱,连连颔首:“都是我娘家那丫头不好……害谁不好,偏偏要害咱们家的孩子!” 第57章 可恨的是,十日后还要麻烦大哥送嫁,要不然今日就翻脸岂不更好? 老太太轻笑:“这才哪儿到哪儿,你是没见过那些高门大户家里的阴损毒辣,罢了……你们都回去吧,把该做的事情都做起来。” 宋恪松偕同赵氏离开安福堂。 他们刚走,丹娘就从梢间偷偷溜出来,钻到老太太身后她揉捏着后腰。 老太太本就操劳过度,浑身不自在,被这么一下反而觉得松快舒坦,一时间也忘了让丹娘停手。 揉捏了好一会儿,老太太缓过神来,给她小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这下听得过瘾了吧?却给自己惹上一个大麻烦,万一以后要是走漏了一点点风声,我就拿你是问。” 丹娘却笑了:“老太太所问何事?刚才孙女在里面可美美地睡了个回笼觉呢,什么都不知道呀。” 老太太望着女孩天真明媚的小脸,摸了摸她鸦羽一样漆黑的头发,不由地感慨:“小傻子哟。” 赵氏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回到屋里就开始张罗起来。 不出半日,该办的事情已经办妥,她的一颗心也算收回到肚子里去,只是想到还要应付娘家大哥两口子,她这心里就难受得很。 另外一边的厢房里,赵真儿跪在冰冷的地上,眼泪已经哭干了,脸上干巴巴地紧绷,难受得很。可她却还是跪得笔直挺硬,半点没有软下来的迹象。 赵舅母冷笑道:“你真是个有大主意的呐,算盘珠子都快被你打飞了,居然还算计到老娘头上。”她指着赵真儿,一眼讥笑地看着丈夫,“这就是你平日里宠得不行的真丫头,不是我说难听话,怕是妹妹家的那个傻七都比她体面些,丢人丢到亲戚家来了!” 赵舅舅无言以对,背着手连连叹气。 赵真儿不服气地抬眼:“太太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不就是这次没成嘛,若是这次我躺在宋竹砚或是宋竹砾的床上,又待如何?你怕是会敲锣打鼓把我送进宋家吧?” “混账!”赵舅母一巴掌下去,赵真儿半张脸都肿了。 赵真儿伏在地上,终于哭出了声:“太太,我不过是按照您的吩咐这样做,现在事情败露,您也不能把所有的罪责都算在我一个人的头上,我小小庶女如何承受得起?” 赵舅舅大吃一惊:“此话当真?” 赵真儿带着哽咽:“若非如此,父亲真的相信女儿是那种不知廉耻的人吗?实在是太太的吩咐,又拿我姨娘要挟,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赵舅母心头猛地一跳,依然嘴硬:“臭丫头,事情闹成这样不可收拾,你还想随意攀咬?是谁交给你的规矩?!” “父亲若是不信,看这个。”赵真儿拿出一只朱红宝玉的金钗,双手送上,“这是临行前,太太交给我姨娘的,说这是给她的礼物,实际上就是拿这个换我的清白。父亲明鉴,这是太太陪嫁里的宝贝,我和姨娘如何能沾手?太太平日里对我们是什么样,您也知道,怎么可能……拿如此贵重的宝贝赏给我们呢?” 赵舅舅看着眼前的金钗已经气到匪夷所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如果不是赵真儿拿出这枚金钗,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妻子居然做出这种事……比卖了庶女直接为妾更可耻,更丢人! 她竟然想用这样的办法把赵真儿送进宋家,最好送到那两位嫡子身边。 第58章 他抖着手指着金钗质问妻子:“你还不说实话?” 赵舅母也没想到赵真儿会将这个宝贝随身带着,见事情败露,她咬着牙:“是我又如何?!谁让你平日里总娇惯她,纵得她连嫡姐都不放在眼里,区区庶出哪里来的嘴脸!” “你、你……” 赵舅舅抖着手,只觉得太阳穴都突突狂跳,扬起手就想给老婆一巴掌。 谁知赵舅母比他更强势:“你打啊,就在这宋家门内,你打我啊,我倒要看看闹开了是谁没脸面!” 啪—— 赵舅舅反手给了自己一耳光,气呼呼地拽起赵真儿,父女俩一道离开了。 赵舅母呆呆立在屋内,望着窗外渐渐明朗的阳光,手里的帕子都快拧碎了:“哼,等着瞧……” 这件事催化了宋竹砷的婚事。 原本宋恪松是打算好好给自己的几个子女议亲的,哪怕庶出的两个儿子他也很放在心上。布政史丁大人家固然好,但那位嫡女却有腿疾,原先丁大人就流露过结亲的意思,但宋恪松当时没挑明,只说自家两个丫头的婚事还在办,等一切忙妥贴了再从长计议。 现在可好…… 宋恪松失望的同时却也松了口气。 老太太说得对,杳娘的婚事是丁大人保媒,如今他们家的庶子娶丁大人家的嫡女,明面上还是宋家得益了。 况且,丁大人和丁夫人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嫡出小女儿的婚事,若是现在有了着落,他们当然感激不尽,对宋家自然也会竭尽所能的帮助。 到底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没一盏茶的功夫宋恪松就把其中的弯弯绕绕想清楚了。 十日之后,二月十六,十里红妆,杳娘出嫁了。 丹娘不便在前头吃酒,就在自己的柳璞斋里小小摆了一桌,还是老太太命翠柳绞了几两银子,让小孙女这几天都在自己屋里解决吃饭问题。 不知为何,丹娘突然没什么胃口。 或许真的是去老太太那儿吃饭像上班,有压力才有动力的。 整个府里飘着喜庆的大红色,就连丹娘都被影响了,不由得想起下个月就是自己出嫁了,也不知道那位沈公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她转念想起那十二锭金元宝,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应该是个好人。 她满意极了。 赵氏送杳娘出嫁,哭得昏天暗地,差点晕倒,最后是被蒋妈妈一路扶着回来的。宋家在云州城里大办喜宴,流水席整整摆了三天三夜,做足了排面。 杳娘一走,慧娘也重获自由。 她来到丹娘的柳璞斋,这一次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摔东西瞪眼睛。她就坐在丹娘身边,一张不算美丽的脸看着窗外,颇有几分女文青的怅然失落。 “七妹妹,你可知道,六弟的婚事定了。”她的声音一阵委屈,“定的还是丁大人家的嫡女。连六弟的婚事都说定了,为何我还不成?” 她转脸看着丹娘,眼里蓄满了泪光,“七妹妹,你说他们是不是从未把我放在心上?” 丹娘心道:以你的泼辣以后去当个将军夫人都绰绰有余。 但她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歪着脑袋想了想:“要不,你跟我换换吧,你嫁去沈家,我留下来。” “呸,小蹄子想得美!” 慧娘又开始骂人了。 丹娘又说:“妹妹虽然不聪明,但听老太太说过一句,嗯……叫什么来着,噢对了,好事多磨。你大概就是这个什么好事多磨吧。” 第59章 慧娘破涕为笑:“傻子。” 说来也怪,杳娘出嫁之后,慧娘就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行动举止也不再似从前那般莽撞无礼,赵氏教她看账,她虽不喜,但也耐着性子学了,半个月下来倒也颇有长进。 赵氏欣慰不已:“我儿就是聪明。” 慧娘笑得娇羞,浅浅一低头,却因为容貌欠佳,这一笑并没有达到她想要的效果,反而让赵氏轻轻噎了一下。 只有丹娘知道,慧娘这是在积极表现,希望父母能早日为她确定婚事。 赵氏送走了心爱的大女儿,也送走了麻烦的哥嫂,在宋恪松的打点之下,她又为庶子宋竹砷的婚事奔走。 足足忙了到月底,她才喘了口气。 这日,天色阴暗,隐隐就要下雨的样子。 晚饭过后,赵氏才有空拉着宋恪松说起宋竹砷的婚事。 “丁夫人真是没话说,和气大方又好相处,砷哥儿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能摊上这样一位岳母。”她瘪瘪嘴角,心里还是有点愤愤不平。 但想起自己膝下还有三个孩子,她又咽下了这份不甘心。 “丁夫人出身苍山名门,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做派,婚事如何说?”宋恪松问。 “都聊好了,下个月初八,我们过去下定,已讨了丁家三小姐的庚帖,若是顺利,下个月月底,四月月初便可把婚事办了。” 赵氏说着,颇有点眉飞色舞的样子。 宋竹砷的婚事如今是块烫手山芋,她巴不得快点将这件事办完。 宋恪松点点头:“不错。”忽而又想起什么,他说,“丹丫头的婚事是不是在三月初八?这下定的日子……” 赵氏沉下脸来:“老爷,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点子小事?丹丫头的婚事那能叫婚事吗?沈家都未必放在心上的!我已打点妥当,等她出了门子家里再办几桌酒席就够了。” 一个脑子不够用的傻子成婚,这样已然足够。 宋恪松也没有真的把这个女儿放在心上,就随口一问。 现在得到回答,他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妥,便点点头将这件事放开了。 日期一天天临近,丹娘留在安福堂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有点舍不得老太太,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她却把这些思念留在行动里。 这一日,她为老太太按摩好,老太太突然紧紧捉住她的手腕。 “还有两日,你便要出阁了,从明天开始不要过来我这边。”老太太语气沉沉,“你……是个聪明孩子,福气是薄了点,但若是好好过日子,这老天爷也没有断人活路的道理。” 她语重心长,“以后去了沈家,凡事别太露锋芒,少说多做。你不比杳丫头和慧丫头,娘家有父母兄弟可以依靠,你只能靠自己。” 说到最后,老太太的语气里竟然有几分决然。 丹娘心知她的意思,不由得心底苦笑。 她毕竟不是真的只有十五岁,老太太担心的点她都知道,末世里那样艰难她都能熬过十年,这个世道只要手上有钱,她就不信自己过不好。 紧紧握住老太太的手,丹娘看着她的眼睛:“老祖宗放心,孙女心里有数。” 这一日回到柳璞斋,她便开始打点行装。 若是其他人看见更会笑话她,哪有新嫁娘自己收拾的。 书萱举着一盏烛灯进屋,见丹娘忙活着,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姑娘还是我来吧。” “不用,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重要的东西都放在一个小布包里,到时候她会贴身携带,其他一些用品仅仅用一个大箱笼就能装下。 第60章 书萱见这些可怜巴巴的东西,都不免红了眼眶。 “太太未免也……太偏心了,给姑娘准备的嫁妆竟然有三分之二都是空抬,能用的东西都没几样。” “没关系,家里也不容易,太太给大姐姐筹办婚事已经伤了心神,不给我也很正常。”丹娘不在意。 她不是赵氏亲生的,当然可以理解对方的心情。 “书萱,过两日我便走了,你回安福堂去,好好照顾老太太。”丹娘看着她的眼睛,眸光清澈淡定。 书萱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扭捏着手指,耷拉着脑袋:“奴婢不能跟着姑娘也去沈家吗?” 丹娘笑着摇摇头:“你本就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何必跟着我吃苦呢?留在宋家,回头去了圣京,让老太太给你配一个体面的管事做夫婿,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书萱又羞又不舍,眼眶一红:“姑娘……” “别说了,我意已决。” 丹娘轻轻一笑,“快些收拾了,我想睡下了。” 书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躺在柔软的床铺里,丹娘迷迷糊糊地盘算着婚后的日子,渐渐睡着了。时光荏苒,一瞬即逝,转眼两日很快过去。 丹娘出嫁了。 一抬大红小轿吹吹打打来到宋府门口。 便是云州城里的商户人家嫁娶都比这场面有排场。 嫡母赵氏只在门口露了个脸,很快就去忙宋竹砷下定的事情去,宋恪松对这个女儿本就没什么感情,说了两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就挥挥手催促着送亲的队伍上路。 丹娘坐在小轿子里,把怀里的小布包攥紧了。 大红盖头之下是一双坚定清浅的眸子,她毫无惧色。 在轿子里晃悠了一顿饭的功夫,沈家到了。耳边是凌乱的鞭炮声,又是一阵稀稀拉拉的欢呼,让这场婚事听起来不至于那么冷清。 丹娘扶着婆子的手出了轿子,跨过火盆,顺着台阶一路往里。 她的眼前只能看见脚边的一方,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鞋。 金色的绣线镶边,看着十分贵气,还有袍子边角那一排绣着卍字纹的花样,也是丹娘从未见过的。 忽而,耳边的婆子提醒道:“大奶奶,大少爷身子不便,等会儿就由咱们二少爷代替大少爷与你拜了天地。” 丹娘微微皱眉。 就算她不在乎其他事,但结婚的时候新郎官都不在,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她张口就来:“可以,那是不是等会儿洞房了也是这位沈二少代替我夫君?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算是沈家大少奶奶,还是二少奶奶?” 喜堂里一片鸦雀无声。 “哎哟,瞧新娘子嘴皮子利索的,谁不知道咱们家大少爷腿脚不方便,您既是过了门的大少奶奶,也该多体谅才是。”一个婆子快人快语。 “哼,我一个傻子都来拜堂了,为何他不来?” 丹娘笑了笑,“我不管,今天沈寒天不来,这堂就拜不了,若是让我跟这位沈二少拜堂,那我以后就是沈家二少奶奶,诸位不要搞错了就好。” 一番话,众人面面相觑。 坐在上首的沈夫人微微皱眉。 怪道是个傻子,连这样的眼力劲儿都没有。 沈寒天那个模样能出来拜堂吗? 虽说这场婚事沈宋并不放在心上,但毕竟是沈寒天大婚,该有礼数和体面都应该要有。 沈夫人:“丹丫头,寒天身子有所不便,你作为他的新媳妇也该为他着想,这么多亲朋好友都看着,快别误了吉时。” 第61章 “是沈寒天自己和您说,不愿出来拜堂的吗?” 丹娘又是一个问题将沈夫人问得张口结舌,不免耳尖微微发烫,看这个小傻子也越发不喜。 “我是寒天的母亲,他有什么想法我当然要提前为他考虑周全。他身子不便……” “既然不是沈寒天的意思,那麻烦让他出来吧,我等他。”丹娘毫不客气地打断沈夫人的话,“噢,您别生气,我并非不让您把话说完,您刚才不是说,怕误了吉时吗?所以我才赶时间,婆婆既然能替儿女这样考虑,想必也不会为了这种事介怀的吧。” 沈夫人:…… 众人:…… 好几个呼吸,沈夫人才勉强稳住脸上的笑容,扯了扯嘴角:“即使如此,快去请大少爷过来拜堂。” 不一会儿,丹娘听见远远地传来有节奏的嘎吱声。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近。 一股清冽的香气悠悠传来,一如那天夜里在她房中的气息一样。 没错,是沈寒天了。 她耳朵动了动,将手里的红绸塞进对方怀里:“快,拜堂吧。” 沈寒天眼前一片漆黑,只觉得这女孩的声音清脆明亮,像是一抹阳光溜进了耳朵里,痒痒的,暖暖的。 他笑了:“好。”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礼毕,丹娘被一众婆子丫鬟送进了洞房。 盖头揭下,她总算看见自己新婚老公的模样了。 沈寒天确实长得不错。 英挺的鼻梁,流畅分明的下颌骨,还有殷红的薄唇似笑非笑。 如果不是眼睛上那吓人的伤疤,他会是一个英俊风流,才华卓绝,惊艳整个圣京的状元郎。 可现在……他只能揭开盖头后,坐在轮椅上,距离丹娘足有七八步远。 丹娘没带陪嫁丫鬟,沈寒天身边也没有服侍的贴身丫头,夫妻俩连大眼瞪小眼都办不到,因为她老公看不见。 意识到这一点,丹娘突然眼前一亮。 立马从喜床上跳下来,摘了头上的珠钗发饰,她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桌子前提起茶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 渴死她了快。 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她粒米未进,一口水都没喝。 虽说这桩婚事已经很不被重视了,但有些环节还是省不了,她亲眼见过杳娘大婚,心里多少有数。但真轮到自己了,她还是觉得扛不住。 “你喝水吗?”她咕咚咕咚灌了两大杯,才想起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很有礼貌地问。 沈寒天:“不用。” “有什么吃的呀?我好饿。” “没有。” 这下丹娘不高兴了。 在宋家,虽然生活条件不算最好,但起码顿顿有饭吃,还有精致可口的各种糕点果子。结果嫁到沈家第一天,她就连饭都吃不上了。 “那你呢,你也不吃饭吗?”她嘟囔着。 “吃饭,但现在不是时候。”沈寒天半点不生气,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开心。 丹娘眨眨眼睛:“你什么时候吃的饭?” “早上。” “早上到现在?”她惊讶了。 “嗯。一日两餐,足以。” 丹娘:…… 你但凡早点说你家是这样的用餐制度,她都要考虑一下要不要嫁过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她眨眨眼睛:“行吧,那我出去弄点吃的。” 沈寒天张了张口,刚想告诉她作为新娘子不能乱跑,只听耳边吱呀一声,丹娘已经出去了。 他嗤笑一声,对着空无一人的身边吩咐道:“去看着点儿,别让她闯祸。” 开玩笑,丹娘会闯祸吗? 当然不会。 作为末世里的高手,就算她现在这副身体远不如曾经,但之前的敏锐都还在,她垫着脚尖,轻手轻脚,下手麻利动作利落,很快就拿了一只食盒回来了。 第62章 这食盒,还是三层的。 在她进门之前,沈寒天的衣袍突然微微一动。 “这么快就回来了……”他刚呢喃完,丹娘已经推开房门进来了。 她不但顺来了晚饭,还给房间里添了一壶热茶。 “天气冷啦,你们家的厨房也在懈怠,居然连小炉灶都没生火,这样怎么吃饭呀?还是我聪明,喏,这些都是热着的呢。” 听着耳边女孩嘀嘀咕咕的声音,沈寒天莫名觉得有些新鲜有趣。 “你不觉得嫁给我很倒霉吗?没人愿意嫁给一个废物。”沈寒天推着轮椅来到桌边。 他似乎对这个房间的一切都很熟悉,到桌边后就停下了动作。 “还行吧,毕竟我也没有嫁过其他人,没有比较,不好下结论。” 丹娘拿出一碟碟食物,“哇,爆炒鳝丝,香葱牛肉粒,还有糯米蒸排骨啊,不错不错!你快点过来吃呀,我还拿了两碗米饭呢。” 沈寒天:…… 突然他手里塞了一碗饭,闻着还香喷喷的。 “你要是不能吃,等会儿我吃个半饱来喂你。”丹娘满足地大快朵颐,开心地把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沈寒天:…… 平生第一次,有人说要喂他吃饭。 “不用了。”他缓缓将碗筷放下,“你今晚就歇在这儿吧,我先出去了。” 沈寒天走了。 留下丹娘一人在屋内。 她眨眨眼睛,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怪人,有饭不吃,还想饿着肚子……” 她摇摇头,很快干完一碗饭,紧接着又把沈寒天的那一份也吃完了。冬天到了,她需要很多能量,把这个身体养好了,她才能更好得适应这个古代的生活。 沈寒天不在,她反而轻松。 新婚夜老公出走她也没觉得有什么惋惜,吃完了饭,她甚至还把碗筷送回了厨房,顺便拿了点热水回来洗漱收拾,然后看了一眼漏壶——不错,晚上十点,可以睡觉了。 她钻进了暖烘烘的被窝,很快睡着了。 新家唯一比柳璞斋强的地方就是地龙了,整个房间被烘得暖暖的,连汤婆子都不需要,她都能睡得很踏实。 还没睡醒,屋外有人在喊:“大少奶奶,是时候起身了。” 丹娘迷糊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可能是在叫自己。 打了个还欠勉强起来,她刚坐起身子,门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个身穿翠色袄子的丫鬟。她们把一盆热水放在架子上,语气不冷不热:“大少奶奶,太太说了,请您收拾好了就去正堂用饭。” “今儿早上亲戚们都来,烦请大少奶奶可别迟了。” 说完,这两个丫头就走了,连杯热茶都没给她留下。 丹娘将就着洗漱好,又换了身厚实的袄子出门了。 这个沈家,她目前熟悉的只有厨房的位置,所以出了院子门就直奔厨房,厨房里空无一人,但锅台上冒着热气,显然已经开了炉灶,锅里煮着粥,蒸笼上都是点心。 丹娘在这儿喝了一大杯暖身姜茶,又找个豆沙包吃下肚,这才不慌不忙去找什么正堂。 正堂里,一张大圆桌四周坐满了人。 “娘,这新嫂子怎么还不到啊,新婚第一天就让长辈们等着她,真没规矩。”沈迎安微微皱眉。 “快别这么说,当心让亲戚们听到了笑话。”沈夫人警告地看了女儿一眼,下一秒又轻轻笑着,“待会儿见了你新嫂子,可要记得见礼。” “娘,您都吩咐多少回了,女儿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沈迎安娇嗔道。 “大嫂子何必跟迎安念叨,谁不知道咱们家的大小姐才是云州城里真正的千金呢,金尊玉贵般的人儿呢。” 第63章 沈迎安得意地笑了。 这时,门外丫鬟通报:“大少奶奶来了。” 厚厚的门帘子掀开,一阵寒风涌入,走进来一个身段玲珑,面容娇丽的女孩子。 沈迎安一见,心头顿时咯噔一下。 早就听闻宋家行七的庶出女儿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听不懂人话,说话毫无遮拦,是个最粗鄙的存在。 可没人告诉沈迎安,这个傻子居然长得如此漂亮。 丹娘水汪汪的眼睛亮了亮,往前一步对着坐在中央的沈夫人福了福,姿势也算得体端庄,笑道:“给太太请安,请问我坐哪儿?” 偌大的桌子旁已经没有了空位置,丹娘扫了一眼,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大大方方地笑着发问,这倒让沈夫人有些意外。 沈迎安接过话茬:“大嫂子,你来晚了,已经没你的位置了,要不……你搬个小凳子坐下面吃吧,不过是一顿家常早饭,我们家也没那么大的规矩。” 丹娘眯起眼眸:“今儿不是我新婚第二天吗?我听我娘家人说过,新婚三天无大小,既是如此,这位妹妹你站起来,把位置给我坐。” 说着,她还麻利地将那一个红木雕花的小凳子端过来摆在下首,轻轻拍了拍,“你坐这个吧,反正咱们家没那么大的规矩,我是嫂子,你是妹妹,你也该尊老爱幼。” 噗的一声,饭桌上一位夫人率先没忍住,忙用帕子捂着嘴,这才没太丢人,但眼底的笑意已经弥漫开来,惹得其余的人也都纷纷低下头用袖口或是帕子挡着微微上扬地嘴角。 沈迎安气坏了。 作为沈家千金,她还从没被人这样当面奚落过。 “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小小痴傻的庶女也敢跟我这样说话?你、你给我跪下谢罪!”她柳眉横竖,白嫩的小手猛地一拍桌子,腕子上戴了三五个金镯子叮当作响,好一副大家千金盛怒的模样。 丹娘去看沈夫人。 沈夫人只是轻轻咳嗽着,被身后的嬷嬷不断顺着气,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看样子,她是打定主意要看自己女儿给丹娘下马威了。 丹娘内心轻叹。 这不怪她,是对方太过分,她若是不狠狠回敬只怕以后的日子都不能消停了。 她笑了笑:“我是庶女没错,可我也是你的嫂子,你这般骂我成何体统,你把你的大哥放在何处?眼里可有长幼尊卑?” “呸,要不是沈寒天告罪圣上,我们家又岂会受牵连。长幼尊卑?哼,你倒是亲口去问问他,可对得起沈家列祖列宗?”沈迎安一想起自己的婚事因为大哥的缘故迟迟没有着落,就一阵窝火。 她在家里向来受宠惯了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即便是老爷在时她也是这般横冲直撞,更不要说如今沈老爷已然仙去,家里当家做主的只有一个沈夫人。 而沈夫人是她的亲生母亲,当然宠着自己的宝贝闺女。 何况,这些话都是埋在众人心中许久的话,一直没机会说出来罢了。 现在有个不知高低浅薄的晚辈替他们说出口,他们乐得心里痛快,在一旁看戏岂不更妙? 沈家大房之外的几个妯娌纷纷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二婶婶象征性地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都少说两句吧。新媳妇也别跟咱们迎安妹妹计较,妹妹就是这么个爽利的性子。” 丹娘:“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听着像是在劝和,其实就是在拉偏架,你们一家子的嘛认识时间长,你帮着她理所当然,不用这么急吼吼的表态。” 第64章 二婶婶瞪大眼,嘴巴微微张大。 丹娘又看向沈迎安:“沈寒天现在是落难了,但他是你大哥不假,沈家也没有开祠堂把他轰出家门,他依然是沈家家谱上的长子嫡孙,你若是觉得他愧对祖宗,不如叫齐了叔伯长辈,宗族耆老,大家坐下来说清楚了。该把他逐出家门就别手软,该留下他,你们也别阴阳怪气的。” “你——” 沈迎安气得一张小脸煞白。 沈夫人也惊呆了,不再让嬷嬷给自己顺气,她缓缓开口:“原是我们的不对,倒让丹丫头不快活了。来人,快点添上碗筷,再把我那个软垫的椅子端过来。” 说话间,沈夫人又轻轻咳嗽了两声:“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迎安是你妹妹,只是性子直了点,自小也被宠坏了,说话自然不太中听。” 丹娘终于能坐下来了。 她冲着沈夫人盈盈一笑:“瞧您说的,我就是觉着咱们是一家人才说话这么直白的,妹妹别往心里去才是,我一个粗笨的小傻子怎会呢,怕是等会儿吃了饭出了门就忘啦。”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太好看。 所有人心底都在犯嘀咕。 这……真的是傻子吗?看她说话有条有理,怼起人来毫不怯场,说是外头奔走当家的都有人信。 可要不是傻子,怎么会半点人情世故都不通,想到什么说什么,根本不用在乎会得罪什么人。 丹娘才不管这些人怎么想的,端起面前一碗鸡汤小馄饨就吃,桌子上还有一样八色的小菜,各种蒸糕蒸饼蒸果子,足有七八样,这还不算另外的三款细米甜粥,一样泛着金黄,一样盈着淡紫,还有一样却是赤豆元宵小米粥。 她每样都尝了一份,觉得还是那份金黄色的南瓜粥最好吃。 沈迎安还从未见过女孩子吃饭这般不拘小节,眼底对丹娘的鄙夷就更严重了,根本不拿正眼瞧她。 丹娘无所谓,把自己吃饱了就放下碗筷不动了。 沈夫人才笑道:“待会儿吃罢了饭,你与寒天一道,咱们去祠堂拜祖宗。” “好。”她点点头。 嘴上先答应着,反正等会儿去不去也要看沈寒天的意思。 吃完饭,出了正堂大门,她远远瞧见一棵桃花树下的沈寒天。透过厚重的云层落下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越发显得苍白,一看就是个病人。 他一身玄色衣袍,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刚刚新婚的男人,坐在一张轮椅上,就连落在身上的花瓣都好像静谧了空气。 丹娘看了一眼,走过去帮他推轮椅。 沈寒天刚想拒绝,丹娘却抢先一步看穿他的意思:“要么让我推你走,要么你自己起来跟我一起走,选一个吧。” 沈寒天微微怔住几秒:“麻烦夫人了。” 丹娘嘴角微微翘着,推着他走向沈夫人。沈夫人眯起眼睛看着他们俩越来越近,不知为何心跳微微一沉,有些莫名的担忧在心头萦绕。 沈家祠堂在后院的正厅,一跨入院门,迎面而来就是一阵淡淡的果木清香,丹娘抬眼看了看四周,发现这里绿化做得比外头强得多。一棵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将整个西北角都笼上了一层阴影,风轻轻吹起,耳边都是树叶错落间的沙沙声。 不远处的正门大开着,即便是晴天站在门口也看不清里面的模样。 沈夫人身边的嬷嬷率先进屋点亮了烛火,这才让人看清了整个大厅。光鉴的青色地砖,四根粗壮的柱子撑起整个堂屋,那柱子每一根都比丹娘人都粗,赤红的油漆已经褪色,却褪不去那沉静的气息。 第65章 抬眼往上看,都是一个个端庄肃立的牌位,烟火袅袅中透着静谧肃穆,甚至有点悲凉的感觉。 沈寒天身体不便,身边两个小童进来扶着他跪在厚厚的垫子上。 丹娘与他错开半边身子,也跪了下来。 恭恭敬敬,有样学样地磕头行礼上香,她没有半点不适应。 在古代,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无法为自己改变命运的情况下,丹娘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说别的。 所以既然嫁给沈寒天,那么拜一拜衣食父母的祖宗也没什么不可以。 沈夫人在一旁见丹娘竟然没有出错,忍不住频频多看了两眼。 沈寒天一直没开口说话,直到上完香才缓缓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寒天已大婚成家,烦请多多庇佑我的妻子,宋丹娘。” 丹娘眼眸微动,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他。 他说话的语气很认真,好像真的在托付一般。 只可惜,来自现代的唯物主义灵魂并不相信鬼神一说,可不知为何,从他嘴里念出她的名字,她还是没来由地悸动了一下。 只是浅浅的一下。 她自我安慰:没关系,第一次见家长嘛,紧张在所难免。 从祠堂出来,沈夫人幽幽道:“那件事我与你几个叔伯都商议过了,原先是记挂着你独自一人留守云州,我们不放心。如今,你也成家了,身边多了个妥帖的人照顾,为娘的也能安心不少。” 丹娘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妥帖……说的是她吗? 没想到自己今天一番精彩表现,在这些人眼里居然是妥帖的表现啊,她有点想笑,但察觉到沈夫人话中的沉重感,她还是忍住了。 “是寒天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沈夫人终于没忍住,眼泪如泉涌:“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明明可以跟着我们一起的……为何!!” 沈寒天:“人各有志,母亲不必强求。二弟三弟的前程要紧,您还是早做打算,不必挂心于我。” 沈夫人深吸一口气,用帕子捂住口鼻,好一会儿才稳住情绪。 “既如此,你意已决,我……也不好再劝。明儿我们就动身了,你自己一个……好自为之罢。” 沈夫人落下这句话,带着贴身嬷嬷转身就走。 她步伐很快,好像生怕自己走慢了一点,就会被身后的鬼给吃了。 丹娘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他们要去哪儿?” “圣京。”沈寒天答。 “噢。”她应了一声,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语调上扬:“噢?那这么说你也被留下了?” 沈寒天:“是,明日起他们启程返回圣京,沈家祖宅里只剩下我们俩。” “没有丫鬟婆子吗?也没有小厮?”她歪着脸。 “会有,但不会超过五个人,毕竟多了我也没这个能力给他们发放月例银子。”沈寒天把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她瞪大眼睛,像个小狗似的突然蹲在他跟前,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你之前给我送的十二锭金元宝,该不会就是你全部身家了吧?” 沈寒天只觉得女孩突然靠近了,一股淡淡的宛如阳光一般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脂粉香味,也没有女孩儿身上的熏香,她的气味很特别。 他想退后一点,但身体并不方便。 “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样?”他反问。 “不怎么样啊,有些话你应该直接说,或者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做夫妻嘛最要紧的不就是互相信任?” 第66章 她微微皱眉。 还好她没有乱花钱的习惯,主要是之前在宋家她也没这个花钱机会。既然沈寒天说这是他们全部身家,那以后就要精打细算,对了对了,不光要节流还得开源,不赚钱光节约,日子会越过越惨的。 她推着沈寒天往回走,小脑袋瓜里还在拼命计划着以后的生活。 到了门口,沈寒天突然说:“你先回去吧,不必管我。” “那你晚上睡在那儿?”丹娘问,“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怕我找不到你,毕竟你家这么大……” 沈寒天微微挑眉:“我就住在你院子后面一排的斗云轩。” “好。”她转身就走,末了又回头看了两眼——没人推他,真的不要紧吧? 转念她又想:这也是个被家里人抛弃的孩子,哎,他们两个留守儿童——啊不,留守青少年也是不容易。 等她走远了,沈寒天身边悄无声息的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主子。” “查到了吗?” “与沈家接头的人会在圣京等他们。”黑衣人瓮声瓮气。 沈寒天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宋家呢?” “目前看来,他们并没有什么交集,一切都要等到他们返回圣京才能确定。主子,是否要特别留意这个宋丹娘?万一她是宋家派来的人……” 沈寒天摇摇头,清隽的眉眼间透着一抹嘲弄的轻笑,这一瞬间清雅绝丽:“宋家不会这么蠢,不会派这样一个小呆子过来。” 被说是小呆子的宋丹娘还浑然不知,她快乐地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自己的箱笼。东西虽然不多,但还有那么多嫁妆,她又身边又没有贴身丫鬟,很多事情都要自己亲自动手。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学开学的时候,带着好多行李返校,接下来就是忙忙碌碌的收拾打扫。 足足忙活了一下午,她才将自己住着的屋子收拾妥当。 柳璞斋搬出来后,她目前的新家叫燕堂。 取新婚燕尔之意。 只可惜,现在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居住,另外一只燕子住在后头的斗云轩。燕堂面积不大,但五脏俱全。 正屋一分为三,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客厅,摆着桌椅柜子屏风等装饰,还铺上了柔软丝绒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左边是小小的书房,用屏风与门帘隔开,做到了既能看到外面的情况,还能保持内屋隐私的功效。 书房在往里面就是丹娘的卧室了。 卧室旁边还隔了一个小小的净房出来,倒也够用。 客厅右边是两个梢间,平日里摆些杂物什么,丫鬟们收拾衣物,做活也都在这儿。 丹娘很满意。 因为这里比柳璞斋大了很多,并且外面还有一个小厨房。 刚发现这个小厨房的时候,丹娘开心极了。要知道厨房这东西可不是每个院子里都有的,一般像沈府这样的人家会配一个大厨房,顶多在祖父母级别的长辈院子里再添一个小厨房,接下来有资格拥有小厨房的,就是当家主母。 所以这个年代拥有一个单独厨房还是个奢侈品。 忙活完后,她刚想躺下歇歇,外头丫鬟又传话来了,说是太太屋子里摆晚饭了,让大奶奶过去用饭。 已经升级为大奶奶的丹娘犹豫了一下,立马起身直奔沈夫人的屋内。 这一回总算有丫鬟在前头领路了。 一只小巧的油纸灯笼提在手里,这丫鬟生的杏眼桃腮,颇有几分姿色,惹得丹娘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第67章 沈夫人的屋子里已经摆好了晚饭。 这会儿丹娘才觉得饥肠辘辘,意识到自己成功错过了午饭。一日三餐当然是最重要的,丹娘不由地痛心疾首,看向摆满了的餐桌两眼直放光。 沈夫人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眨眨眼睛,随后和蔼地笑道:“一定饿坏了吧,快点坐下吃吧。” 晚上这一桌人比早上的少了许多。 大概就是沈寒天自家这边的亲戚,沈夫人,沈迎安,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大妈阿姨。丹娘礼貌地笑笑,见沈夫人拿起筷子,她就迫不及待开吃。 今晚的晚饭是米饭,还有几个香喷喷的炒菜。 不得不说沈家的厨子有几分手艺,做的菜相当可口,比宋府里的妈妈们手艺强多了,丹娘越吃越开胃,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沈迎安不住地拿帕子挡着嘴角,满眼都是嫌弃。 末了,她没忍住:“大嫂子,你也是出自书香门第,怎好这般吃饭?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我不过是没你那么斯文罢了。”丹娘笑了笑,“因为我饿了,斯文不起来。对了,太太。”她笑着看向沈夫人,“你们的行囊箱笼都打点妥当了嘛?” 没等沈夫人开口,沈迎安就不客气地说:“劝你莫动这个念头,宋家不愿带你返京,难道我们就愿意吗?大哥已经说了,他是绝对不会离开云州城的,你也别想了。” 丹娘一脸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我要离开了?小姑子,你看着挺聪明的一个人呀,是耳朵不好吗?要不要找大夫给你瞧瞧?年纪轻轻的,别落下什么毛病才好。” “你——”沈迎安气得脸都红了,赶紧朝着母亲告状,“娘,你看她!” “好了,都少说两句吧。”沈夫人缓缓道,“返京是早就有的打算,明儿一早就动身,如今住所各处的事务都已打点妥当,你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来问我。” “你们走了之后,能留下多少人?”丹娘问道,“您看这宅子里里外外好大一块地方呢,这么大的地方我和沈寒天两个人怎么住得完?他跟我说,到时候府里只能留最多五个人,是这样吗?” 沈夫人眉眼微动,大约是觉得丹娘问得太直接了。 她擦了擦嘴角:“他是与我这样说的,说五个人足矣。” “五个人的话……那每个月的月例银子也是我们俩给他们发喽?” “自然。” “那可不成。”丹娘微微皱眉,“我和沈寒天都什么收入来源,这五个人的工钱我发不出来。” 沈迎安得意了:“哼,现在知道当家辛苦了?早干嘛去了。” “早知道你们沈家这样,我也会考虑一下要不要嫁的。”丹娘理直气壮,倒把沈迎安气了个仰倒。 沈夫人放下筷子:“那依你的意思,这件事该如何办?” “太太,等你们走了之后,只要有斗云轩和燕堂就足够我们俩住得了,确实也要不了那么多人。”丹娘把凳子往前挪了挪,笑道,“所以,我的意思嘛……这五个人一年的月例银子能不能太太先帮我们出了?” 沈迎安瞪大眼睛。 沈夫人也觉得难以置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还有,这五个人我想挑一挑。”她抿起嘴角,甜甜一笑,“他们会什么能做什么,我想找专业对口的……啊不,想找知根知底的。” 沈夫人:…… 沈迎安:…… 烛火下,这刚刚及笄的小女娃笑得满脸天真,漆黑的眸子里都是亮闪闪的希望。许多年之后,当沈夫人再回忆起这一夜,只觉得沧海桑田,谁能想到这个时候丹娘就已经盘算好未来的一切呢? 第68章 沈迎安火大:“你胡闹!嫁过来就该你当家,身为沈家大少奶奶,你怎好张口就问母亲要钱呢?” “不给我钱?那也行,你们沈家一定还有其他田园庄子什么的,留下一点能赚钱的产业来给我和沈寒天。”丹娘又换了个想法。 “那更不成!你、你这新媳妇,刚嫁进门第一天就想贪图婆家财产,真是其心可诛!”沈迎安急了,口不择言。 “我亲爱的小姑子,你们什么都不给我,难道要我拿自己的嫁妆补贴沈家吗?别忘了,你们是去圣京,又不是要把祖宅卖了。” 丹娘微微眯起眼眸,“我和寒天一起留下来帮忙看护祖宅,难道连这点待遇都没有吗?” “你……” 突然,房顶上好像传来一声笑声。 很轻很快,宛如风吹过。 丹娘耳力过人,一下就听出来了。 她瞥了一眼头顶上方,见眼前的沈夫人和沈迎安都没吭声,她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也当作没听见。 沈夫人揉了揉眉心,笑道:“是我疏忽了,这样吧,我们在云州城还有几处水田庄子没有卖掉,一齐都给了你和寒天吧。” “好,谢谢太太。”丹娘立马不计较了。 “等吃了饭,我让田嬷嬷把地契送到你那儿去,这样你就不用愁了。”沈夫人温温一笑。 “太太真是大好人。”丹娘又开始拍马屁了,反正说两句好听的话又不会掉块肉,她无所谓。 倒是沈迎安很看不上她这样的行为,连着甩了好几个白眼过去。 丹娘装作没看见,饱饱地吃了一顿,还借着自己傻,顺走了婆婆这儿的两盘点心,看得沈夫人和沈迎安一阵错愕。 待她离开,沈迎安立马撒娇:“娘,你看着宋家小傻子像什么话?早饭那会儿就无理顶撞,如今还这样……这宋家真是越来越过分,要我说,当初就该狠狠的罚,还给他们一家子什么起复的机会,哼!” “你也说少两句吧。”沈夫人只觉得头疼,“待我们去了圣京,你若还是这样不知轻重,想说什么说什么,那可就没人能保得住你了。” 沈迎安立马耷拉着脑袋:“女儿知错了,女儿只是替娘亲鸣不平,咱们沈家的水田庄子干嘛要给她?” “这你就错了,她是明媒正娶嫁入咱们沈家的大少奶奶,我们明儿就要返京,把他们夫妻俩留在这沈家祖宅,按理说,云州城有关的一干事务都该交托到他们夫妻手里,可你大哥这个情况……” 她又是一声长叹,“罢了,不过一百多亩的水田庄子,给了就给了,一年也没多少银子,左不过一百多两罢了。” 沈迎安嘴角动了动,终于不吭声了。 当晚,沈夫人身边的田嬷嬷将地契和一众丫鬟小厮的身契都送到丹娘手里,丹娘倒也利索,直接让田嬷嬷留了下来,花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挑出了五个人。 其中有擅长厨艺的嬷嬷,还有心灵手巧针线活一绝的丫头,另外两个小厮都是身强体壮,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留下这五个人的身契,又把地契放好,丹娘笑眯眯地送田嬷嬷离开了。 忙完这些,她点着烛火,拿着从娘家带来的纸笔不断写着什么,口里还念念有词。 水田庄子共一百八十亩,按照一亩地一两银子的每年出息来算,一年收入也就一百八十两。 扣除农户、工人以及沈家的这些下人们的月例银子,她能到手的约莫一百五十两,这些钱吃饭穿衣应该是足够了,反正就他们俩也不需要迎来送往,少了一大堆烦心事。 第69章 丹娘算着账,越算越开心。 觉得自己快要过上理想中的田园生活了,等以后攒多了钱,再去买更多的田地庄子。 她想得美滋滋,睡觉前把这些东西统统锁好,心满意足地进被窝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沈夫人一行人就开始张罗着出发了,足足二十几辆马车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地车队。 多少辎重箱笼往车上抬,不一会儿,偌大一个沈府几乎全空了。 除了一个斗云轩和燕堂,其他几处都已关门上锁,沈夫人上马车之前回眸望了一眼。 身边的田嬷嬷劝道:“太太,走吧,大少爷是不会来送的。” 沈夫人内心酸楚,进了马车后差点落泪:“他在怨我。” “怎么会呢,哪有跟自己亲娘记恨一辈子的道理,这次咱们一家先去圣京,若是有希望咱们大少爷还能一道过来,岂不是更好?”田嬷嬷宽慰道。 沈夫人摇摇头:“你不懂,沛然那孩子自小主意大,一旦他决定的事情谁也不能更改,他是……不会回圣京了。” 田嬷嬷也是一声长叹:“要不是那件事,咱们家大少爷又怎么会……” “不提了。”沈夫人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跟二房三房都打点好了吧?咱们这就出发。” “是,夫人。” 沈家的车队遥遥远走。 床上的人儿翻了个身,睡得还正香。 她是被屋子外面的声音唤醒的。 一声声一阵阵,越来越响,吵得她根本睡不着。 “少奶奶,少奶奶……” 丹娘终于清醒了,揉着眼睛应了一声:“谁啊?” 吱呀一声,门开了,进来两个小丫头,她们麻利地打好热水,又备好了手巾帕子,一个小丫头走到床榻边又轻轻喊了一声:“少奶奶,该起来洗漱用早饭了。” 早饭这两个字让丹娘一下子清醒了。 她睁开眼,看清眼前两个小丫头的长相时,愣了愣。 这两个丫头长得实在是不好看,大概是双胞胎的缘故,她们俩脸上竟然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胎记,刚好就在左边脸颊的下面,除此之外,五官倒还算清秀。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的容貌不佳,两个丫头往后退了退,把头垂得更低了。 丹娘起身,她们服侍,终于洗漱完毕,外头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饭。 丹娘去瞧了一眼,也就是简单的清粥小菜,外加一碟糖三角。 她对这种甜甜的面点向来没有抵抗力,吃得简单也没有很在意,很快把肚子吃饱了,有了力气,她该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她先把自己留下的五个人都招来。 两个丫头她已经见了,还有一个专管厨房的冯妈妈,两个门房小厮,一个叫全福,一个叫狗蛋。 这两个名字听得丹娘嘴角抽了抽。 也算不错了,自己的这两个丫头一个叫大丫,一个叫二丫,名字不可谓不简单粗暴。 她想了想,给大丫换了个名字叫新芽,二丫取了个谐音就叫尔雅。 全福还叫全福,狗蛋换成了——乐透。 狗蛋不理解,便问:“不知少奶奶赐了个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丹娘满意地看了一眼狗蛋高高大大的身材,笑道:“你是他们当中个子最高,年纪最大的,所以叫大乐透。不过是希望你能快快乐乐,活得通透。” 乐透开心了:“谢少奶奶赐名。” 虽然目前沈府上下包括两个主子在内才七个人,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起来,丹娘给几个人制定了值日表。 第70章 一片阳光融融里,十五岁的年轻少奶奶踱着步子在青砖白瓦下的长廊里走来走去,月白色的裙摆在脚边回荡,荡漾出一片涟漪,回眸间,她那张白净如梨花的脸上,眸光锐利,深邃寒芒。 “成,就这么办了。每月分三旬,每旬休息两日;平日,新芽和尔雅负责屋外屋内的洒扫整理,全福只管门户安全,乐透每日跟着冯妈妈去采买,这提菜帮忙的重活可就归你管了。” “厨房还是听冯妈妈的,如今咱们府里人口少,越是人口少越是要好好做事,咱们是留下来守祖宅的,可别让人家笑话了去。” 她鸦羽般的秀发如云,在头上盘了个简单的发髻,只用一根青木雕花的梅花簪子固定住。 这是丹娘唯一跟书萱学会的发髻,有点像以前拿筷子盘头发的样子,只不过这个更加精致漂亮,还不容易散。 “是,少奶奶。” “还有,厨房是重中之重,冯妈妈要辛苦些了,就算休息的日子里一样也要来安顿好一日三餐。你本就年长,管他们几个自然不在话下,月例银子嘛……新芽尔雅都是一个月一钱银子,冯妈妈更要奔波些,一个月二钱银子,全福和乐透的月例银子两个月一算,三钱银子;日常衣食住行等等开销都走公账,我这样安排可好?” 全福和乐透都是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他们一个要帮忙采买,一个要守夜看门户,当然要多给些。 冯妈妈年纪最大,专管厨房之外,还要管其他几人的规矩,再说了哪有人一日不吃饭的?所以冯妈妈的休息日其实也歇不了。 几人纷纷一惊,互相对视了两眼。 还从未听说过在大户人家做事的,还可以休假。 一旬可以休息两日呢! 屋里屋外就这么点子地方,也不费神费事,月例银子又不比别家的低,再说了他们的身契都在少奶奶手里,想闹腾也闹腾不起来。 原本,他们没能跟着一起去圣京还有些不快,如今这些不快倒是冲淡了不少。尤其是冯妈妈,她老头就在沈家的水田庄子里做活,夫妻俩原本也不想分开,丹娘的安排刚好让他们称心如意。 “回头冯妈妈理一份菜单给我。”丹娘又说。 “菜单?回大奶奶的话,什么是菜单啊?”冯妈妈皱巴着眼角的皱纹笑得很憨厚。 丹娘这才意识到,在这个时代里像他们这样的下人很可能一辈子都不识字。不识字怎么管理呢?怎么誊写菜单呢? 丹娘微微皱眉,又在自己的计划书里添上一笔——教员工读书认字。 她并非教培专业毕业的,末世里也不是靠传播知识混口饭吃,最后能想出来的办法十分简单粗暴,就是从那一堆书里翻出基本三字经发给他们,还一人发了一本小册子一支小毛笔,还有一小块砚台。 丹娘学着当初自己教导主任的语气循循善诱:“从明日起,做完自己手头的活计就来我这儿学习认字,我们的目标是——一个月内脱盲!” 她踌躇满志,信心满满。 宋丹娘当家的第一天,在一片和平中度过。 办完了上午的事情,她绕到了后面的斗云轩。 这里大门紧闭,好像一直都没人住似的,如果不是沈寒天亲口告诉她自己住在这里,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敲了一会儿门,无人来应。 第71章 她清了清嗓子:“沈寒天,你在吗?我可……进来了啊,我真的进来了。” 虚张声势地喊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自己,丹娘眼珠子一转悄悄溜了进去。大门内,一片书香萦绕,淡淡的墨色仿佛韵在了这间屋子里,处处都透着沁人心脾的淡然雅致。 摆在眼前的是一张乌沉乌沉的方木桌子,足有两米长,上面雕着精致的花纹,丹娘仔细看了看发现是岁寒三友。那桌面光可鉴人,还摆着一沓宣纸,用一方玉质的镇尺压着,左边是一排已经染上墨色的毛笔,右边是块沉色暗哑的砚台,隐隐透着紫色。 丹娘看了看,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忍不住放缓了。 绕过桌子,再前面就是一排排的书了。 她不由地快步过去,在书架上仔仔细细看了起来。找来找去,突然绕过书架的边缘,沈寒天出现了,她吓了一跳险些扑进对方的怀里。 “你吓死我了!下次能不能打个招呼?”她捂着心口,手指之下咚咚狂跳。 “你进我的屋子也没打招呼。” 沈寒天坐在轮椅上,缓缓扶着轮轴往前推进,依旧闭着眼睛,他的指尖还残留着淡淡墨痕。 丹娘:“我敲门了,我也喊人了,你没应我。” “我在墨池洗笔,没听见。” “那怎么能怪我,应该怪你。”她很认真地说,“现在是中午了,从昨天到现在我们已经好几个时辰没见面,我当然会找你啊。” 沈寒天:“找我?” “对啊,该到吃饭的时间了。” “不必,你自己去吃就行。”沈寒天缓缓往后退,“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不要到这里来。” “不行,家里现在就我们俩,你不过来吃饭万一哪天饿死在这里我都不知道,那多晦气啊?”丹娘上前直接扶着他的椅背,“走吧,我推你去,还有点家里的事情需要跟你商量。” 沈寒天很想拒绝,但她一靠近,那温柔如阳光的气息一下子让他放松下来。 去……就去去吧,和她在一起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沈寒天在丹娘看不见的角落悄悄朝着身后做了个手势。 燕堂内已经摆上了午饭。 冯妈妈是个麻利周到的人,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做饭是真的好吃。上午丹娘刚提点了两句,中午的饭菜就立马上了个一个档次。 冬瓜虾米排骨汤,清炒小河虾,韭菜爆炒猪肝,另外还有一份口感清新极致的春日半野菜。 “快点坐下,我们先吃,吃完了再聊。” 丹娘欢欢喜喜把沈寒天推到桌子前,扬手就给他面前放了一碗米饭。 “噢,你等我吃完,我喂你。” 还是熟悉的对话。 沈寒天的嘴角闪过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他拿起筷子…… 在丹娘惊讶的目光中,沈寒天先用干净的筷子试探了一下几盘菜的距离,然后就开始斯文地吃饭了。 他每一次夹菜都不多,但都能准确无误。 对于一个正常人而言,能做到这点不费吹灰之力。可沈寒天是双眼俱盲,什么都看不见呀。 “愣着干什么?”沈寒天突然问,“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丹娘赶紧扒饭,吃了好几口才反应过来——这男人怎么知道她刚才发愣了? 转念一想她明白了,一定是没听见她吃饭的声音。 莫名的,她觉得沈寒天有点看不透,这种高深莫测让人不安。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这家伙是她现在名义上的老公,沈家也就这样了,他也不过是个瘸子瞎子,看在他给了十二锭金元宝的份上,她决定不跟他多计较。 第72章 吃了饭,她开始长篇大论,从家庭建设谈到仕途经济,聊到最后,沈寒天轻笑:“你想去外面的钱庄换银票?” 丹娘:“对啊,还要换点碎银子什么的。” 她想了想,又赶紧补上,“尤其是你给我的十二锭金元宝,一定要换成银票,不然放在手里太不放心了。” 沈寒天颇感意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是开宝元年印有官印的元宝,你确定要换成银票?” “有什么不一样吗?”她木木地问,“不能换吗?” “那倒不是。”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你跟我一起出门,咱们把这些事情办完了,我也好进行下一步计划。”丹娘斗志满满。 沈寒天:“明天午饭过后,我会来找你。” “那好。”丹娘要动手推他回去,却被他拒绝了。 沈寒天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院门外时,她突然来了句:“那以后我不喊你吃饭啦。” “好。” “我直接让乐透给你送过去,反正斗云轩也不远。” 沈寒天刚想拒绝,那个小丫头已经哼着小曲跑远了。 他愣在原地,沉默许久,突然觉得这个如死寂一般的院落里好像多了一抹鲜活。 送走了沈寒天,丹娘先去睡了个午觉,起来后开始做新规划。 光靠着水田庄子每年出息的银子混个温饱,当然不是丹娘的最终目的,她想要的是奔小康!达到共同富裕! 虽然现在看起来这个目标还是很遥远的。 云州城不比圣京繁荣,但这里物丰水美,气候温热,很适合搞种植业。丹娘早就想好了,自己目前这个身份,搞什么商业那是纯粹是开玩笑。 别说宋家的身份,就说沈家吧,出了个鼎鼎有名的状元郎,那就是个世代书香的读书人家,她要是今天敢把买卖从沈家大门卖出去,那估计距离以后被赶出门也不远了。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里,商人的地位是很低的,有再多钱也被人看不起。 丹娘自认没这个本事和整个时代对着干,所以决定适应它,利用它,再好好发展一下自己的计划,争取早日过上理想中的日子。 说不定,等自己以后真的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再考虑当个出色的商人吧。 午觉起来,丹娘振作精神,又把计划对了一遍。沈家返京后的第一天,她就在充实忙碌中度过了。 第二日一早,吃罢早饭,丹娘动身把整个沈府逛了一圈,她一手拿着纸,一手拿着笔,也不知道胡乱涂些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就带着一叠纸回来了。 忙了一上午,到了午饭时间,她胃口大开,哪怕对着几盘清新可口的小菜都能吃得很开心。 正吃着,沈寒天来了。 他静静等在燕堂门外,像一尊最上乘的雕塑。 丹娘看见他,纳闷:“你的饭吃完了?” “嗯。”沈寒天犹豫几秒,“以后不必日日给我送饭。” “那不行。”丹娘断然拒绝,“我刚制定好了咱们家的日常规则,你怎么能说坏就坏了,一日三餐必须要吃,我这边的小厨房每日都要记账的。对了,我是不是还该给你找个大夫瞧瞧?你的身子瞧着不太好,需要定期吃药吗?” 沈寒天:“不必。” “好吧,但是一日三餐必不可少,你虽然是一家之主,但是内宅之中还是听我的。”丹娘脆生生的声音说。 “不必这么麻烦,我已是一个废人。”沈寒天别过脸,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流畅的下颌和英挺的鼻尖。 第73章 “废人也要吃饭啊,要不然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饿死?”她觉得匪夷所思,微微皱起眉尖,“你也不用跟我说什么大道理,咱们俩现在是结婚了,但你要是刻意让我做寡妇,我可饶不了你。” 她想了想,又说,“你要是不愿意我给你送饭,那以后每天每顿我就给你喂饭。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什么温柔的人,要是弄疼你了,可不许哭。” 沈寒天:…… 见她说不通,他只好闭上嘴。 吃了饭,夫妻俩一道出门。 沈夫人到底给他们留了一辆青色小顶马车,全福给他们套好,架着马车直奔万福钱庄。 有沈寒天出面,丹娘很快换到了一大叠银票,外加好些碎银子,另有整整一箱的铜板。丹娘反手将这些银票都存进了钱庄,只带了一些碎银子和铜板回家。 出门时还太阳老高,回来时已经斜阳夕照。 她感慨着古代就是交通不方便,太费时间,大半天只能办成一件事。晚饭前,她开始打拳,认认真真调整呼吸打了两遍下来,她已经热得浑身冒汗,手臂也觉得颇有力气。 晚饭时,冯妈妈来报。 “大奶奶,大少爷那边屋子里没人,这饭菜……” 丹娘:“放着吧。” 她不慌不忙吃完饭,拿着饭篓去了斗云轩。站在黑漆漆的大门前,她问:“沈寒天,你要是不出来,我可就进去了啊,你到时候别生气怪我。” 刚说完,突然她背后一寒,一股迫人的气势笼罩而来。 几乎是本能,丹娘快速出手,纤纤手腕重重地劈在对方的肩头。 手触之处,都是冰冷的铁甲。 暮色之下,眼前的身影高大,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长相。 “你是谁?”丹娘眯起眼眸。 “饭菜给我吧,主子正在睡觉,待他醒了我会热好了给他吃。”那人说话声音瓮声瓮气,仿佛藏在一片厚重的面具之下。 丹娘上下打量着他:“你是谁?” 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肃七。” “沈寒天身边的人?” “是。” 丹娘凝视了好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你的月例银子我可不发,找你主子要去。” 说完,她将饭篓塞给肃七,转身就走。 她心情很不好。 内宅里居然多了一个人,远在她计划之外,真讨厌! 万一还要她负担对方的衣食住行,每个月的工资……想想就头大!丹娘不得不承认,自己要命的强迫症又犯了。她就是不喜欢计划之外的事情,尤其是还多了个大活人! 斗云轩。 沈寒天从噩梦中惊醒。 身边的两个童子将他扶起来,一点烛光照亮满室。 童子打来热水,用暖暖的帕子替沈寒天擦拭着全身,他们一言不发,这些举动都是平日里做惯了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沈寒天已经重新换好衣服,恢复如常。 “肃七。”他唤了一声。 “主子。” “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 沈寒天微微一叹——竟然睡了这么久,他这身体确实是越来越不行了,只怕还没完成那件事就快要撑不住了。 “主子,少夫人送来了晚饭,您可要用?” “不必。”话音刚落,他回想起专属于那个女孩身上宛如阳光的气息,顿时心念一软,“还热着吗?” “热着。” “那就用一点吧。”沈寒天改主意了。 肃七又惊又喜,要知道那件风波之后,主子已经没有在晚上再用饭的习惯。这一次,他竟然会改变…… 晚饭就是简单的四菜一汤。 菜色简单却味美,搭配着香喷喷的米饭,让这一顿迟来的晚饭显得格外隆重。 第74章 沈寒天不知不觉将所有饭菜都吃完了。 他木木地笑了:“真是……” 此时,丹娘正在小厨房和冯妈妈交流做菜心得:“这红烧肉啊,得入味才好吃,我刚看了一下,咱们家调味料不是很齐全,这是我调配好的,明儿你就用这个来做,刚刚我跟你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冯妈妈忙不迭地点点头,末了犹犹豫豫地来了句:“少奶奶,明儿您和大少爷也在府里用饭吗?” “不可以吗?”丹娘反问。 “当然不是,老奴的意思是……明儿不是您三朝回门的日子吗?” 冯妈妈的话让丹娘脑子里嗡的一声,突然反应过来了。 没错,明天她该带着沈寒天一起返回宋家,这才算最终礼成。这边沈家返京,反而让她忘了这一茬,她身边又没个妥帖的嬷嬷或是大丫鬟提醒,还多亏了冯妈妈呢,不然她肯定忘光了。 她感动不已,对冯妈妈再三表达感谢。 回了自己屋子,她又开始担心,万一沈寒天忘记了该怎么办?明天一早自己去找他吗? 新芽和尔雅刚刚熨好了衣服,一个收拾好净房,一个打来了热水。 虽然离睡觉还有段时间,但丹娘不介意早点洗漱,进被窝看话本子小说也不错。简单收拾过后,她钻进了被窝,这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是沈寒天的声音。 “明日辰时出发,我来接你。”他说。 丹娘立马明白:“好!” 沈寒天:“……今天的晚饭不错,挺好吃的。” “好,你喜欢就好!”不知为何,丹娘嘴角弯弯,心情好得很。 这一夜也是睡得踏实,但第二天醒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她身边的两个丫鬟很会针线活,做事收拾也很麻溜,但她们……不会梳头。丹娘自己也是个半吊子,平日里在家里可以随便,可要出门,还要带着新婚老公回娘家,之前那样就不妥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她的头发还散落一半。 沈寒天已经到门外了。 丹娘有点羞恼,怪自己当初没想太多,谁能想到在古代梳头也是一门技术活呀。 “你、你等等我,我还没梳好头呢。” 沈寒天无声地勾起嘴角:“是没梳好,还是压根没梳?” 她无奈了:“没梳,我不会……”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我的两个丫头也不会。” 吱呀一声,沈寒天推门而入。 他推着轮椅慢慢靠近了:“我来帮你。” “你?” 沈寒天就在她身后。 即便坐在轮椅上,他也比坐在小凳子上的丹娘高了大半个头。新芽和尔雅就在他左右伺候着,一会儿递上抿子,一会儿送上发油或是梳子。 沈寒天双眼紧闭,苍白的双手却格外精准,就像变魔术似的,一点点将丹娘的头发盘了上去,梳起了一个漂亮精致的妇人发髻。 丹娘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几乎有点不敢认了。 “好厉害啊……”她夸奖,“你看不见还能梳得这么好。” 沈寒天没有搭理她的话,只吩咐左右两个丫头:“用点珠花和玉簪点缀一下就很好看了,梳妆匣第二层第四个格子里就有。” 打开匣子,里面的珠花小巧又精致,关键都是金红相交的颜色,戴在乌黑的发丝间格外醒目,最后用一根玉兰纹样的羊脂白玉簪子压一压,将丹娘明艳的容貌衬托得更加娇媚动人,连她自己都看呆了。 既有新婚的喜庆,也有身为妇人的端庄。丹娘羞涩不已,出了门子就喜气洋洋地对沈寒天表示感谢:“你真棒,真好看,以后能不能教我的两个丫头梳头啊?” 第75章 沈寒天:…… 一片沉默后,丹娘摸了摸鼻尖:“好吧,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正面肯定就是拒绝……” 今天的马车也跟昨天不一样了,换成了六角琉璃大红木马车,比昨天的硬生生大了一倍。 全福拿了小凳子伺候丹娘坐进马车,她还想着沈寒天要怎么上来时,只见马车上突然多了一块铁板铺到地上,沈寒天就顺着这个上来了。 丹娘看得目瞪口呆。 难怪要这么大的马车…… 想起昨天沈寒天出入都很困难,再对比一下今日,简直天差地别。 她心头惴惴:“这马车租一下要不少钱吧?” 沈寒天:“不用钱。” 丹娘瞧着他略显清冷的脸庞,知道这人就算回答也不会说到点子上去,索性不问了。 在马车里晃悠了一阵子,他们顺利抵达宋府大门。门口的小厮已经去通报了,不一会儿就有赵氏身边的蒋妈妈过来领着他们去了正屋。 蒋妈妈笑道:“太太刚还念叨着呢,可巧就来了。” “老太太可好?”丹娘却问起了另外一人。 “好,都好,家里都好着呢!七姑奶奶这是才了出了门子三天,却像是离开家好几个季度似的。” 蒋妈妈说着,前头的正屋已经近在眼前,她打起门帘冲着里面通传一声:“七姑爷和七姑奶奶到了。” 已经是三月的天了,屋子里依然暖意融融,朝南开的窗户微微敞开一条缝,对着户外刚刚绽放的新桃,一室清爽的花香果香,让人耳目一新。 赵氏早已换了一身绛紫色的新衣裳,遍地绣纹的梅花图案配上精致的绣工,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她头上还戴着明晃晃的珍珠大金钗,好一派富贵华丽。 丹娘暗暗奇怪。 自己出嫁之前,赵氏还是一副苦哈哈度日的模样,手腕上的银质素镯戴了好些年,怎么才三日未见已经鸟枪换炮,成了这样了。 赵氏仿佛在几日内就圆润了一圈,看着丹娘盈盈拜倒,也笑得慈眉善目:“快起来吧。” 她拉着丹娘的手,“你小的时候我就操心你,不知以后是个什么去处,如今可好,也长大成家了,成了沈家的少奶奶,我这下可就安心喽。” 前所未有的亲热倒让丹娘警惕起来。 她本来就学不会害羞,干脆跟之前一样,闪着一双大眼睛傻乎乎地看着赵氏:“太太对我好,我晓得的,我这几天就惦念着家里的吃食呢,不知道今儿午饭能不能吃上那道辣味熏鸭呢?” 赵氏脸上的笑容僵硬几秒,很快舒展开来:“瞧你这孩子,你姑爷还在这儿呢,真真是个还没长大的,当心你姑爷笑话你。” 沈寒天:“丹娘天真果敢,我很喜欢她的性子。” 这下轮到赵氏说不出话来了,又勉强憋了几句客套话,便让沈寒天出去见一见大小舅子等人。宋恪松还未下衙,现在见不到。 丹娘在赵氏的屋子里呆不久,反正她也不爱说话,等沈寒天离开后没一会儿,她就说自己想去见老太太了。 赵氏摆摆手,很慷慨地放行了:“去吧。” 丹娘立马直奔安福堂。 三日不见,她还是很想念这位唯一给了自己温暖的老太太的。 可见到老太太第一眼,她吃了一惊:“您怎么了?怎么脸色这般难看?” 书萱和翠柳都在左右伺候,闻言纷纷红了眼眶。 书萱道:“自打姑娘出了门子,当天晚上老太太就病倒了,请了大夫也找了名医,怎么看都不见效。” 第76章 “这病倒也奇怪,白日里浑身无力起不了身子,倒是晚上会精神许多,能吃能喝还能下床走动,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翠柳擦了擦眼角:“可一觉睡到早晨,老太太便又不行了……” 这样奇怪的病情丹娘上辈子都没听说过。 她不懂医术,但末世积累下来的经验让她可以给病人稍稍做个检查,老太太的情况还算稳定,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即便这样,她还是担心:“老爷和太太都不曾过来照顾吗?” “老爷白日里要上衙,晚上倒是过来,可老爷回来的时候老太太精神得很,老爷便以为老太太没什么大碍。太太那边……一开始倒是积极,这一天也是请大夫多一天拖一天的。” 翠柳有些愤愤,“老太太平日里待他们多好呀,府里的银子不够花,都是老太太拿自己的体己银子送去给太太,谁能想到……老人家这一病,太太反倒不上心了。” 奚嬷嬷也在一边抹眼泪。 她们都是宋府里的下人,虽然只听从老太太一人的话,但老太太如今情况复杂,光靠她们怎么可能抵得过当家主母赵氏? 丹娘又给老太太推拿了一遍,老人家依然躺在榻上,连神志都未清醒。 她脸色略沉:“今儿早些摆晚饭吧,翠柳,你让人直接去偏门截住老爷,让他下了衙直接过来。记住,要绕开太太的屋子,直接带到安福堂来。” “是。”翠柳立刻擦干眼泪,低头利落地出门。 “奚嬷嬷,今儿就缓缓给老太太换衣裳,也不需洗漱收拾,一切待老爷来了再说。” “好。”奚嬷嬷望着年轻的七姑奶奶,心底莫名有了一丝底气。 “书萱,你将白日里记录老太太病情的单子拿出来。” “姑娘……啊不,姑奶奶,我们没这单子呀。”书萱急了。 丹娘眯起眼眸:“没有的话,那就做一个,取笔墨来。” 不一会儿,她就写了一页纸的病情记录,放在暖炉上烘了一会儿,墨迹便已干透。 屋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丹娘快速看了一眼滴漏,知道时间差不多了。 她立马给奚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地点点头。 等宋恪松迈进安福堂大门时,里面传来一阵呜咽声,哭声不算凄惨,却很委婉悲伤。 他心头一紧,赶忙绕过屏风,朝着里面的榻上走去。 “母亲!”他见老太太歪在那儿,早已没有前两日的精神,整张脸灰败不堪,看着就像生了大病一样。 “爹爹。”丹娘哭得眼睛都红了,“我出门子前老太太还好端端的,怎么现在就成了这样……” 宋恪松也急了。 他每日傍晚来给母亲请安,都没有这样的。 “你别急啊,为父现在就去请大夫来给老太太瞧一瞧。”他急了,连走两步冲着门外的小厮怒吼,“都是死人啊?赶紧去把大夫给我找来,再把太太给我叫来!!” 赵氏匆匆而来。 她显然没想到宋恪松会下了衙直接过来安福堂,进了门她就被丈夫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你是当家主母,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报我?!要是老太太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以为你日子好过吗?” 再有月余,他们一家便要返回圣京。 如果这个节骨眼上老太太病倒了,或是病逝了,将影响一家子的行程。首当其冲,宋竹砷的婚事怕是要黄。 宋竹砷的婚事如果有了动摇,那赵真儿必然又会成为一个隐患。 第77章 宋恪松已经打定主意,此番回京,必要小心谨慎,出不得半点纰漏。在云州城,他勤勉政务,悉心耕耘,总算才有了这么一点点根基,没想到千防万防,最后是家里最先出问题。 可想而知这位官老爷的火气有多大了。 赵氏被吼得眨眨眼睛,心头扑通狂跳,知道不妙了,便苦着脸:“老爷实在是错怪妾身了,老太太是妾身的婆母,我如何不尽心尽力?你不如去问问下人们,这些天我有没有安排大夫过来给老太太医治?” “实在是找不出病因,我又怕事情闹大了老爷这边不好收场,所以才没告诉你。再不然,老爷近些日子也忙着搬家的事情,哪里能顾虑到这些小事?” 宋恪松听了赵氏的解释,心头略微松快些。 转眼看见躺在榻上的老太太,他的火气又一下子窜上来:“这叫小事吗?我还当你经历了过往种种,已经晓得厉害,没想到还是这般愚不可及!” “少废话了,把大夫请来,就找最好的!” 宋恪松一声令下,无人敢不从。 赵氏当着庶女的面被骂了一通,面子上挂不住,一张脸阴沉得可怕,看谁都不顺眼。 她的视线扫过丹娘。 可丹娘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毫不畏惧地看回去。 赵氏:…… 论到比赛瞪眼睛,丹娘还没输过。 没一会儿,赵氏就败下阵来。 暮色沉沉,天边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赵氏仿佛要替自己洗刷清白,一口气请来了三位大夫,都在云州城里有着赫赫名声。 大夫们围着老太太转了一个多时辰,直到老太太悠悠转醒,他们也没能拿出个确切的诊断结果。 “老人家年纪大了,一时间身体吃不消受不住也是有的。” “在饮食方面多多注意,如今天温气暖,刚好适合出去逛一逛走一走,若是老太太得空,还是应当在户外都走动走动。” 几个人一番言语后,很快拟了一张方子,开了些温补的药。 老太太已经清醒过来:“不必那么麻烦,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随便抓些药迟迟便罢了,浪费那许多银子作甚?” 她边说边轻轻喘息,咳嗽不断。 丹娘赶紧送上一杯茶,又起旁边一只金丝软枕给老太太身后靠着,紧接着从奚嬷嬷手里接过热帕子给老太太擦脸,整理鬓发。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半点不含糊,可见是日常做惯了的。 原本赵氏还想当个孝顺儿媳,在老公面前好好表现一下,谁知根本没有自己能插的进去的地方,只能愣在原地直直地看着。 丹娘做完后,就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低眉顺目地耷拉着脑袋,跟以前并无二致。 赵氏忍不住发酸:“丹丫头成了亲,人也稳重了,不过短短三日就能有这般大的长进,真是让人欣慰。” 老太太放下茶碗道:“这是她出门子之前在我这儿每天都做的,不是什么稀罕事。” 平平淡淡一句话惹得赵氏红了眼睛,宋恪松看她的眼神也更加不快。 老太太却像是不在意似的,继续说:“月底砷哥儿大婚,下月初八启程返回圣京,这段日子家里事情可不少,要烦劳太太多费心了,辛苦了。” 赵氏慌了,直接冲着老太太跪了下来:“母亲这话说得折煞儿媳了,料理这些家事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何谈辛苦。倒是……儿媳之前多有不对,疏忽了对母亲的照顾,实在是该打,还好有丹丫头帮衬着些。” 第78章 “丹丫头不曾养在你膝下,你不用心照拂她也是理所当然,如今她已经成家,有些事儿还是该你这个主母操心的,旁的不说,就说咱们回到圣京,你也有个贤良的美名。” 老太太喘了口气,“我这儿没事了,也不需把大夫们都拘在这里,你们都回去吧。” “母亲,您身体不适,总归要让儿子留在这儿伺候汤药,儿子方才安心。”宋恪松却不答应。 这是他亲娘,虽然年幼时备受母亲严格的教导,但现在回忆起来都是老太太的一片慈心。 若没有老太太的栽培照顾,他又怎么能有如今的一身本事学问? 所以,赵氏听到这话乐得想走,但宋恪松不乐意。 自家老公都没急着离开,赵氏也不好先开口告辞,索性把沈寒天也请来了安福堂,一家子好好热闹热闹。 沈寒天是个冷清的性子,老太太也不爱热闹,当场就说:“也不必那么多人,自家长辈坐着吃两杯酒意思意思就成。” 赵氏点头:“母亲说得对。” 说罢,她让几个小辈先回自己屋子,她与宋恪松还有丹娘夫妇陪着老太太一同用晚饭。 丹娘一直盯着老太太,从她吃饭吃菜包括喝汤,到最后的净手漱口,每一步都不落下,眼睛珠子就像长在老太太身上似的。 只把老太太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开口道:“我脸上是有花儿吗?你盯着看,都快把我脸上看出个窟窿来了。” “怎么会呢?老祖宗,孙女是瞧您你长得俊,总是想多看两眼。” 赵氏差点喷出来,多亏了一旁伺候的蒋妈妈揉着她的后腰,这才将体面稳住了。 “你呀,真真是个孩子,你姑爷还在这儿呢。”老太太哭笑不得。 一直没开口的沈寒天微微一笑,闭着眼睛转过脸:“我自是相信丹儿的话,她说老太太模样好,老太太必定是一位慈眉善目,玉秀神韵的老人家。” 丹娘也噎住了。 回眸盯着沈寒天几秒,她飞快挪开视线。 老太太笑起来:“好好,瞧见你们俩感情好,我也放心了。” 赵氏也跟着一同赔笑,心底却忍不住泛酸。 都道沈寒天是个残废,谁能想到残废居然长得宛如谪仙,他往席间一坐,俨然不同凡尘之人,那一身清雅高洁,硬生生将众人都比了下去。 尤其方才,沈寒天和竹砚竹砾双胞胎兄弟俩在一块说话。 他们就在堂屋后面那一棵大树之下。 竹砚竹砾二人自然少年英才,挺拔俊秀,一看就非同一般。 可坐在轮椅上的沈寒天微微仰起脸,那一瞥的惊鸿却硬生生将兄弟俩比了下去。他言辞清雅,博学多才,不过寥寥几句就让竹砚竹砾兄弟俩佩服不已,连连向他请教。 这样的人才,若不是成了残废,怎么可能娶丹娘为妻? 想到这儿,赵氏心底稍稍平和了一些。 晚饭结束,老太太留下了丹娘和沈寒天。 屏退众人,老太太缓缓开口:“以后都别来了。” “还有一个月,我不会来的,也找不到理由出门。”丹娘皱着眉,有些苦恼,“不过老祖宗您放心,等您启程时,我一定来送您。” 古代就是这个不好。 大家闺秀,名门主母,想要出门都要找个很靠谱的理由。 就说她吧,上次去钱庄还要老公出面,若是没有沈寒天,她可能寸步难行。 想到这儿,丹娘不由得有些郁郁。 老太太却说:“那一日也别来了,好好过你的日子。” 第79章 “老祖宗……” “若是有缘分,他日定能再相见,若是没缘,何必因一场离别哭哭啼啼,伤感不断。我是最不喜这些的,索性都别来,安安稳稳地和寒天在府里。我听说……沈家也返京了,如今那宅子里还剩下哪些人?” 丹娘一五一十都说了。 老太太听完,眉间紧皱,半晌不吭声。 丹娘才及笄半年,说白了还是个孩子。 一般大户人家的媳妇都要跟在婆母身边学习熟悉新家的一干庶务,至少两三个月之后才能试着管家。 婆家一般也会留下定产分给小两口,以帮助他们早日自立门户。 可现在沈家的情况呢? 沈家一看就知道是早就要返京的,而且以后都不太可能回来,所以除了祖宅之外,他们变卖了云州城里一干铺子店面,收回了外面全部的旧账,最后能留给这小两口的,扒着指头都能算得出来。 沈寒天又是这样一个样子,虽才华惊艳,但想撑起一个家,怕是很难。 若是从前,老太太与丹娘没有这份祖孙情分倒也算了。 可现在看看,阖府上下也就这个傻丫头真心实意记挂她这个老太婆,她当然心软三分,当然要为她盘算。 丹娘也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赶紧宽慰了几句,还把自己之前的安排规划都说给老太太听。她故意说得俏皮欢快,其实就是想让老太太宽心。 “行啦,你别吵了,吵得我耳朵眼都闹哄哄的。” 老太太忍不住了,“我晓得你是个有主意的,倒是有点胆子,敢跟你婆母张口要定产。” “其实也没多少,也就一百多亩的水田庄子。”她歪着头叹息一声,又笑道,“不过吃饭穿衣总是没问题的,饿不死就成。” 老太太好笑地摇摇头。 她看向沈寒天:“我预备让丹丫头再买些田地在手上,店铺这些的……你们还是不要碰了,你这情况若是被上面盯上,反而不好。” 沈寒天恭敬地一拱手:“我与丹儿已经有了些积蓄,就是不确定买哪里的庄子比较好。” 老太太笑呵呵,命奚嬷嬷从内屋取来一只暗紫色的木盒子,上面有好些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珠子,古色古香,散发着一股穿越时间的魅力。 不用说丹娘也能看出来,这是个有点念头的老物件了。 老太太从里面起出一叠银票,厚厚一沓,看得丹娘两眼放光。 见她这个模样,老太太忍不住好笑,但丹娘只是羡慕,那干净的眼中却没有半点贪婪,这让老太太颇感意外。 银票之下,是一叠地契。 她点了几张出来,交给丹娘:“这里是三处水田庄子,加起来嘛也有五六百亩,都是靠近小元山的地,肥沃黑壤,最适宜耕种。这庄子上的奴仆也都是跟了我大半辈子的老人了,惯是值得信赖。” “这些水田庄子我一并给你……” 老太太的话还没说完,丹娘就摆摆手:“那不成,我没那么多银子钱来买呀,老祖宗,我晓得您心疼我,可孙女没这么大本事……” 她着急得很,那模样逗得老太太直发笑。 老太太板起脸:“谁说卖给你了?” “白给的那也不成啊。”丹娘皱眉,“您给了我,那您还有其他孙辈呢,回头他们娶亲嫁人了,您有多少庄子田地可以给啊,还不如自己留着呢,手里有钱,干什么不好?” 奚嬷嬷笑了:“七姑奶奶,这是老太太的嫁妆,给谁不给谁,都是老太太自己说了算的,您就别操这个心了。” 第80章 老太太叹了一声:“这点子东西,你老祖宗还不放在眼里,不过是几百亩水田,几个庄子,你那老子娘还有那嫁入伯爵府的大姐姐,谁又能真正稀罕?你若是不要,等家里一举返京,这些也都是要卖掉的。” 丹娘明白了。 她浅浅地噢了一声。 “多谢老祖宗。”她有点想哭。 老太太让她想起了前一世里对她关爱有加的外婆,还有妈妈。末世一来,她早就和她们分散,后来再也没有遇见过。 没想到她这一缕来自现代的灵魂竟然在这儿能找寻到这份温暖。 想了想,她没忍住,紧紧挽着老太太的胳膊:“奶奶,您的身体真的不要紧吗?” 老太太揉着她的头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丹娘还想继续问些什么,老太太却说什么都不愿回答了。 收拾好东西,她就让丹娘带着地契离开,用的理由也很光明正大,什么出嫁女不该在娘家多逗留,还是要以夫家为重。 丹娘坐上马车,又深深望了一眼宋府大门,说不出的心情复杂。 马车里安静极了,沈寒天没有开口,她自然也不想说话。 好一会儿,沈寒天才问:“你哭了?” “嗯。”丹娘擦了擦脸,“有点难过……” “嫁人就是如此,离开娘家,到一个全新的家里生活,你慢慢习惯了就好了。” 丹娘却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这个老公看不到,她又淡淡地说:“不是这个意思,我舍不得老太太。” 分别,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令人伤感的话题。 即便在这个古代也不例外。 老太太一定是知道以后不可能和她再见面了,为了这短短几个月的祖孙情分,也为了能让丹娘有个安稳的归宿,她还是悄悄给了丹娘贴补。 这点水田庄子在赵氏或是杳娘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毕竟现在杳娘已经是荣昌侯府的少奶奶了,如果再计较这点子东西,反而让人瞧不上。 但对丹娘而言,一下子多了这么多资产,意味着每年都有稳定的收入,只要不是特别坑,她的日子会过得很安稳。 就是这份心打动了丹娘。 她幽幽叹了一声:“相见时难别亦难,我只是遗憾日后没有机会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了。” 沈寒天嘴角似有若无地轻轻翘起:“这也未必。” 丹娘却不在意这话,往身后的软榻上一躺,她叹道:“罢了,好好过吧,还能离咋滴。” 沈寒天:…… 又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总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回到沈府,他们俩各自回到住处。夜深了,丹娘也累得不行,简单收拾后倒床就睡。 当一个当家主母并不容易,哪怕目前沈府真正需要管理的人和物都很有限。换成其他大户人家,光是丫鬟婆子小厮这些就有一百多号人呢,还有里里外外的旁支亲戚,迎来送往的人情关系,哪一样不要费心头疼呢? 第二日,丹娘已经振作精神,开始新的一天的奋斗。 上午忙完活计,下午忙上课。 几天下来,整个燕堂就呈现出一种欣欣向荣的景象,让丹娘颇有成就感。连着上了一周的课,终于能让几人看得懂自己制定的值日表了。 对于脱盲,这几个人比丹娘还激动呢。 能读书认字,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待遇,尤其是冯妈妈,觉得自己这年纪了还能学到这些,颇感满足。 冯妈妈是个实在人,嘴笨不会说话,一旦有了感激之情,就化为动力,将丹娘描述的美味一一做成实物。比如,这一道酒酿轻炸虾肉,就做得酸甜可口,十分美味。 第81章 丹娘也给沈寒天送了一些。 自己这个老公一开始总坚持一日两餐,但在她的坚持不懈(死缠烂打)之下,终于也开始晚上吃饭了。 这是个好现象。 丹娘拿起筷子,夹了一颗虾仁入口。 冯妈妈激动得盯着:“大奶奶,滋味如何?” “不错。”丹娘竖起大拇指,狠狠地夸了一通,“薄甜微酸,鲜嫩弹牙,有水平。” 一旁的新芽和尔雅也分到了一份,都在厨房里热着,待伺候了丹娘用完饭,她们也可以去吃了。 “也给全福乐透留点。”丹娘提醒。 “大奶奶放心,老奴已经送去了,现在那哥儿两个八成都快吃完了。”冯妈妈笑道。 “明儿我要出趟门。”丹娘说,“有几处水田庄子要去看一看。” 不看不放心啊。 沈夫人给的,还有老太太送的,这四处庄子恰巧连成一片,就在城郊的南端,马车过去得两个时辰。 丹娘倒是想偷懒,但这关系到自己未来的年收入和生活质量,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临睡前,她还特地去后面的斗云轩找沈寒天商量。 只得到了一句“你看着办”,还有一句“晚些早点回家”。 听得丹娘只翻白眼,这男人是打定主意不跟她同行了。 也罢,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赶紧上炕睡觉。 快睡着前,她还迷迷糊糊地想:自己的新婚生活真是别开生面,跟老公居然处成了好邻居,真是不错。 第二天天不亮她就起身了,在一片茫茫雾色中,她打着哈欠坐上马车朝着城郊的南端进发。 冯妈妈留下,乐透看家,尔雅忙着针线,她把新芽和全福带上。 马车晃晃悠悠,两个时辰很快过去,阳光灿烂,照得车里暖烘烘的,丹娘泛着春困,正半睡不醒时,她到地方了。 春日里,水田庄子正是最忙的时候,到处都能看到农忙的身影。 丹娘快步走在田埂上,看在四周一大片的田地荡漾着青嫩的绿色,不由地心情大好。 这是她的地!! 美滋滋! 老太太手下管理的三个庄子都没什么问题,她只是简单过去做了个交接就算了事,她还带了不少零钱过去,作为新官上任给他们发的红包福利,倒是让这些忙碌的庄稼汉子喜不自禁。 等到了沈家的水田庄子这儿,问题来了。 一大片的田地都荒着,丹娘找了一圈没看见负责人。 她心情顿时很糟糕。 在屋子里稍稍坐了一会儿,一个面容憨厚的庄户人进来了,他先笨笨地行了个礼,然后口齿不清地说:“大奶奶,沈管家还没到呢,您先喝茶。” 丹娘放下茶盏:“都喝了两盅了,还要怎么喝?这沈管家好大的派头,居然要我等他这么久,他在做什么呢?” 这人面露难色:“沈管家忙得很,现在应该还在田地头上干活……” 丹娘差点笑出声。 作为一个庄子里的主管,沈管家怎么可能亲自去做这些粗活累活儿。 可怜这个庄稼汉子不知道沈管家日常忙碌些什么,只能以己度人,也拿沈管家种田来搪塞丹娘。 “成吧,这庄子上还有其他佃户吗?” “有的有的,都在西边儿住着呢。” “带我去看看。” 丹娘刚起身,却发现这男人迟疑不定,似乎不愿领路。 她眸子沉了沉:“春日里来一趟怕是耽误了你们不少农活吧,也罢,你先去忙你的吧。” 宛如得到特赦的男人小鸡啄米般的点头,很快离开。 第82章 他没察觉,全福悄悄跟在他后头。 一盏茶的功夫,全福回来了。 “如何?”丹娘问。 全福擦了一把脸上的汗:“都被大奶奶料准了,那汉子直奔西头那个屋子里,沈管家和几个人都在里头摸牌呢。” 丹娘冷笑。 摸牌? 在最忙的时候,几个管事儿的反而自己先玩上了。 一张牌桌前坐着几个人,沈管家就在其中。 他已经赢了好几轮了,还不想罢手。身边一个心腹有些不安,附在他耳边道:“听闻大奶奶来庄子上了,咱们这样真的好吗?” “哼,什么大奶奶,现在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她嫁的可是咱们沈府里的废人,双眼全盲,双腿残疾,出入行动都成问题。虽说圣上已经不计较过去的事情了,但毕竟受到过严惩,其他人多还来不及呢,你道是为何沈家一家子都走得这么急么?不就是为了能早日去圣京,能在天子脚下,让圣上看到沈家的决心嘛。” 沈管家冷哼,又丢了一张牌出去,“只有舍弃沈寒天,才能让府里的另外两位少爷东家换得一席之地,日后啊不论是考取功名,还是沙场点将,都能不被沈寒天影响。” “你说说看,这坏了一家子运道的沈寒天不就是个弃子吗?他的新媳妇听说还是个傻子。哈哈,残废配傻子,这样的人才也能给咱们几个当主子吗?”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 沈管家很快活,把挤压在心底好几日的郁郁之情都发泄了出来。 还没笑完,咣当一声大门被人踹开。 没等沈管家反应过来,他的两只胳膊被捆住,整个人连同凳子一起被掉在了房梁上! 再一回神,刚刚还在跟他一起快活的几个人也是同样待遇。 眼前,多了一抹纤细灵动的身影。 丹娘不慌不忙走到牌桌前斯文地坐下,她身边只跟了一个小丫鬟。云鬓桃腮,娇艳明媚,难描难绘的眉眼间闪动着森森寒意,她端起茶碗看了一眼,冷笑道:“还是今年的新茶,沈管家果然厉害。” “你、你……想干嘛?你谁啊?!快点放我下来!” 沈管家想扑棱两下,无奈的是绳子扣得很紧,他根本动弹不得,反而把自己的手腕磨破了一层,疼得他龇牙咧嘴。 丹娘笑了:“我就是你刚刚口中那个痴傻的新媳妇,嫁给了你们沈家的残废,我叫宋丹娘。” 沈管家愣住了。 一大滴冷汗从他的额头滚落,他喉间咽了咽,顿时不敢吭声。 背地里议论主子是一回事,当面被人抓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管家赶忙陪起笑脸:“您一定是搞错了吧,大奶奶,我们几个刚刚忙完田间的事情,不过是忙里偷闲玩了一会子。” “我刚刚及笄。”丹娘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 沈管家一头雾水:“什么?” “还没有到七老八十,听不清人话的程度。”她又补了一句,“背后议论主子,说东家的坏话,你这样的刁奴不狠狠揍一顿像话吗?” “你……”沈管家急了。 看着丹娘招招手,新芽过来了,她轻轻吩咐了什么,小丫鬟点点头,快步离去。 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沈管家被吊在房梁上,两条胳膊都疼得发麻。 再瞅瞅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两个都面露苦色,显然快要撑不下去了。 他心头一阵暗恨:“我们是替沈家做事的奴仆,你这样折磨我们,难道不怕落一个苛待下人的坏名声吗?!不说他们,就说我,我跟着夫人手下做了十几年的活了,你怎能这样对我!” 第83章 这时,新芽匆匆回来,手里捧着一条鞭子。 “夫人。” “怎么这么小?”丹娘不太满意。 她想象中的鞭子应该是像陆振华抽陆依萍那样的黑色马鞭,威风凛凛,甩起来呼啸生威。 “夫人,这是东头庄户人家赶骡子时用的,您就将就一下吧。” 丹娘无奈:“好吧。” 她拿起驴鞭,甩了甩试试手感。 沈管家似乎想到了什么,但还是不敢相信。 她走到几人面前,笑道:“是你们自己说呢,还是我的鞭子教你们说?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真话是说一句少一句,别到最后鞭子还没挨完呢,话已经让旁人说尽了。” “你少吓唬我!”沈管家真的生气了。 话还没说完,鞭子刷的一下甩在他身上,破空之响炸起。 沈管家只觉得皮肤上一阵火辣辣的疼,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已经哀嚎不断。 “哎哟哎哟……救命!!” 这一下做了个很好的榜样。 其余几人哪里还敢嘴硬,你争我抢地开口。 “大奶奶饶命啊,是这个沈在平怂恿我们几个不去管理田地,也不准庄户们去农忙的。” “是呀是呀,大奶奶,都是他说什么要给您一个下马威。” “他平日里都吹嘘自己是夫人的什么远亲,其实我们都知道,狗屁不是,他就是太夫人先前在大街上捡的一个小要饭瓜子。” 自己的老底都被人掀了,沈管家恼羞成怒:“你们!!我平日里待你们不薄,你们就这样对我?!” “什么待我们不薄!你私自跟佃户们收钱,还欺上瞒下,这些年庄子里被你贪墨了多少银子,你自己心里有数!” “就是,为了不让我们说出去,就给那么几个铜板,上回夫人来庄子上,又是你让我们几个出来顶包,替你挨了好几下板子呢!” 新仇旧恨一股脑涌了上来。 丹娘笑眯眯地看他们狗咬狗,见差不多了,便让全福把他们都放下来。 挂的差不多了,再挂下去就要真的成腊肉了。 她今日来不是为了见血,而是想整肃庄子上的庶务,顺便将权利收回。 “大奶奶饶命。”几人一字排开跪在丹娘跟前。 她冷笑道:“想来你们脑子也清醒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呢是个最好脾气的人了,这儿有纸笔,烦劳你们将这些年自己知道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写清楚。” 她勾起嘴角,“别来糊弄我说什么不识字,夫人离开前把你们的身契都交给我了,我也看了看你们的本事,都是人才,这几个字想来也难不住你们。” 说话间,新芽回马车上取了笔墨纸砚来。 原先她还觉得纳闷,去庄子上视察,还带这些东西做什么? 现在看来,还是自家主子更高一筹,你看这不就用上了? 几人趴在椅子上慢慢写,只有沈管家一双眼睛不安分,似乎还想往外跑。 丹娘装作低头喝茶没看见,一个不留神,沈管家冲了出去。 谁知刚抬脚,他就重重绊了一跤,下巴磕在地上,顿时满口鲜血。 这时,丹娘才慢条斯理地收回自己的脚,浅浅笑道:“快写呀,别耽误了你们用晚饭。” 几人面面相觑,赶忙又低头写上了。 沈管家半点好没讨到,反而弄了一身伤,偏偏丹娘把他绊倒之后就没有话,好像屋子里就没这个人似的。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几人都写好了,还在丹娘的指点下在上面按了手印。 她淡淡笑道:“如果现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是有机会能留在庄子上的,要是现在还想别的什么花花心思,那就不要怪我手段狠辣,翻脸无情了。” 第84章 几人拼命点头,生怕晚一点都会被丹娘扫地出门。 看完了纸上写的内容,丹娘心里有数了。 原本还想着能回府用晚饭,今天看来这个计划是泡汤了。沈家这个庄子的问题还没解决完,她一时半会儿走不掉。 又处理了一点庄里的庶务,见天色差不多了,她便吩咐新芽和全福收拾一下,今晚要在庄子里住一夜。 丹娘又感慨这个时代通讯不发达,又派人去给府里传个话。 要是能有手机,也就一两分钟的事情。 收拾妥当,又在庄子里用了简单的晚饭,丹娘简单洗漱后就睡下了。 新芽与丹娘睡一屋。 只有十六岁的小丫鬟怕得不行。 这儿可是远离城郊的庄子,外面也没有高门大院护着,万一有个什么歹人,那她和主子可就全完了。 丹娘完全不担心。 她睡得很香。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一天也没落下过锻炼身体,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下,如今的体质不说有过去自己的一半,起码十分之一是有了,再也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单手放倒一两个成年男性还是没问题的。 而且,她手里捏着这些人的身契,他们应该明白自己蹦跶不起来。 就算那个沈管家还有别的心思,估计响应他的人也不多。 夜半时分,静谧的野外格外漆黑宁静。 一连串脚步声藏在风里,渐渐逼近,丹娘睁开眼,看了看自己身边已经睡得很沉的小丫鬟,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拿起门后面的一根木棍握在手里。 门外,那脚步声更近了,就在耳边。 丹娘屏住呼吸闭上眼睛数了数。 三个人。 “咱们这样可以吗?万一事情闹大了……可不好收场啊。” “怕什么,这丫头也是个弃子,宋府不要了的,又是个傻子,她若是死在这儿,谁会管?” “也对,宋家那边没几天就要回圣京了,哪有功夫为一个痴傻的已经出嫁的庶出女儿奔走。” “难道还指望沈寒天那个废物来护着自己的婆娘吗?哼!她既非要来找死,那就不要怪我了。” 这声音是…… 沈管家。 丹娘心头轻叹,果然沈家水很深,这个沈家少奶奶不好当啊。 咔嚓咔嚓几声响,外头的人已经在撬门了。 看样子,他们是不打算让她活着离开了…… 也罢,自己找死,怪不了她。 门外的人还在小心翼翼地撬门,冷不丁大门骤然打开,为首的人猝不及防一头倒了进去,沈管家见势不妙刚准备跑,谁知身后那只手比他想象得还要快,半步都没跑出去,人已经被拖进屋内。 大门无声无息地关上,屋子里一点声响都没有。 又过了半晌,大门再次打开,三个人影被丢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水田边上。 夜依然宁静,丹娘这下可以睡个好觉了。 她是被鸟鸣声吵醒的。 这下乡的庄子空气极好,鸟儿也多,天才刚刚亮屋外就一片叽叽喳喳,外人或许会觉得有些吵闹,但对丹娘而言,这是生机勃勃的证明。 让她明白,她没有在末世挣扎。 她现在已经是大雍朝的宋丹娘。 起床,整顿,饭桌上已经摆了早饭,简单的清粥馒头,还有几碟小菜。 新芽有些不安:“大奶奶,这……是粗陋了些,您别介意。” “介意什么?”她已经拿起一个馒头啃了起来,“你赶紧吃啊,吃完了抓紧办事,今日得把庄子里的事务都办完,咱们也好快点回去。” 第85章 “哎。”新芽应了一声,也欢欢喜喜地吃了起来。 正吃着,外头有人急匆匆来报。 “大奶奶,不好了,大奶奶!”来的人正是昨日同沈管家一起摸牌的人之一,他倒是洗心革面,看样子昨晚上沈管家的秘密小组没有把他算上。 “什么事?” “沈管家叫人打了一顿,人在田埂上,已经奄奄一息了。” 新芽吃惊不小,眼睛都瞪圆了。 丹娘撩起眼皮:“给他找个大夫看看有没有救。” “是、是……” 平静的庄子里出了这样子的事,一时间人心惶惶,大家都不安起来。 丹娘下手有轻重,大夫到了,那三个人的命也保住了,只是沈管家的腿瘸了,以后怕是连走路都困难。 得到这个消息,沈管家的家人哭得伤心不已。 丹娘:“既然沈管家横遭不幸,这庄子上得寻个另外的人来管事。” 沈管家的妻子花妈妈惊讶地看着她。 “大奶奶好狠的心,我男人还在床上躺着,您这就要换人了?”花妈妈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就方才这么一会儿,她已经哭湿了两条帕子了。 丹娘慢悠悠地说:“沈管家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也很遗憾,刚刚命人去报官,事情出在田庄里,要让沈管家继续替我打理,已然不妥。难道要他拖着这么一幅身体继续操劳吗?” 她摇摇头,“便是你舍得,我也舍不得,传出去了人家不说我沈家欺负人吗?” 花妈妈刚想说什么,丹娘摆摆手打断了她。 “你放心,到底是沈家的老人了,以后的月例银子也都算在沈家的账上。” 晨光从窗外照进来,照亮了丹娘如鸦羽一般的秀发。 年少的夫人眉眼轻笑,不怒自威,那双宛如古井的双眸看得花妈妈一阵胆寒,不由得跪了下去,连连说好。 没有了沈管家的控制,庄子里的佃户们反而自由许多。 他们从丹娘这里领到了见面礼,一个个开心坏了,当然有什么说什么。 丹娘得知沈管家一家的住处,便领着新芽和全福过去。 让他们俩在门口守着,她独自进屋。 很快,她就在榻下翻出了整整一箱的银子。 看到这些钱,丹娘一阵恍惚。 拿起一块碎银子掂量一下,还是真的!这一箱子足足有六七百两那么多!可见都是沈管家平日里贪下的,一个水田庄子的出息他就能积攒下这么多银钱,难怪知道丹娘要过来检查老大不乐意了。 原先,沈夫人就不怎么管这边的事情。庄子是从沈家祖辈上传下来的,在庄子上的奴仆佃户都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尤其是沈管家,祖辈已经跟了主子的姓,算是莫大的荣光了。 只要沈管家不出问题,没有纰漏,一样能跟他的父母相同,吃着沈家的饭,安养到老。 如今沈家举家离开,这里更是没人管的,沈管家就成了一家独大的土皇帝。 守着可以出息的庄子,上头又没有主子约束,这样生活可不赛神仙?沈管家从没有将丹娘放在眼里,沈夫人还在时,他就是这般横行霸道过来的,还会看一个小傻子的脸色吗? 现在沈管家后悔也来不及了…… 丹娘犹豫了两秒,果断把这些银子归纳到自己的账上。 她现在是主人,拿走这些钱天经地义。看样子沈管家的老婆花妈妈还不知道有这笔钱,不然也不会让丹娘这么大大咧咧地进了屋子。 第86章 抱着这箱银子回了马车上,丹娘深感出差还是有好处的,你看外快不就来了嘛! 沈管家倒了,丹娘召集庄子上所有的奴仆和佃户,照旧也给他们发了见面礼,重新申明了她的规矩,并在一众老实能干又有资历的人当中选了个孙老头暂为管理。 丹娘说:“今日是我与大家伙儿头一回见面,该有的体面都该有,以后在我的这儿不需要靠嘴巴说,我要看的是你们的努力,只要一心一意本本分分的,我都不会亏待了他。” “至于沈管家嘛……”丹娘流露出几分无奈,“他年纪大了,如今又受伤在身,还是歇在庄子上好好养养老吧。” 说完,她又指了个妈妈照顾沈管家,告诉这个妈妈家的男人,等到秋收时,他们家可以多分一成的钱。 这个消息可把这家人高兴坏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好不恭敬。 办完了庄子上的事情,丹娘见天色差不多了,便启程回去。 庄子上的人送到了田埂上,连连作揖,告别年轻的主母。 另外一边的沈管家悠悠转醒,他已经忍痛挨饿在外面冻了一晚上,这会儿用浓浓的汤药灌下去,又扎了好一会儿的针才恢复意识。 “我这是……怎么了?”沈管家看清自己是在自家屋内,稍稍松了口气,还以为自己会被晾在田埂上无人问津呢。 花妈妈见自己男人醒了,刚忙擦了擦眼角,张罗着又是倒茶又是打热水,把茶水送到沈管家嘴边哄他喝下,又给他用热帕子擦了擦脸。 沈管家被这番伺候,心里很是受用,人也清醒不少。 他刚想动一动,突然下肢一阵钝钝的疼,他忍不住哀嚎起来。 花妈妈忙道:“你可不能动啊,大夫刚来过,特地叮嘱了你这腿白日内不能动,绝对不可以下床,否则是肯定要瘸了的。” “什么?”沈管家吃了一惊。 再细细听花妈妈说了一遍,他顿觉不妙:“快,快点扶我起来,赶紧去那屋瞧瞧。” “都说了你不能动。” “我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婆娘指手画脚了?”沈管家发火了,“赶紧滚过来扶我过去!!” 他不听劝,把老婆骂得眼泪汪汪。 这个时代都是男人当家做主,花妈妈一个人根本拗不过他,只好扶着沈管家去了前头的屋子。那屋子一般只有沈管家自己去,平日连花妈妈都很少能进出。 沈管家翻开自己藏银子的地方,见底下空空一片,眼前一黑,血气上涌。 “钱,我的钱……” 花妈妈:“什么钱啊?就大奶奶刚刚来过,你少了什么东西?” 听到这话,他心口一阵疼,两眼一翻再次昏倒了。 这些变故远在马车上的丹娘一无所知,她带着满载而归的喜悦回到沈府。到家时已经金乌西坠,暮色沉沉。 冯妈妈乖觉,早早就捅了炉子做饭,是以等丹娘到家时,晚饭刚好出锅,一点都不耽误。 丹娘吃着鲜美热乎的面疙瘩汤,赞不绝口。 冯妈妈高兴,一张胖胖的脸都笑出褶子来了。 吃饱了饭,又洗了个澡,她躺在床上呈一个大字型,闭上眼睛小憩,满脑子都是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沈府这么大,除了那些已经落了锁的宅院她不便进入,其他的空地她都可以利用起来,就比如燕堂和斗云轩东南边的一大片园子,原先应该都是花园,可惜沈夫人疏于打理,那边已经荒芜。 第87章 丹娘决定先从这里入手,明天忙完了事情就开始开荒。 她一边想着,一边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日,天还未完全亮,丹娘就起身了。 正忙着吃早饭时,沈寒天来了。 “真是稀客。”丹娘笑了,捧着粥碗,“给你送去的早点吃了吗?” 沈寒天:“吃了。” “今儿早的菜包子是不是特别不错?”她眯起眼睛笑问。 他顿了顿:“今天没有菜包子。” 丹娘开心了:“还算不错,起码你是真的吃了。” 沈寒天:…… “我来找你是跟你说件事,明日我便要出一趟远门,你独自在家要守好门户,如果不成的话,你可以回娘家住几天。” 沈寒天的话还没说完,她连连摆手:“我家不会欢迎我去的,而且我又不是一个人,我不怕。” 开玩笑,她可是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女壮士,都跟丧尸一起睡过觉,还怕一个人待在这个宅子里? 何况,她也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新芽、尔雅和冯妈妈,门外有全福和乐透。 加起来都能凑一个篮球队了。 沈寒天微微笑了:“那好。” “你出远门,要去哪儿呀?你一个人吗?你这样怎么上路啊?”丹娘跟连珠炮似的发问。 “肃七与我同去,一点小事。”沈寒天不愿多说。 如果不是丹娘的身份特殊,是他的妻子,他根本不会多半句嘴。 “你等我一下。”女孩欢欢喜喜地起身。 不一会儿,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塞给他一直鼓鼓囊囊的大包袱。 “这是给你整理的一些行李,也没什么东西,就是一些吃的喝的,还有钱。出门在外嘛,没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没钱。”丹娘笑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沈寒天似乎被丹娘这样的举动惊到,迟疑了两秒才回答:“少则七日,多则半个月必回。” “好,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你既然决定出门,那一定有你的道理,注意安全,山高水远,我们来日再见。” 丹娘兴奋地说出这句台词。 天知道说出最后这句话时,她有多兴奋。 上一世她可喜欢这句台词了,只可惜一直没机会说出口,今天拿她的便宜老公当实验对象,好像感觉还不错。 沈寒天笑了:“用错词了。” “没关系,我喜欢。” 带着丹娘给的包袱,沈寒天出门了。 他坐的就是之前那座马车。 丹娘把他送到门外,看着肃七护卫,略略放心。 其实不放心也没办法,人家沈寒天有事情瞒着她要去做,也不是她说阻止就可以阻止的。关系到位了,但情分不到位,丹娘很清楚这一点,干脆什么都不问。 马车里,沈寒天细细摸了摸行囊里的东西。 一壶水,好多干粮,甚至还有新鲜出炉的点心果子。 从来没有人替他准备这些,莫名的,他心情很好,殷红的薄唇微微翘起。他本就肤白如纸,这样一笑更显得艳绝三分。 自己的这个小妻子,好像真的有点与众不同。 送走了沈寒天,丹娘开始忙活起来。 先是去集市上买种子,逛了足足大半日她才买到了满意的品种,刚要离开时,她看见老板的架子上竟然还摆着几颗不起眼的种子。 这是……西瓜种子! 丹娘顿时眼前一亮,便问老板这个卖不卖。 老板倒也爽快,告诉她这只是自己留下来想随便种着玩的种子,可以送她几颗。丹娘一高兴,又在这家店里买了好些东西,最后带着西瓜种子满载而归。 第88章 如今已是三月的天气,正适合播种。 丹娘将那块空地划成几块,一部分种植蔬菜,一部分种水果,剩下一小块地方,她拿来种西瓜。 她会种地,这个本事还是跟当时基地里的一位植物系异能的老师学的,在末世来临之前,这人就是农业大学里的教授,刚好也决心了这方面的能力,可以物尽其用。 丹娘成了他的学生后,除了去出任务之外,都喜欢泡在农田里。 种植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小菜一碟。 招呼全家上下所有人一起努力,大家用了两天功夫将这块地重新翻了一遍,丹娘又用自己做出来肥料养了一遍。 到了第三天,可以播种了。 丹娘忙活了数日,终于将所有种子都种了下去。 她卷起袖子,高兴地向大家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按照值班表来认真照顾这些种子,顺利的话,等到了夏天咱们就能吃上自己亲手种的瓜果蔬菜啦。” 这个与众不同的主子让几个下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看不懂她到底想干嘛。 反正宅子里现在就这么一位主子。 上没有婆母掣肘,下没有姑嫂妯娌拉扯,丹娘自由得很。 日子匆匆而过,第十日那天,沈寒天回来了。 他是半夜回来的,一回来就到丹娘的屋子里报道,可把她吓得不轻。还好丹娘记得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迷迷糊糊间她掀起床帘,将一盏古铜色的羊角灯拨亮了举起来,这才看清了床边的男人。 丹娘的瞌睡虫跑了一半,歪着脸憨憨地说:“你来找我请安吗?这也太早了啊,天还没亮呢。” 沈寒天又被逗乐了。 找她请安,也就这个小傻子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了。 他笑笑,把一样东西塞进她手里:“给你带的。” 说完,他推动轮椅离开。 丹娘迷迷糊糊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只觉得触手冰凉温润,再眨眨眼睛,总算看清楚了,原来是一块玉佩。 用精致的红线缠着,更衬得这块玉佩洁白无瑕,通透圆润。 即便她不懂珠宝首饰,也知道这是一款上好的玉佩。 她满心欢喜:“哎,哪有女人不喜欢首饰的,也难为这男人有心了,嘻嘻嘻……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还没走远的沈寒天听得清清楚楚。 一口闷气上来,他使了个眼色,很快两个童子出现,将他推到丹娘的窗外,他冷冷道:“敢卖了,你就活不长,明白?” 丹娘这下彻底吓醒了。 一阵无语,她支支吾吾地解释:“我就是这么说说,哪有你这样的,还学人听墙角。我不卖,我天天戴着,我老公送给我的,我干嘛不戴。” 她嘟囔着,把玉佩挂在脖子上,重新钻进被窝。 “我到处撒狗粮,撑死他们。” 沈寒天:…… 又在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了,不过,倒是有点意外的可爱。 天越来越暖了。 这样一片融融春意中,宋竹砷大婚。 开了年,连办三件喜事,可把赵氏忙得脚不沾地,除了自己的亲闺女杳娘出嫁之外,这件婚事她也得用心用力地去办。 宋竹砷是方氏所出,赵氏平日里对方氏多有不满,但在这件婚事上她却不敢怠慢,桩桩件件都按照规矩一一办妥,就连挑剔的宋恪松都赞不绝口,称赞赵氏颇有嫡母风范。 难得被夸的赵氏喜不自禁,笑得咬牙切齿。 没办法,谁让宋竹砷要娶的,是人家丁大人的嫡女呢。 第89章 丹娘作为出嫁女,连请帖都没收到一张,可以说算是很忽视了。她也不生气,继续在她的三分地里忙活。 大婚过后没两日,赵氏收到了杳娘的来信。 杳娘在信中说自己在荣昌侯府过得蛮好,公婆疼爱,姑嫂友善,妯娌和睦,处处都好。 赵氏看得喜笑颜开:“再过几日,咱们一家子也要启程回圣京了,看到杳儿的好消息,我这心里呀真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咱们家……总算要苦尽甘来了。” 说着,她又涌上几分心酸。 宋恪松点点头:“这些年辛苦你了。” “老爷快别这么说,都说夫妻一体,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辛苦?” “老太太的身子这两日如何?” “还是老样子,白日里起不来,晚上精神得很,我瞧着吃饭睡觉都没什么问题。今儿我还请了城里的那位齐大夫来给老太太看看,就是前些儿日子给马老爷瞧过的那个齐大夫。” 赵氏走过来给宋恪松轻轻按着肩头,语气温软。 宋恪松很是受用,对她也柔软下来:“你呀,平日要时刻记得你是咱们家的当家主母,孝敬老太太是你应该做的事情,等咱们一家子返京,内外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老爷的意思我明白。”赵氏无奈,“可老太太的身子成这样,就算咱们家里的人知道没什么大碍,总归去了圣京会被人瞧出不妥当。咱们一家子难得起复,回去了难道不用邀请你那些亲朋旧友,到时候人家要来拜见咱们家老太太,总不能让人家晚上再来吧?” 这话倒也是实在话。 宋恪松点点头:“那依你的意思怎么办呢?” “别的不说,圣京城里多少名医,还有宫里的太医,难道个个都给老太太请来吗?注重孝道当然是没错,可要是被人说是咱们一家子托大,刚回京就如此高调,恐怕也是不妥。” 赵氏的话说进了宋恪松的心里。 他缓了缓语气:“这倒也是。” “所以,不如说老太太一直身子不好,需要谢客静养,到时候咱们回了圣京,给老太太请一个顶好的大夫常走动,便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赵氏一声轻叹,“老太太年纪大了,这个年岁了有个三病五痛的也说得过去。” 宋恪松:“夫人这话有理。” 夫妻俩又说完了一会子话,宋恪松便起身去了书房。 这是最平静的一夜,看似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但,变故说来就来了。 丹娘白日里忙累了,晚上睡得格外香,她迷迷糊糊地还在梦乡里,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本能让她瞬间清醒,撩起窗帘直奔门口。 大门一开,门口的新芽吓了一跳。 “夫、夫人……啊不,大奶奶!不好了,出事了!”新芽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语气急切,表情慌张。 “您娘家,宋府……走水了!” 丹娘心头猛地一跳,再看向宋府所在的位置,那里一片火光冲天,大街上已经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奔走帮忙的人,那震天响的锣声敲得丹娘心头一阵惴惴。 她立马回屋披上一件衣服,匆匆出门。 刚到门口,她被拦了下来。 肃七高大的身影就伫立在那儿,硬生生将她所有的退路都给挡住。 “让开。”她冷冷呵斥。 “太晚了,您不能现在出门。”肃七淡淡地说。 “呵,我偏要出去,你能拦得住我?”丹娘眯起眼眸,她知道肃七不是一般人,如果是一般人上次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 第90章 但她也不是完全没把握。 不与他对着干而已,只是出个门,她还是胜券在握。 “夫人,这是主子的意思,宋府那边火势太大,已经救不下来了。”肃七冷酷无情的声音听得丹娘一阵冒火。 “救不救的下来我都要去看看。” 她话音刚落,身形快如闪电一下子窜起,就要从肃七的身边掠过。 肃七的反应比她更快。 两人竟然就在门口过了几招。 肃七暗暗心惊。 自己是什么实力自己最清楚,而这个女孩子竟然能在他使出一半实力的情况下还能滑不丢手像个泥鳅,别说捉住她了,就连拦住她都费了姥姥劲。 丹娘也很惊讶。 又惊讶又生气。 她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肃七的本事。 终于,她发现肃七不敢碰自己,眼眸微沉,一阵冷笑,竟然主动朝着肃七的怀里扑去! 肃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避开。 就这么一下,丹娘冲出大门,瞅准了旁边门房里的一匹马,翻身上马,直奔宋府。 这一套动作快如闪电,胆大妄为。 肃七愣在原地。 沈寒天的身影缓缓靠近。 “主子,是肃七无用,没能拦得住夫人。” 沈寒天:“不怪你,她本来就鬼灵精怪,你哪里是她的对手,只是……” 他闭着眼睛面朝失火的宋府,“你跟着去吧,别让她受伤。” “主子,肃七不能离开您身边。” “去吧,今夜他们无暇来对付我,宋家才是他们的目标。” “……是。” 丹娘骑着马,一路疾驰。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她的心却比这风还要着急。 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想起老太太苍老慈爱的面容,一颗心就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怎么会失火呢,宋府那么大的宅院,一旦失火,受到的影响一定很大。今夜的风又格外凌厉,火仗风势,愈演愈烈。 等丹娘赶到时,整个宋府已经沦为一片火海。 赵氏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脸上手上都是黑烟,她两眼无神地看着府邸,似乎还不能接受这一切。 宋恪松的半边鬓角都被烧掉了,一片黑乎乎的。 剩下的慧娘、竹砚竹砾等人倒是平安无事,还有一众婆子丫鬟,以及几个姨娘,竟然都完好无损。 丹娘意识到不对劲了:“老太太呢?” 赵氏茫然地抬眼:“老太太?” “祖母人呢?”丹娘不满赵氏木木的反应,急了。 “老太太还在里面啊……没救出来啊。”赵氏说完,呜咽不止,当场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丹娘望着已经一片火海的宋府,却也望而却步。 她毕竟不是前一世的她。 还没有那个本事救下所有人…… 她又偏偏怕死,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可以重生,真的不敢再冲进去冒险…… 这一刻,丹娘很唾弃自己。 那是自己传到这儿来,唯一给了她温暖的老人,而她……却在危急关头一点办法都没有。 火光冲天,连夜空都被烧得发红。 足足烧了三个时辰,直到天边大亮,这场大火才被扑灭。 宋家一家都被暂时挪到了别处安顿。 宋竹砷跟着新婚妻子丁氏回了岳家,其他人跟着宋恪松,一路上他们都面容憔悴,像是硬生生老了十岁。 宋府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模样,只留下满地残骸给官府的人调查。 丹娘绕过后门,悄悄朝着安福堂走去。 宋府已经被烧得一片黑漆漆,空气里残留着难闻的气味。 她一步步走得很小心,终于按照记忆里的方位找到了安福堂。 第91章 而这里……已经被付之一炬。 找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她什么痕迹都没找到,屋子里空无一人,连一具尸体都没有。 丹娘绝望了。 一场大火,就能将安福堂上下都烧光吗? 老太太,奚嬷嬷,书萱,翠柳……还有跟在老太太身边的那些妈妈和小厮们,竟然一个都没留下。 一阵雷鸣传来,紧接着天空被紫色的闪电割裂。 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丹娘回到沈府时,已经浑身淋湿。 新芽赶紧备了热水给她洗澡。 木木地泡完澡,她躺床上久久不能平静。 屋子里安静下来,却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沈寒天来到她床边,一言不发。丹娘没睡着,也没吭声,但她知道身边这个人是谁。 沉默许久,她来了句:“这场火……是不是不寻常?” 沈寒天:“嗯。” “有人故意放的吗?为什么?” “嗯,你最好不要知道,这样对你来说最安全。” 丹娘轻笑:“你还真是会保护我,放心,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找不到老太太了。” 她顿了顿,又说,“安福堂我已经去过了,火很大,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安福堂那么多人,怎么可能都烧成灰了?” “夜深人静,火势很猛,一时间没人察觉到也是有的,等到外面烧起来大家才发现,可能那会儿安福堂已经……” 沈寒天的话还没说完,丹娘愤怒地丢了一只枕头过去。 “怎么可能!沈寒天,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又知道多少?!”她的眼睛在冒火。 而他依然闭着双眼,冷静如玉。 “我知道的不能告诉你,宋丹娘,你要明白,现在你冲出去除了多添一条人命之外,什么用都没有。我晓得你厉害,你不是传闻中的痴儿,但你也同样斗不过他们。” 沈寒天薄唇轻启,说的话让丹娘心惊肉跳。 “有我在一天,我就能护着你一日,在这之前请你不要轻举妄动。老太太的事情……我会留心去查。” 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想着这些天女孩日日的照顾,还有她灿烂的笑容,这话就忍不住脱口而出。 原本这根本不在计划之内。 丹娘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她不是真的只有十五岁。 她太清楚那些看不清事实全貌,又冲动妄为的下场。 沈寒天的话虽然无情,但却正确。 她翻身上床,却发现自己的枕头刚刚被丢了出去,正在愣神时,沈寒天将掉在自己脚边的枕头送到她怀里。 “好好睡一觉吧,这里有我。”他说。 丹娘默默地接过枕头,将自己埋进了被窝里。 很难过,哭不出来,她都快被这种情绪折磨疯了。 昏昏沉沉间,她还是睡着了。 这一觉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三日早上,她才醒过来。 尔雅过来麻利地打起床帘:“大奶奶可醒了,冯妈妈已经做好了早饭,新芽已经去拿了,待会儿就摆好。大奶奶先来喝茶洗漱吧,早上泡的是您最喜欢的乌梅茶,酸甜开胃,您用些再吃早饭吧。” 尔雅快人快语,字里行间多了一些担忧。 她很怕丹娘要是承受不住打击,倒了下去,他们沈府该怎么办? 这么短的时间里,丹娘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大家的主心骨。 丹娘起身,尔雅伺候着她洗漱收拾,利落地梳了个发髻,再用素色的珠花固定,她这一身淡雅明媚,倒有几分淡淡的哀愁。 宋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不能也没理由穿这么喜庆。 第92章 吃罢早饭,她将府里的各项工作又检查了一遍,看到最后一项时,乐透匆匆来报。 “大奶奶,有消息了,宋家老爷带着一家都住到马知州的府上去了。” 丹娘点点头:“把沈府的牌子递进去了吗?” “递进去了,刚刚里头的管事告诉我,让大奶奶您未时三刻过去,方能有空与您见上一面呢。” 她心底冷笑:“知道了。” 马知州的府邸距离沈府不远。 丹娘收拾妥当,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抵达,先前递过了牌子,她很容易就进了门,身边只跟着尔雅,前头是领路的小厮。不一会儿,她便到了一座偏僻的院子里。 宋恪松和赵氏正在盘点抢出来的东西。 丹娘远远看着,目光一点点地冷下去。 赵氏点完了所有东西,把单子按在心口处,嘴里不断念着:“真是老天保佑,大部分财物都没丢。” 宋恪松也点点头:“到底是你安排妥当。” 丹娘忍不住了,走到他们不远处,缓缓道:“你们有空把这些东西抢救出来,却没功夫去拉老太太一把吗?” 宋恪松见是她,面容一沉:“你怎么跟我说话?越来越没规矩了!” 赵氏:“丹丫头,前几日咱们家大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几个能安安稳稳地逃出来已然很幸运了。至于这些财帛物件,那都是恰巧我与你父亲正在盘点几日后上京的行装箱笼,刚好赶上了。” 说着,她一声长叹,“也不是没有去过安福堂,只是……我们去的时候,那边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难道你要我们几个不顾性命闯进去吗?且不说能不能救下老太太,就算能,你当时为什么不冲进去?” 丹娘冷冷道:“我并非要你们闯进火海救她,而是觉得你们有空搬这些,却把老太太放到最后,我实在是难以理解。” 她眸光阴沉,锐利大胆,“难道,在父亲的眼里,这些身外之物竟然比您的亲生母亲还要重要吗?” “你——”宋恪松扬手想给她一巴掌。 可触到她冰冷的眸子,他不知为何又心虚地放下手。 沉默好一会儿,他才说:“老太太乃我生母,我如何不心痛?你这丫头自从嫁了人之后越来越没规矩!说出这样忤逆不孝的话来!看在你已经出了门子,我便不与你计较,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丹娘嗤笑两声:“哪有什么下次,爹爹不是即将返京,从此以后,你我山高水远,再也不见,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哄人呢。” “你这丫头——”宋恪松还从没有被自己的女儿当众顶撞过。 他气得一阵头疼,死死盯着眼前的丹娘,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个孩子了。 她目光凌厉,咄咄逼人,好像一把出鞘的宝剑,令人不寒而栗。 “我再问父亲一遍,老太太的安福堂是不是你们最后一个去的地方?你们救了自己屋子里的所有人,又救下了那么多的东西,是不是到最后才想起老太太?” 宋恪松一张脸涨得发紫。 “老太太屋子里只有人守着,寻常连饭都不跟我们一块吃的,丹丫头这是出了门子越来越嚣张了,现在连你父亲都敢顶撞?你与其来问我们,不如问问老太太屋内的那些人,他们又不是都是死人,你为何盯着你父亲为难?” 赵氏跳了出来。 她早就看丹娘不顺眼了,不过之前是有老太太护着,加上又是个庶出的小傻子,她也就没机会发作。 第93章 现在她终于有了把柄,指着丹娘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也不拿面镜子好好照照,一个痴傻庶女,不通人事,不明道理,谁家愿意要你这样的闺女,如今还不孝不恭,对你父亲就这般语气,日后怕不是还要上天啊!” “我要早晓得你是这般人物,就不该顾着你父亲心疼,在你出生的时候掐死你了事!贱胚子留下的种,能有什么好货色!呸!” 丹娘冷笑:“那你真该在当初就掐死我,什么顾着父亲心疼,是你不敢吧?当家嫡母,动手掐死刚出生的庶女,你要真这么做了,宋家还能容得下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你——” “我嫁到沈家,你还将原先的五百两礼金贪墨,填了自己的腰包,这事儿你也干脆抖出来。”丹娘毫不客气地撕破脸。 赵氏抖着嘴唇:“你、你疯了……胡说八道什么。” “如若不然,你哪里来的钱给你女儿置办什么风光的宝石头面?” 这话问得赵氏说不出话来。 总不能当着众人和宋恪松的面坦诚自己确实还有见不得光的私产吧?即便现在那些私产已经变卖,拿出来说总归是不好的。 宋恪松横了妻子一眼:“竟有这事儿?” 赵氏有口难言,气急了指着丹娘叫道:“我撕了你的嘴,让你胡诌!” “如果没有,你何必这么着急?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官宦夫人的样子?都说宋家翻身,不日就要前往圣京,你这个样子回去了,岂不是让整个宋家跟着丢人?” 丹娘冷哼,“想想你那嫁入荣昌侯府的女儿,别跟个泼妇似的骂街。” 赵氏被气得噎住了,一句话说不出来。 再看看丹娘如今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曾经痴傻庶女的模样。 自己有把柄在丹娘手里,她只好硬生生咬着牙忍住,差点没将一口银牙咬碎。 见妻子这副模样,宋恪松心里有数了。 八成被丹娘说中了,若不是这样,依着赵氏的性子是绝不会在一个庶女面前忍气吞声的。 他顿觉头大,事情一桩桩的出,令人焦头烂额。 “你究竟想做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老太太是我亲生母亲,如今出了这种事我也很痛心,你再追究这些还有何意义?就算是我们疏忽,一时忘了安福堂那边,难道就有罪吗?” 赵氏见丈夫站在自己这边,当即抹着眼泪哭开了:“老爷说的是,咱们家里里外外一大摊子,不都是我这个当家主母操持吗?我原是信任老太太那边,怎么说也是跟了老太太这么多年了,遇到这点子事难道都不知道逃命吗?” 她也很委屈。 起火来的突然,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那个当下,她只记得照拂自己这一屋子里的人,重点是那些银钱首饰,还有奴仆们的身契,等把这些事情搞定,逃出大门才看见自家府邸已经火光冲天,那火势连救火队来了都挡不住。 惊慌错乱之下,她根本没留意到老太太那屋子的人有没有逃出来,只顾着照看了慧娘、竹砚竹砾兄弟俩,再看见丈夫好端端的,她悬着的一颗心才算彻底放下。 说到底,无论是宋恪松还是赵氏,他们都没有真的把老太太放在心上…… 丹娘见状一阵失望。 她早就知道宋恪松与老太太母子情分淡薄。 虽然宋恪松是老太太亲生的,但老太太年轻时为人严格,对宋恪松尤其如此。一手将儿子培养成才,宋恪松内心感激,却也多少添了隔阂,这一点老太太自己心里也清楚。 第94章 宋家被贬,流落云州。 老太太就在自己的院子里置了个小厨房,尽量减少与其他人的来往,就连院子里的人都是老太太的陪嫁心腹,跟了她几十年的。 想起那些温暖的笑脸,又想到老太太对自己的照顾,丹娘满心酸涩。 盯着宋恪松夫妇看了许久,她冷冷道:“把那五百两还给我,从今往后,我们一刀两断。” “宋丹娘你——” “我原先也不是你们疼爱的女儿,如今我也嫁了人,是别人家的人了,你们也不该扣着我的钱不给我。”丹娘冷冷道,“不想给也成,待到你们离开云州时,我定会相送。” 夫妻俩已经气傻了。 不远处的慧娘等人也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慧娘盯着丹娘看了好一会儿,最后退到屋内什么也没说。 宋恪松:“不就是要钱吗?你给她,以后我就当没有这个女儿!!” 赵氏面露苦色:“……那可是五百两呀。” “五百两怎么了?给她!你若是没有贪了这笔钱,那就不需给,等到我们一家子离开时,这丫头过来闹上一闹,你就跟她当面对质!但如果你真的贪了这笔钱,你还不想给,是想让这丫头把我们一家子都放在火上烤吗?” 圣京虽远,但也不是铜墙铁壁。 云州这儿闹出来的丑闻,要不了几日就会传到圣京。 到时候他们宋家好不容易的翻身机会就要飞了…… 就连成了荣昌侯府少奶奶的杳娘也不能幸免。 赵氏明白宋恪松的意思,紧紧咬着下唇,迟疑了好一会儿,连忙迈着匆匆的步子冲回屋内。 不一会儿,她又冲了出来,朝着丹娘脚边重重摔下一只布袋子,只听当的一声,里面竟然有银钱碰撞的声音。 赵氏怒道:“拿去!真是掉进钱眼里了,我们家书香门第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了断也好,也好过你以后忤逆不孝,把我和你父亲都气死,拿了钱给我滚!” 丹娘捡起拿包银子,冷冷扫了一眼。 触到她的眸子,赵氏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宋恪松依旧面色铁青。 她慢慢退去,最终消失在门口。 她一走,宋竹砚便走到赵氏身边:“母亲,七妹妹说的……可是真的?那天晚上你们果真忘记了老太太?” 赵氏轻轻一窒:“胡说八道什么!还有,她不再是你的七妹妹了,刚才没听到那丫头说吗?她要与我们宋家了断关系!我们家也没有这种胆大包天,忤逆长辈,目无尊长的女儿!” 宋恪松背着手:“家门不幸啊……” 一屋子人愁云惨淡,倒是赵氏借着一股火气继续风风火火地张罗着行装。他们在马知州这里也只是暂住,两日后便可离开云州,所有行装都按照赵氏的意思摆放,只拿出这两日必须的物品即可。 平白损失了五百两,赵氏心中很不快。 忙到天黑,她才有空坐下来喝点茶,润一润干燥到几乎冒火的喉咙。 慧娘扭扭捏捏地过来了:“娘,咱们两日后便启程吗?” “嗯,你的东西都打点好了,叮嘱好你屋子里的人,千万当点心,别再出什么纰漏。” “娘,你为何要给丹娘那么多银子?那场大火又不是咱们放的,老太太那屋的人自己蠢,连同主子一起倒霉,怎么还怪上咱们了?”慧娘嘟囔着,似乎对母亲给钱的举动很是不解。 “傻丫头,你懂什么?这银子到底是沈家送来的……哎,跟你说再多也不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等到了圣京,你爹爹便是小皇子身边的侍读学士,日后有的是你风光的日子在后头。” 第95章 一听这话,慧娘就美滋滋,歪在母亲身边:“娘亲,等去了圣京,我的婚事也该有着落了吧?” 赵氏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你父亲自有主意。” 慧娘暗暗笑了。 她就知道自己这段时间表现良好,让父母都对她刮目相看,估计宋恪松也歇了把她嫁给寒门举子的念头,要不然以慧娘现在的年纪,等杳娘出嫁她的婚事就该定下来了。 可宋恪松和赵氏一直拖到全家启程也没有个决断,说明事情已经有了变卦。 对慧娘而言,这是个好现象。 丹娘带着五百两银子回到燕堂。 把钱点了点收好,她浑身无力地躺在大床上,整个脑子乱糟糟的。 老太太没了,她说不出什么心情。 但人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她也不可能为了老太太没了就殉葬,哪怕再难过再无法接受,她也要向前看。 上一世,她不知送走了多少自己的亲人好友。 原本以为一颗早已冰冷坚硬的心不会再柔软,如今看来,她还是会心疼,还是会为了对方给予的那一点温暖而记忆犹新。 她连晚饭都没吃,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洗漱收拾后,用罢早饭,她开始新的工作——翻地。 新芽和尔雅见自家主子恢复过来,纷纷松了口气。 日照当头,她正在快活地忙碌着,沈寒天来了。日光的照耀下,他的面容英俊清朗,越发显得面冠如玉。他静静闭着双眼,按理说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但他却仿佛知道丹娘在做什么,始终面朝着她。 丹娘没把他当回事,继续干自己的。 很快,她背后都汗湿了。 让新芽取了茶水来解渴,她咕嘟咕嘟灌下好多,爽快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树荫之下的沈寒天。 他还没走。 阳光照在大树上,给他的脸上身上落下一片华丽的金色斑驳。 丹娘心头微微一动。 放下手里的工具,她走到沈寒天面前:“有什么事?” “你在做什么?” “翻地。” “翻地做什么?” “种菜。” 丹娘这个回答让对方沉默良久,好一会儿他才说:“你不必担心银钱的问题,如若家用不够,你可以与我说。” 她皱眉:“我乐意种菜,我不但要种菜我还要种花种瓜,不行吗?沈府反正没有人,这么多地荒着也是荒着。你到底有什么事?” 她有点不耐烦了。 这男人怎么回事? 只见沈寒天轻轻颔首,似有些不好意思:“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太好,我不该那样对你。” 丹娘:…… 沈寒天:“我当时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那毕竟是你娘家。” 丹娘:“不是我娘家了,我跟他们说清楚了,以后再无瓜葛。其实你也没错,人嘛哪有什么感同身受。如果你的话说完就赶紧回去休息吧,我看你脸色发白,别被太阳晒晕了。” 说完,她还好心给沈寒天一杯茶。 沈寒天捏着茶杯:…… 丹娘又重新回到地里干活,又忙了一会儿,这次抬眼时,沈寒天不见了。 一直忙到天快黑,她才回到房内。 先不急着用晚饭,她让尔雅早就备好了一桶热水给她洗澡。 洗完澡,去了一身湿漉漉的汗,她才准备用饭。 穿好衣服走出净房,她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只盒子。 盒子不大,只有巴掌大小,精致小巧,可爱至极。丹娘见了都有点爱不释手。打开一看,里面竟然都是一锭锭的银锭子! 每一锭都只有丹娘的指甲盖那么点儿大。 第96章 她拿起来看了看,一阵唏嘘。 再看看桌子上还压了一张纸条,是沈寒天的笔迹和口吻,他说:这些银钱你先收着用。 她心底涌起一阵难言的情绪。 “还是这种男人靠谱啊,不用跟我废话那么多,直接给我送银子。”她心情又好了一点。 两日后,宋恪松一家返京。 马车箱笼一应俱全,到底经历过一场大火,这些行装远没有一开始的丰厚,一共八辆马车朝着圣京进发。 快要出云州城城门时,马车的窗框突然被小石子砸了两下。 赵氏有些生气,撩起帘子往外看。 只见对面茶楼上端坐着一个女子。 她身边跟着一位面生的丫鬟。 女子青衣素袍,在阳光下更显得肌肤如冰雪般白润剔透。 那双眸子宛如深渊,漆黑点墨,深深地凝视着宋家的几辆马车。风吹过她鬓边的一朵素兰花,花瓣轻轻颤抖,却不曾为她添上几分娇羞,反而更显得她眸光凌厉,森冷无比。 赵氏浑身一震。 这不是丹娘又是谁? 触上那双眸子,赵氏没来由地一阵心慌,随后就是滔天的愤怒,她急忙命人停车,指着茶楼上的丹娘怒吼:“前些日子你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与我们断绝联系,如今这样的做派又是什么意思?” 赵氏打定主意,认为丹娘一定是舍不下和宋家的关系,所以想借着送行,让大家记得他们宋家还有个最小的女儿留在云州。 这么一想,她更是忍不住,“宋丹娘!你翅膀硬了,不听父母的话,我与你父亲将你逐出门去,你还有脸来这儿?别想着替我们送行,就能让我与你父亲原谅你!” “像你这等忤逆不孝的女儿,不配当我们宋家的人!” 赵氏愤怒的声音响彻天空,街道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宋丹娘和赵氏身上。 宋恪松的马车在前面,等他搞清楚发什么事情向来阻止时已经太晚了,赵氏到底捺不住,这会儿就发作开来。 茶楼上,丹娘不慌不忙地起身:“宋夫人此言差矣,我并非是来为你们送行。” 赵氏愣住了。 这丫头不来送行,怎会在茶楼这儿等着? 丹娘冷冷看着她:“我只是来看看,忘记自己母亲还在火海里的人的嘴脸,好让自己长个记性。” “你——”赵氏一张脸顿时涨红。 “我看清楚了,必不会忘记。从云州到圣京,山高水远,还望宋大人一家保重,一路平安。”丹娘轻笑着勾起嘴角。 玲珑女子站在茶楼之上,轻笑嫣然,仿佛藐视众生的眸子里不藏半点情绪。 众人议论纷纷。 宋丹娘是宋家七小姐,云州城里人人皆知。 前些天的那场大火留下的阴影,至今都还笼罩在众人心头。 大家都清楚,宋恪松一家幸运,除了老太太那一房的人,其余的都逃了出来,连一个丫鬟都没留下。 宋恪松一家也是不幸的。 单单没了老太太,其实云州城里早就有了闲话。 如今被宋丹娘当众揭穿,宋恪松一张老脸往哪儿放?! 但他不是赵氏,他稳得住。 更清楚在这种地方和宋丹娘争执并没有好处。 他瞥了一眼楼台上的女孩,对着妻子重重训斥:“既是忤逆不孝,你何须理她?快点赶路要紧。” 赵氏当众被丈夫呵斥,一张老脸挂不住。 气呼呼地放下帘子,她哑着声音命令:“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启程了!” 第97章 车队再次前行,丹娘目送着他们最后一辆马车消失在车门外,才缓缓收回目光。 她扒着手指算了算:“快到头七了。” 这天晚上,云层沉沉压下,一片乌黑。 与平日里的晴朗夜色不同,在这片乌云的笼罩下,整个云州城似乎比平时更加阴暗。夜深了,家家户户早就熄了烛火就寝。 燕堂内外也一片安静。 今晚是新芽值夜,她掌着灯四处检查了一遍,打着哈欠去隔壁梢间休息,以防夜里丹娘要喝茶什么的。 到底是小姑娘,加上丹娘平时对值夜这件事也并不是很上心,她很快就靠着枕头沉沉睡去。 她刚睡着,原先躺在大床上的丹娘却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地。 光洁如玉的小脚丫踩着地面,她悄悄换上衣服鞋子,像一抹轻盈的影子似的溜出大门。 她心底总归有点不放心,还想再去看看。 重回宋府,这里已经物是人非。 除了大门上还挂着宋府的匾额,里面其实早就是焦土一片。 左邻右舍纷纷觉得这地儿晦气,谁也不愿意靠近。 丹娘悄悄后面的小门溜了进去,轻车熟路地来到安福堂附近。今天是出事的第七天,也是老太太的头七。 她本不是封建迷信之人,但心底的一点不舍和念想却催促着她来完成这次祭奠。人刚到安福堂,她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赶紧躲到昏暗的角落,用深深的夜色挡住身形。 几个黑影闪了出来,在被付之一炬的安福堂里翻来找去。 “还没找到吗?” “回主君,确实没有。” “哼,那个老东西之前出宫只到过这里,宋老太太与她是闺中密友,除了交托给她,再无旁人。”一个阴沉的声音说道,“我倒是不信了,一把火还烧不干净?” “主君,或许……她并未真的交给宋老太太,只是假借了这个理由,转移我们的视线。” 那个声音沉默了。 许久,他终于说:“也罢,走吧。” 一行人悄然离开。 丹娘躲在角落里将这些对话都尽收耳内。 她的心咚咚狂跳。 这把火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的吗?放火的人就是刚刚说话的这个!!他们是怀疑有人给了老太太什么东西,所以才…… 她咬着牙,耐着性子等了许久。 又等到了一批黑衣人杀了个回马枪,他们再次检查安福堂上下,确定没有问题后,,这才算彻底离开。 丹娘耐心好得很,慢慢又等了一会儿才悄悄起身进了安福堂屋内。 这里的房顶都烧穿了,即便过去了几天,依然残留着难闻的气味。 她绕着屋内走了一圈,满心惆怅。 宋老太太那样好的一个人,不该就这样没了…… 她拿着带来的香火简单祭拜,说:“老太太,您别生气,我现在手里东西不多,只能委屈您了。等以后……我在沈府掌握了财政大权,再好好给您设个灵位,好好祭奠。” 正说着,她身后的一块地砖哗啦一声被人掀开了。 里面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声。 紧接着,她听见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老太太:“丹丫头,是丹丫头吗?” 丹娘:…… 老实说在这乌漆嘛黑的地方,突然她的祭拜对象从地下冒出来,多少有点像鬼故事的开端。 丹娘愣了一会儿。 “奶奶?” “哎哎,是我,你快拉我一把……” 老太太说话已经有气无力。 丹娘顾不得太多,赶紧上前将老太太从地下拖了出来,老太太是站不稳直接瘫坐在地上。丹娘上前一看,奚嬷嬷也从地洞里钻了出来,后面是书萱、翠柳…… 第98章 最后钻出来八个人。 除了老太太等女眷之外,剩下的四个都是年轻力壮的小厮,丹娘仔细看了看,竟然都是之前安福堂里的人。 她又惊又喜:“老太太,难道这些天你们都躲在这下面?” 老太太显然已经累得不行:“快走,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咱们再慢慢说。” 多亏了今晚天色极暗,刚从后面的小门离开,便开始下起大雨来。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很快就形成一片水洼,在这样的天气里可以掩盖一切声响。 丹娘护着众人回到沈府,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惊动其他人,新芽一觉醒来发现主子的屋子里竟然多了这么多人,吃了一惊。 “新芽,去叫尔雅起来,烧水收拾,再让冯妈妈煮点姜汤和米粥来,要快。”她吩咐道。 新芽很快应了一声,转身撑着一把伞,打起门帘就出去了。 这段日子的相处她们约莫了解丹娘的性子。 她们这位主子看着随和,甚至有些异于常人的傻气,但主意一定比谁都坚决。 很快,就在新芽、尔雅和冯妈妈的帮忙下,一屋子人都用热水擦拭了身子,还喝上了热乎乎的姜汤。 另外的四个小厮就交给乐透和全福照顾,一样的收拾好,喝完姜汤又喝了刚出锅的米粥。这个时间了,再上蒸笼已然来不及,冯妈妈便摸出几个今儿在街上买的山药,一边煮粥一边丢进炉膛里烘烤。 待米粥煮好了,这些山药也烤好了。 将外皮一剥,再摆上一碟子豆沙蜜糖蘸着吃,也是一道滋味不错的小点心。 一屋子人稍稍填饱了肚子,丹娘来不及问话,便张罗她们先在厢房里睡下,唯有老太太睡在她自己的床上。 办完了这一切,丹娘将新芽等五人叫到跟前。 “今天晚上的事情,记得守口如瓶。” 众人点点头。 冯妈妈道:“大奶奶放心,今儿晚上下这么大雨,谁又能听见呢?倒是……咱们家就这些人,自从夫人他们离了府,这些日子进进出出的,都是咱们几个,突然多了这些人出来,我怕……外人会起疑心。” 冯妈妈真是粗中有细。 丹娘赞赏地点点头:“确实,那……依你的意思该怎么办?” “最好啊找个人牙子来,先挑几个身板结实的,咱们府里这么多荒地呢,缺的就是人手。等他们来了,瞧着咱们府里的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外头只道是咱们找人牙子买的这些小厮丫鬟,岂不两全其美?” 冯妈妈确实考虑周到。 丹娘:“这个主意不错。” 问题来了,她找谁去荐个人牙子呢? 这是个大问题。 乐透来了句:“大奶奶,我听说您娘家的那位刚刚成亲的爷儿也没跟着返京,好像是……宋家六少爷,他家的大奶奶可是丁大人的嫡女,这样府邸的千金小姐应是有自己的人脉门路,能找到靠谱的人牙子。” 丁大人的嫡女…… 宋竹砷的新婚老婆! 丹娘顿时两眼放光,对着乐透连连夸奖。 好在,燕堂里还有一排厢房。 之前丹娘整理整个燕堂时,曾找了不错的泥瓦匠将那一排厢房重新修缮过,如今刚好能住人。 让书萱、翠柳和奚嬷嬷先住过去,剩下的四个小厮由全福和乐透安顿,供小厮起居的住处还空着很多,刚好一一都满上。 安顿好这边,窗外已经微微泛起天光。 第99章 她打着哈欠,知道现在自己还不能睡,便打起精神来继续打点这些琐事。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愈演愈烈。 老太太睡在屋内,丹娘趴在桌前不知写些什么。 正忙着,突然头顶一道残影落下,吓得丹娘赶紧捂着纸笔,抬眼一瞧,竟然是沈寒天! 他的身边站着神出鬼没的肃七。 她一阵气闷。 现在的她根本不是这个肃七的对手,所以沈寒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不跟她打招呼。 她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拼命压低声音:“有话咱们出去说。” 沈寒天没有拒绝,点点头。 外面隔了远些的梢间里,丹娘干脆实话实说。 她一口气说完,便坐在沈寒天身边,两只小脚一荡一荡:“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反正我不可能将老太太轰出去的,还有她身边的这些人,都得留下。” “老太太身边应该不止这些人,其他的人呢?”沈寒天反而问了一句看起来跟这些事情最无关紧要的话。 丹娘耷拉着眼皮:“我还不知道,一切都得等老太太醒了再慢慢问,昨夜那么大的雨,他们都淋湿了。” 沈寒天沉默几秒,吩咐肃七:“去取点药来,我寻常吃的那种驱寒祛湿的药即可。” 肃七轻轻点头,身形一闪便消失了。 无论看多少次,丹娘还是觉得神奇无比,一下子把眼睛瞪得圆圆的。 沈寒天看不到她此时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女孩子紧绷的呼吸,也联想到了一些,忍不住轻笑:“你若是觉得肃七身手好,可以同他学学。” “谁要学他?我也很厉害的好不好?” 沈寒天的笑容加深了:“好,你最厉害。” 不一会儿,肃七将药物取来。 按照沈寒天的叮嘱,丹娘又让冯妈妈将这些汤药熬好,每人灌下了一大碗。万幸的是,没有一人伤风着凉。 到了正午时分,老太太悠悠转醒。 茶汤,药液,一股脑灌下去,老人家发了一身汗,反而精神多了。新芽和尔雅伺候着老太太洗漱换衣,冯妈妈也把午饭摆好了。 丹娘还记得老太太的规矩,一样样都按着来。 等老太太一身清爽地坐在桌边,看着热腾腾的饭菜,再想起过去那几天躲在地洞里暗无天日的生活,顿时涌上一股再世为人的感慨。 “祖母,您先吃,吃饱了再说。” 她笑着,转过脸对沈寒天说:“夫君,你也吃。” 沈寒天:…… 只是想留下来问个话,没想到被拉着吃饭,沈寒天这会儿也拒绝不了了,点点头便答应下来。 冯妈妈手艺不错,吃得老太太胃口大开。 沈寒天吃饭很斯文。 丹娘一直留意他的饭碗,一旦没菜了,她就给沈寒天夹,生怕他因为眼睛看不见吃不到菜。 老太太见状,很是欣慰:“你们这样很好。” 丹娘心里说不出的快活,得知老太太没事,她的心情堪称坐上了过山车,大起大落之下难免有些兴奋。 但她也很清楚,这儿是沈府。 她是刚刚嫁进沈府的新媳妇儿,想要把老太太不声不响地留下来,瞒住沈寒天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如一开始直接说。 待老太太吃完饭,丹娘又命人上了两盏清茶。 一盏给老太太,一盏送到了沈寒天手里。 沈寒天愣了愣,伸手接过时不小心碰到了丹娘那细腻温柔的小手,他心底莫名泛起涟漪,连耳根都微微红了。 只是丹娘浑然不觉,送了茶就转脸问老太太:“到底出了什么事,栗妈妈他们呢?怎么整个安福堂就只有您和那几个人?” 第100章 老太太一声轻叹:“丹丫头,知道太多对你不好。” “可是我现在已经把您找到,还把您接了回来。而且……”她顿了顿干脆把那天晚上看见听见的都说了一遍,“那几个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他们在找您,或者说……在找可能在您手里的什么东西,他们为此不惜放火烧了宋府,这可不是什么小问题。” “祖母!!”她有点着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瞒着我呢?” 老太太犹豫几秒,还没开口,就听沈寒天说:“是六安王的人吧。他们是想找到玉龙宝牌,据说,这样宝贝里存着龙脉的方位,只要能找到这个,就是下一任储君。即便圣上再疼爱贵妃娘娘,也挡不住拥有龙脉的子嗣。” 他顿了顿,轻轻呷了口茶,“先皇与端肃太妃情深意重,有着非同一般的情分,大家都在传玉龙宝牌就在端肃太妃的手上。而端肃太妃在入宫之前,与老太太您是闺中密友。” 宋老太太垂下眼睑,用杯盖不断拨弄着茶叶。 听到这儿,她轻笑:“真不愧是当年博得圣心眷顾的状元郎,这些事情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我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些心思,留意到罢了。”沈寒天微微一笑。 “那……你也觉得这玉龙宝牌在我这儿吗?”老太太抬眼。 “未必。端肃太妃与先皇情分极深,这么多年,与您也未曾断了联系,可以说如果玉龙宝牌真的在端肃太妃的手里,那么除了先皇的陵墓之外,最有可能托付的地方就是老太太这儿了。” 沈寒天边说边勾起嘴角,“只可惜,我不是六安王,我也不是宫里那位娘娘,玉龙宝牌这样的东西我不感兴趣。我只问老太太一句,您是想重回圣京,还是留在云州安养天年?” 老太太沉默了。 她锐利的眸光盯着眼前的少年郎君。 沈寒天依旧端坐,神色未变。 丹娘早就听糊涂了。 什么玉龙宝牌,什么端肃太妃,什么六安王……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哎呀,好烦呀,还不如她在家里种田种菜来得开心。 好一会儿,老太太才放缓面容,轻笑起来:“我都是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折腾到哪儿去?圣京那地方,我到底不习惯,当年随着我儿被贬至云州,我反而更喜欢这里的风和水暖。” 沈寒天笑了,放下茶盏:“既如此,那便请老太太安心住下,往后您便是沈府来投靠的远房长辈。” 老太太深吸一口气:“好。” 话说完了,沈寒天离去。 丹娘一头雾水地看着老太太:“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呢?沈寒天答应让您留下来了?” 老太太好笑地看着自己这个孙女:“你呀,真是傻人有傻福。” 丹娘:??? 祖母这是怎么回事?被她救了,怎么还骂人呢? 事实证明了,这个家缺了沈寒天就是不行,他出面搞定了老太太的来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他找来马车把老太太一行人从正门接进来,让左邻右舍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家都知道沈府的一位远房姑奶奶来投靠了。 紧接着,他又教丹娘写了一封书信送到宋家六嫂手里,也就是宋竹砷的新媳妇儿,丁小姐。 不日,人牙子便手持丁小姐的名帖上门了。 看样子,这次沈寒天是实打实地要丹娘好好挑几个下人入府。 挑人这种事,丹娘不擅长,但她知道什么人适合种田,什么人适合看门护院。一口气挑了四个小厮,两个丫头,她再算算每个月要支出的月例银子,又是一阵心疼。 第101章 心疼完毕,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人手齐备,丹娘轰轰烈烈的种田事业开始了。 每天关上门,家里就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有几次书萱都想过来帮忙,但看看那些人忙碌的身影,她根本插不上手,只好去厨房给冯妈妈打下手。 新买来的两个小丫头跟在冯妈妈身边做事。 如今府里人口众多,厨房的活计可少不了,这两个丫头来得正是时候。 就这样忙活了好些天,沈府里的荒地焕然一新。 同时,另一处重新开辟的院子也收拾妥当,这天春光和暖,丹娘张罗着给老太太搬家。新的院子虽没有原先的安福堂宽敞,但胜在地理位置一绝,坐北朝南偏东,阳光照得人暖烘烘的。 里面有一个正屋,给老太太起居;右边是刚刚修缮好的厢房,奚嬷嬷、书萱和翠柳就挪到这边来住,另外一边则是安排的小厨房。只不过现在小厨房空着,丹娘盘算好了,等什么时候自己发展到家大业大的时候,就把老太太这边的小厨房重新张罗起来。 正屋的前面是一片小花园,还有一个水清波光的小池塘。 春日里,绿意盎然,翠绿的嫩芽点点。 池塘里养了几尾色彩斑斓的鱼儿,游来游去更是得趣。 午后温暖的阳光下,搬上椅子,搭一个棚子,再摆上香茶果品,享受着春光绿意,当真好不快活。 老太太很快就喜欢上这一处新院子,给它取名照春辉。 丹娘没有那么高的文学素养,但她很会给老太太吹彩虹屁,三言两语就把老太太哄得开心。 因老太太逃出来时仓促,原先留在安福堂里的一应财务地契都被大火吞没,现在想想,居然只有原先给丹娘的那三处庄子还在。 想到这儿,老太太一声长叹,连连叹息。 丹娘宽慰:“祖母,那水田庄子我去看过了,底下的人都照看得好好的,你就放心吧。” 老太太刚想放下心来,又得知丹娘将手头的银子钱都存了起来,不由地老脸一沉:“到底是个傻丫头,这般多的银子钱你存起来做什么?那钱庄里又不会给你多点银子,都取出来,咱们去买地。” 投资房地产大概是老太太最热衷的行业了。 这天一大早,丹娘就跟随老太太出门了。 老太太特地进行了一番装扮,坐在马车里,出门都带着斗笠蒙面,倒是让人看不出她的具体身份。 仔细想想,在云州的这些年里,老太太很少露面,是以云州城里的一些达官贵人都没见过她其实到底什么样子。 丹娘很放心。 老太太见她一路上傻乐,就不住地担忧:“要不是我来,你还预备把钱存到什么时候?” “有道是,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孙女这样虽不能发大财,但平安度日还是没问题的。”丹娘丝毫不以为耻,反而笑眯眯。 这份乐天感染了老太太。 她笑着摇摇头:“罢了,活该我是个劳碌命,还要为你操持这些。” 丹娘挽着老太太的胳膊,一个劲地撒娇:“都是孙女有福气,都出门子了还有祖母为我打点,老太太您可要长命百岁,孙女我就指望您了。” 老太太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好笑又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忍不住伸手去拧她白皙秀丽的脸蛋。 从钱庄取了钱,祖孙俩一合计,干脆将那三处庄子附近的一大块良田都买了下来,连成一气。刚好,庄子上的下人们都是现成的,只要收紧这些人的身契,再去官府那边按个指印,收了文书,就算万无一失了。 第102章 丹娘这才领会到老太太的雷厉风行。 与她的风格不一样,老太太管家理事很有一手。 看了两页账本就知道问题所在,找了几个下人问了几句话,就明白关键在哪儿。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在老太太的管理下,新添了的水田庄子并入原先的庄子里,一并约束。 再狠狠责打几个不听话的下人,变卖了几个犯事儿的奴仆后,整个庄子上呈现成一其乐融融的景象。 丹娘佩服不已。 可当老太太教她时,她却说:“祖母,您就别难为我了,难得我现在不傻了,再学这些万一脑子不够用又傻了呢,那该怎么办?” 即便是老太太也被她给绕晕了,捧着茶碗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奚嬷嬷在一旁笑道:“咱们姑娘就是伶牙俐齿,谁说咱们姑娘痴傻了,我瞧着一点儿也不像,若是咱们姑娘痴傻,那这云州城哪儿还有聪明人了?”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丹娘欢欢喜喜地给奚嬷嬷也奉了一杯茶:“好嬷嬷,您才是知音呐。” 老太太横了一眼,无奈地笑了。 沈府的日子充实欢乐。 就连老太太也爱上了这种田园情调。 每日起来吃着香喷喷刚出锅的饭菜,吃饱喝足后稍稍休息一下就去劳作,一直到日晒三竿才算忙完,午饭又是冯妈妈的拿手好戏,一家子凑在一起边吃边聊,倒是温馨舒畅。 据奚嬷嬷不完全统计,老太太自从来了沈府,饭量都比之前大了不少。 有时候还能在田埂上散步,再指点小丫鬟和小厮们,日子过得悠哉悠哉。 要说变化最大的,还是沈寒天。 原先斗云轩的大门日常都不开的,丹娘一天到晚都未必能见到沈寒天这个人。可自打老太太来了,一日三餐沈寒天必定来燕堂报道。 这时,丹娘才发现他身边除了肃七之外,还有两个身怀绝技的童子。 第一次看见时,她木愣愣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直到沈寒天来了句:“放心吧,娘子,这两个人的月例银子不走公账,你不必担忧。” 丹娘涨得脸通红。 心里想着是一回事,但被人说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不要面子的吗? 转眼,老太太在沈府安顿下已有一个月。 树梢头多了几声嘈杂的蝉鸣,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越是这样的天气,丹娘就越赖在田里不出来,别的丫鬟小厮都被晒得乌漆嘛黑,只有她越晒越白,那一身水灵灵的白净肌肤在阳光下看起来格外明显。 这天,太阳渐渐落下山。 燕堂摆晚饭了。 丹娘又是一身灰突突地从地里回来。 她一回来,新芽尔雅都忙着打水给她净面洗手,等换好衣服了,她才坐在饭桌前准备用饭。 一眼看见今晚的晚饭里还有一道香炒栗子鸡块,她就给沈寒天夹了几块:“你尝尝这个,这是我吩咐冯妈妈这样做的,看喜不喜欢。” 沈寒天已经习惯了被投喂,点点头吃了起来。 老太太抿着嘴轻笑,心情说不出来的好。 正吃着饭,新芽过来问:“大奶奶,明儿您要出门,是穿哪套衣裳呢?” 丹娘一头雾水:“谁说我要出门了?” “您忘了,前些日子宋家六嫂送来的帖子,邀您去赴宴呢。” 这下她恍然大悟。 是丁小姐的邀请,他们家搬家,办一桌乔迁宴。 作为宋竹砷的妹妹,现在又是云州城里唯一的亲人,丹娘理所应当也在受邀的名单之列。 第103章 “就我一个人去吗?沈寒天你去不去?”她懵了。 沈寒天:“你一人去足以,代表咱们家即可。” 好吧……她不好拒绝,谁让现在沈府里唯一的女主人只有她了。而且人家宋六嫂嫂之前还给她荐了个不错的人牙子,于情于理都该登门拜访的。 第二日,丹娘早早起来梳妆打扮。 自从书萱和翠柳来了,梳头的工作终于有人来做了。 今儿给丹娘梳了个简单的圆髻,后头簪了一朵花,再用两支珠钗点缀,乌发如云,肤白如雪,当真难描难绘,眉眼间都是一片春光水灵,极明艳又极秀雅。 那翠珠宝簪与她今日穿得罗裙也刚好搭配,都是一水端庄的青绿色,彰显风范。 就连老太太见了也不住频频点头。 丹娘带上礼物出门了,临行前,她见自家田地里的番茄熟了,又命人摘了一些带上。 宋竹砷的新家距离沈府并不远,丹娘在马车里晃悠了一顿饭的功夫便到了。 这是一处三进三出的小院子,布置得极为雅致讲究。 就说外面的两个门房也都拾掇得干净整洁,接了他们家的马车便安顿好,另有婆子丫鬟领着丹娘从偏门进入,一直往后面的院子走去。 今天的乔迁宴来的人不多。 丁大人素有薄面,他的嫡女设宴自然也有不少人买账,丹娘一入场就看见了老熟人马秀兰。多日不见,再碰面已经是变化巨大。 丹娘已嫁为人妇,而马秀兰还是一派姑娘打扮。 大家凑在一起说说笑笑,一屋子欢喜。 丹娘进来时,原先欢快的气氛安静了数秒,马秀兰冷眼看着她,眼底有些羡慕嫉妒。 随后宋六嫂丁氏亲切地招呼这位小姑子:“原是一家人,何必拘礼,拿我这儿就当家里一样。” 丹娘这才注意到坐在正中央,差点被那些女眷淹没了的丁氏。 她有一张白净的瓜子脸,秀气文雅,颇有几分姿色。 但跟丹娘不能比。 丹娘上前见礼,又把随身带来的礼物送给丁氏:“嫂嫂好,本该嫂嫂成亲那天就该去拜见的,结果却拖到了现在,嫂嫂勿怪。” 丁氏是个害羞和气的性子,闻言轻轻一笑,皙白的脸颊上透着淡淡的红晕:“看你说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怎会怪你。” 话音刚落,马秀兰就冷笑道:“如今云州城内谁不知道,你嫁去了沈府便会摆架子了,上回你父母兄弟离来云州,你来送行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像什么样子。” 丹娘冷冷瞥了一眼:“马小姐,这般好管闲事也是马大人教给你的吗?” “你!!”马秀兰气得一拍桌子。 她手上的宝石戒指撞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丹娘才不管她,继续冷冷道:“你若是不了解具体情况,劝你免开尊口,免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宋丹娘!你是以为你成亲了我不敢动你,是吗?你也不瞅瞅你嫁的是什么人?!沈寒天从前是风光,可现在呢,就是个废物点心,你也好意思出来猖狂?” 马秀兰的小姐脾气犯了。 丹娘上前,一挥手将马秀兰面前的茶杯掀翻在地。 滚烫的茶水浇在她满是刺绣的鞋子上,惊得马秀兰尖叫连连。 还没等她叫完,丹娘已经扣住她的胳膊,直接将人压在桌板上,马秀兰只觉得肩膀处一阵钻心的疼,忍不住哭喊起来。 “马小姐,嘴巴放干净点,我可不是你们想象中的什么大家小姐,正如你说的,我连父母都敢顶撞,得罪你又算得了什么?惹急了我,大不了半夜闯进你府里,把你扒光了丢出来,看谁厉害。” 第104章 “你……”马秀兰又惊又怒又怕,偏偏还挣脱不开。 “给我道歉!”丹娘冷冷道。 “道、道什么歉……”马秀兰哭了。 “你刚刚骂我夫君,难道不该道歉吗?快点!我脾气不好,劝你别浪费时间,回头折断了你的胳膊,疼的可是你自己。” 马秀兰:…… 一屋子女眷都被吓坏了。 一时间没人敢上前劝,更没人敢拦着丹娘。 马秀兰疼得受不了,带着哭腔嚷嚷:“是我不对,跟你赔不是了,这还不成吗?” “不成。”丹娘命尔雅取了一支小毛笔和一册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小本子来,摆在马秀兰面前。 “在这儿给我写上,马秀兰当众辱骂沈寒天,现公开道歉,对不起,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快写!” 众人:…… 马秀兰呜呜哭着。 又挣扎了一会儿,她只好认命地在册子上写下这句话,又按了个手印。 做完这些,丹娘才松开手。 马秀兰重获自由,但却觉得羞辱难当,跺跺脚气呼呼地夺门而出,老远还能听见她哇哇大哭的声音。 屋内一片鸦雀无声,大家看丹娘的眼神都是又惊又怕。 每个人心底都在想:难怪是个傻子,居然当众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丁氏缓过神来,略带惊讶道:“丹娘,你又何必……马小姐可是马知州家的千金,你这样当心给自己惹祸。” “若是纵容旁人这样污蔑我夫君,我还笑嘻嘻的没反应,那才是不正常呢。”丹娘浑然不怕,“她要是去告状,我求之不得,等云州城的父母官来了,我倒想问问,天下有这种道理吗?他马知州的女儿可以随意污蔑别人,别人还不能反击了?” 这话一出,众人俱是面色一凛。 马秀兰果然去告状了。 不一会儿,气势汹汹的马夫人杀了过来。 “谁是宋丹娘?” 她瞪着屋子里一圈年轻女眷,毫不客气。 丹娘不慌不忙放下茶盏,迎着她凶巴巴的视线看过去:“我就是,有何指教?” 马夫人用轻蔑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倒是生了个好模样,你是觉得我们马家好欺负吗?还是以为沈家如今还能护得住你?你这样欺负我女儿,就没想过后果?” 丹娘眯起眼眸:“马夫人这是在威胁我,我一个良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杀人放火,我为什么要怕你们马家?马知州是云州城的父母官,难道这父母官连百姓都要欺压?” “你……我何曾这样说过?” “可你就是这个意思啊。”丹娘微微一笑,“或许,这不是你的意思,是马大人平日里与你提起过?” 众人的眼睛看向她。 马夫人支支吾吾起来:“你浑说什么!我是来问你,你为何好端端欺负我女儿?还动手把她打伤?” “噢,这是马小姐这样跟您说的吗?” “这还用说?我们家秀兰最是温柔娴雅,不是你好端端地发疯弄伤了她,她又怎会哭得那般伤心,以至于在宾客面前丢了面子!” 马夫人振振有词,“你若是现在跪下道歉,我还能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饶你一次,否则——哼哼!你就怪我翻脸无情了。” 一旁的马秀兰内心窃喜。 有了母亲给自己撑腰,她快活不已,哪怕眼底还有泪,那双眸子透出来的兴奋却是挡不住的。 她站在母亲身边,娇滴滴地说:“娘,你可要为女儿做主,这个宋丹娘目无尊长,连宋伯伯和宋夫人都不放过,何况是我?刚才我和旁人说笑解闷,就她突然过来对女儿大打出手,女儿现在手臂还在疼着呢……还是赶紧找大夫给女儿瞧一瞧吧。” 第105章 她边说边哭,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这般会演戏,之前可真没看出来。 丹娘不能理解,但她大为震惊。 “你与旁人说笑解闷,我好端端地就来找你麻烦了?”丹娘诧异地反问。 “不然呢?你本来就是个痴傻的,脑子不好,做出这种事情也不奇怪!”马秀兰狠狠翻了个白眼。 马夫人:“你还是赶紧道歉,否则别怪我了。” 丹娘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丁氏出面打圆场:“马夫人,或许还有旁的内情也说不定,你要不回去问问清楚再做定夺?” “宋六奶奶,你是晚辈,长辈说话就别插嘴了。我知道你与这个宋丹娘是姑嫂关系,但有些人就是不值得你护着的,别给自己惹上一身腥,不值当。”马夫人居高临下地冷冷道,“现而今你好容易嫁了人,想巴结夫君家的亲戚也无可厚非,可人总该讲讲道理,而不是一昧地护短,你说是吧,宋六奶奶。” 丁氏脸色微沉。 丹娘冷笑:“你既知道是人家的长辈,还这么长篇大论的欺负人干嘛?” “你……”马夫人瞪圆了眼睛,这一刻恨不得给丹娘狠狠几棍子。 没想到丹娘接下来的话还会让她更加火冒三丈。 丹娘笑道:“马夫人不是打定主意要为女儿出气吗?既然指认了我是殴打你女儿的凶手,你可以报官呀。” 这么一点女眷的矛盾就要报官,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可马夫人又咽不下这口气,抖着手指着丹娘的鼻子:“好好,我算是认识你了,真是个白痴,得罪了人也不知道。” “你最好去报官,这样我见了咱们云州城的父母官也好诉一诉我心里的苦。马秀兰小姐辱骂我的新婚丈夫在先,我维护我夫君在后,与马小姐产生了矛盾,事后马小姐又亲手写下了道歉文书。我本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马小姐居然还回去告状了。” 丹娘边说边红了眼眶,那委屈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什么道歉文书……”马夫人愣住了。 “您不如问问您的好女儿!”丹娘冷笑,“如果不是她辱骂在先,谁吃饱了撑的去管她的事?” “我说沈寒天是废物哪里说错了嘛?”马秀兰忍不住了。 “你——”马夫人一听差点气了个仰倒。 搞了半天是自己女儿不对在先,还有把柄握在人家手里,这要是闹到她丈夫跟前,怕是连她都要受到牵连。 想到这儿,她回眸狠狠瞪了马秀兰一眼。 马秀兰被瞪得莫名其妙,还有点怨气。 不过是一个没有依靠的小傻子,就算嫁人了,有夫家了,那也是个不足为惧的,她不明白为何母亲要这样对自己。 丹娘:“那我说你马秀兰面目可憎,人品败坏,欺压旁人这话也不好听。可——这也是实话呀。” 马秀兰还想再说,马夫人狠狠拽着她的手,不准她吭声。 转脸,她对着丹娘勉强扯了扯嘴角:“那个……沈夫人,是我刚才疏忽了,没问清楚,原是你们女孩儿家的拌了几句嘴,也不算什么的,你别往心里去。只是……我能不能看看秀兰刚才写了什么内容呢?” 丹娘才不上当,冷冷笑道:“也没什么,无非就是写了一封道歉文书,保证下次再也不辱骂我夫君而已。啊对了,马小姐还留了手印儿呢。” 马夫人脸色难看,再也不想纠缠下去,便拖着马秀兰匆匆离开。 第106章 马秀兰心里再不服,也不敢当众和母亲反驳,只能忍着一口气灰溜溜地离场。闹到现在,马家母女俩算是颜面尽失,在场其他女眷既不想得罪马知州,也要给丁家三分薄面,于是都围着丁氏说笑,把丹娘晾在一边。 丹娘也无所谓,自顾自地吃茶吃点心。 屋外,早已听到这场风波的几人面色都有些感慨。 “没想到……沛然兄的妻子竟有这样的魄力,敢在这么多人面前维护他,甚至不惜得罪马夫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兄长当初的坚持总算没有白费,起码还有人……愿意这般护着他。” 古元舟深深看了一眼屋内。 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但刚刚丹娘的声音却留在他的脑海里。 那样坚决笃定,宛如烈火一样明艳绝丽。 乔迁宴算是结束了。 丹娘不参加前面男宾的席位,草草吃了饭便想告辞。 丁氏却拦住了她,将这位小姑子引到里屋说了会子话:“我晓得你心中有气,为了老太太的事情……所以别人都说你不好,说你目无尊长,顶撞父母,我却理解你。” 丁氏轻轻一叹,“那日,若不是我与你六哥都还在娘家,可能也保不住性命。只是嫂嫂还想多劝你一句,咱们还在云州城里,就别轻易得罪马知州一家。马伯父与我父亲有来往,与爹爹也颇有几分交情,你只要安安分分的,那马家小姐断不会找你的麻烦。凡事……忍一忍就过了。” 丹娘歪着脸,黑漆漆的眸子像葡萄一样可爱。 她问:“嫂嫂,你原先受欺负的时候忍了,那些人便放过你了吗?” 丁氏微微一怔。 她又说:“六嫂嫂待人和气,宽宏大量,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可我不是……” 丹娘嘟囔着,“若是我再退让,这些人变本加厉地欺负我怎么办?与其到时候再反抗,不如现在一并发作了,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好惹得。若是惹急了我,大不了一拍两散,他们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女孩流畅的下颌精美小巧,纤细的脖颈宛如六月的鲜藕,明明是这样脆弱的美丽,在她身上却有一种不服输的霸道。 “况且,马秀兰骂的是我夫君,夫君被人辱骂,难道我也忍?那我还算是个人吗?” 丁氏不由得微微睁大秀气的眸子。 眼前的女孩子还做妇人装扮,但从眼角眉梢到通身的气派,她依然张扬明艳,像个不谙世事、横冲直撞的少女。 丁氏心头一动,不免有些羡慕这样的丹娘。 丹娘又道:“况且我与六嫂嫂可不一样,嫂嫂还有爹爹娘亲护着,我可什么都没有,若是只会一昧地退让,那就会满盘皆输。” 丁氏垂下眼睑,秀气的眉眼透着一股温柔入骨的气质:“嫂嫂也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会好的。”丹娘笃定。 正说着话,宋竹砷从外面进来了。 “前面的客人都走了?”丁氏微微一笑。 她腿脚不便,不好起身迎接丈夫,便坐着冲着宋竹砷微微一笑。 宋竹砷白净的脸庞泛着几分酒气,显然刚刚在前头喝了一些,丁氏早就备上了解酒汤,命丫鬟送来。宋竹砷连着灌了两大碗,才擦了擦嘴角:“多亏了岳父大人提醒得及时,我才没有在那些先生老师面前丢了人,说些仕途经济的话,我倒也能听得明白。” 丁氏替丈夫理了理衣襟,笑得更加温柔:“那也是你听得进去,我娘家小弟就不爱听父亲唠叨,每次说都要闹得头大呢。” 第107章 她用帕子挡着嘴角,这一笑颇有几分少女的轻灵。 宋竹砷眉眼柔和:“怎么会,我瞧着小弟最是乖巧。” “他哪儿是乖巧了,不过是在你面前装几天小舅子罢了。” 夫妻俩相视一笑,宋竹砷这才察觉到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看向这个平日里并没有什么焦急的庶妹,笑道:“七妹妹来了,七妹妹在沈府里可好?” “还行。”丹娘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宋竹砷点点头:“往后留在云州城里的便只有你我兄妹二人了,还是要多走动才是,都是一家人嘛。” 丹娘笑了笑应下。 自己这个六哥成亲之后反而变得憨憨的,大约是很喜欢这个老婆,他们俩的感情肉眼可见的好。 丹娘知道,其实丁氏比宋竹砷还要大上一岁半。 如果不是腿有残疾,误了婚事,怕也轮不到宋竹砷。 不打扰他们夫妻二人说话,丹娘很快告辞回府。刚上了马车,一个小丫头匆匆赶来:“七姑奶奶请留步,这是咱们家奶奶的一点子心意,七姑奶奶请收下。” 原来是丁氏送的礼物。 好几个油纸包着的小包裹,看不出是什么。 到家打开一看,竟是好几种新奇的油果子,看着色泽金黄,闻着香气馥郁,一颗颗果子散发着诱人的光彩。 丹娘赶紧送到老太太屋内。 老太太瞧了一眼:“倒是稀罕,这是上供才有的油果子,甜脆浓郁,我小时候经常吃,你怕是没尝过,赶紧尝尝鲜吧。” 丹娘咬了一口,顿觉满口甜香,这幸福的滋味都快把她给淹了。 “真好吃,祖母,这油果子市面上都买不到,也不知道六嫂嫂从哪儿弄来的。” “你六嫂嫂在娘家是娇宠着长大的,那位丁大人的外祖家曾是圣京里的名门望族,如今虽意落魄,但弄点这样稀罕的吃食还是没什么难处。” 老太太幽幽笑道,“如何?” “好吃,嘎嘣脆呢,香得很。” “给你夫婿也留一些。”老太太叮嘱道。 “祖母放心吧,我已经把他的那一份留出来了,送到斗云轩去了。”丹娘摇头晃脑,还像个孩子。 老太太有些放心不下:“……你们成婚也有段日子了,你姑爷一直单独住在别处?” 这话问得隐晦,但丹娘已经明白老太太的意思。 勉强咽下点心,她赶紧喝了一口茶压一压,道:“他身子不好,您又不是不知道,何必为难人呢。” “你们到底是夫妻,合该住在一起,若不能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那还叫什么夫妻?” “总要给他点时间嘛,孙女我是没问题啊,可是……寒天估计不太行,咱们再等等,啊。不着急,反正都成亲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望着小孙女天真烂漫的小脸,老太太一阵语塞。 外面的人也同样无语。 沈寒天坐在轮椅上,将刚才丹娘的话听得一字不差。 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他也没想出自己哪里表现得让她觉得自己不行。 站在后面的肃七都快尴尬死了。 这是主子的私房话,竟然被他听了完完整整,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主子灭口…… 沈寒天低下头,双手轻轻抚了抚现在还毫无知觉的膝盖。 薄唇轻轻弯起,他呢喃道:“罢了,再等等。” 今天的晚饭就摆在老太太的照春辉。 两道鲜炒时蔬,一道红烧牛肉,一道香炸酥鱼,还有一份小银鱼青菜汤,旁边两只小碟子里装着没见过的两种点心。 第108章 一样红艳甜香,一样酱香浓郁。 都是圆溜溜的,看着就让人觉得喜庆。 等沈寒天也来了,晚饭正式开始。 老太太好奇地指着那两只小碟子发问:“这是什么菜?看着没见过。” “这是乌梅腌番茄,另外一个是酱酿鹌鹑蛋,可开胃了,老祖宗您尝一个。” 老太太来了兴致,先吃了一颗鹌鹑蛋。 鲜香入味,美味异常。 她又尝了一颗乌梅腌番茄,一口下去她惊讶:“竟然是梅子的味道,酸溜溜的,这回甘倒是很甜,好吃得很呀。丹丫头,你说这是什么?” “番茄,好不好吃?” “真是酸甜可口,开胃得很呢,寒天你也尝尝。”老太太招呼道。 沈寒天刚要举起筷子,谁知丹娘比他动作更快,直接拿了两只小碗各给他添了一份,送到他手里。 沈寒天有些哭笑不得:“夫人,我可以自己来。” “你看得见吗?” “看不见。” “那你怎么自己来?”丹娘纳闷,“都是夫妻,别跟我客气啦,快点吃,然后告诉我味道怎么样,这可是我给冯妈妈指点,冯妈妈才做出来的。” 沈寒天:…… 他其实是对食欲并不在意的人,但这一口下去,他觉得平静许久的心都再次荡漾起涟漪。 连着吃了两颗,直到将碗里的食物都吃完,他才擦了擦嘴角:“确实不错,尤其是这个……乌梅番茄。” 酸甜口感,他很喜欢。 丹娘笑得眉眼弯弯:“喜欢就好。” 晚饭就在温馨的气氛里结束了,吃罢了饭,沈寒天刚要回斗云轩,老太太身边的奚嬷嬷走出来。 “姑爷,您屋子里正在打扫呢,今晚先去燕堂歇息吧。” 沈寒天聪明绝顶,如何不明白奚嬷嬷的意思。 他微微抬起脸:“我那里不需要打扫。” “姑爷放心,斗云轩的内屋我们不进去,就是命丫头们把外面打扫了一下,还有院子里的那些树木需要重新修剪。”奚嬷嬷说话很好听,温柔中不失强硬,“姑爷和姑奶奶是天生一对,晚上歇在一处也是正理。” 没等沈寒天开口,丹娘就嚷嚷起来:“没关系的,奚嬷嬷,要是他不愿意就算了。” 沈寒天:“肃七,把东西收拾一下,晚上我睡在燕堂。” 肃七大吃一惊。 自从自家主子受了伤之后,只要还在沈府,他就从不去除了斗云轩之外的地方休息。 可今天……他竟然为了这个小妮子破例了。 “是。”肃七忙去安排。 丹娘眨巴着大眼睛,眼珠子转了转,不知为何有点担忧。 回到燕堂,新芽和尔雅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巾子,只等主子洗漱收拾。 丹娘看了一眼净房里那只冒着热气的大澡桶,又回眸盯着沈寒天:“你先洗吧,我抱你去。” 沈寒天白净的脸皮顿时涨红,耳根都微微泛着粉色。 这一幕落在丹娘眼里真是天香国色,爱不释手的娇羞。 “不需要。”沈寒天拒绝了。 “不用跟我客气。” “没有跟你客气。”他说得斩钉截铁。 “好吧……”她乖乖留在外面收拾自己的衣物。 沈寒天已经独自摇着轮椅进了净房,一阵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后,就是一片水声,看样子沈寒天已经开始洗澡了。 丹娘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老太太也真是的,见他们夫妻不住在一起就着急,非得让他们睡一张床。 要是人家沈寒天不习惯,在她的地盘上磕磕碰碰摔到了,岂不是不好?想来想去,她幽幽叹了一声:“到底是当家主母了,真是操心的命啊。” 第109章 此时,净房内,沈寒天轻轻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底不似正常人一样,是浓郁的黑色,反而像蒙了一层雾茫茫的水汽,男人本来就生的俊美异常,浅浅的蒸汽上来,更让他显得不像是尘世间的人。 他环顾四周,最后苦笑着又把眼睛闭上。 他其实……并非完全看不见。 只是看到的东西都是模糊不清,只能分辨出个大概。 长此以往,他便不爱用眼睛,更愿意用敏锐的听力来试探四周。 但今天不太一样,他到了这个小女人的地盘,空气里都弥漫着这个女孩身上特有的气息,不是脂粉香气,也不是女孩子身上的柔软,而是宛如阳光一样的感觉,令沈寒天欲罢不能。 这个小小净房应该也被丹娘仔细打点过。 洗澡和如厕的地方被隔开,架子上还摆着装饰物,两盏羊角灯泛着柔和的光线挂在墙角,四周都是淡然如水的气息。 沈寒天莫名自嘲,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也沉迷于这种享受了。 洗完了澡,他伸手就碰到旁边架子上干爽柔软的巾子,用这个擦干身上的水,再换好衣服,做完这些,他才勉强坐回了轮椅上。 说来也怪,他原先毫无感觉的双腿,竟然能享受这一刻的泡澡。 走出净房,他听见了女孩绵软的呼吸声。 这是……睡着了? 他朝着声音滚动轮椅,刚到跟前,丹娘突然睁开眼。 瞬间的功夫,沈寒天感觉到一股凌厉逼人的杀气迎面而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反击。 这时,丹娘看清眼前的人是自己老公,又放松下来,打了个可可爱爱的小哈欠:“是你啊,洗好了吗?” 沈寒天紧绷的身躯缓和了:“嗯……” “那我去洗了。” 她让新芽和尔雅进来换了水,自己也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一边洗澡一边哼歌,丹娘觉得现在的生活比起乱糟糟的末世简直就像是在天堂。 床榻上,沈寒天听着女孩哼着的不知名曲子,耳根渐渐滚烫。 等丹娘出来,她发现自己老公已经上床了。 床上铺着两床锦被,一条是她的,一条已经盖在沈寒天的身上了。 沈寒天也觉得尴尬,长这么大,他还从未与一个女孩子靠得这么近,哪怕知道这是自己的妻子,他也还是觉得紧张。 突然,那团像太阳的气息靠近了,丹娘贴在他耳边:“你盖错被子了,这条粉色的是我的。” 沈寒天:…… 还以为她会做什么,原来只是说被子弄错了。 一时间,沈寒天有些哭笑不得:“那还给你,抱歉……” “没事,你要是喜欢就让给你。”丹娘很大度,“这条杏黄色的也不错。” 沈寒天:…… 她利落地上床,裹着被子沉沉睡下。 不一会儿,已经累极了的丹娘就睡着了,美美地打着小呼噜。 听着耳边陌生的声音,感受着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沈寒天的心咚咚狂跳,原先一到晚上就会发寒的身体,这一刻也温暖起来。 是因为她吗? 他不确定了。 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沈寒天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他摸了摸床榻旁边——丹娘不知何时起身,褥子都是凉的了。 “肃七。”他刚一呼唤,一个身影迫不及待冲了进来。 “主子,您没事吧?昨夜您没有服药,身体可还受得住?”肃七担心了好久,看到沈寒天的面色,他略微吃惊。 第110章 以往沈寒天一觉醒来都会憔悴苍白,可今天却显得神采奕奕,一看就知道他睡了个好觉。 沈寒天:“意外的好,我……一直睡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吗?”肃七也惊讶了。 自从主子受伤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沈寒天点点头:“夫人呢?” “夫人她已经下地干活去了,说是给您留了早饭,还说什么今天早上是鸡蛋花疙瘩汤。” 沈寒天不由得期待起来:“让冯妈妈送来吧。” 他又唤来两个童子,帮他更衣洗漱收拾。 冯妈妈命小丫头送来了热腾腾的鸡蛋花疙瘩汤。 这个跟在冯妈妈身边没多久的新人叫小糖霜,这名字也是丹娘起的。 小糖霜伶牙俐齿,三言两语就把丹娘交代的事情说了个清清楚楚:“大少爷,大奶奶吩咐了,这碗疙瘩汤是专门留给您的,里面是鸡汤做底,放了鸡蛋花和小青菜,您要一口不剩都吃完。” 沈寒天:…… 现在这个丫头又开始管他吃饭了嘛? 不过,这种感觉还不错,他不反感。 尝了一口疙瘩汤,沈寒天有点意外:“面粉做的?” 肃七看了一眼,忍不住的口水:“是。” 没办法这碗疙瘩汤堪称色香味俱全,看着就好吃,闻着就让人受不了,哪怕肃七早上已经吃了一碗,这会儿还是免不了的心动。 哎……太馋了。 沈寒天慢慢吃完了,连最后一点汤汁都喝下。 他优雅地擦擦嘴角:“好吃,肃七,我们该出府办事了。” “是,主子。” 他又叮嘱小糖霜:“告诉大奶奶,午膳我就不回来吃了,晚饭记得帮我留一份。” 肃七惊讶地盯着主子,最后什么也没说。 小糖霜收拾好碗筷,欢欢喜喜回到小厨房,先把该洗的都洗了。另外一个小丫鬟名叫小泡芙正在洗菜。 小糖霜洗好碗刷完锅,就去给小泡芙帮忙,两个小丫头嘻嘻哈哈,不一会儿就把厨房里的活计都做完了。 冯妈妈从后屋抱了一大堆柴火进来,见两个丫头手脚麻利,干活利落,心中很是喜欢,便让她们俩学着切菜。 小糖霜性子活泼些,笑道:“冯妈妈,咱们中午吃什么呀?大奶奶有跟妈妈说吗?” “你个小蹄子,整日就知道吃,奶奶还没发话呢你倒是惦记上了。”冯妈妈笑骂,“放心吧,等开了火了,还能少得了你这个小丫头片子?” 小泡芙也笑得腼腆:“咱们大奶奶懂得可真多,随便什么菜都能有主意,我就不行了,就知道吃……” “大奶奶是厉害,冯妈妈也不差呀,但凡什么好吃的,只要大奶奶提点过了,冯妈妈都能做出来,而且都能让大奶奶满意呢。”小糖霜顺带还拍了领导马屁,可把冯妈妈高兴坏了。 远在另外一个院子里的丹娘可不知道厨房里发生的这些小事。 她正在给她的西瓜们传粉。 虽然说这办法笨是笨了点,但胜在管用啊。 她记得末世里,多少基地培养全新品种时都是这样人工栽培的,她如今做了半个田园翁,当然也要有样学样。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沈府里的那些菜田也长势喜人。 另外一片的树荫下,老太太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喜滋滋地看着他们在忙碌,一旁的奚嬷嬷感慨道:“若是从前,哪里想过还有这样惬意的日子。” 老太太笑道:“这不是过上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瞧您这话说的,老奴何时觉得不满意了,倒是您——这乌梅番茄虽好吃,您也不能贪嘴,当心吃多了伤了脾胃。” 第111章 老太太嫌她烦:“知道了。” 仰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那一夜暴雨留下的阴霾似乎渐渐退去。 她不由地在心里感叹:也不知松儿一家子到圣京过得怎么样了…… 被老太太念叨的宋恪松一家人,一路北上,陆路倒是顺畅,就是赵氏居然受不了圣京干燥的气候,一踏入圣京地界就开始高热不退。 还好宋恪松早有安排,提前让下人们把圣京的宅子打扫收拾出来,让赵氏好有个地方休息。就这样一入京就生病的赵氏前前后后看了好几个大夫,在榻上躺了七八天才渐渐好转。 赵氏打起精神来张罗圣京的新家。 之前进来时,她病得不轻,根本没留意到如今的新家是什么样子。 如今看见了,要说心底没有失望是不可能的。 比起从前丞相府的辉煌大气,这个宅子就明显小得多了,小虽小,但胜在地段不错,附近都是达官贵人,稍稍让赵氏平复了一下不甘的心情,振作起来继续命奴仆们打点行装。 该入库房的入库房,该拿出来用的拿出来用。 宋家初回圣京,也不是没有好事发生。 宋恪松回京复职,因在云州的出色政绩获得圣上的褒奖,特赏赐了一大堆宝贝,这下可让赵氏喜上眉梢,将这些宝贝入了库房后,又单单将另外一包赏赐的银子入了账房。 她喜滋滋地对着镜子抹着蜜膏,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年轻了几岁,眉眼间都透着喜悦。 屋外,蒋妈妈步伐匆匆,一路进了正房,打起帘子就直奔赵氏身边,压低声音在赵氏耳边嘀咕了两句,赵氏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啪的一声,她手里的珠花重重拍在桌台上,冷冷道:“我们一家子返京也这么久了,为何不让杳儿回娘家探望?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蒋妈妈暗暗叫苦:“咱们已经递了信过去,那边也收到了,但荣昌侯府传消息来说,谢夫人身子不爽,留了咱们家大小姐侍奉汤药,暂时就不过来了。” 赵氏胸口不断起伏:“他们家就杳儿一个媳妇吗?便是婆母身子不爽,娘家千里迢迢地返京,他们家也该放人回来瞧一眼,难不成连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蒋妈妈何尝不知道自家主子说的有道理。 可人家是荣昌侯府,发话的又是杳娘的婆婆谢夫人,在礼法上原本婆家就要先于娘家,何况杳娘还是荣昌侯府的新媳妇。 刚才过门没多久,谢夫人又生病了,杳娘没有理由放下婆母不管,还偏要回娘家的道理。 赵氏一阵暗恨。 当初把女儿嫁去高门显贵时的快活已然烟消云散,她满心满眼都是谢夫人不愿放她女儿回娘家,让他们一家团聚的怨气。 “这个谢夫人,也太过分了……”她呢喃着,心底一口气始终咽不下。 “太太,稍安勿躁,咱们一家子如今已在圣京,想见大姑娘的机会多的是呢,不必急于一时。” 蒋妈妈宽慰道,双手奉上一盏茶。 赵氏却没心情饮茶,抬手推开:“你莫劝我了,这荣昌侯府欺负咱们家门第低,不让杳儿回来,这就是在给我们家脸子瞧。” 说着,她语气一阵恨恨,“若是老爷还是丞相,他们如何敢这般怠慢?” 蒋妈妈哄道:“太太,何苦现在跟他们一争高下?他们荣昌侯府是风光惯了的,别看咱们府里如今不如他们,可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咱们老爷如今也回了圣京,往后的日子可说不准呢。” 第112章 “太太,我的好太太,您可别把自己的身子气出毛病来,反倒是便宜那些人。您还得给咱们家大小姐撑腰呢,大姑娘没了您可不行啊。” 说着,她又将那盏茶端起来,送到赵氏面前。 赵氏这回接了,浅浅地呷了一口:“你说的也道理。” 一想到自己女儿现在是谢家的少奶奶,她又是一阵说不出来的高兴,“哼,身子骨不好,那还是多养养的,早日把管家的大权让出来,我们杳儿可里里外外一把抓,也让他们瞧瞧咱们府里教出来的千金有多能耐。” 蒋妈妈满脸堆笑:“太太言之有理。” 荣昌侯府,内屋一间豪华的正堂里,药香弥漫。 空气中漂浮点点尘埃,呛得人有些说不出话来。 绕过屏风往内,一张仙女八宝榻上睡着一个人,正是谢夫人。 只见她完全没有了之前去宋家的风光模样,满面苍白,病态缠身。头上的发髻倒是一如既往的齐整,只用了一根玉簪子点缀,越发衬得她毫无精神,说话都奄奄一息。 谢侯爷守在妻子的床榻边,担忧不已:“别硬撑着了,赶紧进宫请太医吧。” 谢夫人咳嗽了两声,想要坐起来都撑不住身子,旁边的丫鬟赶紧将她扶起来,又用一个柔软的绸缎靠枕给她倚着,她方才能坐正了。 她摇摇头:“病来如山倒,我今儿算是明白这话的意思了……宫里的清情形不好吧?正是树大招风的时候,还是别去凑这个热闹了。” “可你的身子……” 她摆摆手:“不过是从前落下的老毛病了,诗朗成婚,我这一颗心便安了,反而让这病又发了起来,不碍事的,将将养着便好。” 谢侯爷拗不过妻子,只好叹气点头。 丫鬟端了一碗汤药过来服侍谢夫人喝下。 谢侯爷帮妻子擦了擦嘴角,便屏退众人,房中只留他们夫妻二人。 “你为何不准二儿媳妇回娘家?宋家如今已经返京,也该回去瞧一瞧的。”谢侯爷说起这件事,语气似有不快。 谢夫人冷笑:“你当我不愿吗?是你的好儿子,成亲到今日了,竟然还不曾与儿媳圆房。要是杳儿回了娘家,这事儿还瞒得住吗?” 谢侯爷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当即吓了一跳。 “怎会?他不是在我们俩面前都答应娶亲了嘛?为何……” “诗朗那孩子还是在怨我……”谢夫人眸光中含着泪,“可是那件事又不是我想这样的,我也护过了,替那个孩子说了话,总不能要我们整个侯府都搭进去陪葬吧?” 她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早知道他这么死心眼,你我又何必……为他张罗这些事情?如今把人家宋家的闺女诓骗了进来,他却这般待人,还好这事儿不好在书信里写明,否则你以为还能瞒得住谁?” 谢侯爷满腹心事,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心系孟家那个短命鬼,可曾为我们一家子想过?那孟氏娘家牵扯进那么大的案子里,我们如何帮?自己逃命还来不及呢……”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命苦,用帕子捂着脸,越哭越伤心。 谢侯爷揽着妻子的肩,左一句右一句地劝着。 谢夫人一句也听不进去:“你回来了也好,去把那个逆子叫来,当着他父母的面,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屋子的门窗都关着,却关不住夫妻二人的声音。 第113章 屋外,一众丫鬟婆子都肃穆而立,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侯府西南角,一处偏僻安静的小院子里,明杏步伐匆匆赶着进门,随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将大门关好并上了锁。 “奶奶。”明杏进了里屋,见杳娘手捧着一只绣绷正在发愣,赶忙上前,“奶奶!!” 杳娘恍然大悟地抬眼:“可打探清楚了?” “姑爷今晚还是宿在前头的书房,身边也只有小厮伺候着,连个端茶送水的丫鬟都没有。”明杏笑盈盈的,“这下奶奶可该放心了,姑爷是为着公务才被绊住了脚,等忙完了必定来瞧奶奶。” 杳娘呆呆愣了好一会儿,大滴大滴的泪滚落。 明杏吓了一跳,一时间都忘了称呼:“姑娘,你怎么了?你好端端的哭什么呀……” 杳娘赶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成婚到今日也三月有余了,除了洞房那一日之外,他从未踏足过我的屋子,都说谢家嫡次子天资聪颖,能力非凡,外面的事情我一个女人家不懂,可我也知道……” 她说着,压抑的声音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一只手紧紧扣住明杏的手腕,她大大的眼睛几乎吓人,明杏的手都拽疼了,偏不敢出声,只能慢慢地坐在杳娘身边。 “姑娘,你心里到底有什么苦,你就说吧……” 杳娘不住地摇头,眼泪还在流。 明杏安抚了好一会儿,才说:“姑娘,老爷和太太来圣京了。以后有人给姑娘撑腰了,才不怕他们辜负了你。” 杳娘苦笑。 有些话说给这些小婢听也没用,因为她们不懂。 她何尝不知道父母靠在身边才好,只是她现在连府门都出不去,又何谈什么告状诉苦呢? 正愁着,屋外一个丫头进来通传:“二奶奶,老爷太太让您过去一趟呢。” 杳娘快速擦干眼泪:“我知道了,这就来。” 明杏聪明灵巧,不用杳娘说就打来了热水给她梳洗,重新上妆。 杳娘来到谢夫人的屋子。 “母亲。”她行了个礼。 榻上的谢夫人柔声道:“好孩子,坐吧,就别靠过来了,当心过了病气给你。” 杳娘羞涩地一低头:“多谢母亲。” 自从嫁过来之后,谢夫人一直都是一副冰雪面孔,倒不是她故意为难杳娘,而是她自持身份,从不愿与晚辈亲近。 侯府的大奶奶也同样的待遇。 这么一来,杳娘没有了对比对象,反而也不在乎婆母对自己是否态度亲和。 可现在的谢夫人明显一改之前的高冷疏离,反而亲切和蔼,倒让杳娘有些不知所措。 “母亲的身子可好些了?今儿感觉怎么样?”杳娘关切地问。 “觉着是比之前强些了,前些日子苦了你了,刚嫁过来就要照顾我这个病婆婆,好几个晚上没睡好吧?”谢夫人柔声道。 杳娘眼下的青黑尤在,她笑了笑:“不妨事的,母亲,我是小辈,熬几个晚上回头睡一觉就歇过来了,倒是母亲的身体要紧。您今日的汤药用过了吗?” “用了,要我说,这汤药真真是难喝的东西,苦的要死。”谢夫人笑了,斜了一眼身边的丈夫,“你爹爹还偏要我一滴不剩。” 谢侯爷:“汤药是给你治病的,你还要好喝做什么?” 见公婆这个年纪了,感情依然这么好,杳娘想起了自己的夫君,不免心底一阵酸涩难言。 她笑道:“儿媳那儿有从娘家带来的甘草梅子,很是酸甜,且甘草性温,梅子也是用火炙做成的,想来不与母亲的汤药相冲,要是母亲觉得汤药太苦了,可以吃上一颗。回头我就给您送过来。” 第114章 谢夫人满意极了。 “好孩子,难为你有心了。”她又别过脸咳嗽了两声,身边的丫鬟拿着茶水过来服侍,被一旁的杳娘接过。 前几日,一直是杳娘照顾谢夫人,已经摸索出自己这位婆婆的喜好。 端茶,喂服,再拿绢子给谢夫人擦了擦嘴角,一只手给她背后不轻不重地揉着,不一会儿,她呼吸缓了过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竟然比谢夫人身边日常照料的丫鬟还要熟练。 谢侯爷也微微惊讶。 宋家倒是教了不错的女儿,懂事聪明,孝顺温柔。 谁家不喜欢这样的儿媳妇? 若不是宋家落难在先,恐怕宋恪松的嫡长女还未必愿意给他们家做这个填房。 谢夫人道:“今儿叫你过来是有件事要交代给你。” “母亲请讲。” “我这身子怕是一年半载也好不了,家里家外这么多事情都等着人去料理,只交给你大嫂子怕是她也忙不过来。” “于是我跟你爹爹商量了一下,从明儿起,你和你大嫂子一起管家,你可愿意?” 杳娘又惊又喜,嘴唇抖了抖:“儿媳、儿媳……承蒙母亲不嫌弃,管家这么大的事情怕是离了母亲还是不成。” “你是宋大人家的千金,女工女德,管家管事都是拔尖儿的,你就不要跟我客气了。”谢夫人柔声笑道,“你瞧我这身子,哪里还能管的动?你若是真心疼母亲,就替我分担了吧。” 杳娘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她赶紧跪在谢夫人跟前:“多谢父亲,多谢母亲,儿媳必定不负二老所托。” “你冰雪聪明,当然办得整齐,这儿是西南两苑的对牌和钥匙,还有一众婆子丫鬟的身契也都在这儿,头几日不用着急,你先慢慢熟悉了再做打算。” 谢夫人说着,又咳嗽了两声。 “旁的事情倒也可以缓缓,只是南宁郡主府上的贺礼你要备齐,十日后便是南宁郡主独女的生日,这事儿我就交给你办了。” 杳娘激动得双手轻轻颤抖,又盈盈拜倒:“是,母亲。” “对了,你娘家一家来圣京了吧?”谢夫人问。 “是的。” “明儿你赶个空回去看一看,也让你父母放心。”谢夫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眸轻轻闪动着微光。 杳娘垂下眼睑,喜不自禁:“多谢母亲。” 出了屋子,她直奔自己的院落。 进了门,她便吩咐明杏将大门关好。 明杏担忧:“奶奶,太太在里面跟你说了什么?” 谢家是侯府,规矩大,杳娘可以进婆母的屋子,但明杏是下人,没有主子开口她是进不去的。 杳娘坐在床边深吸一口气:“收拾一下,明儿回一趟娘家,吃了午饭便回来。” “太好了!”明杏喜笑颜开,“奶奶可盼到这一天了,等咱们回去再跟老爷太太三把火……” “不可。” 杳娘抬起手,打断了明杏的话。 她秀丽的脸庞上泛起一阵冷漠:“这件事不准告诉爹爹和娘亲,你等会儿亲自去挑人,我们不必都把人带回去,人多口杂……你也不许说,给我咬紧牙关,就当没这回事。” “可奶奶……姑爷这般待您,怎么可以不告诉老爷太太,让长辈们给您撑腰呀。” 她笑了笑:“告诉了就有用吗?这儿可是侯府,爹爹也已经不是丞相了,就算他们知道了,还能把谢诗朗怎么样?” 说着,她顿住一会儿,“刚才婆母已经与我说了,明日起我和大房一同管家。”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明杏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115章 荣昌侯府,富贵滔天。 偌大的侯府分为东西南北四苑。 东苑为首,是谢侯爷与谢夫人的住处,占地面积最大。 其次便是南苑,西苑,以及北苑。 如今谢夫人将西南二苑的管理大权交给杳娘,意味着她就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说一不二,也不必再看大房的脸色。 这些日子,谢诗朗独居书房的消息瞒得住外人,却瞒不住侯府里的自己人。 那位大奶奶可没少在杳娘面前拿这事儿开玩笑。 说是开玩笑,其实就是在看杳娘笑话。 她一个刚嫁进门的新媳妇,膝下空空,没有一子半女,连夫君的疼爱都没有,在这个府里摇摇欲坠。 可现在不一样了,谢夫人将一半的管家大权给了杳娘。 至少在外人看来,谢夫人还是很宠爱这位二儿媳妇的。 消息传来,据说南苑那边的大奶奶气得砸掉了一整套的白瓷茶具,闹了个人仰马翻也没能改变谢夫人的决定。 于是,第二日清晨,杳娘精心打扮一番后,带着几个丫鬟坐着马车直奔宋府。 宋府,一大早赵氏就忙活开了。 昨日接到女儿送来的书信,她一扫这几日的烦闷,又重新抖擞精神。 家里家外休整了一番,还命厨房早早捅炉子开火,做了好些杳娘平日爱吃的吃食,整整堆了一桌子,看得宋恪松直皱眉。 万幸的是,今日宋恪松没什么公务,一早去上了朝,随后就去办公。他眼下是小皇子的侍读学士,原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给小皇子制定读书计划,再安排一点学业章程。 不过皇帝他老人家说了,小皇子天资过人,需要用更好的教学方式。 于是宋恪松领命,每日除了给小皇子教书之外,剩下的时间就留在翰林院编纂书籍。 其实说到这个新岗位,宋恪松还是很有怨念的。 原先侍读学士可不是给小皇子教书的师傅,正儿八经教皇子贵族们读书的那是太傅太师或是少师,到了他这儿就变了味道。 他能怎么办…… 为了留在翰林院,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总不能刚回圣京就跟皇帝老人家闹辞职吧? 宋恪松没这么大的胆子,反正蛰伏十年间,他什么冷遇白眼都经历过,适应了几日后,他反而得到了小皇子的夸奖。 小皇子一夸,贵妃娘娘就开心。 这天下班后,宋恪松得到了贵妃娘娘从宫里送来的赏赐,说是送给宋夫人的。 那是一斛螺子黛。 这不,宋恪松刚到府前,就与女儿的马车来了个不期而遇。 杳娘看见父亲,眼眶都热了。 明明才离开家数月,她就像是过了一辈子似的。 下了车,恭敬地行礼,她哽咽道:“爹爹,女儿回来了……” 作为士大夫阶级的宋恪松老爷,向来不擅长这种情感细腻的宣泄,他其实也情绪激动,但他收敛得很好,随口应了两声便把杳娘领进了府里。 赵氏早早就在等女儿了。 见到杳娘,她立马哭了出来:“我的乖女儿,赶紧过来让娘瞧瞧。” “娘,好好的日子你哭什么呀?”杳娘赶紧宽慰道,“快别哭了,日后你们都在圣京,女儿想见你们也容易得很。” 赵氏仔细瞧着杳娘。 只见杳娘梳着富贵大气的芙蓉髻,戴着两只金光闪闪的步摇,当真富贵华丽,她的手腕上还各自戴了两幅宝石手串,身上是大红金丝的绸缎袍子,上面绣着百图案,端是华贵漂亮,让人羡慕。 第116章 只是杳娘的眼下有些青黑,显是没睡好的样子。 赵氏关切地问了两句,杳娘摆摆手笑道:“不妨事,婆母身子不好,前几日我在跟前服侍了。” “你婆婆不要紧吧?”赵氏得知谢夫人是真的病重,不由地又关心起来。 “瞧着病情来势汹汹,可我见公公和婆母都习以为常,家中也有大夫常住,应该不打紧。” “那就好。”赵氏松了口气,“你夫君待你如何?” 杳娘眼眸闪了闪:“新婚嘛,自是跟爹爹娘亲一样。” “我们杳儿出落得这般出众,他谢诗朗能娶到你是三世修来的。”赵氏喜滋滋。 “倒是有件事我想与母亲说。”杳娘弯起嘴角,“今儿起,我就要开始管家了。” 这个消息是振奋人心的。 至少对赵氏而言,在杳娘生下嫡子之前,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消息了。 一个新媳妇,居然能得到婆婆如此疼爱信任,这以后的日子也必定能顺遂。赵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便是只管一半,那也够了。” 杳娘道:“婆母让我管辖西苑和南苑,这南苑……就是我那大嫂子住的地方。婆母此举必有深意。” “你是二儿媳妇,凡事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就成了,我们家杳儿总算安稳了,我这颗心呀终于能定了。” 杳娘的笑容下还是藏着一抹苦涩。 只不过赵氏沉浸在女儿即将管家的好消息里,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午饭杳娘也是在宋府里用的,一家子团团坐在一块,杳娘这才意识到:“老太太去哪儿了?” 赵氏目光闪烁:“咱们一家返回圣京之前出了点意外。老太太她……年纪大了,一病不起。” 杳娘心底一片唏嘘。 剩下的话不用说,她也知道了几分。 再看看满桌友爱和气的手足,她心底踏实,频频举杯,这算是杳娘成亲以来吃得最开怀的一顿饭。 慧娘很不喜姐姐回娘家夺了自己的风头。 但被敲打过,她现在已经收敛多了,至少不会在明面上和姐姐别苗头,争抢什么。 杳娘颇感欣慰:“慧娘也长大了不少,数月不见,这性子也稳重了。” “慧儿确实伶俐不少,跟着我学账理事,倒也像模像样。”赵氏夸道。 慧娘得意地笑了:“那当然,我是娘亲的孩子,还能比姐姐差到哪儿去?” 杳娘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娘家吃饭时听到的一段故事,便道:“爹爹,您可知道廷尉司柳大人?” “知道,这人素有名声,最清白刚正,很是得圣上的喜欢,很多大案子都交给此人来办。你好端端地怎么提起他了?”宋恪松纳闷。 “女儿听闻,这位柳大人家里有位嫡子,今年也有弱冠之年了,只是在婚事上波折不断,怎么也说不着好亲事。我想着嘛……如今咱们一家也在圣京,爹爹起复指日可待,那廷尉司与爹爹的官职只差了半级,他们家的嫡子配慧儿,岂不是美哉?” 杳娘开口就要给妹妹说亲,慧娘也给惊着了,捧着碗都忘记了吃饭。 宋恪松:“可我怎么听闻,那位柳公子已有婚配。” “事情难就难在这里,那位与柳公子原先定下婚约的女子乃西江名门之后,说起来嘛也门当户对,很是般配。可是定下婚约后没多久,那女子家中就传来消息,说是还有一桩婚约在柳公子之前,乃是祖上定下的。这……柳公子就不能娶那女子,得将就他们家的庶出女儿了。” 第117章 赵氏一听,脸色大变:“这如何使得?” “可不是嘛,只是要柳家先说毁约,难免传出去难听……哎,要是老太太在就好了,年长一辈的出面,这事儿就好办多了。” 老太太出身高贵,辈分又高,与宫里很多贵人都有交情。 若是她还在……彼时慧娘的婚事便能好办许多,即便是宋家自己主动开口,那柳大人也必定会给几分薄面。这桩事更能办得双方都称心如意。 赵氏眉毛动了动:“家里横遭变故,现在还说这些子话干嘛?你赶紧说说,要是没了老太太,这桩亲事还不能成了?” 杳娘道:“倒也不是不能成,就是……费劲点,咱们这儿得找个德高望重,颇有地位的长辈出面保媒,这样柳家那边才好顺着台阶下来。” “那你公公婆婆不就正好?”赵氏眼前一亮。 杳娘:“若是我婆婆没有抱病在床,这也不是不成的,可现在……前几日我都守在婆婆的屋内不能出门,眼下这光景,我公公哪有心思当这个媒人呢?” “宣平侯府的小谢夫人不是与我们家有几分来往?”赵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上回他们家那个混账小子犯的错还是端肃太妃出面圆的事儿呢,这回咱们家议亲,刚好也让她出面,两全其美呀。” 赵氏这个主意不说匪夷所思,但也让人觉得诧异。 谁也没想到,这关系网还能扯到小谢夫人的身上去。 但这一次,慧娘的红鸾星是真的动了。 没几日,赵氏回圣京后第一次出门进香,恰巧遇见了一同前往的小谢夫人。有过一面之缘,这位小谢夫人也是出了名的和气,当下就与赵氏聊得甚是投机。 赵氏觉得差不多了,便与小谢夫人说了这件事。 她期期艾艾地开口,原也没想过对方会很快答应,没想到小谢夫人是个好管闲事的,当即拍手笑道:“我们两家说白了也是拐着弯的亲戚呐,你家大姑娘嫁去了荣昌侯府,论资排辈也该喊我一声叔母,既是侄儿媳妇家的事情,我哪有不帮忙的道理?” 小谢夫人是有着诰命在身的二品夫人,又是宣平侯府的当家主母,说一不二的大太太,由她出面,柳家自然顺坡下驴,那西江名门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便也顺水推舟,将这件事圆了过去。 两家退礼,在官府那儿签了文书,过了明面,柳宋两家便开始商议婚事。 等到谢夫人身子大好时,柳宋两家已经开始过六礼了。 慧娘自从婚事定下,配的又是与自家门当户对的少年郎君,心中自然喜滋滋的,原本就是怀春少女,她不算标致的脸蛋竟然也因为娇羞多了几分容光。 圣京宋家的日子倒是过得不错,另外一边的云州已经进入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丹娘一早便命人采买了冰块。 地窖是她十几日前发现的,地方宽敞,密封极好,就连奚嬷嬷都忍不住夸赞,说这里比原先圣京宋府里的还要好,冰块定能放的住。 有她这句话,丹娘就放心了。 天色刚亮,沈府里升起袅袅炊烟,小丫鬟们在丹娘的带领下先做早操,然后再去各个岗位打卡,进而用早饭。 不大的沈府被丹娘管得井井有条。 丹娘照旧与老太太还要沈寒天一块用早饭。 今天的饭桌上多了一份绿豆百合粥,是按照丹娘的方子做出来的,清爽畅快,消暑解腻。 第118章 就连沈寒天都忍不住多喝了两碗。 他刚要再去盛第三碗时,被丹娘按住了。 “不是不给你吃,而是绿豆性寒,本就不能多吃,还是大暑天里吃着降降温的,你倒好,一碗接一碗,就不怕自己身体吃不消吗?” 沈寒天白净如纸的脸庞微微一红,放下碗筷。 他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太好吃了,一时……没忍住。” “我给你们都留了,剩下的晚上吃。” 丹娘笑眯眯地哄着,看沈寒天的眼神也越来越火热。没办法,谁让自己的夫君虽然眼瞎腿瘸,却是个长相出类拔萃的男人。 就冲着这张脸,丹娘也愿意养他一辈子。 更不要说,沈寒天隔三岔五给她送银子,也不知这家伙哪里来的营生。 上次她问了,他没说,只说是到了适当的时候会让她知晓的。 丹娘不是个着急的性子,对方不愿意说,她就不问。 府里上上下下的事情多了去了,她还没工夫操心这些。 早饭快要吃完时,门外尔雅隔着薄薄的纱门通传:“大奶奶,门口的马车到了,说是给咱们府里送冰块来的。” “知道了,我这就来。” 丹娘快速吃完碗里的饭菜,漱了漱口就要出门。 老太太皱着眉:“外头一会儿太阳就起来了,赶紧戴个兜帽,仔细别晒坏了。” “我知道啦。”丹娘笑呵呵,顺从地拿了一顶兜帽,却也不戴就拿在手里出门去了。 门口,两辆马车停稳。 两个赶车的都是憨厚朴素的老实人,见到丹娘,他们便匍匐在地上行大礼。得了丹娘的命令,他们才敢起身。 一开始,丹娘可半点不习惯这种被人跪拜的感觉,但后来她悲哀的发现,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她要是和这些人平起平坐,那才是对这些人的不公平,原先人家好好地做个买卖,赚点碎银子便可度日,结果因为和沈府的大奶奶关系不错,反而被人针对。 没办法,她没有改变整个时代的力量,那么只能入乡随俗。 她强忍着不适,去检查运来的冰块。 这一次的冰块品质都不错,让跟在身边的全福也跟着学一学如何挑选检查,全福学得很认真,不一会儿就会举一反三了。 收拢了冰块,一一送入地窖。 丹娘又步伐匆匆赶去田地里,看看自己的西瓜收成如何。 其实她没什么信心。 都是人工授粉的西瓜,能不能长成长成之后能是个什么味儿,谁也不敢保证。当初她索性把这些种子分成了三块地来种,分别用不同的授粉配对。 今天终于要到收获的时候了。 丹娘带领着几个丫鬟小厮,一口气从地里摘了八个大西瓜。 一一切开尝了尝,她又惊又喜。 三块地的实验竟然成功了两块地,至少有三分之二的西瓜口味不错,清甜水多,一口下去满口的清爽。 这些丫鬟小厮们也跟着沾了光,一个个吃得喜笑颜开。 丹娘让他们解决了不太好吃的西瓜,又把剩下的好吃那两种分了分,切开的放进井水里,用冰凉的水湃着;没有切开的西瓜,则送进了另外一边的地窖。 这个地窖旁边就是放置冰块的地窖,那边的寒气慢慢侵蚀,反而形成了一个大冰箱,丹娘早就算好了,现在看到自己的自制“冰箱”成功,喜不自禁。 田地里,各种瓜果蔬菜都已经成熟。 隔几天,他们就能收获一大堆。 第119章 这些食物,丹娘没有拿出去卖,而是添进了府里的伙食中。 吃着自己府里的种出来的菜,就连老太太的身体都似乎好了不少,之前白天不醒,夜里不睡的毛病也减轻了许多,让丹娘放心不少。 中午,沈寒天身边的童子过来传话,说沈寒天今天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丹娘噢了一声,忙打发尔雅去小厨房问问。 不一会儿,尔雅就拿着一只饭盒回来了。 丹娘检查了一下,这些饭菜都是刚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 将饭盒子递给童子,她又从井水里拿出几片西瓜装进去,叮嘱道:“这个让沈寒天吃完饭才再,可不能贪多,吃多了是要闹肚子的。这些里面还有你们和肃七的份儿,千万盯住了,不可让他一个人都吃了。” 童子不善言辞,乖乖点头,提着沉甸甸的饭盒出门了。 距离沈府了隔了三四条街,有一家开梅书局。 书局的后面对着一家青瓦白墙的小院落。 童子乘坐的马车就停在这儿。 推门进去,里面有几个声音正在议事。 古元舟道:“如此这般草率,日后怕是要有大麻烦。” “我瞧着圣上对贵妃娘娘依然宠爱不减,对小皇子也是关照有加,外面还有楚王和六安王,看着局势平稳,实则不然。这些日子,圣京里各个豪门贵胄都在着急寻求出路,要么就是几方也不得罪,老老实实关起门来过日子。”谢礼桓年纪虽小,却一针见血。 “所以我说,宋家这个时候奉诏入京,并非是什么好事。”古元舟道。 谢礼桓:“只可惜,我很快就要返京了,我母亲的书信来的一封比一封急。说出来你们怕是不信,她如今还做了月老的主了,给宋家的嫡出二小姐说媒呢。” “怎么说?”古元舟不解。 “她出面保媒,给宋家那位二小姐说了廷尉司柳大人家的嫡子,如今两家过了六礼,怕是没多少日子便要成婚了。” 古元舟:“太过惹眼,并不是件好事。” “元舟兄又何必替别人操心,宋恪松若是个聪明的,这婚事之后就该蛰伏不出,若不是聪明的,他家还有几个到了年纪,尚未婚配的子女呢。”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起劲。 屋外,童子冷冰冰地声音通告:“主子,午饭送来了,大奶奶还有旁的话转告主子。” 一直没有开口的沈寒天眼眸微微一动:“说。” “大奶奶说了,这东西名叫西瓜,您只能吃一片,剩下的我们和肃七一块分。” 沈寒天:…… 屋内的另外两个人奇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寒天让童子进来,饭盒放在眼前。 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套色香味俱全的午饭,另外还有一碟子鲜红翠绿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这是什么?”古元舟纳闷。 “好像是……一种瓜,之前我们府里得到圣上赏赐,就是一碟子西域进贡的蜜瓜,甜蜜清凉,很是好吃。” 沈寒天拿起碗筷,开始吃饭。 古元舟和谢礼桓愣住了。 “表哥,你这就……吃上了?”古元舟难以置信。 沈寒天点点头:“到时间了,不吃会凉掉。” 两人无语。 这是重点吗? 重点难道不该是他现在已经被那个小傻子投喂成习惯了,只要一到饭点必定赶回去吃饭,若是实在有要紧事走不开,也一定会让童子回去取午饭。 更关键的一点…… 这个小傻子送来的饭菜每一次都不重样,而且香喷喷,惹得人肚子一阵咕噜咕噜。 第120章 眼下天热,今天丹娘让冯妈妈做的都是清爽的饭菜。 主食是凉面,配了微酸的果醋调味,还有炒得喷香酥脆的花生米,酱汁浓郁的肉末丁,还有黄瓜丝和胡萝卜丝,一为碧绿,二是橘色,两种颜色搭配起来又好看又好吃。 凉面筋道爽口,还配了四样小菜。 分量不多,但每一样沈寒天都很喜欢。 不知不觉间,他就当着这两人的面把这些都吃完了。 他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用茶水漱口后,又瞄上了西瓜。 伸手拿起一片,咬下去第一口,他忍不住睁开眼睛——可惜,看不到这样清爽滋味的食物到底长什么样,只能模糊地看见鲜嫩的红。 他一边吃一边享受着清甜的汁水。 这在夏天里简直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直到一片吃完,他才意犹未尽地擦了擦手指,又想去拿第二片。 童子及时制止了他:“大奶奶说了,如果您不听话,晚上的乌梅番茄就没您的份了。” 沈寒天:…… “好吧,你们分了吧。”他又对古元舟和谢礼桓说,“你们也尝尝,这是我们家自己种出来的,很好吃。” 这两人迫不及待各自拿起一片,一口下去,就连见惯了大世面,连皇宫里的年宴都参加过的谢礼桓还是被惊艳到了。 “真好吃啊,这是什么东西?”古元舟性子急躁直白,赶忙问。 “我夫人说了,此物名为西瓜。” 沈寒天说这话时,嘴角微微弯起,说不出的骄傲得意。 吃完了西瓜,两人还是意犹未尽。 这冰冰凉凉又甜丝丝的滋味让人欲罢不能呐。 只可惜没多少了,剩下的还要给童子和肃七分。 古元舟总觉得,当自己的眼神看向盘子里剩下的西瓜时,那两个童子看他的目光总是那么不友好…… 他们离开这所小院。 肃七进来了。 “主子,下面报账上来了。” “多少?” “共计一千四八百万两。” “按照那老头要的,给他送去吧。” “是。” 沈寒天想起了什么:“我记得,这次咱们还收了一副红宝石赤金头面。” “没错,主子,这宝贝还收着呢。” “拿出来,找个像样的匣子装好了,放在马车上。” 日头太足了。 丹娘吃了午饭便让其他人也回去歇息。 连守着大门的全福和乐透也不例外,把门户锁好,就各自回去睡午觉了。一觉睡了一个时辰,丫鬟们才慢慢起来,打扫整理,采买收拾,还要将挂出去的衣服被褥都收回来一一叠好。 因天气炎热,丹娘又咬咬牙给这些下人们都置办了一套轻巧凉快的草席,虽然只是草席,但制工漂亮,没有一点瑕疵,伸手摸上去也是光滑舒服。 即便在宋府,也没有给下人们置办这样好的草席的。 沈府虽然看着不光鲜,但却有着实打实的好处。 眼下人手少,这几个人不是丹娘亲自挑选的,就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自然忠心靠得住。 晚饭前,老太太拉着丹娘聊了两句。 “以后若是家大业大了,你也要这般给他们置办吗?” 丹娘很清楚老太太的意思,笑道:“当然不,有多少能力吃多少饭,人人都一样,这怎么可能?” 绝对公平,其实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现如今能留在沈府的,个个都有自己的拿手活儿。 在丹娘这里,谁有本事谁就得到的多,若是以后有那些滥竽充数,败坏风纪的,她第一个不答应。 她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给老太太听,撒娇似的靠在老人家的身旁。 第121章 老太太轻轻抚了抚她鸦羽般的鬓发,心里感慨:这丫头的想法虽然天真,倒也不算愚蠢,起码是真的动脑子想了的。 只是,计划虽好,若是难以服众,怕是也要经历一番波折。 老太太没说,她还想让丹娘再成长一点,到时候这些问题再一并解决。 但很快,丹娘立威的机会就来了。 今晚的晚饭摆得晚了些,刚好天热,全府上下也没怎么胃口。 丹娘陪着老太太用了绿豆百合汤,还在品尝细腻爽口的杏仁米糕时,门外一阵骚动,新芽步伐匆匆过来通传。 “大奶奶,不好了,咱们府门口来了几个人,吵着闹着要我们给个说法。” “什么人?” “好像是白天里卖咱们府上冰块的人家。” “不是已经钱货两讫了吗,还闹什么?” “来的是那两个汉子的婆娘,说什么咱们家欺负她们男人不懂规矩,少算了银钱。”新芽也觉得匪夷所思。 那两车冰块是丹娘算好了价格,当场付清了银子钱的。 那两个汉子也都签了单据,怎么能说闹就闹呢? 丹娘垂下眼睑,随后对上老太太的眼睛,不慌不忙地笑道:“祖母,我去前头看看就来。” 老太太不放心:“多带几个小厮婆子陪着,书萱翠柳,你们也去。” 丹娘拗不过老人家,索性也没拒绝。 屋外,红霞满天,一日的酷暑并没有因为太阳落山而减轻一些。 丹娘走到门口,听见外头两个声音哭天抢地,好像她们家的两个男人早上来送冰,把命给丢在沈府了。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吸引了不少左邻右舍过来围观。 丹娘身边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个流露出慌乱的神色。 她却不急不躁,吩咐道:“开门。” 沈府的大门缓缓打开,她施施然走出来。 身后早就得令的新芽和尔雅搬来一张雕花描梅金漆小椅,丹娘慢慢地坐下,眸光冰冷,心之坚定如磐石,那森冷目光仿佛穿过尸山血海一般,被这样的眸子扫过,刚刚还叫嚣不断的两个婆子顿时跟哑巴了似的,竟一步都不敢上前。 丹娘冷冷笑道:“方才是哪两位登门拜访?可有请帖名券?” 那两个婆子这才回过神。 “沈大奶奶,你可算出来了,你们沈府不能这般欺压我们老百姓,今儿早上我男人特地给你们府上送了一车的冰块,可你们呢?只给了我男人结算了那么一点银子钱!比别家整整少了一半!” 先开口的这位名为花婆子,一张黑黢黢的大饼脸,一双吊梢眼,一副很精明的模样。 另外一边的郝大娘就斯文了些,也年轻了些,长得也略有几分姿色,只是举手投足间俱是小家子气。 郝大娘笑道:“你们沈府有钱有势,也不能这样欺负我们呀,还是请大奶奶将短我们的银钱都结清了吧。” “没错,现在结清了,咱们两家还能好好说话,否则就别怪我不给你们脸面了。”花婆子嚷嚷道。 丹娘:“我们府上采买物件,小到针线大到田庄铺子,无一例外都是钱货两讫,一点子冰块难道还能少了你们银钱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大奶奶你脑子又不好使了,算错了账也未可知呀。”郝大娘嘿嘿一笑,眼底的狭促谁都看得懂。 四周响起一阵闷闷的笑声,看向丹娘的眼神也充满了鄙夷不屑。 谁都知道,嫁给沈寒天的是宋家的痴傻庶女。 第122章 平日里大家只敢在私底下议论,没人有胆子拿到明面上来说。 可今天这两个婆子就像是故意找茬,当着众人的面不给丹娘脸。 突然,银光一闪,刚才还在窃笑的郝大娘捂着耳朵一声惨叫:“啊!!” 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地上掉了一只耳朵,而郝大娘的掌心里已经全是鲜血,捂都捂不住,顺着她的脖颈染红了衣襟。 众人唬了一跳,纷纷退后一大圈。 丹娘冷笑着站起身:“你算什么东西,区区贱婢也敢当面挑衅,我夫君虽然身负重伤,不能继续报效当今圣上,可他也为非白衣,岂能由你随意羞辱?” “我今天割了你一只耳朵,是给你留了颜面了,若是再有下次,你的舌头可就保不住喽。” 台阶上的女孩子很年轻,顶多十五六岁花朵般的模样,那双宛如幽深古井的眸子却看得众人心头发颤。 “至于你们刚才说的我们沈府短了你们卖冰的钱,咱们现在就可以去知州老爷跟前击鼓鸣冤。还有你,被我割了耳朵要是觉得委屈,也可以诉一诉,我随时奉陪。” “来人呐。”她冷冷勾起嘴角,“给两位妈妈备马车。” 一旁的花婆子吓得差点尿裤子。 她哪里还敢继续停留,忙不迭地摆手:“是、是我搞错了,府上不曾短少我家银钱……” 她慌慌张张想要跑,后路却被乐透和全福挡住了。 丹娘半讥半笑:“跑什么?来都来了,不把话说清楚怎么行?等你们走了,回头再有些不切实际的流言蜚语传到我的耳朵里,你们说我是当个玩笑算了呢,还是打上门去,闹得你们面子上都不好看?” 她捻着皙白的指尖,嘴角荡漾着一抹梨涡。 晚霞最后的余晖落在她石榴裙上,一片夺目炫彩。 这下花妈妈哪里还敢跑,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大奶奶饶了我吧,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这是你男人今早送冰块来的账单,新芽,拿给这位妈妈好好看看,看是不是她男人的笔迹。” 新芽应了一声,麻溜地取了一张纸送到花妈妈跟前:“可看清楚了?我们大奶奶可不曾少你们家一钱银子!” 花妈妈慌张不已。 其实她早就知道自己是来借着由头闹事的,哪有什么账单上的问题。 她草草扫了两眼,拼命点头:“是我弄错了,大奶奶千万别往心里去。” “哼,如今酷暑难耐,天热得很。云州城里的冰块生意好得不行,若是我家刻意压价,你们不愿卖我冰块,难道我还能硬抢不成?城里这么多人家需要买冰,你们家就非要以这么低的价格卖给我吗?” 丹娘三言两语就说到了点子上。 看热闹的众人纷纷点头。 现而今这个时节,冰块根本不愁卖。 若是沈家给的价格让他们两家不满意,大可以不做这个买卖。 就算闹到知州老爷的跟前,他们平头百姓也有拒绝做生意的自由。何况,现在沈家举家搬迁,只剩下沈寒天夫妇俩。 这两个人,一个身体残废,一个脑子不好使,一看就是被受欺负的人群,怎么可能大张旗鼓去刁难别人? 这其中的道理并不难猜,众人很快就看明白了。 八成是这两个婆子受了什么人的好处,特地过来刁难沈家大少奶奶的。 丹娘见这两个婆子都说不出话来,冷眼瞥着坐在地上抖个不停的郝大娘:“你说呢?” 第123章 郝大娘这会儿哪有心思管这事儿,忙不迭地说:“都是一个叫来福的管家给了我们俩二两银子,要我们过来这样说的。大奶奶饶命!” 全场一片哗然。 事已至此,真相水落石出。 “来福……”丹娘眯起眼眸,轻轻在唇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 天色彻底暗了下去。 围在沈家门口的人早就散了,只留下一滩血迹。 而另外一边的马知州府内也准备摆晚饭了。 天气热,马夫人干脆命厨房准备了几色凉粥,佐以新鲜的小菜,倒也爽口清新。 马秀兰正歪在榻上看她的诗集,想要给自己肚子里多装一点墨水,日后好在那些诗会上拔得头筹。 “跟你说了多少次,正经的管家你不学,非要看那些个东西,爷儿们是喜欢,可你也不能整日抱着看呀。”马夫人进屋来,见女儿还没收拾衣裳准备用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自从上次在宋竹砷两口子的乔迁宴上丢了面子,马夫人就对女儿严厉多了。从前一些事情她都睁只眼闭只眼地过去了,但现在可不同。 连着被母亲训斥了好几次,马秀兰就恹恹地提不起劲儿来。 “母亲,您又吵吵什么。” 她嘴上这么说,身子还是很顺从地坐起来了。 “还不赶紧的,给你们姑娘收拾一下。”马夫人沉着脸吩咐左右丫头。 两个丫头围着马秀兰很快就给她重新梳妆好。 马夫人领着女儿去了前面的正厅用饭。 马大人已经开始吃了。 过去给父亲见礼,马秀兰也乖乖坐下。 正吃着,屋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没等母女俩回过神,只见马大人身边的一个心腹进来,贴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马大人重重搁下碗筷,冲着马秀兰骂道:“不知好歹的丫头!整日家的不学好,就知道玩这些腌臜的鬼把戏!” 马秀兰被骂懵了,眼泪一串一串的落下。 她可是父母唯一的嫡女,从小都是千娇百宠长大的。 除了两个嫡亲哥哥,她一直都是家中最特别的存在,平日里马大人夫妇俩别说打骂了,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爹爹,女儿做错了什么……您要这样责骂?” 马夫人也想替女儿说两句话,但看着丈夫铁青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还是再等等,万一真是这个糟心的丫头又闯了什么祸事,自己冒冒失失开口,岂不是更加不妙? 马大人火大:“是你让来福去雇人到沈家门口闹事的?” “啊……”马秀兰手里的筷子一个没拿稳,掉在地上。 她心虚不已,眼神慌乱,磕磕巴巴好一会儿才说出一个囫囵句子:“爹爹,不、不是……你怎么知道的?” 听到这话,马大人气得火冒三丈:“你这丫头!!为父不指望你能同你的哥哥们一样,为家里做点贡献,最起码你也不该败坏家族名声!现在外头都传遍了!你不要脸,我们一家人还要呢!” 马秀兰赶紧跪在地上,哭得直喘气。 “爹爹,女儿错了,女儿只是想给那个宋丹娘一点教训,谁让她上次在宋竹砷的乔迁宴上那么不给女儿面子……女儿这样做也只是为了能让父亲多些荣光。” 这话不说还行,一说就如同火上浇油。 马大人怒极反笑:“为我多些荣光?你见过这般给家里增光添彩的?” 他深吸一口气,吩咐下去,“来人,给大小姐赏五十下手板,打完了拖进房内关禁闭,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才准出门!另外,停了她的月例银子,她屋内上下所有丫鬟小厮的月例银子减半!直到她禁足结束。” 第124章 气呼呼地说完,他看一眼满桌的饭菜,本就焦躁的心情就更加不快,起身拂袖离去。 马夫人心惊肉跳,待丈夫走远了,才敢上前将女儿扶起来。 “这……真是你做的?”她难以置信。 马秀兰哭成了泪人,两只眼睛都红肿如核桃。 面对母亲的质问,她无言以对,只点点头。 “哎……你糊涂啊!!” 马夫人恨铁不成钢。 想想丈夫给女儿的惩罚已经够多了,自己也不好继续添上一笔,气得她胸口起伏不断,连话都说不出来。 而受宠惯了的马秀兰还以为父亲只是说说而已,顶多罚点月例银子,也不算什么。可当马大人身边的小厮手持戒尺过来时,她才意识到父亲从没有跟她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大小姐,得罪了,还请伸手出来,我们打完了也好去跟大人交差。” 马秀兰想寻求母亲的救护。 马夫人嘴角动了动,迎着女儿哀求的视线还是坚决地摇摇头:“打吧。” “娘!”马秀兰惊讶。 为何父母这一次都不站在她这边,而是选择护着宋丹娘? 她不就是稍稍跟对方开了个玩笑嘛,又没造成多大的损失和伤害,为何要这样教训她? 马秀兰不理解。 很快五十个手板打完了,她的掌心都打破了,渗着血丝,两个手掌都高高鼓起,红肿不堪,疼得马秀兰呜咽不断,恨不得立时三刻直接咽气。 马夫人不放心,当晚就宿在女儿的屋内。 自小养尊处优的长大,马秀兰的身子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教训,到了半夜就发起高热来。马夫人赶紧去找大夫过府,又是扎针又是服药的,闹腾快到天亮,马秀兰的高热才算退了下去。 马大人自然也知道女儿房中发生的事情。 他是又心疼又气愤。 马夫人红着眼睛哭诉:“你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女儿家的又跟男孩子不一样,娇宠一些又何妨?等她出了门子以后你就算再想宠着也没法子了!” 马大人却和妻子想得不一样。 他冷哼:“女儿变成今天这样,都是你娇惯出来的,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都快及笄的人了,居然这点都不清楚!还雇人去沈家闹事,还被人给说出来,传得满大街都是!蠢不蠢?我以后这个知州老爷还怎么当?自己的女儿出去欺负别人,外头传得有多难听,你要不要也去听听?” 马夫人被怼得哑口无言。 丈夫这般稳重的人都能被气成这样,可见那些话一定不堪入耳。 说罢,他又幽幽一叹:“夫人呐,你倒是把目光放长远些,咱们不可能一直待在云州这个小地方,他日我们去了别处,秀兰若还是这般不知轻重,不但自己惹祸,还会累及家门!有道是,养不教,父之过,我是她的父亲,与其看她以后吃苦,不如趁着现在还在你我膝前可以多多教导。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点点头,擦了擦眼角:“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老爷拿主意便是。” “我已差人送了书信给黄老先生,请他过来一趟为秀兰就诊。黄老先生的医术你也知道,他来了必定不会有事。” 马夫人这下心服口服了。 “全凭老爷做主。” 马秀兰还不知道,就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她的父母已经达成教育统一战线,她以后的日子会苦不堪言——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 燕堂里亮着烛火。 第125章 丹娘还在灯下看着账本。 不得不说,赵氏之前教得还是很不错的。 因为她是个小傻子,又因为慧娘才是正儿八经的学生,所以赵氏并没有藏私,反而便宜了丹娘。 再加上前世的记忆和计算能力,丹娘看起这些账本来速度极快。 沈寒天进来时,略微撩起眼皮,只能模糊地感应到不远处的灯光柔和,他推着轮椅往前,来到丹娘面前。 她抬头:“你忙完了?” “嗯。”他薄唇微动,“听说今日有人来找我们麻烦。” “是找我麻烦,已经被我打发走了。”她摆摆手,手里的毛笔快速在纸上写着什么。 “是我们的麻烦。”他强调了一遍,“夫妻一体的道理,还望夫人能时刻谨记。” “我记得呀,要不然我护着你干嘛呀?” 她笑了,笑声轻盈动听,仿佛六月天里的风铃被吹动,那声音都碎在一片风波里,在耳边轻轻撩拨。 沈寒天喉结动了动,按捺住了那一抹心动。 “那不一样,找你麻烦就是找我麻烦。”他还在坚持。 丹娘说服不了他,便用哄小孩子的语气:“是是是,夫君说得对,你要就寝了嘛?净房那边有热水,你先去洗了吧,我这儿还有点才能忙完。” 这语气,跟霸总哄自己的小媳妇是一样一样的。 沈寒天:“你在忙什么?” “看账本啊,咱们府里每日的采买支出收入,还有田地里的各项收成播种,都要记录在案的。”她摇头晃脑,“不记清楚,接下来的工作怎么搞?” 沈寒天:“……很多吗?要不,我帮你吧。” “你?”丹娘惊愕,“你别说我伤你自尊心啊,你眼睛看不到,怎么帮我?” 沈寒天轻笑:“看不到也有看不到的写法。” 这下她好奇了,赶忙上前将沈寒天推到桌边:“来来,笔给你,你来写。” 只见沈寒天接过毛笔,闻了闻墨汁的味道,又用手量了量账本的大小,随后就确定了落笔的地方。 他说:“你说我写。” 丹娘立马开口,沈寒天毫不犹豫,在纸上留下了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小字,漂亮得让她眼睛都瞪圆了。 到底是状元郎,全国第一的人才,这一手好字把丹娘比到了尘埃里。 原先,她还觉得自己曾经练过几年的书法,底子还不错,跟人家比起来,自己写得就像是乌龟在爬,惨不忍睹。 “怎么不说了?”他微微侧目。 却不知道,这一下靠得丹娘很近,几乎要亲到她的脸颊上。 沈寒天愣住,赶忙屏住呼吸把脸转了回来。 丹娘压根没察觉到他的害羞:“没怎么,就是觉得你的字真好看,眼睛都看不见,还写得比我强多了……你就是个天才吧。” 沈寒天微微勾起嘴角,催促道:“快点吧,早些忙完早些歇下。” “好。”她打起精神来。 夫妻俩一个说一个写,灯下两抹影子仿佛依偎在一起,越来越近。 约莫两刻钟过去,所有账本都写完了。 丹娘快活地收起来:“你先去洗澡,我去帮你拿衣服。” 她把沈寒天推到净房门口,很自觉地转身离去。 羊角灯散发出淡淡柔和的光线,呼吸间都是清爽的气息,也不知这个小丫头是怎么弄的,连净房里都能弄得如此整洁,既不是熏香,也没有其他特别的设计,偏偏就让人心生喜欢。 沈寒天如今已经很轻车熟路,洗漱,泡澡,再起身穿衣。 可今天……他忘记拿自己的衣服了。 刚进了澡桶,丹娘脆生生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尔雅,你帮这个给姑爷送进去。” 第126章 沈寒天胸口轻轻一窒,说不出的闷气——这女人,就不会自己送进来吗?难道就这么喜欢让旁人看见他不穿衣服的样子? “不必,你送进来便可。”他想都不想,直接开口道。 丹娘摸摸鼻尖。 听这男人的声音好像在不爽什么。 真奇怪,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让贴身丫鬟送个衣物什么的不都是家常便饭?反正她在众人面前路过一手后,现在阖府上下都是服服帖帖,谁也不敢在丹娘面前瞎蹦跶。 更不要说借着送衣服的机会去亲近她老公了。 借新芽或是尔雅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她应了一声,亲手把衣服送进去。 不一会儿,等沈寒天洗完,她又命人过来换过一遍水,这才轮到丹娘泡澡,可以说,这是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候了,她泡在热乎乎的水里,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浑身上下都透着舒爽。 一边泡着一边忍不住哼着一些歌,反正沈寒天他们听不懂,随便她怎么唱。 洗完澡,她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真是雪肤花貌,比一开始那个瘦弱的小豆芽强多了。 “我真好看。”她情不自禁地自夸,“哎,沈寒天能有这么漂亮的老婆,是他赚了。” 却不知道屋外的沈寒天耳力过人,这话一字不差地落在他的耳中,男人白净的耳垂顿时泛起了粉红。 自从那天之后,夫妻俩都是一起睡的。 一张床上铺了两条被子,粉色的给沈寒天,杏黄色是丹娘的。 丹娘快乐地滚在薄薄的凉被里,感受着身下这舒爽的竹制凉席,只觉得睡意沉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沈寒天却睁开了浑浊的眼睛。 黑夜中,他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只是耳边女孩的呼吸声吵得他睡不着。 换成平时,若是睡不好他必定心情差劲,连带着身体都大不如正常时候,可现在呢……他却觉得耳边的呼吸声刚刚好,虽然有点失眠,但却意外的心安。 其实那两个婆子来沈府闹事时,沈寒天赶了回来。 他当时就在路口的那辆马车里,亲耳听见了发生了一切,丹娘动手伤人也是肃七告诉他的。出手就要了那个女人的一只耳朵,这举动在旁人看来实在是太可怕,但沈寒天却觉得颇为欣赏。 只有第一次把这些人都吓住,他们才不会有下一次的造次。 他很清楚,这些人背后还另有指使。 原先还以为自己娶回家的小女人是个痴痴傻傻,不谙世事的小笨蛋,这样的女人能把自己顾周全就算不错了,谁能想到,丹娘居然如此有胆量。 看样子,跟他一样,这个宋丹娘也有很多秘密。 想到这儿,沈寒天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突然觉得日子变得有趣了。 夏日炎炎,有的是事情来做。 忙完了府里的活计,还有庄子上的各种农活。丹娘倒不是想要亲自上阵,而是有个更大胆的想法,她想要提高自己水田的产量,就得从实际情况出发。所以收集自家水田庄子上稻谷的资料就很重要。 她已经计划好了,今年看产量,明年把自己的想法正式实施,最迟后年就应该能看到成效了。 早饭时间,老太太捧着碗有些担忧:“你前些日子不是刚去过庄子上吗,怎么又去了?” “祖母,我这是去视察咱们庄子上的庶务,作为当家主母,这是我应该做的。”她捧着一碗赤豆元宵,笑盈盈地开口。 第127章 老太太很想说,去庄子上约束那些下人也并非要当家主母亲自过去,但看看如今沈府内宅里也没多少事情,她索性也就由着孙女去了。 反正人家沈寒天也没说什么,她一个小老太太也不想插手这些事。 吃了饭,丹娘就出发了。 庄子上的那些奴仆佃户,得知主母又来了,一个个高兴得跟过年一样。上回夫人来时,就给发了好些零花钱,这次就算主母不发钱,他们也该好好表现,争取给主母留下一个好印象,等到了过年的时候一样不会少了他们的赏赐。 所以这一回,丹娘感受到了劳动人民的热情,在酷暑之日里,这些人欢快的笑容深深感染了她。 经历过末世的她很明白这些有多珍贵。 在庄子上带了两个时辰,她又回了沈府。 日子似乎也渐渐太平起来,丹娘每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充实美满,妥妥当当,时间一晃,又是一年过去。 丹娘十六岁了。 第二年夏,沈府出了一批水果。 水灵灵的水蜜桃,皮薄味甜水又多的大西瓜,还有清甜的蜜瓜等等……足足装了一马车。 丹娘戴着兜帽也坐在马车上,全福驾车,她身边只跟了一个书萱,摇摇晃晃地朝着端肃太妃的私宅去了。 这是今年里,她第二次送好吃的过去。 端肃太妃从未见过她,每一次给的赏赐倒是不少。 丹娘尝到了甜头,自然也给端肃太妃挑了最好的水果,都是夏季里难得一见市面上又买不到的。 给端肃太妃府上送了货,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宋竹砷的家里。 她到时,丁氏正在害喜,抱着一只瓷盂干呕不断。 夏日里最是炎热,孕妇本就不适,丁氏偏偏反应还特别大,这就更难熬了。 丹娘看见她时吓了一跳。 上个月来,丁氏还神采奕奕,告诉她自己已经身怀有孕,那幸福的模样让丹娘都有点羡慕。 “嫂嫂,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她上前给丁氏倒了一杯凉茶。 旁边伺候的两个丫鬟又是打扇,又是递巾子,根本忙不到这一块。 丁氏摆摆手,缓了口气:“这都凉了,还是让丫头们换点热乎的来吧。” “还温着呢。”丹娘刚刚试过水温,“今儿是什么天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屋子不放冰块就算了,你连吃茶都要这么热热的,身子能受得住吗?别还没被凉性的东西坏了肚子,自己倒先热晕过去了。” 丁氏难受得很。 茶水送到嘴边,想都不想就喝了两口。 这两口下去,丁氏顿觉好受多了,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 丫鬟们又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颊和嘴角,她方才有力气继续说话:“妹子,是嫂子没用了……才堪堪两个月就这么不顶事,怠慢妹妹你了。” “都是一家人,快别这么说。”丹娘笑了笑,命人将自己带来的瓜果都送进来。 切好的西瓜不需要冰镇,光是这一口新鲜就让丁氏胃口大开。 丹娘还得盯着她,不让她贪多,当心吃坏了肚子。 一片西瓜下肚,丁氏终于能从榻上坐起来了。稍稍理了理鬓角,她笑容温婉动人:“亏得你来了,这么大暑天的还往嫂子这儿跑,嫂子也必不会让你空着手回去。采玉,把我前些日子备下的那只紫檀木盒子拿来,再拿几包西洋果子。” 名叫采玉的大丫鬟应了一声,转身麻利地取了木盒子,还有用细棉线扎好的几个油纸包。 第128章 “这西洋果子是你哥哥书院里的先生送来的,说是给我们两口子尝尝鲜,可你哥哥吃不惯这甜味,我又有了身子,闻不得这些味儿,就便宜了。”丁氏笑盈盈道。 丹娘详装生气:“瞧嫂子你说的,敢情我不来,你就不给我了?” 丁氏笑着去拧丹娘的脸:“你这妮子,该是妹夫太宠着你,到我跟前什么话都敢说。” 姑嫂二人絮絮叨叨地聊着。 说来也怪,丁氏性子温和偏冷,与一般大家闺秀都合不来,偏偏与丹娘甚是投契,说笑聊天都觉得风趣开朗,愉悦心情。 这一年来,宋竹砷与丁氏和和美美,琴瑟和鸣。 小夫妻磨合到现在,竟觉得这日子甜蜜如糖,真是有滋有味。 原先,宋竹砷还觉得自己不能跟着全家去圣京有些遗憾,可如今他已经中了举,又在岳父的举荐下成了云州知州马大人身边的主簿。他再也没想过日子会在成亲之后如此顺遂,以自己这个年纪就能中举为官,日后只要好好上进,奋发努力,不愁给不了妻儿更好的生活。 这么一想,宋竹砷豁然开朗,与丁氏更加蜜里调油。 丹娘正与丁氏聊着,宋竹砷回来了。 “七妹妹来了。”宋竹砷欢喜地褪下官帽,转身又对妻子道,“我给你带了点胭脂糟鹅,他们说了怀孕吃不下东西,拿那个就着清粥白饭都有滋有味呢,你一会儿尝尝看,看能不能多吃些。” 丁氏心中甜蜜:“哪儿就那般娇妻了,还要你去买那劳什子的什么胭脂糟鹅,你有多少银钱这样花呢?” “给你花,多少都愿意。” 丹娘:…… 莫名其妙吃了一嘴狗粮,这滋味真是没法说了。 一直到夕阳西下,她才缓缓归家。 回到燕堂,她才发现丁氏送的那只木盒子里竟然是满满一堆的胭脂水粉,且闻着看着都是上好的货色,一般店里都买不到的。 丹娘不爱涂脂抹粉,闻着这鲜嫩浓郁的香气,也不由得动了几分心思。 老太太一眼看穿了她:“你还年轻呢,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你瞅瞅谁家当家主母似你这般?” “哎呀,我的老祖宗,要不咱们明儿开始就不吃西瓜了吧,桃子也不吃了,还有那葡萄蜜瓜……” “行行行,你想打扮便打扮,我这老婆子啊不多嘴。”老太太无奈。 谁让这一年间,她已经被丹娘养得嘴巴刁得很。 吃惯了沈府自己种的瓜果蔬菜,她再也吃不下外头的那些。 就连冯妈妈的厨艺都因为食材品质的提升而更上一层楼。 冯妈妈为此斗志大增,积极投入到制作美食的终身事业里去。 丹娘笑了:“我又不是不打扮,这不是还没找到打扮的机会嘛。” 很快,打扮的机会就来了。 三日后,马知州送来请柬,他们家的小孙女满月了,邀请沈府夫妇一同祝贺。 丹娘不想去。 但沈寒天却说:“你不是想将咱们庄子外面的那两百亩水田也买下来吗?这次去看看,说不定能有好运气。” “能有什么好运气?那水田庄子可是马夫人的。”丹娘嘟着嘴,“谁不知道之前我和她女儿闹得不愉快,她肯定不会卖给我,还费这劲儿作甚?” “此一时,彼一时,你去了便知。为夫可曾骗过你?” 望着沈寒天那张脸,丹娘心头微微一动:“行吧,听你的。” 这一年间,他们同吃同睡,除了真正圆房之外,他们和正常的夫妻没什么两样。 第129章 很多时候,丹娘都在想……该不会是因为沈寒天伤到了根本,压根就不能人道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倒是没多少可惜的,就是觉得沈寒天这张脸不生个倾国倾城的女儿来,那可真是太浪费基因了。 反正沈寒天不提,她也不问,每天乐呵呵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你呢,你同我一起去吗?” “自然。”他答应了。 不知为何,她居然有点兴奋。 这可是成婚以来,她和沈寒天第一次公开参加这种宴会。 她笑着:“刚好,前些日子我让做的新衣裳也做好了,我们可以一起穿着新衣裳去,也叫他们那些人好好瞧瞧,我宋丹娘的男人就是俊俏。” 沈寒天:…… 丢下这话,她转身让丫鬟们拿衣裳来给自己挑,全然没注意到某人已经红透了的脸颊。 要说古代人生产效率低,这话不假,但要说结婚生子的效率,那就不是一般的高了。 话说那马秀兰去年被父亲狠狠罚过之后就遇上了一段好姻缘。 那是父亲同僚家的公子。 生的挺拔俊朗,一表人才,不但家世学问样样拔尖,而且还说对马秀兰一见倾心,非卿不娶。这才有了这段好似神仙的佳话。 马秀兰也争气,成婚后次月就诊断出有孕,上个月生了个大胖闺女。 婆家和娘家俱是开怀,先后下帖子办了满月席。 这不,婆家办完之后,就轮到了马知州这边。 马大人邀请云州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之前他与沈家有礼数来往,自然也没落下沈寒天丹娘夫妇俩。 知州府上,宽大的院落里来来往往好些个丫鬟婆子。 她们步伐匆匆,神色严肃,竟是一句话不说,生怕惊动了屋子里的马秀兰,又给自己惹火上身。 连着试了好几碗茶,马秀兰方才满意:“就这个吧,旁的也挑不出好的来了。” 马夫人无奈:“不过是满月宴,你又何必从茶水开始挑剔呢?我瞧着女婿一家子都是厚道人,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马秀兰苦笑。 “娘,您是运气好,遇上了爹爹这般好的人,又遇上了咱们家老太爷老太太这样好的公婆,这一辈子也没怎么受过气,当然想不到这层上去。可我……却没有您的运气了。虽说……言郎待我不错,知冷知热,夫妻间倒也体贴和美,只是……凡事只要扯上了大房那头,我这日子就快活不起来。” 她边说边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 她还年轻,嫁了如此出众的夫婿,进门头一年就生了孩子。 这放在哪家都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可她偏偏笑不出来。 公婆偏心大儿子一家,连带着不待见他们两口子,又因马秀兰没有一举得男,婆婆嘴上虽不说,但心底多少有些意见。 长久以往地生活在一起,总有些磕磕碰碰,马秀兰又不是个傻子,当然能觉察出这些端倪。 也不是没有跟丈夫提过。 但,她男人说了,那是他父母,父母偏心老大做小儿子的又能怎么样?再怎么偏心都是老两口自己的事情,他们该孝敬还是要孝敬。 否则一个不孝就够他们两口子喝一壶的。 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明明还是鲜嫩的年纪,眉宇间却多了一抹惆怅,仿佛硬生生老了五六岁。 马夫人何尝不心疼。 替女儿理了理衣襟,她宽慰道:“总归女婿待你不错,这日子慢慢熬着,总会有盼头的。待到你调养好身子,来年再生个大胖小子,这就圆满了,就算你公婆再怎么偏心,也不会偏心得不要大孙子吧?” 第130章 马秀兰微微一笑,心里稍稍松快些:“所以啊我想趁着这次满月宴叫我那公婆好好瞧瞧,咱们家可不是随随便便被欺负的,我那婆婆最爱自诩是什么书香门第,吃饭吃茶就是去净房也要有个讲究呢,我自是不能叫她小瞧了我娘家。” “好,你瞧好着办就成。”马夫人这回就无话了。 满月宴当天一大早,马秀兰早早就起来张罗了。 因刚出了月子,她身上的丰腴还未曾褪去,脸蛋白润如月,穿了一身银丝百蝶五彩窄肩的长褂,下面配一条碧色的绫罗长裙,乌黑的头发绾了一个精致的珍宝髻,又用一圈珠花簪好,这一身的明艳大方,光彩照人。 对着镜子照了许久,她才放心地出门。 不多一会儿,家里已经来了客人。 丫鬟小厮都屏气凝神,不敢造次。迎客,领座,送茶,上果品点心都有章法,整个大厅里竟然听到这些下人们说话的声音,只有八方来客的窃窃低语。 马夫人面上有光,被几个贵太太围在中央,可高兴坏了。 “我都说了不要她来,她偏觉得自个能耐,瞧瞧这内外打点的,竟是一点都不让我插手。谁能想到,去年才出嫁新媳妇呢,如今便这般能干了。”马夫人笑道。 “还是您有法子,把孩子教得这般好,若是您再有个闺女那就美了,刚好与我家那小子配一配。” “哎哟,您倒是想呢,可您也得排队呀,嘻嘻嘻。” 马夫人被哄得心花怒放:“便是你们想排队,此刻我上哪儿给你们寻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来呀?”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对比之下,马夫人身边那位贵妇就显得冷清多了。 身边没几个人陪着,再加上她面容寡淡,眼神高冷,不相熟的人更是不敢上前搭话。 这是马秀兰的婆婆,文太太。 马夫人倒是跟这位亲家母寒暄了几句,只可惜,对方回应都是淡淡的,马夫人自己也是个高傲的性子,这样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事情做两次就得了,再继续那就是拿自己开涮。 她索性将文太太丢开,只顾着和其他宾客说笑吃茶。 其他人见状,纷纷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把这层纸给捅破。 丹娘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虽是满月宴,但也分了男女席。 她作为出嫁女,自然被安排到了后院。 丹娘一进门,马夫人远远看了一眼,心头咯噔一下。 只见眼前的女子不过二八年华,在日光的照耀下肤白如雪,眉眼如画,那红唇如殷,明艳绝丽,灼灼春华。她身着蜜色合襟薄衫,腰间系了一条素锦玉带,越发显得身段窈窕,亭亭玉立,身下的锦绣五彩裙随着她的脚步款款微动,一时间整个屋子的女孩都被比了下去,黯然失色。 马秀兰见状,轻轻咬着下唇,心有不甘。 她总算没忘记今天自己是东家,赶紧整理出一个笑容迎了上去:“沈夫人来了,快请进。” “还未祝贺你,恭喜了,喜得千金。”丹娘仿佛不记得一年前两人的矛盾,笑得真心单纯,“都说女儿是娘亲地小棉袄,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有这福气,不如先来沾沾喜气。” 这两句话说得马秀兰微微一怔。 旁人说了多少宽慰的话,其实她都没怎么听进去。 无非就是先开花后结果,话里话外的都是要抓紧时间再生一个嫡子才算保险,马秀兰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生孩子这种事她说了又不算,听多了难免就不快。 第131章 可丹娘这两句话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温暖,熨帖,让她说不出的舒坦。 当即,她脸上的笑容也比刚才真诚许多:“你还年轻,日后有的是机会,到时候你生了大胖小子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邻居才好。” 丹娘很想装作娇羞的模样,但无奈的是,在她心里结婚生娃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害羞。 左右害羞不起来,她也就不装了,笑笑道:“不管男女,只要健康平安就好。” 马秀兰深深看她一眼,亲自将丹娘领去了里面的座位。 作为一个日常种田的宅女,丹娘根本不认识什么外人,也没有什么社交,所以身边这些人对她而言都很陌生。 她却丝毫不拘谨,大大的眼睛看着四周,虽天真鲁莽了些,但却丝毫没有失礼冒犯。 时间一长,四周的人倒也不在乎这个安静又有点傻憨憨的沈夫人了。 只有丹娘有点惆怅——哎,也没说满月宴什么时候开饭呀,她都有点饿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开席了。 大家笑盈盈地纷纷落座,开始吃饭。 品着香甜可口的果子酿,吃着酥辣鲜爽的各色菜肴,丹娘眯起眼睛慢慢享受。不得不说,云州当地的口味还是很对她的胃口,这马家的厨子也找的不错,很有水平。 等吃完了饭,外头地戏台子也搭好了。 马家特地找来了云州城里最有名的明月班,请他们来唱堂会。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丹娘没有半点欣赏的细胞,一边吃茶一边用点心,这山楂糕怪好吃的,酸甜软糯,让人回味无穷。 她一边吃着一边思考着大概的配料,等想清楚了就回去说给冯妈妈听,让冯妈妈做出来。 正想着,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响起得突然,又很快消停下去,淹没在悠扬地戏腔中。 丹娘下意识回眸看去。 那边有几个未出阁的小姐围在一起,正不知窃窃私语地聊什么,中央那一位如众星拱月般的女孩最为漂亮傲气。 她冷冷看着丹娘,眼神里的敌意不言而喻。 丹娘觉得莫名其妙,她不认识这妹子,搞不懂这样的敌意从何而来。 收回视线,这时身边的小丫鬟过来添茶换点心,丹娘便被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等再回过神来,她身边不知何时换了个人。 这人就是刚刚盯着她瞧的女孩。 只见这女孩肤白娇嫩,五官秀气,通身贵气逼人,尤其是一身的首饰看得丹娘眼睛都亮了。 她不由地暗暗想:难道是富二代家的千金小姐想跟我做朋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因为这个贵气的小姐姐张口便是:“你就是那个嫁给寒天哥哥的小傻子?哼,瞧着倒是有几分姿色,不过实在太粗鄙,难登大雅之堂。” 丹娘敏锐地从对方的称呼中嗅到了什么奸情的味道,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像一只小狐狸。 “敢问姑娘芳名?”她笑问。 “我是宣平侯府的二小姐,谢礼桓是我堂哥。”谢二小姐高傲地抬了抬下巴。 今日参加满月宴的宾客中,就属谢二小姐的身份最为高贵。 她当然目下无尘,谁也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小小丹娘了。 “原来是荣昌侯府的堂亲啊,说起来咱们还有点缘呢,还算是亲戚。”丹娘微微一笑。 第132章 “胡闹,我怎么可能有你这般的亲戚?少在这儿乱攀关系!” “怎么会呢,我那娘家大姐嫁去了荣昌侯府,如今是侯府里的二少奶奶,你管我大姐叫一声堂嫂,我和你拐着弯也算姊妹了。” 丹娘眯起眼眸,嘴上说得热乎,眼底却没有半点温度。 “哼,什么东西,你也敢称我为姊妹?我可没忘记,一年前可是你在云州城门前大闹一番,不认父母,不尊长辈,如此不敬不孝之人,你合该被送去祠堂动家法!” 谢二小姐火了,漂亮的小脸上都是怒气。 丹娘也不生气:“你既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何必自找不痛快呢?你看看今日有谁过来找我搭话?实话告诉你,你是头一个,呵呵。” “你是怕我孤单寂寞吧,啧啧,想不到你人还蛮好的呢。” 谢二小姐被气得脑袋一阵发晕,瞪着这个女人说不出话来。 天下怎会有如此厚脸皮的人,她都把话说得这般难听,这女人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突然,丹娘手里的茶杯摔了。 茶水洒了出来,白瓷碎成几片。 她淡淡地说:“瞧瞧,这细瓷得来不易,本不该在我这样的粗人手里玉石俱焚,石头是无所谓啦,反正等到春风吹拂,泥沙汰尽,石头还是石头。可玉就不一样了,既然知道自己珍贵,就该好好护着,何必出来风吹日晒的。” 这两句话听得谢二小姐心头咯噔一下。 再看看丹娘宛如冰雪般的脸庞,她竟然背后一阵发寒,莫名觉得害怕起来。 趁着小丫鬟们来收拾残局,她赶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她一回去,就被那些小姐妹围住了。 “如何?那丫头服软了吗?” “没有。”谢二小姐顿了顿,“瞧着长得漂亮,实则就是个草包。算了,咱们不提她,好好看戏吧。” 没人看见的地方,谢二小姐藏在袖子里的一双皙白小手紧握成拳,那淡雅的蔻丹红得几乎滴血。 看完戏后,丹娘率先告辞回府。 马秀兰看着她欲言又止了一会儿,道:“谢二小姐与我不同,她出身显赫,你莫要与她斗气逞强,若是惹恼了她,你往后的日子怕就没这么太平了。” “可我不曾得罪她,何来惹恼?”丹娘不解。 马秀兰眸光动了动,看向远方。 隔了两道大门之外,一棵茂盛的大槐树底下,沈寒天就端坐在轮椅上,他气质高洁,疏阔风月,哪怕不需要言语就能打动人心。 如今的沈寒天尚且有这样的魅力,更不要说几年前那个艳绝天下,才惊世人的状元郎该是如何风采了。 这样的男儿,怎么可能没有女孩倾慕? 她突然明白了。 原来谢二小姐针对自己是因为沈寒天。 她无奈:“即便是这个原因,我也无可奈何,我现在是沈夫人,这点无法改变。若是谢二小姐因此针对我,那我也只能接受了。” “我的意思是……你莫要与她针锋相对。”马秀兰叹了一声。 丹娘回眸。 这一眼顾盼生辉,连马秀兰都被惊艳到。 只见她眯起眉眼,那双眼睛里都是熠熠神采,笑道:“如果太过了,我肯定是要反抗的,人活一辈子,若是总这么窝囊,这日子不过也罢。” 马秀兰愣在原地许久,等清醒时,丹娘已经推着沈寒天走到很远的地方了。 马车里,沈寒天察觉到这个小女人似乎不开心。 “没吃饱吗?”他问。 “马大人家办的满月宴饭菜极好,我吃饱了。”她硬邦邦地回答。 第133章 沈寒天抬眼,露出那双浑浊的眸子,虽然他什么也看不清,但仍想看看这个小女人在生什么气。 “既然吃饱了,又为何生气?” “我没有生气。” “你在生气。” 丹娘有点撑不住了,狠狠瞪他一眼:“行行行,我在生气了,这下总行了吧?都怪你不老实,不守男德,害姑奶奶出门吃个饭还要被你之前的爱慕者警告。这么喜欢你,为何一开始不嫁给你?现在看别人嫁,自己不痛快了,早干嘛去了?” 沈寒天:…… 等她发完脾气,他才试探着问:“你遇见……谢二小姐了?” “你还知道是谁啊,说明你心里很有数嘛。”她哼哼说,“你老实交代,你和这个谢二小姐到底发展到什么关系了?” “不曾有关系,我只知道她是谢礼桓的堂妹。她曾经……给我写过几首诗。” 丹娘眨眨眼睛:“就这样?” “当然。” 望着男人淡定自若的脸,她突然紧张地问:“那……沈寒天,你喜欢那个谢二小姐吗?” “不曾有过任何爱慕之情。” 沈寒天回答得很果断,斩钉截铁。 “那位谢二小姐可生的真不错呢,雪肤花貌,好个整齐标致的模样,你从前应是见过的,就半点不动心?” “皮囊而已。”沈寒天垂下眼睑。 “哼,就算是皮囊那也是好看的皮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赌气嘴,有些不服气。 沈寒天默了。 好一会儿,他来了句:“在我眼中,她还比不上我的容貌,哪里就算得上好看了?” 丹娘:…… 她诧异地回眸,上上下下打量了这男人好一会儿,很感慨地点点头:“好有道理哟,你说得对。” 沈寒天有些支支吾吾:“你……就不一样了,你……” “我哪里不一样?” “你是我的妻子。” “那也是父母定下的,并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若是让你选,你不会选我?”沈寒天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寒意。 丹娘当然听出来了。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家伙看起来这样生气,她哪里说错了吗?他们俩还不如盲婚哑嫁呢,起码人家掀开盖头就知道对方长什么模样,而现在呢……沈寒天目不能视,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婆长什么样。 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刚才的不开心也很奇怪。 难道跟沈寒天同吃同住,整天同一张床上睡觉,他们俩这是睡出感情来了? 丹娘不想承认。 但她也不想吵架。 眨眨眼睛,她爽快地说:“不是我不会选你,若是你不曾遭遇那场劫难,怎么也轮不到我嫁给你吧?” 沈寒天握紧的拳头缓缓放松了。 马车里久久安静,谁也没有在说话。 沈府到了,他们回了燕堂。 这时,沈寒天来了句:“你放心,我必不会负你,你是我唯一的妻。” 丹娘掌心轻轻一抖,飞快地垂下纤长的睫毛:“胡说什么呢,你要是敢负我,我立马了结了你,哼。” 女孩娇娇的一声哼几乎听得他灵魂都酥软了一半。 丹娘出门去视察府里的菜地了。 肃七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沈寒天身边:“主子,圣上来信了,说圣京那边差不多快准备好了,问您何时启程。” 沈寒天没有回答。 肃七道:“主子,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夫人她……确实很好,但她毕竟不知道主子您的真实身份,万一以后……” “回信给他,暂时不回去,等时机成熟。”沈寒天淡淡道。 “是……主子。” 肃七并不理解,也不赞同,但他不会反抗沈寒天的命令。 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田里,丹娘忙得很快活。 第134章 今年的西瓜比去年更大更圆更好吃,那多汁爽甜的口感让云州城里很多富贵人家都欲罢不能。 最先是从丁氏那里传出去的,紧接着端肃太妃府里也有了,渐渐的,很多人都知道了沈府里有这种西瓜。 只是丹娘不卖,她只以物换物。 只要她看中的,对方也愿意给的,那双方就签订文书,以物换瓜。 一开始老太太对丹娘这样的举动很不理解。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因为丹娘用这些换到了很多沈府买不到的东西,比如冬日里盖在老太太身上的裘皮大衣,还有那柔软厚实的玉棉……都是丹娘用西瓜换来的。 而且她很有脑子,换的都是反季商品,反而比自己预期的换了不少好东西。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老太太用得上的,就送到照春辉;自己喜欢的,就留在燕堂;有些书卷气息比较浓郁的,被沈寒天看中,摆进了斗云轩。 一段日子下来,燕堂后面的小库房都装满了。 丹娘还搜罗了一些首饰头面,直接卖了换钱。 去年一年,沈府里的瓜果蔬菜收成不错,但水田庄子里的收成却不尽如人意。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每亩地的产量时,她还是沉默了半天。 难怪老百姓日子不好过,这样的产量还要抵税,还有给东家收粮,剩下的给佃户自己吃的就不多了。 掐着手指算了算,丹娘心里有些暗暗着急。 她是从末世重生的人,手里一旦没有物资就会很恐慌。她也很清楚,自己和沈寒天都不是特权阶级的人,顶多是比一般老百姓好一些,手头宽裕点,真要是遇上了大灾大难,她要怎么带着一府的人过日子? 毕竟,她现在是成家的人了。 得赚钱养老公。 想到这儿,丹娘顿时有了个主意,等到了秋收的时候她要亲自去一趟庄子上,看看今年的收成如何。 今年她换了自己培育的种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种得好,在这个科学技术匮乏的年代,丹娘觉得自己那点知识根本不够用。 马家满月宴结束后没两天,马秀兰夫家闹了一场好戏。 马秀兰的婆婆终于忍不住和小儿媳妇——也就是马秀兰本兰撕破了脸,双方在府里差点动了手。 事情源于一碗鸡汤。 虽已出了月子,但马秀兰还想将养一段日子。 大夫来诊脉时也说了,她需要好好调理身子,这样下一胎才能更稳当,孩子也更健康。 马秀兰尚未生出嫡子,生儿子还是小夫妻俩目前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目标。于是,马秀兰就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养着身体,出入饮食都由丫鬟照顾。 这样的做派早就引得婆婆不乐意了。 这位文太太向来喜欢大儿子,爱屋及乌,也宠爱大儿媳妇。 二儿媳妇不好拿捏,又是自家老爷同僚家的千金,她几次三番给眼色看,都被对方挡了回来,她自然憋了一肚子气。 这天早上,马夫人命人送了一盅鸡汤来。 说是用山上刚刚打下来的乌骨鸡炖的,鲜美滋补,最适合现在的马秀兰。 这鸡汤没能进得了马秀兰的院子,半路上被文太太的人给截胡了。 文太太就领着大儿媳妇,两个人一块吃独食,竟然将原先给马秀兰的鸡汤喝了个一滴不剩。 原本这事儿不说出去,根本没人知道。 第135章 但坏就坏在这乌骨鸡难得,当晚马夫人过来看望女儿时,顺嘴问了一句。马秀兰压根没喝到什么鸡汤,马夫人就诧异了。 母女俩一合计,赶紧让手脚麻利的心腹小厮去查探,不一会儿就得了消息回来。 马秀兰气得脸都发青,恨恨道:“这老不死的,我还没怎么样就这般欺负我!如今连我娘给我的鸡汤也要霸占,什么道理!” 马夫人自从嫁了女儿,就想自家闺女能在夫家过得顺遂点,性子也因此变得软和许多。 她忙劝:…… “不就是一碗汤嘛,明儿我再命人给你送来,你让你身边的大丫头去门口等着,断不会让你婆婆截了去。” “娘,这不是一碗汤的事情,这事儿你看着小,可要是这次咱们当了锯嘴葫芦,下次那就不止是鸡汤了!那是你送来的,她也有胆子贪了,以后这个家还有女儿的活路吗?” 马秀兰看了一眼睡在襁褓中的女儿,眉眼柔软:“即便为了我的孩子,我也要争上一争,我自己倒也罢了,以后若是再有给孩子的吃食用品,她也拿走怎么办?” “不会吧,你婆婆当不至于这般离谱……” “哼,娘亲还是莫要把人想的太好,你不也是没想到她连鸡汤都偷吗?可现在这事儿就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再等她做出更过分的事情咱们再反抗,那就都晚了!”马秀兰拧紧秀气的眉尖。 这话马夫人无言以对,反驳不了。 母女俩稍稍合计了一番,马夫人刻意晚了两步回府,刚好与下衙回来的文大人在门口碰了个正着。 双方亲家寒暄几句,马夫人就领着人回府了。 文大人却黑着脸,步伐匆匆直奔正屋。 屋内,文太太正喜滋滋地把玩着一对刚刚得到的琉璃玉坠。 见丈夫回来了,她忙不迭打开一只古铜色的梳妆匣子将玉坠子放进去,回头笑盈盈道:“老爷今日倒是爽快,怎么这般早就回来了?” “我来问你,亲家母送来的鸡汤可是被你喝了?” 文大人脱口而出,吓得文太太手一抖,差点摔了那古色古香的梳妆匣子,她慌乱地把东西放好,转身急匆匆地说:“老爷这是什么话?什么鸡汤啊……我不曾见过。” “你还装傻呢?刚才人家亲家母已经与我说了,跟我道歉赔不是,说是自己没考虑周到,下回送鸡汤一定送双份的,绝不会落下你!” 文大人越说越生气,只觉得自己半辈子的老脸都快保不住了。 “你怎这般小家子气?儿媳妇才刚刚生完孩子,这鸡汤是她补身子的,你拿来喝什么?喝便喝了,为何不跟儿媳妇说一声?你这不是平白无故给人送笑柄吗?人家会怎么说咱们家?连口鸡汤都吃不起,我文家的当家主母还要偷亲家母送来的鸡汤,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被丈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文太太面子上挂不住。 她恨恨道:“不就是一碗鸡汤?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老二家的倒是越来越长本事了,连婆母的状也敢告?如此不敬不孝,是哪家的道理?我倒要去问问,婆婆要喝她的鸡汤,她敢不给?” “你、你……” 文大人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文太太倒是动作麻溜,夺门而出,领着婆子丫鬟直奔马秀兰的院子里。 本来就不喜欢二儿媳妇,这会儿更是新仇旧恨一股脑涌上心头,文太太一鼓作气将马秀兰的院子砸了个稀巴烂。 第136章 这会儿再也没有所谓的书香门第的高雅矜持,有的只是自己尊严被冒犯了的凶悍和猖狂。 马秀兰吓坏了。 对方是自己的婆母,她又不能和她对着干,只能抱着孩子躲在里屋抽泣。 还好她身边的婆子妈妈俱是厉害,硬生生拦着文太太不让她闯进去,就这样闹了大半个时辰,连文大人都拉不住。 直到文二回来,文太太瞬间化身为凄苦悲情的可怜老母亲,捶着儿子的胸口哭诉不断。 “你这媳妇,仗着自己在家受宠,父母哥哥娇惯着,便不把我这个婆母放在眼里。如今一碗汤,她便敢这样闹开,以后这个家我还有什么活路?还不如……死了干净!” 文二劝不住母亲,只好进屋去劝媳妇。 马秀兰擦干脸上的泪痕,命丫鬟抱着自己的女儿,她看向丈夫:“若是今日我不愿赔礼道歉,是不是你我夫妻情分就算尽了?” 文二当然是喜欢老婆的,听了这话忙抱着马秀兰:“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我是结发夫妻,日后要过一辈子的。” “既如此,今日之事,你真觉得是我的不是吗?” 望着妻子满是眼泪的双眸,文二自然说不出这样违心的话。 他低下头:“……这事是母亲做得不对。” “你心里明白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并没有告状,是我娘在离开时遇见了爹爹,才跟爹爹闲聊时说了两句。若是咱们的闺女日后出阁,遇到这样的婆婆,难道身为岳母,连说都不能说一句吗?说了便是告状?那她这样不问自取又算什么?” 马秀兰一阵激动,说完又用帕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文二劝不住妻子,也拦不住母亲,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外头的喧闹声不断,日头渐渐沉下去,白日里的热闹就要消退,再吵下去怕是左右邻居都知道了。 马秀兰见时候差不多了,擦了擦眼角:“若是想息事宁人,让我出去给婆母赔礼也成,但我有个要求……” 文二看着妻子:“你说。” 院内,文太太已经折腾累了,但她还不想领着自己的人离开。 她倒想看看马秀兰能硬到何时。 若是今日不能把这个丫头拿住了,以后这个家就轮不到自己说话,大儿媳妇是她娘家的外甥女,当然一心向着她,这自不必说。可马秀兰不一样,她背后有疼爱她的父母,还有出息的兄长撑腰,还有自己那二儿子对她也是千依百顺,小两口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文太太心里很不平衡。 她眼红马秀兰得到的一切,当然越发打压这个二儿媳妇。 文大人已经气糊涂了,怎么都拦不住,不如躲到一边清静去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 文太太立马来了精神:“哟,终于舍得出来了?还真当自己是二门不出大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呐?我告诉你,你已经嫁了我们家,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我是你婆母,我今日吃了你的鸡汤又如何?哪有似你这般胡乱告状的道理?” 她身边的婆子妈妈们还在帮腔,你一句我一句的。 “是啊,哪有儿媳妇告婆婆的,简直忤逆不孝。” “这不是以下犯上吗?合该送进祠堂动家法。” “到底是知州大人家里出来的小娘子,就是比一般人家的娇气,如今连婆母都敢训斥了,只胆大包天。” 马秀兰也不吭声,吩咐左右婆子:“去请老爷过来,再去我娘家请我父母过来。” 第137章 文太太有点慌了神:“一点子小事你也要这般?” 马秀兰抬眼:“既是一点子小事,为何婆母哭闹到现在?” 文太太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刚刚是为了能一举拿下马秀兰这个儿媳妇,这才使出了浑身解数胡闹,足足闹腾得全府上下人人皆知,只怕外头也有人多少知晓了。 但文太太不在意。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自古就没有儿媳妇拿捏婆婆的,纵然婆婆再有不是,也轮不到儿媳妇开口,只要马秀兰开口指责婆婆,那就是有十分的道理也只剩下五分了。 这个道理文太太懂,马秀兰当然也懂。 刚刚这话说完,没等文太太发飙,她就福了福身子,满含热泪道:“母亲勿怪,儿媳一时着急,说错了话,您别往心里去。” 文太太没想到这儿媳妇闷不吭声装死了半天,出来说了两句话就把她气得不轻,又噎个不停。 “好,请就请来,我倒要看看当着你亲生爹娘的面,你还有什么说辞。”文太太气呼呼地一甩袖子。 对于儿媳告婆婆,原本就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只要马秀兰开口,那她今日就惨了,不被送去家祠跪上一晚,也要被家中长辈训斥半天。 文太太就是笃定了这一点,胸有成竹。 不一会儿,人都到齐了。 双方亲长,还有宗族耆老。 文府中院内一个宽敞的天井内,左右各摆了两排椅子,灯火亮起,照得马秀兰的脸庞坚定如斯。 马夫人担忧地看着女儿,想起白日里与女儿商议的那些话,心略略安定不少,倒是马大人有些忐忑。 他拉着妻子耳语:“怎闹成这样,你白日来时也不劝着一点?” “老爷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我如何能劝?我下午那会子离开时,还没闹成这样呢。”马夫人其实心头一阵痛快。 女儿成婚一年有余,对这个亲家母文太太,她是多有微词。 只不过见女儿女婿倒也和美甜蜜,如今又给她生了个大胖外孙女,马夫人便把这些心思收了收。谁承想,自己倒是不计较了,这文太太反而愈演愈烈,一点不把他们家的闺女当人。 马大人转念一想,这事儿也确实怪不了妻子。 只见马秀兰和文二一同来到众人跟前,冲着文大人和文太太跪下磕了个头。 没等小两口说话,文太太就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冷冷道:“快起来吧,我可受不起这么大的礼,原先不是闹得很不得劲儿嘛,怎么这会子又如此恭敬了,想是你父母都在,你也需得做个脸面吧。可你也要知晓,这做出来的脸面终究是假的,你为人妻为人媳,就该孝顺公婆。” 马秀兰始终垂着眼睑不说话。 文太太得意了,以为儿媳服软了,继续道:“别说今日我喝了你一盅鸡汤,便是让你将嫁妆都双手奉上,你也不该有二话,更不该到处告状。” 这话过分了。 文大人侧目看着妻子,转脸又对着老友马大人满眼愧疚。 马夫人藏在袖口里的双手紧握成拳,脸上的微笑快要撑不住了。 她说:“亲家母,这话我可听不懂了,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会惦记儿媳妇地嫁妆呢?这要是传出去了,你们文家几辈子的老脸怕也糊不住喽。” “又不是真的要她的嫁妆,不过随口一说,亲家母就是这般太护着孩子了,才让秀兰的脾气这样莽撞急躁,还需要磨一磨才好。” 第138章 “亲家母说的是,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谁家父母不护着孩子呢?我瞧亲家母护着大儿子大儿媳的时候可比我现在热络多了,我这也是跟亲家母学的,您说是吧?”马夫人温温柔柔一笑,也学着文太太的样子端起茶碗,用喝茶挡住了嘴角那一抹嘲弄。 文太太自讨没趣,脸上有些挂不住。 文大人生怕自己这个不靠谱的婆娘继续说些难听的话,赶紧抢先一步:“你们俩召了这么多人来,可是有什么要事要说?” 文太太冷哼:“不就是喝了她一点子鸡汤,还要闹到宗族耆老跟前,也罢,让你爹娘也瞧瞧!这般小家子气,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文大人额角的青筋炸起,忍了又忍,强制按捺住语气:“你让孩子们先说,这话又不是问你的。” 文太太尴尬了,只好闭上嘴巴。 文二开口:“爹娘,岳父岳母,我与秀兰召了各位长辈来是有点事情想询问诸位的意思……我们夫妇成婚已有一年,如今也开花结果,我也被选入知州府衙当了个小小文书,虽不才但也不算辱没了父母教诲。” 儿子的话让文太太痛快了不少。 她鼻子里冷哼一声:“你莫要娶了媳妇忘了娘便好。” “怎会,只是儿子如今成家立业,再与父母兄长住在一起多有不便,且娘您去年就与我和秀兰说过,说大嫂子那边孩子多,若是再有子女出生,家中便不够宽敞,您当时也要我们将现住的院落腾出来给两个子侄。” 一位文家耆老惊讶了:“还有这事?” 文太太清了清嗓子:“他们都是做叔叔婶婶的人了,让一让小辈又不是什么大事。” “母亲说的是,儿子不能为父母分忧,也不能替兄长减免些什么,与秀兰商量之后,我们夫妇决定分家搬出去单过,还请父母、岳父岳母,以及各位长辈成全。” 文二说着,又磕了个头。 文太太已经惊呆了。 她以为不过是一盅鸡汤的事情,怎么演变成要分家了? 她瞪大眼睛,指着马秀兰:“是你,是你怂恿我儿要分家的吗?好个不孝儿媳,自从你嫁入我家就处处惹是生非,挑拨离间,你是一日好日子都不想让我过啊!他爹娘尚在,绝不分家!除非我死!” 秀兰抬眼:“娘,今日双方长辈俱在,咱们摸着良心说一说,我与夫君要分家也是逼不得已,若是能过下去,我也不会冒着被长辈训斥,被父母责骂的风险开这个口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啊!” 她边说边泪流满面,“刚刚咱们刚到这儿,还一句话没说,娘您就张口闭口说今儿的鸡汤一事。没错,那鸡汤是我娘家送来的,是我娘专程送给我补身子的,她晓得我喂养吃力,便想着法子体贴我们母女。婆婆……若是为我一人,您就是要吃我身上的肉儿媳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可、可……玉姐儿还小啊!她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就请婆婆高抬贵手,放我与文二单独过吧!” 说着,她重重地连着磕了好几个头。 这一举动,惊呆了众人。 方才文太太的话大家都听在耳朵里,文家这边的事情所有人都心中有数,文太太偏心大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两个儿媳的婚礼便能看出来,一个用心良苦,一个草草了事。 当初,要不是文大人一力强压,文太太怕是连聘礼都要随便糊弄过去,这样文家岂不会成为整个云州城的笑柄? 第139章 这件事众人都心知肚明。 只是之前不好插手旁人家中的私事,即便是马大人夫妇也爱莫能助。 可眼下,马秀兰将这些事情一股脑都说了出来,这般隐忍,这般不舍,就差给婆婆以死谢罪了。 长辈里,有好几个平日里与文太太关系不睦的妯娌,见状她们都眼带不屑,轻轻嘲弄道:“都说母子连心,我瞧着老二家的也可怜……一个才一个多月大地奶娃娃,哪个母亲不疼惜呢?” “可不是。”另外一个看向文太太,眼底冷冷的,“我说你也是的,不就是一盅鸡汤?又不是什么劳什子的稀罕宝贝,就这你也要贪一口?” 文太太面子上挂不住了:“我喝她两口鸡汤也是罪过了?” “罪过谈不上,可在咱们文家,婆婆可不是这么做的。” “还有啊,大嫂子,你别怪我这个做弟妹的说话直,我可是拿你们当自家亲人才这般直言不讳的,就刚刚大嫂子说的什么要儿媳妇双手奉上嫁妆这样的话,日后还是少说吧。有道是人言可畏,万一传了出去,旁人以为咱们家专贪媳妇的嫁妆,看以后谁敢嫁进来。咱们这一辈是不算了,可还有下一辈呢,我们家那两个,还有四叔五叔家的,难道都不议亲了吗?” 这话正中红心,不少准备看戏的长辈脸色俱是一沉。 看热闹他们喜欢,但若是要影响到自家儿女,谁愿意呢? 于是,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把文太太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满脸涨红愣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气愤之余拿眼睛狠狠瞪着马秀兰。 文二又说:“母亲,我与秀兰分家后便自食其力,日后也不会花费家中的钱了,您大可以将那些银子钱花在大哥大嫂那边。您放心,我们分家也会经常来请安看望。” 马秀兰也收了收眼泪:“夫君说的是,若是日后我俩能有了个名堂出来,帮家中翻新扩建园子什么的,也断不会推辞的。” 戏演到这里,马夫人痛快了。 她用胳膊肘捅了捅丈夫。 得到暗示的马大人开口道:“文老弟,当初你我两家议亲时说得好好的,如今……哎,闹得太难看总归不好,我看女婿倒是不错,不如让他们出去单过,你们也省心省力,岂不是都好?” 文大人自觉愧对这位老友。 人家把宝贝女儿嫁到他家来,才一年多就闹成这样,换成是他也会心疼闺女的。好在,现在还没有闹得太离谱,若是继续让她们婆媳俩住在一个屋檐下,日后指不定还闹出什么风波来,不如就这样分家也不错。 一番权衡后,文大人一锤定音:“我儿依然长大成人,为父很是欣慰,即使如此,你们二人已经想好那便去做吧。” “老爷!!”文太太尖叫起来。 她以为丈夫断不会同意儿子分家的,没想到第一个倒戈的就是自己的枕边人,她如何不气? 文大人冷冷道:“你莫要再说了,吃人嘴软的道理你不懂吗?你既吃了亲家母送来的鸡汤,那便少说两句吧。” 文家弟妹也笑道:“是啊,大嫂子,我瞧着二侄子就不错,成婚后没多久便能自立门户,要是我家那两个小子日后也能这般出息,那我就放心喽。”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分家一举可行。 主要是人家文大人已经点头了,其他人也不过是捧个场。 第140章 征求到父母同意,文二和马秀兰相视一笑。 各自回到院中,马秀兰便指挥婆子丫鬟们忙活起来,她等这一天太久了。虽说嫁进文家也不过一年多,但这一年多里的各种艰辛又不能为人道,她只能独自埋在心底。 如今终于有机会翻身自己做主了,哪怕日后的生活会有一段时间较为辛苦,她也觉得值得了。 她宁愿吃生活的苦,也不愿吃婆婆专门给的刁难。 这一仗,马秀兰大获全胜。 马夫人在回府的马车上笑得轻飘飘,整个人都快活得快要飞起来:“哼,我就说这个亲家母太偏心,如今可好,自己丢人丢大了。” 马大人似乎还有点不安:“到底婆媳相争不好,兰儿还是太过尖锐了点,若是性子再柔顺些,熬上几年,等生了儿子,日子不一样也能好过起来?到时候也能博个美名……” 他是担心,女儿这么早从夫家分家出去,会被人说闲话。 马夫人冷哼:“熬,拿什么熬?你看看今日亲家母那态度,我们俩还坐在当场呢她就敢这般怠慢我儿,若是你日后升职离开云州,咱们做父母的都不在秀兰身边,你让她孤苦无依,一个人怎么过?” 她边说边气呼呼,“她那个婆婆但凡要有点谱,我也不会赞同分家,就说那一份鸡汤,她哪怕给我们兰儿留下一碗,我都能息事宁人,结果呢……哼!” 马大人不说话了。 在府门口下车,马夫人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在那儿,定睛一看,竟是沈家的大少奶奶——宋丹娘。 丹娘刚来没多久,得知马大人夫妇出门去了,便在这里静静守候。 见到马夫人第一眼,她便迎上前:“马夫人,这么晚了登门,多有叨扰。” “有什么事吗?”马夫人给丈夫使了个眼色,让他从正门先走,自己则领着丹娘往角门的方向走,“沈太太好像并无拜帖啊。” “确实,因我有件事忘记了,今日来想问一问马夫人的意思。” 丹娘的脸罩在一片白色的浮纱之下,只能隐约看见她殷红的唇瓣仿佛樱桃一般润着水光,娇艳明媚。 “沈太太有话不妨直说。” “我想问问……那南郊的两百亩水田,马夫人可愿转手?” 烛火点点,照亮了一室昏暗。 马夫人送别了丹娘,匆匆回到正屋。 今晚夫妻俩都累了,马大人去小妾屋里寻找轻松,马夫人也乐得自在,洗漱完毕便换了衣裳上床。 翻来覆去好一阵子,她睡不着。 坐起身子,她撩起帘子一角问外头自己的陪嫁妈妈邹氏:“你说,这宋丹娘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了?” 邹妈妈本就觉浅,轮她给马夫人值夜从不敢睡得太死。 闻言,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忙提着一盏小巧的玉质蟠龙灯过来打起床帘,一手拿起暖笼中的茶壶倒了一杯递给马夫人。 “太太又是再操心什么呢?那水田庄子您本来就是要出手的,只不过还未想好卖给谁罢了。” 邹妈妈和气地笑道,“您是白天思虑过多,我瞧那沈家娘子也不过是个傻子,正常人谁会急吼吼地找到门上来问这事儿呀。” 马夫人一阵嘲弄地轻笑:“那倒也是,她方才过来的时候我都傻了,还道是何事,原是为了这个而来。我随便说了两句,半句话没提要卖庄子的事儿。哼,到底是个痴傻了许多年的丫头,即便伶牙俐齿又如何?” 第141章 她喝了半杯茶水,重新睡下。 迷迷糊糊间,她又想起一些事,边嘟囔着叮嘱邹妈妈:“明儿开始,兰丫头那边就要分家别居了,得挑些得用的物件送过去。那边的宅子也不知安排妥当没有……” 邹妈妈缓缓道:“太太别操劳过了,那宅子是您一眼相中的,当然是再满意不过。” 也不知马夫人听进去了没有,只见她嘴里哼了两声,翻身继续睡了。 天光大亮,沈府里早就一片热闹。 早饭早茶摆了一桌子,丹娘今日让冯妈妈做了可口的蛋奶浓汤,都是她按照上一辈子的记忆让冯妈妈做出来的。还别说,冯妈妈真是料理后厨的一把好手,这蛋奶浓汤做得鲜香浓厚,回味无穷。 便是对吃食并不在意的沈寒天也用了两碗才罢手。 老太太因为年纪大了,更喜欢这样温软的食物,一家人围着桌边边吃边说笑,气氛倒也欢快浓烈。 丹娘能感觉到沈寒天情绪并不是很高。 她不知为何会这样,也不会哄人开心,索性当做不知情。 反正她现在的人设就是个憨憨的小傻子。 吃罢了饭,老太太由奚嬷嬷和翠柳扶着回了照春辉,继续礼佛念经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丹娘与沈寒天。 外头屋檐下已经站了好些个婆子丫头,还有全福领着的一众小厮奴仆站在另外一处,他们都是等着给丹娘回话的。 主仆相处了一年多,丹娘的习惯他们已然都明了于心。 沈寒天换了一件雪色的薄衫,袖口上镶了一圈遍地绣枝伴云朵祥纹,端是斯文雅致,很衬他的气质和肤色。 他要出门了。 丹娘已经按照他的习惯备下了凉茶和果子。 正准备出门交代事情,沈寒天:“你不该去找马夫人直接说的,那日……你出来得太早了。” 她眨眨眼睛,明白他说的是买地一事,笑道:“不妨事,你确定马夫人会卖?” “当然。” “既然要卖,那我就有希望。” “马夫人如今未必愿意卖给你,你表现得太直接了。”沈寒天又说,“罢了,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回头会把这两百亩地地地契给你送来,你就安生在家中吧。” 丹娘:…… 说完这些,沈寒天在肃七的陪同下出门了。 她摸摸鼻尖——自己这是被老公嫌弃了? 既然沈寒天自己能做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推给她呢?真搞不懂这些古人的想法,喜欢简单问题复杂化。 经过一年的耕耘,沈府里如今已经是一片田园风光,尤其在夏日里越发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空气中都弥漫着成熟的香甜气息。 这一年来,丹娘失败了很多次,最终确定了一些可以在沈府种植的瓜果蔬菜,仔细算算,也不超过二十种。其中有好些都是她在外面买来的野生种子,大家都觉得不好吃,连送带塞给她拿了回来。 经过几代培植后,这些蔬菜瓜果都味道很不错,出产量也高。 再算算日子,便是立秋了。 七月流火,这天依然热得不行。 丹娘把地窖里的冰块起出来用,丝毫不手软,尤其是老太太屋内,更是凉爽如秋天。 因怕老太太贪凉快,身子骨受寒,她便想出了一个隔着屏风吹凉气的法子,一进老太太的照春辉就能感觉到满室凉气,又不过分寒意,反而让人舒爽不断。 廊檐下,全福正在跟主子回话。 第142章 “大奶奶,东边的李府送来了玉如意一对,和合六珍八宝梳妆匣一个,想跟咱们换西瓜一个,菜蔬五斤。” “什么梳妆匣?我不要那玩意。” 丹娘不爱脂粉首饰,府里上下皆知,但这一次跟在她身边的翠柳却悄悄贴在她耳边道:“大奶奶,这梳妆匣可是罗绡斋的宝贝,虽然不是难得一见,但那罗绡斋远在西北,能得这一样便能添嫁妆了,现在留下日后给咱们小小姐不是更好?” 这话丹娘爱听,她同意了:“那就换吧,拿来我看看。” 很快,玉如意和梳妆匣都送到她手里。 玉如意且就不说了,玉质一般,但造型独特,适合拿出来摆在堂屋里当装饰,丹娘直接让新芽和尔雅去布置。 倒是那一个和合六珍八宝梳妆匣确实让人眼前一亮。 它不过巴掌大小,上面镶嵌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和红蓝宝石,虽然有些地方已经掉漆了,但依然不妨碍它的美好,匣口边缘还有精致的鱼尾雕刻,摸上去触手温凉,很适合把玩。 打开一看,里面是九格装饰,分别可以放置耳坠、戒指等物,里面也打磨得光亮无比,还有一股幽幽木香。 丹娘喜欢极了,当即决定把它当成自己的聚宝盆。 沈府门外,李家的马车等候多时。 只见全福抱着西瓜,身后还有小厮送来了蔬菜。 他们手上都沾上了泥土。 但李家的门房却没有半点嫌弃,依然笑呵呵地把这些都送上了车。带着泥巴是好事呀,这说明这些瓜果蔬菜可新鲜着呢! 如今天气炎热,他们家老太太没什么食欲,还就好这一口。 今日换来的这些,足够老人家吃上整整一旬了。 丹娘忙完上午的活计,忙不迭地吃饭准备歇午觉。 午饭做得也一样清淡,她吃完后就滚上梢间的贵妃榻,那上面铺着柔软微凉的竹席,旁边临湖的窗户打开,背阴处一阵阵凉风吹进来,和屋子里冰块带来的寒气混合在一起,偏有点淡淡自然的清新。 丹娘闭上眼睛,脑袋里一片浆糊。 她在算账。 去年庄子上的收成并不如意。 但因为沈府里开销不算多,收支可以平衡,再加上丹娘手里还有点余钱,看起来经济状况良好。 但今年开年到现在,丹娘这边的开销可不少,光是培植花的银子钱就占了一大半,她还要亲自研制肥料,各种采买也需要从中扣除。 仔细把这些账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丹娘忧心忡忡,等买了马夫人那边两百亩水田后,自己手上的余额可就没多少了。 她不但有囤物资的习惯,也有一点金钱焦虑症。 果然,当家主母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她现在很希望自己今年种下去的稻米能获得大丰收,如果成了,那也不枉她起早贪黑付出这么多。 快要立秋了,立秋过后便要准备收割了。 她一边想一边睡,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梦乡。 感觉刚和周公抹了一把牌,丹娘就被尔雅推醒了:“大奶奶,咱们家来人了,大奶奶,你快醒醒呀。” 丹娘吓醒了,睁开迷糊的睡眼,还以为自己是在末世,一出手差点把尔雅的胳膊给卸了。 总算她反应快,看清了来人是自己的贴身丫鬟。 “谁来了?我们家还能来客人?”丹娘纳闷。 新芽打了热水进来,听到这话便说:“是李家三少奶奶,说是来找您问清楚,如今人已经在府门外等着了。大奶奶,您快点来洗漱梳妆吧。” 第143章 丹娘不认识什么李家三少奶奶。 她洗了脸,用巾子擦了擦微汗的额头:“那就让她等着吧。” 新芽和尔雅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找到果然如此的笑意。 沈府门外,一辆青色小顶的软轿就停在那儿。 里面坐着的,就是李家三少奶奶汤氏。 外头太阳大,她坐在轿子里被蒸得热汗满面,心中对丹娘的怨气就更多了:“都说沈家娶了个蠢材,果然如此,竟然一点待客之道都不讲,这么热地天气竟然让客人等在门外!什么道理!” 她身边的妈妈赶紧隔轿帘劝:“三奶奶,您稍安勿躁,咱们来之前便知道这沈家娘子是什么货色,您又何必跟她这种人置气呢?” 话音刚落,只见沈府的偏门开了,一个小厮出来迎客。 这位三奶奶还想摆谱,但实在是太热了,她脸上的脂粉都糊掉了一半,赶紧下轿跟着那小厮一路往沈府里面走去。 进了沈府,汤氏大吃一惊。 只见沈府已经被重修过,一条青砖小路绕过外院直奔内院。 四周都有重重叠叠的绿植缠绕,看不清远处的设施,只隐约听见随风吹来的一些声响,知道那边还有人。 但想要仔细看,却不能了。 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汤氏低下头细细思索。 都道沈府居家搬迁,只留下残疾的沈寒天和痴傻的沈太太,大家都以为沈府早就荒凉了,这两个人怎么可能将偌大一个府邸打点收拾出来? 可如今,那个宋丹娘不但前前后后采买了不少奴仆,还有个远道而来的长辈过来投奔,瞧沈府里的小日子过得着实不错,颇有些神秘的田园风光,看得汤氏分外眼热。 再说前头领路的小厮也颇为规矩,与她们保持了一定距离,到了内院,扣响门板,对了牌子,里头自然有接应的婆子出来迎。 婆子将汤氏一行人往里面带,到了一处院落跟前,汤氏抬眼,看见了匾额上两个光焰万丈的大字——燕堂。 真是好字! 只见匾额之下的廊檐里站着一个苗条的女孩,虽作的是丫鬟打扮,却笑如春风拂面,一举一动皆是大方。 “李三奶奶好,李三奶奶久等了,我们奶奶刚收拾妥当,您请进屋喝茶。” 说着,书萱打起帘子,引汤氏进去。 汤氏的不快略略收敛了些。 她理了理鬓角,走了进去。 一进去,屋内的凉爽就让她惊讶,这里面未免也太舒服了吧?在他们李家,即便是地位最高的老爷太太的屋子里也没这般清爽。 绕过屏风,她看见在一张圆桌前啃西瓜的女孩子。 丹娘刚刚睡醒,洗了脸之后精神了不少,便让尔雅把中午之前就收进井水里的西瓜拿出来切开给她吃。 吃着爽甜微凉的西瓜,她觉得暑气大解,整个人都畅快不少。 见汤氏来了,她招呼道:“请坐,吃瓜吗?” 汤氏木木地挨着桌边坐下,神色将信将疑:“你就是沈府大奶奶,宋家的七小姐?” “我现在只是沈府大奶奶,宋家与我无关了。”丹娘拿起一块西瓜啃着,也给汤氏拿了一块,“别客气,我们自己家种的,味道还不错。” 汤氏一阵哑然。 见丹娘吃得欢快,她也忍不住咬了一口。 瞬间,汤氏满眼放光。 “不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记得我们好像不曾见过面。”等一块瓜吃完,丹娘才主动问起。 第144章 汤氏脸色有些发沉,放下瓜皮用旁边的湿帕子擦了擦手,道:“我来问你要回我婆婆给你的那个梳妆匣。” 丹娘微微皱眉:“那不成。” “我拿旁的东西跟你换,这还不沉吗?实在不行,银子总可以吧?”汤氏有点薄怒,她以为自己一开口,这个小傻子就会答应的。 本也不是什么新东西,只是她想了许久,今儿一回来就听说婆婆拿了这个去给老太太换了吃食,她就不乐意了。 又不敢跟婆婆当面对着干,只能暗地里找丹娘解决。 没想到,刚一开口就遭到了拒绝。 丹娘:“说实话,我也是看中了那个梳妆匣才答应跟你们府上交换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如今你们家那位老太太怕是已经吃了交换的菜蔬果品,对不对?” 汤氏咬着下唇,点点头:“我可以加倍给你。” 丹娘眉心微挑:“那你打算给我什么?” “银子,地契,铺面都可以,看你想要什么。”汤氏倒是财大气粗,张口就是这些值钱的。 若是说些金银古玩,丹娘还真不稀罕。 但如果说田地铺面嘛…… 她的心大大地动了。 “我要水田两百亩,你看看这个梳妆匣值多少,若是价格合适我便买了,再把这个梳妆匣给你。” 汤氏又惊又喜:“当真?” “我们立个字据。” 汤氏娘家就是庄家大户,自己有私产田地,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后来她嫁给了李家的小儿子,李家经商,虽社会地位不高,但家财丰厚,吃穿用度都很宽裕。 汤氏未出嫁前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出嫁后又与婆婆相处和睦,姑嫂妯娌间也颇为亲近,她性子直爽,快人快语,就是有点死心眼。 比如,那个和合六珍八宝梳妆匣,她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上了。 还盘算着等过两年,再跟婆婆开口要,没想到……转手就到了别人手中,她如何能忍? 见丹娘如此爽快,倒也对她的脾气胃口。 汤氏忙笑道:“既是想买地,那等明儿我请人写了文书送过来,咱们再好好细谈。” 丹娘:“当然好。” 立字据这种东西毕竟不算正规,还是找专门的人来处理比较好。在这方面丹娘从来不逞强,有多大能力做多少事。 刚要送汤氏离开,门口外肃七递上了一封家书。 丹娘惊讶地看着这个男人:“你不是应该陪在沈……大少爷身边吗?”还好她总算记得身边有个外人在,不能直呼其名,话到嘴边硬生生转了个弯。 肃七:“寒天少爷给大奶奶您的。” 丹娘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买地一事等我回来详谈。 她心头微微一动。 这个沈寒天当真神出鬼没,竟然连汤氏上门这样的突发情况都能算到,甚至还知道她想从汤氏手里买地。 收起家书,她对肃七说:“我知道了。” 一旁的汤氏用袖口掩着嘴轻笑:“没想到你们夫妻感情这般好,便是同在一起,平日里也要书信传情吗?” 丹娘哑然。 但她脸皮厚,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害羞。 送走了汤氏,她回到屋内处理了一下内外庶务,便在里间的榻上歪着,一边望着窗外的风景一边静静等候。 沈寒天进来时,敏锐地察觉到丹娘的存在。 “怎么不歇着?”他问。 她淡淡地说:“因为在等你,有话跟你说。” 他推动轮椅来到她面前。 “睁开眼睛。” 犹豫片刻,他睁开眼,一双浑浊的眸子出现在丹娘眼前。 第145章 “你是不是安排人手盯着沈府内外了?”她问。 “是。” “为什么这么做?是怕我做什么事情威胁到你?” 沈寒天薄唇亲启:“并非为此。” “那是为何?” “为了保护你和老太太。”沈寒天毫不犹豫地回答,“沈府如今虽然已经不再惹人注目,但小心一点还是应该的。况且,老太太死里逃生,藏在我们府中,若是她出事,你不是一样担心受怕?” 丹娘松了口气。 沈寒天的掌心其实也在暗暗收紧。 他不明白为什么今天这个小女人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但莫名的,他居然有那么一点点心虚和担忧。 他怕这个小丫头生气…… 说出去怕都没人会信,他沈寒天竟然还会惧内。 模糊的视线里看不清女孩的容貌,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身影,今天的丹娘穿了一身明丽的桃粉色,身上还用了他上次送的香膏,鲜润清香,果然很衬她。 “你生气了?”他试探。 丹娘沉默几秒:“现在不了。” 现在……那就是说刚才确实生气了,因为他安排了人手暗中保护这个行为惹了她。 他出奇地有耐心:“原是我不好,不该瞒你,只是当时看你那么忙,应该没有闲心留意到这些。” 丹娘翻了个白眼。 沈寒天自然看不见。 她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索性话锋一转:“对了,你为何让我等一等,李汤氏的田宅庄子不能买吗?” “并非不能,只是不够好,但对于现如今的我们来说却也足够了。马夫人那边还需要点时间,咱们先买下汤氏手里的也不错。” 他边说边从袖口里拿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文书递过去。 “这是我让人拟好的,明日就拿这个去跟汤氏买下那两百亩水田,还有,府衙那边我也已经打点好,你们拿了一应文书凭证去,很快便能办好。还有就是……这两百亩水田需要花费多少银子才能买到手。” 他嘴角微微勾起,“和合六珍八宝梳妆匣值这个数。” 看着男人冲着她笔的手势,丹娘吃了一惊。 “五十两?” “五百两。” 丹娘:…… 是她孤陋寡闻了。 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古怪,“不对啊,如果这么值钱,李家怎么会这么轻易拿出来换我种出来的那些瓜果蔬菜?” “那些菜蔬虽然比市面上的更好些,可确实比不上这个梳妆匣。但那个西瓜就未必了……有道是物以稀为贵。如今别提云州城了,就是圣京里也难买到这样好的果品。” 其实沈寒天还是说得很保守了。 岂止是买不到,怕是连御贡的也没有这样好的呢。 有些御贡之用的吃食用品,有钱也买不到,李家虽然不缺银子钱,但缺的就是这一口特别。 况且,这个梳妆匣已经旧了。 就算原本价值五百两,到丹娘手里也该打个对半折了。 所以,拿一个梳妆匣换汤氏手里的两百亩,应该是刚刚好,丹娘也不用贴进去什么银子钱。 听沈寒天这么一分析,她来劲了,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这么说来,我还有的赚?” “有的赚。” “那太好啦!”她喜滋滋地跳下榻,快步走到他身边。 小女人温软馨香一靠近,沈寒天就觉得从心底升腾起一股燥热。这热乎乎的感觉慢慢蔓延到全身,连带着他毫无知觉的双腿也带着火热起来。 丹娘全然没察觉到他的异常,依然盘算着:“那先拿下汤氏手里的两百亩地,再等等马夫人那边的,你瞧如何?” 第146章 “就按夫人说的办就是。”沈寒天微微侧过脸。 那白皙的脸庞,俊秀的眉眼,还有流畅的线条,看得丹娘一阵心动。 不得不说,这一世配给她的老公长得是真不错,而且性格温柔好说话,很对她的脾气。 转眼,她又看见他微微泛红的脖颈和耳尖,顿时明白了什么。 她故意凑近了:“相公,夫君,你为什么这么热呀?” 小女人吹气如兰,声音里还带着俏皮。 便是傻子也知道,这丫头是故意逗弄他呢。 沈寒天没辙,想躲得更远些,但轮椅一侧的扶手却被她拽住了,动弹不得。 她的呼吸几乎喷洒在他脸上。 太近了。 他的心跳咚咚如鼓。 “夫、夫人……”他终于意识到不对,想要拒绝,却不知此时此刻的他在丹娘眼里就是一道可口的菜。 她舔了舔嘴角:“夫君,你说说看,咱们成婚也有一年多了,是不是应该有点进展了?” 没等沈寒天反应过来,唇上猛地一软,紧接着难以形容的香甜弥漫开来,他本是最镇定自持的人,在这一刻却失去了所有抵抗。 丹娘贴上了老公的唇瓣,亲了亲,咬了咬,然后眯起眼睛。 口感还不错,嘿嘿嘿,跟果冻似的。 再看看沈寒天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整个人仿佛傻了似的。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被老婆亲一下怎么了?咱们俩可是夫妻。” 就算先婚后爱,他们俩的节奏也太慢了一点。 这一年下来都是盖着棉被纯聊天,今天丹娘不过是想给沈寒天长个记性,到后来自己却成了个女流氓,也怪不好意思的。 好一会儿,沈寒天才回过神来,仓皇推着轮椅离开。 丹娘看着他的背影,笑得乐不可支。 尔雅拿着刚熨好的衣服进来:“大奶奶,什么事这么开心呀?也说给奴婢听听呗,让奴婢也乐一乐。” “主子的事情你倒是管得多。”新芽从后面追上来,手里还端着两件摆设,那是昨日丹娘在小库房里挑中了,命新芽今天收拾出来装点屋子的。 丹娘笑道:“不能告诉你们,这是秘密,等你们以后嫁了人就知道了。” 两个小丫头不约而同红了脸颊。 再看如今的燕堂,已经没有去年的寒酸了。 摆件虽不多,但个个精巧漂亮,都按照丹娘的喜好一一放好,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晚饭时,沈寒天还窝在他的斗云轩不出来,就连饭菜都是让肃七过来拿的。 老太太纳闷:“今日可是有什么事了?寒天怎么不过来一起用饭了?” 丹娘笑得喜滋滋,给老祖母碗里添了一筷子爽口的蒜泥青菜:“没事儿,他呀是害羞啦,给他点时间缓缓就好啦。” 老太太:??? 丹娘眉眼如画,压低声音贴在老太太耳边:“我今天偷偷亲了他一下。” 老太太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 转头盯着自己的小孙女,顿觉眼前这个还是之前不谙世事的小傻子。 “你这丫头。”老太太哭笑不得。 她却不以为意:“嘻嘻嘻,所以他就害羞啦。” 果然,调戏自己老公什么的,还是很有乐趣的。 当晚一直到半夜,沈寒天才羞答答地过来睡觉,丹娘早就躺在榻上睡得香甜,但她只穿了一袭雪白的内衣,一头如云的乌发散落在枕榻上,衬得那雪白的肌肤越发如玉般晶莹。 沈寒天躺在她身边。 这香软滋味就近在咫尺,他早已心跳失衡。 第147章 他依稀能分辨出眼前的一团黑白。 只恨不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再靠近一些。 突然,女孩翻了个身,一条大腿搭在沈寒天的腿上,一只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 沈寒天不敢动了。 他连眼睛都不敢睁开,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女孩轻柔的呼吸就在他眼前。 即便不睁开眼也能感觉得清清楚楚。 他突然想起白天发生的那一幕,这个小丫头亲了他。 脑袋里混混沌沌,越来越失控,终于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主动贴上了丹娘那柔软的唇瓣。 丹娘还在梦里,被亲了只觉得痒痒,伸手一巴掌打过去。 啪—— 沈寒天:…… 她挠了挠脸颊,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呼呼大睡。 “真是……睡得像头猪。” 又羞又气还挨了打的沈寒天咬牙切齿地评价。 第二日一早,沈寒天早早用过饭便出门去了。 丹娘今日换了一身鲜翠的玲珑衫,外面罩了一件宽松的流苏比甲,明艳清丽的一身。 她步伐款款,忙碌不断。 料理好府中庶务后,她又掐着手指算今年秋收的日子。 书萱帮她磨墨,见她如今已能当家做主,处理各项事务都井井有条的模样,心中很是开心。 “大奶奶,您又要去庄子上吗?”书萱见丹娘在那本小册子上勾勾画画,就明白了她的打算。 “不去不行啊,秋收秋种可是大事情,关系到今年的收成和来年的买卖,若是这会儿耽误了,可不是少了几百两银子钱这么简单了。” 书萱点点头:“大奶奶说的是。” 忙完一上午,又用了午饭,还没来得及歇个午觉,汤氏就登门了。 其实汤氏上午晌就想来了。 但这不符合登门拜见的规矩,她只能在家等得抓耳挠腮,终于等到了午饭结束,忙不迭地命自家门房套了马车,直奔沈府。 没错,汤氏这回嫌弃轿子太慢耽误事,索性坐了马车来。 丹娘知道了,心中暗暗腹诽:要不是汤氏身为女子,八成这会儿都想骑马过来了。 四方茶几摆着一套青瓷茶具,虽不是特别名贵,倒也别致新雅。 里头是已经出过色的淬金毛峰,碧绿的一水,喷香扑鼻。 旁边两只玛瑙碟子里放着一串紫盈盈的大葡萄,还有几个鲜红嫩滑的大李子,看着就赏心悦目。 汤氏还未见过葡萄,尝了一颗,顿时眼睛放光:“怪道我们家老太太就喜欢吃你府上的菜蔬瓜果,果然不错,这东西我就没见过我们家小厮采买过,想来他们也不知道这东西能吃吧。” 丹娘笑而不语。 是因为市面上没有像她家这么大的葡萄。 所以小厮买不到。 她拿出昨日沈寒天给她的文书送到汤氏面前:“你瞧瞧,若是没什么问题,咱们今日就签了,再去府衙那边过了明路。” 汤氏惊愕地愣了一下。 她接过文书扫了两眼,暗暗心惊。 这文书的内容远比她找人书写的更全面更详细,让人挑不出毛病。 汤氏其实识字也不多,但这封文书用了最简单的语句,把两人想要交易的原意和意属的价格都写得清清楚楚,毫无歧义。 看完后,她点点头,让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将地契送了上来:“原本我也想着那梳妆匣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原是我上门求取合该我多出些才是,这儿共有水田二百七十亩,边上还有三十亩旱地,就当是我一点小心意,与沈娘子交个朋友了。” 第148章 丹娘眉尖微动。 书面上写的是两百七十亩水田,那么多出来的三十亩旱田,就是汤氏白送给她的了? 这李汤氏果真是庄家大户,送地送田都这般大方。 丹娘高兴极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汤氏吃着甜滋滋的大葡萄,品着清香的茶水,又是说笑畅谈一番,两人便结伴一同往府衙去了。 沈寒天提前打点过,丹娘到了地方很快就有一个戴着官帽,身穿翎袍的男人与她对接。先将两人的交易文书重新誊抄,然后画押入卷宗,这才算完成最后的流程。 汤氏戴上兜帽挡住脸,却挡不住雀跃的笑声:“多谢沈娘子割爱,我先回去了,改日你若得空便来我家坐坐,也来寻我说笑解闷。” 丹娘一一应了,二人分别,各自回府。 用一个大西瓜和若干菜蔬就能获得这么多田地,丹娘第一次尝试到了暴富的快乐。虽然这在沈寒天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一直在说什么物以稀为贵,但丹娘却不这么想。 能用一个自己能得到的东西换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这已经很值得了。 沈寒天闻言哭笑不得。 那晚,夫妻俩聊到了很晚,都是在说着田地的划分和劳作安排。 聊到最后,丹娘打着哈欠:“还是要交替着播种,只有一种作物是不行的,那三十亩的旱地先种些甘蔗吧……” 说着,她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 脑袋靠在沈寒天的枕边,轻柔的呼吸一点点骚动着他的耳垂,一只手就搁在他的胸口处。他合上双眼,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何时他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掌心贴合,心仿佛一瞬间安定下来,他渐渐睡着了。 水田种些什么作物,丹娘已经给了最好的安排。 这些田地按照一年一次的交替规律,每年种植的作物都不一样,莲藕与水稻轮流来,还可以种些玉米萝卜,想要把这些作物种好了也不容易,丹娘没少操心,光是一个统计表她就做了一套又一套,恨不得把自己扎根在这一片广袤的土地上。 庄户上的奴仆和佃户不明白东家少奶奶想做什么,他们只管按照她吩咐的来,很快,他们就尝到了甜头。 这一年多来,这位年轻的大奶奶浅笑温婉,既不发脾气也不随便打人,但她制定规矩你若是不按着来,那她就会将这个奴仆带走,三天后再送回庄子上。 说来也怪,被送回来的奴仆无一例外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踏踏实实地按照她的说来做。 按照规矩干活做工,丹娘每个月都会发奖励。 有时候是免费的吃食,有时候是一点零花钱,还有时候是给他们裁制衣裳。如今的节气依然入秋,但温度并没有降低多少,秋老虎依然来势汹汹。 这日,丹娘坐着马车来到庄子上。 一同来的还有裁缝娘子。 庄子里,丹娘刚坐稳,管家已经按照她的规矩找了说话管事的人过来回话,转眼屋外就站了好些人。 丹娘给了尔雅一个眼神,小丫头很快送了茶水下去。 “各位管事先喝了茶水润润嗓子,天气怪热的,别一会子回大奶奶话时,嗓子冒烟,一句都说不出来。”尔雅活泼,说起话来也俏皮得很。 这些个庄户都是大老粗,哪里听过这般有趣如百灵鸟的声音,一个个咧着嘴喝着茶,心里美滋滋的。 第149章 新芽也拿了一碟子金丝蜜枣给他们散了些。 前头的准备工作做完了,丹娘开始正式检查。 庄子上的庶务运转良好,一切都按照丹娘的意思在进行。 一个名叫老耳头的庄稼汉是小管事之一。 他如今已经三十来岁,晒得皮肤黝黑,其貌不扬,干农活却是一把好手,而且力气大,为人朴质。 丹娘来过庄子上几回,回回都记得他,上次就破格提拔他为管事,专管那一亩三分地。 老耳头可开心坏了,当了管事,每次回东家话后都有额外地奖赏,如何不乐?他家里还有妻儿一共六张嘴等着吃饭呢! “回大奶奶的话,您让我管的那十几亩地都快熟了,约莫再过一旬就可以收成了。按照您的意思,咱们接下来得换着种?” “对,一会儿你找新芽拿下半年的种植单子和种子。” “哎哎,小的知道了。” 说着,老耳头连连鞠躬就要告退。 丹娘:“回来。” “大奶奶还有什么吩咐?” “我记得,你家连你在内一共七口人?” “是的。”老耳头有些惶惶不安起来,他家里人口是多了点,吃的也多了些,正因如此,他每次劳作都比别人出力多,为的就是能让自家人在这庄子上平平安安地住下去。 “等会儿你将你家里人口明细告诉全福,也在他那儿把名字登了,一会子裁缝娘子会来,你让你那边的人都准备好,过来排队准备定制冬衣了。” 丹娘的话让一屋子人都开心不已。 他们虽没有笑出声,但彼此对视的眼神中,那兴奋的光芒骗不了人。 “还有,上回报上来的几间民宅需要休整的,也会在这一旬办完。马上就要秋收了,各位还要多多加把劲,吃饭的时候可别懈怠了,有的是要你们花力气的地方呢。” 丹娘说着,微微一笑。 众人也忙不迭地应了。 一时间,主仆和谐,各种回话节奏轻快熟悉,都是彼此做惯了的。 老耳头回完了话,就步伐匆匆赶回家。 他们都是庄子上的农户,连同庄子一起都跟沈家签下了身契。原先沈夫人管家时,他们还没有这般好的待遇,也就混个饿不死罢了。 原先听说宋家那位痴傻的七小姐要接手庄子,大家都心头惴惴,没想到这位大奶奶管了一年就将庄子几乎彻底变了个样子。 老耳头推开院门,里头是一间正屋,左右各有一间房,给他们夫妻和孩子们睡的。右边廊下还有一个小库房,专门放置着他们一家的口粮和货物,小库房对面就是小厨房。厨房的侧边便是一个简陋的净房。 这样围起来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侧边还有一口水井。 老耳头的婆娘正坐在水井旁浆洗衣物。 “媳妇!”老耳头忍不住嚷嚷起来,“你快点让孩子们都收拾一下,等下要给大奶奶请安回话,大奶奶这次啊又带了裁缝娘子来呢。” 老耳头家的一听,也顾不上十个指头汤汤水水,笑得合不拢嘴,赶紧从屋前屋后把几个孩子都叫了来。 他们最大的孩子都已经十岁了,如今家中一些活计都是老大在做。 一听说要做新衣裳,几个孩子都高兴不已。 老耳头又细细叮嘱了一番,然后从兜里摸出几个金丝蜜枣分给妻儿:“尝尝吧,大奶奶刚刚赏的。” “这可是金丝蜜枣,外头买都好贵呢,这般吃多浪费啊。”老耳头家的赶忙唬起脸,一把将蜜枣都收了起来,“等会儿晚上煮粥,加进去吃岂不好?咱们全家人都能尝到甜了。” 第150章 “好好,听你的。”老耳头笑得憨厚。 一番收拾后,前头丹娘已经听完了所有管事的回话,还亲自去了几处田地检查,结果让她都很满意。 很快,带来的三个裁缝娘子忙活开了。 丹娘原以为,要给庄子上所有人都量好尺寸一定很费事儿。 但去年她见几个裁缝娘子做过这活计,心里就有数了。给这些庄户人做新衣裳,本就不需要太贴合身子,反而不适合做工干活。 不大不小,粗粗量个大概便行了。 三个裁缝娘子手里的皮尺一收一紧,就像跳舞似的,约莫两个时辰不到就将这里所有人的尺寸都量好了。 布料选了粗棉布就成,里头的棉花用些好的,这样虽然不太好看,但绝对保暖。 最后结账的时候,丹娘一看账单心疼得两眼发花,给这么多奴仆做衣裳,前前后后就要花掉七八十两雪花银。 但这些钱省不了,员工福利得跟上,她咬咬牙付清了钱,又与裁缝娘子签订了文书契约,约定好十月末,十一月初的时候交货。 办完了这件大事,她又召集了管事搞了一圈企业文化宣传,无非就是什么加油努力,迎接新一年的秋收。 丹娘缓缓道:“这次给你们一人做了两套冬衣,一套春秋褂子,大伙儿好好忙着,为了我,为了沈家,更是为了你们自己。” 众人一听喜滋滋,纷纷跪下道谢。 丹娘一开始还承受不住这些人的磕头,原想让他们改成鞠躬的,但一想到这么多人对着自己鞠躬也太不吉利了,算了还是磕头吧,反正她也不想以一己之力和整个时代抗衡。 忙完了庶务,天色已经沉了下去。 庄子上早已备好了晚饭和住处,丹娘扒着指头算了算还有事情没有办完,索性让全福骑马回去报信,自己就在庄子上歇上一晚。 晚饭是糙米饭,热乎乎的排骨汤,还有一大盘子红糖酱肉。 这肉丹娘从前没吃过。 只见它片得薄薄一片,韧性十足,嚼下去鲜香可口,满口回味无穷,真是好吃的让她快活不已,连着干掉了大半盘。 最后还是尔雅黑着脸把剩下的撤了。 一旁的新芽劝道:“大奶奶,您就算爱吃也不能这般吃法,要是吃坏了肚子,这地方咱们去哪儿给您请大夫呀?” 丹娘摸摸肚皮,很想说自己还能吃,但考虑到这个时代正常当家主母的饭量,她忍住了。 没办法,谁让她现在早起锻炼已经有了很大的成效。 虽不如末世全盛时期,但也隐约有了一小半当初的实力。 在这个没有飞机大炮的年代里,她觉得自己很有武力值。 不过现在还是藏好,免得让人知道了害怕。 今晚庄子上家家户户就跟过年似的。 老耳头家吃上了蜜枣粥,就着咸菜炒扁豆,还有一盘子蒸糕,简直吃得他们一家人都红光满面。 老耳头家的还在幸福得担忧:“这东家大奶奶也心太善了,咱家小妮还小呢,做这么多衣裳岂不是浪费?” “大奶奶说了,一人两套冬衣一套春秋褂子,去年只做了两套春秋褂子一套冬衣,我估摸着咱们换着穿也就够了。若是来年东家不给做了,这些衣裳改一改,咱们也能过。” 老耳头早已有了盘算。 “可不是,至少能撑三年呢!我问了前头的李大妈,她说了是用粗棉做呢,里头还是棉花,你说说……若是沈管家还在,咱们哪能过上这样好的日子。你可要好好干活,不能辜负了东家对咱们的期望。”老耳头媳妇道。 第151章 “你说的是。” 另外一边吃饱喝足,外出散步消食回来的丹娘稍稍收拾了一番,准备歇息了。 此时,全福在屋外回话。 丹娘一愣:“不是让你就待在府里,明儿一早再往这边赶的吗?怎么不听了?” 她边说边看了新芽一眼,新芽立马绕过屏风出去。 不一会儿,小丫头拿了一封书信回来:“大奶奶,全福说了,这是少爷让带给您的。” 丹娘无语。 拆开一看,里面是沈寒天的笔迹,只写了一句话:晚饭很好,我吃得很饱,静候娘子归家。 她看了想笑,真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 要是在现代,也就是一秒钟的时间,这条消息就能发给对方。 可正因为是在古代…… 这份思念穿过了时间和距离,反而让人怦然心动。 她把信藏在了枕头下面,让新芽吩咐全福就睡在庄子里别来回奔波了。然后她枕着书信,一夜好梦。 第二日一早,丹娘就起来忙活了。 努力工作了一上午,她很有成就感。 午饭就在田间的棚子里用,四周围了起来,不让外人靠近,吹着凉爽的清风,品着庄子上爽口的小菜,她眯起眼睛——啊,活着真好,没有丧尸真好! 正吃着,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很快有人来报:“大奶奶,咱们庄子上跑来一个外人,口口声声说是您的丫鬟,哭着闹着要见您呢。” 尔雅沉下脸来:“大奶奶身边除了我和新芽姑娘,哪里还有什么丫鬟?别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要见奶奶吧。” 丹娘捧着饭碗:“不慌,先把人看好了,我吃了饭过去瞧瞧。” “大奶奶,哪有您过去瞧她的?”尔雅不服气。 “我的好尔雅,你总不能让你家主子在这儿见人吧?你舍得,我还不舍得呢!” 对丹娘而言,这田地就是她的命根子,外人可不许进来。 尔雅一听,涨红了脸:“就听您的。” 吃完了饭刚好散步消消食,丹娘自己慢慢悠悠晃到了庄子前头。 一眼瞧见那边围了一圈人,中央跪着一个粗布麻衫的女人,她身形消瘦,耷拉着脑袋,头上的发髻也松了一半,垂下来挡住脸,让人看不真切。 见丹娘来了,一众奴仆婆子们俱纷纷让开,大家围在四周屏气凝神,竟无人敢私语半句。 尔雅通传:“大奶奶来了。” 刚刚还跪在地上宛如枯木的女人仿佛一下子鲜活起来。 她激动万分地抬眼,冲着丹娘便深深福了下去:“姑娘……啊不,大奶奶,求大奶奶收留,求大奶奶开恩,看在往日奴婢伺候过您的份上,求大奶奶救救我吧!” 这人声音沙哑,难听得好像一把破了的二胡,刺耳得很。 但让丹娘惊讶的不是她的声音,而是她的模样。 丹娘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试探问:“你是……清茶?” 那女人连连磕头:“是奴婢。” 丹娘内心一阵感慨,屏退众人,让新芽和尔雅将清茶带进屋内,先简单收拾一下再来见她。 外头那么多人,也不方便问话就是了。 她坐在榻上看了两页书,又喝了一盏茶,清茶终于被收拾妥当出来了。 清茶朝着丹娘盈盈拜倒,抬眼时,又是满脸的泪。 一年多不见,这个当初水蛇腰桃花脸的小丫头仿佛硬生生老了十岁。 枯黄的脸色,深深陷下去的眼窝,还有满是伤痕的十个指头,都在告诉丹娘她过得很不容易。 “你……没跟着杳娘陪嫁去圣京。”丹娘若有所思。 第152章 “回大奶奶的话,大姑娘如何肯?在她出门子之前便把我配给了庄子上的赖大平,他爹是宋家内宅管事,问太太说话,给太太办事的,我如何能反抗得了大姑娘的意思……” “既已经嫁了人,好好跟着人家过日子便罢了。你既说姓赖的父亲是内宅管事,他自己虽在庄子上,但也应该不愁吃喝,怎么你……如今还叫起救命来了?” “大奶奶,您有所不知……”清茶边说边泪如雨下。 “那赖大平比我年长十来岁,又丑又懒,庄子上父母双全,又有兄长弟弟撑腰的姑娘才看不上他,所以……大姑娘才把我配给他。若是能好好过日子,我又怎么会逃出来……” 原来,清茶嫁给赖大平之后,夫妻俩倒也过了一段和平温馨的日子。 虽说不上有多甜蜜,但如果能这样太太平平地过下去,倒也不错。 结果杳娘远嫁圣京,成了荣昌侯府的二奶奶,一时荣耀加身。赖大平还以为清茶是杳娘身边的丫鬟,他们两口子会被招去圣京,随同杳娘一起陪嫁进荣昌侯府。 那可是圣京里有头有脸的贵胄人家,跟云州城被贬黜的宋家可不一样。 若是也能在那侯府里当个小小管事,怕也跟外头的芝麻官差不多威风了。 只可惜,赖大平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杳娘本来就忌惮清茶美貌,更因为清茶是丹娘的人,才不会对她委以信任。杳娘去了圣京后,前前后后也招了不少人去荣昌侯府,但没有一次想起过清茶。 赖大平见周围的人一个个平步青云,水涨船高,偏自己还沉在底下,他就不乐意了。 恰巧这时,有知晓内情的嬷嬷把清茶的事情当成玩笑说给众人听,这话传到了赖大平的耳朵里,更让他怒不可遏。 那天回去后,他狠狠揍了清茶一顿。 并直言道,清茶就是坏了他运道的女人,若不是娶了她,自己现如今怕也是侯府里的人了,还用得着在庄子上辛苦劳作吗? 至此,殴打清茶就成了赖大平的家常便饭。 心情不好会打,喝了酒会打,就连清茶去田地里忙碌,顾不上给家里烧茶水,也会被他从田埂里拖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打一顿。 说到这儿,清茶已经哭得浑身颤抖。 她解开衣襟,露出肩头一块:“大奶奶,您瞧瞧,这就是他上回拿了烧红的火钳子烫的……” 丹娘眼眸一寸寸地冷了下来。 家暴…… 没用的狗男人就会对女人下手。 如果换成上辈子,这样的人早就被丹娘一巴掌拍死了。 但现在不行…… 现在可是在古代,在这个时代老公打老婆虽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但也绝对算不上违法,甚至连违背道德都算不上。 想到这儿,丹娘一阵火大——这该死的古代! 清茶哭得几乎断气:“大奶奶,我晓得我错了,从前是我被猪油蒙了心,还以为离了姑娘能过得更好……结果,却落到这般田地。求大奶奶救我一救,再与那赖大平过下去,我、我……怕是小命不保。” 丹娘闭了闭眼睛:“你……是偷跑出来的吧。” “是……” 沉默片刻,丹娘吩咐尔雅:“去取笔墨来。” 很快,她书写了一封信,交给全福,让他送去清茶住的庄子上,亲手交给赖大平。 清茶有些惶恐不安,生怕丹娘会把自己送回去。 一想到自己可能再次深陷那个魔窟,她就怕得浑身发抖。 第153章 办完了这些事,丹娘又吩咐尔雅和新芽再给她收拾一下,她们一道回府。 听到这话,清茶两眼放光。 她咚的一声对着丹娘重重地磕下去:“多谢大奶奶。” 这一声吓了丹娘一跳。 这姑娘也太实诚了,万一撞成了脑震荡或是把这儿的地砖磕坏了,自己不是还得多费银子钱吗? 带着清茶回到沈府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府里正在摆晚饭。 丹娘让下面两个小丫头去给清茶洗澡,又命人拿了套干净衣裳给她换上,然后自己先回燕堂吃饭去了。 忙活了两日,她这会儿又累又饿。 桌前,老太太和沈寒天已经在等着了。 见丹娘来了,沈寒天眉眼弯起,一股期盼喜悦之情溢出。 他还是看不清,却也不愿意总是闭着眼睛。 哪怕只能看见她的一点模糊的影子也好,是她就好。 他总会觉得心里踏实得很。 “听说,你又捡了个人回来?”老太太问。 “是呀,原先跟在我身边的清茶,您还记得吗?”丹娘欢欢喜喜从沈寒天手中接过一碗饭,笑道。 “清茶……嗯,是那个后来自愿去大姑娘那屋的小丫头吧?”老太太虽年纪大了,但脑子清楚得很,丹娘稍稍一提醒,她就想起来了。 “就是她。”丹娘把听到事情讲给老太太和沈寒天听。 说着说着,自己也有点冒火,“您说说,好端端水灵灵的姑娘嫁给他做媳妇,不好好和媳妇过日子便罢了,还打人,哪有这样的道理!” 老太太:“你倒是不计较她当初背主离开。” 丹娘毫不在意:“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她虽然离开我,但当时并没有害过我,我可不介意。如今不一样,我若是把她送回去,叫那姓赖的知道了,恐怕她一条小命都没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啊!” 老太太轻叹,看向小孙女的眼神越发温柔慈爱。 外人都说,宋七小姐是个不折不扣的傻丫头。 她有时看不懂人情世故,行事作风全凭一己喜恶,常常闹得别人下不了台。只有与她朝夕相处的人才知道,丹娘是最天真果敢的性子,她勇而不莽,骄而不躁,与她在一起才会明白,她有一颗最剔透单纯的心。 沈寒天也翘起嘴角:“说得对,可她毕竟是嫁了人的,家里有夫君做主,你若是想强行把人扣下,怕是不容易。” “强行留人那是最蠢的。”丹娘笑道,“放心吧,我自有法子。” 说来也怪,也不知丹娘给赖大平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这赖大平竟然没有追到沈府来要人。 清茶就在沈府住下,丹娘还找了大夫给她瞧伤。 这一瞧才知道,清茶伤痕累累,几乎称得上骨瘦如柴。 更要命的是……她居然还怀孕了。 大夫诊断出她已有两月余的身孕时,清茶两眼发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簌簌落下。不是惊喜,而是惊讶。 丹娘看着她,一阵唏嘘。 但她身子太弱了,这个孩子根本保不住,当晚就见红了。 清茶拽着丹娘的手腕苦苦哀求,求她不要将自己怀孕的事情说出去。丹娘望着她那一双泪眼,一阵叹息,点点头答应。 流产后,清茶几乎去了一条小命,躺在榻上起不来。 又过了半月有余,秋日里凉风送爽之时,赖大平找上门来了。 或者说,他是按照丹娘信中所写的日子过来的。 一到门口,早就得了丹娘口信的乐透将人领了进去,交给内宅的妈妈婆子们,然后由人一路领着去了偏厅。 第154章 偏厅就在燕堂的左前方。 原先也不怎么用,就是空着。 前些日子丹娘叫人收拾出来,简单地布置了一下,这会儿也像模像样,总算有个正式待客的地方了。 一架偌大的花鸟鱼虫彩绣屏风横在赖大平的前面,透过屏风隐约能看见那边坐在榻上的女主人。 柔柔阳光从两侧打开的窗棂照进屋内,照得那一抹纤细的身影仿佛笼上了一层微光,若仙似梦。 赖大平心头惴惴,赶忙按照刚才婆子教的,跪下去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 “给大奶奶请安。”他操着不算流利的话,倒也恭敬得体。 丹娘早就见过清茶身上的伤,对这个家暴男没什么好印象,她声音凉凉道:“清茶原本是我的贴身丫鬟,因宋家大小姐喜欢她,便要了去,如今我与她主仆二人再相见,总有些往日旧情叙一叙,这就多留了你媳妇一段日子。” 赖大平慌乱道:“不妨事,大奶奶召见,她理应上门伺候您才对。” “如今我沈府人口不多,但杂事不少,我手边也没个可用的人,刚巧遇见了她,我就想着能让她到沈府来做个管事妈妈,里里外外也能帮我料理料理。” 赖大平喜出望外。 即便不能去荣昌候府,只要能进了高门大院,总比蜗居在农庄强得多。 他连连磕头:“全凭大奶奶做主。” 丹娘却轻轻冷笑,轻柔的声音听不出温度:“可是清茶却说,你们俩成婚一年半多,尚无一子半女,她不舍得离开庄子。我倒想问问你的意思……” 话还没说完,赖大平就急了:“大奶奶赏识她,她偏不识趣,您别跟她计较,她就是个蠢笨不堪的婆娘,您要是留她有用就让她在这府里吧,小的没有不从的。” 丹娘又说:“我这沈府可不如荣昌侯府那般富贵大气,怕是要委屈了她了。哎……” “怎么会呢……她不过一个只会粗活的村妇罢了,能跟着大奶奶是她的福气。” “还是你会说话,听说你爹是宋家原先的内宅管事,他如今可是去圣京了?”丹娘笑问。 “是是,我爹娘跟着大小姐一同陪嫁去了圣京,也是帮着管理庄子上的事情,偏我年轻,便就留了下来。” “这样好了,清茶呢一个月一钱银子,外加二十文的零花。每个月中旬,我差人把这钱一半送到庄子上交到你手里,清茶嘛……以后便在我府里做事了,如何?” 赖大平一喜。 要知道,清茶已经被他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早就不复当初刚嫁来时的水灵模样。这么个大活人养在家里,又要吃饭,还要花销,他的耐心都快要磨光了。 如今,沈府愿意接手这个清茶,不但以后吃穿用度都走沈府的公中走,每个月还有银钱入账。 一钱二十文,哪怕只有一半到手,也比一分没有的强啊。 赖大平脑子转得快,这笔账他很快算清了。 又是一通咚咚磕头,他喜笑颜开地答应了。 当初,杳娘为了折磨清茶,将她配给赖大平之后就放了身契给赖家。 丹娘先说了留在沈府的好处,再提清茶身契一事,赖大平起先还有点犹豫,但听丹娘说:“身契在我这儿,也是方便府里管理,你和清茶可是过了明面,在府衙那里都有婚书为证的夫妻,就算我拿着她的身契也不可能把她带走呀。哎……罢了,你若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第155章 一听这话,赖大平生怕这好差事飞了,赶紧又一阵磕头:“都听大奶奶安排。” 于是,丹娘让赖大平下月再来一次,顺便把清茶的月例银子给他。 赖大平急着要钱花,咧开嘴笑道:“不知大奶奶能否开个恩,我现在就回去拿那婆娘的身契,大奶奶……不如将下个月的银子先给了我吧。” “这……怕是不妥当吧?”丹娘犹豫起来,“不然这样好了,我瞧清茶的身子还是弱了点,这个月让她跟你回去休养休养,等下个月你们一道来了,再把身契和人都送来,到时候我再把月例银子给你们,如何?” 赖大平一听,这银钱又要延后一个月才能拿到手,顿时慌了神:“求大奶奶给个恩典吧,我这就回去把清茶的身契送来,实在是……小的家中也需要银钱添置些要紧物件,烦请大奶奶通融通融。” 这话说完,他深深地俯下身子。 屏风后面,丹娘一声轻叹。 沉默半晌后,只听那茶盖轻轻碰撞杯沿的脆响。 末了,丹娘说:“那依了你吧,你现在就去。” “哎!多谢大奶奶。”赖大平快活极了,忙不迭地起身冲出去,生怕慢了一点,到手的银子钱又飞了。 傍晚之前,赖大平将清茶的身契送到沈府。 丹娘便让给了他一半的银子钱。 拿到钱的赖大平哪里还管清茶如何,连一面都没想到要见,欢欢喜喜地捧着钱离开了。 清茶站在门口,远远地往前看。 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眼前一片郁郁葱葱,满是翠绿的生机盎然。 书萱拿着一吊热茶水迈了进来。 “哎哟,清茶姐姐,你怎么起来了?”书萱忙不迭地劝道,“秋凉了,晚上风大,你又身子弱,别还没好全呢又着凉了。” 清茶轻轻咳嗽了两声,转过身关上门窗。 书萱已经将屋里的两盏油灯点亮,很快柔和的灯光照亮厢房。 “清茶姐姐,等大奶奶那边晚饭用完,才轮到咱们几个了,你且先等等,我拿了热茶还有好些果子点心,你要是饿了就吃些垫垫。” 书萱轻快地说。 瞧她一举一动皆是做惯了的,不知为何,清茶有些羡慕。 若是当初自己不曾离开七姑娘,那就肯定不会有这档子事了。 想到这儿,她又免不了一阵悲鸣。 书萱见她又哭了,忙拉着她坐在床边:“清茶姐姐,你还在做小月子呢,千万别哭坏了眼睛。刚刚你那……” 书萱顿了顿,“已经将身契送过来了,如今就在大奶奶手里,没了身契在那人手里捏着,你以后尽可不用怕了。” 清茶哽咽着点点头。 再抬眼看看这敞亮的厢房,柔软的褥子,干净整洁的茶几摆件。 别说是荣昌侯府她没去过,就是原先宋家给下人们居住的地方也没有这样好的。 再看书萱,她有些面上火辣辣,很不好意思。 她很清楚,书萱当初是顶替了自己的位置,多半也是后来跟着七姑娘一道陪嫁来沈府的。 清茶嫁给赖大平之后,成日被困在庄子上。虽说宋家大火一事她也略有耳闻,却也只知道安福堂上下没能逃出来,老太太命丧火海。至于书萱一个小丫头为何会在沈府,她当然只认为对方是陪嫁过来的,自然也没多想。 书萱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直到尔雅过来唤她吃饭了。 尔雅:“书萱妹子,大奶奶屋里头已经摆完饭了,新芽在跟前服侍着呢,咱们俩赶紧先把饭吃了,回头炉子那边烧水还得看着,眼下天冷了,这热水也得备起来,事儿多着呢。” 第156章 书萱应了一声,又转身安抚清茶两句,转身和尔雅同去。 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新芽提着一只饭笼进来了。 只听几声微不可察的声响过后,新芽打起帘子进到里屋来:“清茶姐姐,吃饭了。” 清茶咳嗽两声:“多谢妹子了。” “哪儿的话,以后你就是咱们沈府里的一员,大奶奶说了,让我仔细瞧着你用饭,今晚的饭菜你可一点不许剩,全要吃完。” 来到桌前一看,一共四道菜一碗汤。 两道鲜炒时蔬,另外两道荤菜分别是香炸猪肉丸子和虾泥菠菜饼,那碗汤却是炖煮到火候的豆腐鲫鱼汤,汤汁雪白鲜美,就着白花花的米饭当真让人胃口大开。 她和新芽一起吃饭,新芽吃饭的速度不快,但举手投足颇有章法。 不像夫人主子,却自有一种姿态,看得清茶都有点傻眼,自觉和人家比起来自己差了很多。 同新芽一起吃饱了饭,她又忙着想起身张罗碗筷收拾,被新芽一把按住:“我的好姐姐,府里的活计多的是,等你把身子养好了,自然派给你的事儿,你何必这会子跟我抢呢?万一,累坏了身体,回头大奶奶怪罪下来,你可算害了我啦。” “新芽妹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清茶忙解释。 “我晓得你不是这个意思,所以啊,放着我来吧,我还要给冯妈妈带大奶奶的东西去,正好顺道。” 新芽笑着,收拾好饭笼退出了屋子。 清茶只得又回到床上躺好。 到了晚间,屋外传来脚步声,原来是忙完了一日的丹娘来找清茶说话来了。 清茶强撑着下地磕头行礼。 丹娘让人将她扶起来。 “你就躺在床上说话吧,不必上下来回地折腾了。”丹娘说,“你也应该知道了,你的身契如今在我这里,你预备以后怎么办?” 清茶抬眼,泪光很快蓄满了眼眶:“大奶奶,您这话……是不想要我吗?”说着,她立马从床上下来,直挺挺地又跪了下去,“大奶奶,奴婢已经无处可去,只求大奶奶能给我一日两餐,给我一个容身之处,您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丹娘忍不住头疼。 古代人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看样子是改不掉了。 她强忍着头皮发麻,让尔雅和新芽把人搀起来。 “你先躺好了,咱们再好好说话,我可没有说不要你,只是还要问问你的意思。”她顿了顿,“我这人喜欢把丑话先说在前头,你也知道你原先是因何离开我身边的,如今再回来,过往种种可以不计较,但我只要你一个确切的回答。” “我这沈府远不如宋家,更不如宋大小姐所嫁的荣昌侯府,你若是留在这里,怕是没有机会得到你想要的荣华富贵。” 清茶怔怔地看着她。 丹娘又说:“你若是心有大志,我便着人送你去圣京,连同这身契一起送到荣昌侯府。” 话音刚落,清茶咚的一下跪倒在地,对着丹娘连连磕头。 “求姑娘开恩,奴婢便是跟在您身边做牛做马,也绝不去荣昌侯府,求您了……大姑奶奶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我再回到她身边,怕是连一条小命也剩不下,求您了……” 她显然是吓坏了,又哭又求,称呼都乱七八糟。 望着她满脸泪,丹娘不由得心头微叹。 丹娘很清楚,她不得不试探一下清茶。 清茶到底与她身边的新芽尔雅不一样,她曾经是丹娘的贴身丫鬟,又因嫌弃丹娘才投奔了杳娘。有如此黑历史,丹娘就算可怜她如今的遭遇,也不可能把她当成心腹。 第157章 见清茶吓得不轻,她略微收起神色:“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清茶深深伏在丹娘脚边,“这一年多,奴婢过的日子连庄子上的狗都不如……当初是奴婢被猪油蒙了心,还以为跟着大姑奶奶能荣华富贵。谁知……大姑奶奶怎肯用我这背主之人,早早就将我打发了。” “有此一遭,是奴婢自找的,若不是当初不知深浅,又怎么会有这一桩。奴婢知道,大奶奶如今不可能信我了,但我若是再做跟从前一样的事情,叫我天打雷劈,重新回到赖家,被他活活打死!” 她的嗓音凄厉,满是真心。 “那荣昌侯府看着风光富贵,可里头多少弯弯绕绕,奴婢既不是大姑奶奶的心腹,又不是得力的管事婆子所出的儿女,拿什么跟人家比?奴婢之前是蠢,可被教训了一年多了,就是个蠢笨如猪的,也该明白了呀!” “大奶奶,奴婢不求别的,只求一日两餐,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奴婢做了一手好针线,一定好好报答大奶奶活命的恩情啊!” 她真的是不想离开。 更不想去荣昌侯府。 清茶很清楚,这是她能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了。 丹娘一声轻叹:“如此,我先留你一段日子,若是你安分守己,以后便跟着我吧。” 清茶满脸是泪地抬眼,神色间还藏着不敢置信。 丹娘又与她说了月例银子的事情。 “若是不这样做,你的身契怕是到不了我这儿。” 清茶感动又愧疚:“多谢大奶奶替我做主,多少月例银子只凭大奶奶开口,便是没有月例银子,只要给我口饭吃就行。” 见她浑身上下已经没有最初的傲气,丹娘一阵唏嘘。 摆摆手,丹娘说:“你好好养着吧,等身体大好后,先在屋子里把我的针线做一做。” “是……”清茶喜极而泣。 这会儿的眼泪跟刚才已然不同,她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能有个安稳的住处了。 办完了这件事,丹娘去了照春辉。 一张八角玲珑雕花红木桌上摆着一壶甜甜的香茶。 这是丹娘按照前世果茶的配方,专门调配出来给老太太喝的,清甜滋润,老人家很是喜欢,睡前最喜欢来一杯,整个晚上都能睡得很好。 听了孙女的话,老太太长叹:“你就把她留下了?” “哎……要我眼睁睁看着她回去被逼死,孙女实在做不到。”丹娘明澈的眼睛看着老太太,“孙女也知道,留下她在府里很可能是个隐患,但……” 她语气瞬间变得凌厉,“若是她日后真的成了个祸害,我会亲手解决了她。” 老太太身份隐秘。 整个府里真正知道内情的,只有老太太身边一同幸免的下人们,还有丹娘和沈寒天。 其余的人,或是沈府原先不得用的下人,或是丹娘后来采买回来的。 无一例外,他们都不曾在宋家见过老太太,只晓得这位客居在沈府的,是沈家的一位前来投靠的远亲。 可清茶不一样。 她是知道宋老太太的身份的。 她更是之前背弃过丹娘。 老太太喝了一口甜茶,笑道:“你呀,年纪轻轻的,杀气别这么重,看着花朵般的模样,合该温柔乖顺才好。” “哪里好了?我就这脾气嘛。”丹娘说话间忍不住带了几分娇嗔。 “你呀!得亏寒天被你拿住了,不然你这性子……”老太太笑着摇摇头,却也替孙女满心欢喜。 她心头轻轻一动:“谁说他被我拿住了,我们俩是盲婚哑嫁呢,到现在他连他的枕边人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万一哪天,有人偷偷把我换了和他睡觉,他都未必知晓呢。” 第158章 “咳咳咳……”老太太呛着了。 无论适应多少次,她还是会被自家孙女的口无遮拦给惊到。 夜深了,外头的大门锁上,烛火熄灭,整个沈府陷入了安静。 丹娘和沈寒天照旧睡在一张床上。 入秋了。 纵然白日里炎热依旧,但到了晚上总有一股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成婚之前,沈寒天每每困于冰冷的睡梦中,不得醒不得睡。 而这一年多来,不知为何,他却睡得越来越安稳。 偶有几次醒来,伸手摸到身边那团温暖存在时,他的心就莫名安定。 今夜也是一样。 丹娘合眼,脑子里迷迷糊糊盘算着秋收秋种的日子安排,正快要睡着时,耳边突得响起沈寒天的声音。 他说:“我不会认不得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还以为他在说梦话,打了个哈欠转过身。 他又说:“我们天天睡在一起的两个人,我怎么可能认错。” 丹娘:??? 她被吓醒了,转过脸盯着身边的男人:“你偷听我和奶奶说话!” “没有,我当时就在门外。” “那你一定也是偷听了。” 沈寒天有点委屈:“你知道的,眼睛不好的人耳朵会格外灵敏,你们说话声音是很低,但……我听到了,我也不想的。” 丹娘:…… 一阵无语后,她就破罐子破摔了。 听都听见了,她又不能撤回。 冷哼两声,她抱着被子背对着沈寒天:“口说无凭,哪天给你试试,看你认不认得出来。” 他无语:“宋丹娘,你要让外人上我们的床?” “那就另外给你找张床。”她说。 “你……还要我去别人床上?”听这语气,男人很不爽。 丹娘把自己都说得不爽了。 这男人现在是她老公,怎么能去别人床上? 她气呼呼地翻身,像小八爪鱼似的抱住他,狠狠在他脸颊上咬了一口:“你做梦!” 沈寒天只觉得脸上轻轻一疼,紧接着有点痒,专属于女孩子的馨香一下子充斥着呼吸间,他的心情也跟着一荡。 丹娘啃完就松开手,气呼呼地钻进自己的被子:“哼,你敢。” 他闭着眼睛轻笑:“不敢不敢。” 沈府里,岁月安稳,柔光经年,而远在圣京的荣昌侯府却是另外一番热闹景象。 一年过去,侯府里的大奶奶又生了。 这回终于是个嫡子,阖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谢候夫人缠绵病榻半年多,缓缓转好,如今听了这个好消息更是精神大振,两三服汤药下去,整个人气色都红润起来。 待到大儿媳妇出了月子,侯府办满月酒时,谢侯夫人已经能出来接待来往宾客了。这么一来,荣昌候也放心不少。 他与妻子年少结发,感情非同一般,见她如今神采飞扬,他也跟着心情大好。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开心就有人不快。 侯府内,一处幽静碧绿的小园子里安安静静。 里头婆子妈妈小丫鬟都按照规定当值,从不随意走动,更不肆意说笑,更不要说有那赌钱吃酒的,在这儿压根看不到。 屋内,一只紫铜镶翠的香炉约莫半人多高,袅袅冒着青烟,一片淡淡香气弥漫开来,这可是圣京今年流行的香料,名叫望春。寻常富贵人家连一两都用不起,而在这里,却成了整日烧着的物件,半点不心疼银钱。 几个丫鬟打起帘子进来了。 将一色翠绿的茶盏一一摆好,放在古色古香的木质茶托之上,旁边还有几色的水果,新润鲜艳,看着就惹人喜爱。 第159章 只听屋内,明杏唤了一声:“二奶奶醒了。” 外头的小丫头们便鱼贯地打水,备下帕子香胰子,一丫鬟手持铜镜,已然摆好了位置。 刚做完这些,只见明杏扶着杳娘走了出来。 时光匆匆如流水,在侯府里的一年多时间里,杳娘已然褪去从前的稚嫩骄傲,变成了沉稳高贵的侯府二奶奶。 她手握管家大权,近一年来深得公婆疼爱,打理的侯府上下一片齐整,颇有欣欣向荣之姿态。外头的小厮们都知道,如今的荣昌侯府里,可以不晓得大奶奶,但决不能不认得二奶奶。 如此风光之下,杳娘的吃穿用度自然也上了一个台阶。 坐在铜镜前重新梳妆,她闭着眼睛听着明杏说着外头的事情。 “不就生了个小子吗,看把大房那头高兴的,这流水宴席已经摆了三天了,还没消停呢。这么多银子钱,她还是打发人来问奶奶,奶奶如何知道?大房自己一毛不拔,全指着公中出钱呢!” 明杏有些生气。 杳娘微微睁开眼睛:“别说了,这是老爷太太的意思,大操大办才符合咱们府里的规矩,把事情办小了,被人笑话是一回事,若是让外头人以为我吃醋小气,那我这一年多的辛苦可就白费了。” 她挥挥手,让那几个已经服侍完的小丫头们先下去。 明杏拿起一罐胭脂香露小心翼翼地替杳娘抹在脸上。 这胭脂香露可是从宫里赏赐下来的好东西,总共两小罐子,装在玻璃瓶里,用银钿封口,光是这罐子就价值千金了。里面的香露轻薄娇润,清香无比,抹在脸上水嫩光滑,听说宫里的贵妃娘娘用的也是这个,哪怕这个年纪了,贵妃娘娘依然光彩照人,宠冠六宫。 明杏看着自家主子,只觉得杳娘面如芙蓉,娇美无双。 这样如玉兰一般标致的美人,那谢诗朗却不屑一顾…… 明杏压低声音:“二奶奶,您别怪做奴婢的多嘴,就算如今咱们风光了,归根结底……还是得尽快怀上孩子,若是奶奶膝下能有个一子半女,奴婢也能心安了。” 杳娘苦笑:“你当我不愿吗?如今是个什么光景……你又不是看不出来。” 明杏咬着下唇:“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啊,我的好姑娘。” “我何尝不知。”杳娘轻叹。 可那谢诗朗根本就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油盐不进的。 “您不能总这样,二爷不来,您就过去……上头有老爷太太压着。奴婢就不信了,难道那二爷还能明目张胆地把您赶出去不成?”明杏是真心替自家主子担忧。 “您是他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过门的正妻,如今这样说到哪儿都说不过去,不过是碍于内宅私事,您不好跟人说罢了。可是……二奶奶!!您可别忘了,七出之一,便有无子这一条!若是到时候,他们拿这来要挟您,您可怎么办?” 明杏的话重重给杳娘敲响了一记警钟。 她神色凛然,嘴角抿紧。 “快别说老爷太太疼您这样的话,便是将您当成自家女孩一样疼爱,可您终究不是侯府千金啊!您……还得有个自己的孩子!” 杳娘一把握住明杏的手,越来越紧:“我知你待我真心,可我……现在真是没法子,他不见我,半点不待见!若是你……我让二爷收了你,如何?” 明杏慌了神,一下子跪在杳娘脚边。 惊慌失措之下,她的声音都在发颤:“二奶奶,就算把奴婢给二爷做小,那也不是您的嫡子啊!何不趁着您如今大好年华……说句诛心的话,奴婢才几斤几两,二爷连二奶奶您都不放在眼里,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第160章 “二奶奶,眼下太太宠爱您倚重您,您要抓住机会啊……” 明杏的话让杳娘一阵出神。 她点点头,颇有些失魂落魄。 可是机会,哪有那么容易抓住的。 她都努力了一年多,机会长什么样她都不知道。 给杳娘梳妆完毕,明杏让另外两个丫头跟在杳娘身边,急匆匆地往大房那边去了。今儿大房摆满月酒,她这正儿八经的婶娘不露面,到哪儿都说不过去。 趁着杳娘离去,明杏走到小院门外。 一缕绿萝缠绕着垂在门栏那边,欲语还休地遮挡,让她看不清远处那个人的身影。 不一会儿,一青年笑着走进来,他一身青衣绢服,很是儒雅高洁。 明杏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望了许久。 她知道,那是侯府西席先生家的庶子,虽不曾有功名在身,但却出落的一表人才。 半年前不过一面之缘,就让明杏对他念念不忘。 她是侯府二少奶奶的贴身大丫鬟,他是西席先生家不得重视的庶子,或许……还有点可能吧。 明杏这样想。 “今日真是开心的大好日子,我先敬侯夫人一杯,再贺您喜添金孙!”说话的是个容长脸的夫人,面容白净,笑容可亲,却是大奶奶那边的娘家亲戚。 大奶奶云氏产后丰腴不减,玉润般的脸庞如堆雪一般,原本只有三四分的秀丽,这会儿也平添姿色,显得娇美异常。 “哎哟,弟妹来了,弟妹这一年多辛苦了,快点坐吧。”见杳娘在丫鬟们的簇拥下过来,云氏温温一笑,说不出的和气。 杳娘的腮帮子都有些笑酸了。 “哪有那么娇气了,大嫂子就是疼爱我,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还这般心疼我,倒让我怪不好意思的。”杳娘也跟着轻轻弯起嘴角,这一笑最是温柔如水,看得在场众多女眷都心头一颤。 人人都道,侯府二奶奶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今天见了才知传闻不假,这般美色,又这般会管家做人,为何却得不到夫婿的照拂呢? 大约荣昌侯府里的人都觉得自家大门如铁般严实,院门一关,外头就不知道里面的事情了。其实啊这圣京城里就没有真正有秘密的地方,杳娘不受谢诗朗待见,已经是城里人人都知道的秘密。 只不过,她自己还没看透这一层罢了。 云氏双手奉茶,清脆的笑声很是欢快:“弟妹这么说,我才是羞愧呢,母亲烦劳你操持,我这个做嫂嫂只能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了。” 杳娘勉强喝下。 “对了,你们西边庄子出手了嘛?圣上已钦点了校尉将军,最早九月初,最迟十月末,便要收了那边一大片空地了。”一位远房长辈提起另外一个话题。 杳娘眉尖微动,却不曾开口。 云氏笑道:“还不曾呢,如今府里大小事务都是我弟妹在照管,我……原先身子就不大好,又因为生产歇息了好几个月。” 那远房长辈似有不满地皱眉,看向谢侯夫人:“我说嫂子,您也忒大意了,这侯府以后是要交到他们大房手里了,您老是心疼大儿媳妇,不让她操持管事也总不是个事儿,您瞧瞧今儿不是我说,怕是你们还被蒙在鼓里。” 杳娘坐不住了,勉强撑住了笑容:“这位婶子说的是……西边的庄子?那一片原是咱们府里的旱田,原也是圣上赏赐的,这些年家中都安排了人手仔细打点。” 第161章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长辈却不耐烦地摆摆手:“快别说打点这样的话,圣上的意思很明白了,那边的空地需要收拢大权,回头建校场,给他们那些兵操练之用。我听我们家将军说了,南边的黎人,还有北面的燕族都虎视眈眈。虽说咱们是妇道人家管不了这些事,但……” 那长辈话锋一转,目光似有不耐,“老二家的,你好歹也出身官宦世家,也当家掌权了好些日子,怎的……这些都不晓得?谢诗朗都没与你说吗?” “眼下,你可要动作快点了,凡是家中在那边有地的,或卖或送或直接去府衙销了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 杳娘拼命咬着牙关,心底恨到不行。 她再傻也知道,这是人家专门演的一出戏,为的就是当众给她难堪,好给大房挣点面子。 谢侯夫人不咸不淡地开口:“这事儿是我不让诗朗告诉她的,老二家的平日里太过操劳,又是年纪轻轻的,我与她公爹已有了决断,又何必让她在跟着劳心费神的。” 她细长的眉眼瞥了一眼大儿媳妇,“你也是的,家中操心的事务这么多,你怎不与你弟妹私下聊一聊?反而累着自家亲戚在满月宴上提点你们妯娌俩。” 云氏慌乱了一阵子,忙不迭地用帕子挡住嘴角,轻轻笑道:“娘说的是,是我照顾几个孩子反而自己糊涂了,弟妹快别怨我就好了。” 杳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嫂子哪儿的话,都是一家人,嫂子忙忘记了也是有的,要是为了这点子事就怨恨上了,我可算白让爹爹娘亲疼一场了,这般不识好歹,真是该打。” 俏皮话一说,众人纷纷笑了。 席间又恢复了之前的气氛,大家推杯换盏,又是说笑吃酒,又是缠着长辈们说恭维的话。 杳娘略坐了坐,一直到散席才离开。 还没走出多远,她被谢侯夫人身边的妈妈叫走了。 正屋内亮着几盏烛火,敞亮整洁,几簇冉冉盛放的花朵点缀着红木质地的长案香桌,古雅朴素,静谧美好。桌子旁立着一台银质大钟,包裹在黑漆厚重的犀木雕花中,前面挡着一块玻璃,透过玻璃还能看见里面那精致描金的纹案;谢侯夫人就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她手里拿着一柄玉质小锤,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肩头。 杳娘见状,上前接过婆婆手里的小锤自然而然地替她捶着。 过门一年多,她已经把如何服侍婆婆舒坦这件事做得很好了。 谢侯夫人轻叹:“今儿还是叫你受委屈了。” 杳娘鼻尖一酸,差点落下泪来:“母亲哪儿的话……” “你已过门一年多,诗朗那孩子……如此薄待于你,我真是于心不忍。”谢侯夫人微微闭上眼。 一时间,杳娘心绪万千,涌上各种滋味。 她放下手里的小玉锤,走到婆母面前跪下:“母亲,有件事虽不光彩,但儿媳也不得不说了……” 说着,她深深拜倒,声音已有些哽咽。 “许是儿媳没本事,笼络不住夫君的心,成婚至今诗朗从未踏足过我的房内一步!说出来不怕您笑,儿媳仍是完璧之身!原也是我不好,服侍爷们本就是为人媳妇该做的,可我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上个月,我娘又传来书信,让我回娘家看望。其实儿媳知道,是我娘她见我迟迟没怀上,替我担忧,还专门请了擅长千金一门的大夫来为我诊脉。若是到时候……真被大夫诊断出来什么,儿媳就算想瞒,也瞒不住了!” 第162章 杳娘哭得泪水涟涟,“还请母亲可怜可怜我,我也不求夫婿疼爱,只求相敬如宾,给我一子半女好托付下半生……” 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期期艾艾的声音听着就让谢侯夫人火大,这火气却不是冲着杳娘去的。 “把二少爷带来。” 谢侯夫人冷冷道,“再把老爷请来,人到齐后把这院子内外门窗都给我关严实了。” 伺候的妈妈们很清楚自家主子的脾气。一见谢侯夫人脸色不佳,她们俱是心头一颤,互相看了一眼,纷纷得令退下。 不一会儿,谢侯爷和谢诗朗一前一后地进门来了。 门窗紧闭,内外奴仆皆不敢大气出声。 堂屋里,谢侯夫人冷冷看着自己的二儿子:“跪下吧。” 谢诗朗直挺挺地跪下,一言不发。 杳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身边的丈夫,成婚以来,她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想到时隔多日,再见竟然是在公婆的屋内。 谢诗朗生了一副好模样,白净脸庞,下颌处流畅还泛起一点点青色,那是刮去的胡须,端是俊美郎才,难得一见的俊俏公子哥。 谢侯夫人:“我朝以孝治国,你不孝当前,可知错?” “儿子不知,还请母亲明示。”谢诗朗拱手。 “你已续弦至今,却无所出,无后就是不孝。” 谢诗朗顿了顿:“母亲,儿子与宋氏还年轻,孩子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 啪—— 一声巨响。 原来是谢侯夫人将一盏茶狠狠摔在儿子膝前。 她怒道:“你与你媳妇从不睡在一起,你拿什么生孩子?!” 谢诗朗瞪大眼睛,一片红从他的脖颈一直升到了耳后:“母亲,请您不要听其他人乱说……” “乱说?”谢侯夫人冷哼,“实话告诉你吧,你身边的小厮就是我派去的,你平日做什么,睡在什么地方,我清清楚楚。” 见状,谢诗朗知道瞒不过去了,咬咬牙:“我原也不想娶这宋氏,是你们逼我的!” “你的原配夫人已经没了,杳娘虽是续弦,但这孩子样样都好,我看着处处都满意,如何入不了你的眼?”谢侯夫人觉得纳闷极了。 谢诗朗:“儿子只有一位夫人,那就是孟氏。” “荒唐!!你是侯府嫡子,还想为孟氏守孝吗?!”谢侯爷大怒,“孟氏满门获罪,你可知我费了多少力气才将你摘干净,才将整个荣昌侯府捞出来?!你倒好,为了一个女人拖拖拉拉到今天!” “好好,你要为那孟氏守孝,那你今日就上奏请示圣上,把你革除荣昌侯府,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儿子!随你自生自灭,反正在你眼里阖府上下也抵不过一个孟氏!” 谢侯爷这一生气非同小可,满脸涨红:“来人,取笔墨来!” 谢诗朗吃了一惊,惊愕地看着父母。 原以为母亲会拦着,没想到谢侯夫人依然稳坐上首,别说动一动了,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他第一次感到一阵恐慌。 “母亲……”他急了。 谢侯夫人满脸失望:“你不必再说,也不必担忧宋氏以后如何自处,把你革除门去,我会收杳娘为义女,待日后风平浪静了,再亲自给杳娘备一份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地从侯府出嫁!从此,你与我们的父子之缘,就算尽了。” 谢诗朗慌成一团:“爹,娘,这万万使不得!” “使不得?再使不得的事情你也做了,你也知道为了你这门亲事我与你母亲前前后后烦了多少心,最终相中了宋家女儿,你当初也是满口答应,结果呢?你自己脸皮厚,能扛得住,我可没有这个老脸去见你的岳父岳母!” 第163章 谢侯爷显然是忍了许久,再也不想搭理这个不着调的儿子了。 很快,笔墨已然准备妥当。 他冷笑两声,持笔沾墨,快速在纸上写着:“我与你母亲总共就你和你大哥这两个亲生子,如今二子不孝,我们也怨不了旁人!今日将你逐出门去,也好过以后败坏家风,毁了侯府的名声!” 谢诗朗终于明白父母是认真的,真真正正动了火气。 他赶紧膝行几步,来到谢侯夫人的面前,咚咚磕头。 “娘,是儿子糊涂,还求您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丢人的是儿子,可正正抹黑的还是咱们侯府。娘,儿子知错了,您就看在儿子从前孝敬您的份上,饶儿子这一回吧!” 谢诗朗冷汗津津,再也顾不上摆之前的高架子了。 谢侯夫人却不开口,双眸冷冷直视前方,似乎半点不为所动。 谢诗朗求了好久,额头都磕出了好大一块青红,隐隐还透着血丝。 一旁的杳娘愣住了,压根不知该如何反应。从前家中父母倒是为儿女之事吵过嘴,但从未有过这样的。 谢诗朗可是嫡次子,是谢侯爷与侯夫人的亲生子。 如今为了她的事情,这侯府夫妻竟然一致对外,甚至不惜要将谢诗朗赶出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信。 屋里的哭声惊动了杳娘,她突然恍然大悟,朝着谢侯夫人盈盈拜倒:“母亲,能否听我一句劝?” “杳儿,你不必为他求情,这事是侯府对不住你,让你好好一个姑娘嫁进门来受这样的委屈,日后便是传出去了,也是他谢诗朗丢人,不与你也不与侯府相干。” 谢侯夫人声音更冷了,似是铁石心肠。 杳娘哭道:“可母亲……诗朗毕竟是我的夫君,若是闹开了,我、我……心中不忍啊!都道是夫妻一体,他的不好便是我的不好,难道把他逐出门去,我还有独自留下的道理吗?母亲,若是您执意要把诗朗逐出门,那就连儿媳一同赶走吧!” 谢诗朗微微惊愕地看着她。 谢侯夫人动容:“难为你能这样识大体,你可想清楚了?我这儿子待你如此刻薄,你还愿意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 “且不说夫君待我如何,我过门一年多,两位高堂拿我当亲闺女一样疼爱,杳娘就算是个在蠢笨的,也知二位的一番苦心。若是今日因儿媳没有伺候好夫君,就拿夫君出气,那我……也没脸待在侯府了。” 杳娘哭诉着,又是深深拜倒。 屋内一片安静,只能听见不断抽泣的悲鸣。 好一会儿,只听谢侯夫人一声长叹:“诗朗,你怎么说?” 谢诗朗早就心底一片复杂。 他犹豫再三:“母亲放心,儿子知错了……日后必定待宋氏温柔照拂,不会再让父亲母亲为我烦心。” “既如此,从今日起搬去和杳娘同住。” 谢诗朗咬咬牙,虽不是十分情愿,但也点头答应了。 这屋子里的事情刚刚了结,门外,谢侯夫人的贴身嬷嬷就来通传了:“夫人,刚才云州送来的鲜果西瓜到了,您可要尝尝?” 谢侯夫人原本盛怒之下显得有些疲惫,闻言那倦态的面容竟然浮现出一抹轻松畅快。 她慈爱地凝望着杳娘:“这是从你家乡云州送来的,快马加鞭,送到我这儿应该还新鲜着,你也拿一个回去尝尝吧。” 杳娘喜不自胜地谢了又谢,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脸颊,命明杏进来,将婆婆赏的西瓜拿回自己院子里。 第164章 谢侯夫人冷冷瞥了一眼儿子:“你也去吧,赶紧命你身边的人打点准备。” “怕是隔几日方能搬过去。”谢诗朗又挣扎了一下。 这回不用老婆开口了,谢侯爷冷笑:“要不,为父帮你搬吧,我也想看看到底有多少物件,连你屋子里的人都要搬上几日,我竟不知府里何时养了这些不成器不中用的下人了,留着何用,不如发卖了,再去买些更好的。” 谢诗朗微微一惊,这下不敢再推辞,当下苍白着一张脸拱手离去。 杳娘脸上的温柔只维持到进入自己的小院中。 前脚刚跨进大门,后一步她就面笼寒霜。 明杏早就让屋子里的丫鬟们下去,干净素雅的正屋内只剩下主仆二人。她又手脚麻利地泻了一杯茶水送到主子跟前,拿起一双锦缎绵绸包裹的小木锤轻轻替杳娘捶着肩头后腰。 饮下两三口,杳娘好容易缓了过来。 “我道如何,原是这样……一家子哄骗我,把我娶过了门就放着不管了。合着他们家的面子是面子,我就不要脸了嘛?本就是填房,如今还被这般怠慢!” 她纤细白皙的手紧紧捏成拳,关节处处隐隐发白。 明杏这回可不敢再劝了。 这事儿摆在明面上都不好看,那谢侯夫人的戏台子搭得再好看,戏演得再出众,也挡不住这血淋淋的事实。 谢候夫妇一定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难忘前妇,这才紧赶慢赶地求了他们宋家将嫡女嫁过来。 宋恪松好歹曾经官拜宰辅,朝野内外,地位非同一般。 他获罪在先,又蒙圣恩复召,再次返京,一来一往虽君恩难测,却也向整个圣京的名门贵胄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宋家起复在即。 一个背景复杂,纠葛颇多的名门家的嫡长女给侯府嫡次子做填房,怎么看都是宋杳娘占了便宜。 谁能想到,内里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呢。 屋子里静谧许久,终于她不甘心地一声长叹:“罢了,你去让她们把太太赏下来的鲜果切了吧,一会儿送到我屋里来。” “二奶奶,这么晚了,还吃这样寒凉的东西怕是……” 明杏提醒道。 杳娘冷哼:“不吃能行吗?她都说了,这是我家乡送来的,呵……” 云州是她哪门子的家乡? 谢侯夫人不过是想提醒她,宋家也是被放逐过的罪臣之家,她也不过是罪臣之后。 杳娘冰雪聪明,如何不懂? 不过,有让她膈应的事情,也有好的事情。 最起码这层遮羞布扯开,她总算能有机会怀上孩子了。 她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一举得男,等有了嫡子,还在意什么谢诗朗吗?本就没几分夫妻情分,不过是糊着脸面罢了。 不过有些话心里想想,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 这一晚,里屋熏香阵阵,锦缎被褥一如新婚之夜。 待到夜深时分,谢诗朗才姗姗来迟。 杳娘强忍住屈辱和不快,主动拉着谢诗朗进了内屋,床帘放下,这一夜倒也温柔缠绵。待到第二日早起时,夫妻俩脸贴着脸一同醒来,这迟来的新婚之夜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谢诗朗这会儿也没觉得新老婆有什么不好了。 娶都娶了,不可能一直晾着。 反正新老婆年轻漂亮,温柔小意,先前还在父母面前维护于他。 就算谢诗朗一时半会还忘不掉孟氏,但总归心底有一块地方归了宋杳娘。 第165章 这一日之后,杳娘与谢诗朗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大房那边咬碎了一口银牙,也只能忍住不发。 与谢诗朗成了真正的夫妻后,杳娘整个人仿佛水灵起来。 半月后,杳娘偕同谢诗朗一道回了娘家。 这一日是赵氏的寿辰,原也没到大操大办的时候,想着一家人摆上一桌,吃酒说笑,热闹一场便好了。 毕竟他们宋家刚刚返京一年多,正是小心翼翼,以求站稳脚跟的关键时候,即便是宋恪松自己过寿,也不愿张扬。 谁知,杳娘竟然带着夫婿一道前来给母亲贺寿,可把赵氏欢喜坏了,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悦。 这一桌酒吃完,谢诗朗这女婿身份总算得到宋恪松一家的认可了。 杳娘还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最重要的是那份鲜果。 刚开席,赵氏就赞不绝口:“你们也是有口福了,快尝尝你们大姐姐送来的,叫什么西瓜。说是从云州送来的,怎么咱们在那儿的时候一次也没尝到?偏今日沾了杳娘的光。” 杳娘也是上次尝过之后觉得滋味不错,反而把原先的焦躁心情都抚平了。趁着给赵氏做生日的功夫,她又去婆婆跟前尽孝心,又扒拉来一个,献宝似的送到娘家。 宋恪松目光和蔼:“我儿纯孝。” “爹爹娘亲若是喜欢,我下回再让人送来。”杳娘笑得甜蜜,“这也是爹爹当初在云州鼓励耕织才有的结果,如今云州城谁不夸赞爹爹的政绩卓越呢。” 宋恪松被哄得心花怒放,连着吃了两三块西瓜。 谁也不会想到,这西瓜竟是出自他们最看不上的痴傻小七之手。 圣京城里的宋家虽波折不断,但日子倒也红红火火,远在云州的丹娘正褪去一日的酷暑,正在算账。 廊下,站着一位早就求见的商行娘子,吴大娘。 “姑娘,你们奶奶到底怎么说啊?”吴大娘晒得皮肤黝黑,一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只见门口处立着一个丫鬟,梳着利落的发髻,一身桃红的对肩比甲衬得小脸干净雪白。 新芽静静地注视着吴大娘:“我们奶奶说了,若是大娘为了商行一事而来,那就不必开这个口,奶奶不愿做你们家的生意。” “姑娘这话就……既是买卖,又何必挑太多?谁会嫌银子钱烫手呢?” 话音刚落,从里屋传来清亮柔美的声音:“吴大娘还是请回吧,我这人性子古怪,也不爱做这生意买卖。且……沈家是读书人家,满门清贵书香,也不该坏在我的手上,我晓得吴大娘的意思,也不好断人财路,只是嘛……” 她顿了顿,“我也有我的难处,还请吴大娘多体谅。” 吴大娘听着,只觉得心头微微一颤,一股不容反驳的气势扑面而来,明明她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这种威压却让她小腿都忍不住打颤。 被丫鬟领着出了沈府大门,她一上马车,眼前几个婆子就围了上来。 “怎么说?这沈府的大奶奶几个意思?” “别想了,大约是不想与我们从商的打交道。”吴大娘叹了一声。 “那你进了沈府可有什么发现?” 一个婆子关切地问,“你说沈府上下的农田庄子我们都去打探过了,种的也不外乎是稻米麦子之类的,像这般好的蔬果竟是一个没有,我就不信了,难道这沈府大奶奶还会变戏法不成,这些东西都是她变出来的?” 第166章 吴大娘沉思片刻,摇摇头:“不好说,沈府门禁森严,从内到外都有专人领着,就连进去的路都是专门修缮过的,除了外院的宅子,我只能瞧见她所住的燕堂的大门,就这……都是我求爹爹告奶奶,在沈府门口等了数日才有的。” “这么说来,这宋家痴儿竟有几分管家的本事?” “何止……我瞧着她府里的丫头一个个言行有度,见不到一个随意走动说笑的,谁领我进去,我就管谁说话,旁的人竟是一个不搭理我的。” 吴大娘的话让其余几人一阵唏嘘。 “没想到啊,人人都说宋家七姑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如今……呵呵,怕是不少人的如意算盘都打错了。” “那……咱们就这么算了?圣京城里多少达官贵人好这一口呢,上回我花了大价钱从人家手里买了几个瓜,卖到圣京还赚了足足一百两呢。” “就是,这么好的买卖放弃了,太可惜了。” 吴大娘叹了一声:“不然呢?人家沈府大奶奶不乐意,咱们也没法子,只能先跟从前一样,从那些换到蔬果的人手里买吧。” 虽然这样赚得少了点,但也不至于一分钱没有。 沈府里,丹娘刚刚算完账,将账本交给尔雅放好。 书萱进来回话:“大奶奶,庄子上的老耳头来回话了,前些日子您让乐透传话过去的。” 丹娘揉揉发涨的眉心:“让他进来吧。” 隔着屏风,老耳头恭恭敬敬地跪下:“给大奶奶请安,给大奶奶回话,庄子上的收成已经快完了,这是管事让老奴送来的本子,大奶奶请看。” 书萱接过本子传了进去。 丹娘翻看几页,笑了:“做得不错。” 老耳头也喜不自禁:“谢大奶奶夸奖,管事的说了,今年收成比去年还好,光是老奴管的那些地啊就比去年多收成了几十斤呢!” 他是真高兴。 附近的庄子里没有一个能比得过他们的。 前些天他们收割入仓交粮,几个大管事笑得嘴角都合不拢。 庄子上丰收,意味着他们手头也会宽裕,若是东家心善,来年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丹娘:“你帮我带话给他们,就说等些日子的秋种也要这般上心才是。” “大奶奶放心,老奴晓得。” 汇报完工作,又是整理调度,还给老耳头赏了好些果子点心,打发他回庄子上去了。 书萱沏了一壶茶,又端了一盘子米果子来。 这米果子是用今年的新米打成米浆,再用刚下来的牛乳子拌上,趁着大火在油锅里这么一滚,起锅时米香阵阵,酥脆可口,外表雪白中泛着金黄,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奶奶,歇歇吧,仔细眼睛疼。”书萱给丹娘披了一件外衣,又轻轻替她揉着太阳穴。 “歇不了。”丹娘无奈,“入库上税交粮,还要分到各户,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庄子上的那些奴仆就指着这些养家糊口呢。” 他们才是维系庄务农事的中坚力量,少了他们,就算丹娘再会安排指挥,手下无可用之人也是白瞎。 书萱感慨:“谁家主子似您这般,处处都要想得这般周到。”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呀。” 她苦笑,放下手里的册子就着茶水吃起了米果子。 “清茶那边怎么样?”她又问起另外一人。 书萱摇摇头:“还是不出门,但屋子里的针线活儿她都包揽了,上回给奶奶纳了个鞋底,我瞧着很不错,比新芽尔雅都强呢。” 第167章 “新芽尔雅是府里后来提上来的大丫鬟,你可是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的,当然与你不能比。”丹娘轻笑,拿起一颗米果子塞进书萱的嘴里,“你多带带她们俩,她们不也进步得飞快?” 书萱嚼着,满口清甜。 “奶奶说得是,奶奶挑中的人自然是最好的。” 正如丹娘所料一样,接下来的十几天她忙得跟陀螺似的,总算将庄子上的大小事务安顿妥当,各家各户都有了米粮入仓,秋种顺利完成。 转眼,秋风见凉,一年的初冬又一次降临了。 裁缝娘子将做好的衣裳送去了庄子上,又到丹娘处结账交付。 这些个琐事,丹娘索性就交给新芽尔雅来办。 这两个丫头倒是学得有模有样,跟在丹娘身边,快连九九乘法表都学会了。丹娘感慨,果然她身边没有蠢人,只要知识储备到位,学成只是时间问题。 寒露来临,整个云州城的早晨开始被薄雾笼罩。 这一日傍晚,天黑得很快。 沈寒天比往常提前了半个时辰回府。 如今晚饭都摆在老太太的照春辉,门口早已挂上厚厚的帘子,挡住了外头一阵比一阵猛烈的晚风。 丹娘进屋时,沈寒天已和老太太聊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今日怎的这般早?”丹娘好奇。 “有些事想与你和老太太说,明儿起,我要离府一段日子。”沈寒天似有不放心,语气缓了缓,“归期未定。” “要去哪儿?”她突然心头有些空荡荡的。 “戍边。” 没等老太太开口,丹娘就先炸锅了。 “你疯啦?”大大的眼睛瞪圆了,她满脸难以置信,“是那个皇帝让你去的?” “夫人,谨言慎行,这是在咱们家里随口说说倒也罢了,若是出去了……” “谁把这话说出去啊,你真当我傻呢?”丹娘没好气地瞪了一眼。 这一眼明媚娇俏,只可惜沈寒天看不清。 “我不在的时候,你更要小心行事,别被人抓住把柄欺负了去。”他一字一句叮嘱着,“我会让肃七留下来护着你。” “不必,你的人你带走,你这眼睛又不好,还要戍边,你那个皇帝脑子没问题吗?让你这样的人去戍边?” 丹娘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 让一个半瞎子去守边境,这不是变相的给其他国的坏人可乘之机吗? 人人都说她是个痴儿,在她看来,做这种决定的人才是个妥妥的笨蛋。 沈寒天拉住她的手腕:“丹娘,切不可再这般口无遮拦。” 他神色凛冽,满是严肃:“我这一走,家里家外只剩下你,别闹……” “谁闹了!?”她也生气,“谁管你那么多呢,你想去就去,咱们照过咱们的日子。祖母,咱们吃饭,甭理他。” 突然被点到名的老太太差点呛着。 这顿饭吃得是难受,丹娘好几次都噎着了。 沈寒天欲言又止,却总也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晚饭吃完,他就被一封传书叫走。 临别前,他频频回眸,眼底的光线模糊,只能依稀看见丹娘那团小小的身影。还以为能在走之前见她一面,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他转身离去。 沈寒天一走,丹娘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提不起劲。 老太太轻笑:“我晓得你担心他,但你也太直白了,女人嘛还是该温柔婉转些的好。” 她皱了皱秀气的小鼻子:“哼,我温柔了他还不是要走?” “上头的命令,你让他如何回绝?” “我……”她哑然。 丹娘何尝不知道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 第168章 但一想到沈寒天这个半瞎子要去边塞,路途遥远不说,气候恶劣,环境更差,处处都不能和家里比。 “他要是个常人去了就也罢了,您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她咬着牙,“便是上头要他去,他一个身有残疾就能回绝了,为何非要去?” 老太太见劝不动丹娘,只好一声长叹,不再开口。 夜深了。 屋子里烛光点点。 雕着梨花纹案的木质大床上,丹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真是稀奇了,她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失眠。 明明从前的她,是丢在丧尸尸堆里也能睡着的选手,今晚却出奇的安不下心来。 迷迷糊糊到了深更半夜,突然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丹娘立马睁开眼:“谁。” “是我。”沈寒天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在换衣服。 “我先去净房。” 难为他见丹娘不搭理自己,还特地绕到床边来跟她知会一声。 她躺在床上装睡,紧闭双眼。 装了一会儿,一个翻身坐起身子,她嘟囔着:“我傻了吗?跟他装睡,他又看不见。” 丹娘算是明白了,自己就是为在沈寒天出远门一事不开心,所以迟迟无法入睡。 找到了问题关键,接下来就好办了,把这个问题解开,至少要跟他好好聊一聊。她对如今的生活很是满意,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辛勤耕耘,哪怕每天进步一点点都能让她感到无比满足。 她还不想改行做寡妇啊。 更不想沈寒天出事…… 其实他人蛮好的。 嫁过来到现在,沈寒天从未对她发过火,她要什么他给什么,给银钱向来大方,从来不多说一个字,也不多问一个字。 他,给了丹娘最大的信任。 这种感情并非轰轰烈烈,也不曾让她怦然心动。 却因为日日相见,就在身边,而变得熟稔。 突然有一天告诉她,他们要分开一段时间,且没有归期,丹娘有些不安,这是对安稳生活突然改变的不安。 正胡思乱想着,沈寒天从净房出来了。 他换了一身洁白的里衣,漆黑的长发散落在肩头,衬着那张脸越发如玉般俊朗,真是没有一笔多余的线条,看得丹娘一阵口干舌燥。 刚刚是谁觉得沈寒天没有让她怦然心动来着? 打脸来的未免有些太快。 沈寒天自己转动轮椅来到床边,先拉起床帘,然后双手着力,轻轻把身子挪到榻上。见他动作利落,毫不费力,丹娘也有点吃惊。 原先都是她先洗漱上床,每每待到沈寒天过来时,她已经梦周公了,像今天这样看着自家老公进被窝还是第一次。 沈寒天早就知道她没有睡着,施施然地躺下便问:“睡不着么?” 冷不丁被他戳中心事,她有些仓促不安:“没有,就是白日里午觉睡多了些。” “你今天……睡午觉了?” 沈寒天一句反问让她大窘。 没错,今天她事情多,压根没睡。 她就知道这家伙虽然白天不在府里,但却留下了眼线,沈府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别看他是看不清东西,只要有眼线在,还怕什么呢? 丹娘气呼呼:“你这一走,万一家里出了事我怎么告诉你?” “书信来往,我会给你留下一支训练好的信鸽,一共五只,足够你用了的。” “那要是你一去就是好些年,你、你把我忘了怎么办?” “怎会,你是我娶过门的妻子。” “可我们……”丹娘嘟囔着,“还什么都没做过。” 第169章 即便淡定如沈寒天,听到这话也不由得耳根通红。 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那也是夫妻,这到哪儿都是改不掉的,就算圣上在,他也不可能拆散你我。” “噢。”她闷闷地回应。 看样子,这男人是非去不可了。 沈寒天凑近了:“夫人你莫非……是舍不得我了?” 她心头一荡,不由得羞恼:“谁、谁舍不得你了,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就是、就是……不习惯。” 话还没说完,男人长臂展开,将她稳稳地抱在怀里。 隔着薄被,她几乎能感觉到对方那温热的体温,还有慢慢散发而来的淡淡清冽的香气。 这味道,专属沈寒天。 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很肯定地告诉她:“我也舍不得你,只是为了咱们好,我这一次必须要去。” 她张了张口,把脸埋在他胸前的被子里:“万一出事呢?” “不会。” 她眼前一片黑暗。 走过末世那一段至黑至暗的年代,她太清楚生离死别是什么感受了,正是因为体验过,再次得到这份难得的安宁她会这样珍惜。 丹娘也不是真的任性胡闹。 她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 听到男人肯定的回答,她似乎猜到了什么,抬起眼直视着他一片混沌的眼睛:“沈寒天,你看得清我吗?” 他伸手摸了摸女孩的脸颊,只觉得触手温润娇嫩,难以言明的美好。 “我知道是你。”他勾起嘴角,“我认得你身上的味道。” 丹娘笑了起来:“说的你好像小狗一样。” 沈寒天也怔住片刻,忍不住收紧怀抱:“你啊,还真是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莫要这样了,到时候惹了什么人伤着自己多不好。” “不会。”女孩的眸子隐隐发亮,“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家里的。” 她声音清明如水,掷地有声,“沈寒天,你给我听清楚了,一个月给我寄两封信,若是遇到紧急的事情就飞鸽传书。若是你……回不来了,我是肯定会带着你给我的全部东西改嫁的!” 小小的女孩明明身子娇弱纤细,说出来的话却是这样锋芒在露。 沈寒天内心轻轻震动。 “所以,不想让我带着你的家产嫁给别的男人的话,你就一定要给我平平安安地回来!” 他嘴角抿紧,低头下去寻到了她娇嫩水润的唇瓣。 两人拥吻在一起,深深纠缠。 这个吻与之前蜻蜓点水般的小儿女情动完全不一样,这是第一次由沈寒天失控主导的相拥。 终于,待两人都气喘吁吁时,他贴着她的耳边:“你敢。” 丹娘笑了,搂着他的脖子:“那你就好好地回来,瞧我敢不敢。” 又是一番耳鬓厮磨,情深意切的亲昵。 最后,夫妻俩边亲边说话,丹娘还是让他把肃七带走,因为她目前有足够的自保能力,留一个肃七其实差别不大。 但沈寒天不一样。 他眼睛看不清,双腿又不便行走,多一个人在身边,让她也能安心一些。 他到底没拗得过她,只好点头答应。 第二日早起,丹娘就忙活开了,帮沈寒天打点行装。 足足收拾了七八个大箱笼,给他把春夏秋冬一应衣物用品都装好,她还想给他带上碎银子和各种银票,被沈寒天黑着脸拒绝了。 丹娘不解:“带着钱,路上好办事啊,你怎么不要呢?” 沈寒天:“夫人不必担心我银钱不够花。” 他将她拽到一边,悄声问,“昨夜我与你说的事情你可记明白了?” 第170章 丹娘点点头:“记住了。” “若是有需要,你就尽管去,库房地底下还有一间密室,那是只有我知道的地方,里面还放着十万两银子,缺钱就拿着花。” 丹娘:!!! 她早就知道沈寒天身份不简单,但没想到这家伙有钱到离谱了。 十万两雪花银,这要做官,不算其他额外收入,光靠俸禄得拿多少年才能攒够这些钱啊。 她紧张得小脸紧绷,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我晓得了。” 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丹娘亲自将人送到府门前,看着他上了马车,一共七辆马车组成的车队朝着边塞的方向遥遥前行。 他掀起窗帘,看向她的方向。 遥遥相对,依依分别,一直到看不见马车车队的影子,她才返回府中。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沈寒天这一走,丹娘算是明白了思念的重量。 终于,这个世上又多了一个叫她牵肠挂肚的人,也不知是不是一件好事。 秋种之后,庄子上的事务再次忙碌起来,紧赶慢赶地忙了一个多月,初冬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早晨来临了。 头一天还热得有些发闷,第二日早起,窗外已经起了一片白霜。 新芽哈着白气进屋来。 就在昨天夜里,丹娘察觉到气候不对,连忙把一整个府里的人都叫起来,铺地毯的铺地毯,烧地龙的烧地龙,还设了专门供热水的炉子,专门由两个小丫头看着,一日不断。 这么一算,人手又不够了。 丹娘又开始盘算着再买两个小丫头。 哎……这家业的摊子越铺越大,需要她操心的事情可不少。 “几时了?”丹娘揉着眼睛。 “奶奶再多睡会子吧,昨夜闹到现在,现在除了厨房那边,好些人都没起呢。”新芽将刚煮好的热甜茶给丹娘满上。 “老太太那屋怎么样了?”她还是不放心。 “放心吧,地毯铺上,地龙烧着,屋子里还备着瓜果茶水,不干不燥也不冷,老太太舒服着呢。多亏了您前些日子就张罗我们几个把棉被收拾出来,不然这半夜突然冷成这样,怕是都要冻着了。” 新芽笑道,双手将茶碗送到丹娘跟前。 热乎乎地喝上一口,丹娘睡意减了大半:“不错,冯妈妈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哪里是冯妈妈煮的。”尔雅也跟着进来了,手里提着一吊热水,还端着一只铜制脸盆,胳膊上搭着左右四条雪白赶净的帕子,“就是上回奶奶买回来的那个小丫头,叫什么来着……” “叫桂香。”新芽接上。 “对,就叫这个名儿,那小丫头瞧着年纪小,做起事来倒是伶俐。如今咱们府里早点甜茶的活计都是她在弄呢!” 丹娘一阵欣慰。 看见没有,这就是知人善任的领导在任上才有的新风气新面貌。 因昨夜大家都闹腾了一阵子,是以早饭就比平常晚了一个时辰。 一大碗鸡丝蛋皮馄饨摆在眼前,还有刚出锅的煎饺,上面还洒了黑芝麻,另外两色甜口的糕点,一样雪白,一样丹红,看着就让人欢喜。 另外一碗玉米粥香气四溢,配上六样鲜辣爽口的小菜,特别开胃。 热腾腾地吃完后,老太太红光满面,用热乎乎的帕子擦了擦手和嘴角,笑问:“你这丫头倒是乖觉,怎晓得昨天半夜会冷下来了?” 第171章 丹娘其实是对四周环境极为敏感的人。 没办法,这是从末世带来的老毛病,改不掉了。 她笑笑:“不过是起夜的时候突然觉得冷了,想着老太太您不能受冻,就赶紧让他们忙起来。” “得亏奶奶您警觉,若是待到夜里察觉着天冷了那就晚了,老太太身子还在调理着,万一经了风寒可不好。”翠柳笑盈盈道,着手将叠好的一堆衣物交给外头的小丫头,让送到丹娘屋里头。 丹娘:“什么好东西也不叫我先瞧瞧,翠柳姐姐越发稳重了,竟是一点风声都不透给我。” 翠柳抿嘴一笑:“瞧您说的,不过是春日里备下的棉衣马甲袜子之类的物件,奴婢晓得您屋子里的清茶女工一绝,可老太太说了,人家做归人家的,咱们也该有咱们的心意。” 丹娘一声长叹,故意看着自己身边的新芽尔雅:“瞧见没有,多跟你们翠柳姐姐学学,她呀比你们年长一些,却这般老持周到,也不知日后哪家的后生有福气,能讨了咱们翠柳姐姐做媳妇。” 翠柳顿时满脸涨红:“大奶奶!我同您说认真的,您倒好,也跟着小丫头们一起笑话我。” 顿时一屋子人笑得停不下来。 最后还是老太太赏了翠柳一碟子点心,才勉强安抚了一颗羞涩的少女心。 冬日仿佛一下子降临了云州城。 这一天往后,北风收紧,寒霜凛冽,天气一日冷似一日。 丹娘不断收到庄子上送来的书信,秀气的眉尖轻轻拧紧,一声轻叹后:“虽早了些,但……还是赶紧搭建起来吧,能保住多少是多少,庄户上各家过冬的粮草都备齐了吗?” 站在屏风之外的沈管事长着一张圆脸,眼睛也圆圆的,瞧着很和气的模样,他和之前的沈管家不一样,刚刚被丹娘提拔上来没半年,倒是个做事勤勤恳恳的人。 “回大奶奶的话,都已备齐了,您放心。” “还有每日每户所用的煤炭也要上报到我这儿来,你是庄子上的大管事,大小事务都由你一应管辖,可莫要出了纰漏。天越来越冷了,你也要提醒庄子里的农户们注意夜间的碳气。” “是,大奶奶。” 沈管事毕恭毕敬地回答了,转过话头又说,“只是,庄子上还有一事需请示大奶奶。” “何事?” “您让庄户趁着午后暖和的时候搭建的棚子已快完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咱们从未见过这些东西,不知该如何办啊。” “无妨,搭好之后,按照我之前给你们的方法去做,切记,不可贪多贪快。”她抬眼,冰凉漆黑的眸子直视着站在外头的沈管事的身影,“若是冬日里做不好这活计,来年怕是大家的日子都难熬,你可记住了。” 沈管事忙不迭地都应了。 又问了一会儿子话,丹娘便打发人回庄子上。 这会儿正是正午时分,厨房里早早就捅了炉子做饭,因天冷,丹娘特地教了冯妈妈做火锅子。专门在街上买回来的一口小锅,精致漂亮,人手一个,里头配了高汤作料,又加了鱼肉蔬菜等物一起煮着,就着白花花的米饭,吃得人浑身热乎畅快。 原本冬日里身子不爽的老太太也因为丹娘的照顾,觉得手脚暖和有力,再也没有之前的不适。 吃罢午饭,丹娘照旧要去园子里视察她的蔬菜大棚。 天气冷了,她连午觉这一趟也省了。 第172章 每日早睡晚起,日子倒也逍遥。 连着检查了几处蔬菜园子,都让她很满意,正想着拉几个小丫头一起再练练拳做做操,门外新芽快步进来通传。 “大奶奶,门房那边来人了,是您娘家六爷家来的人,问咱们家有没有储备的菜蔬,他们家大奶奶瞧着身子不爽,已经有三日不想吃喝了。” 丹娘一听,脸色微沉:“备马车,我去瞧瞧。” 到了宋竹砷的家中,她将带来的食材交给几个婆子,自己轻车熟路地走进正屋。丫鬟们认得丹娘,连忙打起厚重的帘子让她进去。 刚踏入屋内,只觉得一股闷闷的碳气扑面而来,紧接着一个女人凄厉的声音哭喊道:“那您还想我如何?!爹爹,那是您外祖家,我是出了门子的,为何也要趟这趟浑水?” “你若还当我是你爹爹,就赶紧收拾了与我一同上路!否则,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话音刚落,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里屋匆匆出来。 见到丹娘,他一甩袖子,连个好脸色都没给,掀起门帘就走。 丁氏哭得不能自已,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她身边的丫鬟安抚了好久也劝不住。 见丹娘一步步走近了,丫鬟忙说:“奶奶,您瞧谁来了?” 丁氏这才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看清来人,勉强挤出一抹苦笑:“是妹妹来了,是我不好……招待不周,云妞,快奉茶上点心。” 不一会儿,一屋子的丫鬟都忙活开了。 丹娘和丁氏坐在榻边,下面是烧得热乎的地龙。 “嫂嫂,既已起了地龙,这炭火还是少用吧,碳气太足对你身子可不好,这寒冬腊月的,也不好随意开窗,你自己要当点心。” 丹娘轻快地叮嘱着。 丁氏眨眨眼睛,那纤长的睫毛还沾着水雾,略显丰腴的脸上带着微笑:“多谢妹妹关心了。” “刚刚……在吵什么?”丹娘问。 丁氏一下子噎着了。 但这一年多的了解下来,她也知道自己这位小姑子不爱嚼舌根,也不爱乱打听,她若是问出口,必定只是自己好奇。 况且,她这三日没怎么吃喝,身子早就虚了一半。 心底也知道这样做不妥,但心中藏着事呢,她如何能吃得下? 丁氏紧紧握住丹娘的手:“好妹妹,不是嫂子瞒着你,只是……这事儿关乎我娘家。” “你既已出了门子,娘家的事情也并非一定处处都管,到底何事?嫂子平日里稳重大方,不像是遇到一点麻烦就哭鼻子的人呀。你现在可是双身子了,就算不为你,也该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 丹娘边说边冲着身后招招手。 书萱提着一只小饭笼上前,从里面拿了一碗粥和两样刚出锅的点心来。 “这都是我放在炭火盆子上暖着一路带过来的,你尝尝,看能不能吃得下。” 望着丹娘粉嫩红润的脸庞,丁氏感到一阵心酸宽慰。 如此盛意,再推辞就不礼貌了。 况且,这粥香气四溢,闻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丁氏点点头,拿着银匙,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说来也怪,这粥味道浓郁清甜,一口口吃着,竟然让人越吃越想吃,不一会儿丁氏就将粥和点心都吃完了。 身边的丫鬟们喜极而泣,尤其一位常年贴身照顾她的嬷嬷,那可是丁氏的奶妈,看着她自小长大的。见状,嬷嬷擦了擦眼角:“姑娘能吃得下便好,多谢亲家姑奶奶了。” 一时激动,嬷嬷都忘了称呼了。 第173章 丁氏回里屋,重新梳洗装扮,净手漱口,再次回到丹娘面前时,她的模样比之刚才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大约是吃饱了肚子的缘故吧,丁氏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原来,刚刚愤然离去的便是丁氏的亲生父亲,丁大人。 他来这儿的理由简单粗暴,就是丁大人外祖家的一位长辈快要不行了,这位长辈家中无男丁,就想从亲戚里借几个晚辈过去充充门面。 丁氏是丁大人的嫡女,如今又身怀有孕,原不该与白事相冲的,但丁大人却说这位长辈对丁家提携颇多,丁氏无论如何也该亲自过去一趟,以尽孝道。 即便丹娘是现代灵魂,听到这话都觉得匪夷所思。 真是乖乖了,这可是古代…… 没有飞机,没有高铁的古代。 丁氏一个孕妇,肚子都这么大了,来年春天便要临产,这样一个人要她跋山涉水地出一趟远门,而且还是为了一桩白事,这话说给谁听,谁都觉得无法理解。 丁氏说着,眼眶又红了:“爹爹说了,让我与夫君走水路,一路平稳,再带上几个最好的大夫,药材什么的多备一些,应当无事。我和你哥……不愿意,爹爹发了好大的脾气。” 丹娘垂下眼睑,沉思片刻:“你爹爹这位外祖家里,是不是圣京城里的高官显贵?” 丁氏大吃一惊。 没想到自己根本没说半个字,对方竟然猜到了。 瞧见丁氏满脸惊愕,丹娘苦笑:“这又不难猜,嫂子是亲家爹爹的嫡出女儿,在家中时也备受疼爱,如今嫂子身怀有孕,亲家爹爹还让嫂子出这一趟远门,若非……十分紧要,他也不会让嫂子冒这个险。” 丁氏咬着下唇,放在案上的手紧紧握拳。 她转过脸去,片刻后才咬着牙,语气艰难:“妹妹说对了……这次身子不爽的,便是我爹爹的表兄……他与那贵妃娘娘是拐着弯子的兄妹。” 丹娘瞬间明白了。 要说圣宠不衰的贵妃娘娘,其实也是个神奇的人物。 她不像是出身高贵的皇后娘娘那般如玉兰高洁,也不似宫中其他贵人一般养在名门。 这位贵妃娘娘原是丁大人表兄家里的一位客居的继妹。 丁大人表兄的父亲,也就是丁大人的舅舅,早些年续弦,娶了一位带着孩子的妇人。这在当时轰动一时,因那妇人前一个丈夫家已经死绝了,这孩子没有去处,只能跟着母亲生活。 丁大人的舅舅见这孩子可怜,又是个小女娃娃,待长成之后陪上一份嫁妆,把她嫁出去便是了,花费不了多少银钱,还能博一个好名声。 就是这一念之善,幼年的贵妃娘娘长大成人了。 因出众的美貌被选入宫中成为女使,又机缘巧合被圣上看中,青眼有加,一步步成为今日盛宠绝世的贵妃娘娘。 若是贵妃娘娘只有盛眷不断倒也罢了。 偏偏年长她好多岁的老皇帝却在晚年时奋斗出一个儿子,就是贵妃娘娘的独子,如今宋恪松的直接上级——九皇子。 这下贵妃娘娘腰板就硬多了。 如今东宫一日不定,那把高悬的宝座归属就引得众人惴惴不安,贵妃娘娘当然也成了人人追捧的香饽饽。 丁大人的舅舅是贵妃娘娘的继父,将她悉心抚养,照顾得如花似玉,自然有一份恩情在;那丁大人的表兄就是贵妃娘娘的兄长。 第174章 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因为姻亲的缘故,贵妃娘娘还是被计入丁大人外祖家的族谱的。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贵妃娘娘的表兄身子不好了,当然人人关注。 这可是个热灶头,大家都想来添一把柴。 更不要说丁大人原先就与他们家有亲,那可是实打实的外祖家,来不得半点假。 听到这儿,丹娘明白了。 一边是大着肚子,胎像稳定的女儿,一边是看似唾手可得的滔天富贵,丁大人也是个标准的封建士大夫,心中的天秤自然有所倾斜。 “那……我六哥怎么说?”丹娘问。 丁氏:“他自是不愿我去,昨夜他们翁婿俩已经吵过一架了……” 丹娘瞪大眼睛,来了精神——哟呵,真看不出来啊,她那个性子软糯的六哥竟然还有这么霸气护老婆的一面。 丁氏却心中酸楚:“若是因为我,让他们俩生了嫌隙,岂不是我的不是……” 瞧着丁氏左右为难的模样,丹娘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这表叔叔家在哪儿呀?” “淮州。” 丹娘眼前一亮。 淮州…… 她在《地质录》上看过,淮州的气候与她前世里的江南水乡很相似,冬日里或许很难发现,但……说不定也能收获到不一样的菜种。 想到这儿,她快速在心底盘算了一下自己手头的事情,爽快道:“嫂子,若是你决定了要去,我陪你一块儿呗。” 丁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小姑子竟然愿意陪着她一道出远门,这份情意便是在男儿中也不多得。 丁氏当下就哽咽了:“丹丫头,要你陪我冒这个险,嫂子……于心不忍啊。” “没事儿的嫂子,若是赶得快,还能回来过年呢,不妨事。” 今年冬天来得早,这场白事要是能在两个月内结束,还真不影响她回家过娘,就是要提前将沈府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打点好。 她的小脑瓜子转得飞快,有一份初现的计划浮出水面。 从丁氏家里回来,丹娘谁也没说,把自己关进屋子里研究了半天,也不知在画些什么鬼画符,瞧着比忙着种田时还积极呢。 其实去外地寻找种子是她早就有的计划,本地找到的种子总归有限,从优质培育的角度来说,当然是种子越多越好。 这一趟去淮州,除了天气不适合之外,其他的都很不错。 就这样,连着研究了四五天,宋竹砷亲自登门了。 兄妹俩一见面,宋竹砷就连连作揖行礼:“哥哥在这儿多谢小妹仗义援手了。” 丹娘与宋竹砷商议了一下午,总算敲定了此番出行去淮州的全部行程计划,送走了宋竹砷,她又忙不迭去照春辉找老太太说话。 老太太耳聪目明,这些日子丹娘也没刻意瞒着她,很多事情都摆在眼前,她当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还没开口,老人家就呷了一口茶,眉眼不抬,语气平淡:“什么时候动身啊?” “祖母,您都晓得啦?” 她像个牛皮糖似的扭啊扭,挤在老太太身边,粉嫩的脸颊上还荡漾着两个可爱的小梨涡,黑漆如墨玉的眸子闪啊闪的,竟比天边的星星还要明亮。 老太太轻轻一哂:“你个小滑头,主意已经打到今天了,我会不知道吗?你也太不把我这把老骨头放在眼里了。” “哪有哪有。”丹娘轻笑着,赶紧到老太太身后替她推拿起来,“我是这么计划的,咱们就去一个月,顶多一个半月,走水路的话绝对赶得及回来过年。” 第175章 老太太一开始听着频频点头,听到后面觉得不对劲了:“什么?听你的意思是……我还要去?” “不然呢?” 她手下稳稳按着,语气笃定十足,“您倒是想自己留下来,我可不答应呢。” 这一出门就是老远,丹娘根本不放心老太太一个人留在家里。 “可你不是说……竹砷那孩子也在?” “哎呀,别慌,我有的是办法。” 老太太却板起脸:“你能有什么办法,我这儿上上下下好些人呢,真要一一打点起来可费不少力气。要是支取三五天还则罢了,可这不是三五日啊,你是要去上一两个月,哪有日日在人跟前做戏的?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不去!” 无论丹娘如何劝说,这回老太太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坚决不挪窝。 闹到后来,奚嬷嬷也笑道:“七姑奶奶,您就别劝了,咱们老太太拿定的主意谁也改变不了。且不说这一去淮州山高路远的,老太太身子刚缓过来,您舍得让她这般跋山涉水的吗?” “就算老太太愿意跟您一同出门,万一被六哥儿知道了,岂不是不好?咱们这儿……到底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也为了沈府,您也不能带着老太太一道出门。” 丹娘张了张口:“祖母,您是说……宋家大火一事吗?” 老太太低垂着眼睛,默默地点点头。 这件事确实隐秘,哪怕到了今天丹娘每每想问起,老太太都会再三缄口,绝不多说一个字。 闹得有段时间,丹娘的心底就像爬了好多小虫子,痒痒的,难受极了。 如今听到老太太说这桩事,她咬着殷红的唇瓣,陷入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她总算下定决心:“那从明日开始,我把府里的人都安排起来训练,到时候出门,我只带新芽他们几个,其余的人都留给祖母您。” “这怕是不妥……” “若是连这都不答应,那老太太还是别推辞了,跟我一道上路吧。” 望着孙女亮晶晶的眸子,宋老太太一时间卡壳,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与老太太达成一致,丹娘将接下来今天的工作规划做了个调整,沈府内外被她管理得好似一个铁桶一般,上上下下训诫后,又进行了一日三次的操练,几日后一早,打点好行装的丹娘带着新芽尔雅和全福就出门了。 马车是宋竹砷命人安排的,丹娘只带了几只辎重箱笼便出门了。 即便这样,老太太还是觉得她带的太少了,还着重给她添了不少东西,原先丹娘给自己备下的行李物品更少,少到让老太太没眼看。 丹娘望着自己整整一马车的东西,内心是无奈的。 古代人出门这么麻烦,难道远行在外不该是越少行囊越好的嘛? 她还是不习惯,万幸的是现在身边有小丫头们守着,她倒也不用担心太多。在马车上行了大约一日半的路程,他们抵达码头,丁大人早就安排了最好的船只,丹娘与丁氏同乘一只船,她们也刚好处在整个船队的中央。 安顿好后,丁氏原也想和丹娘好好说说话,只是没想到她刚命人打点好箱笼,自己便晕船躺倒了,歪在榻上根本起不了身。 还是丹娘带了一包甘草话梅去看望她,顺便还给她带了一壶刚煮的薄荷茶,这茶热乎乎的,配上姜丝红糖,倒也爽口。最重要的一点,辣辣的,喝着让丁氏的晕眩恶心减轻了不少。 第176章 丁大人也来瞧过,大夫也开了安神助眠的药,只盼着丁氏能好些。 毕竟丁氏肚子都那么大了,在这天寒地冻的季节里出远门本就折腾,眼下又多了个晕船的毛病,真是雪上加霜。 天气冷,即便是丹娘也不愿在船板上瞎晃悠。 每日吃过午饭,她就拿着几个话本子去找丁氏。 丁氏吐得头晕眼花,看什么都晃眼,丹娘就给她读故事解闷,有时候读着读着,这故事就歪楼了。她会把前一世里自己知道的故事夹杂一些进去,主打一个找乐子。 丁氏喝下汤药,总算没有再吐了。 丹娘的故事也讲到了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咳咳……丹丫头,你这故事里的公主也太惨了吧,为何亲生父亲也要这般虐待她?” 丹娘:“要杀她的是继母,不是她爹。” 丁氏:“可若非她爹护不住她,又怎会轮到一个续弦的夫人来为难嫡长女?” 丹娘沉默片刻:“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那我把结局改一下。” 丁氏:…… 这还能改的? 就这样,在水路上走了十一二天,他们终于抵达淮州地界。 丁大人的外祖家姓杨。 得知这个姓时,丹娘有点兴奋,小声和刚刚缓过劲来的丁氏耳语:“那这么说,宫里的那位贵人,不就是杨贵妃?” 丁氏笑了,轻轻点了她额头一下,又是宠溺又是无奈:“你啊,你忘了吗,贵妃娘娘可不跟他们姓……” 丁氏又顿了顿,“原先进宫前是姓杨来着,可入宫受宠获封,她便请圣上赐名,贵妃娘娘有个圣上对她的单独爱称,叫——” 她沉思片刻,“叫兰珍。” 这么一段故事在丹娘听来有些匪夷所思。 贵妃娘娘舍弃了原先继父的姓,入宫后成了皇帝身边的宠妃,这本就够戏剧化的了,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么多故事。 丹娘他们是十月初九到的,老大人于三日后过世。 十月十二,天色还未亮起,府门外的梆子声阵阵。 丹娘睡得正香,突然尔雅一边披着衣服,一边冲进屋内:“大奶奶,快醒醒,外头扣云板了!前屋的大老爷没了!” 饶是丹娘见多识广,经历了好多磨难,还是被尔雅这一声吓得够呛。忙不迭地起身换衣洗漱,即便身边热水不断,丫鬟们动作麻利,她还是被冻得够呛,换上素净的衣裳后,丹娘突然很庆幸,得亏没把老太太带来,否则这么冷的天还要起得这般早,她老人家的身子一定受不了。 丹娘收拾好,问尔雅:“我嫂嫂那屋呢?” “奶奶放心,宋六奶奶那头我打发人送了热水帕子过去,还有一碟子刚热着的点心,必不会误了事的。” 丹娘宽慰地点点头。 到底是自己一手栽培,长到这么大的小丫头,感觉终于可以毕业了,如此年轻的女孩,料理起这些事情来井井有条。 简单吃罢早饭,丁大人就过来了。 一众婆子丫头都满脸肃穆,他身边的小厮们也一个个神色哀恸。 丁氏挺着肚子出来了。 丁大人见她一身素白,鬓发间只用了几朵白色的珠花和银钗子点缀,满意地点点头,和缓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悲伤:“快点前头去吧,按照齿序跪在后头。” “是,父亲。” 丁氏左右都是婆子丫鬟,进了内堂,外头一大圈跪着的都是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多少哭声一齐响起,吵得丹娘耳膜嗡嗡的。 她还以为以丁大人和这家的关系,怎么也能进屋内瞧一瞧,没想到,他们几个就被爱拍跪在二门里边。 第177章 丹娘饶有兴致地想——拍马屁的人太多,还要赶早排队…… 丁氏刚要跪下,丹娘扶着她,身后新芽利落地上了个厚实的绒布蒲垫子来,垫子的正面是厚实的绒布,触之温暖柔软;另外一面是皮布,刚还可以防水防寒。 “嫂嫂,你身子不便,担心寒气入体,跪着这个吧。” 丁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杨家倒是给他们提供了下跪拜哀的垫子,只可惜,这种垫子又薄又小,给丹娘他们用都不够,更不要说丁氏这样的孕妇了。 大约是觉得让孕妇这般跪着叫亲戚们瞧见了也不好看,丁氏跪了一会儿,就有里屋的婆子过来唤她进去。 丁氏直接将丹娘也带上。 一进门,丹娘只觉得脚下仿佛踩在一片云朵上,柔软到难以想象,满地金红色的地毯上绣着祥云五蝠,华贵异常;光是这一块地毯就足以彰显他们家地特别了;眼前两边是黄花梨木的椅子,整齐地摆了两排,中间各有一对对称的矮脚雕花兰木架子,上面摆了一套汝窑瓷的茶具,瞧着很不起眼,但上面的描花却是丹娘从未见过的样子。 抬眼往上看,正堂之上还有一条端沉素雅的长案,上面林林总总摆了古董瓶盏等一些丹娘看不懂的装饰;正中央,一只紫铜悬耳纹龙香炉正袅袅冒烟,空气中弥漫着的清冽浑厚的香气就是源自于此。 丹娘知道,初到别人家里,到处张望显得小家子气,也不礼貌,便很快收回视线,亦步亦趋地跟着丁氏。 她们俩还是连屋子的内门都没进去,还是跪在门槛外面。 不过,这一次屋子里起了地龙,暖烘烘的。 这地毯也是漂亮舒服,在这儿跪着胜过外头寒风凛冽。 丹娘这样想着,不由得嘲笑自己——她可是社会主义接班人,居然到了这个朝代觉得下跪还有舒服和不舒服的区别了……真是思想觉悟的退步啊!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边观察身边丁氏的神色。 丁氏倒显得比之前在船上那几日精神,人也没有不舒服的样子,丹娘略微松了口气。 这时,隔着厚重的门帘里面传来隐隐的抽泣声。 “爹爹养我一场,与家兄结下这般兄妹缘分,临到了了,我不但不能在父亲膝前尽孝,如今连大哥哥去了,我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一个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的声音低低哭诉着,听得屋外丹娘精神一震。 这声音……绝了啊! “爹爹当初过世,就没能等女儿一等。眼下……我仅有这么一个哥哥,却撒手人寰!” 旁边不少太太奶奶,还有叫得上名头的媳妇都在劝。 “娘娘能暗中来一趟已是莫大的君恩,大老爷若是泉下有知,也会感念娘娘您一番真心的。” “圣京往淮州本就隔得远,娘娘宫中事务繁多,哪能面面俱到,即便寻常人家嫁了女儿,也是要万事以夫家为重的,何况娘娘嫁的可是天家。” “贵妃娘娘,外头人多,这一屋子里的都是自家女眷,您也不必担心。” 说话间,贵妃娘娘又是一阵长叹:“你们总是说些这样的话来宽我的心,自我离开家,也有许多年不曾见到家中长辈亲眷,如今再见已是天人两隔……罢了。” 紧接着抽泣声不断,看样子这位贵妃娘娘是真的很伤心。 丹娘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在这儿遇见传闻中的人物。这可是贵妃啊,是万万人之上的存在,平日里别说见了,连人家的衣角都碰不到。 第178章 她有点兴奋,这算不算她迄今为止的重生生涯里,见到的牌面最大的人物了? 正想着,里头传来一阵玲珑作响,紧接着一位穿着华丽,容貌娇艳的女人在女使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她头戴一朵硕大的绒花,金边镶嵌,艳红的花瓣,雪白中透着杏色的花蕊,如此艳丽的花朵却压不住贵妃娘娘惊为天人的容貌;乌黑如云的鬓边有几颗金色的珠花点缀,另外一侧则是富贵的凤头钗,连着戴了一对,流苏落在耳畔,说不出的风流鲜艳。 她步伐袅袅,走到正屋内坐下。 顿时,丹娘嗅到了一股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只是……这香味有点熟悉,怎么那么像沈寒天身上的味道? 丹娘莫名有点纳闷。 贵妃娘娘温柔道:“兄长在世时最疼爱体恤小辈了,快让她们都起来把,别跪着了,赐座。” “是。” 几个女使让大家都起来,又搬了好些个小凳子来让一屋子人都坐好。 丹娘扶着丁氏,两人还在跟在众人身后,好不容易坐稳了,贵妃娘娘又擦了擦眼角:“何时启程?” 女使答道:“回娘娘,午时三刻的船舶,最晚巳时正就该动身了。” 贵妃娘娘沉默片刻:“如今丧礼这事儿归何人管?” 屋外,早有外男跪着回话。 “启禀贵妃娘娘,家父的葬礼事宜都由我母亲,大房太太来管。”这是去世的大老爷的嫡长子在说话。 贵妃娘娘满意地点点头:“我嫂嫂是个最稳妥的人了,必不会叫我担心。” “娘娘哪里话,这事儿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只是没能照顾好老爷,倒让娘娘伤心,是臣妇的不是。”一个身穿绛紫色绸缎棉服的女人毕恭毕敬地起身,说话滴水不漏。 “瞧我这眼力劲儿,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嫂嫂离我这般近,我都不曾认出来,真是该打。”贵妃娘娘又笑了起来。 “娘娘是哀痛过度,顾不上了,也是有的。像娘娘这般重情义的人,倒让我等……暖心窝呢。”杨大太太说话也是颇有章法,恭敬中透着亲昵,委婉地向众人诉说着他们这一房与贵妃娘娘不得不说的故事。 又说了一会子话,贵妃娘娘身边的女使留下了一只盖着红铺盖的托盘,人却往后门的方向去了。 走到一半,贵妃娘娘又依依不舍地回眸:“这一去,便不知何时再相见了,嫂嫂可要保重身体。还有……刚刚回话的那是我侄儿吧?” 杨大太太连忙凑近了,满面期待:“正是晨哥儿,那年他出生,娘娘刚刚入宫。” 贵妃娘娘捻着手指轻轻盘算:“这么久了啊,也好……” 说着,她在女使们的簇拥下离去。 贵妃娘娘能来一趟原本就是隐秘之事,除了他们本家的亲眷之外,外人当然是无从知晓的。 杨大太太喜不自胜地起身,送走了贵妃娘娘,就像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大事,她刚转过身,二房三房的几个妯娌就忍不住把她团团围住。 “贵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啊?” “是啊,为何谁都没问,单单问了晨哥儿?” “我说大嫂子,您这算盘打得也太响了吧,为了能让自己的儿子在娘娘面前挣个脸,你连我们其他人都不管不顾了。” 杨大太太冷下脸来:“胡诌什么?大老爷如今还未入土为安,你们一个个的就这么蹬鼻子上脸!我让晨哥儿出来又怎么了?上头坐着的,是他嫡亲姑姑!” 第179章 “嫡亲?我看未必吧,人人都知道贵妃娘娘只是咱们杨家的养女,什么时候变成嫡亲的了?”一个三房的太太眉眼凌厉,语气刻薄,看样子平日里就是不好惹的,旁人不敢说的话,她都敢说。 杨大太太冷笑连连:“知道你们不甘心,总拿娘娘的血脉来说话,你们不如去瞅瞅家谱上是怎么写的,娘娘与谁是连了宗的亲兄妹,还要我念给你们听吗?” “老三家的,我知道你为了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到处奔波,就指着贵妃娘娘能拉你一把,可惜了……贵妃娘娘眼里只有我们大房这一头呢。你若是不服气,趁着娘娘还未登船,你不如追上去,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这话一出,众人都不吭声了。 三房太太也气哼哼,到底不敢再多说什么。 若不是这一趟贵妃娘娘来得隐秘,他们一家子是该到府外临街跪着迎接,再跪着送出大门的。 来得隐秘也好,杨大太太暗中松了口气。 贵妃娘娘只问了她所出的晨哥儿,也没有将其他孩子放在心上,这足以证明,大房才在贵妃娘娘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旁的人都得靠边站。 她暗暗得意,脸上的伤痛倒也没有原先那么浓烈了。 原本大老爷沉疴多年,吃药跟吃饭一样,能撑着这些年都是靠着宫里源源不断送来的药物和补品。 大老爷撒手人寰就像是楼上迟迟没有掉下来的第二只靴子,如今终于落地,该吹吹打打,该哭丧哀嚎,那就把丧事办得漂漂亮亮。 杨大太太扫视一圈,突然目光落在了两张生面孔之上。 她眯起眼眸,声音变得凌厉冰冷,冲着丹娘和丁氏就是一阵呵斥:“你们是谁?怎偷跑进主屋?” 丁氏慌了神,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是先前的嬷嬷带我们进来的,说是给大老爷跪拜。” “问你是谁呢,听不懂人话吗?”杨大太太敌意明显,这话可不好听。 丁氏双手绞着帕子,很努力地编织语言:“我爹爹的母亲是大老爷的亲姑姑,我爹爹是布政使丁在永……” “我道是谁,原来是远亲,既是远亲谁让你进来的?”杨大太太并没有因为丁氏的话而变得态度缓和,反而更加咄咄逼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家在想什么,无非是想在娘娘面前博得好感,好给自己的青云之路铺垫铺垫,哼,可也不瞧瞧自己是不是这块料!” 丁氏急了:“大太太,我真的是被一个婆子叫进来的,我没有故意要进来,我也不知道贵妃娘娘在里面……” 杨大太太冷眼如电,把丁氏上下扫了好几遍。 “还大着肚子,就往人家办丧事的家里跑,也不嫌晦气。”说着,她叹了一声,摆摆手,“你既然作为亲戚来,我是杨家主母,那就有权罚你。打你十下板子,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十下板子? 丁氏瞪圆了眼珠。 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她是递了名帖进门吊唁、参加丧礼的自家亲戚,这杨大太太居然敢罚她!而且明明看到丁氏是孕妇,还要打她十板子,这是明摆着刁难了。 丹娘嘴角微微收紧,不动声色。 “不,大太太,我怀着身孕,实在是不能……” “你也知道你怀着身孕啊,明知道自己怀孕,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到处跑什么?想让娘娘看见您这般用心,对你照拂一二吗?” 第180章 杨大太太冷笑,“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见别人家灶头热,就想赶着也来添把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丁氏还从未被人这般羞辱过,当下又气又记急,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放心,十下板子很轻的,我不过是给你点教训。不然随随便便让你一个外人闯进来,我身为主母还不做声响,岂不是让人笑话我管家无能?” 杨大太太又故意冷言冷语地宽慰几句,当下就命人去拿板凳和木板。 门一开,外头跪着的晚辈们都还在,左右两边皆是来参加丧礼的亲眷们,人多的一眼都看不完。 丹娘突然冲着小跑过去的小厮大声说了句:“记得拿两幅板凳,两幅板子来,我和嫂子一齐挨打,打完也好早点回去休息。” 她的声音清脆如铃,在冬日阳光的笼罩下传出去老远老远,惊动了外面一群亲眷宾客。 大家纷纷侧目看向正屋,门帘打开一半,露出丹娘那张雪白干净的小脸,那张脸上带着盈盈笑意,若不是刚刚的声音那样清晰可辨,任谁也不会想到她是上赶着讨打。 杨大太太的脸色瞬间阴沉阴沉。 丹娘就像完全没察觉到似的,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滑倒的小厮,“稳着点儿,别摔坏了腿,等会儿板子和木凳都拿不过来那就不好了。” 杨大太太冷着脸:“这位是……” “大太太,我只是不受重视的小人物,您不需晓得我是谁,反正等会儿我与我嫂子挨了板子,就可回去了,您也别生气,我们初来乍到的不懂您府里的规矩,冲撞了您,您别介意。” 门帘子都没放下,丹娘的话依然让外头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顶着这些或好奇或纳闷或不解的视线,杨大太太的太阳穴重重地抽了几下,她拼命给丫头使眼色,让把正屋的大门关上。 丫头们自然也是了解自家主子的意思。 只可惜…… 她们虽然了解自家主子,却不了解丹娘的手劲儿。 两个丫头上前居然都没能把门帘的栓子从丹娘手里拿出来,再加大力气拉拉扯扯的可就不好看了。 杨大太太冷冷扫过丹娘的脸。 却发现这作妇人打扮的年轻媳妇半点不怕她,依然笑嘻嘻的。 丁氏慌了神,赶忙上前劝道:“别跟他们主家闹了,算了吧……” “我没有闹呀。”丹娘天真地道,“我们不懂杨家的规矩,冲撞了大太太,虽不是我等本意,但冲撞了就是冲撞了,大太太要打咱们板子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与嫂嫂一道来,没道理只有嫂嫂挨打,我在一旁看着的。反正早晚都是要挨板子,不如与嫂嫂一起,等会儿打完了回去还能有个照应。” 丁氏两眼发花。 她根本不知道丹娘这边的问题该如何解决。 丹娘看着痴傻天真,却像是一块软绵绵的棉花,任由旁边的人怎么说,都油盐不进,一拳上去反而弹了回来,什么力道都被卸掉似的。 看热闹的宾客越来越多,还有人看到了丁氏已然怀孕,腹部高高隆起,这般模样怎好再挨板子? 一个平日里与杨大太太就有点不对付的旁支妯娌冷笑道:“都说大房这边最是慈善仁爱,怎么在今儿这样的日子里,大太太还要给一个孕妇打板子,况且,人家瞧着也不是你府里的人吧?来奔丧的亲戚多了去了,难道你大房仗着长子嫡孙的,还想欺压亲戚不成?” 第181章 这话可就难听了。 要是传出去,长房多年名誉都保不住。 杨大太太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快别胡说,我只是跟她们说个乐子,谁知她们俩耳朵不好听岔了。” “这样的日子里,大太太还有心情说乐子?”丹娘瞪大眼睛,遗憾地摇摇头,“我还以为……大太太与大老爷鹣鲽情深……” 她语气艰难晦涩,懂得都懂。 杨大太太嘴里发苦,心底暗恨。 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破落户,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名声就算了,怎么盯着她不放了? 杨大太太深呼吸几下,总算硬生生撑住了,只是手里的那一串木质佛珠几乎被她的指甲掐出道道深痕。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我不过是看你们太过伤心,这位……又身怀六甲,大老爷在世时最是疼爱晚辈,若是他泉下有知,必定也会心疼的,我原是这个意思,没想到倒是好心办坏事,让你们见笑了。” 旁支妯娌与杨大太太打擂台打惯了的,一见她这番说辞,倒也颇为识趣,当即顺坡下驴,笑道:“我说呢,咱们大太太最是刀子嘴豆腐心了,怎么可能舍得打一个怀孕妇人的板子呢?我说你们两个小辈也真是的,怎么冒冒失失闯到里头去了,还不快点出来?” 危机解除,丹娘也没有真的要和杨大太太为敌的意思,当即眨眨眼睛扶着丁氏迈出了正屋。 她们离开时,还不忘给杨大太太行了个礼。 然后,丹娘就看见杨大太太那张气得发紫的脸。 她很满意。 旁支妯娌领着丹娘和丁氏离开,细细问了问她们俩的来历,轻叹一声对丁氏说:“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表婶,方才应是大太太身边的妈妈弄错了,才把你们俩也弄了进去,旁的我就不提了,只一句话,你们俩千万记住了,今日你们俩谁也没进去过正屋,未曾在里面见过什么人,可明白?” 丁氏含着泪,轻轻点头。 刚刚那一幕真是吓坏她了,生长在内宅里的妇人哪里知道这样的局面该如何化解。 多亏了丹娘,否则今天她这一顿板子怕是逃不掉…… 只是,因此得罪了杨大太太,她又心下惴惴难安。 忧思过滤,丁氏又有些心神不宁了。 丹娘陪着她回到屋内,她又簌簌落泪,一条帕子都不够擦的。 一旁的丫鬟云妞一直劝着服侍着,却没有太大的效果。 丹娘正在吃香喷喷的油煎果子,这玩意很像她前一世里吃过的蜜三刀,甜蜜香脆,吃得满口留香。 不一会儿,半碟子就进了她的肚子。 又喝了一大碗茶,她擦擦嘴角:“六嫂嫂,你哭什么呢?” 丁氏泪眼婆娑地抬起脸:“咱们今日得罪了杨大太太,日后可怎么是好?我爹爹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丹娘还未开口,只听门外传来一阵呵斥:“你也知道难以交代,为何顶撞长辈?!” 门帘子掀起,屋内灌入一阵寒风,丁大人闪身而入。 但见他面笼寒霜,目光凌厉,似有不快,两道视线如淬了毒的冰刃直直地扫视着丁氏。 丁氏怯怯地抬眼:“爹爹……” “我带你来,可不是让你来给我惹是生非的,等会儿前头的礼程都过了,你给我跪到大太太跟前去,求她原谅你。” 丹娘眉尖微动,手里的茶盏不慌不忙轻轻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搁,茶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冷冷抬眼:“丁大人,这一路来我都对您尊敬有加,可今日我觉着大可不必,你确实是个好官,却未必是个好父亲。” 第182章 “你浑说什么?”丁大人暴怒。 “你女儿已然嫁为人妇,如今是宋家的人了,在夫家面前,即便您是娘家亲父也要退让三舍,这话不对吗?”丹娘眸光清冷,泛着淡淡的寒意。 “这是其一。” “其二,我嫂嫂已经怀孕了,肚子里的是我六哥的孩子,若是这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预备如何赔偿?” “你、你这孩子……满口胡说八道些什么,太不吉利了!”丁大人大约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不好看。 “哎哟,不吉利的事情您做了,还怕听到不吉利的话吗?”丹娘幽幽一笑,“前面两点,在嫂嫂顺从您的意思,从云州赶往淮州那一刻起,已然算妥协了。丁大人,小辈想问您一句,这般紧赶慢赶地追过来,可是为了能见贵妃娘娘一面?” 被人一下子问住了,丁大人有些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丹娘也没有追问,只是垂下鲜嫩如藕一般地脖颈,轻轻笑道:“是我糊涂了,若不是为了见那位贵人,您又何必搭上一直疼爱的女儿呢?丁大人,恕我直言,贵妃娘娘是不会来这儿的。” 丁大人不解:“怎会?这是贵妃娘娘的娘家,几年前老太爷过世时贵妃娘娘就没能赶回来,当时圣上对娘娘就有过许诺,若是娘家再有事,特许娘娘回来探亲!” 丹娘深深地看着他,感叹这位大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贵妃娘娘乃是天家之人,入了宫门,便是君臣两别。娘娘代表的可是天家威严,当初继父过世都不曾回来,如今为了一个继兄,即便圣上愿意,娘娘也不会答应,哪有为君者给臣子奔丧的?” “娘娘这般体恤陛下,又是陛下的枕边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丁大人,您说我说的对吗?” 她眼波流转,不怒自威。 丁大人那藏在袖子里的双手轻轻颤抖。 一腔热情仿佛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透心凉的同时,还让人一阵阵后怕。 他太急功近利了! 一听说贵妃娘娘可能会来淮州,就立马张罗起来,全然忘了多年官场上的忌讳!只因他在如今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太久,还想更进一步,就得需要外界的支持。 贵妃娘娘这边是他能接触到了,最快最近的亲属关系了。 丹娘细细看着丁大人的脸色,知道他已经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关键,心头松了一半——万幸,丁大人只是一时不察,并不是真的糊涂,否则他们都得给人家送菜了。 原本嘛,都是隔了辈的外祖亲戚,平日里也不常常走动,犯不着带着怀孕的女儿这么远来奔丧。 她垂下眼睑,干脆再给丁大人更狠的一刀。 她缓缓道:“我听嫂嫂说了,您告诉她,说这边的长房并无男丁,可方才……我们确实看见了长房嫡子,叫什么晨哥儿的。丁大人,您仔细想想,连自己是否有孩子,有几个孩子都不愿说得详细,只凭着您千里迢迢奔丧这点子情分,人家愿意带您分这杯羹吗?” “就算贵妃娘娘来了,怕是排队也轮不到咱们吧?” 丁大人闭了闭眼睛差点晕倒。 “爹爹!!”丁氏急了。 丁大人扶着桌角硬生生撑住了。 他只觉得一阵气闷,暗想自己小心谨慎了大半辈子,差点栽在这一场丧事上,若是头顶乌纱不保就算了,但要是牵连到一家老小的性命,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摆摆手,丁大人缓过神来:“你说得对。” 第183章 又顿了顿,他重重道:“你让下人们张罗起来,收拾了东西,咱们等出了殡就启程回去,在这之前你也不必赶到前头去了,去哭一会儿灵,再磕几个头就行了。” 丁氏木木地瞪大眼睛,只晓得点头应下。 吩咐完这些,丁大人又眼神复杂地看着丹娘:“你……那边也是,都忙起来吧,到时候说走就走的,也没多少功夫耽搁。” 丹娘微微一笑:“晚辈明白。” 丁大人很快离去。 还以为会被爹爹训斥一通的丁氏,这会儿只觉得劫后余生。 这一天过得起起伏伏,她这颗心呀总算有点安定了。 “丹丫头,我爹刚说……等出了殡咱们就启程,是真的吗?” “当然是啦。”丹娘欢欢喜喜地应着。 原先她就没觉得会在这儿待太久,一早起来去跪灵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妥当了,丁大人的母亲和过世的杨大老爷可是嫡亲兄妹,这般亲近的关系,最后丁氏也只能跪在外围,前头围了一圈人,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亲戚。 后来杨大太太和贵妃娘娘的一番话让她警觉起来,再细细一想就明白了。 她心底默默叹息,只盼着能早点启程,总觉得这儿不是什么安生之地。 几日后,杨大老爷出殡。 当日下午,丹娘一行人就登船踏上回云州的路了。 淮州还是一片安宁,圣京那边却闹得整个勋爵人家,豪门贵胄,官宦清流一个人仰马翻。 荣昌侯府,杳娘正在看账本。 细细的镶嵌着绒花的小楷笔尖清晰,她快速在本子上画了几笔,不耐地丢出去:“这账不对,拿回去算清楚了再来回话。明杏!外面的地皮都出手得差不多了?” 明杏忙道:“奶奶您负责的那一片都已经妥当了,地契身契一应文书都送去官府了,只是……大房那边还死守着一处庄子,说什么都不愿放手。” 杳娘抬眼冷笑:“真是不知死活,这事儿禀告太太了嘛?” “已经报上去了。” 她松了口气:“好,且看我这婆婆如何手段吧,我毕竟入门比大嫂晚,她为长,我为幼,哪有弟妹去管长房大嫂私房钱的道理?这烫手山芋,我当初说不接,母亲偏偏不听,这倒好,留下一个大祸害。” 圣上要建校场,这消息大半个月前就传出来了。 杳娘与谢诗朗夫妻关系缓和后,就开始雷厉风行,狠抓这件事。 在她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下,光荣昌侯府就捐出去了一千多顷地,从数量上来看并不算圣京贵胄中能排的上号的,可人家动作快呀,惹得圣心大悦,在朝堂之上连夸了谢侯爷两天,夸他治家有道,还夸谢家满门忠君爱国。 有了这么一个正面典型树在这儿,后头的豪门官宦们就知道如何做了。 轰轰烈烈闹了这么久,没想到云氏那边还捏着一个庄子呢。 正如杳娘所料的一样,谢侯夫人这次可没给大儿媳妇好脸色。 南苑一整个屋子都肃穆安静,外头站着一排排丫鬟婆子,个个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只晓得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生怕稍有不慎就叫主子拿住了错处发落了。 屋子里头传来呜咽不止的哭泣声。 云氏跪在地上,一只手扯着婆母的袖子,一只手拿着帕子不断擦着眼泪,两只眼睛高高肿起,丰腴仍在,却不如满月宴时风光万千。 她苦苦哀求道:“母亲,那庄子实在是媳妇娘家留下来的,整整两千多亩良田呢,媳妇不是真的在意这些劳什子的身外物,只是这娘家留下的嫁妆,媳妇实在是不舍得啊……再说了,咱们家已然捐出去那么多地,连圣上都跟着夸奖爹爹,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第184章 谢侯夫人听到这话太阳穴重重一抽。 她一抬手甩开云氏的牵扯,狠狠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拿还是不拿?若是拿出来,立时三刻就把地契送到我这儿来,若是不愿意……还有不愿意的法子。” 云氏咬着牙。 她是真的不想给。 两千多亩良田,每年出息的钱都算是她的私房钱,有了这体己,手头宽裕不说,很多事情上下打点就有了指望。 如今侯府内,虽她与二房媳妇共同管家,但南苑却是归在那个谢宋氏的手下,她有个什么采买安置都要得到那位弟妹的首肯。 云氏在娘家时就是千娇百宠的大小姐,嫁到了侯府又是长房长媳,地位自恃地位不一般。如今处处都要受到二房的掣肘,她早就心有不快。 若是连这点好处都没了,她这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过? 岂不是两眼抓瞎? 思来想去,云氏倔强道:“母亲原谅媳妇吧,旁的都行,只这庄子不可,还望母亲帮帮媳妇……念在媳妇为世子生儿育女的份上,就饶了媳妇这一次吧。” 嘴里说着哀求,其实寸步不让。 谢侯夫人冷笑连连:“好好。” 丢下这两个字,她径直起身离去。 望着婆母离去的身影,云氏瘫坐在地上,浑身没了力气。 身旁的丫鬟赶紧过来扶起她:“大奶奶,快别哭了,你这身子还没好全呢,仔细伤着眼睛。” 云氏深吸一口气,捂着心口:“快,把我那瓶露丰丹拿来。” 丫鬟赶紧取了一只褐色琉璃瓶子出来,双手送到云氏手中。 服下一颗药,她才觉得舒坦多了,面色也比刚才好看些。 见自家主子缓过气来,丫鬟们也没闲着,按照云氏以往的规矩上茶上点心,细细为她捶着后背,屋子里的气氛倒也缓和不少。 贴身大丫鬟忍不住担忧:“大奶奶,您惹火了侯夫人,万一大爷回来跟您闹不痛快,您可有准备?” “哼。”云氏一阵冷哼,“他一个男人,整日在外头闯荡,哪里晓得内宅的厉害?我今日若是松了口,把我那些田地都捐了出去,日后那宋氏非得骑在我头上撒野!你也瞧见了,宋家的小娘子里里外外一把手,先前二弟与她不睦,我还想着能制衡她一些,如今你再看呢……” 云氏说不下去了。 那杳娘深得公婆喜欢,管家也处处表现出众,现在又和谢诗朗关系破冰,自从那天两口子搬到一起住之后,这谢诗朗对新婚老婆的态度也有了一个翻天覆地地改变。 这些都是云氏不乐意见到的。 她浅浅饮了一口茶:“日后,侯府是交到大爷手里,与谢诗朗没什么关系,可若是满府都是她宋杳娘的人,我如何管事,如何插手?你这还不明白吗?” 大丫鬟点点头,神色茫然。 另外一边,谢侯夫人已经回了东苑。 “老大家的如何说?”谢侯爷问。 谢侯夫人显然累得不轻,一张不算年轻的脸上满是倦容,眼下隐隐发青,眉间不自觉地凝紧。 她坐在贵妃榻上叹息道:“老大家的还是不愿意,咬死了那是她娘家嫁妆,与侯府无关。” “呵……”谢侯爷冷笑,“若是圣上查问起来,那些御史言官可不会认为这是她云家的东西,到时候都会一并算到咱们的头上,你别忘了当初的孟氏……差一点点啊,我们一家子可就都折进去了。” 谢侯夫人惊出一身冷汗。 第185章 要说荣昌侯府,在先帝时期也是圣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皇亲贵胄。 皇家姓谢,与荣昌侯府乃同宗同脉,有了这一层关系,按理说荣昌候满门都可以在圣京横着走。 可惜,时运不济,那一年九王乱国,荣昌侯府被波及到,要不是有丹书铁券保下一命,如今圣京城里也没有荣昌侯府的容身之地了。 也是因此,荣昌侯府的同胞兄弟,宣平侯府与他们来往并不亲密。 谢侯爷小心翼翼经营着这个家,结果又在二儿子的初婚上差点栽了跟头,万幸的是,他警觉得很。大约是跟在老侯爷身边耳濡目染了不少,一发现苗头不对,他就立马行动起来,毫不拖泥带水。 这才保全了整个侯府的荣耀和地位。 眼下,又到了他决策的时候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谢侯夫人虽有不舍,但跟满府性命和荣光比起来,她的心很快又硬了。 她给过云氏机会了,谁让对方小心眼不接受,她能怎么办? 这一晚的晚饭破天荒地没有在一起用。 谢侯夫人早就传话过来,让他们各自在自己的屋子里吃饭,有小厨房的自己张罗,没有的就去公中的厨房拿取饭菜。 杳娘的院内,夫妻俩正对坐用饭,身边伺候的丫鬟步伐轻快,动作柔和干练,竟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正吃着,外头出去打听消息的婆子过来回话了。 “二奶奶,可不得了,东苑那边门窗都关严实了,从二门开始就不允许有人随意进出,除非有侯夫人的牌子,否则连您和二爷都不能出去呢。” 那婆子脸色凝重,压低声音,半偻着身子回禀。 “南苑那边呢?” “这就奇怪了,南苑那头连个烛火都没有,奴婢已经打听过了,今儿啊南苑的小厨房没开火,大厨房那边也没往那头送饭菜,说是……说是侯夫人的意思。” 杳娘心头咯噔一下。 与谢诗朗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她心中有数了,便吩咐道:“你先下去吧,打听到的事情给我烂在肚子里,若是有半个字传出去,谁也保不了你。” 婆子吓了一跳,连忙又是发誓又是赌咒说了好些,直到杳娘不耐烦地让她下去,她才慌里慌张地退出里屋。 饭吃完了,洗漱净手之后,杳娘端着一盏茶坐在铺着明黄绸缎的榻上轻轻呷着,神色凝重。 谢诗朗照旧是要去外头的书房办公的,见妻子脸色不佳,他又有些迟疑:“可是有什么问题?” 杳娘摇摇头:“大约是我想多了,夫君去忙吧,天塌下来还有父亲母亲呢,再不济还有大哥,咱们把咱们的日子过好便好。” 谢诗朗有点一根筋。 之前对孟氏是这样,如今对杳娘也是一样,一旦习惯了这种生活,他便能很快适应,甚至还有些如鱼得水。 看清了谢诗朗的性子,杳娘只觉得心头冷冷,什么也没说,反正人前人后他们现在都是一对感情不错的恩爱夫妻。 谢诗朗出去后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明杏匆匆进屋来。 外头落雨了,一阵阵寒意随着撩起的门帘灌入屋内,几个小丫头上前替明杏褪去了身上的披风,拿走了湿漉漉的雨伞。 杳娘忙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明显急得连口茶都来不及喝,压着嗓子说:“二奶奶,东苑那头比您预料得还糟糕呢!这会子老爷太太正在逼着大房那头写休书,要休了大奶奶!东苑那边已经一团乱了!” 第186章 杳娘手里的茶盏一松,清脆的一声响。 “怎会这样……她到底为侯府生儿育女了啊!” “我的奶奶,老爷太太一齐出面,七出之名的不孝谁能抗的过去?若是大奶奶膝下之子已然成年,羽翼已丰,倒还能与老爷太太争一争……可眼下是个什么局面?她、她拿什么争啊?” 杳娘一阵唏嘘。 还好自己手里没什么田地,也没什么定产,跟皇帝陛下的伟大决策沾不上半点边,先前让她处理庄子事务,她也没有半点拖拉。 但凡表现得不如那两位高堂的意……那是不是自己也可能被休出门? 要知道,大房那头可是生养过,而她如今膝下空空,尚无一子半女…… 想到这儿,她立马打消了去东苑劝一劝的想法。 不仅如此,她还严令自己院子里的人守口如瓶,就当不知道这件事,谁要是乱嚼舌根,不但要挨板子,还要革了三个月的银米。这么一来,众人俱不敢多嘴,整个院子上下跟铁桶似的。 与此同时的东苑里,云氏已经鬓发散乱,跪在地上磕得额前一片血肉模糊。 “父亲母亲,儿媳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两位高堂如此震怒,我实是不知哪里不孝,但求父亲母亲一句明白!” 云氏哭得撕心裂肺,跪在她身边的是谢家长子,谢荣行。 他与妻子感情不错,猛然得知要休妻,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跪在父母面前已有一个时辰,谢候夫妇却不见半点松口。 谢侯夫人冷笑:“你身为世子嗣妇,不敬公婆,不善管家,不理庶务,整日就晓得守着你的一亩三分地,若是百年后我与侯爷都归西了,这荣昌侯府还不败在你手里?” 云氏慌了神:“儿媳知错了,儿媳日后绝不躲懒,会跟着婆母好好学,还会跟弟妹多请教,还请二位高堂再给媳妇一次机会,求求你们了!” 她哭得眼泪鼻涕一齐落下,早已没有那日侯府大奶奶的荣光。 谢侯夫人稍稍冷静片刻,这时门外有婆子来报:“太太,马车已经套好了,车厢也齐备,敢问是现在动身吗?” 她摆摆手:“把大奶奶贴身用的东西收拾好了,一并送上马车吧,一直送到云家,安然无恙地送到亲家手里,万不可出纰漏。” “是。” 云氏愣住了,两眼无神地盯着谢侯夫人。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脑海里不断打转,她根本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道晴天霹雳就落在她身上。 几个婆子妈妈上前,将云氏扭送出门。 云氏急了:“婆婆,婆婆……荣行!!” 谢荣行刚要开口,上首的谢侯爷眼神冰冷:“你若是心疼她,那便跟着一道去吧。” 谢荣行当即不敢吭声,低垂着脑袋,深深拜下:“儿子不敢。” 云氏被扭送上马车,当晚就送回了云家。 杳娘自然也得到门房那边传来的消息,她捂着心口,不断呢喃着,这一颗心始终都安不下来。 圣京依然繁荣,只是这繁荣之下,似乎已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再缓缓推动。 连通淮州与云州的河道两边已然雪白一片,船行五六日,丹娘一行人尚在半路上走着,也不知是不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返程的路上丁氏反而没有那么难受了,只灌了两日的汤药,晕船的毛病就好了许多。 丹娘也不跟她讲童年的黑暗童话了,在船上的日子无聊,她干脆盘点起自己在淮州的收获。 第187章 自从那日丁大人说了出殡就走之后,丹娘便亲自出门了好几趟,收集了不少种子,足足两个小麻袋。 只可惜是冬日,种类并不算多,但聊胜于无嘛。 丹娘将这些宝贝都分门别类地放好,还各自做好了标签,就等着春暖花开的时候种下去。她手里的几个庄子如今也状况良好,只是突如其来的寒意让秋种的收成晚了一些,但也没晚太久,不但沈府里的蔬菜装满了地窖,就连庄子上各家各户都分到了不少,起码这个年能安稳度过了。 说起这个,她就一阵感叹。 古代的老百姓真是像泥土一样朴实厚重,勤劳的他们只要有口饭吃,能养活一家老小,就是最大的心愿了。正因如此,丹娘给他们上下做了新衣裳,他们会觉得比过年还要开心。 这份朴实的幸福也深深感染着丹娘。 还是要抓紧农耕事业啊,她暗暗下定决心。 丁氏看不懂她在做什么,但却知道她是为了庄子上的农忙在操心,不由得轻笑:“人家主母虽忙,也没有忙到这个份上的,连庄子上这些事务也要亲自动手,偏你不同,处处都跟人家不一样。” 丹娘歪着脸莞尔:“我本来就跟人家不一样呀。” 丁氏拿过一只蜜橘剥开,给她嘴里塞了一瓣,顿时满口清甜微酸。 这蜜橘也是丁大人送来的。 大约是觉得愧对女儿,这几天的丁大人表现得格外慈父。 姑嫂二人正边吃边说笑,尔雅进来了:“奶奶,前头的船停了,怕是咱们也要在渡口停一停了。” “为何要停?前头有官船了?”丁氏不解。 “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方才有两条小船过来,上面来了几个人拉着老爷说了一会子话,然后前头就传话过来了,说是要等一等。” 尔雅摇摇头,索性将自己听到的都说了一遍。 丹娘又问:“要等多久,丁老爷可说了吗?” “那倒不曾。” 天色将晚,原本船舶也是要减缓速度的,如今靠在渡口处等一等也刚好过夜,似乎与他们返家的计划并没什么冲突。 可丹娘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种不安说不出什么理由,就像是一种第六感,让她莫名坐立难安。 很快,船队停在了廊山渡口。 这儿是一个很大的码头,码头连接着的就是廊山。 倒是一片看着不错的小城,只是距离码头到城镇还要坐上三四个时辰的马车,一时半会根本到不了。 这一晚,他们就在渡口停靠,所有人跟往常一样洗漱入睡,再没有别的异常。 丹娘睡下后,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声响惊动了守夜的尔雅。 尔雅掌灯过去:“您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奴婢去叫个大夫来吧。” 丹娘一把扣住她:“不必,你去外头瞅瞅,守夜的人可在。” 尔雅不解,却点点头照做。 不一会儿,小丫头回来了:“奶奶,外头守夜的都快睡着了,整个渡口安静得很呢,一个人影都瞧不着。” 丹娘又亲自出去看了一圈,发现真的如尔雅所说的一样。 她只好又重新躺下,虽然睡不着,她还是强迫自己合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翌日清晨,早饭还没吃完,消息就传到她和丁氏这里。 宋竹砷过来了一趟,告诉姑嫂二人:“前头怕是有官船出事了,咱们这一条河道上的船只都得停下来被检,怕是要耽搁三五日了。” 第188章 “怎会……这样?”丁氏一听到还要在船上多待几天,顿时脸色不太好。 “快过年了,各个入京的官道都在严查,当然也包括了主要的河道。父亲已经同廊山这边的知府会面,大约也要聊上一会儿。不过三五日便可动身,夫人也不必忧心。” 宋竹砷是特地来给媳妇安心的。 只是这话丁氏能听进去,但是丹娘却半个字不信。 她不露分毫,慢慢吃完早饭,叫上身边几个心腹一道下船。 得知她要离开船队,丁氏担心不已:“你可不能下船去,外头都是外人,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你让我如何跟你夫婿交代?” 丹娘轻笑:“我又不走远,在船上待了这些天骨头都发霉了,我下去散散步,身边带着丫鬟小厮呢,嫂子莫担心。” “那你去去就回,绝不可走得太远。”丁氏千叮万嘱。 “我晓得。” 带着一行人下了船,丹娘穿着斗篷,戴着兜帽,面前是一层薄厚刚好的细纱,挡住脸的同时又不影响她看路。 白天的码头比夜晚时热闹多了,道路两旁还有摆摊卖东西的小贩,无非也就是一些冬日里常见的菜蔬粮食,只不过品相很一般,比丹娘自己种的差远了。 尔雅和新芽都是吃惯了府里的菜蔬,这些个看着没精神的菜,她们一个都看不上眼。 丹娘倒是不嫌弃,命全福将这些小贩一一问话,问清楚他们家还有哪些品种的菜蔬粮食,各有多少存货。 很快,她手里拿到了一张登记得整整齐齐的单子。 全福认字没有几个丫鬟快,但要说书写工整,怕是老太太身边的书萱翠柳等人都比不上全福呢。 这单子写的清爽干净,一目了然。 丹娘用小巧的朱砂笔在上面勾了几行,道:“这些东西让他们都送到码头来,一一点清了内容交付,你先问我支取银钱,回头再入账。” 全福一一应了,忙不迭地去办。 尔雅和新芽互看一眼,新芽性子更稳重一些,主动问:“奶奶可是觉得哪里不对了?咱们船上的食物应当是足够的。” 丹娘轻笑:“没什么,我老毛病犯了而已,就想买点东西,你们俩别担心,对了,按照这个你们去那边再帮我买一点东西。” 她们俩都知道自家大奶奶是个有主意的,当下便不再说什么,麻溜地按照丹娘所言去做。 在渡口一停便是四天。 这四天里,丹娘是一刻都不得闲。 先是问了船队整艘船的承载量,又计算出可以供自己使用的空间和重量,紧接着让全福、尔雅和新芽等人去采买,足足忙了几日,终于将她们所在的船舱下方的仓库都填满了。 不仅如此,丹娘还在距离码头远一点的地方捡了一对母女。 那妇人看着四十出头的模样,其实也不过三十而立的年纪,身边跟着的女孩子怯生生,瘦弱得像棵豆芽菜,说是十一岁了,看着也顶多八九岁,瘦得可怜。 把她们俩买下来后,丹娘就带着母女俩上船了。 丁氏见状,摇摇头:“我晓得你是善心,可这样随意捡人,你当心被人害了,这两个人还是交给我手下的嬷嬷先调教两日再说吧。” 丹娘无有不从,笑呵呵地应了。 见她没有反驳自己的提议,丁氏很是高兴,伸手抚了抚丹娘的鬓角,脸上多了几分大姐姐的疼爱柔和。 第189章 “等回了云州,嫂嫂那儿还有你爱吃的蜜糖糕,回头你让人过来拿。” “每日都拿?” “只要你不嫌烦,每日都有。”丁氏也被丹娘这兴奋天真的模样感染到,扑哧一声笑出来。 渡口处停歇了四日,船队重新出发。 只是这一次的船行速度未免有些太慢了。 即便对航行速度并不敏感的小丫鬟们也察觉到这一点,临近过年,每个人都归心似箭,在船上每多停留一日,都会加重一层煎熬。 另外一条船上,丁大人正与几人正在商议。 “如此说来,这一整个河道都要封?那安王起兵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天高皇帝远,我们未曾受封,享受那天家的福气,为何……还要如此?” 一个年轻男人气愤不已。 丁大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他连连叹息,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其实船队被迫停靠渡口时,他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谁能想到,远在圣京的安王起兵,将整个圣京城都围住了,其他叛军兵分三路直攻而上。别说圣京城了,就连附近的小城都未能保全,全都沦落到叛军手中。 如今,圣京城里是个什么光景,谁也说不好。 一道虎符从宫中送出来,召集了南北两地的军队一齐北上勤王。 河道便是在这个时候封上的。 只允许军队通过,其余停滞在河道里的船只统统不许离开,更不许投靠码头渡口,生怕走漏了一丝半点的消息。 两军交战,最后吃亏的都是小老百姓。 丁大人沉思片刻:“便是北上勤王,我等皆是文官,这种事情上却不能有半点助益,若是长期滞留在河道内,船队上众人的吃喝便成了问题,咱们还是先把这一部分事情解决了再说吧。” 左右他们现在是在勤王部队的管辖内,应当不会出现乱寇流军之类的出来打杂破坏,只需要考虑生计问题。 可……即便只有生计问题,那也是个大问题。 船队从淮州出发时曾经补齐过食水物资,倒也丰厚。 如今路程还未到一半,船上的粮草还算丰足,可谁也不知道这场叛乱何时才能消停,他们又被困在船上,时间长了肯定不行。 丁大人明白,必须早日做打算。 “可否与他们交涉,在下一个渡口或是码头让我等靠岸,也好安排下人去采买,总不至于所有人都跟着饿肚子。” 众人对此赞同,连连点头。 这些人中,就属丁大人官职最高,理应他出面协调此事。 然而,他都没见到人家长官就被轰了出来,理由很简单,特别时期当行特别之法,别说停靠了,再多说一个字,怕是丁大人自己都要被打成叛军细作了。 丁大人吓得背后冷汗津津,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屋内,暗暗发愁。 这会儿,他算是真的后悔这次远行了。 何必呢……如今贵妃娘娘的衣角都没摸到,自家父女却要被困在水上,谁也不知道未来如何,毕竟是叛军啊…… 那些人连皇帝都敢杀,真要跟这些军队碰上了,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就是送菜的,一刀一个,根本不带犹豫。 另外一边的船上,丹娘开始教自己和丁氏的下人们怎么钓鱼。 那一根根鱼竿,一袋袋鱼饵,还有两张大鱼网,丹娘坐在一把椅子上晒着暖和的太阳,眯起眼睛指点这些人张罗开来。 第190章 丁氏的下人们虽然不适应丹娘的节奏,但在全福他们的带领下倒也干得有滋有味,丁大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一只小桶里装着几尾鱼,那是刚刚收获的成果。 丁氏生怕父亲对丹娘印象不好,赶忙从屋里走出来打圆场:“爹爹,都是丹娘怕女儿待在船上闷得慌,便叫他们一起钓鱼让我看着逗趣呢。” 丹娘扫了一眼丁大人,只觉得这中年先生今天的脸色似乎哪里不太对。 想了想,她也补了一句:“我让人放了小船下去钓鱼,每个人身上都系了绳子,不会有事的。” 丁大人恍然大悟:“你这样很好,钓来的鱼也可我们自行食用,蛮好蛮好。”说着,他忙不迭地调头就走,步伐匆匆,好像有什么大事赶着去办似的。 丹娘垂下眼睑,眉眼微动。 其实这秘密是瞒不住多久的,船队航行的速度很慢,远低于来时的速度,即便如此,到了该停的时候前方军队的船是不会让他们再更进一步。 两日后,大家心里都像堵着块大石头,因为船行驶得再慢,还是停了下来。 丁大人与负责船队的何老板一起宣布了船只不得不停止航行的消息。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丁氏两眼无神,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他、他们为何要起兵谋反啊……为何?” 丹娘嘴角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还能为什么,为了那把九五之尊的椅子,为了权倾天下的霸业,权利二字足以让很多人动心了。 何况,这大雍朝的朝廷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稳固,浮华在外,内里如何也只有那些远在圣京城里的贵人们才知道了。 丹娘只想好好活下去。 难得脱离了末世,她只想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看每一天的日出日落。 见丁氏还在焦虑,她握住她的手:“嫂嫂,这事儿不是咱们能操心的,你就算再忧心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相信皇上吧,那些勤王的军队必能凯旋,到时候我们就能回家了。” 丁氏合上眼,两行清泪滑落,被握住的那只手死死扣住丹娘的掌心,拼命地点头,发间的那枚鸳鸯如意蝶舞钗都差点摇晃下来。 船上的食水仅供所有人吃喝十天。 原先预定回程只需十五日,这已经比来之时宽限了三四日,何老板又是个常年跑船的,又再这基础上多加了五日的食水,以备不时之需。 没曾想,竟然遇到这种情况。 十日内叛军会被剿灭吗?他们这些人能回家吗? 就算十日内能解决,剩下的粮草也不够他们抵达云州,一船的人都要饿肚子。 吃饭是顶顶重要的大事,丁大人很快拉着宋竹砷,翁婿俩开始筹划起来。他看见丹娘安排人去钓鱼,也灵机一动。 虽说在船上无法补给,但他们可以靠水吃水嘛。 把鱼肉也是食物,当然可以充饥。 每条船上都有渔具,只是数量不多,丁大人差宋竹砷问丹娘借。 丹娘倒也爽快,提出一个要求:“让我也去听听你们的安排呗,我就借给你们一些渔具。” “七妹妹,你也要听?那里面可都是些老少爷们,你去了不方便。”宋竹砷微微皱眉,下意识地拒绝她。 “哦,不让我去,那我就不借了。” 丹娘比他更果断。 宋竹砷:…… 没办法,他只好又回去请示岳父大人,很快就有了回应。 第191章 他们一行人来到船板上,丹娘头戴斗笠遮住脸,站在风中,阵阵江风将她的衣角吹动,她却依旧淡然自若,仿佛半点感觉不到这冷冽的寒意。 “我只想听听,你们关于这件事的安排。”她张口问。 “沈家小娘子,你虽想出了钓鱼这样的好办法,但出主意是男人们的事情,你一个妇道人家此处多有不便,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一个身着锦缎华服的男人似有不爽,冲着丹娘摆摆手,催促她离开。 “此言差矣,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我可不放心把自己的小命交到一个不认识不了解的人手里。据我推测,你那边船只上的食水消耗应当是比我们更多,我们这儿尚且能支撑十日,怕是你们那里——” 她轻笑着,“只剩下三四日了吧。” 冷不丁被戳中心事,那人吓了一跳,脸色难看至极:“你休得胡说!我们都是同一支船队的,一同采买一同备齐了食水物资,怎的我们这边还比你们少呢?你这样胡言乱语,可是想趁乱打劫?” 丹娘笑了:“这么慌张作什么?你看看你船上的人,都是一些青壮年,他们吃喝消耗本来就一般人多。” “再者,你们是走在船队最前面的人,有很多好东西都是你先拿,原先应该都筹备了一些,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茬,你们若是跟之前同样的消耗,那势必比我们短少物资,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她的声音清脆明亮,掷地有声。 就连丁大人听了她的话都忍不住去看那人。 那人被最看得冷汗津津:“就、就算我船上食水不够,那也跟你们没关系吧,这也不是特别的错处吧。” “是啊,这位沈家小娘子也太咄咄逼人了。” “如此厉害,也不知家里夫婿受不受得了,哼。” “真是半点女德都没有……” 这些话对丹娘而言都是耳旁风。 她轻笑:“当然有关系,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你们那只船上都是壮丁,是能保护我们的最强有力的一支队伍。若是你们船上最先短了食水,你这个负责人还隐藏不报的话,那会害了所有人。” “什么最坏的打算?”宋竹砷心头一跳,忍不住问。 “当然是叛军杀过来,前头的军队守不住了呗。” 丹娘说得理所当然,全然不顾在场众人都齐刷刷脸色一变。 “不会吧……”有人小心翼翼地试探,“小娘子这是在吓唬人。” “我只是说最坏的打算,毕竟我们是在船上,又不是在陆地上,能随意躲藏改变方向。” 她说着,顿了顿,目光直视着丁大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道理您应该明白。” 丁大人咬咬牙,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前后联系在一起想了想,顿时有了决断:“这位沈家小娘子算起来也是我的晚辈,我女儿是她的亲嫂嫂,她必定不会害了我们。还是听听她说的吧,这事儿……我们必须从长计议!” 丹娘笑了。 丁大人还是聪明的。 她这下总算放心了一半。 丹娘先要了一份各个船只的名单,上面用朱砂标记好哪些人会水,这些人另外有用。紧接着,她又统计了所有船只上的食水和物资的储备,以及小船的数量。 做完这些,她又让各个船只上的负责人着三人来分派每日的食水,除了特别需要照顾的孕妇之外,其余的人按照男女区分,每人每日拿的食水数量都一样。 第192章 这么一来,有些夫人小姐就不乐意了。 他们本来就是一整支船队,去往的方向都一样,都是从淮州出发前往云州的,但大家总归不是一家人,丹娘这样的操作自然引起不少人的反感。 有人说,哪能让下人与主子吃的一样,这不是犯了忌讳? 丹娘笑道:“那下人吃不饱病恹恹的,等叛军来了,是主子护着下人,还是下人护着主子?” 有人又说,凭啥连衣物鞋袜都要安排一致?穿惯了锦衣绸缎的富贵人家哪能吃得了这个苦? 丹娘不慌不忙地反驳:“这话留着跟叛军说吧,想必他们一定能体谅你们的。” 如此这番几趟下来,人人都知道这个年轻的小娘子不是个好惹的主。 她聪明利落,嘴皮子尤其厉害,往往一开口就说到关键的地方,让人想反驳都找不到机会。 丁氏看在眼中,愁在心里。 她是怕丹娘锋芒太露,遭人嫉恨。 丹娘却说:“好嫂嫂,我这可不是为了出风头,我只是想活下来。” 经历过血腥残忍的末世,她比谁都清楚老天爷想要玩弄命运,那他们没有人能逃得掉。 为了活下来,只能提前做准备,准备得越充足,活下来的概率就越大。 丹娘让会水的船员组成钓鱼队,每日都有一定的收获,可以减缓对储存食物的消耗。其他的丫鬟婆子,则开始每日处理江水,沉淀净化江水的法子也是丹娘教的。 她们手脚还算利索,过了前几日的适应期后,水源开始稳定起来,每日都能有一定的储备。 约莫第七日,前方传来好消息,说是从现在开始,可以徐徐前行。 只要船能动,对大家而言就是好消息。 一时间,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只有丹娘一反常态地脸色一沉。 她找到其他人劝说,但这一次无人再听她的。 她只好找来丁大人和宋竹砷。 他们这边有两条船,丹娘命人打开船舱,两人看见那些储备都吃了一惊。 “这……”丁大人惊愕不已,“我记得我这边是没有煤炭和柴火的,怎么会……” 宋竹砷愣住了:“这么多红薯和菜蔬又是哪里来的?” 不仅有这些,还有备下的十几块腊肉和香肠,虽然分量不多,但比起其他船只的储备,他们这儿算得上富足了。 丹娘:“这是我在上一个渡口时临时补充的,可惜……每条船的承载量有限,我不能将船舱都摆满,所以就买通了你们那条船的人,让他们空出一个舱来给我放东西。” “有了这些,我们就不用愁了。”宋竹砷又惊又喜。 “不,我的意思是……要赶紧在这两天,把船上的这些食物都做成熟的,可以直接吃。接下来,就没工夫开火了!”丹娘目光凛然。 丁大人微微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看不出来吗?我们很可能已经被人家选中,被推到前头当卒子了,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条河道上会有一场恶战,而我们就是前头替他们吸引火力的倒霉蛋。” 丹娘微微一笑,“不然您觉得,为何要让我们徐徐前行?” “这……” 丁大人一身冷汗。 这个可能谁也没想到,大家都沉浸在即将返航的快乐中。 “他们怎么敢?”宋竹砷还是不太信。 “怎么不敢?到时候只要打了胜仗,我们就是被叛军所杀,谁又能替我们鸣不平?” 丹娘冷笑,“我是不愿坐以待毙的,若是你们不信,那我就只能管我那条船上的人了,这些煤炭柴火是我买的,我也要一并带走。” 第193章 说着,她还补充了一句,“你们放心,嫂嫂既与我在一条船上,我必不会不管她。” 她一股脑说了一大堆,倒把翁婿二人给说傻了。 丹娘不爱拖泥带水,眼下也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她眉间微动,最后一次催促:“我给你们俩一个时辰的考虑时间,等会儿我再来问,若是你们还是不愿信我,那我便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了。” 说着,她转身离去,去下一层的船舱清点剩余的柴火和煤炭数量了。 丁大人和宋竹砷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开口。 丹娘走后,屋子里就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翁婿俩一个坐在桌子旁,低垂着眼睛,一个站在窗前望着外头江天一色。 丁大人心中翻江倒海。 丹娘的话已经一遍遍在他脑海里过着,原先没注意到的几个点,在她提醒之后都开始渐渐清晰明朗。他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越发觉得丹娘的顾虑不是空穴来风。 若是前方安全,何必徐徐前行,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船上这些人日日都要消耗,船只的储备本就不足,这么下去还未到云州他们怕是已经弹尽粮绝。 唯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那些军队的人笃定了他们这些船只根本不可能抵达云州! 既然无法活着回去,那么只能命丧大江。 到时候是淹死的,还是被叛军打死的,谁又会真的在意? 丁大人想来想去,额头上已然一片冷汗。 他猛地回头:“快,让丹丫头过来一趟!!”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丁大人别的不想,只想能护着一家老小,尤其是女儿女婿。他们俩是自己带出来的,若是让怀孕的女儿真的无法平安归家,那他更会抱憾终身。 丹娘很快来了,三人合计了一下,很快便分配好各自的任务。 有了两个还不算拖后腿的人帮忙,丹娘总算松了口气。 两条船上的人通通动员起来,烧火的烧火,煮饭的煮饭,烤红薯的烤红薯,丹娘还教他们把保温的水囊空出来,这些天都要灌满。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忙活两天两夜,船也行出了不远的距离。 所有食物都备好,所有人都养成了和衣而眠的习惯。 丹娘则和丁氏待在一屋。 外头风声鹤唳,筹备热火朝天,丁氏早就嗅到了不对劲,她满眼紧张,大大的眼睛里都没了光彩,从没感觉过在船上的日子竟是如此难熬。 又过了一日,丹娘把之前在渡口捡来的一对母女叫来,让她们就睡在自己和丁氏的屋子外头。刚好搭了一张简单的竹榻,上面铺了厚实的被褥还有棉被,给母女二人睡刚好。 夜幕降临了。 今夜江风格外猛烈,刮得船舶随着水面轻轻晃动,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睡不踏实。 耳边除了已经听腻了的波浪声响,就是自己那不安的心跳。 丹娘睁开眼。 她嗅到了火药的味道。 很轻很轻。 如果不是她前一世经常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她也闻不出来。一个翻身,她悄无声息地闪了出去。 将门锁好后,她顺着味道的方向悄悄前行。 她的速度很快,根本不受这晃动的船只的影响,不过几步她就来到了船边。黑暗中,有些身影已经悄悄摸上了船,他们身上都带着火药。 丹娘眯起眼眸,手握住一只匕首,身形灵动得好似林间的青燕,抬手就割断对方的脖颈,不过数十秒的功夫,先前上船的人已经被她杀光了。 第194章 她用染得鲜红的刀刃割断了那条绳索,再把那些尸体一个个丢进江水里,当然他们身上携带的火药都被她留了下来。 打扫好船板后,她冷冷注视着黑暗如深渊的江面。 风依然在吹着,她的心咚咚狂跳。 突然,远处一条船亮起一片火光,轰的一声巨响,船板上炸开一个大洞,顿时那条船上乱成一片,尖叫呼喊不绝于耳。 隔着深深的江水,她远远看着那一场屠杀,忍不住握紧了掌心。 距离太远了,不是现在的她能救得下的。 紧接着,又是一条船被炸开,火苗冲天,一个个无辜的人掉进冰冷的江水。这种天气,江水冰寒刺骨,他们根本不可能活着游到岸边。 丹娘握住了匕首,那暗藏在血液里,已经沉寂多时的杀意正在躁动。 江面被火光和血色染成一片绚烂。 却是死亡的味道。 她猛地抬眼,从船上取下一段长长的铁索,铁索另外一端扣住匕首,三两下跃上船只的最顶端,她挥舞起手里的铁索,把它当成了一条长鞭,狠狠地甩了出去! 匕首在黑夜中寒光肆意。 那寒光所到之处都是一片血腥。 丹娘双眸如冰,心止如水,没有片刻动摇,她知道,只要出手就是绝杀,她不可能留下任何一个活口。 那匕首仿佛带了意识,精准地灭杀一个个偷爬上船的叛军,风中只留下那一阵阵铁索挥动时的呼啸声。 对方也不是傻子,很快就察觉到不远处另外一只船上有个高手。 叛军的动作有所收敛,他们开始撤退。 丹娘冷笑。 想跑,呵呵,没门。 她快速将之前劫下的火药点燃绑在另外一根铁索上,远远地朝着那些藏在暗处的小船抛去! 轰隆,轰隆连着几声巨响,那些小船一个不剩。 船上的叛军也没能成功登船,都被炸死,沉溺在江水中。 那些叛军是真的火了,这是哪一路的煞星,出手竟然这么狠辣,连个脸都没露,咔咔几下就干掉了他们这么多人。 丹娘舞动铁索,匕首嗖的一声就回到她的掌心。 匕首满是血污,但她却依然整洁一身,仿佛只是这一场杀戮中的过客。 “让你们的人从我们的船上滚下去,否则——我会让你们剩下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她冷冷的声音几乎被揉碎在江风里,却分毫不差地送到对方那些人的耳朵里。别说那些叛军了,就连船上的人都惊呆了。 这、这煞星竟然是个女人!! “我给你们一分钟——啧。”丹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古代还没有分钟这个概念,“我数到六十,你们不走的,那就把命留下来吧。” “一,二……” 她不慌不忙地数起来,两只眼睛始终盯着他们。 那些叛军犹豫了几秒,还是乖乖褪去。 虽然说话的是个女人,但他们谁也不确定那条船上到底还有多少人,一出手就让他们的计划破产,不但没能干掉这些船队,还折了这么多兵,真是失算。 丹娘远远看着他们离开船队,仔细数了数。 “六条船。”她呢喃着。 她掂了掂手里剩下的火药,眯起眼睛盘算着距离。 立在风中的纤细身影恍若一道残霞,于阵阵火光中若隐若现。 突然,她猛地暴起,拼尽全身力气将铁索甩了出去,铁索之上是点燃了的火药,像一条狠狠撕裂暗夜的利爪划破江面,轰隆一声,连着几条小船都被火药侵吞! 第195章 “不好,这娘们要赶尽杀绝!!” 那些叛军总算意识到不对劲了,拼命地划着小船想逃下一命。 还没划出数米远,身后那寒风呼啸而来,铁索咔咔作响,在巨大力量的催动下发出桀桀的声音,好像一个恶魔在泣血狂笑。 又是一阵火光四起,那六只船全部湮灭在江面上。 空气中都是火药燃烧过后的气味,让人闻着很难受。 宋竹砷所在的那条船上的人都已经被惊动了,借着火光,他们依稀能看清对面船顶上的女人。 她看起来身姿羸弱,不堪一击。 但谁都看见了刚才那骇人的一下,是什么样的力量能有这般惊人的爆发力,竟然能穿越江面这么远的距离,将那些叛军一网打尽。 丹娘其实状态也很差。 为了赶走这些人,她已经透支全部的力量。 来到这个时代累积了这么久的能力,一下子清空,她现在呼吸都透着腥甜,双手几乎抬不起来。 慢慢跳到船板上,尔雅和新芽早迫不及待地冲过来。 “大奶奶!!” 丹娘努力咽了咽,沙哑着声音:“让剩下的船队盘点人数和储备,他们还会来。” “还有,让那对母女不要离开嫂嫂身边……” 话还没说完,她就撑不住晕了过去。 太难受了。 她浑身像是火烧火燎一般的难受。 前一世里,觉醒异能时也比现在好受许多。 她醒不来又不能完全睡着,意识在清醒和模糊之间不断切换,人像是泡在水里一样,浮浮沉沉,摸不到边。 能听见耳边有人在哭,却又睁不开眼,也动弹不得。 丹娘无不担忧。 哎……好不容易重开一世,自己该不会就这样噶了吧? 那也太倒霉了。 她明明不是那种舍己为人的好心人啊,怎么为了救别人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呜呜呜…… 不知过了多久,干燥的唇边多了一丝清凉。 她混沌的大脑来不及反应,身体就本能地追逐,张开嘴,任由那清凉又清甜的汁水灌入喉咙,让如火烧一般的嗓子舒坦了不少。 就这样喝了好一会儿,她觉得自己缓过来了,渐渐地能睁开眼睛。 眼前多了一个人影。 她眯起眼眸,很快确认出这人不是自己船上的任何一个。 隐约很熟悉…… “沈……寒天?”她呢喃着。 刚说完,唇上就被对方的大手捂住,那人哭笑不得:“你怎么认出来的?” 丹娘眨眨眼睛,鼻息前的香气越发清晰。 没错,就是她老公,沈寒天! 刚想挣扎着坐起来,她又一阵头晕,差点吐了。 沈寒天赶紧把她按回去,压低声音:“闹什么,你不要身子了?” “你怎么在这儿?”她更关心的是这个问题,“这里很危险,我们的船队已经被当成炮灰啦,他们要我们在前面吸引那些叛军的炮火!” 她顾不上沈寒天到底能不能听懂炮灰是什么意思,不顾一切地说,“你不是去戍边了吗?为什么哪里危险你往哪里跑?” 见她着急,沈寒天却觉得心头莫名温暖。 抬手揉了揉女孩的脑袋,他轻笑:“我从戍边赶回来,有点事情,等忙完了还要赶回去。”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因为你在这儿。” 沈寒天顿了顿,“太久没见到你了,想得很。” 她愣住了。 一阵暖意从心头涌动,很快传遍全身,慢慢从脖颈一直爬到脸上,这会儿连耳根都滚烫无比。 这人怎么回事…… 一张口就是这样缠绵悱恻的情话,都不打个招呼的,害得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第196章 清了清嗓子,她嘟囔着:“你又看不见。” “那也还是想你,不耽误。” 丹娘:…… “总之这里很危险,我不一定能护着你,你赶紧办你的正事去!”她催促道。 虽然不知道沈寒天是怎么来到这艘船上的,但她知道,这个男人身上有很多秘密,他来到她身边,她竟然半点都不惊讶。 “不需要你护着,外面已经没事了。” 他又轻声说,“你先睡下,我守着你。” 丹娘还想说什么,他又端起一只碧玉小碗,一勺一勺喂到她唇边:“还是想吃完这些?” 她下意识地张口,入口的就是淡淡清甜,令人胃口大开。 “喜欢?”隐约察觉到女孩的心情在雀跃,他微微一笑。 “嗯,好吃,这是什么?”她从没吃过。 吃着像米糊,但是比米糊更香,透着淡淡的回甘,简直令人欲罢不能。 “喜欢就行,我也不知这是什么,是赏下来的,我之前尝了一点觉得还不错,就留下来给你了。” 闻言,丹娘心头暖暖的。 吃完后,她重新睡下,只觉得浑身开始慢慢恢复力气。 沈寒天就在她身边,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 “你……能陪我多久?”她呢喃着问。 “到云州地界,我就该离开了。” “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确定。” 又是这一句不确定,她莫名有点想哭,扯着他的袖子盖在脸上。 沈寒天也就任由她这样做了。 “上来一起睡吧。”她突然往里面挪了挪,掀开被子,“快点。” 他沉默一会儿,没有拒绝。 就像之前很多个夜晚那样,两人依偎在一起。 这不过这一次……他们只有一条被子。 两个年轻的躯体靠在一起,原本就火热,丹娘觉得自己舒服多了,之前那样的难受也如退潮一样渐渐消退。 沈寒天怀抱着她,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 久久无言后,丹娘抬眼借着微薄的灯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那流畅俊朗的下颌线。沈寒天依然闭着眼睛,但他的拥抱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他能感觉到她的视线。 她在看他。 突然,两人拥吻在一起,这默契如火焰,迅速将他们之间的思念点燃。丹娘只觉得一腔情意汹涌而来,带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热烈,触碰间,她贪婪得汲取着他的气息。 而沈寒天也是如此。 他死死抱着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但……还不是时候! 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气喘吁吁间她娇嗔地往他怀里拱。 沈寒天被她这样逗乐了,忍着痒痒还要紧紧抱着她。 闹得差不多了,丹娘突然叹了一声:“你就别陪我去云州啦,等会儿天亮了你就回去忙你的吧。” “为何?” “你当我傻?”她翻翻白眼,“你趁着天黑而来,不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你出现在这里吗?若是一直留在穿上,保不齐被人发现,何必冒着风险呢?况且,你肯定还有其他要紧的事情去做,还是赶紧去吧。” “……我不放心你。”沈寒天说。 她却笑了,笑声轻快:“那你应该知道,我是很厉害的,之前那些叛军都是我杀的!” 她抬起脸,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也是那样明亮狡黠。 她甚至没有刻意回避自己双手沾血的事实。 坦荡,大方……反而让沈寒天一阵错愕,他还以为她会觉得难过愧疚,会哭得晕过去呢。 沈寒天点点头,伸手揉了揉她的鬓发,像是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说:“做得不错,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这下轮到她惊讶了,“你不害怕吗?” 第197章 “不,我只是怕你太过逞强,他们那么多人一个个都是从沙场上见过血回来的,万一有个不慎,你……让我如何是好?”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将她按进怀里,“下次别这样了。” 她也伸手紧紧抱着他:“下次还会这样。” 他无奈,浑身一怔,颇有点哭笑不得。 “因为这种局面我又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有人来救我,万一你赶不及呢?万一你也有危险呢?既然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谁退让谁才是输家!” 她眸光坚定,“所以我不能退。” 若是当时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出事,而袖手旁观,那么连他们的船都保不住。下一次叛军来袭会更加猛烈,胜利属于丹娘的概率就会逐渐降低。 沈寒天轻叹一声:“好吧,那你要记得,若是出手必定不要给对方留后路,尤其是这种来取你性命的人。” “那当然。” 时间太珍贵了,他们俩谁都不敢睡。 可是在珍惜也抵不过东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 沈寒天要走了,再不走就会被其他人发现了。 “你去吧。”她松开手,“快点忙完了早点回家。” 他揉她的纤腰迟迟不愿松手,直到她再次催促,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怀抱:“知道了。” 丹娘没有送他离开。 她还是不擅长应对离别。 把脸蒙在被子里,深深地吸着他留下的味道,只听见嘎吱一声轻响,门开了。他淡淡地说:“夫人,我先去了,你照顾好自己。” “嗯。” 片刻后,耳边一片安静。 丹娘的心跳咚咚,那不舍终于还是像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汹涌而来,她赶忙跳下床追了出去。 船板上空无一人。 眼前是一片雾渺茫茫的江面,东方已经泛起一片灰白,冬日的早晨连只鸟儿都没有,四周安静得可怕。 她又更进一步追到船舷附近往下看。 远处,一叶扁舟已经顺着江流走了老远,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还依稀可辨。她盯着那个身影,久久凝望,轻轻摇了摇手。 第二次分别,对丹娘而言有了与众不同的滋味。 她也不记得那叶扁舟是何时彻底离开自己的视野的,等她回过神来,尔雅刚好端着一盆热水出来。 “奶奶,您怎么跑出来了?外头冷,您当心冻着!!” 尔雅的声音引来了新芽还有其他丫鬟。 丹娘身上多了一件厚实的披风,然后又被她们簇拥着回到温暖的屋内。 “奶奶,您可把我们吓死了。”新芽红着眼眶,“您已经昏迷了两天了……” “奶奶,如今外头的船上的人都等着您醒了,要跟您说话呢。”尔雅欢喜地擦掉眼泪,“您醒了可真是太好了。” 两天…… 丹娘这才意识到,搞不好沈寒天已经守着她不眠不休两日两夜了。 心头莫名一暖,更多的还是对那个男人的心疼。 她轻轻咬着下唇:“我没事,就是有些饿了。” “奶奶慢些起,我去打热水。” “我去给奶奶拿早饭。” “奶奶,您先喝点热甜汤暖暖身子吧,刚刚煮出来的。” 丹娘尝了一口,虽然不如沈寒天给她吃的,但也不错了。用玉米粉煮出来的米糊,里面还有一些指头大小的珍珠圆子,一口咬下去竟然还是豆沙馅的,果真甜蜜可口。 稍稍垫了垫肚子,她又在新芽和尔雅的服侍下洗漱更衣梳头,打点好一切,她动了动手脚,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披了一件滚毛玄色灵鹤大氅出门了。 照旧先去瞧丁氏,因她受了伤,这几日都是和丁氏分开住的。 第198章 一回到丁氏的屋内,那柔弱担忧的孕妇当场泪如雨下,哭着过来紧紧抱着丹娘。 “你这丫头,真是把我吓坏了!” 丹娘不得已,只好先把情绪失控的丁氏哄好,两人双双坐下,丁氏才用帕子轻轻擦了擦眼角:“那天晚上那般凶险,你怎就出去了呢?” “出去看看嘛,刚好发现了一些动静,也多亏了我机敏,要不然咱们船上可要遭殃了。” 丁氏愣住片刻,倒也无法反驳地垂下头。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动荡之后,其他几条船上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一个个都想到他们这条船上。可当时丹娘重伤昏迷,不能出来主持局面,最后是丁大人和宋竹砷顶住了压力,让那些遭殃的船只先修理,船员和乘客再整顿盘点,总算将这两天熬过来了。 丁大人当时看丹娘的眼神敬畏中带着复杂,最后什么也没说,命人将丹娘送到另外一间单独的房内休息,还把船医叫来给丹娘问诊。 船医却说,沈大奶奶并无病态,浑身也无伤处,但就是昏迷不醒,像是透支了精力体力,怕是要养着。 当时还以为丹娘过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好,没成想才两日,她就生龙活虎地下床了。丁氏深感佩服的同时,又好一阵羡慕。 丹娘与她聊了一会儿,便去找丁大人了。 刚出了门,外头就是丁大人身边的小厮,不远处立着两个人,不正是丁大人和宋竹砷翁婿俩嘛。 见丹娘过来,丁大人点点头:“沈大奶奶,借一步说话。” 他们来到另外一边的船板上。 今日江风依旧,却日光晴好,升起来的太阳照在身上,渐渐地带来了几分暖意。 丁大人欲言又止。 丹娘捧着茶杯轻轻拨弄着几片茶叶,笑道:“丁伯父,有话还是直说吧,咱们也没旁的时间好耽搁了。” “你说他们还会再来,可是真的?”丁大人问。 丹娘:“六七成的把握吧。” “为何这般笃定?” “因为他们蠢。”她望着江边,那一片金色的阳光已然升起,笼罩在她白皙冰冷的脸庞上,仿佛洒下了一层神辉。 说着,她勾起嘴角,“若是那天晚上他们没有逃命,而是继续冲入船舱杀人,我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但他们还是放弃了,甚至还相信了我说会放过他们这样的话。” 丁大人沉思片刻:“你还有旁的打算吗?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布置?” “弃船。” “弃船?这不妥,不说咱们两艘船上加起来就有百来号人,其他船只上还有其他人,就算把其他小船都算上,也不可能够。” “这里距离定州渡口应该还有两日的路程了吧?” 丹娘轻笑,“丁大人,定州渡口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若是错过这一茬,怕是我们得在水面上与那些人硬碰硬了。别指望我们身后的官船军队会护着我们,把我们推到这个位置上来的,本就是他们。” 船队死,后面的那些人才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才能胜算更多。 这道理不用丹娘说,丁大人眼下一定都明白了。 “定州渡口……”他呢喃着,“那顶多还有两日便到了。” “那就两日。” 她微微笑着,白玉一般的小手仿若无骨,随意地搭在袖口处,任谁都想不到那天晚上血染江面都是这个年轻夫人一手所为。 丁大人却不敢再看她的双眸,又问了两句关键的,便卷袖离开。 第199章 宋竹砷关切地看着这个已经很陌生的妹妹:“小七……” 丹娘回眸:“六哥该去陪陪嫂子,再打点一下你们身边的家仆。两日后动身,手脚要快,若是慢了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宋竹砷剩下的话反而说不出口了。 人家哪里需要自己安慰? 那日他也看见了自家七妹妹那令叛军闻风丧胆的模样,怕是从地狱里来的恶鬼也不过如此了。 可面对他时,丹娘好像还是之前的她。 说话直来直去,像是不过脑子似的,就是大家口中的傻子…… 宋竹砷走了两步,又回头:“七妹妹,你是不是不傻啊?” 丹娘轻笑,没有回答。 他只好挠挠后脑勺去找妻子了。 经历了几天前那恐怖血腥的一夜,丁氏却显得精神还不错,原因就是丹娘在之前就做了安排,让婆子丫鬟们死死守住丁氏的屋子,半步都不许放出去。 入睡前,丁氏还喝了安胎药。 这药里还有宁神安眠的功效,每每喝下丁氏都能睡得很安稳。 这一觉醒来,所有风波已经过去,那些下人们得了命令,谁也不敢跟她多说半个字,生怕惊了宋大奶奶的胎。 是以,她瞧着面色竟比丈夫还精神些。 见宋竹砷面色沉沉,似有心事,丁氏忙问:“可是又出什么事了?” “两日后,我们便要在定州渡口下船。” “那可是好事呀。定州距离云州也不算太远。”丁氏两眼一亮。对她而言,只要能从这该死的船上下去,哪怕多走一段日子陆路都能接受。 漂在水面上始终让她心神不宁,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 “路上会比较凶险,咱们把一些该带的东西带上,你让你身边的丫鬟婆子都警醒着,若是到时候情况不对,有些金银细软该丢就丢了,什么都比不上性命要紧。” 宋竹砷柔声叮嘱着。 丁氏也渐渐目光肃穆,郑重地点点头。 一日风平浪静地过去,日头渐渐西落,船行的速度再慢前面眼瞅着也快到定州了。 这一晚,丁氏睡下后没多久便觉得难受起来。 先是浑身发痒,这痒从背后蔓延到全身,最后集中在高高隆起的腹部。她不敢抓挠,只能硬生生忍住,忍到了天快亮时,肚子一阵阵抽痛,两腿间满是湿泞,她喘着气:“来人,快来人……” 丹娘最先赶到。 她看了一下丁氏的情况,赶紧命下人们烧热水、备好干净的棉布,再将剪子等物用火苗燎过,再用开水烫了,放在一旁备用。 整个屋子里的下人都忙活起来,人人都忧心忡忡。 丹娘知道,这是最坏的局面了。 赶在他们下船之前,丁氏要生了。 丁大人和宋竹砷已经赶到,丹娘告诉他们:“要生了。” “什么……”宋竹砷慌了神。 他们现在可是在物质匮乏、要什么没什么的船上,别说生孩子了,连吃饭都要精打细算,生怕一个不小心会把自己活活饿死。 丁大人满眼都是后悔:“我女儿她怎么样了?船医呢?” “船医没用,我这边有稳婆,不必担心。”丹娘声音轻柔,“只是计划得改一改,让其他船只上的人先从定州渡口离开吧。” “那我们呢?”丁大人有些慌了神。 “我们……”她呢喃着,“怕是要在船上与那些人面对面碰一次了。或者,你愿意舍下你女儿一条命,让她跟着我们一起下船。” 丁大人呼吸一顿。 他如何舍得!女儿也是他疼爱了十几年的孩子,如今若是因为他一时冲昏了头脑,反而害得女儿一尸两命,这罪过可大了。别说他了,家中夫人怕是也会心疼死。 第200章 “万万使不得。”他想都没想,当即拒绝。 “那便在船上吧。”丹娘摇摇头,“这已是最坏的局面里最好的办法了。” 定州渡口没有他们提前安排的马车,谁也不知道还剩下一天一夜的时间里,丁氏能否顺利生产。若是到了渡口,孩子还没生下来,这产妇该怎么办? 丁大人再也克制不住悔意,神色崩坏:“都是我,若不是我一意孤行……” 一旁的宋竹砷也红了眼眶,死死咬着下唇。 他又如何不怨岳父呢,若不是老丈人执意要他们夫妇去淮州,他们也不会遇上这种事。但对方毕竟是妻子的父亲,他又能说什么? 他又气愤又心疼地冲着丁大人潦草地作揖行礼:“此处还是交给岳父大人吧,您比我更有远见,我还是先去陪佩儿。” 佩儿就是丁氏的小字。 见女婿负气离去,丁大人也明白,这是对方对他极为不满的表现。 他面色沉沉,这会儿也顾不上和女婿说话了。 丹娘深深看着丁大人:“快些去准备起来吧,时间不等人。” 他略微一低头:“我女儿……就麻烦你了。”随后,他步伐匆匆而去。 屋内,丁氏发出一声惨叫。 经历了两辈子,丹娘都没自己生过孩子。 前一世里,她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每天就在逃生和怎么活下去之间挣扎。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虽然自己没生产过,但却知道生孩子对女人而言可是一道坎。 尤其是在这种医疗水平不发达的古代,生孩子可是一只脚迈进鬼门关的事情,凶险至极。 还好,丹娘早就把情况想到最坏。 她之前捡来的那对母女中的妈妈,就是个稳婆。 之前她细细问过,发现对方都对答如流,有些基本的医疗知识倒也不是胡诌乱说,丹娘才将她们一并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刚好,这不就用上了。 热水一盆盆的送进去,外头的药炉子上蹲着人参汤,还有其他的糕点汤食。丹娘不懂生孩子,但她知道生孩子是耗费体力的事情,丁氏只有吃饱了才能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来。 丹娘进了里屋,丁氏正躺在床上,她已疼得满头大汗,衣衫内外都湿透了。屋子里的炭火不断,还是很暖和的。她命人封死窗户和大门,动手拧干热乎乎的毛巾给丁氏擦了擦身子。 “嫂子,起来换身衣服,别着凉了。” “丹丫头……我好疼。”丁氏觉得孩子还没生,自己已经快去了半条命。 “疼是正常的,你想想若不是这番疼,你哪能得到一个大胖小子?趁着这一阵疼过去,我帮你换了衣衫,你再吃点东西。” 如今丁氏对丹娘的话可谓言听计从。 等自己觉着稍微好些了,便配合着丹娘换了衣服,又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着,丹娘记得前一世邻居姐姐生孩子时也是这样,说是稍稍运动可以生得更顺利些。一边散步一边还吃着汤食点心,丁氏渐渐觉着好受多了,丹娘又陪着说了一会子话。 直到外头天色渐渐暗下来,她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用饭。 尔雅送了满头和三碟子小炒过来,新芽将一壶暖茶里加了蜂蜜,又点了些酸甜可口的梅子粉,丹娘喜欢这味儿,她已经做惯了。 丹娘吃着饭,叮嘱自己身边的几个人:“你们也去吃饭,吃饱了把东西收拾好,晚上咱们这儿可不安生。” 第201章 新芽尔雅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便从屋子里退去。 吃饱了饭,丹娘拿出那天的武器,铁索配匕首。 那把匕首都已经微微卷刃,可见那天晚上丹娘用它威慑了多少人。 将匕首换下,丹娘拿出之前在厨房里找到的一把剔骨刀,这玩意没有匕首灵活,但胜在杀伤力可观。她第一眼就看上了,直接顺到自己的手里。 前一世她是冷热兵器都能用,冷兵器当中耍的最好的就是长鞭和砍刀。不是美感优雅的唐刀,也不是灵动绰约的长剑,而是……砍刀。 光是看着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丹娘是没想到,到了这边,自己还有重操旧业的一天。 内心一边感慨一边把剔骨刀扣在铁索上,然后她也没把匕首丢了,而是重新磨了磨,贴在小腿边放好。 最后,她掂了掂那天剩下的火药,又数了数从厨房里偷出来的菜油。 哎……她不免感慨,怎么好像回到了末世刚开始的那几年呢,没有武器也要自己制造武器。 技多不压身,老祖宗诚不欺我。 她准备好一切,又往怀里塞了几个馒头,将屋子里的东西打包好,合衣睡下。屋外,还能时不时听见丁氏的哀嚎,江风阵阵,船行缓慢,她就在这种复杂的环境里睡着了。 休息是必须的,接下来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这几条船上没一个能打的,最后还得靠自己。 风微微吹着,丹娘于深夜醒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如墨玉,她利落地翻身起来,快步走到船板之上,朝着远方眺望。 丁大人和宋竹砷早已安排好,他们也和丹娘丁氏同一条船了。这么危险的时刻,家人不在一起总归心不安。 见丹娘出来了,那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她。 只见她迎着风口轻轻嗅了嗅,回眸道:“你们都进去,有人来了。” 丁大人刚想问个明白,丹娘又说:“进去,陪在你女儿身边。” 他沉默几秒,转身拉着宋竹砷回了屋子。 丁氏的屋子分内外两间,产房在里面,外面那一间刚好给他们翁婿俩,还有忙成一团的下人们。 稳婆江妈妈倒是有点本事,在她的照顾下,丁氏情况还算稳定。 此时,船板上只剩下丹娘一个了。 她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将它拴在另外一根铁索之上,在手中不断轻轻甩着,渐渐地火光四溢,像个明亮的火圈围绕在丹娘身边。 只见皙白的小手一松,那火圈竟然朝着远处投过去,黑夜中一声叮当作响的金属声响过,火圈轰然放大散落,照亮了不远处缓缓逼近的几艘船。 不过须臾之间,她已经看清了对方船上的将旗。 是叛军。 看样子,是来报仇来了。 被丹娘发现后,他们也有些乱了阵脚。 她却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拿起一部分火药点燃,就像上次一样远远地甩出去。丹娘只觉得身体中仿佛有什么力量在觉醒,一次次的冲破她的极限,让她胸口处像是被一团火苗笼罩。 丹娘的准头相当可怕,那些火药都准确无误地落在对方的船板上,只听一连串的爆炸声响起,那边船上的人再也坐不住,火光亮起,一片怒吼惨叫。 他们的船还在前行,似乎被她的举动激怒,速度还更快了。 她不慌不忙调动起全身力气,拿着铁索挥舞出去。 第202章 比上一次,她这回更加熟练,并且……她好像觉得自己比之前更强了,这满满的用不完的力气是怎么回事? 原本经过操练之后,她的身体就远比一般成年男人还要强壮,如今看来,她简直不是人…… 对方也被她这样猛准狠的攻击给打怕了。 这哪里是偷袭,分明是他们被动的一方面挨打。 因为距离远,他们手里的弓箭就算能射出去,等到了对方的船上也几乎没什么杀伤力了。 何况,根本射不中。 他们的船上还没有配备火药弹,半点远程攻击的手段都没有。 而丹娘呢…… 铁索在她手中挥舞阵阵,威慑的呼啸声不断,她立在当中仿佛一个战无不胜的女战神。 那些船只不敢再靠近了,丹娘却越战越勇。 她将一根铁索甩出去,稳稳扣在其中一条船上。 “既然来了,还走什么呢,留下来做客吧。”她轻笑着,双足踩在那铁索之上,竟然顺着铁索朝人家的船上走去。 铁索的另外一端稳稳地固定在自己的船只上,丹娘的身姿轻盈,仿佛江风一刮就能倒。可她偏偏走得很稳,手里那把顺着铁索垂下来的剔骨刀在夜风中隐隐透着寒光。 远处,叛军船上的几人已经慌了神。 “主帅,这该如何是好?!” 光是刚刚那几下,他们就损失了不少人,如今对方那位杀神竟然有恃无恐,顺着一条铁索就这么一步步过来了。 丹娘步步紧逼,那些人更加六神无主。 主帅急了:“慌什么,砍断她的铁索!看她还怎么过来!” 话音刚落,那一抹娇俏的身影瞬间动了。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一脚踹倒。 雪白的玉足光着踩在冰凉的船板上,她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冷,女孩回眸,白净的脸上都是淡然的笑容。 面对这些人,她似乎没有多余的情绪,三下五除二便将他们一伙人都用绳子捆了起来,还剩下十二人。除了开船的那个被她单独留下来之外,其余的都被捆得结结实实倒在地上。 谁也没看清这女人是怎么做到的,只觉得对方快如闪电,尤其在黑夜的遮掩下,显得更加让人不寒而栗。 丹娘嫌他们吵,又一个个堵上嘴,然后打晕了。 说真的,这一次不能把人赶尽杀绝,还要留手,对她而言并不容易。 作为末世的绝顶高手,丹娘只会杀人,不会留活口。 这一次,她还算做得不错,心底给自己点了个大大的赞。 一切准备好,她让留下的那个倒霉蛋把船开近一点。 那个倒霉蛋见自己的主帅都落入人家之手,哪有不从的,赶忙把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丹娘把玩着手里的剔骨刀,声音温柔甜腻:“你最好乖一点,知道吗?” 倒霉蛋拼命点头,都快哭了。 另外一边船上的人一个个都傻了眼。 见丹娘把叛军的船都开了回来,大家来到船板上帮忙。 她提起裙摆,顺着铁索三两步回来,趁着众人还没看清楚,就穿好鞋子,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她的裙子,连一点褶皱都没有,更不要说沾上一星半点的血色了。 “没事了,你们可以上去看看,这几个是还活着的,但已经被我打晕了,剩下的都是死的,你们搜一搜,把能用的都搬到我们船上来,至于这些人嘛,就让他们继续在自己船上待着。” 第203章 丹娘打了个哈欠,有些眼神迷茫,“我去瞧瞧嫂嫂。” 她折腾了这么大一番动作,竟觉得比几日前还要精神,完全不觉得累。而且隐隐还有突破的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屋子里,丁氏刚喝下一碗参汤,正在卖力生孩子。 这种事丹娘也帮不上忙,索性拿了茶水点心坐在外屋边吃边等。 不一会儿,丁大人身边的小厮在门外回话。 “沈大、大奶奶,我们老爷说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去哪儿?” “咱们船舱那边。” 丹娘起身,跟着小厮来到船舱,但见众人都傻眼似的杵在门外,不禁好奇:“你们站这儿做什么?” 宋竹砷见她来了,忙不迭地让开一条道:“七妹妹,你快来瞅瞅,这还是咱们船舱吗?” 丹娘往前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只见原本已经空了一大半的舱内如今已经装满了各种食物,甚至旁边还有两大桶清水。水桶竟是用金丝白竹编成的,一点不漏,足有一人多高。水桶旁还有一只精致漂亮、四四方方的皮匣子,里面装着的竟然是各种药材,正是眼下船上最需要的。 脑袋里一片茫然,她终于想起一人来。 沈寒天!! 一定是他! 他不但来陪着自己两日,甚至还悄悄装满了船舱。 因船上的食水供应都是提前两日把分量取出,其余的时间其他无关人等都不许靠近船舱,是以谁都没发现,他们的船舱竟然是满的! 丹娘眼眶微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丁伯父,麻烦您差人去看看其他船上的情况。” “好。” 丁大人派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 结果和丹娘预料的一样,那些人的船舱里也满了不少食物,只是少了清水和药物,分量也不如丹娘这边的多。 有了这些食水,他们当然可以顺顺利利地回到云州,也并不需要在定州渡口提前下船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振奋人心的。 谁也不知道是谁做的,但因为有了这个发现,徘徊在众人脸上多日的愁闷不安慢慢烟消云散了。 天亮了,又一个日出,宣示着黎明的到来。 丁氏于晨曦时分诞下一麟儿。 母子平安。 宋竹砷高兴坏了,眼眶都红红的,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扶着妻子,满脸的幸福几乎要溢出来。 “多亏了七妹妹的参汤,我在无力的时候喝下去反而觉得又有劲儿了,不然是无论如何也生不下这孩子的。”丁氏面容还略显苍白,但精神还不错。 这一番有惊无险,还生下了一个嫡子,怎能不让她欣喜万分。 “还是七妹妹想得周到,在之前渡口停靠的时候她就已备下了稳婆,我们几个竟无一人有她思虑周全。” 宋竹砷感叹,内心对丹娘又感激又欣慰。 “人人都道宋家七姑娘是个痴儿,如今我瞧着,那些人才是笨呢,七妹妹是大智若愚,她不过是不想拘那些个俗礼。我倒是羡慕她这样,肆意快活,好不自在。” 丁氏因自己的腿疾,自小就备感自卑。 与之来往的手帕交最后都会拿她的残缺逗趣,那些名门千金都渐渐地不再来往。与丹娘相处的一年多里,她深知自己这个小姑子虽然直来直去,但最是心思单纯,是真的不在乎她的腿疾。 说到这儿,她垂下眼睑,很是羡慕。 宋竹砷轻声漫语地宽慰:“谁说的,我瞧着你最好,人漂亮利落,管家也里里外外一把手,是我攒了几辈子的福气,这辈子能娶你为妻。” 第204章 丁氏顿时满脸羞涩,甜蜜的笑容溢出嘴角。 她轻轻捶了丈夫一下:“满口浑说。” “我说真的。” 门外,丹娘还想来看看丁氏的情况,却冷不丁被硬塞了一嘴狗粮。她默默鼻尖,悄悄退去。 尔雅纳闷:“大奶奶,这鸡汤不送过去吗?” “等等吧。”等她先消化一下狗粮。 前方叛军已清,船上物质充裕,女儿也顺利产子,丁大人再无后顾之忧,命何老板率领船队全速前行。 船行两日,早已过了定州渡口。 是夜,船速缓慢下来,船队上的人准备晚饭休息了。 一只轻巧的小船从后面追了上来。 烛火融融,照亮了一室。 丁大人与女婿坐在一起,面前是个参将模样打扮的军人,他的来意很明确,想从他们这儿了解一些之前叛军船上的信息。 丁大人沉默不语,面笼寒霜。 任谁知道自己被当成沙包顶在前面,心里都不好受的。 他也没想到后面的军队官船还会派一条轻便速度快的小船追上来询问,参将的态度也很直接,传令他们停在原地,待明日主船赶上了,再进一步问话。 丁大人都快气笑了。 他更明白,如今圣京还久久未能传来好消息,眼下实在是不能与军对方对着干。他区区文官一名,又不是京官,无法面圣;他的家族更没有受祖上荫封护佑,哪有那么强硬的腰板。 他很快有了抉择。 先是礼貌地笑了笑,他拱手道:“这位军爷既来传话,我等无不从之,一切待主船到了,咱们再慢慢商议。” 说罢,他命人将这位参将带去空屋子安置。 人刚走,他的笑容瞬间消失。 忙不迭地去找丹娘商议,谁知,那丫头正在自己屋子里吃果子。 这是她刚刚从船舱里发现的新东西,沈寒天给她留的,金色的水果,小小的一颗,圆溜溜光嫩嫩,一颗也只有她指头大小,可尝起来鲜美多汁,简直好吃得让人欲罢不能。 她还在那一筐鲜果里发现了沈寒天给她的纸条。 上面写着:棉树果,西域特产,性温,可多食。 这丹娘来说可是个稀罕物,在前一世里,她看都没看过这样的水果,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吃起来个没完。 她吃着,还命人把棉树果的种子一一留好。 待回了沈府,她一定要种种看。 丁大人来时,她刚好吃完了一盘子。 见她还有心情吃果子,丁大人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了。想到她那天神武凶煞的模样,他又顿觉区区一个参将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将来意说清楚,丹娘笑了:“丁伯父不必担忧,你当我留下那些人的性命是为何?不就是留着跟咱们军队的主帅做个交易的嘛。” 她莞尔,眉眼弯起。 这会儿的她又像只天真无邪的小狐狸,只是眸光中飞快闪过一抹狠厉。 她笑道:“敢把我们这么多条人命推到他们前头,替他们去吸引叛军的火力,这笔账不得好好算?” 丁大人惊呆了。 她、她居然还敢跟人家讨价还价!! 仔细想想,死在这位女煞星手里的,又岂止是几条人命。 她有什么可怕的? 丁大人满头冷汗地离去,心头更加惴惴不安了。 小船追得快,主船也来得快。 第二日清晨,一条大船从后面赶了上来,稳稳停在船队的后侧,主船之后还有许多战船,一条条都威风凛凛,看着就不好惹的模样。 第205章 一位身披青鳞铠甲的将军登船而来,身形高大,面色肃杀,目光中透着煞气,像宋竹砷这般的文人都不敢与他视线交汇。 丁大人到底历经风雨,面对这如钢刀一般的视线,硬生生撑住了。 “我乃骠骑将军古鸿平麾下,严世召。听闻你们捉到了几个叛军俘虏,可有此事?” 丁大人刚要答话,丹娘戴着斗笠轻纱,整张脸蒙在纱布后面,盈盈而来:“这位将军,您怕是听错了,我们不曾捉到俘虏。” “你……”严世召眉间不满地皱起,“你一个妇道人家,这里没你什么事,快些回屋去吧。” 妇道人家…… 船上知道内情的几人纷纷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吭声。 怕是见识过丹娘连续两个晚上彪悍行动的人,都无法将这四个字安在她身上。 这哪里是什么妇道人家,这分明是一个护卫他们周全的女战神! 丹娘轻笑:“没有我的事的话,严将军今日怕是要来收获自己的胜利果实了吧?把无辜的人推在前头,替你们的官船打掩护,趁着叛军火力殆尽之时,你们再一网打尽,确实是个好计谋。” “你……”严世召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 这小娘子是如何知道的? 明明他们的部署天衣无缝,船与船之间也距离甚远,不可能被外人知晓。 可偏偏,这小娘子说了出来,还说对了。 “严将军也不必急着反驳,事已至此,你我心知肚明。虽然我等在同一阵营,都期盼着圣上能肃清乱党,剿灭叛军,但……你们这样一言不合就出卖的行为,实在是让我等敬佩不起来。” 严世召面色难看。 他还从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一个女人弄得如此难堪。 丹娘冷笑:“你要的人在我手里,你预备拿什么来换?” 严世召:“尔等都是大雍子民,为朝廷效力是尔等的荣幸,还要换?” “既如此,那我便抵达云州之后,把这些人上交给云州城的父母官,左右都是大雍子民,谁上交不是一样?再说了,若是由我们云州城的人交上去,若能使得龙心大悦,赏赐什么的……不也一样落在我云州城的头上,自不与旁人相干。” 丹娘伶牙俐齿,一番话说得对方哑口无言。 谁会拿着邀功的机会让给别人? 何况,若是由云州知州上交,那他们负责这一条河道的军队都有失职的罪名。到时候赏赐拿不到不说,很可能还有一场大祸临头。 严世召有些发火了:“你是谁家小娘子,竟然与我这样说话!你可知,古将军若是知道,必不会饶了你!” “将军是男子汉大丈夫,当然比我这内宅妇人更懂这些道理。我不知什么古将军,也不知叛军为何会落到我手里,但我却知道,若是我不开心了,那些人都得死,到时候,你就提着他们的项上人头离开吧。” 丹娘的眸光透过轻柔的薄纱看向严世召。 森冷浓重,寒意满满。 严世召竟然在她的视线之下被看得头皮发麻,背后冷汗津津。 好可怕的杀意…… 这女人不是在说笑,她真的双手沾过血! 那些叛军搞不好……都是她困在这里的。 这念头一闪而过,严世召都觉得是自己在胡思乱想,区区一个小娘子,这……可能吗? 双方都不说话,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严世召突然问:“他们……一共几人?” “十三人,而且我留下了他们主帅一命。”她勾起殷红的唇瓣。 第206章 严世召突然呼吸都紧了。 “快领我去见见。” “诶,严将军,我刚才的话你还没回答呢,你们预备拿什么来跟我换?见不到好处,你别想见到人。” “放肆!” “我就放肆了,如何?”丹娘不慌不忙站起身,“严将军,我也不怕说句得罪你的话,说白了,若不是我们几条船上的人福大命大,这会子怕早就在阎罗殿了,哪还有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 “咱们这些人是命大活下来的,可船队里还是有已经丧命的,眼下年关将至,你让船队老板如何跟他们的家人交代?这笔账不算在你们头上,难道要我们这么多人替你们卖命送死,还要替你们抚恤家属,告慰亡灵吗?” “我沈宋氏虽不信鬼神,但却知道人立于天地之间,该有良心二字。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到,试问将军日后如何服众,如何率领百军?” “你与我做交易,也吃不了亏。我把人交给你们,你们大可以拿去问圣上邀功,与我们也不相干。名利二字,你们取名,还怕利不来吗?” “我要得也不多,在这场风波中丧命的人,若是主子级别一人三百两,若是奴仆,一人五十两;我们活下来的这些人嘛,比如我与丁大人这般的,一人五百两,其余的奴仆下人,一人三十两。” 丹娘狮子口大开,别说严世召了,就连丁大人都听愣了。 这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严世召:“荒谬。” “是不是荒谬,你不如回去问问你的上峰,看那位古将军怎么说。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大家都急着赶回去过年呢,船上食水物资也不够丰裕,实在是养不起这十来个闲人。从明儿开始,严将军一日不来,我就便杀一个丢进江里喂鱼。” “若是到了云州,还有那么几个活着的,我就一并交给知州大人。” 丹娘微微一笑,“严将军,您请自便。” 说完,她撇下一屋子人施施然离去。 众人大眼瞪小眼互看了好一会儿,严世召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竟让一个小女子与我说话,替你们拿主意,你们倒是一个个变成哑巴了!她的话能算数吗?” 丁大人也很无奈。 “不算数也不成。”宋竹砷淡淡地开口,“若是没有我七妹妹,如今我们早已是叛军手下的亡魂。那些人,都是我七妹妹捉住的,我是没胆子跟她争的。或许……严将军是军旅之人,可以与她再好好说说。” 严世召:…… 他能说自己刚才被一个小娘子硬生生压了一头吗? 鬼知道她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从何而来。 他只知道自己触碰到她那双冰凉的眼睛,只觉得浑身发寒。 “她是谁家小娘子,都没个夫家在身边吗?叫她一个女人出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严世召还是有点愤愤。 “她的夫君是沈寒天。”丁大人缓缓道。 一听这个名字,严世召愣住了。 “就是那个……才惊天下的状元郎,沈寒天?” “是。” 严世召嘴角紧了紧,忽地转身快步离去:“尔等船速且等上一等,我去回了我们将军,很快就来!” 那条小船又离开了。 屋子里,丹娘正躺着歇息。 尔雅给她送了甜茶配烤红薯。 这烤红薯也是她从沈寒天偷偷送来的那一船货物里找出来的,据说不是他们当地的品种,是什么外域送来的,叫蜜薯。烤着吃香甜可口,软糯喷香,真是好吃的让人连舌头都能吞掉。 第207章 丹娘吃着红薯,喝着甜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快乐种田的状态。 “把这个蜜薯做成粑粑给我嫂嫂也送一碟子去。”她吩咐。 新芽正在打点箱笼,听到这话,笑道:“放心吧大奶奶,这话您昨个儿就吩咐了,这会子怕是宋六奶奶已经吃上了。” “那就好。”丹娘吃得满口喷香,躺在榻上美滋滋地数种子。 只可惜这次她带来的人太少了。 自己只能拿到五百两,新芽尔雅他们一人三十两,加起来还不够一百两呢。 哎…… 自己出生入死,承担了所有火力和攻击,最后却得了这么一点。 心情郁闷,偏又不能说,还是数种子吧。 也不知道庄子上的大棚蔬菜种的怎么样了…… 船行的速度不快,但严世召明显着急了,第一回他来时还是晨光微曦,第二回来时,已是暮色满江。船上正张罗着开饭。 今晚吃的是姜丝鱼片粥。 做饭是丹娘教的,就连调味料也都是丹娘这边拿出来的。 两条船上的人都热乎乎地吃上了,到处都飘荡着鲜美浓郁的香味,严世召赶了一天,原本还不觉得怎么饿,可一闻到这味道,整个人都快把持不住了。 什么味儿,竟然这般诱人…… 再次见到严世召,丹娘一点都不意外:“银子带来了吗?” 望着头戴兜帽,面笼轻纱的小娘子,他真是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带……来了。”他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舌头,“我们将军说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人到我们手里之后——” 丹娘眯起眉眼:“放心,人既然到你们那儿,那就是你们的了,我们都是平平常常的小老百姓,听见叛军的名号吓得胆子都快破啦,谁还敢跟他们打交道呢?” 严世召松了口气。 他留下了一叠银票:“带我去见人吧。” “好说,全福,领路。” 不一会儿,严世召就在最下层的船舱里见到了那十几个可怜兮兮的叛军,他们被捆成一串粽子,这些日子吃喝拉撒都在一起,那味道简直让人作呕。 见到严世召,他们也顾不上那么多,急吼吼地要跟他走,还说会提供其他有用的消息,希望将功折罪。 呜呜呜……哪怕坐牢也好,他们是真的不想再跟那个女煞星在一条船上了,简直是人间噩梦。 严世召带走了所有人。 丹娘正在点银票。 丁大人过来跟她说了这事,她忙得头都不抬:“好,让他们走吧,反正他们银子给到位了。丁伯父,你问过何老板了嘛,咱们到云州还要几日?” “最多五日。” “好,你让他们其他船只报个人数给我,有人死伤的那两条船另外算。”她微微一笑,“咱们争取在五日内把这银子分光。” 丁大人茫茫然地出门去,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刚刚这丫头……是在使唤我?” 很快,丹娘就拿到了两份名单。 一份是丁大人送来的,一份是她问何老板要的。 两份名单对比之后,再按照分类发钱。 银票数额比较大,但这不是问题,掌握一个船队的何老板手里有的是碎银子。 就这样忙活了三四日,所有人都拿到了这笔钱。 丹娘让最后一个领钱的人在单子上按手印:“这便成了!” 将单子交给丁大人,接下来的事情丹娘就不愿操心了,这会儿的她归心似箭,出门这段日子,她竟很想念自己的那小小的燕堂,还有满府的果蔬。 第208章 一日后,正午时分,船队终于停靠在云州码头。 次日傍晚,丹娘回了沈府。 宋竹砷站在府门前,深深鞠了一躬,作揖道:“此番多谢七妹妹了。” “都是一家人,甭客气。”她笑呵呵。 她其实收获也不少,船舱里没吃完的东西都被带回来了,还额外收获了一些种子。除了她在淮州采买的之外,沈寒天还给她备了一些,装在一个结实的麻布袋子里。 这还是全福在清点船舱物资的时候意外发现的。 丹娘确认过是种子,当即给全福赏了一大份点心,外加一吊钱。 全福开心得像个傻子,把点心包好,说是要带回去给乐透,就连那一吊钱也要带乐透分一半呢。 丹娘感慨。 瞧见没有,这才是真正的感情深厚呀。 她一回府,顾不上收拾先去照春辉瞧了老太太。 她这一走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中这位老祖宗,没想到老太太倒是越发精神了,拉着小孙女的手不住地打量,叹了一声:“怎还瘦了呢?” 在船上捂了多日,她皮肤越发白皙,在烛火之下看起来像是透明的白玉,那纤细的脖颈之下隐隐约约尚能看见轻轻跳动的青筋。 丹娘弯起眉眼,笑道:“孙女这是担忧老祖宗呢,真是愁得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如何能长肉?” 老太太被逗得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她,催促着她赶紧回屋休整,等休息过了,明儿一早再来请安。 丹娘其实也快到极限了。 在江面之上的两场大战,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量,即便后来能感觉到自己又一点点恢复,但还是比不上全盛时期。 冯妈妈拿出浑身解数,给丹娘做了一份丰盛的晚饭,直吃得她肚皮撑得圆圆的,这才心满意足地去泡澡。 洗了暖暖的一个澡,她浑身舒坦地趴在自己的床上,直到这一刻才觉得放松下来。先前在船上,真是累坏她了,就没有一刻缓下来的时候。 这一觉她一直睡到第三天的早上。 她是被书萱给弄醒的。 原本就睡得迷迷糊糊,将睡将醒的时候,忽儿有人凑到她身边,紧接着丹娘就觉得鼻息前面痒痒的,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彻底醒了。 书萱又惊又喜:“太好了,大奶奶醒了!” 丹娘迷糊地睁开眼睛,却瞧见书萱手里拿着一根羽毛。 她无语了。 原来刚刚挠她痒痒的,竟是这玩意。 “大奶奶,您这一觉睡了两天两夜呢,可把我们几个急坏了,正商量着要不要去请个郎中给您瞧瞧。” 书萱见她醒了,欢喜无比,连忙快步到门外喊了一嗓子,“新芽,尔雅,大奶奶醒了!” 这一屋子的宁静被打破了,在寒冬腊月里呈现出一片生机。 因丹娘起身时,已日晒三竿,老太太早就用罢了早饭,这会儿正潜心礼佛,不见外人。她便单独吃了饭,然后去府里各个田地里检查去了。 扒着手指算算日子,还没几天就要过年了,照例要让庄子上的各个管事过来回话,交代她离家至今庄子上的事务明细,顺便再做一下来年的工作展望。 丹娘命人换了一大框铜钱。 府里尚无晚辈,除了宋竹砷那边新出生的小崽子之外,丹娘没有要给其他孩子发压岁钱。但府里的下人们还是需要一点奖励的,还有庄子上的各家各户,她都得考虑到。 第209章 府里上下为了过年忙活起来。 置办年货的忙得脚不沾地,忙着回话的走路都带风,当家主母回来了就是不一样,沈府正堂外头流水似的下人们排着队回话。 “大奶奶料事如神,那棚子搭建起来,咱们庄子上的那些菜蔬都长得蛮好,这是新长出来的一茬,挑了最好的孝敬府里。” 丹娘微微一笑,坐在评分后头,手里的毛笔一下不停,玉白的小手稳当得很,嘴里却说得轻松:“做得不错,如今你也学了不少本事,嘴皮子也利索了好些。” “都是大奶奶栽培,大奶奶辛苦。” 沈管事笑得憨厚。 今年冬天来得早,很多庄子上都没个准备,那几天云州大雪,光是庄子上就冻死了好些人。方圆几十里,只有他们沈家的庄子上每人都过得有滋有味,穿着簇新的新棉袄,吃着刚刚收获的秋粮。田地里还有一茬冬收的作物等着,日子都有了盼头。 就连沈管事自己家中今年都余了好些钱,若是来年也有这光景,他都能给家里重新起两间砖瓦房了。 丹娘笑了笑:“成了,你也别在我这儿孝敬了,左右嘴上抹了蜜,去外头登记了拿上压岁钱回家哄媳妇去吧。” 沈管事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略显黝黑的皮肤泛起一片潮红。 他刚退到屋外,忽又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禀告:“大奶奶,先前您处罚的那个管家现如今伤好了大半,上回他家婆娘找到我,说是还想顶替之前的位置,烦请大奶奶给拿个主意。” “沈管家?”丹娘想起这么个人来了。 那还是她初次去庄子上检查庄务时的出头人物。 “我知道了,眼下不提这个,你让大家伙儿先安安心心过个年,有什么事儿等年后慢慢说。” 忙活了大半日,尔雅送了热水和热帕子进来。 新芽紧跟其后,手里的托盘上是一色双款碟子,盛着两样糕饼点心,都是没见过的新鲜花样。 丹娘尝了一口,大赞:“到底还是冯妈妈手艺好,外头吃不到这味儿。” 新芽笑了:“咱们奶奶还是这么爱吃冯妈妈做的点心。” “刚厨房传话过来,说是刚得了两尾新鲜鲫鱼,让问问奶奶想怎么吃。”尔雅先把热水添了茶,又将热帕子送到丹娘手边,毕恭毕敬地回话。 “炖汤,红烧便行。” 丹娘不挑。 反正冯妈妈手艺好,这样做足以鲜美至极。 转眼,这两日忙完了便是除夕。 除夕这天一大早,丹娘就忙活着拾掇起来,她还在等沈寒天的信。可惜,驿站遥远,车马劳顿,等一封信往往不计时日,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它还会不会来。 临近暮色,最忙的就是厨房了,炉火不断,香油烹炸,一片火热。 年夜饭丹娘是打算好好办一场的,即便府里如今只有她与老太太两个正经主子,该吃还是要吃。 照春辉里刚摆好碗筷,外头翠柳就来传话了:“大奶奶,大爷来信了!” 丹娘一听,心头一喜,但脸上还是一片淡然:“拿过来放这吧。” 除夕夜的来信不止一封,她粗略看过两眼,估摸着能有个三四封,当下心情大好,一股说都说不出来的喜悦萦绕在心间。 老太太忍不住多瞅了她两眼,丹娘迎着她的目光,颇有点喜笑颜开的意思,立马依偎了过去:“老祖宗,今晚这鹌鹑蛋可是我让冯妈妈按照新法子做的,您尝尝。” 第210章 “你这个小滑头,都是成家的人了,心思还放在这些吃喝上。” “谁说的,孙女不是把这么大一个沈府打点得妥帖周到?谁敢说我不好?”她靠在老太太身边,撒了一会子娇。 书萱与翠柳合力端了一只偌大的粉色琅彩双耳大瓶进来。 一旁的尔雅与新芽也利落地拿了执壶,将大瓶里的果子露酒先盛上一些暖上,再上了两只四四方方同色的粉彩陶瓷小碟。 饶是老太太见惯了好东西,却也没见过这般新鲜玩意。 “这又是你想出来的鬼点子吧?饮酒便饮酒,又弄出这般多的时新花样来。”老太太笑眯眯地说着,却也忍不住往前嗅了嗅,“这是……菊花?还有……桂花?” “老祖宗莫说我在吃食上用心思了吧,光是这两样您还未尝一口便清楚了,要孙女说呀,您若是年轻个七八岁,孙女哪里是您的对手,早早儿就被您给比下去啦。” 丹娘弯起柳叶细眉,那清澈明亮的眸子有着最迤逦动人的线条,迎着烛火这般一笑,当真桃腮生晕,娇艳鲜妍,美人如玉。 她拿起执壶,给老太太满满斟上一杯,又拿起两只精致的铜制调羹放在那四方小碟上:“这酒啊,是用咱们府中夏日里多余的果子酿的,我可是请教了好些师父,左右调和了许久,才有了今天这一口。您可以选菊花或桂花换换口味,滋味很不一般呢。” 老太太来了兴致,轻轻颔首。 在丹娘主动邀请下,她选了桂花。 那晒干后又用蜜糖烹制过的桂花一落入这温甜的酒液里,慢慢舒展开花瓣,阵阵清香扑鼻,轻轻品上一口,真是果香花香怡人,混合成一道难以言喻酒香,还带了一丝丝回甘。 老太太两眼一亮:“确实不错啊。” “您再尝尝这菊花味儿的。” “好好。” 年夜饭便在这品酒吃菜中度过,自家酿造的果子露酒度数很低,再加上丹娘特地调制过,温温地喝下只会觉得满腹暖意融融,浑身舒坦。 老太太更是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致,与小孙女一起干掉了整整两壶果子露,还吃掉了大半部分的采药。 酒意半酣,老太太年纪大了,丹娘便让奚嬷嬷并书萱翠柳一道先服侍老人家休息。 她自己却带着几道小菜和一壶酒回了燕堂。 除夕之夜,除了看门的门房,其余的婆子丫鬟都回自己屋了。 丹娘待下甚厚,这样特别的团圆之夜当然也给了这些人一些难得的松快自由。就说尔雅她们几个,在自个的厢房里也摆了一桌,一样是冯妈妈的手艺,丹娘还特地赏了两壶酒,小丫头们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很快笑作一团。 清茶坐在桌边,眼神里依然透着不安。 一旁的尔雅笑道:“清茶姐姐,你怎不吃菜呀?冯妈妈手艺这般好,这么多好菜,再不吃可就凉了。” 新芽:“清茶姐姐可是还在忧心夫家的事?” 自己的心事被一下子戳穿,清茶颇有些手足无措:“倒、倒也不是……只是这除夕夜,阖家团圆,若是……” 话还没说完,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一阵冷风灌入,片刻后书萱和翠柳进来了。 “你们几个小蹄子倒是清闲,躲到这儿吃酒享乐来了,还不等我们两个。”翠柳哈着气,脸颊冻得微微发红。 尔雅忙道:“翠柳姐姐这就冤枉咱们几个了,你瞧瞧,给你们俩暖的酒还在呢,赶紧喝一盅暖暖身子吧。” 第211章 两杯酒下肚,两人觉得浑身暖起来。 “老太太歇下了?”新芽问。 “歇下了,屋子里有妈妈们守着,我与书萱想留下伺候都不成,这不都被赶了出来。妈妈们说了,我们两个年轻,合该与你们一道热闹热闹。” 屋子里美酒佳肴,升起的地龙暖烘烘,方才那一点寒气也很快消散。 书萱察觉到清茶的不安。 或者说,自从清茶发现书萱与翠柳都在沈府里时,她就越发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原先是不出她们几个丫头住的院子,如今竟是连厢房一步都不迈了。 翠柳今日借着年夜饭的由头前来,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几杯酒下肚,翠柳轻轻笑着:“说起来,我们两个与清茶倒是一个府里出来的。” 清茶浑身一抖,惊惧地盯着她。 翠柳笑容温和,眼神却透着些冰冷:“清茶妹子,你作甚这般瞧我?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书萱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两只眼睛紧张地盯着翠柳。 翠柳是丫鬟中年纪最大,年资最长的。 若不是宋府意外,她本该今年就出嫁,如今却落了个不生不死的尴尬境遇。大奶奶善心,留清茶在府里,但翠柳却不放心,观察了这么久也该把话挑明了说了。 “要说跟着大奶奶的时间,清茶妹妹比咱们几个都久,她最先就是伺候咱们七姑娘的。” 翠柳说着,清茶抬眼,眼底已经隐隐有了泪意。 “翠柳姐姐……” “咱们姑娘人虽憨直,但性子单纯,心地纯善,时至今日还全了你们主仆情分。你家那男人——是叫赖大平吧,大奶奶出门前与我说了,若是她除夕之前赶不回来,便让我指点尔雅新芽她们两个,给点银子钱打发了赖大平。就说你活计做得好,府里不愿放人,多给了一两银子,还有两斤猪肉,让他回庄子上去了。” “是以,你才能在府里平平静静地过这个年。” 翠柳夹了一筷子翡翠虾仁,有滋有味地吃着,一屋子丫鬟们都屏气凝神,安安静静。 清茶早已泪流满面。 翠柳又饮了一口酒:“咱们做丫头的,这辈子好赖全凭主子良心。主子心善,咱们日子就好过;主子若是刻薄,咱们就是人家案板上的肉;清茶妹子,你摸摸良心说,咱们大奶奶待你如何?” 话音刚落,她的目光含着轻轻的冰冷看向清茶。 清茶双手一颤,缓缓抬起眼来,眼底早已蓄满了泪水,泪光盈盈。清茶本就生得不错,这段时日在府里好吃好喝得养着,渐渐恢复了不少,依稀能看出往日清秀娟美的容貌。 她哽咽道:“大奶奶待我自不必说,如同我再生父母。翠柳姐姐,我晓得你的意思,当初我……猪油蒙了心,才背弃了主子,却平白糟了这么一趟子罪,我不怪他人,只怪我自己……” “如今,大奶奶重新把我接回来,我感激还来不及,如何能做那没良心遭人唾弃的事儿!若是我……再有下次,便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被那赖大平拖回去,或打或骂,弄死丢在猪圈里,我也没有怨言!” 见她说的凄厉坚定,众丫鬟都被吓了一跳,互相对视一眼,再无旁的话。 翠柳轻叹:“你明白就好,这府里现如今是大奶奶做主,你是咱们家出来的旧人了,一直瞒着你总归不好。况且,日后大家伙儿一个屋檐下住,一张桌子上吃饭,如何能瞒得住?” 第212章 “翠柳姐姐,你的用心我晓得,你就安心吧!自我入府之后,便当我是个瞎子聋子,听不见看不到,不会与人多说半个字!” 清茶泪流满面,“我是真的再不愿回那庄子上去了,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见她哭成这样,书萱也难掩情绪,用帕子抹了抹微红的眼角。 翠柳一阵感慨:“你既有此番决心,我便没旁的再提点你了。你只需记得一处,我们与大奶奶荣辱与共,若是沈府不好了,大奶奶便好不了,若是大奶奶有难,我们几个还有好日子过吗?啊?” 清茶哭得只能点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厢房里哭成一片,另外一边的燕堂里,丹娘正在读沈寒天给她寄的家书。大约是这些信件落在驿馆里多日,累积了这些许,倒让丹娘读起来颇感痛快。沈寒天曾是状元郎,一笔好字苍劲有力,看得丹娘都忍不住暗暗叫好,书信里的内容有时过于流水账,无非就是写了自己已到何处,见到了何种的人情风貌,自有一番趣味。 原来,沈寒天还未抵达边塞,又何谈什么戍边…… 丹娘自觉好笑。 是自己闹了个笑话,忘了古代山高水远,一趟远行便是数月乃至一年。一想到那个男人为了自己,竟然从原本计划的官道上改行,来到那茫茫大江之上,她就心头突突,又是担忧又是心暖。 将那些家书一页页默读着,然后寻了个水红的绸缎面薄纱帕子将它一层层包好,压在枕头下面。 刚放好,门外笃笃几声,紧接着翠柳的声音响起。 “大奶奶,您可歇下了?” “进来吧。” 吱呀一声,门开了,翠柳掀开门帘子进来:“大奶奶,尔雅和新芽她们刚刚吃了酒,这会子都在看着炉子上的热水呢,一会儿就来。” “不妨事,她们俩倒也累了一年了,前些日子随我出去也吃了不少苦,今儿是除夕,叫她们好好玩玩,明早儿睡个懒觉。” 丹娘歪在青色银丝攒绣的枕头上,隔着鸳鸯戏水花样的床帘,声音幽幽,听不出喜怒。她让翠柳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回话。 翠柳道:“刚我们几个已与清茶说了,那丫头倒也实诚,我瞧着是真的改过了。” 她说着,将方才饭桌上与清茶的一番对话一五一十都倒给丹娘知晓。 丹娘纤细的手指卷着一缕秀发,缓缓翻了个身,轻轻阖上双眸:“倒是个聪明的,你瞧着她像是装的吗?” 翠柳凝眉想了一会儿:“应当不是。她与那赖大平实在是过不下去,年前大奶奶还未归家时,那赖大平从庄子上找到咱们府里,嚷嚷着要见清茶。就这样,她都没见,只等那赖大平吵得实在是过了,便托了靠谱的婆子将自己之前积攒的月例银子送了一些出去。” “那赖大平拿了钱便走了,想来还是为了来要钱的。若是清茶这般想不开,把老太太还在咱们府里的事情说出去,唯一能往外传的,那就只有那赖大平了。那男人都快把她打死了,她不会这般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吧。” 丹娘轻轻颔首:“也对,你多看这些便是了,若是再有不忠心的,那便不能用了。” “大奶奶,您放心吧,府里的婆子丫鬟们都以您为主,清茶若是再有什么幺蛾子,也必能让你抓住错处。” 翠柳很有信心。 丹娘笑了:“那可不,她在府里一不认识人,二又没有钱财,门房内宅菜园那边都是我的人,她哪里能传到消息出去?” 第213章 “大奶奶明鉴。” 又说了一会儿子话,翠柳离去。 尔雅和新芽进来,给茶几上的壶里满上茶水,又摆了七八色果子点缀,好不喜庆。再将屋子里几处烛火熄灭,又剪了唯一留下的两盏烛火,火苗跳动,那一处角落隐隐发亮。 丹娘就听着外面小丫头们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睡着了。 新年初瑞,大年初一头一天,廊下的家仆们排着队给丹娘拜年。丹娘坐在椅子上,膝上盖了一条厚实的毛绒毯子,上面绣了五福临门的图案,玄色与深蓝色交织,厚重典雅,颇有几分大户人家当家主母的凌厉。 转眼,她身边那框铜钱散光了,阖府上下喜气洋洋。 丹娘又提点他们守好门户,值好轮班,便去照春辉找老太太搓麻将去了。老太太是个中高手,奚嬷嬷也实力不俗,外加一个不敢赢钱的书萱,这麻将搓得让丹娘牙齿发酸,左不过一个下午,她就输掉了整整两吊钱了,心疼得她两眼发花,直把老太太屋里那两碟百果酥皮卷全吃了。 用丹娘的话说——好歹吃回一点嘛,捞捞本。 大年初三,圣京传来了好消息。 圣明的皇帝陛下还是很有点本事的,几日间,各处勤王的军队成功会师,将圣京城来了个彻底包围。那些英勇彪悍的羽林卫也跟着一道配合,成功将那些叛军一网打尽。 圣京恢复平静,皇帝重新执掌大权。 很快,几家与此事有密切关联的人家都被查了,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一时间圣京城里风声鹤唳,满地血腥,这个年怕是那些天潢贵胄们是过不好了。 但这与丹娘不相干,她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与其他人家不一样,她无需奔走拜年,省了好些时间精力,在自家府上晒晒太阳,打打小牌,再和几个丫鬟们说笑吹牛,日子过得别提多开心了。 小年过后,最先登门的却是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论起辈分,马夫人可算是丹娘的长辈,与宋恪松和赵氏同辈。当丹娘听说来人是马夫人时,整个人都有点懵。 这古代让人看不懂啊,怎么还有长辈给晚辈拜年的道理呢? 这要是传出去了,坏了名声是小,折寿才事大。 丹娘很不开心,甚至有些忧心忡忡。 从牌桌上下来,她快速换装,重新梳洗一番,领着人直往前头的花厅去了。 马夫人正呷了一口茶,丹娘人已到了。 “马夫人,新年好呀。”丹娘喜气洋洋道。 抬眼看去,只见年轻的主母眉眼如画,脸庞如玉,那一身正红色银线双鱼刺绣的袄子衬得她肤色洁白如玉,莹莹光辉,美不胜收。如云的乌发间只用了两根一模一样的金玉宝石簪子点缀,长长的流苏垂下,坠着几颗琉璃,当真光耀华贵,富态逼人。 丹娘不慌不忙坐在马夫人身边,手里还抱着一个攒着暗褐色皮毛包团的暖炉子,不是什么名贵的货色,却显得精致大方,与她这一身更为相衬。 马夫人暗暗心惊。 没成想,一段时间不见,这宋丹娘越发出落的灵气隽秀,美倒也罢了,这通身的气派,淡定从容,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嫡女怕也有人信。 她定了定心神,赔着笑脸:“多时不见,沈娘子倒是比先前更风姿出众了,想来是沈家这一处风水养人吧。” 第214章 丹娘认真想想:“你这话不对,应是我旺沈家才对,你瞧瞧自我嫁到沈家,沈家添了多少家丁丫鬟,处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 马夫人险些被一口茶噎着。 再看看这张美丽的脸蛋也欣赏不起来了,美成这样又如何……话都不会说,连人家的恭维都听不出来,还是那个笨憨痴傻的宋家小七。 马夫人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绪,扯着嘴角换了个话题:“今日我冒昧多拜访,实在是有一桩事想与沈娘子合计一下。” “何事?” “年前那段日子,沈娘子曾与我提起过,想买我那两百亩水田……不知现今,你还想要否?” 原来是为了推销自家水田来了。 丹娘端起茶碗浅浅尝了一口:“这事儿啊……那会子夫人不是不愿出手吗?与我说还要再等等,这一等连年关都过了,想是夫人已经想明白了?” 马夫人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揶揄。 不过看看丹娘之前的举动,她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 一个痴儿,怎么会暗中取笑? 她咬咬牙:“当日我确有难言之隐,实在也是不得已才拒绝了你,你娘家与我家交情匪浅,我想来想去,这好处呀还是要落到自己人手里,南郊那两百亩水田旁的不说,就说这些年我命人悉心打理,每年出产也颇丰,你保准满意的。只是……我们家这水田自是外面的那些比不了的,这价钱么要贵些个。” 马夫人斟酌着语气总算将此番来意说清楚。 其实她刚一开口,丹娘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一面垂下眼睑,静静听着,一面用染了蔻丹的指尖似是无意地敲着扶手,那椅子是用黄花梨打造而成,纹路秀丽,色泽暗雅,与丹娘的小手反而形成鲜明对比。一暗一白,一动一静,这一下下敲击,都敲进了马夫人的心里,她突然没了底——这沈家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偏又不敢催,马夫人只能端着茶碗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马夫人这话我不爱听了,不是我不想买,而是年前刚出了一大笔银子,又是采买来年各项种子,又是给庄子上的农奴下人们裁制新衣,府内府外桩桩件件都要打点。何况,我们家大爷还不在,左右只有我一个女人当家,两百亩水田……我却是不能完全拿主意的。” 丹娘勾起嘴角,“你若是便宜些,我手头宽裕银子够,买也买了。可我瞧着夫人的意思——像是登门劝我买,又不愿降低价钱,这如何使得?” 马夫人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她若不是怕家丑外扬,又急着要银钱来平事,又哪里需要登门找丹娘开这个口。 一盏茶还没喝完,马夫人就拂袖离去。 尔雅不解道:“大奶奶,咱们不是也想多置办些田地吗?如何不要?” 丹娘:“傻尔雅,上赶着的那能叫买卖吗?” 当初她手头宽裕,恰逢季节适宜,那会儿马夫人就算抬高一些价钱,她咬咬牙也能买下。可现在是个什么光景?圣京城内方才平稳,各地叛军不断,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才能安生。 这个节骨眼上谁家也不会随便把银子往外使。 何况正月还未过完,尚是冰天雪地,天寒地冻的时候,那两百亩水田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可不能光凭着马夫人一张嘴说。 花这么多钱,买一个丹娘无法确定的东西,她才不干呢。 第215章 一辆朱红马车缓缓从沈府驶离,马夫人坐在车内,胸口微微起伏,她还未曾从丹娘那番话里缓过神来。 “真是没想到,宋家出来的一个小小痴儿,竟然也敢这般与我说话!你方才听见她的话了吗?好不客气,眼里可还有我这个长辈?”马夫人呢喃着,脸都气得微微发白。 邹妈妈劝道:“太太别气,当心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当!那宋家小七就是个傻子,您也不是头一回知晓了,怎么还把她的话当真呢?” “是不当真,可……谁让她字字句句都往我肺管子上戳呢?!” “眼下还是咱们家大小姐的事情更要紧,若不是急需这笔银子,谁又会去沈府那样的破落地?”邹妈妈又换了个角度去劝。 马夫人嘴角紧了紧。 方才进沈府时,里面的一草一木都让她惊讶。 她原先也不是没去过沈府,但从前的模样和如今比起来,简直像换了个府邸。虽是冬日,里头依然能透着菜蔬的清新香气,地上的青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也重新修缮改道,如今进府的路都与先前不同了。 当初,沈家一家离开云州,谁不等着看这对小夫妻的笑话。 他们俩一个痴傻,一个瞎瘸,如何料理这么一座宅院? 可人家偏偏料理得很好,还把庄务打点得妥当,谁不说沈家庄子是近两年收成最好的庄子,不但主子赚得多,庄子上的那些佃户们也过得比别家富足。人最怕的就是比较,一传十十传百,居然也传到了马夫人的耳朵里。 想到这儿,她又是一阵长叹:“你说得对,先去瞧瞧秀兰吧。” 且说马秀兰分家风波过后,小两口搬了出去。 一个三进三出宅院布置得典雅秀丽,因只有小两口住,这儿的婆子丫鬟们也有定数,左不过十来个人,足够伺候得夫妻俩舒舒服服。 马秀兰这一仗大获全胜,倒也过了一段时日的悠哉日子。 借着这段时光,她将原先在月子里未能养好的身子都补了回来,直把自己养得皮白肤润,气色上佳。 好日子却也是有限的,小两口搬出去约莫两个月,文太太就开始坐不住了。原先她觉得不听话的二儿子既然愿意离开,那就随他去,反正她还有心爱的大儿子与大儿媳在身边,不稀罕他们二房两口子。 可当文太太出门会友赴宴时,常常被人问起小儿子分家一事,她即便再是个粗人,也能看出那些人眼底的戏谑和笑话。 父母尚在,大哥都未曾分家,小弟却先领着媳妇另立门户,这话虽然说着也有理,但总归不好听。有些好事的妇人更是耳聪目明,也不知从哪儿打听来了文家的热闹,变着法子地在文太太面前念叨。 念叨的次数多了,文太太就算有再厚的脸皮也撑不住。 她不擅长应对这种迂回阴冷的招数,只会横冲直撞,几次三番交锋下来,不但没有占到半点上风,反而把自己气得够呛,回去后没少与文大人争执。 夫妻俩吵到最后,文大人总是会捋着胡须,冷笑道:“不让他们分家你待如何?还要让你那刻薄儿媳的名声传得满城皆是吗?” 文太太哭得眼角地脂粉都糊了,拧着帕子,捂着心口:“可现如今人家都知道了呀!” 分与不分,聪明的人家都能看得出来。 第216章 谁也不是个傻子。 从一开始,这道题对文太太而言就是左右为难,怎么都拿不到分,除非她愿意收敛性子,与那马秀兰和和气气过日子。 不过,这又不太可能。 对外,文太太无法取得舆论胜利;对内,她又不能劝服丈夫站在自己这边;唯一可以欺负的二儿子和二儿媳又分家别住,她的手也伸不到那么长远,这么一来,文太太就抑郁了。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文太太这本来就是心病,多少汤药灌下去也不见起色,过了个年反而愈来愈坏,缠绵病榻竟也成了常事。 这么一来,文二心里不是滋味了。 老娘固然可恶,但孝字当头,他也不可能丢下母亲不闻不问。 对马秀兰而言,作为儿媳妇,服侍公婆,伺候汤药是她的分内之事。于是,过了年之后,文二几乎算是常在家里住着。 马秀兰倒是还住自个儿的小院子,只是每每清晨要早起,赶在时辰之前抵达婆家,给婆婆请安,伺候婆婆吃饭吃药。 伺候病人哪有那么容易的,何况这个病人还是不怎么喜欢她的婆婆,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刁难一下儿媳妇,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加天时地利的时机了。 连续伺候婆婆一个多月,待到年后,马秀兰就病倒了。 孩子还年幼,尚需吃奶,之前请的两个奶母子,一个出疹子喂不了奶,一个乡下家里办事儿,也离府而去。院子里上上下下,又要照顾奶娃娃,又要拉扯病倒了的主母马秀兰,整个都乱了套了。 小年当天,马秀兰便派人传了口信回去。 马夫人原先就觉着年初二女儿都不曾偕同女婿一道回娘家,已是大有不妥,如今接到口信,她带着一肚子闷气登门,却被她那瘦弱的女儿吓了一跳,顿时也没火气好撒了。 仔细一问,马夫人怒火中烧:“这个老乞婆,整日没的就晓得欺压我儿!” 马秀兰歪在床上,泪水涟涟:“娘,快别说这劳什子无用的话了,您救救女儿吧……” 原来,文太太是存了心的折腾马秀兰,根本不相信二儿媳妇病了,她找来自己相熟的大夫给马秀兰诊脉,又将她其实没病的消息传出去,传得家中亲戚各房妯娌都知道了。前段时间,马秀兰听一个前来看望的小婶子支支吾吾地提起了两三句,她大感不妙,赶紧派人去查问一番,这才知道了婆婆的这些小动作。 对内,不让马秀兰好好休息养病; 对外,又这般败坏儿媳妇的名声…… 不孝二字何其沉重,就连文二对妻子也多有愤愤之言,话里话外经常透露着后悔分家这样的意思,听得马秀兰心头一片哇凉哇凉。 安抚住女儿,马秀兰恨恨道:“他们不过是欺负你爹爹和兄长如今都不在云州城内,该死的叛军一来,他们几个便被派去监察河道,这个年都没回来。这些个挨千刀的……” “你放心,娘已然找了最好的大夫,前几年从太医院退下来的葛大人,他颇有一手,娘这就替你去寻他去。” 等马夫人找到葛太医时,却被告知,如今老先生年岁已高,除非是特别的病患,否则轻易绝不出山。马夫人不死心,四处打听方才得知葛太医近一两年来很爱吃云州城的瓜果菜蔬,常常花费重金购买。 第217章 马夫人便找了商行,寻到了购买瓜果菜蔬的渠道。一问价格,她不由得心底发憷。 这要花费的银子钱可比一般家里买菜还要贵得多啊…… 可她……又不愿从公中出这银子,万一被儿媳知道了,这少不得又是一番麻烦。 她想了想,只能将手里闲置的这两百亩水田出手,换一笔银子钱,好将这个账面给抹平了。 最初,马夫人也不想只找丹娘的,但她托人问了一圈,依然没有人愿意出价。即便有那几个,价钱也是压到很低很低,低到马夫人无法接受,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丹娘是个痴儿,或许更好拿捏。 可惜了,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一脚迈进女儿家所在的徐小院门内,她就耳尖地听见里头传来隐隐约约的争执声。 屋外的一众婆子丫鬟都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见马夫人来了,有丫鬟要通传,却被她冷着脸摆摆手拦住了。 她缓步走到廊檐下,听见里面小夫妻的声音。 “你瞧我如今这模样,像是装病吗?我伺候你老母个把月,哪一天不是陪夜照顾,便是大嫂那屋也没我这般周到的,你眼下却说这样的话,你可还有良心没有?”马秀兰哭泣道。 “儿媳照顾婆母说到哪儿去都是天经地义的,你与我母亲关系不睦,我早已知晓,但母亲找来的大夫都说你身子无恙,你为何还这般推三阻四?!难道外头那些流言蜚语好听得很吗?” 文二也生气了,在屋子里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 “又不要你拿命为母亲去填,你若心中还顾念着几分夫妻情分,你今晚就回去婆家,好好与我母亲赔个不是,再多多照顾她,尝尝汤药,侍候更衣沐浴什么的,这又不十分难!” “我是不明白,你各种不愿出门,可是嫌弃我了,后悔嫁与我家?” 这番话真是说的马秀兰险些背过气去,心肝颤颤地疼,纵有那千言万语,这会儿也气得嘴唇发白,根本说不出口。 马夫人也听得面色铁青。 隔着木兰雕花的窗棂,她冷笑两声:“女婿真是越发威风了,旁人不去管,倒是会在家里逼迫自己病了的妻子,我算是明白了,不若这般好了,我去照顾你母亲,也让我这个亲家母好好瞧瞧,你母亲到底生了什么病。” 文二一听,冷汗差点下来了。 他忙不迭地出门作揖,恨不得跪在马夫人跟前。 “小婿不知岳母来了,多有失礼,还望岳母切莫怪罪。”文二毕恭毕敬,态度倒也和气尊敬。 马夫人其实对这个女婿印象一直很好,哪晓得今天听到这番话,气得她七窍生烟。哪怕知道刚才自己不该说话,她还是说了。 “不必了,如今你母亲的病要紧,至于你媳妇怎么样……呵呵,好像也怎么重要。回头我还是把秀兰领回家去住两日,她父亲监察河道去了,想来开春后不久便能回来,也叫他们父女团聚,好好说说话。” 马夫人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文二越发不敢了,又是连连作揖,不断赔礼道歉。 连同屋内的马秀兰也一起捎上,一时间,整个天井都装满了文二道歉的声音。马秀兰渐渐缓过来,咳嗽两声,由两个丫头们扶着从里屋走了出来,道:“娘,您就别为难他了,他也是……关心则乱,毕竟是他亲娘病了。” 见妻子还护着自己说话,文二感激不已,又深深看了她两眼。 第218章 马夫人没好气地嘟囔:“哼,我也是关心则乱,谁家没个至亲骨肉了?” 文二:…… 左右想了想,马夫人索性将话说直白了,反正憋在肚子里玩那些弯弯绕绕的,也不对她的脾胃。 她冷笑道:“女婿啊,你觉着你媳妇是装病不愿去伺候你老母的吗?你看看她如今的模样,便是在月子里也比眼下好上七八分吧?你是不会医术,难道眼睛也没长吗?她若是想装病,为何不干脆一开始就拒了,何必多此一举,给自己累到了,还要平白担上不孝的罪名,你说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傻瓜吗?” “这……”文二哑口无言。 “我闺女虽不够聪明,但也不是这般愚蠢之人吧?不孝之名你担待不起,难道她就能担得起了?” 马夫人又是两声冷哼,“我原也不信你母亲请来的大夫,如今我已托了人递了帖子给那位葛大夫,等过两日,请那位过来诊脉,到时谁在撒谎不就一目了然了?” “我跟你丑话说在前头,我虽妇道人家,论理这抛头露面之事不该我出面,但若你们一家子欺负我闺女,那咱们就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她本来就是个暴烈的性子。 在这云州城里,作为知州太太,马夫人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听了这话,文二连连点头。 恰巧,小厮过来通传,说是府衙里有事要文二过去相商,文二赶紧借着机会离开。 他一走,马秀兰松了口气,身子摇摇欲坠,险些倒了下去。 多亏了身边的丫头们眼明手快,一下子扶住了。 又把马秀兰扶到桌边坐下,泻了一杯漾着翠光微澜的茶水送到她手里。茶,是好茶,只可惜她却没什么心思品,浅浅尝了一口便丢下了。 “你这丫头,这是怎了,先前给你送来的那些个燕窝补药,你都吃了吗?”马夫人关切地问。 “吃不下。”马秀兰轻轻摇头,“口中泛苦,便是吃茶吃点心都没味儿呢,前些日子各种汤药不要钱似的灌下去,总不见一点效。这几日……你女婿又与我闹得厉害,我、我哪有心思吃那些个东西?” 一旁的丫鬟也心疼道:“太太,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咱们奶奶已经够累的了,偏生那亲家太太就是不满意,横竖挑刺,咱们奶奶过去才几天就被折磨得连着几夜都合不了眼。如今又想出这般阴损的招数,难道要咱们奶奶出去外头喊,说婆婆无良,全无爱护晚辈的善心吗?便是喊出去了,咱们奶奶这名声也毁了呀……” 哪有媳妇说婆婆不是的,即便这是事实,也难免会落人口实。 马夫人自己也是做婆婆的人,当然清楚其中门道。 她深吸一口气:“你莫慌,我便是求爷爷拜奶奶,也要让那葛老太医来为你诊一次脉。病没病的,她文家说了不算!” 说着,她已不再年轻的双眸里迸发出凌厉的锋芒。 是夜,马夫人一身疲惫地回到自家。 丫鬟婆子们早已备好了热水,只等着主子洗漱净面。 马夫人却也累了,懒懒得提不起劲来,满脑子都是在想如何请来葛老太医这件事。 刚收拾好了准备歇下,屋外,邹妈妈推门进来。 她步伐很快,神色有些兴奋紧张,凑到床帘跟前小声与马夫人道:“太太,您派去查探消息的人传话回来了,您说怪不怪,他们都说……那些个瓜果菜蔬是出自沈府!” 第219章 马夫人刚才还昏昏欲睡,这会儿一下子来了精神。 “哪里?!” 沈府,燕堂。 里屋里被地龙烘烤着,一片暖意融融。 丹娘只穿了两件薄薄单衣盘腿坐在床上,她面前是尔雅、新芽并书萱三个年岁相仿的小丫头,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教会她们玩更多花样的扑克牌,还专门描绘了花样子交给翠柳,让心灵手巧的翠柳姐姐帮忙做了一副扑克牌出来。 这会儿,她正在验收自己的劳动成果。 这三个小丫头到底年纪小,又爱玩贪新鲜,玩到这个点了,却不还不曾有睡意。 惹得翠柳过来催:“大奶奶,时候不早了,您该歇下了。” “不忙,玩过这一轮。” 丹娘懒洋洋地回答。 “不成,您方才就是这么说的,可还是没歇下。您要是再这般,我可就要去禀告老太太了。” 翠柳板着脸,一脸严肃:“还有你们几个小蹄子,主子贪玩你们也跟着瞎胡闹,改日出了正月,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打上几板子才好。” 翠柳自是稳重老成,在丫鬟中颇有威信,这几句话一出,别说新芽她们了,就连丹娘都有点紧张起来,赶忙张罗着小丫头们打扫战场,准备睡觉。 一忽儿,一只雪白的小手从床帘下摆伸出来,紧紧扣住翠柳的袄子,丹娘甜甜道:“好姐姐,别气了吧,我晓得错了。” 翠柳正替她放下最后一层床帘,见状忍俊不禁:“不是我说您,奶奶,您也该保重些自个儿的身子,如今天冷着呢,还未转暖,您切不可这般贪玩。” “我知道啦。”丹娘缩回被子里,突然觉得这样被人叮嘱念叨倒也有趣,心头暖暖的。 闹腾了好一阵子,燕堂总算安静下来。 又是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丹娘醒来时,已过了卯正。 她不慌不忙洗漱更衣,梳妆喝茶,外头已摆上了早饭。 许是一个新年过来,冯妈妈得了好些红包,高兴之余超水平发挥,那一道萝卜丝炸糕当真是美味酥脆,鲜香爽口。 丹娘一气儿吃了四块,把旁边伺候的尔雅和新芽看得目瞪口呆。 谁家主母这般胃口? 但这两个小丫头跟着丹娘也算见了不少世面,想起自家主母先前在船上那般风姿魄力,顿觉一口气吃上四块萝卜丝炸糕不算什么。 尔雅还贴心地给她满上一壶牛奶茶,道:“奶奶,这是厨房里桂香按照您说的法子做的,用鲜鲜的牛乳配上出了三四遍色的茶汤煮出来的,冯妈妈又瞧着放了些红糖,闻着就怪香的,得亏是咱们奶奶想出来的法子,不然谁家有这巧心思?” 丹娘被捧得飘飘然。 她倒也没忘了自知之明,笑着来了句:“这法子哪里是我想出来的,大漠西北草原那片经常这么吃,他们呀还会把牛乳炖得浓浓的,制作成奶豆腐来做菜。” “那……好吃吗?”新芽好奇。 “不知道,没尝过。”丹娘喝了一口奶茶,只觉得浑身十万个毛孔都透着舒坦。 牛乳是自家庄子上养的牛产的,吃的都是庄子里自己种出来剩的那些干草菜蔬,下的奶尤为鲜甜浓郁,自是别家不能比的。 这茶汤的原材料也是丹娘精挑细选,两者结合居然好喝得让她都快哭出来了——呜呜呜,奶茶! 她都快不记得这个味道了。 如今再次喝到,怎么会不觉得幸福呢? 果然,伟人说的话是无比正确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第220章 瞧瞧她现在的小日子过的,还能喝上奶茶了。 按照古代的惯例,农历新年要一直过到元宵才算完,有些慵懒舒泰的地方,甚至要到二月二才会重新忙活起来。 丹娘在入冬之前就做了十足的准备,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庄子上家家户户都有存粮棉衣过冬,日子比起往年好了不知多少倍。 下午晌,沈管事带了一驴车的东西来孝敬丹娘。 “也没什么稀罕东西,都是庄子上那些手巧的妇人们做的。这不没几天便是元宵节了嘛,大家伙儿感念着奶奶的恩情,特地做了送来的。” 沈管事着了一身清灰棉服,戴着一顶崭新的瓜皮帽子,那帽檐还做了一圈绒毛已作装饰,瞧着已颇有几分庄务管事的模样,倒也赶紧体面。 丹娘隔着屏风瞧了一眼,夸道:“你这样穿很好,出门在外的,代表着的也是咱们府里的脸面。” “大奶奶真是夸错我了,老奴不过是个庄稼人,承蒙大奶奶恩典才有了今日的舒坦日子,嘿嘿嘿。”他憨厚地笑起来。 末了,他压低声音:“上回年前与大奶奶说的事情,您可还记得?倒不是我多嘴要告状,只是那沈管家……愈发过分,趁着大奶奶您不来庄子,要了好些之前跟他的人过去。” “我竟不知,这些人的身契何时去了沈管家手里?”丹娘声音幽幽,透着些许冰冷的笑意。 “大奶奶放心,自是无人愿意听他的。大家伙儿又不是傻子,如今跟着大奶奶有吃有穿,过年还有压岁钱可以拿,多好的日子呀!谁会想不开,猪油蒙了心,还去跟那人做事吗?况且,这庄子是大奶奶您的,可不是他沈管家的。” 她笑了:“说得对。其实吧……庄子上早就用不上沈管家这号人了,以后也不必这般称呼他,没的给他抬高了身份,还以为自个儿跟从前一样呢。” “大奶奶的吩咐老奴记下了。” “这个沈管家……原先叫个什么名儿?” “他是沈家的老人了,祖祖辈辈都在这儿,原先还是请了沈家老太爷给取的名字,叫什么……双春。对对,沈双春。” 丹娘抿嘴轻笑:“这沈双春的腿伤应该好了吧?” “好了好了,都好全了,年前我还瞧着他在田埂上晃悠呢。” “也罢,过了年,你带上几个人给这沈双春挪挪地方。都是一个庄子里干活吃饭的,凭什么他不做事还能住那么大的院子。他若是有不服气,便让他住到庄子前头的屋子里去;若是继续不服气,那便在田埂上随便给他寻个窝棚便罢了,也不必回我。” 说罢,她冷冷笑道,“若是他想去圣京寻太太……这人就不能留了,回头我会把他的身契找出来,一并送到府衙登记,回头寻个靠谱的人家把他卖了便是。” 沈管事听得冷汗津津,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再无旁的事情汇报,他便转身离开。 回到庄子上,好些农户都围上来追问,沈管事这会儿也觉出滋味来了,将丹娘的话照样说了一遍。 众人一阵惊讶,随后又是欢天喜地。 真不愧是大奶奶,端的是狠得下心的,沈家多年老人也能下得了狠心卖了。有了这番话,大家就像吃了定心丸一般。 毕竟谁也不愿再回到沈双春管理庄子时的日子。 丹娘这会儿忙完了,正在和几个丫头们一起盘点沈管事从庄子上带来的点心。都是农户妇人们自己亲手做的,桂花糯米粑粑,豆沙年糕,还有那一块块足有巴掌大的烙饼。 第221章 她仔细闻了闻,粮食的香味一下子贯穿全身,闻得她浑身舒坦。 “真是好手艺。”冯妈妈也夸赞道,“大奶奶,要不晚上咱们也尝尝这糯米粑粑吧。” “也行,你看着办。” 她的心头暖意融融。 今年庄子上的收成不错,家家户户都有雨量。对他们这些生存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民来说,粮食是比银子更珍贵的东西。如今,他们却愿意动手做出这些食物来送给她,足以证明了他们的欢喜和感恩。 收到这份沉甸甸的礼物,丹娘只觉得一阵感动。 晚饭尚未开始,马夫人着人送信来了。 丹娘借着烛火把信看了两遍,轻笑中略带嘲讽:“这个马夫人,求人办事还这般态度。”她又让尔雅把乐透叫来。 “之前让你去打听的事情可有眉目了?”她不慌不忙地问。 乐透道:“回大奶奶的话,有些眉目了,八成是与那文二奶奶也就是马家先前出嫁的那位大小姐有关。外头虽风平浪静,但文家里面可不太平,话里话外地都在传,说……文二奶奶不孝。” 乐透虽不善言辞,但胜在记性极好。 他把自己打听到的事情一股脑都倒给丹娘了。 在这一箩筐的信息中,丹娘敏锐地捕捉到一点:“你是说,那些大夫都是那文家太太的人,这就有趣了。” 她勾起嘴角,展开一方纸墨,快速写下两行字。 然后装进信封,又将封口黏好,交给乐透,她道:“送去给马夫人吧,若是回来晚了,我已睡下,便明日一早再来回话。” 马家的两百亩水田嘛……她还是有些想要的。 只是,价钱不能出的那么高。 马夫人比她想象中来得还要快,丹娘原计划是上午忙一忙府中庶务,待吃罢了午饭,再歇个午觉,等下午时召集三四个小丫头一块摸牌。 这计划她很满意,堪称劳逸结合。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这计划还没实行到一半,外头门房来报,说马夫人已经到了,这会儿正在门外下轿。 丹娘强忍不快,揉了揉太阳穴又叮嘱了一些话,便让其他人散去。 不多一会儿,马夫人来到了花厅。 与上次不同,这回的马夫人明显神色焦虑,颇有些着急。 只是说话欲言又止,偏偏说不到点子上。 丹娘捧着茶碗小酌着,笑道:“太太为何这般苦恼,昨晚上我派人送去的信里应该写得很清楚了,买卖这事儿嘛,总归是要个你情我愿。” 马夫人终于下定决心:“我今儿不为那两百亩水田的事找你,只想问问,之前云州城里盛行的那什么瓜果菜蔬,可是你府里卖出去的?” “卖?我们府里可不卖东西,只交换我觉得感兴趣的。”丹娘莞尔,殷红的嘴角衬着雪白的脸颊,一脸的雪玉娇美。 马夫人:“那你可否与我换一些?” “这……怕是要让太太您失望了,现而今是个什么季节,虽说已然立春,可这般冷的天气里要我去哪儿与你换这些?太太别强人所难了。” “沈大奶奶,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晓得你前些日子已经跟咱们云州城里其他的官宦人家换了好些呢,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办到的,但我肯定你绝对有。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我是想着借你的东风,去请那葛老太医解我女儿的燃眉之急!” 马夫人有些着急了,眼眶都隐隐发红。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事情闹到今天这一步……怕是我想瞒着也不能够了吧。” 第222章 丹娘道:“您说的可是为您那亲家母求医?” 马夫人嘴角抿紧,眉间似有狠厉之色:“不仅如此,我倒要看看那婆子到底还想玩什么招数!葛老太医最爱你府里的瓜果,我若是能拿到一些去他府上孝敬,也能请他出马,我女儿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说着,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我也不怕你笑话,不是我亲女儿,谁又愿意管这档子闲事?” 丹娘沉默了。 其实府里的地窖中确实还存了一些之前的瓜果,都是她用前一世的办法保鲜,特地留下来给自己在寒冷漫长的冬日里尝鲜的。 见丹娘不说话,马夫人心头惴惴。 过了一会儿,丹娘命人进来:“尔雅,你去取两斤小菜瓜,两斤甜萝卜,还有两斤梅果子来。” “是,奶奶。” 尔雅应了一声,很快就捧着个大篮子进来了。 篮子面上用一层暗红色的绒布盖着,掀起一角便能看见里面鲜嫩欲滴的绿色、白色还有一抹从未见过的金黄色,在这四周连根草都看不到的季节里,这几种颜色当真让人耳目一新,瞧着就心情好。 “这些给您带回去,若是那位葛太医的话,这些应当就够了。我要与您换那两百亩水田,另再给您两百二十两银子,若是觉得可以换,您便把这些都拿去,若是觉得不妥当,那今日我就当您没来过。” 丹娘快人快语,在价钱上也不曾犹豫。 “两百二十两……”马夫人有点懵。 她这水田确实不错的,这一点可没夸大,当初有人出三十两要买,她都没答应,原先想着让丹娘五百两拿下,眼下可好,别说五百两了,连三百两都没有…… 只有区区两百二十两。 马夫人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丹娘轻飘飘地笑了:“您若是觉得我给的价钱太低也没关系,大可以不收这些东西,咱们好茶好点心一场,说说笑笑,倒也解闷,只是不提交换的事情。” “其实吧……若是银子给到位了,葛老太医说不定也会愿意出面,也并非一定要这些个东西。” 马夫人心头重重一沉。 她可没那么多银子,更关键的一点,马秀兰那边等不及了…… 咬咬牙,她心一横:“好!一言为定。” 丹娘做这些事情已然轻车熟路,只是眼下还是百官封印,休沐过年的期间,她便按照之前的模板,与马夫人签下了一纸文书。马夫人虽然心疼,但倒也爽快,签好字便把一应地契都交给了丹娘。 然后,她带着银子和那一大篮子的瓜果菜蔬离开了。 丹娘满意极了。 对着地契亲了亲,她喜笑颜开:“嘿嘿,又是这么多农田到手了,春天啊你怎么还不来,你这般迟到是为哪般?” 尔雅与新芽对视一眼,双双装作没听见,继续在梢间熨衣裳。 再说马夫人真是片刻不敢耽误,从沈府回去后,稍做休整停歇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葛老太医的府上。这一来一回,等她回来时早已天色暗淡,府里炊烟袅袅。 邹妈妈扶着她进了屋子,手脚麻利的丫鬟们送来了热水和茶点。 “替我卸了吧,待会把晚饭传到里屋来。”她颇有些无力,但神色却透着松弛。 邹妈妈应了一声,便动手替马夫人卸掉钗环珠翠,又将几个小发髻打散,重新编成辫子垂在身后,转身净了手,她替马夫人揉起了太阳穴。 第223章 马夫人舒服地发出一声感叹:“如此这般……便可放心了。” “葛老太医是说过了元宵节便去咱们大小姐府上,先替那文太太诊脉,再给咱们姑娘瞧一瞧,是吗?”邹妈妈柔声问。 马夫人点点头,叹了一声:“我还道他们那些人诓我,就那么点子瓜果菜蔬便能让人家葛老太医出马,还真是……一文钱没要咱们的,就把那一大筐的好菜留下了。我瞧着确实不错,都这个季节了,菜叶子还水灵灵的,鲜嫩得很呢。” “太太,依我说啊,这沈家大奶奶颇有点本事,我听外头有人传言,那年前河道被叛军霸占,沿岸两道的民众皆有损伤,死的死伤的伤,好不凄惨。老奴出嫁前认识的一个手帕交,他们一家子只剩了个孙子活下来,哎……偏生沈大奶奶陪着宋六奶奶出门,竟也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邹妈妈轻轻替马夫人揉捏着后腰,手法纯熟,力道正好,“有人提起沈大奶奶便一脸惊恐,再问下去却无论如何都不说了。” 马夫人微微睁开眼:“竟还有这事儿?” “我如何敢骗太太,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只是旁人这么说罢了,具体如何,咱们也不知晓。” 说话间,两个利落的丫头抬着一只赤红金边的小桌台进来了,上面罩着一个半圆形的罩子,下面摆着的是几样刚出锅的小菜。 因马夫人劳累了一天,这会儿子只想快点吃完,好洗漱歇下,是以晚饭便简单一些。潦草用过后,她便收拾了睡下。 快要睡着时,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道:“等这档子事过了,还是要多提点秀兰两句,与那沈大奶奶还是多多交好吧。” 邹妈妈轻轻应了一声,替她放下了窗帘,又熄灭了桌角上的吊灯。 马夫人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接下来的日子就美滋滋得多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一日,丹娘早早命人摆了晚饭,预备吃罢饭就领着全家人去逛灯会。 老太太闻言忙不迭地摆手:“我就不去了,你们几个年轻的去凑凑热闹,买几盏花灯回来顽吧。” “老祖宗,您都憋在府里这么久了,一步都不出门,不觉得闷得慌吗?”丹娘撒娇道,“今晚外头的花灯可好看了,还有好些灯谜呢,您就不想猜?” “少来哄我,我都这把年纪了,什么花灯灯谜没见过,要你这刚刚出了门子没两年的丫头来骗我?倒是你,去年元宵,你便守在家中,今年定要出去瞧瞧,给府里买好些漂亮的花灯来!” 老太太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教。 在这个长辈为尊的年代里,无论丹娘如何撒娇卖乖,就是改变不了老太太的意思。 她明白,老太太是不愿再出门给家里惹祸端。 但她也想让老太太知晓,现在凭着她的本事,翻遍了整个云州城怕也没人能把她怎么样。 她伏在老祖宗的膝头,想了又想,还是问道:“那一夜,孙女瞧见的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您还是不愿说吗?” 老太太呼吸沉了沉,目光望着窗外圆圆的月亮,依旧没有开口。 “那……先前在宋府时,你让孙女蒙住双眼推拿按摩的人,那又是谁?什么人连面都不能露,却还与您关系甚好。” 她抬眼,“是宫里来的人吗?是端肃太妃?” 老太太眸光一闪,伸手去拧她的脸颊:“合该趁着你没出嫁之前狠狠打上几板子才是,什么话都能拿出来说。” 第224章 丹娘被拧得哀嚎不止:“老太太,仔细着点,这是孙女的脸。” “怕什么,你已出嫁,左右寒天瞧不见,你脸上是添朵花他也不知道。” 丹娘:…… 听听这是人话吗? 拗不过老太太,她只好让丫鬟们收拾着一道出门了。 身着暗蓝色宝石纹披风,里头是月白翠蓝的珠绣棉服长袄,头戴一顶薄纱兜帽,身边是七八个小厮丫鬟相随,丹娘只觉得自己像极了前一世里在大街上横行霸道的街头一霸,走路都带风。 元宵节的街景倒是比往日里更热闹繁华,丹娘猜了七八个灯谜,一个不中,心中大骂两句:这该死的古代!!随后又拐到另外一条街上买糖葫芦去了。 经过买玉器首饰的店门口,她顿住了脚步。 上前看了看,一块白玉微瑕,里头透着一点点墨色,让整块玉料看起来暗淡不少。 丹娘心头微微一动,便问店家这块玉料的价钱。 一番砍价后,她花了一笔银子将这块玉料收入囊中。如此逛了好一会儿,丹娘打道回府。 第二日,她命人寻了一位能工巧匠,专门帮她打造这块玉料。 人倒是找到了,年余天命,姓余。 就是庄子上管事之一的孙老头举荐的,说这位老余年轻时就是个专门打造首饰玉器的手艺人,后来因被同门师弟嫉妒,废了两根手指,便再也无法从事之前的营生,才到了庄子上以种地糊口。 不过孙老头说了,老余虽然手指不够用,但是手艺还是不错的。 有道是,慢工出细活嘛。 丹娘也不着急,就让老余把平日里自己闲着做的小玩意送来瞧瞧,见那些个石头被打磨得光润圆滑,做出来的小玩具活灵活现,她一见就喜欢了。 便对老余说了,让他暂时来府里做事,专门雕琢这块玉料。 花样子都给他安排好了,只要他慢慢雕琢出来就行。 每月按照府里的二等丫鬟发放月例银子。 老余一听心花怒放,当即便跟孙老头告了假,快快活活地赶到沈府来。丹娘让全福给老余在下人们的厢房里安排了一个卧铺,他就安顿再这儿。 老太太没看明白,便问:“你好端端地命人打一件玉器作何?” “给我夫君的定情信物。” 丹娘美滋滋地回答,丝毫不知何为害羞,这份坦荡倒是把老太太给噎得不轻。 话说,元宵节过后第二日,积怨已久的文家,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打响了。 那一日,葛老太医过府。 马夫人先打着为亲家母着想的旗号,紧赶慢赶地先把老太医送到文家,亲自交到文大人的面前。 一听葛老太医的名讳,文大人都忍不住连连作揖。 妻子缠绵病榻多时,一直这般总不见好也不是个事。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两个儿子还要丁忧,各种事务就得提前安排起来。 最关键的一点,是文家内宅经过这段时间的消耗,已然乱七八糟。 大儿媳妇分明不是块管事的料,离了婆婆就没办法了。 二儿媳妇分家出去单过了,回来也只为了照顾婆母,不管家中琐事。 再也没人比文大人更期盼自己的妻子能早日康复。 葛大人一来,用了盏茶,便跟着文大人往里屋去,瞧瞧那病重虚弱的文太太了。 最初,文太太压根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葛老太医,还道是不知从某处寻来一般大夫,便同往日装病一样,悄悄先喝了能让人发热的药,随后一脸颓废作昏迷状地倒在榻上,嘴里还哼哼着,一副很难受的模样。 第225章 葛老太医捻着手指给她把了脉,又看了看舌苔眼睛,捋了捋花白的足有三寸长的胡须,对文大人说了句:“咱们出去说。” 不消一顿饭的功夫,文大人黑着脸回来了。 他一言不发,先把妻子身边的几个丫鬟婆子捆起来打了一顿,又把那几个不中用的大夫找来,细细一问后,他火冒三丈。 文太太喝了药原先就觉得不舒服,就想躺着。 一般这种流程走到这一步,她只需要歪着睡觉就成,反正都是做惯了的,早已如常。再加上文大人特地将这些人带去了外院,隔了两道院墙,里面根本什么动静都听不见。 是以,外头发生的一切,文太太都恍若未闻。 这一觉只睡到了天昏地暗,醒来时,屋子里一片沉沉,连盏烛火都没有。 文太太还未察觉到事情不对,麻溜地起身,嘴里碎碎念骂着不中用的下人们,套上鞋子先点亮了床头暖笼上的一盏羊角灯。 幽幽烛火燃起,照亮一隅。 桌子旁赫然坐着的,正是文大人。 文太太吓了一跳:“你要死啦?天黑了在屋子里不点灯不说话的,吓唬谁呢?” 文大人脸色不好看。 但因为屋子里本就不亮,所以粗心的文太太压根没注意到。又开始嚷嚷着喊下人们进来服侍。 刚扯了两嗓子,文大人幽幽答道:“不必喊了,她们来不了。” “出什么事了来不了?”文太太纳闷。 文大人冷笑:“你说呢?我竟不知自己的媳妇还有装病糊弄人的好本事,甚至还花了银钱买通大夫,就为了给二儿媳妇泼脏水,给她安一个不孝的罪名。” 这话一出,听得文太太心头突突。 她如何敢认? 忙不迭地扯了扯嘴角,她笑得干巴巴:“老爷在说什么,我竟是一句也听不懂。” “你不懂也不妨事,我已审问过你身边的丫鬟婆子,她们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你要是不嫌丢人,那就让她们过来当着我的面与你对质。还有那几个赖皮大夫,我也告去了官府,怕是他们几个日后再想行医也难了。” 文大人的话字字句句都让文太太胆战心惊。 “你、你是如何……” “你道今日来给你诊脉的是何人?” “不就是个老大夫吗?” 文太太自觉没了面子,一张老脸一阵青红,难看得很。 回答她的是文大人狠狠摔掉茶碗的声音,哗啦一片后,滚烫的茶水泼到文太太的脚边,吓了她一跳。 还欲分辩两句,一抬眼瞧见丈夫铁青的面孔,她心头咯噔一下,顿时不敢说话了。 “你真是不知所谓,别人家过得和和美美,偏你要生出这般多的麻烦来!要不是今日葛老太医与我隐晦地提了,说你八成是装病,还给了我你装病时吃的药方子,我怕是要被你一直蒙在鼓里!!这样败坏家里门楣,与你有何好处?!” 文太太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当即眼泪就下来了。 “好呀,我道是谁,原来是二房家的。我就晓得那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别府另过还要回来嚼舌根。我可是她婆婆,是她长辈,她就是这般孝敬我的吗?!”她哭哭啼啼,不一会儿就湿了一条帕子,那模样真是肝肠寸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死了亲爹亲娘。 “我这就找她算账去!!” 文太太暴跳如雷,一下子冲出门去。 谁料,文大人早有预备,外面守着的都是家丁。 第226章 且都是文大人身边的人,日常都不听文太太的命令,他们将院门堵得死死的,任凭文太太如何闹腾都不松手。 闹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文太太终于消停了。 不是她想开了,是她没力气了。 那药方子是对身体没什么影响,但是药三分毒,吃下去总要缓个三四日才能好,哪能像文太太这样,刚从床上起来便这般发作。 她软软地瘫下去,只能微微喘着气,却是一句都骂不出来了。 文大人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又是嫌弃又是心疼。 “今日一事,你吵吵闹闹,各种卖弄丑态,我也不与你计较了,总归这事儿还在内宅之中,未曾闹到外头去。若是因此败坏了家中名声,坏了儿女们的前程,你就不会像今日这般好过关了。” 他冷冷道,“我再提醒你一句,你是装病,可老二家的年前服侍你照顾你,已然真的病倒了。你是真希望自己儿子当个鳏夫吗?人家马大人只是去监察河道了,又不是一去不回,你这般作态可曾想过他家父兄归来后拿你问罪,你如何回答?” 文太太还哼哼着嘴硬:“嫁到我家来了,便是我家的人……” “哼,说得对,你别忘了你也是嫁进我家,是我家的人,这般不懂顺从丈夫,顶撞蛮横,也是你的道理?” 文大人一句话,成功让文太太不吭声了。 他让小厮去传话,不一会儿院内就站了一圈下人,文太太定睛一瞧,不由地大怒——这些人都很陌生,一个都没见过。 她还没来得及问问清楚,只听文大人的声音如同九渊深处的寒冰,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他说:“你先前的那些个婆子丫鬟都已被我发卖,只留下两三个你的陪房。做下人的,见着主子做事糊涂,自己还不劝着,还跟着一起瞎闹腾,被发卖了还算便宜了她们。你若是下次做事还这般不知轻重,我看你也不要再出这个院门了。” 丢下这话,他一甩袖子,命人将文太太扶回屋内,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街角一隅的小院内,马秀兰刚刚喝完汤药歪在一个攒金丝绣着桃李纹案的枕头上,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床榻边是正在不断哄老婆的文二,真是好话说了一天井,愣是没有一句得用的。 马秀兰蜡黄着一张脸,烛火盈盈之下照亮了她脸上的泪痕,清晰如伤疤。她哽咽不止,沙哑着声音道:“你又何苦作践自己,横竖死的是我,又不与你相干,你不信我只信你老娘,我也没旁的好说,趁着我还有一口气,求你可怜可怜,予我一封休书,我自求下堂去……” “日后我是病死还是饿死,都是我一人的因果,与你再无瓜葛。” 话还没说完,她身边的丫鬟先红了眼眶,一屋子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文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事到如今,他确实信了母亲装病,可之前的错误已然铸成,就算如今怎么劝说,如何抚慰,似乎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丫鬟们一个接一个地劝。 “二奶奶,您说得这是什么话?您要是没了,咱们几个岂不是都要跟着去了?” “奴婢自小服侍二奶奶,二奶奶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马秀兰见状更是伤心委屈,倒在榻上,面朝着里面,竟一句话也不愿与丈夫说。 就这样闹腾到了深更半夜,还是马秀兰的奶母陈嬷嬷进来,劝着先让洗漱歇下,随后待文二去了前头外书房后,才压低声音跟马秀兰汇报:“我已让门房送信给太太了,太太回信说了,明儿一早便来接奶奶您回去。” 第227章 马秀兰却犹豫起来:“……这样会不会不太妥?” “哪有什么妥不妥当的?事已至此,您再不拿个主意,怕是要被那文家欺负死了。您是老奴我看着长大的姑娘,您受了委屈,我这心里……比刀割还要难受呢!您那婆婆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这一次还不能彻底将她这气焰拿下,你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难道真要跟熬油似的熬到您老吗?” 陈嬷嬷语重心长,“趁着老爷太太都还在,您兄长得力,娘家有人,何不趁机收拢大权,好让那个文家太太知道,您也不是随意欺负的。” 马秀兰咬着下唇,细细地将嬷嬷的话在肚子里来来回回过了两遍,把手枕在脖颈下,哭红了的眼睛里迸发出坚毅的光彩。 “那就这么办,左不过日子……还能比这更差不成?” 第二日一早,天光蒙蒙亮。 一驾青石小顶,坠着四角坠铃的马车停在小院门口。 马秀兰带上自己的陪嫁丫鬟以及嬷嬷,一股脑地回娘家去了。 马夫人心中大快,连忙从库房里搜罗出两根白胖白胖的大人参,一根给自家闺女留着,一根送去沈府,直言了当要与他们家换一些新鲜可口且没尝过的瓜果。 丹娘见了这一整根的人参,惊喜万分。 老太太的身子正需要这些药材养着,马夫人真乃妙人,又是给她送水田又是送人参的,真是送到了她的心坎里去呀。 丹娘也不客气,果断从地库里寻了七八斤瓜果蔬菜送上人家的马车,这些瓜果里面竟然还有一茬秋季出产的蜜梨。她怕马夫人傻乎乎的不会吃,便让冯妈妈亲手烤了,装在一只陶瓷的小盅里一道送了过去。 果然,马夫人看到这烤蜜梨,觉得既新鲜又蜜甜味美,赶紧拿去给女儿尝尝鲜。 刚刚烤出来的蜜梨鲜甜温热,入口即化,用小调羹吃着,只觉得从口中一直甜到了心底,还润润的,很是舒服。 马秀兰不一会儿便吃了大半个,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见女儿爱吃,胃口大开,马夫人松了口气:“人家都说宋家那七丫头蠢笨不知礼数,如今我瞧着,她怕是个有大主意的。这玩意新奇鲜巧,也是她想出来的吃法吧。” 马秀兰擦了擦嘴角:“倒也是……如今我方才觉得,与宋丹娘这样直来直往的人打交道反倒轻松自在。是与不是,成与不成,她都摆在明面上。” “可不是。”马夫人疼爱地替女儿拢了拢鬓发,“这会子你就安安心心在娘家住一段时日,好好调理一下身子。” “可嫂子那边……” “不妨事,这个家里还轮不到她做主呢,我说是什么便是什么,我闺女身子不好,难道还不能回娘家来休养一阵子了?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马夫人一瞪眼睛,马秀兰顿觉自己回到了未出嫁的时候,垂下眉眼,轻轻一笑,歪在母亲身边撒娇道:“还是娘您对我最好了,是我做姑娘时任性不懂事,反倒惹您生了不少气,真真该打。” 马夫人抚着女儿鸦羽般的秀发,看了一眼她瘦的几乎脱相的小脸,又是一阵心疼:“傻丫头,哪有做娘的跟儿女计较的。” 她是不计较了,但远在圣京城的赵氏却在斤斤计较。 倒不是跟杳娘,而是让她最头疼的慧娘。 宋家返京至今,办过最大的喜事便是慧娘的婚事。 第228章 当初,与廷尉司柳大人家议亲成功,慧娘成功与柳大人的嫡子做了夫妻,一时间倒也是流传的佳话。 时至今日,婚后已然大半年了,这小夫妻的感情却越来越僵,似有过不下去的苗头。 要说赵氏,最开心的就是去荣昌侯府看看望大女儿,大女儿在侯府里有管家之权,与丈夫谢诗朗如今也算和和美美。 年后,杳娘又被诊出刚刚怀有身孕,真是开春第一喜事,全家老小都开心,怎么看怎么一个欣欣向荣。 可转眼过来看看慧娘这边,就实是让人无言以对了。 慧娘容貌欠佳,这是宋家人人都知道的,但人家柳大人的嫡子在婚前却不知情,婚后一掀盖头仿若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据说当时这位柳少爷开心得都快哭了。 与慧娘相比,柳少爷是品貌俱佳,虽门第不高,家世不显,但却聪慧用功,十分苦读。去年已然考取了两榜进士,二甲四十六名,可谓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 值得一提的是,宋家双子也考取了这一科的进士,二哥宋竹砚成绩比柳少爷强些,也在二甲,排到了三十三名;而宋竹砾却是大放光彩,一举进入一甲第二名,又进入殿试,承蒙圣恩钦点为当科榜眼。 好消息传来时,宋恪松激动得差点摔了茶碗。 还未下衙,他就颇有些坐立难安,即便历经风雨磨难,可有这等好事时,他还是难掩心中兴奋。 最后,宋恪松总算头脑清醒,还记得自己之前的劫难,这份喜事送到家,一家子沐浴跪拜叩谢,狠狠歌颂了一番圣上的龙恩浩荡以及狠狠表达一遍自己的忠心。 末了两个出色儿子的庆功酒宴也没怎么办,自家请了几桌,就摆在花园子里,关上门来热闹热闹。 对此,赵氏颇有意见,但她拗不过宋恪松,也说服不了两个儿子,最后只能郁郁不断。 这下两个儿子都已前途一片大好,可以安安心心给他们寻媳妇了。 儿媳妇还没着落,慧娘这边又有了新麻烦。 年后开春,百官复朝,又是叛乱之后的第一个新年,从前朝到后宫,从一品大员到芝麻小吏,大家都铆足了劲发奋,生怕自己被英明的皇帝陛下当成了出气筒。 慧娘便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找亲妈帮忙的。 “不就是百来十两银子嘛,您就这般小气?” “不是银子的事情,你已出了门子,就不该回娘家伸手要钱,若是你真的有什么急用,为娘的给你便给了,可你现在是什么光景,为了给你夫婿求一官半职想要寻门路。” “便是你娘我肚子里再没多少墨水,也知道我那女婿是两榜进士,怎还用得着捐官?你糊涂呀!” 说着,赵氏伸出指尖狠狠给她额头上来了一下。 这个闺女养在家里时就没少给她添堵,如今好不容易嫁了人,居然还有幺蛾子回来找她,赵氏一想到这个,就难免郁郁。 这都什么事…… 自己所出的其他儿女个个出息有本事,怎么到了慧娘这里就差距这么大呢?这孩子……到底像谁? 生平第一次,赵氏开始怀疑自己生下慧娘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慧娘却嘟囔着:“娘,您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他是进士也被点了官职,不日就要上任了。可又不是京官,还得远离圣京去什么西陲重镇,您当那里的日子好过吗?缺衣少食不说,气候也干燥得很,女儿可不想吃这份苦,好不容易从云州回了圣京,还没过两年好日子呢,就又要离京,我不依,我偏不依!” 第229章 赵氏倒抽一口凉气,颇有点匪夷所思:“因而你就想着花点银子给你夫婿换个官职,最好留在圣京?” “当然。”慧娘忙不迭地点点头,“您想啊,我若是也留下来,不就能常伴娘亲身边了吗,与大姐姐也能有个照应;这二来嘛,我们一家子都在一块儿,日后有个什么需要也方便走动不是。” 她笑着双手奉上一盏茶:“娘,您就依了我吧,左不过一千两银子,女儿也要的不多。” 这数额可把赵氏听傻了。 当下连茶都不敢接,腾地一下站起身,她虎着脸冷冰冰道:“你倒是好大的口气,一千两银子也能随便开口要,你当你娘是开钱庄的不成?” “娘……您手里不是还有私产吗?这钱连爹爹都不知道,您之前瞒着爹爹也瞒着我,只有您和大姐姐晓得。女儿不过是看账时才觉摸出来……” 赵氏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把女儿的嘴给撕了。 “荒谬!你满口胡言乱语说些什么东西?” 她一阵暴怒,指着慧娘的鼻尖大吼,“你今儿是自己来的,还是你夫婿让你来的,若是你自己来的,我今天就狠狠打你一顿,也是我当初管教无方,让你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能编排!若是你夫婿让你来的,我便请你爹修书一封送与你公公,我倒要问问看,自己好好求学考来的官职不要,偏要走学那不求上进的歪门邪道!” “娘、娘……您为何骂我?我也是为了……” 慧娘惊呆了。 赵氏却不想再听她说什么,生怕再多说一个字,把自己先前的事情抖落出来,那她的日子才不好过呢。 “你给我现在就回去,以后没个要紧的事情也不必总是往娘家跑了,回去之后该打点打点,该收拾收拾,早日随你的夫婿上任去吧!如若你实在舍不得在圣京的舒坦日子,便留在你公婆身边侍奉,再另外挑好的姨娘跟着去上任,你也不必吃这个苦了。” 说完,她挥挥手,命人将慧娘带了下去。 慧娘还是头一次从娘家被赶出来,也是一肚子气。 气呼呼地上了马车,铁青着的脸始终没能放晴,她隔着帘子狠狠瞪了宋府一眼,自言自语道:“不帮就不帮嘛,说这么难听是什么意思,若是姐姐来求你,你八成早就答应了,哼!” 屋内,赵氏被气得不轻,扶着额头闭上眼睛微微喘气。 蒋妈妈重又沏了暖和回甘的金盏送到赵氏面前,又给她轻轻揉捏着后腰,口里宽慰道:“太太,您这又是何苦呢?姑娘已出了门子,是别人家的人了,人家婆家应更上心才是,您这般忧心思虑的,当心磨坏了自己的身子。” “我如何不知……” 赵氏苦笑,浅浅饮了一口,道,“好茶,你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太太夸我,我受着,反正我这张老脸也没脸没皮的,经得住夸。” 蒋妈妈说着俏皮话,把赵氏真是逗乐。 笑了一会儿,她忽的嘴角沉了沉:“我倒是小瞧了慧娘这丫头,原以为她看看账本,学学理账管家便行了的,没想到她竟还能看出我先前还有私产,还好解决得快,如若不然……被这丫头大嘴巴地说出去,我岂不是遭殃?” 蒋妈妈也神色不善:“您……还是让四姑奶奶早些随姑爷外放吧,不在眼前不在圣京脚跟下面,过些年月,她自然会稳重些,晓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便是还学不乖。到时候也日久年深,谁还记得在云州的光景呢?” 第230章 说着,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年前叛军之乱至今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谁也不晓得圣上接下来的意思,接连下发的旨意里多少勋爵人家都被牵连,何况咱们……让四姑奶奶远离这些争端,或许也不是坏事。” 赵氏点点头:“她性子不稳,目光又短,你说的……也有道理。” 与蒋妈妈谈了一会,赵氏只觉得心情活络多了。 她立马打点起来,慧娘要随丈夫外放,娘家是不好当面送银子,那太打亲家的脸了,但是送一些衣物药品什么的还是可以的,一方面表达一下自己作为亲家的关心,一方面也能让宋恪松夫妇安心一些。 不管怎么说,慧娘是他们俩的亲生女儿。 就算是亲生女儿也有手心手背之分,赵氏开始计较起来。 仔仔细细安排了一番,竟然比之前送到杳娘那边的东西还少了三成。 蒋妈妈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没人提醒,赵氏便就不会发觉。 折腾了几日后,她指派管家送去,一共两顶马车,箱笼就装了足足七八个,给了慧娘充分的面子。 然而赵氏却不知道,慧娘这个脑子不灵光的,回到家依然不灵光,那一日回了家,她竟然把自己寻求母亲帮忙的事情说给了丈夫听。 柳承易听了觉得匪夷所思,足足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你找岳母大人借银子使,为了给我捐官?” “什么叫借啊,我娘家的东西不就是我的?”慧娘大为不解,“你想啊,咱们能留在圣京不好么?非要外放去那苦寒艰辛之地作甚?你有能耐又有学问本事,留在圣京方能有大作为呢!” 柳承易差点没晕过去。 “你、你……你糊涂啊!” “我清清白白的官身,还未上任就叫你这无知妇人毁了一半!”柳承易愤怒不已,恨不得给慧娘来上几巴掌。 只可惜,他乃一文人,滔天之怒涌遍全身,到嘴边也就是那几句圣人曰,连正经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原本他就觉得慧娘此人愚笨不堪,眼皮子甚浅,再加上她容貌也不美,也不怎么会说话,自打成婚以来,夫妻感情就很一般。 日子过到今天,柳承易是越发清楚自己与这宋慧娘不是一路人,但生米煮成熟饭,他就算想反悔也不可轻易休妻。 原想着一辈子就这般好好过吧,虽不能如胶似漆,伉俪情深,但也能做到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如此这般的顾虑着,没成想,慧娘居然还要替他拿主意,而且还是拿的这样的蠢主意! 想他一个两榜进士,多少人眼热羡慕,从外放官职慢慢做起,一点点积攒政绩和经验,他相信即便没有父亲和岳家的帮助,凭着自己的本事也能过得不错。多少热血抱负全在一心,如今差点被慧娘毁了,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见丈夫气得脸色发青,说话也比平常冷漠,慧娘只觉得自己一腔热情都错付了。 她捂着心口,捏着帕子,一脸心痛状:“我只是想替你分担些许,怎么说我们也是夫妻,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 谁知,柳承易重重一哼:“你是为了我们,还是为了你自己留在圣京,你心里最清楚,莫要说这些话来搪塞我,我又不是无知孩童,被你三言两语就能哄过去的。” 慧娘还要再分辩,但柳承易早就懒得听了。 第231章 他夺门而去,一甩门帘,外头小厮都被唬了一跳,赶紧跟上主子。 房内,慧娘捏紧掌心,咬得嘴唇隐隐发白。 外书房内,柳承易早就请了岳父过来商量,虽对妻子不满,但他对这位曾经官拜丞相的老泰山还是很敬重的。 从女婿口中听到这事儿,宋恪松也差点没稳住。 若是慧娘如今没出嫁,若是眼下就在他自己的府上,他高低要给慧娘狠狠打上二十板子,给她好好长长记性。 再看女婿虽被气得够呛,但却比一般年轻人还要稳重,他又是惭愧又是痛心,连连拍着柳承易的肩头以示安抚。 他道:“万幸只还在内宅之中,尚未传出去,一切还来得及收拾,若是她不愿跟随你一道上任,那便着其他可靠之人同行吧。也并非一定要正房太太同去,你屋里若是有可心的人,便一起带上吧。” 论理,这话不该岳父来说。 但宋恪松已经被慧娘的歪脑筋搞得出吸气多叹气少,觉得女儿这般恶心他们,他也想好好恶心回去。 “这……”柳承易也被吓了一跳。 一旁原本憋了一肚子气的柳大人闻言,顿觉火气消了一半。 人家亲生老爹都这么说了,他们也没必要端着。 柳大人开口:“如此这般,你就去挑个可靠的人,不消有多聪明,但一定要伶俐勤快,会伺候人的。你这一去,天高海远,一路不知多少艰险等着你,身边的人必定要与你同心。你媳妇……过门时间不长,尚且年幼,便留在我与你母亲身边吧。” 宋恪松轻轻颔首:“这般也好。” 一番谈话后,柳承易多了个通房,宋恪松多了一桩心事,柳大人松了口气。 待到宋恪松返家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他实是没脸留在亲家用饭,一路风尘仆仆赶回去。 赵氏的屋内正好在摆晚饭,他直接问了下人,顺着府里的青砖小路杀了过去。 一进门,他便让丫鬟婆子们先下去,又让人将大门关上,所有人都退到院门之外。 见状,赵氏不由地双手发抖:“可是皇城根儿下又出事了?” 之前的叛军围攻圣京,可把她吓坏了,还以为自己一条老命就要交代在这里。 那会儿宋恪松也是这般严肃,跟今日一模一样。 他褪了官帽,满脸郁郁,直说了慧娘的事情。 一听这话,赵氏先是松了口气,随后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老爷如何知道这事的?” 他冷笑两声:“是你那好闺女亲口跟自己的姑爷邀功来着!我真是不知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添了这么个闺女!!” 赵氏忍不住面上讪讪。 毕竟,孩子是她生的。 万幸的是,生了四个,还有三个很不错,她也对得起宋家的列祖列宗了。 “我也说这事儿不妥,她今儿来我就把她给骂回去了。原先想着等老爷回来再慢慢说与你听,哪晓得你倒是先一步知晓了。” 赵氏缓和着语气,“我已狠狠骂过她了,想来她也知道好歹。” “知道个屁!”文人老爷都忍不住爆粗口了,宋恪松坐在桌边连连叹气,“这事儿你不用管了,日后你少不得要与亲家母来往走动,你们妇人间也不好闹得太僵,我已与柳大人商量好。既然慧娘不愿离开圣京,那便叫她留下吧。” 赵氏可不是傻憨憨的慧娘。 听到这个决定,就知道大事不妙。 再看看丈夫铁青的面孔,赵氏还是选择把话咽了回去。 第232章 夫妻俩草草吃了一顿饭,宋恪松还有公务要办,着急慌忙地漱口净手便往外头书房去了。 他一走,赵氏的神色便冷了下来。 蒋妈妈进来了。 赵氏:“怕是老爷已经答应了柳家纳妾……” 蒋妈妈把浸了热水的帕子拧干递给赵氏,闻言,她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到底还是没瞒住么?” “也罢,这是她自己求来的,我能怎么着?”赵氏接过热帕子擦了擦手,满脸疲倦。 事情来得快,解决得也快。 慧娘被留在圣京,守着公婆好好学一学规矩。外放出发的前两天,由柳家公婆出面,亲自给柳承易的通房抬成了姨娘,那通房姓金,至此就成了金姨娘。 收了好丰厚的红包,又给主母敬了茶,金姨娘算是府里实打实的贵妾了。她容貌虽不算很美,但胜在有股温柔入骨的味道,而且还识的几个字,家里父亲是秀才,若不是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她大约也不会委屈自己为妾。 好在,柳家厚道,纳了金姨娘还给了她娘家一百多两银子,不但解决了金家的吃饭问题,也让金姨娘的小弟能去读书了。 大家都很开心,除了慧娘。 但一想到不需跟着丈夫远赴西北,她又有些雀跃起来。 送走了柳承易没多久,一日,杳娘回娘家,得知妹妹还与母亲争执过,已经大半个月没什么来往,她干脆安排了马车去请了慧娘回来,她们娘儿三个好好吃顿酒。 慧娘一开始还扭捏着不愿去,嘴里愤愤道:“上回母亲不是将我赶出来了吗,又来请我回去作甚?” 这话说得实在是不好听,多亏了三奴劝道:“哎哟,我的好奶奶,您也是的,大姑奶奶的马车就在咱们府门外,您若是不上车,回头人家说起来只会道是咱们不懂礼数,您何苦来?” “你这死蹄子,旁的不学,就学人家落井下石,好个狠心无良的奴仆!合该把你捆起来狠狠打上一顿板子!” 慧娘怒了。 三奴依然笑盈盈:“奶奶,您这会子去了,回头在老爷太太跟前也好说话,都是亲骨肉哪里还有什么隔夜仇呢?您去了刚好与太太说说软乎话,也能解了这不快。况且……” 她说着,嘴角沉了沉,贴近了慧娘耳边细细道,“那金姨娘已陪着大爷外放去了,天知道几年后会不会带着孩子回来,您就算再不快活,打我骂我出出气便也罢了,万不可在您公婆跟前叫人抓住把柄。” 三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慧娘如今也并非像小时候那样横冲直撞,多少知道些好歹。 她鼻翼轻轻一张一收,好一会儿才开口:“还愣着做什么,快点与我重新梳妆更衣。” 到了宋府,赵氏与杳娘慧娘母女三人团团坐下,三张四方玲珑红木雕漆铃兰桌摆着,桌子上一色水润翠绿的玉瓷碟碗,仔细看去竟然是好几道鲜美可口的菜蔬。 赵氏招呼道:“这是你姐姐从侯府带来的,我刚命厨房现炒了来吃,滋味不错。方才你爹爹已经传话回来了,晚上不回来吃,他要与那些个同僚去东风楼小酌两杯,今儿倒是便宜咱们几个了。” 杳娘吃饭斯文,笑得也雅致,举手投足越来越有侯府少奶奶的气派,那通身的打扮当真富丽堂皇,极致清艳。 她笑道:“都是自家人,有好的当然先紧着娘亲和妹妹了。” 第233章 “哼,姐姐是侯府贵人,我却只是个五品官家的媳妇,怕是不配吃这些的吧。”慧娘酸溜溜的。 赵氏一听,脸色沉了下来。 杳娘这两年在侯府里什么脸色没瞧过,像妹妹这般明摆着放在脸上的,那真是再好对付不过了。 只见她微微一笑,用金丝绸缎蜜蝶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妹妹这话说的,一只手尚有长短不一,何况兄弟姊妹之间。不说远的,就说近的,咱们家三弟的文采本事又岂是你我能羡慕得来的?若是处处都要争个高低,传到外头去还道是父亲母亲不会教导儿女,丢的课是咱们一家子的面子。” “你我虽已出嫁为妇,但娘家始终是娘家,若是娘家名声坏了,与你与我有何好处?慧娘,你嘴巴利索,心气儿高,不愿服人,我倒想问问你……你也出嫁大半年了,如今府里是何人管事,进账出息一年多少两银子,每每迎来送往,人情世故这些,又是何人在打点张罗?” 杳娘这些话把慧娘问懵了。 她缓缓放下筷子,有些忿忿。 “你身为主母,即便眼下是你婆婆在照管这些,可总有一天这些东西要你自己来着手,你现在毫无准备,难道还等到日后回娘家来找母亲帮忙吗?你只晓得羡慕侯府日子光鲜,可曾知道高门显贵的难处?你这般的性子还能在五品官的家里耍耍脾气,若是真有个侯府夫人做婆婆,你还能嚣张得起来吗?” 这话彻底让慧娘哑口无言。 她是羡慕,也很嫉妒。 那可是荣昌侯府,不但有钱,还有更高的地位。 这一次的叛军之乱里,他们也没被牵连,等到一番清算之后,荣昌侯府就是满圣京城里为数不多的老牌豪门了。 在这样的人家做少奶奶,走到哪儿都是风光的。 只是……杳娘的话也让她无法反驳。 她倒是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嫉妒虽嫉妒,却也没真的动过什么歪念头。 见小女儿终于消停了,赵氏暗暗松了口气。 还是大女儿有本事,一张口便说到了点子上。 此时,杳娘身边的嬷嬷开口笑道:“咱们家四姑娘还小呢,成亲左不过一年不到,该是慢慢学起来,总会好的。都是老爷太太的种,还能差到哪儿去?” 赵氏面子又回来了,骄傲地笑道:“便是她最小最淘气,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这般纵着她。” “说起来,太太和奶奶们怕是没听过一个故事吧?这也是我今儿出门之前听家里的小丫头们传的。” 嬷嬷吃了一口酒,美滋滋道。 “什么故事?你快说来听听。”慧娘急了。 “听说啊,前些日子,噢就是年前那阵子,叛军拿下了纵南贯北的阳昶河道,要在那儿围剿勤王的军队,结果呢还未成合围之势便叫人破了计划。是以,两条战线拉扯,圣京这头才能这般快的解围。” “这事儿我也听老爷说起过,确是千难万险。”赵氏幽幽叹道。 “奇就奇在这儿,坊间都说,在这条河道上破了叛军势头的是宋家小姐。那河道延边有淮州、定州、云州等等……可巧,只有云州曾是咱们家待过的,话里化外啊就往咱们家身上扯。非说是咱们家地小姐呢。” 嬷嬷边说边笑,夹了菜吃得满口留香。 杳娘只当个故事来听,闻言笑道:“咱们姊妹俱在这儿了,还能去哪儿找什么宋家小姐?” 第234章 “可不是嘛!只不过坊间传闻罢了,也是咱们老爷政绩颇高,才让那些人放出了这些故事罢。” 赵氏听得呵呵直笑,杳娘也没放在心上。 只有慧娘眼眸微动,似有想法。 一顿饭吃了快一个时辰,屋外早已夕阳西下,一片金红漫天。 慧娘坐杳娘的马车一道回去。 姊妹俩的家都在一个方向,不过荣昌侯府住得远些,靠近皇城根儿下,而慧娘住得偏一些,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借着酒劲,杳娘在马车上迷糊了一会儿。 但她现在到底警醒多了,却也不敢多睡,眯了一会儿子就醒了。 一眼瞧见妹妹靠在窗框旁打着瞌睡,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捏紧慧娘的鼻子,硬生生把人给弄醒了。 “你给我说说,你和你家姑爷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他上任你不跟着去,反倒带了个姨娘?” 这话杳娘早就想问了。 眼下可算逮着机会,她语气凝重,秀气的眉尖轻轻蹙着。 “谁愿去那西北苦寒之地谁去好了,反正我不去。” 慧娘原先就受了一肚子委屈,这会儿酒劲还未完全散去,听姐姐这般语气质问自己,更是觉得受不了,张口便来。 杳娘冷笑:“你莫与我使小性子,我来问你,你让那姨娘跟随上任,几年后你这肚子空空,外头反倒多了一茬庶子庶女,你预备怎么办?” 这话直接把慧娘问愣住了。 她只顾着享福消遣,哪里想得到这么一层。 杳娘见她这番模样,心中又是厌恶又是替她着急:“谁家正房奶奶不急着生个一儿半女,你只看到我在外风光的目光,可曾想过我在侯府苦苦支撑是个什么光景。如我这般也要个孩子傍身,说话才有分量。” “你这又惹了丈夫厌弃,又哄不好公婆,还没个嫡子嫡女在膝下,几年后那姨娘与你姑爷情深意重,还带着生下的儿女回来,到时可有你的立足之地?” 慧娘彻底慌了神,嘴角抿紧,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你一直怪爹娘偏心,觉得自己不受宠不被重视,你可何时真正听过爹娘的话?就说这次,娘有没有让你打消捐官这个荒唐的念头,你为何不听?”杳娘说到这儿,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小茶几两下。 即便再生气,她如今也能稳得住了。 可她能稳得住,慧娘就恰恰相反。 被同胞姐姐这么一提醒,她总算回过神来。 细细一想,不由得头皮发麻,浑身冷汗都出来,她忍不住往前靠了靠,扯着杳娘的衣袖。 “我、我……姐姐,你救救我吧,我该怎么办啊?” 她说着,泪如雨下,显然是怕了。 杳娘也生气,甩开她的手:“你不是惯有主意的吗?连你家男人的主都能做,你现在也给自己出个主意吧。大不了这几年好好侍候公婆,换个孝顺的好名声,到时候就算你姑爷回来了,好歹看在父母的面子上也能记得你这些年的辛苦。” “好姐姐,我知道错了,我是你嫡亲妹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慧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见状,杳娘也心软了一半。 到底是自己的同胞妹妹,若是慧娘过得不好,闹出什么笑话,她在侯府也会跟着丢人。 “行了,念你还晓得哭,总算还有的救。这一年你先在家里好好侍奉公婆,切莫偷懒耍乖,勤快点周到些,待到一年后你再递一封文书过去,自己也启程去你姑爷那儿。” 第235章 “为何要一年后?” 慧娘眨巴着泪眼,不甚明白。 “那要你现在眼巴巴地追上去,你乐意?” “不,我才不要。” “那不就结了,你如今追上去也不顶用,你姑爷眼下正跟你生气呢,不如分开个一年半载,你呢也在公婆跟前好好尽孝,回头由长辈们出面,还怕你姑爷心不软?姨娘生的再好,也比不过正经嫡出的儿女。” 杳娘语气放重了,轻轻拍了拍慧娘的手背,“你可千万别再犯糊涂了,啊?” 慧娘点点头,用帕子拭了拭泪水,总算安静了。 杳娘叹了口气,歪在玉瓜如意靠枕上,闭上了眼睛。 总算夫家这边的日子顺风顺水起来,又轮到娘家这边各种幺蛾子了,杳娘心累。 末了,慧娘来了句:“姐姐,你说……先前嬷嬷说的那什么宋家小姐于叛军来时在阳昶河道上立功的,是真的还是话本子的故事啊?” “怎可能是真的?宋家就你我两个,剩下那一个……” 她轻哼之间流露出几分轻蔑的笑意,竟是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冷冷反问,“你觉得可能是她吗?” 慧娘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会。” 丹娘是个傻子。 又嫁了个又瞎又瘸的丈夫,怎么可能会是她呢? 其实这种坊间小道消息,丹娘在过年的时候就听说了,只不过她轻轻一笑不置与否,当事人都当话本子来听了,何况其他人。 日头渐渐浓烈,春天的暖意吹拂大地,终于到了一年中最富希望的季节了。丹娘早早就做好了工作安排,府里府外,庄子上农田里,到处都被她张罗妥当。 不仅如此,正直春日农忙,她要求各个分管事每七日要亲自过来上报一次农庄里的耕种情况。 丹娘又每旬亲自去视察一番。 当家主母都如此认真,让庄子上下,包括小孩子都忙活起来,那种热火朝天的奔头叫人看了都觉得热血沸腾。 沈府管辖之内的农庄处处都这般好景象。 大家都尝到了前两年的甜头,为了来年的好日子,当然铆足劲地干活。 丹娘也不亏待他们,专门让冯妈妈拨出身边一个得力的小丫头去庄子上,每日专门煮些粥汤米饭,一一分给众人。 冯妈妈调教多时,一个糖霜一个桂香,都是拿得出手的能干人,于是便派了糖霜和两个小丫头一并过去。因是个苦差事,少说也要忙上一两个月,丹娘也大方地给她们几个多赏了一倍的月例银子,可把几个小丫头高兴坏了。 冯妈妈道:“大奶奶真是要惯坏了这些个小蹄子了,都是拿月例银子做事的,府里和庄子上有何区别?都是主家的安排,还能有个反对不成?” “我愿意惯着,前提是她们得把事情给我做漂亮了,如果有能耐当得起这份宠,那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若是马马虎虎,觉得我这个主母好糊弄,那便只有这么一茬,以后还不知在哪儿糊口。” 丹娘轻轻笑着,白嫩的小脸上荡漾出一抹上位者的淡然。 冯妈妈一见,心中大为自豪。 自家主母就是有手段有计谋,当初留在沈府的决定真是半点没错! 冯妈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退到厨房里继续忙活去了。 桌案上摆着刚刚送上来的珍珠玉米汤。 她喝了一口,美滋滋,赞不绝口:“冯妈妈果然好手艺。” 春耕忙碌,这么一忙就过了一个多月。 第236章 三月里,杨柳扶风,点点春光灿烂,云州城里迎来了一年中最美妙的时节。 庄子上的农忙也暂告一段落。 一日晌午过后,老余过来回话了,说是那件玉器已经打好了,请大奶奶过目。 原本歪在榻上正犯春困的丹娘一下子醒了,两眼冒光:“快快,拿过来给我瞧瞧。” 一块洁白润泽的玉佩轻轻挂在手指间,那玉质的白与她肌肤细嫩的白交叠在一起,真当是美玉生晕,看得人心头欢喜。 老余站在屏风外头,毕恭毕敬地回话:“按照您的意思,做成了兰芝玉树,乌云闭月的样子,也是按照您给的花样子来雕琢的,大奶奶可还满意?” 丹娘看得爱不释手。 这老余确实有点本事,这一手的好手艺让人赞不绝口。 虽然制工的时间长了点,但好在她也不着急,反而能收获这般惊喜。 那玉佩雕琢成了挺拔苍劲的玉树,点点树叶兰芝,纹理清晰,圆润细致,尤其是那一抹黑色的微瑕,却被打造成了乌云,树枝上端一轮明月皎皎,毫不畏惧乌云缠绕,确实巧夺天工,美得让她都挪不开眼。 仔细欣赏了一番,她笑道:“不错,下去领赏吧。回头再有这活计,我还是头一个找你来。” 老余笑得满脸褶子:“老奴不才,还道是这手艺再也见不得人了,多亏了大奶奶,老奴才能又做出这样的玉件,谢大奶奶。” 大约是他还保留着一番匠人之心吧,这话说得格外恳切。 丹娘让尔雅领着人下去拿赏赐,自己还是在细细琢磨手里的玉佩,现在礼物有了,问题来了——她要怎么送给沈寒天呢? 这男人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到上个月才来信说已经抵达边塞。 丹娘给他的回信里没问那边的环境条件,因为问了也白问,那种地方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当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当今圣上英明神武,这么快就摆平了叛军之类的话时,她总是暗暗嗤之以鼻。 ——英明?怕是未见得吧?要是英明,怎么会派沈寒天去戍边? 说到底,她还是心疼自家老公的。 可是生命难为,丹娘总不能直接杀去皇宫,逼着那个皇帝放人。 哎,她再强也没有跟整个时代作对的勇气和实力。 夹紧尾巴,老实过日子吧。 条件不好,那就改善条件,丹娘前前后后托人送了好几马车的东西过去,扒着手指算算,差不多也该到了吧。 西北重镇,方朝。 这里黄土漫天,气候干旱,十分不适宜耕种。 生活在这里的老百姓日子自然艰难。 方朝城内,沈寒天刚刚忙完,肃七行色匆匆来报:“主子,又是一批物资到了,按照原先的计划送过去吗?” “嗯,听说方朝新任命的县令已经启程了。”他语气淡淡。 “是。” “定的是谁?” “……廷尉司柳大人之子,柳承易。” “可是那位娶了宋家四姑娘的两榜进士?” “正是。” 沈寒天缓缓收起手中的卷轴,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将皱褶的绸缎捋平,嘴角浮起一抹浅笑:“也是造化弄人,怎么选了他了?” “原先认命的人选并非柳承易,沈家返京后虽不十分低调,但也算无太多过错,是以先前您向圣上推荐了沈瑞,圣上并没有拒绝。”肃七淡淡道,“结果……” 话不用说完,沈寒天已经明白。 他点点头,放下这个问题,话锋一转:“叛军一来,真是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沈瑞近来如何?” 第237章 “一样赋闲在家,似乎对夫人安排的职位并不满意。” “他一向是有雄心抱负的,让他安安稳稳当一个文官,又是排不上品阶的文官,他如何乐意?”他轻轻捻着手指,“罢了,太远的事情我们也操心不了,你去安排一下,准备迎接方朝的新县丞吧。” “是。” 肃七刚离开不久,又匆匆而来。 “怎么了?”沈寒天回眸,那双混沌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清明,似乎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大奶奶命人送的东西到了。足足……二十多个箱笼辎重,都在驿馆了,那边堆不下,刚差了人过来叫我们去拿走。” 沈寒天也微微愣了愣。 “也好,去看看吧。” 这一路山高水远,她竟还会送东西来。 连一向清冷的沈寒天也觉得颇有意思,甚至有些隐隐的迫不及待。 不一会儿,丹娘送来的东西堆满了整个庭院。 沈寒天的双眸如今还是不能完全视物。 他细细地摸索过,仿佛这上面还残留着那个女孩的气息,阔别数月,他第一次感受到思念的重量。那一次阳昶河道遇险,是他暗中帮了她,也给她那支船队都或多或少补充了物资。 甚至于……在返程的路上,他手刃了叛军旗下最得力的将军,将对方的项上人头挂在了船帆之上。 如若不是这样,这场叛乱也没那么容易结束。 阳昶之乱将会血流成河,染红整个江面。 沈寒天不愿这样的自己被那个女孩看见,太过血腥暴虐,在她的印象里,自己应当是清冷如月的人。 “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他吩咐。 肃七:“大奶奶送来的好些都是咱们能用得上药材棉布,不过有些东西我却看不明白,看着像是干粮,又觉得不是。” “她可有信件?”他反问。 “有。” 丹娘写了厚厚一沓。 “念给我听。” 肃七得到主子的允许,拆开了那封家书。 “亲爱的小天天,见字如面,我想你了……”肃七读到这儿,不由地满脸涨红,声音都磕磕巴巴。 沈寒天白净如玉的耳根也微微泛着潮红。 他甚至有点怨恨自己的双目为什么还没好,让这样一封家书还要被外人看见…… 事已至此,他只能冷着脸:“这些内容不需你念,挑重点的来,念错一个字,罚你一钱银子。” 肃七:…… 真是满心悲愤,不念又不行。 这个沈大奶奶就不能写点靠谱的吗? 肃七结结巴巴总算把一封信里的所谓重点内容读完了。 那些东西就是干粮。 而且是丹娘率领府中奴仆做出来的,她前前后后试验了很多次,这是最佳口感,可以存放的时间也相当长。 看样子,她已经考虑到他所处的地方缺衣少食,便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帮他。 沈寒天接过家书,仔细叠好,贴身放着。 “把这些干粮也收好吧,与军需的物资放在一起,对了,给我留下一块来。”他吩咐道。 “是,主子。” 当晚,沈寒天就尝了一些丹娘亲手做的干粮。 先掰下一块来放在嘴里细细品味着,他先是尝到了一抹淡淡的甜,咀嚼开来竟然还有一股香味。 这是…… 他眼前一亮。 竟是花生。 沈寒天再也没想到这么小小一块的干粮里,还藏着这么多的秘密。 从前不是没人做过干粮,但是无论做的口感和品质都远远不如丹娘做的这一份。不但能充饥,滋味还很不错。 更关键的一点,她还在信中写了,送了一些花生的种子过来,让沈寒天这边种种看,云州气候较为湿润,尤其是七八九三个月份,尤其雨多。其实并不适合花生的种植,她劳心劳苦了很久才收获了那么一批。 第238章 先是做了点心糖果,然后又炸了油,剩下的就掺进了干粮里,做成了新鲜味道。 他不由地暗暗着急。 真想快点治好眼睛,这样他就能自己看信了,也不知道那个小女人在信里写了多少不能给外人看的东西。 其实丹娘哪有那么蠢,她知道沈寒天眼睛不好,信里写的内容自然都是能被人拿出来念的。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以为尺度已经把握得很好了,到了别人眼里还是腻歪得很。 导致肃七读完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主子灭口…… 云州这边,丹娘望着自己掌管的田地,满心欢喜。 春日里,作物们生长极快,才不过短短几日,田地里已经冒出了一茬一茬的嫩绿色,瞧着就让人开心。 扒着指头算算,以云州的气候条件,光是春天这一季,她就能收获至少三次作物,一想到自己能吃上自己亲手种的新鲜菜蔬,她就忍不住食指大动。 在这个没什么污染的年代里,只要种子质量有保证,种植方法得当,种出来的的瓜果菜蔬都格外美味。 丹娘在自己单独的账本上涂涂画画,记录着每一块田地里种植生长情况。 庄子上出事儿了。 孙老头匆匆而来,骑着毛驴在府门前急急落地。 不等门房去通报,便迈着步子,健步如飞。 “大奶奶,不好了……”孙老头气喘吁吁,“您快着人去瞧瞧吧,沈管家和沈管事打起来了,就在咱们庄头上!好多人围着呢。” 他没能闯进内院里,被守门的婆子拦了下来,声音远远传到丹娘耳中。 她缓缓抬眼,线条优美的双眸透着冰冷。 “打得如何了?” 她隔着一排花架,声音淡淡。 “倒是无妨,老奴出来时,他们已经请了村医过去,只是……我瞧着沈管事满脸是血,那样子真是吓人啊。” “你来府里,庄子上何人在管事?” “老奴已经让老耳头还有其他几个平日里管事儿的在看着了,出不了大乱子,只是这事儿老奴做不了主,还是得请大奶奶去拿个主意。” 丹娘满意了。 到底是自己看中的人,这孙老头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办事很老道。 上次他推荐了老余,手艺就不错。 这次临危不乱,赶来报信的时候还不忘料理好庄子上的事情,确实是个得用的人。 她吩咐门房备马车,这就跟孙老头一道赶去庄子上。 按照丹娘的性子,她宁愿骑马去,还快一点。 可这是古代,她一已婚妇女要是骑在马上穿街过市,怕是明日就会被人指着大门口骂。哎……没办法,她只能坐在马车里慢慢悠悠摇晃着过去。 到庄子上时,天边的太阳都西沉了一半,懒洋洋地挂在当空,温暖的阳光笼罩大地,把丹娘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蒙着纱帽,尔雅跟在身后给她撑着一把伞。 庄子里确实人心惶惶,很多人都在焦躁不安,那四下游走的视线丹娘感觉得清清楚楚。 见主母来了,众人纷纷松了口气,从四周的田埂上散去。 丹娘的脾气他们都清楚。 主母不爱说废话,只需他们将该做的事情做好。 主母更不喜欢太过闹腾,尤其像两个专管庄务的管事打架这种事,谁沾上谁倒霉。 不对,应该是前任管事与现任管事打架…… 丹娘让乐透进屋里瞧瞧沈管事的情况,不一会儿,乐透就领着人来给她请安了。 第239章 坐在空屋上首的椅子上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她抬眼见着沈管事第一眼差点笑了。 沈管事是真惨。 两只眼睛都被打了,站在跟前,活脱脱像个可怜的熊猫。 只是这“熊猫”下巴是青的,嘴角是肿的,一张口说话还漏风,显然是被打掉了一颗牙。 “既受了伤,就别巴巴地过来了,我不过是来瞧瞧到底出了什么事。”丹娘没有发火。 沈管事心中忐忑了许久,见主母不发难,顿时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哭诉道:“大奶奶明鉴,趁着小的还有一口气在,也要将这事儿完完整整地说给大奶奶听,求大奶奶为我们几个做主啊!” “好了好了,乐透,快搀起来,让沈管事坐着回话。” 她原本还想给沈管事倒杯茶,见他说话都费劲的模样,又改了主意,让尔雅取了药膏来先让沈管事抹上一点。 沈管事哪里还顾得着自己的伤势,抓紧时间把事情说了一遍。 那沈双春——也就是沈管家,恢复得差不多后,心思就开始活络了。他原先在庄子上也有自己的私田,虽不指望能出息落下几两碎银,但却能给全家提供不少的口粮。 结果,丹娘一来,他这点私利就没了。 不但没了利益,他还损失了一大笔银钱,偏偏还没处去说。 原先,他带着伤不好发作,气哼哼地在床上躺了这么长时间,总算熬到好些了,今年一开春,他就寻了个由头和沈管事大闹一场。 他之前身边的那些个人都是些游手好闲,贪图享乐的懒汉,好日子过惯了,哪里愿意整日这般劳作,辛苦度日。 沈双春稍稍一提,他们就纷纷附和,打算将沈管事从位置上撤下来,再由沈双春顶上。等这边庄务熟悉了,慢慢运作开始,等丹娘知晓了,一时半刻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只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怎么也没料到沈管事是明面上的主管,其实暗中还有个孙老头跟着一道。 孙老头平日里看着其貌不扬,也不爱说话,反倒没人把他放在眼里,除了接受指派管理的那些个庄稼汉之外,沈双春这边竟无一人知晓他的存在。 孙老头见状不妙,立马去了府里搬救兵,丹娘才来得这般快。 沈管事越说越气愤:“他们先是以耕种作物不应是大奶奶说的那几种为由,非要让我们把田里已经种下去发苗的作物铲掉,改种旁的。大家如何肯依?双方吵起来,他们便说大奶奶是府里长大的千金小姐,不懂这些农耕庄务,我们气不过便与他们争执……” “这吵起来哪有什么好话,话赶话的就成这样了……小的觉得对不住大奶奶,没能守住那块田,还让他们弄坏了不少。” 说着,沈管事就泪如雨下,当真是心疼了。 丹娘听到一半就猜到是怎么回事。 她冷冷笑道:“我知道了。”转脸又问乐透,“那沈双春一伙人如今在哪儿?” 乐透是个乖觉的,见丹娘出门时带了好几个家丁,便趁着方才的空档让人把沈双春等人锁在了屋子里,门口还守着人。 见丹娘问,他立马答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到底是长进了,给她省了不少心。 “走吧,去瞧瞧吧。” 她慢慢地起身,踱着步子。 乐透在前头带路,不一会儿几人便到了一处院子里。 还未到门口,里面就传来叫骂声。 第240章 “让那姓沈的乱告状,嚼舌根!我哪里说的有错,这么多年了庄子上都是这么做的,凭啥他一来就让改?这原先就是我管事的地方,他算老几啊?” “就算大奶奶来了,也不能不讲理吧?!我倒要去圣京问问大太太,这般作派是什么意思,瞧不起长辈们留下来的人吗?” 尔雅听了都一阵气闷。 好大一顶帽子,把沈夫人架在自己头顶上作威作福,是拿婆婆压媳妇一头呢,真是其心可诛! 可丹娘不慌不忙,走到门口淡淡笑道:“还在骂呢?不如停下来喝杯茶吧,这么骂着不口渴吗?” 话音刚落,里头的沈双春顿时不敢吭声了。 他再也没想到丹娘会来得这般快,满打满算,应该还要再等几个时辰,若是躲懒的主母挨到明日再来也不迟,说不定自己都不会亲自到,只会派几个心腹过来瞧瞧。 再一看见丹娘这张冰冷娇嫩的脸,沈双春忍不住喉咙里咕咚一声。 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睑,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她笑着坐在椅子上,身边已经有利落的下人上了热茶和点心,她一只手摆在茶几上,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身前,不急不躁,温吞斯文。 “这点心可是用庄子上自己产的粮食做的?”她尝了一口其中一块嫩黄色的果子,只觉得香脆满口,十分好吃,里面还做了豆沙馅,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却有着点睛之笔。 听她问,身旁的下人忙回答:“大奶奶明鉴,就是咱们庄子里自己产的小米做的,几个手艺还算巧的妇人们刚炸出来的,新鲜着呢。” “味道不错,回头再送一碟子过来。” “是,大奶奶。” 跪在下面的沈双春愣住了。 他没想到丹娘没有兴师问罪,只是慢慢悠悠地拉东扯西,好像半点不生气似的。 忍了又忍,他鼓足勇气:“大奶奶,今儿这事是我冲动,是我不对,请您见谅。我也是为了庄子好啊,谁不想让庄子里的收成多一些呢,虽说您是主子您说了算,可我总要把自个儿知道的说清楚,才不枉为沈家的奴仆。可恨那沈管事太嚣张,仗着主子的疼爱和宠信就这般目中无人!” “所以你就把他打了?”丹娘笑问。 “他……他也动手了。” “是谁先动的手?” 沈双春不敢回话了。 此时,旁边早就看不下去的下人开口:“大奶奶,就是他先动的手,还领着自己身边的人一道,处处都下狠手,就是为了报复才来的。” “你这不知羞的,浑说什么?!”沈双春急了,瞪起眼睛。 丹娘挥挥手,只见乐透手里拿了一块木板子,冲着沈双春就是一巴掌。 啪—— 沈双春的脸瞬间高高肿起。 “没大没小,主子还在,轮得到你在主子面前乱叫吗?”乐透呵斥,“这一下就给你长长记性!在大奶奶跟前,没有大奶奶发话,没你说话的地方!” 沈双春惊呆了。 脸上火辣辣的疼,一时间,他竟忘记了反驳。 丹娘温温一笑:“都听清楚了嘛?我不让你开口,不准你说话。如果还是记不得的话,我不介意继续教你。” 来都来了,当然要把这不正之风给压下去。 其实她也不想这样的,可无奈的是这个时代,哪怕是奴仆,也要主子恩威并施。像沈双春这样,一开始就没把丹娘放在眼里的刁奴,她只要示弱一步,这人就能顺杆爬上来。 “还有你们也是一样。” 第241章 她抬眼静静扫过那些跟在沈双春身后闹事的人,“我带来的板子多的是,你们要是不怕挨打,也不必替我心疼为我省钱,尽管开口说话,我倒是想瞧瞧,是你们的嘴硬,还是我的板子硬。” 这话一出,众人齐刷刷抖了一下,纷纷跪了下去,哪里还敢跟着沈双春继续闹事。 丹娘冷冷注视着沈双春:“原本,我念着你是长辈们留下的老人,多少也要点体面,你也姓沈,祖辈都跟着沈家一道过来的,算得上荣辱与共了,想来太太也一定很器重你们家,所以才迟迟不愿发落你,将你这条蛀虫一直留到现在,惯的你不知天高地厚。” “也罢,我是不在意当个恶人的,也不在意你们私底下如何骂我,既然你今天选择把事情闹开,那我也给你个痛快。” 沈双春木木地抬眼,心跳紧张到不行。 只见年轻的主母容貌娇艳如花,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如渊:“两条路给你选,第一,我把你连同身契一道送往圣京,交到太太手里;第二,我现在就把你发卖了,想必趁着你年岁还不算太大,也能寻个更好的东家。” 听了这两句话,沈双春一张脸憋红了:“大奶奶这是……摆明了偏心眼。” “我就是偏心眼,不行吗?这个家还轮得到你教我如何做事?” 她冷冷笑了,“你是姓沈,可你并不是沈家的主人,你可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千万别弄错了身份才是。” “说吧,你选哪一条,看在太太的份上我会尽心尽力的,即便发卖,也会跟人家说好了,尽量把你卖去殷实一些的人家,让你后头的日子好过一些。” 沈双春又惊又怕。 他都这个年纪了,什么样的好人家愿意要他做事? 哪怕是人牙子手里,也都是些年轻孩子,这样的奴仆心思单纯,人也聪明勤快,调教起来更简单。 谁愿意要这么一个被原东家赶出来的高龄管事? 犹豫片刻,他梗着脖子大声道:“求大奶奶送我去圣京吧!!” 说罢,他便狠狠磕了几个响头。 屋外,暖风阵阵,田野间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身边的嫩绿已经聚拢成片,那颜色在日头的照耀下显得嫩绿,这会儿反而深沉起来,隐隐藏着生机。 远处,袅袅而起的炊烟,还有母亲在田埂上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画面隽永美好,安静中透着祥和。 沈双春被推着走出来。 看到这一幕景象,心头先是一阵不舍,紧接着又涌起一股愤怒,他暗暗道:叫你们不服我,偏偏听这个年轻主母的,待他去了圣京,重新投靠到大太太身边,到时候再回来瞧沈大奶奶的脸! 他嘴里嘟囔着:“媳妇再大,还能越得过婆婆不成……” 屋内,丹娘放下茶碗,吩咐道:“马车备好了吗?晚上不在庄子上流速,趁着天色还亮,等会儿就出发。” 乐透等人一一应了。 丹娘又道:“派几个人跟着沈双春,还有他带去的那些人,给他们半个时辰,收拾好东西打发他们离开。” 尔雅惊讶:“这么晚了……赶路吗?” “不然呢?”她冷冷勾起嘴角,“人家归心似箭,我这个做主子的当然要体谅。” 开玩笑,今天这个沈双春都欺负到她头上来了,连她任命安排的人都敢打,当着她的面都能这般嚣张。要是还留着他慢悠悠地收拾行囊,再留下一些不干不净、混淆是非的话来,那才叫难收拾呢。 第242章 她是不算狠心,骨子里也有现代的平等精神,但她可不是软柿子。 半个时辰,沈双春等人便被丹娘赶上了前往圣京的马车。 因出发时匆忙,很多物件都未能收拾,他们只能挑拣一些重要的东西带着,一路着急慌忙,还有一些人扭到了腿脚,那画面乱七八糟。 还有沈双春的婆娘花妈妈更是满腹怨气。 原本她就不赞成丈夫出这个风头,这下好了,连人带窝都被赶出庄子。在他们看来自己是去圣京城投奔沈大太太去了,但在庄子里其他人的眼里,他们就是惹了事,被主母发落,如今连庄子上都不让他们待,一股脑都撵了出去。 听婆娘碎碎念,沈双春不耐烦了,呵斥道:“你给我少说两句,一路上就听你没完没了,你要是觉得不愿去你就留下,我自己带着这些人去圣京城,若是日后发达了,你也莫要与我挨边,我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挨着谁!” 花妈妈唬了一跳,再也不敢吭声了。 只是低垂下去的眼睛里多少还藏着愤愤不平。 解决完庄子上的事情,丹娘也算给那些不安生的人敲响了警钟。 看见没有,别欺负主家年轻,主母就敢来得快,发落得更快,沈管家之前再风光,在主子面前再得脸,还不是被连夜赶走了? 还道外头跟之前一样太平吗? 叛军尚未完全清剿,这一趟山高水远,能不能顺利抵达圣京城还得打个问号呢,何况去了沈府,沈夫人会如何安置也没个数。 只不过,现在正在气头上的沈双春才不会想到这些。 他只觉得自己抛弃了隐晦不堪的过去,即将奔向灿烂光辉的未来。 这一夜挤在马车里坐着睡觉都让他觉得浑身舒坦。 至于这一路人后续是什么,丹娘也没兴趣知道,披星戴月赶回府里,又赶紧洗漱净手用饭。 她觉得自己今天这日子当真是过得充实紧张,谁说当家主母日子舒坦来着,她这一天天忙得,都比得上世界五百强里的ceo了。 今晚的饭菜相当有春天的味道。 刚刚摘下来的新鲜蔬菜炒了一盘子,拌上蛋皮和酱油,入口鲜香滑嫩;爆炒猪肝配上几道时新的点心,还有一大碗火腿青笋粉丝汤,主打就是一个暖胃鲜口,就着白花花的米饭,她吃得很饱很饱。 吃饱喝足之后,她歪在床上正放在放空脑子。 休息了一会子,睡觉前,冯妈妈又给她上了一碗蒸奶羹。 浓郁香滑,奶味十足,里头还放了一些花生碎,吃起来真是满口生香,哪怕她一点不饿,还是被这味道勾起了食欲。 吃完后,又漱口收拾,方才全都卸下,准备安歇。 入睡前,丹娘美滋滋地想:工作虽然辛苦,但好在福利各方面还是靠得住的,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也不错嘛。 大约是前一天真的累到了,第二日她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 不慌不忙先去看望老太太,又在老人家那里蹭了一顿早午饭,吃着香喷喷的酱肉糙米汤,她满脸玉雪堆砌,一双如墨的眸子点点生辉,狡黠中透着鬼灵精怪。 这模样可把老太太看在眼里,爱在心中。 听了丹娘说了庄子上的事情,她缓缓点头:“你做得很对,这事儿就是要个快狠准,慢一步都不成。” 第243章 “可不是,您是没瞧见那沈管家的气派,大约是过去那些年横行霸道惯了,已然把自己当成半个主子,欺我年少面生,想拿我一成。” 一旁的奚嬷嬷微微皱眉:“这沈家竟如此不像样子,区区下人还能给主子脸色瞧?也不知这沈夫人从前如何管家。” “不说我那婆婆有没有本事这样的话了,一个躲懒懈怠总归是逃不过去的。”丹娘放下筷子,微微一笑。 她之前看过沈寒天留给她的账本。 沈家庄子上的出息虽不能说惨不忍睹,但也称得上毫无亮点。 单凭这一点,她就知道沈夫人的脑子里压根没有振兴沈府经济这个念头,从上到下就知道管理打点,却不知开源节流,这日子当然越过越差了。 不过,人家是自己老公的妈,这话她也就在老太太面前念叨两句。 见她直言不讳,老太太板着脸:“你当心在我面前说顺了嘴,回头到外面说漏了。” “怎么会呢,孙女是那般不知轻重的人嘛?也就在老祖宗您面前说说,谁还到外头去说呢。” 用过饭,她陪着老太太视察府里的这些菜田。 经过将近两年的打点,这一片已然绿意盎然,满满都是翠意。 老太太最初是不习惯的。 人家家里都是漂亮精致的花园,到了他们这儿就是菜园子。 人家欣赏的是桃花、杏花、桂花、芙蓉,他们这儿只能看黄瓜花,丝瓜花,番茄花还有什么茄子花…… 不过看久了,老太太倒也觉着这样很实用。 能看能吃,也不需要园丁时常来打点。 如今府里人人都会做农活,即便是以女工见长的清茶,日常也会帮忙看看田地,浇浇水什么的。 最关键的一点,也不知丹娘是如何做到的,她种出来的瓜果菜蔬就是比外头买的好吃。 逛完了菜园子,丹娘赶在午饭前打点府中琐事。 正忙到一半,外头来报,说丁氏来了。 丁氏怀中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崽子,身边跟了一圈婆子丫鬟,几乎众星拱月。 自从年前平安抵达云州后,整一个新年宋竹砷一家都未出门,连过年拜访都免了。丁大人应该是觉得很对不起女儿女婿,面对这样看起来很无理的要求都百依百顺。 不就是过年不走亲访友嘛,恰逢女儿刚刚生产完,又碰上了阳昶河道的叛军,九死一生归来,还带了个嫡子回来,这个新春刚好在家中坐月子。 反正宋家一家都远在圣京,去一两封书信,再捎上一些年货以表孝心和思念即可,其余的虚礼不守也罢。 是以,在家中休养了三个多月的丁氏已然恢复得七七八八,这会儿她身着翠色的绸缎比甲,上面绣满了华云百燕,大气端庄又不失华贵典雅,下身是浅一些的水透玉色,裙摆翩翩,更显得身姿轻盈,体态万千。 再看她脸颊红润白皙,比从前整整胖了一圈,即便腿脚不便也难掩这般好气色。 她非要亲手抱着小崽子给丹娘瞧瞧,搞得身后的妈妈们一阵紧张。 丹娘笑着上前,双手接过。 只觉得怀中一沉,再仔细看了看,她不由地感叹:“哎呀,长得真好,这么白胖白胖的了。” 丁氏身娇体弱,本来就不擅长做事,更不要说长时间抱着孩子了。她用细绢的帕子擦了擦额头,笑道:“可能吃呢,家里配了两个奶母才勉强够,这不,刚在马车上吃饱了,这就又睡上了。” 第244章 说罢,她逗弄自己儿子,“快点醒来呀,安哥儿,起来见见你姑姑呀。” 可惜白胖的小娃娃睡得冒奶泡泡,压根不理会亲娘的呼唤。 丹娘笑了:“让他睡吧,这个时候最爱睡觉呢,瞧着不哭不闹也可爱。刚好让他睡,咱们姑嫂也好说会子话。” 丁氏温柔地点点头。 便让两个妈妈和奶母一起到里间看着孩子睡觉,自己留在屋内陪丹娘说笑解闷。 既是招待客人,丹娘从不手软,忙命厨房送来了瓜果点心。 春日里,尚无大量的水果产出,只有做的乌梅小番茄还有现采的菜瓜新鲜水灵,吃着爽脆微甜。再配上冯妈妈的拿手点心——糖撒芝麻大麻花,肉松酥饼,一样甜一样咸,倒也吃得快活。 手边是一壶枫露茶,着色淡雅,荡漾在白瓷的碗里,酿的就是这一口的清新芬芳。 丁氏忍不住赞叹:“还是你这儿的东西好,茶好,果子好。” 丹娘:“难道我不好吗?” 丁氏忍俊不禁,忙伸手去捏她的脸:“是是,你最好了。” 说笑一番后,丁氏开启了正式话题。 她来找丹娘除了叙旧联络感情之外,还有一件要紧事。 孩子已经满三个月了,家中预备办洗三,作为亲姑姑,丹娘必定要露面。 由嫂子亲自邀请,这份特殊足以证明她在丁氏心中的位置。 “要我说啊,你这样就蛮好,一个人守着府里,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再等着你家夫婿归来,就这样平平安安的,便也罢了。” 丁氏感慨。 这一趟旅程有惊无险,让她颇有感悟。 她又问:“你家姑爷何时才能回来?” 丹娘摇摇头:“还没个准数。” “他那边安顿好了嘛?” “嗯,已经安顿妥当了。” “那是在……哪边呢?可好给他寄物件什么的?” 丹娘笑道:“在方朝镇,嫂子应该没听过吧,在西北极为苦寒干燥之地,那里可不如云州湿润温暖。” “方朝……”丁氏微微思虑一番,“我怎么觉着那么耳熟呢?对了,好像你四姑爷上任的地方就在方朝。这下可好,一家人倒是凑一块去了。” 四姑爷…… 丹娘细细一想就明白了。 丁氏说的是宋慧娘的夫婿。 她笑笑摆摆手:“他们的事情与我们家无关,在宋家离开云州之时,我就与他们断绝了关系。嫂子应该是知道的。” 丁氏嘴角动了动,沉默片刻,道:“嫂子晓得你是个有主意的人,旁人怎么说我都不会听,你若是觉得这般做好,那就这么做,嫂子不会说什么……只是你六哥是个最实心眼老实本分的人,他不懂这些,若是以后他有什么地方言语不当,冲撞了妹妹,你可莫要跟他计较。” 丹娘明白了。 她是和宋家那对夫妻撇清了关系,但宋竹砷依然视他们为父母。 作为一个古代大家族里的庶子,宋竹砷身上的条条框框不比她的少。 况且,这个庶子又不得父亲重视,很多事情他都不配知道。 她笑着点点头:“一码归一码,我喜欢嫂子的人品,也晓得六哥是什么人,放心吧。” 姑嫂二人相视一笑。 丁氏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坊间流传的那位宋家小姐的传闻。 旁人不知情,但丁氏作为亲历者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替丹娘担忧:“你我身为女子,这抛头露面的事情最好不要传出去,虽说你这次是立了功了,可万一以后哪个不长眼的拿这事做文章,你可要有麻烦上身了。” 第245章 “我晓得。”丹娘轻轻用茶碗拨弄着浮汤,“不必担心,这事儿只要不点名道姓,我们就权当不知道,当个故事听听罢了。” 丁氏见她如玉一般的面容淡定若水,也稍稍放下了心。 这一趟来,丹娘从丁氏口中听到了不少关于宋家的事情。 她倒是不在意听这些,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了解得越多她越是能有把握。末世里的习惯至今都没改变,她还是喜欢收集各种信息。 聊了好一会儿,丹娘又留丁氏用午饭。 就在燕堂里,姑嫂俩吃得是心满意足。 吃了饭又歇了个午觉,直到午后,丁氏一行人才打道回府。 送走了她们,丹娘沉思片刻,直奔照春辉。 略略在堂屋里等了一会儿,老太太就从旁边的小佛堂里出来了。 丹娘把听到的都与老人家说了一遍,然后道:“您这下可安心了,宋家子孙个个出息,尤其是您儿媳妇所出的两个嫡子,如今都是金榜题名的人物了。” 老太太眉眼低沉,似乎松了口气。 她揉着小孙女的鬓发,却笑道:“那是别人家的事情了,我如今是你家的远亲姑老太太,前来投靠休养的,不听这些不相干的。” 眨眨眼睛,丹娘明白了,笑着点点头。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菜园子里越发茂盛,随着气温上升,这菜田里的出产率也高了不少,现如今沈府菜蔬的美名已经传了出去,每日一大早便有各府的采买在门房处排队,等着换取新鲜瓜果。 在他们眼中,这位沈府大奶奶未免行为古怪了些。 不爱金银锭子,不爱银票铜钱,反倒是喜欢收集各种古董摆件,只要是好玩的好看,能入得了她的眼的,都能换到不错的菜蔬。 丹娘若是知道这些人心中所想,怕是要大喊冤枉了。 她哪里是不爱钱,不过是这个时代重文轻商,她老公又是状元郎出身,沈家乃世代书香,她怎么能让铜臭污了这门楣。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换钱。 只是这样难免会落了口实,于形象不美。 她感慨,难怪有气节的古人都是重名誉信仰,而轻性命钱财了。 只可惜,她没有这么高的觉悟,只能想出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来。 大不了多一道中间商,自己赚得也算丰厚。 如今沈府里的人口已经快要满二十人了,这些人都是丹娘陆陆续续买来了,手握着人家的身契,就要为人家负责。 每日一睁眼,她想的就是如何振兴府里经济,多多赚钱,把大家伙的生活品质搞上去。 没办法,这是经历过末世的高手的老毛病了,改不掉。 待到日上三竿,门口排队的人渐渐散了。 尔雅拿着一本册子,手里端端提着一支笔,细细记录之后,严肃地对外道:“今日便就这样,日后若还有出产,我们府里会提前告知的,你们不必每日过来候着。” 说罢,她命门口的小厮收拾场面,关闭府门,自己步伐匆匆去里屋找丹娘回话去了。 “李家三少奶奶又来换了六斤蔬果。” “这是葛太医家的单子,说是上回换的小菜滋味很不错,还想再换点,还让我请教奶奶,除了先前说的凉拌之外,可还有旁的吃法?” 尔雅一一汇报,询问丹娘的意思。 丹娘笑道:“那可多了,用年前腌下去的腊肉切上一块,再做成肉丁,混上猪油这么一炸,在和小菜在锅里炒熟,加入作料便能很好吃了,开胃下饭,吃什么不好?” 第246章 “大奶奶明鉴,我等等就去告诉他们去。”尔雅眼前一亮,转身离去。 “新芽,你把这些日子府里的出产做个统计,回头给我瞧瞧。”丹娘又吩咐另外一个小丫头。 新芽利落地捧着一只食盒,左胳膊上搭着布巾子,右手还挂着几只垫子,在左右两个小丫鬟的帮助下很快将午饭摆好。 闻言,她笑道:“晓得啦奶奶,这还用得着您说吗?早就弄好了,去年便是这般,婢子就算再蠢笨也该知道怎么做了。赶紧的趁热乎先来用饭吧,您不是说下午商行的吴大娘子还要来吗?” 丹娘一听这话就头如斗大。 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定力将送上门的银子往外推的。 她上次已经推过两次了,这回又来。 她忍不住唉声叹气,吃饭都觉得没什么胃口。 新芽不解:“奶奶,可是不愿见那吴大娘子?” “倒不是不愿……”丹娘犹豫几秒,“罢了,来便来吧,总归这事儿要有个解决办法。” 用罢午饭,她又看了一会儿账本。 因心里装着事,反正也睡不着,她索性就省了午觉。 刚办完事情,外头有人传话,说吴大娘子到了。 春日里,艳阳高照。 正因是午后,这太阳依然灿烂,照得人头顶滚烫,浑身暖烘烘。 吴大娘子在丫鬟的领路下往前走,步伐匆匆,时不时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脸上却浮现着喜悦的笑容。 刚进了花厅,一眼瞧见坐在上首的丹娘。 吴大娘子顿觉眼前一亮。 鲜妍明媚的年轻主母似乎长大了一些,褪去了原先的稚嫩娇弱,那隽秀清丽的眉眼舒展,盈盈透着温柔,殷红的嘴角轻轻上扬,这一笑当真胜过了春日百花,当真明艳不可方物。 再瞧丹娘今日穿的是水红色的长甲襦裙,上身还罩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仿佛被一层云烟笼罩,更加美得如梦似幻,好不真切。 这一身低调至极,却因为袖口与裙边的绣花夺目,让人连连惊叹。 吴大娘子惊叹:“大奶奶当真丽色无双,倒让我这个老婆子自愧不如了。” 丹娘没睡午觉,又看了账本,这会子就想打哈欠。 听了这话,她勉强笑着,慵懒地眨眨眼睛:“大娘子这是埋汰我呢,谁没个年轻娇艳的时候,您若也是二八年华,还不知迷倒多少俊俏后生呢。大娘子,快请坐。” 好话人人都爱听,哪怕知道自己即便倒退到最美好的年华也不及眼前这位大奶奶的一半,吴大娘子还是高兴得喜笑颜开,坐在丹娘左侧的椅子上,先用了口茶,润润嗓子。 “大奶奶的意思我晓得,这次来啊是想着有大奶奶喜欢的东西,若是可以的话,咱们可以做个长久买卖——啊不是,是长久的交换。” 吴大娘子赶紧改口。 “噢。”丹娘这下来了兴致,“什么长久的交换?” “我们商行接了前往西洋货船的活计,往后每个季度都有新鲜玩意送来,不惜的什么西洋点心,西洋玩意,就是新鲜奇巧的宝贝也是有的,想必大娘子没见过,应当会感兴趣吧?” 听到这话,她眼前一亮,看向吴大娘子的眼神都变得火热了。 哇塞,不再是拘泥于这一整块中原大陆了。 居然这个时候就有商船远渡重洋,还有货物交易。 吴大娘子阅历颇深,一见丹娘感兴趣,就知道这事儿八成是稳了。 第247章 她又笑着补了两句:“大奶奶府里的菜蔬瓜果都有限,用来换这些,岂不是更美?既不是买卖,我这边也不好与您约定交货的斤数,一切啊全凭大奶奶做主。” 丹娘这下满意了:“现有什么好东西?说给我听听吧。” 吴大娘子虽然识字不多,但说起话来却有条有理,丝毫不乱。 寥寥几句,她就说出丹娘想要的东西。 丹娘也是个爽快人,直接点明,然后就给了一张单子给吴大娘子,并说:“这是眼下府里有余存的菜蔬种类还有斤数,你瞧着些,需要什么与我的大丫鬟去说,我要的东西一会儿也写给你,你瞧……明日晌午之前送来我府里,可行?” 吴大娘子一瞧单子上的内容,勉强看明白了,喜不自胜。 “大奶奶果然痛快,那就这般说定了。” 她脚下带风,有了正事当前也不急着喝茶说笑了,忙不迭地跟丹娘告辞,转身离开。 第二日,吴大娘子很快将她要的东西送来。 整整堆了一桌子。 书萱好奇:“都说西洋点心最是松软可口,跟咱们的不一样,可比咱们的好吃百倍,可是真的?” “西洋点心有西洋点心的长处,我们的自然也有我们的优势,不能说一定比咱们的好。” 丹娘拿起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袋子打开,里面安安静静躺着几块饼干,还有几块小蛋糕,只是没有她前一世吃的那样可口,但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已经很不错了。 她尝了两块饼干,又吃了一份蛋糕,便让书萱把剩下的西洋点心给其他人分了。她另外取了一份完整的没有打开过的,又让书萱送去照春辉,孝敬给老太太。 做完这些,她又仔细在那一堆东西里找寻,终于找到了这一次她真正想换的东西——特色种子,以及两支望远镜。 其实这个朝代已经开始与西洋互通往来,有些贵族家里也有一些稀罕的西洋货,只是普通老百姓是见不到的。 书萱小心翼翼地问:“大奶奶,这些个西洋糕点您都不吃了嘛?” “嗯,散的一包你们几个分了,另外一包没拆过的,送去给老太太。”丹娘吩咐道,“还有这些个火腿肉,也一并送了去吧。” “这西洋火腿瞧着与咱们的就是不一样,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是个什么滋味。”书萱笑了。 “各有各的好吃,你个嘴馋的小丫头,等到晚上吃饭时你不就知道了?” 丹娘微微勾起嘴角。 书萱欢喜地应了一声,便出门办差去了。 先去了一趟照春辉,把主子吩咐的事情办好,后脚就去了自己住的那一排厢房。 清茶正对着日头做针线,忙得头也不抬。 “清茶姐姐,你快点来尝尝,这是大奶奶屋里赏下来的,是什么西洋点心,怪好吃的。咦,尔雅和新芽呢?” “她们俩一个在外头熨衣服,一个在去厨房里盯着给大奶奶的银耳莲子羹了,说是还有一刻钟便好,新芽那丫头谨慎你又不是不知道,非得自己亲眼看着才能放心。” 清茶指尖的线头打了个结,她用剪子剪开,又利落得收好,一块雪白的缎面上就看不出任何针脚的痕迹。 书萱无不赞叹羡慕:“要说府里啊,针线活没有能越得过姐姐你的,这手艺是真好。” “我不比你们几个,也只有这个能拿得出手。” 清茶揉揉脖颈,“你帮我瞅瞅,大小可还合适?” 第248章 书萱抖落开衣裳,对着阳光仔细瞧了瞧,赞不绝口:“做得真好,大奶奶必定欢喜,这是给大奶奶的夏季里衫吗?” “嗯,咱们奶奶最烦过夏了,我瞅着库房里有这一匹缎面,记得先前老太太与我们说过,这种雪花真丝做衣裳来贴着里头穿最舒服不过,夏日里也显得比其他衣裳凉快些,我再给大奶奶做得宽松些,岂不更好?” “姐姐手巧,心思更巧呢。” 两人念叨着一会儿,尔雅进屋了。 她道:“不必等新芽了,她还在前头守着大奶奶用甜汤呢,咱们几个先尝尝鲜。” 书萱:“那翠柳姐姐呢?” “翠柳姐姐在老太太屋里,你还怕少了她的吃食?”尔雅轻笑着点了点书萱的鼻尖,“你都能想到的,难道大奶奶考虑不到吗?吃吧,这也是大奶奶的意思,让我们先垫一垫,回头晚饭的时候也不用太饿着。” 书萱喜不自胜,眉眼完成了两只小月牙。 三人就着茶水,品着西洋点心,在这个柔暖的春日午后,这日子轻松愉快得好似神仙。 “我前些日子听老太太念叨过,说是再过两年便要给翠柳姐姐寻个人家了。”书萱提起这事儿,脸颊微红。 “翠柳姐姐是我们当中最年长的,两年之后也该配人了。”清茶感叹,“翠柳跟着老太太时间最久,即便眼下这般,老太太也定会为她考虑周全,给她寻个靠谱的人家的。” 尔雅却笑:“左不过全福,要么就是乐透,不是这两个呀……我猜就是庄子上沈管事家的大儿子。” 另外两个丫鬟大吃一惊,齐刷刷问:“你怎知道的?” “我跟在大奶奶身边,老太太有什么不与大奶奶说呀,就算我再愚笨,这事儿聊得多了,我自然知晓。按照大奶奶的意思,是不准备把翠柳姐姐嫁得太远,她不放心。” 清茶闻言,内心涌起一阵酸楚。 若不是当初自己眼瞎,非要跟了大小姐,如今也不会…… 书萱聪明,尔雅通透,两人一见清茶的神色就明白得差不多了。 尔雅又道:“清茶,你与那赖大平的事情……想好了日后怎么办么?” “我……”她垂下眼睑,摇摇头,“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反正那庄子上我是死也不回去了。” 尔雅嘴角紧了紧。 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跟她说清楚,便试探道:“若是大奶奶让你与那赖大平和离呢?” 清茶被这话唬了一跳,眼珠子都瞪圆了:“好妹妹,你莫吓我,什么……和离?” 书萱也被吓得不轻。 不是说和离不行,只是能和离的女方都有父兄家族撑腰,根本不惧怕再嫁。可清茶不过是个丫鬟,若是开口和离,那已经尝到甜头的赖大平根本不可能答应,搞不好还会闹到府里来。 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下人。 要主家为了她的婚事这番折腾,谁能愿意呢? 何况,她已经让主子帮了她不少,这份恩情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还想和离……简直痴人说梦。 她苦笑着尝了一口茶:“他定不会放了我的,这……行不通。” “大奶奶出面必定能行。”尔雅道。 “我不愿再给大奶奶添麻烦了。”她坚定地摇摇头,“上次这般已是莫大的恩典,我怎好让我的事让大奶奶烦心……况且,那赖大平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要是闹起来,万一再伤着你们或是大奶奶,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尔雅与书萱对视一眼,便也不再劝。 当晚,照春辉里亮起几盏烛灯。 第249章 灯火点点,橘色中笼罩着淡淡的温馨。 祖孙俩凑在一起用晚饭。 老太太笑问:“我听说你今儿又让人往方朝送东西了?还使了不少银子,让他们快马加鞭的,又送了什么好东西?” “沈寒天那边隔得远,咱们府里那些新鲜的瓜果他是没有口福吃到啦,不过我新得了一些有趣地玩意给他捎一点,他必定喜欢。” 见小孙女喜笑颜开,老太太忍不住问:“你就没问过他何时能回来吗?你们成婚都这么久了,也该要个孩子了。” 这个话题实在是丹娘不擅长应付的领域。 算算时间,她嫁到沈家也快两年了,满打满算十七岁不到,在她前一世那个世界里,她这个年纪还在读书呢,别提什么结婚生子,那都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 可如今不行了,她不但嫁为人妇,而且已经嫁了一段时间了。 在这个时代里,子嗣有多重要,人人都清楚。 老太太有此一问也很正常。 丹娘虽难以应付,但也不反感。 她笑了笑,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寒天这不是戍边去了吗,总要等他回来嘛。” “这圣上也是会折腾人的,叫他这么一个人去戍边,这不是明摆着给沈家脸子瞧嘛!话说,那沈家一家子去了圣京也一年有余了,你那婆婆就没给你捎封信什么的?” 老太太又问。 “家书倒是有过几封,不过都是寒天看了收起来的,想是与我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丹娘毫不在乎。 瞧着自己的小孙女一副毫无心机的样子,老人家轻轻一叹。 “哎……也罢,反正隔得远,倒也清静。”凡事总要往好的一面想嘛,老太太发现自从与小孙女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到现在,自己对待人生的态度也变得从容许多。 丹娘眯起双眸:“对吧,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算算日子……这书信也快来了。” 上回把沈双春一行人打发去了圣京,在他们启程之日,丹娘送了一封信去圣京沈府。 信件的往来可要比沈双春坐马车过去快得多,是以沈夫人必定能在沈双春到达之前看到那封信。只是,这位许久不见的婆婆会是什么反应,丹娘却很好奇了。 如她所说,一段时日后,她收到了沈夫人的来信。 两封一起到的。 信中说了沈双春已经平安抵达沈府的事情,字里行间好像有点谴责的意思,大约是说丹娘不该如此兴师动众,庄子上的人犯了事,她身为大奶奶可打可卖,悉听尊便,这般大手笔外头人瞧见了还道是她沈夫人排场大呢。 如今,圣京城里人人自危,个个都夹着尾巴过日子,谁也不愿当那出头鸟,更不要说沈家了。 丹娘看完后,微微一笑,把命新芽将书信收好,便不放在心上了。 可另外一边的圣京沈府却因为这桩事闹得人仰马翻,颇有些头疼。 只因沈双春抵达沈府时,恰巧沈夫人正在和未来亲家吃茶说话,这是她为沈迎安好不容易相中的夫家,自是百般小心,各种优待。 却不想,沈双春来了便自报家门,又说自己姓沈,又说受了委屈云云,跪在院子外头哭成个泪人,好说歹说就是不愿起身。 末了,那位尊贵的杜夫人微微一笑,不咸不淡地留了一句:“沈府的亲眷还真是与常人不同。” 哪怕沈夫人解释得再及时,也抹不去杜夫人眼中淡淡的不喜。 第250章 送走杜夫人之后,沈夫人发了狠,命人将沈双春等人捆起来,狠狠打了一顿板子。 就这样,叫苦喊冤一场什么都没好处都落下,反而挨了一顿打。 跟着沈双春千里迢迢奔波而来的众人,一个个都对他生了怨气。 沈迎安听闻这些事,娇兰清秀的小脸阴沉阴沉的。 这位大小姐待字闺中蹉跎至今,好不容易说了个彼此都看对眼的亲家,正在高兴头上,没成想叫几个奴仆差点坏了好事,这口恶气如何能咽的下? 于是,她直接给沈双春等人的待遇来了个腰斩。 一日只能吃一顿饭不说,被打得皮开肉绽,连点像样的棒疮膏都不给。最后还是身边的嬷嬷瞧着不对,赶紧去报了沈夫人,这才派了大夫来,没有闹出人命。 沈迎安火大,将怒气一股脑都撒在丹娘身上。 她恨恨一拍桌子,雪白的掌心都拍红了,那染了丹蔻的指甲紧紧收起,挡住了裂开的细纹。 沈夫人头疼:“你就少闹腾一阵子吧,没的传出去了又惹麻烦。如今人家杜夫人可没有说不结这门亲,小定都下了,杜家也是要脸面的人家,怎会随意悔婚?” “娘,你就半点不生气?我瞧那宋丹娘就是故意的!先前在家中的时候,她就没大没小,口无遮拦,是见我寻了一门好亲事,心中不痛快想用这法子给我添堵吧!” “生气又如何,你嫂子这事儿……是办得过分了些,但也在她当家主母的分内。” 沈夫人当然清楚丹娘的意思。 那沈双春是他们府里的老人,又是她这个婆婆的奴仆,做儿媳妇的当然不能下狠手,这会连带打了婆婆的脸面。 当然,她也可以发卖了这些个不听话的下人。 但总归到时候说不清楚,又有故意针对之嫌,还不如这样,一辆马车送到圣京,一直送到沈夫人的手里。 意思就是——你的人不听话,我给你送来了,你自己看着办。 沈夫人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一个个发落了,直接卖掉。 关于这一点,她还是拎得清的,不会脑子犯糊涂,心软放手。 最后那波人里面,只留下一个沈双春和花妈妈。 经此一役,沈双春老实多了,在沈府里也没有了管事之权,整日只能缩头缩脑的过日子,哪比得上在庄子上快活自在。 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 听了母亲的话,沈迎安委屈得想哭:“回圣京这段日子,您都不知女儿是怎么过的,在外头处处受欺负被排挤,不就是因为大哥吗?我也是不懂了……他好好的状元郎不做,非要触怒圣上,给家中带来这么大的祸事!” 这话一出,沈夫人重重将茶碗搁下。 只听清脆的一声响,沈迎安吓了一跳,抬眼望去,母亲眉宇间凝结着冰霜,那目光似有隐隐寒意。 她双唇抖了抖,剩下的话倒也没胆子说出口了。 “不要再让我听见第二次。”沈夫人冷冷道。 “是……”沈迎安耷拉着脑袋,忍气吞声,垂泪不止。 见女儿这般,沈夫人又叹了一声:“我们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道我们一家如何能返京,还不是你哥答应了圣上,愿意去戍边三年。你也知道……他的身子骨,西北边塞是个什么样子你多少明白,他能撑过三年吗?” 沈迎安惊呆了。 她大大的眼睛瞪圆了,泪珠儿一滴一滴地落下。 第251章 这会儿再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泪眼朦胧中,她仿佛看见了年幼时陪伴自己的兄长。 那时候,沈寒天是整个云州城最明朗的少年。 而如今呢…… 沈夫人轻轻把女儿揽入怀中,母女俩无声地哭着。 这事儿过后,沈迎安不再提大哥哥的坏话,一门心思,安心备嫁。 这一日,沈夫人收到了一马车的货物。 从云州送来的。 长长的货品单子上写满了内容,看得沈夫人一阵眼花,几乎以为是别人送错了。末了,在单子最后还附上了一张银票。 单子上有丹娘亲笔所书的一段话:得知妹妹即将婚配,身为嫂子无缘得见,奉上一点心意,只当是为妹妹添妆,望妹妹与未来妹夫花开并蒂,百年好合,一举得男,白头到老。 这话写得……沈夫人都被噎着了。 沈迎安见到,羞得一张脸都没法见人,轻轻跺着脚:“这傻子会不会说话?怎、怎好这般随意乱写!!” 沈夫人深吸一口气:“罢了,她能有这份心意也算不错,这一年多来……也是我们疏忽懈怠了。” 沈迎安顿时不吭声了。 自打他们一家搬到圣京,就刻意与云州那边断了联系。 除了母亲还会写点书信问候之外,她这个做妹妹的,是一次都没想起过远方的兄嫂。 如今再看看丹娘派人送来的这般多的东西,还有一张银票,即便沈迎安脸皮再厚,嘴巴再不饶人,这会儿也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和羞愧。 这一趟,丹娘特地寻了商行的吴大娘子帮忙。 走了商行最快的一条路线,顺利将府里的这些瓜果送到,顺便还塞了一些新奇的西洋点心和小挂件。尤其是一把镶嵌了各种水晶玻璃的小镜子,尤为精致漂亮,更是眼下大雍朝买都买不到的稀罕物,也被丹娘送给了沈迎安。 还有那一张银票,足足一千两。 这两样东西加起来,别说为一个小姑子添妆了,就算再来一个也绰绰有余。 沈迎安对那面镜子爱不释手,喜欢得不行。 她到底也知道礼尚往来的道理,便在备嫁之余抽出空来也给丹娘绣了一个平整端庄的荷包,荷包里头塞了一对白玉制成的小兔子,十分灵巧好玩。 丹娘属兔,看到之后也觉得新鲜有趣。 倒是尔雅和新芽颇有点愤愤不平。 收到荷包的当天晚上,两个丫鬟正在屋子里忙着收拾,刚打点好净房里的热水,又脚不沾地忙着去拿物件,又在屋外的桌子上摆上鲜嫩嫩的桃子和一壶热腾腾的茶水。 书萱送来了两色点心,说是老太太身边的奚嬷嬷亲手做的,外头可买不到,就连冯妈妈都不会呢。 丹娘瞧着喜欢,尝了一块,赞不绝口。 尔雅道:“大奶奶倒是好脾气,那么好的东西说送便送了,咱们家这位沈姑娘何时把大奶奶放在眼里过?” “可不是,送银子便也罢了,那镜子多稀罕漂亮,为何也要送呢?”新芽也发表不满。 丹娘是见惯了前一世里各种精致摆件的人了。 那个年代工业发达,做出这种东西根本不算什么。 哪怕如今这个朝代确实罕见,她也真的没当回事,笑笑道:“不是有两面小镜子吗?你们主子我已经留下一面了,送出去一面也没什么损失呀。” “奴婢就是觉着,那……大姑娘不配拿您的东西。”尔雅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她先前对大奶奶那般无礼,作甚还要给她呢?” 第252章 丹娘莞尔,殷红的嘴角轻轻上扬着,雪白的脸颊上荡漾开两个梨涡。 她笑道:“这是送出去的东西,当然要拿得出手,这是其一;第二嘛,沈迎安快要出嫁了,于情于理我这个做嫂子的也该添妆,至于出多出少,完全凭我心意。” 见两个丫鬟还是似懂非懂,她眯起眼眸:“他们必定觉着我们在云州过得不如意,还不知在背地里如何笑话咱们呢!不蒸馒头争口气,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咱们在云州啊好着呢!” 这话说到了两个丫鬟的心坎里,两人对视一笑,这下没有那么多不快了。 丹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又念叨着:“葛老太医明儿会登门,先给老太太诊脉,回头再请他老人家给你们俩瞧瞧。” 新芽和尔雅微微一怔,似乎不明白。 只见那一抹俏丽灵动的身影慢慢地闪进净房,她的声音依旧那么懒洋洋:“你们俩还这么小,怎么能顶着脸上的胎记过一辈子,我想着请人太医也来看看,万一能有个什么法子替你们祛除了,岂不更好?就算不能完全祛除,能减轻一些是一些嘛。” 说到最后,丹娘的声音其实已经听得不大真切,朦朦胧胧,仿佛隔了一层纱似的。 两个丫鬟愣在外头好一会儿,对视两眼后,终于反应过来。 “大奶奶的意思是……” “要给咱们看看脸上的胎记?” 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总之她们俩进来伺候时,都红着眼眶。 即便是她们自己,都没想过真的要祛除脸上的胎记,丑都丑了这么多年了……如今跟了个好主子,日子过得踏实平稳,她们俩也没想过要配人,就想着能跟在丹娘身边伺候一辈子。 反正这张脸摆在这儿,又有哪家像样的哥儿愿意娶? 若是真跟清茶一样,嫁了那种猪狗不如的东西,还真不如留在大奶奶身边当一辈子的老姑娘呢。 可如今……丹娘竟然告诉她们还要请太医给她们瞧瞧。 这份特殊的待遇怎能不让她们感动…… 只可惜,丹娘没在意,她洗了个澡,趁着昏昏沉沉的睡意一股脑钻进被窝里睡得喷香。 第二日,葛老太医登门了。 老人家年纪大了,随行的除了两个奴仆之外,还有个手脚伶俐的童子。 丹娘颇懂待客之道,先请老人家歇息了一阵子,奉上新鲜的瓜果小菜,还有热茶点心。 瞧着那刚刚摘下来的水灵灵的桃子,葛老太医笑得眼角褶子都加深了不少。丹娘命丫鬟们剖开几片来,送到老人家的面前。 “这是新品,最早一波的早桃了,滋味不是很甜,但胜在一股清新,我吃着倒是觉得不错,您尝尝呢。” 葛老太医年纪大了,本身也不太嗜甜。 这桃子刚好对胃口。 狠狠饱了一番口欲之福后,葛老太医被丹娘领着先去了照春辉。 原先老太太是不愿意再看大夫的,可拗不过小孙女坚持,她只好答应了。 这一瞧,还真被葛老太医看出了些问题。 老大爷捋着花白的胡须,眉间紧了紧,道:“府上老太君的身子倒显得硬朗,只是脉象和气色看起来像是体内存了些旧疾。” 一番施针后,他有了结论,“果然,老太君之前应当是中过毒,后来渐渐好了些,但体内依然存有毒素。” 一听这话,丹娘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她不禁想起宋府大火那一年,老太太的身体明显不正常。 第253章 “烦请您开个方子,把这病根祛除了,可行?”她担忧地问。 葛老太医笑道:“大奶奶莫要着急。” “老太君身子骨硬朗,竟比同龄人还要康健些,我开副方子,你们着人去抓了药,回来煎煮服用便可,一日两次,先吃个七日。等吃完了,我再来瞧瞧。” 葛老太医笑眯眯地说。 听到这话,丹娘总算松了口气。 瞧着大概的模样,应当是不要紧了。 葛老太医倒是没什么,就是老太太自己觉着麻烦,不断念叨着:“我都说了没事儿,你偏不听。” “诶,老太君此言差矣,这也是晚辈的一番心意嘛。”葛老太医巴不得能经常来这沈府,刚刚用的鲜果点心真是让人回味无穷。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大打吃了沈府的东西后,身子骨好像是比之前精神多了,早起也不觉得难受,胃口大开不说,眼神好像也好使了不少。 葛老太医出了照春辉的大门。 丹娘从后头跟上,笑道:“我已让人备了点鲜果,等会儿送到您的马车上,还有诊金也一道奉上。我身边有两个丫头,平日里伶俐乖巧,就是这……脸上生了胎记,我想请葛大人帮忙瞧瞧,若是有法子最好,若是没办法,那便罢了。” 葛老太医正愁不知如何开口要那鲜嫩的桃子,听到这话,忙不迭地笑开了花:“这有何难,大奶奶快些引路吧。” 燕堂另外一边的花厅里,新芽和尔雅已经在等着了。 见丹娘领着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家进来,两个丫头赶紧起身服侍。 两人本就是双生子,默契自与一般人不同,竟是不需言语,双双就将事情做得麻利周到,即便是葛老太医也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就是她们俩,有劳您了。”丹娘笑笑。 葛老太医年纪大了,早已过了七十。 也不需要避讳什么男女大防,况且身边还有奴仆和丹娘都在,他索性放开手给两个丫头诊治。 瞧了约莫半个时辰,葛老太医道:“这倒不像是天生的,八成是你们俩在年幼时曾经被烫伤过,后来没能及时医治才落下了疤痕。虽不是很好祛除,但减轻还是可以的。” 这话峰回路转,别说新芽尔雅了,就连丹娘都松了口气。 人家好好的姑娘,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如花儿一般,她也不忍心瞧着身边的人一直这样懈怠下去。 总归要美美的,她才觉得安心。 得了葛老太医这话,她喜不自胜,亲自送人上了马车。 马车里,早就安排了整整一匣子鲜果,轻轻打开一看,葛老太医瞧见了里面那个头肥圆,鲜嫩饱满的桃子,顿时眉开眼笑。 还有一封厚实的诊金。 只是这样东西对比起来,反而没有鲜果让老人家开心。 “老太爷这么开心,是沈府的诊金又让您满意了?”童子笑着打趣。 “小小孩童,无知可笑,我都这把年纪了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就是好这一口啊。”他笑着,轻轻拍了拍木匣子的盖子,满眼快活。 葛老太医一走,丹娘就忙活起来了。 又是着人去抓药,又是安排人手煎煮。 新芽和尔雅主动承担这一重要工作。 “大奶奶,何必多费人手呢,这药横竖咱们姊妹二人都要吃,不如都交给咱们。”新芽道。 “是啊,咱们每日先给老太太的那一份煎煮好了,再让书萱送去照春辉,剩下的一点两人轮流看着便好,也误不了事。” 第254章 丹娘一听,感慨:“到底是长大了,有用了。” “瞧大奶奶您说的,咱们俩哪里没用了?” “对对,一直都很有用。”她笑呵呵,“那就这般安排。” 照看了阖府的庶务之后,丹娘又扒着手指在算自己这一趟送去方朝的东西何时能到。 再说那与金姨娘一道启程,赶往方朝的柳承易。 这一路身边的奴仆丫鬟们已经极尽照料了,但还是走得辛苦。 原以为柳承易这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会怕苦嫌累,但他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竟比预定的日期还提前了几日,顺利抵达方朝。 一到方朝,柳承易就病倒了。 他还来不及接手方朝这边的公务,就发起了沉沉高热。 戍边军队的负责人如今便是沈寒天。 他亲自来了一趟,又命人寻了方朝城里最好的大夫,连着照顾了几日,才让柳承易的高热退下。 又休息了一阵子,方才恢复。 这一日,又是驿馆来人传话,打云州来的货又到了。 沈寒天眉眼轻轻一弯:“去看看。” 肃七有些犹豫:“爷,方才那柳大人已经传话过来,说要亲自过府一叙,您这一走,他人来了怎么办?” “让他等着。”沈寒天毫不犹豫,“这有什么难办的吗?” 肃七:…… 是他错了,不该有此一问。 只要是大奶奶寄来的东西,哪怕是一只小小的针线包,他们爷都要亲自去取。 这一次丹娘送来的东西里,依然有那些干粮,上次沈寒天回信问她要了制作方法,她也很大方地写了塞在里面。 沈寒天拿起附带在里面的书信。 他的眼前混沌一片,但却比之前强多了,如今已然能看清纸张的边缘,只是想要看清上面的字还是太勉强。 沉默片刻,他带着东西回府,让肃七念给自己听。 肃七:“爷,能不念吗?” 沈寒天冷冷瞥了一眼:“那就换了你,换个能念的来。” 肃七:…… 还是乖乖认命吧。 还好,这一次大奶奶的书信里没有那么多黏黏糊糊的话,反而直截了当了许多。 “家里庄子上的春耕结束了,一切都好,只是沈管家被我赶去了圣京;你妹妹即将大婚,我送了一样小玩意还有一千两银票过去添妆,应当够了吧?” “府里的瓜果菜蔬生长不错,我已与商行达成一致,以后可以换些有趣的东西。这不,这次我就换了好玩的,一共两个,你一个我一个。” 肃七念到这儿,纳闷极了:“大奶奶说的是何物啊?” 沈寒天伸手摸了摸箱子里面,摸出了一只望远镜。 他目不能视物,但其他感觉却远超常人,这么轻轻一摸就知道这东西不是产自大雍。 轻轻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会儿,他道:“继续念。” “你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这玩意叫望远镜,可以看到很远很远地方的东西。哎,可惜了,再远也看不到你在哪儿,真是让人惆怅。” 肃七的耳根都红了。 沈寒天却眯起眼睛,嘴角泛着淡淡的笑意。 外堂,柳承易已经等候多时。 又隔了一盏茶的功夫,沈寒天终于出现了。 “沈大人。”他起身拜见。 “无须多礼,我年长于你,你称我一声沈兄即可,我尚无官身,你这般称呼我不妥。” 柳承易忙又换了称呼:“多谢沈兄前些日子出手相助。” “你是方朝未来几年的父母官,帮你是应该的。” 他淡淡道,“你刚来没几日,但应当也了解这里的情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问无妨。” 第255章 柳承易心底暗暗惊讶。 自己还未张口,对方竟然就把他真正的来意摸得清清楚楚。 当年,这人才绝天下,成为名震一时的状元郎时,他还隐隐不服,觉得沈寒天不过是经济文章写得好罢了。如今看来,此人深不可测。 虽双眼已盲,但心里明亮如镜。 即便坐在那儿,纹丝不动,那周身的通透气派也让人折服。 柳承易不由自主地收起了轻视之心。 这一聊,就聊到了傍晚时分。 柳承易婉拒了留饭的邀请,拱手告别。 沈寒天也没有强留,只是让肃七把人送到门口。 待肃七归来时,他已经在把玩那一只望远镜了。 “爷,您觉着这个柳大人如何?”肃七忍不住问。 “年轻,有眼光有能力,有干劲有冲劲,只是阅历经验都太欠缺。”他语气轻柔,听不出喜怒。 “这么说来……不合适吗?”肃七有点不安。 “错了,恰恰相反,非常合适。”沈寒天勾起嘴角,“老家伙总算送了个还能用的人来。这么看来,沈瑞还真是不适合,让他留在那儿也好。” 肃七松了口气。 另外一边,柳承易已然返回府里。 屋内,金姨娘已经张罗好热饭热菜,等他一来,她便利落地捧上热帕子:“老爷别着急,先洗把脸清醒清醒,这会子刚开饭呢。” 柳承易净手洗面后,又换了一层外衣,方才坐下用饭。 金姨娘却没一同坐下,站在一旁伺候着。 “你也别拘着了,赶紧吃饭,吃完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柳承易与沈寒天聊了大半日,只觉得内心抱负汹涌,恨不得现在就做出一番政绩来。 金姨娘张了张口,刚想劝着。 但忽儿又想起离家前,公婆叮嘱过的话。 她只是个妾室,送她来只是为了照顾爷们儿的生活起居的,旁的事情不归她管,她也不配管。 想到这儿,她温柔地笑了笑:“好,那爷您多吃些。” 吃罢了饭,柳承易转身去了书房。 作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官老爷,他身子一好就想着忙工作,大好年华都投身给这一番事业,他这会干劲十足。 都说夫妻俩本应同进退,荣辱一体,到底是地界和距离阻隔了慧娘对丈夫的思念,分开到现在她的日子却过得不怎么顺心如意。 丈夫带着妾室上任,她留下照顾公婆,料理一家子。 听起来当家主母很威风,可轮到自己时,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慧娘理账对数还可以,要说管家就不怎么行了…… 若是她能跟着丈夫一道上任,磨砺几年下来肯定也有长进,到时候回来在公婆面前露一手,也能让二位高堂心满自豪。 只可惜,没有如果。 大约是儿媳妇拒绝陪同儿子去吃苦,柳大人夫妇俩对这个媳妇意见很大。但他们到底是长辈,如今宋家一家又都在圣京,总不好老是把脸板起来,让人看穿了多不好。 在一个封建家庭里,公婆想要为难儿媳那是易如反掌之事。 慧娘想得太简单,性子又倔强,没几天下来就叫苦不迭。 这一日,她借着赴宴为由,一架青驹小车直奔荣昌侯府,找杳娘诉苦去了。 水晶穗的流苏帘子一根根垂下,随着几人的进出,荡漾开一波明媚的涟漪,日光从外头照进来,隔着薄薄一层轻纱,仿佛在杳娘的身上落下一层朦胧的光雾。 正是暮春,外头被晒得热乎乎。 第256章 院子里,几个婆子正在洒扫,里里外外排成一队的丫鬟们屏气凝神,步伐匆匆,竟是一句多余说笑的也没有。 明杏领着手底下两个小丫鬟摆好了点心茶果,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悄声退下。 合上里屋的门,又将外头一间的门帘放下,命两个小丫鬟守在门口处,自己去了另外一边的库房。 屋内,杳娘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纤纤玉手拿起一只瓷白的小碗,吹了吹,饮了一口,赞道:“你也尝尝,这是宫里赏下来的,名叫玉露春枝,你姐夫尝着觉得太淡了,我倒是蛮喜欢,想是怀孕之后口味也变了。统共赏了两斤半,光是我这院子就留下了一斤多。” 慧娘咬咬牙:“姐姐好福气,姐夫待你这般好。” 杳娘垂下眼睑,倒也不说什么,只是轻笑:“夫妻么,不就该这般,他想着我,我也疼他。倒是你,今儿怎么也来了,我可不记得我今日还有什么劳什子的酒宴邀请你。” 慧娘闻言,一双眼眶顿时微红:“姐,你给我评评理,天底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她拉着姐姐的衣袖,迫不及待开始诉苦。 原来,柳承易一走,家中能在双亲膝下尽孝的,唯有一个慧娘。 从第二日起,她便要每日晨昏定省。 有时候婆婆早起不适,她还要等着或是伺候着; 婆婆吃饭,她便要在一旁小心侍奉,又是布菜盛汤,又是端茶送碗,样样俱到; 真是忙一整日才能消停,到了晚上也未必能歇下,因婆婆身子不好,有时候要吃补药调理,这伺候汤药也是儿媳的分内之事。 几日下来,慧娘就觉得吃不消,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劲来。 但婆婆依然是满脸不快,无论她如何做,始终都板着一张冰块脸。 这么一来,慧娘当然满腹怨气。 妹妹的话还没说完,杳娘就在暗暗叹气了。 她有些嫌弃地看了慧娘一眼,到底按捺住了情绪,忍了忍,缓和着语气道:“伺候婆婆是你该做的,这说破了天,你也得忍着。” “这便罢了,我也晓得是天经地义的,再怎么苦妹妹不也没说半个字,样样都做了嘛!可、可是……我今儿不过是弄错了库房里的几样东西,她便大发雷霆。我好歹也是他们家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过门的媳妇,怎能这般羞辱于我?” “什么东西?”杳娘纳闷了。 慧娘反倒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终于,在姐姐的逼问下,她才磕磕巴巴把事情说出来。 还没听完,杳娘就一阵头大,太阳穴处突突地疼,涨得脑门都难受,她忍不住呵斥道:“你糊涂啊!库房的钥匙你怎能随意交托!甚至没有你或是你公婆的手令,随便一个下人也能开库房取东西,这不是丢了两件玉器摆件这么简单的!你、你——哎!” 杳娘如今身怀有孕,连侯府里管家的事情都推出去一半,为的就是能安心养胎,好好生下这个孩子。 没想到今日却为了妹妹的事情气得不轻。 见姐姐这般动怒,慧娘也觉察出不对,嘟囔着:“我当日没想太多,眼瞧着那几个婆子是麻利周到的,哪儿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呢……我也是被人蒙骗了的呀。” “你是当家主母,如何能被个下人蒙骗?!不怪你公婆生气骂你,便是我也咽不下这一口气。” 杳娘猛地喝了一口茶,重重地将茶碗搁在桌面上,皙白的手紧握成拳,那戴着的宝石戒指隐隐泛着碎光,一如她的眼神那般坚硬冰冷。 第257章 慧娘双手不断绞着衣角:“事已至此,我已经努力补救了,他们还骂得这般难听,分明是没有把我们宋家放在眼里。” “你打住。”杳娘抬手,冷冷笑道,“你少在这里乱挑拨,这事儿就是你们家内宅的事情,与柳家宋家都没甚关系。我来问你,你是如何处理那几个犯事的婆子的?” “她、她们被我罚了半年的银米,还被关进柴房里思过了,想必日后定不会再出错。” “胡闹!” 杳娘再也忍不住,狠狠拍了桌面一下,“你现在就给我回去,回去好好发落了那几个婆子,先前在娘家时我瞧你对待下人奴仆倒是很有威风手段,怎么到了婆家反而心慈手软起来了?私自开库房,还害主家丢了东西,这么大的错处竟然轻拿轻放?” “还有,丢了的玉器摆件都去哪儿了?你可问了个明白?” “不、不曾……但多半是拿去典当了,换了银钱吧,那银子我已让她们交出来,入了账房了,我可是一分没拿。” 慧娘紧张地连连摆手。 杳娘闭眼,揉了揉眉心。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想不认这个亲妹妹。 如此蠢笨,就连从前的嚣张跋扈都用到了不该用的地方,真真愚不可及。 其实杳娘哪里知道,慧娘手软有她自己的理由。 那几个婆子平日里就爱说些卖乖讨巧的话来哄她开心。 婆家不如娘家,慧娘自然觉得束手束脚,很不自在,再加上与丈夫感情一般,多有矛盾,她当然觉得压抑。 刚好身边有几个这样会溜须拍马的人在,慧娘当然念着她们的好。 是以,这一次出事,她手里的板子不由自主地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杳娘深吸一口气:“你现在给我滚回去,把那几个婆子狠狠打上一顿发卖出去!还有,务必查到那些玉器摆件的下落,若是典当了,凭着当票给我赎回来!” “我、我哪有钱啊……”慧娘傻了眼,“姐,你作甚这般骂我……” “眼下也顾不上骂你了,你赶紧回去按照我说的做!你也不想想,要是那些不长眼的把这些东西流出去,落到了那些人手里,到时候再给你们家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或是勾结或是串通,你们一家子到时候浑身上下长满嘴也说不清楚!” “哪有这般严重,姐,你也太多虑了吧。” 杳娘冷笑:“我多虑?你想想年后被处置的那些个皇亲贵胄,当朝大员,尤其是那六安王,从前何等风光,可出了事呢?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呐,又有几个逃出来了?” 这话一出,慧娘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瞪大眼睛满是惊恐地盯着姐姐。 姐妹俩无声地对视了片刻,慧娘咬着下唇转身离开。 听着外头匆匆而去的脚步声,杳娘总算暗暗叹了一声。 明杏回来了,带回来了库房单子:“奶奶,您别忧心了,这会子您可是双身子,不好为这点事劳心操神的。您且放宽心,方才我已去了咱们这边的库房,这是单子,我瞧着没什么问题,奶奶您再看看。” “好。” 杳娘揉了揉太阳穴。 明杏见状走过去轻轻替她揉着,口中还在宽慰:“想必四姑奶奶听了您的话,这会子回去便能将这些事情料理了,您就别烦心了。” 杳娘苦笑:“但愿如此吧,哎……也不知是什么命数,叫我摊上了这样一个妹妹。” 第258章 “您这是命中带贵的命数呢,有道是好事多磨,如今不也柳暗花明了?待奶奶生下嫡子,往后在府里的日子才更好过呢。” “就你这小嘴叭叭的会哄人。”杳娘被逗笑了。 末了,她又叹了一声,“要是老太太在就好了,她若是还在,圣京城里多少高官达贵都是她的旧识,咱们的日子也会更顺遂些。” 这只是一句感慨。 那一场大火,杳娘未能亲身经历。 哪怕后来知晓老太太的离世另有隐情,根本不像母亲赵氏说的那般是病逝的,她又能如何? 毕竟远在云州的府邸被烧毁传出去多有不好,她也能理解父母的再三缄默,多次避讳。 又饮了一口茶,外头丫鬟打起门帘通传:“二爷回来了。” 谢诗朗快步走进屋内,杳娘刚要起来,又被他抢先一步按回了榻上:“你如今正犯困体弱,多躺着歇歇。” “我都躺了一下午了,再睡下去就真的要瘫了。”杳娘娇笑着起身,为谢诗朗更衣。 换了一身便服后,谢诗朗道:“今日外头不太平,我瞅着四处隐隐不安,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是何大事?”杳娘有些紧张。 “我也不能肯定,或许是我乱想了。”谢诗朗微微一笑,“今儿晚饭就在咱们屋里用吧,我刚从爹娘那儿回来,他们那边也有事情要商量,咱们就不过去了。” “好。”杳娘喜不自胜。 不用走那么远的路去和公婆一道用饭,还能享受一个难得的被丈夫陪伴的夜晚,她的心情自然不错。 其实谢诗朗并没有想错,没过几日一桩大事尘埃落定。 东宫之位花落楚王,一番昭告天下,叩拜祖灵之后,楚王成了大雍朝的太子,未来的天下之主。 消息传出,人人传颂,大街小巷都萦绕着欢喜。 哪怕是远在云州的丹娘也感受到了这一份喜悦,特地命厨房好好做一顿大餐,今儿阖府上下都美美地搓一顿。 老太太瞧着有趣,忍不住问:“人家皇帝家的事情你乐什么?” “非也非也,皇家之事就是天下之事,皇家安定就是天下安定,我们小老百姓想过点太平日子可不就要这份安定吗?” 丹娘举着酒杯美滋滋地饮了一口,“祖母,您别愣着呀,快点吃,这一道香炸酥鱼是我特地命厨房做的,肯定特别合您的胃口。” 老太太被烦得耳朵发麻,只好吃了一筷子。 没想到这一筷子下去就收不住了,最后那大半盘的香炸酥鱼都进了老太太的肚子,奚嬷嬷在一旁见了直发愣,赶忙命人去准备药汤和消食茶,生怕老太太吃撑着了。 用罢了午饭,老太太捧着茶碗感叹:“都是被你这个小魔星带的,我这把年纪了也这般好口欲之福,罪过罪过。” 丹娘却不以为然,笑得如春日里最烂漫的花朵:“只有认真吃这些食物,方才不辜负耕种人的辛劳,不浪费厨娘的手艺呀,有道是粒粒皆辛苦,都吃进肚子里才好。” 论这些歪理,老太太哪里是丹娘的对手,想来想去没辙反驳,只好瞪起眼睛故意吓唬小孙女。 祖孙俩嘻嘻哈哈聊了好一会儿,丹娘才从照春辉离开,直奔燕堂。 天气越来越热了,庄子上成熟得比较快的那一波作物已经收获。接二连三传来好消息,说是今年第一批又是丰收,不但产量较之去年又增加了不少,而且这口味似乎也更添一份独到。 第259章 丹娘满心欢喜,那可是她不辞辛劳,日夜工作的结果。 好要这些作物能最大化收成,她可是付出了辛勤的汗水。 春夏交汇之季,她又买了一处空地,就紧挨着那新入手的南郊那块地附近。紧接着又是张罗人手,采买奴仆,忙得脚都不沾地。 年后那阵子,丹娘倒也用心打点过新庄子上的庶务。 这里面还有一支不为人知的小插曲。 新庄子名叫小炤庄,按照先前沈管事和孙老头教给她的经验,打点料理这样一处庄子,大约需要一二十人,人多人少,全凭主家心思。 丹娘不是苛待佃户的那种人,便取了个中间数,定了十八人,分成两班,再由沈管事去张罗有经验有些农耕技术的人来庄子上。 消息传出去后,十里八乡有不少心动的农户都想来丹娘这儿做活。 沈管事精挑细选了一番,把名单送到丹娘那儿时,杀出来一个程咬金,吵着闹着非要沈管事给他一个位置,还说自己的婆娘就是沈大奶奶的贴身大丫鬟,有道是内外两院不可独大,他刚好可以填补那边庄子上管事的空缺。 沈管事到底不同往日,几个问题连翻砸下去,那人一无所知。 他当即就笑道:“你什么都不知晓,如何料理庄子上这些农活?” 那人被问得支支吾吾,还想争辩几句,又被沈管事一句:“我们这些拿着东家的地做事儿的人,可都是要做下保证的,若是来年你负责的庄子上收成不行,你可有法子给咱们东家填补这窟窿?” 这话当即吓得那人连连后退,再也不出来嚷嚷自己也是关系户了。 丹娘细问了一番那人的模样打扮,心中有数了。 多半是清茶的丈夫——赖大平。 她心底幽幽一叹,果然,就算有些伤疤已经刻意掩盖,可该处理还得去处理。之前她有让新芽她们几个试探过清茶的意思,到底还是年轻了,深受封建思想的毒害,听到和离二字人就慌了。 不过想想也是,在这个时代说和男人离婚,就算世家千金也要备受议论,何况是区区一个奴仆。 一无雄厚的资本,二无可靠的父兄,真当是无依无靠。 丹娘得想个办法,把这事儿圆满解决才行。 她一边思索一边拿着笔在纸上涂涂画画,手边乱七八糟堆了几本册子,一张不大的小书桌上被她摆满了东西。 屋外,尔雅来通传:“大奶奶,清茶过来了,说是给大奶奶新做了两件贴身的里衣,想送过来。” “让她进来吧。” 不一会儿,清茶低着头,迈着轻轻的步子到了她跟前。 两件雪白的里衣送到丹娘手里,抖落开来瞧了瞧,她忍不住赞叹:“果然好手艺,这衣服做得真不错。” 料子也好,触手微凉柔软,拿在掌心里格外舒服。 她忽儿想起什么:“年后你问我从库房支取了两匹布料,原来就是做这个用的?” 清茶腼腆地笑笑:“是,夏日里的衣裳不得那会子就开始动手做嘛,若是再拖一拖,如何能赶得上这般热乎的天气?大奶奶,您晚间试一试吧,若是哪里不妥的,再让我来改。” 即便是丹娘也不得不佩服清茶的这份细心。 这会子要是改也来得及,必误不了真正热的时候穿。 她心头一软,看向那双怯生生带着讨好的眼睛,忍不住又动了恻隐之心。 第260章 放下衣裳,她斟酌了一下语气:“清茶,你入府也有好些时候了,可有想过日后怎么办?” 这话一出,刚刚还满脸喜悦的丫鬟笑容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惊恐不安,大大的眼睛里瞬间泛起泪光。 清茶咚的一声跪下去,对着丹娘就连连磕头,哭得一阵呜咽:“大奶奶,求大奶奶开恩,别赶清茶走,我一定会乖乖听话,大奶奶……是我哪里做错了吗?求大奶奶再饶我一次吧!” 这般凄厉绝望的哭声听得丹娘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等不起尔雅她们进来,她自己一个箭步过去把人扶了起来。 清茶还想挣扎着拼命跪下,但哪里是丹娘的对手,被迫站直了身子。 望着这个顷刻间哭成了泪人的丫头,她一阵唏嘘。 其实清茶也不过二十未到的年纪,换成前一世,那是刚刚蓓蕾初绽的迤逦年华,哪像现在…… “你好歹要等我把话说完再哭吧?”丹娘无奈,“我哪里说要赶你走了?你要是走了,我这屋子里的针线谁来做?” 清茶抬眼,眨巴着大眼睛:“大奶奶真不赶我走?” “不赶你走。”她又强调了一遍,“我只是想问问你,你一直躲在府里不回去也不是个办法,那赖大平总有一日会寻上门来,到时候你预备怎么办?你与他是夫妻,即便你的身契在我这儿,有些事情我也不方便插手,你可明白?” 清茶一点点拭干了脸上的泪痕,混沌的脑子终于一点点明白了。 恍惚间,她想起了先前她们几个丫头凑在一起说的话,犹豫不决又满是希望地看着丹娘。 张了张口,她磕磕巴巴地问:“大奶奶,您可是……动了让我和离的念头?” 丹娘笑了:“正是。” 暮春,百花绽放过后便是鲜妍明媚的果子开始收获。 进入这个季节,沈府上下最不缺的就是新鲜的瓜果。 也是从眼下开始,一车车冰块送入沈府地窖,开始为过夏做准备。 翠柳忙着盘点最后一车冰块,点好后步伐匆匆回了厢房。 刚喝了一盏茶,清茶就过来了:“翠柳姐姐。” “你方才将给大奶奶做的衣裳送过去了?”翠柳又拿起桌子上的茶壶泻了一杯,继续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两杯茶下肚,她才觉得好些。 “嗯。”清茶轻轻颔首,“上回,她们几个有劝过我,我今儿才慢慢琢磨出些味儿来,这也是大奶奶的意思,是不是?” 翠柳看了她一眼,心底叹了一声:“总归你还不算太傻,是的,大奶奶早就动了这个念头了。只是……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若是你自个儿不乐意,大奶奶何必触这个霉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清茶满眼是泪,拼命点头:“我……只是怕给府里惹麻烦。” “你就是想太多!”翠柳不耐了,“你也不想想,若是嫌麻烦,大奶奶何必当初松口让你进府?既让你进了府,这事儿是迟早要办的,不然你以为大奶奶让她们几个来劝你作何?就是探一探你的口风!若是你自己不乐意,这事儿便罢了,回头等那赖大平撑不过非要来接你回去,那就放你离开。” “不不,我绝不跟他走!” 清茶慌了神,“要是让我继续过那种猪狗不如的日子,还不如一头碰死了赶紧。” “那你还犹豫什么?直接把你想的跟大奶奶说呀。” 翠柳又吃了两块点心,“你赶紧打起精神来,如今府里上上下下的事情多着呢,早点把这事儿了结,你也能安安心心做活计。府里就你一个针线能拿得出手的,奶奶里里外外的衣帽鞋袜都要靠你。” 第261章 说着,她又叹了一声,“原以为新芽尔雅那两个丫头手艺也不错,可看了你的方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话音刚落,屋外响起新芽的笑声:“怪道我今日各种不顺呢,原是翠柳姐姐在背后说我,瞧瞧,被我逮住了吧。” 翠柳嗤笑:“你个小蹄子,不去看着你的药炉子跑来厢房作甚?” “那边尔雅看着呢,我来取点东西。” 几个丫鬟亲亲热热地说了会子话,清茶也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再看看自己如今住的地方,可比原先在宋府里强得多,更不要说每日的吃食用度,几乎与外头寻常人家的小姐差不多了。 这样美滋滋又有奔头的日子,傻子才往外推呢。 清茶拿起绣绷往上面慢慢缠着绣布,眼神中弥漫出一阵坚定。 当晚,丹娘就把这事儿跟老太太说了。 正当饭后,老太太用罢晚饭正在喝药。 “我就说不喝不喝,你这丫头偏偏坏得很,非要我喝,这药苦得我嗓子眼都难受。”老太太一饮而尽,盯着丹娘骂个不停。 丹娘却笑得弯起眉眼:“我给您拿了甜茶来了,喝一口便不苦了。” 老太太端起茶碗,吃惊地“咦”了一声:“这是什么茶?我倒是从未见过。” “这是用蜂蜜、柑橘、陈皮、甘草酿的果茶,熬煮得浓浓的,成膏状,再装入小瓷坛子里封好,要吃的时候挑上这么一茶匙,用温水和了就能喝了。” 老太太细细闻了,一阵果香扑鼻:“嗯,不错。” 入口又是一阵甜蜜,却又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把口中的苦涩一下子冲淡不少。 “这茶真不错。”她又夸了一句。 伺候老太太喝完药,丹娘就说了清茶的事情。 “这么说,你是打算让她和离了。” “送佛送到西,哪有好事做一半的,这功德不就全费了吗?”她弯起眉眼,“不过您放心,我会在动手之前再多给那赖大平几次机会,若是他还是这般不知悔改,不懂珍惜,那就怨不得我了。” 老太太沉思片刻:“这事儿得手起刀落,做得漂亮果断才成,你得有万全的把握,一次就让他松口,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我晓得。”她轻轻给老太太推拿,惹得老人家一阵舒坦。 几日后,赖大平又找到府上来了。 这一次来的目的也跟前几次一样,为了要钱。 清茶如今的月例银子已经一个月经不住一个月花,赖大平像是口袋里多了个窟窿,多少银子钱装进去都能花得干干净净,连个声响都没有。 这一趟,他却没有顺利地拿到银子。 他被带到花厅里,老老实实地跪在屏风外头。 “给大奶奶请安,大奶奶辛苦了,不知今日让小的进来是有什么事吗?小的是来支取我婆娘的月例银子的。” 赖大平磕了个头,直截了当把话说清楚。 屏风后面,一抹影子隐隐约约,绰约婉然。 丹娘的声音仿若冰泉,清澈寒冷:“也没什么大事,前些个日子,清茶病了一场,这看病抓药的银子钱府里垫付了一大半,剩下的都从她自个儿的月例银子里出,是以如今也没多少了,你不如等到下个月再来吧。” “什么?”赖大平吃惊地直起上半身,“这倒霉倒灶的婆娘,早不病晚不病,进了府里吃香的喝辣的还能生病了?” 丹娘冷笑:“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 “这……还请大奶奶宽限则个,小的这边已经跟人家说好了,过两日便要纳一房妾室。您看……清茶在您府里又出不来,我这儿也是要后继香火的,总不能一直没有子嗣吧?” 第262章 竟然都想到纳妾了,这日子未免也太享受了吧? 丹娘微微错愕。 要知道,哪怕在古代,纳妾也不是一般人家能纳得起的。 尤其是贫苦的庄户人家,家里多一张嘴吃饭,可不是添双筷子这么简单的事情。正牌老婆和孩子都养不起呢,哪里有闲钱去养妾室? 何况,若不是为了日子清闲宽裕些,又有哪家好女儿愿意给人做妾呢? 她唇边浮起一抹寒意,当即道:“那是我的不是了,这样吧,今日你就把清茶领回去,她这些日子应当也调理得不错了,你们夫妻俩以后好好过日子,生上几个孩子,定能和和美美。” 这话还没说完,赖大平就急了:“大奶奶,万万不可,如今家里家外就指着她的银子呢,她要是不会做事,您就打她骂她,她就乖了,您可千万别把她赶回来啊!” 这话真是把她恶心到了。 屏风的另外一边是一个密封的梢间。 里面坐着清茶。 刚刚赖大平的一番话已经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即便对丈夫已经彻底寒心,她还是不免被这样的人恶心到,一张脸惨白,放在桌子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丹娘淡淡道:“可你若没个嫡子傍身,我这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不会不会,咱们庄户人家哪里那么讲究,庶子嫡子都没甚分别,只要大奶奶开恩就成。” 说着,他又磕了几个头。 丹娘刚要开口,吱呀一声,梢间的门开了,清茶缓缓出来。 隔着屏风,赖大平也瞧不清她的模样,只当时与从前那般枯槁模样并无二致,当下厌恶至极,口中嚷嚷着:“原来你在,你在这儿有些话便好说了,快点把你那边的银钱拿给我,我好再去讨个老婆,也好过你不能生!你自己不成,别害我没个后。” 清茶冷冷笑了,冲着丹娘福了福,语气冰冷:“大奶奶,我当家的说得对,我这儿……积攒的银钱也不多,算上年前年后的赏赐,也不过十两银子,都叫他拿去吧。” 赖大平一听,竟有十两这么多,当下两眼放光。 当着丹娘的面,他不好上来就抢,不免说话急切:“你倒是会藏私房钱,哪个教你这般做的?也罢,你把银子给我,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清茶又缓缓说:“我这身子不好,都是先前在庄子上的时候被你打的,现如今吃药看病开销不少,十两银子给了你,往后一年内我都给不了你什么钱了。” 赖大平一听不乐意了:“你又是在府里,吃穿不愁,哪里没有钱?” 话音刚落,清茶咳嗽了几声。 原以为稍咳几下就能停歇的,没想到她一口气没上来,咳得整个人脸红脖子粗,几乎要把喉咙咳破了。 “哎……清茶针线好,就是这身子骨实在是太差了。”丹娘挥挥手,身边的尔雅赶紧取了一只干净茶杯,倒了一杯茶水送过去。 喝了茶水,清茶总算消停了些,再开口声音竟是沙哑难听。 “多谢大奶奶。” “你媳妇都这样了,你总不能一点心都不长吧?”丹娘没好气地问,“你们可是夫妻,哪有这般逼迫老婆的?她若是没了,你一个鳏夫的名声好听吗?清茶怎么说也是我身边的丫鬟,你要是这般欺负她,我可不会坐视不理。” “哎哟,我的大奶奶,瞧您说的……我就是说话声音大了点,哪有不顾她的意思。那就按照她说的办吧,十两就十两。” 第263章 赖大平的模样倒显得痛心疾首,好像自己吃了莫大的亏似的。 清茶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语气:“那我们写下文书,白纸黑字的,以后若说起来也有个证明。” “你还要与我写这些东西?”赖大平又火了。 “你这番回去是要纳妾去的,我又不在你身边,日后家中还有没有我的位置都两说,如今银钱是我给,什么都是我出,难道这么一点要求也不成吗?” 清茶难得硬气起来,“你若是不答应就算了,这十两银子我留着看病。” “你、你……” 他急得差点从地上跳起来,嘴里有些话又难听起来。 丹娘扶额:“好了好了,你们俩上我这儿来赶集来了?都别吵了,这样吧,清茶那十两给你,我再贴你十两,这文书找签不误。” 一听到多了银钱,赖大平哪里还有不乐意的。 别说是一封文书了,再多几封也愿意,当即连连点头,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脑后了。 文书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让赖大平写清楚讲明白要了银钱如何花销,再附上一句两年内不得来找清茶的麻烦,不管是沈府还是清茶,两年内都不会再给一文钱。 其实赖大平最初也犹豫了一下,但想到那二十两银子,这些杂念很快就烟消云散。 这可是二十两银子。 足够一般庄户人家富足地生活三四年了。 如今一下子到手,他真是舍不得把钱再推出去。 他很快按下手印,收下那二十两银子乐颠颠地离开了。 他一走,清茶就跪在丹娘跟前,深深伏倒:“多谢大奶奶,又让您破费了……” “这事儿能办妥就成,你觉得这样可行?” 清茶抬眼,那秀气的眉眼间多了一抹决然狠厉:“他是个什么性子我最清楚不过,贪财好色,嗜赌暴虐,有了这银钱傍身,他绝对不会好好安生地过日子的,你且瞧好吧,不出半年……必定捅下篓子来!” 夜深了,几盏烛火亮起。 丹娘正在灯下读着沈寒天的家书。 千里之外,有她最最牵挂的那个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们是盲婚哑嫁,都没有正儿八经地相爱过,为何却能这般依赖?丹娘自己也说不清。 读着沈寒天给她的信,字字句句都印刻在脑海里,闭上眼睛就能浮现出这些片段。 信中写到了慧娘的夫婿就是如今方朝城的父母官,她轻笑:“可惜了,我这位曾经的四姐姐最是目光短浅,怕是不会跟着去吃苦的。” 一直读完了几页后,她又将新的家书放好,放在枕头下,然后枕着一心思念沉沉睡去。 一场大雨宣告温暖的春季彻底结束。 夏季来临了。 丹娘正按照前一世的记忆配比驱虫药。 一样样的研究过去,最终确定了最后的配方,这沈府上自产的驱虫药效果极好,不伤作物根本,也不影响产出,将肆虐的虫害压得死死的。 况且,丹娘用的还是无害的成分,虽然效果不如前一世的立竿见影,但还是胜过了这个时代的其他药物。 这些驱虫药也给庄子上送去了不少。 为此,她特地又去了几处庄子一趟,跟那些农户们千叮万嘱,讲清楚驱虫药的用法。 小炤庄是后来购入的庄子,今年夏种开始时,丹娘就特地种下了西洋带来的特别种子,期待着能有点新鲜玩意。 如果没算错的话,这应该是小麦种子。 第264章 一想到能自己生产细白的面粉,做那些好吃的面食,丹娘就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哎,打打杀杀的日子她是过够了,还是这样一派岁月静好的田园生活更适合她呀。 天气热了,先前问沈府换过西瓜、蜜桃等果品的大户人家早早就有了准备,提前把宝贝送到丹娘手里,趁着瓜果还未成熟,先预定下了好些。 说到这一点,丹娘就不得不对吴大娘心生佩服了。 她是这一波人里最先觉察出来的。 那一日,她又带了好些西洋的新鲜玩意过来,其中竟然有一块精致漂亮的怀表,很让丹娘心动。不仅如此,她还带来了丹娘最喜欢的各种种子、肥料、丝绸等物,足足堆满了花厅。 对方诚意十足,丹娘也大方好说话,当即就和吴大娘子定了一百个西瓜。 再看看如今市场紧俏,她不由得一阵感叹。 多亏她有先见之明,今年提前扩大了西瓜耕种的面积。 要不然,哪里顶得上这么多开销? 很快,第一波西瓜成熟了,吴大娘子的车队就在府门外候着了。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一车车的西瓜从沈府运走。 吴大娘子看在眼中喜在心头,全部装车结束后,她又冲着沈府的大门连连福了福身子,而后喜笑颜开地走了。 马车里,吴大娘子身边的丫鬟忍不住纳闷:“这般多的瓜,要卖到何处去?怕是整个云州城也要消耗几日才能卖空呢。” “你懂个屁。”吴大娘子收起笑脸,用指尖不轻不重地戳了丫头的脑门一下,“这些宝贝要是留在云州那才糟蹋呢!这是要运去圣京城,给那些个贵人奶奶们尝鲜的。” “噢……”小丫鬟揉揉被额头,“难怪太太您先前让人做了什么冰车,原来是管这用的?” “总算聪明了一回。”吴大娘子憨憨笑着。 商行的西瓜运到圣京,还未出大门就被抢购一空。 有了去年的经验,今年这些达官贵人早早就预备好了,提前就吩咐下去,让家中的管事多多留意。 统共一百个西瓜,这些贵人们消耗起来又厉害,一家拿个七八只,很快就分完了。 吴大娘子大赚一波,乐得嘴角都合不拢。 却说荣昌侯府内也买到了几只。 剖开一只后,一半送去谢侯爷与谢侯夫人的屋里,剩下的一半统统送到了西苑,只专供杳娘一人享用。 如今,杳娘的肚子渐渐起了声色,反倒对这些东西不像从前那般喜欢,留下一半,又送了一半去南苑,一直送到大嫂嫂云氏的屋里。 偌大的宅院虽宽敞,但根本藏不住事。 很快谢侯夫人就知道了。 她对杳娘这般举动赞不绝口,夸她知道妯娌友爱,很有名门之风。 荣昌侯府,南苑。 哗啦一声,几只青瓷茶碗砸在地上,一片茶香四溢。 一屋子丫鬟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云氏阴沉着脸:“什么东西,一个差点被贬黜的官宦之后也敢跟我争,谁稀罕这劳什子的什么瓜,要她可怜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大奶奶,您就轻声些吧,要是传了出去,西苑那位不受影响,真正要倒霉的还不是您吗?” 云氏的奶母子刘妈妈各种劝,“您好不容易回来,这还是托了娘家老爷太太的面,如今谢家的休书还在祠堂上供着呢,您在这府里如履薄冰,何苦与那宋氏计较这个?” 第265章 云氏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泪如泉涌。 却说去年那阵,她被扭送回娘家,当场就被父兄狠狠教训了一顿。 要不是她已然嫁为人妇,这会儿肯定要捆起来打上一顿才解气。 大女儿被送回家,真要等到休书下来,那云家上下就真的完了,接下来的云家女如何议亲?嫁出去的女子怎么在夫家立足? 这些问题都简单明了地摆在众人眼前,云家父母也不是吃素的,当机立断带着女儿又回到侯府。 也不知那对亲家如何协调,只知道那几日府里府外一片肃穆,他们关起门来整整说了三四日,终于把这件事解决了。 云氏顺利回到荣昌侯府,却也彻底失去了管家大权。 至少在谢荣行继承爵位之前,她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这一番,她不但丢人丢钱,还丢了娘家的信任,不得不说损失惨重。 从前她是侯府养尊处优,深得公婆丈夫宠爱的大奶奶;如今她是侯府中无人问津的角色,那些个丫鬟下人虽不敢明面上给她脸子瞧,但私底下还是能避则避,她这个大奶奶说话也不如从前好使了。 更重要的是,至此之后,一向对她恩爱有加的丈夫谢荣行也态度不咸不淡,与之前的亲密判若两人。 这几个月的日子过下来,云氏真的是后悔了。 她擦了擦眼泪,望着眼前刚刚切好的那一盘鲜红水润的西瓜,真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刘妈妈,倒了吧,我实在没胃口。”她摇摇头。 “快别……这东西稀罕,听说是商行从云州运过来的,走的是时新的冰船冰车,一路上马不停蹄,运到咱们手里还这般新鲜,可花了不少银子钱呐!您要是不吃倒掉,回头传出去,又有那闲言碎语了。” 云氏一阵绝望,微微喘着气:“丢了不成,吃也吃不下,要我说西苑那位就是明摆着跟我过不去,现在她是得意风光了,就来故意看我的笑话!” 又是一番暴怒后,她不得不收敛起脾气。 “罢了,拿来吃吧。” 她别闷着一口气,索性将一整盘子西瓜都吃了,当晚就闹起了肚子,还把大夫找上门,闹了个人仰马翻。 天一亮,消息就传遍全府。 早上请安的时候,杳娘抹着眼泪:“都是儿媳的不是,好心给大嫂子送点新鲜吃食,反倒害了大嫂子……” 谢侯夫人淡淡地呷了一口茶,摆摆手:“你也莫往心里去,总归是她自己身子骨不行,之前就常有个三病无痛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传到云氏耳朵里,差点没把她给气晕了。 过往那段日子,她确实没少装病推事,可那会儿她只是想给新媳妇一个下马威,没整的生病呀。 没想到今天也能成为说她的把柄,真真是要吐血。 同样的西瓜,杳娘也跟婆婆说了一声,送了两个给娘家,也送了一个给慧娘。 赵氏自是爱吃这些东西的,又是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大女儿送来的,当天就叫人剖开尝了。这一口的鲜嫩水甜,真是好吃得不行。 她笑呵呵对宋恪松道:“怪道人家说这玩意稀罕呢,果真美味。” “你少吃些罢,别又跟去年似的闹肚子。对了,有件事与你说……我已给竹砚竹砾兄弟俩相好了亲事。” “什么?”赵氏惊呆了,“儿子的婚事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何不与我商量?” “与你商量什么?你来圣京这些时日了,连家里家外都管不清,再与你商量也没有什么用,好端端地浪费这时间作甚?” 第266章 宋恪松瞪起眼睛,“你也别着急,且听我跟你说。我已细细看过查过,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一个芮家的嫡出二小姐,配给咱们的竹砚;还有一个是安国侯的最小的女儿,也是嫡出,配给咱家竹砾。” “你、你……儿子成亲的事情,我这个母亲连问一句都不成了?你这般容易地就定下来,那我算什么?” 赵氏顿觉手里的瓜也不甜了,红着眼睛吼道,“就不说芮家了,那芮大人与你是同僚,他家祖上又是清辉郡主,与皇室都沾亲带故的,也轮不到我挑人家!可那……安国候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差点被废了的侯府,他们家也能与我们家说亲?” “你闭嘴吧!”宋恪松赶紧放下滚烫的茶碗,怒道,“若不是这一次叛军之乱,安国候不小心被牵扯其中,你当这门亲事能轮得到咱家?” “你也说了被牵扯其中!为何还……” “你、你!!圣上已经查清楚,这件事与安国候无关,他们家是被牵连的。话虽如此,他们家到底被伤了元气,原先跟他们家说好的亲事也黄了。前段日子,我跟在小皇子身边也听到贵妃娘娘说起这件事,圣上其实……也觉得颇有些对不住安国候。” 宋恪松耐着性子跟老婆解释。 “所以呢?”赵氏眨了眨被脂粉糊了的眼睛,显然还没明白其中的关键。 他无奈地一叹:“可满朝大员,谁愿意摊这趟浑水?若是此时我们家站出来愿意替圣上解决这个难题,主动上门提亲,让那安国候府的小姐有个台阶下,也能圆了脸面,岂不是更好?” 赵氏听明白了,却也有点愤愤不平:“话虽如此,家里要多一个侯府小姐,只怕是娇蛮任性,难以约束吧?” “这你就放心吧,我已托人问过,安国候府的小姐德行女工皆为上品,何况……我们家起复不易,一路重返圣京多有波折。如今竹砾已然获取功名,按照圣上的性子,我们确实不能再与清流权贵结亲,免得……树大招风。你也不愿咱们儿子委屈,将就娶那些个表亲家的姑娘吧?” 宋恪松揉着妻子的肩头,好一番语重心长。 事关全府,还有自己的宝贝儿子,赵氏总算把这话听进去了。 “况且,那安国候富足,他们家的嫡出小姐必定会带大量的嫁妆过来。我们家虽没有强占儿媳嫁妆的道理,但你想想,若是你我的孙子的母亲有这般多的嫁妆,日后岂不是更顺畅?万事要把目光放得长远些才好,你说是吧?” 赵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终于笑了:“老爷是读书人,又岂是我这样的内宅妇人能比的,瞧您都快说出一朵花儿来的,我哪还有不依的道理?” 夫妻俩相视一笑。 宋恪松到底没有歇在赵氏的屋内。 跟老婆沟通了这么久也是很费精力的,还是去温柔可人的小妾那里调剂一下心情。 自从来了圣京,方氏也变得越来越温柔似水,经常把宋恪松哄得心花怒放。一双柔软的小手在他后背不轻不重地捏着,耳边还有吹气如兰,娇滴滴的声音,宋恪松索性歪倒在榻上尽情享受。 微微闭上眼,脑海中不断回忆起过去这一段时日发生的事情。 叛军已降,三军之内被牵连的有好一些人。 这些人或死或流放,也灭了不少,如今军中重新整顿,又是新的一番势力轮番登场。再说圣京这边,多少豪门望族卷入其中,六安王是这次叛军的发起者,一样人头落地。 第267章 只是谁也没想到,一向与六安王交好的楚王竟然成了太子。 朝野之上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可当楚王拿出那一封封证据后,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原来,楚王早就察觉到六安王有谋逆之心,故意潜伏在他左右,抢得先机。 如若不然,这一场叛乱还不知何时能消停。 楚王又在叛军围抢宫闱之际,豁出性命保护圣上,这更使得龙心大悦,此番东宫之位才稳入囊中。 宋恪松细细想着,顿觉一头冷汗。 宫里的贵妃娘娘,现在的太子,乃至圣上……似乎没有一个是他能看得透的。平生第一次,他竟然隐约有些后悔返回圣京,在这风云变幻,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繁华之地,自己真的能有能力维护一家老小吗? 正想着,忽儿听方氏在耳边催促:“也不知老爷整日在想些什么,好容易来妾身这儿一次,还总是心不在焉的,与您说话也不搭理妾身……刚刚妾身说的,您倒是给个准话儿呀。” 宋恪松如梦初醒,翻了个身背对着方氏,嘟囔道:“何事非得眼下说么?” “当然是竹砷的事情喽。” 方氏见他回应了,赶紧热乎道,“咱们一家子来圣京也有这么久了,如今大姑奶奶在侯府受宠,四姑奶奶又嫁得良婿,就说二少爷三少爷吧,那也是人中龙凤……我就是想着,只把竹砷一人留在云州,怕是不妥。” “他虽已成家,可那媳妇是个腿脚不便的,他们小两口年纪轻,身边又没个长辈照看着,我这心里……多少是放不下的。我晓得老爷公务繁忙,刚来圣京那会子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敢提。可年后收到他们的书信,竹砷都当爹了……” 方氏说着,眼眶都热了一圈。 如此言辞切切,宋恪松心底也松动了一半。 方氏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明白大概是什么意思了。 捏了捏方氏的小手,潦草地安抚两句,他道:“等圣京安稳了再说,这会子外面的事情都没定呢。你放心,竹砷是我的亲生孩儿,我哪有不管他的道理?” 方氏欢喜地嘤咛一声:“好老爷,就知道您心里向着咱们呢。” 想到远在云州的宋竹砷,不免想起那个被他们抛弃的小七。 也不知那个孩子如今怎样了…… 返回圣京这段时日,这位宋老爷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老太太死得蹊跷,宋丹娘又是知道内情的人之一,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样跟她断了联系,若是以后有个什么万一,连个给他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儿,宋恪松已经有些暗暗懊悔。 当初说什么都不该跟着赵氏一起,与那孩子断绝父女关系。 哎…… 心底一声长叹,刚刚才升起的迤逦之情这会儿也烟消云散了。 还是抽空往云州送点东西吧,怎么着也该弥补一下这僵硬了许久的父女感情。宋恪松入睡前迷迷糊糊地这般想。 日子越来越热了,丹娘这边也忙得越发热火朝天。 庄子上,新种下去的种子开始发芽了,一眼望去一片绿油油。 夏季,是作物生长的旺季,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绿意浓郁。 可就是这么火热的季节里,老太太却病倒了。 葛老太医前前后后来了三趟,都说是气候导致的,汤药灌了几日总不见好,最后老太医提了个建议,可以带老太太去别处温暖湿润的地方调养几日,说不定能缓过来。 第268章 可到底人年纪大了,若是地方太远,根本折腾不动。 丹娘犹豫片刻,立马找来了吴大娘子。 商行的大娘子就是有人脉有手段,很快就给丹娘物色了一处温泉庄子,恰巧就在云州附近的山上,马车过去也不过一日的路程。 她一听就来了精神,提出要亲自去瞧一瞧。 吴大娘子有些犹豫:“庄子是不错,温泉也是山上自有的,好得很,只是……” “只是地方比较偏僻,前些时候还传说有山匪出没,也是因为这个原由,这温泉庄子的主人才渐渐将其荒废。” 吴大娘子一五一十都说了,“我与沈大奶奶这般交情,自是不能瞒着您,反正就是这么个情况,买与不买,您自己拿主意。” 丹娘很快有了决定:“烦劳吴大娘子回去与那东家说一声,这庄子五十两我便要了。” “好好。” 吴大娘子不愧是有手段有效率的人,很快便领了人过来,双方一拍即合,这温泉庄子就成了丹娘手里的产业了。 送走了人,尔雅推门进来,有些不安:“奶奶,那庄子在山里,若是山匪真的来……那我们岂不是成了羊入虎口?” “怎么会呢?” 她笑道,“在这之前我肯定要把这些人处理干净呀。” 丹娘起身,动了动手腕,关节轻轻发出咔嚓声。 好久没活动了,刚好走这一趟,就当是松动一下筋骨。 一架马车出府,丹娘先是去了官府,命乐透领去了一张悬赏告示,然后直奔那处山脚下。 她让乐透等人住在山脚下的客栈里,自己只身一人出门。 乐透却不放心,非要盯着:“大奶奶,这山里夜深路滑,万一再遇上什么歹人不安全。” “你们只要好好地待在这里,别给我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丹娘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头戴斗笠一闪身便离开了。 乐透还想追出去,被新芽紧紧拦下:“主子说什么,咱们做什么便是,千万别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新芽和尔雅是很清楚丹娘的本事的。 当初在阳昶河道面对叛军时,她们家大奶奶都不曾怕过,何况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山匪? 要是他们在跟前,大奶奶反而还畏手畏脚,不敢动手呢。 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 地面的青石砖已经被雨水打湿,泛着淡淡的寒意。 一抹身影快速在林间闪过,她的速度极快,风呼呼地刮在脸上,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寒冷。 这种隐藏在血脉中的兴奋又一次蠢蠢欲动。 来到这个世界两年多了,她积攒的实力也渐渐恢复。 丹娘终于意识到,原来这样的肆意也是她所喜欢的。 官府悬赏令上写得清清楚楚,这帮藏在山野里的土匪无恶不作,经常骚扰附近的居民。杀烧抢砸,样样都来,若是看上了谁家的大姑娘,也是二话不说先抢走糟蹋,前前后后已经害死了七八个女孩子。 官府不是没有大力追捕。 只是那些人远在山野,无论是地形还是环境,他们都远比官府的人了解,想要在他们的地盘上将人一网打尽,真的很困难。 之前官府见自己的府兵战力不够,就想着去军队里借一支队伍来剿灭山匪,可又出了叛军一事。如今军队里上上下下都在整顿,谁都没胆子随意借兵,这件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丹娘将头发高高束起,一身飒爽英姿。 第269章 她立在一处大树的枝杈间屏气凝神,向外观望。 足足站立了一个多时辰,她像是被融入这一层雨幕中,突然睁开眼,那双眸子宛如寒星,整个人身形瞬间消失。 与此同时,正等在客栈里的几人也惴惴不安。 虽然知道自家主子的本事,但要说半点不担心也不可能。 这一夜他们是不要想睡了。 到了半夜,门外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屋子人都没睡着,悄声凝气,彼此对视一眼,将丹娘提前给的药粉都洒再地上,趁着那声音推开门,一股脑冲上去,手里是早就准备好的木棍子。 一番乱七八糟地殴打后,一切归于平静。 丹娘是天快亮时才回来的。 她看到房间里捆着三个大男人,一个个鼻青脸肿,都是伤,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 新芽尔雅两个丫头见她回来了,立马兴奋地围了上来。 “大奶奶,还真叫您说准了,半夜真的有人来了。” “是呀,您给的药粉还有木棍子都派上用场啦!” “尤其是乐透,还有全福,他们俩真是厉害呢。” 一时间,丹娘只觉得耳边吵吵闹闹。 她赶紧安抚好小婢,又让乐透去外面套马,然后将这三个大男人提上了马车。 三个大男人醒了,嘴里骂骂咧咧。 丹娘也不说话,一手一个都丢进车厢。 这三人顿时不吭声了。 那女人瞧着纤纤弱弱的模样,竟然能随手把他们提溜起来,还能丢上车,光是这份力气就不是他们能比的。再看看马车里,竟然还塞着三个大男人呢。 六个大男人被挤在一起。 丹娘冰冷的声音在车窗外响道:“你们最好安分一些,否则,我就不会像昨天晚上那般仁慈了。” 六个人顿时不敢动了。 一路疾驰,又花了一日的功夫赶回了云州城。 将这六个人拖到马大人面前。 这会子,马大人的官服都还没换呢,震惊地看着这几个山匪模样的男人。见到他,那几个山匪竟然齐刷刷哭出来,口口声声喊着青天大老爷救命。 丹娘:“这几个就是悬赏名单上的山匪头头,还有两个是他们的心腹,我都留了活口。” 她说着,又递了一张地图。 “这是我画的,他们在山里的老巢,不听话的我已经杀了,还有一些人是无辜的村民,麻烦马大人多带点人手去把人救回来。” 马大人越听越震惊,捂着心口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没看错吧,这是宋家的那个痴傻小七?! 她刚刚说什么? 她把其他山匪都杀了? 而且山匪窝里的无辜民众还留着!! 眼下山匪头目也都在他跟前,还都是活口…… 她是……怎么办到的! 丹娘又说:“你们那边处理好之后,记得给我个口信,我在那里新买了个温泉庄子。马大人知道的,我家有位远道而来投奔的长辈,我是想带她去庄子上泡泡温泉,总不能让她老人家被这些山匪惊扰。” 马大人:…… 原来是为了这个吗? 他眨眨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沈大奶奶交代的我都明白了。” “这件事您不必说与我有关,我拿了赏金便走,其余的奖赏你们自己看着分吧。” 听到这话,马大人真是感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阳昶河道的叛军剿灭已经让他备受上面的夸奖,现在又来了个绞杀山匪,平一方安定,这两件功绩下来,他来年必定会升迁! 第270章 丹娘也不跟他废话,拿了五十两黄金的赏金,便领着自己的人返回府中——家里家外那么多田地、庄子等着她打点呢,她才没空留下来跟他们周旋。 马大人倒也麻利,短短数日就把后续事情都处理完了。 审问山匪,救下村民,顺便剿灭了那个山匪窝。 此举大大震慑了周边的不法分子,整个云州城开始欣欣向荣,平稳安定起来。 马大人也因此得到了上峰的褒奖,在政绩上多了个大大的优。 这件事马大人没有与其他人说,但却回去告诉了妻子。 马夫人连连称奇,但一想到是宋家小七,反而不觉得惊讶了。 她瘪瘪嘴:“若是旁人我会讶异,可要是她……哎,我真觉得没什么了不得。你想想年前那件事,阳昶河道上多凶险呀,她还能硬生生保下那么多人活着回来。” 她边说边摇摇头,“罢了,这事儿咱们瞒在肚子里。我瞧沈大奶奶也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 马大人苦笑:“可不是,我瞧她的意思,收拾这些山匪只是顺手,只因她要带着家中长辈,去那个温泉庄子上调养。” 马夫人一阵唏嘘:“秀兰要是有这本事,也不会被那个老乞婆欺负得差点过不下去。” 原先,她也觉得女子三从四德便好。 能忍的下去,生出儿子来,日后总归是有好日子过的。 马秀兰好歹是正房奶奶,如今又为文家开枝散叶,怎么都不能被休回家来,再说马大人与文大人关系甚好,就冲着这一点,她的日子也该顺风顺水。 哪成想,竟然摊上了这么个婆婆,闹得鸡飞狗跳不说,上次之后马秀兰竟然还在娘家住着。 文二不是没有来接过妻子回家。 头一回来接,马秀兰倒也没有拿乔,就是与丈夫哭诉了一场后,夫妻俩抱头痛哭,然后收拾箱笼,带着婆子丫鬟一道回去。 结果刚到她居住的小院门口,意外地发现这院子竟然被文太太自行张罗,又给了他们家前来投靠的什么远亲一家居住。 看着那一屋子所谓的表亲,马秀兰当场气得要晕过去。 可恨的是文二居然早就知道,他就是憋着不说,为的就是让妻子眼见为实,没法子了,再乖乖跟他一同回去住。 好不容易与公婆分了家,现在又要回去一起住,马秀兰心中百般不愿,再想起刚刚与丈夫互诉衷肠,只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她强忍住没有和丈夫当街吵开,而是沉着脸又带着自己的人回到了娘家。 这一来一往,直接给她的耐心磨掉了一半。 文二再来时,她已经没有最初的温柔了。 夫妻之间就是这么回事。 一个觉得自己委屈,一个认为我已经给你台阶了,你不下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两人僵持住,话没好话,说到激烈时,马秀兰红着眼眶把小茶几拍得咚咚响,厉声质问:“你当初求娶我时是如何与我爹娘说的?现如今我连自己的小院都保不住!你还要我回去忍?忍个屁忍!” 她终于爆粗口了。 文二也沉着脸:“父母年岁不大,我大哥那边也没分家,我们作为弟弟弟妹确实不该吵着闹着要分,传出去岂不是难听?” “难听?还有比这更难听的,你如何办?” 夫妻俩大吵一架。 争执发生时,马夫人就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 第271章 事已至此,再闹下去双方都不好看。 想到这儿她也只能进屋劝了劝女儿,只是话到嘴边,真觉得晦涩难言,怎么说怎么苦。 难道就这么算了? 马夫人觉得不服气…… 可不服气也不成,因为自此之后,文二就不来了,夫妻俩彻底闹僵。作为出嫁女,马秀兰是不好一直住在娘家的,时间长了别说她自己,就连娘家大嫂也要有意见。 马家夫妻俩聊完了开心的事,下面就要来说说不开心的事了。 “秀兰的性子也太过了些,女婿对她终归是有情分在的,可孝字当头,你让他如何办?况且,亲家公也与我说了,这次回去必定不会让亲家母再兴风作浪,如今那文太太已经被送去祠堂反思了。” 马大人说着,重重叹了一声,“一日除了三餐睡觉,她都要在祠堂里待着,想来也没这个时间再为难秀兰。趁着这个档口,叫他们小夫妻赶紧和好,早日生下嫡子来,才能安妥啊。” “老爷说的是。”马夫人也不得不承认丈夫的话有道理,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女儿着想,她低下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就听您的,我这就去劝劝兰儿。” 马夫人出手,没有不成的。 马秀兰到底也没有跟这个风俗惯例作对的念头。 于是山匪事件之后,文二被父亲压着再一次登门,马秀兰也顺着台阶下来了,夫妻俩一道回去。 没有了文太太在家作妖,马秀兰也拿了一大半管家之权,总算脸色好看许多。只是……那新婚时期的如胶似漆却再也回不去了。 庆幸得意之余,她难免有些怅然。 夏日炎炎,老太太的身子越发懒散,一个傍晚时分,丹娘领着众人,架着三辆马车出门了。 老太太原先不愿晚上赶路。 但一看车内布置得舒适自在,还有个小冰桶摆在一旁,她睡在那白竹揉丝的凉席上只觉得浑身爽利,便也不说什么了。 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醒来时,他们已经抵达山脚了。 顺着台阶上去,用不了一个时辰便到温泉庄子的门口。 这几日,丹娘已经找了专门的泥瓦匠班子,将整个庄子里里外外重新修缮了一遍。 “怎么样?”丹娘提着裙摆,快速踩上几层台阶,“喜欢吗?” 老太太仰起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再看看四周干净整洁的台子,不由得想起年少时那青葱稚嫩的梦想。 她点点头,嘴角噙着笑:“倒是不错。” 这个温泉庄子地方不小,一共五个泉口,对应的是一整套五个大院子。另外还有厢房、柴房、厨房等处,主打一个一应俱全。 丹娘提前安顿好了,老太太来了就能吃上美味的饭菜,所有人吃饱之后先去睡觉休息,一觉醒来已是下午时分,又忙着张罗晚饭,到了漫天星光的夜晚时,这方才开始泡温泉。 老太太吃了药,由奚嬷嬷、翠柳和书萱服侍着入了汤池子。 丹娘替她瞧着时间,不让老太太泡太久,按照葛老太医说的,等到温泉将体内的药效散出来,约莫两刻钟的功夫便让老太太出来了。 老太太泡得红光满面,整个人都舒坦不已。 说来也怪,这一日一夜大部分时候都在休息睡觉,可她却没觉得头晕脑胀,反而清爽得多。 连着泡了两个晚上,老太太的状态肉眼可见得好多了。 第272章 这一日,丹娘收到了沈寒天的书信。 与这封家书一起到的,还有另外一个不好的消息。 “叛军围了方朝城?”丹娘压低声音。 把信送到的乐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学着她的样子把声音放轻:“是啊,大奶奶,我听驿馆的人都在说,一支流窜的叛军迟迟没能抓住,反而沿着边疆一路藏到了方朝,眼下那边的情形真的是不妙。” 她皱紧了秀气的眉尖。 从云州到方朝,这一段路程太远。 要她动用全部积攒的力量去救人倒是可以,但就怕她到了,人也没能救下来。这古代……距离真的是难以跨越的鸿沟。 她心潮涌动,最终还是将一抹冲动压了下来。 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了也没意义。 她毕竟不是真的十七岁,经历末世重重腥风血雨,越是紧要关头越是会越发冷静。 丹娘闭了闭眼睛:“之前我发往方朝的那一批东西都到了吗?” 乐透肯定地回:“上旬到的。” “那便好。”她点点头。 方朝城虽然小,但却很重要。 它若是守不住,那么接下来的几个州县都难以自保。 况且,东宫之争刚刚尘埃落定,正缺一个给新上任的太子建功立业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她远在云州都能知道这个消息,想必圣京那边早已有了动作。 一边盘算着,一边细细斟酌,丹娘有了决定:“行了,我知道了,先安顿好温泉庄子里的事务,按照葛老太医的吩咐,等老太太吃完这个疗程的药咱们再打道回府。” “是,大奶奶。” 丹娘稳住了。 这事儿捂得严严实实,谁也没说。 老太太的身子倒是肉眼可见的康健起来,原先略显苍白无力的脸色渐渐红润,尤其是那双眼睛,更是精神。 丹娘看在眼中,喜在心头。 就这样足足在温泉庄子上休整了七八日,丹娘才领着老太太返回沈府。 此时,边疆的处境也越来越难了。 那一支叛军队伍却比想象中难缠。 方朝的地理位置更是易守难攻,那叛军拿捏住了城里的老百姓,让驻守在城外的军队投鼠忌器。 营帐内,古元舟愤怒至极:“他们竟还有火药?而且还有这么大的分量,这是要拿整个方朝城跟我们赌了!” 原先攻下方朝城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 谁知,今日清晨,城内一处粮仓爆炸,这一下毁掉了几乎四分之一的存粮。这粮仓还是府衙管理,叛军这样的做法无疑是在挑衅。 古元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瞬间那个桌角就碎了一半。 正在这时,帐外有人来报,说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求见。 古元舟心念微动,冲出去一看,不由得大喜:“寒天兄长!” 帐外之人正是沈寒天。 他一身素袍,披着玄色的大氅,脸色倒是比先前好多了,尤其那双眼睛——竟然睁开着,里面的混沌倒显得比之前清明不少。 “你的眼睛……”古元舟似乎不敢相信,“你总算舍得去治一治了,现下如何?” “看你不成问题,只是不能看文书罢了。” 沈寒天轻笑着,“好了,先不说这个,先说说城里的叛军吧,你预备怎么处理你手里的叛徒?” 话音刚落,古元舟瞳仁震动。 “你该不会还没想到吧?这些叛军如何进城,又是怎么把人给送进去的,你的人里面一定有人不干净。” 沈寒天缓缓道,“我不过是离开了方朝几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圣上应该早就知道这一支叛军的动向了,你提前来此埋伏,却还是失掉了先机,你要想清楚,如果此战战败,你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第273章 他的语气里没有太多情绪波动,却听得古元舟额前一片冷汗。 筹备了这么多,一切都在秘密进行,就为了将这一支叛军队伍来个瓮中捉鳖。叛乱发生至今,要说圣上毫无准备,确不可能,若不是对古家信赖有加,这么重要的任务也不会交给他们来办。 可要是办砸了…… 古元舟咬着牙——他一人以死谢罪不要紧,他怕的是连累古家满门。 “你把这几个人好好查查。”沈寒天递给他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写了几个名字。 “交给我。”他清醒过来,“不出半日,一定让这些人原形毕露,敢在我的手里通敌,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古元舟刚走到营帐门口,忽儿想起什么,又匆匆回眸:“表兄,你可知城里粮仓被炸,这么下去的话……城里的百姓撑不了多久。” “我已知晓,但无妨,你先去把这些个藏在暗处的小虫捉出来。” 沈寒天重新垂下眼睑,神色淡淡。 古元舟咬咬牙,转身离去。 事已至此,背腹受敌,情况不容乐观,他也只能按照表兄的安排去做。 不消两个时辰,古元舟就将两个叛徒捉了出来。 两人被带到沈寒天面前,跪了下去。 “说吧,是谁让你们给叛军通风报信的?”他冷冷问。 那两人嘴巴抿紧,脸色苍白如纸,却是一声不吭。 “你们应该很清楚,既然落入我的手里,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开口,反正结果都一样,何必白白受着皮肉之苦?” 他轻轻回眸,闭着的眼睛依稀能看出点点疤痕。 营帐内那明亮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光影分明,更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看得那两人齐刷刷一抖。 “大人、饶命……是、是楚王,啊不——是现如今的太子殿下命令我们这么做的。” 话还没说完,两人竟然齐刷刷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古元舟上前一瞧,脸色灰败:“已经死了。” 他转身愤慨又不解,“怎么可能是太子殿下?” 沈寒天:“人都已经死了,死人的话是做不得数的。”他转脸看着帐外,“吩咐下去吧,今晚撤离这里,推到一里之外。” 风声阵阵,卷起黄沙漫天。 方朝城内死气沉沉,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偶有出门的百姓与那叛军遇上,都会被毫不留情地当街斩杀。 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流满地,谁也不敢轻易冒头。 柳承易的府邸已经被叛军团团围住,他原已经做好了宁死不降的准备,谁料那些叛军也只是围住,不曾伤及府里人的性命。 金姨娘早早命人将一些易于储藏的食物送到密室里,那里还存了棉被和水,倒是能撑上一二十天。 可这些天过去之后呢? 柳承易不敢想外面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左思右想后,他坚持要出府与那些叛军当面交锋。 金姨娘吓坏了,赶忙拦住他:“爷,这话本不该妾身来说……但眼下是个什么光景,您要是出去了,万一被他们伤着性命,您、您让我、让这么多方朝的老百姓如何是好?” “难道就这般龟缩不前的好吗?”柳承易愤慨,“我虽不是武将,但也不当孬种。” 金姨娘深吸一口气:“爷,您外头的事情妾身不懂,也不会插手,但妾身却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您若是留着一条命,他日等叛军被俘,您还能替那些无辜丧命的老百姓说句话,可若是连您也没了,方朝城……可就没人替他们说话了呀!” 第274章 “您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不想想那些叛军如今守在城里,却不攻破我们的府门,是他们打不进来吗?我瞧着不像,多半是等着让您自投罗网呢!” 她的一番话硬生生把柳承易的冷汗给吓出来了。 他仗着一腔忠君爱国的热血,是半点不怕外头的叛军。 可要是死得其所也就罢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人家的当,那他不得被人笑话死…… 他冷静下来,木木地站在堂屋里半晌。 末了,他终于吩咐:“收拾东西,先……去密室里躲一躲吧。” 金姨娘闻言,喜极而泣,赶忙张罗起来。 方朝城内一片风声鹤唳。 叛军不徐不缓,先炸毁了粮仓后,又洗劫了一整条街道。 入夜,黄沙漫天,寒意刺骨。 原先的营地内燃着篝火,一片火光阵阵。 两支队伍从南北两边包抄,拿着火药和导火索迅速将营地包围。 他们将这些火药安排在主营帐附近,就等着点燃导火索,一下子将主营帐炸上天。天黑漆漆的,那层层黄沙仿佛给人的呼吸笼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罩子,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一抹火星刚要点燃,突然半空中伸出一只手,硬生生掐灭了那火光,紧接着排在前头的两人被踹了出去。 那些叛军无比震惊。 再看眼前的人,一身灰蒙蒙,但却能看出是个年轻标致的女孩子。 “女、女人!!” 丹娘看清了他们手里的东西,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些人捆了个结实。 她也是刚刚抵达方朝,累倒是不累,就是这黄沙遍地让她很不舒服。刚到,她就发现营地里多了这些人,悄悄跟上去才意识到他们想趁着夜晚把营地给炸了。 丹娘早就做了准备,先是找到另外一队人,打晕捆起来。 然后就跟上了这边这一支队伍。 “啧,真是蠢,你们潜进来这么久,难道没发现这营地里没有人吗?” 她轻飘飘地嘲弄,把这些人手里的火药收了收都装在自己身上。 要不是看这个时代火药珍贵,她都想把这些人一起炸了送上天。 再仔细想想,还是不要浪费了,留着自己用。 她当着这一队小队长的面,一一将这些人打晕,手起刀落十分利索,那些人挨个在队长面前晕倒,吓得对方抖如筛糠。 “我问你们,沈寒天在哪儿?”她冷冷问。 “什么、什么沈寒天……”那人嘴巴都在哆嗦。 “不知道?”她啧了一声,“真没用。” 又是一个手刀,把这人也给搞晕了。 费了一番力气把两队人都拖到一边,丹娘放火烧了这一片营地。 这个营地明显是朝廷的军队安置点。 这里没有人,那就意味着…… 她微微眯起眼眸。 突然,半空中传来一阵箭只破空而响的声音,呼啸而来。 丹娘随手扯过一块布,朝空中扬起,明明黑夜中什么都没有,却被她巧妙的一卷,那块布里就多了几根箭只。 “你是什么人?!”一声呵斥如暴雷一般的响起。 这声音,有点耳熟。 丹娘耳朵动了动,顺着不断逼近的马蹄声看去。 古元舟带着三个手下已经近在眼前。 哎哟,还真是老熟人。 她眼前一亮:“沈寒天人呢?带我去见他。” 古元舟眉间紧皱:“你到底是谁?” “我是沈寒天的妻子,我是宋丹娘。”她朗声道,“快点带我去见他,他还活着吧?” 最后一句险些没把古元舟噎着。 这、这竟然是那个痴傻的宋家小七?! 第275章 再看看那女孩擦了擦脸上的尘土,依稀可见雪白的肌肤,还有那双漆黑如墨玉的眸子,明亮得好似盛满了繁星。 古元舟认出来了,还真是她…… 心下一阵复杂,他咬着牙:“寒天表兄在另外的营地,你跟我来吧。” 丹娘松了口气。 太好了,看样子她老公还活着。 “你们在前面带路,我跟着就行。噢对了,那边还有两队人,看起来是叛军,我已经把他们活捉了,打晕后捆在一起,你们最好去处理一下。” 她大大咧咧地说着,蹲下身用布条紧了紧小腿。 “我去找马车来接你……” “不必,你快点带路,别这么磨磨唧唧的。”丹娘嫌他烦,“拿出你当初派人拐走我时的魄力来。” 古元舟:…… 最终他派两个手下处理那两队叛军,自己骑马在前面带路。 原本他也想让丹娘骑马,他在后面跟着,但被人家嫌弃了。人家小嫂子直接表示:“你跑不过我,能别浪费时间了嘛?” 再一次被嫌弃,古元舟不要面子的吗? 他气哼哼地跨马在前,心里也堵着一口气——他就不信了,难道这小娘子还真的能追上四条腿的马? 不一会儿,新驻扎的营地到了。 古元舟刚下马,就看见身后一抹纤细的身影闪了出来。 一路风尘,丹娘的脸已经脏得没法看了。 她目光盯着不远处的营帐,竟是一句话都不给古元舟说,一头扎进了帐篷里。 灯下,沈寒天正在写东西。 看见那张脸,她总算松了口气。 沈寒天微微抬眼:“肃七?” 不,不对,不是肃七。 他刚说一句就意识到来人根本不是自己熟悉的下属。对方模糊的身影落在他眼中,她渐渐靠近了,尘土气息里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温暖。 他瞪大眼睛,手里的笔都差点拿不住。 “丹娘?”他认出她来了。 她刚想上前紧紧抱住他,再狠狠啃上两口,但低头看见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和双手,立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嗯,是我。”小女人硬邦邦地回答,“你这儿有水吗,我想……先洗一下手。” “有。” 他木木地回答,“我让人给你弄。” 他们俩一瞬间切换到老夫老妻的模样,好像他从未戍边,她也从未离开,一直生活在一起。 洗干净了脸和手,丹娘又草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要说方朝这鬼地方还真是不适合住人。 风沙大,缺水,资源条件各方面都是最差的,跟温润的云州比起来,简直就像被老天放逐的区域。 夫妻俩对坐于灯下,沈寒天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他秀美的眉间轻轻皱起,笼上了一层冰霜:“简直胡闹,这么远你还能跑来,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如何是好?” “你才是,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一年也见不了你几次!这次还出了这种事,我不过来亲眼瞧瞧如何能放心?” 丹娘振振有词,“你瞧瞧你,身边就一个肃七守着,那家伙看着厉害其实就是个绣花枕头,你信不信他在我手下连二十招都走不完。” 门外的肃七:真是谢谢您了,大奶奶…… 沈寒天眯起眼眸,想再给这个小妮子一点严肃。 谁知,四目相对,下一秒两人竟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傻瓜。” “莽撞。”他微微皱眉,伸手理了理她的鬓发。 这个动作让丹娘满眼期待:“你能看见了?” “比之前好些了,能看清不少,但……还是模糊的,不过你放心,一定会好的。”不知为何,他却很怕女孩失望。 第276章 明明在和她成亲之前,他对这双腿这双眼已经不报任何期望。 丹娘笑了,声音脆脆的:“那就好,比之前好得多就好。” “嗯,确是好得多了。家里如何?” “家里好着呢。”她快活地把凳子往前挪了挪,贴着沈寒天坐,“今年家里的瓜果菜蔬都是丰收,只是可惜方朝城太远,一般商行不到这里,就算到了,路上的时间也太久啦,那些个新鲜东西根本放不住。” “不打紧。”他嘴角上扬。 听着女孩说着家里家外的琐碎,他感觉到一阵美好和温暖在心头萦绕,其实来戍边是早就有的计划,当初的他从未觉得哪里不妥,可如今才觉得,这样离她太远太远了…… “再有一年,最多一年。”他紧紧握住女孩的手,“我便能回去,等我。” “嗯。”丹娘弯起眉眼,“好呀,等你回来了,我们府里的菜蔬怕是已经能长满了,还有好些个品种是你没尝过的呢。” “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啊对了!” 丹娘把放在脚边的竹篓拿了出来。 一拿出来,残留的冷气就让沈寒天敏锐地微微皱眉。 “这是什么?” “好吃的。”她嘻嘻一笑。 若是沈寒天能看得清,这会儿连下巴都会惊掉了。 丹娘从那个竹篓里拿出了两个西瓜,一堆水果,还有自制的干粮。她一边拿一边介绍:“这个西瓜你先前尝过,不过今年这个是新品种,滋味也不错,这是蜜桃,我用了专门的办法把它们带过来,还有这些……是我特制的肉干。” 沈寒天默了。 他还以为这妮子是一时冲动。 眼下看看,人家哪里是冲动,分明就是准备万全。 “咱们两个也吃不完,我这冰块都已经化了,让他们进来一同吃了吧,这瓜可甜咧。” 他摇摇头拒绝了。 难得与她单独相处的时间,他可不愿旁人来打扰。 便让人切一半西瓜分出去,让古元舟他们也尝尝鲜,丹娘特地给肃七带了一只大大的蜜桃。 肃七感动不已——他决定原谅刚才大奶奶的口无遮拦。 就算大奶奶说再多他不好,但大奶奶心里还是惦记着他们这些下人的,呜呜呜,不远千里送这般好吃的蜜桃,真是有心了。 品尝完水果,又吃了些干粮和肉干,一顿简单的晚饭就算搞定了。 丹娘擦了擦嘴角:“你让他们都进来吧,方朝城里究竟是个什么光景?你们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沈寒天想起在阳昶河道上这个小女人雷厉风行的狠辣手段,知道她才不是那种养在深闺中的娇小姐,他点点头,将人都叫进了营帐内。 听了他们的话,丹娘微微皱眉:“也就是说,你们抓住了几个奸细,但是城内的情况并不清楚。” “是,叛军来时,我刚好带人出城,没在城内。”沈寒天说。 她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没想到沈寒天这人看起来很惨,关键时刻总是能保住一条狗命,真是不错。 沈寒天:?? 总觉得媳妇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怪怪的。 丹娘:“营帐那边的两队人已经被我捉住了,你们可以留着慢慢审,但是眼下……城内粮仓被毁了一个,方朝城的父母官又生死不明,这一支叛军队伍的领军是谁?” 古元舟:“应该是之前鲁成军的一派。” “他们身手如何?” “很强悍。”肃七开口,“我曾经与他们的人正面交锋过,不在我之下。” 肃七的本事古元舟是清楚的。 第277章 他刚要点头赞同,丹娘却了然地点点头:“那就是不足为惧了。” 肃七:…… 沈寒天:…… 古元舟:…… “你听错了,是非常厉害。”他又强调了一遍,“肃七与他们对上都只能打个平手,现在城内什么情况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又没那么多好手,冒然闯进去只会白白折损将领。” 她侧目,灯光下那张莹白的小脸看着稚嫩娇润,偏偏那双眸子却冷如寒星。 “你们的人当然不行,我是说我去。”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先进入城里查探一下情况,如果可以的话,顺便把柳承易带出来,或者干掉叛军头子。” 这话惊得古元舟差点跳起来。 没等他回应,沈寒天就点点头:“可行,我在城外与你配合,让驻扎的军队掩护你。” “好。” 见他们夫妻俩一人一句,已然确定了接下来的战法,古元舟根本跟不上他们俩的节奏。 “等等,好什么好,让她去,还不如让我去!”他坚决不同意,“我不认可这样的办法,无法破局!万一她要是没了……我们就打草惊蛇了。” 在他看来,丹娘这瘦胳膊瘦腿的,不是万一,是肯定会没了。 她却笑笑:“你以为你驻扎在这里就没有打草惊蛇吗?今晚被我活捉的那两队人没回去,再过一会儿他们肯定要起疑,我的建议是,不用等到明日,等会儿就出发。” “啊?”古元舟惊呆了。 “你烧了营帐是为了这个?”沈寒天问。 “是。” 她澄净的双眸透着锐光。 “好,那就现在动身吧。” 夫妻俩一个眼神就彼此了然,反而衬得古元舟像个编外人士。 沈寒天深深看着她:“别让自己受伤,办得到吗?” 她轻笑:“答应你的事情,我从不食言,破晓时分你就等着城门大开吧。” 她一头扎进了茫茫黑夜里。 古元舟急了:“你们这是在胡闹!” “方才回来时,你骑马,她跟在你身后一路跑到这儿来的?”沈寒天垂下眼睑,轻轻捻着指尖。 “对、对啊,孤男寡女总不好共骑一匹,不是我说,你这媳妇也太任性了,我要把马让给她,她偏不听,还嫌我慢……” 说到这个,他就一肚子火气。 沈寒天冷冷笑道:“你确实慢。” 古元舟瞪大双眼:“哥……” “别废话了,若是要你负重这些,再以不输给马匹的速度从原先的营地跑到这里,你办得到吗?” 沈寒天指着桌脚边的一只竹篓,语气淡淡。 古元舟上前双手抱起,诧异地转脸看他:“这一篓少说也有一百多斤,哥……你在说笑吧?” “你嫂子来时,身上就背着这个。” 沈寒天轻笑,依稀还能听出些许骄傲,“她说你慢,你就是慢。” 古元舟:…… 黑夜中,丹娘用一方薄纱罩着脸,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风沙。 她本就五感过人。 再加上这两年多,每日坚持不懈地锻炼,她的实力已经渐渐恢复。 她也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她是重生了,但并非完全借用了原主的身体,这是她原本瘦弱不堪的躯体,所以才会在后期的锻炼中不断强化。 她熟悉自己,所以绝对肯定。 一路狂奔,借着夜色的遮掩,她很快抵达方朝城的城墙根下。 城墙之上,有几个叛军在巡逻。 丹娘算准了他们来回巡逻时的空隙,顺着高耸的墙壁一下子窜了上去,那身姿轻盈如燕,瞬间就消失在城墙之内。 方朝城真的不如云州,更不要说能比得上圣京了。 肉眼可见的荒凉贫穷,这样一座城里资源匮乏,毁掉的粮仓或许对于其他城池来说还不算什么,但对方朝而言,真是损失惨重。 第278章 约莫一个时辰,她已经摸清了这些叛军大概驻扎的位置,还有城里几个仅存的粮仓的方位。 不得不说,这些叛军还是很有脑子的。 几个首领人物纷纷混入城里那些还算富庶的人家,混吃混喝,抢夺豪取,那些民众都敢怒不敢言。 至于其他的小兵,则是散落在大街小巷。 有些在城门巡逻,有些在粮仓附近把手,还有一些不是在外头抢傻打砸,就是在欺负妇女儿童。 她亲眼看见几个小兵强行撞开一户人家的大门,将里面的年轻少妇拖了出来。少妇的丈夫急了,放下一双儿女追出去要保护妻子,却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被几下打翻在地。 小兵手里的刀刃就快要捅进他的喉咙时,一只手死死扣住了小兵的胳膊。 “你、你什么人?” 丹娘也不说话,轻巧地拧断他的胳膊,一只手捂住了对方的口鼻,只听咔嚓一声,紧接着一阵闷哼,那小兵竟然疼得晕了过去。 剩下两人,见她是个女人,根本也没想到要跑,竟然也举着武器冲上来喊打喊杀。 这是送上门来的菜,她一一放倒后,问那对夫妻:“家里有绳子吗?要结实一点的。” 惊魂未定的夫妻俩点点头。 很快丈夫拿来了一大捆结实的麻绳。 方朝这地方风沙大,像这种绳子几乎是每家每户的标配,只是这一家特别多罢了。 丹娘把这三个小兵捆起来,直接挂在了猪圈旁边。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看着轻轻巧巧,毫不费力,却能将三个大男人制服。 做完这些,她又把他们的嘴巴堵死。 “你们还有吃的吗?”她又问。 少妇总算回过神来:“恩人,我们家已经没有白面白米了,但是有先前城里大人们让做的干粮,您要不嫌弃,我这就取来。” 干粮? 丹娘来了好奇。 尝了一块后,她明白了。 这一定出自沈寒天之手。 她送给他的干粮,被他把方法交给了这些老百姓。 老百姓们哪能顿顿都吃粳米白面,这种干粮做出来易储存好携带,滋味也不错,大家都跟着做了。 “你们城里多少人家有这样的干粮?” “应该是人人家里都有,先前那些大人们要求每家都出一人去学做了这个干粮,有些余粮放久了滋味会变,还不如做成这些。”男人说着,一阵庆幸。 “是啊,多亏了这些干粮,这些日子都不能生火做饭,有了这个……我们一家子才能撑到现在。”少妇低下头擦了擦眼泪。 丹娘一阵动容。 没想到自己无心之举竟然间接帮了这么多人。 “没事了,你们不要出门,城里的混乱很快就会解决。”丹娘留下一包自己的干粮,转身离去。 那么……最快结束这场叛乱的办法是什么? 就是把这些叛军挨个找到,打晕捆起来。 她已经有了个对策,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身形一闪消失于巷子口的黑暗中。这一夜,她仿佛化身为最凌厉的暗杀之刃,将那些藏匿的叛军一个个都逮了出来,打晕捆结实。 这一套动作到最后,丹娘只需要片刻就能搞定。 她在这边忙得快活,另外一边的柳承易却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天快亮了。 金姨娘幽幽转醒,见柳承易满脸焦虑,心知他还在担忧。 刚要开口安抚,忽儿外头传来些许声响。 金姨娘和柳承易都听见了,两人瞬间警惕起来,互看一眼,屏住呼吸,悄悄走到密室的门口,把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听着。 第279章 又是一阵响动,吓得两人脸色都白了。 柳承易抿紧嘴角伸手要去开门。 金姨娘慌了神,拽着他的胳膊。 “难道要在这地方待一辈子不成?我偏要去瞧瞧,若是那叛军我……我也认了!” 他拨开她的手,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声响更大了一些。 柳承易一步步小心翼翼走到门口,只见晨曦透着点点温柔穿透了窗户,落在地上,仿佛给整个屋子都笼上了一层金辉。 他从门缝里看着外面。 那院落中竟然堆坐了好些人,他们一个个被捆住双手双脚,嘴巴也被堵上了。只有一个纤细利落的身影走来过去,似乎想把他们摆正,好空出更多地方来。 柳承易屏住呼吸,明明一声没出,谁知外面那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诧异地回头看过来。 触到那双冰凉深沉的眸子时,他差点瘫坐在地上。 这股气势好骇人! 更让他惊讶的是,对方竟然是个女人! “咦。”丹娘觉得惊讶,“你怎么出来了?” 柳承易眨巴着眼睛,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还推开了大门。 他勉强站正了身子,大声呵斥:“你也是叛军一伙儿的吗?我就是方朝城的父母官,柳承易!你不必对那些无辜的百姓下手,有什么可以冲着我来!” 丹娘:…… “看样子好像挺精神,里面应该还有一个人吧?把她叫出来帮忙。”她根本没在乎他的过激反应,反而自顾自地吩咐,“还有没有更大一点更私密一点的院子,啧啧……人数有点多啊。” 她在头疼,这些被抓起来的叛军俘虏要关在哪儿呢? 柳承易其实还没回过神来。 但这不妨碍他回去叫来了金姨娘,又到其他密室里把其他奴仆下人找出来,然后一府的人开始给丹娘干活。 找地方的找地方,收拾的收拾,力气大的奴仆就留下来帮忙安置这些叛军,丫鬟婆子们就去烧水整理。 大家好像终于盼到了新生的这一天,但又好像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叛军首领醒了。 一睁眼,他看见自己被五花大绑,顿时眼睛瞪圆。 再抬眼,面前坐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 她的打扮和一般深闺妇人不一样,利落的骑马装衬得她精神抖擞,束紧的上身看起来瘦弱到不堪一击,可他很清楚,昨夜他们几个遇袭几乎是被一下放倒,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这女人……有多强大,可见一斑。 见他醒了,丹娘也懒得跟他兜圈子,扯掉他嘴里的破布:“谁派你们来的?” 那首领不肯说话。 她轻笑:“何必呢,人都落到我手里了,左右不过一个死,你以为你一个字不说你的主子就会相信你没有出卖他吗?” 他呼吸一紧,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丹娘笑容加深了:“说不定你把一切都告诉我,我还能留你条命,活着不好吗?” 他的嘴唇在颤抖,视线不断游走。 看得出来,他在犹豫。 “你回头看看,你们的人应该都在这儿了,一个晚上就被拿下,不是我说你们真的挺菜的,还挣扎什么呢?就算不为自己,你也该为了这些跟着你的弟兄们考虑考虑。” 她一只手托腮,说话的声音淡而无力。 仿佛下一秒,她就能睡着了。 那人呼吸加粗了,片刻后才说:“你到底是谁?叫你们那边能说得上话的人来,我不和娘们扯这个!” 她微微眯起眼睛:“好吧。” 第280章 人家不肯说,她也不愿意强求,反正她也累了。 “那你等等吧,我现在去开城门。” 方朝城外,沈寒天一行人已经到了。 古元舟的心情和他胯下的马一样焦躁,眉间凝紧,片刻不得安宁。他还是不相信沈寒天的安排,一个女人,拿下那么多叛军,这可能吗? 戍边的军队一支也就一百多人,而这一场叛乱涉及到的叛军足有一千多人,这么多人数,别说丹娘了,就连古元舟自己都没信心能全身而退,她一个小女人办得到吗? 沈寒天的目光一直盯着城门。 他轻声道:“来了。” 话音刚落,城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条缝。 丹娘从里面走出来,迎着初升的日光,她的脸上满是尘污,但那双眸子却格外明亮。 “进来吧,那些人都被我逮住了。” 她欢快地跑到沈寒天面前,“我厉不厉害?” 他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家夫人最厉害。” 古元舟再也忍不住,快马加鞭冲在前头。 方朝城不算大,而且丹娘已经做了明显的标记,没用一会儿古元舟和他的手下就发现了这些叛军。 不用动用一兵一卒,甚至一枪一刀都用不着,那些叛军都被捆着,奄奄一息地坐在地上。 为了方便计数,丹娘甚至还做了编号。 柳承易出来,将那张纸交给古元舟:“这是……那位女侠让我们写的,这里一共一千一百名叛军,都在这儿了。” 望着那张单子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古元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丹娘跟在沈寒天身边,打了个哈欠。 “累了吧?”沈寒天心疼不已,“要不先去我那儿休息?” “你在城里有住处吗?”她眨巴着迷茫的眼睛。 “有,我带你去。” “好。” 古元舟原本想找表哥说一说正事,谁知只看到沈寒天一个毫不犹豫的背影。 肃七解释:“主子要带大奶奶回去休息,您先处理这边的事情吧。” 古元舟:…… 好样的,这么多棘手的麻烦堆着,沈寒天竟然还有闲心抽出时间来先带妻子回去睡觉。 不过他又不能说什么,毕竟人都是人家丹娘抓的,这场叛军困城的危机也是人家丹娘解决的,他怎么开口都不对。 沈寒天没有坐轮椅,而是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前行。 走路的速度比之一般人是慢了点,但因为是他,反而呈现出一种独到的气质,不徐不缓,淡定从容。 他是故意的。 想告诉她自己的腿脚已经比之前强了许多,即便走上这么远一段路,他也可以。 只要假以时日,他一定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到时候再与她…… 丹娘低着头看自家夫君的步伐,见他一步步走得很稳,也放心不少,一抬眼她惊讶:“你怎么了?为什么耳朵这么红?” 沈寒天:“没、没什么……” “是不是走得太累了?” “不累。” “夫君,你要是累了就只管说,我背你回去也一样。” “真的不累……” 穿过这条街,他们回到沈寒天所住的宅子。 这院落不算宽敞,但足够住人了。 外面的小园子空旷荒芜,能依稀看出花园田地的模子,但明显已经荒废许久,沈寒天也没打算进一步开垦,就这么荒着。 她看了好几眼,觉得很浪费,浪费让她很心疼。 简单洗了个澡,她立马钻进他的床上睡着了。 前一刻,她还在跟沈寒天嘟囔那一支叛军的事情,后一刻她就闭上双眼呼呼大睡。 他盯着她的轮廓看了许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睡得真快。” 第281章 丹娘是累极了,这一觉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 她迷迷糊糊地拉开床帘,还道自己在家里,伸着手乱摸,却摸到了一个光裸结实的胸膛。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一掌劈下去。 “怎么了?”男人发出慵懒微哑的声音,及时拉回了丹娘那已经断了线的理智。 “是你啊。”她睁大眼,这会儿彻底醒了。 沈寒天轻笑:“睡够了吗?” “够了够了。”她忙不迭地要起身,“我想去看看你们是怎么安置那些个坏蛋的。” “元舟已经带着人上路了,先送去圣上管辖的赤云军,然后再往东,一直送到圣京去。” 听到这个安排,她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休息几日,也该启程回去了。”他呢喃着。 只恨眼前模糊,还是只能看清女孩朦胧的轮廓。 他多想把她留在身边,但他不能…… 方朝的情况复杂,生活艰苦,他不能这么自私。 伸手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他又说:“回家等我。” 丹娘被他这亲昵的举动弄得满脸涨红,却心下欢喜,认真地点点头:“好。” 她是答应了一声好,但实际上还是拖延了三四天才启程。 这三四天里,她先跟着沈寒天在方朝城里逛了一圈,第一次来时,她光顾着找叛军教训叛军,反而没怎么好好参观过这座西北小城。 沈寒天担心她受不了这份苦,一直忐忑。 丹娘却似乎对这种恶劣的环境一点都不在意,粗布衣衫,薄纱蒙面,她就能跟在他身边一整天。 方朝的气候条件差劲,但还是孕育了不少当地特有的作物。 她发现了方朝当地人一直食用的一种粮食,他们叫它赤粟。 耐干耐寒,且产量很高,美中不足的是——这种粮食口感粗糙,难以下咽,第一次丹娘吃到这种赤粟时,差点没把嗓子给呱啦坏了。 丹娘一看沈寒天也吃这种粮食,不由得暗暗担心。 她老公身体不好,怎么能吃这种东西…… 大概是看出她的想法,他还宽慰:“没事的,老百姓能吃我也能吃,吃久了习惯了就好。” “习惯什么呀习惯,吃这么粗的粮食,吃久了当心你的脾胃会受不了。”她气恼地皱眉,“我去看看,能不能找个办法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接下来三天的时间里,她忙活不断,在田地、粮仓和厨房间不断奔走,还真让她发现了一种更好的食用方法。 方朝干旱,最不缺的就是柴火。还有一点,这里的矿产资源丰富,历来都是皇帝的心腹之地。 难怪这地方这么荒,皇帝还这么上心了。 丹娘让沈寒天召集了一些民众,当众给他们演示这种赤粟的新吃法。 拿上一口大铁锅,不用放油,将明火点燃,锅热到一定程度,直接将赤粟下锅干炒。不过片刻,一阵粮食的香味就冒了出来。 等到赤粟炒得微微泛黄时,就可以起锅。 稍微再晾一会儿,或是加水煮,或是熬汤泡着吃,都别具滋味。 丹娘分别煮了一锅饭,也熬了一大锅汤,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尝尝看。 “哎哟,这炒过的赤粟煮了反而更香,也跟软和了呢。” “是呀,吃下去半点不卡嗓子,真好吃。” “我觉得拿这泡汤更香咧,你们尝尝。” “可不是……太好了,我们方朝终于也有自己能吃的粮食了!” 众人喜极而泣。 方朝的矿产都属于圣上,其实民众的生活并没有得到多少改善,真正能吃得起精米精面的人家还是极少数,大部分人都是要靠方朝当地的作物生活。 第282章 如今,赖以生存的赤粟竟然变得这般美味,怎么能不让人开心,心生期待? 丹娘看着他们的笑容,只觉得心头一片暖意笼罩。 末世里,这样的笑容已经很少见到了。 这些老百姓的朴实无华,让她深深感动。 大家都学会了赤粟的最新制作方法,纷纷给丹娘送了好些食物来。有些人家甚至把自己舍不得吃馒头米饭也送来,倒把丹娘搞得哭笑不得。 沈寒天眸光柔软:“你就收下吧,你若不收,他们心里不好受。” 丹娘只好照单全收。 她不习惯拿别人的,于是又拿出了一袋花生种子。 这是她赶往方朝城的路上发现的。 这个品种和之前见过的不太一样,更为耐旱耐寒,应该能适应方朝的气候,把种子交给沈寒天,她又着重强调了一些种植技法。生怕他忘记,她还亲手上阵给他研墨,监督他将这些重点都记录下来。 沈寒天始终宠溺地笑着,一一答应。 终于到了启程的前一天,柳承易派人来请他们夫妇二人过府一叙,顺便请他们吃晚饭。 沈寒天沉默了半晌,告诉丹娘:“算起来,柳承易与我还是连襟,他是宋慧娘的丈夫。” 丹娘眨巴了两下眼睛:“就是那个不愿投降,莽里莽撞的方朝父母官?” “是他。”沈寒天微微一笑,对她这乱七八糟的用词也视而不见,“你若是不想见,我们便不见。” “不必,他是他,慧娘是慧娘。再说了,我也确实救了他一命,他请我们吃饭天经地义。” 她歪着脸,短短几日已经被晒黑了的皮肤这会儿看起来格外俏皮。 “好,听你的。” 晚饭就在柳承易的府邸里用。 金姨娘一早就开始张罗了。 大难过后,府里其实能用到的菜蔬食材并不多,但金姨娘能干麻利,且早有准备,到底还是忙活出了一大桌子好菜。 一共八个大碗,红烧兔肉,香烤鸡腿,素炒豆腐皮,另外还有几样荤素搭配的菜,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柳承易满意极了:“弄了这般多的好菜,应当够诚意了。” 金姨娘微微一笑:“大爷您的诚意沈大人必定早就知晓了,否则也不会这么痛快答应前来,要知道这城里城外多少事情忙着呢。别说他了,就说大爷您这几天又何时能消停的?” 说着,她十指汤汤地拿一只芙蓉细雕的酒壶轻巧地放进暖笼里,那酒壶中是柳承易从圣京带来的好酒,自己都没舍得喝呢,今儿就拿出来款待贵客。 时辰一到,沈寒天与丹娘夫妇准时抵达。 柳承易亲出门迎接。 到底只是私宅家宴,不消那么多礼节规矩,把客人迎进门,饭菜上桌,这便开席了。 来到方朝几日,丹娘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丰盛的饭菜,不由得眼前发亮,尝了一口红烧兔肉后,她忍不住夸赞:“这味儿绝了,真香,府上的厨子当真厉害。” “沈夫人谬赞了,今日这一桌子菜都是我这妾室一手操办的。” 柳承易笑道。 一旁的金姨娘来回走动,忙着倒酒布菜,闻言抬眼冲着丹娘微微一笑,她并非有多美,这一笑却格外温柔动心。 丹娘道:“不必多礼,你也过来坐着一道吃吧。” “这可使不得。”金姨娘忙拒绝,“妾身本是半个下人,怎好与贵人们一桌吃饭,这会坏了规矩的。” “不妨事,今日既是私下宴请,当没有那般多的规矩,况且方朝资源紧张,这么多菜我们三个也吃不完呀,不能浪费嘛。”丹娘笑道。 第283章 金姨娘迟疑了,去看柳承易。 柳承易也一时间拿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 沈寒天轻笑:“我夫人向来不拘小节,你们自不用拘礼,坐下一道吃吧,我们说起话来也便宜些。” 见他都这么说了,柳承易只好冲着金姨娘点点头。 饶是如此,金姨娘还是搬了一只小杌子来坐下,与他们差了半头高。 丹娘张了张口,没有再说什么。 阶级观念在这个时代深入人心,何况对方只是个姨娘,要她改变一是不可能,二是没必要,没得养出性子来,反而日后艰难。 想到这儿,丹娘在心底幽幽一叹。 金姨娘虽是妾室,但谈吐风趣清雅,与柳承易颇有心心相照的意思,往往是他说上句,她自然而然就接了下一句,这番默契当真让人羡慕。 只可惜,金姨娘并非正室。 他们说起了叛军处理后续一事,柳承易有些不解:“我到底是方朝的父母官,为何这事儿不能从我这里过了明路?往后若是圣上问起来,我改如何回答?” “既是父母官,只管百姓的事,这事儿已经超出你的权限范围,你管了也无用。”沈寒天答,“古小将军已经把人带去圣京,想来过段时间就会有处罚消息下来,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柳承易只道这人深不可测。 他来方朝没几个月,但却深知沈寒天绝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温文尔雅,更知道对方的地位神秘莫测,一想到那些上位者的手段,他就忍不住背后发寒,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聊天嘛,总会聊起双方的家庭背景。 沈寒天乃当初才惊天下的状元郎,他的背景几乎人人都知道,但要说起丹娘,就很少有人知晓了。 沈寒天介绍道:“内人宋氏,与我成婚也有两年了。” 他顿了顿,“她原先与你的夫人出自同门。” 柳承易瞪大眼睛:“难不成……沈夫人也是宋家女?” 丹娘:“我之前的娘家是姓宋,但我现在已经没有娘家了,柳大人不必理会这些琐事。你的夫人原先与我是姊妹。” “那这么说,我与沈大人还是连襟了?” 柳承易笑得乐开了花。 又是频频推杯换盏,越聊越起劲。 遇上了沈寒天,他越发觉得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直到戌时末,一场家宴才算散席。 送了沈寒天夫妻离去,柳承易去净房收拾了一下,出来时,金姨娘已经将外面都整理好了,正在关门锁户,准备歇下。 屋子里燃着几盏烛火,零星的灯花跳动着,偶尔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 金姨娘手持小剪刀轻轻剪下了烛灯,又用挑子将灯芯拨得更亮一些。 做完这些后,她一扭头看见坐在床边发愣的柳承易,笑着上前:“爷,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没想到啊……沈夫人竟然是慧娘的亲妹妹。”他呢喃着,“宋家只有两个嫡女,沈大人娶的是庶女。” 这没头没尾的两句话金姨娘一开始没听懂。 但她在肚子里转了两圈,明白了。 她一边放下床帘,一边笑道:“婚嫁之事本就天注定的缘分,您与大奶奶便是如此,妾身瞧着那沈大人对沈夫人很是维护爱重,不像是会嫌弃她庶女出身的样子。” 柳承易又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你也瞧见那沈夫人的身手能耐了,那么多叛军,多少大老爷们都束手无策,她来了一切难题迎刃而解。她还帮助我们方朝的老百姓找到了食用赤粟更好的法子,眼下外头多是对她的赞美。庶女什么的……当真重要吗?” 第284章 说着,他抬眼,“你也瞧见大奶奶是个什么秉性了,你觉着她与她的妹妹比起来,如何?” 金姨娘正在解绸带的手顿了顿。 这怎么能比呢…… 那位沈夫人目光清澈柔和,说话亲切活泼,与她在一桌吃饭只觉得轻松惬意,只恨时光匆匆,不能多停留几分。 回想起刚刚用饭时的场景,她垂下眼睑:“沈夫人……自是极好的,大奶奶当然也有自己的好处,妾身只是一个姨娘,不该说自家主母的不是,爷就别为难我了。” 柳承易摇着头轻笑:“你也是个心里明白的。” 说着,翻身上床。 金姨娘替他掖好被角,又摆了茶壶进床笼的内侧,细细放下两层床帘后,她熄灭了两盏烛灯,悄然退到了梢间。 梢间里摆着一张小床,一套茶几,摆件简单却不粗糙。 若是柳承易平日没有点明,她一直都在这儿歇下。 这几日因有叛军,柳承易成日成夜地忙活,哪里还有什么迤逦心思,金姨娘也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人,当然觉察出他更想独自安歇的意思。 躺在柔软的被褥上,她回想起过往种种,只觉得往日如烟,恍如隔世。 再想起方才晚饭时,那位年轻夫人的笑容,她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喜悦,只因宋丹娘说了她一句:“这位姐姐读过好多书呀,与姐姐聊天真是让人快活。” 平生第一次有人这样说过她,若不是家道中落,她又怎么能甘心为妾? 虽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到底意难平。 今日被人肯定,金姨娘竟然生出了几分莫逆之交的感慨来。 夜深了,从城内一隅开始下起雨来。 淅淅沥沥,很快笼罩整个方朝城。 一场夏季的小雨冲淡了不少尘埃和干燥,这雨一直下到天亮时分还未曾停歇。 丹娘走到窗前看着屋外那一片乌云沉沉。 身后,沈寒天道:“要不,再缓几日。” 她微微回眸,点黑如墨的双眼明澈:“你何时去圣京?” 没头没脑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沈寒天都被惊着了。 可对上女孩的眸光,他想遮掩的话也说不出口,犹豫片刻道:“最快三日,最晚……不超过十天。” “你这边事情也很多,家里也离不开我,我先回去了,你好好地在这里把事情忙完,我等你回家。” 别看这短短的一句话,其实丹娘已经在心底酝酿了很久。 今天当着他的面说出口,她才明白其实离别真的很沉重,越是不舍越是为难。就像这一场夏雨,明明对方朝城的老百姓来说,下雨再好不过,可对丹娘来说,这更像是一支默默无声的离别颂歌。 就……蛮难过的。 话音刚落,她被一个怀抱紧紧拥住。 鼻息间顿时都是他的气息,熟悉的,清冽的,让人心驰神往。 “好,你等我,等我回去了……我们一起生好多娃娃。” 丹娘:…… “好。”她闭上眼睛,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她坐上了回去的马车。 两人一开始就商量好了,在外人眼中,丹娘是坐着马车回去的,等到了下一个城镇,她就用自己的方式回家。 要不然整天在马车上颠簸,累就不说了,还浪费时间。 此时的沈府也没有那般太平。 丹娘一走就是很多天,府里的各项事务由老太太代为管理,老太太身边有奚嬷嬷和翠柳帮忙看着,自然出不了什么错。 问题就出在两日前,那一日,府里刚刚出了一大车新鲜的菜蔬,另又采买了一大车的冰块,丫鬟小厮们都忙个不停。 第285章 日头渐渐落下去时,赖大平来了。 他先是在角门边上求见大奶奶,被全福和乐透挡了回去,说是大奶奶人忙事多,今日不见俗客。 这说法其实已经很委婉了。 赖大平算哪门子的客?他只是沈大奶奶身边丫鬟的丈夫,说白了也是个奴仆。可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硬生生在门外候着,一直等到了快天黑。 说来也巧,那一晚吴大娘子按照先前的约定,拉了一马车的西洋新鲜玩意来送到沈府。 尔雅在后头给老太太回话,新芽正忙着理账,可巧满屋子大丫鬟竟然只剩一个清茶。清茶便收拢好手里的针线,出到门外接收这些东西。 这一下就被候在一旁的赖大平捉了个正着。 那会儿,吴大娘子的马车刚刚离开,一堆东西也被小厮和小丫头们搬进去,反倒是清茶落在了最后头。 赖大平是个男人,身强力壮,一下控制住她,她连一声都没吭就被他拽上了驴车。 全福和乐透见状不好,赶紧要过来拦人,谁料那赖大平是个夯货,直接瞪起眼睛吼道:“这是我婆娘,你们两个小子拉拉扯扯的,难不成是与她有了首尾?这般护着做什么?” 女子名节事关重大,两人一迟疑,只能眼睁睁看着清茶被捉走了。 这一下可糟糕了,沈府平白无故丢了一个大丫鬟,偏偏他们还没处说理去,赖大平再不堪再恶劣,他终究是清茶的丈夫。 女子,出嫁从夫,乃天经地义。 他们两个小厮如何能插手? 就这样熬了两天,终于等到丹娘回府。 一路南下,雨水反而变少,丹娘顶着烈焰红日抵达云州,已经归心似箭,从未想过她有朝一日竟然真的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家中有她牵挂的人,还有不断耕耘的农作事业。 可一进家门,她就听到了清茶被掳走的消息。 新芽与尔雅真的是慌了神,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一屋子丫鬟哭成了个泪人。 丹娘风尘仆仆,一身肃杀之气尚未卸下。 老太太见她气质不同于过往,却不惊讶,开口劝:“莫急,我已派人去庄子上问过了,赖大平将清茶困在自家,哪儿都没去。” 丹娘点点头,只觉得手痒痒。 该死,在方朝城对付叛军时,她就觉得不过瘾。 只是打晕没有见血,不符合她前一世的习惯,没想到回家后还有这档子事在等着自己,那尚未平息的沸腾热血又一次被点燃。 她连衣裳都没换,只吩咐尔雅准备一个斗笠,又让全福去准备马匹。 这下连老太太都惊到了:“你想……” “快刀斩乱麻,否则这事儿没完没了,我沈府丢了一个贴身大丫鬟,外头要是传起来还不知多难听。祖母,您莫操心了,我会看着办的。” 说罢,她转身离去,翻身上马,直奔农庄。 她归来时还是正午,阳光普照,热乎乎的大地仿佛被晒得蒸腾出阵阵雾气,在刺眼的光照下看起来有些失真。 农庄,一户人家里,赖大平正在喝酒吃肉。 一个桃花脸水蛇腰的女人羞答答地端着两盘子好菜送上来,仔细一瞧,却是雪菜炒肉片,香辣花生,下酒刚好。 “美人,你莫急,今日人家就来上门取人了,待这个麻烦去了,你就尽可放心了吧。” 赖大平色眯眯地盯着那女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双娇嫩的小手。 第286章 这女人叫元香,乃云州城勾栏别院里的一枝花。 生的是妩媚风流,颇有姿色。 按说这样的女人放在哪儿都是老鸨眼中的摇钱树,轮也轮不到赖大平这样的人一亲芳泽,更不要说跟他回家了。 赖大平哪里知道,这元香十四岁起挂牌接客,到今日已六年有余,早就混就了一身本事,惯会说笑哄人,她又仗着自己长得美,这些年倒也过得富足。可惜,太过张扬了,偏偏得了花柳病,前前后后看大夫吃药就花了不少银子钱。 一开始,那些个妈妈们还对她有求必应,可时间一长,见她非但不能接客赚钱,反而又添了一笔开支,她们就不乐意了。 最最要命的一点,这花柳病可是会传人的。 再把元香留下来,平白花钱不说,还会惹上那些客人,要是有人再一次闹一场,那就麻烦大了。 赖大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结识了元香。 元香阅历丰厚,识人果断,一眼就看出这男人好拿捏,也没怎么使劲勾搭,就让赖大平一颗心都被她迷住了,吵着嚷着要给她赎身,娶她过门。 老鸨乐意甩掉一个烫手山芋,元香也愿意找个靠谱的归宿,一拍即合之下,赖大平用了少许银钱就将元香的身契拿到手了,带着美人儿欢欢喜喜回到庄子上。 元香一见这农庄,当场脸色就沉了。 真是当了这么多年鹰,反倒被个鸟雀啄了眼睛。 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这哪里是什么富庶人家的粗汉,分明是个庄户! 要是嫁与他做正妻倒也罢了,偏偏还是个小妾!元香心中冷笑,若是想做妾,那些个富户员外不行吗?非得是这个赖大平? 可惜,身契已经被人家拿到手,她就算反悔也没机会,便暂时按下不表,好好地伺候赖大平,与他做了好一段时间的夫妻。 要说元香到底是在勾栏里学来的一身本事,区区赖大平如何是对手,不过两三天就被她哄得五迷三道,要什么给什么。 从清茶那儿弄来了二十两银子,元香又听说赖大平写下了那所谓的文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明摆着蠢吗?放着沈府这棵摇钱树不用,也就二十两被打发了。 元香哪里是什么良善之辈,眼珠子一转就想出个阴损毒辣的招数。 她听赖大平说了,这清茶原先可是大户人家的二等丫鬟,端是美貌秀雅,还会做女工,这样清白的女人卖去妓院,可是能得不少银钱的。 到时候一笔银子到手,还解决了正室这个问题,真是一箭双雕。 那一日,她软软地靠在赖大平的胸口,吹气如兰,娇滴滴的声音仿若夏花润月,听得他耳朵发麻。 “爷,您就依从了我吧,让姐姐去那边儿好好学学如何伺候男人的本事,也省的老是惹爷生气。等她学乖了,咱们再把她接回来就是了。” 她丹蔻纤纤,十指如玉,顺着赖大平的衣襟伸了进去,又是一番挑弄,弄得赖大平不上不下,她又紧接着追了一句:“到时候都是一家子姊妹了,谁还嫌弃她不成,爷,您可是说过的,要予我正妻之位,反正她也做到现在的正头老婆了,换换我还不成吗?” 赖大平本就是无知粗鲁的庄稼汉,且没什么仁义道德。 听到元香这般说,他早就酥麻了一半,连连答应后就沉溺在温柔乡中不能自拔。再比较之前清茶那木讷不识趣的模样,他越发觉得这元香才是心头之好,男人就需要这样的婆娘。 第287章 一夜风流后,赖大平出去探查了一番,得知沈府大奶奶已经好些日子没出现了,对外支取银子付账对牌等事,都是交于一众大丫鬟操持。 如此一来,他就有了个心计。 成功掳走清茶后,他顾不上妻子的哭诉哀求,将人锁进了柴房,然后又拉着元香风流快活去了。 清茶的手脚被捆住,倒是嘴巴没被堵上。 捆住手脚是怕她跑走,可是嘴巴就没必要堵上了,反正之前赖大平打她的时候可是闹得附近邻居都知道,他根本不在乎清茶会哭会闹,根本不会有人来救她的。 只消等今日老鸨过来,把清茶卖了,收了银钱,一切便可了结。 到时木已成舟,就算那沈大奶奶再生气也改不了事实。 左右那清茶是他的婆娘,他爱卖就卖,哪怕是主子也管不了! 这番道理在心中转了两圈,他越发觉得妥当了,拉着元香细细耳语:“你说,她那个模样能卖几个银子?” 元香眼眸飞快闪过一抹嫉妒。 她很快就娇笑起来:“姐姐当真好模样,那皮肤跟缎子似的,雪白柔滑,我若是男人,我也爱呢。” 在沈府里的这段时间,清茶好吃好喝地过着,且丹娘待下俱厚,几个大丫鬟每季都有裁缝娘子上门定做衣裳。清茶被抓回来时,正是一身青蓝长裙,上身却是浅一色的对肩比甲,轻薄软棉,非一般好料子。 这衣裳更加衬得清茶姿容出众,宛如一支纯洁的玉兰。 别说这容貌了,就说这通身的气派,哪怕是小户人家的小姐都比不上,更不要说出身烟花之地的元香了。 可偏偏赖大平不懂这些,只晓得元香好。 两人一边吃酒一边说笑,淫靡之声不绝于耳,听得另外一边的清茶又是厌恶又是惧怕。 她已经从两人的对话中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千算万算都没想到,这赖大平竟然还有这下作的手段…… 她没有大哭大闹,而是冷静下来保存体力,哭闹是没用的,她咬紧牙关——大不了就是一死,她也决不能被那些人玷污了! 只是,欠了大奶奶海一般的恩情没法子回报了…… 她紧闭双眼,泪水簌簌落下。 正哭着,突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清茶吓得回头看去,却很好地闭紧嘴巴,没有让自己叫出来。 等看清眼前的人时,她又惊又喜:“大、大奶奶……” “嘘。”丹娘做了个手势。 清茶忙不吭声了,把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丹娘利落地割断了她身上的绳子,将人从另外一边的窗户抱了出去。 清茶满脸涨红:“这如何是好……” 倒让大奶奶抱着自己逃生,是她怎么都没想到的。 丹娘让她脱下外衣,又将她摆在驴车上:“会驾车吗?” “会!”之前那一年多的农庄生涯又不是吃素的,清茶早就学了一些基本的活计。 “好,朝着回府的方向你先过去,我随后会追上你。” “可是,大奶奶……” “听话。”丹娘面色不改,只有果断的两个字。 清茶抿紧嘴角,眼泪还是不受克制地涌出来。 “别哭。”丹娘又给了第二个两个字,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样说有点太生硬,又补了一句,“回府再哭。” 清茶:…… 好像有点哭不出来了。 清茶架着驴车往前,很快晃晃悠悠离开了庄子。 丹娘回眸看了一眼还在屋内吃酒快活的赖大平与元香,冷冷勾起嘴角。即便是这个时代,逼良为娼都是犯法的,何况还要把自家正妻卖去妓院勾栏,简直是与礼法律例对着干。 第288章 这样的人……根本死不足惜。 她悄然进入柴房,换上了刚才清茶脱下的衣服,又从袖兜里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来轻轻罩在脸上,然后取出一支炭笔,对着柴房里那一缸清水照着,将自己的脸化成了清茶的模样。 虽不十分相似,但也有六七分接近了。 这面皮还是沈寒天给的,原本是想拿着当个玩具,没成想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做好一切准备,她有拿起绳索,熟练地绕在手腕和脚踝上打了个活结。外人看不懂,只道是跟之前一样的死结,其实只要丹娘轻轻挣脱,这绳索就会自动松开。 她把头发弄散,丝丝缕缕碎发挡住脸,再加上柴房里光线昏暗,这下就更能以假乱真了。 她刚躺好,外头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元香喜出望外:“林妈妈,真是许久不见了,元香在这儿跟您见礼了。” 一个尖利的声音笑着响起:“原是我女儿,到底向着娘,都出了门子还想着娘这边的买卖呢?” “不忘本是娘教的,如何敢忘?”那元香对着老鸨地耳边低声絮絮说了几句。 她们根本想不到,柴房里的人早就换了。 而她们所谓的悄悄话也被丹娘听得一清二楚。 她们预备将清茶卖个两百两。 这老鸨还不乐意,道:“到底不是完璧之身,又是嫁了人的妇人,如何值得两百两?” 元香以袖掩口,轻笑:“娘不如自己亲眼瞧一瞧,就晓得女儿没有骗你了。” 老鸨将信将疑地进了柴房。 屋外,赖大平也想跟着进来,却被元香拦住了。 元香瞪着眼睛:“好你个好赖不分的臭男人,舍不得你婆娘了,还想再瞧上一眼?你若是舍不得,我这就离你去了,叫这婆娘留下来陪你吧。” 赖大平如何舍得? 这几日与元香在一起,早就令他乐不思蜀,恨不得浑身血肉都跟人家化成一块呢,真是把一辈子的柔肠都拿出来对她。 闻言,他立马摆手:“不瞧不瞧。” 老鸨悄悄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年轻女人,只觉得对方眉眼细致如画,再抖开衣襟,那一片雪肤凝脂,连她一个女人看了都眼馋,更不要说男人了。 她呢喃着:“这死丫头倒是没诓我,两百两就两百两罢。” 老鸨验了货,便命人进来将人抬走。 这事儿不光彩,说到哪儿去都难听,所以她也不能长时间留在庄子上,双方谈妥了价钱,她便留下两百两银子,喜滋滋地带着人回去了。 瞧见那白花花的银子赖大平喜出望外:“这么多钱!” 他刚要伸手去拿,谁料元香的纤纤细手一勾,钱袋子就到了她的怀里了。 “爷你可是说过的,带我去云州城里最好的酒肆饭庄见见世面。”她娇笑着,“这就走吧,我可等不及了哩。” 香宝马车顶盖如华,四角青铃点脆声响,这辆马车晃晃悠悠地到了醉香楼的后门口。 即便在勾栏瓦舍,逼良为娼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当然要躲躲藏藏着比较好。 老鸨已经是做惯了这种事的。 她麻利地跳下车,吩咐人将那个女孩子先拖到柴房里。 按照过去的惯例,这样的女人是不会轻易服软的,或打或骂或硬生生饿上几日,再硬的骨头也要软了。 就在这样的柴房里,多少女孩子无声无息地妥协,也有不少年轻娇弱的性命葬送在这里。可对老鸨而言,这些都抵不过花白花白的银子。 第289章 她一步三晃,走进楼内。 一层层台阶上去,就是姑娘们的屋子。 在这里,只有花魁头牌才能享受最好的待遇,如同大家小姐一般,锦衣玉食地供着,奴仆丫鬟地捧着。 老鸨想到今天刚得那个女人,就那一身肌肤,怕是混个花魁也不难。 她美滋滋地想着。 等到可以挂牌接客了,又何止两百两银子? 她不知道的是,柴房附近刚刚安静下来,丹娘就睁开眼,不慌不忙卸掉了绳索,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这里。 离开之前,她还好心地把柴房的门反锁了,从外面看起来,就和之前一样,根本没人离开过。 老鸨的马车要比驴车快得多。 清茶又胆战心惊,一路躲躲藏藏,走走停停,专找那些个偏僻的小路来走,生怕被赖大平抓住又逮回去。 不得不说,也多亏了她这一份小心。 那赖大平与元香二人去城里时,刚巧与她错开,根本没发现。 快进城内时,丹娘找到了清茶。 “大奶奶!!”一见她,清茶哽咽不止,眼泪簌簌落下。 “我没事,走吧,我们这就回去。” 她放弃了驴车,直接带着清茶租用了一辆马车,直抵沈府。 终于回来了。 清茶洗过澡,换过衣服,又填饱了肚子,这下终于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她跪在丹娘面前,哭诉不断。 “多谢大奶奶再救之恩,若不是您,我这条命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你可知道你丈夫预备把你卖去妓院?”丹娘淡淡的一句话,惊得一屋子丫鬟都屏住呼吸,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妓院那是什么地方。 是男人的快活园,是女人的血泪场…… 谁家好女儿会到那种地方? 若不是迫不得已,谁又愿意过那种下贱的日子? 虽说丫鬟们也是下人,可她们若是好好伺候主子,待到了年纪之后,一样可以脱去奴籍,配殷实厚道的人家做个光明正大的正头娘子。 而妓院里的那些姑娘呢……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被恩客赎身,带回去以小妾身份安置。 想到这儿,众丫鬟再看清茶,只觉得劫后余生,背后一阵冷汗。 清茶咬着下唇,恨恨地点点头:“他们在谋划这些的时候根本没有避开我,我都听到了……这赖大平!!我待他不薄!他却害我至此!!” 她的声音凄厉绝望,带着满满的恨意。 “你晓得便行,如今你的身契已经被卖入妓院,就当是清茶这个人已不再人世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丹娘继续说。 清茶泪眼朦胧地抬眼:“不能……和离了嘛?” “和不和离已不重要的,赖大平将你卖给老鸨,就算你能逃出生天,他依然是你的丈夫。我倒是愿意为你出头,可……有些事情传出去,就会变得很难听,与其这般麻烦,你还落不到好,不如听得我。” 她浅浅地因了一口茶,道,“咱们来个金蝉脱壳。” “请大奶奶明示……” “很简单,清茶这个身份就当是死在妓院里了,没人知道你已经被我救了回来,但有的是人知道你是被赖大平从我府里掳走的。老鸨也亲自把你锁进了柴房,人丢了,她找破天也跟我沈府无关。” “而你,就在府里先待着,换个名字罢,也别叫清茶了,待日后有了机会,我便给你重新办一个户籍。你觉得如何?” 丹娘这一番话听得清茶直愣神。 还是翠柳最先反应过来:“大奶奶这法子好,给他们来个釜底抽薪,左右与咱们府里无关,人已经被赖大平卖了,妓院那边也找不着清茶妹子,让他们狗咬狗去!咱们呀,坐着看热闹!” 第290章 清茶也明白了,思来想去,不得不叹一声高妙。 她深吸一口气:“全凭大奶奶做主!” 她下定决心,日后就是留在大奶奶身边做牛做马,也绝不和那赖大平扯上半点关系。 “你有什么从前的名字吗?”丹娘问道。 清茶摇摇头。 “你可有喜欢做的事情?”丹娘又问。 这下不用清茶回答,一旁的书萱笑道:“清茶姐姐最喜欢坐在靠南边的窗户下面,一边哼小曲一边做针线。” 丹娘点点头:“那以后……你便叫南歌。南方的南,唱歌的歌。” 清茶瞳仁微震,再一次深深拜倒:“谢大奶奶赐名。” 如今,清茶便改名叫南歌。 一屋子丫鬟最先叫得欢,左一个南歌姐姐,右一个南歌姐姐,把她带去了厢房。 再次回到这里,南歌只觉得一阵庆幸,拉着众姐妹不肯放手,哭肿了的眼睛里都透着喜悦。 天色沉了下来,丹娘照旧去照春辉用饭。 今儿冯妈妈是拿出了看家本领,醋溜鱼片,菜心虾仁,还有一道爆炒红辣猪肝,真是吃得人胃口大开,难以言喻的痛快。 末了,一份小锅海鲜豆腐汤炖得是白嫩浓香。 那豆腐都被炖了微微穿孔,极为入味。 就连平时不贪恋口欲之福的老太太都忍不住吃了两碗,还觉得意犹未尽:“这滋味确实香,就是宫廷里的筵席怕也没有这般好的。” “祖母,你去皇宫里吃过饭呀?”丹娘笑得眉眼弯弯。 “去过,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就算有再多的山珍海味,你也没个兴致去品尝。那些个宫里的贵人肚肠弯弯绕绕,天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稍不留神就能把自己绕进去。” 说起过往,老太太的话多了些。 “那……端肃太妃也是您那会儿认识的嘛?” “小丫头,都成家这么久了,还是这般好打听。”老太太故意瞪了小孙女一眼,却也没有遮遮掩掩,“我与那端肃太妃早就认识了,她还未入宫时,我们俩就是手帕交。” 原来是这样…… 丹娘明白了。 如果没有这般深厚的情分在,那一回端肃太妃也没有理由出手帮忙。 她笑着又给老太太盛了半碗饭:“您多吃些,夏日里消耗多,正是需要进补的时候哩。” 听她胡说八道,老太太想板起脸都做不到,只能瞪她一眼。 可就这一眼,她都不能维持太久,左不过一个眨眼,她就笑出了声,伸手在丹娘的身上拍了一下:“你个小丫头。” 聊完了玩笑内容,该说点正经的了。 老太太收敛起笑意,问:“你这番出门,真是去了方朝?” “嗯。我见到沈寒天了,他的眼睛和腿都比之前好了很多,我瞧着,再有段日子的调养,说不准能完全恢复了呢。” 这真是个好消息,老太太听了都忍不住赞同地频频点头。 “方朝那边……情况不大好吧?” 丹娘抬起明亮透彻的眸子,说:“一点儿都不好,大约是之前的父母官不作为,那边的老百姓日子过得苦,家家户户连吃饱饭都成了奢望。” 她没忘记自己挨家挨户搜寻叛军时看到的一切。 稍微富庶一点的人家,也就堪堪能维持温饱,还有更多的老百姓都是在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生存线上挣扎。 即便沈寒天和柳承易提前预备,也还是有不少人家在饿肚子。 像丹娘之前救下的那对夫妻,已经算方朝城里还不错的人家了。 她原以为云州都不算富裕了。 第291章 可跟人家方朝城比起来,云州简直就是天堂。 丹娘无不感慨,果然幸福是个比较级,得有人垫底才能感觉到。 “还有,我估摸着这次的叛军也有问题,只是不知道哪方面的问题了。”她想了想,决定绕开这个让人忧伤的话题。 “噢,你也能看出叛军有问题?”老太太来了兴致。 “当然,方朝城距离叛军起军的主场太远了,而且这一支队伍充其量人数也不多。这几个月都过来了,各地的叛军都被打压,或杀或亲俘虏,怎么单单放了这么一批人?您不觉得奇怪吗?” “或许,是他们运气好吧。”老太太猜测。 丹娘却笑了:“再好也没好成这样的,您瞅瞅之前圣上几次派兵,那些个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叛军都能被找到,何况他们这一支队伍?况且……” 她顿了顿,“我发现他们拥有一整个编号,且当中不曾有空缺或是遗漏。” “这是何意?”老太太到底没有参与过这种战场厮杀,对这样的讯息并不是很敏感。 “意思就是,这一支队伍逃亡了几个月,在各方围追堵截之下,居然没有少一个兵,所有人全须全尾地抵达方朝。您不觉得很奇妙吗?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丹娘说着,笑呵呵地又吃了一口菜。 却不知,这些话听在老太太耳朵里有多惊心动魄。 忽儿一下,她紧紧捉住小孙女的胳膊,眼神严肃:“你记住了,对外绝不可说你去过方朝,你可明白?” 丹娘的手腕被老太太握得有些疼。 但她却明白,这位老者一定清楚了她的意思,所以才会这般紧张。 凝视着老太太的眼睛,她一字一句地轻笑着说:“祖母,您忘了,云州城距离方朝这般远,我统共才出门了几日,这点时间怕是这会儿才刚刚抵达方朝呢,哪能见到什么叛军呀?” 老太太松了口气,笑着骂道:“你个鬼精鬼精的小猴子,怕不是早就安排下了吧?” “不打无准备之仗嘛。”她眨眨眼睛。 虽不知道自己这个孙女是如何办到的,但在外人的眼里,这么短的时间内,她一个弱女子想来回云州和方朝之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没了担忧,老人家长叹一声,顿觉自己应该会很长寿。 时不时的都有这些新鲜故事听,主打一个听了之后更精神。 用罢了饭,丹娘终于能回到燕堂,在大大的澡桶里狠狠泡了了个澡。她原本不爱香露皂胰子之类的东西,可今日却一反常态,让新芽放了整整半斛。 嗅着香喷喷的味道,她觉得自己呼吸里的尘土都被洗干净了。 转念想起沈寒天还在方朝,那种环境之下她的老公岂不是更难过?丹娘决定了,改明儿去库房里瞧瞧,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吴大娘子到底又送了哪些新奇玩意过来。 她也能挑上好些的,一并送去方朝。 这般想着,她美美地泡了个澡,然后上床睡觉。 躺在自家柔软的大床上,脑袋迷迷糊糊,整个人都放空了。 不一会儿,丹娘就睡得沉沉。 另外一边的厢房内,南歌正坐在灯下忙着裁剪缝补。 尔雅掌灯过来,见她还在忙活,不由得劝道:“都这会儿子了,赶紧收拾了睡吧。” “不忙,我把这一片绣完再睡,今晚上是新芽妹子守夜吗?” “是她,这会儿已在梢间里了,大奶奶若是夜里醒了,她一准能知道,新芽那丫头机灵着呢。” 第292章 尔雅见她不愿停手,便取了个黄铜挑子来,一点点将灯光拨亮。 南歌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觉着大奶奶待你太好了,所以才这般拼命的吗?”尔雅卷起一只棉绣枕套,细细地摆在枕边叠好,回眸看见南歌的背影问道。 “就是我做上一辈子的针线,也报不了大奶奶的恩情。”南歌淡淡地说。 大奶奶救了她两次。 两次都是活命之恩。 只是这些针线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可她除了这些又不会旁的,越是心底愧疚感激,越是想多做一些。 她用剪子剪短这一根,又沿着针脚一线一线地勾上去,很快一朵花样子就出来了,尔雅走过来看到这一手,好不羡慕。 原先,尔雅觉着自己姐妹也算针线不错了,与南歌比起来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南歌姐姐,你若是这么想,便亏待了大奶奶救你的这一片心。”尔雅坐在她身边,一只手托着腮,灯光下她脸上的胎记已经淡去不少,依稀能瞧出几分秀美,与从前判若两人。 “大奶奶对咱们好,从来不是因为要咱们报答她。”尔雅顿了顿,“大奶奶是我见过,这个世上最真的人了,要不是遇上她,我和新芽还不知在哪儿讨生活呢……” “好便是好,受了好理应报答……何况,她是主,我是仆,这便更要放在心上。好妹妹,我懂你的意思,你是不想看我自苦。我这样也不苦,为大奶奶做这些,我心里反而踏实。” 南歌目光柔和,轻轻笑道,“你莫劝我了,我都晓得。” 尔雅叹了一声,点点头。 还是盛夏,天光亮得极早。 随着炊烟袅袅升起,新的一日又开始了。 一早用过早饭,丹娘便让人开了库房。 尔雅双手奉上单子,伶俐地回话:“大奶奶,这是您出门时府里与吴大娘的换取明细,都在这儿了,我同书萱她们几个重新归了类,您慢慢点,断出不了错的。” 丹娘细细看了一会儿,越发赞叹这几个丫鬟了。 这些年锻炼下来,随便哪一个都能独当一面,甚至能做到各有所长,真是让她欣慰不已。 库房里收拾得干净整齐,一目了然。 有些东西是之前丫鬟们见过的,她们也记下了丹娘的处理方式,便单独空出一块来摆放。另外一边靠近南边的架子上则是这一次的新鲜玩意,她们没见过,便只能按照大小来摆放,上面还贴上吴大娘子送来的纸签子,倒也清爽。 这些西洋玩意不过是些工艺品,其中又一把小风扇倒是别致漂亮,丹娘很是喜欢。细细挑选过一番后,她又打包了两车东西送往方朝。 没办法,给自家老公投喂已经成了习惯,况且庄子上各处耕种都很顺畅,只要这一年精心选种培育,再交叉搭配种植,收成一定会超过去年。到时候地里丰收,还怕日子富不起来吗? 又处理了家中庶务,吃罢了午饭,正当日头时,有一份请柬送上门了。 请客做东的是文家太太。 请客原由嘛也很简单,她做寿。 大概是过年那段日子折腾了许久,多少让里里外外看了笑话,这回打算借着摆寿宴的由头,也好向云州城里的各位夫人千金们呈现一番——她们文家婆媳关系好着呢。 人人都是一副水晶心肠,谁还看不懂呢? 大约真正没有细究的只有丹娘了。 第293章 她不在意是谁做寿,但她不乐意好端端地出礼。 出礼意味着要损失银子钱,损失钱财意味着自己要白干好几日,这么一想她整个人都不好。 偷偷摸摸去问奚嬷嬷,她刚开了个口,就被奚嬷嬷好笑地瞪了一眼:“姑娘都是成了亲的人了,怎还这般孩子气?人家的请柬送上门,你若不去,岂不是打人家的脸。且那文家与马家是姻亲,跟沈家也是拐着弯子的旧识,你身为主母,怎好不去?” 奚嬷嬷顿了顿,“除非,你眼下病了,即便病了,你这贺寿的寿礼也是少不了的。” 丹娘飞快地算了一下账。 左右都要送礼,那还不如去了,好歹能吃一点回来。 奚嬷嬷抚着她鸦羽一般的鬓发,笑道:“你怎不去问老太太,反倒先来问我了?” “好嬷嬷,我这不是怕……老太太骂我嘛。” 她晃悠着奚嬷嬷的袖子,“你就帮我保密,就这一回,我这就去库房寻一件宝贝,给那文家太太做寿礼。” 说着,她快步离去。 阳光斜斜地照进里屋,照亮了卍字符文的刺绣边角,隐隐的古铜色泛着暗哑的光辉,一水的低调温柔。 奚嬷嬷进屋,笑道:“您都听见了?咱们姑娘还跟个孩子似的……” 老太太无奈,坐在摇椅上轻轻晃悠着:“说她像个孩子,可偏偏比谁都沉稳,我倒是看不透这丫头了。” “只要咱们姑娘心思正,对老太太您真心的好,这便够了。” 奚嬷嬷拿起桌上的细笼,赞叹,“这又是大奶奶送来的吧?叫什么蜜桃酥,我前些日子尝了一点,果真香甜好吃,您也尝尝。” 老太太睁开眼:“你什么时候尝过了,我竟不晓得。” “那会子不是您自个儿说的,不愿吃那甜物,还让我给您煮了草心茶来着,您忘了?” 老太太:…… 沈府目前正在使用的库房不大,但里面塞满了东西。 丹娘指挥着几个小丫鬟,很快从里面找出了一只西洋妆匣。 暗褐色的小羊皮质地,柔软光滑,还泛着点点优雅的光泽,与她们正常用的确实不一样,别有一番风趣。 真正稀罕的,是妆匣内自带的一块小镜子,能把如今他们家中用的铜镜甩下一条街去…… 丹娘很清楚,这镜子的工艺虽比起现代还有点差距,但已经足够秒杀现在这个朝代了。 妆匣内空空如也,她想了想又装了两盒香蜜进去。 一盒是她花了大价钱买的,一盒也是西洋货,装它的盒子都显得别具一格。 “成了,这样差不多就可以了。”她拍拍手,又命人去准备了十六色的点心,就装在日常不用的那一套水木打造的食盒里。 一想到自己还要赔上这套食盒,丹娘就一阵心痛得难以言喻。 哎……所以说啊,好端端地过什么生日嘛。 她来到这个时代,可是连一次生辰都没过过,还不活得好好的? 抱怨归抱怨,到了文家寿宴这一天,她与丁氏一道结伴过去。 能蹭一下嫂子的马车,丹娘很开心,还顺手给丁氏一篮子蔬果,见那些蔬果个个滚圆鲜嫩,丁氏不由地轻轻一笑,嘴角都泛起甜蜜的涟漪。 “你先前送到我家里的那些还没吃完呢,真是爽口鲜脆,好吃得很呢。”丁氏柔柔道,“对了,我也给你带了些东西,上回你跟我说想吃我娘家做的白玉桂花软糕,这不,新鲜得了两屉,给你一屉吧。” 第294章 “好嫂子。”丹娘开心了。 她就喜欢这样有来有往的人际关系,尤其是和丁氏相处,只觉得轻松惬意。 姑嫂二人说起了今日要去赴宴的文家,想起出门前丈夫的叮嘱,丁氏垂下眼睑,斟酌了一下语气,缓缓道:“丹丫头,这次去了文家,咱们就是吃酒贺寿去的,旁的事情不管不问,你明白了?” “怎么,马秀兰和她婆婆又吵架啦?” 丁氏:…… 旁人都再三缄默的话题,到了丹娘这儿就成了百无禁忌。 见丁氏便秘一样的神色,丹娘笑道:“嫂子莫怕,这儿就咱们俩,有什么话不能说呢?等会儿下了马车,你就是请我说,我也不说的。” 丁氏松了口气,伸手替丹娘整了整微微发皱的袖口:“你知道就好,他们家婆媳不睦又不是今日一天了,咱们这些个外人只能装看不见。但愿寿宴上能太平一点,左不过都是些女眷,吃酒看戏,玩闹一阵子便就散了。” “嫂子说得对。” 丹娘眯起眼睛轻笑,心里却在想:真有那么简单吗?怎么好像不太对呢…… 马车停在了文家门口。 丁氏与丹娘递上请柬,一道进门,随着丫鬟在前面带路,她们绕过了绿荫长廊,穿过小桥流水,一直抵达内院。 内院一处偌大的园子里摆着几桌酒席,还没开席的样子,另一边的小榭被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意包裹,在这夏日中倒也显得清爽别致。 那榭亭之上挂着一块匾额,题的是楷书——汀芳二字。 很雅致很文艺,各家女眷都很满意。 丁氏也在心中暗暗赞叹,到底是云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就是不一般。 而丹娘的目光却落在不远处那人身上。 那人站在一片树影斑驳里,身上宝蓝色的绸缎褂子被照得忽儿明亮明儿暗淡,一只眼睛锐光满满,另外一只眼睛却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那是……马秀兰。 她捏着帕子伫立在原处许久,半晌后与丹娘的视线碰在一起。 那双眸子微微一惊,很快又恢复了一片安宁,她咬着下唇又重新凝视着远方,丹娘知道她看的是婆婆文太太。 收回视线,丹娘摸摸鼻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似的,继续跟在丁氏身后。说来也怪,自打阳昶河道惊魂几日后,丁氏原先不灵便的腿脚也在大夫的医治下好多了。 大夫的原话是,因是血脉不通导致了腿脚不便,那一番危机之下,丁氏反而顺利产子,误打误撞打通了腿部的血脉,因祸得福,整个人反倒能正常走路了。 只是不能一次走得太久,站立一会儿便要坐下歇歇。 即便如此,已经让丁氏欢喜不已,这也是她这次愿意出门赴宴的原因。丁氏是个实在人,将这些好处都算到了丹娘的头上,觉得自己要不是摊上这么个小姑子,指不定都没命回来了,还能有今日这般光景吗? 是以,丁氏处处都带着丹娘,一副姑嫂和睦的模样。 女眷中不乏眼明心亮之人,一眼便能瞧出她们俩是真的亲如姊妹,倒不是做戏,当下不免心中暗暗称奇。 两年多前,人人都知道宋家行七的闺女是个小傻子。 小傻子命不好,配了沈府的小瞎子,这小瞎子还是个瘸子,这日子要怎么过?没人看好。 婚配后不久,宋沈两家纷纷离开云州,远赴圣京。 偌大一个沈府就只剩下他们两口子,谁也没觉得他们能撑起门户。 第295章 可偏偏,丹娘就是做到了。 如今沈寒天逢圣明戍边,家里只剩一个丹娘。 可人家小傻子就是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让人好不羡慕。 原先还没人察觉到沈府的变化,可近半年来,多少云州城里的富庶人家都与沈府达成了交换约定,沈府出来的那些菜蔬果品真是让让人垂涎三尺,别说一般买不到,就连换也要给出让人家沈大奶奶中意的宝贝才行。 这么一来,沈府的名气就上来了。 也有不少人背地里议论,说沈大奶奶此番举动落了下乘,乃商贾之风,真真败坏沈家门楣。 可要细论起来,这说法又站不住脚,人家沈大奶奶可没有收银钱,他们家的东西也不是你花钱就能买到的。 人的名气一大,在人群中就能体现得淋漓尽致,丹娘平生第一次居然也有人主动来跟她寒暄了。 都是女眷,各自行礼问好便可,也没那般多的俗礼。 三言两语就聊到了沈府的菜蔬,李家三少奶奶汤氏与丹娘关系不错,她笑道:“上回子问你换了好些个蜜桃,倒把府里的那些个小的吃得嘴刁了不少,外头采买来的再也不要,偏偏爱你府里的那些。” 她笑声爽朗,眉眼开明,利落坦荡,是丹娘喜欢的女性风格。 丹娘笑笑:“喜欢便好,人嘛当然是爱更好吃的东西,原先是没处比,眼下有了比较,你还不许他们吃更好的了?” “好是好,就是怕我家的宝贝,你瞧不上。”李汤氏倒是快人快语。 “怎么会呢?我瞧你上回拿来的那个香炉就很不错,我们家老太太喜欢得很呢。” “说起你家老太太……是沈府的姑老太太吧?” “正是。” “你家这位姑老太太藏得也太深了,来了沈府也这么久了,却是连一面都未曾露过的。” 丹娘轻笑:“长辈身子不好,原就是来养病的,咱们云州天温气暖,刚好合适。恰好姑老太太又信佛,即便是我,寻常也见不着她呢。其实,家中有这样轻省的长辈是件好事,年纪大了却半点不愿烦劳咱们做小辈的,光是这份心我就感激不尽了。” 李汤氏闻言,了然地点点头。 念及自家长辈,忽儿又觉得丹娘这话很有道理,当即更加理解。 却不想,马秀兰款款而来,边走边说:“那还真是好事,人人都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可我却瞧着这话不对。难不成谁家的长辈都一般慈爱宽厚,总有那刁钻刻薄,整日念着折腾儿孙的,沈大奶奶,你说是不是?” 瞬间,一屋子的女眷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丹娘和马秀兰的身上。 谁都明白马秀兰这话说的是谁,但没人敢点明。 丹娘眨眨眼睛:“有道是一样米养百样人,这长辈也是人,当然家家不一样。” 有了这话,马秀兰满意极了。 秀气的大眼睛朝着不远处那张红木雕花八宝椅子瞥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坐在椅子上的人气得不轻,这人便是文太太。 “若要是摊上那老不知羞的,真是子孙倒霉,一个搞不好就要祸及满门。” 文太太一巴掌拍在桌角上,震得茶盏都抖了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你满口胡诌什么,也不怕这么多人笑话!” “哎哟,我的好婆婆,我不过是见沈大奶奶和李三奶奶聊得起劲儿,就凑趣说了两句,您若是觉得不好,那儿媳不说就是了。” 第296章 马秀兰嘴角上扬,眼神冰冷。 丹娘暗暗腹诽:这模样……把她婆婆吃了都可能,还装什么友善呢? 友善是友善不起来了,只不过无风无浪也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麻烦。 在左右女眷们的劝说打圆场下,文太太倒也乖觉,顺着台阶下了,嘴里不免嘟囔几句,什么任性跋扈,什么不尊长辈之类的。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话也就随便唠唠,谁还能当真不成? 一旁的丁氏见状松了口气,扯了扯丹娘的袖子:“你还是别说话了……我瞧着,等会儿散了席咱们就回去吧。” 丹娘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嫂子,是人家李三奶奶找我说话来着,我总不能装哑巴。” 丁氏:…… 真是左右为难,她也头如斗大。 谁能想到随便一个话题都能惹火烧身,丁氏这会儿颇能体会到什么叫归心似箭。 丹娘却无所谓,笑呵呵地与大家说笑,有兴趣的话题就聊上几句,没兴趣的就坐在一旁嗑瓜子当个忠实听众,那进退有度的模样,倒让不少贵妇千金对她印象不错。 大伙儿都在心中想:这宋家小傻子好像并不傻。 不一会儿,外头开席了。 流水一般的上菜,光是酒就配了七八种,佐以不同的菜肴,当真新鲜美味,让丹娘耳目一新。 吃罢了饭,又是看戏。 丁氏刚想告辞,谁料那文太太却说:“今日请来的可是鼎鼎有名的雀云班,即便在圣京城里,寻常官宦人家都请不到的,诸位都别走,留下一道听戏。” 众女眷俱是一喜,连连应下。 这么一来,丁氏便不好再开口。 没道理人家都想留下来听戏,就她们俩要走,这也太不给主家面子了。 丁氏语气艰难地对丹娘说:“要不……咱们也听一场再说吧。” 丹娘眨巴着眼睛:“你也没得选啊。” 丁氏:…… 还好,姑嫂二人的位置安排在后两排,虽然听戏不算最佳方位,但却能省了不少麻烦,四周也都是一些寻常没怎么碰面的女眷,点头微笑即可,也不需太多寒暄。 品着瓜果,听着戏台子上的表演,丹娘竟然品出了几分这古代艺术娱乐的趣味,还怪好听的呢。 台上如今演的正是一出:醉珠记。 这讲的是前朝的一段故事,主角珠儿与丈夫情投意合,却因为婆婆刁难,劳燕分飞的悲伤故事。珠儿若是一般女子,这样的故事无论如何都流传不下来,不过是一个被困在深宅大院里的一个妇人罢了。与这个时代众多女人一样,相夫教子,乖顺平和,最终过完一生。 可这珠儿偏偏不信命,一路追随丈夫,最终他们一道死在了守卫边疆的战场里。 珠儿虽为女性,却出身将门,习得了一身好本领。 那台上正在扮演珠儿的,身段利落,动作有力,看得台下一片叫好。 只是丁氏微微皱眉——今儿是文太太做寿,怎么选都选不到这一段戏,难道这雀云班不会唱旁的了?就算是先前已经听够了的《蕊夫人》,《秋琅月明》也好,总归比这出戏更适合。 其实在场有和丁氏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点戏是主家的事儿,又不关她们的闲事,再者有些话谁率先挑破,谁脸上难看,这道理人人都懂,扯了一张宣纸做脸面,竟也比一般布料皮草更结实。 最前头的文太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呷了口茶。 第297章 如果不是她手腕轻轻颤抖,还真道她无事。 一旁伺候的妈妈早已看出端倪,紧张地守着主子,生怕文太太一个不好,当众闹开。 此时,台上已经演到那珠儿的恶婆婆得知儿子战死沙场的消息,哭得肝肠寸断,要寻那三尺白绫,一死了结。 马秀兰赞道:“好!真是好戏!” 文太太已经气得满脸发白,一想到刚刚自己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还盛情邀请,就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早知是这样的戏,还看什么看呢? 台上唱罢,马秀兰拿了点戏的单子送到婆婆面前:“第二出戏,您来点吧。” 文太太阴阳怪气地笑道:“我哪儿敢啊,先前点的戏不也没唱吗?” “您有所不知,你先前点的那一出啊,梅大家嗓子撑不住,便要用这一曲缓缓,方才在台上唱的是另外一位,这不……接下来梅大家就要登台了,您赶紧点吧。” 马秀兰温温笑着,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文太太忍了又忍,好歹记得自己身后还有一圈女眷宾客们,差点咬碎一口牙总算忍住了。 接过点戏单子,她草草一看,勃然大怒。 腾地一下站起身,把单子往马秀兰身上一摔,扬手就是一巴掌:“小贱蹄子,舞到我面前了?!这东西是雀云班的戏单子吗?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趁着这次做寿,想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落我面子,哼!” “母亲何出此言?”马秀兰捂着脸,被丫鬟们从地上扶起来,已经泪水涟涟,“这雀云班是您要请的,寿宴内外儿媳打点无不尽心尽力,就是要使的银子,公中不出,也是我们两口子拿钱,没要大哥那房出一个铜板!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哭得声音很大,期期艾艾的悲伤一下子极富感染力。 丹娘忍不住伸长脖子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却被丁氏一把扯住。 丁氏冲着小姑子摇摇头,满脸严肃。 “嫂子,你格局要打开,咱们这不是去瞧热闹,是想帮忙拉架的,你瞅瞅她们俩,这跟斗鸡眼儿似的闹上了,等会儿还指不定会不会打起来呢。” 丹娘一本正经,说得丁氏哑口无言。 末了被丹娘拽着,她也挤到了人群前面,站在了吃瓜群众的第一线。 马秀兰哭得抽抽搭搭,细数了自己这些日子的辛苦:“为婆母做这些是儿媳的本分,可儿媳也不是路边没人要的野孩子,你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于我,当我娘家没人吗?!” 此时马夫人也冷眼站在一边:“亲家母这般作风也不是头一回了,上次以为你父兄不在便能压你一头,今日又演上了。” 她摆摆手,命人将地上的戏单子捡起来:“诸位家中也是常办筵席的,你们瞧瞧这上头可有何不妥?” 戏单子很快传到其他女眷的手中。 丹娘不懂这些,只能凑个热闹,但丁氏却看得明明白白,扫了两眼便用帕子轻轻挡口鼻,对丹娘轻轻摇头。 丹娘懂了,这是说戏单子没问题。 文太太还在愤怒:“好哇,你让大伙儿瞧瞧,谁家婆母做寿,儿媳尽点些哭丧鬼调的戏,你是想我早死吧?!” 此时,一位平日里与文太太还算交情不错的夫人开口道:“我瞧着戏单子没有什么不妥,想是你方才醉眼朦胧的,看岔了?” 文太太一听刚想发火,但看看对方的脸又冷静下来:“怎么可能!我瞧得清清楚楚……” 第298章 其余的人也纷纷劝:“这戏单子确实没什么异常呀,文太太,要不就算了吧。” “是呀,这大好的日子,何苦来的,原本都高高兴兴的。” “你家二房媳妇勤快能干,你是有福气的。” 这些话一多,文太太自己心里也打鼓了。 她赶紧让丫鬟把戏单子拿来,自己再一看,顿时傻眼了。 戏单子上哪有之前看到的那些,只有适合今日做寿可唱的戏段,文太太的手都在颤抖。 “怎,怎会这样……我刚明明瞧见了。”她大声嚷嚷。 马夫人深深抽泣一声,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亲家母,咱们两家缔结百年之好,是多好的事情,你若是真不满意我家秀兰,我们就自请一封休书,这就下堂去了吧。我马家虽比不得那些皇亲贵胄,高门显贵,但养一个闺女在家还是能的。” “如今,我与她父亲皆在,她兄长又得力,还要被你这般当众羞辱,若是几年后我们去了,她孤零零一个,兄长嫂子又隔了一层,岂不是要被你活活逼死?!” 文太太傻了眼:“不、不……怎会呢?我们说的明明是戏单子的事儿呀!” “你方才因这戏单子暴起打人,如今这戏单子又被大家伙儿都看过了,没人觉得有问题,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马夫人悲愤不已,“若是我女儿犯了七出之名,该如何便如何,随你要打要骂,我这作亲娘的绝无二话。可现在算什么……” “这、这……” 文太太急得鼻尖上的汗都出来了。 马秀兰此时已经满脸苍白,嘴唇几乎被咬破。 她泪珠儿在眼底打转,脸上的脂粉都被泪水冲淡了些,整个人看起来绝望又憔悴。 扶起裙摆,她冲着文太太盈盈拜倒,深深磕了一下:“原是我不好,不能让婆母满意,还要连累母亲为我出头,实属不孝……若是我被休,娘家的其他女眷如何自处?娘家嫂子也要被我连累,与其这般,还不如现在死了干净。” 她又抬眼,泪水盈盈,“人人都道我文家婆媳不睦,实则不然。婆婆对大房嫂子极尽体贴照拂,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我自知是个没福气的,笼络不住丈夫,也讨好不了婆母,如今嫁入文家到现在,尚无嫡子,像我这般无福之人,也不配再侍奉婆母左右。” 说完,马秀兰腾地一下起身,朝着不远处的小湖跳了下去! 众人一声惊呼。 文太太已经吓得双腿发软,直接瘫坐在地上。 马夫人尖叫道:“快点救人啊,我的儿……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丁氏也紧张起来,摇晃着丹娘的胳膊:“你不去救她吗?” “我救了,她们就演不下去了,况且那边已经有人安排了,淹不死的。”丹娘用白嫩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块枣泥糕吃着,只觉得入口甜软,十分香浓。 丁氏瞪大眼眸:…… 果然,片刻后,听到呼救的几个身强体壮的嬷嬷把人从湖里捞了出来。 即便眼下天气炎热,但这样跳进冰冷的湖水里,还是让人吃不消,马秀兰已经冷的连唇色都隐隐发紫,整个人半昏迷,叫几个大丫鬟抬去了里屋。 一场寿宴进行到这里,已经算全完了。 内宅的女眷们纷纷散去,前头正在招待其他客人的文大人听到消息,赶紧追过去,也没能拦得住最后一个宾客。 丹娘没能将这场戏看到底,她同丁氏一起上了马车,准备回家。 终于只有姑嫂二人了,丁氏惴惴不安地问:“你怎知她们是演的?” 第299章 “马秀兰不像是会寻短见的人,况且她与马夫人一唱一和,要的不就是把那文太太逼到这条路上嘛。”她说着顿了顿,然后抬眼一笑,“最关键的一点,她们确实偷偷换了点戏的单子,这可逃不过我的眼睛呢。” “你可当真?” “嗯。”丹娘点点头,“嫂子你想想,当时可是马夫人的丫鬟捡起了那张点戏单子呢,那会儿大家都在看文太太,就连文太太自己都没察觉到吧。” 丁氏垂下眼眸,细细一想,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那这么看来,先前我听到的传闻都是真的了。” “你都听到了什么?”她好奇。 “我听他们说,文太太为了拿捏这二房媳妇,将孙女送到自己房里照顾。婆母要照顾孙辈,做媳妇的怎么能拦得住?况且,他们也确实缺个嫡子,这么做也该的……可这文太太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孙女不上心。” 丁氏说着,忍不住压低声音,“前段日子,她把小孙女留在屋内,自己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等回来时,小孙女掉进水塘里,差点淹死。” 丹娘不由得瞳仁一紧,当下冷笑:“那她今日是活该。” 已经做了娘的丁氏对这话也深表赞同。 谁要是敢这样对她的孩子,她也是要跟对方拼命的。 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婆母,那又如何? 为娘的,十月怀胎,一朝临盆,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才得来的孩子,居然被人这般对待,也难怪马秀兰会来这么一招。 丹娘也算明白了。 为何寿宴一开始时,马秀兰看文太太的眼神那样恨意满满。 能不恨吗? 还好,马家能与文家一较高下。 若是高攀了什么名门显贵,马秀兰这口气也只能咽下。 今日寿宴上的一场戏,就是马秀兰精心安排的。 她就是要在全城有头有脸的女眷们面前,让婆婆名誉扫地,彻底支棱不起来。 什么文家的脸面都不重要了,马秀兰就觉得,谁敢动她闺女那这件事就没完。所以才连通了母亲一起,借着寿宴的机会狠狠给婆婆一通教训。 据说,寿宴刚结束,文太太就倒下了。 怒急攻心,又趁着高兴着了风热,当晚就高烧不退。 搞得想要来兴师问罪的文大人也没法子,家里突然多了两个病号,可把上上下下一大家子闹了个人仰马翻。 文太太病倒,马秀兰昏迷,整个云州城的名医都来他们文府,一时间府上倒是热闹了,只是主家的脸色难看,沉如锅底。 子时末,已然深夜。 文家的三个男人还无心安睡,外书房内烛火燃燃,照亮了父子三人那并不愉快的脸。 文大人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虽气小儿媳不稳重,不顾家族颜面闹了这么一场,但也能理解她的无可奈何。 即便是野外畜生还知道护崽,何况人呢。 他又是无奈又是痛心,当着两个儿子的面感叹道:“我为人子,孝顺恭敬,从无一丝违背;我为人父,也尽心尽责指点你们学识功课;为人夫,更是与你们母亲举案齐眉,这么多年倒也平安顺和,为何你们两个连自家这么一点事情都要为父来替你们操心?” 文二顿觉羞愧难当,连连告罪:“是儿子不孝,让父亲操心了。” 一旁的文家大哥显得有些不自在:“这是二弟内宅中事,我这个做大哥的,如何插手?” 谁知文大人却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莫要与我扯这些,就说你那媳妇,这段时日前前后后往你母亲耳朵眼里倒了多少二房的坏话?还要我一一与你讲清楚说明白吗?” 第300章 闻言,文家大哥一张脸涨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是秀兰的不对,再怎么样……也不该在母亲的寿宴上闹这一出,有什么事我们尽可关起门来慢慢商议解决,怎好这般?”文二道,“父亲放心,这件事我必定给母亲一个交代,断不会让她白白受了气。” 见儿子这般冥顽不灵,文大人冷笑,心生寒意,试探地问:“你想如何给你母亲一个交代?” “不过是休妻。”文二虽心有不舍,但事已至此,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休妻?”文大人深吸一口气,再也忍不住暴吼道:“今日一事,你母亲已经名誉扫地,你道外人真不知咱们家的内情吗?!你只要休妻,马家必然会将这件事的内情全盘抖落,到时候你以为你还能撑住门面?待你休妻后,别说续弦了,怕是敲锣打鼓地四处求,也没人愿意把闺女嫁到咱们家来!” 这还是其一。 若是败坏了门风,日后没有像样的主母持家,这个家就会慢慢衰败下去,所谓娶错一个老婆,祸及三代,这话如今文大人深有体会。 他冷笑着说完,再盯着二儿子:“若是你能早点解开你媳妇的心结,这事儿必不会闹成这样……” 文二面上讪讪,低下头。 “你当休妻这么好办的吗?你还是想想如何应付你的岳父和大舅子吧!你的印绶文书还在他们手里,你可忘了你那岳父是何人了?” 文大人的话成功让两个儿子冷汗津津。 与此同时,马家也没有沉浸在很快乐的气氛里,反而是一片沉重。 “你说说你,要我说你什么好?非得把事情闹到这般地步,无法收场,这下你就开心了?”马大人背着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屋内近身伺候的丫鬟们已然都退去到院外,厚实的大门紧闭着,却关不住马夫人愤怒的声音。 她冷笑两阵:“你还在意与那姓文的交情,人家可没有把你的闺女当人!说好了缔结两姓之好,我们家处处帮扶女婿,可女婿是怎么回报我们的?就不说求他能孝敬一二,连护着秀兰这么点事情都办不到,前前后后多少时日了,任由他那个老娘欺负秀兰,还险些送上了我外孙女的一条命!” “你若是继续跟人家搞浆糊,捻三搞四的不清楚,人家就要把你、把我们全家当成软柿子了!但凡他眼中还有我们这个岳家在,会这般对待秀兰吗?” 马夫人的话字字句句都正中红心,即便是马大人才思敏捷,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反驳她的话。 见丈夫哑然,她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旁人怎么说我不管,但若是我闺女出了门子被这般欺负,我可不依!!” “老爷,您仔细想想……云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打量着这点子事外人不晓得吗?上回闹成那样,他们婆媳不合的事情就传得人尽皆知了,可你有见那文太太收敛吗?” 马夫人哽咽不止,“但凡秀兰这日子能过,我这个做娘的也就不说什么了,谁家媳妇不受委屈的,还不是这么过来了?就说我自个儿吧,下有儿子傍身,上有丈夫体恤,可秀兰有什么?被她那个婆婆搅和的,夫妻离心,说是管家,实则公中账簿都不给她瞧一眼,很多庶务开支竟要她自己从嫁妆里出银子来填补,有这道理吗?” 第301章 “老爷,我实在是……不忍心秀兰被活活拖死!等以后你我一闭眼,她还有什么日子可过?她可是从小到大被您……捧在掌心里的呀!纵然之前有骄纵,可成亲之后您看见了,若是秀兰不对在先,慢待婆母,我必然骂她,打她都是轻的。” “可现在呢,您就半点不心疼吗……” 马大人心头一酸,眼眶泛起热雾。 他哪里不心疼呢,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又是嫡女,更是唯一的嫡女。 这件事虽然她们母女俩考虑得有欠妥当,但确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再想想之前发生的点点滴滴,他心底的天秤已经有了偏斜。 他上前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你我仅有此一女,你心疼成这般,当我好过吗?” 马夫人一听,知道丈夫已经被自己说服了,当下心头安了一半。 夫妻俩絮絮叨叨聊了一会儿,直到夜半时分才熄灯歇下。 第二日一早,丹娘手持马夫人的名帖登门了。 今日原就与马夫人约好,送一批新鲜瓜果过来,还有另有一些好东西,马夫人自然也有其他宝贝,让丹娘亲自来取。 日子是早就定好的,她也没想到会在门口就遇见文二。 两辆马车同时停在马大人家门口。 前头驾车的全福回话道:“大奶奶,外头是文家二公子的马车,许是来找马家有事的。” 丹娘不急不缓,“先递名帖。” “是。” 不一会儿,马家门房过来迎人,把丹娘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那文二却被挡在了门外。 自打他与马秀兰成亲后,一直都是马家的贵婿,从未有过不让登门的事情发生。可今日,偏偏就发生了。 而且还是当着外人的面。 见丹娘带着斗笠面纱,身子挺拔,走路带风,他不由地把一肚子气撒在对方身上,嘴里嘀咕着:“能与这宋家傻子来往……马家也不过如是。” 丹娘的身影在门口处停住了。 她缓缓回眸。 那双藏在薄纱之下的眼睛透着寒光,森冷非常。 文二感受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冷意,一个呼吸间,他背后已经满是冷汗,掌心都微微发抖。 只见那立在门口的女人慢条斯理地轻笑两声:“我听闻,当初马小姐嫁与你,是你先对马小姐钟情,非她不娶,对吗?” 文二愣住了,没想到对方开口问得是这个。 他木然片刻:“这是我与内子的事情,和你这外人无关。” 丹娘幽幽笑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用在你身上,当真合适。” 丢下这句,她重新迈开步子,很快消失在文二的眼前。 文二气得不行,一张脸憋得通红。 他竟然被一个自己看不上眼的傻子给嘲笑了。 内院里,丹娘与马夫人刚刚交换了东西。 马夫人送给丹娘的竟是一套宝石头面,还有一支稀罕的鼻烟壶。 通体透明精致,花纹是琉璃翠点,不过一指多高,却做的漂亮圆润,真正的好处还不是这个。 马夫人道:“这里面的是我娘家认识的一位杏林高手调配的药方子,若是遇到恶心难受,或是气闷,便可吸上一点,会觉得好很多。我自己也在用,因是给你的,所以这琉璃瓶子就让人做得更漂亮些,讨你喜欢。” “丹娘谢过了,确实是个好东西。”她很喜欢。 马夫人惯会做人,很快又送来了一张药方子。 “这就是那鼻烟壶里的药材,你若是用完了,便照着这个去配,好处多着呢。” 第302章 丹娘眼前一亮。 要是药物、鼻烟壶其实都是小东西了,真正让她惊讶的是这个药方子,没想到马夫人送佛送到西,这礼物送得确实真心实意。 丹娘心中有数了:“既收了夫人的礼,有些事我明白。” 马夫人暗叹,却也不说破,点头温温一笑:“我们家秀兰的事情你也知晓了,昨日真是不好意思,叫你看笑话了。” “谁家没有个麻烦事。”丹娘莞尔,“况且,这事儿也不是你们家的错,若是被人欺辱还不还手,那才真是辱没了你们马家的门楣。我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太过窝囊是没人看得起的。” 马夫人重重一怔,满意地点点头。 正在吃茶说笑时,管家匆匆来报:“太太,文家姑爷不愿走,现在要硬闯进来。” 马夫人放下茶盏,甩了甩被烫到的手,冷笑:“硬闯?他文二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呀!让他进来,我倒想瞧瞧他有什么话好说!” 丹娘正在抬手吃茶,不咸不淡地瞥了马夫人一眼。 对方并没有要她离开避嫌的意思,甚至刚刚的攀谈中,丹娘已经多少猜出来,马夫人是故意要她留下来,好做个见证的。 为了自己的女儿能做到这个地步,其实她很佩服。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不把女儿当人是常有的事情,若是马夫人这一次不出手护着闺女,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毕竟,马秀兰已经出了门子,是别人家的人了,娘家再心疼,还能越得过婆家吗? 这道理丹娘不认可,没想到马夫人也不认同。 既然如此,她倒是很愿意帮一帮对方。 聪明人无需串通,一场早就谋划好的局徐徐展开,就等着对方自己跳进来了。 不一会儿,文二匆匆而来。 “见过岳母大人。”他倒是还晓得礼数,纵然满脸怒气,却还是行了个礼。 只是马夫人现在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 就算他跪下来磕头,马夫人都不待见他,他的礼还没行完,马夫人就冷笑道:“你来做什么?还不赶紧守在你娘身边伺候着,孝道要紧。” 丹娘听出了这话里的阴阳怪气。 她拿了一颗榧子慢慢吃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文二,半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文二刚要开口,又看了一眼坐得四平八稳的丹娘:“这儿有外人,不方便说咱们家的事情,还请岳母大人先送客。” “怎么,你还以为昨日那么闹了一场,如今还没人知道你家的事情了?”没等马夫人开口,丹娘就笑了起来,“你想多了,文家二爷,现如今外头人都知道,你们家婆媳不睦,婆婆苛待儿媳,都快把人家给逼死了。你今日来……难道是为了谢罪的?” 她说着,歪着脸,笑得天真无邪。 偏偏那双眼睛里却透着狡黠,一看就是故意的。 文二一张脸涨得通红,眼底都快冒火:“我娘何曾苛待儿媳?她马秀兰在我们家是少吃还是少穿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有道是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呢!难道人家马小姐在嫁与你之前都餐风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吗?瞧瞧你这说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给了马小姐多大的恩惠呢。” 丹娘掩口一笑,奚落之意分外明显。 马夫人原本烦躁的心情一下子安定了,居然还能手不抖气不喘地继续喝茶。 听傻子教训人,就是痛快!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我的家务事,难道沈大奶奶也要多管闲事?”他有些警告的意味,“你也是出嫁女,总该晓得避嫌二字吧?” 第303章 “我不晓得呀,因为我是个傻子,你不知道吗?”她眨眨眼睛,理所当然。 马夫人差点笑喷,最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勉强忍住。 文二瞪大眼睛,转向看着马夫人:“岳母大人,这事我们应当关起门来解决,不该让外人过问,免得让人看笑话。” 谁知丹娘又开口:“那你怕是担心的有点晚了,昨日看笑话的人可多了去了。” 文二一口气没上来。 丹娘又说:“不过也是有好消息的,不管怎么说今日看你笑话的,只有我一个,你就安心吧,左右傻子的话不会有人信,就算我说出去也不打紧。” 文二:…… 事到如今,他再相信她是个傻子,那他就真是个傻子了。 马夫人清了清嗓子:“沈大奶奶与我私交颇深,她出嫁之前就与秀兰有交情,也不算外人。你说吧,这次的事情你预备怎么办?” 文二咬咬牙,又深深作揖:“昨夜,家父已经训斥过小婿,是我不好,没能及时劝阻,叫秀兰受了委屈。只是咱们都是一家子,有些事情闹得太大总归不好,我想……让岳母出面劝劝秀兰,叫她给我娘赔个不是,这事儿就算这么过了。” 他都不提休妻了,这应对的法子应当可以了吧? 只是这话说出来半晌,坐在上头的马夫人却没有半点反应。 待文二要抬眼试探时,忽听马夫人那凉凉的声音笑道:“不必这般麻烦了,终究是我家高攀了,原就不是良配,如今又何必为难?想必我儿嫁与你家这两年,你母亲也心中多有愤慨,倒是枉费当初一番心意。” 说着,她叹了一声,“即使如此,还就罢了,你与秀兰和离了吧。日后你再娶,我儿再嫁,互不相扰。做不成儿女亲家,总归往日的情分还要顾全一些,日后你我两家在官场上遇见了,也好心平气和地说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站在下方的文二早已手脚冰凉。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昨夜说的休妻只是他的一时愤怒,眼下早已冷静,却没想到岳家提出了和离。 他刚要开口辩驳,马夫人又来了句:“婆母不善不仁,却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这件事待我儿休养好身子再慢慢商议。为了你和文家的脸面着想,你应当晓得该如何做。” 一番长辈的威压压下来,那文二已经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失魂落魄地离开,走路都仿佛在云上飘,深一脚浅一脚的,看得丹娘忍不住发笑。 吃了一肚子茶点,又看了一场好戏,该告辞了。 丹娘起身别过,乘自家的青盖小车缓缓回家。 她将这好戏分享给老太太,听得一屋子人都傻了眼。 奚嬷嬷却是不理解:“像他们家这样婆母刻薄的也不是没有,总不能闹到要和离的地步吧……和离之后,这女孩儿家再想嫁人,也寻不到更好的了,况且马小姐又生育过……” 她的话停在了欲言又止的地方。 丹娘懂她的意思。 马秀兰若是真的和离,再嫁也无外乎是鳏夫,或是给年长她许多的男人当填房,总归不如出嫁那般高调。 奚嬷嬷:“其实天下男人都是一般样,嫁给谁不是一样?要是日子能过就过下去罢,这般折腾……只怕会苦了自己。” 丹娘笑道:“不折腾也是苦了自己呀,还苦了孩子呢。”她弯起眉眼,好似月牙般明丽轻盈,“既然折腾不折腾都吃苦,那不如折腾一下,说不定就柳暗花明了呢?” 第304章 奚嬷嬷哪里是丹娘的对手,根本找不出话来反驳。 老太太坐在摇椅上轻轻晃悠着,感叹道:“左不过苦的是女人,这道理我们晓得,那马家太太肯定也晓得,她想清楚便罢,我们外人管好自己就行了。” 奚嬷嬷想了想,觉得是这个理,长叹一声后便把这事儿丢到一旁了。 左右是别人家的事情,与她们沈府不相干。 丹娘也是这么想的,文马两家的事情她可以缓缓再看热闹,可他们家有桩热闹怕是已经安排上了。 先说那醉香楼的老鸨,故意饿了锁在屋子里的女人几日后,总算让人过去瞧瞧了。 这一瞧可不好,屋子里空无一人,哪里还有什么女人的踪影? 老鸨得到消息,吓了一跳。 要知道她的醉香楼可是出了名的插翅难逃,里里外外都是她养的护卫打手,区区一个娇弱女子怎么可能逃的出去? 更不要说,锁着那女人的屋子又在醉香楼的最里面,想从这里逃出生天必须要经过至少三批打手的巡视,这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 老鸨慌慌张张去瞧了瞧,发现真的没人。 一想到自己那两百两银子打了水漂,她顿时气得哇哇大叫。 还没有人敢这样戏耍她,那可是足足两百两雪花银啊! 老鸨立马驱车找到了元香与赖大平。 这二人早已不在庄子上。 手里拿着这么一大笔巨款,赖大平真是不知如何花销才好,在元香的指点下,这几日当真是过得快活如皇帝,前所未有地体验了一把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可惜,逍遥快活容易买,银子花了再赚就难了。 短短几日,这笔银子就花的差不多了。 赖大平偶尔想起还觉得暗暗心惊,可架不住元香在耳边软言细语,说些什么以后再卖几个丫头给老鸨,还愁银子不够使的吗? 他只觉得身边的女人吹气如兰,身子又娇软温热,当即就酥麻了一半,哪里还顾得上良心二字,顿觉元香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财神爷,搂着她好一阵亲昵。 这二人正在茶铺的包厢内各种甜蜜时,忽儿大门被猛地推开,只见老鸨单手叉腰,满脸火气:“给我把她们俩捆上带走!” 元香大惊失色:“妈妈,您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姑奶奶我做了一辈子买卖,没想到今天却在你们俩这臭水沟里翻了船,骗了老娘的银子,还想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我呸!做你他姥姥的春秋大梦吧!”老鸨还未曾这样被人耍过,气得一张脸煞白,胭脂都挡不住她的愤怒。 “一定是哪里有了误会,您说出来呀!” 元香见到老鸨身边那些打手,其实心底已经怕得不行。 与赖大平不同,她是出身醉香楼的,最是明白老鸨的手段和狠辣。 若是老鸨今天执意要动手,无论她还是赖大平都讨不了好,一顿皮肉之苦是免不掉的。 老鸨冷笑连连:“你还在这儿跟我装呢?我且问你,前几日你们卖给我的那个女人呢?” “女、女人?” “就是这汉子的婆娘,清清白白的良家女,秀丽漂亮还一身雪白皮肤的那一个,你们俩用她换了两百两银子,那钱都是老娘兜里出的,现在女人不见了,我不问你们要问谁要呀?” 老鸨眯起眼睛,像极了阎罗殿里的恶鬼,吓得两人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 第305章 “妈妈明鉴,那女人不是被您带走了嘛?我与大平不知情啊。” “狗屁!你们想玩这把戏玩到我的头上来了?不知从哪儿寻了个有本事有功夫的女人跟你们一道做戏,骗了老娘的银子!我今日倒要瞧瞧,是你们的胆子大,还是老娘的手段狠,给我带走!” 老鸨再也懒得跟他们俩废话,直接把人带走了。 一地凌乱,满街哭嚎,引来了好多围观的老百姓。 见老鸨这般跋扈,倒是有人问上两句,谁知她瞪起眼睛:“这是从我们醉香楼里偷了钱跑出去的姑娘,你们也要管?” 都是平头百姓,谁愿意沾惹这样的官司。 况且,醉香楼是什么地方……大家心知肚明。 老鸨既然敢当街抓人,就必定有她的底气谁会为了一个妓女出头?有脑子的都不干这事儿。 至于赖大平嘛…… 他哪里见过这阵仗,打手过来捉他时,他竟然吓得尿了裤子,被人家一巴掌扇晕了,直接拖到了马车后头挂着。 老鸨嫌他脏,连车里面都不让他上,就这么把人带进了醉香楼。 谁也没有注意到,街边有一辆不起眼的枣红缎顶的马车,前头两匹拉车的马匹养得是膘肥体壮,油光皮滑。 一只素手掀起窗帘一角,一双冷津津的眸子看过去,这张脸白净素冷,竟是南歌。 南歌一直看着老鸨他们远去,才放下帘子。 丹娘坐在一旁的软垫上用着香软的榧子糕,只觉得入口绵密甜腻,别有一番滋味。 见南歌一直没吭声,她抬眼笑问:“心疼了?” 南歌摇摇头:“我只恨不能看到这两个人死在我眼前!竟是便宜他们了……” “放心吧,进了那种地方,他们俩活不下来的。” 丹娘吃完了一块糕,拍拍掌心,又用了一口茶压一压。 南歌抬眼,满是泪光。 她冲着丹娘深深拜倒:“多谢主子救我一命,若是没有您出手,如今我恐怕……已经深陷那肮脏之地,无法翻身。日后,我就是您身边的一条狗,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无二话。” 丹娘差点被这口茶给呛着。 她满头黑线。 救了这姑娘,她可不是为了身边多一条狗啊。 而且,她也没把人当狗。 “行了,别说这些话了,你是人,是人明白吗?好好的人就该每日好好劳作,别动不动就牛啊马啊狗啊的……”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搞了个养殖场呢,真的是…… 南歌木木地抬眼:“大奶奶……” “也别哭,我这人最不爱看别人哭哭啼啼的了,你还活着,还活得这般好,做什么不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丹娘说着,看了一眼窗帘那边,“你不想看看那两个人最后的结局吗?” 眼前的女人吃惊地瞪大眼眸:“我、我可以吗?” 那辆马车停在了醉香楼的门口。 赖大平和元香被扭送了进去。 两人各自被关了起来,迎接他们的是同样的一顿毒打,真是打得嗷嗷叫,赖大平哭爹喊娘,可惜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窗外,丹娘带着南歌坐在对面的屋顶上,欣赏了这一段。 南歌不是新芽和尔雅,知道丹娘这一身的本事,刚刚她被自家大奶奶带着飞檐走壁时,吓得小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如今坐在这儿看到赖大平被打成这样,她还以为自个儿在做梦。 “大奶奶……您掐我一把,我看看我疼不疼,我怎么还看见赖大平被打得这么惨了呢?” 第306章 丹娘:…… 然后她狠狠掐了南歌一把。 好疼…… 南歌揉着手臂,嘴角的笑容却停不下来:“打死他!弄死他!” 赖大平所在的那间屋子的窗户刚好开着,她们俩能看得清清楚楚。 再加上已然暮色时分,两人又都穿着深色的衣服,被一片夜幕笼罩着,反而看不清楚。可屋子里却亮着油灯,赖大平被抽得血肉模糊的模样,南歌看得明明白白。 她不由地捏紧掌心,紧绷的嘴角开始慢慢上扬。 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痛快的了。 当初她快被赖大平打死时,心中也想过,若是能让这人也体会到自己的痛楚,那该多好? 如今这个愿望竟然真的实现了。 老鸨折磨人的手段非同一般,又岂是赖大平这个乡下汉子能比得上的,鞭子抽完了就上盐水,一遍遍地擦过赖大平的伤口,满是鲜血,疼得他一阵阵惨叫。 其实他的嗓子早就喊哑了,这会儿只能呜咽不止,怎么求饶都没用,老鸨非要他把那两百两银子交出来。 可他浑身上下只剩下五两银子,哪里够? 老鸨火气冲天,自然要拿他们俩来出气,这一下狠揍非同小可,只听到两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哭嚎哀求声,一阵阵没个停歇。 终于等到外头要开门接客了,老鸨怕这儿的动静影响到前头,这才暂时作罢。 她命人把这两个牢牢看住,这回还特地留下了两个看守。 里面的人被打得奄奄一息,站起来都困难,但老鸨就是不放心,她绝不容许跟上次一样的错误再一次发生。 南歌长舒一口气:“痛快。” “想不想去跟他说两句话?”丹娘问。 南歌惊愕:“说什么?” “现在他们一定认为你死了,或是逃出去了,可明面上你已经被他们拐走,若是现在你出现在他眼前,他一定会恨极了。”丹娘微微一笑,“你不想看看他是个什么表情吗?” 南歌愣住几秒,很快心动了。 “可……门外有看守。” “这个简单。” 丹娘微微一笑。 她们又等了一会儿,等到看守去另外一个屋子吃饭,把这边的院子锁起来时,丹娘就领着南歌来到赖大平的面前。 赖大平像个血葫芦似的躺在地上,喘着气。 南歌冷冷看着他。 赖大平总算意识到身边多了什么人,吓得他赶紧哀嚎求饶:“求求姑奶奶了,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女人去哪儿了……我是真的把她卖给你们了,那个贱货自己乱跑,真的不关我事啊。” 南歌忍无可忍,上前狠狠踹了他一脚:“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我是谁!” 赖大平看过去,整个人仿佛被电流击中:“你、你……” “你想逼良为娼,想拿着卖我的钱逍遥舒坦地过日子,凭什么呀?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南歌字字句句地说,声音冰冷至极。 “贱货,都是因为你老子才——啊!!” 南歌又是狠狠一脚,这一回踹在了赖大平的胯下:“狗男人!让你打我,让你害得我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你如今也尝到被人毒打的滋味了吧?哈哈,报应!” “清茶,你个小婊子……”他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嘴里还在不干不净。 “这世上,已经没有清茶了。”南歌冷冷笑道,“赖大平,你要好好记住,清茶已经被你卖到妓院里,生死不明,知道了吗?” 躺在地上的男人瞪大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 南歌拿起墙上的那支短鞭狠狠抽花了赖大平的脸。 第307章 丹娘看着,没做声。 终于等她发泄完,她才缓缓松开手:“大奶奶,咱们走吧……” “真的可以了?”丹娘问。 “嗯。”她快速抹了一把脸,“回去吧。” 马车吱吱呀呀的响着,一路缓缓归矣。 南歌面无表情地坐着,忽儿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簌簌落下,一开始还是无声的哭泣,很快她就忍不住一阵嚎啕放纵。 丹娘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南歌紧紧抱着她:“大奶奶!!” 一场痛哭之后,南歌彻底放下了。 抹去脸上的泪痕,她回到后面的厢房。 可巧尔雅捧着一只托盘进来,将两碟子菜摆在桌子上,分别是鲜炒嫩菜心,椒盐鹌鹑蛋。 见南歌回来了,尔雅笑道:“大奶奶带着你去哪儿玩去了,这早晚才回来,刚巧赶上晚饭。” 南歌已经洗了脸,换好衣服:“也没去哪儿,不过是去了断了一些事情罢了。” 顿了顿,她说:“大奶奶那屋可有人伺候?” “放心吧,新芽书萱在呢,大奶奶和老太太一道用饭,都在照春辉呢。咱们赶紧吃完了还要上夜,前头事情多着呢。” “好。”南歌点点头,赶紧坐下用饭。 丹娘也累了一日了,用罢了饭就早早歇下了。 没过几日,她就在大街上看见了血肉模糊的赖大平和元香,两人都快没气了,被路人报到了官府,一通调查后得出了结论——这就是染了花柳病的两个人,从醉香楼里出来的。 这赖大平还把自己的婆娘给卖去了妓院,至今下落不明。 那醉香楼的老鸨也因此赔了一大笔银子,原先嚣张的气焰也消停了不少。 丹娘的马车就从那两人身边经过,南歌连一眼都没看他们,心如止水。没过多少日子,庄子上传来消息,说赖大平得了花柳病,无钱医治,已经病死了。 花柳病这东西谁都不愿沾手,庄子上大部分都是本分老实的农户,最看不起赖大平这样好吃懒做的汉子,见他这般下场,便口口相传,把他当了个典型的反面例子。 最后,还是庄户上的管事命人一把火烧了,然后再把一处屋子推平。 自此庄户上再无赖大平。 人人都道,赖大平卖了发妻,天理难容,合该死得这般惨。 日头渐渐凉了一些,丹娘歪在榻上正在吃一碗牛乳冻,这是她新教给冯妈妈的做法,确实浓香爽口,清凉甜滑,她一口就爱上了,还让人特地送了两份给丁氏。 丁氏很是懂丹娘的意思,又派了人回礼,送的就是丹娘最爱的糕点。 这姑嫂二人一来一往倒是亲密得很。 可另外一边的文家就闹翻了天。 “和离?”文大人倒抽一口凉气,“你是如何与你岳母说的,怎么扯到和离了?” 憋了几日的文二实在是找不到应对的法子,至少与父亲一五一十地说了。没想到刚一开口,就得到父亲这样的回应,他当即心里更慌了。 将那一日在马家遭遇的种种说了一遍,文二嘟囔着:“儿子还是觉得秀兰最好,若是她愿给母亲赔个不是,这日子不是照旧过下去吗?” “荒唐!”文大人算是明白事情的关键出在哪儿了,“这件事原就是你母亲不对在先,人家憋着一口气到她生辰那日发作,你道是为何?都这样了,还想着让你媳妇去给她赔不是?” 文大人为官多年,虽然品级不如那些平步青云的富贵人才,但他也有自己的一套生存之道,这么多年他能安安稳稳在这个位置上坐着,还稳中有升,就已经很知足了。 第308章 他最大的领悟就是一句话:家和万事兴。 只有家中后院平稳,他在前头才能一门心思地搞好工作。 这么多年了,他都是这么做的。 当初小儿子说钟意马知州家的闺女,他也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原因无他,只因他了解马知州的性子,与对方很是投契,再加上两家知根知底,门当户对,这般结了亲定能和和美美。 到时自己再帮一把,岳家再给一点扶持,这小儿子的日子不要太好过,没曾想居然闹成了今天这样。 再看看文二这点事情办得,简直糟心。 这会儿文大人都没心情骂他了。 骂了有什么用呢,对方不开窍呀! 深吸几口气,他终于有了个决断:“此事你莫要管了,回头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文二松了口气,这么个烂摊子总算丢出去了,老爹愿意接手那再好不过。 他赶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全凭父亲做主。” 文大人当晚回到屋内,就对躺在榻上的文太太道:“今儿我已问过大夫,说你的身子已无大碍。” 文太太一惊,嘴硬得很:“老爷这话说得,好像是我故意装病似的……” “你没有吗?”他似笑非笑,冷眼如电,看得文太太一阵心虚。 她垂下眼睑:“老爷这是要打定主意偏心了,我不如二房家的讨你欢心,哼……原是老二家的惯会卖乖讨好。” “确实。”文大人竟然也不在意文太太这话里另有所指,大大咧咧地承认了,“你瞧瞧老二家的平日如何侍奉你这个婆母的,当初你又是如何对我母亲的,对比一下你确实远远不如。” “老爷……”文太太惊呆了,瞪大眼睛。 “是以,今日我来是告诉你一件事,前些日子我已写了书信回老家,父亲的回信方才拿到,他们的意思是你嫁入文家这么多年多有不敬不孝,待你身子好了之后,与你一封休书,断绝了你我两家的缘分吧。” “啊?!”她这下彻底慌了神,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老爷这是什么意思,为了儿媳妇要休了我不成?!” “不是为了儿媳妇,而是这些日子你上蹿下跳,哪有一点身为长辈该有的样子,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外头是怎么说我们家的,你这般刻薄心狠,还差点害死了孙女,留你就是个祸害!” 文大人怒道,将桌案拍得咣咣响。 他满脸铁青,眉宇间的冷酷坚定看得文太太心底一阵发寒。 她终于意识到,丈夫是认真的,与之前吓唬她不一样…… 这一次若是由公婆出面,告她不孝,她真是到哪儿都没法叫屈,只因过往这些年,她也确实没怎么好好尽孝,全顾着自己享受了。 文大人厌恶地看着这个发妻,又是心疼又是恨其不争。 夫妻将近二十载,他太清楚这个女人心中所想了。 不就是觉着自己为文家添了两个男丁吗? 母凭子贵,再怎么着文家都不会休了她,待到两个儿子羽翼丰满后,她自然有过不完的好日子。 “你若是身子还不爽,明日我便请葛老太医过府瞧瞧。”他冷冰冰地留下这一句,拂袖而去。 文太太跪在地上,急着去抓丈夫的衣角,却扑了个空。 绝望之下,她扑倒在门口大哭出声。 原本她还想寻死觅活,好逼得文大人放弃休妻的念头,谁知做丈夫的对她了如指掌,他前脚刚离开,后脚就进来了四个婆子,都是文太太不认识的生面孔。 第309章 她们手脚利落地将屋子里一切能伤到她的东西全都收走,连一只茶杯都没给她留。 一个面容丑陋,说话利落的婆子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大太太若是要什么只管叫一声,我们几个就在屋外廊下候着。” 末了,对方还添了一句,“这也是老爷的意思。” 文太太闻言,差点没晕倒。 就这样,文太太被变相的软禁起来,只等着那一封从老家寄来的休书到了,她便要被赶出家门。 这种等待的感觉宛如凌迟,重压之下,没两日文太太就举白旗投降了。 文家两个儿子闻言也慌成一团,连着一起去求父亲开恩。 尤其是文二,这会儿终于悔不当初。 早知父亲是这个意思,他当时索性就劝母亲去给秀兰赔个不是,又何必闹到这个地步呢? 就这样折腾了两三日,文大人还是没松口。 这一次,他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任谁来说话都不管用。 车马虽远,也终有抵达的一日。 来自老家的休书终于到了。 那一天,文大人将那封书信摆在祠堂内,召集全家一道过来,大家跪在祖宗牌位跟前,文太太抖得像风中落叶,偌大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好似一个骨架灯笼,她惊恐万分地盯着那封书信,眼底都是绝望。 文大人照旧上香磕头,缓缓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日我文家家门不幸,不肖子孙管不好自家妇人,害家族门楣蒙羞……” 话还没说完,文太太大哭着跪行到丈夫身边,哭嚎不断:“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看在夫妻多年的份上,我为文家也生儿育女这么多年,我若是被休了,还怎么活得下去?” 她哭得绝望,很快泪痕就布满脸颊。 “我这就去给老二家的赔不是,给亲家赔不是去,求你别休了我!!” 到这一刻,文太太才彻底清楚,丈夫不是跟她闹着玩的。 她的倔强傲慢只会害了自己。 文大人看都不看她,只道:“跪好,我要你当着祖宗的面说清楚,若是不想被休,日后预备怎么做?” “我、我一定安守本分,一定做个好婆婆。”她内心不甘到了极点,可也惧怕到了极点。 “不指望你做个好婆婆了,只需你安分守己,别再闹出这样的幺蛾子。给你两日功夫,好好整顿一下,去亲家登门致歉;还有,待这桩事了结了,两个儿子都自立门户,分家过吧。” 文大人的话也吓了大儿子儿媳一跳。 他们飞快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后怕。 如今他们的日子过得逍遥,一是因为靠着家里,一应开支都走公中,不需自己掏腰包;二是文太太偏心,时常补贴,光是每个季度的饮用开销,大儿媳妇就能从婆母这里拿到少说百十两的银子。 若是自立门户,他们的日子自然能过得下去,可要想跟如今这般滋润富足怕是不能了。 想到这儿,大儿媳脸色阴沉,死死咬着下唇。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撺掇婆母闹这一场。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文大人简单交代了一句,回眸冷冷看着妻子:“你可听清楚了?” 文太太拿帕子捂脸,频频点头:“清楚了……” “我会一直盯着你,待到这件事你办得让我满意,休书我便会烧掉,若是你还想从中闹什么鬼把戏,就不要怪我不念多年夫妻情分。” 文大人冷冷警告。 第310章 她除了哭,已经说不出话来。 一屋子人大气都不敢出,直到文大人拜完祖宗拿着那封休书离开,他们才松了口气。 赶紧将已经软瘫在地上的文太太扶起来,一行人走出祠堂大门,外头的婆子妈妈们都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文太太送回房间。 文太太在床上躺了两日,就再也躺不下去了。 她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又惹得丈夫不快,赶紧收拾了一马车礼物,提前递了拜帖,朝着马家奔去。 两家到底还是亲家,马家又收了人家的拜帖,于情于理都不会将文太太拒之门外。 只是迎进门后,马夫人冷着一张脸,马秀兰也避而不见,倒让文太太很是尴尬,一时间连话题都找不到。 马夫人有呷了一口茶,缓缓问:“文太太此番前来,可是为了两个孩子和离之事?这件事我已与我们家老爷商议过,秀兰的嫁妆一分不少,全部带回——” 话还没说完,文太太就急了:“瞧亲家母说的是什么话,之前是我被猪油蒙了心,害得这么好的媳妇寒了心,是我的不是,亲家母快别说和离的事儿了,没的伤了感情。” “感情?”马夫人冷笑两声,“我儿病好之后,便回府居住了,你们府上可没人来问一句,这会子说感情了?” “是我的不是,还有我那小儿子。亲家母……我真的知错了,原先也不知怎么的,瞧着他们小两口过得好,我就想刁难刁难,我真是该打,谁家父母见孩子们过得好还如我这般的,在家中时,我们家老爷已经敲打训斥过我了。” 文太太急得眼眶泛红,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 见她这般可怜,又态度主动,马夫人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了。 深吸一口气,马夫人叹道,“都是做人娘亲的,孩子受委屈,我这个做娘的如何不心疼?若不是万不得已,谁又愿意自家的女儿和离呢?” 文太太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这样吧,秀兰确实已被伤透了心,你再等等几日,这几日我好好劝劝她。” 有了马夫人这句话,文太太终于放心了一半。 两人又说了好些话,直到一个时辰过后,文太太才离开。 邹妈妈进来,拿了个单子交于马夫人:“这是方才文家送来的礼,我瞧了一眼,都是好东西,这一次……文家怕是真心的。” 马夫人冷笑:“能不真心吗?闹到这个地步,她都快被休了,再不真心怕是再无一点立锥之地。丑话说到这儿,横竖与我们不相干,若是她被休,她所出的两个儿子自然也要被牵连,到时我家再提出和离,那文二半辈子也毁了。” “太太高见。”邹妈妈赞道。 “哎,说到底,还是文家老爷有本事。”马夫人缓了口气,“把这些东西都送去秀兰屋里。” “是。” 很快,马秀兰也知道婆婆来过了。 一场大仗之后,她获得了最终胜利,只是这胜利得好像有些寡淡,平静之后浮上心头的却是淡淡的怅然。 “儿啊,不是娘让你忍,而是已到这个地步,咱们家再不下台阶,怕就是要与文家结仇了。” 马夫人耐心地劝着。 马秀兰苦笑着摇摇头,耳边的一支素钗垂下一小缕的流苏轻轻晃悠,衬得她越发娇弱秀丽。 “娘,我岂是那般不懂事的?您就放心吧……” “还有件事,你公公已经与他们说了,兄弟两个一道分家,以后就不用担心她再借机生事。” 第311章 这真是个好消息,听得马秀兰眼前一亮,脸上的喜悦总算多了一些。 “日后我只管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娘,您放心,她总归是我婆婆,该做的我会做好的,断不会让她抓住把柄嚼舌根!” 她神色坚定,语气凿凿。 “好孩子,你明白就好。”马夫人怜爱地替女儿理了理鬓角。 “这是方才文家送来的礼?”马秀兰看了一眼堆满了桌子的东西,起身过去翻看起来。 很快,她从中选了好几样摆在一旁,“待会儿我亲去嫂嫂那儿一趟,这些个礼物就送与嫂嫂。” 马夫人赞同地轻轻颔首。 女儿到底长大了。 第二日,丹娘应马夫人邀请,再一次送了一车蔬果过来。 马夫人也没跟她客气,一尊白玉送子观音像摆在她眼前,让见惯了好东西的丹娘两眼放光。 “这可是前朝留下来的好东西呢,统共三尊,一尊我留给我们家儿媳妇了,一尊给秀兰带去婆家,这一尊刚好给你。” 马夫人盈盈笑着。 丹娘眼明心亮,很清楚马夫人的意思。 她成婚两年有余,至今尚未有身孕,古代人说话送祝福都是这么温婉含蓄,要是现代催生也能这样有诚意,她相信很多年轻人也不会这么反感,看看这尊玉像,通体洁白莹润,造型优雅大方,制工更是精巧绝伦,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笑着收下:“多谢夫人疼我,可巧刚成熟了一批蜜梨,我也给您送来了。” 正是夏末秋初的季节,吃些这个倒是应季。 丹娘又说:“还有几盅陈皮蜜梨羹,您也尝尝鲜。” 她一共带了好几份,足够马家主子们分的了。 “秀兰也在呢,要不,你帮我送给她,你们俩年纪相仿,也好说说话,就烦劳你替我那闺女开解开解。” 丹娘笑呵呵:“好说好说。” 她什么时候会开解别人了,她怎么不知道? 马秀兰的屋子里焚着淡淡的熏香,当真雅致,丹娘自己就没这么多规矩,她的屋子常年开着窗,只有外面飘进来的花香果香,与人家马秀兰比起来,她真是过得太田园了。 见她来了,马秀兰起身见礼。 丹娘有样学样,也福了福,那身姿利落,全无半点婉约,但看在马秀兰眼中反而更添飒爽英姿。 “你尝尝看,这是我命人做的陈皮蜜梨羹,滋味不错的。”一坐下来,她就开始自夸。 马秀兰很给面子地尝了一口。 她微微惊讶:“确实不错。” 蜜梨清甜,陈皮微酸,两者完美结合后吃得人口齿留香,清热生津,胃口大开。 “听说你要回文家了。”丹娘歪着脸笑道,“恭喜你呀。” 马秀兰当即苦笑:“喜从何来呢?不过是大闹了一场又回到原处罢了,这番折腾……伤得却是夫妻情分,我也无可奈何。” “总比之前强些了吧?”丹娘道,“凡事都要往好处看嘛,你还年轻,夫妻情分日后还能在慢慢修复,总归从今往后你的小日子要顺遂起来了,自家单门别院的过,不比与那赖皮婆婆住一块强吗?” 马秀兰原本还有些郁郁,听她这般说,忍俊不禁。 扑哧一声笑出来后,又赶紧敛起嘴角,警惕地看了看门外,马秀兰这才松了口气:“你呀,真真是个小傻子,什么话都能这般口无遮拦地说吗?” 马秀兰这话里全然听不出半点责怪和羞辱,反而是浓浓的无奈和笑意,“也就是在屋子里了,换了旁人,你可不能这样说了。” 第312章 “我也不会与那旁人乱说话呀,没的说你婆婆干嘛?”丹娘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好茶。” 见她这样,马秀兰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那一日寿宴上大闹,她与丹娘视线交汇,瞬间明白这位沈大奶奶将她的设计都看在眼里,且看得清清楚楚。 当日她还有过忐忑,担心丹娘到处乱说。 可这段时日过来,外头一点风声都没有,可见丹娘其人嘴巴很严,为人也识趣,说她是傻子,马秀兰可半点不信。 马秀兰又忍不住去问母亲。 马夫人却笑道:“大智若愚,那沈大奶奶当得起这四个字,你且安心吧,她必不会乱说的。” 果真如此,丹娘不但没说,还替她保守了秘密。 这才是马秀兰今日与丹娘特别亲密的原因。 丹娘也不是刁难人的性子,马秀兰原是个最活泼利落的人,放下心结的二人聊了一会儿,竟觉得颇为投契。 临别时,马秀兰又给丹娘塞了好多礼物。 “你若是闲来无事就只管来逛逛,寻我说话解闷,我在云州城里也没几个手帕交,如今与你聊得来,我反倒觉得甚好。” 马秀兰欢喜道。 丹娘瞅了一眼几乎堆了半个马车的礼物,实在是拉不下脸拒绝。 有道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她这又吃又拿的,怎好说不愿与人家结交这样的话呢,当即表态,说日后定然常来常往。 马家的事情暂且搁下,丹娘乘着马车回到了府内。 刚巧一封来自圣京的家书到了。 丹娘看过后,眉间凝紧,步伐匆匆直奔照春辉。 “这么说来……沈家这位大小姐就要成亲了,你作为长嫂确实不该缺席,沈家派人送了书信过来,也就是这个意思。”老太太手持佛珠手串,身着古铜色福寿花纹的比甲,盘坐在榻上。 身边一扇窗大开着,外头徐徐送风入户,好一阵清爽惬意。 临湖微动,波光粼粼,水声与风声纠缠在一起,倒显得格外恬淡,这也是老太太最爱的景致。 她说完看着坐在身边的小孙女,见她面容娇艳,丽色无双,白净的脸庞仿佛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在阳光下看起来吹弹可破,端是万里挑一的美人模样。 老太太心中喜欢,便牵着她的小手道:“该去还是要去,你也从未去过圣京城,就当是见见世面了。” “上回刚去了方朝,这会子又要去圣京,外头不太平,我不想离开您太久嘛。”丹娘撒着娇。 不知何时起,她早就将照顾祖母当成了自己的主要任务。 一想到要去圣京,还要去参加不讨人喜欢的小姑子的婚礼,她就一阵头大。 “你给我去!”老太太正色道,“都多大的人了,这些人情往来还需我教你了?若是旁支的表情那也就罢了,可你是人家嫡亲的长嫂,你如何能推脱?你婆婆忘了你就算了,如今人家巴巴地从圣京送了书信过来,你若不去,就是你的不是了。” 丹娘被训得耳朵发麻,只好妥协:“我晓得啦,您别生气嘛。” 没法子,她只好整顿行装,准备北上。 出发之前,她特地又请了葛老太医过来给老太太诊脉。 经过一段时日的服药治疗,老太太体内的余毒已经清除了不少,就连葛老太医也连连称奇,说像老太太这般康复得如此之快,实属难得。 得知老太太身子康健,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丹娘松了口气。 第313章 安顿好府里的一切,丹娘于五日后再次出门。 这一回,是前往繁华的圣京城。 如今在圣京已然安稳扎根的宋家一家,日子却过得不怎么如意。 叛军之乱牵累甚广,哪怕没有被直接牵扯其中,宋恪松的晋升之路也被困死了一半,家中那一对双生子倒是刚完婚,只是在仕途上并非一帆风顺,倒让他这个做老子的更是头大。 竹砚竹砾两兄弟分别娶了芮家的嫡出二小姐和安国候的小女儿,这两桩婚事同一日办,十里红妆铺满长街,那一日宋家抬进了两个新娘子,当真是喜上加喜,一时间风头无两。 过门后,芮氏性子爽利果断,金氏温柔贤淑,一对妯娌相处起来倒也和睦,处处都透着和气。 原本,赵氏是很开心的。 家里除了妾室之外,又多了两个可以拿捏命令的人,而且又都是她的儿媳妇,她也好摆一摆做婆婆的谱。 谁料,芮氏与金氏不谋而合,两个儿媳妇从不脸红生气,每日早早就给婆婆站规矩,无论赵氏如何挑刺,她们俩都始终笑盈盈地面带谦和。 几番回合下来,赵氏没招了,反而让宋恪松知道了,连连骂她刻薄自私,毫不宽厚。 宋恪松乃一家之主,他亲自给赵氏选了两顶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就连赵氏都不能反驳,终于安分了。 这一日,杳娘回娘家。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这约莫是她生产之前最后一次回娘家。 是以她准备了一天井的话跟母亲说。 丫鬟们跟在杳娘身后伺候着,明杏给她细细揉捏着发酸的后腰,杳娘强忍住犯困,眯起眼眸劝道:“娘,不是我说您,您这也太过了。” “连你都要帮那两个说话出气?”赵氏不解,“我身为婆母,要她们俩做点事情都不成?还要你们一个两个地来说道?” “娘!婆婆为难媳妇自古有之,可咱们家起复不易,好不容易给竹砚竹砾寻了这么好的亲事,原就是想着能一荣俱荣呢,你倒好,人家闺女刚进门就要给你没日没夜地站规矩。” 杳娘边说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又饮了一口丫鬟送来的茶,方才又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家都有眼睛看得到,您又何必拿这番说辞糊弄人?您不就是怕儿媳妇门第太高,您拿捏不住嘛?” 赵氏的心思一下子被大女儿说中,顿时支支吾吾,没话了。 见赵氏这般,杳娘又是心疼又是恨她不争气。 “您也不想想,且不说那芮家,就说安国候……这些日子圣上待他们家多有抚恤,光是他们家的小儿子前些日子就入了太常,要知道这位置原先也不是给他们家的,是皇上亲自下了口谕,是什么意思您可明白?” 杳娘重重将茶盏搁下,“这就是说上头打算重用安国候呢,他们家的小儿子便是我这三弟妹的嫡亲弟弟。” 赵氏被说得头皮发麻,嘴里发苦,一句话都接不上。 “如今叛军之乱刚灭,朝内朝外都忙着顾全自身,此时能有人与咱们家站在一块,岂不是好事?您就消停一些吧,没的又惹了爹爹不开心,反倒让别的院里的人占了便宜去。” 杳娘这话给赵氏提了个醒。 那方氏到现在还未消停,前些日子还撺掇宋恪松,要把那宋竹砷接回圣京来。 如今在圣京的几个儿女里,除了老五宋竹矽,其他都是她所出之子女,倒是不必担心他们会将老太太离世的事情说出去,至于一个庶出的宋竹矽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他的姨娘孙氏本就是赵氏的陪房,身家性命都在主母手中捏着,根本不敢造次。 第314章 可那宋竹砷就不一样了…… 赵氏想到这儿,恨恨道:“哼,方氏那贱人,都这把年纪了,还这般闹腾,上蹿下跳的也不嫌丢人!圣京是什么地方,岂容她撒野?想把老六接回来,门都没有。” 杳娘闻言,又想劝两句,但看到母亲脸色不渝,她只好硬生生忍下。 罢了罢了,慢慢来吧。 总归那老六回不回来也与杳娘没什么干系。 先把自家的火给灭了再说。 “那方氏算什么,不过是个妾室,您要抓就抓要紧的,管这些个闲事作甚?”杳娘轻叹,“娘,待我生产之后,怕是没空常常回来看您,您可别自己犯糊涂,若是有什么事,多跟竹砚竹砾他们商量,实在不行,再派人给我送信。” “晓得了……” 赵氏也知道嫁入侯门的大女儿早就今非昔比,是以女儿说什么,她应什么。 母女俩一番谈话后,恰巧宋恪松下衙回家了。 杳娘又与父亲好好说了几句。 这一拖沓便到了晚饭时间,外头有妈妈通传,紧接着门帘掀起,进来一位身段纤细,着青翠色寒烟薄衫的秀美妇人,这正是宋竹砚的妻子芮氏。 只见她轻柔地笑道:“难得大姑奶奶今日回来,不如就留下一道用饭,我与弟妹已经安排了饭菜,保管大姑奶奶满意。” 杳娘抬眼,只见眼前的年轻女子作妇人打扮,鸦羽如云的秀发盘起,发髻间只用几个玉质的珠花小簪子点缀,手腕上一边各一对翡翠镯子,衬得那肌肤越发润白细腻,再配上这一身的典雅低调,赵氏在她跟前被硬生生衬得像个暴发户家的主母,哪有半点金陵名门闺秀的气质? 就连她自己的女儿都这般想了,何况丈夫? 宋恪松本就满意这两个儿媳,见状笑道:“还是你们有心了,便留下用饭吧。” 杳娘点点头。 开席了,两个儿媳左右忙碌,各司其职,一点不乱。 一个布菜,一个就盛汤,另有帕子茶碗等物件也是一样样安排上来,原先不算整肃的家庭氛围竟然在她们俩的带动下,显得颇为规矩,就连杳娘都忍不住暗暗赞叹。 这般严谨,即便是规矩甚多的侯府也不过如此了。 席间,杳娘给了赵氏一个眼神。 赵氏心领神会,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别忙了,坐下一道吃吧。” 芮氏和金氏同时停下手里的忙碌,一个笑道:“母亲心疼我们,可我们却不敢逾越。” 另一个也跟着羞涩:“伺候婆母用饭本就是儿媳分内之事。” 赵氏额头上冷汗都快下来了。 儿媳妇们越懂事越周到,宋恪松看她的眼神就越挑剔。 赵氏扛不住了:“让你们坐下吃就坐下吃,我们家不兴这些乱七八糟折腾人的规矩,以后都不要这样了,要么跟我们一起吃,要么你们回自己的小院里吃,简单便宜得多哩。” 宋恪松紧绷的嘴角终于松缓了一些。 “也是你们母亲心疼了,快别拘礼,既是一家人,哪里需要那般多的规矩。”他笑道。 杳娘也说:“是呀,弟妹们不坐下跟着一道吃,我反倒不自在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芮氏和金氏也不好继续坚持,一道入席用饭。 这一顿吃得众人都很开心,唯独赵氏。 酒足饭饱后,宋恪松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沈家大姑娘成亲的请帖已经送来了,沈家与我家既是姻亲,理应出席。” “丹娘那丫头不是说与我们断绝往来了嘛?还去什么去?”赵氏嘴皮子快,张口就来。 第315章 杳娘拦都拦不住。 果然,这话一出宋恪松刚刚还很愉悦的神色慢慢沉下来。 “当初也是我们考虑不周,丹娘那丫头年纪小,又蠢笨不懂事,要被单独留在云州自然心中有气,再加上……老太太过世,她会那般激动也是情有可原,说到底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 他声音冷了下来,“在圣京的这段日子,我也一直在反思,有道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何况她是宋家女,是我亲生女儿,如何能断绝得了这关系?你莫要任性了,该是拿出当家主母的样子来,好好备一份贺礼。难不成,你要回信给人家沈家,说你与丹娘已经断绝母女关系了?” “我……”赵氏哑然。 这信怎么回? 这不是硬生生给人家送一个大把柄吗? 赵氏的脑袋再不灵光,也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 思来想去没办法,她只好耷拉着眼皮:“我知道了,方才不过就是随口一说。” 杳娘忙劝:“是呀,爹爹,原先在云州时,娘亲待小七多好啊,既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沈家办喜事我们肯定要去。只是……到时候我怕是不方便,还要烦劳两位弟妹多多照拂了。” 芮氏金氏皆点头称好,一时间气氛和谐,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吃罢了饭,杳娘回了荣昌侯府。 芮氏和金氏张罗下人们收拾了屋子,芮氏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自己院内,迎面而来的是她奶母丛妈妈。 屋内的桌子上早已热着饭菜,丛妈妈心疼道:“怎这般晚,二爷还没回来呢,倒是让咱们姑娘又饿着肚子。” 芮氏轻笑:“妈妈莫急,我已经吃过了。” 丛妈妈咦了一声:“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芮氏:“可不是,到底还是这位大姑奶奶面子大,她一来呀,婆婆就开窍了。” 丛妈妈沉默一会儿,又是欣慰又是无奈地叹道:“若是能长久便好了。” 芮氏歪在榻上,另有一个贴身大丫鬟过来帮她轻轻捶着小腿。 这屋里都是她的陪嫁,说话也不必那般谨慎。 她轻笑:“怕是以后都能这样了,我瞧着今日婆母被公爹那么一说,应是不会再犯这毛病了。” “哎,虽说孝顺公婆天经地义,可这太太也……若是能好,其实宋家的日子倒也好过。”丛妈妈安抚道。 “可不是嘛,谁能想到叛军一来,整个朝野都震动了,瞧瞧如今圣京城里还有几家安稳的人家,咱们家竟也能算在其中。”芮氏无不感慨。 她可不是娇生惯养的金氏,还需要身边的婆子丫鬟哄着才能把戏做足。她进门前就打听过宋家的情况,赵氏的脾气秉性她样样拿捏在手里,也是她一进门就联合了弟妹金氏,这才有了这么一出好戏。 “是呀,只要二爷能有本事,日后挣下自己的家业,姑娘您的日子当然越来越好。” 丛妈妈爱怜地替芮氏擦了擦嘴角,又给她端了半碟子松仁奶油卷,“尝尝这个,虽说不饿了,吃一些解解馋也好。” 芮氏尝了一口,赞道:“还是妈妈您手艺最好。” “姑娘要是喜欢呀,老婆子我日日都给您做。” 另一处院子内,慧娘僵硬着嘴角从公婆的屋内出来,刚用过晚饭,她却像是没吃饱似的,满脸透着不快。 一直回到自己院内,她就命丫鬟关紧门窗,一人躲在屋子里差点又摔了一整套的茶盏。 “又是这个不对,那个不好的,这老婆子倒是挑剔,故意拿捏我的吧,真是存了心不让人好好过日子!!”慧娘狠狠一拍桌子,脚边是碎了一地的瓷片,还有升腾而起地雾气。 第316章 三奴进来了。 见状,她忍不住摇头:“大奶奶,不是我说您,您好歹也收敛着些,真当关上门来外头就不知道吗?您今儿打碎了一套茶盏,明儿又坏了个灯架子的,外头报给库房再支取新物件,太太那头还是要晓得的,哪里能瞒得住?” “死丫头,你也帮着人家说话?到底还是不是我的人了?” 慧娘一发起火来就对着三奴不是打就是掐,嘴里骂骂咧咧的毛病是半点没改,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三奴忍着疼,却不像从前那般一昧隐忍。 她一把按住慧娘的手,言辞切切:“主子,我的好奶奶,您就听我一句劝,自打我八岁起就跟在您身边伺候,旁人怎么看奴婢我不管,我只是想您好好的!上回子您不愿跟姑爷出门上任,这已落了下风,若是连公婆都伺候不好,待到几年后姑爷回来了,那金姨娘就算不曾生养,这些年的情分怕也是您比不上的。” “您就消停一点吧,好好把事情做好!再者,您若是还这般不懂事,就别怪奴婢我多事了,三奴就是拼着一条命不要,也要把您这边的糊涂账好好说给大姑奶奶和娘家的老爷太太知晓,叫他们评评理。” 慧娘闻言瞪起眼睛:“你敢!” “左右都是要受罪,不如换主子您清醒一些,往后日子也好过些,三奴当然敢。” 慧娘这下没辙了。 别看她平日里对三奴各种不好,可要真是离了这丫鬟,她还真跟没了主心骨似的,偌大的宅院里竟不知相信谁才好。 她咬着下唇,总算冷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三奴跪在慧娘身边:“好奶奶,您只要熬这么几年就成,待到姑爷回来,见您将公婆服侍周到,必然也会感激于您,到时候那金姨娘再好,也不过是个妾室,还能越得过您去?” 慧娘眼眸动了动:“可我……还是不愿这般忍气吞声,伺候他们倒也罢了,你是不晓得那一对老夫妻的难缠,对我各种不满。哼,不就是先前我插手了他的事儿嘛,嫌弃我了呗。” 三奴心道:我要是人家老两口,又宝贝又出息的儿子差点被你祸害了,我也要着急上火的……如今赶又赶不走,只能放在眼皮子底下添堵,给谁不膈应呢。 只是这话她不能说,只能继续安抚慧娘。 忽儿,慧娘眼珠子一转:“你听说了吗,年前传了的那些话,说咱们宋家女儿的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如今谁不说宋家女儿智勇双全?左右没人出来认,我也是宋家女儿,何不来了个张冠李戴?” 三奴一听,瞪大了眼睛。 “大奶奶,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不过是坊间传闻,若是能为我添上几分光彩,也是这人的幸运了,况且都这么久了还没人说出这个宋家女儿的身份来,那就是查无此人嘛。” 慧娘眼珠子一转,“时间上也好说,就说我年前去了一趟云州祭拜,还去了一趟祖宅,就这么定了。” 三奴心里慌成一团,却又一时半会找不到理由反驳。 慧娘有了新点子,正在兴头上,拿了些银子就让三奴去办这件事了。 山水迢迢,官道畅通。 日头一点点褪去炎热,早晚间透着些许凉意。 丹娘坐在马车里晃悠着,强忍着瞌睡,心底默默数着日子。 这一路累倒是不累,就是整日困在马车上真真难熬,比去一趟方朝还让人受不了。 第317章 这蚂蚁爬似的速度让丹娘内心煎熬无比,终于在她理智那根弦断了的前一天,他们抵达了圣京城。 城门外早就有收了书信过来接的管家。 双方对过了印章牌子,这位圣京城里的沈管家生的白胖脸皮,低眉顺眼,倒是一副和气的好模样,上前就在马车下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口中还热乎地说道:“给大奶奶请安,大奶奶这一路辛苦了。” 丹娘隔着薄薄的纱,只露出半片迤逦的侧影,声音恬淡慵懒,还有一种倦怠,反而让人听起来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她缓缓道:“到底是圣京里的人了,就连管事的都这么体面,太太他们可好?” “都好都好,咱们先上路把,这会儿还有两个时辰放才能到呢。” 听了沈管家的话,丹娘差点没晕过去。 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 她咬咬牙,忍!一定要忍住! 就这样从天色蒙蒙亮抵达城门口,一直到晌午,马车才停在沈府门外,尔雅帮丹娘理了理鬓发妆容,扶着她踩着小凳慢慢从马车上下来。 即便是丹娘这般身子,也觉得腿脚发软。 脚踩大地这样踏实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哭。 呜呜呜……她宁愿在田地里劳作三天三夜,也不想再这样坐马车了,一想到回去还要再来一次,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从角门进入,丹娘跟着领路的婆子们进了内宅。 一脚跨进屋内,只听里面有一个清脆如铃的声音在笑:“早就听闻你们大奶奶玉人一般的品貌,今儿倒是有眼福,可以见上一见了。” “瞧您说的哪儿的话,不过是小地方来的,不丢人现眼我就要烧高香了。”沈夫人柔声笑着,这俏皮话说得恰到好处,逗得众人痴痴直笑,也很大程度上取悦了对面那位满头珠翠的华服贵妇。 门口丫鬟通传:“大奶奶来了。” 闻言,屋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刚刚进门的这位年轻妇人的身上。 丹娘被看得头皮发麻,忽然有种林妹妹上身的错觉。 大约书中描写到这一段时,林妹妹就是这样的感受吧…… 被这么多人盯着,真是一步都不能错。 但丹娘可不是娇滴滴的林妹妹,她也没有接受过豪门规矩指点,一言一行皆具自己的风格。 瞧她身段盈盈往门口这么一站,一身烈焰般的朱红色硬生生将一屋子莺莺燕燕都压了下去。那双秋水浅浅的眸子亮如寒星,娇艳的唇瓣似笑非笑,乌发如云,雪肤如脂,当真绝艳天成,好一派明媚灼灼,灿若春华。 刚刚还在说话的妇人看直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笑道:“原是我见识少了,没成想你家的儿媳妇竟这般品貌,当真让人羡慕,你方才还那般客套,我还当真了。” 别的不说,就说生了这块好皮子,怕是连宫中的贵妃娘娘都比不上。 沈夫人也被惊到了,一时间情绪转不过来,笑容讪讪:“不过是些皮相功夫,比不得你们家女孩儿规矩懂事。” 丹娘上前见礼:“母亲,许久不见了,这两年可好?” 望着长大了不少的丹娘,沈夫人心中复杂感慨,柔声道:“还好,难为你惦记。” “倒不是我惦记,是寒天惦记。有道是出嫁从夫,丈夫惦记,我这做妻子的自然也惦记。” 丹娘的话噎得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这话……好像听着不太对呀。 第318章 但看看这沈大奶奶依旧一副笑语盈盈的模样,倒不像是故意揶揄。 沈夫人早就知道丹娘说话办事好像都比正常人少根筋,所以也习惯了。 “一样是惦记,你想着就好。” “前些日子给府里送的东西可收到了?母亲和妹妹可吃得惯?”丹娘又问。 “你送来的自然不会差,确实滋味独到,哪怕这圣京城里都买不到呢。你那妹妹就是被惯坏了,这些日子还总念叨着要吃呢。”沈夫人微微一笑。 一旁的沈迎安扫了一眼丹娘,倒也不像之前那般针锋相对了,只是面上总也做不出姑嫂亲热的神色来,只能憋着嘴角打了个不冷不热的招呼。 其实,长嫂远道而来为小姑子添妆送嫁。 这份心意到哪儿说都是该备受重视的,就沈迎安的态度已经算得上不欢迎了,沈夫人自然也意识到不妥,用眼神示意女儿,无奈的是沈迎安刚巧垂下眼睑,什么都没看到。 丹娘半点不生气,依然笑盈盈:“母亲,在府里这段日子我住哪儿?我还带了好些箱笼辎重来,得让丫鬟们早些打点收拾。” “不忙,等会儿便让人领你去,我们婆媳俩也好久没见面了,坐着一道吃茶说笑,我也领你见见咱们自家人。” “好。”丹娘应下。 这般爽朗的笑容很能感染人,沈夫人又如此看重,自然其他女眷也收起了轻视之心,与丹娘一一攀谈。 一聊起来大家才察觉,原来这位沈大奶奶竟是一位妙人。 她说话不会文绉绉,却妙语连珠,逗得众女眷笑声不断。 偏生这般逗趣又不显得她不稳重,仿佛这就是丹娘与生俱来的特质,这般憨傻没心机的模样倒让她们觉得轻松不少。 圣京城里遍地贵胄,谁家背后不拐着弯子连着盘根错节的势力呢,跟这些人打交道可要长一百个心眼子,时日长了自然让人觉得累。 丹娘这般的,反而更叫人亲切。 但很快,女眷们就意识到她们都想岔了。 一盏茶的时辰过去,外头的正屋里开始摆午饭了,虽说晚饭才是正式为丹娘接风洗尘的,但这午饭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去。 沈府内一片火红高挂,喜气洋洋,这些女眷本就是自家亲戚,大家三三两两地往正屋走,一路说笑不断。 沿着石板小路刚绕到左二院的那道门栏口,忽儿冲出来一个人,多亏了身边的嬷嬷婆子们反应快,几人联手将那人拦在了门外。 沈夫人大怒:“没规没矩的东西,这内院也是你能随随便便闯进来的?!今日我沈府宴客,若是让你冲撞了其他人,你这三两重的骨头赔得起吗?” 那人哭得满脸是泪,连连磕头:“太太明鉴,小人就是太委屈了……一时总也见不到太太您,小人的冤屈无处可诉啊!求太太一个恩典,放小的回云州吧!” 沈夫人只觉得太阳穴处突突直跳。 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身侧丹娘的声音幽幽传来。 “这是……先前在云州庄子上被我赶走的沈管事吗?你是叫——沈双春,对吧?”丹娘似笑非笑,那双眸子仿佛噙着寒冰,看那人一眼,都叫对方抖得如一片风中落叶。 沈双春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 “大、大奶奶……”他惊恐万分。 “想是之前我给你的教训还不够,让你敢在这样的场合里冒头。”说着,她轻叹一声,略带不赞同地看着沈夫人,“母亲就是太心善了,虽说这沈管事是我们沈家的老人了,但这般没有规矩,以下犯上,还差点冲撞了客人,这奴仆就留不得了。” 第319章 沈夫人有了台阶,面色和缓,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不过是惦记着他们一家子都为沈家吃苦卖命的,这才心软了些。” “母亲,丹娘虽蠢笨,也知道如今外头不太平,寻常百姓的日子可不好过,这沈双春借着沈府的照拂能吃得饱穿得暖,已然是万幸,他却还不知足。” 她说着摇摇头,“罢了,妹妹大喜之日在即,咱们家也不好动手处理这些刁奴,他既然要回云州,那就把他的身契一并给儿媳吧。待到妹妹出嫁之后,我返回云州之时,再把他一道带上,也省的叫母亲烦心了。” 沈双春惊呆了。 他说的返回云州,可不是继续在丹娘手里做事的意思。 他是想另找一处田园庄子养老,再以沈夫人的名义劳作耕地,过上先前那般不受约束又滋润的好日子。 要是落在这位沈大奶奶的手里,那他以后还怎么逍遥快活? 他慌了神:“太太饶命啊——” 话还没说完,丹娘就冲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静点,别逼我发火啊。” 瞬间,沈双春硬生生停住了,一双眼睛惊恐万分垂下。 这般威慑,甚至都没打杀教训,就将一个奴仆硬生生压住了。 眼波流转,丹娘轻笑着看向沈夫人:“太太,这样的刁奴怎还能留在府里,原先在云州时,他就仗着太太您的宠信在庄子上横行霸道,都快自立门户了。沈家如今在圣京安了家,您如何继续纵容这样的人。” 说着,她轻声叹道,“也罢,太太面软心慈,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吧。” “来人,把他拖下去先打上十板子,然后锁进柴房,每日派两班人看守,直到我启程回云州时,在把他一并带走。” 她的声音冰冷如霜,却偏有一股轻飘飘的感觉,看似没有半点温度,却吓得沈双春抖如糠筛。 “原是我不对,想着你到了圣京能学乖一点,是我想错了。” 丹娘微微一笑,“还愣着干什么?待下去吧。对了,我记得这沈双春来圣京时身边也跟了其他人的。” 一旁的婆子连忙道:“回大奶奶的话,确实有这么几个人。” “待会他挨板子的时候,把那些人也叫上,让他们好好看看,在主子家中这般没规矩,就是这样的下场。” “是……” 沈双春本就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如今被罚了打,还要让人看着,真是不杀人但绝对诛心。 丹娘挥挥手:“好了,都下去吧,别在诸位客人面前丢人现眼。” 沈双春还预备说什么,只见丹娘身边的尔雅眼明手快,直接将帕子塞进他嘴里,堵了个严严实实。 丹娘给了尔雅一个赞赏的目光。 再看看其他女眷,她们看她的眼神也变了。 半日下来,用了午饭又打点了箱笼,待到用完晚饭时,丹娘已经累得不行,这会儿她总算能体会到什么叫车旅劳顿了,真是累死个人。 新芽推门进来,手中还提着一盏烛火。 “大奶奶,那沈双春已经挨过板子了,眼下正在西边的柴房里锁着呢。” “都派了什么人看管?” “奶奶放心,是我们自己的人。” “那就好,一日两顿饭地供着,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屋子里,左右他也是个下人命,应当受得起这份罪。” 丹娘冷笑。 倒不是她心狠。 而是沈双春这人不给他点厉害,他总是想兴风作浪。 这就让丹娘很讨厌了。 再想想他之前在庄子上的所作所为,给他这使绊子是一点都不多,若是如今不在圣京沈府里,而是在庄子上,沈双春这一趟肯定要被打得奄奄一息。 第320章 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居然一点没学乖,也是让丹娘叹为观止的。 看样子有些人就是这样,撞了南墙都不知道悔改。 另外一边的院落里,沈迎安正在与母亲说话。 “大嫂子今日也……”沈迎安欲言又止。 她到底不是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女孩了,来圣京城这些日子,她早就学会了多想多看少说话,今日看见丹娘这般威势,她其实还是很羡慕的。 不知自己嫁去了杜家后,会否也能如丹娘这般雷厉风行,说管理就管理,说打板子就打板子,那通身的派头气势,当着那么多长辈客人的面依然不落下风。 “倒是我那一日看走了眼。”沈夫人轻笑。 过了一会儿,她又摇摇头,“也未必,那一日她敢装傻充愣地给谢侯夫人难堪,到底是个有胆色的。” 见母亲自言自语,沈迎安微微皱眉,撒娇道:“娘,您说什么呢,女儿跟您说话呢,您竟理都不理。” “好孩子,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无非是你大嫂子这般作派太过张扬,难免被人背后说闲话。” “难道不是吗?” “他人背后说什么,也管不到咱们家内院来,丹娘是你大嫂子,是在沈家的大奶奶,她管理自家下人天经地义。况且,前院是谁在守着,如何就能叫沈双春冲到咱们跟前来?” 沈夫人脸色沉了沉。 沈迎安说不出话来:“……是女儿先前派去的两个婆子,方才我已问过了,那两个婆子见家中宴客,就躲起来也弄了点小菜吃酒,结果喝醉了才犯了这事儿。” 说着,她咬着唇瓣,一阵不快,“女儿也查了,那些个酒菜就是沈双春安排的,想是故意灌醉了这婆子。” “哼,这也忒没用了,一顿酒菜就叫人诓骗了去,这样的人也能守着外院的门?”沈夫人冷笑,“回头你把这两个婆子发落了,学学你大嫂子,千万别手软。” “是……”沈迎安垂下眼睑,心中很不是滋味。 几年不见,当初那青涩稚嫩的新娘子已然出落成一朵盛放的花朵,浓烈娇艳,偏生烈焰如火,这般气势自当得起沈家大奶奶的名头。 沈迎安虽不服气,但想想先前人家送来的银子和吃食,她又熄了对比较劲的心思。 左右她都快出嫁了,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嫂子别什么苗头? 真正让沈迎安惊讶的是丹娘第二日的举动。 沈夫人有意锻炼丹娘,索性让她来张罗府里今日的大小事务,沈夫人也好腾出手来,一心扑在女儿出嫁的事情上。 原本以为丹娘还要收拾自己的东西,谁知她甩了本册子给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然后动身直接去了内院正堂。两个大丫鬟竟熟门熟路地打点起来,半点都不需主子在旁看着。 丹娘只身一人到了正堂,先看了账本,随后就点了脂粉采买和账房的人问话,不过寥寥数语,底下的人就被问出了端倪。 只见那年轻美貌的少妇高坐在一张红木花卉纹藤心圈椅之上,眉眼间都是冰雪之意,嘴角轻轻扬起,那笑容更是看得人心生惧怕。 “给你们半日功夫,这些账本理顺了再来回话,若是下午晌还是这般糊弄我,那就不能怪我责罚你们了,你们说呢?” 丹娘轻笑着。 那几人不由得冷汗津津,连忙称是,赶紧领了各自的差事下去办,待到下午时,那些人果然将事情办好了,一一呈现到丹娘面前。 第321章 她又一桩桩地过关后,才算了了这一日的麻烦。 几天下来,众人都知道,这位刚来的大奶奶可不像大小姐那般好糊弄,她那双眼睛一下子就能看出问题所在,说话也是绵里藏针,叫人防不胜防。 很快,沈府内务就被整理妥当。 沈夫人听完了管事回话,感慨道:“……到底是宋家,庶出女儿也这般出众。” 沈迎安是彻底没了脾气。 沈夫人让女儿跟在丹娘身边,在出嫁之前多少再学点管家的本事。 丹娘多了个小尾巴,也不甚在意。 转眼就到了沈迎安出嫁那一日。 一大早,丹娘就被两个大丫鬟叫起来了,她无比痛苦地洗了脸,醒醒瞌睡,任由新亚尔雅两人给她穿衣服收拾。 只堪堪喝了一口红枣甜汤,外头就有婆子在叫了:“大奶奶,太太叫您过去呢。” “就来。”她让丫鬟应了一声,放下甜汤,又对着镜子照了照,确认妆容衣服都没出错,这才朝着沈迎安的闺房走去。 她是沈家女眷,外头送亲的事情不归她管,但新娘子在出门之前她都要将人家从头管到脚。 几日下来,丹娘很明白沈夫人的意思。 与沈迎安结亲的是杜家,端是满门清贵,虽不十分显赫,但却名声极好。这样一个人家又为何能看上沈迎安呢,只因那杜家嫡子仰慕沈寒天之名,加上沈寒天如今奉命戍边,人已在方朝。 方朝叛军之事,朝野上下人人皆知。 沈寒天的名字自然也被时时提起。 从才绝惊艳的状元郎到如今戍边立功的低阶小官,这沈寒天似乎在哪里都会做出一番成绩。 再加上如今圣上正在用人之际,此番抬举沈寒天无异于是给所有人敲了敲警钟,当初那个触怒龙颜的状元郎搞不好就要起复了。 杜家别的不行,明哲保身这一项做得相当好。 反正搭进去的是并不怎么受重视的嫡次子,嫁的是沈寒天的亲妹妹,沈家嫡女,左右都是一桩不亏的买卖,这婚事自然也办得有声有色。 闺房内,沈迎安已装扮完毕,一脸矜持娇羞地坐在梳妆镜前。 一位嬷嬷进来给她紧急补习一下夫妻之礼,丹娘在一旁看着觉得有趣,要知道自己出嫁时,这些东西全都没有。 仔细对比起来,她方才明白到底是亲生母亲在身边的好。 瞧瞧沈迎安这般被照顾的模样就知道了,沈夫人已经哭湿了两条帕子,好歹在人前稳住了,将女儿送上了花轿。 府里的事情还未完,里三层外三层的客人等着招待。 这时就看出丹娘这个沈家大奶奶的本事了。 丹娘觉得自己重生到现在从未像现在这般累过,笑得两个腮帮子都发麻,看见人影眼前就一阵花,哎……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可怜她,一早到现在都没吃上一口正经饭。 好容易歇了下来,她刚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听一个笑盈盈的声音响起:“你们原就是一家子,这般凑巧了,今日大喜还能来个阖家团圆,岂不是喜上加喜?” 这俏皮话惹得一桌女眷都掩口轻笑。 丹娘这才看清坐在自己斜对面的几个女眷。 慧娘依然是一副富贵高傲的模样,发间戴着的牡丹金玉大金钗晃得人眼一阵恍惚,那金红比甲上绣着祥云图案,一举一动皆是目下无尘,若不是今日出发前宋恪松特地命人提点过她,她都不愿和丹娘坐同一桌; 第322章 慧娘身边两个脸生的年轻女子皆为妇人打扮,一个清丽一个华贵,笑语盈盈间都透着亲切礼貌,倒是比慧娘会为人处世多了。 这就是自己的另外两个嫂嫂,分别嫁给了那一对出众的双胞胎,芮氏和金氏。 丹娘微微笑着,只觉得嘴角僵硬。 慧娘翻了个白眼,根本没打算和丹娘话家常。 见对方这样,丹娘也不会自讨没趣凑上前。 在明面上,她也知道要维持表面的和平,总不能把她和宋家其他人闹不愉快的事情吵得人尽皆知。 最重要的一点,老太太如今在沈府安享晚年,若是真的吵开了,她怕节外生枝,反倒不美。 就这样当彼此是空气就挺好的,她也懒得和慧娘计较。 比起不懂事的亲姐妹,反倒是另外两个嫂嫂很好相处。 芮氏谈吐文雅,金氏活泼有礼,几番对话下来,丹娘顿觉舒心很多——和聪明人聊天就是让人身心欢愉。 慧娘很快不爽了。 “哼,多时不见,你倒是也聪明了,竟也能操持这般大的事情,你婆婆是个心宽的,什么事都能交予你这个傻子。”她脱口而出,全然不顾姊妹之间的颜面。 芮氏微微皱眉。 她早就知道自家这个小姑子靠不住,但没想到这般靠不住。 当着众多宾客的面给沈家难堪,丢人的还不是宋家? 金氏轻笑:“你们姊妹感情真是让人羡慕,都出了门子还这般好,你还拿闺中时的昵称说话呢?当心被人家听去了笑话,都是成家的人了,还这么爱玩笑。” 这话是在点慧娘呢。 慧娘倒也不是十足的白痴,到底听懂了。 她脸色变了变,不吭声了。 也打定主意不搭理丹娘。 看她满脸冰霜,丹娘也乐得轻松。 要跟慧娘这种二百五打交道,她也觉得实在头疼。 这一支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大家照样吃酒吃菜,聊着喜庆的话题,女眷们难得有这样欢喜的时候,一个个红光满面,宴席之上欢声笑语不断,好生热闹。 正吃着,忽儿一位贵妇笑道:“我倒是听说了一件新鲜事,说是宋家的女儿就是前些时候帮助圣上拿下了阳昶河道叛军的人物,如今街头巷尾的都在传呢。” “当真?哪个宋家?” 贵妇朝着慧娘和丹娘的方向努了努嘴:“喏,这正坐着的不就是吗?” 慧娘得意洋洋:“也不是什么大事。” 见她承认了,众人又惊又喜,那兴奋之情都快把桌子掀了。 丹娘正在吃着鲜美的酿茄子羹,听到这话,眼眸沉了沉,却也不说话。众人见状,都以为这人就是慧娘,差点没把她围起来。 “不过是年前回了一趟云州看看祖宅,到底是我们宋家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怎么也不能忘了本吧。”慧娘故意感叹道。 这么一来,大家对慧娘的赞叹简直达到了顶峰。 明明是沈家办事,却搞得慧娘是主角。 另两个嫂嫂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不赞同。 芮氏歉意地给丹娘夹菜,金氏又说了好些话缓和气氛,只有丹娘微微一笑不甚在意的样子。 这场筵席一直闹了快两个时辰才结束,丹娘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屋内,觉得整个人都快累趴下了。 尔雅早已备好了热水帕子,新芽在一旁利落地替丹娘换下衣服。 泡进热乎乎的水里,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呼……” 第323章 “大奶奶许是累坏了,奴婢跟小厨房要了几分点心,还有一小盅热汤呢,待会儿大奶奶您多少吃些。”尔雅周到得很。 “也是,再吃些再睡吧。”丹娘迷糊着眼睛。 新芽道:“大奶奶,奴婢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泡在澡桶里的女孩连眼皮都没动,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殷红的唇瓣勾起一抹嘲弄:“可是有人出来认领了阳昶河道的事情?是我那娘家所谓的四姐姐吧。” 新芽和尔雅对视一眼,应了一声。 丹娘笑出了声,睁开眼时,一片冰霜森冷。 “蠢货上赶着找死,我又何必拦着呢?左右对我没什么坏处。” 新芽与尔雅对视了一眼,松了口气。 主子有自己的主意,她们俩也能安心了。 这位沈大奶奶看起来不问世事,行事作风自有主意,往往看起来与一般人不同,但她们俩却很清楚,自家主子是最有能耐的,但凡她有了决定的事情,必不会更改。 跟着这样一个头脑清醒的主子,她们俩都觉得往后的日子有盼头。 洗了澡,又用了点心热汤,丹娘笑问:“你们俩来圣京也有些日子了,回头带你们去城里的首饰铺子买点好东西。” “大奶奶快别拿我们俩取笑了,奴婢瞧着这圣京城不过就是比云州大了点,气候干燥了些,旁的也没什么。”尔雅笑道。 新芽也赞同地点点头:“可不是,奴婢前两日出门采买,那街头的胭脂水粉还没有云州的颜色好呢。” “圣京自有圣京的好处。”丹娘垂下眼睑缓缓道,“你们这几日也累着了,接下来好好休息吧,若是有旁的好玩的好看的只管去,只要记得别把自己弄丢了,也别给府里丢人。” 两个大丫鬟顿时正色道:“是,大奶奶。” 三日后,沈迎安偕同新婚丈夫回门。 小两口对着沈夫人拜倒,口中说了好多吉祥话。 坐在左侧椅子上的丹娘听得只想打哈欠。 再瞧瞧沈迎安娇羞如花的模样,与新婚丈夫颇有默契,眼神交流也满是缠绵恩爱,她就知道这夫妻俩感情不错,对彼此应该都还满意。 沈夫人高兴不已,连连用帕子擦着眼角也挡不住这一刻的好心情。 出了门的小姑子和姑爷拜到自己跟前,丹娘赶紧摸出一封红包递过去,沈迎安看了一眼,眼神复杂。 到了摆饭的时辰,杜姑爷要到前院去和其他长辈一同用饭,而沈迎安则留在内院,和众女眷们一起。 到底是自己心爱的闺女三朝回门,这一顿饭沈府上下都倾其所有,放眼望去看得丹娘都忍不住食指大动,脑袋瓜子里不正经地想着:要是沈迎安能日日三朝回门就好了。 坐下吃了饭,大家有说有笑,用过饭后,沈迎安拉住丹娘的袖口,羞答答地说:“嫂子,我有几句话想与嫂子说。” 她脸上是少见的温顺柔弱,这样的沈迎安让丹娘微微一惊。 姑嫂二人来到院中一颗大桂树下。 秋风爽朗,盈盈吹拂,头顶树叶一片沙沙作响。 沈迎安但瞧眼前的年轻女子,只见她身着金橙色长裙,绣满了遍地连理枝的图案,袖口处镶了一套月白色滚边,极为低调又极为雅致,偏偏丹娘生的艳色无双,眉眼又清丽绝俗,笑起来偏偏还带了几分娇憨明媚,当真是与众不同的美,让人见之忘俗。 第324章 沈迎安这会儿再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自家这位大嫂论起颜色,怕是只有宫中那位贵妇娘娘能比得上了。 “小妹这之前……多有不敬,还望嫂子别忘心里去,如今我也嫁人了,多少比从前懂事,圣京与云州相隔甚远,嫂子……若是愿意,不若留在这儿吧,家里家外的也好有个照应。” 她缓缓福了福,将斟酌了许久的话说出来。 丹娘抬眼:“怕是不成。” “我哥如今已经在外戍边,也做得颇有政绩,小妹想……若是假以时日,他定能重返圣京的,到时候一家团聚,岂不是省了嫂嫂许多麻烦事?”沈迎安又劝道。 丹娘算是听明白了。 她这位小姑子是觉得自己出嫁了,家中无人照顾沈夫人,再加上这段日子丹娘表现出来的能力让人刮目相看,她也就动了这个念头。 人家这么想也无可厚非,谁家儿媳不照顾婆母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只是,丹娘却不愿现在留下。 云州还有老太太需要她照拂,还有那么多农庄田地等着收拾,她正计划着自己的田园生活乐不思蜀呢,就算圣京城再繁华,她也不想过来。 若是以后沈寒天有这方面的计划,他们夫妻再从长计议就是了。 于是她浅浅一笑:“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要不,你去一封书信给你大哥,问问他的意思?” 沈迎安顿时说不出话了。 沈寒天如今在方朝,事务繁忙且路途遥远。 一封书信来回若是不走最快的路线,一来一回也要两个多月,丹娘哪里还能在这儿待上这么久。 她叹了一声,沉默了。 丹娘:“若是日后你兄长有这样的打算,我们自然会过来,若是没有的话,我觉着留在云州守着祖宅也不错,日子逍遥平淡,倒也快活。” 沈迎安苦笑。 姑嫂二人就此别过。 屋内,沈迎安将方才的事情与母亲说了。 沈夫人幽幽道:“若是当初没有走得那么急就好了……” 沈迎安明白母亲的意思。 他们一家在沈寒天大婚后第二日就举家搬迁,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这多多少少伤了沈寒天的心,就算是一家人,如今想弥补这一道创伤怕是还需要点时日。 沈迎安回门宴结束后,丹娘就开始张罗手下的人开始收拾行装了。 趁着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启程,路上也能舒坦些许。 一想到那宛如地狱一般的车程,她满头黑线,不回去又不行,真是愁得头都大了。 她甚至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往后如若必要,坚决不远行。 准备动身前一日,她竟收到了宋家的帖子,邀她过府一叙。 帖子是借着沈夫人的手送到她面前的,想拒绝都不能。 刚好,丹娘也想去瞧瞧,如今的宋家是个什么样子。 第二日,她乘着一架青顶祥云小车出门了。 不过半个时辰,宋府的大门就在眼前。 圣京的宋府可比原先在云州时大得多,这半条街都是他们家的外墙,丹娘下马车时多瞧了两眼,心底划过一阵冷笑。 她被丫鬟们领着,一路往内院走去。 打开一扇堂屋的正门,里头有丫鬟打起门帘,并通传:“七姑奶奶回来了。” 瞬间,原先屋内还在进行的亲热交谈,一下子就哑了。 丹娘款款而来,转过一扇大屏风看见了坐在正上方的赵氏。 赵氏面孔冰冷,眼神不善,倒是坐在下首的慧娘笑容满面,只是这笑容还未到眼底就消失了,剩下的就是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地打量。 第325章 “许久不见,妹妹真是越发气派了,如今还叫母亲等你。”慧娘阴阳怪气道。 慧娘的话让两位准备迎上前的嫂嫂脸色一僵。 丹娘却不慌不忙地笑道:“这是宋府,太太是当家主母,你方为主,我为客,难道主人不该等客人,还叫客人一大早地提前登门来等主人吗?我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规矩道理?” “你……”慧娘被堵得哑口无言,面色沉沉后冷笑,“两三年不见,你倒是口齿伶俐了,却不像当初那个傻子了。” “四姐姐谬赞了,我倒是进益了不少,只是今日瞧着四姐姐还是如几年前一样。” 丹娘淡红的嘴角轻轻上扬,“一样这么说话口无遮拦。” 慧娘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好像要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才甘心。 赵氏忍不住头疼。 自己这个次女轻狂的性子也不是这一日两日了。 成亲之后还能忍一忍,现如今见着了丹娘,越发忍不住了。 谁知,丹娘越发像个笑面虎,竟让慧娘半点好处都捞不到,也难怪她被气成这样,要不是身边的丫鬟死死拉住,她都想往丹娘脸上丢茶盏了。 丹娘没有再搭理慧娘,上前两步行了个礼。 这姿势虽算不上十分恭敬,但也让人挑不出毛病。 赵氏扯了扯嘴角:“坐吧。” 丹娘轻笑着坐在慧娘对面的椅子上,一抬手,身边的丫鬟就给她掌心里放了一杯茶,那举止动作自然而然,显然是之前就惯是这般。 看看人家的丫鬟这般伶俐,再瞧瞧自己的,慧娘又忍不住一阵怨气满满。 赵氏道:“说起来,我们一家子也有几年未见了,我瞧着丹娘倒是比之前长大了不少,也懂事沉稳多了。” “多谢太太夸奖,人的年纪总是慢慢长上去的,总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记性,那不是跟傻子一般了?”她嫣然一笑,眸光朝着慧娘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一眼差点没把慧娘气得仰倒。 “当年的事情……我也确有不对,总归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怎好叫你独自留守云州?那会子,又闹成那样,回来圣京后我也日日后悔,但山高水远,圣京这边又事情多得丢不开手,这些年到底疏忽了你。” 赵氏柔声说道。 这一番说辞也不知她背地里练了多少回,如今说出口倒显得十分真心诚恳,一双眼眶都微微泛红,身边的蒋妈妈也跟着劝。 一时间,正堂里笼罩着一片淡淡的哀愁。 只可惜这场好戏的中心人物——丹娘,依然无动于衷。 她一只雪白如玉的小手随意地摆在扶手上,明明很安静,却显得格外生动美好。 她抬眼,似笑非笑:“过去的事情既已过去,那就不要再提了,好端端地惹了太太伤心,反倒是我的不对了。” 赵氏被轻轻噎了一下,点点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你说得对,到底是一家人……” 丹娘却道:“我已归沈家,是沈府的大奶奶,还请太太时刻记得这一点。不知今日太太邀我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这公事公办的态度,差点把赵氏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丹丫头,我知道你心中有气,就算你不想认,你也是从宋家出去的姑娘,我们永远是你的娘家。”赵氏深呼吸了几下,勉强调整了情绪,将昨天宋恪松与她说的话,又稍稍整理了一下,转述给丹娘。 第326章 “太太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我有何气?” 她端起茶碗,斯文地饮了一口。 从头到脚,她无一不精致端庄,尤其那举手投足的气派,要说她是宋家嫡出娇宠的女儿都有人信。 在她跟前,怕也只有杳娘能稍稍比一比了。 可当着丹娘这张荣光绝色的脸,赵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自己的大女儿比人家更漂亮这样的话,硬生生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慧娘猛地一拍茶几,茶几上的茶盏震了震,发出几声脆响。 “你少在这里拿着鸡毛当令箭!太太是你嫡母,你说话如此不敬不孝,是什么意思?你心中有气,不就是在意老太太过世一事吗?她年事已高,家中突发那样的意外又不是父亲母亲所愿,你这样死乞白赖的模样做给谁看?” 慧娘娇喝一声,说的话自然也不客气。 赵氏想堵上女儿的嘴也来不及了。 这会儿她算是后悔不迭,早知道就该听大女儿的话。 杳娘早就说过,慧娘不堪大用,每每到关键时刻她总会掉链子,而且是那种帮不上忙就算,还会给你添堵,要你帮忙收拾烂摊子的掉链子…… 如今,赵氏是彻底明白这话的意思了。 宋恪松千叮万嘱,让不要将老太太的死摆到明面上来。 让丹娘无话可问,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管对方是不是真心想要和好,起码这场面得圆过去。 没成想,慧娘直接来了个大招,根本没把之前赵氏跟她说的话记在脑子里。 丹娘冷笑:“呵,既然四姐姐这么说了,我也想问问,当初宋府火灾一事到底调查得怎么样了?” 赵氏转过脸,明显不想接这茬话。 慧娘支支吾吾:“……自然是意外起火,还能有什么可调查的?” “家中祖母在火灾中遭遇不幸,换来的只有四姐姐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方才你们还说什么一家人,就是这样凉薄的一家人吗?那……不要也罢。” 丹娘眯起眉眼,冷冷轻笑。 “你!!” 这话太难听了,连赵氏都忍不住有了气:“丹丫头,如今事情已经过去,我与你父亲主动示好,你还这般不识抬举,是什么道理?” “什么示好,不就是怕我借着这件事做文章吗?毕竟眼下沈家也在圣京扎了根,我又是沈家大奶奶,无论如何姻亲这段关系摆在眼前,你们也不愿闹得太难看。” 丹娘甩甩手,半讥半笑,“既然要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自打我进门,你们是下马威使绊子各种招数都来了一遍,恕我直言,这架势我可不喜欢。” “宋丹娘!”慧娘气得一下站起身,“你到底懂不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我懂呀。”丹娘娇笑道,“我更懂,把你干掉了,我就能拿到更多的东西,这道理你可明白?” 她的双眸里闪动着森冷的寒意,看得慧娘心头大骇。 丹娘若无其事地轻轻拨弄着杯盖:“四姐姐,所以下次见到我时,麻烦客气点。” 赵氏算是看明白了。 这个当初在家里唯唯诺诺的庶出小七,怕是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云州之别那一次是她头一回亮出獠牙,两三年过来,她不但没有半点收敛,还越发老练成熟。 赵氏深深吸一口气:“罢了,是我不好,你不就是想知道老太太的事情吗?我告诉你便是。” “当初火灾就是一场意外,后来云州官府也派人查了,送了些卷宗文书给你父亲。只可惜当时的意外就发生在老太太院内,是以慌乱之下,无人想起去找他们,我们都以为老太太屋内有人,那么多的丫鬟婆子护着,她定然不会有事。” 第327章 “谁知……等我们一家子都出了府门,这才发现老太太院内竟无一人出来,我方知出了大事,只是那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 赵氏说着,不住轻轻抽泣,“我与你父亲也曾想冲进火场救人,无奈火势太大,我们根本冲不进去,后来还是救火队的人赶到了……但,也太迟了。” “我与老太太这么多年的婆媳了,就算平日里有点什么不快,也不会往心里记的,你要说我故意害死她,那就真是冤枉我了!” 她眼中闪动着泪光,“作为嫡母,我的确没有照顾好你,但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我也干不出来!” “如今你大姐姐、四姐姐,还有两个哥哥都已成家,我也明白当初老太太一片慈心。我们宋家能再起复实属不易,老太太本就与圣京内那些贵人们交情颇深,若是她还在,我们回到圣京的路会好走很多,于情于理,我与你父亲又何必给自己添堵呢?” 她说着又忍不住垂泪。 一旁的蒋妈妈也红了眼眶,不住地安慰。 蒋妈妈抬眼道:“七姑奶奶,这话虽说不该老奴来说,但请七姑奶奶细想,若是老太太还在,京中这般多的人情走动哪里还需要我们太太处处挡在前头?有个婆母依靠不好吗?能省下多少事!” 丹娘垂下眼睑,不作声。 她知道赵氏的话是真的。 但她就是恨极了当初这些人见死不救,多亏了老太太命大,否则……哪里还有今天的好日子? 不过这么看来,那场火真的和宋家这些人无关了。 宋恪松再道貌岸然也不至于拿自己的亲妈开玩笑。 赵氏再怎么冰冷无情,在用得着老太太的时候,必不会让对方出事…… 从利益的角度出发,他们确实没必要这样做。 再看看宋家如今的光景,虽比云州时强了不少,但也没有到云泥之别。如果当初宋家的大火是有人故意指使宋恪松放的,那今日的宋家必定不是现在的模样。 不是被人杀光了灭口,就是一步登天,繁花似锦。 哪里还需要这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呢? 丹娘轻轻弯起嘴角:“太太快别哭了,您一开始这样说不就好了?我也不是不懂事不讲道理的人,不过是老太太疼我一场,我心中不忍罢了。” 赵氏见对方松缓语气,也暗暗松了口气。 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她笑道:“你明白就好……不然这心结堵在我这儿,怕是要憋出病来了。” “我可以看一看当初官府调查火灾一事的卷宗吗?之前我也有去过,但……马大人说,这些卷宗若无一家之主亲手所写的文书,我是看不到的。”丹娘缓缓道。 赵氏点点头:“待会儿你就在府里用饭,等你父亲回来了,你直接与他说便是。” 不就是看一看卷宗吗? 火又不是他们两口子放的,赵氏根本不怕。 见对方答应得这般爽快,丹娘心底那一点猜疑也打消了。 谈话的气氛开始变得轻松起来。 一直在旁没敢开口的芮氏和金氏也纷纷加入了聊天队伍,要么说东家又生了个大胖孙子,要么就是聊西家新娶的媳妇漂亮,还有什么胭脂钗环首饰衣裳,总而言之只要是和女人有关的话题,就能拿来聊个没完。 原本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的丹娘也听得津津有味,暗道自己这两位嫂嫂正当是妙人,跟人家比起来,赵氏和慧娘这对母女就显得笨拙多了。 第328章 看破不说破,丹娘微微一笑,用茶盏挡住了嘴角。 一家子用饭自不必那么客套,芮氏摆了铃兰宴,又亲近又爽利,桌子上摆着的几道热菜都是丹娘爱吃的,她也没客气,美滋滋吃了个饱。 另外一边的两个兄长也回来了,还有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宋竹矽。 与竹砚竹砾两兄弟比起来,宋竹矽就明显低调许多了。 丹娘细细将他们都打量了一遍,心中有数了。 看样子,宋家起复的关键就在这对双胞胎兄弟的身上了,也难怪宋恪松器重这两个儿子。又是嫡子,又这般人才,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的成绩,换成丹娘也会喜欢的。 与女儿达成和解,宋恪松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丹丫头,要不你还是劝劝寒天吧,若是有机会还是来圣京,我们一家子互相帮衬着,日子也好过,你们两口子独守云州实在是太远了,我与你母亲多少也不放心。” 宋恪松走起人文关怀的路线是驾轻就熟。 说得好像过去两三年里他很关心丹娘似的,其实一封信都没写过。 不过是场面话,丹娘也懒得揭穿,轻轻一笑说了两句乖巧顺耳的话,哄得宋恪松连连发笑,捋着胡须看自己这个最小的女儿也觉得顺眼许多。 他一开心,出手就很大方。 晚饭之后,丹娘拿到了宋恪松的手书,这便宜老爹还给她塞了不少东西,她那顶小车里都塞满了一半。 赵氏心疼得两眼发花,可偏偏架不住自己老公正在兴头上,而且又是双方解开心结的关键日子,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将库房大门开了一次又一次,给丹娘送了好些体面贵重的礼物。 送走丹娘后,她捂着心口好一会儿都缓不过来。 这时候就体现出慧娘的愚笨了。 锦上添花她不会,雪中送炭她又没这份爱心,但是火上浇油的本事她很熟练,当即一句:“作甚给她这么多东西,爹爹都没这般疼爱过我!那一柄求子如意是我先看中的,为何不给我?爹爹也太偏心了!” 赵氏听得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恶气尤然心生。 当即张口骂道:“你给我闭嘴吧!都是出了门子的人了,还学不会嘴巴上带个门把,你瞧瞧小七,原先她还不如你,可如今呢?你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慧娘被母亲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气得又哭又闹:“我如今是城里的名人了,多少人都说我帮了圣上,救了阳昶河道两岸的民众呢,您怎么能这般说女儿?!” 赵氏当然明白她的小把戏,捂着心口:“你快些停下这些事儿,该是好好回去孝顺公婆,管家理事,没的做这些无用事干什么?蒋妈妈,给她送出门,让她早点回去。” “回去就回去,你当我稀罕回来吗?!” 母女俩又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送走了慧娘,赵氏坐在屋里,揉着心口,连一口茶都喝不下。 蒋妈妈进来了。 赵氏:“都走了?” “走了,太太您也是的,何苦来的与咱们四姑奶奶置气,从小到大,她不就是那么个脾气吗?您到底不比从前了,仔细气坏了身子,反倒不美。” 蒋妈妈说着,上前来给她轻轻揉着背心。 赵氏这才觉得松快舒畅了不少,长长地松了口气:“我倒是想不与她置气,可你瞧瞧她方才说的话,都已经出了门子了,还这般不知轻重,我瞧着丹丫头都比她长进不少。” 第329章 蒋妈妈嘴角弯起,没有说话。 那丹娘何止是比她长进了不少,如今瞧着简直云泥之别。 且不说她们俩都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一个嫡出一个庶出,不过两年多的光景,竟然已有了这般大的差距。 还别忘了,人家丹娘可是一直留在云州,慧娘却早早返回圣京,按理说这些个日子见识的也比人家多得多,怎么能还这般不知轻重。 这话蒋妈妈才不会说。 赵氏可以说自己女儿不如人,但她一个陪嫁过来的下人,纵然与主子关系再好也不能开这个口,那就是以下犯上。 “你说说……这孩子该如何是好?” 赵氏想到就觉得头大。 蒋妈妈宽慰道:“那柳家也是家风严谨,为人清明的人家,就算儿媳妇不能跟着一道上任,这些年在公婆跟前孝敬,也不会让一个妾室越过她去,只要咱们姑娘拿住了,这日子也能过好。” 赵氏何尝不知蒋妈妈的意思,她也赞同,只可惜自己的女儿不认可,还非得搞什么群众路线,眼下圣京城里大街小巷都是她的传说。 什么年前回乡探望凑巧介入了阳昶河道一事啦,什么英勇善战,足智多谋,拯救了两岸百姓啦,这样的鬼话都能编出来,听得赵氏一阵摇头。 蒋妈妈又道:“只是,这些个传言多了,对咱们姑娘总归不太好,一个妇道人家如此抛头露面,要是传到柳家公婆的耳朵里……” 赵氏精神一振,立马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你这两天就着人去办,把这些传言都压下去。” “是。” 主仆俩又絮叨了一会儿,这才准备就寝。 因宋家的邀约,丹娘又晚了两日才动身,这一天临别时,沈夫人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城门口。 沈夫人是长辈,又是婆母,于情于理都不该让她来送,可丹娘劝不动也说不过,只能任由沈夫人跟着。 马车里,沈夫人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话。 其实没什么实际内容,翻来覆去都是对他们两口子的叮嘱,两年多前他们成婚那一日,她都未曾像今日这样不舍,难道时间还有酝酿感情的功能,沈夫人竟后知后觉到这份上,过了这许久才反应过来,那不舍之情浓烈得让丹娘都有点招架不住。 末了,她赶紧说:“您就放心吧,寒天虽远在方朝,但那儿叛军已除,一切太平,往后咱们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的。” 沈夫人拿着帕子不住地擦着眼角,频频点头。 来时车旅劳顿,返程时又满载而归。 丹娘有时候心累了,就会看看这一车队里的东西,顿觉有个良心发现的婆婆也不错,最起码沈夫人比赵氏强了百倍不止。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转眼城门便到了。 沈夫人施施然从丹娘的马车上下来,回到自己的小车里。 她遥遥相对,泪眼婆娑。 即便丹娘再铁石心肠,这会儿也生出了几分不舍与感慨,挥挥手,放下帘子,她轻声叹了叹。 尔雅见她眉间凝结着忧愁,还想开口劝一劝。 谁知,丹娘下一句却是:“这般多的礼物,回到府里又要打点一番,不知咱们家的库房够不够地方,要是放不下……还得另寻地方。” 尔雅:…… 新芽:…… 是她们想多了,她们的主子向来只关心自家人,还有庄子上的收成问题,其余的一切人和事都要往后靠。 又是一番颠簸后,丹娘终于到家了。 第330章 先去了照春辉瞧一眼老太太,见她老人家依然红光满面,她就安心地匆匆回了燕堂,传命下去这两日都不必收拾箱笼,先整顿休息了再说。 就这样养了两三日,她总算缓过来了,开始打点人手开启箱笼辎重,把那些从圣京带回来的物件一一入库。 老太太也过来看了看。 那一只只沉重泛着暗哑光泽的红木大箱子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物件,古董瓷器,绸缎缂丝,各种好玩意都堆了满院子。还有好些文房四宝,钗环翡翠等物,看得丹娘两眼发花,心中对沈夫人更是改观。 “哎呀,送了这么多……早知道当初在城门口我也该多少说点客气话。”她有点遗憾。 身边两个大丫鬟齐刷刷白了她一眼,按下不提。 老太太哭笑不得:“你呀,这话仔细点可别到外头说,免得招人骂。” 丹娘笑着吐吐舌尖:“老祖宗,您当我傻呢,这话怎么能去外头说,只能在自家说说呀。” 整理了差不多一整天,才将这些物件一一入库,并做好了登记。 其中有一件花鸟鱼虫雕花锦绣屏风让丹娘很是喜欢,四扇的门帘叠在一起,展开就能摆在堂屋里,又气派又古典,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丹娘很惊讶,这玩意还能塞进来,从圣京一路带到云州,可见沈夫人的好本事。 她爱不释手,当即就摆在老太太屋内了。 老太太本不想要,她却说:“这东西有点来历,放在孙女屋内显得压不住,还得您这样上了年纪的长辈才配使呢。” 老太太早习惯了丹娘的各种马屁,被小孙女两句好话一说,原本就不怎么坚定的内心立马动摇了,美滋滋地把屏风摆开,对着它好像吃饭都能多吃半碗,主打一个身心愉悦。 秋风见凉,天高气爽,庄子上的好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丰收,无疑是这个季节里最让人心动的事儿了。 对丹娘而言,再精致贵重的首饰也不如满地稻花香,满眼金灿灿的收获。 连看了三天庄子上的收成汇报后,丹娘又收到了小炤庄传来的消息,小麦收成了。 与预想的不一样,丹娘原先以为这些作物会提前月余收获,但云州的气候与这个种子都不在她的控制范围内,小麦的成熟总是晚于预计。 万幸的是,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赶紧让全福备车,她匆匆赶往小炤庄。 这儿的农户们就等着大奶奶来视察了,齐刷刷地站在田埂边上,远远地瞧见沈家的马车过来了,连忙奔走相告。 丹娘亲自查看了新收成一波上来的小麦。 说实话,并不能让她满意,跟前一世她见过的小麦差距太远,但她也很清楚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种子需要一代代培育改良,土地也需要施肥处理,更需要更替播种,这事儿也急不来。 再一抬眼,她看见了站在下面一个个满脸期待的农户们,心中了然。 虽说自己不是很满意,但对他们而言,也是劳作了这么久才有的收获,他们付出的辛苦和汗水不是假的。 若是她这个主子再不满意,怕是要打击这些人的信心了。 念及此,丹娘微微一笑:“做得不错,我相信来年还会更好。” 说着,她便命人将这些小麦处理成面粉,又着人赏了不少银钱下去。小炤庄的农户还是第一次见到出手这般大方的东家,一个个喜笑颜开。 第331章 丹娘仔细算算,又到了秋季,别的庄子上可以缓一缓,但这小炤庄是自己新入手的,庄子里的佃户们都没有裁剪过新衣裳。 于是,她便又约了裁缝娘子,专程过来给小炤庄的管事佃户们做过冬的衣服。 消息传来,小炤庄上下更是一片喜气洋洋。 手里有钱,还有新衣服,如何不对这位沈府大奶奶佩服。 他们一个个互相议论着,直说是上辈子修了多少,这辈子才能跟着这样一位主子。 遣散众人后,沈管事有庄务汇报。 他的话有些多,但胜在条理清晰,倒显得事无巨细。 丹娘听完后满意道:“这点子事你看着办就成了,倒是你上回给我举荐的几个人选不错,让他们一道管理小炤庄吧,也省的多生事端。” 她说着摆摆手,尔雅便将一封早就写好的名单送到沈管事的手中。 “叫他们按照我这写的来,事无大小,皆有用处,让他们更不必互相比较,在我这儿,只有把事情做漂亮了,才有嘴说话,我最不爱听那些嚼舌根乱告状的,凡事都有规矩,便按照规矩来。” 丹娘缓缓几句,就将事情安排到位了。 沈管事喏了几声,退了出去。 他一走出大门,外头就有好些农户都围了上来。 “大奶奶怎么说?咱们小炤庄可有正经管事了?” “你们猴急个什么劲,左右这好差事落不到你们头上。”沈管事故意笑道,随后正色,“大奶奶已然有了安排,你们都跟我过来吧。” 一番交代后,沈管事也坐着驴车回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正是黄昏时分,天边的原色变得幽蓝,把金红的晚霞揉碎,洒进了即将铺天盖地的暮色中,庄田里几座小院子里炊烟袅袅,田埂边还晃悠着几只狗,时不时有归巢的鸟儿飞过头顶,好一派悠然自得的田园风光。 沈管事瞧着,也觉得心下满意。 回到自家小院内,老婆葛氏那粗犷有力的声音就从厨房那边传来:“当家的,你回来了?” “是,刚下车哩。”沈管事掸了掸袖口上的灰尘。 “赶紧坐着歇着吧,一会儿就开饭了,顺哥儿给你爹倒碗茶!”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从柴房出来,端了茶送到沈管事面前。 顺哥儿是沈管事的小儿子,他前头几个孩子都已经成家,分出去单门独院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只有这个幺儿还留在身边,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看了一眼自家的小儿子生得高大健壮,面容倒也爽朗干净,庄户上多少小姑娘喜欢得紧呢,只可惜沈管事却迟迟不肯给他定下来。 沈管事一家的晚饭虽简单,但胜在分量极多。 香喷喷的葱油花卷,几道辣椒炒萝卜干,里面还加了几片肉,另有一大碗的炒菜和一大锅汤,摆了满满一桌子。 换成别人家,怕是也吃不到这样好,有素有荤,还能吃饱。 “你多吃些,最近庄子上事情多,吃饱了才好办事儿。”葛氏是个粗人,但却粗中有细,她将丈夫爱吃的菜往前挪了挪,双手随意往围裙上抹了一把,拿了筷子就坐下来吃饭。 “我晓得,今日刚从小炤庄那头回来,裁缝娘子已经定好了。”沈管事道。 “今年也该不给咱们做衣裳了。”葛氏表示理解,点点头,“咱家顺哥儿去年的棉衣还没穿几次,怕是要嫌小了。” 第332章 “不妨事,大奶奶已与我说了,若是个别有需要的,可以把名字报到这里来,一并去裁缝娘子那里新做或是改一改都成,只是这花销嘛需要自己承担了。” 沈管事大口吃着花卷:“今日庄子上都太平吗?” “都好,就是那几个嘴巴上不带门把的,怕是知道了小炤庄那头今年要做新衣裳,心里头会不痛快。” 葛氏刚说完就啐了一声,“他们真要嚼舌根那才是愧对了大奶奶一番心意呢,要说咱们庄子上的日子不知好过了多少,外头想进都进不来,今年咱们收成又这么好,不过是一年不给做新衣裳而已,他们就生了怨怼之心,这样的人怕是也留不长。” 沈管事赞赏地看了一眼妻子。 葛氏虽容貌一般,但性子爽利,与他颇有些默契。 夫妻之间很多话都不必说得很明白,自然就懂。 沈管事点点头:“随他们去吧,若是闹得厉害了,我自有法子收拾。对了……今日大奶奶还与我说了一件事。” 说着,他看了一眼自家的小儿子,“大奶奶身边的大丫鬟也到了该配人的年纪了,大奶奶相中了咱们家的顺哥儿。” 葛氏又惊又喜。 一旁的顺哥儿涨红了脸,黝黑的面孔之下泛着淡淡的红晕,整个人都热乎起来了。 “当真?!”葛氏忙不迭地追问。 “事关顺哥儿的终身大事,怎能有假?原先他们还以为顺哥儿是你我的大儿子,今日才知是小儿子,不过也不相干,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又有大奶奶出面保媒,我瞧着就很好。”沈管事乐呵呵。 葛氏更是喜上眉梢:“大奶奶身边的人,人品自然不用说的!真是老天保佑,我家顺哥儿也要成亲了。” “这事儿成之前,你切莫不可说出去。” “我晓得,我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吗?”葛氏弯起眉眼,又瞅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真是越看越高兴。 是夜,烛光点点暖着照春辉正堂里每一个人的脸。 刚刚用过晚饭,丹娘其实已经很累了,她强打起精神,把事情和老太太说了一遍。 老太太还没开口,立在一旁的翠柳已经羞得满脸通红,那雪白的耳根都透着粉红,看得丹娘忍不住想逗她。 “老祖宗,翠柳也这般年纪了,咱们做主子的也不能拴住人家太久,要说拖成了老姑娘,她岂不是怨我?” “大奶奶您这说的什么话,奴婢何时怨过您了?我看呀,就是大奶奶您嫌奴婢了,正想着法子要把奴婢打发走呢,先是我,等等便是书萱,尔雅新芽你们也别笑,过几年就轮到你们了。”翠柳跺跺脚,娇嗔道。 丹娘也不恼,认真地点点头:“你说得没错。” 然后她又回头提点自己身边两个,“你们都听见了,要抓紧时间讨好你们主子我,回头我也好给你们俩找个更好的亲事。” 尔雅和新芽原本在开开心心地凑热闹,冷不丁一下子说到自己头上,两人齐刷刷地苦了脸。 还是尔雅更为伶俐,当即就说:“我已和新芽说好了,要多留在大奶奶身边几年,便是过了二十再想着婚配也不晚。” “得得得,就你们俩是忠心的,我是狼心狗肺的。”翠柳半是羞恼半是玩笑。 顿时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就连老太太都没崩住。 笑够之后,老太太细细问了那后生的情况。 得知是沈家自己庄子上管事家的小儿子,也放心了不少,人捏在丹娘手里,翠柳又是府里出去的贴身大丫鬟,想必他们也不敢轻视。 第333章 再者,这两年庄子上日子都过得不错,翠柳嫁过去不但能来往府里,更能过上富足的生活。 到底是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大丫鬟了,要老太太看着翠柳去吃苦也不忍心,还是丹娘能干,上回与她说了一次,她便记在心里了。 寻来的人选倒也不错,各方面都让人满意。 丹娘笑道:“您就放心吧,这后生身强体健,很是勤快,跟在他父亲身边也耳濡目染地学了些管事的本事,上回我也让他们跟着学了几个字,看懂账本不成问题。” 老太太点点头:“你倒是老练了,再不似从前那般不懂事。” “瞧您说的,孙女哪里不懂事了?我那是心直口快,有话直说。” 隔了几日后,丹娘又安排沈管事带着顺哥儿来府里一趟,让老太太亲自见了,又问了两句话,这才让老太太彻底放心。 翠柳就藏在隔壁梢间,隔着屏风也看了一眼。 但见那顺哥儿的模样,她就满意了一半,倒是长得干净,瞧着也是个稳重老实的。 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翠柳到底羞涩,没能听到最后,忙不迭地又从小门绕了出去,只是香腮如桃,嘴角轻快地上扬着,到底喜悦没能藏住。 回到厢房内,正在帮忙盘点账簿的书萱见了,忙笑道:“哟,翠柳姐姐回来了,可瞧见了?” “瞧见什么?” “瞧见你那未来的夫婿呀!” “你这死丫头,还敢那我说笑,看我不拧了你的嘴。”翠柳大怒,上前就要收拾她。 书萱立马求饶,笑声连连:“是我不好,好姐姐,饶了我吧,我真是打心眼里的羡慕呢。” 翠柳这才饶了她,横了一眼:“你这丫头呀,真是被老太太和大奶奶惯得,什么香的臭的都能说。” “说真的,翠柳姐姐,你方才瞧见没有?那人……怎么样?” 闻言,翠柳又是脸颊一阵火辣辣:“大奶奶为我张罗的人选自是不错,我信咱们大奶奶的眼光。” “我听说那人是沈管事家的小儿子?” “嗯。”翠柳咬着下唇点点头。 “那成婚之后你就要去庄子上了?” “那倒不必,大奶奶与我说过,等……到时候,我便还回府里做事,咱们几个姐妹也不必分开。” “那就好了!”书萱高兴地直拍手。 另外一边正在做针线的南歌见了,也真心替翠柳感到高兴。 正说着话,外头小丫鬟来叫书萱过去。 书萱应了一声,收好账本便匆匆出门。 屋子里只剩下了翠柳与南歌。 一阵窸窣声后,南歌拿了一只秀包送到翠柳面前:“好姐姐,你好事将近,我……也没什么可以送给你的,就这一点子心意,都是我平日里积攒下来的,今日都赠与姐姐。” 翠柳吃了一惊。 接过来一瞧,只见那秀包缝制得相当精致,内里是水红色绸缎,外面是翠蓝走线绣得傍地双枝春喜飞燕,就连翠柳见了都不由得暗道一声好手艺。 秀包约莫巴掌大小,里面装了一对红袖缠线的玉扣,一只掐丝珠花的金钏,还有垂着流苏生辉溢彩的银蝶簪子,东西不多,却是南歌能拿出来的,最好的物件了。 翠柳忙推辞:“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你还是赶紧拿起来吧。” “好姐姐。”南歌又往前推了推,执意不肯收回,“在府里的这些日子,你帮了我良多,如今你好事近了,我却没有什么能送的,要说银子钱我也没有,只有这些个了,若是你嫌弃,那我便收回来……” 第334章 话都说到这份上,翠柳叹了一声。 凭良心说,她确实不甚喜欢南歌。 早先在宋府时,南歌还叫清茶,她便不喜这人想要往上攀附的性子,后来到了这沈府,她又可怜其遭遇,那会儿见南歌整日期期艾艾,拖泥带水的样子,又觉得好生厌烦。 对南歌这人,翠柳一直是厌恶大过于喜欢。 平日里,她也没有刻意收敛情绪,不过是看在大奶奶的面子上,自己又是这些丫鬟里年纪最长的,为人处世都带了几分规矩,也好让下面的人心服口服,她才没有对南歌过多苛责和约束。 没成想,南歌竟然会主动给她送这些。 她这会儿真是心软了,握着南歌的手,拉着她坐在床沿边。 “咱们姐妹一场,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等我去了,这屋里就数你最年长,但要说大奶奶信赖倚重的,必定是尔雅新芽那两个。你往后的日子可难着呢,这些东西你自个儿留着傍身,比送给我要管用得多。” 翠柳叹了一声,“你我都是从宋府里出来的,你要记得,大奶奶早就不是先前的七姑娘了,如今你只有跟着大奶奶这一条路,万万不可再犯糊涂了。” 南歌听着只觉得一阵心酸,忍不住掌心冰凉。 她垂泪不止,不住点头:“我就是晓得姐姐一番心意,今日才送这些,我原是个不懂事的,被猪油蒙了心的……若不是大奶奶垂怜,姐妹们帮衬,我又哪能有今日。好姐姐,收下吧,若是执意不肯,就是怨我……” 翠柳满心感慨,却也不好再推辞,点点头收下了秀包。 这件事,翠柳没有瞒着丹娘,当晚就与她说了。 窗外夜色沉沉,她将茶几上的果品点心撤去,换上了丹娘爱吃的桂花酥饼,又仔细添了茶,才缓缓说了这事儿。 丹娘正着一件单衣,如云的秀发披散在肩头,慵懒地歪在榻上,手里还拿了一本书,闻言笑道:“真是我们家翠柳姑娘有本事了,人家给你送钱你都不乐意。” 翠柳娇嗔地瞪了她一眼:“瞧大奶奶说的,奴婢哪有多大的本事,不还是跟您学的嘛,只不过……我瞧着南歌的模样怪可怜的。” “她不可怜。” 丹娘直言不讳。 这下倒是翠柳奇了:“诶,大奶奶这话怎么说……” “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南歌也有南歌自己的生存方式,你觉得好的,她未必觉得。你呀,就好好安心准备做新娘子吧。” 丹娘笑着,用书本挡住脸,露出一双漆黑明媚的眸子来,那眸光中星光点点,飒爽娇媚融合在一起,当真是风华绝代,丽色万千。 翠柳都被惊艳住了,硬生生愣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赶忙娇羞地退了出去。 是夜,丹娘却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睡不着。 方朝那边的情形已然安定,但沈寒天的书信却有一段日子没来了。 手里没有那男人的家书,她总觉得像是缺了点什么。 迷迷糊糊间,一阵清冽的香气笼罩在鼻息处,睁开眼,一片朦胧,只有一个依稀模糊的影子在眼前。 有人! 丹娘混沌的大脑还没清醒,身体已经自动反击。 她从被窝里一跃而起,直接朝着对方攻去。 几个回合之后,两人竟然不相上下。 到了这会儿,她也清醒了不少,意识到对方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半点没有藏私,很快对方就落入下风,被丹娘压在床榻边动弹不得。 第335章 丹娘冷冷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闷哼一阵:“你是要……谋杀亲夫?” 这声音…… 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那人缓缓站起身,竟比她高出了一个头,昏暗中两人四目相对,呼吸都凝滞了。 “你、你是沈寒天?” “不然呢,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敢闯这间屋子?” 丹娘还不信,赶紧亲自掌灯过来看。 幽幽灯光下,只见眼前的男人满脸风霜,一双眸子倒是亮得吓人,下颌处一片胡茬,看起来和之前的文弱模样判若两人。 但他确实是沈寒天! “你、你……”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你眼睛没事了?” “你腿能长时间走路了?” “我的妈呀,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 沈寒天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我能看见了,我……也能走路了,比之前时间能更久一点,所以这趟出来办事经过云州,我特地绕路过来瞧瞧你。” 瞧瞧他的小娘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果然如他想象中那般,娇憨俏丽,明媚天成。 哪怕眼下这般,未施粉黛,也足以让人心动。 或许,他早就心动了。 只是这一眼,将心动彻底烙印上她的痕迹。 他的力气比想象中更大,丹娘任由他抱着,只觉得对方的拥抱温暖至极,让她莫名心安。 突然,沈寒天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走到床榻边,两人一起滚进被窝。 “外头冷,我们一起睡。”他说。 男人的呼吸沉重,带了点清冽,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微微熏得她有些发晕,还以为是在梦中。 她的小手很不老实,在他的胸膛上不断上下其手。 沈寒天原本就是想搂着她睡一觉,没想到被她摸得眼底一片冒火,他捉住了那双不安分的小手。 “不想睡觉,嗯?”他的尾音带了点沙哑,满是诱惑。 “没有,我就是摸摸你是不是真的……” 听到这孩子气的话,他哭笑不得,又把她拥入怀中。 “是真的。” 丹娘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这下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她有好多话要跟沈寒天说,真是一刻都不想等。 两人絮絮叨叨聊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泛起光亮,她才打了个哈欠忍不住倦意。 依偎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这一觉直睡到了日山三竿才醒。 她睁开眼时,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一个激灵地坐起身子,她四下寻找,可是屋子里空荡荡的,哪有沈寒天的踪影? 难道,真的是她在做梦? 突然,她眼尖看见枕边落下的那枚玉佩。 那是沈寒天的东西! 那不是梦! 丹娘又想起半睡半醒之间,那个男人与她说的话,他说自己在云州只能逗留两日,还有事情要办,要她等他一道过年。 有了盼头,她心里仿佛被蜜糖都灌满了,甜得都快溢出来。 尔雅早就听到声响,拉上新芽一道端着热水、拿着帕子推门进入。 “大奶奶,您可醒了,方才老太太已经派人来问过两回了,您要是还不醒呀,怕是就要去请葛太医来瞧瞧了。” “哪有那么夸张。”丹娘喜不自胜。 “大奶奶今儿怎么这么开心,是有什么好事了嘛?”新芽纳闷。 “当然。”她嘴角微翘,麻溜地洗漱更衣,又用了一盏甜茶后,坐下来让新芽给自己梳头。 虽晚了半日起身,但该办的事情还是要办好。 今日吴大娘子要来,又是新的一批西洋玩意送到,丹娘要亲自过目。 大约是被她训练出了品味和眼光,吴大娘子现如今也会挑选了,几次之后,送来的西洋物件一次比一次得用,被丹娘夸了又夸。 第336章 下午晌,花厅内,丹娘见到了吴大娘子。 “大奶奶这气色当真是羡煞旁人了,瞧瞧您这脸蛋儿,真是比不得。我年纪大,也就算了,我们家两个儿媳妇都与大奶奶差不多的年纪,可这脸呀,就算拿奶皮子往上盖都比不上呢。” “吴大娘倒是会说笑。” “哪里是说笑,我这字字句句都是心里话。说起来,这会子我倒是有两样好东西给您送来。” 吴大娘子摆摆手,身边的小丫鬟便送上一只精致的珐琅盒子。 打开一瞧,里面竟是厚厚的一盒粉。 细细一闻,浓香扑鼻。 吴大娘子道:“这可是西洋那头的皇室才能用到的呢,抹在脸上雪白粉嫩,惯是美貌。” 丹娘眉眼微动。 这种粉里含有大量的金属元素,根本不能往脸上招呼。 但吴大娘子不知情,她会把这些东西当成宝贝也正常。 丹娘轻轻一笑:“说起这胭脂水粉,我这儿到有一样,大娘子你瞧瞧。” 说罢,她便让人送了一盒粉过来。 打开一瞧,莹润淡雅,水泽清香,确实是没见过的好脂粉。 吴大娘子惊叹:“这怕不是留香斋里卖的吧,大奶奶是哪儿来的?” “你可以拿回去试试,过几日再来。” 丹娘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笑笑,还把这脂粉的如何用细细与吴大娘子说了一番。 从沈府出来,吴大娘子有些奇怪。 自己原是来兜售的,没想到却被沈府大奶奶送了一盒粉,主要想换的物件一样没换出去。 再看看那脂粉,她心头一动。 丹娘从未像今日这般期待日落天黑。 早早就让冯妈妈捅炉子做饭,用过晚饭,她又命人额外备了两份,都放在暖笼里焐着,生怕凉了。 天一黑下来,烧火房的小厮就忙得停不下来。 一入冬,各种柴火开销大,沈府内,正经主子自是不必说,一日上下的热水供应不断,便是丫鬟小厮们也能用到热水。这是别家府内可没有的待遇。越是这般,负责烧火房的下人们就越是忙得脚不沾地。 光是这个月,丹娘就给了他们额外地赏赐。 虽然辛苦,但能实打实拿到钱,这些人也开心。 洗了热水澡后,屋内就起了地龙,热乎乎地仿佛是在春日里。尔雅和新芽伺候丹娘揉干了头发后才褪去,只剩下她一人睡在床上。 床头的柜子上摆着一盏羊角灯,柔和的灯光隐隐约约照亮了她的脸庞,正等得发慌时,只听门外吱呀一声,沈寒天带着一身风尘寒意进来了。 她立马从床上跳下来,那动作利落至极,看得沈寒天都一阵心里发紧,生怕她摔着。 “又不是没见过我,何必这般着急?”他眉间轻轻皱起,似有责怪。 她却不在意,笑嘻嘻道:“有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都多少日子没见了,想你想得心里难受嘛。” 即便是沈寒天也没能招架得住沈大奶奶的土味情话。 他耳根微微发热,眼睛却亮得吓人。 丹娘注视着他的双眸,过了一会儿发现这男人发梢和肩膀处还有雪花,吃了一惊:“外头飘雪了?” “嗯,刚刚开始下,不大。” “你快去洗个澡,再换身衣裳,回头咱们进了被窝再说。” 大约是她语气太过自然急切,他反而有些羞涩。 可一个男人的羞涩又如何能让她瞧出来。 他点点头,大手重重在她的肩头捏了捏:“等我。” 第337章 丢下这两个字,转身进了净房。 净房内,丹娘早就安排丫鬟们准备了热水,再加上屋子里一直都有地龙暖着,这水温还是热乎的。 沈寒天痛快地洗了一身,换了雪白的里衫后出来。 丹娘招招小手:“过来喝点茶,再用些点心。” 只见桌上摆着几只精致的彩花描边小碟盏,都是没见过的花纹样式,确实漂亮。 “这也是西洋那边过来的玩意?”他问。 “对,漂亮吗?我瞧着挺喜庆的,就留了下来。” 她弯起眉眼,轻轻笑着,露出一排细白的小牙。 他喉间微动,似乎血液中有什么沉寂许久的东西开始苏醒了,丹娘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他已经迈步过去,双手从她的腋下穿过,将她整个抱在怀里。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紧紧勾住男人的脖颈。 四目相对,漆黑点墨的眸子间跳动着火光。 沈寒天一口亲在了她的脖颈间,呼吸浓重:“我们还有件事没做。” 刹那,她面红如火烧——她知道是哪件事了。 床帘帐幔垂下,挡不住层层火热,丹娘晕晕乎乎,感觉整个人都在一片温暖的水里漂浮着。其实这一天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只是她还想好好准备一下,没想到当这一刻真的来时,所有准备都是虚无。 她也没想到,沈寒天彻底恢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顺路回家找老婆圆房……这可真不像是他一个清雅斯文的读书人做得出来的。 可他不但做了,而且还做得很激烈。 屋内的动静自然惊醒了外头守夜的丫鬟。 尔雅一开始没明白,渐渐回过神来后,不由得满面通红。 待到第二日一早,屋里的人自然睡过了头,新芽步伐匆匆还想来接班上岗忙工作,谁料尔雅一把将她扯住,两人躲到了角落里咬耳朵。 “真的?大爷回来了?”新芽惊愕。 “八成是。”尔雅道,“咱们先别……去打扰大爷和大奶奶,先备着热水和吃食,回头他们要了,咱们再送过去。” “诶,那成。” 屋内,丹娘悠悠转醒,只觉得自己被一片温热围绕。 这种感觉和被窝不太一样,更多的是让人安心的气息。 她眨眨眼睛,看清了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没错,沈寒天,昨个夜里他们俩圆房了! 真是不容易,成婚两年半后,她终于成了真正的沈大奶奶。 想到这儿,她情不自禁地脸红了。 沈寒天捧着她的小脸亲了又亲,那喜欢之情溢于言表。 “好了,还没亲够?” 终于,她不耐烦了。 “没亲够。”他实话实说,“待会儿去拜见了老太太,再一同用过午饭,我便要动身了。” 顿了顿,他又说,“再回来,便要等过年了。” 刚相聚便又要离别,即便内心强大如丹娘也觉得颇为伤感,但她不是那种喜欢把这种悲戚的情绪挂在脸上的人。 只是眉尖微微一蹙后,她就展开笑颜:“不妨事,还有一个多月便是过年了,也很快的。” “嗯。”他点点头,又亲了亲她的唇,“这一次回来,戍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她眼前一亮:“当真?不用再去方朝那个鬼地方啦?” 沈寒天不由地好笑:“不去了。” “好!” “我们也该回圣京了。” 他这一句把丹娘吓得不轻:“啊?” 他揉揉她的头发:“待我回来再与你详说,这次太过匆忙,很多事情都尚未安排妥当。” 丹娘明白了,点点头。 两人又依偎在一起好一会儿,真真耳鬓厮磨,甜腻异常,直到时辰渐渐逼近,他们俩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第338章 洗漱换衣服,便是只做寻常事,只要夫妻间眼神交汇,那都是一种别样的甜蜜。 丹娘又乱七八糟地想:真是难得了,来到这古代,我还体验了一把先婚后爱,真是时髦了。 夫妇二人一道去拜见老太太。 老太太到底见多识广,对突然返家的孙姑爷一点都没有觉得意外,反倒各种嘘寒问暖,得知沈寒天过年就要回来,她也松了口气。 小夫妻不能总是分开,这嫡子嫡女尚无,怎么也不能叫人放心呀。 沈寒天道:“老祖宗,我与丹娘说了,年后可能要返回圣京。” “噢,具体什么时候定下了吗?” “最早立春,最晚清明过后。” 老太太垂下眼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寒天却道:“您不必担忧,若是决定返京,我必将那些纷扰之事都平了,好让您安安心心跟着我们。” 老太太诧异地扫了他一眼,苍老的眼眸中满是惊喜。 “如此这般,你们自己安排吧,我已这把年纪,当然是跟着你们走了。”她笑道。 用罢了午饭,丹娘亲送沈寒天离府。 昨夜没吃上的饭菜点心也一股脑打包,给他路上吃。 光是食盒就装了七八个,堆在马车里,足足围了沈寒天一圈。 丹娘犹嫌不足,还想继续给他塞一点,被哭笑不得的男人拦住了:“你当我是去逃难呢,带这么多的吃食。” “你若是不想带这些,那就把之前我给你做的干粮都带上。”她较真道。 凝视着她的双眸,他心头微动,那种被人牵挂惦记的温暖真是百尝不厌,谁能想到,当初不过是想走过场的一场婚事,如今却让他心头多了一个割舍不了的小女人。 他甘之如饴,一点都不想放手。 若不是皇命在身,他真想留下来,就这样过着闲适恬静的小日子…… 用力地抱起她入怀,轻轻在她耳边蹭了蹭,他柔声道:“好,都带着,你给我的都带上。” “嗯。”她这下满意了,紧紧搂着他,两人依依不舍。 身边的丫鬟小厮们早就习以为常,他们家的大爷和大奶奶情深似海,甜蜜非常,早就让人艳羡。 送走了沈寒天,丹娘又惆怅起来。 惹得老太太在两日后用饭时都忍不住说:“你瞧瞧你,这一张脸板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外头欠了多少银子钱呢。” 丹娘用筷子戳着雪白的米饭,恹恹道:“哪有,纵然孙女不孝,赌运不济,也有老祖宗替丹娘收拾烂摊子呢,怎会欠人家钱不给呢?” 老太太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一屋子丫鬟婆子都憋着笑。 万幸的是,丹娘也不是那种悲春伤秋的性子,几日之后便好了。 每每想起沈寒天来无影去无踪的行事作风,她就恨得牙痒痒,在最初几日的甜蜜过后,丹娘开始数落沈寒天种种不是。 “你说说他,回家之前不打个招呼,离开了也不说去哪儿,我知他有要事在身,总是显得神神秘秘的,但也不至于神秘成这样吧?” “真的是……还说什么这一趟出门怕是连家书也没得写,只叫我耐心等待,等他奶奶个腿儿。” “还算这男人有良心,回来给我库房账房都填满了,说到底这年头还是银子比男人好使!” 燕堂正屋里,丹娘絮絮叨叨的声音连绵不绝。 一众丫鬟早就习惯了,眼观鼻鼻观心,要么就是盯着自己的脚尖,总之主打一个不吭声,什么时候主母骂累了自然就会停了。 第339章 正说着,尔雅过来回话了:“大奶奶,外头的人都到齐了,只等着大奶奶发话呢。” 丹娘收起方才那不正经骂人的模样,抬眼间一片凌厉。 “行,叫他们按照各自的差事站一块,我有事安排他们去做。” “是,大奶奶。” 不一会儿,正屋外已经站满了人。 距离新春只有一个多月了,他们一个个都拿到了新衣裳,都是丹娘命裁缝娘子上门给做的。往后就按这规矩来做,府里和庄子上一年轮一次做衣裳,一季两套,两年一次,两边都不偏袒。 去年是庄子上换新,今年就轮到府里了。 丹娘安排了府里上下的庶务,又对着额外采买回来的八个人吩咐道:“西院那边的库房都收拾得怎么样了?” “回大奶奶的话,已然妥当了,请您放心。”负责这事儿的嬷嬷站出来笑呵呵地说,“不止西院的库房,老奴还让人将隔壁的库房都收拾出来了,上下两层,地方可宽着呢。” “你是个办事牢靠的,我就知道这事儿托给你,必定能成。库房收好了,从今日起,你们每日领我的牌子去账房支银子,只管收买柴火,回来来上称入账。”她微微侧目对身边的书萱道,“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待柴火入库后,你再让他们来交牌子,第二日还按照这样的流程办,可明白了?” “是,大奶奶,奴婢明白了。” 安排好了柴火采买,她又令拨了几人采买粮草、煤炭和以储存的菜蔬,按照丹娘的意思,是要将府里每个院内的库房都填满。 消息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她先是不解,随后什么都没问。 奚嬷嬷很纳闷:“老太太,您都不问问?这些日子府里花去的银钱如流水一般。” “她也大了,这些年独当一面把偌大的沈府料理得清清白白,哪里还需要我去过问?她既这么做,自然有自己的主意。” 又隔了半个月,吴大娘子亲又登门。 见面后,她就迫不及待地笑道:“问大奶奶的安,大奶奶近日可好?” 丹娘揉着太阳穴,勉强给了个微笑。 这几日忙着屯买收拾入账,真是一日都闲不下来,好是好,就是太忙了。 “还成吧,吴大娘请坐,奉茶。” “要说整个云州城里呀,就数大奶奶家的茶水点心最好了,我每一次来都不愿走。”吴大娘语气热乎,格外亲昵。 丹娘笑道:“你若是喜欢,待会儿我让人给你再带一笼去就是了,难为你爱这个,倒是与我同好。” 吴大娘子腼腆了片刻,赶紧切入今日登门拜访的正题:“上回大奶奶给我的那脂粉真是不错,可还有?我装了一些送到圣京那些贵人府里,那些个太太奶奶无一不称赞的,纷纷问我还有没有。” “有是有,只是……数量不多,大娘子走南闯北,也知道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我这儿呢不买卖,只交换。若是大娘子愿意,这些玉脂粉膏我都给你拿去,我只要这些东西。” 丹娘抬手,很快身边的尔雅就送上一张纸,上面写着她所需的东西。 “这、这是……” “都是些粮食货品,日常开销用得上的,只是分量多了点,不知吴大娘子能否在十日内交付于我?” 吴大娘子很快在心中盘算了一下。 “这要看看大奶奶手里的东西有多少了。” “说多不多,但也够你使的了。” 丹娘冲着新芽微微点头,不一会儿一只大箱笼抬了上来。 第340章 “都在这儿了。” 吴大娘细细一看,又惊又喜:“这些……怕不是得有一二十斤吧?” “不止呢,这一箱子共三十斤,全给大娘子拿去。且……过了这一次,再想拿怕是要有的等了。”丹娘的话吴大娘立马明白。 这样好的脂粉怕是很难才能成一盒,这般多的存货摆在眼前也足够她赚得了,趁着年前圣京城里多少达官显贵都急着办年货,那些个豪门贵妇出手大方,她能很赚一笔。 心下了然后,她痛快地答应:“大奶奶真是个爽快人,那就这么定了,十日后交付。” 末了,她心头一动:“不知……大奶奶要这么多的粮食货品做什么?” 丹娘轻轻吹了吹茶,笑道:“许是我胆小,我总觉得……这入冬之后不太平,年后又是一段青黄不接的时节,早点做打算嘛。” “倒也是。”吴大娘子笑道。 出了沈府大门,上了马车,吴大娘子就着人安排起来。 到底手握一整个商行,吴大娘子的本事还是有的,不出十日她便凑齐了丹娘想要的东西,并且鬼使神差地自己也留了相当一部分的粮草货品,直接填满了自家的库房。 闹得丈夫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老婆为什么买这么多粮食。 吴大娘子泼辣惯了,不准丈夫多问,与丹娘交换了脂粉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圣京,这一趟可把吴大娘子赚了个盆满钵满,每每想起丹娘那张年轻娇艳的脸来,都觉得分外亲切。 这就是银子带来的力量呀。 有了吴大娘子这一趟,沈府里的各个库房都存满了。 丹娘还特地招了庄子上的管事来回话,得知庄子上也按照她的要求一一部署,这才放心。 临近年节,这一日难得晴好,丹娘便乘着马车赶往宋竹砷的家里,看望丁氏。 “丹丫头来了。”丁氏忙放下账本,命人奉茶上点心,一时间屋内丫鬟婆子忙个不停,好一番热闹景象。 丁氏的正屋内也起了地龙,暖和是暖和了,就是有点干。 丹娘坐下后喝了两大碗茶水,方才觉得好些了。 “嫂嫂瞧着气色不错。”她笑道。 “那当然,这日子呀太平,家里家外的又不用我来操心。”丁氏笑得满脸桃花开。 丹娘当然知道她这日子过得顺心随意。 前些日子宋竹砷还给自己谋了个不错的差事,就在马大人手下,虽品级未变,但却实打实多了些俸禄,而且很得上峰的赞赏。 丁氏见丈夫出息,自己的小家过得和和美美,整个人自然就开阔轻松,反而显得更加丰腴娇艳。 丹娘是来问丁氏有没有备年货的。 丁氏:“你派人送来的单子也太夸张了吧,莫不是要我将街上的粮仓都搬空?” 她半开玩笑道,“谁家备年货这般夯的,你也不怕人家笑话。” “人家笑话算什么?回头自己吃饱肚子才是正经。” 丹娘无奈。 她就知道丁氏未必会按照她说的做,索性今日一道送来了。 “我也晓得你不信我,喏,我刚给你送了两马车的东西,让你的人去拿了放库房吧。” 丁氏慌了神,满脸愧疚:“瞧你说的,嫂嫂何时不信你了。” 见丹娘只顾着吃茶也不答话,她又哄道:“好了好了,我今儿就让人去采买,按照你说的来,你就甭跟嫂子计较了嘛。” 又哄了好几句,丹娘才抬眼,鬼灵精怪地轻轻一笑:“怪道我那六哥哥对嫂子百依百顺呢,我听着嫂子哄我也觉得心痒痒,何况六哥哥。” 第341章 丁氏被打趣得满脸通红:“你这小妮子,真是闲得发霉跑这儿来打趣你嫂子,看我不拧你的嘴。” 姑嫂二人嘻嘻哈哈玩笑了好一会儿。 待丹娘吃了半碟子点心后,她才缓缓道:“半个月前,圣京那边来信了。” “怎么说?” “公公的意思……是让你哥哥一道去圣京,再入书院晋考,走文官推荐的路子。”丁氏咬着下唇,“可你哥哥不愿,还在与我商量。” 自打圣京回来,丹娘就猜到宋恪松会有这么一手。 自己的一双儿女还在云州,虽都已成家,但总归是亲骨肉,有些事情家里门关上闹一闹也就罢了,若是去了圣京合该一家团圆,和睦相处才是。 想到这儿,她眼眸沉了沉。 在加上沈寒天这边在圣京走动颇多,方朝的事情迟迟未曾有结果,她也隐约察觉到些风向。连她一个内宅妇人都能感觉到的事情,宋恪松一个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怎么可能不知道? 先是宋竹砷,然后就是自己了。 丁氏未曾察觉到丹娘神色有异,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虽觉着云州也挺不错,但总归与圣京不能比,若是能去自然更好,往后家里家外的有个照应。” 丹娘轻轻颔首:“嫂嫂说得对。” “上回你去圣京,也回了一趟娘家,到底是亲骨肉,还有隔夜仇的……我只是不知怎么劝你哥哥。” 丁氏有些不解,她不明白为什么丈夫对返回圣京,留在宋家身边那么反感。 “圣京那边来信了?”丹娘岔开话题。 “是呀。” “都写了什么?嫂子也说与我听听,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 “左不过是家里的事情,你大姐姐前些日子生了,是个闺女;四姐姐那儿倒是太平,只是一个人侍候公婆难免辛苦……” 听听人家这说话的技术,把慧娘日子过得不好粉饰得这般太平。 丁氏又说:“噢对,还有件事儿,说是咱们太太的娘家也要从金陵搬去圣京了。大舅舅这回继任考评又得了个上上等,等过了年,便是正经八百的京官了。” 丹娘心头微动。 她算是知道宋竹砷为何不愿返回圣京了。 当初赵家闺女一事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心理阴影,哪怕如今他已然拥有娇妻爱子,也不愿靠近赵家太多。 说是大舅舅,可他到底不是赵氏亲生的。 与其跑到圣京去仰人鼻息,继续过那种看人眼色的日子,他宁愿留在云州这方小小天地间,自由快活,也能有一番作为。 最关键的一点,他怕是不愿与那赵家闺女再碰面了。 到时候让丁氏知道了,反而不美,给夫妻平添嫌隙。 想到这儿,她莞尔:“嫂嫂是觉着云州的日子不快活了?” “哪儿的话,云州是我娘家,靠着近,又能常来常往的,我如何不快活?”丁氏声音脆脆的。 “那不就是了,其实啊圣京也未必有多好,尤其是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曾获罪在身,后又慢慢起复的,日子不知道有多难熬呢。且……六哥哥与我一般,都不是嫡出,就算去了,想是有些东西还轮不上咱们。到底是一家子骨肉,如何还能与兄长姊妹相争,你说是也不是?” 她寥寥数语就把其中的关键说得清楚明白。 丁氏一颗火热的心瞬间冷静下来。 一个大家族里,是嫡是庶,关系大着呢…… 别看表面上一荣俱荣,说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其实真正有肉的那是手心,宋竹砷夫妇俩要是去了宋府,那就是手背,只多了一层皮而已。 第342章 丁氏一阵唏嘘:“七妹妹说得……倒也是。” “我瞧六哥是个稳重的人,必定不会拿自己的仕途前程开玩笑,你们夫妻几年了,嫂嫂应当知晓我这六哥是什么性子。” 这话一出,丁氏连连点头,含羞一笑:“你这小嘴叭叭的,就会哄人。” “我不但会哄人,还会盯着人,嫂嫂若还不依着我的话办事,那往后我可要日日都来了,赖在你这儿不走。” “你这……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 丁氏偏偏拿她的孩子气一点办法都没有。 伸出纤白的指尖在丹娘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她到底还是没崩住当即笑了。 丹娘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性子,这一点丁氏也很了解。 自打这一日丹娘离去后,她便打起精神来收拾库房,安排下人各处采买,算上丹娘送来的那辆马车货品,她好歹将库房都堆满了。 宋竹砷瞧见了很是不解:“可否有这来必要?纵然外头青黄不接,过了年总会好的。” 丁氏娇嗔道:“这是丹丫头让我这么做的,你觉得不妥同你妹妹说去呀。” 宋竹砷哪里敢和丹娘说个不字。 自从阳昶河道脱险以来,他已经将这位小妹妹当成了自家人,还是说一不二的那种自家人。 听妻子这么说,他笑道:“既是七妹妹让这么做的,那便这么做吧。” 丁氏嗤笑两声,不轻不重地瞪了丈夫两眼。 再说沈府内,不是没人质疑丹娘,首当其冲的就是老太太。 但老人家到底年纪大了,再加上不管事儿,是以知道时已经太晚,丹娘已经将库房都填满了,看着满满当当的粮草柴火煤炭棉布等物,她只觉得一阵舒坦。 腊八那日,阖府上下都吃上了香甜的腊八粥。 丹娘窝在老太太的照春辉里不愿挪窝。 要说舒坦,还是老太太这里最惬意了,又暖和又惬意,还不似其他屋内干燥,丹娘都想整日歇在这里了。 老太太喝完粥,赞道:“确实不错,这冯妈妈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那可不,这是孙女我教出来的。” “什么都是你教出来的,你怎么这么能呢?家里的库房都填满了?”老太太笑问。 “都装满了。” “你倒是好,一己之力把外头煤炭的价钱都提上去了,让那些等着炭火过冬的寻常人家怎么办?” “老祖宗只管放心吧,我又不是那般不知轻重的人呢,我让下人去买的都是那些银丝碳,寻常人家怕是不愿买。” 冬日里,对炭火的需求越来越大,这项开支就要了不少银钱,一般人家只会选择更物美价廉的煤炭,根本不会去买银丝碳这样的高档货。 丹娘一开始也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才这般决定的。 宁愿自己多花些银钱,也不能断了人家老百姓的活路。 听到这话,老太太才松了口气:“还算你考虑周到。” 说着,她又问,“会不会是你想多了?囤了这般多的东西,当心砸手里。” “我倒是宁愿自己想多了……”她垂下眼睑。 烛火之下,女孩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落下一片华丽的剪影,衬得那张雪白如玉的小脸越发清艳绝丽。 老太太叹了一声:“你就按照自己想的去做吧。” 寻常百姓不会察觉到这隐隐之中的动向,但丹娘却能清晰地觉察出来。 从叛军到方朝城遇险,再到沈寒天一路归程,却只在家中歇了两日,她便能隐约感到外头要乱起来了。 第343章 尤其是沈寒天临别前留下了大笔银钱,他还说了句:“天寒地冻,若无要紧事不要出门,外头……恐怕不太平。” 寥寥数语,已经足够让她警惕。 日子一天天过,腊八之后,府里和庄子上都忙着筹备过年。 仿佛一道惊雷炸起,一个消息从圣京皇城内传出,很快传遍全国。原先已经成为太子的楚王起兵造反,势如破竹,直逼太和殿。 原来,先前造势的叛军就是楚王设计的,那倒霉的六安王不过是他推出来顶替一枚棋子。大概是以为坐上了太子的宝座就能守着东宫高枕无忧,没成想,皇帝却不曾放权。 所谓的太子监国,也不过是演给群臣和百姓们看的。 大权俱在皇帝的手中,而这位圣上也没有对楚王表现出更多的信赖和喜欢,这就让原本做贼心虚的太子更加忐忑不安,一日不坐上那个梦寐以求的宝座,他一日都不能安生。 可偏偏,皇帝还没有到垂垂暮已的年纪。 如今的圣上年过四旬,正是不惑之际。 日常既有贵妃陪伴,又有太医院一众杏林高手围绕,他又不过分沉迷美色,身子骨还很硬朗。这样一位父皇,想要等到他寿正终寝,怕是还得再等上一二十年。 若是楚王的太子之位来得正大光明,等上一等也未尝不可。 只是没有如果…… 所以这一场兵变在所难免,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方朝城的一场好戏给了圣上拉开帷幕的机会,那一支被全员留下活口的小队成了楚王的心腹大患,最终让他落败。 不甘心与王座失之交臂的楚王终于爆发了。 这一场兵乱赶在过年之前,闹得人心惶惶,终日不得安宁。 远在云州的各家各户也紧闭大门,无要紧事都不愿出门。 到了除夕当天,楚王被擒,就地斩杀在太和殿之外,一场兵变被彻底压制。在一片腥风血雨间,大雪纷飞,笼罩了南北。 自北向南,一片银装素裹。 美则美矣,却冻得人瑟瑟发抖。 这一场大雪下了好几日,一直到年初五才堪堪停住。 外头早已是冰雪世界,河面封冻,万物凋零,除了肆虐凌厉的北风,再也看不见生机。 从除夕那一日开始,沈府内便不曾断了地龙,烧火的小厮都额外安排了两班。如今这个时节,烧火的差事都成了香饽饽。 两个小厮一道当班,怀里揣着几颗红薯,烧火的时候备下热水,顺便再烤个红薯,待到一炉膛的火都烧烬了,那几颗红薯也香喷喷地出炉了,热乎甜蜜地吃着,再倒上一大碗姜茶,在冬日里却是最好的享受了。 厢房内,书萱匆匆而来。 门一开,外头的风便呼呼地往里灌。 即便书萱手脚再麻利,也挡不住风紧雪冷,可把屋内的几个丫鬟都冻得够呛。 “赶紧进来。”尔雅招呼道。 南歌早就倒了红枣姜茶递过去,热乎乎的一碗,热辣辣地喝下能让人四肢通达,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才不过喝了半碗,书萱的鼻尖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原先冻得发紫的脸颊也红润开来。 “谢谢各位好姐姐了,也就是我有这般多的姐姐疼,换成其他人怕是都没这待遇吧。” 她笑盈盈地说着俏皮话,惹得一屋子人都忍俊不禁。 “你呀。”翠柳嗔怪地笑道,“都跟你说了,老太太那屋里已经安排了人,你偏不放心,非要出去这一趟,冻坏了吧。” 第344章 “大奶奶说是安排了,可我不去亲眼瞧瞧总也不放心嘛。” “这下可安心了?”南歌轻柔地笑着,又从暖笼里拿了两碟子点心出来。 “嗯,奚嬷嬷那头把事情都料理得可好哩。” “那可不,你也不瞧瞧是谁料理的,那可是奚嬷嬷,嬷嬷跟着老太太大半辈子了,还要你这个小丫头操心?”翠柳轻笑。 书萱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尖,拿起一块胭脂芙蓉饼就咬。 “新芽姐姐呢?” “在燕堂那儿伺候着呢,天太冷了,大奶奶让我们排了班,多在厢房里待着,有什么活计也在屋里做,轻易不要出去,也是省了些炭火。”尔雅道。 “哎……谁能想到过年还能下这么大的雪,云州怕是十来年都没这么冷过了。” “何止是十来年。”南歌拿起针线,“我听那些老嬷嬷说了,起码得三四十年呢,就说这么大的雪,来年春天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暖和起来,得亏是在咱们府里,里里外外大奶奶都安顿好了,就连庄子上也是不愁吃穿,否则……怕是要冻死人。” “我听全福说了,外头大街上已经冻死人了。”书萱一阵唏嘘。 几个丫鬟聊到这儿,气氛都有些发沉。 “快别说了,待会儿是南歌当班,你就别在这儿绣了,仔细眼睛。”翠柳叮嘱道,“我与你一道去,伺候了大奶奶用饭,我再给你们这些小蹄子把饭送来。” “那翠柳姐姐你不留下吗?” “我得去老太太身边,奚嬷嬷到底年纪大了,有些事情还得我们年轻的来。” 因天气太过寒冷,这几日的晚饭都是在各自屋内用的。 丹娘忍不住要夸自己很有先见之明了。 早早就备下了另外一班的厨房人手,天一冷就派到老太太这边来,除了午饭之外,早晚两顿专门给老太太做饭,刚好照应照春辉主仆,也不必叫她担心。 午饭之前,丹娘穿着金红羊皮卷边灰毛小靴,身上是厚厚的棉衣,又罩了一层挡风遮雪的大氅,外头又来了一层蓑衣。 对着镜子照了照,她不由地无奈:“就这么点路,至于吗……” 一旁的南歌蹲在她身边,帮忙理好了下摆,闻言抬眼道:“大奶奶,您昨个儿穿得不够厚,光是走了这几步的路程就冻得够呛,您忘了吗?” 翠柳白了一眼:“大奶奶哪里是忘了,这是贵人事多。” 丹娘:…… 被两个丫鬟打趣,她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办法,谁让外面真的很冷。 她原先以为自己能抗的过去,前一世里,她也曾穿着单衣奔走在冬夜,可没想到昨天一出门她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如今的身子哪里能与前一世相比? 就算能耐手段都能追得上,这娇生惯养的身体素质真是比不了。 得亏去了老太太那儿又紧赶慢赶地喝了浓浓的姜茶,去了寒气,否则肯定是要着风寒的。 这样的日子……就算请大夫都够呛。 人家葛老太医早早就闭门谢客了。 出了燕堂,她直奔照春辉。 见她来了,丫鬟们开始传午饭,热乎乎的鸡汤锅子,丰盛鲜美,吃着半点不凉。上回丹娘指点了这边厨房里管事的妈妈,她们立刻就学聪明了,老太太吃了一次就喜欢得不行,连着好几日都在吃。 丹娘褪去蓑衣和大氅,笑盈盈地走到老太太面前:“老祖宗,开饭了吧,我都快饿坏了。” “你整日价的窝在屋内,饿什么饿?”老太太搂着她,亲手给她搓着小手,生怕心爱的小孙女冻着了。 第345章 其实丹娘的双手热乎乎的,半点不冷。 “这天气,不窝在屋内,难道还出去乱跑不成?要是丢了,岂不是给城里的官老爷添麻烦。” 她咯咯笑个不停,老太太也被逗乐了。 “你倒是消息灵通,也知道这笑话了?”老太太弯起眉眼,眼角的褶子里都盛满了幸福的味道。 “那可不,咱们家的门房最是耳聪目明了。” 一老一小开始用饭,一边吃一边说。 这说的,就是昨日云州城里的一个大笑话。 闹笑话的人却是李家。 李家三奶奶汤氏与丹娘私交甚密,不止一次与沈府交换过货品,在丹娘这儿,这位李汤氏真真是位妙人。 什么稀奇古怪,精巧绝伦的宝贝她都能搞来,虽说不是特别值钱,但却极大的丰富了丹娘的日常生活。 作为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古代少奶奶,丹娘觉得这些东西比银钱还要让她欢喜呢。 李汤氏嫁的是李家行三的嫡子,成婚数年,夫妻俩倒也和睦,虽说不上如胶似漆,但也是相敬如宾,相处之间甚为和气。 李汤氏的大嫂出自云州书香门第,最是温柔谦和。 但这二嫂……就不怎么好相处了。 二嫂曹氏不如大嫂温婉柔和,也不如弟妹汤氏利落爽快,她言行举止间总是带了一股尖酸刻薄的劲儿,与家中姑嫂妯娌关系处得很是紧张。 这一回,丹娘其实也提前跟李汤氏打过招呼,暗示过她多备一些年货好过年,最好是与吃穿用度最紧密的东西。 李汤氏一一听了,把自己的小院内打点得红红火火。 她也跟大嫂说了,是以大房那边也备了不少年货,足以度过这个严冬。 偏偏二嫂事先不听劝,事后又闹脾气,整得一家老小都不得安生。 她非得让大房和三房一齐将自己备下的年货物资拿出均分,也带他们二房拿一份。 大嫂子看着好说话,可这件事上却咬死了不放。 大嫂不表态,汤氏自然也跟着。 一家三个媳妇,有两个站在同一战线,这就让剩下的那一个孤助无援。曹氏一见,大怒不已,若是平常的时候她一定当场发作。偏偏是在这大年节下的,家中公婆、丈夫俱在,她不好耍脾气,便想出了一计昏招。 昨个儿一早,天还没亮,她就悄悄出了房门,预备守在李府的大门处,等到门房起身,阖府张罗的时候让大家伙儿瞧瞧,李家的二少奶奶被逼到活不下去了,甚至她连自己出门的由头都想好了,就说替公婆出门采买。 做人媳妇的孝顺公婆,即便说破了天,也无人敢说她不对。 如意算盘打得很好,但她却忘了近日天寒地冻,李府也闭门谢客,即便是门房也要到巳时初才开门。 于是这位李家二奶奶便硬生生在门外冻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整个人都冻得僵硬了。 到最后她生怕自己被冻死,高声呼救,偌大一个李府硬是没人听见。 天光大亮时,她终于被门房和赶来的丫鬟婆子救下。 虽然来得还算及时,人没被冻死,但这位曹氏夫人在门口被冻成雕塑的样子还是引得全城发笑。 丹娘笑道:“她也是的,做这样的事怎好身边不带个丫鬟?白白挨冻了,还成了个笑话。” “你当她不知吗?她是想做戏做全套,谁知害了自己。” 老太太虽然在内宅大半辈子,但什么人没见过? 第346章 像曹氏这样小心眼又肯拉得下脸做戏的人,她也不是没遇过,只不过老太太那高洁的性子自然是看不上这种人,字里行间难免带了些许不屑。 丹娘听得清清楚楚,依偎在她身边只管说笑。 沈府这边一片暖意融融,阖家美满的好景象,另外一边的李府就大不一样了。 正堂内,曹氏哭哭啼啼跪在蒲团之上。 她都快哭湿了两条帕子了,但丈夫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 李二爷气得脸色发青,只觉得愧对祖宗,背着手面对着眼前一众牌位,语气沉沉:“你还哭,还有脸哭,我们李府上下的面子都叫你丢光了!” “平日你在家中兴风作浪也就罢了,这回还丢人丢到外头去,若不是马大人事先与我说了,你这脸面根本保不住。” 李二爷越说越气,恨不得再给自己老婆两脚。 可惜眼下大年节的,也不兴打老婆什么的,他只能硬生生忍住。 曹氏抬眼,那双眼睛已然肿成了核桃仁。 她还在抽抽搭搭,尤自不服:“老爷为何只怪我,却不怪那大房三房,有道是一家人,老爷子还在呢,尚未分家,为何大房三房见死不救?我不就是想要均分那些个东西吗,又是什么值钱的宝贝了,早些拿出来不就没这般多的事了嘛?” “事到如今,你还想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呢?”李二爷骂道,“方才大哥已来与我说过,光是大嫂那一头,年前就来与你说了不下三回,还是大嫂身边的大丫鬟过来传话的,接话的人是你身边的嬷嬷,有这事儿不?” 曹氏轻轻噎了一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她还在嘴硬:“那会子我哪儿想到那么多,还道是大嫂子拿我寻开心……她与弟妹若是真心相帮,为何不说清楚?” “如何说清楚?谁能知道年前叛乱,年后大雪?你倒是有本事,旁人来提点你,你还在与人摸牌吃酒,当我不知道麽?” 李二爷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烧。 曹氏闻言,这才将头低了下去,继续抹着眼泪,不吭声了。 事情的原样远比传闻中的笑话还要丢人。 事实上,曹氏身边的丫鬟和嬷嬷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在门口冻着,那会儿她冻得蜷缩成一团,身上又是霜雪,人又缩在石雕狮子的一角,反倒是无人察觉。 一觉醒来,丫鬟们发现少了二奶奶,当即慌了神。 找遍全府上下,一无所获,她们只能着人报给了大房那头,紧接着又报了官。 可怜马大人封印休沐还没几日,就又要出门办公了。 顶着冰天雪地,一片严寒,最终是把人找到了。 谁也没想到曹氏竟然就冻晕在自家门口,这个笑话真是闹大了。 李二爷想起临别时,马大人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又是一阵愠怒:“你瞧瞧你,管家管家不成,理账理账也不成,这丢人现眼的事情是一桩又一桩,年后你也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屋里给我反省。” 到底是正妻,李二爷又不能把老婆关禁闭。 他想来想去,想出了个一个妙招。 他道:“你就跟大嫂学学管家,与弟妹学学理账,回头等到三月了,我们这一房的庶务都交于你来打点,一应出息入账都由你来管。” 曹氏一听,吓了一跳。 她这个富贵闲人正是快活,哪里想揽这么多麻烦事上身? 可她刚抬眼想劝两句,丈夫已经气呼呼地抬脚离开了。 第347章 她还得继续跪在祖宗牌位跟前,少说一个时辰。 此时,李汤氏手里拿着一只古铜珐琅掐丝的暖手炉,身着双花锦缎秀纹长袄,端庄地坐在榻上,听完了大丫鬟的回话,她无不嘲弄地勾起嘴角:“也是,二嫂子本也没什么错,顶多是害得府里丢了人,二叔能拿她怎么着,罚跪祠堂已是最大的惩戒了。” 身旁的丫鬟有些愤愤不平:“虽说奴婢不该说主子家的长短,可这二奶奶也太过了些,问大奶奶要放权,问咱们奶奶您要银子使,左右她不管家不理账,倒是躲了个清闲。” “她哪里愿意清闲,罢了……随她去吧。” 李汤氏才不在意这些个细微末节,话锋一转,又问,“我听说年前二房纳了一个通房,如今怎么样了?” “哪里还是通房,这会子已经是真姨娘了。” 丫鬟压低声音,满满都是八卦的兴奋,“奴婢听说,通房那会儿那真姨娘就怀孕了,大约是这胎稳了,才报了太太,这才抬了姨娘的。” 李汤氏抿嘴一笑:“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可不是。” 曹氏进门数年,尚未有孕。 眼瞅着大房都生了两女一子,三房汤氏也有个嫡子,同辈的兄弟里,就只剩下李二爷至今没能开枝散叶。 虽说家中兄弟多,也不指望二房传宗接代,但李二爷自己急呀。 好不容易睡了个年轻貌美的丫头,又不愿图惹是非,还好这丫头肚子争气,不过共度了三四个春宵,就暗结珠胎,又等到胎相稳健了才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李二爷。 年前月余,这丫头就被抬成了姨娘。 因名字中有一个真字,便唤作真姨娘。 这真姨娘温柔婉转,乖顺小意,且生的颇有姿色,很得李二爷的欢心。再加上她不但没有争宠之心,还常常劝着李二爷多去正房屋里,每日给曹氏晨昏定省一次不落,这份恭敬,就连李家老爷和太太见了都没话说。 曹氏多年未出,在丈夫纳妾这件事上本就没什么话语权。 这下又来了个这么强劲的敌人,她的处境其实很堪忧。 只可惜,曹氏蠢笨,自己都没察觉到,还在一昧地刁难真姨娘,一边还在给府里丢人,只会让丈夫对她更加厌恶。 若是再无一子半女傍身,曹氏往后的凄凉日子可见一斑。 汤氏听完了丫鬟的话,垂下眼睑叹了一声:“左右不是咱们房里的事儿,咱们也不能管太多。” 正说着,外头传话来。 “三奶奶,太太屋里摆午饭了。” “知道了。” 李汤氏在丫鬟的搀扶下出了门,朝着婆婆的院子走去。 打起门帘,迎面就是一阵暖意,烘得汤氏浑身舒展。 褪去了大氅,随手让丫鬟拿着手炉,她轻车熟路地绕到内屋里。桌边,大嫂子正在与婆婆说话,婆媳俩和睦亲切,倒是十分融洽。 “大嫂子来得可早,竟也不提前叫我一声,也好让我早些来母亲屋里暖和暖和。”汤氏笑道。 “我这边刚动身,就让丫鬟去叫你了,这会儿我才与母亲说了两句话,你就来了,这还嫌晚?”大嫂子温柔地笑道。 大太太见两个儿媳熟稔亲昵,也指着汤氏笑道:“合该她与你闹,都是你惯的。” 大嫂子用帕子轻轻掩口:“都是母亲惯的,却还来怪我,真真冤枉。” 婆媳三人一通说笑,大儿媳温柔得体,小儿媳娇俏可人,这两个人都是很会说话的,没一会儿功夫大太太就被哄得心花怒放。 第348章 桌子上的饭菜摆好了,曹氏才姗姗来迟。 对于她的迟到,大太太虽不喜,但也没有表露太多,只是笑容微微敛起,眼神里多了一些疏离。 婆媳三人用饭,吃了饭,大太太又交代了一些府里的事情。 如今外头的采买是越来越难了,李家有大房和三房的储备倒也宽裕,但人不能坐吃山空,这道理内宅妇人都懂。大太太便让两个儿媳妇着人每日上街,能买一些是一些。 曹氏见没自己的活,忍不住插一句:“母亲,家中吃食多的是,何必再去买呢?现如今那些个粮食菜蔬也要比从前贵了两三倍不止,这不是跟银子钱过不去吗?” 大太太强忍住一口怒气,笑道:“那以你所见,该如何是好?” “左不过府里还有用度,也就是我这一房单薄了些,若是大嫂子和弟妹愿意着人跑这苦差事,不如采买来的东西都算我的,我这头再出点银子钱便好。” 曹氏美滋滋地算计着,真是全无一点城府。 大嫂子垂下眼睑,细细品着茶,也不开口。 汤氏别过脸去,装作与丫鬟交代什么,好像也没把曹氏的话放在心上。 大太太冷笑两声:“你倒是好算计,这样吧,这差事就交给你,我瞧着你是个有大主意的,定能将这件事办好。” 曹氏完全没听出婆婆的揶揄,还笑着应下了。 用完了饭,几个儿媳告辞离去,大太太要歇午觉了。 走在长廊上,曹氏追上了大嫂子:“嫂嫂走这么快作甚?母亲方才说的,你可听见了,明日一早把对牌钥匙都给我吧。” “办事的对牌在我这儿,可账房的钥匙在三弟妹那儿。”大嫂轻笑着提醒,“你也入门有些时日了,怎连这些都弄不清楚?” 汤氏比大嫂要明快许多,直言不讳道:“母亲把这事儿交给二嫂,但人员指派,银钱差遣都有定数,你回头理了单子来给大嫂子看了,大嫂子那边觉得可以,你再拿了对牌到账上支银子。” 曹氏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何须这般麻烦?你们行个方便,把这些东西给我不就成了,左不过是采买,还能难到什么地步去?” “或许二嫂有这个能耐改变婆母定的规矩,但我入门时日不比二嫂,实在是没这个胆子,还请二嫂宽恕,若没有大嫂子那边的对牌,账房不给银子,二嫂可记住了。”汤氏微微一笑,对着大嫂子福了福,转身领着丫鬟离去。 曹氏气得不轻:“这老三家的,也忒没大没小了,我好歹是她嫂子!” 大嫂子柔声道:“怎么个做法你也晓得了,我就不多置喙,你弄好了只管来找我便是。” 说罢,她也扭头走人,多一个字都不想跟曹氏说。 曹氏气哼哼地回到自己屋内,对着笔墨纸砚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来。 这事儿说起来简单,要办起来就难了。 曹氏从未管过家,也不曾识得几个字,咬着笔杆子傻愣了半日,一无所获。 到了晚间,李二爷从外头回来了。 年节之下,云州城内有各处亲戚走动,他也是刚刚从人家家里回来。 一进门就听到了消息,他倒是觉得这是件好事,转头就往曹氏的屋里来。 “母亲让你办这事儿,你心里有谱没有?”他换下外衣,对着燃着碳火的暖笼烤着手。 “这怎么说的……自是有主意的。”曹氏强撑着。 李二爷也没察觉到老婆在勉强,点点头:“若是办好了,咱们这一房也能好过些时日,也不能完全从公中出,我们自己多少也要出点银子,省的让大哥三弟心里不痛快。” 第349章 曹氏错开了丈夫的视线,继续笑着打着哈哈:“二爷说的是。” 又过了两日,吴大娘子来给丹娘拜年。 喜庆地说了好些话后,她也带给丹娘一个不好的消息。 “这么说来,大雪封路,外头的车马已经进不来了?”丹娘声音沉了沉。 吴大娘子点点头,眉宇间有些愁容不展:“听说是雪太大,反而堵着了山路,雪化了又是一片泥泞,总之那边的路都不好走人,便是能行车怕是也要先让官车先走。” 丹娘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商行发展得再好,到底也比不过官家。 “大奶奶拿我当个贴心人儿,我也与你有话直说了,我这一家商行的车马进不来,怕是别家也一样,城内的粮草菜蔬怕是供应不上。附近庄子的情形也不是很好,我只怕最坏的情形……不要闹饥荒便好了。”吴大娘子直言不讳。 见她神色愁虑,丹娘安抚:“日子总要过下去,等熬过了青黄不接的时候,总会好起来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吴大娘子吃了两盏茶,方才告辞离去。 丹娘心思沉沉。 眼下已经正月初七了,原先说过年能赶回来的沈寒天也毫无音讯。 即便是她见过大风大浪,这会儿也难免暗暗揪心。 但她更清楚,越是这种情况越是不能慌了手脚,略略定了定心神,她便把府里的小厮都集中到一块,重新排了每日轮班的次序。 丹娘道:“虽是正月里,大家伙儿都有所懈怠,但事关咱们府里的安危,还请诸位多多留意,按照我排的班好好轮岗。” 府里加强了戒备,连庄子上也跟着安排了人守卫,那些佃户们都身强力壮,庄子外围也按照丹娘的示意围了又高又厚实的一重篱笆墙。 一开始庄子里也有人质疑这般兴师动众,是否值当,没想到几日后的一天夜里,庄子遭到了一波人的抢劫,多亏了篱笆墙结实,又有夜间轮岗的佃户们反击,这才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第二日一早,丹娘就收到消息。 前来报信的,是沈管事的小儿子,顺哥儿。 “庄子上如今情形如何?” “回大奶奶的话,小炤庄那头平安无事,管事们来报一切都好,就是咱们自己的庄子上毁了两片篱笆墙,还有几人受伤,其余的也没什么大碍。” “伤的可重?” “请大奶奶放心,都是些皮外伤,还有一人是天冷路滑扭伤了脚,如今都无大碍了。庄子上没啥农活,这点子小伤不消几日便能痊愈,我爹还给他们送了些膏药过去,想来无事。” 顺哥儿虽年轻,但说话做事颇为有条有理,丹娘很满意。 着人给顺哥儿抓了一把铜钱,又让他带了一屉子药回去,这事儿才算了了。 顺哥儿要走时,又扭扭捏捏红着脸。 丹娘见状问:“还有何事?” 他这才支支吾吾地说:“我给翠柳姑娘买了点小玩意,可她、她偏说还未曾成婚,不可私相授受,我想着……若是经了大奶奶的手,这便不算私相授受了,还请大奶奶给个恩典,帮奴才这一回吧。” 原来是要丹娘帮忙传递小情侣之间的礼物。 这事儿她喜欢,忙不迭地眼睛一亮:“呈上来吧,回头我帮你交给翠柳便是。” 顺哥儿这才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 小心翼翼从怀中拿出一只用帕子包裹着的东西,双手奉上,由尔雅接过又送到了丹娘的手边。 第350章 里面就是一对镯子,一支玉钗。 虽然比不了大户人家太太奶奶们日常用的,但也是顺哥儿的一番心意了,丹娘笑了笑,直接让翠柳过来拿。 翠柳还不知是这事儿,风风火火地来了。 话还没听完一半,她就已经满脸涨红,像只煮熟的虾子似的不知所措。 尔雅笑道:“翠柳姐姐还不快点拿着!” 翠柳这才强忍羞涩接过了,又冲着丹娘福了福。 丹娘感慨:“谁说庄稼汉子是个粗人了,我瞧这顺哥儿倒是满贴心,挑选的礼物都是女孩儿们喜欢的,翠柳,你就说你中不中意吧。若是不喜欢,我再帮你给他退回去,让他再买更好的送来。” 她半开玩笑,惹得新芽与尔雅都掩口轻笑,眼底却是对翠柳的羡慕。 翠柳羞恼地跺跺脚:“还有您这样的主子,整日价的就知道打趣咱们几个。” “是主子我的不对,等你出嫁那天,我再给你一份厚厚的陪嫁,翠柳姑娘就别气了,仔细气坏了身子。” 丹娘继续笑道。 翠柳捂着脸,夺门而出:“我告老太太去。” 身后,是丹娘一阵爽朗的笑声。 冬日烦闷,外有困扰,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活跃一下心情。 自打庄子上遇袭之后,接二连三都是前来试探的人,篱笆墙坏了好几处,急得沈管事日日都不停歇,恨不得从早到晚都睁大眼睛盯着,生怕有人趁着懈怠闯了进来。 庄子里的库房都是满的,这些都是上交之后留下来给佃户农户们自用的粮食。接连两个丰收之年,让庄子上下的日子都滋润不少。 眼下虽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但他们庄子却不愁吃穿,即便外头的天再冷,雪再厚,他们也有信心熬到春暖花开。 可外头那些人就未必了。 云州城被困在了一片严寒之中,往来货物的商贩减少了至少三分之二,很多粮草菜蔬都只供那些官宦人家,要么就是有钱的富商,剩下的那些平民哪里有这样的闲钱去买,即便有,也轮不到他们。 沈管事想到这儿,不由得暗自感叹自家大奶奶的明智。 早在入冬那会儿,丹娘就让他额外开了几处库房,除了放粮食之外,还囤了不少柴火和煤炭,还有府里运来的好些菜蔬。庄子里多是能干勤快的妇人,她们也有照料自己的菜地,几乎每家都存了不少酱菜,足够一家老小享用。 他们在冬日里过得温暖富足,自然惹得四周邻居眼热。 庄子和庄子之间其实距离不算远。 沈府的庄子上日子好过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人人都知道沈府的库房富足有很多余粮,他们当然也就打起了这个主意。 又一次被袭之后,前去沈府传话的顺哥儿带回了丹娘的最新指使。 顺哥儿喝了一大碗姜茶,待身子暖和后,道:“爹,大奶奶的意思是让咱们每日分两次施粥,就用之前那个库房里的存粮,还有一些大奶奶让我们日常做的那什么干粮,这是大奶奶写的单子,您瞧瞧。” 沈管事接过一看,心底细细盘算了一下,一拍大腿:“果真是个好主意,那库房里的是去年的陈粮,拿来煮粥可以让他们至少挺过大半个月,再配上那些干粮,足矣足矣!” 一直防守也不是个办法,大家会越来越饿,越来越疯狂。 为了活下去,铤而走险是必经之道。 第351章 丹娘经历过前一世的末日,很清楚人性。 与其等人家来抢,不如适时的敞开口袋,也能让大家伙儿都活下去。 沈府庄子上施粥的消息传出,附近几个庄子的管事都喜出望外。 他们的主子自己都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来管他们这些下人?再说,他们庄子上的收成远远不如沈府这边,交了税,交了粮后,其实剩下的并不多,再继续揭不开锅,怕是就要大片大片的死人了。 沈管事很快把消息放出去,当日下午就来了七八个管事,都是附近庄子上的。 沈管事道:“这是我们大奶奶的意思,眼下谁都不好过,不如互相帮一把,只是……我们库房虽充实,但也架不住这么多张口吃饭。是以,还是先紧着我们附近的这几个庄子。” 其他的管事皆是聪明人,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连表态:“还请沈管事放心,咱们庄子上有不少青壮劳力,让他们也同你们一样,每日放哨轮岗,断不会叫那些个外人闯进来。” “那就好。”沈管事甚是满意,“那便从明日开始,每日两次施粥。” 众管事一听,居然是每日两次,一个个喜上眉梢。 总算能活下去了! 待到第二日施粥时,沈管事亲到现场巡视,发现那些人都乖乖排队,手里都拿着碗,按照沈管事先前说好的分量,一人一碗。 这粥熬得不稠不稀,刚刚好,再配上一块干粮,足以抵得过半日的饥饿了。 别的庄子上的那几个管事也在其中。 看见粥的分量如此足,也不是清汤寡水糊弄人的,还有一份干粮配着粥一道吃,心里更是羞愧又满足。 第一日施粥顺利结束,沈管事亲去了一趟沈府。 丹娘听了他的汇报后,点点头:“有些事儿也不需我提点你了,该防还是要防,你可明白?” “老奴晓得,大奶奶放心吧。” 庄子上开始施粥的第二日,丹娘也对外宣布,沈府也开始每日一次施粥,但分量有限,先到先得。 安排好了施粥这一班的下人们,她瞧了一眼时辰,顿觉快要误了午饭,忙不迭地朝照春辉走去。 老太太那屋已经摆好了饭菜,得亏屋里起着地龙,暖烘烘的,这些饭菜倒也没凉了,还冒着热气。 “你先喝一口这个暖暖身子。”老太太招呼道。 一旁的奚嬷嬷从暖笼里拿出一壶酒,笑道:“这可是老太太吩咐人专程酿的桂花酒呢。” “那我今日可是有口福了。”丹娘弯起眉眼,接过一杯细细品了品。 这桂花酒甜中带香,甘醇清冽,确实很适合女人饮用,用来佐餐也再合适不过。 一杯下肚,她已经手脚暖了起来,与老太太一道用饭。 饭后,一老一小歪在榻上。 窗外柔柔地照进来一缕阳光,照亮了她们俩身上那光鲜的衣裳料子。丹娘眯起眼,盯着老太太袖口的寿字花纹出神,只觉得肚皮填饱,浑身暖洋洋,真是舒坦到没话说。 冷不丁耳边听到老太太问:“这粥棚你打算开到什么时候?” 她那已然混沌的脑袋瓜子被这么一问,突然精神起来,竖起白嫩的手指算了算:“两个月?” “你存了这么多的粮食麽?”老太太也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她笑道:“老祖宗,您就安心吧,我可不打无准备之仗。” 沈家的库房,哪怕是地下室都被塞满了,丹娘就算准了有这么一招呢,原先她也没想到后面还有雪灾。只想着圣京会不太平,这皇帝脚下都不安生了,更不要说这小小云州。 第352章 青黄不接之时最是尴尬,她当然要提早做准备。 刚巧,丹娘的性子是——既然要准备,那就来个充分完满,这下反而歪打正着。沈府上下人口不多,多余的口粮拿到粥棚去布施刚好。 就连她说的两个月也是保守估计…… 当然她也没那么蠢,反正每日供应的两顿米粥都有限制,每人每回只能另一次,她还额外给他们发了凭证牌子——其实就是用家中的闲置的麻将做的,很快就能区分谁领过了,谁还没吃饱。 沈家这边的善举惊动了全城,一日能有两餐填饱肚子,就能免了很多人饿死在冬日里。 沈大奶奶的名声一下子满载美誉。 为此,马大人还送了书信来表达感谢。 这封信送到时,丹娘正在和老太太歪在一起聊着这场风波和雪灾,书信由奚嬷嬷送进来,一直送到丹娘的手里。 打开信,她扫了一眼,乐了:“这马大人倒是个妙人。” “妙在何处?”老太太问。 丹娘把书信递给她:“您瞧瞧,这可是用的官家的笺纸和官墨,还有这下面是马大人的印鉴。” 老太太看了看,惊道:“还真是。” 能被云州的父母官这样表扬,无异于是给丹娘当众发了一张奖状。 她是不图名利之人,但遇到这样懂情识趣的人,她还是很欣慰的。 钱她花了,粮食她无偿送出去了,总要收获点赞赏才对吧! 丹娘嘻嘻一笑:“我要马大人送来的信裱起来,日后也是咱们家的传家宝了。” 老太太被她逗得差点一口茶喷出来,指着她笑个不停:“你个小丫头,惯会说笑打趣的,还跟个孩子似的,谁要你这样的传家宝?” 丹娘答得十分顺口:“我儿子闺女要呗。” 这下一屋子人都笑了。 就连老持稳重的奚嬷嬷也没忍住,书萱翠柳等差点把一张脸都给笑麻了。 又过了几日,沈府的粥棚依然开着。 阳光普照,可云州的天气依然寒冷刺骨,好像一点春天的迹象都没有。 因为太冷了,午后燕堂也没起地龙,丹娘索性就把歇午觉这一环节取消了,领着众人打开库房盘点存粮和货品。 正忙活着,尔雅过来回话:“大奶奶,马夫人到了。” “哪个马夫人?”她正忙得起劲,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哎呀,还能有哪个马夫人,当然是马家那个马夫人呀,前些日子还给您送了一封信夸您来着的。”尔雅急了。 原来是那个马夫人。 丹娘懂了,掸了掸袖子上的灰:“知道了。” 花厅里,马夫人刚喝了一盏茶,只见一抹灵动娇俏的身影绕过屏风款款而来,但见对方着一身金红滚边的棉制长袄,浅杏色的锦缎上绣着暗一层的百花锦簇,迎着日头的光线若隐若现,当真低调明雅,落落大方。 乌发如云,雪肤花貌,她浅浅一笑坐在马夫人的面前,端起一盏茶,笑道:“是我不对,倒让您久等了,我以茶代酒,还请夫人您别见怪。” “大奶奶哪儿的话,你我两家本就亲近,何须这般多的俗礼,算起来你也是我的晚辈呢。年前……你着人提点了我家那不争气的秀兰,我还没登门道谢呢,这会子哪儿还能受你的茶?” 马夫人忙不迭地笑着推辞,“我也不与你东拉西扯的了,今日我来……是为了一桩正事。官府决定接手城里这些没粮没炭过冬的难民,我家老爷让我来问问,大奶奶家中存粮可够?若是能让出一些来,给官府征用,这可是救民救灾的天大好事呀。” 第353章 原来是冲着沈家的存粮来的,看来这马大人忙完了要紧事儿,终于回过味来了。 丹娘勾起嘴角:“这个好说。” 马夫人一听,大喜过望:“我就知道大奶奶你人品如玉,就是与一般人不同。” “您这是谬赞了。”她摆摆手,“捐粮可以,我呢……也不要什么银钱,只有一样,还请夫人帮我告诉马大人。” “何事?你但说无妨。” “我也是俗人,虽不爱财不爱利,可也知道名声二字与门楣来说有多要紧,我虽是一介女流,但也有点抱负心思。若是马大人愿意为我沈家乃至整个云州城里捐粮捐银钱的大户们立一个功德碑,我就感激不尽了。” 马夫人微微一惊。 再看看眼前年轻的主母笑容和煦,宛如阳光,她心头又稳了稳。 约莫半个时辰,马夫人离开沈府。 一架马车轻车熟路地赶回,她迫不及待进了屋寻到了丈夫。 “如何?那沈家大奶奶怎么说?”马大人迫不及待地问。 马夫人便将丹娘的话说了一遍,随口感慨道:“我也是万万没想到,这般年轻就能有这样的远见。” 马大人沉思片刻,眼前一亮:“这沈大奶奶还真是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马夫人与他夫妻多年,一见丈夫喜形于色,心中了然。 她笑道:“沈大奶奶已与我说了,若是老爷您能答应她的要求,城中那些大户们,都由她出面说服,必定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雪灾至今,马大人已经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着急上火得嘴角都起了好几个大水泡。眼下,城中居民要活命,城外道路艰难,很多粮草物资都运不进来。即便能运进来,也不够这些人吃用几日的。 要知道,这一场灾难针对的可不只有云州。 淮州,定州……乃至圣京都在其中。 大家都自身难保。 虽说上头已经拨粮拨款。但真正送到老百姓手中还需要一段时日,难道这段日子大家都不吃不喝干等着吗? 如今有了丹娘给的提议,马大人如何不高兴! 他立马点头:“这好办,不就是功德碑嘛,交给我就成!” 马夫人笑了,又从袖兜里掏出一张纸:“早知你会答应,我还问了沈大奶奶她的要求,喏,都写在上面了。” 马大人认真看了看。 发现不过是一些对碑体石料以及书写字体和内容的要求,这些事情简直不要太简单,他立马着手办起来。 两边消息一传达,丹娘也高兴了,忙不迭地出门四处拜访。 与此同时,沈府的粥棚也照常开放。 每次她出府时都能瞧见街角那边排队领粥的人,次数一多,大家也都知道那是沈大奶奶的马车。沈大奶奶频频出门,为的就是劝说城里的大户开仓放粮,帮助老百姓共渡难关。 这个消息一传开,所有人都兴奋了。 城里有沈府,乡下还有他们的庄子,一来二去不知要救多少人呢。 是以,这两日只要丹娘出门,人们都会以十分饱满热情的目光注视着她离开。 当然了,这些消息都是丹娘着人放出去的。 她可没有当无名英雄的习惯,原本就没那么多大公无私,那就没必要装高洁了,反正该做的善事她也做,该拿的好名声一个也不能落下。 在丹娘奔波了几日后,终于拿到了城内共计四十八家大户的同意,大家都愿意在一定程度上开仓放粮,捐物捐钱。 第354章 这个好消息传到马大人的耳朵里,把他开心得差点跳起来。 丹娘知道,救灾这事儿打的就是个及时。 于是,联合了四十八家大户后,大家伙儿一商量,决定分批捐出物资钱粮,也好一步步安顿,将可以救助的日子拉长一些,足够能等到上头送来的救助。 这些都被丹娘写在一张张单子上,交给马夫人,再由马夫人转交给马大人。 那些天,丹娘觉得自己都快忙晕了。 这种很考验统筹规划能力的事情她已经很久没做了,即便之前管理沈府都无需这般劳累,这次一下子就多了四十八家大户。做完前期工作后,她就瘫在床上,说什么都不想动了。 尔雅和新芽进屋来催她用饭,她都眯着眼睛:“不吃,你大奶奶我要睡一觉……” 说话间,她就一歪脑袋睡着了。 这一觉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三日的早晨了。 她饿得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坐在饭桌前就开吃。 连着塞了两只桂花酥,又喝了一大碗赤豆小元宵后,她总算缓过来了。 用罢早饭,又细细梳洗,再往老太太的屋里去。 刚一进门,老太太就指了指摆在茶案上的几页纸道:“马家刚送来的,说是从昨儿开始,那些人已经得到了安置,你也可以安心歇歇了。” 她拿起看了看,满意道:“马大人还是有点本事了,这事儿做得漂亮。” “也就你了,还敢说人家官老爷的是非。”老太太见丹娘虽然精神恢复了,但眼下难掩青黑,忍不住心疼,“自己家的事情都管不过来了,你倒好,还出去管旁人的闲事。” 她笑起来挽着老太太的胳膊,把身子都快扭成了牛皮糖:“哎哟,这都是老太太您教得好,都是您的功劳。” 有了这几十家大户共同出手,云州城的百姓们总算能熬过去了。 那些困难的人家都分到了棉被、炭火和粮食,捐出来的银钱被马大人统一收库,再对外采买,仔细算算刚好能与城内的开销扯平。 这么算起来,云州城足够能撑到支援到了。 想到这儿,马大人揉了揉眉心,深深松了口气。 比起云州这边还算平稳,圣京那地方就好的好,差的差了。凡是钟鸣鼎食之家日子都能过得去,连着一片呈现的还是一番和睦安稳的景象,可是往城西,一大片一大片的难民流落街头,每日都有冻死的可怜人,可把圣京城的父母官忙坏了。 这是有点根基底蕴的人家,换成一般人家,比如宋家或是柳家,这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 宋家到底人口多,原先备年货时赵氏就喜欢各种采买,是以府里的吃穿用度还有宽裕,一时半会儿不用为了吃饭着急。 可柳家就不一样了,如今当家的是慧娘。 柳夫人身子不好,入了冬之后更是连床都下不了。 原本就打算好好磨一磨这个儿媳妇的,她索性就放手让慧娘去管,左不过隔两日派个心腹的婆子去提点询问。只是柳夫人万万没想到,自己派去的人回回都叮嘱,可慧娘没有一次听的。 她总觉得眼下府里是自己当家,既然婆婆放手了,就不该问东问西。 于是她拿出来阳奉阴违这一招,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其实该做的事情一样没做,就连备年货的数量都不足,甚至都不够往年的一半。 第355章 人只要活着,就要吃喝开销,这是免不掉的。 慧娘一开始还寄希望于这场战乱能快点消停,后来遇上了雪灾,她又想着说不准立春之后便能冰雪消融,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结果……越是想什么,越是不来什么。 越是不想要什么,它越是往你面前拱,赶多都赶不走…… 雪灾并没有如期结束,家里的库存渐渐见底。 慧娘再也兜不住,这日午饭她跪在公婆面前战战兢兢将家中以无存粮的事情说了一遍。 还没听完,柳夫人就差点晕过去。 她捂着心口,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媳:“既然早知家中存粮不够,为何不早点去采买!?” “我、我这不是怕母亲知道了担心着急嘛,我也怕……挨骂。”慧娘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囔。 柳大人瞪大眼睛:“这事儿是你能瞒就能瞒得住的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外头连买一斤米都难,你这是要逼死我们一家嘛?!” “怎么会呢……父亲也在朝为官,只要父亲出面,断不会有人看着我们一家饿死的。”慧娘忙不迭地辩解,“大不了就用我的嫁妆钱来采买好了,算是将功补过。” 将功补过都出来了…… 可柳家老两口半点没觉得这是功劳。 这事儿不算大,柳家真买不到粮食也不可能,但要为了这种事四处求人托关系,柳大人觉得面子挂不住。 更不要说先前有朋友过府一叙,他不知内情还大肆夸奖了儿媳管家有进步,他们一家不必担心吃喝问题。 结果呢……他现在脸上臊得慌,恨不得将慧娘塞进井里,淹死算了。 再转脸看看,妻子也是满脸惨白,他知道这事儿只能有自己出面。 摆摆手后,柳大人无力地说:“不用了,你先回去吧,这事我与你母亲会看着办的。” 慧娘等的就是这句话。 要她拿出大笔银钱来弥补过失,其实她也不舍得,现在公公都这么说了,她乐得顺水推舟。 等慧娘离去,柳夫人才恨恨道:“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给家里娶这么个丧门星!” 柳夫人连丈夫都恨上了:“都是你,我早说了让易儿娶我娘家的侄女儿,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你偏偏看不上,说什么人家并非圣京人士,往来不便。” “哼,我现在倒是问问你,这宋家很便宜了吧,结果呢?!” 柳大人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心中暗道真是被朋老友给骗了,这宋家虽有两个嫡女,但却天差地别,简直不像是同个爹娘生出来的。 最后,柳大人还是频频作揖,哄得柳夫人稍稍消了怒火。 夫妻俩还是先着眼于眼下,至少得把阖府上下的温饱问题给解决了。粮食是一方面,还有煤炭柴火,这些也是冬日里天天必用的,一点都少不了。 夫妻俩花了大笔银钱,托人走关系,总算将这个窟窿给补上了。 这事儿憋在肚子里不吐不快,但柳大人到底与宋恪松同朝为官,又是多年好友,这种事儿要讲究个方式方法。 柳大人也是文官,文官处理这种问题真是手到擒来,半点不含糊。 没过几日,宋恪松便知晓了。 那一天恰巧过了正月十五,百官还朝,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刚刚教训了自己的儿子楚王,现在又要来忙雪灾一事,朝廷内外的气氛不可谓不紧张。宋恪松下了衙,脸色阴霾,步伐匆匆,后头的小厮差点没追上。 第356章 从宋府的角门进来,他直奔赵氏屋内。 赵氏那厢正在盘账,越算越心疼,直疼得两眼发花,恨不得晕过去才好。 身边的两个儿媳倒是妥帖周到,也颇有几分管家的本事,有些事情赵氏已经渐渐放权给两个儿媳去办。事情办得是很漂亮,宋家也没有粮草危机,算得上圣京里少有的安稳人家。 真正让赵氏心疼的,是账面哗哗如流水的银子。 “真是败家啊。”她又是一声长叹。 话音刚落,门帘子被打开,宋恪松带着一身风霜进来:“什么败家?” 赵氏吓了一跳,赶紧去瞪门口的丫鬟:“老爷回来了怎么也不通报一声?没用的东西。” “是我走得急,丫鬟们都没嘴通报,先不说这个,你刚刚说什么败家?”宋恪松到底还是更关心自家的事情,先问个清楚方能说外头的事。 赵氏一下子来了精神,把账本摊在丈夫面前,冷哼两声:“还不是咱们家的好儿媳,年前年后这一个多月,从账面上支出去的银子就比寻常时候多了五六倍不止。我晓得办年货、走来送往要银子使,但也没有这般夸张的吧?” “我晓得她们俩颇有点本事,可到底还是年轻了。有道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们俩当家还是一副大小姐做派,须得知道这做姑娘和做人媳妇是不一样的。拿着婆家的钱如此挥霍,不是败家又是什么?” 宋恪松晓得赵氏的能耐。 听她这么说,心中早已信了五六分。 可当他看了一眼账簿和库房的单子,忍不住道:“银子是花了,可咱们家的库房也充实了,到底没有乱花。” “老爷瞧您说的,买了这般多的菜蔬粮草有什么用?不是白白给人赚钱?”赵氏还不明白外头的情形,依然拿着过去的老黄历算账。 “你还不知道麽?雪灾封路,外面多少东西都进不来,城里那些粮草的价格都飞涨,儿媳妇能有如此慧眼,早早就备下这些,如若不然,换到了今日去采买,怕是还要多花两三倍的银钱!” 说着,他顿了顿,“还未必能买到。” 赵氏这才暗暗一惊:“还有这事儿?” 自从放权,她的日子是各种懈怠懒散,又恰逢年节,真是巴不得日日缩在屋内,拉上几个婆子丫鬟一道玩牌,那才快活呢。 赵氏与宋恪松夫妻多年,在蠢笨也知道丈夫不喜自己这样说,她立马扭转了话头:“原是这样,这两个儿媳怕我担心也不与我说,真是让我白担心一场。” 宋恪松面色阴沉如锅底,潦草地点点头:“慧娘可有回来过?” “过了年初三就不曾回来了,老爷找她有事?” 他愤怒不已,呷了一口茶,恨恨道:“早知她是这么个不争气的性子,当初不如把她送去庵里做尼姑去,也好过现在去了柳家丢人现眼!” “老爷,这话怎么说啊?”赵氏吓了一跳。 宋恪松便把今日遭遇到的尴尬一股脑倒给赵氏。 原来,那柳大人今日特地当着他的面感谢另外一位同僚,感谢人家出手相助,让他们家度过这次危机。 宋恪松本就是柳大人的姻亲,听到这事儿哪有不问的道理。 这不问还好,一问可把他臊得慌。 柳大人也没有替慧娘遮掩的意思,宋恪松问,他就答。 这么说出来后,一屋子人看宋恪松的眼神都变了。 女儿虽已出了门子,但教养之责还归于娘家,慧娘如此蠢笨,不善理家,这与宋家主母的教导有关。慧娘拿不上台面,等于赵氏拿不上台面,赵氏又是宋恪松的正妻,夫妻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这么一来宋家的脸都丢光了。 第357章 宋恪松怒道:“当时我都不知道自己这张脸该往哪儿放!宋家嫡女做事竟这般不顾轻重,目光短浅!” 赵氏也听愣住了。 年前,杳娘也送来了书信,提醒他们要多多囤点年货。 当时赵氏把这事儿交给两个儿媳,自己就撒手不管了。 但她知道,杳娘能送书信给娘家,必然也送了消息给慧娘,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又同在圣京,杳娘做事向来周全,断不可能出这样的纰漏。 “那、那这如何是好?”赵氏慌了神。 “我已安抚了亲家,回头你上账房先支一千两银子送过去。”宋恪松气闷,“你再好好提点一下那个不争气的丫头,再这般下去,怕是柳家的休书都快出来了!即便柳家不给休书,难道我们宋家的脸面也要继续被她败下去吗?” 一千两…… 赵氏原本就疼的心,这下更是在滴血了。 但事关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无话可说。 赵氏到底利落,听了宋恪松的话后,第二日她便打点好一切,坐着马车直奔柳家。亲家上门,而且还是专程来表达歉意和送银子的,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柳夫人还是懂的,当即摆出笑脸,好茶好果子的招待一番。 赵氏笑得腮帮子都累了,好话说了一大车,最后总算换来了柳夫人温温一笑,还有一句:“慧娘嘛……到底还年轻,须得好好调教才是。” 赵氏心中不快,但也没胆子说别的,跟着应了几声。 应酬完亲家母,她才得空能去慧娘的院子里。 一进门,赵氏的脸就沉了下来。 慧娘偏偏愚钝,道:“娘,您怎么来了?” 赵氏冷冷道:“我再不来,怕是你要把柳家都给败了!!” 说着,她指着女儿一股脑地教训,直把慧娘训得满面通红,泪珠儿在眼底打转。 好歹赵氏也算给女儿留了面子,让丫鬟们上了茶水点心后,就散了众人,这会儿正屋里门窗紧闭,只有她们母女二人。 “娘,我公公婆婆都没这么说过我,您又何必?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为何这般训斥女儿?”慧娘忍不住了,哭了起来。 “不是大事?你让你娘家平白无故丢了一千两,让你父亲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来,这还不算大事?那什么才算大事?跟之前那般,全家问罪,流放吗?!”赵氏火了,重重一拍桌子。 桌案上,茶杯都跟着跳了一下。 慧娘顿时不敢吭声了。 她再愚蠢也知道,提起这件事,证明父母是真的恼了她了。 她拿着帕子抽抽搭搭地哭着,还在为自己辩解:“这事儿原也不怪我,年前大姐姐来信,说得含糊不清,女儿就没放在心上,想着能为家里省点钱,来年也能多谢富余,没成想遇上了这些事儿,女儿也很冤枉啊。” 听她还好意思提杳娘,赵氏又忍不住了:“你大姐姐的信也送到家里来了,你两个嫂嫂是怎么做的,你晓得吗?开库房,理账本,采买、打点,府里上下一应庶务都是她们俩来的。人家也同你差不多年纪,还比你小了一两岁,但人家比起你来,真是把你甩了几条街呀!更不要说你大姐姐了!你自己不当回事,不善理家不爱看账,只晓得躲懒吃喝,谁家公婆会喜欢你?” “宋杳娘,今日我就把话放在这儿,你爹娘年岁大了,家中除了你还有其他的孩子要照看,你已出了门子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日后再不小心谨慎,长点脑子做事,即便是我也护不住你!” 第358章 赵氏发了一通脾气,就走了。 柳家,贴在东南边的一处院子里,柳夫人刚刚听了下人的传话。 “是吗?被骂得很惨?”她来兴致了。 身边的一位妈妈笑道:“是呀,到底是自己亲娘,被骂成那样也不敢顶撞,只晓得哭。” “那是她消停日子过惯了。也罢……这宋家到底知情识趣,我们家也不能太过了点,把那一千两银子入账吧。” “是,太太。” 再说赵氏,出了柳家大门就直奔荣昌侯府。 正值正午,荣昌侯府却大门紧闭。 让门房递了消息进去,很快,明杏就来把赵氏迎了进去。 “太太怎突然就来了,也不早些让人传个话来,也好叫我们奶奶准备准备。”明杏嘴甜,一路轻快地说。 “不过是今日难得出门,就顺道过来瞧瞧。” “我们奶奶见了太太定然高兴,正在屋里闷得发慌呢,只求太太来了多待一阵子,也好和我们奶奶说说贴心话。” “你这小蹄子,还是这般能说会道。”赵氏被哄得终于笑了。 到了杳娘屋里,赵氏将自己今日之行的来龙去脉说了说,抬手端茶,饮了一口,叹道:“你妹妹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为娘的也不必操心如此了。” 杳娘轻轻摇着睡在襁褓里的孩子,眉眼间多了几分母性的柔光,轻声道:“母亲生什么气呢,您早知慧娘是这个样子,得亏没有嫁入高门大户,否则如今还不知怎么办呢。” 赵氏轻轻一窒:“……她到底是你嫡亲妹子。” “若她不是,我还犯不着做这般多的无用功。” 杳娘正色道,“我也晓得她会犯浑,那日送了书信后隔了七八日,我又差人给她送了一马车的东西,她倒好收下了连句谢谢都没说,这边罢了,她要是能过好,也不枉我这份心。结果呢……我都不敢想,若是我没有送那些个东西,柳家是不是早就揭不开锅了?这要是闹大了,丢人的是咱们宋家!” 赵氏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些弯弯绕绕,顿时一头冷汗。 “娘,您也听我一声劝,等慧娘那婆婆腾出手来教训她时,您可莫要心疼。慧娘呀……就是欠收拾。” 杳娘这话很不客气了。 赵氏听在耳朵里很不是滋味,但又找不出话来反驳。 母女俩对待慧娘这件事上,意见出奇的一致。 聊了几句后,赵氏话锋一转:“你如今怎样?姑爷他……待你可好?” 只见杳娘杏眼明媚,香腮如雪,哪怕还有产后丰腴,看起来却更添贵气。她柔柔笑道:“蛮好的。” 见她这般风姿,赵氏也放心了。 杳娘却说:“那个……小皇子八成就是以后的太子。” 赵氏被唬了一跳。 女儿这个话题转得太快,她这内宅主母的脑子跟不上风云突变的时势,愣了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原先不是说……贵妃娘娘根基不足,小皇子年纪尚幼吗?” “天子之心,谁能料到呢?诗朗是听公爹说的,回来又与我提了一嘴,说是贵妃娘娘早有盘算,甚至在叛军之乱最开始的时候,贵妃娘娘就代天子行事,去了一趟淮州呢。如今,贵妃娘娘可是圣上心尖上的第一人,与寻常得宠的宫妃可不一样。” 杳娘这话听得赵氏心头突突。 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你姑爷倒是什么都与你说……” 杳娘娇羞一笑:“夫妻之间,理当如是。” 从荣昌侯府回来,趁着晚上有空,赵氏拉着丈夫把自己听到的又说了一遍。 第359章 宋恪松捋着胡须:“到底是我杳儿,这般消息灵通。” “这事儿真的定了?”赵氏惊讶。 “十有八九吧。”宋恪松不爱多说,摆摆手,“万事都听圣上安排,你我不要操这个心。” 赵氏点点头。 心中却想:你不操心你显得这么快活?要是小皇子成了太子,那宋恪松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候宋家的好日子就真的一眼望不到头了。 这天寒地冻的气候一直维持到了二月末。 一场大雨降临,天气终于回暖。 就是在这场大雨里,沈寒天回来了。 丹娘恰巧不在府里。 因气候的缘故,今年的春耕会格外艰难,她比谁都了解,更担心。回暖之前,云州城里就渐渐空气温和起来,她趁着前两日晴好,干脆去庄子上住了两天,顺便亲自视察安排庄子上的耕种工作。 原本计划着两日后就回府,没成想一场大雨将她的计划冲没了。 不得已,她只能继续在庄子上过一夜。 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她似睡非睡,满脑子都是这两日安排的庶务,枕着这些忙碌入睡似乎已经成了她这两日的习惯。 刚要睡着时,忽儿一阵轻微的吱呀声。 她睁开了眼睛。 有人进来了。 几乎是瞬间,她从床上跳下来,几个纵身就来到对方身前。 两人很快在一片昏暗中动起手来,紧接着桌椅摔到一块,茶杯碎了满地。外头的丫鬟们听见声响,又惊又怕,连忙掌灯过来。 丹娘叫道:“不要过来!” 新芽和尔雅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真要是进来了,被歹人抓住机会,那就很危险,她一个人可以对付。 现在她不就把那人压在床榻间,让对方不得动弹嘛! 话音刚落,她转脸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男人。 四目相对,她愣住了。 外头的灯光微弱,隐隐从窗棂间透过。 或许是因为屋内太过黑暗,反而显得这一抹亮色十分明显,她将眼前这人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 那男人如清辉皎月,眉眼出众,轻轻含笑地看着她,那双眸子里盛满了不知多少浓情蜜意。 这人竟然——沈寒天! “你、你……怎么是你?!”她惊愕地松开手,“你怎么在这里呀?你该不会是被人假扮的吧?” 说着,她又控制不住上手,对着沈寒天的脸摸来摸去,生怕自己搞错了老公,最后闹笑话。 “是我。”他握住了她的小手,“我先回了一趟府里,知道你在庄子上,就立马赶过来了。” “这么大的雨你赶过来干什么?明日一早,待雨停了我就回家了。”丹娘微微瞪大眼睛,“这一路奔波的很好玩吗?庄子上可不比府里,住的不行,吃的也不行,你、你这人……让我说你什么好!” 说着,她秀美的眉尖轻轻蹙起,一双似嗔非嗔的眼眸看得沈寒天不由得心神一荡。 他伸手环抱住她纤细的腰,将她整个拥在怀中,贴了又贴。 “就是想你想的紧,庄子又不远,我过来一趟能早点看见你,比什么都强。”他的话质朴至极,却藏着最简单真诚的心意。 丹娘耳边一烫,就是有再多埋怨也说不出口了。 夫妻俩抱了一会儿,忽儿听到门外新芽战战兢兢地问:“大奶奶,您还好吗?奴婢要派人去庄子上叫人吗?” 丹娘这才意识到,门外还有自己带来的几个下人。 大约是刚才屋内的动静吓坏了她们,她们掌着灯却不敢离开,方才听见屋内安静一片,似乎只有暧昧的窃窃私语,新芽才壮着胆子询问。 第360章 得亏隔着大门,外头瞧不见丹娘如今的窘态。 她定了定心神,清清嗓子:“没事了,你们都散了吧,回去休息。” 新芽和尔雅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问:“大奶奶,明个儿咱们和管事说了,让人一早就过来回话,还是原先的那个时辰吗?” 丹娘一愣。 这两日已经将庄子上的事情都办完了,管事们该回的话也回完了,压根儿就没什么别的安排,新芽这么问无非是怕丹娘在屋内被人挟持了不敢说真话,这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试探。 她哭笑不得,赶紧挣脱沈寒天的怀抱要下床。 “去哪儿?”男人却不放。 “我去跟她们几个说两句话,一会儿就回来,要不然看不见我人,她们这一夜怕是都不能安生。” 沈寒天只好松开怀抱。 丹娘像条灵活的小鱼,一下子跑远了。 将房门打开了一条缝,她露出脸笑道:“真没事儿了,你们赶紧回屋睡吧。” 看见她平安无事,新芽和尔雅才齐刷刷松了口气。 尔雅道:“方才动静那么大,大奶奶您没事吧?” “没事。”丹娘垂下眼睑,有些笑得羞涩,“是大爷回来了,你们也别紧张,明日给马车里多备一个靠枕,他与我们一道回府。” 原来是沈寒天回来了。 丫鬟们惊喜地互看一眼,连连点头。 丹娘这才锁好门,重新钻进沈寒天的怀中。 略显寒冷的春夜里,身边有个天然的暖手炉靠着,只觉得浑身舒坦,两人紧紧相拥,一时间竟然也没有心思睡觉,她便主动问起了沈寒天这一趟差事办得如何。 “很顺利,只是突然雪灾耽误了回家的时候。”他有些歉意,“本来说好了回来陪你过年的,却还是晚了。” “能平安回来就好,过年什么的,其实并不重要,今年错过了,咱们还有明年后年。”她想都不想直截了当地说。 趴在男人怀里,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沈寒天的胸口。 一段日子不见,他早已不复往日那文弱书生的模样了。 指腹之下能触碰到的都是结实坚硬的肌肉,惹得丹娘一阵遐想——也不知道这男人有了什么奇遇,竟然还有了这样的改变。 很快,一只大手捉住了她的爪子。 她刚抬眼想问问怎么回事,粉唇叫他紧紧吻住,嘤咛一声,一个翻身她就被压在下面,四周仿佛燃起了火,温度节节攀升。 这一次失控是丹娘没有算到的。 一开始她也只是想和这男人好好说说话,聊聊之前发生的事情,主打一个盖着棉被纯聊天。但……明显对方不是这样想的。 闹到大半夜,她浑身滚烫,像一只煮熟的虾子似的蜷曲着身子。 床帘层层落下,却盖不住满室香糜,一阵阵暧昧火热。 这一夜的疯狂换来的是第二日一早丹娘的萎靡不振,她眼下泛着青黑,一张小脸上透着难以言喻的媚态,却睁不开眼,只能耷拉着眼皮,任由丫鬟们伺候她起身。 新芽和尔雅虽不是第一次伺候这样的情况。 但还是羞得满脸涨红。 勉强给丹娘梳妆整理好,又用了早饭,才将两位主子都送上了马车,一道返回沈府。 马车慢悠悠又晃悠悠,刚好把缺觉的丹娘晃悠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眼前是男人似笑非笑的眼,她一个激灵地清醒了,赶忙理了理鬓发:“到了么?” “快了,还有一盏茶的功夫,夫人醒来的时间刚刚好。” 第361章 这男人又恢复成了之前那儒雅的模样。 丹娘瞪了他一眼:“哼。” 也不知道昨天是谁那般孟浪,折腾得她这会儿后腰都疼。 她又仔细瞧着沈寒天的脸,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都好了吗?能看见我了?你这伤疤……是怎么祛除的?” “我这是因为中了毒。”沈寒天解释道,“毒素彻底拔出后,自然会恢复。” 她嘟起嘴,气呼呼:“你为了皇帝老儿这么拼命,他却这般对你,简直不是人!” 他急得按住她的小嘴:“休要胡说。” “我知道,我又不会去外头说,你当我真傻呢?” “其实这不是皇帝做的,说来话长,咱们先回家,等休息好了,我与你慢慢讲。” “好。” 她爽快地笑了,满脸明丽灿烂。 转眼,沈府的大门就在眼前了。 男主人终于回来了。 阖府上下都开心不已。 有一个女主人已经十分强大,再来一个男主人,他们也觉得往后的日子有了盼头。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沈寒天和从前大不一样。 他已经治好了双腿,可以行走自如;也医好了双眼和眼睛上的疤痕,如今看起来才有了当年惊艳天下的那位状元郎的风采。 中午,一家子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 老太太是打心底的开心,频频给沈寒天夹菜,她自己也胃口大开,一份红烧肉被他们三人吃得七七八八,从未有过这样满足畅快的时候。 丹娘笑得眉眼弯弯,打趣道:“瞧瞧,咱们家老祖宗多稀罕你呀,你这一回来,她老人家连饭量都变大了。” 老太太故意瞪她一眼:“没大没小,现在连你老祖宗都敢取笑了。” “哪有,您这是冤枉我,我只是开心呢,瞧瞧我也吃得好多呀。” 沈寒天看着这一老一小,内心暖融融一片,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显得一副胃口极好的样子。 其实也不是他故意做样子讨老人开心,主要是府里的饭菜真的是比外头的香多了。 时隔多日,再尝冯妈妈的手艺,当真一日千里的进步。 沈寒天:“咱们家厨娘的手艺都快比得上宫里的御厨了。” “当真?”她惊喜不已,“冯妈妈要是知道你这般夸她,她必定开心。来人,把刚才这话告诉冯妈妈,顺便再取一吊钱给冯妈妈打赏。” “是,大奶奶。” 一顿午饭吃完,说笑也告一段落,接下来该说说正经事了。 几杯浓茶下肚,消了些午饭吃得油腻,老太太振作精神,问:“上回你说的,我们举家搬去圣京,这事儿定了吗?” 丹娘心头微微一惊。 这话她早就想问了,没想到老太太比她更快一步。 沈寒天:“十有八九,但……有些事情我还没与丹娘说,这次咱们返京不与沈家住在一起,我有自己的府邸。” 这话一出,即便古代常识远远不如老太太的丹娘也察觉到不对了。 沈寒天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还有自己的府邸了? 她眨巴着大眼睛:“你那府邸可有名字?” 他只觉得这话问得可爱,冲着她温温笑道:“有,抚安王府。” 丹娘:??? 这下别说她了,就连老太太都吃惊不已。 “抚安王?”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取了抚平战乱,安定皇城之意吗?” “正是。” 老太太沉着片刻:“如此那便去吧。” 她像是忽然振作起来,满脸精神,转头就叮嘱丹娘:“这几年府里上上下下采办了不少物件,你要开始打点起来,哪些想带走的,现在就要备上了。” 第362章 她一阵懵,点点头:“好。” “还有庄子上的人员如何安置,这事儿原不需我提点你的,你自己知道如何办。” 老太太转脸又问沈寒天,“你计划合适动身?” “清明之前,提前祭祖之后便动身。” 有了明确的目标,有了准确的时间,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好好打点,准备启程。丹娘虽然早就知道会返回圣京,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她还是一阵错愕,有点回不过神来。 开始打点筹划时,她又觉得这里割舍不下,那边又不愿放弃,闹了好几日都不得安身,连觉都睡不好。 这一日,马大人送来帖子邀请他们夫妻过府一叙。 还有个重要的好消息告诉他们,功德碑已经成了。 “功德碑?”沈寒天呢喃着,似乎反应不过来。 丹娘笑着将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美滋滋道:“我原想着给你个惊喜来着呢,谁家做好事不要表扬的呀。” 她倒是很想当一回雷锋叔叔,可惜这是封建的古代,她犯不着拿自己的实际利益开玩笑,还不如实打实地为自己赚一次吆喝。 就算她不想要,云州城里的那些富户们也想要这个名声呀。 夫妻俩一道去了马大人府上。 好一番宴饮后,马大人带着几分醉意笑道:“多亏了沈大奶奶出的这个主意,真是解了我们云州的大麻烦呀!如今圣京的邸报都到了,我们云州被圣上当朝夸奖,哈哈哈,真是无上荣光!” 沈寒天:“还要多亏了马大人您慧眼识珠,若是您不答应,就算内子如何聪慧,这事儿也是办不成的。” 马大人听了这话又笑得合不拢嘴。 丹娘很清楚,因为这一次雪灾,沿江以南不知多少州县受灾,又有不知多少乌纱不保,像马大人这样被点名表扬的,凤毛麟角,也难怪他这么开心了。 连续几年在任,都评绩为优,原本以他年纪再想更进一步已经很难了,但上天却给他送来了这次机会,借着圣上褒奖的机会,他连跳两级,往后也是京官了。 得知沈寒天一家也要迁往圣京,马大人欢喜不已,又拉着沈寒天夫妻俩喝了好几杯,说是日后去了圣京也要常来常往,他们算得上半个老乡了,这份情谊自是与旁人不同。 等宴饮散席,外头已经是红霞满天。 马大人夫妻俩一直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这时,不远处一抹身着翠绿色长裙的女子,身姿婀娜,正站在一棵大树下遥遥相望。 丹娘扫了一眼,认出来了。 那是马秀兰。 她想了想,让沈寒天先去马车上等自己,她去和马秀兰说两句话。 沈寒天也远远看了那树下一眼,叮嘱道:“那你快些,我等你。” 丹娘款款来到马秀兰面前:“许久不见了。” 马秀兰点点头:“上回的事情还未跟你道谢,多谢你提醒,否则我这一家子的日子也不好过。” “还得你听得进去才行,多谢你信我。”丹娘用袖子掩口,笑得眉眼间一片天真妩媚。 马秀兰有些看呆了,过了片刻才笑道:“我方才在梢间都听见了,还没恭喜你,要去圣京了。” 说起这件事,丹娘其实心情很复杂。 她的云州农耕事业正做得有滋有味呢,突然要走,真的是舍不得。 念及此,她话锋一转:“你父亲不也是吗?升官上任,喜事连连。” 马秀兰却眉眼低沉:“……可我却去不了了,我是出了门子的闺女了,我那夫家不会去的。” 第363章 丹娘看出了对方的落寞,想了想说:“各家都有各家的过法,也并非只有去圣京这一条路才能过得好,天大地大,没有去过圣京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他们就不过了吗?若不是我夫君的缘故,我也不想丢下云州的庄子呢,你都不知道……我打点的那么好。” 说着,她叹了一声。 马秀兰心底的郁闷稍稍减轻了,忍俊不禁:“你呀,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能如此风光地回到圣京,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你倒好,现在还埋怨起来了。”马秀兰娇嗔地笑道。 丹娘:“你不也是,往后你父亲就是京官了,虽说你不能一道跟着去,但往后你那婆婆再想拿捏你也不能够了。有你爹爹护着,你在婆家的日子会更好过的。” 这话一针见血,将马秀兰原本低沉的心情都鼓舞了不少。 她真切地笑道:“承你吉言了。” 说着,她顿了顿,从袖兜里摸出一只锦缎的袋子,双手递过去。 “我晓得你不缺什么,要送那些个贵重物件我也送不上,这些是我娘家远房亲戚送来的,我瞧着不错,都留给你了。” 听着马秀兰温柔的声音,丹娘不由得有些感慨。 再打开那锦缎的袋子一瞧,这下她是真的惊讶了。 “这是……种子?” “嗯。”马秀兰温温一笑,“里头都是从乡下选来的各种菜种,有些个我也不知晓是什么,但他们说了可好吃了呢。我自己是没这个本事,但我知道你爱这些,你若是不嫌弃,那就都收下吧,也好带去圣京种下。若是……日后有机会,能让我尝尝这些,也算我的造化了。” 马秀兰很清楚,这两年丹娘在云州里的名声地位有多高。 先是借着以物换物的机会,与那些富户们关系甚为亲近,后来又有了雪灾之前的提醒,要不是丹娘,这些富户的日子也不会有多好过,再后来就是借着机会弄了个功德碑。 这可是马大人专程禀奏,又有官府点头,最后建成的功德碑。 别说云州了,就是附近的定州、淮州也没有这样的…… 说出去可是功德一件,多少富户家里缺的不是银钱,而就是这一份荣光。可以说,丹娘此举已经收获了他们的支持和肯定。 马秀兰也想和对方搞好关系,当然只能另辟蹊径。 现在看看丹娘满脸惊喜的模样,她知道自己这份礼算是送对了。 丹娘很快收好袋子,两眼放光:“你放心,一旦丰收,我头一个给你送,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我也会送到你手里,保管让你吃个过瘾。” “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好说。” 与马秀兰告别,丹娘欢欢喜喜坐进了马车,献宝似的把这些种子拿给沈寒天瞧:“你看看,这是野菜种子,这是白菜的,哎哟居然还有小青菜……这马秀兰可以啊,这人能处!” 沈寒天听得有些别扭,但也能感受到小妻子的快乐。 他清隽的眉眼轻轻弯起,用手指蹭了蹭她光嫩柔滑的脸颊:“不过一袋种子而已,这么开心的吗?” “你当然不懂了,种子是我乐趣!这可比那些个银子好使多了!只要有土地有水有阳光,就能长出好些好吃的,这不好吗?” 她兴奋地笑着,转瞬间,她又闷闷起来,“只可惜,咱们要去圣京了,云州这边的庄子怎么办……” “要么卖了,要么你就留着,专程找你信得过的人打点。若是选后者,我的想法是把附近的庄子都买下来,凑成一大片,也方便你找人管理。” 第364章 沈寒天的话让丹娘眼前一亮。 很快,她就找了沈管事来商议。 听说主家要去圣京,沈管事是又惊又喜,还有点不安。 丹娘却道:“今日寻你过来没有旁的事,只有一件,你悄悄从咱们庄子到小炤庄之间有多少田地可以买卖的,一并都收入我们沈府名下。” 沈管事一阵惊讶:“大奶奶,您的意思是……” “我是想着咱们去了圣京,也不好把云州这边的都丢下,左右你们都跟了我两年多,这些个事情都会做,本就不需我提点。若是能将两处庄子之间的田地都买下来,你再着人多多打点管理,把咱们这儿的农庄做起来,岂不是更美?” 她说着,莞尔道,“若是哪一天,圣京那头出了岔子,我也有个退后的地方,你说是吧?” 沈管事明白了,顿时兴奋得咧开嘴:“大奶奶明鉴,老奴这就去办。” “还有一桩事,你们这一家子是要跟我去圣京的。再有半个月,翠柳与顺哥儿的婚事就办了,翠柳要同我们一道上京,也不好叫他们新婚的小夫妻分开。到时候你们跟着去了,我再另外采买田地庄子,一样可以安置。只有一点……” 她拉长了语调,“你若是不在云州,咱们这边的庄子上可有靠得住的人?” 沈管事只觉得自己今日被接二连三的喜事砸晕了。 原本,他可没指望能跟着主家一道去圣京。 圣京是什么地方,那是皇城所在,天子脚下! 他们一家子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这辈子就没离开过云州,能在沈府的庄子上过上这般好的日子,已经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去圣京的这么一天。 他忙不迭地跪下:“谢大奶奶抬举。” “好端端地你跪什么跪,我事儿还没说完呢。”丹娘有点郁闷。 这古代人就这点不好,好好说着话也要跪一跪,真是令人头大。 他擦了擦眼角,又赶紧起身:“大奶奶,您说。” “若是有好的靠得住的,你只管举荐给我,庄子上管得好,也是功劳一件。” “有的有的,之前的孙老头,还有上次年节时帮着看护咱们庄子的那几个庄稼汉子都是忠厚的性子,而且脑子灵光,虽没读过书,但对农事却很有一手,上回大奶奶安排了人教他们认字,倒也认得几个,能看得懂账本了,不算个睁眼瞎。” 听了沈管事的话,丹娘笑了:“你瞧瞧,遇事方能体现,若没了这场雪灾你也不晓得他们还有这本事呢。也好,你回去了拟个名单给我,再把我的意思跟他们说说,问问他们怎么想。” “他们能怎么想,能被大奶奶选中管事,那可是天大的福分!”沈管事笑开了花,“大奶奶您就等着好吧,老奴这就回去把事儿办了。” 沈管事刚走,她又叫来了翠柳。 还有半月翠柳便要嫁人了。 丹娘将一只匣子推到翠柳跟前:“你收着吧。” 翠柳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张银票,共计一百两,还有一套赤金头面,瞧着就精致漂亮,非同一般。 “大奶奶,您这是……” “你快嫁了,这些个给你添妆。” “大奶奶这使不得,这……也太重了,前些个日子老奶奶已经给了五十两,您再这般,日后您身边的新芽尔雅她们出嫁了,您又要给多少?”翠柳急着推辞,“再说了,老太太不赏了银子,也赏了布匹锦缎首饰,奴婢只是个丫鬟,实在是用不得这些。” 第365章 “给你的,你就拿着。”丹娘正色道,“你可晓得,待你婚后不久,便要与我们一道上京,到时候圣京城里多少名门贵女,她们带着的又岂是一般的丫头?” “你是我身边的人,我自然不能亏待你。况且……女子嫁人是大事,我总要让你风风光光地从沈府出嫁。你服侍了老太太一场,尽心尽力,这些年对我也用心周到,你的好处我自是明白的。” “拿着吧,往后去了圣京,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这些个银钱你先存着,待去了圣京后,你再让顺哥儿寻个好地方,置办一处宅院,也算是你们小两口的家了。你以后也要生儿育女的,难不成这点打算都没有?” 丹娘的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翠柳的心里。 论起主仆情分,丹娘在翠柳的心中肯定是不如老太太的。 但几年前那一场大火让她们来到沈府,自此与丹娘的情分就日渐加深,可即便如此,翠柳也没想过自己出嫁时,这位曾经在宋府里最不得重视的七姑娘竟然会出手如此大方,对她的未来安排如此详细周到,怎能不让翠柳动容? 丹娘摆摆手:“我的话你听进去就成,把这些个东西收走吧,回头就压在你的箱子里,一同嫁过去。” 翠柳跪下去,对着丹娘深深磕了几下:“多谢大奶奶。” 安顿好了翠柳的婚事,还有一件事压在丹娘心头。 那就是那场火灾的卷宗。 上一回从圣京回来后,她第一时间就找到了马大人,亲查了当年火灾的详细资料。只可惜,最后一无所获,火灾的结论是因为烛火燃起了幔帐,最后一发不可收拾的,与什么阴谋都不相干。 丹娘知道这不可能。 她是亲眼见过那些黑衣人的,也看得出来老太太的欲言又止。 种种迹象表明,这场火灾必定不是什么意外。 如今,他们要离开云州了,关于那一场大火的事情似乎就此埋于时间的尘埃里,不会有人提起。 但她还是不放心。 忙了一整日,即便强大如她也觉得有些疲惫不堪。 就在燕堂草草用过晚饭,她揉着眉心躺在榻上。 只听耳边吱呀一声响,鼻息间多了一抹似有若无的清冽香气,那是专属沈寒天的气息,她一闻便知。 “今日倒是回来得早。”她合着眼睛翻了个身,“外头的事情都忙完了?” 回答她的是男人轻柔的吻。 沈寒天的身上还带着雨水那湿漉漉的味道。 她睁开眼:“下雨了?” “嗯,下得不大。” “那你还淋湿了!”她一下看见了男人肩头深色一片,头发上都满是雨水的湿气,“知不知道这春雨最容易让人着凉了?回头你再得了风寒,那就好玩了。” 说着,她一骨碌翻身下床,招呼新芽尔雅备热水,送姜汤。 沈寒天还要说什么,她板着脸:“喝了姜汤去洗个热水澡,待你换好衣服了,咱们再慢慢说。” 他可拗不过老婆,只好乖乖照做。 半个时辰后,夫妻俩总算暖烘烘地挨在一起了。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屋内是相拥而眠的两人。 “你又去查了火灾的卷宗。”沈寒天说的不是问句,证明他已经知道了。 “嗯,我今日去特意仔细看了看,记下了其中比较重要的段落,回来就誊写了一份,回头一起带着。”丹娘说。 “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真正的关键点在老太太身上?” 第366章 “我知道,可老祖宗那性子……若是她不想说,谁能勉强得了?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一场大火差点害了她老人家的命,却还要为那个行凶的人隐瞒。” 她的倔脾气上来了,片刻后又叹了一声,“我也晓得,大约是她不愿惹麻烦吧。” 他的大手轻轻安抚着她的后背:“那是从前,不是眼下,等到了明日你再去问问,说不定就有不一样的回答。” 沈寒天提点戛然而止,可把丹娘好奇坏了。 次日午饭过后,她就挪到老太太身边,像块牛皮糖似的,满脸堆笑:“老祖宗……原先没能告诉我的故事,如今可说了吧?” “什么故事?你都多大了还挺故事,都是掌管一府事务的当家主母了,还这般孩子气,当心被外头的丫鬟小厮们听见了笑话你。” “我看谁敢。” 她微微扬起雪白的下巴,一脸明媚骄傲,忽儿又挽着老太太的胳壁一个劲地撒娇,“老祖宗,你晓得我想问什么的,你就说嘛,左右咱们都要去圣京,晚说不如早说啦。” 老太太真是拿这个小孙女没有一点办法。 伸手在她身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无奈地笑道:“你也就在我跟前这般胡闹了!” “那可不。” 老太太叹了一声:“原以为你会一直留在云州,没想到……这几年过去你居然还有重回圣京的机会。丹丫头,你还记得圣京是什么样子吗?” 丹娘摇摇头。 那会儿她还没传过来,原主的记忆又很模糊,根本记不得什么。 顶多就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实在是没什么具体内容。 “不记得也好,那实在不是个特别让人欢喜的地方,如今你既然要随着你姑爷一道过去,我这把老骨头自然也要跟着,有些事情再不说便不好了。” 老太太说着,给奚嬷嬷一个眼神。 奚嬷嬷很快领会,转身离去,将外间伺候的奴婢们都屏退,又关好了门窗,整个屋内只剩下祖孙俩。 “那端肃太妃,你还记得吗?”老太太问。 “记得,之前您让我帮着推拿的那位贵人,是不是就是她?”丹娘一猜即中,惹得老太太连连点头。 “还算你不笨,确实是她。”老太太手里拿着一串佛珠,仿佛不经意地轻轻拨弄,“几十年前,我还待字闺中时,便与端肃太妃是手帕交,我与她都出身名门,年纪相仿,喜好相近,一见如故。后来,她入选宫闱,成了先帝身边的宠妃,而我因早早就定了婚约,反而逃过了这一次大选秀女。” 她眯起眼眸,回忆起过去的事情,老人家还有点感慨万千。 在她低声细语的娓娓道来间,丹娘总算明白了这段故事的来龙去脉。 却说那端肃太妃,先帝在位时,她被封柔妃,宠冠六宫,一时风头无两,无人能比,直逼得中宫黯然失色。 几年后,中宫皇后一病不起。 柔妃代行皇后职责,掌凤印,协理六宫。 当时人人都以为当时的柔妃娘娘只差一个皇子,便可问主中宫。 然而这一步之遥看似简单,却让端肃太妃怎么也没能抵达理想的终点。中宫到底留下了嫡子,撒手人寰,几年后柔妃晋为贵妃,依然膝下空空。 协理六宫看似风光,却也得罪了不少嫔妃,那些嫔妃的母族自然将柔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待先帝驾崩,新帝继位,再一并清算。 “但是他们都太小看柔妃了,若只有皇帝的宠爱,她如何能在那吃人一般的后宫中站稳脚跟?即便没有子嗣,她也是先帝心尖上的人,做不成皇后,也当不了太后,但先帝还是给她留下了一份诏书。” 第367章 “封她为端肃皇太妃,与皇太后同一日加封。” 老太太的声音透着岁月的沧桑。 丹娘却觉察出一丝不对:“同一日吗?” “你也觉着不对了?”老太太笑道,“这明摆着是给太后脸色瞧呢,中宫已去,留下的嫡子成为东宫,这皇太后不过是后来的贤妃被册封皇后,半个月后先皇离世,她才匆匆成为太后。” 原来是这样。 丹娘垂下眼睑,细细一想就明白了。 人家端肃太妃在成为太妃之前,可是协理六宫的贵妃,她在后宫根基之深厚,又岂是一般妃位的娘娘能比得了的? 何况,先帝那般宠爱她,必定还给她留下了其他的东西傍身。 她眼前一亮:“可是先帝留下的什么物件给了太妃娘娘?” 老太太见她如此冰雪聪明,忍不住笑着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脸颊:“你个小鬼灵精,倒是猜得准。没错,端肃太妃手里确实还有一封诏书,是什么内容只有她自己知道,宫里传出的谣言是说先帝所给的,是可以废黜当今太子,免了皇帝宝座的诏书,可是真是假,没人能知道。” “那天火灾,便是宫里的人来找这份诏书的,他们认为我与端肃太妃交好,那段时日她又停留在云州养病,是以那诏书多半藏在我的处所。” 丹娘愤愤:“这样以讹传讹的谣言也有人信?且不说太妃娘娘没有坐过皇后的位置,就算做了,她也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与那皇帝隔着肚皮呢,就算手里有诏书,也没有兵权,他们在怕什么?” 说着,她顿了顿,“况且我不认为先皇会留下这么一封诏书,这哪里是诏书啊,这分明是催命符嘛!给了诏书又不给兵权,让太妃娘娘拿什么护着自己?” “哪有皇帝陛下希望自己死后,朝廷内外一片混乱的!” 她纤细的眉尖微微蹙起,“能当皇帝的,也没这么蠢吧。” “你个小丫头,真是在我这儿什么都敢说的。”老太太心里欢喜,脸上却故意露出严肃,“可不许到外头胡诌。” “您就放心吧,您孙女虽然不甚聪明,但也不傻。” 这可是掉脑袋的话,她才不会说呢。 “” “那如今太妃娘娘如何了?” “回宫去了,在那个地方她自保的手段多的是,不需旁人为她担心。宋府出事后,我便差人给她送过口信,她应是知道我还安然无恙的。” 老太太叹了一声,“也罢,总是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左右那烫手山芋不在我们手里,躲躲藏藏的反而会让人生疑。” “是这个理。”丹娘笑了。 她没有再问。 故事听到这儿,该明白的都明白了。 她也理解了当初老太太为什么一直不愿说出口,那会儿大约是端肃太妃自己的位置还不稳,如今两三年过去了,宫中局势早已变化。沈寒天也不是当初的残废,宋府也在圣京站稳脚跟,确实也没必要继续瞒下去了。 丹娘有些担忧:“那此去圣京,您……还打算回宋府吗?” “呵呵,你想我去哪儿住呢?” “那还用说,我当然喜欢老祖宗与我住在一块喽,日日能见着,我也能放心。您又不是不知道,宋家老爷官威大,那赵氏又不是个厚道心慈之人,您要是回去了,日子保管没有在我这儿舒坦。” 她强调个不停,“反正您就得跟我住一起。” “哪有祖母住在已经出嫁了的孙女家里的?” “当然有啊,您这不是已经住了几年了,怕什么,谁敢乱说话我头一个不答应,这府里上下的嘴巴我还是管得住的。” 第368章 丹娘大声说,“再说了,人活一世不容易,您都到了这个岁数了,应当明白与自己的舒坦比起来,外人说道的那些劳什子算什么要紧的?” 这话深深打动了老太太。 她苍老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真是歪理一套一套的,你与寒天拌起嘴来,他怕不是你的对手哟。” “他敢。” 祖孙俩相视一笑,这话题就此揭过。 府里要张罗着去圣京,作为当家主母的丹娘开始忙碌起来。 不忙不知道,这一忙她才意识这几年自己辛苦耕耘打下的江山有多丰厚,先是府里的各种瓜果都要留苗留种。索性这个季节还没开始播种,要不然可要把她心疼死。 再者是府里这些年囤下的各种金银细软、古董宝物,整整堆了好几个库房,这些东西如何打包一道带走? 她犯了难。 去问过沈寒天的意思,这位爷大手一挥表示全都带去,车马等物不用丹娘操心,她只需点好库存,做好账目,不出错就行了。 行吧,既然一家之主都这么说了,她也没什么好多嘴的。 收拾好库房,又把家中带不走的银锭子都换成了银票,不然都带不走。如此忙忙碌碌的十来天,庄子上沈管事也把拟定的名单交了上来。 沈管事办事向来稳妥,丹娘细细看了一遍,确定了守在庄子上的人员后,又马不停蹄地去办了购置田产的事宜。 还好,她这两年在云州积攒下了不少好名声,一开口说要买田地,倒是没有多少人家反对,再就是她给的银钱足够,也不压价。几番谈判之后,那一片田庄都成了沈家——或者说成了丹娘手里的产业了。 把原先的沈家庄子与小炤庄连接在一起,这一大片都成了丹娘的农田,她站在田埂上望着一眼都看不到边的田地,内心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呜呜呜,她距离成为一个农场主已经不远了。 现在却又不得不离开这一片辛勤耕耘的土地。 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年轻而严肃的沈府大奶奶叮嘱刚刚上任的管事们:“你们务必要将这一片农田打点妥当,就按照先前我留下的规矩来,若是有什么事儿办错了就速来信报我,若是欺瞒不报,罪加一等,都明白了?” “是,大奶奶。” 众人刚刚领了沈府的差事,正乐得合不拢嘴呢,哪敢懈怠。 办好了庄子上的事情,丹娘又开始利落地安排人装车了,先从库房开始装起,她掐着手指算了又算,苦着一张小脸——早知道这样,她就不换那么多宝贝了。 如今可好……累的是自己呢。 看着这两年自己的积攒,丹娘真是痛并快乐着。 几十只箱笼挨个装好,又整整齐齐堆了一大片,她还在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时,尔雅匆匆来报,说是丁氏来了,人已到了门口。 “还不快请进来。” 丹娘招呼着,很快就在花厅里摆上了茶水果品。 “你尝尝这个鲜丝蜜枣做的果子,我不喜太甜腻的,这个刚刚好,用炉火烤出来的,你怕是之前没吃过。” 她热乎地说着,手边早就摆了一色六样的碟子,里面俱是新鲜吃食,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尤其是那一道烘烤鲜丝蜜枣,当真色泽金黄,馥郁浓香,哪怕只靠近一点点那一丝丝甜香仿佛能勾起灵魂深处的食欲,哪怕丁氏眼下满腹心事,也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第369章 就这两眼,丹娘已经把那果子送到她眼前了。 细细吃了两口,丁氏不由得眼前一亮:“确实不错,这还有股子奶味呢。” “我新置办的庄子上养了几头奶牛,比先前的要强得多,产的奶又浓又甜,从庄子上下来不到两个时辰就送府里来了,你这吃的就是今早现送来的,可新鲜着呢。” 丹娘盈盈一笑,嘴角含春,眉眼如淡淡烟波,端的是好颜色,看得丁氏一阵愣神后,方才想起自己今日来这儿的初衷。 咽下一口茶,她缓缓道:“前日,我与你哥去了一趟李家,刚巧他们家到了两匹时新的缎子来,我与他们家的大奶奶相熟,便有了这约定。没成想,去了一趟李家,你哥他……跟丢了魂似的,回到家就惶惶不可终日,就连饭都没正经吃几口。” “李家……能有什么事?”丹娘一头雾水。 “就是说啊,我也是闹不明白,怎么问他都不说话,你哥就是这性子不好,遇到什么事情就成了锯嘴的葫芦!我与他刚刚吵了一架出来,我让他在家看着孩子了……家里嬷嬷多,想是没什么大碍吧?” 丁氏一开始还愤愤不已,说到后面竟还有些担心了。 丹娘好笑:“你人都到我这儿来了,还操什么心呐,他是你闺女的亲爹,身旁还有人伺候着,出不了什么事。你倒是与我说说,那日在李府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人?” 丁氏细细回想:“左不过就是他家大奶奶,还有三房奶奶,就是汤氏,你也认得的。” 李汤氏与丹娘私交颇深,她对那个爽快的李家三奶奶印象不错。 “我们内宅女眷说些体己话,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跟着,那会儿我在内宅,他便到前头外书房与李老爷和大爷谈事,算上晚饭,也就待了两个时辰。谁知回府时,他便心神不宁,还与我说什么以后少与李家来往,我问他原因,他竟是一个字不说。” 丁氏有些憋闷,“我是没法子了,这才来问妹妹你,帮嫂子我出出主意吧。” “既没见着什么人,那就是谈了什么事儿。”丹娘提醒。 “那也不会。”丁氏摇摇头,“李家老爷与我父亲多有交情,那是个最老实本分不过的长辈了,能谈什么事儿把你哥担忧成那副样子?” 话音刚落,丁氏忽儿想起一件事:“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与李家两位奶奶闲聊时,她们得知你哥在外书房与人说话,开了个玩笑。说什么让我以后来的时候看准点日子,别带着夫君到处跑,免得叫他们家真姨娘惦记上。” “什么真姨娘?”丹娘纳闷了。 “我也不知,后来再问,这话就被岔开了。我哪里晓得那么多……”丁氏一摊手,满脸无奈。 她只好宽慰:“嫂子,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要不这样吧待会儿我与你一道回去瞧瞧,也劝劝六哥。”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烦劳妹妹走这一趟,也到嫂子那儿去用个晚饭。”丁氏忙不迭地握住丹娘的手,生怕她反悔似的。 丹娘叮嘱了府内众人,便领着新芽上了丁氏的马车。 到了地方一瞧,她才知道自己这六嫂嫂没有半点夸大其词,但瞧那宋竹砷瘫坐在堂屋内,两眼无神的模样,丹娘就知道他八成是遇到什么事了。 她拉住了丁氏:“嫂嫂,我与六哥单独聊一聊,你若是不放心,便留两个可信的丫鬟在屋外候着。” “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尽管与他说说,最好把他这个榆木脑袋给说通了,嫂嫂就感激不尽。”丁氏爽快地离去,直接绕道去了后面的厨房视察晚饭张罗的情况。 第370章 丹娘径直坐到宋竹砷的面前:“说说吧,你到底在李府瞧见什么人了?” 宋竹砷闻言,恍然大悟。 他猛地抬眼,瞧见了正端坐在自己对面的妹妹,又慌里慌张地四处张望了一番,那满脸紧张的,就好像在做贼。 她有点哭笑不得:“就我一个,外头还有我的一个丫鬟,嫂嫂去后面有事了,你有什么憋在心里的只关于我说,别一个人憋在心底,倒是让嫂嫂替你担惊受怕。” 宋竹砷苦笑:“是我的不是了,倒让她……替我烦心。” “夫妻之间牵挂彼此是人之常情,六哥,你倒是说呀,李府是有鬼还是有妖怪,看把你吓得。” “你还记得……先前来我们宋府的那个赵真儿吗?” “那个赵家的庶女?” “是她!她现在成了李府二房的真姨娘!” 丹娘一听也吓了一跳。 赵家的庶女就算给人当妾室,也不至于将就云州一个富户家的不中用的二房。好歹是金陵名门,难道全然不顾家族门楣,颜面名声了吗? “你当真看清了?”她问。 “看得真真切切,那眉眼就是她!吓死我了……七妹妹,你可不知道,我一看到她那张脸就浑身抖。万一叫你嫂嫂知道了,我这、这日子可怎么过?” “你先别急,什么事情都没有呢,你就这般上火,不就是瞧见了赵真儿吗,你又没把人往家里领,自己着什么急呢?”她稳稳道,“你不就是怕嫂嫂知道了怪你吗,不如我替你做个说客,去和嫂子把这段故事讲明白了,你总是藏着掖着也不好。” “万一……你嫂子真的恼了我了,可怎么是好?” “那也总比她后来知道你瞒着她强。” 丹娘给了这个六哥一个白眼。 宋竹砷把她的话放在肚子里过了两遍,觉得有道理。 “那还请妹妹替我说两句话,我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他说着,起身对着丹娘作揖。 事情就是这个事情,反正在丹娘看来真的不算事儿。 放在古代,像宋竹砷这样的公子哥,到了十几岁的年纪,房里就要放人了,那些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都是以后通房姨娘的后备军。不就是一个赵真儿吗,有什么不能说的。 趁着晚饭还没上桌,丹娘快步寻到了丁氏。 “嫂嫂,我与你说件事儿。” 花廊下,微风阵阵,吹拂起一片绿荫绵绵。 姑嫂二人嘀嘀咕咕说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丁氏紧锁的眉间舒展开来,无奈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原是这样。” “这事儿出来的时候,我还未出门子,又是老太太亲自过问的,是以知道的比较多。六哥……实在是冤枉得紧。” 丹娘犹豫再三,还是说了,“为了彻底让这赵家姑娘熄了念头,这才与嫂嫂家说了亲,紧赶慢赶地让嫂嫂嫁过来。六哥这几年待嫂嫂如何,你心里比我清楚,若不是心里有嫂嫂,又何须如此?” 丁氏心下复杂,一阵难言的感慨。 难怪成婚两三年了,嫡子也生了,宋竹砷对纳妾通房一事甚是反感,别说自小在他身边服侍的丫鬟们一个个都被他配了人家,就连先前丁氏有孕在身,主动提出给自己那两个陪嫁丫头开脸,也被宋竹砷拒绝了。 原来是这样…… 任凭哪个清清白白的少年郎君被这样污蔑,都会留下阴影吧。 再想想这些年丈夫待自己温柔体贴,夫妻间有商有量,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甜蜜温馨。 第371章 那会儿自己因腿疾只能屈就一个庶子时,丁氏心中不是没有怨念,但几年下来,姊妹之间竟然就数她过得最好。 前些个日子,他们夫妻一道回娘家拜年,宋竹砷对丁氏的关怀自然而然,显是夫妻间的日常,绝不是演出来的。 丁夫人见状真是宽慰不已,后来也拉着女儿的手说她运气倒是不错,得了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姑爷。如今,她腿疾已然好了七七八八,有丈夫的疼爱关心,有儿子傍身,丁氏的底气不要太足。 就区区一个赵真儿,她还真不放在眼里。 思来想去一会儿,她便把心结打开了,笑盈盈地握住丹娘的手说:“好妹子,多亏了你开解,这事儿又算得了什么,左右不是我府里的姨娘,退一万步说,即便就是我府里的姨娘,那也越不过正房奶奶。” “是这个理,嫂嫂你能想明白就好。” 晚饭前,丁氏进屋与宋竹砷说了一会儿子话,没过片刻,之间夫妻俩一前一后地回来了。宋竹砷满脸轻松,丁氏却笑得娇羞含蓄。 丹娘见状,便知他们夫妻已然和好。 她笑着打趣:“这不就结了嘛,都是两口子,床头吵床尾和的,我说六哥哥下回你再这般惹嫂嫂担心,别怪我这做妹妹的不帮你。” 宋竹砷内敛地笑笑:“再不会了,七妹妹你就放心吧。” 三人一道用饭,丹娘也趁机说了自己不日就要远赴圣京的事情。 这话一出,夫妻二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宋竹砷道:“你可想清楚了?那会子你跟父亲还有太太闹得很不愉快……这要是去了圣京,那就在一个皇城脚下,少不得要打照面。” 丹娘笑了笑,便将自己之前与宋家和解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总不能我们家寒天要去圣京,我还得顾及着他们的面子,拉着寒天不去的吗?断是没有这个道理的。” 说着,她顿了顿,“我是想问问,若是六哥哥有心,不如一道去了。” 丁氏忙说:“你说来可巧,年前还有调任呢,公公那头来了信,千叮万嘱地要我们去圣京呢,说是一家子在一块儿也好有个照应。我与你六哥哥正在纠结,指不定去不去呢。” 丹娘扫了一眼心事重重的宋竹砷,自然知道他在为何事忧心,便道:“去了圣京也好,地方大,机遇也多,是比留在云州要强了百倍不止。不如这样……你们可托人在圣京先寻了宅院买下来,待到了时日赴京后,便可单独居住。到时候,即便老爷怪罪,你们也好说话。” 丁氏一听,不由得两眼放光。 宋竹砷也来劲儿了。 “可有由头好解释这宅院的来历?”他问,“若是我们自己买的,怕是站不住脚。” “这也简单,我记得你先前在书院里读书时,有位先生姓陈,又叫白玉师父的,他如今也去了圣京的书院教书,专教那些皇亲贵胄呢。你可修书一封,请他代劳,左右这银子钱你们出,他不过是替了一个老师赠送之名,何乐不为呢?” 这消息还是丹娘去圣京的沈府吃喜酒时听来的,没想到现在还派的上用场。 宋竹砷将这话来来回回在肚子里过了好几遍,越想越兴奋:“这主意好,老师相赠,学生又岂能推辞?我与你嫂嫂手头虽有些银钱,但也买不了太好的宅院,买一个两进两出的刚刚好!” 第372章 丁氏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一想到能去圣京,还能避免和公婆一起住,省去了每日晨昏定省的麻烦,也不需要处理妯娌之间的关系。 丁氏在来往书信中早就知晓,如今宋府可有两位手段了得的嫂嫂管家,更不要说嫂嫂们嫁的都是宋府嫡子,那两位哥哥又是人中龙凤,绝非等闲之辈。 丁氏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也不想仰人鼻息过日子,有自己的小宅院当然是最好不过。 三人又絮絮叨叨地聊了好一会儿,一顿饭吃了快一个时辰,方才结束。 趁着茫茫暮色,夫妻俩亲送丹娘到门外。 随着马车吱呀几声,那车身很快消失在眼前。 丁氏与宋竹砷相视一笑。 宋竹砷:“你笑什么?” “夫君笑什么?” “自是笑以后的好日子。” “我也笑这个哩。” 丹娘多吃了几杯酒,虽然没什么酒精度数,但配上马车颠簸一路,到家的时候她的几分醉意都被晃悠出来了。 丫鬟们早就备好了热水、帕子、香胰子,她进了里屋,换下外衣,转身就进了净房。 香气袅袅,雾气漫漫,她正泡得快活时,冷不丁沈寒天进来了。 她当场酒醒了一半:“你、你……今日怎么这般早?” 那男人也不吭声,径直褪去衣衫,竟然不顾丹娘的反对也进了澡桶里。她只觉得身子随着水波飘荡,很快自己就被男人拥在怀中。 彼此的肌肤触碰,引起阵阵涟漪。 她抬眼,撞入了他深深的眼眸中,大脑早就宕机的某人这会儿已经羞得不知作何反应。 “你、你……”她牙齿一阵打架。 “你什么你,你还知道回来,这两日忙得你都忘记自己还有个夫君了吧?”沈寒天说着吻住了女孩粉嫩的唇瓣。 丹娘在这方面虽然已经有了经验,但还是个新手,哪里能经得住他这般撩拨,没过一会儿满室春光,连连羞色。 直闹了大半个时辰,净房的地面上都湿透一片。 丹娘是被沈寒天用一张毯子裹起来,直接抱上床的。 她将脸捂住,内心哀嚎不断:刚刚那么明显的声响,肯定被人听见了啦!!该死的沈寒天!狗男人! 羞愤不已,却又无能为力,丹娘活了两辈子这会儿才彻底明白,哪有什么清辉冷漠的素雅男人,只要是遇上自己心爱的女人,立马就会化身为狼。 芙蓉帐暖,暗夜柔肠。 翌日清晨,夫妻俩脸贴着脸一道醒来,四目相对,当真柔情蜜意,甜蜜婉转,又搂着细细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正嬉笑颜开时,外头来报,说是李府三少奶奶来求一支老参,还说要得急,人这会儿已候在花厅里了。 丹娘一骨碌起身,刚穿了一件外衣就被沈寒天拉住。 “你道那李三奶奶来求这老参,所为何事?”他轻笑着问。 她顿时奇了:“难不成你晓得?” “昨夜我回来时,路过李府门前,当真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听了这男人的形容,她瞪了一眼:“哪有看热闹像你这般的?我去去就来。” 说着便起身往外屋走去。 尔雅和新芽已经备好了热水等物件,就等着伺候她更衣梳妆。 沈寒天:“不用早饭了?” “等回来再说。” 很快打点好,她步伐匆匆去了花厅,李汤氏真是着急上火了,都坐不下来,在花厅里走来过去。清冷的初春时节里,她额头上沁出了点点细密的汗珠,眼神不断游走。 见丹娘来了,她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道:“好妹子,你可来了,我来寻你就为了先前与你交换的那支老参,若是还在,烦劳你借给我用一用,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来日定加倍偿还。” 第373章 她语气急切,想是这话已经在肚里转了好多回,一张口就说得顺溜极了。 丹娘:“你别急,我已让婆子去取了。” 李汤氏松了口气,一阵哽咽:“多谢你。”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若是有急难,说出来我或许也能帮上忙呢。” 李汤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若是旁人问起,我定是一个字不说的,实在是家丑。但是你,我便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她定了定心神,三言两语将昨晚府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真真是一桩丑闻,二房的真姨娘爬上了李老爷的床,还被李家太太撞了个现行,当时就被气得晕了过去。整个李府是鸡飞狗跳,大房三房为了婆婆的事情到处寻医问药,二房自顾不暇,兄弟三人差点反目。 “竟有这事?”丹娘惊了。 老子睡了儿子的小妾,这要是传出去,李家就会成为满城的笑柄,李汤氏也很清楚,昨夜闹得那般厉害,府里的下人们也并非都签了死契,多少有那嘴巴上不带门把的,一夜过去怕是有些消息早就溜出门了。 “可不是嘛……偏偏我那二嫂是个愚不可及的,这事儿很光彩吗?原先她发现了,还巴巴地去找婆母告状!!”李汤氏说着,一只手捂着心口,脸色发青,“若非如此,你当我那婆婆如何这般凑巧能碰上。” 丹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 好像说什么都不对。 正说着,老参送到了,丹娘亲送李汤氏到府门口。 刚要上马车,远处一个小厮骑着马飞奔而来,在李汤氏的马车前停住,一下子翻身就跪在马车下头,连哭带喊地说:“不、不好了,三奶奶,太太她怕是不好了……老爷问可有请那葛太医的门路,速速请了太医过府,说不定咱们太太还有的救。” “什么?”李汤氏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丹娘见她面色如纸,想起以往她对自己的关照,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便道:“你拿着老参先回府里,我这儿出发去请葛老太医,两边一道行事,方不会误了时辰。若是你去请了葛老太医,这老参也送晚了,反而不好。” 李汤氏顿时两眼泛红:“多谢沈家妹子了……” 催促李家的马车离开,丹娘也让门房备车,匆匆赶往葛老太医的府上。 也多亏了葛老太医与丹娘交情颇深,先前她知晓老人家爱吃她府里的菜蔬,每每到了新鲜收获的时候,总会先给葛老太医府上送去一批,可把小老头吃得开心畅快。 是以,丹娘登门把来意一说,老太医立马带上两个僮儿与她出门。 不一会儿,葛老太医已经到了李府,为李太太把脉了。 一屋子愁云惨淡,李家大嫂子和李汤氏都红着眼眶。 不管这两位儿媳是否真心关切婆母,左右一件事是改不掉的,那就是——如果李家太太没了,那么她们的男人就要丁忧,如今正是上头用人的时候,大房与三房刚刚寻了个差事,板凳还没坐热乎呢就要让位,给谁心里都不痛快。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三年丁忧结束,这位置还有没有都是另说呢,谁愿意将这么好的买卖拱手让人呢。 只有二房不在,丹娘细细一想,觉得这二房不在倒也好,省的一会儿再把李家太太气得一命呜呼,那就不妙了。 葛老太医捋着胡须,先是点头,而后摇头,看得李家众人心头悬着,一个个都忧心忡忡。 第374章 丹娘便问:“葛大人,大太太如何了?” “急怒攻心,不是什么好事,万幸的是你们给用的老参还算及时,吊住了一口气,待我开个方子,你们与我那僮儿去抓了药,煎了服下,再等两个时辰再看看。” 这话说得大家伙的心又悬了起来。 李汤氏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婆婆,一时悲愤难言,靠着丹娘的肩头不断地拭着眼泪,不一会儿就哭湿了一条帕子。 虽是家丑,但能请到葛老太医来,丹娘已经是李府的大恩人了。 李汤氏给了大嫂子一个眼神,这位李府大奶奶顿时明白了一切,拉着丹娘的手絮絮道:“叫妹子你看笑话了,今日多谢有你。” “那真姨娘,你们预备怎么办?”丹娘问。 提到这个人,李汤氏就恨得牙痒痒:“好个贱人,还能怎么办!勾引老爷,败坏门风,合该一条白绫勒死!!” 大嫂子虽没有弟妹这般激动,但眉宇间的愤慨还是难以掩盖。 她顿了顿:“这事……本该交于婆母处置,只是现在婆母这般情况,只能由我与三弟妹拿主意了。” “你们若是信得过我,便把你们二房兄弟两口子也叫来,咱们找府里一个没人的屋子,把这事儿理一理。”丹娘语速很快,似乎早就想好了如何行事,说到这儿,她也索性不再隐瞒,“实不相瞒,这真姨娘……怕是与我那远在圣京的娘家还有些渊源。” 一听这话,大嫂子与李汤氏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齐刷刷点头答应了。 绕过一片翠绿的园子,临湖相望处有一排空置了的厢房。 丫鬟们已经收拾了出来,供主子们谈话。 刚在上首坐好,一盏茶还未喝到嘴里,二房夫妻俩进来了。 曹氏一见还有外人,率先嚷嚷起来:“这是我李家的事情,你是什么人,怎好在这儿坐着?还不速速离去!” 丹娘没吭声,一旁的李汤氏冷笑:“你嗓门再扯大些,最好闹到府门外去喊,让街坊邻居都来看看,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么,你二房管不住人,闹了这般大的丑事,也好意思咋咋呼呼?” “你、你……我怎么说也是你二嫂,你怎可与我这般说话?”曹氏急了。 李汤氏不客气道:“就是念在你还是我二嫂,否则,今日我定一棍子把你打出去!瞅瞅你过年时办的那事儿,婆母没有与你计较,你倒好贪墨了银钱中饱私囊,连自家的院子都守不住,也好意思在我这弟妹面前摆嫂子的谱,说出去怕不是要笑掉人家的大牙!” 论嘴皮子功夫,曹氏哪里是弟妹的对手,三言两语就被说得败下阵来,涨红了一张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憋到最后,她只好去扯丈夫的袖子:“你倒是说句话啊,这会儿装上哑巴了!” “二弟。”大嫂子开口了,“这原是你房里的事情,我不该插手,只是……眼下闹大了,又扯到了公公婆婆,那真姨娘你预备怎么办?” 李二爷满脸臊得慌,心底如何不恼? 与真姨娘相处了这段时日,他真心觉得身边有一朵这样的解语花当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那真姨娘美貌多情,又识文认字,还温柔小意,处处都贴合李二爷的心,谁能想到这份柔情竟然还能提供给他老子,让李二爷情何以堪。 事情出来后,他也是恼火得不行,可当大嫂子问他如何处置时,他却迟疑了……原因无他,他晓得真姨娘这番作为定是要狠狠责罚一顿,再逐出们去的,或许是在妻子曹氏身上无法得到那种欢愉,他竟然不舍了起来。 第375章 这种不舍让他犹豫再三,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真姨娘毕竟只是个小星,算不得什么正经女人,一般人家父子共用妾室也是有的,大不了打上几板子,再罚个一年半载的月例银子就差不多了。” 这话听得李汤氏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事已至此,她总算明白为何二房总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原来从根处就开始烂起了。 由于太过匪夷所思,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还是大嫂子沉稳得多。 大嫂子冷笑两声:“若是按照二弟的说法,这般轻易饶过,我李家往后的面子往哪儿放?” “不过一个妾室罢了,哪里扯得到那么多?”李二爷还想为心爱的女人再争取一次。 大嫂子却不愿再听下去,摆摆手:“你不必再说了,我晓得你的意思。这样吧,左右是你屋里的事情,我们做嫂子弟妹的也不好手伸得太长,你既决定这般处置,那人你就带回去好了。” 这话一出,曹氏急了。 放着一个小狐狸精在屋子里,岂不是要反了天? 那真姨娘犯了这么大的错,居然还能留在府里,假以时日,她曹氏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可李二爷却大喜所望,满脸轻松。 一句客套话还没说出口,又听大嫂子来了句:“这事儿总归不光彩,太太的身子还病着,我身为家中长媳,无论如何也不能瞧着那个真姨娘在太太眼皮子底下安然无事的晃悠。这样吧二弟,你回头收拾一下你房里的金银细软,我着人替你安排一个宅院,你把人带走吧,就算是分家了。” 李二爷和曹氏齐刷刷尖叫:“什么?!” 大嫂子:“我为晚辈,不好置喙老爷的事情,但太太的意思我还是懂的。若是你不乐意,我大可以现在去请示老爷,问问他如何办最好。” 人家李老爷这会儿恨不得将那个真姨娘五马分尸了才好。 他是与那真姨娘有了首尾,只是当时他根本不晓得她是儿子房内的人。 那日在外书房,他是喝了两盅小酒,正在小憩。 这女人打扮得楚楚动人,还特地准备了羹汤,当真温柔似水,貌美诱人,他被撩拨得一时忘形,没顾着这儿是外书房,直接受用了。 等清醒过来,又被老婆当场抓包,他方才知道这女人是儿子屋里的小妾。老爷真是又羞又气,哪里还愿意留这个真姨娘在府里,怕死连带着看这个儿子都不顺眼了。 这会儿要是去请示,怕只能得到一个死字。 真姨娘死了不要紧,李二爷顶多心疼几日,可要是因此害得他们二房被迫分家,那问题才大了。 二房不如大房和三房,原本就是势弱。 靠着父母过日子,各项开支都能走公中出,他们两口子倒可省下不少银钱,以供花销。 真要是分家了,一应开支都得他们来出,一是没有这么多银子钱,二是根本舍不得。 李二爷总算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了,对着大嫂子连连作揖,口中不断恳求,曹氏也收敛了态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着。 再看看那大嫂子,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丹娘好生佩服,这就是大户人家的长媳吗,果真沉得住气,有手段有肚量。以己度人,她自己也是沈家长媳,好像距离人家的水平还差得有点远。 大嫂子叹了一声,转脸看向丹娘:“你怎么说?那真姨娘与你家还有些关系,今日你是我李府的大恩人,总不能越过你直接处置了这贱货,你也给个话吧。” 丹娘:“我瞧着你家二爷脸色也不好,先让他们回去歇着吧,你家太太那里离不了人,趁着她还未清醒,叫二房去跟前伺候着,不是两厢便宜?” 大嫂子与李汤氏对视一眼,点点头。 李二爷和曹氏只好惴惴不安地先离去,丹娘这才提出想见一见那真姨娘。 李汤氏道:“这有何难,我现在就让人把那贱人给你押来!” 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个袅袅婷婷的女人被带到了丹娘面前,只见她鬓发凌乱,白净的面孔上多了几道血红的印记,一看就是被狠狠抽过巴掌,她扯着袖子哭哭啼啼,却是比那曹氏更显风流美貌。 只是那双眼睛极不安分,一边哭一边还四处留意打量。 “妾也不知会这样……原想着是给二爷送了羹汤,没成想却走错了路,送到了外书房去!那老爷喝多了酒,扯着我的衣衫就要不轨,妾身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敌得过?” 真姨娘抽抽搭搭地说。 丹娘冷眼看着,没说话,这人确实就是几年不见的赵真儿。 真没想到,再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大嫂子都听乐了,冷冷打断:“你也不必急着为自己辩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查得比你清楚,你让你身边的丫鬟一个帮你踩点,一个替你把风,算上外书房这一次,你已经与老爷偷偷相会了三次了,还说这样的话,不觉得臊得慌吗?” 李汤氏冷笑:“这种贱人哪里知道臊得慌?她没脸没皮的。” 真姨娘嘴角瘪了瘪,俯下身去,挡住了眼底的不甘。 末了,丹娘缓缓开口:“赵真儿,你还记得我吗?” 第376章 忽儿听人唤起自己的名字,那真姨娘吓了一跳,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下意识地看向丹娘那边。 但见眼前的年轻女子作妇人打扮,乌黑的发髻间别着一支玉钗,玲珑剔透,翠绿如烟,衬得她那张脸越发素净明丽,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眸光中不带一丝情绪,被她这样瞧着,真姨娘只觉得背后寒意直冒,忍不住想低下头去。 再看丹娘一身简约的烟翠色配湖蓝的裙子,绸缎的面料,精致的绣花,尤其是脚上那一双和合百年如意鞋更是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那鞋顶之上还缀着一颗明珠,端庄大气,富贵逼人。 这般打扮,一瞧就不是寻常人。 真姨娘依稀觉得眼前这人熟悉,垂下眼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惊讶地再次撩起眼皮:“你是宋家那个小庶女!!” “放肆!”李汤氏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无礼?” 大嫂子也不满地眉头紧皱。 丹娘却不在意,轻轻摆手:“她倒也没说错,我与她见面那会儿确实是宋家的庶女,我又是家中最小,落个小字也正常。” 真姨娘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你、你怎会……像今日这般?”她不愿相信,“你当初嫁的不是沈家那个废物吗?!” 丹娘这下有点不爽了:“真姨娘,我家老爷是什么人,自有圣上论断,还轮不到你一个妾室置喙。说说吧,你是如何又回到云州,又成了李家二房的姨娘?你做这些事,你父亲知道吗?” 一听提起父亲,真姨娘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张口就骂:“我呸!一屋子狼心狗肺的东西,什么金陵名门,帝师之后,都是些豺狼虎豹!他也配为人父!?只晓得听家中婆娘的谗言,将我许给那寒门举子!!一家子一个冬天,连一两的银丝碳都用不起,还叫我与人家好好过,你倒是告诉我,这日子如何过?!” “赵家又不是没有钱,我好歹也生的花容月貌,只是命数不好,未曾托生到太太的肚子里,凭什么这般作践我!她嫡出的那些个女儿,都嫁去了权贵之家,偏偏只有我……我不服,我偏就不服!” 真姨娘冷笑道,“如今我是落魄了,可比不得你命好。” 丹娘缓缓放下手里的茶盏,一字一句道:“我过成这样,并非是我命好,而是我知道凡事都该靠自己先努力,只有自个儿强了,其他人才能看得起你。你说赵舅母不给你寻个好人家,你也该知道自己先前做了什么事儿吧?” “你为了留在宋家,为了能跟着宋家前往圣京,连钻我六哥被窝这样荒唐不要脸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了,你让赵家如何做人?赵舅母能给你寻那高门大院的婚事吗?万一要是有一天走漏了风声,人家岂不怪罪赵家——女儿都是这样的破浪货,还往人家门里塞,还想当人家的正房奶奶,接手中馈,风风光光地做当家主母吗?” 她一席话说完,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这一笑,明媚鲜妍,丽色无双。 她看向一旁已经听傻了的李家大嫂子和李汤氏:“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原来,这真姨娘竟然是赵家姑娘。 哪怕只是个庶女,有赵家门楣在前面压着,她无论如何都不该沦为他人妾室。 “你瞧不起人家寒门举子,却不知读书人最要紧的就是家门清白,你这般行事没嫁过去也好,省的玷污了人家的名声,反倒害了人家。” 丹娘道,“如今你又不知廉耻爬上了李家老爷的床,还想他们父子共用你这一个妾室,如此荒淫不堪,这李家你是待不下去了。” 真姨娘一听,倔强地抬起脸:“二爷绝不舍得放我走!” 这下李家妯娌俩都明白了。 怪道这个小贱人这般底气足,原来是拿捏了二房对她痴心一片。 想到这儿,饶是脾气好稳得住的大嫂子都有点被气得脸色发白,抖着手喝茶,竟是一口都灌不下去,最后清脆一声响地将茶盏重重搁在桌子上。 丹娘勾起嘴角:“怕是不能了,你的好二爷自身难保,他是欢喜你,可他总不能不要吃饭过日子吧?妾室再好,也不是正房奶奶,随意换了便是,日后待宽裕了,再找那清白懂事的回来帮忙开枝散叶,岂不是美哉?” 李汤氏明白了,帮腔道:“那倒是,纳一个良妾也并非难事,有的是美貌温柔懂规矩的。” “也对。”大嫂子点点头,“这真姨娘你就带回去吧,左右算是赵家的人,我们不方便处置。” “两位奶奶明鉴,那就请李家老爷给一封切结书,我这就带她离府。”丹娘微微一笑。 跪在下面的真姨娘已经惊呆了。 她是怎么也没想到事情还会事这样的发展。 “不、不……大奶奶,三奶奶,我是二房的妾室,你们不能这样处置我,你们不能!!”她急了。 大嫂子却厌恶她至极,直接叫来几个婆子将人押入柴房,自己则去了公公那屋,将事情说了一遍后,顺利拿到了切结书。 这可是李府一家之主写的,区区一个妾室而已,根本不需要等李二爷的首肯,收了切结书后,大嫂子又让丫鬟收拾了真姨娘的一应物件,都丢上了丹娘的马车。 一个时辰后,丹娘悄悄从后门离开,带走了真姨娘。 甩掉了一个烫手山芋,李家妯娌二人总算松了口气,打起精神来轮流去婆母屋里侍疾。 马车内,丹娘靠在一只古铜色绣花软枕上轻轻品尝着点心。 这是冯妈妈刚想出来的新吃法,用奶油、牛乳和面,再配上干果等物进了炉膛烘烤,直烤得喷香酥脆,内里软香,奶味十足,就是吃多了有点腻歪。 不过,眼下丹娘正好有点儿饿,连吃了两块,大呼过瘾。 她面前坐着真姨娘。 真姨娘被捆上了双手,堵上嘴巴,就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外头是赶车的小厮,她对面是满脸冷漠的新芽和尔雅。 真姨娘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奈。 她出不了声,只能瞪着丹娘。 尔雅的小脾气炸了:“放肆,你什么东西,敢这样直视我们奶奶,再看当心给你眼珠子挖出来!” 丹娘见尔雅这般护主,忍不住心情大好,开口劝道:“好歹算是我娘家那头的姊妹,客气些个。” 新芽却道:“奶奶,您不必给这样自甘堕落的贱货抬脸,她也不瞧瞧自个儿配不配,不要脸的事儿都做了,还怕人说吗?谁家正经姑娘甘愿为妾的,她倒好连人家父子两个都不放过,实打实的贱货!” 丹娘垂下眼睑,笑而不语。 真姨娘气得脸色发白,呜呜直叫唤。 可惜,谁也听不懂她说什么。 很快,沈府到了。 真姨娘被送了进去。 丹娘专门命人收拾了一间厢房出来给她住。 第377章 厢房里桌椅床柜一应俱全,丹娘还特地寻了两个小丫鬟来伺候她,只是一点,这真姨娘不准出门。 连厢房外头的院子门都不许踏入一步。 两个小丫鬟是丹娘后来采买的,如今交到书萱手里正在学规矩。小丫鬟年纪虽小,但却很明事理,知晓这是沈府内宅,一切都由大奶奶拿主意,一干人等都得往后排。 这也是她们入府以来得到的第一份差事,两人都铆足了劲要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回头也好让书萱在大奶奶面前为她们俩美言几句。 书萱说了,这个什么真姑娘不会在府里待得太久,回头一道去了圣京,便要送去别的府上,不再沈府逗留。 是以,这真姑娘的衣食住行都要小心翼翼,万万不可马虎。 再说那赵真儿被弄进沈府后,倒是老实了些日子,可这些天看着府里送来的吃食,还有看守自己的那两个小丫鬟身上的衣裳,她不由得动了旁的心思。 赵真儿暗道:这沈府倒是富贵,一日三餐的吃食竟比李府还要精细讲究,有些个菜色连她都从未见过。再瞧这两个丫鬟穿得也是一身簇新,用的还是上等的棉缎,看着光鲜挺阔,甚是精神。 她忍不住有些后悔。 早知沈府这般风光,她一开始就不会把目标放在李府那儿了。 怎么说她也是赵家姑娘,同样是庶出,那宋丹娘还有个痴傻的名头在身上,可她却是清清白白呢,为何嫁不得那沈家儿郎? 这么一想,她就忍不住去向那小丫鬟打听。 谁知两个丫鬟嘴巴紧得很,就跟河蚌似的撬都撬不开。 说到后面,赵真儿急了:“你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府里的下人罢了!还在我面前摆起主子的款来?” 其中一个小丫鬟倒是生的牙尖嘴利,立马冷笑道:“奴婢再不算个东西,事情办砸了,只有主子奶奶来教训,还轮不到你一个在这儿白吃白喝不知狗头嘴脸的姨娘训斥。” 另一个看着温吞,说起话来一样刀光血影:“你是李家的姨娘,又不是我们府上的姨娘,摆谱摆错地方了吧?” 赵真儿当场被气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这一日,忙完了翠柳的婚事,丹娘总算能歇一歇了。 自打她过门,这算是正儿八经的第一桩喜事呢,那几个日常与翠柳相伴的丫鬟自是舍不得,一路把翠柳送到了府门外。 沈管事一家也给足了翠柳面子,大红的花轿看着就喜庆,还特地请来了吹打班子热闹一通,丹娘特地安排的嫁妆如流水一般跟在喜轿的后面,一道跟着陪嫁过去。 府里热闹完了,几个丫鬟又是替翠柳开心,又是为离别难过。 丹娘不喜这样多愁善感,但也知道,这些丫头们日日都在一处伴着,自然会舍不得。便绞了几钱银子给冯妈妈,让厨房给这几个丫头也置办一桌子酒席,让她们好好快活一番。 女孩们本就是活泼的年纪,这么以来,一个个更是吃酒吃菜,说笑不断,一直闹到了后半夜才消停。 书萱亲送了宵夜给那两个看守赵真儿的丫鬟添菜。 见到书萱,小丫鬟连连笑道。 “有劳姐姐了。” “这般晚了,还要烦劳姐姐给我们两个送吃食,真是累着姐姐了。” “嘴巴这么甜,人给我看紧喽才是。”书萱笑着说。 两个小丫鬟立马保证:“怎么会呢,书萱姐姐,跑是跑不掉的,姐姐就放心吧。” “就算出得了厢房的大门,外头还有护院呢。” 书萱轻笑:“你们俩呀。” “今日可是翠柳姐姐出嫁,府里好热闹呢。” “正是。” “什么时候咱们也能有像翠柳姐姐那般的好福气,也能寻个好人家就好了。” “奴婢听说,翠柳姐姐配的是沈管事家的小儿子?” 书萱见这两个小丫头左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青春懵懂的时候,府里今日又这般热闹,她也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是呀,你们好好当差,咱们家大奶奶是个眼明心亮的,只要一片忠心向着府里,还怕日后没有你们的好日子过?别说好日子了,好夫婿也是有的。”书萱忍不住打趣。 谁知两个小丫头不知羞,反倒很期待地点点头,闹得书萱有点哭笑不得,又嘱咐了两句才走。 赵真儿听到动静,待书萱走后才出来幽幽道:“今日是沈府里的哪个姑娘出嫁?” “不是姑娘,是我们老太太跟前的翠柳姐姐出嫁了,是从沈府里风风光光出了门子的。” “做奴婢的要是能有翠柳姐姐这般福气,这辈子就值了。” “可不是,我听大奶奶身边的尔雅姐姐说了,待咱们全府去圣京了,翠柳姐姐两口子也要一道跟去呢,到圣京城里去当差。” 赵真儿眼前一亮:“你们要去圣京了?”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笑了笑,其中一个道:“赵姑娘又是想的什么心思呢?时辰不早了,劝你少想点,白费这精力也不妥当,这是大奶奶该操的心。” 赵真儿气得脸色发白,同时又暗暗心慌。 若是沈府一家都去圣京,那她就得想办法留在这儿。 李府和沈府差距太大,若是沈家还要去圣京城,那这差距就更大了,赵真儿一直自诩是个有抱负的女人,绝不甘心与那不中用的为妾,如今一瞧沈府里的风光,她又一次心动了。 她双手绞着帕子,慢慢退回了厢房里去。 忙了翠柳的婚事,丹娘刚洗了澡歪在床上睡觉。 冷不丁有人过来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裹进怀里,她又累又困,忍不住皱眉:“你干嘛呀……” 沈寒天一阵轻笑,转身就手脚并用地钻到丹娘身边,紧紧抱住了她,贴在她耳后那一片娇嫩处轻轻细嗅。 只觉得怀中的女孩温柔美好,馨香柔暖,恨不得将她整个揉进骨头里才好,他一面轻轻吻着女孩的耳垂,一面解开了她的亵衣。 丹娘迷迷糊糊间知道他在做什么,可偏偏累得不想动,眼皮子抬了抬,索性就由他去了。没有了老婆阻拦的沈某人更是来劲儿,闹了大半夜,一直到她忍无可忍,只觉得两腿间一片火辣辣的难受,才狠狠蹬了他一脚。 “有完没完!!”她又气又羞。 他却笑了,轻快地躲过后,又抱着她一阵揉搓。 这次没有再深入了,只是相拥着入眠。 一觉醒来,丹娘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酸疼不已,她第一次感觉到夫妻感情太好也不是一件好事,看看现在的她就知道…… 一早起来,她双腿又软又酸,连下床都困难。 丫鬟们进来服侍时,一个个都涨红了脸,这让一直都以镇静自持为荣的沈府大奶奶羞得更加忿忿。 换好了衣裳,沈寒天又非要拉着她去老太太那儿用饭。 第378章 见她走不快,他索性将她打横抱起。 丹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紧紧抱着丈夫的肩头,待她发现自己被抱在怀中时,气得给了他胸口一拳:“你作死啊!!快放我下来。” “你走得太慢了,等你到了,老太太那屋的饭菜都凉了,叫长辈等已是不妥,再让长辈吃凉的,岂不是有害脾胃,你也舍得?” 这男人大道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她哑口无言,咬着下唇不言不语,只能任由沈寒天抱着她一路往照春辉而去。 身后跟着的一众丫鬟们又是高兴又是害羞,一个个捂着嘴轻笑。 丹娘觉得自己这几年在府里培养的形象荡然无存…… 你妹!明明是叱咤内宅的当家主母,却硬生生被他搞成了小娇妻,她心里的苦有谁能明白? 经过一处厢房时,正在院子里散步的赵真儿透过花墙看到了被男人抱着离开的丹娘。不过匆匆一瞥,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那是……沈家大爷?”她忍不住问。 “那当然,咱们府里只有一位男主人,除了咱们大爷,还能是谁?”小丫鬟撩起眼皮翻翻白眼。 赵真儿捂着心口,却怎么也捂不住那咚咚狂跳的心。 “早就听闻那沈寒天是才绝天下的状元郎,没想到……他竟生得这般俊,不是说他是瞎子瘸子吗?我瞧他健步如飞,也不像是看不见的样子啊……” 她低声呢喃着,一颗心早就飞到了院门之外。 这嘟囔声自然没有被小丫鬟们听见。 只见那赵真儿痴痴地瞧了好一会儿,哪怕早就看不见人家的衣袍,她还是驻足在远处等了好久。 末了一声轻叹,她又忿忿不已。 为何什么好事都轮到那宋丹娘! 她们一样都是庶女,一样不被老爷太太重视,凭什么自己甘愿为妾都过得不如意!如今还沦落到她手里,真是气得她硬生生咬碎一口银牙。 丹娘被沈寒天抱着,一路快到照春辉院门前才放她下地。 她赶紧理了理袖口裙摆,瞪他一眼:“得亏是在咱们家里,要是去到外头你还这般,我可饶不了你。” 这一眼却瞪得格外娇嗔,半点没有威胁的意思,还看得他心头痒痒。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伸手捏了她雪白粉嫩的脸颊一下:“不知娘子预备如何饶不了我?回了咱们屋里,还不是任你处置。” “你、你……” 她一秒听懂了,涨得耳根都红了。 真没想到这斯文典雅的状元郎光天化日之下竟会调戏自己的妻子。 可他偏爱看她这般娇羞的模样。 她与寻常女子不一样。 胆大,利落,爽快又泼辣,或许她看起来不像是一般高门大户定义的那般主母,却颇合他的心意。尤其是现在她又羞又恼,恨不得给他两拳的模样,更是看得他心头暖意阵阵。 娶妻如此,方能感悟何为心心相印,与意中人在一起,即便是拌嘴也是熨帖到心底的甜。 老太太见他们夫妻恩爱和美,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出来了。 用完早饭后,老太太道:“我前日我已修书一封送往圣京。” 丹娘闻言,立马抬眼,急切又热烈地看着她。 老太太又说:“这信是给太妃娘娘的,总叫她记挂我也不好,如今也好让她安安心。” “老祖宗自是有手段能让这信送到宫里去。”沈寒天微微一笑,双手奉茶饮了一口,“却不知,朝廷上御史言官参我那岳父一本,怕是就快要压不住了。” 丹娘奇了:“何事参他?” 她记得,自己那个便宜老爹自从去了圣京之后可谓步步为营,小心翼翼,怎么可能混到让这么多文官指着他的鼻子骂的地步呢? 是不是自家老公的消息有误? 沈寒天:“我朝以孝治天下,若是有人得知他在云州时,家宅失火,母亲下落不明,他依旧不闻不问,甚至连丧事都没办,就急匆匆地赶赴圣京,会没人参他才怪吧。” 丹娘一听,眼前一亮。 不怪她当初没反应过来,实在是当时她根本还不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么细致。 现在看来,沈寒天怕是那会儿就已经准备了。 她木木地看着丈夫:“难道是你的人……” “为夫在外,总有结交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恰巧他们如今都是圣上身边的言官文臣。” 他温柔地看着丹娘,“你不必担忧,只是参奏一本而已,也耗费不了什么人情,左右等我们去了圣京还要一一登门拜访的。” 她很想说,自己不是担心这个,而是…… 好吧,她眨巴了两下眼睛,这会儿脑子灵光起来。 “老祖宗前日才送信,如今朝堂之上的奏本已经有了,怕是等消息传到宫中的时候,宋家的日子已然不好过了吧。” 她轻声呢喃着,转眼看向老太太,“要不要快马加鞭,赶紧一点把消息送出去?” 其实,要论她本心而言,根本不想更快一步。 那宋恪松夫妇伪善虚荣至极,若不是为了大局考虑,上回她才不会去宋家吃那个所谓的和解饭。 可老太太不一样。 她毕竟是宋恪松的亲生母亲。 有道是嫡亲的血缘,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关于宋恪松,她作为晚辈不能提也不敢提,这几年下来早就想问了,如今到了这个当口,她也想瞧瞧老太太是个什么想法。 老太太轻笑着摆摆手:“不必,这书信能在我们入京之前送到即可,我又不是特地通知他们,只是让我那老姐妹安心,多这么多事情做什么?” 丹娘依然不安,犹豫再三,问道:“可若是您心疼……” “你祖母我活了这么些年了,这些事情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小丫头看得明白吗?”她笑着摇摇头,“你不必说,我晓得你的担忧,此番上京,我只跟着你们一道,若是丹丫头你不乐意老祖母跟着,那我只能快马加鞭让你那个父亲来接我喽。” “那可不成!”她急了,“祖母,你可是要跟我一起的,咱们说好的!” 老太太笑了起来:“那你还担什么心。” 这话一出,连沈寒天都笑了。 云州沈府这边其乐融融,而远在圣京的宋家开年后就如临一场凛冬暴雪,仿佛那场雪灾还未过去,阴云密布始终围绕在阖府头顶上空。 宋恪松这些日子被罚闭门在家,这是圣上亲自下的口谕,容不得半点反驳。作为前途即将一片明朗的宋大人,这会儿早已头大如斗。 赵氏步伐匆匆,神色严肃,身边跟着的婆子也只有蒋妈妈一个。 进了外书房,她朝身后摆摆手,蒋妈妈连忙站住了。 但见赵氏打起门帘走了进去:“老爷,先前您派去传话的人回来了。” 第379章 “如何说?”宋恪松忙不迭地问。 “无论是柳大人,还是安国候那边都让您稍安勿躁!这事儿正在风口浪尖之上,圣上就缺了这么个由头教训人呢,您这事儿刚好撞上了!” 赵氏口中发苦,语气艰难。 他一听,宛如一盆凉水从头倒下,浑身冰冷,背心湿漉。 背着一只手在书房里走来过去,竟是满脸心神不宁:“怎会这样……” 赵氏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这副模样,毫无主心骨,不由地抹着眼泪:“老爷,咱们可是听了贵妃娘娘的话才这般行事的,当初我就说不该那般匆忙离开云州,好歹也得给老太太的丧事给办了再说,可……” “如今还提这些做什么!” 宋恪松不耐地一会袖子,“那会儿你也没这般提议,还不是点头称好?” 赵氏委屈,心道:你是一家之主,你拿主意的嘛,现在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当然这话她可没胆子在丈夫面前说,只能翻来覆去地在心底滚了两遍,又悻悻地收了起来。 “今日朝堂之上,圣上又拿这事做了个反面例子,我好不容易才有今日,难道就这样再次被打压?!”宋恪松越想越觉得憋屈。 他转头又问:“宫里先前为咱们传信的那位姑姑可有消息了?” “有了,只是姑姑只给了这个。” 赵氏递过去一块牌子。 木质的宫门令牌,已有了些年月,上面的雕漆木刻都裂开了丝丝缝隙,依旧能看清是楚王两个大字。 宋恪松头壳都快炸开,只觉得手里的是块烫手山芋,差点一哆嗦直接给丢了出去。忍了又忍,他总算稳住了,赶紧命赵氏将这块牌子丢进灶膛里烧掉了事。 赵氏见丈夫这般谨慎,自己也不敢托大乱拿主意,赶紧照办。 书房里又只剩下了宋恪松一人。 他对着窗外,长吁短叹。 已是春日时节,万物复苏,百花齐放,经历了严寒而来的温暖会显得格外和煦。宋府的园子里早已一片绿意盎然,但他此刻却无心欣赏,脑海中浮现的尽是当初在云州时的种种。 只叹光阴似箭,造化弄人。 当初做出那般选择也是无可奈何,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老母,若不是为了整个家族的起复,他又何至于此? 那一把火到底不是他放的,当时他也想过冲进去救下母亲一条命,可火势熊熊,又岂是一般人力所能抗衡。痛失母亲后,宋恪松伤心后悔不已,只是这情绪尚未完全酝酿,一封来自圣京的隐秘书信就打消了他的顾虑。 舍了老太太一条命,换贵妃娘娘的信任,这买卖并不亏。 他不知道贵妃娘娘想从老太太这儿得到什么,左右他配合了,甚至整个宋家都配合了,那贵妃娘娘没有理由不将他视为自己这一派的人。 楚王已倒,如今声势最盛的莫过于贵妃娘娘所生的小皇子。 他也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豁出去做这些事。 恐怕连宋恪松自己都没想到,眼瞅着自己就要平步青云,彻底翻身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有人拿老太太的死做文章。那一封封奏本上无一写的不是关于宋恪松不孝的罪证,更有宋府火灾之后,他不顾年迈的老母葬生火海,执意北上入京。如此不仁不孝的帽子压下来,他怕是前途尽毁。 即便能留在圣京,这官位也不过尔尔。 正愁思不解时,荣昌侯府的马车停在了宋府门外。 杳娘匆匆而来,见了赵氏也顾不上行礼,拉着母亲就来见宋恪松。 “父亲,那朝堂之上所言可是真的?祖母她……真的葬身火海?”杳娘难以置信,听到时就觉得匪夷所思,非要来问个究竟不可。 “都是过去的事情,你还问什么?” 宋恪松不耐地挥挥手。 “父亲!!”杳娘急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您初来圣京时不与女儿说?女儿还以为…祖母是突发急病过世的。” “事已至此,你还要追究有何意义!那火又不是为父所放,一切都是意外导致!你一个外嫁之女,何时又来管娘家的闲事,岂有此理!” 他正愁一腔怒火无处可发,杳娘这一问刚好触到了他的火头上。 杳娘大大的眼睛瞪圆了,泪水还没来得及抹去,满眼震惊。 她还从未被父亲这般骂过,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还巴巴地跑来作何?赶紧回你的荣昌侯府去!”他一甩袖子便要轰走杳娘。 杳娘一下跪在他面前,深深地伏了下去:“爹爹!!你可知因为这事儿,公婆已对我另眼相看!婆母只说,圣上心思难猜,左右我是宋家女,多少要避讳些,便夺了女儿的管家之权!若不是这些年女儿为侯府掏心掏肺,婆母都看在眼里,只怕这日子还要难熬!” “今日女儿也是借了进香礼佛的由头才能出门,否则……还不知哪一日能得见爹爹与母亲!这事儿可不小,若是圣上迟迟没有决断下来,您岂不是要一直关在府中?” 女儿的一番哭诉听得宋恪松的心都乱了。 他语气软了好些:“那你想如何?你到底是他们家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回去的正房,又已经生儿育女,为他们家开枝散叶,总不可能将你休回来吧?” “爹爹!!公爹的意思是……让您主动上表请辞。” “什么?”宋恪松心头咚咚狂跳。 “左右您这般被关在家中,也与请辞无异,不如顺着圣上的意思吧……还能以退为进。” “你懂什么,我们还能退到哪儿去?回那云州吗?!”宋恪松火气冲天,“你如今是嫁了高门显贵,便不把你爹爹放在眼里了,是吗?一个劲向着你那侯府说话!罢了罢了,我就当没养过你这女儿!” “太太快点把侯府奶奶请走吧,我这小小府内可供不起这尊大佛!” 他冷言冷语,听得杳娘几乎肝肠寸断。 一旁的赵氏也泪水涟涟,抱着心爱的大女儿痛哭不止。 见母女俩哭成这样,他心中也不是滋味。 方才他也只是怒气冲昏了头脑,其实心中也知杳娘此话是为了他为了整个宋家着想。以退为进确实是个法子,只是……他们宋家不比其他人家,若是再退,他很怕以后再无重来之日。 忽儿想起那张楚王的宫牌,他顿时口中发苦,心底也隐隐有了想法。 屋内闹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宋恪松才缓缓道:“主动上表请辞真能让后圣上消了这口气么?” 杳娘赶紧道:“公爹说了,只要父亲您能请辞,那原先的位置托人替您守着,待到风平浪静了,再寻个机会让您起复。朝廷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顶多不过三五年,您定能再一展抱负。” “爹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第380章 日头沉沉地落了下去,一片火红的霞光笼罩天际。 宋府打开了偏处的一个角门,一个丫鬟率先在前头张罗了马车,杳娘步伐匆匆跟在后头,她身边服侍的正是陪嫁的大丫鬟明杏。 坐进马车,杳娘疲惫的神色总算缓了一些。 她长舒一口气,却难解眉间郁郁。 明杏从暖笼里拿出一只茶壶,给主子倒了一杯:“二奶奶,您别着急上火了,这事儿咱们内宅的人说了也不算,左右娘家老爷听您的劝,这不是已经答应了主动请辞了嘛,事情会好起来的。” 杳娘接过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冷笑:“你不懂,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如今我宋家正是烈火油烹的煎熬,如何能容易?” 明杏张了张口,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再劝,索性又拿出一碟子果子给杳娘垫垫肚子,从宋府回去路上还要走好一阵子呢。 就算回了府里刚巧用晚饭,她瞧杳娘这模样,怕是也吃不了几口。 “二奶奶,您多少用些吧。”她又劝道。 杳娘尝了两块,说什么也不愿再碰了。 忽儿她紧紧握住明杏的手腕:“上回我与你说的,你可想清楚了?” 明杏的手一颤,险些落下泪来:“二奶奶,奴婢是个蠢笨不自知的,自小到大也只会服侍奶奶一人,求奶奶开恩……服侍二爷这事儿,奴婢实在是做不来。” “如今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杳娘沉下脸来,“陪嫁进侯府,你享了多少其他人享用不到的富贵,见识了多少好东西,自我管家以来,你怕是过得比一般人家的小姐主子还要风光!” “我眼下到了急难之时,你这丫头不但不帮我分担,还想着躲懒不成?!让你去服侍二爷,这是多大的恩典,日后你若是能剩下个一男半女,我自会记在我名下,与嫡出的并无二致!有我在,再给你抬了姨娘,风风光光地过日子,岂不美哉?” “你我主仆相伴这么多年了,我身边可心信任的,唯有你一人!明杏!!若不是万不得已,我又何曾想委屈了你?” 杳娘字字句句都说在了明杏的心坎上。 她一言不发,却满眼是泪。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前些日子的暗示变成了明示,明杏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再拒绝,只好咬着下唇轻轻点头。 见她答应了,杳娘松了口气:“你放心,你终究与其他人不同,有我护着你,正正经经地抬了姨娘,你也是侯府里半个主子了,总比做奴婢来得强吧。” 她不说话,也还是点头。 就这样一路回了侯府,明杏已经擦干了眼泪,一入了小院就开始张罗摆晚饭。 她是跟在杳娘身边的贴身大丫鬟,这些事早就是做惯了的。 不一会儿,谢诗朗匆匆而来,与杳娘一道用饭。 夫妻二人对坐,莹莹烛火点亮了一室昏暗。 谢诗朗吃着饭便问:“岳父怎么说?” “瞧夫君你说的,我都在你面前立下军令状了,这事儿还能办不成?便是办不成,我也不用回来了。” 杳娘早就重新梳妆,换了衣衫。 她的脸上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反倒是胭脂香浓,红晕鲜妍,比起新婚时的娇羞,如今的她更显出高门之家的端庄大气。 不知为何,谢诗朗很怀念那会儿的杳娘。 “我父亲已经答应了。”杳娘喜滋滋地给丈夫碗里添了菜,笑道,“不日就会主动请辞,圣上有了这台阶下,往后的事情也好办得多。” 第381章 他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态度还是淡淡的。 因为岳父一事,他没少被牵连,还好杳娘是外嫁女,与娘家本就没什么瓜葛,他也才好缓过一阵子。 杳娘见状,心底暗恨。 原本夫妻感情就比不上他与前头那孟氏情深意重,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她手里也没了管家之权,在府里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若是再失了丈夫的疼爱和倚重,那往后的时光如何过,真是不敢想象。 她强行按捺住不快,仿佛没看出谢诗朗的淡漠与敷衍,笑道:“先前我与你说的事儿,你可答应?” “什么事?” “就是给我拿身边的丫鬟开脸的事儿呀。”她喜滋滋地说着,仿佛半点不生气呷醋似的。 “你也舍得?”谢诗朗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 “什么叫舍不舍得。”她娇嗔地笑了,“为妻者,自是应当为夫分担的,眼下我自顾不暇,若是连这种事还推三阻四的,那还怎么当你的正房奶奶呢?你若是嫌弃我的丫鬟貌丑人笨,那就当我没提过吧。” “怎会,你若是愿意,自是最好。” 谢诗朗温温一笑,搂着妻子,夫妻间总算和睦温情了起来。 若是换成从前,谢诗朗当然不会理睬这种下人丫鬟。 他心中最好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原配孟氏。 只是佳人已逝,孟氏再好也不可能回来了,他只能遵从孝道与杳娘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和谐夫妻,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杳娘刚进府时,明杏也尚未长开,他从未留意过。 年前的某一日,他无意间发现自己妻子身边的这个小丫鬟的眉眼像极了孟氏。于是心念一动,便对她上了心。 到底是妻子的陪嫁丫鬟,他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能越过杳娘。 刚好宋家出事,杳娘的管家之权被夺,为了稳固自己在丈夫心中的地位,她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谢诗朗很开心,接下来的用饭时间夫妻二人有说有笑。 晚饭过后,他叮嘱杳娘:“这事儿要办就快些,左不过是纳个姨娘,不是什么大事,你回头跟母亲说一声便成了。” “我晓得,你就安心吧。”杳娘勉强扯着嘴角。 待到谢诗朗离开,她脸上的笑容骤然消退,紧紧捏着帕子的手猛地一摔,一旁的烛台被打翻在地,顿时灭了。 屋子里暗了一些下来,却暗不过她阴沉的脸。 谢诗朗要纳明杏为姨娘的事情很快就在丫鬟间传开了。 本来明杏就是院子里的一等大丫鬟,又是二奶奶身边最贴心的人,如今要成为半个主子了,多少小丫头都来祝贺道喜。 明杏却脸上淡淡的,即便是笑也不过片刻。 这一日忙完,杳娘单独留下她说话。 “你的事情,我已与二爷商量过了,这个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我给你备齐了礼装,你喝了茶便过来吧。东南那两间厢房就给你住了,我再给你拨两个丫头供你使唤。” 明杏深深拜倒:“多谢二奶奶抬爱。” 其实杳娘接下来说的什么,她已经没怎么听了,待她出了屋子,便直直地往院外走去。绕过了一片绿荫篱笆,远远地还能听见读书声。 她瞧着那边隐隐绰绰的灯火,鼻尖一酸,落下泪来。 终究是隔山望水,空欢喜一场。 还记得那会儿杳娘也察觉到她的心思,还曾与她打趣说笑起,说是待过了几年等杳娘生下嫡子,地位稳固后,就出面替她问问那西席的意思,到时候给明杏赎了奴籍,也是干干净净的良民,再许以财帛,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没问题。 第382章 那一日,夕阳西下,金辉笼罩在杳娘的脸庞,当真如玉般润泽,娇美和气,让她心生依赖。 明杏也是头一回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了心思。 可不到两年的时间,已经全然改变。 主子不再记得那一日的许诺,要将她送上男主人的床榻。荣昌侯府的二房姨娘,说出去该多荣光,是多少小姐妹求都求不来的。 她若是拒绝,杳娘有的是办法收拾她,她娘老子都捏在宋家人的手里,她如何能翻得了天? 眼前一片模糊,那还未诉说的心事也要化为乌有了。 直愣愣地看了好久,直到四周一片黑暗,她手脚冰冷,才怅怅然回屋。 明杏拿起绣梆,上面一幅鸳鸯戏水才绣了一个花样。 她默默地拿着铜色小剪一下一下绞得稀碎。 一个丫鬟进来瞧见了,惊讶:“明杏姐姐,你这是……” “绣坏了,不要了,回头再取好的料子就是。”她淡淡地回了句。 几日后,杳娘屋里办了一桌酒,明杏做妇人装,盈盈拜倒在夫妇二人跟前,奉茶磕头礼成。 自此,谢诗朗身边多了个明姨娘。 他待杳娘自是比以往更多了些温存和气,一时间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倒也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好日子。 再说云州这边,日头渐渐和暖,一连数日的小雨笼罩全城。 丹娘正在做最后一次的人员清点。 哪些人留在云州看守老宅,哪些人跟着他们一道远赴圣京,其实各有说法,她只要按照自己想的将这些安排做妥当。 底下那些人见主母这般谨慎,一个个也打起了精神,生怕自己手底下的活儿出了岔子,让主子怪罪到自己头上来。 最终确定了留守云州的人员名单,这一日,丹娘把这些人都召集过来。燕堂外有一处宽敞的大堂屋,四面红框橡木的窗框齐刷刷打开,空气中混合着湿漉漉的青草香气,顺着柔风一道送进屋内。 丹娘坐在上首的贵妃椅上,先呷了一口茶,缓缓道:“你们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可靠人儿,把老宅的事情交托到你们手里,我自是没有不放心的,只是这活计要做得长久,就得有耐性二字。只要是人嘛,总有懈怠躲懒的时候,谁闲下来不想摸两把小牌,喝两盅小酒什么的,人之常情。” “但我这儿只有一点,若是你活计做好了,只要你守着府里的规矩,任你赌钱吃酒到天亮,也不与我相干。” “若是该自己分内的事情没做好,便是日日写信请安,与我报好,我也是半分情面不讲的。” “你们都是府里用惯了的老人了,这一点我还是信你们的。当然了,既然委以重任,自然这月例银子嘛也是要涨一涨的。” 说到这个,所有人都喜不自禁,嘴角都绷不住隐隐上扬。 大家都知道,主子一家远赴圣京,那是奔着飞黄腾达去的。 而他们这些被留下来的人,自然与这等好事扯不上关系,既要守着祖宅,又要照看府里、庄子上的收成,丹娘当然不会亏待他们。 这不,她早早就将安排好的计划与大家伙儿这么一说,很快众奴仆都高兴不已,纷纷跪在地上感恩不断。 丹娘却道:“你们若是做得好,这些本就是你们应得的,不必谢我。若是你们辜负了我的信任,在我这儿,可没有第二回,只消一次,就得从这个位置上下来了。” 众人又连连称是,左一句右一句地说着保证的话。 直说得她忍俊不禁,耳朵都快被这些个好话给听麻了。 办完了一日的事情,丹娘回到屋里已是傍晚时分,新芽和尔雅正在张罗着摆晚饭。今日她忙得晚了些,当然不能耽误老太太那头用饭,是以两个丫鬟早就眼明心亮,早早放话下去,让厨房备了另外一只暖笼,这会儿饭菜都热乎着,吃着鲜嫩爽口,胃口大开。 “大爷还没回来吗?” 都吃晚饭了,作为老婆她还是要问问自家男人的去向。 “您忘啦?”尔雅笑道,“下午晌那会儿,大爷不是打发了人回来跟您说了,说是晚上要处理事务不回来用饭了,这几日大爷外头事情多,总要打点好了才好动身啊。” 新芽盛了一碗鱼汤送到丹娘面前:“咱们奶奶这也是忙晕了,您尝尝,冯妈妈炖了两个时辰才得的。” 她喝了一口,满口鲜香:“确实不错。” 用罢了晚饭,她便让人备热水,要泡个澡。 歪在榻上看话本子的空档,她瞅了一眼两个丫鬟,突然道:“明儿是请葛老太医过府给老太太诊脉的日子了吧?” “是呢。” “那正好,再让他老人家给你们俩瞧瞧,我看着你们俩脸上的胎记也褪了不少了。” 新芽和尔雅对视一眼,喜不自胜。 “哪儿用得着那般麻烦,葛老太医是给贵人们瞧病的,我与姐姐两个就是个丫鬟身子,不用这么娇贵。” 丹娘却说:“那不成,你们俩是我的丫鬟,自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行。” 两个丫鬟心底感动,嘴上不说,手里的事情反倒做得更麻溜了。 明日请葛老太医过府其实还有一事。 葛老太医已告老还乡,余下的时光都在云州度过,可他们却是要北上远赴圣京,丹娘想请葛老太医给自己推荐些相熟的医者,到时候用得上了,也不至于两眼抓瞎。 丹娘泡完了澡,沈寒天回来。 他带着一身春日夜雨的寒气,进屋来就要抱一抱丹娘。 结果他却停在了门槛外面,迟疑片刻,和老婆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他来了句:“我先去洗洗,去去寒气再进来。” 丹娘:“你等等,丫头们去烧热水了。” “不了。” “那里头是我刚洗过的!!”她忍不住强调。 沈寒天转身就走:“那不是更好,肯定还热乎着。” 丹娘:……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他就回来了,着一身雪白的里衣进屋就钻进她热乎乎的被窝里,夫妻俩脸贴着脸好好亲热了一会儿。 他问:“府里和庄子上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怀里的女孩眨眨眼睛,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雪白的肌肤之下难掩倦态,想是这些日子累得不轻。 她柔声道:“都安排好了,即便你明日就要动身,我这儿立时三刻也能发动。” 他又是欢喜又是骄傲,在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像是哄小孩子似的:“真是为夫的好娘子。” 丹娘困极,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睡着了。 第383章 清明在即,沈寒天领着丹娘祭祖。 因府里只有他们两个正经主子,是以这场本该繁琐的仪式就简化了许多,对着祖宗牌位磕头上香后,在云州沈府要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就算完成了。 三日后,阖府打点妥当,一行的车队出发直奔圣京。 其实在清明之前,丁氏就来过信了,他们两口子先行一步北上。 那会儿丹娘还和沈寒天打趣说,定是六哥生怕那赵真儿纠缠,赶紧收拾了铺盖先去占地方再说。 沈寒天笑而不语,反而问起另外一件事:“这真姨娘你预备送到圣京去,交到宋家太太的手里?” “她是赵氏女,与我们可不相干,我替她笼了这些事也不过是不想让咱们的名声受损。” 她的话令沈寒天频频点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其实丹娘只是不喜欢定时炸弹这种东西,尤其像赵真儿这样不受自己控制的定时炸弹,想想都让人窒息。 她也很厌恶这些事,但只能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方能安心。 没想到,出行前一天这赵真儿还是闹了一桩事儿出来,可把丹娘气得不轻。 因第二日便要出发,府里难免慌乱了一些,看守厢房的小丫鬟只剩下一个,这赵真儿便趁着小丫鬟去茅房的功夫,竟然从后院一直闯到了外头,就差一道门就能进入外书房了。 被婆子拦下之后,人就被送到丹娘跟前。 但见赵真儿手里提着一只小布篮子,里面竟是一只荷包,外加一碟子白糖桂花糕。再看那跪在地上的女人,虽吓得不轻,但却看得出来是浓妆艳抹过的,就连头发丝都用头油抹了,看着就比往常精致得多。 丹娘好气又好笑。 “难怪你前些日子要胭脂水粉,原是当的这用处。”她淡淡笑了。 赵真儿匍匐在地上不肯起来:“还请大奶奶施恩,我这身子虽已破了,但也是要脸面的人,我如今入你府里已有段日子,外头要是说起来,定会说我被沈大爷给收用了,左右都是做姨娘的命,大奶奶何苦要逼死我,就让我留在府里,赏我一碗饭吃吧!” 别说丹娘了,这话一出,连旁边站着的丫鬟婆子都生气了。 哪里来的贱货,竟然能说出这般不要脸的话! 沈府就算要纳妾,也不至于要这样的破烂货! 丹娘摆摆手:“你说你自愿给我们大爷做小?” 赵真儿又深深拜倒:“是,求大奶奶开恩,我愿伺候您和大爷,一辈子做牛做马。” “可你也要知道,即便是为妾,你的身份也太低微了些,我怕是我家大爷不乐意呢。” “大奶奶未曾问过,怎知道大爷不乐意?” 赵真儿抬眼,那点点泪光,风情万种,确实一副狐媚模样。 也难怪那李家父子会被迷住了,果然是有几分姿色和手段的。 她也是自负容貌上佳,晓得无法彻底取代丹娘的位置,但只要能在男主人心里扎根,她就能在这沈府里拥有一席之地。 上回瞧见沈寒天一眼,她这颗心就春潮涌动,按捺不住。 比起李家父子的年迈窝囊,沈寒天几乎完美符合赵真儿的标准,若是有这样俊美体贴又年富力强的男人做夫婿,待到几年后她生下孩儿来,便能与正房奶奶分庭抗礼。 赵真儿记得很清楚,这宋丹娘入沈府也有几年了,至今无所出,那多半就是不能生了。 第384章 一个不能生的主母再风光又如何? 她太清楚子嗣对于一个男人乃至家族的重要性。 说到这儿,她又暗自垂泪,哭诉道:“大奶奶晓得我的,我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儿,若不是流年不利,命运多舛,我又何至于此?还请大奶奶给我条活路吧!” 丹娘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窗外廊下快速经过一抹高大的身影,片刻后门帘打起,沈寒天走了进来。 “先前我记得库房里有两段上好的缎面,你寻出来一道带上了没有?” “都带好了。”丹娘下意识地回答。 “就是那锦绣芙蓉花样的。” “我晓得。” “这两匹缎面回头留给柳大人,他先前特地写信与我说了,那金姨娘身怀有孕,方朝偏僻,官道不通,这样的好东西花钱都买不到。” 丹娘一听就明白:“放心吧,我早就带着了,回头让吴大娘子过府来取,跟着商行的车队很快就能送到的。” 他见妻子与他心意相通,轻轻一笑:“好。” 夫妻对视,目光间柔情一片。 赵真儿看得一阵咬牙,忙不迭地膝行过去:“大爷!!” 她这一声捏着嗓子,喊得是婉转悲情,格外动听。 只是来得突然,倒让丹娘吓了一跳。 沈寒天这才留意到屋里还有个人,他一眼望去,但见那赵真儿抬眼,满脸的娇柔妩媚,深情款款。 “这位就是那赵姑娘。”丹娘斟酌了一下语气,打算给赵真儿留点面子,称呼上好听了许多,“她自愿给大爷你为妾。” 刚说完,赵真儿就羞答答地低下脸。 沈寒天凝眉:“早就跟你说了,让你不要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家里拉,现在好了,都来惦记你夫君了,你也不嫌晦气。” 丹娘:“怎么怪我了?明明是你招蜂惹蝶的,人家冲着你来的。” “我不管,人不是我弄进府的,你不要让她来我跟前恶心我。”他一甩袖子,“收收干净。” 说话间,他便转身出门去了。 留下了一屋子大眼瞪小眼的人,唯有丹娘哭笑不得。 赵真儿懵了。 “方才……大爷那话是什么意思?”她支支吾吾地问。 丹娘轻叹:“把赵姑娘送回厢房,若是明日之前再乱跑,就随她去吧,上京的物件多,少一个大活人少多少事儿呢。” 赵真儿吓了一跳,这下不敢再吱声了。 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过来,一左一右把她架了起来,直接拖了回去。 刚刚没看住人的小丫鬟也跟了上去,气呼呼地骂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你给我们家大奶奶提鞋都不配,还想给我们大爷做小?我呸!你一个破了身子的烂货,吃得臭想得美!大奶奶身边多少得用受宠的姐姐们都在,就算纳妾,轮得到你吗?!” 小丫鬟真是气急了。 因是自己没看住人,她生怕主子怪罪。 万幸丹娘宽厚,很少计较这种小事,这才让小丫鬟松了口气。 这会儿当然把所有怒气都撒在赵真儿的身上。 很快,赵真儿被锁进了厢房里。 明日一早便动身,这一夜府里上上下下都在检查打点,是以赵真儿这屋里的饭菜也无人关照。小丫鬟肯定是故意的,反正饿一两顿也饿不死个人,忘了就忘了。 到了第二日出发时,赵真儿已经被饿得浑身无力,坐上了马车又晕得直吐黄水,这会儿是彻底作不动了。 丹娘听了婆子的汇报,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沈寒天对这人是压根不上心。 第385章 除了皱眉厌恶之外,他就把这赵真儿当作是烫手山芋,甚至还主动修书一封提前送往圣京宋府,言明了赵真儿一事。 这封信送到时,宋恪松刚递交了辞表,长长几千字,诉不尽的忠心,说不完的无奈,还表明了此番解衣辞官只因顽疾复发,若有来日定当忠君报国,肝脑涂地云云。 这辞表里也委婉地解释了当初未曾替老太太办丧事的原由,外人不晓其中的内涵,倒是圣上看完了这份辞表后长叹一声:“宋卿也实属不易。” 就这七个字,总算让宋恪松的心安了不少。 或许正是因为这句话,他赋闲在家,也不曾有人劝他离京。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全家人的心都放回了肚子里,只要假以时日,圣上定会再重用宋恪松的,宫里还有贵妃娘娘帮着说两句话,眼下的苦日子虽有,但不多。 堂屋内,赵氏面笼寒霜,手持一封书信,紧绷的嘴角依稀有几条细纹,那是她太过用力抿嘴的缘故。 底下的丫鬟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出,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蒋妈妈匆匆进来回话:“太太,您猜对了。” 说着,便递上一沓书信,“这是上个月从金陵寄来的。” 赵氏草草扫了一眼,脸色煞白如纸:“这些个不省事的!我原也不指望他们了,他们倒好尽给我出难题!” 她一面说一面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忽儿又觉得气不过,重重摔了出去。 “混账东西!” “太太莫气,仔细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蒋妈妈忙劝。 “你瞧瞧他们办的这些事……那赵真儿原先就在咱们府里出过事,将她配了个寒门举子已是抬举她了,赵家偏偏连这事都办不好。嫂子也忒大意了,这丫头本就不是个省心的,浑身上下不知长了多少个心眼子呢,就这般潦草行事,将那丫头送到人家家里便不管不问了!” “赵真儿倒是个做大事的,趁着还未过礼,竟然从男方家中跑了!真是好大的胆子!即便这丫头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婚嫁一事也不该这般草率!这下可好,人落到了那七丫头的手里,岂不是叫人家笑掉大牙!!” 赵氏这一气,非同小可。 原本惨白的脸上颧骨处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胸口起伏不断,似是一颗心快要从胸膛内跳出来,嘴唇青紫,眼神凌厉,活脱脱一个罗刹阎王的凶恶相。 这番模样,别说宋恪松了,便是蒋妈妈见了吓得心头突突,一时间不敢再劝。 赵氏冷笑连连:“真是好样的,如今那七丫头也要来圣京了。” “啊?”蒋妈妈吃惊不小,“太太,莫不是气糊涂了?那七姑奶奶怎会来圣京,上回沈家办完喜事她不是就回云州去了麽?” “你哪里晓得,还有这样的造化落在她身上呢。沈寒天已被圣上亲召,他们一家子这会儿已在路上了!” 赵氏边说边咬牙切齿。 这就像是原先你看不起的一户人家,今儿突然翻身成了人上人,不仅如此,你还有个丑闻把柄落在人家手里,这可真是如万千蚂蚁在心口乱爬,又难受又没有办法。 蒋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太太,您真是气糊涂了,即便如此,那七姑奶奶也是您的晚辈,您是她的嫡母。再风光得意,还能越得过您去?” 听了这话,赵氏稍稍平复了几分。 第386章 “这理我如何不知,只是那个赵真儿太可恨!!整日价的不做好事,歪脑筋都打到这上面来了。” “太太,您听我一句劝,左右人是在他们手里,待他们抵达圣京,又要打点府邸,又要向圣上述职回禀,里里外外的一大摊子事儿呢,真要把这件事拿出来办,少说也要等到两个月之后了。” 蒋妈妈微微笑着,走到她身后轻轻替她揉捏着肩头,“太太,您也晓得那赵真儿是个庶女,她自个儿的亲爹都不管她的,何须我们出头?不过是个姨娘,就算留在沈府又何妨,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在赵氏脑子里转了两圈。 她陡然一喜,笑容慢慢爬上脸庞:“说起来,丹娘那丫头成婚也有几载,一直没有身孕总归也叫人挂心呐。” “太太仁善,连这事儿都替小辈们想到了。” “做一家主母的,操心的可不就是这些事嘛。”她一扫刚才的郁闷愤怒,掸了掸衣袖,“就照之前安排的办吧,左不过一个妾室,也不须干净清白,能开枝散叶便也够了。” “太太明鉴。” 从云州往圣京,这条路丹娘已经不是第一次走了。 只不过上一回是自己前后打点,全程都乘坐马车,可叫一个受罪。 而这一次,沈寒天主导一切,他们乘了几日马车后,便在定州码头上了船。丹娘又惊又喜:“还可乘船的吗?” “当然。”他轻笑,眉眼如画,目光清浅。 被他这般看着,饶是她脸皮再厚也觉得一阵羞涩。 他又道:“我瞧你不爱乘马车,便改了路线,咱们多走十几日的水路也是一样的。” “这回该不会有什么叛军了吧。”她调皮地眨眨眼睛。 “不会。” 他深黑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戏谑让人惊艳万分。 果真是艳绝天下的状元郎,不论是才还是貌,自家夫君都是顶尖的。 她为来到古代白捡了这么个好郎君而窃喜不已。 见她笑得开心,沈寒天不解:“何事如此欢喜?也说来与我听听。”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好。” 突然,她挽着男人胳膊,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白净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你真好。” 四周的丫鬟小厮们都没看见。 可沈寒天却被这一下撩拨得心口突突,耳根微红。 平生第一次恨起这日头为何这般亮堂,总不如夜晚来得方便。 丹娘当然不知道自己老公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她只觉得摆脱了颠簸的马车,在宽敞的船板上肆意走动,简直就是人生一大乐事。 可怜的是赵真儿,她晕马车也晕船。 没有一日不在吐的,直吐的小脸蜡黄,两眼无神,哪里还有往日的光鲜漂亮。 别人是日复一日快乐地过着,而她则是度日如年,恨不得立刻飞到皇城根脚下才好。 这一回,沈府一行人跟的是官船,又大又宽敞不说,还不用担心宵小贼匪之流前来打扰。 官船之上还有其他人家一道出行,其中有一富户,装了好几筐蜜橘,那火红的颜色看着就明亮喜人。 蜜橘本不是这个季节出产的水果,乍一见到连丹娘都很稀罕。 见她喜欢,沈寒天索性一口气买了两筐。 丹娘剥开尝了一瓣,果真酸甜可口,水多汁足。 那富户道,这蜜橘是他家乡特产,尤其是他家所在的山头,整整一大片的蜜橘林,每到秋收时节,漫山遍野的金橙色,堪称一道绝丽的风景。 第387章 这蜜橘味甜微酸,吃着极为开胃,原本是御贡之物,结果前几年从泷州那地又出来一种蜜橘,刚巧更甜更水润,深得贵妃娘娘的喜欢,于是上头就把原先的蜜橘弃了。 丹娘听着有趣,便问:“上头不要了,你这蜜橘可怎办?可有销路?” 富户笑道:“小娘子此话差矣,免了上头御贡的那一份,刚好可以多分给其他人,我们当地的富商贵人都喜欢着呢!” 丹娘眯起眼眸,心中偷乐。 她不好缠着人家问,便悄悄与沈寒天咬了一会儿耳朵,让他去与人家详谈。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沈寒天回来了。 “如何?”她赶紧放下茶盏,跳下软榻追上前问道。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这蜜橘挪了地方是种不出来的,若非如此,圣京里的那些人早就把这买卖垄断了,哪里还能等得到你!” 他说着,伸手刮了刮女孩娇俏的鼻尖。 她一阵失落:“……怎会这样。” 他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只锦缎绣囊递到她眼前。 “我晓得你不会死心,这是特地与人家交换来的种子,等到了圣京后你自己慢慢琢磨吧。若是种不出来,可不许哭鼻子。” “谁会哭鼻子了,你就胡说。” 丹娘拿着蜜橘献宝似的送到老太太的房内。 老太太不爱动弹,可架不住小孙女是个活泼的性子,到了这官船之上竟比在府里还要闹腾。早起要散步,饭后也要散步,到了下午还要被小孙女拉着在船板上晒太阳。 这会子刚刚歇下,丹娘又送蜜橘来了。 老太太忍不住轻轻拍了她一下:“你真是半刻都不让你老祖宗歇会儿。” “祖母,您尝尝,可好吃了!”她浑然不觉,直接给老太太剥开一只蜜橘。 那蜜橘清香无比,甚是新鲜,老太太闻了闻也欢喜不已。 祖孙俩黏在一起,又享用了一盏茶,两颗蜜橘,另半碟子点心。 一旁的奚嬷嬷见了偷笑不止。 多亏有大奶奶在,不然老太太这性子谁又能劝她起来多活动呢。正是因为日常活动开了,身子活络有劲儿,老太太的气色极好,瞧着比先前还年轻了些。 偏生丹娘在老太太跟前不安分,祖孙俩吃完了点心,她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玉钗,非要给老太太戴上。 直闹得老人家哭笑不得,好一阵子才板起脸,理了理送乱的鬓角,严肃道:“等会子去了圣京可不许这般顽皮了,你现在可不是未出阁的姑娘,是沈家正正经经的大奶奶,一家主母,往后多少人都盯着你呢。” “知道啦。”她乖巧应声。 “还有,那真姨娘你预备一下船就送去宋家?” “嗯。”她点点头,“她又不是我家庶女,也不是沈府的姨娘,若不是怕她留在云州闯祸,我也不想管这档子闲事。” 老太太沉默了。 她也知道沈寒天提前修书送往宋府的事情。 小两口办事倒是稳妥,让人放心,只是…… 见她似有担忧,丹娘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哎呀,您就别担心了,多少要与他们打交道的,避是避不开的。” “我哪里是操心这个了,我是怕……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你到底没见过多少内宅阴损毒辣的招数,须知那些个豪门主母都会吐信子咬人呢!” 老太太拍着她的手背,“这真姨娘已破了身子,在家中时又是个不得宠的庶女,你想想,若你是那赵氏,这样的姑娘落到手里该如何处置?” 丹娘心头一凛,似乎想到了什么。 祖孙俩对视一眼,她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了。 “若真是如此,孙女也不会任人宰割的。”她微微一笑,“老祖宗您就安心吧。” 见她已非当年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老太太满意地笑了。 这一路北上,丹娘过得可谓畅快至极。 不需理家管账,不需打点张罗,她就像个难得放假的孩子,每日都能玩得两颊红扑扑,双眸灿若繁星。 沈寒天也不拘着她,即便有时老太太有点想法,也被他三言两语化解了。 他说:“丹娘这些年跟着我受苦了,没怎么过过好日子,这会儿咱们一家子上京,未来还不知有多少风雨,就这么几日松快,且让她开心开心吧。” 听了这话,老太太一阵动容,便也不说什么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十几日水路结束,他们下船登岸,又坐了三四日马车,那圣京城的外城墙已遥遥出现在眼前。 丹娘扶着沈寒天的手在府门前走下马车。 一抬眼,但瞧那御笔亲题的匾额恢弘大气,正是抚安王府四个大字。匾额之下,青玉石狮一左一右,端庄威严;几阶台阶往上便是深红色的大门,上面的鎏金门钉安静整齐,配着一样鎏金富贵的门环,看得丹娘一阵心潮难耐。 推开门往里,丹娘还想再逛逛,沈寒天却笑道:“等安顿好了,有你看的时候,府里地方大,还是早点安顿下来,即便咱们不着急,老太太也该休息了。” 她这才收敛起蠢蠢欲动的好奇心,跟着他一路往里而去。 先摸清了他们夫妻俩所住的正屋,丹娘图省事,也打算把这儿叫做燕堂,老太太住在最好的那一座院子里,紧挨着东南角,外头就是一处小花园,当真温暖舒适,惬意如斯。按照丹娘的性子,老太太的住所依旧叫照春辉。 听了她的安排,沈寒天轻笑不语。 她斜着眼睛看他:“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在旁边憋着笑作甚?” 他摇摇头:“只是觉得夫人甚是聪慧,从不在这些细微末节的小事上浪费精力。” 丹娘耸耸肩:“只要家里人还是自己人,住的地方叫什么不打紧。” “夫人说的是。” 搬家前三日当真忙得丹娘脚不沾地,还好从云州带来的一众丫鬟奴仆俱是干练能耐,几日下来府里就被打点得井井有条。 安顿好主子和下人们的住所后,接下来就是一个重头戏——库房。 要知道他们不远千里从云州一股脑带来的物件里,十之八九都是要入库的宝贝,除了古董摆件、珍宝首饰、文房四宝之外,还有各种日常储备物件,比如各色锦缎、皮草,还有各种珍稀药材等物。 原先丹娘还觉得他们府里的宝贝够多了,没成想到了圣京的府里,才堪堪装满三分之一的库房,可见这抚安王府有多大。 她不得不承认,是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 正忙活着,外头传话,说是丁氏的马车已经在门外了。 第388章 丹娘揉了揉发酸的后腰,望了一眼还未打点妥当的江山,叹了一声:“今日便就这样吧。” 抚安王府是先前沈府的四倍大,光是从库房绕到前头待客的花厅就走了丹娘小半盏茶的功夫。 花厅里,一扇镂空雕刻着四季花鸟鱼虫的屏风威然伫立,足足一正面墙大小,左右各悬着一只古色古香的暗铜色风铃,那铃铛之下垂下两缕大红的流苏,点亮了这一抹暗色,当真是富贵大气又低调典雅。 丁氏堪堪用了一盏茶,刚好见丹娘从屏风后面过来,顿时眼前一亮。 但见眼前年轻的主母身着绛紫配雪白的比甲褂子,滚边的绣花精细干净,用的却是最常见的花色,穿在她身上反倒刚好映衬那张娇媚如花的脸,盈盈一笑,款款而来,当真如春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丁氏忙道:“一段日子不见,妹妹瞧着又娇艳许多,想是圣京的水土养人吧。” 丹娘强压住眉宇间的倦色,也不拘束,径直坐在丁氏身侧,笑道:“嫂嫂快别埋汰人了,我刚到圣京才几日,要是养人也该先养嫂嫂那一头。” 丁氏比她早到了两旬,闻言轻笑:“你快别说了,我先前不晓得厉害,轮到自己打点搬家就要了老命了,得亏你哥哥买的院子不算大,我忙了足足七八日才算消停呢。” 说到自己的新家,丁氏顿时容光焕发,满脸期待。 宋竹砷把采买宅院这一事办得极为漂亮。 白玉先生名下就有一宅院,原本也是打算出手的,只是读书人多有些清贵傲气,更不要说这位已经桃李满天下的先生了。宋竹砷连着去了几封书信,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白玉先生的心坎里。 于是乎,一个要卖,一个要买,刚好一拍即合。 白玉先生的宅院比想象中略大一些,自带了一个小园子,园子里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一共三进三出的大小,足够夫妻俩住的了。 丁氏很是满意,眉眼间俱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嫂嫂若是打点好了,且等我一等,待我把家里收拾出来,咱们两家也好常来常往。”丹娘微微一笑。 丁氏频频点头称好,片刻后,她又略显不安地绞了绞手里的帕子:“你来圣京已有几日了,可曾……回过娘家?” “我连沈府都没去,哪里还轮得到娘家?”丹娘直言不讳。 这话真是让丁氏不知如何回答。 小姑子与她身份到底不一样,丹娘是出嫁女,一切以婆家为先;但她是宋家媳,哪怕已经寻了巧头分家另过,她也该早早先去宋家拜见公婆。 丁氏晚了两日去,刚巧被心情不好的赵氏拿捏住了,生生站了一个多时辰。难为她腿脚原就不便,好不容易好了,还要受这般罪过。想来想去,她生怕丹娘也没注意这一茬,紧赶慢赶地过来提醒。 丹娘早就瞧出自己这嫂嫂似有心事,再三劝说后,丁氏才语气艰难地说了两句。 不过是赵氏刻薄,拿她撒气之类的话。 可这世道就没有媳妇告婆婆的理,纵然赵氏再如何过分,只要没有闹出太大的风波,是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 丁氏苦笑:“是我糊涂,还道妹妹与我一样呢,咱们不说这个了,你家这王府的匾额是不换了麽?” “圣上亲赐,就是想换也没这个胆子呀。”丹娘俏皮地笑道。 第389章 “那这么说……你家姑爷便是抚安王?”丁氏难以置信,“可为何还没旨意下来。” “许是圣上有旁的意思也未可知呢,这是他们外头的事情,就算我想问也问不出来。”她依旧满脸轻笑,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丁氏瞧她这般,也略微松了口气:“你能想得开便好,总之……沈府那头你要去,宋家那边也不能落下,你可不要像我。” 丹娘太清楚自己这位嫂嫂的心性了,连连笑着点头,全然答应。 姑嫂二人又吃茶说笑了一会儿,她才把丁氏一直送上马车。 当晚,夫妻二人在老太太处用晚饭。 说起丁氏来访,老太太幽幽来了句:“砷哥儿是个有福气的,讨的媳妇不错。” “就是这六嫂嫂性子太软,我怕她再恭顺谦和,也还是不被太太喜欢。”丹娘一语道破。 “她男人是家里庶子,她原先又是那般光景,你想让她强硬也硬不起来。”老太太无奈,“倒是你,预备什么时候去一趟宋家?” 丹娘扒着手指数了数:“这几日忙完家里的事情,还要先去沈府传信,待去了沈府再取宋家,左右不过七八日吧。” 老太太横了她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其实她心里也知晓,这安排多少有点拖沓了。 但她就是故意的。 不提前熬一熬,怎么能让宋家那位太太着急上火呢。 晚饭用罢,回到燕堂后,尔雅来报。 “奶奶,兰汀阁那边又不安生了,那赵家姑娘哭着喊着要过来给奶奶您敬茶。”尔雅说着,语气不善。 “门口叫人守住了吗?” “守住了,我专门找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守在门口,内院还有两个丫鬟,便是她能跑得出来,兰汀阁到燕堂还有两道墙呢,那边守着的可是乐透他们。”尔雅脆生生地回话。 新芽抱了一堆刚刚熨好的衣裳进来,听到二人的对话,道:“奶奶为何不把那烫手山芋丢出去,左右她是赵家姑娘,之前是李家的姨娘,横竖跟咱们府里没关系的。” “不急,粥要慢慢熬才好喝。”丹娘拿起一把小巧的缠着红线的金剪子对着烛花轻轻剪了剪,笑道,“我不急,自然有人急。” 老天也是赏脸,这几日都是晴好天气。 丹娘命府里一众丫鬟婆子将该洗的该晒的都拿出来摊在院子里,就连老太太屋外的小花园都铺满了。 等她忙活完了,又是一场绵绵春雨降临。 圣京的气候比起温暖潮湿的云州还是冷冽干燥了不少。 为此,丹娘特地改了雪梨汤的配方,与冯妈妈一道将这一盅汤调到了最完美的程度。紫砂小炉上慢火煨了一个多时辰,佐以冰糖、陈皮、山楂还有燕窝,端出来后再淋上一点鲜鲜的奶皮子,当真是浓郁爽口,润肺止咳。 老太太有些不适应圣京的气候,咳嗽不止,连着吃上几日,竟也好了许多。 这一日,和风送暖,云层还是很厚,总归是不下雨了。 丹娘坐上了一架小车,往沈府而去。 前些日子早早就报信,沈家上下都知道这位大奶奶要过府请安。 她刚在沈府门前下车,门口的小厮就热乎地迎上来:“给大奶奶请安,大奶奶请里头走。” 刚到正门前,里头又有专程来接的婆子引路。 丹娘暗道: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想想自己初次来时,完全没这待遇啊…… 她忽儿又想起这时代,女人的面子都是男人给的。 第390章 也就是说,自己的男人厉不厉害,决定了老婆的地位。 虽然很不甘心,但她也不会蠢到以一己之力去改变整个时代的观念,她是很强,但是还没有强到那种程度。 过了几道门,顺着台阶往下,她轻车熟路地来到正堂。 屋内,沈夫人已经和几个妯娌坐着说笑好一会儿了。 见丹娘款款而来,行礼请安,她心情复杂地盯着看,嘴角的微笑又是想张扬又是想收敛,凝固在唇边反而有了一种似笑非笑的僵硬。 丹娘看在眼里,没有戳破,按照规矩请了安后便坐下。 刚坐好,沈二婶婶便阴阳怪气地笑道:“到底是不同往日了,如今一个媳妇来给婆婆请安也这般推三阻四了,我听说你来圣京也有些日子了,怎好拖拖拉拉一直拖延到今日才来给你婆婆请安?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了?” 丹娘也不在意,摆摆手:“我们做子女的自是应该孝顺公婆,只是我年轻,做事也没个长辈指点,收拾府里府外的难免多花了一些时间。是以忙活到今日才来,做晚辈的也是不想灰头土脸地登门,让人笑话是一回事,若是还让婆婆跟着一道操心,累坏了岂不是我的不孝了?” 她说着,笑容轻柔,半点不生气,“二婶婶是为我好,这般提点我,这份心意我领了,只是……我与婆母的关系也不是纸糊的,哪里需要这般客套。” 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看向沈夫人,她殷红的嘴角微微上扬,“您说是吧,母亲。” 沈夫人也笑了:“是这个理。” 沈二婶婶有些讪讪:“我不过是说说,也没旁的意思。” “哎哟,瞧您说的,都是自家亲戚长辈,我也没有怪婶婶的意思呀。”丹娘脆生生地笑道。 “你们那府邸已经打点好了?”沈夫人岔开话题。 “差不多了。” “我听闻,你们还带了一位老太太一道来,这沈家亲戚里好像不曾有这号人物罢?” “当然不是,原先在云州,是为了家中一位长辈求医方便,我与寒天商量了才这般说的。如今我们一家已经来了圣京,那位长辈早就南下回家乡去了。这回与我们一道上京的,是我的祖母。” 丹娘半点不遮掩,敞敞亮亮的态度倒让沈夫人有些惊讶。 “宋老太太?” “正是。” “不是说宋老太太已经在几年前过世了吗?说是宋府起了好大的火呀,一夜之间都烧没了。”沈二婶婶忍不住追问。 丹娘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确是如此,那会儿我也以为老祖宗不在了,可黄天保佑,老祖宗原是被人救下,但因伤势过重,一直在调养,是以我们都不知情。可巧我与寒天在上京的路上遇着了,真真是万幸!” 说着,她声音轻快地上扬,“作为晚辈,我怎好让祖母继续烦劳外人,当然是要一并带着上京了。” “可……她是宋家老太太,怎好与你们一道住着?”沈二婶婶诧异。 “我家寒天说了,此事都由我一人做主。” 她不咸不淡地将这话推了回去,优雅地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 “这……”沈夫人垂下眼睑,“这事还得要宋府点头。” 谁知话音刚落,那喝茶的年轻主母却抬眼轻笑,窗外照进来的余晖从她的侧面笼过,落下一层浅浅的光晕,照得她睫毛纤长,白净如玉的脸庞俱是温柔浅 笑,只是她双眸如寒星,看得二人心头一阵惴惴。 第391章 尤其是那沈二婶婶,只觉得双手颤抖,连茶盏都差点端不稳。 “宋府?还有宋府吗?”她柔声轻笑,一只手轻轻拿着茶盖拨弄着水面,一身上位者的威严油然而生。 沈夫人也惊了。 这小庶女真是见一次变一次,她原以为上次女儿大婚时见到的丹娘已经足够超出预料了,没成想……今日一见更像是初露獠牙的掌权者。 不过寥寥数语,她的额前已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好一会儿,沈夫人才道:“这是你府里的事情自是你拿主意,若有拿不准的,再寻个人到我这儿报个信就是。” “有母亲这番话,我可就安心了,若是以后丹娘有什么不懂的,可尽管来求母亲了。” 瞬间,她又露出娇俏可人的甜笑,仿佛刚刚那模样根本不是她似的。 在沈府坐了大半日,还用了一顿午饭,丹娘把带来的礼物都留下,足足堆满了一整张桌子。 待到丹娘离开,沈夫人才长长舒了口气。 屋内,只剩下她与陪房的婆子时,她缓缓开口:“你今日瞧着,觉得如何?” 这婆子唤作秋嬷嬷,是跟在沈夫人身边的心腹。 平日里话不多,但却目光毒辣,看人很准。 秋嬷嬷道:“瞧着娇滴滴花朵一般的模样,没成想竟叫二房家的当场就没话了,是个厉害的。当初大小姐出阁前,老奴就瞧出来了,这大奶奶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这么一看……她可远比那杜家的更厉害些。” “可不是……”沈夫人呢喃道,“若是我儿迎安也有这本事何愁在杜家过不好?也不必担心那老婆子欺负到头上了。” “太太别急,咱们大小姐才嫁过去没几个月,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瞧着,宋家是一趟浑水,且看咱们这位大奶奶如何周旋吧。” 沈夫人细细一想,笑道:“确实,只是有寒天护着,我们沈家与她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只盼着她能厉害些,撑得住才好。” “太太,您没提并府的事情吗?”秋嬷嬷关切道。 “提了,但她用一句话就打发了我,说是圣上的赏赐,他们的抚安王府只有他们两口子能住,谁去了都是在违抗圣意,这样一顶大帽子压下来,谁能扛得住呢?” 沈夫人幽幽长叹,“罢了,本就是拿捏媳妇的手段,真叫我搬,我还不乐意呢。” 话虽这么说,脑海中回忆起方才席间丹娘浅笑轻语的模样,她还是如鲠在喉。丹娘三言两语就解了围,半点不生气地来了句:“自是不能一道住了,父母双亲虽大,却也大不过君恩呀。” 她摇摇头,赶紧平复下心情,该是干嘛干嘛,何必操这个心呢? 自打从沈府回来,丹娘就往宋家报了信。 只是宋家距离抚安王府路程较远,坐马车得晃悠上两个时辰才能到,第二日一大早,羊角灯发出微弱的光线,年轻勤劳的当家主母已经起身了。 沈寒天与她一道起来,丹娘强撑着想打哈欠的冲动,两人一道穿衣洗漱,再坐在桌前用早饭。 他瞧着好笑:“这么困,干嘛还起这般早?往后随意挑个日子去不就好了?” “当然不行。”她强打起精神,“这事儿早点办了早点安心。” “要我陪你去吗?” 沈寒天当然清楚这是一场恶仗,想给自己的小娘子撑腰。 她却摆摆手:“你是最后一张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况且我也觉得我会输,夫君觉得我就这般没用?” 第392章 “那倒是不会,我家夫人最厉害。”沈寒天笑眯眯。 丹娘端起粥碗:“吃,吃饱了好干活。” 又是同样的一架马车,去往不一样的方向,从旭日初升晃悠到快要正午才到,丹娘觉得自己这一身的骨头架子都快被摇散了。 下了车,刚巧左右两边来的是杳娘与慧娘。 时隔数年,这姊妹三人相聚,瞧瞧彼此如今的模样,都觉得时光如梭,变得让人不敢相认。 杳娘依旧是一身富丽堂皇。 她虽然在侯府的地位大不如前,但之前累积下来的财帛犹在,想过得宽裕富足一点不成问题。况且,因为她把明杏献给了谢诗朗,如今夫妇感情正浓,在公婆面前丈夫也没少替她说话。 没了管家之权固然可惜,但重获丈夫的心疼和偏爱也不错,最起码谢侯夫人不会小觑了她,在侯府的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慧娘就远不如姐姐了。 原本柳家为了避风头,日常应对开销全都减半,为的就是个低调。 生怕身为宋家姻亲的自己也被那些言官御史盯上,那不死也得脱层皮,谁愿意在这个当口出风头,还是老实本分一点好了。 年前雪灾一事带来的连锁反应让慧娘在婆家如履薄冰,如今宋家又势弱,她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服侍公婆也比从前尽心尽力得多。 如今一出门,与旁人比还好,站在两位姊妹跟前就被比到了尘埃里。 她一身青衫薄袄,虽颜色鲜妍,但样式陈旧,一看就不是今年新做的,发髻间只用了两支并蒂莲花的金钗,坠了两颗琉璃珠子,倒是显得精巧漂亮,但与杳娘的富贵比起来就不能看,再和一旁的丹娘比一比,怕是慧娘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只见丹娘今日着了一身嫩粉色的比甲轻衫,最为光鲜的丽色配上柔光锦的面料,当真娇俏无双,难以言喻的美好,下身是一样脆嫩的青色,也不知是什么绸缎,竟然在日光的照耀下如流水滚动般粼粼波光,照得那上面的刺绣都清晰爽朗,让人羡慕。 她只在发间别了一颗珍珠簪子。 硕大圆润的珍珠明亮光润,一颗足有拇指大小。 另外一边的发髻上别的是刚刚摘下的娇兰,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白中透粉,粉中泛着盈盈紫色,娇艳中带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贵气。 丹娘轻笑着扫过两位姐姐,福了福身子:“多年不见,姐姐们好。” 杳娘淡淡轻笑,耳边的流苏轻轻晃动着:“七妹妹好。” 慧娘就没这般好的修养和耐性了,翻了个白眼:“假模假样,都到了家门口了,还不进去?装什么装呢!” 谁知,丹娘却笑道:“也是,我原也不会装,大约四姐姐这般才是真性情吧。” 慧娘闻言,差点一脚被门槛绊倒,回头冲着她怒目而视。 丹娘无所谓,走到门口请杳娘先行。 杳娘是家中长姐,理应她先走,是慧娘不识礼数了。 “七妹妹这些年……倒是长进了不少,模样也更俊俏了,爹爹和娘看见了定然高兴。”杳娘说了两句客套话。 丹娘没接茬,心道:那是你的爹爹和娘亲,又不是我的,这嫡庶之分可明白着呢! 今日三个女儿一道回门,让原本有些冷清疏落的宋府终于热闹了不少。 金氏、芮氏两位嫂嫂操持了一顿午饭,一家子团团坐下。 这一回连宋竹砚和宋竹砾这对双胞胎兄弟也到了。 丹娘按照齿序坐在最外的位置上。 赵氏进来时,冲着她冷冷横了好几眼——就是看不惯丹娘比自己所出的两个女儿要强,也见不得这小庶女过得好。 如今宋恪松请辞归家,他的两个儿子在朝堂之上的日子也不好过,多是被人排挤打压,为了安稳起见,他们俩一致都选择了韬光养晦。 原本谁都不看好的沈寒天,竟然重新被圣上启用,这一用就是破格提拔,当真震动朝野。 宋恪松深深看了一眼小女儿,心中暗道: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当初最看不上眼的痴傻小七,如今竟然成了阖府的希望。 若是有沈寒天在朝中帮忙美言几句,说不定他这坐牢一般难熬的日子还能快点结束,双胞胎兄弟的前程也能顺当一些。 只是要他开口去求这个曾经与自己翻脸的女儿,他多少有点抹不开面子。 丹娘恍若未知,该吃吃该喝喝,该说笑说笑。 那举手投足间的天真烂漫还真有几分未出嫁时的憨傻模样,惹得慧娘白眼阵阵。 酒过三巡,赵氏忍不住了,冷哼道:“丹丫头,你已上京多日,怎今日才来娘家看望,这于理不合吧?” “我昨日刚去了沈府,婆婆也未曾说我来得晚呀。”她眨眨眼睛回道,“难不成是太太您想我了?这就怪了,我在府里时你也未曾与我多亲近,这念想从何而来呢?” 丹娘一脸困惑,好像真的很纳闷似的。 赵氏被噎得不轻,顿时说不出话来。 支支吾吾一会儿,她又说起另外一件事:“这便罢了,我问你,赵真儿可在你府里?” “在啊。”丹娘大大方方地承认,“真姨娘已被李家撵了出来,这是切结书。”她说着,从袖兜里拿出一纸文书,“我让府里的人抄了一份带来,老爷和太太尽可瞧瞧。” 赵氏再也没想到对方会出这一招,还未反应过来,切结书已经送到眼前。 宋恪松也跟着看了两眼,只看了前面两段话,他便不忍继续看,满脸嫌弃地转向一边。 赵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这到底是她娘家姑娘,即便是庶女,也是姓赵的,她如何不觉得丢人……偏偏丹娘这丫头竟然将如此丢人的事情大大咧咧摆在明面上来说,倒让她一早预备好的说辞派不上用场。 丹娘慢悠悠地吃着油焖茄子,余光细细打量着赵氏的脸色,心底冷笑连连,想来一招先发制人打压她,也不看看自己手里的板子硬不硬。 一时间,筵席之上一片沉默。 末了,赵氏才磕磕巴巴地说:“我与你说赵真儿的事情,你怎……把这东西拿出来了?” “正是要跟您说,怕您不清楚犯糊涂才要拿出来的呀,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写在上头了,说出来多不美,反倒影响咱们一家子的心情。可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躲是躲不掉的,我想问问太太——这赵真儿,我回头把她往哪儿送呀?” 丹娘边说边轻轻笑着。 第393章 “我先丑话说在前头,李家她是回不去了,那事儿太丑,李家可丢不起这个人。放在我们府里,也终归不是个办法,我想来想去,还是让太太来主持最好不过。” “一来这是赵家的姑娘,是太太娘家那头的事情,原本我就是出嫁女,原也不该管这事儿;” “二来嘛,这事儿怎么说也不光彩,咱们还是关上门来细细琢磨,暗暗处置了就行,何必闹到外头去,平白给人看笑话不说,还生生送了个把柄出去,您说对吧?” 丹娘一番话说得赵氏心头颤颤。 她再也没想到,这七丫头竟然能说出这般有条有理的话来。 没等赵氏开口,慧娘自觉找到了丹娘的错处,冷笑着插了一句:“你又说这事儿与你出嫁女无关,又偏偏手长多管闲事,什么话都被你说了,什么事儿都被你做了,如今还在老爷太太跟前装相,可真有你的。” 话音刚落,杳娘就微微皱眉,刚要训斥妹妹两句,只听丹娘不慌不忙地开口了:“若是这事儿是在圣京发生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管,靠在老爷太太身边,两位长辈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我何苦来操这个心?” “可这事儿是在云州,那会子我还没上京,且……那李家三奶奶与我交好,是以我才知道了这件事。” “若是不管不问,任由她闹大了去,岂不是对老爷的官声不好?如今宋家是势弱,可圣上一无责罚,二无调任,这就证明了咱们老爷还是有再起复的时候,可若是家中藏了这么一件棘手又丢人的事情……” 丹娘的话停在了欲言又止的地方。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都知道。 宋恪松自己更是肚子里跟明镜一般。 偏慧娘愚钝,还不知哪里出了岔子,依旧嘴硬:“不过是个庶女罢了,李家待不了,那就留在你沈家好了,左右是个姨娘,该不会是七妹妹你无容人之量,连个小星都容不下去吧?” 丹娘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当即红了眼眶:“太太,这话可是四姐姐说的,我全无这样的念头。我是家中庶女,本就比不得太太所出的二位姐姐,可若是……太太娘家的姑娘与我家做了姨娘,外头会怎么说太太?” 赵氏一听,顿时冷汗津津。 她之前只顾着教训这个得势的小庶女,反倒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给忽略了。 她可是宋家主母,是丹娘的嫡母。 让她娘家的姑娘给丹娘府里做小,这要是传出去了,旁人不会说丹娘如何,定会说赵氏为了攀附不顾家中姑娘的死活。 谁家闺女愿意做小? 即便是庶女,那也是赵家姑娘,不是什么平头百姓、贫寒之家出来的,哪有随随便便给姊妹家作姨娘的…… 这事儿没有赵氏点头,说出去都没人信。 左右她都得惹一身腥。 可若是赵氏想要撇清自己,就得将赵真儿在李府做的事情说出去,那就更丢人了,不但丢赵家的人,连同宋府一道丢人现眼。 如今宋府已经大不如从前,本来就在夹缝中求生。 若是再来这么一桩可笑的丑闻,那宋恪松的休书估计都要出来了。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赵氏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宋恪松冷冷瞥了一眼过来:“这事儿你晓得?” 赵氏嘴里发苦点点头。 丹娘道:“咱们在路上时,您姑爷已经给府里来过信了,太太应该已经收到了呀。” 第394章 “既然早就知情,为何不早点把人接走?!”宋恪松虽然是官老爷出身,对内宅里的这些心思不甚清楚,但他却很了解这个与自己结发多年的妻子,看一眼就知道赵氏打的是什么算盘了。 当着一桌子儿女的面,他又不好发作,只能将一张脸沉得更难看。 “待会儿吃完了饭,你就派人跟着丹丫头,把那不要脸的货色接回来,再去一封信给岳家,好好说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宋恪松发话了,赵氏哪敢不从,连连点头。 丹娘又道:“其实这事儿也怪不了太太,本就棘手,府里现在也不安生,里里外外多少事情等着太太张罗呢,一时间忘了也是有的。毕竟这是赵家姑娘,太太已归了宋府多年,哪有把娘家的事情摆在首位的,您说是吧?” 她三言两语就让宋恪松的面色好看了许多。 他点点头,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小女儿:“你到底是……长大了不少,也稳重温厚得多了,这样很好。” 丹娘心底冷笑,脸上依然一派春风和煦:“都这些年过去了,女儿再不济也该有所长进。” 慧娘急了:“这么说,妹妹是不愿让真儿妹妹入府做姨娘了?” “我确不愿。”丹娘直言不讳。 “那赵家姑娘也是我们家的亲戚,入了沈府做小,已是委屈了她,为何不让?”慧娘一拍桌子,指着丹娘就训斥,“你不过是一小小庶女,能嫁到沈府已是你的福气,你怎可这般拈酸吃醋,毫无正室该有的容人之量?” 到了这会儿,连杳娘都懒得救自己这个妹妹了。 真是太蠢了,连话都听不明白。 果然,宋恪松再也忍不住:“你一个出嫁女回娘家吃酒玩笑几句也就罢了,这事儿我与你母亲已经有了定论,你还想忤逆不成?你妹妹这些年稳重多了,你倒好,虚长几岁却还是这般不知进退,也难怪你公婆对你多有不满!你自家都过得鸡飞狗跳,哪有脸来管娘家闲事?还不快点吃了酒就回去,也省的杵在我与你母亲跟前添堵!” 慧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一桌子兄弟姊妹姑嫂妯娌都在,她算是丢尽脸面。 慧娘咬着牙硬生生忍着,最终还是没忍住,落下簌簌泪水。 丹娘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不劝也不说话。 她若是始终像之前那般,这些人还会当她是个软柿子的,今天这个下马威给的相当到位,她很满意。 吃完饭后,丹娘又略略小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送走了三个女儿,赵氏坐在屋内,一只手扶额,只觉得头如斗大。 “太太,您就别介怀了,这事儿也是老奴没有考虑周到,原想着给那府里塞一个我们能用得上的人,没成想……这七姑奶奶这般厉害,咱们的话还没说出口呢,就已经把话头都给堵上了。” 蒋妈妈忙不迭地劝着。 赵氏深吸一口气:“罢了,左右是那赵真儿不争气,心术不正偏又没什么手段,若是个能耐的,在沈府这些日子也该有点眉目了。结果呢……估计连人家沈寒天的面都没见着吧。” 蒋妈妈也附和着,又劝了好一会儿,总算让赵氏缓过一口气来。 “着人写书信送回金陵老家,让他们来人把这麻烦接回去。” 蒋妈妈一一都应了,忽儿又压低声音问起另一桩事:“七姑奶奶住的可是抚安王府,那可是开朝勋爵的府邸,自打抚安王府一脉都战死后,那王府早就被皇家收走,也没听说谁有这般大的功劳,能让圣上再赐恩典,这好事怎么就落在那沈寒天的头上了?” 第395章 “您说……几年前那一次惹怒圣上,该不会只是一场做戏吧?” 烛光下,蒋妈妈那张已经初显老态的脸上满是狐疑。 赵氏却摆摆手:“是与不是也不是我们能操心的,左右圣上的旨意没下来,只是给了这么一座府邸,若是丹娘那丫头自认不俗,轻狂傲慢反倒不好,我今日瞧着……她虽然咄咄逼人了一点,倒也不算太张扬。” 蒋妈妈低头细细一想,笑道:“是了,她进门几载无所出,当然不愿太太给她房里塞人了。” “呵呵,只是她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孩子来也不能怪我。”赵氏长舒一口气,“就算今日拒得了这一个,来日还有下一个。” “太太说的是。” 马车摇摇晃晃总算停在了抚安王府门外。 丹娘这会儿已经没有心情欣赏自家大门了,她无比哀叹地下了马车,只觉得浑身上下好似被人狠狠揍了一顿,难受得不行。 在偌大的园子里逛了两圈,她才算缓过劲来,忙又让厨房备晚饭。 尔雅笑道:“等您吩咐,黄花菜都凉透了,奴婢早就跟冯妈妈那头说啦,这会子照春辉那边都快用完了,您赶紧的吧。” 话刚说完,新芽已经提着一只大大的饭笼进来了。 她身后跟着两个利落的小丫头,手捧着碗筷茶具等物,屋子里也没什么声响,就连碟盏碰到桌子的声音都没有,一个个规矩甚严且又麻溜利索,不消片刻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饭。 沈寒天还未归家,方才小厮已经回来传过话,说是老爷跟着几个大臣一道被留在宫中议事,连晚饭也一道在宫里用。 丹娘好奇了,不知道皇帝老儿的晚饭与他们家的有什么不一样。 这么胡思乱想着,她很快又被香喷喷的饭菜吸引了注意力。 鲜嫩雪白的炸鱼淋上酱汁,酸甜微辣,爽口开胃;爆炒之后的猪腰花弹口鲜美,格外劲道;另两道青翠欲滴的炒时蔬,还有一大碗刚刚炖出来的老鸡汤,配一碟子芝麻葱花油饼,简直吃得丹娘胃口大开。 正吃着,书萱进来了:“大奶奶,方才老太太让奴婢来问,门房那头收了不少礼,问您打算何时理出来。” 丹娘正喝着汤,闻言诧异地抬眼:“什么礼?” “就是今日大奶奶出门后送来的,老太太特意嘱咐人去问了老爷,老爷说了都可收下,待大奶奶回来了再一一收整,送入库房。” 书萱脆生生地回答,那声音轻快,笑容明亮,却听得她眼前一黑,差点摔了手里的汤碗。 家里自己的库房才刚刚消停,这又来了? 躲是躲不过去的,老太太的意思是,先要理顺,关键是礼品单子一定要一一对好,而且还不能出错。这往后迎来送礼都要按照这单子上的来,谁家有礼谁家没往来,这礼要回多少怎么回,都是一门大学问。 老太太还说了,从这些送礼的单子里就能瞧出好些事情,比如送了一尊白玉送子观音的林府主打的是富贵低调,与他们绵延百年的文官世家十分相配;另有送来文房四宝的曾家却是朝中新贵,虽然根基不深,但却很得圣上的欢心,是以送来的东西也都是御贡的……如此种种,直听得丹娘两眼发花。 再瞧瞧一旁的老太太依旧精神抖擞,大约这对她老人家而言只是一场饭后消食了,可在丹娘这儿,简直就是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完美结合。 第396章 老太太一面说着一面好笑地看着小孙女,瞧她强忍着哈欠,手里还拿着纸笔,不断记录。 虽说这悟性是差了点,但人家胜在勤奋呀。 丹娘要是知道老太太心中这么想的,估计能直接晕过去。 她哪里愿意在这种事上勤奋,主要是还不知道这事儿能拒绝,要不然铁定当个甩手掌柜。 认真补课了好久,老太太望着剩下一半的礼品,似有些意犹未尽:“明日再接着来吧。” 丹娘默了。 她头一次觉得收礼原来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当晚,沈寒天回来听到妻子的抱怨,他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对于这种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行为丹娘非常不齿,要不是这个时代不能打老公,她高低来一场家暴。 眼瞅着妻子要发火了,他赶紧止住嘴角的弧度:“不笑了不笑了。” 丹娘阴阳怪气:“你笑啊,我看你笑得挺好看的。” “为夫哪有娘子风采万千。” “呵……” 她翻了个身卷起被子睡在里头。 沈寒天驾轻就熟地与她躺了一个被窝,从后面轻轻搂着女孩娇小的身子:“这事儿学不会就学不会,不必强求。” 可丹娘才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人,她合着眼睛,嘴里迷糊着:“谁说我学不会的,我偏学给你看。” 他搂着她,微微一笑,只觉得暖香在怀,这日子也有了盼头。 第二日大清早,待她理过家中庶务,就跟着老太太继续昨日的学习工作。她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一边收着礼一边听老太太跟她说着京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她忽然很有兴致。 这一有兴致,忙起来就忘了时辰。 祖孙俩就这样絮絮叨叨聊着,不知不觉已然正午,又到了用午饭的时间。 沈寒天一入京就忙个不停,除了早晚,平时是看不见他人影的。 这一点,他在入京之前就与丹娘说了,她反而习以为常。 男人嘛,尤其是年轻的男人还是要以事业为重的。 午饭刚摆下,外头传来的吵闹声。 新芽快步走出去呵斥道:“你是兰汀阁的婆子吧,吵什么吵,不知道老太太和大奶奶正在用饭吗?惊扰了主子,你可知罪?” “姑娘,你这可真是冤枉老婆子我了,是那兰汀阁的那位刚刚寻死觅活要上吊,还好我跟廖婆子发现得快,要不然现在这人怕是已经进了阎罗殿了!!老奴不敢擅自做主,特来求大奶奶……这如何是好啊!” “什么……”新芽也愣了一下。 屋内的丹娘听得清清楚楚,她不慌不忙地吃着饭对身边伺候的尔雅说了几句,尔雅轻轻应了一声,放下汤匙,赶紧出门说了几句。 外头瞬间安静下来。 老太太冷眼如电,扫了一眼窗外:“这事儿你预备怎么做?” “她闹成这样,无非是不想去宋府,要死要活地演给我看呢。”丹娘冷冷笑道,“老祖宗,蛇打七寸的道理用在人身上一样好用。” 丹娘慢悠悠地用完午饭,又陪着老太太在园子里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又把老太太送回屋内歇午觉,忙完了这些她才慢条斯理地朝着兰汀阁走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一阵哭声,悲戚不断,听的人好生难受。 她最不喜欢这种悲凉哭诉的腔调,下意识地轻轻皱眉。 尔雅通传:“奶奶来了。” 瞬间,屋子里的哭声没了,待丹娘进去一瞧,那赵真儿躺在软榻上,两只眼睛哭得红肿不堪,一张脸小脸惨白如纸,脖颈处还有一道青色的勒痕,看样子是方才上吊时留下的。 第397章 丹娘坐在椅子上,微微笑着凝视着她。 赵真儿以为她会说些什么,谁料对方只是盯着自己看。 这看一会儿还好,看久了直把她看得浑身寒毛直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终于,她撑不住了,沙哑着嗓子问:“大奶奶,这般看我做甚?” “我来看看一个将死之人是什么模样,之前没见过,瞧个新鲜。”丹娘这是实话。 这辈子加上辈子,她见过的尸体如山似海,但要说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见,她本就没多少善心,重活一世也只是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赵真儿想凭着一己之力搅和她的太平生活,丹娘对她可同情不起来。 这话刚落,赵真儿仿佛被雷劈了一下,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主母:“你、你真就这般狠心?” “我哪里狠心了?”丹娘不解。 “我都这样惨了,你也不说句劝解的话!” “你自己要死的,若是我违背了你的意愿,岂不是不美?我虽不是君子,但成人之美的道理还是懂的。”她微微一笑,一抬手,旁边的丫鬟自然奉上一杯茶。 瞧着丹娘举手投足间的优雅大方,赵真儿一阵嫉恨。 论美貌,自己也不差,也有心计和手段,怎么就混得还不如宋家这个痴傻的小庶女? 原先她觉着回到宋家也无不可,赵氏是她名义上的姑姑,却不能真的责罚她,左右也要把她送去金陵老家。等到时候,她有的是办法逼迫家里的父亲和嫡母,再给她寻个富户人家为妻或为妾。 赵真儿想的很清楚,反正苦日子她不过。 做妾也没什么不好,只要男主人疼爱,家底丰厚,她依然能过得好,到时候再使出点手段,管教那男主人对她痴迷不已。 李家父子俩就是这样栽在她手里的,赵真儿对这一点很有经验。 可等她到了圣京,进了这抚安王府,心思就变了。 她先前也想过勾搭沈寒天,先让对方与自己有了首尾,再逼着丹娘纳她进门。只可惜,沈寒天太忙了,在船上的那十几日赵真儿又晕船得厉害,空有一身狐媚手段,却没机会展现,这拖拖拉拉到了圣京,她还想着这般回去宋府也好,左右宋府里也有几个表哥。 她心思活络得吓人,根本不在乎对方是谁,只要能让她抓住机会就成。 谁知瞧了抚安王府的富贵后,她又一次心动了。 英俊体贴的男主人,还有这气派的府邸,哪怕圣上的赐封旨意还未下来,她也觉得沈寒天可要比宋家那两个读书人强得多。 现成的好处谁愿意拱手让人呢? 赵真儿这才真的铁了心的想留在沈家。 她住进了兰汀阁。 本以为这几日丹娘就要安顿自己,她也好跟主母聊一聊自己的去处,结果丹娘上来就忙着打点,根本没功夫搭理她。 这一晃悠十几日便过去了,她这边还是如同坐牢一般。 上吊是她想出的最后一个手段,果然把人给逼来了。 丹娘来是来了,可是与她想象中的慌张不安完全不同,那年轻主母漫不经心,姣好的眉眼间酝酿着一股她看不懂的平静。 明明与她差不多的年纪,可在这位沈家大奶奶跟前,赵真儿竟有种莫名的惧怕。 细细呷了一口茶,丹娘慢慢回味着唇齿间的清香,缓缓开口:“说吧,你是想上吊,还是服毒?怎么样都行,说起来你我也是姊妹,这点子心愿我还是会满足你的。只有一点——” 她嘴角勾起一抹明艳的弧度,冰冷森然,“我这抚安王府刚刚入住,最要紧的便是个福气,你好端端横死我家,冲撞了我家的风水,这当然不妥。是以,你选好了死法,我去外头寻个尼姑庵或是荒山,你在那儿自我了断。” “你放心,我定然叫婆子丫鬟们都看着你,待你一咽气就给你的尸身换好寿服,丧事也会给你风光大办。你赵家那头我会亲自去一封书信,保管教你入了赵家祖坟。” 她施施然说着,字里行间都透着寒意。 赵真儿已经听傻了。 “你、你好狠的心呀!” 好一会儿,赵真儿才反应过来,抖着手指着丹娘,“你这是要了我的命不成?” “此言差矣,要死的人是你,可不是我。这三尺白绫是你自个儿的衣裳剪出来的,与我何干?” 丹娘放下茶盏甩甩手,“你想死,我给你备棺材,也算是全了你我姊妹一场的情分,不叫你做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我这还算心狠麽?” 一旁的新芽冷冷开口:“咱们奶奶就是心善,如此不知检点的货色在咱们府里寻死觅活的,换成旁人家早就嫌晦气了,不狠狠打一顿撵出门去是人家怕脏了自己的手吧!” 赵真儿险些气晕了过去:“你……我要是在你府里出了事,赵家必不会饶了你!你眼下是风光了,别忘了,你到底只是宋家的庶女!” “噢。”丹娘笑了笑,“那你大可以试试看,看你出了事之后,赵家能将我如何。只是不知道,那会子你还能不能看得到。” 她说完,拍拍掌心,很快两个婆子就端了一篮子东西放在赵真儿的脚边。 仔细一瞧,那篮子里都是剪刀、匕首还有白绫等物。 “都在这儿了,长的短的,快的钝的,你看你喜欢哪一样随便挑。若是不喜欢这些,想要毒药的话呢,你只管知会一声伺候你的婆子,她们自会来禀告于我,到时候我再给你安排。” 丹娘柔声说着。 旁边的两个婆子连忙道:“大奶奶说的是,真姨娘只管吩咐,我们老婆子只是多跑几趟腿的功夫,保管叫真姨娘满意。” “可不是,咱们大奶奶最是心善了,断不会拂了姨娘的意思的,姨娘只管说,甭客气。” 赵真儿一张俏脸铁青,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丹娘冷笑着起身:“给她寻个大夫来瞧瞧,真要是不行了,赶紧拖出去,别坏了我家的风水。” 第398章 出了兰汀阁的门,丹娘的脸色才略微沉了沉。 寻死这一招并不算高明,但要让人先将衣裳裁出来,再将这些布料做成上吊用的工具就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兰汀阁可没有针线剪刀等物,一开始丹娘就防着她这一招,很多尖利的物件都不给进门,没成想后头还是来了这么一出。 身边的尔雅犹豫着开口:“奶奶,您可是觉得拿伺候的小丫头有点不妥?” 丹娘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确实。” “奴婢也觉得不太对,婆子守在外院,内院是丫鬟们看着伺候着,没道理那真姨娘剪了衣裳时无人察觉,这边一上吊便立马被人发现,要是晚了半盏茶的功夫,怕是这会儿人都凉了。”新芽快人快语,微微皱眉。 “你去寻那两个婆子过来问话。”丹娘吩咐新芽。 新芽应了一声,快步折返。 不一会儿,廖婆子和孙婆子都被找来了。 这两人还是冯妈妈举荐的,说是同乡,两人也干活麻利很有能耐,廖婆子擅长管理园子,孙婆子则是裁剪衣裳的一把好手。原先就是看她们俩稳妥,才派去兰汀阁暂时看管。 谁料竟出了这样的事。 燕堂屋内,茶香袅袅。 丹娘今日未歇午觉,这会儿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只好闭目养神,尔雅见状便过来替她轻轻揉着,顿觉松快许多。 正揉着,屋外两个婆子进来后跪在她跟前。 丹娘也没睁开眼,问:“今日是如何发现那真姨娘上吊的?” “回大奶奶的话,我与孙婆子是在外头看管的,里头的细致活儿不归咱们管,当时孙婆子去领了午饭,我在门外守着,孙婆子刚来,这饭笼还没打开呢,里头小丫头就嚷嚷着什么上吊了,慌得老奴都差点打翻了饭笼……”廖婆子有点啰嗦,但胜在事无巨细,都说得很仔细,这一点丹娘很满意。 一旁的孙婆子也开口道:“老奴两个冲进去一瞧,那真姨娘刚蹬了板凳,整个人挂在半空……可把老奴吓坏了!” 这抚安王府住进来还没一个月,要是真的闹出了人命,可就晦气到家了,一个搞不好还能被圣上责骂,也难怪这两个婆子诚惶诚恐,恨不得将没事找事的真姨娘一口吞了。 “里面伺候的是哪两个丫头?”丹娘问。 “就是年前采买的,那会儿子雪灾严重,人牙子手里压了一批都没人要,是奶奶您发了善心,一共选了四个丫头,八个小子,其中两个就是今日在兰汀阁内院伺候的。” 新芽回道,“一个叫雪荷,一个雪蕊。” 丹娘记起来了。 那会儿人因为是雪天,她就取了雪字开头的名字。 又盼着天气能快点暖和起来,又给几个丫头都的名字里带了象征夏花的字,图个好盼头。 “把她们俩也找来吧。”丹娘又呷了一口茶,“让冯妈妈做一道甜盅来,里头多加点鲜奶皮子,我总觉得累得很,提不起劲儿。” 新芽:“我这就去。” 不一会儿,她吃着甜盅,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丫头,心中已经有了盘算。 但瞧那两个丫头,雪荷相貌平平却牙尖嘴利,是个泼辣性子,之前骂赵真儿最狠的也是她。 因为这个性子,府里很多小丫鬟都与她处不来,偏几个大丫鬟对她印象不错,都说雪荷虽性子急了点,却办事牢靠,不让人操心。 相反,另外一个雪蕊就生的杏眼桃腮,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第399章 这两个小丫头年纪相仿,左不过十三四岁。 丹娘知道,在这个时代,寻常人家十三四岁的姑娘就该张罗着找亲家了,相看好了,两家再通个气,待到姑娘及笄了,就开始走接亲的流程。 可这不适用于大户人家的丫鬟。 她们领着府里的月例银子,吃穿不愁,比外头过得要富足得多。 一般都要跟在主子身边伺候到十八九岁,才会配人。 之前丹娘没有察觉到,这雪蕊还是个颇有几分颜色的小美女,也是府里吃食太好了,几个月养下来,倒把女孩养的粉白窈窕,眉眼间多了几分欲语还休的风情。 不慌不忙吃完了甜盅,她擦了擦嘴角笑道:“说起来还要多谢你们二位了,多亏了你们俩发现及时,才没有酿出大祸。” 雪荷俯下身子,一五一十地禀告:“回大奶奶,当时奴婢正在浆洗赵家姑娘换下来的衣裳,所以不曾及时发现,都是雪蕊的功劳。” 丹娘闻言,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这般老实诚恳的品质已经不多见了,跟在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到底有些眼光,这丫头不错。 雪蕊面露喜色:“回大奶奶的话,当时是奴婢在场。” “哦,那你与我说说,你是如何发现不对劲的?” “奴婢日日都看着真姨娘,生怕出了什么岔子,是以方才真姨娘刚要上吊,奴婢就看见了,立马呼救叫人。也是大奶奶福禄深厚,咱们这府里也富贵吉祥,才没有出什么事。” 比起雪荷的口齿伶俐,这个雪蕊就明显更会说话。 这番话说得得体,既拍了主子的马屁,也体现了自己的功劳。 雪蕊回完话后,温温笑着俯下身子去,脸上的骄傲得意已经藏不住了。 丹娘心中暗叹:到底是年纪小,不知遮掩,露馅了都不知道…… “是吗?”她柔声反问,“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曾发现那真姨娘裁剪衣裳做了白绫?你不是日日看着,生怕出什么岔子吗?” “这……”雪蕊脸上的喜色一下子褪去。 “难道说,你只看见了真姨娘上吊,却不曾发现她做了白绫?这怕是说不过去吧。”她哼笑两声,“你也是个聪明的了,只可惜这聪明没能用在正道上,还想来糊弄我,真是胆子够大的。” 雪蕊一听,吓得不断磕头求饶:“大奶奶明鉴,奴婢、奴婢真的没有撒谎!!” “你来说,那剪子等物这几日你们可有碰过?”丹娘目光一转看向旁边的雪荷。 雪荷早就被大奶奶这般气势震住,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话头:“是、是有过……那剪子是雪蕊问我拿的,她说要缝个荷包袜子什么的。” “你个小蹄子,我哪有这般说过!”雪蕊猛地抬眼又哭又骂,她是太惊慌了,全然忘了丹娘还在面前。 “放肆!大奶奶还在呢,有你乱吼乱叫的地方吗?”新芽冷着脸训斥。 “你可以不说,但我大可以去问那真姨娘,她无根无基,最想的也不过是留在府里,给大爷做个小星。你说,我要是答应了她,她会不会把你供出来?” 丹娘轻轻笑道,“人嘛,还是多顾着自己,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只见坐在榻上的女主人浅笑嫣然,那模样宛如画中走下来的神女一般,高贵典雅。她殷红娇嫩的唇瓣明明在笑,可那双眸子却仿佛噙着寒冰,只一眼都让人胆寒无比。 雪蕊终于耷拉着脑袋:“……是、是那真姨娘许诺给我,她说大奶奶您心眼小爱吃醋,几年了无所出,还霸占着男人,不许大爷纳人,这要是传出去了……您娘家第一个都饶不了你。她是您娘家那头的姑娘,在宋家太太跟前也说得上话,只要我帮了她,日后她得了大爷的宠,自会分一半给我。” 第400章 “她、她还说……奴婢生的好,本不该做这伺候人的粗活,与她一般做个姨娘,吃香喝辣也能富贵一生。” 她一边说一边哭,说到最后,已经哭得喘不上气来。 这话气得新芽和尔雅满脸怒气。 丹娘却不以为然。 到底是年纪小,被人这样轻易忽悠就骗住了,这样耳根软又没定性没脑子的下人她可不敢用。 真姨娘还未给过什么真金白银,就能让她这么肯定地倒戈,若是日后有人许以好处,威逼利诱,怕是她整个府里都是人家的眼线了。 时至今日,她总算明白老太太之前说的圣京不比云州是什么意思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一辈子待在云州那风和日暖的地方,种种田,收收账,过着与世无争的小日子。 只可惜,没有如果。 她稍稍收敛了散发的思绪,揉了揉太阳穴:“你当姨娘是那么好做的?你入府也有些时日了,既自诩美貌又为何不见大爷对你青眼有加?” “这……”雪蕊怯怯地抬眼看了看。 只觉得眼前的当家主母脸庞白净如玉,举手投足皆明艳优雅,端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有这样的主母在前头压着,沈寒天会看上一个十三四岁,还未长开的小丫头吗?想也不可能。 “做了姨娘,那就意味着自己的命运一辈子都要受人管制,你是富贵也好,贫苦也罢,你自己说了可不算。真姨娘既这般有手段,当初又怎会被李家所不容?当然了,她大可以说是我从中作梗,可你要明白,即便是我再有能耐也做不了李家老爷的主。” “那一封切结书可是李家老爷亲手所书,即便二房的爷对她再情根深种又如何,做儿子的难道还能为了一个妾室忤逆老子不成?” 她没说一句,那小丫头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里面的道理其实并不难,是雪蕊一时间被富贵的海市蜃楼给蒙蔽了,真以为自己能一朝得势。 “就算你真的顺利入了府,成了大爷的妾。你想想……凭你的手段,你能是那真姨娘的对手吗?待你们俩真的同为妾,还能和睦相处?别逗了。” 丹娘甩甩手里的帕子,顿觉有些乏力。 “好了,大道理我也不与你多说,你也不小了,早该明白的。今日起,你就离了兰汀阁吧,跟着外头的婆子做些粗活儿。若是还不安分,那我这府里可容不下你了,我只能把你交给圣京的人牙子卖了。想来你生得不错,再卖个好人家也未可知呢。” 话音刚落,雪蕊趴在地上痛哭不止,连连求饶。 丹娘懒得再搭理她,命人直接拖出去了事。 内院伺候人的丫鬟其实整日都很轻省,没什么重活累活,可跟着粗使婆子做事那就不一样了。 没人会怜惜她,尤其得知她是背主之人,怕是往后的日子要难过许多了。 办完了这些事,丹娘干脆亲自挑了丫鬟去守着兰汀阁,这一次她丑话说在前头,吓得那些丫鬟们连连叩首,只道不敢。 一屋子凌乱褪去,她再也忍不住汹涌的倦意,让新芽尔雅收拾床铺,她忙不迭地钻进被窝。这一觉睡得香浓安稳,醒来时屋子里已经燃起了点点烛火。 不远处的桌案旁坐着一个容貌俊美,气质清隽的男人,那是沈寒天。他正在忙公务,手里都是文书,拿着笔飞快地在上面写这些什么。 第401章 丹娘披了件外衣,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刚捂住他的眼睛,却被男人一把扣住手腕,整个人被抱坐在他怀里。 紧接着,男人闷笑着贴过来,两人甜甜蜜蜜地亲了个嘴。 她羞得满脸通红,温柔的橘色烛火直照得她脸庞如美玉一般,看得沈寒天心动难耐。 “睡醒了?”他抱着她笑问。 “嗯。” “怎么不多睡会儿?” “饿了。” 她的回答还真是超出沈寒天的预料。 他愣了愣,忍不住笑出了声。 丹娘一阵羞恼——有什么好笑的,她一觉不知睡了几个时辰,从午饭之后她就没消停,这会儿饿了不是很正常嘛? 见她要恼了,他赶紧收敛:“那好,让外头摆饭吧。” “你还没用晚饭?”她奇了。 “等你一起。” “老太太那屋呢?” “你舍得让老祖宗等你,我还不乐意呢,饿坏了她老人家回头你又要找我算账。”他半真半假地打趣,“放心吧,老太太早就用过饭了,这会儿正在小佛堂呢。” 丹娘笑了:“我听闻圣京附近山上的庙宇香火正盛,回头咱们安顿好了,我带着祖母一道去进香。” “也好,再等段时日,那会儿山上的枫叶都红了,漫山遍野的火红保管教你看了不想走。” 她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当真?” “为夫何曾骗过你?” “那你也要一起去。” “好。” 夫妻俩亲密地说着话,又一道用了饭。她没有瞒着下午府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跟沈寒天说了。 谁料,这男人却冷冷道:“你还是太心软了,这样背主的奴仆就该直接打一顿发卖了。” “以后再说吧。”她其实也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咱们初来乍到的,总要低调一些才行,没的刚搬来就闹出家宅不宁,奴仆反目的笑话来,岂不是让你我脸上无光?” 沈寒天沉默了一会儿,赞道:“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赵真儿这下歇菜了,被关在兰汀阁的院子里连一步都不能出。 手边别说剪子了,连个吃饭的筷子都留不住。 用饭时都有两个婆子在一旁看着,等她一吃完,立马收走,一件不留。她的屋子里除了绵软的床铺枕头被褥之外,再无其他危险之物。 这么说吧,除非赵真儿是真心寻死,还可一头撞墙。 否则她是不可能故技重施了。 晚饭刚用完,沈寒天已经有了决断:“这事不可拖,让门房备马车,明日一早,我与你一道把人送回去。” 她惊讶:“明日你不用上朝吗?” “圣上有旁的差事交给我,能抽出半日的空来。”他大手紧紧握住她的,“总不好教你累着,还让你为这事儿操心。” 换成这个朝代真正的女性,听到自家老公这么说,怕是会感动得热泪盈眶,男人主动把一个姿容不俗、愿意给他做小妾的女人遣送出府,这该是多了不起的觉悟。 但丹娘不会,听闻跑这一趟不会影响沈寒天的公务,她立马笑盈盈地表示有夫君同去她腰板也硬,有人给她撑腰,心里踏实。 见她这般娇俏模样,他又是好笑又是心头痒痒的。 说来也怪,旁人家的主母都爱独当一面,最好能显示出自己的手段来,可丹娘却是个能靠着丈夫就靠着丈夫的性子,隔三差五还总让他帮忙想办法,一来二去的,沈寒天不但不觉得烦,反而每每被妻子崇拜的目光注视着,觉得心头一片熨帖,十分受用。 夫妻俩出门早,抵达宋府时才刚刚日晒三竿。 第402章 昨夜早就小厮快马加鞭送信过去,赵氏早就知道他们要来。 沈寒天在信中的措辞虽不十分严厉,但绝对不容岳父家反驳置喙,不管赵氏说什么,这人是送定了。 马车停在宋府角门处,随着夫妻二人入府,身后的婆子将捆得结结实实,嘴巴都堵上的赵真儿也从另外一辆马车上拽下来。 赵真儿惊恐不已,拼命挣扎。 可她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哪里是这些粗使婆子的对手,两个婆子跟拎小鸡似的把她拖进府里。 只听身后嘎吱一声,角门关上,赵真儿心头惴惴,全然不知前方是何命运等着自己,一路踉踉跄跄被带进了内院的一间堂屋内。 她跪在了地上,婆子们替她松绑,也扯掉了嘴里的布团。 她抬眼一看,顿时咽了咽,不敢吭声了。 只见上首的位置坐着面笼寒霜的赵氏,她的右手下方坐着的是丹娘。这事儿是内宅管理,沈寒天把人送到,又和老泰山聊了几句便从另外一边出府离去。 赵真儿原本想着找沈府大爷哭诉的计划也就此泡汤。 目光对上了赵氏那冰冷如刀锋的视线,她喉咙里咕咚一声,赶紧深深地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 “我竟不知道,赵家竟还有你这样了不得的姑娘,端的是好手段好心计,全然不把你父亲母亲放在眼里。如今丢人都丢到圣京来了,你就没想过怎么办?”赵氏冷冷开口,只觉得胸口有团火气直往上顶。 赵真儿咽了咽:“求大姑姑开恩,饶了我吧……我已是出了门子的,送回金陵多有不便,就不必再给家中添麻烦了。” 赵氏听到这般不知羞耻的话,真是气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她猛地一拍桌案:“闭嘴!不知羞耻的东西!赵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烂泥上不了墙的贱货?你也不必多言,我已修书去往金陵,不日你大哥大嫂便会北上,你终究是赵家人,我——不便着手安排你的去处,在这之前……你先安生地在府里住着吧。” 她说着嘴角冷冷勾起。 其实赵氏说一半留一半,赵真儿哪里会晓得,自己的命运早就被安排好了。 赵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要这个女儿回去了,哪怕是再嫁人家也不要,谁不愿讨的婆娘老实本分呢,找这么一个浪货回去,怕是全家人的裤子都要套在脸上出门了。 等赵家来人,赵真儿的结局也只有两种。 要么,直接配给圣京城里的富户做小妾,当然也不可能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家,顶多是略有财帛,衣食无忧罢了;要么,就近找个尼姑庵把她送进去了事。 赵氏其实个人更倾向于后者,只不过这话现在不好说。 丹娘听了,流露出几分敬佩的笑容:“还是太太处事得当,不像我这晚辈手生得很。” 赵氏勉强笑笑。 假模假样地吃了一杯茶又干掉了半盘子点子,丹娘启程回府。沈寒天昨晚给她提供了另外一条路线,她可以边吃边逛,哪怕是坐在马车里也能分分神,不至于那般难受。 丹娘一出府,赵氏就命人将赵真儿关押起来。 也没给她什么正经厢房,不过是个平日里不住人的屋子,里头除了床榻桌椅之外,再无旁的装饰。与之前的抚安王府比起来,可谓云泥之别。 据说,赵真儿刚被关进去就后悔得哭了。 可赵氏管家这么多年,从内到外都是一把抓,哪怕如今有两个儿媳帮衬,她在府里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没人敢触主母的霉头,任凭赵真儿喊破了喉咙都没人去管她。 宋府内,靠近西南角的一处别致的院落内,一个大丫鬟模样的年轻女孩匆匆打起门帘:“奶奶,已经打听到了。” 屋内,芮氏正与丛妈妈说些什么,闻言轻轻搁下茶盏:“哦,前头怎么说?” 那丫鬟贴在芮氏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但见那芮氏眉尖轻轻凝起,随后冷笑:“我道是什么事,原来事关太太的娘家,难怪这般小心谨慎了。” 丛妈妈不解:“就算那是太太娘家的姑娘,也与咱们府上没关系呀。” 芮氏长叹一声:“妈妈有所不知,如今公爹势弱,越是这个当口越不能出错,前些日子爹爹已经来过信,让我稍安勿躁。大约这只是暂时的,只要宫中贵妃娘娘不倒,宋家还是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丛妈妈不懂这些,她只晓得自己一手奶大的姑娘出落得这般出色,可不能就此陷在这泥坑里。 她压低声音:“奶奶,就算宋老爷不得势,您还有大爷依靠呢!我听说,前些日子咱们大爷还被褒奖了两回,赏赐了两百两白银。” 这话芮氏爱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只要自己这个小家太太平平的就成。大不了……日后有了孩子再分出去另府单过就是了。” 丛妈妈笑了:“是这个理。” “不过妈妈,这些日子还让下面的人警醒着点,我可听说那位赵家姑娘不是个安分的主,平生最爱的就是往老少爷们的床上爬。”芮氏眯起眼眸。 丛妈妈原本和气的眉眼间也多了几分凌厉:“我看她敢!!一副上不了台面的狐媚子模样,仗着跟太太家有几分亲戚,还敢在这府里作妖吗?有我在,看她能近咱们这院子不!” 芮氏笑了:“回头也给我那弟妹递个信,横竖多小心点,不是什么坏事。” 若是赵真儿知道自己被这一家人如狼似虎地防备,怕是吐血的心都有了。 另一边,丹娘趁着日头好逛了一整条街,晃晃悠悠到府里已是暮色时分,她满载而归,还特地为老太太带了一份芙蓉莲子酥。 老太太笑道:“难为你想着,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孙女如何敢忘?您尝尝,与咱们云州做的有何差别。” 老太太尝了半块,却说起另外一件事:“宫里来信了。” 第403章 “怎么说?”丹娘一下子心悬到了嗓子眼。 也不怪她紧张,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见过这么大的事儿,先前见了贵妃娘娘一面,险些连着丁氏也要一同挨板子,如今又说了老太太与宫中贵人的关系,丹娘就猜到少不得要与那端肃太妃再打交道。 一想到距离自己的田园生活越来越远,她就一阵无奈焦躁。 对上宫中的贵人,可不是你想不见就不见的。 丹娘紧张地盯着老太太,目光灼灼,几乎把老人家的脸都看出两个窟窿来,看得老人家哭笑不得:“你这般怕作甚,人家太妃娘娘又不是豺狼虎豹,还能吃了你不成?” “祖母您这话就不对了,孙女怕的可不是太妃娘娘,是那深如海的宫中。”小孙女认真地说,“一脚踏错,连累的可是全家。” 这话倒是让老太太对丹娘另眼相看。 她沉默了一会儿:“信在这儿呢,你自己瞅瞅吧。” 见老太太不避讳自己,她立马拿起来瞧了瞧。 只见一张轻薄白宣的纸展开,里头是簪花小楷,墨香与纸香混合在一起,幽幽散开,光是闻着味道丹娘就明白这玩意只有宫中的贵人们能用,而且还不是一般贵人能用得上的。 信中的内容并不冗长,无非就是一些问候的话,还有一些太妃娘娘的关切,信的最后端肃太妃表示年纪大了,这些年身子骨越发不如从前,想念先前在云州时宋家小孙女的推拿术,恰巧这个月十八宫中设宴,太妃便向祖孙俩发出邀请。 看到最后,丹娘木木地抬眼:“这意思是……连我也要进宫?” “这是太妃娘娘的意思,到时候你就跟我一道去就是了。” 老太太已经拿了主意。 她应了一声,又看了看手里的信,然后不安道:“这宫里会不会有什么坏人或是危险啊?咱们去这筵席有什么讲究麽?何时去,几时回?要是有个什么万一,孙女该怎么做?” 问来问去,丹娘又问了一句让老太太哭笑不得的话。 她说:“能动手打人麽?我保证不下死手,留对方一条命。” 老太太险些一口茶喷出来,笑着拍了小孙女两下:“没有你想得那么危险!你一无品阶,二无牵扯的,就是个沈家与你有点关系,眼下你姑爷在圣上面前可是红人,谁会想不开为难你一个年轻面生的媳妇?” “这可未必。”丹娘一本正经,“您孙女我生的这般貌美如花,万一被什么王爷公侯的瞧见了,非要掳走我,那怎么办?” “我就不该纵着你看那些个话本子,瞧瞧你说的这都是些什么?!”老太太放下茶盏就要去拧小孙女的脸。 丹娘见老太太真的有点火了,赶紧又是捶背又是说笑得哄着。 老太太哪里经得住小孙女这般讨好,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旁的不必准备,倒是你这一身衣裳该换一换了。” 话音刚落,沈寒天阔步从外面进来:“老祖宗说的是。” 丹娘:“你也知道了?” “嗯,即便是太妃娘娘设宴,也须得禀过慈宁宫,再由中宫安置,最后才能告知于你。我刚从宫里出来,这消息早就传开了。” “是吗?”丹娘喃喃道,“除了咱们家,太妃娘娘应该还请了别家吧?” “当然。”沈寒天笑道,“这一次本就是为了恭亲王家的世子选妃才设宴的,恭亲王妃与太妃娘娘亲厚,借着这个机会也能提前看一看世家千金。” 第404章 他顿了顿,“这原先是长公主来做的,只是长公主有些事情耽搁了,便只好托付给了端肃太妃。” 丹娘听得有点晕,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呢。 宫里贵人众多,她只知道自己一个都得罪不起,赶紧又跟丈夫讨教了一些入宫的规矩和注意事项。 见妻子紧张成这样,沈寒天笑道:“也不必太担忧,端肃太妃是很和气的长辈。” 老太太也笑道:“正是,她最喜欢看到你们这些晚辈和睦了。” 丹娘却苦笑,但碍于方才老太太的生气,她没好说。 她心里想的是……端肃太妃是不会为难她了,可现场的宾客就未必了,端肃太妃是贵人,那些能参加筵席之人也非同寻常,细数起来哪一个又是丹娘能得罪得起的? 想到这儿,她忽儿又换了个方向:反正都是一屋子女眷,论武力值,她可以把她们按在地上摩擦,左右打不过她,她也就安心了。 至于那些个什么阳谋阴谋的,不去管他就成。 丹娘调整好心态,又恢复了一副笑呵呵,没心没肺的样子。 说到做衣裳,这会儿再找裁缝娘子过府是肯定来不及了,沈寒天便直接带着丹娘去了圣京城里传承百年的裁缝铺——迎岚布庄。 听着名字乡土得很,但这里绝对是圣京城里多少名门贵女向往的地方,据说每个季度裁剪衣裳的贵人们都要按照地位高低来排序,要么就只能来布庄里买现成的成衣,直接改改尺寸就行。 其实按照丹娘的想法,这样也不错。 但那些勋爵贵胄人家却觉得这样有失身份,每季定制成了他们必选的项目。 很快,丹娘选中了一套衣裳。 朱红的裙摆上金线缠绕,绣得是遍地连理枝配百合花,那百合花还专门选了银线来挑绣,格外鲜艳漂亮,只是颜色太鲜亮了,一般姑娘可撑不起这颜色,反而容易被衣裳压了下去。 可这对丹娘而言不是什么问题。 她容貌极为出众,又生的皮肤雪白,眉眼间偏偏带了一抹灵动娇俏,那双眸子里没有娇羞温柔,反而透着一股勃勃英气。 这衣裳一上身,别说沈寒天了,就连掌柜的都愣住了,连连说道:“咱们迎岚布庄开门到今日也有百余年了,像夫人这般能撑起这衣裳的可不多见呐。” 沈寒天微微一笑,当即爽快地付了银子。 买了新衣裳,又去配了新首饰。 丹娘突然开心起来,步伐都带着轻快,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眼眸亮晶晶的。 沈寒天瞧着有趣,便问:“何事这般快活?” “要是以后能经常入宫就好了,入宫就能买新衣裳新首饰。”她一想到刚刚那一套赤金宝石头面就开心得心痒难耐。 他却沉默了。 夫妻俩坐进马车,打道回府。 突然,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日后……每季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什么衣裳首饰、环佩珠钗,你尽可选。是我……疏忽了。” 她愣了愣。 这男人的内疚来得很突然,她瞬间明白了。 反手握住他的掌心,丹娘温温一笑:“不过是与你话些家常,你怎么还搞得这般委屈了?若你不爱听,那往后我就不与你说了。” “别!” 他慌了神,对上妻子亮晶晶的眼睛,他这才明白对方是在跟自己说笑,顿时哭笑不得,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你呀,就知道逗我。” 第405章 “是夫君你太不经逗了。”她衣袖掩口,轻轻弯起眉眼。 夫妻俩对视一眼,他装作要瞪她,却一眼过去没崩住,两人笑作一团。 因要入宫,沈寒天到底上心了些,没过两日他又专程请了宫里的嬷嬷过府,教丹娘一些规矩。 丹娘感激不尽。 这就是给瞌睡送枕头,来得太及时了。 不过几日的突击培训,丹娘已经掌握得七七八八,就连教导的嬷嬷都连声夸赞,说沈大奶奶温柔贤淑,勤勉上进呢。 直把丹娘夸得心花怒放,恨不得留嬷嬷在府里常住。 常住是不可能常住的了,教完了规矩,人嬷嬷还得回去复命回话。这会儿丹娘才知道,原来这嬷嬷竟然是皇后宫里的。 这里面的深意让丹娘品味不断。 太妃设宴,派来指导规矩的却是皇后的人,如今宫里最得宠的是贵妃娘娘,入主东宫呼声最高的是贵妃娘娘所出的小皇子。 把这些关系理顺一遍,丹娘不由得感慨,没想到这皇帝老儿还是个端水大师呢,瞧瞧这平衡拉扯的……真是有一手。 这话她也就放在肚子里想想,就连沈寒天都没说。 这一日,太妃设宴的正日子。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丹娘就被拖了起来。 几个丫头围着她梳妆打扮,那严肃的劲头都让她怀疑是不是再次重生了,回到了几年前刚出嫁的时候。 只可惜不是,她穿戴妥当,连早饭都没敢用多少,就是怕一会儿进了宫还要找地方方便。 与老太太一道上了马车,摇摇晃晃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要说这抚安王府当真是一块风水宝地,不但单独占了大半条街,而且还距离皇城很近,不过一顿饭的功夫祖孙俩就已在宫门前下车。 比起去宋府,这时间短得简直让丹娘感动不已。 到了这儿,除非有圣命,否则再贵重的人也得下来步行。 走路丹娘没问题,她按照嬷嬷教的规矩,恭恭敬敬地跟在宋老太太身后,两只手扶着她,低眉顺眼的标致模样惹得不少贵妇频频看过来。 丹娘也就当没看见,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往前。 各内命妇携女眷照例先去拜见太后,而后去往中宫拜见皇后。 丹娘跟着老太太在太后宫里坐了一会儿,说说笑笑一刻钟左右,又前往中宫。谁知这一次,众人被拦在了坤宁宫门外,一个嬷嬷出来传话,说是皇后娘娘身子不爽,今日的请安见礼都免了。 省略了这一环节,接下来要去的就是太妃娘娘的宫殿了。 进了大门,丹娘才意识到端肃太妃在宫中地位不一样。 端肃太妃所在的锦绣宫只比太后的宫所小一点点,看里面大气精致的装饰就足以让人惊叹。 走来过往的都是宫婢们,她们一个个生得秀美动人却安静守礼,到底是跟在太妃娘娘身边的人,跟丹娘这样只上了几日速成班的不一样,她们举手投足都很优雅,透着股见惯了大世面的淡然。 端肃太妃与恭亲王妃出来了,众人行礼后,纷纷落座。 这是丹娘第一次正面看见端肃太妃。 只见那位贵人长眉入鬓,眉眼秀丽,即便这个年纪了,脸上似乎也没什么皱纹,嘴角始终带着一抹浅笑,只是这笑容并未抵达眼底就消失了,整个人透着和蔼又冷漠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恭敬起来。 第406章 原来这就是端肃太妃…… 也难怪她年轻时能得先帝专宠了,若是她再年轻个十岁,怕是连身边小一辈的恭亲王妃都比不上。 这般貌美,当真罕见。 丹娘不是无知的小丫头,不会傻乎乎地盯着看,只礼貌地扫了两眼后,她就继续装乖。 她的位置跟在老太太身后,单独一张桌案,上头已经备了瓜果点心茶水,看样子还未到正点吃饭的时候。 一群人说说笑笑,没一会儿气氛就活跃开了。 与丹娘不同,这里不少女眷都是参加过宫宴的,彼此熟悉。 端肃太妃又笑着让大家不必拘礼,就当做是寻常家宴即可。这下气氛就更轻松了,不少未婚的贵女都羞答答地去看坐在最上面的恭亲王妃。 谁都知道,眼下恭亲王家的小世子正在选世子妃。 恭亲王其实运气很好,早在半年前他还在圣京城里没什么存在感,可谁让他押对宝了,在先太子叛乱一事中,他用兵如神,保住了太后、太妃和皇后等一众后宫女眷,替圣上免了一桩心事。 圣上对他大为褒奖,不但升了他的爵位,还让他的儿子可以袭爵,这可是无上荣光。 是以,短短半年,恭亲王府已经成了圣京城里的热门相亲单位,好多年纪相合的贵女们都盯着这块肥肉呢。 丹娘一边吃一边竖起耳朵听。 五感过人的优势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体现,她听着这些八卦好不快活,极大得丰富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原来,目前最炙手可热的候选人有宣平侯府的谢二小姐,还有忠勇侯府的嫡次女,这两位据说都是品貌俱佳,且与恭亲王府门当户对,一时间连恭亲王妃都举棋不定,到底选哪一边才好呢? 丹娘觉得这个谢二小姐的名字有点耳熟,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 这不就是几年前在云州给过自己难堪的那个女孩吗? 几年不见,她竟还没出嫁,难道是一直在等沈寒天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 用了茶水点心后,端肃太妃又让上了表演节目,接下来宫婢们流水似的上菜,这才是正头戏。 这中间有个休息的空档,让这些宾客们重新理妆或是方便歇息的,丹娘趁机拉着老太太要去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可端肃太妃先下手为强,她身边的一位嬷嬷过来请走了老太太,她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去。 待回席的路上,她被谢二小姐拦住了。 几年不见,当年那个骄傲的女孩已经沉稳许多。 谢二小姐依旧美丽,但看丹娘的眼神却复杂了不少,再不比从前那般骄矜张扬。 “我听寒天哥哥说了……你,很好。”她双手环抱在袖兜里,耳边垂下一缕流苏,打扮得极为富贵精致。 丹娘轻笑不语。 谢二小姐又道:“我原以为你与他的婚事必不得长久,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许是你还有些长处罢。” “谢二小姐留我下来只是为了说这些话吗?”丹娘反问。 明明是一句很正常的询问,却激得对方怒目而视:“你可别太得意!宋丹娘!你在云州装痴卖傻,可这儿是京里,你少装腔作势!” 谢二小姐说着,只觉得满腔怒火压都压不住。 阳光下,丹娘肤白胜雪,娇嫩无比,那一身金灿灿的朱红色原是最不被千金贵女所喜,可被丹娘穿在身上却明艳贵气至极,这番打扮富贵却不僭越,相当之亮眼。 第407章 如此绝色,看得谢二小姐心中升起一阵嫉恨,目光越发不善。 “你给我听好了,宋丹娘!你愚钝笨拙,本就不堪与寒天哥哥为配,是上天垂怜给你的好运,才让你坐上这沈家大奶奶的位置,你可别得意忘形,回头给寒天哥哥丢人现眼,我必然饶不了你!” 丹娘也不生气,嘴角俏生生地弯起梨涡:“谢二小姐的教诲,我记下了。” 谢二小姐一阵错愕。 自己此番教训已是无礼,不过是仗着自己身份比对方高贵,才这般毫不掩饰…… 她原以为会激怒对方,也好让那些长辈们瞧瞧这女人的不堪。 没成想,对方别说生气了,连眉尖都没动一下,好似方才谢二小姐说的话都是为她似的。 谢二小姐还想说什么,突然长廊那头不知何时站了个嬷嬷,她顿时吓了一跳,慌忙遮掩:“崔嬷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老身给谢二小姐请安,太妃娘娘传沈家大奶奶。” “那便、便去吧……我方才也只是与沈大奶奶聊了几句,没旁的事情。”谢二小姐有些慌了神,这解释在丹娘听来简直就是画蛇添足。 老太太曾经说过,能跟在宫里贵人身边长久的必定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他们一个个都长着火眼金睛,生着水晶心肝,只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手段。 丹娘觉得,端肃太妃身边的这位崔嬷嬷大抵也是这样的人物。 她顺势对着谢二小姐福了福,微微一笑:“太妃娘娘传我过去,先失陪了。” 跟着崔嬷嬷进了里面的宫殿,隔着屏风,老太太正与端肃太妃相谈甚欢,见她们俩这般亲密熟稔,丹娘松了口气。 “这就是先前在宋家为我推拿的那个小丫头吧?哎哟,还真是老姐姐你慧眼识珠,怎出落得这般好了?如此品貌,就是入宫来做个祸国殃民的妖妃也足够了。”端肃太妃一改人前的端庄冷漠,这会儿笑得像个孩子。 丹娘按照之前嬷嬷指点的规矩,恭恭敬敬的请安行礼。 端肃太妃给身边的大丫鬟使了个眼色,很快丹娘就被扶了起来。 “快别多礼了,要不是长公主请我帮这个忙,我才懒得搭理这些俗务呢,又是婚嫁相看,又是饮酒作乐的,闹了半日我这脑瓜仁都疼。” 老太太嗔笑:“都是你能干,能者多劳嘛。” “快别说了,赶紧让你这小孙女来给我推上几把,自从离了云州,我便再也没寻到过这般好的手艺了。” 端肃太妃冲着丹娘盈盈一笑。 这一笑,看得丹娘心头微颤,不由得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她看向老太太,老太太轻轻颔首。 屋内燃起了点点熏香,袅袅余辉。 丹娘再操老本行,做得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她先简单检查了一下端肃太妃的身子,然后才动手用了适当的力道在对方的穴位上轻轻揉捏。 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丹娘如今的体质比起那会儿已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毫不夸张地说,只要端肃太妃受得住,她可以给她捏上一天,都不喊累的。 就这样,丹娘默默无声地揉捏着,端肃太妃与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外头的宴席依然热闹,还能听见咿咿呀呀地唱戏声、说笑声……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端肃太妃才回过神来:“不好,我贪图舒坦,倒让你的小孙女受累了,手还好吗?” 丹娘缓缓收回动作,莞尔:“回太妃娘娘的话,臣妇没事,能为太妃娘娘解忧,是臣妇的荣幸。” 端肃太妃:“瞧瞧,到底是长大了,这些年没白教,真是个懂事乖巧还孝顺的好孩子。” 说着,她起身握住丹娘的手,“你祖母的事……真是多亏你了。” 淡淡的两句却让丹娘听出了与众不同的感慨和谢意。 略微抬眼,她看到了端肃太妃与老太太相视一笑的画面,心中约莫有了猜想。 人生,若能得这样一位好友,也是幸事吧。 消失了好一会儿的端肃太妃重新更衣梳妆,领着宋老太太与丹娘回到众人面前,一场宫宴就要落下帷幕。 恭亲王妃很看中谢二小姐的品貌,且宣平侯府与荣昌侯府同出一脉。如今圣上最忌讳他们这些世家名门强强联手,找一个远不如自家门楣的姑娘做儿媳妇,她怕委屈了儿子,但要找个能看得过去的,又不被圣上忌惮的,也没有那么容易。 选来选去,还是谢二小姐更合适。 一顿宫宴下来,恭亲王妃已经可以拍着谢二小姐的手柔声软语的叮嘱了,那谢二小姐自是满脸羞涩,低垂着眼睑,连回话都显得那般乖巧顺从。 丹娘远远瞧了,饶有兴致地想:这跟自己之前遇见的谢二小姐简直就像两个人。 在座的都是眼明心亮之人,瞧见这般模样,各自心里哪有不明白的,又围着恭亲王妃和谢二小姐好一阵说笑追捧。 真正让大家惊讶的却在后头,一向不喜与世家晚辈太过亲近的端肃太妃,竟然主动赏赐了不少物件给丹娘。 足足用了一队小太监才将这些赏赐送上马车,端肃太妃还命崔嬷嬷来传话,说是十分喜爱沈大奶奶的醇厚品质,日后若有机会还要让她多往宫里走动。 虽然说这只是一句客套话,但却让众人都不得不对丹娘另眼相看。 丹娘满载而归,刚上了马车,沈寒天快马加鞭追了出来。 “你且等我一等。”他嘱咐道,“我绕去前头宣阳门传句话就来。” 她掀起窗帘,露出一张芙蓉般的脸蛋:“那我去外头街口等你。” “好。” 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中就别具深意了,大家暗暗腹诽:没想到沈家夫妇感情甚好……倒是羡煞旁人了。 过了长街,出了宫门口,没一会儿沈寒天就追上了她们的马车。 老太太笑道:“快点进来一起猴着,天黑了,外头冷。” 一家子坐在宽敞的马车里,丹娘献宝似的给丈夫看自己得到的赏赐。他眉眼清隽,唇边含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吾妇甚乖。” 只有四个字的夸奖,不过她今天心情好,不与他计较。 回到府里,丹娘自然将这些来自宫里的宝贝都入库放好。 当晚,她与沈寒天一道躺在床上,贴着男人温热的身躯她只觉得舒坦急了,忍不住起了玩笑之心,故意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我在宫里头见到谢二小姐了。” 第408章 男人合着眼,根本不用看他都能猜到此刻这小女人脸上的是个什么表情。 他一只手枕在脖颈下方,一只手揽着小妻子的纤腰,略带倦意地呢喃着:“她给你脸子瞧了?” “嗯,她还给了我好些忠告呢,说是要替你出头。” 丹娘嘻嘻一笑,“真是难得,你都成婚几载了,还这般被人家惦记着。” “旁人惦记你夫婿,你这般高兴作甚?” 他不满地睁开眼瞥了瞥。 谁知这小女人压根不理会他的不爽,歪在他的胸口处,声音甜软细腻:“当然要高兴啦,这说明我嫁的丈夫好,旁人都舍不下哩。” 这话把他听乐了:“那你说说,她又跟你说什么了?” 丹娘有样学样,把话都说了一遍,还学那谢二小姐的调调,只把沈寒天听得哭笑不得,伸手在她玉雪粉嫩的脸上捏了一把,睁开眼一个翻身将她压住了。 她倒是还想说,可惜男人不给她机会。 原本他也不想今晚再如此孟浪折腾的,可看这小女人倒是很积极,他索性也不能浪费这般好的精力,早日奋斗出一个嫡子来是正经。 丹娘很快就察觉到这男人的意图,只可惜,这会儿再求饶已然太晚。屋子里,烛火燃燃,温情脉脉,床帘轻轻抖动,好一番浓情蜜意。 燕堂内这般光景,换到了宋家却是一片恐慌震惊。 “什么?!您是说……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咱们家老太太没、没死?”赵氏被唬得脸色苍白,一只手捏着帕子,眼珠子都直了。 “方才杳娘已经派人传信来了,这事儿确凿无疑,一定是真的!”宋恪松在堂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整个人其实已经慌得不成样子。 “怎……怎会这样?火灾那天老爷你也瞧见了,都烧空了,什么都不剩下,老太太是怎么活下来的?难不成……是、是鬼?” 赵氏六神无主,已经口不择言。 “胡说!”宋恪松大怒,“这番话你在我面前说说还就罢了,若是在旁人跟前,岂不是闹笑话?皇城内,天子之气浩然巍巍,怎可能有这种荒唐事?况且……信里也说了,这是宣平侯府传来的话,他们瞧得真真的,断不会有错。” 他一边说一边理顺了思路,“是了是了,老太太与端肃太妃颇有交情,这一次宫宴本就是太妃娘娘下的帖子邀请,必然不会错过老太太……这么说来,老太太这段日子一直都在沈家!?” 这个结果一出来,可把宋恪松气得七窍生烟,面如纸色。 “是七丫头?”赵氏也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若真是她,为何不早早报与我等知晓?” “哼,你还瞧不出来么,这丫头是恨上我们了!几年前云州一别,你忘了她在城门口说了什么吗?真是可笑,你我二人是她的父母长辈,居然还能被她蒙在鼓里骗了这么久!” “什么痴傻愚钝,什么脑子不灵光,你瞧瞧她的模样,最是精明能干不过,才来圣京几日,便能将偌大一个王府打点得妥妥当当,就连赵真儿这么棘手的一件事,她处理起来也是快刀斩乱麻,你可曾见她有过半分迟疑恐慌?!” 宋恪松越说越生气,一挥手将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顿时哗啦一声,碎瓷满地,茶香袅袅。 他喘着气,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不得不说,到了这个当口,他对丹娘的认识才算有点靠谱。 赵氏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儿脑中灵光一闪,她万分惊喜道:“老爷,老太太这事儿也不是坏事,横竖她没死,那之前那些言官弹劾你的事儿就不作数了!” 第409章 他冷笑连连,看着自己这个愚蠢又不懂装懂的妻子,内心一阵失落。赵氏管家是有一手,但对于这种事情确实差了不少,若非如此,他当年也不会这么快就落败…… 他叹了一声:“是我主动请辞,又不是圣上罢免,如何重回?如何不作数?况且……老太太没死是她福大命大,并非是你我之功,说到底,我这么一请辞反而是认定了我对母亲不孝,这是铁证!” 赵氏这下无言以对。 夫妻二人对坐,久久沉默。 末了,她终于没忍住,哭了起来:“这、这下可如何是好?!” 宋恪松长叹不作声。 这一夜注定了宋家要无眠。 就这样睁着眼睛到了第二日,宋恪松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总要做点什么,他赶紧让赵氏备上厚礼,天一亮就直奔抚安王府。 其实赵氏心里很没底气。 要知道自己在丹娘面前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嫡母形象,如今要主动登门,还要开口求人,她无论如何都抹不开这个面子。 宋恪松与她是结发夫妻了,对赵氏的小心思甚是了解。 只一眼,他就看穿了对方的想法,冷笑道:“你不想去也可,但家中不能没有主母主事,这样吧,你告个病假,左右我如今没有官职在身,去寻个平妻也可行。找一个知书达理,懂事周到的,来与你分忧,你觉得如何?” 赵氏能觉得如何,当然是不可啦。 夫妻俩险些又要大吵一架,最后还是在儿媳芮氏的劝说下,赵氏骂骂咧咧地出门了。 到了抚安王府,赵氏一下马车瞧见如此风光大气的门口,心中就一阵嫉恨不快。 作为长媳,芮氏是跟着婆母一道出门的。 瞧见婆母的神色,她心中了然,上前劝道:“母亲,小厮已经去叫人了,沈家的门房已然进去传话,想必一会儿就能来人。您要不再喝口茶压一压?媳妇瞧您这脸色不好,想是一夜都没睡好罢。” 赵氏嘴角发苦。 哪里是没睡好,是压根就没睡。 不过这话当着儿媳的面不能说,她理了理发钗:“你说的是。” 不一会儿,大门开了。 赵氏看了稍稍觉得舒坦一些——总算这个丫头知道礼数,还晓得开了正门迎她进去。 自觉有了几分面子的赵氏偕同儿媳芮氏进了门。 抚安王府的富贵又岂是体现在大门口,里面处处都能看见这样低调又不着痕迹的炫耀。 赵氏一路走来,胸口憋闷的火气是越来越浓。 到了花厅,但见里头坐着一个花容月貌的少妇,一身清新的水湖蓝衬得那张小脸如美玉生晕,明艳姣好,雍容贵气。 丹娘起身见礼,又把赵氏送到了上首的位置,这才与芮氏相对而坐。刚一落座,身边的丫鬟们不需吩咐,已然利落地上了茶水点心。 芮氏仔细一看,茶水是清新爽口的六安瓜片,点心却是做成芙蓉样的酥饼,最难得的是那一水的粉彩描金的瓷器,瞧着就是一套,外头买都买不到。 丹娘微微一笑:“这芙蓉酥是我让厨房妈妈们新做的,太太和大嫂子尽可尝尝,也帮忙说说好不好。” 赵氏哪有心情跟她一起吃点心,略略喝了一口茶就急吼吼地开场白了:“我来问你,老太太是不是没事,是不是这些年你一直将人藏在你府里?” 刚才问了两句,她就止不住火气往胸口顶,猛地一拍桌子,“好你个忤逆不孝的宋丹娘,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们宋家好苦!为了这事儿,你父亲连官都辞了,你倒好,还有闲心喝茶吃点心!” 第410章 她暴怒的吼声都把芮氏吓得够呛。 芮氏一只手轻轻捂着心口,眉尖轻轻蹙起。 她倒不是真的惧怕赵氏,而是被对方忽然乍起的暴怒给吓了一跳,冷静下来,她就对婆母这般发作十分不喜。 很理解赵氏的想法,但芮氏却不觉得这样做就能让眼前这位年轻的沈家主母惧怕退让。 果不其然,丹娘依旧不慌不忙一手托着茶盏,细细品味着,满脸淡定,全然没将方才赵氏的怒气放在眼里。 赵氏一拳好像打在了棉花上,怪没劲的。 喘着粗气,她拔高了声音:“你竟敢这般无视你的嫡母!” “怎敢?”丹娘抬眼微微一笑,“对嫡母不恭不敬不孝可是要被送进祠堂动家法的,丹娘虽愚笨不堪,但这点规矩道理还是懂的。” 闻言,赵氏略微松了口气:“你知道就好!那你说说,这事儿是不是你故意的?” 丹娘只是轻轻用茶盖拨弄着水面,不急不躁:“小的时候怕也是记不住那些过往,如今想起来,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出门子前一年的事儿了,老太太待我当真慈心照拂,若不是有她老人家一点点垂怜,我怕是也熬不到出阁,又岂有如今的好日子?” “做人嘛,决不能忘了本,知恩图报方为世间正理。我等虽为女子,但这些道理也该铭记于心。待他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自家的长辈了,光是一个孝字摆在前头,就该让人警醒些才对。” 她这一番话听得赵氏一头雾水。 一开始是听懂了,后面就乱七八糟,完全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下一句,话锋一转,只听丹娘幽幽笑道:“是以,太太今日登门问罪,女儿有几处不明,还烦请太太与我解惑。” “您的意思是,我故意把老太太藏了起来,不让你们知晓,是麽?” 赵氏阴沉着半张脸:“难道还冤枉了你?” “老太太是在我府里没错,且我们祖孙二人相依为命也有快三载了。” 她这话一出,赵氏气得眼底冒火。 但她却没有给赵氏发飙的机会,慢慢悠悠又说:“只是我并不曾故意隐瞒,我发现并救下老太太时,你们一家子已经北上入京,刚到圣京城的那段时光必定很风光吧?” 赵氏硬生生被噎住了。 何止是风光呢…… 那会子,她的大女儿嫁入侯府,上得公婆喜欢,下能管家理事,谁不说宋家女儿出众,哪怕离了圣京十载也不落人下风。 宋恪松在朝中兢兢业业,颇得圣上青睐;自己的两个儿子更是人中龙凤,那会儿京里多少豪门世家都艳羡不已,赵氏每每出门赴宴都乘兴而去,满载而归。 如今想起来,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丹娘冷眼瞧了一会儿,放下茶盏:“你们过得这般快活,我与祖母也不想去泼冷水。从圣京到云州,相隔甚远,若不是我夫婿能远赴京内,怕是咱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可惜了,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知道从我们一家子抵达圣京开始算起,老太太这事儿就瞒不住。与其瞒不住,不如早点告诉你们,也好咱们一家子团圆,您说是这个理吧?” 赵氏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她总觉得丹娘这话不太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对面的芮氏已经看出了端倪,她扫了一眼婆母,发现对方已经被丹娘说的六神无主,当即决定再不开口,就当没看出什么。 “可你父亲却被这事儿连累……” “他何曾被连累?” 丹娘毫不客气地冷冷打断,眉眼明媚如阳,笑容却冰冷似霜,那样直截了当地凝视着赵氏,半讥半笑道,“老太太没事,是她被上天眷顾,福大命大,与你们有何干系?难不成,是你们后来救了老太太?” “他明知自己的母亲很可能命丧火海,一不施救,二不办丧事,就这般急匆匆地带着你们远赴圣京,这是事实。” “言官御史上本参奏的,也是这个事实,何来冤枉,何来连累?” 赵氏慌了神:“可、可老太太还好端端地活着,这、这怎么能行……” “皇帝陛下圣明,他说行便行。若是父亲真的被冤枉,他的请辞表圣上都不会批。” 丹娘说到这儿顿了顿,没有再继续。 也是老太太之前吩咐过她,凡事留一线,不必咄咄逼人。 她眼眸冰冷,满是轻蔑。 像宋恪松夫妇这般只图名利,甚至把老太太卖了的儿子儿媳真不值得同情,也就赵氏愚不可及,还巴巴地登门找她算账。 不过……看她们带来的礼物她多少猜到自己那个便宜老爹的意思,八成是让赵氏做个打头阵说和道歉的,结果自己的婆娘完全没领会他的意思,说和道歉变成了兴师问罪。 丹娘见赵氏傻了眼,又笑盈盈地看向芮氏:“说起来,我与嫂嫂还没见过几次面,咱们姑嫂之间本就不该疏远,如今都在一处了,往后常来常往的好。” 芮氏当然不会和小姑子闹得不愉快,当即表态:“原是我这个做嫂嫂的不周到,也该我早早下帖子请你,妹妹不怪罪就好了,往后多走动,都是一家人呢。” 瞧瞧人家芮氏多会说话,这小嘴叭叭的,说得都是丹娘爱听的。 赵氏见她们俩有说有笑,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顿时气坏了:“你、你是晚辈!!怎可这般顶撞!” “难道在老太太面前,您就不是晚辈了?”丹娘微微抬起下巴,“方才,难道……这些年您对老太太都恭敬孝顺,关爱体贴了?我看未必吧,若是您有这个心,这事儿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这话真是一击致命,赵氏张了张口,好似搁浅的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芮氏低头吃点心,心中暗道:这小姑子好生厉害,先前瞧着婆母雷厉风行的模样,没成想却是个纸老虎…… 赵氏可不知道,今日丹娘能和气地坐下来与她面对面说话,已是老太太再三叮嘱后的成效了。 说起当年宋府火灾一事,她依然是余怒未消。 不提还好,一提起就各种不快,更不要说赵氏上门来的态度还不对,她怎么可能让对方得偿所愿。 好茶喝了一大壶,好点心吃了大半碟子,最后赵氏的礼物她一样没要,原封不动地给送上马车。 第411章 赵氏自持是嫡母身份,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当下也不好拉着脸再劝丹娘收下礼物,她重重地一打门帘,从鼻息里哼了一声,铁青着脸命小厮快些赶车回府。 芮氏知晓若是这般回去,公公那头必然不好交代,方才在屋内她就给赵氏找了个台阶下,说是想去拜见老太太,结果还未等丹娘开口,赵氏便气呼呼地站起身,领着芮氏就要走。 丹娘见状,竟留都不留一下,直接让丫鬟们送客。 这么一闹,赵氏哪里还有脸面继续留下,硬着头皮气呼呼地上了马车。 府门外,丹娘与芮氏姑嫂二人盈盈相拜,就此别过。 回到宋府,芮氏回了自己的屋子。 刚巧,宋竹砚下衙归来,看见妻子一脸疲倦,忙让婆子上了一壶浓浓的香茶来。 “怎脸色这般难看?我听你身边的丛妈妈说了,今日你陪母亲一道去了抚安王府,这是……不顺利麽?” 宋竹砚关切地问道。 芮氏呷了一口茶,苦笑:“哪有那么顺利……” 她本是儿媳,不该在丈夫面前说婆母的不是,可今日这事儿瞒是瞒不住的,且公爹那边肯定要大发雷霆,不如早些说出来,她还能与丈夫商量个对策。 宋竹砚虽不如弟弟天资聪颖,但却温厚上进,如璞玉一般的性子让芮氏很是踏实,成婚以来,夫妻感情甚好,虽不比丹娘与沈寒天那般无话不谈,但也是一对心意相通的佳偶。 芮氏稍稍斟酌了一下,便将今日出门一事与丈夫说了。 她才思敏捷,口齿伶俐,不过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明白了。 宋竹砚到底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他入官场也有段时间,早就开始磨炼摔打,妻子话里的意思他如何不知? 他儒雅的脸庞略微显得有些阴沉。 夫妻二人对坐着,久久无言。 末了,他重重来了句:“这事……确是母亲做得不对。” 芮氏一声轻叹:“我当时瞧着母亲脸色不对,也不好硬劝,偏七姑奶奶也是不愿帮上一点,说上半句软话……我嫁过来也不长久,不知这七姑奶奶婚嫁之前在府里是个何种光景,但今日瞧着,她似是很不喜母亲。” 宋竹砚回想起过去,嘴角发苦。 他能理解丹娘的做法。 他缓缓开口:“辛苦你了,陪着母亲跑了这一趟,还要担惊受怕的。嫁与我,没让你过上什么好日子,偏偏这节骨眼上家中又出了这样的事……祖母这件事,我也有不对,原先在云州时我就察觉到不太对劲,可当时我没有追究下去,这才酿成了今日之祸。” “这也不能怪你。”芮氏忙宽慰道,“为人子女,哪有我们去指点父母如何做事的?” 夫妻俩还在说着话,外头响起匆匆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丛妈妈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大爷,大奶奶,不好了!!你们快去正屋那头瞧瞧吧!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这会儿子与太太已经吵翻了天了……” 宋竹砚与芮氏双双一惊,快速对视一眼,连衣裳都来不及换,赶紧直奔正屋。 还未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一阵争吵哭闹。 “我让你去给老太太请罪,你连个面都没见着,还带着东西回来了,你也好意思再踏入府里的大门!!” “你说得轻松,你怎么不去看那小丫头的嘴脸呀!一个贱妇所出的小庶女现今也要爬到我头上来了,还有这样的道理麽?!你今日是没瞧见,那宋丹娘字字句句都往我的心窝里戳,我好歹是你明媒正娶,为宋家开枝散叶又辛劳这许多年的正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可任由那么个玩意儿作践我!!” 赵氏哭喊着,那声音竟然都盖过了宋恪松。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桌案上的茶盏壶具都被他一股脑扫到地上。 紧接着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大骂,他冷笑连连:“原是你腰板硬了,才能这般与我说话!你可有与丹娘说要拜见老太太?你可有与老太太赔不是?什么都没有,光顾着跟个小丫头拌嘴,你也好意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竟不知晓你苦劳了些什么!” 赵氏气得浑身发抖,绞着帕子,哭得更伤心了。 芮氏见状不好随意闯入,抬眼看了看丈夫。 不远处,长廊另外一边,是宋竹砾与金氏两口子过来了,显然也是刚刚得到婆子们的消息,匆匆赶来。 兄弟二人碰面稍稍对视了一眼,两人心里都有了主意。 长兄长嫂在前,四人鱼贯地进入屋内,随着婆子一声通传,刚刚还吵得激烈的两口子瞬间安静下来。 只是没了声音,这遍地狼藉却遮掩不掉。 但见赵氏坐在软榻旁,不断地用帕子擦着眼角,头发都松散开来,衣服凌乱不堪,脚边是被宋恪松摔碎了的一地碎瓷,空气里还弥漫着已经凉透了的茶香,冰冷中带着点冷漠的气息。 宋恪松则铁青着脸,背着手站在临窗的位置,一脸不愿与赵氏多说的模样。 芮氏和金氏上前,扶着赵氏要先伺候婆母整装梳洗。 赵氏还在气头上,甩开两个儿媳妇的手,据不愿配合。 芮氏道:“母亲,时候也不早了,儿媳今日命厨房做了您和父亲都爱吃的果品点心,您不如去看看。” 金氏温温柔柔地接道:“是呀,这事儿我与嫂嫂可做不来,往日里都是母亲您亲力亲为的,说这是给父亲专程备下的,断不能出半点马虎。” 这话一出,宋恪松脸色微微缓和,也有了台阶下。 赵氏虽不够通透大度,但对自己确实没话说,方才他的措辞也略显严厉过分了一些。 赵氏这会儿冷静下,也明白是自己太过咄咄逼人。 宋恪松到底是一家之主,她怎可仗着一时意气,当面顶撞。 于是,她抽抽搭搭哭道:“……原是我不配,是你们父亲垂怜,哎……罢了,去瞧瞧吧。” 两个儿媳搀扶着赵氏离去,一场剑拔弩张的冲突暂时缓解。 宋竹砚与宋竹砾兄弟二人上前,看见自己两个出色的儿子,宋老爷总算觉得有所宽慰。 “你们俩怎么来了?”他缓缓道。 “父亲,老太太这事只交托给母亲一人怕是不妥。”宋竹砚开门见山,“我已知道了实情,若是想一家人和睦如初,还是得我们全家登门,求老太太原谅。” “兄长所言甚是。”宋竹砾也轻轻颔首,“母亲性子急躁,本就与小七关系不睦,这事儿也是母亲关心则乱,不管外头如何说辞,咱们自家人先不能乱了阵脚。” 这道理宋恪松也明白,只是方才被妻子激怒,一时间忘了冷静。 他在肚里把这话来来回回想了即便,叹声道:“那依你们所言,这事……该如何办?” 第412章 “既是家事,就该放在家中解决。既然七妹妹有气,老太太也不愿出面,我们做孙辈的应当主动前去拜见。” 宋竹砚顿了顿,“不是拜见抚安王府,而是拜见我们自家的老祖宗。” 这话深得弟弟宋竹砾的赞同。 他连连点头:“兄长此言有理。” 宋恪松沉沉松了口气。 其实这也是他一直很担忧忌惮的地方,他虽已请辞,但朝中多少双眼睛还盯着自己,若是想日后再重返朝堂,眼下每一步都不能走错。若是有人察觉他与抚安王府走得近,还以长辈的身份主动前往拜见,那就狠狠丢了脸。 若只是面子问题,那还是小事…… 但如果让圣上知晓,他有意攀附抚安王府,那就难说了。 即便沈寒天是他的女婿,如今已然如履薄冰的他也不愿冒这个风险,左右为难,当下也就困住了。 可要他主动言明老太太就在抚安王府,一时间又拉不下这个脸。 宋家兄弟俩很了解自己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双双对视后,宋竹砾缓缓开口:“父亲,圣上如今年富力强,虽东宫之位空悬未定,但也不是迫在眉睫的要事。咱们宋家这件事也没有到无法回还的余地,祖母还活着,这便是最大的好处。” “如何有好处,你且说来听听。”宋恪松问。 “若是老太太真没了,咱们一家在那场大火里的罪过可就重了,有道是人死不能复生,即便再如何悔过也无法再让老祖宗活过来,那些言官的批判可会让您翻不了身,让我们宋家也一样无法再起复。” “这是其一,其二,父亲难道没有察觉到,自从老太太赴了宫宴回来后,原先朝内朝外对您反对的声音已然减轻了许多。” 宋竹砾顿了顿,“这是他们都在瞧着咱们宋家接下来如何做。” “想必……圣上也是这个意思。”宋竹砚也补了一句。 看向自己的大哥,宋竹砾忍不住有些钦佩,要说读书,这位兄长真是远不如自己,可要说对朝堂时势的变化,宋竹砚要比弟弟敏锐得多。 是以,兄弟二人为官之后,宋竹砚明显要比弟弟更加如鱼得水。 可以说,也是宋竹砚最后这句话彻底打动了宋恪松。 他满脸动容:“那你们的意思是……为父应当亲自去一趟抚安王府?” “不止一趟。”宋竹砚道,“时隔数年,又有这么大的误会摆在前头,即便七妹妹不生气,老太太那骄傲的性子怕也不会那般容易就原谅了咱们。” 宋恪松连连点头:“此言甚是,可若是……” “父亲不必担心,去之前我们理当先给抚安王府送拜见的帖子,方是正理。” 寥寥数语,已让这位宋家老爷的思绪全部理清。 他快步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可行,也顾不上生气发火了,赶紧直奔书房忙活去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笑,纷纷苦笑。 秋日高爽,惹人畅意。 却说那抚安王府安顿好了些许日子,丹娘又开始着手买田买地了。这是在京里,多少盘根错节的关系纠缠在一起,即便是买地也是个能让人掉头发的活计。 这几日,她整日待在照春辉,与老太太商量了一遍又一遍,差点把自己给熬秃了,总算定下了京郊那一片六百亩的水田。 因秋冬季节,圣京的气候最适合旱田的种植,旱田都在涨价,要么拿出来卖的又是丹娘看不上的,购置旱田这一事她只能暂时搁浅,打算来年再仔细盘算。 六百亩水田到位,丹娘从云州带来的那些人就都派上了用场,从沈管事起,往下好几十号人都忙得不亦乐乎。 原先他们就着急心慌,因了解自家主子的脾气,也清楚他们自个儿不可能一直住在府里,总归是要去庄子上忙活的,是以田地庄子一天没落实,他们就一天睡不好觉。 如今地契到手,又是一下子六百亩的水田,可把沈管事高兴坏了。 在出发去庄子上之前,丹娘特地把几个管事都叫来谈话,各种注意事项都聊了个仔细。 末了,这位沈家大奶奶还是不放心,决定跟他们一同去庄子上瞧上一眼。 出发前一晚,她跟丈夫商量这事儿。 沈寒天听了微微皱眉:“亲力亲为,可否有这必要?” 丹娘瞪起漂亮明媚的眼睛,一脸惊讶:“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夫君应当比我清楚,咱们一家刚到这圣京,当然要处处仔细,格外小心。庄子虽在京郊,但打的还是咱们沈府的旗号,如何不须亲力亲为?” 说着,她眨眨眼睛,“若不是你上朝辛苦,我横竖要拉着你一道去的。” 也得让男人体会一下,搞家庭建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沈寒天说不过老婆,只好搂着她连连哄着。 床幔之内,温香软玉,床榻之外,烛火黯然。 一夜无话,第二日丹娘就领着人一道去了庄子上,到了地方一瞧,她不由得感慨——得亏自己多了个心眼,要不然这庄子上这般多的麻烦事,要这几个管事如何调停? 但见那田埂边上跪了一地的农户,一个个粗布衣衫、面黄肌瘦,看着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的模样。 按理说,这个季节是庄子上最忙碌的时候。 要忙着收获,忙着播种,还要忙着冬季备粮,纳税交粮,每一样都让这些佃户忙得停不下来。 丹娘自己管理过两三年的庄户,很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再看看这些人,根本无心忙活,只顾着跪在地上拦住了她的马车,当抚安王府车前悬挂的玉牌晃了晃,那些人仿佛约好了似的,一齐哭了起来。 那哭声震天,把丹娘都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另类欢迎仪式? 她揉揉眉心,沉下心来,朗声道:“若是有事就说事,再多哭一句,我保管你们所求一样都得不到!” 她的声音透过本身的力量散发出去,清冷强硬,威压迫人,足以穿透那些人的耳膜,众人被吓得不轻,当即哭都不敢哭,一个个匍匐在地上,抖如筛糠。 一只雪白的小手掀起马车的帘子,丹娘那张冰冷如玉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她殷红的嘴角翘起:“你们——谁说了算?” 那些人慌了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吭声。 全福大声呵斥:“主子问你们话呢!问谁说事儿?” 很快,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被推了出来,但瞧他头上罩着个巾帻,一身灰布长衫倒是料子不错,只是有些老旧,虽是在庄子上,但却衣着干净,连袖口都有些洗得发白。 丹娘问道:“你们跪在这儿想做什么?” 这位自称黄管事的男人深深作揖后又跪下:“还请沈大奶奶结清了咱们这些人的工钱,好让咱们能有口饭吃。” 第413章 “工钱?什么工钱?” “自是之前拖欠了咱们庄户一年多的工钱,咱们这些个人手里没有自己的田地,只靠着为主子耕种忙活,待到收获了才能落点好处,养家糊口。” 黄管事说着,忍不住用袖口掖了掖眼角,“大奶奶,如今庄子田地已然换了主子,您就是我等的天,我们上上下下六十几号人都指着大奶奶的恩德活下去了,求大奶奶发发慈悲。” 他率先磕了下去,由他在前头领着,后面一排的人也跟着连连叩首,直把丹娘看得头皮发麻。 “有什么事儿回庄子上说话。”她淡淡道,“虽天气还不曾寒冷,但你们这般跪着,久了必然伤及膝盖,若是耽误了往后的劳作,岂不是给我添乱?总不至于,这庄子上连个说话谈事的地方都找不出来罢?” “黄管事,你既能替这些个佃户说话,必然是个心好的,难不成也舍得?” 丹娘幽幽一问,反倒让那刚刚口齿伶俐的男人哑口无言。 “趁着时辰还早,赶紧麻溜地再前头领路,早点办完早点了事,我还有旁的事情要问你们。” 她眯起眼眸,吩咐全福,“把他们都领上,一个都不准落下,让咱们的人守着头尾,听明白了吗?” 全福应了一声:“大奶奶放心,奴才晓得。” 黄管事忍不住有些惊讶。 他是揣摩了这些东家主子多年的老人了,从未见过像丹娘这般年轻的主母能这样从容淡定。那可是上上下下六十多口人一年多的工钱,就不说银子钱,光是每户必须发到口粮就不是一个小数目。 最最要紧的一点,沈家刚接手这田地庄子,本就不该算在他们头上。可……黄管事等不及了,谁让他们上一个主子是谋反的前任东宫、曾经的楚王。 问他要钱是肯定没有了,能不牵连就算不错了。 他们这些人也是要吃饭过活的,哪能就这样算了…… 听说这沈家刚来圣京不久,且那当家的又是先前名动圣京,而后又被圣上重罚的沈寒天。他们不甚清楚这其中的关键,但黄管事却很明白,像沈寒天这般被重罚又被起复重用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没什么硬后台。 就比如前两年返回圣京的前任丞相宋大人,就是个明摆着的例子。 是以,今日沈家派人接管这些庄务,黄管事就嗅到了机会。 一行人跟着马车来到了庄子上一处正堂内。 这儿原先就是给几个管事商议事情的,只是眼前这一幕破败得有些让人不忍瞧,别说丹娘了,就连跟着一道的全福等人都觉得不忍进屋。 丹娘却恍若未见,大大咧咧地迈步进入,往那上首的位置上坐好,开口便说:“黄管事,你说的这些人名单何在?送给我瞧瞧。” 黄管事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呈上。 尔雅上前接过,送到了丹娘手里。 展开徐徐一瞧,那上面共计六十八人的名单,俱是这庄子里的劳动力。 她又缓缓道:“黄管事可会写字?” “小人不才,只能写些个惯用了的,写得不好。” “不需你写得好。”丹娘转脸吩咐尔雅,“备笔墨,让黄管事就在这儿写。” 黄管事愣住了:“敢问大奶奶,这是要写什么?” “你这名单可不够详细,我如何能了解大家伙的情形。我也是新官上任,想要管好你们,了解你方才说的事情,总要让我先清楚一下庄子上的人吧?” 丹娘端起一杯热茶吹了吹,轻轻呷了一口,笑道,“总不能这么多人跪在我跟前要钱,我说给便给了,那如何能服众?六十八个人,总不会人人都一样,总有谁做得多些,谁做得少些,不能一概而论,你说是这个理吧?” 下头站着的男人神色一凛,忙毕恭毕敬地行礼:“大奶奶明鉴。” “这份名单你在我面前写,名字,年纪,何时来的咱们庄子,又擅长做什么,还有那些拖家带口的也务必写清楚,若是有稚龄孩童的,也一并登在这纸上,你可明白?” 丹娘缓缓道,声音清冷坚定。 黄管事忙不迭地又点头称是。 不一会儿,笔墨已然备好,尔雅还送了一只柔软的垫子过来给黄管事坐着。 利落的大丫鬟现如今已里里外外一把手,把黄管事那头安顿好,她又快步过来给丹娘身后塞了一只不大不小的腰枕,好让丹娘坐着舒服些。 望着手边的茶水点心,感受着身后的松软舒坦,丹娘不由地开口打趣:“我家尔雅长大了,再过个几年便可嫁人了。” 跟在这位主子身边常年被打趣,尔雅早就不同过去那般容易害羞,闻言只是不轻不重地瞥了丹娘一眼。 黄管事已经开始写了。 他还不曾察觉,其实这是丹娘给的第一个下马威。 他没察觉到,不代表跟在丹娘身边的人察觉不到。 丹娘悄悄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尔雅应了一声,快步走出堂屋。 屋子里只剩下新芽和另外两个小丫鬟陪着。 屋外,尔雅找到全福把方才大奶奶的吩咐告诉他。 全福笑道:“合该他们遭这罪,打量着咱们沈府好欺负呢,都守在路门口给咱们难堪!” 尔雅温温一笑,脸上的胎记已然褪去,露出姣好清秀的眉眼来:“大奶奶已经让他写着了,我瞧着,没有两三个时辰也弄不完,你赶紧去办事儿吧,别误了大奶奶的正经事儿。” “好咧。” 全福笑呵呵地去了。 尔雅又找到厨房,让人备了热水热茶,还煮了一大锅的菜叶稀粥,一切齐备她才回到丹娘身边。 那黄管事原先还没意识到,可写着写着,他终于品出点味儿来了。 他又不是读书人,握锄头的次数比拿笔多了不知多少倍,平日里看看账本什么的还算可以,可真要提笔写字那就真是难倒了他。他方才在丹娘面前承认自己会写字倒也不是夸大,本想着能让新主子对自己刮目相看,谁知埋头写了半个时辰,就开始眼花手抖,累得不行。 再瞧瞧那薄薄的一张纸上才写了没几个人,这六十八个名单要写到何年何月? 他不免暗暗叫苦,偏又不能现在说自己不成,那方才在大奶奶跟前说的话不就成了废纸一张吗? 黄管事到底是庄子上管理多年的人了,这点面子还是要的。 他只能强忍着不适,咬着牙继续书写。 而外头那些人不明里面的状况,只晓得黄管事进去后已经过了许久也不见出来。他们刚想散去,却又被大奶奶带来的领头小厮带着人围住了。 一个面容清秀的大丫鬟正色道:“里头大奶奶正在与你们的黄管事算账呢,若是现在离开,那回头分不到银子钱,可别怨怪。” 第414章 一听这话,这些人哪里还敢离开,一个个立在原地,竟是一步都不肯挪动了。 事关这一年多的工钱,等秋去冬来,一家老小还指望着这笔钱粮过冬呢,他们可不能现在掉链子。 可等待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惬意,只见那日头渐渐爬上去,又落下来,外头的人一个个等得口干舌燥,腹中空空。 正是最煎熬的时候,又是方才的大丫鬟命人提了一大桶菜叶稀粥来分给大家。这些稀粥熬得刚刚好,又能解渴又能抵饿,每人都能喝上两大碗。 尔雅轻笑道:“大奶奶体恤你们,晓得在外头等着难熬,这些菜粥都是大奶奶吩咐我们准备的,里头黄管事正在写着呢,你们别着急你,且再耐心等一等。” 有胆子大一些的佃户问道:“敢问姑娘,大奶奶让咱们黄管事写啥子呢?” “你们不是讨要这一年多的工钱还有份例的粮草吗?咱们沈府初来乍到的,对庄子上的事情一概不知,大奶奶既然想给你们结清,总不能两眼一抹黑随便乱给吧?若是短了谁的,岂不是平添不快?咱们奶奶呀,是最仁心厚道的主子了,你们既已求到咱们门口,岂有不管之理,既要管了,岂有不管个周全的?” 尔雅微微一笑,命小丫鬟们手脚更加利落。 听了这些话,几个年长的佃户眼神沉了沉,似乎欲言又止。 尔雅看在眼里,也没声张,装作没看见似的,继续给大家伙儿分着菜粥。 足足换了三大桶来,才将眼前这几十号人的温饱问题暂时解决,尔雅又给看守的小厮们送了糖茶和粥点,一直到伺候完了,她才折返回堂屋里回话。 丹娘细细问了,她也一一应答。 丹娘面露宽慰,轻轻颔首:“那就好,别让大家伙儿饿着,如今正是秋种时节,庄子上正是用人的时候。” “奶奶安心吧,奴婢都办好了。” 底下的黄管事这会儿已经抄得手发麻,眼发花,偏偏丹娘表面功夫做得极好,什么茶水点心,甚至是上个茅房都让人盯着,彻底绝了这黄管事想躲懒的机会。 丹娘偏还一脸正义凛然:“圣上最重农耕,每年的春耕秋种,夏收冬藏最是要紧,我等虽不能如那出息的读书儿郎一般为国效力,但也须知晓这点道理,黄管事,你说是吧?” 黄管事暗暗叫苦。 这都把皇帝抬出来了,他还能说什么? 老老实实埋头继续写吧…… 就这样一直抄到了天黑,烛火燃燃,却不是很明亮,黄管事心中早已叫苦不迭。 丹娘放下手中茶盏,叹了一声:“先这样罢,黄管事先回去休息,明儿一早再过来。”她转脸又吩咐尔雅新芽,“你们也让全福他们把外头的佃户安顿好,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 说着,她转脸笑盈盈地看着黄管事,“明早卯时三刻,再烦劳黄管事继续了。” 她那双眸子盈盈如寒星,看得那黄管事背后一寒,脖子一紧,好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但刚准备开口又被新芽打断,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被个小丫鬟请出了大门,外头早已漆黑一片,天边有几颗星星闪着寒光,风这么一吹,他忍不住缩起脖子赶忙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中,婆娘已然备好了热水,炉膛里的火还未完全熄灭,就着微弱的烛火,他赶紧应付了一顿。 第415章 黄管事大名叫黄康四,家中排行老四,所以才叫这名字。 在成为庄子上的管事之前,他就是十里八乡都闻名的滑头小四。如今时光匆匆过,他也到了这个年纪,四十出头,有儿有女,小日子过得倒也和美。 康四家的原也是京郊村子里很有名的美人,嫁给了黄管家图的就是他人机灵,能挣钱,把一家老小安顿得妥妥当当。 没成想,先太子出事,连带着他们的庄子也被一并收缴发卖。 原本这事儿跟他们这些人本不相干,皇帝就算换人做,他们也照样耕种劳作,可问题就出在这一年多的钱粮上。 先太子叛乱之前,他名下各处庄子都肥得流油,每个庄子上的管事都是人人艳羡的肥缺,这情形到了黄康四这里也不例外,他每一年都能捞得口袋富足,连带着一家的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 别的不说,就说他家那红砖青瓦的小宅院就能让其他庄户羡慕好久的。 即便是日子富裕的黄管事一家也有自己的苦恼,预备儿女婚嫁就让他们两口子愁大了脑袋。黄管事灵机一动,便打起了庄户钱粮的主意,原先想着先拿过来挪用应应急,待到来年上头发放赏钱和工钱了,他也能从中周旋,不消几个月必能将这个账面做平了。 结果,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先太子倒台这么个结局…… 上头的钱粮顶不上,下头的农户们个个都要张嘴吃饭,若是沈家再晚几日买了这庄子田地,怕是黄管事这张好人皮也遮不住嘴脸了。 康四家的坐在丈夫对面,愁眉不展:“你原不是说如今这东家年轻脸皮薄,惯是好糊弄的,怎去了一日空手而归?” 黄管事大口吃饭,想起今日种种,终于回过神来:“不好,那大奶奶的下马威好生厉害!” “沈家大奶奶为难你了?打你板子了?”康四家的紧张起来。 “初来乍到就动不动打板子的,反而是个蠢的。我竟没觉察出来,这沈家大奶奶闷不吭声给了这么大一个下马威!”他一阵暗恨,懊悔不已,赶忙把今日之事与妻子说了一遍。 末了,他重重放下碗筷,“如今等了一日,外头那些农户怕是也没一开始那般信我,大奶奶这一招不动声色的拖延……倒让我没处说去。” “不就是让你写了那些人的事情麽,用得着这般紧张?”康四家的不理解丈夫的不安。 “蠢货,你懂个什么!我在里面写着,沈大奶奶的人在外头问着,有个什么事情,怕是早就问清楚了。万一回头再与我的写的不一致,岂不是更坏事?!” 康四家的这才回过神来,将丈夫的话又在肚中过了一遍:“这可怎么是好?你有没有一五一十地写?” 黄管事没有回答婆娘这话,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一片阴霾,答案呼之欲出。 再说庄子附近有一处枫林庄园。 这地方不大,妙就妙在与云州的温泉庄子一样,这里也是个能够让人暂时歇脚养生的好地方。 不同于温泉山庄的温润,这个枫林庄园显得格外鲜艳热烈,远远瞧着一片火红,火红之下还有三四个天然的温泉池子。 婆子丫鬟们早已收拾妥当,丹娘累了一日,用了饭便歪在软榻上合眼小憩。 烛花炸起,清脆幽静,一阵风带过,沈寒天竟推门进来。 第416章 他身上带着独到清冽的气息,她一闻便知。 知晓来人是他,丹娘连身子都没动一下,继续瘫着。 可男人偏偏不愿让她这般舒坦,大手一揽就将她抱入怀中,这下她不醒也要醒了。耷拉着眼皮,她微微皱眉:“你来作甚,我不是下午晌就让人回府里传话了吗?庄子上的庶务比较多,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我身边跟着人呢,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这个时代想要为难她的人怕是还没生出来,丹娘半点没把这些庄子上的劳动力放在眼里。 他们干活是一把好手,但要说动起手来,怕是二十个一起上也不够她看的。 沈寒天轻笑,吻着她细腻柔暖的脸颊:“不过是圣上刚刚下了谕旨,明儿一早我便要去西边的校场,顺路过来庄子住一晚。” 她瞪起眼睛:“少糊弄我,这哪里顺路?” 他却笑得乐不可支:“我心里顺路就成。” 顿时,她耳根微烫,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睡意也被这番打情骂俏撵跑了,既然一时半会不想睡,夫妻二人索性坐在一起说话。 长夜漫漫,窃窃私语,四目相对间情意绵绵,倒是很有几分趣意甜蜜,沈寒天问起了庄子上的事情,丹娘刚才还嘴角含春,忽儿冷笑起来:“这庄子里的水可深着呢。” “早先我就与你说过,这是先太子被罚没的产业,外头的那些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倒好,偏偏全都买了下来。” 他点了点她的鼻尖,打趣道。 “田是好田,为何不买?”她正色道,“若是怕了,不就上了那些人的当?我偏不怕,圣上既然已经点头答应让这些产业拿出来卖,那我真金白银地买下来的,何错之有?”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坦荡无比。 他瞧着心里喜欢:“夫人说得对。” 丹娘却不知晓,因这购买田地的事情,沈寒天在宫中时被皇帝单独留下来谈话。皇帝当然不是青壮年,慧眼如炬,深不可测,他直接问了沈寒天购买这一片田地庄子的出衷。 谁料,他却直截了当表明了是自己夫妇二人共同商议的结果,还直接言明,说是内子极爱农耕。 皇帝听完后,沉默了许久,才笑道:“早就听闻云州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你这位夫人心灵手巧,种出来的菜蔬乃云州城内一绝,真是妙哉。” 沈寒天也一脸骄傲:“要是知道自己被圣上夸奖了,她怕是能高兴得晕过去。” 皇帝听后,忍俊不禁,特地赏了一对同心玉锁给他们夫妻。 这会子,他将那块玉锁拿出来交给丹娘。 听闻是圣上御赐之物,丹娘好奇极了——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皇帝赏赐的宝贝。 但见那玉质温润透亮,混沌的白中还有鲜明的一点红,浑然天成,格外惹人喜爱。 “果真是好东西。”她喃喃道。 “回头你寻个金项圈镶起来戴上,我就随身挂在腰间。”沈寒天说。 “金项圈岂不是太招摇了?”她有些蠢蠢欲动。 “不妨事,你颜色好,配上那金项圈更是娇艳。” 话锋一转,丹娘冷笑两声:“说起来,这庄子上的人倒是心眼多,比那工匠花在玉锁上的心思还要多哩。” 沈寒天忙问出了何事,丹娘三言两语便说清楚了。 烛光下,他面色沉沉:“好个刁奴,竟把歪主意打到主子身上。” 见他英俊的脸庞隐隐透着怒气,她忙又安抚:“其实也不妨事,我已安排妥当,明日管叫那黄管事心服口服。” “你这招管用吗?”他见小女人笑得鬼灵精怪,终于面色放晴。 “怎么不管用了?我一没罚二没骂的,他们想让我这新主子掏腰包算那前朝的帐,也得让我了解清楚再拿银子钱出来吧?不能他一说,我就给钱,那我成什么了?” 她微微一笑,“你就瞧好的吧,若是那黄管事是个聪明的,明早就能见分晓。” 正如丹娘所言,第二日天色大亮。 夫妻俩伴在一处用了早饭,沈寒天便匆匆出门办事了。 临别前,他想将肃七留给丹娘,却被她一眼瞪回去:“谁要个不如我的留下来帮忙?他既不是丫鬟也不是小厮,我可使唤不动,让他跟在你身边才是正经。” 被嫌弃了的肃七很无奈…… 他满是怨气地看了自己主子一眼。 沈寒天连看都没看他,反而顺着丹娘的话说:“夫人说得有道理,回头就让肃七好好训练一番,如今也是在京里了,断不能比人差太多。” 肃七:…… 庄子上的早饭就是简单的牛奶炸糕、绿豆清粥、还有一碟子红糖糕,以及香脆可口的芝麻大麻花。 丹娘这头刚送了沈寒天离开,尔雅就匆匆来报:“大奶奶,黄管事一早就来了,这会儿子得知您用完了早饭,人就跪在咱们门口不走了。” 她轻轻捻着手指,笑而不语。 尔雅见状追问:“奴婢是让他进来,还是……” “备好笔墨,还是昨个儿的老地方,让他过去候着吧,我一会儿就到。” “是。” 黄管事一早过来是想着能趁早给这位大奶奶赔礼道歉,他连台词都想好了,这一整夜就没怎么睡过,一直在脑子里想着这桩事。 如今一听大奶奶身边的贴身大丫鬟的吩咐,他顿时慌了神。 “姑娘,求您行行好,再帮我向大奶奶通传一声,小的确有要事要请示大奶奶,还请大奶奶通融则个。” 一想到还要去昨天那个堂屋,他就忍不住头晕眼花,真是一辈子都不想再碰笔墨纸砚了。 他又不是个读书的料,何必跟写字过不去呢? 谁料,尔雅冷笑两声,那双眼睛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扫了黄管事几下。 那黄管事被看得心头一阵怒气直往上窜。 “姑娘这是看什么?” 尔雅开口道:“我瞧你哪里来的这么大脸面,一大清早的就巴巴地赶来给我们大奶奶做主,我竟不知道,如今府里已是黄管事当家了。” 这两句话深意得厉害,他当即冷汗津津。 尔雅又冷冷道:“主子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说你还未在大奶奶跟前当过一天的差,即便是府里伺候多年的体面老人了,也得明白主仆有别二字。若是黄管事还不明白,我这就去回了大奶奶,看她如何发落你。” 第417章 “姑娘,求姑娘开恩……方才是老奴太着急了,说错了话,姑娘何必这般急吼吼地去回了大奶奶,大奶奶将才用了早饭,你这不是给她老人家添麻烦嘛。” 黄管事急了,赶紧好言好语地劝着,总算将尔雅给劝了回来。 尔雅回眸冷笑:“大奶奶让你去那屋里候着,你赶紧去吧,回头大奶奶自会去瞧你,想必好好休整了一夜,黄管事也比昨个儿有力气才对,一鼓作气今日都弄完罢。” 丢下这话,她转身离去。 黄管事愣在当场,恨得哑口无言。 一到那堂屋里,但见桌案上摆好了文房四宝,还有昨日他尚未写完的东西,墨迹已干,剩下的还在等他继续添上。 无可奈何,黄管事只能硬着头皮开始写。 这一写就是大半日,眼瞅着外头日升正午,温暖和煦的秋日阳光照得人懒洋洋暖烘烘的。 他小心翼翼看到门口,想出去瞅瞅。 谁知门外一左一右两个小厮将他拦住。 黄管事声称自己要去方便一下,那小厮竟也寸步不离地跟着,一道去了茅房。 小厮在外头打趣笑道:“黄管事莫要害臊,都是老少爷们,回头都是在沈府底下做事,谁还没个彼此清楚了。” 黄管事气闷。 横竖甩不掉看守自己的人,这沈大奶奶也不见人影,他心慌成一团,握笔的手腕都在轻轻颤抖。 回到屋中继续书写,直写得饥肠辘辘,两眼发花,忽儿听见头顶上传来一个冰冷清雅的声音:“黄管事这字还需写得好一些,免得我看不清楚,又弄错了什么,反倒不美。” 黄康四吓了一跳,赶紧抬眼看去。 只见昨日上首的位置上坐着一位年轻貌美的主母。 她一身明媚的豆绿色衬得那张脸越发白净如玉,干净明澈的眸子似笑非笑,手里还端着一杯茶轻轻呷着。 抬眼间,一片凌厉,看得黄康四禁不住冷汗津津。 “给大奶奶请安。” 他丢下笔,直接跪了下去。 “快快请起,好端端地行这么大的礼作甚?你那边都写完了吗?若是写好了,我今日就要帮你们把这银钱粮食给结算了。” 丹娘微微一笑,给下面的全福使了个眼色。 全福这才过来想要把黄康四扶起来。 那黄管事这会儿终于知道怕了,继续老老实实跪着,说什么都不肯挪地方。 他连连作揖:“大奶奶,是奴才被猪油蒙了心,昨日竟然脑袋不清楚,带着众人拦在路边,让大奶奶难做了……求大奶奶责罚。” “你怎么会有错呢?”丹娘轻笑,纤纤玉手拿着茶盖轻轻拨弄着水面,“你乃庄子上的管事,为了跟着自己的那些佃户能过得好你才来这般求我,一时情急也是有的。我虽年轻,但也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主子,你何错之有。” “就是有错,是奴才的错,求奶奶开恩,饶了奴才吧!这、这笔墨玩意奴才是碰不得了……” 黄康四心中怕得很。 除了不想写字,他更怕自己继续被困在这里,好让这位主母打听到更多的东西。 丹娘笑而不语,心中暗想:这黄管事倒是个聪明人,不过一夜就想清楚了。 只不过……黄管事精明,她也不笨。 “新芽,把黄管事写的东西拿来给我瞧瞧。”丹娘吩咐。 新芽应了一声,将那一叠纸收拢好了,快步送到丹娘手里。 一张张地看过去,她脸上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一双眸子渐渐冰冷。 熟悉丹娘的人都知道,她这会儿怕是有点生气了。 可跪在下头的黄康四丝毫不知情,还在巧言令色地说着好听的话,妄图令这位年轻的新主子改变主意,最好还能糊弄一二。 丹娘抬手,示意黄康四闭嘴。 “我瞧过了,却有几点不太明白,还望黄管事为我解惑。” “奴才不敢,大奶奶请问。” “这几张纸上你所书的银钱粮食数量与其他家报上来的对不上,这其一;还有佃户的数量,你说是六十八人,拖家带口的这整座庄子里满打满算也有将近三百人。可我已让人做了登记,除去你这边的六十八人,还另有二十余人。” 黄管事听着,额头上早已出了一层冷汗。 他再也没想到,这位沈大奶奶动作如此之快,一边困住他,一边派人已然打听到了一切。 一没打二没骂,甚至周边都知道她过来新置办的庄子上检查庶务,还要给这些第一次见面的奴才们结清之前的工钱。 要知道,欠了钱的是先太子,可不是人家沈寒天。 这钱沈大奶奶若是咬死了不给,他们这些人又能拿人家怎么办? “大奶奶听我一言。”他急了。 丹娘又摆摆手:“这些人我已让我那边的管事接手了,想来是庄务繁忙,黄管事疏忽了也是有的。不过这银钱粮食数额对不上却是大事,我仔细算了算,下头报上来的,与你写给我的,统共短缺了将近两百两银子,你可认?” 年轻的主母声音冰冷清甜,一双如寒星一般的眸子看得那黄管事战战兢兢。 刚开始是不愿站起来,现在怕是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牙齿都在打架:“许、许是我……记差了,年纪大了,事情多,也是难免的。还请大奶奶宽恕……老奴日后定然谨记在心,绝不会弄错了。” 丹娘久久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笑起来:“黄管事何必这般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不过是与你对对账,也好让我了解了解你们的能耐。如今看来嘛……黄管事也该退下来休息休息了,这记性不行,登账管理都容易出岔子。” 她说着,摆摆手吩咐左右,“把人都叫进来吧。” 大门打开,门外原来早就站着庄子里的佃户。 新芽匆匆又换了新的一叠纸张交到丹娘手里,并说:“大奶奶,这是尔雅她们几个刚刚登好来送过来的。” “不会出错吧?”丹娘问了句。 “您就放心吧,尔雅那丫头做事稳着呢,两个丫头各问一遍,末了再与他们对一遍,再纸上按了手印才作数呢,若是有错当场不指出来,到了您跟前就说了也不算了。” 新芽脆生生地回话。 这涉及到全家老小的温饱问题,那些个佃户当然不会出错,因丹娘说了,她这边查一遍,回头也要与黄管事书写的对一遍,若是有谎报瞒报的,该给的银钱粮食一概撸到底,一分不给。 有了这么一句话,佃户们都老老实实,甚至有人还拿出了欠的工钱凭证的单子。 黄管事听了主仆二人的对话,早就将其中的关键想通了。 他不由得背后一阵寒意,抖着手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418章 这主母瞧着还不到双十年华,竟手段如此不着痕迹,老练狠辣。利用了黄管事与佃户们之间微妙的关系,双方制衡,从而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不仅如此,她连手都没脏,一脸浅笑和气,不发火不打人,竟然就有如此威慑,这样的气势他只在那些年长的主母身上见过。 原先想着庄子换了主人,他也打听到沈家是从外地过来的,既不是圣京城里的老人,那就好糊弄得多。 没成想……这位沈大奶奶比他想的手段高明多了。 丹娘命人取了粮草银钱来。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她身边就已经堆满了好几个大箩筐,还有外头堆成小山一样的粮食,一袋袋都扎好了。 当着黄管事的面,新芽尔雅两个大丫头一个报人报数,一个安排小厮发放银钱粮食,每个领完工钱的人都要在另外一张单子上按手印,表示已经结清了。 佃户们开心得不得了,一个个喜上眉梢,比过年还要快活呢。 如今已然初秋时分,有了这些银钱粮食,他们就不用担心即将来临的冬天了。 丹娘虽未曾说过什么好听的话,但这些佃户早已对她心服口服。 甭管东家主子是谁,只要能让他们的日子过得下去,就是好人。 更不要说,原先这账就不能算到人家沈府头上,但人家大奶奶还是慷慨解囊,光是这份恩情就足以让他们信服。 领到工钱的人都对着丹娘不停地磕头作揖。 她让大丫鬟们拦着,但后来发现根本拦不住,为了节约时间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受下了。 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所有佃户都分到了银钱粮食,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而丹娘手里,不但捏着他们的身契,还有刚刚登记在册的各家各户的名单和详细资料,可谓一举数得。 新芽瞧着丹娘眉眼间都是疲惫,心疼不已:“大奶奶,您都误了午饭了,赶紧的吧。” “也是。”她叹了一声,嗓子都有些沙哑,“黄管事也别跪着了,赶紧回去吧。” 黄管事哪里还有昨日拦着马车的劲头。 他两眼无神,眼瞅着都失去了光彩,猛地一听丹娘说话,他像是回过神来似的,就要给她磕头,开口求饶。 丹娘早有防备,冲着全福打了个手势。 那黄管事很快就被拖了出去。 全福将人送到了院子外头,冷笑道:“没听见方才大奶奶身边的姑娘说了吗,大奶奶要用午饭了,为了你这样的事情误了时辰,坏了身子,你可担当得起?” 黄管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院子门轰然关上,门外还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小厮守着,他闯不进去,只好悻悻地转身回去。 屋内,午饭已经摆好了。 因是在庄子上,吃的自然比不上自家府里。 醋溜白菜,油焖茄子,香炸鱼片,还有三色糕点和一道菜汤,就着香喷喷的大米饭,丹娘足足扒了两大碗。 人果然饿了的时候,吃什么都觉得香。 用罢午饭,她又催着下头的人去用饭。 新芽换了尔雅,先伺候丹娘歇午觉。 丹娘眯着眼睛:“你也去吃饭吧,免得饿坏了自己。” “您就少说两句话,瞧您一早起身就忙个没完,一上午的功夫我还偷着溜出去吃了两块点心呢,哪像您就晓得喝茶了。” 新芽轻声埋怨,满是关切。 丹娘真是累坏了,这一合眼就睡了过去。 她原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满脑子的官司,一桩桩一件件都劳心费神。但这一觉居然睡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醒,天色渐渐暗沉,眼瞅着就要黄昏了。 一睁眼,她身边坐着一个人。 她迷糊地嗅了嗅——安心了,是她老公的味道。 沈寒天见她醒了,亲手点亮了两盏挂在床头的灯。待吹灭了火折子后,他道:“睡得可好?” “还成。”她打着哈欠坐起身子,歪着脸,“你怎回来得这般早?” “事情忙完了还不回来,留在那里陪着一群老爷们多无趣。”他笑道,“再说了,我也要回来陪你料理些事情。” 他目光柔软,深深凝视着她。 来庄子上不过两日,她眉宇间的疲倦就浓得化不开。 心疼她这般劳累,却也知道劝不住,只能用这种方法替她分忧。见丹娘喝了一大杯热茶,整个人活络开了,他便将方才做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还没听完,她就雀跃起来:“这么说,那黄管事被你罚走了?” “嗯。”沈寒天眸光透着深寒,“这样一个刁奴,要来何用?心眼太多,把戏太损,这才是咱们接手的第二日他就敢这般刁难主子,日后你总不能天天往庄子上跑吧?” 丹娘知道他说得对。 庄子上的庶务还是要交给专门的管事。 她按月或是按季度检查即可。 若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她八成能被累死。 她点点头:“那人我瞧着不是个好说话的,怎么肯走的?” 他笑道:“原是你心善脸皮薄,对付这样的人只要将他先前克扣贪墨的证据送到官府,自然有人收拾他。” “你这两日的做法让下头的佃户对他很是不满,他们对他了解的要远胜于你我,有些证据把柄什么的,稍稍一问便有。” “太好了。”她高兴地拍着掌心,“合该他倒霉!竟然还打着这样的主意想要两头吃空,呸,做梦!” 沈寒天揉了揉女孩的头发:“咱们先去用饭,明儿就可以回府了。” “还不成。”她认真地摆摆手,“还有管事的任命,还没把他们那些人分成小组,也还没给他们规划自己负责的田地呢。” “这事儿你该放手,让沈管事去做。” “光一个沈管事如何能忙得过来?回头我还要置办旱田,总不能都叫一人来操持吧?未免太过劳累了。” 丹娘笑道,“我晓得你心疼我,也费不了多少时候,顶多明日一天,便能料理妥当。” “如此,我等你一道回府。” 这话说出来柔情百转,强过那些个华而不实的甜言蜜语。 冲着丈夫轻轻一笑,她如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好。” 正如丹娘所说,第三日她就将这些都安排妥当。 沈管事已然是各种老手,他手下也有不少熟悉庶务的得力的人,也能分担些许。 再就是从那些原有的佃户里找一个能让他们信服的人出来领头,丹娘千挑万选,终于选中了一个姓戴的中年人。让他跟在沈管事身边先学着,大家也都称呼他一声戴管事。 忙完这些后,第三日傍晚,夫妻俩匆匆赶回了府里。 躺在自家屋内的大床上,丹娘痛快地伸了个懒腰,刚要着人去备热水时,书萱进来了。 “大奶奶,您不在府里的这几日,杜家送了帖子过来,老太太让我给您送来。” 丹娘一脸迷糊:“杜家,哪个杜家?” 书萱笑道:“还能杜家,就是沈家那位姑奶奶嫁的杜家呀。” 第419章 丹娘依然懒懒地不爱动弹:“放着吧。” 她却不知道,眼下身在杜家的沈迎安却过得不甚如意。 此时刚刚用过晚饭,沈迎安被困在太太的屋里帮忙。她嫁过来也有一段时日了,表面上看夫妻和美,公婆疼爱,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可只有她自己清楚,所谓的夫妻和美只是装装样子,她的丈夫在婚前就另有心爱之人。 这人就是婆婆娘家的表侄女,名唤芳盈,与沈迎安的丈夫杜华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自小在一处长大。 若不是因为家道中落,不得不依靠表姑姑,这位表小姐也不会沦落到成为杜家的妾。 正房太太是捞不到了,但能与杜华情投意合,她在府里的日子过得自然不错。 这位表小姐早就与杜华有了首尾。 沈迎安三朝回门后,便喝了这碗不情不愿的茶,正式将芳盈小姐纳为丈夫的妾室,这就是盈姨娘。 盈姨娘生得清丽娇俏,只说容貌其实与沈迎安不相上下。 只是她更加温柔小意,与杜华多年情分,两人甚是了解彼此,一抬眼一举手便能知晓对方所想。 这般心有灵犀,哪里是沈迎安这样的正室能比得上的? 况且,盈姨娘可是杜夫人的远亲,要喊一声表姑姑的,这就是实打实的贵妾,沈迎安空有个正室的名头,其实内里寡淡得很。 她偏偏又生性高傲,不愿与丈夫亲近。 在她看来,自己才是杜家入了族谱的正房奶奶,即便自己不主动,那华二爷也该与自己亲近,而不是只顾着宠爱那位盈姨娘。 就在给抚安王府下帖子前几日,杜家闹出了一桩风波。 起因是一顿早饭。 因是十五,按照杜家的规矩,这一日是要在一块吃饭的。 盈姨娘伺候左右,忙得跟个陀螺似的,她却好像不知道累,依然笑脸迎人。 杜夫人有些不忍,扫了沈迎安一眼。 沈迎安当作没瞧见,继续自顾自地用饭,直接无视了婆婆的视线。 最后,这顿饭吃得大家都很尴尬。 夫妻二人回了院子就大吵一架,杜华直指沈迎安善妒,不能容人,连用个早饭都要刁难妾室,实在是不配为当家主母。 沈迎安憋了多时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 “我算哪门子的当家主母?不过是你家娶来摆在明面上好看的把式罢了!若是你那心爱的芳盈表妹有个好家世,你会娶我吗?她作为妾室,侍奉我这个正房奶奶天经地义,况且……她又不是只伺候了我,你与父亲母亲都没份吗?” “我听下头的人说了,我没进门之前,你的芳盈表妹可没少在父亲母亲跟前热乎,怎的我一进门你们就心疼上了?若是这般不想看到她受委屈,你娶什么正房奶奶呀,把她领进家门不就成了?” 杜华被这话气得脸色发白,狠狠摔掉了茶盏,一甩袖子:“不可理喻。” 自此,夫妻二人的关系就像掉进了冰窟窿,谁也不愿先主动和好。 杜华干脆日日歇在盈姨娘的屋内。 一时间,府里的下人们都转了心肠,人人都在说这新婚没多久的二奶奶就要失宠了,怕是连自家院子里的管事都拿不住,往后要瞧着盈姨娘的脸色过日子了。 那盈姨娘也不是好相与的。 这几日风光过后,她又装模作样地去给沈迎安请安。 第420章 当然,妻妾对峙,没有好话可说。 三言两语后,又吵了起来,盈姨娘哭成了个泪人,回去只是跟杜华悄悄说了两句,那杜华就冲进沈迎安的屋内,夫妻二人再一次大吵一架。 这一回,沈迎安被气得非同小可,胸口一阵阵憋闷,恨不得把和离二字说出口。 最后还是婆婆见状不妙,赶紧过来救场。 杜夫人拉着儿子不断教训:“你疯魔了不成,芳盈再好,也比不过你的前程!你的二奶奶如今娘家得势,那抚安王府里住着的可是她的亲兄长!你忘了如今圣上有多宠信重用于他,偏要赶着这个当口与你婆娘吵成这样,对你有何益处?” 这话一出,杜华愤怒的脑袋总算清醒了许多。 当夜,他就先低头找沈迎安道歉。 也不知这夫妻二人说了什么,反正到了宴饮当日,他们俩总算摆出了一副夫妻和睦的模样出来待客。 这宴饮总有个名目,杜家新建成的花园子就成了最好的理由。 因是家宴,来往的都是亲眷。 外头三桌是男客,里头三桌是女宾。 沈寒天早就递了消息过去,说自己没空,一切都由丹娘出面。这一日,丹娘乘着一架小车轻巧地出门,不早不晚刚好在约定的时辰抵达。 下了马车,门外自有人迎着。 一路走到里头,她方才瞧见了那一处新园子。 果真不错,她细细瞧了瞧,心中暗叹——怕是花了不少银钱吧?这要是换到她如今的新家,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搞,太浪费田地了…… 正胡思乱想着,沈迎安迎面而来:“嫂嫂。” 丹娘也依着规矩与她见礼,笑道:“你大哥怕是不能来了,你别见怪。” “小妹怎敢,嫂嫂能来就成了,难不成兄长与嫂嫂还分成两家麽?嫂嫂快请进。”沈迎安语气里藏着太多亲昵和热情,倒让丹娘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她总觉得沈迎安和刚出嫁时大不一样。 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 丹娘垂下眼睑,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人家新婚燕尔一年都未到,应是最浓情蜜意的时候,怎么可能过得不好? 再瞧瞧杜宅的低调富贵,她越发肯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她是沈迎安的娘家人,自然也是贵客,进门先见了杜太太,随后便坐了下来,身边自然有小丫头奉茶摆了点心。 杜太太虽还未与丹娘仔细说说话,但一双眼睛早就盯着她看了许久。但见这位年轻的沈大奶奶容貌娇艳,难描难绘的美好,轻轻一笑宛如春风拂面,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更让人惊叹的是,她身上全无半点小家子气,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尤其是眉宇间的开朗明媚让她显得与一般豪门贵妇全然不同。 丹娘当然知道有人在看自己。 看就看呗,谁让她长得好看呢,关于这一点她心态好得很。 一屋子人说说笑笑,沈迎安一直立在婆母身后,好一副婆媳和睦的模样。 “也不知我家二郎修了什么福气,这辈子竟然能讨了这样一位好媳妇。”杜夫人轻笑着,拍了拍沈迎安的手背。 丹娘看了,笑而不语。 这杜夫人的演技也忒拙劣了点,连她都能看出刻意。 沈迎安一只手紧紧拧着帕子,只能努力微笑。 正说着,忽儿外头进来一位丽装美人。 她身子婀娜,宛如弱柳扶风,确实出众。 第421章 只见她款款几步走到杜夫人跟前跪下:“太太,外头的园子已经备好了菜肴美酒,还有观云台上,戏班子已然准备妥当,还请移步。” 这两句话说得得体温柔,这一下就将沈迎安的风头抢了。 杜夫人笑道:“难为你辛苦了。” 那人正是盈姨娘。 盈姨娘微微一笑,顺势起身过来扶着杜夫人:“能为太太分忧,是妾的福气。” 沈迎安就这样被挤到了后面,反倒由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妾室走在杜夫人左右。 她的小脸瞬间隐隐发白。 丹娘冷眼看着。 杜夫人的脚步也就片刻迟疑,很快就恢复如常。 沈迎安摇摇欲坠,咬着下唇不知所措。 有些知晓内情的女眷见状,纷纷用帕子挡住脸,眼底满是看笑话的打趣和鄙夷。 丹娘走到沈迎安身边:“愣着干什么,今日你家请客,你快些在前头领路,别是准备了什么好吃食,这会子不舍得拿出来了罢?” 这两句俏皮话可逗得其他女眷窃笑不已。 一时间,僵硬尴尬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沈迎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会呢,嫂嫂就知道打趣我,我已不是没出门子的姑娘了……” “你在我和你哥眼里永远是妹妹。”丹娘这话一出,沈迎安顿觉气势大涨,连带着刚刚还想看热闹的几个人也收敛了目光里的不屑。 就算婆家再怎么不重视她,她的背后也站着沈府和抚安王府。 虽说如今封爵的旨意未下,但那抚安王府却是圣上赐给沈寒天夫妇居住的,这就是一份旁人艳羡不止的恩德了。 沈迎安快步向前,掠过盈姨娘的身边,笑道:“还是我来吧,盈姨娘若是能干,不如去后面看看茶水备得齐不齐,那些个丫鬟万一躲懒,你也能帮我训斥一二,就别在这里耽误了。” 盈姨娘愣了愣,漂亮的杏仁眼里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 “二奶奶说的是,妾身这就去。” 她快速离开。 杜夫人身边又只剩下沈迎安了。 这只是一支小小的插曲,谁也没有当回事。 宴饮开始,丹娘品味着美味,看着戏台子上的表演,感觉自己居然也能领悟到古人娱乐的乐趣,真是一个大长进。 身边不乏说笑声,整个气氛和谐又轻松。 大约是自家男人如今在朝堂之上很得力,她已经前前后后受了很多女眷的敬酒了,还好这果子露原就是甜酒,以丹娘的状态就算饮上一整壶都不算什么。 正吃吃喝喝,忽儿杜华步伐匆匆而来,拽起沈迎安的胳膊就要走。 “夫君这是作甚?”沈迎安勉强稳住神色,挤了挤笑容。 “你跟我来一下。”杜华不耐地扫了一眼,强势就要将人带走。 见他脸色不善,她也心底直打鼓,眼神慌乱起来。 “如今客人们还没走呢,有什么事也等到宴饮结束。”她压低声音,“莫在这里让人家看了笑话。” “不成,你别想用这话搪塞我,方才你是不是欺负芳盈了?” 杜华正是一肚子火气憋不住。 想起前几日与妻子的争执,又想到最后自己不得不服软,这份窝火就像浇了油一般,越烧越旺。 沈迎安万万没想到,丈夫居然为了一个妾室当众不给她脸。 这不仅仅是她的脸面,还有整个杜家的面子。 她咬着牙不吭声。 身边的杜夫人扫了一眼,低声道:“你就同他去一下,看看盈儿怎么了,若是有什么你们赶紧处理好了过来不就成了,这般拉拉扯扯的,久了岂不是让人笑话?” 第422章 这话里话外的,都是维护杜华和盈姨娘的。 沈迎安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丹娘,泪意翻涌。 杜华扯着她胳膊的手又重了,疼得她有些受不住。 末了,她还是妥协了,缓缓站起身,勉强维持着微笑:“诸位慢用,我去去就来,想是……前头有什么事要我去瞧瞧。” 杜华脸色不好,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沈迎安的苦笑也瞒不住其他人。 两人匆匆离开,丹娘回眸看了一眼,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又隔了一会儿,她借着去外头散散酒劲,顺便方便一下的由头暂时离席,领着新芽和尔雅一路往刚才沈迎安去的方向走。 穿过一片幽深繁茂的林子,顺着青石小路走着,她听见了幽幽的哭声,紧接着是两个人暴怒的争执。 “你就护着你的心上人吧!!如今父母都在,外头的宾客们也在,不如让他们来评评理!!家中宴请这般大的事情,你却要我一个正房奶奶让给一个妾室来张罗,是你杜家没人了,还是欺负我沈迎安不懂事?!杜华,你偏心也要有个谱!!” 沈迎安声音沙哑,愤怒至极。 杜华:“我只问你方才有没有欺负盈儿,你跟我东拉西扯地说那么多做什么?!盈儿要扶着母亲,那也是她的一番孝心,你何必当众给她脸子瞧?!” 一旁的盈姨娘哭得帕子都湿了,可难掩眼底的得意。 她拉着杜华的袖子:“二爷别为了妾身与二奶奶吵,不值当的,妾身就是条贱命,今日也确实是妾身不对……没顾及到二奶奶的颜面,是我僭越了,是我的不是……二爷,别生气了,仔细气坏了身子,岂不是叫我心疼死。” 这番哭诉,柔情蜜意到了极致。 杜华就是吃她这一套,当下与沈迎安做了个对比,心中对妻子更是怨怼不满。 “你瞧瞧人家盈儿,大度懂事,你再看看你!!” “杜华,你拿我和一个姨娘比?”沈迎安暴怒,胸口起伏不定,方才的委屈再也压不住,抵得她喉间一阵疼。 “若不是你,盈儿就是正房奶奶,又何必沦落到今日的地步?你的位置是她让与你的!你不但不能容人,还这般拈酸吃醋,闹出这许多的故事来,难不成你还比得上盈儿?” 杜华索性说了真心话。 “你、你……”沈迎安绝望至极。 丹娘冷眼看着,见他们吵得差不多了,冷冷来了句:“既然杜家二爷有这般大的怨气,不如和离了事,也省得叫你的心上人委屈,让你心疼内疚。” 这话一出,那三人都齐刷刷愣住了。 沈迎安泪眼朦胧地看向那个清丽绝尘的身影,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嫂嫂……”她哭着扑到了丹娘的怀里。 “哭什么,他不是说了,这位置是这姨娘让给你的,我们沈家别的没有,这点子骨气还是有的。” 丹娘说着,冲着杜华冷冷勾起嘴角,“你母亲眼下就在外头,是你跟她说,还是我去?” 这话仿佛一盆冷水,浇得这位杜家二爷清醒了不少。 “嫂嫂哪里话,方才只是我与迎安拌了几句嘴。”他勉强扯了扯嘴角,不断冲着沈迎安使眼色,示意她快点来自己身边。 沈迎安被气得不轻,直接无视了他的暗示。 她只躲在丹娘身后偷偷拭泪。 丹娘冷笑:“拌了几句嘴,我瞧未必吧,我家迎安乃是你家新妇,你们成婚至今不足一载,理应是感情最好的时候,可我方才却听你说,迎安在你心中甚至还不如你的小妾,这话要是说出去,丢人的是你杜家,还是沈家,你自己心里可有数?” 第423章 杜华一下子被噎着了。 丹娘却不打算放过他。 这个姓杜的太可恶了,今日杜家设宴,本该出面招待的都是正房奶奶,哪有一个小妾当家的道理? 她代表沈寒天还站在这里,这杜华就敢这般给沈迎安脸色瞧,还敢这样说话,往人家的心窝子里戳。 可以想象,平日里沈迎安的日子定然不好过。 刚才杜夫人的态度也明摆着,偏心杜华的这位妾室,如此明晃晃的关照,让一位刚刚入府,根基未深的主母如何能立足? “旁的话也不说了,趁着大家伙儿都在,你带上你的这位小妾与我到你母亲跟前走一趟,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我……”杜华惊呆了,一时语塞。 沈迎安的心也在打鼓。 真要这般撕破脸吗?那她往后在杜家的日子可怎么过? 丹娘扫了她一眼,就知道自己这个小姑子在想什么。 “你当你如今日子好过不成?当着众人的面,他们就敢这般作践你,你瞧瞧他那个妾室,绝不是省油的灯,你确定要放过这次机会,忍气吞声麽?” 她说着,勾起殷红的嘴角,“你须得想明白,待我离开杜家,像现在这样能为你说话的机会就少之更少了。人生短短几十载,能抓住的机会不多,你懂麽?” 话音刚落,沈迎安双手狠狠绞着帕子,满是泪意的眼睛里浮现出一抹狠厉。 “全凭嫂嫂做主。”她福了福身子。 丹娘点点头,又去看杜华与那盈姨娘。 她的眸子亮如寒星,深不见底,看得那盈姨娘一阵胆颤。 盈姨娘勉强笑笑,作出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原是我不对,哪有妾室通房到人跟前抛头露面的……我就不去了。” 丹娘哪里由得了她说话,一个闪身过去,抓住盈姨娘的衣领直接把人拖着就走。 盈姨娘尖叫一声,只觉得眼前发花,不一会儿人已经跪在杜夫人的面前了。 这一番举动惊呆了宴席上的众人。 杜夫人大吃一惊:“你、你们这是作甚?” “杜夫人,我是小辈,向来心直口快,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您多包涵。这位——是你们府上的姨娘,我倒想问问,我妹子哪里做错了,要叫你们全家拿一个姨娘来贬低作践她。若是杜家不想与沈家结亲,大可一开始就说清楚讲明白,待到成婚之后还说些正房奶奶不如姨娘这样的话,您不觉得可笑吗?” 丹娘松开手,将方才杜华说的话一股脑倒出来。 在场的女眷们一个个惊呆了。 这一招釜底抽薪来得厉害,原是家丑,却偏偏被丹娘揭开了遮羞布,就这样直截了当地曝光在众人眼前。 饶是杜夫人见多识广,这会儿也气得半边身子发麻。 她恨恨扫了一眼杜华,沙哑着嗓子质问:“可有此事?!” “没、没有的事,是亲家嫂子听岔了……”杜华忙不迭地作揖,口中竟丝毫不认。 “沈大奶奶,想必只是误会,你也莫要这么大的火气了,你我两家本就是姻亲,常来常往才是正道,何必为了这点子小事拂了两家的面子?” 杜夫人赶紧劝着。 她只希望能快点将这桩丑事搪塞过去。 丹娘微微一笑:“就是想解开这个心结,我才要当众发作的,你说是我听岔了?” 她目光流转看向杜华,“若不是你存了这个念头,你的姨娘又怎么会如此胆大,宴饮当日,敢当着众人的面给正房奶奶没脸,还不是你给她撑腰?方才乖乖退下去就好,她偏要跟你告状,你呢……又脑袋一热,来找你的夫人兴师问罪。” “这才有了刚刚我妹子被你叫走的事情。” 她说着,目光越发冰冷,“杜家二郎,你是打量着我们这些名门女眷都是睁眼瞎子不成?瞧不出你家宠妾灭妻?” 杜华不吭声了,低着头,两眼直冒火。 杜夫人又打圆场:“哪里的话,哪里就到宠妾灭妻的地步了,亲家嫂嫂不要见风就是雨的……这盈姨娘原先是二郎的表妹,两人青梅竹马多少有些情分在,但绝不会越过正室去。” “噢,原来如此,难怪杜家二郎方才口口声声说他正室夫人的位置是这位盈姨娘让给我妹子的,其中还有这段故事呢。” 又是表妹,又是青梅竹马,与杜华有感情基础,在杜夫人跟前又有亲戚这一层关系的照拂,这可是比贵妾还要棘手的存在。 在场的女眷们以己度人,都一阵唏嘘。 谁家愿意纳这样的妾室,岂不是给自己枕头边放了一只虎视眈眈的饿狼么? 丹娘阴阳怪气道:“既然夫人都这么说,我也不好不给面子,这样吧……我想问问如今这盈姨娘的身契在谁手里?” 这话一出,杜华和杜夫人脸色齐刷刷一变。 无人敢答。 沈迎安咬着牙:“哪有什么身契,盈姨娘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 “既然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又为何自甘下贱,与人为妾呢?” “自是她与夫君情深意重,不忍分离。”沈迎安又回答。 “这么重感情,为何杜家不能以正房的位置娶了这盈姨娘,也好成全一对佳偶。” “呵呵……盈姨娘父母双亡,家中早已败落,她是孤苦无依,不得已才投靠到杜家。”沈迎安眯起眼眸,一句接一句,说得好生痛快。 丹娘叹了一声:“孤女投靠,不好好给她谋一个好人家,却将人留在府里做了个姨娘。从清白之身变成了半个奴婢……啧啧。” 这话深意极重,杜夫人已经冷汗津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盈姨娘眼珠子一转,忽儿冲着沈迎安咚咚磕头,哭得梨花带雨:“二奶奶,别生气,一切都是妾的不是,是妾不知廉耻,不舍得离开二爷。您放心,日后妾就是您身边的一条狗,随您要打要骂,妾为您做牛做马都成,只求二奶奶开恩……许我留在二爷身边。” 杜华见状心疼不已,哪里还顾得上许多。 他上前将盈姨娘搂在怀中:“你何须伤着自己,若不是我,你早就能当上正头娘子了,原是我对不住你。” 第424章 盈姨娘也大受感动,娇滴滴的声音听得人骨头都酥软了一半,也顾不上众人都在看着,竟然顺势依偎在杜二郎的怀里,半是哭诉半是委屈:“早知二爷这份心,让芳盈死了都甘愿。” 这一下算是触怒了杜夫人。 她溺爱儿子没错,偏疼自己娘家那头的表亲也是事实,但她绝不容许这个表亲的姑娘祸害自己的儿子。 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就这般不知廉耻地卿卿我我,这要是传出去,杜家的名声可就保不住了。 宾客中都是正头娘子,当家主母,最看不惯的便是这种妖娆货色,如今见杜二郎把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搂在怀中,完全不顾妻子的感受,先前对他宠妾灭妻还存有疑虑的人,这会儿也彻底相信了。 一位向来与杜家交好的长辈冷笑两声:“真没想到,你家二郎还是个痴情种子,只可惜心思没放在正道上。” 杜夫人一听慌了神,刚要开口解释,对方已然起身离席。 “这横竖是你家自己的事情,你们关起门来慢慢说吧,我等先告辞。” 有了这一人,很快其他宾客也陆陆续续地离开。 不消一会儿,刚才还热闹的宴席上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丹娘和身边的丫鬟,还有眼前的杜家几人。 杜夫人今日之辱非同小可。 她红着眼睛瞪着丹娘:“沈大奶奶这是打定主意要同我家翻脸了?” “非也,明明是你们欺人在先。您瞧瞧您儿子,当着宾客长辈的面就敢做出这样的事情,背地里还不知有多少委屈给我妹子,我沈家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娇养出来的女儿也知书达理,我妹子嫁入你家家门,何曾有过不敬不孝?你们这般苛待于她,是打量着我沈家好欺负吗?” 丹娘才没有被吓住,“杜夫人,我今日是看在我妹子的面子上,给你们留了三分情面,若是按照我脾气,方才在后头您家二郎的手就没了,断不会让他在此做出这种行为。” “你——”杜夫人气得站不稳。 身后的婆子赶紧上前搀扶着她,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 缓了一会儿,杜夫人闭上了眼睛。 丹娘回眸看了沈迎安一眼,缓缓道:“今日之事,杜家必须给我沈家一个交代,要么和离,要么……把这位盈姨娘逐出府去。” “二郎!”盈姨娘闻言,大哭不止,“若是离了你,我可怎么活……” 杜华赶紧表态:“我绝不可能让芳盈离府。” “那就只能和离喽?” 杜夫人捂着心口,面色铁青,一双眼睛冷森森地盯着丹娘:“你能代表沈家做这个决定?” “你可以试试。” 被点到名的丹娘微微一笑。 立在她身后的沈迎安心口惴惴,像是又一头小鹿快要从里面撞出来似的,咚咚跳个不停。 和离……这两个字太过惊世骇俗了。 若不是丹娘提出来,她根本不敢往这里想。 谁家不是嫁了人就过一辈子的,若是和离于她于沈家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杜家也是拿捏了她的这个心态,才纵容杜华这般放浪形骸,肆意妄为。 可这样的日子不是沈迎安想要的。 夫君可以不爱她,可以对她没多少温柔甜蜜,但最起码的尊重要有,做不到情根深种,那也要相敬如宾。 待日后她生下一儿半女,这日子便能过下去了。 如今,杜华一心偏爱芳盈,婆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管事,关起门来她这日子过得苦如黄连,偏又不能与外人道。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儿对上了丹娘眼睛。 丹娘柔声问:“你若是想这样过下去,嫂子也不拦着你,日子总归是你自己来过,谁也替不了你。” 沈迎安心头大震。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还在娘家时,丹娘训斥管理下人时的模样,何等骄傲风光。 那才是她向往的样子…… 她咬咬牙:“若是夫君执意护着盈姨娘,我也没甚好怕的了,左不过和离!趁着我还未有身孕,早点把这事了结早点好。” 说着,她跪在杜夫人面前:“母亲,自我进门以来,没有过一日不孝,您的一茶一饭皆是儿媳亲自伺候,照顾孝顺婆母天经地义,儿媳心甘情愿。可——儿媳的心也是肉长的,不求什么回报,只是想让夫君和母亲多为我说两句话,如今连这都不成了——” “夫君既说是我夺了盈姨娘正头娘子的位置,我沈迎安虽是女子,也出自沈家,这点傲骨还是有的。儿媳明日便送信回娘家,讲清楚这些前因后果,今日宴席之上的长辈们也看在眼里,必定会为儿媳说句公道话。” 她眼底闪动着泪光,俯下身子重重磕了几下。 “母亲,是儿媳没福气继续孝顺您了,就此别过罢。” 杜夫人一听,暗道不妙。 今日杜家已经狠狠丢了一回人,方才她只是稍稍试探,没想到这姑嫂二人竟然口径一致,态度强硬……若是不能让沈迎安消了这口气,怕是连儿子的前程都保不住。 宠妾灭妻,这话传出去多难听…… 杜夫人赶紧将沈迎安扶起来,语气比刚才松软和煦了许多:“你这孩子,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这般出众嫁进我杜家,便是我杜家的福气,你与华儿那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甭听他胡言乱语,这个家还轮不到他做主!” 沈迎安脸上挂着泪,依然神色倔强。 杜夫人咬咬牙,冲着盈姨娘大吼一声:“跪下!你是睁眼瞎吗?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在此发浪!” 盈姨娘吓了一跳。 杜华刚要替心上人说话,杜夫人立马冷眼似电地看过去:“你若是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把盈姨娘逐出府!还是说,为了一个女人,你连你的母亲都要忤逆?” 杜华当场不敢开口了。 杜夫人冷笑:“我看你是我的晚辈,又是沾亲带故的,多少对你慈爱宽容了一些,没成想纵得你生出这些娇气来。也好,今日就让你瞧瞧咱们杜家的规矩。” 她一抬手,身后走上来两个婆子。 杜夫人:“盈姨娘以下犯上,罪无可恕,先掌嘴五十板子!” 盈姨娘一听,慌乱就要求情。 谁知那两个婆子动作极快,一个上前按住她的肩头,另一个往她嘴里塞了一团不知什么东西,紧接着手里的木板子高高举起! 啪—— 啪啪—— 左一下右一下,打得那盈姨娘鬓发凌乱,珠花掉落一地,脸颊高高肿起,开始隐隐透着血丝。 沈迎安惊呆了,一时间不敢吭声。 只有丹娘目光若有所思——没想到,这个杜夫人倒是个聪明的狠人,这一招确实高明。 第425章 先下手为强,当着她们二人的面先狠狠给这个盈姨娘一通教训,这下沈迎安便不好执意和离。和离一事极大,需要上禀父母,告知族老,哪里是这般简单就能做成的。 杜夫人出面,狠狠给了盈姨娘一个下马威,不但告诫阖府上下,更给杜华提了个醒。 太太可以这般教训一个妾室,却不能对儿媳太过严苛。 说穿了,姨娘再贵重也是半个下人,她乃一府主母,就是当即打死了那盈姨娘,也不会有人说半个字。 五十下板子,一下下落在盈姨娘的脸上。 她刚刚还能哭出声,打到一半就已脸颊肿胀,满口是血,娇嫩的皮肤上一道道鲜红的血痕,瞧着触目惊心。 沈迎安不敢再看,转过脸去。 倒是丹娘一直冷眼瞧着,甚至打到后面,她还冷冷来了一句:“缺了两下,还请太太命人补上。” 最后两下打完,盈姨娘软软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杜华心疼至极,因母亲拦着,他不能冲上前护着心上人,这会儿子早就将沈迎安和丹娘恨得牙痒痒。 谁料,丹娘幽幽来了句:“杜家二郎,你是我妹夫,原先我们就是一家人,前些日子,我夫君说了,看了你送去的文章觉得甚是不错,不日不就向上头举荐你。若是此时闹出家宅不宁的故事来,怕是你大舅哥再有本事也兜不住你,时光迫人,可不要浪费才好。” 日光下,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透着森冷的寒意。 杜华浑身一震。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是没有拿捏自己的把柄。 若是她一开始就将这事儿说出来,他必定不会像刚才这样对待沈迎安,她就是要任由这个脓包长大,然后一股脑挑掉,闹得越大越好,才能让他彻底怕了服了。 盈姨娘虽好,但始终也比不上他的前程。 情情爱爱,缠缠绵绵,抵不过那一顶轻飘飘的乌纱帽。 孰轻孰重,杜华很清楚。 那一脑袋的火热瞬间冷却,他冲着丹娘作揖:“这事……是我不对,是我伤了夫人的心,多谢嫂嫂大人大量,不与我计较。” “你是该好好谢谢你夫人,若不是她方才拦着我,为你说尽好话,今日一事我说什么也要告你一告。想你杜家也是清贵之流,家门内怎能出这宠妾灭妻之事?若是今日闹大了,你杜家几辈子的风光荣耀都要毁在你一人的手里。” 一场闹剧收场,沈迎安拉着丹娘回到院子里。 姑嫂二人对坐在一处,面前焚着香,还有两盏清新爽口的花叶茶。 沈迎安不住地用帕子擦拭着眼泪,将自己嫁过来到现在的事情都跟嫂子说了一遍,说到伤心之处,真是连身边的丫鬟都止不住眼泪,主仆几人都红着眼睛。 丹娘轻叹:“今日之事,你可怨我?若不是我,你也不必与婆家与你夫君闹成这样。” “怎会?”沈迎安抬眼,“不过是我性子绵软,才叫他们这般欺负,真真是丢了沈家的脸面……” “那倒不至于。如今你婆婆收拾了那小蹄子,你院子里的事情该你自己张罗打点起来,这些事儿我可帮不了你。如今,和离这条路已然不成了,那你就得把你的日子过好了,千万别叫那些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人活一辈子,短短数十载,莫叫自己委屈了,你可明白?” 丹娘语重心长。 沈迎安垂泪不断,默默点头。 又稍稍坐了一会儿,沈迎安送别了丹娘。 望着那马车渐渐远去,她终于收起满腹怨气,眼神中闪过一片坚毅:“嫂嫂说得对,日子是自个儿的,我不为自己,还有谁能为我着想?” 当晚,沈迎安就主动去了书房,与杜华和好。 她软言细语一番,说得有理有据,惹得那杜华也一阵羞愧,夫妻二人总算解开心结,终于和好。 沈迎安还主动去找了婆母,求了大夫来给盈姨娘瞧瞧脸上的伤。 二奶奶如此贤惠懂事,让大房那头见了也挑不出错来。 今日宴饮上的风波多少也波及到了大房这头,杜家大嫂子受了丈夫的示意也来敲打一下小叔子。 都是大户人家,一脉相连,杜家大奶奶也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见自家大哥、母亲都不站在自己这边,再加上前途要紧,杜华便暂时熄了这颗满是情爱的心。当然了,还因为那盈姨娘的脸上落了伤疤,再也不似从前那般美貌动人。 色衰而爱驰,这话一点不假。 失了杜家二郎的宠爱,一个妾室当真翻不了天。 盈姨娘受不了这样的落差,时时刻刻都吵着闹着,时间一长,自然让杜华头疼不已,渐渐地便更加冷落于她。 自此,沈迎安在杜家才算站稳脚跟。 丹娘知道这些事后,忍不住一阵唏嘘。 如果是在自己曾经的那个时代,像盈姨娘这样的女人就有很多选择,她可以读书进修、可以工作上进、也可以找个本分努力的男人谈一段普通又温馨的恋爱,犯不着和别的女人一起抢一个男人。 她当然明白,盈姨娘只是为了能过得好一点。 她一个依仗杜夫人的孤女,身无分文,就算嫁人了又能寻到怎样的富贵人家呢? 见识过杜家的富裕,她当然不愿冒别的风险。 只可惜,她生错了年代。 在这个时代里,小妾大概率是玩不过正室的…… 别说官宦人家都不会有平妻一说,即便没了主母,有头有脸的男人也必不会将小妾扶正,而是会另聘得配的女子为妻。 妾,为半个奴。 这是这个时代特权阶层深入骨髓的观念。 即便丹娘再怎么唏嘘,也不曾想过改变,她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足以与时代抗衡的。 想到这儿,她又叹了一声。 沈寒天笑道:“没想到你竟还会为了迎安的事情劳神费心这么久,都过去些许日子了,还不曾忘怀。” 她哪里是不曾忘怀,只是感叹这个时代的残忍罢了。 只不过这话跟男人是说不通的。 话锋一转,她笑盈盈地抬眼:“我多关心你家里人,这样不好么?” “我更希望你能多关心关心我。”他伸手刮了她鼻尖一下。 处理了杜家的小妾,还有个在宋府的姨娘还未解决。 车马劳顿,书信来往缓慢,可再慢赵家派来的两口子也从金陵启程,不日即将抵达圣京。 这事儿与丹娘或多或少也有点关系,到了处置赵真儿的时候,赵氏虽不情愿,但还是给抚安王府送了两封书信。 一封给丹娘,一封送进了老太太的照春辉。 丹娘拿着书信看了一会儿,才让书萱过来取信。 她笑道:“都僵持了这些日子了,再不让老祖宗露面,怕是有些人该着急了。” 第426章 书萱不解,笑呵呵道:“咱们老太太在府里过得蛮好的,奴婢瞧着也不必回那宋府。” 丹娘最喜她的直言不讳,当即弯起眉眼:“我们家书萱姑娘说的真好,尔雅,快些把前些个日子买来的糖果子赏给她一把。” 尔雅抿嘴笑着,拿着一只油包塞进书萱的怀里:“拿着吧,这东西新芽可爱吃了,没少在奶奶跟前尽孝伺候呢,就为了这一嘴,你可得收好了,免得路上被她瞧见了,你可保不住。” 这话一出,连丹娘都笑开了花。 新芽提着一吊热水进屋,刚巧听见自家姊妹打趣自己,小嘴一撇,哼笑:“也就是在奶奶跟前你这般说我,像是你少吃了似的。” 这么一来,丹娘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不就是几钱果子,回头让人给你们买个几斤,吃个痛快。”她捂着心口,连连发笑。 “奶奶拿奴婢几个当什么人了,自己在屋里吃香喝辣的,倒叫咱们几个拿糖果子当饭吃,回头吃坏了牙齿,又要请奶奶张罗大夫给咱们瞧。哎哟,我的好奶奶,快别慈悲了,奴婢还想留着牙吃肉呢。” 新芽嘴皮子利索,一番说笑顿时让大家笑成一团。 正午时分,照春辉摆晚饭了。 丹娘照旧与老太太伴在一处。 祖孙女吃了香喷喷的鸡汤泡糙米饭,又上了一大碟子炖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配了炒得鲜嫩可口的菜蔬,可把祖孙俩都胃口大开,两人闷不吭声,齐刷刷干掉了四碗米饭。 用罢了饭,两人又慢慢在院子外头逛着消食。 “这么说,金陵的人倒是来了。”老太太往湖里撒着鱼食,漫不经心地问。 “太太信上是这么说的,她给您写了什么呀?”没说两句,丹娘又起了好奇心,忙不迭地追问。 “胡闹,这是你该晓得的吗?”老太太故意瞪了一眼,“快别闹了,不是说下午晌就要去,晚饭也要在宋府用呢,你怎不还去收拾打扮?别丢了沈家的脸面才好。” “怎会,老祖宗您就是故意不告诉我……” “就是不告诉你,你合该有你自己的事情,甭来管我。”老太太不耐烦了,挥挥手把丹娘赶走。 丹娘没辙,只好回自己的屋里,让丫鬟们伺候着更衣梳洗。 出门前,书萱送了一只盒子过来,说是老太太让她顺路捎给太太。 丹娘瞧着那只木盒子古朴大方,不是俗物,顿时心痒难耐。 但她还是忍住了,没有打开。 一路晃悠到宋府,门口的小厮早就在等着了,见丹娘下了车马,忙不迭地迎过来:“给七姑奶奶请安,姑奶奶快些屋里坐,咱们太太和奶奶们都等着了,还有从金陵来的客人也一并候着姑奶奶呢。” 丹娘轻笑:“你这小子倒是口齿伶俐。” 说话间,前头婆子过来领路了。 跟上次不同,这次丹娘感受到的是彻头彻尾的热情,热情得有点让她招架不住了。 奴仆们的态度一定程度上反应了主子们的态度,这一点毋庸置疑,丹娘怀揣着疑问,走到正堂的门口,婆子一打门帘,高声通传:“七姑奶奶到了。” 屋内漂浮着淡淡焚香,一张玲珑八宝桌的旁边坐着几人。 上首正是赵氏,往左边依次排开的是芮氏、金氏,右手边则是完全陌生的一张面孔。 但瞧那妇人梳着罗髻,只戴了一支丹阳蝶舞钗,玲珑精致,笑得温婉动人,尤其是那眉眼间透着清丽优雅,那气质与宋家长媳芮氏很像,却平添了几分和气。 第427章 “哎哟,这就是七姑娘吧?瞧瞧……我都没曾见过,早就听闻咱们家小七是出了名的美人胚子,今日一瞧才知这话多有不适之处。” 她笑着又道,“我瞧着可比美人胚子强多了,要是我家那两个丫头能长得跟她姑姑一样,我就安心了。” 赵氏都被惹得发笑。 丹娘有点惊讶地看着对方——这应该就是赵家的媳妇,也不知如何称呼。 赵氏介绍道:“这位便是你的表嫂。” “表嫂好。”丹娘不卑不亢地见礼。 “妹子也好。” 赵家表嫂刘氏生的不俗,谈吐文雅灵动,几番聊下来,别说赵氏了,就连芮氏、金氏都对她印象极好。 见人都到齐了,该办的事情也该办一办了。 赵氏放下茶盏,缓缓道:“走吧,去瞧瞧那个不争气的,今日都是自家人,有些话我也就不说了。” 刘氏微微点头:“但凭姑姑做主。” 一行人去了宋府后面的一处僻静院落中,还未到门口就瞧见两个粗使婆子人高马大地守着大门。 见赵氏来了,她们恭恭敬敬地让开路。 顺着里头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套正房,一样也有丫鬟们守着正门。 刚一进屋坐好,丹娘就看见赵真儿扑过来跪在地上,她早已不如从前的水灵清秀,在宋府的这段日子她过得相当不如意,瞧着都比先前憔悴许多。 “求姑姑送我回去吧,我晓得错了……”赵真儿哭得泪珠儿不断掉落。 旁边的丫鬟眼疾手快,直接将她两个胳膊架住,硬生生扶了起来。赵真儿还想往下跪,可她哪里是两个丫鬟的对手,被拖着坐在了椅子上。 赵氏忍不住眉尖动了动,强忍着不快:“你本是我娘家晚辈,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又不是大年节的,何须如此大礼,坐着说话便是。” 丹娘有点诧异——赵氏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赵真儿哭得哽咽不止,气氛顿时有些僵硬。 丹娘也不打算上前缓和,今日她给自己的定位很准确,就是个跑龙套,凑合看戏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开口说一个字。 刘氏叹了一声:“我记得,先前父亲生病你也未曾哭得这般伤心,果然是自己的事情更要紧。” 这话一出,赵真儿哭不下去了。 抬眼直愣愣地看着她,泪珠还挂在脸上,赵真儿来了句:“嫂嫂这是何意?” 刘氏却没有给对方反驳的机会,又缓缓道:“为了你的事情,父亲没少生气操心。你逃婚在前,让我们赵家丢尽脸面,可父亲母亲还是放心不下你,你兄长也让我过来与你说一句。” “赵家不曾对不住你,而你却愧疚娘家太多,事已至此,你预备怎么办,可想好往后的出路了麽?” 刘氏短短几句,却说的那赵真儿满脸通红。 不是羞愧,而是愤怒。 “不曾对不住我?”她咬着牙,“我身为庶女,在府中吃穿用度多有克扣!这难道不是事实?太太多次利用我打压我,这难道不是事实?我只是想嫁得好一点,往后日子能轻松些,这也不对吗?” 她凄厉的哭声让丹娘都忍不住心潮涌动。 凭良心说,在某种角度丹娘是能理解赵真儿的,有句话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呢。 赵真儿想要奋发向上本就没错。 只是……造化弄人。 她垂下眼睑,安静地呷了一口茶。 刘氏又道:“父亲与你相中的那个书生,如今已经是一方县太爷了,他一举中第,才华斐然,又遇到了个颇为赏识他的上峰。若是当初你未曾逃婚……” 第428章 她的话停在了欲言又止的地方。 赵真儿恨恨地咬着下唇,两只眼睛都快冒火。 眼泪蓄满了,一点点滑落。 此时的她,有多不甘心多懊悔,不用说都知道。 丹娘暗叹:果然人不可貌相,这刘氏倒是很有手段,杀人诛心啊这是…… “我当然知晓你的委屈,可你也不想想,事关儿女的终身大事,父亲怎会懈怠?必然挑了更好的给你!” “你日日想那高门大户,若是进去了,怕是被人吞得连骨头渣滓都不会剩下!” “我有美貌有手段,如何不能活下来?”赵真儿愤然抬眼,“我也会理家管事,我……”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只见那刘氏目光凉凉,不咸不淡地来了句:“那就怪你自个儿没有托生到太太的肚子里吧,偏生了个庶女的身子。你挑女婿,人家婆婆也是要选儿媳的。你倒是教教我,如何让人家不挑你的出身,还要欢天喜地地将你迎进门做正房奶奶?” “我……”赵真儿一时语塞。 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光是庶出这一条她就越不过去。 除非天上掉馅饼,否则她不可能嫁得比嫡女更好。 其实,赵真儿如果按照父亲的安排,乖乖嫁过去,只需过个一两年的清贫日子,她就是正儿八经的县丞夫人了。 到时夫君年轻有为,她又貌美伶俐,再生下几个孩儿,这日子不要太美滋滋。 只可惜,没有如果。 赵真儿的不甘心可以理解,但她的手段太过下作,却是丹娘不能认可的。 刘氏淡淡道:“你既心比天高,家里却不能看着你自甘堕落,你就算不为你自个儿着想,也该想想与你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一个人丢尽脸面,害得全家跟你一同面上无光。我出门之前,父亲母亲都交代了我与你大哥,两条路给你选。” 赵真儿听到这儿,猛地抬眼,眼底都是希望。 “第一,你同我们一道回金陵,父亲母亲会给你择一个殷实的庄户人家嫁了,虽不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你又是低嫁,他们家必也不会嫌你再嫁之身;” “还有第二呢?”赵真儿迫切地询问。 刘氏见她这番模样,心底暗暗冷笑,知道这妹妹是不愿去金陵了。想想也是,见识了更高更阔的天,她哪里还甘心回到老家,甚至被嫁到一个庄户人家…… “第二么,你可以留在圣京。” 才说了一句,赵真儿就满脸放光。 刘氏却道:“圣京京郊有一处专供官宦人家女眷出家清心的庵堂,你便安顿过去,给你带几个人伺候着,逢年过节也会有香火给你添点油水,只是庵堂内清苦,你想要多富足地日子怕也没有,不过胜在清静。” 说着,她转脸看向赵氏,微微一笑,“届时还要劳烦姑姑每年辛苦几趟,多去这庵堂内看望,再给我妹子送点柴火银钱或是体己的玩意儿,也好让她有个念想。” 赵氏:“这有何难,你暂且放宽心,一切交于我便是。” 赵真儿脸上的希望一点点褪去。 她不断摇着头,耳边垂下的发丝都乱了:“不、我不要……我不要回去,我也不要去那庵堂!你们俩好狠的心啊,就许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就许你们在府里说一不二,耀武扬威,我……我有什么错?我只是想过得好一点!” 刘氏皱眉:“你还不认错?” “我没有错!你们不过是欺凌我无依无靠,若我是个嫡女,你们哪敢这般!!就是爹爹……也会疼我爱我,如珠如宝!” 赵真儿哭得满脸是泪,这会儿也顾不上忤逆了,对着赵氏吼道:“你自己管教宋家老爷手段凌厉,府里的妾室通房哪一个不以你为尊?你不过是仗着当家主母的威风罢了!谁不知道,宋家老爷根本不稀得搭理你!” 赵氏被骂的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端着手里的茶盏,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刘氏大吃一惊,猛地一拍桌子就要发火。 谁知那赵真儿更是战斗力爆表,大吼一声:“还有你啊,我的好嫂嫂,你寻了一门好亲,那是你运气好,你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怎么就不想着拉妹妹一把?都是一家人,都是骨肉至亲啊……” 她边哭边骂,“我原想着能有父母兄嫂的依靠,却叫我深陷在这泥潭里,你们……是想叫我去死不成?好好好,我这就如了你们的愿,也好过作践我!” 她一声抽泣,突然朝着旁边的墙壁撞去! 大家都没回过神,旁边的丫鬟也来不及去阻挡,眼瞅着赵真儿就要血溅当场,忽儿她身边多了个人,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接着在原地转了半圈,那人随手将她甩在了软榻上。 赵真儿胸口撞得一阵闷疼,再转头一看,只见身后站着一抹玲珑纤细的身影,正是方才坐在一旁闷不吭声的丹娘! 一屋子女眷都惊呆了,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过去的,只觉得眼前仿佛挂了一阵风,快得不像是普通人该有的速度。 丹娘掸了掸袖口:“莫要觉得委屈,你口口声声说父母愧疚于你,兄嫂苛待于你,又说太太刻薄,自己命苦。我来问你,你方才说你只想过安稳富贵的日子,是麽?” 赵真儿咬着牙:“是。” “你撒谎。” “我没有!!” “云州李家也算当地的大户了,你做了人家的姨娘,若是安安分分,必少不了你一份富贵。可你呢,转头就爬上了人家父亲的床,险些害得他们父子反目,李家蒙羞,这就是你所谓的安稳富贵?” 丹娘冷笑,“你是个有野心的,有这份心本没什么错,只可惜你手段太肮脏,既使了这见不得光的手段,又何须遮遮掩掩?” 赵真儿再也没有刚才那般有底气。 她只觉得眼前这女子清冷如月,隐隐散发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气质,明明对方也没有凶恶狠厉,甚至还说得上温柔和煦,怎会如此让人胆颤? “那、那是……”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原因,视线四下游走。 赵氏大感威风,头一次觉得丹娘这般嘴皮子不饶人是这么令人痛快:“她能有什么原由,不就是贪图人家的财帛嘛!” “太太,此言差矣。”丹娘勾起殷红的嘴角。 第429章 “她不仅是想要人家的财帛,更想像那当家主母一般在内宅内手握大权,否则……又怎会瞄上了人家老爷的身份?做儿子的姨娘和做老子的姨娘可大有不同。可她却忘了,都是一样的妾,又哪里能分得出高低贵贱?你瞅瞅咱们宋家的两位嫂嫂,太太院子里的姨娘见着她们哪一个不是毕恭毕敬?” 丹娘一语道破,说得赵真儿嘴唇颤抖,再也撑不住了,直接瘫软在地上。 见赵真儿这副模样,众人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会子,刘氏是半点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急着要赵真儿给个说法。 圣京的庵堂再好,哪里能比得上嫁人舒坦快活? 赵真儿又不是傻,当场选择了回老家。 她瞪着刘氏哭道:“全凭嫂嫂做主,若是不与我寻那富庶人家嫁过去,我就真的活不了了,你们也不想看见我一出嫁就寻死觅活的吧?” 刘氏险些没崩住,想给自己这个庶出的妹子狠狠一巴掌。 谁知丹娘笑眯眯地来了句:“若真是如此,那就请夫家与你风光大葬,你后头应该还有不曾婚配的其他庶出妹妹,叫她们随便哪一个顶上,给人家做个正头娘子,即便是填房,想必也是有人愿意的。” 这话一出,刘氏的火气下去了一半。 她回头冲着丹娘微微一笑:“姑奶奶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赵真儿张口结舌,一个字都放不出来。 此事已定,刘氏又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当晚就与丈夫商量了一回,隔日一大早,他们派了心腹专程将赵真儿送回金陵。光是随行的小厮、婆子就有七八个人,看住一个弱女子绰绰有余。 且这些人还都是他们府里签了死契的奴仆,根本不怕他们会背主,这番安顿好,两辆车就送赵真儿回去了。 赵家夫妻又在宋府叨扰了几日才启程。 就这几日,也足够让赵氏抓耳挠心,恨不得立马送人离开,原因无他,只是老太太那头传话过来,说是愿意见一见宋恪松夫妇。 碍于赵家夫妻也在,赵氏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当然不好这般急吼吼地暴露家丑,好不容易挨到了夫妻俩离去,赵氏立马命人张罗起来。 先是打开库房,寻了两根肥美的老参出来,又拿了好些锦缎、缂丝、绸布等物,紧接着又将好几件古董宝贝装进礼盒。 足足堆了半个马车,她才稍稍收手。 “这般多的礼,应当足够了罢?”她有些没有信心。 不知为何,原先在家中最不受待见的小七一跃成为抚安王府的女主人,反倒让赵氏惴惴难安。 出行前,她又犹豫起来:“万一……圣上没有要给那沈寒天封爵的意思,我这礼是不是备得太多了?” 宋恪松从昨晚起就被妻子闹得睡都睡不安宁,这会儿揉着眉心,连连苦笑:“你就消停点吧!你以为你是谁,还能做得了圣上的主?圣上若是赐恩,绝不会只赐一半!等着瞧吧,这抚安王府的封爵必定会落在你女婿身上。” 赵氏一听,喜滋滋。 可转念一想,那丹娘又并非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女儿,这喜悦顿时打消了一半。 怎么办呢……老太太还是要见的。 这个心结不打开,宋恪松怕是难以再起复。 事关整个宋家的荣耀,他于情于理也要亲自跑这一趟。 马车停在抚安王府门外,丹娘早早命人在门口守着,见那宋恪松与赵氏来了,就一路迎着送进府内。 第430章 赵氏来之前已经想象过抚安王府内的荣华。 可想象和现实还是有差距的。 亲眼所见带来的震撼远胜过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 一路往内,真是一步一景,迎合了春夏秋冬四季的美妙,真是连园子都比寻常官宦人家要精致漂亮。 冷不丁瞧见那片湖后面一大片空地,赵氏忍不住问:“那是作何用的,为何空出这么多地方?” “太太真是心细,那是咱们奶奶特地留下,说是来年春天种田用的,如今那块地已翻过又施了肥,奶奶说还是不成,怕是入冬之前还有的折腾呢。” 回话的婆子喜滋滋,好像半点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丹娘早就放话了。 哪怕是到了圣京,原先沈府里的规矩也不改。 这些空地也是要种瓜果蔬菜的,可丹娘对圣京的土壤并不满意,连着试了好几次,还是打算在入冬前种一季作物,至于种什么她如今还没拿定主意。 只不过这话在赵氏听来就奇奇怪怪。 这么好的园子里种菜? 一点都不像是大户官太太该有的风格。 她摇摇头,心中暗道:到底还是痴傻,虽说成了这府里的女主人,但还是比不上我的杳娘。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跟在宋恪松的身后,来到了照春辉。 婆子叫门,里头就有大丫鬟迎出来。 赵氏定睛一看,这不是书萱那丫头么! 书萱撩起门帘,脆脆地通传一声:“老太太,老爷和太太来了。” 说话间,整个院子都忙活起来。 丫鬟婆子各司其职,半点声响不出,就将茶水点心都一一摆好,待那宋恪松与赵氏在老太太跟前磕了头后,屋子里的一应摆设都已齐备。 赵氏跪在丈夫身边,不敢抬眼。 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见暗红色的描金地毯,跪在上面软软的,半点不难受。这屋里的檀香悠然,一张八角桌上用白瓷碗装着几色果子,再仔细瞧瞧,那白瓷上画着红梅翠竹,颇为典雅,竟是连赵氏都没看见过的花样子。 “母亲……”宋恪松深深拜倒,“都是儿子的不是,儿子来晚了,教您老这些年吃苦了,当初也是儿子有眼无珠,未曾发现您还活着,儿子不孝,求母亲责罚!” 他一边哭一边磕头。 赵氏也跟着哭成一团。 一时间,整个照春辉里都显得愁云惨淡。 丹娘刚到院子门外就听见里头哭声阵阵,偏又听不见老太太的声音,她一阵无语,停住脚步,预备再等一会儿看看情况再进去也不迟。 赵氏跟着哽咽道:“母亲,是儿媳照顾不周,您如何打骂教训都是应该的……只是儿媳想知道,您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得知您消息的这些天,儿媳心乱如麻,真是吃也吃不下,睡也不睡好。” 她拭着泪,说得心意拳拳,令人闻之感慨。 就连宋恪松都忍不住满意地看妻子两眼。 老太太终于叹了一声:“起来吧。” 夫妇二人还坚持着不肯起身,要给老太太磕头赔罪。 老太太又道:“若是你们不愿起来好好回话,那便回去吧,我也不想总是低着头跟你们说话,没得我脖子疼。” 宋恪松和赵氏一阵哑然。 书萱眼明心亮赶紧过来搀扶。 两人顺着台阶起身了,坐在老太太的左手边。 书萱利落地布置好八角桌上的果品差点,招招手又把其他伺候的丫鬟们都带了出去,小心翼翼关上门。 第431章 一旁的小厨房里,奚嬷嬷正在与掌管厨房的妈妈们张罗待会儿的午饭,见书萱进来了,奚嬷嬷笑道:“老太太跟前没人了?” “梢间里还留了两个人,嬷嬷放心,都是咱们自个人。”她扬起小脸,笑得灿烂天真。 “怪不得大奶奶偏疼你,是个机灵的。”奚嬷嬷笑着拿起一只粉彩瓷的小碗,往里头挖了一勺子白糖,又从炉灶下头拿出一只黝黑的陶瓷罐子来,从里面舀了一大匙的猪油肉渣。 “拿去给那些个小丫头们分了,今早上才炸出来的,可香呢。” 书萱欢欢喜喜地捧着碗:“谢谢奚嬷嬷。” “诶,对了,嬷嬷,翠柳姐姐什么时候回府里呀?我想她的。”她又想起这一桩事,好奇地问。 “人家翠柳才成婚,总要等过了一两年,能生下个大胖小子再说呀。这会子,他们已去了京郊的庄子上替大奶奶看着庶务,左不过明年年底,要么就是后年年初便能回府了。” 奚嬷嬷说着,笑呵呵打趣道,“便是到了那个时候,怕是你也嫁出去了,还操这个心呢?” 书萱却认认真真地回了句:“那可不成,我和翠柳姐姐说好了的,她若是回府,我也必然在府里,守着大奶奶过日子不比嫁人强吗?您瞧瞧南歌姐姐,先前那过得是人的日子的麽?” 奚嬷嬷一时间被说得哑口无言。 等回过神来,眼前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外头的院子一角,书萱领着几个小丫鬟正在分零嘴吃。 丹娘便是这个当口悄悄进来的。 一眼瞧见书萱她们在吃猪油肉渣,她不由得心念微动。 前一世挣扎求生时,她也这样吃过,简直是人间美味。没想到今日又瞧见了,倒是把她的馋虫惹了上来。 她收回视线,去了小厨房。 众人见她来了,纷纷行礼。 丹娘道:“午饭多加一道白菜火腿汤吧,里头加些猪油肉渣就成,还有前些日子送来的腊肉也切上两片放进去,那滋味怪鲜的呢。” “还是大奶奶会吃。”奚嬷嬷笑道。 “我又没旁的本事,只能在这些个上面动心思了。”丹娘盈盈一笑,凑近了压低声音,“老太太他们……还在里头呢?” “在呢。”奚嬷嬷脸上的笑容略微收敛了几分,“大奶奶甭着急,这会子怕是还在谈呢。” 丹娘如何能不急。 若不是老太太有言在先,不准她跟着一块,她说什么都要进去瞧上一瞧,若是宋恪松夫妇执意要带走老太太,她头一个要站出来阻拦。 现如今她也只能强行按捺住不安,在厨房里指点江山了。 午饭在老太太的小厨房用,冯妈妈那边就能休息半日,待到日头灿烂的正午时分,里头留着的小丫鬟出来传话了。 “老太太说了,累了半日,等会儿午饭省便些就好,她吃了还要忙歇午觉呢。” 丹娘一听,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照春辉摆好了午饭,丹娘也进了堂屋,在老太太的眼皮子底下恭恭敬敬地给宋恪松夫妇行礼问安。 但见她一身清爽的玉翠色,身下是笼着一层月白薄纱的长裙,走动起来袅袅婷婷,当真波澜微微,涟漪阵阵,好一派优雅美妙。 问了安后,丹娘就站在老太太身后帮她推拿几下。 老太太累了半日了,肉眼可见的疲惫,被她捏了这两下顿觉浑身舒坦,仿佛僵固了半日的身体也跟着活络起来,忍不住赞道:“你这手艺倒是越发好了,前些个日子宫里还传信来说,让你赶在冬日之前进宫伺候太妃娘娘几次。” 丹娘笑道:“有这般好的消息,祖母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也就两日前才来的信,还要多早?你这府中里里外外一大摊子事儿呢,我听说你又从商行车队那儿采买了不少东西呢!” “祖母,我新得了种子,回头种出来了咱们俩一块吃,要是分量多呢,就带沈寒天分,要是分量不够,那就咱们俩饱饱口福吧。”丹娘笑得天真烂漫,竟然毫无遮拦。 赵氏一听沉下脸来:“胡闹,寒天是你姑爷,是府里的男主人,你怎可这般无礼?” 丹娘眨眨眼睛,这才意识到在这个以夫为天的时代里,自己方才这番话真的很离谱。 而然更离谱的是……她没觉得沈寒天会拒绝自己这样的提议。 那个男人总是把好的先紧着她。 这么一想,她有些心动了——自己的老公好像真的和那些传统的男人不太一样…… 她迎着赵氏的目光,微微笑道:“寒天之前就与我说过,府里的事务由我全权管理,他不问的。再说了,我只是说句玩笑话哄祖母开心罢了,太太何必……如此较真呢,若是旁人不知道,还以为我家大爷为了一点子吃食与家里女眷甩脸子呢。” 说着,她用帕子轻轻掩口。 赵氏被噎得不轻。 再看看老太太那边,压根没有替自己说话的意思,身边的丈夫也是眼神凌厉,在警告自己。赵氏顿时熄了怒气,扯了扯嘴角:“我原也是好意提醒,七丫头到底是长大了,懂事多了。” 丹娘笑笑没回应。 午饭摆上来了,雪白的白菜火腿汤鲜美热乎,爆炒的酱汁猪肝爽口嫩滑,炖煮了快一个时辰的红烧鱼美味浓郁,还有一大碟子炙烤过的五花肉摆在眼前,喷香无比;另有时令的菜蔬用蒜泥清炒了三份,外加各色点心糕饼统共摆了八个小碟子;最后,一人面前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 这一桌子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丹娘先伺候老太太,给她拿了一张芝麻卷饼卷了那炙烤过的五花肉,又沾了些许特制的酱汁,一口下去当真又香又脆还满是汁水。 别说老太太了,就连宋恪松和赵氏吃到了,也暗道:抚安王府请的厨子当真不错,这伙食滋味绝佳,难怪老太太不愿意离开了。 宋家夫妇没收住,一顿午饭吃了个饱。 老太太笑道:“既吃了饭,这就回去吧,早点回府还能歇上一会儿,我年纪大了,就不跟你们说话了。丹丫头,送送你父亲母亲。” 领了命的丹娘乖巧地应了一声,着人又给夫妇俩拿了不少礼物回赠,也同样堆满了半个马车。 其实她很心疼的。 这些宝贝都是自己喜欢的,而赵氏他们送来的,未必能入她的眼,可谁叫礼尚往来是规矩呢,她作为晚辈不送也得送。 宋恪松已经上了马车,回头又撩起帘子,满脸严肃地嘱咐女儿:“你得空了还是多劝劝老太太,她是宋府的老太君,怎么能一直住在出嫁的孙女家里,这要是传出去了……” 第432章 “父亲何必忧心,都这会子功夫了,外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这天又不会塌下来。”丹娘轻轻一笑,这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 宋恪松当即说不出话来,横竖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索性沉下脸来:“几年过去了,你倒是长进了不少,如今也能将偌大的侯府打点妥当,便是仗着老太太疼你,你也不该这般让她操心,回头好生孝顺着,日后多是你的福气。” 丹娘也不在意,只是应下后,就命小厮赶车启程。 马车内,宋恪松和赵氏相对而坐。 但夫妇二人都脸色发沉,一言不发。 走到半路,赵氏叹了一声:“老太太怕是真的恼了咱们了,怎么说都不愿离开沈家……” “你日后再多走动走动,孝道当先,原就是我们的不对,也该多多到老太太跟前孝敬才是。”宋恪松已经有了主意,“趁着年前这段日子,你也多辛苦一些,总得叫外头都瞧见咱们家的诚意。” 赵氏连连点头称是。 除此之外,夫妇二人也着实没有别的办法。 谁让那位是老太太呢?是宋恪松的亲生母亲,有这一层关系压下来,即便是宋恪松再有手段,也不得不服气。 京城来往便利,赵氏从这一日起竟然就成了抚安王府的常客。 一开始她还有点心结,登门时的笑容总显得有些言不由衷,可来的次数多了,她也习惯成自然。 她亲眼看着抚安王府后面那块地变成了菜园子。 丹娘指挥着府里的丫鬟小厮们忙碌。 这些在云州都是做惯了的事情,原先就自有理事安排,是以丹娘并没有费太多心力。这一波种下去的都是土豆,这也是她经过这么长时间研究得出的结果。 说起这事儿,她就一阵心酸。 圣京的土壤只适合旱田,水田根本不吃香…… 想要恢复沈府之前的绿意盎然,怕是要多费些时候了。 沈寒天知晓了丹娘的忧愁,笑问:“人手还够么,若是不够,我给你拨点人,都是身强力壮的好手。” “我又不要这些人打架闹事撑场子,要么多好手作甚?不过你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咱们家呀是该采买些奴仆了。” 她一边笑着一边替丈夫理了理衣襟。 抚安王府地方大,要料理的事务更多,只靠着原先从沈府带来的那些人必定不够。 可初来乍到,她也不认识更靠谱的人牙子,于是去了一封书信给沈家,请沈夫人荐了个人牙子来。 丁氏听闻消息,也匆匆赶来,还说想赶这一趟便宜,自己那院子里也想添两个人伺候着。 姑嫂二人坐在院子里,下头都是人牙子送来的人。 瞧着都是十岁不到的模样,倒是整齐干净,目光伶俐明澈,丹娘暗道:不愧是圣京,就连选的下人素质都比云州强了好些。 丁氏也没跟丹娘客气,一口气挑了四个人,两男两女。 丹娘就大手笔了。 她之前扒着指头数过一圈又一圈,发现府里短缺的人手还有很多,这一次她主要挑了好些男孩子,为以后小厮队伍做预备军,统共选了十六个人。 付钱的时候,她的心都在滴血。 这身契到手是一笔账,回头每个月都要给月例银子的,就算刚入府的小厮没几个钱,可这十几个人算起来也是一笔增加的开支。 丹娘忧心忡忡,恨不得现在就能开展自己的种田事业。 第433章 要不然说古代女性悲催呢,即便是像她这样的官宦人家的正头娘子,其实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如她这般整日一心扑在田地上的当家主母又有几人? 丁氏是看惯了丹娘做这些事的,半点不奇怪,反倒催促起来:“你要是早点收成了,可要派人来告诉我,嫂嫂我呀头一个过来跟你换,我可惦记着你先前府里的那些菜蔬了。” 丹娘故意板起脸:“好呀,我说嫂嫂怎近日不来看我了,原是嫌弃我不给嫂嫂送吃的了。” “你这丫头!”丁氏没崩住,吃吃笑起来,“真是个调皮的性子。” 正说着,外头有人通传,说是赵氏来了。 一听婆婆到访,丁氏有些紧张。 丹娘宽慰:“不妨事,她是来找老太太的。” 丁氏早就听闻圣京城里的这些事情,大大的眼睛闪了闪:“原先在云州,你说住在府里的老太太应当就是咱们家的这一位了吧。” 丹娘笑而不语。 丁氏很快明白她的意思,话锋一转:“孝道二字何其重,你我虽为女子也晓得其中厉害,你——当真是不容易。” “嫂嫂懂我。”丹娘冲着她眨眨眼睛。 丹娘领着丁氏去内院大门处候着。 不一会儿,赵氏就在婆子的带领下匆匆而来。 见到丹娘身边还立着另外一人,赵氏定睛一瞧,忍不住语气冷了冷:“你倒是悠闲,还有功夫上你妹妹这儿串门子,有这点子功夫怎么不多往家里跑跑,也学学你两个嫂子,多多在公婆跟前孝敬才是。” 丁氏如今与宋竹砷是别院单过。 小院子不大,日子却过得红火。 对丁氏而言,她可以独自当家,上不用被婆母制衡,下不用担心妯娌拉扯,这日子想想都觉得美滋滋。 更不要说宋竹砷与她夫妻情分深厚,非同一般。 赵氏就是见不得庶子庶媳过得好,每每见到丁氏她总是这么一副刻薄模样,张口说的话都跟刀子似的,飕飕刮得人难受。 丁氏眼眶红了,还是盈盈见礼,口中称是。 丹娘弯起眉眼:“嫂嫂,孝敬这事儿咱们做儿女的还是要多跟太太学学,瞧瞧咱们太太,自打知晓了老太太在我府上,隔个三四日便要亲自来一趟,又是陪着说笑,又是伺候用饭的,我这个孙女儿也比不上呢。到底是婆媳更亲些不是,我终究是出了门子的,隔了一层呢。” 她边说边故意轻叹两声。 赵氏立马脸色沉了一半。 丹娘这话的意思就是暗指当初在宋府里,她并没有真的好好孝敬过婆母,这会儿子是碍于外头的压力,不得不过来做做样子。 意思她都明白,可她偏又不能和这丫头翻脸。 一口气从胸口顶了上来,气得她眼眶发红。 见婆母脸色难看,丁氏赶紧扯了扯丹娘的袖子,生怕她再说下去给自己惹祸。 丹娘才不在意仿佛没看见赵氏那张难看的脸似的,自顾自地在前头领路:“长辈们做得好,底下的晚辈们才能有样学样,咱们宋家真是好福气。” 赵氏:…… 丁氏赶紧跟上去,打定主意一声不吭,一句不讲。 照春辉里,老太太刚刚从小佛堂出来。 见丁氏来了,她笑眯眯地交给丁氏一块玉牌:“喏,拿去给你家小子。” 奚嬷嬷笑道:“这可是老太太前些日子请人去了京郊的大佛寺求来的,咱们家的哥儿姐儿都有。” 老太太又掏出一块来,交给赵氏:“送给杳丫头。” 第434章 赵氏眼瞅着自己手里的这块玉牌玉质更好,顿时满意了:“老太太破费了,这些个孩子光会惹您操心,真真是不该。” “还有这两样,回头你带给竹砚竹砾的媳妇们。”老太太也不搭理她,继续给她玉牌,“千万不能弄错了,这开过光求过菩萨的宝贝,要是弄错了,所求之事可就不灵光了。” 赵氏赶紧一一应下,把玉牌收好。 “你也不必隔几日就来,府里上下多少事情你要照看,没的给自己添麻烦,我还没到那个功夫呢,阎王爷也不愿收我,你倒是把府里料理好了才是,别给老爷添麻烦。” 老太太这话可把赵氏慌得不行,差点都坐不住。 “母亲您这是什么话,我作为儿媳理应日日孝敬的,只是如今你不在宋府里,我也只能这般常来常往,是儿媳哪里做得不对,惹您生气了,您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儿媳也好改过不是。”赵氏忙道。 老太太摇摇头:“我只是清净惯了,你隔几日就来,我这院子里的人都得为了你奉茶备点心,还要你陪着我说话,没得烦的人头疼。你倒是尽孝了,也不想想我这个老婆子乐不乐意。” 说着,她摆摆手,“回去告诉老爷,让他不必担忧,我住在这里蛮好,丹丫头也是个贴心会照顾人的,过去几年都这么过来了,又何必拘泥于现在?” “可、可……丹丫头是出嫁女。” “那又如何?上回子我领着丹丫头入宫赴宴,人家太妃都没说什么,就你宋府规矩大?再大能大得过皇宫麽?” “这……”赵氏面上讪讪,一时间找不出理由反驳。 老太太说话直言不讳,面对比自己小了一辈的儿媳更是毫无顾忌,要说之前的种种老人家心里没怨怎么都不可能,但要她正儿八经去刁难自己的儿子儿媳,以老太太高洁的性子也做不到,只能逮着赵氏说话的破绽再针对一番,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丹娘瞧着觉得有趣,半点没有因为长辈被祖辈刁难该有的尴尬,她甚至还抓了一把瓜子磕着,手边一盏香茶,还被她整出了几分听故事的气氛来。 老太太也瞪了她一眼。 丹娘装傻,笑呵呵地弯起眉眼:“祖母,待会子咱们午饭吃什么呀,可巧六嫂嫂也在这里,留她下来一道用饭罢。” “你姑爷不回来用饭麽?”老太太问。 “他身边的小厮已经回来传过话了,说是朝上事情多,圣上一时也理不完,怕是要忙到晚上呢。”丹娘丝毫不以为意,抿嘴一笑,“刚巧咱们家的人都在,何不热闹一下?孙女前些日子得了一壶玉露酒,也不必等到年节了,趁着你孙女婿不在家,咱们几个就享用了吧。” 这话说得丁氏都忍不住笑了:“丹丫头这张嘴,真是……” 就连赵氏也被这一番打趣给逗得神色和缓。 她前前后后来抚安王府也有数次了,老太太没有一次留她下来用饭的,这一回倒是托了丹娘这丫头的福了。 赵氏赶忙说:“那今儿我是有口福了。” 厨房里很快张罗起来,丹娘让尔雅去给冯妈妈传过话了,务必要让冯妈妈拿出最好的手艺来。 待到午饭摆好时,赵氏被眼前满满一桌子都惊呆了。 色香味俱全不说,甚至还有好些菜色是她见都没见过的,闻着香浓的味道,赵氏也忍不住感叹:“你府上这厨子手艺真不错。” 丹娘笑而不语。 赵氏刚坐下来,就见丹娘照顾老太太用饭,举手投足都极为熟稔自然,一看就是长年累月才能得来的。 按理孝敬老太太应当是她这个儿媳的事情,但现在却被丹娘抢了,她硬生生愣在一旁,口中说着:“我来我来……” 其实压根不知从何下手。 丹娘摆好了碗筷,又给老太太面前挪了好些她爱吃的菜色,然后将一方棉布帕子叠得方方正正,摆在老太太的左手边。 做完这些,她才施施然落座。 一瞥眼,对上了赵氏的眼睛,她温温笑道:“太太应当不用我这般伺候吧?” 没等赵氏开口,她又看向丁氏,“嫂嫂上门是客,也没有让客人伺候的道理。” 短短两句话把丁氏摘得干干净净。 轮到赵氏,也只能扯了个干巴巴的笑容:“都是一家子,何须这般多礼,你们都是好孩子,我疼还来不及呢,哪里舍得叫你们跟前跟后的伺候着,你们把自个的小日子过好就行了。” 丹娘笑了:“祖母,您瞧瞧,太太这嘴怕是回去抹了蜜了,说话这般甜。” “你这长不大的小猢狲!”老太太拍了她一下,也是哭笑不得。 一顿饭吃完,丹娘又领着赵氏逛了逛园子,约莫申时三刻才送赵氏离开。 丁氏借着要问丹娘拿花样子的理由多留了片刻,赵氏刚走,丁氏就赶忙说:“你也是的,今日怎好这般跟她说话,她总归是你名义上的嫡母。” “娘家嫡母。”丹娘不以为意。 丁氏明白她的意思,笑着摇头:“你是个顶顶聪明的,不须我来说,嫂子就是怕你太过凌厉了些,反倒招她的恨。须知她是长辈,你我皆是晚辈,若她真要刁难你……你多半还是要吃些苦头的。” “嫂嫂的话我明白,只是她不敢。” 丹娘垂下眼睑,“若是还想宋家起复,她在我这儿就得温柔大度,做个慈爱宽厚的嫡母。” 宋府,赵氏一回去就和宋恪松说了今日的事情。 连着被下了几回脸子,赵氏的面孔如笼着寒霜,隐隐透着森然。 “可了不得了,这个七丫头真是一朝得势,连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她气哼哼地跟丈夫告状。 谁知,唠唠叨叨的话说了一天井,只换来宋恪松一声长叹:“不然你想怎么办?继续跟她硬碰硬么?我劝你,还是收收你想摆谱的心罢!等这事儿了结了再说!归根结底,这事儿是咱们不占理,你还想说什么?” 赵氏张了张口,像一只搁浅的鱼,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风雨飘摇的宋家也并非没有好消息,几日后,宋竹砚宋竹砾兄弟俩的外调谕旨下来了,一共四十七名京官调任外地,其中就有他们俩。一个往西,一个去南边,各自任期都是五年。 不出意外,这几年内都不会再返京。 得知心爱的两个儿子都要外任,赵氏舍不得了,又去找宋恪松哭。 “你不是说七丫头那姑爷本事了得,既如此,何不帮帮他两个大舅兄?那外任是何等辛苦,竹砚竹砾兄弟俩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头。” 第435章 无论是往西,还是往南,在赵氏眼里都是比不上圣京的地方,哪里有放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来得安心。 宋恪松一开始是不搭理她,只顾着喝茶。 谁知赵氏越说越冒火,那些话也就越来越不中听。 说到最后,宋恪松气呼呼地把茶盏重重搁下,怒道:“住口!越说越没个规矩,这般口无遮拦,若是叫外人听了去,我们宋家怕又是要一场灭顶之灾。” “去外地上任有何不好?你这等无知妇人懂个什么?留在圣京,反而会被我们牵连,不如出去外头,趁着年轻好好有一番作为,待到几年后在任上有了政绩,何愁前途?” 他瞪着妻子,满脸不快,“若是一昧只晓得守在父母跟前,怕是一辈子都没个大出息,这也是你想看见的?” “我、我……” 赵氏自知关于朝堂仕途之类的话题,自己没什么话语权,方才也就是一时情急,舍不得儿子罢了。 被丈夫吼了一番,她哭着坐在榻上,不断地用帕子拭泪。 宋恪松见状也不好太过严厉,缓和了语气:“竹砚竹砾兄弟俩都已成家,该独当一面了。这几年出去历练历练是好事,回来了也能撑起门面,你我统共就这么两个嫡子,又这般出息,我这个做父亲的难道还能指望他们坏不成?” “可是,山高水远的,我多不放心。” “不放心也得放下这颗心,还是说,你要跟着他们俩一道上任?那是往南还是往西?” 宋恪松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心道:自己这个婆娘平日里管家理事倒是泼辣得很,是啧啧称赞的一把好手,怎么每每到了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呢? 赵氏这下彻底不吭声了。 “你啊,还是正经点把心思放在老太太身上吧!儿女自有他们的福气,若是连外任这样的事情都捂不住,那也不必回来圣京了,就随便寻个水丰地广的出去,由得他们逍遥自在吧。” 夫妻俩的对话不欢而散。 该走的还是要走。 这会儿,竹砚竹砾兄弟俩的院子里正忙个不停。 芮氏金氏都在打点行装,准备出行。 其实这两位儿媳妇是很开心的,能离开圣京这个泥潭,能暂时摆脱宋家带给自家夫君的阴影,她们何乐不为? 不过短短数日,这两个院子里就堆满了打点好的行装。 赵氏见无法阻拦,只好振作精神来提点两个儿媳如何操办,芮氏金氏也都是聪慧机敏之人,见婆婆脸色难看,她们又启程在即,干脆什么也不说,乖乖听从安排。 这一日,宋恪松找到赵氏,说让她明日带着竹砚竹砾两对夫妻再去拜见老太太。 赵氏点点头应下了。 此时,抚安王府。 丹娘早就知道娘家那对兄弟即将外任的消息,这还是沈寒天告诉她的,这会夫妻俩刚刚用过午饭,正歪在榻上絮絮叨叨地聊着。 “两位舅兄还是聪明人,这会子寻了个外任的机会反倒更好些。”沈寒天笑着打散了丹娘的长发,那乌黑如云的秀发散落在他的怀中,看得他眸光沉沉。 她有些倦意正浓,打了个哈欠:“能金榜题名的,能是蠢材么?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你当然不懂,即便是外任有区别,这才是你那两个哥哥聪明的地方。”他点了点她的鼻尖,“他们选了个最安静最没纷扰的州县。” 她顿时明白了,迷糊着眼睛:“那敢情好,没有外在那些弯弯绕绕的牵绊,地方父母官才能施展拳脚,好好有番作为。” “正是。” 见妻子明白自己的意思,沈寒天欣喜不已。 丹娘也觉摸出了一点门道,自己这个老公很喜欢拉着她一起聊工作上的事情,这让原本一心忙农耕事业的丹娘也开始被迫学习官场上的门道。 怎么说呢……这叫技多不压身。 她很快就接受了。 沈寒天也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她喜欢这样依偎在他怀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暧昧又轻松,很能增进夫妻感情。 “大约明日赐封的旨意就会下来了。” “什么?”她有点清醒,迷糊地眨眨眼睛看向丈夫,“什么旨意?” “你男人就快成抚安王府的伯爵了,开不开心?” 他搂着她在软榻上一阵轻笑。 “我的天,总算要下旨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天知道住在抚安王府这段日子,其实丹娘一直都很忐忑,圣上施恩施了一半,就像是楼上的第二只靴子,谁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她在等,旁人也在等。 只不过,他们是等着看沈家的笑话。 如今有了沈寒天这话,丹娘彻底放心了。 夫妻二人有说有笑,腻歪甜蜜,外头的小厮匆匆递了帖子进来,小丫鬟接过后匆匆直奔燕堂,又交到新芽的手里。 这时宋府来的帖子,新芽没有迟疑,直接禀告给了丹娘。 “明日我那两位兄长就要过府一叙了。”丹娘看完帖子,笑呵呵地看着沈寒天,“你若是得空,见上一见呗。” “他们晌午才到,定是要在府里用了午饭才走的,你且留他们一留,我快点赶回来便是。” “成。” 第二日,沈寒天一早出门上朝去了。 丹娘张罗着阖府上下一大堆的事情,总算紧赶慢赶地在赵氏他们登门之前把庶务理清楚。 偏还有一件怼到了她门口,却是庄子上送来的一件麻烦事。 还是先前留下的问题,有些人就是不老实,见丹娘有些日子不来庄子上了,便又动了旁的心思。 丹娘扫了一眼,利落地将名单摔在地上:“不老实的奴仆,我沈府可供不起,传话回去,这几日闹事的,有一个算一个,有身契的全都发卖了!没有的,直接撵出庄子!让他们再寻其他的去处!我还不信了,好吃好喝的供着我还寻不着人了?” 跪在下头传话的小管事立马吓得连连磕头:“是,大奶奶,请大奶奶息怒,小的这就去办。” 这一幕落在赵氏等人眼里,他们俱是一惊。 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从前软弱瘦小的七妹妹,竟然变得这般雷厉风行。 一抬眼,丹娘瞧见了不远处的几人,笑道:“都来了怎么也不通传一声,倒叫太太和哥哥嫂子们久等了。” 赵氏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看你在理事,不想打扰你罢了。” “这家里的事情是理不完的,今日是兄长嫂子们拜见老太太的大日子,我怎能懈怠?”丹娘说着,招招手问,“老太太那边好了么?” “回大奶奶,老太太刚在礼佛,方才完事。” “正好。”丹娘笑道,“咱们一道去了,一家子说说笑笑,回头再一块吃酒用饭,老太太瞧见这般热闹,定然开心。” 第436章 与老太太同一屋檐下生活到现在,丹娘其实很了解这位骨子里写满了骄傲的老祖母。老人家是封建社会里接受了传统观念的特权阶级,出身富贵不说,也颇有来历,若不是宋家那场火灾彻底寒了她的心,她也不会这般坚持,要与丹娘住在一起。 在这一点上,老人家不愿妥协,但在旁的方面就不一样了。 尤其宋竹砚和宋竹砾兄弟俩又是宋家的嫡子,是老太太的亲孙子。 如今他们俩又都很有出息,换成是谁家祖辈都要爱得跟心头肉似的,这一点丹娘心知肚明。 是以一早知道他们要来,她就传令下去准备起来。 老太太见阖府上下这般认真对待,心里也宽了一大半。 丹娘在前头领路,身后一行人步伐匆匆。 赵氏和两个儿媳已不是第一次来抚安王府,但竹砚和竹砾却是头一回来,望着前头带路的那个妹妹,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数。 数年未见,老太太见到自己两个亲孙子还是红了眼眶。 “我听说了,你们俩很好,没有辱没了宋家的门楣,到了任上也须这般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才好,凡事不要多逞强,须知韬光养晦才是正理,你们俩还年轻着,以后还要为官多年,万不可急功近利,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老太太语重心长,“就算不为自个儿,也要为你们的妻儿着想。” “祖母放心吧,我与兄长都晓得。” “晓得便好,你们自小便是懂事的孩子,读了书后这些个大道理本就懂得,也不需我多言。” “祖母哪里话。”宋竹砚笑道,“孙儿能在出行前聆听您的教诲,乃吾等之福,有道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才是咱们宋家真正的宝呢。” 老太太轻笑:“浑说,有这会子哄你祖母的功夫,不如去把你媳妇哄开心了,让她早日为咱们宋家开枝散叶。” 这话一出,芮氏羞红了脸,一旁的金氏也好不到哪去。 丹娘看着,好生羡慕。 这样说害羞就害羞的本事,她是学了好些年都没学到,谁让她骨子里还是个现代灵魂,结婚生子这样的事对她而言只是寻常,根本不需要脸红。 说说笑笑好一会儿,堂屋里摆午饭了。 赵氏虽有了之前的经验,但看到满桌菜肴还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统共十二道硬菜,还不算小碟子的凉菜,还有各色点心果子,都烤得喷香金光,还有些上头洒了黑白芝麻,煞是好看。 人还未到桌旁,那香气就已经引得众人饥肠辘辘。 丹娘一声没吭,身边的丫鬟婆子们步伐匆匆却互不干扰,各自有条有理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伺候着这么多人用饭,竟然一点声响都没有,规矩甚严,家风可见一斑。 再瞧那些个伺候的下人们,也都身着新衣衫,颜色鲜艳不出挑,穿在她们身上竟也显出别样的整齐干净。 赵氏也看见了,微微一哂:“你府上这些下人们倒是活得滋润,换季了还能穿上这般鲜妍的新衣裳,倒显得你这做当家主母的宽厚。” 丹娘:“太太谬赞。” “只是……你这府里上下一年的吃穿用度,人情开销也不少,细水长流才好,到底是年轻,不懂把持家业的艰难,你姑爷在外头辛劳,你作为大奶奶也该懂事些,不该花的钱不要花,这些银子钱省下来以后总归用得到。”赵氏字字句句看似在好心指点,其实字里行间的挑刺每个人都听得出来。 第437章 老太太眉间沉了沉,当着孙子孙媳的面不好叫赵氏没了面子,只能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芮氏和金氏倒是想提醒。 可那是婆母,她们怎么开口都不对。 丹娘勾起嘴角:“原先我也和太太想的一样,这大家主母啊可不好当,每一分银钱都要花在它该花的地方。后来,我们家大爷跟我说了,他说呀这过日子若总是这般计算还有何乐趣?若是在云州,他也就随我去了,左不过是在州城里一个当个富贵人家的大奶奶罢了。” 说着,她顿了顿,“可如今咱们是在圣京了,多少双眼睛上下瞧着呢,我们又蒙圣恩住在这抚安王府,总归有些派头省不了。何况,咱们府里的下人们又都是老实听话的,给他们多几套衣衫又算得了什么?一来么,他们穿得光鲜,也好叫人家瞧着干净;二来么……我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要说管家的本事真是不及太太只十分之一。” “我只能这样……只盼着能待下人们和善些,他们也能晓得我这做主子的不容易,多多诚心忠厚,我也能省去好些麻烦。” 她的每一句都让赵氏脸色难看。 丹娘话里的意思大家都听懂了。 她其实就是想告诉赵氏——拜托,你以为这里是云州,她老公还是那个又瞎又瘸的落魄状元郎吗?住在侯府里,就该有侯府的气派,若是下人们一个个穿得破烂穷酸,最后丢人的还是他们这些做主子的。 赵氏嘴角扯了扯:“那倒是……” “女儿就算再不济,也出门子几年了,这些年老太太指点,我们家大爷又愿教我,我哪里还敢没有长进呢?若是还如从前那般,别说您嘞,老太太头一个饶不了我,怕是又要抄经去烦劳菩萨了,但愿菩萨瞧见我那一手烂字,可别嫌弃了才好。” 丹娘嘻嘻一笑,众人也被逗得发笑。 老太太对着她不住地摇头,笑道:“你这丫头!真真一张嘴伶俐乖巧!” 赵氏还想说什么,却被两个儿子的警告视线吓了一跳,赶紧悻悻地低下头吃着一碟子酱香茄瓜,只觉得满口鲜甜,十分下饭。 一顿午饭足足吃了快一个时辰,用了饭,丹娘又送他们去厢房歇息,待一行人休整好了,沈寒天也回来了。 这一见面,少不得晚饭也要留在府里用,赵氏想着自己的任务没完成,也乐意在这儿多留一阵子。 谁知,到了晚饭的光景,饭桌上的话题就转到了仕途经济、民生政绩方面来,主讲人由丹娘变成了沈寒天,竹砚竹砾兄弟俩积极参与。 这三人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一聊起来自然格外投机,根本停不下来,自然也没有赵氏插话的机会。 酒足饭饱后,丹娘和沈寒天送了赵氏一行人上马车,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那兄弟俩已经把自己这位妹夫视为知己,连连拱手作揖,还说什么待到任上也要常有书信往来云云,听得赵氏坐在马车里不停地翻白眼。 送走了客人,丹娘又紧赶慢赶地去照春辉瞧瞧老太太。 老太太晓得她的心思,疲惫地摆摆手:“今儿晚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那我明儿一早过来陪您用早饭。” “没得起这么早做甚?你老祖宗我又不会飞了。” “我这不是怕有人来抢麽,当然要看紧一点。”她也半真半假地回应,倒是把老太太又一次逗乐了。 第438章 她怀着不安回到自己屋里。 沈寒天已褪下外衣。 “一起?”他轻笑着看向丹娘,眉眼如画间透着一抹平日里没有的诱惑,看得她心头微动。 “你自己去吧,也不怕丫鬟们瞧见了笑话。” “还是夫人先请,今日夫人张罗这些累着了,里头的水热乎着呢,我瞧见新芽那丫头倒了好些香料进去,你保准喜欢。” 丹娘无语:“……那是尔雅。” “那穿桃红衣衫的呢?” “那是书萱。” 沈寒天:“……没事,左右屋内就这么些人。” 丹娘:…… 状元郎记不住她身边几个丫鬟,只晓得名字,有时候却对不上人。她斜了一眼过去,忍不住笑骂:“你这眼睛敢情是只好了一半?只能认得我不成?” 谁料,他轻轻搂着她的纤腰,在她的耳畔留下一句:“认得你还不够麽,你还想让为夫认得旁人?” 饶是心志坚定的丹娘也被他闹得一阵面红耳赤。 夫妻二人嬉笑一番后,四目相对,情意绵绵。 待到双双就寝,丹娘才松了口气,只觉得被窝松软,身边的男人可靠,这日子越发有了盼头。 将睡未睡时,她嘟囔了一句:“也不知我娘家那两位兄长能不能劝动那位宋老爷。” 沈寒天听她这般称呼自己的父亲,忍不住想笑:“一定可以。” “你怎这般笃定?” “因为他们都是聪明人,应当知晓你我的意思,你道为何今日我非要与他们见一面。” “为何?” 他却不说话了,笑而不语地闭上眼睛。 “哎呀,你倒是说呀。”丹娘急了,小手捶打着他的胸口,“快说,不许藏着掖着的。” “我说了啊,因为他们都是聪明人,也比我那位老泰山看得更长远,若是想宋家起复,就得老老实实地将老太太安在咱们府里。” 他顿了顿,“你要知道,你的夫君如今才是圣上跟前的红人。” “只要老太太在我们手里,圣上就会认为我们与宋府并非十分亲近。” 话到这儿,丹娘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 如今的抚安王府确实是当红炸子鸡,在京中的风头无人能比。 可她多少也明白,沈寒天怕是个只忠于君上的纯臣。 这样的臣子圣上最喜欢了,可臣子本人以及他的家眷怕是日子就不太舒坦,即便是封建王朝也离不开人情社会的本质,在圣京这个圈子里,哪有人能真正出淤泥而不染。 就说宋恪松给儿女结的几门亲事吧,其中就有勋爵人家,也有当朝为官的红人,可以说,除了武将之外,宋恪松的姻亲已经一边搭上了世家大族,一边也和文官清流关系不错。 圣上不是瞎子,这点道理连丹娘都能想清楚,何况那位深不可测的皇帝陛下。 她一阵唏嘘:“若是宋府还与我们来往密切,甚至还摒弃前嫌,那圣上才是真正要担忧的。” 沈寒天赞道:“吾妻甚聪慧。” 丹娘在昏暗中瞪了他一眼,也不知他看没看到。 夫妻二人这边和和美美地搂在一起睡觉,宋府里却有人至今未眠。 书房内,几盏烛火亮着,照得宋恪松的半张脸满是阴沉。 他对面立着的,正是他最为倚重的两个嫡子。 父子相对,久久无言。 末了,他一声长叹:“看来,只能这样了……” “父亲不必为难,该做的样子我们还是要做到,只是最后老太太发话了,咱们做儿孙的也该遵从老祖宗的意思,万不可违背才是。”竹砚道。 “只有这般平息了,才能有往后。”竹砾也跟着叹了一声,“若不是今日听妹夫一言,我都要被绕进去了。” “圣心难测。”宋恪松摇摇头,满脸苦笑,“也罢,那就这么办吧……到底是让丹丫头如愿了。” 说着,他问,“你瞧老太太在抚安王府过得如何?” 兄弟俩对视一眼,齐刷刷想到今日看到听到的一切。 要说逍遥快活,一百个宋府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抚安王府,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老太太是真心疼爱丹娘,而丹娘……也实打实的孝敬老太太,这两人之间的默契绝非一两日。 念及此,竹砚道:“其实父亲不必太过难过,都是一家人,血脉相连的,虽说先前有了些嫌隙误会,但如今您与老太太都在圣京,往后常来常往的,定有一日能修复母子之情。只是……我与二弟离开口,家中只有您一人做主,有些事还是别让母亲插手了。” 宋恪松点点头,捋着胡须:“我也正有此意。” 赵氏嘛,在内宅里转转就好了,让她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前前后后去了多少次,还不如自己两个儿子去一趟效果好。 忧心忧虑的宋老爷想了想,顿觉眼前一片灰暗。 但转念看到眼前两个挺拔如松柏的儿子,又觉得来日可期。 父子三人的对话告一段落,赵氏那头是第二日才知道宋恪松的意思,她大为不满:“老太太是咱们宋府的老太太,怎能一直待在别人的府里?这像什么样子?” 宋恪松懒得跟她多废话,大手一挥,不客气道:“这事儿我与竹砚竹砾已然商量妥当,你就不必再多言。记得,往后每月初一十五,你要去给老太太请安。” 赵氏一听,满腹不满:“这每月都往抚安王府跑……不太好吧,若是这般又要助长那丹丫头的威风了。” “让你去你就去,哪里来的这般多话?”他皱眉,“你身为儿媳,孝敬婆母乃分内之事,怎好推三阻四?若是再不依,那就每旬去个两三次,也好在老太太跟前尽尽孝道。” 赵氏这才不敢有什么言语。 只是这一肚子窝囊气没出发,倒是害了院子里那一众无辜的下人,除了蒋妈妈外,没有一个能逃得掉。 杳娘来时,外头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下人。 她下马车那会儿就听蒋妈妈说了这事儿,凝眉后摇摇头,快步走进正屋内。 但见赵氏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手边的一盏茶都快凉透了,眉尖紧蹙,难解郁郁之色。 杳娘赶紧屏退众人,又让蒋妈妈送了一壶新沏的热茶水来,她坐在赵氏对面,柔声劝道:“娘,您这又是何必?与爹爹置气,反倒把自个儿气得不舒坦,要是真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见到自己心爱的大女儿,赵氏顿时泪眼汪汪。 她哽咽:“你父亲也太……欺负人了,不就是瞧着那抚安王府眼瞎热乎着,他也好意思的,一个当老子的去贴闺女的冷脸!那还是个庶女!!” 第439章 赵氏咬牙切齿。 偏就是她最看不上眼的最小的那一个庶女,如今却成了圣京城里人人羡慕的对象。 谁不知道当初那个触怒圣上的状元郎如今又成了陛下身边的红人,他不但治好了双眼双腿,而且越发玉树临风,这般出众的人品竟然配给了丹娘…… 若丹娘只是个妾室倒也罢了,偏偏是个正房奶奶。 沈寒天与她成婚至今,她虽一无所出,可府里也没个姨娘出来能分得了她的宠爱。 可谓夫君的万千疼爱都在她一身。 如此这般,怎叫人不眼红? 杳娘其实很艳羡。 可她毕竟不是当初那个还未出嫁的姑娘了,在荣昌侯府里待了这几年,早就见惯了大户人家的深沉不堪,多少锦绣富贵底下都藏着隐私晦涩,又有谁能独善其身? 丹娘如今的红火确实让人眼热,但……杳娘却知道,这样的场景也并非长久之计,实在是危险得很。 想到这儿,杳娘又拉着母亲好好劝了一番。 “外头谁不说咱们家都是太太当家,太太的本事大才养出了这般多出众的儿女,且不说我了,就说我那两个嫡出的弟弟,这般人才品貌,谁不羡慕母亲您呢?” 她宽慰道,“依我看呀,丹丫头在外头越风光,对咱们家反而好,尤其是对您而言。她一个庶女的身份无论如何都盖不过去,这么一来,人人都会认为是母亲您将一个庶女教养得这般好,谁不夸您仁厚大度又颇有才能呢,您又何必自己烦自己?” 杳娘的话一下子说进了赵氏的心坎里。 赵氏忙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当真?” “女儿何曾糊弄过母亲?” “那……这般说来也不错,就是每月还要我亲去那抚安王府,我这心里这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娘!!”杳娘忍不住撒娇起来,“您且放宽心,既是爹爹让您去的,您就安安心心地去,每回去还要带上咱们府里的吃食物件,好好做一番孝顺儿媳的样子出来。您算算,一月统共就去这么两回,还这般大张旗鼓的,叫全城人都瞧见,于您的名声岂不有益?” “要我说呀,爹爹也是太为您着想了,您想想,若是老太太如今在咱们府里,您这每日的晨昏定省还能少得了?大门关上,您就算做得再好,外头又有谁能知晓?您不能自个拿着锣鼓出去吆喝吧。” 赵氏眨眨眼睛,在肚子里将杳娘的话来来回回转了两遍。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顿时也不伤心了,她抖擞精神冷哼:“这道理我又不是不懂,你父亲每每对着我就这般不耐烦。” “还有,你那五弟的婚事……他还烦我的不行!处处挑我的不是!” 提到这个杳娘也头大。 如今宋府里几个儿女都已成家,唯有这个行五的庶弟至今婚事还未有着落。 算算年纪,宋竹矽也快弱冠之年了,哪怕是在圣京城里,也是大婚男青年,也不怪宋恪松这般着急。 前些年,倒是有一门好亲事。 对方是武将之女,虽门第不显,但那姑娘却生的柔美文雅,女红女德皆为上品,当时宋恪松就很满意,催着赵氏张罗。 可赵氏对庶出子女的婚嫁本就不上心,她自己的四个子女都已尘埃落定,区区一个宋竹矽她还不放在眼里。 当时说的是,另有更好的,她正在安排。 谁知,后来出了种种事情,宋竹矽的婚事反倒耽搁下来,至于人家那个武将之女也早就定了亲,这会子已是人家的正头娘子了。 第440章 因为这件事,宋恪松没少埋怨赵氏。 原本婚嫁这事,是内宅主母先张罗,作为一家之主的宋恪松拿主意就成。 结果如今赵氏连个张罗都如此懈怠,也难怪丈夫看她怎么都不顺眼了…… 这些道理杳娘明白,蒋妈妈明白,一屋子的下人都心里门清,可赵氏装糊涂,谁也不敢当面说。 杳娘深吸一口气,强自忍住了:“娘,说起来我倒是有个好人选,我那大嫂子家里有个远房表妹,人长得清灵秀雅,很是温柔,也读过几年书,会管家理事,与我那五弟年貌相仿,应当配得上。” “这么好的姑娘看得上他?他可是个庶出!” “那姑娘也是庶出,虽是庶出,但却品貌皆不错。只因家中长辈接连过世,为了守孝才把婚事耽搁下来,若不是我那大嫂子托我相看,我也被蒙在鼓里呢。”杳娘赶紧说。 “你与你那大嫂子……如今也能和气了?”赵氏不敢相信。 杳娘:“瞧您说的哪儿的话,女儿又不是刚刚出嫁那会子了,都是一家子妯娌,哪有一直唱红白脸的道理,我那婆家可是侯府,我不要面子,府里可要呢。” 说着,她叹了一声,“我与她把话说开,左右我们这一房日后是要分出去的,荣昌侯府也落不到你女婿的手里。” 这两句说得很是无奈。 但嫡次子就是嫡次子,上头还有个大哥在,大嫂子也早就开枝散叶,这袭爵的好事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她家里。 想清楚了,倒也无妨。 杳娘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手足兄弟日后还要仰望扶持,她很快就与大嫂子和解,才有了今日这一桩说媒的好事。 赵氏轻叹:“你若是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你看着办吧。” “什么叫我看着办呀,我已经出了门子了,回头我把那姑娘情况写给您,您要是觉得不错,那就挑个日子下帖请人家太太过府一叙呀。” 杳娘说着,觉得自己的火气都噌噌往上冒。 原先她还觉得是自己老爹不好。 怎么说也夫妻多年,都过了二十多年了,到了这个年纪怎还对母亲这般苛刻起来。 如今与赵氏对话两句,她都觉的费劲,更不要说烦心自己前途的宋恪松了,能有好脸色真的不容易啊…… “晓得了。”赵氏不耐地摆摆手,“我晓得该怎么做了。” 终于说服了母亲,杳娘松了口气。 母女二人又聊了一会儿,说到了慧娘。 “也不知你妹子这段时日如何,有没有被家里连累,柳家那老两口有没有刁难她……”到底是自己亲生的,赵氏就算再偏心大女儿,也放不下这个嫡出的小女儿。 杳娘听了直翻白眼。 有句话她一直没敢说,若是让她现在选,她倒宁愿丹娘是自己的亲妹子。 这个慧娘……呵呵! 真是多看一眼都让她无法忍受。 杳娘嘴角紧了紧,道:“前些日子我给慧娘去过书信,她过得还不错。柳家双亲俱是宽厚知礼的长辈,不会刁难她的,况且……慧娘那性子也该好好磨一磨了。” 母女二人这头还在说着慧娘,另外一道旨意已经送到抚安王府。 端肃太妃命丹娘入宫陪伴。 老太太知道后,笑道:“她怕是老毛病又犯了,你去给她好好捏捏,也让她松快松快。” 丹娘应了一声,便细致梳妆打扮,坐上马车直奔皇城。 不是头一回入宫,这一次她轻车熟路很多,见到贵人一一拜倒行礼,一路上倒也顺利,就连随行的宫中嬷嬷都觉得这位沈太太倒是比上次来从容得多。 第441章 她们哪里知道,丹娘的记忆力和适应能力都是超强的。 不就是皇宫嘛,初次来的新鲜劲很快就会过去,对丹娘而言这里也不过是比侯府更大一点的好房子罢了。 拜见太妃后,她便开始推拿。 有了上次的经验,她这回一上手就让太妃舒服得直哼哼,口中幽幽道:“这几日真是疼死我了,怎么吃药都不见效,还是你这一手功夫得用,偏我身边的这些个丫头都不会。” 丹娘盈盈一笑:“这有何难,若是太妃娘娘不怕累着这些姐姐们,管教她们跟我学,哪怕只是学了个皮毛也能让您舒坦些不是?” “呵呵。”太妃笑了,“你倒是不会藏私,就不怕她们学了去,往后就没了我对你的宠爱了么?” “怎会呢,其实我心里清楚,太妃娘娘哪里是对我宠爱,是对我们家老太太念念不忘呢,这般交情非同寻常,又岂是我能随便代替的?” 丹娘一语道破。 太妃深深笑了,眼眸中的温柔一闪而过。 宫室内焚香袅袅,一片安静,不知不觉太妃已经睡着了。 有嬷嬷过来落下了床帘,那一层层刺绣梵花的帐子挡住了丹娘的视线,她轻轻起身退到外头。 这时,一位年长的姑姑过来领着她去侧殿喝茶。 “好几日没见着娘娘睡得这般好了,多亏了沈大奶奶。” “姑姑谬赞了。” “娘娘的午觉不会歇得太久,先请大奶奶在这儿稍等一会,用些茶点,待太妃娘娘醒了还要再劳烦大奶奶一回。” “能为太妃娘娘分忧,是我的福气。” 姑姑抿嘴一笑,命小宫女们上了好些倒点心。 这宫中的吃食就是与外头的不一样,瞧那一水通透的翠绿瓷碗,好似透明的一般,那摆在上头的果子每一样都精致漂亮,看得丹娘都舍不得吃了。 她刚用了半盏茶,吃了一碟子点心,外头有人来了。 “你就是——抚安王府的大奶奶吧?” 一位嬷嬷慈眉善目地笑着,她那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丝间别了一只通体铜色的如玉发簪,只有顶头镶嵌了一颗红玛瑙,却打磨得光润亮泽,十分惹眼。 丹娘缓缓放下手里的茶盏,轻轻掸了掸裙摆:“正是。” “贵妃娘娘有请,还请大奶奶与我走一趟。” 贵妃娘娘…… 她心头微微一跳,腾地一下想起那一年与丁氏在淮州经历的一幕,那一回贵妃娘娘惊鸿一瞥,仔细想想也过去了快两年的时间了。 “嬷嬷见谅,只是我今日是应太妃娘娘的召见才入宫的,恐怕不是很方便拜见贵妃娘娘,万一……我不在,太妃娘娘醒了找我可怎么好?” 丹娘笑得温柔,给的理由也很充足。 贵妃娘娘再得宠,那在太妃跟前也是晚辈。 总不好跟长辈抢人吧? 嬷嬷似乎早就猜到丹娘会这么说,不卑不亢也不着急:“从朝云殿到折桂宫并不远,轿辇已在宫门外候着,若是大奶奶动作快写,想是误不了太妃娘娘的正事的。” 丹娘:…… 她垂下眼睑,再抬眼时已经是一副从容浅笑:“既如此,那麻烦嬷嬷前头带路了。” 既来之则安之,躲不掉的话只能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她自我安慰的方式也很简单。 将宫内上下所有能与之一战的人都想了一遍,觉得他们都是菜鸟后,丹娘就慢悠悠地跟着去了折桂宫。 偌大的宫室里布置得富丽堂皇,就光说大小就足足比太妃娘娘那里大了两三倍,可见圣上的隆宠。 贵妃娘娘坐在上首的黄花梨雕花福禄寿软榻上,依着一只攒金挑纤的百鸟朝凤枕头,手里拿着的玉如意轻轻把玩着,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蛋似乎与之前并无二致,一样绝丽娇媚,贵气逼人。 丹娘上前,依着规矩盈盈拜倒。 贵妃轻笑:“起来罢,沈大人的家眷何须这般多礼,原就是我好奇,想见上一见,赐座。” 丹娘道谢,不急不缓地坐下。 “本宫瞧着……沈大奶奶似乎有点眼熟啊。”贵妃眉眼艳丽,细细打量着。 丹娘顿了顿:“许是臣妇也生得貌美,让娘娘这才有点眼熟,但臣妇蒲柳之姿,如何比得上娘娘凤仪万千。” 贵妃愣住了,片刻后掩口轻笑,座下其他官眷也纷纷笑出声,一时间原本肃穆的宫殿里气氛轻松了许多。 “倒是比想象中有趣,难怪你与沈大人成婚数年,他也不愿纳个妾室,本宫若是沈大人,对着这样的夫人也会舍不得了,哪里还想想要纳妾呢。” 贵妃痴痴笑着,丹娘只觉得眼前一亮,好似一枝明丽鲜妍的牡丹花被风轻轻拨弄,好一派生动富丽。 怪道皇上会如此宠爱贵妃了,这样的美人……谁不爱? 她都有点心动了。 “不过,这样不是正好麽?贵妃娘娘正愁着无人能分忧,可巧沈大人家中无妾室,沈大奶奶又入门数年未有所出,赐他们沈府一个妾室,一举两得。” 说话的是位肤白貌美的贵夫人,通身的气派,就是看丹娘时目光不甚友好。 “安夫人说得对,臣妇也觉着这样挺好,瞧沈大奶奶也不是拈酸吃醋的人,这点子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况且,贵妃娘娘赏赐的人无论品貌还是女德都是上上之选,若不是误了年岁,也不必与人为妾。” 另外几名命妇也跟着附和,好像说话间就敲定了给沈寒天纳妾这件事。 贵妃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动了动,嘴角边还荡漾出一抹娇艳的梨涡:“瞧瞧你们一个个的,真是替我分忧呀。也罢,我问问沈大奶奶的意思——” 她眼眸流转,看向丹娘,“本宫身边有几个宫女,都到了婚配的年纪了,她们伺候我一场,相伴好些年,我也不想委屈了她们,若是嫁与一般人家为妻,我又恐她们性子软弱,撑不起门户,还是寻个知根知底的人家为妾也好。” “若是以后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也算是替你分忧了。” 她说着,顿了顿,涂满丹蔻的纤纤玉指捏着帕子摆在唇边,然后轻轻咳了一声,“你也不必担忧,她们都跟惯了我,晓得厉害,必不会与你争宠。若是她们有什么不好的,你只管来与我说。” 丹娘微微一笑,竟也不恼。 “方才娘娘说臣妇眼熟,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那一年在淮州……” 贵妃娘娘脸色忽得一沉,笑容僵在了嘴角。 第442章 丹娘却没有说下去,话锋一转,“淮州之行当真是凶险,就差那么一点点臣妇也未必能安然回还。” 贵妃眼底藏着一抹警惕,却笑得越发温柔:“这么说来,当真如此,那一年本宫也想着能走一趟淮州,谁知宫中事务繁忙,反倒耽搁了……” “娘娘为了中宫分担,必然也是劳心费神的。” “这伤心事不提也罢,沈大奶奶也是无心之失,娘娘勿怪。” 那一群命妇连连宽慰,看向丹娘的眼神也变得古怪。 贵妃摆摆手:“罢了,原也不是人家沈大奶奶的错,何必怪她?”她嫣然一笑,“过去的事情了,不提就是了。” 话题被成功岔开,大家又有说有笑起来。 丹娘垂下眼睑,却没了心情品茶吃点心。 略坐了一会儿,外头来了位姑姑,是太妃宫里的人,说是太妃歇午觉醒了,找沈大奶奶回去。 贵妃笑道:“是本宫的不是了,与沈大奶奶相谈甚欢竟忘了太妃那头也盼着呢。” 她说着,转脸冲着丹娘微微一笑,“你快些去吧,回头得空了再来本宫处坐着,一道伴着说说话。” 丹娘行了个礼,跟着姑姑离开。 一直出了正殿大门,她才感觉到背后那抹视线消失。 这位贵妃娘娘到底是什么来路,她心里一点没底。 到了太妃跟前,她略微松了口气。 太妃显然已经知道方才折桂宫里发生的一切。 她端坐在一面镜子前,身边是两个服侍的宫女,正手脚麻利地为她梳妆,四周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气,不是很浓烈,却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 太妃幽幽开口:“她……想必还有后招。” 丹娘垂下眼睑:“臣妇不知是何意。” “看样子,沈大人怕是没与你说。”太妃轻笑,“前些日子,你夫婿已拒了皇帝的赏赐,那可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他也舍得下。” 丹娘略微一惊。 这事儿沈寒天从未提过! 皇帝竟然已经给他赏过妾室…… 这个状元郎的胆子也太大了吧,皇帝老儿的赏赐也敢拒绝?早知道他这般胆大,她方才说什么都不会明摆着拒绝贵妃了。 皇帝和贵妃,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摆明了就是想让这两个女人入沈府,他们夫妻俩倒好,一句没商量就这般默契。 这会儿她也暗暗发愁,哎……虽然不想让妾室进门,可谁让她生活在这个古代呢? 像沈寒天这样的人身边没个妾室通房,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何况这还是圣上的恩赐…… 万一人家不开心,回头封爵的旨意暂缓可怎么办? 她定了定心神:“还请太妃娘娘指教。” “再一再二,不再三。”太妃轻笑,“既然挡不住,何不接受呢?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安心不是?若是一直隔在府门外,你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哪里真能面面俱到?” 她将这番话反复在肚中过了一遍。 见她迟迟未开口,太妃还以为是她小儿女心态犯了,不愿夫婿纳妾,笑道:“你年轻,还不知男人那劣根性,再好的情郎也抵不过新鲜二字,女人啊……千万别为难自己。你有丈夫的疼爱敬重,且你与沈大人又是结发的患难夫妻,后头来怎样的女人都撼动不了你的位置。” 丹娘心中苦笑。 她哪里是不愿……只是有点怅然罢了。 这是身在这个时代无法避免的一道坎,她毕竟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几年,多少有了心理准备。 迎着太妃期许的目光,她轻笑:“常言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既然是为了我家大爷,也是要我点头的事情,总该叫我瞧一瞧那姑娘的品貌吧?我家大爷是何等风采,您也晓得……我也不想叫人辱没了他。” 太妃有些讶异:“你倒是……半点不怕。” “这是自然,臣妇自诩有些颜色,倒也不怕寻常女子。” 太妃深深凝视着眼前这张清丽娇俏的脸蛋,心中竟然暗暗附和。 宫中不缺美丽的女子,但却无人能像眼前的沈大奶奶这般,鲜丽活跃,尤其那双眼睛,仿佛染上了火焰,隐隐透着生机。 如此鲜活生动,别说沈寒天了,就连她都能看愣。 太妃笑了:“这话不假。” 她这头松了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丹娘也约莫猜到了这次太妃让她进宫来的目的。 辞别太妃,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外头最后一道宫门,这里已有两位姑姑等着传话。 丹娘早有心理准备,待她们说完后,便摆摆手:“人呢?总是藏着掖着也不好,好歹在进府之前叫我瞧一瞧。” 两位姑姑对视一眼,朝着不远处挥挥手。 后头一辆马车徐徐往前,停稳后,从马车上下来了两个袅袅婷婷的女子。 瞧着都是十八九岁的模样,一个生的玲珑温婉,娇媚可人,另一个眉宇间颇有几分贵妃的神韵,端是富贵大气。 有一个算一个,确实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只不过,大约是因为跟在贵人身边久了,这两个宫娥的眼神里多少带了些傲气。 丹娘轻轻扫了一眼,放下帘子:“去吧,在后头慢慢跟着便是。” 出了宫门外老远,尔雅才敢愤愤开口:“这宫里的贵人也太过分了,哪有这般给人家塞妾室的……” “大奶奶……”新芽更为心思细腻,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子。 只见丹娘抬手拢了拢鬓角,笑道:“慌什么,既是入府为妾,就要有为妾的样子,我们府邸可不是皇城,咱们家大爷也不是皇上,两个小小的通房而已,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可……她们毕竟是宫中贵人们赏的人。” “那也越不过正房奶奶。”她睁开眼,“皇城里是中宫空缺多年,可……咱们沈府不是,我还在呢。” 见自家主子不慌不乱,两个丫鬟自然也定了心神。 抚安王府近在眼前,丹娘到家后便吩咐身边两个大丫鬟安顿两位从宫中领回来的女子。 因还未向丹娘敬茶,该有的礼数不够齐备,这两个女子在名份上的安排她还想与沈寒天商量一下,是以便将二人一齐安置在府内西南角一处名为竹青阁的院子里,另有拨了几个小丫鬟过去服侍。 家中忽然多了这么两个人,先前采买好的奴仆又显得不够用了。 丹娘暗暗发愁,捉摸着过两日还得再找人牙子上门一趟。 正在忙活着,沈寒天回来了。 一进门他就直奔燕堂内屋,屏退左右后,他捉住丹娘的手,语气沉沉:“为何不拒了?” 她一听就笑了:“你着什么急上什么火?” “她们是贵妃身边的人,入了咱们府里还不知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他凝眉,神色严肃。 “你不去瞧瞧?”见他这般,丹娘反而起了玩笑之心,“我都替你瞧过了,真是实打实的美人呢。” 第443章 “丹娘!”沈寒天有些恼火了。 见丈夫真的要生气了,她这才收起笑容,变得一本正经。 “夫君这话好没趣,你当我是你呢,你已在前朝拒了一次,这便算了。贵妃若是个好说话的,这次拒了就不会有第二回了,可她偏偏还是想给咱们府里塞人,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我不是大爷,能在朝廷上建功立业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内宅妇人,如何能与贵妃娘娘相抗衡?既然拒不掉,不如收进来。” 丹娘说着眯起眼眸,“若是你有这个外心,谁能拦得住?又不是说不让府里纳妾就能解决的。” 什么勾栏芳舍,什么外室相好,多的是给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在这个时代说现代概念里的忠贞就有点像个笑话。 她虽然期盼,也有点遗憾,但却没有丧失理智。 才不会和沈寒天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鬼话…… 她压低声音:“况且,上头的恩赐是福气,若是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定要说我拈酸吃醋不容人了。” 沈寒天一直看着她。 她那双眼睛里藏着不甘和愤怒,可她偏偏不表现出来,总是用一层冷静去掩盖。 他有些气闷——为何,她总是不与他说真心话? 在她眼里,自己就这般不可信么? 自己都说完了,这男人还是满脸不快,丹娘也一肚子纳闷——哪里不对呢,是自己说错了? 夫妻俩四目相对,各自都有各自的想法和憋屈。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沈寒天先服软了。 他一把将小女人搂在怀中,深深叹了一叹:“拿你怎么办才好,你这……哎,罢了,进来就进来吧,日后你看着办就是,左不过是一个妾,还能越得过府里的正经主子不成。” “我也是这般想的。”她抬眼,喜笑颜开,“给她们俩安个什么身份呢?” “你看着办。” 她眼珠子转了转:“都是贵妃娘娘赏的人,总不好厚此薄彼,就都抬成姨娘吧,如何?” “好。” 过了几日,丹娘选了个云淡风轻的好日子,喝了两个美女的茶,又赏了两只红包,把这两个姨娘正式纳入府中。 那个娇美些的叫雁姨娘,另外一个傲气一点的,叫青姨娘。 原先的竹青阁就给了青姨娘居住,而燕姨娘则被安顿在了另外一边的香远居。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香远居距离燕堂更近一点,自然更占据优势。 可竹青阁那边地方又宽敞一些,是以两边比较下来,两个姨娘都没什么话好说。 那一日喝过茶后,丹娘坐在上首幽幽训诫了几句:“往后就是自家人了,你们都是跟在贵妃娘娘身边的人,一些个规矩道理总不需要我再来提点。” “我只有一句话,往后大家要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切不可出现争风吃醋、争抢打闹这样的事情,若是如此,可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她慢慢地说着,打量着跪在下头的两个女人。 雁姨娘明显看起来乖顺很多,另外一个青姨娘依然一副清高模样,脸上是服从了,可眼神中却透着不屑。 还有几分悲春伤秋的傲气。 大约是觉得自己委身于一个臣子做妾,已经很不满意了。 可能怎么办呢? 丹娘也不欢迎她们呀。 要是个识相的,养着也就养着了,不过是多了两张嘴吃饭,能图个安稳也不错。 可要是不懂事,她也有的是法子对付她们。 另外一处的厢房里,几个大丫鬟们正在张罗下午晌的庶务。 第444章 这也是丹娘交给她们的规矩,凡事在做之前先要商量一遍,俗话说的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她们大奶奶说了:她们虽是女子,可脑袋瓜子不差,该做的事情都能做得很好,切莫小瞧自个。 这几年练下来,大丫鬟们都有条有理,长进不少。 这会子她们说完了正经事,书萱笑道:“那两个姨娘安顿好了,咱们大爷连瞧都没瞧一眼。” “哼,人家可是宫里赏下来的姨娘呢,自是不同一般的尊贵。”南歌冷笑,“咱们几个就别想着人家了,反正无论是竹青阁还是香远居我哪一个都不想去。” “南歌姐姐这一手的好针线,大爷大奶奶的衣裳都是你在忙活,要是离了南歌姐姐,大奶奶头一个不答应,怎会叫姐姐去服侍那两个小星?”书萱脆脆地说。 尔雅微微皱眉:“我瞧着其中一个不像是好相与的,但愿少闹出点风波来吧。” “两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南歌咬断了线,泼辣地打了个结,抖开了那一件里衣,交给新芽,“喏,你瞅瞅,哪里还需要改的。” 新芽一见,喜出望外:“还是南歌姐姐手艺好,这补得就和新的一样。” 南歌笑了,忽儿转过脸来又是一派严肃:“咱们府里已是很太平的了,如今多了这两个不安定的,咱们得从自己的事儿开始当心,其余的大奶奶自有法子。” 尔雅寻思片刻,点点头:“是这个理。” 抚安王府多了两个妾,还是贵妃娘娘赏赐的贵妾,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了京内。 慧娘乐颠颠地去看望杳娘,一张口就说这件事,笑得她差点直不起腰。 “哈哈哈,看她那往后还怎么摆谱!一下子多了两个姨娘,还是腰板这么硬的,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的,我听说啊那两个贵妾还生的貌美如花,就算那沈寒天是个铁石心肠,怕也要心动不是。” “只要心动了,分了丹娘那丫头的宠爱,往后呀她的日子就难过了,这还没怀上嫡子呢。要是妾室抢在前头生下长子,那这个乐子可就更好看了。” 杳娘就是看不惯妹妹这般轻狂的模样。 她抬手制止了妹妹接下来的话,黑着脸警告道:“你也说话当心点,这般口无遮拦,当心叫人听见了传出去。” “作甚好怕的?这话我不传,外头也传开了!现如今谁不晓得,抚安王府里多了两个贵妾,嘻嘻嘻……都等着看笑话呢!” “人家看笑话是人家的事情,你我与丹娘可是同胞姊妹,外头不会说你是看笑话,只会说你不顾姊妹情分,连这种事都笑话得出来!” 杳娘正色道,“你也有心情笑人家,我看你还是管管自己的事情吧。你那姑爷在方朝做的颇有政绩,上书表又得了个优的评定,还有各路同僚与恩师的推荐,怕是不日就要返京升职了。” “啊?”慧娘又惊又喜,“当真?” “当真。”杳娘又缓缓道,“那金姨娘会跟着一道回来……” 慧娘一听,当即冷哼:“回来了也是个妾室,妾室就是个玩意儿!” 说着,她狠狠撂下茶盏,泼了一桌子茶香。 杳娘见她发火,再想起方才她嘲笑丹娘的嘴脸,硬生生忍住了接下来的话。 那金姨娘……已经生下了一个儿子。 就是方才杳娘嘴里想看笑话的那个庶长子。 原本她是想先告知妹妹,好让她心里有点底,没想到这些年慧娘全无半点长进,就晓得嘲笑自家姊妹,杳娘也气得不想说了。 第445章 左右瞒不过去,就让柳家公婆告诉她吧。 慧娘一回到府里,一封书信就交到她手里,是柳承易亲手所书。她起初还一阵窃喜,这是头一回柳承易单独给她写家书,她如何不喜悦期待? 可看完书信后,她一张脸阴沉如锅底。 哗啦一声巨响,她砸掉了一整套茶具,怒吼声差点穿透了整个府邸。 “姓柳的,你也对得起我!!” 一屋子丫鬟屏气噤声,大气都不敢出。 当晚,她就跪倒了公婆跟前,哭着求着要他们老两口为自己做主。 “从没听说嫡子未出,就生出庶子的!这让我如何面对柳家的列祖列宗?父亲母亲,儿媳自知不够聪慧,也不够稳重,但儿媳已经知错了,也已经在改过,为何夫君要这样对我……” 慧娘哭得泪水涟涟,是真的伤心了。 柳夫人冷眼瞥了瞥,想起这段日子慧娘也算孝顺恭敬,就叹了一声:“事已至此,待他们回府后,那个孩儿就记在你名下,作咱们家的嫡长子,你也不必伤心,往后你就是他的嫡母。” 她惊愕地抬眼:“母亲!!就不能让他们母子都离开咱们家吗?” “荒唐!金姨娘是过了明面且有文书的正经良妾,她所生之子就是我柳家的血脉,如何能离开?”柳夫人瞪大眼睛,“你莫要说这些不着调的了,你横竖是承易的正妻,谁能越得过你去?即便是那个孩儿也只能喊你一声母亲,你若是现在这般不服气,早些干嘛去了?” “当初死活不远随承易外任,既免了这吃苦的差事,就有后头的委屈,你且受着吧!” 婆母的话仿佛一盆凉水,给慧娘从头倒下。 她愣住片刻:“可……可我先前帮主剿灭叛军有功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 “那是你自个说的,可没有旁人这样夸你。”柳大人皱眉,“捕风捉影的事情不许挂在嘴上到处讲,免得叫人笑话。” “我……” “好了,待过了冬月,承易他们就要启程返京了,到时候咱们家可以一起团圆得过个年了。你也不要做出这样子来,你是当家主母,这点子气量都没有么?” 婆母又是一通教训,慧娘不但没有得到半点安慰,反而收获了一地伤心和教育,悲愤交加地回到自己的院内,又一次情绪激动,摔掉了好些瓷器古董。 这会子,她可没有心情去嘲笑丹娘了。 毕竟人家抚安王府的两个姨娘至今都没能摸到男主人的衣角。 忙碌的时光总是格外匆匆,安顿好两个姨娘后,丹娘就把她们丢到了脑后,继续开展自己的农耕事业。 在当家主母的带领下,府内上下齐心一致,府里就又种下了好些作物。只可惜天气不够配合,只能种些红薯、玉米或是土豆之类的,蔬菜方面丹娘只让种了耐寒抗旱的大白菜。 这种子也是丹娘辛辛苦苦找来的,失败了很多次终于成活了。 还有初来圣京的船上得到的蜜橘种子,也被丹娘反复多次试验后得到了新的一份,也种了下去。 望着一片现在还安安静静的黑土地,她发出由衷的感慨:“这些都是咱们府里的宝贝啊,千万要小心伺候。” 丫鬟小厮们早就尝到甜头,连声应下。 丹娘忙了大半日,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 她匆匆赶回燕堂用饭,刚吃了两口,外头传话说是雁姨娘和青姨娘都来了。 她微微皱眉:“让她们候着。” 真是奇了怪了,早上不来请安,忙到中午才来,这是请的哪门子的安?还是吃饭重要,她得吃饱了才能有精力应对那两个美人。 顶着一脑门的官司,丹娘吃饱了饭就想睡觉,碗筷一推就上了软榻,早就把门外还有人等着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燕堂院外,雁姨娘与青姨娘一直等着。 门帘子一打,走出来一个伶俐清秀的丫头来,她站在廊檐下对着两位姨娘道:“大奶奶歇午觉了,你们等等再来罢。” “什么道理……”青姨娘率先不耐,“我们已经来了这么久了,大奶奶若是不想见,何不早些告诉我们?何必让我们在这日头下面晒着。” 尔雅强忍住脸上的礼貌,上前行了个礼:“青姨娘,这是主子的意思,奴婢也只是传话的,若是你觉得不妥,等大奶奶起来了你在与她说道说道?” 青姨娘轻轻一窒,双手绞着帕子低下头。 倒是雁姨娘乖巧温柔多了,抬眼轻笑道:“这位是尔雅姑娘吧,你也别跟她计较,我们就是有点事情想问大奶奶一句,也没有旁的要紧事。” “计较什么的,姨娘言重了,奴婢不过是府里的一个下人,大奶奶待我们宽厚,我们做丫头的自然感恩戴德。先前的嬷嬷早就教过,什么人什么命,又不是主子身子,哪里来这般多的娇贵,姨娘,您说是吧?” 尔雅说完,转身一打门帘离去。 青姨娘怒道:“不长眼的小蹄子……不过是一个还未封爵的府邸,若是从前——” 雁姨娘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姐姐!” 青姨娘这才清醒过来,愤愤地转身离开,说什么也不肯再等了。 丹娘那边一觉睡了快一个时辰,打点了手头的事务,她就去照春辉陪着老太太说说笑笑,看看话本子。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情忘记了,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 也不知怎么的,这段日子好像比之前嗜睡,一沾枕头就不想起来似的。她还以为自己病了,照照镜子看见自己的脸蛋养得润白红粉,更添几分娇丽,哪里有半点病容。 正说着,老太太突然问起另外一件事:“说起来,那两个小的入了府到现在,大爷还未曾去过她们的院子吧?” 她正在嗑瓜子,一听这话,腾地一下想起来了。 对了,午觉前好像那两个姨娘来找过她来着……可她已经全忘了。 “是吧。”她犹犹豫豫地说,“大爷每日早出晚归的,早饭也不与我一道用,就每每忙完了回来与我伴着一起吃晚饭,而后不是一同歇下,就是去书房忙会子。” 没听说他要去那两个姨娘的床上嗨皮呀…… “呵呵,他倒是有心了,只怕那两个不是安分的。” “老祖宗甭担心,她们不安分,我也有法子收拾。” 她唇瓣盈盈荡漾着笑意,当真灼灼丽色。 第二日早起,沈寒天难得有空陪着丹娘一道用早饭。 正吃着,外头传话来,说是青姨娘来了。 第446章 因沈寒天要上早朝,若是夫妻二人一道用饭,这顿早饭必定是顶着星光,外头的天色还未亮起。 这个时辰,谁家请安也都嫌太早了。 今日若不是丹娘特地有心早起,也必不会与丈夫一起,听到尔雅的通传,她也愣了愣,下意识地去瞥了一眼漏壶——这时辰还早得很呐,青姨娘为见一见男主人确实是有心了。 但人家男主人却没有这么想。 今日的早饭是丹娘昨个儿就吩咐下来的,用炖了足足三个时辰的鸡为底,又煎了面饼再碎成小块泡在汤里,加上菜蔬和鸡肉,最后起锅前再打进去一个鸡蛋,真是香浓的一碗。 这样吃着,浑身暖烘烘不说,还格外鲜美。 头一次吃过后,沈寒天就念念不忘,总算最近一段日子府里安生下来,丹娘又能指点厨房里的人做了。 主要是那个面饼子,煎起来颇费点力道,想要做的好吃入味,就得丹娘或是冯妈妈亲自来。 原本沈寒天还想好好享用一番,谁知,一大早的来了这么一个不速之客。 丹娘给他碟子里夹了一块千层油糕,笑眯眯道:“人家多早晚的来了,好歹见一见。” “你愿意?” “昨个儿就来了,连我的面都没见着,八成这会儿是猜我小肚鸡肠,不愿让她与你亲近呢。” 她说着掩口一笑,“你若是不见,那我可就见了。” 沈寒天是拿自己这个老婆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她这般笑得欢快,原先想生气的心都缓和了一半。 他不耐地挥挥手,吩咐下去:“让她进来吧。” 青姨娘袅袅婷婷地进来了。 一进门她就瞅见屋里摆着一张红木雕漆桐花大桌,六个角上还分别用一只精致的木别子夹住了锦绣缎面的桌帔,这一套又奢华又不逾越,十分彰显低调。 再瞧那桌子上摆着的早饭,竟比想象中更加丰盛,却显得更为朴素,只是再朴素的卖相也藏不住这浓郁的香气。 沈寒天一勺一勺地吃着,头也不抬,抽着空才问了句:“何事?” “也、也没什么事……”青姨娘有些紧张。 但她好歹是从宫里出来的,各种场面见惯了,很快就稳住了情绪。 “只是来给奶奶请安,顺便……妾身给大爷缝了个荷包,想一道送过来。” 青姨娘一改之前的直来直往,低下头一阵羞涩。 丹娘好笑地看着她。 因主子没发话,青姨娘双手捧着的荷包只能孤零零悬在半空。 隔了时间越久,她越是头皮发麻,只觉得掌心里的荷包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胳膊发酸,差点连脸上的笑意都撑不住了。 丹娘垂下眼睑也不吭声。 人家是给沈寒天送礼物的,又不是给她送的,她犯得着操这个心么? 她又给自己添了一块油糖酥,还顺便抬眼冲着青姨娘笑了笑:“早饭用过了嘛?” “还……不曾。”青姨娘咬着下唇,俏脸已经隐隐发白。 沈寒天接过话头:“回头让公中的厨房给她们各自的院子里多送点吃食便是,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屋里的小厨房只管伺候你我。” “我晓得,哪里还需要你提点我这个。” 他笑着,快速吃完了一大碗,又拿起一块酥饼塞进嘴里,眉眼轻笑地伸手替丹娘擦了擦嘴角的碎屑:“你慢些吃,我出门去了。” “路上小心。” “好。” 沈寒天漱了口,一脚跨出大门,从小厮手里接过官帽,大步流星地离去。 第447章 而方才跪着送上荷包的青姨娘…… 还跪着。 从头到尾,沈寒天就不曾给她过一个眼神。 丹娘内心默默哀叹,放下筷子道:“还不快点把青姨娘搀起来。” 小丫鬟桃绿上前:“奴婢来吧,姐姐们还要伺候大奶奶用饭呢。” “你倒是机灵。”丹娘轻笑。 这桃绿小丫头也是前些日子采买回来的。 尔雅见她聪明伶俐,也很懂事,晓得分寸,便把她留在燕堂里。桃绿也没辜负期望,确实勤快本分又聪明。 丹娘喜欢这样的丫鬟。 她和旁的主母有些不一样,她更乐于看见自己手底下有聪明人,这样办起事来都很方便。 青姨娘终于起身了。 桃绿又端来了一只包着锦缎绵绸的矮脚圆凳子给她坐着。 青姨娘默默坐下,眉眼间都是失落,还有难以释怀的傲气。 丹娘扫了一眼,心中有数:“你做的荷包是什么样的?拿来给我瞧瞧。” 青姨娘这回没有说什么,乖乖交给新芽。 新芽将荷包送到丹娘面前。 细细瞧了瞧,丹娘轻笑:“真是好手艺,这般好的针线,怕是咱们府里只有南歌能比得上。” “可不是。”新芽笑道,“这鸳鸯戏水秀得活灵活现,可惜奴婢生了一双笨手,恐怕绣上一辈子都学不会呢。” “我瞧着你就挺好,南歌有南歌的好,你有你的好,何必与旁人比。”她将荷包放在手边,冷眼看着青姨娘,“你若是信得过我,便把这个留下,我替你转交给大爷。” “若是信不过,那你就拿回去,回头寻个大爷不忙的日子再送过来也不迟。” 青姨娘万万没想到,这沈大奶奶竟然这般深不可测。 那鸳鸯戏水的荷包都摆在她眼前,换成其他主母不发飙也要沉下脸来了。 可丹娘不急不躁,只有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宛如深夜寒星,静静地凝视着青姨娘,叫人看不出深浅,分不出喜怒。 青姨娘背后一阵寒意四起。 她再也忍不住,咚的一声跪在丹娘面前。 “求大奶奶给我条活路吧……我入府至今,连大爷一面都没怎么好好见过,连话都未曾说过,我也是府中姨娘,是大奶奶您从宫里接回来的正经贵妾……我不求也不敢能与大奶奶明珠争辉,只是想……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她边说边哭,那泪水涟涟的模样好似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丹娘却越发铁石心肠。 早饭已经用完了,她也在不慌不忙地净手漱口。 听到青姨娘这般说,她无奈地笑了笑:“府里短你吃喝了?” “这……” “大奶奶放心吧,竹青阁那头的人是奴婢姊妹二人亲自挑的,一日三餐也是按照大奶奶的嘱咐送去的,都是冯妈妈亲自下厨,保管没有问题。” “还有,前些日子裁缝娘子已经来过了,二位姨娘各自做了秋冬的衣裳,一人就有六件呢。” 伶俐答话的是尔雅。 见她双手端走了白瓷盂盆,又用小夹子替丹娘抿紧鬓角的碎发,一旁的新芽已经递上了原先没有戴的珠花。 两个大丫鬟一边说着一边替丹娘理好了头发妆面。 丹娘松了口气,掸了掸袖口:“青姨娘,你尽管放心去吧,在这府里保你们吃喝不愁是不成问题的。” “若有那旁的委屈,或是谁给了你脸子瞧,给你小鞋穿的,你尽管来报与我知晓,我倒想瞧瞧,在咱们府里还有这样不懂规矩的下人。” 第448章 丹娘掷地有声,听得那青姨娘满脸错愕,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出口,红着耳根,白着小脸出了燕堂大门。 她刚走远,尔雅就一声冷哼:“还真是大奶奶料事如神,早晓得这两个姨娘不是省油的灯,一大早就往奶奶屋里跑,不就是想见大爷一面,存的什么心思还打量着旁人看不出来麽?” “她有这个心思也很正常。”丹娘竟然表示理解。 新芽与尔雅对视一眼,都很惊诧。 “她到底是入府来做姨娘的,本就成不了当家主母,当然是想趁着自己年轻颜色好的时候多讨男主人的欢心,这会子最好培养感情了,若是再有个一儿半女的,她后半生就算有了依靠了。” 她淡淡道,竟半点也不生气。 “大奶奶……您就不气的么?哪有这般没规矩的姨娘,不来请安就算了,还当着您的面给大爷送什么荷包。” “有什么好气的,你瞧大爷看她一眼么?” 新芽顿时回过神来,冲着丹娘抿嘴一笑:“那倒是了,凭她多美貌呢,跟咱们大奶奶比起来,提鞋都不配。” 马屁真是个好东西,哄得丹娘心花怒放。 她故意正色道:“这话咱们在自己屋子里说说就罢了,千万别去外头说,万一叫那些个不安好心的听见了,回头惦记上你家大奶奶的美色可怎么得了。” 尔雅:…… 新芽:…… 早饭用完,开始办公,她这边忙得热火朝天,另外一边的竹青阁凄凄惨惨。 雁姨娘过来串门子了。 她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姐姐早上去了正房奶奶的屋里,看如今这副模样就明白事情进展得不如预期顺利。 她袅袅婷婷地走到桌边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姐姐如此人才,何必自怨自艾。” “我只晓得入府后要好好伺候沈大人,可没想过要和大奶奶争抢什么……大奶奶这般提防着我俩,是不是太过了些?” 想起自己早上丢的脸,青姨娘又忍不住擦了擦眼泪。 一双明媚的杏眼哭得通红,可见自打燕堂回来后,她就没停下过,一直在哭。 “话是这样说,可人家是大奶奶,是正头娘子,你我入了府,便是这沈府的妾室。妾室再尊贵也越不过正房奶奶,这道理原先贵妃娘娘就与你我说过。” “我懂这个理,可……如今咱们茶也敬了,院子也安排妥当了,那大奶奶拘着男人不放是个什么理?旁人家贤良的正室,这会子也该劝着男人些了,哪能这样……” 青姨娘哭得泣不成声,“如此善妒,以后还有你我的好日子过么?” 雁姨娘嘴角动了动,反而对这话没什么太大的触动。 沉默许久,她淡淡道:“熬着吧,兴许回头……待大奶奶有了身孕,这事儿自然就好办了。” 这话让青姨娘眼前一亮:“还是你聪明。” 连着数日的劳作,整个府里的菜园子都被打点妥当,丹娘也累得不行,这会儿躺在床上歇午觉,正迷迷糊糊合着眼,忽儿新芽进来通传,说是宫里的张太医来了。 那是老太太上回专程与太妃娘娘提了的,这张太医到了日子就会来沈府给老太太请平安脉。 是宫里来人,丹娘当然得麻溜地起身打点。 多亏了她身姿矫健,动作利落,才勉强赶上了,陪着张太医一道去给老太太看看。 照春辉里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息。 这会子老太太也刚用过午饭,张太医把了脉后,捋着胡须惊叹道:“老太君的身子康健,到了这个年纪还能这般精神,实属少见。” 丹娘一听,喜笑颜开。 还没开口向人家太医道谢,老太太就笑着指着她说:“烦劳大人再给我这孙女瞧瞧,她虽已是一府的主母,但还是孩子模样,整日活蹦乱跳的忙个没完,实在是不让人省心。” “祖母……您这话说的。” 老太太发话了,她再不愿也不可能拒绝。 很快把脉后就有了个好消息,丹娘已有了身孕,仔细算算快要两个月了。 老太太又惊又喜,反倒是丹娘一阵茫然,完全不在状态。 她……怀孕了? 怀了孩子……是她和沈寒天的孩子! 意识到这一点,她两眼放光,喜悦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 不过半天时间,府里上下都知道了大奶奶身怀有孕的好消息,尤其是厨房,在奚嬷嬷的关照下,冯妈妈一鼓作气拿出了看家本领,给丹娘安排了七八道爽口营养的点心。 新鲜蒸出来的奶糕子,香浓嫩滑;加了鸡蛋做出来的奶卷子更是一口浓郁,让人欲罢不能;各种坚果做成的糕饼,酥卷,糖果子几乎堆满了…… 闹得厨房上下都充斥着甜甜的香味,丫鬟们一个个走来过往的都带上了这种香气。 因丹娘身边都是年轻的丫鬟,老太太唯恐她们伺候不周到,直接把自己身边的奚嬷嬷送到燕堂里。 丹娘哭笑不得,赶忙又挽着老太太的胳膊好一顿撒娇。 “哎哟,老祖宗,咱们住在一个府里,您这样好像显得孙女特别没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非要动用您身边的嬷嬷才行。” “要是有个什么不懂不会的,孙女只管让丫头来您这儿问,难不成您还想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么?” “尽管让奚嬷嬷回去吧,嬷嬷跟在您老人家身边我才放心呢,没得让我操心,回头又累坏了身子,岂不是又让您白费一番苦心?” 她口齿伶俐,道理一套接一套,直说得老太太耳朵发麻,连连退让,最后只好依从了丹娘。 当晚,沈寒天回来了。 刚进了府就得知了这个好消息,他脚步带风,恨不得立马飞进屋内才好。他一脚进屋,丹娘刚好还在喝甜汤。 一见到她,他反而拼命敛住脸上的喜悦,做出与平常一样的神色,一步步小心翼翼走到她身边。 “你……想吃些什么?” 丹娘一抬眼,撞上他那双隐隐期待又不得不镇定的眼眸,忍不住笑出声了:“想吃的多了去了,我想吃大闸蟹,还想吃西瓜……” “那不成。”还没说完,他就拒绝了,“你如今怀着身孕,那些个过于凉寒的东西还是不能吃,等你平安生产后,想怎么吃怎么吃。” 她一听,心情灰暗了大半。 怀孕是个好消息,可是一想到不能肆意吃喝,她就提不起劲来。 沈寒天只好哄着:“没事,京里头什么好吃的都有,要寻那些孕妇也能吃的倒也不难,回头每日下朝我都给你去买。” 第449章 “当真?”她粉嫩的小脸一派明媚天真。 “当然是真的。”他正色道,“我何时唬过你?” “那倒是。”她喜滋滋地弯起眉眼,依偎在丈夫怀中,夫妻二人好好地伴在一处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晚饭也极为丰盛。 大约是得知丹娘已经有孕,冯妈妈真是恨不得把阖府上下最好的菜肴都送到她面前。 望着一张桌子上丰盛的餐食,丹娘都忍不住连连惊叹——这吃得完吗? 不过冯妈妈的认真周到得到了沈寒天的大肆表扬。 还没吃完,他就命人发了赏钱下去。 冯妈妈为首,其他厨房的小厮小丫头们每人都有,搞得厨房上下喜气洋洋,跟过年一样。 丹娘美滋滋地吃了个饱。 晚上又缩在丈夫温热的怀里睡了个喷香。 只觉得这日子赛神仙,简直不要太快活。 第二日,在沈寒天的千叮万嘱中,丹娘总算把他送出门了。为了叮嘱她,他甚至特地晚了一个时辰出门,也不知道皇帝老儿知道了,会不会骂他工作懈怠。 她其实忧心忡忡,不就是怀个孕嘛,不至于这样吧…… 偌大一个侯府需要打点,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主人,沈寒天得好好上进工作,不然这么多的人吃穿用度都要花钱,那可怎么搞? 事实上,和沈寒天一样担心的还有老太太。 早饭刚用完,奚嬷嬷就奉命过来捉丹娘去照春辉了。 老太太一见面就道:“如今府里多了两个不相干的人,你日常一饮一啄都要当心,切莫假手于人,还有……你院子里的小厨房也开火吧,让冯妈妈来做。若是觉得一个人用饭孤单了,就来我这儿,咱们两个伴着,那些个不知来路,不明底细的,一概不准入口,你可晓得?” 眼瞅着老太太那张老脸满是严肃,丹娘都被这份紧张吓了一跳。 她明白老太太的意思。 不过是府里多了两个姨娘,且又因为这两个姨娘还是从宫中出来的,须得万分当心。 见丹娘口上答应,神色间还是一派不以为意,老太太越发沉下脸,捏着小孙女的手又一次提醒道:“你莫要不当回事,宫中的手段可不是你府里这些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们能比的!千万要当心!” “我晓得啦,祖母,您就放心吧。” 为了让老人家安心,她少不得又好好回应。 这下老太太才算松了口气:“你入府数年才得此一孕,祖母是真心希望你平安无事的生产,妇人生孩子本就一只脚跨进鬼门关,若是怀着身孕还不能省心消停,那就更折磨人。” 奚嬷嬷也劝道:“大奶奶,您也别怪老太太啰嗦,实在是舍不得您吃亏吃苦,这若是一个不当心,可是要了小命的……如今老太太与大奶奶伴在一处,您要是有个好歹,可让老太太怎么活?” 这话真是戳到了丹娘的心坎里。 她正色道:“我心里有数,老祖宗放宽心吧。” 宫里的手段她是不了解,但是她的能耐,怕是那二位姨娘也不清楚,等到了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让她们明白一下什么叫实力的差距。 很快,这一天就来了。 自打诊出怀孕后,丹娘觉得自己是一日比一日懒散。 每每早起忙完,用了午饭,她就想进被窝歇午觉。 偏生老太太宠她,府里也没有公婆约束,她一家独大,当然是想睡就睡。 怀着孕,她不但没有任何害喜,反而胃口大增。 第450章 午觉起来的惯例是要用一些可口的糕饼点心垫垫肚子的,再来一壶香浓的甜茶,这就是丹娘的最爱。 这一日,丹娘刚刚睡醒就听外头正在叽叽喳喳地吵着什么。 隔了一道大门,还有一片院墙,即便是丹娘五感过人,这会儿也不是能听得很清楚。 她慵懒地起身,让丫鬟们帮着梳洗更衣。 待精神些了,她才问:“外头做什么这么吵?” “新芽已经出去看了,待会子就能来回话,大奶奶且等等。”尔雅利落地将一束黑发盘上去,又用精致的碧玉珠花固定住。 这一身打扮清丽非常,又显得日常亲切。 说话间,新芽匆匆回来了。 她清秀的小脸上还带着一丝怒气,进门后就将手里的饭笼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三四碟的点心摆在桌上。 丹娘扫了一眼就知道少了两样。 一是点心数量不对,冯妈妈最喜欢讨个吉祥,是以每天下午的点心最少六道,图的就是个六六大顺的好彩头;二是少了甜茶,这原也该和点心一道送过来的。 新芽福了福:“大奶奶,咱们小厨房已经在重新煮甜茶了,您稍等会子。” “外头在吵什么?” “是……竹青阁的那一位,非要来给大奶奶道贺,桃绿来送了甜茶刚巧被她闹着打翻了。桃绿那个小蹄子是个泼辣性子,当场就不乐意了,与那青姨娘吵了一架。” “青姨娘气不过……命人动手,把桃绿锁进柴房了。” 新芽说着,还在愤愤不平,“奴婢晓得,桃绿不该跟青姨娘吵嘴,可当时……确实是气不过了,青姨娘带来的劳什子合意饼,咱们已经跟她说了,大奶奶不喜吃这些,她偏不听。” 丹娘明白了。 原来是上赶着给她送把柄的。 她轻笑:“不妨事,没有甜茶也没关系,你叫厨房他们别费这功夫了,待会子直接用晚饭就成。” 不慌不忙用完点心,她擦了擦嘴角,“走吧,既然人家青姨娘这般辛苦地来看我,我也不能连个面都不露。” 说着,她扶着尔雅的手,让新芽在前头带路,一路轻盈地来到门口。 站在廊下,她就听见外面哭泣争吵的声音依然在。 青姨娘的战斗力倒是比想象中还要厉害一点,她一直在哭:“我竟不知,同在一府同伺候一位爷,为何大奶奶要这般刁难于我,不让我见大爷也就罢了,如今大奶奶有了身孕,我想送些自己做的糕饼都不行。” “我好歹也是宫中贵妃娘娘身边的人,从未受过这等委屈,你们倒叫一个贱婢来拉扯我的衣裳!回头我告贵妃娘娘去,看你们这些拜高踩低的奴才什么嘴脸!” 她哭着,声音依然不减半点弱势。 新芽已经听得胸口起伏不定,旁边的尔雅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是青姨娘头一次在府里搬出了贵妃娘娘的旗号,真的很好用…… 虽然严格上来说,贵妃娘娘也是小妾,可人家的男人是圣上,她当然也身价百倍。何况,如今东宫之位悬而未决,小皇子是呼声最高的。 若是贵妃娘娘的儿子成了太子,那她就是未来的太后。 这一层身份压下来,谁敢多说一个字? 青姨娘说得痛快,把入府这段日子以来的憋屈都发泄出来。 抬起袖子擦了擦泪痕,还想继续发作时,只听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我记得,这儿是抚安王府,不是贵妃娘娘的折桂宫吧?” 第451章 青姨娘一愣,顿时背后一阵寒意四起。 她回头看见了从门内悠然而来的当家主母。 丹娘今日一身明丽的杏黄色,端是大气娇艳,年轻的脸庞宛如春花灿烂,就连青姨娘见了都得暗道一声好颜色。 这般美丽,怕是与贵妃娘娘站在一处,也不落下风。 比起贵妃的娇柔富贵,丹娘身上却有种久居上位的淡然从容,尤其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就这般幽幽地凝视着,看得青姨娘忍不住双膝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去。 丹娘勾起殷红的嘴角,笑道:“青姨娘若是这般惦记着折桂宫,我可替你入宫一趟,当面与贵妃娘娘说一说,好让你早日回到宫中,继续伺候她。你是贵妃身边的红人,贵妃娘娘自然不舍得你留在我府里受罪吃亏。” 青姨娘一下子慌了神:“大奶奶言重了,我、我何曾说过想出府了……” “既不想出府,你在我院门口闹这一出是想怎样?” “我不过是想让大奶奶尝尝我的手艺,一番好心,倒叫这些不懂事的下人们埋汰了,我伤心难过,一时没能控制住,还请大奶奶别生气。”她说着,盈盈拜倒。 丹娘轻轻捻着手指,纤纤如玉的指尖,丹蔻莹润鲜妍。 丹娘笑道:“青姨娘这是来我院里来少了,不晓得我这里的规矩,既是如此,念你是初犯,我就不与你计较。你呢,给我记住了,我院里不收来历不明的物件,无论吃食、汤水还是衣物。” “我自然晓得你一片好心,这份心意我收下了,这些糕饼嘛……你拿回去自己慢慢享用。” 青姨娘倔强地抬眼:“大奶奶可是怕我动什么手脚?” 见丹娘不吭声,她觉得自己说对了。 她苦笑两声,满脸的憋屈凄苦,一把抢过食盒,从里面端起一碟子点心:“我这就吃给大奶奶看,我问心无愧,真是一片心意!大奶奶这般冤枉,我、我受不了这委屈……” 她一边说着一边大口大口吃着,眼泪也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下。 这番顶撞看得新芽尔雅更加愤怒。 若不是丹娘规矩严,这种事没有主子发话,她们不可以擅自出头,只能强行忍着。 而丹娘冷眼看着,不动声色。 这时,沈寒天大步流星地回来了。 那一身朱红色的朝服衬得这个男人越发面如冠玉,肆意潇洒,看得那青姨娘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何事这般吵闹?” 沈寒天上前,关切地看着丹娘,“你怎么站在门口?” 没等丹娘开口,那青姨娘抬眼,膝行几步跪在他脚边:“大爷,我只是好心给大奶奶送些糕饼,却被这般羞辱对待……我好歹也是贵妃娘娘赏的人,为何这般对我?难道大奶奶不怕打了贵妃娘娘的脸麽?” “我既入了沈府,就生是大爷的人,死是大爷的鬼……可我入府至今,大奶奶都不曾让我服侍大爷,我、我真不知该如何向贵妃娘娘交代了,原就是让我入府来伺候您的,如今却把我关在院内,这是什么道理?” 她抬眼,泪水涟涟,好一副楚楚动人的美人模样。 丹娘正不知该如何撇开沈寒天时,这男人皱眉来了句:“贵妃娘娘还管这般多的事情?我竟一点都不晓得,这样吧,明日入宫上朝,等空闲了我替你问一问,贵妃娘娘竟如此体恤臣子,连臣子床笫之间的事情也要过问。” 这话一出,青姨娘面色惨白。 丹娘却忍不住想笑了。 “不、不……大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我不想知道,还有,大奶奶怀着孕,本就口味变了,不想吃你送的糕饼天经地义。你一个妾室,竟然一时不如意就这般哭闹撒泼,是何道理?” 沈寒天眉间凝起得更紧了,“按照你的意思,你送什么大奶奶就要吃什么,你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青姨娘顿时吓得冷汗津津,哪里还敢再多分辩一句,跪在地上抖如糠筛。 丹娘一只手轻轻按在男人的胸口:“好了,别为了这点子小事动怒,本就没什么的。” “那你来办,我瞧着,可不许手软。” “好。” 丹娘嫣然一笑,命人取了青姨娘做的合意饼送到跟前。 “青姨娘。”她唤了一声。 跪在下手的女人战战兢兢地抬眼,眼中满是惊惧。 “今日你送来的这些我就收下了,若是再有,你就自己留着用吧。还有,既然让你们这般惦记着,也是我这个做主母的福气,这样吧,从明个儿起,你们每日早起都来给我请安。” “原先我瞧着你们年轻,又是初来乍到的,不忍心这样叫你们每日过来,现在想着是我疏忽了。” 她微微一笑,“至于这个盛糕饼的碟子嘛……” 她拉长了语调。 只见她的小手如玉般白净,捏着那只碟子,不过顷刻间,那碟子竟然在她手中碎成十几片,纷纷落在地上。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反正她的手依然干净。 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这般威慑,吓得那青姨娘浑身抖个不停,几乎跪不稳。 丹娘挥挥手:“都回去吧,别堵在我这儿了。” 青姨娘想自己站起来,可惜腿软脚麻,心寒胆颤,试了几次竟然站不住,还是让身边的丫鬟扶着回去的。 丹娘冷眼看了看,笑着轻轻摇头。 这般不禁吓,还敢来找茬,真是有勇气。 夫妻二人回到屋内,沈寒天先去更衣,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再出来。两人对坐着说着话,提起这个青姨娘,沈寒天就满脸阴沉。 “如此不老实的妾室,你早该敲打敲打。” “到底是贵妃娘娘给的人,怎能如此苛待?”她笑道,“以退为进,让她好好吃一次亏就晓得了。” “若是她还学不乖呢?” “那也有法子的,慌什么?”她眉眼含笑,似有轻嘲,“只要你不主动找她,我对付她起来有的是办法。” 沈寒天白了她一眼:“有你在,我瞧不上其他人。” “若是我不在呢?” 话还没说完,他的大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巴。 男人满脸严肃:“再胡诌,看我怎么收拾你!” 见他紧张,丹娘知道这玩笑不能随便开了,当即很乖巧地点点头,沈寒天这才松开手,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夫妻二人一道歪在软榻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另外一边的竹青阁内,哭声一片。 青姨娘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惊吓,这会儿还缓不过神来,哭得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 伺候她的几个丫鬟都脸色不悦,为首的大丫鬟上前道:“我说青姨娘,您就别这般作死了行不?” “你、你说什么?”她惊讶地抬眼。 第452章 “您自个儿要找不痛快,那就自个儿去,但求您也心疼心疼奴婢几个不中用的,奴婢虽不如大奶奶跟前那几位姐姐能干利落,但也是妈妈们调教好了才送到您院子里来的,奴婢也不求什么富贵,只想过得安安稳稳,您瞧瞧自个儿,年轻貌美,可大爷就是瞧不上您。” 这丫鬟瞧着相貌平平,却嘴皮子利索,三言两语就说得青姨娘满脸涨红,哭都哭不下去了。 “大胆!我好歹是你的主子,由得你这般作践辱骂?” “就是当您是奴婢的主子,奴婢才这般说呢。您也不想想,您这般貌美,可入府至今咱们大爷可有正眼看你一回?” 丫鬟的话一下子让青姨娘无言以对。 她不断用帕子拭着眼泪,眼神已然木木。 丫鬟叹了一声:“奴婢晓得您有一番志气,若是在旁人家里头,即便是个姨娘也能风光富贵,可咱们府里跟外头不一样,但凡大爷有这个心思,大奶奶防得住麽?”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但凡男人有点歪心思,女人怎么可能拦得了? 何况,她是贵妃所赠的妾室,正正经经的贵妾,身份本就不一般。 沈寒天若是真想收用了她,丹娘是没有理由阻止的。 丫鬟见她似乎想明白了一些,柔声又劝道:“咱们家大奶奶是个最仁善慈悲的人了,您若是安安分分的,保管您一辈子衣食无忧。若是……大爷自个来寻您,也犯不着碍大奶奶的眼,您照旧伺候爷就是了。” “可如今,大爷摆明了不想与您还有香远居那一位有什么牵扯,您又何必上赶着给咱们大奶奶送立威的机会呢?” “您是宫里出来的,见得世面比咱们这些人强得多,这点子道理难道还要奴婢讲给您听麽?” 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青姨娘被打动了。 她苦笑了两声:“你这丫头,倒是个牙尖嘴利的。这般多的话想是早就在心里头酝酿好了,就等着今日一股脑倒给我呢。” “姨娘莫怪,奴婢也是想着往后与姨娘一道伴着,您若是过得好,咱们几个丫头才能有好日子过。去哪儿不都一样麽,何必费劲巴脑地争呢?” 青姨娘擦了擦眼角:“呵……原是我猪油蒙了心,这点子道理都想不通了。” 灯火燃燃,她眼底的希望已经熄灭,随之燃起的却是另外一份渴求。 “你说……大奶奶真的会待我好吗?” “怎么不会?您瞧瞧咱们府里上下,谁不说大奶奶心善,真是菩萨心肠,雷霆手段,也不过分严苛,也不特别散漫,前些日子院子里有那躲懒惹事的,也叫大奶奶一并罚了。” 这丫鬟很是喜欢丹娘的处事风格,“咱们大奶奶说了,有功必奖,有过必罚,只要将她交代的事情做好,必不会少了咱们的好处。” 青姨娘低下头仔细想了想,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事已至此,还能说些什么呢。 出了宫门,不过是从一个深渊来到另外一个。 她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任由安排。 她很清楚,当初若不是能进这抚安王府,下场就是个惨——贵妃娘娘原本是把她们送到各家重臣府邸的,谁知,先太子倒台,一切安排都打了水漂。 上回,皇帝来贵妃宫中小坐,多看了另外一个服侍的宫女两眼,第二日贵妃就随便寻了个由头,将那宫女罚去了浣衣局。 第453章 浣衣局是什么地方,粗活重活最多的处所。 那宫女又是被贵妃亲自罚过去的,那里的嬷嬷得了贵妃的意思,必不会让她好过。 果然,不出一个月,那宫女就暴毙而亡。 贵妃甚至还拿着这件事在皇帝跟前哭了一会儿,说什么自己只是想给这不听话的奴婢一点教训,谁知却害了一条命。 皇帝怎么可能责怪心爱的贵妃,死的不过是个奴婢罢了,她的卿卿性命只能算是帝妃之间的一个消遣,过了就过了,谁也不会记得。 青姨娘想到这儿,一阵唏嘘。 香远居,一个丫鬟步伐匆匆。 “都打听到了?”雁姨娘主动问。 “都打听到了。”小丫鬟跑得太厉害了,喘得有些口干,忍不住咳嗽起来。 雁姨娘又给她倒了一杯茶,让她喝了慢慢说。 小丫鬟将燕堂那边的事情说了一遍。 还没听完,雁姨娘就冷笑着扯了扯嘴角:“这人……还当是在宫里呢。” “姨娘,咱们要不要去瞧瞧青姨娘呀?”小丫鬟不安地问。 “不必了,若是她自己想不通,咱们去了也白去。”她淡淡地揽镜,看着镜子里自己姣好的容貌,忍不住一阵叹息。 要说不想与沈寒天有什么,那是骗人的。 那样年轻英俊的男人,谁家女儿不喜欢? 当初听说自己要入的抚安王府,她还窃喜连连,没成想却是这么个结果。 大奶奶倒是不吃醋,谁让那男主人连正眼都不瞧她们一瞧。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雁姨娘叹了一声:“罢了,就这么过吧,总不会比如今更差了。” 两位姨娘都在自己的院里长吁短叹。 虽然感慨的主题不太一样,但表现出来的状态都差不多。 小桃绿步伐匆匆从外头进来,一打门帘就往里头闯,差点撞上了出来的尔雅。 尔雅骂道:“小蹄子,也不慢这些,当心冲撞了奶奶!” 丹娘听见了,笑道:“你骂她作甚,我让她快点来的,一个小丫头片子就能冲撞到我了?哪儿那么容易呢。” “大奶奶,您如今有了身孕,切不可跟从前似的。您要是不听劝啊,奴婢就告诉老太太去。” “哎哟,年纪轻轻的……怎么好学人家告状呢,我的好尔雅你赶紧去厨房瞧瞧你家奶奶的燕窝羹炖好了没有吧。” 尔雅被打趣得耳根微红,赶紧离去。 “快与我说说,怎么个情形?”丹娘问道。 小桃绿伶牙俐齿:“我听竹青阁的秋丽姐姐说了,她已狠狠劝了青姨娘,瞧着姨娘已经听进去了。她还说,青姨娘不是真的蠢,就是太心急了,忘了如今府里的光景。” 她又活灵活现地将秋丽的话学了一遍,逗得丹娘哈哈大笑。 这秋丽就是她指派去竹青阁的大丫鬟之一。 不错,是个人才。 丹娘就喜欢聪明人。 方才处理了姨娘的事情,沈寒天就去书房忙正事去了,她闲得无聊就找小丫鬟过来聊一聊处理姨娘的后续话题。 还不错,足以慰藉她无聊的孕期生活。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一点。 姨娘和主母不一样。 当家主母拥有与男主人平起平坐的家庭地位,家中的财帛、资产都有主母以及她子女的一部分,是以主母努力完全有理由。 可姨娘呢…… 若是不能讨男主人欢喜,不能生下个一儿半女傍身,姨娘就失去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人一旦没了目标就很容易出事。 第454章 她轻轻凝眉——得想个好法子才行。 第二日一早,两位姨娘都过来请安了。 沈寒天出门的时候丹娘还没起身,是以两位姨娘也没能见着。 丹娘还是头一次让丈夫的小老婆给自己请安,这感觉新鲜极了,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大公司里的ceo,而青姨娘和雁姨娘就是她手里刚刚冒头的高管。 要怎么才能调动姨娘们的积极性,减少府里怨妇的哀怨程度呢? 她想了一晚上,终于有了决断。 抬手端起一杯茶,她轻轻呷了一口,慢慢道:“咱们府里与别人家有些不同,两位妹妹来得晚,不是很了解,但日头久了便知晓。今日请了安之后,我便领你们四处瞧瞧。” 两位姨娘对视一眼,都从各自的眼中看到了一抹诧异。 稍稍用了茶点后,她就领着两人去参加府里的菜园子了。 第一次瞧见这么大的菜园子,两个姨娘震惊得都说不出话来。 丹娘很骄傲。 “待到了春夏之日,这里满是丰收景象,别提多美了。”她如今就开始畅想起来,“你们俩既入了府,往后就是自己人了,我给你们俩分一块田,你们可要好好干,千万别辜负了我对你们的期望。” 两个姨娘齐刷刷一抖,难以置信地盯着丹娘。 雁姨娘胆子大一些,问道:“敢问大奶奶,这分一块田……是个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会派人教你们,也会给你们种子,你们好好耕耘,待到了收获的季节,你们两边比一比谁的出产多,到时候我就给你们俩奖励,是要银子、首饰还是旁的东西都可以。” 丹娘对于勤快的人一向很大方。 这话听得两位姨娘都傻了眼。 谁家姨娘还要下地耕作的,这抚安王府还真是与众不同。 可她们又不敢开口反驳。 府里除了沈寒天,就是丹娘最大。 那一位老太太寻常不管事,根本不会过问这些。 她们俩也不能去宫里告状,说沈大奶奶虐待她们,让她们种田云云…… 两人纠结了一会儿,纷纷硬着头皮应下了。 又带着她们参观了一会儿,丹娘就派人给她们两边做岗前培训了,安排好这些,她又去燕堂处理了庶务。 今日是庄子上的管事过来回话的日子,事情比较多,直把丹娘从早晨一直忙到了正午,饿得差点前胸贴后背。 望着手里还有一堆事务,她赶紧挥挥手,让新上任的庄户管事去外头用饭,自己则带着南歌直奔照春辉。 老太太屋里已经开始摆饭了。 她一进屋就嚷嚷着饿。 老太太笑而不语,看着她张罗丫鬟们布菜盛汤,最后还是嫌丫鬟们不如自己伶俐,干脆亲自动手。 用罢了午饭,祖孙俩一人一盏消食养胃的陈皮茶,坐在软榻上一边聊着一边享受暖暖的午后时光。 当听到丹娘说安顿两位姨娘的事情,饶是见多识广的老太太都愣住了。 “你说……你让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姨娘在府里种田?”她一阵诧异。 “对啊,她们这么年轻,虽说那些个苦活累活不用她们干,但看个田地,做做部署安排什么的,总可以吧?” 她理直气壮,“这年纪,高低算个劳动力,就连老祖宗您有时候还帮我看田呢,何况她们?咱们府里如今是很宽裕,但居安思危,总要想着以后。” 这大道理压下来,就连老太太都说不出话来了。 老人家频频点头:“倒是这个理。” 就这样,两个姨娘院落里的人也被发动起来干活。 最初几日,无论是青姨娘还是雁姨娘都无法接受……可看看府里上下,包括自己的大丫鬟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得知自己服侍的主子还得到一块田,她们一个个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两人看了看,最终什么也没说。 罢了,种田就种田吧……还能怎么着呢。 抚安王府里还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一道圣旨从宫中出来,直奔府内。 传旨的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高公公。 丹娘全身披戴隆重,跪在沈寒天身后一道接旨。 也听不明白那些个意思,反正稀里哗啦说了一堆,大概是夸她男人的,最后的旨意她听懂了——沈寒天被封爵,正式成为抚安王府的新主人。 而丹娘……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二品诰命夫人。 旨意听不懂,但人情世故还是要的。 能跟在皇帝身边一直到今天的公公,绝不是简单角色,丹娘早就将准备好的一只丰厚的荷包塞进高公公的袖兜里。 高公公掂了掂,十分满意。 又说了一些话后,才送走了这位。 丹娘还觉得自己在做梦:“我这就是二品诰命夫人啦?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呀。” “你怎么什么都没做了?柳承易的回禀折子里已经写得很清楚,沈宋氏贡献了干粮的方子,安抚了方朝百姓,为拿下那些叛军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因你是女子,无法给你其他的官爵赏赐,这二品诰命夫人本就是你该得的。” 沈寒天摸了摸她的小脸,笑着说。 “啊?”她眼睛一亮,“还有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是提前就晓得了?” 男人笑而不语,却满脸写着快夸我的喜悦。 她哪里看不出来,轻轻捶了他一下:“你倒是说呀。” “也没什么,就是随口提了一下,柳承易是个老实人,那回禀折子写得很漂亮,事情也办得好,圣心大悦。” 丹娘眉眼一弯:“你还说我是个鬼灵精,我瞧着你才是那个不老实的。” 她作势就要给他挠痒痒。 他惦记着她怀了孕,根本不敢还手,夫妻二人很快嬉闹成一团。 笑声阵阵从屋内传来,一片平静隽永的甜蜜美好。 几日后,柳承易偕妾室金氏返京。 入宫回禀后,才得以回府。 圣上又重赏了好些古董玉件,一并跟着送回柳府。 柳承易这一趟回来必会升职,不是去大理寺,就是去御史台,总有一处给他留了个好位置。 他刚一入府,柳夫人就泪眼汪汪地迎上前,摸摸儿子的头发,又仔细打量着儿子的模样。 “瘦了,也黑了。”柳夫人吸了吸鼻子。 “母亲,儿子此番又不是去享福的。”柳承易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柳大人倒是很感慨也很满意,不断地捋着胡须:“男儿应当志在四方,易儿此番差事办得很好,不错,不算辱没了柳家门楣。” “父亲,母亲,这是润哥儿。” 他笑着冲着金姨娘招招手。 金姨娘抱着一个白胖的孩子上前请安。 瞧见自己的大孙子,柳家老两口都笑眯了眼睛。 “润哥儿,真是个好名字。” 润哥儿不怕生,见着祖父祖母竟然咯咯直笑。 第455章 但见那孩子生得雪白粉嫩,一双眼睛如黑葡萄一样圆溜溜,煞是讨人欢喜。 柳夫人本就喜欢孩子,如今抱着自己的亲孙子,如何不爱? 她立马就抱着不愿撒手。 偏这润哥儿真是个温吞的好性子,一直在笑,不哭不闹的,这下就连自持稳重的柳大人都忍不住眉眼发软。 谁不欢喜乖巧的孩子呢?何况这孩子还是自己头一个孙子。 最初心底那一点遗憾也在看到孩子的瞬间烟消云散——不是嫡出的就不是吧,这孩子也是柳家血脉,回头记在慧娘名下,一样也能有个好出身。 再瞧那金姨娘也并没有因为与柳承易相伴几年就恃宠而骄,一朝回了柳府,一样伏低做小,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在方朝任职的日子可不好过,金姨娘也远没有最初那般水灵娇俏,整个人都枯黄了不少。 但柳承易却对她多有照拂,看得柳夫人心头微微一动。 当晚,一家子吃了团圆饭。 慧娘却拿乔,以身子不适为由,压根没出席当晚的家宴。 柳家公婆见怪不怪,听了丫鬟的回话也就是神色淡漠地对视一眼,不去管她。 柳承易没有见着自己的正房老婆好像也没什么感触。 金氏一直在旁忙着伺候,即便柳夫人让她坐下来一道吃也被她拒绝了,她垂下眼睑温柔道:“太太爱重妾,是妾的福气,但妾身就该服侍老爷太太,还有自家的大爷,回头妾身去自己院里用饭就成了,没有与主子们一道用饭的道理。” 如此懂事,一点都不叫屈,连柳大人都忍不住对她另眼相看。 按理说,金姨娘如今已经有了儿子傍身,还有与柳承易的感情基础,在府里不说能横行霸道,起码也能稳稳地压慧娘一头。 可她偏没有这样做,依然是秉持了一个妾室该做的。 谁不喜欢温柔乖巧的妾室,金姨娘简直就是妾室的模范,妾室的表率。 这一点,慧娘可不知情。 她只知道自己独自在屋内气得肠子疼,可外头没有一人过来安慰,甚至连个三催四请让她去前头用饭的丫鬟都没有。 气闷急了,她一时气不过摔掉了烛台。 火红的烛花差点烧着了地毯,多亏了进门来的三奴眼疾手快,拿起一壶子茶水浇上去,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我的好奶奶,您在自个的屋里又闹什么?”三奴叹了一声,赶紧收拾好烛台蜡油,皱着眉走到慧娘身后替她轻轻揉着。 慧娘脸色阴沉:“那个小贱人,一回来就这般作妖,讨那两个老的喜欢,还有柳承易!!放着正经的正室不管不问,却去管那些个小星!” 越想越火大,她重重拍着桌子,戴在手上的金玉宝石戒指都把皮肤掐出一道深深的痕迹来。 她却好像半点不知道疼,眼睛里直冒火。 “奶奶!您是当家主母,谁又能越得过您去?就算金姨娘生了庶长子,那也是要记在您名下的,他的父母是大爷和您,跟那金姨娘没有半点关系。”三奴好声好气地劝着。 “哼!你说的容易,如今她一回来就这般给我脸子瞧!我不见她,她在我院门外就跪了一会子,磕了几个头就走了,谁家妾室这般不懂礼数?不知尊卑?” 慧娘根本没有被安抚到,反而火气越来越大。 三奴嘴角动了动。 有些话,她们做下人的可不好说。 金姨娘一回府就去拜见了柳大人和柳夫人,回头就来给慧娘请安,可是慧娘咬死了不肯见一面。 金姨娘就在门外跪着。 后来还是柳承易亲自来把她接走的。 这下可就彻底打翻了醋坛子,慧娘气得连晚饭都没去用。 其实要三奴来说,人家金姨娘生下了庶长子,又与男主人有这么几年的情分在,腰板硬得很。 即便是正室也不该在明面上和她硬碰硬,这反而会引起柳家长辈和自己男人的不满。 可慧娘就爱拿嫡庶有别,正房妾室这样的话来说,总觉得自己拿住了礼法,就能拿住丈夫的心。 连三奴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她却不明白。 三奴哪里晓得,柳承易与那金姨娘的情分可不止困苦中相伴几年这么简单,他们可是实打实的生死患难。 若不是金姨娘妾室身份摆在这里,柳承易都愿意拿她做个平妻。 官宦人家不同那商贾之士,用个平妻就能粉饰太平。 为了柳承易的仕途着想,金姨娘直接表明了不做平妻,她惟愿柳承易一路平平坦坦的,就心满意足。 一边是正妻的刻薄刁难,一边是妾室的温柔大度,人嘛,最怕比较的,尤其是这种不动声色的暗中比较,不见血光,又让人瞬间招架不住。 三奴一番劝说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待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一个小丫头拿着一只灯笼匆匆从二门那边过来。 一进门,慧娘就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小丫头面露难堪:“大爷说了……今晚上就不过来了,他在、在金姨娘屋里歇下了。” 哗啦一声,茶杯摔了个粉碎。 慧娘腾地一下起身:“贱东西,狐媚子!!瞧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一屋子下人大气都不敢出,连她平日里最信赖倚重的三奴都没吭声,两只眼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心头突突狂跳。 这一日过后,慧娘就变着法折腾金姨娘。 比如早上请安时,她能一言不发地让金姨娘跪在冰冷的石砖上两个时辰,直到日晒三竿,照得金姨娘头晕目眩,她才让人起来。 要么就是让金姨娘捧着滚烫的茶盏不松手,直把掌心烫得块块红肿,都不许她叫一声。 若是金姨娘说什么,她便抬出正室的身份压她。 她倒是希望金姨娘能叫屈,可这女人偏生淡淡的,一声不吭。 这下可让慧娘无处撒气,便把脑筋动到了润哥儿的身上,她向公婆提出要亲自抚养润哥儿。 在柳夫人的屋里,慧娘笑着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不是说了,往后这孩子要记在我名下,我是他的嫡母,不如趁着如今孩子小,教我亲手带带,也好多些母子情分。” 柳夫人慢悠悠地喝着茶,不作声。 慧娘有些坐不住了:“母亲,您操持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太多了,若是连教养一个孩儿也要累着您,那就是我做儿媳的不是了,您就答应了我吧。” 柳夫人放下茶盏,只听清脆的一声响后,她冷笑两声:“我哪有你忙呀,忙着刁难妾室,忙着撒火出气的,前些日子我让你约了工匠师傅过府瞧花样子的事,你也没办成。我瞧着还是算了吧,润哥儿就在我这儿挺好的,也省的折腾了。” 慧娘顿时面无血色。 第456章 “都说亲家老爷夫人都是最和善不过的人了,怎么生养你这般的女儿,行事作风如此狠心?” 柳夫人点到即止,到底给她留了面子,没有在明面上维护金姨娘。 到底正室的脸面还是要顾及的,只是柳夫人自己都拿不准,这样的维护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很快,柳承易就给了她答案。 柳夫人愿意隐忍,那是因为她是婆婆,又与慧娘一样都是正室,立场一致,角度相同,无论清理她都会偏向慧娘一些。 可柳承易不是这样的人。 在方朝这些日子,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 手段,眼力都今非昔比。 若是当年还未出府的柳家大爷还能被一个正室拿捏住,现在的话,就断断不可能这般。 这一晚,柳承易亲自来了慧娘的小院。 慧娘其实很开心的,可她又想起丈夫回府后对自己的冷落,一时间拉不下脸来哄着,始终伴着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就好像谁欠了她几百两银子似的。 看得旁边的三奴一阵紧张,又是端茶又是切了水果送上来,还见缝插针地提醒一下自家主子。 只可惜,好心当作驴肝肺,慧娘半点没接茬,反而更加脸色难看,还当着柳承易的面呵斥三奴:“别忙活了,人家待会儿还要去瞧他的金姨娘呢,搞了这么多做什么,人家也不会放在眼里的。” 三奴顿时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一屋子丫鬟都恨不得现在地上裂开一道缝,好让自己钻进去躲一躲。 柳承易摆摆手,似乎半点不在意她的尖酸刻薄。 “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丫鬟们如获大赦,赶忙纷纷离去。 只有三奴在踏出正屋的大门时,不安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 虽说慧娘待她真的很一般,可到底是自己从小伺候大的主子,又是陪嫁过来的,她不可能不担心。 房门关上了,外头是听不清里面两位主子的对话的。 有小丫鬟察觉到了三奴的恍惚。 “三奴姐姐,您就别操心啦,横竖大爷今夜肯定要歇在咱们奶奶这屋,赶紧去烧热水是正经。” 三奴摇摇头,她就守在外头不愿离去。 屋子里确实也如她所料,气氛冰冷凝固,都快把人冻起来了。 慧娘坐在桌边,柳承易背着手站在窗前,夫妻二人之间隔了好远,愣是一声不吭。 沉默许久后,他来了句:“今日金姨娘来给你请安了,你为何将一碟子滚烫的糕点倒在她手上?” “那是丫鬟们不得力,这也怪我?”慧娘冷哼,“我就知道你是为了你的心肝宝贝才来找我的,若不是她,你何曾愿意踏入我的门?” 她边说放在桌案上的手忍不住紧紧握成拳。 “你可知道,她手上的伤还没好,就是前几日你让她端着滚烫的茶水跪着给你请安时留下的。” “那又如何?”慧娘深吸一口气,“她为妾,我为妻,给我请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难不成连这点子委屈都受不了?” “柳承易,我与你成婚至今,何曾要求过什么?如今为了个小小的不入流的妾室,你要当面责问,眼中还有我这个妻子吗?” 慧娘越说越愤怒,忍不住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绕到他的面前去,指着他的鼻尖骂道,“都说柳家是书香门第,断不会出现宠妾灭妻之事,如今瞧着也不过如此呀,你还不是与那些昏庸的老少爷们一样!瞧见人家美貌有手段,就心里爱上了!哪里还顾得上我这个妻子的颜面!” 第457章 “够了!”柳承易强忍火气,“既然是正妻,就该有个正妻的样子,你瞧瞧你,当初不愿随我上任这事就不提了,这些年在府里你可曾打点出什么?还不是任由母亲辛劳,还要给你不断地收拾烂摊子,你还有脸在我面前摆正室的款?” “我……”慧娘被说得哑口无言。 “还有,你说金姨娘对你不恭不敬,我瞧着不是吧,就是你自己拈酸吃醋,容不下人!你可知,善妒也是七出之一!若是这般容不下,你当初何必躲懒推诿?我也跟你说句实话,金氏与我有生死恩情,此生不会负她!你若是还这般无理取闹,任性撒泼,这柳府少奶奶的位置也未必要给你坐着!” 柳承易一番话说得很重很重,慧娘心头咚咚狂跳,不知不觉脸上已经布满泪水。 “你、你是要休妻不成?”她凄厉地哭着。 这话换来的是丈夫的沉默。 更让她心碎的,还有方才丈夫对金姨娘的一番真情倾诉。 她虽对丈夫没什么太多的情分,但她好歹也是柳府的少奶奶,是柳承易名正言顺的妻子! 金姨娘算个什么东西,哪怕她的出身是良民,入了府是良妾,那也不可能与正室平起平坐。 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沉默让慧娘失控了,突然她发疯似的将烛台、茶杯、碟盏一股脑砸向丈夫,口中疯狂地大喊:“你敢休妻!柳承易,你对得起我!!你离开家这些年,不都是我在操持一个家?!如今你惦记着小星颜色好,就不把你的正妻放在眼里,我倒要出去找人评评理,你这般宠妾灭妻还有理了不成?” 她的怒吼声传出去老远老远,吓得门外的三奴浑身一激灵,赶紧把耳朵贴在门口,屏气凝神地细细听着。 慧娘扯着柳承易的衣裳撕打着,不一会儿就拽得自己鬓发散乱,朱钗掉落。 可那男人……依然冷冷,面不改色中透着一抹厌恶。 她闹得越发不像个样子,柳承易扣住她的胳膊,将人摔在了床榻上。 “休要再闹!你瞧瞧你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该有的姿态?你若是不服气,今日我们便回你娘家一趟,让岳父岳母好好评评理!” 慧娘被摔疼了,趴在软枕上痛哭不止。 柳承易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出门,转头就吩咐小厮去套马备车,又让慧娘稍微收拾一下,他们这就直奔宋府。 慧娘这才惊慌起来,知道丈夫被逼急了,来真的了。 她本就是任性冲动没脑子的人,火气上来了只晓得先发泄,根本不想事后如何收场。 事到如今,她竟然只能哭泣,旁的什么都做不了。 三奴一下子跪在柳承易跟前,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前一片鲜红:“求大爷开开恩,咱们奶奶不是那个意思,这事儿也不能闹到娘家去……” “若是让外头的人晓得,知情的人会说咱们奶奶一时念着大爷,糊涂冲动才这般刁难妾室,若是不知情的人,搞不好真会觉着是咱们府里宠妾灭妻,反倒对柳府不好。” “大爷……您好不容易返京,正是青云直上的好时候,怎能为了家宅不宁这点子小事毁于一旦。便是金姨娘知道了……她也不愿意的。” 说话间,下人赶来回话,说是金姨娘已经跪在门外。 慧娘闻言,冲出去:“她个不要脸的小蹄子,我就是没了命也不需她来给我求情,她算什么东西,贱人贱种!” 第458章 柳承易闻言,更是脸色铁青。 这一场闹剧,最后还是引来了柳大人和柳夫人才堪堪平息。 慧娘哭哭啼啼,终于闭上了嘴。 柳承易看在父母的面子上,总算退了一步。 搞笑的是,慧娘口口声声辱骂的金姨娘却并非为她求情,而是为自己告罪,说自己贫贱之躯,难登大雅之堂,若是因为她闹得家中不宁,她愿求一纸切结书,自行离去。 柳夫人深知金姨娘在儿子心中的位置,这要是真的放人走了,怕是儿子儿媳这辈子都解不开心结,她赶忙出面调和,才勉强将事态稳住。 自此,柳家长辈也是很头疼。 自家的儿媳妇太烂泥扶不上墙,妾室又太懂事周到识大体,不是他们不想偏心眼,实在是慧娘没有让人偏心的点。 大闹过一场后,柳承易与慧娘的夫妻关系算是降到了冰点。 柳夫人虽想劝劝儿子,但又不知从何开口。 这件事略微放了放,等给宋家晓得已经是半月之后的事情了。 赵氏一听,自己的女儿差点和姑爷打起来,连休妻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太阳穴处一阵阵抽痛,直愁得她胸口憋闷,再想起慧娘未出门子之前的种种行径,真是恨不得把这个女儿打一顿,然后关进祠堂跪祖宗。 可惜,如今女儿已嫁为人妇,想要这样一番操作已不能够。 到底是宋家出去的女儿,一脉相连。 若是慧娘真的被休回娘家,无论是已经嫁入侯爵府的杳娘,或是已诰命加身的丹娘,都难逃被牵连的命运。 杳娘那头真是气得不轻。 自己这边好不容易顺风顺水了一些时日,妹妹那头又闹出这样的新闻,气得她晚饭都没吃,第二日一早便赶去了抚安王府。 杳娘头一回来庶妹的府邸,一下马车就被眼前威风的大门吸引了,她咬着下唇略微平息了一下内心的不平衡,抬手拢了拢鬓发,在婆子的领路下从角门进去。 同样是勋爵人家的府邸,这抚安王府光是大小就能把荣昌侯府踩到脚底下。 整整占据了一条街的宽度,更不要说里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当真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即便杳娘已然见惯了拜高踩低,也还是难免生出了一丝酸意。 想当初,自己从云州出嫁时何等风光,哪里想过几年后这个最不起眼的妹妹能成为圣京新贵。 如今,丹娘已是诰命加身的二品夫人,别说她了,就连赵氏在跟前也要低一头。 婆子领着她进了内院,自由丫鬟迎上来接着领路,方才送到这道门跟前的婆子自觉退后,竟是一步都不上来。 如此规矩,倒让杳娘有些佩服。 如今抚安王府只有一个老太太,可老太太到底是宋家的老太君,不方便出面替丹娘管事,能将偌大一个侯府打点得如此妥当,当真是有点本事的。 杳娘被迎进了花厅。 几个丫鬟鱼贯地进来上茶上点心,又怕杳娘久等无趣,还上来了一盆白瓷红鲤。 那碧绿的水草间小鱼灵动地游来游去,在衬着雪白的瓷,当真活灵活现,看着让人喜悦。 再品一品手边的茶水点心,杳娘这下算是彻底服气了。 正想着一会儿如何开口时,屏风后头绕过来一抹轻快的身影,竟是丹娘。 但见丹娘只穿了一身月白的棉布比肩薄衫,细细的领子上做了精致的刺绣软扣,杳娘瞧着觉得眼熟——忽儿想起,她曾经发落的一个丫鬟似乎就擅长这一手活计。 正想着,丹娘已经到跟前了。 “是我待客不周了,还请侯府二奶奶莫要见怪。”她柔柔一笑,这称呼却听得杳娘心头一颤。 “都是自家姊妹,说这么多客套作甚?你合该叫我一声长姐才对!是我今日来得匆忙,都不曾提前下帖子,好让妹妹准备准备,是姐姐的不是了,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 杳娘笑着,“我今日来,不过是想着自家姊妹平日里也好走动走动,主要还想拜见一下老太太。” “这是自然。”丹娘正色道,“只是这会儿子老太太还在忙,你怕是要等上一等了。” “老太太不计较我们的懈怠疏忽,只是等上一阵子又算得了什么?只恨我是女儿身,早早就嫁了人,若我是男儿,能长长久久留在家里,必定不会让这事发生。” 杳娘情真意切,就差赌咒了。 其实丹娘并没有不相信这位娘家长姐。 这是杳娘出嫁之后才发生的事情,那会子从圣京到云州山高水远,再加上宋恪松一家子刻意隐瞒,她不知情其实很正常。 想到这儿,丹娘神色缓和不少:“姐姐切莫说这样的话,都是一家子骨肉,只要老太太能好好的,叫孙女做什么都愿意。” 杳娘明白了。 看样子,自己这个庶妹还是在意老太太的感受。 只要将老太太哄好了,日后再修复姊妹感情也不是不可能。 她今日前来还有另外一桩事情,待见了老太太再说也不迟。 姊妹俩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外头丫鬟来传话了,说是老太太已经备好了刚出炉的杏仁酥,请二位奶奶过去吃茶说话呢。 丹娘笑道:“老祖宗真真是偏心,大姐姐来了才让小厨房做杏仁酥,我在府里竟是没尝过,今日还要沾大姐姐的光了。” 杳娘忙谦虚地推辞两下,姊妹二人一道去了照春辉。 杳娘有心事,谈笑时眉宇间总凝着化不开的愁闷,老太太见多识广,丹娘更是眼光毒辣,两人都看在眼里,心中明白。 一盏茶用完,老太太不耐地摆摆手:“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从荣昌侯府到咱们府里也不算近,没得兜圈子作甚?” 杳娘放下盏茶,嘴角讪讪。 抬手用帕子擦了擦,她心一横:“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是事关我们宋家的女眷……少不得要来告知妹妹一声。” 她本就伶俐,方才久久未开口不过是觉得难以启齿。 等说开了,反倒没那么多顾忌了。 还没说完,老太太就冷笑着打断:“早就让你爹娘对四丫头多多管教,总也不听我的!当初在府里就横行霸道的,而后嫁去了婆家还要继续丢人现眼,如今甚至要连累无辜的姊妹,这丫头……早知如此不争气,不如留在府里当一辈子的老姑娘,也省的出去祸害全家!” 这话骂得直白难听,杳娘都觉得面上火辣辣的。 “老太太说的是,只是如今……四妹妹在柳府当真过得水深火热。” 第459章 “水深火热?我瞧着未见得吧。” 老太太一针见血,冷冷笑道,“她不过是想手握内宅大权,想狠狠敲打一番那位金姨娘,可惜,她姑爷的心不在她身上,这些年也没能将公婆伺候周到,偌大一个府中除了那些个从宋府陪嫁去的人,竟无一人替她说话。” “杳儿,你也是出嫁为人妇的,你瞧瞧你这妹子如此作派,真配得上当家主母吗?” 老太太目光狠辣无情,直看得杳娘心头惴惴:“依孙女拙见,确实……当不起。” “只是……她好歹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与丹丫头也是姊妹,她若是真被休了,怕是会坏了咱们宋家女儿的名声……” 一语未了,老太太笑声更阴冷了:“是你自己愿意来的,还是慧丫头给你去了书信?” “是慧娘给我递了信。”杳娘不敢撒谎,一五一十全说了。 “她在府里由着性子来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也是宋家女儿,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娘家姊妹,这会子事情出了,闹大了,就想着让你来当这个说客。” 老太太越说越生气,“这事你母亲怎么看?” “我娘她……气得很,昨个儿已经去了一趟柳府。” “如何?” 杳娘双手绞着帕子,语气艰难:“……也没、没什么成效。” 见她这副模样,丹娘垂下眼睑,心中有数。 怕是赵氏这一去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反而因为骨子里溺爱女儿,与亲家闹得不欢而散。 若非如此,今日也不必让杳娘跑着一趟了。 她飞快与老太太对视一眼,祖孙俩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我娘的意思还是说老太太您辈分高,由您出面这事儿就会好办一些。那柳夫人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孙女不才,想着过几日办一场流水曲觞的家宴,也好请咱们一家子热闹热闹……到时候请那柳夫人过府一叙,老祖宗您说呢?” 杳娘说完只觉得头皮发麻。 宋老太太冷眼如电,将她上上下下又扫了一遍。 “你还有何事瞒着我?索性一道说了吧,没得拖拖拉拉,回头闹大了又不好收场。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也不会被你们这些事折腾坏,赶紧的一股脑都倒出来!” 杳娘一张俏脸顿时煞白,泪珠儿都在打转。 “老祖宗这是何意……” “快些说,若不快些说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管你什么流水曲觞我也不稀罕!” 老太太干练的脾气一下子爆了,杳娘吓得赶紧跪下:“祖母明鉴,实在是孙女拿不定主意,慧娘怕被休,就让外头把她之前在云州相助平叛军的事情传扬出去。原先还是遮遮掩掩的,如今干脆指名道姓了……她说的是自己有了功劳在身,还怕婆家休妻不成,孙女瞧着不对,但……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教训她。” “横竖只是谣言,外头酒肆坊间传传便就罢了,谁又回当真呢?” 杳娘一边说一边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竟然说不下去了。 老太太面笼寒霜,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被气到了。 丹娘也吓了一跳。 对于古代政治十分不敏感的她,压根没领会到杳娘这番话的意思,还觉得慧娘这么大张旗鼓地搞出这一出,只是想张冠李戴要些好名声傍身罢了。 可看看老太太如此愤怒,好像事情跟想象中不一样…… 老太太重重一拍桌案:“糊涂东西!叛军之事也是她一个在内宅里的妇人可以过问的吗?还传得到处都是……罢了罢了,合该我命苦,有了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子孙!” 第460章 “丹丫头,快与我收拾了,换好衣裳进宫谢罪!” 她又转脸吩咐杳娘,“你也莫要闲着,赶紧快马回去传信,让你老子一道跪在宫门口请罪!” 杳娘早已六神无主,只顾着拼命点头,哪里还能想太多。 倒是去皇宫的路上,丹娘想通了一些。 宋家如今位置尴尬,进退两难,慧娘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出了这种内幕,如果她是圣上也会觉得宋家居心叵测。 一来,阳昶叛军一事较为隐秘,当时参与其中的人一个个都守口如瓶,谁怕惹祸上身。 二来,宋家女眷当时已在圣京,如何消息灵通能远赴千里之外的阳昶河道,还能如此大手笔地解决危机。 种种因素结合起来,就会让圣上更加忌惮。 左右宋恪松如今已无官职在身,那么只要圣上稍稍示意,往后宋家的日子那就真的惨了。 包括已经外放的宋家子弟会被连累,连出了门子的女儿也不能幸免……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话放在这里一点不过。 丹娘默默叹了一声——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慧娘这个猪队友真的太坑了,稍不留神就把全家人拖下水。 她全副武装坐在马车上,只觉得这一身诰命的穿戴压得她脖子疼,她眨眨眼睛:“祖母……” “丹丫头莫要慌,真要是连累了你,你老祖宗豁出一条命去也要把你摘干净!” “不是的,祖母……” “你父亲从前不听劝,如今还是一样,吃了那么大的亏还不晓得反省,倒叫你那个不中用的嫡母处处把持,我早就说过,给他寻两个干练得力的人来帮帮忙,偏那赵氏不乐意,如今好了,差点害了全家!!” “祖母,您听我说呀。”丹娘急了,“那个……在阳昶河道解决叛军的人是我,不是慧娘。” 老太太瞪大眼睛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孙女似的。 “真的,那会子我与六嫂嫂从淮州一路回来,就打从阳昶河道走的呀,您忘了?” 丹娘眨眨眼睛,“若是圣上问起来,您实话实说就好,人家是天子,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咱们内宅这点小小手段,堂堂天子如何会放在眼里,不如直接说来得痛快。” “你……此话当真?”老太太有点不敢信。 “当然啊。” 还没说完,她耳朵上就叫老太太拧了一把:“那你不早点说!” “那会子回来我就说了呀。” “你也没说得这般仔细!你个淘气的……待回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老太太虽然生气,但心头明显一松。 有人能出来认就行,况且,丹娘也是宋家女儿,这件事……只要圣上愿意放宋家一马,也就能平安度过了。 到了宫门外,丹娘一眼就瞧见自己的便宜老爹跪在那儿。 她很快收回视线,跟着老太太一道进去。 皇宫里地方大,宫殿多,她也不晓得该往哪儿走,反正跟着老太太一直都在磕头下跪,直跪得膝盖发软,头晕眼花。 不知求了多少贵人,她们才跪在了正阳宫殿前。 日头打西边徐徐落下,天色暗了下来。 暮色深处,一个小太监弓着背快步过来:“皇上有旨,宣宋老太太与沈大奶奶觐见。” 丹娘扶着老太太起身,担忧不已。 自己倒也罢了,反正年轻力壮的,多跪一会儿也不打紧,可老太太已经这把年岁了,身体肯定是吃不消的。 谁料,老太太竟然比她还稳健,与那小太监对话也不失章法礼貌,处处都透着熟稔和气。 第461章 从他们的对话中,丹娘总算明白,这正阳宫乃琼妃的处所,皇上这些日子最爱在琼妃这里用晚膳。 进门后,又是少不得叩首拜见的,末了上位者轻飘飘的一句:“起来吧,赐座。” 丹娘略微一抬眼,瞧见了一位冲着她轻笑的宫妃。 那妃子算不上多明艳,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开朗明快之意,微微一笑温柔大气,光是这气度远胜那折桂宫的主子。 她细长的丹凤眼轻轻上挑,长眉入鬓,衬得那如雪的肌肤越发娇嫩莹润。 看样子……这就是琼妃了。 皇上正在与琼妃下棋,晚膳并未上桌,他看似漫不经心,偶尔抬起的眼眸里却透着冰冷的审视。 老太太将来意一五一十都说了,还将丹娘的话也一并讲清楚,末了又跪又拜:“宋家罪深,原没有这福气当面求圣上恩典,但老身念及满门子女无辜,实在是忍不下心。” 皇上却笑了:“你就是沈寒天的妻子?抬起头来。” 丹娘慢慢抬眼。 对上了一双深邃沧桑的眸子。 第一眼就让人看不透,即便是丹娘也莫名心头一紧。 果然……能坐上那把椅子的人,又有几个等闲之辈? “朕看过阳昶河道叛军一事的上书表,可你……看着弱不禁风,如何能大杀四方?” 丹娘:“回陛下,臣妇年幼时痴傻,脑袋不灵光,大约是老天爷垂怜,后来便慢慢好了,才有了这一身本领。” 这位九五之尊忽然来了兴致:“什么样本领?” 她有点无奈。 要在这里表演吗?不是显得很刻意? 再说了,毁坏了宫殿算谁的? 她想了想,慢慢将手中的筷子捏紧,轻轻一发力——只见那筷子就跟纸糊得似的,一点点在她手中被折成一团。 那只白嫩的小手随意的拧紧,再展开时,那些断开的木头已经成了细细的碎沙,从她的指间缓缓落下。 琼妃惊呼一声。 皇上也微微瞪大眼睛。 丹娘:“大概就是这样,当初臣妇也不愿出手的。” “为何?” “圣上明鉴,因臣妇是一介女流,若是这般大张旗鼓地出风头反倒对臣妇没什么好处。当初动手只是为了自保,还有……就是不忍看到那些无辜的良民丢了性命。” 她已经镇定下来,口齿清晰伶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些叛军固然要杀,可能少一些良民,圣上不就能多些人力可用?臣妇是小女子,不懂朝堂这些事,但却知道天下子民越多,咱们大雍朝才能越来兴盛。” “这是沈寒天说给你听的?”皇上居然笑了。 “他才不会说,他整天忙死了,早出晚归的都不着家。” 这话一出,帝妃二人一齐笑了。 琼妃掩口:“陛下,臣妾觉得这沈大奶奶真有意思,要不就给他们家一个恩典吧。” “你与沈寒天的功德碑朕也知道,沈卿有你这样的贤内助是他之福。”皇帝点点头。 丹娘:“臣妇倒是觉得,家夫能跟着一位英明的圣上才是福气,若非圣上英武决断,如何能这么快平息叛军?臣妇仰仗夫君,而夫君仰仗的是圣上。” 一番话说得她口干舌燥——拍马屁果然是个技术活!! 这下连老太太都忍不住多瞧了她两眼。 又问了两句,皇上就摆摆手让她们退下了。 移步离开宫殿后,又有小太监过来领路,丹娘依稀听见关拢的大门内传来说笑声。 她有点讶异地快速收回视线,紧跟着老太太身后出了宫门。 宋恪松还在门外跪着。 小太监也带了口谕出来,让宋恪松赶紧回去。 老太太幽幽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没事了。” 这一眼复杂至极。 宋恪松又朝着她的方向跪下,重重磕了几下。 老太太劳碌了大半日,返回抚安王府时已经疲惫不堪,奚嬷嬷等人伺候老太太惯了的,见状赶紧备热水晚饭。 丹娘也觉得累得太阳穴疼,赶紧与老太太一道用了饭,转身回了燕堂。 刚从净房出来,沈寒天就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清冷的霜雪气息,直奔床榻前。 见她只穿了薄薄的单衣,他又怕自己身上的寒气侵了她的身子,硬生生立在一尺开外,声音隐忍又沙哑:“我先去净房。” 丹娘眯着眼睛:“里头有热水。” 要不是有话等着和沈寒天说,她早就撑不住去见周公了,哪里还能等到现在。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男人就过来了。 他直接搂着丹娘娇小的身躯,两人一道钻进绵软的绸被里,贴着她温热的耳垂,感受着怀中之人熟悉的心跳和体温,他这才有少许心安。 她当然不会明白,沈寒天知道她今日与老太太入宫,一向冷静镇定的他一下子失控了。 万幸的是关键时刻他稳住了,很快就问到两人入宫的原由,又做了一番部署和准备。 好在丹娘的表现远超他的预料,他出宫之前皇帝还找他说起这件事,说他讨了个识大局的夫人,还说丹娘措辞轻快诙谐,很有意思。 至此,沈寒天的心才算安了一半。 他问起了这件事,丹娘也事无巨细地都跟他说了一遍。 “老太太当机立断,果真厉害。”他由衷地感叹。 “当真这么凶险?”她清醒了不少。 “这事可大可小,若是拖着,日后少不得成为一个把柄,不如今日一道拿出来摊在明面上。圣上最不喜有人自作聪明,搞什么小心思了,你今日那番话确实让他很满意。” 她眼前顿时亮晶晶——哇塞,皇帝都觉得她马屁拍得好,那就一定拍得好。 一个转身,她扑进丈夫的怀中撒娇,“人家今天都快吓死了,第一次见皇帝,我这小心脏呀,扑通扑通的。” 男人喉间一紧,不由得严肃起来:“别闹,快点睡。” 丹娘:…… 真是不懂夫妻乐趣的狗男人!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之中,几家欢喜几家愁。 隔日,宫中送了好些赏赐给几家重臣府邸,其中就有抚安王府。 另外一边的柳府,慧娘正式被夺了管家之权,关在自己的小院里反省,另有柳夫人做主,又给柳承易纳了一房妾室,与金姨娘平分秋色,共同管理,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再去报给柳夫人。 新来的妾室年轻貌美有手段,金姨娘没有争斗之心,反而温柔谦让,这位宣姨娘很快成了府中新宠。 得知这个消息,慧娘气得在屋内整整砸掉了一整套古董瓷具。 日子一天天过,抚安王府终于有了第一批收成的作物。 第462章 说实话,这一批收成并不如丹娘的意。 圣京的气候远不如云州,这一点她是知道的,所以面对这些收成她其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这个结果时,她还是很失望。 不过一个好的领导是不能将坏情绪带给下面的人,这样会影响全府上下的气势。 该说的场面话还是要说,所以丹娘还是正正经经夸了大家一番,府里的收成也分成了几等,好的入库房存放起来,以供府里的主子们享用,一般般的留下来回头拿去跟人家换好东西,至于最差的那一批…… 丹娘想了想,决定自己动手开发新的赛道。 比如那些品质不行的蔬菜就做成酱菜,还有些看着就很瘪很小又不精神的红薯土豆,她干脆就让厨房切片烤了吃。 这么忙活了几天,还真让她弄出了一种新的小吃。 照春辉内暖意融融。 入了深秋后,圣京就一日冷似一日,丹娘早早就让人起了地笼。 屋子里顿时温暖如春,就是干燥了些。 丹娘又命人在屋子里放了两只漂亮的青花白瓷大鱼缸,里头养着各色漂亮的小金鱼,在这苦寒憋闷的秋冬之季,平添了好些生趣。 屋子里有了水,也不显得特别干了。 这会子老太太正歪在榻上,吃着丹娘孝敬来的红薯片,真觉得满口喷香,甜而不腻,十分开胃。 “这红薯这般做来吃,倒是滋味不错。”老太太笑道,“回头给你六嫂嫂也送去一点。” “好,六嫂嫂这次又有了身孕,正愁着没东西吃呢。” “你自己也是有了身孕的,别整日捣鼓那些个农活了,仔细看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正经。”老太太骂道,“那一日不让你进宫门,你偏不听,跟着我这把老骨头跪了那么久,还好没出什么岔子,不然我定要狠狠打你板子。” 想起那天进宫求情,丹娘也忍不住吐了吐舌尖。 原本老太太是让她等在宫门口的,若是她这边不成,也好叫丹娘回去再做其他打算。 谁知丹娘不放心她一人,非要跟着进去。 跪了那么久,老太太的心自然也悬着。 可丹娘心里清楚,她自己的身体可不比寻常古代女性,就这么一点点疲劳她还不放在心里,回府后睡了两日就缓过来了。 老太太一开始还不放心,偏要请张太医过府给丹娘诊脉,听了太医的话,她才算松了口气。 丹娘笑道:“老祖宗,孙女又不是那般不知轻重的人,孙女晓得的。” 一向稳重慈爱的老太太也忍不住骂道:“你晓得个鬼,整天往你的田边跑!哪里有点诰命夫人的样子!” 她立马笑嘻嘻:“圣上不也是瞧着我这般,最后才没说什么的嘛?还是老祖宗您面子大,咱们跪了半日竟也能见到皇上了。” 老太太见她虽然看似憨直,却眼明心亮,心中欢喜,一只手轻轻拍在她的后背上:“你呀……明白就好,你老祖宗娘家那点面子算是耗光了,往后好好的……晓得嘛?” “孙女明白的。”她眨眨眼睛。 其实皇帝的心思也很好懂。 当今圣上是个明君,很想将国家治理得更强更兴盛,这就需要有更多的人才。他要平衡朝局,要大力发展,就需要更多又听话又清白的臣子……可话又说回来了,一般勋爵世家是很难出这样的人的,这么多年了不就一个沈寒天么? 第463章 他对宋恪松也是又爱又恨,打压颠覆后重新启用,随后又一次将宋家打落云端。 说白了,他是想要好掌握的臣子。 而宋恪松……有能力,可心思还是太大了些。 如果丹娘当初能看清圣上的想法,也不至于到今天。 不过转念一想,她觉得自己也没那么高的觉悟,能去提醒宋恪松,就算提醒了,人家也未必肯听自己的,这就是一条左右为难的死路。 想那么多干嘛呢……她索性收起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那一晚,她和沈寒天还聊了别的事情。 比如宫中的那位琼妃娘娘。 外头人人都道圣上最宠爱的是贵妃,当然也爱屋及乌,最喜欢贵妃所出的小皇子,就连来日的东宫之位都看似唾手可得。 原先丹娘也是这么想的,但那一日从宫中回来,她听到了琼妃竟然在私底下唤皇上的名字……这就意义不一般了。 她五感过人,旁人听不到的,她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问了沈寒天,确认了那真的是皇上的名字后,她将这事说了出来。就连沈寒天都紧紧皱眉,看似对这件事一点都不知情。 丹娘当时笑道:“到底是圣上,藏得真深。” 沈寒天瞪了她一眼,让她千万不可说出去,一定要烂在肚子里。 她笑嘻嘻道:“我又不是真的蠢,哪能做这种不长脑子的事情?” 不用动脑子的事情不去想,皇帝老儿到底心里装着谁,其实也不关她的事。 但有一桩事让她期盼已久。 这一日,吴大娘子的商队抵达圣京。 丹娘忙不迭地请她过府一叙。 有段日子没见了,吴大娘子黑了不少,看样子是没少操心。虽然看着苍老了些,但却神采奕奕。 丫鬟们奉上一盏茶,丹娘笑道:“想是商行的买卖做得不错,大娘子风采依旧。” “大奶奶快别埋汰我了,就我这张老脸啊,算得上什么风采?怎比得上大奶奶您风华万千?” “我这般年纪若是跟大娘子似的,那才叫人心烦呢。对了,上回我让你帮我留意的东西,可曾有信了?” “有的有的,大奶奶放心。” 吴大娘子立马送上一只精致的木质小匣子。 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有三层,每一层十二格,格子里都装着一只小巧的布囊。 她笑道:“这就是大奶奶想要的种子了,每种都写了名字,都在那儿了,大奶奶请过目。” “不错,你办事就是牢靠。” “若不是想着大奶奶这边的甜头,我也不愿费这事儿。”吴大娘子快人快语。 丹娘摆摆手,命人送了一碟子红薯脆干来。 她尝了后,连声夸道:“真不错,又香又脆的,这是什么东西做的?” “红薯。”丹娘眉眼一弯,继续盘点着手里的种子,“说起来还要麻烦大娘子一件事。” “大奶奶但说无妨。” “我刚到京里,这儿不比云州温暖湿润,是以……今年府里的收成大不如从前,你若是想换些什么东西,只能紧着云州那边的老宅了。手边能换的……也就这点零嘴。” 她刚开口,吴大娘子就明白了。 吴大娘子笑得爽朗:“大奶奶的意思我明白了,便是这零嘴也胜过外头买的了。” 丹娘当然明白这话拍马屁的成分更多,也止不住内心喜悦。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三言两语,吴大娘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人一拍即合。 聊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吴大娘子就起身告辞。 第464章 刚转身离开,南歌刚巧打起帘子进来。 吴大娘子眼前一亮,忍不住细细瞧了瞧这姑娘。 但见她瓷白的鹅蛋脸,生的倒是颇有几分姿色,柳叶眉杏仁眼,因跟在丹娘身边几年,越发稳重,一言一行皆大方利落,叫人看着就觉得舒心畅快。 她瞧了几眼,忍不住动了些心思。 今日不是开口的好时机,横竖自己还要在圣京待上几个月,不如日后徐徐图之。 南歌半点不晓得自己已经被人看上了,端着手里的账本子送到丹娘跟前,三言两语就将话说清爽了:“大奶奶,这是前头送来的,咱们云州老宅那头的账都在这儿了。” “你瞧着如何?”丹娘问。 “奴婢瞧着今年的收成还不错,咱们才离了云州半载不到,那边的事情自然依着奶奶原先的安排来,应当出不了错。” 南歌一边说着一边替丹娘拿了一只铜制的暖手炉来,里头刚加了银屑炭,外面是她亲手绣成的袋子,上头还用针细细做了挑绒,抱在手里又软和又舒服。 光是这挑绒的手艺就极费功夫,南歌这般好的针线也做了堪堪月余才成这一副。 丹娘喜欢得紧。 今日的事情忙完了,该见的客人也见了,她打着哈欠就要往榻上睡。南歌见状赶紧又收拾了一条厚实的毯子出来,仔细给丹娘盖上,嘴里还不忘回话:“那些个孝敬奶奶的菜蔬等物已经跟上了商行的车队,想是用不了多久便能抵达圣京了。还有就是……前头的婆子们越发没个数了,这账本子何等重要,怎能随手交给不当事的丫鬟?” 丹娘微微睁开眼:“交给谁了?” “香远居的一个叫美香的丫头。” “呵……”她轻轻一笑,“等着瞧吧,咱们这府里还没有到太平的时候呢。” 南歌忍不住问:“大奶奶,若是这般不安生,为何不打发了她们离去?” “贵妃娘娘给的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打发的?” 她翻了个身,“不着急,该着急的是她们,又不是咱们。” 南歌点点头,用屏风隔开了软榻与外头的花厅,又将炭火理了理,将窗棂打开一条缝隙,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外头梢间里,小桃绿正在熨衣裳。 一旁的书萱在做针线活。 见南歌来了,小桃绿嘴甜地喊了一声姐姐。 “尔雅新芽她们两个呢?” “厨房呢,一个瞧着给大奶奶炖的燕窝,一个呀去看那边的账本了。”书萱正忙活着,只觉得手里的针线半点不听话,“平日里瞧你做起来那般容易,怎么到了我手里就这般不成?” “拿来我给你瞧瞧。”南歌笑着从书萱手里接过活计。 不过几针的功夫,她就将书萱怎么都绣不好的一处给上了细细的针脚,瞧着就活灵活现。 书萱在一旁瞧得眼睛都亮了。 南歌索性帮她多绣了几针:“你这边用青色的会更好些。” “我晓得啦。”书萱笑道。 小桃绿抬眼道:“都说裁缝娘子明儿来,是真的吗?” “大奶奶既发了话,自然是真的,你什么时候见咱们奶奶胡说了?”书萱俏生生回道。 “圣京城里请一回裁缝娘子可不容易呢,我之前听外头的小厮说了,若是裁剪的衣裳不够多,人家还不乐意登门呢。” “那是旁人家,可不是咱们抚安王府。”书萱强调,“咱们大奶奶既然要做衣裳,必然是全府上下人人都有,如今咱们大爷已经是圣上亲封的抚安王了,咱们奶奶也是二品的诰命夫人,谁家裁缝娘子敢拒了咱们府上的生意?” 南歌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快少说两句吧,省的叫奶奶听见了,又要说你不稳重,什么话都能拿出来说。还有……该称呼一声侯爷了,总也改不过来。” 书萱吐吐舌尖:“我这回子记住了。” 正说着,外头响起一个声音:“尔雅姐姐在吗?” “谁呀?” “是我,我是香远居的美香。”这个声音倒是清脆得很。 书萱一噘嘴,嘟囔着:“她怎么又来了……” 南歌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出去:“我去瞧瞧。” 门外,一个眉清目秀得小丫头正眼巴巴地等着,见南歌出来了,她又脆生生喊道:“原是南歌姐姐在,我们家姨娘打发我来问一句,裁缝娘子几日来府上,她也好早点备着。” “你们姨娘入府的时候不是刚做了衣裳么?怎么还来问?” “瞧姐姐您说的,姨娘的身份虽比不上侯爷和夫人,但也比咱们高出半截不是?没的咱们做下人的还能换衣裳,姨娘反倒没有的,您说是不是理?咱们家大奶奶最是仁善大度的了,断不会在这些吃穿上短缺了我们家雁姨娘。” 美香生了一张巧嘴,一股脑说出来倒是让南歌无言以对。 “裁缝娘子入府的事情自有大奶奶定夺,横竖少不了你们香远居的人。” “南歌姐姐怕是说话不得用,要不,我……还是去问问尔雅姐姐吧。” 美香这话差点让屋里的书萱绷不住,直接先声夺人:“小丫头,你什么意思?” 美香连连笑着赔不是:“书萱姐姐,快别生气……原是我笨嘴拙舌的不会说话,倒气着了二位姐姐。” 可她面前的南歌却淡然不动,轻笑着摆摆手:“这是什么大事,也值得你这般动怒,咱们不过都是府里的下人罢了,我伺候大奶奶,你照顾雁姨娘,若是你觉着我说话不管用,回头待夫人睡醒了,我替你通传一声,也好让你在夫人跟前回话,你瞧着如何?” 美香脸上的笑容沉了沉,有些笑不下去了。 “何必……如此麻烦呢?香远居那头还有好多活计等着我呢,怕是……等不到大奶奶睡醒了。” 她磕磕巴巴地说着,眼珠子转了转,“给南歌姐姐添麻烦了,我忽儿想起来院子里的炉子还烧着呢,我得赶紧回去瞧瞧。” 说着,她快步离去。 南歌冷冷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没吭声。 回到屋内,书萱还在愤愤不平:“这个小丫头藏了什么心思,巴巴地跑咱们跟前来说这些作甚?回头告了大奶奶,好好治她一回才是。” “她不过是寻咱们几个说了两句话,能怎么治她?咱们大奶奶事情那么多,如今又怀了身孕,哪里犯得着为这种人操心劳神的?” 南歌想了想,道,“今日看着院门的是哪两个婆子?” 小桃绿脑瓜子灵光,脱口而出:“是王婆子和陈妈妈。” “她们俩是怎么看的门,没有大奶奶的吩咐,不是燕堂的人也能随随便便闯进来的?”南歌沉着脸。 待尔雅新芽她们一回来,南歌便把这事儿跟她们俩说了。 跟在侯府夫人身边的一等大丫鬟自然有管理院中奴仆婆子的权利,尔雅一听这话当场便把两个婆子叫来问了一通。 此时,正在屋内歇午觉的丹娘醒了。 这事儿自然送到了她跟前。 第465章 事情倒是不大,就是让丹娘心烦。 她也懒得多问,只问了两句是不是她们俩今日当值,是不是玩忽职守,得到了肯定答复后,她摆摆手道:“先革了这个月的银米,月例银子赏钱花销什么的一概不把她们算在内。” 尔雅多问了句:“明儿裁缝娘子登门,大奶奶您看……” “衣裳还是要做的,这样吧,给她们这两个减半就是,旁人做两件的,她们只得一件,另外的贴补也一应掳了。” “是,大奶奶。” 那两个婆子早就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们统共只收了那美香丫头的两吊钱,结果却换来了这么大的惩罚,丹娘瞧着年轻和气,一张温和娇媚的脸一直没给人她很厉害的样子。 这些个婆子有些就是来到圣京后刚刚采买的,原也不了解丹娘的秉性脾气,还当是原先的东家,还能从中捞点油水什么的。 没成想,油水没捞着,却把自己给坑了。 丹娘不用这些个一开始就油头滑脑的下人,打发她们离开后,就吩咐新芽:“下个月开始,甭让她们守院门了,外院有的是活计给她们做的,让她们过去那边吧。” 新芽应了一声,转脸就愤愤道:“奴婢还当这两个婆子是个老实的,瞧着刚来时勤快本分得很,没想到眼皮子这般浅。” “日久见人心嘛。”丹娘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触。 什么人都有,尤其像他们家这种深宅大院,更是盘根错节,层层纠葛。也就是她和沈寒天身家单薄,背景清白,身后也没什么长辈纠缠,所以圣上也用着放心。 怎么说呢,有得必有失,这一点丹娘早就想明白了,从不会为了这种事患得患失。 歇了午觉,到了该散步的时辰,丹娘领着两个丫鬟在园子里慢慢踱步,欣赏着她那一片壮观的田园。 旁人家的贵妇奶奶们看的都是打点精致的花园子,偏丹娘与她们不一样,就爱看这些个瓜果蔬菜。 暮色四起,府里也燃起了点点炊烟。 几个丫鬟在厨房门外排着队,鱼贯地拿走了一只只饭笼。 美香就在其中。 她提着两只大饭笼,步伐匆匆。 回到香远居后,她麻溜地让小丫头们张罗着晚饭。 屋内,一张福禄寿百合桌上很快摆了四菜一汤,倒是丰盛,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雁姨娘拿着筷子挑挑拣拣后,还是端着饭碗用了起来。 府里的饭菜与宫里的肯定不能比。 雁姨娘是跟在贵妃娘娘身边的人,日常什么好东西好吃食没见过,也就是到了抚安王府这待遇才降了下来。 不过,王府里这些饭菜虽不如宫里花样多,菜品珍稀,但滋味确实不错。 加上丹娘怀孕后,她就不让姨娘们跟着一道了。 着两个小丫头去厨房领饭食就是,两边都方便。 见雁姨娘郁郁寡欢,美香压低声音道:“奴婢已经替您去看过了,如今大奶奶怀着孕,侯爷也一样歇在她屋里,且她屋里的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都不是好对付的,奴婢瞧着不像是能买通的。” “呵呵……”雁姨娘温温一笑,美丽的脸上尽是胜券在握的得意,“这就是你不知晓了,哪有不能买通的人呢,不过是给的筹码不够多,你瞧瞧这宋丹娘在府里待下甚厚,为的不就是笼络人心么?” “府里一样请裁缝娘子,倒是让那些个下人与我一道做新衣裳,在她眼里,我们这些个姨娘不就是跟下人一样?” 她越说越愤愤不平。 更不要说,自己生的花容月貌,本该留在宫里另有一番大作为,若不是…… 想到这儿,她难免郁郁。 刚到府里时,她撺掇着让青姨娘冲在前头,连碰了两个大钉子,这下青姨娘可算消停了,八成以后也很难在侯爷面前有什么出息。 原以为,不动声色地解决了一个麻烦,自己就能顺顺利利成为府中宠妾,谁知时隔这么久,大奶奶都怀孕了,侯爷连半点想起她的意思都没有。 谁愿意待在这种地方无声无息地过一辈子? 反正她不乐意。 好歹趁着自己美貌年轻,能与男主人培养一下感情,赶紧生下个儿子,自己这辈子就有了指望。 雁姨娘根本不想过清汤寡水一般的日子…… 美香就是她收拢的第一个小丫鬟。 这个丫头也颇有几分野心,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人也伶俐,雁姨娘稍稍几句就撩拨得她动了心。 与其一辈子当个丫鬟,不如做个姨娘。 雁姨娘已经许诺,等她一朝得到侯爷的青睐,下一步就是向沈寒天推荐美香,到时候一个院子里两个宠妾,她们也能互相扶持,往后的日子定能好过。 这要是丹娘听见了,一定会觉得雁姨娘投错了胎。 要是换到现代,这人绝对是公司里画饼的一流高手啊。 可惜生在了古代,有点屈才。 “姨娘,奴婢瞧着大奶奶也不是那种不好相与的人,若是府里能有个长辈说说……她这般年轻,也不会有那么厚的脸皮能敢和长辈对着干的。” 美香壮着胆子说。 雁姨娘眼珠子一转:“你这话倒是说的不错。” 她来了兴致。 丹娘这头的长辈已经势弱,想要给她什么威压也不可能,但沈寒天那头还有个母亲在,那可是丹娘实打实的婆母啊。 雁姨娘微微一笑:“自古以来只有婆婆为难儿媳的,没有儿媳能给婆婆苦吃的,咱们也请咱们家的大奶奶好好品一品这婆媳相处之道。” 美香狐疑:“可……沈大太太在沈府,这里是抚安王府,他们早就分开住了,这能成吗?” “能不能成的,你且等着瞧罢。”雁姨娘有了主意,吃饭的动作都比方才快了一些。 日头渐渐短了起来,庄子上的事务也忙了不少。 丹娘有点庆幸,自己这个孩子来得还真是时候,若是再早个两三月,怕是自己都忙不动庄子上的庶务了。 趁着肚子还没大起来,她打点精神忙活着,看得底下一众大丫鬟无一不心疼。 “才忙完了裁缝娘子那头的事情,又要看庄子上的账本子,大奶奶您就不能消停几日,好好喘口气么?” 第466章 尔雅忍不住心疼地劝说。 丹娘笑呵呵,丝毫不以为意:“慌什么,就是趁着如今好动弹,才能将这些个事情安排好,若是真等到肚子大到不能动了。反而不妙,有什么索性这会子一道发作,你家大奶奶我一道收拾了,岂不是好?” 她才不愿慢慢拖,拖到没手捂了再去着急。 “可庄子上的事情……” “不愁,我已经让沈管事去办了,不就是一点点小问题麽,若是不想留在咱们庄子上的,那就趁早离开,我们又不是找不到人做工。” 她慢悠悠地看着账本,不慌不乱。 庄子上其实没什么大事,几个管事都颇有能耐,管理得井井有条,他们当中也有不少曾见过丹娘发落沈双春的场景,晓得这位大奶奶眼中是揉不得沙子的,索性打起精神来一股脑办好了,还能问主子讨赏钱。 丹娘赏罚分明。 只要是做得好的,一概有赏。 尤其对自己的心腹,向来大方。 就说沈管事吧,跟着从云州到圣京来,如今在庄子上有一处宅子,在圣京的京郊也有一处两进两出的宅子,地方大位置好不说,还添了好些耐用漂亮的物什,其中有一大半都是丹娘赏下来的。 沈管事的小儿子顺哥儿与翠柳成婚后,两人和和美美,恩爱非常,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翠柳也是个有福气的,过了门的次月就诊出了喜脉。 如今肚子都老大了,家中还专门请了个有经验的嬷嬷照顾着。 翠柳也没闲着,趁着这会子还有精神,忙着做些针线什么的,一边打发时光,一边也能给以后的孩儿做些鞋袜衫帽什么的。 门外吱呀一声,顺哥儿回来了。 他还怕自己一身风霜寒气会过给妻子,回来后特地去炉灶那边暖了暖,这才进来正屋。 “今儿怎么这般早?”翠柳满眼爱意地看着丈夫。 “庄子上的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爹放心不下家里,叫我早点回来。”顺哥儿笑道,“你就别操心了,每每到这个时节是咱们庄子上最忙的,等过了这段日子便好了。” “我哪能不晓得,怕是大奶奶那头也忙得顾不上了吧?”翠柳温温一笑,给丈夫送了一碗热乎乎的姜茶,“你喝了再说话,回头晚饭也好了,咱们边吃边说。” “好。” 屋里摆了晚饭,沈管事还没回来。 婆母发话了,不用等了,先吃了再说。 吃饭间,顺哥儿就说起了庄子上的事情:“那些个人还不服咱们大奶奶的规矩,怕是又要敲打一番了。” “大奶奶给庄子上的贴补不少了,光是新衣裳就每人都有,还一人两套换着穿,这要是换到别的府里,哪有这般好的光景。”翠柳微微皱眉。 “可不是,有些人啊就是不识相,非得去碰一碰。”顺哥儿冷笑,“反正爹已经嘱咐过了,我晓得怎么办。” “如今大奶奶身怀有孕,咱们也得替她分担一二,你也莫要心急,平日里多顾好自己,才是长久之计。”翠柳安抚道。 “放心吧。”顺哥儿嘿嘿一笑,“明儿我还要赶早去一趟府里给大奶奶回话。” “那敢情好,你帮我把这些带给奶奶。”翠柳将自己原先做的针线包进一个布包里,交给丈夫。 “你也莫要太累着,仔细伤着眼睛。” “我自己做惯了的,哪里不晓得轻重,你就安心吧。” 第二日,天色蒙蒙亮顺哥儿就出门了。 抵达抚安王府时,日头刚刚升上来,一片金灿灿的光辉铺满整座圣京城。 顺哥儿给丹娘回了话,又把翠柳的东西转交上去。 丹娘细细瞧了,这些个针线虽不如南歌的,但也整齐细密,确实下了一番功夫,尤其是那个孩子的虎头帽,做得活灵活现。 她忍不住赞道:“真是好手艺。” “能得大奶奶一句夸奖,翠柳定然高兴。”顺哥儿笑得憨厚。 “叫她以后莫要忙了,她自己也是个双身子的人,仔仔细细顾好自己,早日生下个孩子是正经,我这儿还有一堆事儿等着她回来呢。” “是,大奶奶放心吧。” “庄子上的事情你们父子俩看着办就成,左不过这些规矩越不过去,若是有那特别难做的刺头,那就是与我侯府无缘了,随他们去吧。” 丹娘又叮嘱了两句,顺哥儿都一一答了。 最后,她又让人给顺哥儿装了一大篮子的点心,还有好些孕妇能用得上的补药,让他一并带回去给翠柳。 顺哥儿瞧见有妻子最爱吃的金丝蜜果,顿时眉开眼笑:“难为大奶奶还记着。” “她跟我一场,从云州到圣京,这情分自是不一般,你可要好好待她。” 送走了顺哥儿,新芽犹犹豫豫地问道:“奴婢瞧着……翠柳姐姐的丈夫还算个老实人,待她也挺周到的,奶奶为何……还要敲打他?” 丹娘叹了一声:“这世道对咱们女子多是严苛了些,对男子总归宽容,顺哥儿如今是个好的,可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 “那……咱们大爷——啊不,侯爷也是这般?” “小新芽,你可要记住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侯爷也是男人,这人生啊长着呢,千万别因为眼前的好日子就忘了提防。须知……居安思危,懂了麽?” 她半开玩笑地眯起眼。 新芽似懂非懂,红着脸点点头。 当晚,沈寒天回来就板着一张脸,闹得丹娘很无语。 是工作上不顺心了?还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思来想去好一阵子,她有了答案——一定是这厮今日在朝堂上被皇帝老儿骂了,心情不好,不管她的事。 想清楚了这一点,她就殷勤备至地给丈夫布菜盛汤。 沈寒天捉住她的手,将她按在凳子上:“你坐着,让丫鬟们来。” 夫妻二人对坐着用了饭。 沈寒天又要去书房忙,丹娘想先去床上躺一躺,其实她也不困,今日下午晌睡了两个时辰,这会儿还精神得很。 可是被窝总比外头舒坦,所以她馋得很。 沈寒天仔细看了看她的脸,道:“你陪我一起。” “可……” “很快便忙完了,正好我与你有话要说。” 她摸摸鼻尖,点头答应了。 书房里燃着好些烛火,照得灯火通明。 沈寒天正在奋笔疾书,丹娘扫了一眼,知道那是上奏的折子,索性也就没怎么看,在书架旁细细浏览着。 这书架连着屏风,相当精致漂亮,那细细磨出来的纹案非得经年的老师傅才能做得出来。 她正看着入迷,忽儿听见沈寒天在唤她的名字。 “丹娘。” 她连忙过去。 大约是步伐快了些,看得沈寒天惊出一身冷汗,赶忙上前扶着她的后腰,皱着眉道:“你着什么急?” 第467章 “哪就这般娇气了,这会子月份还小呢,都瞧不出我有了身孕的。”丹娘笑盈盈。 这要是搁在和平时期的现代,她铁定还在工作岗位上忙碌着,怎么可能一怀孕就在家里歇着。 “就是月份小,你才要更当心。老太太身边的嬷嬷已经说了,头三个月最要紧,你切莫不可这般活络,没得让人担心。” 男人严肃地皱紧眉头。 看着他眼底认真的关切,她心头微微一动,满是暖意弥漫,随即笑道:“好,听你的。” 方才她总觉得这男人好像哪里情绪不太对,眼下瞧瞧应当是自己多虑了。她被沈寒天扶着靠近了书案边,见上头摆满了书卷折子,免不了暗想:这些东西是自己能看的么? 但见沈寒天并不避讳自己,她也就没说什么。 又陪着他在烛火下忙活了一会子,夫妻二人才双双回到燕堂的内屋,收拾洗漱便歇下了。 鼻息间弥漫着淡淡地熏香,那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丹娘依偎在他温暖的臂弯中,渐渐脑袋迷糊,睡意朦胧。 忽儿听见耳边男人的声音似有愤愤不平,在问:“天下乌鸦一般黑?在你心里,我就这般靠不住麽?” 她瞬间清醒了,眨巴了两下眼睛:“你说什么?” 昏暗中,应当看不清沈寒天的脸庞,但这不包括她。 她依然能看清他脸上细微末节的变化,哪怕只是一垂眼一抿嘴,她都能察觉得明明白白。 丹娘再迟钝也知道,眼前这男人正在生气。 原来不是她在乱想,这男人真的情绪不对。 再想想方才他说的话,她顿时明白了:“肃七今日在家中?他给你打小报告了?” 沈寒天:…… “也没……” “有还是没有?” “有……” 丹娘都被气笑了:“我那话是说给没出嫁的丫头们听的,免得她们年轻不懂事,被些个什么情情爱爱地迷住了眼睛,你那护卫倒好,还以为我这话是说给你的麽?” “但这也是你心中所想,不是麽?” 他的双眸沉沉,仿佛一下子能看进她的心中。 她知道,这会儿应该顺着他的话说。 但她偏偏不乐意。 轻轻咬着下唇后,她苦笑起来:“我哪里说错了麽?人生海海,咱们这岁数还小得很,虽说你我成婚也有数年,但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我不过是看得清明了些,怎又惹得你不快?” 沈寒天反驳不出。 因为她下一句便是:“这世道本就对女子多有苛责,不像你们男人……你若是跌入低谷,照样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知东山再起这个词从来都不属于女子。嫁人……便是女子的第二回投胎,若是连这次都稀里糊涂的,那往后的日子岂不是更苦?” “你当初与我成婚,便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会儿你就没想过日子苦不苦了?”他微微挑眉,不满的情绪越发明显。 丹娘心底连连发苦。 这男人……看样子今日是非得让她说些狠话不可了。 她靠在他胸口,呢喃着:“用旁人的眼光来看,那会儿的你确实非良人,可对我而言,能让我逃离宋家,已经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况且,我也没得选。” 他身子重重一怔,双手紧紧抱着她。 只觉得怀中的人儿娇软脆弱到极致,他甚至都不敢用力,生怕会伤着她。 可他明明最清楚,宋丹娘此人深不可测。 她的身手搞不好还在自己之上。 成婚数年,有孕在身,这会子才来搞什么夫妻对话,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第468章 丹娘合上眼,心头沉沉。 只是按照她的性子,是不想欺骗沈寒天的。 她很清楚,若是说了一句谎,就要用很多个谎言来继续圆谎,这不是她的性子,况且沈寒天其人能在圣上身边起起落落,遭遇那样的打击还能被重用,可见此人心计毅力都非同常人。 遇上这样的人,还是老老实实比较好。 只是实话都不怎么好听,丹娘也知道。 夫妻之间总要过这道坎的,只是他们两口子来得晚了点些。 一早起来,沈寒天已经出门上朝去了。 屋内的羊角灯微微亮着,丹娘还迷茫着眼睛就被尔雅新芽叫醒了,今日府里事情多,还有一桩—— 尔雅见丹娘还想再睡,忙不迭地提醒:“奶奶,您可别再瞌睡了,今日的事情忙完了还要去一趟沈府呢。” 新芽在一旁已然利落地备好了热乎乎的甜茶,还有洗漱用的热水和香胰子,手臂两边挂着的都是雪白的棉布帕子,衣角下方还有两三只漂亮精致的小夹子。 那都是伺候丹娘早起梳妆的全套东西。 尔雅伺候她穿好衣裳,漱口净面洗手,又一盏甜茶下肚,她总算清醒了一些。 “这茶好喝。”她赞道。 “外头青姨娘和雁姨娘已经来了,等着给您请安呢。”新芽道。 听到这话,丹娘顿时头如斗大。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很想把这两个麻烦退还给贵妃娘娘,光是每天早起请安就让她受不了了。 要知道,早起的人不光是姨娘们,还有她这个正经的侯府夫人。若是能躺在床上接受妾室们的请安,她觉得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话只在老太太跟前漏过一嘴,就被老人家逮住狠狠骂了一通,直说得丹娘耳朵发麻,浑身不得劲。 得了,看样子躺在床上接受下属们问候这件事是不要想了。 她扶着新芽的手来到前面正厅。 青姨娘和雁姨娘已经坐在铺着棉绸锦缎的圆凳上了。 见她来了,二人齐刷刷起身,对她盈盈下拜。 丹娘忍了忍想打哈欠的冲动,摆摆手:“都别这么拘礼了,起来吧,你们早饭可用过了?” “回大奶奶的话,还不曾。”青姨娘乖乖地说。 “若是咱们有幸,能留在大奶奶屋里用一顿早饭,也是福气了。”雁姨娘轻笑着,脸上的妆容娇艳,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 丹娘如何不知她的意思,心底划过几分嘲弄,唇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我这儿怕是你们吃不惯,如今我也有了双身子,有些吃食少不得要留意,拘着你们在我这儿受罪多不好,我已吩咐厨房给你们院里送了早饭过去,回头你们就回去用饭吧。” 青姨娘倒是不在意。 自从上次被敲打之后,她就乖多了。 不挑事不冒尖,处处都乖顺,反而让丹娘觉得顺眼多了,再看看这个雁姨娘,最初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还是个绵里藏针的狠角色。 上次那个叫什么美香的丫头已经引起了丹娘的注意,这会子怕也是有人给雁姨娘通风报信,她早就知晓沈寒天不在府中,才会故意这么说话。 雁姨娘笑道:“夫人体恤我们这些个做小星的,我们却不能拿乔,回头丢了宫里的面子,还道是我们不会伺候侯爷与夫人呢。” “怎会。”丹娘慢悠悠地笑了,眯起的隽秀的眼睛里闪动着看不清的暗芒,“贵妃娘娘是最疼爱我这样的命妇的,你们两个跟在她身边那么多时候,想必更是备受宠爱,贵妃娘娘那般心善仁慈,怎么都不会怪罪于你们。” 第469章 说着,她顿了顿,“若有这么一日,也是先怪罪于我,再说你们的事情,你们就安心吧。” 青姨娘嘴角紧了紧,又呷了一口茶:“大奶奶说的是。” 雁姨娘不轻不重地瞥了她一眼。 没人和她打配合,接下来的话也不好说,她只能讪讪笑着。 丹娘也没兴趣和她们多聊太多,肚子里还空空的,早点结束这请安的行程,便可早点用饭。 是以,一盏茶喝完,她就让两人回去了。 请安什么的,意思意思就成。 两人走出燕堂,外头初升的阳光笼罩在身上,落下一层浅浅的金色,雁姨娘的脸庞却笼着一层冰霜,就连唇边弯起的弧度都带了几分忿忿。 走出老远,她才开口:“你如今倒是真消停了,难道忘了贵妃娘娘与我们说的话了?” 青姨娘眼眸闪了闪,看向一旁波光粼粼的湖面,眉宇间透着一抹化不开的惆怅。 “贵妃娘娘的指点如何敢忘?只是你我已然嫁做人妇,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进门之前你可曾想过抚安王府是这般光景?” 她说着,笑容泛起了苦涩。 雁姨娘有些不服气:“便是宫中那阵子,比这会儿难的日子还多了去了,难不成咱们都不过了?你我都是贵妃娘娘千挑万选,安排在这抚安王府内的,咱们就得打起精神来。” “或许你还有这精神,我却……” “你貌美不在我之下,何必因为之前的事情就消磨了意志,那大奶奶能一手把持府内,还能一直如此不成?” 雁姨娘双手绞着帕子,“若是一直这般下去,你我是个什么结局,显而易见了!” “你的意思……” “不趁着年轻,咱们俩争一争,难不成就这般老死府中?”她迫切地看着青姨娘,“你真就甘心?” 要说甘心,青姨娘当然不甘心。 她不过是心灰意冷,一时间也找不出个法子解决罢了。 听了雁姨娘的话,她眼神微动:“姐姐这般急切,想是已经有了安排了?” 雁姨娘凑到她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青姨娘双眸微睁:“这……” “你若是不依,回头有了好处你可别怪我这个做姐姐的不等你。”她紧紧握住青姨娘的手腕,“机会可只有一次,莫要错失了,悔不当初呀。” 青姨娘咬着牙,终于垂下眼睑,轻轻点头。 再说丹娘那边,用罢了早饭,她精神多了,开始打点起府中内务,各项事情上报回话,领钥匙的领钥匙,拿对牌的拿对牌,整个燕堂正厅之外都井然有序,分毫不乱。 这也是她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 无论管事婆子还是主管小厮,回话都要按照自己的分工来,绝不可乱了次序。 这么一来,她每日处理这些个庶务就能事半功倍。 约莫一个时辰,事情就办完了,她又去后头的菜园子瞧瞧,就这样忙到了正午,赶紧马不停蹄地去照春辉与老太太一道用饭。 祖孙俩吃着便说起了下午晌要去沈府的事情。 老太太道:“你礼品单子都备好了么?” “您就安心吧,都备齐全了,昨个儿夜里也拿给寒天瞧过了,他也说回沈府只当是回自己的家里,不需这些个俗礼。” “他是沈府的儿子,你是沈府的儿媳,一字之差,差距有多大你自己心里应当清楚。”老太太叹了一声。 “我晓得的。” 丹娘连忙满脸堆笑。 她知道老太太就是担心她罢了。 不过她自己倒是半点不着急,不就是回婆家一趟嘛,该探望探望,该说笑解闷的她也不含糊,这么多礼物带着,她就不信了那沈夫人还能为难她不成。 刚好,她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沈府。 她怀孕了。 没有哪个婆婆听到儿媳有孕会不开心的,想必那沈夫人也不例外。 用了午饭,丹娘出门了。 到沈府时,门外早就有伶俐的小厮候着了,一见丹娘,那小厮口齿伶俐:“给大奶奶请安,大奶奶一路辛苦了,咱们太太早就在等着了,您快请进。” 丹娘微微一笑,轻车熟路地进了沈府大门。 一路走到沈夫人所在的院子,丫鬟大老远就看见了丹娘,打起门帘往里头通传:“大奶奶来了。” 丹娘跨进门内,依着规矩给沈夫人请安。 沈夫人满脸堆笑,赶紧伸手把她给搀起来:“你说说你,来就来嘛,还带这么多东西。” “这些哪里都是儿媳要带的,寒天昨日听说了我要回来一趟,便紧赶慢赶地从库房里选了这些东西要我带来,若不是马车塞不下呀,他还想带更多的呢。” 丹娘语气俏皮灵动,听得沈夫人不由自主地轻笑。 一旁坐着的沈二婶婶见了,笑道:“真是多日不见,咱们家大奶奶又有长进了,这小嘴叭叭的,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跟灌了蜜似的,难怪寒天那小子那般疼爱于你。” 丹娘垂下眼睑,作娇羞状。 心底却很清楚,这个沈二婶婶刚才一番话可不像是夸奖,倒很像是挖苦。 见她没接招,沈二婶婶瘪瘪嘴角不说话了。 沈夫人笑道:“原也是你们俩孝顺,他想带的,也就是你想带的,难不成你还拦着不让他带?” 丹娘:“怎会呢,若不是怕人瞧见了说三道四的,就算赶上几辆马车专程给母亲送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女眷们凑在一起说说笑笑,笑得丹娘腮帮子都累了。 原也不觉得这样的社交活动很有趣,她不过是应付而已。 正聊着,沈夫人突然来了句:“你如今也有了身孕,这是喜事,要多多照顾自己。” 丹娘心头微微一动,继续娇羞状地低下头:“母亲说的是,儿媳记下了。” 见她这般温柔乖巧,沈夫人也很合意。 一帮女眷东拉西扯地聊着,忽儿沈二婶婶来了句:“我听说贵妃娘娘赏给寒天两个妾室,品貌如何?” 丹娘眼眸深了深,双手交叠着放在膝前,一身明艳大气,端庄优雅:“能跟在贵妃娘娘身边的人,自然差不了。” “你可别小家子气,那可是宫中出来的,见过的世面可是你我都比不上的,在人家面前拈酸吃醋什么的,万万不可。”沈二婶婶张口就来。 丹娘强忍着,眼神已经渐渐不悦。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沈夫人。 自己的这位婆婆一直在喝茶,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 她心里有数了。 第470章 “二婶婶说笑了。” 丹娘端起一盏茶,轻轻饮了一口,笑得极是斯文,“贵妃娘娘赏赐的人是给我抚安王府为妾来着,哪有正头奶奶吃姨娘的醋的,说出去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何况,贵妃娘娘身边的人自是守规懂礼,哪有一般妾室通房妖娆模样,没得带坏了府里的爷们。” 她嘴角处弯起一抹淡淡的梨涡。 这笑容很甜,却没到眼底。 她放下茶盏,甩甩手:“我与寒天都成婚数年了,早就过了当初不懂事的时候,哪能处处都要靠着长辈提点呢。咱们都是自家人,说起来嘛我晓得是长辈们的关心爱重,可若是传出去了,指不定外头那些个不安好心的,还道是母亲指点不够,教坏了晚辈呢,岂不是叫母亲脸上无光,白白给咱们沈府丢人。” 闻言,沈二婶婶讪讪笑着,一时半会也找不出话来应付,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又去看一旁安静的沈夫人。 沈夫人依旧不动声色。 这会子她才缓缓开口:“到底今日不同往昔,你能这般懂事,我也很欣慰了。虽说眼下圣上对你们抚安王府隆宠不断,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当心,你跟在寒天身边要时时提醒,切莫走你娘家的老路。” 丹娘眼眸微动,依旧顺从地应下了。 又说说笑笑一会儿,沈夫人便提出让丹娘陪着一道逛逛园子。 她轻轻点头,扶着沈夫人出了正屋大门。 绕过廊下,入眼处一片浓翠云烟,已是这个时节了,还能瞧见这般好的景色,当真稀罕。 沈夫人领着丹娘走到一处亭子跟前小坐:“都说寒天那孩子起复后有了自个儿的主意,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未必能劝说一二,又说如今朝堂之上有太多杂事,纷纷扰扰的……乱花渐欲迷人眼,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丹娘也认认真真地听着。 不附和,不反驳,也不参与。 这样安静的听众倒让沈夫人有些笑不下去了:“今日这是怎么了,怎这般话少?” “哪有,不过是想学着母亲的样子,多些端庄罢了。”她施施然回了一句。 沈夫人嘴角沉了沉:“也是。” 丹娘算是看出来了,沈夫人绝对有话想说,只是她一直没接话,让对方没得法子开口,只能用这些家长里短来消耗时间。 反正她不着急,左不过再坐上半个时辰,就好起身告辞了。 这主意刚从心头一闪而过,沈夫人幽幽叹了一声:“上次杜家的事情,我还没跟你说呢,也是难为你了,在外还会护着你妹妹。” 丹娘心头一沉——果然来了! “母亲指的是……”她流露出困惑的神色。 沈夫人见她装傻,只好硬着头皮把这层纸挑明:“就是你妹夫屋里的那个姨娘的事情。” “我是嫂嫂,当然该护着妹妹,即便妹子嫁出去了,那也是我沈家的姑娘,由不得外人欺负。”她把话说得很漂亮。 “你倒是一片诚心,只是怕有些人不明就里,还道是我沈家欺负人,不能容人。”沈夫人又是一声长叹,“如今,那盈姨娘算是毁了脸了……不中用了,也好,省的让姑爷又分心。” 她柔柔笑着,握住丹娘的手:“你切莫像你妹妹这般没个主意,男人有个三妻四妾的都是常事,何况他们这些个身负官职的爷们儿,既是当家主母,你的肚量和派头总要拿出来,没得叫那些个小星小瞧了去。” 丹娘迎着她深深的瞳孔,乖顺地点头笑了笑。 出了沈府,一上马车,丹娘就收敛了笑容,面上寒意阵阵。 尔雅和新芽瞧着自家主子面色不虞,对视一眼,不敢吭声。 马车轻轻摇晃着,丹娘合上眼,脑海中都是方才在沈府经历的一切,还以为只是一场简单的串门子,回婆家瞧一瞧,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等着自己。 她不得不承认,是自己一开始想得太简单了。 这沈夫人……远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单纯。 只是今天的事情还扯上了沈迎安以及杜家,又和自家的那两个姨娘有什么干系,她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明白。 就这样气氛沉闷,一直维持到回府,她才稍稍脸色放晴。 出了一趟门,老太太怕她累着了,早就安排人过去传话,让丹娘晚饭就在自己的屋子里用,也省的来回跑了。 丹娘松了口气。 自己如今心思沉重,能瞒得住手下的丫鬟们,可未必瞒得住目光毒辣的老太太。 她可不想老人家都这个年纪了还为了自己担心,不去也罢,待过了一夜,自己必定能缓过来。 用饭时,沈寒天还未归家。 跟在他身边的小厮早早回府说了,说是沈寒天被几个同僚绊住了脚,怕是要在外头用了晚饭才能回府。 她也不在意,摆摆手后又叮嘱小厮多看顾着些,少叫侯爷喝酒云云,这件事就这么放下了。 用饭过后,她照旧对着镜子梳洗卸妆。 这会子屋子里只剩下她与两个心腹的大丫鬟。 尔雅试探地问:“大奶奶,今日……太太那头是个什么意思呀?奴婢怎么听着都觉得听不懂呢。” “你听不懂这就对了。”连她都没听懂呢。 新芽:“奴婢瞧着太太那般和气,可怎么都让人亲近不起来,今日那些话好像都是替咱们府里那两个姨娘开的口,也不知是不是奴婢听岔了……” 她声音越来越小,有些不确定。 丹娘细细寻思,冷笑道:“旁观者清,这次倒是你瞧得最仔细,上回让你们留意的人都怎么样了?” “奶奶,那个叫美香的丫头确实已经被雁姨娘给收买了,前些日子我故意放了点消息出去,也是她传给雁姨娘的。” 尔雅口齿伶俐,说话间眉尖轻轻蹙起,“这些个不长眼没良心的丫头,明明是奶奶将她挑入府,过上了外头都没有的好日子,这才多久就起了这个心思,合该被雷劈死!” “人嘛,都有上进心的,可以理解。” 丹娘照了照镜子,“只不过这上进心若是用错了地方,那就会给自己招来祸事。” 她转脸吩咐新芽,“就按照先前与你们说好的去办。” “大奶奶……这样会不会有点太……”新芽似有些不忍。 尔雅抢过话头:“夫人前前后后忍了香远居多少次了,若是还这般心慈手软,咱们府里怕是要翻了天。” 还是尔雅这丫头的性子更对自己的脾气,丹娘赞同地点点头。 新芽见状便不吭声了。 两个丫头伺候好她去了净房,听见里头水声阵阵,尔雅才拽着新芽的袖子走到外头。 “你昏了头啦,竟然帮着外人说话?也就是咱们奶奶脾气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与你计较,你倒好……” 尔雅板着脸,语气不善。 第471章 “我哪有这个意思,奶奶待我们如何,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我只是怕那姨娘是贵妃娘娘送来的人,万一……以后大奶奶不好收场,要输触怒了宫里的那些个贵人可怎么办?” 新芽还是忧心忡忡。 “你呀。”尔雅恨铁不成钢地用纤细的指尖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你也不想想,咱们这府里是谁当家?” “自是侯爷。” “侯爷之下便是咱们大奶奶,她才是府里说一不二的主子。贵妃娘娘尊贵,咱们府里自是比不上的,可你若说府里那两个姨娘还能狐假虎威地拿贵妃娘娘的架子吓唬人,那我是不信。” 尔雅冷笑道,“凭他是谁,既做了这姨娘,就该安安分分的,难不成仗着是贵妃娘娘赏的人,所以就能踩到当家主母的头上去了?谁家的道理都没这话的。若是贵妃娘娘日后有什么说辞,就算拼着我一条小命不要,也要替咱们奶奶好好说道说道。” 新芽听了一阵唏嘘,却也连连点头:“是我想岔了,反倒忘了这一层。” “我也是懒得说你了,心思重,却又分不清轻重缓急。”尔雅脆生生道,“得亏你是我嫡亲的姐姐,换成旁人呀,我定是要狠狠教训一顿的。” “好妹妹,我晓得你为我好,我都记着呢。” 新芽赶紧又赔着笑,一张脸蛋儿上都是温柔的笑意。 尔雅自然不舍得再与她置气,姊妹俩相视一笑。 屋里的丹娘却不知道外头这两个丫头的想法。 她泡在热乎乎的澡桶里,浑身舒坦,闭上眼睛轻轻回想着今日的一切,顿觉一阵好笑。 果然这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不变的利益。 沈夫人的倒戈在她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 自己的这位婆母向来都有野心,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让她与沈寒天两个孤苦无依,什么都没有的小夫妻独守老宅了。 沈夫人自是心疼儿子的,只是沈寒天在她心中有多少分量,那就不好说了。毕竟,除了沈寒天,人家沈夫人还有其他的儿子。 丹娘想通了这一点,便就没有再纠结。 管他是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才不怕。 唯一担心的还是家中男人的感受——哎,她可以不在意沈夫人,那又不是她嫡亲的老娘,可沈寒天却是人家的亲生儿子。 母子之间的事情轮得到她一个媳妇置喙吗? 这可把她愁坏了。 洗澡出来都没想出个答案。 缩在被窝里,她眯着眼放空脑子,正等着沈寒天回房睡觉时,外头新芽进来了。 “大奶奶。”新芽欲言又止,“方才侯爷身边的人过来传话,说是侯爷今天公务繁忙,怕吵着您休息,这会子就在外头书房歇下了,让您不必等着了。” 丹娘:“晓得了。” 她翻了个身,面朝里,让新芽放下了帐子。 迷迷糊糊间,她还带着几分自嘲地想着:嘿嘿,婆婆不听话,现在老公也跟着闹别扭了,这日子过得……真是鸡飞狗跳——啊不,是精彩纷呈。 一夜过来,她养足了精神,照旧跟往常一样理事管家。 菜园子那头已经起了新的一批作物,收成一般,聊胜于无。 就这样一连忙活了好几日,丹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见着沈寒天了。 在这个没有手机电话的时代里,来往传话的下人们就成了八卦第一线的吃瓜群众。 沈寒天几日没宿在燕堂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当天晚上,雁姨娘就打扮得妖娆秀丽,袅袅婷婷地往外书房送了一碗骆馍粥。 谁知刚到院外就被拦下来了。 拦住她的人正是肃七。 他面色阴沉,气势迫人,雁姨娘与他一打照面,被吓得心头突突,差点跌坐在地上,多亏了美香在身边,一把牢牢扶住了。 肃七冷冷道:“何事?” “妾身是雁姨娘,瞧着夜色已深,侯爷还在忙碌……便准备了些宵夜送过来,不过是骆馍粥罢了,也能让侯爷垫垫肚子。”雁姨娘强打精神,温温笑着。 可惜肃七并不给好脸色:“没有侯爷的吩咐,外人不可进入书房。” “妾身不是外人,是……侯爷的内人。”雁姨娘笑得极为羞涩,那一低头真是恰到好处的娇媚。 可惜……肃七不动声色:“侯爷的内人只有夫人一位,我不曾见过你。” 雁姨娘像是被打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的笑容讪讪。 还想再说两句为自己打点一二,谁知肃七一招手,找来了一群侍卫:“此人鬼鬼祟祟,冒充夫人,锁起来关进柴房。” 雁姨娘慌了神:“不、不是的……我是侯爷的妾室。” “带走!” 无论雁姨娘如何哭诉求情,肃七还是把人关了起来。 丹娘第二日起身,见只有一位青姨娘过来请安,还有点疑惑不解。 青姨娘也是忐忑不安。 早起没见着自己的好姐妹,她也吃不准是出了什么事。 妻妾二人还想再说道两句,忽闻外头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尔雅一打门帘进来了:“大奶奶,侯爷身边的人过来传话了,说是昨个夜里有人擅闯外书房被他们拿住了,这会子人就关在柴房,让大奶奶您得空了去瞧瞧。” “还有,这是侯爷写给您的。” 尔雅递上了一封书信。 丹娘打开一看,里面是那个男人熟悉的笔迹。 那薄薄的纸上落着墨香,龙飞凤舞写了一句话:你个小没良心的。 丹娘一愣,随即轻笑——这男人,明明是他故意闹别扭,最后还要倒打一耙,真是好生没趣。 底下坐着的青姨娘见主母嫣然一笑,明丽不可方物,也看得一阵愣神——都说贵妃娘娘娇艳无双,可独独缺了这位沈大奶奶身上的鲜活生动,美则美矣,却没了灵魂。 “大奶奶?”尔雅还在等她示下。 丹娘收起了书信:“不忙,先摆早饭吧。” 她又看着青姨娘,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语气道,“你也起得忒早,来回赶的浪费时辰,不如就留下来与我一道用饭吧。” 青姨娘受宠若惊,连连应下。 丹娘屋里的饭菜都是极好的,冯妈妈亲自掌勺,又时不时有当家主母的指点,自然与青姨娘她们寻常吃的有所区别。 不过是看似平常的炸糕,尝起来也是清甜香软,格外开胃。 饱饱地吃了一顿,丹娘抖擞精神,又带着青姨娘去管家理事,让这位一入府就被架空了的妾室狠狠体验了一把府中掌权的滋味。 忙完后,她才让青姨娘回去。 脚下的步子一转,她命人在前头带路,朝着柴房走去。 还没到跟前,她就听见一阵哭诉:“你们好大的胆子,我好歹也是府中姨娘,你们怎能如此待我?!他日我告了贵妃娘娘,回头一个个都要治你们的罪!” 第472章 雁姨娘的哭声都显得那么好听,真是一副好嗓子。 丹娘慢慢踱步走到柴房跟前,往里头一瞧,但见那雁姨娘已经挣扎得鬓发凌乱,珠花都挂在发丝上,两只眼睛透着点点血丝,好一副梨花带雨的娇柔模样。 见丹娘来了,她连忙用帕子擦了擦脸:“大奶奶,这些个下人这般糟践妾身,这柴房又冷又空,妾身被锁在这里整整一宿,这会子连骨头都冻得难受,还请大奶奶替妾身做主啊。” 她的嗓音娇柔婉转,别说男人了,就连丹娘自己听了,都觉得一阵心痒难耐,连连暗道:到底是贵妃娘娘培养出来的高端人才,就是不一样。 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子,丹娘轻轻笑了,问守着柴房的人:“是谁把雁姨娘关在这里的?” “回夫人的话,是侯爷身边的人,肃七。” “就是那个护卫,一直不让我见侯爷!私自派人关押府中姨娘,还有这样的规矩么?大奶奶,自打妾身入府,从未有过不恭不敬,对大奶奶您也是多有顺从,不敢忤逆妾身这般小心谨慎,却被人这样羞辱……大奶奶,您可不能不管啊。” 雁姨娘哭得喘不上气来。 丹娘便开口吩咐道:“先把你们姨娘扶起来,到底也是府里的半个主子,这般失了分寸,反倒让下人们瞧见了笑话。” 说着,她又给了新芽一个眼神,对方很快退去,招呼了两个小丫头打了热水,送了帕子过来,重新给雁姨娘梳洗装扮。 这漫长的一夜总算过去,雁姨娘瞧着她好脾气,半点没生气,心中大定,便依着丹娘的安排打扮好。 丹娘笑道:“这才像个样子嘛。” 说着,她走到雁姨娘面前:“你倒是贴心,晓得侯爷在外书房劳心累神,还给送了宵夜过去。” “替大奶奶分忧是妾身应尽的本分。”雁姨娘垂下眼睑,用很温柔的语气笑道,“只是不想……这些个下人们竟然这般不长眼。” “是啊,即便是我有时候也不能随意出入侯爷的外书房呢。”丹娘仿佛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又与她三言两语的随意聊着。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她起身准备离开。 雁姨娘也跟着想一道回自己院里。 没成想,刚到门口她又被拦了下来。 一阵大惊失色后,她沉着脸:“大奶奶还在这儿呢,你们倒好,这般没有眼力劲,还不快点把路让开!” 门口的两个侍卫纹丝不动,无论雁姨娘怎么嚷嚷,他们脸上半点波动都不曾有。 丹娘笑盈盈地回眸。 雁姨娘连忙求道:“大奶奶,您瞧这……” “关你的人是侯爷身边的心腹,我嘛……方才只是来看看你,给你安安心,要是想放了你,我还得去问问侯爷的意思。” 她的一番话说得雁姨娘目瞪口呆。 “您是当家主母,这些个下人都应当听您的呀。” “话是这么说,可……你随意闯的不是内院,是侯爷的外书房。里头多少重要的东西摆着,万一缺了少了,一时半会可说不清。”她微微一笑,“还是委屈你一阵子,先在柴房里等着吧。” 说罢,她又吩咐左右,“雁姨娘在此你们好生伺候着,别弄出些个我不爱听的事情来,回头仔细你们的皮。” 一众丫鬟们都应下,齐刷刷地将雁姨娘又推回了柴房。 大门一关,沉沉的大锁一落,任由雁姨娘如何叫嚷求饶都没用,这人丹娘是关定了。 没得沈寒天关人,她放人的道理。 眼下她也该去外书房瞅瞅了,那个骂她的男人已经与她冷战了好些日子了。 让一众下人们散去,只留尔雅与新芽在门外守着,她轻手轻脚进了外书房的院内,一只手还未碰到那雕漆桃木的大门,里头就传来一声:“要进便进,这般鬼鬼祟祟作何?” 那声音似笑非笑,俨然就是沈寒天。 丹娘清了清嗓子,推门而入。 屋内一张深红色的桌案旁站着一个男人,只见他手持一支狼毫在纸上肆意书写,手腕灵活,下笔苍劲有力,光是看着都让人觉着赏心悦目,更不要说他那一身如玉如竹的气质,挺拔磊落,看得丹娘眉眼一弯,这些日子积攒的不快也跑得干干净净。 她这会儿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找老公还是要找自己喜欢的,看得顺眼的,哪怕是吵架都能给他找出十七八个原由来体谅他。 她款款而去,立在沈寒天的身旁看他写字。 “可看明白了?”他抬眼问。 她摇摇头。 原谅她肚子里装的墨水真的不多,又不是从小就接受严格规训的大家闺秀,半路穿过来的西贝货,她如今能管家理账,里里外外管得井井有条已经很不错了。 似这般龙飞凤舞的草书,她能看懂就怪了。 沈寒天却不介意,将她拉入怀中,将那支狼毫塞进她手里,大手不轻不重地握住她纤细的小手:“我教你。” 他的呼吸就萦绕在丹娘耳边,温柔的,和煦的…… 那渐渐斜下去的夕阳照进屋内,顿时满室金辉,也把他们俩的身影笼在其中,难分你我。 墨汁透着书香,一点点落在那光而不滑的纸面上,黑白分明,格外醒目,就像他与她紧紧相握的手一般,看得丹娘突然心头突突狂跳,连带着鼻尖上都沁出了点点汗珠。 “你……今夜还歇在外书房么?” 她咬着殷红的唇瓣,还是问出口。 “嗯,圣上这几日交代的事情很多,我怕回去晚了吵着你。” “少来。”她轻哼两声,“你少拿这些个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不就是上回我说话得罪你了么,你偏要做出这般女人家的气派来给我添堵。” 她的声音轻轻脆脆,仿佛一串在风中轻笑的银铃。 他忍不住停下笔,深深看了她一眼。 但见那薄薄的余晖落在她的脸上,越发显得肤白如玉,那瞳色中潋滟不断,偏偏叫那秀美隽长的眼线压住了,她轻轻眯起眼眸,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还嘟着唇。 说什么女人家的气派,她才是最最小女人的那一个。 沈寒天突然一个没忍住,往她的唇上啄了一口:“那你说说,你因何得罪于我?” “不过是我说我当初与你成婚是没得选吧。”她俏生生地翻了个白眼,“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还往心里去了。” 见自己的小心思叫这个女人一眼看穿,他也有些面子上挂不住,眼神躲闪几分:“乱说。” “有没有乱说的,你自个儿心里最清楚,我就问你,你今晚到底回不回燕堂?若是还不回来,那从今往后便别回来了。” 她也有点生气了,放下手里的笔,“这字我原也是学不会的,就别烦劳夫君多费心了。” 丢下这话,她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哄个男人都这么费劲,嗐,还不是惯的! 第473章 还没走到门口,身后一阵风似的袭来,她眼前一花,整个人撞入了那个熟悉的怀抱中——不是沈寒天又是谁? 他轻轻搂着她的后腰,一声长叹:“晚饭咱们用些什么?” 丹娘眉眼一软,在他身后狠狠下手拧了一把:“就炒一道夫君没心肝吧,大火猛攻,热油灼烧,定然好吃得紧。” 沈寒天:…… 夫妻俩吵了这一架,当晚沈寒天就回燕堂睡了。 最初丹娘还想拿乔不理他,却架不住这男人给她又送来了一张张地契,摆在眼前几乎让她花了眼,这会子哪里还顾得上跟老公吵架呀,她立马兴奋地抱着地契,笑得快活。 “都是我的么?”她紧紧抱着不愿撒手。 “嗯。”沈寒天瞧她这般模样,甚是好笑。 但又不敢笑得太明显,免得让她察觉到了又生气,这小女人别看平日里温柔娇俏,其实骨子里比他还要倔强哩。 丹娘喜滋滋,快活得整个人都仿佛在云端轻轻漂浮着。 仔细盘点了一下,这次沈寒天交给她的地契足有一千多亩,这么多田地庄园连成一片,想想都让人心潮澎湃。 更不要说这男人晓得她的喜好,也了解目前府里的计划,选的田地都在原先庄子附近,大可以将原先的庄子都并进来,这样也方便管理。 她越看自己男人越觉得顺眼,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两口。 惹得沈寒天一阵心猿意马,再瞅瞅小妻子那微微敞开的衣襟,这一夜似乎还很长。 有了新的田地入手,丹娘又开始忙活起来。 又过了半月有余,云州那头送了喜报过来,云州的庄子上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交税纳粮,分摊到各户之后,粮仓都是爆满的,丹娘对此早有对此,庄子那头也不慌不忙,都按照大奶奶留下的规矩来办。 因大丰收,云州那边专程找到商行,托了吴大娘子的车队一道送了粮食菜蔬过来。 一整个车队,共计二十辆马车,足足找了三个车队。 送到抚安王府时,门口一片热闹,那景象当真热火朝天。 府里地方大,库房也多。 其中有不少都被丹娘改成了粮仓,这些个远道而来的粮食菜蔬刚好填补了空空如也的仓库。 望着满了一小半的库房,她倍有成就感。 这边忙得快活,她反而将柴房那头的雁姨娘忘到了脑后。 是以,所有粮食入库,一切打点妥当后,她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妾室等着她去处理。 有那么一点点愧疚,但不多。 因为雁姨娘虽在柴房里,但一日三餐都精细着呢,身边还有小丫鬟伺候着,按理说日子当真过得不错,还免了每日的请安,这不是清闲的大好日子么? 不得不说,同一件事情放在不同的人身上就有不一样的效果。 被关了大半个月的雁姨娘出来时,整个人都胖了一圈。 想想也是,在柴房里关着,平日又不能出来走动,雁姨娘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只好化悲愤为食欲,这段日子饭量见长。 回到香远居,一番梳洗整理,她阴沉的脸半点没有放晴。 没过一会,青姨娘过来探望了。 “姐姐多日不见……倒是容光焕发了。”青姨娘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地说。 雁姨娘冷笑:“你就莫要笑话我了,这些个日子我都成了府里的笑柄,随便哪个丫头都能骑到我头上撒野,你还装什么……” 说着,她又一阵悲从中来,赶紧拿帕子掩着口鼻,眼眶一片猩红。 青姨娘很想说,这些日子府里忙忙碌碌,根本没空顾虑到雁姨娘,别说当家主母了,就连门房小厮都忙得脚不沾地,要不是之前大奶奶身边的丫鬟早就安排好,厨房那头每日有小丫头专管雁姨娘的一饮一啄,怕是都没人想起柴房里还关着一个妾室。 至于雁姨娘说的丢尽脸面,笑柄什么的…… 那就更没这回事了。 大奶奶说了,府里最近事务繁多,从上至下都按照劳作额外领赏钱。 因快到年关,谁不想着能多赚一些,好让自个的腰包丰足些个,大家伙儿都忙得热火朝天。 看笑话? 怕是没那个闲工夫呐。 青姨娘见她哭得伤心,只好忍了忍,又换了一种说法:“许是大奶奶操持过度,忘了姐姐你呢,好在今日是放出来了,你也不必跟着一起忙活,反倒清闲不是。” 雁姨娘并没有被安慰到。 正说着,外头的小丫头进来传话了:“青姨娘,您屋里的月好姐姐让您回去呢,说是您那块田地的分账出来了,大奶奶那头怕是下午要对账,让您赶紧的,别耽误了。” 青姨娘一听,慌忙起身:“我这就来。” 快步到门口,她才想起雁姨娘,面上微微一红,回头看了看道:“我屋里来事儿了,待我忙完了再回来陪你。” 丢下这一句,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步伐匆匆。 雁姨娘还没哭过瘾呢,就被这般丢下,眼泪珠儿挂在脸上都显得很尴尬。 她咬着下唇,也顾不上哭了,赶紧吩咐左右:“美香呢,快点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美香愣了一下:“好,奴婢这就去。” 不过半个多月的功夫不在府里走动,抚安王府似乎就变了个样子,雁姨娘不明白,但她想搞清楚。 丹娘并没有刻意隐瞒,美香那头也很快打探到了消息。 半个时辰后,雁姨娘从丫鬟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什么……大奶奶让阖府上下都参与了?” “是呀,说是云州那头送过来的什么粮食菜蔬,足足堆满了好几个库房呢,还有府里的那些田地,也要收成了的都记录在案。就连……竹青阁那头都有,这段日子那青姨娘好像忙得很,奴婢去问了她院子里的人,都说……青姨娘那块地管得不错,大奶奶要给赏钱呢。” “哼,能给多少?区区一个妾室罢了。”她咬着牙。 谁知,美香犹犹豫豫道:“说是……前几日,大奶奶赏了青姨娘一支羊脂白玉的珍珠簪子,还有一对宝石珐琅的镯子,另有赏银两百两……” 她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都快听不清楚了,但雁姨娘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些许,“什么?还赏了用江南御贡的锦缎裁制的衣裳?” “是、是的……”美香其实也嫉妒不已。 别说这些了,还有一整套的胭脂水粉,都是京里富贵人家用惯了的,旁人要买都买不来呢。 雁姨娘听着,双手不断绞着帕子,喘着粗气。 “怎会如此……”她双目瞪圆,只觉得有一股气顶上心头,直憋得她一阵闷疼。 第474章 虽说她们两个都是跟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的人,但日常用度都有严格的规制,就算贵妃娘娘再偏疼她们,也不可能拿自己的东西去贴补下人。 何况,她们俩并非贵妃身边最得用的宫人。 若是贵妃的心腹,她们也不至于被发到臣子家中为妾了。 而是会继续跟在贵妃身边,一直到年满二十五再放出宫去。 若真能熬到那会子,她们也会是宫里颇有实力的姑姑了,傍身的银钱肯定不缺,贵妃娘娘也会看着往日情分,给她们安排一个妥帖的人家,到时候必定是正头娘子,怎么都不可能屈居人下,做个小星。 可如今呢…… 她们是到了眼下朝中最有权势的府邸里为妾,可男主人对她们不闻不问,就像是府中压根没这么个人似的。 别说临幸了,就连她们的院门朝哪边开怕是都不晓得,更不要说让她们抓紧年轻,趁早与男主人培养感情,开枝散叶这类的蠢话了。 青姨娘在最初碰了个大钉子之后,反而安稳下来。 原先她也被雁姨娘蛊惑,想要再争一争。 可这半个月下来,她已经彻底没了这个想法,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过日子,还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种出来的收成不但自己能留一部分,还能送到大奶奶跟前讨赏。 不说别的,就说这首饰银钱,胭脂水粉,锦缎衣裳……就让她开了眼。 东西是肯定不如宫中的更好,但胜在青姨娘可以自己做主。 再不必担心这些东西被人家拿走或罚或送,她可以全部掌权,这种滋味可是在宫中不曾体会过的,她也有点尝到了甜头,这会子哪里还顾得上讨男主人欢心。 既然讨男主人欢心不好办,那不如就去讨女主人的喜欢吧。 青姨娘觉得自己这条路选得相当正确。 这会子,她正在燕堂与丹娘对账。 一旁的新芽手中的算盘打到飞起,劈啪作响的声音惹得青姨娘都忍不住频频侧目。 都说大奶奶身边没有闲人,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丫鬟竟然算账这般又快又准,当真让人惊叹。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账目就对好了。 新芽将重新誊写的账本送到丹娘跟前,脆生生地回话:“大奶奶,已经好了,竹青阁那头的账目没错。” 丹娘放下茶盏,拿着账目扫了一眼,赞道:“我家新芽真是长本事了,算账都算得这般快,都是我教得好。” 新芽羞红了脸,娇嗔地瞪了一眼过去。 丹娘就当没瞧见,笑眯眯地又转向青姨娘:“你倒是有几分管理院子的能耐,这田地管得不错。” 听闻这话,青姨娘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还是夫人指点得好,妾身不过是按照夫人吩咐地做罢了……” “来年还要多多努力。”丹娘两眼冒光,“我预备着明年还要种更多。” “啊……还有么?”青姨娘有点惊讶。 她以为像如今这般已经很了不起了,没想到自家主母理想宏大,还想要更多。 “当然。” “这不是已经足够多了么?” “这才哪儿到哪儿呀。”丹娘抬起眉眼,笑得清丽绝艳,“你真是没见过咱们家在云州时的样子,那边府邸可比这里小多了,可那头的菜蔬当真是茂盛,哎……这一点圣京就远远比不上云州了。” 要说繁荣的程度,云州给圣京提鞋都不配。 但要提起气候,那圣京就算快马加鞭都赶不上云州。 在丹娘心里,那天温气暖,舒适湿润的云州,才是种田人的理想圣地。 关于田园创建的理想可以暂且搁一搁,没几日,竹砚竹砾兄弟俩再次登门拜见老太太,这一回他们就要远行。 老太太到底心疼孙子,拉着他们俩嘀嘀咕咕叮嘱了好些话,这才放他们俩离开。 这一次一起来的,还有赵氏。 赵氏一改之前骨子里的矜傲,见了老太太拿出了全部的热情,恨不得处处都替老太太伺候周到,反而把丹娘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手捧着茶,一时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赵氏脸上的笑容热情到有点虚假,但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丹娘这点道理还是懂的,稍稍理了理情绪后,便帮着把场圆了过去了,一家子用了午饭,宋家母子辞别老太太。 送走了客人,丹娘快步走进照春辉,一抬眼瞧见老太太有些心思不宁地坐在那儿。 她笑道:“二位兄长都是成家的人了,这次身边还有两位嫂嫂一同跟着,府里的侍卫小厮带了一堆呢,必不会有事儿的。都是去建功立业的人了,哪里还用老祖宗劳神操心的。” 她说着,上前给老太太推拿了两下。 老太太只觉得背后一阵酥麻麻的畅快,整个人仿佛都焕然一新,从骨头缝里透出了舒坦。 她笑着拍了丹娘一下:“你啊,就知道小嘴叭叭地哄我开心,方才怎么不见你多话呢?” “孙女这是不想和太太抢风头,您的儿媳妇难得在您跟前尽孝一次,孙女哪能这般没有眼力劲,那多招人嫌呀。” 老太太又被逗笑了,捉住小孙女的手腕,眼底还透着笑,脸上却严肃起来:“你别胡闹,我来问你,前些日子是不是同姑爷吵了?他都搬去外书房住了,你们小夫妻的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要闹腾呢?如今府里可不是只有你一人,还有那两个姨娘在呢。” 丹娘被念叨地耳朵发麻,赶紧说:“哪儿的事儿呀,这不是已经和好了么,再说了,那两个姨娘……不足为惧。” “你给我当点心,那可是宫里出来的人。” “至少有一个不用担心了,另外一个嘛……”她眯起眼眸,笑得一派天真明媚,“那就看她有没有这个觉悟了。” 丹娘口中的另外一人,不是旁人,正是雁姨娘。 她得知青姨娘那头的甜头,心中的嫉妒早就按捺不住。 入夜后,她又亲去寻了一次。 这一回,青姨娘干脆就开门见山,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好姐姐,咱们已然在这府里,是侯爷的妾室了,就算贵妃娘娘想管咱们,也越不过侯爷这一关。哪有宫中贵妃插手朝中重臣内宅之事的道理?” “如今咱们入府也有一段时日了,贵妃娘娘交代的,也只是让咱们看住沈寒天……若是有什么对她不利的言行要及时通知她,可眼下……咱们连接近侯爷都这般难了,何谈看住?” 青姨娘的话简直让她火冒三丈。 “依你之言,那咱们就坐以待毙不成?” “什么叫坐以待毙?咱们不过是没本事,入不了侯爷的眼,就算贵妃娘娘问起来,咱们实话实说便是了……” 第475章 “你当贵妃娘娘会信么?” “信与不信的,你我也说了不算,与其到时候两头得罪,不如眼下把握住机会,好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青姨娘这会子已经觉出滋味来了。 靠男人什么的,她在得宠也不过是府中一名妾室。 在主母面前什么地位都没有的。 现如今跟着丹娘后头,不用谄媚,不需讨好,只要将大奶奶交代的事情做好,她就能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得利,包括了银子、首饰、衣裳,还有连宫中都很少看见的胭脂水粉。 这些个东西若是跟在贵妃娘娘身边,自然也会有。 但那时候可跟现在不能比。 那是赏赐,但到了大奶奶这头,就是青姨娘凭着自己活计做得好,应得的报酬。 这样两边相比,她当然更喜欢报酬这样的说法。 有谁愿意一直屈居人之下呢? 即便是宫婢、妾室,那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青姨娘见她面色难看,似有怒意,又赶紧说:“要我说啊,咱们府里的大奶奶已是很和气的了,与咱们一道出宫门的另外几位姐妹如今过得如何你也知晓,去了清河王府的丽珠姐姐,还有曾大人家的迎雪姐姐……她们过得是什么日子,比比咱们,真是云泥之别。” “那怎能一样?丽珠、迎雪那两个丫头哪能比得上你我貌美?”雁姨娘不甘心道,“你我二人的品貌不下贵妃,即便是在宫里也是佼佼出众!再者,你我也有手段,联起手来不怕那大奶奶不服软,到时在府中专享独宠,即便当个妾室也能有滋有味,何不美哉?” “你这般作践自己,半点没有当初宫中的气势了!你自个儿不拿自个当个人,我却不能眼睁睁瞧着!” 她说着,一只手紧紧扣住青姨娘的手腕,“好妹子,你就甘心当个泥腿子?在府中种菜这样的事情也能做得出来?那都是些不入流的下人才干的!” 青姨娘嘴角动了动:“就依你所言,有朝一日,咱们真的得了侯爷的宠爱,在府中联手能与大奶奶分庭抗礼,可……然后呢?你我不就成了争宠的对手?还有……妾室再风光,也不能越过正头夫人,这是京里……侯爷又是圣上身边的红人,若是传出宠妾灭妻这样的话来,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你我呀。” “你就是不愿豁出去!” 雁姨娘火了,一把甩开她的手,“为了富贵拼一次都不愿,枉费了贵妃娘娘对你多年的栽培!” “主子栽培你我,不也是以色事人吗?” 青姨娘也有点来气了。 自己好说歹说,就是说不通,换成是谁都有点脾气的。 她冷笑着:“不过是你我出落得太过美貌,主子不愿把你我献给皇上,怕分了她的宠爱。如若不然,之前的桂玉,曼铃不都成了后宫娘娘?不过是位分低了点,一面能显得主子贤良宽厚,博了个好名声,一面又不必担心她们过分得宠,对主子有了威胁。” “不然……为何单单把你我都撵出宫?好姐姐,你是最最聪明的人了,怎会连这点子道理都想不通?” 她摇着头,“我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可……侯爷眼中只有大奶奶,你我何必去凑这个热闹?你当你那半个月是白过的么?” 她深吸一口气,“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吧。其实大奶奶有跟侯爷提过你,让你早点放出来,但后来是侯爷嫌烦,说你不知轻重,心思不明,还敢往侯爷的外书房闯,合该关起来狠狠打一顿板子才是,末了只是关上些时日,已然够厚待了。” “侯爷还说了,不准丫鬟们提醒大奶奶这档子事,是以,大奶奶后头忙起来便没人想到你!你这才在柴房里关了这些日子!你还不懂么?” 这番话彻底将雁姨娘的一身光鲜与骄傲剥落。 雁姨娘抖着嘴唇,难以置信地看着昔日的好姐妹。 青姨娘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也有不忍。 刚想说两句软乎的话来缓和一下气氛,谁知雁姨娘腾地一下站起身,当场发作起来。 “好好好。”雁姨娘冷笑连连,“你如今是出息了,瞧不上我了,我晓得。早点这般说不就好了,没得惹我这个从前的姊妹做什么,不过是与你好了一场,又不是沾亲带故的,如今你把话说明白了,我自不会来寻你,你就好好地跟着你的大奶奶罢!” 说完,她一把掀翻了桌子上的茶壶,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待雁姨娘离去,外头的大丫鬟月好赶忙进来收拾。 将一地的碎瓷汤水收拾干净,月好一抬眼,看见青姨娘眉尖紧蹙,似有忧心,她忍不住道:“您也别怪奴婢多嘴,您如今与那香远居的那位可不一样了,今日您好话赖话都说了,她不听您怎么办?” 月好也是后头被采买进府的大丫鬟。 她虽伶俐聪慧,但到底入府年月不长,无法去燕堂或是照春辉伺候。丹娘见她办事利落,颇有几分当初翠柳的风采,便将她送到了竹青阁来当管事的大丫鬟。 月好也是个眼明心亮的,很快就看明白了府里的状况。 虽说伺候姨娘与伺候主母区别很大,但她相信,待她管好一个竹青阁后,才有资格往更好的地方去。 是以,青姨娘头一回碰了钉子后,月好就给她磨耳朵了。 说了这么多,还是有效果的。 瞧瞧她们竹青阁如今的日子,真是过得红火。 方才雁姨娘来时,月好真的担心自家主子会被说得动摇,还好,青姨娘受的教训不少,也不是个蠢笨无知的。 听了自己贴身大丫鬟的话,青姨娘苦笑:“我晓得你意思,甭担心了,我不会由着她说的那般做的。” “那就好,您好好的,咱们在府里把日子过好。若是来日……侯爷看到您的好,您也能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往后的下半辈子也就有了指望。如今您还年轻着呢,非得现在与大奶奶针尖对麦芒的作甚?” 月好顿了顿,“况且……也争不过不是。” 青姨娘点点头:“我只是替雁姨娘担忧,她看着温婉,其实脾气倔强,很有自己的主意……我与她一道被选入宫中,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总归是舍不得瞧着她受罪的。” 第476章 其实,要月好来说,没有一儿半女,那就多弄些银钱傍身,青姨娘好歹也是抚安王府的妾室,虽不得侯爷欢心,但只要有这个身份在,她往后的大半辈子都有了依靠和指望。 在月好看来,这些个妾室姨娘到底也没有吃过外头的苦,要真是体验过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的日子,怕是一日都熬不下来。 月好没有隔壁美香那么大的心。 她是吃过苦的。 娘老子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户,先前在人家富人的庄子上帮忙料理农田,后来富人一家子都倒了,逃去了老家,把庄子都撂在这儿,那会月好才几岁,就跟着颠沛流离。 万幸的是她爹娘还算心疼闺女,没有将她卖去更坏的处所,最后眼瞅着月好年岁长了,便托了一位人品可靠的人牙子,又给了好几个大钱,这才把月好送进了抚安王府。 也是她自己争气,人聪明勤快,办事本分又伶俐,这才入了丹娘的眼,让她来竹青阁伺候。 是以,她比美香要脑子清楚得多。 那两个从宫墙里出来的姨娘,一个赛一个的貌美如花,这样的品貌都不能让侯爷多瞧一眼,何况像她们这样身份低微的下人,背后都没个人仰仗,进了这侯府唯一能靠着的,也只有当家主母。 学人家姨娘讨男主人的欢心,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 月好看来,雁姨娘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能拉扯美香成为下一个宠妾吗? 简直是痴人说梦。 见青姨娘心软,她便斟酌着语气:“既是情同姊妹,往后咱们院子里日子好过些了,您也能帮扶一二,左不过是多花些银子钱的事情,咱们这头有的,回头也不短了香远居就是,您也可安心了。” 青姨娘觉得这话简直是说进了自己的心坎里,低头寻思片刻,点点头赞同道:“还是你脑子灵光,是这个理。” 抚安王府里,暗潮汹涌。 丹娘忙着收获,却不想一桩好事落到自家头上。 花厅内,茶香袅袅,她一身百花穿蝶的锦绣比甲瞧着艳丽多姿,乌黑如云的发髻蓬蓬松松地挽在耳畔,只用一根金簪固定好,几缕流苏垂下,好一派琉璃富贵,当真鲜妍娇媚,贵气逼人。 吴大娘子瞧着,忍不住暗暗赞叹,口中已将自己此番来意说明。 “大娘子的意思是……”丹娘放下手中的茶盏,瓷白的脸颊上荡漾开一抹笑意,“瞧上了我那个做针线的大丫鬟?” “可不是,我男人家有个侄子,今年已二十有三,人么老实本分,我这个做婶婶的可以担保,早些年就考取了举子,可惜……老天爷捉弄人,偏偏叫他摔断了胳膊,即便如今伤势已然大好,但落了残疾,倒也不妨碍寻常过日子,只是……入仕为官怕是没指望了。” 吴大娘子话里话外都透着遗憾。 丹娘心里清楚,虽说吴大娘子是良籍,但毕竟从商多年,名声方面肯定比不过人家读书的。 要是他们家真出了个官老爷,那可是光耀门楣的事儿。 只可惜……棋差一着。 丹娘微微垂下眼睑:“那如今他正做什么营生?” “不过是在咱们老家开了一家私塾,赚些束脩。”吴大娘子微微一笑,“大奶奶放心,我既开得了这个口,就必定给你一个准话。” 说着,她便献宝似的将自家侄子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 第477章 这人名叫文瑞,吴大娘子夫家的正经子侄。 之前的经历颇为坎坷,但好在家中殷实,他也勤勉上进,那私塾办得很是不错,每年进账颇丰。只是他心高气傲,又有残疾在身,是以总是说不上满意的亲事。 门第太低的,他看不上;人品太寻常的,他也不喜欢……兜兜转转好些年,到现在当真是个大龄剩男了。 家中着急,自然不允许他再挑挑拣拣。 吴大娘子的意思丹娘明白了。 她略微寻思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我几年交情,做生意也图的一个明明白白,清清爽爽,我身边的丫鬟自是不错,人品女红皆为上等,只是……” 她顿了顿,“南歌曾嫁过人,这事儿我不好瞒你。” 她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看着吴大娘子眼中的希望一点点消退。丹娘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心中感慨的同时也把话说清楚了。 吴大娘子深吸一口气:“原是这样。” “既是说亲,就该把丑话摆在前头,没得遮掩到最后捂不住了,反而坏了我们双方的交情。南歌是个好姑娘,这一点我可以给你打包票,只是……婚嫁一事,还需双方点头,大娘子不如先把咱们这头的情况回去说清楚。” “两厢情愿方能成就一桩美事,大娘子你说是吧?” 她微微一笑,明澈的双眸闪动了几分光彩。 吴大娘子连连点头:“大奶奶说得对。” 又吃了一盏茶,吴大娘子告辞离去。 她前脚刚走,这头的消息就传到了后面几个大丫鬟的厢房里。 南歌听了后久久不语。 书萱担忧地看着她:“姐姐,你这针线都快扎着手了,仔细点别扎破了。” 南歌应了一声,赶紧收回心思。 片刻后,她又问:“今儿大奶奶屋里是谁当值?” “左不过尔雅新芽两位姐姐呗,这会子大奶奶刚待完客,回头就要去后头的田园里瞧瞧,再算算时辰,差不多也该摆晚饭了。” “行。”南歌用小剪子剪断了绣线,秀美的眉尖轻轻蹙起,目光中却透着坚毅。 当晚,忙碌了一日的丹娘回到燕堂内屋。 晚饭还没开始,冯妈妈已经让小桃绿送了一小盅刚蒸好的点心来,鲜嫩的淡奶羹入口即化,浓香馥郁,她吃着刚刚好。 才用了两口,但见南歌从外头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只饭笼。 她利落地铺好桌子,又指点小丫头们摆饭,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桌子上便以冒着热气,摆满了饭菜。 丹娘笑道:“怎么是你?” 南歌:“奴婢今儿的活计做完了,想着大奶奶屋里还缺人手,便过来帮忙,顺便也跟冯妈妈面前讨讨好,也叫她给我也留点好吃的。” 丹娘的笑容更甚:“你倒是个鬼灵精。” 南歌腼腆一笑,却也不走,就跟在丹娘身边伺候着。 若是这会儿她还看不出南歌有心事,那就真的太蠢了。 丹娘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用完了饭,然后捧着一盏茶坐在榻上,刚刚外头的小厮过来回话,说是沈寒天已经忙完了,正从京郊往回赶。 “你给我看仔细了,别叫侯爷着急上火反误了事情,家中没什么大不了的,叫他慢些个骑马。”她叮嘱道。 打发了小厮离去,她转向看着欲言又止的南歌:“说吧,你搁我这儿待了这么久了,有什么话就直接讲出来。” 南歌咚的一下跪下了,对着丹娘就磕了个头。 “大奶奶,奴婢的一条命都是您给的……若不是当初有您,只怕奴婢这会子早已在黄泉路上了。今日吴大娘子来所为何事,奴婢已经知晓,只怕给大奶奶添麻烦,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第478章 她咬着下唇,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已然泪光闪闪,“旁人不晓得就算了,但咱们屋子里的都是知根知底的,我是个什么玩意,大家伙都晓得……我是个破了身子的女人,原也不配再嫁人,若是因我给大奶奶脸上抹黑,奴婢还不如一死了之!” 她说着,又咚咚磕了两下。 丹娘一阵头大。 “起来罢。”她放下茶盏,声音悠然空远,“莫要再说这些个蠢话,坐下咱们慢慢讲。” 南歌晓得她的脾气,便不再哭哭啼啼,起身坐在了榻下的一张小凳子上。 “要说丫鬟里头,就数你跟我的时间最久。那会子我不懂事,你也有你的顾虑,后来发生的事情也不是你我能预料的。我与你说这么多,只是不想你被过往困住。” 丹娘静静地观察着南歌,停了片刻又道,“吴大娘子今日来,确实是为了你的婚事,但也不绝对,人家那也是为了自己的侄子考虑。” “吴大娘子是商行出身,富贵自不必说,想是我也配不上。”南歌实话实说,“奴婢只想……守着大奶奶,伺候大奶奶过一辈子。” 丹娘笑了:“你就这么怕人家看不上你?” “我……”南歌低下头,泪珠儿在眼眶打转。 见她这番模样,丹娘哪有不明白的。 南歌不过是介意自己的再嫁之身,也不愿丹娘为了自己的事情与那吴大娘子有了别扭。 “你非完璧,可那吴大娘子家的侄子也并非完人,不过是各有缺憾罢了,莫要人家还没来挑你,你倒是先挑起自个儿来了。” 丹娘大大咧咧地说着,“你非完璧那是你所托非人,前头的主子不当人,也怪不了你,何须自责?再说了,咱们家的丫鬟哪一个拿不出手了?我只问你想不想嫁。” 南歌木木地盯着她,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想!奴婢不想!” 她一边说一边落泪,“奴婢是真不想再过之前那种日子了,况且……先前小产已然伤了身子,哪个男人愿意要我这样的?与其送上门去给人作践埋汰,奴婢情愿跟在大奶奶身边伺候您一辈子!求大奶奶莫要嫌我……” 说着,她又想跪下来磕头,好在被丹娘劝住了。 丹娘扶额,揉了揉眉心:“好,既然这是你的想法,那就这么办吧,往后再有人来给你说亲,我都推了,你瞧可好?” “好。”她忙不迭地点头,“再没有不好的。” 又宽慰劝说了一番,丹娘让南歌先回去了。 这边刚走,沈寒天就带着一身湿漉漉的雾气回来了。 丹娘伸手一摸:“外头下雨了么?” “嗯。”沈寒天浓烈如墨的眸子盯着她,“我先去换身衣裳,免得寒气过给你。” 待他换好了衣衫归来,桌子上又重新摆上了热乎的饭菜。 “得亏我有先见之明,早早就让人把暖笼热着,否则你哪有这么多热乎的现成饭可吃?”丹娘皱了皱小鼻子,一脸骄傲。 “是,我家夫人明智。” 沈寒天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手触及之处只觉得柔嫩细滑,手感颇好,惹得他又忍不住捏了两把,换来了丹娘狠狠瞪了一眼,利落地将他的狼爪子拍掉。 “说说吧,今日怎又去了京郊?”她笑道。 “今日御史台参了宣平侯府一本,事关京郊侵地一案,有人的状子已经送到了圣上的案前。 宣平侯府? 丹娘心头微微一动:“可是与荣昌侯府是堂兄弟的那个宣平侯?” “正是。” 她又反应过来:“前些日子已经嫁了人的谢二小姐真是好运气。” “怕是庆幸得太早了,就是恭亲王府那头先出的事,这才连累到了宣平侯府。” 丹娘:…… 好吧,她一心搞农耕事业,对于圣京里的这些贵胄世家的盘根错节并没有太多关注,只晓得谢二小姐大婚时,沈寒天以他们夫妻的名义送过一份礼,后来她就没怎么关注了。 仔细算算,谢二小姐如今大婚也不过月余。 想起来都让人一阵唏嘘…… 见丹娘心事重重,沈寒天笑道:“左右这把火烧不到我们头上,圣上还夸赞了你理家有方,咱们名下的几处庄子都打点得很不错,没出什么纰漏。” 她双手合十:“太好了,圣上明鉴。” 见她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他又忍不住捏了她一把。 这事儿出了,却没有影响恭亲王府设宴的热情。 没过几日,丹娘就收到了他们家的帖子。 帖子做得很漂亮,上面娟秀的字体写着几行字,大概意思就是邀请丹娘去参加他们府里的赏菊宴。 说是菊花都是宫里赏下来的,难得一见。 丹娘问了沈寒天。 他说:“这个节骨眼上你也不好把自己摘得太干净,去就去吧,就当是去见见世面了。” 于是,到了赴宴这一日,丹娘盛装出门,满脸严肃地上了马车,搞得跟在身边的两个丫鬟如临大敌,还以为自家主子不是去赴宴,而是去上刑。 这一次,她带出门的是尔雅与南歌。 上次的事情之后,她觉得南歌这丫头真是太缺对外的经验了,刚巧府里新到了一批布料,新芽瞧着有趣,便主动要留下打点,丹娘干脆就点了南歌一道同行。 坐在马车里晃悠了约莫半个时辰,恭亲王府的大门就近在眼前。 门口已然热闹非凡,不少京中富贵人家的马车都停在这儿,丹娘所乘的这一架车反而不是最显眼的。 见此景,她微微松了口气。 进门后,第一个熟人就是杳娘。 杳娘似乎早就知道丹娘会来,特地等在不远处的一棵桂花树下等着,她身边是个脸生的小丫头。 姊妹二人见面,行了个平礼,杳娘笑道:“我原说去你府上等着一道同行,偏你姐夫说我多事,要绕这么一圈,回头两人都一块误了时辰,岂不是叫人家笑话。” 丹娘勾起嘴角:“姐姐说哪里话,你这是心疼妹妹我,要怪只怪我出门之前不懂事,倒让姐姐为我费心了。” 杳娘闻言,不由得暗暗惊叹。 片刻,她就紧紧握住丹娘的手:“都是自家姊妹,说这些个见外的话作甚,咱们快去吧,没的让人家主家多等了。” “好。” 一进正堂,脚下踩着软软的金红地毯,丹娘往前一瞧就明白了——怪道今日杳娘对自己这般热情原是为了这…… 第479章 正堂内上首的位置上坐着恭亲王妃,底下就是宣平侯府的一位太太与两位奶奶,恭亲王妃的身边坐着刚刚为人新妇的谢二小姐。 丹娘见礼后明白了,以后要称呼人家为世子妃。 毕竟,人家嫁的可是恭亲王府的小世子。 那可是入了宗族玉牒的,半点做不了假。 谢二小姐紧紧盯着她,唇边口脂鲜艳,却看不出她半点喜悦,倒是显得嘴角上扬得很刻意。 丹娘只是扫了一眼,便把视线挪开了,任由杳娘上前热情招呼。难怪杳娘非要牵着她来呢,在这么多贵妇面前显得她们姊妹情深,这就等同将抚安王府也捆到了一条船上。 丹娘很想说:这事儿她不答应,就不作数。 说出来会惹得大家不痛快,她乖乖地闭上嘴,保持安静,就做一个腼腆文静的侯府夫人也不错。 最起码,人家恭亲王府的茶水果子都很不错,好吃。 丹娘在心里给了个大大的赞。 一屋子女眷说说笑笑,半点没有被弹劾参本的忧虑,尤其是恭亲王妃,笑得格外灿烂。 “都说今年京郊的庄子丰收了,特地送来的奶果子糖糕子都鲜嫩美味得很,我尝了尝,竟半点不比咱们府里日常吃得差,真真是多亏了王妃呢。” “可不是,我就没妹子你这么好的福气了,嫁了人也被公婆当女孩儿家的疼着,这些个好果子我只有在王府才能吃着了,只盼着王妃能多多给我们府上下帖子,好叫我饱饱口福。” “那你就安心吧,如今王妃最疼的就是世子妃了,如何不照顾你们宣平侯府?” 这话一出,众女眷都轻笑不止。 就连方才满脸严肃的谢二小姐也露出了些许笑意,看向丹娘的眼神隐隐透着傲然。 虽然丹娘并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看着自己,但这不影响她赴宴的心情。 众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此时,杳娘拉着丹娘笑道:“王妃娘娘,今日我那最小的妹妹也来了。”说着,她还扭头语气亲热催促,“还不快点给王妃娘娘见礼?” 丹娘很无语。 明明方才已经行过礼了。 但杳娘这么一声,已经让她成为全场焦点,这会子回绝都不好回绝,只好硬着头皮起身行礼。 “我与沈家大奶奶却不是头一次见,上回在宫里,她就很得太妃娘娘的喜欢,我瞧瞧——嗯,真是个美人胚子,这眉眼如何长得,竟生得这般标致。” 恭亲王妃轻轻拉着丹娘的手,细细打量。 末了,她看向自己的儿媳妇:“倒是比你还强了几倍。” 谢二小姐强撑着嘴角,点头附和婆母的话:“娘说的是,原是我比不上了。” “瞧瞧你这丫头,我不过夸了人家两句,你还拈酸吃醋了,好好好,娘最疼你,还不行么。”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丹娘故作羞涩地低下头,其实心里想的是:这要命的贵妇社交活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大家围着这位朝廷新贵家的夫人说笑打趣了好一会儿,见她始终面色淡淡,礼貌中透着疏远,便知她是个不爱与人玩闹的性子,渐渐地便也没多少人上赶着凑趣了。 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贵妇,谁会做那种没脸没皮的事情呢…… 丹娘乐得清静,坐在一旁一边听她们说笑,一边吃着果子点心,倒是杳娘有些恨铁不成钢,秀美的眼睛时不时瞥了她一眼,微微叹息间又轻轻摇摇头。 第480章 一场赏菊宴,真正欣赏菊花的时间并不长。 其实她倒是很喜欢这样的花朵,墨色、粉色、杏黄……摆满了整个台阶,一眼看过去盛放至极,美不胜收。 都说这是宫中赏赐的,恭亲王妃说起时都一脸骄傲。 众人其实心中都看不明白。 一边是被御史台上了折子弹劾,圣上大怒;一边又赏赐了这般稀罕的菊花给恭亲王府,这接连的旨意让人看不明白。 丹娘其实很清楚,这里面的道理并不难懂,说白了就是皇帝正在平衡势力,就是要这种扑朔迷离的氛围才好动手,就是不知道待会儿首当其冲的是哪个倒霉蛋了。 赏菊结束,丹娘早早拜别。 刚到府门口,谢二小姐追了出来:“沈大奶奶好快的脚程,我不过是叫下人们去拿了点礼物,出来就瞧不见你的身影了。” 丹娘微微一笑:“出来太久了,归心似箭,还望世子妃谅解。” “也是,我要是有沈寒天那样的夫君,我也归心似箭。” 这话说得就过头了,别说跟在身后的下人们,就连丹娘自己都吓了一跳。 “世子妃的意思我明白,你与世子新婚燕尔,自不用羡慕我们这样的老夫老妻,还要多谢世子妃的好言祝福,不胜感激。” 丹娘三言两语就把她刚刚口无遮拦的那句话给圆了过去。 谢二小姐顿了顿,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失了分寸,脸色微变:“不必客气,不过是……盼着我与世子能像侯爷与大奶奶这般恩爱。” “当然。” 说着,谢二小姐便命人将礼物送上了丹娘的马车。 瞧着那大包小包的东西,真不像是给寻常客人的,倒像专程给丹娘带回去的。 大约是个什么意思,丹娘心中有数。 她看破不说破,又道谢了两句,双双见礼话别。 谢二小姐伫立在门口,盯着那辆马车远离,直到再也瞧不见,她才幽幽叹了一声,垂下眼睑,转身回府。 外头都说,她与世子是天生一对,郎才女貌。 世子待她也是温柔体贴,极尽呵护。 按理说,她也该知足了。 能有这样一位夫君,是她的福气。 不但门当户对,也对她疼爱有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只是今日一听说沈家大奶奶也会来,她那颗原本安定的心又一次躁动起来。她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心态,看到那女人的一瞬间,那种过往的攀比和不屑又一次占据心头。 每每想起沈寒天身边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女人……她就难受到说不出话来。 宴席结束,谢二小姐被叫进了婆母的屋内。 一进门,恭亲王妃便冷冷呵斥:“跪下。” 她立马乖乖跪好。 “平日里瞧你多谦和礼让,知书达理,进退得宜,今日怎么这般莽撞?那些话也是你能对沈大奶奶说的?”恭亲王妃冷冷道,那双眸子里藏着无数不满,再无方才宴席之上对儿媳妇的宠溺疼爱。 谢二小姐:“……婆母莫要生气,当心身子,今日是儿媳失了分寸,还望婆母勿怪。” 恭亲王妃从鼻息中深叹一声:“你呀,知道错了便好。起来吧,地上凉得很,当心别给身子过了寒气。” 谢二小姐又忙不迭地给婆母磕了几个头,这才扶着丫鬟的手缓缓起身。 “你瞧着今日如何?” “儿媳觉着,还是荣昌侯府那头比较识相,晓得您这番安排的用意,就是那抚安王府……” 谢二小姐说到这里,顿了顿,“婆母怪我今日不稳重,儿媳无话可说,可儿媳也是觉着这位沈大奶奶忒不识趣,所以才有些恼火。咱们王府,可是皇亲贵胄,即便抚安王府如今正当圣上隆宠,也比不过咱们这样的。婆母亲自下帖子相邀,这沈大奶奶竟然还是这般不咸不淡的……儿媳瞧着,心中有气。” 第481章 事实肯定不是这样,只是这么说会让恭亲王妃更开心。 果不其然,恭亲王妃把玩着手里那一串翠绿的玉玺佛珠,口中呢喃着:“你明白就好,我早已想得清楚,咱们这样的人家犯得着去讨厌那些个朝中新贵么?他们以为御史台的一张折子就能动了我们王府的根基么?呵,真是天真。” “那婆母……” “罢了,今日这一次宴请,不过是瞧瞧这些人的想法,末了再告诉她们咱们府里如今正好,免得叫有些人心神不宁的,反而多了好些事儿来。” “婆母明鉴。” “倒是你,日后要多多学起来,那抚安王府的夫人虽然瞧着年轻稚嫩,但却不显山不露水,是个稳得住的,你要跟她多学学。” 谢二小姐心头一阵难受,却也顺从地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再说那回到府里的杳娘。 她就没有丹娘那么幸运了,因要留下来与那些贵妇们告辞,她耽误了好一会儿,等到出了府门,外头早就没有丹娘的身影了,是以她们一众人也没瞧见谢二小姐给丹娘送礼的场景。 只是杳娘有些遗憾。 她原想着能在回去的路上与自己这个小妹妹多聊两句。 如今,指望自己的同胞妹子已然不能,慧娘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她也懒得再教什么,只盼着慧娘能不给家中惹事就谢天谢地了。 再瞧瞧丹娘那头,势头正好,又是自家姊妹,如何不能多点来往,也给谢诗朗多些筹码不是。 回到自己院子里,她前脚刚进门,谢诗朗后头就跟了过来。 “今日如何?”谢诗朗迫不及待地问。 杳娘紧紧地吃了一口茶,道:“安心吧,我瞧着没什么大碍,王妃那头依然如故,我算是看出来了,圣上那是雷声大雨点小呢,那赏的菊花足足有二十多盆,我怕是宫里位份低的娘娘们都见不着,今日却叫我大饱眼福。” 谢诗朗也松了口气:“那就好,你见着堂妹了?” “见到了,她如今可是世子妃了,很得王妃婆婆的疼爱,又是正当新婚燕尔的时候,好得蜜里调糖呢。” 杳娘放下茶盏,“你尽可安心了。” 谢诗朗连连点头:“还有一事,你与你那妹妹如何说的?” “今日王府人多,我哪有这个功夫拉着妹妹说私房话呀。”杳娘无奈道,“我已经想好了,待过些日子我亲去一趟抚安王府,上回子是去拜见老太太的,这次啊就权当是姊妹叙旧。” 他感动不已,大掌轻轻按了按她的肩头:“多亏有你。” 只有四个字,却是杳娘许久不得的温情。 她忍不住眼眶一热,轻轻靠在丈夫的肩头,柔声细气道:“能帮到你,就是帮咱们这个家,说什么多亏不多亏的……若是这次能顺顺当当的,你便能往上升一升,日后的前途也不可限量,我这个做妻子的也能享享福不是。” 谢诗朗也是一阵温情涌上心头,搂着妻子:“好,你我夫妻本就是一体,哪用这般客套,有我一份,必然就有你的一份荣光。” 杳娘只觉得心中甜蜜,仿佛这些日子的隐忍都得到了回报。 正依偎着,谢诗朗已经率先松开怀抱:“你先收拾了歇下吧,我去外头书房,晚上若是晚了,你就先睡,不必等我。” 说完,还不等杳娘开口,他便匆匆离去。 她木木地看着丈夫远离的背影,一阵怅然若失。 片刻后,她捏紧掌心,叫来了下人:“去问问,二爷今日要了谁在跟前伺候着。” 那丫鬟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是、是明姨娘……” 杳娘呼吸一紧,一抬手将桌案上的茶盏统统摔在地上。 她眼底噙着泪,满是愤怒。 “这个贱人!!”她暗暗骂道,“避子汤送去了吗?” “已经安排婆子送去了,没有一顿差的,二奶奶您且安心。”丫鬟又忙不迭地回。 安心? 如何能安心? 她在把明杏抬成姨娘时,可没想过谢诗朗会这般喜欢这个女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也是后来问了跟在谢诗朗身边的小厮才知晓,原是明杏的眉眼神色间很有几分前头那位原配的神韵,这才惹得谢诗朗对她格外照拂爱怜。 虽说只是个姨娘,但如今在院子里人人都知道,正房二奶奶不得二爷的欢心,倒是原先跟在二奶奶身边的丫鬟一飞冲天,成了二爷的心头宠。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偏偏这人是杳娘自己送上去的,还是她的陪嫁丫鬟。 整整一夜,杳娘都睡不安。 天微微亮时,她便起身了。 从梳妆更衣开始,她就板着一张脸,反正这会子谢诗朗也不会来她屋里,她没得心情装得那般贤惠温和。 待早饭上桌,外头丫鬟来通传,说是明姨娘过来请安了。 杳娘捧着碗筷,瘪嘴冷笑:“叫她在外头候着,我正用饭呢,既然作人妾室,日日早起请安便是规矩,今日晚了,合该她多等一会子。” 丫鬟们诺诺地应了。 待杳娘不慌不忙地吃完,已然过去了快小半个时辰,日头也渐渐升高了,只是外面依然带着深秋的寒意,多站一会儿便觉得通体生寒。 她又净手漱口,重新梳妆后,才命人将明姨娘请进来。 主仆俩一打照面,明姨娘就跪了下去,深深拜倒:“给二奶奶请安。” “我哪里能舍得让你给我请安呢,快些起来吧,免得跪久了惹二爷心疼,我却是担待不起。” 杳娘笑得阴阳怪气,原本温柔的声音竟也透着些许寒意。 明姨娘这下越发不敢抬眼,连头都不敢抬,战战兢兢地跪着,口中喊着不敢,求二奶奶别生气。 谁料这话却惹得杳娘大怒。 她一把将茶盏砸在明姨娘的额头上,顿时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你说谁生气?你也配叫我生气?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丫头,被主子赏了脸就觉着自个儿有三分颜面了?哼!” 明姨娘咬着下唇,眼中很快蓄满了泪:“大奶奶,奴婢不敢……” “你不敢?我瞧你胆子大得很。” 杳娘气得胸口起伏不断,“罢了,梢间里有的是你要干的活,忙完了才许吃饭。” 第482章 明姨娘抖着身子深深磕了几下,见杳娘没有继续骂人,她这才慢慢地蜷缩着身子走进了梢间。 屋子里有几个小丫鬟正在熨衣裳,那一头还有丫鬟在做针线。 她们都是与明姨娘之前交好的,见她木着一张脸过来,有个年纪稍大的丫鬟递给她一盆子珍珠,还有些许红线,道:“二奶奶吩咐了,明杏姐姐……你把这些个串好了才行。” 明杏跟在杳娘身边最久,什么活计什么劳碌她都一清二楚,像这样串珍珠的事情本来就是下头小丫鬟们干的,而且也不着急,往往从一个季度的开端就忙活,一直忙到季末,能顺利交给主子就算完工。 这是一个不累,但费时间的活计。 只是……如果叫她一人来做,而且做完了才许吃饭……那就不仅仅是累了,怕是眼睛都能看瞎了。 方才那个丫鬟的那一句称呼已然让明姨娘感慨万千,险些落下泪来。 明杏…… 这是她的名字。 是二奶奶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 可如今,院子里再无明杏,有的只剩下一个明姨娘。 杳娘这般针对她,理由也很简单,院子里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瞧出来,不就是二奶奶嫉妒明姨娘得二爷的宠爱,这才几次三番不给好脸,说起来明姨娘还是杳娘曾经最倚重最信任的陪嫁丫鬟,可瞧瞧如今呢…… 外头时不时传来小丫鬟们的议论声。 嘀嘀咕咕,叽叽喳喳,但明姨娘不用听得很清晰也能猜出来她们在说什么。 不过是在说她两头难的处境,还有性子凉薄的主子…… 她低着头串着珍珠,手里的动作极快,却快不过眼眶里簌簌落下的泪。忽儿想起那一年,杳娘将清茶罚去庄子上的一幕。 清茶当时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正当妙龄,出落的花儿一样鲜嫩美好。杳娘随便找了个由头就将她打发出府,甚至还配给了一个无恶不作的赖皮做媳妇。 当时,她亲眼看着清茶那丫头跪在门口整整两日两夜,哭着求着,求杳娘放自己一次,哪怕是回到七姑娘身边也成。 可那会子杳娘是怎么说的? 那位玲珑端庄的宋家大小姐对着镜子细细研着口脂,乌黑的秀发在耳侧盘了个精致的发髻,只用些许金钿子插在发丝中作点缀,那每一枚金钿子上都嵌着一颗圆润通透的红宝石,揽境而照,当真两相辉映。 杳娘欣赏着镜子中自己的美貌,轻描淡写地来了句:“外头太吵了,要是让爹爹娘亲听见了,又要说我这院中不太平,还是早些把人送去庄子上吧。” 她当时听得心头发寒。 但转念一想,杳娘是自己的主子。 那清茶原也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合该被这样罚。 万万没想到,远离了云州,来到这富贵如云的圣京,自己却成了砧板上的一块肉。 她连一条鱼都配不上,那鱼还能摇头摆尾地蹦跶几下呢,而她呢……从头到尾也就只能乖乖听话。 乖乖听话成了一枚棋子,最后却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从早到晚,明姨娘一直在串珠子,直忙得两眼发花,饿得头晕脑胀。一丫鬟从外头进来,从兜里拿出两个馒头塞给她:“明杏姐姐,二奶奶方才去外头了,太太那头找奶奶回话呢,怕是要一会子,你赶紧吃了吧,啊,仔细凉了就不中吃了。” 明姨娘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忙一把接过,大口大口地吃着。 这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好姐姐,你别哭啊……”丫鬟劝道,“待二爷回来,二奶奶就会放你走了,你再撑一会子,啊。” 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两个馒头,又喝了一盏茶,这才觉得整个人缓过来。 她拽着丫鬟的手,字字句句都透着心碎:“好妹子,谢谢你今日帮我,我只有一句话劝你,若是以后有机缘,能离开府里那就离开,哪怕嫁个庄户人家,只要男人老实本分勤快能干,这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你,莫要像我!如今想回头也不能够了!” 那丫鬟听得鼻尖一酸,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外头掌灯了。 杳娘也回来了。 她终于想起了梢间里的明姨娘,命人打了热水给她重新梳洗,又把人叫到跟前来。 “是我一时不察,倒忘记了你还在这儿呢。”杳娘又恢复成平日里那端庄和气的模样,颇有正房奶奶的气度,“你别往心里去。” 说着,她摆摆手,命人取了一对灵鱼掐丝的金钗过来,“赏给你的,你就莫要与我置气了。” 明姨娘跪在地上,也不抬头,也不伸手去接。 杳娘眉间飞快闪过一抹不耐。 还要说什么,外头丫鬟通传:“二爷回来了。” 她立马收敛起情绪,愈发温柔了:“你若是不接,那就真是在怪我了,你我主仆一场,自小长大的情分,如今又共事一夫,那是人家想要都要不来的福气呢。” 正说着,谢诗朗过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他一眼瞧见跪在地上的明姨娘,“好端端地怎跪着?” “二爷,回来了,你可要帮为妻的说句好话。”杳娘俏生生地笑道,“今儿早上明丫头来给我请安,我整好事情忙,又要问账目采买,又要忙着给太太回话,一时就忘了,把她晾在梢间整整一日。你说说这个丫头真是个实心眼,我不在屋里,你就回去好了,我还能怪你不成?” “这不,我特地送了金钗与她,就烦请二爷帮我多美言几句,也好叫明丫头别怪我了。” 谢诗朗见妻子这般宽容,说话又俏皮可爱,又瞧那金钗确实精致漂亮,非同凡物,也心思微动,便对明姨娘道:“好了,二奶奶又不是故意的,赶紧的起来罢,收下这金钗,往后二奶奶有了好东西还会惦记着你的。” “哎哟,我的好二爷,你可真是会算计,我这儿还没好东西到手呢,你就眼巴巴地想要了,我可不依。” 杳娘笑着打趣,夫妻二人很快说笑成一团。 跪在地上的明姨娘早就应了一声,拿着金钗从正屋里退了出去。 从早到晚,足足好几个时辰耗在这里。 若不是先前吃了点东西,她怕是连回自己屋的力气都没有。 刚回到屋内,桌子上已经摆了饭菜,都还冒着热气。 瞧了一眼丰盛的菜色,她心中有数了。 果然,还没吃上两口,外头就有小丫鬟过来传话了:“明姨娘,咱们奶奶说了,今晚上二爷歇在她屋里,让你不必等了。噢还有,若是明姨娘得空,还是收点子花蕊给二奶奶做姜糖丸子吧,这会子二奶奶就馋着味儿呢。” 明姨娘乖乖应了,只是拿着筷子的手忍不住握紧了。 第483章 赏菊宴后,丹娘整个人都懈怠下来。 原因无他,只因那京中的请柬如流水一般涌来,真是看都要看花了眼。丹娘一开始还盘算着今日去别家,明日去下一家,谁料这么一来,她就算一天能有三十个时辰也不够用。 最后还是沈寒天发话了。 他说:“若是不想去,那都不去,反正也不甚要紧。” 这话很有道理,她听进去了。 但是有些府邸是和沈寒天有些交情来往的,是以,人不去可以,但礼物必须送到。 接下来一段日子,丹娘觉得自己每日都要开库房,把那些个已经入库了的宝贝再一一翻出来,装上盒子然后送出府。 她心疼得两眼发花,差点没晕过去。 后来次数多了,她也只能抖着手,勉强镇定。 还是书萱小丫头冰雪聪明,瞧见自家主子面如菜色,很好心地宽慰:“夫人别着急,这礼尚往来嘛,咱们府里送过去的,对方好歹也要回一点才是。” 丹娘无不感慨:“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了。” 别的能干嘛呢? 了却了一段宴请的忙碌后,她歪在榻上捏着发酸的后腰,放空了混沌又忙碌的大脑。 忽儿,腰后一阵力道上来,舒服得她差点叫出声来,回眸一瞧,竟是沈寒天。 “你怎么回来了?” “今儿宫里没什么事,皇帝被贵妃娘娘请走了,我们这些个外臣自然可以轻松一些。” “帝妃情深恩重,当真叫人羡慕。”丹娘似笑非笑。 “你个鬼灵精。”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鼻尖,“躺着吧,我替你揉揉。” “那就麻烦咱们家侯爷了,啧啧啧……舒坦,往左边去一点。”她才不会跟沈寒天客套,既然今天这个男人想要表现表现,那她就给他这个机会。 正揉捏着,沈寒天缓缓开口:“快要到贵妃娘娘的生辰了,怕是到时候会有旨意下来,咱们也要一道入宫。” “我如今怀了身孕,也告不了假?” “今日贵妃娘娘说了,先前与你一见如故,这次会提前安排太医过府给你请平安脉。” 沈寒天点到为止。 她听明白了。 这太医八成也是贵妃娘娘的人,这下想要装病逃过去怕是行不通了。 丹娘懒懒地笑了:“那就去吧,横竖我如今月份小着呢,不打紧的。宫里的好吃的说不定比咱们府里的多,再说……你陪着一道呢,我不担心。” 他从鼻息间发出一阵轻叹,手下的力道更是温柔:“你放心,回头太妃娘娘也在,你多跟着她便是。” “好。” 贵妃娘娘的生辰可是宫中的大事之一。 消息传来,京中有品级的内命妇们早早就开始忙活开了,又要搜寻献给贵妃的礼物,又要留心不能与别家重臣府邸重样了,要一个内宅主母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当真难死丹娘了。 她就搞不懂了,不就是送个生日礼物么,至于这样? 那些内命妇们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很至于。 转眼,十月已深。 丹娘还没搞定献上去的礼物,她也从一开始的着急变成如今的淡定,能怎么办呢…… 恰巧,从云州送来了一块奇石。 倒不是奇在外表,而是那块石头的颜色,竟是亮澄澄的橙色,通体剔透,玲珑漂亮,与玉竟无二致,十分稀罕。 这也是吴大娘子送来的。 上次说媒的事情被丹娘婉拒后,这是她头一回登门。 丹娘瞧见了特别欢喜,心中暗暗有了个主意。 她特地送了吴大娘子好些菜蔬,笑道:“这点子心意你且收下,原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带回去好好尝尝,便也是这些物件的造化了。” 第484章 吴大娘子笑得开朗:“大奶奶哪里话,您府上的东西都金贵细致着呢,我就怕自个儿是那山猪,吃不得细糠,反倒糟蹋了大奶奶的东西。” “瞧你说的,这瓜果菜蔬不就是给人吃的么,吴大娘子这般爽朗通透的人物,我爱重还来不及呢。” 丹娘笑了笑,摆摆手。 很快外头的小丫鬟就把东西送上了吴大娘子的马车。 两人又一道说说笑笑,吴大娘子欲言又止了片刻,支支吾吾地开口:“还是上回那件事,不晓得是不是我家太过粗陋,大奶奶您怕怠慢了身边的丫鬟?我是真心瞧着南歌姑娘不错,与我那侄儿也相配。” 丹娘唇边的笑容微微冷了冷。 她不着痕迹地端起茶盏浅酌一口:“大娘子,凡事都不能看外在,我房里的丫鬟自是不错的,不是我夸口,即便是在这京里你怕是也找不着比她们更能干更利落更伶俐的了。” 吴大娘子连连称是。 丹娘又道:“只是婚姻之事,须得两厢情愿,你说是吧?” “怎么……南歌姑娘不乐意?”吴大娘子惊讶。 “我也不瞒着你,南歌前头有过一个男人,那男人好吃懒做又回下狠手打婆娘,南歌被他折磨得苦不堪言,老天保佑,还好让她得了自由身,与那男人彻底了断。有此一遭,她便熄了再嫁的心思了。” 丹娘说着,满脸惋惜,“要说我这几个丫头里,就数南歌跟我的时间最久了,那会子还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她便跟我在身边伺候,品貌、性子、女红……样样拿得出手,便是管家理账,也颇有点手段,还会读书认字,便是寻常人家的小姐,怕也就这样了。” 吴大娘子一开始听到这儿,心中有些遗憾。 南歌再好,也是再嫁之身。 她的侄儿虽年纪大了,但却未曾谈婚论嫁,就冲着这一点,她心底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不可。 可又见丹娘这般心疼南歌,南歌又确实不错,她又忍不住犹豫起来。 丹娘说完,放下茶盏:“罢了,姻缘二字原也不归我管,南歌那丫头不愿再嫁,那便留在府里,一直跟着我也行。有她一个,抵得过好些个笨手笨脚的丫头呢。” 这话便被岔开了,吴大娘子连忙赔笑:“大奶奶说得是。” 一番畅谈过后,吴大娘子告辞离去。 丹娘忙不迭地将那块奇石留下,又叫来了老余。 之前她送给沈寒天的定情信物就是这老余帮忙雕琢的,做工很是不错,精致漂亮。 这次又来了活计,她自然先紧着自己人。 距离贵妃娘娘的生辰还有些日子,她细细说了自己的想法,又问了老余的意思,敲定了半个月的工期。 她又命人在外院给老余单独收拾了一间屋子住着,让他安心完工。 老余开心极了,又能做回自己的老本行,还能赚点钱傍身,立马欢欢喜喜地开工了。 安排好这些,丹娘又去了照春辉与老太太一道用午饭。 吃完饭后,她拉着老太太,祖孙俩一道歪在榻上。 日头照得暖暖的,晒得两人都昏昏欲睡。 老太太问了丹娘准备给贵妃娘娘送什么礼物时,丹娘一五一十都答了,说完后笑道:“我猜贵妃娘娘定然很喜欢。” “呵呵,你个小鬼灵精。” “孙女今儿才明白,原来大户人家的主母也不好当啊,要长七八只眼睛,九十只耳朵才好。”她笑着打趣道,“不然这里里外外一大摊子事,还要兼顾外头的事情,怎忙得过来。” 第485章 听她这般说,老太太竟然神色有些茫然,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惆怅。 丹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忙不迭地追问:“老祖宗怎么了?是我说得不对么?我不该嫌苦怕累的?” 老太太被她这番话逗笑了,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安心:“谁怪你这个了,我不过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罢了,若是当初……你母亲能有你这分机灵,或许宋家也不会落到这个份上。” 丹娘眉眼微动。 不用追问她都知道老太太的意思。 老人家指的是十几年前宋家被卷入的那桩大案。 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丹娘那会儿还没穿来,根本没记忆,就算前头那个小傻子还在,怕也记不住这些事。 老太太感慨归感慨,还是一声轻叹:“罢了,说这些过去的事情作甚,都已经隔了十几年了。” “老祖宗只管跟我待在一处,咱们俩吃吃喝喝,这日子不快活么?”丹娘撒娇道。 “可我总归是宋家的老祖宗……你爹爹被冷落得太久了。” 老太太闪闪眼睛,眸光中颇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惆怅。 丹娘明白。 宋恪松毕竟是老太太的亲骨肉,是唯一的嫡子。 就算如今老太太留在抚安王府,这血肉相连的关系是扯不断的。 她垂下纤长的睫毛颤了颤。 其实关于宋家起复一事,她之前有问过沈寒天,那男人给的回答听起来高深莫测,让人一头雾水,最后只告诉她一句——年内是不要想了,继续老老实实夹起尾巴过日子吧。 好在,宋恪松曾是文臣,还是学富五车的大文臣。 那些年官拜宰辅也不是白做的,既然不需要每日上朝,他就静下心来搞学术研究,不是整理文稿,就是编撰文书,倒也把小日子过得紧凑热火。 他能寄希望于兴趣,可另一半赵氏就没那么好的排解方式了。 令她头疼的事情一茬接一茬,就跟春天的韭菜似的,没完没了。 先是之前送赵真儿回金陵的事情有了回音,远在老家的兄嫂来了书信,还顺便带了娘家父母的话,那话当然不甚好听,话里话外说的是赵氏不顾念赵家门楣,不在意赵家名声,让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成了这样。 赵氏很委屈。 这事儿她也不知道啊。 出事那会子,她人还在圣京呢,如何能手眼通天,明察秋毫,将远在云州的赵真儿管得服服帖帖?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赵氏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 这是其一。 其二,庶子宋竹矽的婚事敲定了。 就是杳娘先头荐来的那家姑娘,与杳娘的大嫂子沾亲带故,倒也知根知底。 这一次宋恪松不让赵氏拿主意了,从头到尾都是他出面与女儿商议,再请老太太出面去人家家里相看了一番,最后看中了,没过几日就下了小定,如今婚期已近,赵氏才恍然大悟——原来府里又要办喜事了,而她一个当家主母竟然是阖府上下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为此,她连亲生女儿杳娘都怪上了,连着好些日子都不去她府里看望,誓要将这一场闷气进行到底。 气归气,该办的事情自然一件都不能少。 丹娘有孕,不能回来吃喜酒,但姑爷很积极,给足了娘家这头的面子,这原本应该是值得开心的事情,但看在赵氏眼中又成了丹娘这丫头仗着自己嫁了个位高权重的姑爷就不把嫡母放在眼里。 赵氏本来就不是善于伪装的人,加上最近不顺心的事情也比较多,她当场就面笼寒霜。 还好,宋恪松一转头看见自己老婆这个神色,心头咯噔一下。 赶忙趁着左右都没回过神来,一把扯住婆娘的袖口,将人拽到一旁:他板起脸警告道:“你摆了个脸子给谁看?今日是竹矽的大喜之日,外头那么多客人都在,你莫要丢了自己的人还连累了全府跟你一起没脸!” 被骂了一通后,赵氏虽心中忿忿,但总算挤出一张笑脸开始招呼客人了。 这件事丹娘不晓得,还是后来去吃喜酒的沈寒天回来告诉她的。 她被逗得痴痴发笑,扯着他的袖口问:“你怎晓得太太被这般骂了一通?你这耳朵怕也是神了吧。” 沈寒天白净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红晕:“哪有,是肃七听见了告诉我的,你当你男人那么无聊呢?” 说着,他刮了刮她的小鼻尖,转身进了净房。 日子匆匆过,几家欢喜几家愁,十月转眼就结束了,入了冬月后,圣京一日冷似一日,大约是年头那一阵子饥寒交迫的时光让人惧怕,眼下还没开始飘雪,各个府邸就忙活起来。 丹娘依然安排庄子上的管事农户按照先前的规矩来,纳税交粮入库,沈管事都忙得妥妥帖帖,不叫她操心。 到底刚来半年,圣京这边的庄子上收成远远不如云州,丹娘便起了别的心思,正在思虑的时候,一旁倒茶的书萱不小心将茶水满了出来,弄湿了她搁在手边的话本子。 “大奶奶,奴婢错了……”书萱慌忙收拾着。 “没事。”丹娘扫了一眼,话本子只是湿了几页,不打紧。 但书萱慌乱的样子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怎么搞的,平日里也没见你这般慌手慌脚,是打翻了茶汤,烫着舌头了,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她笑着发问。 书萱抬眼:“大奶奶,昨个儿……明杏托人给奴婢送了封信。” 丹娘眯起眼眸:“谁是明杏?” 书萱:“就是跟在大姑奶奶身边的那个大丫鬟呀,前些日子,大姑奶奶做主给她抬成了姨娘,这会子是明姨娘了。” 像这样给身边陪嫁丫鬟开脸的事情数不胜数,再正常不过,就连丹娘都没兴趣了解,只是噢了一声。 书萱欲言又止,但她晓得自家主子最不喜说话吞吞吐吐的,想了一会儿便果断开口:“奴婢只是感慨明杏姐姐原先跟在大姑奶奶身边何等风光,如今抬做了姨娘反倒日子越来越差,就差水深火热了。” 丹娘来了兴趣:“你如今也长进了,连水深火热这样的词都会使了,果然是我这个主子教得好。” 书萱哭笑不得,羞红了一张脸:“大奶奶,人家跟您说正经的呢。” 第486章 “好好好,我们家好书萱说正经的呢,那我就仔仔细细地听着,你说罢。” 丹娘说着,往软榻上一靠,又让书萱给自己腰后塞了个枕头,听故事什么的她最喜欢了,尤其是这种自己身边的家长里短,听着能振奋人心,调节心情,十分不错。 书萱这才娓娓道来。 原来,不过是内宅妇人争风吃醋的老把戏罢了。 为了得到夫君的欢心,正房奶奶做出了宽容大度的贤良模样,主动给自己的陪嫁丫鬟开脸,送到自己男人的床上。 事实也如同杳娘所想的一样,谢诗朗对这个明姨娘十分满意,虽然算不上宠妾灭妻,但也很能让杳娘嫉妒眼红了。 她原本只是送了个丫鬟过去,可没想到这个自己亲手抬的姨娘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这下她们之间的关系就微妙了。 明姨娘不是一般的姨娘,她是杳娘的陪嫁丫鬟,说白了,若他日真有这么一天闹开了,能处置她的人也并非谢诗朗,而是杳娘。 捏着妾室的身契,又有自小一块长大的情分在,哪怕明姨娘再得宠,杳娘都犯不上拈酸吃醋。 毕竟,在谢诗朗的眼中,她们主仆二人才是一个阵营里的。 应当联起手来,一个紧抓府中财政大权,一个收拢谢二爷的欢心荣宠,这样互相打个配合,在荣昌侯府里的日子才能更加顺风顺水。 当然了,这是丹娘的想法,并不是杳娘的。 杳娘明显不这样想。 她不能怪自己的丈夫见色起意,也不会怪自己这个始作俑者,她只会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到明姨娘头上。 “……先是串珠子,后头又让人擦烛台,然后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明杏姐姐做,别的不说,就说大姑奶奶想吃那姜糖丸子,便要明杏姐姐用手去搓,那姜糖过了火,本就热乎得烫手,哪里能直接碰呢,可怜明杏姐姐烫得掌心都脱皮了,还要被骂不尽心,什么当了两日姨娘便尾巴翘上天了,不念主子的恩德。” 书萱愤愤不平,“先前在宋府里,谁不知道大姑奶奶身边最得用的就是明杏姐姐,谁都道明杏姐姐跟着一块陪嫁去了侯府,定然能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结果……” 她嘴角瘪了瘪,一脸忿忿。 丹娘瞧着有趣,忍不住问:“那要是你……可愿意做这姨娘?” 书萱惊得瞪大眼睛:“大奶奶,奴婢跟您说正经的呢,您要是埋汰我厌弃我了,那就只管让奴婢做那不如人的小星!但凡奴婢有半点心思,就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丹娘:…… 只是开个玩笑嘛,为什么这么严肃。 她见书萱都快红了眼眶,赶忙又哄了两句,还把热腾腾刚出锅的果子也赏了一半给她,这才让小丫头勉强笑了出来。 言归正传,书萱吃了两口果子又说了起来:“如今,明杏姐姐的日子是越发过不下去了,手伤着了,还要跟家里那位爷说是自己对大姑奶奶的尽心尽力……哎!” 丹娘垂下眼睑,沉默片刻:“横竖是人家的事情,我们也不好过问什么。” 除非今日在荣昌侯府受委屈的是杳娘,那是她摆在明面上的嫡姐,那她也能出面说个一二。 可杳娘身边的陪嫁丫鬟……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出头。 是以,这委屈受了也只能受着,谁叫这本就是个女子难为的古代! 第487章 只是她到底不忍心,没听见还就罢了,如今知晓了哪能真的不动声色,权当不知呢。 丹娘命人收拾了一个匣子出来,借着给杳娘送礼的由头装了好些个药材药膏等物,直接让书萱坐着马车,快马加鞭地送过去。 这会子正是闲暇时分,杳娘院内一片宁静光景。 主子正在屋内歇午觉,丫鬟们各司其职,连一点声响都不敢出。 主屋后头还有一排厢房,厢房的最末一间是空着的,连地龙都没有,空荡荡的屋子里冷冷清清,就连伸出手来都让人觉得寒意刺骨,明明还不是入冬的时候,这屋子便就这般阴冷。 屋子里,一抹纤细瘦弱的身影正在忙活着针线。 可惜,窗户外头也没糊上轻薄的窗户纸,日光根本照不进太多,只有一盏烛火微微亮着,即便这样也还是看不清楚。 明姨娘木着一张脸,手指的动作倒是很快,只是时不时会扎到指尖,之前还会疼得停下来看看,后来扎到了也就眉间微微一簇,含在嘴里一会儿便就继续了。 就算停下来也没用,她算是看清了自己那个主子了。 天性的凉薄狠辣,那些个温柔大度都是装出来的。 是她愚蠢看不开,还以为自己这个陪嫁的大丫鬟会与众不同,赔上了这半辈子,换来了一个姨娘的身份,却成了这样。 针线做着做着,很快眼前一片模糊。 忽儿,外头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明姨娘赶紧擦了擦眼睛——她可清楚得很,自家主子可以不做人,但却不允许她们哭哭啼啼的,被发现了可是要有大麻烦在后头。 厢房的门被推开,一个小丫鬟口齿伶俐地说:“明姨娘,二奶奶让你赶紧梳妆打扮了出去见客,抚安王府来人了。” 她微微一惊,似乎想到了什么,慌忙放下了手里的绣绷。 手忙脚乱一番梳洗后,她被叫到了屋内。 杳娘正坐在桌旁,正抬手斯文地喝着茶水,见她来了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抚安王府来人了,是先前咱们府里出去的小丫鬟,跟在老太太身边的那个。” “可是书萱?”明姨娘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问。 杳娘微微抬眼:“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二奶奶,原先您让奴婢给老太太那头送东西时,就是这个小丫鬟在的呀。我与那翠柳也不相熟,只有这个书萱年纪小,说话也跟个直筒子似的,才能说上几句。” 明姨娘慌了神,又赶紧跪在地上,生怕自己刚刚不察露出马脚,让主子察觉到了。 杳娘却很满意她这般诚惶诚恐的模样,放下茶盏甩甩手,笑道:“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只是问问。” 明姨娘口中说着好听的话,还是匍匐在地上不敢起身。 杳娘觉得心底这口气出了,便笑道:“行了,你起来罢,方才抚安王府送来了匣屉的药材,我瞧着都是好东西,便留了书萱在隔壁屋子里坐坐,你且去同她说会子话。” 话锋一转,她又眯起眼眸,“只是聊上几句而已,应当不需我教你吧?” 明姨娘诚惶诚恐地应了,这才得到允许起身,转头朝着隔壁屋子走去。 屋内早就摆了茶水点心,书萱哪有心思吃喝,只想着能见明杏一面。 但见一抹身影匆匆而来,门一推,立在眼前的正是一位丽装的年轻女子。 她眉眼间秀丽,但酝酿着化不开的郁郁。 第488章 作妇人打扮的她,衣着鲜亮,神色间却没有那般骄傲张扬,甚至比先前作丫鬟时还要畏畏缩缩,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书萱妹子。”明姨娘扯了扯嘴角。 “明杏姐姐……”书萱上前,两人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 到底是相识已久的旧人了,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滔滔不绝,渐渐的,明姨娘那已经沉默多时的面孔上也染上了一层喜悦。 书萱半句不提她在府中过得如何,话里话外都是对她当上姨娘的羡慕,还夸杳娘对她这般好,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紧着好的来,真是让她们这些个做丫头的羡慕。 明姨娘哪能在她面前说自家主子的坏话。 何况,这可是在杳娘院内,外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又有多少只耳朵听着,她只能暗暗咬着牙,书萱说一句她附和一句,倒是聊得有来有去。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书萱便起身告辞了。 “我们家大奶奶还等着我回去回话呢,改日再来瞧你。”书萱笑盈盈地说着,又握住她的手,“你可要好好的,下回子我来了,你还要带我见见世面呢。” 明姨娘刚应了一声好,忽儿掌心里多了一小瓶东西,她立马下意识地捏紧了,诧异地看着书萱。 书萱只眨眨眼睛,很快松开手,转身离去。 这一次的会面让杳娘很满意。 明姨娘没有说什么,表现得也落落大方,杳娘又把她叫来提点两句后,竟然大发慈悲地让她回去歇着了,之前的针线也交给了旁的丫鬟来弄。 明姨娘战战兢兢地磕头道谢,忙不迭地回到自己屋内。 趁着四下无人时,她摸出了那只藏在袖口里的瓶子。 打开一闻,幽幽的药香飘散出来。 想起临别时书萱给自己的暗示,她一阵感慨万千……原以为自己去的书信不过是石沉大海,不曾想还真的给她求来了一瓶药。 她细细把药油抹在了手掌上,顿时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一边抹一边无声地落泪,抹好后又将药瓶子藏好。 却说那已经回府的书萱正在向丹娘汇报自己的工作表现。 “如此说来,那药油是送到她手里了。”丹娘手里拿着账本,漫不经心地问。 “那当然,奴婢按照您的吩咐,提前就备好了。”书萱喜滋滋的,大有自己已经帮到别人的成就感。 “嗯,做得不错。” “不过……那药油可是有味道的,万一叫大姑奶奶闻到了,岂不是更糟糕?”书萱转念一想,微微皱眉。 丹娘笑了:“你能想到的事情,你家主子会想不到么?放心吧,她要是个聪明的,必不会叫那位宋家大小姐察觉到,她要是个笨的,你就算再如何着急担心,也免不了这顿苦头。” 书萱苦着脸,把她的话来来回回想了一遍,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 药油送到了,这件事也就暂时告一段落。 月末,赵氏又亲来了一次抚安王府,给老太太请安,实打实做了一回孝顺儿媳,虽然说那笑容还显得比较僵硬,但总算能见人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老余那头收工了。 丹娘亲去验收,十分满意,又额外给了老余两吊钱作为奖赏,另有衣裳料子、果品吃食等直接送到他家里去,好让他家里人也跟着一道沾沾光。 备好了给贵妃娘娘的生辰贺礼,转眼进宫的日子又到了。 这一日,旭日东升,天空泛着淡淡的白,与远处的蓝渐渐揉成碎光,一点点笼罩在圣京城的上空。 丹娘穿戴整齐,与沈寒天一道乘坐马车入宫。 在宫门前下车后,她先与沈寒天分开而行,他要先去前头见他的顶头上司——皇帝陛下;而她,则要与其他一众内命妇按照品阶排好队,先入宫向贵妃娘娘请安。 按礼制来说,最先应该向皇后娘娘请安,今日却直接越过这位后宫之主,倒是让丹娘玩味许久。 她心里戏多得不行,表面上却依然端庄斯文,半点挑不出错来,老老实实跟在队伍里朝见拜礼。 贵妃娘娘今日做寿,自然打扮得非同一般,头上戴着的是九凤翠玉琉璃宝钗,贵气逼人;那一身紫红的宫装上用金线细细绣着繁琐复杂的花纹,沿着滚边一直到胸口,看得丹娘瞠目结舌,要知道这样的手艺最少也得七八个绣娘没日没夜地绣上一整年才能得一件;再瞧贵妃那雍容华贵、娇艳无双的脸蛋,胜比牡丹,赛过珠玉,当真美好。 丹娘感慨——不愧是皇帝喜欢的女人,就是不一般。 可……就算贵妃娘娘这般受宠了,还是敌不过那位不显山露水的琼妃。 只不过,上首这位并不知情罢了。 “都平身吧。”贵妃轻笑,“今日是大好的日子,怎能让诸位都这般跪着,赐座。” 众人一一允了,又纷纷坐下。 丹娘的位置靠在中间,她很喜欢。 这个位置好,既不过分出挑,也不必担心被落下。 刚坐下没一会儿,方才还与众人相谈甚欢的贵妃突然将视线转到她身上,幽幽地来了句:“说起来,前些日子本宫赐了两个宫女给抚安王府,不知眼下如何了?” 丹娘正坐着发呆,冷不丁被点到名,她不慌不忙地抬眼轻笑:“托娘娘的福,挺好的。”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其他的了。 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冷落了贵妃。 但丹娘可半点没有这样的想法,依然满脸腼腆,似乎对这个话题很害羞似的。 在场的内命妇们都低头细细一想,明白了——怪道人家羞涩呢,这纳妾本就是人家两口子自己的事情,就算人是贵妃送的,哪能在这种场合里展开细聊呢? 众人心里明白,嘴上不说。 贵妃被轻轻噎了一下,笑道:“是么,我怎么听说她们两个不得沈卿的喜欢,前些日子还被罚了,可有这事?” 丹娘起身,恭恭敬敬地见礼:“回娘娘的话,有错当罚是正理,还请娘娘安心,到底是娘娘送来的人,只罚了一回她便懂事了,另外一个倒是很能帮臣妾分忧,臣妾谢恩还来不及呢,倒是今日烦劳娘娘多操心,真是臣妾的不是了。娘娘放心,若是还有这般不听话的,臣妾定然学娘娘的风范,加以约束,以肃阖府风范。” 一番话怼得贵妃无言以对。 全场一时间安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 众人不免惊讶:这抚安王府的夫人竟是个听不出人话的傻子么? 丹娘眉眼微动,依然笑得恭敬。 贵妃嘴角抿紧,足足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原来是这样,倒让你跟着受累了。” 第489章 丹娘满脸欢欣,好像得到了莫大的夸奖似的,又恭恭敬敬地行礼,口中说了一堆对贵妃娘娘的夸奖。 众人又不免在心中嘀咕:这抚安王府的侯夫人虽然看着傻乎乎的,但嘴巴倒是很甜,说起话来跟不要钱似的,都快把贵妃娘娘也噎着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在皇家身上也很适用。 只要她没有犯真正的大错,没有真正触怒那些上层的掌权者,这些个话当然多多益善。 丹娘是个看得开的。 在这个宫墙内,所谓的自尊脸面都是虚的,能让自己舒坦一些才是正理。 她就不信了,难道贵妃娘娘还能当着这么多正房夫人的面替两个小妾出头吗?那真要这样,她觉得贵妃的这个位置差不多也坐到头了。 正如她所料的那样,贵妃娘娘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而是聊起了别的。 丹娘自顾自地坐在位置上,该吃吃该喝喝,一切按照宴会主办人安排的流程来,不过说句老实话,这宫里的吃食还不如家里冯妈妈的手艺,到底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很对丹娘的胃口。 略坐了一会儿,贵妃领着众人这才去了前头的某一处宫殿。 丹娘并不认得,只晓得这儿的宫墙高,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丛花朵,倒是比抚安王府里精致高贵。 进了殿门,皇帝已然在等着了。 贵妃略略行礼,就被皇帝搀了起来。 然后她就跟着圣上一道坐在前头的位置上,帝妃二人相视一笑,倒是情深恩切的模样。 丹娘细细一看四周,今日中宫没来,估计还是告了病假。 想想也是,人家贵妃的寿辰,今日必定是主角,她一个后宫之主何必来这里凑热闹,反而给贵妃长脸,不如在自己的宫里歇午觉。 宫宴其实也蛮无趣的,又是一番说说笑笑的恭维话后,宴席算是正式开始,这里的菜色倒是比贵妃宫中的强得多,丹娘看到了不远处朝臣们所在的位置,一眼就锁定了自家男人。 沈寒天仿佛也心有灵犀地抬眼,冲着她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心中有数了,赶紧低下头抿嘴轻笑。 宫宴上自有各种歌舞表演,就是没有戏班子来献艺,据说也是贵妃娘娘自己的意思,她不爱那种哼哼呀呀的调子,听着怪吵的。 细细品了酒,又吃下了好些菜肴,她总算记得这是在宫宴之上,得有点形象,堪堪吃了个七八分饱便就放下筷子了。 歌舞不甚美妙,乐曲也萦绕在耳畔,她眯起眼眸聆听着。 忽儿,乐曲中夹杂了一声微不可察的金属碰撞的声响,瞬间就叫醒了丹娘的耳朵。 她微微睁开眼,看向了声响所在的方向——宫殿门外。 几乎是同一时间,沈寒天也看向了与她一样的位置。 她眉心微动,掌心轻轻捏起,看似依然一副悠然的模样,但实则浑身戒备。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嘶吼穿透了乐曲,霎时间大门被一群身穿铁甲的士兵冲开,如潮水一样汹涌而来的军队将他们团团围住。 不过顷刻间,全场尖叫连连,方才还在献舞的宫婢们作鸟兽散,这些个养尊处优的宫中贵人、府邸命妇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瞧见那些明晃晃的刀刃,竟然当场吓晕了好几个。 第490章 皇帝老儿被直接赶下那高高的宝座,连同贵妃一起押在了那张长长的黄花梨的桌案下。 丹娘身边也有一把刀刃对着她。 她只是微微皱眉让开了一些——这些个兵蛋子身上一股酸臭味,把这么好的刀都给熏臭了,她今日的衣裳可是花了近千两银子才得到的,可不能就这样弄脏了。 不远处,沈寒天深深地凝望着她,眼底有不安和担忧。 她慢悠悠地抓了一把瓜子磕着,冲着自家老公眨眨眼睛——没事的,别担心,这里没一个能打的。 “老实点,别动!”她耳边炸起一声怒吼。 她不慌不忙吐掉瓜子皮:“兵哥哥,我只是嗑个瓜子而已,你瞧瞧我这般身娇体弱的,又手无寸铁,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说不定,这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把瓜子了。” 沈寒天:…… 皇帝:…… 贵妃:…… 众人:…… 小女人的声音清脆悦耳,回荡在空空的大殿之上颇有几分嘲弄,大约是她格外镇定的缘故,连带着她身边的几位命妇也冷静下来。 这时,一连串的脚步声再一次逼近了。 一个身长七尺,气势迫人的男人进来了。 他满面血污,头发都乱糟糟的,那英挺的脸庞依稀能看出曾经的贵气,每走近的一步都满是血污,也不知他到底在外头杀了多少人,才有这仿佛越过了尸山血海的阴冷气势。 “你、你是……翃儿?”皇帝似乎有点不敢认。 “父皇还记得我,儿臣真是高兴。” “大胆楚王!你这是要逼宫造反不成?!”皇帝回过神来,恨恨训斥这位长子。 “是您把我逼到这个位置上的,是您给了我一切,最后又收回,您说逼宫造反?我不认为是这样……我不过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父皇,您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了。” 原来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楚王,也就是先太子。 丹娘好奇地看过去。 其实这段涉及皇宫内帷的隐秘,知道的人并不多,就连丹娘自己也只是从丈夫那里听了个一知半解,只知道这位楚王莫名其妙上位,又莫名其妙起兵造反,然后再一次莫名其妙地杀入宫闱…… 主打一个不清不楚,稀里糊涂。 丹娘每每想到这里都想一声长叹,一场皇权的游戏必定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对上位者而言不算什么,等到一场更迭清算后,这些无辜的性命都会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连个姓名都不配拥有。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皇帝已经被捆了个结实,下一步就要逼着他写下传位诏书。 皇帝死活不肯写,一旁的贵妃娘娘哭哭啼啼,早就满脸是泪。 “陛下……楚王好歹也是您的骨肉,咱们不能吃眼前亏呀,待楚王坐上皇位,您就是太上皇,楚王也会感念圣上您的恩德的。亲父子哪有隔夜仇?” 贵妃娇滴滴的声音如林籁泉韵,格外动听。 她倒是很懂皇帝的心,好一番劝说,竟然说动了圣心。皇帝叹了一声,就命人准备纸墨笔砚。 一般这种传位诏书会找一个重量级的文臣来执笔,不是内阁大学士,也得是个翰林,结果皇帝扫了一圈,点了沈寒天的名字。 丹娘只觉得嘴里这颗瓜子不香了。 她垂下眼睑,默默按捺住不快。 沈寒天来到皇帝面前,手执笔墨,还未落下一字就先认认真真地回禀:“陛下,这样的传位诏书不合规制。” 第491章 要是让丹娘说自家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她必定要给他身上堆上一堆的形容词,怎么好听怎么来,可现在……她只想把沈寒天的脑袋打开看看,这家伙整天都在想什么,也不看看现在的局面,竟然还能当着人家叛军头头说这样的话,是嫌自己命长吗? 沈寒天不以为意,依然一字一句地说:“按礼,已废东宫须呈表上书,得天兆方可重新拟为太子。” “沈状元。”楚王冷笑,“吾早就听闻,你乃父皇身边第一信任之人,那按照你的说法,今日这诏书是写不成了?” “确实,若是还想重新成为东宫之主,这些礼法上的东西一样都不能错。” 沈寒天剑眉星目,双眸沉稳如渊。 即便刀剑胁身,他也不改方才的镇定。 丹娘一阵烦躁,看手里的瓜子也很不顺眼,罢了还是不嗑了,搞不好等会儿就要打起来,她还得留点注意力给自家男人。 如今作人媳妇正是有滋有味的时候,她可不想沈寒天因为头铁害她成了个寡妇。 要说起这些礼法上的规程,没有人比沈寒天更清楚,他一套套一桩桩地说出来,惹得那楚王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就连皇帝的眼神都透着那么一股无奈。 终于,楚王忍无可忍,一柄长刀闪着寒光就要落在他的头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雪白的小手从一旁轻轻捏住刀背,楚王的动作就这么顿在了半空中。 对方大吃一惊,一转眼看见一张同样雪白粉嫩的小脸,楚王怒吼道:“滚开无知妇人!” 丹娘冷笑,竟然劈手夺去了楚王的长刀,顺势一脚将人踹飞。 楚王重重地砸在大门口,哗啦一声巨响。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柄长刀哗哗两下,直接砍断了守在皇帝贵妃身边那四人的胳膊,只听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接连响起,刚刚还陷入困境的众人一下子转换了境地。 贵妃叫都叫不出声了,之间眼前鲜红一片,那八条胳膊凌乱地摔在地上,看得人触目惊心,浑身冰凉。 而丹娘紧绷着一张俏脸,用帕子轻轻擦去长刀上的血渍,瞥了一眼沈寒天:“你缺心眼啊,人家都拿刀要你的命了,你还跟他争什么争?” 沈寒天微微一笑,起身替她擦了擦脸颊:“我自然晓得夫人会救我。” “少来。”她翻了白眼,“你身边的人呢?” “去叫救兵了。” “救兵何时能到?” “快了,不出一个时辰,就到宫墙之外。” 丹娘沉默片刻:“那好,叫他们都把这边围起来,咱们来个瓮中捉鳖。” “夫人此意,正中我下怀。” 他们夫妻俩一人一句,说得众人一头雾水,倒是皇帝眼神亮得吓人:“这么说来,沈卿早有应对。” 沈寒天道:“自不会辜负身上所托。” 丹娘不爱看他们腻腻歪歪地搞什么君臣相亲的戏码,直接舞了舞手中的长刀,来了句:“我出去逛逛。” 沈寒天:“你小心一点。” “你还是让外头的叛军小心一点。” “我的意思就是让你小心一点,别都给杀光了,留下几个活口。”他叹了一声。 “好吧。” 丹娘扛着长刀潇洒离去。 这闷人的宫殿真是待够了,果然让她假扮一个淑女贵妇还是太勉强了些。 楚王倒是有备而来,外头的叛军足有两千多人,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 挨个杀光倒是不成问题,但这么一来,丹娘的手就要弄脏了,她可不想在这个时代还给自己安上什么不得了的头衔。 她只想安安心心种个田,过平静的生活。 所以这些人不能都杀了。 她挑了那些一进入宫墙就各种杀戮欺辱的兵当了出头鸟,一刀一个,很是利落。 不一会儿,她的裙摆已被染成深色,雪白的脸颊上也沾染了点点血污,衬得那双如墨玉一般的眸子越发沉静透亮。 晃悠了一圈回来,她把该解决的都解决了。 剩下的全都打晕了捆绑起来。 只是绳索不够用,她又去了另外几个宫殿里寻求帮助,到底还是有熟人好办事,朝云殿里的众人就给了很大的帮助,端肃太妃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见丹娘一身肃杀气息,不但没有被吓到,反而让自己身边的宫娥嬷嬷们一齐动手帮忙,把那些个叛军都给捆了个结实,就摆在宫门外头沿着墙壁放了一溜。 丹娘点清了数量,此时大门也开了,沈寒天说的援军也到了。 她估摸着还剩下的那点子人应当很好处置,便又扛着长刀回到原先的宫殿。 殿内,几个贵妇瞧见丹娘这副模样都吓得花容失色。 她很不解:“叫什么叫,我又不会砍你们。” 沈寒天笑了笑:“都处置好了。” “自然。”她放下长刀,一眼瞥到不远处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楚王,“他还没醒呢。” “你那一脚踹得太狠了,他一时半会醒不了,不过方才已经找太医来给他瞧过了,说是没什么大碍,估摸着再有一个时辰就能醒了。” “那我下次轻点?”丹娘歪着脸,显得很无奈,“不过谁让你自己作死,你知不知道我要是再慢一点,你这脑袋就和脖子分家了,懂不懂?” “是,都是夫人出手及时。”他依然温吞地笑着。 对着这样一张脸,丹娘倒是气不起来了。 一番清场,所有叛军都拿下,接下来就是大boss皇帝陛下的事情了,丹娘告退之前,皇帝闪了闪眼睛问她:“那在阳昶之乱里,救了河道船上众人的,就是你罢?” 丹娘这次没有再否认,点点头:“是我。” “呵呵,宋家女儿,到底不同凡响。” 她微微皱眉:“陛下,宋家是宋家,臣妇是臣妇。” 皇帝一听更开心了,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她不理解,但是她看得懂这位圣上很开心,因为他不但大大地夸奖了她,还给了很多丰厚的赏赐。 丹娘先行出了宫,沈寒天要留在皇帝身边继续处理这些事情,夫妻俩分别时,他就说了,怕是三五天内自己都未必能回来。 丹娘说:“晚点回来不要紧,关键是要回得来。” “肃七叫了援军过来,就不会离开我左右,放心吧。” “敢情你是故意的?” “有夫人陪在我身边,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他笑眯眯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丹娘这下无话可说。 去宫殿后面换了一身衣服,又重新梳妆打扮后,她坐上了马车离开,与她同乘一辆马车的,是恭亲王府的几位女眷。 尤其是世子妃,原先的谢二小姐,看她的眼神震惊中透着惶恐,众人见她上车,都自觉地让开了一个宽敞的位置。 丹娘丝毫不意外,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 果然,无论在哪个时代,绝对的实力就是硬道理。 第492章 这些个养尊处优的贵妇千金们,哪里见过真正的尸山血海,但见丹娘那一副手持长刀,杀气腾腾的样子,就足够她们做噩梦的了,如今这煞神竟然与她们同乘一辆马车,如何不叫她们心惊胆战? 丹娘却没有任何感觉。 她一边喝着香喷喷的热乎的茶水,一边吃着从宫里带出来的点心,只觉得解决了一桩棘手的事情,心情大好。 到底是宫中安排的马车,就是条件好。 瞧瞧这紫檀木做的八珍圆角的小桌案,雕花精致富贵,被打磨得锃光瓦亮,手触及之处满是光润冰滑,端是御贡的好东西,如今就这么随意地摆在马车里,可见皇家富贵。 再瞧那桌案上摆着的六色的果盘,一水的碧翠清润,那描花钿金的边角看得丹娘心都痒痒了,估摸着是纯金烤上去的,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看着就富丽堂皇,让人心痒难耐。 那六色的果子糕饼竟也是方才寿宴上不曾见过的花样。 做成花瓣的模样,或粉或白或青或黄,闻着喷香扑鼻,看着赏心悦目。 丹娘已经每样都尝了一块,觉得还是最喜欢黄色的那一款,吃着鲜香酥脆,很对她当下的胃口。 “你们也吃呀。”她催促着其他人。 众人哪敢伸手。 又不敢让这位女杀神被冷落,一个个的强打起精神,满脸堆笑地应付了两句,都说不饿不吃,请侯夫人多多享用。 丹娘跟她们客气了两回,见她们真没有吃的打算,也不客气,统统笑纳了。 方才在宫殿里又是杀人又是打人的,她也很累的,需要好好补充一下体力。 吃完了六碟子果子糕饼,又用了一大壶的香茶,马车外头晃晃悠悠已然到了抚安王府的门口。 看着自家熟悉的大门,丹娘欢喜不已:“我到了,你们可要去我家里坐坐?” 众女眷忙不迭地摆手拒绝,满脸的惊恐之色压都压不住。 还是一位太傅夫人反应快,立马又扯了扯嘴角说道:“今日宫中突发兵变,你我能捡回一条小命已是万幸,我们这会子连心都安定不下来呢,如何还能去府上叨扰?还是赶紧的回府报个平安要紧,若是他日有闲暇,我等必然登门拜访,到时候只盼着侯夫人莫要嫌弃我们吵闹就好。” 这话说得温婉动听,丹娘很是受用。 她摆摆手:“那成,告辞。” 她利落地离开马车。 门外的小厮见自家主子回来了,忙不迭地问安开门。 马车内的众人皆长舒一口气。 谢二小姐这才壮着胆子从帘子的缝隙里看过去,看到了丹娘那玲珑纤瘦的背影消失在那朱红色的大门里。 她收回视线,心头惴惴,连自己都不知是什么感受…… 还以为宋家痴傻的庶女到哪儿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结果宫中这一闹腾,丹娘反而成了最引人注意的那一个。 她勇救丈夫,斩杀叛军,还有了护驾之功。 换到她们这边呢……楚王闯进宫殿时,早有命妇扛不住打击直接晕了过去,即便强撑着的,吓得屁滚尿流也不是没有。 圣上倒不会降罪于此,但她们自己狠狠丢了颜面,怕是一时半会都过不去自己心里这道坎。 谢二小姐咬着下唇,眸光中透着淡淡的不快。 为何是她,偏偏是她…… 她已然好命,明明是庶女出身,却能嫁给沈寒天为正妻; 第493章 明明痴傻愚笨,不堪重用,却成了堂堂二品诰命夫人; 如今……又在圣上面前如此出彩,怕是往后无人再敢耻笑她的出身,甚至连她的愚钝憨直都成了长处。 谢二小姐紧紧攥着锦帕,那一抹不甘心汹涌猛烈。 若是今日是她在沈寒天身边,必定也会冲上去护着他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忽闻耳边有其他夫人嘀嘀咕咕地说话:“今日多亏了那位沈大奶奶,若非她有这等本事,怕是咱们都未必能全须全尾地出宫门。” “可不是……只是瞧她天真烂漫的样子,谁能想到还有这能耐……” 她们一阵唏嘘,这会子再也不说丹娘其他的不好了。 光是一条,丹娘今日救了圣上,她们就很明白,这位沈大奶奶日后在府里的地位怕是无人能动。 别说贵妃娘娘亲赐了两个小妾,就是贵妃娘娘把自己的亲妹子送到沈府,怕也未必能与沈大奶奶平起平坐。 马车里的众人都在感慨劫后余生,回了府的丹娘立马命人准备热水,棉帕,还有衣裳,她要好好再洗一遍。 尔雅惊讶:“大奶奶,您出了一趟门,怎么回来衣裳都换了?” “嗐,别提了。”丹娘皱眉爬进澡桶里,感受着温暖的水温,发出了一声舒坦的声音,随后三言两语把今日宫中的事情说了一遍。 她也是怕吓着这几个丫鬟,很多血腥的画面都故意没说。 大概剧情就是——宫中藏了叛军,叛军打进来了,她把叛军又打跑了,就是这么简单。 尔雅新芽两个听了面面相觑。 丹娘摆摆手:“别想了,横竖不是你们能想的事儿,赶紧的给你们大奶奶送点茶果点心什么的,再问问冯妈妈那头什么时候能开饭。” “不等侯爷了么?” “等什么等,出了这档子事,没个三五日他根本回不了府。” 尔雅应了一声:“奴婢这就去办,保管大奶奶您出来了便能用上饭。” 丹娘足足泡了大半个时辰才从净房出来。 换上自己的衣裳,她觉得自在多了,只让新芽给自己梳了个简单的云髻,戴了些个绒花稍作点缀,便坐在饭桌前用饭。 刚吃下两口软绵的米饭,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要不然怎么说杀人平叛是个力气活呢,自打出了宫门到现在,她其实就没断过吃食,可没办法,还是饿…… 足足扒了两大碗米饭,吃了好些肉菜,她才缓过精神。 漱口净手后,她问:“老太太屋里摆饭了么?” “这会子小厨房那头已经捅了炉子生了火了,大奶奶您放心,缺了谁也不会短了照春辉那头的饭菜的。”新芽俏生生地回到,“这会子老太太怕是还在小佛堂里呢,您……要过去?” “嗯。”丹娘应了声,“过去等着吧。” 说完,她又歪着脸说,“走过去权当消消食了,说不准老太太那屋里还有旁的菜色,回头我也蹭一点尝尝。” 两个丫头一阵无奈。 很想劝劝大奶奶仔细肠胃,但瞧着自家主子满脸红润,不像是吃坏了的样子,两人对视一眼后,又将这话埋在了肚子里。 老太太果然还在小佛堂,丹娘便候在正屋里,等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奚嬷嬷从外头进来了,她身后跟着几个小丫头,手里提着饭笼,正张罗着摆饭了。 丹娘凑过去一瞧,发现都是新鲜的菜蔬,经过老太太小厨房的料理后都炒得鲜嫩喷香,看着就爽口美味,她立马又想去拿碗筷。 第494章 新芽没忍住:“我的好奶奶,您就歇着一会再吃吧,要不然,您就尝尝菜,别紧着米饭吃了,仔细吃撑了肚子,回头又涨得难受,岂不是让老太太担心?” 老太太闻言抬眼:“你方才已经用过饭了?” “嗯……” “用了几碗?” “也不多,也就两碗。” 老太太差点没被这说辞给气笑了,板着脸瞪起眼睛,足足看了自家小孙女好一会儿,才把她的爪子拍掉:“那你还吃,别真撑破了肚皮。” 丹娘赶紧像块牛皮糖似的黏上去,挽着老太太的胳膊各种撒娇卖乖,老太太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糖衣炮弹,没两个阵仗就败了下来,强忍着耳朵发麻让奚嬷嬷给丹娘盛了一碗冬笋汤来,又给她面前的碗里添了几筷子菜蔬。 老太太严肃道:“你只能吃这些,若是再有旁的,你就赶紧回你屋里去,甭带着你的丫头们在我这里蹭吃蹭喝。” 喝着香喷喷的汤,吃着菜,丹娘又趁着老太太不注意拿了一只拳头大小的馒头啃着,等老太太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啃了一半了。 老太太无奈。 真是拿这个小孙女半点法子都没有。 这样吃……也不怕吃出个大胖子来。 一顿晚饭用完,丹娘与老太太各自梳洗好,两人便去了外头的廊下逛着,绕过一片假山,丹娘将今日在宫中发生的种种与老太太说了一遍。 说完后,她来了句:“我觉着……贵妃有问题。” “噢,何以见得?”老人家来了兴致。 “就说前些年我与六嫂嫂打淮州回来,那会子就见了贵妃一次,紧接着就是叛军军变,孙女被困在阳昶河道,后来楚王又借着这次的东风成了太子……” “若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便就消停,那也还好,可偏偏……没过多久,又是叛军的事情,在方朝那头也一样。” “再说今日,这么多叛军无声无息地突然冒出来,要是说宫里没人接应掩护,打死我都不信。” 丹娘一句句地分析着,说到最后,她摇摇头:“不过,孙女也只是猜测罢了。” 只是觉得不对劲,并没有摆在明面上的实质性的证据,所有的一切都是浮云。 那可是皇帝亲封,拥有金宝金册,还能协理六宫的贵妃娘娘,这么多年来,她盛宠不断,又生有皇子傍身。 若是再过个几年,小皇子成年了,怕是连皇贵妃的位置她都能坐上去。 丹娘将自己的猜测说给老太太听,却被老太太笑着否定了。 “中宫尚在,宫中不会有皇贵妃的存在。” “为何?” “皇贵妃位同副后,若是真给了她这个位置,怕是真要翻了天。若她没有子嗣,倒也罢了,皇帝爱宠谁便宠谁,给她个高帽子戴戴又何妨?” 老太太说到这儿顿了顿,“可咱们这位皇帝可是个明君。” 这话点到为止,丹娘听明白了。 正因为中宫尚在,才不能给贵妃更多的尊荣。 这会助长了一些不必要的气焰…… 不得不说,每一任皇帝都是绝佳的端水大师,这后宫雨露均沾,圣上做得很不错。 她点点头,突然又问:“祖母,您晓得琼妃娘娘吗?” “如何不晓得,琼妃娘娘早了贵妃一年入宫,那会子也是风头无两的盛宠,即便是如今的贵妃也难以望其她当初的风采。只可惜……琼妃身子不好,一年不到便病了,后来才有了贵妃入宫,取代了这位正当盛宠的琼妃娘娘。” 原来是这样……丹娘瘪瘪嘴角:“我觉着……圣上怕是最在意的还是琼妃娘娘。” 老太太笑而不语,走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莫要想皇家的事情了,也轮不到咱们操心,你不如想想你自己。” “我?我挺好的呀。” 老太太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若是你老祖宗没有算错的话,怕是你爹爹就快要起复了。” “啊?!” 丹娘大吃一惊。 这一场晚饭后的散步谈心没有进行很久,这个话题一打开,丹娘就傻了眼,因为她压根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转过来的。 老太太也不愿多解释,只让她早些回去歇息,莫要操心。 府中的日子舒坦好过,一眨眼便是七八日过去了,宫中的那一场兵变最后还是被镇压下去,沈寒天也到了第十日才回到府中。 夫妻二人久久相拥。 嗅到丈夫身上熟悉的气息,她才松了口气:“快些去收拾干净,咱们边用饭边说话。” “好,你且等我一等。” 小半个时辰后,夫妻俩对坐着用饭。 盈盈烛火下,照亮了丹娘那张圆润娇媚的小脸,看着这张脸,沈寒天只觉得心头踏实,满满都是喜悦。 “宫里的事情都办完了?”她问。 “嗯,该办的都办了,尤其是楚王……已经入了大狱。” 丹娘不解:“之前那一次,不是说楚王被就地斩杀了么?为何还……” “呵,那死的并不是楚王,而是一个与他有七八分像是的人,不过是早有准备,等着兵败之后的后手罢了。” 原来是这样…… 沈寒天又吃了几口,语气沉沉:“贵妃殁了。” 丹娘吓了一跳:“什么时候?” “就在事情出了之后没几日,那一天皇帝亲去了她的折桂宫,不知说了什么……足足待了有三四个时辰,宫殿里的宫人们都被遣散到宫门之外,里头究竟发生何事,无人知晓,只知道皇帝出来后没多久,贵妃自戕。” 她茫然地眨眨眼睛:“看样子被我说中了,那楚王与贵妃到底是什么关系?之前楚王金蝉脱壳,死里逃生,怕也是和贵妃有脱不开的联系吧?啊,这次的兵变!难道说……” 沈寒天眸光沉沉,轻轻点头:“应该是贵妃勾结了楚王的人,想借着寿宴来一场夺权。” “为何?”丹娘不解,“他起先已是太子,为何要这样做?” 既是太子,那么日后的宝座还是他的,何须多此一举,反而送了性命。 “大约是皇上从未真的想将皇位传给他吧。” 沈寒天叹了一声。 夫妻二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忽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兴奋地问:“该不会……贵妃所生的小皇子就是楚王的吧?要不然,她哪里有理由去帮他?” 话还没说完,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男人无奈地板起脸:“你这会子倒是脑袋灵光了,这话只能在我面前说说,切莫不可传到外头去。” 她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第495章 男人见她神色认真,满脸笃定,这才松开了手:“这些都是宫中秘闻,事关圣上颜面,皇室尊严,你就算晓得了这事儿也得烂在肚子里。” “我定然不说的,你当我是什么人了,连这点子道理都不懂的么?”她眨眨眼睛,扒拉着沈寒天的大手,“既如此,你就与我说说呗,等明儿下了床,我就当没这回事了。” 他险些被这话气得噎着,又好气又好笑地盯着她:“你真想知道?” “嗯。”她将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那些个话本子我都看腻啦,你看在我怀着孕还救驾的份上,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嘛。” 他无奈,只好腾出一只胳膊来搂着她,语气慢慢地跟她说着这桩宫中秘事。 要说是秘密,还不如说是丑闻。 正如丹娘所猜想的那样,贵妃与楚王确实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贵妃被送入宫中后就圣眷不断,一路高歌猛进,最终成了后宫里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存在。 后来又生了小皇子,自然身份尊贵,即便是在中宫的面前,她也是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的。 按理说,贵妃如此地位,当知足才是,结果不知是宫中寂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竟与楚王有染! 丹娘听了一阵唏嘘,还想发表一下胡说八道的想法,沈寒天却抢先一步道:“小皇子是圣上的亲骨肉,这一点你不必怀疑。” “为何?” “因为年纪对不上。” 她这才意识到楚王与贵妃之间差了有快十岁,那小皇子也不过比楚王小了十岁出头的年纪,根本不可能是楚王的种。 “不是吧……贵妃比他大那么多,真是看不出来呀。” “具体因为什么,现在就算查出来也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应该知晓的,这种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 沈寒天的话给丹娘提了个醒。 开什么玩笑,皇帝都戴了绿帽子,当然是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啊,她才不会上赶着去给自己添堵呢。 她忙不迭地点点头:“好,咱们以后都不说了。” “乖。”他揉揉她的头发,温柔地笑了,“你也莫要担心,圣上向来赏罚分明,你这次救驾有功,还有更多的赏赐的。” “哼,是么?他既然这般好,为何当初废了你的双腿双眼?” 他不记仇,可不代表她忘记了这一切。 不过是因为上位者皇权鼎力,无法撼动,她才不好去计较。 沈寒天微微一愣:“都过去了……” “那往后还会有么?” 昏暗中,她的眸光亮晶晶。 “不会了。” “你确定?” “嗯。” 丹娘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低下头像是小狗似的往他怀里拱了拱:“旁人我不管,若是再有下次,我不会饶了他。” 他哭笑不得,心头却暖暖的,紧紧搂着小女人,即便才情如他这般出众的,这会儿竟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表达此刻的感受。 夫妻俩相拥而眠。 朦胧中,他脑海中不断回想着之前在圣上面前的那一番对话。 那位黄袍加身的真龙天子对他说:“这般女子留在身边怕是不妥吧,你瞧瞧前几日她手持长刀斩敌的模样,哪有半分大家闺秀出身的样子……若是她日后不服于你,你该如何是好?” “朕再赐你一房平妻好了,也能压压她的气势。” 沈寒天:“多谢圣上为臣费心,臣与内子乃结发的患难夫妻,若是连这点信任都无,还谈如何为圣上效力?家宅不宁,则牵连甚广,但臣之内子乃最纯善良直之人,臣信她。” 一番话说得皇帝面容微动,最后点点头还是赞同了他的话。 拒绝了平妻,就要有别的地方有不顺心的,历来皇帝都是端水大师,这一位也不例外。 沈寒天苦笑着合上眼——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一场宫变,给丹娘带来了很多好处,比如源源不断的赏赐堆满了整整一个库房。 要不然说皇帝老儿很有眼力劲呢,送来的除了古董玉器首饰摆件之外,还有整整一千两黄金。 那可是一个个黄澄澄、重沉沉的金锭子呀! 看得丹娘差点口水直流,赶紧命人打开库房,登账的登账,入库的入库,整个府里都忙得脚不沾地,时不时还能听到丹娘欢快又热烈地提醒:“哎哎,你们几个当心点,别给磕着碰着,这几个皇缎通通要用兽皮草毯包好,还有那边的玉器一样一样摆好了。” 整整忙了两三天才堪堪办妥,累得她直喘气。 老太太倒是真心疼:“也不至于急这一时嘛。” “老祖宗,这事儿可不能拖呢,等等就要过年了,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多少事情等着您孙女我呢,若是在这点子事上还拖拉,那我这年怕也是过不好了。” 老太太点点头:“你如今也是有了身子的人了,上回在宫里凶险那是不得已……” “正是身子重了,才不想拖得太久呢。”她笑盈盈道,“您想想,是等到日后动不了了,还有一堆事情忙不过来的好,还是如今就把手头的事情做完的好?况且……今年咱们可是在京里过年呢,沈府也在。” 她语气顿了顿,笑容变得沉了沉,“话说,上回子我去沈府拜见……倒是比预料的有趣得多哩。” 老太太闻言,方沉默着点点头。 今年不在云州了,各路亲眷好友少不得要拜年走动。 虽说丹娘还怀着身孕,有些人家能推则推,但有些人家是推不掉的,比如……婆家,再比如娘家。 宫变之后,大概是为了给沾染了血光的宫城冲冲喜,去去晦气,入冬后第一场雪在腊月初二那一日落满了整个圣京城。 丹娘这些日子真是一日懒过一日,每每都要睡到辰时二刻才起身,连带着早饭都用得晚,那些个奴仆下人们也跟着晚起了半个时辰。 用她的话说就是:“天寒地冻的,起那么早作甚?还浪费柴火煤炭,不如大家都多睡会子,待日头出来了再忙活,反倒便宜。” 对此,尔雅倒是松了口气:“大奶奶就是待咱们厚道,谁家做丫头的能睡到这个时候的。” 丹娘实话实说:“倒也不是,只是我自个儿想多睡一会子。” 尔雅:…… 新芽:…… 要说夏秋两季的收成,就算把府里庄子上的一块算上,拍马都赶不上云州那头,可入了冬,这冬季一茬的收成给丹娘一个大大的惊喜。 “给大奶奶请安,这些是今日的账目,全在这儿了。前些日子官府那头过来补了税粮,咱们庄子上也是头一份的;按照大奶奶的吩咐,过冬的粮食,年节的赏钱,还有各家各户的份例都给送到了,这些个是庄户上那些佃户的手印册子,还请大奶奶过目。” 底下回话的是沈管事的婆娘葛氏。 第496章 葛氏瞧着人不算精致,但办事却粗中有细,很对丹娘的胃口。 加上她跟在丈夫身边,耳濡目染了这些年,料理这些个庶务当真信手拈来,哪怕账目上的字迹不显端庄,但却干净整洁,叫人一目了然。 就冲着这一份的细致,丹娘决定今年过年说什么都要给沈管事一家子发一个大大的红包。 “不错。”她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合上册子,“我都瞧过了,你办得不错,等开了年后也要这般才好。” “还请大奶奶尽管安心,老奴家男人已经跟我说了,遇上大奶奶这般好的主子真是前一世修来的福气,如何不用心用力呢。啊……对了,大奶奶,这是您先前吩咐的,让咱们庄子上单独空出一大块地来养些个猪牛羊,这事儿老奴已经办妥了,您也瞧瞧。” 葛氏笑呵呵的,眼角的褶子都加深了好些,从袖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来交于丹娘。 这下才让丹娘更为吃惊。 将京郊的庄子打造成不同于云州的风格,这个念头她早就有了,只是上回与沈管事简单聊了聊,便把这事儿交给了葛氏,原以为怎么算也要到过了年之后才能有消息,没想到这葛氏居然办事这般利落,来圣京才堪堪数月,就已然办妥了。 细细看完了纸上的内容,她满意地勾起嘴角:“你果然是个痛快人,这事儿办得不错。” 得了夸奖的葛氏更是笑开了花:“大奶奶过奖了,老奴本就是个粗人,若不是大奶奶,如今咱们一家子哪有这般好的日子。只是……这一块地还得再打点,窝棚草垫什么的已经备好了,那些个猪崽之类的,还是要等到春上暖和了方可采买。” “还有这一块打点的人手老奴也办齐了,都在那纸头上写着呢。” 葛氏说到最后,又赶紧补了一句。 丹娘频频颔首:“真是不错,这些个人手都是你仔细询问过的?” “自然,我不但去问了,还细细查了呢,断不会有错的。若真有那撒谎骗人的,管叫他当值的头一日就掉下来,送到大奶奶跟前任由处置。” 葛氏正色道。 丹娘连声说好,又夸奖了好些,便话题一转问起了翠柳。 见自家儿媳妇被主子这般惦记,葛氏觉得面上有光,越发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拜倒后又说了好些个吉祥话。 话太多了,难免听得丹娘一阵头大。 好在葛氏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话虽多却不繁琐,反倒带着几分庄户人家的诙谐,听得她一阵好笑。 翠柳的日子过得不错,与顺哥儿夫妻和睦,公婆也多有照拂,当真和和美美。 丹娘笑道:“待她产下孩子,调养好了,便还来府里做事儿,老太太那头可离不了她。” 葛氏更加眉开眼笑,连连应声。 好一番说话后,丹娘便让人退下了。 葛氏跟着新芽去后头领了赏,沿着小路从角门出府,一辆驴车就等在外头。 葛氏胳膊粗,力气大,抱着整整满怀的物件,喜气洋洋。 前头赶车的小厮想来帮把手,却被葛氏拒绝:“你小子手干不干净?这可是大奶奶赏下来的东西,仔细别给我碰脏了。” “哎哟,葛大娘,大奶奶的赏赐不过是银钱,你拿了这些个装着岂不费事?” “你懂个屁!”葛氏笑骂,“这里头可不止银钱呢,还有大奶奶赏的布匹棉衣!” 说着,她又抛给小厮几枚铜钱,“给你小子的,回头去买些酒肉打打牙祭。” 第497章 小厮又惊又喜:“好咧,大娘你坐稳喽。”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在葛氏看来,这一趟来抚安王府回话就不止是喜事那么简单了。 来时只觉得路程远,还走上两个多时辰,回去的时候还以为自个儿会飞了,小小的驴车竟也有几分追风的意味。 天黑之前,葛氏到家了。 她喜滋滋地推开门,里头已经炊烟袅袅,饭香阵阵。 定睛一看,竟是大着肚子的翠柳正在忙活,葛氏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物什:“我的儿,哎哟,你赶紧坐着歇会儿子,家里又不是没个人手的,你只管叫她们去做就是了,何苦来的,万一伤着了自己那可怎么好?” “娘,媳妇哪里那般娇贵了,便是从前庄户人家的妇人也有挺着大肚子下田的,如今我日日在家中歇着,便是没毛病也要闷出毛病来了,况且只是帮着料理一下灶台上的事情,又没累着。” 翠柳温温一笑。 可葛氏坚持不依,她只好放下手里的幡布,坐在桌旁等着摆饭。 葛氏把那些个上次都堆在桌子上:“你瞧瞧,大奶奶专程叫带给你的。” 翠柳细细一看,只觉得心头微动,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感慨油然而生:“这些……可都是好料子呢。” 柔软的绸棉,透气又暖和,色泽鲜亮又不出挑,别说葛氏了,就连跟在老太太身边的翠柳瞧了也知道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伸手摸了摸,她便明白了丹娘的意思,一时间语气酸涩,满是暖意:“这些个咱们留起来,回头做几身小褂子小袄子的;还能在制些鞋袜帽子,我瞧着都够。” 葛氏欢喜:“都听你的。” “对了,娘,大奶奶让在庄子上养那些个牲口,那块地已经弄妥了?” “那可不,我与你爹亲去瞧过了,尽管安心吧。大奶奶让安排的人,如何能不仔细?” 葛氏美滋滋地笑道。 “那就好。” 婆媳俩说话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已经麻利地摆好了晚饭。刚巧,沈管事与顺哥儿也一同进门来。 一家子围坐在桌子旁用饭,但瞧那菜色却是白米饭配新鲜的爆炒时蔬,还有两碟子的酱肉,用萝卜干与麻油拌了,格外下饭爽口。 别说旁人了,就连翠柳都能就着这吃下整整一大碗的米饭呢。 葛氏边吃边在心中感慨——若是几年前,哪里能想到自己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有吃有喝,有菜有肉,还不用吃那陈米,都是当季新下来的新米,一口口都是生活的甜美;如今他们老夫妻在庄子上各有差事,每日都忙得很有奔头;最小的儿子也成家了,媳妇能干漂亮不说,还是大奶奶身边的红人;家中琐事牵绊,她便在庄子上寻了个小丫头过来帮忙做些浆洗煮饭的活计,一旬也不过给四枚钱…… 如此种种,都是沈家来了那位大奶奶之后才有的,她越想越开心,早就暗暗打定主意,往后大奶奶让往东,她绝不往西。 庄子上一片炊烟袅袅的烟火气息,与此同时的抚安王府也一样正在用晚饭。 老太太今日特别忙,早早收了两个箱笼出来,里头摆着的都是些古玩宝贝、锦缎面料之类的物件…… 丹娘纳闷:“收这些个作甚?谁家要送礼不成?” 老太太白了她一眼:“你那五哥家的新媳妇刚刚诊出来有喜了,他成亲时我就没多费心,如今也该把那缺了一份的给补上。” 五哥……啊,宋竹矽。 她惊讶:“这么快?” “快什么快?人家年纪轻轻的小两口正是蜜里调油的新婚呐,都完婚了这些日子了,有喜不是再正常不过?” 第498章 说罢,老人家还横了她一眼:“都以为跟你们小两口似的,拖拖拉拉,不急不缓,成婚了几年才有了喜信。” 丹娘:…… 她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如今都怀孕了,居然还能因为生孩子被老祖宗埋汰,也是没谁了。 不敢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多,她赶紧岔开了话头:“五哥媳妇——啊不,五嫂嫂人怎么样啊?” “太太来过信,说是满意得很,这人选可是大姑奶奶相来的,她如何不觉得好呢?” 老太太低着头点着箱笼里的东西,摆摆手,“行了,收起来吧,上锁入库,回头明日一早送上马车。” 丹娘心念一动:“明日您也要去宋府?” 老太太冷笑:“如今朝堂内外都躁动不安的,若是我不去,你那个半吊子的父亲不着调,再闹出什么祸及门楣的事情来,岂不是连累你我?” “那我也要与祖母同去。” “不成。” “我偏要去,万一父亲那头把您给扣下了,还要孙女着急人马,拿着刀斧枪剑的上门去要人么?” 丹娘不依了,“好祖母,就让我去吧……这些个日子闷在府里人都快发霉了啦。” 她一撒娇,老太太就拿她没辙。 但老太太还是留了几分清醒,让她等沈寒天回来后问问他的意思,若是沈寒天不答应,便是丹娘哭着鼻子求也不成。 当晚的晚饭,小两口就是在老太太的屋子里用的。 丹娘将自己的意思说清楚,忽闪着一双期盼的眼睛:“我与祖母就去大半日,早上去,傍晚回,不会有什么耽搁的,你若是不放心,多派些个人跟着去就是了。” 沈寒天瞧她小心翼翼的眼眸中还透着一股灵动——好像在说,你要是敢不答应,我就揍你。 他薄唇微启:“有老祖宗看着你,我没有不放心的,只是……少不得要累着老人家了。” “哪有,我何时要老祖宗看着了?” 她刚说了一句,谁料对面的老太太就不慌不忙地开口:“这个自然,你不必担忧,如今朝堂之上不是很安稳,你在前头多顶着些才是。” “祖母提醒得是,我记下了。” 丹娘:…… 不管怎么说,她可以陪着老太太回一趟宋府了。 晚饭结束,夫妻二人回到燕堂。 照旧是备热水洗漱宽衣,丹娘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泡在澡桶里,足足洗了好一会儿才舒坦地起身。 刚合上眼,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沈寒天穿着一袭雪白的里衣过来了,他轻车熟路地撩开被角转进去,长臂一揽便将她搂入怀中。 丹娘睁开眼:“你头发还湿着。” “不碍事,我朝着这边,碰不到你。” “少啰嗦,快去拿了干净的棉布来,我给你擦擦。”她瞪起眼睛,谁知这样半是迷糊半是凶狠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娇憨。 他只觉得心头都软了一半,当即乖乖地拿了棉布来。 她坐在被窝里,双手拿着棉布给沈寒天擦头发。 一缕缕的头发擦干后,她口中不客气道:“你还有嘴说我,自个都照顾不好自个,顶着个湿漉漉的脑袋就想睡觉,明儿起来头疼着凉了又要找大夫说话了。” 沈寒天温温一笑:“夫人教训得是。” 丹娘翻了个白眼:“往后可还这般了?” “不敢。” 她随手将湿掉的棉布丢在床脚边,小小的雪白的手一下子钻进被窝里,两人一言不发,却极有默契,相拥在一块,只觉得温暖甜蜜,便是这一刻有再多的赏赐也不能够代替。 沈寒天的大手轻轻在小女人的后背上拍着。 第499章 他突然来了句:“圣上他……多少有点忌惮你。” 突如其来的一句却没有惊到丹娘。 她微微合着眼,轻笑着:“我还道你不会说呢,怎么又说了?” 他便将圣上先前打算给他赐平妻的事情说了出来。 丹娘好笑了:“不是说平妻只有不入流的商贾人家才有的吗?咱们这样的读书人家出身,又封官拜爵的人家也流行这个了?” “他是圣上。”沈寒天只用了四个字就解释了一切。 她皱了皱小鼻子:“好吧,那你怎么说?” “自然是拒了。” “算你有点良心。”也不枉她当初千里迢迢直奔方朝相救了。 她翻了个身,背靠着丈夫那温暖的怀抱,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呢?” “你与你娘家关系不睦,这一点,皇上已经查到了,是以……接下来应该会让你父亲官复原职。” 这话听得丹娘眉心一动,诧异地转过脸来。 微弱的烛光透过床帘照在沈寒天的轮廓上,朦胧迷茫,唯有他那双背着光的眼睛依然透着锐利。 她顿时清醒了几分:“当真?” “当真。” “我明白了,所以今晚你才答应得那么痛快,是想让我提前回宋府做点准备?” “倒也不是,只是不想瞒着你。”他顿了顿,“况且,就算你父亲官复原职,也不可能达到之前重返圣京时的风光了。” 丹娘细细一想,明白了。 也对,那会子宋恪松可是小皇子身边的红人。 小皇子的背后是荣宠一时的贵妃娘娘。 而如今呢……贵妃殁了。 不管那其中的隐秘有多少人知晓,最起码一点,皇帝不想这件事闹大,还是让贵妃按照应有的规制礼节下葬,但她身后的一切荣宠封赏全无,这就让朝野上下引论纷纷了。 但贵妃毕竟不是皇后,下葬得规格已经让人挑不出错,皇帝不愿给更多的封赏也轮不到其他人来说。 御史言官们也没无聊到为了一个贵妃就上奏的地步。 这么一来,没了母妃依靠的小皇子就从先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下来了。毫无征兆,也没人宣告,但就是大家心里都清楚。 这个情况下,宋恪松重新回到小皇子身边,也不过只是个官复原职,更多的也没有。 想清楚这一点,丹娘合上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沈寒天被噎着了,好一会儿才轻笑:“夫人说的是。” 第二日一早,书萱就过来了。 丹娘紧赶慢赶地梳好头,坐在桌边用早饭。 书萱俏生生地传达着老太太的话:“大奶奶,老太太说了,让您赶紧用完饭换一身衣裳,切莫穿先前那些个颜色,要穿得鲜亮明媚些才好,莫要给她老人家丢了脸。” 丹娘还想反驳来着,听到最后张不开口。 再瞧瞧自己日常着装的这一身轻便随意,好像也确实拿不出手。 罢了,不和老人家计较。 换好衣裳,她又让新芽给换了一套百花争雀的宝石发簪,当真富贵大气,衬得她越发肤白貌美。 老太太一见,眉眼舒展,赞道:“总算有个侯夫人的样子了。” 这一身衣裳还是新做的。 用的是江南的料子,里头夹了一层厚厚的棉絮,穿在她身上暖和又轻便,还是老太太见惯了好东西,眼力毒辣,一语道破,说这棉絮可是北边产的,专供圣京这边官宦人家用的御棉。 丹娘当时还不以为然,可衣裳上了身才真觉着不错。 第500章 宋府门外,宋恪松早就偕同赵氏、宋竹矽小夫妻俩一道候着。 小厮刚把马车停稳,宋恪松早已迫不及待冲着车门处深深拜倒,口中连连呼唤:“拜见母亲,给母亲大人请安了。” 丹娘跟在老太太身后下车,见此情形赶紧又跪了下去,学着宋家夫妻俩的模样跪拜请安,其实她内心都在哀嚎:没事整这么多虚礼干什么?倒霉的都是她呀! 老太太缓缓道:“都起来罢,一家子骨肉的,没的这样拘礼见外的,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 宋恪松连声称是,又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丹娘细细瞧了,发现自己这个便宜老爹真不是做戏,他是真心欢喜,他这般作态反倒把身边的赵氏衬托得很无情无义,那笑容一看就是假的。 不过老太太不在意,丹娘也就没说什么。 这种场合,原也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入了正堂后,赵氏又双手奉茶:“母亲请用茶。” 见老太太轻轻呷了一口后,赵氏拍着掌心欢喜道:“真是盼星星盼月亮的将您老人家盼回来了,自打收到母亲的来信,儿媳真是好几夜没睡好,满心眼里都是高兴呐。” “我来这一趟,倒是让你们破费了。”老太太轻飘飘地笑道。 “母亲哪里话来,原就是我们不对,您愿意再见见咱们,能让儿媳在您跟前敬敬孝道已是儿媳的福分,还说破费不破费的话,真是折煞儿媳了。” 赵氏慌忙又讨好,说话间已经转身在婆子手里的托盘中端了好些个果盘点心摆在案上。 话说得贴心热乎,动作也不带半点含糊,丹娘都怀疑她肯定私底下有偷偷练过。 “你如今也会这般说话了,好得很,大有长进。”老太太放下茶盏,“这就是竹矽媳妇了吧?走到我跟前来,叫我好好瞧瞧。” 老太太今日前来打的就是看看新进门的孙媳这个旗号,该做的事情当然要做。 丹娘也好奇地看过去,但见一位穿着明艳的年轻女子上前来,她低着头,雪白的脸儿看着粉白娇羞,虽不十分美艳,却秀丽娇俏,一身攒金玫瑰的比甲对肩长裙喜庆多姿,也不难看出她窈窕纤细的身段。 那一抬眼的羞涩温柔倒是与她身边的宋竹矽十分相称。 丹娘也在心中暗暗点头,确实是个不错的嫂嫂。 五嫂嫂郑氏规规矩矩地行完礼,又收了老太太提前备好的礼物,末了又双手送上了一双鞋子,柔声柔气道:“孙媳是家中的新媳妇,论理也该是晚辈登门拜见才对,如今反倒让老太太来瞧我,真真是不孝。这是孙媳亲手做的一双棉鞋,小小心意,还请老太太莫要嫌弃。” 奚嬷嬷上前接过,细细看了后,交到老太太手中。 丹娘也在一旁凑了一眼。 到底是来这个时代有几年了,她发现自己竟然也能分辨出针线的好坏,郑氏的针线活不错,这双鞋子做得极为讲究,那细密的针脚都看不清,但棉鞋边沿都严丝合缝,可见手艺非同一般,那面料竟也是老太太素日里喜欢的款式,郑氏为了这一双鞋,看样子没少下功夫。 “倒是有心了。”老太太称赞道,“你这手艺真是了得。” 宋恪松忙不迭笑道:“母亲有所补助,这孩子自打入了门,就爱做这些个针线活计,我们两口子的鞋袜腰带荷包都叫这孩子做了一圈了。” 赵氏:“敢情是在备嫁的时候就做好了的,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郑氏被打趣得越发脸红,下巴都快戳到自己的胸口了,愣是不敢抬眼。 丹娘心中微微一哂。 这宋恪松是真心满意这位庶儿媳。 但赵氏嘛……话里多多少少带了点酸气,不过是宋恪松身为老爷没有往这方面想罢了,在场的女人们都听得一清二楚,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 老太太摸了摸鞋子:“孩子的一片心意,若是连备嫁时都惦记着未来婆家,这就是跟咱们家有缘的孩子,切莫辜负了人家的一片诚心,须知真心换真心,方得长久。哪怕是长辈对晚辈,也是如此。” 宋恪松正色道:“母亲说的是。” 赵氏顿时面色讪讪,也跟着连连点头。 一屋子人说说笑笑了一会子,外头来了个婆子传话,说是大姑奶奶与四姑奶奶的马车都到了,这会子正在门外下车呢。 赵氏一喜,笑容都比刚才真切热情许多:“这两个丫头如今也晓得凑趣了,老祖母回来了,她们才舍得往娘家走。” 不一会儿,杳娘慧娘也跪在老太太跟前。 杳娘是真心感动,连连磕头。 慧娘嘛……看了一眼立在老太太身边的丹娘,眼眸里飞快闪过一抹厌恶,也同样跪了下去。 一番拜见过,老太太将两个孙女搀起来,也跟着说了好些个话。 杳娘眼眶微红,不断地用帕子擦着眼角:“都说骨肉至亲才是一家人,如今老太太也回来了,我都觉得腰板硬了许多,往后再不怕旁的,有老祖宗给我撑腰呢。” “姐姐自是不怕,你如今也是有闺女傍身的人了,我听说姐夫待你一如既往,要不然怎么说姐姐是个做大事的人呢,把身边的人送出去,就能守住姐夫的心了。”慧娘张口就来,一番奚落出口都把在场的人听傻了。 丹娘心中默默叹气。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慧娘这脾气,即便成婚后教训连连,也依然没有半分长进。 宋恪松沉下脸来:“胡说什么?!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张口胡诌?杳儿是你亲姐姐!你也这般编排笑话么?传出去,叫人家如何看我宋家?!” 慧娘被父亲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面子上挂不住,死死咬着唇瓣总算撑住了。 杳娘松了口气:“父亲也别生气了,慧儿不就是这么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么,我这个做姐姐的难道还要与她计较不成?” 宋恪松的神色并没有好看多少,只是潦草地点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丁氏也到了。 这下人总算齐全了,一家子说说笑笑,气氛缓和了不少,外头正午的阳光正灿烂,转眼就到了摆午饭的时候。 赵氏赶紧张罗着,很快就摆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因是一家人,依着老太太的意思也没那么多虚礼,大家一道坐下来用饭。 老太太刚尝了一口那冬笋腊肉汤,便拍了拍丹娘的手:“这滋味你欢喜的,多吃几碗,那些个撑肚皮的糕饼少吃些!” 第501章 丹娘这才讪讪地停住了伸向那一碟子千层糕的筷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老太太一眼:“我就吃了两块。” “两块?那半碟子都快进了你肚子了。府里的千层糕是用猪油做的,吃多了当心腻得慌,回头有不舒服了,你姑爷要找我算账,这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故意板起脸,“快点把那一碟子千层糕挪远一点,当心七姑奶奶瞧见了馋虫都被勾出来。” 丹娘:…… 这也是十分无语了。 她眨眨眼睛,只好将注意力转向别处。 见她频频朝着肉菜等盘子下筷子,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 这般关照爱护,当真是看的杳娘眼热。 她轻笑:“到底丹丫头是家中最小的,难为老太太一直操心到现在,便是出了门子,快要做娘的人了,也还是叫老太太放心不下,真真让人羡慕。” “她本就不如你们几个伶俐,自小就傻乎乎的,也是后来才灵光了些,都说傻人有傻福,若不是你七妹妹,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交代在何处了。”老太太笑呵呵道,“如今我多疼她一些,你们莫要吃醋才好。” “瞧老太太说的。”杳娘立马摆出大姐姐才有的温厚和善来,“丹丫头是咱们家最小的妹妹,我身为长姐,难不成还与妹子争抢着吃老太太的醋不成?”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只有慧娘噘着嘴,不轻不重地放下筷子:“都是自家姊妹,怎么还分出个厚此薄彼来了?我晓得,如今七妹妹是风光了,又嫁与侯府,自个儿也是二品夫人了,当然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比得上的喽。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还没有三十年……” “住口!”宋恪松沉着脸呵斥,“老太太在跟前,你也敢这般胡诌?” “父亲,我哪里胡诌了,说得不都是真话?” 慧娘委屈起来,“若不是因为她,我又怎会过得这般艰难?” 宫变之后,那位真正出手不凡的宋家姑奶奶的身份不胫而走,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直指丹娘的名字,之前慧娘那般造势,将丹娘的功劳都揽在自己头上,这会子却成了个大笑话。 这下人人都晓得,丹娘才是那位名扬云州的宋家女儿,根本不是先前传得沸沸扬扬的慧娘。 闹得慧娘前阵子都不敢出门,一直在家中躲着。 可这般躲着也没少被公婆数落,那些话肯定没多好听,听在慧娘耳朵里更是刺耳无比,让她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子看见丹娘更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没成想,堪堪才说了几句,她又被父亲呵斥一句,当即面子上下不来,拿着帕子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我才是咱们府里的嫡出女儿,如今却被个小娘养的踩在脚底下,爹爹娘亲都不替我做主,这便就罢了,在自己娘家里连句话都不能说了么?” 她越说哭得越发伤心。 丹娘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手里的筷子一点没闲着,照旧吃吃喝喝。 老太太面笼寒霜,嘴角紧了紧。 杳娘捏紧了掌心,瞧瞧老太太的脸色,又看了看父亲阴沉如锅底的面孔,赶忙开口:“瞧你说了,都是一家子骨肉,嫡亲的姊妹,你这般说倒是生分见外了……快别哭了,今日一家子团聚,多好的日子呀,开心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还哭上了。” 慧娘一甩手:“大姐姐,你如今日子好过了,便不管你亲妹子的死活,嫡亲的姊妹?呵……我与大姐姐才是太太生的,她算个什么东西?” 第502章 她说着,食指尖尖对准了丹娘的方向,眼底几乎冒火,“她眼里但凡有一点顾及到咱们姊妹情分的,也不会叫我沦落到今日!” 赵氏微微皱眉。 她是知道女儿这样的做派总归不对,长辈们俱在,一个外嫁女怎能这般当着众人的面指责自己的亲妹妹……慧娘已经不是还未出嫁的姑娘了,能用一个不懂事来搪塞过去。可赵氏看见丹娘过得比自己所出的两个女儿都好都风光,这心底眼里的酸意真是压都压不住。 见慧娘这般说,她那一句责备到嘴边就变成了:“慧丫头说的也不无道理,丹娘是妹妹,这般不晓得维护她姐姐的脸面名声,这是不把自己娘家放在眼里。” 丹娘冷笑着放下筷子:“太太这话我听不懂了,什么叫我不把自己娘家放在眼里?四姐姐的事情关我何事?我已是出了门子的姑娘了,是沈家的人了,还能手伸得那么长,去给四姐姐的婆母做主立规矩么?” “谁说这个了?我说的是原先云州的事情……” 她不慌不忙打断慧娘的话,“若是四姐姐指的是原先你抢占我的功劳这件事的话,我就更不明白了,在阳昶河道击退叛军的人是我,这些名声功劳都是我的,是四姐姐你张冠李戴,把原本属于我的功劳都算在自己头上。” “如今东窗事发了,人家不乐意歌颂你了,你反倒怪我,说是我的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微微红了眼眶,“都说是一家子骨肉,原先四姐姐这般说时,妹妹明知道你是在哄骗外人,却也不好揭穿你,哪有亲妹子去说自己嫡姐不是的道理?我想着……或许日头一长,旁人就会忘记了,谁知……今日消息从宫中传来,传得沸沸扬扬,捂不住了,四姐姐反倒怪起我来。” “我真想问问四姐姐,你怪我什么?难不成……要妹妹我带着你去阳昶河道再驱逐一次叛军么?便是妹妹愿意,又上哪儿给你寻那些个叛军去?你这话说出来,伤了我的心便就罢了,你把父亲的颜面置于何地?” 一番话说的慧娘哑口无言。 宋恪松早已满脸乌云。 他冷哼一声,语气沉沉:“就你这般作态,惯会在你妹妹面前兴风作浪,有这能耐为何不学学如何笼络你姑爷的心?如今成婚已有几载,庶长子都呱呱坠地,你自己还未开枝散叶,自家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还有闲情逸致去管这档子的闲事!如此顾此失彼,做出这般没脸的事情,也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怪责你妹妹?” 慧娘被骂得满脸通红:“爹爹何必说得这么难听……” “不说得难听一些,你还不长记性!” 宋恪松火气上来了,“罢了罢了,原也不打算在今日提的,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也干脆点说了吧,慧丫头,我来问你,前几日你管着账房不准人给底下的妾室支取银钱,可有此事?” 丹娘一听,耳朵立马竖了起来。 太好了,居然还有别的八卦可以听。 慧娘闻言,顿时慌乱起来,差点打翻了手里的碗筷。 赵氏慌了神,忙不迭地打圆场:“好了,今日一家老小都在呢,没的让老太太瞧见了担心咱们……” “就是老太太在,我才要说!”宋恪松冷冷道,“都说慈母多败儿,你这母亲做的,我也不说什么了,我只问你,前些日子亲家母来信说的那些事,你可与慧丫头好好提点?” 第503章 赵氏立马心虚地低下头。 他冷笑两声:“你连话都没说,如今也莫要开口了吧。” 说着,他重新用森冷的目光注视着慧娘,“你故意给妾室使绊子,差点让那个孩子没了,为父能理解你心中之苦,毕竟你嫁去柳家数年未得一子,如今倒让你先有了个庶长子在膝下,你难免不快;可你是当家主母,是你姑爷的正房奶奶,即便再不快,也不该拿孩子的性命不当回事!若不是你公婆察觉迅速,请来了大夫,那孩子如今都指不定有没有小命活下来!” “你可曾想过,若是那孩子没了,你姑爷你公婆该如何待你,你在柳家又如何自处?” 宋恪松语气冰冷严厉,但丹娘却明白,这才是他真正心疼女儿的样子。 作为一个封建社会里曾经是士大夫级别的男人,他居然能说出理解女儿之苦这样的话,可见是真的疼爱慧娘了。 在这个年代里,主母照顾庶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管是不是自己所出,只要是丈夫的种,那就是她的孩子,作为主母照拂子女是分内之事,说破了天也是慧娘站不住理。 可惜,慧娘并不能领会到父亲的苦心。 她小脸苍白如纸,抖着身躯:“爹爹这般指责女儿,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先让妾室生下庶长子,本就是在打我宋家的脸,我不过是延误了时辰请大夫而已,若是那孩子命短,也能赖在我头上?区区一个庶出罢了,也能与我正房奶奶相提并论?” 宋恪松被气得两眼瞪圆,原本铁青的面孔也渐渐惨白。 赵氏见状不妙,赶紧呵斥:“胡闹!哪有你这样顶撞你父亲的?!还不快些给你父亲赔个不是!” “不必了!”宋恪松咬着牙冷笑,“到底是出了门子的丫头了,由不得我管,随她去吧。只是一点,你要论出身讲身份,如今丹丫头可是圣上亲封的二品夫人,比你的位置高了不止一截,下回你见着她,切记行礼请安,把礼数做全了,别丢了宋柳两家的脸面才是。” “爹爹……” 慧娘发出尖尖地叫声。 丹娘垂下眼睑,心中默叹:哎,看见没有,这就是不受疼爱的女儿的作用,专门拿来拉仇恨的。 吵成这样,慧娘的饭是吃不下去了。 赵氏为了熄火,赶紧命蒋妈妈把女儿带去了自己院子。 这下饭桌上安静多了。 又静静地吃了一会子,大家才重新岔开话题,只是有了慧娘在前头这一出,没人有心情品尝美酒佳肴,匆匆尝了几筷子便就散席了。 老太太与宋恪松夫妻还有话说,撇开众人往里面的正堂去了。 丹娘不放心,还想跟着一道。 被老太太回头横了一眼,直接制止了。 “莫要担心,只是有些话说,说完了便就回来了,你也在前头与姊妹们说说玩玩,别总是绷着个脸。”老太太丢下这一句,扶着奚嬷嬷的手往里头去了。 丹娘不敢忤逆老人家的意思,只好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慢慢地往赵氏院子那头走。 她身边是丁氏与郑氏两位嫂嫂。 丁氏见她愁眉不展,笑道:“今日天气这般好,咱们家园子里的风光也不错,不如就我们俩陪着妹妹散会步吧。” 郑氏也腼腆地点点头:“我方才瞧着婆母那屋还在备着点心茶水,我们晚些个到也无妨。” 丹娘只好收回心思,与两位嫂嫂一边散步一边往赵氏的院子去。 与此同时的赵氏屋内,杳娘狠狠发了一通火。 这位宋家大小姐在没出门子之前就是家中最得宠的女儿,别说丹娘了,就是慧娘在她跟前也没半点可比性。 她一旦发火,赵氏都要靠边站。 她重重拍着桌案,眉尖微蹙,冷笑连连:“你如今倒是长本事了,当着父亲母亲的面也能这般没规矩,老太太还在跟前呢,你就让她老人家看着你成婚后是这般模样?!” “老太太又不在咱们府上,再说了,我说说都不成么?如今那丹娘风光了,你们一个个都不敢得罪她,偏我不怕!” 慧娘气哼哼,“不就是攀上了沈寒天么,也不想想自个原先在云州过的是个什么日子,那会子谁把她放在眼里了?如今倒好,就那般模样还能混了个二品夫人,我呸,她也配!我瞧那皇帝老儿是昏了头了,什么人都封——” “住口!”杳娘猛地跳下地,伸手扯过慧娘的发髻,一巴掌打得她钗发凌乱,半张脸都肿了起来。 慧娘被扯得头皮生疼,却挣脱不开,被杳娘拖着一下子抵在床边。 杳娘已经气急,半点不想留后手,将她死死压在枕头上,满眼凶光乍起,手背上暴起青筋。 “呜——”慧娘的脸被埋在枕头里,顿时喘不上气来。 赵氏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你做什么呀!”她尖叫起来,伸手去扒拉大女儿的胳膊。 一下子还没搬弄动,她急了:“慧丫头是你亲妹子,你是要了她的命不成?” 杳娘把方才慧娘说的话又学了一遍,冷笑道:“这样狂悖的话也能说出口,母亲,您是怕咱们一家子活得太长不成?若是传出去了,别说我了,就连荣昌侯府都要被连累,您和父亲又有几颗脑袋能被砍?” 赵氏脸色阴沉下来。 杳娘这会儿松开手,慧娘跌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脖颈,两只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 她拼命地喘着气,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杳娘:“若是你还不服,今日便留在娘家吧,你婆家那头我去送个信,就说你回娘家突发时疾,念及柳家尚有年幼的孩童,还是等你调养好了再回府去。” 慧娘闻言惊恐万分:“你敢……” 杳娘扫了一眼赵氏。 赵氏关键时刻还是顶住了,冷冷道:“你长姐说的没错,若是再任由你这般口无遮拦地出府去,到时候连累的是咱们一家子,你就留在娘家,何时学乖了何时再回去。” 慧娘半边身子都凉了,万万没想到母亲也这样说。 若是由赵氏开口,那柳家断不会拒绝。 何况公婆早就看她不顺眼,丈夫对她也没太多情分,她这一走,府里岂不是那个金姨娘的天下了。待到她回去,指不定那个女人的肚子又大了起来,到时候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顿时六神无主:“你们怎么能这般待我……我才是您亲女儿,是你亲妹子啊。” 杳娘说不出话来,心道:谁要你这样的亲妹子,有你作亲妹妹,真是上辈子挖了谁家祖坟的报应! 第504章 杳娘抬手理了理鬓角,冷冷笑道:“正因你是我亲妹子,才要这般护着你,你也不想想,若是方才你的话叫旁人听去了,你还有命活到明日么?” 慧娘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是自己孟浪了。 她哭得泪水涟涟:“我也只是被一时气晕了头脑,谁会拿着这些话去外头说呀,就是在母亲和姐姐跟前我才敢这般的……” “你莫要这样说,我可担不起。” 杳娘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泻了一杯茶水狠狠灌了几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先跟在母亲身边好好安分几日,清醒清醒,想想日后回到柳家该如何当好你这一家主母,旁的先不说了。” “大姐姐!!”慧娘尖叫起来,“那府里除了金姨娘,还有一个刚刚得宠不久的江姨娘!!如今她们俩联起手来,连我的管家之权都被夺了,我要是一段日子不在府里,怕是往后再无妹妹的立足之地了!你忍心逼着我去死不成?” 杳娘瞥了她一眼,嘴角动了动:“这事我原也不想说的,既然你提起来了,我们就当着母亲的面好好说道说道罢。” 她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丫鬟。 很快,一个大丫鬟就拿了薄薄的几页纸过来,双手放在案上。 杳娘摆摆手,很快丫鬟就带着众人退了下去,还将门窗都关好。 赵氏见状,只觉得心头突突。 自己这个大女儿的性子她多少了解,看着温柔如水,得体端庄,其实骨子里是个狠得下心的角色,那伺候在她身边多年的明杏也是说开脸就开脸,成了姨娘后,也被她当成弃子丢在一旁。 这般冷情冷血的性子才能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侯府里站稳脚跟。 杳娘冷冷笑道:“这上头是你之前对那位金姨娘做的事情,都有奴仆小厮们的画押手印为证,明面上你只是刁难了人家几次,正房奶奶为难姨娘已是寻常之事,但你这……恐怕不仅仅只有刁难了吧?” 慧娘扫了一眼,顿时浑身抖如糠筛,仿佛过了一层冷电似的。 她不敢抬眼,两只眼珠子慌乱地四下游走。 “下毒害人,还命人准备了感染过时疫的病人的衣裳,好丢到金姨娘的院子里,来个杀人不沾血。四妹妹呀,你当真好手段,这些个把戏别说旁人了,就连我都未曾见过。” 杳娘细细的声音仿若流水一样划过,听得赵氏惊魂不定,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莫要胡说,你妹妹自小脾气直,性子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如何敢做?”赵氏抖着声音替小女儿辩白。 “母亲,你且问问她,这事儿是不是她做的。”杳娘冷哼两声,“你道这些个东西是谁送到我手里的?就是柳家公婆!柳伯父与父亲是多年的交情了,这些东西要是送到你们跟前,那不就是明摆着打脸?父亲如今已无官职在身,柳伯父再这般做,岂不是叫我们一家子难以自处?是以,这东西才到了我手里。” 杳娘深吸一口气,“我本想着趁着今日老太太回府,也好与母亲商议一番,没成想——慧丫头倒是个有大出息的,还在饭桌上呢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撕破脸,我倒是想问问你,得罪了丹丫头,毛了老太太与你有何益处?” 慧娘早已吓得冷汗津津,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 赵氏又细细看了看那纸上所写,眼前一黑,勉强扶着桌案的边角这才缓缓坐了下去。 第505章 “这些个事情摆在跟前,你公婆是对你失望透顶,你夫婿对你更是全无半点情分,你说说……就你这样的,还想着回到柳府重掌管家大权呢?” 杳娘白了她一眼,“真真是痴人说梦!” 这话仿佛一锤定音,慧娘再也蹦跶不起来了,双腿一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瞧着自己这个嫡亲的妹妹,杳娘眼底的厌恶真是藏都藏不住。 这可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她就算想撇清都难。 还有更难听的话在后头呢,但瞧着妹妹现在的模样,杳娘忍了忍,到底没说。 这事儿闹出来柳家那头要休妻的声音就不断,后来还是抚安王府在宫变中成了大功臣,丹娘更是得到了圣上的亲赐厚赏。宋恪松如今不行了,但丹娘可是宋家女儿。 有一个抚安王府的侯夫人在前头挡着,柳家这下也不好轻易说休妻了。 还有一点,那柳承易是知书达理、知恩图报之人,他还记得几年前在方朝时被丹娘救下的恩情。 受了人家如此大恩,转头却休了人家的姐姐,倒让丹娘面上无光,这样恩将仇报的事情柳承易可做不来。 大约是各种原由都聚到了一处,最后柳家想出来的法子就是把这证据送到荣昌侯府,交给了慧娘的亲姐姐——杳娘。 有了这些前提,杳娘今日回娘家原本就是憋着一肚子窝囊气的,慧娘这般张狂,刚好是出头鸟。 原本就是要打她的,这下打得更狠了。 见慧娘哭得伤心,杳娘也没觉得多心疼,倒是赵氏舍不得。 杳娘冷冷道:“母亲,您可要长长记性了,这事儿若是捅到父亲或是老太太跟前,慧娘还有命么?即便留下一条命,她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您别看女儿如今是对妹妹狠了些,可哪一点不是为她以后着想?” 赵氏听了觉得有理,点点头顺从了。 按照杳娘的意思,赵氏让蒋妈妈在自己院内单独收拾了一间厢房出来,给慧娘居住。 蒋妈妈把慧娘带走,屋子里只剩下了赵氏与杳娘。 狠狠发了一通火气,杳娘这会子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 还没缓下来,她又想起另外一桩事:“您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老太太有话要与您和父亲说的么?” “别提了。”赵氏满脸灰败,“许是他们母子有旁的悄悄话要说吧,我才听了不到两句,你父亲就找了个理由把我给撵出来了。” 杳娘叹了一声,只觉得手指都隐隐作痛。 看了一眼,那出门前染的凤仙花的颜色都掉了一块,原是指甲盖直接碎开了一些,应该是方才出手教训慧娘时留下的痕迹。 她抖着手,用袖口挡住了。 不一会儿,丹娘与两位嫂嫂终于晃悠到了赵氏门外。 一家子女眷凑齐了,赵氏安顿好慧娘,也摆出了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辈模样,招呼儿媳女儿们吃吃喝喝,一时间气氛倒是轻松惬意,比之前在饭桌上时强得多。 丹娘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很淡很淡,平常人根本觉察不到的程度。 但她五感过人,这一点小小端倪根本逃不过她的眼睛。 很快她就锁定了杳娘的手。 ——哟,流血了,看样子刚刚还动了手啊。 她激动万分地想。 看样子应该是杳娘赢了。 真不愧是宋家的大小姐,从前就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地供着,没白养这些年,一下手就是狠手,果然厉害。 第506章 想到这儿,丹娘看她的眼神都透着兴奋。 杳娘被看得如坐针毡,还以为慧娘的秘密已经被人觉察到了,慌得她连灌了好几口茶水,沙哑着声音问:“七妹妹怎么这般瞧我?是姐姐脸上有什么不成?” “有啊。”丹娘认真地点点头,“有胜利的曙光。” 一屋子人都沉默了。 只有丁氏继续慢慢悠悠地吃茶吃点心,这一幕她已经见惯了,先前在云州时,她就没少看过丹娘这样的发言,早已习以为常。 丁氏给丹娘拿了一块点心:“这枣泥红豆糕做的真不错,到底是母亲院内的小厨房,这手艺呀,比我家里那几个不得用的强得多,七妹妹多吃些。” 丹娘笑了,接过尝了一口:“确实不错,还是六嫂嫂疼我。” 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时光倒也很好打发。 又过了一个时辰,老太太身边的人过来传话了,说是书房那头已经谈妥,老太太准备启程回府了。 丹娘立马眼睛放光,腾地一下起身,利落地安排下去,不过一会子的功夫套马的套马,收拾的收拾,竟然已经准备齐全。 杳娘暗暗心惊。 这七丫头发话,身边的丫鬟小厮们竟然也能将她的话做到这种程度,别说杳娘不曾见过,就算见过那也是宫中伺候的人才有的本事了。 没想到丹娘身边的丫鬟竟然也能这般伶俐。 一时间,她竟有些嫉妒。 丹娘才不管杳娘心里作何感想,在她看来,老太太与宋恪松谈妥了,准备跟她一起回家才是最好的消息。 这一日下来,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骂的不该骂的都骂了,也是时候打道回府。 一出门子,大老远就瞧见老太太,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老祖宗。” “你都多大的人了,走路还这般蹦蹦跳跳,当心叫下人们瞧见了轻视你。”老太太赶紧说。 “我看谁敢。”她俏生生的一张脸恍若白玉映晚霞,当真美玉生晕,生动绝丽。 老太太瞧着喜欢,也不忍心责备她,只好故意板起脸:“你再没个威信,仔细我打你板子。” “能被老太太打板子也是福气呢。” 她挽着老太太的胳膊,“孙女都已成家立业,还能被祖母打板子,岂不是证明了祖母康健依旧?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么个大宝贝在孙女身边,如何不是福气?” 即便是老太太,也被她这些俏皮话逗得忍俊不禁。 一行人出了宋府大门,上了马车。 宋恪松等人一直送到了府门外。 宋恪松还是依依不舍:“要不,母亲……您还是留下来吧,您是宋府的老太君,应该叫儿子儿媳在您跟前多多尽孝才是……” 老太太苍老有力的声音响起:“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我与你讲的你再仔细想想吧,今日闹了一天了,丹丫头,把帘子挡挡好,让你老祖宗眯一会子。” “好咧。”丹娘脆生生地应了。 宋恪松无奈,只好送别老母亲。 在府门口一直守着,直到马车彻底看不见才收了礼数,带着一家人进门。 大门紧闭,一家子还有旁的事情要商议。 头一件就是慧娘的麻烦。 杳娘三言两语将柳家的事情说清楚,宋恪松越听越愤怒,眉间紧蹙,面色阴沉如锅底,看向女儿的眼神都暗暗透着森冷。 若说在赵氏面前,慧娘还能摆一摆女儿的娇气,可到了父亲跟前,她知道自己那一套不顶用了,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好似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你如今真是大出息了,也罢,你是我教出来的,乃为父之过,怪不了旁人……既如此,那你便留在娘家好好思过罢。” 宋恪松一锤定音,听得慧娘心惊肉跳。 她抖着嗓子:“爹爹,女儿知错了,女儿知道这一次是过分了……下回绝对不敢了。女儿到底是出了门子的,如何能在娘家待得太久,外头怕是要说闲话的。若是有些个不中听的话传到您耳朵里,岂不是徒惹您生气,还、还会败坏了咱们家的名声。” “你也晓得会败坏名声……”他半讥半笑,“不过你不必担忧,对外只说你身子不爽病了,回头就在柳家闭门不出,外头也不会有人知道你不在柳家。由为父书信一封给你婆家,想必这事儿也很好办,你公婆也不会阻挠。” 柳家父母怎会阻挠? 他们早就看慧娘不顺眼了。 如今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拒绝她回府,他们开心还来不及呢,等过了年一切再从长计议,他们既不用承担麻烦,还落了个清闲。 慧娘惊恐万分地看着父亲。 宋恪松深吸一口气:“你自小跟在我与你母亲身边长大,虽家道中落之时,府中不比从前,但也从未亏待过你们姊妹几个,如今你兄长出落成这般人才,你大姐姐在外也颇有贤名,为父几个子女开枝散叶,也都顺顺当当,和和美美,只你一人——” “自出嫁后处处撒泼,事事任性,不敬丈夫,不孝公婆,苛待妾室及庶子,哪有半分身为当家主母该有的贤良仁善?罢了……为父限你三月为期,若是过了年你还这般不知长进,那就别怪为父心狠了。京郊的尼姑庵多的是,寻一个妥当的来叫你托付余生也是有的。” “你父母尚在,兄长得力,姊妹出息,想必你在那里的日子也不会多难熬。” 一番话说得慧娘已经不会思考,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父亲,眼泪早已打湿了衣襟。 赵氏知道这一次女儿是太过了,也一声没没吭。 把慧娘关进了厢房,命身边的婆子丫鬟们好好看守。做完这一切天色都暗了下来,赵氏步伐匆匆直奔院内。 宋恪松早已坐在桌旁等着,手边的一盏茶凉透了,却没有半点续上的意思。 赵氏手里拿着一盏灯,方才进了正门她就撇开了身边伺候的下人,就连蒋妈妈都没让跟着。 她摆好了烛台,走到丈夫身边:“你与老太太是怎么说的?” 宋恪松叹了一声,给了四个字:“官复原职。” 这四个字可把赵氏喜得瞬间脸色放晴,方才惩罚女儿时带来的阴霾都一扫而空。 “此话当真?” “老太太如今在抚安王府,与咱们家的七姑爷住在一处,那沈寒天又是圣上身边最信赖之人,这次的宫变他又立了大功,既然老太太敢开这个口,没有十分的把握也有八九分了。” 他说着,语气缓和下来,似是卸下了心头的重担。 “真是老天保佑。”赵氏连忙双手合十,口中不断念着佛号,眼眶都热了。 第507章 宋恪松目光复杂地看了妻子一眼,后头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赵氏不懂这些官场之道,与她说了不但不能缓解心头郁郁,反倒是会让她自乱阵脚,他回头还得来安抚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嘴角动了动还是一片沉默。 说好听是官复原职。 但这个原职怎么可能与从前相提并论? 从前贵妃尚在,恩宠不减,小皇子也是宫城内数得上的红火人物,搞不好是下一任皇位继承人也说不准呢…… 可如今,贵妃不在了。 身后事也没有大操大办,甚至连一应封赏都全无半分,朝野内外一个个都长着水晶心肝,谁又看不懂呢? 贵妃已倒,她所出的小皇子年幼,根本不足为惧。 宋恪松的这个原职早就从之前的炙手可热,变成了如今的无人问津。 怎么说呢……有好处也有坏处。 坏处是想要更进一步,难如登天。 好处是……多亏了他之前主动请辞,反而与贵妃这一脉的糟心事扯不上关系,是以皇帝也会愿意重新启用于他。 老天爷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开眼,想要的和不想要的捆绑销售,宋恪松一声长叹,只觉得这段日子自己都比过去苍老了几分。 不过……能到这个程度也算不错了。 一场瑞雪纷纷笼罩圣京城。 新年就在这一片银装素裹中到来了。 今年是在圣京过年,有些东西自然少不得要备起来,原先在云州准备的物件一样不少,丹娘还额外添了不少。 也是老太太在身边一直提点,她才知道圣京中的勋爵人家过年还有这么多讲究。 从衣着、吃食到备礼、拜年,甚至连马车上的灯笼,小厮身上的衣裳都有讲究,直听得丹娘两眼发花,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回云州。 老太太正色道:“旁的你倒是不用记得,只是沈府是你的婆家,年三十这一晚上你都得去那头,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这点子东西万万不能错。” 丹娘口中发苦,却也知道老太太是为了她好,只好一一应下。 就这般忙活到了年三十的当天,早饭用过后,丹娘便要与沈寒天一道出门了。 沈寒天亲去请老太太。 可老太太却摆摆手拒绝了:“我一把老骨头了,最不喜热闹,你们一家子该在一处团年的,何必拉上我?待到初一往后,每日来给我这个老太太拜年的数都数不过来,难得的一次清闲,我就不折腾了。” 沈寒天只好作罢,领着丹娘直奔沈府。 抵达沈府时,府里上下已经热闹起来。 丹娘跟着沈寒天进屋后,就给沈夫人磕头请安。 沈夫人笑眯眯的,白润的面孔瞧着养得不错,看样子是最近顺心的事情不少。 但见大儿子与大儿媳都恭恭敬敬跪在下头,她又觉得面子上有光,笑容也带了几分真心真意。 “快写起来吧,都是一家子,何必这么多虚礼?”沈夫人柔柔笑道,望向大儿子的目光当真慈爱,“这些年你越发长进了,若是几年前,哪里还能想到咱们一家子还有今日?” 她说着,不由得红了眼眶,“若是你父亲泉下有知,定然也会欣慰的。” “我乃沈家子孙,光耀门楣是长子应该做的。”沈寒天不卑不亢道,“母亲这般说,真是折煞儿了。” “是是,你打小就是咱们家里最出息的那一个,你二弟三弟都比不上你。” “二弟三弟只有自己的长处,何须拿来与我相比,若是较之他们的优势,我何尝不是比不过?”沈寒天淡淡道,“说起来,他们人呢?” 话音刚落,门外走来两个人高马大的青年人。 丹娘悄悄看了一眼过去,发现这两个人都与沈寒天有几分相像,看样子应该是自己的两位小叔子了。 她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睑,嘴角的笑容微微有些发冷。 自己大婚都不曾出现过的小叔子,好像也没必要搞得关系很好,既然沈寒天也只是想做做表面文章,那她当然也乐得配合。 一念而过,她再抬眼时,脸上都是大嫂该有的温柔大度。 沈家兄弟三人一见面就抱拳行礼,一番问候之后,二弟沈瑞开门见山:“母亲,先前咱们说好的,这位置换成别的,给我再往上提个两阶,只要银子使到位,还有大哥在前头挡着,这事儿就没有不成的。如今大哥人也在这儿,索性一气儿都说了,回头咱们也好办事不是。” 沈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显然,二儿子的这番话并没有提前跟她商议,来得突然,倒让她有点招架不住了。 “大过年的,今日又是年三十,有什么话非得等到今日说?等过了年,有的是时候给你慢慢张罗,别坏了你大哥大嫂的心情。”沈夫人四两拨千斤地把这话顶了回去。 沈瑞却微微皱眉:“母亲此话差矣!正是年三十,大家一块儿团年才好说,都是自家骨肉兄弟,还用得着等以后么?” 他说着,便转向看着沈寒天:“大哥,你说是不?如今那位子我实在是坐不惯,我瞧着那皇城都御史还悬空着,不如……” 话还没说完,沈寒天就缓缓打断了:“母亲说的是,今日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咱们不提这些,等到了时候我自然会与你说的。” 沈瑞面色讪讪,早就打好腹稿的话这会子也说不出口了。 沈寒天虽语气温和,但目光清冷。 浑身上下带着不容人置喙的坚定,光是一个眼神就足以让沈瑞打退堂鼓。 他咽了咽,磕磕巴巴道:“既如此……那就听大哥的。” 沈瑞只比沈寒天小了一岁半,来圣京后就议亲,在沈迎安成婚前了却了这桩人生大事。他的媳妇是王氏,也是名门之后,生的秀雅端庄,气质高洁。 丹娘瞧了一眼就觉得这个沈瑞配不上人家王小姐。 不过听说他们夫妻俩婚后感情甚笃,倒也甜蜜和睦。 所以她觉得配不上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另外一旁坐着的三弟名叫沈桦,年纪更小一些,如今还没定下亲事,只不过年纪虽小,却生得一表人才,站出来能把二哥比下去,只比沈寒天略逊一些。 一家子都到齐了,年三十晚上有个更重要的活动环节——祭祖。 圣京的沈府不比云州,祠堂什么的都是新建的,这里头的牌位也是后来才弄的,权当是个念想,刚好供新年时祭拜。 沈夫人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着眼角,满脸欣慰。 丹娘跟在沈寒天身后,按照规矩跪拜,上香,祭奠,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端庄好看,就连想挑刺的沈夫人都找不出错处,那双眼睛闪了闪,到底什么都没说。 第508章 祭祖这一套礼数下来,外头的天色都暗了。 正堂内准备摆饭了。 今晚是年夜饭,自是不同往常,各色大碗摆了上来,酱香浓郁,鲜嫩浓香,看得丹娘一阵心痒痒,仔细数了数统共十八只大碗,都装着好菜。 沈夫人笑呵呵地招呼众人坐下。 身边的婆子丫鬟们忙得脚不沾地,不一会儿大家就都入座,准备开席了。 因是在婆家,即便丈夫就在身边,丹娘还是忍住了放开肚皮大吃大喝的冲动。不就是一顿年夜饭么,她能忍,回头等回了自己府里,想吃什么吃什么。 沈寒天瞧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唇边荡漾起几分嘲弄的笑,被她一眼瞧着了,气得她藏在桌下的手狠狠拧了男人大腿一下。 他眉尖微动,抬手就给丹娘碟子里添了一块肉。 “这可是用金线碳烤出来鹿肉,你从前没尝过,吃吃看。”这动作再自然不过,原先在抚安王府里,沈寒天也没少给她夹菜。 丹娘习以为常。 但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中就不一样了。 哪有丈夫给妻子主动添菜的,伺候人的功夫向来都是女人的分内事,哪怕是在内宅之中,妻子在名义上与丈夫平等,但实际上还是出嫁从夫。 沈夫人眼眸闪了闪。 一旁的王氏也面露惊讶,下意识地转脸去看婆母。 他们还在面面相觑,丹娘已经把那一块烤鹿肉吃下肚了。 这鹿肉烤得鲜嫩浓香,确实不同凡响。 即便是早就尝遍了很多美味的丹娘也觉得舌尖一颤,眼前一亮,不由得伸手扯了扯沈寒天的袖子,又多看了那碟子鹿肉两眼。 他如何不晓得妻子的意思,又给她添了两筷子,还叮嘱道:“歇歇再吃,吃多了不好克化,伤了脾胃反倒不好。” “好。”丹娘乖巧地应了,又来而不拒地将那两块鹿肉都吃了。 这下子沈夫人唇边的笑意更加浓郁。 只是这浓郁中多了些不快的意味,她没有明说,其他人也只好当作无事发生。 一顿年夜饭吃得丹娘是格外舒畅。 沈府的伙食不错,饭菜也很好吃,关键是有沈寒天守着她,她倍感温暖。 年夜饭后便是守岁了。 古代人的夜生活自然没有那么丰富,但也有不少有趣的游戏,丹娘看他们玩了两次便会了,不出一个时辰就成了个中高手,她大杀四方,倒显得王氏更加温柔得体。 一盏茶下肚,她两腮如桃,娇艳异常。 沈寒天道:“再玩一会子可回去歇着了,你如今身子不便,别硬撑着。” 丹娘很想说自己还行。 但一触到丈夫关切的温柔目光,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成,都听你的。” 沈夫人笑道:“也是,如今你也是有身孕的人了,切莫逞强,你随我来,待拿了我这儿的压岁钱你们再回去也不迟。” 丹娘惊讶——她一个成了婚几年的媳妇也有压岁钱可拿? 大约是看出她的诧异,已经走到门口的沈夫人又回眸解释:“新婚三年当给的规矩,原先你们在云州,隔得太远了,这礼数就废了,如今咱们一家子都在一处,如何能免?不但不能免,还要把前些年落下的一并补回来。” 原来是这样。 丹娘笑了,对沈寒天道:“那我去去就来。” 跟着沈夫人绕去了内屋。 外头的婆子们早已起了地龙,屋子里暖烘烘的,却不干燥。仔细一瞧,原来隔着屏风外头有一大缸的水莲,那盛放的花朵在冬日里真是最鲜艳夺目,一眼就看的丹娘有些入神。 第509章 沈夫人笑道:“寒天送来的,说是知道我爱摆弄这些个花儿草儿的,大冬天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摆在屋里这么多天依然精神着呢,我瞧着欢喜,又叫人养了两尾鱼在里头,闲下来的时候就瞧瞧,倒也不俗。” 丹娘:“这是寒天的孝心,应当的。” 沈夫人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地转到里间去。 原本,如果是有眼力劲的儿媳,这会子就该跟进去帮着服侍,伺候婆母更衣。 可丹娘不是。 她脑子里压根没有这根弦。 别看她浸润了几年的古代生活,看似已经修炼成了一个世家宗妇的模样,其实骨子里还是个现代灵魂。 伺候更衣什么的……完全想不到。 她老老实实坐在外头的桌子旁,等着婆母给她发压岁钱。 沈夫人等了一会子,见外头的人无动于衷,也不好意思开口叫人进来服侍,只好给身边的婆子一个眼神。 很快,换好衣服的沈夫人再度走到丹娘面前。 她将一只大红的荷包递过去。 丹娘一瞧,但见那荷包上绣着并蒂莲花,金线与绣线搭配着大红绸面的底,翠色与金色交织的纹路,当真富贵雅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她连忙行礼道谢,双手接过。 “多谢母亲。” 沈夫人笑了笑:“你是个懂事的乖孩子,前些时候也多亏了你在云州照料寒天,方才有了我们家的今日。” “哪里,我与寒天是互相照顾的。”她扬起脸,娇俏地笑道,“再说了,夫妻之间何用言谢,岂不是生分了?” 沈夫人被噎了一下,顿了顿又道:“话是不错,可夫乃为女子之天,你虽自小没被好好教养,但却是个聪明的孩子,这点子道理应当不用我说,你自会明白。今日是家宴,倒也没那么多虚礼,只是……我怕你在外头也这般,万一被人瞧见了,岂不是要笑话我沈家?” 她的声音悠悠,透着一股淡淡的警告。 丹娘听明白了。 给压岁钱是假,教育敲打一番是真。 她垂下眼睑,暗暗掂量了一下手里荷包的分量——嗯,好像还不轻呢,既然如此……拿人手短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沈夫人还占着婆母的身份,是长辈,那她就勉为其难地听一听吧。 没一会子功夫,她就想清楚了,抬眼间又是灿若春花的笑容:“母亲说得对,孩儿都记下了。” 沈夫人吃了一惊。 还道丹娘不谙世事,不拘小节,面对她的训话多少要有些不服,这样一来她也有话跟沈寒天念叨,没成想对方不但没有不服,而且还一脸“您说得真对”的坦诚和恳切,反倒让沈夫人一时间乱了阵脚。 她赶紧拿起茶碗饮了一口,笑了笑:“你明白就好。还有一事,上回子你来就想与你说的,偏生没有机会。” “您说。” “你妹妹嫁去杜家也有些时日了,如今祖宗保佑,她也身怀有孕,我想着……早日给她身边的丫头开脸,抬成姨娘,也好替她分担些许。” 沈夫人边说,眼眸边深了深,“出嫁从夫,不拈酸吃醋乃妇人之责,你这般聪慧的孩子一点即通,应当不用我多费口舌的,你说是吧?” 丹娘嘴角的笑容慢慢冷了下来。 沈夫人以为她心里不痛快了,还在暗暗得意。 其实,丹娘想的却是——自己一定没有给这老女人一点颜色瞧瞧,让她明白自己的实力,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自己脸子瞧。 没错,武力威胁不到位,是她的错。 第510章 丹娘多少还顾及着沈寒天还在外头,没有当场发作,只是轻轻勾起嘴角,眼底的薄冰渐渐厚重,她声音轻柔,半点听不出不快,缓缓道:“既是母亲的意思,儿媳自然依从。” 开玩笑,那是沈夫人自己的女儿,她都不心疼了,轮得到丹娘瞎操什么心? 丹娘是很同情沈迎安的婚后悲惨生活,但不代表她是个圣母,总想着让别人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她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见丹娘没有反驳,沈夫人心下痛快,索性将话说得更直白:“上回子你去杜家的事情,迎安已经与我说了,我晓得你是心疼妹子,是一番好心,但你须得明白嫁出门的女儿当以夫家为重,你妹夫……也不过是纳了个妾而已,若是这般容不下,传出去了于我们沈府的名声也不好听,对你更是大大有弊。” 沈夫人叹了一声,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丹娘看得清楚,她根本就没有哭,所谓的拭泪不过是做给她看的动作罢了。 见丹娘没有上前劝说,沈夫人的戏有点演不下去。 她清了清嗓子:“好了,我是拿你当亲生骨肉一样的疼,才与你说这些个掏心窝子的话,你莫要心里怪我就好。” 丹娘笑容不改:“怎么会呢,母亲都不心疼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要拿妹妹的事情来说给我听,好让我长长记性,这般心意儿媳记下了,定会好好学的。” 沈夫人喉间一哽,有些说不下去了。 望着眼前这年轻女子灿若春花的笑容,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偏偏又说不上来。 “你……明白就好。”她顿了顿,“说起来你府里也有两位姨娘,之前的事情我多少听说了些,你到底年轻,不晓得事情的严重,那会子你娘家蒙难时你还小,不记得也是有的。你须得记住,君恩在上,贵妃娘娘赐予抚安王府的妾室自然不同于其他妾室,你怎能这般对待?” “万一要是传出去了,惹得寒天不悦倒是其次,要是让宫里的贵人知道了,岂不是要给沈家惹祸?也多亏了你这两位姨娘不是什么嘴碎子的人,倒还能捂得住。” 沈夫人柔声笑道,“我的儿,你听娘一句劝,便是她们俩再如何得宠,再如何贵重,那也只是妾室,越不过你正房奶奶的。你何不大度一些,做出点贤良的姿态来,也让寒天对你更加倚重信赖呢。男人么……若是有这个心思,女人多半是拦不住的,何不讨他个好?” 这些话听得丹娘一阵怒火中烧。 难怪人家常说,人心隔肚皮呢。 先前与沈夫人打交道时,她还没觉得对方是个如此难缠的角色,只道是她为了沈家大局着想,当初不得已将他们夫妻单独留在云州。 如今看来,沈夫人的骨子里透着的是简单粗暴的恶臭。 她看不惯女儿在夫家为了自己发声争取,也看不惯丹娘在府里横行霸道,总要跳出来指点一番。 还拿贵妃说事呢…… 丹娘低头,指尖揉了揉,笑道:“母亲可知,贵妃殁了后圣上连她的身后事都草草了事,该有的一应赐封全无,朝野上下无人敢为贵妃说一句话,哪怕是贵妃的娘家……按理说,圣上原先那般宠爱贵妃,当真是叫人羡慕,为何贵妃殁了之后却是这样的境遇?” 沈夫人渐渐地笑不出来了。 她一内宅妇人,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对朝堂之上发生的各种暗潮涌动也极为迟钝,贵妃之死牵扯的事情很多,但都没爆发出来,全都藏在底下。 只是沈夫人没察觉到罢了,她还想着用那两个姨娘给儿媳妇施压,好让丹娘别过得那么舒坦。 丹娘也是自己遇到了,才明白这世上真有那种不希望自己儿女过得太顺遂的父母,沈夫人就是其中一个。 沈夫人被问懵了,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话来应对。 丹娘笑了起来:“自然是圣上不许,您想想,若是圣上恩宠还在,贵妃娘娘少不得要以皇后之礼下葬,哪里会到今日这般无人问津的地步?贵妃所出的小皇子,在宫中的待遇也一落千丈,事到如今,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定是宫中出了大事,还事关贵妃,是以……贵妃殁了,也没得到圣上的眷顾和怜惜。” “其他人都避之不及,唯有母亲您还以为贵妃所赠的两个妾室是个宝贝,万万得罪不起。”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眸光中闪过一抹嘲弄,“上回子,母亲那样说我就想跟您讲个明白了,谁知世事难料,谁能想到没过多久连贵妃都不在了呢……” 她的声音慢慢悠悠,字里行间透着几分冰冷的森然。 沈夫人手捧着茶盏,硬生生听出一身冷汗。 等回过神来才明白对方是在反呛自己,顿时一阵恼火,刚想发作时,丹娘却施施然放下茶盏起身,冲着她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笑道:“母亲今日之教训儿媳记下了,日后必定以母亲的言行为表率,万望母亲日后也如今日这般多多提点,儿媳年轻不懂事,多少地方都需要母亲的指教。” 丹娘说着,缓缓又起身,“寒天还在等着呢,儿媳就不多叨扰了,母亲多注意些自个儿的身子。” 说罢,竟也不在意沈夫人的神色,径直转身离去。 夫妻二人一大照面,沈寒天什么都没问,扶着丹娘的后腰两人一道离府。 待沈夫人回过神来时,人家两口子已经坐上马车打道回府了。 沈夫人气得将丹娘原先用过的茶盏都给摔了。 “这丫头,竟敢骑到婆母的头上撒野!我说了两句,她倒是还有七八句等着我!” 沈夫人一发作,一屋子的婆子丫鬟大气不敢出。 另一头,丹娘与沈寒天回府,双双洗漱后便歇下。 外头鞭炮烟花响了一夜,直到天亮时分才堪堪停歇,丹娘却睡得很香甜,依偎在丈夫的怀里,等到一睁眼外头早已天光大亮。 她眨眨眼,发现男人也睡得正香。 见他英挺的鼻梁,俊俏的眉眼那样引人心动,她忍不住抬手点了点他的唇瓣。 忽儿,他深吸一口气醒了,一只手捉住她不安分的小手,低哑的声音轻柔缠绵:“做什么?” 她笑了:“没什么,看夫君貌美而已。” 沈寒天瞪了她一眼:“论起貌美,为夫是比不上娘子的,不如……” 夫妻俩又在被窝里嬉笑玩闹了一番,直闹得丹娘香腮通红,鬓发凌乱,赤眸荡漾间是诉说不完的情意。 “快些起身吧,还要给老太太拜年去呢。”她轻轻笑着。 “还不是你要惹我。”他抵着她的鼻尖,“小王八蛋惹完了还想怪我,没门。” 又是腻歪了一盏茶的功夫,夫妻二人总算起身了。 第511章 换上早就裁剪好的新年衣裳,丹娘对着一人多高的落地镜照了又照,冷不丁地背后冒出一个高大的身影,竟是不知何时已经穿戴妥当的沈寒天。 但见他一身暗色,那繁复华丽的绣纹迎着外头照进来的日光隐隐发出幽暗的光泽,当真低调华贵,不动声色间露出迫人的气势来。 丹娘望向镜子里,忽儿抬手比了比:“你好像比从前高了些。” 沈寒天哭笑不得:“腿上的伤彻底好全,我自然会与从前一样。” “比我高了这么多。”她用手比了个距离,而后又叹了一声,“我怎么就不能再长高一些?” “好了,你还想多高?你这般身手,再长得五大三粗的,叫为夫的如何是好?” 他半开玩笑地捏了捏她的脸,“收拾妥当了便走吧,老太太那屋里还等着咱们用早饭呢。” 丹娘欢欢喜喜应了,与他挽着手直奔照春辉。 新年的第一天,照春辉的早饭自然也格外丰盛。 炸得黄金酥脆的豆沙麻团,烤得外焦里嫩的脆香排骨,香喷喷的鲜虾大馄饨,软绵绵的黑芝麻元宵,还有各色果子糕饼……整整摆了一桌子,看得丹娘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一旁的奚嬷嬷笑道:“大奶奶可算来了,咱们小厨房昨个儿就得了老太太的令,说什么今日第一顿饭都要让您满意呢,瞧着可还喜欢?” “喜欢喜欢。”丹娘忙不迭地点头,“还是老祖宗疼我,晓得我爱吃这些个,便忙忙地备下了,谁让我这般招人疼呢。” 老太太被逗得差点一口茶喷出来,指着她笑骂:“还不撕她的嘴,哪里是专程为了她备的,这般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把你姑爷放在哪儿了?” 丹娘笑道:“这不是给您带来了么,您瞧着可还满意?” 要论说俏皮话,一百个沈寒天都追不上丹娘。 偏偏他又爱看她这般娇俏的模样,三个人的早饭竟也能吃出一桌子人的热闹来,还不繁琐疲累,就连老太太都胃口大开,就着丹娘的欢声笑语还多用了一碗馄饨。 用了饭后,丹娘和沈寒天才正式给老太太拜年。 老太太自然也拿出了早就备好的红包。 却不给丹娘,只送到了沈寒天的手里。 片刻后,他却反手交给了自己媳妇儿。 老太太瞧见了,哭笑不得,心中却满意不已,她故意板着脸问,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暴露了此刻的真实想法:“你倒是乖觉,一到手的好处就给她了,也不怕她卖了你。” “怎会。”他微微一笑,拱手行礼道,“夫妻间当如是,互敬互信互爱,方得长久。” 老太太连连点头:“你们俩好好的,我便没有其他的念想了。” 夫妻二人又围着老太太说笑了一番,直到老人家要礼佛,他们俩才离去。 离开时,丹娘又千叮万嘱,说什么一会子午饭了也要一块用,今儿是大年初一,这些个礼数万万不能少。 老太太被她磨得耳朵发麻,巴不得赶紧打发她离开,好让自己多点清静。 奚嬷嬷掩口一笑:“老太太就是嘴硬心软,嘴上说着不要大奶奶来陪着,其实打昨个儿起您就备着了,一早儿又巴巴地起身,不就为了这一刻团圆么。” “就你这个老货话多。”老太太被戳穿了心事,气哼哼了骂了一句。 “奴婢这个老货还就喜欢黏着您呢。”奚嬷嬷也不生气,笑呵呵地顺着话说,“对了,宋府那头今日早早就递了帖子过来,说是今晚请老太太您过去吃团圆饭呢。” “昨个儿不是去过了么,还去作甚?我就这一把老骨头,没得在马车上颠来颠去的,还费得我骨头疼,不去。”老太太果断拒绝了。 “哎,那奴婢这就去回了。” 老太太又叫住了她:“跟他们说,明个儿我们再一块去,两下便宜,也省的他们劳神费心的。” “是。” 燕堂内,夫妻二人正坐在上首,底下跪着的是来拜年请安的两个妾室——青姨娘与雁姨娘。 两位姨娘都是一身的簇新绵绸料子的新装,瞧着就是过年的喜庆。 只是青姨娘满脸恭敬喜悦,是打从心底的高兴,而另外一个雁姨娘眼下青黑,即便用了再多的脂粉也挡不住那份憔悴,与青姨娘并肩跪在下头,一眼就叫人看出两人的差距来。 丹娘喝了她们俩敬的茶,又像样地给了两封红包。 两个姨娘双双收了,说了好些过年的吉利话,丹娘便让她们俩起身坐在旁边,打算一块聊上几句。 丹娘瞥了身边的男人一眼,心里突然暗暗好笑——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可是两位姨娘进门以来,第一次这样与男主人会面,这场面若是摆在从前,定要让两位姨娘兴奋得满面春光。 可惜…… 如今处境已然大不相同。 青姨娘脆生生地回话,说了自个儿院子里今年的收成,说到快活的地方,她忍不住有些眉飞色舞,恨不得叫丹娘开了年再给她一块地才好。 也不怪青姨娘快活,年前丹娘做年度盘点时,因青姨娘那院子里众人齐心协力,表现不错,额外发了好些赏钱。另有玉器古玩、珍宝首饰之类的东西就不计了,直乐得青姨娘喜笑颜开,恨不得给丹娘跪下磕几个响头才快活。 如今有了盼头,她也不把那份心思放在沈寒天身上了。 左右都在男主人跟前混不到脸熟,不如跟着大奶奶,还有银子赚,又自在又快活,何乐不为呢? 相比较之下,雁姨娘就显得沉默寡言多了。 还是丹娘主动问了几个问题,她才细声细气地答了。 言辞间少不得藏这些胆怯和惧怕,抬眼看向丹娘的眸光里还透着不安与忐忑,这模样让丹娘都有些莫名其妙。 既然聊天对象这么不配合,她也不好只盯着青姨娘聊未来一年的美好畅想,喝了两盏茶,她便借口乏了,让两位姨娘回去了。 出了燕堂大门,雁姨娘一把扯住青姨娘的袖口:“你竟是半点不担心?” “担心什么?”青姨娘颇有些莫名其妙。 “贵妃娘娘没了,咱们、咱们往后可如何是好?”雁姨娘咬着下唇,都快把娇艳的唇瓣咬得毫无血色,大大的眸子里盛满了对未来的恐慌。 青姨娘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拍了拍好姐妹的手背:“你操什么心?横竖咱们俩如今是抚安王府的姨娘,贵妃人都没了,还能管你我?不如好好地在府里过日子,岂不自在?” “那贵妃……还有大奶奶!!”雁姨娘还是放心不下,“从前我已狠狠得罪了大奶奶,往后还有我的好日子过么?方才你也不是没瞧见,大奶奶只同你说话,却不搭理我半点。”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泪珠儿不断落下,擦都擦不过来。 青姨娘叹了一声。 第512章 雁姨娘有今日这般境地,其实并不意外。 早就让她歇了那些个不靠谱的心思,她偏偏不听,还以为抚安王府是那密不透风的宫墙,只有折桂宫的大门能锁住那些个麻烦事,却不想宫里的贵人也是如履薄冰,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一个不开心,管你是贵妃还是小星,连命都保不住。 雁姨娘哭得伤心,青姨娘却没有了从前的耐心。 她掸了掸袖口。 那袖口上的花纹是并蒂莲,大方典雅,又用了她最喜欢的天青色,这也是大奶奶赏下来的料子裁剪的,真是衬得青姨娘貌美天成,如今与雁姨娘站在一处,高下立见。 她缓缓语气:“你也莫要哭了,这大年节的你就这般哭哭戚戚,回头叫大奶奶瞧见了定然又要不喜你。” “谁要她欢喜。”雁姨娘这才堪堪止住了眼泪。 用帕子擦了擦脸颊的泪痕,她有些担忧地看着昔日姐妹,“如今我可如何是好?要不……咱们再往宫里带个信?” “别了。”青姨娘正色道,“咱们是抚安王府的姨娘,这般作派叫外人瞧见了只会说咱们背主求荣,一个不忠谁以后还敢用你?何况……不管如今侯爷有没有收用了咱们,在外头看来咱们就是王府的人,你以为脱离了这王府,还能寻着更好的人家么?快别痴人说梦了,跟在贵妃跟前时,咱们俩才有机会进这抚安王府,若是换成现在,你愿意去伺候那七老八十的男人不成?” 这话一下子说到了雁姨娘的心坎里。 她大吃一惊,连连摇头。 “那不就结了,横竖咱们过咱们的日子,我瞧着大奶奶不是个心狠的,只要在她手底下老实本分守规矩,她不会亏待了咱们的。” 青姨娘刚要说自己屋里的月好因分配到的活计做得好,今年还得了不少赏钱和首饰,却听雁姨娘来了句:“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你是甘心屈居人之下了,我却不乐意……我已经给沈府那头递了条子,上回子大奶奶回去已经叫婆母训斥了一回,这次还能霸着男人不放么?” “她是正室,却这般爱拈酸吃醋,传出去了难道好听不成?” 雁姨娘说着,胸口微微起伏,“我不甘心,总归叫我试上一试,若是侯爷见了我依然不动心,那我便认了。” 青姨娘觉得匪夷所思:“你又不是没见过侯爷。” 谁知,那雁姨娘嫣然一笑,脸上的脂粉还被眼泪糊了一团,却挡不住她此刻的得意洋洋。 她笑道:“傻子,男女之间的相见怎能是从前那样?也得要等大奶奶不在,要侯爷单独来我屋里才成啊。” 青姨娘立马明白了。 下意识地用帕子挡了挡口鼻,勉强按捺住了这一抹的厌恶,她垂下眼睑:“我也劝不动你,总归……这事儿我是不掺和。” “你当真不帮我?”雁姨娘急了。 “我当你是自家姊妹,再与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大奶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别以卵击石,回头连个安稳日子都过不了。” 青姨娘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劝着。 雁姨娘冷笑:“你自己没有大志向,情愿窝在竹青阁那一块地方,跟乡下农户似的守着一亩三分地便能过活了,我却不愿意这般窝囊!” 说着,她一甩手,“那这般也好,往后我若是风光了,你也莫要再来扯什么姊妹情分。” 青姨娘还没来得及说上半个字,她已经转身快步离去。 第513章 望着她的背影,青姨娘一阵唏嘘。 原来,方才从雁姨娘对她哭诉开始,就是一场大戏。 只不过她没有上套,见一计不成,雁姨娘也只能露出真面目。 青姨娘立在原地愣了好久,左右思虑一阵后,还是转向去了燕堂。 约莫半个时辰,青姨娘才从里头出来。 这会子她的脸色好看多了,透着无事一身轻的淡定,匆匆迈着步子回自己的竹青阁去了。 燕堂内,丹娘正坐在榻上翻看着一本话本子。 手边的红木小茶几上还摆着两碟子果干,她一边吃着茶一边品着果干,当真惬意。 方才两位妾室请安拜年后,沈寒天就去了外书房。 即便是过年期间,有些事情他还是要去处理,丹娘也不拦着他,也多亏了方才这男人不在,不然青姨娘那头的话也传不到她耳朵里。 尔雅过来替她重新换了茶水,道:“大奶奶,这是一早就泡开,这会子刚出色的茶,您且尝了看看,若是喜欢咱们再多备一些。” 丹娘瞧了一眼茶色,满意道:“不错,老太太定然喜欢,回头午饭的时候备好一份,一道送过去。” 尔雅应了,而后又面露迟疑:“大奶奶,方才……那青姨娘的话是真的么?” 正在忙活别的活计的新芽闻言也忍不住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抬眼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丹娘这边。 瞧着自己身边的两个丫头都一脸担忧,丹娘自己反而一点都不着急,笑了笑道:“是真的吧。” “那您还这般悠哉?”新芽忍不住了,“奴婢说上回子去沈府,那沈夫人对您说话都阴阳怪气的,奴婢还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原来竟是这般?” “可不是……没想到这雁姨娘竟有这般手段,还能出了府,去找那沈府做帮手。”尔雅也难掩震惊。 刚刚听到青姨娘的话,这两个丫头都又气又急。 凭良心说,丹娘待这两个妾室如何,府中上下都看在眼里。 除了沈寒天不收用她们之外,她们的衣食住行,一应都从公中来,且专挑好的选,阖府内除了老太太、沈寒天与丹娘两口子,就是这两位妾室的派头最大,吃穿用度样样精细。 没成想,主母的宽厚竟然纵得那雁姨娘无法无天。 新芽与尔雅没有读过什么书,堪堪认得几个字也是在丹娘的指导下才有所长进的,但她们心中有老百姓最朴实的价值观,那就是知恩图报。 主母给了这么好的日子,那么作为妾室就该安分守己。 不能既要又要,那把主母当成什么了? 再说了,沈寒天不收用她们,是沈寒天自己的决定,丹娘可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不准去小妾的房里轻松自在。 尔雅思虑到此,咬着牙恨恨道:“天下竟有这般背信忘义的,大奶奶就不该对她那么好。” “傻尔雅。”丹娘慢悠悠地笑了,“这些个吃穿能用得了多少钱?何况是贵妃赏的人,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她微微勾起嘴角,“至于她们有没有心,看不看得懂府里的近况,那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总归有一个聪明的,还不算太糟,不是么?” 丹娘指的是青姨娘。 这下两个丫头无话可说了。 见主子胸有成竹,半点不慌,她们也渐渐安稳下来。 新芽问:“大奶奶难道就装聋作哑,知道了当不知道么?” “当然不会。” 丹娘又往口中丢了一颗果干,吃得满口喷香,“今儿才初一呢,不着急,天大的事情也等到过完年再说,一个姨娘而已,还翻不了天。” 第514章 她又让两个丫鬟传话下去,这些日子严谨门户,多多留心。 新芽与尔雅忙完了燕堂里的活计就被丹娘赶了出来。 离用午饭还有些时候,丹娘更愿意独自一人待一会儿。 两个丫头便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厢房。 厢房内的八角玲珑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还冒着热气,书萱见两人一打帘子一前一后地进来,忙不迭的笑开了花:“二位姐姐可回来了,今日冯妈妈炖了猪蹄,可软和好吃呢,这两只是大奶奶特地命人送给咱们的,二位姐姐赶紧用了饭,别耽误了待会子伺候大奶奶去跟老太太用饭才好。” 书萱脆生生的声音惹得新芽与尔雅都心情好了不少。 原本,丫鬟们用饭的时间总要比主子们晚一些。 这是讲究一个尊卑有别。 但丹娘来了之后就把这个规矩改了改,都是让丫鬟们先用饭,吃饱了再去伺候着。 用丹娘的话来说就是——吃饱了才好干活,让人饿着肚子还忙来忙去的,那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个规矩从云州一起带来了圣京,如今府里也是按照从前的惯例来的。 几个大丫鬟坐着用饭,边吃边说笑。 南歌到底年长,一眼就看出了新芽尔雅两人心事重重。 她起身给她们俩盛了一碗莴笋火腿汤,笑问:“怎么了你们俩,大过年的还脸色不好,是刚刚在大奶奶屋里挨训了?” “才不是。” “大奶奶惯没有在大年节里训人的时候,再说了府里也没什么事儿。” 姊妹俩异口同声地反驳。 南歌笑道:“那你们俩怎么一个个板着脸的,是嫌冯妈妈手艺不好了?那回头我给大奶奶回话,保管叫两位妹妹吃得舒心。” “哎呀,你就闹吧你,才不是这么回事儿呢。”尔雅哭笑不得。 她便将刚刚燕堂发生的事情跟南歌书萱两个说了一嘴。 还没听完,南歌就冷笑着打断她的话:“这件事咱们莫要管,大奶奶自有主意。” 新芽奇了:“大奶奶方才可半点没漏风声,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好歹跟着大奶奶的时候最长,一路看着她从宋府到了圣京,她是个什么性子我最清楚不过,别看大奶奶平日里待咱们几个和气,可她是个眼里最最容不得沙子的人,这会子没发作,那是还没逮着机会,等要是有了机会,那不长眼的小蹄子撞上来,那可就没这么好收场了。” 南歌冷笑两声,“你们俩也莫要急,这些日子也无须管得那么严实,只让门房守住了,便出不了什么大事。” 她眼珠子一转,“与其等她自己送上门,不如咱们几个帮她一把,也好让大奶奶出出气。” 新芽:“这……能成么?” “雁姨娘已经是府里的一块疮疤了,都快烂到骨头心了,总要彻底挖出来,再给上一副虎狼之药才能消停吧?” 南歌捧着饭碗,脸上都是冷冷的笑意,“这般不知好歹的妾室,难不成还要多留她几日,好浪费府里的钱粮么?” 这话听得余下三人目瞪口呆。 新芽与尔雅自然将南歌的话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丹娘。 丹娘一声长叹:“知我者,南歌也。” 不得不说,南歌年长,也经历的事情最多,其余的丫鬟们还云里雾里的,她已经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如此一来,丹娘身边的丫鬟们都有了心思。 年初一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初二一大早,门房备好了马车,丹娘要在今日回娘家拜年。 老太太也要跟着一起去。 一行人刚到门口,只见宋府的马车已然等在了不远处。 宋恪松早早迎上前,直接跪在老太太跟前,连连叩拜:“母亲万安。” 赵氏跟在丈夫身后,也忙不迭地行大礼。 “难为你们俩有心了,还巴巴地过来迎作甚,都是一家人,何须这般多的虚礼?”老太太瞧着心里开心,嘴上还是不咸不淡的。 宋恪松忙拱手道:“今日年初二,该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但老太太的身份在这儿摆着,无论如何都不该与丹娘的车马同行,儿子不孝,先前伤了母亲的心,这重逢后的头一年更该当心要紧,儿子偕儿媳等候,就为了接母亲回府,共享天伦之乐。” 他这番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 就连丹娘都明白他的意思。 不得不说,到底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老油条,就是不一样。 原本,老太太是要和丹娘同乘一辆马车。 但丹娘是出嫁女,初二回娘家拜年的,她是晚辈。 老太太却是整个宋府的长辈,于情于理都不该与丹娘同乘,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宋恪松过来亲自迎接。 当然了,生性寡淡的老太太才不愿开口提醒。 好在宋恪松是个乖觉的,天不亮就拉上妻子,早早过来候着。 这才是真正的惊喜。 丹娘瞧着老太太面上放晴,虽嘴上没说太多,但一看就知道心里欢喜,连带着她看宋恪松这个便宜老爹的眼神都和善了许多。 老太太:“这么远你们夫妻俩岂不是天没亮就来了?真是为难你们俩了。” “母亲说的是哪里话,这是儿媳的本分,您这般说就折煞儿媳了。”赵氏总算想起自己今日也是带着戏份来了,赶忙往前也凑了两句。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跟着赵氏上了宋府的马车。 丹娘与沈寒天另乘另外的马车,两辆车一前一后直奔宋府。 车里,沈寒天笑笑道:“岳父倒是聪明。” “毕竟曾经官拜宰辅,这点子眼力劲没有,如何能成事?”丹娘迎着他的目光,“这样也好,总归是个聪明人。” “夫人所言极是。” 两口子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到了宋府,宋恪松与赵氏又搀扶着老太太先从正门进,丹娘与沈寒天也沾了光,跟在后头一块进去。 正屋内,杳娘两口子,慧娘与柳承易四人俱在。 负责招待的却是五房郑氏。 丁氏因不在宋府常住,也落了半个客人的身份,与丈夫宋竹砷一道吃茶说笑,显得轻松不已。 “老太太来了,七妹妹也来了。”丁氏眼前一亮,忙不迭地起身相迎。 一屋子人纷纷见礼,顿时热闹非凡。 赵氏见到自己两个女儿,也忍不住笑容满面,只是目光落在慧娘身上时,那笑意稍稍褪去了些许。 “都坐吧,一家子骨肉的,还这般多礼作甚,回头累着了老太太,我可不饶你们。”赵氏笑着,抬手扶着老太太,满是一副孝顺儿媳的模样,“母亲,您坐这边。” 说着,便把老太太搀到了上首的位置旁。 第515章 其余的人按照长幼齿序落座,这一顿迟来的阖家团圆宴总算开席了。 赵氏使出浑身解数,布菜盛汤,样样事情都亲力亲为,卯足了劲儿想让自己孝顺儿媳的形象深入人心。 因是过年,老太太还是给了她这个面子。 大年节的,儿媳妇又想挣点脸面,她也不好专门打击人家的积极性。 有了这么一个正面例子摆在跟前,丁氏和郑氏自然也坐不住,纷纷起身忙活着伺候赵氏。 赵氏忙得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看着自己的两个庶儿媳都这般惶恐,还得恭恭敬敬,无不周到体贴的伺候,她又觉得今日自己这番作派还是有用的,当即笑得春风拂面,更添几分颜色。 不过嘛……她自己觉得很满足,落在宋恪松眼里就显得刻意许多了,尤其是两个儿媳也不得消停,连饭菜都没正经动几筷子,就要围着赵氏打转,又是端菜又是递帕子的,忙得跟什么似的,他就觉得很无奈。 终于,宋恪松来了句:“好了,都别忙了!都是一家子骨肉,大年节的一起吃个团圆饭,本就是图个喜庆,你们这般转悠,跟个陀螺似的停不下来,倒让老太太吃得不安生了。” 老太太对这话深以为然。 她点点头,冲着赵氏温和地笑道:“你也坐下吃吧,也不急着这一时,一年到头的你操持全家,料理庶务也累着了,一顿饭而已,咱们一家子和和气气地在一块,岂不美哉?你还有多少时候能与姑娘姑爷坐在一起吃饭的?还不快点收拾了,坐到我身边来。” 赵氏一听,眼眶忍不住隐隐发热。 当即也没有再矫情,赶紧松了袖口两边的带子,她忙不迭地坐在老太太身边。 “还是母亲疼我。”赵氏笑道。 “这个自然,你嫁来我们宋家这些年,为宋家开枝散叶,又打点内宅,一忙就是这么些年,当真是辛苦了。” 老太太一番话给足了赵氏面子。 赵氏快活不已,举起酒杯连连相敬。 老太太也很配合,连着吃了三杯酒,看得丹娘一阵担忧。 沈寒天看出了妻子的想法,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不必担心,我先前已经问过了,这些都是果子露。” 丹娘尝了一口,点点头,安心了。 这顿饭倒是吃得畅快,几个姑爷都是颇有一番作为的人物,对待时势、学问都很有自己的见解,一旦开口就聊得停不下来。 尤其是柳承易与谢诗朗,竟然很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感觉。 杳娘见了发笑:“瞧瞧他们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是亲兄弟呢,瞧着说话的劲头,这般多的好菜也堵不上这两人的嘴。” 众人纷纷笑起来。 谢诗朗不好意思地举箸,又给妻子添了几筷子菜。 杳娘故意正色道:“快别来我跟前讨好了,还是快点与四妹夫商议你的社稷经济吧。”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柳承易连连作揖。 杳娘这才正色夸赞了几句,又说了一些,她到底不同慧娘,虽是内宅妇人,却很有见解,说出来的话并不过分张扬,正恰到好处。 谢诗朗见妻子这般给自己长脸,也觉得得意非凡,又连连给她添了几筷子好菜,举止间多有夫妻的亲昵。 这一幕落在慧娘眼中就很有深意了。 说起来,这还是慧娘被关以来第一次出那个院门,也是头一回见到丈夫柳承易。 第516章 与人家杳娘夫妻的恩爱甜蜜相比,他们这边就显得客气冷淡许多。 柳承易还是收到了宋府的信才亲自过来的。 要不然,年初二回门拜娘家的习俗他都在犹豫要不要省了。 毕竟慧娘如今正在娘家禁足思过,他一个人去也是无趣。 好在现在来是来了,宋柳两家的面子也算圆了过去,至于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如何,那是小两口的私事,双方父母都管不着的。 柳承易到底还是读书人出身,前有丹娘与沈寒天夫妻的相助,后又与大姐夫相谈甚欢,冲着这两边的面子,他都不会对妻子太过,至少面子上过得去。 只是让他同谢诗朗或是沈寒天一般的体贴妻子,他却做不来。 慧娘之前的言行伤透了他的心,也严重伤害了柳府上下的感情,是以面子上的礼貌还是能维持住的,但要更进一步就属于强人所难了。 人人都知道,强人所难总归不美。 但慧娘却不在这个人人的范畴内,她偏就喜欢强人所难。 在众人看不见的桌子底下,她伸手轻轻扯了扯丈夫的袖口。 待柳承易的目光转过来时,她就赶紧冲着杳娘和丹娘的方向努了努嘴,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柳承易心头划过一阵冷笑,当即无动于衷。 慧娘有些急了,又加大力度扯了扯袖口,眉尖微蹙,似有不满。 柳承易直接利落地抽出自己的衣袖,起身朝着老太太举杯敬酒,直接把慧娘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着急慌忙地也跟着起身举杯,却不想动作太大,又太匆忙,直接打翻了面前的碗筷。 宋恪松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当着几位姑爷的面,他到底没有开口说什么。 这种场合里训斥女儿,等于也是在打姑爷的脸,眼下柳承易正得势,他外放时的政绩做得不错,圣上也有重用他的意思,再加上柳家父母的鼎力支持,宋恪松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毛女婿。 他只能狠狠瞪了慧娘一眼,冷冷笑道:“想是娘家的饭菜不合你口味了,这碗筷都掉了一地。” 赵氏当即冷汗都下来了。 赶紧让丫鬟过来帮忙收拾,又重新换了新的来。 慧娘赶紧举杯,强忍着脸蛋火辣辣的尴尬,好歹是跟着丈夫一起把这一趟敬酒完成了。 重新落座后,她也老实了许多。 明白丈夫断不可能与其他两位连襟一样,她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憋闷。 这一切都落在丹娘眼中。 丹娘瞧着觉得有趣,甚至还多添了一碗饭。 一家子说说笑笑,一顿团圆饭总算用完了。 老太太也累了,面露疲态。 赵氏早有准备,早早就在后堂空出了一间主屋给老太太休息,里头的床铺、软垫一应俱全。 丹娘亲去瞧了,也挑不出毛病来。 宋恪松满意得很,看向妻子的目光也和煦温柔许多。 借着酒意,老太太去歇午觉了。 赵氏道:“后头还有屋子都备好了,你们要是累了也去歇着吧,横竖都是自己家,别拘着礼。” 丹娘不困,况且这是娘家,哪有出嫁的姑娘带着自己姑爷一起歇觉的道理,她便让沈寒天去休息一会子,自己要去园子里逛逛,散散酒气。 沈寒天确实喝的有点多。 他醉眼迷离地看着她:“那我去了?” “去吧。”丹娘想了想,“你身边可有人守着?” 第517章 “放心,肃七在呢。” 得到这话,她安心了,点点头便让沈寒天先去了。 宋府的后院有一大片池塘。 冬日里的池塘并没有什么风景可看,水面早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日头照在上面泛起点点金光,与河岸边已经枯了一片的草对比起来,颇有几分冬日里的萧条。 丹娘正散着步,丁氏也过来了。 “嫂嫂不去歇着么?”丹娘笑问。 丁氏:“你六哥哥去歇着了,我到底没喝多少,方才闷在屋子里这会子才能出来透口气,瞧七妹妹的意思,是不想我这个嫂嫂作陪了?” “嫂嫂哪里话,我一人独逛倒显得无趣,有嫂嫂陪着如何不好?”她娇俏地笑了,“咱们绕着园子逛逛吧,我瞧着那边还有个亭子,回头累了叫丫鬟们送上热茶点心来,咱们两个坐着说说话。” “好。”丁氏就喜欢丹娘这样快人快语,当即应了。 姑嫂二人一边晃悠着一边闲聊。 丁氏说起了宋竹砷那头的事情。 “你六哥哥呀如今也谋了个好差事,虽职位不高,但胜在上峰挺照顾他的,我呢也没什么旁的大志向,只求一家子和和美美,平平安安地过。” 丁氏说起自己的生活,俱是满足。 没等丹娘开口,忽儿从斜侧方闪出一个人来。 不是旁人,正是慧娘。 慧娘冷冷来了句:“六弟妹倒是知足了,却不知自己的婆家还在水深火热里,你们小两口子的日子过得再红火又如何?做儿女的,怎能这般无情无义,只顾着自己滋润,全然不管婆家死活,有这样的道理么?” 她这话是冲着丁氏说的,但那双冷津津的眸子却看着丹娘。 话里有话,不言而喻。 丹娘轻柔地笑了,却也不作声。 丁氏尴尬起来:“四姐姐好。” “哪有你好,瞧着你如今也有了大出息了,想是嫁来我们宋家运道也变好了,你这跛子走道也顺溜了,真是可喜可贺,圣京的水土更养人,往后啊你怕是过得要比我这个嫡出的姐姐还要好了。” 慧娘阴阳怪气地冷笑。 丁氏哪里见识过这样当面的刁难,顿时气得脸色难看,却一句话都反驳不回去。 丹娘笑了:“四姐姐这话说得不对,六嫂嫂也是嫡出,况且圣京的水土有没有比云州的更养人我不确定,但……六嫂嫂的腿却是在云州养好的,这定是上天的垂怜,一家子姊妹,六嫂嫂过得好,难不成四姐姐不乐意么?” 她说着,眼波流转,满是冰冷甜蜜的笑容。 慧娘被她看得心头一颤:“你浑说什么?!我何时说我不乐意了?” “乐不乐意这回事,可不是看谁说了什么,而是看谁做了什么。”丹娘步步靠近,径直走到了丁氏前头,错开半个身子护着她。 慧娘被逼得退后两步,心头已在暗暗敲鼓,虚的不行。 “你靠这么近作甚?”慧娘慌了。 “一家子姊妹说点悄悄话而已,这还近了?我还以为四姐姐方才那般没有遮拦地说话,是把我们几个当自己人了,原来不是么?” 丹娘微微一笑。 慧娘垂下眼睑:“你离我远点,我可不想——啊!!” 话还没说完,她整个人就被推入了池塘! 哗啦一声,直接掉进了冰冷的水里。 丁氏已经惊得回不过神来,见丹娘理了理袖口,这才装作慌乱地大喊着:“快来人呀!四姐姐掉进池塘里了!” 丁氏:…… 不一会儿,丫鬟婆子们赶来了,七手八脚地将慧娘从池塘里捞出来。 第518章 虽然捞得很快,但也架不住冬日里池水冰冷,就这么一会子的功夫慧娘已经冻得嘴唇发紫,面孔惨白,说不出一个字来。 丹娘仿佛早有准备,拍拍手叫来了自己身边跟着的丫鬟,吩咐道:“去厨房取热水,叫四姐姐好好泡一泡,免得身子浸了寒气,回头生病了就不好了。” 丫鬟们做起这些事情是熟手,很快就把浑身湿冷的慧娘扒干净,一下子泡进了满是热水的木桶里。 这一连串的动作麻利快速,待到赵氏得到消息赶来时,慧娘已经泡得浑身热乎乎,再也看不见刚才落水时的狼狈样。 没有了第一时间的视觉冲击,赵氏自然也不会多心疼女儿。 她头一次厌恶了自己这个亲生骨肉。 撇开众人,在净房里她就忍不住骂道:“你说说你,好好逛个园子也能掉进池塘里,你以为你还小么?都是成家的妇人了,与你一般大的早已能料理家务,管家理账一把好手,远的不说,你看看你六嫂嫂,再瞧瞧刚过门不久的五嫂嫂,哪一个不是伶俐本分又勤快周到的?偏你不成!大冬日里的折腾这许多官司来,真真是不想你亲娘半点消停。” 慧娘被骂得眼泪汪汪,哽咽着:“娘,你都不问问就骂我……是那个不长眼的小庶女推我的!丹娘那个贱人推我下水的,她想要了我的命!娘!这一次断断不能饶了她!” 她的嗓子都冻得发哑,撕扯着喉咙叫得很难听。 赵氏想起方才在筵席上女儿的种种作态,忍不住一把甩开她的手:“我的祖宗,你就消停些个吧,如今老太太在府里,你非要弄出些麻烦来不可吗?!丹娘那丫头是脑袋不灵光了些,可也不是个蠢蛋,她为何要推你下水?这话到你父亲跟前也落不到好!你是嫌在娘家的禁足不够长,偏要在你的姑爷跟前来这一出么?” 赵氏吼完,只觉得太阳穴隐隐胀痛,胸口憋闷。 她深深缓了口气,压低声音:“我的儿,你就莫要再节外生枝了,你父亲能否官复原职,就看这年后了,若是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了你七妹妹,你爹爹生吞了你的心都有!你还当是自己未出嫁那会子的光景么?你已出了门子,再不是做姑娘的时候了,若是还这般拎不清,为娘也护不住你!” 说完,赵氏就气冲冲地离开。 外头的正厅里,杳娘正坐着品茶。 见赵氏来了,她不慌不忙地起身:“母亲来了,四妹妹如何了?” “我瞧着不碍事,面色好着呢。” 虽说冬日里池塘的水冰冷刺骨,但眼下慧娘还泡在热乎乎的澡桶里,还有力气冲着她告状,想来无事。 杳娘:“我已请了大夫过来。” “也好,给你妹妹瞧瞧也放心。” “母亲,这话原不该我说,可您今日也瞧见了,四妹妹还是半点不学好,还是同出嫁前一样的脾气路数,这是在家中,尚且有人让着她,出了门子到了夫家,谁卖这个面子给她?” 杳娘抬手用帕子掩了掩口,又道,“依我看,禁足已是不能够,还是请家法来得痛快些。” “请、请家法……”赵氏声音抖了抖,目露惊恐,“杳儿,她可是你亲妹子。” “正是亲妹子才要这般。”杳娘狠狠心,“若是换成旁人,我才不放在眼里,嫡亲妹子若是出了什么丑,丢了什么人,您以为我这做亲姐姐的能逃得掉么?” 第519章 杳娘见赵氏面露迟疑,索性又下了一剂猛药:“母亲!!你道如今我那侯府里日子好过么?我把贴身的大丫鬟都供了出去,才换得如今的光景,若是爹爹再不起复,我便是有再多的能耐也不成了……” 家世的影响远比想象中的深远。 若是宋恪松今日还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她又何须对谢诗朗那般讨好,各种伺候。 要知道,她从前也是家中的嫡长女,是被爹娘捧在掌心里的明珠。 如今憋屈了这些日子,她早就不耐了。 赵氏是很心疼小女儿,但大女儿明显更是她的心头肉。 闻言,她顿了顿:“当真没有旁的法子了么?” “不然这样好了。”杳娘叹了一声,“方才慧娘不是掉进池塘里了么,她若是能把这件事圆过去,我就不再提,若还是闹开了,那就别怪我这个做姐姐的不留情面了。” 赵氏犹豫再三,到底还是答应了。 她还心存侥幸:慧娘总不会在一天内又出什么幺蛾子吧,应该……不会吧? 这头母女俩已经商议好,另外一头的屋内,丁氏关上门这才战战兢兢地拉着丹娘小声道:“七妹妹,你方才也太胆大了,若是四妹妹计较起来,在父亲母亲面前告你一状,你如何脱身?” 丹娘轻笑:“嫂子莫慌,她就算告了,如今也成不了事。” 丁氏见她镇定如斯,笑容不改,当即慌乱的心也沉了沉:“总归这是在娘家,你莫要为了我强出头,横竖我与你六哥如今不在府里住,想要避开法子多的是,不就是过年这几日么,算得上什么委屈呢,你别把自己扯进来就好。” 见丁氏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真心真意,丹娘也有些动容。 要说这世上除了老太太和沈寒天之外,唯一能称得上亲人的,怕是只有六哥两口子了。 到底是在阳昶河道上共患难的情分,自是与旁人不同。 她勾起嘴角:“嫂子既这么说了,我记下便是,只要她不来惹我,我自然不会与她针锋相对。” 丁氏还想说什么,但见丹娘那双眸子清澈坚定,晓得自己说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位妹妹的心思,便叹了一声点点头。 姑嫂二人当下无话,又吃了一会子茶,才絮絮叨叨地又聊起旁的事情。 她们这边倒是风平浪静了,慧娘那里刚刚从热乎乎的澡桶里爬出来,换好衣衫后,婆子又端了一碗热乎乎的红糖姜汤来。 “赶紧的,都喝了,这里头的棉衣也都要加上,莫要少了才好。”赵氏关切不已。 慧娘喝完了一整碗的姜汤,辣得脸颊通红,额头上都出汗。 见女儿这般,赵氏终于松了口气:“往后可要长个记性了,冬日里别往池塘边上靠。” 慧娘在丫鬟的伺候下开始重新梳妆,闻言忍不住怒道:“娘,都说了是丹娘那个小贱人推我下水的!” “好,就算是她做的,闹到你父亲跟前,他若是问起来丹娘为何推你,你如何分辩?” 赵氏一针见血。 慧娘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还、还能为何,就是嫉妒我是嫡出呗……” 这话要是放在几年前,丹娘还未出阁的时候或许赵氏还能信上一两分,可如今是什么光景? 丹娘不但嫁了个好夫婿,自己也有诰命在身,是圣京城里年轻一辈的命妇中最风光的一位,再反过来瞧瞧慧娘……夫家矮了一头就不说了,她与柳承易的情分之淡,就连府门外的小狗都知道,更不要说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上任一事。 第520章 别看圣京城里的这些官老爷家中高墙林立,但没有一面墙是不透风的,时间一久,外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就这样……还想叫丹娘嫉妒? 人家嫉妒她什么? 即便赵氏没读过什么书,这会子也觉得匪夷所思。 她看着女儿一阵欲言又止,脑海里不断回想起杳娘的话,沉思片刻后她上前拉着慧娘的手,语重心长:“儿呀,娘也不指望你以后能为家里做些什么,只盼着你能好好把自个的日子过好,如今你爹爹年后便能起复,这须你七妹夫的助力,你可莫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犯糊涂!” “可是……女儿是被那小贱人推进池塘里的,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慧娘瞪大眼睛,一脸震惊。 “这事儿你没把柄没证据的就给我烂在肚子里头!万事都等到你爹爹官复原职再说!” 赵氏重重地警告,“若是宋家真的倒了,你以为你往后的日子好过么?你可要想明白了!” 慧娘张了张口,到底没说什么,眼底闪着泪,不甘心地垂下脑袋。 赵氏又叮嘱她身边的三奴:“你是自小服侍姑娘的,她若是有个什么犯傻的时候,你也得帮着劝着些。” 三奴口中应着,心底暗暗叫苦。 宋家四姑娘的脾气哪里是她一个下人能劝得动的? 慧娘都敢当着众人的面发难,在她眼里,责打发卖几个丫鬟算得了什么?恐怕到时候连赵氏都不会出来说句话,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三奴怎么会去做…… 赵氏转身离去。 慧娘坐在铜镜前,泪水大滴大滴的落下。 三奴忙不迭地帮她拭泪:“奶奶就别伤心了,太太这会子也是没法子,总要先等老爷官复原职的旨意下来了才能安心,您就多担待些,往后太太必定不会少了您的好处的。” 慧娘一把夺过帕子,拿起一旁针线篮里的剪子狠狠绞成碎片。 “宋丹娘!你给我等着!我必不会忘记今日之事!” 正说着,外头匆匆进来一个丫鬟,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慧娘眼前一亮:“此事当真?” 丫鬟拼命点头,喘着气道:“奴婢瞧得真真的,必不会有错,若是错了,叫奶奶摘了眼珠子都甘愿。” “好!” 慧娘眯起眼眸,腾地一下起身:“那就这么办。” 冬日午后的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丹娘与丁氏一边吃茶一边说笑,倒也不觉得时辰难熬,没喝两盏,郑氏也过来了。 “今日叫嫂嫂辛苦了。”丁氏起身见礼,“嫂嫂快请坐。” 郑氏笑得温柔:“哪里话,都是一家子,我与你五哥同父母一起住,这些事少不得要操心,哪里比得上弟妹你清闲。” “嫂子有所不知,庶务繁重有庶务繁重的好处,我那小家虽没什么长辈掣肘,但……一应嚼用都得自己出,确是没有个长辈帮衬的,也有自己的难处。” 丁氏实话实说,笑容讪讪。 见她自曝其短,郑氏顿时心情好了不少,拉着她的手道:“快别这么说了,谁不是这般过来的,你与七妹妹倒是会躲懒,这茶水点心都快消磨掉一半了。” 丹娘凑趣:“都是五嫂嫂的错,谁让你备了这些个好吃食,回头撑坏了我与六嫂嫂,可要拿你是问。” 郑氏笑了起来:“那你就别走了,我与……” 话还没说完,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奶奶,不好了,后头出事了。” 来人是郑氏的陪嫁丫鬟,平日里最是沉稳,今日这般模样倒把郑氏吓了一跳。 第521章 “什么事这般慌乱?没瞧见人都在么?”她冷下脸来训斥。 那丫鬟目光慌乱,尤其是看向丹娘时欲言又止,涨得一张脸都红了:“奶奶,您……您还是去瞧瞧吧,还有七姑奶奶,这事儿、这事儿也跟您有关……” 丹娘端起茶碗的手顿了顿,低垂的纤长睫毛轻颤片刻。 放下茶碗后,她起身理了理衣衫,笑道:“那就一同去吧。” 郑氏分明是察觉到了什么,紧张地看向丹娘:“七妹妹要么先在屋里等等,待我去瞧了是个什么事儿再说。” “何必这么麻烦,一道去吧,回头来回叫人跑着也耽误时辰不是。”丹娘已然有了决定。 一行人刚到院门外,就听里头一阵哭声惨惨戚戚,听着还有些耳熟。 丹娘往门里一跨,看见了跪在当口的女子。 哪里能不耳熟呢,那发髻打乱了一半,哭得眼泡红肿的女人不是雁姨娘又是谁? 但见她着一身丫鬟服侍,却妆容不减,虽哭得梨花带雨,依然娇柔艳丽,很是楚楚动人。 见丹娘来了,她忙不迭换了个方向,对着丹娘拼命磕头:“大奶奶开恩,求大奶奶饶我一命,我也只是……瞧着大年节的热闹,心中想家,才这般换了衣裳混进人堆里,我也不想的。” 一番哭诉,倒是把丹娘给哭懵了。 “你先别急着磕头了,谁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丹娘微微蹙了蹙眉尖,向四周扫了一眼。 慧娘不急不慢道:“还能是什么事,不是我说你啊,七妹妹,你这府里的事情若是料理不了,也该回来问问母亲,向长辈们取取经没什么坏处,你倒好……把府里的妾室逼成这样,好好的年节下的,却叫人来了这么一出。” 她说着,险些要笑出来了,又赶紧拿着帕子挡了挡嘴角,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神色来,“喏,这是你府上的姨娘吧,方才不小心进了七妹夫歇午觉的厢房里,就成这样了。” 雁姨娘闻言,刚刚还哭得厉害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红晕,似是娇羞不已。 她咬着下唇,怯怯地瞥了丹娘一眼。 可丹娘不动声色,连眉眼都没动一下,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是么?” 雁姨娘心头一紧。 她晓得今日若是不成,日后抚安王府里再无自己的立足之地。 万幸的是一路而来计划十分顺利。 她成功地混入了奴仆当中,又成功地进了宋家大门,更趁着大家都闲懒得空时,与屋子里的男人好好享了一番鱼水之欢。 这会子,她衣衫凌乱,领口松开,就连腰间系着的衣带都显得松松垮垮,再配上这么一副雨后海棠的娇羞,方才发生了什么,明眼人一目了然。 丁氏又急又气:“你不过是个妾室,如何能在主母的娘家做出这样的事来,这般张扬狂悖,是何道理?!” “六嫂嫂,这话可就不对了,即便是妾,也分个高低贵贱的,人家雁姨娘可是宫中所赐的贵妾,能与一般妾室相提并论么?”慧娘柔声道,“况且,事出有因,要不是七妹妹善妒不容人,只晓得一个劲的拘着男人,反倒给这事儿留了空子。” 她边说边得意洋洋,一副看笑话的嘴脸冲着丹娘道,“七妹妹,你也是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早早地给人家开脸圆房,不就没这回子事了么?你也是身怀有孕伺候不了男人的,何不做做好人,可怜七妹夫一个有爵在身的侯爷,在自己府上睡个妾室姨娘都不成,这要是传出去,那笑话可就大了。” 丁氏很想帮忙反驳,还没开口,那雁姨娘又是一通哭诉。 “大奶奶,啊不……夫人,是妾身无知莽撞,是妾身的错,求您行行好,饶我一命……妾身如今无依无靠,只能依附着侯爷过日子了,您且安心,妾身绝不会越过您的,即便日后生下庶子庶女也要记在您的名下,您是唯一的嫡母。” 雁姨娘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若是不成,妾身这已经破了身子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哎……”慧娘又叹了一声,“怪可怜的,明明是侯府的姨娘,却这般受委屈。” “破了身子?”丹娘抓住了某个重点。 “是。”雁姨娘抬眼,双眸通红,“就是刚刚……妾身有些乏了,走错了屋子,却不想被侯爷……” 她欲言又止,“若是夫人不信,大可以寻个嬷嬷来替我验一验,妾身绝不敢骗您。” 丹娘沉默了。 她眼底的温度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慧娘看着她板起脸,以为对方气得不行,看见丹娘当众丢人,她比什么都开心。 这时,宋恪松和赵氏也赶来了。 慧娘赶紧上前,三言两语、添油加醋将这事儿又说了一遍。 末了,她故意长叹道:“爹娘还怪我没有容人之心,我家那位的庶长子都出来了,还说我善妒,天底下有这道理没有?” 宋恪松呼吸一顿,目光如浸过冰霜一般,冷冷地剐了慧娘两眼。 她被父亲的眼神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事关女儿女婿内宅的事情,即便是他这个岳父也不好插手太多,何况……这事儿还闹了起来,丢不丢人? 要是沈寒天怀恨在心,对他的官职起复一事出手阻拦,宋恪松连到圣上面前喊冤叫屈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所出子女,要么聪慧懂事,要么大度沉稳,怎么就出了慧娘这么个扶不上墙的阿斗? 他还没想好应对之策,慧娘先前找来的嬷嬷已经到了。 “七妹妹,你给句话,这身子……是验还是不验?”慧娘故意发问。 丹娘这次回得倒是很快:“验就验吧。” 她命丫鬟取来了藤椅,一字排开让众人坐下。 嬷嬷领着雁姨娘去旁边的梢间了。 丹娘问:“我家侯爷呢?” “许是还未睡醒呢。”慧娘笑盈盈道,“也不急于一时,只要姨娘身子破了,等于就是板上钉钉,你若是还待人家不好,我这个做姐姐的也饶不了你。” 丹娘冷笑:“待妾室不好这习惯,我也是同四姐姐你学的。” 慧娘立马笑不下去了。 外头的院子死了一般的安静,无论慧娘如何挑拨,丹娘就是不动声色,连起身去里屋瞧一眼沈寒天的打算都没有。 在慧娘看来,这是丹娘气急了的表现。 她巴不得七妹妹两口子闹起来呢,最好打得惊天动地才好。 不一会,嬷嬷出来了。 “如何?”慧娘迫不及待地问。 “回姑奶奶的话,里头的姨娘确实破了身子……就是刚刚的事情,不出一个时辰。” 嬷嬷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回话。 第522章 嬷嬷的话音刚落,雁姨娘哭花了的脸上顿时放光。 她膝行几步跪到丹娘跟前,伸手捉住丹娘的衣角,边哭边求:“求夫人开恩,给我一条活路吧,妾身日后一定侍奉您和侯爷,一定尽心尽力,忠心不二!” “怪可怜的。”慧娘道,“谁家没有个三妻四妾的,我说七妹妹,你也太过了些……不就是个姨娘么,你家姑爷收用就收用了,怎么能还这般欺人?” 丹娘低垂的眼眸总算抬了起来:“别哭了,去理了理衣裳,再把脸洗干净了过来回话吧,这儿到处都是人,你瞧瞧你的模样,如何能待得下去?虽说你是妾室,但也是半个主子,在外头多少都要顾及着咱们侯府的颜面。” 一听这话,雁姨娘惊喜非常。 她又给丹娘连连磕头:“多谢夫人。” 旁边就有丫鬟婆子伺候着,梳洗一番也要不了多少时候。 丹娘却说:“方才你们发现了雁姨娘在里屋,这事儿想必也是在里屋发生的。” “这是自然。”慧娘迫不及待地说,“我身边的婆子先发现的,你要是不信,尽管去问。” “既然有四姐姐作证,我自然没什么不信的。” 她嫣然一笑,一只皙白的小手随意地搁在椅背上,勾起的殷红的唇瓣仿佛盛满了春色盈盈,丽色无双。 慧娘就是看不惯她这样淡定自若的模样,暗暗想道:这蹄子倒是能忍,被妾室欺到这份上了,在娘家与男人圆的房,她竟然也能憋的住,多半这会子已经气得发疯了,还要做出这贤良的腔调来…… 慧娘想着,轻轻咬牙:“是呢。” 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丹娘却不搭理她,扬声道:“把这院门团团守住了,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不打紧,莫要放一个无关人等出进来,也不要放走任何一个院里的人。” 她带来的小厮齐声应下,很快便把这院门守住。 宋恪松微微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怕奸夫跑了。”丹娘温柔道,“父亲莫要担心,待女儿把人都拿到了,这些人自会撤走。” “奸夫?”赵氏纳闷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男人衣衫不整地从里屋出来,一路跌跌撞撞,看样子之前喝了不少。 他一出现,惹得丫鬟们都尖叫起来。 场面顿时慌乱起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人并不是抚安王府的主人沈寒天。 丹娘也不说话,轻轻一挥手,那些个早就预备好的小厮们一拥而上,将人都拿住了。 她笑着转向慧娘:“我这儿人手不够,还请四姐姐帮帮忙,叫你的人去里头搜一搜,看看还有没有旁人在。” 慧娘早就心痒难耐。 为什么屋子里出来的不是沈寒天,而是另外一个男人? 如今丹娘开口求人,她自然没什么不答应了,立马让身边的婆子丫鬟一并去了四个,将里头的屋子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后,四人才出来回话。 “回奶奶的话,里头再无旁人了。” 慧娘大吃一惊:“你可瞧仔细了?没有沈寒天?!” 这话问得突兀又无礼,就连宋恪松都忍不住冲着女儿频频侧目。 丹娘冷笑:“四姐姐慎言,我夫君可是你的妹夫,你怎能直呼其名,这般无礼。” “我、我……一时情急,七妹妹应当不会与我计较的吧。” “自家姊妹,说什么计较不计较的,下回注意便是。” 慧娘被不轻不重地顶了回来。 她咬着牙死死瞪着跪在跟前的几人:“你们确定里头没人了?” 第523章 “确定,如若不然,还请老爷和太太派人再查一遍……” 丹娘慢悠悠地起身:“算了,还是我们自己去找一圈吧。” 她看向宋恪松与赵氏,“父亲和太太不如一道?” 真是求之不得,闹成这样身为宋家大家长的夫妻俩也不能置身事外,丹娘开口,他们自然顺坡下驴。 很快,他们将里头又查了一遍,连床底下,房梁上都没放过,实实在在就是没人。 慧娘面如死灰,好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一行人又从屋内出来,迎面遇上了刚刚梳洗换好衣裳的雁姨娘。 这雁姨娘打扮得一身娇俏,袅袅婷婷地走到丹娘跟前又是拜了拜,娇滴滴道:“原先给夫人敬茶后入了府,直到今日才算圆了妾身的心愿,还请夫人赏脸,待回府后再让妾身敬一次茶,以表敬意。” “这个不忙,你能确信方才就是在这屋里……”丹娘意有所指。 雁姨娘抬眼,言辞凿凿,肯定万分:“妾身确定。若不是侯爷强行……妾身说什么也不能在夫人的娘家做出这样没脸的事情。” 丹娘叹了一声:“也罢。” 她拍拍手,那男人就被带了上来,跪在跟前。 这会子男人已经酒醒了一半,明白自己铸成大错,连连磕头,口中不断求饶。 “这就是你方才在屋里共赴云雨的男人,你瞧瞧吧,可是我家侯爷?”丹娘半讥半笑地指着这人。 雁姨娘一听,震惊地抬眼。 她惊愕地看着那个男人,整个身子都抖得不像话。 这男人她再熟悉不过,就是先前在府中被她收买的小厮。 只不过这人这会子穿着一身锦衣华服,却抖如糠筛地跪在地上,满脸惊恐,面容惨白,眼珠子四下游走,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不,不是他,真的是侯爷!!”雁姨娘大声喊着,“我方才没有说谎,夫人您就算容不下我,也不必寻一个这样的人来糟践妾身!!” “糟践你?”丹娘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得停不下来,“你刚刚去换衣服的时候我已经让这儿的所有人陪着进去找了一圈,不曾见到侯爷,只有这个男人。” “方才嬷嬷也给你验了身子,确定已然破身,且就是一个时辰内的事情。那……侯爷不在这儿,只有这人从里头出来了,若不是他,那又是谁破了你的身子?” 她的声音悠然从容,颇有一种上位者的淡然。 言语间的冰冷却听得人透骨彻寒。 别说雁姨娘,就连宋恪松都被丹娘身上那迫人的气势给惊到,忍不住多看了她好几眼,仿佛想在再三确认这是不是自家那个蠢笨痴傻的小七。 雁姨娘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你如今做下这般丑事,还想攀咬侯爷,趁着我在娘家拜年的功夫将自己的妾室之位坐实,可怎么办呢……侯爷不在,在的只有这个男人。” 她幽幽冷笑,又把目光转向那个小厮:“你这一身衣裳是哪里来的?” 小厮早就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地回话:“是、是小的鬼迷了心窍,瞧着侯爷的衣裳光鲜,便动了心思。小的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能偷了一两件回去……卖得几个钱花花。” “那刚刚在里头的,是你与雁姨娘么?” 这话一针见血。 别说跪在底下的雁姨娘与小厮了,就连慧娘都不自在起来,她挪动了两下,干巴巴地笑道:“七妹妹,应是你弄错了吧,怎么可能是这个小厮呢……” 第524章 “我是在替我们家侯爷肃清府里的事情,妾室姨娘也归我这个当家主母来管,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侯爷却遍地也寻不着,只有这个小厮在,我如何能不问清楚?” “还是说,四姐姐的意思是……只要不是你府上的小妾,她与谁有什么苟且,其实并不打紧。可这事关我家侯爷的清誉,也关乎我抚安王府的名声,四姐姐——你自家的事情都已经料理不过来,旁人的事情还是少插手吧。” 丹娘柔柔道,语气里却是不容人反驳的强硬。 慧娘被顶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气得一张脸通红。 宋恪松凝眉:“四丫头少说两句!” 父亲都开口训斥了,慧娘这下更不敢再说什么。 丹娘又转脸看着小厮:“若是眼下你实话实说,我还能留你一命,倘若你执迷不悟继续哄骗主子,那日后叫我查出来,不但活不了,还要受一番皮肉之苦,你自己可掂量好了。” 那小厮忙不迭地哭嚎起来:“求主子开恩,小的知道错了!方才、方才小的偷换了侯爷的衣裳进了里屋就被、被雁姨娘一把抱住,也不知怎么的,稀里糊涂就做下了这档子事……求主子饶小的一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他一边哭一边咚咚磕头,不一会儿额前就一片鲜红。 丹娘挥挥手。 身边的人立马将小厮双臂架住。 不能叫他再磕下去,免得磕坏了脑袋,回头她还找不到人对质,那就麻烦大了。 这话一出,雁姨娘面如死灰。 她惊愕地瞪着小厮,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你撒谎!!你胡说!我何曾、何曾与你有过什么……分明是你收了什么人的好处,想要来编排于我!” “雁姨娘,是你跟我说了,让我给你开了这个院的门,也是你说的,我可以进去拿些侯爷夫人的东西出去变卖,若不是你跟我这样说,我哪里来的胆子做这些事?!你怎能翻脸不认人呢?”小厮也急了,嚷嚷着叫喊起来。 他又对着丹娘迫切地喊道,“夫人,小的句句属实!是雁姨娘让小的帮忙开了院门,也是小的帮忙支走了院门外守着的人,才让她能进这院内来的,小的知道错了!” 雁姨娘尖叫:“你胡乱攀咬什么,你这个贱奴!!” “小的还有雁姨娘给的银锭子,都在这儿了。”小厮咬着牙关,又从衣兜里摸出两只银锭子双手捧着。 这下雁姨娘没话好说了。 丹娘眯起双眸。 雁姨娘吓得浑身发抖,却也说不出话来。 她大约还沉浸在自己被一个低贱的奴仆破了身子的打击里,泪水涟涟,目光涣散地看向四周。 此时,门外过来几个人影。 定神一看,竟是沈寒天、谢诗朗与柳承易三人。 他们一来众人齐刷刷松了口气,片刻后心又悬到了嗓子眼。 “不是说在屋里歇午觉的么,你跑哪儿去了?”丹娘率先发难,盯着沈寒天,搬起一张俏生生的粉嫩脸蛋,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沈寒天也不生气,薄唇勾起:“两位连襟请我去商谈一番,就在岳父的外书房,一直聊到现在,很是尽兴。” 他这话一出,雁姨娘张大嘴巴,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了这是?”他微微皱眉。 丹娘便将这儿的事情三言两语说清楚了,末了嘲弄地哼笑两声:“雁姨娘口口声声说是你,我也当是你在里头歇午觉睡得迷糊,才有了这档子事呢。” “莫要污了你夫君的清誉。”沈寒天沉下脸,“我与两位连襟一直都在外书房,自离去后再不曾踏足过这里一步,也就方才刚与他们一块过来瞧瞧,这院子里的事情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信你还不行么。”丹娘笑了。 他抿紧双唇,清隽的眸光里闪过一抹委屈。 丹娘眨眨眼睛,还真是委屈……难不成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叫他不快了? “好了,这是你府里的事情,带回去自己慢慢问吧。”宋恪松一锤定音,“有些污糟之事不堪之人,你也不必瞻前顾后手软心善,须知家宅安宁方得一世太平,你如今也是一府的主母了,该有些手段。” 这话严厉中透着关切,是对丹娘说的。 她福了福:“多谢父亲提点,女儿记住了,这就把人带走。” 雁姨娘还想嚷嚷着些什么,身边的婆子眼明手快,直接用一团布堵住了她的嘴,这下她除了摇头呜咽,再不能发出旁的声响来。 连同那小厮一起,两人被扭送出大门,直接押上马车。 还是赵氏乖觉,早早就备了另外一辆马车给丹娘使,从侧门出去就是一条无人的小巷,一切悄无声息,没有走漏半点风声。 丹娘对此很满意,看向赵氏的目光都比从前柔和不少。 人送走了,慧娘叫了起来:“怎能就走了?这事儿还没说清楚呢!丹丫头如此苛待府中姨娘,也太给我们宋府丢人……” “闭上你的嘴!”宋恪松忍无可忍,甚至都来不及屏退四周的下人们,就冲着她大吼一声。 慧娘吓得一个哆嗦:“爹爹为何这般凶我?” “你还好意思说?丹丫头家里的事情,你为何闹得满府皆知?” “我、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听丫鬟们回话,说是这边的院子有动静,似是有女子在哭,女儿也只是想为家里分担些个,才主动过来瞧瞧,没成想是这般丑事,爹爹不怪丹娘管家不严,反倒怪起女儿来了。” 慧娘捏着帕子,编出了这段原由来。 可惜,她面对的不是无知妇人,也不是懵懂孩童,而是在官场里沉浮多年的老油条,自打她一开口,宋恪松就看出来了,这些个由头都是自己这个女儿瞎编出来糊弄人的,这事儿能闹这么大,多半与慧娘脱不了干系。 他冷笑两声:“从前也没见你这般机灵,今日倒是多了这些伶俐,实属难为你了。” 慧娘只觉得背后一寒,还想再争辩些什么,抬眼时触到了赵氏的眼睛,她顿时吓得抿紧双唇,不敢吭声了。 赵氏:“今日之事还好没惊扰到老太太,也未曾传出去污了名声……但慧儿,你的丫头若是听到了女子的哭声为何不来报我?你应当知晓,这是你妹夫歇息的院子,你一个大姨子如何能随意闯入?” “我……” 赵氏强忍愤怒,只觉得胸口憋闷不已。 眼前的一切旁人不知晓就算了,她却是一眼就看明白的。 脑海中又想起大女儿规劝的话,顿时心头一横,看向慧娘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凌厉。 “老爷,我瞧着四丫头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正好在府里,姑爷也在,不如行个家法,也让她长长记性。” 第525章 慧娘惊愕不已,猛然抬眼,吃惊地瞪着自己的母亲:“娘……” 赵氏却不看她,语气坚定:“这些年来都是我教导无方,让好好的一个女儿变成这般模样,如今她既在娘家思过,也该拿出点样子来,总是这般不知轻重,往后回了婆家搞不好还能闯出更大的祸事来!老爷,咱们不可再心软!” 宋恪松也很意外赵氏会说这些话。 要知道,过往间都是她最为宠溺这个女儿。 如今她竟然肯主动开口求家法,不得不让宋恪松也满心感慨,看向这位结发妻子的眼神也和煦温情得多。 “既如此,那就这么办吧。” 宋恪松一锤定音。 屏退众人,这院子里只剩下宋恪松与赵氏、慧娘,以及他们身边的心腹奴仆,就连柳承易都被暂时请了出去。 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赵氏这一次将话说得相当漂亮。 她道:“这是咱们为人父母的没有教好子女,反倒给你家添了累赘,实属不该,虽说女儿已经出了门子,这娘家再亲近也比不过夫家,如今我们要越过你对慧儿稍稍惩戒,还请你看在我们老两口的面子上,就宽容则个。” 这话一出,慌得柳承易忙不迭地对着岳父岳母连连作揖,口中连称不敢。 他对慧娘的情分本就淡得很。 今日这番风波,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她在从中兴风作浪,才将事情闹得满府皆知。 否则,光凭一个雁姨娘,顶多是恶心一下丹娘,绝不会闹得这般大。 更不会将沈寒天的面子摔在地上踩。 陪着妻子回娘家拜年,还睡了自己的姨娘,这话传出去不知有多难听呢……人家沈寒天可是圣上身边的红人,文官出身,又是状元郎,清贵无匹,怎能容忍这样的污点? 这事儿要是闹开了,等于是让宋府与抚安王府之间再次结下梁子。 原本那七姑奶奶就对娘家没什么好脸色,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柳承易多少也知道些,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慧娘这么做,等于是将整个宋府,乃至柳府都放在火上煎熬。 别说赵氏想打她了,就连柳承易自己都动了这个心思。 这会儿岳父岳母要动家法,他哪有不承之理,当机立断地躲出远门之外。 待一应物件齐全后,大门关上。 慧娘这会儿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浑身抖得不行,像一片秋风里的叶子,无依无靠。 她惊恐万分地跪在赵氏面前:“娘,您真的忍心?” “是我不该,当初对你太过宠溺,没有严加约束,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反而多出这些个傲气来!今日险些祸害了全家!你已不是姑娘了,是做人媳妇的一家主母了,这般不知轻重,往后还不知会闯出什么祸事来!” 赵氏咬着牙,冷冷道,“今日的家法便是让你长长记性,若是还有下次,即便你已经出了门子,宋家的板子还是能打到你的身上的!” 慧娘一阵失魂落魄。 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过来了。 冲着宋恪松夫妇行礼后,她们便一左一右架起慧娘的胳膊,将她按在一条长凳上。 婆子的力气极大,慧娘根本无法反抗。 这会子她早已吓得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稳。 一团白布塞进她嘴里,两条板子准备就绪,宋恪松冷眼瞧着,挥挥手道:“先下去个十板子。” “是,老爷。” 第一下板子重重落下,慧娘只觉得痛彻心扉,火辣辣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 第526章 偏偏口中被棉布堵上,想哭嚎也没个办法,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声。 赵氏到底不忍,转脸不看。 倒是宋恪松一直冷冷注视着,仿佛那被按在长凳上行家法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另外一处院子里,杳娘正在收拾行装。 来娘家一日,其实也备了不少物件,这会子少不得都要一一带走,还有娘家送的礼物,也要提前搬上马车。 刚忙完,她坐在桌边喝口茶,润润嗓子。 外头的丫鬟进来了:“二奶奶,已经完了。” 杳娘抬眼:“如何了?” “四姑奶奶被打得……没剩几口气了,这会子已经送到别的屋内去了,七姑奶奶命人请了大夫来,还是京里的名医,估摸着人已经到府门外了。” 丫鬟说着,也面露不忍。 慧娘挨的这十下板子可半点没放水,狠狠的十下,足够伤筋动骨了,那么长的板子,十足的沉,狠狠打在人的软肉上,真是肉眼可见的疼。 杳娘冷哼两声:“说到底,是我那四妹妹活该,也不瞧瞧眼下是个什么光景了,还这般作派,当真是不知死活。不过……丹丫头倒是心善,竟提前备好了大夫,哎……到底是一家子骨肉,谁又希望谁真的不好过呢。” 她说,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惆怅。 沉默片刻后,她又打起精神吩咐丫鬟道:“你去把那些个棒疮膏,还有药材都送去太太屋里,横竖能用得上。” 丫鬟应了一声,转身一打帘子出去办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丹娘请来的大夫也到了。 慧娘的院子里一时间进进出出好不热闹,一盆盆的热水被染红了送出来,婆子丫鬟们俱是脸色凝重。 大夫进去后一番把脉施针,总算将慧娘的情况稳住了。 赵氏听了大夫的话后,擦了擦通红的眼睛:“多谢,还请您多留片刻,万一有个什么……也省的再去寻您过府。” 大夫摆摆手:“不打紧,令千金瞧着凶险,实则没有伤及性命,不过是皮外伤,外加她急怒攻心才晕过去的。待我开了方子,两剂药服下去,不出两个时辰,定然会醒。” 听到这话,赵氏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抚安王府请来的大夫果然非同一般,两个时辰不到,慧娘悠悠转醒。 一睁眼,她就看见坐在床边哭得眼睛红肿的赵氏。 她喘着气:“母亲哭什么……不如打死了女儿倒也干净……” 赵氏抬手就想狠狠捶她一下,手到了半空中顿了顿,又一下重重捶在了自己的心窝处:“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如何不心疼你!只是你……你太不像样子!!” 慧娘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一点点打湿了脸颊。 丹娘没有等到这位四姐姐苏醒就走了。 还顺带捎上了午觉睡醒的老太太。 在路上,她已经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跟老太太说了。 老太太沉着一张老脸不吭声。 “祖母可是觉得对四姐姐动了家法实属太过?”她问。 老太太摇摇头:“四丫头不知轻重,不顾大局,早就该狠狠教训一顿了,我只是担心——她不但不长记性,回头再来怨恨你,那就麻烦了。” 丹娘笑了:“我不怕。” 老太太斜了她一眼,叹气道:“那个姨娘你预备怎么办?” “先带回府里,人都齐全,哪有什么不好办的。”丹娘早有主意,笑得嘴角梨涡浅浅,俏丽明艳。 另一辆车马车里的雁姨娘被五花大绑。 第527章 她盯着自己眼前那一片小小的地方,心慌得停不下来。 一阵胡思乱想后,马车停了,外头便是抚安王府那朱红色的大门,她透着帘子瞧得清清楚楚,不过须臾间,她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 不一会儿,两个婆子将她连拖带拽从马车里拽了下来。 身强体壮的粗使婆子胳膊粗壮,有的是力气,雁姨娘那一点子挣扎在她们眼里就跟小猫挠痒痒似的,不值一提。 很快,她便拖进了角门,从下人们走的夹道里进府。 狭小的巷子里,冷风呼呼,吹得她忍不住缩进脖子,只觉得头顶上的天都灰蒙蒙的,透着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出了夹道,她就被塞进了一处偏远的柴房里。 这还没完,她浑身的衣服都被扒光了,婆子们又给她换上了一套粗布麻衫,虽然粗糙,但却保暖。可这对雁姨娘来说无疑是莫大的羞辱,她被摘掉嘴里的破布,刚想喊上两嗓子,却又被婆子扣住下巴,硬灌了几口温热的米汤。 从事发到现今,她也有几个时辰未沾米水,腹中早就饥饿难耐,一尝到米汤的滋味,她立马喊不出来了,连吞带咽地喝下了一大碗,这才觉得缓过气来。 婆子们却又将她捆在床上,与那床柱子捆成一团。 这下真是想跑都跑不掉了。 雁姨娘双眼通红:“我可是府里的正经姨娘,是贵妃娘娘所赐,你们这些个不长眼的下人也太胆大了,竟敢如此待我!” “少给自个儿脸上贴金了,还正经姨娘,我呸!” 其中一个婆子冷笑道,“你在咱们奶奶娘家做的那档子丑事真以为瞒得住么?咱们乡下村里的婆娘都比你多些体面。” 另外一个道:“你与她说这些个作甚?还不速速去给大奶奶回话。” 说罢,她们重新用布团给雁姨娘的嘴巴堵上,随后一窝蜂地离去,将柴房的大门紧闭,外头还留了人把守。 雁姨娘呜呜直叫唤,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心头一片凉意滚过。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锁在柴房里了,但怕是……最后一次,她恐慌不已,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怎么会出错呢,如何会出错? 她明明见着沈寒天进了那院子,就没出来过啊,怎么会有另外一个男人穿着他的衣裳? 雁姨娘百思不得其解。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府里掌灯时分,处处烛火燃燃,颇有几分烟火气息。 因闹了一天,又在马车上颠簸了好些个时辰,老太太实在是疲乏了,晚饭也是在自己屋里用的,她让奚嬷嬷去给小两口传个话,叫丹娘自己看着办,谁家主母手里没发落过几个小妾的,这都不是事儿。 奚嬷嬷说完,温厚地笑笑:“老太太说了,奶奶是仁善之人,多半是不想要了那雁姨娘的命的。” 丹娘叹了一声:“还是祖母懂我,可这事儿……” 要是没闹大就算了,如今闹得整个宋家都知晓,她就不能叫自己夫君戴这个莫须有的绿帽子。 虽说沈寒天不曾真的收用过雁姨娘,但在明面上,人家雁姨娘就是他的妾室,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她又饮了一口茶,语气松快了些:“我晓得如何办,嬷嬷请回吧,早点歇息着,您也劳累了一整日了。” 奚嬷嬷:“老奴伺候老太太惯了的,哪里就劳累着了,还是奶奶您需得顾着身子,您如今可不是一个人了。” 丹娘又与奚嬷嬷闲聊几句,才送走了她。 奚嬷嬷一走,屋子里开始摆晚饭了。 刚刚更衣的沈寒天着一身淡雅的青灰蓝袍子,坐在丹娘对面,夫妻二人开始用饭。 因是过年期间,冯妈妈自然更要拿出看家本领,这只有两个人的晚饭也格外丰盛。 原先丹娘是被这些个烦心事闹得没什么胃口,没成想一碗咸汤泡饭下肚后,反而胃口大开,吃得很香。 见妻子没有受到影响,沈寒天也暗暗松了口气。 夫妻二人用了饭,香茶漱过口后,便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会子他们连丫鬟都不愿放在眼前,全叫她们去外头的梢间或是回自己厢房里歇着去了,整个屋内只有他们俩。 屋子里起着地龙,暖意融融,熏得丹娘睡意朦胧,眨巴着眼睛只觉得肚皮吃得饱饱的,浑身舒坦,这会子不睡觉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 沈寒天冷不丁地来了句:“柴房里的那一位,你预备怎么办?” 她眨眨眼睛,勉强驱散了一些倦意,翻了个身道:“夫君预备如何办?这可是你的妾室。” “这可是属于内宅的事情,当然是当家主母拿主意。” 他又四两拨千斤地把锅又推了回来。 她一阵无语,抬眼瞪她:“若不是你太惹人眼红,咱们家里怎么多这些个麻烦?” “是,夫人说得对,是我的不是,那这人你预备如何办?” 沈寒天笑眯眯地承认错误,继续把难题摆在丹娘跟前。 她又好气又好笑,直接抬手弹了他额头一下:“不叫人死了,毕竟一条命呢,我可不想为了她脏了自己的手,可也不能叫她继续在府里待着了,这样不合适,叫外人知晓了,还道咱们夫妻俩都是乌龟王八呢。” 他脸色沉了沉,抿紧嘴角到底没说话。 她笑着凑近了:“这事儿多半有你的手笔吧,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从那屋里离开的?” “肃七可不是吃闲饭的,区区一个妇人,进了我歇午觉的院子他还不能察觉的话,那就真是无用了。”沈寒天单手搂着丹娘,让她在自己的臂弯里躺得舒服些,轻轻说起了今日这件事的内情。 原来,雁姨娘跟在他们的马车队伍里这件事,他一早就觉察到了,只不过他当下没发作,装作视而不见,任由雁姨娘一路作死。 她买通了小厮时,肃七就在旁边的屋顶上,听得清清楚楚。 沈寒天不过是将今日自己穿的衣裳换下来,叫那小厮稀里糊涂地偷穿在身。 雁姨娘是从宫中出来的,跟在贵妃娘娘身边什么腌臜的手段没见过,她早早备了些能让人动情的熏香,就为了等沈寒天睡得迷迷糊糊时用在他身上。 原本这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她却没算到沈寒天身边还有高手,一下子栽坑里去了。 因要给客人歇午觉,那屋内布置得昏暗,床帘幔帐都垂下,雁姨娘自己也受了熏香的影响,一时间认错了穿上沈寒天衣服的小厮,这事儿便就成了。 听完全部过程,丹娘一阵唏嘘:“果然人不能做坏事……既如此,那就只能这么办了。” 她秀气的眉尖轻轻蹙起,一脸胸有成竹。 第528章 “你还想留她一命?” 沈寒天也很清楚自己媳妇的性子,丹娘身上总有些与旁的妇人不同的地方,这一点从他们成亲那会子他就觉察到了。 雁姨娘这事儿闹出来后,他第一反应是这个姨娘留不得,但片刻后就回过味来,依着丹娘的性子,她八成不会斩草除根。 果然,她微微一笑,殷红的唇瓣弯起,荡漾出一抹昳丽:“罪不至死,她也只是想求一条活下去的路,想过得好并不是错,错只错在……她用错的方法,选错了人。” 若是到旁人府里做妾室,以雁姨娘的品貌必能受宠。 她既年轻又貌美,还有手段心计,在后宅这一方不见天日的处所里,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只可惜,她落到了抚安王府。 丹娘为主母,原本就没打算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沈寒天愿意去收用几房姨娘妾室,那是他的自由,丹娘也管不住,但沈寒天不愿意,他与她的情分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深到了这个地步。 为了一个貌美的妾室却伤了同生共死的结发妻子的心,这笔账实在是太亏了,沈寒天经历了大起大落,风风雨雨,期间尝到的人情冷暖不计其数,其心志之坚,又岂是一个女子能动摇的。 丹娘不是这个时代的灵魂,她骨子里还是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 只是她不能说出来。 反观诸如雁姨娘这样的女子,她是一开始生气,后来就气不起来了,若她站在雁姨娘的位置,也多半会想要个孩子傍身,男主人不配合,她估计也会抓狂。 垂下眼睑,那一抹纤长睫子倒影出淡淡的无奈,看得他一阵揪心。 只因这一份无奈似乎离他很远,哪怕此时他们已经是至亲夫妻,有时候他还是觉得她在他难以触及的地方。 一时间,夫妻俩沉默了。 片刻后,她抬眼又笑了起来:“你若是放心我,这事儿就交给我去办。” “对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便安心吧,横竖只是个宫婢出身,宫里的贵妃已经不在了……就是因为她不在了,这人才要留着。”她说着,伸手握住丈夫的掌心,语气平和笃定,“我晓得轻重。” 他应了一声,轻轻抱着她。 这事儿处理起来倒也不急,今日已然闹了一天了,无论是丹娘还是沈寒天都没精力管一个姨娘的错处。 丹娘足足睡到了第二日上午,外头已经日上三竿,她才堪堪从床榻上起来,由着新芽尔雅伺候着更衣梳洗,这才坐下来用早饭。 沈寒天笑道:“这两日还能消停些,初五过后你再这般贪睡,怕是要成为整个圣京的笑柄了。”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不就是往来拜年的事儿么,你瞧好了,这几日我睡足了,打从初五开始定能早起,我精神着呢。” 他细长清隽的眉眼弯起,又给她面前的碗里添了一筷子奶香热乎的炸糕:“是是,夫人说的是。” 丹娘:…… 有感觉他在敷衍,但她又找不出错处。 用完了早饭,稍稍料理了一下府里的庶务,夫妻二人一道出了燕堂,沈寒天往外书房去,而她领着丫鬟婆子们去了柴房。 这一次她把南歌带在身边。 新芽细致周到,但论起性子来还是绵软了些,甚至不如同胞姊妹尔雅,要说泼辣利落,还是经历了不少风波的南歌来得果断。 第529章 南歌早就得了丹娘的信,提前过来柴房这里料理了一下。 待丹娘进来时,柴房里已经被打点干净。 除了空气中残留的点点异味外,早就看不出这一夜过来雁姨娘的狼狈与不堪。 她被几个婆子看住,换了一身衣裳,跪坐在丹娘跟前。 鬓发凌乱,发丝间的珠钗早就散落,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双眼睛时不时抬起,看向她的眼神中透着不甘与怨气。 丹娘开口问了两回,她才咬着牙忿忿道:“少在我面前摆奶奶的款!我就不信你不晓得贵妃将我赐给你们府里的意思,不就是怕我分了你的宠爱,怕侯爷冷落了你么,在人前倒是人五人六的模样,宋丹娘!!整个大雍都找不出比你更善妒的妇人!” 她气急了,原先不敢说的都脱口而出。 南歌上前狠狠一巴掌,抽得她直喘息。 “怎么跟夫人说话的?若是学不乖,府里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你是贵妃赏的又如何?难不成,贵妃娘娘是让你来咱们府里当主子的么?!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模样,三两重的骨头披了层皮,仗着年轻颜色好就想骑到主子头上去了?” 南歌字字句句仿佛刀子,一下下捅在雁姨娘最脆弱的心坎上,还未骂完她就泪水涟涟,盛怒之下咬着下唇,唇瓣都被咬得隐隐发白,几乎破了。 丹娘轻轻抚了抚袖口。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棱照进来,落得她一身光辉。 那流光如水的绸缎衬得她贵气无匹,华光清潋,轻轻抬眸间,一股淡而不衰的威严隐隐弥漫。 她还未曾开口,雁姨娘已经被她的视线吓得匍匐下去,跪在她脚边,耷拉着脑袋,蜷缩着身子,不敢再吭声。 “事已至此,你预备如何了了这桩丑事?”丹娘缓缓发问。 雁姨娘迟疑了片刻,抖着声音道:“我横竖是府里的姨娘,这件事只要捂严实了,再不外传,想必不会什么大碍……妾身方才一时气昏了头,猪油蒙了心才顶撞大奶奶,求大奶奶宽容!” 听了这话,饶是丹娘早有准备,也差点笑出声。 “你与那小厮的丑事在我娘家闹得沸沸扬扬,就连婆子都给你验过身了,你还想装作无事发生,跟从前一样待在府里,还作那姨娘的气派么?”她边说边摇摇头。 南歌冷笑:“呸,你也配?侯爷夫人哪里对不住你,要你这样恩将仇报,往咱们侯府脸上抹黑?” 雁姨娘猛地抬头,那双眼睛明亮得吓人:“我可是贵妃娘娘亲赐到府里的!你们还想……给我一封切结书,撵我出府不成?” 丹娘深深地看着她:“圣上痛失贵妃,想必正是悲痛的时候,你好歹曾服侍过贵妃一场,与贵妃娘娘有主仆情分,若是按照宫中的规矩,你也应该与贵妃殉葬才是。” 短短的一句话,吓得雁姨娘倒抽一口凉气:“……你!” “你方才的话提醒了我,撵你出府这事儿我可做不来,不如把你送回宫中,也全了你和贵妃娘娘的一番情分。我瞧你入府后,总是心心念念着贵妃,想必也是愿意的。” 她还没说完,雁姨娘就急了,鬼哭狼嚎起来:“我错了,大奶奶!求大奶奶开恩!求夫人别见怪!方才、方才是我胡乱说的……当不了真呀!” 雁姨娘边哭边嚎,想冲上来抱着丹娘的腿求情,被眼明手快的南歌还有几个婆子一下子按住。 她哭得很惨,可见是真的怕了。 丹娘打了个哈欠:“怎么,如今却不乐意了?” 第530章 瞧那雁姨娘抖如糠筛的模样,丹娘觉得怪无趣的。 这样的人就算欺负起来也是没劲,嘴上就会拿着贵妃娘娘当挡箭牌,实际上这雁姨娘对自己的旧主也没多少情分可言。 丹娘微微一笑:“为何不愿意?我听你口口声声经常把贵妃娘娘挂在嘴边,想必是很怀念从前在宫中的生活,我成全了你,你也能脱身,还能得了一份好名声,何乐不为呢?” “圣上若是知晓你是这样的忠仆,必然也会很欣慰,你死了之后,你的家人们估计也会得到好处,牺牲你一人,让你的家族都跟着蒙荫,岂不是美事?” 她的声音娓娓动听,如山间清泉潺潺。 听在雁姨娘的耳中却好似催命符似的。 她每说一句,那雁姨娘抖得更厉害一些,说到最后雁姨娘已经听不下去,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夫人……妾身错了,妾身原也只是想着能在府中有条出路,断断没有与夫人争辉之意!今日之事,是妾身的错,是妾身害得夫人丢了脸,夫人要打要骂都成,只求您别把我送回宫去,求求您嘞……”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地上深深拜倒。 即便是对她喜欢不起来的丹娘,见她这副模样也觉得一阵无奈。 沉默许久,丹娘缓缓道:“你有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这样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这一次,侯爷愿意收用了你,我便留你下来,在府中做个正经姨娘,若是不成……” 她的话音缓缓消失,后头的话没有说明白。 雁姨娘是贪心短视,但不是真的愚蠢。 今日此番算计,若是换成旁人,指不定就掉进了她的圈套。 这一招比起那赵真儿还是强了不少,有勇有谋,端的是狠得下的主。 可偏偏,她要拿捏利用的人是沈寒天。 这一点便大错特错了。 雁姨娘低下头飞快思索了一番。 忽然,她猛地抬眼,瞪大双眸:“夫人,妾身再也不敢了,漆只求夫人给条活路……妾身不求旁的,也不求侯爷能垂青……” 说着,她又泣不成声。 丹娘顿了顿,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见她要走,雁姨娘急了:“夫人,大奶奶!!您不能见死不救啊,妾身好歹也是抚安王府出来的……” 丹娘步伐顿住,轻轻回眸:“只要给你一条活路便成,我希望你莫要再有旁的话好说,须知你今日之举,换成任何一个人家都是要被打死的结局。来人,把雁姨娘送回去。” 回到燕堂正屋,她懒懒地瘫坐在榻上,让新芽帮着自己捏捏发肿的腿脚。 随着怀孕月份的加深,即便是她也有了一些孕妇常有的症状,容易累,也容易饿,这腿脚走多了路还会肿,真是难受得不行。 尔雅还在理账,与那些个管事婆子们说话,南歌便备了热水茶点给丹娘用。 南歌:“大奶奶,您当真好心过头了,还给那姨娘什么机会,那般背主之人是断断不能用的。” 她可是有这方面的惨痛教训的,说起来难免咬牙切齿,很是愤愤不平。 “我的好南歌,不必操心这个,那雁姨娘不是个傻的,只要她方才答应了,我把她往侯爷跟前一送,留给她的便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个死。” 不论是雁姨娘与小厮私通,还是把雁姨娘送回宫中,为贵妃殉葬,反正结局不会改变,顶多是名声不一样罢了。 对于雁姨娘而言,横竖都是个死。 第531章 况且,她能被贵妃直接送出宫,甚至送到勋爵人家的府邸为妾,这就证明了她在宫外已经没多少至亲,所谓以她一死换取全家荣光这样的事情也不存在。 雁姨娘或许一开始是想虚张声势,再为自己搏一回,但看清了事态后,她会比任何人都妥协。 想到这儿,丹娘又轻飘飘地笑道:“到底是宫中出来的人呢,晓得那宫墙里有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儿,死——也有不一样的死法,谁不想好好活着。” 这话听得丫鬟们云里雾里,谁也没听懂。 香远居内,雁姨娘战战兢兢。 她已经重新梳洗换过衣裳,再看看自己身边,美香那个丫头还在,但剩下的那些个丫鬟婆子早就没影了。 外头连个守门的粗使婆子都没有,香远居就这样开着门,竟也不怕雁姨娘跑了似的。 不知为何,见到此情此景,她都有些怀念起当初被丹娘关在柴房里的光景了,至少……那会子还有人看着,证明她还有点用。 桌子上的粗茶淡饭吃得雁姨娘心酸不已。 刚用了一点子饭菜,外头传来的匆匆的脚步声,人还未到跟前,声音已经远远传来。 “你说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样昏了头的主意也能想得出来,你这般能干,当初在贵妃跟前横竖也能混个女官当当了,如何能与我一样被轰出宫来?” 说话间,青姨娘已经到她跟前了。 再见到昔日姐妹,雁姨娘的泪水更是止不住。 她拉着青姨娘的衣袖,泣不成声。 青姨娘这会子也骂不出来了,跟着她一道抹泪。 两人对坐着,几乎哭湿了一整条帕子,好一会青姨娘才深深吸一口气:“你莫要怪夫人心狠,实在是你这档子事太丑了,若是在咱们自己府里,门一关,封了口,倒也不怕。可你……” “为何这般想不开呀?那可是夫人的娘家啊!” 青姨娘最初听到消息时,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后来身边的大丫鬟月好又去打听了一圈,回来丰富了上一个版本,但故事主体框架没变,青姨娘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理由替雁姨娘洗脱罪名。 雁姨娘也悔不当初。 “我、我……眼下可如何是好啊?夫人会怎么发落我?你如今在夫人跟前也是个说得上话的人了,你帮我多说两句好话成不?” 她慌了神,明知道哭没用,但就是止不住泪水。 “你真是看得起我。” 青姨娘一声冷哼,“我也不过是得了夫人两句夸奖,一些赏赐罢了。可你瞧瞧府里,她交代的事情但凡做得好的,不论小厮婆子哪怕是新采买来的小丫头都能得赏!” “你瞧着我这般眼热,殊不知,这不过是夫人寻常之举,论起与夫人交情深浅,我都比不上她身边的那几个大丫鬟。” 她的话句句属实。 “我早就劝过你,你为何不听呢?铤而走险闹了这么一圈,最后……还不是把自己折进去了?” 雁姨娘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晓得用帕子捂着脸痛哭。 青姨娘见状,心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另外一边的燕堂,丹娘歇了个午觉起来,对这件事已然有了决断。 她不是拖拉之人,一有了想法便告知了沈寒天,那位爷直接大手一挥让她自己看着办。 得了府中最高领导的肯定,丹娘便抖擞精神,将今日帮忙雁姨娘的小厮丫鬟统统扣起来,该打的打,该发落的发落,一个半天下来那些个奴仆已有大半被撵出府…… 第532章 抚安王府立府至今还不到一年。 原先丹娘总觉得自己御下有方,瞧着他们这一府里的太平和睦,当真是别的地方见不到的,她也没少当着沈寒天的面得意,话里话外都夸自己是个管理方面的人才。 那会子,沈寒天手持一只玉管狼毫,在纸上徐徐写着什么,听到丹娘说到得兴处抬眼看了看,笑而不语。 当时丹娘没有多想,如今再一琢磨——这男人八成早就猜到了,等在这儿看她笑话呢。 她顿时心情不好了。 处理了一部分奴仆的当晚,夫妻二人歪在一处,沈寒天的大手轻轻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来回抚摸着,那双眸子里的温情暖得几乎要溢出来。 丹娘却没好气地问:“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男人却很快明白。 他薄唇噙着笑,清朗如月的眉眼那般英气俊美:“谁家府里是铁板一块,人一多了,自然小心思就多,你不可能面面俱到,也无法处处公平,换句话说,人心本就是不一样的,如何能绝对公正?” “这时日一长,难免会有人动了旁的心思,这些个心思你又不能及时觉察,出了这档子事也并非你之意,莫要为难自己才好。” 他说着,一只手揽起丹娘的秀发轻轻把玩。 她已经听得无语了。 看样子是自己太理想化了。 想想也是,在一个封建朝代的管理阶层的家中推行共同富裕的理念有点太过天真…… 雁姨娘这件事就给她狠狠敲了一记警钟。 她垂下眼睑,纤长睫羽轻轻颤动着,投下一抹深深的暗影,那里面藏着她一日的疲倦与失落。 沈寒天瞧着心疼,不由得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你也莫要担忧,下人的事情横竖都是这些,你只管拿出主母的威严来就成,该打的打,该发卖的发卖,也别手软。” 她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这下可把丈夫搞得一头雾水——这小妻子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只见,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沈寒天,娇小的肩膀处勾勒出一抹温柔地线条,那乌黑如云的秀发都散开,露出了纤细白皙的脖颈来。 落在他眼中,当真满是诱惑。 他忍不住咽了咽,到底忍住了。 丹娘幽幽来了句:“我很想把他们看成平等的,可惜……是我想太多。” “你手里捏着人家的卖身契呢,如何一般看待?” 这话真的将她问住了。 带着浓浓的不解和困惑,她缩在男人的怀中沉沉睡去。 沈寒天的怀抱宽大结实,男人的体温又比她热一些,靠着睡觉真是舒服极了。 不过她是舒服了,沈寒天就舒服不起来了。 睡到半夜,他好几次哭笑不得地将小女人的手又放回被窝里,可又架不住她把腿搁在他的腿上。 他叹了一声,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闪动着幽暗的火光。 这一夜到底还是平安过去了。 沈寒天以为她还会颓废两日,怎么说也要让自己缓一缓才成,没想到丹娘第二日便精神抖擞地起身了。 甚至还比寻常早起了一刻钟。 她用了早饭,先将之前未曾处理的下人们带上来。 很快,雁姨娘近身伺候的丫鬟们都战战兢兢跪在她跟前。 丹娘也不问前因后果,直接将她们发落到庄子上。 虽说庄子上的生活也很滋润,但肯定与府里比不了的。 第533章 这些个丫鬟都见惯了锦衣玉食,吃穿不愁,所做的活计也轻省,这下被罚去了庄子上做苦活,一个个都哭得梨花带雨。 丹娘抬手饮茶,淡淡地来了句:“若是在庄子上也做不好,那就只能给你们换个东家了。” 这话一出,方才还一片哭声的正堂里,鸦雀无声。 即便是庄子,那也是抚安王府的庄子。 如果真的惹火了这位大奶奶,给她们随便找个人家卖了,那才真实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这番吓唬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一气儿发落了好些下人后,最后留下来的只有雁姨娘和她的那位出众的大丫鬟美香。 雁姨娘咬着牙,摇摇欲坠。 “雁姨娘,你如今已是破了身子的妇人了,再不能留在府里伺候侯爷,正巧那个与你有了首尾的小厮也被发落去了庄子上,我做主再给你添一份嫁妆,你就与他做个平头夫妻,虽日子贫苦,但应该不缺吃喝,你还能摆脱妾室的身份,做个堂堂正正的正头老婆,如何?” 这话一出,雁姨娘吃惊地抬眼。 “夫人的意思是……叫我给那小厮做婆娘?”她难以置信似的,又问了一句。 “你不愿么?” 丹娘眯起眼眸,深邃的眸光中闪动着意味不明的暗芒。 雁姨娘咬紧牙关:“妾身可是宫中出来……” 话还没说完,她腾地一下想起了昨日丹娘与她说的话。 这个节骨眼上却不能再提入宫一事。 万一侯夫人一个气急败坏,直接把她送回宫中与贵妃殉葬,那就真的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她再心不甘,还是忍了忍:“多谢夫人为妾身安排……妾没有不愿的。” “那就好,回头你收拾一下,待会儿就出府,东西我都让人给你备好了,马车就在角门外头候着,你也不必太忧心,我已让庄子上的管事给你男人寻了个处所,庄子上的活计很多,有的是你们忙的,只要不躲懒不懈怠,府里必然不会亏待了你们。” 丹娘说完,微微一笑,摆摆手让人将雁姨娘和美香一道送下去。 雁姨娘先回了自己的香远居收拾细软。 一旁自有婆子看着。 那婆子对雁姨娘这般妖娆有心计的女子很是敌意,一边剔牙一边冷嘲热讽:“也是咱们大奶奶心善,换成旁人府里,你既做得出这不要脸的做派,就该一条白绫勒死干净!大奶奶还让你带走这些金银布匹衣裳,真是大善人了。” 雁姨娘被奚落得一阵火大。 可她很清楚,自己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与任何人争执。 若是再有什么传到那位主母的耳朵里,自己这条小命还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只是好像哪里还有点不对劲,她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将首饰盒子理好,又张罗收好了那些绫罗绸缎的衣裳,就连日常用的茶盏碗碟都没落下,另有胭脂水粉装了一兜,旁边的黄铜烛台也一并装进了自己的箱笼中。 婆子看着,嘴角直抽抽。 但想起丹娘的吩咐,她到底还是忍了。 雁姨娘知道此去庄子上,日子必不能像往常那般宽裕舒坦,如今能多带一样是一样。 终于,一个时辰后,雁姨娘带着两只收拾好的箱笼坐上了马车。 马车徐徐往前,绕过了一整条街,雁姨娘才从一堆烦乱的思绪中回过神。 此时,一只手捧着油纸包着的点心送到她眼前。 第534章 “姨娘……你吃些个吧,一早起来就在忙,这会子了都没个热汤下肚,去庄子上还要两个时辰呢,你不吃怎么能行?” 雁姨娘顺着这包点心看过去,原来是美香。 她接过点心,那是一包豆沙酥饼。 没吃两口,雁姨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怎还在我的马车上?” 美香眨眨眼睛:“姨娘忘了,大奶奶将我给你了啊,奴婢现在是你的贴身丫头,回头要同你一道嫁去庄子上的。” 这话听得雁姨娘仿佛五雷轰顶,根本回不过神来。 好一会儿,她才支支吾吾地问:“你、你方才说什么?你要与我一道去庄子上?” 美香无奈:“奴婢是你的丫头,你去了庄子上我还能留在府里?” 她腹诽:自己倒是想留在府里,人家侯府大奶奶眼里可揉不得沙子,雁姨娘又闹出这出好戏,怕是日后大奶奶瞧见她都添堵,又如何能出头?罢了罢了,横竖大奶奶也是个厚道的,还给了自己一些银子傍身,若是离了抚安王府的照拂,自己往后这日子怕是更难熬。 在美香看来,不就是给人做小,那小厮自然与高大英武的侯爷不能比,但看在银子的份上,她也点头答应了。 庄子上的日子虽不比府里滋润,但她手里有银钱,还颇有几分姿色,想必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想到这儿,美香满脸堆笑:“咱们主仆总归又在一块儿了,从前的事儿就不提了,往后您就是我的主子,是我的当家主母,奴婢什么都听您的。” 雁姨娘一时间难以接受,差点背过气去。 她还没与那小厮成婚,身边就多了个妾室通房。 美香生得不错,且心眼多,真要是留在身边必然是个祸患。 她一咬牙:“那可不成!他一个庄子上做事的小厮如何能有妾室?哪怕是个通房也不成!” “这是大奶奶的意思,如若不然,咱们调头回去再问问大奶奶?”美香试探地问。 这一问,气得雁姨娘胸口一阵发胀,又疼又气,一只手都揉不过来了。 最终这个问题没有应答。 美香还是与雁姨娘一道去了庄子上。 庄子上的沈管事是个妙人,他见庄务繁多,少不得要跟大奶奶这头回话,来往又费时辰花功夫,反倒不美。于是他命几个伙计养了几只信鸽做添脚,只要不是十分要紧的事情,便用这信鸽传话,便宜又快捷。 雁姨娘他们一行人刚到庄子上安顿好,沈管事的飞鸽传书就送到了丹娘的桌案上。 她细细瞧了,赞道:“沈管事这法子确实不错。” 南歌一打门帘进来,手里捧着一只竹编的篮子,里头都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褂子小裤子等物,一瞧便是为了丹娘肚子里的孩子准备的,还有一顶可爱的虎头帽,当真做得是活灵活现,叫人爱不释手。 新芽拿着瞧了半天,笑道:“南歌姐姐这手艺真是好,我原以为自个的针线也算不错了,谁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哩,这老虎头的眼睛我却是怎么都学不会。” “你若是能学了去了,往后我在大奶奶跟前还如何立足?” 南歌轻笑着打趣,将那一篮子针线送到丹娘面前。 丹娘抬手拿了一件小褂子,看上面绣着竹青天蓝的花样,端的是文秀大气,爽朗端方,她赞道:“这颜色好,比起那大红大绿的来得干净。” “奴婢瞧着上回奶奶安置在库房里的那些软锦缎子还多的是,便取了些来做,奶奶欢喜便好。”南歌喜滋滋地一抿嘴。 丹娘摸了摸小褂子,手指触及处一片光滑柔软,却与寻常的缎子不太一样,再仔细一瞧,原是里头又添了一层。 她忍不住好奇,便问了原由。 南歌还未曾开口,一旁的尔雅就急切道:“奶奶有所不知,这里头啊可是南歌姐姐亲手用了那御棉一点一点的缠起来,做了薄薄的一层,远远看上去就跟厚实的棉布似的,却比棉布更软和透气呢。” “可不是,整整费了七八日的功夫,奴婢在一旁瞧了都学不来。”新芽感叹。 “南歌丫头有心了。”丹娘叹了一声,心下感动,“你放心,你的事情啊都摆在我心上呢,回头定给你寻个好夫家,叫你风风光光地嫁了,有我给你撑腰,我看哪个敢慢待于你。” 这话羞得南歌红了脸。 她跺跺脚:“夫人!人家跟您说正经的呢,您又瞎胡诌,哪有您这般做主子的,整日价的拿丫鬟们取笑。” 尔雅笑道:“奶奶可没说我和新芽,只说你一人来着。” 丹娘正色道:“尔雅这话提醒我了,你们姊妹俩的终身大事我也记挂着呢。” 这下好了,一屋子三个大丫鬟都面红耳赤。 丹娘其实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害羞。 毕竟时代不同,环境不同,现代自由的思想能包容不婚、丁克,可这是在古代,无论社会地位的高低,女子最终都是要嫁人的。 既然逃不掉,她就只能打起精神来替自己身边的这些丫鬟们好好安排安排。 打发了雁姨娘后,府里安生了不少。 宋府来了一封信,专程送到了老太太的手里。 初五前一夜,老太太叫了丹娘过去。 那会儿子已经是掌灯时分,祖孙二人各自用过晚饭,丹娘坐在烛火下,望着祖母那张略显苍老的脸,不知为何老太太今晚深色凝重,眉间似有郁郁。 “这是你爹送来的。” 老太太言简意赅,从桌子上推了一封书信过去。 丹娘拿起看了看,不由地瞪大眼睛:“这么说……柳家是真想要休妻了?!” 老太太从鼻子里长舒一口气,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四丫头在府里闹了那么一出,四姑爷虽是后来才来的,但纸是包不住火的,想要在他跟前瞒得滴水不漏,想也不可能。”老太太冷笑两声。 “可……这归根结底还是咱们府上的事,宋府是我娘家,按理说只是个旁观,四姐姐虽在其中过于挑了些,却也不是主导,为何柳家……还要这般决绝?” 丹娘微微皱眉。 休妻可不是小事。 于柳承易的官声也并不好听。 尤其如今宋家跌落低谷,就算外头风风雨雨传得跟真的似的,说宋恪松即将被圣上重新重用,但……一日不发明旨,一日就当不得真。 谁又能揣摩圣意呢? 与其到时候等宋恪松官复原职,柳家再次陷于被动,不如……趁着眼下一并发作了了事,横竖宋家没理站不住脚,柳家虽狠绝无情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丹娘缓缓收起书信,看了一眼老太太。 只一眼,她就明白了老祖宗的意思。 “您……是不想看见四姐姐被休?” 老太太并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子,才开口:“傻孩子,你自然觉着你四姐姐的事情与你无关,也不想管这档子闲事……可你要知道,你也是宋家女,若是你四姐姐真被休了,对你也是有弊无利。” 第535章 老太太沉沉了语气,目光中多了几分慈爱,落在丹娘那隆起的肚子上,又缓缓道:“你若是这一胎是个女儿,他日也少不得要与人家议亲,若是叫人知道她有个嫡亲姨娘是被人休回来的,怕是婚事也难说。” 这话唬得丹娘背后一凉。 双手绞着帕子,她心底已经将这万恶的古代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是慧娘自己作死,管她什么事,管她未来的女儿什么事? 真是太冤了。 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她正色道:“祖母提点的是,那眼下……咱们如何办?” “四丫头上回子受了家法,如今还在养伤,柳家再怎么着急上火横竖也要等到她伤养好了,再提这档子事。” 老太太顿了顿,“待过了这几日拜年的光景,柳家那头也是要去一趟的。” 说着,老人家抬眼,目光如炬,迎着烛火熠熠生辉,“狐假虎威这词儿你应当明白,既然柳家想要把事情做绝,那咱们少不得就得借一借你这抚安王府的势了。” 丹娘明白了。 她嫣然一笑:“既是自家的事情,说什么借不借的,祖母放心,孙女省得。” 初五往后,抚安王府热闹起来。 来来往往都是前来拜年送礼的客人,如今沈寒天在朝堂之上颇有威望,可他两边不靠,只一心忠君,反倒惹得两边都频频送礼,好把这位朝中重臣拉拢到自己这边。 光是初五初六这两日,丹娘收的礼品单子就比往年多出了一茬,她望着很快填满的库房一阵兴叹。 “怪不得人家说人无横财不富呢,你瞧瞧这库房里满的,啧啧啧……” 什么东海珍珠,什么南海玉观音,各种稀世珍宝跟不要钱似的送到府上,原先丹娘还有点忐忑不安,觉得这是受贿…… 可沈寒天却说:“大年节的,彼此往来收礼是礼数,回头咱们还得还回去的,算什么受贿?” 这么一来,丹娘肩头的担子又重了。 她原以为收礼送入库房后,这事儿就算告一段落,没成想,还得依着礼品单子再弄出一份回礼的明细来。 她一阵头疼,收礼都收得不快乐了。 沈寒天瞧着她累,反正自己也是休沐在家,便出手帮忙,有道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累了还有香茶胭脂在身侧,当真一桩美事。 对于丹娘而言,老公愿意分担家务,何乐不为呢? 她才不是那种为了内宅拼尽全力的选手,能偷懒就偷懒,好日子好长着呢。 如此这般闹腾了三四日,抚安王府的门口总算安静下来。 也是沈寒天出面言明,说自家夫人已有孕在身,劳碌了这几日后需得歇息,暂不见客。 丹娘欢喜不已。 匆匆将回礼单子理出来,就交给沈寒天过目,然后她快活地回屋,喝着香暖的茶,品着酥脆的点心,再让丫鬟们帮着按按腿,这日子简直快活似神仙。 到了初十这一日,老太太那屋传话来,说是柳家的帖子到了,这一回沈寒天不去,就祖孙二人出门。 沈寒天特地命人备了最软和舒适的马车,又让肃七跟着,这才放心地送丹娘她们出门。 车上,老太太笑着打趣:“你这姑爷待你不错。” “那当然,他何止是待我不错,更是待我这肚子不错。” 丹娘大大咧咧地承认了,提起小桌子上的一只玉柄暖壶倒了一杯递给老太太,“这可是上回子您惦记了许久的核桃饮,还热乎着呢,咱们俩边吃边说话。” 第536章 望着小孙女那艳若桃李的脸蛋,老太太展颜一笑:“好。” 待祖孙二人晃悠到柳府门外时,门口早就停着好几辆马车了,她们显然是最后才到的。 柳夫人迎了出来。 今日柳夫人着一身深碧色的短袄,外头罩了一件百花穿蝶的长衫,下头那一身颜色略浅,透着天青蓝的裙摆,硬生生将她衬托得年轻了好几岁。 她笑盈盈地与老太太见礼。 “没想到您真的来了,真是稀客,今日有老太太压阵做咱们府上的贵客,我也是面上有光。” 柳夫人比赵氏更为热情。 且她的热情不是浮于表面,那笑盈盈的脸庞能看得人心花怒放,快人快语的性子说出来的话却妥帖得很。 三言两语间,连丹娘都被她说得心头熨帖。 若不是知道柳府里的事情,她都快以为这长辈就是寻常的主母罢了。 柳夫人一手牵着丹娘,惊叹道:“早就听闻府上的大奶奶姿容出众,乃圣京里少有的美人儿,今日一见方知传闻也不可信,这般美貌,何止出众?怪道你们从前都不舍得叫她到人前来,还藏在云州不愿带来呢。” 丹娘迎着她的目光,温温一笑:“夫人说笑了,不敢当。” “哪有什么不敢当的,快些进来,里头备了好些果子茶水呢,晚了一步去当心被那些个不懂事的小蹄子都吃光了。” 柳夫人在前头领路,丹娘与老太太跟在后头。 很快,她们就进了正堂。 里面已经有了好些亲戚,只不过对丹娘而言,这些人都很面生。 进入古代这样的大家族里,丹娘很明白,看着陌生的人,其实早就有着纠缠复杂的亲戚关系,遇到这种情况,只要礼貌地微笑一一见礼就成。 如今她有诰命在身,是全场除了老太太之外身份最高的贵妇,自然没人敢小觑。 她刚进门时,不少人都好奇地打量她。 丹娘也不愿出风头,旁人来问什么说什么,她都装着腼腆害羞的模样轻轻低头,却也没什么言语。 众人瞧她礼数周全,却不爱说话,还以为她生性内敛,过了一会子便就收了与她套近乎的想法,都聚在一起聊些别的去了。 又说了一会子话,外头进来了一个小丫鬟传话。 “太太,奶奶请宋家七姑奶奶过去说话呢,宋家大姑奶奶也在。” 一口气这么多个奶奶太太的,听得丹娘都有点发晕。 很快,她就明白了。 这是慧娘打发人请她去后宅说话,杳娘也在。 柳夫人眸光沉了沉,笑容不改:“那你就去吧,多带些个丫鬟照顾着,荷云,秀儿,你们俩也跟着,仔细着些。” 柳夫人将自己身边的两个丫鬟一并送到丹娘身边。 丹娘不动声色地起身:“那我就先失陪了。” 不一会儿,她到了慧娘的院子门口。 轻轻侧目,她看向身后:“你们都在这儿等着。” 尔雅与新芽立马顿住脚步,可柳夫人身边的两个丫头飞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叫秀儿的忙不迭地笑道:“奶奶,咱们太太有命,奴婢不能离开奶奶您身侧,万一有个什么也好照应不是,奶奶您如今有了身孕,还是当心些的好。” 没等丹娘开口,尔雅就脆脆道:“这位姐姐多虑了,院子里头是咱们奶奶的嫡亲姊妹,怎会有万一?即便有了,就是门外院内这么点远,也能赶得上。” 说话间,丹娘已经走了进去,竟是多一句话都不给。 第537章 两个下人如何能拦得住客人? 这两个柳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着急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丹娘手捧着一只暖炉,缓缓进了屋。 慧娘屋里的布置不算雅致,但胜在富贵,多少古董物件都摆在架子上,还有些个价值不菲的字画也挂了出来,看得出她这位四姐姐是铆足劲儿地在向外人宣示自己的地位。 有点……用力过猛。 里头隐隐传来哭声,是慧娘。 一旁还有个絮絮叨叨的声音在不断劝着,这是杳娘。 只听杳娘叹了一声:“早就劝过你,你偏不听,你还当是在做姑娘那会子呢,爹娘护着宠着的光景是好,可你已经出了门子,如何还能这般?” 其实杳娘是很愤怒的。 初二回门拜年那档子事,她早早听闻了风声,却没有露面。 在荣昌侯府里生活久了,她自然也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何况这种事本就是丑事,而且还是抚安王府的丑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若是那会子她也在当场,日后她与丹娘姊妹之间走动,必定会尴尬。 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嫡亲的妹子竟然也牵扯其中。 不但是牵扯其中了,更是那件事催化的关键人物,若说那不要脸的妾室是在放火,那慧娘就是在帮忙添油,好让火势烧得更旺一些。 想想就觉得可恨,她自小聪明,怎么就有这么个蠢材一般的亲妹妹? 杳娘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赵氏主动要求给慧娘家法伺候,杳娘是双手赞成的。 最好能当着柳承易的面狠狠打一顿,打得皮开肉绽,也让柳家明白他们宋家的决心和态度,顺便也叫他看在慧娘受伤地份上,心疼一下自己的原配夫人。 都伤成这样了,还计较什么呢? 赵氏也是这样想的。 不得不说,她们母女俩想到一块了,用一招苦肉计便能挽回两家的关系,挽回慧娘两口子的感情,真是一箭双雕。 谁知……慧娘回了柳府后,金姨娘在跟前伺候照顾,她又作妖了,就在初五那日,金姨娘给她送药来。 她竟将那一整晚滚烫的药汁都泼在金姨娘的脸上。 这下可好,金姨娘的脸被烫伤了。 哪怕后来大夫来得及时,也说多半要留疤。 这件事惊动了整个柳府,让原先对妻子已经心软了一半的柳承易瞬间斩钉截铁地要休妻。 当晚,他不顾慧娘有伤在身,夫妻二人大吵一架,差点没把柳府的屋顶给掀了。 闹成这样,他们夫妻的情分已经荡然无存。 时至今日,柳承易都未曾踏入过慧娘房内一步,他也没有整日陪在金姨娘身边落人口实,反而将自己锁在书房里,整日用功,就连金姨娘那头他也只是命信得过的大夫照看着,每日寻了伺候的丫鬟过来问话了事。 这般不寻常的作为看得慧娘心惊胆战。 她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了。 今日已见到自己的亲姐姐,她这多日来积压的怨怼和委屈一股脑倾泻而出。 慧娘抱着杳娘哭得肝肠寸断。 这姊妹二人打小就互看不顺眼,没成想也有抱头痛哭的这一天。 杳娘虽不喜这个妹妹,但也知道休妻一事,兹事体大。 若是闹翻了,对宋家女眷百害而无一利。 就算闹开,慧娘这不贤不孝的举止也足够她们被外头的人指指点点了…… 杳娘轻轻安抚着妹妹的后背:“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早跟你说了,叫你按捺着些性子,待伤好了咱们再从长计议。你还年轻,往后有的是时候与你姑爷重修旧好,你何必……” 慧娘抬眼,脸蛋上都是泪痕,两只眼睛红肿如桃核:“你是我亲姐姐,你也相信是我故意拿药汁泼她一脸的么?如今……我在娘家待不下去,在婆家也无立足之地,我吃了猪油蒙了心的,要这样跟我夫君和公婆对着干么?” “况且,那一日我连坐起身子都办不到,她过来伺候我,我虽厌恶,但也知晓不能与她撕破脸,就算要撕破脸,横竖也要等到我伤好全了再说!” “拖着个浑身是伤的身子与她硬碰硬么?我是没姐姐你周到聪慧,可我不蠢!” 慧娘哭得喘不上气来,显然是委屈大了。 “你如今这样说,可也没人信了呀。”杳娘恨铁不成钢,“你瞧瞧你,你……哎!!” 姊妹二人正头疼着,忽儿一抹身影从屏风后头缓步而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丹娘问。 慧娘愣住了。 她没想到对方来得这样快,刚想骂两句门外的丫鬟怎么也不通传一声,转念想起是自己大姐为了怕隔墙有耳,早就将院子里的丫鬟都撵出去了,这儿只剩下她们姊妹。 再见到丹娘,她心情复杂,一时间百感交集。 眼神躲闪了几下,她胳膊上叫杳娘拧了一把,当即明白了姐姐的意思。 慧娘语气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七妹妹,我如今这般实在是不能下地待客了,咱们自家姊妹,你就甭跟我客气,随意好了。” 丹娘才懒得与她客套,微微皱眉又问了一遍:“你真能确定不是你故意的,而是那金姨娘自己弄的?” 说罢,她面色凝重,“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了,劝你莫要耍什么滑头,实话实说才能给自己一条生路。” 杳娘一听,忙劝道:“你快些说啊,当着我与你七妹妹的面,就别遮着掩着了,有什么说什么。” “我怎会骗姐姐,自是肯定的。”慧娘咬紧牙关,眉宇间闪过一抹狠厉,“那会子……他待我倒比从前温柔许多,我又有伤在身,当然希望他能多陪我会子。是以,金姨娘来伺候我时,我也在夫君面前与她做出妻妾和睦的样子。” “谁知,那天恰巧夫君不在,她过来送药,我想着……横竖只是个妾室,她给主母侍疾也理所当然,谁知我刚要抬手去拿药盏时,她像是摔了一跤似的,整碗的药汁都泼在她自个的脸上了。” “我还被吓了一跳,等人都来齐了,她却哭哭啼啼地说不关我事,叫夫君莫要迁怒于我,话里话外不就是说——害她这般的罪魁祸首是我么?” 慧娘涟水练练,一只手捂着心口,一脸伤心欲绝。 “夫君他……竟也信了!” 最后一句,她喘不过气来,显是痛心疾首。 丹娘见她这番模样,也有了五六分信。 可鉴于慧娘从前种种,她又不可能完全相信,顿了顿她道:“我晓得了,你先养好自己的身子吧,你这院子里可有后门?” “有的。”慧娘不解地抬眼,泪眼模糊。 “将你使惯了的小丫头给我一个,让她带路,我去瞧瞧那金姨娘。” 第538章 慧娘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你作甚还要去瞧她?一个妾室罢了,小星而已,上不了台面的,你这般特地过去,岂不是给她长脸?” 说着,她又要原形毕露了,语气变得尖酸刻薄。 多亏了杳娘在一旁狠狠推了她一把:“满口胡诌些什么,七妹妹是那样的人么?你若是个没脑子的,那就把嘴把严实了,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外蹦!我瞧你是伤得不够重,还能这般说话,合该当初叫母亲多打你几板子才是。” 慧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捂着脸哭泣,再不开口。 丹娘真是替自己这位嫡姐心累。 竟然摊上了这么个不中用不着调的同胞亲妹,当真是累得慌。 她也不与慧娘计较,叫丫鬟在前头带路,从后面的小门出了院子。 外头便是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道路两旁皆是被雪覆盖着的草地,因是背阳,这会子积雪都未曾融化,一阵风吹来,卷起些许寒意。 丹娘紧了紧领口,步伐丝毫不减。 金姨娘的院子就在东南方向,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这院子真是不错了,最起码比慧娘的要强了不少。 丹娘站在院门外看了看。 但见篱笆墙内盛开着红梅朵朵,冰雪琉璃世界中多了一抹火焰般的丽色,只这一处便就胜过慧娘百倍。 那红梅树下还有一方棋桌,端的是青灰玉砖,上头一丝雪痕都没有,甚至都瞧不见湿漉漉的雾气,可见是每日都打点的。 再往里头细看,大门早就敞开,门口悬着一条厚实的门帘,用的却是娇艳的杏粉色,上头用银线绣成了百花争艳,活灵活现。在万物凋零的冬日里,这一抹颜色当真瞧着叫人心情大好。 丹娘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柳承易如此厚待这位金姨娘。 怕不仅仅与对方有着共患难的情分在,更因这金姨娘与他能聊到一块去。 反观正室那头,骄纵暴躁又蠢笨不自知,偏偏更爱奢华,这些放在柳承易眼中都是不堪入目的缺点,如何能叫夫君喜爱? 丹娘心中叹了一声,对小丫头道:“去通传一声。” 小丫头应了,脆脆地喊了一嗓子:“宋府七姑奶奶来了,你们姨娘在么,还不快点出来招待着。” 话音刚落,院子里头顿时热闹起来。 一个大丫鬟模样的年轻女子打起门帘出来,将丹娘迎了进去。 屋子里暖烘烘的,一旁的窗棱支开了一条缝,外头进来的寒气也丝毫不能影响这份暖意,反倒让屋内多了几分梅花的清香。 没有任何焚香,一切都干干净净的。 那桌案上随意散落了几卷书,还有一方未曾来得及收拾的笔墨,都彰显了金姨娘的性子。 她原本是歪在床上的,这会子被丫鬟们扶起来。 “不知贵客来临,有失远迎了。” 金姨娘咳嗽两声,她脸上涂着厚重的药膏,靠近了还能闻见一股子药香。 丹娘道:“不必多礼,我不过是一时起兴过来瞧瞧罢了,我那四姐姐伤得不轻,许是有些地方怠慢了你,我作为妹妹少不得也要来瞧瞧,快别说贵客这样的话了,我两手空空而来,哪里担得起贵客二字。” 金姨娘忙不迭地又是见礼又是奉茶。 丹娘落座,她才敢坐在对面:“七姑奶奶如何不是贵人了,妾身这样的哪有脸面往您跟前凑。” “姨娘言重了,想当初与姨娘头一回见面,那会子还是在方朝,没成想再见面时,已是如今这般的光景。姨娘脸上的伤……可还好?” 第539章 听她提起方朝,金姨娘的眉宇间微动,流露出几分情绪来。 金姨娘笑道:“那会子多亏了七姑奶奶仗义援手,否则……哪里还有我与爷的今日?我这伤嘛……其实也没什么打紧的,我横竖是个姨娘,也有了庶子傍身,脸上留不留疤的也不要紧,我只是怕这事儿坏了爷与奶奶的情分。” 她说着,有些不安地绞着帕子,“前几日在奶奶屋里,爷就发了好大一通火,劝都劝不住。今日你们都来了,但凡能说上两句的,能否帮忙劝劝?” “你是柳承易的心肝肉,你出面说胜过我们所有人,况且这事儿最终还是落到你头上,你想让我们怎么劝?” 丹娘勾起嘴角,把这皮球又踢了回去。 金姨娘万万没想到,这七姑奶奶瞧着花朵般娇滴滴的模样,说话却直言不讳,三言两语就点明要害。 她这才真正想起来。 当初在方朝,宛如杀神一样的女人,正是眼前这位。 她忍不住掌心湿凉一片,背后寒意阵阵。 “瞧七姑奶奶说的,妾身不过是一个姨娘,就算再受宠也只是半个主子,所生的孩儿也不能叫我一声娘,还要记在咱们奶奶名下,我能有个什么劝的?” 她边说边垂下眼睑,嘴角的弧度翘起,显得有些刻意。 丹娘也不给她装傻的机会:“好,那你与我说说,当日究竟是怎么个事情,到了你们爷面前,我也好开这个口。不然,什么都不知情,叫我如何辩驳?” 金姨娘潦草地说了一遍当时的事情。 但关键部分说得很含糊。 丹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种借力打力,故意调动情绪的做派像极了绿茶。 没想到啊……当初那般温柔厚道的金姨娘,竟然也进化出茶艺这个技能了。 她嘲弄地笑了笑,也不碰桌上的茶盏,只是目光清冷地盯着金姨娘:“我听说,你们府上不止你一位姨娘。” “是宣姨娘。” “也不错,如今我四姐姐伤着,你也伤着,府里多少也该有个人伺候你们爷,这位宣姨娘想必也是一位妙人。”丹娘边说边起身,“我就不打扰你养伤了。” 金姨娘忙不迭地送到门口。 看着丹娘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她脸上的温柔笑容渐渐地荡然无存。 大丫鬟小心翼翼地问:“这宋家七姑奶奶是来做什么的?” 金姨娘缓缓地摇摇头,沉默良久。 忽儿她冒出一句:“莫要怪我,在这府里如何能不争,若是我一人便也罢了……” 丹娘回到慧娘的院子门外,招呼自己的丫鬟们离开。 另外两个柳夫人派来的丫鬟瞧见丹娘从另外一边冒出来,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倒是尔雅与新芽见惯了自家夫人不按牌理出牌,半点没惊讶,利落地跟了上去。 丹娘重回正厅。 柳夫人见丹娘这么快就回来了,松了口气,笑盈盈道:“怎这般快,不与你姐姐们多聊会子,这会还没开席呢,让你一个年轻的与我们这帮老的坐一块多无趣。” 丹娘笑了:“这儿暖和,我四姐姐那里冷冷清清的,怪没劲儿的。而且她们都在说金姨娘脸上烫伤的事情,我没兴趣。” 说着,她看向老太太,“对了,咱们可以下帖子,请太医过来给金姨娘瞧瞧,那位太医最擅长医治这些皮外烫烧伤,定能治得好。” 她的语气里带着俏皮天真,用最直白的话将柳夫人奋力掩饰的事情一股脑捅破了,还摊了出来。 第540章 一时间,柳夫人有些笑不出来了。 屋子里还有别家受邀前来赴宴的妇人们,她们家中虽不是顶级富贵,但也都是官身之家,内宅里这些个弯弯绕绕最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丹娘方才这些话她们都听明白了。 纷纷对视一眼,她们或是吃茶吃果子,或是岔开话题聊着些胭脂水粉的,好让整个正厅的气氛变得自然一些。 老太太应了一句:“也好,回头你去下帖子吧,如今你这抚安王府侯夫人的身份可比我好用得多。” 这话听着也像是玩笑话,惹得不少妇人们纷纷嗤笑。 丹娘更是应景地来了句:“那可不,孙女年轻,只是要替老太太撑起一片天的,您就瞧好的吧,孙女一定请来最最得用的太医,管教那金姨娘的脸上不留任何疤。” 柳夫人没有停顿太久,放下茶盏:“金姨娘烫伤了?我竟不晓得。” “您是太太,阖府上下这么多事情要忙,哪里能照看得到?况且,这事儿本该就是我四姐姐操心的,如今还要您跟着张罗,岂非不孝?哎……可怜我四姐姐了,自打过年身子就不好,眼下还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呢。” 丹娘是故意说给众人听的。 也让慧娘受伤一事过个明面。 反正身子不好也是常有的事情,谁家没个病人呢,也不会有人刨根问底,问个没完的。 柳夫人扯了扯嘴角:“你倒是热心,原是请你来吃酒的,却叫你烦劳这些事情,倒是我的不是了。” “您快别这么说,老太太教过咱们,虽是出了门子的姊妹,但却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血脉呢,四姐姐身子不适,我帮着分忧一二,也是做妹妹应该的。” 丹娘仿佛被夸了似的,说话间还娇羞地低下头,露出一截白嫩如藕的脖颈来。 一时间,她乌发如云,肤白胜雪,脸庞粉嫩得如六月里的鲜荷,当真娇媚羞涩,好一副绝色。 别说男子了,就连这正厅里这些个妇人们瞧了,都忍不住暗暗心惊。 更有人腹诽:难怪听闻抚安王府中没什么妾室,就连贵妃赏的姨娘都不曾出头,有这般颜色的正室在内宅压着,什么样的美人能翻出花来? 老太太笑呵呵地打圆场:“你莫要与她计较,我这孙女啊打小就是个直肠子,她这是拿你当自家长辈,有什么说什么,你只管当她是个不懂事的,看不过眼了就骂上两句,不妨事。” 这话是对柳夫人说的。 可……丹娘到底不是柳夫人的正经儿媳妇。 不但不是,人家还是有诰命在身的内命妇,家里男人更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柳家与抚安王府是连襟,她柳夫人只是人家名义上的长辈,仅此而已。 等等!连襟! 柳夫人倒抽一口凉气,忽儿想到了什么,赶紧又吃了一口茶压压惊。 再抬眼时,她已经恢复了方才端庄的笑容:“老太太您这话说的,丹丫头这般懂事伶俐,我爱都爱不过来,哪里舍得骂呢?” “你可别夸坏了她才好。” 一屋子人又笑了起来,就属柳夫人笑得最开心。 说说笑笑间,又聊了一会子,终于到了开席的时候,这会儿杳娘也来了,先是拜见了老太太,然后宋家女眷几人坐在一处用饭。 杳娘依旧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瞧不出半点着急不安。 光凭这一处,她就强过慧娘百倍。 用了饭后,柳家还在后头的戏台子上安排了一出《唱红缨》,也是圣京城里如今最时新的戏了,请的也是京里赫赫有名的湘明班。 众妇人坐在暖暖的花厅里,看着外头的戏,谁不夸柳家这番安排真是周到妥帖。 丹娘与杳娘坐在一处。 杳娘总算逮着机会问她了。 “你方才去了金姨娘那儿,怎么说?”杳娘压低声音。 “你只管叫四姐姐安生度日,早些养好身子,旁的不要管。”她盯着戏台子上的演出,伸手抓了一把干果轻轻吃着。 “怎能不要管?咱们姊妹离了柳府后,这儿就只剩下四丫头一人了,若是当真叫她被休了回来,你我日后如何自处?” 杳娘不是不着急,而是不能放在明面上着急。 短短两句话已经暴露了她此时此刻的六神无主。 丹娘轻轻瞥了一眼:“大姐姐,我们姊妹中属你最聪慧最伶俐,你倒是告诉我,四姐姐还能作甚?她越做越坏,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她顿了顿,“你且放宽心,我已交代了她身边的那个小丫鬟,这是四姐姐最后能留在柳家的机会了,若是她不能抓住,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挡不了。” 杳娘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看了半晌。 不知为何,她叹了一声:“你说的也是……” 末了,她又重重感慨道,“若你是我嫡亲的妹子该多好。”她就不必为了同胞妹妹的愚蠢如此犯难。 丹娘轻笑:“若我是你嫡亲的妹子,如今怎会在这儿?” 杳娘哑口无言。 戏台子上热闹非凡,戏台之下姊妹二人各自心肠。 直到申时末,众人才散去。 待丹娘与老太太回到府里,外头已经漆黑一片。 奴仆们见主子回来了,纷纷按照往常的惯例忙活起来,不消一会时辰,晚饭便上桌了。 今晚祖孙二人一道用饭,就摆在照春辉的正屋内。 沈寒天也不知在外书房与何人谈事,只派了个小厮过来传话,说是晚饭他与客人在书房里用,叫丹娘不必管他。 烛火点点,照亮了饭桌上丰盛的饭菜。 丹娘坐了好些时候的马车,正觉得浑身瘫软,饮了一口玫瑰露下肚,忍不住连声赞道:“真不错,老祖宗您快些尝尝这个狍子肉,可是香软鲜美,我叫冯妈妈烤了做来吃的,与您寻常吃的保管不一样。” 老太太笑道:“你这丫头,满心满眼的都是吃喝,就不曾装点旁的事?” “事情太多,每样都装哪里装得过来?不过,我可把老太太装心里了,不信的话您瞧瞧。” “你个鬼灵精,打量我是你男人了,拿这些个蜜语甜言地哄我。” 丹娘嘻嘻哈哈,老太太佯装生气。 用过晚饭后,祖孙二人各捧了一盏茶吃着。 丹娘只觉得浑身暖烘烘,肚子里饱饱的,当真是舒坦。 累了一日了,用了饭就想着犯困,她连着打了几个哈欠,惹得老太太赶紧问:“你今日去见了你四姐姐,如何说?” 聊到正事了,丹娘打起精神,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都说了。 说到最后,她难免感慨了一句:“想当初见到那金姨娘时,我真是觉得她与柳承易是患难与共的夫妻,只是名份上差了一层罢了。” 老太太却摇头:“名份上差了,便是差了全部。” 丹娘一阵哑然。 第541章 这可是阶级森严的古代。 柳承易又是官宦人家出身,如今自己也在朝中任职,是名副其实的文官。 他与金姨娘再如何情深似海、情比金坚、情投意合,也改不了金姨娘是被纳入柳府,而并非三媒六娉娶过门的正室。 若是寻常的富有商户,或许还可将妾室扶正。 可一个文官,最最要紧的便是名声。 妾不可为妻,即便没了慧娘这个正室,金姨娘也断不可能坐上柳家少奶奶的位置。 除非柳承易愿意舍弃前程,换来与她的两厢厮守。 这一点别说金姨娘了,就连丹娘一个现代灵魂都知道不可能。 对柳承易而言,金姨娘已经是他的妾了。 与他花前月下,耳鬓厮磨;与他恩爱缠绵,也生育了庶长子;该有的他有了,又何必大费周章,甚至赔上后半辈子的前程,这根本就是一笔亏本买卖。 即便柳承易愿意这般做了,往后怕也会沉浸在无尽的后悔中。 因为金姨娘能提供的价值几乎全都摆在明面上了。 换言之,她已经没有更多的牌在手里,更不可能叫柳承易继续为她放弃。 怎么说呢,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这也是老太太方才说的那句话的真正的意思。 老太太心中或许也是怜惜金姨娘的,但她更清楚金姨娘这一番造作没任何用处。 偏偏金姨娘自己不明白。 想到这儿,丹娘幽幽一叹:“好好安分些,过太平日子不好么?她如今也有了儿子傍身,往后柳家必不会少了她这一份。” “你哪里懂这些,若是没能生下庶长子或是生了个女儿,倒也罢了,四丫头也不会这般针对于她。可现在……外头瞧着是繁花似锦,其实她这妾室的苦日子才开始呢,若非眼下趁着男主人恩宠不减,她还能为自己争上一争;待到他日有了更新鲜的美人儿入府,她又拿什么跟人家争?” 老太太一针见血,“况且,再不争上一争,以慧娘的性子,多半是要她的性命的。” 一个备受丈夫宠爱的妾室,一个与丈夫有过生死患难之情的姨娘,她还生了个庶长子…… 丹娘想着,背后微微发寒。 但如果是她,估计也不会与金姨娘相争。 她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见小孙女眉宇间的神色略有郁郁,老太太笑道:“真是奇了,旁人家的事情你在这儿劳神烦心的。” “哪有,孙女只是觉得……这本来是男人的错,为什么女人要互相争斗呢?不过……四姐姐也有错,谁让她当初躲懒怕苦,不愿陪自己姑爷上任,那就该明白,送去陪着上任的妾室是她的心腹大患,这不是明摆着麽?” “既选了舒坦,又想要丈夫的怜惜疼爱,未免想得有点太多……横竖她是正室,金姨娘再如何受宠,也越不过她去。礼法上,庶长子唯一的母亲也只有她,何必呢……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晓得累不累。” 听着小孙女唠唠叨叨说了一堆,老太太被逗得笑声连连。 可仔细琢磨之下,她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瞧丹娘黑白分明的眸子干净明澈,原来她是真的通透。 内宅之事,不就是这般么…… 只是慧娘自己看不穿。 老太太语气沉了沉:“大约是你四姐姐对她姑爷情分太深吧。” “若是情分深,当初为何不陪着一道去?” 丹娘麻溜地反问。 第542章 这下可把老太太问住了。 她又歪着脸,用极为不屑的语调冷笑道:“我瞧她呀,就是在娘家被太太惯坏了,以为人人都要捧着她呢,什么好处都要占,遇到事情就躲懒,呸,哪有这般好的事情,她若不是我的同胞姐姐,谁管她死活呢,被休就被休喽,刚好给她长个记性。” 老太太笑骂:“好你个小丫头,真是泼辣性子!” 是夜,丹娘正在被窝里酝酿睡意。 冷不丁一阵寒风掠过,紧接着幔帐就被撩起,沈寒天熟悉的气息压了过来。 她娇嗔两声,抬手去挡:“你浑身冷冰冰的,快去洗了澡再来。” 他轻笑:“好。” 待他从净房出来,已然换了一身雪白的里衣,长发散开,衬得他眉眼如画,颇有几分谪仙人的气质,哪怕隔着朦胧的轻纱也看得丹娘一阵心跳如鼓。 不得不说,她这狗屎运还挺不错呢。 谁能想到当初盲婚哑嫁的,居然还叫她拣着了这么个极品货色。 她赶紧腾出位置:“都给你焐热了,我好吧。” 沈寒天忍不住又笑了,躺进被窝,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揽她入怀,叫小女人靠在他的胸口上。 “是,暖得不错,我家娘子又长本事了。” 丹娘嬉笑。 夫妻二人嘴对嘴亲了好一会儿,不一会儿,丹娘就羞红了脸蛋,那橘色的烛光透过来照在她脸上,哪怕昏暗无比也能瞧出这一刻她脸上的娇媚。 眼波流转,轻声呢喃,那温柔缱绻就在耳边。 沈寒天心中暗叹,难怪人人都道温柔乡让人流连忘返,原是这般美妙滋味。 过了一会子,丹娘提起了今日去柳家的事情。 他才这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呢喃地问了句:“如何?” “还能如何,就看今日为妻在柳家一番做派能不能顶用吧,但愿柳夫人是个聪明人。” 柳夫人自然是聪明人。 若非聪明,也教不出这样出众的儿子。 夜深了。 柳府的正堂内还燃着好些烛火,照得亮堂堂的。 墙壁之上倒映出三个影子,那是柳大人、柳夫人,还有柳承易。 柳夫人刚刚说了一通,只觉得口干舌燥,忙不迭地端起茶盏足足饮了一大口,又缓过劲来道:“你那金姨娘好,母亲晓得,一个妾室能做到她这般当真不容易了,你媳妇那般作践刁难她,她都没吭声,可见少有的孝顺温厚了,这样的妾室留在你身边照顾着,为娘的也安心。” “只是……休妻一事,先搁一搁吧。” 柳承易眉间拧紧,似有不甘:“父母所言,句句在理,儿子没有不允的,只是……宋慧娘气量小、心肠毒,又容不下人,实在难为良配。” “儿啊,我如何不体谅你的难处……只是如今圣京城内风云变幻,宫中也动荡不安,咱们不适合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宋府、抚安王府还有荣昌侯府一并都给得罪了。” 柳大人捋着胡须感叹,“我瞧着慧娘这一次受了家法,也应当知道收敛,咱们也退一步,犯不着把自己送到风口浪尖上,你也为官数载,这道理不须为父再与你说了。” 柳承易这回终于面露无奈,一拱手,恭恭敬敬道:“全凭父母做主。” 从屋内出来,柳承易步伐匆匆,直奔金姨娘的院子。 进了门就瞧见金姨娘正坐在灯下做针线,他忙不迭地上前:“这早晚了,你还忙活这个作甚,仔细伤着了眼睛,快停下别做了。” “不过是绣两针罢了,哪里那般娇贵了。”金姨娘温温一笑,“倒是爷您巴巴地过来作甚?夜都深了,外头冷得很,当心冻坏了身子,何不就近去宣妹子处歇息呢。” 第543章 “不来瞧你一瞧,我如何能安心?” 柳承易轻笑着。 金姨娘闻言,顿时娇羞地低下头,顺势起身给他倒了一盏热茶:“既然瞧了,方知妾身如今无恙,爷且吃了茶,早些去宣妹子处安歇吧。” “好个无情的老婆,你都不留我一留?” “你老婆可不在这儿,喏——”她冲着门外某个方向努了努嘴,“那头那位才是爷的正房奶奶呢,妾身哪里配?” 柳承易眼底的笑意淡去了许多:“今日大夫来过了么?” “来过了。” 金姨娘忽儿有些忐忑不安。 因他这话转得太快,明明方才两人还在打情骂俏,说着正室那头的事情。 若是换成几日之前,柳承易定然会说一堆不满正房奶奶的话,又是金姨娘好生安抚一通,才能消气。 没成想,刚刚她主动提及了慧娘,柳承易竟然没有接茬。 “如何说?” “说是不碍事,只是少不得要留疤了……”金姨娘垂下眼睑,流露出几分悲戚。 见她这般,他也心疼不已。 金姨娘虽是妾室,但却是与他共同上任,一齐经历过风雨的女人,又为他生儿育女,在妾室中无人能比。 即便后来的宣姨娘看着也挺受宠,那也只是看着罢了。 在他心中,永远给金姨娘留了个位子。 这个位子是连慧娘都撼动不了的。 他如何舍得金姨娘毁了容貌,毕竟她还年轻…… 他沉了沉心绪,想起方才母亲说的话,便语气轻快起来:“你不必忧心,明日太医会登门给太太请平安脉,顺带给你也瞧瞧伤,这位太医可是外伤圣手,必然会叫你容貌恢复如旧。” 听了这话,金姨娘也喜不自胜:“爷这话当真,可没在哄我?” “哄你作甚?这太医可是抚安王府那头下了帖子请来的,寻常人家可请不到的,你莫要怠慢了人家,太医来时你须好茶好点心地待着,这屋里也要熏香整洁,莫要叫人轻视了,笑话咱们府里没规矩。” 柳承易叮嘱着。 金姨娘垂下眼睑,一一应了。 二人又说了会子话,柳承易离去。 待他走远,金姨娘命人关紧院中大门,一张脸俨然沉了下来。 她咬着下唇坐在桌边,手边的茶水也早就凉透,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前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她身边的丫鬟进来了。 “姨娘,外头的伙计来传话了,说是门房那头拿了您的事儿,明儿还要出门采买,可太太屋里的买办说了,明儿太太也要用车,叫您让一让。” 金姨娘冷笑两声:“我不过是这府里的半个奴仆,做什么还来巴巴地告知我,我还能——与太太相争不成?” 她说着,眼中闪动着泪光,似有愤恨之意。 这丫鬟是她的心腹,瞧着主子脸色不对,赶紧关闭了门窗,过来轻声问:“您这是怎么了?方才爷不是刚来过么?您瞧瞧爷待您多好啊,这早晚了还不放心,非要亲自过来瞧了才安心。” “别说奶奶了,就说那位宣姨娘哪里又能比得上您呢?您这般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回头爷又得心疼了。” 好话说了一天井,金姨娘却没有一个字听得进去,依旧面色阴沉如锅底。 丫鬟没辙了,只好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道:“姨娘且等上一等,奴婢瞧着奶奶那屋里已经冷清得没个人气了,爷从来也不上她那儿去,如今她又犯了这般大错处,爷要罚她还来不及呢。等过段时日,指不定就被休出府了,到时候姨娘您就是这府里真正的当家主母,您又有儿子傍身,还愁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么?” 第544章 金姨娘闭上眼,两行热泪滚滚落下。 丫鬟急了:“您这脸上刚上了的药的,可不能哭啊……” 手忙脚乱地给金姨娘重新擦干净了脸,又上了药,忙完这一切,金姨娘才缓过神来。 “劝你莫要做这春秋大梦了,宋慧娘不会被休的。”她淡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丫鬟奇了:“爷方才与您说了?” “哪里需要说得那般明白,明日……抚安王府请来的太医就要过府了,那抚安王府的侯夫人是宋慧娘的妹妹。” 她说着苦笑两声,“他承了人家妹妹的人情,又怎会转头休了人家的姐姐。” 一时间,丫鬟都说不出话来了。 不过是一晚上的时间,不曾吵闹,没有纷争,她们之前初心谋划的一切都泡汤了。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还未到决战时分,原先护着她的男人已经旗帜鲜明地站在对面,她又能有什么法子? 不动声色的表态,比起争执更为冰冷残忍。 金姨娘明白,这件事柳承易都不必来亲自告知,等明日太医登门,她自然会清楚。 可柳承易还是来了,不过是惦记着与她的那点情分,他想由他自己先行告知。 瞧瞧,男主人与妾室的情分也就到这儿了…… 她深吸一口气,捂着心口处缓了好一会儿。 突然,目光触及到不远处的针线篮,她眼底闪过一阵锐利,抬手就从里面拿起一把剪子。 丫鬟吓坏了,还未来得及过来拦着,只见金姨娘将一只还未绣成的荷包绞碎,直接摔在了地上。 那是……金姨娘要绣给柳承易的。 做完了这些,她将剪子丢了回去,嗤笑两声转身上床了。 夜深了,不睡觉还能做什么? 难不成起来哭么? 金姨娘不哭了,但有的人还是按捺不住,继续想哭。 慧娘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三奴已经劝了又劝,偏就劝不住。 她自小服侍慧娘,与这位主子是一同吃一同睡地长大的,太了解慧娘的性子了。 见劝不服,三奴咚的一声跪在慧娘的床边,咚咚就是几个响头,抬眼悲愤交加道:“奴婢有几句话非说不可,若是奶奶气不过,回头将奴婢打死或是发卖了,奴婢也甘愿了。” “奶奶!!您是宋府的千金,何必与那姨娘争风吃醋,今日大姑奶奶与七姑奶奶都来了,老太太也来了,都是给您撑腰来了,若是您自己还是立不起来,便是老爷太太来了,也救不了您啊。” “爷如今对您是没什么情分,可只要您守着这正室的位置,待到时候一长,说不准就有了转机。您不能遇事不是哭就是闹!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若非您一直这般任性胡闹,这事儿也到不了这地步!” 慧娘大吃一惊,气得喘不过气来:“三奴,你个小蹄子——” 三奴又重重磕了几下,抬头时额前已经一片鲜红:“奶奶,您就听奴婢一句劝吧!明儿太医过府,那可是仗着七姑奶奶的东风,换句话说,就是您娘家人才有的面子,他们越是看您不顺眼,您越是要好好的,拿出样子来叫他们瞧瞧!” “姑娘,您也是在老爷太太胳肢窝里捂着长大的,千疼万宠的,如今……瞧着您这般,奴婢真想替您受罪。咱们一块长大,要三奴用命换了您,三奴都甘愿……” 慧娘愣住了。 泪水簌簌落下,她拼命拭泪:“……你、你!该你命不好,摊上我这么个没用的主子。” 第545章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过了一会子,慧娘反而振作了起来。 也不知是今日被长姐训斥了一顿,还是因为三奴的真心告白而感动,反正她眼底迸发出来的光彩已经判若两人。 她让三奴打来热水洗了洗脸,又重新收拾了一下,这才睡下。 三奴与她睡在一块,主仆二人嘀嘀咕咕聊了一会子,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第二日一早,三奴就给慧娘收拾起来。 虽说之前的伤还在,但养了这些日子她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前些日子不愿出来见人,主要还是抹不开面子,还在与柳承易置气。 今日却不同。 正堂内,太医已经到了。 柳夫人欢喜不已,刚刚才说了两句客套话,外头丫鬟们通传说是大奶奶来了。 柳夫人神色微变,笑道:“我这儿媳妇身子不好,今日瞧着贵客登门,竟也来了,快让她进来吧,外头冷,仔细冻着了。” 慧娘一露面,那柳夫人也暗暗吃惊。 但瞧慧娘一身喜庆色,穿着的是流水如意纹的袄子,比甲滚边上还绣着喜鹊闹枝的样子,一水的干净利落的裙摆,那发髻梳得整齐端庄,只用了简单的发钗固定,两簇流苏垂在耳侧,下方还坠着两颗明亮滚圆的珍珠。 这方是她这一身打扮里,最富贵显眼的一处。 低调富贵,很有正室的作派。 柳夫人原先还有些担忧,生怕慧娘还如从前那般给家里丢人,偏又不好当着人家太医的面就把她撵回去,让慧娘进屋真是叫她头皮发麻。 如今这一瞧,她都有些连连称奇了。 慧娘上前见礼。 那太医忙不迭地回礼。 慧娘笑道:“大年节的,还要烦劳您动身,当真难为了,若不是我那妹妹担心我这身子,也不必叫您在这寒冬腊月里出门了,真真是我的不是。” 这话说得极为妥帖。 柳夫人愣了片刻,赶紧笑道:“瞧你说得,张太医哪里就会与你计较了呢。” 张太医又连连拱手。 说了一会子话后,太医才开始把脉。 先给柳夫人请平安脉,后又给慧娘瞧了瞧。 慧娘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但还需要几副药性温和的汤药调理,总体问题不大。 张太医写好了方子交予柳夫人。 慧娘这才开口道:“张大人跑这一趟也不容易,不知可否还有功夫替我家姨娘瞧瞧?” 这话一出,别说一屋子下人了,就连柳夫人自己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原本开口给姨娘请大夫这种事就该是当家主母来做的。 叫柳夫人冲在前头,总归差了点意思。 可按照慧娘原先的性子,叫她主动让太医给金姨娘看病,那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是以,一开始柳家母子就没考虑过叫慧娘开这个口。 想的是叫张太医先去慧娘的院子里给她瞧了,然后再去金姨娘处把脉。 没成想,慧娘自己竟然说了。 张太医笑道:“柳家大奶奶客气了,为医者,应当的,烦请下人们在前头带路便可。” 慧娘:“我同您一道去。” 说着她起身看向柳夫人,“母亲,外头天冷,您就在这儿守着吧,儿媳领着张大人过去瞧了就回来。” 柳夫人目光古怪,到底没有当面拆台,轻轻应了一声:“好,你看着些,别叫那些个不懂事的冲撞了张大人。” “母亲放心,儿媳明白。” 一行人出了门,往金姨娘的院子去了。 人走后,整个正厅安静下来,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柳夫人沉默不语。 一只手轻轻抚着茶盏,另一只手用茶盖拨弄着水面,神色间困惑,末了她问身边的婆子:“你瞧着……大奶奶方才的模样是装出来的么?” 那婆子跟在柳夫人身边数十载,早就是心腹了。 她笑道:“不管是不是装的,能在明面上做好一个柳家大奶奶也不错了,叫太太您少操心,阖府上下也少很多事情呢。” “这话不错。”柳夫人嘲弄地笑了笑,“今日倒是奇了,她还晓得自己出来把这事儿圆过去,总算没白费我捞她一把的情分。” “说到底咱们府里若是出了个休妻的名声,于咱们少爷也没好处。”婆子宽慰道。 “可不是……”柳夫人长叹一声,“但愿她能长长久久的如此,那便是祖宗保佑喽。” 另外一边,慧娘已经领着张太医到了金姨娘的院门前。 守门的丫鬟见这般阵仗,唬了一跳,连见礼都忘了,忙不迭地跑进去传话。 不消片刻,柳承易出来了。 见慧娘也在,他面色阴沉。 没等他开口,慧娘温温一笑,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嘴角道:“这儿便是那金姨娘的住处,烦请大人了。” 柳承易震惊,很快反应过来:“大人请屋里坐。” 他说着,又深深看了一眼慧娘。 这一眼里满是不解和防备。 慧娘也不在意,见张太医进去了,便叫丫鬟们把旁边的厢房收拾出来,她在里面一边吃茶一边等着,看样子是不打算进去瞧一瞧了。 足足瞧了有小半个时辰,张太医才从里面出来。 柳承易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又是作揖又是见礼的,反倒是张太医有些招架不住,连连说这只是小事,又开了方子留了药,这才算了事。 慧娘早就在门外候着了。 她冲着柳承易福了福:“我先领着大人回去,母亲那头兴许还有些话要请教大人,金姨娘这边……我就不照看了。” 柳承易眼神复杂,点点头:“辛苦你了。” 望着慧娘的背影,他若有所思。 闹腾了大半日,张太医婉拒了柳家要留他用饭的盛情邀请,告辞离去。 慧娘也不愿再在婆母跟前晃悠,也起身离开。 刚走到门口,只听身后传来柳夫人的一句:“你今日这般——很好。” 短短的一句话,听得她差点落泪。 慧娘转身又福了福:“从前是儿媳不懂事,多亏了婆母宽容照拂,从今往后,儿媳会跟您多学着,还望婆母不吝赐教。” 柳夫人摆摆手,示意她回去。 一直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屏退众人,身边只留下一个三奴,慧娘这才卸下了浑身防备,呆呆地坐在梳妆镜前,任由三奴伺候着自己卸下这一身的钗环珠佩。 三奴:“姑娘今日做得真好,奴婢就说您不会比大姑奶奶差的,都是老爷太太所生的,一样都是嫡女,如何能差得太多?从前就是您没当心这些,回头一一都做起来,看这府里谁还敢给您脸子瞧。” 慧娘缓缓点点头,忽儿苦笑起来:“从前我只当杳娘装腔作势,没的做出这般气派来压人,如今轮到自己了,方才知道做到这些不容易……” 她说着,眼眶微微泛红了。 “都卸了吧……” “万一晚上爷会过来呢?” “今日那金姨娘头一次用张太医的药,爷不放心的,必会守在她身边。” 慧娘的语气略带自嘲。 可这一次,她偏偏算错了。 柳承易还是来了。 第546章 他来时,慧娘正要安置了歇息。 三奴忙不迭地将她扶起来,又麻溜地给她披了一件厚厚的棉衣,又去外头挑亮了些烛火,然后将房门紧闭,屏退了外头值夜的小丫头们。 正屋内安安静静。 慧娘就坐在床边。 但瞧她长发垂下,未带一丝妆容,那素净的衣裳衬得她越发显出病容来。 她本就不算标致,也就身形婀娜了些,从小到大,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短板,是以根本也没想过以姿色来笼络丈夫的心。 想到这儿,她坐得更端庄了。 柳承易坐在桌边,一只手把玩着茶杯,却没有倒茶的意思。 夫妻二人心有隔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单独相处,彼此都觉得有些不适应。 沉默了一会,慧娘忍不住了:“爷来我这儿到底有什么事?这天色也不早了,若是有要紧的,爷只管吩咐便是。” 柳承易顿了顿:“今日之事,多亏有你。” 慧娘愣了一下,心底微微冷笑。 果然,做出那贤良的模样来才是男人的最爱。 她垂下眼睑,语气恭敬:“瞧爷说的,原先是我不懂事,还道是在娘家那会子呢,只晓得横冲直撞,反倒给家里惹了不少的麻烦,如今我受了家法,也明白过来了……多亏了公爹与婆母宽仁,还有爷您的包容,才有了我今日这般模样。” “今日之事本该由我这个正室出面,这是我分内之事,爷又何必言谢,真是折煞我了。” 慧娘勉强说出最后一段,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柳承易却觉得峰回路转。 谁能想到自己那个性子骄蛮,行事没个轻重又蠢笨不堪的妻子今日还能说出这番话来。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愿得罪岳父一家,更不愿与两座侯府闹得不愉快。 今日一见,他的心也轻松起来。 “从前……为夫也有不曾照拂到的地方,还望你体谅。” 他到底不习惯对慧娘柔声细语,才说了两句便就说不下去了,起身抖了抖袖子走向门外,“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安置了吧,你身子还未好全,这些日子外头冷,你也多歇息着。” 慧娘抬眼,眼眶红红的。 她一直将人送到门外,无声地看着那抹背影彻底消失在自己的院门之外。 三奴赶紧过来:“哎哟,我的好奶奶,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外头天寒地冻的……您赶紧回去!” 慧娘重新躺回了那温暖的被褥里,回想着方才发生的种种,只觉得很不真实。 “三奴,你掐我一把,瞧我疼不疼。” 三奴哭笑不得:“奶奶,刚刚是真的,爷来瞧过您了,也没有与您置气。” 慧娘还是沉默着。 就在这一片无声的沉默中,她缓缓翻了个身。 三奴与她睡在一块。 瞧见自家主子的眼角处有一抹暗淡的泪痕,迎着暖笼里的烛光看着不甚清晰。 不知为何,三奴有些心酸。 不消几日,柳府这头的好消息便传到了丹娘的耳朵里。 这会子她正在廊下逗一只鹦鹉。 这是沈寒天刚刚命人弄来的新玩意,因会说人语,又长得羽丰毛鲜的,便送来给丹娘解闷。 这鹦鹉足有半臂之高,挂在廊下的笼子上,两只眼睛活灵活现,确实鲜活可爱。 丹娘正教它说话,尔雅过来了,送了一封信给她。 “是柳府送来的,四姑奶奶的信。” 丹娘扫了一眼,放下了手里的食饵交给尔雅:“你来教,就教它说——‘恭喜发财’,若是教不会,就把它炖了,回头给咱们添两个下酒菜。” 第547章 她一本正经地半开玩笑。 谁知尔雅却当真了,正色道:“侯爷既说了这是顶顶聪明的鸟儿,想必会说话,您放心,奴婢肯定叫将它教会!” 瞧着尔雅一脸积极上进的模样,丹娘又不好意思说自己只是在开玩笑了,清清嗓子,她拿着那封信回到里屋。 信里的内容其实她不看也能猜到七七八八,看一眼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心安。 慧娘不善书画,更不喜读书,这些个字写得还不如丹娘呢。 但总归叫她看懂了。 看完后,她叹了一声,将信收好,命新芽送去照春辉给老太太过目。 新芽见她满脸阴沉,还以为信中是什么不好的消息,当下有些忐忑:“您瞧着这般不快活,眼下就送去给老太太的话……万一她老人家也承受不住,岂不是不好?” 丹娘知她误会了,赶紧笑道:“无妨,你尽管送去,这信里头端的是好事呢。” 午膳时分,老太太屋里摆饭了。 他们两口子一并过去蹭饭。 虽说冯妈妈的手艺不错,这些年被丹娘调教得相当有水平,可老太太的小厨房也一样让人流连忘返,那可是跟随了老太太多年的奴仆了,从前便是在高门大院里服侍的,手里自然有两把刷子。 丹娘早就点了菜,说了今日中午想吃那道蟹粉狮子头了。 这不,老太太的饭桌上正摆着呢。 三人用罢了饭,又用香茶漱了口,丹娘笑道:“还是老太太这儿的茶好,吃着又香又和软,当真是口齿清爽,真想多顺一口子带回去。” “又是什么稀罕的好东西了,回头叫奚嬷嬷给你拿上两包不就成了,在你老祖母跟前还这般嬉笑,你看上我什么物件我不给你了?”老太太笑骂,伸手点了点丹娘的额角。 沈寒天也笑着摇摇头,却迎合妻子的话道:“不是她夸大,我吃着都觉得妙,这茶原也不是极好的,为何这般清爽?” “茶嘛倒是没什么寻常的,关键是这水。”奚嬷嬷笑着答道,“这水是老太太用井水湃了,又放在竹子里泡了一宿,再拿来煮开了用的。” “老太太可真是疼我,为了我这般费劲。”丹娘立马顺杆子爬。 “浑说,哪个是专程为了你的?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老太太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三人说说笑笑一阵子后,老太太便正色问:“慧娘信里的话你也看了?” “嗯。”丹娘稍稍收敛了玩笑之意,原本殷红的唇瓣勾起一抹深深的弧度,“瞧了的,如今四姐姐也长进了不少,我听张太医说了,说四姐姐在柳家进退得当,言行举止很是妥帖。” 老太太也有些惊讶。 她微微抬起苍老的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声:“这样也好,再过过再瞧瞧吧,横竖也要看柳府那头的长辈们如何说,但愿四丫头能稳住些便好。” 丹娘似笑非笑:“事已至此,她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方能有个活路,若是不能……如此反复,看谁还敢信她。” “是这个理。”老太太点点头,神色凝重。 为保万一,老太太还是亲自书信一封送去了宋府。 没两日,赵氏便将身边一位伺候多年的婆子送去了柳府,一直送到慧娘的跟前。 大约这个时候时兴长辈给晚辈送奴仆吧,待到元宵节那日,丹娘与沈寒天一道去沈府赴宴,沈夫人也笑眯眯地给她塞了两个丫鬟。 第548章 “这是绯橘,这是漫儿,她们都是跟在我身边调教多年的丫鬟了,都是知根知底的家生子,如今也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回头给你带回去,无论扫洒打杂或是近身伺候都当得起,你尽管使唤,莫要叫她们两个小蹄子懈怠了,免得生出些骄气来。” 沈夫人轻轻呷了一口茶,微微笑道。 丹娘轻笑着,娇羞地低下头,低垂的睫毛轻轻颤着,挡住了那眼底中的一抹讥讽。 她口中却斯文道:“还是母亲体恤我们做小辈的,晓得咱们府里庶务多,可用之人却少,这才送来了两个得用的,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如何能叫她们闲着?母亲只管安心,如今抚安王府里要用人的地方多了去了,儿媳一定叫她们俩忙活起来,也叫我那府里的那些个下人们好好瞧瞧,这可是咱们沈府调教出来的丫鬟,与寻常人家的可不一样,管叫他们也跟着学学。” 沈夫人笑容更甚了,指着她连连笑道:“瞧瞧我们家这媳妇一张小嘴巧的,这话怎么就这般好听呢?” 旁边几位长辈也笑了起来。 “寒天娶了这般标致的媳妇,真是运气好。” “听说抚安王府被打点得井井有条,瞧着侄儿媳妇这般年轻,娇滴滴如花朵一般的模样,没成想打点起偌大的一座侯府竟也这般周到。” 如此种种的夸赞之词迎面而来,丹娘羞涩不已,又是笑道:“诸位长辈抬爱,倒是我自愧不如了……还是我母亲教得好,原先与她就学了不少,如今同在圣京了,自然也要常来常往,别的不说,就说与母亲学一学管家之道,便能受益不少了,即便母亲赶我们走,我也是不依的。” 话音刚落,一个远亲的婶子来了句:“既这般好,你们两口子为何不住回来?哪有婆母都在,长子长媳却别府另过的?”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丹娘抬手端着茶碗轻轻吃着茶,那挑起的眼角带着一抹难以言说的明丽。 她不慌不忙笑道:“这是您侄子的意思,我一个做媳妇的如何能拗得过他?不如……您去帮我问问吧?” 顿时,那婶子神色讪讪,不开口了。 沈寒天是个什么性子,其实大家都不太清楚。 都晓得他才华惊艳绝世,是圣上身边如今的第一红人,但他的性子如何,却表露极少。 旁人见他,只感觉他对什么人都冷淡,绝不多言。 如今瞧着他与丹娘夫妻二人却过得和和美美,却又不像是传闻中说的那样过于清高绝尘。 可过年期间,有远亲登门拜访,沈寒天却连礼物都没收,直接叫门房轰走了。 别说丹娘的面了,他们连抚安王府的台阶都没上去。 这件事其实丹娘也知晓,当时收了拜帖时,她还去问过沈寒天的意思,谁知男人当场就沉了脸,对丹娘说这件事不必她来问,回头他就叫人打发了他们离去。 正因如此,今日在沈府的这顿饭,丹娘吃得可谓有些不太平。 方才开口刁难的那位婶子只是其中之一,还有那些个她见都没见过,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亲眷也会来阴阳怪气地凑上两句。 丹娘都一一笑脸盈盈地回怼。 她生得貌美如花,偏又不摆脸色,旁人说什么她都一一应了,一开始众人都以为她是个软柿子塌面团儿,谁知一番对话下来,大家心底都明白了。 第549章 这是个笑面虎。 主打不得罪人也不掀桌子,定性耐心都是一等一的好,还偏生了一副好口才,三言两语就能叫她们这些个内宅妇人语塞。 丹娘其实也很痛快。 在抚安王府里待久了,偶尔来这么一场好戏好像也不错,活动筋骨,丰富了精神世界。 女眷们说说笑笑,一会子便到了用饭的时候。 男女分席,各自落座。 丹娘坐在沈夫人的左手边,依次排开都是沈家的长辈亲眷,还有沈迎安…… 第一眼看见她时,丹娘吓了一跳。 这真是那位从前风光的沈小姐么?她差点认不出来了。 但瞧沈迎安瘦了不少,原先光润的脸颊都瘪了下去,眉间挂着郁郁寡欢的神色,浓郁得都化不开,脸上倒是涂了不少脂粉,却难掩憔悴之态,若是不晓得的,还道她是生了一场大病呢。 沈迎安最初并没有与女眷们坐在一块,她是后头来的,是以丹娘都没看见她,这会子坐下来吃饭了,才瞧见自己这位小姑子。 姑嫂二人对视一眼。 沈迎安勉强扯了扯嘴角,笑得干巴巴的。 丹娘收回视线,心底一阵唏嘘,已经猜到了个七七八八。 正吃着,又有长辈夸赞起沈迎安来。 “要说咱们沈家姑娘真是不错,贤惠淑雅,我听说杜家姑爷已然在京中要职当班,可真是前途无量啊。迎安,你怕是有大福气在后头喽。” 沈夫人被捧得飘飘然,脸上的笑容根本消不下去。 她笑道:“瞧你们这般夸孩子,莫要将她夸坏了。” “谁说的,我们早就听说了,迎安颇有正室风范,听说杜家那位姨娘已经身怀有孕了?还是迎安四处请了大夫来给她安胎的,这样的气度胸襟,连我都比不上,怪道那杜家姑爷今日前来,话里话外都对迎安颇有维护,当真是羡煞旁人。” 这话一出,沈迎安眸光颤了颤,拿着筷子的手都抖了两下。 沈夫人却像是没看到似的,继续笑道:“当家主母合该如此,料理府中庶务,管家理账,照拂这些个妾室乃至庶子庶女,是她的本分,哪里需要夸呢?” 她看向沈迎安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赏,“便是她不这样做,我也是要训她的,到底是沈家出去的人,断断不能给家里丢脸,迎安,是这个理吧?” 沈迎安慌乱了片刻,很快镇定下来:“母亲说的是。” “只是你也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年前着了风寒将养到如今才好了个七七八八,也是姑爷体恤你心疼你,你可要快些好起来,若是需要什么贵重补品,稀罕药材的,你就问你嫂子要。” 沈夫人笑道,“我这话放这儿了,难不成你嫂子还能拒了不成?” 丹娘忙擦了擦嘴角,温温一笑:“母亲这般说便是折煞儿媳了,都是自家人的,要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别说妹妹了,就是妹夫要什么,只管叫人问你哥哥下个帖子,但凡府里有的,不出半日定送到你们手里。” 这话哄得沈夫人快活极了。 今日这一场元宵筵席真是吃得面子里子都有了。 女眷这边正吃着,外头却传来了争执声,声响越来越大,连她们这一桌都被惊动了。 只听着一个愤怒到极致的声音叫道:“你也莫要做出这副瞧不起人的模样,我喊你一声兄长不过是瞧着两家姻亲罢了,你哪里算我大哥?今日求你办这么点子事情都推推搡搡的,他日还能指望你什么?迎安还是你亲妹子呢,你就这般不给情面?” 第550章 沈迎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双手绞着帕子,目光无助又焦急地看向外面。 那是……杜华的声音。 丹娘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这么说来,杜华是在与沈寒天争吵喽? 真是奇了怪了,她还以为自己的性子会耐不住,先跟这些人翻脸呢,没想到她表现得很不错,高分过关,倒是沈寒天那头出了岔子。 她不慌不忙擦了擦嘴角,问:“外头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沈寒天声音淡淡响起:“妹夫不必这样说,也莫要拿这话来激我,你所谋之事,沈某办不到,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你办不到?你分明就是不想帮忙!” 杜华火了,声音越喊越大,“沈迎安可是你亲妹妹,我是你亲妹夫,你就这般狠心绝情,连个面子都不给,我所求之事不过是在我原职位上再提个半级罢了,于你而言不过是顺水人情,你年前帮那林府也谋了半级的提升,为何到了自家人便不成了?” “沈寒天,你是打心眼里的瞧不起我们这样的穷亲戚!” “好好,原是我们高攀了,你沈大人可是圣上身边的红人,我们哪里能比得上。” 一句接一句,当真说得越来越难听。 丹娘缓缓起身,往门口一站。 不远处的圆拱门处立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不是别人,正是杜华。 而另外一个,一袭绛蓝宝石纹的长袍,将他高大的身形全都舒展开来,背着手直视前方,好一副玉树临风的贵气公子哥模样,偏偏沈寒天又在朝中浸润了些日子,身居高位,难免带了些旁人没有的气势。 淡然清冷,威慑迫人。 他淡淡道:“妹夫此言差矣,林府那位公子的提拔是圣上钦点,与我可无关,我不过是将他历年来的政绩呈表御前罢了,若是妹夫也有这方面的政绩,我定亲手替你书写这一份呈表,定让圣上头一个看到。” 这话说得杜华哑了嗓子。 丹娘嗤笑两声。 她没有遮掩,笑得很清晰。 声音传出去,杜华也听见了。 他恼羞成怒:“谁笑了,方才是谁在笑?!” 她缓缓跨过门槛,立在一片艳阳中,灿灿的阳光落在她脸上,照出一水的润白粉嫩,好似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瞧着就令人爱不释手。 偏偏如此娇嫩的一张脸上却有一双明若寒星的眸子,眸光深邃如墨,静静地盯着杜华。 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却硬生生看得杜华背后川一阵冷汗津津。 丹娘这才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妹夫,今日元宵多好的日子呀,你偏要闹得大伙儿连饭都吃不安稳,安的是什么心?” 杜华还记得当初她在自家威风的模样,硬生生压了他一头。 如今再见到,当真是新仇旧恨一股脑涌上心头。 “嫂子这话有失偏颇,什么叫我安的什么心?我不过是想请大哥帮个忙而已,我们这般亲近的,他为何总是推三阻四?莫不是……不想认这个妹妹,也就不想帮这个忙吧。” 杜华冷哼,冷冷的视线看向丹娘身后的屋内。 丹娘正色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当立志于当下,靠自己一番作为闯出个名堂来,不论习文从武,也该是响当当的男子汉,若是家中有人帮扶,那便是福泽加身,是修来的福气,可若是家中无人,难道也像妹夫这样怨天尤人吗?你这般做派,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叫人家笑话我沈家?” “说不准还不止是笑话呢,不帮忙就叫你吵吵嚷嚷成这样,若是帮了忙,你这般张狂的性子如何与他人共事相处?若是他日有个不快活,也如今日这般闹开,到时候穿到了圣上的耳朵里,岂不是我们所有人都要被你拉下水?” “再不说……我们都帮不上忙这话了。” 她冷冷勾起嘴角,“方才你大哥也说了,官职评定一事乃圣上决定,他一个领着朝廷俸禄的官儿如何做主,妹夫倒是口气大,什么话都敢往外蹦,却不知……这可是杀头的死罪,还是说——这话的是你杜家传出来的,故意要祸害咱们沈家?” “你、你……我何曾这样说了?” 杜华这下彻底慌了神。 这顶帽子太大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听见都面色如锅底。 “你莫要浑说。”沈夫人急了。 丹娘幽幽回眸:“如何浑说了?儿媳只是将这些事明明白白、完完整整地都说出来,今日在府里宴饮的都是自家亲戚,既然妹夫能这般指到大舅哥面前胡咧咧,我为何不能把这些话都坦白了讲?” “儿媳生平最不喜的,就是叫人误解了意思乱传话,回头说出去还道是咱们沈府的不是,咱们家里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如今日子方才好了些,便又要这般作死不成?” 她冷哼两声,“杜妹夫,这事儿是成不了的,你哥嫂子没这么大的能耐,都是替圣上办事,拿着俸禄吃着皇饷,谁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替你做这个主,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杜华一张脸顿时涨成猪肝色。 他恨恨地瞪了丹娘一眼,一甩袖子,愤然离去。 这下反而显得还留在席间的沈迎安很是尴尬窘促。 丹娘与沈寒天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两人说了两句话,彼此又各自回席,继续宴饮。 丹娘举杯笑道:“方才是我年轻沉不住气,倒让诸位长辈看笑话了,是我的不是,我自罚一杯,还请长辈们看在我年轻脸皮薄的份上,宽容些个。” 她一饮而尽,顿时脸颊如春雨桃花,娇艳异常。 对比之下,沈迎安的那张脸越发惨白,白到发青。 众人都有了台阶下,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纷纷笑着附和,这一支小插曲就这么就去了。 只是沈夫人嘴角的笑容远没有方才得意。 丹娘只瞅了一眼,就当做没看见,继续吃吃喝喝。 宴饮结束,她特地等在了门外。 沈迎安出来时,她将人请到了一旁的廊下。 “你如今在杜府里过得如何?”丹娘直言不讳,“当着我的面,也莫要逞强了,实话实说吧。” 沈迎安双眸抖了抖,很快蓄满了泪。 那泪光点点,碎成一片一片委屈和无奈。 她哽咽着用帕子挡了挡口鼻道:“我也不知……我这日子是好是坏。” 她刚想与丹娘仔细说说,却不想身后跟了个婆子过来。 一见那人,沈迎安顿时不敢吱声了。 “给大奶奶,姑奶奶请安,姑奶奶,太太请您过去一趟,说是还有些事情须得提点你。”婆子笑道。 沈迎安茫然地看了丹娘一眼,福了福:“母亲叫我过去,我先走了,嫂子……改日我再登门拜访,回头咱们姑嫂二人好好说会子话。” 丹娘虽有不忍,但也不好拦着,点点头道:“你去吧。” 第551章 丹娘原是想等上一等,兴许沈夫人提点自己闺女也耗费不了多少时辰,没成想足足一顿饭的功夫下去,那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不见半点放人出来的迹象。 倒是方才那个传话的婆子连着几次出来瞧过了。 每每对上丹娘的眸光,她都干巴巴地笑了笑,又是说了两句恭维的话,跟缩头乌龟似的再一次钻了回去。 要是她连着都看不出来,那才真是蠢到了家。 她掸了掸袖口,领着身边的丫鬟离去。 刚到了二角门口,沈寒天刚巧也从里头出来,夫妻二人一打照面,彼此轻笑。 “你不在母亲屋里多待会子?”他问。 “哪里能进屋子里多待,母亲怕是有好多话要提点妹妹呢,我杵在门口岂不是叫人家母女都没个安生?横竖我是自家人,妹妹是出了门子的,我何必与她争这一时半会儿,大不了回头我寻个空闲的日子再过来就是了,多大的事情。” 丹娘温温笑着。 沈寒天最爱看她口齿伶俐地说着话,明明那双眼睛里藏着多少鬼灵精怪,偏偏她在明面上就是这般稳重得体。 他忍不住抬手捏了她脸颊一把。 “仔细叫人家瞧见了笑话。”她又羞又急。 “瞧见了又如何,你是我夫人。” 丹娘气笑了,俏生生地横了他一眼,两人一前一后离去。 说来也怪,自己是个标准的现代灵魂,但在明面上她总是生怕自己与这些深居内宅的妇人们不一样,是以在对外的场合,她基本都能做到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可沈寒天呢……他可是正统封建制度之下培养出来的士大夫级别的管理者,按理说他应该骨子里存着的就是不折不扣的老爷风范,阶级分明,思想固化。 别说在婆家调戏老婆了,就连这样与她寻常一般说笑都不该有的,可他偏又都做了,似乎压根不在意那些外人的眼光与看法。 丹娘有些看不懂自己这位夫婿了。 她想了想,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的思想先进,却不能拿出来大张旗鼓地到处宣扬;她能力非凡,却不能时时展现大展拳脚地出风头…… 只因她想好好的活下去,仅此而已。 末世的那些腥风血雨早已成为烙印在她灵魂中一抹伤疤。 虽然早已痊愈,但只要看见了就会令她一遍遍疼得发慌。 那是个缺衣少穿的年代,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被挚友背叛过,被人辱骂欺凌过,哪怕是她后来千辛万苦成为那样的强者,也是活得胆战心惊。 如果可以,她永远都不想再来一次末世。 所以……请允许她现在暂时收敛锋芒,好好地做好一位当家主母就好。 沈寒天察觉到她情绪不佳,他借着酒劲没有骑马,反而与她一道窝在马车里。 “累了?”他贴过来,一只手抚了抚她的额头。 “嗯,闹了一会子,这下有点酒劲儿泛上来了,无妨。”她意尽阑珊地摆摆手,“我睡一会儿,快到了你叫我。” “好,你睡吧。” 沈寒天说着,拿起一张毛毯,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她哭笑不得:“青天白日的,万一叫人瞧见了。” “外人瞧不见,咱们在马车里头,就算叫自己看见了又当得了什么事?别忘了,咱们俩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我看哪个狗胆包天的,敢管咱们俩的闲事,敢出去乱嚼舌根,那就是想一辈子做个哑巴了。” 第552章 他这话半开玩笑,听得丹娘忍不住笑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只觉得舒坦温暖,身上又披着厚厚的毛毯,不一会儿竟然真的眯了一会子。 再醒来时,马车还在徐徐前行,距离抚安王府还有不到一盏茶的路程。 她赶紧起身理了理发髻。 一支金钗滑了下来,沈寒天抬手接过,自然而然地替她戴好。 他仔细瞧着她,但见她面容轻松,神色舒展,方才眉间的郁郁之色已然消退,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你醒得倒是及时。” 丹娘端起一盏茶吃着:“那当然,总不好睡得跟猪似的,到了府门外才叫丫鬟们叫起来,那不是丢人丢大了。” “你可以与外人说,是我拉着你一道睡的,叫她们只管来笑话我。” “没个正经的。”她啐了一声,娇艳的脸颊仿若三月桃花,“我与你说点正事,迎安在杜府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今日当着母亲的面我也瞧见了,她神色憔悴,远不如当日我去看她时的模样,你要晓得那会子她在府里的日子都过得不算太平,何况如今还不如那会子呢。” “最最要紧的是……我瞧着母亲也不像是要维护她的样子,是以我在席间才没怎么开口。” 不然以她的性子早就跳起来替沈迎安出头了。 无奈的是,上头压着沈夫人,下头的沈迎安自己也不争气。 闹得丹娘空有一番热血的助人心肠,却没有用武之地。 沈寒天低垂着眼睑,末了缓缓来了句:“此事……我已知晓。” 听他的语气,不像是刚刚才知道的,而是早就知道了。 丹娘惊讶:“你早就晓得了,为何不与我来说?” “因为说了也没用,我劝过杜华,可惜他不听。他与迎安到底是夫妻,即便我是兄长也不能插手过多,归根结底……迎安自己不争气。” 沈寒天深吸一口气,似乎眼底也酝酿着深深的不快。 他向来才思敏捷,三言两语就将杜家的事情说了个仔细。 原来,那盈姨娘虽然被毁了脸,但身份却还在。 又仗着与杜华的情分颇深,再加上这件事上惹得男主人多番怜惜,待丹娘离开后,杜华其实并未彻底绝情,还是好好宠爱了她一番。 待到下一轮新姨娘入府时,盈姨娘竟然怀孕了。 这喜事可把杜华高兴坏了。 一边是鲜艳明媚的新欢,一边是身怀有孕的旧爱,无论哪一头他都不想放弃,是以夹在中间的正室就里外不是人了。 盈姨娘倒也有点本事,后来寻了大夫瞧了脸,如今再用厚厚的脂粉掩盖了,看起来也能见人了。 杜华不待见沈迎安,甚至连她的屋子都不进去一步。 夫妻二人离心至此,别说生孩子了,就连寻常遇见了给个笑脸都难,长此以往,沈迎安如何不抑郁? 再看看那盈姨娘,虽毁了脸,做了妾,但却怀了自己的骨肉,当真叫人羡慕。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年前,盈姨娘小产了。 这个孩子没保住,杜华大发雷霆,在府中就与沈迎安闹开了,杜夫人不管不问,区区一个懦弱的沈迎安哪里是丈夫的对手。 “胡闹!小产这事儿怎么能怪到迎安头上?那可是杜华的心头肉,迎安哪里能接近一步的,怕是连晨昏定省的请安都给人家免了吧。” 丹娘冷笑着反驳。 沈寒天给了妻子一个鼓励的眼神:“可不是,但他非要说是迎安身为主母没有照顾好怀孕的妾室,更给她安了个善妒的头衔。” 第553章 这顶帽子不可谓不大。 对于这个时代的女性而言,被丈夫直接贴了个善妒的标签,等同于快要被休下堂了。 沈迎安当晚就哭着回到沈府求助,没成想,沈夫人不但没帮她,反而骂了她一通。 说到这儿,沈寒天语气有些斟酌。 丹娘何等冰雪聪明,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 她勾起嘴角笑了笑:“怕是母亲把这件事怪到我身上了,说是我上回子替妹妹撑腰,她认为是我教坏了妹妹,是么?” 他略略点头,脸上却闪过不赞同的神色:“母亲此话不对,虽女子以夫为尊,可夫妻本是一体,如何能叫人这般作践,那杜家见我们沈家忍气吞声,自然气焰越发嚣张。” 听到这儿,丹娘算是明白了。 原来今日杜华敢当着众人的面与沈寒天叫板,竟还有这一层隐情。 想想也对,杜华拿捏着沈迎安,但瞧沈家这般窝囊,连个屁都不敢放,那沈夫人眼见自己的亲生女儿被辱,竟也不说句话,回还让自己的女儿多多修女德,还说什么贤惠了自然能得到夫婿的疼爱,沈迎安今日这般,全是当初不够贤淑导致的。 丹娘嗤笑两声,却不言语。 婆婆到底不是她亲妈。 就算她与沈寒天情分再深,她也不能当着人家儿子的面说人家不好。 沈寒天也沉默下来。 夫妻二人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子,马车停在了府门口。 两人很默契地不再说这件事,回了府后先洗漱更衣,而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去照春辉,陪老太太一道用晚饭。 “我还道你们俩晚上要用了饭才回来呢。”老太太笑道,“怎这般早就回府了,晚上也不出去逛逛?那旬阳街上的花灯怪好看的哩,要不去瞧瞧?” “人多怪挤的,也没甚好看的。” 丹娘累了一日了,这会子在祖母跟前就像个慵懒的小女孩,一开口就是娇娇软软的撒娇语气,惹得沈寒天一阵心痒难耐。 只可惜,她是对着老太太撒娇,而非他自己。 多少是有点遗憾了。 老太太早就让厨房备了丹娘爱吃的,这会子一家子团团圆圆坐在一处吃饭,外头早已燃起了烟火,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这份热闹多少感染了心情略显沉重的丹娘。 待到晚饭用完,她已经好多了。 沈寒天明日便要上朝,用了饭便去书房忙活去了。 他一走,老太太正色道:“方才你怎那个脸子?今日在沈家,他惹你不痛快了?” “哪儿的话呀,没有的事儿。” 丹娘笑了,想了想便将今日之事与老太太说了一遍。 当着她的面,丹娘的语气可比方才自在得多,有什么香的臭的都一股脑倒给老太太。 老太太瞧她憋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子才算说痛快,忍不住连连发笑。 待她说完后,老人家才不徐不缓地来了句:“你是觉着……你那婆婆这事儿做得不对?” “对啊,哪有自己的女儿受欺负,当娘的还能劝她贤惠的?这男人要是靠得住,用不着劝,沈迎安自然会贤惠,可就那个杜家的……哎哟,祖母,您是没瞧见,浅薄张狂、无理取闹、毫无礼数……原先还说他不错来着,谁知道啊外头是锦衣绸缎的,里头全是烂掉的黑心棉花!谁穿谁知道。” 丹娘气呼呼地说。 “你这小丫头,横竖不是你家的事儿,你气性这么大作甚?”老太太半开玩笑。 谁知,她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摇摇头:“祖母,您这话说得不对,您先前教过我,这一家子啊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原先四姐姐那事儿不也是这个道理?沈迎安是寒天的嫡亲妹子,我的小姑子,这么近的关系如何能撇清?” “今日那杜华敢当着众人的面给我们夫妻俩难堪,他日他就敢变本加厉地对待我那小姑子,到时候闹大了……我与寒天两口子可是一个都逃不掉的。” 她说着,幽幽叹了一声,“外人不晓得内情,瞧见了多半也要说我们兄嫂不顾妹子,怕也要落个凉薄的名声。” 老太太一阵动容。 她沉思片刻,点点头赞道:“你说得不错,只是这事儿你不好直接出面管,得由你那婆婆出面才成。” “孙女晓得,这点子道理哪能不懂呢。” 丹娘轻笑,“只是不知道我那婆母能耐得住几时了。” 她口中的婆母如今也不好过。 元宵家宴,本是欢喜热闹的事情,却被杜华闹得很不开心,最后那些亲朋们离去时,眼底或多或少都带了些许旁的意思。 只是沈夫人心思烦乱,哪有功夫计较这个。 送走了哭哭啼啼的沈迎安,她这会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胀痛,连带着眼前都一阵发花。 她揉着眉心,一阵接一阵的叹息。 直到身边的心腹妈妈进来,她才缓过一口气来:“如何,送走了么?” “大小姐已经上了马车回府了,您也别思虑过多了,瞧瞧您这一日折腾的,脸色这么难看。” “我哪里消停得下来。”沈夫人摆摆手,强打起精神,“你又不是不知道府里的光景,当初寒天两口子还在云州时,若没有杜家的帮扶,我们也很难站稳脚跟。后来我们两家结了亲,我原以为是一好变两好的事儿……谁知!!” 她说着,又是一阵暗恨,“偏那个宋丹娘碍事,非要与迎安说那些个话,倒是让迎安听了她的鬼话。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媳妇子懂个什么?内宅之中,是女人说了算,可这府里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男人的!” “若是失了男人的心,叫迎安后半辈子如何料理?如今倒好,丢下这么个烂摊子,他们两口子说不管就不管了!这还是迎安她亲大哥!” 她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当初若不是寒天那般……我说什么也不会叫她宋丹娘过门!” 昏暗中,沈夫人的眸光中透着一抹恨意与决裂。 元宵过后,圣京城又忙碌起来。 皇城内动荡风云,圣上大约是想在新的一年里做出更多成绩来,连发谕旨,颁布了好几项新政策,丹娘瞧着安心不少——怎么说也是有头脑的明君,她这小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这几道明旨里,有一道与宋家息息相关的重要旨意。 宋恪松官复原职。 开了年,天气一下子暖和起来。 但怎么也暖不过宋家上下那喜气洋洋的气氛。 明旨一发,那块压在宋家心头多日的大石头总算消失了。 赵氏欢欢喜喜地梳妆,在首饰盒子里挑挑拣拣:“这颜色太亮了,换那一支翠碧云玺的簪子来。” 一旁的蒋妈妈见了,笑得合不拢嘴:“太太都多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是要好好打扮起来。” 赵氏哼了两声:“你当我愿意这般呢,也不瞧瞧外头桌子上送来的帖子,足有一沓!” 第554章 说话间,赵氏难掩得意:“从前都道是咱们宋家翻不了身了,如今可好,他们一个个的又上赶着来溜须拍马,你且不知,咱们家老爷是几次起起落落,最后还不是熬过来了么,咱们宋家啊,就是有后福的。” 她越想越快活,一连数月的憋闷一扫而空。 蒋妈妈不懂外头这些事,但她很懂如何讨主子开心,又顺着赵氏说了两句,直哄得那赵氏心花怒放,原本已经徐娘半老的脸,如今又仿佛染上了新胭脂似的,红光满面。 主仆二人说笑了一会子,赵氏又收敛了笑容,细细叮嘱蒋妈妈。 “虽说这事儿值得高兴,可咱们家老爷却是出了名的稳重,便是咱们心底开了花似的快活,外头还须收着些,尤其是阖府上下的规矩,你都得给我看严实了!那些个小厮门房活计,还有婆子丫鬟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警醒着些!莫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人拿住了什么错处!” 蒋妈妈一边应着,心中却暗叹不已。 赵氏到底是比从前长进多了,还明白了人不可肆意出风头的道理,越是花团锦簇,越是要谨慎本分。 其实若是从前的赵氏,这道理还是懂的。 只是懂的道理与真正做到之间差距不小。 就拿慧娘那事儿来说吧,难道从前父母姊妹与她说得道理她全然不懂吗?当然不是,只是从前她更乐意让自己快活,至于其他的事情都得等到这之后再说。 慧娘为何屈服,还不是因为按照自己的性子继续横冲直撞下去,这日子怕是没法过了。 赵氏也很清楚这门道,所以才这般叮嘱身边的妈妈们。 从蒋妈妈往下,每一个都打起精神来好好应对。 等到宋恪松上朝归来,赵氏已经将整理好的一沓请柬都送到他面前,笑盈盈道:“老爷,这些都是我花了一整日的功夫收拾出来的,您瞧瞧,若是有不好的,您挑出来,这家咱们府上就不去赴宴,回头备下合适的礼物送过去便成。” 宋恪松很欣慰地扫了她两眼,拿起看了一会子,赞道:“做得不错,你做事我放心,就依着你的主意来办就是。” 赵氏得了夸奖,喜不自禁,双手又奉上一盏茶:“那我就依着这法子来办了,虽说如今家里已经起来了,有些事情少不得还须谨慎,就是这些个府上我也是千挑万选的。” “那当然,有些府上的邀请咱们不可不去,但有些却是去不得也得罪不起,你在备礼之时也要多加留意,若是有拿不准主意的,就来问我,咱们两口子商议着办,总归好处多哩。” 宋恪松作为宋府的大家长,向来都是一副严肃的模样,像今日这般与赵氏有商有量的模样,实属罕见。 这不禁让赵氏还以为回到了新婚燕尔的时候,那会子他们夫妻也着实过了一阵子蜜里调油的甜蜜时光。 夫妻二人嘀嘀咕咕说了会子话,外头就开始摆晚饭了。 今日,宋恪松一回家就来赵氏的屋内,如今晚饭也在她这儿用,按照这样发展,今晚上怕是会歇在某个姨娘处了。 赵氏对丈夫一碗水端平的做法不置可否。 二人用着饭,宋恪松问起了慧娘的事情。 赵氏抿抿嘴角:“老爷如今官复原职,那柳家还能说休妻?那岂不是将文官的颜面丢在地上踩么?慧儿已经来信了,说是如今在府里还不错,与姑爷也缓和了不少,如今正跟在她婆母身边学着管家理账呢,旁的不说,亲家母管家可是一把好手,若是慧儿当初能……” 第555章 她说着,眉心微挑,“罢了,不说这个了,只要眼下好起来便行,我瞧着慧丫头也算长进了,日后也能过得不错。” “但愿吧。” 作为一个几起几落的官老爷,宋恪松信心缺缺。 没办法,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他官复原职是个美差,日后怕是要被圣上重新重用。 但只有他自己和那些个了解的人明白,这个官复原职也不过是名声好听而已。 要知道,他原先可是跟在小皇子身边的。 那小皇子背后依仗着的是贵妃娘娘。 如今贵妃娘娘早已没了,小皇子年幼,上面还有几位年长的哥哥挡着,怎么都不可能出头了。 宋恪松深谙官场之道,也明白这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 贵妃娘娘去得蹊跷,偏偏种种迹象也表明了圣上的态度,他再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坐着,怕是要坐一辈子的冷板凳。 可眼下想要挪一挪地方,谈何容易呢? 心不在焉地用完饭,他只跟赵氏嘱咐了两句,便去了某一个姨娘处安置。 赵氏对此见怪不怪,她甚至连送都没送一下,自顾自地叫丫鬟们收拾,又去备热水,好叫她能早些整顿了休息。 过了年后,春光瞬间苏醒。 圣京开始暖和起来。 丹娘也振作精神,趁着自己肚皮还没大到不能动时,赶紧将新一年的春耕计划落实到位。 一连大半个月,她都窝在府里哪儿都没去。 有道是,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 这春天放在她的眼里,就是财神爷的脚步声,就是轻松的田园生活的前奏曲,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 是以,那些个什么赏花宴,什么品酒宴,亦或是什么诗会的活动她一概没去,理由也是现成的——怀孕了,月份大了,只能在家里歇歇。 外头都道这抚安王府的侯夫人怕是身子不爽,这么久了也不见个人影。 只有府里的人才知道,他们家大奶奶哪里是身子不爽,简直是个太有精神了,搞得府里上上下下都跟着打了鸡血似的,格外有干劲。 沈寒天觉着自己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也万万没想到,如今他府里的妾室过来请安时,找丹娘汇报的都是昨日的春耕进度。 丹娘坐在上首,身着一件浅浅的碧绿色,上面绣着大片的绿梅花样子,衬得她雪肤花貌,难描难绘的清丽绝艳。 右下方,那青姨娘一水的月白色衣裳,只在袖口绣了一层精致的滚边,颜色虽淡雅,却压不住那裙摆上热闹的百鸟图案,她正端坐着与丹娘回话。 “都依着夫人您的吩咐做了,昨个儿妾身屋里的人都忙完了您先前交代的活计,菜种子都种下去了,也按照每日的天气浇水看管着,夫人您就安心吧。” 青姨娘俏生生地说着,说得一阵口干舌燥了,丹娘又让她喝茶润润,见她事情办得好,丹娘开心便命人包了些时新的果子给她带回去。 “我记得你爱吃这味儿,甜腻酥脆得很,一早带回来的果子刚出炉的呢,我一人又受用不了这么多,你赶紧帮帮忙,带回去配了浓茶一样能打发时间,还能多个消遣。” 青姨娘又惊又喜,忙不迭地起身福了福:“还是夫人惦记着妾身呢。” 又说了会子话,里头的某人却等得不耐烦了,重重地咳嗽两声以示提醒,丹娘这才叫青姨娘先回去。 第556章 她打起帘子进屋来。 屋里的一张小圆桌上已经摆上了热腾腾的早饭。 沈寒天一身官袍衬得他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威严,尤其是不笑的时候,当真能叫那些小丫头看一眼都心底发怵。 偏丹娘不怕。 她笑盈盈地坐下,沈寒天给她拿了碗筷,故意板着脸:“什么要紧事,连早饭都顾不上了,偏要这会子说完么?” “当然了,这一日日的天气都暖和起来,若是不抓紧啊影响的可是一年的收成。” 说着,她还有些遗憾,“可惜了,今年我却不能亲自去一趟庄子上了,咱们到圣京这才是第二年呢。” 去年初来乍到,又错过了好时候,无论府里还是庄子上的收成都不算让她满意。 原本还想着来年再接再厉,结果又怀孕了。 如今肚子这么大了,便是她坚持要去庄子,沈寒天也不会答应。 总不能为了自己的田园梦想和老公吵架吧? 丹娘又不傻,权衡利弊之下很快就有了选择。 “不妨事,往后咱们在这儿的年份还久着呢,可以慢慢张罗,那庄子又跑不掉,你寻了可靠的管事去打点便成,若是做得好,自然有奖赏,若是懈怠躲懒了没办好差事,那也该罚,横竖不该你这个做主子的亲力亲为,你瞧瞧咱们府里多少庶务等着你呢。” 他边笑边说,往她的碗里添了一块甜糕。 这甜糕用的是从庄子上送来的羊奶制的。 也不知冯妈妈用了什么法子,去掉了羊奶的膻味儿,将它混在了米面中,又佐以桂花沫、蜂蜜、红枣等物,最后上锅蒸了,才得了这一碟子甜糕。 别说看起来不起眼,也就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尝起来却是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口齿间偏又多了一丝春日里特有的清新。 哪怕是寻常不爱吃甜食的沈寒天都多用了一块,更不要说丹娘了。 夫妻二人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碟子。 沈寒天用完了饭,伸手摸了摸丹娘的小脸:“爷出门去了,你自个儿歇着,若是累了也别硬撑着,府里上下这么多人呢,只管指派他们去做便是。” “我晓得了。” 丹娘轻笑着起身,拿起帕子就要替沈寒天擦擦嘴角。 一个不设防,却叫他搂住了,亲亲蜜蜜地亲了个嘴。 一旁的丫鬟们早就看得目瞪口呆,面红如火,丹娘也猝不及防,待到回过神来,那男人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院门之外。 用完了早饭,丹娘先去瞧了老太太,后又打点起一府上下的庶务来。 直忙到了正午时分,腹中饥饿不断,她才忽觉时辰不早了。 与老太太一道用了饭,她便回燕堂歇午觉。 正睡得迷迷糊糊时,尔雅将她叫醒了:“沈府来人了。” “嗯?”她眨眨眼睛,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来的是谁?” “沈家二婶婶。” 好样的,正主没来,反而派了个小兵过来。 也罢,横竖是个长辈,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丹娘不慌不忙起身,又是一番洗漱更衣,这才施施然朝着花厅走去,新芽与南歌已经将人领到那处,好茶好点心地伺候着。 待丹娘出现时,二婶婶已经用掉了两盏茶并半碟子点心。 丹娘笑盈盈地上前:“不知婶婶大驾光临,倒是我有失远迎了。” “我可比不得你。”沈二婶婶忙不迭地咽下一口茶,顺了顺都快堵到嗓子眼的甜腻,“你如今可是贵人了,叫长辈们等着,我哪有不依的道理?” 这话阴阳怪气,深意极重。 南歌顿时警惕起来,生怕丹娘吃亏。 丹娘不慌不忙走过去福了福,右手搀着尔雅的手,缓缓坐下:“二婶婶这话我可听不懂了,我何曾让长辈们等着?若是有这话,你但凡说出来,侄媳妇有错当改。” 沈二婶婶冷哼两声,到底不敢太过打脸,便缓和了语气:“与你说句玩笑话,你怎还当真了呢?” “玩笑话?”丹娘转脸过来,那雪玉一般的脸庞温润俏丽,颜色极好,偏那双眸子冰冷锐利,寒光迫人,“二婶婶这话就不对了,您是长辈,有些话说出来难免不叫晚辈上心,我何曾让您等着了?就说今日吧,若是二婶婶能提前半日派个人来传句话,便是叫我等倒天黑,侄媳妇也无半句怨言的。可这不是……没有嘛。” 她抬手端茶,慢慢地拨了拨水面,“二婶婶也是女人,更是过来人,在母亲跟前时我就时常听她夸起过您,还与我说了,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可来请教二婶婶。” “我今日就有一事不明了,有孕在身难免容易疲乏,我这一用过午饭就想瞌睡的习惯,应是不打紧的吧?” 她说着,俏皮地眨眨眼睛。 沈二婶婶又不是个白痴,这话已经堵到眼前了,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丹娘话里话外说的都是——你丫一个不速之客,还用长辈的身份压人,她不过是睡了个午觉还被扣上了这么大一顶帽子,她不服! 沈二婶婶赶紧又吃了一口茶,这会儿笑容却没有方才那般咄咄逼人了。 “瞧你说的,自然是不打紧的,这孕妇啊切记要注意歇息,可不能太过操劳了,回头伤着身子又伤着肚子里的孩子。” 沈二婶婶满是温情的关怀。 丹娘轻笑:“有您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沈二婶婶今日来有自己的任务,可丹娘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些无关话题,她本就不擅长开口,偏又遇上了一个眼明心亮的,丹娘早就看出她想说别人,但偏就不给她机会。 这话题聊着聊着就扯到了天边去。 丹娘还想继续说着关于春耕注意事项一二三,那沈二婶婶却不愿再听了。 她搁下茶盏,重重摆手:“寒天他媳妇,上回子你母亲给了你两个丫鬟,可还得用?” 终于来了。 丹娘缓缓展开笑颜:“她们可是跟在母亲身边的人呢,自小就在府里调教着的,哪能不好用呢?比起我身边这些个伺候惯了的,还要灵巧能干呢,若不是怕累着母亲,我都想请她着几个得用的嬷嬷给我,好叫我府里的这些个丫鬟也跟着长进长进。” 沈二婶婶:“既得用,为何……不见她们跟在你身边呢?” “我让她们去后头园子里帮我看着田地了。” “啊?” 沈二婶婶愣住了,一时间没听明白方才丹娘说了什么。 她又问了一遍,丹娘索性又细细跟她讲清楚。 当听到两个丫鬟竟然被送去地里做农活,沈二婶婶的一张老脸挂不住,直接沉了下来。 “她们好歹是你婆母给的人,你、你怎能如此糟践她们!?” 第557章 “婶婶这话我可听不懂了,什么叫糟践?” 丹娘微微皱眉,一脸不解。 “她们都是娇养在府里的丫鬟,平日里做些轻省便宜的活计便成,哪能如那些个农户一般下地干活呢,又脏又累的,你还说这不是糟践?” 沈二婶婶生气了,说话的语气也重了不少,“咱们府里的家生子,针线洒扫样样都能,你偏要让她们去田地里,你这府里是没个小厮了不成?” “这还是你婆母给你的人呢,你就这般不待见,可见你寻常也没把婆家人放在眼里!” 见她越说越不像话,丹娘索性重重搁下茶盏。 只听清脆的一声响,沈二婶婶吓了一跳。 眼前年轻的主母花朵一般的脸庞上浮现出冰雪之意,她冷冷笑道:“两个丫鬟罢了,在婶婶的口里倒成了挪不动也使唤不起的金贵人物了,若是心疼她们,不若婶婶把她们带回去吧,也省的好多事情。” 说着,她也不等沈二婶婶回过神来,转脸就对南歌吩咐:“去把绯橘和漫儿叫来。” 南歌应了,利落地一转身,步伐飞快。 沈二婶婶这才意识到对方的意思,顿时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 不一会,两个丫头都被带来了。 “你们俩是沈府出来的,如今我婶婶心疼你们做农活,我这个做晚辈的也是不该,平白无故地叫家中长辈添了这档子心事,也罢——你们今日便就跟着回去吧。” 丹娘淡淡笑道,“到底是沈家出来的,离开的时候又不长,跟在二婶婶身边,想必也能过得顺遂。” 她转脸对着沈二婶婶轻笑,“这两个丫鬟的身契并不在侄媳妇手里,还在婆母那儿,那就烦劳婶婶领着她们回去的时候,顺道跟我那婆母讨一讨,你们妯娌多年,必然比我情分深,这点子小事就麻烦婶子了。” 说罢,她抬手拢了拢鬓角,“既如此,我就不多留你了,婶婶好走。” 她起身离去,竟是一句话都不给沈二婶婶留。 沈二婶婶愣在原地好一阵子,终于回过神来。 她气愤不已地将茶盏搁下,一张老脸铁青:“这个宋丹娘好大的架子!!长辈给的人,说不要就不要,我不过多说了两句,便要这样甩脸子,真是没大没小!” 任凭她在花厅里骂出一朵花来,也无人搭理。 南歌听了气愤不已,跟在丹娘身边道:“咱们就真这样不计较了,那老乞婆还在骂呢。” “让她骂呗,我倒是希望她能坚持得久一点,最好啊能撑到侯爷侯府,那到时候乐子就更大了。” 丹娘完全就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不但不嫌,她还是火上浇油的积极分子。 只是被不咸不淡地骂上两句而已,又不会掉一块肉,她才不会真的计较生气呢。 该吃吃该喝喝,又去园子后头视察了一遍今日田园耕作的进度,小日子美滋滋。 沈二婶婶总算骂累了。 左右瞧瞧也没个丫鬟过来添茶续水,茶壶里的早就喝光了,骂了好一会子,这下嗓子眼里都在冒烟,看着那些个点心是半块都吃不下去,沈二婶婶心情更差了。 骂人这种事,也是需要双方配合的。 尤其是长辈骂晚辈。 长辈骂得过瘾,晚辈也该当面表现出唯唯诺诺,一副受教了的温吞模样才好,不然独角戏,谁唱谁尴尬。 沈二婶婶觉得无趣,一甩袖子就走。 偏抚安王府大,又没个熟悉的丫鬟在前头领路,她绕来绕去的眼睛都花了,还没绕到大门所在。 第558章 正火急火燎时,她穿过一片墨竹林子,那头隐隐一扇朱红的门板出现在眼前,她大喜过望,赶紧领着丫鬟加快了步伐。 谁知刚到跟前,那扇角门忽然开了。 沈寒天一身挺拔,阔步而来,刚巧与那沈二婶婶打了个照面。 “原来是大侄儿呀。”沈二婶婶笑得尴尬。 别看她方才在丹娘跟前那般嚣张,到了沈寒天的面前就只剩下赔笑的份了。 沈寒天:“二婶婶好。” “好好,都好。” “二婶婶今日既来我府里做客,怎不用了晚饭再走?” 一说到这个,沈二婶婶就一肚子火气,当即冷哼两阵:“饭就不吃了,你媳妇好大的架子,我可高攀不起。” “二婶婶哪儿的话。”沈寒天微微一笑。 只是这笑意并没有抵达眼底就消失了。 他缓缓道:“二婶婶骂了好一会,如今也该累了,不留你用饭是侄子的失礼,来人,请二婶婶回去,咱们好好陪婶子吃酒吃菜。” 沈二婶婶心头一颤。 他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还欲婉拒,可沈寒天轻轻招手,很快府中侍卫就将大门围上,小厮麻溜地过来领路。 这是……不吃也不成了。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沈二婶婶这才一身酒气地从抚安王府离开,这一回沈寒天亲送她从正门走。 待她上了马车,沈寒天在车下拱手道:“多谢婶婶慈爱包容,我家夫人身怀有孕,天色已晚,实在是不便出门相送。” 沈二婶婶已经吃得醉意深浓,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 她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闷闷的:“不妨事,都是一家子,说什么客气呢,倒是你让丹丫头多多留意身子,回头我再给你们送好些她能用得上的药材来,往后啊常来常往才好。” 待沈寒天回屋,丹娘已经休整歇下了。 瞧着她一头乌发,身穿雪白的里衣,外头只披了一件薄薄的褂子坐在榻上,他忍不住皱眉:“穿这么少,也不怕着凉。” “我这会子正热着呢,半点不冷,你放心吧,我有数的。”她笑着摆摆手。 他往她身后塞了一只攒金的丝绸棉绒的靠枕,好叫她歪着时舒服些,然后笑问:“你今日怎把那二婶婶气得骂人?” 丹娘眯起眼眸:“哟,这会子来兴师问罪了?我瞧你方才给你婶婶灌酒的样子,还道你不问了呢。” “她喝多了,这次回去才好成事。” 他温温笑道,“若不是喝多了,那两个丫鬟你打算怎么退?” 这话说得丹娘都没听懂。 她眨巴两下眼睛,乖乖地跟他说了下午的事情。 沈寒天越听脸色越沉,虽嘴角弧度不变,但眼底的锋芒已经初显寒意。 丹娘瞧得清清楚楚,忙轻轻抚在他的手背上:“倒也没什么,不过是有些气人罢了,你晓得我这人的,不爱吃亏也不爱受委屈,倒是你婶婶回去后告状,怕到时候……” 沈寒天:“不怕,她没机会告状。” 她低头一寻思,顿时明白过来,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戏谑,当即拿手里的话本子挡住口鼻,吃吃笑道:“没想到堂堂沈大人也爱用这法子,真真讨巧。” “你觉得不好?” “为妻觉得甚妙,如何想来的?”她欢喜地夸道。 “为你出头才想来的。”他伸手捏了她脸颊一下。 却说另外一头的沈二婶婶,在马车里晃悠了好一会子才到,偏又吃醉了酒,回到自己院子里稍稍收拾一下,倒头就睡。 她早就忘了,那沈府正堂内还有人等着她回来说话。 第559章 烛火燃燃,到底点不亮这愈发浓厚的夜色。 沈夫人挑着烛花,也没见明亮多少,身边的婆子过来劝她安歇了,说是沈二婶婶已经回府了。 “怎这个时候才回来?”沈夫人纳闷。 “听说是……吃了不少酒,下马车那会子连咱们府门在哪儿都不晓得,是叫丫鬟半扶半抱着回来的。” 一听这话,沈夫人脸上直冒黑气。 她不轻不重地放下剪子:“呵……原是这样,那咱们就不必等了,先安置了吧。” 第二日一早,沈二婶婶酒醒了。 这才想起昨日种种,顿觉坏了大事,忙不迭地起身收拾,连早饭都来不及用,赶到正堂后就赶紧说好话。 “嫂子勿怪,实在是昨日……寒天那孩子盛情相邀,真是推脱不掉。”沈二婶婶忙赔笑道。 “不妨事。”沈夫人吹了吹那一盏香甜的陈皮山楂梅子茶,笑道,“倒是你太晚归来,我难免放心不下,如今你没事便好,那酒吃多了,第二日一早也难免头疼的,可要找个大夫与你瞧瞧?” 沈二婶婶忙摆手:“哪里用这般麻烦,寒天拿来的酒都是好酒,吃着香醇,一不留神便吃多了,哪晓得早上起来竟半点不难受,一盏茶下肚就跟寻常一样了。” 沈夫人:“是么,寒天待自家长辈一直如此。” “可不是,寒天真是个好孩子。” 沈二婶婶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说着说着就有些开不了口了,因为对方的眼神越发冰冷深刻。 她咽了咽,道:“嫂子,您先前送出去的那两个丫鬟……我给带回来了,是叫绯橘和漫儿的,对吧?如今正在我屋里呢,这两个丫头的身契还捏在您手里,要不……我给您把那两个丫头送回来?” 沈夫人一听,差点鼻子没气歪。 “什么?你把绯橘和漫儿带回来了?为何昨夜不说?!” “我、我……” 面对长嫂的突然发难,沈二婶婶一阵有苦难言,“昨个儿我不是吃醉了麽,哪里还记得这档子事,横竖都是一家子,我已经问了,那宋丹娘身边不缺贴身的大丫鬟,绯橘漫儿两个都被她打发到田地里做粗活去了。” “我想着……到底是婆母给的丫鬟,该有的体面还是该有的,如今这样……岂不是打了您的脸?我便把丹娘那丫头骂了一通,后来寒天回来了还专程留我用饭,给我赔不是。” 沈二婶婶一句接一句,话里话外都透着莫名其妙的骄傲自得。 在她看来,她已经登门为难过侄媳妇了。 骂也骂了,人家作为晚辈也留饭陪酒了,好话说了一天井,也该顺着台阶下来了,再闹下去两边都不好看。 沈夫人险些没端稳茶碗。 她瞪着这位弟妹,真是骂都骂不出来。 也怪她,选谁去不好,偏偏选了个愚笨不堪大用的。 还以为仗着沈二婶婶的脾气能给丹娘一个下马威呢,没成想却被对方绕了个大圈,又把丫鬟送回来了。 可笑的是,这沈二婶婶还觉得是自己面子上有光,半点没察觉到已经被人家利用完了。 宋丹娘只是落了一顿骂。 甚至都没丢人丢出府。 那抚安王府的内宅是她一手掌控,她不发话,哪个不长眼的丫鬟小厮敢出去嚼舌根的? 况且,沈寒天已经善后了。 还特地留了沈二婶婶用饭,好酒好菜地吃醉了,又亲送人到府门口,虽说那会子已经夜深了,街道上没什么人,但这般大的动静,两边多少下人的眼睛看着,耳朵听着,就算沈夫人想不承认都不行。 她恨恨地咬着牙,面上不露分毫:“是么,这么说来,丹娘已经知错了。” “我瞧着是知错了,既然他们府里不缺人,回头您支个人牙子过去,帮侄媳妇挑些个能做粗活的不就成了?” 沈二婶婶半点没领悟嫂子的意思,还在自顾自地说。 沈夫人已经不想再听了,寥寥几句后,便让她回去了。 沈二婶婶以为自己过了关,长舒一口气,步伐轻快地直奔自己院内,真是连头都不回的。 “太太。”沈夫人身边的婆子唤作陈妈妈,她是沈夫人的陪房,自然是头一等的心腹,“您看……这还要继续安人过去么?” 沈夫人冷笑:“我倒是想,但你也瞧见了,宋丹娘就算了,不足为惧,可我那好儿子在背后与她撑腰呢。这次不过是两个丫鬟,竟连抚安王府的内宅大门都摸不到……” “绯橘和漫儿那两个丫头既回了府,要不……传话过来问问?”陈妈妈试探道。 “问问,能问出个什么来?”沈夫人嘲弄地勾起嘴角,“罢了,问问也好,总归能知道的多些,叫她们来吧。” 陈妈妈很快领了两个丫鬟过来。 一个绯橘,一个漫儿,都生得玲珑乖巧,一副美人胚子。 只可惜,府里的丫鬟再怎么精致也比不上宫婢。 就这两个的颜色都比不上原先的雁姨娘,就更不要说与丹娘比了。 “说说吧。”沈夫人长舒一口气,“那王府里是个什么景象?你们瞧着……大奶奶料理内宅的手段如何?”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绯橘稍显伶俐,便大着胆子先开口:“回太太的话,奴婢两个不中用,连内院的二角门都没进去,只晓得外面两层都有不同的婆子管着,出入都要对牌,若无大奶奶的手信,又无对牌的,是寸步不能动。” “原先……奴婢还想偷偷溜进去瞧瞧,却被那婆子当场抓住,即便是在深夜里,也有当值的婆子守夜,半分错处都没,奴婢实在是找不着破绽……” 绯橘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一旁的漫儿接过话茬:“大奶奶不让奴婢两个贴身伺候,她跟前另有得用的大丫鬟三四个,个个都不是好惹的。奴婢与绯橘姐姐被派去了园子后头管一块田地,每日只管浇水除虫什么的,另有丫鬟在一旁当值,半点懒都偷不得。” 说起这个,她就一阵委屈。 她是下人没错,但却是沈府的家生子,她娘老子一个是沈夫人身边得用的管事妈妈,一个是替沈府守着外院的总管,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的小丫鬟们见到她还不是嘴甜巴结,什么时候轮到她去做田地里的这些个粗活? 原以为去了侯府能享享清福,去见见世面,谁知……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在沈府呢。 被沈二婶婶带回来,绯橘和漫儿都开心极了。 抚安王府那个鬼地方她们是再也不想待了! 听了两个丫鬟的话,沈夫人愣了好一会儿。 没想到宋丹娘竟会这样…… 这里可是圣京,不是云州,可以由得她胡来。 偌大一座侯府多风光大气,却被她搞得跟乡下农庄似的,别说旁人了,就连她一个自己人都觉得耻笑。 她缓缓松了口气,叫两个丫鬟退下去。 陈妈妈道:“太太,要不……还是算了,那侯府跟铁桶似的,何必为了这点子事伤了大少爷的心呢。” 第560章 “你道我不想麽……自打离了云州,咱们这一家子容易麽?要不是老爷去得早,我这底下还有幼子要照拂,我如何不愿当个清闲自在的甩手掌柜?” 沈夫人叹了一声,“前几年,瑞儿想谋个差事,结果如何你也瞧见了,寒天是有本事也不愿出手帮忙,若是当初派去方朝的人是瑞儿,今日那柳家的前程怕也有咱们的一半……” 说着,她摇摇头,“到底是离了心了,如何能回转?这样一个风光的大哥都指望不上,你还眼巴巴地瞧着以后麽?” 她苦笑着。 “可……太太,大少爷也是您的亲儿子呀。”陈妈妈又劝着。 “同是亲子,你瞧他可有瑞儿一半的顺从?”沈夫人说起这个,眸光里的冷淡微微一沉,颇有几分不快,“那一日,我明明与他书信说了,让他们隔段时间就搬回来住,也好叫我享一享儿媳妇的福,可他不但拒绝了,还给宗族耆老去了书信,叫我里外不是人。”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要向皇帝尽忠,自然要将我这个母亲往后排。可我却晓得,他是不愿叫那宋丹娘日日在我跟前伏低做小,他心疼罢了。” 沈夫人说起这个,嘴角划过一阵嘲弄的冷笑。 陈妈妈不吭声了。 这是沈夫人心底的痛处,也就只有府里那些个陪嫁的老人知道,外人是不得而知的。 每每提起这些事,沈夫人总是涌起无限的不甘与愤怒。 只可惜,当初负她之人已经不在,即便有再多不满也只能隐忍。 谁让她是整个沈府的长嫂,即便下面的那些叔叔们,也都是要以她为尊的。 思量片刻,沈夫人打起精神来:“别忙了,这件事回头再说,往后有的是机会。杜家那头怎么说了……” “大小姐还是终日以泪洗面。” 陈妈妈才说了个开头就被沈夫人愤怒地打断。 她一拍桌案,手指上戴着的宝石戒指碰撞出尖锐的声响:“没用的东西!连个男人都看不好!!都怪那宋丹娘,平日无事瞎嚼什么舌根,没的带坏我儿!!” “大小姐也来了书信,咱们这……” “不用管她。”沈夫人硬起心肠,“总归是出了门子的,在婆家应对这些妾室通房,妯娌姑嫂的,是她应该的,若是遇到点事情就晓得哭鼻子,往后待我两脚一蹬西去了,还有谁给她撑腰?我当初……嫁来沈府,还不是独自一人撑到如今?怎她就不成?” 陈妈妈见她今日之气非同小可,便也不好再劝。 她们口中的杜府,一早上也是鸡飞狗跳。 那盈姨娘虽毁了脸,但却有了身孕。 本就是上不了台面的妾室,如今又一朝得势,自然小人作态,不是昨日腹痛,就是今日头晕不适,反正总有理由将那杜华留在自己屋内。 若是沈迎安说上两句,她便立马泪水盈盈,那身姿娇弱如风中残花,摇摇欲坠。 还没跪上一盏茶的功夫,杜华就会赶来救人。 在杜华眼中,仗着娘家撑腰的沈迎安就是尖酸刻薄、小鸡肚肠的代名词,她容不下盈姨娘在内的所有妾室。 元宵过后,夫妻二人回府就大吵一架。 那杜华指着沈迎安破口大骂,直指她是妒妇,不可理喻。 沈迎安悲愤欲绝,孤立无助,除了痛哭却拿丈夫毫无办法。 日子仿佛陷入了一片深渊之中,昏暗冰冷是唯一的色调。 后来,她也给沈府去了信,依然如石沉大海。 第561章 沈夫人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让女儿好好学乖,学一学这当世女子该如何为正室,不但没有替女儿说话,反而叫人送了一沓女德来给她。 这下别说杜华了,就连杜夫人都看不上,背地里没少笑话。 沈迎安的苦,似乎并不能被沈夫人放在眼里。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热乎了起来。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丹娘生了个女儿。 好消息传来,赵氏忙不迭打发蒋妈妈亲去瞧了,还备了好些补品药材送过去,足足装了一马车。 宋恪松见赵氏对庶出女儿这般体恤照拂,他甚是感动,看赵氏的目光都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这让赵氏很是受用,忙里忙外的那叫一个热切积极。 待到杳娘来看望她时,她才说了真心话。 “不过生了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好得意的,也就是你父亲把那头看得比什么都重。” 赵氏最近这段日子当真是扬眉吐气,顺风顺水,说话间都带了几分得意。 杳娘微微皱眉:“母亲这话可别再说了,回头得意忘形,再在爹爹跟前露馅,那就不好了。况且,丹娘是我正经妹子,爹爹关照,母亲留意不是理所当然么?快别说丫头片子这样的话了,咱们是看不上,可我那妹夫却实打实地疼爱呢。” “这话怎么说?”赵氏奇了。 “先是给府里请了奶母,前前后后就挑了八回,这才选了两个过去,还有贴身照顾的婆子,伺候七妹妹月子的妈妈都是宫里请来的。” 杳娘顿了顿,“我听说,自打七妹妹生产,他便不在外吃酒,便是宫里留人,他也是急匆匆地要往府里赶。” 这话可是谢诗朗亲口告诉她的。 当然了,当时谢诗朗可不是这样说的,他是话里话外看不起连襟这样的做派,在他看来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况且生的又是个女娃娃,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可话到了杳娘这里,她表面上一副顺从丈夫的样子,心底却很不是滋味。 她回想起自己生产坐月子时的场景,与丹娘如今,简直天差地别。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拿出来比对不知道。 要不然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果然,赵氏闻言,不以为然地翘了翘嘴角:“那又如何,就是个丫头片子,想要往后富贵啊,她还得生个嫡子才成!” 杳娘点点头,算是同意母亲这话了。 月子快坐完了,丹娘早已能下地活动,走得那叫一个健步如飞,一整个月调理下来,她养的面红齿白,气色极好,半点瞧不出是刚刚生产的模样,这般娇羞水嫩,便是当年初嫁时,也抵不过如今的半分颜色。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自觉十分满意。 南歌正抱着刚刚吃饱奶的婴儿哄着,瞧她熟练地给孩子拍着背后,结实的臂弯稳稳地托着孩子,不一会儿那雪白可爱的小宝宝便眯着眼睛睡着了。 尔雅轻声道:“南歌姐姐不但针线做得好,哄孩子也有一手,我与新芽也同奚嬷嬷学了,但就是比不上南歌姐姐。” “还真是。”新芽无不羡慕。 那又香又软的小婴儿当真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宝贝,不怪一屋子丫鬟都喜欢得不行。 每日奶母喂了奶,便将孩子留在正屋内,丹娘一直陪着。 若是丹娘去歇息了,屋子里还有大丫鬟轮流看护,半点错不了。 南歌轻轻将熟睡的孩子放在床上,这才去给丹娘回话:“夫人,小小姐已经睡熟了,您也歇会子吧。” 第562章 丹娘瞧了一眼窗外已经斜斜沉下去的金乌,笑道:“这会子还睡什么,就你家夫人这沾枕头就着的,这要是睡了,岂不是要到用晚饭了才起来?不睡了,事儿还多着呢,明日便出了月子,有的是事情呢。” 南歌很是心疼,但瞧瞧丹娘满脸精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福了福,应了一声便离去。 刚到门口,丹娘又叫住她:“前些日子,吴大娘子来信了,还是说了那事儿,你要不……再考虑考虑?许是很好的人家呢?” 南歌愣住了,随即明白过来,顿时一张俏脸涨得绯红。 她娇嗔地瞪了丹娘一眼:“夫人如今也是做母亲的人了,怎还这般拿丫鬟取笑。” 说着,她气呼呼地一打帘子出去了。 丹娘哭笑不得,对尔雅新芽道:“瞧见没有,与她说婚事,她还害羞了。” 吴大娘子来信其实也在丹娘意料之外。 原本之前说亲的那件事被丹娘婉拒后,大家都默契地没有再提。 这是南歌的伤疤,即便丹娘身为主子,也不想经常在旁人面前提起,戳人痛脚、揭人伤疤的事情太不地道,她做不来。 谁料,吴大娘子却来了书信,说还想与南歌再见上一面。 虽然说得很委婉,但丹娘却明白了。 八成是吴大娘子的侄子那头出了什么事。 虽说身边的丫鬟被人这样挑挑拣拣,着实让她心中有些不快,但想起南歌的实际情况,她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哎……她觉得好,可外人不这么想。 还有就是……人家要娶媳妇,最最要紧的就是传宗接代,为家族开枝散叶,光是这一点,南歌就被比下去了。 后来丹娘也不是没有请来专善千金一科的大夫给南歌瞧了,给出的诊断也都大差不离。 想到这儿,丹娘忍不住有些头疼。 正坐在榻上揉着眉心,忽儿外头响起一阵声响,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到跟前了,丹娘被一高大的影子笼在其中。 她抬眼,瞧见了刚刚回来,还着一身官袍的沈寒天。 强忍瞌睡,她问:“今日怎这般早?圣上不留你议事了?” “我与圣上讨了个恩典。” “嗯?”丹娘眯起眼眸:“你倒是乖觉,处处都跟皇帝老儿要恩典,当心他烦了你。” “怎会,我恳请圣上为咱们的女儿取名。” 这话听得丹娘瞌睡全无。 她瞪大眼睛:“当真?” “自然是真的。”他笑呵呵地从袖兜里递给她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展开一看上面是一个岚字。 “沈岚。”丹娘细细念叨。 沈寒天点点头:“小名便叫玉姐儿吧,瞧咱们玉姐儿白嫩如玉,同你一般,他日长大后必然也是个美人胚子,我可要好好挑一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娶我的闺女的。” 丹娘:…… 不是吧,闺女还在吃奶,这位就已经开始考虑女婿的人选了? 是不是有点太着急? 她一阵无语。 原本还以为沈寒天只是跟皇帝请求,皇帝随手给他写了个字,结果到了第二日,宫里传旨的太监来了。 还好丹娘早就得了信儿,早早就将一方红木的案台收拾出来接旨,又换了全副的诰命披戴,隆重又齐整地完成了这一次接旨。 那旨意里的内容繁杂,丹娘也没怎么听懂,反正就是圣上念及抚安王府上次救驾的功劳,特地为侯府里第一个降生的孩子赐名。 这可是莫大的荣光。 接旨后,这圣旨便要入了祠堂供起来的。 待到传旨的太监离去,丹娘才有了点真实感受。 她眨巴着眼睛:“我还以为你昨日是诓我来着。” 沈寒天:“这么大的事情,谁会编来哄你玩?”说着,他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笑而不语。 心头一暖,她嘴角的笑容挡都挡不住。 头胎生了个女儿,丹娘自己不在意,但她却很清楚这个时代对于嫡子的坚持,尤其像他们如今身居侯府,沈寒天的地位摆在这里,没有个嫡子,等于矮人一头,更不要说府里如今连个正儿八经的姨娘都没有。 独独留下的青姨娘,沈寒天连碰都没碰过。 若是一举得男,在外人看来丹娘腰板还能硬一些,如今又生了个女儿,外头多少人嘴上说着恭喜,其实心底还是替她惋惜的。 她不在意这些,唯独在意的是沈寒天怎么看。 夫妻二人从未正面聊过这些,但今日一事却让丹娘有了底气。 若是沈寒天介意这是个女孩,必不会去求皇帝赐名。 皇帝不可能替沈寒天的每一个孩子都赐名,唯有一次的机会,他却主动给了长女。 是他不在意丹娘往后生的孩子了么? 还是说……他不懂得将这个机会留给后来的嫡子么? 恐怕都不是…… 丹娘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答案,却不敢说出口。 她深深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丈夫,低下头抿嘴一笑,日子过得何必那么较真呢,只要如今的一切顺遂便好。 做人嘛,难得糊涂便好。 圣上为抚安王府长女赐名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圣京城。 原先还在笑话丹娘未能一举得男的女眷们,这下笑不出来了。 皇帝赐名,那该是多荣光的一件事呀! 这女娃娃又是侯府嫡长女,堪堪满月就这般金尊玉贵,而且这份恩赐还是沈寒天主动求来了,这下那些人都安静了下来。 赵氏听说后,又是惊讶又是酸涩。 “怎、怎会如此?那只是个丫头片子呀!定是丹娘那丫头在后头煽动的,叫自己姑爷去求了个恩典,哎哟!这要是加在嫡子身上,那该多好?圣上也是的,这是个女娃,哪里堪配……” 赵氏痛心不已,说话的声音也忍不住放大了,刚巧被进门的宋恪松听了个正着。 “你浑说什么?圣上的意思你也敢置喙?”他沉下脸来,“咱们家姑爷对这个女儿可是疼爱得不得了,玉姐儿就是咱们家千娇百宠的外孙女,你若是还这般不知轻重,胡言乱语,我断不饶你!” 赵氏被唬了一跳,也自知失言,忙不迭地安静下来。 正因有了这档子事,到了满月宴当天,众人齐聚抚安王府,丹娘作为当之无愧的主角,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 女眷们纷纷表达祝愿,送上贺礼。 丹娘便让人将玉姐儿抱出来。 这玉姐儿生得极好,眼眸明亮,活脱脱是沈寒天的模子,那白嫩可人的小脸滚圆玉润,别说丹娘自己了,旁人瞧见了也爱得不行。 丁氏当场眼睛都亮了,抱着就不愿撒手:“这般可爱,我都想偷回去了。” “你若是敢这么做,七妹夫必然饶不了你。”杳娘笑着打趣。 丁氏:“大姐姐帮我挡着便是,就是带回去养一日,我也足够了。” “我可挡不住,你要挡啊,叫六弟挡在前头。” 众人听了这玩笑话,纷纷笑出了声。 第563章 丹娘都笑得乐不可支。 忽然觉得,来到这古代,拥有了一大家子亲戚,好像也不是特别坏的事情,就好比这样的日子里,热热闹闹总比冷冷清清来得叫人欢喜。 满月宴吃到一半时,在场的人心中都有数了。 抚安王府的第一个孩子是不是男孩不要紧,要紧的是沈寒天将这个女儿当成心肝肉似的疼。 吃酒吃菜时,他好几次跑过来提醒丹娘,让她莫要学那些个不懂事的大老粗,要用筷子沾酒给孩子尝鲜。 见他满脸严肃,她哭笑不得,只好正色道:“夫君就尽管放心吧,我可是玉姐儿亲娘,我看哪个敢。” 沈寒天竟然点点头,对她这样的态度十分满意,临别前还叮嘱了两句:“你也少吃几杯,身子还没完全养好,莫要贪杯着了风寒,回头难受。” 丹娘一一应下。 四周的女眷们无一不流露出艳羡的目光。 这般英武俊朗的夫君,不但关怀备至,还对丹娘所出的孩子这样疼爱,都不在意是不是嫡子,光是这份心就足以让人动容了,更不要说沈寒天如今的身份…… 众人纷纷看向丹娘,心里都在暗暗羡慕这宋家七小姐的命好。 这些视线丹娘当然都感受到了。 她垂下纤长的睫羽,在雪白的肌肤上落下一层阴霾,深邃斑驳,片片点点,刚好挡住了她那眼底那一抹嘲弄。 想起成婚那会儿,沈寒天可是被人处处嫌弃的。 又瞎又瘸,又被圣上贬黜,家里也没多少支持,更不要说新婚的小两口还要单独支撑起门户,该有多难。 今日之羡慕,不过是看到了他们的风光才有的。 这些人当中又有几分真心,丹娘自己明明白白。 快到散席时,沈夫人吃得满面红光,笑盈盈地对丹娘道:“你也莫要忧心,从来先开花后结果,这玉姐儿自会带来好运的,瞧着真是有福气的孩子,啧啧啧——你好生养着,待到了明年一鼓作气,再生个大胖小子,那可就圆满了。” 丹娘装作娇羞状低下头:“母亲说的是。” “那你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发个誓,若是明年还不能叫我抱上孙子,我可得罚你。” 沈夫人半开玩笑地说着,字里行间透出的逼迫之意,却听得丹娘眉眼间仿佛笼罩着一层冰雪。 众人都安静下来,纷纷看向这对婆媳。 宋家乃丹娘娘家,也在主桌之位上,见状赵氏刚想开口打圆场,桌子之下的袖口却叫杳娘轻轻扯了一下。 她立马领会,闭上嘴巴不开口了。 倒是宋家几位嫂嫂面露不安,似乎想帮忙又使不上劲。 那可是丹娘的正经婆婆,是沈寒天的亲妈,又是过世的沈老爷的原配夫人,就是说破了天去,婆婆催促儿媳妇早日生个儿子,也没什么大错。 丹娘却不开口,只是目光盈盈。 沈夫人想起自己的女儿,忍不住有些气闷,催促道:“你倒是给句话呀,我的好儿媳,今日这么多亲眷都在呢。” “这……”她羞涩道,“自然是好的,只是生孩子这事儿又不是儿媳一人说了算的,要不……母亲,您去把寒天叫来,咱们两口子一道聆听您的教诲,保不准明年就逞心如意了呢。” 沈夫人被噎得不轻。 她瞪大眼睛。 哪有婆婆给自己儿子上眼药的,向来这种事为难的都只有新媳妇。 丹娘才不是软柿子,生孩子这事儿本来一个人就说了不算,要训话那就带上沈寒天一起。 第564章 都是为了给沈家开枝散叶嘛,在明面上沈夫人可挑不出错。 沈夫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尴尬地理了理袖口:“你这孩子,我与你说笑呢,你倒是当真了。” “母亲的话句句都是良言,您吃过的盐可比咱们吃过的米都多,儿媳如何敢不听?”丹娘依然是那一副温润和煦的模样,笑得越发端庄大气,好一派斯文。 沈夫人讪讪地扯了扯嘴角:“你这孩子。” 终于有人出来打圆场说俏皮话了,这个话题结束。 丹娘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身边的丁氏压低声音道:“你这婆婆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怎么跟外头说的不一样?” 丹娘轻笑:“眼见都不一定为实,何况听说?” 丁氏想想也是,一阵唏嘘后又感慨起自己不与公婆同住,顿觉松了口气。 很早之前,她也暗暗惋惜过,宋竹砷什么都好,偏偏是个庶出,这让她在宋家时总觉得矮人一头。 可如今想想,庶出也有庶出的好处。 尤其像宋竹砷这样不受重视的,反而能阴差阳错地与家里分开,反倒成全了她小日子过得和美顺遂。 想到这里,丁氏再无不快,又麻溜地给丹娘添了好些菜,道:“这些都是你平日里爱吃的,多吃些。” “还是六嫂嫂疼我。”丹娘温柔一笑,说不尽的甜美娇憨。 坐在对面的杳娘眼神闪了闪。 另外一边的慧娘倒是出奇地不吭声,只顾着吃菜吃酒。好一阵子没见,她好像突然长了好些岁数,整个人变得稳重老成起来,就连妆容打扮都透着一股正室才有的严肃。 这样也好,丹娘扫了一眼,心头略略安稳。 待满月宴结束后,丹娘预备回内院休整。 刚一转身,沈夫人却道:“今日是你府上宴客,你作为主母也该去送一送才是。” 她微微回眸,对上了沈夫人那双清冷的眼睛。 “母亲说的是。”她缓缓道,转脸吩咐尔雅,“叫里头备起来吧,我送完了客便来。” 尔雅忍了忍,乖顺地应了:“是,夫人。” 沈夫人领着丹娘到门口谢客。 今日来赴宴的人有很多,光是女宾这一边就足足坐满了七八张桌子,还有很多都是丹娘从前没见过的,是沈寒天同僚家的女眷们。 丹娘其实已经有些累了。 但她底子好,再站一会儿也不打紧,正好趁着今日的机会与这些女眷好好说说话。 不在圣京不打紧,这入了京她才明白,原来同僚家眷之间的来往也很重要,有好些消息都是这样传递的,是以丹娘也打算好好经营一下这一块的人际关系。 正说笑着送客,沈寒天过来了。 见丹娘还在,他眉间微紧:“不是说好了,散席后你赶紧回去歇着,怎又杵在这里?” “总要谢客的,送她们走了我便回去歇着,没几个人了。”丹娘笑道,“多亏了母亲提醒,我才有了这长进,你也莫要担心,我身子自己清楚,若是撑不住了,哪里还轮得到你来提醒,我自个儿早就躲懒去了。” 沈寒天想到平日里丹娘的作风,忍不住轻笑。 “你自己当心点,刚出了月子呢,身子还未完全康健,切莫逞强。” 丹娘娇嗔地应了。 这一幕恰巧落在来往女眷的眼中。 其中一位郑老夫人笑道:“这沈大人夫妻俩还真是鹣鲽情深,少见的恩爱,当真羡煞旁人。” 丹娘福了福:“老妇人谬赞了,不过是夫妻间互敬互爱,他疼我些,我也爱重于他。” 第565章 “这样方才好。”郑老夫人很喜欢看到少年夫妻恩爱的模样,欢喜得眉眼弯弯,眼角的褶子都深了几分。 原本想教育一下丹娘,叫她应当端庄一些的沈夫人,眼神闪了闪,到底没有开口。 郑老夫人无论辈分还是地位都比她高,人家开口了,沈夫人没有理由反驳,只能笑盈盈地迎合两声。 一炷香的时间,客人们俱都散去。 整个抚安王府又安静下来。 丹娘扶着后腰,面露疲态,歉意地福了福:“母亲勿怪,儿媳身子不适,先回屋歇息去了,南歌,新芽,你们俩好生伺候着,亲送太太上了马车才行。” 两个丫鬟乖巧地应下。 话说得滴水不漏,更关键的是,她说完竟也不管沈夫人作何反应,转身就走。 沈夫人当即脸色难看。 她身边的陈妈妈惯会察言观色,见状直接开口:“大奶奶,太太还未发话呢,你怎好直接就走?” 丹娘诧异地回眸:“难不成……母亲不让我回去歇息吗?方才寒天都说了,这是自家,不拘太多礼数,况且我又刚刚出月子,身子骨还未好全,母亲这般温厚慈爱,怎会不让呢……” 沈夫人这下更是说不出话来。 自己明明一个字都没开口,怎么就被这儿媳妇怼得上气不接下气,活生生堵在嗓子眼,这滋味当真是难受。 对上丹娘那双冰凉透彻的眼睛,她笑了笑:“不过是还想叮嘱你两句罢了,也没旁的事,你这回去了可要当紧点身子,府里这么大,杂七杂八的事情也不少,但凡能甩开手的,你就交给下头的人去做,没的累坏了自己。” “母亲说的是,上回子您赏给儿媳的那两个丫鬟,儿媳瞧着就不错,聪明伶俐又勤快利落,只可惜……二婶婶心疼,偏要带了回去,如若不然,儿媳也不舍得。既然今日母亲发话了,儿媳就腆着脸求母亲再疼疼孩儿,将您相识的人牙子荐一个给儿媳,也好叫儿媳好好挑挑人。” 丹娘盈盈一笑。 这话正中沈夫人的下怀。 她微微睁大眼,有些诧异:“这有何难,你既开了口,我哪有不应之理。” “如此,儿媳先拜谢母亲了,母亲荐来的人必然妥当。” 她又东拉西扯地跟沈夫人说了会子话,随后福了福,转身离去,这一次竟是半点机会不给,连陈妈妈都没回过神来,人就已经走远了。 沈夫人嘴角沉了沉:“罢了,回府吧。” 燕堂内屋,尔雅正在伺候丹娘卸妆。 将戴在青丝间的珠花一一取下,用丝绸包好了,再放入那妆屉中,小心翼翼又利落熟练,可见是平日里做惯了的,尔雅收拾好,旁边便有小丫鬟捧着一盆热水过来。 用一方棉布巾子掩在丹娘前襟,尔雅帮她净面,洗了一盆热水后,又换了另外一盆来,这才是正经的玫瑰花瓣泡的水,丹娘先要敷面,随后净手。 将一双纤纤玉手泡在温暖的水里,蒸腾而起的袅袅白雾中弥漫着花朵的芬芳,当真沁人心脾,闻着就令人放松愉悦。 丹娘原本也没这般精致。 都是来了圣京后,被那些个达官贵人家的女眷影响了,再加上老太太耳提面命的,说什么既来了,也该有点官太太的派头,没得出去了叫人笑话。 衣裳首饰还是其次,那是外在的东西。 真正细致将养的,还是在日常中的一饮一啄,一点一点累积而成的。 刚到圣京时,丹娘见女眷们都爱熏香花粉什么的,便也着人上街去买。 结果却被老太太拦下了。 这位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长辈严肃地告诉丹娘关于真正贵胄该有的东西,包括这熏香花粉,皆是自家府邸庄子上的娘子们做出来的。 外头是有的卖,可那卖的都是她们不用的。 丹娘可以不用,但却不能随随便便用这些她们瞧不上的。 丹娘当时听到就无语了。 她说:“我的好祖母,我是个什么出身,您当外头的人不晓得么?都是水晶心玲珑肝呢,谁的眼睛不亮着呢,何必充那个冤大头?这些个香啊粉啊的,我原就不爱,如今刚好不用。” 老太太闻言,也是一阵哑口无言。 想起这一段往事,丹娘再瞧瞧自己简单到不行的梳妆台,又是了然松快地一阵轻笑。 收拾好后,她起身换了外衣。 “侯爷呢?” “侯爷还在外院呢,说是有几位大人吃醉了,酒兴正浓,拉着侯爷不让走,这会子正在说话。”尔雅道。 丹娘点点头,打了哈欠便去了净房。 待她洗净出来后,沈寒天还没回来。 她便去瞧了正在熟睡的玉姐儿。 小小的孩子奶胖奶胖,瞧着就是讨人欢喜的模样,尤其是老太太,对玉姐儿爱不释手,白日里都将孩子送到照春辉,由老太太帮忙照看着。 南歌来回话了。 “夫人,外头的对牌都收齐了,二角门已经落锁,奴婢去瞧过了,当值的婆子们都在呢,出不了错的。” “大门呢?” “那头是乐透和全福在当值,今日来往客人多,难免有了漏子,就是怕被人钻呢,这会子他们俩都在,一个也没去睡。” 丹娘轻笑:“那便好,他们两个辛苦了,回头你取两吊钱给他们,也好给他们添两个菜。” 南歌笑道:“是。” 新芽抿嘴道:“全福那小子不是最馋咱们奶奶这儿的白玉甜糕了么,回头给他两碟子便是。” “你不懂,人家全福还没说亲呢,乐透也是,两个大小伙儿总要有点钱,回头如何置办婚事?”丹娘正儿八经道,“万一他们俩瞧上了府里哪个丫头,来求我的恩典,总不能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就讨媳妇吧?给你,你嫁不嫁?” 新芽早就臊得满脸通红,气呼呼地端着一大盆水出去了。 丹娘笑道:“这丫头,还是这么不经逗。” 尔雅无奈:“夫人,您赶紧歇歇吧,瞧您操劳了一日了,这会子说话声音都哑了。” 丹娘也确实累了,赶紧滚进了被窝里。 手边就是玉姐儿的摇篮,她抬眼便能瞧见孩子熟睡的可爱脸庞,顿觉一阵心软温柔。 尔雅凑上前替她打散开头发,又轻轻揉着她的小腿:“夫人您真的要……那沈家太太荐来的人牙子?咱们府里人手虽紧张,但也不是没人用了,为何……” “你是想问为何偏偏又给了人家这个机会塞人进来,对不对?” 丹娘笑着抬眼。 烛光下,她未施粉黛的脸庞温润如玉。 尔雅腼腆地垂下眼睑,手底下的力道更轻了些:“奴婢只是……不明白。” “傻丫头,她既已存了这个心思,咱们防是防不住的,既然如此,不如摆在明面上,挑的人由我来选,更安心不是?” 第566章 丹娘没那么天真。 对手可是沈夫人,是沈寒天的生母,更是沈家的正房太太,是她正经婆婆,若不是来圣京时他们两家已然分院别府的单独生活,如今他们两口子多半是要在沈府的。 到时候她身为儿媳,哪能不孝顺婆母? 若是一个不孝的帽子压下来,别说沈寒天了,丹娘自己都吃不消。 好不容易逃过了腥风血雨的末世,如今的她只想好好地过自己的安稳小日子,半点再起风浪的心思都没有。 这个时代里,婆母想要刁难儿媳还不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既然沈夫人已经动了想把手伸到抚安王府里的念头,若是一直阻拦防备也不显示,这阖府上下多少人呢,就是丹娘变成哪吒那般的三头六臂,怕也挡不住有人会起歪心思。 既然这样……不如就给沈夫人一个台阶下,好让她从人牙子那一关就开始准备,反正到时候挑中了的奴仆,他们的身契也是捏在丹娘自己的手里,比起之前那两个绯橘漫儿之流强了不知多少倍。 别看绯橘漫儿是两个调教好了的丫鬟,府里的一干事务都能直接上手,可她们俩却是沈府的家生子,身契在人家沈夫人手里呢,丹娘不可能开口要。 若是诚心诚意只是送人,为了给儿子儿媳减轻负担的,那等那丫鬟一过府,身契就该送来了。 可沈夫人那头安安静静,一点反应都没有。 丹娘那会儿就瞧仔细了,这样的丫鬟,府里断断不能留。 关系嘛还不能搞得太僵,否则影响到他们夫妻感情反而不美,是以丹娘才想出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来。 她说完后,心底默默叹了一声。 这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一点都不好当。 这里头盘根错节,各种关系纷乱,又要平衡又要恩威并施,还要兼顾府内府外,当真是累得要死。 就算是特权阶级,每日里有享用不尽的绫罗绸缎,锦衣玉食,那也不比自由来得快活。 只可惜,丹娘现在想当甩手掌管已经太晚了。 罢了,一步步往下走吧。 她睡得迷迷糊糊时,沈寒天回来了。 一睁眼,还未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就听他在她耳边来了句:“我洗干净了,也换了衣裳。” 丹娘很快嗅到了一股清新的芬芳,不由得心情大悦:“不错,比上回子有长进。” 夫妻二人头靠头地睡在一处。 沈寒天道:“今日母亲为难你,你为何不反驳?” “她何曾为难我了?”丹娘奇了。 “叫你守在门口谢客,这不是为难?咱们说好了的,你才出了月子,身子都未将养好,如何能吹冷风?那些个女客就交给母亲来应酬,你早早回屋里歇息才是,怎么又守着了?” 沈寒天说着,语气有些不善。 她心头暖暖的,不管这个男人说的真心话还是哄她玩的,最起码有了这个态度,总算没叫她太心寒。 她笑道:“这哪里就是为难了,母亲说得也对,如今我是抚安王府里的女主人,我来谢客才合情合理合乎礼节,这是咱们一家子来圣京后头一回正式宴客,如何能不谨慎周到?” 说着,她顿了顿,“我身子底子还好,稍稍站那么一会子不妨事,母亲不也陪着一起了么?” 他搂着她在怀,久久没说话。 那大手在她肩头轻轻用力摩挲着,忽而他道:“若是有委屈或是不顺心,你只管与我说,莫要一个人忍着。” 第567章 “好。”她欢喜地应了一声,翻身搂着男人的腰。 瞬间吹气如兰的呼吸像是一只小奶猫似的在他胸口处轻轻撩拨着,都快将火都给拱起来了。 偏偏她不知情,还在撒娇。 沈寒天紧紧抱着她,心中默默数了日子,无奈地用力抱了抱她:“赶紧睡吧。” 漆黑的眸光中似乎有火焰在跳动,丹娘没察觉到,只觉得男人体温似乎又热乎了些,被他抱着怪舒服的。 但这种舒服只维持到了她入睡之后一炷香的时间,很快,睡熟了的某人就嫌他抱着太热了,好几次都一个人滚到角落抱着轻薄的锦被睡得痛快。 看着小女人纤细的背影,沈寒天有些哭笑不得。 夏日来了,炎炎烈阳当空照,晒得整个圣京都被笼罩在一片滚滚热浪中。 圣京不同云州,地处北方,用水用冰皆比云州更贵,又因为气候不同,圣京的夏日更是又干又热,丹娘往屋外站一顿饭的功夫,衣裳背后都被汗湿了一片,喉咙里像是要冒火一般。 这么好的太阳,真是晒得她又是欢喜又是发愁。 欢喜的是——府里的水果怕是能有个好收成,庄子上的粮食作物长得也都不错,真是可喜可贺! 发愁的事——太热了,无论府里还是庄子上的奴仆们都热得受不了,前几日沈管事来信汇报,说是天气陡然转热,有几个庄户不甚在意,结果农作时热晕在了田地里,还好庄子周围都有人当值站岗,很快被人发现了救回来,这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丹娘立马安排了大夫去庄子上瞧瞧,另又命人采买了冰块送过去,足足两大马车。 尔雅见她忙得额前一片细密的汗珠,心疼不已,赶紧让她进屋来,倒上一杯清亮爽口的薄荷茶给她解解暑。 “大奶奶,您又何必这般辛苦,那日头多毒啊,这站在外头没一会儿身上就要起火似的,您还巴巴地站过去。”尔雅忍不住埋怨。 丹娘笑道:“若是我自己都不在意,怎么叫下人们也仔细当心呢?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屋内屋外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屋子里的窗户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黛纱,这颜色轻薄又软绵透气,糊在窗户上刚好将太阳遮去了一半,落下一室碧色的光辉,隐隐约约,斑驳笼罩,让人仿佛置身在一片绿意盎然的竹林中,这份炎热都好似减轻了一半。 坐在这微光中,丹娘细细品着清茶,已然觉得暑气消了一半。 稍稍缓过气来,外头的小厮来回话了。 “回夫人的话,庄子上已按照您的吩咐都请了大夫去瞧了,一应消暑的物件都送到,各家各户都有,沈管事按照每户的份例发了,保管周全。” 丹娘满意道:“你们沈管事是个妥帖人,事情交给他我放心,只一点——这些个冰块消暑等物都从公中的账上走,不需克扣佃户们日常的份例银钱,可明白?” 那隔着一层屏风,跪在外头的小厮微微一怔,很快笑开了花,连连称是,随后又交了一本账本子上来。 丹娘看了一会儿,越发心下安定。 要说这沈管事还真是个人才,早早就猜到她的想法,这会子送来的账本子倒是正中丹娘的下怀。 看完账本,她又看到了一张沈管事留的字条。 刚看了两行,她就眉眼一弯,笑意瞬间流露。 第568章 燕堂后头的厢房内也是一片凉意阵阵。 书萱步伐匆匆,一打帘子就进来了,里头南歌正在窗户下头做针线,听到声响连头都没抬,便笑道:“就知道是你,再没有旁人了,这般风风火火的,是夫人屋里又赏什么糕饼点心了不成?” 书萱笑道:“翠柳姐姐要回来了!” “当真?”南歌惊喜地抬眼。 “真的,说是庄子上传来的信儿,翠柳姐姐的孩子都已经半岁多了,如今刚好能空得出手来,正巧夫人在城里还有旁的事情要交给他们夫妻俩,是以翠柳姐姐她男人也一道过来。” 书萱脆生生地笑着,当真是开心。 “阿弥陀佛,真是太好了……翠柳姐姐回来了,咱们也能松快些。”南歌忍不住念叨,可见是真欢喜。 她们几个大丫鬟看着风光,其实内宅的事情一样不能少,处处都要谨慎小心。 丹娘是个看似大大咧咧,其实粗中有细的主子。 寻常人看不到的,她一眼就能看穿。 无论是尔雅新芽,还是南歌书萱,她们都很清楚自家主子的性子,尤其是到了这抚安王府后,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也就书萱年纪最小,还要兼顾着老太太那头,瞧着还能轻松些。 余下的三人每天都忙得不行,可谓劳心费神。 尤其是南歌。 她是最早跟在丹娘身边的贴身丫鬟了,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总是想替主子将方方面面都考虑进去,别看跟在丹娘身边最多是尔雅和新芽,其实很多关键时候,都是南歌在拿主意,不过是她不爱往主子跟前凑,有些事情暗地里做了也就做了,不拿出来说罢了。 又过了几日,这一天晴空高照,一辆小驴车沿着街一路走走停停拐进了小巷子里,不一会儿翠柳便与丈夫顺哥儿从角门进了侯府。 先去给老太太磕头,然后又去拜见丹娘。 一眨眼的功夫都好些时候没见着了,丹娘也一阵感慨,连忙亲手将人搀起来。 翠柳激动得泪光盈盈:“多日不见,大奶奶可好?” “好,都好,你瞧着也气色不错,想是顺哥儿待你不薄。” 翠柳深知丹娘爱打趣下人,闻言只是羞涩地抿嘴一笑,道:“还要多谢大奶奶替奴婢相看,才让我有了这般好的归宿。” 丹娘叹了一声:“到底是嫁人了,当娘亲了,就是不一样,换成从前若是这般被我打趣,你定要羞恼了,如今可好还能与我有说有笑,当真是大长进了。” 她故意说着,嘴角噙着浅笑,还装模作样地摇摇头。 翠柳大窘:“您也是为娘的人了,怎么还这般……” 丹娘嘻嘻一笑,顿时屋子里的丫鬟们都笑了起来。 翠柳比过去胖了不少,再也不见当初那轻盈的姿态,但她却眉眼舒展,脸庞红润,气色极佳,身上的衣裳也是新做的,虽料子不及侯府里的各位主子,但也能瞧出是时新样式,可见翠柳在婆家确实过得不错。 “你们两口子来我便安心了,这府里多的是事情叫人忙,我又没个十足信任的人,如今你回来了,我尽可放心了。” 丹娘正色道。 翠柳忙应了,抬眼时都是骄傲欢喜。 能被主子这样惦记,是她的荣光。 抚安王府如今炙手可热,只要丹娘想要下人,哪里买不到?但她还是早早就去了书信,与翠柳说好了,只让她待孩子大一点了,能脱手了,便回来就好。 第569章 又说了一会子话,丹娘便放翠柳去后头厢房。 南歌她们还在等着和她叙旧呢。 翠柳一进厢房,顿觉清凉无比,但见堂屋里摆着两口大瓷缸,里头装着厚重的冰块,正隐隐散发着寒气,旁边两扇糊了窗纸的窗户开着一半,风吹进来过了这寒气,反而将整个屋子都带得凉快许多。 一旁的圆桌上还摆着几色水果,另有果子若干。 气息间都是隐隐约约的甜香,当真是一种享受。 见她回来了,南歌忙不迭地摆了小脚圆凳:“翠柳姐姐,快坐。” 翠柳道:“大奶奶待你们可真是没话说,瞧瞧这屋里的派头,可比外头一些正经主子还要好了。” 南歌笑道:“夫人一向待下俱厚,原先姐姐在时不也一样?” 她抬手给翠柳倒了茶,“如今姐姐回来了,我便可轻省了些,只盼着姐姐如从前一般才好。” “你就别想了,大奶奶已经与我说了,我回来了也不管内院的事情。”翠柳轻轻呷了一口茶,笑道,“我与我男人守着外院,说是府里还要添人,回头一应管起来,哪里还有功夫管你们这头?” 南歌有些吃惊。 见她这般失落,翠柳放下茶盏去拧了一把她的脸颊:“你如今也是夫人屋内最年长的丫鬟了,你也该好好做起来,尔雅利落泼辣,新芽性子温柔,就你最稳重,怎么不想着自己,反倒念着我回来了?” 南歌讪讪笑着:“我还道姐姐与往常一般……” 翠柳摇摇头,又细说了丹娘此次给他们夫妻的安排。 南歌是极聪明的,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了。 翠柳他们回来也不与原先一样,住在丫鬟的厢房里,她拖家带口的,有夫有子,抚安王府后面一排的屋子早就收拾出来,给她一家子住。 是个两进两出的小院子,收拾得齐整漂亮。 因翠柳是丹娘身边的人,更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大丫鬟,早先配了人成了家,如今归来也是管事妈妈那一级别的了,是以丹娘又拨了两个小丫头伺候着,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干活麻利又好调教。 那院子翠柳两口子早就去瞧过了,说不出的满意。 顺哥儿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哪里想过离了父亲后,他们两口子还能住上这般好的院子,当真比外头的那些风光多了。 翠柳与南歌边说话边吃茶,等尔雅她们回来,一屋子姐妹又哭又笑,好不热闹。 丹娘体恤她们姊妹重逢,当晚就早早让她们回去,又命厨房整了一桌子酒菜送过去,叫她们好好欢喜地聚一聚。 晚饭刚过,丹娘让乳母抱着玉姐儿陪在老太太的身边。 夏日炎炎,正是酷暑难耐之际,老太太年纪大了,怕热又怕冷,这屋子里用冰须得小心,奚嬷嬷早就命人留意着,反倒让屋里更舒坦。 丹娘道:“祖母这儿竟比我那屋还舒坦,要不……晚上我陪祖母睡吧。” 老太太正逗弄玉姐儿,闻言笑道:“你可别来闹我,你这小猢狲最是调皮,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般淘气,也不知跟谁学的,往后可要稳重些,没得带坏了姐儿。” 丹娘嘻嘻一笑:“玉姐儿可是打从娘胎带的老成稳重,谁抱都不哭呢,我瞧着您孙女是没本事带坏她了,她与她老子倒是一个模子。” 老太太作势要去打她,她又嘻嘻哈哈笑着躲闪。 祖孙俩正闹着,书萱打外头匆匆进来,人还没进屋就叫起来:“夫人!!杜家传信给沈家,沈家又派人送了信过来,说、说是……沈家姑奶奶不成了!” 第570章 丹娘被这话唬了一跳。 老太太也神色凝重起来。 “你把话说清楚,怎么回事?沈家来的人呢?”老太太问。 “那人就传了个口信,连马都没下,人就跑了,奴婢哪里追得上,赶紧的就来回话了。”书萱一路小跑,热得两颊红扑扑,额头鼻尖上全是汗。 丹娘凝眉沉思片刻,道:“你让门房套车,我出府一趟。” 老太太一把拉住她:“你姑爷还未回来,你不若等他一起再去。” “这会子寒天还没回来,想必是宫里有什么要事绊住了,还不知何时能散了,若是等他我怕……酿出大事来,祖母莫担心,我晓得轻重的。” 丹娘已经吩咐下去,自己一边出门,一边让人拿了帖子去请太医。 得亏是傍晚时分,这会子宫里只有当值太医在,有些太医还是闲得很,就比如上回子请去的张太医。 到了杜府,大门紧闭,那门房一见是抚安王府的马车,神色异常,躲躲闪闪。 丹娘呵斥:“站住!躲什么躲?还不快去通传!我来瞧瞧我妹子。” “给夫人请安,咱们奶奶……已经安歇了。” “放你娘的狗屁,你去不去?若是不去,我叫人打废了你,杜家有的是人顶替你。” 这话吓得那小厮屁滚尿流,忙不迭地开门通传。 杜府里一片愁云惨淡。 丹娘轻车熟路地来到沈迎安的院子里,里头围了不少人,一个个都紧张不已。 见她来了,众人慌了神。 杜夫人擦了擦眼角,强装精神:“你怎么来了?迎安不过是着了些风寒,不要紧的。” 说着,她便呵斥沈迎安的贴身丫鬟:“你们怎么搞的,好端端地还惊动了抚安王府,这么晚了叫人跑一趟,若是路上有个什么闪失,你们担待得起么?” 那些丫鬟吓得跪了一圈,谁也不敢开口反驳。 丹娘温柔地笑笑,笑意并不曾抵达眼底:“我妹子如何了?我也是收到口信,一时着急,就想着过来瞧瞧。” “不妨事的,你别进去了,当心过了病气,反倒不好。”杜夫人干巴巴地笑着,命人去花厅摆茶,想要与丹娘好好聊一聊。 丹娘却摆摆手:“我是来瞧我妹子的,不是来与夫人您喝茶说话的,怎么……你这杜府是什么天牢大狱不成,连我这个娘家人都不能来瞧一瞧?” “你说的这是哪儿的话……” “那就快点把路让开。” 杜夫人面子上挂不住:“我好歹是你长辈,你怎这般与我说话?” “好狗不挡道,杜夫人应该听过这话,你若是再不让开,就别怪我不给你脸了。” 丹娘的话越来越难听,刺得那杜夫人胸口起伏不定。 忽儿又想起之前有贵妇与她说起过那段宫变,听说这抚安王府的夫人可是个敢提刀杀人的狠人,若是惹急了她……搞不好真会血溅当场! 更不要说,宋丹娘还是圣上亲封的有品阶的夫人,地位比她高多了。 可是……屋子里的情况当真不能叫人知晓…… 正犹豫着,没成想丹娘直接动手,一把将杜夫人扫到一边,领着人直往里面冲。 杜夫人一个猝不及防,差点摔倒。 得亏身边的丫鬟反应快,一把扶住了,要不然铁定摔了个狗啃泥。 “你、你……给我站住!!” 杜夫人气急败坏。 这些人哪里能拦得住,丹娘一路闯进了屋内。 刚一踏进房内,就觉得一股闷闷的热气迎面而来,混合着汗味药味,几乎熏得人差点晕过去。 丹娘直接命人开门开窗,将这一室的闷气散去。 她走到床边掀起帘幔,瞧了一眼便倒抽一口凉气。 但见床上的沈迎安气若游丝,双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伸手一摸,额头滚烫,已然烧糊涂了。 杜夫人追过来:“沈大奶奶!!你还有点礼数没有?哪有你这般品级的夫人直往人家屋里闯的!” 丹娘指着床上的沈迎安冷笑:“我不闯进来,如何能瞧见我妹子病成这样?杜夫人,你就是这般给人做婆母的?儿媳都病得不省人事了,你只晓得关闭府门,想遮掩过去不成?” “我……” 杜夫人一阵支支吾吾。 这时,外头又是一阵骚动,丹娘早就听得清清楚楚,冷冷道:“莫慌,是我请来的太医到了。” 话还没说完,张太医被杜家的几个小厮挡在院门外进不来。 丹娘也带了不少人来,可要是这样折腾下去,怕是会耽搁更多时间,沈迎安这模样当真是耽误不起了。 她立马快步过去,一把扯住一个闹事的小厮的后领,直接一甩就甩出墙外。 有一个算一个,都甩了出去。 跟在后面的杜夫人看得目瞪口呆。 那可是一个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啊,在丹娘手里就跟小鸡似的,半点还手的能力都没有。 不过须臾间,门口安静下来,墙外一片哀嚎声。 丹娘可没手软,丢出去的时候也没有卸力,这些人怕是摔得不轻,一时半会也起不来搞事了。 走到张太医面前,她见礼轻笑:“张大人里面请,我妹子病得不轻,还望您施以援手。” “好说好说。”张太医见怪不怪了,赶紧进了里屋。 杜夫人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 她见已经拦不住丹娘,赶紧让丫鬟去给自己儿子通风报信。 谁知,那丫鬟去而复返,满脸惊慌:“太太,少爷那院子外头也都是人……不是咱们府里的。” 杜夫人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这个宋丹娘!真是好狠的手段!” 她再也没想到,丹娘竟然带了不少人,进了府门就兵分两路,一边跟着她直奔沈迎安的院子,另外一边的人则去了杜华安置的屋子,也就是盈姨娘的住处。 他们一声不吭,直接将院子里团团围了。 杜夫人又忌惮丹娘方才的一番举动,真是恨得牙痒痒。 里屋,张太医刚刚给沈迎安诊完脉。 “如何?”丹娘迫不及待地问。 “拖得太久了些,如今高热不退,有些……凶险,须得早点退热才好。” 旁的治疗还可以再等等,可若是任由这样烧下去,沈迎安怕是小命不保。 丹娘:“还请大人多多费心,要准备什么只管开口。” 张太医报出了好些药材和用具,丹娘立马命人去办,整个过程杜夫人只在一旁冷眼看着,不发一言。 待张太医施针开药后,丹娘才冷冷回眸:“杜家太太不给我个解释吗?” 杜夫人嘴角动了动:“不过是病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亲家奶奶也太大动干戈了,在我们府里这般横行霸道,你沈家的女儿就这般金贵不成?连病了,也要怪到我这个婆婆的头上来麽?” 第571章 这话拿来糊弄低一辈的小媳妇或许还有用,怎么说杜夫人都是长辈,还是丹娘小姑子的婆母,与沈夫人是同一级别的。 但可惜了,丹娘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小媳妇,刀光血影都不曾吓住她,何况是一个区区内宅妇人。 她冷笑:“杜家太太管家理事也这么多年了,将偌大一个杜府打点得井井有条,实在是叫人好生佩服。” “既这般能耐,为何你正经儿媳,你儿子的正房奶奶病成这样,也不找个大夫来瞧瞧,难不成……杜家已经耗空了,连大夫的诊金都给不出,就叫人这般病着熬着麽?” 杜夫人气得脸色发白:“你、你一个晚辈,胡言乱语,等我告了你婆婆,瞧她如何收拾你!太没规矩了!!” “你也不要急,你不来寻我,我也是要来寻你的,到时候咱们一道在人跟前把事情都摊出来,讲清楚说明白,若是我有错,必然给你赔礼,若是你有错——” “纵是我有错,怎么!你还要惯着沈迎安骑到我头上来么?”杜夫人吼道,两眼冒火。 “我只是想与太太您好好分辩分辩,又怎会惯得妹子这般没有礼数?太太多虑了。” “你今日这般大动干戈,还把我杜家放在眼里麽?!” “事出有因,关乎到我妹子的性命,有道是人命关天,太太不会不懂这道理吧?”丹娘硬气得很。 杜夫人横竖吓唬不到对方,自己也有点泄气。 怎会这样…… 若是真让这宋丹娘闹大了,闹到了老爷跟前,怕是连他们母子都过不去。 她咬着牙还想再闹一闹,怎么说也要将丹娘从沈迎安的屋子里撵出去。 谁知,她还没开口,就见那丹娘轻轻拍拍掌心,不一会儿门外的小厮就进来将她和身边的丫鬟一直逼出了正屋。 “宋丹娘你!!” 杜夫人还没说出话,就叫丹娘身边的丫鬟给挡了出去。 院门一关,杜夫人再无回天之力。 她脸色阴沉盯着大门,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身边的丫鬟犹豫不决:“太太,咱们也去叫些人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沈大奶奶。” “你是嫌这里不够闹腾,非要将老爷引来才好吗?”杜夫人破口大骂,“蠢材!蠢东西!要你们有什么用?明明把院门关得跟铁桶似的,居然还让人溜出去传信了,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这个月的月例银子都别想要了!!” 顿时,丫鬟们面如死灰,谁也不敢开口了。 院内飘起淡淡药香,小厨房里的砂锅已经炖上了一剂汤药。 丹娘带来的人到底手脚麻利,又有沈迎安身边的大丫鬟领路,从杜府出入十分自在方便。 等一剂汤药下肚,张太医又施针,足足折腾到后半夜,沈迎安的高热才算退了下去。 丹娘松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叫来沈迎安的贴身丫鬟。 “奴婢红芍。”那丫鬟哭着跪了下去。 “是你叫了人传信出来的?”丹娘问。 “是……”红芍哭得泪如雨下,“咱们奶奶身子不好已经不是一两日的功夫了,前些日子人还算清醒,可从今早上一起来,她便嚷嚷着晕得很,还头疼不止。奴婢去找了二爷,二爷歇在盈姨娘屋里,那盈姨娘身边的丫鬟出来说什么二爷正忙不见人,盈姨娘又忙着办旁的事情,叫我等一等。” “可这一等,二爷那头也再没有回应……” “奴婢又去找太太,可也见不着人,奴婢没有对牌,出不去府门,更请不了大夫,一直拖到了天黑,奴婢瞧着奶奶实在是不好了,只好、只好……求了门房的一个小厮替我传话,沈府和抚安王府都递了话的,如今才盼到了夫人您来。” 第572章 红芍一边哭一边说,连连磕头,“求夫人救救咱们家奶奶吧……” “你如何叫那门房听你的?” “我……”红芍脸上浮现出一抹羞愤,“那人纠缠过奴婢……” 剩下的话就不好说了。 原来是这样。 一位正房奶奶竟然能被逼到快要生生病死在床上,都无人问津的地步,这杜家……好大的胆子! 丹娘垂下眼睑,着实心疼沈迎安,也心疼眼前这丫头。 若不是她豁出去,恐怕如今他们都被蒙在鼓里。 为何先前书萱说是杜家来人传话,先去了沈家,再通知了抚安王府呢? 丹娘细细一思虑,很快就有了答案。 多半是那个门房晓得府里出了事,事关沈家,于是在传话的时候多了个心眼,反正他也是杜家的奴仆,说是杜家来传话也是有的,旁人也挑不出错来。 红芍抬眼,脸上泪水涟涟:“夫人,我家奶奶能撑得住吗?” “能的。”丹娘轻笑,眸光闪着冰冷的寒意,“有我在,定叫她好好活着。” 屋子里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尔雅过来说有人送了药材过来,是沈寒天身边的肃七。 丹娘顿时精神了不少:“侯爷在哪呢?” “侯爷不便进杜府,已让肃七把药材送来了,人就在门外。” “快带进来。” 肃七出手,哪里有人能挡得住。 以他的本事,怕是连杜府的大门都没进,直接飞檐走壁过来的,这样也好,省了一堆事情。 不一会儿,丹娘眼前就堆了不少盒子,什么山参灵芝,各种奇珍药材应有尽有。 张太医来瞧过,更是惊喜连连。 说是有了这些药材,杜家二奶奶的命能保住了。 丹娘松了口气。 肃七道:“这是爷的信。” 他双手递上,一旁的尔雅赶紧接过,送到丹娘手中。 “你回去吧。”丹娘道,“我怕是还要多留一会子,等到迎安清醒了再说。” 肃七犹豫一阵子:“是,夫人。” “回去告诉他,这儿没事的,内宅算我的,外头算他的。”她低垂着眉眼,若有所思地轻轻一笑,“你只管这么跟他说,他就明白了。” 肃七离开后,丹娘便歇在梢间里。 一觉也没睡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尔雅见她倦意依然,心疼不已:“要不,再歇会子,外头有张大人呢,快天亮的时候杜二奶奶醒过一次,已然退烧了,张大人也说了不碍事了,只需要好好将养着便行。” 丹娘摆摆手:“要操心的不是她这头,对了,等会儿就差人送张大人回去吧,这熬了一夜了,也累着人家了。” 稍稍梳洗过后,丹娘亲送张太医离去,又说了好些感激的话,因出来匆忙,也不曾备下厚礼,她便福了福道:“今日之恩,沈府没齿难忘,待这边事情了结了,我与侯爷必然亲自登门拜谢。” “哪里话,夫人多礼了。” 目送张太医的马车徐徐离去,尔雅匆匆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她眉眼一沉,冷笑起来:“终于来了,那就去瞧瞧,我倒要看看她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昨夜府里都在闹腾些什么?”杜老爷穿戴梳洗好,微微皱眉,好一副封建大家长的严肃姿态,“到了那般晚了也不消停。” 杜夫人轻轻一窒,笑道:“就是个小丫头摔坏了东西,大约是迎安那孩子训斥了两句吧。” “不过是摔坏了一两件东西,又算什么了?到底是沈家出来的,就是小家子气。”杜老爷有些不快。 要说嫡次子的婚事他原先是满意的。 这不是想攀上沈寒天这棵大树,也能好好给嫡次子谋个更好的差事,谁知婚后他们小夫妻过得不美,连原先的如意算盘都落空了,杜华根本沾不到沈寒天半点光,这严重伤害了杜家人的感情。 第573章 是以,杜夫人对二儿媳多有苛责,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都嫁进来了,就是他杜家的人了,婆母管教儿媳天经地义,说破了天去,也无人敢置喙。 杜夫人笑道:“可不是,到底是沈家落魄过,当初要不是因为华儿的婚事坎坷,怎么也轮不到沈家女。” “嗯,话是这样说,可你也要注意些分寸,莫要太过了才好。” “我晓得。” 杜夫人笑容有些干巴巴。 只不过向来都不怎么关注妻子的杜老爷也察觉不出来。 夫妻二人相敬如宾过了这么多年,到底是亲密不足,疏远有余,总归叫人有些意难平罢了。 早饭刚摆上桌,外头一个妈妈就急着进来传话:“夫人,不好了……” “大清早的,说什么不好了,也不嫌晦气。”杜夫人沉下脸。 “那、那沈大奶奶就在咱们院门外呢。”那妈妈压低声音,急得额头上汗都出来了。 杜夫人大吃一惊:“她还没走?” 杜老爷闻言:“谁没走?” 杜夫人脸色难看,当着丈夫的面如何敢将实情一五一十地说出,她磕磕巴巴,怎么都吐不出一个囫囵句子。 这般遮遮掩掩的模样看得杜老爷是心底一阵生疑。 他放下筷子,冷着脸:“快说,到底何事!” 杜夫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将事情和盘托出。 她抖着声音:“原也没想过这样的,谁知那沈大奶奶如此不依不饶,在别人府上就这般没大没小,一点礼数都没有……” “你、你——” 杜老爷差点没被气晕过去。 他腾地一下起身,指着她骂道:“你糊涂啊!如今沈家是个什么光景,外人不晓得,你我还不清楚吗?那沈寒天可是沈迎安的嫡亲兄长,你这般苛待于她,还让她病成这样,真有个好歹来,你如何向沈家交代?!” “也、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风寒而已。” 杜老爷却也不听她争辩,一甩袖子走出大门。 他命人打开院门。 门外,丹娘正领着两个丫鬟笑盈盈地等着。 一双美目盈盈含水,却冷得叫人发颤;那殷红的唇瓣轻轻勾起,却藏不住深深的嘲弄。 见杜老爷出来了,她退后一步,福了福,道:“沈宋氏,见过杜老爷,一早就过来叨扰实属无奈,只是……想要见一见杜家的当家主母,只能来这儿,还望杜老爷海涵。” “宋丹娘!这是我杜府,你半夜闯入,闹到现在还嫌不够吗?你别太过分!” 杜夫人涨红了一张脸,迫不及待地骂道。 “你杜府故意拖延我妹子的病,不请医不问药,想硬生生拖死她,若不是我赶来,如今她一条小命怕是就要交代了,若真如此,不知杜夫人预备如何向我沈家交代?” 丹娘冷笑着,“你也莫要急着分辩,昨夜我请来的是太医院的张太医,由我下了帖子请来,他便是最好的人证。” 杜夫人刚还想继续说什么,闻言一张脸铁青,再也说不出话来。 “呵,我倒是听说了一点,说是你瞧上了嘉和郡主,想生生熬死我们家迎安,可你也不想想,你家有多大的脸面叫人家嘉和郡主给你儿子做填房,我劝你做梦归做梦,别当了真,当心叫人笑掉了大牙。” 丹娘直言不讳。 这话却吓得杜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她、她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明明这些都是她暗中的动作,怎么就被人察觉了呢? 这份心思,别说杜老爷了,就连杜华本人都不知情。 眼下冷不丁地叫丹娘捅了出来,慌得她浑身发冷,要不是身边的妈妈眼明手快,一把扶着她,她连站都站不稳了。 丹娘微微冷笑:“我今日来是想告知杜大人一声,往后数日里,张太医会每日过来给我妹子瞧病,我的人也会留在杜府,怕是会多有叨扰,还请您宽容则个。” 说完,也不等杜老爷回应,她扭头就走。 走了不到几步,她又轻轻回眸:“有样东西忘了,还请杜大人好好瞧瞧。” 尔雅快速从袖兜里掏出一封信送到杜老爷手里。 做完这一切,主仆几人很快离去。 杜老爷直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信,展开一看。 才不过看了两三行,他就双手颤抖,整张脸煞白如纸。 “上头写了什么?你莫要听她一个年轻的媳妇子胡乱说话,她这般没规没矩,回头我定要去沈府告一状,八成是离了婆婆的约束,她才这般狂妄嚣张。” 杜夫人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顿时半张脸高高肿起。 “糊涂东西!!你瞧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杜老爷骂道。 杜夫人捡起书信看了两眼,一颗心像是掉进了冰窟窿,眼前一阵发花。 那上面写的都是过去一段日子,杜夫人往人家王府送的礼物清单,其中不乏好些年轻女孩子用的物件,那王府有一独女,被封嘉和郡主,正当妙龄。前段时日,在一场诗会里,嘉和郡主与杜华一见如故,甚是投契。 自此,杜夫人便动了心思。 只是这些……都是在不动声色中进行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察觉到了。 “不、不可能啊……谁会知晓呢?我谁都没说啊……” 听到这话,杜老爷又愤怒又绝望。 “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无人知晓不成?那宫墙够高够大的了,里头的事情都瞒不过棋盘街的老百姓,你以为你这点小动作没人瞧得出来麽?” 他痛心疾首,“你再好好瞧瞧这字!这字迹分明就是沈寒天的!这件事可是他们夫妻俩联手,你倒好……羊肉还没吃着,就惹了一身腥!怎么想的……还想熬死了沈家闺女,让你儿子当鳏夫不成?!” 越骂越火大,杜老爷连早饭都不用了,背着手负气离去。 丹娘坐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回了府。 奔波了一晚上,她这会又累又饿,忙不迭地扒了几口饭就滚进被窝补觉。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又再一次被饿醒,一抬眼,她瞧见了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迷糊间,她嘟囔着:“我这是……才睡了半个时辰?” 沈寒天哭笑不得:“夫人误会了,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第574章 丹娘眨眨眼睛:“难怪我这么饿。” 见她这般迷糊,沈寒天又忍不住发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小厨房已经备好了饭菜,你赶紧起来用饭吧。” 她麻利地起身,刚梳洗穿戴齐整,正用着一盏香喷喷甜丝丝的蜜枣茶,就从镜子里瞧见身后的沈寒天已然换好了朝服。 “你这就要出门了?不用早饭了?” 丹娘转脸问道。 “已经用过了,今儿宫里事情怕是不少,外头我留了人了,万事莫慌。” 他走过来轻轻抚了抚她水润的脸颊,只是觉得手指触及到的地方温润如玉,手感极好,忍不住又轻轻捏了一把。 她半开玩笑似的笑道:“若是有什么大事,你还叫我遇事不慌么?” 他笑道:“除非你立时三刻就要闯入宫闱,起兵造反。” “这……方才是大事?” 他点点头。 丹娘默了。 这叫什么事……她就算再能耐,也没想过推翻整个皇朝,况且她就不是治国的那块料,就连管好区区一个抚安王府都费了她姥姥劲了,更不要说这整个天下。 她故意叹了一声,对着镜子比了比珠花上的宝石串珠道:“那怕是为妻没这个野心了,我啊……只想着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才没这般志向。” 沈寒天被逗笑了,很快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这才大步流星地离去。 众丫鬟们已经见怪不怪,只是脸上微微泛红。 倒是丹娘被他亲得猝不及防,好一阵子都没反应过来。 早饭摆上桌,她叫乳母把玉姐儿抱来,她一边用饭一边逗孩子玩。 玉姐儿刚刚吃饱了,这会子正吐着奶泡泡,好奇地看着母亲用饭,那水灵灵的眼睛真是像极了沈寒天。 丹娘逗了一会儿,便让乳母抱去给老太太解解闷。 老太太可喜欢玉姐儿了,每每见到孩子,总会笑得眼角褶子都深了几分。 这人年纪大了,图的不就是一个儿孙满堂,天伦之乐嘛。 这儿孙满堂……丹娘还需再努力,不过这天伦之乐倒是可以让老人家先享受起来。 早饭刚用完,尔雅进来回话了。 “夫人,杜家来人了。” “噢,来的是谁?”丹娘不慌不忙擦了擦嘴角。 “是杜大人身边的小厮,说是请夫人过府一叙,咱们家姑奶奶说是人已经清醒了。” “咱们留在那儿的人怎么说?” “半个时辰前乐透就传信回来了,姑奶奶确实已经醒了,虽没什么力气,但却能自个儿用汤药了,早饭还用了半碗粥。” 听到这话,她总算松了口气。 “能醒就好,精神嘛总归能慢慢养起来的,那杜华呢?” “都依着夫人您的意思,咱们的人全都没撤呢,这会子都在那盈姨娘的院门外守着,那杜二爷倒是个不服气的,叫骂好一阵子。” 丹娘闻言,轻轻一哂:“也罢,咱们办完自己府里的事情再过去瞧瞧。” 待府中一应事务都料理妥当,已经是午饭的点了。 她也没有在吃饭的时候登门拜访的习惯,索性也去陪着老太太用了饭,然后才命人备马车。 这马车里也依着她的意思布置妥当。 一进去就能感到阵阵凉气,坐在柔软的垫子上,她也能歇个短短的午觉。 打了个哈欠,她便叮嘱身边的丫鬟:“快到了时再叫我,我先睡会儿。” 夏日,本就是人最倦懒的时候。 丹娘忙了一上午,累得不行,午觉是必不能少的。 马车晃晃悠悠了小半个时辰,新芽提前叫醒了丹娘。 第575章 稍稍整理了一下妆容和发髻,她便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这一下马车眼前的景象倒是让她吃惊不小。 但见杜府门口站了好些人,为首的便是杜夫人。 那杜夫人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眼神中还透着隐隐不快和忌惮。 丹娘知道,那是害怕。 她轻笑着上前:“倒是我的不是了,反倒让长辈出来迎我,真真罪过。” 嘴上说着罪过,其实她表现出来的没有半点歉意。 杜夫人当然看出来了,讪讪笑道:“不过是寻常待客之礼罢了,也无须放在心上,快快请进吧。” 丹娘不是拿乔之人,顺势进府,边走边问:“我妹子今日如何了?” “已吃了两副汤药了,如今人清醒着,张太医今日已来瞧过,说是已过了凶险之时,尽可安心了。” 杜夫人和煦地笑着,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丹娘点点头,垂在耳边的流苏轻轻晃了晃,她叹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叫我妹子遇上了个这般体贴细致的婆婆,让人好生羡慕。” 杜夫人已然笑得脸皮发麻。 只叹这府里的路怎这般长,怎还不到沈迎安的院子…… 好不容易到了,杜夫人只略略说了两句,便逃也似的领着丫鬟们走了。 尔雅纳闷:“这杜夫人……怎跑得这么快?好像后头有鬼在追她似的。” “后头有你家夫人我,那可是比鬼还可怕的。”丹娘抬手拢了拢鬓角,正儿八经道。 尔雅:…… 新芽:…… 进了内屋,沈迎安的床边站着红芍。 一见丹娘来了,红芍赶紧放下手里的药碗,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见过大奶奶,大奶奶万安。” “别这么客气了,你家主子如何了?” 丹娘直接坐在沈迎安的床边,顺手接过药碗,轻轻舀了一匙送到沈迎安的唇边。 那沈迎安歪在一只云绣的靠枕上,面容惨白,双唇发青,倒是一双眼睛明澈透亮,全无之前的迷茫昏睡之态。 “嫂子……叫嫂子为我费心了,我一条贱命,不足挂齿,何来这么大的福气,能叫嫂子替我出头。” 说着,她又是一阵垂泪。 她一哭,一屋子丫鬟也跟着抽泣起来。 丹娘最怕应付的就是这种悲情满满的场景,她不擅长安慰人,只擅长强攻型的输出,是以她只觉得嘴角发干,说了好些话好像也都没说到点子上去,反而惹得沈迎安哭得更凶了。 那泪痕布满了脸颊,她伸手握住丹娘,那双原本娇嫩的小手已经枯瘦,瞧着就让人心疼。 “嫂子不知道,这段时日我是如何过的……自元宵那日后,他便待我越来越不像样子,我知晓是因为大哥不愿帮忙的缘故,我一出嫁了的内宅妇人能说上什么话,况且……我知大哥也不容易,当初从那云州来圣京怕是也吃了不少苦头。” “那会子我年纪小,不懂事,又不曾予兄嫂援手,如今又何来的脸面求你们帮忙?” 她说着又是一阵哭泣,“我与他说了,他却不听,话里话外骂我没用,娶了我是他命数不济,是他倒霉。” “这便罢了,我病了之后,他索性将我的管家之权也给了那个小星,偌大的杜府叫一个姨娘把持,我那婆婆也不愿替我撑腰,乐得瞧我们妻妾相争,何尝不是也想给我个下马威?” 沈迎安的气性也上来了,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她哪里知晓,杜夫人是有另外的打算。 要是让她清楚了这内里的勾当和阴险,怕是更会伤心绝望。 第576章 丹娘想了想,当即按下了不说。 沈迎安身子还没大好呢,一切从长计议。 她安抚着小姑子,道:“万事也没有你的身子重要,你还这般年轻,如今大病了一场,更要好好将养着,待身子好了,什么管家之权,那都得重新回到你手里。” 沈迎安失落地苦笑,缓缓摇头:“嫂子不明白了,我……是没有娘家撑腰的。” 她又断断续续说了好些话,这下丹娘是真的震惊了。 原来,沈家不是不知道,沈夫人甚至比丹娘早几日就清楚自己闺女病了这件事。 可她偏偏不回应,只是派了个婆子过来瞧了。 那会子沈迎安还没病到这个程度,那婆子来瞧了回去回话说只是寻常风寒,反倒让沈夫人来信将女儿骂了一顿。 杜家见沈迎安娘家都这般不待见她,这才更加肆无忌惮。 先是盈姨娘克扣院内的一应吃穿,后又有杜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推四请地拒不请大夫,这才将病情一日日拖重了。 原先张太医也与丹娘说过。 说沈迎安的病原先没那么重的,就是拖了下来,再加上悲愤不止,这才越来越严重,险些丢了一条小命。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更先进的西医,只能及时看病,及时诊断,及时服药才行。 沈迎安的话听得丹娘有些恼火。 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待小姑子说完,她犹犹豫豫地问了句:“迎安,你……是太太亲生的么?” 沈迎安愣了片刻,刚刚才停歇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 见她哭得赤红的双眸,丹娘心中大骂自己沉不住气,怎么就问出口了? 她哽咽不止:“别说嫂子了,就连我自己也时常这样想,未出门子前,母亲对我那般疼爱娇宠,为何……我一嫁了人,她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几乎要哭晕了过去,直接趴在丹娘怀中放声大哭。 丹娘又好生安抚了一会儿。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沈迎安才渐渐缓和了情绪。 红芍又送了粥饼小菜等物来给她用。 沈迎安摆摆手:“拿走吧,没什么胃口,吃不下。” “好妹子,你如今正吃着药呢,空着肚子吃药对身子可不好,你若是想这样糟践自己,那便就这样颓废下去,往后嫂子也不用来瞧你。” “别——” 沈迎安一把扯住丹娘的袖口:“嫂子,我这就用,你别不管我……” 瞧着那张可怜巴巴的小脸,丹娘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 在丹娘的看护下,沈迎安竟然吃完了这些,脸上也稍稍有了气色,丫鬟红芍又惊又喜:“多亏了大奶奶,咱们奶奶终于能吃下东西了。” “若是她下次还不乖,这不吃那不吃的,你便着人来我府上告我一声,我倒要来瞧瞧,咱们沈家姑娘怎么这般柔弱,稍稍遇到点事就吃不下饭了,你若是没了,当真才是枉费了我半夜来救你的一番苦心!!” 说着,丹娘伸手点了点沈迎安的眉心。 沈迎安这才破涕为笑。 姑嫂二人还想说会子话,外头丫鬟进来通传了。 “二奶奶,太太那屋来人了,问……问沈家大奶奶何时能将院门外的人撤了,咱们二爷还要出门,盈姨娘还得管事呢。” 那丫鬟对上丹娘的眸子,吓得脖子一缩,后头的话也说得战战兢兢,差点舌头打颤。 沈迎安火了:“我嫂子来瞧我,他们也看不惯么?那什么盈姨娘,她要管家理事便要她去!!” 第577章 “你着什么急上什么火呀,你要记得如今你是病人,你歇着天经地义,有人替你忙活还不美么?做个甩手掌柜,赶紧的先把身子骨养起来,待好全了再与她慢慢算账便是。” 丹娘轻笑,“我去瞧瞧,你歇着。” 沈迎安如今对她的话可谓言听计从,闻言便也不闹了,乖巧地点点头:“嫂子当心些,那些人可不是好相与的。” 丹娘抿嘴一笑:“嫂子心里有数。” 院门外早就等着杜夫人身边的丫鬟,看样子是想让丹娘去盈姨娘那头的院子把人撤了。 今日来本就为了这件事,丹娘让人在前头带路,自己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 还未到院门外,就听里头一阵叫骂哭闹。 叫骂的人是杜华,他已经被锁在院子里两天两夜了,如今已是第三日,如何不着急上火? 哭闹的人是盈姨娘,她依然哭得很好听,真是一副好嗓子,确实婉转动人,只是听多了也难免有些烦躁。 丹娘对着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很快尔雅就明白过来。 “都闹什么呢?大奶奶来了没瞧见?快点让院子里的人出来吧。” 大门一开,杜华气急败坏地冲出来。 迎面就见丹娘笑盈盈地站在不远处,他心头咯噔一下:“你这妇人为何又在我家?” “我可是你正儿八经的嫂子,你就算看我不惯,也该顾及一下你杜府的颜面,这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丹娘不慌不忙理了理袖口,“你的院子是我叫人封的,你父母都知情,你也不用巴巴地去告状了,我已经派人去请他们过来,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屋里说吧。” 短短两句话,竟然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杜华匪夷所思:“这是我杜家,什么时候轮到你多管闲事?你算老几?!” “若不是我妹子性命危在旦夕,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家这档子烂事?” 丹娘边说边往屋里走。 她带来的人多,光凭杜华一个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一进屋,丹娘就被眼前的装饰给惊呆了。 奢华金贵,无一不精美,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与盈姨娘处比起来,沈迎安的住处堪称寒酸二字。 她绕着走了一圈,回眸冷冷盯着杜华:“怪道盈姨娘这般冒尖,原是你杜家的规矩与旁人家不同,在你这里,妾室倒是过得比正房奶奶还要风光。” 杜华面子上挂不住,眼神躲闪:“这些个都是盈儿自己的陪嫁……” 话还没说完,丹娘就嗤笑道:“你这盈姨娘当初不是投靠过来的么,孤苦无依,竟也有陪嫁了?有这么上进的奔头,为何当初不谋个正室做做呢,难不成……你是瞧上了人家的陪嫁,死扒着不放手么?” 这话可难听了,杜华气得骂道:“你少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的人可是你,我不过是顺着你的话往下说罢了,被人揭穿了就这般跳脚,实在是不像你们杜家该有的样子。” 丹娘慢条斯理地一番话说得杜华面容铁青,却也不敢再开口了。 盈姨娘忙赔笑道:“原是我的错,叫沈大奶奶见笑了……” 丹娘抬眼,冷冷回敬:“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盈姨娘脸上的红润瞬间褪去。 她咬着下唇不敢吭声,委屈巴巴地看了杜华一眼。 丹娘可不惯着,冷笑着看向杜华,各种嘲弄:“若是杜妹夫的同僚来家中做客,也见你府上妾室这般没规矩,他们会怎么看你,嗯?” 杜华赶紧瞪了盈姨娘一眼:“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还不快点退下!” 第578章 盈姨娘被呵斥得双目泛红,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没了脸子,她自觉羞愤难当,垂下眼睑越发哭得梨花带雨了。 只是她这默默无声地抹着泪珠儿,没有感动到丹娘,反而将杜华看得心疼不已,刚刚还充满了警告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柔软起来。 丫鬟上了茶水来,丹娘抬手尝了一口看见这一幕,差点没被呛着。 忽然很理解沈迎安在这种环境下的憋屈了。 丈夫对自己不但没有感情,反而还更多厌恶,这让一个刚刚进门未满一载的新妇如何自处? 偏偏杜华与妾室反倒更加恩爱。 原先以为盈姨娘毁了脸,八成是以后蹦跶不起来,如今看看果然造化弄人,老天爷的安排,谁又能预测的到? 杜老爷和杜夫人都到了。 丹娘起身相迎。 再一次见着丹娘,杜夫人的眼角都重重抽了一下,但她到底年长,硬生生撑住了,嘴角的弧度都扬起慈爱的模样。 “你还在呢,迎安那孩子如何了?”杜夫人主动问起,语气满是关切。 “方才吃了药也吃了饭,这会子稍稍精神些了。” 丹娘也不拿乔,笑着回道,“还是府上的丫鬟周到,小厨房做出来的饭菜也可口,能吃得下我就安心了,等会子回去跟我家侯爷回话,也能张得开嘴了。” 杜夫人浅笑,总算面子上糊了过去。 其实仔细计较起来,那周到的丫鬟是沈迎安的陪嫁,那小厨房也是沈迎安自己的体己银子弄的,从上到下都是她自己出钱,说白了与杜家没甚关系。 但……面子有了就够了,总归那杜老爷也不会深究内宅这些弯弯绕绕。 杜老爷闻言,欣慰地看了老妻一眼。 众人纷纷落座,丹娘这才开口道:“我年轻不懂事,做事难免莽撞冲动了些,这些年跌跌撞撞的,也多亏了各种长辈扶持不计较,晚辈在这里先谢过了。” 杜老爷赶紧摆手,口中连连客套。 丹娘微微一笑,“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沈杜两家结亲,本就是喜上加喜。我原先就听侯爷提起过,说杜家二郎文采颇佳,是个可造之材,将妹妹许配给这样的清贵人家,真是前世修都修不来的福气。” “只是……迎安到底年轻,却不知杜家这样的内情,若是早些个明了,我们沈家也未必一定要将女儿嫁过来,平白给妹夫添了不快不说,还叫盈姨娘成了小星,惹得如今他们夫妻不美,家宅不宁。” 这话一出,杜老爷面色沉了沉。 他凌厉的目光先是看向杜夫人,后者被看得脖子一缩,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随后,他又看向旁边站着的盈姨娘。 那眼神更加厌恶不屑。 那盈姨娘被看得背后寒毛直竖,险些站不稳摔了下去。 杜老爷道:“姨娘就是姨娘,也登不上明面,哪个官宦人家没有个三妻四妾的,都是寻常之事。” “话虽如此,但可不是每家的姨娘都能管家,也不是每家的爷们儿都把妾室宠得越过正房奶奶去。” 丹娘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三言两语将这几日的事情挑明。 “这一次若非我来得快,我家妹子一条性命岂不是送在你们府上了?我沈家虽不如杜家来得有底蕴根基深,却也不是什么软柿子,可以随意拿捏欺负的。” “今日区区一个妾室就能爬到主母头上撒泼,往后还能有什么幺蛾子,怕是不用我说了吧。” “我也给两位长辈一句痛快话。” 她勾起殷红地嘴角,笑容越发冰冷,“若是我办不好这事儿,那下回就只能请我家侯爷来与诸位说道说道了,到时候这位盈姨娘能否留下一条小命,我就不好说了。” 杜老爷浑身一震。 杜夫人也惊恐地瞪大眼睛。 眼下出面的是丹娘,真正与她交涉的也应该是杜夫人,女眷之间能处理解决的麻烦那还在内宅之中。 可这件事要是扯上了沈寒天,那就不一样了。 丹娘继续缓缓道:“一个妾室就能在内宅之中差点逼死正房奶奶,万幸的是我妹子没事,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杜家纵容姨娘,惯着儿子宠妾灭妻的名声难道好听么?” 幽幽一句话,说的杜家众人冷汗津津。 沈迎安要是真没了…… 沈家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宠妾灭妻的帽子扣下来,还有了人命官司,那杜华往后的仕途怕是毁了一半。 说好听一点,就是沉溺女色,不问妻子的死活;说难听一点,那便是无视礼法,纵容妾室以下犯上。 这也是圣上最不喜的事情。 再想想沈寒天如今在圣上身边的位置,怕是到时候求圣上主持公道也不是不可能,证据都摆在眼前,倒是杜家会是个什么光景,谁都不好说了…… 想到这儿,杜老爷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亲家奶奶,你又何必这般较真,横竖迎安那孩子没事——”他刚想说两句缓和一下。 丹娘却冷冷打断:“她没事,是因为我来得及时,也因着咱们沈家的姑娘福大命大,这般炎热的天气里,我妹子房里连个冰块都用不上,大夫也请不起,说出去谁会信这是杜家的二奶奶?怕是我庄子上的那些农妇也没这般窝囊的。” “二位长辈。”她说着,起身盈盈一拜,“我夫君也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妹子,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还盼着二位能个说法,这几日丹娘横冲直撞,犯了不少失礼之事,还请二位看在我关心则乱的份上,宽容些个,待此事有了决断,丹娘必定奉上厚礼,亲与二位赔礼道歉。” 见她这般礼让,杜家二老已经说不出话来。 杜老爷垂下眼睑,轻轻抚了抚胡须。 这沈家大奶奶果然不一般,方才这些话已然先礼后兵,有理有据,叫他们无法反驳一个字。 杜老爷很快权衡了一下利弊。 其实这个选择对他而言并不难做。 一边是结了姻亲的沈家,还有沈寒天在上头压着,一边只是一个远亲,后又被自己儿子收用了,成了个小妾,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只是…… 杜老爷叹了一声:“这盈姨娘已身怀有孕。” “呵……还未生下一子半女就敢这般糟践我妹子,若是待她生下孩儿了,你们这府里还有我妹子的位置麽?” 丹娘当即嘲弄。 杜华面子上挂不住:“那你欲如何?” “两条路。”她等的就是杜华开口,一双沁着冰雪之意的眸子看过去,笑容不减,目光宛如冷电,“要么,狠狠打一顿盈姨娘,叫她流产受伤,也在床上趟上十来天,没医没药的,好好尝尝这滋味;” “要么……孩子生下来,记在迎安的名下。” 杜华听到这里,暗暗松了口气。 谁知,丹娘下一句便是,“而这盈姨娘嘛,却是留不得了,须得一封切结书,撵出府去!” 第579章 话音刚落,那盈姨娘就娇娇地一声惊呼,跪倒在杜华脚边,抬眼时已然泪水涟涟,她抓着杜华的衣角,哭道:“沈家大奶奶好狠的心呐,一开口便要了我们娘儿俩的两条性命……求二爷疼惜,妾别无他想,只是想好好守着二爷。” 丹娘冷眼扫过去:“我竟不知,主子们在说话时,也有小妾开口的道理,你们杜家的规矩当真不错。” 这一句冷嘲热讽深意得厉害。 杜华当场背心一寒,方才升起的那一点点怜惜之心瞬间又熄灭了下去。 他狠狠将衣角从盈姨娘的手里拽出来,厉声呵斥:“下去!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麽?还不速速噤声!” 盈姨娘从未被杜华这样当众训过,顿时面子上下不来。 她只得垂着脸儿,咬着牙,硬生生忍住。 丹娘嘲弄地勾起嘴角:“盈姨娘既心有不甘,情急之下开了口,也算是情有可原,正巧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你跪着回话吧。” 盈姨娘飞快抬眼,恨恨的眼眸闪了闪。 当着杜家高堂的面,她到底不敢做得太过分,很快又垂着眼睑,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斯文模样,口中缓缓道:“沈大奶奶有何要问的,但问无妨,妾若是知道的,自然知无不言。” “好,我来问你,你方才说只想好好守着二爷,此话当真吗?” “自是真的。” 盈姨娘赶紧朝着杜华望去。 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中柔情缱绻。 她本就是杜华心爱之人,即便毁了脸,但后来也治得七七八八,脂粉遮掩,又有风情加持,自然更能勾起男人的怜爱之心。 她道:“妾与华郎真心相对,日月可表,只可惜妾出身寒微,配不上华郎……但这也无妨,能当个小星守在华郎身边,也是妾的福分了。” 这般感人肺腑的告白当真听得杜华眼眶都红了。 丹娘点点头:“这么说来,你处处都为杜家二爷着想喽?” “当然!” 盈姨娘斩钉截铁地回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让杜家二爷背上一个宠妾灭妻的罪名,叫他因了你差点毁了前途呢?” 盈姨娘慌了神:“妾何曾这般做了,大奶奶莫要胡说。” 丹娘冷笑两声:“你一个妾室,上回子便能在宾客面前闹出那样的丑态,谁不知道你们杜家二爷宠爱于你,甚至疼爱你到不惜在众人面前给正妻难堪,这般作态,你晓得外头是如何说你家二爷的么?” 这话一出,盈姨娘眼珠子都抖了抖。 “这是其一。” “其二,如今你拿了管家之权,却未曾让病重的正房奶奶得到应该有的照顾,甚至连大夫都不请,你是想让我妹子生生被病痛熬死,这样你才好被扶正麽?” 她的话直接点破了盈姨娘的心思。 盈姨娘还欲争辩,丹娘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幽幽笑道:“你却不知,像杜家的名门是做不出来将妾扶正这样的丑事的,若是我妹子没了,杜家只会另聘门当户对的女子给二爷为正妻,而你——永远都是那个妾。” 盈姨娘惊愕地瞪圆了眼睛。 丹娘看她的视线里满是嘲弄和可怜。 就像是可怜路边的一条落水狗一般,还带着一丝看笑话的讥讽。 明显至极。 盈姨娘急了:“二爷不会的,华郎才不会负我!他说过的,只要二奶奶没了,往后我就是正房奶奶——” “住口!!”杜华急了,劈手一巴掌狠狠甩在她脸上。 他万万没想到,不过是床笫之间的情话,这盈姨娘也能当真,竟还拿到了父母长辈的面前说破,简直丢人现眼! 盈姨娘被打得惨叫一声,摔在地上,捂着脸爬不起来。 丹娘温温一笑,看向杜家二老:“这下你们知道,我为何要去母留子了吧,孩子和盈姨娘,只能留一个。” 杜老爷面色阴沉如锅底。 整个屋内一时间鸦雀无声,气氛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会子,杜老爷才沉沉开口:“把盈姨娘送下去吧,另寻个院子给她。” 杜夫人道:“寻常妾室都是跟在正房奶奶的院子里的,给她安排个屋子就成,这里的丫鬟也不必都跟了去,只挑几个伺候得用的便行。” 杜老爷欣慰看了妻子一眼:“那就依你所言。” 见他们俩这样说,丹娘知道事情成了一半。 她笑着盈盈见礼:“还是长辈们安排妥当,丹娘自愧不如。” 盈姨娘的小院被没收,里头一应装饰物件全都重归库房,她只带了两个伺候的丫鬟,当日便搬去了沈迎安的院子里。 朝着东南方向的一个小屋子就是她如今的住处。 丹娘告退,她还要去看看沈迎安,以及刚刚安顿过去的盈姨娘。 还没走多远,身后便传来了杜老爷发火的声音。 她步伐顿了顿,连头都没回。 在丹娘看来,这杜华就是被母亲宠坏了,一上头就不知天高地厚,他宠爱盈姨娘没人管,但他纵着妾室要谋害沈迎安的命,那沈家就不会置之不理。 她先去了沈迎安的床边。 沈迎安身边的丫鬟已然告知了她这个消息。 她握住丹娘的双手,道:“多谢嫂子为我费心筹谋。” “如今人已经放在你眼皮子底下,往后如何做,你自己……要有点分寸。”丹娘提醒道。 沈迎安苦笑:“像她那般狠心,我却是做不来的,我晓得她想要了我的命,我却不能依样画葫芦,嫂子放心,我再不会为难自己。” 姑嫂二人又说了会子话,丹娘起身告辞。 经过盈姨娘的屋子前,她脚下的步子转了个方向,朝门口走去,里头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丹娘冷冷道。 正哭得起劲的盈姨娘这会儿也收不住了。 她恨恨用袖口擦了一把脸,起身福了福:“沈大奶奶又何必与我说笑,我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妾!” 丹娘沉默片刻:“既不甘心为妾,当初又何必委身于杜家?既做了这妾,又为何百般心机?你应当知晓,在这高门大院中,主母与妾室的差别多大。杜华再疼爱你,也不过是一时的,你——好自为之吧。” 顿了顿,她又道,“你以为杜夫人纵着你这般,是因为她不喜我妹子么?其实不是,是因她早就看中了另外一门贵亲,若是能借着你的手除掉我妹子,岂不干净?到时候被推出来的人肯定是你,谋害主母这条罪名压在你头上,即便是你怀了孕,杜华也保不住你。” 盈姨娘惊愕万分地瞪着她。 丹娘已经转身离去。 她足足愣了好一会儿,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她方才说的……是真的么?”她呢喃不止,似乎还不愿相信。 第580章 盈姨娘身边只有两个丫鬟。 丫鬟哪里还晓得杜夫人的算计,纷纷对视一眼,惊慌道:“姨娘别多想了,还怀着身孕呢,须得好好歇着才行。” 盈姨娘哪里能歇着。 突遭变故,她这会子一颗心就跟塞了几只小猴子似的,抓挠不断,坐立难安。 可惜,她是等不到杜华了。 杜华叫自己父亲狠狠责罚了一顿,当晚就去被罚去跪了祠堂,整整一夜,谁求情都没用。 杜夫人这一次也偃旗息鼓,十分安静。 只因杜老爷发话了,说是谁敢再求情,便开了祠堂请宗族耆老都来评评理,这般忤逆不孝、宠妾灭妻的后代留还是不留。 虽然杜夫人是很宠爱杜华,但关键时刻还是拎得清。 她很清楚,以杜华的所作所为,若是真的开了祠堂,一顿家法是肯定逃不掉的,还会在诸位叔伯长辈跟前丢人现眼,往后怕是连面子都护不住。 这么一来,杜夫人即便心中再不快,也得硬生生忍着。 她不能和自己的丈夫据理力争,也不能救自己的儿子于水火,更不能将一腔怒气洒在儿媳妇的身上,左右权衡了一遍,她就看盈姨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镜,横竖不顺眼。 在杜夫人看来,就是这盈姨娘不知好歹。 自己待她这般好,拿她当亲闺女一样疼,结果这小蹄子勾搭自己儿子不说,还把儿子的后院闹得鸡犬不宁。 这几日她是既挨了骂,又丢了脸,下手自然快狠准。 盈姨娘的吃穿用度被削减了大半,再无往日光鲜。 若不是她身怀有孕,恐怕杜夫人连她这条小命都会要了。 话说另外一头,丹娘回到府里,与沈寒天细细说了杜府的事情,说完后她轻轻一叹:“但愿能长久吧。” “长久不了。”沈寒天语气平淡,“若是迎安自己不争气,总是指望我们给她撑腰,自己立不起来,那也不是长久之计。”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丹娘也明白。 她垂下眼睑:“横竖是你妹子,咱们不可能不管。” 他却半讥半笑:“当初他们把咱们俩撇在云州,一走了之,可曾想过我们也是沈家的长子长媳,可有人管过咱们?” 丹娘无言以对。 她与丈夫静静对坐,眼神眯了一会儿。 忽儿,她笑了起来,迷茫尽消。 “你笑甚?” 她抬手拢了拢发髻:“若是换成从前的我,像你母亲这样的,我必然不管不问,随她去的,像你妹妹这般,我也不会多管闲事,有这功夫在马车上来来去去的,我躺在家里歇觉,岂不美哉?” “可这世道总不会因我一人的想法而改变,我能做的也不过是顺应罢了。” 她叹了一声,轻轻靠在沈寒天的肩头。 像前一世那样自由畅快是不可能了…… 或许世道就是这般,不会什么都给你,也不会什么都不给你,丹娘只想着眼下自己所需所求便好,但求无愧于心。 他握住了妻子的手:“但凡我能力所到之处,你尽可自在。” 丹娘笑了:“这话我可就当真了。” “为夫何曾诓骗过你?”他点了点她的鼻尖。 丹娘心中顿时一片荡漾,柔情甜蜜。 像沈寒天这样的夫君真的太少了……尤其是在古代,她想要如前世那样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真是少得可怜。 即便沈寒天这样体贴入微,丹娘还是没敢讲出心中的那些真话。她太清楚了,自己与这个时代其实是格格不入的。 第581章 真要说出来,她不怕有人能伤得了她,只怕眼下这样平静的生活被打破。 没过多久,杜家传来一个消息,说是盈姨娘不慎小产。 消息是杜夫人身边的心腹送来的。 丹娘听后,沉默了许久。 南歌道:“夫人这会子倒是操心起来了,那盈姨娘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孩子没了,反倒便宜,省了多少事呢,若是孩子生下来还偏偏是个儿子,往后的麻烦可少不了,夫人您就别在这儿心疼了。” 丹娘哭笑不得:“谁心疼了?” “那您在这儿皱眉,连茶水都不吃,这会子都凉了。” 南歌的话倒是实在。 少了一个隐患,对沈迎安是好事。 今日还有一桩事待丹娘处理,沈夫人荐来的人牙子前几日就来回过话了,丹娘与她约了今日过府选人。 她特地空了几日让人家备着,也叮嘱过了,这一次是要给府里挑选能做活的奴仆,手脚麻利、脑瓜子灵光的最要紧。 上午料理了庶务后,人牙子便领着人过来了。 这人牙子一共带来了三四十人,足足站了一天井,满满泱泱,一眼看去都收拾得齐整干净,第一眼就给丹娘添了好印象。 她赞道:“真不愧是母亲荐来的人,做事就是稳重靠得住,我还未见过像你这样的,确实不错。” 那人牙子得了夸奖,笑得满脸褶子:“回夫人的话,既是侯府里要的,自然是紧着好的挑来供夫人您选的,您若是瞧着还满意,那才是一番苦心没白费。” 这人牙子口齿伶俐,一看就是跟高门大户打惯了交道的。 丹娘细细挑了几个,留了身契,便让这些人留了下来,男的交给外院的管事安顿,女的就留给翠柳一应安排。 这边刚挑完了人,不出一个时辰,外头又来了个婆子,说是沈夫人送来了几个人,给丹娘帮忙的。 “我已挑过了人,这会子怕是用不上了。”丹娘轻笑着婉拒,“既是好的,叫母亲自己留用便是,若是我这儿人手不够,再去求母亲,也是一样的。” 那婆子道:“大奶奶有所不知,咱们太太说了,料理一个府邸操心劳累的,若是等发现人手不够,那就晚了些,反倒累着大奶奶了,这会子把人留下了,若是多了,尽可叫咱们太太送回去,也不累着您,您说是吧?” 丹娘端着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那婆子见她不吭声,有些心里没底:“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咱们两边虽不住在一块,可咱们太太心里还是装着您和大爷的,如今咱们大爷这般有出息,自是给沈家光耀门楣,这进进出出的……总不能叫外头瞧了笑话,说咱们这么大一个府邸,连个人都用不上。” 她说着,丹娘微微一笑。 抬眼间,眸光清潋,满是冰雪之意。 “妈妈说这般多,倒是劳累了,尔雅,给妈妈看茶。” “这、这怎好……多谢大奶奶体恤。” “人既然来了,那便留下吧。”她又缓缓道,“但我有句丑话可说在前头,若是这些人不得用,我可是半点面子不会给,我这人性子就是直来直往,也容易得罪人,烦劳妈妈回去给母亲提个醒,若是他日有个什么不痛快,我会直接发落了,也免得叫母亲多余费心。” 对上丹娘的眼睛,那婆子背后一寒,忍不住跪下又是一阵见礼作揖。 丹娘不耐烦了,摆摆手就叫人下去了。 新芽进来回话:“夫人,我都去瞧过了,一共六个人,有两个可以管事的妈妈,其余的都是青壮劳力,正是咱们府里用得上的。” 第582章 “那便留着吧,那两个管事妈妈呢,叫过来我问两句话。”丹娘淡淡道。 新芽:“人就在外头候着呢,我这就去叫。” 不一会儿,两个收拾妥当的管事妈妈跪在丹娘跟前。 但见她们俩一个身着深灰色棉布长褂,袖口紧实,头发盘起,只用了一根素簪子点缀,容长的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容,其貌不扬,但却亲和有加;另一个就穿得富态了许多,虽是过时的花样子,但却是实打实的绸布,这个季节穿上身很是凉快便宜,那妈妈手腕上还各套了一对镯子。 镯子藏在袖口里,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偶尔翻出来的光泽却叫丹娘一眼锁住——还是个雕花镂刻的金镯子…… 啧啧,这两个婆子来头有点意思。 丹娘放下茶盏开始问话。 前头那个衣着朴素的,唤作康妈妈;后头那个一身体面的,叫周妈妈。 康妈妈原先在沈夫人的外院里管几个院里主子丫鬟的四季衣裳的裁剪;周妈妈就管得杂多了,胭脂水粉的采买要问她拿主意,定制的花样子也要她把关,就连夏冬两季的冰炭供取也要找她拿钥匙对账…… 丹娘见周妈妈说得眉飞色舞,很是得意,不由得暗暗发笑。 待她说完,丹娘才幽幽来了句:“竟是这般能干的妈妈,母亲果然疼我,周妈妈怕不是……从人牙子手里刚买来的吧?” 那周妈妈面色难堪了片刻,很快又浮起了得意之色:“大奶奶慧眼,老奴已跟在太太身边十余年了,府里一应打点,老奴多少都知道些。” 丹娘微微挑眉,一脸惊喜:“当真?” 说着,她便笑着看向身边的南歌:“我还担心今日选来的人都是新手,却不曾想母亲送来了管事妈妈,倒是让我松了口气。” 南歌点点头:“太太心疼夫人,自然多疼您一些,咱们府里上下一团和气,奴婢瞧着都欢喜。” 周妈妈见状也开心起来。 主仆几人说说笑笑,气氛轻松又欢快。 正说着,外头丫鬟传话,说是翠柳来了。 如今翠柳嫁了人,也不能按照从前的称呼来,都叫顺昌家的。 顺昌,便是顺哥儿的大名。 翠柳是顺哥儿媳妇,自然也依着这般称呼。 翠柳进屋上前回话。 丹娘点点头:“那点子银钱你看着办便是,回头账目干净,送到我跟前来能过得去才是要紧。” 翠柳点点头,正色道:“夫人放心,婢子心里有数。” “这两个妈妈,你回头带下去安顿好了,库房还有买办处还缺点人手,你瞧着办便是了。” 丹娘又严肃起来,“我只一句话,这两位妈妈可是从沈府出来的,跟在太太身边日深年久,你莫要仗着自己在我跟前有点脸面就不尊她们。” 翠柳又一一应了。 丹娘转向看着康妈妈与周妈妈,笑道:“这是顺昌家的,往后你们就跟在她身边做事儿,她温厚靠谱,惯是个好人,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你们只管来告我便是。” 康妈妈很快磕头允诺。 只那周妈妈脸色一阵青白,嘴角的笑意渐渐冷却。 “大奶奶……”周妈妈忍不住道,“老奴可是太太给的人。” 丹娘点点头:“我晓得,必不会叫二位累着的,说起来府里也有好些个丫头年轻不懂事的,还指望着二位妈妈多提点指教。” 说罢,她摆摆手便让翠柳将这两位妈妈带了下去。 见丹娘无意继续说,周妈妈也只好忍了忍,暂时退下。 府里如今的事情多,又是庶务又是田地的,各种都要忙,一不留神便到了正午,丹娘顿觉误了用饭的时辰对身体大大不利,赶紧收拾了当,带着人往照春辉去了。 天气炎热,这午饭也备得清新爽口。 醋溜鱼片,滑炒鸡蛋虾仁,还有两三道时蔬清新爽口,另有一壶摆在井水里湃了快一个时辰的果子露,真是冰凉舒心,清甜醇厚。 丹娘见状,还没动筷子就食指大动:“还是祖母疼我,晓得孙女累了一早上,还备了这么多好吃的等我。” 老太太哭笑不得,装作生气要去打她,却被丹娘躲开了。 “您吃,您也一起吃。” 丹娘笑着招呼。 老太太不喜浪费,是以午饭向来都备得刚刚好,丹娘也是如此,祖孙二人胃口大开,不一会儿便吃完了。 用一盏香茶漱了口,丹娘还在回味方才喝的果子露。 “当真口齿留香的,晚上咱们再用一壶吧。” 她跃跃欲试,试图给老太太洗脑,希望她能改变主意。 老太太笑道:“胡闹,这冰镇过的酒水哪里是能胡吃的,正是如今天热,又是正午,才取来给你消暑开胃的,待晚上天色都暗了,日头下去了,当着暑气你还这般胡闹,当心肚子疼,不准喝!” 丹娘无奈,瘪瘪嘴角。 “说说吧,你上午挑了人,你婆母还给你送了人过来,如今咱们府里应当不缺人手用了吧。” “可不是。” 她眯起眼眸,笑得像一只正在打坏主意的小狐狸。 “婆母当真是心疼我,这次还送来了两位管事妈妈。”她将两个婆子的情况说给老太太听,随后笑道,“这般能干的人才,我婆母竟也舍得,就是不知道是为着疼我,还是疼您孙女婿了。” “这两个管事妈妈怕是不好应付,你可想好了?” “她们不就是想摸一摸我抚安王府的底么?那便让她们去好了。”丹娘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笑得满脸明媚,“既已到了我的地盘上,想要出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换句话说,她们想传什么消息给那沈夫人,都是丹娘安排好的,这就叫请君入瓮,将计就计。 老太太慈爱地摸了摸丹娘的发髻,与她说了另外一件事。 刚才开口,丹娘就不乐意了。 “您要回宋府小住一段日子?为何?是孙女这里不如意不尽心么?” 她皱眉,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老太太早就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忙笑着安抚:“你父亲前前后后都来了多少信了,若是一直这般推诿不去反倒不好,我只是去小住个把月,又不是不回来了。” “若是父亲和太太不让您回来呢?” 丹娘很认真,“那到时候孙女打上门去要人,您可不许生气。” 老太太:“哪里还需要这般,到了日子我便回来,你且放宽心。刚好……趁我不在,你也能放开手脚好好料理一下,如今府里多了好些人,你得多长个心眼,明白吗?” 丹娘见老太太主意已定,虽不乐意,但也只好点头答应了。 老太太是个行动派,与丹娘说了之后没两日,便打点了行装,在一个晴朗的清晨坐上了宋恪松亲自来接的马车,去了宋府。 第583章 临别前,丹娘亲送到府门外,对着宋恪松一个劲儿地叮嘱,就差把刚刚官复原职的老爹念叨得脸色发青。 末了,她又叹了一声:“也不晓得太太能不能尽心尽力。” 宋恪松嘴角抽了抽:“你母亲好歹也管家理事这么多年,照顾人横竖有章法规矩,且老太太原先就是住在咱们府里的,自不必说,你就放宽心。” 丹娘:“住在一起那么多年,不也没有照顾好么?” 宋恪松:…… 一时间,四周的丫鬟小厮们拼命耷拉着脑袋,谁也不敢冒头,两个府邸的主子互相埋怨,又是亲父女,这要是闹起来了,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 老太太的声音幽幽从马车上传来:“丹丫头莫要任性,你父亲这般也是孝心,你安排的人我都带上了,必不会有事的,你赶紧回去,免得日头上来了,你又晒得难受。” 丹娘见状只好冲着宋恪松福了福:“还请父亲原谅方才女儿的莽撞,女儿只是关心则乱,一时情急。” 有了台阶下,宋恪松当然不会拿乔:“我儿纯孝,方不失我宋门风骨。” 送走了老太太,丹娘忧心忡忡地回府了。 没太多功夫给她悲春伤秋,这里里外外一大摊子事儿等着她去办呢。 又是一上午打仗似的打点管理,丹娘这才坐下来用了口茶,等着厨房传饭的功夫,翠柳进来回话了。 “如何?”丹娘歪在榻上,轻轻合着眼睛。 翠柳道:“那两个婆子一个勤快本分,一个呢就惯会躲懒,那眼睛贼溜溜地上下打量,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大奶奶,真要让这周妈妈去看管库房?” 哪怕只是其中之一的库房,那里面的东西也是贵如珍宝,随便丢了或坏了一件,把她们这些丫鬟卖了十次八次都不够赔的。 翠柳心细稳重,早早就察觉到这当值的安排似乎另有深意。 只是她还是有些不安心。 丹娘笑道:“就是要委以重任才好,否则怎么对得起我那婆母的一片心?这几日她们也该熟悉手头的活计了,可有试图传话出去?” 翠柳摇摇头:“那倒不曾,那个康妈妈是有点本事的,做事井井有条,话也不多,给她安排什么便就做什么,多一个字都不问的。” 一般在主子家里做惯了的老奴,尤其是有点管事职位在身上的,多多少少都带了些骄气。 这位康妈妈看似素朴又能干,让人挑不出个错处来,反倒显得怪异。 “两个都盯紧了点。” 丹娘放下茶盏,冲着翠柳摆摆手。 翠柳贴身附耳过来。 丹娘轻声说了些什么,随后叮嘱道:“只消记得这一处,便乱不了,去吧。” 翠柳应了一声。 用罢午饭,丹娘刚准备歇个午觉,外头又来通传,说是吴大娘子来了,还送来了一马车的新鲜玩意,正在花厅等候通传。 这消息仿佛是一针强心剂,丹娘立马不困了。 命人去沏了一壶浓浓的茶来,又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扶着新芽的手便去了花厅。 吴大娘子正在品茶,忽儿眼前一亮,只见丹娘着一身清雅的湖蓝从屏风后头绕出来。 乌发如云,胭脂如霞,那脸庞儿仿佛是玉润雕琢出来一般,氤氲着和煦的光辉,轻轻一笑,当真清丽明艳,仿佛画中人。 吴大娘子忍不住赞道:“多日不见,大奶奶又更胜从前,瞧着越发青春貌美了。” 第584章 “大娘子莫要取笑,都是做娘的人了,哪里还能比从前青春?快请坐。” 丹娘欢快地招呼着。 茶几上摆着一色八样的果子点心,好些都是吴大娘子未曾见过的时新样子。 两人一边吃茶用点心一边细细聊着。 吴大娘子虽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但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得多了,说起话来风趣利落,很是对丹娘的胃口。 这一次她又带了好些有趣的新巧物件来讨丹娘的欢喜。 只瞧了几件,丹娘便心花怒放。 要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话真的一点不错。 人吴大娘子就能把揣摩客户心理这件事做到登峰造极。 瞧瞧她送来的这些,全都是丹娘的心头好。 看得她心头痒痒,直接说都要了。 吴大娘子也是个爽快人,与丹娘商定好今年夏收的水果定量后,便又旧事重提。 “你大娘子的子侄自是不错的,只是……”丹娘犹豫再三,“我那丫头跟我最久,这些丫头里面我最心疼的也是她,她遭遇坎坷,命运多舛,确实不易。若是能瞧着她成婚,往后有个依靠,我当然乐意,你也晓得她的事情……若是如今执意要成事,他日反而抱憾终身,惹得大家不快,反倒不美。” 她斟酌着语气,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吴大娘子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呢……我与奶奶这番交情自不必说,当着你的面,我也不遮遮掩掩了,原先是如奶奶所言这般想的,可谁知……此番回去出了件大事,我那子侄受了伤,怕是……往后子嗣艰难。” 猛一听到这话,丹娘有点生气的。 什么玩意……你家子侄受了伤就回头想起她家南歌了…… 这般挑挑拣拣,什么意思?! 她抬手喝茶,挡住了嘴角的一抹不快。 吴大娘子何等眼明心亮,见丹娘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心中就明白了个八九分。 她嘴角泛苦:“论理,这话是不该再与大奶奶提的,但我那子侄却说了,愿意到府上寻个事儿做做,便是不能管事,也能讨口饭吃,若是能再成个家,那就更好了……若是大奶奶不乐意……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横竖都是命。” 丹娘心头微动。 瞧着吴大娘子的口气,她家这子侄还遭遇了不小的挫折。 从原先的教书先生沦为今日这般境地……想必定有内情。 她理了理袖口,淡淡道:“大娘子无需多言,你那子侄究竟出了何事,如今又是个什么光景,你总要一一道来,好叫我了解个清楚才是。” 吴大娘子见状,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 原来,这吴大娘子的子侄文瑞倒是个颇有才华的。 只可惜命运不济,一路颠簸,好不容易考了个功名在身,偏又遇上了一场意外,导致左手残疾,再不能入仕。 他不甘如此,便又开办私塾教书,赚些束脩又能传遍才学。 原本日子已然平稳,只求一个能知冷知热的人共度余生,与南歌这边的事情没了下文后,吴家便火速在镇子上给他寻了一门亲事。 那是一位农户家的女儿,虽出身平寒,但容貌性子都不错,为人风风火火,做事爽爽利利,很能支撑门户。 谁知,这女孩叫他们当地的一个富户看上了。 那富户多花了些银钱,一顶小轿便把人纳过了府,成了人家的姨娘。 文瑞不服气,上门要个说法,反而被人辱骂了一通。 第585章 他盛怒归来,大醉一场,谁知夜半时分走水,他被房梁柱子砸中,虽没有性命之危,但却伤了根本,往后子嗣艰难。 这一连串的变故,听得丹娘也一阵唏嘘。 吴大娘子红了眼眶,一阵哽咽:“大奶奶别怪我这般,说起来还道是我那子侄成了这般模样,又回头来找那南歌姑娘,我们也晓得如今这光景,再想说上一门亲事却也不能了,但我们绝无慢待南歌姑娘的意思……” “若是大奶奶成全,我那子侄愿意奉上全部的家产财帛,都与那南歌姑娘共享。” “再者,文瑞那孩子实在是被伤了心,不愿留在家乡,愿意来您府上,做个西席也成啊。” 丹娘苦笑。 她倒是想,可是如今阖府上下也找不出一个读书的孩子来…… 唯一的孩子玉姐儿还在吃奶,离能去家学的年纪还差一大截呢。 但要说就这样推掉吴大娘子一番美意,她又有点于心不忍。 斟酌再三,她道:“婚姻大事,自然先要问问南歌自己的意思,若是……她不愿,即便我这个做主子的也不好强行压她点头,大娘子说是这个理吧?” 吴大娘子忙道:“这是自然。” “我先去问问她,回头再与你留信。” “那好,我如今就在圣京的商行里,这一回我们一家子都要在圣京待上大半年呢,大奶奶只管招呼一声,我即刻便到。” 丹娘诧异:“这么说,你那子侄也来了?” “正是。” 丹娘有些心动:“不如明日你叫他来见见我,我也瞧瞧是何等人品。” 吴大娘子见峰回路转,赶紧喜不自胜地连连答应。 送走了吴大娘子,已是未时末。 这会子再睡已然不妥,丹娘便打起精神来,继续忙活。 直到暮色四起,沈寒天归来,两口子才一道用饭。 饭桌上摆着乳酥鸽,什锦花糕,贵妃红……还有一道炖得雪白浓香的鱼汤,配上香喷喷的粳米饭,当真叫人胃口大开。 夫妻二人对坐吃饭,旁边就是玉姐儿的小摇篮,一面吃一面转头逗弄着雪玉可爱的孩子,当真心情愉悦。 玉姐儿方才吃饱了奶,正精神着。 睁着黑漆漆如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四周的一切,时不时发出奶声奶气的哼哼声,可爱得不行。 丹娘好几次都忍不住放下碗筷要去抱女儿,都被沈寒天拦住了。 “先吃饭,你都在家中一整日了,要抱也是为夫来。” “我在家中可是忙活到现在,你当我是玩去了不成?”她娇嗔地瞪了一眼。 “我是心疼你累着,你偏要这般说,那就再用些菜,吃饱了才有力气抱。”沈寒天轻笑。 用罢了饭,夫妻二人歪在榻上,身边就是奶香奶香的小团子,丹娘伸手抱着闺女,再孩子柔软娇嫩的脸上亲了又亲。 沈寒天则展开手臂,将她们娘儿俩都抱在怀中。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子话,丹娘提起了南歌的婚事,便将吴大娘子的来意说了一遍。 “你觉得这不是一门好亲事?”沈寒天问。 “没有。” 她垂下眼睑。 其实她也知道,在眼下这个时代,南歌这样破了身子嫁过男人的女人能再嫁真是不容易。 何况,那吴文瑞虽身残,又丧失了生育功能,但却有功名在身,是个实打实的读书人,光是这一层身份就足以将南歌比到尘埃里。 那吴大娘子又说了会奉上家产财帛,是吴大娘子的子侄,自然家底丰厚,即便比不上那富户,也能让小日子过得有滋有润。 更重要的一点,吴文瑞可是能留在圣京,更能留在抚安王府。 这么一来,南歌就不必离开远嫁。 丹娘叹了一声,“我只是……觉着这世道女子不易罢了。” “话不能这么说,凡事都是讲究一个此消彼长,若是那吴家子侄处处都好,又哪里能轮到南歌?” 沈寒天轻笑,“就好比从前,我眼盲腿瘸,若非如此,那些人又怎会轻视于我,圣上与我密谋之事也必然不能成功,你要记得,有舍才有得。” 丹娘心头一震,点点头,靠近他怀中。 “也是,过几日叫南歌见一见那人吧,若是没眼缘,咱们在这儿操心也太早了。” “是这个理。” 话锋一转,沈寒天又问:“我母亲送来的人如何?” 丹娘还以为他不会过问的。 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一个高门大户里,都是属于主母管辖的范畴,男人多半是不问这些的。 况且只是沈夫人送来的两个婆子而已,哪里需要他操心。 “还成吧,母亲当真是心疼你我,送来的都是得用之人,还有两个料理惯了的管事妈妈,我已安排她们去守着库房了。” 沈寒天眯起眼眸:“你……让她们守库房?” “既是婆母送来的人,自当放在要紧之处,夫君说对不对?”她扬起小脸,烛火之下但见她脸庞氤氲着光辉,如珠如宝,美玉生晕。 沈寒天瞧着一阵心神荡漾,抬起她的下巴亲了上去:“娘子说得对。” 一夜迤逦,第二日起床时,夫妻二人脸贴着脸,丹娘双颊通红,沈寒天神色餍足,两人举足投足间颇有默契,眼神对视当真甜蜜如斯。 办完了半日的正事,丹娘便叫来了南歌,与她说了吴大娘子的来意。 听完后,南歌木木了好一会。 “不必离开府里么?” “自然。” 昨夜丹娘已和沈寒天商量好了,待见了那吴文瑞便叫他留一篇文章,回头让沈寒天看看,若是真有才学,留下做个西席也不错,大不了先不办家学,可以先收几个外面的孩子读书,就在抚安王府隔壁的宅子里安置便可。 南歌又沉默了些许,对着丹娘深深拜倒:“多谢夫人为奴婢操心这般多,若是奴婢再推辞反倒辜负了您的一片心意,奴婢愿意见一见这吴家小哥。” 见南歌不再扭捏,丹娘也颇感欣慰:“如此甚好。” 又隔了几日,一个凉风阵阵的阴天,吴大娘子亲领着子侄吴文瑞到访。 在花厅里用屏风隔开了两扇,丹娘与吴大娘子坐在一处,下首右边就是吴文瑞。 因是见外男,丹娘身边跟了好些丫鬟婆子,以示避嫌。 那吴文瑞先是见礼,后又问好请安。 但见他谈吐清雅,不卑不亢,丹娘就暗暗在心中许了个好字。 又聊了一会儿,了解了大概情况后,丹娘便说明了沈寒天的意思,叫吴文瑞留下一纸文章,好让沈寒天给他把把关。 吴文瑞顿时眼前一亮,起身作揖,又是深深拜倒:“多谢夫人。” 短短四个字,听得出来他满怀激动。 沈寒天是何等人物,怕是在天下学子心中都占有一席之地。 能得当年惊才绝艳的状元郎指点,真是修都修不来的福气,也难怪吴文瑞会这般兴奋了。 笔墨已备好在隔壁梢间。 丹娘给了一个时辰,吴文瑞只用了半个时辰便交了作业。 第586章 彼时,丹娘与吴大娘子相谈甚欢,小半个时辰一晃眼便过去了,又留他们俩吃了一盏茶,才送出门去。 人一走,丹娘便叫来了屏风后头的南歌。 “你瞧着如何?” 南歌羞赧地低垂着眼睛:“奴婢……也拿不了主意。” “嗐,有什么好拿不稳主意的,反正其中要害我都与你说清楚了,你若是瞧着好,心里愿意,就与我说,还有什么好扭捏的。” “他……当真能留在咱们府里么?” 南歌犹豫不决,抬眼看向丹娘,目光中隐隐透着期待。 “十有八九吧。” 得了这句话,南歌咬着下唇,款款几步走到她跟前跪了下来:“夫人,自打您还是姑娘时,奴婢就守在您身边,也做错过事儿,万幸您没与奴婢计较,还给了奴婢活命之恩,如今我能有今日……全赖夫人您的宽宥。” “原本……我是再不想这些个嫁人的俗事,只想一心守着夫人,伺候好您便好。可……我一人之事便让夫人这般操心,实在是奴婢的罪过,那吴夫子瞧着人品端方,若是夫人点头,且他又能留在咱们府里,南歌愿意照顾他一辈子!” 她红了眼眶,盈盈拜倒。 丹娘一阵动容,连连叫她起来。 待到沈寒天归来,看了吴文瑞交上来的那篇作业后,也忍不住赞叹:“此人文采斐然,颇有见地,是个可造之材。” 丹娘感慨:“若不是时运不济,伤了身子,再也不能入仕,怕也不会与南歌有这段缘分。” “缘分这种事哪里由得常人左右,若是好,你便应了。” 沈寒天似乎很看好吴文瑞。 丹娘瞧出了些许端倪,眯起眼眸轻笑:“你怕是还有旁的打算,说来听听。” “不是我,而是圣上。” 沈寒天犹豫片刻,便与丹娘细细说了。 原来,上次宫变之后,朝野上下前前后后有不少官员牵扯其中,被抄家株连者不计其数,这么一来社稷是稳了,但人才却空缺了不少。 圣京城内有官家掌管的太学与国子监,还有高门府邸出资办的书院家塾,但这些远远不够。 丹娘心念微动,想起前段时日六哥宋竹砷传来的消息,说是那位白玉先生也要挪挪地方,不知多少求贤若渴的人家要求他去做西席呢。 她眯起眼眸:“圣上的意思是……让你主办书院?” “有这个打算,并且圣上让我来招揽天下人才,我为主教主考,后来者若为贤才,当举荐给圣上。” 沈寒天顿了顿:“若是入了圣上的眼,那便青云直上。” 她心头微微一动:“你打算在府里办这事儿么?” “抚安王府足够地方了。” 丹娘明白了,八成是圣上已经与沈寒天说好了,这事儿透到她这儿来已经成了一半。 她笑道:“哎,我说你不让我动东南那块地儿,原是做这用处的,也好,咱们府里办个书院,来日若是有了贤名,咱们自家的孩子读书也便宜多了。” “夫人慧眼。” “不过……”她沉吟片刻,“宫里近日可太平?” “东宫一日空悬,一日便不可说太平,横竖咱们家的日子照过,外头有我呢。” 沈寒天这话让丹娘不知怎么接。 她总觉得有些地方好像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 对上男人那双清澈深邃的眸子,她又明白问是问不出来的,若真是家国要事,就把她算上也不顶什么用。 她依偎在男人的怀中,柔情款款道:“好,若是他日有难,你可得提前跟我说,凭我一人之力也能护得咱们一家周全。” 第587章 沈寒天哑然失笑。 大手在她的鬓角处揉了揉,他很配合地来了句:“好,就依夫人之言。” 有了吴文瑞的这篇文章,吴大娘子家的这位子侄的未来饭碗算是保住了。 又隔了两日,丹娘告知吴大娘子这个好消息,那吴文瑞又亲自过府致谢。 厢房内,书萱笑盈盈地踩着小碎步进门来。 “南歌姐姐,方才夫人给了你什么新鲜玩意儿,你也拿出来叫我们几个开开眼,别小气嘛。”她脆生生地笑道。 刚巧翠柳拿了东西进来,听见这话便笑骂:“你个没大没小的小蹄子,方才夫人在也没见你这般活络,那是人家吴家夫子送来的礼,单给南歌一人的,你凑什么热闹。” 尔雅也以袖掩口,吃吃笑道:“那可不是,待咱们书萱姑娘再大些,回头也叫夫人给你寻个好人家嫁了,也有这样的好礼收了。” 书萱被打趣得满脸通红。 小丫头不服输,冲着尔雅扮了个鬼脸:“尔雅姐姐莫要笑我,真要嫁出去,也是你与新芽姐姐在我前头。” 南歌耳根都滚烫了,恨恨咬掉手里的线头:“你们几个就惯会拿我取笑,回头我告了夫人去。” 见她真的有些恼了,翠柳忙又拉着她好生安抚了一阵子。 “我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这一屋几个都是打云州起就伴着大奶奶过来的,情分自是不一般,尤其是你。” 翠柳笑道,“原先我不喜你的性子,如今看来,倒是我看走眼了,你惯是个好的。瞧着你有了着落,我这心里真是替你开心,你也莫要羞恼,婚嫁乃寻常之事,哪有不嫁男人的?你且放宽心,夫人自有安排。” 南歌听了这话,垂下眼睑,羞涩地轻轻点头。 “南歌姐姐,那吴夫子品貌如何?”书萱又好奇起来。 南歌轻笑,伸出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夫人相中的,自然不差。” 旁的不说,就说能留在府里做个西席,就远比那些管事强得多,其他的什么都不算问题了。 自打沈寒天与丹娘说了书院一事,没两日东南边那块地便大兴土木忙活起来。 这事儿丹娘不管,只叫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守着那边的门,不叫那地儿与内宅互通便可安稳。 可这一日,还是出了岔子。 一大早,刚送走了沈寒天,丹娘还未料理完庶务,一个婆子匆匆赶来,附在尔雅耳边说了什么。 尔雅脸色一沉,赶紧又凑到丹娘身边。 主仆二人只消一个眼神便了然,丹娘不急不缓遣散了院子里的奴仆,叫他们各自领了差事去忙活,不一会儿她身边就剩下几个贴身丫鬟。 “什么事这般急?” “夫人,方才管外院那道门的邱妈妈来报,说是昨夜管东南那片的人都吃醉了酒,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那门都没人守,邱妈妈一瞧,门锁都丢了。” 丹娘心头一紧,刚端起的茶盏又猛地撂下。 “怎会吃醉了酒?”她呢喃着。 昨日府中无宴饮,按理这些当值的奴仆都晓得本分所在,断不会出这样的岔子。 “邱妈妈说了,说是那周妈妈体恤那些个小厮,特地叫人送过去的,好酒好菜,摆了一桌子呢。” 尔雅说着,也有些咬牙切齿。 丹娘气笑了。 她嗤笑两声,正色道:“吩咐下去,叫人查看府里内外所有大门,谁当值谁看管,名单再对一遍,回头都叫到我跟前来;还有,叫库房那头盘查起来,若是丢了或少了,拿看管的人问话。” 尔雅:“是。” 第588章 不一会儿,周妈妈和那几个吃醉了的小厮就都被带到丹娘跟前。 小厮们这会子酒醒了大半,知道闯了祸,一个个吓得面色铁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都在不断低呼着求饶。 丹娘不慌不忙放下手中的账本,抬眼:“你们几个说说吧,为何在当值的日子里吃酒醉成这样。” “夫人明鉴,实在是小的们的错,那周妈妈拿了酒菜来,我们几个一时贪心便就吃多了……求夫人责罚。” 为首的那个小厮差点都哭了,赶紧跪在地上不断磕头。 这抚安王府里的差事其实并不难,上头的主子又仁厚和善,只要分摊到的事情能做得好,赏钱等物向来不会少,更不要说其他的一些待遇了,当真是比外头强了不知多少倍。 况且今日之事也确实是他们的不对,原先丹娘就有言在先,府里的规矩他们都是懂的。 如今也不好狡辩,还是老老实实认错,说不准主子责打几下,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偏那周妈妈底气足,腰板硬,仗着自己不是府里的人,却是沈夫人那头派来的,自己背后站着的可是丹娘的婆母。 她施施然行了个礼,笑道:“夫人这也太较真了,不就是吃醉了酒么,瞧他们一个个年轻气盛的,这也是常有的事情,横竖府里没出什么事儿,那库房也是我与康妈妈管着的,绝出不了错。” 丹娘冷冷抬眼,笑容冰冷甜蜜:“按照妈妈的话说,是我的不是了?” 周妈妈忙道:“夫人这般也可理解,到底是年轻,头一回管这么大的府邸,小心些个也是有的,但也没必要这般仔细,万一寒了下头人的心,岂不是要说夫人苛待薄情,有损您的贤名。” “我竟不知我还有贤名这东西。” 丹娘嘲弄地放下茶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缓缓道,“你们几个,各自下去领十板子,当月的份例减半,这一回我且饶了你们,当值的位置还是你们的,若是再有下回,那就领二十板子,半年的份例全抹了,若是因你们丢了府里什么贵重物件,或是惹了什么贼人进府,那……”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我只好将你们送去官府,给你们安一个与贼人内外勾结的罪名了。” 她也不生气,声音更显得温柔大气。 却听得跪在下头的小厮们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这还是夏日,即便屋子里放着冰块消暑,也还是暑气难当,可见他们被吓得够呛。 小厮们还以为这次必有重罚,这会儿听到丹娘的话,都松了口气,趴在地上磕头谢恩。 周妈妈直接被晾在一旁,尴尬至极。 一张老脸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两只手绞着帕子,目光时不时瞥向丹娘,她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周妈妈显然没有那么多眼力劲儿。 小厮们还未离去,她又说话了:“夫人,这话原不该老奴开口的,既夫人做了这处罚,就该依着夫人的意思,只是……夫人您年轻,很多事情都处理不到,总要身边有个老人提点,这也是太太派老奴来的意思。” 周妈妈抬出了沈夫人。 丹娘只是垂下眼睑,面不改色,好像真的把周妈妈的话听进去似的。 瞧着她那张平静如水的面孔,周妈妈心中大定,又福了福笑道:“夫人莫怪,您这样处置未免重了些,横竖没损失什么,又何必让下头的人遭这罪呢?若是您能加以安抚,他们也能明白自个儿的过错,还能念着您心善仁厚,岂不是两全其美?” 丹娘抬眼:“我倒是忘了,周妈妈原先在沈府里可是颇有身份的管事妈妈,是太太身边的红人。” “夫人谬赞了,不过是早些年出生,又命好跟在太太身边伺候着,自然就学得多了些。夫人也莫要着急,回头啊这日深年久的,您自然也就熟稔了,不算什么大事。” 周妈妈又笑道。 “也是,体面的管事妈妈做久了,下头的那些个丫鬟小厮一个个听你的话,你这三两重的骨头也就随风飘了,竟连我的话也敢驳。” “要不,我回头给太太去一封信,既然周妈妈这般喜欢做主,不如我这侯府夫人的位置也让于你得了。” 丹娘嘲弄地冷笑两声,“也免得你这般操心,回头还落不到好。” 这话听得周妈妈脸色突变:“夫人莫要开这样的玩笑,老奴不敢。” “你倒是提醒我了,只罚几个小厮怎么能够?周妈妈您才是罪魁祸首,若非您给他们送酒菜,他们又怎么会犯下这样的糊涂事?总不能因你是太太给的人,我便不能赏罚分明。” 丹娘勾起嘴角,“周妈妈,您也下去领板子吧。” 周妈妈愣住了,老脸一阵错愕。 “夫人……” “您是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又是太太身边派来的,当以身作则,有错当罚,有功当赏,您说对吧?” 她嫣然一笑,灿若春花,“把周妈妈带下去,二十板子伺候着,也好让众人明白,身为管事妈妈自身不正,也难堪大用。” 尔雅等人听了顿觉底气十足,威风大震。 她们还以为当着周妈妈的面,丹娘会束手束脚。 毕竟是婆母给的人,丹娘碍于沈府的面子,也不好过分苛责。 没想到她不慌不忙,说罚就罚,当真半点情面都不给。 两个婆子进来架起周妈妈的胳膊就要把人往外拖。 周妈妈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声喊着:“夫人,老奴是太太给的人,您怎能越俎代庖这般羞辱老奴?!您这样是打太太的脸啊!” 丹娘不耐地挥挥手:“动作麻利点拖出去,吵死了。” 那婆子们得了主子的话,立马没有半点犹豫,拖着周妈妈就下去打板子了。 待到丹娘用过午饭,尔雅来回话。 “夫人,大夫已经来了。” “给他们几个好好看看,再用点棒疮膏,好点快点。” “夫人放心,打板子的小厮手下有数的,不会伤了筋骨,都是些皮外伤罢了,就是疼得紧。”尔雅笑道,“方才奴婢去瞧了周妈妈,那老货可一直在嚷嚷呢,边哭边叫,要太太给她做主。” “可惜了。”丹娘慢悠悠道,“咱们府离得太远了,没法子叫太太亲耳听见。” 新芽有些担忧:“只是夫人……咱们这样打周妈妈的脸,万一太太那头要是计较起来,该怎么办?” “计较起来我也有法子应对,怕什么。” 她冷笑连连,“难不成送个在府里待久了的管事妈妈,就叫我连府中庶务都管不得了?那她脸面也太大了,是该敲打敲打。” 这话也不知是说周妈妈,还是说沈夫人。 底下一众丫鬟都没听明白。 丹娘也懒得解释,打了个哈欠便回房歇午觉去了。 正睡得昏昏沉沉,尔雅将她摇醒了。 丹娘没睡够,一阵头疼,却听尔雅的声音藏着兴奋:“夫人,您快些起来,太太来了。” 第589章 丹娘一听,顿时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可再仔细一问,来的是沈夫人的马车,但却并非沈夫人本人,而是她身边的心腹之一,那会子陪嫁就跟着她来沈府的婆子,唤作连妈妈。 丹娘慢慢悠悠地洗了脸,笑道:“我还以为她真会为了个奴仆亲自登门,吓我一跳。” “这连妈妈据说是太太身边头一等的管事婆子,寻常时候面都不露的,这会子却巴巴地赶过来,怕是要为了上午的事情为难夫人,夫人可要小心些个。” 南歌心事重重,忍不住语气严肃。 “你夫人我心里有数。”丹娘对着镜子装扮好,理了理裙摆笑道,“走吧,咱们去会会这个连妈妈。” 依旧是花厅内,连妈妈一直站着。 哪怕身边已经摆好了茶水点心,她依然遵持下人的礼数,恭恭敬敬,半点不敢逾越。 见丹娘来了,她又立马见礼,口中说着:“给大奶奶请安。” “这位便是连妈妈吧?说来也怪,我几次回沈府都未曾见过妈妈,想必是妈妈人贵事忙。” 丹娘轻笑着坐下,便让连妈妈也坐好。 连妈妈忙摆手:“大奶奶哪儿的话,老奴不过是原先身子不好,得太太体恤,能在房里多歇着些日子罢了,大奶奶瞧不见老奴也是有的。” “不知今日妈妈前来所为何事?”丹娘直截了当。 连妈妈略显诧异地闪闪眼睛,很快又恢复成刚刚淡定的模样,说话间皆阳春白雪,慢条斯理,让人听着有种如沐春风的畅快感。 她轻轻笑道:“自是得了太太的吩咐,说是先前太太选了两个人来给大奶奶帮衬,没成想却是个没用的,今日平白无故还惹了大奶奶不痛快,反倒是我们太太的不是了。” 丹娘摆摆手:“哪里话,母亲给我送人,那是心疼儿媳呢,是底下人不听话,仗着主子的疼爱信任便没个正形了。” “可巧连妈妈来了,也好替我传个话回去,免得叫旁人带信弄差了意思反倒不美。那周妈妈我已重重责罚了,想来日后必能长个记性,我府里规矩不多,但上下俱严,她初来乍到,一片好心可以理解,但若这一次我就轻轻揭过,便让后头的人也跟着群起效仿,那我这当家主母还要不要管家理事了?” 她笑容温柔和煦,白皙的嘴角处荡漾开两个甜蜜的酒窝,笑得一派春色和丽,明艳亲切。 连妈妈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子竟然一个字都派不上用场。 这沈大奶奶好生厉害! 明明没说一个重字,却好像早就揣摩到了她的来意。 一想起出府前太太的叮嘱,连妈妈赶紧又打起精神来,笑道:“大奶奶说的是,那周妈妈原先在太太跟前也算得力,却不知为何到了您府上这般不知轻重,着实该打。” 丹娘笑容灿烂起来:“妈妈这样说,我就安心了,想来母亲也不会为这事儿怪我,还请妈妈放心,我已请了大夫来给周妈妈看过了,不妨事的,不出五六日又能与先前一般了。” 连妈妈几次三番地暗示,都被丹娘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 明明看着冰雪聪明,却在关键之处装傻。 连妈妈试了几次后,心中有数了,口中暗暗发苦。 又说了会子话,她见时辰差不多了,只好硬着头皮开口:“依着太太的意思,要不……这周妈妈就先随老奴回沈府,到了太太跟前自然另有处置,定会给大奶奶一个说法。” 丹娘拿着帕子掩口失笑:“瞧妈妈您说的,哪里就是什么大事了,谁家主母没责罚过几个下人的,若是每一个挨了打都有人出来给他们撑腰,我看咱们府里也趁早散了吧。” 她眯起眼眸,“没事的,妈妈只管回去回话,告诉母亲,让她切莫担忧,若是我这头有什么拿不住的,甭管多晚,我都会差人去求母亲的,只求着太太到时候别嫌我烦就是了。” 连妈妈嘴角发苦:“怎会呢,太太是最仁慈心善,体恤小辈的了……” 又说了一会子话,丹娘便起身送客。 连妈妈就算再有脸面,那在丹娘面前也是仆。 主人家说不待客了,她哪里有那么大的脸面死赖着不走? 犹豫再三,她只好福了福,转身离去。 尔雅将人一直送到了府门外,才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奔回燕堂。 丹娘正在看庄子上送来的账本,手边摆着一壶刚刚出色的枫露茶,另有两碟子水果点心。 尔雅迫不及待地问:“夫人为何不让那连妈妈把人带走?那周妈妈才来咱们府里几日,就闹出这么大的错处,怎还能留着?” 丹娘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眼珠子都没抬,笑道:“你不懂,若是今日我让人把周妈妈给弄走了,那在府里才真正叫没脸。” 她勾起嘴角,“这茶不错,回头留点给侯爷备着。” 尔雅还想再问什么,被南歌扯了扯衣角,两人从旁边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新芽一人伺候着。 “南歌姐姐,你作甚不让我问了?”尔雅微微皱眉,“那老货原先是个什么样子,你比我清楚,前几日还发难到你头上,你忘啦?” 南歌轻笑:“奶奶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你想想,若是奶奶中午刚打了人,这会子下午人就叫太太接走了,岂不是叫阖府上下看咱们奶奶的笑话?噢,那老货打不得骂不得,稍稍一处罚,沈府那头立马有人来给她撑腰,还要太太身边的另一位心腹妈妈亲自来接走,你瞧着像话么?” 这话听得尔雅明白过来。 她恨恨咬着下唇:“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呢……我竟没想到,多亏了姐姐提点。” 南歌冷笑两声:“别忘了,就算走了一个,还有一个留着呢,那个瞧着是个老实的,但我若是太太,又怎会真的派一个安分地过来呢?你且瞧着吧,怕是还有后手呢。” 尔雅听了连连点头:“姐姐说得对。” “咱们奶奶瞧着年轻脸嫩,实则心如磐石,她心里呀有数着呢。” 一辆马车悠悠停在了沈府的角门处,连妈妈下了车直奔内宅,她步伐匆匆,走得额头上满是大汗。 一打竹帘子进屋,都等不及丫鬟通报,她就已经赶到沈夫人跟前,忙不迭地福了福,便回话道:“太太……” 沈夫人正用着晚饭。 她轻叹一声:“看你这样子,人是没接回来了?” 连妈妈面露苦色,轻轻颔首:“太太料事如神,确实……没能接回来。” 沈夫人慢慢地吃着,直到吃完最后一口,才施施然放下碗筷,漱口净手后才说话。 “你去之时我就想过可能会无功而返,宋丹娘那丫头看着笑嘻嘻的,不像个聪明样,但却有的是主意。” 沈夫人冷笑着,“但瞧她在杜家那些个手段就知道,这也是个厉害的,真人不露相呢。” “那……太太,咱们还要继续问大奶奶要人么?” 第590章 “要什么要,今日这一试探还不够么,再送上门去给人打脸,那宋丹娘怕是会笑破肚皮。” 沈夫人起身,面色阴沉,“区区一个庶女,竟然能有这般胆魄与手腕,是我从前小瞧了她。” “您到底是大少爷的亲娘,是她正经婆婆,只消拿捏了这一点便好,任凭大奶奶翻上天去,也越不过你这一层啊。”一旁的陈妈妈开口劝。 沈夫人缓缓摇头:“宋丹娘不知晓便罢了,你们道寒天那孩子不清楚么?当初是谁卖了消息出去,又是谁害得他双腿残废,双目失明的,我既当初选了包庇,就该想到自此往后与寒天那孩子再无亲近的可能。” 这话一出,两个妈妈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开口了。 这始终是沈家的一个难以言喻的秘密。 是横在沈家母子之间的一个心结。 哪怕如今风平浪静,对外都是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但已经发生的就是发生的,再无半点回转的可能。 “兴许……咱们大少爷没往心里去呢?”陈妈妈又猜到。 沈夫人冷笑着回眸,目光中似有轻嘲:“这话你能信,他自己能信,我却信不得了。” 陈妈妈讪讪地闭上嘴。 “罢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沈夫人轻叹一声,“瑞儿那头可有消息传来了?” “二爷已经在外放的路上了,说是此番去的州县很是不错,他来信说了,定能大展拳脚。”连妈妈赶紧送上好消息。 沈夫人的神色这才一阵松快:“那便好。” 老大那头她是指望不上了。 还好有个小的还能依靠些许。 若是沈瑞有能耐有本事,往后靠着自己拼出一番天地,也能保她后半辈子的荣光。 “太太,那……抚安王府那头的周康两位妈妈,您预备如何处置?”连妈妈又问。 “人又不在我手上,既然到了宋丹娘的地盘,那就任由她们去作吧,我倒想瞧瞧,这宋丹娘还有什么把戏没使出来的。” 沈夫人转身去了后面的小佛堂。 跪在蒲团之上,她拿着香,双手合十。 目光沉沉,片刻后仿佛染上了一层微妙的怜悯,她很快合眼俯下身去:“求菩萨保佑,瑞儿此行平安,瑞儿所想皆能成。” 夏日,也是另一种丰收的季节。 经历了头一年的不顺后,第二年府里的产出倒是让丹娘狠狠惊喜了一把。 西瓜是种得不如预计,但是今年多了一个意外之喜。 桌案上摆着刚刚摘下来的水蜜桃,一个个粉嫩滚圆,还带着柔柔的绒毛,摆在盘子里看着就让人满心欢喜。 丹娘捧着几只桃子,献宝似的让人送上马车,一直送到宋府。 沈寒天见她这般,忍不住发笑:“你就送这么点,万一你父亲生气怎么着?” “我那是孝敬老太太的,已经多算了他们几个。” 她振振有词,“老太太年纪大了,吃不得太多热性大的东西,这桃子啊她一人用两只就够了,剩下的还有四只呢,足够老爷和太太打牙祭了。” “你却忘了你还有三位嫂嫂。” 沈寒天笑眯眯地提醒。 丹娘一阵无言。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她刚想叫人把马车追回来,沈寒天已经一把按住了她:“夫人莫急,我已经让人备好了,提前装进了马车里,等你回去叫他们,都迟到哪儿去了。” “你既早有安排,为何不说?” “为夫就是想瞧瞧你着急跳脚的样子,怪是有趣。” 丹娘:…… 这人最近是越发过分了,总是喜欢逗她。 偏偏府里事情多,还要分出精力来提防周康两位妈妈,丹娘的精力真的有点不够用。 如果说上辈子自己干的是纯体力劳动,在末世里打打杀杀,那这一世就是纯粹的脑力劳动了,在这一方内宅内整出一朵花儿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生的进步…… 在看到那些美味的食物,还有那些非品阶不能用的物件后,丹娘越发肯定了一件事。 没错,这就是人生的进步。 她这一世彻底拜托了吃饭难,且睡不好安心觉的窘迫,还嫁了个人美心善的好老公,真是人生赢家了。 要说容易满足确实是丹娘的一大优点,正因如此,她经常过得那叫一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 可有的人就没这么好的心态了,就比如这会子正对着丹娘送来的水果生闷气的赵氏。 “就送了这么几只桃子来,打发叫花子呢?!” 她一阵火大,“她倒是会做人,还给她那几个嫂嫂挨个送了旁的,轮到我与她亲爹这里,就只剩下这么点子了,回头还要都送去给老太太,这是在当着众人的面打我的脸嘛!” 蒋妈妈赶紧劝道:“这已是京里的头一份了,除了圣上那头,也就咱们府里了,我听门口的小厮说了,七姑爷特地送了一份去宫里,当时就传了消息出来,说是圣上金口夸赞,说七姑奶奶手巧轻快,当得起圣京命妇之表率,这可是大大的褒奖啊,咱们府上也跟着面子上有光。” 赵氏如何不知道丹娘被夸,其实对宋府也有很大的好处。 横竖她是宋府出去的姑娘,得喊她一声母亲。 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前段日子,圣上赐名已经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她已是人人艳羡的了,还不知足么?”赵氏愤愤然,“若是这般有能耐,怎么还瞧着自家姊妹在水深火热中不搭把手呢?只晓得护着夫家的小姑子,哼!我瞧着过去是白疼她了。” 蒋妈妈默不吭声地闪闪眼睛,心道:您也没疼过七姑奶奶啊……人家能做到今日这样已然不错了。 当然了这话不能拿到明面上说,人蒋妈妈也是个人精。 又劝了好一会子,直到宋恪松下衙,她才勉强收敛了情绪。 情绪是收敛了,但脸上的神色却一时间换不过来。 宋恪松换下朝服,瞥了一眼板着脸的老婆,心下冷笑:“回头要与老太太一道用饭,对着你这张脸,怕是要吃得闹肚子。” “老爷此话何意?”赵氏火了。 “不就是两个果子,你值得你这般较真,回头叫媳妇们知道了,谁愿服你?”宋恪松一语道破,“如今咱们家好不容易安生了些,你莫要节外生枝!七丫头愿意孝敬老太太的,那是她一片孝心,若是你不知深浅,还要计较这个,那你往后就独自用饭了,也不必去给老太太请安。” 赵氏一听,赶紧换了一副脸色:“瞧瞧您说的,我一个字都没说呢,方才只是怕老太太贪多,吃坏了肚子,正想着要不要提前请了大夫来备着罢了。老爷倒好,左一句右一句的,倒像给我定了罪似的。” “你能想明白便好。” 赵氏快速替他换上常服,转到一边时,她才瘪嘴轻哼两声,嘴里不知嘀咕了什么话,反正宋恪松也听不见。 傍晚时分,摆晚饭了。 宋恪松偕赵氏陪着老太太用饭。 第591章 望着流水似的上菜,老太太心中唏嘘不止,道:“如今天气热了,也不需这般费事,弄了这般多的好菜,要是吃不了了还得倒掉,岂不是浪费?要我说啊,每日晚饭弄点清粥小菜就蛮好,两厢便宜,还不费事,你们也落得清闲自在。” “母亲哪里话,母亲不计前嫌愿意叫儿子儿媳跟前孝敬着,已是我们的造化,如何还能懈怠?您身子需得养着,整日用些个清粥小菜如何能成?还请母亲体恤我们,多用些,也好叫我们夫妇俩安心才是。” 宋恪松赶紧说道。 到底是文官出身,又曾经官拜宰辅,这话术是一套一套的,一套组合拳下来,已经让老太太无话可说。 再瞧瞧桌案上刚刚洗净切好一碟子蜜桃,她眉眼柔软下来:“也罢,依你们的意思吧。” 宋恪松笑了,又连连劝着母亲多用些。 其实宋府的晚饭真的很用心,都是从前老太太爱吃的菜色,可见赵氏真的下了十足的心意。 老太太也感受到这一层,是以也不想为难儿子儿媳。 都已经过到这个岁数了,什么都曾经历过,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用罢了晚饭,宋恪松照旧拉着赵氏陪着老太太说话。 赵氏吃饱了肚子,也酝酿好了情绪,这会子总算找到了话茬,倒也措辞轻快,说了好些个俏皮话,逗得老太太面色放晴。 见老婆这般能干,宋恪松看赵氏的目光都透着些许赞赏。 得了这样的期许,赵氏越发卖力了。 正说着,外头门帘子一打,蒋妈妈进来了。 她沉着面色,勉强扯着嘴角,福了福:“老太太,老爷,太太……账房那头要寻咱们太太去瞧一笔支出,特来请太太过去呢。” 宋恪松不满:“何事不等白日来办,偏要现在来。” “多半是为了给曾府送寿礼的事儿,我特地叮嘱过他们,若是有什么只管来报我,倒是惊扰了老太太的清闲,是我的不是。”赵氏忙道。 老太太摆摆手:“去吧,当家主母哪里是那么轻松的,你媳妇也不容易,你须得宽着她的心。” 闻言,赵氏喜笑颜开,对着老太太又行了个礼,这才随蒋妈妈出门去。 一直走到院子外头,赵氏才压低声音:“到底何事?” “方才荣昌侯府送了信来,我瞧着送信的小厮脸生,便留着问了他几句,谁知那小厮惊慌不已,直接说、说——” 蒋妈妈不敢说下去了。 赵氏急了:“你个老货,平日里尽显伶俐,怎么眼下倒别扭起来!有什么话就直说,莫要吞吞吐吐的。” “他说自个儿是从荣昌侯府逃出来的,是咱们家大姑奶奶让他回来传信的,就在一个时辰前,荣昌侯府叫羽林卫给封了,从里头直接把门封死,谁也不让出入,若是有个反抗的,就地斩杀,绝不留情。” 蒋妈妈说着,声音都在颤抖。 赵氏被唬了一跳,脸色煞白:“当真?” “太太还是回去先看看咱们大姑奶奶送来的信吧。”蒋妈妈催促道。 情况紧急,赵氏也顾不上埋怨了,走得飞快。 不一会儿便回了自己的院内。 杳娘送来的信正在桌子上摆着。 赵氏直接拆开,一目十行地读起来,越看越心惊肉跳,还没看完她已经面色铁青,仿佛笼着一层寒霜,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蒋妈妈上前扶着她的胳膊:“太太!信上怎么说?” “还是……真的!” 赵氏浑身无力地坐下来,沉思片刻后,她一把死死拉住蒋妈妈,压低声音,神色严肃:“你快去请老爷过来,莫要惊动老太太,这事儿咱们一房做不了主,须得老爷拿个主意。” 蒋妈妈叹了一声:“我的好太太,既是这般紧急,如何能瞒得住老太太?若是那荣昌侯府真有个什么好歹,咱们府上可是姻亲,如何能逃得掉?不如索性说开了,也好过耽误时辰,免得误了机遇。” 赵氏细细一想:“是这个理。” 赵氏去而复返,让宋恪松很是意外。 她跪在老太太跟前求她屏退左右。 老太太见赵氏神色不对,便一一照做,身边只留一个奚嬷嬷。 屋子里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赵氏压抑的呼吸声仿佛在耳边不断加重。 老太太问:“到底何事?你还不速速说来。” 赵氏赶紧送上杳娘的那封信,又将原先小厮的回话说了一遍,宋恪松听得大惊失色,炎热的夏日傍晚,他竟硬生生被逼出了一身冷汗。 老太太看完信:“那小厮人呢?” “怕您和老爷要问话,媳妇已经让人看着他,这会子就在隔壁梢间里,媳妇这就命人将他叫来。” 赵氏这般利落,倒让宋恪松赞赏地点点头。 没一会子,那小厮跪在老太太跟前,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下午晌那会儿,府里还与往常一样……申时三刻忽儿来了一群人,都是官服鳞羽,团团将咱们府门围了,从门内将咱们上下都封了起来。小人是二奶奶屋里的采办,下午晌刚巧在外与人结账,是以回府的时候刚好赶上,正巧二奶奶身边的丫鬟送了信出来,便叫小人送来宋府。” 那小厮被吓得不轻,现在说起这些,还是满面惊慌,止不住地颤抖。 “得亏小人跑得快,要不然铁定会被那些人发现……”他说着,连连磕头,带着哭腔道,“求亲家老爷救救我们二奶奶吧。” 这话说完,整个屋子都鸦雀无声。 宋恪松与老太太交换了一个眼神,母子俩谁也没开口。 这种事情宋府不是没经历过,当年的惨痛还留在他们的记忆里,换句话说,当初宋府可要比荣昌侯府惨多了,圣上下令抄家时也没有那么多颜面可讲,哪里还用得上从里面封门,直接闯进大门,拿了宋家一干老小便是。 是以,宋恪松居然还觉得或许事情还没到那般糟糕的程度。 又盘问了小厮好一会儿,老太太便让人将他安顿在宋府里。 烛火燃燃,照亮了一家子沉重的面孔。 老太太手中盘着佛珠,一言不发。 赵氏最慌,已经在不断拭泪,见丈夫与婆母都不吭声,她心中越发着急:“老太太,老爷,咱们得拿个主意啊,咱们杳儿可还在荣昌侯府里,若是、若是……有个什么牵连,那可怎好?” 她边说边想,顿时六神无主。 “你慌什么?如今既无明旨,也无诏书,咱们就算想法子也没辙!”宋恪松眉间拧紧,“你莫要在这里哭哭啼啼,还没到哪功夫呢。” 赵氏以袖拭泪,哽咽不止:“我这心里就是安不下来,那可是杳儿,咱们的杳儿呀。” 老太太就看不惯赵氏这般偏心眼,嘴角动了动,藏了几分嘲弄,到底没说话。 “好了,有什么好哭的,若是荣昌侯府真的牵累了什么大事,光凭你我如何能救?杳儿已经嫁做人妇,是谢家的人了,你如今这般哭诉,又有何用?” 老太太沉沉道,“今日已晚,明儿一早再去一封信送到抚安王府便是,横竖先打听一下,莫要做个睁眼的瞎子才好。” 第592章 赵氏被呛了一顿,擦擦眼角,心知眼下也无更好的法子,只好期期艾艾地答应了。 这一夜,整个宋府自然是气氛压抑。 底下的婆子丫鬟小厮们还没察觉到,但跟在几个主子身边贴身照顾的奴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变化。 第二日天还没亮,赵氏就巴巴地起来了。 让厨房张罗早饭,又命下人赶紧去采买菜蔬等物,一直忙到天光大亮,她刚交了对牌钥匙,才堪堪停歇。 早饭依然是在老太太的屋里用的。 赵氏这会儿颇有点六神无主,仿佛只有跟在丈夫或是婆母身边才能有些安心。 用完饭,宋恪松出门去了。 赵氏又不敢问,只好去看老太太:“母亲,不知……” “放心,信已经送出去了,这会子想必已经到七丫头他们两口子的手里了。” 老太太叹了一声,“你也是经年的主母了,怎么还这般沉不住气,当初咱们府里可比荣昌侯府还要落魄,如今还不是好端端的?遇事儿千万别自己先乱了阵脚!” 赵氏擦擦眼角:“母亲说的是,是媳妇太不稳重了,我就是……担心杳娘那丫头。” “你是宋府当家主母,膝下儿女成群,如今也是做祖辈的人了,要知晓你可不是只有杳丫头一个孩子。” 老太太的敲打听得赵氏面色发白,连连称是。 却说那封信送到了抚安王府。 老太太算准了时辰,信送到时,刚巧沈寒天与丹娘正在用早饭。沈寒天打开看了会子,把信又送到丹娘手里。 丹娘匆匆扫了一眼,有些惊讶:“荣昌侯府?” “嗯,应是被牵连了。” “被谁牵连?” “宣平侯府,他们两家同属一脉。”沈寒天倒是知无不言,“昨日有人参了宣平侯一本,说他在庭州私吞田地,草菅人命,光是百姓联名奏请的万民书就字字血泪,圣上看过后大发雷霆,宣平侯被软禁,若是今日有新的证据送达,这宣平侯应当就该入狱了。” 丹娘眼眸一亮:“这事儿……可就难办了。” “是。”沈寒天点点头,“圣上推行国政,宣平侯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在打咱们陛下的脸,你让圣上如何能忍?” “那……与荣昌侯府有关联吗?” “若是荣昌候清白,自然不会一同问罪,假以时日就会解了封禁;若是查出什么,你觉得呢?” 沈寒天捏了捏她的脸,“这是圣上口谕,既然只是封府待查,那就安安分分地等着,若真的清白,不需我们插手……” 丹娘明白了,接过话茬苦笑道:“若是真有个什么端倪被皇帝查到了,就算把咱们都算上,怕也救不回他们。” 沈寒天见她冰雪聪明,一点就透,赞赏地点点头。 送走了丈夫,丹娘呆呆地坐在饭桌前沉思良久。 这事儿可不好办,她也不想写信回去,免得路上出了什么差池,反倒不好。 于是她匆匆料理了庶务,便叫门房备马车,直接赶去了宋府。 丹娘是晌午时分到的。 见到老太太,她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那赵氏听得心惊肉跳,双手绞着帕子:“既是宣平侯府的事情,如何能连累到荣昌侯府?即便他们是堂兄弟,也不该……” 这话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因为实在太扯。 就从宗亲来说,荣昌候与宣平侯可是实打实的同宗同脉。 两家并没出五服,且又都在圣京城扎根,平日里往来亲密,关系很是密切,就算换丹娘做皇帝,遇到这种事第一时间也会把荣昌候府列为重点怀疑对象。 第593章 能做这种事的,肯定还有同伙。 既然有同伙,必然少不了自家兄弟。 这是大家都有的想法。 赵氏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又是不停抹着眼泪:“若真是如此,那、那杳儿可怎么办才好……” “太太也不必太忧心,横竖眼下圣上还没查出什么来,说不定只是封禁几日罢了。” 丹娘安抚道。 “你说得轻松,要有个万一该如何是好?”赵氏怒了。 “真有什么,我们也没辙。” 赵氏没想到丹娘回得这般理所当然,竟一点圆场都不打,直愣愣这么一句话堵得她一口气不上不下,憋在胸口,涨得生疼。 丹娘勾起嘴角,冷冷笑了:“太太是想让我家姑爷进宫求情?” “为何不能?”赵氏觉得自己想的很有道理,张口便来,“如今谁不晓得抚安王府才是备受圣上眷顾的,龙恩浩荡,谁不羡慕?你与你姑爷更是风光无限,怎么……你倒是飞上枝头了,却要看你的姊妹陷在泥潭里么?” 赵氏越说越激动,“亏得你在娘家时,你大姐姐没少关照你,你这孩子……就是这般冷心冷血么?” 还没说完,老太太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 “丹丫头所言甚是,若是真有什么,我们也管不了。”老太太一锤定音。 赵氏身子一软,差点跪下去:“母亲!!杳儿可是咱们家的嫡长女啊,如何能受这般委屈……您不能只疼七丫头一个,也要心疼心疼杳儿才是。” 老太太就是见不得赵氏这样的做派。 她冷笑两声:“我疼谁我心中有数,我来问你,若是荣昌候真的与那宣平侯沆瀣一气,参与了这勾当,圣上怪罪下来,你预备找谁去救?” 赵氏:“自是抚安王府,七姑爷能耐大,由他出面开口,只是保我杳儿一人,难不成连这都办不到么?” “只保杳儿一人……这话说着你自己觉得可信么?杳儿已嫁做人妇,早已归了谢门,如今也开花结果,生儿育女,你说保一人,在外人看来就是要保整个荣昌侯府。” “若那荣昌候当真犯了事,便是死罪一条,抚安王府再如何风光显贵,这些都是圣上给的,只要七姑爷开口,咱们不但要折进去一个杳儿,连抚安王府也保不住。” 老太太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丹娘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原本愤怒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在赵氏眼里,只有她自己生的几个孩子才算孩子,其他的庶出子女都不算的。 她心疼杳娘更胜于慧娘,更不要说和丹娘比了。 是以,这件事爆出来之时,她立马想到的就是让抚安王府出面捞人。 至于丹娘和沈寒天会因此面临什么,并不在赵氏的考虑范围内。 因为不心疼,所以欠考量。 但她到了老太太这儿就卡住了。 “你再仔细想想,若是连七丫头那边都没了指望,往后谁来顾着咱们家,谁又能在圣上跟前说上话?就算是被牵连了,多半也是罪不至死,等圣上消了气,再让七丫头这边出面,再把人捞出来,那反而方便些。” 老太太的话这下说进了赵氏的心坎里。 她跪在老太太脚边,泪水涟涟:“谢老太太提点,我方才是关心则乱,只是心疼咱们杳儿……” “一笔写不出个宋字,既是一家子,你当我不心疼么?” 老太太叹了一声。 “好了,也莫要在这里抹泪哭丧了,还没什么事呢,你自己就先乱了方寸,这一日下来府里多少人都看在眼里,你这般不稳重,遇事慌乱,如何能服众?” 第594章 老太太不耐地训斥,“赶紧去洗把脸,换身衣裳,七丫头难得回来一趟,中午弄些好酒好菜的,咱们娘儿几个好好吃一顿。” 赵氏连声应了,忙不迭地起身出去。 见她走远了,老太太才叹了一声:“你这太太就是这般小心眼,莫要往心里去。” 丹娘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莞尔道:“祖母说哪里的话,既然是一家人,我也不想大姐姐过得那般糟。” 古代是以家族为单位生存的,主打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如果兄弟姊妹间皆是上进勤勉之人,几代累积下来,这日子自然是越发欣欣向荣,过得有滋有味。 凭良心说,宋家同辈的兄弟姊妹里,除了一个慧娘,其他的都还不错。 即便是资质平平,不冒头的五哥宋竹矽在读书上也颇为努力,前段日子还在礼部公开选拔的考试中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成了一名七品小吏。 虽官职不高,且位置不显,但却已经让人着实欢喜了。 五嫂嫂郑氏也因此乐得春风满面。 这两日为了杳娘的事情,赵氏是吃不好也睡不好,见到满脸喜悦的五儿媳自然是欢喜不起来,当即就训斥了她一顿。 说她整日价的就晓得躲懒,今日七姑奶奶回府,也不赶紧麻利地张罗午饭,倒是累着赵氏自己了。 婆母发难,儿媳能说什么,郑氏垂下头诺诺应了。 丹娘在宋府用了一顿午饭才回去。 临别前,她歪在老太太跟前撒娇:“您何时回去?您不在府里,孙女连觉都睡不安稳呢。” 老太太是拿丹娘半点办法都没有,笑呵呵地摸了摸孙女整齐的鬓角:“再过过,等这阵子熬过去了再说。” 丹娘知晓老太太是不放心杳娘的事情,总想着要留在宋府给他们撑腰。 心下明白,也知自己改变不了老祖宗的想法,丹娘只好叹了一声,起身告辞。 却说那牵动两府之心的荣昌侯府,如今更是水深火热。 杳娘被困在自己院内已经一天一夜了。 那送信出去的小厮也不见回来,她如今是两眼抓瞎,一点办法都没有。 谢诗朗也难得地与她待在一处。 只是外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即便夫妻俩伴在一起也不能解决麻烦,反倒是谢诗朗的焦躁惹得杳娘也一阵不快。 “平日里瞧着一个个关切得很,真出了事情怎的一个都不露面?往日的情分都喂了狗不成?!”谢诗朗口不择言,看着妻子也越发不耐,“你不是说了让人送信回去了么,怎还没个回音?” 杳娘强忍住一口气:“夫君莫急,横竖才一天,再等等。” “还要如何等?如今府门被封,咱们被困在这院子里,连爹娘一面都见不着,往后是个什么光景也说不准,你倒好有的是 闲心坐着喝茶!也不知当初讨你来作何用!” 谢诗朗火气上来,什么话都能说。 杳娘气得面色铁青,还是死死咬着牙忍住了。 这个光景,他们夫妻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 她垂下眼睑:“你便是骂我也无计可施,外头封门的可是羽林卫,那是只听圣上调遣的队伍,你让我如何是好?能送信出去已是幸运,还想我家这么快就解决这麻烦么?夫君也太看得起我宋家了。” “哼,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与你成婚!” 谢诗朗拿杳娘撒气,说话是越来越难听。 第595章 终于,她忍不住了,猛地抬眼冷笑:“夫君这话说得对,若是能重来,我也不愿嫁给你做填房!保不准也就没今日这事儿了!” 谢诗朗惊愕地看着妻子,几乎不敢认了。 杳娘深吸一口气:“若是还想吵下去,不如叫人家都来听听好了!我是不怕丢人了,横竖都这样了,给人家添点乐子也算是你我的功德。” “你、你……”谢诗朗气得脸色发青,“不可理喻!!” 说完,他一甩袖子走了。 院子外面的另外一处厢房就是明姨娘的,他索性躲去小妾的屋里好好调剂一下心情。 很快丫头就过来传话了,告知杳娘这件事。 她阴沉的脸庞仿佛笼着一层寒霜。 抬手重重拍了桌面一下,她恨恨道:“原以为她与我一条心呢,今日瞧见了也不过是背主的东西!” 厢房内,明杏已经伺候着谢诗朗用了些茶点。 一早起来就一肚子闷气,谢诗朗也不曾好好用饭,明姨娘这里虽没有自己的小厨房,但她支棱了个炉子起来,可以热点茶汤糕饼什么的,倒也方便。 用完差点,谢诗朗瞧着温柔小意的妾室,顿觉满意,索性歪在榻上搂着明姨娘玩笑取乐。 明姨娘有些羞涩,却刚好对上谢诗朗的胃口。 笑声阵阵传来,直接传进了杳娘的耳朵里。 她捏紧掌心,十指尖尖扣入皮肉,一阵生疼…… 就这样封闭了五六日,夏日的一场大雨带来了更坏的消息,荣昌候被押入宫中面圣。 当时圣上左右并无其他重臣,只有贴身照顾的太监,是以大家一时间都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只晓得圣上龙颜大怒,直接将荣昌候打进天牢。 这么一来,原本的封禁变得光明正大起来,外头的羽林卫层层把手,里头的一众女眷早已慌了神。 这还不是最坏的。 荣昌候入狱后第二日,谢家两个儿子也一同被押走。 这下荣昌侯府就跟捅破了天似的,谢侯夫人整日抹泪,整个府邸上空愁云惨淡。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杳娘这一记耳光用了十足的力道,扇得她掌心都疼了,半个胳膊都隐隐发麻。 跪在当前的正是明姨娘。 她被打得鬓发散乱,一边的脸颊高高肿起,嘴角还泛着血丝。 “贱人!真没想到……你还会这般魅惑主子,好个不要脸的狐媚子!”杳娘是真火了。 谢诗朗被抓她都没怎么关心,更不怎么紧张。 只因这些日子她已经受够了这两个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恩爱缠绵,几乎将她的一颗心都掏空了。 明姨娘却笑了起来,朝着杳娘的脚边啐了一口,顿时一团鲜血染红了地面。 “奶奶何必这么动怒呢,不是您让我变成这样的么?为人妾室,自然是以色事人,我不趁着年轻有几分姿色,好好拴住爷们儿的心,往后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明姨娘嘻嘻笑道。 这样的明姨娘是杳娘从未见过的模样。 一瞬间,杳娘都愣住了。 明姨娘继续笑道:“您也莫要着急上火,横竖奴婢是您的丫头,待到往后奴婢生下一儿半女的,还不是照样记在您名下?” “你、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蹄子,看我不打死你!” “打呗。”明姨娘抬手拢了拢耳边垂下的碎发,眼眸亮得吓人,也冷得吓人,“反正府里的人都活不了了,叫你们都给我陪葬,我也不亏。” 第596章 杳娘高高抬起的手抖了起来。 她自然听出了明姨娘话里有话,抖着嘴唇问:“你这是何意?” “何意?”明姨娘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奶奶您冰雪聪明,从前在娘家时便是出挑的伶俐,怎么如今还问起傻话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这话的意思便是——若是荣昌候府不在了,咱们不论主仆都要倒霉,当然是一同陪葬。” 杳娘:“不,你方才不是这个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了!!” 可无论杳娘如何逼问,明姨娘就是不说一个字。 杳娘的手都扇疼了,最后还是没能撬开明姨娘的嘴巴。 万般无奈下,她只好命人将明姨娘送去柴房关押起来,没有她的命令一概不准放人。 整个屋子充斥着压抑的气氛。 杳娘很清楚。 若是这一回不能安然度过,怕是往后的苦日子会跟海水一样绵连不断。 想当初,宋家蒙难之时,她已记事。 下头几个弟弟妹妹们倒是记得不太清,但杳娘却清晰的记得,她是如何从丞相府的嫡长女一下子沦为戴罪之家的女儿的,这里面的差距之大,至今想来杳娘都一阵胆战心惊,透骨彻寒。 也正因为如此,杳娘自小便在爹娘跟前乖巧尽孝,是除了自己弟弟们之外,家中最受宠爱的孩子。 杳娘很清楚,家业就这么点,若是均摊到每个人头上,那岂不是更寥寥无几? 即便落魄,她也要做家中最受重视的那一个。 杳娘做到了。 她不但成功赢得了父母的疼爱怜惜,还借着这股东风替自己谋了个好婚事。 原本想着嫁过来后,她能牢牢抓住丈夫的心,从此往后府内府外一手抓,红红火火、安安稳稳地过富贵日子,没成想……丈夫谢诗朗根本不吃她这套,杳娘顿时没辙了。 时光匆匆,一晃数年过去。 杳娘并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惬意生活,反而闹得如今夫妻反目,她身边最最信赖倚重的大丫鬟也与自己离心,仔细想想,她颇感无奈,甚至有种悲凉之意在心底蔓延。 要说她与明杏,却是自小一同长大。 小的时候更是一块吃饭,一处睡觉,虽说是主仆,但情分上更多却像是姊妹。 不过后来渐渐长大了,家中又蒙难,杳娘才明白了自己与明杏身份地位的不同。 在她看来,明杏作为自己身边第一人,后又是她做主开脸,让明杏给爷做了姨娘,保全了一辈子的衣食无忧,为何……会闹到今日这般模样? 杳娘想不通,愣愣地坐在窗前良久。 直到外面的丫鬟进来通传,说是谢侯夫人想见她。 杳娘忙不迭收拾了一下,赶紧去了婆母的屋内。 一到跟前,就看见大房的嫂子哭得肝肠寸断。 上次被狠狠教训后,云氏也是好不容易才回到侯府的。 自此,她小心做人,本分做事,处处体贴照拂,倒也赢得了不少美名。本以为自己就能这样安安稳稳下去,待到自己丈夫承袭了爵位,她就是府里的侯夫人,到时候也能扬眉吐气了。 谁知……晴天霹雳,来了这么一遭。 云氏坐在婆母身边,帕子都哭湿了:“母亲,您好歹拿个主意呀,咱们如今可怎么办呀……” 谢侯夫人早就心慌意乱。 听到大儿媳这般话,她只觉得一口气堵上来,不上不下的,憋得她难受至极。 她要是知道怎么办,也不用眼下这般着急跳脚了。 第597章 索性无视了大儿媳的眼泪,她看向杳娘:“你前些日子送了封信出去,怎么说?” 杳娘吃了一惊。 她立马明白阖府上下,到处都有婆母的眼线。 “信是送去我娘家的,这些天过去,我娘家肯定知晓了,我那七妹妹也必然得了音信。” 杳娘顿了顿,“只可惜,他们恐怕没法子送消息进来……若是能通个书信——” 话还没说完,谢侯夫人就摆摆手:“如今这个光景,千万别送什么书信,万一落到有心之人的手里,再大作一番文章,到时候咱们就算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杳娘咬着下唇,点点头,不吭声了。 她到底年轻,又没有真正处理过这种事情,哪里能给出什么更好的答案。 谢侯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道:“如今看守咱们府门的已然不是羽林卫,是孙提督手下的人,只要不是羽林卫……事情或许还有一丝转机。” 谢侯夫人早年与孙提督的内人是手帕交。 当年,孙提督还欠了他们家一个人情,今日刚好派上用场。 谢侯夫人将自己的计划与两个儿媳说了一遍,然后道:“若是能打点妥当,还请你七妹妹务必过府一趟,有些话还需当面说清楚才好。” 如今外头是个什么光景,她们一概不知。 府门被封,男人被抓,只剩下满门女眷终日惶惶不安。 杳娘点点头,双手却忍不住捏紧了帕子。 她是迫切希望丹娘来一趟,但又很怕丹娘会拒绝。 毕竟……她们可不是一母同胞的姊妹。 丹娘那个性子……还真是说不准。 夜深了。 烛火一盏一盏地熄灭下去。 很快,整个荣昌侯府就安静下来,或者说死一般的寂静。 这种安静若是在寻常时候,只是睡梦最好的衬托,可是现在……阖府上下没几个人能睡得着的。 谁也不知道,第二天起来会不会得到满府问斩的旨意。 那滔天未决的圣怒就像是悬在他们每一个人脖颈上的闸刀。 杳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海中始终浮现的都是过往经年她与丹娘相处的点点滴滴。 越想越觉得恐慌。 早知今日,她当初说什么也要和丹娘好好培养姊妹情分,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被动了。 忽然,她觉得一阵凉风拂面而过。 下意识地睁开眼,眼前一个黑影出现,吓得杳娘差点尖叫。 可对方早就猜到她的反应,比她更快一步捂住了她的嘴,道:“别怕,是我。” 那声音轻柔冰冷,仿佛带着薄薄的凉意。 这是—— 杳娘瞳孔一紧,忙不迭地坐起身子:“丹娘?!” “嗯。”丹娘点点头。 黑暗中,杳娘看得也不是很真切,只能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依稀看见丹娘那清冷的脸庞,还有那双明澈的眼眸。 乍一见到她,杳娘泪如泉涌,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紧紧抱着丹娘,将所有哽咽都咽了下去。 丹娘被她抱了一会儿,才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叫上你婆母,我有话要说。” “不要掌灯,让她们悄悄地来。”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杳娘快速擦干眼泪:“好。” 很快,得了信的谢侯夫人便匆匆而来。 杳娘的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烛灯。 在浓郁的夜色中,这一盏烛灯根本照亮不了太多。 那朦胧的光线刚到窗外就被黑暗吞噬了。 借着昏暗的烛光,杳娘看清了眼前来人的面孔。 但见她面容沉静,眉眼如画,那一身黑漆漆的劲装看着雷厉风行,颇有几分凌厉之态。 第598章 这是丹娘! 却是她没见过的丹娘。 “人都到齐了,那我就长话短说。” 丹娘开口道,“外头的情况对你们很不利,皇帝那边已经查出你们与宣平侯府勾结的证据。” “什么……”谢侯夫人大惊失色,“这不可能!我们家侯爷虽与宣平侯是堂兄弟,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各自别府另过,况且我家侯爷的性子是最谨慎小心的,如何能与那宣平侯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明知是砍头的死罪,飞蛾扑火也没这样的。”谢侯夫人边说边簌簌落泪,“若非他们堂兄弟性子不合,这些年也没必要躲开避嫌……” 丹娘:“这么说,你是不信你家侯爷会与宣平侯同流合污喽?” “自是不会!”谢侯夫人斩钉截铁。 “你与荣昌候是结发夫妻,情分非同一般,可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他也未必会与你说罢?” “朝堂之上那些个男人们的事情他自然不会说,我一内宅妇人知晓这些个作甚?但我丈夫对宣平侯的态度摆在这里,就说前几年庭州那些事,他也是宣平侯诸多不满,认为他这样做是在败坏谢氏门楣。” “若非顾及同宗同脉的情分,他早就参上一本了!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揭发来得好!” 谢侯夫人说不下去了,哭得肝肠寸断。 丹娘点点头:“既如此,我还想问一句,你们两家往来书信一般是由谁在管理?” “是侯爷身边的亲信,那人断不会背叛荣昌侯府的。” “谢侯夫人,有些话不要说得太满,须知人心隔肚皮。”丹娘似笑非笑地来了这么一句。 谢侯夫人顿时哭不下去了。 她眼珠子动了动,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面色顿时惨白如纸。 丹娘又转向杳娘:“你身边那个丫鬟呢?” “哪个?” “就是叫明杏的那个,当初你的陪嫁丫头,是你身边最得用的。” “她……”杳娘咬着牙,“如今是我院里的姨娘。” “人在就好,把她叫来吧,我有话问她。” 杳娘一听,顿时不安起来:“可是明杏那丫头做了坏事?” “你先把人叫来。” 丹娘也不解释,只管吩咐。 没办法,杳娘只好将人送来。 明姨娘一到跟前,丹娘被唬了一跳。 那张原本清秀的小脸已经红肿不堪,无法看了。 但那双眼睛偏偏满是清澈,还有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明杏见到丹娘,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口中唤道:“奴婢给七姑奶奶请安,不知七姑奶奶这么晚了还要传见奴婢,所为何事?” “你很镇定啊。”丹娘坐在桌旁,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样子我来,你并不惊讶。” 明姨娘冷冷笑了:“您到底是宋家嫁出去的姑娘,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您不可能不过问。” 丹娘喝着已经凉了的茶,瞥了一眼跪在桌下的女人。 但见她满身绫罗绸缎,却伤痕累累;眉宇间透着一股决然,还有那双眼睛里的快意恩仇,都是不该出现在一个丫鬟身上的。 即便明杏现在是姨娘,那也太说不通了。 想到自己出门前沈寒天与她说的话,丹娘心中了然几分。 “你先起来吧,坐着回话。” 杳娘一听,开口反驳:“这怎么能成?下人就是下人……” “好了,都什么时候还搞这些虚的,你们也坐下。回头真要有个不好了,一起砍头的时候也能有个照应,难不成你是主子,砍你脑袋还用镶金的砍刀吗?” 丹娘这话成功让谢侯夫人和杳娘双双脸色难看。 大家靠着桌边团团坐下。 明杏就坐在丹娘的旁边。 丹娘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和谢侯爷屋子里的小厮有一腿的?” 这么直截了当的问,听得杳娘眼珠子都瞪圆了。 谢侯夫人更是难以置信。 再想到方才自己那般斩钉截铁的保证,她顿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明杏,巴不得这女人能否认丹娘刚才的问题。 明杏缓缓抬眼,有些诧异:“您是怎么知道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做出了这档子事,自然会留下痕迹,你留给那小厮的帕子、手钏都是证据。”丹娘轻笑。 杳娘再也忍不住,劈手又给了明杏一巴掌:“小贱人,你竟然背着二爷做出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你眼里还有主子吗?!” 明杏生生挨了这一下,却笑着抬眼。 她嘴角带着血,笑容苦涩又疯狂:“眼里有主子又怎样?我待姑娘您真心真意,掏心掏肺,结果呢……您说过的,会给我配个齐整的管事,会让我体体面面地做正头娘子!可后来呢……您还不是出尔反尔,为了拢住二爷的心,您干脆把我抬成了姨娘,却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你、你……分明是你那日倒茶时惹得二爷留意于你,你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杳娘大惊失色。 “我故意?您忘了不成,是您对二爷说我聪明伶俐,又生了个好模样,与你自小一块伴着长大,实在是舍不得我嫁出府去,便求求二爷的恩典,叫二爷收用了我,自此往后你我主仆二人便可共事一夫。” 明杏咬牙切齿,恨意满满,“我晓得我心悦之人或许瞧不上我,但……我也没想过给二爷做小!!” “做小就做小了,可你偏偏是个容不下人的性子!背着二爷对我非打即骂,只要二爷歇在我屋里,第二日我定是要在你门口跪上三个时辰的!既不想当这个贤良的夫人,又何必假惺惺拿我做戏!” “我倒是对姑娘您那般真心,可您呢?心里可有半点想起过往的情分?!” 明杏说着,大笑起来,“活该!你们都该去死!” 杳娘被明杏眼底的恨意惊到,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丹娘垂下眼睑,貌似随意问了一句:“你心悦之人是谁?” 明杏眼眸动了动,不吭声了。 她又看向杳娘:“你是她主子,日日伴在一处,总不会不知晓吧?” 杳娘这才想起几年前自己与明杏玩笑时说的话。 那些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冲得她面色铁青,嘴唇哆嗦。 “是、是……原先府上西席家的庶子,可他已经在一年前过世了。”杳娘语气艰难地说了这么一句。 丹娘:“恐怕不是过世这么简单吧。” 杳娘闭了闭眼睛:“确实是过世了……” 明杏愤而抬眼,怒极反笑:“二奶奶何必遮遮掩掩,都到这功夫了,还想打什么马虎眼呢!七姑奶奶想知道什么,我说便是——那人是过世了,过世的原因是他新娶的媳妇不知他吃不得杏仁,那一日骗他吃下了用杏仁粉做的糕点,他这才一命呜呼的!” “发病太急,连大夫都没赶到,他便咽气了……” 明杏边说边笑,眼泪却不停地滑落脸颊,“那新娶的媳妇也是二奶奶您张罗的,旁人不晓得,但你我心知肚明,你不过是想让我死心罢了!却白白送掉了他一条性命!” 杳娘身形动了动,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第599章 明杏眼底的愤怒显而易见。 这丫头是真的恨毒了杳娘,那双眸子里迸发而出的怨恨清晰明确,全无当年的情分。 杳娘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坐都坐不稳。 她磕磕巴巴地开口:“我是真的不晓得会出这档子事,原本我也只是想给他寻个新妇,好叫你能安安心心做姨娘的,他那头成了家,你不就也能死心了么,后头的事情真非我所愿,他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拿他的性命做文章……” 明杏哼笑:“二奶奶这话就没意思了吧。我横竖已经给了二爷,一个破了身子、还是给人家做小的女人,哪个要点脸面的人家愿意娶的?何况他们家还是个读书人家,我这样的人原本就配不上,更不要说……后来沦落成姨娘,就算二爷不要我了,我又能去哪儿?还指望人家娶我过门,将我恭恭敬敬地供着,拿我当个人儿吗?!” 她越说越愤慨,身子抖个不停。 “二奶奶,你我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都这般待我了,我还有什么指望。他既没了性命,我也活着也无趣,与其在你跟前日日受折磨,不如一遭痛快点大家一块儿下地狱,黄泉路上也有个伴,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明杏说着,吃吃笑了起来,泪水满面。 杳娘已经懵了。 两只眼睛直直的,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旁的谢侯夫人算是看明白了,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指着杳娘骂道:“你一个做正头娘子的,怎好私底下弄这些见不得光的腌臜手段!她原是你的陪嫁丫鬟,我想着你做主给她开脸了,也算是喜事一桩,你、你怎好这般!!” 杳娘双肩一沉,再也说不出话来。 明杏用袖口拭泪,脸上都是痛快的笑意:“七姑奶奶不是想知道么,奴婢都说了……是我主动勾搭了侯爷身边的小厮,与他成了奸情,也是我利用了一次私会的机会,往侯爷的书房里塞了点东西而已。” “你塞进去的,可是宣平侯府的印章?”丹娘一语道破。 明杏眼眸动了动,没有否认也没有回应。 这态度在丹娘这里已经明了。 她点点头:“有勇有谋,是个有手段的奇女子,上回你们两家宴饮,你应该是趁着那一次拿到了废弃的印章吧?” 明杏垂下眼睑,咬着下唇。 沉默许久后,明杏才缓缓道:“原先在宋府时,人人都道大小姐冰雪聪明,谁能想到呢……真正聪慧之人却是从不被人看在眼里的七姑娘。” 说着,她徐徐抬眼,“没错,被您说中了。” 丹娘放下茶盏:“既已东窗事发,你预备如何?” 明杏眼眶泛起一片泪光,却笑道:“还能如何,在奴婢动手的时候就想过了,若是事发,大不了也就一死,反正这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早点奔赴黄泉也未必是件坏事。” 她正说,脸色惨白,唇齿间隐隐透着血色。 突然间,她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往后倒去。 丹娘眼明手快,直接将人托住,抱在怀里,再一低头看,那鲜红的血渍已经顺着明杏的嘴角滑落,染红了雪白了下颌和脖颈。 杳娘尖叫连连,谢侯夫人也瞪大眼睛,摆在桌子上的手都止不住地颤抖。 丹娘:“服毒了。” 杳娘的泪涌了出来:“能不能救救她?她要是没了,我们侯府怎么办……” 丹娘抬眼:“事已至此,你想的还只是你们侯府吗?” 杳娘被她那冷漠的眼神吓了一跳,顿时不知所措。 第600章 也不知为何,她的眼眸那样冰冷,好像一下子能看进她的心坎里,冻得杳娘整个人都不好了。 关键时候还是谢侯夫人反应快,立马说:“旁边就是梢间,平日里都收拾好的,快点将她挪过去。” 丹娘直接抱起明杏,将她安稳地放在榻上。 简单替她检查了一遍,拿出一颗药丸直接给明杏灌下,做完这些丹娘才说:“方才的茶水里我已经混了解毒的药粉,她喝了不少,一时半会儿死不掉。” 听了这话,谢侯夫人捂着心口长长舒了口气:“沈大奶奶,你可有高见,这事儿咱们该如何办?” 丹娘:“你们要想办法把明杏送到官家面前,人证物证缺一不可,这办法得你们自己来想,我是帮不了你们的,只有一点要提醒你们——” 她顿了顿,还是决定将沈寒天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达,“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最多明日傍晚之前,一定要做到。” “迟则生变。” 最后那四个字听得谢侯夫人脸色一阵难看。 但她稳住了,用力点点头:“多谢沈大奶奶出手,我晓得该如何办。” 丹娘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比如这样的谢侯夫人。 “好,我不宜在这里久留,先回去了。” 她刚转身,杳娘就叫住她:“丹丫头。” 丹娘轻轻回眸,半边脸上已经戴上了一层黑色的面纱,挡住了原本小巧白皙的脸蛋,只露出一双明澈冷漠的眼睛来。 迎着点点烛火,照得她眼眸深处仿佛有火焰在跳动,一时间看得杳娘不敢在开口。 丹娘缓缓道:“往年在宋府,你是家中头一等受宠爱的孩子,被父亲和太太捧在掌心里娇宠,当然你也确实配得上,高高在上的嫡长女,品貌性情女工皆是上品,可你……万万不该忘了,即便身边的奴仆非自由之身,他们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人。” 丢下这一句,她也不看杳娘是个什么表情,打开门一头扎进了浓重的夜色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杳娘追到门口,外头哪里还有人的身影。 只剩下残风阵阵吹动树梢的声响。 沙沙,沙沙…… 听得她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谢侯夫人深深一叹,看着桌子上丹娘留下的那只小药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杳娘仿佛被人戳破了心思,浑身无力地靠在门框旁,再也没了精神。 却说丹娘回到府里,迎接她的是丈夫温暖的怀抱。 见她平安归来,沈寒天也松了口气。 “我去换身衣裳,弄干净了再来。”她用力抱了抱他。 “好。” 待丹娘洗漱收拾好,又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沈寒天连忙将她搂在怀中,床榻之上,轻纱弥漫,夜色朦胧,夫妻俩依偎在一起,听着窗外风声阵阵,耳边是彼此的呼吸与心跳,这一刻仿佛没有言语也变得温馨甜蜜。 “事情都办好了?”沈寒天问。 “嗯。”她合上双眼,“都依着你交代的说了,你还真是料事如神,连那个姨娘要自尽都猜得到。” 沈寒天:“不是我猜得到,而是……她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 丹娘心思微动,有些难言心酸。 “明杏她……如果真伏法认罪,等着她的会是死罪吗?” “以下犯上,背弃主家,陷害忠良,无论哪一条她都活不下去。”沈寒天实话实说,“况且,她是姨娘,身契应该还捏在你长姐的手里,即便官家那头饶过了,回到府里来还不是一样?难不成宋府大小姐还能容得下她么?” 第601章 这话很残酷,却也很真实。 丹娘突然明白了,原来自打自己叫了明杏过来,这局棋对明杏而言就只有一个结局。 想清楚这一点,她一阵唏嘘。 明明她也是很心疼明杏的遭遇的,明明她也是很能理解明杏的不得已……不知为何,她灵魂深处涌起了一阵血脉涌动,这一刻好想回到强者为尊的末世,在那个时候,谁拳头大谁说了算,或许她也能护着明杏这个可怜的丫头。 沈寒天搂紧了她,缓缓道:“她是很可怜,也很无奈,做这些事情也是迫不得已,但……荣昌侯府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除了她最恨的人之外,其余的可都是无辜得很。他们不知晓主子之间发生过什么,只知道日复一日的劳作,只为了那一点安稳的日子。” “若是荣昌候这一次不能脱身,那这一百多条人命也都会成为冤魂,对他们而言,这样公平吗?” 他的话仿佛一记惊雷,狠狠在丹娘耳边炸开。 她呼吸紧了紧。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犹犹豫豫地问。 昏暗中,他的笑声显得很温厚,带着一种宠溺的包容。 他的大手一点点剥开她紧紧握住的小拳头,与她十指相扣。 用拇指细细摩挲着小女人娇嫩的掌心,他叹了一声:“至亲至疏夫妻,你该不会以为我们俩只是每日一同睡觉吃饭的吧?你在想什么,我当然清楚。” 丹娘心头微动。 她微微抬眼,很想问一句——那你是不是也清楚我在想别的事情?比如……忠贞的现代婚恋思想。 话到嘴边,还是被她咽了下去。 罢了罢了,如今外头风声鹤唳,事情一茬一茬,多得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还是等一切事态平息了再说吧。 想到这儿,她像只小奶猫似的,在丈夫怀中拱了拱:“反正今天这事儿我办好了,你说……谢侯夫人真的有本事做到么?” “别小瞧了这些世家大族出身主母,谢侯夫人……怎么说是做祖母的人了,这点能耐要是没有,这么多年在侯夫人这个位置上就算白干了。” 沈寒天这么有信心,丹娘就放心了。 夫妻二人相依而眠。 第二日一早,外头下起了大雨。 暴雨与雷声相伴,噼里啪啦的豆大的雨点伴随着嗡嗡雷鸣,两者交织在一起,将早晨的天点缀跟傍晚差不多。 屋子里点燃了好些灯,一盏盏亮堂起来。 早饭上桌,热气腾腾。 丹娘很殷勤地给丈夫布菜盛粥,像个忙前忙后的小狗腿子,这模样看得沈寒天一阵好笑。 他笑道:“夫人不必这般讨好,事关夫人的娘家,这件事我定然会放在心上。” 谁知丹娘却瞪着大大的眼睛:“谁说这儿了,我不过是想对你好点,外头风大雨大的,你给我多吃点再出门,我已经让门房备好车了,今日这天气你就别惦记着骑马上朝了。” “是,夫人说得对。” 用罢了早饭,送沈寒天出门,丹娘在另外一处花厅料理庶务,一干管事婆子与丫鬟小厮们皆齐整地候着。 如今这些事情丹娘做起来也很得心应手了,很快料理完,翠柳便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丹娘冷笑:“真是个不消停的,就按照规矩来,短了什么缺了什么,就找这里管事的问话,从月例银子里扣,若是还不够的,一钱换一板子,我倒要看看是她的骨头硬,还是我们府里的板子硬。” 第602章 翠柳得了这话,信心大增,道:“夫人莫急,这两个老东西的鬼把戏我都看在眼里,这才安生了没几日呢,那康妈妈又活络起来了,就昨日她还给了十两银子,让角门的小厮放她出去,那小厮收了钱,回头就报到我这里了,门也没开。” 丹娘听了连连发笑。 这可真是个妙人。 “那小厮叫什么名字?”这是个人才。 “叫福贵。” “是个得用的,你瞧着若是好安排,也叫他提一提位置,往后每个月多领点月钱。” 翠柳应了一声,又与丹娘说了两句,这才离开。 在一众管事婆子当中,翠柳是最年轻的。 人人都知道翠柳可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又是夫人的心腹,前些年嫁出府了,配的也是自家庄子管事家的嫡子,这会子生了孩子又被夫人召了回来,年轻的媳妇子成了最得力的管事妈妈,那些个下人们无一不敬畏的。 翠柳步伐匆匆,很快来到库房。 见她来了,康妈妈笑着起身相迎:“顺昌家的,今日怎么这般早就过来了。” 翠柳的笑容浮在嘴角,很是敷衍:“不早了,康妈妈,昨日拿去祠堂使着的烛台子少了两支,你这边登账了没有。” 康妈妈笑道:“不过是两支烛台子,又不是什么金贵打紧的物什,晚一会子再报也来得及,我已让小丫头去找了,想必很快就能找回来。” 翠柳:“康妈妈,我敬你是太太送来的老人,与你说话带了三分客气,但我也劝你一句,莫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瞧瞧前头的周妈妈就是个例子。” 康妈妈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在唇边。 翠柳又道:“用过午饭后我再来一趟,到时候你再想想如何跟我回话。” 说完,她又冷冷扫视一圈,警告道,“咱们夫人是个什么脾气,你们都清楚得很,她眼里可是容不得沙子的。若是你们差事办错了,主动认了,那还算情有可原;可若是撒谎隐瞒,帮着一道包庇,我可就帮不了你们了。” 她冷笑两声,“或许,你们仗着自个年轻身板硬,能扛得住府里的板子也说不准呐。” 这话一出,众人脸色齐刷刷一变。 他们赶紧一个接一个证明自己的清白,七嘴八舌间,有不少人就把康妈妈给卖了。 听得那站在一旁的康妈妈面色阴沉难看,要不是自持身份,翠柳估摸着她都想冲过来跟自己干上一架了。 上午的事情忙完,雨还没停。 丹娘一个人用午饭,顿觉寂寞,很是想念老太太还在的时候。昨夜去了一趟荣昌侯府,事情其实已经解决得七七八八,但沈寒天说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让她在尘埃落定之前,莫要随便传信给宋府。 她只好憋着。 用了饭,她又去补了个觉。 合上眼时,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府里的开支应酬,还有前些日子送到她手里的那些个请柬帖子。 啧……不能不去,又不能都去,还要挑拣一番,还要备上礼物,当真是愁人。 昏昏沉沉睡得正香,突然丹娘被人摇醒了。 睁眼一看,眼前是尔雅那张脸。 “夫人,翠柳姐姐来了,说是抓住了康妈妈的错处。”尔雅一兴奋,就又忘了翠柳现在的新称呼。 丹娘打了个哈欠:“走,去瞧瞧。” 收拾妥当出来时,她看见康妈妈跪在正屋里,一见丹娘来了,她就膝行几步,迫不及待地叫屈,一边说一边抹着泪。 “原先老身在沈府也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第603章 丹娘倦意还未消,冷不丁瞧见这么一幕,都有些愣神。 她眸光沉了沉,浮现出几分冰雪之意。 抬手抚了抚鬓角的珠花,她笑道:“妈妈这是委屈大了,既然有委屈那就将事情说一遍吧,我在这儿,断不会叫人冤枉了妈妈的。” 丹娘边说,边扶着尔雅的手,步伐款款走到椅子那儿坐下。 手边很快上了一盏浓郁的香茶,她轻轻吹着茶水,问:“说吧,到底何事?” 翠柳上前一步:“夫人,原先祠堂里的供奉物件都记在账本上的,这是前几日的开销用度,统共就二十八支烛台子,前日少两支,昨个儿又没了一支,问起来嘛那小丫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偏说是康妈妈护着的,她不知情;我来问康妈妈,康妈妈又道不过是几个烛台子,不算贵重物件,丢便丢了。” 康妈妈飞快打断翠柳的话:“难不成不是麽?咱们府里可不同于别家,一两个烛台子而已,又不是金子做的,何必这样刁难?往年太太那头也经常丢三落四的,可太太从未真的跟咱们这些个老人计较,怎么到了奶奶的府上……就、就成了这样?” 这话分明就是在胡搅蛮缠,毫无道理。 但康妈妈哭得伤心,嗓门又大,这么一吼还颇有点糊弄人的架势。 旁人不知情的,还真以为是主子刻薄,逼得下人活不下去呢。 丹娘用茶盖拨了拨茶水,抬眼给了翠柳一个眼神。 翠柳立马明白,当即缓和了语气:“康妈妈,您也说了自个儿是太太府上过来的,自然比旁人多了三分颜面,且您又是管事妈妈,管的还是库房,这祠堂里的事儿应当不归您来过问的吧,为何您又要管那些个小丫头的闲事?” 康妈妈用袖口不断抹着眼泪,道:“我也这把年纪了,到了奶奶府上原就想着好好服侍,瞧着奶奶这头宽厚富贵,我也想着自己也能有个一儿半女的,便就收了那几个小丫头做干闺女……” 翠柳一听,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要不是丹娘也在旁,她真想狠狠一脚踹上去,再抓花这老货的脸。 主子还在跟前呢,怎么就轮到她当家做主了。 还收几个小丫头做干闺女,这是想拉帮结派? 先从祠堂这头开始,一点点蔓延开来,若不是翠柳反应快,心细如发,怕是等来日发作起来,底下那些个下人都要向着康妈妈说话了。 丹娘听到这儿,早已心知肚明。 怪道一开始这康妈妈表现得人畜无害,一脸的老实忠厚,她还以为沈夫人真的想开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呢,送了个惹事的周妈妈来,再个勤俭的康妈妈,倒也说得过去。 如今瞧瞧,这康妈妈倒是比那周妈妈更加厉害。 绵里藏针,不动声色,是个狠角色。 翠柳还要说什么,丹娘轻轻搁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顿时屋子里的丫鬟们都屏气凝神,谁也不敢大声喘气。 翠柳也退到了她身后。 但见丹娘双手随意交叠着摆在膝前,双眸点点如墨,脸庞皙白似玉,烛火荧光下,照得那张脸越发如珠如玉般美丽。 她轻笑着凝视着康妈妈。 康妈妈原还要分辩两句,可一触到她的眸子,顿时不敢吭声了,话都卡在了喉咙里,背后硬生生憋出了一层冷汗。 “康妈妈说得对,你是太太府上的老人,自然会以为我府里同沈府是一样的规矩,有这样的想法也能理解。” 第604章 丹娘轻轻颔首。 康妈妈扯了扯嘴角:“多谢夫人宽容。” “只是有个道理我不是很懂,想说出来问问妈妈你的意思。” “夫人但说无妨。” “前年春天,沈府发卖了两个丫头并一个小厮,其中一个丫头还是跟在太太身边伺候的近身丫鬟,据说是她接二连三打翻了太太的脂粉盒子,实在是不堪大用,才被罚了出去。” “那小厮就更过分了,竟然在当值的时辰里混了几个人一道吃酒摸牌,这赌钱二字可是谁家府里都容不下的,是以太太将两件事一并罚了,一时间府里上下俱是信服,都道太太利落,颇有决断。” 康妈妈听着忍不住手开始抖了起来。 丹娘仿佛没看见是的,继续道,“我听了后,也是好生敬佩,原先我家老太太就提点过我,说我莫要仗着地位高有品阶在身,便不把家中婆母妯娌放在眼里,其实我冤枉得紧,若是能与太太学学这管家之道,我求之不得呢。” “是以,太太送了你和周妈妈来时,我满心欢喜,还道能学上几分。结果——” 她艳丽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嘲弄。 “周妈妈自身不正吗,犯了规矩,该罚;我还道康妈妈你是个好的,能多些严厉,约束手下的那些个小丫头们,可你却比我想的要慈和得多呐,这可不像个管事妈妈该有的样子。” “夫人,老奴……” 丹娘摆摆手,再一次打断她的话,“你知道我方才说的被罚的那几个人的管事妈妈,后来都如何了么?” 这话一出,康妈妈连跪都跪不稳了。 她是沈府出来的,自然了解得清清楚楚。 那会子沈夫人是发了雷霆大怒,一点都没手软,发落了这几人后,连同一道的管事一个都没落下,打板子的打板子,罚月例银子的一罚就是一年,还有的直接被送到了庄子上…… 沈府的庄子可远远不如抚安王府的庄子。 从管事妈妈一下子沦为庄子上的粗使婆子,这其中的差距有多大,不用丹娘说,康妈妈清清楚楚。 没熬到年底,那两个管事妈妈就病的病,死的死。 消息传来,沈府上下俱胆战心惊,哪里还敢懈怠躲懒,一个个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自己没做好,就步了那两个管事妈妈的后尘。 康妈妈抖着嘴唇:“夫人、夫人……老奴没这个意思的。” “既没有,那康妈妈应当知晓这事儿该怎么办喽?顺昌家的到底年轻,有很多事情还须得跟妈妈你学着呢,你可要在前面带个好头。” 丹娘的声音冰冷甜蜜。 康妈妈陡然一惊,抬眼道:“这几个小丫头连烛台子都管不住,是该好好罚,就罚她们一个月的月钱,若是找不回来拿烛台子,便照价赔偿,夫人您瞧着如何?” 丹娘勾起嘴角,看向翠柳:“你瞧瞧,到底是太太送过来的妈妈,就是老道。我瞧着这样很好,那这事儿便交给康妈妈去办吧,想必康妈妈这一回是不会叫我失望了。” 康妈妈从屋子里退出来,回到自己住处时,早已手脚冰凉,额头上冷汗津津。 周妈妈见她这副模样,讥笑道:“我这个前车之鉴还在这里摆着,你就上赶着去触霉头,你不摔跤谁摔跤?” 康妈妈不耐:“你就少说两句吧,屁股上的伤结痂了没,这般有精力看我的笑话。” 周妈妈脸色一沉:“如今你还瞧不出来么?” 第605章 “瞧出来啥?” “哼。”周妈妈冷哼两声,“枉费你平日里机灵,连这都看不出来么,咱们两个都被太太当成枪使了!!还道这抚安王府的奶奶脸皮薄年纪轻,是个好拿捏的主,可你瞧瞧……我被狠狠罚了一通,还挨了一顿板子,如今你也一样!” “为了几个烛台子就这般不给你脸,你觉得这是个好说话的?” 周妈妈意难平。 在高门大户里当管事妈妈,得到的可不止是油水那么简单,她脸上有光,也更加体面。 如今可好,丹娘非但不怕她们是从沈府出来的,更不怕得罪人,说打就打。 人家是府里正经的主母,她们两个老货就算再有脸面,也不可能越过人家去。 再甭说什么伺候过太太这样的话了,那位显然也是不听的。 丹娘看似脾气很好,总是温温和和地轻笑,那模样如花,笑容似糖,可下起手来那叫一个稳准狠,半点不拖泥带水,甚至连叫她们反应过来的机会都不给。 待她们想清楚了,事情也已经完了。 康妈妈坐在桌边沉思片刻,苦笑:“不然你以为呢?若是沈府能留咱们,咱们也不必……到这儿来了,罢了罢了,我这番作为也叫太太瞧瞧,我也不是躲懒,实在是……斗不过人家呐。” “还斗?人家是当家主母,你我是什么东西?身契都捏在太太手里,但人家还不是说罚便罚?” 周妈妈叹了一声,“我算是看出来了,沈府那位啊……跟咱们如今这位奶奶是一样的,不过是那位假菩萨,这边的是个笑面虎,咱们两个夹在中间,左右不讨好罢了。” 两个妈妈又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子,垂头丧气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不得不说,康妈妈还是有点本事的。 在丹娘跟前表过态后,第二日不过半日的功夫,几个烛台子便找到了,那几个负责祠堂的小丫头也被狠狠敲打了一番,这事情办得漂亮干净。 跪在丹娘跟前回话的康妈妈也态度端正了许多。 一番话说下来,真是讨好三分,诚恳三分,外加几分的自我忏悔,可以说相当有诚意了。 只可惜,丹娘忙了一上午的庶务,这会子没心情听她做报告。 只晓得这件事办妥了,康妈妈的态度端正了,她想要的效果都达到了,这就行了。 她正吃着冯妈妈送过来的牛乳水果羹,香喷喷热乎乎的奶味萦绕在唇齿间,她心情大好。 听完了康妈妈的话后,她笑道:“如今有几位妈妈帮我,我真是轻省多了,往后还要这般才是。” 康妈妈忙不迭地跪了下去,又是磕头又是说好听的话,这才让丹娘放她离去。 翠柳见人走远了,才缓缓问:“夫人这就算了么?” “不然你想怎么样?”丹娘苦笑,“到底身契没在我手里捏着,总不能又跟上次一样打板子吧?” 第一回那是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可要是连着来,有些有心之人怕是要挑拨离间了。 她是很想打沈夫人的脸,但也没必要力道这么大。 到底是她的正经婆母,该有的面子还是要有的。 就算教训人,一张一弛是必须遵守的规矩,丹娘很明白。 翠柳咬着下唇:“可是夫人……咱们先前不是查过了么,那周妈妈还好,是沈府太太跟前的红人,可这康妈妈……原先可是在沈府里犯过事的,还是赌钱这样的大事儿,这样的人怎好在咱们府里留着,万一带坏了下头那些人可怎么好?” 第606章 丹娘何尝不明白翠柳的担忧。 有些事情就怕一传十,十传百。 若是一个不留神,叫府里的那些下人们都有样学样,那才叫麻烦呢。 丹娘垂下眼睑,那纤长的睫羽轻轻颤了颤:“若是这么轻易就被人影响了,也端不起我抚安王府的这碗饭,只要圣京城里还有人牙子在,还愁咱们府里用不上人么?走一步看一步了,横竖人家没在我府里赌钱,我哪有越俎代庖的道理。” 翠柳细细一想,明白是这个理,只好轻轻颔首:“是。” “话虽这么说,但你也要提醒下去,别叫她们钻了空子才好。” “我明白的,您就放心吧。” 翠柳越发干练周到。 与她一样的,还有一个南歌。 接下来就是尔雅了。 仔细算算,她身边得用的丫鬟还真不少,丹娘越想越安心,顿觉有种管理公司达到登峰造极的成就感。 嗐,这董事长谁不愿意当呢? 嘻嘻,手里抓着大把的银钱,还愁以后的日子么? 丹娘很快就把这支小插曲给抛到脑后。 外头风声紧,但谢侯夫人确实有点本事,也不知她走了哪一路的人情,竟然真的将明杏送到了御前,还拿出了证据证明了自家丈夫的清白。 这么一来,闹得轰轰烈烈的荣昌候府牵连一案,终于水落石出。 荣昌候并没有参与庭州私吞田地一案。 不但没有,他这些年也算兢兢业业,做了不少好事。 圣上明白是冤枉了他,当场就放了荣昌候回去,但明杏却被扣下了。 这一番动荡可吓坏了荣昌候府上下。 见老爷与两位少爷平安归来,就连府里的老母鸡都松了口气,一天下了两个蛋。 正屋内,谢侯夫人拉着丈夫的袖口,泪流满面。 谢侯爷何尝不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一样也是泪水盈眶。 夫妻二人对坐着,久久无言。 说起那个罪魁祸首,谢侯爷竟然也没有要痛下杀手,待情绪平静下来,便召来了二儿子与二儿媳。 谢诗朗与杳娘双双跪在高堂跟前。 经过这几天的折磨,谢诗朗憔悴了许多,鬓角竟然生出些许华发。 杳娘也一样疲惫不堪,眼下青黑浓郁,脂粉都盖不住,脸颊都瘦了下去,整个人看起来平添了好几岁的沧桑。 “这件事……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谢侯爷缓了缓语气,“说是无妄之灾,其实也是咱们自己的错处,那丫头……怕是活不成了。” “她诬陷主子,差点害了我们阖府上下,死对她来说真是太便宜她了!”谢诗朗恨恨道。 谢侯爷失望地看着儿子,微微皱眉。 他嘴角动了动,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与妻子对视一眼,谢侯爷摇摇头,叹了一声:“这也是我要说的,出了事莫要只怪那丫头,她心生怨恨,还不是因你二人所起?若是你们夫妻和睦,又怎会给家里惹来这些麻烦!” 谢诗朗:“父亲,分明是——” “你莫要再开口。”谢侯爷直接打断他的话,“成婚这些日子,你慢待杳娘,宠妾灭妻,难不成那丫头后来遭到了杳娘的苛待你竟全然不知晓么?我看未必吧,你是故意留着这丫头,好折磨你的妻子。” 说着,他重重长叹,“为父至今,也有知天命的年纪了,膝下共两子三女,皆开花结果,过得也算和美顺当,唯有你——始终难叫人如意。” “这样吧,你若是还惦记那孟氏……我便出面,叫你与杳娘和离,你也莫要耽误人家一辈子。” 第607章 “杳娘从前的嫁妆,尽数叫她带回,我们府上再添上一笔,与她嫁妆差不多的赔礼,一道送回宋府;再者,你再出具一封告妻书,言明自己的错处,实在是难与宋府千金为配,这些年杳娘料理家务,管家理账,孝顺公婆,都做得很不错,你更要将这事儿做漂亮了,断不能坏了杳娘往后的名声,好叫她再嫁时,能寻个好夫婿。” 谢侯爷显然已经想明白了,一张口便是一连串。 刚刚还气愤不已的谢诗朗这会子已经傻了眼。 一旁的杳娘也是同样。 她呆呆地跪着,微微张口,显然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谢侯爷说完后,又去安抚杳娘,“你也算辛苦了,这些年到底是我谢家对不住你,你好好想一想,若是愿意答应,公爹出面替你做主。” 杳娘依旧是呆呆的。 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谢诗朗急了:“爹!!哪有您这样的,还催着儿子和离!我荣昌侯府的脸面何存?” “你要是知道脸面,也不会有今日这档子事了。” 谢侯爷冷笑三分,“你们先回去吧,这事儿我给你们两日考虑,想清楚了再来回我。” 杳娘跌跌撞撞走出大门,却又听公公来了句:“你那丫头……皇上已经发话了,等宫里问完后,就会送回来,到时候如何处置,你——看着办吧。” 既然皇上要办的大案与荣昌侯府无关,且只有一个姨娘掺和其中,若是圣上来处置,未免小题大做,杀鸡焉用牛刀。 明杏那丫头还是送还荣昌侯府最恰当。 反正,看荣昌侯府遭遇的这一连串打击,他们也必不会轻饶了这丫头。 杳娘福了福,脸色苍白地回到自己院内。 谢诗朗与往常一样,自然与妻子分道扬镳,照例去了自己的外书房。 院子里安安静静,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到。 她呆呆地坐在桌边,手旁的一盏茶早已凉透。 杳娘只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的,一阵阵回想着方才公爹说的话。 和离,要她处置明杏…… 无论哪一件,都能叫她觉得无比棘手。 如何是好,杳娘心中没有个答案。 枯坐了半日,她才回过神来,命人去抚安王府请丹娘过府一叙。 丹娘是第二日尚晌午才来的。 一架青鸾小轿,摇摇晃晃抵达荣昌侯府的门口。 门外早有小厮候着。 见丹娘下了车,小厮忙不迭地迎上前:“给沈大奶奶请安,大奶奶请府里走,咱们奶奶已经等候多时了。” 丹娘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点点头,示意小厮在前头带路。 一边走她还在一边想,沈寒天这人当真聪明绝顶,宫里的消息刚一放出来,他就与她说了。 一说杳娘必会来请她过府,二说所请之事不出杳娘婚事与明杏处置这两者之间。 已经被沈寒天说中了一桩了。 那么另外一桩…… 丹娘来到杳娘的屋内,屋子里燃着点点焚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没开窗的关系,这香气浓郁却闻着有些闷气。 还没绕过屏风,杳娘就先迎了上来。 这还真是少有的热情主动,若不是对方脸上挂满了愁容不安,丹娘几乎要以为是有什么喜事要跟她分享了。 想想也是,荣昌侯府死里逃生,怎么可能还喜得出来? 姊妹俩坐在桌边,丫鬟们上了茶水点心后便纷纷退下,还贴心地关上了门窗,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丹娘与杳娘。 第608章 丹娘尝了一口茶水,道:“长姐找我何事,不妨直说罢。” 杳娘咬着牙关,迟疑片刻后缓缓说了明杏的事情。 “公爹的意思……是让我来处置,毕竟是我屋里出的事情,明杏又是我的陪嫁丫鬟,这一次圣上没有下旨责罚,也是咱们侯府面子……” 丹娘点点头:“你是不知如何处置,还是在犹豫别的?” 这一句,问得一针见血。 杳娘瞬间眼眶通红。 她咬着下唇,一只手攥着帕子,呼吸都紧了起来。 “你瞧着我屋里这些腌臜事,定会觉得我厌弃了明杏那丫头吧……我也是这样想的,是我让她成了我丈夫屋里的姨娘,也是我绝了她的念想,一步步将她逼到这个份上,做这些事我真是半点后悔都没有,若是再来一次,我怕是还会这样做。” 杳娘缓缓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得守住如今这个位置,而她……又是我最信赖的丫鬟,除了她我信不过其他人。” “既然信赖,为何又处处防备?”丹娘冷笑,“你不过是看着明杏那丫头好用罢了,你知晓她待你的一片心意,知晓她不会轻易背叛于你,再不济,你手里还捏着她的身契,她还能翻天不成?” 丹娘直接打断她的话,继续轻飘飘道,“长姐,你为主子,她为奴,这本来就不平等,事已至此……明杏怕是留不下了。” 杳娘腾地一下瞪大眼睛,泪水簌簌落下。 也不只是丹娘提前揭晓了答案,还是说中了她内心深处最难以启齿的部分,杳娘这一哭,根本停不下来。 她抽抽搭搭好一会儿,丹娘都快把桌子上的糕点都吃完了。 末了,杳娘才用哭湿了的帕子又一次擦了擦眼角:“当真没有法子了麽?” 丹娘垂下眼睑,心中细细回忆着沈寒天与她说过的话。 明杏这条命……是真的留不下来。 她做的那些事,往小了说就是陷害主子,以下犯上;往大了说,这可是面呈天听的大案,她都敢在其中做手脚,若是到了圣上跟前,那一条欺君之罪是免不了的。 明杏是奴籍,没有任何贡献,也没有功名在身。 她,死定了。 况且,这也是圣上特意留给荣昌侯府的另外一道考验。 就看侯府如何做…… 想起沈寒天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决定了一个人的性命,她心中很不舒服;但转念又一想,如果明杏成功了,那就是更多无辜的性命被牵连,怕是连她家也要被拖下水。 想到这儿,她眼眸微动,已经有了主意。 “大姐姐你自小就是咱们姊妹里最出挑的,聪慧伶俐,玉一样的人品,怎么到了这件事上反而糊涂了呢。”丹娘冷笑道。 “可我、我……从未想过要了她的性命啊!” 杳娘哭喊着。 丹娘一阵沉默。 陪着杳娘坐了一会儿,直到她彻底哭不出来,丹娘才开口:“如今哭也没用了,说点别的吧。” 杳娘:…… 迟疑一阵后,她才支支吾吾说了公爹要她与丈夫和离一事。 听完杳娘的话,丹娘一阵唏嘘。 什么叫料事如神,铁口直断,说的就是沈寒天吧。 这么厉害,还做什么官呢,不如去给人算命更赚钱…… 丹娘的小脑瓜里并没有太多符合这个时代的阶级思想,但她也明白功名二字对读书人而言意味着什么,这想法也就想想而已。 见丹娘发愣,杳娘忍不住催促:“……七妹妹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说出来与我这个做姐姐的参谋参谋。” 第609章 丹娘苦笑:“婚姻大事,我一寻常妇人如何能给你参谋?” “七妹妹冰雪聪明,如今都成了咱们姊妹中最出息风光的一个,如何不能说句话提点提点?”杳娘擦了擦眼下的泪痕,抬眼时,垂在鬓角的流苏轻轻晃动了两下,发出轻轻的声响。 她又道,“从前都道我是家中最得意的一个,父母宠爱,兄弟礼让,唯一一个嫡亲的妹子又远不如我,当真是风光无限,叫人艳羡,可如今呢……我的日子过成这般模样……” 说着,她垂下眼睑,又是泪水涟涟。 丹娘叹了一声,搁下手中的茶盏:“大姐姐此话不假,要说未出嫁之前,我最羡慕的人那就是你了。可日子总归是要自己过,即便是亲妹子……我又能说什么?况且,大姐姐这事儿,我也不曾遇过,自己都手忙脚乱了,哪里还能给你参谋?” 顿了顿,丹娘又道,“不过大姐姐一向都爱重名声,更在意娘家的脸面,即便如荣昌候那样说的做了,和离的名声总归是不好听的,若是大姐姐有了决断,也要想清楚才是。” 她言尽于此,再多的就不能说了。 因为说了也没用。 杳娘与她不一样。 看似都是世族大家出来的千金闺秀,即便嫡庶有别,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儿家,但丹娘却不是杳娘那样深受封建思想浸润的灵魂,这件事如果换成是她,和离是她唯一的选择。 开什么玩笑,人家都把台阶弄好了,甚至还铺上了红毯,不但陪嫁尽数带回,还要额外给一笔傍身。 哪怕是在这个时代,手里有钱都好办事。 只要脱离了这个泥潭,凭着杳娘的容貌女德,还有宋府渐渐明朗的前景,即便寻不着勋爵人家,但另外找一个相配的官宦人家也是不难的。 到时候夫妻和美,再生下一儿半女的,这日子也就顺当了。 但这是丹娘的想法,并不是杳娘的。 所以说再多只是无趣。 无论杳娘再如何哭诉,丹娘总是摆出一副很同情的样子,然后什么建议都不给。 坐了大半日后,杳娘自己都觉得无趣了,只好送丹娘离开。 临别前,杳娘将她一路送到府门外。 “大姐姐还是回去吧,你气色瞧着不是很好,还是先料理了府里的事情再说旁的。” 杳娘脸色白了白,姊妹俩互相福了福,各自离开。 回到院内,杳娘身边的丫鬟过来问:“奶奶,七姑奶奶可有说法了?” 杳娘摇摇头:“她到是个锯嘴葫芦,任凭怎么说都不开口,我就不信了她心里没个数,若今日是她……又当回会如何处置?” 她长叹一声,“罢了,横竖是我自己的事情,她不愿沾手也情有可原。” 那丫鬟咬着下唇:“那明杏姐姐……啊不,奴婢是说明姨娘该如何处置,奶奶有主意了么?” 这话一下子将杳娘问懵了。 她木木地呆坐了好一会儿,摇摇头,一言不发。 望向窗外,天边已经是一片暮色。 霞光潋滟,碎开阵阵金红,与那渐渐沉下去的阴霾揉成一体,看得杳娘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也曾有过活泼调皮的光景。 那会子,就是明杏与她一道。 她爬树,明杏给她当垫脚的; 她玩水,明杏就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她…… 还有各种画面轮番在她的心头浮现。 她忍不住攥紧了掌心,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她何尝不知,公爹表面上一番心意,不过是想让她尽早决断,若是留下明杏,那她肯定要答应和离。 一旦和离,她就得带着明杏回娘家。 到时候,荣昌侯府会彻底与她与这件事划清界限。 说白了,谢家满门何尝不觉得是她拖累了一家子。 可是凭什么!! 她嫁进来后恭恭敬敬,孝顺公婆,友爱妯娌,照拂弟弟与弟妹,几乎处处小心,事事谨慎。 明明品貌俱佳,却始终抓不住丈夫的心。 杳娘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为何会沦落至此? 她一夜未合眼,第二日天还没亮她便去了明杏的屋里。 明姨娘是半夜被送回来的。 原先的屋子还在,主子们也没有特别吩咐,是以她还回到原先的住处,只是一干伺候的丫鬟都撤了。 有了这一遭,谁也不愿和她沾边。 杳娘推门而入时,明杏正歪在榻上。 她背对着门口,面朝里,明明已经听见了动静,却依然没任何反应。 杳娘反手关上门,缓步走到桌前坐下:“这一趟……受苦了吧。” 明杏依然没有回应。 杳娘似乎也不在意能得到她的回应,继续道:“也是苦了你了,这辈子给我做丫鬟。” “你还记得我出嫁那一年么?谁不知道我嫁了个好夫婿,人人艳羡。那一刻我真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宋家嫡女……” 她摆弄着手里的茶盏,里头一滴水都没有。 “造化弄人。” 最后只有这四个字。 “你是恨我的,我晓得,不然也不会有这一番行事了,真没想到你我伴在一处这么多年,我竟从未想过你还有这样的胆量,叫我刮目相看了。” 杳娘抬眼,静静注视着依旧躺着的明姨娘。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那一年春光灿烂,杏花如雨,那一片丽色春华中,一个娇俏伶俐的小丫鬟跪在她跟前:“求姑娘赐名。” 明杏一名,就是这么来的。 “你……还不想与我说话吗?你就这么恨我?”杳娘咬着牙,颇有不甘。 “二奶奶还是回去吧。”明杏缓缓道,“奴婢自知犯下滔天大罪,本也没脸面见二奶奶,天色还早,二奶奶起早了容易头晕,身边没个人不行的,回去吧……” 杳娘怒了,一抬手摔掉了茶几上的所有瓷具。 哗啦一声,满地狼藉。 “明杏!!我自认待你不薄,你为何、为何背主!还要害我全家?!” “自是因为……明杏无良无德,是个全然无心肠之人,二奶奶待我的好,明杏无福消受。” 她苦笑起来。 杳娘满脸是泪,再也说不下去,愤然离去。 大门被猛地关上,吱吱呀呀在清冷的晨色中叫唤着。 到了暮色时分,谢侯夫人身边的婆子请杳娘过去,就在这时,丫鬟急匆匆地过来,满脸惊恐。 “二、二奶奶,不好了!!明姨娘她、她……没了!” 杳娘心头一紧。 她刚要去瞧一瞧,却又被婆子拦住了。 “二奶奶,刚咽气的人屋子里头不干净,您还是在这儿坐着,老奴去瞧瞧吧。” 杳娘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明明是有些闷热的傍晚,她却硬生生出了一头冷汗。 偌大的一个府邸死了个姨娘,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这消息传到丹娘耳朵里时,已经隔了一日了。 丹娘正在用午饭,冷不丁听书萱说了,手里的筷子顿了顿。 书萱:“是奚嬷嬷让人传话过来的,说是前个晚上人就没了。” “怎么没的?” 第610章 书萱小脸发白:“听说是吊死的,就在她自个儿的屋子里,才回去第二日便吊死了……” 丹娘听了满心唏嘘。 一想起当初那个跟在杳娘身边,娇俏灵动的丫鬟就这么没了,她就一阵不舒坦。 这该死的封建时代。 她忍不住在心底骂。 可骂完了,又涌起一阵无奈。 她也只能骂一骂了,到了这个时代,光凭着她一个人是不可能改变什么的,要么顺应,要么逆反, 只不过逆反到最后,若是没有任何地位,结果大约也不会比明杏好到哪儿去。 说到底,她已经够幸运的了。 虽然是庶女,虽然家道中落,但最起码她还是官宦之家的女儿,不必沦为奴婢。 她沉默许久,淡淡地来了句:“怕是大姐姐也心情不好。”转头又吩咐新芽道,“你去库房寻些红玉养容膏,再挑些灵芝人参之类的,送去荣昌侯府,一直送到大姐姐手里。” 新芽应了,利落地一打门帘出去了。 丹娘也已经无心用饭,潦草地吃了几口,便让乳娘将玉姐儿抱来逗着。 望着怀里白胖懵懂的孩子,她这一颗心都快化了似的。 怀孕那会子她就憧憬过,要是能生个女孩儿那便好了,她喜欢娇软可爱的女娃娃;可转念又一想,在这个时代,女孩儿要比男孩子承受更多……她便又忍不住换了念头。 等到女儿呱呱坠地,她顿时明白了一颗慈母心的含义。 既做了她的女儿,那她便会拼尽全力,护孩子一生。 丹娘抱着玉姐儿哄着,小小的孩子也晓得这是娘亲,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丹娘的脸庞看,时不时咧开嘴笑得满是口水。 一旁的乳母笑道:“姐儿这是认人了,晓得谁是母亲了呢。” 丹娘又抱了一会儿,才让乳母将孩子抱去睡午觉。 外头厢房外,南歌正板着脸训斥书萱。 “你也不是刚入府的丫头了,怎还这般没轻没重的,横竖又不是咱们府里的事情,何必紧赶慢赶地要告诉夫人?” 南歌毫不客气,“原先咱们姑娘在娘家的时候,也没见大姑奶奶如何待她好了,就这事儿,咱们都算差点被连累的,还给她操什么心?” “这下好了,夫人原就忙了大半日,这会子连午饭都没仔细用几口,你这丫头——要不是夫人疼你,我高低要打你手板子才是!” 书萱吐吐舌尖,也知道是自己莽撞了。 “好姐姐,别生气了,是我不对……我原想着这事儿有了决断也好叫咱们奶奶知道了放心嘛,哪里还想这么多。” 书萱忙挽着南歌的胳膊撒娇。 南歌叹了一声:“旁人不晓得,我自己还不清楚么……你想想我那会子,若非咱们夫人善心,我又如何能有今日?” “那大姑奶奶可不是好相与的,你往后可要长点心,别什么事儿都冲在前头,免得叫人利用了。” 书萱忙道:“我都记下了,姐姐放心吧。” 荣昌侯府轰轰烈烈地闹了这么一场,虽说是有惊无险,但却真的有点伤及元气。 宣平侯下狱,一应勋爵富贵被捋到底,全家抄没。 荣昌候也紧跟着告假,以身体不适为由,直接跟皇帝请了个长假,直接提前养老了。 这态度也是间接告诉圣上,荣昌侯府上下对那些个权贵没兴趣,他们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可以说相当没志向了…… 但同时也让圣上安心不少。 皇帝老儿当场就批准了,还给了荣昌侯府不少赏赐,以示安慰。 这么一来,圣京城上下都明白了——哪怕皇帝重重处罚了宣平侯,但并未牵连荣昌候。 风往哪儿刮,人心就往哪儿吹。 等消停了一阵子后,夏末秋初之际,老太太要回来了。 丹娘高兴不已。 去接老太太回府的前一夜,她就兴奋得睡不着,在镜子前挑挑拣拣,竟是在挑选第二日要戴的朱钗金饰,看得沈寒天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见我也没这般仔细打扮过。”他酸溜溜地来了句。 丹娘头都不抬:“咱们俩要这般客气做什么,都是要过一辈子的老夫老妻了,还搞这些,你也不嫌累得慌。” “夫人容光绝世,我如何会嫌?只是夫人一颗心不在我身上罢了。” 她就算再迟钝也听出了这话不对。 哭笑不得地抬起脸,她从镜子深处对上了沈寒天的双眸,笑道:“夫君这是吃咱们家老太太的醋了?羞也不羞,这醋也吃的起来。” 沈寒天上前,替她选了一支丹阳蝶舞钗:“就这个蛮好,珠光流翠,衬你的颜色。” 丹娘:“听你的。” 顿了顿,她又笑道,“下回子你带我一道出门,我定好好装扮。” “为何?” “女为悦己者容嘛。” 他微微一怔,轻笑起来:“好,那为夫就等着看娘子装扮了。” 第二日,晴空万里,丹娘一早便起身。 先雷厉风行地料理了府中庶务,然后便乘着马车朝宋府进发,她嫌少像今日这般铁腕,一番架势倒是唬得周康两位妈妈心有戚戚。 待丹娘出了门,她们俩凑在一起,躲着人小声嘀咕。 “还道她还是个惯会享乐的闲散贵妇,没想到……竟这般厉害。” “那么厚的一个账本子,她才看了几页就给挑出毛病来了……便是咱们太太,怕也做不到这样。” 周康两位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唏嘘,越发觉得自己这位新上司实在是不好糊弄,当下越发小心翼翼起来。 丹娘可不知道这两位的小心思,这会子她只觉得归心似箭,恨不得立马就到宋府,把老太太带上马车,再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才好。 只可惜,这想法也就只能想想。 到了宋府,先去拜见了赵氏。 今日宋恪松没轮休沐,是以丹娘还能省了一次请安,倒也方便。 赵氏见丹娘送了这般多的瓜果菜蔬,还有珍贵药材来,顿时笑得眉开眼笑:“都是一家人,你倒是好次次都这般客气,没得让家里人都惯坏了,回头见你登门就想收礼,那可如何是好?” 丹娘道:“即使如此,那我便多带些又何妨,左右不过是些好吃的好玩的,拿回来与大伙儿一道玩乐罢了,若是太太嫌了,那往后……我便少拿点来。” 赵氏笑道:“如何能嫌,这般好外头买都买不到呢。” 又与赵氏闲聊一会儿,丹娘便问起了老太太。 赵氏道:“老太太这会子还在礼佛,你来得刚好,再不过一炷香就完事儿了,咱们这就过去。” 第611章 赵氏在前头领路,丹娘亦步亦趋地跟着。 一路上,赵氏一直拉着丹娘说话,那模样很有几分母女相见的热乎劲。 丹娘自己都很纳闷。 赵氏是什么时候转了性的……竟然也会对她这般和颜悦色了。 或者说,比和颜悦色更上一层楼,都说得上是亲热了。 “那会子你年纪小,就能瞧出是个沉稳的,如今看来还真是,家里这几个就数你最风光最给咱们宋家长脸了。” 赵氏是真高兴,眼角都笑出褶子来了。 丹娘微微低垂着眼睑,做出一副羞涩婉约的模样。 这幅样子很得长辈的喜欢,果不其然,赵氏见了也觉得丹娘难得谦虚了,也甚是满意。 一路说着,一路便到了老太太在宋府里的院子门口。 一行人进了里屋,刚巧老太太忙完,正净手吃茶。 “老祖宗。”丹娘立马依偎了上去,那热乎劲儿还道是在自己家呢,纯粹就是本能反应,“孙女来接您回去了,您倒好在父亲和太太这里过得乐不思蜀了吧。” “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般淘气,乐不思蜀这词儿是这样用的吗?得亏你几个哥哥都不在,若是叫他们这些读书人听见了,定要打你板子。” 老太太估计板起脸训斥,但眼底的慈爱却是挡不住的。 赵氏在一旁见了,忍不住暗暗称奇。 要说老太太这人的性子,说好听就是高洁清冷,说难听便是目下无尘,别说赵氏这个儿媳妇了,就连宋恪松身为亲儿子怕也很难得到老太太这般慈爱的照拂。 从前杳娘还未出嫁时,也曾跟在老太太身边,由老太太教养过两年多。 即便如此,老太太待这位千娇百宠的大孙女也一样是温柔不足,清冷有余,是以赵氏这一脉的都与老太太不甚亲厚。 赵氏身为当家主母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其他的庶出了。 如今瞧见老太太与丹娘一派亲热的祖孙模样,赵氏心头酸酸的。 哎……也不怪老太太欢喜。 瞧丹娘那娇俏的脸蛋上堆满了甜丝丝的笑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全都是依赖信任,真是被瞧上一眼都觉得心头舒坦。 赵氏暗暗叹了一声,笑道:“瞧老太太说的,咱们家七姑奶奶是最伶俐贴心的了,都是家里姊妹,她那些哥哥们都成家立业了,哪里还会为了这事儿为难自个的亲妹妹的,说到底丹丫头是咱们家最小的孩子,就该被让着宠着。” 老太太笑道:“你莫要惯着她,这个皮猴在我跟前就和牛皮糖没甚两样,越发惯着她都快上天了。” “孙女要是上天了,横竖也要把老太太与太太带着,一家人么,只是不能落下一个。”丹娘掩口轻笑,“老太太最疼我了,当然最惯我。” 老太太是拿这块牛皮糖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算故意沉着脸打丹娘两下,这小丫头依然不以为然,继续黏在她身边。 当然了,老太太那两下力道也就只能掸掸灰罢了。 赵氏也被逗笑了,一屋子顿时轻松起来。 因要等宋恪松回来,丹娘少不得还要多待几个时辰。 再叫上芮氏、金氏两位嫂嫂一道,一众女眷有说有笑,气氛轻松惬意得很。 赵氏很是识趣,很快就带着老太太还有丹娘她们开始打牌。 丹娘是个中高手,帮着老太太赢了赵氏整整三吊钱。 一直玩到外头金乌西坠,暮色漫天,赵氏才忙摆手起身:“不能玩了,再玩下去呀,老太太今晚怕是走不掉了。” 第612章 “太太还不想放人不成?”丹娘笑问。 “老太太赢了我这么多钱,我横竖要把人扣下,明日再赢回来不可。” 老太太被逗得前仰后合。 两个嫂嫂也忍俊不禁。 笑够了,赵氏理了理发髻,道:“我先出去瞧瞧他们晚饭备好了没,再过一会子,你父亲就该到家了。” 玩也玩够了,也该叫老太太四处散散,放松放松。 赵氏说完便领着婆子出了院外。 两个嫂嫂也散去。 这下院子里就只剩丹娘与老太太,还有老太太身边的心腹了。 丹娘望着赵氏离去的方向,淡淡笑道:“今日太太倒是与寻常时候不太一样,有些过分亲切了。” 老太太横了她一眼:“还道你傻乎乎的瞧不出来,竟还长了几个心眼。” “瞧您说的,孙女哪有那么蠢笨了?” 她亲热地挽着老太太的胳膊,“应当是为了原先荣昌侯府的事情吧?” 老太太叹了一声,点点头。 这事儿虽然最后证明了荣昌侯府只是被无故牵连。 但荣昌候的堂兄弟宣平侯却是实打实地犯了大罪,触怒天威,一连串处罚下来,宣平侯的爵位是没了,人也被罚入天牢,一应家产全都抄没。 万幸的是,宣平侯府其他人安然无恙,统共折进去一个宣平侯,外加三个儿子,两个侄子…… 这么算算,宣平侯府除了最小的谢礼桓没有被牵扯其中外,其余的年轻一辈的男丁都已经锒铛入狱。 可以这么说,宣平侯府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没有了明天。 荣昌侯府原先与宣平侯府两两相对,又是同宗同脉的至亲,当然一荣俱荣的盛气。可现在呢……只剩下一个荣昌侯府,形单影只的同时又胆战心惊,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被牵连其中。 “其实,只要大姐姐别乱想,安生地过她自己的小日子,外头怎么样横竖也波及不到她。” 丹娘这话显得有些天真的愚蠢。 这是现代灵魂避免不了的单纯,总觉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老太太看了她两眼,到底什么都没说。 另外一边,已经回到自己屋内的赵氏满脸疲惫。 蒋妈妈早就命人备好了热水和新衣,待赵氏重新梳洗好,用一盆热水泡着手时,蒋妈妈才心疼道:“太太您受累了,这半日都没个消停,又是陪着用饭还陪着摸牌,您卯时就起身了一直忙活到眼下。” 赵氏苦笑:“你道我想这般么……还不是老爷说了,如今咱们家得多多靠着那抚安王府,既然那丹丫头这般在意老太太,我如何能撒手不管?” “太太说的是。” 蒋妈妈递上一方热乎的帕子。 那帕子上已经浸过玫瑰花的花汁,与精心调配的香粉玉膏一道敷在手背上,赵氏满意地闭上眼,轻轻嗅着弥漫在鼻息间的清雅香气。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道:“杳丫头那边怎么说的?” “明杏已经下葬了……” “哼,背主的丧气玩意儿,死了算便宜她了!这么多年宋府何曾亏待过她,受了主子这般多的好处,竟也猪油蒙了心地坑害杳丫头,活该!” 赵氏气不过,忍不住骂了两句。 “也就是杳娘这丫头心软,还惦记着从前的主仆情分,若是我……连她娘老子都不会放过。” 蒋妈妈嘴角动了动,垂下眼眸:“都是太太教的嘛,咱们家大小姐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心善。” 赵氏从鼻息中长叹一声:“她也是个没用的,嫁去人家府里几年了,连个男人都拿捏不住,真真枉费我教她这些年。早知如此,当初给她随便配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就罢了,也好过如今在侯府里受罪。” 第613章 说到这儿,赵氏自己也觉得怪没意思的。 之前杳娘命人送了一封信回来,信中也说了她公爹要她做的选择,吓得赵氏直接驱车赶去了荣昌侯府,拉着女儿好好一番劝说,这才让杳娘端正了心态。 当即就去跟她公爹表了态,绝不和离,誓要与谢诗朗白头到老。 再加上罪魁祸首明姨娘已经离世,荣昌侯府也有了跟圣上交差的理由,这件事最后再谢诗朗长跪不起和杳娘心疼相劝中,落下帷幕。 不管他们夫妻是不是真的解开心结了,但起码面子上是圆了过去,至于真正的日子过起来是个什么样子,那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赵氏松了口气。 只要女儿不和离,她依然是荣昌侯府的二奶奶。 赵氏冷笑:“那亲家公打的好算盘啊,还想着这样欺负我儿。” “可不是,多亏了太太您眼明心亮,一下子就看穿了。” 正说着,宋恪松回来了。 他换上常服后,便来到赵氏屋内。 赵氏忙不迭地与他说了今日的事情,听到自己的妻子陪伴了老太太大半日,宋恪松十分满意。 “辛苦你了。”他目光柔软地看向妻子。 赵氏笑道:“瞧老爷您说的,我身为儿媳,伺候婆母陪着婆母开心也是分内之事,哪里说得上辛苦,就是我这牌技实在是不行,就怕老太太与我玩着不尽兴,可把我给愁坏了。” 宋恪松忍不住抚着胡须大笑。 夫妻二人说了一会子话,便一同去了老太太的屋内。 晚饭已经摆好了。 席间,宋恪松帮忙布菜盛汤,尽显孝子风范。 赵氏更是连坐都坐不下来,跟个陀螺似的围着老太太打转。 丹娘看他们俩都满脸堆笑的模样,忍不住觉得自己的凳子上仿佛也长了钉子,有些如坐针毡。 老太太被他们两口子闹得头大,道:“好了,都是自家人,这般忙活的给谁看?赶紧坐下一道吃饭,用了饭后我便与丹丫头一道回去了。” 宋恪松是真的不舍自己老娘。 “母亲不若就留在府里,这里才是您的家呀。”他恳切道。 一听这话,丹娘正在吃饭的动作顿了顿。 要不是老太太提前已经有过警告,她高低都要狠狠瞪一眼自己这个便宜老爹——说好了的事情还想反悔,真是没品。 老太太摆摆手:“我住丹丫头那头已经习惯了,这几年都是这般过来的,况且那头安静人少,我也乐得自在。若是留在府里,我少不得要操心这个,担心那个的,反而不美。” 赵氏又道:“有老太太在咱们这些小辈的身边,媳妇心里才安稳呢,若是有个什么事儿,还有老太太帮忙出出主意呀。” 宋恪松忙点头,赞同妻子的话。 老太太却主意已定:“你们莫要再多言了,这事儿我与丹丫头已经商量妥当,若是有什么,你们就遣小厮快马加鞭地来送信便是……都在圣京城,又隔了有多远呢?既是一家人,就不该有这些个想法。” 见状,宋恪松只好停下劝说。 晚饭用完,夫妻二人送老太太和丹娘一直到府门外。 宋恪松还在不断叮嘱:“丹丫头,虽说如今的天气还热得很,但已经入秋了,凉意起来了,老太太有了年岁,你可不能纵着她老人家胡乱吃喝,尤其是你府上那些个菜蔬瓜果之类的,千万当心。” “是啊,寒性过重的吃了对身子不好,你自己也莫要逞能,仗着自己年轻就不当一回事,你如今才得了一女,须得好好调养身子,争取早日生下嫡子。”赵氏正色道。 这话字里行间都是拳拳心意,听得丹娘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习惯了与宋恪松和赵氏的礼貌疏远,一下子像长辈一样的叮咛,反而让她不知如何应对。 老太太横了身边这个傻丫头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你们放心吧,我会盯着丹丫头的。” 又是千言万语说都说不尽的唠叨,终于把老太太与丹娘送上了马车。 车行百米远后,丹娘才摸着耳朵:“可算消停了,烦死我了都。” “你爹爹的话倒也没错,太太这次也说到了点子上,你莫要掉以轻心,回去后多多调理身子!你是府里的当家主母,膝下没个嫡子撑腰,往后的日子才艰难。” 老太太沉了沉语气,“往后那西瓜蜜桃之类的,给我少吃。” 丹娘::“……啊,噢。” 不管怎么样,老太太算是接了回来,她终于能松口气。 又过了些日子,圣京城里又歌舞升平起来。 处罚了的宣平侯再也不见踪迹,唯有那一座被抄没后空置的府邸还孤零零地坐落在大街上。 丹娘有时会乘着马车从这儿经过。 看着那扇朱红色大门,她不免有些唏嘘。 入秋之时,一桩大事总算落地。 圣上亲封琼妃所生之子为太子,入主东宫。 琼妃晋封为琼贵妃,赐金宝金册,同时大赦天下。 消息传来,即便平日里对这种消息不是很敏感的丹娘都觉得高兴,仿佛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地了。 当晚,她就备下了好酒好菜,与沈寒天好好用一顿晚饭。 沈寒天见满桌丰盛,笑问:“今日是什么好日子,还要夫人你这般张罗。” “自然是好日子。”她眯起眼眸,“往后怕是很难有叛军之乱了吧?” “夫人好眼力。”顿了顿,他又道,“即便是有,也不会在圣京了,圣上已经调配了西北军与鸿英军在城外三十里处驻守,往后也是常年巡视的。” 听了这话,丹娘双手合十,满脸期待:“太好了,身上英明。” 沈寒天被她这模样闹得哭笑不得,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当真默契甜蜜,自不用说。 与丹娘一样开心的,还有这圣京城里的官宦人家。 东宫已定,天下心安。 光是那些个皇亲国戚的府邸一晚上就放掉了不知多少烟花。 丹娘就在这一片噼里啪啦声中入睡了。 第二日,她抖擞精神起身,忙完庶务后,便把南歌叫到了跟前。屏退左右后,她直接问:“那吴大娘子的子侄你瞧着如何,若是应允的话,我这边就着手办你的婚事。” 南歌吃了一惊,羞得脸颊滚烫:“夫人为何这般着急?” “宜早不宜迟,如今东宫已定,圣上的身体怕是不太好……若是有个什么说不准的,你这婚事便要耽搁。” 国丧期间,至少一年不能婚丧嫁娶。 她是不向耽误了南歌。 第614章 南歌犹豫再三,顶着一张通红的脸蛋跪了下去:“一切全凭夫人做主。” 得了这话,丹娘松了口气。 只要当事人答应,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东宫的位置一确定,抚安王府内的家塾也开始建了起来,这事儿不归丹娘管,沈寒天早早就安排了专门的班子来负责,每日只管跟沈寒天回话,再从沈寒天处得了对牌,再去账房支取银子。 一应开销最后都要归总到丹娘这里,是以账目明明白白,一眼就能清清楚楚。 有钱好办事,不管是种菜种瓜也好,还是这些大兴土木的也罢,总之不出半个月抚安王府已经呈现出一派新气象。 确定了办家塾,这西席的名额自然也要敲定。 也不知沈寒天走的什么门路,竟然把白云书院的风先生与在另外一家书院的白玉师父一道请来教书。 那日两位西席一前一后抵达,光是辎重箱笼就足足几十箱子,丹娘听了丫鬟们的回话,暗暗心惊,同时又庆幸自己有远见,给这两位西席的宅院都安排的很宽敞,足够他们一家子安顿的了。 风先生与白玉师父的学问都很好。 一个专攻考学八股,一个擅长诗词歌赋,另外经济仕途之类的他们也都有自己的见解,相比较而言,另外一位吴文瑞就显得有些不出众了。 不过沈寒天去听过吴文瑞讲课,回来对丹娘说,这吴文瑞才学不错,他很是看好。 丹娘听不懂这些,但丈夫说好,她便觉得好。 又因为吴文瑞往后是南歌的夫婿,她便对这人更上心,在挑选院子时,也专程问过南歌的意思,最后给他们俩选定了一处僻静又阳光充足的住处。 南歌很满意,吴文瑞也很满意。 又过了半个月,丹娘做主给南歌主婚,两位在婚事上都无比艰难波折的青年男女终于携手。 婚后,南歌便与吴文瑞住在一处。 厢房内空了一个人的地方,反而显得空荡荡起来。 几个丫鬟凑在一起时,也难免会说起这件事。 书萱正在往绣花梆子上扎针,口中呢喃着:“南歌姐姐就好了,如今也嫁了人,还是在咱们府里,这男人又是教书的,当真是叫人羡慕。” 尔雅走来过去地打点衣裳,快要换季了,她得先把自己屋里的东西收拾妥当,再去打点主子屋里的,是以她们总会提前忙活起来。 听书萱这般说,她抿嘴一笑:“你慌什么,横竖你是咱们当中年纪最小的,往后夫人必然不会亏待你。” 书萱一愣,顿时大臊:“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偏来打趣我,好好好,往后下一个嫁人的便是你尔雅了。” 尔雅却只是微微红了耳根,笑道:“女大当婚,若是往后有了好的,我嫁了便是,只不过这会子还轮不到我,我已经跟奶奶说了,待我谈婚论嫁,少不得也得等到二十往后了,叫我再多伺候奶奶几年。” 尔雅这般大大方方,反倒让书萱羞得脸蛋更红了。 忙碌的一日总算过去。 烛火燃燃,丹娘正坐在灯下翻阅今日从庄子上送来的账目。 沈寒天就在她身边,夫妻二人一道用功,一个算账,一个写奏本,安安静静中透着岁月静谧的美好。 新芽沏了茶,又送了两盏点心过去。 又怕这晚上吃了点心噎人,她想了想,将白日里刚刚收获的蜜瓜西瓜等物切了一碟子,也跟着送到丹娘跟前。 第615章 待丹娘一抬眼,瞧见眼前这香喷喷的茶,热乎乎的点心,还有两色新鲜的瓜果,忍不住心情大好,随手拿起一片瓜吃着。 沈寒天笑道:“你这丫头待你还真是真心。” 丹娘仔细一瞧。 只见这些东西都明显靠在她面前,离沈寒天那边隔了有半尺远。 她忍俊不禁,随后赶紧板起脸:“我的丫鬟自然向着我,她若是当着我的面就对你献殷勤,那我这主母岂不是白当了?” 沈寒天拿起一块点心尝着:“有道理,说起来还是我有福气,跟着夫人沾光了,还有这般多的点心可用。” 丹娘赶紧又给他塞了一块西瓜,小声道:“老太太不许我多吃,咱们就悄悄地吃。” 今年府里的瓜果菜蔬出产依然不多。 但让丹娘惊喜的是,那些西瓜的品质却有了一个飞跃的提升。 之前在云州时种出来的,已经足够清甜,水分多。 没想到经历过圣京干燥高温的酝酿后,这西瓜的滋味更上一个台阶,不但更甜更清爽,且更易储存了。 正因如此,丹娘才觉得心里稍稍平衡些许。 虽然产量不足,但是质量有保证。 在她送出去几批西瓜后,这俨然成了圣京那些达官贵人追捧的热门水果,尤其是暑热炎炎,来一口这清爽的甜蜜,当真是人生之幸。 只可惜,西瓜数量有限。 丹娘送的除了宫里之外,就是娘家宋府,还有六哥与两位姐姐的府上了。 原先她是想选择性无视掉杳娘与慧娘的,但后来想想还是放弃了。 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还是不要做得太明目张胆,回头叫嫂嫂丁氏不好做人。 这西瓜送了出去,丹娘也收获颇丰。 首先就是圣上的夸奖,又赐了好些赏赐给抚安王府,丹娘特别喜欢皇帝陛下的大方,用这些西瓜换来金珠玉表,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其次她得到了好些名门贵胄夫人的青睐,虽然不是手帕交的情分,但也比之前热情不少,还给她有来有往送了好些稀罕物件,更有各种社交帖子送到她手里,可把丹娘忙得不亦乐乎; 这最后嘛,就是她的名声又更上一层楼了。 没人会瞧不起丹娘在府中种瓜种菜,因为圣上都亲下口谕,赞抚安王府勤快内敛,当家主母很会持家打点,乃当世命妇之典范。 这话都出了,还有谁不长眼的敢挑丹娘的错? 是以,她在圣京贵妇圈内的地位水涨船高。 夏去秋来,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里,南歌与吴文瑞成婚了。虽说婚礼就在府中办,但丹娘还是命人仔细筹备,办得格外热闹盛大。 南歌羞涩了一张脸,嘴角挂着的甜蜜如何都抹不开。 出门子之前,她特地来到丹娘跟前,深深拜倒。 “你这是做什么,今日是你大喜之日,何必这般多礼?”丹娘纳闷。 南歌眼眶微红:“姑娘……不,夫人!让奴婢再给您磕个头吧,若无您照拂,南歌绝无今日!往后奴婢嫁了,也还是夫人房里的人。” 说着,她咚咚又磕了两下。 丹娘内心又是感慨又是温暖,忙叫人把她搀起来。 “瞧瞧你今日打扮得这般好看,可别磕头磕红了,反倒糟蹋了这一早上的妆了,若是真想感激,回头待你成婚三日后再携你夫婿一道来拜见。” 丹娘轻笑着,一脸轻快的祝福。 南歌眼中含泪,脸上带羞,最后盖上盖头被喜婆簇拥着离去。 第616章 外头一片欢天喜地,丹娘静静听了一会儿,轻笑着摇摇头。 就在南歌出嫁前一夜,丹娘特地给她送了一份礼去,给南歌去了奴籍,往后她就是正正经经的良民了。不仅如此,她还给南歌塞了两张银票,一张一百两,一张五十两的,都压在一张地契上。 那地契不过是圣京城郊一处不起眼的院落,不算宽敞,但足够小两口住的了。 当看到这些个东西,南歌瞬间红了眼眶。 旁人家贴身大丫鬟出嫁,主子顶多给个二三十两,再给点首饰头面,这就算够厚的了,没成想丹娘一出手便是这些,大大超出了南歌的预料。 丹娘却说:“那些个珠花金钗之类的,我也不与你买,回头你自己添置,这地契与银钱才是顶顶重要的,你莫要声张,拿着这些压在箱子底下带去便是,往后好好过日子。” 南歌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晓得流泪。 丹娘道,“我晓得你待我一片真心,去年那会子咱们一家刚来圣京,也是你……替我张罗府外那些新添的婆子小厮还有伙计,这份情我记得。” 当初要不是南歌豁得出去,泼辣利落,也挡在她前头得罪了不少人,后来也没少被那些个不长眼的人挤兑,南歌没有一次到她跟前告状,都一一自己料理了。 做这些的时候,南歌从未想过主子会记在心里。 “奴婢当时只是想……让夫人您尽快在府中站稳脚跟,旁的没有多想。” “我知道。”丹娘细细看着她,“往后好好的,以前的那些都过去了,好好过日子。” 南歌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日起身装扮时,她的两只眼睛还红肿着。 即便是在府中出嫁,丹娘也给南歌备了花轿,所有婚嫁该有的流程一应俱全。 南歌与吴文瑞成婚,在他们的院子里又摆了几桌酒席。 吴大娘子是真高兴,连连吃了好几杯酒,直闹得满脸通红,酒气弥漫,却挡不住嘴角的笑容,当真是春风拂面。 夜半三更,宴饮结束,宾客们一一散去。 屋内,换下喜服的南歌与吴文瑞两两对坐。 吴文瑞先拿出了一只匣子推给南歌。 打开一瞧,里头是几张银票,还有一些碎银子,以及地契等物,下一层里竟然是流光璀璨的赤金宝石头面,还有各种珠花首饰玉镯子等物。 在烛火下,这些东西亮得南歌都说不出话来。 吴文瑞有些不好意思:“这些……你都收起来吧。” 南歌仔细一瞧,发现都是吴文瑞的身家,光是地契就有足足五六张,这般丰厚的家底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见南歌不说话,吴文瑞又道:“往后府中家塾办起来后,我便在家塾中教书,一个月有银子三两,冬夏两季另有冰炭的贴补,一年下来也有四五十两,到时候你都存着,咱们好好过日子。” 南歌一阵感动,抬眼轻笑:“好,都听你的。” 她想了想,还是将丹娘给她的也拿了出来。 三日后,夫妻二人拜见丹娘时,南歌悄悄与丹娘说了这件事。 丹娘有点吃惊:“你就不自己留着呢?” “这可是夫人您给我的,算我的嫁妆,为何要自己悄悄留着,我就是要让他知晓,在夫人这里我可是一等一的受宠。”南歌娇俏地轻笑。 那模样仿佛让丹娘看见了最初见她时的模样。 丹娘低头细细一想,笑道:“随你吧。” 南歌出嫁后,依然在丹娘的院中做事。 她成了翠柳之后的第二个管事妇人,在她之下便是尔雅、新芽与书萱。 老太太回来后,书萱反而被赶到燕堂。 老人家的理由也很理直气壮,说是书萱太年轻,性子不稳,跟在她身边难免受拘束,不如跟着丹娘多学学,多长长见识。 这不,长见识的机会就来了。 这一日某一个高门大户的夫人宴请丹娘去赏花。 秋日里,圣京城被一片金灿灿的丽色笼罩,满大街都飘着桂花的香气。 桂树主贵气,人人都喜欢。 今日宴请的夫人家中便有一大片桂树林,这会子正值花期,丹娘便带着书萱欣然赴宴。 她原本只是想吃吃饭喝喝酒,再听听这些圣京城里的贵妇们聊点八卦来着,没想到她一到现场竟然就成了绝对的主角,人人都围着聊天说笑,竟是一刻空闲都没有。 想象与现实差距过大,丹娘又不好丢下脸来给人家看,只好硬着头皮应付。 几番下来,她累得够呛,倒是让身边的书萱看得两眼发光。 “夫人,您真厉害,刚刚那么多贵人在,您竟然也能招呼得过来。” 听着书萱敬佩又天真的语气,丹娘一阵哭笑不得。 落座后,今日的东家徐夫人过来了。 又拉着丹娘说了一会子话,她温柔地笑道:“今日除了赏花之外,还有游湖投射,我听说夫人您最善功夫,说不准也能拔得头筹,这第一名呀还有彩头呢。” 丹娘一听,来了兴致:“是什么彩头?也说来与我尝尝鲜。” “夫人自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原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是想给大家助个兴,取取乐子罢了。”徐夫人谦虚地笑道,“就是羊脂白玉的红梅簪子。” 说着,她命人送了一只宝匣上来。 打开一看,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发簪。 通体雪白莹润,一看就知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 而真正稀罕的,是那一朵雕刻成梅花的样式,端的是玲珑剔透,美奂绝伦。 丹娘也忍不住惊叹:“竟是同一块玉雕琢出来的?” 徐夫人赞道:“沈大奶奶好眼力。” 丹娘轻笑:“果真是好东西,你竟也舍得,这瞧得我都心动了,回头我给你赢走了,你可不许反悔。” 徐夫人掩口吃吃轻笑:“瞧你说的,若是反悔,你只管告我便是。” 正说笑着,突然不远处走来一位华服美冠的妇人。 丹娘定睛一看,竟是谢二小姐。 或者说世子妃。 见她来了,徐夫人的笑容顿时讪讪,潦草地打了个招呼后,便找了个借口离去。 丹娘坐在椅子上,一边品茶一边看着眼前一片金灿灿的丽色,仿佛没看见谢二小姐就在跟前。 沉默了一会儿,谢二小姐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你这下总该痛快了,我……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你应该在背后笑话我了吧,若非今日婆母一定要来,我也不愿来这里丢人现眼。” 她说着,一阵咬牙切齿。 丹娘有些纳闷:“我发现你搞错了一件事,从头到尾我都跟你不是很熟,我从没想过要笑话你,因为我挺忙的,压根也想不起你来。” 这话听得谢二小姐脸色一阵煞白。 她身子晃了晃,抖着嘴唇看向丹娘:“你……” 第617章 要知道,人家谢二小姐可是一直将丹娘当成情敌来看待的。 她处处都想与丹娘比。 比容貌,比才学,比家世,比婚后的生活……几乎囊括了一个女子生活日常中的种种。 哪怕是一支金钗,一对玉镯,她都会联想起丹娘那头的穿戴,紧接着就越发骄纵高傲,誓要把丹娘比下去。 前面几次碰面,她也一样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后来,她成了世子妃,成了众人眼中艳羡的人。 若非娘家这头问罪被抄,如今她不但是世子妃,更是宣平侯府的姑奶奶,如此身世,谁又敢小觑了去。 谁知……千算万算,她怎么都没算到父兄竟然胆大包天,连圣上推行的国政都能从中干扰,还想中饱私囊。 她永远不会忘记,父亲下狱的那一日,她花了不少银钱打点,才见了他一面。 看见父亲那般潦倒的模样,她当场泪如雨下。 “父亲,您如何能……这般糊涂!!咱们宣平侯府已经是泼天的富贵了,您、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父亲苦笑着,却说:“你哪里懂得这些,若非这般,你以为你那些胭脂罗缎,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么好来的么?” 短短一句话,说的谢二小姐心都凉了。 她呆呆地回到王府。 也就是从这一日开始,她在王府里的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 原先,她可是宣平侯府的嫡出小姐,做这个世子妃也是绰绰有余。 可如今呢……她娘家败落,惹得龙颜大怒。 圣京城里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只有她婆家,想避开却又不能。 谁让她已经成了世子妃呢,还是入了族谱,上表天庭的那种。 人家皇帝没说什么,一个王府又怎么能在明面上迁怒自己的儿媳妇?明面上是不能,但私底下有些小动作还是不断。 总而言之,谢二小姐这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煎熬。 她赤红着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夫人。 但见丹娘容貌娇丽,气质清雅,明明已经生产过,但在阳光下瞧着依然肤白胜雪,细腻如玉,宛如刚刚成婚的新嫁娘一般。 可她如今早已过了二八年华,为何还能越来越娇嫩? 谢二小姐不理解。 “你如今是尽可笑话我了。”她深吸一口气,坐在丹娘身边的椅子上,双目无神地看着远处湖上的小船,“我也不说什么……横竖都是这般,说到底都是命,我命苦,娘家无辜,你宋家天生就是来克我的。” 在谢二的眼里,当初是丹娘夺了她的婚事,如今又是丹娘的大姐姐身边的丫鬟主导了一切。 她心中有怨气,如何能不冲着丹娘发泄呢? 丹娘不慌不忙,抬手用帕子挡住了热烈的阳光,眯起眼眸笑道:“你娘家何曾无辜?” 她说着,缓缓转过脸去,嘴角荡漾着的梨涡闪着若隐若现的讥讽,“宣平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可是圣上的决断,人证物证齐全,因这桩案子牵连到的人命足有二十条之多,难不成在世子妃你的眼中,这些人都不算什么?你父亲害死了他们,难不成……还冤枉了?” 丹娘是知道内情的。 有些事情沈寒天与她说过。 就宣平侯犯得这桩大案,其实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表面上看,宣平侯是为了图财图利才做了这些,但那些被夺走田地的无辜民众一边被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一边又要面临无田可种的窘迫境地,别说交税纳粮了,就连吃饱肚子都难。 第618章 多少人家卖儿卖女,只为了能让孩子活下去。 还有些个更惨的,被逼得走投无路,带着一家老小自杀。 丹娘听到这些,一阵愤怒。 是以,如今谢二小姐以一副受害人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不但没觉得很惋惜,反而觉得恶心。 她抬眼冷冷打量着谢二,轻笑道,“你娘家虽倒了,但你父兄的命还留着,你也还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妃,到我跟前叫什么苦?我可看不懂了。” 谢二小姐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胸口仿佛有一团火焰在跳动。 她轻声呵斥:“好处都被你占了,你还想得了便宜还卖乖?” “什么好处?难不成你父兄所图之利都花在我身上了?”丹娘伶牙俐齿,轻笑道,“恐怕不是吧,世子妃不若去找面镜子照一照,看看自己用的胭脂水粉,戴的环佩玉钗,哪一样不要花钱,你可莫要告诉我,这些东西都是你后来去了王府才添置的。” 丹娘又不傻。 谢二小姐这个世子妃如今肯定当得不安稳。 婆家厌恶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给她花这么多银子打点。 这些东西定然都是谢二的嫁妆,或者说是谢二娘家原先的财力支撑,才有了如今风光的一面。 “你——” 谢二小姐根本说不过她。 丹娘却已经乏了。 她抬手拢了拢鬓角,招呼丫鬟给自己换个位置,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宴会上的贵客们一个个都长着水晶心肝,这两个人方才还聊得好好的,忽儿丹娘起身,还让丫鬟们挪走了桌椅,这态度分明是要和世子妃划清界限。 众人相视一笑,看向世子妃的眼神更加不屑了。 只是这些不能太过明显地摆在明面上,她们也就私底下说笑一阵子罢了。 就算不给谢二面子,也要给她婆家几分颜面。 大家都是玲珑的聪明人,谁又会平白无故给自己树敌呢。 谢二小姐呆呆地坐在原处。 她看着丹娘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十指尖尖,丹蔻如血,深深扣入掌心,顿时一片淡淡的血腥气弥漫,谢二小姐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愤怒,竟然连自己的皮肉都硬生生挖了一块下来。 她慌乱地拿帕子遮挡,眼前一片模糊。 身边的丫鬟忙着伺候,小心翼翼询问道:“世子妃,咱们要不要……也挪过去?这里日头大,仔细晒坏了您。” 不远处,临湖那一片郁郁葱葱。 不少贵妇千金都在说笑,笑声阵阵,茶香袅袅,余余不断。 丹娘一过去,便有人让开了最好的位置,让她与徐夫人坐在一处。 这一幕落在谢二的眼中,又惹得她一阵嫉妒不甘。 她咬着牙恨恨道:“连你也要来糟践我?这儿哪里不好了,难不成非得跟她一样那才是好?你不如去给抚安王府做丫鬟吧,回头我替你求了人家沈大奶奶,也好随了你这份心。” 丫鬟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地跪下求饶。 谢二却还是觉得不够,还想狠狠拧上两把才解气。 刚要动手,忽儿耳边传来冰冷的一声:“你还愣在这里作甚?还不快点叫丫头们把桌椅挪过去,还想等徐夫人来请你不成?” 一抬眼,谢二浑身的怒气都跑得干干净净。 “……是,母亲。” 来人正是她的婆婆,恭亲王妃。 谢二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婆婆硬碰硬,当即老老实实低下头,做出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来。 第619章 瞧着她半晌,恭亲王妃长叹一声:“你只需记得,你如今是我恭亲王府的世子妃,与你那娘家再无半点关联,往后也不会有人拿捏你,若是有谁对你不敬,那便是对我们王府的不敬,这道理你得明白。” 谢二顿时眼前一片模糊。 她拼命低着头,不敢让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在这样的场合如果哭花了妆,那才是真正丢人的。 她俯下身去:“谢母亲提点。” “走吧。” 有恭亲王妃在一旁撑腰,那些女眷们自然不会为难谢二,只是言行中难免多了些疏远,这也是没办法的。 恭亲王妃生性疏阔,人又生的端方素净。 与一般美妇不同,她看起来高贵更清冷,一副不好说话的样子。 偏偏这样一个人对丹娘倒是出奇的亲和,才落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已经轻笑着与丹娘说上话了。 “原先我就听太妃娘娘提起过你,今日这一见,当真是不同凡响,到底是那位状元郎的妻子,瞧着通身的气派,啧啧……真是让人羡慕,我家女儿若是能有沈大奶奶三分风采,我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恭亲王妃温温一笑,“我早就听闻,沈大奶奶府中菜蔬乃是一绝,就连圣上都赞不绝口,不知我府上有没有这个口福,也能尝到一二呢。” 丹娘抬眼,笑得温婉:“瞧您说的,咱们都是同住在圣京的,说起来都算是邻居么,您算半个长辈,岂有长辈开口,晚辈还不依从的道理?就是……如今入秋了,原先那些个怕是已经不得味了,若是王妃不嫌弃,我回头挑拣了新鲜的送去您府上便是。” “有好吃的送上门,还说什么嫌弃?”恭亲王妃抿嘴一笑,“那就等着你送来了。” 这一句玩笑话逗得其他女眷们都痴痴笑着,气氛顿时好了起来。 徐夫人最爱看见宾客们互相说笑的轻松局面,她吩咐左右,湖上投射就此开始。 那一支羊脂白玉的簪子丹娘没兴趣。 这种游戏多半是那些没有及笄的女孩子们参与的,像丹娘如今的身份,最好还是坐在原处品茶吃点心,装出个斯文样来比较好。 桂香四溢,微风轻拂,这一切却是惬意得很。 最后是另外一位千金拿走了彩头,全场一片欢笑。 丹娘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刚到府门外,一位人高马大的少年将军与她迎面相遇,丹娘定睛一瞧,这不是许久不见的那位古元舟小将军么? 他与自家夫君关系不错,丹娘也不好装作没看见。 她让开一步,隔了几步远轻轻见礼。 古元舟步伐顿了顿,也回礼作揖:“沈家嫂子。” “古小将军。”丹娘礼貌地轻轻颔首。 古元舟仿佛想到了什么,刚要开口又咽了回去:“您还是早些回去吧,今日宫中事务繁多,想必……寒天大哥会早点回府。” 这话没头没脑的,听得丹娘有些不明所以。 她飞快地眨眨眼睛:“好。” 两人匆匆分别,丹娘坐上了马车。 一路上她总觉得古元舟的话似乎还有点别的意思。 皱眉细细一寻思,她立马吩咐小厮快些赶车。 待她回府后,刚好与赶着回来的沈寒天撞在一起。 “你没事吧?”她迫切地抓住丈夫的两边袖口,上上下下地将人检查了一遍。 沈寒天笑道:“我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刚刚从宫里回来,朝服还没换下罢了,你今日如何?徐府的宴饮可还叫你满意?” 丹娘敏锐地眯起眼眸:“你少跟我插话打诨,我只问你,今日在宫中可是有旁的事情了?” 不然古元舟不会莫名其妙说这些的。 他漆黑如墨的眸子暗了暗,抬手抚了抚她的鬓角,无奈地勾起嘴角:“你总得先让为夫换身衣裳,再让厨房摆晚饭,咱们一道吃着再说吧。” 丹娘只好送开口。 一番梳洗后,夫妻二人双双坐在桌前用饭。 因有心事,丹娘便借口今日累了,晚饭就在自己屋里用,不去打扰老太太那头。 她用筷子戳着香喷喷的米饭,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时不时看向沈寒天,想从他脸上瞧出些端倪来。 但这男人却稳得很,半点波澜都瞧不出。 他还给她添了菜,笑道:“赶紧吃,为夫脸上有菜不成,叫你这般盯着看,这样就能看饱了么?” 丹娘大窘,赶紧埋头吃饭。 待吃了饭,沈寒天才领着丹娘去了外书房。 这里其实她很少来。 这属于沈寒天的个人空间,一般情况下,丹娘连打扫都不会主动过来,只安排了放心的人手来打理这些。 她一直认为,即便是夫妻也该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外书房,就是沈寒天单独办公议事的处所。 桌案上摆着一张舆图。 她细细一看,心头咯噔一下:“这是江南六州……” “你认得。”沈寒天有些意外,却显得很惊喜。 “嗯。”她点点头,纤纤指尖指了指上面的标注,“阚州,禹州,松城……这些都是书上有过的,还有庭州……” 她语气沉了沉。 如果没记错,宣平侯卷入的大案就在庭州。 沈寒天笑道:“看来那些个话本子没白看,夫人果真冰雪聪明。” 她俏生生地横了他一眼:“少贫嘴,你看这个做什么?” 沈寒天淡淡道:“今日早朝过后,圣上将我们几人单独留下议事,就说起了庭州一事,如今虽然罪魁已经伏法,但庭州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圣上的意思是想要派人过去监察,一直到这件事了结。” 丹娘心头咯噔一下:“是……选中了你么?” “当然不止我一人,还有其他两位朝廷大员,不过我为首罢了。”沈寒天说得很轻松。 她还是听出了其中的端倪。 盯着那张舆图看了半日,她叹了一声:“何时动身?” “三日之后。”他深深看着她,有些愧疚,“又要留你一人在府中了,我……多有不放心。” “不放心又怎么样?男儿志在四方,若是我能跟着你一道去,我必然不会推辞。”她扬起脸,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你只管去,保全自己最要紧,我和孩子也不求你能带什么荣华富贵回来,只想要你……平平安安的,明白么?” 她靠在男人的怀中,一时间心中思绪万千。 又一次要离别了,这种滋味当真不好受。 若说第一次,她还未开窍,对男女之情其实没什么太多感触,但这一次不一样……她已经对沈寒天有了感情,两个人还生了个孩子。 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小日子平淡和美。 可……这是皇帝的意思,丹娘再厉害也不能抗旨呀。 第620章 沈寒天是个利落的性子,看着如月般清辉素雅,但骨子里却藏着雷厉风行。 既与丹娘把话说开了,他便立马着手准备动身。 这一夜入睡前,他就召见了几个心腹,其中就有一只常伴其左右的肃七。 丹娘也有好一阵子没见到肃七了。 说起来,她还是觉得肃七最稳妥,当即也叮嘱了他好些话,直说得一旁的沈寒天都忍不住想笑,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当即安分了不少。 这男人居然还嫌她烦? 丹娘有点不理解。 此去路程遥远,非同小可,光是路上的时间就要耗掉两三个月,这一路风雨兼程,又不知要动了多少人的利益,怕是路程也不会很太平。 况且庭州那地方……既然当初的宣平侯都能插手,想必附近盘踞的各方势力也不少。 丹娘只是堪堪问了两句,得知沈寒天此行还有军队护送,当即就明白了一切。 她到底也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哪里会不明白圣上此举的意思。 入睡前,她还愤愤不平:“这皇帝手里是没人可用了么?那会子就叫你去戍边,也不瞧瞧你是个什么光景……好不容易过了两年太平日子,这又要让你出门了。” 沈寒天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她,一只大手轻轻安抚着她的后背,希望自己的小妻子能快点消气。 就这样,丹娘在自己的絮絮叨叨中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她强撑着犯困的身体,和沈寒天一道起身。 见妻子两眼无神,眼下还泛着淡淡的青黑,一脸倦意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没睡好。 他当即心疼不已:“横竖府中没外人,你好好多睡一会子,回头老太太也不会怪你请安迟了的。” 丹娘斜了他一眼:“你当没事儿么?家里事情多着呢,大不了我午觉多歇一会子,赶紧起来别误了正事。” 沈寒天不会知晓,在她心中的正事就是陪他一道用早饭。 得知丈夫不日就要出远门,这一去最少大半年才能回来,人还没走呢,她的这一颗心已经被思念和不舍占据了。 能多陪他一阵子也好,哪怕只是一顿饭、一盏茶的功夫。 夫妻二人吃罢了饭,丹娘又送沈寒天出门。 转身她便去了库房,直接命人将她点名要的药材统统收罗出来打点装好。 原本,她以为这件事是最简单不过的。 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几个小厮去拿取药材,谁知点了五样,能有三样寻不着,连着来了三四次,饶是丹娘惯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 她放下茶盏,冷笑连连:“这里的库房是何人在管?” “是康妈妈。” “把人带过来,噢,还有周妈妈也带来。” 不一会儿,周康两位妈妈跪在丹娘跟前。 丹娘也不多话,直接将库房的账本子摔在她们眼前,冷冷道:“为何要寻的药材总是缺斤少两,原先摆在这里的东西都去哪儿了?你们俩倒是给我个说法。” 康妈妈一听,立马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她颤颤地看了周妈妈一眼。 谁知那周妈妈眼珠子转了转,却说:“瞧夫人您气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横竖这些个药材都在库房里,谁又能拿了去,待老奴整理,不出两三日定能叫夫人满意。” 丹娘冷笑。 本来就因为沈寒天要出门,她心情不是很好,没想到这两个老货居然记吃不记打,上次教训过了才多久,身上的结痂都没掉干净呢,这会子又舞到她跟前了。 第621章 她也不多话,吩咐尔雅:“去把侯爷外书房里供着的那一柄藤鞭拿来。” 周妈妈愣了一下,赶紧赔笑说:“夫人,您这是……老奴怎么说也是太太给的人,您接二连三地拿老奴出气,等传了出去,叫外头的人知晓了,岂不是要说您故意借着老奴打太太的脸么?太太好歹是您的婆母……您这样多有不好吧?” 丹娘道:“妈妈莫急,你能想到的,难道我想不到么?放心吧,我已经让人去接太太了,快马加鞭,必然很快就到。” 周妈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那康妈妈浑身抖如糠筛跪在地上,口中大喊:“求夫人饶过,这件事老奴一开始不知情的,是周妈妈说……府里库房应当如沈府一样,便着手开始整顿,可惜……周妈妈手脚不麻利,身上又带着伤,是以才慢了下来。老奴也与她说过,沈府是沈府,抚安王府是抚安王府……不一样的,可她!她……不听老奴的呀。” 周妈妈大惊失色。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的小伙伴这么快就把自己给卖了,她一张老脸一会儿发青一会儿发白,很是精彩。 丹娘勾起嘴角:“噢,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横竖跟你无关喽?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 康妈妈咽了咽:“老奴自然干净不了,只是……老奴想回话给夫人,可没有门路,况且那库房钥匙都捏在周妈妈的手里……” 她说到这儿,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了。 丹娘早就听明白了。 虽说这两位妈妈都是沈府来的,但周康二人之间有明显的差距,其中最能压对方一头的便是周妈妈。 谁让人家周妈妈是沈夫人实打实的心腹呢。 一个是被主子厌弃了的弃子,一个是主子身边的红人,只是奉命领差过来刁难主子儿媳妇的,她们二人是谁占主导,一目了然个。 周妈妈大怒,狠狠瞪了康妈妈一眼:“这是什么话?那钥匙我不是每日都交托与你的么?那当值的案上可写得清清楚楚,你莫要在夫人面前胡诌!” 康妈妈吓了一跳,又道:“便是你交于钥匙给我,那库房也是你动过手脚的,我如何敢动?” 一时间,两个妈妈吵得不可开交。 丹娘抬手揉了揉眉心,强行压下内心的烦躁。 新芽在外头传话:“夫人,太太到了。” 太好了,丹娘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她冷冷笑道:“快快有请。” 一听说沈夫人来了,这两个刚刚还吵得不亦乐乎的婆子立马跟剪了舌头的鹦鹉似的,瞬间安静。 丹娘起身相迎,沈夫人顺着大门进来了。 “见过母亲,母亲万安,实在是儿媳不孝,这一大早的便叨扰母亲,扰了母亲的清净,还望您别见怪。”她柔声说着,抬手扶着沈夫人的胳膊,将人一路送到榻前坐好,自己又规规矩矩坐在沈夫人的对面,给婆婆亲自斟上一杯茶。 见丹娘笑得亲切温柔,颇有小辈才有的礼貌谦逊,沈夫人也不好摆出难相处的姿态来,当即接过茶盏笑道:“哪里的话,你这里有事求我,我这个做母亲的焉有不来之理?到底怎么回事?” 丹娘还没开口,周妈妈就先哭着喊冤。 她膝行几步,跪在沈夫人脚边哭诉了一阵子,然后顶着一张挂满泪水的老脸抽泣道:“还求太太为老奴做主啊。老奴辛辛苦苦为夫人,却不想……被夫人这般误解。冤了老奴一个不算什么,可若是因此误会了太太的一番好意,岂不是老奴的罪过!” 第622章 “老奴跟在太太身边多年,这些年也忙活了不少事,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了,原本太太将老奴给了夫人,就是想让老奴帮着夫人一二,却不成想……夫人年轻,也不知叫谁撺掇了几句,竟然就不信老奴,冤了老奴一人不要紧,只是怕冤了太太,叫太太抱屈,反而坏了主子们的情分呀。” 周妈妈边哭边说,那叫一个肝颤寸断,真心实意。 跟在丹娘身边的丫鬟们,一个个听得脸色铁青,眼底都是怒意。 谁瞧不出来周妈妈这话的意思呢。 大家都不傻。 这三言两语的,竟然将帽子扣在了丹娘头上。 那沈夫人已经怜惜万分,口中道:“你也不必哭成这样,大奶奶只是寻你来问话,并非要责怪于你。” 周妈妈用袖口捂着脸,依旧哭得很伤心,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丹娘不慌不忙放下茶盏,抬手掸了掸膝头的锦缎,笑道:“周妈妈这话我可听不懂了,库房管理不好,我找你与康妈妈来问话,怎么你还哭上了?难不成……我身为主子,问一两句都不行了?要是人人都同你一般,受了问便哭哭啼啼的,我这府里还如何管事?我这做主母的,还如何约束下人?” 说着,她又看向沈夫人,“母亲独自一人打点偌大的府邸,这么多年了必然辛苦,媳妇年轻,到底不如母亲老练利落,是以有些事情拿捏得难免缺了些轻重,还望母亲莫要见怪。” 沈夫人一听,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片刻后,她用帕子掩了掩嘴角:“瞧你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你管家理事正当理,哪里还用我见怪?” “母亲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丹娘温温一笑,转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周妈妈,眸光清冷,“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库房看管不好,原就是按规矩办事,有坏了的就照原样赔,横竖我还能赖你不成。且不说你原是一片好心,好心办了坏事,我也会酌情一二,你倒好……在母亲跟前哭哭啼啼,反倒叫我做了个坏人。” 说罢,她语气冰冷,“你这样的下人我可用不起,回头你还是跟着太太回去吧,也好过在我这里忍气吞声,受了这般多的委屈。” 沈夫人一听,心中惊诧,忙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丹娘便细细说了。 她口齿伶俐,条理清楚,不过三言两语便将两位妈妈的所言所行都说得明明白白。 还没听完,沈夫人就面笼寒霜。 她看着周妈妈的眼神中透着寒意。 那周妈妈可是跟在沈夫人身边的多年心腹了,见状如何不知是自家主子生气了,当即吓得匍匐在地,连连求饶。 丹娘轻笑:“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反倒是惊动了母亲,是我罪过。” “哪里话,我原以为这婆子年久资深,想是稳重些个,才叫她来帮你的,没想到——哼!竟是个扶不上墙的!” 沈夫人愤愤道。 周妈妈咬着牙,壮着胆子:“方才、方才……夫人可不是这个意思,夫人的意思是让狠狠责罚老奴两个,老奴气不过才……” 没等沈夫人开口,丹娘便重重冷哼一声。 “周妈妈,我敬你是太太给的人,是以多有宽容,没想到……你自己事情没做好,反倒在太太跟前胡言乱语,你这话是说我故意拿捏你,不叫你好过不成?你可是太太给的人,我就算再怎么年轻,也不能故意刁难你,打太太的脸吧!” 第623章 “也罢。”她说着轻叹道,“若是这件事不说清楚了,回头你又要有话说了,我哪有闲工夫跟你在这里闲扯,尔雅,把东西呈上来吧,直接给太太瞧瞧。” 尔雅就等着这一刻呢,巴不得立马将东西送来。 她欢快地应了一声,赶紧就把一只早就备好的托盘送到沈夫人跟前。 那是两本册子,一本是当值的花名册,一本是库房里的详细登账。 “这两样还请太太过目。” 丹娘轻柔的声音淡淡地拂过。 那周妈妈原本还很自信满满,认为沈夫人必然会为自己说句话,看到这两样东西,她顿时眼神躲闪,似有不甘,更多的却是恐慌。 “花名册上写得很清楚,哪一日什么人在何处当值,从什么时辰到什么时辰,当值到休息都有时辰记录,且不是她一人,还有另外当值看守的管事婆子在上头签字手印,桩桩件件都清楚,若是有什么异议,大可以寻了他们来对质,保管错不了。” “这个是库房的详细登账,哪里摆着什么,放着什么,都是分门别类有登记的,谁也不能擅自做主,谁更不能随便支取。若是有开库房支取的,当以钥匙对牌,或是我与寒天的口信为准。” 丹娘说着,纤纤指尖对着周妈妈,目光清冷中带着嘲弄,看向沈夫人笑道,“这位周妈妈倒是个有本事的,一来就给我闹出了个大笑话,还好没闹出什么大事来,要不然丢人的可不止我们抚安王府,连带着沈府也要跟着一起遭殃。” “那件事后,我狠狠责罚了周妈妈,还想着她能长长记性,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莫要丢了母亲的脸才好,没成想她今日又给我来这一出。” 丹娘冷哼,“我倒想问问你,周妈妈,原先在沈府里头,库房中的这些事也是由你说了算了的吗?” 周妈妈冷汗津津,抬眼去看沈夫人。 却不知这个动作被丹娘看在眼中,她冷笑:“你也莫要急着辩解,这事儿既然闹到母亲跟前,我肯定是要让母亲知道全情的,否则岂不是要我说欺了你去。” 她拍拍掌心,很快屋外鱼贯进来了几个丫头和管事妈妈。 她们一字排开跪在跟前,口中连连问安。 丹娘:“这些个都是花名册上登记的奴仆,皆能作证。你们且说一说吧,也莫要拘着,有什么说什么,就说周妈妈管库房之后的事情的,一五一十都说给太太听,若是有什么不真不实的话,叫我知晓了,定然打断你们的腿。” 这些个奴仆忙摇头叩首,口中说着不敢。 一个婆子率先开口,她口齿不算伶俐,但胜在事无巨细样样都有,有人开了个好头,接下来的奴仆们便纷纷争着说。 不一会儿,听得沈夫人面色阴沉。 那跪在下首的周妈妈战战兢兢,浑身抖个不停,哪里还敢抬头为自己分辩一句。 丫鬟还在说:“奴婢与周妈妈说了,这不是府里的规矩,咱们夫人吩咐的就应按照夫人的来,可周妈妈说……这府里原就是这般规矩,夫人再怎么厉害也越不过太太去,她是太太派来的人,合该听她的,也叫夫人学学什么叫礼数规矩……” 那丫鬟的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几乎不可耳闻。 周妈妈急了:“混账小蹄子,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你想在夫人跟前挣脸子,也不该拿我当事!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第624章 丫鬟一听,立马哭了,跪在丹娘跟前不停地磕头:“夫人明鉴,就算借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在夫人面前胡说啊,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夫人尽管去查,若是有一句不对的,奴婢就算被夫人乱棍打死也认了。” 这一下,屋子里哭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 丫鬟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周妈妈脸色一阵青白,到底是心虚占据了上风,她哆嗦着嘴唇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连忙趴在沈夫人脚边求饶。 “太太呀……我的好太太!老奴跟着您这么多年了,老奴是个什么性子您最清楚了……这些个年轻的小丫头仗着身后有主子撑腰,便不把我们这些老货放在眼里,打了老奴的脸不要紧,横竖老奴也只是个做下人的,可……老奴就是心疼太太。” 周妈妈已经哭湿了自己的袖口,却还是停不下来。 丹娘闻言,冷冷笑道:“这么说来,周妈妈这话的意思就是……我故意打了你的脸,好给我婆母一个下马威么?” 有些话就不能挑明了说。 就像这件事。 大家都心知肚明,明白周妈妈所言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但谁也不敢说白了。 周妈妈也是深居府邸的老人了,深谙这种内宅之道,她就是仗着丹娘年轻,在沈夫人跟前又是晚辈,就算心里明白这个意思,怕是也不好意思摆在明面上说。 谁知,丹娘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刚刚这么一句,问得周妈妈哑口无言,一张老脸难看至极。 见她答不上来,丹娘又冷冷问:“你当着太太的面,口口声声喊冤,那我来问你好了——我这库房登账的册子上可有误?” “这是夫人家库房的登场册子,怎么会有误?” 周妈妈眼睛闪烁着,忍不住垂下眼睑嘴里嘟囔着。 “好,你既然是太太给了我的人,自然是来帮我的,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依着我的规矩来,还要心心念念地给我改改规矩?” “老奴只是看夫人年轻,想按照太太这头的规矩帮夫人您,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呀。到底这抚安王府开府不足两年,夫人您又年轻,老奴只是心疼夫人。” 周妈妈说着又磕头了。 丹娘却不吃这一套。 她笑着摆摆手:“既是一番好意,那你为何以下犯上?这库房册子既然没有错误,你为何要按照你的想法来办?好,就算你方才说的都对,都是为了我好,都是一片尽忠的好心,那既如此你为何不在动手收拾之前来报我,偏要自己行事?” “难不成,在周妈妈的眼中,连来报我知晓这件事都不需要了,只需要你自己拿主意便成?” 这话的深意极重,听得周妈妈冷汗津津。 她慌了神:“老奴没有这个意思啊……夫人!” “今日我要提侯爷收拾行装,不日侯爷便要远赴江南六州,替圣上办差,这一路山高水远,不知会遇到多少烦心事,我这边忙得脚不沾地,偏偏库房这头还给我撂了挑子,得亏我是早一些来办的,若是真等到侯爷出发前再来打点,岂不是都晚了,到时候耽误了侯爷出行的时辰,是拿你的头去向圣上回话,还是拿我的头去交差?” 丹娘冷冷说了一番,转脸看向一直没有开口的沈夫人道,“您是侯爷亲生母亲,自然比我更心疼侯爷,今日媳妇这一番发作其实也是为了侯爷,一个下人就敢打着母亲您的旗号肆意动主子家的库房,连说都不说一声,这胆子……怕是找遍全圣京都找不出第二个。” “还好今日无事,若是他日真的有事了,丢的还是咱们的脸面,这下人知道什么?还不是回到屋内,该吃吃该喝喝,哪里管咱们在外头的艰辛?” 丹娘这两句话说进了沈夫人的心坎里。 她不由地想起自己刚刚来圣京时的光景,那会子,圣京城里多少名门大户都看不起她,她前前后后碰了多少钉子,又吃了多少哑巴亏,其中更有不知多少委屈,也只有沈夫人自己清楚了。 周妈妈就算再心腹,到底也没有混到她身边得力的位置。 要不然,她也不会将人送到抚安王府来了。 原本,沈夫人觉得这件事可大可小。 她来了,就是为了给周妈妈一个台阶下,好让丹娘不要抓着不放。 她也很明白,如果这一次她出面了,那么周妈妈以后在府里怕是更能横行霸道。 都有太太在上头压着呢,大奶奶都不能拿她怎么样……那下面那些下人们更是会有样学样,到时候整个内宅的管理都会让丹娘苦不堪言。 时日一长,丹娘自然吃不消,肯定会找沈府帮忙。 到时候,沈夫人便能顺理成章地进入抚安王府做主管家了。 一个是婆婆,一个是儿媳妇,她们之间天然就有差距。 若是婆婆不自己主动退让,儿媳妇是永远不可能越过婆婆来做主的。 可惜,沈夫人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方才丹娘这一番话真是说到了点子上。 沈夫人被架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她总不能为了一个老货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 屋子里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沈夫人喉间咽了咽,突然明白了丹娘的意思。 她眉尖紧皱,冷冷道:“我原瞧你是个办事稳重的,才叫你来这府里帮忙,没成想你却是个没脑子的,竟然做出这样愚不可及的事情来!罢了,你也别说什么,回头下去挨上一顿板子,等会儿就与我一道回沈府吧,也省的你留下来继续丢人现眼!” 周妈妈惊呆了。 她猛地抬眼,片刻后又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妥,忙又低下头不断求饶。 丹娘眼眸微动:“还是母亲厉害,给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沈夫人笑得温厚:“瞧你说的,偌大一个王府你都能打点得如此妥当,一个下人罢了,你还不晓得怎么办了?” “都是母亲给的人,儿媳如何能做主,如今母亲来了,我这心里才算安定些了。”丹娘也学着她,笑得越发恭敬柔和。 不就是演戏嘛,丹娘笑得牙酸,但还是硬生生撑住了。 婆媳二人说笑一番后,就把一个周妈妈当了炮灰。 上次周妈妈挨了板子,这一回看到那些奴仆准备物什,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口中不断哀求着沈夫人,却叫沈夫人不耐地直接命人堵上嘴拖了出去。 这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看得丹娘都敬佩不已。 要不是早知道周妈妈是沈夫人的人,她都要以为沈夫人是专程来给她撑腰的。 这一回主张打板子的是沈夫人。 丹娘也没让着,便让小厮们伺候着,这一顿板子下去,周妈妈的老命都快去了半条。 这会子,丹娘已经领着沈夫人去拜见老太太。 第625章 沈夫人到底在内宅中多年,见礼时的礼貌客套都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过分亲热,也不会叫人觉得清冷尴尬,实在是交际里的个中高手。 老太太一边与沈夫人聊着,一边用深深的眼眸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丹娘。 丹娘当然明白老太太是什么意思。 她装作娇羞状低下头去,心道:反正我可学不来,不如就看看我这位好婆母的演技如何吧,也算是赏心悦目。 人家沈夫人虽然到了这个年纪,却也保养得当,皙白的脸庞上看不出太多皱纹,那和气的笑容更添几分从容温柔,若不是与她几次交锋,丹娘怕也不会觉得眼前这妇人有多难缠。 “说起来还要多谢老太太原先对丹丫头的照顾,当初在云州,我们只把他们小两口丢在那儿,实在是我的不对。可那会子也是没法子……” 沈夫人说着,眼眶都红了,看向丹娘的眼神也透着歉意与慈爱。 老太太却笑道:“他们二人都已成婚,理应支撑起家门,况且寒天也是长子,你身为他的生母自当比我们更了解他才是,想必当初你也是信任于他的,你又是长辈,何来不对二字?” 这话听得丹娘险些笑出声。 她刚出嫁那会子是个什么光景,真是了解的人都不敢这样说。 她又痴又傻,沈寒天又瘸又瞎,两个人都是刚刚成婚,沈夫人就领着众人离去,连一点缓冲适应的时间都不给。 这样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也就只有老太太说起来不尴尬了。 换成其他人,恐怕连口都张不开呢。 沈夫人嘴角僵硬了几分。 没等她想好如何应对,老太太就已经岔开了话题,抬眼去问丹娘了:“一早府里就闹哄哄的,到底是什么事?” 丹娘便说了沈寒天即将出门办差的事情,又说了库房的麻烦。 老太太冷笑:“这般喜欢自己做主的奴仆,若是在宋家,怕死两条腿都保不住了,关键的时候不能为主子分忧,反而添乱,不但不认错,还觉得自己有理,要不然让这个周妈妈来当抚安王府的家算了,回头也让她去圣上跟前回话。” 这话一出,沈夫人顿时脸色煞白。 丹娘轻笑:“老祖宗莫要生气,方才婆母已经替孙女出头了,狠狠敲打了那两个老货一番,想必往后她们再不敢了。” “原是这样,那可真是辛苦亲家母了。”老太太慈爱又和煦地笑道,“我这孙女呀,别看着有主意,其实还小着呢,心里总是拿不稳个妥当的办法来,还得辛苦你了。” 沈夫人:“瞧您说的,都是自家晚辈,我哪有不疼丹娘的道理。” 有了老太太的加入,这一场谈话倒是比想象中和谐得多。 一直聊到下午晌,沈夫人坚持要离去,丹娘才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放人。 待沈夫人上了马车,丹娘又命人套了另外一辆车,里头装着的都是各种瓜果菜蔬,还有从库房里翻出来的好东西,足足装了一大车。 丹娘站在马车下,微微行礼,笑道:“母亲此番辛苦了,这些个东西原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是叫母亲带回去尝个鲜,往后可要多多来提点儿媳才是。” 沈夫人笑着应下了。 婆媳二人便在府门外告别。 丹娘一直目送着马车离去,才缓缓回府。 马车轻轻摇晃着,出了这条街,沈夫人才叹了一声,睁开眼:“如何了?” 第626章 身边的正是陈妈妈。 陈妈妈道:“方才大奶奶直接让人把周妈妈送了出来,连同那些个东西一道塞进马车里了。” 沈夫人掌心捏紧了,鼻息都沉重了不少。 陈妈妈瞧着自家主子面色不善,忙问:“太太,咱们……要不连那康妈妈也一道带走?康婆子可不如那周妈妈,奴婢怕她嘴不牢,万一再漏出去些个什么,反倒不好。” 沈夫人冷笑:“如今再操这个心,未免有些太晚了。” 她侧目看着那不断摇晃的帘子,缝隙一张一合的,还能看到外面热闹的街景。 “真没想到……宋家这个庶女倒是有点本事,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件事料理得这么漂亮,叫我无话可说,还借着我的手打压了那两个不中用的老货。” 她轻叹一声,“原先瞧她办事利落,风风火火,还想着她没这个心计呢,原是我错了,到底是丞相府里出来的姑娘……” 她口中略带酸意,这话也夸的是言不由衷。 陈妈妈沉默了片刻:“那……咱们眼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人家都给人丢出来了,呵呵……先这么着吧。” “康妈妈就这么丢在里头,咱们不管了?”陈妈妈很惊讶。 “就算她想要说什么,这会子也差不多都说干净了,咱们还费那事做什么?眼巴巴地把人要回去,反而让人起疑,就让她留在抚安王府吧,难不成那宋丹娘听了一个下人的话,还要来为难我这个做婆母的不成?真要这样……那事情反倒好办了。” 沈夫人阴阴地笑了。 只是心头掠过一片阴霾,她不由地想起当初大儿子沈寒天成为才绝天下的状元郎时的风光。 若是……能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那该多好? 她一定会给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择一门匹配的大家嫡女,对方也一定会温和谦逊,恭敬柔气,才不会像宋家女这般带刺,不好拿捏。 想到这儿,她叹了一声,靠在靠枕上,缓缓合上了眼睛。 另外一边的抚安王府,丹娘已经让人重新打点好了库房,又按照自己预备的,替沈寒天张罗了好几个箱笼出来。 沈寒天说过,此行不愿铺张浪费,是以不会带太多行装上阵,所以箱笼的数量是有限的。 但丹娘想要装的东西是无限的。 这边看看想带着,那边瞧瞧也不愿落下,真是各种纠结,反复取舍,一直闹到了用晚饭的时候才算消停。 沈寒天身边的小厮回来报信,说是圣上留了他们用晚饭,要晚些才会回府了。 丹娘一听,立马命人把晚饭摆到了照春辉。 她自己也马不停蹄地赶去老太太屋内。 她刚到,屋子里已经摆上了丰盛的晚饭。 鲜香可口的奶豆腐鱼汤,软和喷香的粳米饭,还有荤素各三样的碟子整整装满六大盘,另有两色茶点摆在一旁的小台子上,就等着丹娘与老太太用罢了晚饭享用。 丹娘原本忙了一日,真是又累又饿。 这会子瞧见这般多的好吃的,顿时两眼放光。 老太太瞧着发笑:“你也慢些吃,这是在自个儿的家里,别跟个饿狼似的。” 丹娘捧着饭碗大快朵颐,咽了咽道:“您哪里晓得,我那婆母可不是好相与的,我这一日啊都在跟她斗智斗勇呢,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得多吃些?” 老太太闻言,笑容也冷却了几分:“你那个婆母……确实不是个好应付的。” 第627章 丹娘一听,来精神了:“是吧,老祖宗您也这么认为,对不?” 老太太见她这么一副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又笑骂:“你呀,就算再怎么不好应对,她也是你的婆母,是你男人的生身母亲!你就这般不愿与她多亲近?” “那也要让人能亲近得起来呢。”丹娘轻笑间似有些许嘲弄,“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会子在云州我与寒天过得真不容易。” 她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个时候再说过去的苦,好像有点矫情的感觉。 但她是真心疼沈寒天。 其实丹娘自己没所谓,人家沈夫人又不是她的亲娘,不会以她的感受为先,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她没想到,沈夫人却半点也不心疼自己的儿子,那可是让沈家光宗耀祖的存在呀。 就算几年前有过低谷,但如今也是足以让沈府在圣京立足的底气,为何沈夫人却不曾半点疼惜过自己的孩子。 不仅仅是沈寒天,就连沈迎安也一样。 出嫁之后的沈迎安过的那叫什么日子,丹娘说起来都一阵唏嘘,她一个嫂子都看不过去,没想到身为亲妈的沈夫人竟然能稳如泰山,还要继续让女儿做一个贤良淑德的正室,哪怕被丈夫和小妾欺负到头上来了,连一句话都不会替女儿说。 丹娘不明白,也不理解,每每想到这里都满脑子的问号。 老太太叹了一声,自然是明白丹娘的意思。 她缓缓道:“这世上有太多父母了,并非每一对父母都能事事关切子女的。” “不需要事事关切呀。”她抬眼道,“老祖宗,我从前听府里下人们说起过,说您当初对父亲也没多少疼爱,但您却为父亲请来了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学问;在宋家蒙难之时,也是您东奔西走,才保全了宋家大部分的财产……若非当初没有您,恐怕也不会有后来的我了。” “孙女是想说,真正的父母就该像您这般,或许不会很和蔼,但关键时候您必定会站出来护着自己的子女,就像先前你非要回宋府小住一样,孙女明白,您是想帮父亲。” 那会子宋恪松刚刚官复原职没多久,老太太就回府小住了一段时日。 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举动,对外界而言就像是一种宣告。 在告诉那些人,宋恪松并没有不孝。 宋府也不曾与抚安王府交恶。 这是不动声色的撑腰,那样水过无痕,却又恰到好处。 后来丹娘品出味来,也暗暗赞叹老太太的这份智慧。 见孙女将自己的心思说得明白,老太太一阵感触,心头热乎乎的:“难为你这个小丫头竟然能看得明白。” “孙女可不是小丫头了,我都是当娘的人了。”丹娘又嬉笑起来。 祖孙俩说笑两句,又把话转到了沈夫人身上。 说到这儿,老太太缓缓道:“你摊上的这位婆母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往后与她打交道,你要格外当心。” 丹娘垂下眼睑,烛光落在她脸上氤氲出一片光辉。 她轻轻颔首:“老祖宗就放心吧,孙女知道该怎么办。” 用罢了晚饭,她慢慢往燕堂走,顺便消消食。 这一路上就在想沈夫人这件事。 她低头思虑着,不免想起了前一世的张狂莽撞,换成那个时候,怕是沈夫人这会子连小命都留不下。 要说这些时日过来,心没有憋屈是假的。 第628章 但转念看看如今的吃穿用度,还有太平的日子,丹娘只好将这一份憋屈压在心底——有道是,有舍才有得,她不能什么都想要。 调整好心情,她回到自己屋里。 尔雅和新芽已经备好了热水,正在给丹娘梳洗卸妆。 尔雅将一枚枚小夹子从丹娘发丝间取下,又细细将头发打散,用木质的梳子轻轻梳顺了,一旁的新芽已经卸下了她头上的珠花,从头顶处一点一点往下抹着桂花油。 这桂花香气的头油却是宫内的好东西,原先端肃太妃赏的,足足两大瓶呢,平日里只消用挑子取一点点在掌心里揉匀了,再一点点和着水抹在头发上,第二日起来发丝柔润光泽,还散发着淡淡地幽香,不但脏不了枕头,还干净便宜。 丹娘用过一次就喜欢得不行,这会儿已经一瓶快见底了。 她闭着眼睛,坐在梳妆台前,慢慢享受着丫鬟们的伺候,心头早有计较。 忽而听尔雅问:“夫人,那康妈妈……真的就留在府里么?” “两个都送回去,岂不是打了我这位婆母的脸?”丹娘缓缓睁开眼,“一马车的好东西已经送得我颇为心疼,再来一车怕也消不掉我这位婆母的不快,见好就收吧,横竖那个刺头不在了,府里也能消停些。” “可那个康妈妈……瞧着也不像个安分的。” 新芽补了一句,“就今日周妈妈挨了打板子,她还去角门各处与那些个婆子们说话,当真是个没心眼的。” “她不是没心眼,她是怕了。” 丹娘温温一笑,“她知道自己左右为难,偏又不能自个儿做主,若是回去沈府,少不得一顿皮肉之苦,可若是留下来,她又怕往后的日子难熬。” 尔雅赞同地点点头:“原先那些个传话的,都是她安排出去的,却不晓得婆子们一个个都以咱们夫人为首,哪里会真听她的。” “你们看紧点便是了。” “夫人放心,她呀,交给文瑞先生家的便成。” 这个称呼让丹娘愣了一会子,才反应过来原是在说南歌。 夜深了,灯又熄灭了两三盏。 只剩下里屋的两只吊高羊角灯还亮着。 丹娘早早进了床榻,抱着被子等沈寒天回来,正是迷迷糊糊时,她终于听见归家的声响了。 她眼皮忍不住沉了沉,又竖起耳朵仔细听。 听到净房内一片水声,她总算放下心来,可到底也没睡着,等到沈寒天着一身里衣过来时,她还睁开了眼睛。 “怎还没睡?”男人的身上还残留着那浓重的气息,专属于沈寒天。 他说着,熟练地将小女人搂在怀中,与她一道倒在柔软的床笫之间。 “等你。”她搂着他,“何时出发?” “大后日的早上,你就别来送我了。” 丹娘咬着下唇,心中涌起万般不舍,将脸往男人的怀中埋了埋,声音闷闷道:“送不送你我自有主意,不需你来说。” 沈寒天哭笑不得:“好好好。” 接下来的两日,丹娘更是忙得脚不着地。 将沈寒天出行所带的箱笼又整理收拾了一遍,几乎把各种能想到的东西都带上了,为此丹娘甚至还专门研究了江南六州的气候,以及此行的路线。 沈寒天见了都不免惊叹:“若你是个男儿身,怕是不会在我之下。” 丹娘横了他一眼:“少废话,我与你的说的,你可记得了?” 他轻笑道:“记得,夫人放心吧,我保管全须全尾地回来,也不会带什么小娘子大姑娘的……” 话还没说,丹娘就羞得捶了他一下,口中却道:“你记得就好。” 第629章 出行的这一日终于还是到了。 一大早,丹娘便起身,亲力亲为替沈寒天张罗一切,一直将人送出府门。 千言万语到了这一刻仿佛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丹娘根本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唯有手上的活计不停,才能勉强让自己稳住。 目送着沈寒天上马,夫妻二人久久对视。 突然,沈寒天猛地跳下来,快步到她跟前,一把将人紧紧搂在怀中:“不管发生何事,你都不许出圣京,切莫再像从前那样追过来,一切都要以你和孩子为重。” 他语气很沉,似乎是下定决心才说的话。 丹娘心头猛地一沉,也紧紧回抱了他:“好。” 沈寒天再次翻身上马,快马扬鞭,卷起一地风尘,很快就领着车队消失在丹娘眼前。 她驻足原地,看着已经静悄悄的街道尽头一阵无奈。 果然,这男人还是有事没跟她说,临到了了才来这么一句,还要害得她担心,真是讨厌。 事已至此,她就算再有本事也不能叫人违抗圣命留下来。 罢了罢了,既然这男人有能耐,她又何必去操这个心呢。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转身回府。 抚安王府里里外外多少事情等着她呢,还有玉雪可爱的女儿等着她照顾,丹娘其实也没多少时间沉浸在离别的愁思中。 倒是老太太很心疼小孙女。 午饭的时候,老人家便让丹娘带着玉姐儿一道过来用饭,玉姐儿性子活泼,很是爱笑。笑起来嘴角处汪起两个漂亮的梨涡,眼睛亮亮的,那模样甚是漂亮,与沈寒天倒是有六七分相似。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看着就叫人心生欢喜,像侯爷。” 丹娘抿嘴轻笑:“可不是么,他可宝贝自己这个闺女了。” “虽说他是真心疼爱,但你也要早做打算,趁着年轻赶紧再怀上,早日生下嫡子是要紧。” 老太太又耳提面命了一番。 丹娘没有那么天真。 生活在这个古代,她可以疼爱女儿,做到一视同仁,但她不可能只要一个女儿,而将丈夫的需求搁置一旁。就算她心底再偏疼闺女,也不可能让圣上改变主意,将偌大一个抚安王府交到她闺女手里。 所以生个儿子不是重男轻女,而是她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做的选择。 只是这个选择她说了也不算,想想多少有点唏嘘罢了。 她垂下眼睑:“孙女晓得了。” “待你个生下嫡子,屋里也可再添几个人了。”老太太末了又添了一句,“我知你心中不乐意,但……做做样子总归还是要的,那宫里来的如今也已经蹦跶不起来了,再这么防着,反而显得你小家子气。” 丹娘心头一阵苦涩。 她就知道,在古代做人媳妇,尤其是高门大户的正头娘子,给自己的夫婿纳妾真是无论如何都越不过去的一道命题。 她点点头:“若是你孙女婿自己乐意,哪里需要我来张罗……况且,如今他刚离家,外头是个什么光景我也不晓得,不如等他回来后再做打算吧。” 老太太:“不急,你真有想法的话,回头祖母帮你推荐人选,保管老实听话好生养,到时候身家性命都捏在你手里,也不怕她们翻出天去。” 却说纳妾一事,抚安王府有自己的苦恼,另外的杜府也是一样。 上一回闹过一次后,那盈姨娘彻底没了气焰。 第630章 肚子没了,容貌不复从前,她也越发不得杜华的疼爱。 杜华也是个俗世中人。 他原先是很喜欢这个盈姨娘,甚至为了她生出几分与父母对抗的冲动来,只是这份冲动过去之后,剩下的也就只有他的前途了。 总不可能为了一个小星彻底得罪了大舅哥吧? 这一次沈寒天奉圣命离京办差,本就风光无限,谁人不晓得这抚安王府的主人才是圣上身边一等一的心腹。 沈寒天离开前,也托人送来一封信。 信是直接送到杜华手里的,除了他本人,旁人不知这信中到底写了什么内容,就知道杜华看了信后,在屋子里足足呆坐了两个时辰,然后径直去了沈迎安的院子里。 这一晚,杜华就歇在正妻处,一夜过来,自然恩爱和气,之前的尴尬冰冷一扫而空。 至于那个盈姨娘,小产之后就被杜夫人挪到了后院柴房,算得上自生自灭了。 又因杜夫人的小算盘被人戳破,她老实了不少,半点都不敢在沈迎安跟前露面,就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就让沈迎安好好歇着。 沈迎安也没有从前那般恭顺乖巧了。 既然婆母都放了话,她又何乐不为,干脆在自己院子里休养着,不问世事。这么一来,反倒养得是肤白莹润,比从前更添几分颜色。 是以杜华示好服软的那天晚上,对着莹莹烛火,反倒觉得妻子美貌异常,更胜往昔,两口子竟然也生出了好些绵绵情意。 这一日往后,一连数日,沈迎安都与杜华歇在一处。 杜府上下都啧啧称奇,还道这夫妇二人怕是要冷着面孔过一辈子了,没成想婚后那蜜里调油的时候不是不到,而是到了晚了些。 等到沈寒天离京一个月后,沈迎安过府拜访丹娘。 姑嫂二人一碰面,沈迎安就难掩羞涩:“嫂子,我许是有了。” 丹娘一听:“可找大夫来瞧过了?” 沈迎安红着脸微微摇头:“我信不过府里那些人。” 丹娘如此冰雪聪明,如何还不明白小姑子的意思,当即让人拿了帖子去请大夫过府。不消半个时辰,太医便到了。却不是上回子的张太医,而是另外一个年轻面孔的太医。 他恭恭敬敬行礼后,便递了牌子,丹娘才晓得这位是张太医带出来的徒弟,今年也是刚刚到太医院的,称为刘医正。 刘医正替沈迎安把了脉,果然是有了喜讯。 沈迎安刚刚怀了一个月的身孕。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丹娘喜不自禁:“若是你哥哥晓得了,定然也高兴,你可要好好将养着,这怀孕头三个月可最是要紧的。” 她以过来人的身份唠唠叨叨叮嘱了沈迎安好些话。 沈迎安笑得越发羞涩了,乖顺地低着头,嫂子说什么她都一一应了。 略略坐了一会子,她才起身告辞。 丹娘又给沈迎安带了好些药材补品回去,并说自己忙完了再过去看她。 沈迎安坐在马车里,一手挽起帘子:“这可是嫂子您说的,不准诓我,我可就在府里等你来了。” “你备上好茶好点心,嫂子保管去。” 姑嫂二人相视一笑,各自拜别。 沈迎安怀孕的消息并没有传开,一直到快怀孕三个月的时候,沈夫人才晓得。 这会子沈寒天已经离家三个月了。 古代车马劳顿,书信来往不便,即便如此,丹娘还是收了厚厚一沓的家书。 第631章 一页页上都是沈寒天留下的字迹。 家书中也没有写太多关于情爱思念的句子,都是沈寒天所到之处的见闻,常有当地的美食记录其中,沈寒天都会在句尾添上一笔——他日定要带你来尝一尝,保你欢喜。 这话看得丹娘频频发笑:“我哪里就是这般爱吃的人了……” 一句念叨完,她又觉得心头软软得直发暖。 抬眼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她又开始算着沈寒天这会子应该到哪儿了。 真正的思念往往就是这样吧,明明不显山露水,却藏在了字里行间,叫丹娘好生牵挂。 沈府,正屋内。 沈夫人刚刚看完一封信,她抬手就将几张信纸抛进火盆里烧掉,阴沉如水的面孔笼着一层寒霜,看得身边的丫鬟婆子们大气都不敢出。 陈妈妈道:“太太,您这是……” “哼,都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才晓得告知我这个亲生母亲,那头她嫂子早就知道消息了,迎安这丫头还真是亲疏有别,不就是上回子没有给她撑腰么,这丫头竟然还记在心里了。” 沈夫人恨恨道,一脸郁郁。 “太太,许是另有隐情呢,您也别往心里去,上回那件事……大奶奶确实偏疼了她,她心里有多感激也是应当的,说起来还是太太您教得好,咱们府里出去的姑娘如何不招人爱呢,许是咱们姑奶奶不想让您烦心罢了,待这三月过了,胎像稳定再来报喜也是有的。” 陈妈妈不愧是沈夫人身边的心腹,三言两语就说进了对方的心坎里。 沈夫人叹了一声:“儿大不由娘,何况她已经出嫁了,我原先那般做还不是为了她好,女人嫁了人嘛,就该以夫为纲,她不能同她嫂子那般不知轻重,横冲直撞的。那杜华……到底不是沈寒天!” “太太这话说的,如何能与咱们家大少爷比呢?那可是您一手带出来的呢。”陈妈妈笑盈盈道,“若非有太太您的悉心照顾栽培,又哪有咱们大少爷的今日呢,外头谁人不羡慕您有这般出众的儿子,到哪儿都面上有光呢。” 沈夫人的面色又放晴了不少。 这话确实是真的,不含半点假。 若非沈寒天在背后给她撑腰,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如今的风光。 换做从前,那些个名门贵妇的请帖何时会送到她手里? 可如今呢,她真是去不完的宴会,赏不完的花朵,喝不完的酒席……一个个都将她奉为座上宾。 沈夫人不傻,很明白这是大儿子才带来的风光。 骄傲之时,她又不免惆怅:“寒天这孩子……自小就不用我操心,若非当初那般情境,我也不会叫他娶了个庶女为妻,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我只盼着……瑞儿的前程能稳当些,还有桦儿的婚事……” “都说当娘的定然有操不完的心,这话说的就是咱们太太了,您还是多多顾着自个儿的身子,待大少爷 回来了,还愁不会给自己两个弟弟关照么?” 陈妈妈上前替沈夫人捏着肩,说起话来一阵的柔声柔气。 沈夫人却垂下眼睑,苦笑着摇摇头:“或许桦儿,寒天还会照拂一二,瑞儿那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先前可没少找他,他哪一次应了的。不就是让他将瑞儿的官职往上提一提么,这又费了多大的事情,偏推三阻四不愿意……我是指望不上他喽。” 陈妈妈手里的动作顿了顿,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解。 第632章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沈夫人道:“回头你把库房里我之前存着的几味药材送去杜家,都是上好的温补安胎的药物,都交到迎安的手里。” “是。” “还有,瑞二那边你让他稍安勿躁,一切待他大哥归朝了再说。” “是,太太。” 陈妈妈又一一应了。 忽儿,她想起什么似的,忙问:“太太,那周妈妈被赶去庄子上,庄头来报过了,说是快不行了,就这几日了。” 沈夫人冷笑,抬眼间眸光一片狠厉冰冷。 “哼,多大点事,还要来报给我,死就死了,回头让人给她料理了丧事便是,她不是还有个老头子和一双子女么,你也看着安顿,叫他们领走周妈妈原先积攒的银钱首饰便是了。” 沈夫人语气发寒,“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那些个油水也够她捞的了,如今连我的事情都办不好,我还能给她留下这些,已是十分宽厚,她还想怎么着?” 陈妈妈哪敢反驳,都顺着她的话说,又安抚哄劝了一会儿,这才离开。 出了院门,她便去了周妈妈原先的屋子。 这里早就被丫鬟们占了。 见陈妈妈来了,几个丫鬟纷纷起身见礼,说笑间难掩讨好之色。 这可是太太身边一等一的心腹,是府里的头等管事妈妈,她们如何不想巴结。 陈妈妈也不废话,只问周妈妈原先留下的梳妆匣子搁哪儿了。 一个伶俐的大丫鬟忙从一处堆置的杂物中将那个梳妆匣子翻了出来,双手递给陈妈妈。 “这里头的东西没人动过吧?”陈妈妈阴森森问。 一众丫鬟忙不迭地摇头。 那个大丫鬟口齿清晰地赔笑道:“瞧妈妈说的哪里话,您吩咐过的事情,奴婢们如何敢不从?这匣子自打那会子就搁在这儿了,如今上头都落灰了,咱们几个可是连碰都不敢碰呢,妈妈尽管放心。” 陈妈妈扫了一眼原先灰扑扑的梳妆匣子,满意道:“还算你们几个识相。” 说着,她又胡乱地拿起一方巾子擦了擦,这才转身离去。 一路从夹道出去,绕到了后院的一处小门。 这道门原先只有府里倒夜香的下人们才走的,就连陈妈妈寻常都不从这儿过。 她四下瞧瞧无人在,便打开那只梳妆匣子,飞快地从里面抽走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塞进袖口。 刚做完,不远处来了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壮小伙。 这便是周妈妈她男人,还有儿子了。 陈妈妈将梳妆匣子丢给他们,口中淡淡道:“这是太太的恩典,里头都是周妈妈原先的积蓄,你们且拿回去吧。” 那老头领着儿子对着陈妈妈忙不迭地作揖,这才捧着匣子离去。 陈妈妈摸了摸袖口里多出来的那张银票,心满意足地笑了。 不出两日,周妈妈没了。 消息传来,沈夫人也就平淡了应了一声,这事儿也就搁下了。 三月匆匆过,又是一季过去了。 秋末冬初,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圣京里的高门大户们一个个都开始储冰。这也是丹娘头一回见的新鲜事儿。 她与那徐夫人细心请教了一番,很快也给自己府里备了好些清水,都放在专门取冰的瓷盆里,这是吃的冰;用的冰就需要更多的人手,得去附近的河道上取,一到这个季节采冰人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丹娘下手晚了一步,是以冰块取回来时已经不是最好的那一种了,想想这也是日常消暑所用,她也没什么太计较的。 第633章 采冰耗费人力财力,尤其是这圣京之地不比当初的云州,水域丰富,取冰也简单便宜得多。 原先丹娘还想把整个地窖都装满来着的,可连着忙活了十几日,银子钱哗哗如流水的使出去,那一页页的账本看得她心都在滴血。 若不是老太太叮嘱,她真想叫人停了这功夫。 又忍了几日,总算将地窖装了个七八分满,丹娘忙不迭地叫人停工了。 再不停也不成了,又是一场冬雪降临,这天是一日冷似一日,别说取冰了,就连凿开冰面都费事,丹娘领着老太太瞧过了地窖,老人家点点头表示这样也不错了,取冰这事儿才算了结。 冬日是注定了要花钱的季节。 要备来年夏日的冰块,还要备炭火木柴,还有过冬的棉衣。 要说今年庄子上确实给了丹娘一个大惊喜。 庄子上的收成喜人,不但添了好几种作物,粮仓谷仓都爆满。 沈管事特地来回过话,说是依着丹娘的意思,原先夏日里就新建的粮仓也都刚好派上用场,不但缴足了粮税,还给各家各户留下了丰足的粮食好过冬。 这可不是陈米,都是当季的新稻谷。 光是这一点,福安王府的庄子就胜过附近几家。 庄子上的佃户们一个个喜不自禁,手里有余粮也有余钱,他们的日子也滋润起来。 刚抵达圣京那一年,丹娘给他们每家都做了新衣裳。 按照府里的规矩,庄户里下人们的衣裳是两年一做,每次都做四季衣裳各两套。 但今年老百姓手里宽裕,便也趁着冬月之际自己扯了一段布料给一家老小添了一身新。 这些个事情从沈管事口中说出来,就都是丹娘给的福气了。 “主子宽宥和善,咱们的日子才能过得好,若非主子仁慈,又哪里有咱们庄子上这么好的日子呢。”沈管事笑眯眯道。 丹娘见他一身簇新,整个人也比去年精神多了,当即放下心来,轻笑道:“你辛苦了,原也是你们应得的,今年府里头事情多,庄子上我反而少去了,多亏了你们几个打点妥当,才叫我安心。” 沈管事被夸得喜不自禁,又连连说了好些话。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沈管事才退下去。 他刚走,翠柳就进来回话了。 丹娘笑着打趣:“合该叫你见上一见才是了,方才你公爹刚从我这儿离开。” 翠柳早就不是先前那个提起婚嫁就脸红的姑娘了。 闻言,她只是微微皱眉,笑道:“瞧您这一天天累的,嗓子都哑了,还有功夫打趣奴婢呢!” 说着,翠柳给丹娘上了一杯茶,又与她细细说了外头的事情。 翠柳到底是老太太一手教出来的,确实有本事。 尤其是嫁人做了母亲之后,处处都体现着她的成熟稳重。 要说她房里的,除了一个南歌,那就是翠柳最靠得住了。 听完翠柳的话,丹娘点点头:“你看着办就行了,临近年关总归有些人不安分,该敲打敲打,该提醒提醒,别弄得太难看便成。” 翠柳应了一声,又道:“那康妈妈求到我这儿来了。” “噢,说什么了?”丹娘来了兴致。 “也没说什么,支支吾吾地说了好些个漂亮话,奴婢估摸着,她大约是想挪挪地方了。” 翠柳说着,瘪瘪嘴角,一脸不以为然。 如今那康妈妈被派去了花房。 花房可不比库房,虽然两者只差一个字,但其中却有着天壤之别。 第634章 库房,掌管的是一屋子的财物。 或珍稀古玩,或圣上赏赐,亦或是各种稀罕的药材宝贝,这些个东西虽然都登记在册,但来来往往间,难免会有些油水。 当然了最有油水的还是账房,只可惜康妈妈无论如何都摸不到账房一星半点。 原先她在库房做得还不错,却被周妈妈连累。 先是派她去管理新进府的小丫鬟们,给她们上上课,教教规矩什么的,但康妈妈明显不是个教培人才,没几日把小丫鬟们打得鬼哭狼嚎,实际上也没有太多长进。 丹娘得了翠柳的汇报,当时就决定把康妈妈挪个地方。 这么下去不利于下人们之间的友善团结,更不利于她搞家庭建设。 可要把康妈妈挪去哪儿呢? 她苦思冥想了好半天,总算想起了一个地方——花房。 抚安王府宽敞,除了所住宅子之外,还有大片大片的园林建筑,以及本该花团锦簇的花园。 哪怕这其中有一半被她改建成了菜园子,但一个府邸该有的景致还是要有的,要不然岂不是被人笑话? 她也不想拉着沈寒天或是老太太整天欣赏菜花…… 是以,第二年开春,丹娘便着人在府里的花园中忙活起来。 这花房便是这个时候有的。 再问问康妈妈先前在沈府的岗位,丹娘得知她也确实做过相关的工作,立马就把人安排了过去。 她还在心里给自己批了四个字——知人善任。 康妈妈去了花房倒也安分了一段日子,丹娘一边思念远在江南六州的沈寒天,一边打点府中庶务,一时间倒也把这人给忘了。 今日听到翠柳这般说,她一阵恍惚。 “花房……有什么不好么?”她问。 翠柳道:“哪里有不好,每日好吃好喝地不断,那花房冬日里活计也不少,就她话多,另外两个可干的好好的,从不叫苦怕累的。” 丹娘明白了。 这个康妈妈八成心思又动了。 她叹了一声:“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折腾那么多做什么,不搭理她便是。若是她还有旁的想法,那就继续往下挪。” 这么大一个府邸,康妈妈瞧不上花房的活计,自然还有比这更苦更累的活等着她。 丹娘可不惯着。 得了她这话,翠柳喜笑颜开:“夫人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办。” 从丹娘屋里出来,翠柳便披了一件厚实的袍子在身上,踩着湿冷冷的雪水往花房走去。 花房里如今共有三人。 作为这么大一个府邸里的固定园丁,只有三个人确实少了点。 但抚安王府里的花园并不大,是以三个人目前也能忙得过来。 这三个人有两个每日都要出府回家去,只有康妈妈一人是这府里的固定职工,每日忙完后,便去花房后面的那一排厢房安置。 厢房里也是按照府中丫鬟们的住处收拾的,一样的干净整洁,到了冬日里,这儿虽然起不了地笼,却不断炭火,只有康妈妈一人,这屋里依然能烧得暖烘烘的。 见翠柳来了,康妈妈忙不迭地下榻见礼:“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夫人让我给你带句话。”翠柳声音淡淡的,“念着你一片诚心,冬日里花房的活计也确实不多,整好外院还需要人手收拾打点,你若是愿意,明儿一早就挪过去吧。” 这话好似晴天霹雳,炸得康妈妈目瞪口呆。 第635章 “姑娘,好姑娘……”康妈妈急了,说错了话还不自知,连着喊了好几声。 翠柳冷冰冰笑道:“妈妈怕是弄错了,我已嫁人了,现在是顺昌家的,可不是什么姑娘。” “你与夫人说了么?我这把年纪了,整日待在花房这处在实在是吃不消,整日价的都跟泥土打交道,我这浑身一把老骨头都透着湿气,寒得很也很疼得紧。”康妈妈苦不堪言,“连花房我都做不踏实,更不要说外院了……” “我还想为着夫人好好多做些活计,可不想现在就折了一条老命啊!” 她一边说一边簌簌落泪,一副伤心的模样。 翠柳冷眼瞧着,却不发一言。 待她说完后,翠柳才冷冷笑着:“原先夫人待你们可不薄,你们又是如何回报夫人的,还打量着自个儿是刚进府那会子呢,还仗着身后有太太撑腰,却不知……你那老姐妹周妈妈已经在庄子上咽气了。” 这话听得康妈妈浑身冰凉。 她抖着手望着眼前这位年轻妇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翠柳还怕她不信,又道:“前些日子,她家男人与儿子已经拿了她的东西回家收殓去了,可惜了……大半辈子都在沈府,最后却落了个这般下场。” 康妈妈摇摇头:“你诓我的吧?那周老妹子可是太太的最最倚重的人呀。” “我骗你作甚?不如你自己去外院,看什么时候庄子上来人了,你也好问一问,免得说我编排出个瞎话来吓唬你。” 翠柳说完,转身离去。 各府邸的庄子之间都有来往,有时也会互通有无,这也是众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话又说回来,这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庄子上出了点事情,用不了多久附近庄子都会知晓。 康妈妈到底还是被安排去了外院。 在外院待了没几日,她就从来往回话的奴仆口中再一次听说了关于周妈妈的事情。 翠柳半点没骗她,周妈妈是没了。 而且她被带回沈府后没几日,就被太太随便找了个由头发落,直接罚去了庄子上做活。 一边是府里清闲的共计,日子又轻松又宽裕;一边是庄子上干都干不完的农活,又累又苦不说,还没几个钱,周妈妈是在府里伺候的奴仆,自然比不得庄子上的农户皮肉紧实,身体强壮,再加上被主子罚到这儿来,心高气傲的她难免落差太大,反倒生了心病。 这一日颓废胜似一日,渐渐地便就卧床不起,待到请大夫给周妈妈看病时,她已经下不了床了。 后来的事情康妈妈也就知道了。 一日午后,丹娘用完了饭便去歇午觉。 南歌将屋子里物什打点好,便只留两个小丫头在外面看着,自己转身去了厢房。 冬日里阳光不足,丹娘和老太太又偏爱干得很透的衣裳,是以这些丫鬟们总会在丹娘午觉时候熨烫衣物。 厢房里,尔雅与新芽已经忙活开了。 一个忙着给玉姐儿熨烫汗巾子、里衫、尿布等物,另一个则给丹娘熨烫外衣,书萱则在一旁学着,也开始给老太太熨烫一些帕子棉袜之类的小物件。 见南歌进来了,尔雅道:“夫人睡下了?” “嗯,怕是要睡足一个时辰才会醒呢。”南歌道。 “方才顺昌家的来过了,说是……那位康妈妈求着要见咱们夫人。”尔雅说着低下头,“哼,又不知在盘算什么了,这些个老货就没一天消停了,也不看看自个儿是个身份,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的,就连花房那般清闲的活计她都看不上。” 她口中碎碎念着,手里的活计却又稳当又敏捷。 南歌瞧着满意,笑道:“总要有个对比才晓得好坏吧,她可是沈府出来的。” “沈府出来的又如何,既进了咱们府里,就该听咱们夫人的话。”新芽也跟着笑道,“不过……我瞧着翠柳姐姐的意思,是让夫人见一见的。” 南歌垂下眼睑细想了一会子,点点头:“我晓得了,回头待夫人睡醒了,我去回话便是。” 一个时辰后,丹娘醒了。 正在梳洗时,南歌过来回了话。 一旁的新芽正在给她的手上细细抹着玉露香膏,那细腻清香的质地很得丹娘的欢心,闻着沁人心脾的味道,丹娘的心情都跟着愉悦不少。 “是么?既如此,那就让她来见见吧,兴许是真的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呢。” 忙完后,一盏香茶与果汁糕饼都呈了上来。 小茶几上摆着一水艳红色的瓷器,描金的边口很是映衬这冬日里的景致,瞧着都让人眼前一亮。 丹娘边吃边叫人将康妈妈带进来。 康妈妈一进屋子,便感到一阵暖意扑面而来,既不很干燥也不很热乎,只是春意融融,烘得她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坦不已。 但见不远处的榻上坐着一位美貌的盛装妇人,她赶紧跪了下去,口中问安不断。 丹娘正在吃一块栗子山药糕。 这可是个新鲜玩意,是冯妈妈刚捣鼓出来的。 又细腻绵软,又清甜爽口,配上香喷喷的乳茶,确实叫人心神一震,胃口大开。 见康妈妈这般诚惶诚恐,她笑道:“无须多礼,你起来回话吧。” 康妈妈却不愿起身,依然跪在当下:“夫人恩宽,原是老奴的不对,如何敢起来,只求夫人能给老奴一个机会,老奴原是从沈府出来的,这身契不在夫人手里,夫人信不过我也是应当的,可如今……老奴不敢回去,在府里也过得怕得很,实在是有话不得不说。” 她说着,又深深拜倒,连着磕了几个头。 “夫人,原先太太叫我与那周妈妈一道过来,就是来给夫人您添堵的。那周妈妈伶俐些,是以太太让她能早些摸清咱们府里的情况,像是库房啊账房这类的……” 康妈妈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丹娘没想到,事隔数月,竟然还有峰回路转的一日。 她想过康妈妈找自己是为了求情,为了谋一个轻省些的活计,她也原想好了如何应对,没成想,竟然还有后面这一段话,算是意外之喜了。 忽儿想起今日一早,翠柳来回话时说的,丹娘顿时明白了。 她拍拍手,道:“太太可是你原先的主子,你这般说,岂不是背主?” 康妈妈猛地抬眼,脸上一片尖锐的狠厉,眼中却泛着泪光:“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奴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入了沈府后也确有行为不端之事,但太太都一一罚过,她让老奴来夫人府上,无非就是让我带坏你府里的那些个下人丫鬟们……好叫你措手不及,忙中出错。” “老奴旁的心思没有,就好个酒肉赌钱,现如今又晓得谁家府里都不给赌钱的,老奴也早就改了。如今……老奴年纪大了,只想着能寻个妥当的处所替夫人分忧。” 她生怕丹娘会回绝自己,忙不迭地又说,“我是真不愿再走那周妈妈的老路……求夫人给个活路罢!” 第636章 丹娘慢条斯理地吃着点心,任由那清甜的滋味在口中慢慢弥漫,好一会儿才拿着帕子擦了擦手,又用了两口茶,这才不急不缓地开口:“你的意思是……原先太太让你们来给我帮忙,是有旁的心思?” 康妈妈如捣蒜似的点点头。 “放肆!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我面前编排太太的话,你可知,光凭着你方才的这一番言语,我就算立时三刻将你乱棍打死都不为过!” 丹娘冷冷笑着,言语间一片冰霜雪寒。 康妈妈哭了:“夫人,大奶奶……您晓得的,老奴就算借几个胆子也不敢胡乱编排主子呀,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不是怕过不下去,走了那周妈妈的老路,我、我也不敢直接告到夫人跟前呀……” “老奴在府里也有数月了,夫人待下俱厚,最是温煦和善了,若是还能过下去,那老奴也只有在夫人手里才能喘口气。” 康妈妈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一张老脸当真是不能看。 她哭脏了衣襟子,袖口都湿漉漉一片,可见是真的是害怕伤心了。 丹娘冷笑:“你也不能凭着两片嘴唇就随便污蔑吧,我家太太何等尊贵的人儿,你这般说总要有证据不是。” 康妈妈愣住了。 一般主子招呼奴才做事,连凭证都不需要的,顶多也就是府里采买与账目对接这类的,需要对牌钥匙,或是主子的手信什么的,像沈夫人这样派两个有资历的奴婢给儿媳添堵的,怎么可能留下什么证据。 原本丹娘也是这样想的,但问还是问一下,万一有什么惊喜呢。 果然,惊喜来了。 那康妈妈跪在下首,眼珠子转了转,思索了片刻。 突而,她脸色放晴,大喜过望道:“是的是的,是有这么个证据的,若是夫人不说,老奴都快忘了的。原先从沈府出来时,太太赏了我一套首饰珠花,这会子还放在老奴的盒子里呢,您尽管命人取来,都是沈府里的东西呢。” 竟然还有这么一出,丹娘眼睛微微放光。 她吩咐下去,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尔雅就捧着一只不起眼的木质匣子回来了。 “夫人。”尔雅将匣子送到丹娘跟前的小茶几上。 康妈妈连声道:“就是这个,没错了……” 这木匣子看着就制工一般,上头的漆都掉落了一半,露出里面不算很好的木头来,上面显然是被人经常抚摸的,在锁头处都一片锃亮。 丹娘打开一看,顿时被里头金灿灿的一堆晃花了眼睛。 她身边跟着的大丫鬟们也瞧见了,一个个惊愕地瞪大了眸子。 跟在丹娘身边,她们也算见过了不少世面。 什么金银玉器,古董摆件,名家书画之类的,她们也看过不少,但今日一见这些首饰,还是被惊到了。 却不是因为这些东西有多稀罕,而是没想到康妈妈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带了这般多的好东西傍身,果然是有点本事。 康妈妈羞涩道:“这些个大部分都是太太赏赐的,还有一些个是老奴这些年积攒下来的。” 丹娘看见匣子里还有些个素净的银簪子或是不起眼的玉镯子,大概明白了康妈妈所言不假。 她拿起一只金镯子,上头的镂花精致,还点缀着颗颗分明滚圆的明珠,在光线底下看起来熠熠生辉,当真是灿烂明媚,任凭哪个女人瞧见了都会心动的。 第637章 这东西……确实不像是一个奴婢应该拥有的。 除非主子赏赐,否则康妈妈一辈子的月例银子加起来都买不起这样一只镯子。 要说偷的,那概率就更小了。 以沈夫人的性子,她与周妈妈一道来抚安王府之前,那些个行装必然是沈夫人命人收拾的,里头掺和了这些个,她没道理不晓得。 何况这些贵重的首饰,一般都有专门的下人管理,若是丢了没了,下人必定会报给主子,康妈妈连沈府的大门都出不去。 这么一想,丹娘已经有了决断。 她眯起眼眸看了看,缓缓放下了镯子,将木匣子推到一旁。 “说说吧,你与那周妈妈离府之前,太太都与你们说什么了。”她的声音清冷如冰。 康妈妈忙不迭地开口了。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康妈妈被带离了燕堂。 丹娘坐在榻上,一只手轻轻揉着眉心,合着眼。 她正在思索刚刚从康妈妈那儿听到的一切,要说有些烦躁是真的,但要说拿这事儿没办法那就是唬人了。 正想得出神,南歌奉上了一盏茶:“夫人,您别多虑了,瞧您的脸色都不好了。” 一旁的尔雅新芽等人也一样面色不善,她们都被方才康妈妈的一番话震惊到,心中替丹娘不值,又气得够呛。 丫鬟们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这会子屋子里又没外人,她们当然一个个都摆在脸上。 尔雅气哼哼道:“这个太太……咱们奶奶可待她不薄,为、为何这般行事?” 新芽就稳重腼腆得多,但言语间也能听出她的愤怒:“真是叫夫人寒心,别说夫人了……奴婢听着都觉得吃不消,怎、怎好这般!” 南歌轻轻看一眼过去。 尔雅新芽都不吭声了。 她们都很清楚,南歌比她们年长,其实是夫人身边待的最久的人,自然多谢威严。 南歌使了个眼色,她们很快退下去。 门窗关好后,屋子里安静至极,几乎只能听见丹娘自己的呼吸声。 良久之后,她叹了一声:“南歌,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办?” 南歌脱口而出:“没怎么办,自古婆母为难儿媳的还少了么,这不过是夫人家里的一些个寻常事,夫人也不必挂心,该怎么应对就怎么应对,还能叫自己吃亏受气不成。” 这话让丹娘很是惊讶。 她抬眼:“你倒是与从前不同了。” “奴婢得夫人垂怜,才有了今日这般的好日子,奴婢早就看得很开了,这世间真正想你过得好的人不多,若是自个儿还不为自个儿筹谋计划,那可真是要吃苦了。” 南歌走近了,福了福,道,“夫人待南歌,有如再生父母,若是没有夫人,也不会有我今日……若是夫人有什么为难之处,需要有人替夫人做什么的,南歌在所不辞。” 望着南歌那双眼睛,丹娘一阵心潮涌动。 还好,自己身边并非只有那些个心机深重之辈,还是有真心换真心的人的。 念及此,丹娘忽儿觉得自己方才的苦恼真是有点杞人忧天了。 她轻笑着起身:“待在屋子里怪闷的,趁着日头还未完全下去,随我去花园里逛逛吧。” 南歌应了一声,忙跟了上去。 丹娘本就不会为难自己,这些个心烦意乱的事情随着她在花园里逛了两圈后,也就消磨得七七八八了。 待到去老太太处用晚饭时,她已经能很随意地说出这些,并认真询问老太太的建议。 第638章 老太太微微皱眉:“你这婆婆……还真是个棘手的。” “可不是。”丹娘微微苦笑,给自己碗里添了一块热乎乎的肉片,“这还是分府别院单住的,若是住在一处,这一日日的还不知怎么折腾呢。” 说起这个,她就万分庆幸。 虽说当初在云州,确实也有过一段孤单的日子。 那会子府里真正做主的就她和沈寒天。 偏沈寒天又是那副光景。 若她真是个刚刚及笄的痴傻庶女,那样日子估计多半撑不下去,又哪里会有如今的好日子。 这么对比起来,丹娘又觉得信心满满。 再坏也坏不过当初那样的日子了。 如今她掌管偌大一个府邸,远郊的庄子也比云州多得多,耕地也扩大了两倍不止,圣京云州两地各自耕耘每到收获之时,都能比寻常人家获得更多。 比起上辈子动荡不安的末世,丹娘已经很满足了。 有道是,知足常乐。 不过是几个念头转换之间,丹娘的嘴角重新又浮起一抹浅笑:“哎,随她去吧,横竖她不能住过来,沈家那头一大家子呢,总不好都搬过来,她也就只能这样为难我了,这点子小把戏我还不怕呢。” 老太太笑道:“这可不是小把戏,你没听那康妈妈说了,人家从账房库房入手,你那头也查了出来,原先管账房的人里头,确实也有与那周妈妈搭上线的了,你这婆婆端的是有心计有计谋,是个狠角色。” 丹娘叹了一声:“能生出这样出类拔萃的儿子,当娘的自然也不是简单人物,可以理解。” 老太太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时愣了一下。 见她确实没有放在心上,老太太松了口气:“也对,你自己晓得该怎么做就成,到底是长大了,再不似从前那般没轻没重了。” “瞧您说的,我何曾没轻没重了。” 她弯起眉眼,“不过,既然人家手伸得这么长,我也要有点表示才对呀。” 第二日一早,丹娘便命人收拾了两辆马车出来。 她乘一辆,另外一辆则放满了各种冬日里必需的物件,什么棉丝布匹,什么鞋袜绒毡,还有整整一筐足有二十斤的银骨炭。 这可是御贡的好东西。 入冬之前,圣上赏了一批送到抚安王府。 丹娘懂皇帝老儿的意思。 她男人在外头替他办差,皇帝多多少少要表现出额外照拂的意思,这一批银骨炭就是圣上在表态。 两辆马车摇摇晃晃地到了沈府门外,门房早就得了消息迎出来,见了丹娘就不断的作揖行礼,口中还道:“大奶奶来了,大奶奶一路辛苦,咱们太太已经在等着了,快请里面进。” 里屋暖烘烘的,地龙起得很足。 其实现如今还没有到圣京最冷的时候,就说丹娘自己,白日里都不起地龙,也就晚上睡觉那会子才用。 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了冻,是以每日起地龙的时辰要比丹娘屋里早一个时辰,也比丹娘那头晚一个时辰停用。 但到了沈夫人这边,这还是上午晌呢,地龙就这般热乎了,可见沈夫人是真的怕冷。 丹娘脱去了外头罩着的一件大氅,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沈夫人忙放下手里的热茶:“瞧瞧你这老远过来的,还行什么礼呀,快些坐好,咱们娘儿俩靠着说说话。” “给母亲请安,本就该日日来的,还是母亲体恤,儿媳才能消停偷闲,如今来了如何能不好好给母亲请安,您就别心疼儿媳了。” 丹娘笑盈盈道,又依着礼数给沈夫人行了大礼。 沈夫人眼眸沉了沉,脸上的笑意却不减:“你呀,真是拗不过你。” 待丹娘礼毕,沈夫人忙让陈妈妈又上了热茶来,叫丹娘坐在她身边,婆媳俩闲聊起来。 丹娘笑道:“方才我带了银骨炭来,冬日到了,母亲怕冷,屋子里总是起着地龙,时候久了也难免干燥,这炭火取暖却刚刚好,您白日里尽管用着,若是不够了,儿媳再给您送来。” “这怎么好,这银骨炭还是圣上赏赐的,本就没多少吧,你自个儿留着用,还有宋老太太可比我年纪大,你务必要当心,别叫老人家冻着。”沈夫人说话间白春白雪,很是温和惬意。 “您就安心吧,保证冻不着老太太,倒是您住在这头,儿媳照拂多有不便,您再与我推辞,那就是生儿媳的气了,不愿用儿媳送来的东西。” 丹娘俏生生地说着,这话反倒让沈夫人哭笑不得,只好连连应了。 一时间,婆媳和睦,谈笑风生,仿佛之前的种种都是浮云。 她们谁也没有提起。 正说着,丹娘话锋一转,笑道:“今日儿媳前来,还有一桩事想请母亲成全。” “何事?” “那康妈妈如今在我府里做得可不是很安心,我仔细问了,她原是庄子上做活计的一把好手,我寻思着若是强行将其留在府里反倒不美,如今我这庄子上也缺少人手,不如叫康妈妈过去。若她做得好,来年给她升个庄头当当,既风光又体面,才不算埋没了母亲当初的一番好意,您说是这个理吧。” 丹娘说这话时,眸光清澈,笑容恬淡,颇有几分话家常的轻松愉悦。 这也确实是家常话。 儿媳与婆母商量一个管事妈妈的安置,放在哪个府里都不是什么大事。 但在沈夫人这里,她抬手喝茶的动作都因此顿了顿。 “要放去庄子上?你已经想好了?”她淡淡问。 丹娘仿佛看不出婆母的语气已经变了,依旧脆脆道:“对呀,知人善用的本事我是不如母亲的,当然还得慢慢学,如今这康妈妈的安置便是头一遭呢。” “是么,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便依着你的意思办好了。”沈夫人慢悠悠笑道。 “我就晓得母亲心疼我,才不会驳我呢。既如此,母亲将那康妈妈的身契一并交于我,待我回府时一道带走。” 丹娘这话说得太过顺口,以至于沈夫人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为何要身契?” “要去庄子上了,自然不比府里,庄头管事要算人头算银子钱,还要算两季的冰炭贴补,还有——那庄子上的农忙活计也是要落实到各人的,若没有身契,很多事情都不好办。” 丹娘眉眼弯起,一派坦荡明媚,“总不好叫母亲给我的人在我庄子上白做工吧,这要是传出去了,岂不是叫人笑话我不会做事?晓得的呢,便说母亲心疼儿媳,不晓得的……还不知传些什么话呢,回头要是坏了咱们沈家的名声就不好了,您说是吧?” 她的话一套接一套,显然是有备而来。 沈夫人再迟钝这会子也听出不对劲了。 她缓缓抬眼:“家里的事情……外头人怎会知晓,你多虑了吧。” “有道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儿媳可不敢托大。” 第639章 丹娘正色道,“我虽嫁进府里没几年,但这些年跟在寒天身边也学到了不少,须知一个府邸的兴衰都是从源头开始的,若是咱们自己都不能身正,处事不能公道,这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瞧着呢,咱们身为主子的又如何能服众?” 她眼眸清亮,“若是仗着母亲疼爱,我便不理会这些个细枝末节,等到了以后出事了,还不是要母亲跟着受累?我虽不才,也不曾真正在母亲身边照拂周到,但这份心还是有的。” 沈夫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没办法,谁让丹娘话里话外都是大道理。 别看这些道理听着好像很假大空,但沈夫人一时三刻还真找不出理由来反对。 她一阵气闷,只能继续喝茶。 末了,她语气凉凉:“依着你的意思,身契不叫你带走却也是不行了?不过一个庄子,还能出什么事?你也太多虑了!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这般小家子气,回头叫人知道了笑话你才是……” 丹娘眼眸略沉了沉,叹了一声:“母亲既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横竖是我年轻,办事不如母亲老道牢靠,还要母亲替我操心,真真是不孝。” 见她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坚持,沈夫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心底打鼓。 可丹娘已经转过话头,聊起了旁的。 沈夫人见状略微心安。 婆媳二人聊了一会子,另外的长辈们也到了。 无非就是沈家的叔叔婶婶之类的,都是丹娘大婚时见过一面的长辈,后来虽然也有过数面之缘,到底不曾深交,有些话也就点到为止。 总而言之,整个气氛还是很和谐轻松的。 丹娘作为沈府的大奶奶,早就在各种麻烦事情里锻炼出来,应对得当,让人刮目相看。 一顿饭用完,丹娘也要打道回府了。 当着一众亲眷的面,她像是随口提起一般,带着漫不经心的口吻:“母亲,既如此,那康妈妈的身契我就不拿了,明日一早我便送人去庄子上,康妈妈是做活计的人才,我还要多谢母亲体恤我,给我送了这么大一个帮手。” 说着,她福了福,转身上了马车,竟是一点反驳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趁着沈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远远离去。 坐在马车里一摇三晃,丹娘如今已经适应得很好了。 一旁的尔雅晓得她不爱坐车,早早就预备下了陈皮姜片,给丹娘一片含在嘴里,那酸辣清爽的滋味用来提神最是管用,丹娘又就着这个味,饮了半盏茶,顿觉沁人心脾,整个人都缓过来了。 “夫人,那身契没拿到?”南歌微微皱眉。 “哪儿那么容易了,她既当初只送了人,没送身契来,本就表明了自己的意思,今日要是能这么容易就拿到康妈妈的身契,我反倒觉得奇了。” 丹娘慢悠悠地说着,歪在软枕上,半迷糊着眼睛。 “那……康妈妈还要往庄子上送么?” “当然,快到年底了,也该最后交粮交税了吧。”她轻笑着,“咱们且等一等,这身契呀会自己送来的。” 南歌见她这般笃定,便也不问什么。 另外一边,送走了丹娘的沈夫人面色不虞。 陈妈妈小心翼翼地问:“可是那大奶奶今日之行有何不妥?” “能有什么不妥,宋丹娘惯是个聪明伶俐的,那般多的心眼子摆着呢,处处都周到,事事都妥帖,即便是我这个婆母也挑不出错来,你又不是没瞧见,方才那些人如何夸她了。” 第640章 沈夫人冷哼两声,“说她冰雪聪明,来了圣京后,越发有沈家大奶奶的气度了……” 陈妈妈很快明白自己主子在介意什么。 她垂下苍老的眼皮,嘴角动了动:“不过是个年轻的媳妇子,到底不懂得收敛锋芒,这个宋丹娘哪里比得上当初夫人您呢。” “比不比得上的,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那宋丹娘已经毁了我身边一个妈妈,这会子又把主意打到康妈妈身上了。” 沈夫人说着,悠长地叹了一声,“这是个聪明人呢,知道我在她身边安插人手和眼线,这会子要迫不及待地拔除呢。” “那……大奶奶真的会将那康妈妈送去庄子上?” “没有身契,回头等官府那头查起来,人数对不上税粮,那就有宋丹娘好看的了,她若是真聪明,就不会做这蠢事情。” 沈夫人还是料错了。 丹娘不但做了,而且做得很彻底。 第二日,沈管事来回话,丹娘便让他将康妈妈带去庄子上。 丹娘道:“她原先就是庄子上出来的,我已经问过了,什么打谷除草积肥她都会……你回头带回去了再细细安排。噢对了,她年纪也不算小了,身上还有些个旧疾,你安顿的事情注意些个,别落下什么事儿叫人拿住了。” 沈管事跟随丹娘数年,早就明白自家这位主子的意思。 他忙不迭地应了:“夫人放心,老奴心里有数。” 安排好了康妈妈,丹娘便转身去忙家塾的事情。 每每忙起这个,她都要在心里狠狠将沈寒天从头骂到脚,连带着宫里那位圣上也没落下。 说了办家塾,地方空出来了,房子建好了,先生也请到位了,学生这边刚刚办了个入学考核,沈寒天就被派去江南六州办差去了。 虽说家塾里有专门的人在照管,但一应开销吃喝都要从公中走账,丹娘每每看到这些银钱支出都心疼得两眼发花。 但沈寒天说了,这是为大雍朝培养人才,也是他该做的。 丹娘没这么高的觉悟,但她也知道拗不过自家男人,是以家塾那头的吃穿开销都按照府里的标准来。 为此,她还特地又找人牙子买了一批能干的下人,直接在家塾里安置了厨房与食堂,叫他们一应先生学子们就在里头用饭,这样一来也干净利落,省了不少事。 这些个新上任的下人们都被南歌或冯妈妈等人调教过,做起活计来倒也勤快,让丹娘省了不少心。 即便如此,多了一处每日要张罗汇总的庶务,也相当于多了不少麻烦,她忙得头大。 抚安王府的家塾与外头的还不太一样。 第一批入学的学子都是不足十岁的少年,是由沈寒天亲自选拔,其中大部分都是平民之子,另有一些出身官宦之家的,家中父兄的品级也不过超过五品。 丹娘总结了一下,就是出身高于一般私塾,却又低于国学入学标准的这么一批孩子。 总共二十七个学生,另有先生五名。 这些人到了冬季又得忙着张罗裁剪衣裳。 丹娘早早就得了信,按照圣上的要求,给他们定制了相同的袍子棉衣,棉衣的领口处还专门绣了代表抚安王府的印花。 今日,便是裁缝娘子登门送衣裳的日子。 “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这些都是府上定制的棉衣,账目都在这儿了,还请夫人过目。”裁缝娘子脆生生地回话。 第641章 丹娘扫了一眼账目,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定制这些衣裳,足足要支出去三百多两,除了棉衣之外,还有一应配套的鞋袜帽子等物,原先丹娘也不知情,还是后来裁缝娘子登门后,才知道里头有这么多门道。 她让南歌去对账目,又叮嘱了几句后,这事儿便搁下了。 “你说说……做个统一的棉服袍子而已,至于要这么多花样么……”丹娘一阵感慨。 翠柳刚好进来交钥匙,闻言笑道:“奴婢听外头人说了,其他府上的家塾或是旁的书院都有自己的衣裳呢,除了棉衣帽子鞋袜,还有夏日里的扇坠子什么的,到底是读书人讲究,光是夏日里的纱帽就有两三样。” 丹娘听得头疼:“什么讲究,书还没读出个名堂来,这些个弯弯绕绕的倒是多得很。” 她打定主意,哪怕到了来年夏日,这些个东西他们府上都不安排,绝不会开这个口子! 如今这天,一日冷似一日。 丹娘办完了这一整天的事情,早已累得散架。 她连晚饭都是在自己屋里用的,一边吃饭一边看着自家可爱的小女儿,只觉得劳累了一日的疲倦都减轻了许多。 用完饭,尔雅进来回话,说是庄子上传信来了,那康妈妈已经安顿好了。 丹娘微微挑眉:“是么,如何安顿的,说来听听。” 尔雅便将刚才传话小厮说的一五一十转告:“那康妈妈原就擅长积肥,沈管事便让她安顿在庄子里一处空置的屋内,噢那屋子还紧靠着沈管事家的院子,想必出不了大事。” 如今庄子上每夜都有人轮值,人又放在沈管事眼皮子底下,这般稳妥的安排让丹娘安心不少。 她点点头:“还是沈管事稳重牢靠。” 尔雅轻笑:“府里去了这么个麻烦,奴婢都觉得轻松自在得多哩。” 丹娘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但见小丫鬟笑得那么开心,她也没好开口扫兴。 罢了,先这样吧。 顺顺当当地安稳了几日后,这一天一个消息还是传到了沈府。沈夫人那会子正在用午饭,听了下人的回话后,惊得差点连筷子都拿不稳。 “此话当真?” “真的,如今那官府的人就在门外,说让太太您快些去主持正事呢,叫您拿了身契,再当面与他们交涉。” 那跪在下头的小厮慌得不行,额头上都沁出点点汗珠。 沈夫人一张脸铁青:“好你个宋丹娘,真将人送去庄子上,还叫我……被这些个官差为难,真是好手段。” 见她气得不轻,陈妈妈忙不迭地上前给她揉着后背,想让她顺顺气。 沈夫人却一把拦住了:“备马车,即刻就动身。” “太太……” “别说了,再闹腾起来,我这老脸还有地方搁嘛!!” 说话间,沈夫人连饭都不用了,沉着一张脸匆匆出门。 从圣京城内到庄子上也要不少时辰的路程,这一路沈夫人的怒气更是酝酿到极致。 到了地方,她却没见着丹娘。 官差才不管她是哪个府上的太太,只晓得按规矩办事,叫沈夫人出具了康妈妈的身契后,又签字按手印,还要替康妈妈交了些人头税,这才算完。 事情不算大,但绝对让沈夫人颜面扫地。 这一闹腾,消息根本瞒不住。 沈夫人这会子已经面色阴沉,难看至极。 康妈妈早就躲了起来,庄子上这么大,沈夫人匆忙出门,连人手都没带够,又上哪儿去寻康妈妈的晦气。 正气得不知所措时,丹娘来了。 一驾马车晃晃悠悠停住了,丹娘扶着丫鬟的手下来,盈盈在沈夫人面前福了福。 但见她面孔白皙,眼眸亮如墨玉,明明赶路而来,却半点不见匆忙,连鬓角都依旧整齐,发丝间垂下的流苏都只是轻轻晃了晃,这一派淡定从容,哪里有赶着来处理麻烦的慌张,倒像是特地过来看笑话的。 再瞧瞧沈夫人自己,因急着出门,她连衣裳都没换,袖口凌乱,裙摆上都褶皱不堪,手里的帕子也不知何时落下了,站在丹娘跟前,她更像是那个手足无措的当事人。 可明明——这一切的主导就是这个面若春花的年轻妇人! 没等沈夫人开口,丹娘快步上前:“我得了信就赶过来了,到底还是母亲利落,竟还比我快上一步,事情都了结了吧?” 对上她那双担忧的眸子,沈夫人一口气憋在胸口,终究是有点忍不住了,阴阳怪气道:“你平常倒是事事积极,怎这事儿反倒慢了?若是等你,这会子怕是已经传遍整个庄子了。” 丹娘仿佛听不出她的嘲弄,略微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横竖有母亲给我撑腰呢,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庄子上人数对不上,您拿着身契过来一趟便是了。” 事情是不大,但是传出去真的难听。 谁家当家主母为了庄子上的一个下人这般折腾的? 但她又不能视而不见,只因那康妈妈的身契确实在她手里,若是不去,反倒给了官府理由,到时候小事情便成了大事情,回头多赔了银子钱还是小,烦的是丢人现眼,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沈夫人来圣京后,处处谨慎,为的就是能早日在圣京贵妇社交圈里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差点毁在丹娘手里,叫她如何不气? 偏偏这女人是个滚刀肉。 任凭她怎么说话难听,丹娘都笑眯眯地不生气。 话说到厉害的地方了,她便微微皱眉,连声说是自己不对,可那话听着怎么都让沈夫人膈应。 因为丹娘说的是:“早知今日,当初我说什么都该求母亲将那康妈妈的身契给我,哪怕是拼着叫母亲训斥一顿也好……都是儿媳的不对,母亲千万别往心里去,要是气坏了身子,寒天可要怪我了。” “往后母亲再给我送人来,我必定开口要身契,保准不叫母亲为了这事儿再费心费神,您就安心吧。” 沈夫人:…… 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呢。 她深深凝视着丹娘的双眼,忽儿平静下来,轻轻笑着频频颔首:“你……倒是很好,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 丹娘垂下眼睑,作娇羞状:“瞧母亲说的,儿媳再不长进,这些年也该学了些皮毛了,虽不比母亲周到,但也能应付得来,母亲谬赞了。” 沈夫人深吸几口气:“这是那康婆子的身契,你且拿去吧。” 丹娘满脸惊喜:“多谢母亲。” 收走了身契后,沈夫人也懒得再待,领着自己的人扭头就走,在场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沈夫人待自家大儿媳显然不怎么样,这看似风平浪静之下,实则暗潮汹涌。 丹娘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恭恭敬敬送走了沈夫人后,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 第642章 进了她以往理事的院子后,便吩咐人把康妈妈带过来。 丹娘轻轻呷了一口茶:“如今你在这庄子上可还如意?” 这话一出,慌得那康妈妈忙不迭地跪在地上,连连作揖,口中不住地道:“多谢大奶奶安置,老奴在这庄子上蛮好,还盼着夫人能再多给些仁慈,好叫老奴安下心来做活计,若是身契也能在夫人手中捏着,那便再好不过……” 康妈妈原也不愿来这庄子上做事。 一边是悠哉清闲的府里生活,一边是繁忙苦累的庄务日子,两边一比较,谁又愿意往那辛苦之处忙活呢。 只是她没得选,只能听从安排。 没成想,到了庄子上一瞧,真是出乎所料。 她不但有了自己单独住的屋子,还有分内的田地需要照料,每日的活计虽然不轻松,但也累不到哪里去,庄子上的农户们大多善良朴质,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一日忙活下来,还有专门的厨房过来送饭。 吃着香甜浓稠的米粥,还有结实绵软的馒头,眼前三四道菜皆是有荤有素,吃起来滋味不断,康妈妈过了几日顿觉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再瞧瞧庄子上各家各户都忙得热火朝天,都在算着今年年底自家的收成与入账的钱粮,那一副满是希望的模样,深深感染了康妈妈。 要知道,即便是跟在沈夫人身边多年,康妈妈也不曾见过下人们有这样期盼热烈的时候。 那可是对日子有了奔头,才有的兴奋喜悦。 康妈妈又听说了,回头主子结算了一年的钱粮,到时候那些收成可都是他们自己的。 可以拿去添置,采买,甚至是在庄子上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处宅院也不是没可能。 老百姓过日子,不就是图个吃得饱穿得暖,有屋可安眠,有房能遮雨么。 康妈妈也没有周妈妈那般野心,还想在府中当那风光无限的管事婆子,如今抚安王府庄子上的生活刚好就是她想要的。 在这儿过了一段时日,她便忧心忡忡,生怕沈夫人那头不放自己的身契,这样的话,她少不得还要回沈府。 一想到周妈妈那倒霉催的下场,她就忍不住心惊胆战,背心发寒。 沈夫人可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菩萨模样。 她端的是有手段,也狠得下心的。 那周妈妈跟了她有一二十年,还不是该舍就舍了,临到了竟连一条小命都保不住。 想到这儿,康妈妈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再看那坐在上首的沈家大奶奶,眼中更满是期待。 丹娘心头暗暗苦笑。 她又何尝不晓得,这件事不是没有旁的法子解决。 她大可以将康妈妈交还给沈府,还能落个听话顺从的名声,顶多被人说两句无用罢了。她身为宋府庶女,自打一来就顶着痴傻憨直的头衔,还怕旁人说这个么。 只不过……一来她不愿让那沈夫人得逞。 二来,到底听说了周妈妈的下场,她多有不忍。 康婆子虽不算忠厚之辈,但也不是作奸犯科的恶徒,就这样让她送掉一条小命,丹娘还是于心不忍。 前一世她见过太多血腥了,重活一世,她竟生出了几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慈悲心来。 “夫人……”康妈妈见丹娘没吭声,顿时心头一紧,当下也顾不得规矩了,迫切地抬眼望着她。 第643章 丹娘放下茶盏,缓缓道:“你的身契,太太已送到我手里,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抚安王府庄子上的人了。有些个道理不需我来说,你也应当明白的。” 康妈妈喜出望外,又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 哪怕额头处已经磕红了,也掩盖不住她脸上的喜悦。 她口中不断说着好话,顺着丹娘方才的口吻道:“大奶奶您就放心吧,先前沈管事也与我说了,老奴晓得该怎么办的……若是往后老奴有哪里做不好的,只管叫大奶奶您捉住了做下酒菜!” 一旁的南歌笑骂:“你那一身老肉,做来了也费口舌,还累坏了咱们夫人的腮帮子呢。” 这话一出,连丹娘都笑了。 真没想到,如今南歌的俏皮话也说得这般有趣了。 到底是嫁了个读书人,果然有进益。 庄子上的事务算是安顿好了。 既来了,丹娘也索性把庶务都料理检查了一遍。 看完了整个庄子上的账本,又去检查了粮仓,丹娘听了沈管事的回话,满意不已。 “今年可比去年好些了吧,往后也要这般。还有……去年我刚买的那一片庄子,也要劳烦你多多留意。”她笑道。 沈管事作揖道:“托了夫人的福,往后咱们庄子上定然一年胜过一年。” 其实原先丹娘也没想过管理这一片庄子要费这么多神。 云州那一片已经交给放心老道的人打点,每年都往圣京送了一批批的粮食,不但丰富了丹娘的库房,自然也积累下了不少银钱。 这是其一。 其二圣京这头,想要和云州一样,着力做农耕,显然不太明智。圣京这边的庄子上不但要改变耕种的作物,还要大力发展畜牧业,就比如今年开春那会子,丹娘便让人才买了牛群,羊群,以及鸡鸭鹅兔等牲畜…… 待到了明年,庄子上便能送来自家产的各种奶制品了。 丹娘甚至还想挖个鱼塘,叫人打点着养着鱼虾蟹鳖之类的…… 这计划做得很宏远,但想要实施还得慢慢来。 料理了庄子上的事情后,丹娘回府了。 一进门,就收到沈寒天的家书,丹娘喜不自禁。 待回房拆开一看,她顿时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整个人提不起劲来。 这颓废的模样一直到去老太太房里用饭,也没缓过来。 老太太捧着饭碗,瞧见她耷拉着脑袋,一只手拿着筷子在米饭里戳来戳去,全然不见平日里吃饭时的积极性,老人家当即就明白了八九分。 待用完了饭,祖孙二人各捧了一杯香茶消食,老太太才问:“寒天是不是被外头的事情绊住了脚,回不来了?” 丹娘幽幽叹道:“您老料事如神,什么都瞒不过您,是的……方才收到了他的家书,说是那边事务繁重,怕是连年都回不来过了。” 说起这个,她就又是一阵不快。 要说古代什么不好,就是这不便利的交通和通讯。 家书慢慢,一路跋山涉水。 路途遥遥,一眼望不穿的思念。 沈寒天没法子丢下那么多事情,只为了回来与她吃个团圆饭,她也不能丢下这满府上下,去奔赴一场旷日持久的想念。 能怎么办……成年人悲哀。 她大约能理解为啥那些古代的诗人总是精神世界极为丰富,这样的局限里,想见不能见,把有情人隔开的除了山高水远,还有回头都找不到的时间。 “人家武将在外,家中妻儿不照样也要过日子的么,寒天算有心的了,你呀……好好把府里打点妥当便是,你们还年轻着呢,待他忙完了圣上交代的差事,你们夫妻自然能伴在一处。” 老太太话里话外说的都是催生,偏偏不露分毫。 第644章 丹娘也不是那种悲春伤秋之人,略点点头后,很快又与老太太聊到一处去了。 门外,新芽匆匆过来与南歌换班。 “南歌姐姐,你快些回去吧,不然夹道关了,你就要绕远路出去了。”新芽将手里的一盏琉璃八宝翘角福寿灯塞进她手里,口中不断催促道,“快些的,仔细瞧着路,我来时外头的妈妈们已经往家塾那头送饭了,你脚程快点,还能赶上热乎的。” 新芽俏生生地说着,惹得南歌一阵脸红。 “你个小蹄子也来打趣我,回头也叫夫人给你配了人,看你还这般伶牙俐齿不。” 南歌拿着灯,又叮嘱了好些话,这才匆匆离去。 熟门熟路地绕过夹道,顺着高大的院墙一路往外,那头一扇角门还开着,婆子见了南歌过来,忙不迭地满脸堆笑。 “文瑞家的,你可出来了。” “里头耽搁了些时候,叫妈妈久等了。”南歌和气地笑道。 “哪里话,你可是夫人身边的人,自然不比我们这等无事空忙的闲人,只盼着你得空了能在夫人跟前替我们美言几句便好。” 南歌熟练地从袖兜里拿出一包帕子包好的物什塞给婆子。 “也没什么好东西,夫人赏的,你拿回去给你那小孙子打打牙祭吧。” 帕子散开,里头竟包的是好几块整的松子酥。 这可是外头买都买不到的上好点心。 婆子当即收了,笑得越发热切。 南歌出了角门便匆匆回到自己的屋内。 她与丈夫成婚数月,却也没有蜜里调油的时候,她性子早已被磨平,那吴文瑞也一样淡然忠厚,虽说少了些甜蜜,却多了好多默契。 夫妻二人往往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在想什么,相处起来很少摩擦,仿佛在一块已经好些年似的。 “你用饭了?”两人异口同声。 又齐刷刷一愣,紧接着又不约而同地来了句:“你吃了没?” 南歌这会子忍不住笑出声:“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与我说一样的话。” “谁叫咱们是夫妻呢,合该如此。” 吴文瑞腼腆地笑笑。 这会子,外头的小丫鬟将饭食送了进来,夫妇二人便对坐着,在烛火下慢慢用饭。 吴文瑞也会跟妻子说今日家塾里的事情。 南歌一开始听不懂,但她耐心很好,会一直听下去,反倒给了丈夫更多倾诉的欲望。 吴文瑞说完后,南歌便道:“这么说来,咱们府里的家塾比起外头也不差的。” “这是自然,府中请来的几位先生学问都极好,若非白日里忙得紧,我都想去请教一二。” “那可得备上些束脩,怎好两手空空去请教。”南歌温温一笑,“我听说那两位先生都嗜甜,回头我从夫人那里讨了几样果子来,你到时候一并送去。” “你说的是。” 南歌细细吃着饭,只觉得这一刻平淡温馨,真是熨帖到了心坎里。 没过几日,圣京又迎来了一场大雪。 有了前车之鉴,这回从上到下都提前有了应对。 丹娘这边,府里庄子上都粮仓爆满,不愁吃喝,冬日寒冷,也没处可去,她便整日家的研究那些个吃食。 这不,她又让人在厨房里垒了个烤炉。 虽看着不起眼,甚至还有点丑,但从里头烤出来的面点当真是一绝。 就连平日不贪口欲之福的老太太都忍不住干掉了半碟子,直吃得是满口喷香,欲罢不能。 还是一旁的奚嬷嬷板着脸说:“可不好再吃了,老太太年纪大了,仔细克化不动,伤了脾胃。” “嬷嬷放心,我看着老太太呢,大多都是我吃的。” 丹娘笑眯眯。 奚嬷嬷更瞪了一眼:“您也不好多吃!!” “是是是。” 一屋子欢声笑语不断,忽儿一个丫鬟进来回话,说是宋府派人传信来了,说是赵氏身子不爽,让丹娘寻了太医赶紧给过去瞧瞧。 那丫鬟说得着急慌忙,倒把老太太和丹娘都吓了一跳。 丹娘很快镇定下来,安抚老太太道:“您别着急,我跟着去瞧瞧。” 谁知领着太医到了宋府,却瞧见自家老爹与赵氏大吵一架。 那赵氏歪在榻上,原本两颊蜡黄,那颧骨却因为愤怒染上了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她气呼呼地骂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若是想要那小贱人进府,除非我死了!” “你、你——不可理喻!蛮不讲理!” 宋恪松一甩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就连丹娘迎面行礼,他都只是潦草地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这是……怎么了? 丹娘内心的八卦之魂再也忍不住,熊熊燃烧。 进了里屋,却发现慧娘也在。 原来赵氏是真的病了。 而且还病得不轻。 若非这般,也不会去请丹娘出面找太医来瞧瞧。 太医为赵氏把脉问诊,也说了一箩筐丹娘听不太懂的话,大概意思就是赵氏的病不算严重,还未伤及根本,需要控制情绪,不可过分生气,须得好好卧床调养才是。 不过……丹娘扫了一眼赵氏那愤然的模样,觉得太医这话说了等于白说,以她对赵氏的了解,这位娘家太太多半不会照做。 所以,她垂下眼睑,给太医使了个眼色。 到底是在宫中服务的职业人员,太医当即就明白了丹娘的意思,很快将话锋一转,叮嘱赵氏说,若是她再这般不懂节制,不顾调养,怕是离阎罗殿也不远了。 这话一出,赵氏当即收敛了怒气,乖乖吃药休息。 慧娘也在一旁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娘,你也听见太医的话了,有什么事先将自个儿的身子顾好了才是正经。” 丹娘诧异地看了她两眼。 许久不见,慧娘似乎也稳重了不少,像是一下子长大了。 赵氏吃了药,很快便昏昏睡下。 丹娘又与太医聊了几句,便亲自送人出府。 赵氏的情况不算要紧,要紧的是他们两口子为何大吵,言语之间还谈及了另外一个女子…… 丹娘现在迫不及待就想知道答案。 但……眼前的是慧娘,大约不会告诉她太多。 谁知,与慧娘慢慢往回走的路上,这位自小就与她不亲厚的四姐姐却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她道:“爹爹在外头有了个相好。” “噢……”丹娘并不意外。 “那相好的……已有了身孕。”慧娘下面又是一句,“爹爹想要将人抬进府里,规规矩矩做个妾室,可娘不答应,于是就这般了……” 丹娘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宋恪松已经是做祖父的人了。 但古代结婚生子都早,再加上宋恪松也保养得不错,颇有文人风骨,儒雅翩翩,这样一番模样能哄得年轻女子的喜欢也很正常。 慧娘叹了一声,停住脚步:“原先我挺厌恶你的,一提起你就生气,可这件事出来后,我反而……第一个想到的却是你。” 第645章 丹娘不解地看向她。 慧娘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心底暗暗苦笑:“我又何尝不知你厌恶我,原先我也不曾将你放在眼里过,如今瞧着……你却已是咱们家里最得用的哪一个了。” 丹娘道:“四姐姐这话不对,还有兄长们俱在。” 那两位嫡出的哥哥可是出类拔萃的优秀。 虽说外放了,但朝堂之上时不时还是能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大多都是好消息。 沈寒天说了一回,说自己那两位大舅哥都是人才,上任后鼓励农桑,大力发展经济,倒是做得颇有政绩,入夏之前还灭了一回虫灾,抵御了一次旱情,当真是有勇有谋,还有备无患。 这样能干的官员被上峰汇报到皇帝老儿跟前,自然被褒奖了一通,连带着宋恪松这个做父亲的也跟着一同脸上沾光。 是以,那段时间宋恪松虽然自己在官场上不胜如意,但有了这么两个出色的嫡子挂在嘴边,一时间倒也无人瞧不起他。 谁让宋家几个子女都不错呢。 就不说嫡子嫡女了,庶出的两个的儿子也一样踏实稳重。 虽说在官职上不如两位嫡出的兄长,但也表现得可圈可点。 尤其是宋竹砷,开了年就顺风顺水,办了两桩上头交代下来的差事,都办得不错,一年还未结束就已被上峰评了个优。若非他念家,不愿带着妻儿一道外放,要不然如今怕是还有大作为。 偏偏丁氏又怀孕了,宋竹砷越发不愿离开圣京。 他说了,自己能力有限,若是能将圣京里的事情忙完就算不错,也不想那些个加官进爵的好事,只盼着能受着妻儿,能尽力为圣上分忧即可。 这话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圣心大悦。 皇帝直接夸奖宋竹砷,说他勤勉本分,踏实能干,乃国之栋梁。 这话一出,即便宋竹砷连圣上的面都没见过,但也无上荣光了。 替他受了夸奖的上峰更是喜笑颜开,自己带出来的下属这般有能耐,也是他的荣光。 这些话都是之前沈寒天跟她说的,今日她听慧娘这番话,倒将这些个回忆扯了出来,在心底不断翻腾着。 慧娘却对丹娘这话不是很赞同。 但接连受挫的宋府四姑娘已经很会收敛自己的性子与脾气,她只是眉尖微微皱了皱,才道:“哥哥们自有能耐造化,我说的是咱们几个做女儿的。” “那就更不对了,我能有个什么本事,还不都是上天垂怜,圣上庇护,要说真能耐呀……我还不如四姐姐你呢。” 丹娘轻描淡写就挡了回去。 没办法,不得不防,她可不想被慧娘扯上什么关系,回头一句话都扯不清,那就麻烦了。 慧娘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 怔怔地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慧娘才苦笑着摇头:“你也无需这样防我,罢了……我与你说点子真心话吧,父亲外头的女人出身低贱,原先是个戏班子里唱戏的,仗着年轻有几分姿色,与父亲就有了首尾,如今肚子大了起来,那戏班子却是不能在待了,只能求母亲点头,喝了她敬的茶,好叫她入府为妾。” 她正色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母亲不愿,爹爹又不肯妥协,这事儿才拧巴成这样。” 丹娘惊讶。 赵氏可不是那种惯会拈酸吃醋的人。 况且,她与宋恪松夫妻多年,膝下两子两女皆已成婚,羽翼丰满不说,基本上个个都出色,在宋府里没有人能威胁到赵氏的地位,就算宋恪松再纳上七八个小妾,都不足为惧。 第646章 退一万步说,哪怕这些个小妾都生下庶子,但赵氏所出子女都已成家立业,待到这些庶出的弟弟长大,他们也早已根深叶茂,这些幼弟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 无论从哪一点来说,赵氏的反对都显得空寡无力,甚至还有点没有必要。 宋恪松又不是今天一天开始纳妾,过去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何必在这个当口闹得夫妻不和? 丹娘不理解。 慧娘也不理解。 “七妹妹,如今父亲却不爱听我说话,还是你去他跟前说几句,他或许能听得进去。” “我能说什么?”丹娘觉得好笑。 自己只是个输出女儿,且又出了门子,哪里好管娘家这些事,况且,她真的不知该找宋恪松说什么。 难不成叫这位便宜老爹别纳妾了? 怎么可能……人家肚子都大了,这事儿本就不该晚辈插手。 慧娘尴尬片刻:“我只是想与你说说,兴许……” “没有兴许,这事儿连你都管不来,何况是我?我到底不是太太亲生的,若是自小与太太亲厚,说一两句还则罢了……” 丹娘的话停在了意犹未尽的地方。 慧娘顿时面上一片讪讪。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她也明白。 丹娘与宋家可没那么好的关系,若非老太太,她早就想翻脸了,无奈的是受限太多,她只能忍着。 好在她是出嫁女,早就不用管娘家的事情,倒也便宜省心。 是以,慧娘开的这个口,她太容易拒绝了。 见丹娘不松口,慧娘也不好继续强求,刚巧丫鬟过来传话,说赵氏想见四姑奶奶,慧娘便与丹娘告辞,转身匆匆离去。 丹娘绕了一圈,去书房向宋恪松请安,便准备告辞回府。 谁料宋恪松见了她,眼眸微动:“方才在屋外,你都听见了吧?” 她倒也不尴尬,垂下眼睑作乖巧顺从状,口中恭敬道:“今日女儿只是为了太太的病情才来的,丫鬟们传话传得突然,老太太不免担忧,是以……女儿才匆匆过来,却不曾听到什么。” 宋恪松顿觉自己一头撞上了一堵棉花墙。 对方这油盐不进的模样,若是个儿子,如今八成也是混迹官场的一把好手,可惜了,是个女儿…… 他轻轻噎了一下:“你回去与老太太好好回话,太太这边没什么大碍,叫她不必忧心。” 丹娘又一一应了,好一副柔顺听话的模样。 宋恪松瞧着,真想问问这闺女到底回去打算如何回话,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父女俩其实也没什么旁的话好说,就这样东拉西扯了一阵子,丹娘便起身告辞了。 回到自己家里,她才卸下了一身防备。 让冯妈妈将茶点都送去老太太屋里,她换了套轻便暖和的棉衣,着一双金红色乌山描边雪鞋,外头罩一件厚重棉彩的披风,在雪地里疾步前行,当真威风飒爽。 一头进了老太太的照春辉,屋内暖和如春,一条暗红的桌案上摆着香炉果品等物,袅袅而起的几缕青烟透着淡淡地香气,那是一早老太太焚香留下的痕迹。 她深深吸了一口,赞道:“好个雪里青,当真清雅舒坦,这冬日里门窗都关着,焚着它倒也不觉得闷气。” 老太太笑道:“你原先不爱雪里青的味道,嫌它淡了些,如今怎么还喜欢上了?” “那怎么能一样,这可是老太太专程为我焚的,孙女如何敢不爱?”她解开身上的披风,坐在老太太对面,扬起脸就是一阵明媚娇笑。 第647章 “你个浑天浑地的小魔星,便是嫁了人也这般没遮没拦的,仔细你夫婿知晓了生气。”老太太故意板起脸吓唬道。 丹娘品了一口茶,笑道:“他不敢,他若是敢待我不好,我就带着老祖宗您呀躲去云州,云州庄子上收成好,您孙女手里有粮有银钱的,怕他作甚。” “你你……你个小滑头。” 老太太笑着连连摇头。 祖孙二人说了一会子话,丹娘便主动说起了方才在宋府看到的一切。她一五一十地说了,话说到最后有些忐忑不安起来:“祖母,太太她……应当不妨事吧?” 老太太扯了扯嘴角,似有轻嘲。 “能有什么事,府里又不是没有生养过的妾室,一个娇滴滴的年轻些个的戏子便叫她这般沉不住气了,哎……”她叹了一声,“到底是个不中用的,轮到要紧关头就派不上用处了。” 丹娘觉得,这件事宋恪松知晓,老太太也明白,赵氏更是关键人物,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赵氏连杳娘和慧娘都没提起过,八成是长辈们的私事,当着晚辈的面如何好开口? 想到这儿,她心中有数了,便不再开口问。 晚饭上的是热乎的烧锅子。 类同丹娘前世吃过的火锅,只是这烧锅子比起火锅来还有更妙的一处,那就是旁边的炭火还可以烤东西来吃。 冯妈妈别出心裁,以番薯切了片放在锅子两旁,待老太太与丹娘吃腻歪了,这番薯片也烤得香甜蹦脆,刚好可以解解腻。 再煮上一大壶热乎的香茶来,当真是吃得浑身舒坦,美滋滋暖烘烘的。 祖孙二人用罢了饭,丹娘便歪在祖母身边撒娇。 玉姐儿也叫抱来了,趴在用个棉褥子铺成的榻上滚来滚去,逗得祖孙二人笑声连连。 望着祖母气色越发好了,丹娘也安心不少。 笑也笑够了,祖母道:“今年怕是你姑爷回不来了,依着规矩,你合该入宫谢恩,怕是年夜饭也要在宫里用了,这一回祖母就不陪你了,该懂的规矩礼节你已都清楚,不消我再提点你。” 丹娘眸光微动。 其实这消息她上回听徐夫人就说起过。 只是人家说得比较含蓄,没有点明。 这会子从祖母口中得知那就清晰明确得多了。 她咬着下唇:“非去不可么?” “如今咱们府上也算是重臣府邸,你姑爷替圣上在外办差,必然辛苦,为显重视,更为了显得圣上宽厚英明,你不去也得去,二十七起灶,二十八谢恩,二十九上贡新年贺礼并昭告天下,三十起百官封印,宫中家宴必然有你一席。” 老太太细细说着,声音柔和又苍老,“旁的不说,就说你两口子今年受了多少皇恩,你如何能不去?” 丹娘叹了一声:“孙女心里晓得的,也就是说说而已。” “你呀。”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宝贝孙女的鼻尖。 但见她柔肤如雪,细腻如玉,脸庞氤氲着一笼云烟,如美玉生晕,难描难绘的娇嗔明丽。 老太太也爱不释手,抬手替孙女理了理鬓角:“你也莫要担忧你姑爷,他是个稳重的性子,必然会平安归来的。” 丹娘点点头:“嗯。” 她要的又不止是这男人回来。 她不过是想与自己的爱人好好过个年。 来到这时代数年,她竟也养出了这般多的柔肠缱绻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 年关将近,当家主母忙得那叫一个脚不沾地。 各种账本子看到丹娘眼花缭乱,恨不得自己能跟哪吒似的,长出三头六臂来才好。 也亏了身边几个大丫鬟,还有嫁出去的翠柳南歌得力,要不然她真怕自己会累死在这个工作岗位上。 谁说古代大户人家的主母好做来着? 根本不好做!这就是个脑力和体力双重结合的劳动! 要不看府里库房充实,银钱丰盈,粮食满仓,她真想撂挑子不干了。 又是上下打点一番,婆家娘家须得提前备礼,丹娘按照规矩准备了四品金珠还有干货果子等物,一并送去沈府。 沈夫人看到这些新年礼物,紧绷的嘴角也缓和了不少,最起码这个儿媳妇在明面上做得很好。 陈妈妈打点了一番来回话:“真没想到,连稀罕的蜀锦都送来了两匹,瞧着颜色也大方素雅,很适合太太您穿呢。” 沈夫人长舒一口气:“也算有心了。” 而送去宋府的那一车礼物,丹娘特定选了不少清火舒心的珍贵药材,但愿赵氏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吧。 这会子的宋府也不太平。 赵氏与杳娘正在屋里说话。 就在前两日,杳娘出面劝了母亲,宋恪松又好话说了一箩筐,总算让赵氏点头,将那外室纳进门来。 敬茶,磕头,一连串流程下来,赵氏瞧那跪在下头的女人生得杏眼桃腮,顿觉心口一阵憋闷,又赏出去一封薄薄的红包,这礼便成了。 宋府多了个红姨娘。 正经抬作姨娘,却连个酒席都没办,说不上寒酸,但绝对是没面子。 毕竟宋府如今的实力摆在这儿,总不可能窘迫到连纳个姨娘的酒席都没银钱办,归根结底是赵氏不乐意。 为了这件事,宋恪松又和她吵了一场。 这一次,以赵氏拔得头筹,获得全面胜利。 赵氏原话是这么说的:“我都点头答应了,让你这桩见不得光的污糟事过了明面,你还想继续给那贱人面子?你当我死了不成?!” 这么一吵,宋恪松也没想要继续坚持。 老婆已经给了台阶,他也不好继续强求,这件事就这么过了。 然而,自从纳了这红姨娘后,宋恪松五日里竟有三日歇在她屋里,要知道那红姨娘可是已经有了身孕,不能同房的。 即便这般,宋恪松也要伴在她左右,如何不叫赵氏眼红嫉妒,这一气老毛病又上来了。 这会儿赵氏躺在榻上,额头上敷着一块巾子,口中不住地气哼哼:“你父亲真是昏了头了,却也不想想府里老小,如今他也是抱孙子的人了,却在儿媳眼前做出这般模样,岂不丢人!?” 杳娘端了药碗过来,听母亲这般说,她忙道:“您还是先喝了药吧。” “不喝,你叫我死了算了!也让那小贱人逞心如意!”赵氏脾气上来了。 刚巧丫鬟过来回话,就站在屏风外头说:“太太,七姑奶奶着人送礼来了,都是些上好的药材,还有好些个贵重物件,前头的管事妈妈让奴婢来问太太一句,可是同从前一般先入了库房再说?” 话音刚落,赵氏火了:“好端端地给我送什么药?这七丫头是想我早死不成!?” 杳娘头如斗大。 她重重搁下药碗,厉声道:“娘!您就别再闹腾了,都快过年了,您整日死啊活啊的挂在嘴上,也不嫌晦气!” 第648章 赵氏被冷不丁冲了一句,当即泪眼汪汪。 老公气她,现在女儿也不站在她这边说话,她又是一阵捶胸哭嚎,差点连发髻上的金钗都甩了出去。 杳娘叹了一声,忙又劝说安抚了好半日才将赵氏的情绪慢慢抚平。 她道:“母亲,女儿是您亲生的,是您肚子里出来的种,哪里有不向着自个儿亲娘说话的道理。只是这事儿您再闹腾下去也是无用,横竖人已经进了府,又大了肚子,您这般不依不饶传到了爹爹耳朵里,他又要怪您了。” “怪就怪呗,他又不是今遭头一回这般偏心眼了!不然府里那些个小星是哪里来的?”赵氏用帕子抹着泪,口中愤愤。 杳娘端着药,送她跟前,又柔声道:“过去的事情便就不说了,您膝下两子两女,两个弟弟又都勤勉出息,外头不知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即便女儿已出嫁,寻常也能听到夸赞的话。只要弟弟们能耐,您又怕什么?” “您就算不在意爹爹如何看您,也得顾虑着些外头的声音吧。您是咱们的亲生母亲,若是您言行得了亏,到头来坏了弟弟们的前途,那可真是得不偿失,爹爹怕是真会跟你恼了。” 这话说到了赵氏的心坎里。 要说她最得意的,莫过于生了两个出息的儿子。 宋恪松对赵氏还算敬重宽厚,也是看在这一点上。 之前她在圣京城贵妇圈里四处赴宴,也没少听那些达官贵人们的夸赞之词,当真是骄傲得意,风光无限。 这会子听到女儿说可能会坏了自己两个最重视的儿子的前程,赵氏顿时不哭了。 她飞快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就你伶牙俐齿会说话。” 杳娘轻笑,舀了一勺药汁送到母亲唇边:“不过是哄您开心,来,娘,您喝药。” 好不容易劝好了赵氏,杳娘又叮嘱了蒋妈妈几句,这才匆匆离开。 她是出嫁女,也不好总是往娘家跑。 即便来一趟,时辰上也得多留意些才好。 杳娘心下盘算了一会子,脚下的步子一转,命人在前头带路,她要去那红姨娘的院子瞧瞧。 那婆子支支吾吾不吭声。 杳娘冷笑:“原是我脾气太好了,惯得你们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好好好,待我出了府告去爹爹跟前,瞧他如何发落你们。” 这话一出,那些个下人们顿时吓得胆战心惊。 宋府大小姐虽已出嫁多年,但当初在府里时,可是头一等的受宠爱,若是她真去告状,那红姨娘必然不会受什么影响,但他们这些下人就倒霉了。 婆子连忙跪地求饶,乖乖地在前头带路了。 红姨娘的院子位置不错,竟然与杳娘出嫁之前住的院子差不多的方位,要知道这位置一般都是府里正经主子的居所,区区一个小妾还真轮不到。 杳娘又见那院子里种着各色花草,一看就是专门请人打点过的,好一派田园悠然风光。 里屋的大门半掩着,这时从里头出来一个丫头。 那丫头身着桃红色棉袄,对肩比甲上还绣着喜鹊闹枝的花样子,下头便是水红的裙摆,腰间系了一条大红绸带子,她的袖口被束紧,露出丰满结实的上半身曲线来。 杳娘微微皱眉,刚要开口,那婆子便抢先传话了。 “玲丫头,见了咱们大姑奶奶还不快点行礼,还有没有规矩?” 第649章 玲丫头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脸盆,跪在地上给杳娘请安。 杳娘摆摆手:“你家姨娘呢?” “红姨娘身子不爽,一早起来便发了头晕,连早饭都没用,这会子还在床上起不来呢。”玲丫头倒是伶牙俐齿。 “既如此,请过大夫了么?” “请了的,但大夫说了不妨事,还是红姨娘身子太弱了,这一有了身孕便就吃不消,连老爷都吩咐不必去给太太请安,叫我们姨娘多歇着才好。” 玲丫头这话说着像是在汇报工作,其实听着就是在炫耀。 杳娘如何听不出来。 她听着都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口闷气,更不要说赵氏了。 “我进去瞧瞧,与你姨娘说两句话。” 杳娘刚要抬脚进去,玲丫头便跪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 她口中不断说着:“还请大姑奶奶见谅,我们姨娘实在是动不了,那一屋子的药味儿仔细冲着了姑奶奶,待姨娘好些了,定然——” “废什么话!让开!我竟不知,如今这府里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了,不过是个姨娘,排场这般骇人,是我爹爹给的面子不成?” 杳娘冷笑两声,左右两个丫鬟直接上前把那丫头拖到一边。 玲丫头吓得魂不附体,口中不断求饶,还在替屋子里的红姨娘说话。 进了屋子,杳娘细细看过装饰摆件,倒也没有特别出挑的地方,当下心头稳了稳。绕过屏风,见着了躺在床上的红姨娘,这一眼便让杳娘有些心惊。 这红姨娘生得确实好相貌,鹅蛋脸,柳叶眉,含娇带嗔的一双美目,肤白胜雪,乌发如云,当真一个美人胚子。 美则美矣,还没有到能比得过杳娘的程度。 杳娘惊讶的也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看起来的那份熟悉。 好生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红姨娘咳嗽了几声,柔声道:“是妾无礼了,实在是无力起身……还请大姑奶奶宽容则个。” 杳娘神色淡淡:“既身子不适,便躺着吧,我带了些滋补的药材给你,如今你有了双身子,更该当心才是。” 红姨娘红了眼眶:“多谢大姑奶奶关心,妾原就是贱命一条,若非遇上老爷……只怕早就没命了,原是妾不好,入了府还平白惹了太太不快,只可惜我这破烂的身子,怕也没多少日子过的了,想在太太身边伺候着也不能。” 她说着,又暗暗垂泪。 杳娘实在是开不了口安抚,扯了扯嘴角又说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这才转身离去。 出府之前,她又找了方才给红姨娘看诊的大夫问话。 得知红姨娘曾经受过重伤,身子骨远就不比常人,如今有孕在身,更是艰难凶险,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话不就是说……红姨娘哪怕如今再得宠,几个月后真的生下一个庶子也好,她都未必能熬过生产这一道鬼门关。 杳娘叹了一声,稍稍安心的同时,却又觉得隐隐烦躁不安。 这红姨娘瞧着眼熟,却真不知在何处见过。 她细细想了想,横竖也想不出个结果来,便将此事丢下了。 再说丹娘那头,分别给婆家和娘家送了礼后,她又开始着手料理府中事务。 这也是老太太给她上的进阶课。 她多嘴一问,老太太便来了兴致,给她规划了正经勋爵贵胄人家的管理计划,这么一说,丹娘才意识到自己掌管的抚安王府当真是才刚刚起步。 不说内外两院隔开后的安顿了,就说各处所的厨房安顿都是一个头疼的麻烦。 第650章 丹娘听了一脑袋浆糊,强忍着着手来办。 如今,抚安王府内外两院是已经隔开的。 日常也有管事妈妈负责打点当值。 但这远远不够、 外院还该有自己的那一套人,该厨房、茶水、烧火等间舍,另有烧水、柴火以及采买等处所。这些个都得交给外院的管事妈妈们来打点。 因在外院,光有管事妈妈也不成,还要有总管、买办等人支撑着,还要有身强力壮的小厮、伙计等人看家护院。 另外,抚安王府里还该有自己的府兵守卫,这又是额外的一批人了,按理这些人该掌管在沈寒天的手里,如今抚安王府倒是有守卫,只是这些还是从云州带来的,横竖不过七八个人。 管一个寻常府邸已是足够,但进了这抚安王府的大门,自然是远远不足的。 丹娘扒着手指,又在纸上涂涂画画了好久,头如斗大。 光是一个内院,差的人手就有二三十人之多。 内院还没理出来,可想而知也是个庞大的工作量。 但老太太说了,任何人家府邸都是从内里头烂根的,是以当家主母非得谨慎不可,上到钱粮下到用人,对外接洽应对,对内安抚管理,桩桩件件都得上心。 若是内院能理出来,再加以约束,往后丹娘的活计能轻省一半。 更要紧的是,这么一来她不但能立威更甚,还能将府里府外管得如铁桶一般。 说起这些,老太太就免不了痛心疾首。 她说起当年宋家蒙冤一事,至今都耿耿于怀。 说起来都是因为赵氏一时不察,才让一个没有身份丫头入了府,虽说没能摸进内院的门,但着实也给宋家带来了灭顶之灾,那丫头身份说不清楚,偏又咬死了与宋家有牵连。 那段入狱的日子当真是昏暗一片,让人至今想起都一阵彻骨寒意笼罩心头。 老太太不提倒也罢了,一说起这件事,便对小孙女耳提面命,各种叮嘱。原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丹娘被她念叨得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料理。 先从外院管起。 外院连着家塾,刚好是一整片。 丹娘依着人头数,共设置了三个厨房。 一个给家塾里的先生们学子们用,另外两个则交给管事们安排,用来打点下人们的伙食开销。 之前跟在冯妈妈身边的小丫头桃绿已然长大了不少,便将她派去外院的厨房帮忙,另聘有得力的婆子掌勺,另有专管茶水、热水的丫鬟们跟着。 外院还有沈顺昌(翠柳的丈夫)帮忙照看,翠柳便在内院与外院之间忙活,统共安排下来,一共安置了二十七人,算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都安顿好了。 原先跟丹娘从云州一道过来的乐透和全福二人也都成了小管事。 一个管车马出行,一个管门房守夜,各自手底下也有二三人,他们跟着丹娘的时候最长,最清楚自家这位主子的性子。 这两个人倒是上手最快,不出几日竟然真给丹娘捉住了一个外来人口。 与曾经的宋家不同,这一回捉住的,竟是个半大的小子,约莫不过十三四岁,长得白净清秀,跪在外头却战战兢兢,不敢抬脸。 翠柳报给丹娘。 丹娘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功夫过问这种小事,便放手给翠柳去办了。 她道:“你原就是跟在老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鬟,什么事儿没见过,什么奴仆没罚过,这事儿应当如何,你看着办就成,别弄脏了府里的地儿,也别叫什么坏名声传了出去。” 翠柳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要说还是大丫鬟有点本事,能跟在主子身边多时的必然有自己的能耐。 翠柳也是一样。 不过两个时辰,那小子就吐的干干净净。 说自己原是沈府周妈妈的儿子,只是想来瞧瞧他母亲有没有东西落下,之前也求过门房,但没什么用,横竖是见不到丹娘。他便打点了银子,托了一个送炭的商户带着他,一道混进了抚安王府。 王府里地方大,丹娘又新采买了好些人,这些人大多互相不认识,刚好叫这小子钻了个空子。 他混进来时日也不多,顶多也就三四日。 饿了便去厨房偷些边角料吃,渴了也就窝在茶水间混点,睡觉那就更方便了,厨房后头便是柴房,里面一堵墙靠着烧火的灶膛,又暖和又干燥。 丹娘听完翠柳的汇报,哭笑不得。 她心底暗道:得亏早点发现,万一一个降温,把这小子冻死在自家府邸里,那就麻烦了。 “你觉得该如何办?”她翻阅着手里的册子,头都不抬,语气轻飘飘的。 这也是翠柳为难的地方。 这小子是原先已故的周妈妈的儿子。 又是沈府的人。 若是一般混进来的,翠柳直接让人狠狠打一顿,送去官府便成,可眼下……就棘手多了。 丹娘许久没等到翠柳回答,心中有数了。 她抬眼轻笑:“让他进来回话,我刚好想问问他。” “是,奴婢这就去叫他过来。” 屋外,那小子跪在台阶下,整个人抖如糠筛,连头都不敢抬。 丹娘手捧着一只黄铜瓜提双耳暖炉,缓缓从屋内出来,轻轻巧巧地往廊下这么一站,一双眸子清澈明亮,缓缓扫过那跪在眼前的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丹娘问。 “回、回大奶奶的话,小的名叫狗福。” 这名字差点没把丹娘逗笑了。 她殷红的嘴角动了动,忍住了:“沈府的管事周妈妈是你的亲娘?” “是……”狗福趴得更深了,声音听着一阵哽咽。 “周妈妈的丧事可办了?” “已办了,也已安置妥当。”狗福回话倒显得伶俐,但到底不是经常见着主子,显得有些窘促慌张。 “周妈妈一事,你节哀顺变。” 这话一出,那狗福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在这些个主子眼里,死一两个奴仆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周妈妈是被罚去了庄子上,无医无药,硬生生拖死的。 这明摆着就是太太的示意。 庄子里即便有人于心不忍,也不敢和太太对着干,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妈妈去死。 这位沈大奶奶竟然会说节哀顺变这样的话,着实让人惊讶。 狗福愣了一下,又咚咚磕了两下,壮着胆子把自己的来意说清楚了。 “你是说,周妈妈原先可能落了东西在屋里。” “是、是的……大奶奶,我与我爹也已经赎身,我娘已经没了,我们攒了些银钱,也买了点田地,打算回乡讨生活去,我爹年岁大了,我也得陪在身边。我娘她……原先跟着太太做事,手头宽裕,光是首饰等物就有不少。” 他的话说到这儿顿住了。 尔雅听懂了,一阵大怒,细细的眉毛紧皱,呵斥道:“大胆!你是说咱们府里有人偷了你的物件不成?!” “姐姐莫怪,姐姐莫生气,是、是小的不会说话……小的这就掌嘴。” 狗福说着便开始左右开弓打自己的脸。 丹娘无语:“停下,谁让你打了,这啪啪的也不嫌吵。” 第651章 “说话便说话,别动不动搞出这些动静来,没得叫人心烦。”丹娘微微皱眉,“我且问你,既然你说你娘少了物件首饰,可有证据?总不能你随口两句,我便要依你的话行事吧?” “有、有的。”狗福忙道,“原先在沈府里,丫鬟婆子们受主子赏赐都是有专门的妈妈记录在册的,我娘跟在太太身边很是得用,光是首饰就赏了不少,其中便有一串明珠手串,另有虾须金镯一对,那虾须金镯小的也是见过的,我娘很是欢喜,几乎日日都戴着。” 狗福这么一说,丹娘也记起来了。 好像那个周妈妈确实戴过。 她揉揉眉心:“我晓得了,你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我把你送回沈府,交给太太发落;要么,你从我这儿拿二十两银子走,以后这首饰的事情也就别说了,不过……你拿了银子,须得给我留个字据。” 狗福慌了神。 他虽只是个下人,但也知道自己混进这样的府邸若是被主家较真了,怕是要去吃牢饭的。 之前没被抓时,他还没觉得如何。 如今落在了丹娘手里,他不免想起自己老娘临终前的一番话。 那周妈妈曾说过,沈府与抚安王府怕是不能善了的,她去了之后,叫他们爷儿俩守着从前的积蓄和那些田地过活便成,千万不要再扯进去,免得小命不保。 也是狗福自个儿心贪,回去查点之后,发现少了这几样首饰,便动了歪心思。 再怯怯地抬眼看了看站在廊下的美貌夫人,触到那双冰凉的眼睛,他又吓得忙低头:“大奶奶,小的、小的还有一事相告……” 天色阴沉沉下来,看着就要下雪了。 这日头过了下午晌便很快黑了下来,府邸各处到了时辰便捅炉子做饭,茶房与水房里的炭火炉子却是一日到晚都不熄灭的。 狗福已经在纸上按了手印,欢欢喜喜地拿了三十两银子回乡去了。 多出的十两,是丹娘特意给的。 她歪在铺着厚实棉锦的榻上,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南歌刚好打起帘子进来。 “送出去了?”丹娘眯起眼睛问。 “我让外头直接喊了他家老头来接的,一辆驴车刚从角门送出去,父子俩瞧着倒是老实本分的人,得知夫人您多给了银子,当即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南歌瘪瘪嘴角,面色似有不悦,但什么都没说。 丹娘轻笑:“你是觉着我不该给那么多银子?” 南歌沉默片刻,便爽快地点点头:“夫人,您莫怪奴婢多事,奴婢在庄子上生活过一段日子,太清楚那些个没人管的农户是个什么样子了,尤其是他们这样的,那狗福胆大包天,竟然敢混进咱们府里,光凭着这一点他就不是那忠厚老实的。” “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夫人您面软心热,偏又是个最心疼人的主子,他们这一回不但没受罚,反倒落了不少银子钱,奴婢是怕他们回头又起了旁的心思。” 丹娘听着,笑得满脸宽慰:“真不错,我们南歌姑娘真是长进了,啊不成……我说错了,该是先生娘子才是。” 南歌羞得满脸通红,一双眼睛亮晶晶,嗔怪道:“夫人惯会拿我玩笑的,我可是真心替夫人您担忧。” “我明白,但这狗福来得正是时候。” 丹娘微微一笑,却也不解释。 没过几日,抚安王府上下来了一场大整顿。 内外院分开,各有掌事。 第652章 从上到下,依次安排了管事与管事婆子。 分工到位,人人都有自己的安排,且这些个管事都被丹娘叫去进行了文化课培训,要求做到能读会写,登账的字迹清爽。 学得好的,丹娘还给额外赏钱。 能读书识字,还能额外领钱,这些个管事们当然愈发积极。 没过多久,整个府里就呈现出不一样的风貌来。 首先是内外院的分离,分早晚开不同的门,另有管事婆子与看守互相监督把手。 再者,里头掌管衣食住行的一应事务也分开。 光是厨房这一项便就清爽利落得多。 冯妈妈也来回话,说是自打夫人分了内外院,她的活计都比从前轻松了,这会子专管燕堂的一应吃喝。 冯妈妈又说了,如今府里还缺几个糕点娘子或师傅。 丹娘一听觉得有理,便把这事儿交给了奚嬷嬷来办。 奚嬷嬷可是经年的老嬷嬷了,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什么好吃的没见过。 她出去跑了两日,便敲定了两位糕点娘子与一位师傅入府。 这么一来,最开心的反而是老太太。 老太太说了,这才有一个高门府邸该有的样子。 丹娘在一旁捧着账本算着,心在滴血。 又是采买人手,又是安排培训,又是发放赏钱……这一连串下去,她几乎花掉了过往几个季度的开销银子。 老太太就见不得她这样小家子气,便板起脸骂道:“好歹你也是一府的当家主母,你姑爷在圣上跟前如此得力,你也不好这般小气的,回头让你安排宴席款待什么的,你总不能在那一众挑剔的女眷跟前出丑吧。” 她真的很想说,出丑也不怕,她们又打不过她。 但对上老太太那双认真的眼睛,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 当即放下账本,她搂着老太太的胳膊撒娇。 日子一天天临近,沈寒天的家书再一次送到。 这回终于有了确切的归家日期,正月二十返回,二月中入京。 丹娘松了口气。 横竖这年,沈寒天是回不来了,那她便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应对。 腊月二十八,重臣府邸的命妇们进宫谢恩。 丹娘有诰命在身,天不亮就要起来梳洗装扮,将自己那一套袍子换上。 这是专门进宫朝见的礼服,圆领样式配霞帔锦缎,里头是宝蓝色的袄子,腰间束了一条革带,这一身隆重华贵,光是头面就重得丹娘叫苦连天。 进了宫,先去拜见中宫皇后。 因天冷,太后身子不爽,便免了这一次的拜见。 丹娘松了口气。 皇宫地方大,又不准坐轿子或是车马代行,去哪儿都得靠走,偏偏这些命妇们都小步款款,衣袂翩翩,她最烦这样走路了,也不得不忍着。 少去一个宫所,对她而言真是跟中奖一样快活。 耗费了一上午,她又提前递了拜帖给端肃太妃。 谁知,太妃也没见她,只说这几日正吃汤药,免得过了病气给她,让她等到正月十五宫里开宴时再来。 一听说元宵节还要入宫,丹娘顿时心情都不好了。 按着规矩她对着端肃太妃的宫门行礼拜别后,便随着众人一道出了宫门。 总体来说,这一次入宫谢恩还算平常,没什么幺蛾子。 不过…… 她远远看见了那位琼妃娘娘,已经坐在了皇后左下方,这意味着,这位琼妃已经几乎位同副后。 第653章 回到自己家里,她第一时间换下礼袍,卸了钗环,赶紧去了老太太屋里说话。 玉姐儿也在老太太屋里。 屋子里起了地龙,暖烘烘的。 正屋一进门便有一只大水缸,里头养着些水草、金鱼,另外一边的台子上却是一整块石雕做成的盆景,端的是雕梁画栋、溪水潺潺,颇有意趣。 这么一来,又暖又有水汽,整个屋子里反而不干不燥,舒服得很。 丹娘快步进来,先给老太太见礼,随后就赶紧抱起玉姐儿,贴着孩子肉乎乎软嫩嫩的脸,她顿时这一日的忙碌都不算什么。 前一世她不曾有过自己的孩子,如今成了母亲,心底那一块最柔软之地总归给了孩子。 老太太心疼地看着她满脸疲倦,催促道:“赶紧歇着吧,把孩子放在榻上,叫她随意爬着玩儿,你这抱着累不累,仔细胳膊疼。” “也就这会子能抱着亲了,再过些年孩子大了,怕是我想抱,人家都不给喽。” 闻言,老太太目光闪了闪,到底没有再说话。 祖孙二人聊了一会子,屋里就摆饭。 到底还是冯妈妈贴心,这上来的竟是一碗鸡汤泡饭,里头的糙米是事先用猛火炒过的,与那浓鲜的汤汁拌在一起,不过分软烂,偏还有一股子酥香,当真是回味无穷。 另外还有六色小菜来配,却是别样的鲜美。 左手边还有一笼食盒子,拿出来一瞧,却是四样碟子糕饼,都是刚刚出炉的还热乎得很呢。 丹娘一瞧,笑了:“冯妈妈费心了,这还都是烤出来的,配咱们这泡饭当真一绝。” “也亏得你会吃,心思都放在这些个上头了。”老太太笑道。 “那当然,有道是民以食为天嘛。” 丹娘从不觉得为了吃费心思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作为一个经历过末世缺衣少穿,挣扎度日的人来说,即便多强大的高手,也无法在那种物资短缺的背景下吃得香吃得好。 所以她对现在自己的生活很是满意。 就是这样知足常乐的模样瞧得老太太心头一阵发软。 吃饭间,丹娘说起了端肃太妃没有见她这事儿。 老太太低头寻思了一会,道:“许是天冷了,她本就不爱动弹,若是有什么,这会子就该传消息出来了。” 丹娘想想也对,点点头。 大年三十这一天,府邸上下一片忙活。 虽然男主人不在,但丹娘也下定决心,要过个热闹年,这也是内外院分开后的第一个新年,作为府里唯一的女主人,她要拿出领导的势头来,好好视察一下工作。 忙活了一整晚,到了年夜饭的时候,她反倒是觉得冷清了。 今年注定了有些孤单。 老太太一早便被宋恪松一辆马车接去了宋府。 去年老太太就没在宋府过年,今年说什么宋恪松都要将自己的老母接走。丹娘拦不住,老太太自己也同意。 只是临别前,老人家还是有些心疼小孙女。 丹娘只好作出一副松快样,劝老太太早去早回,还说自己一个人过年反而清净些。 等送走了马车,她就觉得心底空落落的了。 果然啊……这一世身边有了家人的陪伴,有了牵挂,自然也会多了很多孤单和念想。 也不知那个远在江南六州的男人怎么样了…… 草草用完年夜饭,丹娘便洗漱收拾好,搂着女儿一道入睡。 睡到夜深之时,她突然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影,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本能反应她一跃而起,利落地与对方打成一团! 第654章 不过几次过招,那人轻笑:“你果然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她怔住几秒,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顿时,心头热乎乎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窜上心头。 她一拳轻轻捶在那人胸口,带着哭腔道:“怎么是你,你不是应该在江南那块的吗?不是说不能回来过年的吗?” 那人紧紧搂着她,将自己的小妻子打横抱起,稳步走到了床榻边。 床边那一盏羊角灯亮着微弱的光芒,照亮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脸。只见他剑眉星目,端是俊美异常,那双眼睛更是仿佛藏着锋芒,锐利非凡。 这不是沈寒天又是谁? 丹娘伸手细细摸了摸丈夫的脸。 指腹间触到了男人那细密的胡茬,她笑了:“白面书生变成粗犷大汉了,这可怎么是好?” 沈寒天也不说话,捧着她的脸径直就亲了下去。 很快夫妻二人就滚进了床榻里。 玉姐儿就睡在旁边,小小的孩子挺着肚皮睡得很香甜,完全感觉不到父母在一旁妖精打架。 亲昵过后,丹娘宛如一汪水,软软地瘫在丈夫的怀里。 春色拂面,赤星如眸,那眼波流转间皆是甜蜜柔情,哪里还有什么不快什么委屈,当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你怎么回来的?你回来了皇上知道吗?”她有点担心。 在古代,擅离职守可是重罪。 尤其像沈寒天这样,有明旨在身,身负重任的官员,更会首当其冲。 “不碍事。” 见他云淡风轻,丹娘就放心了。 丈夫既然不说,那必定是有自己的缘故的。 她笑笑:“亏得你,进门后还晓得先去净房收拾,是不是早就想着了?” 男人的一只大手紧紧搂着她,将小女人的纤腰搂紧了,朝着自己怀中揉捏。 “想。”他眼底满是火光。 丹娘也一阵脸红心跳。 这一夜,他们闹到了快到后半夜才歇下。 屋外守夜的丫鬟们听见动静,一个个羞得满脸涨红,忙不地去请大丫鬟。 尔雅过来一瞧,也耳根微烫,却压低声音正色道:“侯爷回来了而已,瞧把你们一个个慌的,还不快点去门口守着伺候着,旁的事情不要管。” 第二日,两口子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 玉姐儿也很给面子,跟爹娘一道睡了个懒觉,等沈寒天与丹娘都起身了,她才哇哇大哭,吵着要吃奶。 乳娘进来抱走了孩子,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俩。 沈寒天瞧着丹娘那张小脸,顿觉爱不释手,又伸手摸了摸:“瘦了。” “府里事情多,你那位母亲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说完,她便有些后悔。 与丈夫久别重逢,又是大年初一头一天,怎好开口就说婆母的不是。 见她面露几分尴尬,沈寒天轻笑:“不妨事,她不是省油的灯也不是今天这一遭了。” 丹娘这才莞尔。 “待吃了饭,我陪你回去给母亲拜年,然后再去宫里回话。”他顿了顿,“怕是明日就要走了。” “事情还没完么?” “差一点,不过也快了。” 见丈夫并无为难之色,丹娘松了口气。 片刻后,她又笑了:“你能回来就好了,我原以为要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呢,你在我便心里有底多了。” 夫妻二人用罢早饭,又一同接受了府里唯一的青姨娘的拜年,这才出门。 到了沈府,沈夫人见大儿子竟然也在,着实吃了一惊。 “你怎么……就回来了?外头的差事都办妥了?” 沈寒天单手背在身后,一身暗红色蟒纹长袍衬得他身姿高大挺拔,落落大方,一片俊朗。 他眉眼清隽,笑了笑:“来陪丹娘给母亲拜年而已,母亲不乐意么?” 第655章 沈夫人顿了顿,脸上神色看不出喜怒,但僵硬的嘴角已经暴露了这一刻的不虞。 显然,沈寒天的归来在她意料之外。 丹娘垂下眼睑,乖乖地跟在丈夫身边。 有沈寒天这尊大佛压着,她半点不担心,只要当一个乖巧听话的老婆就行了,有什么事情自然有他在前头挡着。 丹娘这会子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 沈寒天在前头护着,就算风雨欲来,她也不带怕的。 沈夫人扯了扯嘴角,笑道:“瞧你说的,看你开心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不乐意?巧得很,你这会子来了,我也好与你说说你三弟的婚事,原先想着让你媳妇帮忙一起相看的。” 沈寒天轻轻颔首,侧目对丹娘说:“走吧,外头冷,仔细冻着了,咱们去屋子里暖和着说。” “好。”她扬起灿烂的笑脸。 对上那双满是光彩的眸子,沈寒天顿觉心头一软,有些许荡漾的甜蜜弥漫开来。 他真是喜欢丹娘这双眼睛。 干净明澈,有什么都明明白白。 叫人一眼就能望到底。 若是以为丹娘就是这般天真无邪,那就大错特错了,沈寒天爱的就是她身上交织着的这种违和的矛盾感。 明明不应该的,却在丹娘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 他主动牵起丹娘的手,领着她进了正屋。 这正屋丹娘也不是头一回来了,往前数次没有一回能比得上今日这般踏实安心的。 沈夫人一进屋,里头的丫鬟婆子们便忙活开了。 又是热水热茶热果子的送上来,还给脚边铺了厚厚的地毯,拢着地龙未散的余热,反而将脚底衬得暖烘烘的,踩在上面软绵绵,当真是仿佛走在云端一般。 按照规矩,夫妻二人给沈夫人拜年。 沈夫人坐在上首,看着儿子儿媳都十分恭敬,不知为何她却笑不出来。 沈寒天的突然归来打乱了她的安排,倒让她有些心头不快。 行完礼后,沈夫人笑道:“都是一家人了,何必这般拘礼,你就算了你是年少老成,娘胎里带的自持稳重,可丹娘还年轻着呢,你怎好叫她拘着。” “她也是做娘的人了,该有的礼数都该有。今年玉姐儿还小,外头天寒地冻,儿子便做主没让孩子过来,待到端午或是中秋了再一并带来,也好让母亲享一享这天伦之乐。” 沈寒天轻轻笑着。 沈夫人:“这是自然,别叫孩子冻坏了,横竖都是自家血脉,就算晚上几个月,我也是孩子的亲祖母。” 丹娘始终温柔莞尔,乖乖地坐在沈寒天身侧。 她已经打定主意了,只要不点名到她头上,她就不开口不说话,装个温文尔雅的当家主母便成。 母子俩相谈甚欢。 沈寒天博览群书,才高八斗,那沈夫人也是耳濡目染,不是寻常妇人,这母子俩聊起来竟然你来我往,很有看头。 丹娘这才意识到,原来沈夫人也很有能耐,并非一般内宅妇人。 既然这般有眼界,又为何要为难她呢? 让她们婆媳联手共创沈府与抚安王府的辉煌,这不香吗? 她正胡思乱想着,冷不丁听沈寒天来了句:“前些日子母亲往丹娘处送了两个婆子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了。” 他边说边抬手端着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丹娘扫了他一眼。 但见这男人面容平静,波澜不惊,根本不像是兴师问罪的样子,她咚咚狂跳的心又稍稍安稳下来。 第656章 应当只是问一句罢,没有别的意思…… 谁知沈寒天不等母亲开口,他又道:“往后这样的事情还请母亲不必再做了,我们虽刚刚建府,一应事宜都得一步步来,但总归也要丹娘自己上手,方能有经验。” “须知她才是抚安王府的女主人,这些个活计旁人可替不了,我还想着她能早日独当一面,往后也能帮衬我一二。母亲的好心我能理解,只是再不需这般费心。” 沈寒天的字字句句说的都是感谢沈夫人的关怀。 但这语气冰冷,眼眸警告,那微微上扬的嘴角仿佛还带着讥诮。 这副模样任谁见了都不能昧着良心说是在感谢。 丹娘都能感觉到,更不要说蕙质兰心、聪明绝顶的沈夫人了。 这不就是明摆着给丹娘撑腰,顺便打了沈夫人的脸么? 沈夫人顿时气得脸色发白,端着茶盏的手都颤抖起来。 她缓缓搁下,冷笑连连:“好好,原是我多事,倒让儿媳回去给你告状了。” 丹娘:…… 她真是冤枉了。 明明一个字都没说的。 是沈寒天自己擅作主张,陪着一起来拜年的,怎么好端端地又说起这件事了。 但夫妻一体,她也不可能当面给自己老公拆台。 沈寒天可是在帮她,她当然要和自己男人同条战线了。 她轻柔地笑着:“母亲哪里话,这如何能叫告状呢,我不过是在寒天面前说了两句,那会子也多亏了母亲帮忙呢,若非母亲送来的人,我也不会这么快有长进。我这榆木脑袋打小就不灵光,还好有母亲护着提点着,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弯起嘴角,那一片殷红透着明媚的光彩。 扬起脸去看沈寒天,她又娇中带俏,轻轻娇嗔道:“你也是的,母亲一番好心,你这般说话没个拐弯的,倒让母亲伤心了,大年初一头一天,有你这般惹母亲的么?早知如此,就不让你陪我来了,我与母亲一道说说笑笑,还不知多快活呢。” 男人眉眼沉了沉,嘴上却依着她的话:“你说得对,是我不该这般。” 丹娘又去看沈夫人。 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敬佩和欢喜,她眨巴着纤长的睫毛,笑道:“母亲,您就看在他也是好心,一直都是这般的直肠子的,就别跟他计较了,回头罚他给您抄佛经可好?” 这一连串组合拳打下来,已经让沈夫人有口难言了。 望着眼前的这一对夫妻,沈夫人心底焦躁的火气差点没忍住。 迎着儿媳那双天真的眸子,她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笑道:“还是丹娘嘴甜,却不像你,是个不懂事的木头。” 沈寒天轻笑着没说话。 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大年初一头一日,自然是阖家团圆,大家一块坐着吃了顿饭,席间又提起了三弟沈桦的婚事。 沈夫人话里有话,虽然说得不是很明确,但连丹娘都能听出来,她中意的媳妇人选有三个,一个是户部尚书家的小女儿,一个是内阁学士家的嫡次女,还有一个便是最近一段时日在圣京中很有名的顺令县主。 这三个人里头,沈夫人应当最看好顺令县主。 只不过……丹娘垂下眼睑,心底轻嘲——真以为自己儿子是香饽饽呢,挑媳妇就跟菜市场挑白菜似的,脸真大。 好在一顿饭吃完,沈寒天也没个确切的回答。 这事儿也急不来,沈夫人自然也没有太过急切地追问。 第657章 用罢饭后略坐了一会子,夫妻二人便一道回去了。 坐在马车上轻轻摇晃着,丹娘有些犯困了。 马车里铺着柔软的棉垫子,还有一个个攒金缎面的靠枕,一只精致的烧炭小炉子燃着,又暖和又带着淡淡清香,丹娘晓得那是沈寒天特地命人放了香片在里头,要的就是个雅致。 不得不说,还是读书人雅起来更得当些。 换成丹娘,怕是再过二十年也没这个觉悟。 她歪在丈夫身边,迷糊着眼睛,将睡未睡。 沈寒天问:“你为何不写信告诉我这些?” “告诉你什么?”她有些惊醒了,勉强睁开眼睛。 “母亲为难你的事情。” 她笑了:“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这又有什么好写信告知你的,你在外头那么忙,难不成还能快马加鞭回来给我主持公道不成?” “那我也可以给母亲去一封书信,也能解了你的难处。”他眉心皱起,“家里的事情你却也不跟我说……” 丹娘再傻也看出来了,自家老公是不开心了。 她哭笑不得,抬手捏了捏他的脸:“夫妻是一心同体的,你对外,外头的事情就交给你,我放心;我对内,这内宅之中我只手遮天,也不需你来费神,咱们俩各自能干,才能将日子过得好呀。” 她顿了顿,又道,“我晓得你怕我受委屈,今日你这般护着我,我其实……特别高兴。” “当真?” “真的,要不是方才母亲他们也在,我都想跳起来亲你两口。” 沈寒天眼底的火苗一闪而过:“现在亲也不晚。” 待丹娘下了马车,唇上的胭脂早就没了,唇瓣却红艳艳的,微微肿着,那眼波荡漾,颇有几分迤逦艳色。 到了府邸,沈寒天便换了快马直奔宫门,找皇帝老儿去回话去了。 丹娘松了口气,回到屋里略散了散酒气。 尔雅已经送了解酒汤与浓茶来,还有几色她寻常爱吃的糕点。 丹娘只用了解酒汤便不用了。 这午饭用得太多,酒气上涌,一点滋味都没有。 便是午睡都觉得躺下来肚子顶得难受,还不如在园子里逛逛来得安生。 她行动力很强,立马就披了一件厚实的大氅出门。 冬日里,园子中只有腊梅正在盛放。 与其他府邸偏爱热烈的红梅不同,丹娘却喜欢这种开起来金灿灿,闻着香喷喷的腊梅。 哪怕瞧着那冰疙瘩冻住了梅花朵子,她瞧着都觉得有趣。 一边逛着一边想起今日拜年席间上听来的事情,她慢慢陷入了沉思。 沈夫人会看上那三个女孩一点也不奇怪。 尤其是那位顺令县主。 听着名头不小,又是县主加封在身,在一众年轻女孩里那可是拔得头筹的存在了。 这位顺令县主原只是琼妃娘娘远亲旁支家的一个孩子,因早些年琼妃娘娘想要个女儿,便将这个孩子送入宫中,养在琼妃的膝下。 是以,她虽然没有琼妃女儿这个身份,但实际上也和太子一样,称呼琼妃娘娘一声母妃。 后来圣上册封太子之后,顺带也给了顺令县主一个封号。 有眼睛的都知道,这时在给琼妃撑腰呢。 即便如今琼妃还只是身居妃位,但大家都清楚,往后等太子登基,她作为太子生母,自然也要成为皇太后的。 这么一来,顺令县主的地位就水涨船高。 有个强悍的母妃撑腰,还有太子哥哥做后台。 即便她自己家里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起来也比寻常人家的嫡女风光很多。 第658章 当然……也就是看起来罢了。 京里那些绵延百年世家贵族可看不上这样的。 他们已经极为尊贵,根本不需要这样锦上添花,说不准请了个祖宗回来,往后的日子反而不好过。 这样华而不实的婚事,谁都不愿沾惹。 这也是为什么顺令县主已经到了芳华妙龄,却迟迟没有定下婚事的原因…… 门第太低的,她瞧不上。 太好的,人家又不愿要她。 但凡顺令县主有一点点意思流露出来,那家必定立马给儿子定了一门亲事,快得让顺令县主连跟琼妃娘娘告状的机会都没有。 到底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公主,县主,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差得有多远有多大,大伙儿心底都门清。 沈夫人也是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才动了念头。 旁的不说,就说那沈桦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 虽比不上大哥沈寒天,但也能在京里排的上号,是出名的翩翩公子。 再者,如今沈寒天的声势摆在这里,作为他的幼弟,自然也不同过往,这讨县主做老婆的美梦也能想一想了。 就是不知道沈夫人这如意算盘,沈桦自己知不知情了。 瞧着今日在宴席上的模样,丹娘更倾向于沈桦不乐意。 至于为何不乐意,她就不得而知了。 正想得出神,身边的新芽道:“夫人,若是爱这腊梅,不如奴婢去寻个花瓶来剪下几束,用凉水养着,摆在您的桌台上,又好看又好闻呢。” 丹娘也来了兴致:“好呀,我记得库房有个四季花鸟瓷瓶的,就用那个。” “是,夫人。” 罢了罢了,消食已毕,该回去歇着了。 沈寒天能回来陪她过个年,她已经很开心了。 男人忙起来一直忙到天黑才回府,见他满脸轻松,丹娘松了口气:“想是圣上褒奖于你了,这般开心。” “差事办得不错,一切顺利,圣上自然高兴。” 他顿了顿,似有内疚,“明日……我陪你一道回娘家,待中午用了饭便走,东西已经打点好了,你不必忧心。” 这是又要分别了。 丹娘有些不舍,但也明白他不得不走。 强打起精神来,她笑道:“你就去吧,你能回来一趟我已经知足了,好好办事,待办好了回家了,咱们再一处长长久久地伴着,我等你。” 沈寒天一阵感动,将她搂在怀里,夫妻二人久久相拥。 这一晚,他陪着丹娘陪着孩子,一家三口当真和睦温馨,一股暖意笼罩整个燕堂。 第二日一早,丹娘便起身了。 今日天公作美,太阳早早就露了脸,阳光灿烂,满是温暖光华,沈寒天便做主带着玉姐儿一道出门。 在马车里晃悠着,宋府的大门便近在眼前。 除了外放的两个儿子之外,宋家上下都在,见沈寒天特地赶回来陪丹娘回门拜年,宋恪松顿觉面子上有光,快活地连连吃酒,连着灌了好几杯,竟然诗兴大发,拉着沈寒天与两个庶子非要来一场诗会不可。 宋恪松即便有真才实学,也比不上沈寒天,几番下来,老丈人惨败。 一家子便更热闹了。 好酒好菜吃了一桌子,待到了时辰,丹娘便主动开口婉拒了娘家的热情,亲自将沈寒天送到府门外。 门外,肃七等一队侍卫已经等候多时。 沈寒天翻身上马,眸光深深地注视着她:“回去吧。” “你先走。”她却不依。 对视片刻后,他点点头,扬起手里的马鞭,纵马远行。 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丹娘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又空落落了起来。 第659章 沈寒天是走了,但她还得回去继续。 老太太的屋子里,众女眷又凑着一起吃茶说笑,赵氏少有的气色好,命人备了牌桌,一大一小摆着,准备叫大家伙摸牌玩儿。 丹娘不擅长这个,只能下头的小桌子上玩儿,堪堪摸了两把,她就觉得无趣了,倒是老太太在大桌子上玩得那叫一个精神抖擞。 见老人家这般快活,她眉眼柔软。 又玩了半个多时辰,她起身出去逛逛。 嫂嫂郑氏笑眯眯地陪着她一道:“我也乏了,这牌九当真是看得人眼花,也亏得老太太眼神好,这般年纪了竟比我等晚辈都厉害。” “那是,老祖宗那会子就是打牌九一等一的高手。”赵氏笑道,“我原先刚过门的时候也不会,还是老祖宗教的呢。” 老太太笑而不语,只是抬眼瞥了丹娘一下:“倒是这个七丫头,旁的事情瞧着聪敏机灵,这玩耍上反倒连太太都不如了。” 赵氏被夸了,越发春光拂面。 丹娘顿了顿,轻笑:“孙女哪能与老太太比呢,孙女这愚钝又不是今日才有的。” 说笑了两句后,丹娘便出门散步去了。 屋子里虽然暖和,但到底闷气了些。 外头寒意十足,可阳光笼罩,反而让她有些沁人心脾的舒畅。 身边的嫂嫂郑氏也是个温柔妥帖的妙人,姑嫂二人一边说话一边逛着,倒也能打发时光。 园子大门处传来絮絮叨叨说话的声响,还伴着一丝隐隐约约的抽泣哀求声。 郑氏听不清楚,诧异地与丹娘对视一眼。 丹娘却早就听明白了。 门外守着的是今日当值的婆子。 婆子将宋恪松前些时候收房的红姨娘拦在外头,这才有了这些声响。 “七妹妹,不如我们去瞧瞧吧?”郑氏道。 “好。” 绕过一片梅林,她们看见了在门外苦苦哀求的红姨娘。 但见她发髻如云,乌泽光润,发丝间只用了两根玉簪子点缀,越发衬得秀美动人,确实是个美人儿。 丹娘突然明白自己那个便宜老爹为何这般喜欢红姨娘了,甚至不惜和自己的正妻吵翻天,也要将她纳进门。 红姨娘着一身绣单色,上头还有金灿灿红艳艳的百鸟闹春图案,袖口更是细致,纹了一圈蝶舞宝格纹样,虽看着布料不显眼,穿在她身上却相得益彰。 如此美人,又岂是人老珠黄的赵氏能比拟的? 丹娘静静立在一株梅树后头,听那红姨娘与婆子苦苦哀求。 婆子被磨得吃不消,反倒连连求起对方来了:“哎哟,我的好姨娘,但凡今日是老爷在这儿,老奴哪怕拼着挨一顿板子也会放您进去的,可如今是个什么光景……老爷吃醉了酒,回太太屋里歇着去了,里头除了太太还有老太太,咱们府里的奶奶、姑奶奶都在,您过去了算个什么劲儿?” “别说太太平日里就不待见你,就算太太是个善心仁厚的,大过年的非要看你去添堵,给谁也不痛快呀。” 这婆子说话倒是可圈可点。 只可惜那红姨娘却听不进去,依然哭个没完:“自打二十八起,老爷便不曾来我屋里了,我不过是想给老爷请安,再送上一份我亲手熬制的鸡汤罢了……妈妈连这点薄面都不给么?” 婆子一声长叹:“姨娘求老奴也没用,不若等老爷起来了,您再来哭吧。” 红姨娘愣在原处,白嫩的脸上还挂着两行泪。 第660章 远远看着当真是我见犹怜。 别说男人了,丹娘都有些心软。 郑氏觉得很尴尬。 这是自家的事情,哪怕丹娘是赵家出去的女儿,这会子碰见了也难免觉得丢人。 “七妹妹……”郑氏缓缓开口。 “嫂子不必顾忌我,我横竖是这家里出去的,还有什么没见过的,赶紧去吧,莫要叫她惊动了老太太,反而不好。” 郑氏感激地笑笑,上前叫住了婆子。 见府里的奶奶来了,那婆子忙不迭地下跪行礼,又把方才的这些事说了一遍。 郑氏到底心软,她看着楚楚可怜的红姨娘,又担心对方大着肚子,便道:“如今老爷正歇着,即便放你进去也见不着他,不如姨娘先回去候着,待过了一两个时辰再来。” 红姨娘咬着下唇,只好点点头。 送走了这个麻烦,郑氏也松了口气。 丹娘没吭声,心底却有些替郑氏担忧。 屋子里的摸牌游戏告一段落,老太太乏了,要去歇一会儿。 丹娘也有几日没见老太太,横竖晚些时候还要用了晚饭才回去,她便抱着玉姐儿和老太太一道歪在榻上。 三人很快就睡着了。 正睡得香时,奚嬷嬷匆匆进来。 “老太太,您快去瞧瞧,前头屋子太太在发火呢。”奚嬷嬷少有这样惊慌的模样。 这一下丹娘就清醒了。 她急忙按住老太太:“您中午吃了不少酒,这会子可别起来得太急,仔细头晕难受。” 老太太眨眨眼睛,不得不服老。 丹娘又道:“孙女先去前头瞧瞧,奚嬷嬷,烦劳您伺候老太太先梳洗,再用些参汤缓缓。” “好。” 丹娘只带了一个尔雅,便匆匆出门。 绕过一条青石板的小路,前头隐隐约约传来哭泣声。 那是——郑氏的声音。 “好你个老五家的,如今胆子越发大了,敢越过婆母自个儿拿主意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婆婆吗?!你是瞧着你上头两个嫂嫂能干,能帮着一道管家理事,所以眼馋了不成?竟在这大过年的好日子里触我的霉头!” 赵氏发了大脾气。 她身侧立着杳娘与慧娘。 郑氏就跪在她跟前,早已哭得泪水涟涟,两只眼睛红肿如核桃,脸上的脂粉都糊开了,好不狼狈。 她却没心思去擦,只顾着跪在婆母跟前求情解释。 “媳妇哪有这个意思,若是媳妇有半点忤逆不孝,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媳妇也不知那红姨娘是如何混进屋内的……” “你不知?”赵氏冷哼两声,“那为何管事婆子说你出面让那红姨娘先走的?” “我……”郑氏万万没想到,这后头还有这么一连串麻烦等着自己,当即愣在原地。 “那红姨娘是个不安分的,你还想替她说话办事?你好歹是府里的奶奶,跟个不入流的小妾混在一起,你不要脸我们宋家还要脸呢!好好好,你若是这般羡慕,回头便叫老五休了你,你回家只管当你的小妾姨娘去,惯是风光得意!看谁还管得了你!” 这话说得太重了,郑氏仿佛五雷轰顶,一张脸惨白如纸,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杳娘微微皱眉:“母亲……” 谁知才开了个头,就被赵氏怒气冲冲地打断了。 赵氏:“你莫要替你弟妹说话!如今你出了门子,娘家的事情你少插手!” 杳娘都被呛了回去,一边的慧娘眼睛眨了眨,愈发不敢开口了。 丹娘缓步进门,轻笑:“哟,这是在唱哪一出呀?” 说着,她便抬手要将郑氏扶起来。 第661章 郑氏哪里敢,惊恐地看向赵氏,又冲着丹娘轻轻摇头。 谁知丹娘的手劲儿却比想的还要大,竟然让郑氏无力反抗,直接一下就被带了起来。 丹娘又将人送到旁边的椅子上坐好。 赵氏被这一幕惊呆了,火气冲天:“宋丹娘!我在教训我自己的儿媳妇,有你什么事?!” “太太何必这么大火气,发火要是有用的话,您哪里还需要拖到今日?”丹娘笑盈盈地回眸,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宛如冰冷的墨玉,波澜不惊。 “咱们都是一家子女眷,坐着说话岂不和气?”她笑着,“其实,方才遇到红姨娘的人还有我,为何太太不找我发难呢?还是觉得……自个儿的儿媳妇为难起来更便宜些,对不对?” 这两句话简直是在赵氏的心窝子上戳刀子。 杳娘听了都忍不住对丹娘频频侧目。 这也太敢说了。 不过瞧着丹娘满脸和气,轻柔的笑容仿佛春风拂面,竟是半点赌气都不曾有。 杳娘顿时心感佩服。 就冲着这一份淡然从容,就让人自愧不如了。 赵氏刚要发飙,丹娘又摆摆手:“您若是今日大闹一番,那才真是着了道呢,难不成您想看着红姨娘就这样一步步离间了您与父亲的夫妻感情么?” 这话一出,赵氏眼睛闪了闪,刚刚还很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了一半。 她浑身无力地坐了下来,长长一叹:“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有些事情你们做小辈的不知晓,那红姨娘确实可恨!” “您也不想想,今日之事是红姨娘要给父亲送鸡汤,这本就算不得什么大错,若是您趁着一时之气,狠狠责罚了五嫂嫂,要是传到了父亲耳朵里,那就不是善妒不容人这么简单了。” 丹娘抬手端起茶盏,用茶盖轻轻拨开茶叶吹了吹,笑道,“怕是您还要担上一个苛待儿媳的坏名声,虽说如今我们这一辈的姊妹兄弟都已成家,但您总不想在那些个贵妇跟前丢了脸面吧。更要紧的是……父亲是最重脸面名声的,您也知晓。” 赵氏一只手紧紧扣住了椅子扶手,用力握紧,那手指关节都一点点泛白。 丹娘知道,这是赵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您与父亲是结发夫妻,又为他生儿育女,如今两位兄长皆出息得力,您在宋家便是铁打的江山,又何至于因为一个小妾自乱阵脚?” “您若信得过我,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办,往后再不可像今日这般为难诸位嫂嫂,免得又叫人钻了空子。” 赵氏冷冷道:“你预备如何办?” “呵……红姨娘不是最温柔体贴的么,那就叫她温柔不起来。”丹娘眯起眼眸,“那鸡汤送去给父亲了?” 赵氏不吭声,显然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郑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还不曾,已经被扣下来了。” “干嘛扣下来呀,这是红姨娘一番好心,赶紧送去,叫父亲喝了才好。” 赵氏嘴角动了动,到底没有吭声。 这爱心鸡汤最后还是进了宋恪松的肚子。 为此,宋恪松又对红姨娘赞不绝口,夸她温柔细心,妥帖周到,当即又赏了不少金珠首饰,只把那红姨娘快活不已,甚至提出晚上可否一起用饭的话。 红姨娘羞红了脸,表示自己愿意伺候老太太、老爷和太太用饭。 这般乖巧的妾室,宋恪松也不忍心继续拒绝。 于是,晚饭开桌前,大家都看见在一旁忙得团团转的红姨娘。 老太太一阵诧异,脸上的惊讶差点收不住。 她老人家鲜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丹娘有些意外。 赵氏一直强忍着,虽说脸色不悦,但好歹撑住了,没有当面为难。 这倒是让宋恪松颇感奇怪,还多看了这位老妻两眼。 用饭时,红姨娘各种忙活,又是盛汤又是布菜,哪怕是给老太太的一碗鱼肉,她都要用银挑子细细过一遍,确认没有鱼刺了再送到老太太手边。 对赵氏,她更是表现出从里到外的恭敬。 赵氏多看一眼哪个碟子,她就心领神会将那碟子里的菜送到赵氏碗中。 这般冰雪聪明,勤快心细,当真是叫宋恪松满意。 正吃着,宋恪松突然脸色大变,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一下子冲出了屋子,着急慌忙地找净房去了。 虽说都是一家人,但在席间出了这档子岔子,还是让人无语。 只因宋恪松没忍住,冲出去的时候还连放了好几个屁,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后来那气味当真是叫人想无视都办不到。 丹娘以帕掩口轻笑。 对上赵氏的目光后,她眨了眨。 赵氏了然。 刚刚紧绷了好一会儿的脸,这会子也缓和了不少。 丹娘还未离开,就听到宋恪松大骂红姨娘的声音,原来是红姨娘送来的鸡汤太过油腻,再加上午饭那会子他吃了太多酒肉,到了晚饭的光景自然受不住。 当众丢人,这对一个向来以清高自诩的文人来说,简直比凌迟还要痛苦。 好在没丢人丢到外头去,但也足够让宋恪松抑郁好一阵子的了。 红姨娘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 她被狠狠骂了一通后,宋恪松便以安胎为由,让她乖乖地待在自己的院内,还找了专门的婆子看着,算是变相的软禁了。 赵氏闻言,又闪了闪眼睛,手里吃茶吃果子的动作都比方才席间勤快了不少。 暮色沉沉,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丹娘还腻歪在老太太屋里不肯走。 “您要不正好与我一道回去吧,如今府里没其他人,我一个怪冷清的。”她撒着娇。 老太太抚摸着孙女柔软的发髻,心头也仿佛软了一半:“浑说什么,你都已经是一府主母了,当家了这些年,身边还有孩子陪着,哪里就冷清了?如今才年初二呢,我要是这个时候与你一道回去,叫你父亲的脸面往哪儿搁?” 丹娘无语。 她今日利用宋恪松的爱面子,狠狠帮赵氏扳回了一次。 没想到当晚就被老太太用同样的理由反驳了回去。 她深深感受到什么叫风水轮流转。 既然说不动老太太,丹娘也只好起身,福了福后,带着玉姐儿和一干丫鬟婆子离去。 这一回很少有的,赵氏竟然亲自送到门外,还专门送了好些礼物,说是给她外孙女玉姐儿的。 丹娘瞧了一眼,有两匹上好的料子,用来给孩子裁剪衣裳最合适不过,还有一水同色玉器打造而成的小玩意,竟是十二生肖,一个个都有半个拳头大,甚是精巧可爱,最适合把玩。 赵氏笑道:“一点子小玩意,带回去叫姐儿拿着玩,你让人在旁边看着就行。” 丹娘也没推辞,笑着收下了。 年初二就这般过去了,休整了两日后,初五开始她又忙活起来。 第662章 年初五,圣京里各家府邸开始奔走拜年。 作为近两年京里最风光的人家,抚安王府自然也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还好这些拜年的人家会提前送来拜帖,倒也不会叫丹娘手忙脚乱,即便如此,她还是一早天刚亮就起身,一直忙到下午晌才歇下。 这会子坐着吃茶,两只手都是抖的,腮帮子都笑得发麻了,她是半点表情都不想做。 南歌一打帘子进来了:“夫人,前头家塾的学子们说要给您拜年,我让他们先回去了。” “好。”丹娘嗓子沙哑得都不能听了。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接待给自己拜年的人都能累成这样。 南歌心疼不已,看了一眼茶壶,立马去旁边的梢间添了热水,又往里头加了些个蜂蜜,又送到丹娘手边,满满斟上一碗,道:“夫人,您快别说话了,瞧您这嗓子,多喝些罢,奴婢在里头隔了蜂蜜,赶紧润润,冯妈妈已经备晚饭了。” “好,我们家南歌越发出息了,连一碗茶都能这般妥帖。” 南歌瞪了丹娘一眼,娇嗔道:“让您别说话,还说呢,仔细明儿一早起来都哑了。” 说着,她过来挑了挑手炉里的炭,又拿一块锦丝棉绒给盖上,那棉绒边口有一圈细密的毛,却是貂皮,抚在手里如丝般柔滑,当真又暖和又舒坦。 将手炉送到丹娘手里,见她又倦得很,南歌便伺候她躺下,给她身后塞了一只绵软的大枕头,又拿了毛毯子给她盖着。 这也只盖到了丹娘的腰部,她知晓丹娘未曾更衣,这会子也不是休息的时候,生怕一会儿主子起来冷着了。 做完这些,南歌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绕到后头的茶水间,见两个小丫鬟正在看炉子,她冷着脸:“方才夫人屋里的茶水是谁备的?” 南歌本就是丹娘身边的大丫鬟,如今嫁给了外院家塾里的教书先生,可是府里一众丫头们羡慕的对象。 是以,除了翠柳,是她威名最盛。 哪怕尔雅都差了一层。 见她如今发难,两个小丫鬟顿时慌了手脚。 “夫人的茶水最是要紧,你们俩本就是管这事儿的,怎连这点子小事都做不好?那里头都凉了一半了,也不知道添水。还有,今日夫人累了,不可再用熟透了的茶,免得叫夫人晚上睡不好。” 南歌说着,叹了一声,“别小瞧着茶水间,往后夫人待客什么的,用的还不是你们?夫人宽厚大度,不在这些事情上计较,可若是咱们自个都不当心,往后丢人丢到外头去,倒霉的还不是你们?” 两个丫鬟连连求饶。 “多谢南歌姐姐……” “这会子咱们再去添茶,也不知夫人休息了没。” 南歌松了口气:“等会子摆饭了再去吧。” 但瞧这两个丫鬟倒是勤快认真,看着茶水炉子一步不离,只是脑袋还不够灵光,还得多学多看。 如今茶水间里只有一个小桃绿管着她们。 就在方才,小桃绿被夫人安排备礼,是以茶水间才单独留下两个小的。 南歌又扫视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落下的,这才转身离去。 过年了,主子忙活,他们这些跟在主子身边的奴仆也消停不到哪儿去。 不过府里家底丰厚,丹娘又善打点,待下俱宽厚。 这过个年,就说南歌这样的大丫鬟都能拿到足足十两雪花银呢,算得上发了个小财。 丹娘很明白,想要底下的人听她的,服她的,除了做人做事公道宽厚,恩威并施之外,这银钱也不能少了。 第663章 人人都有一张嘴,人人都要吃饭的,谁会跟银子钱过不去呢。 她是累得很,原本也想小憩一会儿。 谁知闭上眼睛后,这脑子里的事情就跟车轱辘似的转个不停,根本停不下来。 今日共有六户人家前来拜年,都是比沈寒天官职低,同时又与他有些走动交情的人家。只因沈寒天目前不在京内,过府的也只有她们家的主母夫人,女眷在一块商谈,自然比男人在场要轻松得多。 丹娘也听了一肚子的八卦。 首先是城北的玉翠斋生意兴隆,顺令县主成了那里的常客,年前从那儿买了一支玉簪子,也因此让她在宫宴之上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据说那玉簪子制工精美,非同寻常,且匠心独具,戴在发髻间当真能让女子越发俏丽美貌。 这话丹娘听听就好,心里默念:噢,这顺令县主还挺有钱。 其次,沈府的三公子沈桦,也是在年前的时候救下了章太傅家的小孙女,坊间传了一段佳话出来。 沈桦品貌俱佳,端的是翩翩公子。 那章小姐也是正当妙龄,虽还未及笄,但也差之不远。 听到这话时,丹娘一阵错愕,那与她闲聊的夫人还以为丹娘早就知晓这桩事,还在笑呵呵地开玩笑,说什么要是往后这章太傅的孙女成了沈家的媳妇,那可就是一桩美谈了。 丹娘当时微微一笑,道:“快别这么说,人家玉一样的人品,如何就能被这般议论了,女孩儿家名声最要紧。” 见如此,那夫人连忙又改口:“不过是我们私底下说说罢了,不会传到外头去的。” 这事儿越想越让人头疼。 一边是顺令县主,一边是章小姐,还有那不明态度不知想法的小叔子沈桦…… 丹娘想着想着,顿觉古人把婚嫁一事看得这么重不是没有道理的,瞧瞧她自己,自个儿的闺女还没长成呢,就开始操心小叔子的终身大事了。 她本也不是杞人忧天的性子,略略想了想,待冯妈妈晚饭备好后,她便将这桩事抛之脑后。 管他呢,说不定人家顺令县主也瞧不上沈桦,自己就别在这里为了一本乱点鸳鸯谱而瞎操心了。 美滋滋地用了晚饭后,她又泡了个热水澡,然后搂着香软可爱的女儿滚入床榻间,很快就睡沉了。 要说玉姐儿,那可真是个不哭不闹的乖巧宝宝。 除非尿湿了特别难受,或是饿坏了,不然都不会大哭,她性子稳得跟她爹一样,最爱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到处看,也不怕生,谁来抱都能笑得满脸开花。 丹娘瞧着越发欢喜,暗道:还是闺女好啊,闺女贴心懂事,也不闹腾亲娘,真是好宝宝。 过年的气氛就在来往拜年中渐渐淡去,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这一日,宫中照例有宴席,这一次有品级的命妇都要到场。 老太太年纪大了,早早就往宫里递了信,说身子骨不佳,中宫娘娘便免了她这一番奔波。 但丹娘却免不了,还得早早更衣梳妆,然后一架马车施施然拉着,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这样的元宵宫宴也未必有多热闹,比起那些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丹娘也不是其中出挑的,位置也在后头排着。 她却对这个安排很满意,一边端庄地坐着,一边细细品味着,顺便也当了一回鉴赏家,看看宫宴里的歌舞表演什么的。 只要不被皇帝点名,丹娘觉得这样的宴会还不错。 不过这一次皇帝是没记起她,惦记着她的是另外一个人。 第664章 因是元宵家宴,气氛倒是比平常轻松许多。 皇帝坐在上位。 与他比肩的是当今中宫。 这位可是圣上的结发妻子,如今也青春不再,虽精心打扮过,但难掩岁月留下的痕迹,那眉眼嘴角处总显得沉闷,不似一旁的琼妃鲜活灵动。 明明那琼妃也不是刚刚入宫的新人了。 她育有一子,另有一侄女伴在膝下。 儿子就是现而今的太子,侄女便是一直备受宠爱的顺令县主。 酒过三巡,歌舞不断。 这会子,圣上都醉意半酣,早就放话出来,让大家自由行动。 很多命妇都出去散心去去酒气,丹娘也觉得有些气闷,另有一位二品夫人邀请她去花园子里散步时,她便一口应下。 外头寒得很,原先还晕晕乎乎的酒意被这寒风一吹,倒醒了七八分,身上披着厚实的鹤羽大氅,脚下也是暖和的皮底锦缎棉鞋,这一路走来只是觉得脸颊微凉,倒也不觉得冷。 廊下不远处立着一个人影。 原本跟在丹娘身后的夫人认出对方的身份,福了福:“见过顺令县主。” 丹娘看过去。 但见那顺令县主缓步走出,那朦胧的月光落在她脸上,当真是艳若桃李,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顺令县主应了一声,便道:“我与沈家大奶奶有些旁的话要说,你就先去别处逛逛吧。” 那夫人应声离去。 这会子廊下就只剩她们二人。 一阵寒风吹来,丹娘紧了紧领口,怀中还揣着一只小巧的手炉,温暖依旧。 顺令县主道:“都说沈大人的夫人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大奶奶这般品貌合该早些来宫宴的。我母妃也爱看美人儿,见了你她一准高兴。” 丹娘心底好笑,腹诽:这琼妃娘娘还有这嗜好,也不知道皇帝老儿知不知道…… 她面不改色,温柔的弧度在唇边轻轻扬起:“县主谬赞,不过是蒲柳之姿,又如何能入得了琼妃娘娘的眼,何况……我又是从小地方出身的,本就不懂什么规矩,鲜少参加宫宴也是怕冲撞了各位贵人。” “沈大奶奶真是会说话。” 顺令县主也笑了。 这女孩左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张娇俏的瓜子脸白净莹润,大大的眼睛透着锋芒,当真艳光逼人。 丹娘细细瞄了一眼,立马又垂下眼睑,笑而不语。 她没忘记老太太的叮嘱。 在这深宫之内,少说话才是王道。 沉默了一会子后,顺令县主道:“再过半个月,沈府设宴,到时候我也会去,还望沈大奶奶别缺席,我与大奶奶一见如故,很是投契,到时候定要多聊一会子才是。” 丹娘心头狐疑。 啥玩意?沈府设宴,她为什么不知道? 关键是,这顺令县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章太傅乃当朝名臣,章家有两位宰辅配享太庙,这般人家当然是最看重学识底蕴的,沈大奶奶说对吧?” 顺令县主弯起眉眼,微微一笑。 丹娘却淡淡道:“我一妇道人家,也不曾读过什么书,比不得县主自幼长在琼妃娘娘身边,自然见识多学问广……您问我这些,我当真不知晓。” 顺令县主的笑容有些僵硬。 丹娘退后两步,福了福:“我出来得也有点久了,先回去了,县主自便。” 说完,不等县主开口,她便转身离去。 回到席间时,这元宵晚宴也快差不多了。 丹娘按照惯例,随众人再一次叩拜跪谢,方才退出正殿。 第665章 回到自家府邸时,已过了亥时。 她忙不迭地更衣洗漱,一头扎进绵软的被窝中。 待一觉醒来,她才迷迷糊糊地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 那顺令县主是几个意思? 好端端地提到章太傅……难不成是冲着沈桦的婚事来的? 多半是这位县主小姐也听闻了章太傅家小孙女被救一事,过来试探丹娘的吧。 只是……丹娘既不是沈桦的母亲,更不是能在沈府做主的人,她只是个嫂子。 嫁过来的时候,沈桦还小,丹娘又对这个时代并不是很了解,再加上刚刚新婚,她对沈寒天都一知半解,更不要说没见过几次面的小叔子了。 况且,当时沈夫人护着自己的两个儿子。 竟然连他们大婚都不曾叫小叔子在她跟前露过几次面。 这样一个空有名分的嫂子,好像也不能在小叔子的婚事上插手。 那么……顺令县主这样暗示有什么用呢? 丹娘不理解,她也不想理解。 这件事摆在心底也不过一会会儿,在她看见桌子上摆着的蜜糖枣糕时,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用罢了午饭,她又忙活着府里的事情。 正月十五结束,预示着这个年基本上就过完了。 从这一天开始,百官上朝,该办事的办事,趁着还未明显的春意,早早就把自己的一干事宜都安排起来。 丹娘也一样。 如今抚安王府内外院已然分开,虽然这样的管理模式才刚刚运行不久,但成效显著。 很快她就发觉这其中的妙处了。 先是内外院的庶务分开,管事们也分开回话,内外不混在一起,反而方便丹娘的管理。 再者,外院与家塾一块,基本上都是男管事和伙计在忙活,反而更加便利效率。 要说丫鬟婆子们做些个轻便的活计那是没话说的,但对外而言,有些体力活还就是要这些人才好使。 最后一点,这么一来抚安王府的门户就越发严实。 一个陌生人想要从外面进来,基本就是不可能了。 外院的角门由伙计们守着,一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就算过了外院的墙,里头还有两道门两层夹道,更有不知多少丫鬟婆子轮值。 到了落锁的时候,内外院更要交接好,另有专人着重检查厨房、柴房等处。 就像老太太说的那样,先前周妈妈的儿子狗福能混进来就是内外院的管理出了问题。 丹娘原先还不觉得,这么一着手实施,她才意识到姜还是老的辣呀。 瞧瞧老太太的远见,她真是自愧不如。 这会子的沈府,陈妈妈刚刚让那一众管事们散去。 她步伐匆匆来到沈夫人跟前回话。 “这么说来……酒席的事情已经办妥了,顺令县主定然会来我们府上赴宴。”沈夫人说着,拿起一根素净的白玉簪子在发髻间比了比,面容清雅,语气平淡。 “是,信上是这么说的。”陈妈妈有些忐忑不安,“夫人,咱们真要这般么?老奴瞧着三少爷那头对那章家小姐……” 还未说完,沈夫人就轻轻放下玉簪子,回眸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冰冷至极。 陈妈妈顿时不敢吭声了。 “你道我不愿成全了桦儿么?可上回子去了章家赴宴,你也瞧见了,那章夫人眼高于顶,哪里能瞧得上我们家桦儿?说句诛心的话,若是如今谈婚事的是寒天……怕也不必这般麻烦了。” 第666章 她对着镜子轻轻冷笑,“就这样吧,谁年轻时都能逞心如意的,当初我还不想……” 话到嘴边,忽儿没了声。 沈夫人又拿起了那支玉簪子,轻轻插进发髻间,只吩咐道:“去办吧,别忘了给抚安王府也送帖子。” “是,夫人。” 陈妈妈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沈府的帖子送到时,丹娘刚刚命人将信送去宋府,一直送到老太太的手里。 她的信其实也没什么最重要内容,关心关心老太太,顺便问问老人家的归期。 只是老太太很会打太极,几次三番也不说何时归来。 有次丹娘在信中问急了,她只好回待到春暖花开便回。 老人家不知道,丹娘看到这四个字愁得头都大了。 春暖花开? 要等到圣京春暖花开,那至少还要等月余。 想到这儿,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哎……她觉着自己盼望老太太回府都要比盼着沈寒天归来更热切。 她却不知,如今的宋府上下一片肃穆,气氛压抑得连人大声喘气都不能。正堂处,老太太坐在上首,身边左侧是宋恪松,右侧稍矮一点的位置上坐着的是赵氏。 赵氏冷着脸,双手合拢摆在膝前,手指尖还缠着帕子,面笼寒霜,嘴角下沉,冷眼如电一般扫过跪在下头的女人。 那一抹水红的身影,更加衬得身段玲珑,腰肢纤细,哪里有半点怀孕的迹象。 红姨娘跪在宋府三位主子的脚边,上半身匍匐,浑身轻轻颤抖着,连头都不敢抬。 老太太用茶盖拨了拨水面,呷了一口,淡淡道:“说吧,你假孕入府,到底所为何事?” “回老太太的话。”红姨娘抬眼,那脸蛋上早已一片泪痕,端的是楚楚动人,“贱妾也只是想侍奉在老爷身边,贱妾自知出身卑贱,实在是入不了宋府的大门,没法子只好想出这一招……原想着只要入府来,恭敬地伺候着,假以时日贱妾定然也能有孕,谁知……” 她声音娇啼婉转,甚是好听。 宋恪松原本阴沉的脸色听了这话,竟然有些隐隐缓和。 老太太却冷笑着:“这话你拿来骗骗旁人也就罢了,还舞到我跟前来卖弄,就不怕我立马将你打一顿板子,再撵出府么?” 红姨娘慌忙去看宋恪松。 老太太又道:“你莫要看他,我是他嫡亲母亲,怕是发落咱们府里的一个妾室还是有资格的,不须过问他的意思。” 宋恪松当即冷汗都出来了,连忙对着她恭敬道:“一切听从母亲的意思。” 红姨娘万万没想到,东窗事发,这男人竟然半点不护着自己。 她咬着下唇,不甘心地看着宋恪松,很快就泪光点点,好似一朵雨后春棠。 可那宋恪松,却半点不看她,只盯着自己脚尖发呆。 老太太冷哼:“听你这声音,倒是有副好嗓子。” 红姨娘低垂着脑袋:“……贱妾从前在红云班。” “这么说来,我赶你出府,你也不是没处去的。” “不、不……老太太!贱妾知晓错了,贱妾愿意终生侍奉老爷太太,还有老太太……做牛做马,端茶送水,哪怕叫我做那些个粗使的活计都成!还求老太太宽容则个,饶了贱妾这一次吧。” 红姨娘哭得更惨了,连连磕头。 赵氏早已气得胸口发闷。 她再也没想到自家府里竟然出了这档子荒唐事。 自己夫君纳了个小妾,这便罢了,若不是老太太心细如发,一下子看穿红姨娘的把戏,这戏码还不知会演到何时。 赵氏乃宋府当家主母,内宅之事都归她管。 即便府里如今有了几位少奶奶,那她们也没有主管整个宋府,大权还是捏在赵氏手里。 出了这样的事,赵氏难辞其咎。 原本想到这个小妾入府就不是自己乐意的,如今还要帮她背锅,赵氏这心情可想而知了。 红姨娘哭得泪水涟涟,眼神不住地看向宋恪松。 老太太久久无言。 宋恪松斟酌着想要开口求情,却又不知该如何起头。 赵氏没忍住,冷冷道:“还听她哭什么丧,直接打一顿板子撵出去!这样的贱人在我们府中骗吃骗喝这么久,我们宋府也不曾亏待过她,这般愚弄我们,岂不是将我等当成猴子来耍?” “你偏又着什么急?”宋恪松忍不住训斥老妻,“横竖这是内宅的事情,撵出去了之后呢?你总不想伤人一条性命吧?” 赵氏勃然大怒:“这人是你非要纳进门的,如今倒怪起我来了?老爷这话忒没理了,难不成是瞧我如今无依无靠,还要纵着个妾室骑到我头上不成?!” 眼瞅着夫妻二人就要吵起来,老太太无奈地摆摆手:“都闭嘴,少说两句!” 她又转脸去看自己儿子,“这事儿你无论如何都怪不了你媳妇,人是你弄进府的,你连她有没有怀孕都没弄清楚,这般糊涂!若是以后叫这红姨娘得了势,你岂不是要被人家牵着鼻子走?传出去对你官声难道有好处不成?” 宋恪松讪讪地低下头,拱手道:“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子大意了。” 老太太叹了一声,放下茶盏:“红姨娘,你不想出府去,是么?” “是……”她扬起脸,怯怯道。 “那好。” 老太太命人送来了一只托盘,上头有一把剪子,一段白绫,还有一碗药。 看见这三样,那红姨娘已经抖如糠筛,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宋恪松也暗暗心惊。 赵氏愣了一下,偷偷扫了婆母一眼,暗道:到底还是老太太狠得下心…… 老太太哪里看不出这几人心里是如何想的。 她嘴角微微带着讥讽,指着那托盘里的东西笑道:“如今摆在你眼前的有三条路,要么你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要么便一头吊死在自己屋里,丧事必然不会亏待了你,定与你风光大办;三来么……” 老太太的话还没说完,红姨娘已经浑身瘫软,瘫坐在地上。 但见老太太指着那碗药:“若是真想留在这府里,你便将这一碗红花灌下去罢,绝了你日后生子的念头,换后半生的太平富足,你可要想清楚。” 赵氏听着,心头咚咚狂跳,忍不住紧紧握住了椅子扶手。 红姨娘满眼是泪:“……红、红花?” “我这人平生最不爱麻烦,咱们宋府好不容易起复,才有了今日的喘息,你这般出身人品原给咱们府里打杂都不配,奈何老爷有意,我们也不好太拂了他的意思,既这般就要委屈你了。” 老太太笑容透着森然,“红姨娘,做个决断吧。” 老太太显然不愿给她太多时间了。 最后红姨娘颤抖着手,端起了那一碗红花药汤。 她犹犹豫豫地还没开口,忽而身边来了两个婆子,按住她的肩头直接给她灌了下去! 老太太冷冷道:“把红姨娘送下去,好生看管着。” 一旁婆子们应了,便将人拖走。 一时间正堂内安静至极,只听老太太缓缓道:“先回屋吧,儿媳你过来扶我。” 第667章 宋恪松还想上前,却被老太太瞪了一眼,当即愣在原地不敢再动。 赵氏扶着老太太回了屋子,她迫不及待哭诉道:“多亏了母亲主持公道,倘若您都不在,儿媳这一次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赵氏哭着,恨不得跪在老太太脚边表忠心才好。 她从未觉着家里有婆母给自己撑腰是多么风光的一件事。 从前只觉得要孝敬老太太,她多少有些不乐意,只因老太太规矩多,稍有不合她心意者便会直接开口训斥。 赵氏刚嫁过来的那几年可没少被婆母提点。 她心高气傲,哪里能受得了这份气。 可受不了又怎么样,那是她摆在明面上的婆母。 婆母训话,身为儿媳焉有不听之理? 两相比较下来,赵氏这会儿反而感激起老太太来了,若非当初老太太下狠手约束府里,她这主母也没那么快就能收拢内宅大权。 如今待自己做了婆母才知晓,当年老太太待她确实用了心了。 她擦擦泪水,上前又拿起那一对美人拳的小槌轻轻替老太太捶着腿:“那红姨娘……当真就留在府里了么?” 老太太叹了一声。 看了一眼自个儿的儿媳,她顿觉一阵无奈。 当初她还觉得丹娘这丫头不甚灵光,如今看来是自己看走了眼,那才是个大智若愚的呢。 瞧瞧赵氏,在内宅里横行霸道了许多年,一朝出事反而慌了手脚,竟连内外都不顾了,脑子里是一片浆糊。 本想狠狠训斥两句,但她到底忍住了。 赵氏已非当初那个刚刚过门的新媳妇了。 如今人家也为宋家开枝散叶,也是做祖母的人了,这颜面是要给的。 于是,她缓和了些许,开口道:“枉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那红姨娘瞧着就是不安分的,这些时日她天天与老爷伴在一处,你怎知她不晓得咱们府里的事情?既有了外心,便就不能随意处置,万一捅到了外头,她再不管不顾地闹起来,回头丢人现眼的还是你我。” 老太太的话仿佛一道惊雷,震得赵氏一片茫然。 怔住片刻后,赵氏怒道:“她敢!” “借着假孕入府都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不敢的。这人胆大心细有手段,惯会骗人的把戏,你哪里是她的对手?别说你了,就是老爷都没察觉。” 老太太冷笑两声,“或许,你再往深处想一想,若老爷知情呢?” 这话里深意得厉害。 赵氏当即冷汗津津,手里的美人拳也缓缓落下,忘了继续。 若是宋恪松知晓呢…… 若是一开始他便替那红姨娘遮掩呢? 今日还是她身边的心腹婆子过来告诉她,说红姨娘院子里的丫鬟偷偷拿了衣物丢掉,却是被葵水染红的裤子!这才让赵氏察觉到了端倪,一股脑捅到了老太太的面前。 她是正房太太,手里还拿捏着证据。 即便宋恪松再想护着,也不能够了。 她咬着下唇:“母亲,难不成……是真的?” “你瞧这丫头长得像谁?”老太太又提醒了一句,“你忘了当初咱们府里蒙难的起因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吓得赵氏脸色惨白。 她细细回想了一遍那红姨娘的模样,顿时声音都颤抖起来:“母亲,她像、像那人……” “你明白就好,是以这人既然不能死得干净,就只能留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横竖她如今也不能再有孕,老爷就算再宠爱于她也越不过你去,你也莫要在细微末节之处给她为难,一切都按照府里的规矩来办,你可明白?” 第668章 老太太加重了语气。 赵氏飞快地点头,一颗心咚咚狂跳,竟是半点都停不下来了。 “好了,你也别在我这里杵着了,赶紧回去吧,这府里的事情多着呢,你乃当家主母,切莫为了这点子小事乱了阵脚。” “是……”赵氏弱弱应下。 走到门口时,她又忍不住回头。 但见老太太坐在榻上,四平八稳,手里还端着一盏参茶,宛如一座沉稳的山,那般叫人心安。 平生头一回,赵氏忽儿觉得老太太还是在自家府里比较好,有了什么事她也能找个人给自己撑腰。 赵氏刚走,老太太便让人叫来了宋恪松。 与赵氏在时不一样,宋恪松一进门,老太太便屏退左右,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二人。 “跪下。”老太太冷冷道。 宋恪松微微一怔,却也不辩驳,老老实实跪在母亲脚边。 “你糊涂啊!!”老太太恨铁不成钢。 宋恪松连连作揖叩首,依旧沉默。 见儿子不吭声,她重重叹了一声:“我晓得你为了当年的事情心有愧疚,但……横竖已经发生了,且那女子也并非完全无辜,你难道还想拿我们一家老小的命去替她喊冤不成?” 他忙道:“母亲哪里话,儿子怎敢如此……” “你若不是这个意思,那红姨娘又怎么说?!” 被母亲一下点破,他慌了片刻,这才镇定下来:“儿子确实……将对佩儿的内疚移情到她身上,这才纵着她犯了这样的大错。” 老太太半讥半笑:“你是我亲生的,你我做了这几十年的母子,你是什么性子我难道会不晓得么?若非你在背后撑腰,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这般愚弄太太。” “你怕是知道她身份低微卑贱,连给咱们府上做妾室都不够格,才给她出了这样的主意吧。” 这下宋恪松沉默了,脸色青白一阵。 老太太手中抚着佛珠,良久才道:“你如此长情,并非坏事,只是如今宋家起复艰难,你万万不可拿全家老小的性命去赌。红姨娘你留下吧,只是……有句话我得提醒你,若是再有一次这般兴风作浪,即便有你出面,我也会发落了这贱婢,你可明白?” 宋恪松忙不迭地又磕头。 “这事儿你媳妇受了委屈,你也得好生安抚,她与你夫妻多年,不要为了一个小星坏了你们的情分。” “是……母亲教训得对,儿子记下了。” 又说了一会子话,宋恪松才从老太太的房里出来。 外头已经一片明月清辉。 他仰起头望着夜空,又是一声长叹。 谁说已经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没有自己的心事的……他所爱慕的那个女子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纵然明白当初的事情与她没关,但宋家被牵连是真,全家蒙难也是真,就算如何怀念,难以割舍,他也只能将这份心思深埋心底。 人都没了,还说这些作甚呢? 当年,他与那女子结识时,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 那女子名唤佩君,知书达理,才华横溢,且生得清秀娇美,颇有姿色。论容貌,她在圣京里还排不上号,但那一身才学诗情,却叫人暗暗赞叹,心生佩服。 她是国学书院里一位老教书先生的独女。 良民的身份入宋府做个贵妾也够了。 但她偏不愿,宋恪松也不可能休妻,两人的情分只在书信往来间传递。 后来东窗事发,圣上迁怒,有人举告那一封封来往的信件中便有宋恪松贪腐的证据。 第669章 最后,当然没能查出有什么端倪。 只是写信的人却畏罪自尽。 那佩君小姐投湖身亡,只留下了几句残缺不全的小诗,大概意思是说自己抱冤而亡,却愧对宋恪松,连累了他。 那会子宋恪松一家已被投入大牢。 待他出来,被放逐离京时,佩君小姐的尸首都不知被埋到何处去了。 圣上查过,这佩君小姐的身份确实不清不楚。 她也不是那位老教书先生的亲生女儿,而是捡来的。 八成是一个罪臣之女了。 只是这一切,外头的人不知晓,宋恪松自己都不甚清楚,只晓得后来圣上召他入宫,与他深谈许久,才放他离去。 宋府上下不是没恨过,尤其赵氏。 她甚至见过一面那佩君小姐,只可惜只有一面。 身为妻子,她要面对丈夫的感情游离,又要一同承担家族灾难,这心里如何能没有怨气? 想到这儿,宋恪松又叹了一声,脚下的步子一转,径直往赵氏的屋内去了。 此时,赵氏正在灯下愤愤不平。 “我道那贱人瞧着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原来是与当初那个不要脸的长得有几分相像!我说呢……一个戏子而已,老爷作何这般护着!” 赵氏气得不轻,脸色煞白。 蒋妈妈劝道:“都过去多少年了,太太莫要自苦,横竖您才是府里的太太,又有谁能越得过您去?不过一个下贱胚子罢了,谁还当回事儿呢?老太太又护着您,往后就算老爷再如何疼爱那贱人,她也生不出孩子来了。” 理是这么个理,但情感上赵氏还是难以接受。 她又灌了一盏茶,便让人熄了灯准备歇下。 外头的丫鬟连热水都没送来,宋恪松反倒先行一步进屋了。 赵氏刚好卸了妆钗,缓缓转身冷眼瞧着自己的丈夫,口中不咸不淡道:“真是稀客,老爷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屋里了,你那红姨娘刚被灌了红花,这会子还在喊肚子疼呢,老爷不去瞧瞧?” 宋恪松顿了顿,抬脚走到桌子旁,给自己泻了一杯茶。 蒋妈妈早就看出老爷有话要说,赶紧退了出去,将大门关好。 屋子里烛火燃燃,照亮了铜镜里赵氏那张已经老态顿显的脸,也照亮了宋恪松依旧挺拔的身躯。 虽是夫妻,但他们俩站在一起,明显是赵氏老得更快。 反观宋恪松近些年愈发风采,更添斯文儒雅,一派文人姿态。 赵氏越发心有不甘。 她刚要开口再讥讽两句时,忽儿又听丈夫道:“这茶水有些凉了,天气还未转暖,你又脾胃不好,怎可饮这凉水?” 赵氏:“丫鬟们疏忽了,也是有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木着一张脸。 对面丈夫突如其来的关心,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你我夫妻相伴多年,如今儿女皆已成家,也该咱们和和美美,白头到老了……”他淡淡道,手中把玩着那一只瓷杯,“我晓得今日之事因我而起,太太心中有气也是该的。” 赵氏冷笑,有些听不下去了:“你若是担心往后我为难你的心肝宝贝,那就不用多言了,这般将我当成白痴戏耍的贱婢子,我是半点好脸色都不会给的!况且,她那张脸又——” 她说不下去了。 她可以针对红姨娘,却不能在明面上提起佩君小姐。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赵氏不断加粗的呼吸声显示着愤怒。 宋恪松终于开口:“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也是一时兴起罢了。往后内宅还是由你说了算,这么多年,我还是信得过你的人品的,若是红姨娘对你不敬不顺,你大可以拿出主母的手段来。只是……莫要太过了,免得弄脏了你的手。” 他上前,抬手在妻子的后背轻轻揉着,“你我才是结发夫妻,同衾同穴,你可明白?” 赵氏顿时心头软了下来。 原先的愤怒和不甘也消失了大半。 她垂下眼睑,苦笑道:“老爷既这般说了,我又能如何呢?左不过是府里添双筷子的事情,我都这么大年纪了,难不成还与那年轻的争风吃醋,老爷不要面子我还要呢。” 这一晚,宋恪松就歇在了赵氏处。 这一桩风波总算消停了。 待到几日后杳娘再回娘家时,见到赵氏春风拂面,比之前精神百倍,她大为惊讶。 “母亲这是怎么了,前几日还整天沉着脸呢,这会子反倒想开了?”杳娘打趣。 赵氏最信赖这个长女,当然不会瞒着她,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一遍,杳娘听后大吃一惊:“这红姨娘竟这般胆大。” “可不是,老太太狠狠发落了,老爷也有好几日不去瞧她,这会子她该明白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了。”赵氏心中大盛,快活不已。 “横竖一个姨娘,如今又被灌了红花,还能翻出天去不成。”杳娘摇摇头,“母亲,既如此您可要在明面上把事情做漂亮了,万万不要给那贱人抓住把柄。” “哟哟,到底是自己当家的人了,这会子还来提点你母亲了,真是长进不小。” 赵氏半开玩笑。 杳娘扯了扯嘴角。 她与谢诗朗的日子也就这么过着,夫妻情分不说很深刻,但也没坏到那个程度。 她妹夫是抚安王府的主人,就凭着这一点,谢诗朗也不敢对她太冷漠太刻薄。 只是……没了明杏,她总觉得心头不痛快。 春风得意,暖意盎然,好消息总是会特别凑趣,杳娘回府后就叫大夫诊出怀有身孕,另外一边的慧娘竟然也有孕在身,已足两个月。 好消息传来,赵氏笑得合不拢嘴。 虽说她最偏爱长女,但小女儿到底也是自己亲生的,出嫁多年未有生养,她也牵挂多时了。 如今一朝有孕,不管是生男生女,只要有个孩子傍身,赵氏都觉得心头踏实许多。 丹娘自然也知道了这事儿。 她们是姊妹,丹娘知道自己避不开的,便让新芽备了两份一模一样的礼送去杳娘与慧娘的府上。 两匹缎子,两块上好的皮子,另有一份滋补的药材,这礼不轻不重,刚刚好。 刚送了礼过去的第二日,丹娘早早起身,更衣梳妆,然后用罢了早饭便乘着小车一路去往沈府。 今日是沈府设宴的好日子,丹娘身为沈家大奶奶万不可迟到,是以她提前了半个多时辰抵达。 沈夫人见她这般乖觉懂事,看她的眼神都和蔼许多。 “你竟这般早,也不是什么大事,倒是累着你早起了。”沈夫人笑着张罗下人们,抽空还对丹娘笑得和煦。 丹娘正在吃茶,闻言也不慌不忙地笑道:“都是母亲这里好茶好点心多,儿媳念着都来不及,自然要早些过来,免得回头等妹妹来了,我怕是一块都吃不着。” “瞧你说的,你与迎安是一般,你爱吃回头叫厨房给你备上两盒,你带回府里去慢慢吃便是。” 第670章 沈夫人温温一笑,丹娘也迎着她和煦的目光,浅浅莞尔。 这一幕还真是婆媳和睦,好像从前的那些个事情都不曾发生似的,丹娘笑得腮帮子有些累了,垂下眼睑躲开了婆母的视线。 唉……当好一个大户人家的主母容易麽她? 又要打点一府上下,又要赴宴回礼来往客套,如今更要与自己的婆母打太极。 丹娘倒也想用武力值压倒,奈何还没这个机会不是…… 又略坐了一会子,沈迎安也到了。 她如今肚子也大了好些,扶着后腰款款入门时,身边的丫鬟婆子一个个比谁都小心谨慎,生怕她一个不好摔下来。 丹娘赶紧上前:“你可来了,慢这些。” “是我迟了,倒叫嫂子等我。”沈迎安温温柔柔地笑着。 “哪里话,你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了,这肚子也有六个多月了吧?”丹娘瞧着小姑子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不由得眉眼一弯,“虽说这个当口胎像稳固,你也年轻,身强体健的,但还是需要多多留意,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但凡入口的东西都要仔细。” “我晓得的,嫂子,上回子这话你已经叮嘱过了。”沈迎安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嫂子已经生了七八个孩子了,处处都是经验,我这小姑子也听得耳朵都快发麻了。” “我才念叨你几回呀,你就嫌烦了,好好好,往后我不说便是了,待你生下这个孩儿自己也有经验了,往后你也生上七八个的,做嫂子的只管给你备礼,绝不啰嗦,好让咱们迎安妹子有个清静才是。”丹娘笑盈盈地娇嗔。 沈迎安被打趣得满脸泛红。 原本想着是拿嫂子开个玩笑,好让她与自己长兄多多开枝散叶来着,没想到却被丹娘抓住了话头,直接将这话又反到她身上了。 沈迎安是接受过标准的古代闺训的女子,哪里能比得上丹娘这么洒脱泼辣的性子。 才不过两句话,她就羞得开不了口了。 丹娘一阵无奈。 哎……怎么找一个跟她一样厚脸皮又能开得起玩笑的小伙伴这么难呢? 姑嫂二人说了一会子话,外头的宾客陆陆续续到了。 沈府显然很重视这一次的宴饮。 从门房到丫鬟,一个个都做好了万全准备。 那门房热情周到,宾客们被迎进门后自有专门的丫鬟领进府内。但瞧那些个丫鬟一个个干净整齐,身着一样的款式衣裳,只是腰间的束带不同颜色。 偌大的府邸顿时忙碌又安静,直到客人们进了内宅的正堂,大家才说说笑笑起来。 那徐夫人笑道:“不愧是状元郎的家,我自进门后就大气不敢出,好生规矩,连下头的那些人都一个个本分得很,也是沈夫人能耐了,竟能约束得这般好。” 屋里其他女眷也纷纷夸了起来。 不是说沈夫人管家有方,就说沈夫人培养儿子有一手,别看沈夫人膝下共有三子一女,真正有出息的,能拿出来炫耀的,唯有沈寒天一人。 不过也就这一人足矣。 胜过不知多少青年才俊。 沈夫人骄傲,自有她的资本。 闻言,沈夫人眉眼间的笑意挡都挡不住:“瞧你们说的,一个个跟嘴上抹了蜜似的,怪腻歪的,也不怕回头把我给甜堵着了,叫你们一个个的留下给我陪着。” “若是沈夫人愿意,这般好的府邸,这般好的庭院,咱们不走也成呐。”那徐夫人笑呵呵地大声说。 第671章 顿时屋内一片欢声笑语。 丹娘始终乖乖巧巧地坐在沈夫人身侧,脸上带着得体谦和的笑容,并不十分明显,却也不冷淡疏远,反而看了叫人心生欢喜,这般派头才有沈家大奶奶的风范。 更有人知晓这位便是那沈大人的妻子,待说笑过后,竟有更多的女眷与丹娘说话搭腔。 丹娘也都一一礼貌地应答。 其实她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不过来了这个时代这么久,再不擅长也比一开始好得多,几次三番下来,众人都对丹娘印象极佳。 沈夫人自觉面子上有光,愈发笑得合不拢嘴。 只是一屋子热闹,却也留不住沈夫人那频频看向屋外的视线,丹娘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不耐焦躁——这是在等那位顺令县主吧? 她垂下眼睑,轻轻呷了一口茶,笑而不语。 另外一边,妯娌王氏凑过来与丹娘说话。 之前丹娘可没怎么与这位弟妹聊过天,两人一搭话,反倒很投契。王氏内敛含蓄,丹娘直来直往,有好些话都把王氏逗得掩口轻笑,那垂下的帕子都在轻轻颤抖。 “怪道迎安欢喜你,嫂子果然是个妙人。”王氏笑道。 “都是一家子女眷,自然要觉得彼此都好,弟妹觉得我好,我又何尝不觉得弟妹是个妙人呢,生得好看,说话又动听,言行举止样样得体,当真是个宝贝。” 丹娘惯会说甜言蜜语。 反正这会子是说给自己的弟妹听的,她更加不遮掩,什么好听说什么。 其实王氏的容貌只能算得上清秀。 在圣京城里诸多美貌的贵女中不算出挑。 可丹娘就能说得发自肺腑,让王氏忍不住连耳根都秀红了。 正说着,外头的丫鬟通传:“顺令县主到。” 沈夫人腾地一下站起身,忙不迭地迎了出去。 婆母都起来了,做媳妇的不可能自己坐着,是以丹娘与王氏也齐刷刷跟了上去,一屋子女眷的目光都集中在大门处。 只见那门帘子被掀起,外头的丫鬟麻利地进来,抬手将帘子高高悬着,顿时一只脚迈了进来,很快那顺令县主便出现在大伙儿面前。 丹娘看得清楚,方才顺令县主脚上的鞋子都是蜀锦做的,上头还缀着一颗颗圆润小巧的珍珠。 虽说这样大小的珍珠给宫中贵人们做头面发钗等物是差了一点,但像顺令县主这样缀在鞋子上的,还是过于奢靡了些。 不仅如此,那顺令县主着一身玫红色长袄,上面绣满了百花纹样,从袖口到领口处皆是一排金线绣成的流光,与那玫红色相得益彰,就这般俏生生地立在众人眼前,那叫一个光华四射,美艳无双。 顺令县主抬起下巴,浅笑:“是我来晚了,叫各位长辈久候。” “县主哪里话,您能来已经令沈府蓬荜生辉。”沈夫人上前主动迎着顺令县主,“这边请。” 顺令县主爽快道:“沈夫人乃长辈,我是晚辈,再不可用敬语,没得叫母妃知晓了怪我不懂礼数,不敬尊长。” 沈夫人闻言,越发开心了:“早就听闻县主是由琼妃娘娘教养的,如今一见果真不一般,倒是把咱们府里的丫头们都给比了下去,与县主站在一块儿,她们真是要无地自容了。” 顺令县主一眼盯紧了丹娘,殷红的唇瓣展开一抹丽光:“沈夫人自谦了,我瞧你府上的两位儿媳都不错,尤其是——这位沈大奶奶。” 第672章 丹娘正在吃果子。 那香酥可口的牛舌饼当真是一绝。 她之前也在沈府吃过,回去就跟冯妈妈说了,纵然冯妈妈是个手巧的,也肯动脑,但做出来的到底不如人家这经年的老师傅,总归是差了那么一层意思。 如今再一见这牛舌饼,丹娘早就忍不住了。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顺令县主吸引了,她便悄悄拿了一块吃着,心里头还捉摸着,待吃完这一块用茶压一压,还能在饭前再来一块。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残酷。 这半块饼子还没吃完,顺令县主竟然还点名了。 一瞬间,她的心情很糟糕。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沈夫人见自家的大儿媳正在吃点心,虽说这不是什么失礼的行为,但总归不符合她理想中的儿媳形象,顿时脸色有些阴沉。 丹娘不慌不忙,将剩余的牛舌饼都吃完了,这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又灌了一口茶下去顺了顺,开口笑道:“县主谬赞了,我不过是一寻常妇人。” “怎会,我一直都很倾慕沈大奶奶的风采,尤其是像你这洒脱的人品,叫我很是向往呢。只可惜……自小我身子弱,母妃却不曾让人教过我什么武艺,只晓得琴棋书画、知书达理,真真是无趣。” 顺令县主这番话其实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绕了进去,包括她自己。 丹娘微微一怔。 仔细瞧了瞧县主的神色,觉得她不像是在挖苦或是讥讽,倒像是真心夸赞…… 丹娘有点整不会了。 犹豫片刻,她笑道:“知书达理不好么?我还羡慕县主您呢,自小便有琼妃娘娘的照拂,我就不行了……打小就是被放养着长大的,得亏婆母不嫌弃,夫婿不介意,要不然我如今都不知怎么才好了。” “我还想说日后多多跟婆母或是弟妹学学呢,县主倒好,这话像是专程宽慰我似的。” 丹娘这几句话成功让沈夫人脸色放晴。 沈夫人接过话茬,冲着丹娘故意嗔怪道:“人家县主跟你客气几句,你还就当真啦?” “都是母亲宠的,我能怎么办嘛。” 丹娘顺势撒了个娇,哎哟,牙齿差点被自己酸掉了。 想她一直强势,到了这古代竟然还入乡随俗,当起了小女人,都是生活所迫。 众人见他们婆媳这般和睦,都被这俏皮话逗得笑声连连。 又说笑了一番后,众人移步前往正厅,宴饮正式开始。 席间众人有说有笑,那曲水流觞的席面费了沈夫人好大一番功夫,光是菜色布置就不知花费了多少银子钱了,如今看来这钱还是花得很值得的,众女眷赞叹不已,话语间都是对沈夫人的追捧夸奖。 沈夫人浅酌一杯,笑着放下酒杯道:“不过是寻了个巧头,讨诸位一乐罢了,你们吃着好,我便高兴了。” 丹娘当然看得出来,今日这一顿宴饮少说要花掉数百两,这还没算旁的,只是菜色而已。光是这曲水流觞的布置,怕是还要往上添一成,仔细算算也要千把两的银钱了。 她一边算着一边感叹,得亏她早早就与婆母分家另过,这要是在一起,账目少不得也要管,叫她看到这样如流水一般使银子的,怕是心都在滴血。 再看看沈夫人对顺令县主的殷勤程度,她心中也有数了。 怕是那位章小姐已经在沈夫人处落选了。 第673章 自己心爱的幺儿娶亲,自然要选最好的了。 章小姐门第再高,家世再清贵,也比不上未来皇太后疼爱的侄女儿呀。 这一番权衡对沈夫人而言不算什么。 只是……丹娘垂下眼睑想起了方才女眷们说笑时流露出的意思,那章小姐对沈桦怕是有了想法,沈桦对那章小姐是什么意思,丹娘不得而知,不过沈桦当初救下章小姐时,多少人看着,他们怎么也算有了肌肤之亲…… 若是沈夫人与顺令县主看对了眼,非要结这门亲事,怕是章家也不能反对吧。 想到这儿,她内心幽幽一叹,越发感慨自己早早就在云州完婚。 若是到了这圣京,就凭沈寒天那张脸,怕是不知多少贵女会对他倾心,到时候哪里还有她宋丹娘的位置。 一阵唏嘘后,她转过念头来继续吃吃喝喝。 奇怪的是,那顺令县主似乎对她印象很不错,频频与她敬酒举杯,但凡上了新鲜菜色,顺令县主必然先问丹娘,不是问这菜好不好吃,便是说这菜瞧着合胃口,要与丹娘先分食。 这下给她整不会了…… 要不是知道沈夫人的意思,她几乎要以为顺令县主看上的人是自己。 一顿饭吃完,宾客们各自散去。 管事婆子指挥着丫鬟们收拾着残局。 丹娘也累坏了。 正准备起身告辞时,最后留下的顺令县主却道:“不知沈大奶奶可否送我一送?” “当然。”丹娘轻笑。 沈府里的一草一木皆是由专人打点的,即便如今还未到盛春时节,这里的景致已算得上一绝。 与顺令县主漫步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身后还远远跟着好些侍女随从,这些都是顺令县主带来的人。 丹娘已经打定主意,只要这位县主娘娘不开口,自己就绝不提关于沈桦的事情,张口闭口都是这园子景致不错,待到一旬后必然春花锦绣,花团锦簇云云…… 还没说完,顺令县主忽儿来了句:“沈大奶奶确实是个妙人,我早先听闻母妃说了,之前便是沈大奶奶在宫中救圣驾于水火,这般人品这样的人物,当真巾帼不让须眉,让宛康好生敬佩。” 原来……这顺令县主的大名叫宛康。 丹娘笑着福了福:“县主谬赞。” “你也是有品阶的命妇,且我是县主,在品阶上还略逊你一成,你对我行礼实在是大可不必。” “今日县主是客,我为主,送客人离去这是应有的礼节,与品阶等级无关。” 说话间,她们已然走到了正门处。 顺令县主轻轻回眸:“沈大奶奶说得对,是宛康没想到,若是他日有缘……说不准宛康能与沈大奶奶成为一家人。” 说完,她也微微行礼,“多谢今日款待。” 目送着顺令县主乘上那驾八宝玲珑的马车,丹娘立在原地许久,等到乐透将马车牵来,她刚要走时,门内忽儿来了个小丫鬟。 那丫鬟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一头跪在丹娘跟前:“大奶奶,您快些进去瞧瞧吧,咱们太太发了大火,这会子都快把三少爷给打死了……” 丹娘吃了一惊。 屋内,沈夫人当真是动了大怒。 她猛地将茶盏狠狠摔在地上,顿时雾气升腾,碎瓷满地。 那沈桦竟也不管不顾,直接跪了下来。 “母亲!您何必强人所难,您既然喜欢那顺令县主,不如您自己娶了更好!章家小姐被我救起,已坏了名节,若是沈家不登门求亲,这不是将人家章小姐往绝路上逼吗?” “如此不仁不义之事,请恕儿子做不到!” 第674章 沈夫人拿起旁边托盘里的一根藤条,拼命对着沈桦的后背连着就是几下。 传来划破空气的噗噗声,那藤条落在沈桦的衣服上,没几下就将那华服锦衣给抽得碎开几道口子。 沈桦已经疼得脸色发白,却依然倔强着不愿低头。 “母亲!请您三思!” “我沈家虽不是什么绵延百年的清贵世家,但也是晓得礼义廉耻,明白规矩道理的,这般上赶着与那皇族贵胄攀亲,致章家小姐于不顾,实在非君子所为!” “我沈桦不如长兄学识高,眼界广,但也晓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若是母亲还这般咄咄逼人,不若当下就将儿子打死算了!到了泉下,儿子也有脸面去见沈家的列祖列宗!” 好一番豪言壮语,直接把沈夫人逼得连退几步,一下子坐在了那寿康和合雕花的红木椅上。 身边的陈妈妈连连帮自家主子揉着后背,满脸担忧,抬眼劝道:“三少爷,请恕老奴说句不该说的,即便太太有什么不是,她也是您的嫡亲母亲,哪有为了外人这般忤逆顶撞自己母亲的道理?三少爷饱读诗书,难不成这也是书上教的?” 沈桦顿时说不出来了。 但他依然跪得挺直,半点没有妥协的意思。 沈夫人捂着心口,冷笑道:“你莫要说了,就让这个不孝子气死我得了!” “母亲……” 沈桦急了,“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哼,你若没有这个意思,那为何不听我的话?自古以来,子女的婚事都是听从父母长辈,什么时候由你这个小辈自己做主的了?你也不怕传出去,叫外头的人笑掉了大牙!” 沈夫人冷哼,“还有……那章小姐家世非同一般,有她祖父在前头压着,且那章小姐又生的貌美,品行又高洁,这般出众的千金何愁没有人家愿意娶!你倒是别操人家的心了,还是多想想你自个儿吧!” 沈桦不吭声了。 但他下颌紧绷,眼神坚定,却也不似被母亲说服了。 一时间,母子俩僵持不下。 见儿子一直不肯松口,沈夫人又一次暴怒,拿起藤条又要动手。 就在这时,丹娘袅袅婷婷地进来了。 她轻轻一抬手,直接将沈夫人手中的藤条夺了下来。 沈夫人大吃一惊。 瞧着宋丹娘轻柔乖巧的模样,竟然还有这等本事。 那藤条在她手中不过是件玩具似的。 更让她心惊的,是方才丹娘出手时的动作,几乎快得叫人看不清,沈夫人甚至连一点反抗都没,那藤条已经落入她的手里了。 丹娘笑道:“母亲,为了何事这般动怒呢,仔细气坏了身子,今日宴饮,您已经够辛苦的了,若是还这般大动肝火,万一病倒了,岂不是叫我担心?寒天如今还在京外办差,若是知晓我都不能照顾好婆母,他定要担忧定要怪罪的。” 她边说边给陈妈妈使了个眼色。 陈妈妈立马明白了,扶着沈夫人将人送到隔了一处桌椅的榻上坐着歇息。 沈夫人方才动了真怒,这会子只觉得心窝疼得难受,却也不能发作了。 她抖着手,指着跪在不远处的儿子对丹娘道:“你给评评理,你三弟这般忤逆,是何居心,是不是要将我气死才甘心?” 沈桦急了,连连磕头:“母亲,儿子断断没有这样的意思。” 丹娘:“瞧您脸色差的,陈妈妈,还不快点给太太倒茶来。” 说着,她又轻轻揉了揉婆母的后背,“您歇着吧,仔细火气上来人发晕,那才难受呢,横竖三弟是您的亲生子,您想如何发落怎么教训旁人都没的说,何须今日拿自己的身子作践?这不是白白叫儿媳担忧么?” 第675章 她压低声音,凑到沈夫人耳边,“今日的宴饮我瞧着诸位夫人女眷都乘兴而归,对母亲您也颇有赞赏,尤其是顺令县主……” 听到这儿,沈夫人浑身一凛。 方才还满是怒火的她,这会子反而冷静下来。 丹娘说得对…… 今日宴饮办得确实不错。 若是刚结束便传出她责打儿子的事儿,怕是那些人多少会猜疑,她虽惦记着顺令县主做自己的儿媳,却也没有糊涂到一定要大张旗鼓的地步。 她闭了闭眼睛,喘了口气。 刚好,陈妈妈的茶也上来了。 借着吃茶的功夫,她顺势缓和下来。 “你也听听你嫂子的,别整日价的还跟个孩子似的不懂事。”沈夫人道。 又说了一会子话,丹娘便让陈妈妈送沈夫人先去休息,自己留下与小叔子聊几句。 沈夫人便指了两个自己身边的心腹婆子留下。 丹娘闪闪眼睛,自然明白婆母是什么意思。 但她什么都没说,像是没看出来似的,继续笑着送走了沈夫人。 沈夫人一走,整个堂屋都安静下来。 丹娘转身吩咐跟在沈桦身边的小厮:“还不快点把你们家少爷扶起来。” 小厮方才也被太太的强势做派给吓得不轻。 如今听丹娘发话了,忙不迭地将沈桦搀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坐好。 “多谢嫂子。”沈桦耷拉着脑袋。 他也知道,今日若非长嫂出面,只怕他还要挨更多的打,这事儿也不知如何才能善了。 丹娘:“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她瞧着自己这位小叔子。 其实也不过刚刚成年的年纪,瞧着白净面孔,很是稚嫩,但眉眼间很有几分沈寒天的模样。 到底是亲兄弟,果真像。 丹娘在心底微微一叹,索性开门见山道:“母亲责罚于你,也是关心则乱,你——莫要在心中怨她。” 沈桦苦笑:“小弟如何敢这般想,只是……事关我沈家门楣,不可这般背信弃义,我……做不到。” “你与那章家小姐有情?” “嫂子莫要乱说,章小姐与我清清白白,不过是那一日我凑巧救下了她罢了。” 丹娘明白了。 当时一定情况紧急,沈桦救了章小姐是事出有因。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确实与那章小姐有了肌肤之亲。 古代礼法森严,尤其是高门大户家的千金,连贴身的帕子等物都不能轻易给人,更不要说被一个年轻男子抱在怀里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除非沈家主动登门求亲,章家的面子才能保住,否则……这位章小姐怕是还未定下人家,就已经名声受损了。 沈桦也是因为这一点,愈发坚定非她不娶的信念。 在沈桦看来,事情由他而起。 虽说是不得已,但毕竟人家姑娘因他坏了名节。 若是他们能成婚,不但能圆了双方的面子,更能传为一段佳话。 沈桦并非对章家小姐有情,只是想做一个君子该做之事。 他絮絮叨叨地说完了,抬眼望着丹娘:“嫂子,难不成您也认为是小弟做错了吗?” 丹娘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旁边立着的两位婆子,笑道:“错不错的,也不好说,你没错……可太太也没错呀,身为母亲,她必然为你计深远,这也是难免的。” 又安抚了沈桦一会子,她便转身离开了。 坐在马车里轻轻摇晃着,身边的尔雅欲言又止,丹娘眯起眼睛也能察觉到这小丫头的不安,干脆直接开口:“有事儿就说吧,别吞吞吐吐的憋在肚子里,你难受我也难受。” 第676章 尔雅俏脸一红:“夫人,沈家三少爷这事儿咱们也要管吗?横竖与咱们无关呀……” 在尔雅看来,三少爷上头还有母亲压着,怎么都轮不到丹娘这个嫂子操心婚事。 况且,今日沈府这么一闹腾,连尔雅都看出了端倪,更明白这是个烫手山芋。 丹娘轻笑:“不是说咱们不管,这事儿就找不上咱们的。” “这是什么意思?” 尔雅不解。 丹娘抬手微微掀起帘子,只露出一条浅浅的缝隙,望着外头热闹的街景,缓缓道:“咱们侯爷毕竟是沈家人,那是他嫡亲的母亲与弟弟,方才你也听见了,章家姑娘叫三弟坏了名节,如今我那婆母却想攀另外的高枝……” 尔雅咬着下唇:“奴婢不懂。” “你当然不懂了,你只需要记得,等会子回了府便让冯妈妈备上豆沙卷来。” “是,夫人。” 丹娘没有跟一个奴婢多解释这些。 这件事本就很麻烦。 沈夫人摆明了不愿让她插手。 否则也不会自己走了,还留下两个婆子做眼线。 可这件事若是闹大了,沈府吃不了兜着走,她身为沈家儿媳妇怕是也躲不过去。 她自己还是站在沈桦这边的。 不管怎么样,人家章小姐也不差,又因为沈桦成了如今这般尴尬的境地。 原本是救命之恩加两姓之好的美事,被沈夫人搞得,都快结仇了…… 人家顺令县主当然不怕。 人家身后是琼妃娘娘与太子哥哥。 可沈家有什么? 不过一个沈寒天。 丹娘可不想自己男人在外面辛辛苦苦忙活了大半年,连家都回不了,等归朝复命后再来个将功折过,那真的是会让人血压爆表的。 至少,她不乐意。 所以这件事不管也要管。 哪怕真的会和沈夫人撕破脸…… 她又叹了一声。 当晚回到府里,先用了冯妈妈精心制作的豆沙卷,吃得那叫一个满口喷香,小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用晚饭。 冯妈妈是个最乖觉伶俐的,知晓丹娘今日赴宴,晚饭就做得格外清新爽口。 那蔬菜鲜肉的粳米粥被高汤吊味,格外鲜美。 配上几样小菜与点心,当真吃得让人舒爽畅快。 丹娘品味后,十分满意,直接赏了冯妈妈两吊钱。 冯妈妈要亲过来当面谢恩,丹娘准了。 冯妈妈常在厨房活动,满身油烟,就连自己都生得膀大腰圆,却不是十分富态,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力量感。 见了丹娘,她先跪下来磕头,笑眯眯地说着吉利话,然后又说到庄子上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那片的庄户可以做鱼塘?” 丹娘眼前一亮。 冯妈妈连连点头,笑道:“如今咱们府里的厨房分了好几处,奴婢这头专管燕堂与照春辉的饭食,每隔两日,奴婢便要亲自去一趟庄子,取些咱们府里没有种的瓜果菜蔬,奴婢瞧着那一片庄户收成好似远不如另外一片的,但那里的土壤不错,很适合挖鱼塘来养鱼。” 说着,她顿了顿,“若是咱们庄子上也能自个儿出产鱼获,那往后夫人想打个牙祭什么的,不就更便宜了麽。” 冯妈妈的话听得丹娘一阵心潮涌动。 什么是人才,这就是呀。 冯妈妈是一直跟着她到现在的老奴了。 原先在云州时,冯妈妈就专管厨房。 平时见她话不多,只晓得埋头苦干,还道她是个不怎么善思的人呢,如今这一番话说来,倒让丹娘对她刮目相看。 劳动人民最光荣! 劳动人民最智慧! 丹娘这会子都想振臂高呼了。 来圣京之后又采买了一部分田地,确实有一片的出产远不如另外一片,这也是沈管事一直在忧心的问题。 若是真如冯妈妈所言,那她完全可以将那一片都打造成养殖场,挖鱼塘养鱼,也能养猪牛羊、鸡鸭鹅等牲畜家禽,回头庄子上的出产越丰富,她在府里岂不是能过得更滋润? 若是发展得好,也能多一项收入。 她越想越激动,忍不住两眼放光。 忙跳下榻来,亲手扶起冯妈妈,她笑道:“妈妈真不愧是经年的老人了,就是有经验有门道,那你与我说说,派谁去瞧这鱼塘的位置呢?” 冯妈妈见自家主子这般热切,心中也是一喜:“您让沈管事去安排便是了,咱们府上这么大一个庄子,那么多农户佃户的,总有擅长此道的人。若是没有,刚巧让沈管事再去寻一拨人。” 丹娘连连点头,又给冯妈妈赏了银钱,才让她退下。 冯妈妈喜滋滋,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她先回了自己屋子,将主子赏赐的银钱收好,然后才回到厨房。厨房里两个打下手的丫头见她来了,纷纷讨好地笑道:“冯妈妈来了。” “你们两个小蹄子莫要在这里胡闹,那铁锅里的锅巴起起来,用油炸了再吃。” 说着,她麻利地取了两只大海碗来,右手拿了一支大铁勺,对着锅底呼啦这么一下,很快两碗泡饭便出锅。 趁着锅底还有余热,她又扒拉出几只番薯丢进炉膛。 有个伶俐的小丫鬟问道:“冯妈妈,这炉子里都没火星子了,番薯丢进去啥时候才能熟呀?” 冯妈妈瞪了她一眼,笑道:“这不是今晚吃的,待里头烘干了些,明早起火烤出来才会更香甜。” 两个小丫头一听,顿时两眼放光。 冯妈妈:“瞧瞧把你俩馋的,快些吃完了把活计做好,必少不了你俩的。” 两个丫头欢欢喜喜应了一声。 其实在抚安王府当下人还是蛮滋润的。 主子仁厚,只要按照夫人的规矩来,不但不会受罚,还能余下还写月钱。 就说这厨房吧,尤其是跟在冯妈妈身边的小丫鬟吃得都不差,在府里做久了,越发钦佩起自家夫人的能耐来。 两个丫头各自抱着一只海碗坐在角落里吃饭,桌子上还有一大碗她们自己炒出来的杂菜,配上一只臭了的咸蛋,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燕堂内,丹娘刚刚歇下。 穿着柔软的棉质里衣,身边睡着白胖可爱的女儿,她轻轻打着哈欠,享受着这似睡非睡的慵懒一刻。 她脑子里还在琢磨着——沈桦这事儿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待她一早醒来,昨个夜里想了什么早就全忘了。 当家主母的早晨忙得很。 洗漱更衣后,便要用饭。 早饭刚用完,青姨娘又过来请安了,顺便汇报一下自己院内承担的种植工作情况。 这边应付完了青姨娘,外头廊下已经站得满满的,都是各房各处的管事与婆子,内外院分开回话。 这边一忙,便就过了一个多时辰了。 丹娘刚喝了口茶缓口气,外头南歌来报:“夫人,老太太回来了。” 第677章 丹娘一口茶都来不及咽下,又惊又喜:“当真?” 南歌:“奴婢怎么会诓您,您快出来吧,老太太的马车快到门口了,还是乐透那小子机灵,远远就瞧着像是咱们老太太的马车,巴巴地就过来报信儿了。” 丹娘:“是个聪敏的,回头你给他抓一把钱,再赏几个果子给他尝鲜。” 说着,她立马行动起来。 身边的尔雅和新芽也不用人开口,照旧动作麻利,很快给丹娘换上了一双青缎金丝的棉鞋,又给披上了一件厚实的斗篷,才叫丹娘出了门。 虽说如今已然开春,但外头并没有完全暖和起来,风吹在人脸上还是隐隐透着寒意。 丹娘不在意这些。 但她身边的丫鬟们自然不能不注意。 是以,她这般全副武装到了府门外,刚巧见到老太太踩着小杌子从马车上下来。 一见丹娘,老太太缓了口气笑道:“不错,今年长进些个了,晓得穿厚实了些,到底是长大了。” 丹娘上前亲亲热热地挽着祖母的胳膊:“那是,原就盼着您回来呢,我如何能不照顾好自己,若是还劳烦您替我担心,那孙女这些年的当家主母岂不是白当了?” 老太太笑着摇头,一脸拿她没办法的无奈。 一行人进了府门,老太太回了照春辉。 她一别一个多月,这些日子里丹娘可没少让人收拾屋子,是以老太太回来一瞧,见那桌椅床榻都干净整洁,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似的。 那地毯也一样柔软漂亮,上头的金丝纹路迎着日头的光照熠熠生辉,竟是卍字图案。 木漆的雕花屏风又重新上了一遍漆,倒是比去年更加光润有色泽,那上面的四季花鸟也是栩栩如生,瞧着越发得娶。 老太太常坐着的一条福禄寿宝香榻上摆着一只小茶几,那茶几上照旧是一壶茶配两碟子点心,左手边的架子上还燃着檀香,袅袅余烟,说不出的典雅。 老人家这般一瞧,心中欢喜,晓得这是丹娘特地备下的。 况且自己回来的这般匆忙,都没事先告知抚安王府,却依然能见到如今这一幕,可见这是日日常备的功夫,并不是丹娘刻意做出来讨她欢心的。 她目光一软,走到那榻旁,指着两碟子点心笑道:“你又不知我何时能回来,日日备着这些点心也不怕浪费了,仔细菩萨晓得了,回头要怪罪于你。” “怎么会呢……”丹娘跟牛皮糖似的开始撒娇了,“孙女也就摆着一上午,待到我午觉起来,您若是还没回来的话,这点心便下了您孙女的肚子了,哪里还用得着叫菩萨瞧见?菩萨平日里那么忙,哪有空管我的闲事,倒是老祖宗您多疼疼我罢。” 老太太被逗笑了,抬手就去打丹娘。 祖孙俩说笑一番,便坐在榻上吃茶用点心。 这点心和茶水都晾得刚刚好,老太太坐了好一会子的马车,正觉得气闷,一口子茶水下去,她顿觉精神多了。 她朝着奚嬷嬷看了一眼。 奚嬷嬷立马心领神会,将屋子里的人都叫走了。 这会儿照春辉的正屋里只剩下她们祖孙俩。 丹娘立马坐得端端正正,她晓得,老太太突然回府,必然是有什么事情,这会子奚嬷嬷屏退左右,也定然是老太太有话要与自己说。 老太太正色问:“沈家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丹娘嘴角泛苦,心中却半点不意外。 果然,老太太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她一五一十都说了,连昨日在沈府撞见沈夫人与沈桦的冲突都没落下,一股脑都倒给了老太太。 说完后,她略带嘲弄地笑道:“我这婆母惯是个有大志向的,那章家虽好,到底只是文臣世家,况且……章家父辈往后确实也没有出过更好的人才了,家道式微,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怕也是沈夫人的考虑。 若是那章小姐有个得力的兄长,亦或是父亲在朝中颇为风光,再凭着祖辈们留下的福荫,她的婚事也必然成为圣京城里人人都想争上一争的存在。 可如今……章家小姐即将及笄,但这婚事却一点眉目都没有,可见圣京里的这些达官贵人们一个个都生着水晶心玲珑肝呢,如何不知晓? 老太太半讥半笑:“志向不小,也要有这个福气接得住。” 这也是丹娘的想法。 她笑着点点头:“我与祖母想到一处去了。” “噢。”老太太来了兴致,“你说说看。” “自古以来,这男女婚嫁讲究的就是一个你情我愿,一双两好,没有强按头的道理,尤其是咱们圣京城里的这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家,谁家不要面子不顾名声呢?” “那章家是如今瞧着家世远不如从前,可……咱们沈家说好听叫新贵,说难听的……论根基家底,比人家章家可差了两辈人了。” 丹娘笑着轻轻摇头,那戴在云鬓间的流苏轻轻晃动着,映着她那皎若清辉的脸庞,娇美明媚,难描难绘。 老太太点点头,赞同孙女的说法。 “孙女的意思是,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不如顺水推舟,我瞧那章家虽式微,但文臣之家出来的女儿必定不差,这言行女德想必是孙女不能比的。有道是,娶妻娶贤,况且这也是沈桦的意思。” 外界都在等沈家去章家求亲。 虽无人开口问,但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别看着如今那章家按兵不动,丹娘也知晓,人家是在等沈家要如何做。 若是沈家一意孤行,太过分了,天知道章家接下来会做什么…… 这一点,连丹娘心里都没底。 老太太叹了一声:“你那个婆婆,却是个要强的。” “要强是好事,只是不该不管不顾,一昧地去要强,这样不但不能达到自己的所愿,反而惹了一身麻烦。” 丹娘顿了顿,“若是逼急了章家,章家会如何料理此事?” 老太太沉默片刻,只轻轻来了句:“那章阁老还未致仕,自然能上本参奏。” 丹娘:…… 沈家如今的门面上只有一个沈寒天。 果然,这事儿闹不好,还是要他们夫妻来背锅。 沈夫人毕竟只是一个内宅妇人,皇帝就算想找人问责,也不可能找她。 想通了这一层,她咬着下唇,满脸不快:“这沈夫人当真是心比天高,也不瞧瞧自个儿配不配。” “她既做了这打算,又如何能想到配不配?”老太太冷笑,“大约是圣京的繁华叫她晃了眼,再加上你姑爷能干得用,如今沈府也是城里炙手可热的人家了。” 祖孙俩一同沉默。 想明白了道理,但事情要怎么做,还是挺难的。 毕竟她只是嫂子。 除非沈夫人不在,否则小叔子的婚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出面来主持。 啧……这可怎么办呢? 丹娘有点犯难了。 第678章 午饭,祖孙二人便在照春辉用了。 冯妈妈得知老太太回来了,使出浑身解数,又备了好些菜色,直把祖孙俩吃得心满意足。 尤其是那一碟子醉虾,当真是鲜美可口,酱香浓郁。 就着这道菜,丹娘与老太太都多用了两碗饭。 饭后,一盏浓茶消食。 老太太饮了半盏便放下了,面色有些乏了。 她抬眼瞧见小孙女满脸惆怅,忍不住安抚道:“还没到那么难的时候呢,别忧心劳神的,横竖你老祖宗还在,回头祖母替你想个法子。” 丹娘当即心下感动不已。 她明白老太太这么急匆匆地归来,就是因为听说了沈家的事情,要急着回到抚安王府,与她一道想法子。 “您还是歇息去吧,别为了孙女费脑子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有过不去的坎不成?” 丹娘娇俏地笑起来,冲淡了眉宇间的凝重。 又伺候着老太太歇下后,她才慢慢从屋子里退出来。 春日的日头这会子才暖和起来,照在她的身上一片暖意融融,但见丹娘身着一件烟柳色的淡绿比甲,下身的裙摆灵动,绣着大片大片的海棠花纹,端的是一身清丽。 她缓缓回到自己的屋子。 尔雅与新芽已经忙活起来,准备给丹娘歇午觉。 一切忙完后,两个大丫鬟才发现自家主子今儿好像有点不对劲,自打回来后,便坐在桌边,也不更衣更不洗漱卸妆,只神色凝重,似是在想着什么事儿。 尔雅凑上前:“夫人,您今儿不歇午觉么?” 丹娘恍然大悟:“不歇了,备马车,我要去一趟沈府。” 马车停在沈府门口时,门房才意识到自家大奶奶来了,忙不迭地赶去通传。 可她毕竟来得突然,沈夫人这会子也准备小憩,妆钗都卸了,冷不丁听到丹娘来了,她一阵错愕。 还未等重新梳妆,丹娘已经步伐匆匆从外头进来了。 丹娘只带了尔雅与南歌。 她步伐很快,身形又挺拔轻松,那些个沈府里的下人们想阻拦都不成,毕竟是大奶奶,也算沈府的正经主子,他们哪里敢下狠手拦着。 况且……也确实是拦不住。 有几个胆大的小厮想绕到丹娘前头去,却被她一边一掌,直接将人拂到台阶下头去了。 没等那些个小厮回过神,她的身影已然翩翩远去。 直接跨进门,她迎着沈夫人不满的视线笑道:“是儿媳来得不巧了,耽误了母亲午睡。” 沈夫人嘴角僵硬片刻,心中如何不知晓这是丹娘故意的。 若是不想耽误,何必现在跑来? 她强撑着温和,笑道:“不妨事,你怎么过来了?” “也没什么,就是早起就觉着不舒坦了,想着母亲你这儿的藕粉枣糕做得是最好的了,就想着这一口解馋呢。这不,熬了大半日的,终究是熬不住,这便过来了。” 丹娘语速不快不慢,颇有种淡然的愉悦,似乎在隐隐期待什么。 “母亲,该不会……嫌儿媳莽撞了吧?” 沈夫人:“怎会呢,你喜欢吃便好。” 她转头吩咐陈妈妈去小厨房备着。 陈妈妈还未到出门,就叫南歌与尔雅拦住了。 陈妈妈到底年纪大了,不比年轻的。 且南歌与尔雅又颇为默契,不用言语交流便将陈妈妈困在里屋之内,出都出不去。 沈夫人脸色不快:“你这是做什么?” “陈妈妈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也是伺候惯了的,母亲要歇午觉怎能离得了她?不过就是去小厨房知会一声,我身边这两个蠢笨的便能成事,又哪里需要劳烦陈妈妈呢。” 丹娘自顾自地坐在桌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口小口地品着。 真是渴死她了。 刚想通了这件事的关键处,她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一路上连口茶都吃不上,还是这会子能到口一盏,当下她也顾不上这茶是不是凉了,三口两口喝完。 沈夫人惊愕地看着她:“你……” “母亲莫慌,好生歇着才是。”丹娘抬眼,轻柔地笑着,“我横竖是这府里的大奶奶,由我来打点上下,必不会叫母亲忧心劳神的,母亲只管坐着享福好了。” 她笑眯眯地摆摆手。 很快南歌便会意出去。 整个屋子安安静静,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沈夫人瞬间慌了神。 她根本不知道丹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知晓对方到底预备做什么,只瞧着自家的儿媳妇气定神闲地品茶休息,反倒是她自己一颗心七上八下起来。 没过一会子,南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夫人,小厨房的藕粉枣糕已经做好了。” 丹娘笑盈盈起身道:“母亲身边的人就是伶俐爽快,才这会子功夫便成了。”她又转脸看着沈夫人,“您好好歇着,儿媳先去了。” 说罢,竟也不等沈夫人发话,就径直离去。 她刚走,沈夫人忙从床榻上起身,急得连衣裳也顾不上穿好,忙不迭地吩咐陈妈妈:“你赶紧去前头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陈妈妈还要上前伺候主子更衣,却被沈夫人呵斥了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让你去便去!” 陈妈妈这才匆匆往门口走。 才到了外屋的正门,她便脸色突变,片刻后步伐加快了几乎是跑着回来的。 “不好了,太太,咱、咱们门外都是侍卫!” 沈夫人吓了一跳:“莫要胡说!” “真的,老奴瞧得真真切切的,都是侍卫!!” 陈妈妈的嗓子眼都在颤抖。 沈夫人当下再也顾不上自己还散着头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门口处,隔着薄薄的窗纸,果然瞧见了外头都是侍卫,放眼望去,足有七八个。 不但将她的屋门口守得严严实实,就连院子门内都是把守的人,俨然不准她们出去的意思。 沈夫人气疯了。 “她、她怎么敢……敢这样软禁她的婆母!!” 陈妈妈更是气得脏话都出来了,到底不敢太过分,只是泄愤似的骂了两句后,她宽慰沈夫人:“太太别急,横竖这府里还有旁人在,老奴就不信了,大奶奶能只手遮天不成?!” 沈夫人也略略回过神来,恨恨地看了一眼门外:“说得对,咱们先别自己乱了阵脚……” 她们主仆还在咒骂丹娘时,那一抹纤细灵动的身影已然去往另一处院子。 那是沈家三少爷沈桦的住处。 丹娘倒也不与他拐弯抹角,只问两个最关键的问题:“如今你还想着要娶那章家小姐么?” 沈桦不假思索地应了。 见他这般肯定,又如朗月清风一般的人品,丹娘赞赏地点点头——好歹,沈夫人生的孩子还不错,这沈桦没有与他母亲一样糊涂,还算好沟通。 紧接着,她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觉着当下这局面,母亲可还会替你出面托媒人去求亲?” 沈桦咬紧牙关,下颌处紧绷。 末了,他摇摇头:“母亲心中的儿媳人选……另有其人,怕是不会妥协。” 第679章 “如此一来,沈家岂不是要为了你得罪章家?那可是文臣清流的表率,况且……这事儿本就是咱们理亏,你可知,若是真结了仇,往后沈家在京里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丹娘三言两语就说中了要害。 章家根基深,轻易动不得。 而沈寒天又是当朝新贵,也同样是文臣中的佼佼者。 原本清流与清流才是大家乐见其成的,偏偏沈夫人还想剑走偏锋,攀上皇亲贵胄,好让沈家更快的能更上一层楼。 她的想法是好的,只可惜做法很蠢。 若是没有章家小姐这桩事,或许还能成。 可为了一个顺令县主,将整个沈家放在火上烤,那才是得不偿失的。 古代闺阁女子最重名节声誉,尤其是文人之家。 若是沈家这边迟迟没有动静,怕是那章小姐的婚事就彻底毁了。 到时候原本的救命之恩,就成了结仇。 丹娘才不愿自家跟着趟这趟浑水,是以才行动得这般果断。 听了自家嫂子的话,沈桦的面孔白了白。 他到底不是无知孩童,很清楚这轻飘飘的两句话里藏着的深意。 “那……嫂子打算如何做?” “我方才去瞧过母亲了,许是这些天累着了,她这会子头疼身懒,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呢。嫂子觉着吧,这事儿宜早不宜迟,既然母亲起不了身,不若就由我这个嫂子出面,替你奔走料理此事,你觉得如何?” 丹娘早就想清楚了,这话说出口也是分外的自然。 沈桦错愕:“嫂子,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常言道,长嫂如母,如今母亲既病着,你的婚事又不好拖延,一来迟则生变,人家章家指不定怎么想咱们;二来么,也是为了三弟你的前程着想,咱们家也是文臣,文臣最要紧的便是风骨二字,本该就是咱们承担,如何能推脱得过去?” “再者,我朝以礼治国,你想想……你与章家小姐这事儿,若不由咱们沈家先出面,你还要人家女方先开口么?” 丹娘的话让沈桦陷入了沉思。 沈家宴饮一事其实早就传了出去。 在场的女眷一个个都玲珑剔透,哪里不明白沈夫人的意思。 沈夫人不过是想趁着章家没开口,早些将沈桦与顺令县主的事情定下来。 到时候,即便章家不快活,也无法改变了。 只是沈夫人从未想过,那个被夹在中间的可怜的章小姐该何去何从…… 若是个性子烈的,在自己沦为满城笑柄之后,搞不好会以命相搏。 沈夫人没想到的,丹娘却想得清清楚楚。 沉默片刻,沈桦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丹娘见礼鞠躬:“那就一切拜托长嫂了。” 沈府很大,困住了沈夫人,拿住了沈桦的意思,丹娘其实并没有将其他人放在眼中。 那些个依附沈家生活的同宗亲戚们,其实也就只能在丹娘跟前摆摆长辈的谱,接不接受也要看丹娘的心情。 府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丹娘这头的雷厉风行就叫其他人知晓了。 家中女眷有的胆战心惊,有的愤愤不平。 尤其是那沈二婶婶。 “反了天了,她区区一个晚辈,怎好做出这般忤逆不孝的事儿!” “她以为带了侯府的侍卫来封了咱们府邸的门,这沈府就由她说了算了?我呸!我倒要出去告一状,叫人家来评评理,有这般做媳妇的麽!” 一旁另外一个生得秀美清雅的女子笑了笑:“二婶婶何必这般生气,横竖又不是你被困了,况且……大房那头不是传话来了,说是病了,这会子只能是大奶奶出面主持家务。” “病了?老三家的,你莫要在这里胡诌,我们老嫂子是个什么身子,大家心里都有数,昨个儿忙宴饮还那般精神,今儿就病了,什么病呀也好让大夫出来给咱们都说说,免得叫咱们在这儿空操心白着急!”沈二婶婶不客气地冲了一句。 沈三婶却惊讶地放下茶盏:“二嫂子对我凶什么,我不过是说句公道话罢了,你若是不服气,就去大房那头问问呗。” 三婶不是原配,而是填房。 是以她在两位嫂子跟前始终矮了一头。 偏她又年轻貌美,颇得三爷的喜欢,在自个儿院子里倒是过得有滋有味。 因此也没少被二嫂子拿出来挤兑。 她说完后翻了个漂亮的白眼,施施然起身道:“二嫂子能干,弟妹是比不了了,我那屋里还有事儿呢,先走一步。” 她率先走人,剩下的女眷本也不多,见状也纷纷离去。 大房那头的事情本就不是她们能插手的。 那位沈大奶奶的气势十足,带来的侍卫又个顶个的高大强壮,往那门口一站,光是瞧着就让人害怕了。 三婶步伐袅袅婷婷,一直走到自个儿院子里,身边的丫鬟才问:“太太,咱们真不管这事儿呀?” 三婶抬手抚了抚鬓发,冷笑道:“管咱们什么事?没得好处捞,反倒把自己折进去了,我可不比那位贤良仁厚的大嫂子呢,出了事有的是人替她兜着,我还道她横行霸道惯了,没成想这会子踢到了铁板。” 她说着,轻轻一哂,“咱们这一房可不管那么多,你也吩咐下去,不许其他人跟着一块瞎闹,若是有人挑唆,你直接报给我,我管不了别的院里的人,难道还管不了他们麽?” 做戏就要做全套,丹娘并不想害了沈夫人的命。 更不想让她的身子受什么损伤。 是以,她请了先前最熟识的张太医过府。 张太医除了在太医院正位添了本子,寻常也会在各个府邸请脉看诊,无一例外这些府邸都是高门大户,轻易自然也请不来太医。 丹娘领着张太医去瞧沈夫人。 那太医刚进门,那沈夫人就一眼冒火:“宋丹娘,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囚禁你婆母!你可知这般忤逆不孝,我可直接越过寒天休了你!!” 丹娘温温一笑,却也不搭理她,转脸对张太医歉意道:“真是对不住了,叫大人您看笑话了,这便是我那婆母,自从宴饮那日回来,便这般暴躁易怒,原以为是我们做子女的哪里做得不对,可我终归还是放心不下,须得请大人过府瞧上一瞧,方可安心。” “好说好说,大奶奶您客气了。” 沈夫人气坏了。 “你、你还敢说是我病了?”她抖着手,指着丹娘。 “母亲,儿媳纵然有再多的不是,也请您顾念着自个儿的身子,切莫动气才是。回头等您身子大好了,随您如何打骂,儿媳也绝无怨言。” 她越发暴怒,丹娘就越发体贴小意。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沈夫人确实狂躁不安,像是得了什么病似的,反观另外一边的儿媳妇,却是那么温柔周到,还特地请了太医与沈夫人看病。 话音刚落,沈夫人便操起手边的茶盏摔了出去:“给我滚!!” 第680章 章家虽然不满沈家这头拖延了两日,但丹娘后续的事情办得那叫一个漂亮。 小定之后,便是双方交换庚帖。 这一日,丹娘特地换了一身喜庆的华服,早早登门拜访。 见她的便是章小姐的母亲,也是章府里的当家主母,章夫人。 章夫人生得不算十足的美丽,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子久居上位的淡定气质,反倒叫她生出了几分从容。 这样的气质叫人不得不心服口服。 丹娘淡然地行礼后,双方纷纷落座。 让茶后,章夫人嘴角微动:“你可知,此番之举该由你婆母出面方是正理。” “婆母病重,实在是出不了门。” 章夫人听了丹娘的话,似笑非笑:“如今这时节温暖得很,怎么你婆母反倒身子骨不好了,是该好好养着了。总……没有大碍罢?” “太医已经瞧过了,说是不妨事,就是见不了风,这一吹风啊就头疼得不行,连床都下不了。平日里倒是能吃能喝的,瞧着也无妨,就是不能出门。” 丹娘无奈地笑笑,“若非如此,怎么都该是我婆母亲自登门才是。” 章夫人嗤笑两声:“若真是换了你婆母来,怕是不愿登我家这门吧。” “这恐怕由不得她了,因为出面的人是我。”丹娘勾起殷红的唇瓣,“往后夫人您也只管问我说话便是,必不叫章家小姐受委屈。” 章夫人有些惊愕。 她没想到对方竟然半点不迟疑,竟将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虽说这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章家可丢不起这个人,但作为母亲,章夫人如何舍得?她也是当家主母,也有了儿媳妇了,深谙内宅之道。 她太明白若是一个婆母想要刁难儿媳,多半都是能成的。 章家姑娘是她唯一的嫡女。 也是章家这么多儿女中,最得章家长辈疼爱的孩子。 若是这般进了沈家的大门,日后被沈夫人为难,她如何舍得? 这便就陷入两难了。 也难怪章夫人今儿见了丹娘,脸色不悦。 丹娘笑道:“如今我也是为人母的人了,虽说我家那姐儿还小呢,离着出嫁还有十来年,可总归能将心比心,若是换成是我,必然会比夫人您更坐不住,怕是早就不管不顾闹到人家门口去了。” 闻言,章夫人总算笑了。 这笑容瞧着比方才真心多了。 丹娘又道:“夫人您顾虑这般多,无一不是一副慈母心肠,更是为了全府上下的名声……是丹娘自愧不如了。方才我说必不叫章家姑娘受委屈,自然是有我的道理的。” 她眸光盈盈,唇畔如春,这么一笑当真春华灼灼,明艳不可方物。 章夫人想起徐夫人的话,心头微动。 再瞧瞧眼前这年轻的主母这般自信从容,她也信服了一二。 能将自己婆母困在府里,还能将事情办得这般漂亮的,这抚安王府的女主人果然有点本事。 她垂下眼睑细想了一会子,便将这些关键都想通了。 丹娘从章家出来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依旧是回沈府,只不过这一回她的脸色放晴,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回沈府后,她略微理了理衣裳,便去了沈夫人的院内。 沈夫人已经被困住七八日了。 最初的时候还能闹腾着,但到底年纪大了,这么闹下去自个人身子吃不消。 又瞧瞧丹娘只是困住她,并未苛待于她,一应吃穿嚼用都是挑最好的来,甚至还比她当家的时候更优渥。 短短几日下来,就连陈妈妈都被养胖了一圈,两个人瞧着肤白圆润,哪有半点生病的模样。 见丹娘进屋,沈夫人立马丢下脸来:“你还晓得来?” “来拜见婆母,给婆母请安是儿媳分内之事。”丹娘轻笑道,“母亲,多日不见,您瞧着气色好多了。” 沈夫人对上这张脸,真是气得胸口发闷。 偏偏对方半点没有心虚,一切都落落大方,好像都是她沈夫人的错,与丹娘没有半分关系。 “哼!你预备锁着我的院门到何时?” “明日一早,您便可出门了。七日后下聘,交换婚书,今日庚帖已经换好,我特地请了宝华寺的师父来,想必两个孩子的八字应是不错的,必然能合得来。” 丹娘一边轻笑着,一边淡淡说着。 殊不知这些话听在沈夫人的耳朵里,犹如响起个炸雷。 她愣在当场,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你说……谁要成婚了?” “哎哟,您瞧我这记性,这几日都忙晕了要,到了母亲跟前,我急着把这好消息跟您说,反倒是忘了最要紧的。就是咱们家三弟的婚事呀,我已经替您出面了,如今小定已下,庚帖已换……” “你、你再说一遍!!谁的婚事?” 沈夫人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丹娘又质问了一遍。 “三弟沈桦,要娶的自然是章家姑娘。” 丹娘的话成功激怒了沈夫人。 她扬手就是一巴掌落下来。 但丹娘轻飘飘地躲过,还满脸惊讶:“母亲,您身子还未好全,切莫动气,更不该这样随随便便就要抬手打人,若是伤着了自己可怎么好?” “陈妈妈,还不快点把太太扶进去?这几日更要好生照料着,千万不可叫太太劳累着。” 沈夫人这会子已经气得脸色惨白,心口疼得发紧。 “好你个宋丹娘,如此擅自做主,你都要骑到我头上来了不成?!你个下三滥的东西,本就是登不上台面的庶女,我沈家愿意要你,是你修了几辈子的福,你怎么敢,你、你……” 沈夫人抖着手,一把推开陈妈妈尖叫起来,“快点找执笔先生来,我要、我要亲写了休书,把这目无尊长,忤逆不孝的东西撵出门!!” 她的声音凄厉尖锐,听得人耳膜都一阵发麻。 跟在丹娘身边的尔雅和南歌都吓了一跳。 她们下意识地想护着丹娘,生怕那沈夫人一个不稳冲过来。 丹娘却不慌不忙。 她轻轻放下茶盏,抬眼冷笑:“太太,敬重您是长辈,可您可不该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外说,得亏这屋子里没外人,要是叫旁人听见咱们沈府的太太说话这般没遮没拦,丢人的可是咱们全府的人。” “你……” “我差点忘了,太太怎么会在意其他人的颜面呢,只要大房这一头荣华富贵便行了,一个文臣嫡女,一个是深得琼妃娘娘疼爱的县主,你自然愿意给后者做婆婆喽。” 说着,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若我在您跟前是个下三滥的、登不上台面的庶女,那您在人家县主跟前算什么?嗯?” 这话再一次成功激怒了沈夫人。 她不顾一切冲过来,闹得是钗环散乱,一片狼狈。 陈妈妈拉都没拉得住,眼睁睁瞧着沈夫人扑过去! 丹娘直接捉住沈夫人的胳膊,将她按在了旁边的软榻上。 第681章 瞧着她动作轻飘飘的,看似没用什么力气,但却让那沈夫人动弹不得。 她不由得心中大骇。 丹娘已经贴在她耳边,柔声道:“母亲,怎么越说越没谱了,您若是忘记自个儿的身份,那儿媳为了阖府上下考虑,就只能继续让您养病了。” 这话一出,沈夫人顿时手脚冰凉。 这些个日子有多难熬,她算是见识到了。 可怜她活了大半辈子了,向来只有罚别人禁足的时候,何曾想过自己还有被关起来的一日呢。 况且,关着自己的人不是旁人,还是自个儿的长媳。 这要是说出去,不但沈夫人丢人,整个沈府都颜面无存。 但瞧这宋丹娘,却是笑得轻巧嫣然,半点不怕。 她试着动了动,对方根本没有松开的意思,她也根本挣脱不了。 这下子她心里有数了。 喘了几口气,她终于按捺住内心的愤怒:“你放手!” 丹娘这才松开。 沈夫人从软榻上坐起身子。 陈妈妈忙不迭地上前来帮她理了理发髻和衣裳,好一通忙活后,沈夫人的模样总算能见人了。 她微微喘着气,冷眼瞧着立在自己跟前的长媳,冷笑连连:“我却不知,你是个这般有能耐的。” “母亲谬赞了。”丹娘莞尔。 沈夫人还想再讥讽几句,但她知道眼下争一时口舌之快已无用,真正让她气不过的,是丹娘胆大包天的行为。 居然直接趁着这几日将沈桦的婚事敲定了! “你可知,这般行径早已得罪了琼妃娘娘与顺令县主!那顺令县主心悦我家三郎已久,若非她有意,我又怎会剑走偏锋,动了这个念头?” 她冷笑着,“宋丹娘,你倒是自觉聪明,很会拿主意,却不知这样反倒将我们沈府当成了琼妃娘娘的眼中钉!!顺令县主颇得娘娘宠爱,自小就养在琼妃的跟前,如娘娘亲生女儿一般!若是县主直接去娘娘跟前告状,我与你……谁又能讨得到好处?” “可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她喘着气,“如今你先斩后奏,可知已给沈府招惹来了天大的麻烦!若是寒天在,瞧他不一纸休书将你撵出门!像你此等任性妄为的女子,实在是难当我沈家宗妇!” 丹娘听后,也不生气,只是勾起殷红的嘴角:“这么说来,那县主娘娘还要感激您喽?谢谢您成全她一番心意,叫她成为整个圣京城人人关注的对象?” “我有一点想不明白,还请母亲帮我解惑。” “若是三弟真的与顺令县主成就两姓之好,您预备将那章家小姐置于何地?” “我……”沈夫人哑然。 片刻后,她咬着牙,“一无媒妁之言,二无婚约之信,她与我沈家本就没有结亲这一事,为何来问我?” “这话您说着您自个儿信不?”丹娘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全城的人都知晓的事情,您装聋作哑也是不成的,那顺令县主明摆着就是把我们沈府推在前头,她横竖是个女孩子,难不成你还要当圣上跟前说,是顺令县主主动要求嫁给咱们家三弟的么?” “到时候,我怕琼妃娘娘第一个会拔了您的舌头。” 丹娘说着,抬手拿起一颗酸梅吃着,只觉得滋味不错,开胃沁脾,十分爽口。 她又道,“再者,若是真的成了婚事,那章家小姐的一辈子可就因咱们沈家完了……章大人最最疼爱这个孙女,他或许不会告那顺令县主,却会将我沈家视为仇敌。” “您也知晓,当今圣上重文轻武,章大人又是朝廷的股肱之臣,三朝元老,您想想……圣上会怪罪自己的爱妃么?” “最后这滔天的怒火还不是要落在沈桦的身上。” 丹娘最后一句一针见血。 沈夫人听着已经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起来。 见她这副模样,丹娘就明白她已经听懂了。 当即掸了掸袖口,丹娘缓缓起身:“横竖您有三个儿子,就算没了一个,想必没什么打紧的。靠着寒天如今在圣上跟前的恩宠,想必……咱们抚安王府也能护着母亲与二弟。” “哎,罢了,既然母亲不同意,那我这就去与那章家悔婚。” 她说着转身离去。 沈夫人却像是一下子惊醒了,急忙追了上去:“站住,你给我站住,不许去!!” 丹娘已经走到门外。 闻言,她半讥半笑地回眸:“母亲还有什么指教?” “你、你……事已至此,你这般再去悔婚,岂不是叫章家更是火上浇油?罢了,罢了……”沈夫人边说边浑身发软,“就依着你的意思来吧……” “是,母亲。”丹娘乖巧地应了。 目送着那一抹轻盈纤细的身姿离去,沈夫人却再也撑不住,一下子瘫软下去,多亏了陈妈妈在一旁拼命扶着,又赶紧叫了两个丫鬟过来,将沈夫人扶进了屋子里。 又是一碗参汤灌下去,沈夫人悠悠转醒。 “太太。”陈妈妈忙问,“您还有哪里不舒服的?方才太医已经过来瞧过了。” 沈夫人只觉得头晕眼花,心头疼得发紧。 她摇摇头,却也说不出话来。 又是好一阵汤药伺候着,她总算缓过劲来,在陈妈妈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好一个宋丹娘……真是有手段有能耐,胆大包天!”她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却因为气愤还在不住地颤抖着。 陈妈妈不敢去看自家主子的脸,耷拉着头,将空了的药盏交给丫鬟们,并让人退下去。 方才自家主子与那大奶奶针锋相对的模样,陈妈妈都看在眼中,知晓这一次她们是遇上对手了。 瞧着那宋丹娘年轻温柔,曾经又是个愚笨痴傻的庶女,其实这主仆二人从未真正将这位所谓的大奶奶放在眼中。 尤其是沈夫人。 在她看来,宋丹娘不过是在自己长子患难之时迫不得已才娶的妻子,若非生得貌美,又是发妻,轻易动不得,沈夫人早就让长子停妻再娶了。 可没想到……这丹娘宛如笑面虎。 她前前后后设计了多少,都被这女人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 那会子贵妃赏赐的姨娘未能得用时,沈夫人就心底暗暗起疑了,后来送了人过去,不但半点作用全无,甚至还被丹娘打了回来! 沈夫人这才意识到,这是个难得一见的聪明人呢。 不但聪明,且善于隐藏伪装。 外人见着丹娘,无一不说她温柔乖顺,只是身为长媳有些个欠妥,但也挑不出毛病来。 谁能想到……会是这般厉害的角色。 沈夫人喘着气:“原先……那些个贵妇说这宋丹娘不可貌相,我还没当回事,真没想到我一时不察,叫这丫头坏了桦儿的大好婚事!!” 她气得几乎吐血。 陈妈妈劝道:“太太,大奶奶所言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横竖都是要得罪一方的,不如……紧着咱们沈府的名声来吧。” 第682章 “你懂个屁!你个不长眼的老货,被那死丫头胡乱说了几句便也信了她的鬼话么?章家算什么东西?那章大人还能活几年?我们沈家可是圣京城里的新贵!他家后继无人,如何能与我儿相比?若是……能让桦儿也得一助力,成了琼妃娘娘的半个姑爷,往后的日子才更顺风顺水!” 沈夫人双眼赤红,满是愤怒。 陈妈妈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她本就是沈夫人的陪嫁,鲜少有被这般骂过的时候,顿时两耳臊红,很是尴尬。 “既如此,那太太你方才为何……还答应了大奶奶?” “哼,不答应能成么?原先与那章家拖着,就是想待与顺令县主这头敲定了婚事,只要成了,即便那章家小姐如何闹腾,却也不能再改动。可眼下呢?” 沈夫人说着,越发心口疼得难受。 她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身下的锦缎棉褥,满脸愤恨。 “宋丹娘,我记住这一次了,瞧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沈家与章家定亲一事,很快传遍了圣京。 这桩婚事尘埃落定,不知多少京内人家悬着的心都放下了。 还有好些预备着瞧热闹的,倒显得有些意犹未尽。 只是沈夫人如今也今非昔比,那些个命妇贵人们自然不会摆在明面上说什么,横竖沈夫人生病的消息都传了出去,待到她身子大好时,沈章两家已经过了六礼。 春暖花开的时节终于到了。 圣京内也一片繁华茂盛的好景致。 琼妃娘娘便在三月末的朝春节中,替顺令县主公开择婿,很快就相中了一位二品大员家的嫡出公子,端的是美玉良才,较之沈桦,有过之而无不及。 琼妃很满意,顺令县主也当场红了一张俏脸。 又是一段佳话。 这次的朝春节原本丹娘也该去凑凑热闹的。 谁知,老太太却在一日春暖中着了风寒,一下子病倒了。 丹娘要照顾老太太,便朝宫里递了请假的帖子,随后便一直守在家中。 每日料理好庶务后,她便去照春辉守着。 亲自照料,侍奉汤药,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原先丹娘还对这话有些不以为然,等到了老太太这边,她算是深刻体会到了这话的意思。 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一旦病起来便来势汹汹,整个人烧得滚烫,躺在床榻间迷迷糊糊,看见丹娘伺候着,还道是孙女小时候,便颤抖着手抚了抚丹娘的发髻,道:“……莫要担心,回头叫奚嬷嬷给你取山楂酥饼来吃。” 山楂酥饼是丹娘还未出嫁时,在老太太处蹭饭时最爱的点心。 只可惜,会做这道点心的婆子已经在那一场大火里没了性命,这道点心往后便也没人会做了。 丹娘鼻尖一酸,赶紧又给老太太换了冰敷过的帕子。 就这般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两日两夜,老太太总算退烧了。 老太太虚得很。 人虽然清醒了,但这身子实在是弱得紧。 丹娘便请来太医,开了温补调理的方子,每日药茶饭食不断,老太太不爱吃苦的,吃药跟上刑似的。 丹娘索性让冯妈妈以牛乳放进锅里炒,佐以冰糖、桂花、山核桃碎等物,最后炒出来,攒成一颗颗拇指大小的丸子,瞧着圆润可爱,闻着奶香扑鼻,一颗入口当真是鲜滑浓郁,甜得很。 再细细嚼开,里头又是山核桃的脆咸,吃了一颗还想要,半点不腻歪。 老太太就好上了这一口。 丹娘正色道:“您若好好吃药吃饭,这些个丸子与您天天吃都无妨,若是您不好好吃药,这丸子呀我就赏给奚嬷嬷他们吃,叫您瞧见吃不着。” 老太太无奈了。 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居然有朝一日在吃食上被小孙女刁难了。 一旁的奚嬷嬷掩口轻笑,配合着丹娘道:“老太太不是最爱吃莲子酥的么,咱们奶奶已经吩咐了小厨房了,只要您身子再好些个,那刚刚烤出来的莲子酥顿顿都有。” 有了好吃的在一旁鼓励,老太太喝药都比从前多了些劲头。 就这般过了一个多月,四月底时,老太太总算大好。 这一日,更好的消息传来,姗姗来迟的沈寒天归朝复命,这一趟差事办得相当漂亮,时隔大半年,拿到了圣上想拿到的一切证据,办了该办的官员足有一百余人,更收缴白银近六十万两,大大的充盈了国库。 圣上如何不开心呢? 沈寒天人还没到,宫里的赏赐就先送到了。 金珠如意,古董珍宝,古玩书画装了整整四个箱子,另有御贡的锦缎一十二匹,黄金千两。 丹娘依着规矩磕头谢恩,又拉着先来宣旨的公公好一番热乎的招呼。那公公笑道:“沈大奶奶莫要着急,沈大人如今正在宫里与圣上商议朝中大事,怕是要用了午饭才能回府呢。” 丹娘笑眯眯地亲送公公离去,还往人家兜里塞了一小包沉甸甸的银锭子。 这些个宝贝一一登记入库,做完这些后,她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紧赶慢赶地去陪老太太用饭。 祖孙俩正吃着,忽儿新芽进来了。 “夫人,外头侯爷身边的小厮过来传话了,说是侯爷于未时初离开的宫门,这会子往沈府去了。” 丹娘听着,手里的筷子顿了顿。 老太太瞧着孙女脸色不对,待下人们都退出去,才开口问道:“怎么,你是担心你婆婆告状?” “不是担心,是她肯定会告状。” 丹娘不用细想都知道,定然是沈府那头早早就预备了人守在宫门处,待沈寒天一出来,便将他先引去沈府。 做儿子的这么多天不着家,回来后先去宫中找君上复命,再回家看看老母,这么做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丹娘就想通了。 她笑着摇摇头:“没事儿,咱们吃咱们的,难不成他回来后还能吃了我麽?放心吧,孙女不怕。” 老太太有点哭笑不得。 另外一边的沈府,沈寒天径直来到母亲的屋内。 刚一进门,就见沈夫人坐在桌旁抹泪。 她今日身着一套玄色衣裳,里头配了叠彩纹案的白色缎子单袄,发髻间只有一根素色的玉银镶嵌的如意簪子。 手里的帕子都哭湿了,她一抬眼,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寒天,你可回来了……” 寥寥数语,道不尽的委屈伤心。 沈寒天:“母亲这是怎么了?” 陈妈妈忙道:“这些日子大爷您不在家,咱们太太可受了大委屈了,大奶奶在咱们府里横行霸道的,居然以下犯上,将咱们太太软禁在府里,连自个儿屋子的大门都不让出!” 沈夫人哭得伤心,摆摆手:“罢了,还说什么,我儿平安归来便好,其余的都是小事……” “什么小事,太太您这般被个儿媳妇欺负,老奴心疼啊。” 第683章 陈妈妈往前两步,冲着沈寒天福了福:“这话原也不该我这个做奴婢的开口,可老奴自小与太太一道长大,当真是心疼她。这么大一个府邸,都是咱们太太操持料理,这么些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原以为,大爷与大奶奶从云州过来,还能一家子团团圆圆、说说笑笑的,也能叫咱们太太好好当一回婆母,如今……大爷与大奶奶别府另过,这便罢了,可大奶奶为何这般欺负人?” “难不成是在抚安王府里做惯了主子,到了自个儿的婆母跟前也守不住这威风么?” 陈妈妈边说边红了眼眶,“今日拼着大爷要打要罚都成,老奴这话也不得不说……” “软禁婆母,说破了天也是她不对!大爷……老奴恳求您,莫要只顾着儿女情长,也要顾念一下咱们太太的委屈伤心啊。” 她说完,便跪下来又是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这几下当真用了力气了。 陈妈妈抬起脸时,额头上红肿一片,隐隐都透着血丝。 “陈妈妈这是作何?你是太太身边的老人了,快快起来。”沈寒天淡淡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自然摆在明处说。” 沈夫人用帕子抹着泪,脸上脂粉未施,瞧着越发病容疲惫。 “快别听她这老货浑说,哪里有什么事呢……不过是丹娘任性了些个,她就是这般的脾气,我这个做长辈的如何不知,若是这点子小事还与晚辈计较,我还怎么做婆母了?” 她尽力收敛着眼泪,“你能平安归来,便是为娘最大的宽慰了。” 她边说边抬手要去抚摸儿子的脸庞。 大半年不见,沈寒天在江南六州其实过得并没有想象中滋润。 圣命在身,他也着了不少道,吃了不少亏。 江南六州的势力盘根错节,哪里是他一个远道而来的外人能破解的? 这大半年间,可谓险象环生,生死一发。 也正是因此,圣上才这么开心,大肆褒奖了沈寒天。 这差事难,却又办得如此漂亮,给谁不开心? 多了好些历练的沈寒天自然也多了几分沉稳和冷淡,一双宛如冷电一般的眸子扫过去,当真能看的人心神俱颤。 陈妈妈就挡不住这样的视线,耷拉着脑袋,缩到一旁,再也不见方才那般口齿伶俐的模样。 触到儿子这样的目光,沈夫人心头咯噔一下。 只听沈寒天一字一句道:“丹娘不是任性的人,其中定然有误会,不若我叫她过来当面对质。” 沈夫人哪里敢当面与丹娘对质…… 她当即慌了神,眼神躲闪了几下:“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须这般兴师动众的,我晓得,丹娘是你心头肉,总不好真的与她计较。” “这当然是大事。” 他稳稳一步跨过去,坐在桌边,抬手为自己泻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软禁婆母,目无尊卑,光是不敬公婆这一条,她就犯了七出之一,若是真的,一封休书予她也不过分。” 沈夫人闻言,差点笑出来。 她还是很好的稳住了。 “却也不须这般,丹娘到底为咱们沈家开枝散叶了,虽说只是个女娃,但好歹也是你的骨肉,她又是你的发妻,凡事多宽容则个便是。我是你亲生母亲,哪里会真的与她计较?” 沈夫人这话说得极为漂亮。 只可惜,沈寒天似乎半点不以为意。 他继续喝着茶,那如玉般的面容波澜不惊,连眉间都未动一下。 第684章 屋子里静悄悄的。 有一股压抑在不断弥漫。 沈夫人原本很有信心的,自己与陈妈妈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她又是沈寒天的生母,是这沈府里的掌家太太,她这么一开口,丹娘即便不被休弃,也要脱一层皮。 谁知,所有的戏码都演完了,沈寒天却没有如她所愿的生气暴怒,甚至连一点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沈夫人有点慌了神。 她刚要开口,沈寒天缓缓放下茶盏。 清脆的咔嚓一声吼,他理了理袖口道:“今日回圣京,本就是做给人瞧的,京内京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有些事情自是不能在明面上捅出去。” 沈夫人突然明白了。 她瞪大眼睛,嘴唇抖了抖:“你……早就返京了?” 他抬眼,凝视着自己的母亲:“没错,早在一个多月之前,我便悄悄返京,向圣上复命。顺便……也回府瞧了瞧,那会子丹娘便不在我们府中,而是在母亲这里。” 他的话停住了。 但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却没有挪开,依然冷冷地盯着沈夫人。 沈夫人藏在袖口里的双手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原本很悲哀无奈的神色也变得尴尬愤怒。 母子二人相对,却久久不发一言。 一旁的陈妈妈早就满头大汗,却又不敢开口问。 过了好一会儿,沈夫人冷笑连连:“好好,原来你早就晓得了。” “是。” 他又给自己泻了一杯茶,轻笑着,“圣京乃我朝重中之重,我虽离开多日,但也不可能放任这里的一丝一毫不管不问,是以——抚安王府与沈府内外都有我的人。” 沈夫人呼吸一顿,仿佛叫人勒住了喉咙。 沈寒天又道:“母亲是觉得,如今儿子还不够让您威风的么,非要让三弟娶那顺令县主?” 自己的计划一开始就被人家揭穿了,沈夫人羞愤难当。 听着儿子半是嘲弄的反问,她只觉得一股气从心底一下子窜了上来,索性不再装了。 她冷笑:“你让我威风?你何曾让我威风?是,你如今是圣上身边的红人,无人能比的风光!可你住着的地方是抚安王府,而我这里是沈府!” “你去外头打听打听,谁家母亲尚在,长子长媳还要分家的?” 怒极反笑,沈夫人眼眶泛起了赤红,“你这般护着那个宋丹娘,不就是怕我欺负了她么……你可知,在这府里,婆母刁难媳妇那是天经地义,谁家不是这般过来的!即便是你母亲我,也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怎到了她这儿便就不成了?” “况且,我并未想过要如何刁难她,只是想叫她留在我身边,我再多调教几年罢了!” 沈寒天:“分家一事,是圣上亲允的,若是母亲有不服,可现在就与我一道进宫面圣。” 沈夫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少拿皇上来压我!!沈寒天,我就问你,宋丹娘目无尊长,忤逆不孝,你管还是不管?!” 那端坐着的青年缓缓抬眼,半讥半笑:“可有证据?” “我是她婆母,我还能冤枉她不成?!” 她觉得匪夷所思。 这又不是官老爷断案,还要什么证据? 她身为婆母,主动告发,就是铁打的证据。 “你卧床数日,前后有三位太医,两位大夫过府给你瞧过,且他们之间并无太多往来。太医院有行医的册子,您的病情都记录在案,哪一日哪一时诊断,吃的什么药都有。” “且您一病好多日,圣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您还真打算告发丹娘不孝?” 第685章 沈寒天这话带着嘲弄的笑意。 他眸光幽幽,朝着母亲直视:“您要知道,若是这么一闹,外头多半不会说丹娘不好,只会说——沈府的大太太怕是精神不济,得了癔症,是好是赖都分不清。” 沈夫人嘴唇颤抖着,连心都在颤抖。 她终于看明白了。 这场戏,沈寒天从头到尾都不是置身事外的。 他明明知晓,却不曾出手帮她脱困。 他甚至早就知道今日过府之事定然是自己母亲计划好的,但他还是来了,为的就是与沈夫人说这些话。 她忍无可忍,扬手给了沈寒天一巴掌。 “太太!!”陈妈妈吓了一跳。 很快,沈寒天已经不算白净的脸皮上多了一道清晰的指印。 他却不在意地轻笑:“若是母亲这样才能平息怒火,那儿子愿意给您打到消气为止。只是——莫要再去招惹丹娘。” “你、你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啊,那丫头到底有什么好?!” “她曾陪我于苦难,伴我于风霜,更救我于危难,是我不离不弃,允诺百年之好的发妻,自然是这世上最最好的。” 沈寒天的眸光透着坚定的锋芒。 沈夫人颤了颤身子,终于浑身无力地坐了下去。 “好、好……你真是与你父亲一样,是个痴情种子,呵……宋丹娘倒是比我幸运。”她两眼空洞,不知想起了什么,下沉的嘴角浮现出一阵隐忍的不快。 沈寒天放下了茶盏,起身恭恭敬敬行礼:“母亲,您是沈氏一族的宗妇,我与丹娘自然会孝顺您尊敬您,只是有些事您若操持不来的,我们当然会为您分忧。” 说完,他转身离去。 望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她绝望至极,心口处一片绞痛。 再也忍不住,她隐忍地哭了起来。 陈妈妈赶紧劝着。 沈夫人却停不下来,泪水越来越多,眼前一片朦胧,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段时日。 “原是我的孽……你说说,难不成是我做错了么?明明是老爷对我不住,今日我的亲生子也这般不顺不敬!!当年,我怀着寒天……那段日子……” 她已经说不下去了,索性趴在桌子上放肆地哭了一场。 当初,她还是刚刚嫁到沈府的新媳妇。 未满一年的新婚,她过得是蜜里调油,幸福至极。 公婆疼爱,丈夫敬重,又在婚后半年内就有了身孕。 那段时日的沈夫人当真顺风顺水,志得意满这四个字几乎是照着她的样子来写的。 后来,沈寒天出生。 她有了嫡子,更加腰板硬。 出了月子,婆母就将管家大权交给了她。 沈夫人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丈夫的秘密,丈夫竟然还在外面养了个小的。 区区外室,本该不足为惧怕。 可当她了解了事情经过之后,却再也坐不住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外室,是与丈夫青梅竹马,甚至曾经订下婚约的女人。 她家族蒙难,朝不保夕。 远嫁了蜀中,又不幸守寡。 颠沛流离过了一段时日,才又艰难地回到圣京。 虽说,圣上已经大赦,但那女子家中早已没了长辈男丁,就剩她一人,如何支撑门户? 丈夫便弄了个小小宅院安置于她。 那女子有一手好绣技,便做些针线卖与绣坊,再加上沈家的暗中贴补,这日子倒也能过得下来。 可当初心高气傲的沈夫人如何能忍? 她将其视为丈夫的背叛,一日,趁着丈夫远行,她便带着人直接冲进了那座宅院。 第686章 她原本的意思是想让这个女人正经纳进府,无论做个姨娘还是通房,横竖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安心。 谁知,那女子却个硬骨头,坚决不认自己与当时的沈家大爷有什么瓜葛暧昧。 吵闹争执不下,引来了好些人围观,最后那女子羞愤难当,不堪其辱,直接一头碰死了。 也是这件事……导致了沈夫人与丈夫的情分几乎耗尽。 哪怕她后来再如何伏低做小,也与丈夫又生了几个孩子,却再也回不到新婚之初那般亲密信赖的时候了。 丈夫临终前,对这件事依然耿耿于怀。 他道自己一片好心,想帮一帮当初那女子,实则确无半点男女私情,却叫他连累了人家一条卿卿性命…… 沈夫人这时才明白,这件事已然成为丈夫的一块心病。 这么多年了……他哪怕表面上未曾提及一句,但心底却没有一日放下的。 再回顾自己这边,那会子沈寒天刚刚出生。 她觉得自己是正妻,又有嫡子傍身,丈夫无论如何都不该冷落自己,那段冷战的时日里,她没少将怨气撒在儿子身上。 在沈夫人看来,谁家主母生了个嫡子不得当成宝贝一样供起来,偏到了她这里不行。 是以,在沈夫人眼中,沈寒天没有后来的弟弟妹妹们讨喜。 若不是他天赋极高,又是手足中最聪慧的一个,沈夫人怕也不会多看他两眼。 沈寒天起起落落数次,沈夫人对他的母子之情也寡淡了不少。 若非如此,当初她也不会说走就走,丢下才成婚几日的长子,全然不顾当时的沈寒天又瞎又瘸。 可要说沈夫人真有多愧疚,那还真的是没有。 这一哭,她便哭得眼睛发肿,嗓子沙哑。 陈妈妈捧了一盏燕窝过来,好一会儿才劝住了。 用热热的布巾子伺候着主子洗了脸,又重新替沈夫人梳了发髻,上了妆,陈妈妈才叹了一声:“太太何苦来的,为难自己,都这个年纪了,咱们多为了自个儿想想不成么?瞧您这般,老奴真是心疼得紧。” 沈夫人这会子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 她理了理袖口,小口小口地吃着燕窝粥:“不试试怎么知晓?只是寒天这孩子到底比我想得还要厉害些。” 这话里的遗憾是很明显的。 陈妈妈劝道:“太太,大爷这般出息,往后您要享的福气还在后头呢,何必今日与大爷闹得这般不痛快……您是他的生母,更是沈府里的太太,谁能越得过您去?” 她一面说一面替沈夫人揉着后腰,“还有那大奶奶,端是个厉害的,咱们犯不着与他们硬碰硬。” 话还没说完,沈夫人便冷着脸打断了:“我当初没过过的好日子,她一个小小庶女倒是过上了,你说这老天爷可有眼睛?这般没有道理的事情,我是瞧不下去的。” 她勾起嘴角,“宋丹娘仗着的,不就是寒天疼她爱她么?男人这东西……心底情分千斤,不低胸脯四斤,不过是新鲜劲儿还没过去罢了,你且瞧着,我就不信了,他们难道还能一直这般好下去?” 陈妈妈嘴角动了动,到底没说话。 暮色四合,晚霞明灿,在一片炊烟袅袅中,沈寒天回府了。 丹娘正歪在榻上吃着果子。 老太太说了,今晚她要斋戒,不要丹娘过去陪着用饭。 她才吃了两口,外头尔雅兴冲冲地进来了:“夫人,侯爷回府了!” 第687章 说话间,那男人一阵风似的进屋了。 丹娘只觉得眼前一晃,这人已然到了跟前。 沈寒天抬手拿走她手边咬了一口的糕饼放进嘴里:“不错,数月不归,这冯妈妈的手艺越发进益了。” 丹娘:“你就不会拿旁的新的来吃么,这是我还没吃完的。” “你吃剩下的方才好,一整块我嫌腻得慌,倒不如这一半来得自在爽口,这会子再用茶压一压,倒显得味儿美。” 沈寒天的理由一套一套的。 她反倒无话可说,索性岔开话题:“哪里是冯妈妈手艺好了,是我重新聘了两个糕饼娘子放在厨房里,我还想着你若是不喜欢这口味,下个月换了便是,如今瞧着你也爱,那我就安心了。” “糕饼娘子?”男人有点懵。 对内宅这类的事情,即便是沈寒天也多有不通。 丹娘娇嗔地横了他一眼:“如今府里内外分院,光是厨房就添置了好几个,咱们内院里只留两个小厨房,就一个冯妈妈哪里忙得过来,老太太那屋的人只管照春辉的伙食,我这儿的还得管着竹青阁那头呢,只一个冯妈妈哪里够用?” 这也是她近些日子觉得难办的。 家里的摊子越铺越大,这花钱用人的地方也越来越多。 偏偏这又是省不了的地方。 老太太都说了,如今他们身居抚安王府,沈寒天是圣上身边得用倚重的红人,她又是圣上亲封的诰命夫人,这点子排面没有的话,传出去怕是要笑死人,也是在变相打皇帝老儿的脸。 丹娘可以不在意婆母怎么看自己,却不能不管圣上的想法…… 毕竟,在这个时代,皇权才是真正拥有生杀大权的存在。 哎,她也只能照做。 沈寒天离府大半年,这府里也几乎变了个样。 原先,丹娘还想拉着他问问沈府那头的事儿,谁知这话匣子一打开便就停不下来了。 府里的账目需要与沈寒天交代清楚,那家塾的情况也要与他说道明白,这一张口便说到了摆晚饭。 几个丫鬟提着饭笼就进来了。 那一碟碟还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眼前,丹娘还在滔滔不绝。 “就说这个外院的衣食住行吧,我瞧着……如今两个厨房只堪堪得用,若是往后人再多些,怕是还不成,得专门弄个吃饭的食堂才好。” 沈寒天听着心头一阵暖暖的。 “夫人说的是,一切都按照夫人所想来办便是。” 丹娘闻言,瞪大眼睛:“我与你说这些个可不是叫你来当甩手掌柜的,你赶紧与我拿个主意!别在这儿拿一堆蜜糖似的话来堵我。” 这家中里里外外一大摊子事儿呢,从前他不在府里还则罢了,今日既然回来了,她定是要抓住机会,好好与他说清楚的。 沈寒天许久不见她,心中思念甚浓。 就着烛火之下,与妻子相对而坐,一边用饭一边听她嘀嘀咕咕地念叨,他也觉得颇有一番温馨之感,不但没有半点不耐,反而会主动向丹娘询问。 见丈夫这么配合,态度也很好,她立马来了兴致。 连着说了好些话,这米饭都比平常多用了半碗。 全部吃完后,她才松了口气。 沈寒天眉眼含笑:“不知夫人可否说完了?” “还没有,不过……”她瞧了一眼旁边的滴漏。 不知不觉都这个时辰了,她赶紧收住了自己旺盛的事业心,待丫鬟婆子们收好了桌子,才放沈寒天去净房。 第688章 这男人偏还有有点玩心,拉着她的手道:“不如你我一起去,也省的时间热水。” 丹娘大窘,顿时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胡闹,别叫丫鬟们瞧见了笑话!” 沈寒天早知她不会答应,不过是逗她一逗。 夫妻二人各自休整,一同躺在床褥内,丹娘抬手拿起一盏羊角灯挂在床头,随手放下了里层的纱幔,顿时床榻间仿佛笼了一层淡淡幽光,那光线柔和,竟是可爱的浅浅橘粉色,如梦如幻,甚是稀罕。 沈寒天也奇了。 丹娘笑道:“好玩罢?我先前发现了这一趣处,特地等你回来带你一道看。” “真是奇了,有趣。” 他摩挲了两下这纱幔,更为惊讶:“这不是……” “没错,就是先前说是蜀地御贡的什么鱼帐纱,皇帝赏的,我瞧着做衣裳太薄了,做窗户纸又太软了,不若做成这个,又新奇又雅致,咱们躺着也能看,当真有趣。” 说起这个鱼帐纱,丹娘可没少头疼过。 这东西……明显就是皇帝用不上,拿来赏赐给大臣们的。 又冠上了御贡的头衔,还显示了圣上的隆恩,无论如何都不能懈怠。 可这东西也实在是华而不实,放在哪里好像都欠缺了一点,横竖不美。最后还是丹娘奇思妙想,让人拿了一段去,绣上花鸟鱼虫等图案,罩在床榻里头,确有一番妙处。 夫妻二人对着迤逦幽光,心中又酝酿着万千思念,这一夜的甜蜜自不用说。 第二日脸贴着脸起身了,丹娘脸颊红扑扑的,比往日更显娇艳华光,揽境而照,别说丫鬟们赞不绝口了,就连她自己瞧了都觉得更胜往昔。 她感慨一番,难怪古人说小别胜新婚呢。 这有了丈夫的滋润就是不一样…… 她还在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限制级的画面,沈寒天已经牵着她坐到桌前用饭了。 清爽的小米粥配上甘甜的糕饼,一口下去,里头流心的豆沙馅便滑了出来,当真是鲜甜无比。 沈寒天赞道:“不错,今日叫厨房备上几份送去母亲那边吧,她定然爱吃。” 她手里的筷子顿了顿,笑着抬眼:“我还道你不说呢,昨个儿回了一趟家,如何?” “还能如何,左不过是母子重逢,又好生念叨了一番呗,我这一出门便是大半年,母亲攒了好些话要与我说也是有的。” 他抬眼轻笑,清澈的目光反倒看得丹娘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才不信沈夫人留了他那么久,就是说些简单的家常话。 不过,任由她如何试探,这男人始终就跟河蚌似的,半个字都不漏。 她无奈了。 罢了,不说便不说吧。 用了早饭,送沈寒天出门,主母的一日忙碌又开始了。 她吩咐尔雅将早上那碟子奶味梅花豆沙糕再备上几份,送去沈府。 尔雅一听还道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啊?沈府?” “送到我婆母跟前去,侯爷说了的,她爱吃这味儿。” “是。” 丹娘也不明白沈寒天为何要她巴巴地送点心过去,反正这是一家之主发了话,她照做便是。 不出两个时辰,这糕饼就送到了沈夫人的眼前。 对着两碟子新鲜出炉的点心,她这平复了一晚上才勉强熄灭的火气又上来了。 “好,真是我的好儿子……就这般迫不及待要宋丹娘铺路,真是好样的。”她气到说不下去了。 陈妈妈劝道:“这点心怪不错的,瞧着就新鲜,且又是您爱吃的味儿,您就尝一个吧。” 第689章 沈夫人忍了又忍,到底把一口气给咽了下去:“不吃能成么,人家眼巴巴吧地送来了,这般大张旗鼓的,还叫人快马加鞭地赶来,外头多少人都瞧见了……哼,我若是不吃,还道是我这个做婆母的刻薄,连小辈的孝敬都不放在眼里呢。” “他要我们一团和气,那好,那我就做给他瞧瞧。” 她哼哼两声,还是尝了两块。 到最后一口实在是吃不下,连灌了两口茶,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陈妈妈忙不迭地拿了盂盆等着,心疼不已:“太太,您这又是何苦……” 沈夫人吐干净了,脸上早就满是泪痕。 用茶水漱了漱口,她长舒一口气:“儿大不由娘了哟……” 陈妈妈没敢接话,耷拉着眼皮,极尽周到地伺候着。 却说沈府这头没什么动静了,丹娘索性就将这桩事给抛到了脑后,婆媳矛盾什么的,在这个时代简直不要太常见,自己要是处处都上心,那才叫是真正吃力不讨好呢。 外头的家塾越来越兴旺,沈寒天盛名在外,不知多少入不了国学的学子都求到门前来,想要在抚安王府的家塾内读书学习。 这些事都是交给沈寒天来办的,丹娘不过问。 只晓得前头忙得不行,没过几日后,他便告知丹娘,家塾要扩大地方,还要从外头再请进来几名教书的先生,是以学堂、厢房以及厨房都要扩建。 沈寒天道:“圣上对咱们这个家塾很是褒奖,说是为了朝廷选拔人才,此方可用,这事儿咱们务必得办漂亮了。” 丹娘心里明白:“那原先与你说的那个食堂,还是早早办起来吧,横竖那么多先生学子要用饭呢,叫厨房一个个地去送难免不美。” “就依夫人的意思。” 两口子一敲定这事儿,丹娘便忙活起来。 修建的班子是原先给圣京城里高门大户办事儿的,他们最明白这些官爵人家的要求,丹娘坐在上首,不过才堪堪说了几句,屏风外头跪着的班头就了然了。 他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反口一段话说得丹娘又惊又喜。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她赞同道,“葛班头果然是个中高手,一听就明白。” 葛班头笑道:“夫人谬赞了,左不过是吃这碗饭的,若不是各位老爷夫人垂怜,瞧上了咱们这手艺,咱们班子也没这个福气给府上做工。” 到底是常年跟官宦勋爵人家打交道的,这口齿伶俐,说话进退得宜的,叫丹娘都羡慕。 “行了,好听的场面话就不用讲了,在我这儿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干净。账目干净,用料干净,活计干净,若是做好了,自然重重有赏,若是做不好……别叫我拿住了,您在圣京城里多少年的老脸都保不了。” 那葛班头赶紧又磕头:“夫人哪里话,小的心里明白。” 丹娘又交代了几句,便让人退下了。 按照她的规矩,先定下每日的进度,需要哪些材料多少银子的报上去,再由账房一并支取银钱,多贴少补。 这么一来,那葛班头便收起了小觑之心,越发认真做活。 家塾这头闹腾得厉害,府里其他的庶务也没落下。 年后春耕,庄子上忙成一片。 原先沈管事每旬都要来跟丹娘汇报工作。 这会子反而忙得脚不沾地,连着来了两回都是嘴角起皮,眼窝深陷,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不过他那眼神倒是亮得很,可见虽然累,却不曾真的耽误精神头。 第690章 “上回子按照夫人您的意思已经安置了鱼塘,老奴从别处又寻来了手艺人,专管这一片,都是经年的熟手了,少说也有七八年的经验呢,夫人尽管放心。” “还有那头的一大片地方,原先瞧着也是不善耕种,没的还浪费了种子肥料,我就连着鱼塘也划了一块地方,专门养些个猪牛羊,也寻了专门的人看管着,若是顺当,待到了下半年秋冬之时咱们府上便有自己能用的肉和奶了。” 沈管事这些年到底历练出来了,说话办事头头是道,很有调理。 “办得不错。”丹娘满意不已。 光是瞧着沈管事送上来的账单,她就能估摸出新的庄子的范围,这么大一块投产,供养抚安王府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估计还能剩余不少。 这些剩余的东西就能创造价值,换在丹娘眼底就是银子钱。 如今她要管理偌大一个府邸,还有各处庄子,自然是想要收入越多越好。 她又叮嘱了两句,笑道:“沈管事也莫要太劳累了,须得注意身体才是,咱们府上才到圣京两年,往后有的是事情要你操心呢。” “多谢夫人关心,老奴心里省得。”沈管事美滋滋,嘴角不断扬起,“倒是上回子夫人叮嘱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您想寻那厨房上手艺不错的妇人,贱内已经帮忙寻到了两三个。” “噢。”丹娘来了兴致,“都是什么人,她们男人都在庄子上有活计要做的么?” “也不全是,只有一个邓娘子是家中男人都在咱们庄子上的,去年收成不错,他们家小日子也过得红火;剩下的两个,一个是麻婆子,早些年就没了男人,那还是夫人头一年嫁过来的事儿呢,夫人体恤仁慈,才叫她没被赶出庄子,留了一口饭吃;另外一个是甘寡妇,她男人年前得了急病,没熬过十五,人就没了。” 沈管事摇摇头,“可怜她家里还有两个半大的小子,一家子三张嘴要吃饭,咱们庄子上也留不得闲人,养着一年半载的还成,可要是时间久了……纵是我不说,庄子上也有旁人闲话的。” 丹娘听了,点点头。 沈管事的话很现实。 但凡大户人家的庄子上要的都是劳动力,一个寡妇拖着两个孩子,给谁家都不愿收。 况且,抚安王府名下的庄子已经比别家待下人厚了许多,每年的银粮衣裳不断,生病了也有大夫来瞧,可比一般的寻常人家过得还要宽裕。 家里没了男人又不是主子的错,大夫也尽力了,再养着两个小的一直长大,给谁都不乐意。 丹娘就算有心偏袒,也要照顾到其他人的想法。 是以,沈管事利用这次府中招人的机会,将这个甘寡妇招来就很明智了。 她轻轻呷了一口茶:“旁的不说,只说这个甘寡妇手艺如何?” “她最擅长烹煮和面点,那一手糕饼做得真不错,就是花样模子不比外头店家卖的,但是滋味是没话说。” 沈管事有一说一。 “这便行了,回头把人带来,先去冯妈妈那头,过了冯妈妈这一关才能留下来。” “是。”沈管事喜笑颜开。 他又说了些个话,随后匆匆离去。 从里头的夹道穿过,自角门出来,外头一架驴车已经等着了。又在路上颠簸了好一阵子,终于在午后回到了庄子上。 葛氏迎了出来,话也不多说,麻溜地从锅里拿出热着的饭菜馒头端上桌,又给丈夫添了一壶热腾腾的茶水。 第691章 沈管事今儿天不亮就出门了,忙活到现在早就饿得不行,先端起碗呼哩哗啦吃了个半饱,这才喘了口气:“你就安心吧,那甘寡妇的事儿我已与夫人说了。” 葛氏不断念着佛号:“那就好,我瞧着他们孤儿寡母的,实在是可怜,若是再寻不到一个好处在,那往后的日子真叫没法子过了。” 庄子上的日子是不错,但也要家家户户出劳动力才行呀。 他们家没了男人,就剩下一个寡妇和两个孩子。 那两个孩子如今一个三岁,一个五岁,能当得了什么事儿? 孩子还小,大家伙儿也不可能救济他们太久。 就算如今日子好过了,谁也不想拿着家中的余粮余钱去养别人家的孩子。 再说了,那些个庄户也并非人人都很善心宽容,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那甘娘子年轻又生得不错,庄子上不是没人打她的主意的。 若非上头的主子压着,怕是还会有旁的事情闹出来。 沈管事叹了一声,将丹娘的话又说了一遍给自个儿婆娘听,然后道:“这路子咱们已经替她寻好了,能不能留下来,还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你我是操不了这个心的。” “那倒也是。”葛氏点点头。 “你一会儿跟她说,明儿一早就要赶去府里,到时候就在二角门处候着,自然里头有人出来接她。” “成。” “还有,明儿她是见不着夫人的,先要让夫人跟前的冯妈妈考过了,她才能见着夫人。” 葛氏心头一紧,满脸紧张:“那冯妈妈……” “就是咱夫人院内专管厨房的那位妈妈,端的是手艺好,自打夫人嫁过来,厨房里用的不都是她嘛。” 沈管事又想了想,“是个好说话的,只要她本事好,冯妈妈也不会刻意刁难。” 横竖府里与庄子上庶务分明,冯妈妈的手也伸不到庄子上来。 葛氏应了一声,麻溜地收拾了几只花卷,用干净的麻布裹了,一溜烟地出了门。 沈管事瞧见了也没说话,只是眼睛眨了眨。 如今家中日子宽裕,在庄子上的一家四口人人都有收入,他的小儿子与小儿媳更是能耐,一个月的月例银子就有不少,攒下来就是一笔丰厚的银钱。 他很清楚,若是庄子上有事儿闹起来,夫人第一个要问就是他。他身为管事,要管的不止是农活,还有各家各户。若是甘寡妇这事儿办不好,闹出了什么风波乃至人命来,他岂不是辜负了夫人的重托。 是以,这件事就必然要办好了,且要办得漂亮。 葛氏脚程快,不一会儿就穿过了大片田埂,径直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门外。 “甘娘子。”她招呼了两声。 里头脆脆地应了一句,吱呀一声,门开了,里头立着一个面容憔悴也难掩秀美的妇人,但见她用粗布盘了发髻,还有几缕碎碎的落在额前,额头上的汗珠都湿了刘海,袖口高高卷着,露出两只胳膊来。 虽不比府中娇生惯养的奶奶姑娘们,但在这庄子上,这一份白嫩已足够惹眼了。 葛氏将手里的一包花卷塞给她,反手就关上了门:“走,咱们屋里说。” 外头的日光亮堂堂的,但甘娘子这屋里还是昏沉沉的,好似已近黄昏。 甘娘子家这院子原是庄子上不起眼的一处。 也是丹娘接手了沈家后,又将他们从云州一路带到了圣京,甘娘子家里原先男人还在的时候,日子也算不错。 这屋子虽小,两口子也积攒了一些银钱,打算明年重新修缮一番来着,没成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计划得好好的却赶不上丈夫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带走,直接没了性命。 甘娘子也成了甘寡妇,独自一人拉扯着两个孩子。 虽说手头还一些从前的积蓄,但也所剩不多了。 家中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她又不会多么仔细的针线,更不会绣花,如何贴补家用? 还好,前段日子沈管事来与她说了府里招人的事儿,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在庄子上已经没了出路,她一个女人再怎么吃苦也干不过那些男人,不如另寻法子。 葛氏与那甘寡妇这么一说,她喜上眉梢:“多谢您了,若不是您咱们娘儿三还不知如何办哩……” 她一边说一遍就要给葛氏跪下了。 “万万使不得。” 葛氏被唬了一跳,赶紧一把搀住。 她力气大,远不是甘寡妇能比得,这么一来,甘寡妇想跪都跪不了,只能满眼是泪,切切道:“好嫂子,你帮了我这么大一本忙,叫我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你先别忙着谢,这事儿呀八字还没一撇呢,想要留在府里,全凭你自个儿的手艺。若是夫人瞧上了,你大可谢我,我也不推辞,如今你才只是去了府里叫那冯妈妈相看一二,还未最后定下。” 葛氏叹了一声,“你……若是能被选上,那自然好,若是不成,还是得回到庄子上来,回头再想法子就是。” 甘寡妇热泪滚滚:“我晓得,多谢嫂子提点。” “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咱们夫人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你又是我家男人荐了去的,切莫给咱们庄子丢人。” 甘寡妇又一一应了。 说了好一会子话,葛氏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甘寡妇与那麻婆子、邓娘子一道坐上驴车往抚安王府而去。 三人一路上话都不多,面上难掩的紧张忐忑。 麻婆子还好些,原先丹娘去庄子上查看时,她也在跟前回过话,到底算见了点世面,这会子倒是三人中最稳的一个。 天色大亮时,车停在了二角门外头。 门内邦邦响了两声后,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厮过来开门,利落地问了句:“可是沈管事吩咐过的,庄子上来的几人?” “正是。”麻婆子忙不迭应了。 那小厮又瞧过几人的牌子才彻底开了门:“随我来吧。” 几人跟在小厮身后,但见那小厮瞧着年纪小,却身形伶俐,脚步轻快,带着三人在夹道里穿行,不一会儿便停在了一道门跟前,这门后头又是另外一个婆子。 小厮交代了几句,又拿了牌子与那婆子瞧。 确认无误后,婆子才开了门,这小厮竟是一步都不敢进去,远远地走开了。 又跟着这婆子,三人绕了好久的路,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瞧了,看得脑袋发昏,越发谨慎小心。 婆子道:“这会子厨房忙着呢,老太太与夫人屋内正摆饭,你们啊就先在隔间里候一会儿吧,待冯妈妈忙完了,自会有人来寻你们。” 她说着,领着几人进了一个空置的屋子,还摆了一壶茶水,又叮嘱道:“不可随意乱跑,府里规矩大,若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回头叫主子罚了板子,可不要怨我没提醒你们。” 第692章 三人都一一应了。 初到抚安王府,哪里还敢随意乱走。 即便是坐在这桌旁,也是连口茶水都不敢吃的,三人六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外,生怕自己错过了一分一毫,或是坏了什么规矩,那就完蛋了。 只听着外头闹腾得很,远处有丫鬟们说话的声音,大有一副早起的热闹景象。 约莫过了一刻钟,一个身着暗红色短袄的女孩子进来瞧了一眼,随即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原是你们几个,你们是打庄子上来的吧?” 三人连忙点头。 “随我来吧。” 这女孩便是小桃绿。 跟在府里也有几年了,近一年来,她抽条似的长个儿,这会子瞧着苗条纤细,倒像个大姑娘了。 小桃绿利落地将人带到冯妈妈跟前,脆生生道:“人给您带来了,我先回夫人屋内,那头的茶水还烧着呢。” 三人见灶台上,一个肚大腰圆的女子提着一壶热水下来,见了她们,她憨憨一笑道:“不用忙,先坐着吧,与我说说你们日常都擅长什么,咱们先了解了再说旁的。” 再说那小桃绿,挎着篮子便往燕堂走去。 日头升上来了,主子刚刚用过早饭,这会子正在廊下料理府中庶务。 春日明媚,日光灿烂,照得小丫鬟头发漆黑,眉眼清秀。 她快步进了梢间,备好了茶水,又去隔壁拿起了针线来做。 另外一处的院子里,几个粗使婆子正在洗衣裳。 府里的一大早便是这么忙碌。 丹娘早饭用得挺多,也架不住这一上午的操劳。 要管理偌大一个府邸可不容易,各种开支进项都要装在脑子里,真是片刻不得大意。 如今府里的地方也划分好的。 菜园子归菜园子,花园归花园。 这也是老太太提醒的,若是一昧地搞菜园子反倒会丢了府上的颜面,要知道那些个自诩清高、目下无尘的高门可不兴在府里耕种这样的把戏。 丹娘自己是不在意,但多少也要替沈寒天考虑一下。 她揉着太阳穴,将今日的事情料理好,接下来便是家塾那头的重头戏。 这可是要支取银钱的大花销呢。 她想起那一晚与沈寒天畅谈时说的。 那男人讲了,圣上对举办家塾这样的事情很是赞同,不止一次在朝堂之上褒奖。这么一来,如今圣京城里但凡有能耐有门路的人家,都开始兴办家塾。 皇帝老儿夸奖归夸奖,但也没有说要给点实质性的奖励。 所有的褒奖都是停留在口头的。 但真正要将事情办好,光靠两张嘴皮子可不成。 教舍的修缮,食堂的料理,还有留在家塾住宿的人员名单都要一一登记了,就连住处都要分开先生与学生。 光是这些,就要占不少地方。 也亏了抚安王府地方大,如今府里的正经主子只有三位,是以还是有很多可供发挥的面积。 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银子钱了。 人员采买,各项开销,这都是要花真金白银的。 光是一个计划出来,就要花掉足足两三千两银子,当即心疼得丹娘两眼发花,半边身子都麻了。 后来沈寒天知道了,笑得乐不可支,直笑话自己的婆娘没见过世面,才花了这些个银子钱便就不乐意了。 丹娘被他笑得有些发火,薄怒之下,那白净如玉的脸庞氤氲着浅浅的娇粉。 她瞪起眼睛,一片明媚娇嗔:“你能耐,你不愁银子钱,我要管家,家里上上下下哪里不用钱呀?!” 第693章 皇帝说得好听,可不给实质性的补贴,多少让她不快活。 沈寒天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国库充裕,圣上手里自然是有银子的。家塾很快就会与国学一般,往后人还会更多,为国培养栋梁,乃是功德。” 丹娘也明白这意思。 只是作为内在灵魂是现代人的她,多少对皇帝画的饼有点消化不良。 不过消化不良也得吃呀,谁让人家皇权在握…… 没想到,第二日账房上的陆先生就来回话了。 说是侯爷刚刚往账房放了五万两的银票,让夫人看着用便成,若是还不够的,再与他说便是。 这么多钱,一下子砸得丹娘头晕眼花。 没想到来到这古代,居然还体验了一把中彩票的感觉。 那可是五万两啊!! 她立马让陆先生将银票送来好好看了一遍。 然后强忍住激动的内心,又让陆先生送了回去。 她已经打定主意,有些银子钱就得留着。 这么大一个家需要操持呢,往后哪里不要花钱,这五万两银子看着多,真要是铺张浪费起来,怕是也不够一个高门府邸一年的开销。 这些年,她也多少积攒了些家底。 比如从前换来的那些个宝贝,有好些过了沈寒天的眼后,便被丹娘以高价卖了出去。 还有庄子上这些年的出息也不错,圣京与云州两地一道收成,一道入账,算算也有不少积蓄了。 一笔笔的银子攒起来,到了一个让丹娘很满意的金额。 这么对比下来,好像搞一个家塾也不是很难了。 她索性抖擞精神,拿出前一世所见所闻来指点那些个工匠班子。 这些人都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丹娘只是略略一提,他们就明白了。 扩建了教舍,又重新修缮了先生与学子的宿舍,另外一片地方安置了食堂,食堂后头连着两个小厨房,专管家塾的一应吃喝,一日三餐、茶水点心都出自这里。 偌大一个庭院里,还设置了读书阁,那教舍后头便是藏书房,丹娘不懂这些应试八股,但她知道去请教沈寒天。 从丈夫那里搜罗来了一堆书名,又让下人们按照这个名单上的去采买,很快书房里的藏书就丰富起来。 丹娘做事不爱拖沓,一旦打定主意,那便就着手去办。 区区两旬过后,那新改的家塾就已经像模像样了。 这一日,她拉着沈寒天亲去瞧了。 “如何?”她沾沾自得,笑意几乎从眼底漫了上来,一脸骄傲等着他夸奖。 沈寒天放眼望去。 但见入目一片干净爽朗,白墙黑瓦,内外分明;读书处,朗朗一片,窗外伴着清风绿荫,浮云飘动;后面的食堂也干净,走动的下人们一个个爽利明快,当真是一副全新景象。 “后头还有他们的住处呢,你要不也去瞧瞧?”她献宝似的笑道。 “不必了,他们的住处咱们怎么好随便乱逛。” 其实早有人报给他,感谢夫人重新扩建修缮了住处,这会子真称得上处处都合意,再没有不逞心的。 沈寒天原也是瞧了一眼,没真当回事。 没想到今日亲眼所见,方知自家媳妇能干。 他对着丹娘作揖:“夫人辛苦,夫人大才。” 她被夸得脸颊红扑扑的:“我原也觉得是个苦差事,不过坐起来还蛮有意思的。” 就像是自己家里搞基建一样,开始很难,但越到后头越满足,这就叫主打一个成就感。 第694章 抚安王府的家塾很快便名声在外。 这一日,宋恪松命人给老太太送了东西来,另有一封信送到了丹娘手里。 看完了信的内容,她久久无言。 一直静坐在屋内许久,直到尔雅端着水果茶点进来,她才突然惊醒。 “什么时辰了?”她问。 “快酉时了,您这……还没歇午觉么?”尔雅摆好了东西,又给她倒了一盏茶水,这才意外地发现自家主子衣着整齐,与之前一样,显然是根本没歇午觉的。 丹娘恍然大悟:“一日不歇也没什么,侯爷什么时候回来?” “方才侯爷身边的赵贵已经来传过话了,说是圣上留了咱们侯爷在宫内议事,从下了朝便开始了,这会子还没散呢。” 闻言,她瘪瘪嘴角,朝着上方翻了个白眼。 这皇帝老儿不干正事。 这些个官员每一日都起那般早,有些住得远的,怕是天还黑着就出门了,一早上忙碌下来,就指望着能早点下班回家睡觉,这圣上倒好,就这般依赖重用沈寒天,忙完了还让人加班。 她叹了一声:“无妨,让厨房备着吧,一会儿去老太太屋内摆饭。” 尔雅欢快地应了,随后又摸出一只提篮来。 “这是什么?”丹娘纳闷。 “夫人还记得前些日子您让沈管事去庄子上挑人的事儿么,那三个妇人都留下了,冯妈妈也亲来回过话,说是手艺不错,人品敦厚,是得用的。” 她点点头:“这三人都派去家塾的小厨房了?” “可不是,外头缺人手呢,这三个手艺都还成,且又都是成了家的,做事干活也便宜麻利。这是她们三个做来的,说是给夫人您尝个鲜,也是她们一番心意。” 尔雅说着,打开了提篮。 里头装着一只食盒,共有四样点心小菜,每一样分量都不算多,但看得出来是极为精心之作。 丹娘瞧了一眼,赞道:“确实不错。” “尤其是这个甘娘子,一手面点功夫真是不错,外头的先生学子们尝着都说好,光是前两日,南歌姐姐就与我夸了几次了。” 尔雅今日话有点多。 丹娘听出来了。 她略微尝了尝,满意地点点头。 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她看向满脸忐忑的小丫鬟,笑道:“你跟我也几年了,向来是个爽快泼辣的性子,怎么今日反倒吞吞吐吐起来了,有什么话便说吧,别耽误了你主子一会子用饭的功夫。” 尔雅脸红:“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夫人,就一桩事……奴婢也没这个做主的本事,就想替那甘娘子跟夫人您说一嘴。” 尔雅性子明快利落。 跟在丹娘身边这些年,读书识字也会管家理账,本就麻利,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这么说来,那甘娘子是个寡妇,身边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是。”尔雅点点头,“我也细细问了从庄子上来的人,准错不了,两个孩子最大的那个才五岁。若是家中有旁人帮着照看着也就罢了,偏是个苦命的,男人死了,婆家早就没了人,难不成叫娘家帮忙看着孩子么……” 这就是古代与现代的不一样了。 现代女孩子还能让娘家过来帮忙,但古代……这娘家纵然有人,也不会替出了门子的女儿长时间的照看外孙的,这不合规矩,也是在变相得打哥嫂的脸,任谁家都不会这样。 甘娘子如今只有这么一个进项的活计,全家指望着她在家塾厨房里头做活养活母子三人呢。 第695章 这么一看,这活计必然是个长久的。 再指望婆家显然不现实。 丹娘细细想了想:“家塾那头的厢房还有多少?” “甘娘子与另外两个从庄子上来的妇人共住一处,地方倒也宽敞。”尔雅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张口就回。 “那就让她把那两个孩子接到身边来吧。平日里,叫那两个孩子就在自家的院子里耍便是,别到前头去,影响了旁人读书便可。” 尔雅喜出望外,赶紧福了福:“谢夫人。” “你个小妮子到底也大了,今儿也学会替人求恩典了。”丹娘笑着打趣。 “是冯妈妈心细,多问了一嘴,奴婢哪有这般多的眼力劲。” 原来冯妈妈那一日考了三人手艺后,见甘娘子年纪最轻,便问了问她家里的事情,那会子便记在了心里。又见甘娘子去了厨房后,什么哭活累活都抢着做,任劳任怨的,她就动了恻隐之心。 但冯妈妈自觉自个儿就是管厨房的,这事儿她开口反倒不美,便与尔雅说了一嘴,才有了方才这一幕。 丹娘感叹着自己身边的丫鬟也在成长,又想起方才宋恪松送来的书信,顿觉一阵头大。 晚饭时分,祖孙俩对坐着用饭。 身边两盏高脚吊灯罩着镂空的木雕,照得屋内亮堂堂。 一笼烟水色温柔至极,笼罩着老太太与丹娘。 晚饭不算丰盛,但却很讲究,这也是老太太的规矩。 饭后,老太太捧着一盏热茶,轻轻吹了吹:“今日你倒是怪了,怎这般安静?” “有道是食不言寝不语,此乃圣人之言,孙女不过是长进了罢了,这您也奇怪?”她歪着脸笑道。 “浑说什么,圣人也是你能拿来打趣的?还是赶紧说了吧,免得憋在肚子里还累坏了你,年纪轻轻的,本就藏不住事儿,瞧你方才连饭都没用多少。” “哪有的事儿,那一碟子炙烤酱肉,孙女可是吃掉了半盘子呢。” 老太太被噎得不轻,瞪了一眼:“快说!” 丹娘知道躲不过,苦笑着将宋恪松送来的那封信送到老太太跟前:“您瞧瞧便知。” 看完后,老太太冷笑连连:“他倒是会为自己打算,什么旁支的哥儿……怕是早就有了盘算了,你如何想?” 其实宋恪松来信的内容很简单。 就是跟丹娘说宋家旁支有几个不错的男孩子,读书伶俐,一心求学,以他们的资历和能耐是进不了的国学的,但如今圣上大力鼓舞家塾办学,这就给了那些个缺了一点机遇和门路。 即便能入高门贵府家塾的人也并非一般人,但总比国学那头竞争要小一些。 宋恪松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妙。 就是想借着女儿女婿这头的东风,为自己培养一些人才。 这本不是什么坏事,很多府邸都有这样的。 但丹娘有些头疼的,是宋恪松要她不必与沈寒天细说,只管将人收进家塾便是。 老太太摆摆手:“你不须听他的,这是抚安王府,不是宋府,你乃府中主母,对内一应事务都归你拿主意。” “可这……也并非是内宅中事。” “你父亲既然将信送到你这儿,不就是内宅中事么?”老太太笑而不语。 这话令丹娘醍醐灌顶。 可不是么!若是对外的事情,宋恪松大可以直接找沈寒天,翁婿关系摆在这儿呢,沈寒天就算再不愿也会给三分薄面,又何须要丹娘出面。 她眼前一亮:“真是我的亲亲好祖母,您怎么这么聪明呐!” 第696章 她一快活起来,便像个孩童一般,搂着老太太又是亲昵的撒娇又是各种甜言蜜语地哄着,饶是见惯了世面的老太太都没能招架得住,被这块牛皮糖闹得哭笑不得,发髻都松散了不少。 祖孙二人嬉闹过后,老太太拢了拢发髻,正色道:“合该从前多打你几次手板子,叫你如今成了家自己都做了娘了,还这般孩子气。” “那是在祖母跟前,换成旁人,孙女才不会呢,那是要多正经有多正经。”丹娘振振有词。 “行了,祖母晓得你心中有数,只是……这一茬事关你父亲,不管你们从前关系如何,往后都在一处,天子脚下,多少言官御史的眼睛盯着呢,光是一个不孝不敬就要了你往后的顺遂平安,切莫大意。” 老太太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丹娘一阵感动,认认真真应了。 祖孙俩有说了好些话,丹娘才离去。 照春辉内,几个常伴在老太太身边的奴仆已经习惯性地忙开了,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已备好了铜盆、热水、香胰子等物,一旁的布巾子绵软得用,是老太太最喜欢的棉缎质地。 奚嬷嬷伺候着老太太梳洗,笑道:“您也太过操心了,咱们姑娘已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年独自一人支撑着一府,上上下下多少人对她服服帖帖,您又何必劳神过多呢。” “原想着儿子大了,做母亲的便可省心些个,没成想我是个没什么儿女缘的,膝下唯有一子,却与我情分单薄,偏偏来了个小孙女,倒是让我放不下了。” 她苦笑着摇摇头。 “是老太太您慈心仁善,咱们大奶奶又孝心纯厚,这两好才能好到一处去呢,若是缺了哪一个都是不成的。” 正说着,外头一个婆子送进来一只匣子。 打开一瞧,里头竟然是一只琉璃瓶子,上面烧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图案,端的是秀雅大方,斯文端庄。 那婆子回话道:“夫人叫送来的,说是宫里下来的蜜津凝露。” 奚嬷嬷拿起瓶子打开瞧了瞧,又用一旁的铜制挑子挑了米粒大的一点儿闻了闻,赞道:“好正的味儿,如今外头再也寻不着了,只有宫中御贡的才有,便是太妃娘娘那里,一年也得不了几瓶子。夫人倒是真想着您,知道老太太您爱这味儿,巴巴地得到了就给您送过来。” 老太太嘴角浮起一阵笑意,但又很快掩饰:“别没的夸坏了她,孝敬祖母也是她应该的。” “是是,老太太您说什么都对。” 燕堂内,丹娘刚刚洗完澡。 只着了一身雪白的里衣歪在床上,搂着一卷柔软的被褥,她双眼朦胧,似睡非睡,正在酝酿着倦意。 忽儿外头有了声响,声音由远及近。 很快外头的门被推开,沈寒天那高大的身影绕过屏风直冲着她而来。 他身上的朝服还未褪下,满脸疲倦,眼睛却亮得吓人。 走到床榻边,见褥子里的小女人还迷迷糊糊地回不过神来,那一颊的玉雪娇粉,更添娇憨,他瞧着越发生动可爱,心中欢喜不已,捧着她的脸直接在唇上亲了又亲。 丹娘冷不丁眼前一黑,紧接着唇齿鼻息间都是专属这个男人那清冽浓烟的味道,方才知道自己叫他亲了。 “等我,我去去就来。” 他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沙哑,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她很想说,你既这般累了,那就别折腾了。 第697章 但话还没说出口,男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进了净房。 待他再出来时,那发冠卸下,一袭黑发散落,他也不管不顾,全然没有读书人该有的矜持,直接撩起床幔,跳进了丹娘的被窝里。 那轻飘飘的纱还在半空中浮动,缓缓落下。 床笫之间早已娇羞阵阵,暖香浓密。 丹娘到底还是没能阻止忙碌了一天的丈夫交作业,夫妻二人闹了好一会儿,她最终撑不住迷迷糊糊睡去之前还在想——这家伙怎么就不累呢,居然下班回来还有闲情逸致做这个…… 她哪里晓得,沈寒天憋了一天的闷气了,唯有与小妻子伴在一处时方得片刻畅快惬意。 原本只是想搂着说说话的,也不想做什么的。 谁知,当他的掌心触到她那柔软的皮肉时,一切都控制不住了。 待到一觉醒来,外头已经日光大盛。 丹娘吓了一跳,立马坐了起来:“糟糕,起迟了!” 身边的男人将她拥入怀中,从鼻息间叹了一阵浓重的喘息,俱是满足:“没事儿,昨个儿圣上已经发话了,咱们几个可以不管早朝,晚点再去御书房回话便是,不碍事的。” 男人的怀抱温暖,一时间惹得丹娘都不想起身了。 夫妻俩又腻歪了许久,直到外头南歌回话:“夫人,该起身了,早饭备好了。” 丹娘一听,羞得不行。 再看看滴漏,她忍不住捶了丈夫一下:“都怪你。” “好好,怪我怪我。” 反正已经晚了,她也不慌不忙,让丫鬟们进来伺候他们起身,随后又亲手替沈寒天更衣。 自从腿脚好了之后,这家伙似乎又长高了好些。 如今的丹娘也只能到他胸口的位置,衬得整个人越发娇小玲珑,沈寒天一低头便能看见她如玉的脸庞,顿时心中欢喜。 夫妻二人睡了个痛快的懒觉,又凑在一起吃了顿早饭。 这会儿她方觉得满足惬意。 原来生活中的幸福竟然如此简单,只是这般就能让她开心许久。 只可惜,早饭的时间太短了,又太宝贵了。 待丹娘想起来时,沈寒天已经出了府门,她也要开始料理府中庶务了。 她愣了一会儿,想起宋恪松送来的书信,又是一阵头大。 老太太给支的招固然好用,足以搪塞宋恪松了。 但……她还是想与沈寒天商量一下。 毕竟,家塾办学一事还是他在负责的。 只可惜,计划没有变化快,她刚刚忙了半日,外头就有人来报,说荣昌候府的二少奶奶来了。 噢,杳娘到了。 自打过年之后,丹娘这是头一回见自家这位长姐。 杳娘笑得春意盎然,殷红的唇畔一片迤逦春色,眼含春山黛,娇粉颊光晕,当真是比从前更胜几分。 “年后那会子都说要来瞧瞧妹妹,偏我害喜难受,连床都下不了,如今可好了,我觉着身子爽利些便要出门逛逛,去哪儿家里都不放心,还是说来你这儿他们才松口了。要不是七妹妹也在这圣京里,我都不知该去找谁说话了。” 杳娘少有的热情,言语间真是把丹娘当成嫡亲的妹子一般了。 丹娘虽有些不适应,还是撑住了。 姊妹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丹娘便留她下来用饭。 “大姐姐来得正好,平日里就我一人陪着老太太,今日多了一个你,老太太定然欢喜。” 说话间,她便领着杳娘去了照春辉。 刚坐下摆饭,外头来报,说是张太医跟前的学生到了。 第698章 丹娘忙不迭地将人请进来。 但见那蓝衣青年端的斯文清秀,对着丹娘深深一拜后,朗朗道:“师父收到夫人的帖子,实在是分身乏术,便命学生过来一诊。” “有劳张大人费心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家中长姐过府一叙,到底是孕妇,一饮一食都要留意,我也不敢托大,只好麻烦了。” 这青年跟随张太医多年,瞧着年轻,却已在太医院挂牌一年多,平日里不够格给宫中的贵人们瞧病,但却能入府给这些个太太奶奶们诊脉。 张太医也想让自己的学生多多历练,看了丹娘的帖子后,心中就有了计算,便将自己最看重的学生派来了。 杳娘尴尬几分:“只是来妹妹府上做客,怎还惊动了太医呢,这怎么好意思……” “大姐姐快别这么说,你是贵客,又是双身子,可马虎不得。我这府里自由惯了的,比不得姐姐府中规矩大,有些个事情还是要多多注意才好。” 丹娘满脸堆笑。 老太太也频频点头:“你七妹妹考虑周到。” 见状,杳娘也只好让这青年把脉,又瞧了瞧桌上的饭菜茶水点心之物,为了让杳娘安心,连老太太屋子里的檀香都让人家一一检查,确定都对孕妇无害后,丹娘才松了口气。 连忙将人请了出去,又送上了厚厚的红封,丹娘才笑眯眯地回到老太太身边:“原是我没用,比不得大姐姐伶俐,只好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大姐姐莫怪。” “怎会,七妹妹也是为了我好,我心里晓得的。” 被这么一打岔,杳娘方才想说什么也没了头绪。 祖孙三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倒也得趣。 杳娘可不是慧娘,她很懂人情世故,更会看人眼色,是个极其冰雪聪明之人。 谈笑间,老太太指着丹娘对她笑道:“你瞧瞧你妹妹,如今自个儿也是当娘的人了,还这般不懂事,你父亲找她给家塾塞个人,她都慌了,没个主意,这要是传出去了,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老祖宗就爱说我,我哪里慌了呢,不过是想问问老祖宗的意思,求个妥帖罢了,您若是嫌烦了就早点说嘛,回头孙女就不来烦您,去烦大姐姐不就好了。” “你呀你呀,说你还不爱听,这车轱辘的话是一套接一套。” 她们笑呵呵地打趣,仿佛没看出杳娘那僵硬的嘴角。 饭后,又吃了两盏茶,杳娘起身告辞了。 丹娘也不留她,只命人将备好的礼物送上马车。 丹娘出手大方,这些个礼物足足塞了一马车,便是杳娘见了都不好意思,连连推辞:“妹妹何须这般多礼,倒叫我这个做姐姐的面子上挂不住了,本就是姊妹之间走动,我这又拿又带的,成什么样子。” “这又不是给你的,你着什么急呀?” 丹娘笑道,“这几个是给灵姐儿的,那边几个是给我未来外甥的,哪里是给你的,你这巴巴地拒之门外好没道理,我做姨母的给他们送点东西也不成了?” “你这……唉!” 杳娘的心动了动,到底没忍住,一把握住她的手,“好妹子,我知道你是个好的,原先……姐姐多有不对,在家中时也亏待了你,原是我不懂事,你莫要记在心里,往后咱们常来常往的,做姊妹嘛合该如此。” “有些话我也不瞒着你了,姐姐这次来,是受了爹爹之托,旁支的那几个哥儿我也去瞧过了,确实人品学问皆为上佳,但我到底只是一女子,怕是也做不了主,还是要你出面……” 杳娘说着,有些语气艰难,说不下去了。 因为眼前的女子依旧面带笑容,只是眼神渐渐冷却。 丹娘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杳娘的一时情急,脱口而出。 她闪了闪眼眸,勾起嘴角:“你我皆是闺阁女子,哪里晓得什么学问;再说人品,那就更说不上了,横竖不是一个家里长大的,从未碰过面不说,也不曾了解多少,大姐姐你倒是一心为了娘家,却不知……随随便便开口替人作保,回头真被我那姑爷挑出刺儿来,是怪你还是怪我?” “这……” 杳娘支吾着,垂下眼睑。 “我晓得你想帮父亲,我何尝不想呢,宋家变得更好,于我只有益处,不论从前如何,宋家到底是我的娘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我都明白,何况大姐姐你。” 这话真是肺腑之言了。 杳娘赞同地点点头,又道:“爹爹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如今官场艰难,总要有些自己人,方能行事。若是那些个学生里有得用的,往后对我们宋家也是好事;若是不得用,就当是做做好事吧,全了人家一片读书勤勉的心。” 姊妹二人又说了一会儿,最后丹娘松口了,叫杳娘回头将那几个学生的名字送来,她要递到沈寒天的案前,让他做主。 她的话也说得很直白。 若是沈寒天说不行,别说家塾了,就连留抚安王府也是不成的,丑话说在前头,免得叫人平白抱了希望,又回头落空。 这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不是最坏的。 杳娘见她双眸镇定,平静如水,知晓对方定然心志坚定,此意已决,当下便不提此事,与丹娘又依依话别,乘上了回府的马车。 回到府中,杳娘书信一封送去了宋府。 信送到时,宋恪松刚好下衙。 看着信里的内容,他脸色一忽儿阴沉,一忽儿放晴,看得一旁的赵氏心尖突突的,坐立难安。 过了好一会儿,宋恪松才冷哼:“到底如今是诰命夫人了,果然不同以往。” “如何,难不成那七丫头不同意?” 赵氏也是知晓要往抚安王府塞人这事儿的。 她虽是个不识多少字的内宅妇人,但也明白丈夫的布局和计划,站在宋恪松这一头,她比谁都愿意看到丈夫逞心如意。 “倒也没有不同意,只是说叫七姑爷拿主意。” “七姑爷……那可是状元之才,什么人的学问能被他看在眼里?他们几个连国学都考不进,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 赵氏说着,气哼哼起来,“这七丫头就是故意的,故意不想见咱们的好。” “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 宋恪松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罢了,我原本就没想过会这般顺利,那就叫他们去吧,若是不成,咱们再挑更好的来便是。” 赵氏闻言,有些急了,“可这里头好有些……” 话还没说完,宋恪松重重将茶盏一搁,甩了甩被烫到的手,厉声道:“别说漏了嘴!” 她被唬了一跳,当即明白过来,连连点头。 宋家往家塾里塞人一事是瞒不住了,丹娘索性等沈寒天回来,就与他一五一十说了。 谁知,她苦恼了几日的问题到了这男人跟前就成了小事一桩。 他慢条斯理地换上常服,口中不甚在意道:“那便让他们来吧,刚好家塾里还有几个位置,就留给他们好了。” 第699章 丹娘大吃一惊:“你当真的?” “当真,我何时与你说笑过?”他笑眯眯地转脸。 这男人的脸上俱是高深莫测的表情,叫人看不明白,但细长的眉眼中却透着如深渊一般的森冷,丹娘瞧一眼都觉得自己差点被吸进去,顿时不敢再看第二眼。 “你、你该不会是还有什么旁的想法吧?” 她瞪起眼睛,“若是想刁难不如一开始就来,千万不要后来故意为之,反倒落了个不良不善的名声。” 本来嘛,帮着把宋家旁支的哥儿弄进家塾就不算太难。 他们的关系摆在这儿呢。 到底是丹娘的娘家,沈寒天太过严苛了,是肯定会被外人说闲话的。 可要是什么都不考,就这样入了学,反倒让丹娘忐忑起来。 男人转过身,外头的日光正是灿烂,落了他满身。 那细致精妙的暗纹迎着光线熠熠生辉,衬着他那张清俊如月的脸,显得越发出众夺彩。 即便与他夫妻数年,这一眼还是让丹娘心跳不稳。 这男人也该死的太好看了吧…… 沈寒天笑道:“夫人莫要着急,我们抚安王府家塾与别家不同,进是好进,可要是想真的读出点个什么名堂,还是想拿到我这儿的举荐,那就没那么简单了。” 他拉着她的小手,将人拖到自己身边来。 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他便细细与她说了家塾里面的具体安排。 原来,教舍的扩建不仅仅意味着学生多了,更因为沈寒天将教舍分成了三个部分。 这第一部分,也就是最容易进来的区域,名为博学堂。 在这儿,只要人品好,一心求学,能跟上家塾授课节奏的年轻人都可以报名。但凡有位置的,都能进来。 但在这里,学习是有门槛的。 为期一月考核一次,连续三次成功的,方能进入精学堂进一步深造。 就是这般一步步地考考进去,最后才能进入真正核心的诚学堂,那里教授的都是正儿八经应试的学问了,沈寒天为此还请来了各家大儒授课,当真是可遇不可求。 丹娘听着来了兴致:“那要是在博学堂里待到三个月考不过呢?” “那就只能离开。” 沈寒天轻笑道,“总不能一直占着位置吧,后头还有很多学生等着进来读书呢,能给三月的时间已然足够。” 她低头寻思一想,发现是这个道理。 古代可不比她曾经生活的那个年代,在这里,以读书为人上人,想要做官免税,亦或是成为一个教书先生,获得一般人没有的体面,那只有一条路可选,那就是读书。 能来抚安王府家塾的年轻人早已过了启蒙那个阶段,甚至还有不少人是过了乡试,想要进一步求益,才来到这里的。 是以,一点竞争都没有,根本不符合家塾的风格。 若只是寻常读书,一群有文采的年轻人凑在一起,聊聊诗文,说说经济,那也没必要这般折腾。 想到这儿,她拍着手心笑道:“这法子好,若是他们没本事考不进去,那也不能怪咱们不收留了。” “正是这个理。” 解决了这桩烦心事,沈寒天说起了另外一件大事。 “三弟大婚,你我必然要到场的。”丹娘点点头。 “不,我的意思是,你去操办三弟的婚事。”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晓得你平日里要操持府中庶务,还有庄子上的时营收,已然很累了,但这件事……我唯有交给你才能安心。” 第700章 他眸光炽烈凝重,“顺令县主没能成为母亲的小儿媳,她已经不悦已久,这桩婚事关系到我们沈家的名声,更关乎三弟的终身,夫人……” 丹娘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接过话茬:“既是自家的事情,有何须多费口舌,交给我来办就是了。” 说罢,她笑得眯起眼睛,“不过……三弟办婚事出银子,可是母亲那头承担的吧,我可不想白白操劳,还要往里头搭钱。” 这是底线。 帮忙可以,倒贴不行。 沈寒天哪里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当即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粉嫩滑润的脸颊:“自然不会,放手去做吧,有什么我替你担着呢。” 沈桦婚期将近,前头的一应礼节都已经走完,该下的聘礼也下了,丹娘瞧了一眼那聘礼单子,没好说话。 怎么说呢……瞧着很丰厚,但实际上经不住推敲。 若丹娘还是一开始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的话,定然会被这长长的聘礼单子给糊弄过去。 可如今她已非吴下阿蒙,哪里看不懂这里头的门道。 细细瞧了瞧,她便笑了起来。 一旁的新芽好奇:“夫人这好端端地笑什么,有什么喜事儿么?” “没什么喜事儿,侯爷已经出府了?” 新芽应道:“早就走了,这会子怕是已经在宫门外头了,夫人您吩咐让备的东西都已备齐,您就放心吧。” 丹娘感叹——这就是住得近的好处呀。 圣上英明,赐了这么一套不错的宅子,别的就不说了,光是一个不用早起就胜过千万。 她点点头:“去信给沈府了没?” “也送去了,乐透亲自送过去的,上头还有咱们侯爷的印鉴呢,必错不了。” 丹娘撩起眼皮:“我怎么觉着你好像特别快活呢,就这么喜欢去沈府?” 新芽正在收拾的动作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转过脸来:“夫人,您难道不快活么?上次您跟沈府太太那般硬碰硬,这会子您又要去沈府替三爷操持婚事,太太的脸色定然不好看,奴婢是觉着,她对夫人您这么不好,瞧见她不快活了,奴婢就快活。” 丹娘:…… 真是简单质朴到极点的快乐了。 没想到新芽居然还有这样的觉悟,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还……挺对她的胃口的。 昨晚上沈寒天又与她细细说了操办婚事的事情,两口子早就商议好了,每日来回,不住在沈府,就是免不了丹娘辛苦。 但比起辛苦来,她更不喜欢住在陌生的地方。 她直接搂着丈夫的脖子,撒娇道:“你就这般不想我晚上回家陪你睡觉么?你说,你是不是瞧上什么人了……” 沈寒天当即眸子沉了沉。 也不说话。 他直接把这调皮捣蛋的老婆剥了个精光,身体力行地告诉她自己的态度。 这闹了一夜,他早上倒是满脸餍足地去上班了。 而她呢,这会子忙完了庶务,还在品着燕窝提神。 外头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丹娘理了理妆容出门。 上了马车,她就满意不已。 瞧瞧这厚实柔软的褥子,还有马车四边包裹的棉质垫子,上头都用细致清丽的缎面包着,一眼看去就漂亮爽利,睡在上头又软乎又舒坦。 新芽比尔雅更为细致,还备了个攒金挑绣的百鸟图案的高枕头,枕在上面不但不用担心弄乱了发髻,还能结结实实睡个回笼觉。 丹娘赞道:“如今我们新芽也长进喽,这事儿办得漂亮。” 第701章 新芽羞赧,又打开旁边的木匣子,从里头拿出热茶热点心来,一旁的尔雅直接取了固定在小桌子上的木架子,小巧玲珑又稳固考究,直接将茶盏碗碟放在里头,即便马车再如何颠簸,那茶水竟然也不洒半点,当真是个好东西。 丹娘又夸尔雅:“你也不输给她,真不错,到底是跟在我身边多年的大丫鬟了,就是能耐。” 尔雅忍住笑,正色道:“您起得太早了,赶紧先歇一会吧,待到了地方有的您忙得呢。” 这是正理,丹娘立马躺下,在马车轻轻晃悠中很快补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刚刚好,马车徐徐往前,前头便是沈府的大门了。 尔雅和新芽一道动手,三下五除二便将丹娘的妆容发髻重新理了一遍。 她睡得很香,这会子容光焕发,也看不出早起的疲态了。 马车停稳,丹娘进了沈府大门。 照旧先去拜见沈夫人。 但沈夫人推脱说病了,身子不爽利,正将养着,不便见人。 丹娘何尝不知这是沈夫人说辞罢了,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儿媳妇,她当然还要当众表示一下关心。 那语气诚恳,满是担忧,甚至还说要请太医过来瞧一瞧云云,她眉宇间的关怀叫人见之动容,就连来回话的陈妈妈都被搞得一时语塞,原本准备好的说辞都说得支支吾吾。 说了好一会儿,丹娘才放陈妈妈离去。 她还不忘高声提醒:“若是母亲有什么不舒服的,不论什么时辰,不管我在忙什么,都要立时三刻报到我这里来,若是有什么懈怠了的,可不要怪我不顾念往日情分。” 陈妈妈吓了一跳,背后冷汗津津,忙又笑着说了两句场面话,这才退了出去。 回到沈夫人的院内。 屋子里燃着香片,烟雾袅袅,香气淡淡。 沈夫人抬手将匣子轻轻合上,只露出六个古铜制成的小眼来,上头描花雕刻精细漂亮,里面烟香弥漫。 她缓缓道:“外头怎么说?” “回太太的话,大奶奶已经在前头忙活开了,这会子外院内院的都在她跟前回话呢,奴婢瞧着像是有备而来的。” “呵,这是个聪明人呢。” 沈夫人淡淡道。 打了几次交道了,没有一次她能逞心如意的,如果到这个当口还瞧不出丹娘的底细,那她这么多年的主母也是白当了。 “您也别不顺气,横竖您是她的婆母,要拿捏一个媳妇还不是简单的事儿。”陈妈妈劝道。 “我有什么好不顺气的,如今寒天护着她,咱们能拿她如何?瞧着吧,等过两年她再生不出嫡子来,到时候我再说话,看她还如何张嘴。” “夫人明鉴。” 张罗婚事真是个体力和脑力并存的活计,在来之前丹娘就想过可能不会很轻松,但当她真正着手去办时,方知还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聘礼单子需要核对,一件件一样样断断错不得;吉时需要与亲家再定夺,这流程也要照顾到章家那头,原本定亲一事就已经叫章家不满了,婚礼上决不能再让人家以为沈府懈怠;还有沈桦所在的院子也在紧锣密鼓的重新修缮,各种家居摆件,小到一只铜盆上烙的吉祥话都要丹娘命人一一查验。 怎么说呢……很龟毛,但又不得不谨慎。 三天下来,她就觉得自己像是脱了一层皮。 原先,生了孩子之后带着的一点丰腴,也在这一场场忙碌中消耗殆尽。 第702章 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那小巧的脸上透着果断淡然,下巴尖尖地抬起,随意一瞥,下头立着的奴仆们没有一个敢大声喘气的。 都道是沈府大奶奶好生威风,干练麻利,能干至极。 后来丹娘自己听到这些夸奖,都不由得心底暗暗苦笑。 她哪里想要这般辛苦操劳的呢,她比谁都想当个种田的,每日只管三餐饭食便好。 谁知命运却从不曾叫人如愿,她还是被一步步推到了这个位置上来。 好在,她底子在,与寻常娇弱的内宅女性不一样。 她有的是手段和能耐。 若真有那皮痒头硬不服气的,她也能上手狠狠给上几板子。 那一条板子足有十来斤沉,一个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内宅主母双手拿着都费劲,而丹娘一只手就能挥舞得虎虎生风,叫人望而生怯。 话说不通的,用武力值来碾压是最恰当不过的。 连沈夫人都没想到,自己派去的人原是最口齿伶俐的。 结果到了丹娘跟前连两回合都没走到,就叫人家拿住了错处,狠狠挨了几板子。 那妇人带着伤痛哭到沈夫人跟前时,沈夫人两眼一花,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你、你说什么……她亲自打的你?”她难以置信。 妇人哭哭啼啼,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是……谁家奶奶这般威武的,竟连小厮都不叫一个,直接拿了板子对着奴婢就狠狠几下……可怜奴婢都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打得喘不上起来。” 沈夫人瞪圆了眼睛,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陈妈妈见状不妙,赶紧让人将那妇人拖了下去,又塞了一把铜钱并好些个糕饼在那妇人的怀中,这才将人被安抚住了。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沈夫人沉默了一会子,冷笑:“真没想到,是个厉害的。” 这么一来,关于丹娘的传言就遮掩不住了。 旁人家的主母厉害归厉害,但也是言辞凌厉,手段果狠,就算大人也是叫下人上手,断断没有自己动手的道理。 可丹娘这头呢,她懒得叫小厮来,也信不过沈府里的小厮,索性就自己来。 得了错处,问了两句,当罚便罚,甚至下头跪着的人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叫人按住了,紧接着屁股后头被狠狠挨了几下。 丹娘打完了,还轻描淡写地拍拍手,招呼道:“下一个。” 这般凌厉的气势,吓得那一个个奴仆都胆战心惊,原先也有不服的,眼下也不敢出头了。 这么整顿了两日后,沈府上下一派团结,丹娘办事的效率都高了不少。 第三日,丹娘照旧乘着马车抵达沈府。 刚到门口,陈妈妈已经候着了。 “今日倒是巧了,不想在这儿遇着妈妈了,是太太有什么提点么?”丹娘也没躲,笑眯眯地迎上前。 陈妈妈竟一时不敢看她的眼睛,口中恭敬道:“太太确实有事想与奶奶说,请奶奶先去太太的院中拜见。” “好。” 反正坐车到现在她也乏得很,不如先去婆母屋里吃口茶,放松一下。 婆媳二人对坐着,丹娘也不客气,很快便饮了半杯下肚。 沈夫人冷眼瞧着她,越看越不顺意。 丹娘仿佛浑然不觉,还笑道:“到底是母亲屋里的人讲究,这茶也泡得好,我吃着只觉得口齿留香,甚是清新呢。” 沈夫人扯了扯嘴角:“能入得了你的眼也不错了。” 略顿了顿,她又说,“我怎么听说这几日你闹得人仰马翻的,外头的下人们都叫你打了一顿……” 第703章 这话原是带了几分责怪的。 沈夫人的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若是那有眼力劲儿的媳妇定然能听出婆母话中的不满。 只可惜,她面对的不是寻常儿媳,而是丹娘。 丹娘何尝听不出她的意思,只是皮厚擅装傻罢了。 闻言,她笑道:“这些个奴仆也太不像话了,前头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事,怎么好叨扰母亲您的休息呢,您本就身子不爽利,如今还被这么一烦扰,若是没养好,岂不是我的过错?还是我这板子打得太轻了,纵得这些个下人就晓得来找母亲您求饶。” 说着,她放下手中的茶盏,秀美的眉尖轻轻蹙起,“母亲,儿媳晓得您宅心仁厚,不忍苛责下人,可您毕竟年纪上来了,若是不严加约束,这些个下人怕是要骑您头上来了,儿媳奉您的吩咐料理三弟的婚事,他们也敢为了这么一点子小事来烦扰您,真是没规矩。” 沈夫人顿时无话可说。 要说规矩,丹娘的话可是拿不住半点错处。 主子责罚府中奴仆,就算说破了天去也是理所当然。 再者,丹娘并未下狠手,害得那些下人的性命。 下手打的板子也心中有数,叫他们记着疼却又不留下什么伤处,这般拿捏有道,可见非同寻常手段。 沈夫人今日也是想敲打一下丹娘,可没想到对方不急不忙,倒显得自己很是小心眼。 “哪有这般严重了。” 沈夫人勉强笑笑,“我是想着你三弟大喜之日近在眼前,咱们府里还是不要闹些个见血见伤的事情来,免得冲撞了喜气。” “母亲说得对。”丹娘恍然大悟,“多亏了母亲提点,儿媳记下了。” 又略略坐了吃了一会子茶,她起身告辞离去。 沈夫人目光凉凉。 陈妈妈拿了一件厚实的外衣给沈夫人披上,语气惴惴:“您说,这大奶奶能听得进去么?” “哼,若是听不进去,那婚事有个什么闪失,她宋丹娘就难辞其咎。” 她冷笑连连。 正如沈夫人所料,丹娘确实不动板子了。 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三尺长的木板子收了起来。 丹娘正色道:“太太有话,如今三爷喜事临门,咱们府里再不许动什么责罚打骂,我虽嫁入沈家没几年,但也晓得咱们沈家可是诗书传家的文人,也是我年轻草率了,比不得太太周到。这样好了,往后再有那不按规矩办事的,潦草马虎的,赌钱吃酒的,也不用挨板子了。” 这话一出,众人心中惊喜连连。 但很快又忐忑不安。 若是不挨板子,那岂不是要扣光月例银子? 他们又一个个低垂着脑袋,私下交换着目光。 一个胆大的管事婆子上前一步,赔着笑脸,恭恭敬敬道:“敢问大奶奶,若是不罚板子,可是还有旁的教训?还请大奶奶说清楚了,也好叫我们这些个下人心中有数。” 丹娘点点头:“方才说了,沈家诗书传家,乃文人风范,又逢三爷大婚之喜,我想了想……这般好的日子里挨板子未免不美,罚了你们银钱么,又叫你们无法过活,岂不是更糟?” 这话还没说完,那些奴仆一个个心花怒放。 既不用挨板子,还不用扣钱,那他们有什么好怕的? 横竖两个最在意的已经不用了,他们哪里还惧怕丹娘什么手段? 谁知,坐在上首的主母不急不躁,那眉眼如画,轻柔微笑,当真是如玉般的人儿,瞧着就让人心生羡慕,她缓缓道:“是以,往后谁再有犯错的,就来我这儿领上沈府的家训,以及佛经、女戒女训等书,回屋子里好好抄上三遍。” 第704章 “不抄完不准出门。” 她最后一句透着凉凉的寒意。 目光所到之处,人人都垂下脑袋,不敢与她对视。 丹娘知晓,这些个下人还没领会到罚抄的魅力,与罚钱和打板子比起来,他们当然觉得罚抄无关痛痒。 真是天真了。 她等着第一个撞到枪口上的。 第二日便有个外院管事办砸了事情,他将两本账簿上的内容都搞错了,两笔银子钱错差了大约有三十多两。 这可是个大错处。 若是换成从前,少不得要挨上十板子,在罚掉两个月的月俸。 谁知现在不用了。 丹娘只管命人备了笔墨纸砚,并厚厚一沓书本,缓缓道:“先抄家训三遍,再抄剩下的,黄管事跟着去一道看着,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这黄管事平日里与此人关系不睦。 叫一个关系不好的人看着,自然事半功倍。 那个管事原以为没什么的,可当自己握住笔开始抄写时,才知是自己莽撞了。 这些个管事哪里读过书,只怕只有账房先生识字,平日里连墨水都没正经见过几回的,看别人书写倒是不费劲,轮到自己了,那小小的一杆毛笔却要了他的命似的。 光一个上午,他就写废了一沓纸。 丹娘命人备的都是不值钱的宣纸,给他们练字是半点不心疼。 这一招她原先在庄子上也用过,今日重操旧业那叫一个驾轻就熟,一日下来,管事就连连求饶,说宁愿挨板子也不愿抄写什么家训了。 丹娘心中好笑,嘴上却一派正经,叹了一声苦口婆心道:“原是太太一番好意,你们到底是跟了她这么多年的管事了,她心疼你们,不叫你们挨板子,只管罚抄,你们怎还不念着主子的好?叫你们沾沾墨水,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总比挨了板子受伤体面吧?” 三言两语就把人给劝回去了,板子依然没领到,罚抄继续。 就这么抄了一天一夜,那管事最后捧着作业来交差,早已累得两眼发花,胳膊颤抖,跪在丹娘跟前就老泪纵横。 一旁负责看守的黄管事也一样面如菜色。 这么一来,下人们都知道了,罚抄是太太的意思。 可他们半点没觉得是体恤。 挨大奶奶一顿板子,顶多是坐下来的时候疼一阵子,却不影响什么。 可这罚抄一上来,他们不但要抄得眼花头晕,手酸胳膊疼,还要被关上不知多久,想想都觉得崩溃。 这么一比较下来,还不如挨板子呢。 丹娘坐在上首,抬手轻轻用茶盖拨弄着茶水,那清朗的笑声透着惬意:“瞧瞧,这便文雅多了,你们也都瞧着,若是有那再犯的,就跟管事们好好学学,多沾些墨水,自个儿也算是读过书了。” 众人一听,哪敢有什么话,纷纷跪地求饶。 丹娘其实心中颇不快。 她原也想搞一视同仁的,在她看来下人们只是领钱办差,没什么差别,但若是主子仁慈了,下头的人就要轻视怠慢。 打板子,罚抄,罚月俸都是不得已的手段。 另外一头,沈夫人听了陈妈妈的回话,大吃一惊。 陈妈妈细细说了一通。 越说她越觉得额头上冷汗津津,她也想了很多可能,唯独没想到丹娘会这般大张旗鼓。 上上下下宣告了一番太太的仁慈,但效果其实见仁见智。 要这些个从未碰过文墨的人去罚抄,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第705章 受罚的时间变长了不说,还象征性地关了禁闭。 不罚抄完不准出来,手头很多事情都不能办,是以拖了一大堆的活计没人做,等他们抄得头晕眼花地出来后,还要忙死忙活地继续操劳。 这么一来,谁还敢呢? 又有谁会念着太太的好呢? 他们本就是奴籍,就算通文识墨又如何,太太还能保荐他们考科举不成? 陈妈妈见自家主子脸色不佳,越发斟酌着语气:“昨个儿又有人罚抄了,大约是字迹马虎,潦草交了,又被大奶奶给打了回来,说是态度不佳,不够诚恳,要加倍罚抄,以儆效尤……” 她接下来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丹娘越是大张旗鼓,越是名正言顺,沈夫人就越是痛恨。 原本给安排的绊子对方一个也没中计就算了,如今还被人家拿捏住了门道,反手就是一巴掌。 这无声的反击打得沈夫人是措手不及。 她胸口起伏不定,冷笑道:“是个厉害人物了,还道她是几年前那个刚过门的小丫头呢。罢了,叫他们都收敛些,没的触了霉头挨了罚,还丢我的脸。” “是……太太。” 沈夫人正在插花。 如今正是天温气暖的时候,百花盛放,锦簇灿烂。 那一瓶开得正好的迎春更是沈夫人的心头好。 她拿着剪子左右比对一番,忽儿猛地将花瓶掀翻在地,只听哗啦一声响,那瓷瓶已经碎了满地,水漫过了四季百花韵升的刺绣地毯,一簇花枝已然残败。 冷冷用帕子擦了擦手,她命人进来收拾,自己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 却说丹娘忙活了几日,虽劳累着,但管家理事的经验那是蹭蹭上涨。 对比而言,抚安王府到底是自家地盘,那些个下人们一个个都很乖觉恭顺,眼中只有她一个女主人,是以很多事情安排起来都事半功倍。 这就给了丹娘一种错觉,以为别家府上的管事也一样顺遂。 到了沈府里,她算是结结实实上了一课。 她本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既来之则安之,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将沈府上下管理得服服帖帖。 沈桦的婚事也料理得妥妥当当,无一不美的。 她又亲去了一封书信给章家,也不知里头写了什么内容,倒让章夫人亲自过府一趟,与丹娘相谈甚欢,原本一个是长辈一个是晚辈,竟然对坐饮茶,聊了近一个下午。 最后章夫人心满意足地离去。 丹娘回府后,又叫人开了库房的门,从里头取了一套赤金头面出来。 这一套共计十八件。 从头上戴的,到手串香珠,一应俱全。 纯金打造,上头还以翠玉点缀,做百鸟迎春的花样子,端的是秀雅富贵,自成一派。 这可是从吴大娘子手里换来的好宝贝,以能工巧匠配上上好的玉石料子,足足打造了半年有余才得了这一套。 她原本是想留着自用的,入宫拜见贵人什么的都得用。 谁知出了沈桦这档子事,她又与章夫人畅聊半日,这才改了主意,要将这一套头面赠与未来的弟妹。 沈寒天知晓她的决定,有些纳闷:“自古是兄嫂与小妹添妆,咱们是男方,你送了这一套,就不怕章小姐不收么?” “谁说要婚前给了?”她端详着烛光之下的赤金头面,越看越欢喜,笑道,“待婚后,婚后第二日就送过去,叫新娘子也快活快活,女孩子家的,谁不喜欢这些个珠翠玉饰的。” 她说得顺口,全然没发觉某人因为她的话陷入了沉思。 沈桦大婚前两日,诸事已定,丹娘长长地松了口气。 谁料门房送了请柬过来,竟是来自那顺令县主。 县主邀请她先去望潮阁一聚。 丹娘寻思片刻,很快命人备了车马出门。 不消半个时辰,她便抵达了望潮阁的厢房内。 这一层出入的皆是京中权贵名流,一般人可进不来这里,丹娘自己一心耕耘府内事务与庄子上的收成,平日里根本想不到来这里。 一进门,就有一丫鬟过来替她揽下了身上的披风。 绕过柳木漆雕的如意镂空屏风,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朝着江水的窗户,那窗棱上都是漂亮精致的花纹,瞧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窗户旁摆着的竟不是桌椅,而是一方软榻。 顺令县主盘腿而坐,做男子装扮,正斯文地饮茶。 这一幕确实赏心悦目,瞧着就让人心动。 “请。” 顺令县主也不多话,冲着丹娘轻笑。 丹娘款款落座,举止间毫无扭捏羞涩,倒是见惯了这般似的,举手投足皆是爽朗大方。 顺令县主眼前一亮:“从前我瞧你便知不与常人相同,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夫人之风范堪称京中一绝。” 丹娘笑着摇摇头:“不过是入了你的眼,才被你称为京中一绝,若是不爱者,八成要说我举止粗俗,难登大雅之堂了,各花入各眼,想法不同罢了。” 她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还未恭喜县主娘娘婚事已定,县主风采绰约,如霁月清风,定然能与未来的夫婿琴瑟和鸣。” 顺令县主凝视着她许久,叹道:“人人都道沈寒天乃惊世之才,圣上爱重,即便起起落落也最终入了京,怕是往后入阁也并非不能。” “男人们外头的事情我不管,也管不着。”丹娘轻笑。 “夫人这般人才,当真甘愿屈居于内宅?” “内宅挺好的,男主外女主内,若是男人不济,我自然要劳累些,如今我夫婿勤勉能干,圣上又倚重,我又何必喧宾夺主?一家子么,过日子和睦便好。” 顺令县主眼眸中闪过一抹不赞同,似乎不服气,又道:“你可知,你父亲如今正在京中培养自己的学生,不止是你家的家塾,怕是国学里也有他的人。” “家父先前得圣上眷顾,平步青云直至官拜宰辅,可惜后来受小人陷害,才与君恩失之交臂,过往种种皆是教训,如何能不当心谨慎?他这般做,也是不想让自己满腹学问落了个无用之地,才想着这般为君上分忧吧。” 丹娘笑着,弯起眉眼,一派天真明媚,“你我皆是女子,何须操心这些事情?” 顺令县主终于目露失望。 她撇了撇嘴角:“我原以为,你与那些个寻常妇人不一样的……如今也好,你我做不成妯娌,大约是也缘分使然。” 丹娘装作没听懂,垂下眼睑,温柔地笑着。 这望潮阁的点心茶水都不错,她细细品尝着,与顺令县主聊得却不如一开始热烈。 大约是察觉到丹娘的心思,这顺令县主也熄了拉拢之意。 拜别县主后,她刚坐上马车,却听窗外隔着帘子传来顺令县主的声音:“安稳却不能当饭吃,你可知晓当年你宋家蒙难的真正原由?不如去问问端肃太妃吧,也好教你做个明白鬼。” 第706章 马车虽好,却快不起来。 在车里摇摇晃晃了半个时辰,丹娘才瞧见自家府邸的大门。出门一趟,又听了好些不中听的话,这会子她的心情也称不上好。 刚巧,青姨娘过来请安拜见,还送了自己亲手做的两碟子糕饼。 到底是从前跟在贵妃身边的人,是有点子能耐的,这两碟糕饼确实做得小巧玲珑,香气扑鼻,瞧着让人爱。 丹娘夸了几句,青姨娘羞涩道:“有件事想烦请夫人通融,我前些日子得了消息,联系上了老家的哥嫂,原以为这辈子也见不到了,不成想他们居然过得也还算不错……” 这件事其实丹娘都知晓。 青姨娘有了个亲戚往来,对丹娘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如今府里统共就这么一位姨娘,而且还是名不副实的那种。 青姨娘如此年轻,眼下不着急就罢了,往后若是有了旁的什么念头也属于人之常情。 这下多了个亲戚常来常往的,反倒能安抚青姨娘的心。 丹娘早就想好了,待过两年,看青姨娘自己的意思。 若是她想要成家,想要有自己的孩子,那就由丹娘出面与沈寒天商议,给青姨娘一个正经身份,叫她另嫁他人为正头娘子,到时候嫁妆银钱什么的,丹娘必不会亏待了她。 若是青姨娘不愿成家,只想着守着府里过日子,那丹娘就保她一世富贵平安,安稳度日便罢了。 是以,青姨娘哥嫂来信这件事她心知肚明,完全就是默许的。 这会子青姨娘开口,她一听就晓得是什么事。 见坐在下方的年轻女子面露羞赧,知她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丹娘便开口:“若是想来见见也无妨,你只要与你哥嫂约定好了日子,回头报我一声就是了。” 青姨娘又惊又喜:“多谢夫人。” “不必。”丹娘摆摆手轻笑。 青姨娘欢喜不已,忙不迭地行了个礼回自己院内去了。 屋内又只剩下丹娘一人。 她揉着眉心,反复思索着今日顺令县主的话。 还以为当初宋家的那一桩官司已经尘埃落定,没成想这里头还有别的故事。 这就难办了。 沉思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她起身直奔照春辉。 见了老太太,她屏退左右,如从前那般坐在老人家的身边,双眸沉沉。 将今日顺令县主的话和盘托出后,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位老人,问道:“祖母,当年的事情您肯定知晓得更多,还有宋府火灾一事……那些个黑衣人到底是为何而来,这些孙女不信您不知晓。” 老太太眼皮微动,胸口起伏得更频繁了。 丹娘又追问:“如今孙女已不像是在云州那般,咱们一家子都来了圣京,皇城脚下,天子门前,又如何能独善其身?若是对当年的事情一无所知……真要出事了,那只能被动地挨打。祖母!!我晓得你是不愿与孙女说这些的,原是怕孙女年幼当不起,可如今呢……”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屋内烛火燃燃,几只灯盏罩着那一点点明亮的蜡烛,硬生生照亮了祖孙俩所在的榻上。 那光线一点点倾泻,扑撒在她们身上。 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却就这样消失在了那一片夜色的昏暗中。 久久无言,丹娘也不急着催促。 她低下头无意识地搓着自己的衣角。 老太太凝视着眼前的小孙女。 几年前在云州的一幕幕,仿佛往事重现。 第707章 不知不觉中,当初那个自己一心想要维护的小丫头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她或许也可以与她说说了…… 老太太又深吸一口气,从鼻息中深深叹了叹:“并非不告诉你,而是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启齿,这里头根本没什么所谓的军国大事,只是牵扯到一桩……丑事罢了。” 丹娘抬眼,眸光亮如星辰。 她还是没有追问,等着老太太自己打开话匣子。 老太太回忆了一会儿,半讥半笑着说起了那一段往事。 这里头也包含了先前宋恪松与那外室女子的一段私情,听得丹娘是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当年你父亲被冤入狱,全家蒙难,那个引咎自尽的佩君小姐一命呜呼,就算我们想找她对质也没了机会。” 老太太嘲弄地摇摇头,“旁人或许不知晓,但我是清楚的,闹得这么大,最后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无非是觉得宋家根基尚在,闹得难看了不好收场,真要逼急了,文人清流之间的流言蜚语就够他们喝一壶了,即便是圣上,也不得不出面平衡。” “要说这丑事嘛……其实也算不得,不过是那琼妃娘娘入宫之前还有一段婚事的秘闻罢了。” 这话惊得丹娘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琼妃娘娘…… 也就是当今太子的生母。 是皇帝最最宠爱的女人,很可能也是未来的皇太后。 她忍不住咽了咽:“当真么?” “自然是真的。”老太太冷笑,“佩君小姐应该是她安排到你父亲身边的,只可惜她安排了人手,却没想到那佩君与你父亲真的有了情意,最后闹得不可收拾,她也没能拿回那份和离书。” “和离书?”丹娘屏住呼吸。 “是啊,即便是圣上看上了谁,也要过个明路不是,总不能强抢他人妻子,咱们皇帝可是明君,这种坏了名声的事情他能做,却不屑去做。” 老太太摇着头,“当年,琼妃貌美,还只是乡野一不知名的村妇,那一年我娘家庄子上闹了饥荒,庄务头子便将她送来府里,那会子她才十三四岁,却已经出落得出挑模样,确实漂亮。” “她勤快能干,但生得过于好了,于是我娘家便做主,将她早早配了个管事。想着她有了家室,往后大家也能安心不少。后来谁能想到,她被微服出巡的圣上看中了,那一日她是去打酒还是采买来着……唔,我也不甚清楚了,反正后来圣上身边的人找到我娘家。” 她说着苦笑着摇摇头,有些说不下去了。 丹娘却已经听懂了。 琼妃以嫁人之躯入了圣上的青眼。 即便皇帝当时不知情,但他身边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 既得知圣上对这个女人有了想法,何不投其所好? 讨好圣上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试问哪个愿意放过? “就这样,琼妃与她前头那个男人和离了,出具了一封和离书。那会子,她急着要入宫成为人上人,根本不愿带走这一封和离书,直接丢在了我娘家府里。后来又被我拿到了,一并带去了宋家。” 听到这儿,丹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眼眸微动:“难不成……圣上并不知她是和离的?” 老太太的脸被烛光照亮,透着一抹暖意:“当初,报与圣上的说辞是她还未新婚就丧夫,是个望门寡。” 这故事可真稀奇了,丹娘听得目瞪口呆。 第708章 所谓望门寡,就是女子定了婚事,但未正式拜堂成亲,未婚夫却过世了。 这么一说,琼妃在圣上的眼里其实跟未过门的黄花闺女没什么两样。她本就生得貌美,就算比不上当初的贵妃,那也是在圣上心头扎了根的女人。 这些个不重要的小细节其实具体怎么样,皇帝也不会在意。 “原本一切都太平无事,这么多年过去了,琼妃入宫后便得盛宠,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她如此得圣上垂青,必然有她独到之处。可不知为何……她却知晓了和离书一事。当年我娘家知晓这件事的人几乎都死的死逃的逃,唯有我还在。” 老太太重重一叹,“唉……” “所以,当初宋府大火,也是这些人所为?那些黑衣人要找的,便是和离书?那……端肃太妃也知晓么?”丹娘急了。 “呵,她原是不知情的,但如今该知道的也知道了,她是先帝太妃,又在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不须担心她,倒是多想想咱们自己才是正经。” 老太太拍拍丹娘的手,神色忽儿郑重起来,“如今你也知晓了,那顺令县主找到你倒不一定是为了往事而来,前朝牵扯甚多,此事你还得与你的姑爷商量。” 丹娘点点头,一一应了。 当晚,沈寒天回屋后,她便拉着他说了这件事。 屋外是暮春深夜的微微凉意,屋内,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她枕着他的胳膊将这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末了,她幽幽道:“琼妃娘娘这是担心欺君之罪?” 沈寒天过了一会才回答道:“琼妃娘娘育有皇子,且如今贵为太子生母,圣上待她又非同一般……即便是欺君之罪,也罪不至死。” 这与丹娘想的也一样。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件事要是曝光了,于皇室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但琼妃娘娘会被问罪,整个皇族也会因此蒙羞,这关系到当朝储君,未来天子的颜面,圣上处理这件事必然会小心更小心,很可能外界都不知情,这事儿就这么处置过了。 她垂下眼睑,心头惴惴难安:“早知圣京这般风险,还不如一直留在云州呢,起码逍遥快活。” “怕是晚了,你要是想要逍遥快活,当初就不该嫁给我。” 他轻笑着打趣。 这话听得她好生不快,干脆一口咬在男人结实的胳膊上,她口中恨恨道:“横竖咱俩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你想跑也不能够的。” 他朗声大笑,搂着她又是好一阵揉搓。 原本是很沉重的气氛,却因为他这么一闹,反而甜蜜热切起来,不一会儿那垂下的帐子里就浓香阵阵,迤逦羞涩起来。 丹娘原本还想与他说一说往后该如何办,结果被他折腾得四肢发软,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餍足地用她那细嫩白皙的小肩头轻轻磨着牙齿,笑道:“不要担心,外头有你男人呢。” 闻言,丹娘一颗心安稳了。 也算这家伙有良心有能耐……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又忙活了两日后,到了沈桦大婚这一日。 黄昏时分,十里红妆热闹了一整条街,花轿终于稳稳当当地进了沈府大门。照旧礼节轮流排完,新娘之便被女眷们簇拥着进了新房。 沈桦先掀开了红盖头。 瞧那烛光下章氏羞涩娇美,确实生得不错,颇有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与书卷气,尤其一双眸子明澈干净,丹娘瞧着都喜欢,更不要说新郎了。 第709章 沈桦咧着嘴笑,几乎成了个傻憨憨。 那模样又叫众女眷取笑了一番,前头有人来叫,又把沈桦拽走了,外头还有宾客需要招待,沈桦确实不能现在就留在新房里。 照旧与众人说说笑笑后,大家发现这章氏虽羞涩,但却举止大方,带来的贴身丫鬟也都规矩齐整,半点差错都没有,倒让她们啧啧称奇了。 丹娘却半点不奇怪。 开玩笑,也不看看人家是哪家的姑娘。 章家如今是大不如从前了,但底蕴仍在。 章老爷子也只是年岁大了,并未离世,在他威慑下,府里自然规矩森严,这养在太太跟前的嫡女,无论见识、品貌都是一等一的,虽说在身份上听起来是不如那顺令县主风光,但要拿出来与那圣京城里其他的高门贵女比一比,怕也不落下风。 丹娘瞧着满意,也在心中略微点点头。 闹也闹够了,大伙儿一窝蜂散了。 丹娘随着人群刚走到门口,却听身后传来新娘子章氏的声音:“请大嫂子且留一留吧,弟妹有些话还想请嫂子,望嫂子不吝赐教,多提点一二。” 她刚想回绝,外头女眷笑道:“你就留下陪着新娘子说会话吧,横竖你才是人家正经大嫂。” 丹娘心道:不是还有个二嫂的么? 那王氏只来露了个脸,然后就早早离去了。 别说拉着新娘子说话,怕是连一面都是这般匆匆见了的。 不过近日是人家大婚,婆家嫂子顶多就是个图热闹的自家人,何况王氏并非长嫂,更没有操持沈桦的婚事,人家躲个懒再正常不过。 她徐徐转身,笑道:“快别这么客气,既进了门,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便是。” 章氏上前,盈盈拜倒。 “弟妹这是作甚,大喜的日子还行这么大的礼呢,我可受不起。”丹娘赶紧将她搀起来。 章氏抬眼,眸光中俱是感激:“我听母亲说了……这桩婚事还多谢大嫂子为我操持,当初我是待嫁之躯,无法登门致谢,今日既成了一家人,有些话做弟妹的不吐不快,还望大嫂子受了这礼。” 丹娘一阵感慨。 到底是正经书香人家出来的嫡女呀,就是不一般。 她便不再推辞,受了章氏这一拜。 “往后都是一家人了,切莫这般客气,反倒拘礼起来不显亲近。”丹娘拉着她的手,将她送到床榻边,“我这三弟是最最温厚的,定然能待你很好,你没见着他方才欢喜的模样么,都快笑成个大傻子呢。” 章氏越发羞涩,脸颊两边飞起两朵红晕。 说了一会子后,丹娘起身告辞了。 章氏却说:“大嫂子,婚后……我若是有事儿可否去你府上找你?” “尽管来,只要你愿意呀嫂子那儿好茶好点心好饭菜地等着你,就怕你不来,只是嘴上说说,哄我开心呢。” 章氏抿嘴一笑,妯娌二人这才分别。 前头的酒席还没散去,她重回了女眷那一桌。 桌子上的饭菜都是她精心打点的,如今瞧着还真不错,又丰盛又不失趣味,丹娘在心底狠狠夸了自己一回。 正吃着,坐在上首的沈夫人笑道:“你怎么这般晚,好菜都叫这些个调皮的吃完了。” 丹娘勾起嘴角,温温一笑:“三弟妹是新嫁娘,多少有些不适应,我就与她多说了两句。横竖我如今也是过来人了,二弟成婚那会儿我没赶上,这会子还不得抓住机会好好提点一番。” 第710章 “若不抓紧呀,往后可就没这机会了。”她笑着轻轻掩口,顿时娇艳异常,容光绝丽。 在场众女眷瞧了都一阵心惊,不由得暗道:难怪这抚安王府不纳妾,光有一个前贵妃赏的姨娘,偏又是个摆设,当家主母如此冰雪聪明,又生得美貌非凡,试问哪个男人不爱呢? 沈夫人神色沉沉,面上笑容不改,口气也越发慈爱仁和:“你是个善心的好孩子,家中有你在,我便放心了。” “母亲这么说真是折煞儿媳了,儿媳何德何能呢,若不是这回母亲身子不适,又哪里轮得到儿媳出面操持。有些事情只有自己上手了才知不容易,方知平日里母亲的辛苦。” 丹娘笑眯眯举杯,“大喜之日,我借三弟的喜酒敬母亲一杯,还望母亲保重身子,往后我们下面几个小的都还要等着母亲的教诲呢。” 这话说得极为漂亮。 即便是沈夫人当场也挑不出错来。 她也笑笑,受了丹娘这一杯酒。 在场女眷无不夸赞沈家婆媳当真和睦,叫人羡慕。 沈夫人也被捧了好些,整个人飘飘然,过去那几日的憋屈好像也消失得差不多了,借着几杯薄酒,她气色红润,笑容惬意,瞧着仿若比从前更年轻了些个。 这么一来,大家都道是沈大奶奶的功劳。 人人都晓得沈家三少与章家姑娘的婚事是沈大奶奶办的。 还以为她年轻没经验,少不得要闹些个笑话。 没成想,这婚事方方面面都仔细周到,热闹、排场应有尽有,客人们所用之筵席也是讲究细致,光是座位、菜色的安排就叫人赞叹了。 丹娘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眼下腮帮子都酸得难受。 哎,假笑果然是个技术活啊。 她距离毕业还早得很呢。 要说操持婚事当真是个体力与脑力并存的活计。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注意到,还有这宾客的名单位置安排也要尽善尽美,有些人与旁人不对付的,这位置呀就要隔开,有些人不爱热闹的,那他们的座位就要离得清静些。 丹娘之前参加过一些圣京圈子里的社交场合,自然明白婚宴这种事情办得好了,才能彰显自家的实力和自己的本事。 若是办不好,丢人现眼还是一说,往后带来的一连串连锁反应都是潜移默化的。 她可不想好事变成坏事,是以这般用心。 待最后一杯水酒下肚,婚宴结束,宾客们也心满意足地纷纷离去,偌大一个沈府热闹了一整日,总算安静下来。 隔间的厢房里,丹娘借着凉水洗了脸,略醒醒酒。 外头尔雅进来回话了:“夫人,方才侯爷身边的人过来传话了,说是今晚太晚了,还是先留在府中过夜吧。” 这个结果丹娘并不意外,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早过来的马车上就备着好些东西,这会子叫下人们拿来安置也便宜。 但到底不比自己家里,她多少有些束手束脚。 丫鬟们忙不迭地取来热水,又打点好行装,丹娘仔仔细细洗了个澡,换了一身雪白的里衣就躺在床上。 累得不行,这会子她连眼皮都挣不开。 但却挂念着沈寒天,她即便再累也不允许自己彻底睡迷了。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沈寒天终于进屋了。 他一跨进门就来寻丹娘。 凑到床边,就是一阵浓重的酒气。 第711章 丹娘挑眉,微微睁开眼,口中娇嗔道:“还不快点去洗漱收拾了,连衣裳都不换就想往床上爬,好没规矩。” 沈寒天也不生气,哈哈大笑着搂着她,又在她耳边亲了几口,方才信步离去,一头扎进了旁边的净房中。 丹娘无语,气得想骂人。 她容易么她,一早起来就忙活。 到现在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了,还叫这个男人亲了,闹得她身上也是一阵酒气。 不过这酒气里还混合着沈寒天的气息,好像也没那么难闻了。 她缓了口气。 待沈寒天回来,夫妻二人脸贴着脸睡在一起时,她才任由那浓重的睡意笼全身。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外头新芽已经在喊她起身了。 丹娘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家,而是在婆家,顿时浑身四万八千个毛孔都紧张起来。 沈寒天见她这般忌惮的模样,又忍不住好笑。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她瞪起眼睛,没好气地骂道,“为了你弟弟的婚事,我都累死了,你还笑,没良心的男人!” 他又紧紧抱着她,“有没有良心的,咱们回家再说。” 她一阵莫名。 这有没有良心的话,还能回家再说? 回家说了能有什么差别么,横竖就是她一句抱怨的话罢了。 没有与丈夫继续闹腾,丹娘麻利地起身了。 她带来的都是日常用惯了的丫鬟,一个个都手脚伶俐,不需多言就知晓自己该派的活计,没用一会儿,夫妻二人俱已收拾妥当。 丹娘一身枣红暗纹丹阳裙,上身着一套藕粉白的滚边绣花比甲,上头绣的是鸳鸯戏水配百蝶穿花,一水的玲珑雅致,既优雅华贵又不过分出挑。 沈寒天则是与她同色的袍子,那暗沉的枣红叫他穿上身偏有一派盛气冰冷,男人本就肩宽,这么撑开后,更显得气势迫人,往那儿一站,不像是参加婚礼来的,反倒是像去上堂审案的。 丹娘腹诽:这样子给自己那婆母瞧见了怕是又要多话了…… 不过见他没吭声,只是背着手等在门外,她也不会傻乎乎地开口讨自家男人的不爽,乖乖地小碎步上前跟在丈夫身后,夫妻二人一道去了沈夫人的院内。 今日是大婚后的头一日,也是新弟媳章氏头一回正儿八经见家里亲戚。 这一顿早饭格外丰盛,沈府的厨房应该是拿出了看家的本事,那一碟碟糕点或蒸或炸或煎,端的是色香味俱全,足足摆了八碟,看得丹娘口水都快下来了。 另有两份咸甜口味的粥,一样是百合南瓜赤豆粥,一样是黑米薏仁配虾皮肉丝粥,无论哪一样都喷香诱人。 有了粥,自然也要有相应的小菜来配。 这又是一色六样。 都装在巴掌大的小碟子里,每人跟前都一份,瞧着就仔细干净,不但新鲜又得趣。 还未开饭,沈二婶婶家的儿媳周氏便笑开了花:“多亏了三弟成婚,否则我们哪有这般好的运气,能吃上大伯娘屋子里的早饭,瞧瞧这点心精致的,瞧着竟比我还俊呢。” 这番俏皮话惹得大家都笑开了花。 尤其是章氏,更是娇羞连连,连头都不敢抬了。 沈夫人骄傲,偏又面上收敛着:“瞧你一张嘴能说会道的,都是叫你婆婆给宠的,大伯娘这里何曾有了好东西不带你分的?惯会撒娇!回头你看上什么,只管叫人备一份送去你屋里便是。” 第712章 “既如此,那侄儿媳妇就不客气了,横竖都是自家人,紧着这好机会大家伙儿可别错过了,赶紧的都跟大伯娘讨点心去,也沾沾他们大房的喜气。”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丹娘笑笑,也没有开口。 昨日忙活了一整天,她真的是身心俱疲,这会子只觉得饥肠辘辘,恨不得她们的话能少些才好,尽快开吃才是。 一顿早饭结束,她也没算吃太饱。 毕竟是在婆家,这么多长辈同辈的女眷瞧着呢,她如何能不管不顾,敞开肚皮吃呢…… 哎,又是内心一阵长叹。 忙死忙活的,到现在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她容易么! 吃完饭便是正头戏了,章氏在沈桦的引领下,先去外头见了一众叔伯兄弟。后又重新进屋,正式拜见婆家这头的女眷们。 瞧她对着沈夫人盈盈拜倒,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又双手奉茶,恭敬地送到沈夫人跟前,乖巧地喊了一声:“母亲。” 沈夫人面露微笑,从腕子上褪下一对镯子,又给了一只丰厚的红包,一并送给这位新鲜出炉的儿媳妇。 当然了,吉利话自然也要说。 无非就是什么往后夫妻和睦,开枝散叶之类的话。 丹娘看着,那红包分量不轻,玉镯子也水润剔透,端的是上好的玉料制成,确实非同一般,她忍不住有些羡慕。 但很快,章氏拜见完了长辈,紧接着就倒了丹娘这儿。 丹娘是长嫂,更是替章氏忙前忙后操办婚礼的人,在章氏眼中,这就是除了丈夫之外,她在婆家最亲近的人了,没有之一。 章氏羞涩地拜了又拜,丹娘笑道:“弟妹快别这般多礼了,你嫂子我只备了一只锦囊,你要是这么拜下去呀,嫂子我可就尴尬了,没有更多的礼物送给弟妹,怎好受弟妹的礼?” 众人笑了。 章氏脸蛋更红了。 丹娘将锦囊塞进她手中,拍了拍她的手背,当着众人的面朗声道:“你就与我亲妹妹一般,并无二致,往后啊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只管来与我说。” 她顿了顿,“嫂子今日备的礼不够,是以用旁的来补了。” 章氏忙不迭地摆手,那漆黑的眸子里是真的有些慌张了。 不待章氏开口,她又笑笑:“不妨事的,不过是给你送了两个能干老练的婆子管事,你只管指派她们便是。” 沈夫人眼眸闪了闪:“给你三弟妹送了人?” “对呀。”丹娘仿佛没听出婆母语气中的不快,继续笑得天真,“儿媳想着,三弟妹到底是新嫁娘,难免脸皮薄,我送些个年轻颜色好的,岂不是坏了人家新婚夫妻蜜里调油的小日子,还不如送两个得力年长的管事婆子呢。” 沈夫人嘴角紧了紧:“你考虑得很周到。” 这话题一带而过,大家伙儿又说说笑笑,方才散去。 丹娘走到拱门之下,不远处沈寒天正在等她。 她忍不住快步上前,挽着他的手:“咱们现下可以回府了吧?” 今日恰逢沈寒天休沐,他点了点她的小鼻尖:“你不是还有旁的事么?” 丹娘这才想起,自己原计划着去庄子上瞧瞧的,却被沈桦的婚事一再耽搁,如今与她原本盘算的时间已经错了少说半个月了。 没想到她都快忘到脑后的,却被这个男人悄然记在心底。 四目相对,她顿觉心头一暖,像块牛皮糖似的黏在他身边,娇笑的声音也一样灌满了甜,笑道:“那就去呗,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又这般主动,我不让你同去,岂不是太没良心了。” 第713章 沈寒天:…… 看她这副模样,他真想笑骂两句。 可对上那双如小狐狸一般狡黠的眼睛,他又哪里忍得下心,只能抬手捏了捏她细腻柔软的脸颊,低声道:“马车已在门外,咱们同去,下午晌便能办完事情回府。” “好。” 马车徐徐离去。 偌大的沈府重又恢复了平静。 沈夫人照旧歇在自己的屋内,刚刚用完早饭后,她又领着沈桦夫妻去祠堂磕头,又在宗族耆老的见证下,将章氏写入族谱,办完这些事儿后,她才得空喘口气。 陈妈妈利落地在院子里张罗着奴仆办事,叫太阳晒得浑身暖烘烘的。 进屋后,她连忙上前给沈夫人倒了一杯茶:“瞧瞧这些个不中用的小蹄子,老奴不在,连太太手边一盏热茶都伺候不起,真真是几个没脑子的。” “他们都走了么?”沈夫人也不在意。 “走了有一会儿了。” 陈妈妈自然知晓自家主子问的是谁,也不开口多问,只老老实实地回答。 “宋丹娘给的那两个婆子章氏是如何安排的?” “目前还不曾安排,瞧着那章氏性子绵软,就算大奶奶给了这两个得用的,怕是也不知该如何安置吧。”陈妈妈笑道。 “呵……咱们府里这位大奶奶可是个聪明人,老三家的虽然是个新嫁娘,但到底也是出自名门,又是嫡女,你还是莫要说这些话来哄我开心,回头仔细打点了才是。” 沈夫人说着,缓缓歪了下去,“我先歇一会了。” 陈妈妈应了一声,上前替沈夫人轻轻揉捏着后背。 却说丹娘一行人到了城门外,沈寒天便让她从马车上下来。 丹娘很不解。 可看到这男人骑在一匹黝黑的高头大马之上,朝她伸出手来,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笑盈盈地提起裙摆,握住他的大手,她借着他的力量如一只灵活的小鸟一下子坐在他的怀中。 夫妻二人共乘一匹,迎着蓝天骄阳,碧草茵茵,那一抹相叠的枣红更显得迤逦流光,风姿夺人。 丫鬟们吓坏了。 丹娘朗声笑道:“你们在这儿候着,我与侯爷去去就来,若是晚了,你们几个自己张罗,别叫饿着肚皮就成。” 说罢,她回眸看着丈夫,口中不断催促,“快点呀。” 沈寒天抿嘴轻笑:“抓紧喽。” 抬手一扬鞭,策马奔腾,一下子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去老远。 风扬起她的裙摆,畅快恣意,当真快活不已。 被困在那个内宅中久了,丹娘也不曾忘记自己拥有的鲜活的灵魂。 若不是这时代束缚,她也可以和沈寒天一样,这般自由自在,奔跑在这天地之间。 骑马当真要比马车快了许多。 更不要说沈寒天这一匹可是圣上御赐的宝马,不但膘肥体壮、耐力惊人,且又养得油光水滑,骑在上面迎风狂奔,要不了半个时辰就隐约能看见庄子的轮廓了。 “痛快!”她笑道,“人生就当如此。” 沈寒天:“你若喜欢,待九月围猎之时,我与圣上讨一封旨意,将你也带去猎场玩,你可愿意?” “我也能去?”丹娘又惊又喜。 “自然。” “那好,我要去,整天憋在家里,闷都要闷死了。” 日头亮堂,照得她的脸庞如玉般白净,那眸子清澈纯亮,宛如圆深谧的荔枝仁,隐隐透着光辉,让人一眼就能瞧见自己的倒影,偏偏他与她又挨得这样近,当即吹气如兰,惹得他心头颤颤,只恨此处多有不便。 第714章 他眼眸沉了沉,环抱着丹娘一路骑马晃悠到庄子边缘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改由丹娘戴着轻纱斗笠,他在前头牵着马儿缓缓步行。 丹娘也是奇了,也不知这家伙是从哪里弄来的斗笠,方才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时,都吓了她一跳。 就这般,二人徐徐进入庄子,瞧着田地里一片忙碌景象,又伴着郁郁葱葱的绿色,当真心情一片大好。 晃悠了一会儿,沈管事来了。 还是庄子上巡视的队伍发现了丹娘和沈寒天,远远看着衣着光鲜,不像是庄子里的人,又有眼力过人者,看出了马上之人的身形像极了自家女主人,当即就去报了沈管事。 沈管事一听,赶紧丢下手头的活就寻了出来。 到跟前瞧了瞧,还真是自家夫人。 沈管事忙跪着磕头行礼:“老奴不知侯爷与夫人都到了,有失远迎……” “不妨事,只是过来例行瞧瞧,这庄子上打点的不错,还是沈管事唠叨能干,倒叫我省了不少心。”丹娘笑道。 沈管事又是高兴又是骄傲,忙又说了好些话,丹娘叫他在前头带路,带沈寒天也去瞧瞧这圣京的自家庄子。 她也好腾出手来去查看一下庄子上的账目。 沈管事是何等乖觉之人。 加上跟在丹娘身边也久了,有些事情自然不须主子开口,在赶来之前他就已经着人去安排了,这会儿丹娘进了屋子,抬手喝茶的功夫,手边就已经摆好了各种账目。 仔细一瞧,一桩桩一件件都整齐干净,可见是用了心的。 丹娘赞不绝口,沈管事被夸得合不拢嘴,笑道:“能为夫人分忧是老奴应当的,这儿还有原先改建过的庄子的账目,依着夫人的意思,那头已经张罗好了,鱼塘、牛羊等都已着人去饲养,只是还未见收成。” “不急,这些都是要等的,横竖都在咱们自家的庄子上,只要人手熟练有经验,且又顺遂的,不消一年半载的就能看见收成了,你也叫他们耐住性子,这期间的贴补,府里不会少他们的,让他们安心办事。” 沈管事笑着,一一应了。 丹娘瞧过了账目,又核对一二,发现没有太大的出入后,便在一旁。 今日来这儿,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去瞧瞧另外一处庄子上的运作。 沈管事是办事牢靠,她很放心。 但放心是一回事,自己亲去瞧瞧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夫妻二人又骑着马去了别处的庄子,在这乡野田间,嗅着新鲜爽朗的空气,与所爱之人骑行,当真是一种乐趣。 到了庄子上四处查看一番,虽有些不尽如意的地方,但整体还是可圈可点的。丹娘依着自己的想法与那些庄户说了,不一会他们都一一应下,有些个认真妥帖的,还让家中会读会写的儿女出来记了个单子,免得叫人忘记。 丹娘瞧着满意,这才拉着沈寒天打道回府。 来的时候赶时间,一路疾驰,这会子瞧着天色尚早,他们又免了在庄子上用饭的时间,只带了些干粮便出发,是以时辰还早得很,丹娘也不着急了,一边吃着干粮就着水,一边与沈寒天慢悠悠的骑马赶路。 两人有说有笑,倒是一片轻松惬意。 忽儿,沈寒天说起了一个人:“若是往后有恭亲王府送来的帖子,能推就推了吧,实在推不掉的,那就去瞧瞧,少说少做,多听多吃便是。” 他性子深沉,非同一般。 能这样提醒丹娘,必定是有了什么缘故。 她深深看他一眼,见沈寒天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心中便知晓了,点点头道:“我记下了。” “你倒是不问问为何?” “你不是那种说话吞吞吐吐之人,若是不说,定然有你不能说的原由,我问了也白问,何必多费这个口舌。” 她满脸轻笑,这一刻骑在马上,倒是很有些侠客的飒爽英姿。 沈寒天骤然想起几年前她在阳昶河道上的模样。 当真是浴血凛然,俊逸非凡。 一个女子……能让人如此心动,怕是世间都绝无仅有。 “倒是有另外一件事,我想问问你。”她眯起眼眸。 “何事?” “你……预备在圣京住一辈子么?” 这个问题问到了沈寒天的心坎上。 他久久无言,一直没有回答。 丹娘等了好一会儿,便道:“你若是眼下没个定论,那就缓缓再与我说,我是觉着圣京虽繁华,但却不是一个安稳之处。我……也只想着与你和孩子好好度日。” 做个富足的农翁也不错,只是可惜了沈寒天的才华与能耐。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有了决定,必然提前与你第一个说。” 丹娘高兴了:“叫你的随从们出来吧,再换一匹马,咱们一道比着回城门,如何?” 沈寒天微微一惊。 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自己的妻子本就不是寻常人。 她会知道附近有他的人悄悄跟着再正常不过。 他眉眼弯起:“夫人可是头回骑马,就不怕摔着?” “是头回与你这般没羞没臊的骑马,我还以为你一读书人出身会害羞呢,哈哈哈。”她扬起手中的鞭子,笑得越发畅快,“走啊,别说你怕了我了。” “怎会,那就比比,弄个彩头好了,谁要是输了谁就给对方一件自己的宝贝。” “好好!”丹娘来了兴致。 她没想到,沈寒天一介文人,居然骑术颇佳。 哪怕她一路追赶,还是差了一截。 两人策马而来,一前一后停在了城外,不远处便是尔雅新芽她们,一行人正守着马车,瞧见自家主子竟然赛马而来,一个个瞪大眼眸。 但瞧那马上的年轻女子浅笑嫣然,脸蛋红扑扑的,浑身上下散发着的活力太惹人,瞧一眼都叫人心生羡慕。 丹娘依依不舍地从马上下来,理了理裙摆,与沈寒天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最后却绷不住笑出声:“夫君赢了,我还是回马车上去吧。” 沈寒天哭笑不得,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打点好一切,车马重新启程,这一回才是往抚安王府而去。 车内,新芽已经备好了热乎乎的巾子给丹娘擦汗,尔雅也拿了热茶点心来给她充饥。 这一天忙活的,既痛快又劳累,但她却觉得满足不已。 连灌了三盏茶下肚,又吃了两块点心,丹娘才想起:“对了,也拿一些给侯爷,他与我一道在马上吃了干粮,想必这会子定然腹中饥饿。” 尔雅一听,无比震惊:“奴婢还奇怪呢,您怎么回来得这般快,原来连午饭都没用么?” 第715章 没等丹娘开口,尔雅就沉下一张小脸:“不是奴婢多话,您也太不把自个儿的身子当回事了,您这般操劳,连饭都不好好吃,回头奴婢定然要告诉翠柳姐姐去。” 她一着急,又忘记了称呼。 翠柳是老太太屋里的人,即便如今嫁了人,又问丹娘行事拿主意,但在她们这一帮丫鬟的眼里,翠柳就是能到老太太跟前说得上话的人,而老太太也是唯一能约束丹娘的人。 丹娘知道她们是关心自己,只好笑着说:“只一次,再没下回了,你家夫人整日价的被闷在府里,难得出来玩一玩,你也不准了?真是好大的威风,回头把你嫁出去了,只盼着你也这般管你的夫婿才好。” 她如今也爱这样拿婚嫁之事打趣身边的丫鬟。 可尔雅皱皱鼻子,手里的活计不断,脱口而出:“您少拿这事儿取笑我,我已经想好了,若是遇不到那靠谱老实的,我便留在夫人身边伺候一辈子!” 说完,她一打马车的门帘,将手中拿着的热茶与点心交给了外面的小厮。 新芽笑道:“夫人您也别怪尔雅口无遮拦的,其实她这是担心您呢,这些日子您操持沈家三爷的婚事,累得整个人瞧着都神色不佳,我与尔雅都担心着呢。” “我知道。” 丹娘叹了一声。 正是因为知道真心难得,她才没有怪尔雅。 这样的世道,身边的人能对自己真心真意,当真是一种幸运,更是一种福气。 不过这福气的感觉也就维持到了吃晚饭之前。 尔雅那丫头还真是说到做到,回了府里便告知了翠柳。 翠柳忙又去老太太跟前告状。 待到用晚饭的时候,老太太的一双冷眼如电,直勾勾地扫过丹娘,连带着旁边的沈寒天也没放过。 小夫妻俩被看得齐刷刷缩着脖子,只顾着埋头用饭,大气都不敢出。 用罢了饭,老太太一边净手一边冷哼:“你如今真是长进了,忙活了这些日子也不见个消停,去庄子上瞧瞧连午饭都不用,仔细饿坏了肚子!你若是这般没个收敛,以后叫玉姐儿学去了,也跟你一样这般活泼,叫你以后管都没处管。” 丹娘嬉皮笑脸:“管不住就打嘛,有道是棍棒底下出孝子。” 这话本是玩笑。 谁知老太太与沈寒天一齐抬眼。 老太太道:“姑娘家的若是被打烦了,往后唯唯诺诺的,更是上不了台面,哪有你这样做娘的?” 沈寒天皱眉:“打是不能打的,你从前在娘家调皮捣蛋的,难不成老太太也打你了?” 丹娘:…… 她还是第一次被家中另外两人联起手来训斥。 一旁的玉姐儿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笑得满脸开怀,跌跌撞撞扑进丹娘怀中,口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娘。 这一喊,丹娘的心都化了。 罢了罢了,那就不打了吧。 女孩儿家家的,就是慢慢规训才是。 在教育问题上惨遭滑铁卢的,不止丹娘一人,还有另外一头的杜家。 却说上次杜家被丹娘狠狠敲打过,这会子上下都安分许多,尤其是杜华。 杜华虽与沈迎安夫妻情分浅薄,但本人还是有点本事的,经历了上次的事情之后,他也铆足了劲,狠狠下了一番苦功夫。 虽然未能在正选的科举仕途上有所建树,但却运气颇佳的在工部一次招选里中了个主管图纸的职位。 第716章 不是什么很大的官职,总归有了出路。 不久之后,沈迎安生产,倒是得偿所愿地生了个儿子。 坐满月子后,杜家满月宴,丹娘早早与沈寒天打过招呼,一早就乘着马车赶往杜家。 沈夫人这一次到得比丹娘还早。 到底是母女连心,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情,她总归是坐不住的。 可见到沈迎安时,丹娘吓了一跳。 原以为一个月子坐下来,产妇怎么说也该养得气色不错,可那沈迎安依然骨瘦如柴,整张脸蜡黄。 沈夫人心疼不已,坐在床边拉着沈迎安的手,不知在说些什么宽慰的话。 那沈迎安只是呆呆地看着不远处,豆大的泪珠儿滚落,慌得身边的妈妈赶紧劝:“奶奶,您可是刚刚出了月子,不好哭的。” 沈迎安哪里忍得住,将脸转向内,一阵无声抽泣。 丹娘忙上前询问。 还未等自家小姑子开口,杜夫人一行人就进来了。 “真是有失远迎,亲家母都来了,怎么不去我那屋里坐坐?”杜夫人笑道,一派风光得意。 也是,她儿子如今入了工部,又喜得一个大胖孙子,真是叫人好生艳羡。 杜夫人身边围了好些个追捧讨好的妇人,她们说说笑笑,又将杜夫人那张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 沈夫人嘴角动了动:“都是自家人,何须这般多礼,一会子筵席开了,咱们再坐一处好好说话便是。” “我就爱我们家这亲家母,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就是能与我们说得上话。” 杜夫人爽朗地笑着,冷眼瞥了一下床里的沈迎安,声音不着痕迹地沉了沉,“我说媳妇啊,你也是的,你母亲巴巴地来瞧你,你怎么还窝在床上,合该好好与你母亲说说话,虽说嫁出了门子的姑娘是别人家的人了,但这生养之恩犹在,我可不许你这般忤逆不孝。” 沈迎安瞪大眼眸,顿时满脸愤怒,气得枯黄的脸上涨起一片不正常的红晕。 可她到底没勇气开口,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将手里的帕子都扯碎了。 丹娘冷冷看着沈夫人。 这沈夫人依然顺着杜夫人说话,倒是表面上一派和气的模样。 她算是明白了,沈家来圣京的时日不算久,为何沈夫人还能在众多女眷里名声不错,人人都赞她贤良温厚好相处,如今瞧着可不是好相处么……别人都这般欺负她女儿了,她还能装模作样地在人家跟前和和气气的。 这窝囊气,沈夫人忍得住,丹娘可忍不下。 她当即开口:“杜夫人,好久不见了。” 杜夫人原也没打算真的来看望沈迎安,是以只站在了屏风右侧,压根没留意到坐在里头的另外一人。 况且,丹娘进来时,只说是跟着沈夫人的,门房也没单独通传,杜夫人一时未察觉也正常。 冷不丁听到这声音,杜夫人吃了一惊。 方才满脸的笑意顿时跑得一干二净。 她还没忘记对方当初在杜府里的凌厉手腕,真是叫人记忆犹新! 她不信邪似的往里面走了两步,越过两个人影后,果真瞧见了那个身着一片湖蓝翠色的年轻贵妇。 但见她浅笑盈盈,眸光仿若沁着冰雪,勾起那殷红的唇瓣衬着雪白的肌肤,当真是难描难绘的美好,偏这美貌中没有半分柔弱,反倒是前所未有的气势迫人。 杜夫人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扶着身边婆子的手才算勉强撑住:“原来……沈家大奶奶也来了。” 第717章 “是啊,我小姑子生产,如今满月了,这么大的事情又如何能不来呢?” 杜夫人从没想过丹娘会不来。 只是她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早,反倒让她有点措手不及了。 “也、也是。”她强自镇定,吩咐左右看茶摆点心。 真是稀奇了。 沈夫人在的时候,杜夫人也就说说笑笑,可没说让人招待什么的,如今一上茶便是极好的庐山雨雾,对待丹娘言词间颇有讨好。 这下就让人众人更好奇了。 与众人形成反比的,是沈夫人。 她半点不好奇,只是很憋气。 自己家受这个儿媳妇的压制就算了,如今出门做客也要被儿媳妇压一头,这杜家做事未免也太不讲究了。 沈夫人这口气还出不来,只能硬生生忍着。 好在丹娘会做人,捧了茶先送到婆母跟前,笑道:“这茶闻着就香,母亲是爱茶之人,定要好好尝尝。” 沈夫人笑了:“你这孩子,又不是在自己家,你有什么好的香的也要拿来给我先用么?别叫你杜伯母看了笑话。” “怎会呢,杜家太太最是和善了,哪里会笑话,咱们都是自己人。”丹娘微微一笑,“如今我这妹妹也是享福了的,做了杜家的媳妇,还不知外头多少人羡慕呢。” “瞧瞧,妹妹这身子养得还算不错。”她托起沈迎安的一只手,但见那手瘦得不成样子,粗糙中还泛着黄,俨然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这副样子,任谁看见了都不好说沈迎安这月子坐得好。 偏丹娘就睁眼说瞎话,还将这话扬得到处都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知这话怎么接…… 有眼睛都能看到的,那沈迎安确实养得不行。 不像是生孩子,反倒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这模样奄奄一息的,好似挺不过这一个月似的。 丹娘还在装模作样地夸:“迎安,你婆婆待你这样好,将你照顾得这般妥当,我与母亲也就放心了,都说女人生孩子是道坎,如今瞧着你精神好,往后啊这福气还大着呢。” 沈迎安诧异地看着她。 掌心微微一紧,原是叫丹娘轻轻使劲了一下。 沈迎安顿时明白了,垂下眼睑不吭声。 女眷中总有看不惯杜夫人的人,其中一人便笑着开口道:“沈大奶奶到底年轻,没什么经验,你妹子这般模样倒像个病人,哪里有被照顾好的模样?我说,你们杜家也是的,欺负一个新媳妇就算了,还连同人家沈大奶奶一块蒙骗,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这话俨然揭开了杜家的遮羞布。 顿时,场面气氛尴尬起来。 刚刚还勉强说笑,能维持住气氛的众人也都默契地不开口了。 “我听说,你给你们家那杜华还打算娶个平妻?呵呵,不是我说,你们也太过了些,人家沈大姑娘可是明媒正娶的杜家少奶奶,如今抚安王府又是圣上身边炙手可热的人家,你们这般作践拿捏,可想过往后翻脸了这日子怎么过?”那人继续轻笑着。 丹娘认出来了。 这是与徐夫人交好的冯夫人。 她们俩原就是手帕交。 冯夫人性子直爽,又是武将家眷,说话自然多了些横冲直撞。 就好比今日这事儿,她早就看不顺眼了,不过是顺着丹娘的剧本往下演,她乐意也痛快。 冯夫人这话听得杜夫人满脸尴尬。 “快别这么说了,这些个没眼的胡话又是怎么传出去的?”杜夫人慌乱道,“亲家奶奶,你也别上来就怪罪,实在是迎安这孩子自己不争气,月子里着了两回风寒,这才病倒了,若不是我请了各路名医给她医治,砸了不知多少银子钱,才将她的身子稳住,你不明内里就这般胡乱扣帽子,岂非无礼?我、我好歹也算你的长辈吧。” 沈夫人轻轻用茶盖抚着水面:“丹娘,休得放肆。” 婆母出面,换成一般的媳妇就安静了。 但丹娘没有。 她反笑道:“这话我可听不懂了,方才我可有半句说杜夫人的不是?我这话里话外都是在夸,难不成这也不对?” 杜夫人瞬间哑然。 她又看向沈夫人:“母亲,虽说迎安已经嫁出了门子,可也是自家女儿,您这样不问青红皂白,胳膊肘往外拐,真以为一昧的和善能换来旁人的尊重么?人家只会觉得您没骨气没底气,连带着一起作践您的亲生闺女。” 这下沈夫人也说不出话来了。 仔细想想,确实啊…… 人家丹娘刚刚可一句坏话都没说。 不但没说,人家还话里话外添油加醋地夸了不少。 要沈夫人来说,这夸还不如不夸…… 若不是丹娘夸得过分,也不过引起冯夫人的不满。 话又说回头,丹娘没说错,人家冯夫人也没说错啊,总不能叫大家伙儿都做个睁眼瞎吧。 沈夫人捧着茶盏的手抖了抖。 她是万万没想到,丹娘的胆子这么大。 当着众人的面都敢用这么一招,叫她与杜夫人同时没了脸面。 丹娘温温一笑,仿若半点没察觉到这尴尬的气氛,话锋一转:“杜夫人请来的大夫瞧不好我妹子,这定然不是夫人的错,要不然……我每日下帖请太医过府一瞧,也好叫夫人放心。” 杜夫人咬牙切齿。 她不能不答应。 因为沈迎安瞧着确实不好了。 她偏又不想答应。 上回子的惨痛教训还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她是半点不想让与丹娘有关的人踏入他们府里半步。 今日是满月宴,不得已才作出一副欢迎的模样。 可要是沈迎安的病久久未愈呢,这太医岂不是要日日都来杜府? 丹娘眼珠子一转:“瞧我这记性,太医日日都来那多叨扰,如此……我有个不情之请。” 她上前几步,冲着杜夫人福了福:“若是夫人答应,叫我接了妹子回我那儿去小住几日,顺便调养一下身子,您瞧如何?” 路都已经铺到这里,丹娘说的话又这般合乎心意。 杜夫人快速想了想,左右没找着哪里不对的,犹豫再三扯了扯嘴角:“这多不好意思……” “哪里不好意思了,夫人方才也说了,咱们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 丹娘笑得格外亲热,仿佛方才的不快都不曾发生似的。 “夫人尽管安心好了,妹子在我那儿小住一段时日,回头定然给您送回来,在座的诸位长辈姊妹都可为我做个人证。” 这俏皮话一出,连冯夫人都忍俊不禁了。 杜夫人也只好顺水推舟,应了此事。 这件事了了,外头的满月宴开席了,众人又簇拥着杜夫人往外走去。 丹娘也跟了出去。 才走两步,沈迎安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嫂子……” 她反手拍了拍她:“莫急,等我忙完了回来接你。” 杜家的满月宴办得倒是不错,热闹又欢腾,尤其是杜华,抱着自己的大胖儿子就不愿撒手,瞧着是真心欢喜。 这下丹娘就看不懂了。 既然这样……为何沈迎安还过得如此不顺? 第718章 满月宴还未散席,沈夫人就早早离场。 她还有很多话要叮嘱女儿,方才屋子里人多,她不便开口,是以寻了个空隙出来,也好叫她们母女二人说些体己话。 沈迎安见着了母亲,当即泪水盈盈:“娘,我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浑说什么。”沈夫人当即沉下脸来,“你莫要与你那嫂子学,她是个混不吝的,也就你兄长把她当个宝贝,外头谁看得上这样的女人?你也是的……那会子刚怀孕的时候,不是还不错?怎到了如今却成了这样?” 沈迎安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我与夫君倒也和睦,不过是顾着夫妻情分罢了,虽不比那些个浓情蜜意的,但也能过得下去。只是……我那婆母,不知听了谁家方士的话,偏说我克她,还说我这肚子里的孩子也与她八字相冲。” “她便说着,要给夫君寻一个平妻来。” 说到最后,她又忍不住伤心。 沈夫人也吓了一跳。 转念一想,她又镇定下来:“莫慌,像杜家这样的人家,娶平妻就等于把自家几辈子的老脸给完了,即便你婆婆愿意,你那公爹也不会点头的。” 沈迎安点点头:“话是这么说,但她总是在女儿跟前念叨,女儿这心里如何受得住?偏又是在有孕的时候……” 她知道杜家要娶平妻的可能性很小,但也架不住杜夫人时常在她耳边念叨。 原本女子怀孕就不容易。 沈迎安也是一样。 妊娠的时候反应很大,每日都要吃下好些个酸梅才能缓过劲了,可这酸的东西吃多了又伤及脾胃,又少不得难受,用饭用茶都克化不动似的,前前后后也确实找了不少大夫来看,但沈迎安到底还是因为忧思过虑,导致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 挨到了生产的时候,还算她命大,居然有惊无险。 原本大夫啧啧称奇,说杜家二奶奶真是福大命大。 生了个大胖小子,自己身子亏空的厉害,却不曾伤及根本,只需要慢慢将养着,身子就会缓过来。 谁知,杜夫人又拿原先的那话出来说,说孩子与自己八字相冲,又说沈迎安母子若是在一处,怕是会越发厉害,反而会对整个杜家不利。 她更是病了一场,缠绵病榻好几日,连床都不能下。 这下原本对母亲这话将信将疑的杜华,就不得不做出选择了。 他只好将儿子抱离了沈迎安的屋子,安置在另外一处院子里,安排了奶娘丫鬟等人照顾着。 他嘴上说得信誓旦旦,跟沈迎安再三保证,说孩子被照顾得很好,可沈迎安还是放心不下。 偏在月子里不能出门,她这刚刚做了娘的人,一颗心如何不牵挂?身子骨本就不行,生了孩子又掏空了不少,再加上忧思焦虑,这就一下子病倒了。 所谓月子里着了风寒……也不过是杜夫人嘴边的一句客套说辞而已。 沈迎安边说边哭,嗓子早就哑了一半。 “娘,我不曾有哪里做错,为何婆母还这样待我?可怜我那孩儿……出生后就没靠在我身边一日,我这心能不急么?” 沈夫人瞧着女儿这般可怜哭诉,哪里有不心疼的。 她柔声宽慰了两句,忽儿话锋一转又道:“合该你倒霉,谁让你上次找你嫂子给你撑腰了,你婆母那时候被压了一头,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归也是不痛快的。你嫂子那人……” 第719章 话还没说完,只听屋外盈盈传来一声轻快的声音:“母亲说我什么了,我这人如何呢?” 说着,只见丹娘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裙摆涟漪,笑容清浅,端的是清丽娇媚,宛如画卷。 她漆黑的眸子闪了闪,快步走到母女二人的身边:“方才在屋外听得不甚真切,生怕听错了,母亲这是在跟妹子说我的坏话么?” 沈夫人差点没被呛着。 她见惯了各种手段,明里暗里的,再也没有像丹娘这样的破落户,什么都直来直往,全然不顾旁人面子能否挂得住。 瞧她一脸笑意盎然,真是不知尴尬为何物。 沈夫人咬着牙:“许是你听岔了。” “我也这么想的,母亲这般仁厚慈爱的长辈,怎会在背地里议论晚辈呢,那可真是太失礼了。” 丹娘顺着沈夫人的话往下说,笑容越发灿烂。 她也不看沈夫人那张越来越青的脸,对沈迎安笑道,“外头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我来瞧瞧你屋子里的东西收拾好了没有,也不需带什么要紧的,我那儿都有,你就带些个你寻常用得惯的,再带两个日常照顾你的人便行了。” 她这么说着,俨然是安排好了一切。 沈夫人有些忍不住了:“你还当真了,真打算把迎安接去你府里小住?” “当然了,方才杜家伯母不是也答应了么?” “胡闹!” 沈夫人忍不住了,沉下脸来,“人家跟你客气两句,你就当真了,哪有你这样做宗妇的,真是把我们沈家的脸都丢尽了。你妹妹是外嫁女,如今又刚刚生了孩子,她是杜家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有去娘家嫂子府上小住的道理……” 她的话还没说完,丹娘就摆摆手,打断了她:“母亲,我这人有点倔脾气,许是当初脑子不好留下的什么后遗症,就是见不得自家人受委屈。” “迎安是我夫君的亲妹子,也就是我的亲妹子,她如今在婆家连个月子都坐不好,可见杜家之懈怠,有目共睹。” 她勾起嘴角,笑得冰冷,“我与您不一样,儿媳觉着吧,人活一世若是不能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已经够憋屈了的,若是连自个儿的身家性命都护不住,那还活着作甚?” “儿媳晓得,您不愿得罪亲家,这不是替您惹了这一份不开心么,横竖您的好名声不会受影响,您何必操这么多心呢。” 沈夫人被噎得不轻。 说完这话,丹娘便张罗婆子们忙活开了。 一旁的沈迎安瞪大眼睛,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与嫂子针锋相对。她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隐隐约约还有点莫名兴奋。 满月宴散席后,丹娘就带着沈迎安离去。 站在府门外,冷眼看着那辆马车缓缓驶离,沈夫人的眼眸阴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陈妈妈见自家主子脸色难看,顿时也不敢多话,忙收拾着东西,转身扶着沈夫人也上了马车。 沈迎安入了抚安王府,就住在燕堂东侧的一个院子里。 这院子原先就在,名为沁阳居。 面积不大,但位置甚佳。 正屋一面朝南,一面朝东,最是日光旺盛。 像沈迎安这样需要调理的病人,最忌讳去那些个阴沉潮湿的地方。 原先杜府里的屋子就是这样,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故意的,叫一个坐月子的产妇住在那么阴沉逼仄的房子里。 带着沈迎安安顿好,丹娘当晚就带了晚饭来与她一道用。 第720章 沈迎安刚刚歇了一下午,这会子睡醒了,整个人正迷糊着。 见丹娘领着人,摆了好些饭菜在跟前,她急得想从榻上下来,忙被丹娘按住了。 “你这衣裳还没穿好呢,急什么?我又不会长翅膀飞了。”她笑着打趣,转头就叫沈迎安身边的丫鬟过来伺候着。 给沈迎安穿戴妥当,才叫她着一双软软的棉鞋下地。 这鞋子也叫沈迎安吃惊不小。 “倒是轻便暖和得很,穿着真舒服。”她赞叹道。 丹娘瞥了一眼,笑了:“你喜欢就好。” 其实这就是丹娘命人按照她前一世穿惯了的拖鞋做出来的。 这府里正屋内都是铺的厚实柔软的地毯,穿着寻常的鞋子反而觉得约束不自在,哪里有拖鞋来的舒坦呢。 刚做出来的时候,沈寒天还笑话这鞋子也忒丑了。 丹娘不以为然,也没解释。 结果穿了几次之后,这男人就真香了。 他还特地跟丹娘说了,让也给他做一双,还要那种宝石绿的颜色,穿着大气低调,也配得上他的气质。 当时丹娘听得在内心直翻白眼,心道:一双拖鞋还搞什么气质……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她行为还是很诚实,命人给沈寒天做了一双宝石绿的拖鞋,漂亮的缎面里头铺了软和的棉花,下头又是南歌亲手纳的鞋底,穿在脚上当真是漂亮又舒服。 这会子沈迎安脚上的这一双也是。 厚实的鞋底配上柔软的内在,那表面还铺了杏黄色的缎面,上头还绣了点点粉色的小花,当真是可爱清新,瞧着就让人欢喜。 沈迎安与丹娘对坐着用饭,言行间颇有些不安。 “我还未拜见你府里的老太太呢,实在是失礼。”她喃喃道。 “你初来乍到的,有所不知。我们家老太太是个最洒脱的老人家了,她最爱看咱们小一辈的年轻鲜活,你呀还是将养些,等有了精神了再去拜见也不晚。” 听了这话,沈迎安略略安心,转而又问:“那大哥呢?” 丹娘抿嘴一笑,“你兄长这会子还没回府呢,想是宫里又有事情绊住了,横竖是圣上请客吃饭,不轮我来操心,咱们俩先吃饱了才是。” 沈迎安再也绷不住,也跟着笑了。 说来也怪,与丹娘对坐着吃饭,倒是比她先前在自家用饭时更香甜,她比平日里还多吃了半碗饭,还有一碗汤。 她这次带来的丫鬟都是陪嫁过去的,一直跟在自家主子身边,已经许久没见沈迎安这般胃口大开了。丫鬟们又是开心又是心疼,当即眼眶都红红的。 用了饭,丹娘又与沈迎安说了一会子话。 但见她眉宇间依然透着郁郁,应该还有旁的心事未解。 试着问了两句,沈迎安又不愿说,丹娘便就不多问了。 姑嫂二人足足说了快小半个时辰的话,丹娘才起身离去,沈迎安还有些依依不舍。 丹娘道:“你在我这儿还要住上一段日子,往后有的是时候咱们俩慢慢说呢,也不急于一时,你先赶紧养好身子才行。明日太医会过府为你请脉,你不可得如今就养好精神?” 沈迎安这才顺从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舒服,却不算很安心。 虽然离了杜府,离了那个阴阳怪气的老太婆,但她始终记挂着那个被留在杜家的亲生孩儿。 那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呀。 第721章 如今竟是连亲娘的一口奶水也吃不上,连叫她好好抱一抱的机会都没有。 这般翻来覆去,沈迎安久久未能入眠。 她身边的大丫鬟玉银听见了声响,知晓自家主子的心事。 玉银起身替她重新掖了掖被角,口中缓缓宽慰:“奶奶,您就别操心了,如今您的身子更要紧,小少爷横竖是杜家的孙子,他们不会亏待他的,定然会好生照顾,您就先顾着自个儿,就当奴婢求您了……” 玉银比沈迎安大了两岁,向来稳重周到,与她情分颇深。 这段时日,见主子日渐憔悴,她也一样心疼。 虽说知道小姑子来嫂子家中常住调理,似乎多有不便,但沈迎安的身子骨摆在这儿,若是真的一直留在杜家,恐怕就算大好了,也要落下病根了。 玉银自然是向着沈迎安的。 床上的人轻咳了两声:“睡吧,我不想便是……” 后半夜才睡着,第二日醒来时,外头早已天光大亮。 屋子里刚有点声响,外头的婆子们便把热水送来了。 “请姑奶奶安,姑奶奶早起用水都在这儿了,早饭也备好了,就等姑奶奶收拾好了即可用。” 一管事婆子规规矩矩地外头说话。 沈迎安忙不迭地叫人领了热水与早饭进屋,又给那婆子赏了几个钱。 婆子笑眯眯地领了,又道:“咱们家夫人如今正在理事呢,稍一会儿忙完了便来,还有那太医大人也是一个时辰后才会登门,姑奶奶莫着急,咱们夫人说了,只让姑奶奶依着自己的习惯来便好。” 沈迎安心头一软,仿佛比那外头的日光还要暖烈。 不曾想,自家这位嫂子的安排竟然这般妥当周到,竟是她从未预料到的。 用罢了早饭,太医便登门了。 这次来的是张太医。 丹娘下帖子去请的时候特地说明了,张太医与抚安王府关系亲近,自然要亲自走一趟的。 诊脉时,丹娘就在旁边,张太医自然无不用心。 张太医诊断过了,是忧思过重,再加上生产后身子并未得到妥善的调理与休养,这才成了这副模样。 但沈迎安到底年轻,虽然瞧着不太好,但只要方法得当,假以时日的休养一定可以恢复如初。 丹娘松了口气,沈迎安也安心了。 送走了张太医,沈迎安非要去拜见老太太。 拗不过她,丹娘只好领着她去了照春辉。 许是昨夜睡得还成,加上早饭用得好,又有太医诊断,了却了一桩心事,沈迎安瞧着气色还不错。 对着老太太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她很快被旁边的奚嬷嬷搀了起来。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赞道:“真是个齐整规矩的好孩子,往后这些日子在府里就同在你家里一样,缺什么短什么只管问你嫂子说。” 沈迎安羞涩地点点头。 又说了一会子话,丹娘又带着她拜别老太太,回到住处。 院子里,几个丫鬟们正在打扫收拾。 玉银将被褥都摊出来晒着。 整个院内一派忙碌场景。 沈迎安捧着一盏热茶细细品着,冷不丁听丹娘问了句:“太医说你忧思过重,可是还有旁的心事?” 她顿住了身形,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犹豫再三,她勉强弯起嘴角:“哪有什么旁的心事,如今我又与嫂子伴在一处养身子,再好不过了……” “你莫要瞒着了,若是你这心思烦重改不了,哪怕是再多汤药,再好的大夫也救不了你,你还是干脆点说了吧。” “我、我……”沈迎安抬眼,又哭又笑,“我只是放心不下我那刚出生的孩子。” 第722章 丹娘一听便明白了。 如今她自个儿也是做娘的人了,当然理解母子连心是什么滋味,沈迎安在婆家受了委屈,又是刚刚当了娘的,如何能放下那娇软可爱的孩子呢。 被自己带到抚安王府休养也是迫不得已。 但凡婆家有一点点希望,怕是沈迎安自己也不愿意来。 丹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话在嘴边酝酿成千言万语,最后只有一句:“那你更该好好将养着,等身子大好了,才能更快些回去,与你孩子团聚。” 沈迎安擦了擦眼角的泪,点点头:“嫂子说的是。” 大约是真的把丹娘这话给听进去了。 接下来这段时日,沈迎安倒是很乖巧。 每日太医请脉后,她便乖乖吃药,连一日三餐都跟着一道精细,绝不挑嘴。 小厨房给她送什么,她就吃什么,还有每日两份的高汤,她也照单全收。 要知道跟在沈迎安身边的大丫鬟玉银偷偷跟丹娘说过,说她主子不喜油腻,再加上忧思过重,心烦意乱的,那些个荤汤哪怕做得再好再清淡,她也一口都喝不下去的。 可现在呢……她不但喝了,而且还喝得不少。 丹娘观察了几日后,这才缓缓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这一日,正午时分,沈寒天下衙了。 少有的准时下班,倒是把丹娘搞得有点意外。 她正在陪沈迎安用午饭呢。 自从家里多了个小姑子,老太太就顺理成章地让丹娘先陪着人家,还说自己这段日子要吃斋念佛,好好清静些时候。 丹娘很怀疑,这是老太太嫌她吵了,但又没证据。 姑嫂二人正吃着,沈寒天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来。 “你怎回来了?外头的人也不说一声……”丹娘赶紧起身,招呼丫鬟们备碗筷。 尔雅利落,新芽伶俐。 她们俩一个拿碗筷,一个转身去了小厨房,告知冯妈妈趁着炉火还热乎,再添两个菜。 不用丹娘开口,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桌边多了一个人,桌子上多了几道菜。 日头渐渐热了起来,尤其是到正午。 太阳格外灿烂,照得整个庭院一片和煦盎然。 沈寒天吃着那一碟子木耳炒菌菇,只觉得清新爽口,野味十足,鲜得他根本停不下来。 丹娘见状笑道:“到底是兄妹,方才迎安也很喜欢这道菜呢,回头叫冯妈妈再上一碟子来。” 沈迎安忙道:“哪里需要这般费事,嫂子也太宠着我了。” “不是你要吃,而是你哥,我呢虽不算很喜欢,但瞧着你们俩胃口好,我也想多尝一些。” 听丹娘这般说,沈迎安只好红着脸点点头。 用罢了饭,几人用了茶漱口。 沈迎安那一份也是特制的,尤其是饭后入口的茶水,却不是茶叶,而是煮得清甜可口,又略微晾凉的水果茶。 这吃饭在抚安王府里已经见怪不怪,但对沈迎安来说还是相当新鲜的。 她吃着不由得眉眼弯弯,心情大好。 沈寒天放下茶盏,看着妹妹:“说说吧。” 沈迎安其实自小就有点怕这位兄长,尤其看到兄长大起大落后,依然能成为如今的当朝重臣,就连天子都对他格外倚重。长久在官场上行走,迎来送往的俱是高官文人,亦或是沙场在外、颇有功绩的武将,沈寒天的气质比起过往早就大不相同。 光是稳稳地坐在那里,抬手喝茶的模样,就足以让人心头一颤,更不要说他还用那双漆黑如墨玉的眸子看着沈迎安,那里头更多的是锋芒与锐利,即便他已经收敛了不少,也还是吓得自己的亲妹妹一阵哑然。 第723章 等了一会儿,沈迎安还是怯懦地不敢吐露一个字。 丹娘刚要开口缓和一下气氛,却被沈寒天拦住了。 他道:“你莫要替她说话,我要的就是她自己来说。” 沉默一会儿,他又缓缓来了句,“若是你连当着我的面都不敢吭声,还有什么胆量回去你那婆家?即便回去了,你也是没能耐料理好那一屋子人的。不如趁早放弃了那个刚出生的孩子,等身子养好了,我出面让你们和离,你也好早点找个温吞本分的人家过日子。” 这话别说沈迎安了,就连丹娘都听愣住了。 她还以为,站在士大夫阶层的沈寒天会劝自己的妹妹懂事听话,好好孝顺公婆,伺候丈夫之类的话。 不曾想,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真是……大大超出她的预料。 这么看来,沈寒天的骨子里还透着一股反封建的调调呢。 她胡思乱想着,不由得心情放晴。 一旁的沈迎安就没这么好的心情了,她抬眼时,泪水滚落,哭得是相当难看,几乎已经可以说面部狰狞了…… 沈寒天:“今日下午我有点空,若是你说快点,我还能帮你一帮,若是错过了这一空隙,往后你便是再来找我,我也未必有这个闲情逸致来管你。” 沈迎安咬紧下唇,胸口不断起伏的。 忽然,她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带着哭腔嘶吼道:“哥!!我这日子是过得太憋屈了……” 当着自家兄长的面,她总算将这段日子的委屈都说了出来。 原来,当初被丹娘狠狠一敲打后,杜家上下确实安分了不少。不但丈夫待她体贴,婆婆也对她各种温柔,尤其等沈迎安怀孕后,全家更是将她供起来,当成个宝贝似的娇宠着。 沈迎安倒也没有恃宠而骄,反倒是越发待丈夫柔顺,夫妻二人日常相处间也是有商有量的,虽不及那些个浓情蜜意来的甜蜜,但也算得上相敬如宾。 若是日子这样过下去也不错,人这一辈子哪有处处都顺心如意的。 尤其嫁了人,做了人家媳妇,那可比不得做姑娘的时候惬意潇洒,沈迎安又不是蠢蛋,这道理自然明白。 可坏就坏在……沈夫人后来几次登门。 因为女儿有孕在身,作为娘家母亲,沈夫人在沈迎安孕期内多次登门也是情理中事。 她回回来看沈迎安,都要先向杜夫人赔礼,再三替自家儿媳与女儿道歉,还奉上了各色贵重礼物,可把那个杜夫人捧得飘飘然。 原先被丹娘敲打后的谨慎也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嚣张的气焰。 她干脆将手里最亏空的那几个铺子交于沈迎安来打理,还美其名曰——信任。说是信任沈迎安,把她当成自家人,才让她着手府里的出息产业,换成其他人,是断断不信不用的。 沈迎安最初也以为是婆母的示好。 结果着手一打点,才发现其中的秘密。 这些铺子早已亏空,几乎离关门休业只差一步之遥。 若是想让这铺子继续经营下去,她就得自掏腰包往里面贴钱,沈迎安嫁妆丰厚,但也经不住这样的消耗。 短短几个月下来,她就往里面搭了快三千多两了。 可惜,铺子的经营依然不见起色。 沈迎安孕中都在操心这事儿,自然养得不如预期。 这是其一。 其二,是沈迎安不愿就这么放手。 第724章 那杜夫人对外都说将铺子交给了二儿媳妇打理,若是才打理了这么几个月就做不下去了,那岂非沈迎安之过? 她不愿也不想给婆家拿住这样的把柄,只好咬着牙继续往那铺子里贴钱。 一番话说得丹娘都听傻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想打开这个傻姑娘的脑子看看,这里面是不是装的都是浆糊…… 出嫁女一旦成为人妇,又无掌家大权,家中各路出息收入的门路俱不在自己掌控中,那么嫁妆就是女人最后的一道底线。 是以,但凡有点能耐的人家,给女儿备嫁妆都会尽心尽力,从衣食用度,方方面面都要考虑进去,就是希望女儿嫁去了夫家后,吃穿嚼用都有底气。 有道是手里有银子,心中不慌。 这道理放到丹娘原先那个时代也一样适用。 钱,能解决绝大部分问题。 而剩下的那一小部分解决不了的,也可以用钱来缓解。 沈迎安居然拿自己的嫁妆去贴补婆家的铺子,光是听到这个骚操作,丹娘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姜还是老的辣啊。 她不得不承认,杜夫人这一招当真是绝了。 过了个明面,就把儿媳妇给捧到了高处,然后就坐在后头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从儿媳妇处得到的银钱。 真是高明! 沈迎安说到最后,哭得嗓子都哑了。 她手中的帕子早已湿透,两只眼睛肿如核桃。 一旁的丫鬟玉银也一样心疼哭泣,主仆二人竟然哭成一团,顿时间屋子里一片愁云惨淡。 丹娘与沈寒天对视一眼。 她能想明白的,那么已经在官场沉浮数年的沈寒天会看不出来吗? 有些话不需说,他们夫妻自有默契。 “哭也不济事,哭够了还是把眼泪擦一擦,咱们来说说后续如何办。”沈寒天淡淡道。 丹娘赶紧把沈迎安搀到里屋,又让丫鬟送了热水来,让玉银给沈迎安重新梳洗装扮,收拾好了再来到沈寒天面前。 沈迎安冲着兄长福了福:“妹妹从前不懂事,还请大哥宽容,这件事……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求大哥教我。” 沈寒天缓缓口气:“你想和离么?” 沈迎安神色闪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眼神却在瞥一旁的丹娘。 沈寒天:“你莫要看你嫂子,你与她不同,她能做到的,你做不到,你只管说你自己的便行。” 丹娘:??? 这话感觉像是在说她。 沈迎安:“不想……我还年轻,又刚刚生了孩子,若是和离,我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孩子了。” 她说着又一次红了眼眶。 “那就两个法子,第一,你把这管理铺子的烫手山芋丢出去,趁机与你那婆婆说,你本就懦弱无用,难堪重责,叫她另寻高手来管理。” “不过,这法子一出,你往后就要在杜家多多隐忍退让,待你孩儿往后长大了出息了,你才能稍稍喘口气。” 沈寒天依旧语气不改,毫无波澜。 而沈迎安却紧了紧掌心。 很明显,她反抗过,也尝到了反抗的滋味。 再让她继续隐忍,还一忍就是一二十年,如此漫长! 她本能抗拒。 作为兄长,他自然也看出了妹妹的心思,薄唇微启,又道:“还有第二个法子。” “什么法子?” 沈迎安猛地抬眼,眼底都是期盼。 这一场畅谈,足足聊了一个时辰。 待丹娘与沈寒天从屋子里出来时,外头的太阳已经西斜,这都已经是下午晌了。 夫妻二人回到燕堂。 沈寒天:“我先歇一会儿,你半个时辰后叫醒我,下午还要去将军府议事。” “好。”丹娘利落地应了。 她也想睡的,但沈寒天已经把她的那张床给占了,瞧瞧又快过了自己歇午觉的时候,她索性忍了忍,拿起一旁绣了一半的针线开始忙活。 到底比不了自小就承受闺训的女孩子,丹娘这一手针线顶多算得上十字绣,也就平日里绣着玩玩而已。 真要上身还得指望外头的裁缝娘子,或是南歌等人。 她正绣得起劲,不知不觉半个时辰便到了,便起身去叫沈寒天起床,他起来后自有丫鬟们服侍,丹娘偷个懒,继续搞自己的十字绣艺术创作。 冷不丁的,沈寒天伸手抽走了她手里的绣绷,毫不留情地评价了一句:“真难看。” 丹娘:“我绣着玩儿的不行么?” “回头给这边添上两朵花,给我做个香囊带着吧。”男人又说。 丹娘奇了:“你不是嫌难看吗?” “待你做好了,玉姐儿也大了,我可以跟他们说这是我闺女绣的。”他一本正经。 她惊愕地微微张大嘴,下一刻满脸涨红,恨不得踹他一脚:“你还是给我闭嘴吧!!” 沈寒天一阵爽朗大笑。 夫妻二人玩闹了一番,他将她抱着坐在怀里,亲昵地贴在她耳边,就这么细细吻着,说着悄悄话。 丹娘的鬓角都被闹乱了,一丝丝一缕缕都带着别样的风情,眼波流转,旖旎情绵。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才算消停。 她理了理发髻,笑道:“我还说你是个最最风雅高洁的文士,没想到……你还会给你妹妹出那样的主意。” “指挥死读书,又何来本事协助陛下料理国事?你男人我没点真能耐,哪有今日。” “也对。” 相视一笑,沈寒天径直离去,丹娘照旧忙活着府里的事宜。 一晃一旬的日子已然悄悄过去,沈迎安也休养得不错,原本瘦瘪的脸蛋逐渐有了圆润的弧度,气色也瞧着比先前强得多,丹娘觉得自己像个尽职尽责的饲养员,每日准要先过问自己小姑子的一应饮食。 沈迎安精神头略好些,便跟在丹娘身边,瞧她管家理事,瞧她打点府中各项琐事。 她有些好奇:“嫂子,我原先在娘家与婆家看到的,她们都不曾像你这般……” 丹娘知道自己的风格与绝大多数闺阁出身的女子不一样,多了很多随性而为的洒脱,闻言笑道:“有道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家各府都是不一样的,我只管我府里这一亩三分地,旁人家的我不管,他们也别想来管我的。” 沈迎安了然地点点头,仿佛明白了什么。 天气终于迎来了彻底暖和的时候,甚至还有点热。 这一日,丹娘命人换掉了屋子里的厚重褥子,院子外头晾晒了一大堆,又是绫罗又是绸缎还有缂丝、棉麻、锦棉等……为了防止夏日生霉,这些个东西都要提前狠狠晒过太阳才好。 丹娘绣着阳光下散发出来的布料的香气,眯起眼眸。 忽而,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还没睁开眼,只听尔雅凑过来在其耳边说:“夫人,杜家那头来人了,是姑奶奶身边的婆子,说是小少爷病得不轻。” 第725章 如今杜家能有几个小少爷,能与抚安王府息息相关的,无非就是沈迎安刚刚诞下不久的那个孩子。 丹娘陡然睁开眼:“消息传过去了么?” “姑奶奶已经知道了,想必……这会子一定乱了阵脚。”尔雅也不想那么快叫沈迎安知晓的。 无奈的是,过来传消息的人就是原先沈迎安留在杜家的心腹。 人家要问自己的主子回话,说的还是这样重要的事情,区区一个尔雅如何能拦得住。 是以她连话都没听完,就立马赶回来告诉丹娘。 丹娘立马赶去正门。 果不其然,沈迎安匆匆忙忙,只领着身边的玉银一路踉踉跄跄地过来,她太慌乱了,连鬓角都散乱了都不知晓,额头上满是大汗。 见到丹娘,她就抖着声音:“我儿子出事了,我现在就要回去瞧瞧,烦劳嫂子叫门房帮我备马车。” “马车已经备好了,不过不是你去,而是我去。” 丹娘静静地看着她。 沈迎安愣住片刻,很快便明白对方的意思。 她垂下眼睑,泪水很快漫了出来:“我晓得嫂子是想护着我,为我好,但……事关我儿,我怎能袖手旁观,叫他人替我出面?还望嫂子明白。” 丹娘心头微颤。 到底还是让步了。 她与沈迎安一起去。 姑嫂二人一起坐上马车,沈迎安感动得无言以对,只紧紧扣着她的手,很用力很用力。 到了杜府,两人又紧赶慢赶地直奔沈迎安的院内,不想却扑了个空。 婆子告诉她,孩子如今送去了杜夫人的院内,这会子大夫都在那儿,沈迎安又咬着牙一头冲了过去。 都说古代闺阁出身的女子娇弱,且沈迎安的身子才刚好没多久,这会子爆发出来的气势连丹娘见了都连连惊讶。 冲进了婆母的院内,杜夫人被气势汹汹的沈迎安吓了一跳,差点连手里的茶盏都摔了。 她大为不快,沉下脸:“稳重一些!你如今已不是在娘家的姑娘了,也是为人妻为人母的人了,怎么连走路都这般风风火火,一点规矩都没有!” 话还没说完,她又一眼瞧见跟在沈迎安身后的丹娘。 那一抹纤细又凌厉的身影看得她眼皮狂跳。 杜夫人赶紧又咽下一口茶,勉强定了定心神,刚要改口缓和一下语气,谁料沈迎安已经冲进了里屋,去瞧她儿子去了。 见着自己的婆母一不下跪二不问安,就像没看见一样,沈迎安这般无礼,深深激怒了杜夫人。 这一口气还没发出来,只听丹娘冷冷笑道:“得知我外甥病了,我妹子就坐不住了,一时情急,杜夫人应该体谅的。都是女子,都是过来人,母子连心这话想必杜夫人的体会必在我之上。” 这话说得漂亮极了,直接堵死了杜夫人一会儿想拿捏沈迎安的所有门路。 她扯了扯嘴角,勉强稳住手腕放下茶盏:“这是……自然。” “里头有几位大夫了?”丹娘问。 杜夫人没开口,倒是她身边的一位妈妈答道:“我们太太特地寻了城里有名的杏林圣手,专攻小儿这一科的,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在二奶奶回府之前已然在给小少爷瞧病了。” 杜夫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节奏,叹了一声:“方才亲家奶奶说得好,母子连心。若是迎安这段日子能陪在孩子身边,怕也不会这般糟糕,她是孩子的母亲,自然也能更快察觉到孩子的不对劲。哎……” 第726章 “是呀,都是我妹子的不是,都说寻常农家的妇人生了娃儿还能下地干活的,怎么我这妹子就不成了,不就生了个孩子么,还把身子搞成这般。” 丹娘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杜夫人哽咽到一半,听了这话都有点哭不下去了。 丹娘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继续道:“我这妹子也太实心眼了,有道是人心隔肚皮,我早与她说过,不要太相信婆母,纵然婆母心疼孙辈,也没有事事都细致小心的,总会有什么纰漏,您悄悄这纰漏不就来了?” 杜夫人还没有被人当面这样说过,顿时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小孩子家的有个三病五灾的再正常不过,亲家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 “噢,原来是正常的呀,那你刚刚乱说什么,我妹子生完孩子月子坐成那个样子,我身为嫂子都没找你算账,那是看在你是长辈的份上,敬你三分,你倒好,还蹬鼻子上脸了。” 丹娘不客气地说。 “你、你——” 杜夫人气得心口发疼。 她突然明白自己之前哪里做得不对了。 在这位沈大奶奶的眼里,什么长幼尊卑都是浮云,她愿意尊重时,那就说几分客套话,她若是想翻脸,也不会在意对方是谁,只要不是巍巍皇权,她都能直接撕破脸皮。 丹娘说着,径直坐在杜夫人的对面:“到你家来连口茶水都不给的么?” 杜夫人这会儿脸色铁青,又不好继续跟对方吵,只好摆摆手让人送了热茶来。 丹娘品了一口:“一会子太医就到。” 杜夫人忍了忍:“我已经请了大夫了,沈大奶奶是耳朵不好使么?” “是我信不过你请的人。” 她也不在意对方话里有刺,“你也做娘的人了,孩子也生了不止一个,居然如今连孙子都带不好,叫人如何信服。上回子来赴宴的人可都瞧见了,我家妹子那副模样,谁不说她可怜?再连同这一次,啧啧啧,杜夫人你也别怪我说话直接不中听,你不但照顾不好儿媳妇,而且连孙子都照顾不好,身为当家主母,你这能耐实在是令人担忧。” “你——” 杜夫人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厥过去。 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小辈训斥。 丹娘的话很难听,但同时也是在敲打杜夫人。 上次满月宴后,不少贵妇与杜夫人说笑时都带了几分刻薄酸意,她明白,这是她们笑话杜家婆媳关系,笑话杜夫人身为长辈,却专挑儿媳势弱时下手。 这会子若是还有流言蜚语传了出去,那她就真的没脸面出门了。 想到这儿,她不得不顾忌几分。 不一会儿,太医来了。 还是由张太医举荐的王太医,这位王太医确实有能耐,他进去后不久便给孩子扎了针,不过一刻钟不到,只听孩子发出响亮的哭声,总算从昏迷中清醒了。 丹娘也松了口气。 这一趟照顾一直到天黑才算结束。 送走了太医,沈迎安才从屋内出来。 丹娘也没问,只对她说:“先歇在这儿吧,我方才与你婆母说了,她也心疼你,叫你就先别挪地方,免得叫你无端疲惫,省下精神来好照顾孩子要紧。” 杜夫人哑然。 她什么时候与她这样说了? 这沈大奶奶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沈迎安已经冲着她盈盈一拜:“多谢母亲体恤,儿媳感激不尽。” 杜夫人明明什么都没说,这会子却不得不按照她们安排的戏码来演。 第727章 勉强扯了扯嘴角,她笑道:“应该的,你……就在此好好照顾着吧,我去别处歇息就是了。” 她刚要张罗一下丹娘晚上的住处,谁料对方却说:“我再坐一会子便回去了,明日一早再来瞧你,你放心,太医明日都会来,你这边让人看好煎药炉子,仔细些便成。” 沈迎安又一一应了。 竟然不留在这里?这下轮到杜夫人惊讶了。 因小孩子病着,太医临走前千叮万嘱了,切不可吹风见寒,是以晚间了里头的门帘子都落下了,轻易没有多少人走动的。 丹娘本想去瞧瞧孩子,闻言也只好暂时按捺住。 说完后,她又对着杜夫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笑道:“丹娘莽撞,还请您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杜夫人那一口气又憋闷着难受起来。 “没、没事……” 哪里能真的没事呢,她气得脸色都发青了。 丹娘要的又不是她真心实意的释怀,而是场面上过得去就行了,有了这句话,她笑了笑转身离去。 出了杜家大门,上了马车,尔雅才试探地问:“夫人,咱们不留下给姑奶奶撑腰么?奴婢瞧着那个杜家太太不是个好相与的……” 丹娘来了兴致:“你怎么看出来的?” “谁家得了孙子不开心的,且又是正房奶奶所出,换成旁人家里真是要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可奴婢今日瞧着,那杜家小少爷都病了,她却依然不急不慌的模样,不像是真心关切。” 尔雅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 丹娘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方才一进门就给了好大的下马威。 她点点头:“到底是长进了。” “所以,咱们真不留下来么?” 她抬手点了点丫鬟的额头:“若是方才姑奶奶想留我,就会直接开口了,她没有说就证明她有旁的想法,我又何必强留下来。” 说到底,这是沈迎安的家事。 眼下的局面还没有到当初危及性命的时候,丹娘也不愿继续深入插手,总要给沈迎安一个成长的机会的。 “先回去吧,横竖太医已经诊断过,尚无性命危险,明日再过来就是了。” 沈迎安在抚安王府里养了这许多日子,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身子娇弱,病况连连的她了。 照顾好自己的儿子后,已经是后半夜。 沈迎安熬得两只眼睛通红。 玉银心疼不已:“奶奶,您也歇着吧,让奴婢来。” 她摆摆手:“那几位妈妈呢,还有小少爷的奶母何在,都叫来吧,我有话要问她们。” “她们都在隔壁梢间候着呢,那奴婢这就去叫她们。” 几盏烛火微弱地跳动着,将沈迎安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在墙壁上隐隐颤动,甚至都看不清轮廓。 窗外起了风。 她早已命人将屋内的窗户都关好,还将孩子挪到了床榻内,四周垂下了幔帐,被一股药味充斥着,连孩子原先的奶香都被遮掩了不少。 沈迎安很不喜欢这样的味道。 吱呀一声,紧接着细碎的脚步声鱼贯进入,由远至近。 不一会儿,几个妇人婆子便跪在沈迎安的面前。 她坐在桌边,单手扶额,深深叹了一口气,抬起眼:“说吧。” 夜还浓密着。 风也越发紧了。 一阵阵吹着窗框,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这些个下人们才纷纷离去。 沈迎安双目茫然直视着前方,哑然无言。 忽儿,她猛地一把将茶壶桌摆等物都摔在地上:“王八蛋!这个老虔婆!!” 玉银泪流满面:“奶奶,咱们就这么忍了么?” 忍? 这个字从沈迎安的心头缓缓飘过,还没怎么样,就已经将那心头最柔软的一块肉割裂得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她一人便罢了,忍忍过去。 可孩子还小,如何能忍? “你方才也听见了。”她声音透着无端的寒气,“若非她故意支开我儿屋中的婆子奶娘,我儿也不会着凉,更不会饿了大半日,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无人问津。她倒好,回头将这些个事情一股脑栽到下人们的头上便成,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跟当家主母对着干的?” 说着,那两行清泪终于缓缓落下。 她声音颤抖破碎,“我算是明白了,只靠着兄长嫂子是不成的,我那亲娘惯是要她的好名声,要旁人捧着夸着的,断断不会为了我与我那婆母针锋相对。这事儿……还得靠自己。” 她垂下眼睑,冷冷盯着脚尖,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第二日一早,杜夫人幽幽醒来,照旧洗漱收拾。 想起昨日遭遇的种种,顿时一口恶气涌上心头,她冷哼两声,拿起筷子刚要用饭,外头来人传话了。 “什么事急急忙忙的,没瞧见太太正在用饭么?”杜夫人身边的妈妈忍不住训斥。 “不好了,太太,您快去瞧瞧吧。二奶奶她、她把宗族里的长辈都叫来了,还有咱们老爷,如今一大泱子人都在祠堂里头呢,说是就差您了。” “青天白日的信口胡吣什么?她算什么东西,也配入祠堂请族老?”杜夫人骂道。 “是真的,您快去瞧瞧吧,是奴婢腿脚快,才赶着跑回来告知您的,这会子老爷身边的人已经过来叫您了。” 杜夫人一听,顿时心神意乱。 难不成还是真的? 若只是为了孙子,就算开了祠堂也没用啊。 她是祖母,哪有为了晚辈为难祖辈的道理,况且孩子照顾不周是沈迎安留下的人没能耐,关她何事! 想到这儿,她的心略定了定,当即连早饭都不用了,赶紧出门去。 刚到院门外,但见自己丈夫身边的管事过来了,杜夫人远远瞧着,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 紧跟着那管事进了祠堂,杜夫人一眼就看见站在当中的沈迎安。 见她素装散发,形容枯槁,两眼盈盈满是隐忍的泪水。 杜夫人开口骂道:“沈氏,你好大的胆子,一大早的惊动了满府里的长辈,你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这府里只有你会生孩子,只有你生的孩子金贵?你的孩子病了,为何还要赖上你婆母?” 沈迎安还未开口,一旁的杜老爷就纳闷了:“孙儿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为何不来报我?” 杜夫人哑然:“这……” “孙儿刚到你屋里也没几日,你怎么照顾的?孩子还那么小,你怎么就让他病了?”杜老爷连珠炮似的发问。 杜夫人直接被问蒙了。 她一脸茫然——怎么……不是为了这事儿发难的么? 见人到齐了,沈迎安盈盈跪倒,行了个大礼:“不孝儿媳,见过父亲母亲。” “你闹腾了这么久,跪在我门前求了开祠堂,说是有要事要说,到底所为何事?”杜老爷有些不耐。 沈夫人冷笑:“能有什么事,无非是跟她那嫂子学的,学了一身的骄气,也不知往后眼里还有没有家里的长辈了。” 沈迎安拿出一本册子,低下头举过头顶。 第728章 “儿媳自入杜家门,安分守己,恭敬柔顺,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忤逆,但有一事,儿媳藏在心中良久,自觉不可不说。今日即便顶着不孝不顺婆母之罪名,也要向公爹与各位宗族耆老禀明。” 她的声线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颇有些孤立无助。 杜夫人一瞧她手里的册子,整个人摇摇欲坠:“还不快点闭嘴!” 说罢,便要身边的婆子去抢夺下沈迎安捧着的东西。 沈迎安早有准备,又是捧着册子深深拜倒,大声说:“这份账簿,是前几个月婆母交由我打点的铺子的所有账目,但凡盈亏开支都在此,一笔笔记录详细,还请公爹过目。” 杜老爷身边的小厮忙过去接着,又把那账目送到了自家主子的手里。 杜老爷看了几页,顿时脸色惨白,眉间凝紧,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原来,那账簿里的内容分明写着这些年的亏空。 那些个看似出息盈利的铺子早就在亏损。 那么……这些年府里的开支银钱又是哪里来的? 杜老爷这么一想,整个人都不好了。 若是只有他一人瞧着,这事儿还能瞒天过海,可这会子众目睽睽之下,他就算有心相帮也没法子。 只瞧了一会儿,旁边的同宗长辈便将账簿接过。 沈迎安抬起脸,满是泪痕:“儿媳自知,以下告上实乃大大的不孝,但事关整个杜家,请恕儿媳不得不这样做。这些个账簿记录了过往十余年杜家铺子的盈亏情况,自儿媳过门前三年开始,铺子便在亏损,但儿媳奇怪的是,这账面倒是干净,家中也时常有银两贴补,出息入库的银钱也正常,待儿媳自己接手方才明白……原来这是婆母拿了原先嫂子的嫁妆贴补。” “这是其一,但看庆新十年二月与六月的两笔入账便知,婆母手中另有大笔银钱收入的来源。儿媳不才,又去托人打探,才知婆母竟然暗中偷偷放了印子钱。” 杜老爷匪夷所思地盯着自己的老妻。 杜夫人这会子早就说不出话来。 她张口结舌,目光躲闪又愤恨,恨不得将沈迎安的那张嘴拿针线缝上才好。 “母亲!” 沈迎安往前膝行几步,转到杜夫人的跟前,哭得越发伤心:“您可以事后埋怨我,打我骂我,甚至叫华郎休了我都行,但我今日既为杜门之妇,就该为整个杜家着想。儿媳实在是不能做到明知母亲您的错处会给整个家族蒙羞,还要替您遮掩着,儿媳心里过不去啊……” 说罢,她又重重磕头。 不一会儿,她的额头上已经鲜红一片。 那场面惨烈,哭声凄厉,所供述的事情叫人大为震惊。 一位耆老已经七老八十的年纪,是杜老爷的亲叔父,闻言也顾不上年岁大了,颤抖着手接过账簿看了又看,惊愕地看了看沈迎安,又看了看杜夫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自己的侄儿脸上:“这……竟还是真的?” 杜夫人还想狡辩:“别听她这小贱蹄子满口胡吣!说我放印子钱,你有什么凭证?!” “母亲,您道儿媳今日为何来求公爹,甚至还惊动了诸位长辈,还不是因为这窟窿太大了,儿媳无能为力。儿媳生为杜家人,死是杜家鬼,若是这般熟视无睹,又将整个杜家置于何地?” 沈迎安泪水盈盈,“母亲,您若是执意说儿媳冤枉了您,只管说出那两笔银钱的来路便是。若您当真能自证,教儿媳当场自裁了去,儿媳也绝无二话。” 第729章 她这话说得决绝,更是真心诚意。 后头赶来的杜华也瞧见了这一幕。 原本他还觉得是妻子小题大做,还想等事后狠狠教训一番才是,没想到沈迎安字字句句都戳到了他心坎里,再看那账簿一页页白纸黑字,有好些印记都是数年之前留下的,那会子沈迎安还未嫁作人妇,甚至都不曾到圣京,又如何能造假? 再瞧瞧母亲满脸惊慌,一副心虚模样,杜华如何不清楚。 这下原本凉了一半的心算是彻底寒了。 “没错,那两笔银钱总额达到了六千两,这些银钱从何来的,还请太太给个准话吧。”一旁的叔伯兄弟也忍不住,为首一人朝着杜夫人拱手,只是表情不见恭敬,只有不耐。 杜夫人被围在当中,仿若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见她面白如纸,哆哆嗦嗦愣是半个字吐不出来,众人也不耐了。 大家都不傻,谁心里没个数。 杜夫人这些年的行径也未必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不过大家都是既得利者,杜夫人图了个名声,他们落了个实在,大户人家谁家没有个猫腻呢,只要不过分,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过去了。 可如今竟然能逼得儿媳妇反过来告婆婆的,那肯定情况非同小可。 杜夫人本就心虚,被这围住了,额头上更是冷汗津津。 末了,还是杜华大吼一声:“娘,您倒是说啊,有没有这回事儿!!” 杜夫人吃了一惊,带着哭腔:“不过是放了几个印子钱而已,又不曾闹出人命,你们一个个的逼我,是想把我给逼死么?” “还有你……” 她指着沈迎安,“好大的胆子呀,敢联合宗族耆老为难你婆母,尔这般不孝不顺不恭不敬之人,如何堪配我杜家嫡子,还不快快休了她,叫她下堂而去!” 沈迎安哭道:“若是只有儿媳一人,儿媳死不足惜,但婆母这般是伤及杜家根本,就算母亲不心疼我,也该想想华郎是您的亲生子,洪哥儿是您嫡亲的孙子呀!!” 一时间哭声不断,愁云惨淡。 杜老爷一张脸上青红一片,终是下了狠心,让人将杜夫人带回自己院内关了禁闭,而后又请了宗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派人出面查账。 不过两日的功夫,铺子里的账目就被查得清清楚楚。 沈迎安贡出的账本只是冰山一角。 杜夫人手里还掌管着各路印子钱收账的门路,之前沈迎安说的那两笔银钱的来源就是这里。 原先铺子是在盈利的,这其中的银钱都被杜家长子拿去花销,他爱上了吃钱赌钱,流连风花雪月之地,这银子钱还不是跟流水似的花出去了。 正因如此,一开始拿大房的嫁妆填补亏空,那位杜家大奶奶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只想保住自家丈夫,后来大房的嫁妆不够了,杜夫人才把主意打到了沈迎安这里。 得知真相的杜老爷差点没气晕过去。 他拿着账簿气冲冲闯进老妻的屋内,没开口就先甩了两巴掌过去。 杜夫人被打得狠狠扑倒在椅子上,半张脸瞬间肿了起来。 “你瞧瞧你做的好事!!” “我做什么了,我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若是外头知道咱们大郎的事儿,岂非给家族抹黑?”杜夫人还振振有词。 “你给我闭嘴!若非迎安冒死告你一状,你是预备将我们整个杜家败光了才甘心么?!” 第730章 “整个杜家?”杜夫人瞪起眼睛,冷冷发笑,“别说得那般唬人,你以为杜家败落是我一人所为么?我这些年来从铺子里拿到的银钱还不是给你们爷儿俩花销了,可曾有一笔花在我自己身上?” 杜老爷依然气愤不已,抖着手:“真若是这般,你何不早说?一昧地打肿脸充胖子,做给谁看?!” 杜夫人闻言,泪水更加如泉涌一般。 她一边以袖口拭泪,一边缓缓站直了身子:“做给谁看?还不是给你们看的?你们杜家上下花着银钱,好不逍遥快活,就当真没想过这钱是哪里来的么?原先婆母留下来的那些个庄子铺子,一年出息撑死了也就三四千两,可咱们一大家子这么多张嘴要吃饭,这么多只手朝我要银子使,你让我如何?” “莫要说那么多,原先母亲在时,咱们家也不见是如今这般光景,你不济事,没能耐,连个家都管不好,就莫要来拉东扯西的,如今父母早已仙去,由得你在这里胡乱攀咬,你是觉着自个儿为杜家开枝散叶了,我便休不得你了是么?” 杜老爷这一气,非同小可。 这对老夫妻等于是将陈年往事统统翻了出来。 越吵越生气,到最后一个是满脸涨得通红,另一个面色惨白如纸,有一点倒是很默契,就是他们俩看彼此的眼神那叫一个相看两厌。 自此,由杜夫人而起,杜家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查账行动。 偌大一个家族想要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查清楚,是很有难度的。 但如果只是查一查过往数年乃至十年的账目,那还是不太困难。 没过几日,这些个亏空花销的来路就都清楚了。 一本本账目摆在眼前,叫如今当家的杜老爷险些没气晕了过期。 那一页页纸,白纸黑字的,却看得他两眼发花,一阵腥甜涌上喉咙,他忍了又忍才压了下去。 杜老爷原本并非家中长子。 只是他是他们这一辈里最出息能干的一个。 是以,前一任杜老爷就对这个二儿子寄予厚望。 同时,他到底心软,也放不下其他几个不怎么争气的儿子,便在临终前留下了长子在不分家的遗训。 杜家长子,也就是现而今杜老爷的长兄,一样是个只爱诗酒的人,整日价的就爱流连那些个书局酒楼,与一众同好把酒言欢,虽不沉迷美色,但每年花在书画采买这一块的银钱就是大头。 除了这个长子,还有另外一个弟弟。 这个弟弟更是荒唐。 前些年迷恋上了一青楼歌姬,与之恩爱缠绵,在勾栏内一住就是数月,为博美人一笑,他更是捧上了重金。原想着能替那青楼奇女子赎身,夫妻双双把家还呢,谁知那老鸨却是个眼尖的,一下子就瞧出了那歌姬非池中物。 别看人家老鸨不识几个字,但奇货可居的道理却很明白。 她让那歌姬一边钓着这位杜爷,一边又四处寻觅出手更阔绰的爷,怎么可能叫他如此轻易就得偿所愿。 这里可是圣京。 最不缺的就是有钱有身份的人了。 不过半年之后,歌姬被另一王府买走。 这位杜爷花了银钱无数,却换来一场空,遭人耻笑不说,他还备受打击,自此一病不起。 若是病死了就算了。 大不了在贴上点银钱,与他风风光光办一场丧事,这件事就这么结了。 第731章 谁知他缠绵病榻多年,总也不见好,却也不见阎王爷收他。 人不死,每个月还要贴上一笔用药请大夫的支出。 也难怪杜夫人会剑走偏锋,想出这么个昏招来给家里贴补了。 大约是长子备受器重,幺儿更得宠爱。 反正一头一尾都没什么出色的成绩,反倒是夹在中间的杜老爷争了口气。 也是他的出息,才让风雨飘摇的杜家稳住了。 他有才干也有眼光,年轻那会儿确实做得不错,但偏又心软,又有父亲的遗训在,是以这么多年了,杜家竟然一直都没分家,一直替叔伯辈的那两房担着。 杜夫人瞧着丈夫气得面如金纸,当下也气不起来了。 她缓缓道:“我是没用,不比婆母能干,这样一个家我是没能耐管了,不若往后交于老爷您,您向来是比我有本事的,定然也能管好这些。” 杜老爷深吸一口气:“旁的不说,老大家的你怎么也不管管,就叫他这般胡闹不成?虽比不上华儿,那也该拿出个样子来,到底也是成家的人了,怎还这般胡闹?!” 杜夫人冷笑:“我倒是想管,可那会子你不是说了,多叫老大家的去陪陪叔父,这爱吃酒赌钱逛青楼的毛病就是与你那弟弟学的!我当初没与你说吗?你可曾听进去?” 这下好了,杜老爷彻底不吭声了。 巨大的乌云仿佛笼罩了整个杜家。 待丹娘过来看望沈迎安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那一日你回来,却叫人传了口信给我,叫我不要过来接你,我还想着你这是又想了什么把戏,原来竟是这一招,釜底抽薪。” 丹娘品了一口茶,笑道,“到底是我们沈家出去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这手段连我这嫂子也要甘拜下风。” “嫂子快别说笑了,我哪里有什么手段,不过是不想叫我婆婆继续拿捏我罢了,我一人便算了,可洪哥儿还小呢,我这当娘的若是连自个儿的孩儿都护不住,还配做什么娘亲?” 沈迎安轻轻笑着,转口压低了声线,“不过,我那婆婆还真是大胆,账目亏空极多,她却还能从中捞了不少银钱与自个儿傍身。若不是这一次闹起来,怕是我们这一房都要被蒙在鼓里。” 说到这个,她就一阵心悸。 多亏了她早早发作。 若是等到以后回过神来,杜家已然成了个空壳子,到时候她要如何应对,想想都觉得头大。 杜家这本烂账是陈年旧疴了。 想要拔出,须得下猛药。 听了沈迎安的话,丹娘点点头:“那你如今……” 话还没说完,外头一丫鬟的声音打断了,只听那声音小心翼翼道:“奶奶,二爷给您送鸡汤来了。” 丹娘很诧异。 沈迎安冲着她眨眨眼,应了句:“送进来吧。” 一个手脚麻利,长相平凡的丫鬟端着一只描胎兰草的砂锅进来,利落地放下垫子,才将鸡汤送到沈迎安面前。 揭开盖子,顿时浓香扑鼻。 丹娘本就爱这口欲之福,当即就知道这鸡汤确实滋味不错,应当是经年的老母鸡,至少炖了两个时辰,才得了这么一锅。 水雾散去,里头汤汁浓郁,鸡肉炖得软烂,还添了好些菌菇调味增鲜,瞧着就知道滋味不错。 “奶奶,快尝尝吧。二爷早早命人从庄子上弄来的老母鸡呢,天不亮就叫人炖上了,这会子刚得味。奶奶您生了小少爷没多少日子,正需要吃些个好的,好好滋补滋补。” 第732章 这丫鬟倒是口齿清晰。 不过这丫鬟神色间还是难掩紧张,看样子是生怕沈迎安不用这鸡汤。 丹娘笑道:“合该我有这口福,还不叫人给我盛一碗来尝尝,难得能吃到妹子你这儿的东西,我可要好好品一品。” “嫂子这话说的,你要是喜欢,连锅拿走都成。”沈迎安笑着打趣,转头就命玉银取了两副碗筷来,与丹娘一道对坐着细品。 却说那丫鬟见两人吃得香,结结实实松了口气,忙从另外一边悄悄退了出去。 刚到门外,一大丫鬟叫住了她。 “谁让你来的?” “玉米姐姐。”丫鬟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赔笑,“是咱们二爷的心意,这不是刚刚炖好了就命我给二奶奶送来了,二奶奶也爱呢,这会子正在用呢。” 玉米也是跟在沈迎安身边的一等丫鬟。 她自是晓得自家主子的想法的。 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丫鬟一阵子,她冷冷开口:“往后再有什么,你只管送到旁边的梢间里便是,趁着外头婆子不在,我又去给奶奶熨衣裳了,你就巴巴地往屋子里跑,好没规矩。” “姐姐错怪了,是二爷叫我送来的。” 玉米笑意更冷了:“我却不晓得是谁送来的,我只晓得这院内由我们奶奶说了算,你下回子再敢这般没规矩,仔细挨了手板子别喊疼。” 那丫鬟被唬了一跳,赶紧一低头跑了。 一路小跑,她气喘吁吁地去回话。 听说沈迎安这一次收下了鸡汤,杜华松了口气。 他连声说了好几次“好”,背着手兴奋地在堂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却叫坐在上首的杜夫人瞧着很不是滋味。 风水轮流转,没成想她还能看到自家儿子讨好沈迎安的这一天。 杜夫人嘴角沉了沉:“你也不需这般主动热络……” “母亲,以后这平妻不平妻的话不要再说了,即便是玩笑之言,说出来也是伤了情分的。还有,那盈姨娘还是发落去庄子上吧,留在府里没的叫迎安瞧见了恶心,我见着也心里不痛快的。” 杜华仿佛没听到母亲说什么,继续自顾自地安排着。 “还有,往后迎安院子里的小厨房就叫她自个儿的人去弄吧,您的手就别伸那么长了。” 这话一出,杜夫人险背过气去。 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自个儿的儿子。 杜华却还是自顾自道:“迎安嫁给我也一两年了,如今我们俩孩子都这么大了,当然该有自己的人来管理这些事儿,我已经和她说了,往后您没事就别来这儿。” “对了,迎安身子还没休养好,这段日子还请母亲免了迎安每日请安吧。母亲那头事情也不少,还是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再说这些个。” 他越说语气越是冰冷。 到最后,已经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不快。 要说这些天府里发生的事情,对杜华冲击是最大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最受父母疼宠的那个儿子,是以处处都觉得高人一等。 如今账目风波乍起,他才得知原来这些年母亲一直暗中支持大哥那一房,暗地里不知多少银钱如流水一样送去了大房那头。 铺子里银钱亏空,说到底亏的还是杜家的根基。 但杜夫人竟然把主意打到了他媳妇这里。 沈迎安的嫁妆作为丈夫他是不能碰的。 嫁妆到最后也会留给他的儿子洪哥儿,说到底都是一家人,关起门来不分你我。 第733章 可凭什么他大哥那头要来占他媳妇的嫁妆,这不是明摆着把他这个弟弟当成冤大头么? 杜华越想越气,只是碍于母亲的身份与颜面,不好与她当面翻脸罢了。 再者,最近府里正在整顿清查,主要还是先从上一辈的账目查起,一时半会还没到他这头。 杜华的怨气还能稍稍忍住。 可如今沈迎安是把对他的不满都摆在脸上的。 反正闹也闹开了,她作出一副不怕休妻和离的姿态来,反而让杜华心头惴惴。 杜家如今几乎要成一个空壳子了。 眼下休妻,等于是给自己树了个实力不俗的对手。 沈迎安乃沈寒天之亲妹,杜家这点子事哪里能瞒得住,怕是他这边休了沈迎安,那边关于杜家的传闻就会漫天都是。 到时候谁还敢给杜华做续弦? 就算有那门第远不如他家的女子愿意,杜华也不乐意了。 若他休妻再娶,结果却娶了个远不如沈迎安的,那岂非叫人笑掉大牙? 思前想后,他越发对母亲不满了。 杜夫人听了他的话,气得牙痒痒:“好好,你如今也觉着是我不对,要听你媳妇的,是不是?” “娘,您是否打过要迎安拿她的嫁妆贴补大哥那一房的主意?”杜华直言不讳。 杜夫人被问蒙了。 主要是这一句问到了她的心坎里,她一下子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杜华见她这支支吾吾的模样,心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苦笑道:“娘亲若是手头紧,只管来与儿子说便是,儿子就算变卖了原先祖父给的产业,也会先紧着母亲的花销的。但迎安的嫁妆怎么能动?传出去了,岂不是叫人家看不起我杜家?” 杜夫人顿时面色铁青。 “还有当初,儿子是一时鬼迷心窍,您作为母亲都不曾管教约束,却叫那盈姨娘越发得意,现在想来当初也是有您在后头给那盈姨娘撑腰的吧。” “大胆!你、你如今还敢质问你母亲了?” “儿子不敢。” 杜华深深作揖,“一切都是儿子的不是,还望母亲消气,我先去了,母亲自便。” 丢下这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说沈迎安院内,丹娘已经用了三碗鸡汤了。 最后一口下肚,只觉得浑身暖烘烘的,舒坦得不行。 她擦了擦嘴角,忙制止了一旁还要给她添一碗的玉银,冲着沈迎安笑道:“你也不管管你这丫头,一碗接一碗的,旁人不晓得的,还道是我巴巴地来找你打秋风来了。” 沈迎安笑道:“若是嫂子愿意上门打秋风,我乐意至极,区区一锅鸡汤算什么,哪一日嫂子得空了只管使唤人来跟我说一声,我定然备上好酒好菜款待,好叫嫂子你好好打一回秋风不可。” 丹娘哭笑不得。 姑嫂二人说笑一阵子后,她正色道:“你家里这事儿……往后你预备怎么办?” 沈迎安也略略收敛起嘴角的笑意,一张小脸上俱是严肃:“我已经想过了,谁家过日子也没这么个过法的,既闹起来了,那就必定要达到我的目的。” 说着,她苦笑了两声,“我也是没想到,我那婆母竟然胆子这么大……我原也只是想着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了事的,不成想后头还牵出了那么多麻烦。” 丹娘却见怪不怪:“她能打你的主意,必定不是头一回这样做了,你该猜到的。” 沈迎安略低头沉思,点点头:“嫂子说的是。” 二人又对坐着说了一会子话,丹娘便起身告辞。 沈迎安还要亲送她到门口,被丹娘婉拒了。 第734章 “眼下你府里事情多,你是脱不开手的,这会子刚刚调理得好一些,切莫劳累了,身子是自个儿的,别本末倒置,反倒是遂了那不安好心的意,千万照顾好自己。” 丹娘字字句句皆是心意。 沈迎安心中暖意正盛,对丹娘越发依赖信重。 姑嫂二人双双拜别。 丹娘乘车回到了抚安王府。 老太太屋里已经开始摆饭了,她笑道:“刚巧,这就去老太太那儿用饭去。” 她一脚跨进照春辉的大门,瞧见那桌案上摆着的六色菜品皆是自己所爱的口味,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郁:“还是老太太疼我,晓得我爱吃这些,早早就叫厨房备上了吧。” 老太太一听,险些笑出声:“你都多大的人了,自己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整日价的这么顽皮,仔细往后玉姐儿也跟你一般。” “哪有的事儿。” 丹娘净手后坐在老太太对面,爽朗道,“女儿都是像爹的,若是玉姐儿往后有什么不让老祖宗您满意的,您就只管问您孙女婿发难,保准是他的问题。” 老太太嗤笑两声:“合该让他跟你吵上两回,这般理直气壮,也不怕他心里怨了你。” “若是夫妻连这点子玩笑话都开不得,那这夫妻做得还真是没甚趣味。” 丹娘这话听得老太太一阵怅然。 老人家也是与孙女住在一起,方才得知这世上竟然还有如丹娘与沈寒天一般相处的夫妻的。 瞧他们对坐笑骂,却不见半点嫌隙。 却是比一般夫妻更加和睦,眉眼对视,往往不消一个字,彼此的心意就能了然,这般琴瑟和鸣,当真是少见。 老太太心底替孙女开心,偏又有些担忧。 她给丹娘碗里添了一只鸡腿:“快些尝尝吧,这是让人依着你之前说的法子做出来的,先炸了又进炉膛烤了,闻着怪香的,你赶紧趁热吃。” 丹娘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便也没有戳穿,笑呵呵地拿了鸡腿吃了。 一旁的榻上,玉姐儿已经在奶母的看护下哼哧哼哧地爬来爬去,瞧见母亲吃好吃的,孩子那两颗滚圆如葡萄的眼珠一下子凝固了,直勾勾地盯着丹娘。 丹娘也来了玩笑之心,拿着鸡腿在自家闺女面前晃了晃:“瞧见了没,这可是娘亲的祖母专程命人给娘亲做的,看娘亲多好呀,都这般大了,还有祖母疼呢。” 老太太这下更绷不住了,笑骂道:“胡闹!跟个孩子也能这般炫耀,仔细姐儿长大了跟你记仇。” 她却将白玉般的小脸一扬,眉梢扬着温柔的喜气:“她敢,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这顿饭算是吃得相当欢乐。 奚嬷嬷瞧着老太太与丹娘胃口好,也喜不自禁。 只要夫人在,老太太用饭都比寻常多半碗,然后饭后夫人还会拉着老太太逛园子消食,再美美地睡上一觉,这日子别提有多美了。 今日丹娘原本也打算歇个午觉的。 用了饭,抱着玉姐儿回了燕堂,她刚想安置,谁知外头南歌进来回话。 “夫人,我家那口子让我给您传个话,您娘家送来的那几个人怕是不成了。” 南歌斟酌着语气,特地等尔雅等人出去了,才轻声对丹娘说。 丹娘捧着一盏茶轻轻呷了一口,闻言,纤长的睫羽颤了颤:“这么快?是出什么事了么?” 南歌自从嫁了人,成了管事妇人后,说话做事都利落干脆,这件事她也没有多犹豫,三言两语便说得清清楚楚。 第735章 原来,自打沈寒天答应让宋家旁支的几个哥儿入了家塾,那几人便很快来家塾报道了。 一开始,每日勤奋苦学,倒也叫人刮目相看。 好景不长,没过两旬,这些人身上的坏脾性便就暴露了。 首先第一桩便是仗势欺人。 他们自认为自己是抚安王府夫人的娘家人,自是与旁人不一样,那刚入门的学子们其实出身还是有些差距的,他们便在那些个贫寒子弟面前耀武扬威,每日不是寻衅挑事,就是各种刁难,当然了书也不曾好好读。 本来还没进入精学堂,博学堂里教的也就是些寻常的书本内容,这些人自认学得不错,装了几天样子后,便就原形毕露。 就在前几日,这几个人竟然联手将另外两个贫寒门第的学子打了一顿,口中还猖狂不已,说什么自己原就是半个抚安王府的主子,主子在自家打几个人算什么? 丹娘听到这会儿,已经忍不住火气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不早点报于我?” 南歌忙道:“就在几日前,先前咱们家姑奶奶那头的事儿就叫夫人您操心劳累了,是家塾里的先生报给了侯爷,侯爷说了您忙着,怕是没工夫顾及这些个,便就按下了没说,想着缓几日再与您说的。” 这话成功让丹娘心头的怒意消了几分。 还算沈寒天有点良心。 她为了他妹妹的事情得罪了不少人,甚至连自家婆婆的颜面都没顾得上,这会子再为了娘家旁支进家塾的事情操心的话,她怕自己真的会累到上火。 这么缓了几日,她当然能松口气。 她平静下来,又问:“然后呢?” “后来,侯爷说他们不用心求学,怕是留在家塾也没甚大用,便让他们回去了。” 南歌咬着下唇,“这会子那几个人正跪在家塾门口呢,里头先生们正在授课……这人来人往的,奴婢觉着怕是不好。” 当然不好了。 那几个人打着的是宋家的旗号。 明里暗里是把丹娘当成自己的挡箭牌的。 他们夫妻一开始便说好了,家塾那头是沈寒天在过问,她半点不管的。 如今却叫几个小人拿住了,如何不气? 说到这个,她就越发讨厌古代这个扯不清理还乱的亲属关系了,哎……要不是只能入乡随俗,她真是想带着老太太与宋家彻底断绝关系。 当然……这也只能想想而已。 平静下来,她喝完了最后一口茶,起身理了理裙摆:“走吧,我去瞧瞧。” 这会子沈寒天还未下衙,先生们的集中授课基本上都在上午。 学子们早早就起身来家塾报道,趁着晨光朦胧就开始读书,大半日用功下来,不论先生还是学子们,其实都已经耗费了不少精力。 这几个人挑在这个时候来,是很有深意的。 大家都累了,暂时也不会捧着书卷,当然就有空出来看热闹喽。 读书人虽然高洁雅致,但不代表他们不爱看八卦。 任何时代八卦永远是吸引他人的第一利器。 等丹娘赶到时,那博学堂门外的院子里已经乌泱泱围了好些人了。 见府里的主母到了,他们一个个乖觉地退开一大圈,又让出了一条小路,丹娘感觉自己就像个万众瞩目又姗姗来迟的主演。 这感觉……挺讨厌的。 她刚绕到几人跟前,其中一人就迫不及待地拱手告状:“夫人来得正好,我等蒙受夫人福荫,能来府中家塾读书,实乃我等之幸,却不想着博学堂的先生却狗眼看人低,将我等拒之门外!” 第736章 如今博学堂里管授课的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南歌的丈夫——吴文瑞。 原本他瞧着一般般,却不想对各种书本古籍都颇有研究,很有才学。之前屡次未中,除了运气差了一点之外,还与此人的性情有很大关系。 沈寒天亲自考过吴文瑞的学识,还跟丹娘私下说起过,说这人当个教书先生是很不错的,真要去经学政治,怕是脑筋太死,不得用。 这话还真被沈寒天说中了。 吴文瑞知晓自己还不够格进入精学堂甚至诚学堂授课,是以他便将这个博学堂的本职工作做到无可挑剔,就连沈寒天瞧了都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就这样一个兢兢业业的先生,却被几个嘴巴上不长毛的小子说是狗眼看人低,叫他如何不气? 但他到底性格温润,也知晓大体。 明明已经气得不行了,他还是稳住性子,对着丹娘恭敬行礼。 “夫人明察,我不曾这样做过。”他教书有一套,但为自己辩理就显得笨嘴拙舌多了。 “你不曾?当着夫人的面也敢这般颠倒是非,你眼里还有没有主子了?”那人又大声呵斥,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丹娘嫌他吵,丢了个冷冷的眼刀过去:“安静,我要听吴夫子把话说完。” 不过一个眼波,顿时就吓得那人胆战心惊。 等回过神来,吴文瑞已经开始说了。 那人心中还在打鼓。 方才那一眼,真的只是个内宅妇人么? 要说是沙场上见惯了鲜血杀戮的老将都不为过。 吴文瑞表明,这是侯爷的意思,他区区一后学,哪里能越俎代庖。 丹娘点点头,宽慰道:“既然是侯爷的意思,那先生就无错。” 这话一出,那挑事的几人不依了。 方才被瞪了一眼的不吭声,但另外两人却很积极。 “夫人是宋家人,我们也是宋家人,既然都是一家子,为何又纵得这些食府里俸禄之人如此贬低我等?即便是侯爷,也该知晓我们是夫人的娘家人。” 这话真是可笑了。 丹娘缓缓回眸,眸光冰冷,语气中带着几分嘲弄的笑意:“娘家人?” 当着她这般目光,这几人纷纷觉得脖子短了一截,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心一直窜上来,几乎顷刻间,已然背后冷汗津津。 “侯爷的话既然不管用,那我的话应该有用。” 她笑眯眯地扬起嘴角,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来人啊,这几个扰乱家塾,干扰学子用功在先,又污蔑先生在后,给我拿住了撵出去。” 丹娘身边的人俱是心腹。 这话一出,自有那人高马大的小厮过来拿人。 他们都是做惯了粗活,身强体壮,这些个读书人瞧着白净面孔,一派斯文模样,根本不堪一击。 很快,他们就被扭送到了门外。 这几人大吃一惊。 还以为能与丹娘辩上一辩,闹大了他们再全身而退,然后回宋家告一状,这事儿便能轻轻揭过。 到时候去了宋恪松的面前,他们也好交代。 至于殴打挑衅贫寒学子之类的事情,他们就干脆地当没发生过。 不成想,丹娘二话不说,直接将他们撵了出去。 要知道,他们现在虽是一介白衣,但也自诩是读书人。 被几个做粗活的下人撵出去,叫他们面子上如何挂得住? 偏那几个下人俱是乖觉机敏,他们刚要喊出声,又叫那几个小厮用一块抹布堵上了嘴。这下好了,除了呜呜声,他们旁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 没了这几个人,院落重新恢复了平静。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 瞧着抚安王府的女主人这般年轻,花朵一样的容貌,却不想如此果断坚定,叫撵走就撵走,竟是半点情面都不给。 尤其是吴文瑞,方才还惴惴不安地想着,若是夫人执意维护她的娘家人,那自己该如何是好?是依着侯爷的意思刚正不阿到底,还是见好就收,也让自己往后在府里的日子好过一些…… 没想到这些想法都没付诸实践,丹娘已经有了决断。 看起来很糟糕的一件事,在她大刀阔斧地处理之下,很快就风平浪静了。 消息传回了内宅,南歌松了口气。 她正在给一块新料子比花样子,听了小丫头传来的话,她低下头重新忙活,脸上的凝重明显比方才减轻了许多。 一旁的书萱笑道:“南歌姐倒是镇定得很呢,半点不担心么?” “夫人定然会秉公处理的,我担心什么?” 她横了书萱一眼,“倒是你,还在这儿给我插诨打科,还不赶紧的忙起来,一切都等裁缝娘子上门,夫人的鞋袜衫帽都还来得及么?” 书萱吐吐舌尖,忙不迭地继续忙起来。 丹娘绕了这么一大圈才回来歇午觉。 本想睡得沉一些也不错,这些个日子忙活得她累得不行,可躺在榻上,合着双眼,脑海里都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她预感自己接下来这段日子又要没个消停了。 就这样半睡半醒的,一直到沈寒天回来,她才堪堪起身。 见她神色倦态,沈寒天忙抢先一步按住了她:“既是不舒服,起来就要慢一些,仔细起猛了头晕。” “哪里就这般娇气了。” 她笑笑。 夫妻二人一对视,丹娘便知道这男人已经了解今天下午家塾那头发生的事情了。 她也不急着说话,又与沈寒天伴在一处聊了些家长里短。 随后屋子里摆饭了,丹娘叫奶母将吃饱了的玉姐儿抱去照春辉陪老太太,自己留下与沈寒天一起用饭。 屋子里燃着的烛火足有二十余盏,照得眉眼处一片亮堂堂。 外头暮色四合,渐渐昏暗下来,眼瞅着那黑色笼罩过来,夜色逐渐浓郁。 两口子正吃着饭,丹娘来了句:“明日一早,我想去一趟宋府。” 还未等沈寒天开口,她又道,“你什么时候起身上朝,我便什么时候起来,绝不贪睡。” 她这般信誓旦旦,倒是逗乐男人。 他强忍住笑意,即便嘴角抿紧,那欢喜还是从眼睛里跑了出来。 “为何要这般早?” “哎……早点去,也好等着跟我那父亲说说。” “那就更不该早点去了,岳父大人也是要早起理事,就那么紧赶慢赶的一会子,你们能说到什么?” 沈寒天这话成功让丹娘打消了这个主意。 她歪着脸,一本正经:“那还是下午去吧。” “夫人可还贪睡?” “什么叫贪睡,我这叫劳逸结合,你懂不懂?” 沈寒天笑声爽朗,传出去老远。 次日午后,丹娘乘着马车直奔宋府。 她到得也算凑巧,与宋恪松前后脚进了宋府大门。 宋恪松瞧着脸色一般,看不出喜怒,他换了一身便服回来,浅酌了一口茶,不咸不淡道:“你是为了家塾里那几个学子的事情来的吧。” 丹娘心头咯噔一下。 开门见山也好,省的她费脑筋兜圈子。 她笑笑:“父亲明鉴,确实如此。” 第737章 宋恪松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虽说他们几个执拗了些,但总归也是宋家人,你也是宋家出去的闺女,怎好一点面子都不给?” 执拗? 听到这词,丹娘有些不满地微微蹙眉。 宋恪松的话还没说完,她也不急着打断,很有耐心地听着。 很快,她就察觉到自己这位便宜老爹存在信息偏差。 在他的理解里,原来那几人只是因为与夫子有意见不合,是以才发生了摩擦。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即便是其他学府或是众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也时常会有这样的争执。 何况,夫子的话也未必都对。 在宋恪松看来这几人都是自己精挑细选送去家塾的,学问方面肯定没什么问题,至于那些个博学堂的夫子应当还不如自家人。 所谓尊师重道,这道理人人都懂,只不过宋恪松心底多少有几分恃才傲物罢了。 见他这么轻轻揭过,丹娘却不乐意了。 与这位便宜老爹打过几次交道,她很清楚硬碰硬根本达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于是她笑眯眯地拿出一张纸放在桌案上推了过去。 “父亲说的这些个,女儿哪里能懂,女儿这次来也并非为了父亲说的这些事,您瞧瞧这个吧,一看便知。” 她温温一笑,漆黑的眸子透着冰冷。 宋恪松愣了一下。 他打开纸,飞快看完了上面的内容,不由得脸色突变:“这、这是……” “如父亲您所见,这是那几位宋家子弟在家塾读书时,欺负贫寒门第的同窗,致使人家几个寻医问药所花销的银钱单子。” 丹娘摊手掸了掸裙摆,抬眼笑道,“读书的事情女儿一介女流,如何敢置喙,但动手打人却非君子所为,他们既是父亲挑选出来的学子,想必在学问方面自有过人之处。只不过……这行事作风嘛,多少跋扈嚣张了些,须知那是家塾学堂,可不是他们自家的后花园。与他们每日一同读书上进的,也不是他们家的家仆,可以随意欺辱打骂,即便是贫寒门第的学子,那也是良民。” 她缓缓说完最后一个字。 宋恪松早已冷汗津津。 昨日,他确实听了那几人的告状,当即就火气上涌。 他还以为自家女儿是故意刁难,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些个缘故。 他脸色变了变,最终铁青,转头吩咐下去:“把那几个宿在厢房里的哥儿都给我叫来。” 丹娘垂下眼睑,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宋恪松见她没有避嫌的意思,清了清嗓子:“你还是先去给太太请安吧,好多时日不见,她也怪挂念你的。” “不急。”她不慌不忙放下茶盏,轻笑道,“我既来了,还怕没功夫去给太太请安么,先把这档子事料理好了再去也不迟。” 说罢,她又顿了顿,“今日早起,我家侯爷就与我说了,圣上大力推举办学,鼓励年轻人读书,就是为了我大雍能有源源不断的才干之士,虽说如今这些学子尚无报效之径,但也是为了国家社稷做准备,如何能不当心?越是寒门子弟,越是该重视,切莫让人因此寒了心。” 她语气郑重,格外严肃,“父亲更是如此,您曾为当朝宰辅,有衡量天下学子之才,女儿自幼在您身边长大,如何连这点子道理都不懂?岂非丢了我宋家的脸面?” 好一番大道理,这么一说直接将宋恪松接下来的话都给堵死了。 第738章 他瞪着眼睛,对上小女儿那双冰凉明澈的眸子,最终还是妥协了。 那几人很快到了书房。 见丹娘也在,他们原先还很轻松的神色顿时一片慌张。 照旧行礼后,宋恪松便将那一纸单子甩到他们脸上:“自己看看,看清楚了再与我说!” 他心底燃起一把火,憋屈又生气。 那几人轮流看了一圈,面面相觑,满脸震惊,似乎是不相信丹娘为了那几个寒门子弟竟然追上门来,如此不依不饶。 “伯父,这分明就是讹诈,我们几人与那几人只是平日里的小摩擦,怎么就扯上这许多银子钱?” “都说侯府的夫人与我等是手足,怎还帮着外人来编排自家人?” “原先在家塾里,我等就不便与夫人翻脸,如今倒好,夫人竟然还想着告状……” 他们居然还委屈上了。 丹娘觉得好笑:“也对,这事儿我一人说了不算,不若叫家塾里的夫子还有其他学子都出来,大家当面对质,也好过我一人说话,免得冤枉了你们才是。” 她刚说完,转脸就吩咐尔雅,“去,回去告知家塾,让门房备马车,将人都送到这边来。” 宋恪松一听,赶紧制止:“你这是做什么……还嫌不够闹腾么?” “这不是您选中的这几位说我冤枉了他们嘛,我也是想替自己澄清,总好过真的叫他们蒙受不白之冤,岂非我之过?家塾里的先生夫子俱是有才学、人品高洁之士,定然比我这小女子来的可信,还有与他们一道求学的,也都是读书人,有道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哪怕只是区区一介白衣,想来也有几分傲骨,必然不会人人都冤枉了他们几个。” 丹娘口齿伶俐,脑筋清楚,这么一说让面前的老爹顿时哑口无言。 见她如此气定神闲,又胸有成竹的模样,宋恪松心里有数了。 这事儿八成是真的。 八成是这几个不争气的坏了事,两头蒙骗,企图蒙混过关。 他闭了闭眼睛:“此事我已知晓,我会看着办的。” “父亲,若此事只有你我父女二人牵扯其中,那女儿睁只眼闭只眼也什么的,只是……我还要回去与你那姑爷回话。” 丹娘欲言又止,停在了令人遐想的地方。 宋恪松哪里不明白,叹了一声:“你先去给太太请安吧,在你离府之前,为父定然给你个说法。” 丹娘闻言,也没有坚持,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领着身边的丫鬟直奔赵氏的屋内,请安去了。 她很清楚,宋恪松有些话不愿让她听。 她也不想闹得鱼死网破,针锋相对。 既然对方已经愿意给说法,她也愿意顺着台阶下来。 多日不见,赵氏远没有从前精神了,整个人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恹恹的。 见丹娘来请安,蒋妈妈都喜出望外,一边把丹娘请进去,一边欢喜地冲着赵氏说:“太太,太太!七姑奶奶回来瞧您嘞,给您请安来了。” 丹娘:…… 倒也不必这么热情吧,她请安真的只是顺便。 赵氏脸上一阵欣喜,原本蜡黄的脸上,竟然涌上了一片胭脂色,瞧着倒是比方才有了些许精神。 “是丹丫头来了呀。”赵氏前所未有地展现出热络。 丹娘倒有些不适应了。 “给太太请安,太太这些日子可还好?” 赵氏忙将丹娘搀起来,让她坐在自己对面,两人围着一张红木小桌子对坐着说话。 “哎,好不好的,不就这样么,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如何?”赵氏讪讪笑着,又命蒋妈妈去叫了郑氏过来。 第739章 略坐了一会子,可巧丁氏也来给婆母请安,这会子宋家女眷刚好凑了一桌麻将,许久没找乐子的丹娘也手痒痒,拉着丁氏就说要摸牌。 丁氏越发丰腴了,白嫩圆润的脸庞透着一抹富态,瞧着这段日子是过得不错,可谓蜜里调油。 她笑眯眯道:“谁家夫人还像你这般孩子气的,回娘家了,旁的不说,先说要摸牌,也就是太太疼你宠着你,都出了门子了,还这般惯着。” “难不成嫂子就不疼我了?” “疼疼,嫂子最疼你了。” 丁氏哭笑不得。 姑嫂妯娌里头,就数丁氏与丹娘情分最深,非同一般。 见她们俩相交熟稔,话语见颇为亲昵,赵氏也一阵感慨羡慕。 人数凑齐了,又是得闲的午后,赵氏便命人备了茶水点心,与她们几个人摸牌玩了起来。 赵氏牌技一般,但是丁氏和郑氏玩得很好,而且颇有眼力劲,很会让牌,叫赵氏输一次赢两回,玩得是欢喜不已,竟也没察觉出是儿媳们在让着自己。 末了,她还喜滋滋道:“多日不玩,谁知还有长进呢。” 一旁的蒋妈妈抿嘴轻笑,赶紧垂下眼睑不吭声,手里忙着添茶送果子。 足足玩了快一个时辰,外头暮色四合,才将将收了兴致。 赵氏快活不已,非要留丹娘用晚饭。 她指着丁氏道:“你这嫂嫂是经常来与我请安的,我这屋里没少添双筷子,倒是你来得少,难得今日我们娘儿几个凑趣,不留你吃顿饭,怕是老太太都要怪我了,怎好叫你空着肚子回去。” 丹娘笑盈盈地福了福:“那女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晚饭一家子聚在一起,料理完了书房中事的宋恪松也来了。 丹娘深深看了一眼,这位宋家大家长赶紧清清嗓子,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好吧,看样子事情是解决了。 她暗暗松了口气,夹了一块油焖茄子,美滋滋地吃着。 就是不知道自己这个便宜老爹办事的效果能不能叫她满意了。 一顿饭用完,外头已经起了几个星子,弯弯的月牙儿挂在天边,一阵风吹来,还裹挟着淡淡的寒意。 丹娘拜别赵氏,与丁氏一道往府门外走。 分别之后,她立在原地等了等,果见一小厮步伐匆匆而来,将一封信交给她。 “这是老爷命小的送来的,还请姑奶奶过目。” 丹娘瞧了,那信封之上确实是宋恪松的笔迹。 偏偏这信还不是给她的,而是给沈寒天的。 这就很讨厌了,明明是她跑了这一趟,也是她豁出去了与父亲针尖对麦芒的,怎么最后这信居然还给她老公了,有种签单之前发现这单算在自己顶头上司名下的挫败感。 她嘴角动了动,转身上了马车。 在车里轻轻晃着,她仔细打量着信封,翻来覆去地看。 忽儿,她来了句:“尔雅,你说……我现在把这信拆了,侯爷应该不会怪我的,对吧?” 尔雅:…… 小小丫鬟不敢吭声,也不知道怎么给建议。 大大的眼睛颤了颤,尔雅怯怯道:“要不,您带回去跟侯爷一道看不就成了?” 丹娘:“可我就是想先看。” 这下身边连个丫鬟都不吭声了。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 私自拆别人的信件,哪怕是放在前一世的背景下,也是极为不道德的事情,丹娘做不出来。 回府后,她第一时间将信送到了沈寒天的案前。 “快,拆了,我也要看。”她紧绷着一张小脸,“你赶紧的,我看完了好去洗澡收拾,等会子还要早点休息呢。” 沈寒天拿着一只狼毫,真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无奈:“好好。” “快点儿的。” “这就来了,夫人。” 丹娘还在嘟囔着:“凭什么给你呀,应该给我的。” 他拆信封的手指都抖了一下,差点扯破。 信里是薄薄的一张纸,上面是宋恪松的笔迹。 不得不说,这老爹的一笔好字确实叫人赞叹,这是丹娘无论怎么努力都追不上的程度。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宋恪松表明自己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确实是那几个宋家子弟不对在先,待两日后,他会亲自领着人给挨打被欺的寒门学子登门致歉,并赔偿一应医药开销。 看到这儿,丹娘嘟嘟嘴:“这还差不多。” “老泰山确实有点本事,能有这气度,也难怪当初能官拜宰辅。”沈寒天收起信纸,缓缓道。 “既是这么简单的一段话,为何不直接告知我,还要专程给你写信?”她很不解。 他笑了笑。 自家媳妇什么都好,就是对于官场之上的弯弯绕绕很不敏感。 不敏感也有不敏感的好处,他从不强求。 他耐心地给了一句话:“因为他还想让那几个人在我们府里的家塾继续念书,是以才会给我写信,还说了他本人会亲送那几个不争气的过去道歉。” 丹娘听着,眼前顿时一亮。 原来是这个意思…… 宋恪松没有在信里提起只言片语,但沈寒天一拿到信就明白了岳父的意思,文人相交有时候就是这样,有很多东西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你也想让他们几个回来?”她怎么那么不乐意呢。 沈寒天:“岳父大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丹娘点点头。 既然丈夫已经有了决断,她便不会再置喙什么。 又说了两句话,她话锋一转,说到了沈迎安。 “如今迎安也算长进了,那一招虽险,但却实在有效。如今那杜夫人再不能拿捏她了,就连咱们的好妹夫都对她百依百顺。” 丹娘言辞间颇有赞赏之意。 这叫什么,这就叫富贵险中求。 为了自己和孩子往后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舒坦日子,这一招釜底抽薪、迎难而上真是用得太妙了。 沈寒天却有不同的想法:“你只看到了好的一面,可若是不顺呢,迎安怕是会更加水深火热,若是能忍上一忍……” 丹娘冷笑着:“忍?闺阁之内,内宅之中,女子忍得还少么?迎安出嫁到如今,她有哪一日不是在忍的?可最后又如何,还不是要靠这般才能为自己争取到一席喘息之地。” “在我看来,她那会已经无需再忍。” 她正色道,“夫君是男人,这世道对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若叫我忍了,日后也能给我加官进爵,叫我富贵权力皆有,我也会忍的。可女人呢……再怎么忍,她最后得到的,也都是她该得的,如何能一样?” 说完,她胸口微微起伏,竟有些愤愤不平。 对上沈寒天的眸子,她有些不自然的心虚。 飞快挪开视线,她装作困倦了的模样,赶紧躲回了屋内。 洗漱收拾好,她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心中暗自懊恼。 第740章 她方才这是怎么了……怎么又差点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这个时代与她曾经生活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 纵然沈寒天是她的夫君,是一路走来对她最好的人之一,她也不能冒冒失失忘了保命的本分。 因她与这个时代本就是格格不入的。 她的很多行为、思想,都是被这个时代所不容的。 倒是很想郁闷消极下去,但前一世为了活下来拼命挣扎的痛苦依稀犹在,她很清楚,人只有活着才能继续。 不被时代所接受,那她也只能顺应而为。 不然能怎么办,人难不成还要被这束缚给搞死吗? 那她岂非白来这世上一回了。 思来想去,她在床上跟烙饼一般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惆怅过后就是清晰的思路,丹娘甚至想过要不要去找沈寒天道个歉什么的,毕竟刚刚那些话真的是有点惊世骇俗了。 为了自己能隐藏得更好,要不还是委曲求全,去哄他两句? 丹娘还在犯难犹豫,冷不丁身边的床帐被掀开,沈寒天竟不知何时过来了,他步伐之轻,连她都没察觉到,还被吓得浑身一激灵。 偏她还紧紧闭着眼睛,装着睡着了一般。 耳边传来男人灼热的呼吸,一点点喷洒在她的肌肤上,惹得一片痒痒,又带起了心底的无限涟漪。 她脸更红了,心跳也更猛烈。 男人低沉微哑的声音在说:“好了,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呢。” 丹娘:…… 废话,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刚刚上床来的时候,自己浑身抖了一下,傻子也知道她没睡着。 略微理了理情绪,她没有转头,淡淡道:“既然夫君这般聪慧,应该知晓我的意思,我在夫君面前装睡,就是不想与你多说话。” “夫人这是与我生分了。” “哪里的事儿,没有,我只是累了。” “是因为夫人原先在书房与我说的那些话么?” 沈寒天这一刻也没有了文人的含蓄内敛,张口就来。 这话一出,叫丹娘如何回答。 她索性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像只撬都撬不开的河蚌。 他顺势在她的身边躺了下来,轻叹两声:“其实你不必介怀,这些话即便你不说,我也知晓。” 丹娘奇了:“你怎会知晓?” “呵……”他的笑声闷闷。 她还在等他的回答呢,他却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不告诉你。” 她急了,一股脑翻身坐起来,不轻不重地推了沈寒天一把:“哪有你这样的,话说一半就不说的,你就不怕把自己给憋死?” “不怕。”他带着笑意,学着方才丹娘的模样,就是不回头。 这下她没辙了。 谁能想到这男人还会这一招呢。 无论她怎么撒娇闹腾,最后的结果都一样,都是她被男人搂在怀中,跟哄着孩子一样,哄睡了。 丹娘累了也有一天了。 他的怀抱又是那般舒服温暖,折腾了几下就觉得没了力气,眼皮也越来越沉,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合上眼睡着了。 等她的呼吸绵长,娇躯发软后,他才缓缓将人松开,又仔细地给她盖好了被子,一只手轻轻拍着,眉眼似睡非睡,眸光一直锁定了女人温润又柔和的脸庞。 她哪里知道,她的一切异常其实都被沈寒天看在眼里。 她的管家方式与其他各府的太太奶奶们截然不同。 她的想法其实早就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彰显,根本不需要用言语去说。 第741章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早就被这个男人发现。 他幽幽一叹,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吻女人娇嫩的唇瓣。 就这样就好了…… 身边能有她的陪伴,这就够了。 渐渐地,他也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想起了上一次丹娘与他说的话。 就这样一直待在圣京么? 从前不是没有想过,哪家少年郎君勤奋刻苦的读书,不是为了前程,而他俨然已经成为其中的佼佼者。 真要一直留在圣京,留在圣上身边,他自然会平步青云。 可……同样的。 富贵权力让人迷眼,带来的危机和不安也会与日俱增。 这些日子与圣上相处,他早就觉察出那位天子的想法,不过是想让他做个孤臣,一心一意只为圣上办事。 若是换成从前,他孤身一人,当个孤臣也就当了。 反正孑然一身,也轻松自在,不受拖累。 可如今他有妻有子,生活美满,再想想从前在云州时的日子,就好像做梦一般。 当初,圣上为了铺垫他的计划,不惜断了他的双腿,瞎了他的双眸,让满朝文武都以为沈寒天触犯龙颜,这辈子都不可能翻身了。 谁又知道,圣上深不可测。 怕是早就猜到当时的贵妃另有所图,皇帝才会有了后手,只是在巍巍皇权面前,他当初的那点血肉之痛根本不算什么。 那如果……往后这份痛落在丹娘,或是玉姐儿身上呢? 沈寒天心头顿时突突,难受得很,更是怕得很。 夜深之时,外头下起了大雨。 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那雨点儿噼里啪啦地摔打在窗户上屋顶上,吵得很,但偏偏又是这样的声音很容易叫人入睡。 丹娘睡到半夜时,迷迷糊糊醒过一次。 但依稀摸到了身边男人那温热的胸膛,她嘴里嘀咕了两句,重又合上眼睡着了。 这一睡,直接睡过了头。 等尔雅新芽来叫她时,已经比寻常晚了快半个时辰。 丹娘吓了一跳,紧赶慢赶地起身更衣洗漱。 大约是天不好的缘故,这会子早该天光大亮的,偏偏外头依然阴沉沉,好似黄昏时分一般,瞧着又要下雨的样子。 “你们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她有点起床气。 尔雅与新芽对视一眼,新芽柔声道:“早上那会子,奴婢也想着来叫醒您的,可是……侯爷说了,说夫人您这几日辛苦,叫你多睡一会。” 尔雅也跟道:“侯爷还说了,说咱们府里也没外人的,夫人就是当家主母,睡到何时自然也有夫人说了算,旁人哪有插嘴置喙的道理。” 丹娘正在喝粥的动作顿了顿。 这男人竟……这么有良心? 实在是让她有些惊讶了。 既然一家之主都这么说了,她还有什么好矫情的,既来之则安之呗,睡懒觉也没什么不可以。 慢悠悠地用罢了早饭,见天色愈发不好了,她又命人去花厅回话,别再在廊下院口了,当心天公不作美,下好一场大雨,淋成个落汤鸡,还得费不少功夫去煮红糖姜茶。 今日倒也没什么旁的事情,横竖府里如今都上了规矩,内外两院皆有专门的管事回话,几番提点后,丹娘又查看了账目,与账房先生对了对账,忙到午后时,这才告一段落。 她刚到老太太的照春辉,一阵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丹娘回头看了一眼这连接天地的水幕,笑得眉眼如月牙儿一般:“真是老祖宗庇佑,叫我没能淋一场雨,到底还是老太太疼我。” 第742章 老太太正瞧着桌子上摆着的午饭,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笑道:“胡说八道,也不怕老天爷响雷劈你。” “怎么会呢,孙女这般得体懂事,又孝顺乖巧,雷公不会劈我的,老天爷的眼睛呀可亮着呢。” 老太太是拿自己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孙女一点办法都没有。 丹娘净了手,祖孙二人对坐着用饭。 正吃着,老太太道:“马大人从云州来信了,说是他们家姑爷还有姑娘一家子要来圣京。” 丹娘混沌的脑瓜愣了一下,思诽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马秀兰?” “是。”老太太哭笑不得,“你怕是早就忘了这人了吧。” 她倒也没有显露出半点不好意思,反而正大光明:“又不是正经亲戚,且又数年没来往了,不记得不是很正常?她如今如何了?” 老太太顿了顿:“说是他们两家联手给她那姑爷捐了个官,倒也是因为运气好,虽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职,却也是京官了,这不——过来走马上任,估计没几日就能到了。” “我们宋家当初在云州与这位马大人交情倒也不错,算得上半个老乡了吧,如今他家姑爷出息了,能入京了,自然也要与圣京城里从前的旧相识走动走动,先来一封信叙叙旧什么的,也是正常。” 丹娘奇了:“那这信怎么会到了您手里?” 不是应该写给宋恪松的么? 这话刚问出口,她就意识到问错了,赶紧改口:“我晓得了,马大人在您跟前也算晚辈,来一封信问候祖母您,其实就是见了个晚辈礼,对不对?” 老太太刚还想提点一下这个不怎么开窍的孙女的,谁知她反应这么快,不过须臾间自己就想清楚了。 “你倒是聪明,这会子明白了?” “明白了。” 丹娘讪讪笑着,赶紧低头认真扒饭,心里却涌起了无数的无奈。 哎,这些个古人心底弯弯绕绕的东西太多了。 她即便外表装得再怎么像,骨子里的还是改不掉。 就说大户人家内宅之间其实也有联系的,谁家夫人与谁家夫人是手帕交,谁家太太与谁家太太是姊妹情分,这些个外人瞧着不算什么的关系,其实编织了一张巨大又繁琐的人情网。 丹娘觉着自个儿就是这张网里的一只小小蜘蛛。 会吐点丝,但会的不多。 顶多只能把自己囫囵个给招呼住,想要更进一步,还需慢慢上进。 问题来了,丹娘本人是半点不想上进。 这些个什么世家的人情世故远比一般老百姓理解的要复杂得多,一个搞不好,就很可能得罪什么人。 哎……古代大家族的当家主母真的不好当啊。 不是简简单单管家理账那么容易的。 两日后,宋恪松果然信守承诺,备上厚礼,亲自领着那几个旁支的哥儿登门致歉。他还带去了更好的大夫,给人家诊脉看伤,将歉意与后悔演绎得那叫一个感人至深。 宋恪松可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 即便再如何两袖清风,有些东西耳濡目染多了,自然也信手拈来。 在他好一番致歉,还有各种礼物的轰炸下,那被欺负挨打的学子也消了气,家里人不但不怪宋恪松,还夸这位曾经的宰辅大人平易近人,十分亲和。 丹娘听到汇报后,一阵哑然。 不管是真是假,这件事总算粉饰太平了。 有了宋恪松的态度在前,丹娘自然也不好过分刁难。 待那几个贫寒学子的伤势大好后,宋家旁支的几个哥儿就能回家塾读书了。 话是这么说,但丹娘早就打定主意。 只要他们回来,她必定经常去敲打提点,免得他们又得意忘形,再给闹出什么难以收场的麻烦事儿。 日子往后推移着,转眼便到了端午。 端午这一日恰逢休沐,丹娘欢欢喜喜地让沈寒天一早起来就换了衣裳。 “如何,好看吧?”她笑着将男人推到那一块镜子跟前照了照,满脸喜滋滋,“还是你夫人我的眼光好。” 这一身簇新的衣衫确实不错,藏青色的绸布料子,比棉布多了几分轻盈,又比丝绸少了几分细腻,穿在沈寒天这样的文人身上恰到好处。 那袖口领口更绣了精致的祥云花纹,真真低调雅致,一静一动都颇为赏心悦目。 沈寒天赞道:“果然不错,多谢夫人费心。” “不费心不费心,嘿嘿。” 她笑得咧开嘴角。 其实这匹布料,丹娘看见时就动了这个念头,如今付诸实践了,没人比她更开心。 她自己也换了一身新,那一套山水青碧的颜色衬得她越发雪肤如玉,整个人都透着白净清丽,好一朵沾染了露珠的芙蓉花,清艳绝丽,偏又风雅夺人。 两人站在一处,俨然一对璧人,真叫人打心眼里的羡慕。 尔雅和新芽最爱看见自家主子这般出彩,两个丫头瞧着都喜不自禁,嘴角不住上扬。 丹娘却故作认真道:“你们俩也别羡慕,我已约好了裁缝娘子,瞧好了好几匹颜色鲜亮的布料,用来给你们这些年轻的丫头做衣裳再好不过,回头等过了端午就能上身了,如今先瞧着我与侯爷光鲜着吧。” 两个丫鬟被打趣得面红耳赤。 丹娘不以为然。 嗐,脸皮还这么薄,往后如何应对这封建主义的风暴。 今日的事情还多着呢,端午这一日约好了要去宋家用午饭,而后老太太就留在宋府小住一段时日,丹娘与沈寒天夫妇则去沈府,继续佳节的晚饭,争取做到娘家婆家一碗水端平。 一大早,夫妻俩就出门了。 到了宋家,除了外放的那一对双胞胎兄长,其余的兄弟姊妹妯娌媳妇都到了。 丹娘住着的地方其实距离宋府最远,瞧她也不曾晚到,赵氏很开心,连带着气色不佳的面孔都显得多了几分活力。 家里姊妹说说笑笑的,不一会儿就热乎起来。 杳娘与慧娘皆有孕在身,这会子已然胎像稳固,慧娘的肚子要明显更大一些。 丹娘没有凑上前,只是温温笑着,表示恭喜。 慧娘深深望了她一眼,把视线挪开,专注着看自个儿隆起的肚子,只觉得是个大宝贝,恨不得日日都捧着才好。 用罢了午饭,刚要走时,慧娘在丫鬟的搀扶下过来了。 “七妹妹好,七妹妹这就要回去了?”慧娘想要和气一些,偏她与丹娘往日的情分不算深厚,还有不少摩擦,这话说得倒显得别扭。 丹娘也不介意:“还要去婆家,可不能叫婆母等太久了。” 慧娘点点头,有些欲言又止。 丹娘装作没看到,就等马车那头收拾好了,她好赶紧上车。 终于,慧娘忍不住了:“七妹妹,我有一事想要拜托妹妹……” 第743章 丹娘回眸,凉津津的眼睛看过去,直把慧娘看得心头一颤,竟不自觉地矮了几分似的,一时间怯懦着不敢吭声。 见慧娘这般扭捏起来,其实她心中很不耐。 看看如今的四姐姐,她反倒想起从前那个风风火火、不顾他人感受,只顾着自己痛快的女子了。 那样的慧娘虽惹人厌恶,却也是最鲜活分明的存在。 这么一想,她那份不耐也被冲淡了不少。 微微勾起嘴角,她站在烈阳之下眯起眼:“四姐姐有何事,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我这边没几个月便要临盆了,想着七妹妹你识得太医院的人脉,就想着腆着脸过来求个人情,能否在我临产之时请太医过府一趟,也好教我安心些个。” “太太不是已经托人与你寻了擅长千金一科的大夫了么?”丹娘不解。 “母亲寻来的必然也是好的,只是我这心里不安稳,还是想能寻个太医坐镇更稳妥些。”慧娘双手绞着帕子,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丹娘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笑道:“这有何难,回头四姐姐只管派人给我传个话便是。” 慧娘大喜过望,顿时满脸放光,往前一步扯住丹娘的袖子,期期艾艾地说道:“多谢妹子,好妹子……真是一家子骨肉,关键的时候还是娘家人更靠得住,原先种种是姐姐对不住你,你没有记在心里,倒叫我难受……” 说着,她眼眶一热,竟要落下泪来。 丹娘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既是一家人,有何须说这般见外的话,我还要去拜见婆母,这就不与四姐姐多叙旧了,来日空闲了四姐姐只管来我府里坐坐。” 话说到这儿,丹娘也不等慧娘的回应,浅浅福了福,转身离去。 吃饱了就在马车里晃悠着,晃得丹娘好不难受,胃一直顶着,一阵阵翻江倒海。 沈寒天见她不舒服,便让她躺在自己的身上,一只手轻轻替她揉着。 许是外头热乎,太阳照得马车里也暖烘烘的。 丹娘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一觉醒来,沈府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 她忙不迭地起身,让新芽给自己理了理发髻。 一转脸瞧见沈寒天笑眯眯地盯着自己,她瞪上一眼,娇嗔道:“看什么看,都不知道提前叫醒我,倒叫我这般手忙脚乱的,还笑呢你。” 这么一说,男人反而笑意更浓重了:“这有什么的,我看哪个敢说你的不是。” 丹娘翻了个白眼:“就不能是我自己想要漂漂亮亮的?” “是是,夫人所言极是,是我错了。” 这认错的速度倒是很快,她抬手将一枚玉兰花样的金簪缓缓戴好,斜斜地插在鬓角边,垂下两缕流苏碎珠,轻轻在耳边碰响,当真是灵动华贵,很衬丹娘的容貌。 进了沈府,才发现正屋里头没什么人。 这会子午饭已经散席了,按理说沈夫人应该与自己同辈的妯娌一道吃茶说笑,再不济也该搓一回麻将了,绝不该像如今这般安静。 刚要问一问出了什么事,外头有人来唤沈寒天,说是沈家其他几房的长辈等着了,要与他好好说话。 丹娘笑道:“你只管去吧,我在母亲这里有什么可担心的,是能缺了我茶水还是能少了我果子吃的,你赶紧去,与叔伯兄弟们说会子话,回头咱们晚上一道陪母亲用饭。” 沈寒天去了。 他前脚刚走,丹娘就隐隐约约听见后院有吵闹声。 第744章 只是隔得比较远,随着风传来破碎不清。 换成其他人,这肯定是听不见的,但丹娘不一样。 她只需静下心来好好听一会子,便都能知晓得清清楚楚,就这般一边听一边顺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那边的动静越来越清晰。 竟是沈夫人与沈迎安争执不下。 后头一处院落,原是沈迎安出嫁之前住的。 府里如今地方大,倒也不缺厢房,是以这屋子便一直留着,还作当初沈迎安出阁之前的装扮。 沈迎安今日借着端午回来看望母亲,走到这曾经的住处时,难免心怀感慨,便进去逛了逛。见里头一应物件犹在,只是人已经变了,当即更是满怀唏嘘。 正是五味杂陈之时,沈夫人过来了。 母女相见,却没有想象中的温情画面。 只因沈夫人面色难看,表情不悦。 才张口没说两句,这又吵了起来,沈迎安一改往日温顺柔和,变得咄咄逼人,针锋相对。到底是沈寒天的亲妹子,即便肚子里没多少墨水,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下来,也不是其他人能比的。 三言两语,她便将母亲说得哑口无言。 她自己也是泪流满面,不住地以袖拭泪,口中呜咽道:“女儿是已经出了门子的,是别人家的人了,再也不念着母亲能同往昔一般疼爱女儿,可我到底也是您亲生骨肉,是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您怎能这般作践女儿?!” 沈夫人气坏了:“我作践你?你说我作践你?好呀,你是跟你大嫂子学了两日,也学会了忤逆不孝是不是?你还年轻,哪里懂得人言可畏的厉害!如今你那婆婆是被拿住了,可往后呢……她毕竟是你姑爷的亲生母亲,你还能真与她翻脸不成?” “她被拿住了,又不是因为我。”沈迎安冷笑连连,“是她自己德行有亏,叫公爹和杜家的长辈们发现了,这才有了处罚!” “那你更要出面,去替你那婆母求情啊,这是多好的机会,好叫他们也知道你贤良宽容!”沈夫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但可惜了,如今的沈迎安早就不信她这一套。 沈迎安默默擦干泪痕,嗤笑两声:“我那婆母要吞了我的嫁妆贴补大房兄弟,你还要我出面……有这道理么?” “你已是杜家人……” 话还没说完,女儿又毫不留情地来了句:“既然这是杜家的事情,母亲还是少操心吧,我大了,如今也是自己做娘的人了,晓得分寸,就不消母亲多费神了。” 这话够冷冰冰,听得沈夫人当即头皮如炸开一般,嗡嗡不断。 内宅之中,她只手遮天的时日很久了。 自打丹娘来圣京,就与沈家分府另住,沈夫人的位置无人能撼动。 更不要说,沈迎安只是她的闺女。 一个晚辈竟然还这般与自己说话,这让一直将自己摆在高位的沈夫人接受不了。 母女二人险些撕破脸,千钧一发时,只听长廊下传来一轻柔文雅的声音:“玉银,玉米,你们俩今日倒是恭敬,只守着大门作甚,你家主子呢?可在里头?” 这是……丹娘在说话! 不过须臾,沈夫人就收敛住了全部怒气,镇定自若地理了理领口,冲着身边的陈妈妈抬了抬下巴。 陈妈妈赶紧迎了出去:“原是大奶奶来了,快请里头坐。咱们太太与姑奶奶在说闲话呢,却不曾迎大奶奶去,倒叫大奶奶自个过来了,是我们这些个做下人的不是。” 丹娘边笑边走进屋子:“谁说不是呢。” 第745章 她好似没听见方才母女二人的争执似的,依旧笑得那么轻快。 轻移步伐来到沈夫人跟前福了福,她笑道:“今日是端阳佳节,早就该来给母亲请安的,多亏了母亲宽容,从不与我计较。” 沈夫人原本还想刁难一下,却听丹娘这般谦和礼貌,说出来的话又这么好听顺耳,顿时心中熨帖许多,望着儿媳妇那张娇艳如花的脸蛋,也酝酿出好些个情绪来,当即柔声慈爱道:“你呀,惯会撒娇卖乖的,人又齐整干净,办事又利落牢靠,叫我如何不多爱你?” 这说得,估计连沈夫人自己都当真了。 丹娘温温一笑,也不羞涩,大大方方地应了。 转脸她又去拉沈迎安的手,弯起眉眼:“几日不见,妹妹倒是气色好了许多,只是这眼睛瞧着红红的,许是方才赶路过来,叫太阳晒着了?” 沈迎安忙不迭地用帕子擦了擦:“嫂子说的是,原是我太久没出门,竟忘了这一茬。” “我那儿有上好的清露膏子,回头取两瓶来给你带回去,晚上睡前擦一点,保管第二日起来便好了。” “多谢嫂嫂。” 见她们姑嫂二人这般亲近,沈夫人颇有些不是滋味。 明明之前沈迎安并不是很喜欢这位长嫂的。 甚至还说得上是看不起,满满的厌恶。 如今倒好,她们俩有说有笑,摒弃前嫌,倒显得她一当家主母孤立无援,像个笑话。 今日到底是过节,家中亲戚俱在,沈夫人才不会选择在这个当口与丹娘翻脸,当即也说笑了几句,方才与女儿剑拔弩张的气势荡然无存。 见时候不早了,沈夫人便领着儿媳女儿往前头的正厅去。 今日佳节,照旧是女眷两桌,男人们坐在外头,另有一个别厅叫他们随意使用。 因天气热了,屋子里还提前用上了冰块。 好大一只瓷缸里装着半下的冰,还袅袅蒸腾着些许薄薄的雾气,从旁走过,那雾气被扯断了涟漪似的,又朝四处散开,氤氲着满室淡淡的果香花香,颇有一股怡然自得的愉悦。 丹娘不得不承认,在这些方面,自己这位婆母还是比她强了不少。 但见那镂空雕花的屏风上刻着夏日里的种种景致,什么新荷出芽,蜻蜓戏莲,小船荡湖……一眼瞧过去,竟连成了一整幅的画,真是奇思妙想,雅致风韵。 这一扇屏风就足够惹眼的了,还有那端上来的膳食也是一样。 大约是为了应景,除了寻常端午节吃的菜色之外,另有新出的菱角与嫩藕,或炒或蒸或炖成汤,滋养温补,清香鲜甜,叫人口齿清新。 众人忍不住连连赞叹。 沈夫人被捧得飘飘然,但还是很好地稳住了,笑盈盈地受了这些个夸奖,并说:“你们哪里是做不来,不过是懂得大道理,是聪明人呢,凡事不冒头不露尖的,只管叫我这个蠢笨的冲在前头。” 沈二婶婶笑道:“有道是能者多劳,咱们沈家一门里,自是要瞧着大嫂子您了。” 沈夫人摆摆手:“快些别了,你我都这把年纪了,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这般出挑作甚,要不是我这府里没个能帮我的,你当我愿意这般操持么?这么热的天,乖乖地留在屋里乘凉躲懒,岂不美哉?” “这有什么难的,你家大儿媳也在呢,叫他们那一房直接搬回来就是了。您是寒天的亲生母亲,哪有母亲发话了,儿子不听的道理。” 第746章 众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沈夫人却义正严词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寒天如今正在任上,自然是要以圣上的旨意为准,你们这些个长辈,真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我却不叫我儿为难,这话休要再说。” 大家一听,只好又纷纷转移了话题。 丹娘慢条斯理地吃着一碟酸甜口的凉菜,笑而不语。 旁人说什么,她也就听听而已,没有吭声,更没有表态。 倒是旁边的沈迎安瞧出了些许端倪,偷偷在桌子底下扯了扯她的袖子。 丹娘给沈迎安添了一筷子,笑道:“这凉菜拌得真不错,到底是母亲管着的小厨房,这手艺呀就是与别人家的不一样,你多尝尝。” 见丹娘没有放在心上,沈迎安略略松了口气。 饭桌上的气氛重新轻松起来,大家边吃边说笑,品美味珍馐,饮果露佳酿,倒也自在。 用罢饭后,丹娘又陪着沈夫人说了会子话,待到日沉西山,一片暮色霭霭时,沈寒天才过来。 她还以为他们母子有很多话要说,谁知,沈夫人先开口来了句:“瑞哥儿想谋个外放。” “官员任派乃有陛下圣心独裁,若是二弟在任上做得不错,外头也有合适他的职位,圣上自然会记得他。” 好冠冕堂皇的话,听得丹娘都想冲他翻白眼了。 这可是他亲娘,那也是他亲弟弟! 说话就不会婉转一点么。 沈夫人倒也淡定,仿若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轻轻点头:“也对。” 丹娘:……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她有些无奈。 回府的路上,沈寒天问:“方才你好像很失望,是觉得我没和母亲吵起来,辜负你的期待了?” 她正吃茶,闻言差点呛着。 他伸手过来替她顺了顺后背,脸上还是浅浅的笑意。 丹娘清清嗓子:“哪有的事儿,别胡说八道。” “好好,我不胡说。” 端午一过,日头就越发热了起来。 沈管事这一日过来汇报工作,热得是满头大汗,整张脸就像刚刚从蒸笼里拿出来似的,通红通红。 丹娘见状,赶紧命人给他上了凉茶冰露,叫他好好饮了两三杯。 沈管事心中直呼痛快,对着丹娘又连连行礼,乐不可支。 夏日的农庄也是忙活得很,夏收夏种都是脚前脚后的事情,若是一个调度不好,会影响到下个季度的收成,是以丹娘格外上心。 与沈管事聊了一会儿,她便放人离去。 沈管事到门口,后头尔雅又跟了过来,递给他一包点心并一壶凉茶,还有一只红封。 “夫人说这时候天热,叫你路上吃着,仔细别中暑了。” “多谢尔雅姑娘。” “还有,夏日里要做衣裳了,夫人已经与布庄谈妥,明日便有裁缝娘子去庄子上,上回子让葛嫂子帮忙的那事儿妥了没?” “都办好了,还请尔雅姑娘转告夫人,名目都在册,保管一个都拉不下。” “沈管事办事,我们夫人向来放心的。” 尔雅脆脆笑着,一路将沈管事送到了外院那道门才回去。 屋子里,丹娘已经热得躺下了。 榻上铺的是白竹制成的凉席,雪白如玉,触手生凉,端的是御贡的好东西,也是从宫中赏赐下来的,一共六套。 丹娘连同贵妃榻,正屋里头的床榻,还有老太太那屋都没落下,全部铺上了。 青姨娘那头她安排的是上好的斑竹席,虽不比这白竹的稀罕,但也是消暑的好物件。 青姨娘得了这些,喜不自禁。 原先在宫中,哪怕是跟在贵妃身边,她也不曾用过这样的好东西。 丹娘安顿好一切,眯着眼睛小憩。 第747章 天到底热了起来,寻常时候她累了大半日,那是一沾枕头就想睡的,这会子反而有些心浮气躁地睡不着了。 合着眼,满脑子都是前几日在沈府吃饭时的画面,那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轮番浮现,丹娘没睡一会儿越发觉得毫无睡意。 明摆着的,自己那位婆母不会那么好说话,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家长里短,背后定然有她的深意,至于这深意何为,那丹娘就很难猜了。 沈夫人的试探中,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对方想让沈寒天这一家子住回沈府去。 到时候上头有婆母管着,有诸位婶娘长辈看着,还有妯娌掣肘,哪有如今丹娘一人在府中做主来得自由快活。 说到底,自己这位婆母八成也只是看着不爽。 谁家不是媳妇熬成了婆的? 谁有丹娘这般自在惬意的? 更不要说,沈寒天数次当着母亲的面维护丹娘。 这要是换成她从前生活的时代,根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可这是在封建阶级分明,等级制度森严的古代……丹娘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沈夫人是怎么想的了。 看不惯是肯定的。 关于这个话题,丹娘其实也跟沈寒天聊过。 只不过话题涉及他的亲生母亲,她只能半开玩笑似的一笔带过,当时沈寒天的回答现在想想就显得很有深意。 那会子,他执笔坐在灯下,手持一卷兰玉世说正在抄录,端庄斯文,好一派如玉郎君的模样。 闻言,他轻笑着抬眼:“你觉得我这般对你不好?” 丹娘轻轻噎了一下,很快决定实话实说:“挺好的。” “你就不怕外头那些人瞧见了嫉妒你眼红你,回头做出什么针对你的事情来?” “有什么好怕的。”她理直气壮,“那些个内宅妇人一个个身娇手软的,都抵不过我一根指头,只管叫她们到我面前来说道说道,若是不敢,背后议论人又伤不到我分毫,怕她们作甚?” 沈寒天笑容加深了:“夫人所言甚是。” 现如今,当丹娘回忆起这一段时,才发现自己当时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明明是她先发问的,结果到最后成了他主导。 哎,不甘心啊。 那也没办法,说起脑筋灵光,以及对大局之势的把控,她怎么可能比得上沈寒天。 左翻右翻,她跟烙饼似的在榻上翻来翻去。 最终还是睡不着,索性起身,叫人将玉姐儿抱来。 玉姐儿如今也会认人了,见着娘亲笑得一张包子脸都皱了起来,胖鼓鼓的小脸颊玉雪可爱,黑漆漆的大眼睛也弯成了两条缝,看见丹娘,她就展开小手要她抱。 丹娘顺势就抱了过来。 乳母吓了一跳,忙道:“夫人当心点,如今大姑娘长得好,可沉呢,您仔细别伤着胳膊。” 丹娘掂了掂,笑道:“哪里,不沉。” 乳母还想说什么,但瞧自家主子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还能抽空摸出一只拨浪鼓来逗孩子玩,神色间轻松惬意,似乎半点不觉得自己的孩子很沉。 正逗弄着孩子玩儿,外头尔雅匆匆进来了:“夫人,有客来了。” “谁呀?” “就是原先在云州的那位马大人家的千金,后来嫁去文家的那位。” 竟是马秀兰。 丹娘有些意外,忙道:“快点请进来。” 马秀兰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她家的姑娘。 可巧的是,她家姑娘的小名儿也叫玉姐儿。 两个玉姐儿一碰面,大的那个已经能说会跳,几岁的伶俐模样了,小的呢还是笑得一嘴牙花,只能清晰地看见几颗白白的米粒牙冒出来。 马秀兰见丹娘将一旁的榻上用围栏围了一圈,这围栏上还用绸布棉花等包了起来,也不怕磕了碰了的,小玉姐儿便在里头玩耍,又方便又省力。 她当即笑道:“这法子好,回头我家去了也这般弄一个。” “哟,瞧这说的,你是又有喜讯了?”丹娘双手奉茶,送到马秀兰的手边。 马秀兰接过,笑道:“我就不能留个好兆头,盼着往后能多子多福么?” “能能能,你府上若是没人会这个,只管传个口信来,我给你安排好了,叫人给你送过去。” 多年不见,丹娘反而与马秀兰多了几分亲切。 说来也怪,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许就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 在车马不便的古代,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永远,能见到从前相熟之人,丹娘心里也高兴。 马秀兰比从前丰腴了不少,眼角眉梢间都是干练精明,与从前那个柔弱又跋扈的千金完全判若两人。 她说起云州过往的种种,风趣幽默,好几次都把尔雅和新芽逗笑了。 “瞧瞧,还是你这儿好,又不与婆母住在一处,一个人便宜轻省。”她无不羡慕。 “你不也是一样?这会子来京赴任不就是你们两口子?” 马秀兰的笑容暗淡了几分,用帕子轻轻掩口,点点头:“也是。” 她眉宇间似有难言之隐。 但人家不说,丹娘也不会不长眼地问,继续当做没看见,聊着过往的家常。 这一聊便过去了大半日,眼瞅着外头金乌西坠,她便开口留马秀兰用饭。马秀兰笑着说:“你如今可是诰命在身,你的话我如何敢不从,只是我们家刚到圣京,我这家里还有好些没安置呢,若不是怕你将我忘了,我也不会这么早过来拜见。” 丹娘:“你客气了,都是云州过来了,也算半个老乡的,什么拜见不拜见的。” 马秀兰又道:“等过几日,我家里设宴请客,若是你得空可千万要来呀,我会给你专门下帖子请的。” 听到这儿,丹娘算是明白了。 兜了个大圈子,这才是马秀兰今日之行的最终目的。 丹娘莞尔:“好,你只管提前给我送帖子,我保管准时到。” 听了这话,马秀兰喜滋滋地离去。 圣京里多了个故交也不是坏事,横竖寻常得空了,自己还能有个说说八卦的对象。 事情太多,她反而不着急了。 尤其被马秀兰这么一打岔,她更是觉得世事难料,不要杞人忧天想太多,先把当下的每一日过好。 这话说给沈寒天听,又得到了他的大力褒奖。 他将丹娘按在床榻之上,甜蜜地亲了个嘴儿,语气间皆是亲昵爱重:“夫人真是聪明。” 丹娘脸颊火辣辣,伸手推他:“你说话便说话,这般动手动脚的干嘛?晚饭还没上桌呢。” “不急。” 他说着又按着她亲了个过瘾。 直闹得丹娘云鬓凌乱,连金钗都掉了两支,她赤红星目,眼波荡漾,偏又狠狠瞪了一眼过去,这一眼当真娇嗔明艳,活色生香。 夫妻二人用罢了晚饭,某人就迫不及待早早熄灯上床。 她倒是想拒绝,可没有理由啊。 连续三四日,这男人都这般如狼似虎,搞得她整个人累得不行,终于到了第五日,她很严肃地与沈寒天来了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 第748章 “往后日子可不能如之前几日这般,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徐徐图之,切莫着急,若是火急火燎的,反而容易坏事。” 她酝酿着言语,努力将这些话说得很文雅很正面,同时也能让沈寒天听明白。 这男人何等的聪明。 其实在丹娘刚打了个开头时,他就明白了。 微微笑着,眉眼清亮,只是专注地凝视着眼前这年轻貌美的女人,越看越欢喜,到后来沈寒天都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捉起她的一只小手揉了揉,口中旁若无事道:“不打紧,这事咱们屋里的事情,外头谁会知晓?” 丹娘本来说得一本正经,压根没有往房事上靠。 没成想,自己费劲巴脑地想了这般多的说辞,又搞了这么多的开场白,最后被这男人一句给打回原形。 她张了张口,很是生气。 瞧她如一条搁浅的鱼似的,瞪着眼睛,张着小嘴,愣是说不出话来,沈寒天又笑了:“你不就是这个意思么?我晓得了,我往后都消停点,你身子吃不消。” 丹娘火了:“谁跟你说这个了?!” 沈寒天一脸迷茫:“难道你方才不是这个意思?” 丹娘:…… 很好,夫妻二人的交心谈话就此终结。 要说有用的话,还是有的,从这一天起,沈寒天也真的消停了好些,每晚也不会太过折腾。 但只要遇到得空的时候,那一晚会闹得更凶。 丹娘一时间无言以对,想要反驳,这家伙却有一大堆的理由等着她,什么他没有姨娘,只想夫人亲近,什么家中只得一女,未免太过孤单寂寞,想要抓紧时间给玉姐儿添个弟弟或是妹妹,要么就是他白天忙了一整日了,难不成入夜时分想搂着老婆亲热一下都不成? 无论哪个理由,丹娘都拒绝不了。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反正她不是身娇肉贵的深宅贵妇,倒也能经得住。 这么一来,丹娘却越发娇艳水润。 大约真是与沈寒天亲亲热热的缘故,她的眼角眉梢总是荡漾着一抹心满意足的滋润,瞧着肤白莹洁,唇畔盈盈透着春色,颜色更胜从前。 她还没等到马秀兰那头的帖子,却等到了柳家的求救。 慧娘早产! 情况很是凶险。 丹娘一听,赶紧命人执自己的名帖去太医院找人。 紧赶慢赶地赶到柳家,里屋已经一片紧张,进进出出的丫鬟们拿着热水巾子,又是一盆盆的血水给换了出来。 这一幕既是无声,又看得人惊心动魄。 丹娘是见惯了血腥的。 倒也没有多被吓着。 只是亲眼所见,方知女子艰难,光是生产这一事就足以让很多女子进了鬼门关。 柳承易与柳家父母都等在门外。 柳承易很着急,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丹娘则坐在不远处,她特地让人在这廊下给自己设了个座椅。 产妇生孩子有的熬,她要是也跟着一样站着,那等慧娘的孩子生出来了,她怕是也要累得半死。 一边品茶一边等着,丹娘紧绷的心开始渐渐平复。 产房内,时不时传来呜咽声,压抑痛苦,却又带着生的希望。 丹娘已经饮了两盏茶了,仿佛只有这热乎乎的茶水才能面前平复内心的不安。 要说对慧娘有多少姊妹情分,那是在骗人。 慧娘既不像杳娘那般会为人处世,更不如丁氏待丹娘真心真意,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丹娘还是不想让她出什么事。 生孩子……若是连自己一条小命都保不住,留下一个出生就没了娘亲的孩儿,这还有什么意义? 她坐着饮茶。 不远处的柳夫人却瞧着很不是滋味。 “哼,好个气派的诰命夫人。” 她鼻息中冷哼两声,“自个儿的亲姐姐都这般危急了,她倒好,还有闲情逸致坐着品茶!果真沈夫人那意思错不了,这沈家大奶奶还真是盛气凌人!都把自家的婆母逼得那般艰难……今日我算是见得一二了。” 柳大人正满心担忧,闻言不由得焦躁,压低声音狠狠训斥:“你就少说两句吧!还嫌如今这局面不够乱的?她横竖是儿媳妇娘家的人,你管她那么多作甚!” 说白了,丹娘都是出了门子的。 细数起来应该算是沈家人。 若非赵氏身子不爽,听闻女儿难产当即就晕了过去,连马车都上不了,她这一病倒,家中两个儿媳自然要忙着照顾,生怕郑氏一人料理不来,丁氏也紧赶慢赶地过去伺候着。 这么一来,宋家那头除了一个丹娘,还真是找不出其他人了。 总不能叫同样有孕的杳娘也往这儿跑吧,那更不现实。 好歹丹娘带来了太医,缓解了方才的急难之处。 被丈夫呵斥了住,柳夫人眼眸闪了闪,到底分得清轻重,当下便就不开口了。 特地寻来的两位太医已经进去了好一会儿,终于瞧见他们开了方子要去抓药。 柳夫人看了一眼方子,差点哭出来:“其余的也就罢了,这些个参茸咱们府里可没有这么好的呀,能顶得上么?” 老太医捋着胡须:“最好还是用老参,这样才更好。” 柳夫人慌了神。 另一老太医又道:“如今产妇气血虚弱,急需吊着这口气……能用则用,保命的。” 柳承易愣在一旁,目光凝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丹娘放下茶盏,缓缓抬手。 尔雅新芽便将一早就备好的匣子打开,里头一样样竟然都是经年的上好药材,也不乏方才老太医点名要的老参。 老太医面色一缓,连连点头。 “但凡这里有的,只管拿去,若是还有什么旁的,也与我说来,我定然竭尽所能,万望救我姐姐一命。”丹娘的声线没有太多慌张,有的则是更多的镇定沉稳。 有了上好的药材,很快便得了一碗药送进了产房。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稳婆出来报喜讯:“恭喜老爷夫人,少奶奶平安生产,喜得一子!” 柳夫人一听,忙不迭地双手合十,连连呢喃着,也不知是在答谢哪路大罗神仙。 柳承易浑身的紧绷总算缓和下来,他木木地看着产房内,刚要抬脚进去,却又被柳夫人一把扯住。 “你胡闹什么,女人刚生产过的屋子里血气大,不干净,你是个读书人,怎么能往里面跑?就在这里等着便是,里头还有丫鬟婆子们伺候着,哪有你站的地儿。” 柳承易闻言到底没有坚持。 不远处的丹娘微微一笑,颇有些嘲弄。 就这般闹腾了好一阵子,到了日暮时分,丹娘进去见了慧娘。 慧娘面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眼瞧着就知道元气大伤,连说话都气若游丝。 她带着一细条护额,额上的汗都湿透了发丝,瞧见丹娘的那一刻,她的双眸腾地一下亮了起来,丹娘还未到跟前,她就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好妹子……” 第749章 慧娘的手紧紧扣住她的,冰凉至极,却又比想象中更有力气,就像是落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说什么都不愿放。 但见慧娘泪光盈盈,都是要哭的模样了,丹娘也一阵于心不忍。 这世道,归根结底对女子还是残酷了许多。 丹娘还没开口,一旁的婆子就急了:“我的好奶奶,您可不能哭啊,这月子里落泪仔细落下病根来,往后可不好调理。” 正说着,又是上帕子又是抬枕头的,总算让慧娘分神一二,反而哭不出来了。 丹娘道:“你身边的人都这般稳妥,你也尽可放心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你的好日子还多着呢,切莫忧心,将身子养好了才是正经。” 慧娘频频点头:“若非有你,我这一遭指不定如何了……若是我没了,我这孩子保了下来,往后还要请你多多照拂多多担待。” 这话很不吉利。 听着像是在交代遗言。 丹娘心头突突狂跳,一阵不安。 她忙按住了慧娘的话头,宽慰笑道:“你瞧瞧你又乱说话了不是,你这刚刚生完了孩子,身子虚着呢,说话又费精神,快别说了,赶紧的把汤药喝了睡一睡,再好好将养着。” 慧娘倒是很听她的话,点点头没有再开口。 丹娘瞧着她喝了汤药,又用了一些滋补的药膳,这才缓缓离开。 丫鬟们收拾着,屋子里早已没了血腥气。 但丹娘还是忧心忡忡,总有些化解不开的惆怅。 她转身命人请了太医过来,又加了两道红丰,里头足足有五十两封银,恳请他们再多留一晚上,今夜就别走了。 原先柳夫人还颇有微词。 她觉着儿媳已经平安生产,母子平安,就不需再留着太医了,传出去反倒是不好听。 可丹娘却很坚持。 “柳家伯母固然想得周到,只是我也是妇道人家,又是四姐姐的亲妹子,如今我娘家太太与长姐俱不在,只有我一人撑着,心中难免不安。都说柳家伯母是最宽厚仁善之人,必然能体谅我这分心思,只管留一晚上还好?” 她这话说得绵软,却带着一抹不容人抗拒的坚定。 柳夫人还未开口,一旁的柳承易便拱手道:“多谢小姨费心了,这便让下人们收拾出两间厢房来给大人们落脚安置。” 丹娘顺水推舟笑道:“好说。” 事已至此,柳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横竖人家红封都给了,且又不是从柳家的公中出的钱,她有什么好阻拦的,方才那么说,不过是不想看慧娘那丫头太娇宠着。 谁家夫人奶奶不生孩子的,若是都这般被娘家惯着,有娘家撑腰,那她这婆母岂不是被拿捏住了? 再想想原先慧娘的那些举动,也难怪柳夫人对这位儿媳妇喜欢不起来了。 安置好太医后,丹娘才回了府。 谁料睡到了半夜,南歌急匆匆地过来报:“夫人,夫人!!柳家那头四姑奶奶出事了!太医派了人来问,说白日里那样的老参还有没有?拿来救命的!” 丹娘正睡得迷迷糊糊,冷不丁被这一声吓醒了。 刚要猛地下床,她又被一只大手拦住。 是沈寒天。 “莫慌,我去命人开库房,你略略收拾了再说。” “好。”丹娘冷静下来。 夫妻二人匆匆打点好便命人将药材快马加鞭送去柳府。 折腾了好一阵子,丹娘再无睡意,与沈寒天一道躺在床上,心头惴惴难安。 果然,白日里的不安是有预警的。 谁说孩子平安生下了,母体也就跟着平安的? 方才来讨药的小厮慌成一团,语无伦次地说了个大概。 大约就是慧娘生产时凶险,虽一时母子平安,但却伤及了身子,虚弱不堪。半夜时分,竟然出血不止,若不是慧娘身边的婆子敏锐,察觉到不对劲,要不然就趁着那会儿慧娘已经昏迷的功夫,怕是到了早上人都凉了。 听到这儿,丹娘心头一紧。 果真凶险。 这时代女人生孩子,无异于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 这么想想,原先她生产得那么顺利,真的是老天保佑。 她木木地盯着上头的床幔,嘴里嘟囔着:“独生子女也不错啊……哎……” “你说什么?”沈寒天没听清。 “没什么。” 这话要是说出来,可比一生一世一双人要来得惊世骇俗多了。 别说士大夫了,就连平民百姓,谁不喜欢自家多子多福。 若非特例,谁也不愿子嗣凋零,膝下只有一女。 就这样昏昏沉沉睡到天亮,她还与沈寒天一道起身,又一起用了早饭。大约是怀着心事,她也没吃多少,只堪堪用了点子枣糕就停了下来。 待到天光大亮时,她又去回禀了老太太。 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女,老太太就算再不喜慧娘,也是担心的。 丹娘早早让门房备了马车,回了老太太后,便直奔柳府。 一直没传更坏的消息来,说明慧娘那头应该还能稳得住的,只是不亲自去一趟,这心难安。 等到了柳府,里头一片紧张匆忙,瞧着竟比昨日还要夸张。 丹娘略紧了紧心头,忙不迭地进去。 刚巧两位太医中的一位正在净手,见丹娘来了,忙不迭地取一块干棉的巾子擦了擦,道:“夫人来得正好。” “我姐姐情况如何了?” “天亮时分稳住了,如今刚刚服了汤药睡下。” 听到这话,她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多谢。” “夫人不必多礼,这是我等位医者应当的,还好昨日夫人慧眼,将我等留在了府中,否则……真是不好说。” 是啊,就算婆子发现得再快,从府里去太医院请人,这一来一回又需要耽搁不少时辰。 更不要说,柳府没有帖子,根本扣不开太医院的大门。 这要再去绕到抚安王府一圈,估计慧娘早就没了…… 婆子一发现,便惊动了太医,当下就忙了起来,再命人去抚安王府求药,省了不少功夫,这才保住了慧娘的一条小命。 丹娘闻言,也是一阵唏嘘。 柳夫人红着眼眶,拉着丹娘的手也是谢了又谢。 她也不想自家府里喜事变丧事。 鳏夫的名声可不好听…… 柳承易早就不顾母亲的话,一头扎进房内,始终陪在慧娘左右。丹娘待了大半日,一直到下午晌才离去。 这会子太医也说了,应当无事。 惊险的两日一夜,把丹娘烦得头大。 回到府里还要着人给赵氏去一封信,她又亲自与老太太说了详情。 老太太手中不断拨弄着佛珠,苍老的脸上虽有疲态,却比之前轻松不少:“否极泰来,但愿慧丫头往后都顺顺遂遂的,那便好了。” 待慧娘出了月子,圣京里最热的时候也开始了。 第750章 天气热也不能阻挡圣京中那些官宦勋爵人家设宴的热情。 什么赏花宴,消暑宴,林林总总,层出不穷。 就连老尚书家里新得了一美酒,也要专门设宴,呼朋唤友地好好聚上一聚。 头一年来圣京时,丹娘还没领略到圣京这样的风土人情。 但这一年不一样了,因为她自己也成了这些宴席里的座上宾。 每日一睁眼,就有好多帖子如流水一般送到她手里。 有些个相熟的,平日里就常常走动的,不去不行。不但要去,还要备上礼物,在人家家里玩乐了大半日才能回来。 有些个交情一般的,但沈寒天在朝堂之上颇为投契的,也可去上一去,这些人家基本上都属于文人清流,去赴他们家的宴席,不是饮酒作诗,就是簪花写词。 前者丹娘还可以,后者就不成了。 原本那些个女眷以为她是当年才绝天下的状元郎的妻子,必然也才华斐然,谁知两顿酒宴吃下来,丹娘落了个不开金口的美名,倒也叫人无话可说。 有人不信邪,非要让她也露两手。 望着那摆好的笔墨纸砚,丹娘只轻笑道:“你叫我去做旁的倒也可以,就是这个什么湿啊干啊的,我真真不成。” “你家沈大人可是惊世的才华,你耳濡目染的,也当比我等要强上许多吧。” 这说话的是个自幼长在圣京的贵女,目下无尘,颇有些傲气,一般这样的女子都带着一种想当然的天真。 丹娘微微一笑:“若是这般,那就是老天爷的不公了,凭什么要我加出两个这般才华出众之人,偏我又是个女子,只瞧着他去封官拜相,叫我独自一人在内宅之中,岂非可惜?还好,我只识得几个字,不当个睁眼瞎就好了。” 这么一说,众人面面相觑。 后来这说辞传到了沈寒天的耳朵里。 那一晚,火热褪去,他紧紧搂着她入怀,感受着她那娇软的身子,一时间情荡神迷,好一阵耳鬓厮磨。 末了,他贴在她的耳侧轻笑道:“外头都说你不甘心做个妇人呢。” 说罢她便将丹娘这话重复了一遍。 她原本被闹得没什么力气,有些昏昏欲睡,乍一听见这话,整个人都清醒了。 眯起眼眸,她抬眼睨着他:“好呀,好快的耳报神,我就是放个屁也有人传到你耳朵里,怎么,我这话说得不对么?” 若是真有这般才学,却因为性别只能留守家中,那才是真正的可惜。 沈寒天细细端详着妻子那略带薄怒的神色,床头一盏不算明亮的羊角灯照着,越发显得丹娘肤白如玉,莹润无瑕。 他笑了,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处:“对,我夫人说得都对。” 丹娘:…… 这话一听就是在敷衍她的。 不过她也没什么力气跟他纠缠就是了。 骂了两句想挣脱他的怀抱,可惜男人的力气也不小,丹娘试了几次无果,也不想在床上跟他大打出手,只好耷拉着眼皮沉沉睡去。 说起来也好笑,沈寒天最初时也不习惯身边多了个人。 可是后来渐渐的,这抱着老婆睡觉居然也成了他必不可少的怪癖。 有好几次,丹娘热得不行,一脚把他踹开。 他还要绕到床尾,可怜他那么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还抱着她的小脚丫,她半夜被热醒,睁眼就看见这么一幕,当即差点笑破肚皮。 言归正传,那些个纷至沓来的邀请里,有两份,丹娘不得不去。 第751章 一是柳家的满月宴,二是马秀兰亲自送来的帖子。 这两家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专门挑在了前后两日,偏巧这两日之前丹娘刚刚收拢了府里与庄子上的账目,又是一番大清点,紧接着夏日里的忙碌就开始了,她也就这两日能偷个空闲。 先去的是柳家。 作为娘家小姨子,又是圣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家,更是上回慧娘生产之时的救命恩人,丹娘毫无意外地成为了贵客。 瞧柳夫人冲着她笑的热情程度,竟然比对着赵氏还要亲热三分。 这会子赵氏也顾不上计较这个了。 人家柳家都说了,若非丹娘请来的太医,若非丹娘坚持要太医留下,如今柳家就要添一缕幽魂,赵氏也要少一个嫡亲闺女了。 这两点摆出来,赵氏拉着丹娘的手就不肯放,另一只手不断地用帕子拭泪,口中还在嘀咕着:“到底是一家人,当初我没白疼你。” 丹娘应付得脸皮发麻,差点就绷不住了。 果然,她还是不喜欢太热情。 人与人之间嘛……还是恰到好处就行了。 席间,慧娘竟然也出面了。 她依旧气色不好,不过瞧着人精神得多,那眼神摆在那儿呢,透着的都是得了儿子的喜悦。 到了丹娘跟前,慧娘恭恭敬敬给她敬了一杯。 丹娘也受了。 两句客套话之后,这两位平日里关系一般的姊妹也算是摒弃前嫌。 离开时,慧娘又让人给丹娘的马车里塞了好些礼物,险些堆不下。 她见慧娘又要着人往车上塞东西,头皮重重一抽,忙不迭地按住了:“我的好姐姐,你就算不心疼自家的库房,也让我心疼心疼我们府上的马,这么多东西累坏了它可怎么是好?” 慧娘一听,笑得乐不可支:“那成,往后你多来几次,我给你分批送回去,都是上好的缎子呢,姐姐知道你府里不缺这些个,但多了总比没有的强,拿去做鞋做袜的都成。” 她还拿出一套布老虎的玩具,瞧着针脚细密,制工精细,一看就是老手艺了。 慧娘道:“这个你带回去给玉姐儿玩吧,我家里备好了的两套,这里头呀塞的是艾草,夏日里又好闻又能驱虫,孩子用刚好呢。” 望着那活灵活现的布老虎,丹娘心头一软。 “你……费心了。” 姊妹二人辞别,丹娘离去。 第二日,便是文家设宴了。 丹娘如期抵达,刚到门口,就见马秀兰身边的贴身丫鬟正等着,见她到了,那丫鬟忙不迭迎上来,笑得喜气洋洋。 “给夫人请安,夫人来得可真早,咱们奶奶已经等着了,请随奴婢来吧。” 这丫鬟倒是口齿伶俐,说话声音也脆脆的,煞是好听。 丹娘让她在前头带路,自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一面走一面细细观察着四周。 这圣京的文家肯定比不得云州那头地方大。 不过是个三进三出的院落,格局紧凑,布置得当。 那后头还有个小花园,瞧着就打点得十分漂亮,可见是费了心的。 小花园大门口摆着一个石制的大元宝,讨了个开门见宝的好意头。 夏日里,花园中处处姹紫嫣红,怒放盎然。 丹娘步伐徐徐,正看得赏心悦目时,但见门外一阵笑声传来,紧接着裙摆涟漪,闪出一抹浅蓝的身影,眨眼的功夫,那人已经到了她跟前。 抬眼一瞧,只见来人白玉脸蛋桃花腮,眉目含笑,生得极为标致。 第752章 没等丹娘开口,那人便盈盈一拜,笑道:“这位便是抚安王府的夫人吧,久闻贤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这才一开口,便就拍了两个马屁了。 一是夸丹娘贤良淑慧,二是夸她名气大,在圣京里属于炙手可热的人物。 丹娘毕竟不是寻常内宅妇人,听了这话也只是莞尔:“这位瞧着脸生,许是我不曾见过,还未请教姓名。” “哪里需要这般见外了,我也是文家人,与你交好的文家少奶奶是我嫡亲嫂子。夫人请里面走,里头已经布置好了,就等着你到了开席呢。” 她笑得轻快,倒是个活泼的性子。 不过嘛……她却做妇人装扮,显然也是嫁了人了。 这个时代不比丹娘的前一世,这做姑娘和做人媳妇的差别大了去了,即便强悍如她,轻易也不会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太跳脱。 倒不是她怕人说闲话,而是不喜欢旁人将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反而成了个焦点。 眼前这位倒是半点不怕,笑容点点宛如芙蓉盛放,端的是个好模样。 这是在文家,丹娘自不会多说什么,当下点点头跟着她往前走。 今日文家设宴的规模没有那么隆重,也就是宴请了那些个在圣京里有过往来或是沾亲带故的亲朋,左右不过摆了三桌,统统都在这院子里了。 要说也是马秀兰巧思。 这院子上头搭了花架子,如今又是夏日里草木旺盛的时节,花架子上爬满了绿叶,刚好挡住了上头更炙热的阳光。光线斑驳落下,那一片翠色郁郁葱葱,一阵风吹来沙沙作响,当真是颇有田园风光,倒叫人觉得新鲜。 在这下头用着可口的饭菜,既不觉得晒得慌,更体会到了这天地间的自然景致,丹娘刚坐下吃了没几口,就听身边的人夸了又夸。 不远处,马秀兰还在招呼着。 她冲着丹娘轻笑着点头,眼中流露出歉意。 丹娘明白她的意思,当即也回以微笑。 不过是一顿家宴,没什么的,吃惯了豪门勋爵之家的正经筵席,来这么一顿颇接地气的饭菜,倒显得很亲热和气。 丹娘只略略吃了两杯酒,马秀兰便过来了。 她走在太阳下来打点张罗,这会子额头上早就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瞧她脸上的脂粉,丹娘猜到她八成已经去里屋重新梳妆过了,可还是架不住天气热。 “怠慢你了,当真是对不住,家里来了个长辈,不能懈怠,少不得要我这个主母出面。” “哪里话,你我相识已久,也不需这些个虚礼。”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是我请来的贵客,我这儿先自罚一杯,还请你莫要往心里去。”马秀兰倒是快人快语,很快一仰脖子,一杯薄酒下肚。 丹娘就爱她这爽利的性子。 没想到马秀兰褪去了青涩莽撞之后,倒是与丹娘很合得来。 两人边说边笑,边用着可口的酒菜。 天公作美,很快便起了微微的小风,那热乎火辣的日头也被飘来的云层覆盖了一般,当即凉爽了许多。 文家的酒菜虽算不上顶级的丰盛,但却格外精致,尤其是那四味的水晶糕,端的是细致漂亮,尝起来也爽口细腻,丹娘很是喜欢。 正吃着,方才那位身着浅蓝衣裙的女子又站了出来。 原来是别府上的老太太要去后头休息一会儿,她看见了,便主动起身相送,那模样热情,说话亲切,倒像是她才是这儿的女主人了。 丹娘参加过很多这样的宴席,自己也办过类似的场合,当然明白这内宅之中的女眷席里,是当家主母的主场。一应待客招呼都该由主母出面,方不失礼貌。 可如今……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马秀兰。 但见马秀兰只低头吃着菜,似乎与刚才并无二致。 只是……她藏在桌下的另一只手捏紧了,全无放松。 看到这儿,丹娘心中有数了。 她垂下眼睑,一言不发,只当作没瞧见。 一顿饭吃完,也已经过了午后。 丹娘刚要辞别,那浅蓝装的女子就莲步款款来到她跟前,福了福笑道:“夫人这是要走了,那就由我领你去吧,我家嫂子说了,您可是贵客,我还有好些个体己的话想与夫人您说呢……都说您是个最和气可亲的人了,今日瞧着果真如此。” “大约是你听错了。”丹娘微微勾起嘴角。 “啊?”女子吃了一惊。 丹娘又道:“我与你嫂子还有些话要说,不急着走。” 正说着,方才去送客的马秀兰回来了。 丹娘便开口:“你说要送我酪皮子的,我可在这儿等着了,你预备让我等多久呀?” 这语气半开玩笑,配上她那盈盈勾起的嘴角,将马秀兰一腔怒火消得干干净净。 马秀兰弯起眉眼:“瞧你说的,忘了谁都不能忘了你呀,你跟我进里屋去吧,你要的酪皮子只有下人备好了,回头给你送马车上。” 丹娘知道,这是她有话要跟自己说。 两人才走了两步,那女子又拦住了丹娘。 “嫂子,我今日也是头一回见夫人,你也叫我与夫人亲近亲近,横竖往后咱们家也是要常在圣京住着的,怎好叫我怠慢了夫人。” 女子娇滴滴地说着,声线圆润,显得尤为天真可爱。 只是,配上这妇人装扮,看得丹娘很是不适应。 马秀兰冷冷瞥了一眼,颇有点皮笑肉不笑道:“不忙,你既说了咱们家是常住这儿的,往后还怕没机会么?” “是啊,我与你嫂子多时未见,有好些话要说,待以后得空了,我专程请你们二人过府,自然有的是亲近的时候。”丹娘笑眯眯地补了一句。 有了丹娘这句话,那女子只好妥协,又福了福将路让开。 这一路跟着马秀兰去了她的院子。 里屋里焚着香,淡雅清甜,窗棱支开一半,隐隐有微风灌入,偏巧冲淡了这一抹香气,显得更加捉摸不住,倒是刚刚合丹娘的喜欢。 马秀兰命人送了茶水来,便屏退左右,这会子屋里只剩下她们二人。 没了外人,马秀兰维持了一整日的精神也瞬间懈怠了。 她叹了一声,愁眉不展:“你今日都见着了吧。” “那是你家……小姑子?”丹娘试探。 话音刚落,马秀兰就瞪起眼睛:“哪里是什么小姑子,是我那弟媳妇!还是堂兄弟家的弟媳!” 噢,原来不是姑嫂,而是妯娌。 这也能解释为何那女子作妇人装扮,却留在文家了。 丹娘点点头:“既是堂妯娌,又为何跟着你们一道入京?” 而且目前瞧着,这女子是住在文家的,且隐隐有想取代马秀兰成为文家女主人的苗头。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马秀兰闻言,眼眶瞬间红了。 第753章 但见她神色尴尬,犹豫不决,又频频抬手饮茶,足足灌下去两盏方停下,隐忍道:“你有所不知,这实在是……叫我难以启齿,可若是没个人说说话,我这心里都快要憋闷死了。” 丹娘没有开口,只用茶盖轻轻拨弄着茶叶。 方才吃了几杯酒,这会子她却无半点醉意。 就女眷这一桌的果露美酒也不怎么醉人,她就算再来上两壶怕也不会醉倒的,只是酒意朦胧,一旦泛了上来,她的脸颊就多了一抹艳丽的胭脂色,更添娇艳。 马秀兰瞧了暗暗叫好。 这般颜色,真是平生罕见。 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马秀兰竟说出了口:“与你说倒也没什么不妥,横竖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来日若是有机会能重返云州,这些个话原也不需我说,你定然也会知晓,实在是……有口难言,哎……” 她斟酌了一下语气,娓娓道来。 原来,这位堂妯娌就是文家堂弟的媳妇,嫁过来才刚一年。 她生的伶俐,偏又会弄巧,文家上下俱是喜爱。 哪怕马秀兰一开始也是对这个堂弟妹颇有好感,觉得她语言灵动,谈笑风雅,确实是个妙人。 可就在他们两口子上京之前,堂弟家里出了件大事儿。 这位倒霉堂弟生了重病,卧床不起,寻遍了云州乃至附近州县的名医也未果,依旧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得知马秀兰两口子要北上,那堂弟的双亲——也就是文二的叔叔婶婶,直接求到了他们这边,说是无论如何求他们带上人一道前往圣京寻医。 圣京到底是天子脚下,自然有更多的能人异士,那圣京城里的名医肯定也比云州的要强得多。 马秀兰两口子当即答应了。 救人一命的事情,任谁都不会断然拒绝。 更不要说对方还是文二的嫡亲堂兄弟了,都是一家子骨肉。 谁知出发之前马秀兰才知道,原本要跟着一起来的那位堂兄弟突然有了急事,竟是那堂弟媳跟着一道。 他们走得急,且堂弟家的马车又是单独备的,他们当然不会想到还要查看一下。 “路都走了一小半了,方才有人告知我,跟着车队一道北上的竟然是她!你说说,她一个妇道人家随意乱跑,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跟家里交代?!”马秀兰说到这儿,又气又急。 丹娘很理解她的感受。 她是嫂子,也是这家里的主母。 这些个事情交给文二自然不方便,肯定是要问马秀兰说话的。 古代可不比现代,女人也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更不要说这堂弟媳嫁了人,更是家中的媳妇,这一路上山高水远,若是真的有个什么闪失,可叫他们两口子怎么办? 于是这一路上文二与马秀兰两口子都提心吊胆,将跟在自己身边的婆子妈妈都派到弟媳的身边去,就生怕她出个什么事情。 还好接下来一路顺畅,他们顺顺利利地入了京。 待文二述职上任后,这一家子就算安稳下来了。 若是没有这堂弟媳,怕是圣京的日子对马秀兰来说,还算顺当和美,可偏偏多了这么个人……就多了好些事。 听到这里,丹娘云里雾里,有些摸不着头绪:“不是说来圣京寻医的么?若是你有拿不准的尽管来我问,我横竖比你早了两年来这儿,多少还是清楚些的。” 马秀兰咬着下唇,重重叹了一声:“若是说寻医,倒也没那么麻烦。我们两口子心里有数,那什么太医院里的名医咱们是别想的,要请人家离开圣京,远赴云州,就我家那口子的官身搁这儿摆着,谁又能给这个面子?” 丹娘闻言,笑而不语。 有时候不是给不给面子的问题,是圣上不发话,太医院里的人谁又敢轻易离京。 不过这话没必要说出来,她始终沉默。 马秀兰怒道:“光是安定下来的这段日子,我前前后后给她托人找关系,寻了不知多少名医。可她呢……总是瞧了后便说不妥,连我男人堂弟的诊医簿子都不愿拿出来。” 诊医簿子,相当于病例。 这也是远道而来,求医问药的必备物件,没有之一。 若没这个,那就要让病人亲到医者跟前,大夫才能诊断相看。 可如今,人没来,诊医簿子也不拿出来,这不是纯纯的拿人家大夫开玩笑么? 丹娘奇了:“她不愿救她丈夫不成?” “瞧着也不像,原先我看她在家里时与堂弟倒也琴瑟和鸣,很是亲密……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这般说呀。” 她摇摇头,“可如今倒好……” 马秀兰有点说不下去了。 倒是她身边的丫鬟嘴快:“奶奶,您与沈家夫人有甚不好说的,您若是开不了口,那就奴婢斗胆……” 丫鬟说着,转脸对丹娘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位堂亲的少奶奶却是个有大主意的,趁着我们奶奶给她寻医的空档,她在府里又是查账又是搬弄库房的,还将自己身边的人安插到二爷的书房门外,这打的是什么主意,就不需奴婢多说了吧。” 这丫鬟口齿清晰,语气急促,显然是忍了许久了。 马秀兰呵斥:“胡闹!这话也是你说的?” 丫鬟一下子跪下,对着马秀兰磕了两下,哭道:“奶奶,您怪我怨我也好,这事儿是家丑,若不是您被逼的没法子,奴婢又何必开这个口?横竖咱们刚到圣京,根基未稳,且您与沈家奶奶这般交好,又有什么不好说的?您若是真心里过不去,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只求奶奶别憋在心里,仔细憋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一番话情真意切,看得丹娘都有点动容的。 马秀兰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 好半晌,她才让丫鬟退出去。 丹娘算是看明白了,缓缓搁下茶盏:“时候也不早了,今日我不便多叨扰,改日我再请你来我家里坐坐。” “那好,那我可就等着了。”马秀兰眼眶微红,倒也稳住了情绪,笑盈盈地起身相送。 坐进自家马车,丹娘这会子才泛起了倦意。 她轻轻歪在榻上,眯着眼睛,脑海里走马观花似的都是今日所见种种。 新芽见她脸颊通红,合眼浅眠,便从另外一边的小屉子里拿出一方薄薄的毯子给丹娘盖上。 虽说如今热乎了,新芽却也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盖好了毯子,又忙着调了调那盒子里的香料,好让丹娘睡得稳妥些。 待丹娘一觉醒来,马车刚好徐徐停在了府门外。 今日她回来得晚,去到老太太房里时却看到沈寒天正陪着老人家说笑解闷,好不热闹。 丹娘净面洗手,笑道:“我不在,你倒是热乎,是想来老太太跟前分我的宠了?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依啊。” 第754章 一番话倒是把老太太与沈寒天一块逗乐了。 老太太摇着手,指着她,又是欢喜又是骂道:“瞧瞧你这张嘴,外头哪家夫人如你这般泼辣的?还怕你姑爷分了你的宠,这话也好意思说得出来。” 丹娘娇笑:“旁人家我可不管,我只管着咱们家这一亩三分地。” 老太太又转脸去看沈寒天:“都是你惯着她。” 男人眉眼如画,清雅如月,眸光深沉却透着浅浅的愉悦,视线所到之处皆是丹娘的一举一动,闻言他轻笑:“孙婿觉着她这样就很好。” 丹娘笑容更加放大,坐在老太太身边还跟小时候似的,一边坐着一边欢快地晃悠着双腿,却被老太太一巴掌呼在了膝盖上,还被狠狠瞪了一眼。 丹娘忙装傻咧开嘴,又叫婆子们将玉姐儿抱来。 一家子团在一处,说笑间就开始摆晚饭了。 玉姐儿瞧着大人们所食之菜色很是好奇,两只白胖可爱的小手紧紧抓着桌边,脚踩在软榻上,竟然硬生生撑着站得很稳,大大的眼睛如丹娘一般,漆黑明澈,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用饭。 丹娘刚想给她点卤汁儿尝尝。 却叫老太太一把拦住。 老人家瞪了她一眼:“孩子还小,吃不得这咸味过重之物,我已经让厨房备好了。” 正说着,厨房上了一盏蒸蛋羹来。 那蛋羹刚刚出锅,装在一淡青色的陶瓷小碗中,配上那水润亮泽的淡黄色,倒是满眼的清新。 “这里头加了奶皮子,就今儿早上从庄子上送来的,奚嬷嬷去瞧过了说是新鲜得很,就制了几张奶皮子混着一起蒸,又鲜香又浓甜的,孩子可喜欢了。” 老太太大约是想起了过去,笑眯眯的神色越发开怀:“你小的时候也吃过呢。” 丹娘凑近了一闻,果真香甜浓郁。 那蛋羹上还加了点点粉色的果肉,仔细一瞧,却是桃子。 想来府里的菜蔬到了这个时节已经开始成熟,最先一批出产的竟然是这蜜桃,一想到又能吃上自家府里出产的水果菜蔬,丹娘就心情大好,忍不住也偷偷吃了一口女儿的蒸蛋羹。 被老太太瞧见了,作势要动手去打,却又被她轻快地逃开。 老太太很无奈,哭笑不得。 倒是玉姐儿不明白这两位长辈在做什么,还以为是在玩乐,竟咯咯直笑,这下三个大人都撑不住了,笑声连连。 晚饭倒不算丰盛,但却很可口清爽。 说来也怪,老太太还以为自己活不了多少时日了,没想到来了这圣京,与小孙女一道生活,竟然越活越精神了。 用罢了饭,沈寒天先去了书房办公。 丹娘放玉姐儿在地毯上扶着床柜桌椅蹒跚学步。 祖孙俩细细聊着,丹娘便说起了今日在文家见到的种种。 说完后,她歪着脸:“我大约是理解错了……或许,马秀兰不是这个意思呢。” 老太太从鼻息中轻轻嗤了一声:“你是个顶顶聪明的,是真是假,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 丹娘心中轻叹。 可不是么,今日瞧着是马秀兰身边的奴婢一时没忍住,其实都是她们主仆俩安排好的一出戏。 事情肯定是真的,矛盾也肯定存在,只是用什么方式来讲,通过什么人的口来说出,这里头的学问可就大了去了。 马秀兰这些年也成长了不少,渐渐从一个莽撞刁蛮的少女变成了手段老练,深思熟虑的主母。 第755章 也挺好。 哪有人不成长呢。 即便强悍如丹娘,她在这个时代是改变不了什么的,要她悲春伤秋地感叹时代的悲哀,还不如好好活下去。 她就是个俗人。 马秀兰也一样。 即便如今那位弟媳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但若是一直这般下去,这也是迟早的事儿。马秀兰在她面前演这一出,无非是想做个预防。 等到以后真的有了什么,丹娘就是最好的证人。 哎……这样深藏了别家隐私的大事,光是想想就觉得棘手。 她还想在挣扎一下:“祖母,或许是咱们俩多虑了呢,她的身份是弟媳,且她……男人还活着呢,哪能这般离谱。” 老太太只笑着摇摇头,却不曾说话。 沉默片刻,老太太却问起另外一件事:“说起来,咱们家也有些个隐患,你还是要趁早做准备,别到时候东窗事发了,闹大了,你与你姑爷脸上都挂不住。这是京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但凡一点点错处,都可能成为那些人抓在手里攻击你们的把柄。” 丹娘疑惑地看着她,有些不明白。 “我晓得,你们夫妻如今同心同德,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这很好。”老太太感叹道,“只是咱们府里还有个青姨娘,虽说寒天不曾去过她房里,但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老太太显然没有说完,但也无需说完。 丹娘已经明白了老祖宗的意思。 从照春辉出来后,丹娘抱着玉姐儿一路沉思,一直回到自家屋子,让乳母抱走孩子哄睡,她才卸下妆环配饰。 新芽与尔雅做惯了的,不消片刻便已经将丹娘束好的发髻散落,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如上好的锦缎一般,氤氲光泽,静默美好。 尔雅收拾着那些珠钗翠玉,将它们一一归置;新芽则用篦子轻轻帮丹娘按着头皮,这是丹娘最最喜欢的,在新芽的收弄下,她舒服地闭上眼睛。 足足收拾了将近一个时辰,丹娘才完全放松下来,着一身簇新的雪白里衣躺在清爽的席子上,不由得舒服地叹了一声——真是舒坦呀! 她合眼静静躺着,脑海中的思索却没有一刻停下。 其实老太太今日的提醒她原先也不是没有想过。 对青姨娘而言,如今的日子是还不错。 主母宽厚,无论衣食住行都样样精细,不曾有过半点克扣;她们院内的一应耕种出产所得,基本上都归青姨娘自己掌握,这一年下来也能积攒好些个银钱。 这么比较起来,她的日子是比别府里的妾室要光鲜宽裕得多。 可……这是外人瞧着的,真正的日子还是要青姨娘自己说好才算好。 叫一个已经背上姨娘身份的女子一辈子守活寡,连个盼头都没有,丹娘都觉得自己有点残忍。 思来想去,等到沈寒天睡在她身侧了,她都没想出个妥当的法子。 男人从身后抱着她轻笑:“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丹娘顺着他的话来了句:“你说……妾室除了伺候府中的老爷主母之外,就没有旁的出路了吗?” 沈寒天还真给了答案:“要么犯了错,发配出去,或是卖了或是赏给某个管事;要么就是被主家赠人,换另外一个府邸继续。” “继续为妾?”丹娘反问。 这一次沈寒天却没有很快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自是不能与之前一般。” 第756章 男人回答得很含蓄。 丹娘也没追问。 其实也不需要追问,在这个时代即便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在当家的男人面前也要低一头,更不要说妾室了。 别看那些个所谓的贵妾听起来很风光,但只要主母不是个软弱憨傻的,光是礼法这一条就足以拿捏了。 更不要说被人赠出去的妾室,自然与自家纳进门的又不一样,这又要低人一头。 妾,上头是个站立的立,下头是个女。 字面上的意思明明白白地写着呢,就是说妾室其实是半个奴婢,在主子跟前连坐下来的权利都没有。 丹娘倒是有心想要在自己的府邸里搞一搞公平,但很快就发现不切实际。 她很想人人平等,又无奈地发现这平等若是凌驾在这个时代观念之上,那些人反而会将她当成软柿子捏了。 这大概就是时代的悲哀了。 当生产力没有达到共同富裕的标准时,当下也只能顺势而为。 扯远了。 丹娘眨眨眼睛,依偎在沈寒天的怀中,又说起了青姨娘的事情。 听了她的话,男人倒是不以为意:“若是她自个儿有什么想法你不会不知道。” 丹娘:“她要是藏在心里呢?” “你是当家主母,她只是个无宠无子的妾室,她想什么你不可能不知道,就算晚了一点知晓也不打紧。”他抬手捏了捏她柔嫩的脸颊,“我信你定然能料理妥当。” 这么大一顶高帽子压下来,丹娘想拒绝都不成了。 她翻了个身,冷笑连连:“爷可真会夸人,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急着把我推出去了。” “那……我去她屋里逛逛?” “你敢!”丹娘急了。 换来的是沈寒天再也憋不住的笑声,爽朗畅快,还带了那么一点点故意的玩笑。 屋子里发出的声响带着难以言喻的甜蜜亲昵。 外头守夜的丫鬟们听了也只是微微脸红了一下,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对她们而言,这已经习以为常了。 丹娘还没把马秀兰那头的事情放在心上,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把自家一亩三分地里的麻烦了结一下才好,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不出十日,马秀兰来信告知,说是文家堂弟没了。 收到这封深意满满的书信,她一阵无语。 早在那一日回府后,丹娘便请沈寒天帮忙寻医。 到底是状元郎,就是与常人不一般,他直接点明其中要害,说:“远水救不了近火,云州那头的病人病得凶险,即便圣京的大夫再能干,怕是赶去了也来不及吧。” 这话听得丹娘心头咯噔一下。 她原先也没往这里想,但被男人这么一提点,也顿时明白过来。 沈寒天便托了口信请人帮忙,让从附近州县寻了可靠的大夫过去给文家。 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马秀兰给的书信里除了隐晦地表达了这个噩耗之外,更多的还有对他们夫妻的感谢,说是等事情了结了,还会亲自登门拜谢。 丹娘一阵唏嘘,摇摇头,命人将书信收好,便去料理自己府中的琐事了。 此时此刻的圣京文家却没有书信上写得那么愁云惨淡。 内外两扇大门紧锁着,奴仆们都被赶去了外头的院子,文二与马秀兰身边只留下了心腹。他们都是自小服侍的,与主子的利益密切相连,只是不会背叛。 若不是这样,马秀兰连他们都不敢留在身边,免得家丑外扬。 第757章 堂屋里肃静一片,她与丈夫双双坐在上首的两把木质五福的椅子上,两人的面色都不好看,马秀兰还好些,但文二更甚。 靠着马秀兰侧下方坐着的,便是那位不省心的堂弟媳伍氏。 但见她一身缟素,比平常更添三分水灵,哭得眼眶通红,嘴唇发干,一双盈盈泪眼却总是时不时看向一旁的文二。 每每等马秀兰想发作时,她偏又收回了视线,低下头用帕子掩着口鼻,哭得伤心。 马秀兰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口中却越发温柔:“弟妹节哀,消息已经传来,你收拾妥当,明日就动身回云州。尽管安心,我与你大哥都已准备齐全,这一路山高水远,自是不容易的,我早已安排好了护卫并一干婆子与你随行,你尽管安心。” 见妻子如此贴心周到,文二感激地多看了她两眼。 这眼神叫她受用,又与丈夫对视一眼,夫妻二人这会子更显默契,倒是让马秀兰心头舒坦了不少。 那伍氏闻言微微愣了一下,大约是想好了说辞,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准备得如此周全,让她一时间找不到拒绝的话。 马秀兰又道:“事已至此,家中叔叔婶婶都在等你,你可千万要保全好自个儿的身子……” 伍氏慌了神,连忙抬眼:“嫂子这么说,可我区区一妇道人家,从圣京到云州这般远,我、我当真是胆子小……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跟家中的公公婆婆交代?” 她边说边簌簌落泪。 没等马秀兰开口,她又转向了文二:“大哥,我家夫君已经没了……如今你就是我们家的主心骨,你给拿个主意吧。” 马秀兰差点没忍住,牙关咬了又咬,勉强挤出一抹轻笑:“那依着弟妹的意思,是让我们再多派些个人跟着才行?要多少你只管给个话,我这个做嫂子的定然有求必应。” 文二也跟着道:“没错,这事儿你嫂子办得稳妥,我也安心,你有什么缺的就与她说。” 顿了顿,他又来了句,“与你嫂子说也是一样的,都是自家人,不分你我。” 马秀兰侧目,与丈夫对视一眼。 文二说着,便起身,“我还有旁的事情,先去书房了,有什么事你就自己拿主意,若是拿不准的再来寻我便是。” 马秀兰起身相送,口中柔声道:“我晓得了,你安心去忙吧。” 送走了丈夫,她缓缓转身盯着坐在原处的弟媳妇,浅笑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惆怅。 快步上前,她握住伍氏的手:“弟妹,我晓得你难过,这儿便当是你自个儿的家,有什么缺的你就跟我说,若是马车上摆不下,我再与你寻个更大更宽敞的,定让你满意安心。” 伍氏垂下眼睑,满面愁容,却不见太多泪水,只是喉中哽咽着:“嫂子……” 又好生安抚了一阵子,才把人送回屋内,马秀兰回到自己院中,见身边皆是心腹,才松了口气。 身边的丫鬟忙不迭地送了热茶热果子来,又给她在后背轻轻揉着,口中问:“奶奶,那事儿成了么?” 马秀兰呷了一口茶,嗤笑:“却是个不要脸的,还想着叫爷亲自相送呢。” “啊?”丫鬟也吃了一惊,“这、这如何使得?” “爷如今也算京官了,虽只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职,但也轻易不能离京的,这话即便我不说,他也不会认的。” 对于这一点,她是半点不操心,无非是那伍氏的做派叫人恶心罢了。 第758章 原先,她还没往这处想,还道是这位弟媳从未出过云州,头一回来圣京,难免新鲜得意。 可她哪里知道,那位伍氏眼瞧着文家在圣京落脚的宅院不错,不但没有公婆约束,更无妯娌掣肘,关上门来两口子的小日子过得那就一个惬意红火,自然心中多了几分羡慕嫉妒。 是以,先前管家理账,迎来送往的,她都想抢在自家正经嫂子前头,好叫圣京里的那些个高门大户家的贵人瞧瞧,她比起马秀兰也是不差的。 谁料,马秀兰却是个警醒机敏的,瞧出了苗头后,只管与文二说,自家宅院怎好让客人受累,传出去岂非是他们夫妇的不对。 文二初来乍到,正是要积攒好口碑好名声的时候,妻子这一番禁进言恰到好处,直接说进了他的心坎里,当即就同意了。 这么一来,无论账房还是库房都只管跟马秀兰对接说话,哪怕伍氏如何殷勤热乎,他们也半点不为所动。 她还没得出个结果来,噩耗就传来了。 家中夫婿病故,她成了个寡妇。 日头渐渐落下,伍氏步伐匆匆进了自己的小院,冲着身边的大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立马伶俐地将身边几个婆子指派出去做事,这下子屋内就只剩下她们主仆几人。 伍氏放眼望去,俱是心腹,当即松了口气。 她身边的大丫鬟唤作芙鹃,是伍氏的陪嫁,生得倒是个灵气秀丽的好模样。 芙鹃上前添了一盏茶,送到伍氏手里,缓缓问道:“奶奶,咱们……何时启程呀?” 伍氏捧着茶却又不喝,闻言冷笑道:“我如今才知晓,原来这马秀兰抢了我的婚事,竟还有这般大作为,老天真没长眼,怎叫这妇人有享不完的福气!却叫我……年纪轻轻守寡,膝下连个依靠都没有。” 芙鹃垂下眼睑,也不敢接话。 原来,伍氏娘家也算是云州的名门。 当初两家儿女议亲时,文家看中的是伍氏,想让伍氏嫁与文二做媳妇的。可惜,伍氏母亲眼高手低,一边惦着文家,另外一边又想与另外一家家底殷实的人家磨着,于是两边不给个准话。 文家也不是傻的,这般态度如何看不出来,后来是人家文二不要,看上了马家小姐,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横竖只是个透了个话风,连长者赠礼都不曾有过,自然各自婚嫁,互不相干。 可伍氏也算命不好,一来二去的,她错过了文二,又错过了母亲看中的那一户人家,最后不得已才嫁给了文家二房的哥儿。 虽也是嫡出,也是家中受宠的,但却与文二差了好大一截。 伍氏原也不想嫁的,但年纪摆在这里,偏又因为家中挑挑拣拣,反倒传得名声不好,她不嫁也得嫁。 嫁过去之后,夫妻俩倒也过了一段时间的平静日子。 她的丈夫虽也姓文,却是个在仕途上没什么大作为的人,只堪堪过了乡试,成了个举人。其实这已然很不错了,全天下多少读书人排着队赶考,若不是有惊世之才,又如何能一举中第,步步高升,真以为人人都是沈寒天么? 丈夫有了个功名傍身,家中免税,寻常里也能挣点束脩,再算上祖产贴息,其实两口子的日子也算富足。 人就怕比较,伍氏偏偏就是个心高气傲的。 若是嫁得远看不到,便也罢了。 第759章 可偏偏是个嫡亲的堂兄弟,就在眼睛跟前摆着,她如何不心生嫉妒?早些年,瞧着马秀兰与婆婆关系不睦,她还暗中窃喜,如今他们那一房的日子越过越好,文二居然还要远赴圣京,真是有了大造化。 伍氏哪里坐得住。 就打着给夫婿寻医的借口,她带着自己的陪嫁一众,悄悄跟上了文二家的车队,这一走便是个把月。 圣京果然是个好地方,富贵大气,云州那一方小小天地如何能比得上? 伍氏见了这里的繁华,越发不想走了。 还道是自己的夫婿能多撑几年,也好叫她谋出个法子来再说,不成想这才几个月,竟然说没就没了。 念及此,伍氏恨恨道:“她倒好,来圣京做个有头有脸的正头夫人,如此风光,却叫我……回那不堪之地去!!” “奶奶,您小声些……”芙鹃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回头瞧瞧,确定外头无人才松了口气,缓声安抚道,“其实这大房二奶奶所言也是,咱们还是好好地回云州去,横竖姑爷的丧事还要料理……” 伍氏都快咬碎了一口银牙,刚要拒绝,身边的栗妈妈上前一把扣住她的胳膊,又是语重心长又是威胁道:“奶奶,您是我瞧着长大的,老奴不能叫您犯这个糊涂,他文家大房再好再能干,终不是咱们家姑爷,您不能拿自个儿的脸面往坑里砸,纵是不想想自身,也该念及您娘家的老爷太太才是……” 闻言,伍氏一腔愤怒荡然无存。 她一把推开茶盏,趴在桌上哭得凄凄切切,好不悲惨。 这一哭后,第二日伍氏便上了马车。 马秀兰听说后,松了口气,亲自送这位弟媳前往城外码头,一路相送了大半日,一直瞧着马车出了城门才回头。 送走了这尊瘟神,马秀兰只觉得神清气爽,即便是火热的天也挡不住她此刻的好心情,忙不迭叫马车改道,先去买了两盒子上好的牛乳果馅点心,然后紧赶慢赶地来到抚安王府门外。 丹娘得了丫鬟的通传,只好撂下手里忙活的事情,绕去花厅。 一进门,从那屏风后头转过来,她这一身迤逦昳丽瞧得马秀兰忍不住心底暗暗叫好。 瞧那一水清丽的杏色,款款涟漪,华美细润,端的是上好的丝绸,上头绣的却不同常人,却是端庄大气的山水,穿在她身上反倒显得稳重,更添几分气质。 马秀兰赞叹:“好鲜的颜色,我在外头竟都没瞧过。” “我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反正是库房里搁着的,我想着料子精致,过了这夏天受了潮反倒不美,不如拿出来做衣裳帕子什么的,倒也便宜。” 入夏那会子,丹娘已经给府中上下换了一身新,就连庄子上的人都没落下,都用的是时新的好料子,这一笔银钱出惯了的,如今瞧着反倒没有一开始那般心疼了。 庄户们得了主家的好衣裳,自是欢喜,一个个忙得越发热火朝天。 能用这一点点小心思换来下头众人的真心诚意,丹娘觉得很值得。 马秀兰来之前,她正在一本正经地搞刺绣——虽然丹娘也不擅长此道,但谁让沈寒天羡慕别人都有妻子亲手绣的荷包戴呢,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马秀兰笑道:“你呀,真是泡在蜜罐子里的,倒叫我羡慕都羡慕不来了。” 丹娘弯起眉眼,细细打量了对方一眼。 第760章 但见笑容轻快,眉间那一抹郁郁之色已然消退,她心中便就知晓了八九分。 还未开口,马秀兰却自己打开了话匣子:“喏,我家那位,今儿叫我给送走了。” “如此说来,真该好好恭喜你了。”丹娘迎合地笑着,又端了一碟子凉糕摆到她面前,“你尝尝,说是用的咱们云州本地的山楂果儿做的,最是酸甜爽口,如今圣京城里的富贵人家都好这一口呢。” 马秀兰瞧着那白底粉釉的小碗玲珑可爱,上头还点缀着一片片翠绿的竹叶,每一片都只有绿豆大小,迎着日光,熠熠生辉,竟如玉石一般透绿。 她不免惊叹:“你府上连盛果子的碗盏都这般精巧,哪里寻来的?” “宫里赏下来的。”丹娘笑笑。 这下马秀兰越发羡慕不来了。 这东西定然是御贡的。 抚安王府有沈寒天,圣上一高兴赏些个吃穿的小玩意只是寻常事,只是丹娘竟然真的拿来用,倒让她有些意外了。 她按下了心头的隐隐酸意,赶紧尝了一块凉糕。 入口清凉冰甜,确实爽口。 尤其是那软软的面心下头包裹着的酸甜山楂馅,原汁原味。 她忍不住赞道:“果真是咱们云州本地出的,这滋味我尝得出来。” “你若是喜欢,回头我叫人给你装上两盒子,带回去慢慢吃。” “哪有拿果子点心当饭吃的,我今日来就是想与你说说话,这又吃又拿的,我成什么了?” “你就当是行行好,这面粉皮儿做了多了,天气热又不经放,你若是不帮我,我就只能看着它坏掉,岂不是可惜?”丹娘微微一笑,“你要是怕自个儿又吃又拿的,那下回我去找你说话时,你也备上好些果子给我不就成了。” 说着,她幽幽一叹,“说起来,我们一家子离开云州也几年了,怪想家里的点心的。” 马秀兰来了精神:“你身边可巧有位经年的老师傅,是专程从云州带来的,最擅糕饼果子,你若是喜欢,往后我让人多开炉,做了与你送来不就成了。” “那敢情好,我可等着了。” 马秀兰笑得爽朗,顿时心情大好。 两人对坐着说了一会子话,话题才扯到了那位伍氏身上,说起来伍氏还要过好些日子才能抵达码头,走水路回云州。 即便这已经是最快的路线了,怕是赶着回去也只能守着丈夫的坟前哭一场罢了。 天气太热了,尸身可摆不住,文家叔伯那头也不兴叫儿子烂了身子也不得下葬。是以,赶得再快,也追不上。 “你去了一桩心事,往后就会顺遂了。”丹娘由衷笑道。 “但愿吧,过日子嘛我们家也不求大富大贵的,只盼着能平安度日就成了。” 马秀兰如今也脚踏实地。 两人聊了一阵子,马秀兰便起身告辞了,丹娘一直将她送到府门外,可巧刚到门口,丁氏的马车停了下来。 见她们姑嫂有话要说,马秀兰也不停留,只福了福转身上了马车离去。 “嫂嫂作何这般着急?”丹娘不解。 丁氏一脸焦虑,应该是急着过来,额头上都是汗,手中的帕子竟然也湿了一半,都是擦汗擦的。 说话间,凉茶就送上来了。 丁氏灌下一大口,才缓过气来:“府里出事儿了,太太与五嫂嫂有了争执,是查账的事儿,五嫂嫂坚持说原先的账目有问题,牵扯到了太太身边的某个妈妈,太太要面子如何能肯,边发作起来叫五嫂嫂就跪在外头,这一下可好……五嫂嫂小产了!” 第761章 丹娘吃了一惊:“五嫂嫂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丁氏又咽了一口茶,叹道:“就是家里不晓得,这一次跪了见红了,人都晕了,请了大夫来诊脉才晓得的……说是已经怀了月余,这就没了。” 说着,丁氏语气低沉艰难,“五嫂嫂她……哭得不行,五哥也陪着一起难过,这会子老爷与太太也吵得不可开交。” 她叹了一声,“你若是得空,这两日就回去劝劝吧。” 丹娘点点头,算是应了。 送走了丁氏,她坐在榻上沉思久久。 娘家的事她原也不想多管,如今丁氏找到她,她又不能全然当作不知晓。况且,这么大的事情横竖还是要知会老太太一声的,丹娘不能遮着掩着。 端午那会子,老太太已经回宋府住了有小半个月才回来,丹娘其实并不是很想让老人家这么热的天来回跑,真的很伤身子,思来想去,唯有自己跑这一趟了。 用晚饭的时候,她便跟老太太说了这事儿。 老太太垂着眼睑,苍老又稳重的脸上瞧不出太多波动,只幽幽叹了一声:“又不是刚进门的年轻媳妇子了,怎这般不知轻重。” 丹娘知道,她是在说赵氏。 祖辈说长辈的不是,她这个做小辈的不可能开口帮衬,也不好劝着。 不管怎么说,没了孩子的是五嫂嫂,丹娘还没那么宽宏的胸襟,做到慷他人之慨。 祖孙俩絮絮叨叨了一会儿,第二日一早,丹娘便出门了。 坐进马车,她就打了个哈欠,瞧了一眼外头还不算亮堂的天色,吩咐左右:“我眯一会,等快到了再叫我。” 新芽柔声道:“夫人您就安心睡吧,有奴婢和尔雅在呢。” 一觉醒来,丹娘正饮茶醒眠的功夫,尔雅与新芽已经麻利地给她理好了发髻与妆容。 踩着凳子下来,府门外早有门房候着了。 走近了一瞧,竟还不是门房,而是赵氏的心腹甄管家。 甄管家忙不迭地将丹娘迎进门:“七姑奶奶好,给七姑奶奶问安了,我们太太知道姑奶奶要来,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姑奶奶这边走,咱们先去正厅。” 丹娘应了一声。 刚到院门外,就听里头一个高亢的声音暴怒道:“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安的什么心!!这事儿闹大了,丢人的是整个宋家,劝你死了这条心!” 紧接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摔打声,像是摔了茶壶杯盏似的。 甄管家脸色难看,额头上汗珠直冒。 丹娘倒是一脸镇定,反倒是缓了缓步子,道:“还是等老爷出来了,咱们再进去吧,免得撞上了尴尬。” 甄管家急忙附和:“姑奶奶说得对。” 话音刚落,只瞧着正房里头的门帘子一打,宋恪松气呼呼地出来了。 瞧他面色阴沉,眉宇间难掩怒气和郁色,一看就是气得不轻,方才大吼之人就是他,看样子又与赵氏发了火。 宋恪松背着手朝门口来了。 丹娘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见着这个女儿,宋恪松的神色才算堪堪缓和,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太太在里头,你……去劝劝,回头留下一道用午饭。”他略显潦草地叮嘱了两句。 丹娘一一应了,又低着头等他走远了,才进了正门。 与之前几次来不同,这一回赵氏连哭都哭不动了,整个人坐在榻上,两眼无神,双颊凹陷,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丹娘到跟前行礼,她都像是看不到似的,依旧口中呢喃着什么,还是身边的蒋妈妈提醒了两回,赵氏才如梦初醒。 “噢,是丹娘回来了……” 第762章 赵氏理了理鬓发,想要坐正了,偏身子骨软绵绵的,又立不起来,还是旁边的蒋妈妈拿了一只厚实的圆头枕给她靠在后背,方才稳住了身形。 丹娘心中大骇,上前见了礼,便问:“太太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了?这脸色瞧着不太对啊,请大夫来瞧过了么?” 蒋妈妈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瞧过了的,说是咱们没什么大碍,就是心思繁重,夜里总也睡不好,这就落下了空,身子虚得很。” “太太,您如今可是家里的主母,下头哥哥嫂嫂们都看着呢,还须多留意着身体才是。”丹娘道。 赵氏叹了一声,似有不甘,语气愤愤道:“郑氏无德,顶撞婆母,还给家里添了这么多的麻烦,如今害得我缠绵病榻,身子都不爽利,你父亲他、他居然还怪到我头上来,你说说叫我如何能忍?” 闻言,丹娘微微垂下眼睑,挡住了眼底那一抹讥讽。 要她来说,赵氏分明就是活该。 偌大一个宋府的账目要说百分百干净,也不现实,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大家子,里头多少关系多少利益盘根错节,即便赵氏独揽大权,也该考虑到下头有些人想要捞油水的心思,这想要下狠手约束就越发瞻前顾后,这是其一。 二来嘛,虽说底下的都是下人,但若是主家太过抠门,有些事情他们也会躲懒懈怠,关键时候难免会坏了主家的大事。若是想手下的人得用,该喂饱就要喂饱。 按丹娘自己的风格来,这种情况定然不会出现在抚安王府。 可这里是宋府,一直来都是这个路子,她一个出了门子的庶女能插上什么话,还是安安静静,老实闭嘴的好。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出了五嫂嫂郑氏这样一个正直明理的媳妇,非要查清账目,赵氏非但不与她里应外合,趁机好好管理一下府中账目,反而将自己的友军狠狠敲打了一通,外带还损失了一个未出生的孙辈。 也难怪宋恪松会生气,赵氏被骂,一点儿都不冤枉。 这事儿就算捅破了天,她也讨不了好。 丹娘没办法顺着她的话说,只好沉默地低下头,作出一副很默认的样子来。 本来赵氏也不需要有人迎合,她要的就是一个倾听者。 横竖她自己所生的两个闺女,一个还在养身子,一个即将临盆,无论哪一个都来不了,现而今好不容易来了个丹娘,她不得一把抓住,说个痛快。 足足说了快半个时辰,直到赵氏自己口干舌燥,嗓子沙哑,丹娘才开口道:“太太瞧着也累了,这声音都沙哑了,蒋妈妈,还不快点送了热茶来给太太压一压,叫太太先歇着吧。” 蒋妈妈正愁没法子劝阻,一听这话忙不迭地忙活起来,又是热茶热巾子的伺候着。 赵氏本就说累了,茶水送到嘴边就吃,一时间也没功夫管丹娘。 丹娘趁机告辞,说是方才爹爹的意思,叫她也去瞧一瞧五嫂嫂。还没走到门口,赵氏就在后头不断叮嘱:“你可不要被那个奸猾装腔的给骗了,这年轻的媳妇子心里头坏得很呢!区区一个庶媳也敢与我叫板,反了天了……” 蒋妈妈还在劝:“好了好了,太太,您多疼惜一下自个儿的身子,少说些个吧。” 丹娘快步离去,心里一阵烦躁。 进了郑氏的房中,见她面色如纸,头上戴了个护额,瘫软在床上,真是气若游丝,一脸悲伤。 第763章 那模样别说丹娘了,任谁来瞧了都忍不住难过。 她坐在郑氏的床边,一凑近就闻到了一股酸臭味,再仔细一瞧,竟是郑氏床褥子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微微皱眉,她又赶紧吩咐左右支开窗棱换气。 谁料旁边的一婆子拦住了:“七姑奶奶有所不知,咱们五奶奶如今正坐着小月子呢,吹不得风。” “那这褥子为何不换?”丹娘的语气明显凌厉几分。 “您到底年轻,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小产之后的妇人就是不能换的,这一换呀,就把原先得孕的福气给换掉了,这也是太太特别吩咐的。” 婆子口齿伶俐,显然是早就预备好的说辞,一套接一套。 那婆子道:“咱们太太也是伤心,没了小少爷这心里如何能不疼,这才叫咱们几个老的守在五奶奶身边,也免得叫那些个不懂事的伺候坏了,反倒不美。七姑奶奶,您说是吧?” 丹娘冷笑。 叫一个刚刚小产的妇人睡在如此肮脏的床褥上,也能美其名曰为她好,果然人嘴两张皮,随便怎么说,只要将赵氏的身份压在这里,郑氏就翻不了身。 丹娘微微挑眉,静静地盯着眼前的婆子。 她也不说话,只是默默无声地上下打量着。 那视线冰冷如霜,咄咄逼人,看得那婆子忍不住抖如糠筛,额头上冷汗直冒。 丹娘缓缓道:“去取了干净的褥子来,务必是要在外头被毒太阳狠狠晒过的,若是你还不去,我这就告了太太去,我倒想问问她,叫我五嫂嫂这般坐小月子,是想要了人性命不成?还是说,是你这个老货在其中搅事?” 婆子刚想反驳,一抬眼又是一记凌厉的眼刀,吓得她战战兢兢,当即不敢说什么。 突然,郑氏伸手过来,扯了扯丹娘的衣袖。 “算了,莫要与她争,她……是太太身边的人。”郑氏说着,两滴豆大的泪珠滚落,顺着鬓发流入了耳侧,那目光简直要碎了一般。 丹娘却冷笑:“你着什么急,我是问她说话,又不是替你出头,若是你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岂不是叫外头笑话爹爹?宋家不好,我一外嫁女还能好得了?” “我瞧你进气多出气少的,就少在这里开口了。” 说着,她还厌恶地用帕子掩住口鼻,转头对婆子呵斥:“还不快去?!真要我告到太太跟前,你就没好果子吃!” 那婆子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婆子到底没那么大的胆子,还是先去禀告了赵氏。 赵氏方才狠狠吐露了一回心事,这会子反倒活络许多,正坐在桌前用一盏绿豆百合汤。 听了婆子的回话,她抬眼:“是么,七丫头真这么说了?” “老奴瞧着不像是替五奶奶说话的。您想啊,那五奶奶如今的模样摆着呢,若是真心疼,干嘛说的那么难听……想来,这七姑奶奶也就是怕家里出了人命,回头闹大了她面子上挂不住。” 赵氏松了口气:“还算是个有良心的。” 顿了顿,她一眼瞧见那婆子还守在下头等她开口,便摆摆手:“去吧,就依着七姑奶奶的话去做。” 有了当家主母的发话,下头的人自然忙活得更麻利了。 不消一个时辰,郑氏屋内已经焕然一新,那些个浊臭之气被一扫而空,丹娘甚至还让人备了热水,给郑氏擦洗了一番,又换上了干净的里衣,这才重新躺下。 大约是失了孩子,郑氏伤心过度,总是恹恹的,提不起劲。 第764章 丹娘知道,这是心病。 她本来就不是大夫,更看不了这心头的毛病。 只略坐了坐,见郑氏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她也就预备着告辞离开。刚起身,郑氏却又喘着气道:“姑奶奶请留步……” 丹娘回眸。 郑氏在身边丫鬟的服侍下,勉强坐了起来:“姑奶奶来瞧我这一片心意,我晓得的……只是我这身子太弱了些,怕是不中用了。” 丹娘:“你还这么年轻,哪里说不中用就不中用了。” “姑奶奶命好,顺顺利利生下了孩儿,即便是个女儿,那也是一辈子的牵挂。我却比不得的……可怜我的孩子,才月余不到就这么没了。” 郑氏说着,又默默垂泪。 不过顷刻间,那泪痕满面,帕子都湿透了。 丹娘张了张口:“若你一直这般软弱,即便孩子生下来,你也是护不住的。” 郑氏吃了一惊,惊愕地抬眼看着她。 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道:“凡事都讲究缘分二字,如今看来只是这孩子与你没缘分,可你怎知往后没有孩子会与你有缘呢?你如此年轻,只因失了个孩子就这般要死要活,往后事情多着呢,你要如何应对?” 一声长叹后,她缓缓道,“女子在这世道本就艰难,能投身在官宦人家,已属幸运,五嫂嫂为人磊落爽快,还望你早日解开心结,莫要辜负了自己的大好时光。” 言尽于此,别的她也不能说太多。 在郑氏惊讶的目光中,她福了福,就此离去。 宋恪松说是留丹娘下来用饭,其实他本人是不在家里的,宋府里也就赵氏和五嫂嫂在,结果这两个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病号,跟两个病号一起用饭,丹娘怕自己吃得消化不良,干脆就找了个理由辞别赵氏。 为了让赵氏面子上过得去,她又开口要了些个不怎么值钱的东西,什么娘家惯会做的牛乳酥饼啦,豆沙糖包啦之类的,统统拿上。这些个东西又不费钱,又显得亲密,赵氏乐意至极。 大约是觉得丹娘这次表现不错,她甚至还开了库房,又寻了好些个礼物叫丹娘带上,说是给老太太的孝敬。 狠狠演了一出母慈媳孝后,丹娘总算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坐在车里,她揉着笑到发酸的脸颊,一阵无奈。 尔雅试探:“夫人,您说……这五奶奶能把您的话听进去么?” “是呀,夫人,那五奶奶的脸色瞧着实在是吓人。”新芽也凑了一句。 两个丫鬟直勾勾地盯着她,只盼着丹娘能给个准话。 丹娘尝了一口枫露茶,笑了笑:“这……我哪里说得准,一切都要看我那五嫂嫂的悟性了,真要是不想过了,谁劝也没用。” 她言尽于此。 府里、庄子上都是一大摊子事,她真的没那么多闲工夫管这些,况且真要安抚那郑氏,就光凭着她今日回娘家待的这点子功夫哪里够?她可是出嫁女,哪有出嫁的闺女整天往娘家跑的道理,就算沈寒天会同意,怕是自家那位骨子里老封建的爹爹也不乐意呢。 这几日奔波狠了,丹娘打定主意,至少十日的功夫哪儿都不去,一定要在家里好好歇着。 人算不如天算,天气热乎了起来,府中的一应瓜果菜蔬俱已成熟,大约是适应了圣京的气候,这一年的出产竟要比往年好得多,细算起来差不多翻了倍。 这么一来,府中上下一团喜气,每天都忙得热火朝天。 丹娘自然也是闲不下来。 吴大娘子是个乖觉的,早早就算到了这一茬,在成熟前两日入京,提前来拜访丹娘。 与吴大娘子打交道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双方都很熟稔,坐下来聊了两句便彼此肚里清楚,两张单子一结,很快府里多出来的瓜果菜蔬便成了吴大娘子商行里的热销货。 丹娘呢也收了一堆好物件,什么古董摆件、名师字画等等,足足放了大半张桌子。 待沈寒天回来一瞧,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是《春山花鸟图》,没想到张大人倒是深藏不露,竟然还藏了这般多的好东西。拿这些换了什么?”他又瞅了一眼单子。 当瞧见上头写着,换了十个西瓜并各色菜蔬二十斤后,他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丹娘乐得开心,压根没留意到男人复杂的神色。 她搓着手,美滋滋道:“这些个宝贝你挑一挑,若是有好的,咱们就留下入了库房,待以后能用上了再拿出来,或是给你闺女往后添妆也成。” 她越说越开心,已经忍不住畅想未来了。 大约是说得太起劲儿,惹得沈寒天频频侧目,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玉姐儿才多大,你这么早就盘算上了?” “你懂什么,人家大户人家自打闺女一出生就开始攒嫁妆了,等到闺女出嫁了,自然是要一整套齐整的嫁妆带着一块去的,你总不想让咱们玉姐儿吃苦受累吧?” 不等沈寒天表态,她又立马来了句,“反正我可不答应,往后谁敢欺负我闺女,我就打爆他狗头,打断他狗腿!再给我闺女带上大把的银钱,大批的铺面田地庄产,叫她过得舒舒服服,滋滋润润,连婆婆都不敢欺负到她头上!” 沈寒天:“……听夫人的。” 丹娘昂首挺胸地走出了书房,她还要赶去库房查看入库的册子呢。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缓缓收回视线,重新凝视着那张单子上的内容,拇指轻轻摩挲着,若有所思。 就这样轰轰烈烈忙了好一阵子,这一日,丹娘刚想松口气,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沈夫人病倒了。 消息来得突然,丹娘刚准备歇个午觉来着,冷不丁听到这话,吓得立马从榻上爬了起来。 尔雅与新芽早就忙活起来,很快给她换了一副穿戴,又重新梳了个利落轻便的发髻。 丹娘问:“请大夫了么?” “大夫已经在了,但说是不太好,求奶奶您赶紧过去瞧瞧。” 丹娘望了一眼滴漏,心中盘算了一下时间:“知道了,叫门房备马。” “备马?”新芽吃了一惊。 但很快尔雅就明白过来:“是,夫人。” 丹娘戴着斗笠,用薄纱遮住脸,这一回没从正门出,而是从偏门的小角离府,她带了几个侍卫,其余的丫鬟一个不带。 麻利地翻身上马,那身姿飒爽,英姿逼人。 新芽不安:“夫人,您还是带上咱们几个吧,咱们乘着马车去,必然也不会慢太多的。” 丹娘微微一笑:“你们自然是要来的,跟在我后头,马车已经备好了,你们从正门出。” 说完,她一扬手里的鞭子:“其余的人,跟我走!” 一阵马蹄扬起阵阵尘埃,疾声奔走,再抬眼人已经去了数米之外! 新芽有些六神无主:“这可是在城里呢,夫人这般若是叫人瞧见了……” 第765章 尔雅却笑道:“夫人做事自有她的道理,咱们乖乖听话便是,快点的,外头马车等着了。” 新芽也顾不上乱想,急忙跟了过去。 却说丹娘骑着马,直奔沈府,一路上烈日炎炎,耳边骤起阵阵热风,但她却无比清明,只花了平时一半不到的功夫,人已经在沈府门外了。 利落地翻身下马,她几步便到了府门前:“还不快点把门打开?” 那门房被唬了一跳,再仔细一瞧,发现竟是自家大奶奶。但见她着一身靓丽的茜粉色,裙摆袖口处皆是芙蓉花样,一手提着马鞭,一手轻轻扶着斗笠的边沿,哪怕隔着一层浅浅的薄纱,也能看出那双锐利的眸子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门房下意识地就把门让开。 没等他回过神,丹娘已经入一阵风似的进门了。 这会子门房才惊醒,一拍大腿:“不好!!大奶奶怎来得这般快?”他又忙着吩咐下头的小厮去里头传话,“快快,务必腿脚快一些,从左边的夹道过去,要赶在大奶奶前头……” 府里的小厮自然是年轻力壮,他们又常年在府中走动,路径方向什么的要比丹娘熟悉得多。 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刚到沈夫人院门外,就瞧着丹娘一打门帘进去了。 后头的小厮们一个个忙得满头大汗,根本没想到这位看似花朵般的大奶奶竟能赶在他们前头进屋。 一进门,就听屋内一阵轻轻的咳嗽声。 沈夫人显然已经卧床不起。 她轻柔沙哑的声音缓缓道:“原是我不该病着,倒叫你们费心费力地来瞧我,哪里就要紧了呢,不过是沉疴旧疾罢了,不妨事的。” “好姐姐,你快别这么说,你就是太要强了,什么事儿都自己撑着。若是今日我不来,你还想自个儿一个人撑到什么时候?想想你当初独自支撑着一大家子,如今寒天那孩子非要分府另过,这也就罢了,如何能不叫你那大儿媳妇在你跟前多多学点规矩?” 这声音听着倒是陌生,丹娘从没听过。 那声音又道,“现如今可好,你病着,外头要传个话也要这般久,你那大儿媳妇推三阻四地不肯来,还不是你这个婆母惯着的?要我说,顶多再一刻钟,若是她再不来,明日我便将她这不孝的行径传出去,让圣京城里其他人也瞧瞧,沈大人的家眷如此不敬婆母,也配得上诰命在身?” 沈夫人又咳了两声:“罢了,何必跟个孩子计较……” “你不计较,我来计较,我横竖是她们的姑母,自是有计较的本事的,难不成他们还想忤逆长辈?” 她的话还未说完,只听屏风后头传来一个清爽明利的声音:“母亲可好些了?我这专程带来的人参鸡汤,您多少也尝些个……哎,这是还有客?” 丹娘边说边徐徐走到两人面前。 别说沈夫人了,方才说话不客气的那位贵妇也吓了一跳。 两个老妇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丹娘,沈夫人的脸色难看尤甚,那两只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母亲,您快些躺着,我得了信儿就赶过来了,这鸡汤是我从府里带来的,还热乎着呢。” 丹娘略略对着另外一位陌生长辈点点头,便将手里的鸡汤倒在碗里。 这汤其实就是她出门之前从厨房顺的。 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来沈府,空着手总归是不好,有这么一盅鸡汤,那就好看多了。 第766章 鸡汤浓郁,里头又加了不少温补的药材,端的是浓香扑鼻,叫人胃口大开。 丹娘将一碗鸡汤送到沈夫人跟前,又贴心地扶着她坐起身。 沈夫人还想推辞,谁知那伸过来的胳膊力大无穷,叫她拒绝不得,竟硬生生被扶了起来,直接靠在了软软的靠枕上。 她惊愕地多看了丹娘两眼。 要知道,就方才这么一点动作,丹娘可是用一只手就搞定了,偏又看起来那么轻松,仿佛丝毫不费力,瞧在另一位贵妇眼中,就是沈夫人刻意配合,要起身喝那一碗鸡汤了。 沈夫人无奈,只好顺着丹娘,尝了小半碗。 “你有心了……”沈夫人深深看着丹娘。 “哪里话,得了消息我就立马往这儿赶,还好母亲瞧着气色不佳,但还算有精神,您略等等,儿媳已让人去太医院请了,用不了多少时候太医就来了,到时候再为您好好诊脉。” 沈夫人嘴角紧了紧:“也没什么事,倒叫你受累。” “快别这么说,孝敬婆母是儿媳的本分,哪里说受累不受累的。”丹娘热乎起来,那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哪怕平日里瞧着与沈夫人不咸不淡的,但在外人面前,三分孝心也得演出七分来。 沈夫人如何不知道丹娘是在演,心中郁郁,却又不好当面揭穿。 婆媳二人正说着,一旁看戏的贵妇冷笑:“你若真是这般孝敬,为何不住在府里,两府别住,到底还是隔了远了。” 丹娘缓缓回眸,又大又圆的眼睛透着清澈,看向对方:“这位是……” 沈夫人忙介绍:“这是你大姑母,也是寿英伯夫人。” 丹娘闻言,起身盈盈下拜:“见过大姑母。” 寿英伯夫人满意地微微抬起下颌:“好生照顾你婆母才是,无须多礼。这晚辈呀,还是要多多给自己积福,你婆母如今身子不爽,偌大一个府里就交给你两个弟妹打点,她身边缺了可靠的人照料,你身为沈家长媳理应侍奉汤药,跟在身侧,你说对吧?” 没等丹娘开口,寿英伯夫人就冲着身边的婆子笑了笑:“你出去派人跟老爷传个话,就说让他告知我那侄儿,他媳妇今日起就留在婆家了,先照料婆母的病要紧。” 婆子应了一声,麻利地退出门外。 寿英伯夫人又冲着丹娘笑笑:“昨个儿我们一家子返京,今日你姑父与寒天自是要聚一聚,多吃几杯酒,到时候当着众人的面这么一说,谁不夸你孝顺,得了这贤名你可就快活了。” 沈夫人闻言,笑容明显真切许多:“你呀,就知道惯着小辈,这点子小事还要替他们着想。”说着,她又冲着丹娘道,“还不快点谢过你姑母。” 丹娘倒也不反驳,又福了福:“多谢姑母费心。” 这下屋子里两位长辈都高兴了。 丹娘垂下眼睑,挡住了那一抹淡淡的嘲讽。 寿英伯夫人又拉着沈夫人聊了一会儿才离去,说是明日还会来瞧她,她们姑嫂二人也有多年未见,这会子重逢,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 丹娘毕恭毕敬地将人送出院门外,又折返了回来。 沈夫人靠在床上,叹了一声:“叫你受累了,原也没什么的,我只略躺一躺便好……” 陈妈妈忙道:“大奶奶别怪,老奴实在是有话要说,咱们太太啊这是硬撑着,她这身子病了也不止两三日了,偏又不准老奴去叨扰奶奶府上,这才拖延了下来,这几日每每晚上都要起高热,老奴这心里实在是安不下来。” 第767章 陈妈妈边说边跪在丹娘跟前。 “大奶奶,您是个最最心善的,求您多多体谅咱们太太吧,我们做奴婢的也不好多劝,就盼着大奶奶您来呢。” 陈妈妈说着,老泪纵横。 这样一幅忠心为主的模样,倒让丹娘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只是静静地敲着,也不开口,唇边浮起若有似无的浅笑,那双仿佛洞察一切的双眸深邃如渊,看一眼都能叫人深深陷在里头,无端生出几分寒意来。 沈夫人还想呵斥陈妈妈几句,却被丹娘淡淡地打断了:“陈妈妈,给我备的厢房收拾好了么?我既要留在府里侍疾,总不能叫我与太太挤在一屋吧?” 陈妈妈愣了一下,忙不迭地点头:“早就收拾好了。” “那好。”丹娘微微侧目,“等我身边的人都到了,还要麻烦陈妈妈领着她们些个,没得叫她们不识路跑错了,反倒浪费功夫。” “是……” 陈妈妈心头直打鼓。 丹娘这不急不躁的模样,气定神闲,好像早就知道了一切似的。 她又叮嘱了几句,这会子张太医进来了。 沈夫人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让张太医给自己问诊瞧脉,丹娘在一旁又着力询问了许多,那模样关切殷勤,若非从前种种嫌隙尚存,沈夫人几乎都要以为丹娘是真心关怀。 足足问了有小半个时辰,丹娘才放张太医回去。 说话间,尔雅与新芽她们也到了。 丹娘:“来得好,陈妈妈有劳了,我先去瞧瞧我那两个弟妹,小厨房里药已经炖上了,张太医开的方子也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一番话早就安排妥当了一切,没等沈夫人主仆反应过来,丹娘已经出了大门,远远地朝着院门外走去。 一直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沈夫人戒备的神色才稍稍松缓,一声长叹后,便浑身无力地躺在枕头上,满脸郁郁沉闷。 陈妈妈忙问:“真是奇了,这大奶奶竟二话不说,寿英伯夫人说让她留下,她便留下了,连一个不字都没提呢,莫不是还有旁的手段留在后头?” 沈夫人冷笑:“这是个聪明人呢,知道拒绝了反而不妙,况且这事儿是她能拒绝得了的么?” 说着,她神色又沉了沉,“不过,她为何来得这般快?” 这是沈夫人想不通的了。 从沈府到抚安王府,即便小厮快马加鞭地传话,丹娘也得等到方才丫鬟们到的时候,才能抵达沈府。 如今她却硬生生快了这么多,反倒让沈夫人有些话没来得及在寿英伯夫人面前说,白白浪费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陈妈妈道:“许是听闻太太您病了,当真着急呢。” 沈夫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便让人找了门房来问话,这一问才知晓丹娘竟然是自己骑马来的。 陈妈妈听了瞠目结舌:“这大奶奶也太胆大了!一妇道人家如何能这般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太太,要不咱们还是告知大爷一声吧。” 沈夫人面色凝重,仿佛笼上了一层寒霜。 陈妈妈越是着急,她越是淡然。 轻轻阖目沉思片刻,她让其他人都先退下,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与陈妈妈。 陈妈妈还在催促着:“如此不知检点,就算告到了圣上面前,她也是讨不了好的!” 沈夫人瞪了一眼:“你个老货还是这般莽撞浮躁!你也不想想她是为何才骑马在大街上狂奔的,说起来不过是为了一个孝字!你若是现在给她捅出去,究竟是害她还是帮她,你自个心里没数么?” 第768章 言尽于此,她也懒得再说,见陈妈妈还是一脸茫然,她索性摆摆手:“罢了,你去看看给她的厢房收拾好了没有,我先歇一会子。” 沈府虽不及抚安王府大,但府里安排下一个院落给丹娘安置还是没问题的。 原本陈妈妈也是想只给丹娘安排个就近的厢房,就算她计较起来,也大可以说方便侍疾,一切从简。 可她万万没想到,丹娘是有备而来。 光是带来的箱笼就有七八个,这里头还有各种名贵药材,消暑物件,以及各种日常用品,满满当当放在院子里,几乎都没地儿落脚了。 丹娘笑眯眯地站在廊下,那燕翅飞角的屋檐落下一抹阴影,刚巧就落在她的脸上,让此刻她脸上的笑容凝重森冷许多。 她缓缓道:“你瞧如何是好,我带来的东西怕是这小小厢房都不够装,还好我提前去问了两位弟妹,她们说这边的院落还空着,我就先搬过来了,应当不打紧吧?” 陈妈妈已经愣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丹娘又道:“一会子我亲自去跟太太告罪,实在是箱笼里的药材不经放,还是需要放在阴凉避阳的地方才好。这些个药材怕是回头太太都能用得上,我是有备无患。” 陈妈妈讪讪笑着:“大奶奶所言极是……” “想必太太也不会怪罪我的,对吧?”丹娘嫣然一笑,丹红的唇瓣透着盈盈春色,明艳不可方物。 这次丹娘几乎把抚安王府里,自己身边的心腹带来了一半,新芽尔雅都来了,留了翠柳南歌守在老太太身边,还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 刚安顿好了院落,却不曾想老太太又使唤人送来了书萱,并其他六个威武的侍卫。 丹娘瞧着不像是老太太的手笔,更像是她男人的安排。 老太太怎么可能再另送丫鬟来,还有这威风凛凛的侍卫,一看就不是老太太的风格,多半是沈寒天借了老太太的明路,在这儿假公济私呢。 可以的呀,当面不敢与自己老妈对着干,私底下该做的一样不少。 丹娘就喜欢这样暗戳戳使坏的。 她立马写了一张纸条命人送回抚安王府,明面上是给老太太的,其实是给沈寒天的。 得到消息的沈夫人原本还能下床走动走动的,听闻抚安王府送来了这么多人,她当即连床都起不来了,只能躺着哼哼。 “好个宋丹娘,这是……找人来给自己撑腰来了。”她恨恨道。 陈妈妈忐忑不安地看着自家主子:“太太,那院子……还给大奶奶住么?” “她要住,便让她住着好了!”若是连个院子都不让儿媳妇住,传出去还不知说得多难听呢。 沈夫人不是傻瓜,很清楚这里头的门道。 却说丹娘传出去的那张纸条,兜兜转转到了沈寒天的手中,这会子外头已经暮色四合,天边回荡着如丝绸一般绵密柔滑的霞彩,仿若能染红了一片天。 暑气渐渐消退,晚饭摆在了照春辉。 沈寒天正陪着老太太用饭。 他展开纸条,不由得会心一笑。 老太太见他笑了,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你也别管那丫头了,她鬼灵精怪得很,必不会叫自己吃亏的,咱们赶紧用饭才是。” 他抬眼,一抹的嫣黛之色,温润如玉:“祖母说的是,只是……这爆炒鳝丝却是她最爱的,今日吃不到,真是可惜了。” 第769章 “她呀,也该戒一戒这口欲了,没得整日里净想着吃食,回头等姐儿大了,也与她一般,那可怎么好?”老太太故意板起脸,眼底的笑意却那样明显。 沈寒天:“老祖宗说的是,只是……为难了老祖宗,平日里,您都不爱这些的,为了不让丹娘吃,您只能自个儿用了。” 老太太愣了一下,看穿了孙婿眼底的玩笑,顿时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奚嬷嬷在一旁伺候惯了,见老太太用饭快尽尾声,便快步出了正屋去了小厨房。 “奚嬷嬷,这鳝丝还上么?”专管小厨房的厨娘问道。 “当然不上,这东西热性大,给咱们家姑爷用了一碟子就够了,剩下的装起来,你们等等着人送出去,送到沈府给咱们夫人添个菜。”奚嬷嬷笑道。 有人不解:“可……老太太方才不是说了,不许给夫人送太多好菜的么。” “这话你也信?老太太也就是说着玩儿,哪里真舍得,若是不送去回头挨骂的又是你们几个,还不赶紧的,用这大火热油过了,装在这里头,叫人快马加鞭送过去便是。” 待丹娘吃到这一道爆炒鳝丝时,晚饭刚刚用了一半。 得了这一碟子好菜,她喜不自禁,白净的面孔上浮起淡淡红晕,好一抹娇艳明丽的胭脂色。 尝了一口,她赞道:“还是老太太自个儿小厨房的手艺强,这爆炒鳝丝就是入味鲜嫩。” 她又早早命人分了一小份出来,给沈夫人送去。 沈夫人正歪在榻上喝粥,冷不丁瞧见那过了热油赤酱的鳝丝,眼神不由得怔住片刻。 陈妈妈忙不迭地说了由来。 沈夫人温温一笑:“难为她有心了,刚好这粥饭吃得我嘴里絮得慌,有点子味道换换不错。” 陈妈妈做惯了伺候的,闻言,立马取了一只小碟子,又挑了几根鳝丝装在里头,送到沈夫人手边。 沈夫人一一尝了,赞道:“确实不错。” 这在沈府里的第一夜,就算平稳度过了。 入睡时,丹娘睡在里头的大床上,外头隔了个屏风是一架双边的湘妃榻,又宽敞又凉爽,靠在窗棂边上,一抬眼便能瞧见里头,但凡丹娘夜里有个什么需要,尔雅与新芽都能立马听见。 两个丫头便卷了被褥睡在这里,头靠头地躺下,一时间屋内安静至极,落针可闻。 尔雅却揪着心,怯怯问:“夫人……咱们在这沈府当真能好好的么?” 丹娘阖目,枕着胳膊,满脸惬意松快。 听了婢子的话,她勾起嘴角:“赶紧睡吧,想这些个有的没的作甚,若是没料错的话,这怕是咱们往后几日里最消停安生的一晚上了,你们还不赶紧睡,若是睡不足了,没的第二日打哈欠,可别怪我念叨你们。” 这话一出,新芽立马翻了个身,乖乖睡下。 尔雅只是轻叹一声,也不说话了。 这一夜倒是静谧,丹娘也没有认床的习惯。 到了一个陌生环境,她前世养成的习惯才会从骨子里溜出来,看似已经睡沉了,其实外头但凡有一点点异常的声响,都能让她立马醒来。 还好她睡得还算太平,第二日一早,丹娘醒了。 刚坐着梳妆收拾,外头陈妈妈就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过来了。 “陈妈妈来了。”通传的丫鬟报了一声。 丹娘正挑着一根靛蓝的簪子对着发丝间比对,目光望着镜子深处渐渐清晰的身影,唇边荡漾开一抹淡然的笑:“陈妈妈竟这般早。” 第770章 “大奶奶。”陈妈妈福了福,脸上似有倦色,“太太一早起来又不大好,还请您过去瞧瞧。” 没等丹娘开口,她又道,“老奴晓得一早叨扰奶奶,多有不便,若不是咱们太太病着,就算借老奴一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这般无礼。” 丹娘放下簪子,满脸忧急:“太太如何了?我这就去瞧瞧。” 说着,她简单披了一件衣裳便随陈妈妈出门了。 经过外头堂屋时,陈妈妈看了一眼刚刚摆上早饭的桌子,嘴角边划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很快又低下头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领着丹娘就去了沈夫人的屋里。 正是酷暑炎热的时候,却因为沈夫人病着,这门窗都紧闭着,屋子里连一点冰都不敢用,说是怕沈夫人受了寒,反倒是对身子更不利。 丹娘到了窗前,但见那沈夫人真的躺在那儿,两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看似真的病得不轻。 随后张太医也跟着到了,跟昨日一样的请脉问诊,好一番折腾后,张太医也与丹娘实话实说。 大约就是沈夫人往年就有沉疴旧疾,如今年纪大了,一股脑泛了上来,反倒有些棘手。 但也问题不大,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伺候照顾起来麻烦些个。 又是抓药煎熬,足足忙活了一上午,丹娘将刚得的一碗汤药送到沈夫人枕边,那玉瓷的小碗旁还有一碟子蜜饯。 丹娘道:“母亲,您起来把药喝了,若是怕苦,儿媳还备了蜜饯给您甜甜嘴儿。” “不吃……”沈夫人依旧闭着眼睛,一脸抗拒。 丹娘说了好几次,沈夫人始终不见配合。 仿若是整个人已经陷入了半睡半醒的阶段,只能对外界的某些声音有所回应,却不能准确地应对。 陈妈妈用帕子擦着眼角:“可怜我们太太竟病成这样……” 丹娘叹了一声,转脸对陈妈妈道:“方才张太医的话你也听见了,这药只管吃下去,不出两日便能好转,可现如今太太却这般,这……如何是好?” “大奶奶,咱们太太从昨日到今个儿连口茶都没吃,这就要吃药,如何使得?瞧着太太这模样,老奴都于心不忍,如若不然,就请那太医再寻个方子,实在不行,先施针也可呀。” 陈妈妈满脸着急,似乎真的是在替沈夫人担忧。 丹娘漆黑的眸光闪了闪:“那倒也不用。” “可……” 陈妈妈还想说什么,只见丹娘一手抬起沈夫人的下颌,也不知她是怎么做的,竟以巧劲撬开了沈夫人的嘴,一抬手就给她将汤药一股脑灌了下去! 汤药还有些温热,沈夫人猝不及防,差点呛出来。 丹娘又快速合上她的嘴,反手这么轻轻一带,只能咔嚓一声轻响,沈夫人竟然一口将汤药都咽了下去。 她惊愕地盯着丹娘。 陈妈妈也被眼前这一幕搞得目瞪口呆。 丹娘笑道:“母亲醒了,真是太好了,方才儿媳亲自喂您用了汤药,这会子可口苦么?这儿蜜饯可是用上好的杏子以白糖、蜂蜜、陈皮腌的,又酸甜又爽口,您尝一个。” 沈夫人口中确实苦。 已经苦到说不出话来。 只好应了丹娘的话,她尝了一块蜜饯。 待甜味在口中散开,沈夫人才缓了口气:“你……有心了。” 丹娘既安心又欣慰道:“母亲说哪里话,照顾您是儿媳的本分,如今瞧着您能用药了,儿媳开心还来不及呢。” 沈夫人原本还想说自己下颌疼得很。 第771章 可偏偏就刚刚那么一下,这会子半点不难受了。 想到那张太医可是丹娘的人,就算自己装病装痛的,也能很快被人家看出来,她只好打消了继续为难的意思。 抬眼间一片慈爱温柔,她笑道:“我真是福气大,有了你这样孝顺周到的儿媳。” 丹娘作娇羞状低下头,口中也是一片羞涩谦虚:“瞧您说的,本就是应该的,您倒是这般客气,儿媳都快被您给夸坏了。” “哪里就夸坏了,我们家儿媳妇好,还不兴夸了?”沈夫人喘着气,还能说两句玩笑话了。 好一派婆媳和睦的画面,丹娘演得几乎连自己都快相信了,来到这个时代,别的技能没进益,但是演技绝对一日千里,突飞猛进。 她还在乱七八糟地想着,这头陈妈妈又张罗着要丹娘伺候沈夫人吐痰、更衣、净面了。 丹娘见惯了比这还要恶心的画面,前一世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这种小场面真的不值一提。 她还纠正了沈夫人咳痰方式,趁着沈夫人吸气的功夫,又是往她后背一拍一揉,当即就畅快轻松多了。 又麻利地搁下盂盆,取了茶盏,等沈夫人吃了两口顺了顺后,她又忙不迭地让沈夫人下床更衣。 陈妈妈刚想说太太身子弱,不能下床,丹娘直接拿张太医的话给堵了回去。 “太医方才说了,太太虽身子骨弱,但服了药需得发汗,一直卧在床上反倒不好,这外面呀日头好,且又没到毒辣的时候呢,且晒一晒,反倒能助体内的阳气充足。陈妈妈,你去厨房盯着些,太太的吃食尤其要当心。” 一连串的话堆下来,就连陈妈妈都被她支开了。 沈夫人深深看着她,笑容一寸一寸地冷却下来。 丹娘却好似没看见似的,扶着她走到外头廊下坐着,斜斜的日光照过来确实温暖至极,晒得浑身热乎乎的。 沈夫人道:“叫你来侍疾,难为你了。” 丹娘笑而不语。 只有她们两个人时,她是懒得演太多戏的,都演了大半日了,不累的么。 沈夫人等了半天,没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顿时有些气闷:“我还道你会推三阻四地不肯来,没想到是我料错了。” 丹娘垂下眼睑:“怎么会呢。” 就四个字的回应,然后就又没了下文。 沈夫人又等了一会儿,只觉得耐心都被耗光了,沉了沉嘴角:“一大早的就过来,怕是连早饭都没用吧?待会就在我这屋里用一点。” 丹娘:“好呀。” 回答得爽快利落,竟连一丝半点迟疑都没有。 沈夫人更有些捉摸不透了。 这宋丹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却说日头渐渐升高,快正午了。 丹娘临时落脚的院子里一片繁忙,新芽看着厨房,很快几道好菜便装进了食盒里。 新芽细心又利落,仔细检查过,便提着食笼往晚走。 留下的尔雅也没闲着,继续安排丫鬟小厮们忙活着。 “都快着点儿,别误了夫人的事儿,等忙完了这一阵子,从下午到晚上有的你们歇的呢。” 那些个丫鬟小厮连连应着,连带着动作更快了。 新芽快步走着,不消一会儿人便到了沈夫人的院门前,门外的婆子刚要拦着,新芽就大声道:“夫人,奴婢送饭来了。” 丹娘:“快些进来吧,别叫你家夫人饿着了,吃饱了才好照顾咱们太太呢。” 沈夫人微微一怔。 这么一来,她想让人拦着新芽也没理由了。 第772章 就算她事后能想到妥当的借口,这会子也用不上了,就这么一个愣神的功夫,新芽已经提着食笼到了丹娘跟前。 丹娘笑眯眯扶着沈夫人回了屋内。 可巧陈妈妈也带了人过来摆饭了。 一张大桌子摆在沈夫人跟前,陈妈妈张罗了一堆,却也只是清粥小菜,只不过做的种类多了些,但瞧着明显不够吃,每一只小碟子还没有丹娘的一只巴掌大。 大桌子外还有一方小桌子,那是平日里吃茶用的,也不知丹娘从哪儿命人搬来的,就这么大大咧咧摆在沈夫人眼前,那动作自然流畅的,让沈夫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新芽从食笼里取了饭菜摆好。 沈夫人瞧了一眼,顿时嘴角重重一抽。 那上头摆的是胭脂糟鹅,酱香水晶蹄膀,嫩蛋炒虾仁,还有两道新鲜的时蔬,一样酱油清炒,一样蒜泥凉拌,端的是色香味俱全,还有一碗虾皮海带冬瓜汤,另有四碟子不同色泽口味的凉糕。 别说吃了,光是瞧着都能叫人食指大动。 沈夫人呆呆地看着这一桌子。 丹娘已经冲着她福了福,笑眯眯地坐过去了:“母亲,咱们一道用饭,您如今病着,吃药什么的须得忌口,只能清淡为主,儿媳也只能这般陪着您。” 陈妈妈:“大奶奶,您这样……不太好吧?哪有自个儿大鱼大肉的,叫婆母吃这样寒酸的?” 丹娘诧异:“陈妈妈此言差矣,这是张太医的吩咐,若是母亲身体克化得动,什么山珍海味我都愿意寻来孝敬给母亲。可若是叫母亲贪一时口欲之福,反倒有害自身,那儿媳拼着被骂一顿,也要奋力阻拦。” 说着,她转向沈夫人,满脸正色:“母亲的身子大于一切,您说是吧?” 沈夫人收回视线,笑了笑:“你有这一份孝心,我自当是明白的。” “母亲这般说,我就安心了。” 婆媳二人,对着两桌子不一样的饭菜,一个吃得有些意尽阑珊,另一个倒是胃口大开,几乎干光了半桌子的美味,光是那香喷喷的粳米饭,丹娘就添了两碗。 嗐,伺候婆母那不但是体力活,更是脑力活,谁让这个该死的古代一点都不考虑女性艰难,遇到这种事男人在外头装装样子,媳妇在前头冲锋陷阵,这就算他是个大孝子了。 呵,凭啥? 丹娘决定了,不能叫她一个人受累,沈寒天不但要付出,还要承受金钱上的损失。 光是她带来的这些人哪里够看,从明日起,她就让沈寒天去圣京城里最有名最昂贵的菜馆里买了现成的,给她送来。 主打的就是一个心理平衡。 噢,对了,她也算准了,再过两日便是沈寒天休沐,刚好也一起来,实打实做一回孝子嘛。 用完了饭,沈夫人还想为难一下丹娘的。 谁知晒了好一会儿的太阳,又吃了好些粥点,这会子竟然泛起了沉沉的倦意。 丹娘见状,忙让陈妈妈去铺床收拾,她扶着沈夫人进了里头的屋子。沈夫人一着枕头,没一会儿便真的睡沉了。 再一旁守着一会儿,见沈夫人呼吸平缓绵长,丹娘便转身离去。 陈妈妈赶紧拦着:“大奶奶,您现下就走了?回头太太醒了寻不到你怎办?老奴可做不了主啊。” 丹娘眯起眼眸:“太太醒了你着人来告知我一声便是了。” 说着,她顿了顿,眸光中泛着几分冰霜之气。 第773章 陈妈妈吓了一跳,还想说什么,丹娘却不给她任何机会,转身离去。 她慌了神,望望身后,又看了看丹娘离去的方向,一个恍惚的犹豫间,也只能留在屋内照料沈夫人了。 待丹娘回到暂时落脚的院子里,忍了许久的尔雅终于开口:“这个陈妈妈也忒没规矩了。” 丹娘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笑笑道:“不妨事,你去打点热水来,我也想歇会子。” 尔雅闻言,咬着下唇点点头,很快去忙活了。 换过衣裳后,丹娘便睡下。 瞧着她睡熟后,尔雅便留下小桃绿看着,拉着新芽去另外一边的梢间。 两个丫鬟跟在丹娘身边数年,对自家这个主子的脾气喜好也算了然于心,这会子空闲,刚好可以将那些收回来的衣裳收拢起来,一一叠好。 夏日里,日头足,这些个早上晾出去,这会子早就干透了。 俱是些上好的料子,可不能一直暴晒在烈日下,没的退了颜色,毁了料子,那就不兴穿了。 两人默默无言,一直忙活着,不消一刻钟便收拾好了,又将这些衣裳收进箱笼中,送到耳房里收好。 这时,新芽才道:“你方才也太莽撞了,咱们夫人又岂是那种没心思的人,哪里会被那些个老货欺负了去。” “你是没瞧见,今儿我跟在夫人身边,太太身边的陈妈妈左一句右一句的,都是教训咱们夫人的。就算她在太太跟前是个体面的,也没有她这般当面训斥主子的道理吧?” 尔雅就是见不得丹娘受委屈,这会子说着火气又泛了上来。 新芽却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原来就为这个,咱们姊妹跟在夫人身边也不少时日了,你可曾瞧见过夫人吃亏的,你就别上火了,没得烦躁了反而坏了事情。” 她边说边给尔雅倒了一大碗凉茶,“天气热,暑气重,你且喝了去歇一会子,下午晌我来跟着夫人便是。” 尔雅依旧不放心:“你性子软,能成吗?万一……” “哪有个万一,瞧你脸色差的,赶紧歇着,别忘了夫人原先与我们说的话。” 闻言,尔雅只好点点头,顺从了。 丹娘这一觉睡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醒来,又是慢条斯理的收拾整理后,新芽端了一碗热乎乎的面疙瘩汤来,闻着就鲜香醇厚。 尝了一口,她忍不住赞道:“好滋味!” “可不是,这是冯妈妈一早就炖下的鸡汤煮的,炖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才得了的,夫人快尝尝,回头要去太太那屋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吃上呢。” “你呀。”丹娘温温一笑,心头暖暖的。 跟在身边的两个丫鬟如今都已经成熟稳重,让她甚是宽慰。 正吃着,外头响起了陈妈妈的声音:“大奶奶,咱们太太快醒了,您这边赶紧去瞧瞧吧。” 丹娘抬手拿着玉瓷的调羹,小口小口地吃着,不紧不慢,却没有回应的意思。 等在门外的陈妈妈见屋内安安静静,一点声响都没有,不由得有些着急,忍不住想掀起帘子进去瞧瞧。 这里到底不是抚安王府,陈妈妈又是跟在沈夫人身边的老人了,多少没有将丹娘放在眼里,只堪堪犹豫了片刻,她便打定主意,掀起门帘子径直跨了进去。 一眼瞧见丹娘正在屋子里头用汤点,陈妈妈眼神闪了闪,上前福了福身子:“大奶奶……” 丹娘刚好喝完了最后一口,漱口后擦了擦嘴角:“太太可醒了?汤药可用了?” 第774章 两个问题迎面而来,陈妈妈一下子被打乱了阵脚:“太太这会子应当快醒了,老奴方才出来时,太太就迷糊着了,想必这会子醒透了。” 丹娘点点头,似乎没有什么不快的,起身略理了理衣裳,就让陈妈妈在前头带路,一路往沈夫人的院内走来。 刚到时,沈夫人正在用汤药。 那药汁苦涩,光是闻着气味就叫人作呕了。 沈夫人喝得满脸发白,正咬牙苦苦坚持。 丹娘忙命人送上了一小盅炖好了的牛乳燕窝,双手捧到沈夫人跟前:“母亲,这里头放了好些蜜糖,比之前的蜜饯更爽甜更滋补,且尝一尝,好去去口里的苦味。” 沈夫人哪里能拒绝,当即尝了两大口,总算缓了过来。 “到底还是你有心了。”沈夫人深深看了她两眼。 丹娘文静羞涩:“瞧您说的,这不是应该的么。” 顺势她就在沈夫人的屋内留下了,这一留就是从下午到晚间,沈夫人一直昏昏沉沉喊着不舒坦,又离不了人,丹娘自然也无法离开,只能守着。 就连值夜,陈妈妈都退到一边,让丹娘亲力亲为。 照顾病人哪有那么轻松的,尤其是深夜时分,是人最倦怠的时候,沈夫人要磨的也是这个时候。 可丹娘不急不躁,要茶给茶,要点心给点心,沈夫人咳嗽急了,她可比陈妈妈动作都快,拿起那痰盂就候着了。 整整一夜,她几乎都没合眼。 倒是折腾了大半宿的沈夫人瞧着神色不佳,似乎比白日里更显得病容满面。 “辛苦你了……原是我不对,到底年纪大了,人一旦病了,这就说不好,倒是让你受累了,咳咳。” 窗外天色蒙蒙亮,沈夫人喘着气说话,说到后头又忍不住咳嗽两声,脸上泛起两片不正常的潮红。 丹娘忙给她顺顺后背:“快别这么说,瞧母亲您病着,我心里也安心不下,就是叫我回去歇息,怕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中总是挂念着的,母亲再喝些吧,也能好得快些。” 沈夫人实在是不想喝了。 这张太医留下的药汁分量不多,只说沈夫人觉得呼吸不畅、咳嗽难忍时,可以服用一些,能缓解不少。 药效是很不错,只是太苦了。 简直能苦得让她把胆汁都吐出来。 但她还没开口,丹娘就已经备好了各色糖糕、酥饼或蜜饯、甜汤之类的东西,让沈夫人连说都不好说。 横竖是她的身子,丹娘正色劝她用药也是理直气壮,沈夫人到后来已经不想听她的话了,只盼着这咳嗽能好些个,再不用吃这药就成了。 只可惜,想得很美好,事实却不能如意。 被丹娘连灌了三次药汁后,沈夫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实在是苦怕了。 等到天亮时分,张太医过来请脉时,沈夫人抿紧嘴角,一脸黄连色,瞧得张太医都忍不住嘴角扬起。 好在他也是经年的医者了,什么大户人家里的隐私没见过,当即就敛住了,不落分毫。 “贵府太太的脉象瞧着稳定些了,想必那药没落下,这样的话不出几日必能好转。”张太医宽慰道,“我再开些安神助眠的药,叫太太能睡个好觉,好得更快些。” 丹娘福了福:“多谢张太医。” 说着,她亲自送张太医一直到院门外。 门外,一童子正等着,见张太医出来了,便上前接过药箱。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沈府。 第775章 上了马车,童子忍不住问:“大人,您为何把那方子里的甘草给去了?那得多苦呀。” 张太医正低头看着手里的诊断方子,闻言忍不住笑了,抬眼望着满脸天真的童子:“良药苦口嘛,这药……自然是越苦越有效果,病人吃了才能好得更快。” 童子更不懂了:“可您不是也说了,若是不加甘草,这药汁太过苦涩,恐病人难以下咽的嘛。” “医者自然也要听从病人的意思,当病人病着不做主的时候,自然是谁做主听谁的,何况只是去了一味甘草而已,不妨事的。” 张太医笑笑,又教道,“这话你私下来问我,这样很好,切莫在外人跟前说漏嘴。” 童子眼珠子转了转,一双明亮的眸子顿时更亮了:“我知道了。” 却说沈夫人的屋子里,丹娘还没离去。 一夜未眠,她依然不见半点倦意,始终精神利落。 沈夫人这会子却恨不得她能早点离去,真不想再被她劝着吃药了,自己偏又没有理由拒绝。 这叫个什么事…… 招数未见分明,自己这边已经频频落败,沈夫人再不甘心,但一想到那苦涩无比的药汁,一张脸顿时皱成了个包子。 丹娘却好似看不明白似的,立在床头关切道:“母亲,您若是哪里不适就直接与我说,药汁什么都备着呢。” 沈夫人这会子听不得半个药字,一听见就忍不住想吐。 她连连摆手,语气艰难:“不妨事,我已好得多了……你赶紧回去歇息吧。” “可是……” “赶紧回去!” 沈夫人也懒得再与她周旋,最后那四个字说得是斩钉截铁,不容人拒绝。 丹娘只好退了出去。 沈夫人不放心,还让陈妈妈送出去,一直看着丹娘远远离去,陈妈妈才折返回话。 听到说丹娘走了,她松了口气。 “赶紧开窗,通通风,这味道熏得我喘不上气来!” 沈夫人立马命令。 有丹娘在这里,别说拒绝吃药了,就连开个窗户都不成,只因张太医说了,沈夫人的病不能着了风寒,虽说是夏日里,但夜晚风凉,总有顾不到的时候,就干脆将门窗都关死。 沈夫人自己病着,又不好逆着儿媳妇的意思来,只好硬撑着忍住。 这会子刚说完,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那药汁苦涩顺着嗓子眼又爬了上来,惹得她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晕死过去。 丹娘回到自己的院内,热水、饭菜俱准备妥当,她痛快地洗了个澡,又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便倒头呼呼大睡。 她不在的时候,院内的下人们都按照之前安排好的轮班,有序换岗,谁也不累着,谁也不拖沓。 怕是沈夫人自己都没料到,丹娘早就将带来的人安排成了两班倒,包括她自己。 给婆婆侍疾这种事,丹娘早就有准备。 对方能出什么把戏,她都了然于心,只要略微调整一下自己的作息,安排好时辰,一切都不是问题。 恐怕沈夫人再也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刁难,到了丹娘这里根本不算什么。 她依然睡得沉,吃得香,就这样伺候了两日,人不但没见着憔悴,反而更显得精神了。 这一日,沈寒天休沐。 前一天下了朝,他便过来了。 夫妻二人有几日没见了,一碰面,眼神对视,彼此都心领神会。 见儿子来了,沈夫人就像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寒天,你可来了。” 她努力做出病重的样子,只可惜说话有点断断续续,瞧着脸色还算好。 第776章 张太医那句良药苦口还真是没错,灌了两天药汁下去,沈夫人的气色肉眼可见的变好了。 沈寒天:“母亲,太医也在这里。” “还是那位张太医么?”沈夫人闪了闪眼睛,语气有些犹豫不决。 “是另外一位白太医,一样医术高超,颇有能耐,也很得宫中贵人们的倚重信赖。” 沈寒天这话一出,沈夫人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待诊脉后,白太医给的建议与张太医几乎一模一样。 他也认真看过张太医留下的方子,也说没什么问题,完全是对症下药,且沈夫人的脉象已经与几日前大不一样,明显有好转的迹象。 这话一出,丹娘就忍不住双手合十,宽慰笑道:“太好了,老天保佑,母亲能快些好起来才能叫我安心呢。” 沈寒天:“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叫你一人在这儿撑着,累了吧。” 丹娘:“哪里话,我好端端的来伺候婆母是应当的,只要母亲的病能快些好起来,就是叫我整日整夜的伺候,我也甘愿。” 沈寒天满是欣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丹娘娇羞,一低头轻笑,宛如清风过莲,一片清雅绝丽。 沈夫人扯了扯嘴角,挪开了视线。 这一整天,沈寒天都守在母亲身边,亲自侍奉汤药,伺候用饭用茶,无一不精细周到,叫沈夫人的心都软乎了一半。 自打病了,也就丹娘过来殷勤照顾,沈瑞、沈桦两个儿子只是每日过来请安两次,其余的事情便不会插手。 至于王氏、章氏两位儿媳,她们正忙活着打点府里内外各种琐事,一样也是每日请安,真要她们留下照顾伺候什么的,她们也顾不上。 要丹娘来说,或许王氏是对照顾婆母没什么意见,也会尽其所能好好伺候,但章氏……那就未必了。 她可没忘记沈家三弟婚事的波折,她那妯娌恐怕也憋着一口气呢。 回到院中的丹娘一下子懈怠下来。 她大大咧咧地躺在榻上,只管命人送来冰碗尝鲜。 那冰碗里头放的是各色瓜果,主打的就是一个鲜字,尤其是那红润润甜津津的西瓜,切开后一水的清甜芬芳,瞧着都让人欢喜。 丹娘又在里头搁了奶皮子。 将刚下来的新鲜牛乳煮过,再放入井水中凉透,上头结了那一层厚厚的奶皮子,浓香馥郁。这样多叠几层,再一齐放入冰碗中伴着吃,口齿留香。 原本她是想做个酸奶什么的,无奈的是自己没这方面的天赋,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做成这样过过瘾。 即便如此,这样的冰碗刚得了,也叫众人新鲜不已。 老太太尝了都连声称赞,叫丹娘又往宋府以及其他几家亲眷的府邸送了不少,这让她在圣京城里的名声节节高升。 有这好东西,自然也不能少了孝敬宫里的贵人们。 圣上,琼妃,还有端肃太妃那头都有送。 这事儿丹娘没插手,全程交给沈寒天,也不知他是怎么安排的,总之最后皆大欢喜,宫里又送了不少赏赐下来,倒也没什么贵重物品,无非就是一些文房四宝并珍饼果子之类的。 越是这般,越显得圣上待抚安王府特别亲厚。 吃完了冰碗,她便躺在榻上睡觉。 正睡得迷迷糊糊时,忽觉耳边有人挠痒痒,顿时鼻息间一片清冽如雪松般的香气,这是——她秀气的眉尖蹙了蹙,竟连眼都不睁,嘟囔了一句:“别闹。” 第777章 耳边响起一阵闷闷的笑声,紧接着身边就叫挤了个人。丹娘只好往里面挪了挪,谁知她刚动一下,身边这人就跟着黏上来,一直到她无处可躲,他还紧紧跟着她。 这大暑天的,这般黏糊着,她早就出了一身汗。 实在忍不住了,她睁开眼回头瞪了瞪:“外头没地方睡觉的么?非要来跟我挤?” 沈寒天轻笑:“几日不见,很是想念,不过是想与夫人一同歇一会儿罢了。” 他说得直白,反而让丹娘脸颊微红,一时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夫妻俩对视一会儿,又一齐笑出了声。 这么一闹,睡是睡不好了。 丹娘索性与沈寒天一道躺在凉凉的枕席上,一块絮絮叨叨地说话。 来之前,沈寒天还是有些担心的。 哪怕每日都有肃七给他的回报,他知道她在沈府一切如常,过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但总归不是自己的地盘,他如何能彻底安心。 今日瞧了,但见她面色如常,倒也没有太多疲惫之态,他就松了口气。 这话他也没瞒着丹娘,如玩笑一般与她说了。 丹娘笑得吃吃,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你倒是有趣,旁人家恨不得自己的婆娘伺候老母亲能辛苦操劳一些,也好搏一个贤良孝顺的美名,你居然与他们不相同,是觉得我伺候你老娘不够得力是么?” 沈寒天捏了她鼻尖一下,故意板起脸:“好个没良心的,我这是关心你,你倒好,还多出这么多话来堵我。” 丹娘又笑了:“要不,往后你替了我,也叫我松快松快。” “今日这不是来了么。” “就这一日,况且明日你还要上朝,如何能领会到你母亲的手段。”她歪着脸,笑得灿烂明媚。 末了,她又摇摇头,“罢了,没的与你说这个作甚,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去皇帝跟前当差去吧。” 这个家里不能没有一个顶梁柱。 丹娘自己倒是很想独当一面,可又偏偏不能。 谁让她是个女子。 改变不了这个时代,也就只能顺应而为,只是心底多少有些孤单和遗憾,但这些与活下去比起来,似乎也不是特别重要了。 想通了这一点,她翻过身,呢喃道:“我再眯会子,你要是想睡就躺着,别闹我就成。” 沈寒天轻笑着应了一声。 不过一会儿,丹娘便睡得迷迷糊糊。 他拿起一把扇子轻轻替她扇着。 轻柔的风拂在脸上,又凉爽又舒坦,丹娘知道是他,嘴角忍不住轻轻上扬,这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只睡了约莫两刻钟,但却实在。 醒来时,她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叫丫鬟们伺候着梳洗,换过衣裳后,她又与沈寒天一道去沈夫人的院内。 婆母生病,如今儿子儿媳俱在,这晚饭是肯定要在一起用的,经过几日的调养沈夫人的身子已然大好,如今正常用饭已无大碍。 一进沈夫人的院门,丹娘便习惯性的张罗起来。 又是安排厨房送饭,又是亲问了今日饭菜是否忌口,又打点了屋子里的用冰,不过进门这片刻的功夫,她已经像个陀螺似的,忙得停不下来。 沈夫人眉眼沉沉,脸上带着慈爱的笑,深深望着丹娘好一会儿才对自家儿子道:“你瞧瞧你媳妇,这几日都是这般照顾我的,当真是细微妥帖,就连我身边日常伺候的老人都比不上呢,就是这么爱操心,没的累坏了自己,反倒叫我心疼。” 第778章 沈寒天:“她是儿媳,理应如此。” “这几日也是难为她了,日日守夜的,我还担心得很,生怕她这身子骨撑不住……若是被我累着了,岂不是我的罪过了。我还盼着你们俩能早日开花结果,生个大胖孙子给我抱呢。”沈夫人笑道,冷眼如电的眼眸却没有半分笑意。 站在外头正在张罗的丹娘自然也听见了这话。 她垂下眼睑,心中有数。 沈夫人真不愧是宅斗的高手了,一番话说得一语双关,表面上是夸了她,其实是把丹娘也给绕了进去。 若是真如沈夫人所言,她日日守夜,又怎会有今日这般好的气色? 照顾病人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偏丹娘显得这般游刃有余,半点不费劲。 这若是个心思重的人,必然会多想了。 丹娘勾起一抹冷笑,刚巧厨房的人提着饭笼过来了。 桌子上已经摆设一新,几道菜一一上桌,丹娘瞧了一眼,发现竟是自己日常爱吃的。她微微挑眉,默不吭声——这待遇,过去几日里可没见着呀。 沈夫人依旧笑得和煦,对着丹娘就是一阵关怀:“你也累着了,这些个都是你平日里爱吃的,在母亲这里就别拘着了,想吃什么就吃,若是不够,我回头再让厨房给你做。” 丹娘温温一笑:“还是母亲疼我,胜过寒天千百倍。” “你这孩子。”沈夫人也笑了起来。 三人亲亲热热地用完饭,沈夫人脸上的病色似乎也减轻了不少,饭后小夫妻又陪着一起去园子里散步消食,好一派惬意和睦的画卷。 就连丹娘都不由自主地乱想——或许,能一直这样下去,沈夫人真的成为一个关心儿子儿媳的好母亲。 事实就是,不可能…… 因为刚逛到了一处地方,沈夫人突然立住脚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一下来得突然,要不是丹娘反应极快,远超常人,趁着她倒下去的瞬间将她牢牢抱住,否则,沈夫人这一下铁定摔得不轻。 “快,请张太医来!”丹娘立马吩咐下去。 沈寒天倒是面色如常,只有眼眸中流露出几分担忧,但也不是特别着急。 七手八脚地将沈夫人弄回了屋子内,过了一会张太医才到,又是问诊请脉施针来了一连串的操作,最后他沉着脸:“夫人的身体已经在好转,按理说不应当会晕倒。” “难不成……是中暑了?” “晚饭之后散步,日头已经褪去,暑气也不如正午时那般灼烈,且夫人的脉象平和,也不像是中暑。” 这又排除了一个可疑点。 丹娘微微皱眉。 身体好转,也不是中暑,那这沈夫人怎会好端端晕倒了? 真是恨这个时代没有西医,不然直接拉着去做一番检查,大概什么都能知道了……丹娘无奈地想着。 事已至此,沈夫人只是醒不来,却没有性命之忧。 等白太医来了后,两位太医一合计,彼此都认同对方的诊断,又留了个方子,说是明日再来施针,瞧瞧情况。 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两位太医,丹娘带着一肚子问号回到屋内,沈寒天还守在沈夫人床前,他已派了人传话,叫丹娘今日好好歇息,夜间有他守着便成。 丹娘一阵无语。 倒是尔雅试探着问:“侯爷说……是要守着太太那边,只是太太病着,到底男女有别。” 丹娘反应过来:“什么男女有别,男女之间他们也是母子,做儿子的照顾母亲,天经地义。替他烦什么,我们睡我们的。” 第779章 这话要是传出去,非得惊掉了那一众圣京贵妇的下巴,听听这话说的,好像儿媳照顾婆母不是分内之事。 没错,在丹娘的意识里,这样做不过是顾全大局,是看在沈寒天的面子上。 谁让自家男人还算不错,长得帅有能力,还对她挺贴心的,将心比心嘛,她也会投桃报李。 照顾沈夫人并不是很难,只是会有点费神罢了。 这些困难与沈寒天的好比起来,不值一提。 但这不代表丹娘就认为照顾婆母是自己应尽的义务了,她始终坚持:谁的老娘谁照顾,这才是天经地义的。 放宽了心,她照旧洗了澡睡下。 夏日里热得慌,也就是在高门府邸才能一日两次的用水,丹娘洗得舒坦,也连带着下头的丫鬟们跟着沾光。 这剩下的水,也叫这些个丫鬟拿去梳洗,每日换下衣裳,洗得干干净净地睡下,那叫一个舒坦。 院内另外一侧的厢房是给丫鬟们住的。 尔雅、新芽还有后来的书萱都在,还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小桃绿,四个人住一块。 待尔雅她们忙完了回来,小桃绿已经收拾好了床铺,还用热水细细将席子都擦了一遍,这会子躺上去又清爽又凉快。 尔雅瞧了赞道:“倒是妥帖了不少,我还道夫人带你出来你会添麻烦呢,如今瞧着是我想岔了。” 小桃绿伶俐道:“姐姐说的什么,若是连这点子事情我都不会,那这些年岂非白白跟在夫人身边了?还是姐姐们教的好。” 尔雅抿嘴一笑。 新芽也乐了,抬手轻点了小桃绿的额头一下:“你呀,伶牙俐齿的。” “书萱呢?”尔雅问。 “书萱姐姐正在茶水间呢。” “她呀老是不放心的,随她去吧,横竖夫人要用的茶水我都查过了,都搁在梢间里头,不妨事的。”新芽道。 说话间,尔雅将手里的托盘放下,里头摆着两碟子切开的蜜桃,还有两碟子酥饼。 “这味儿新奇得很,说是鲜花做得馅,怪香甜的,夫人赏下来的,你们也尝尝。”尔雅催促道。 小桃绿到底还是孩子心性,立马就吃开了,很快嘴角便沾了一圈碎渣,看得新芽尔雅忍俊不禁。 “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呀?”小桃绿压低声音问。 “怎么,这府里不好么?”新芽反问。 “也没有不好啦,夫人明鉴,处处都安排得极好,就是比平常累了点,不过咱们平常活计也不累就是了,这些个累又算得了什么,只是……” 小桃绿忙不迭地解释,说着又耷拉着脑袋,“只是每日要提防着外头的那些人,怪累的,光是那个陈妈妈今日就过来咱们这儿两回。” “你可有放人进来?”尔雅警惕起来。 小桃绿连忙抬眼:“我都是按照夫人吩咐的做的,片刻不敢马虎。” “那就好。”尔雅松了口气,眼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夫人自有计较,咱们只要按照夫人说的做便是。” 小桃绿拼命点头。 沈寒天休沐的第一日便做了个十足的孝子。 白天陪着,晚上陪着,侍奉汤药,伺候收拾,无一不亲力亲为,他这般贴心孝顺,别说几个儿媳妇了,就连他自己老婆见了都自愧不如。 她是对沈夫人很好,但那种好也就停留在表面而已。 这一点无论丹娘还是沈夫人,其实都心知肚明。 但沈寒天可不一样,人家是亲儿子,自然带了旁人没有的关切。 这一夜一直到天亮,沈寒天才合眼。 第780章 早饭都是丹娘送去的。 她仔细看了看丈夫的面色,松了口气,口中关心不断:“你赶紧用了饭去歇一会儿吧,回头还要出门……” “前日下朝时我就与圣上告了假,老母生病,圣上许了我几日的假,让我回来好好照顾母亲。”沈寒天却这么说。 丹娘瞪大眼睛:“那你为何不一早说?” 男人却反过来看她,眉眼含笑。 夫妻二人对视片刻,她立马明白了,嗔怪地瞪一眼:“你呀,就不怕你娘怪你。” “总不能老是叫你困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守着,府中上下这么多婆子丫鬟,且太医都是常来常往的,没道理叫你一直守着,咱们府里也有很多事情要忙的。”他正色道。 丹娘心中熨帖,晓得是他在体贴自己,当即笑得眉眼弯弯:“赶紧吃了去休息吧,这儿交给我。” “好。” 夜间是沈寒天,白天是丹娘,这夫妻二人倒是实打实做了一回孝子孝媳。 沈寒天的到来让沈瑞沈桦两人有些坐立不安。 先前只有一个大嫂在忙里忙外,他们还能以公务繁忙为由,不是很经常来母亲院内照顾也说得过去,反正每日两次请安必不可少,这就够了。 再加上王氏与章氏共同管理府内庶务,也忙得不可开交,除去请安之外,倒真的没什么功夫来照顾婆母。 可如今沈寒天都能向圣上告假,专门回来为母亲侍疾,且这两日都是他守夜,这份孝心真是非同一般。 有了兄长珠玉在前,两个弟弟就不可能在后头躲懒。 这说出去还不知多难听。 到底还是沈桦表现得更积极一些,他不比二哥,还有个官身在,他如今每日只顾着读书上进,真要挤时间,他还是比其他人宽裕一些的。 于是沈寒天守的第二夜开始,沈桦便跟了过来。 白日里,也是章氏陪着丹娘一块伺候。 到了第三日,沈瑞夫妻也来了。 这一大家子争着抢着照顾沈夫人,那场面在丹娘看来都忍不住要感动了,真是纯孝动天呀。 病人就这么一个,却有一堆人排着队伺候,原本显得很繁琐的事情也变得简单起来。 可惜,沈夫人还昏迷着。 每日两位太医轮流来给她请脉,得出的结果都很一致,那就是沈夫人很健康,身体没什么大碍,至于为何昏迷不醒,现在还是个不解之谜。 丹娘隐隐约约猜到了,但她没说。 终于,事情到了第六日这一天出现了转机。 这日下午晌,章氏与王氏正一同守在婆母的屋内照顾着,沈夫人就是在这个时候醒的。 醒来的时候她仿若做了一场噩梦,猛地从床上跳起来,翻身下床,要不是两位儿媳拦得快,估计沈夫人就会一头冲到门外去。 待她冷静下来,早已大汗淋漓。 章氏被吓得不轻,忙问:“母亲,您可好些了,您醒了么?” 王氏担忧不已。 瞧婆母的样子,倒是想被什么魇着了似的。 沈夫人惊魂未定,目光无措地四下游走,看了一会儿总算明白过来,这是在自己的屋内。 她松了口气,双肩一沉。 一口气刚缓下来,却听章氏说:“快去告知大哥大嫂,母亲醒了!” 沈夫人心头一紧,眼前一黑,刚要去阻拦,可口中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氏快步离去。 很快,一众儿女都来到沈夫人的床边。 这会子,沈夫人已经好端端地躺在榻上,身边的章氏正给她喂着人参鸡汤。 第781章 “母亲如何了?”丹娘关切道。 还未等章氏等人开口,沈寒天便宽慰她:“待会儿太医便到了,你先别自个儿着急,反倒是乱了阵脚。” 丹娘点点头,手中不住地绞着帕子,便不再开口了。 章氏细细地给沈夫人喂着鸡汤。 沈夫人其实这会子说不出什么话来,但腹中饥饿,口中干渴,当然也顾不上太多,当下还是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外人不晓得,但她自己是很清楚这些个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当真是一把辛酸泪,叫人难以启齿。 原来,外人瞧着沈夫人是失了意识,昏迷不醒,其实她本人却很清楚,自己是清醒的,只是身子动弹不得。 只能躺在床上,像个木偶似的随人摆弄,换成是谁都受不住,更不要说她了。 一连躺了数日,吃喝拉撒一应都在床上,这让骄傲惯了的当家主母一想起就心中火气猛增,偏如今又说不了话,只能暂缓发作。 待章氏喂完了鸡汤,沈夫人总算觉得四肢有了点力气,手指仿佛也渐渐有了知觉。 这会子太医也到了。 张太医与白太医一块来的,这也是看在了沈寒天的面子上,若是换成旁人,怕是再无这样的体面。 两位太医一齐上手诊断,都说沈夫人的身子已经在渐渐康复,假以时日的调理,这一回定然能恢复如初。 丹娘着急:“可母亲昏迷了这些日子,病因不明,还请两位大人再多仔细看一看,免得叫我们做子女的担忧。” “夫人莫急,这大约是之前贵府太太病着,又吃了药,才有的反应,如今沈夫人脉象强健,身子已然大好,现下瞧着无力那是还要一个恢复的过程,不过一两日,定然能如往昔一般,尽可安心。”白太医笑眯眯地说。 听了这话,丹娘松了口气。 一屋子人也都安了心。 沈夫人是众人的大家长,更是家中母亲,她若是不行了,兄弟三人都要丁忧,至少三年。 沈寒天就算了,如今他根基稳固,甚得圣心,就算守孝期过了,也必然能被再次重用。 但沈瑞沈桦不一样。 他们俩一个刚有了个职位不满三年,另一个更是毫无功名在身,还打算搏一搏明年的春闱。若是这个时候守孝,那就三年又三年,何谈前程? 见沈夫人缓了过来,这两人齐刷刷松了口气,当晚便让王氏章氏留在沈夫人的院中照顾。 这一夜过来,沈夫人竟真的如太医所言那般,彻底恢复了。 一早,丹娘等人来请安,见沈夫人端坐在上首,身边立着两位儿媳,手里还端着一碗黄芪红枣汤细细品着,瞧着神色精神都远胜过往。 “瞧母亲如今大好,我也就安心了。”丹娘笑眯眯上前。 沈夫人扯了扯嘴角:“我这一场大病倒是叫你们为难了,一个个拘在我这儿,连个好觉都睡不好,是我的不是了。” “瞧母亲您说的,儿媳侍奉婆母乃天经地义的,您这话就是嫌弃儿媳照顾不周了。” “哪里……”沈夫人温温一笑,只是笑容里的温柔却不曾抵达眼底。 她如今哪里敢说丹娘不孝。 就那几日的照顾,实打实做足了功夫,府内府外多少双眼睛看着,还有那两个太医常来常往的,自然也瞧在眼里,这会子外头八成都在传丹娘孝顺贤良的美名。 若是这个时候沈夫人跳出来说丹娘不孝,那才是真正打脸的。 第782章 横竖她的病已然大好,哪里又有证据呢? 她说着,搁下手中的白瓷小盅,冲着丹娘笑道:“都说国用重臣,家有长媳,我这老太婆呀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的,往后还要指望你的。” 丹娘唇边也荡漾开一抹轻笑,一样冰冷的眼眸:“看您说的哪里话,太医说了,这回子您好了,身子骨更胜往昔,别说一日不如一日这样的话了,便是精神抖擞地再过个十年八年的都不在话下。下头还有几个小的,自然还要等着祖母疼爱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纷纷上前劝着。 沈夫人垂下眼睑,一时倒也受了。 大家又说笑了一番,几个儿媳亲自伺候了沈夫人用了汤药,这场晨时的请安才算结束。 丹娘回到自己院内,沈寒天自然也跟了过来。 一进门,她便笑道:“方才为何不作声,我还道你不会言语了呢,跟个紧闭的河蚌似的,跟我惜字如金呢。” 沈寒天:“一会儿便让收拾东西吧,或许下午晌,最晚不过明日,咱们就能回去了。” “当真?” “嗯。” 男人笃定地点点头,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这几日辛苦你了,回去后好好歇着。” 丹娘闻言,娇羞一笑,顺势倒进了他的怀中:“还算你有良心。” 夫妻二人抱在一处,一时间哪怕不说话也透着情意绵绵,温情脉脉。 另外一边的沈夫人房中,刚刚送走了儿子儿媳,屋子里安静下来,除了淡淡焚香之外,剩下的只有虚无缥缈的药香,点点萦绕在鼻息处。 陈妈妈在外头打点好一切,转身进了屋子。 “太太……”她小心翼翼打量着沈夫人的面孔,生怕从中看出些许怒意。 沈夫人正跪在小佛堂的神案前,虔心朝拜着。 过了一会儿,她将点燃的香稳稳地插进香炉内,才缓缓收回了动作,侧目:“他们已经准备回去了?” “咱们大爷身边的人过来传话了,说是、说是……若没旁的事情,他们这就要回府了,府中还有老太太和孩子要照看,实在是不能走开太久。” 陈妈妈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都如蚊子哼似的,已经不敢说得太清晰。 良久,她都没得到回应。 正要抬眼望去,只听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是沈夫人。 沈夫人冷笑连连:“倒是能耐了,什么老太太……不就是宋府的老太太么,真没听过谁家将媳妇娘家的祖母当成祖宗一样供着的,真是我的好儿子。” “太太……” “罢了,把那东西停了吧。”沈夫人眼眸沉了沉。 “是。” 陈妈妈利落地转身出去。 待她再回来时,已经满面轻松,回话说的都是已经料理完毕。沈夫人向来信赖她,闻言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却说丹娘那屋已经紧锣密鼓地收拾起来,好多东西都重新装箱,别看只堪堪住了这些日子,要张罗的物件真就不少,一样都不能错,更不能落下。 尔雅正盯着那些个小丫头小厮的活计,半点不能马虎。 新芽拿了个木盆从外头匆匆进来。 她快步来到丹娘跟前,压低声音说了什么。 丹娘面色不改,只眸光微亮:“当真?” “千真万确,奴婢亲耳听见的。” “好。把东西放好了,回头一道带回去便是。” 院子里正忙活着,一时间热火朝天,到底还是人多力量大,不消半日,便就打点妥当了。 晌午时分,陈妈妈立在外头传话:“大奶奶,咱们太太有请,请您过去一道用饭呢。” 第783章 婆母有请,那丹娘是有一万个理由也很难推辞的。 她笑眯眯地应了。 因沈夫人大好,沈寒天今日一早便返朝复命去了,真是兢兢业业,一日都不敢耽搁。 这样也好,男人趁着年轻忙活一些,总好过整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 丹娘才不会莫名其妙心疼男人,因为她觉得每日这样忙活,她也很累。她都不曾咸鱼摆烂,那么占据了当下社会几乎百分之九十利益的男人有什么理由不思进取。 她心态摆得很正,是以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这边一张罗好,她便匆匆赶去了沈夫人的屋内。 到时,屋子里已经摆饭了,王氏章氏都围着沈夫人,一边忙活一边说笑,整个气氛还是相当活络融洽的。 见丹娘来了,章氏圆圆的脸上瞬间展开一抹笑意,那是真开心:“嫂子来了,嫂子快请坐,咱们这就用饭了。” 王氏打趣道:“我道是弟妹腼腆,原来是不曾见到大嫂子呀,如今一见着,人都比刚才活泼了。” 章氏羞得不行,眼睛闪啊闪的,嘴角却不断上扬着,好一副羞涩娇柔的美态。 丹娘笑道:“你也是的,就这般见不得我好么,三弟妹见着我欢喜,难不成你不欢喜?我倒要瞧瞧了,我是哪里不如二弟妹的意,是人品相貌不如了,还是家世门第不如了?” 王氏也被打趣得满脸涨红,却是喜色不减。 婆母痊愈,阖府上下谁不高兴。 这一顿饭自然也是吃得各种惬意。 沈夫人身子到底刚刚康复,不宜荤腥过重,加上夏日炎热,众人又都不爱油腻之物,是以菜色多以清淡爽口为主,丹娘吃着倒也觉得舒服,胃口大开。 正吃着,忽闻沈夫人道:“我瞧你倒是很爱那醋溜鱼片,回头我将会这手艺的妈妈拨给你,你带回去。这妈妈手艺不错,不但会做鱼片,一应河鲜都得心应手。” 丹娘有些诧异,却不慌不忙:“到底还是母亲疼我,只是这样的人留在母亲身边,我与寒天才能安心些个,不能有个好的不管人或物,我都又拿又带的,旁人知道的,说是母亲疼我,体恤咱们呢,若是不知道的,岂非要说我回婆家打秋风来了。况且,家中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媳妇,您这般偏爱,倒叫两位弟妹如何自处?” 说着,她笑眯眯地给沈夫人碗里夹了一块凉拌鱼丝:“我是长嫂,本就年长她们些个,总不能还这般不懂事。” 沈夫人眉眼沉沉,笑容不改:“倒是我疏忽了。” “哪里话,母亲定然也给了两位弟妹其余的好东西,不过是欺我不在府里不晓得罢了。” 说玩笑话,丹娘说第二,这个府里还没人能说第一的。 堪堪几句,便哄得众人都笑了。 这顿饭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散,三个儿媳又伺候着沈夫人洗漱收拾,歇下午觉,方才离去。 妯娌三人一同走了一段,到岔路口时,王氏屋内的小丫鬟来喊,她只好与两人拜别。 没了一个王氏,章氏明显松快多了。 章氏笑道:“若是嫂子能住在府里,咱们妯娌俩能常来常往的,每日说说笑笑,那就好了。” “同在圣京,又不曾隔着山高水远,往后有的是日子聚的,反倒是你……三弟待你可好?” 听了丹娘的话,章氏羞涩不已,低垂着眼眸轻轻点点头:“他待我很是体贴。” “夫妻之间本该如此。”丹娘点点头。 其实在入府后第二日,丹娘就听新芽说了,说沈夫人对待两个儿媳其实还是挺厚此薄彼的。比如她更喜欢二儿子的媳妇王氏,平时里有些什么好的香的,都先紧着二房媳妇;至于章氏么,她的出现本就误了沈夫人的计划,自然是喜欢不起来的。 不过到底大户人家要脸面,即便不喜欢,明面上也不会做得太过分,横竖就是府里吃穿用度这些个上面偏颇了一些,倒也不多。 章氏本来就没想过能与婆婆有多深多亲昵,期待值本就不高,是以如今这局面倒也让她满意。 丹娘原以为,章氏会向她告状的。 没想到入府这些日子,章氏半个字不提。 瞧着竟是真的不在意的。 后来,她也试探过,自己这位弟妹却笑笑:“如今我也学着管家,料理庶务,二嫂子虽待我不够亲昵,但倒也和善,每个月的份例也不曾克扣,这吃饭穿衣的也从公中出,再没比这更好的了。” 丹娘闻言,顿时有些自愧不如。 这份宽厚淳朴,确实叫人佩服,或许正是有这份淡然,才让章氏在府中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妯娌俩各自别过,丹娘回到院内。 这里的箱笼已经打点妥当,新芽与尔雅早就点过了,连屋内任一犄角旮旯都不曾落下。 丹娘检查了一遍,甚是满意。 待到下午晌,沈寒天派人来传话,她便趁着机会向沈夫人拜别。 沈夫人倒也没怎么为难,只叮嘱了两句,丹娘便带着一行人回了府。 一个院落空了下来,仿佛连一个府邸的热闹也都冷却了。 沈夫人坐在正屋里的一把和合八仙莲叶红木椅上,一手端着茶,一手轻轻以杯盖拨弄着茶面,浅浅地吹了一口。 “这么说,都走了,那屋子里干净得很?” “都走了,打点妥当,一样没落,那屋子原先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陈妈妈立在下头,恭恭敬敬地回话。 沈夫人唇边荡漾开一抹冷意:“真是个厉害的了,咱们这一次是遇着对手了。” 陈妈妈面色讪讪,犹豫再三,还是支支吾吾道:“太太,这……大爷也护着她,如今又别府另住,哪里能拿捏得了她?要不,这就算了,横竖大奶奶也是个能干的,有她在咱们沈府也能安稳太平。” 话还没说完,沈夫人气呼呼地搁下茶盏,只听砰的一声响,竟连茶托都碎裂开了。 对上主子那张气得发白的脸,陈妈妈顿觉脖子后头凉飕飕的,赶紧一低头跪在跟前,大气不敢出。 好半响后,沈夫人才冷冷道:“连你都萌生退意了,呵……有什么好怕的,她为媳,我是她的正经婆母,我想要拿捏她法子真的太多了,又不拘这一次。” “可这回……太太您险些个醒不过来啊。” 陈妈妈匍匐在地上,提起这件事依然一阵后怕。 “沈寒天想护着她,连对我下手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到底是我的好儿子。”她深吸一口气,叹道,“也罢,只有这样的痴情种子才配得上做他的儿子。” 听自家主子的语气缓和了不少,陈妈妈壮着胆子:“那太太,咱们还……” “天气热,湿气重,我年纪也不小了,这会子就不跟着折腾了。”沈夫人唇边浮起一抹叫人看不懂的冷笑,“反正往后有的是她忙的呢。” 说罢,她抬眼望着外头,“荣昌候府也好事将近了吧。” 第784章 日头是一日比一日毒辣。 圣京地处北方,远不如云州湿润温和,寒冷的时候格外冷,那风能透着人的骨头往里钻,等到暑天了,这热乎的劲儿却不像冬日里那般,只像个大蒸笼的罩子,将圣京城里的人们不问贫寒贵贱统统笼在里头,真叫人热得喘不上气来。 这一日,太阳刚出来,灿烂的阳光就带着炎热席卷大地。 不过才辰时初,外头已经热得不行了。 自打立夏,丹娘便调整了每日料理庶务的时辰,一早天刚蒙蒙亮时便起身,简单洗漱收拾后,便只用一盏凉了一半的甜汤,随后便开始处理庶务。 待一应事项都料理完毕,这才是用早饭的时候。 丫鬟们正忙活着摆饭,青姨娘便留下来单独给丹娘请安,也算是全了这一套礼节规矩。 这会子婆子管事们皆已退去,正堂内只有丹娘与青姨娘两人,青姨娘细细说了夏日里来自己院内的事务。这人有了奔头,说话做事都透着精神气,青姨娘也是这般。 瞧她着一身簇新的薄衫长裙,一水的浅碧色,袖口领口处是用上好的丝线绣成的竹叶纹案,大约是里头缀着银线的关系,夏日里瞧着银光淡雅,甚是出挑文雅。 她笑盈盈地说完了,丹娘便赏她一些糕饼点心等物,这一日的妻妾会面就算告一段落。 其实丹娘很想说,日子热,那就免了这差事,她也能早些个用早饭。 这话才到老太太跟前说了一次,就叫老人家给打了回来。 宋老太太瞪起眼睛:“什么事都要省着来,你一个当家主母是轻省了,却不知下头那些个人都在盯着呢,府里这么多人看着,你可要记得祸起萧墙这话的道理。” 沈寒天也赞成,点点头:“祖母说的在理。” 丹娘:…… 府里统共就这么三个正经的主子,如今两个站在她对面,她只有光秃秃的一票。 噢,还有个自家闺女玉姐儿。 丹娘回眸一瞧,玉姐儿只穿着薄薄的叠口单衣,正在榻上爬着玩,方才曾祖与父母说的话,她是一个字没听进去,一心只想要拿她的拨浪鼓。 她心里一叹——罢了,那就不省了吧。 也是天气热的缘故,现而今上朝的时辰都提前了,沈寒天天不亮就要出门,也刚好完美错开与妾室碰面的机会。 这么一想,好像也不错。 料理完一日的庶务,丹娘边用早饭边看府里菜田的收成单子以及工作日志。 这也是她安排好的。 为了防止中暑,府中以及庄子上,她都着人张罗下去,干活做事只在早上与傍晚,待暑气最重的时候,众人都是要在屋里歇着的。 就怕那些个顾头不顾腚的,非要去忙活,万一中暑了,搞不好人没了,那才麻烦。 丹娘三申五令,两处地方的管事皆认真领命。 “夫人,您且歇歇吧,这忙活了好一会子了,连用饭都不消停,当心克化不动又伤了脾胃。”新芽柔声劝着。 丹娘笑道:“我心里有数。” 说着,便将几本册子搁在一旁,端起百合绿豆粥喝了起来。 这晾凉了的消暑粥品确实吃着清新开胃,冯妈妈的手艺又上了一层楼,丹娘欢喜。 正吃着,尔雅步伐匆匆进来了:“夫人,荣昌侯府来人了,是大姑奶奶身边的丫鬟。” “何事?是要生了么?”丹娘头都不抬,继续用饭。 第785章 “是的,说是想问夫人要个名帖,也好请个太医在府里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丹娘刚想答应,转念一想觉着不对。 荣昌侯府本就不是一般府邸,而是勋爵人家。 谢家与柳家不同。 谢家要是想寻太医,根本不需要来找丹娘要什么名帖,他们自己就能出面。 今日这是怎么了,还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着人来给丹娘送话求贴。 她擦擦嘴角,倒也没有说什么,只让尔雅拿了名帖给人送去。这一支小插曲过后,丹娘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早饭用完后,她依旧呆坐在桌旁思索着。 新芽又上了一壶茶,另有几碟子果子,都是夏日里常见的糕饼,她一边忙活着一边道:“夫人要的凉糕冯妈妈正在做呢,怕是要等中午才能得了,夫人若是要垫垫肚子,且先用这些个便是。” 丹娘眯起眼眸点点头:“你着人去荣昌侯府打听打听,瞧瞧我那大姐姐是不是要生产了。” 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新芽点点头,麻溜地收好托盘转身出了门。 自己身边连个大丫鬟已经都能独当一面,这些个小事交给她们丹娘自然是不用愁的。 从抚安王府到荣昌侯府,路上也要一段时候,丹娘便没打算将心底这些莫名的不安告诉老太太,本就是没影的事情,如今什么都没有就说出来,反而惹得老人家担忧。 中午用饭之前,小厮来回话了。 “回夫人,大姑奶奶确实发动要生了,这会子还在屋里呢,太医稳婆都在,小的没能进大姑奶奶的院内,只瞧着府中忙碌颇有条理,应当是没什么的。” 丹娘闻言点点头,一颗心总算安稳了不少。 古代妇人生孩子就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杳娘已经不是第一次生孩子了,多少有点经验,且接生的救命的都在,偌大的一个荣昌侯府也应当是不差药的,丹娘不可能在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上赶着送药材过去。 思来想去,她只让人送了些个温补的汤品点心过去,也算尽一尽心意。 这一段风波暂时平息,窗外枝头的知了喧嚣得很,越是热越是叫,吵得那叫一个头大。 屋子里用着冰,装在一只硕大圆润的白瓷大缸中,于暑热中散着幽幽冷意,不消一会儿,那大缸周身就已覆上了一层淡淡的水珠。 丹娘正趴在榻上午睡,身边躺着早已睡得香甜的玉姐儿。 屋内恬静,只有吵人的知了怎么都赶不走。 她迷糊着眼睛正是半睡不醒的时候,忽儿听见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她猛地睁开眼,原本的迷糊倦态荡然无存,一双眸子亮如寒星。说时迟那时快,尔雅急急忙忙打起门帘子进来,快步来到丹娘的床榻边。 “夫人,荣昌侯府那边出事了,说是大姑奶奶可能保不住了……” 闻言,心头猛地一跳,她缓缓从榻上坐了起来。 窗外,斜斜的日光透过薄纱落进来,照在她清丽姣好的脸上,线条柔和流畅,却眼眸清冷肃穆。 “这事儿先不忙告诉老太太,我……先去一趟荣昌侯府瞧瞧。” 可丹娘再也没想到,去荣昌侯府这条道也被堵死了。 到了门口,里头竟然大门都不开,不让她进去。 这是有品级爵位的府邸,丹娘就算有诰命在身,也不可能硬闯。 望着那扇暗红色的大门,视线掠过一排排灰金色的铆钉,她的眸光略沉了沉。 第786章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丹娘缓缓合眼,心底却有个声音:这事儿怕是瞒不住了…… 荣昌侯府内,杳娘所住的院落进进出出都是忙碌的丫鬟婆子,院外坐着等的却是谢侯夫人与谢诗朗。 瞧着一个个来来往往的丫鬟们拿着脸盆、巾子,那送出来的血水在茫茫暮色中都透着死亡的阴冷,叫人看一眼,都能在这暑气逼人中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谢侯夫人的面色倒还算稳得住。 可她身边的儿子谢诗朗就明显有些绷不住了。 从昨夜发动到如今,已经快十个时辰过去了,孩子依然没有生下来,之前稳婆就来报过,说是胎位不正,很是凶险。 荣昌候爵位仍在,去太医院请人的能耐还是有的,是以一大早便有一位太医过来府中坐镇,城里靠谱的稳婆也请了三位之多,更有好些个颇有接生经验的婆子伺候左右,在谢侯夫人看来,这已经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她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虽是饮茶,她却没有太多心思去品,只略略润一下喉咙便就放下了。 转头瞧见自家儿子面露焦急不安,眉宇间还隐隐藏着后怕,谢侯夫人冷笑:“如今担忧了,你早干嘛去了。” 谢诗朗心知这是母亲怪罪他平日里懈怠了与妻子的关系,甚至有些不咸不淡的意思。 他耷拉着脑袋:“这到底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我已让人去了抚安王府,想必更好的太医已经在路上了。”谢侯夫人缓了一口气,“莫要自己吓自己,生孩子这事儿横竖是凶险的,哪个女人不要过这一关,当初你母亲我也是如此这般,不妨事的……” 谢诗朗点点头,算是听进去了。 母子俩正说着话,外头进来个婆子回话。 “什么,沈夫人方才来过?”谢侯夫人吃了一惊,转念一想立马明白了,“快派人把她请回来!” 难产这事儿谢侯夫人本不愿多张扬。 家中一应措施都已齐备,再闹得沸沸扬扬的,反而不好。 是以,她只管派人去抚安王府求太医的帖子,为的就是想请那位医术更高明的张太医过来,听说上回宋家另一个闺女生产时,也是请了他过去,才有惊无险的。 谢侯夫人的算盘打得很好,却忘记了其中还有别的弯弯绕绕,如今一听丹娘在门口被挡又折返,才意识到不对劲。 待丹娘又回来时,这一来一反的,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听谢侯夫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丹娘心中有气,但也知道不能朝着人家发火,作为一名婆母,谢侯夫人真的已经做到完美了,几乎是挑不出错的。 要说还是阴差阳错,才误了这些时辰。 丹娘当即命人快马加鞭去太医院请人。 谢侯夫人也跟着道:“就用我府上最好的那一辆马车。” 丹娘却说:“还是用我的吧。” “这……” “不妨事,人命要紧,回头我再让人送一辆过来便是,夫人家的马车固然很好,但却经不住这颠簸,还是我这边的更稳当耐用。” 谢侯夫人一听,顿时明白她的意思。 荣昌侯府内的主子,几乎个个都养尊处优,那些个最好的马车也是极尽奢华,乘着出去玩乐倒是不错,真要拿来赶路那就不顶用了。 谢侯夫人当即也不与她客气,点点头应了。 不消一个时辰,张太医到了。 第787章 里头的情形却比之前更加凶险,丹娘瞧着那一盆盆的血水被送出来,即便是她瞧了也一阵阵眼前发晕。 这里可不是战场,也不是与敌对殊死搏斗的关键,却已经满是血腥,叫人不寒而栗。 丹娘闭了闭眼睛,心底的那一股不安越来越浓重。 她不是谢侯夫人或是其他没有见过生死的人,很清楚这样的出血量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终于,最不好的消息还是传来了。 原先稳婆说了,大的小的可能都保不住,这会子张太医却说,可以保一保小的,大人……还是留不住了。 谢侯夫人一听,面孔瞬间惨白如纸。 谢诗朗惊叫:“怎么可能……你快点想想法子!!我夫人她原先已经生了一个,头一回都没出事的,这会子更不可能有事。” 张太医面露难色。 丹娘细细地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些许希望。 只可惜,张太医连连作揖,说自己已经尽力了。 “贵府二奶奶拖延太久了,早就没了力气……这是其一,其二胎位不正,瞧着是早就有了,孕期不曾调理妥当,这才拖延了下来。按理说,二奶奶是经产之人,这些个道理理应不用说的,哎……” 张太医欲言又止,话停在了半空中。 其实接下来的话不说,大家也明白了。 最终,孩子是保住了。 杳娘却气若游丝,徘徊在生死边缘。 死气沉沉的阴霾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上,丹娘都觉得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压在心头。 她进去瞧了杳娘。 产房里一股血腥气,却压不住一众丫鬟的哭泣声。 那床上,杳娘面白如纸地躺着,眼睛睁着,早已没了生气,只有身下的褥子仿佛被血染透了,暗红得吓人。 “你来了……”杳娘喘着气,抬眼瞧见了丹娘。 她走过去,走到杳娘的床边,不知开口说什么才好。 这一场生离死别,原本不该她面对的,如今命运的大手还是将她推到了这跟前。 犹豫片刻,丹娘张了张口:“你……还有什么心愿?” 杳娘愣住,嗤笑两声,笑声中含着深深的哽咽:“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杳娘仿佛卸下了心中的重担,闭上眼睛,胸口不断起伏。 这样一幕,却让丹娘莫名有些火气。 不就是为了生一个儿子来继承所谓的香火,却要赔上母亲一条性命,这又哪里能说得过去?凭什么! 可看着快要不行了的杳娘,这话她根本说不出口。 杳娘喉咙里咕咚一声,咽了咽,忽儿来了精神似的,一只手死死攥着丹娘的手腕,口中不断叮嘱着:“我家灵姐儿,就求妹妹多、多照拂着……” 话还没说完,她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婆子丫鬟都冲过来,又忙着哭喊太医进来救命。 丹娘缓缓退了出去。 屋子里哭声一片,抬眼处,只有薄雾阑珊,晚霞弥漫。 她徐徐离开荣昌侯府,坐上了马车。 尔雅顿觉不安,忙问:“夫人,咱们这就走了么?” 丹娘闭上眼,声音平淡,不见起伏:“回去吧。” 回到家中,迎面而来的是沈寒天。 瞧见了丈夫,她眼中才有了些许光彩。 沈寒天却吃了一惊,将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哪里来的血迹?” 她低头一瞧,这才看见裙摆处已经被染红一片。 那是……方才在产房里不小心沾染上的,杳娘的血。 她张了张口:“我没有受伤,我没事……大姐姐怕是保不住了。” 这两句来得突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扯了扯嘴角,想做出没什么大碍的轻松之态,话到嘴边却又成了一句:“我、我该如何跟老太太说呢?” 第788章 她的眼眸中透着些许不安,更多的是不确定。 突如其来的一件事打乱了她的节奏。 或者说,丹娘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要亲口告知老太太这样一个噩耗。白发人送黑发人,即便是嫁出门的孩子,那也是老太太的嫡亲孙女。 杳娘再怎么不好,也是老太太看着长大的孩子。 如今这个孩子快没了……丹娘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个口。 要怎么说? 她不想看见老太太难过,可这事儿又瞒不住。 沈寒天只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担忧,缓声道:“你忙了一日了,还是先回屋休息吧,我去一趟照春辉。” 丹娘:“要不……再等等,等明儿一早再说,兴许会有转机呢。” 她离去得突然,根本没等到杳娘最后咽气,说不定还能有奇迹,待明日一早起来,荣昌侯府会送来有惊无险的好消息。 沈寒天注视着她片刻:“好。” 这一夜,丹娘几乎都没怎么睡着,躺在床铺上辗转反侧。 理智告诉她不睡不行,杳娘并非与她是多么和睦亲昵的姊妹,只是比陌生人略好一些罢了,但情感上,她还是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灵魂深处她多少是将这那一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的。 怎么可能完全不闻不问? 这一点,从前的丹娘可没有这么清晰的认知,如今却要用杳娘的血来让自己清醒,多少有点残酷了。 第二日一早,沈寒天已经出门了。 早饭刚刚上桌,外头就来人传话了,说是荣昌侯府的二奶奶没了。 丹娘坐在桌边,缓缓放下筷子:“知道了。” 楼顶上的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 大多数时候是没有所谓的奇迹的,即便丹娘也没办法。 略略调整了一下情绪,她去往照春辉,将这件事告诉了老太太。 谁知,刚起了个开头,老太太便点点头:“昨个儿夜里,你姑爷已经派人送了信过来,我晓得了。” 丹娘其实准备了一堆话要说,没想到沈寒天早就铺垫完了,这下她愣在老太太跟前,有些手足无措。 祖孙俩遥遥相对。 一缕阳光从窗棱外头照进来,穿透了薄纱,一层层落在老太太的身上,照亮了她老人家衣服上的万寿纹,淡而沉稳的金珀色仿佛流金涌动,随着老太太的动作在缓缓流淌。 奚嬷嬷搀扶着老太太起身,丹娘忙不迭地上前给她穿鞋。 还未抬头,老太太的一只手沉沉地压在她的肩膀处:“今儿我便回宋府,你好好的在府中等候消息。” “祖母!” “我是杳丫头的祖母,也是宋家的老祖宗,没有道理不回去主持这事儿的,你既是出嫁女,那就好好地料理自己府中的庶务,就如从前那般,大胆心细,恩威并施便成,这些年你也是做惯了的,想必也不用我再提点。” 老太太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放心不下。 须臾间,她已有了决断,“就这样,莫要拦我,你好生地打点便是,回头传了消息来,你该如何做便按照规矩来就成。” 说完,她便让人打点行装,不消两刻钟,人已经上了马车。 丹娘拦不住。 也没法子拦着。 隐隐约约间,她感觉到了一直以来的安稳生活怕是要有别的变故,可这种无力感却叫她爱莫能助,什么都做不了。 送了老太太离去,丹娘本想一起送着,送到宋府去的,谁知老太太偏不让,还下了狠话,说是丹娘若还这般不懂事,等于是要让她气死在她跟前。 这话都出来了,丹娘如何还敢坚持,只好目送着马车徐徐离去。 到了下午晌,荣昌侯府的丧讯就到了。 杳娘难产亡故,留下一子一女。 在这一场生与死的拉扯中,她葬送了自己,给夫家或者说给她的丈夫留下了一个嫡子。 丹娘说不清这是什么心情,摆摆手让人离去,末了又问了句:“丧事何人办,何时办?” “回夫人的话,咱们家侯夫人过于悲痛,已经病倒了,丧事交给咱们大奶奶来办的。” 是交给侯府长房的媳妇云氏来操办了,也对,合情合理。 丹娘摆摆手,放人离去。 她躺在榻上,合上眼回想起来的都是杳娘临终前的嘱托,灵姐儿……她的小外甥女。 一声长叹,这日子仿佛与过往没什么不同,却又在一言一行一饮一啄间多了些许悲凉的调调。 荣昌侯府前些时候差点出了事儿,如今府中丧事也不曾大操大办,待丹娘上门吊唁才看到,这丧事确实主打一个简约朴素,就是按照他们府邸该有的规格中的最低那一项来办的。 让人挑不出毛病,却也没什么太好的地方。 望着杳娘的灵位,丹娘一阵唏嘘。 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啊,就这么没了。 府中的大人们都在为丧事忙碌,唯有灵姐儿年纪还小,她就守在母亲的灵堂里,小小的身子端坐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四周,脸蛋上没有一丝笑容,那眼眸中似乎还藏着警惕。 丹娘瞧着于心不忍,上前问:“灵姐儿,还记得我么?” “姨母。”灵姐儿乖乖巧巧地叫人。 “跟你的婆子们呢,人哪儿去了?” “她们说给我拿茶水点心去了。” “什么时候去的?” 小家伙摇摇头,却也说不出个具体的时候。 丹娘叹了一声,就让灵姐儿跟着自己。寻了后头一处空置的厢房,又让人取了点热汤面饼之类的食物给小丫头,丹娘看着她吃东西,小丫头大约是饿得很了,竟有些狼吞虎咽。 丹娘诧异:“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灵姐儿答非所问:“姨母,我娘亲是不是……回不来了?” 丹娘心头咯噔一下,原本平静至极的心湖瞬间荡漾开一抹淡淡的悲伤,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 缓缓蹲下身子,她揉了揉女孩的脸蛋:“灵姐儿这是想母亲了?” 灵姐儿只是看着她:“姨母,我想见娘亲,你能带我去见见她吗?” 丹娘百感交集,努力让情绪稳定,对视着灵姐儿的双眸:“姨母虽然不能让你见到她,但是你母亲对你是一样的,她永远挂念着灵姐儿。” 说到后面,她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 本就不擅长安慰人,更不要说这种事,生死之别,哪里是区区几句安慰就能抹平的。 年幼丧母,这对灵姐儿来说是需要用一生来抚平的伤痛。 她将小女孩搂在怀里,轻轻拍着灵姐儿的后背,一时间五味杂陈。 待到跟着灵姐儿的婆子寻来时,丹娘已经看着外甥女吃了半盘子点心了。 尔雅沉下脸,训斥那两个婆子:“虽说咱们不是这府里的人,但你家大姑娘可是我们夫人嫡亲的外甥女,如今府中事情多,来往的人又这么杂,你们怎好放任大姑娘独自待着,万一有个什么闪失纰漏的,你们如何交代?” 婆子忙不迭地求饶,但嘴上还是伶俐刁钻得很。 第789章 “哎哟,这位姑娘好厉害的一张嘴,我们两个老的不过是去给咱们大姑娘拿了茶水点心,便要被你这般数落,横竖府中无外人,这走来过去的都是自家亲戚,又怎会出事儿?” 一婆子皱着眉,貌似恭敬,说话却很不客气。 尔雅冷笑:“是么,那你的茶水点心拿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何大姑娘还饿着肚子?该不会你是先紧着自个儿吃了,却欺主子年幼,不管不问的吧?” 这话一出,两个婆子都跪了下来,又是哭又是闹的为自己鸣不平,一时间丹娘跟前热闹非凡。 尔雅与新芽虽说这些年历练出来了,说话办事都有章法,但还是太嫩了些,尤其是遇到这样的刁奴,分明就是欺负幼主,偏又在明面上拿不到错处。 丹娘摆摆手,尔雅再气也立马退到一旁不开口了。 丹娘抬眼:“两位妈妈倒是口齿清楚,瞧着就是个伶俐能干的,想来平日里我大姐姐也没亏待了你们吧。” “二奶奶待老奴几个当然是千好万好,再无苛待,可惜二奶奶命薄如纸呀,我们几个还未在她跟前好好伺候,人就没了……” 说着,她们又哭成一团,一副忠仆的模样。 丹娘满面愁容,连连点头,似是对她们的话颇为赞同一般,待她们天花乱坠地说了一大通后,她才幽幽叹了一声:“你们能有这份心,也是不容易,我大姐姐若是在天有灵,瞧着你们几个这般用心照顾灵姐儿,怕也能安心了。” 这话一出,几人齐刷刷的喉间一紧,咕咚一下咽了咽。 场面冷却片刻,还是方才那个出头的婆子拜了又拜,开口道:“姑奶奶这是哪里话,咱们几个能伺候大姑娘,已是福气,阖府上下哪里还能找到比这更省心轻便的活计,这是二奶奶体恤我们几个老的。只可惜……二奶奶心善,我们几个还不曾好好孝敬,实在是心中难过。” “也是,大姐姐这般年轻就去了,我这心里也是痛得不行……”丹娘深吸一口气,“这样吧,你们既有这孝心,我就着人给你们换了当值的班次,你们也去灵前守着吧。” 两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阵子,那婆子忙又干巴巴笑道:“这活计是大房奶奶安排的,又怎好……” “不妨事,回头我与你们大奶奶说说,想来逝者为大,横竖也要叫我大姐姐安安心心地走。” 这一顶大帽子压下来,两个婆子顿时不敢吭声了。 方才是她们吵吵嚷嚷的,说自己最恭敬孝顺主子的。 如今为主子守着灵前都不愿,怕是一顿责罚再也逃不过。 况且,她们俩也确实懈怠躲懒了,趁着府中大办丧事,来来往往人员繁乱复杂,便躲到一旁的小厨房里偷吃去了,反正伺候的主子才几岁,连半大都算不得,又懂得了什么。 就算灵姐儿闹腾起来,她们也可以说是大姑娘年幼丧母,本就没心思用饭,这饿过了头拿下人撒气,她们也很冤枉。 两头的理由都找好了,却没想到半路上冒出个丹娘。 这位可是过世二奶奶的亲妹子,又是有诰命在身的夫人,就算借她们几个胆子也不敢真的跟丹娘对着来。 叫守灵便去守灵吧,只是像之前那般松快是再也不能了。 送走了两人,尔雅才勉强消了气:“这般刁奴,夫人为何不狠狠教训?待我们走了,这两个还不知怎么为难他们姑娘呢……” 第790章 丹娘:“这里不是抚安王府。” 只是淡淡的一句话,便让尔雅泄了气。 也是,就算丹娘再怎么风光富贵,也管不了出嫁长姐家的庶务,又不是本家,只是娘家妹子,她就算有心,也只能无力。 否则得罪了一次,往后这灵姐儿的日子怕也不好过。 新芽有些不解:“为何叫守灵去,那两个婆子这般不愿?” “你当守灵很轻松么?要一直守着,眼睛都不能随便眨,要跟着主家一道谢礼还礼,她们还要不断磕头,这从早到晚下来怕是半条命都没了。” 丹娘嘲弄地勾起嘴角,“她们不是说孝敬主子么,既然这么说了,如何不成全了她们?” 这事儿也好办,只要她去与云氏说两句,就说杳娘屋里的两个婆子伤心不已,主动请求守在灵前,云氏没有理由拒绝。 只要说了,那两个婆子也不可能否认,只能硬着头皮上。 回头看着怯生生的灵姐儿,丹娘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一时间怜惜之心再也忍不住,将灵姐儿抱坐在自己腿上,拿起果子喂给她吃。 灵姐儿虽小,却也懂事,忙道:“谢谢姨母,姨母且放下,我自己会吃。” 丹娘揉了揉孩子的头发,笑容有些苦涩。 不论她与杳娘素日里关系如何,只要想起那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她心中还是涌起万千感慨,又岂是一声唏嘘能化解的。 哄过了灵姐儿,此时原先杳娘身边的大丫鬟也寻了过来,将孩子交给那叫阳红的大丫鬟,丹娘就准备去外头。 阳红牵着灵姐儿,望了望丹娘,眼神微动。 丹娘本就五感过人,对方这样的视线欲语还休的,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阳红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领着灵姐儿回房去了。 屋子里,赵氏已经哭晕了过去。 老太太没有来,宋恪松人也不在,宋家长辈里也只来了一个赵氏。 杳娘是赵氏的头一个孩子,虽是女儿,却也千娇百宠地长大了,偏又生得伶俐美貌,颇得宋恪松与赵氏的疼爱。 这一路顺风顺水的,没想到却折在这里,叫人难以接受。 赵氏浑身瘫软,哪里还能站得起来,又是哭又是嚎,口中哭喊着的,早就听不清了。 此情此景,丹娘都不知该如何劝。 拿什么劝呢……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世间最悲哀的事,这离世的还是赵氏嫡亲的闺女,这种伤痛任谁都不能抚平。 一阵情绪上涌,她也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仿佛压了一块无形的大石头。 荣昌侯府的丧事没有大操大办,但也办得不算仓促,大房长媳云氏到底有点本事,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花架子,一场丧事办下来,也算叫二位高堂瞧见了她的长进。 出殡那一日,丹娘没有去,只是托人给灵姐儿带了些东西,左不过是一些布料衣裳,素银首饰之类的,倒也满满装了一大盒。 又过了两日,谢侯夫人传话来,说是灵姐儿病倒了,叫丹娘过去瞧一瞧,孩子谁的话都不听,只说想见七姨母。 丹娘忙乘着轻车小轿赶过去。 一进屋,只见灵姐儿就端端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两碟子瓜子糕饼,原本一张圆润的小脸已经瘦得冒尖尖,一见丹娘来了,小孩子连忙从榻上下来,口中唤着姨母,便跑了过来。 将孩子一把抱住,丹娘轻笑:“稳当着些,仔细摔倒。” 灵姐儿倒也不在意,只是紧紧攥着丹娘的手:“姨母坐,姨母用茶。” 第791章 小小年纪已经这般利落懂事,早逝母亲的痛苦让这个只有几岁的孩子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丹娘心疼,却也欣慰。 人生本就没有简单的,投身到这样的府邸,不愁吃穿,日常出行有人照顾料理,还有丫鬟们随身伺候,这本就比外头的寻常老百姓强了百倍不止。 若是到了这个境地还要自怨自艾的,那真是半点同情不起来。 吃了茶,又用了点心,小小的人儿始终端坐着,一双眼睛盯着丹娘看。灵姐儿看得很仔细很认真,一寸寸的视线滑落,倒让丹娘颇为不解。 “你看什么呢?” 灵姐儿嘴角动了动:“都说姨母与我母亲是亲姊妹,我只想瞧瞧姨母……可惜四姨母不像母亲,我瞧了也看不出来,七姨母眉眼间有些我母亲的模子,我只是想……看一看。” 这话听着有些语无伦次的。 丹娘却一下子明白了。 孩子不过是思念母亲了,知道她与自己亲娘是姊妹,想着姨母或许也与母亲有几分相似,就想见一见,也能让心里好受一些。 话还没说完,灵姐儿已经红了眼眶。 丹娘紧紧抱着孩子,心中又是一阵长叹。 要说灵姐儿其实很懂事,与这样的孩子相处更为轻松,也更让人心疼。 说话间,谢诗朗命人送了茶点礼物进来。 丹娘略略扫了一眼,就搁在一旁了。 要说心里话,整个荣昌侯府里,她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位大姐夫了。 若不是他拎不清,杳娘或许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先前多少麻烦,多少摩擦都是因他而起,可他呢,仗着自己是男人,是家中的一家之主,便将这许多头疼的琐事都丢给妻子。 说起来,谢诗朗是万恶之源也不为过。 有了丹娘,灵姐儿似乎开朗了一些,又陪着孩子用了饭,哄着她歇下午觉,这半日的功夫就过去了。 谢侯夫人差人来请。 丹娘眸光一瞥,瞧见了那一抹身影,心中有数了。 “你先去回了你家侯夫人,我这边忙了半日,需得重新梳妆更衣才好过去拜见,烦劳侯夫人多等一会子,我等会儿就到。” 支开了谢侯夫人派来的妈妈,丹娘又屏退众人,只留下那个阳红在跟前伺候着。 屋子里所剩的人不多,窗棂支开大半,外头的风徐徐吹入,这闷热也被吹散了不少。 阳红跪在丹娘跟前,拜了又拜,抬眼时早已泪流满面:“给姑奶奶请安,姑奶奶……咱们奶奶死得冤啊。” 乍一听到这话,丹娘竟不觉得有多惊讶。 上回来荣昌侯府吊唁时,她就隐约察觉到了,尤其是阳红那奇怪的态度,如何能不让人生疑。 “你且起来慢慢说吧,小声点便是。” 阳红坐在下头的一张小杌子上,哽咽着说起了杳娘生产那一日的风波。 原来,杳娘其实是在夜里发动的。 当晚就觉得不好了,连夜命人去找稳婆。 因夜深了,要找太医并不方便,杳娘知道自己在婆母跟前也不如从前得宠信赖,偏又肚子疼得厉害,连床都下不来,当时一片慌乱,后来进来了个婆子,竟是云氏身边的人。 有了府中大奶奶的亲信,众人不疑有他,赶紧将杳娘这边的情况告诉那婆子,那婆子着急慌忙,说是赶紧去回了大奶奶,要不了一时半会儿就会有稳婆来了。 可事与愿违,杳娘在床上硬生生疼到了天亮,才见到了姗姗来迟的稳婆与太医。 第792章 这耽误了如此之久,对一个产妇而言是生死一线。 最后能保住孩子,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阳红哭诉道:“事后,我们也曾到侯夫人的跟前告状过,可那婆子拒不承认,说自个儿压根就不知情,是我们一屋子人都魔怔了。” “大奶奶也说当时夜深了,两边又隔得远,如何能让自己身边的婆子过来瞧瞧,若是真知道咱们奶奶这头的凶险,又如何不敢告知太太……总之,她们一个赖一个的,就是不承认,可怜我们奶奶白白送了一条性命。” “若是明杏姐姐还在,她拼着自己没命,也会将这事儿捅出去的,大半夜了算什么……奴婢只恨自己无能!!” 丹娘闭了闭眼睛:“我大姐姐都这个月份了,稳婆应当是住在府里才对,为何还要出去请?” “也是那一日凑巧了,稳婆家中出了点事儿,说是下午晌去,明儿一早便回。我们奶奶是个心善的,瞧着自个儿肚子稳当,便同意了,谁知……谁知当晚就出了事儿。” 丹娘又深吸一口气:“当时我那姐夫又在何处?” 这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阳红一时间不敢吭声了。 她坐在小杌子上,低垂着两只眼睛,就是不敢看丹娘。 “他是不是又在别的女人的床上?” 这话问得太过刺耳,按理说不该她一个小姨子说得这般露骨直白。 但丹娘实在是忍不住了。 “还是你们奶奶房里又纳了新人?” 阳红吃了一惊:“没有的事儿,姑爷他……不曾再纳妾。” 也是,妻子即将临盆,就算要给夫君纳妾也该是在能动的时候早就安排好了,万万不会拖到这个当口。 作为侯府子弟,又是嫡子出身,谢诗朗也明白名声二字对他有多重要。 即便要纳妾,也不会赶在这个时候,更不会将宠妾灭妻做得这么明晃晃,这是打量着宋家都死了不成。 阳红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才说出口:“南梨院里来了一群小戏子,也是咱们府里养着的,其中有一个叫纹莺的,生得美貌非常……咱们姑爷很喜欢。” 丹娘手中的茶盏重重落下,心底不由得冷笑连连。 像荣昌侯府这样的府邸养一个戏班子根本不算什么,这是圣京城里绝对大多数勋爵官宦人家的常态,只要规矩本分,不闹出人命来,御史言官也不会就这种事参一本,又不是闲的没事做了。 戏子,在这古代的背景之下,可是下九流的,最最上不了台面。 这样低贱的出身,别说给侯府公子做小了,就是当个外室怕也不配。 谢诗朗与小戏子玩一玩,这事儿落在谢侯夫人的眼中根本不是个事儿,那小戏子不过是个玩物,主子不乐意了随时都能打发,或打死或卖了,保管日后府中了无痕迹。 想明白这一点,丹娘心中更是寒意四起。 “那个纹莺呢?” “二奶奶出事后,太太便打发了她。” “如何打发的?”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丹娘轻叹,又想起方才阳红说的那一句——“若是明杏姐姐还在”,顿时更加唏嘘。 若是明杏还在,那个与杳娘自小一同长大,情同姊妹的女孩子守在她身边,或许真的不会有如今这个结果。 杳娘之死来的突然蹊跷,这满院子的丫鬟奴仆,竟只有一个阳红敢壮着胆子告知她这一切,其余的人都高高挂起,事不关己。 一个正房奶奶做到这个地步,真是一个悲剧。 也不知如今已在九泉之下的杳娘会不会叹一个悔。 第793章 丹娘沉默许久,拉过灵姐儿,细细与她说道:“灵姐儿,好孩子,你听姨母的话,往后即便是有人为难你,你也不要怕,你是你父母的嫡长女,又是荣昌侯府的大小姐,谁敢给你脸子瞧?若是那些个婆子丫鬟不听话的,你便去告诉你祖母,让她替你出头,再不济的,你便让人去你外祖家传话,还有姨母这儿。咱们都跟灵姐儿是一处的,必然给你撑腰。” 小小的孩子听得还很懵懂,但却会了然地轻轻点头。 丹娘又道,“要想别人不欺负了你去,你自个儿就先要立起来,你小又如何,总会有长大的一日的,到时候叫他们一个个的瞧着你风光,岂不快哉?” 灵姐儿眨巴着眼睛,也不知真的听进去了还是怎么,她始终紧紧攥着丹娘的手,十分黏腻。 又陪着孩子半日,丹娘回府了。 嫡亲的姨母也比不上人家府里的亲大伯与大伯娘,灵姐儿小,不懂事,丹娘却不能不通人情世故。 歪在马车里轻轻晃悠着,她合眼小憩。 回到府中,又是一番张罗收拾了,才缓缓歇下。 沈寒天与她比肩而眠。 天气热,夫妻二人心中都有事,一时间谁也不愿开口多说话。 过了一会子,沈寒天开口问:“你大姐姐的事情已经办妥了麽?” 她叹了一声:“嗯,卿卿性命,入土为安……太太很是伤心。” 面对杳娘的离世,最最难过的莫过于赵氏了。 她哭晕了好多次,躺在榻上根本起不来,身边不断的婆子丫鬟伺候着,无数名贵汤药灌下去,也不见半点起色。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心病。 除非赵氏自己能走出来,否则短时间内绝对是药石无医。 因妻子病倒,宋恪松悲痛之余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料理府中大小事务,可他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老爷,对外那是头头是道、井井有条,对内就是两眼一抓瞎,一脑袋的糊涂账。 是以,老太太回了宋府,暂时替赵氏管家。 这是不得已的情况,丹娘也不可能拦着。 有了老太太坐镇,宋府很快安稳下来,一切如旧。 只是赵氏的身子一日不成一日,眼瞅着都快不行了。原本,这消息是沈寒天得了的,正想着要如何与妻子说,没想到丹娘自己却明白过来。 沈寒天:“若是得空,你还是回去瞧瞧。” “我晓得,我心里有数。” 她又轻轻长叹一声,身旁的丈夫拿起蒲扇帮她轻轻打着,夫妻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末了,沈寒天忽然来了句:“其实咱们就一个闺女也挺不错的,我瞧着彭老将军家也是一个,宠的跟什么似的,上个月他家闺女出嫁,老将军哭得眼睛都肿了,偏还要强装无事。” 丹娘:“他家姑娘不是说给了尚书大人家的公子么?就在圣京城内的。” “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近的很。”沈寒天补了一句。 “得亏嫁得紧,若是山高水远的,这一辈子怕也见不着几次了,爹娘的心也跟着一道带过去了。” “彭老将军自然不会应允这样的婚事。” 沈寒天微微笑着。 丹娘明白过来:“也对。” 他还想说什么,但见她似乎不曾领会到自己的意思,便没有开口,眼下不是最好的司机,那就暂缓说吧。 她睡得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前,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回过味来——等等,方才沈寒天说这话是几个意思? 第794章 白日里忙得太累了,她最终还是没能抵挡得住倦意,浓浓睡去。 没过几日,丹娘料理了府中乃至庄子上一应琐事,便乘着马车直奔宋府。 宋家大姑奶奶没了,这么大的事情摆在明面上,丹娘身为亲妹子不可能置之不理,就算做做样子,也该回娘家劝劝,再安抚两句。 也是昨个夜里沈寒天将宋恪松的口信告知于她,她才知道赵氏是真的病倒了。 她病倒了不要紧,只是阖府上下大小事宜都要交给老太太来办,她怕老人家天气热累着了,少不得要过去看望。 进了宋府,先去拜见老太太。 见老太太正精神抖擞地坐在榻上与一众管事婆子说话,丹娘安心了不少。 奚嬷嬷瞧见了丹娘,冲着她眨眨眼睛,闪身出来。 “夫人来了。”奚嬷嬷福了福。 “嬷嬷别多礼,老太太这几日如何了?” “都好都好,就是事情有些多,但也料理得过来,您也不想想,原先太太没过门的时候,这府里还不是咱们老太太在操持么,不妨事的。” 丹娘又瞧了一眼,看着老太太满面精神,却也不像是硬撑着,这才安心了不少,转身便去看望赵氏。 赵氏屋内又是一片药味与焚香的气息。 药味浓重,焚香呛鼻,两种味道结合在一起,真是让丹娘差点咳得停不下来。 慧娘从屏风里面出来。 她熬得两只眼睛通红,整个人憔悴不少。 丹娘又看了一眼,里头还有丁氏与郑氏。 郑氏前段时日刚小产了,是以都是白天过来照料,晚上便交给丁氏或是一众婆子。 平日里,慧娘也在这里,屋子不大,人却不少,又酝酿出了好些个悲切的气氛来。 “你来了。”慧娘沙哑着声音,“去瞧瞧吧。” “太太她……如何了?” 慧娘摇摇头,面色沉郁难看。 丹娘绕过屏风,看见了睡在床上的嫡母赵氏。 这一看叫她大惊失色。 哪怕来之前早有心理准备,可乍一眼瞧见还是把她吓得不轻,那赵氏瘦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瘦骨嶙峋,两眼无神,只晓得盯着上方看,嘴巴里不断念叨着,到了跟前才能听清楚她念个不停的却是杳娘的名字。 丹娘心中微微酸涩,有些淡淡的悲伤蔓延。 她轻轻唤了两声太太,赵氏一点反应都没有。 慧娘用帕子不断擦着眼泪:“大夫说了,药若是灌不进去,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不顶事……母亲年纪摆在这儿,又不同咱们一般年轻见状,又伤心过度,如何能撑得住?” 丹娘无奈了。 丧女之痛,不是一般能安慰得了的。 况且,这失去的,还是最最疼爱的嫡长女。 事出突然,任谁都接受不了,更不要说一直以来心高气傲的赵氏了。 丹娘上前,接过蒋妈妈手里的药盏就要给赵氏灌下去。 谁知,她刚一靠近,赵氏就挣扎起来:“我不要喝药,我不要……我要我的杳娘,我要杳丫头!!” 看样子,赵氏不但是心病,更是故意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就为了早点赴死,能在九幽黄泉之下再见一眼心爱的大女儿。 蒋妈妈急了,咚的一声跪下来,朝着床头就磕头不止:“我的好太太,老奴求您了,大小姐没了大家都难过,可您还好好的,切莫拿自个儿的身子作践玩笑呀!您要是伤心,气不过,您就拿老奴出气……” 赵氏依旧两眼无神。 丹娘看不下去了,抬手捏着赵氏的下巴,只听咔嚓一声…… 第795章 赵氏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她一抬手将那一碗浓浓的药汁全给灌了下去! 又是咔嚓一下,将赵氏的下巴复原,一把将她从床上拉得坐起身子,丹娘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背心处,只听赵氏剧烈咳嗽了两声,那药已然全都喝进了肚子里。 这一连串的动作,别说蒋妈妈了,就连赵氏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抬手摸着自己的下颌,满脸震惊地盯着丹娘,好一会儿她才支支吾吾地呵斥:“你、你敢对嫡母这般,好大的胆子!” “不过是帮你喝药罢了,谁让太太您作死,非不喝呢,若是您能配合一些,我也不需这般。”丹娘掸了掸袖口,慢条斯理地转脸问蒋妈妈,“太太方才用了药,这会子八成口苦,可有糕点蜜饯之类的给太太甜甜嘴。” 蒋妈妈忙不迭地应了,从一旁的小匣子里拿出一包用油纸包好了的酥饼点心,恭恭敬敬地送到赵氏跟前。 “太太,用一些吧。”她小心翼翼地劝着。 赵氏瞪着丹娘。 丹娘不以为意,仿佛没瞧见似的:“若是太太体弱,拿不动这糕饼,还是由我来帮忙吧。” 这话一出,赵氏顿觉羞辱。 她愤怒至极,指着丹娘的鼻子就开骂:“好个没良心的!如今你大姐姐刚没了,你就这般云淡风轻,又是吃点心又是吃茶的,你这般薄情寡义,我也不愿看见你,你少在我跟前装腔作势地扮孝顺!我也不吃你这套!” 丹娘冷笑:“太太,您当我乐意来您这屋子呢?” “什么……”赵氏惊呆了。 “若不是为了老太太,为了父亲在我姑爷面前说的好话,我真当是一步都不想踏进你的门。” 她边说边笑,眼神冰冷如霜,“大姐姐去了,咱们家谁不难过,谁不悲痛?便是老太太也是伤心至极,事情刚出那会子,多少个晚上不得眠,辗转反侧。可怜她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要承受这般痛苦。” “太太您失了嫡亲的女儿,悲痛之处自然在我等之上,是以老太太才会不辞辛劳,回府替您操持这一切。” “可如今大姐姐已经入土为安,逝者已逝,咱们活着的人难不成也要跟着去了?您伤痛至极,不得还转,那么父亲呢,老太太呢……灵姐儿呢?” 丹娘边说边觉得心头阵阵悲凉。 早知赵氏靠不住,没成想居然这般靠不住。 丧女之痛自然是人间悲剧,可赵氏不光有一个杳娘,还有其他的孩子,还有偌大一个宋府需要打点。 赵氏已经听得愣住了,木木地回不过神来。 丹娘又道:“大姐姐舍命留下一子,那荣昌侯府不同一般人家,谢诗朗迟早是要再续弦的,到时候新进门的夫人自然能将刚刚出生的嫡子当作亲生的一般带大,横竖孩子小,还不记事,将新夫人认作亲娘,你又能如何?真正难的,是灵姐儿那孩子……” “她已然记事,又没了母亲,回头父亲兄弟都不护着她,若是连唯一的外祖都不在了,你叫她如何立足?” 赵氏想起了玉雪可爱的灵姐儿,嘴唇颤抖起来。 那孩子生的好,眉眼间与杳娘很相似,越是长开越是有她母亲小时候的风采。 要说孙辈这一群孩子里,真正让赵氏可心去疼的,除了嫡出的孙子之外,怕也只有灵姐儿一个了。 “灵姐儿……那孩子可还好?”赵氏喃喃问。 丹娘勾起嘴角,面上却不曾有半点笑意:“没了娘亲的孩子如浮萍一般,横竖在荣昌侯府里饿不着就是了。” 赵氏说不出话来了。 丹娘起身,又道:“您就算不想着灵姐儿,也该为您其余的三个孩子着想。两位哥哥外放赴任,正是政绩斐然的时候,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要丁忧,您想想于他们的仕途前程可有益处?” 这话又是说到了点子上。 赵氏眼眸微动,泪水滚落。 “若是大姐姐还在,您觉着她愿意看到您如今这副模样么?” 话已经劝到这个份上,丹娘自觉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眸光微闪,冲着赵氏福了福,转身离去。 慧娘忙不迭地跟着送出门外。 “多谢。”慧娘如今倒是斯文起来,全无半点往日的毛躁,但见她面露悲伤,满是枯惫,丹娘也不好说什么。 犹豫片刻,她又道:“若是太太还是不肯吃药,你只管派人来我府中告知我,我方才那法子其实挺不错的,只要手法得当,保管不叫太太受半点伤,这药也能吃下去,轻便又省事,你说是吧?” 刚刚慧娘还想哭来着的,听到这话顿时有些哭不出来了。 姊妹二人各自别过,丹娘又去了老太太的屋内。 刚巧,老太太料理完所有事宜,正坐在榻上用雪梨薏仁汤,大约是早就猜到丹娘还会来,一见她进屋,奚嬷嬷便轻车熟路地从食笼里又取了一碗出来。 那白瓷的碗看着玲珑可爱,上头点点缀着鲜红的釉色,十分赏心悦目。 丹娘尝了一口,赞道:“还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得用,这甜汤做得真是不错,难为老太太疼我,还特地冰了一会子才给我吃,当真叫孙女高兴。” 老太太好笑地横了她一眼,终究是压在心头的石头太沉了,须臾间她又收敛起了笑容:“你去瞧过太太了,如何?” “不是很好。” 她点点头,“不配合吃药,这身子如何能好得起来?我瞧着太太那模样,别说用药了,怕是一日三顿饭都没怎么好好用吧。” 老太太点点头,默认了孙女的猜测。 “心病难医,这身子又跟不上,如何受得住?我方才已经帮她用了药了,又劝了几句,希望太太能想通吧。”丹娘感慨万千。 老太太懵了。 丹娘帮忙用药? 一时间,她不敢问也不敢深想,只与丹娘说起了荣昌侯府的事情,主要是灵姐儿,还有那个刚刚出生的孩子。 老太太与丹娘的意思是一样的。 即便杳娘不在了,灵姐儿和那个孩子也是宋家的外孙,如何能不照拂着。 男孩子倒也罢了,横竖老侯爷与谢诗朗会照看着,出不了什么差错,就是灵姐儿让人担心。 老太太叹了一声:“宋家式微,大不如从前,若是你父亲还在朝为宰辅,又何须这般麻烦,只管叫荣昌侯府将孩子送过来小住着便成。” 丹娘垂下眼睑,没接话。 老太太又念叨了几句,便要赶人走了。 “别啊,老祖宗,孙女好歹也要等用了晚饭才走,横竖太太晚上还有一顿药要吃呢。” 闻言,老太太竟然答应了:“那你看着太太用了药便早些回去歇息,明日也不需来了,我这儿好得很。” 晚饭过后,丹娘又守在赵氏床边。 多了这么一尊难请的大佛,赵氏咬着牙也要将汤药灌下,这一次倒是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了,她自己就可以。 第796章 眼瞅着赵氏将一碗药都喝了下去,丹娘眉眼间流露出一抹轻松满意,转头就夸蒋妈妈:“还是太太身边的老人牢靠,这半日的功夫就将太太劝住了,这药啊还得日日吃,老太太那头替您管着呢,这府里不会出什么乱子的,只管让太太好好将养着。” 蒋妈妈头皮发麻,心里何尝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劝的,完全就是丹娘之前的威风犹在。 又是强行灌药,又是一番推心置腹的畅谈,将权衡利弊都说给赵氏听了,赵氏才勉强打起精神来。 没了一个杳娘,就像硬生生从赵氏身上挖掉一块肉,这疼是自然的。 可赵氏还有其余几个孩子,还有嫡亲的孙辈,更有这宋家一大家子要照拂,伤心过后,还是要以自己的身子为重。 丹娘略坐了坐,见赵氏用了两块蜜饯,才起身告辞。 慧娘将她一路送到了门外。 赵氏病重,身为女儿的慧娘自然要回娘家照顾。 这几日她都守在宋府,连家门都不曾出过。 眼瞅着母亲总算有了起色,她对丹娘自是有着更多的感激。 “四姐姐就别送了,太太屋子里头离不了人。” 丹娘坐上马车,掀起帘子对慧娘道,“我身边都是丫鬟小厮,不会有事儿的。” 慧娘轻轻颔首:“你先去,我瞧着你走。” 这般如姐姐似的温柔和气,倒是让丹娘有些不自在了。 要知道,在这个家里扮演温和可亲的大姐姐角色的,向来只有杳娘一人。 现在杳娘没了,慧娘竟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不少。 加上她原本就沉稳了许多,今日瞧着颇有长姐风范。 成长是一件好事,只是这一条奔向成熟的路上难免荆棘密布,磕磕绊绊。 又过了月余,赵氏总算彻底大好了,又能重新理事。 大约是宋家刚刚经历了白事,圣上也有所耳闻,宋恪松带着悲痛偏又能将上头交代的工作做得很好,这不得不让人佩服。 是以,年末未到,宋恪松提拔的文书已经下来了。 他调去了御史台,任御史中丞。 从级别来看,并没有升多少,但却实打实的给换了个不错的单位,至少能真的说上话了。 宋恪松丧女后,这是第一个好消息。 消息传来,赵氏也没有多少喜悦。 经历此番伤痛,她虽大好了,但人也瞧着憔悴许多,发丝间多了不少白色。 便宜老爹升官的消息并没有让丹娘有多开心,她不快活的是赵氏始终不愿放老太太回来。 她连去了三封信,赵氏呢也回了书信。 只是每一封信里半个字不提老太太,就是完全回避了这个话题。 丹娘很不爽。 这份不爽落到了沈寒天的眼里,就像是小女儿撒娇,各种胡闹,偏又可爱天真的紧,叫人看了爱不释手,索性也就随她去了。 一夜,又是老太太不回府的晚上。 丹娘坐在榻上,环抱双腿,沉思片刻:“要不然……我去把老祖宗抢回来吧。我娘家的围墙也不算很高,我带着一个人出来绰绰有余。” 不是她自夸,只要她愿意,皇帝老儿的宫墙也是能来去自如的,更不要说区区一个宋府了。 沈寒天正在挂床头的一盏笼灯。 闻言,他手一抖,险些摔了。 哭笑不得地回眸看她,但见灯光笼罩住处一片融融暖色,丹娘就坐在他身边,一张白玉般的小脸莹润光洁,明媚天成,哪怕此刻已经卸掉了妆饰环佩,依然难挡那娇艳丽质,沈寒天心头微动,笑道:“莫要说笑,即便我同意了,你当老太太会同意么?” 丹娘脸色一下子沉了沉。 以老太太那个性子,八成是不会同意的。 不但不会同意,甚至还会生气。 肯定会骂她一顿后,再回到宋府,然后装作这件事从没有发生,水过无痕。 她将下巴搁在胳膊上,歪着脸叹了一声:“那怎么办才好?” 沈寒天想起老太太先前留给他的书信,知道是瞒不过去了。 他理了理领口,也顺势睡在丹娘身侧,随手拿起一把蒲扇轻轻摇着。 轻柔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吹拂起小女人那柔软如棉丝的细发。 斟酌了一下语气,他开口道:“老太太怕是不会回来了。” 她吓了一跳:“怎会?老祖宗这次回去可没带全了身边的人,即便是小厨房也只带走了一半的婆子妈妈,怎么可能不回来!” 沈寒天从枕下摸出一只信封交给妻子。 信封上是老太太的字迹。 丹娘是看惯了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展开内容细细一看,她的小脸顿时有些难看,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那秀气的眉尖紧紧蹙起。 整个床笫间一片安静。 沈寒天也不开口,只是继续给她轻轻打扇。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收好了那封信,又交还给沈寒天,语气凉凉:“你早就知晓了,为何不告诉我?” “老太太那会子还没决定,谁知……你娘家出了这档子事,反倒是突然。一开始我也没想到老太太会借着这个机会离开,如今想来,应当是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语气温柔,想要让妻子接受自己的解释。 丹娘冷笑两声:“你们两个倒好,一个两个的都那么有主意,事后才与我说,真是好得很。” 见她生气了,他忙不迭地想去哄。 她却不给机会,翻身躺下睡好,只背对着男人,半点不愿说话的意思。 他哭笑不得,用扇柄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丹娘……” “睡觉!!”她低声呵斥了一句,“你若是不睡,那我便去隔壁厢房睡。” 沈寒天:…… 老婆分床警告,他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继续劝了。 这一夜,丹娘心浮气躁,又生气又难过。 沈寒天提心吊胆,又不安又忐忑。 夫妻二人都没睡好,丹娘辗转反侧到快天亮时分才睡着,醒来时沈寒天早已出门上朝去了。 尔雅与新芽进来,熟练地撩起床帘挂好,又端着热水凉茶一一安置,桌子上已经换了样式。 待丹娘更衣梳妆完毕后,屋子内的冰块也换了一半。 这会子铜扇正轻轻摇着,带动着淡淡凉风浮动。 尔雅乖觉,察觉到自家主子今日瞧着脸色不佳,又麻利地寻了清香端雅的花束来,就着凉风习习,倒也颇添一份兴致。 丹娘瞥了一眼镜子中自己的脸色,也知道不好看得紧。 可一想到那封信的内容,她就提不起劲儿来。 早饭倒是一如既往的丰盛,晾了一半的金丝南瓜凉粥清甜解暑,炸得香脆酥脆的豆沙麻球喷香开胃,还有四色小菜,俱是鲜香麻辣得刚刚好,很对丹娘的胃口;另外一只托盘里,竟是新鲜的六样果子糕饼,一碟碟瞧着就玲珑可爱。 丹娘忍不住问:“这果子瞧着倒是精巧。” “还是冯妈妈手艺好,这些个都是用咱们府里的水果做的,鲜甜美味得很呢。”新芽忙道。 尝了一块,丹娘赞道:“确实不错,给老太太也留出一份来。” 第797章 新芽忙问:“咱们老太太今日能回来了?” 丹娘:……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话题偏偏还是她自己开的口,想骂人都没法子,堵了半天她才缓了口气:“你拿个大一些的食笼去,多装些,除了老太太还有我娘家父亲、太太、两位嫂嫂都算上,只可多不可漏了谁,用冰桶镇着,这会子送过去也给他们晌午添个零嘴。” 新芽应了,忙不迭地一一照办。 日头升了上去,那一份来自抚安王府的点心也送到了。 这会子正是厨房忙碌的时候,日头下伴着那袅袅炊烟,让人瞧着都觉得炎热。 听说抚安王府送了点心来,赵氏抿嘴笑了笑:“还是七丫头有心了,这大热天的,巴巴地还送了点心来,仔细路上叫太阳给晒化喽。” 赵氏骨子里刻薄的性子没改,一张口说话总是带点阴阳怪气。 老太太却道:“也是孩子一番心意,我们做长辈的受用便可了,没得说这许多话作甚?” 赵氏讨了个没趣,嘴角扯了扯,笑容讪讪。 见好大一只食笼送进来,下头还有冰桶镇着,打开后又是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气扑面而来,仔细一闻,还有那清新甜蜜的果香,叫人忍不住暗暗赞叹。 食笼一层层打开,依次是一碟碟糕饼果子,上头都有红封,除了有些吉利话之外,还写明了是给谁的。 老太太自然是最上头的那一份,依次往下,赵氏细细数了,竟然府中正经主子是一个都没落下。 取出一份瞧瞧,那果子做得精致可爱,金黄诱人,即便是凉品的点心,却也甜香扑鼻。 老太太笑了笑:“难为她有心了。” 赵氏尝了一块,本想挑两处刺的,一入口也无话可说。 新鲜的水果做馅,里面是鲜甜软糯,外头是酥脆喷香,吃的就是这一口的新鲜。 确实是外头买都买不到的滋味,赵氏也不得不服气。 又让丁氏柳氏两位儿媳过来也一同享用了,一家子倒是显得其乐融融,渐渐从之前那死亡的阴霾之下走了出来。 赵氏道:“我回头让人将明德轩收拾出来给六哥儿一家子住,到底是一家人,还是靠在一处能有个帮衬。” 丁氏一听,指尖一抖,差点没能拿稳糕饼。 她平复慌乱,勉强笑了笑:“母亲这说的哪里话,哪里就需要烦劳母亲了,我们两边时常走动,倒也便宜。” “再便宜哪里比得上同住在一个府里?杳娘这事儿让我伤心得很,越发觉着儿女在时,还是应当与父母靠在一处,你们小两口另住了好些日子,早就能自己支撑门户,若是能都在一块儿,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赵氏说着又用帕子抹了抹眼角。 丁氏这下是说不出话来了。 婆母主动开口,作为媳妇本就没什么可以周旋的余地。 她总不能说我们不想跟公婆一起住吧。 这话要是说出口,那等于是把不孝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如今宋竹砷也忙着一心求上进,哪里能给自己的名誉抹黑,岂非是要毁了前程? 丁氏心中纵然有万般不愿,明面上也只能笑而不语,默默认了。 赵氏却没看到老太太若有所思的目光。 因天气炎热,老太太也不喜人多,众人略坐了坐便回了各自屋内用饭。 丁氏暂住的地方距离郑氏的院子不远。 妯娌俩倒是经常凑一块说话用饭,今日也不例外。 两人坐着用饭时,丁氏叹了一声。 郑氏好笑:“你这就唉声叹气了,若是换成我,你这日子怕还过不下去了。” 丁氏自然知晓之前的事儿,顿时满是歉意。 还未开口,郑氏就摆摆手:“你我之间说那么多作甚,都是宋家的媳妇,我虽是你嫂子,却比你晚进门,说起来……不过是你们把苦头先吃了罢了。” 说起丁氏成婚至今的点点滴滴,郑氏就忍不住羡慕。 虽说一开始被留云州,看似丢弃一般孤苦可怜,但却靠着娘家父母,自家夫君不说得力,却很是周到妥帖。 正因如此,他们两口子来圣京时,才有机会与公婆分开住。小两口单独一个宅院住着,又利落又省心,却不像她……还要靠着婆母,真是躲都躲不开。 是以,方才赵氏要儿媳住回来,郑氏虽有点惊讶,但却隐隐有些痛快。 都是儿媳,丁氏已经松快了好些日子了,也该回来孝顺公婆才对。 只不过这话,郑氏不好拿在明面上说。 丁氏苦笑,垂下眼睑,不再争辩什么。 待回去后将这话与丈夫说了,宋竹砷沉默良久,才道:“母亲既已发话,咱们也不能忤逆。” 确实也没理由反对。 丁氏早就料到是这么个结果,失落中带着点了然,她点点头:“好……” 见妻子神色落寞,宋竹砷何尝不明白她的难处。 这婆母是他的嫡母,并非生母。 且,他在家中又是最不得宠的那一个,当初又在婚事上波折不断,要拿郑氏与丁氏比较,怕是在太太眼里,丁氏还比不上自己的五嫂嫂。 夫妻俩都被难住了。 赵氏丧女在先,悲痛万分,如今身子大好了,却也比不得从前,她要儿媳陪在身边帮忙分担一二,就算说破了天,也无人能拒绝。 末了,宋竹砷来了句:“回头你得空了去瞧瞧七妹妹,咱们也好久没与她聚一聚了,上回子我看你做的腌菜就很不错,夏日里吃着酸辣爽口,也给七妹妹带上一点。” “我晓得了。”丁氏温温一笑。 又过了几日,趁着一日晴朗,丁氏早去了抚安王府拜访。 因早就送了口信过来,丹娘早一早就备着茶水点心候着,见丁氏进门来,她忙笑着上前相迎。 又见丁氏身后的婆子拿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她笑道:“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作甚,当心我收惯了,往后空手来啊不让你进门。” 丁氏与丹娘说笑惯了的,自然了解她的性子,知晓这不过是姑嫂间的俏皮话,当即也笑了笑:“放心,嫂子何曾亏待过你,保管叫你又吃又拿的,心里快活。” 两人相视一笑,放好了东西,这才坐下说话。 丁氏三言两语便说了自己此番来的重点。 “你是说……太太要让你与六哥一道回府住?”丹娘有些诧异。 “嗯。”丁氏难堪不已。 换成旁人,她是断断不敢提的 侍奉公婆,孝顺长辈,本就是媳妇分内之事儿,若是为了回婆家住而心生不满,怕是刚开口他们两口子都能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压下来,又岂是他们能挡得住的? 丁氏犹犹豫豫道:“也不是我不愿孝顺公婆,只是太太那个性子……” 她欲言又止,说不下去了。 有郑氏这个前车之鉴在,丁氏忐忑不安也在情理之中。 丹娘低头细想了一会儿:“也不是没有法子。” 第798章 “什么法子?”丁氏两眼放光。 丹娘笑道:“若是这会子嫂子又有了身孕,怕是不能多挪动,太太那头自然也好回话了。” 丁氏吃惊地张大嘴,又羞又气地瞪了她一眼,口中嗔怪道:“我拿你当个人,与你说说我的烦心事儿,你倒好拿你亲嫂子玩笑。” 丹娘赶紧告罪:“好嫂子,这法子确实不错,我这是真心实意想替你出主意呢。” 丁氏无奈。 其实彼此心中都晓得,有这样的法子确实不错。 只是……怀孕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 又不是这立时三刻就能往肚子里揣个娃娃的。 思来想去,丁氏苦笑着摇摇头:“也是我糊涂了,这些年松快的好日子过多了,竟忘了孝顺公婆的本分。” 丹娘见状,也不好说什么。 生活在这个时代里,除了顺应之外,她好像也没有旁的法子。 话题一转,丁氏又开始催生丹娘了。 “说起来你家姐儿都这么大了,也是时候再要一个了吧?”丁氏笑眯眯道,“你这边就你一人,当家做主什么的都是你说了算,自然没有嫂子这样的烦恼,还不趁着年轻多生几个。” 在丁氏看来,像沈寒天这样的人家,一个嫡子都不够,最少要两个才稳妥。 别看着如今丹娘是受宠,与夫君情深意重,成婚多年,府中也只有一个姨娘。 可若是再过几年,丹娘膝下始终只有一个女儿,那情况就不好说了。 男人不同女人,沈寒天即便到了三十出头也依然有大把的女人想着,年轻貌美的,想要替他绵延子嗣的女人怕是数都数不过来,到时候丹娘若是没有嫡子傍身,她的日子可不好过。 丁氏对丹娘是发自内心的关怀。 她们姑嫂二人自是与旁人不同,共同经历了风雨生死,丁氏看丹娘,就像看自己的亲妹妹,别无二致。 她的话并没有说的很透彻,懂得都懂。 丹娘笑了笑,了然地轻轻颔首。 丁氏见她明白,松了口气:“我就晓得你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外头说你如何我是一个字不听,一句话不信的,只是……嫂子劝你一句话,咱们女人啊先要替自己想想,你若是得了一两个儿子,往后这玉姐儿也有了指望与靠山。待你与妹夫百年之后,还不是他们姊妹兄弟互相扶持着,娘家有兄嫂在,总归是个依靠。” 这话又让丹娘微微心动了。 她抬眼,眉眼间一片坦荡明媚:“我晓得,多谢嫂子提点。” 两人说说笑笑,一会儿大半日便过去了。 丹娘又留了丁氏用午饭,与她细细问了老太太如今在宋家过得如何。 丁氏今日是难得出门一趟,逮着机会与丹娘说笑畅谈,是以话匣子打开就没有关上的时候。 “老太太那头你尽管放心,若是我与你六哥很快就搬回去,我替你照看着。”反正孝顺婆母也是孝顺,孝顺老太太更是孝顺。 若是能得了老太太的青睐,那么在宋家丁氏也能有个靠山。 赵氏再大,也大不过自己的婆母去。 这么一想,她反而没有一开始那么抵触回宋家了。 丹娘举杯:“那就感激不尽了,小妹在这儿先敬嫂子一杯,还望嫂子往后多替我照拂着。” “都是一家人,况且我又是老太太的孙媳妇,孝敬她老人家天经地义。” 姑嫂二人吃了几杯薄酒,又享用了丰盛的菜色,一直吃到未时三刻才散了。 丁氏坐上了马车,摇摇晃晃地回宋府。 一进车里,还以为会热得受不了,哪知帘子一打里头就有一股幽幽凉气扑面而来,竟让人觉得舒坦至极,浑身筋骨都松软开来。 原先微醺的酒意也醒了大半,丁氏略微一瞧就明白了其中关键。 马车里多了一小桶冰块,足足装满了,都冒着尖尖。 这冰块圆润厚实,一看就是自家弄的,放在市面上怕是要花不少钱。 丁氏自然不会随身带着冰块出门,这肯定是丹娘的手笔。 当即她心头暖融融的,熨帖得很。 身边的丫鬟也说:“这是七姑奶奶叫安排的,说是怕您暑天路上热着了,这一桶子冰早就安排上了,这会儿子咱们车里凉快得很呢。” 丁氏笑笑:“她有心了。” 收下了丹娘的善意,又在思想上替自己找到了出路,丁氏对留在宋府这件事也无一开始那般抗拒排斥。 刚回宋府,她便马不停蹄去拜见老太太。 将丹娘捎来的书信、点心以及消暑所用的一应物件都交给老太太。 就连那一床白竹凉席也叫丹娘托丁氏带了过来。 老太太原本还以为是丹娘把自己用惯了的那一套拿来的,谁知伸手摸了摸,干净微凉,竟是全新的,八成是那丫头从库房里新起出来的一套。 明白了丹娘心意的老太太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还想骂她两句浪费。 还未开口,一旁的奚嬷嬷就收好了白竹凉席,笑道:“亏得咱们七姑娘心细,晓得老太太睡旁的席子睡不惯,这凉席呀来得刚好。” 偏老太太嘴硬,故意板起脸:“哪里就睡不惯了,这丫头就知道矫情。” 丁氏如何瞧不出老太太是故意这么说的。 毕竟方才看着那些礼物的眼神骗不了人,老太太是真心欢喜。 丁氏忙道:“可不是,丹丫头自己也是做了娘的人了,如今也婆婆妈妈起来,若不是孙媳的马车不够放,她怕是还要塞更多东西呢。佛祖保佑,让七妹妹省了这份心,不然咱们家还得再派一辆车去接我,那可就笑话大了。” 老太太绷不住,笑开了花。 奚嬷嬷直接让人把这凉席收拾出来,直接给老太太用上。 床铺、睡榻还有枕头,一下子都换上了。 丁氏坐在老太太跟前,一边吃茶一边说笑,说的都是丹娘那头的事情。 她口齿伶俐,言语利落,寥寥数语就能说得活灵活现,俏皮活泼。 老太太笑声不断,眼瞅着这几日的阴霾都散去了不少。 正说着,外头有人来回话,说是太太着人来找丁氏。 老太太眯起眉眼:“快去吧。”说着,又转脸吩咐书萱,“那两碟子樱桃毕罗给六奶奶带去,太太就好这一口。” 丁氏松了口气,福了福,告退离开。 去了赵氏屋里可没有刚刚那么轻松愉快了。 刚进门,丁氏按照规矩给婆母见礼,赵氏就发难了:“听说你早就回来了,为何不早点来与我回话?” “太太明鉴,媳妇刚回来时您还在午睡,我想着横竖没什么大事,便先去拜见了老太太,等太太睡醒了媳妇再过来伺候着。” 丁氏说着,冲着身边的丫鬟摆摆手,那两碟子樱桃毕罗便送到赵氏跟前。 “这是老太太一番心意,叫媳妇顺道带过来的,说是太太爱吃。” 第799章 赵氏原先憋着气,瞧了一眼那两碟子果子,就是再不快也不能这会子发作。略点点头,她松了松语气:“难为老太太念着,只是我这身子不如从前了,这么多也不知何时能吃完。” “太太就当这是个零嘴,闲暇无趣了便吃上一些,若是用不完,只管让人装在食笼里,湃在井水里放着便是,怕是两三日都不得坏。” 这道题难不住丁氏,三两言语便给了正确答案。 见没难住儿媳,赵氏也不过分刁难了,转头问起另外一件事:“你与老六何时搬过来?” 丁氏喉间轻轻一窒,笑了笑:“这几日天热,一大早的媳妇就已经回过那边打点了,也没多少东西,不过收拾了几个箱笼。还有书房外头是竹砷的,有什么东西该如何置办,媳妇还得听他的。” 赵氏见她没有懈怠,真的照做了,十分满意。 点点头,赵氏笑道:“说的也是,这大暑天的,也不急于一时,你们慢慢收拾着便是了,反正人先在府里,到了我这儿难不成还能亏待了你们两口子?” 丁氏轻笑着垂下眼睑。 赵氏说什么,她都一一应了。 她本就性子温柔,加上又不曾在赵氏跟前待多久,远香近臭嘛,赵氏看她自然比看郑氏顺眼许多。 丁氏也是因为照顾婆母才过来宋府小住的,床前侍疾之时也颇为周到体贴,叫赵氏挑不出毛病。 如今见自己说什么,丁氏都答应,赵氏自然心中畅快。 这一畅快,就拉着丁氏絮絮叨叨说了好些。 难免会说起自己早逝的女儿,赵氏又洒了一次伤心泪。 丁氏无奈,也只能在跟前小心翼翼地陪着劝着。 待到她回了自己院子,外头已经红霞满天,一个婆子迈着利落的步子过来了,手里还拐着一只大大的食笼。 “见过六奶奶,给六奶奶请安了。” 这婆子就是来送晚饭的。 丫鬟们早就空出了饭桌子,那婆子见了礼后,便手脚麻利地将食笼的晚饭摆了出来,总共五菜一汤,较之从前丰盛了不少。 不是说数量,而指的是菜色。 五菜一汤中有四道菜都是实实在在的大荤,那汤更是丁氏最爱的豆腐鱼汤,炖得浓汁软烂,鲜香至极,光是闻着就叫人食指大动了,可见是厨房用了心的。 丁氏眉眼微动,笑道:“今日这般多的好菜,倒叫太太费心了。” 那婆子眼神闪了闪,一张又老又丑的脸上却堆满了笑容,热乎又恭敬地说:“六奶奶好眼力,这些个好菜都是太太吩咐让人送来的,说是奶奶您爱吃。” 丁氏又让丫鬟给了婆子赏钱,那婆子收了铜钱,千恩万谢地离去。 丁氏问:“姑爷可回来了?” “方才小厮来传过话了,说是不消一刻钟便能回府,这会子怕是已经在门口了。” 等了一会儿,宋竹砷大步流星地迈进门。 一眼瞅见桌子上的菜,他也微微吃惊:“我去换了衣裳便来,你若是饿了就先吃。” 丁氏哪里会真的动筷子,等丈夫更衣净手后,夫妻二人对坐着用饭。 窗棱大开着,朝着西南边儿的窗外依稀能看见泛着淡淡明黄色的天际。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只留下那一丁点儿的光彩,即便如此,暑气依然未消,笼罩在大地之上。 等了宋竹砷这会子,这菜凉得刚刚好。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话。 丁氏与丈夫说了今日自己此行种种,刚说完宋竹砷便笑道:“我说今日太太为何这般好心,这样好的菜色还有你我的份,原来是夫人表现好,才让我也跟着一道沾光。” 丁氏羞红了脸,啐了一口:“我都烦死了,亏得你还能说笑。” “不用烦,不管如何你我夫妻总在一处。”宋竹砷沉了沉语气,“家中突遭变故,长姐不在了,咱们家就少了一门贵亲,父亲与太太心中定然悲痛……我原先就想过,咱们八成要留在府里一段时日,这段日子怕是要辛苦你了。” 望着丈夫日渐沉稳的模样,丁氏心中踏实。 宋竹砷又给妻子添了菜,这般温柔细致,哪个女人能不感动? 丁氏道:“都是一家子,说什么辛不辛苦的,你在外头的事儿我可是半点都帮不上,若是家中还叫你操心劳累,岂不是我爹娘不会教女儿了,把我教得这般蠢笨无用。” “你哪里蠢笨,何时无用了?我瞧你就是最好的。” 丁氏羞涩一笑,唇边俱是满意。 如此一来,宋竹砷两口子回府住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丁氏自我调整得不错。 第二日一早就便早早去拜见老太太与太太,时间算得刚刚好,既不耽误了给老太太刷存在感,又不会叫赵氏不开心。 丁氏又每隔两日便给丹娘送一封书信。 信的内容无非就是老太太这两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若是有老人家任性犯倔的,她也一一告知丹娘,就像是丹娘特意安在宋府的一个监控探头。 “夫人,什么是监控探头啊?” 屋内,新芽听了丹娘口中赞赏不已,有些不解。 丹娘拿着手里的书信,对着灯光下细细查看:“你只要记得,是宝贝就对了。” “噢。” 酷暑炎炎,抚安王府里的大西瓜又一次丰收了。 丹娘特地命人摘了一只,用冰镇过后切开。 当真是清甜无比,汁水充盈,一口下去甚是解暑。 身边一众小丫鬟们都吃得丢不开手,跟着丹娘一道几人把那只又圆又胖的西瓜给整个消灭了。 南歌虎着脸站在一旁,而对面是同样脸色不佳的翠柳。 翠柳送上了热乎的茶,口中念叨:“夫人,您真是越来越不把自个儿的身子当回事儿了,这冰凉的东西哪里能吃这么多?上回子太医已经说了,西瓜性凉,拿来消暑可以,却不能贪多,您今日倒好,一个人就吃掉了一半。” 南歌:“这是老太太不在,夫人才这般任性,也是欺负咱们几个识字不多,写的字又拿不出手,再无下人给主子写信告状的道理,不然拼着挨上一顿板子,我也要去告上一告。” 丹娘被这两个念叨得头皮发麻。 不就是一口气吃了半个西瓜么……至于么? 如今南歌与翠柳已然是府中的管事妇人,她们当然觉得很至于。 丹娘才反驳了一句,又被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顿时开不了口。 还好,老太太的书信救了她一次。 要不然真不知道如何从这两个管事婆的念叨里脱身。 尔雅欢天喜地地送了一封信到丹娘手里。 老太太亲笔所书。 打开细细一瞧,丹娘勾起殷红的唇角。 一旁的新芽见她笑了,忙道:“老太太这是想咱们夫人了吧。” “想是自然的,不过不是为了这事儿。”丹娘起身吩咐下去,“叫人去田地里挑上二十个西瓜——算了,我自己去吧。” 第800章 自打入了这圣京,每每到夏日,丹娘总会格外忙碌。 府里第二年开始便收成颇丰,丹娘早就请教了当地有经验的农户,更是寻了他们个中高手过府帮忙改善土壤,这才有了如今翠绿嫣红的果实堆满仓库。 西北角的地下是三个大冰窖。 最大的那一个拿来存冰,刚好够阖府上下使的,另外两个小的加起来也不敌头一个的地方大,偏又靠在一处,深藏地下,即便是在最炎热的时候,这里头也是清凉舒爽。 丹娘来过一次,当机立断就把这儿当成了冰箱。 那些个一时间吃不完,又产量颇丰的菜蔬瓜果统统摆在这里。 命人用干燥的木头做成架子,一个个挨着放好,或拿或取的都十分便宜。 有了这个,丹娘想要吃上新鲜的水果就比过往方便多了。 是以,入了夏以来,与各府交换了各色茶果菜蔬,她还能剩余了不少。 另外一边的库房里更是添了不少新奇宝贝。 抚安王府中如此,外头自然知晓的不多,但老太太却很了解,方才给丹娘的那封信里就提到了今年夏日要往宫里送的礼。 老太太很贴心,这次还附上了名单,以及要往各宫送的分量。 丹娘为何发笑呢,正是因为这次的名单里只有两个人。 一是当今圣上,剩下的那一个便是端肃太妃了。 这样安排低调得很,丹娘也懒得在大暑天里到处跑,那皇宫有多大,没有自己用双足丈量过的,都没资格说。 二十个西瓜,送给圣上十四个,送给给端肃太妃六个。 打点好一切,将选好的西瓜放进冰窖中晾了一夜,第二日,丹娘递了帖子后便带着这些礼物入宫了。 她一内命妇又岂是说见皇帝就能见到的,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规规矩矩地去殿前跪了一会子,得了圣谕后,方才能起身往端肃太妃的宫中走,即便身上的衣裳已经轻简了许多,在这烈日炎炎下,依然让丹娘出了一身汗。 她内心疯狂吐槽:早知道是见不了的,何必惺惺作态?这跪的她热得不行,怕是脸上的脂粉都糊了。 可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等到了端肃太妃的朝云宫,丹娘已经热得快不行了。 一踏入宫门,端肃太妃身边的嬷嬷便引她往内室坐下。 “太妃娘娘这会子正在临字帖,正是在得趣的时候,只差一两行便成了,还请夫人在这儿多等一会儿。” 那嬷嬷说话温柔细致,如阳春白雪一般,听得人心头一阵妥帖舒坦。 丹娘吃着温温的茶,不远处一只偌大的瓷缸里放着冰块,当真是凉爽舒心,再无不妥的。 听嬷嬷这么说,她忙咽下一口茶,笑道:“嬷嬷哪里话,太妃娘娘是长辈,我只是晚辈,候着是才是应当的。” 嬷嬷笑了笑,退后几步,打起翠珠琉璃的帘子转身离去。 这内室只剩下丹娘一人。 不过品茶吃点心果子,又躲着外头的炎热,她也没觉得哪里不好,反倒细细看起这朝云宫内的布置。 与之前同老太太一起进宫不一样,这次太妃娘娘是在偏殿里接见丹娘的,这一处地方远没有主殿大,但却打点得温馨雅致。 一眼望去,满是暗红色水沉木构造,一水的颜色清丽端庄,构成了窗棂、床榻以及书架、桌案等,这一屋原有两间,被帘子隔开,丹娘身处的里屋只有一张供人暂时歇息的床榻,与平常想必,精致小巧了许多,手边还有两只攒金线的圆枕,另有一对美人捶随意搁在角落。 这一幕很是家常了,想来是端肃太妃平日里歇息的地方。 窗棱下,一瘦高的木质雕花架子上摆着一盆花。 盛放夺目,嫣然明媚。 那明亮的杏黄色点亮了一室沉稳,倒是显得活泼许多。 随着清风入室,带起一阵阵轻柔的芬芳。 一时间也说不清是屋里的花香,还是外头的。 丹娘凝视着许久,也认不出这是什么花朵,这觉得这一抹明亮纯色看得人心头畅快,索性盯着看了好久。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丹娘心知,这是端肃太妃来了。 她想了想,却没动,只管盯着瞧。 忽儿,身边传来慈爱温柔的声音:“你也喜欢这花儿?” 丹娘恍然大悟,这才收回视线,忙不迭地从榻上下来,走到太妃跟前行礼。 “就不必这样客气了,我拿你是自家孩子一般的。”太妃轻笑着,“咱们坐下说话。” 太妃拉着丹娘的手,两人对坐在一张方形的小桌案旁。 无需太妃开口,那身边的宫女早就乖觉地重新换上了茶盏点心。 丹娘细细一瞧便知这又是与方才不一样的款式口味,心中暗道:皇宫里的生活果然奢靡讲究,不过是待客,这半个时辰都不到的功夫都换了两遍茶点了…… 不过有好的吃,她也乐意。 与端肃太妃说说笑笑后,她又主动提起替对方推拿几下。 太妃眉眼闪了闪,似乎另有深意,口中却很果断地应了:“好呀。” 要替宫中贵人推拿按摩,自然是要去更隐私的内室。 丹娘脱下外衣,束起袖口,待太妃换上素白的里衣躺好,便同之前一样开始了。 一时间,屋内焚香袅袅,安静无比。 丹娘话不多,只管手下功夫,投入至极。 一盏茶的功夫,正当她以为太妃已经舒服得睡着了的时候,老人家居然开口了:“你如今倒是比从前有本事了,那会子在云州头一回见着你时,你还是那么个瘦小憨直的孩子,现而今能独当一面了,你家祖母定然高兴。” “多谢太妃娘娘谬赞,我也不过是与长辈们学着,总是要慢慢都会了的,若是一直叫长辈操心,那才是我的不孝。”丹娘很有礼貌地回了。 太妃轻笑,撩起一只眼皮:“你家祖母都与你说了吧?” 丹娘没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但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戏谑。 手底下动作没停,她笑道:“祖母与我说的太多了,不知太妃指的是哪一件?” “你府里头那些个家长里短的,我管不着,也懒得管,宫里的好戏还看不过来呢,没工夫看府里的折腾。只一样……” 端肃太妃轻笑出声了,“你们宋家当年的事儿,还有——如今宫里最炙手可热的人儿。” 话说到这里几乎已经是明示了。 丹娘再听不懂,那就真是在装。 她眼眸闪了闪,老老实实承认:“太妃明鉴,祖母……是与我说过的。” “那便就得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这宫里的人待久了,就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了,尤其她蛰伏这么多年,终于有朝一日翻身。如今后宫上下,除了太后与中宫娘娘,谁又能压得过她?” 太妃叹了一声,翻了个身,“你如今也是稳重妥帖的了,这些个道理不需我讲给你听。” 丹娘垂下眼睑,眼眸微动:“关于这件事,其实……我也有两个想法,就是不知该选哪一个更好,还请太妃娘娘为我解惑。” 第801章 太妃来了兴致:“噢,你个小丫头竟然也有法子了,还有两个,说来听听。” “云州远离圣京,天温气暖,湿润温和,我觉着就很合适我们一家子过日子,圣京虽好,也繁华热闹……但总归,不是从小住惯了的地方。或许有朝一日,我们一家子也能回云州去,无拘无束,那岂不快活?” 这是丹娘的真心话,说起来自然也轻松许多。 太妃轻轻一哂,却不说话。 丹娘约莫摸清了对方的意思,语气沉了沉,又缓缓道:“如若不成,那也只好留在圣京,只盼着我家夫君能争气些个,多在圣上跟前露脸,最好啊做个一等一大红人,这样才稳妥呢。” 太妃直接笑出了声:“你想得倒美,可知朝野上下多少能人才干都等着呢,如何就你家沈寒天能拔得头筹?” 丹娘:“或许……是我家夫君能干听话呢?” 貌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太妃沉默了片刻。 见她不吭声,丹娘也不好说什么,继续低头按着穴位。 又是一炷香的时辰过去,太妃起身了。 穿戴妥当,又重新梳妆,她恢复成了往日里那个严肃端庄的太妃娘娘。 坐在偌大的铜镜前,太妃抬手拢了拢鬓角,从一旁的梳妆匣子里取出一支宝石头钗。 “这是我年轻时最爱的发钗了,如今人也年纪大了,装扮着给谁看呢?不如给你,你年轻,往后啊常来常往的,多来我宫里坐坐,戴着这个钗子,叫我瞧见了也欢喜。” 即便丹娘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乍一见那宝石头钗也忍不住暗暗吃惊。 这宝石头钗做成花朵模样,上头以红宝石蓝宝石点缀,红色为花瓣,蓝色为翅蝶,赤金为托底,精致流光,大气绝美,托在手里沉甸甸的一方,甚至能看到那蝴蝶翅膀在轻轻颤动,可见巧夺天工。 这样的东西,别说买了,怕是平日里连见都很难见到。 丹娘刚想推辞,太妃又道:“我福薄,膝下无子,过去交好的人儿也基本上不在了,只剩我一人。唯有与你家老太太甚是投缘,自打年幼便认识,一直如今,俱已华发横生。她倒好了,儿孙满堂,逍遥自在;当然,我也不差……在这深宫中也能自得其乐,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什么都不缺……” 语毕,她微微转脸看着丹娘,“你又是你家老太太最最疼爱的孙辈,算起来也是我的晚辈,长者赐,你还是拿着吧,不然就是瞧不上我这旧物件了?” 丹娘一听,忙道:“您哪里话,其实……方才第一眼瞧着我就心中喜欢,原以为我也算见惯了大世面的,府里的珍宝不说多,也绝对不少,可见了您这宝贝,我这心头就痒痒的,如何不爱?” “只是怕太贵重了,受不起……” 太妃轻笑:“你还怕我给了你,还要回来不成?放心拿着吧,我方才说了,往后常入宫来陪我说说话。对了,你家那玉姐儿也大了吧,话可说利索了?” “多谢太妃关爱,还成,索性没跟我似的,是个愚笨不堪的,如今瞧着还是像她父亲多些,我就安心了。” 闻言,太妃大笑:“你啊你啊,连自个儿的闺女都能拿来打趣,当心她大了知道了怪你。” 许是两人相谈甚欢,太妃起了兴致,索性又留她下来用饭。 中午,丹娘还亲自动手,为太妃做了一顿乳酪西瓜的冰碗,甚是浓郁鲜甜,还冰凉爽口,叫太妃爱不释手。 就这般到了午后,太妃去歇午觉了,身边的嬷嬷送丹娘一直到宫门口。 “夫人慢走,往后还请夫人多多来看望咱们娘娘,夫人来时,太妃她很是开心。”嬷嬷又福了福道。 丹娘应了一声,往宫门外走去。 不远处候着一个小太监,见丹娘来了,他低头作揖,后背压得很沉很沉,也不敢对上丹娘的眼睛,尖细的嗓音听着很出挑:“沈家大奶奶,方才沈大人传话了,让您在这儿多候一阵子,他那头办完了事便来与您碰面。” 这是要一起回家了。 丹娘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太监:“多谢大人传话,大人是圣上身边的人吗?” “小人不才,如何担当得起一声大人,不过是跟在陛下身边伺候着些茶水罢了。” 丹娘又给了些赏钱,那小太监喜不自胜地离去。 望着自己刚刚送出去的荷包,她又一阵心疼。 哎……进宫一趟又是送又是给钱的,果然打点人脉需要成本,尤其是给这些贵人们打点,一样开销不小。 正等着,一个嬷嬷过来了。 “琼妃娘娘有请,还请夫人移步。” 丹娘:…… 熟悉的台词,熟悉的配方,只是……这一次邀请她的是琼妃娘娘。这位备受宠爱又刚刚获得宫斗冠军的贵人主子显然与之前的贵妃不一样,她更温柔,方式也更体面,既不需要与太妃起冲突,也不需要惹得六宫瞩目。 丹娘暗道:这走的是怀柔路线啊。 刚想着答应,身后忽儿传来沈寒天的声音:“劳烦嬷嬷告知琼妃娘娘,我们两口子实在是脱不开身,圣上那边想要我夫人过去亲手做一碗冰酪西瓜,还请琼妃娘娘见谅,下一回一准先去拜见。” 皇上都被抬了出来,琼妃再风头无两,也不可能跟自己老公争个高低。 那嬷嬷无话可说,福了福,转身离去。 被沈寒天牵着上了马车,丹娘好奇:“真要去给皇帝做什么冰酪西瓜吗?” “我已经送给圣上了,这会子怕是陛下已经用上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不饿么?咱们得快点回府用饭才是。” 看样子这男人是刚刚加班结束,脸上还带着疲惫,更是饿着肚子。 她很不好意思:“我已经吃过了,方才太妃娘娘留我,我还以为圣上留你议事,还会让你把饭也吃了。” 沈寒天:…… 想要心疼老婆,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沈大人抑郁了,居然最后只有自己这边在唱空城计,多少是有点不开心了。 马车徐徐离开皇宫,她望着那巍巍宫城渐渐模糊,最后一个拐弯再也看不见,这才缓缓放下帘子,发出一声轻松的长叹。 太好了,终于从那个压抑的鬼地方里出来了。 一抬眼,看见了自家男人笑盈盈地盯着自己,她笑道:“看什么?你难道不开心么?这宫墙之内多难受呀,处处都要守规矩,偏我是个最跳脱的,可憋死我了。” 沈寒天:“我日日都要来上朝的。” 短短的一句话把天给聊死了。 他的眼眸清透深沉,乌黑如墨,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她。 丹娘顿时有些窘促起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就是太开心了,一时间把自家老公给忘了。 她绞了绞自己的衣角,又去挽着男人的胳膊,整个人贴上去撒娇:“你自是与我不同的,我们家寒天哪怕日日上朝都是朝堂里最俊的,他们个个都要羡慕你。” 第802章 这话听着好没道理,却因为女人的撒娇带了些软糯清甜,撩拨着他的心头痒痒的。沈寒天笑问:“羡慕我什么?” 丹娘本来一心想着哄老公,什么甜言蜜语都跟不要钱似的往外蹦,也没想过对方还会问上一句,这一问把她给问蒙了。 愣神片刻,她赶紧来了句:“羡慕你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好媳妇呀。” 即便是沈寒天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笑出声,方才那一点点不快也荡然无存。 马车里又没有其他人,他搂着丹娘温存,一时间车内一片柔情蜜意,暖心融融。 回到府里,丹娘习惯性地要去照春辉,到了内院大门口才想起老太太如今可不在府里,顿时整个人蔫了。 沈寒天瞧着好笑,扯着她的袖口,两口子洗漱更衣后,一道去外头的凉亭用饭。 这地方面朝着一大片荷塘。 此时晚风习习,红霞遍天,白日里的暑气随着西沉的金乌已经消了一半,那凉亭有三面都悬挂着薄薄的轻纱,随风轻轻飘动,倒也别有一番风姿。 那桌子上已经摆上了晚饭。 六道菜两份汤,分量都不多,主打一个丰富多样,瞧着就让人新生欢喜。 一壶去年春日里就备下的桃花酿成了这顿饭最别致的作陪。 浅浅地斟上一杯,那杯盏中粉色的酒液轻轻晃动着,凑上去一闻当真是酒香与花香融在一起,真是醉香浓郁,叫人爱不释手。 丹娘尝了一口,惊喜道:“好甜。” “知你爱甜的,我去年就吩咐了工匠留心,这才得了这一壶桃花酿,夏日里冰镇了取来享用,最好不过。” 沈寒天笑着,又道,“尝过一口便就成了,先吃菜,别空着肚子喝酒,当心上了脾胃。” 丹娘心中快活,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很快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对面便是盛放的荷花池,吹着轻柔的夏风,品着美酒佳肴,这是人间美事。 浅酌几杯后,她想起了今日在宫内的种种。 瞥了一眼对面的男人,她笑道:“今日太妃与我说了好些,我也将自己的一点子小想法与她说了,不过……好像太妃娘娘并没有给太多的提醒。” 语毕,她一阵失落。 沈寒天:“你是怕宫里的娘娘为难,最后还是要生变。” “这是自然。” 皇权在上,尤其是在这个时代,丹娘再厉害逃生是没问题,可谁又愿意过那种整日逃命的日子?若是她一个人就算了,偏偏这些年早就有了牵挂,这拖家带口的,叫她如何割舍? 从前都说上有老下有小,处处都是牵绊,她还没有太多感触,如今轮到自己亲身经历了,才明白这话的要紧。 她叹了一声,又深深看着他:“我是想着离开圣京的……” 这话其实她早就想说了。 但沈寒天会是什么想法,她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这个时代不同她的上一世,男子考取功名,封官拜相,是每个读书人的理想。 而她的夫君早就是这个理想中的巅峰。 不知多少读书人都以沈寒天为榜样,为目标。 如今,他终于一雪前耻,重获圣恩,再一次大放光彩,试问如果是丹娘站在这个位置上,要她放弃所有回到从前,她都不一定很快很果断地给出肯定答案…… 自己尚且如此,又何必去为难别人。 所以话说到一半,她就没有继续。 垂下眼睑,她轻轻拨弄着碗中的饭菜,陷入了两难之中。 第803章 沈寒天也没有接她的话,反而看着远处暮色之中的荷花,突然来了句:“这花开得真不错,若是在云州,怕是还能开得更好。” 丹娘回过神来,笑道:“那可不,云州的花本来就比圣京这边多得多呢,自然也开得更茂盛。” “往后你怕是要常常入宫了,记得把太妃娘娘赏赐的宝石头钗戴着。” “好。” 这一番对话算是了却了丹娘的小小心事。 罢了,暂时就留在云州吧。 横竖这件事她说了也不算,总不能为了宋家的麻烦叫沈寒天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没脸开口,更不好意思提。 即便是夫妻之间,也有很多话是不好说穿了的。 或许,太妃赏赐也证明了这一点。 若非让丹娘往后常常入宫,也不需送这样珍贵稀罕的宝贝了。 夫妻二人正在凉亭里用饭。 燕堂内,几个丫鬟们已经忙活开了。 那白竹席子得用热热的水擦了晾干,方能越发凉爽,丹娘怕热,于是新芽又想了个主意,将艾草煮水拿来擦干,那便又清凉又舒爽,还有一股子淡淡的药香,艾草本就能驱蚊,如此一来一举数得。 这法子是新芽想的,被丹娘夸了又夸。 尔雅在一旁都说自愧不如。 这边刚擦好了席子枕面,那边桌子上的凉茶也晾好了,窗棱打开一半,任由凉风吹入,一边的架子上摆着两盆花,随风轻轻颤抖着花骨朵儿,屏风外头却是一大盆冰。天黑后,这冰也只能用一半。 尔雅细细调整了分量,又匆匆进了净房,检查里头两个小丫鬟备的热水是否妥帖了。 正忙活着,小桃绿从外头进来。 “方才冯妈妈做好的,姐姐们也来尝尝。” 她手里提着一只食笼,里头竟是用高汤吊的几碗香喷喷的面疙瘩,有菜有肉的,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其他几个小丫鬟忍不住眼睛都亮了。 新芽拧干了抹布,瞪了小桃绿一眼:“越发没有规矩了,这是夫人的屋子,咱们几个在这里用饭么?还不快点提到厢房里去?这味儿留下来,夫人还道是我们几个偷吃什么了。” 小桃绿吐吐舌尖:“是我没想到,多谢姐姐提醒,我这就回去,姐姐们也快点过来,方才南歌与翠柳两位姐姐也差人送了点心过来呢。” 说话间,她已经一打帘子走到廊下去了。 尔雅哭笑不得,理好了各种巾子帕子,笑道:“这丫头就是这么个性子,也是没歪心的。” “就是知道她天真莽撞,才要说得直白一些,免得她还稀里糊涂的,往后真的犯了错被责罚,难不成你瞧着不心疼么?” 新芽利落的几句话点到了关键。 小桃绿比新芽尔雅两个年幼几岁,本就是下面一批慢慢培养起来的丫鬟,因她伶俐明快,别说丹娘了,就连上头几个大丫鬟对她也很是喜欢,总不想叫她平白受罚。 尔雅点点头:“还是你周到。” “虽说咱们家主子是最最温和仁善的了,可咱们也该知道自己的本分,有些事情夫人不计较,咱们可不能不当回事,若是成了习惯,往后有什么贵人来咱们府里做客瞧见了,还道是咱们阖府上下都这般没规矩,岂不是叫夫人丢人?” 新芽又正色道,“夫人待我们不薄,我们也不能为府里做什么,也就平日里收拾杂扫之类的,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好,又如何叫其他人心服口服?” 尔雅看了一眼同胞的亲妹子,略微惊讶。 片刻后,她轻笑着福了福:“还是你提点的好。” 第804章 新芽被她这一下,闹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 忙完手里的活计后,她与尔雅两个又点上了香,这香有宁神安眠的功效,这里头还添了不少驱虫的药材,晚上点了一整夜都不会受蚊虫侵扰。 丹娘喜欢,沈寒天也离不开,更不要说小小的玉姐儿了。 做完这些,又命两个小丫鬟看着,两人这才退回自己的厢房中用饭去了。 丹娘的规矩并不是很严苛。 在她看来,只要安排好自己手里的活计,那么奴仆们自然也可以按着饭点用饭,只不过当值的丫鬟们轮班就是,虽然晚一点用饭,但却能额外得到菜品、果子啥的,也算公平。 两人一进门,见桌子上乱七八糟,两个小丫鬟都吃开了,一桌子汤汤水水。 讲究惯了的二人同时微微皱眉。 “两位姐姐,你们的饭菜都在这儿呢,我们单独留出来了,一点都没动。” 这两个丫鬟,一个名叫烟橘,一个唤作林香,都是刚刚选到燕堂来的丫鬟,她们原先跟在管事婆子身边学着做事,因伶俐周到,才被丹娘挑中。 没成想,外头的婆子确实办事不错,但在细节方面还是差了许多。 新芽与尔雅交换了一个眼神,也不说话,先坐下来用了饭。 刚吃完,烟橘与林香便主动收拾了碗筷桌椅。 见状,新芽尔雅对视一眼,略略松了口气。 虽说细节不够,但主动性还是不错的。 两个小丫鬟收拾好了,尔雅便拉着她们俩说了好一会子话,该提点的都提点了,该夸的也夸了。 烟橘是个柔顺乖巧的,尔雅说什么她听什么。 可那林香眼珠子转来转去,却是个很有自个儿主意的。 待尔雅说完,林香就笑盈盈道:“姐姐说得在理,只是……咱们是丫鬟,厢房里用饭也不需那般拘着才是。我听闻咱们家夫人最是和气宽厚的了,想必也不会为了这点子小事责罚我们。” 这话堵得尔雅一阵无语。 她却也不生气。 沉默片刻后,她笑道:“既这么说,那你便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吧,方才的话你就当我没提过便是。” 轻描淡写的一句,说的那小丫头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 能被选入女主人内院的丫鬟没有一个是蠢笨的。 林香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没等她开口,尔雅已经与新芽又漱口净手,将方才用饭时染上的一身饭菜味去了才出门,一路往燕堂的内屋走去。 空留下来的烟橘林香两个,面面相觑。 林香微微皱眉:“尔雅姐姐是不是烦了我了,我方才说错什么了么?” 烟橘无奈,坐到一边拿起针线笸箩理了起来。 “你倒是说句话呀,咱们俩一同被挑中的,又一块儿入了夫人的燕堂,总不好看我一人被训斥,你不开口的吧。” 林香倒是有几分气性在身上。 烟橘穿好了线,用剪子剪了,又利落地打了个结,这才抬眼:“你也晓得咱们是后头进来的呀?不说尔雅新芽两位姐姐了,如今配了人早已是外头管事的南歌与翠柳这两位姐姐,她们才是夫人的心腹呢,咱们两个算什么?” “夫人说不准连咱们俩叫什么都分不清!” “如今也就是帮着做这些个针线和洒扫的活计,连夫人的屋子都进不去。你倒好,方才尔雅姐姐说的话虽严厉了些,但字字句句都是为着咱们好,你不听就算了,还开口辩驳,你是胆子真大,我却没这个胆量。” 烟橘一口气说完,摇摇头继续垂下眼睑忙活,“咱们府邸只是与外头不同,既然尔雅姐姐开口了,这必然也是夫人的规矩。你若是觉着不妥,等林香姑娘你出息了,能成为夫人身边一等大丫鬟的时候,再与夫人提便是。” 这话说得林香满脸涨红。 偌大的府邸里多少婆子丫鬟,各有各的差事。 其中能成为主子身边一等大丫鬟的又有几人? 不但要模样好,性子好,这脑子也要够用,一应活计都得拿得出手,这便罢了,最最要紧的是要能得到夫人的信赖与重用。 林香能选入燕堂,已经是很幸运的了。 但在烟橘看来,她们俩资历太浅了,别说近身伺候夫人,就连夫人身边的尔雅与新芽的信任都没得到,这林香就咋咋呼呼地反驳,真的是太把自己当盘菜了。 一时间,厢房内安安静静,谁也不开口了。 再说凉亭内,两口子已经用完了晚饭。 就着美景,品着佳肴,丹娘顿觉这一日的烦闷劳累都消弭一空,她与沈寒天对坐着小酌几杯,两人都喝得有些微醺。 沈寒天抬眼,见妻子红霞满面,更添丽色娇媚,不由得心头沉沉一动。 两人带着醉意回了房,丹娘头晕,一下子趴在榻上,口中绵软道:“你先去洗吧,我歇一歇先,这会子酒劲上来了。” 沈寒天也不答话,屏退左右,屋子里也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 丹娘正合眼小憩,忽然有人将她抱了起来,她吓了一跳。 睁眼却见这男人带着笑意,抱着她就这么进了净房。 她立马明白过来:“你倒是……” 话还没说完,双唇就叫男人狠狠吻住。 这一次洗澡,足足洗了一个时辰,热水都换了好几次,直到里头水雾氤氲,暖气逼人,丹娘才身着素白的里衣出来。 揉着发酸的后腰,她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大床里,用轻软的被褥挡住脸,却挡不住烧得滚烫的耳垂。 不一会儿,沈寒天也来了。 床帘放下,挡住了两人相拥的画面。 丹娘一开始还忍着,后来忍无可忍,一脚踹过去:“没完了是吧?” 男人闷声发笑,又是一阵甜蜜荡漾。 第二日一早起来,丹娘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竟然瞧着比昨日更加容光焕发,对镜梳妆,越发快活。她还暗戳戳地想: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采阳补阴?嘿嘿嘿。 主母的一日依然是忙碌的。 今日有了些特别,青姨娘一早请安后,下午晌又过来了。 丹娘刚午觉起来,正浑身慵懒,提不起劲儿。 新芽利落地给她梳了个发髻,只用一根白玉素簪固定住,下头缠了好些珍珠做成的珠花,清新又雅致,丹娘很是满意。 来到厅外,见青姨娘坐着吃茶,丹娘笑道:“外头热,太阳又大,你怎么还过来了?当心晒坏了中了暑热,自己反倒不爽。” 青姨娘忙搁下茶盏,起身福了福:“不过是瞧着今日风大了些,也显得凉快,就想着来夫人这儿走动走动,请个安。” “早晨那会儿不是已经请过安了么?”丹娘自然看出了青姨娘有别的事儿,她也不主动提,只是笑眯眯地反问。 青姨娘有些发窘,眼睛闪了闪:“其实……妾身还有点旁的事情,想请夫人给个恩典……” 第805章 青姨娘入府的时间也不早了,却迟迟没有得到男主人的恩宠。 这要是换成别家,怕是妾室早就闹起来了,偏青姨娘晓得自己是贵妃赏下来的人,若是贵妃仍在,那她也算有人撑腰,可如今贵妃早就没了,她自己又只是区区一个无宠的妾室,又拿什么与女主人抗衡? 先前与她一道入府的雁姨娘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这世道艰难,尤其是女子。 若能好好过日子,谁又愿意辛苦? 是以,想明白之后的青姨娘便没有再生过争宠的心思,一心一意、本本分分地照顾着自己的小院儿,这段时间下来倒也过得不错。 不但身边有了体己的心腹,手头也宽裕了不少。 只是依着规矩,妾室无法拥有自己的产业,未免遗憾了一些。 不过瞧着日渐丰盈的荷包,还有那些个金裸子装了满满一只小匣子,青姨娘就怨怼不起来了。 她对丹娘唯有敬畏,却没有嫉妒羡慕之心。 丹娘浅浅吃着茶,也不催促她。 青姨娘双手绞着帕子,过了一会儿又怯怯开口:“前些时候,我老家那边来了书信,说是……我家里的哥哥嫂子俱在,就这个月底,他们一家子要来圣经进货,想与我见上一面。我们兄妹也好些年没见过了,我还道是他们……已经离了故土,再也见不着了。” 丹娘松了口气。 既然是见亲戚,这是天经地义的。 这青姨娘扭捏不断,害她以为是什么难办的事情呢…… “这有什么的,到了日子你提前与我说一声,回头叫外院的管事婆子递个条子过来便是……你倒是运气好,竟还能有与亲人再重逢的时候,这可是大福气。”丹娘由衷道。 青姨娘叹了一声,满脸庆幸:“还是托了夫人的福,叫我在府里过得这般好,若是熬不下去了,又哪里有与亲人重逢的机会。” 说着,她又笑盈盈地起身福了福,“多谢夫人成全。” “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孤身一人在府中,能有个家人念想,往来书信的也好,总归是个牵挂。” 青姨娘得了她的同意,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距离月底也没多少日子了,不过隔了四五日,青姨娘便将哥嫂相关的一应书信都呈到了丹娘的案前。 仔细看了看,丹娘满意不已。 到底是跟在贵妃身边的人,办事能力就是不一般。 有些话根本不需要说得很明显,但她还是一一照做了。 这书信中详细写明了她哥嫂如今家在何处,来圣京预备待多少时日,又落脚在哪里,更有圣京本地商行的证明条子,算是万无一失了。 人家这么乖觉上道,丹娘也不会故意刁难。 直接小手一挥,将另外一处花厅交给青姨娘打点,就让她在此处见自己的哥嫂。 得了这样的恩典,青姨娘快活得差点哭出来。 她还以为只是让哥嫂来自己的小院里坐坐便成,没成想还能去花厅,当个正经客人来接待。 青姨娘身边的大丫鬟月好正提了一壶热茶进来,见自家主子这般开心,她也凑上前问了两句,得知夫人给了姨娘开了花厅之权,月好喜不自胜,忙不迭地给青姨娘上了茶。 “能开花厅待客,那可是正房奶奶才有的权利,夫人如此厚待,可见姨娘深得夫人的欢心。”月好笑得嘴角都合不拢。 “夫人果然是个好的……”青姨娘想起昔日姐妹,不由得神色落寞几分,“只可惜……” 第806章 月好自是了解自家主子的,见青姨娘一皱眉,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月好瘪瘪嘴角,利落地收拾着一旁的竹榻,边收拾边说:“咱们如今过得好,都是姨娘您的福气,有些人没这个福分,您也操心不过来。” 青姨娘微微一愣,当即回过神来,点点头:“说的也是。” 到了见面这一日,青姨娘一早就起来张罗了。 先是把自己的小院从里到外收拾干净,又命丫鬟备了上好的茶水点心,花厅那边自然也要备上额外的一份。 正忙活着,南歌过来了。 她领着两个小丫头给青姨娘送了两大盆荷花来。 还有小半份的冰块。 齐刷刷地摆在花厅的角落,当即整个厅内就凉爽不少,放眼望去也清新雅致许多。 青姨娘谢了又谢。 南歌笑道:“这是夫人的心意,如今姨娘也是府中的人了,姨娘待客总不能丢了咱们府里的面子。” 青姨娘欢喜不已,脸颊微红:“还请文瑞家的帮忙说一声,就说我真是感激不尽,回头定然亲自给夫人磕头拜谢。” 南歌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按照府里的规矩,这花厅是在内外院的中央位置,刚好讨了个巧。 这也是丹娘的意思。 让青姨娘在这里见一下哥嫂,回头若是想领着人去自己院内小坐的话,那就只能让她嫂子同去。 毕竟内院是府中女眷所在,青姨娘的哥哥是外男,又是妾室的亲眷,于情于理都无法进入。只是这道理摆在明处,总归不好看,丹娘便选了个讨巧的法子,青姨娘也是个聪明的,如何不明白女主人的意思。 是以,花厅这边布置得正式了一些,院内就相对温馨家常。 快巳时末,哥嫂才到。 由外头的婆子领着,从角门进来,穿过一条长长的夹道拐了几个弯,才到了花厅正门口。 青姨娘早早就立在廊下候着。 打老远瞧见了熟悉的面孔,她顿时心神一荡,眼眶微红,险些落下泪来。 兄妹二人一见面,那兄长便要跪下来给她请安。 青姨娘忙不迭地搀起来:“哥哥这是做什么,咱们一家子骨肉,这叫妹妹如何受得起?” “你如今早已是大户人家的人了,又与我们这样的不一样,瞧瞧你穿金戴银的,多风光漂亮。” 青姨娘的兄长单名一个照字。 这照哥儿生得魁梧见壮,面容方正,瞧着就是最踏实的模样。 他这般说,也是离家时妻子的叮嘱。 他们兄妹到底多年未见,那会子青姨娘离家时才堪堪十岁,而照哥儿年长她四岁,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的容貌性子早就有了天大的变化。 青姨娘的嫂子是个精明的。 原以为选入宫廷的女子一辈子都出不来了,可现而今青姨娘有了大造化,她当即就有了算计。 这见面下跪请安便是她想出来的招数。 青姨娘被兄长这一番掏心窝子的实话闹得有些酸涩不已,只好按下不表,领着兄嫂二人往花厅里走。 “你我骨肉手足,又隔了这么多年才见的,若是真要哥哥跪我,那我就算立时三刻没了,下去了见着爹娘都没脸说话。”青姨娘让哥嫂坐下,轻轻摆手,身边的丫鬟们自然上了茶与果子。 “你们尝尝,这一路过来热着了吧,这凉茶是我命人一早就煮的,里头搁了冰糖甘草,很是消暑。” 照哥儿与妻子喝了半盏,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惊讶。 第807章 尤其是那嫂子,更是又惊又羡。 都说这样的府邸吃穿用度都与外头不一样,原本她还不以为然,只因这些年他们行商买卖,也赚了不少银钱。在他们当地也算是大户之一了。 手头宽裕,自然不亏待自己。 家中住着的宅子,田地,更是样样齐备。 还有平日里的吃穿,也都是挑着好的来的。 原先她觉着自家里每日大鱼大肉,已经算见了世面的了,那圣京城里的贵人再了不得,总不能吃天上的龙肉吧? 这念头一直到她进门还不改分毫。 直到吃到了这茶,她才暗暗心惊。 这茶叶是上好的,里头的甘草、冰糖等物也是极佳,更不要说这茶刚刚从冰镇的食笼里取出来,茶盏的瓷壁上还挂着点点水珠。 就连小小的一盏茶都能用上冰块,这忒大方了。 再瞧瞧一旁盘子里的果子点心,也都是自己不曾见过的样式。 尝一口,清软甜蜜,冰凉软糯。 他们两口子顶着烈日过来,喝着茶,吃着点心,很快便将满心的燥热给压了下去。 到了这会子,她嫂子终于收起了那浅薄的骄傲,笑道:“妹子在这府中想来过得不错,这下我与你哥哥总算能安心了。” 青姨娘:“还成,夫人是个温厚大度的,我这日子还算安稳。” 不仅仅是安稳了,还很富足满意。 只不过她不可能当着久别重逢的哥嫂这样说,难免有了炫耀的意思。 她嫂子又饮了一口茶,继续道:“你这般颜色好,即便是在这圣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出挑,也难怪这府里的爷儿会喜欢你了。” 青姨娘有些讪讪,刚想把这个话题岔开。 谁知她嫂子偏又是个话紧的,急忙又开口:“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多多留意,早日生下一男半女的,往后的日子才有了依靠。这抚安王府呀不比其他的府邸,又富贵又荣华的,你又是这府里唯一的妾室,虽不说能与正房奶奶争辉了,便是自己留下个血脉,往后腰板也硬不是?” 她笑得更开怀了,眼角的褶子都夹了起来。 语毕,她又打量了花厅四周,难以言说的羡慕:“瞧瞧这地儿多好呀,这桌椅摆件,外头见都见不着呢,可见你多受宠。” 青姨娘见她越说越不对劲,赶忙道:“这是夫人的恩典,也是夫人特此赐了这花厅,让我接待哥嫂呢。” 这话一出,嫂子脸上有些尴尬。 青姨娘忙又说起他们在老家的事情。 说到这个,照哥儿就有了话题,一句接一句的将话题扯远了,青姨娘听着有趣,心中也略略安心。 就这样说说笑笑,到了午饭的时候,又在花厅用了饭。 见识过了茶点的不同,再瞧见那些个菜肴时,她嫂子就越发不淡定了,又热乎地聊上了。 这一顿饭吃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散。 青姨娘领着嫂子去了自己的院内,照哥儿便到府门外的马车里等着。 来到竹青阁,她嫂子惊叹不已,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的,满眼的欢喜挡都挡不住。 “不是我说你,你也真是懈怠了,在这般好的府邸里还不多留点心?你入府也有段时候了,还没个好消息。”嫂子劝着。 青姨娘嘴角微动:“子嗣之事,还是听天由命吧,不好强求的。” “哪里就不好强求了,要我说啊你真是跟你哥一个性子,不争不抢的,好事情哪里轮得到你?”嫂子急了,“夫人再好,能好过自己的骨肉不成?” 第808章 “可……即便生了孩子,这孩子也是要送到夫人房里抚养的。” “那又如何,你横竖是这孩子的亲娘,且你如今在府中又这般得宠,还怕什么?” 青姨娘已经接不上话了。 她在这府里情形只有自己最清楚,也不好与外人说什么。 即便是自己的亲人,她都开不了口。 讪讪地笑了笑,她垂下眼睑,不再争辩。 她嫂子却以为她听了进去,又与她说了好些个法子,什么如何笼络男人的心,什么暗中给夫人使绊子之类的,青姨娘听得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两盏茶吃完了,她忙叫丫鬟送客。 她嫂子还想说什么,青姨娘忙道:“这府里有规矩,实在是不能留嫂子了,往后若是有机会,再来看望便是,又不急于一时。” 说话间,她嫂子已经被推出门外。 外头早有接应的婆子候着,见人一出来,便把人带着出去了。 她嫂子是个心野的,放眼望去都是一片大好景致,看得心口一阵热乎。一想到若是以后自家小姑子也能占有一席之地,那他们这些个本家亲眷常来常往的也就是寻常。 经过一个拱门,她往里面看了一眼,瞧见了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好不富贵大气,直看得她眼睛都放光,脚步不由地慢了几分。 “妈妈留步,这里头是……”她问。 前头的婆子转过身,语气不咸不淡:“那是内院。” 她还想问上两句,那婆子便不耐地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还请娘子随我来,若是误了时辰,怕是要被锁在外院,到时候进出不得,岂不是叫娘子为难?” 她嫂子被噎了一下,只好跟着继续往前。 一面走一面回头看了看,她眼中的艳羡不断加深。 这般好的府邸当真是见所未见,若是来日……她的嫡亲小姑子也能住在里头该多好? 一路走到角门外头,见着了丈夫,她才算找到了倾诉对象。夫妻二人坐进马车,她就迫不及待念叨起来,话里话外都是对抚安王府的羡慕,以及对青姨娘的期待。 照哥儿一开始还跟着迎合两句,听到后头他索性不吭声了,脸色有些发沉,偏身边的婆娘还没察觉到,依旧兴高采烈。 终于,照哥儿冷着脸呵斥道:“你呀你,少说两句吧!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人家,还在这里做什么春秋大梦!我妹子是在这府里,可她只是个妾室,是个姨娘!男人再宠爱,还能越得过正头老婆么?别忘了,这府邸里的夫人可是有诰命在身的。” “诰命在身又如何?只要男人宠爱,什么好的没有?”她还振振有词,“你瞧着你妹子生得多好多水灵啊,娇滴滴花朵一样的容貌,你舍得她被这般埋没了?” “你可拉倒吧!原先入了宫做侍女,若是真美得叫男人看了走不动,又哪里能出得了宫?”照哥儿一针见血。 一回头瞧见妻子还在喋喋不休,他一挥手:“这事儿莫要再提,我与妹子多年未见,今日能见上一面已是万幸,你也别再做什么能高攀人家高门显贵的美梦了。别到时候没得便宜占,反而惹了一身腥!” 被丈夫当面训斥了一通,她气得不行:“好好好,原是我多事,谁承想好心没好报呢!” “你安分一点,比什么都强。”照哥儿又严厉道,“我瞧你就是眼馋人家,被别人捧了两句就不知轻重,没个分寸了!若是让我知晓你对我妹子乱说什么,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第809章 照哥儿本就是个急脾气糙汉子。 尤其是自家婆娘旁的还好,就是扯上这些总会犯点老毛病。 当初在老家的时候,就因为眼皮子浅见识短,又偏好给人出主意,差点酿成大祸。自此,照哥儿便在这一层上越发约束妻子。 要知道,圣京可不是他们老家。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贵人。 一个不小心连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晓,就惹祸上身了。 想到自己如今也攒下一份家业,小日子也过得红火,如何能在此处摔跟头,照哥儿便沉下脸来,又呵斥了一句:“你若是安分,回头想去买那玉簪金首饰的也依着你,若是还那般挑唆话多,便是一根麻绳都没你的份。” 她嫂子一听,立马喜笑颜开:“晓得了,家里的事情还不是你说了算么,我不说,不说就是了。” 送走了兄嫂的青姨娘独自坐在屋内。 手边的一盏茶已经凉透了。 暮色沉沉,一片艳丽的云霞笼在天边,仿佛绚丽的油彩一般,被一只无心的大手拨弄了一番,越发灼烈明艳。 一缕西沉的晨光穿过薄薄的窗纱落在她的身上,那袖口的花鸟纹端丽雅致,迎着柔和的光线泛着淡淡的荧彩,低头看去,赏心悦目。 若是寻常人家,哪里能穿得上这般好的料子。 青姨娘又叹了一声,心思沉沉,眉宇间的愁思仿若浓得化不开。 原以为自己已经想好了,就这么踏实地过一辈子,在这抚安王府中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妾室,照样锦衣玉食,照样有人伺候,小日子也过得美哉。 但今日听嫂子这么一提,她的心又微微动了动。 再瞧见兄嫂二人相处间,多有照拂谦让,俨然鹣鲽情深。 她倒不是起了什么贪图侯爷的念头,只是以己度人,只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形单影只,心中寂寞罢了…… 若是自己身边也能有个一儿半女,往后的日子也有了盼头。 她终归不是什么正头老婆,不能拿丈夫妾室所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难道就真的要这样孤寡一生么? 她如今还这般年轻,往后那么多年的日子,要怎么熬? 这么一想,青姨娘嘴角动了动,满脸落寞。 正沉思着,突然月好提着食笼进来了。 “姨娘发什么愣呢,方才我在外头就喊您了,您都不说句话,还道您不在呢。” 月好用巾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待把自己收拾妥当了,才卷起袖子开始摆饭。 “夫人可真是宅心仁厚,晓得这腌的梅肉您爱吃,特地命厨房专程为您留了一份出来。喏,您瞧瞧,刚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还烫着呢。” 青姨娘看了一眼,也赞道:“确实不错,夫人待我当真体贴。” 月好见她眉宇间似有郁郁之色,还道她是今日见了家人勾起了思乡之情,便开解道:“您如今入了府,日子过得比外头强多了,又见着了家人,哪里像奴婢我……都不知道家里人在哪儿。” “你几岁被卖了的?”青姨娘柔声问。 “我六岁那年,家里大旱,多少人都饿死了……我爹娘也是没法子,最后把我跟我姐卖给了个可靠的人牙子,我也被卖了几次,运气好才来了这府里,跟了姨娘您。” 月好实话实说,倒也没有太多伤感。 在那个时候,卖儿卖女还不是最坏的,最起码月好的爹娘并没有将女儿迈进青楼勾栏那种地方,而是托了相熟的人,找了个人品还算不错的人牙子,才有了月好后面的日子。 说白了,这世道对老百姓来说,能吃饱穿暖,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活着就算不错了。 是以,月好瞧着年纪比一般大丫鬟小,却成熟稳重。 一入府她便下定决心要留在府里。 上哪儿找这般厚道仁善的人家,月好可不比那些心比天高的,她只想着能好好做事,每顿能有香喷喷的大米饭吃便成。 青姨娘有些怜惜地看着她:“苦了你了。” 月好嘿嘿一笑:“倒也不苦,比起很多人,我已经很好了。姨娘,快别说话了,净手吃饭是要紧。” 青姨娘点点头。 竹青阁里的晚饭刚用完,外头来了个婆子,说是夫人请青姨娘过去说话。 此时,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来。 月好提着油灯在前头领路,青姨娘有些忐忑地跟在后头。 进了燕堂大门,由丫鬟去通传,不一会儿门帘子一打,出来了一个杏眼桃腮的姑娘,这便是夫人身边的尔雅姑娘了。 “青姨娘,请进吧,夫人在等着了。”尔雅笑笑,替她打起门帘。 青姨娘将月好留在门外,信步走了进去。 屋内远比竹青阁还要凉爽许多。 那放置冰块的瓷盆上加了个铜制的架子,上头转着几页铜扇,点点清香带着冷气弥漫开来,闻着就叫人心旷神怡,安神静气。 绕过屏风,青姨娘见到了正在桌前练习书法的丹娘。 橘色的灯下,丹娘皓白的腕骨被照得仿若是玉质一般,莹润高洁,她不慌不忙运笔,写完了最后一笔。 望着纸上的几个大字,她招呼青姨娘道:“你来啦,来帮我瞧瞧这几个字写的怎么样。” 青姨娘上前看了看,一言难尽。 丹娘也清楚自己的本事。 她又不是自小就受启蒙的闺阁千金,刚穿来的时候她连握着毛笔都手抖,如今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没等青姨娘开口,她自己便说:“若是夸不出来,下回只管说比上次有进步就成。” 青姨娘一阵尴尬,脸都涨红了。 放下笔墨,丹娘又道:“不必紧张,我找你来主要是为了今日招待你哥嫂的事情。” “多谢夫人安排,蒙受夫人这般恩惠,我与家兄家嫂都感激不尽。” 这是打心眼里的实话。 丹娘抬手,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你也别与我客套,新芽,看茶。” 丫鬟应了一声,很快便给青姨娘也添上一盏。 “这茶是用菊花陈皮佐以冰糖泡的,我吃着还成,酸甜爽口,很适合消食,你也尝尝。若是喜欢,回头回去时,我让丫鬟们给你包上一点带回去慢慢喝。” 青姨娘忙不迭地谢了又谢。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后,丹娘见对方一直在兜圈子,明显是没打算直说的意思,她心中默默叹了一声——果然,这个恶人还是要自己来做。 放下茶盏,她心中有了主意,决定开门见山。 “青姨娘,今日你与你嫂子说的话,我差不多都了解。” 青姨娘怔住了,手里还端着茶盏,一时间真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片刻后才慌乱地丢下手来,急忙解释:“没、没……妾身没有这个意思,那都是我嫂子满口胡诌的。” “她出身乡野,本就没什么规矩,说话也是口无遮拦,想什么说什么,不过脑子的……还请夫人赎罪!” 她边说边要给丹娘跪下来了。 丹娘一阵头大。 “坐着说话,我这儿可不兴这个。”她制止了青姨娘的慌张。 第810章 仔细瞧着青姨娘满脸慌张,她心头沉了沉。 丹娘本也不是喜欢兜圈子的人,况且这事儿若是不一次性说清楚,回头生出了旁的话反倒不美,不如就面对面讲明白。 想定了主意,丹娘道:“你也莫要心慌,你嫂子这么说原也没错。” 谁家妾室不想生个一儿半女的,哪怕是记在正房奶奶名下,那也是一辈子的依靠了。往后儿女长大,妾室生为生母,自是比一般妾室更体面,一应吃穿嚼用都有保障。 丹娘也没想过真的叫青姨娘这般一辈子熬到老。 可她今日已经试探过沈寒天的意思了。 那男人没有半点要收用青姨娘的念头,她这边刚刚开口,他那边就给驳回了,甚至连她送去的人参鸡汤都没喝,叫她一并带回来喝了,好补补脑子。 你看看这人……骂人还不带脏字的。 男人的态度很恶劣,丹娘却很开心。 自家老公拒绝美貌的妾室,说出去怕都没人信,她做梦都能笑醒。 既然沈寒天那头是彻底没希望了,青姨娘这边的选择也就变得简单明了。 要么,继续留在府里。 抚安王府不差这一双筷子,养一个闲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且,人家青姨娘打点自个儿的小院也很利落周到,也不算完全的甩手掌柜,多少也是在发光发热的。 要么……就是给一封切结书,再备上一份嫁妆,给她重新许个好人家。 虽说她已经做过妾,但却依然是完璧之身,在丈夫的人选方面其实也不适合太好的人家,但找个殷实的还是没问题的。 关键,就是在青姨娘自己。 丹娘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了。 一开始,青姨娘还以为她是在消遣自己,忙不迭地表忠心,差点哭出来。后来,见丹娘坦诚大度,处处都说到了点子上,不像是拿她寻开心的,而是真心实意替她打点。 青姨娘垂下眼睑,心却实实在在地动了。 见她面露迟疑,丹娘晓得她是动摇了,便说:“你若是想寻个新出路,只管来与我说,趁着你年轻鲜妍,虽说多显贵的人家是指望不上了,但给你寻个家底厚的,吃穿不愁的,八成还是没问题的,你过去当个风光体面的正头娘子岂不快活?” 青姨娘眉眼一亮,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没下定决心。 丹娘也不催她,又拉着她东拉西扯说了一些,才让她回自己院子去了。 青姨娘刚走,沈寒天后脚就跟了进来。 “人参鸡汤呢?”他在桌子上寻了一圈。 丹娘翻了个白眼:“我喝了,补脑子呢。” 沈寒天:…… 要说起什么法子过夏日最好,丹娘认为,唯有整日不做事,懒散地躺在床上吃冰,方是上上之策。 沈寒天听了一阵无语:“人人都如你这般想,那事情谁来做?” “只是想想嘛,这阖府上下的,还不是我在打点?好个没良心的男人。”她歪在榻上,手摇着扇子,那玉白的脸庞泛着淡淡的娇粉,甚是可爱。 “我刚让人给你备了梅子汤。” 他贴了上来,靠在她耳边蹭了蹭。 她顿时眼前一亮:“梅子汤?这个好呀,老太太最爱这个了,赶紧的让人冰镇上,我现在就给老太太送去。” 沈寒天:…… 原本想讨老婆开心的,没想到却被她借花献佛。 丹娘才不管某人脸色不好,利落地让人套了马车,带着今日好不容易休沐的丈夫一道回娘家去了。 第811章 梅子汤清甜微酸,消暑正好。 宋家女眷齐聚一堂,坐着一道享用。 赵氏笑道:“要说孝顺呀,还是咱们七丫头,瞧瞧自从老太太回府住后,你这三天两头地往娘家跑,又是从料子又是从吃食的,生怕咱们慢待了老太太似的。” 丹娘装作没听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作娇羞状地笑了笑:“还是太太教得好,我都是与太太学的。” 赵氏:…… 不就是阴阳人么,她也会。 老太太瞧着她们打嘴仗有趣,抿着嘴笑了:“是啊,丹丫头有心了,这梅子汤却与寻常做的不一样,吃着倒是比从前更爽口,这几日暑气重,我总是觉得心口闷闷的,这一口下去竟松快了不少。” “都是您孙女婿的好处,这也是他不知从哪位太医那儿求来的方子,一回来就做了,我尝着不错,就惦记着给老太太还有太太送来了。” 当然了,赵氏是顺带的,不过说个场面话。 老太太如何不晓得,瞪了她一眼,眼底却满是笑意。 宋家女眷都在老太太屋内说笑,沈寒天则去了外书房与岳父大人谈心,丹娘不知道他们俩聊了什么,反正到了用饭的时候,宋恪松眼瞅着心情大好,一直在捋着胡须,笑容满面。 丹娘就奇了。 要说她这个便宜老爹是最难伺候的,一点不假。 既有文人的傲骨,又带着曾经位居宰辅的清高,一般人可入不了他的眼,别说丹娘了,就连他们家备受重视的那对双胞胎兄长,恐怕也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哄得宋恪松这般高兴。 这是难得的家宴。 经历过一场剧痛的分离后,这会儿就连赵氏脸上都有一层淡淡的笑意。 人嘛,总是要往前看的。 生离死别自然令人痛彻心扉,但活着的人也要好好经营。 正吃着饭时,宋恪松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让宋家旁支的姑娘给荣昌侯府做填房。 没错,就是杳娘的夫君谢诗朗。 他成了鳏夫不久,谢侯夫人已经在四处替他相看张罗了。 侯府门第高,非一般人也攀不上。 可谢诗朗这都已经是第三次说亲了,很多与他们家门当户对的人家都纷纷摇头,不愿将女儿嫁过去续弦。 谢侯夫人当初看上杳娘,也是冲着她容貌出众,品性上佳,再加上宋恪松也有起复的苗头,算是买了一支潜力股。 只可惜,杳娘命短,留下两个孩子,年纪轻轻地就撒手人寰。 谢家虽也伤心,但也没有让男人给妻子守孝的道理,且那谢诗朗未必有这般多的深情。婚事还是要说的,只不过早晚的区别罢了。 对宋恪松而言,他自然不想丢了这一门贵亲。 从宋家旁支中选一个适龄的女孩子嫁过去刚好,既能全了这两姓之好,又能叫两家安心。 丹娘垂下眼睑,打定主意不开口。 坐在老太太身边的赵氏当即沉了脸色。 她最最心爱的长女才过世不久,如今孩子的亲爹竟然主动紧锣密鼓地替女婿寻下一任续弦了,这叫她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宋恪松也不管老妻的面色如何,继续说着自己的计划。 赵氏缓缓放下筷子,挺直了后背,脖子拉长,她板起的面孔透着愤怒,只是这一层愤怒被郁郁之色掩盖,看得不甚清晰。 因赵氏不捧场,其他晚辈也不好说什么,俱耷拉着脑袋盯着自己跟前的碗筷不说话,宋恪松没人捧场,这个话题也就草草了之。 家宴结束,众人各自散去。 赵氏气冲冲地追到外书房。 第812章 紧接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乍响,像是赵氏打翻了桌上的茶壶瓷具。 她的哭声带着嘶吼的力量咆哮而出:“宋恪松,你还有没有良心!!我们的杳儿才去了,你这又要给谢家拉线提亲了?你好狠的心啊,就不怕梦里杳儿怪你么?!” “我与你成婚至今,为宋家开枝散叶,如今痛失爱女,还要被你这般羞辱折磨!还不如让我随了杳儿一同去了!” 泪水簌簌滑落,赵氏的脸庞上早已布满泪痕。 即便从那样的悲痛中稍稍缓过来,如今的她也没有梳妆打点的心情,整日里素衣常服,更不要说用什么胭脂水粉了。本就年纪大了,都是做祖母的人了,又因杳娘的事情一蹶不振,差点没挺过来,赵氏瞧着竟硬生生比过往老了七八岁。 那般憔悴悲伤,即便宋恪松瞧着也于心不忍。 任由老妻一通发泄,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背着手立在一旁,任由赵氏打骂哭喊。 外书房院内的下人们都被屏退,整个屋内只留下他们夫妻。 是以赵氏也懒得多装什么贤惠大度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哭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停歇。 她以袖口拭泪,两只眼皮肿得不像话,整个人萎靡不堪。 宋恪松见妻子总算没了气力,这才过来将人搀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坐好。 这是他们夫妻间少有的温柔时刻,赵氏心头微动,嘴角沉了沉,没说话。 “你哭闹了这许久,也该让我说句话了吧。” 他坐在妻子身边,理了理长衫。 赵氏只是擦着眼角不说话。 宋恪松叹了一声,望着她的脸:“杳儿是我心爱之女,我如何不疼不爱?出了这档子事,你还能痛哭一场,我又能如何?” 赵氏闻言,愣住了。 是啊,她虽是当家主母,但也只是个女人。 她痛失爱女,自然能撒泼痛哭,各种闹腾,全家人都会让着她。 哪怕是老太太,也从抚安王府回来,专门替她料理府中琐事。 更不要说她身边的儿女们了。 得知噩耗,远在外地的双胞胎兄弟也来了加急的书信,前前后后来了四五封,每一封都写了七八页,也能浅浅安慰赵氏的心。 可以说,悲剧发生以来,赵氏在用任何方式发泄情绪,唯有宋恪松无法这样做。 他在朝为官,又是一家之主,如何能像女人一样整日里哭哭啼啼的抹泪。 平日里,他还要上朝,空闲下来也只把自己关在这外书房内。 自从杳娘去了后,他便不再去旁的妾室屋内,下了朝便回来外书房待着。 赵氏环顾四周,看见了好些曾经杳娘留下的物件。 那些个字画,还有绣包针线,有些甚至是杳娘很小的时候的玩具,竟然也被宋恪松翻了出来。 在这无人的书房里,宋恪松把自己关在这儿,独自伤心缅怀。 等出了这道门,他又是那个清高孤傲的官老爷。 到底夫妻多年,赵氏一眼就明白了自己一直在错怪丈夫。 她喉咙里咕咚一声,有些难受。 宋恪松又是一声长叹:“你以为这事儿我不张罗,人家谢家就会等着么?且不说谢诗朗对杳儿有几分情深,就算再怎么情意深重,人家要续弦要重娶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谢家是侯府,如此门楣,就算好的挑不上,也总有其他官宦女眷能入得了他们的眼。到时候他们真的定下了,你我又当如何?” 第813章 赵氏咬着牙,还是不甘心:“说来说去,你就是舍不下这门贵亲!!” 宋恪松眼底闪过一抹失望。 但他掩饰得很好。 很快,他便又恢复成方才的模样:“夫人,你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若是今日杳儿没有留下一子半女,那谢候门第我不攀也无所谓!可如今,孩子是去了,但咱们的外孙外孙女还在,他们……可是杳儿留下来的骨肉啊!” 赵氏愣住了,似乎是还没想到这一层。 “若是谢家替谢诗朗重聘正室夫人,又与我们毫无关联,那到时候两个孩子谁来照拂,又能在谢家过得如何,咱们俩可是半点都插不上手的。” 这话一针见血,直接戳到了赵氏的心口。 她抖着嘴唇,似乎想到了什么很过分的事情,顿时一张脸惨白。 见老妻这副模样,宋恪松明白她八成已经被自己说动了。 他又加了把劲:“若是这谢家续弦还是从咱们宋家出去的,又与咱们是沾亲带故的本家,她照顾杳儿的孩子自然会比其他人更上心,哪怕往后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咱们也是一家人,常来常往的,也更便宜不是。” “我是这般想的……却叫你生了误会,原是我的不是。你也不想想,杳儿去了,她最放心不下的可不就是那两个孩子么?灵姐儿还小,咱们的外孙子更是还在吃奶,你我虽是孩子的嫡亲外祖,可也不能太过了,把手伸到了人家内宅里去,你说是吧?” 宋恪松一番语重心长,听得赵氏羞愧不已。 这段时日,她只顾着伤心,把那两个孩子早就忘到了脑后。 眼下,丈夫与她细细一说,她才明白过来。 是啊,就算她不同意,人家谢家也会继续张罗的,哪有死了老婆就不再娶的,人家谢家也不是没钱没势,想要给嫡子再寻个妻房其实并不难。 若是他们这边拖拖拉拉,反而让人家有了机会打点。 到时候人相中了,又下了定,他们即便是杳儿的亲生父母,怕也无能为力。 还不如趁着现在,荣昌侯府这会子定然还因为杳娘的过世而过意不去,是以宋恪松开口,他们多半会听从。 只要宋家送去的姑娘真的不错,谢家也不会不考虑。 这么一来,谢家也有了名声,他们也能得偿所愿。 赵氏紧紧捏着帕子的手松开了,点点头:“还是老爷您想的周到,是我忽略了……” “你这段时日辛苦,人又伤心,我又不曾与你商量过,你生气也是应当的,你可是杳儿的亲娘,将心比心,哪个亲娘听见这事儿能过得去的。” 宋恪松苦笑连连,“只是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这般……都是为了长远打算。” 赵氏这会子全明白了,也打心眼里的赞成丈夫的做法。 “你可有看中的人选了?”她振作起来,沙哑的声音也显得精神不少,“那谢侯夫人眼光极高,即便是嫡次子再续弦,若不是特别好的姑娘,怕她也相不中。” “有了几个人选,还请夫人一起参谋参谋。” 宋恪松打开一只抽屉,取出一方叠好的纸张来,那上头写的都是他看好的宋家旁支的姑娘。 夫妻二人对坐在烛火之下,一道看着,一边看一边絮絮地说着话。 院门之外,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道上立着一个人。 身边的丫鬟提着一只油灯,朦胧的灯光照在她脸上,竟是慧娘。 第814章 “奶奶,听着里头没声响了,想是不会吵了,您就安心吧。”三奴劝道。 慧娘幽幽长叹:“如此便好了。” “老爷自是有主意的,横竖这事儿奶奶又做不了主,何必跟着瞎操心呢?” 慧娘嘴角泛起苦涩,随意应了一声。 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杳娘没了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那一日传信的小厮送来消息,她还能镇定地更衣,张罗院内一应事宜,然后才坐着马车去了娘家。 紧接着就是吊唁,陪伴母亲,看护母亲,一连串的事情下来,其实她也累得不轻。只有等赵氏恢复了一些,她才能喘口气,才能慢慢回味过来——噢,与她同胞的嫡亲姊妹没了…… 按理说,慧娘是很不喜欢自己这位出色的长姐的。 在宋家,明明都是嫡出,杳娘就是比她更得父母的疼爱,更得祖母的喜欢。她生得相貌平平,偏又性子莽撞火爆,又不似姐姐聪慧玲珑,自然各种不服气。 那会子,她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没有杳娘便好了。 那她就是家里唯一的嫡女了,必然千娇百宠,无人敢与她相争。 可等这一日真的来了时,她又一阵怅然,心中回想起的,竟然都是过往种种与杳娘相处时的姊妹情深。 想到这儿,她垂下眼睑,无声苦笑:“也是,咱们回去吧。” 一路无言。 慧娘一直走到府门外,才看见丹娘的马车竟然也停着,他们夫妻还没动身。她忍不住顿住脚步,朝着那边张望。 只见丹娘从偏门出来,身后还跟着老太太身边的奚嬷嬷。 “哎哟,我的姑奶奶,您可行行好吧,您好好地在府里便比什么都强,知晓您挂念老太太,总也放心不下,老奴在这儿给您作个保,定然把老太太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奚嬷嬷边笑边说,还往丹娘手里塞了一只沉甸甸的食盒。 慧娘一看就知,这是老太太小厨房里的手艺,八成是又给丹娘做了什么好吃的。 这会子,她连嫉妒的心都生不出来了。 见奚嬷嬷这般说,丹娘也只好应了。 方才她撒娇赖了这许久,直到老太太受不了,破口大骂,她才捂着耳朵逃了出来。 为这事儿,沈寒天可没少笑话她。 人家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丹娘笑,那眼神那笑意已然说明了一切。 还好,老太太还给她包了一份酥饼,是小厨房的手艺,这会子丹娘可很难才能吃到,也是老太太的一片心了。 丹娘心中暖意不止:“既如此,那就请嬷嬷多费心了,这日头暑气大,嬷嬷自个儿也要当心,有些个什么活计就交给下头的小丫头们去做便是,回头给他们弄上点消暑的甜汤便成,他们一个个欢喜的跟什么似的。” “是。”奚嬷嬷应了。 丹娘往马车走去,一抬眸看见了不远处的慧娘。 其实自打一开始,她就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只不过不太想搭理罢了。 这要走了,出于礼貌她冲着慧娘轻笑点头示意。 慧娘刚想张口说什么,见丹娘只是轻轻笑过,随后便上了马车,那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走吧。”她无奈道。 夜色浓郁,也确实耽搁得太久了。 奚嬷嬷目送着抚安王府的马车渐渐远离,随后快步回到老太太的院内回话。 这会子,老太太刚刚洗漱收拾好,着一身雪白的里衣靠在床榻内,身边的书萱正在替老太太捶腿。 第815章 因年纪大了,也不能用太多的冰。 是以到了晚间,老太太都会让他们将冰桶冰盆什么的收起来,她更爱自己轻轻打着扇子。 奚嬷嬷走过去,接过了老太太手里的蒲扇,轻轻摇着。 “如何,送走了么?”老太太眼皮都没动一下,很是倦懒。 “送走了,姑奶奶就是太黏您了,横竖不想动呢,恨不得要在您这边的院子里安家。” “胡闹。”老太太轻笑着嗔怪道,“也就是平日里太宠着她了,什么话都能说,你瞧瞧她方才在我跟前说的,说什么把一整个抚安王府都搬来才好,偏孙女婿又是个心软的,任由着她胡闹,还附和着说也可。” 说着,她有些哭笑不得,睁开眼:“你听听,谁家嫁出门子的姑娘这样说的,谁家姑爷这般纵着的,我瞧她呀就是欠敲打。” “是是是。”奚嬷嬷抿嘴一笑,“可您还不是不舍得。” “哪里不舍得了,待忙过了这一段,看我如何收拾她。” 奚嬷嬷还是笑着,也不反驳。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话锋一转,老太太问:“今日饭桌上的事情,七丫头没说什么?” 奚嬷嬷:“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我瞧着……七姑奶奶像是早就猜到了似的,半点不惊讶呢。” 老太太沉思片刻:“到底是长大喽。” 马车摇摇晃晃,最适合小憩了。 丹娘歪在沈寒天的怀里,昏昏欲睡。 她本就吃了两杯薄酒,又闹得有些晚了,这会子倦意上来真是挡都挡不住。 要不是沈寒天不让她睡沉,她真想就这样睡过去,反正她老公还会把她抱回房间,这一点她很有信心。 眼皮慵懒地搭着,她耳边是沈寒天的说话声。 夫妻二人聊完了宋府的事情,就开始说自家的事情了。 丹娘将安置青姨娘的事儿与他说过,沈寒天想都不想直接让她做主便是,丹娘却很无奈,这件事说着好说,但办起来很不容易。 不管怎么样,青姨娘如今是抚安王府的妾室,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若是按照妾室的身份与她另寻人家再嫁,未免不美,青姨娘也会因此寻不到更好的人家,指不定还会被夫家嫌弃。 在这个时代,这种事情都是很常见的,她不得不替青姨娘考虑。 听完了丹娘的话,沈寒天显得比她更无奈。 “那依着你的话,该如何办?” “不晓得。”她实话实说,摇了摇脑袋,“我想的是……不如叫青姨娘假死算了,回头我再给她一个新身份,然后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岂不是更美?反正她从宫里出来的,我也没有让她出来见过什么人,想必还是能瞒得过去的。” 这主意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沈寒天都愣住了。 丹娘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到时候给她一个什么身份比较好呢?” 她在苦恼。 男人抱着她,这会子终于反应过来了,捧着她的脸甜甜蜜蜜地亲了个嘴:“你呀,你这个脑瓜子真是一会儿一个主意,还不消停一点,这样的法子都能想得出来。” 这法子怎么了? 丹娘觉得蛮好呀,完美解决了她面前的所有难题。 宋家这边达成一致意见,有道是夫妻合力,其利断金。很快宋家这边选中的姑娘名单就送到了谢侯夫人的手里。 宋家与荣昌侯府是姻亲,情分还在。 宋家送来的名单,谢侯夫人自然是要首先考虑的。 振作起来的赵氏办事能力还不错,与宋恪松一道拿主意,有商有量,若是有实在拿不准的地方,便去请老太太定夺。是以,这一份送过去的名单里竟然有两个姑娘都被谢侯夫人看中了。 吸取之前的教训,这一回谢侯夫人让谢诗朗自己选。 谢诗朗对再娶一事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娶妻并非为了他一人,更为了整个家族,他个人的意愿其实并不重要。 这一选,还真叫他看中了一个姑娘。 但可惜,儿子看中的与母亲看中的,完全不一样。 谢侯夫人指着画像上那位瞧着容貌平凡的姑娘又问了一遍:“你确定?你可……想好了?” 谢诗朗:“儿子已经选中了,瞧着这位宋姑娘不错。” 谢侯夫人一阵无奈。 没办法,自家儿子挑中了,若是还不让他称心如意,那才叫事情难办。没有哪个家的双亲愿意不断给儿子操持婚事的,这都第三次娶妻了……谢候夫人想想就觉得心累。 很快,谢侯夫人递了话过来,要见见这位宋婉明姑娘。 赵氏一听就高兴了。 甭管选中的是谁,只要是宋家的就成。 当即就与谢侯夫人约定了见面的日子,为了给自家宗族的姑娘撑场面,赵氏又特地请老太太出面邀请,让丹娘也同行。 丹娘收到老太太的书信,才看了一遍就明白了。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刚好,她也想去学一学,这为人操持婚事该有个什么流程。 第816章 自个儿府里有个青姨娘的终身大事还摆着,丹娘多少缺乏这方面的经验,这是其一。 其二嘛,她自己生的也是个闺女,等若干年后少不得也要替孩子张罗结亲的事情,若是到时候老太太不在了,她又没有个信赖倚重的长辈问一问,岂不是两眼一抓瞎。 这么想来,丹娘便爽快地答应了。 要见见人家姑娘,自然是男方要更主动。 谢侯夫人虽眼高于顶,却也知晓礼数规矩,是以双方通过气后的第三日,荣昌侯府便送来了拜见的帖子另有一堆糕饼果子,这就是大雍朝最简单的见面礼了。 赵氏瞧了,忍不住语气微酸:“倒也不错。” 她心里多少还是不舒坦的。 这本来是她闺女的夫婿,如今却又要便宜了宋家旁支的姑娘,念及杳娘,赵氏自然无法做到完全的开心。 不过场面上的事情也得做好,赵氏深谙此道。 既得了荣昌侯府那头传来的消息,那宋婉明便正式住进了宋府,改口将宋恪松夫妇唤作大伯、大伯母,如此一来即便是旁支的姑娘,这会子也成了宗家的堂亲了。 这一日,丹娘天不亮就起来了。 要待客,自己又是作陪,少不得要早点去。 夫妻二人起身时,沈寒天还在轻笑:“难得,夫人这般早,与我一道用早饭,送我出门上朝。” 丹娘脸皮厚,装作没听懂似的,又温柔笑着给他碗里添了一筷子小菜,柔声道:“你能提体谅,我就高兴了,你多吃些个,别回头去了朝上肚子叫,惹人笑话。” 沈寒天无奈。 再瞧瞧妻子那张娇艳如花的脸蛋,他又觉得方才那一点点不快这就烟消云散了。 用过早饭,丹娘送沈寒天出门,自己才上了马车。 不紧不慢地赶到宋府,此时日头才刚刚冒出来,清晨的微凉带来一抹难以言喻的好心情。 丹娘站在偏门外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进门了。 早有婆子候着,见着七姑奶奶来得这般早,婆子也开心,一边麻溜地在前头带路,一边口中不断捧着:“还道是姑奶奶还要晚上半个时辰才能到呢,却不想到得这般早。” “老太太,还有太太她们都起身了么?”丹娘问。 “回姑奶奶的话,都起了,这会子太太正在里头管事儿呢,老太太也刚刚用了早饭,要不然说您来得正是时候呢。” 这婆子倒是个伶俐的。 不但很有眼力劲,而且这张嘴叭叭的很会说。 先去拜见了老太太,随后赵氏那头也忙完了,紧接着就到了今日的重头戏。 为了接待谢侯夫人,赵氏特地将府中最大的一处花厅收拾了出来。 这一处花厅,三面环池,窗棱大开,正对着的便是粼粼波光的池水,那池塘中央还有一个戏台子。原先可是凉亭来着,是宋恪松取了个巧,又专程询问了风水先生,将凉亭拆了,建了个登云台。 面积不大,刚好能看一出雅致的戏,倒也得趣。 虽说用来招待那些个见惯了风月的大官是不够看,但给赵氏招待女眷还是绰绰有余了。 何况,谢侯夫人家里定然要比宋府更好,总不能比人家家里的更风光大气,反倒落了下乘。 用宋恪松的话来说,就是刚刚好。 眼下,三面的窗棱全部开着,凉风伴着清新的池塘水汽扑面而来,丹娘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赞道:“咱们府上的荷花开得可真不错,这阵阵荷香真是雅致至极。” 第817章 见有人捧场,赵氏很开心。 她一面让丫鬟备下铜扇,花瓶、焚香等物,一面转过头对着丹娘笑道:“还是你父亲的主意,说是咱们家不息的那般铺张浪费,这夏日里讨个巧,讨个凉,那就最好不过了。” 赵氏又冲着那戏台子抬了抬下巴,神色间颇有傲然之意:“我又安排了最好的戏班子,回头咱们边吃茶用点心,边看戏,也是美事一桩。” 丹娘见赵氏比之前又精神了不少,只是发丝间多了不少霜色,显然她是在强打精神,荣昌侯府的婚事只能争分夺秒,人家谢家可不会等宋府上下缓过神来再议亲。 想到这儿,丹娘都有些同情赵氏。 要顶着丧女之痛忙活,真非一般人能做到的。 说到底,还是为了杳娘留下的那两个孩子吧……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我这位堂妹呢,什么时候也叫我见一见?”丹娘附和道。 赵氏眼眸闪了闪,似有深意:“已经让人去叫了,过一会子怕是就来了。” 说话间,一丫鬟进来通传,说婉明姑娘已经到了。 “快请进来吧。”赵氏道。 一阵门帘子碰撞的琉璃声由远及近,很快一高挑纤瘦的女子就立在赵氏与丹娘眼前。 她恭恭敬敬地拜倒:“见过太太。” 赵氏让她起来后,她又走到丹娘跟前,做了个平辈的姊妹礼:“这便是七妹妹吧,头一回见面,这是我亲手缝制的,还请妹妹莫要嫌弃。” 说着,她从身边丫鬟手里接过一只托盘,摆在了桌案上。 那托盘里摆着一只可爱的布兔子,绣工了得,活灵活现,另有一对白玉兔子外加一只鲜红可爱的拨浪鼓。 都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且又迎合了丹娘的属相。 这一份礼物说不上多贵重,但却是她至今为止收到的平辈的礼物中,最有诚意的一份了。 “多谢,瞧着姐姐的手艺当真了得,这布兔子的眼睛可真漂亮,我瞧着一般的红线可没这样亮的,你是如何绣出来?” 见丹娘真心喜欢,婉明笑了笑:“我原先也觉着鲜红的绣线就已够了的,却不想绣上去还是淡了不少,也暗了不少,瞧着总是差点意思。我便并了银线在里头,瞧着果然鲜亮多了,难为你也喜欢。” 她语气明快,口齿伶俐和气,很能博人好感。 丹娘抬眼细细看去。 这位宋家堂小姐瞧着模样是平凡了些。 别说与丹娘比了,就是比起过世的杳娘都远远不如。 她五官平淡,倒是生得肤白细腻,说话又轻柔中意,尤其一双又圆又大的单眼皮,看着就很亲和。 今日见贵客,她着一身淡淡的杏黄色,下头的襦裙上却是雅致的山水花色,袖口领口一片素净,只有腰间的带子上绣着一圈精致无比的花纹。 仔细一瞧,却是莲花纹案,十分应景。 丹娘心念一动,这多半也是这位亲手绣出来的。 “自然是喜欢的,如姐姐这般手巧的,我还是见到的头一个。”丹娘亲亲热热道,“我还道你是妹妹呢,却不想年长于我?” 婉明有些羞赧地低下头:“我父母早亡,我下面还有一双弟妹,我若太早谈婚论嫁,年幼的弟妹可如何是好?父母不在了,我们就是最亲近的人了……若是我身为长姐都只顾着自己,他们岂不是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倒也未必,但……很可能生活得一言难尽。 第818章 丹娘这会儿是真的很佩服宋婉明了。 想必为了照拂弟妹而推延婚期的女子,人品应当也没话说。 难怪她有这样细腻的心思,还有这般好的手艺了。 都是生活磨炼出来的。 “是我不对,倒勾起了姐姐的伤心事,今日可是好日子,咱们不说这个了。”丹娘岔开了话题。 赵氏早就在一旁听得不耐烦了。 关于这位婉明姑娘的情况,身为主母的她早就知道了,倒也没丹娘那般感慨佩服,只觉得没了家中长辈,以后就要以他们夫妻为主,这样方便轻省得多。 赵氏开口提点了几句,婉明也都一一应了。 赵氏的脾气,丹娘是晓得的。 看着和气大度,其实只要牵扯到与自己相关的事情,她是耐心全无,各种刻薄。 这桩婚事自然也是一样。 说着没一会儿,赵氏就想起这本该是自家闺女的好事,却被一个外来的截胡了,偏又不能拒绝,她说话的语气自然带了几分酸意,也难听了不少。 没想到那婉明姑娘就当是没听见似的,继续温柔乖巧地点头附和,完全是一副赵氏为她好的样子,就恨不得当场能给赵氏来一段表态了。 丹娘瞧了,心中暗暗称奇。 果然,能被宋恪松挑中,又入得了谢侯夫人眼的姑娘,本就不一般。 又说了一会子话,外头来传,说谢侯夫人快到了。 赵氏赶紧让大丫鬟领着婉明先去了旁边的梢间,自己领着丹娘一直走到府门外候着。 刚站定,就见谢侯夫人的马车徐徐停稳。 两个下人过来,一个打起帘子,一个拿了脚凳,谢侯夫人这才从车上下来。 多时不见,谢侯夫人风采依旧。 “亲家母何须这般多礼,你我两家本就是姻亲……”她上前语气轻柔道,“哪里还需要你等在门口候着,成什么样子?” 赵氏:“您是府上贵客,又是亲家母,如何不要这般礼遇?只求夫人别嫌弃我是个粗人,有些个照顾不周的地方,还望海涵。” “哪里话。” 这两句话可把谢侯夫人捧得开心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往花厅处走。 丹娘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反正不用吭声的时候,她就是个最好的陪衬。 一路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 谢侯夫人一进门,绕过屏风就瞧见了三面环池的风景,屋内凉气阵阵,却也不过分寒意入骨,混合着淡雅的香气,当真是雅致舒心。 赵氏让了座后,自有丫鬟们鱼贯进入,看茶送点心。 一番张罗后,谢侯夫人已经品上了香茗,再瞧瞧摆在手边的果子糕饼,倒也精致,心下更为满意。 “咱们枯坐着也没意思,都是这么多年的亲家了,那孩子在哪儿,快让她出来,也叫我见见。”谢侯夫人直奔主题,显然是不想与赵氏多聊下去。 丹娘也明白。 毕竟没人愿意话题总是往一个死人身上靠。 哪怕这个人是谢侯夫人的儿媳妇。 人走茶凉,世间常态罢了,连一句唏嘘都不配有。 丹娘也收拾好情绪,继续端坐着看戏。 赵氏忙让人请了婉明小姐过来。 那姑娘来到谢侯夫人跟前盈盈拜倒,从头到脚,堪称一个稳字,拜下起身,那裙摆都未曾波动一下,确实叫人惊叹。 谢侯夫人这下眼中也冒出了几分惊叹之意。 让人起身后,她又问了几句。 左不过是原先家中情况,还有读了什么书之类的,婉明都一一答了,倒也进退得当,十分得体。 第819章 丹娘松了口气。 虽说样貌是不如杳娘,但这性子谈吐,却真正比杳娘强了不少。 大约只有知根知底的自家姊妹才知晓,杳娘瞧着大度,实则还是计较,这一点与赵氏很像。 但瞧这位婉明姑娘,却是真真切切的坦荡,好的不好的都摆在明处,叫人一目了然。 偏她又不过分自谦,待人接物很是大方妥帖。 要丹娘来选,也想要这样的女子给自己做媳妇,才能托付中馈。 谢侯夫人看着也是满意的,眼中的温度和煦了不少,与婉明说话也多了几分温柔。 又坐着吃了一会子茶,赵氏便让人摆午饭了。 外头池塘上的戏台子也搭了起来,众人一面吹着凉风,一面吃酒吃菜,一面看戏,倒也热闹得趣。 丹娘算是瞧出来了,这谢侯夫人是真的满意,那笑容都比一开始进门时的真心。 “说起来,你家七姑奶奶也该再添一个了,家里大姑娘都大了吧。” 谢侯夫人笑着,目光徐徐看向丹娘。 赵氏笑道:“谁说不是呢,趁着年轻多生,往后呀身子也能养起来,我那会子若不是年轻,又哪里能生下你那两个哥哥。” 丹娘不想接这个话题,听着就头皮发麻。 可两位都是长辈,她又不能当着明面掀桌子,只好扯着嘴角把这个催生的话题进行下去。 她心中一阵怅然——果然,无论在哪个时代,这结婚生子永远是长辈们信奉的主旋律。 这顿饭吃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最后赵氏亲送谢侯夫人离去。 谢侯夫人坐进了马车,又掀起帘子:“亲家母,天气热,赶紧回去吧别送了,仔细晒坏了又中了暑气。” 这话是对着赵氏说的,可她的视线却时不时瞥向旁边的婉明。 很显然,这是心疼自己未来的儿媳妇了。 丹娘看得明明白白,赵氏也是心知肚明。 一日下来,等丹娘去见了老太太时,面上的疲倦挡都挡不住。 “祖母,我先歇一会子,您让奚嬷嬷两刻钟后叫我便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撑不住歪在榻上睡着了。 这一天天不亮就起身,中午又没歇午觉,丹娘当然困倦不止。 还以为两刻钟便能起来,这一觉直睡过去了一个时辰。 她睁眼时,外头已经金乌西沉,暮色四合。 奚嬷嬷拿了温水来给她洗漱,又重新梳妆好,丹娘才觉得缓过劲来。 “祖母,你为何不让人叫我?倒叫我这一觉好睡。” 她凑到老太太身边撒娇。 老太太收起手里的木鱼,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没让奚嬷嬷叫你?也不知是谁,睡得那般沉,打雷都不醒。” 丹娘:……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奚嬷嬷抿嘴一笑:“都是老太太心疼,才没让我叫醒您的。” “我就知道祖母最疼我了。” 老太太这里摆晚饭早,丹娘一见都是简单爽口的绿豆粥,便要留下来与老太太一道用饭。 祖孙俩许久不曾这样单独坐下来吃饭,两人都很开心。 一面吃,一面说说笑笑,气氛温馨和睦。 老太太问起了今日相看一事,丹娘斟酌了一下语气:“谢侯夫人应当还是满意的。” “你父亲做事自然周到,那谢家看中的姑娘应是不错。” 丹娘一听这话就知道老太太刻意避开了这位婉明姑娘,至今还没见过面。 她笑笑:“我见了也不错呀,说话谈吐都很叫人舒坦,我说句实在话……若是大姐姐还在,即便与她站在一处,怕也未必能压的过。” “噢,当真这般好?” “却也没那般好,不过是刚巧对的上谢侯夫人想要的罢了。” 祖孙俩对视一眼,双双了然轻笑。 用罢了饭,丹娘刚出了宋府大门,远处一人快马加鞭而来,那骑在马上的身子高大英挺,她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 马蹄声阵阵,最终停在了丹娘的车前。 沈寒天翻身下马:“是我来迟一步,要不……再陪你进去给老太太问安?” 丹娘:“别了吧,她老人家方才被我烦得不行,这会子怕是在念经礼佛了,你又过去岂不是更烦?” 他微微一笑:“那好,下回咱们再一道回来便是。” 她坐马车里,他骑马行在她身侧,帘子随着马车轻轻晃动,时不时露出外头的些许风景。 略微一瞥,就能看见他那一身蟒红的袍子,即便是在夜色之下也鲜艳夺目。 路刚走到一半,忽然一阵轻微的晃动让丹娘睁开了眼睛。 几乎是瞬间,那藏于脑海深处的可怕回忆将她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点燃,须臾间她冲出了马车,两只手一边一个将尔雅与新芽都拽了出来! 那赶车的小厮也被顺带着扯到一边。 众人脚跟还未站稳,顿时一片地动山摇! 第820章 紧急关头,丹娘只来得及冲着沈寒天大喊一声:“快下马!!” 随后脚下的路仿佛波折不断的海面,叫人站都站不稳,若不是她有点本事在身上,怕是早就东倒西歪了。 耳边一片嗡鸣,各种纷乱杂闹的声音一股脑涌来。 她紧紧拽着新芽与尔雅,于一片混乱中不断找寻着沈寒天的身影。 忽儿,脚下又是一阵震动。 这一回竟比方才还要剧烈,丹娘五感过人,猛地抬眼瞧见了不远处的地面上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一路朝着她们这边快速裂开。 她扯着两个丫鬟往更空旷的地方跑。 新芽与尔雅早就吓得魂不附体,这个当口只能跟着自家主子一路狂奔,可在震动不断的地面上走路都难,更不要说跑起来了。 好几次两人差点摔倒,都是被丹娘一把强行拽起来,又在一片混乱中疯狂又无序地一路狂奔。 好不容易,等一切都安静下来时,四周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浓重的尘埃。烟雾,哭声,还有满目的断壁残垣。 丹娘微微喘着气抬眼,环顾四周。 刚刚还一片恬静整齐的街道这会儿已经满目疮痍,根本看不出往日的样子。 大约是事出突然,很多人都被埋在了废墟之下,甚至连哭声都来不及嘶吼出来,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到令人心生惧怕。 忽儿,身边传来细细的抽泣声,这声响唤醒了满心震惊的丹娘。 是新芽与尔雅。 她从府里带出来的人,丢了一个,还剩两个。 至于沈寒天……放眼望去,她找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蟒红。 收回视线,她轻声安慰两个丫鬟:“别哭,我们现在还算安全。” 方才逃命的时候,她拽着两人一路来到了宽敞平坦的地方,这里虽然地面已经不再平整,不远处还能看见两条裂缝将原本整齐的地面割开,分成残酷的几块,但……比起四周塌了一片的民居街道,这里真的还算不错了。 “夫人,您没事儿吧?”新芽擦擦眼泪,抖着声音问。 “还成,没什么大事。” 只是手臂上划破了一大块,脚上也撞伤了两处。 不过这对丹娘而言,连轻伤都不算。 她利落地扯下一片袖口上的布料,将划伤地方包裹起来。 两个丫头倒是想帮忙,可她们两灰头土脸的,两只手也脏兮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下手。只一个愣神的功夫,丹娘已经收拾好了。 那手法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别说闺阁女子了,就连一般见惯了伤者的大夫怕也没有这么好技术,看得两个丫头目瞪口呆。 丹娘略微给自己处理好了伤处,再看看新芽与尔雅。 她们头发都散了一半,脚上的鞋子也跑丢了一只,两个人加起来都凑不齐一双鞋子,这倒霉狼狈的模样颇为让人好笑,可这会儿丹娘却笑不出来。 这是地震…… 而且还是发生在圣京城内的地震…… 这一刻,她心急如焚。 既想快点知道沈寒天是否安好,又想赶紧回宋府瞧一瞧老太太的情况。 心中越是着急,她表面上却越发冷静。 平复了一下心情,她叮嘱两个丫头把自己身上的伤势检查一下,目前先待在原地不要乱动。 关键时刻,两个丫头很是听丹娘的吩咐,立马乖乖照做。 陆陆续续地开始有幸存者冒出来,他们慌乱地想冲进那些还没完全倒塌的屋子里寻找亲人。 第821章 丹娘见状,也顾不得多想,叫新芽尔雅原地等她,她直接冲过去将那些个不要命的从里面拽了出来。 这一次,让她想起了在阳昶河道时的危急。 她没有藏私,将身体里的力量调动到了极致。 很快,安全的路边就被她堆满了人。 她的脸上满是灰尘,看不清原本容貌,鬓发散乱,本该狼狈至极,可偏偏那双眼睛像极了无法蒙尘的明珠,亮如寒星,熠熠生辉。 “一会儿可能还会有余震,你们冒冒失失地闯进去,不但救不了人,还会连自己一道搭进去。” 她冷冷道。 “我妻儿都在家里,如何能不救?!”一个汉子赤红着双眼大吼。 丹娘张了张口:“正是要救,所以才叫你等一等,若是你妻儿被压在屋内,暂无性命危险,你这一进去把人找到了,还没救出来余震就到了,岂不是叫他们又一次被压?若是连你都没了,谁又能来救他们?” 话音刚落,地面又一阵阵晃动。 一波余震开始了。 众人被勾起了方才的惊恐,待余震过去后,谁也不敢再说冒冒失失闯进去救人这样的话了。 丹娘沿着附近一路找了过去,都没看见沈寒天的身影。 一颗心慌成一团,再想起今日被留在府里的女儿,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怎么办,怎么办…… 若是沈寒天没了,女儿没了,她要怎么活下去? 背后瞬间起了一片冷汗,须臾间,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能慌,至少现在不能慌。 丹娘再睁开眼时,眼眸处一片清明。 再安全范围内又找了一阵子,确定沈寒天不在这附近后,她静静等待余震过去,确定安全,才领着新芽与尔雅两个寻回了原先来时的道路。 那些人见丹娘离去,知晓这会儿应该是安全的了,一个个迫不及待地冲去救自己的亲人。 “夫人,咱们先回府吗?”尔雅问。 “不,先去宋府。” 按照远近来看,她们现在距离宋府最近,方才躲避的地方应当就是背靠着宋府的一处宽敞集市。 只要绕过这条路,就能寻到宋府大门。 不是她不担心自家,而是抚安王府距离太远。 如今道路是个什么情况还未可知,马车是肯定不能坐的了,带着两个走不动跑不快的丫头,她要走到何年何月才能回到自己家中。 还不如先去宋府,看看老太太的情况。 若是宋府这边安顿好了,还能抽出人手来帮着她回家寻找。 很快,宋府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那大门歪了一半,还好柱子坚固,硬生生撑住了,这一扇大门并旁边的墙壁还算完整。 丹娘拽着两个丫头直接绕到旁边,翻墙而入。 这会子无论新芽还是尔雅都没心情提醒自家主子了。 进了宋府,就听见一片慌乱地哭声。 丹娘轻车熟路地来到老太太的院内,一进门就瞧见老太太被奚嬷嬷照顾着,正坐在院子里宽敞的地方,瞧她满脸发白,一只手捂着心口,看样子是受惊不小。 偏她还在抖着声音说:“快、快去着人外头瞧瞧,丹丫头才走不远,应当还在大街上,叫人瞧瞧她是不是也好好的……” 这一听,丹娘的眼眶都热了。 她忙不迭地快步走到老太太跟前:“祖母,我好好的呢,没事儿,您别担心。” 老太太被她突如其来这一下又吓了一跳,定睛一瞧,眼前这个搞得满脸灰尘,几乎看不清容貌的女子确实是自己的小孙女,顿时一颗心安了下来。 第822章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她紧紧抱着丹娘,重重地吸了吸鼻子。 宋府上下还算齐整,只伤了几个下人,主子里头宋恪松最倒霉,冲出来的时候慢了一拍,叫压住了腿,还好性命无忧。 其余的人或伤或惊,但命还算好的。 赵氏慌乱不安,口中一直念叨着:“天灾啊,这天灾啊……” 被她念叨得烦了,宋恪松忍着疼大吼一声:“闭上你的嘴!有这个闲工夫说这个,还不如快些清点府中损失!” 赵氏被唬了一跳,赶紧擦擦眼角去忙活了。 丹娘原本想叫住她的,又被老太太一个眼神制止了。 丹娘明白,有些话她说了没用,说了还会给自己添堵,不如不说。 老太太不让丹娘说,但自己却能开口:“你媳妇被吓得不轻,如今还是别急着去清点了,赶紧让府里上下齐整的人先点出来,还有些个受了伤的,也都把名字记号。我瞧着……待在屋里总也不安全,不若去外头的花园子,那边敞亮地方宽,你说呢?” 自家老母发话,宋恪松哪有不应的,连忙道:“还是母亲考虑周到,我们这就去办。” “父亲腿伤着了,在大夫来看之前还是不要轻易走动,万一伤着筋骨,留下什么后遗症那就不美了。”丹娘关心道。 宋恪松深深看了一眼小女儿,心中颇为感动。 真没想到,看似冷冰冰的女儿关键时刻还是很温暖的。 这么一来,宋家上下拧成一股绳,从主子到下人,没有一个懈怠的,该休息的休息,该忙活的忙活,不一会儿的功夫,所有人都被安顿到了花园里。 惊魂未定的丁氏瞧见丹娘全须全尾地站在当中,松了口气,忙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会没事的,如今看见了才能安心……” “嫂子你呢?还有六哥呢?孩子都好吧?” “都好都好,照顾孩子的乳母是个机灵的,瞧着外头不对,什么都没拿就抱着孩子冲出去了。方才我瞧过了,孩子安稳得很,且那乳母竟然还把一只布袋子都随身带了出来,里头还有孩子的东西……” 丁氏边说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原来这乳母是经常照顾小孩子的,颇有经验。 平日里为了便利,她便缝制了一只小巧的布袋子随身携带,只要照顾孩子时,就把这布袋子挂在腰间。是以,方才地震突发,她也来得及将孩子抱出来,同时还能带了不少东西。 丹娘心中敬佩,不愧是高手在民间啊。 劳动人民的智慧不容小觑。 安抚了丁氏,又去看了看郑氏,见一大家子都安稳,丹娘这才松了口气,将新芽与尔雅留下,自己要出门去找沈寒天。 谁知两个丫头说什么都不肯,非要跟着丹娘。 她有些无奈。 此时,丁氏招招手:“你们俩过来照顾老太太,奚嬷嬷也受了伤,身边就缺两个可靠周到的,甭担心你们家夫人了,她厉害着呢。” 这些人里头,要数丁氏最了解丹娘的本事。 若是丹娘带着两个人,反倒不方便。 见新亚尔雅还在迟疑,丁氏又道:“你瞧瞧你们俩,一个伤了,一个走路都不稳,跟着你们夫人出去岂不是添乱?不如留下来照顾老太太,也好叫你们夫人安心不是。” 丹娘也道:“快去吧,我去去就回。” 见状,两个丫头也不好再坚持,只好乖乖走到丁氏身边。 一回眸的功夫,那地方哪里还有丹娘的身影? 第823章 此刻,她已经翻出宋府的墙院,朝着抚安王府的方向而去! 裙摆显得拖累,就被她高高束起扎在腰间,头发散落开来,她干脆卸去了全部的钗环配饰。 顺着风,她仿若最轻盈的小鸟,越过那些不知名人家的院墙。 一路上见到需要帮忙的,她就顺手救了。 这一刻,她觉得浑身轻松,那酣畅淋漓的自由感仿佛一瞬间将她带回了上一世。 终于,抚安王府的轮廓已经依稀可见。 她从另外一处墙头翻了进去,就近闯进了燕堂。 “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是抚安王府,你们也敢闯进来打劫!不要命了么?!”一声呵斥气势满满,竟是南歌。 只见南歌站在台阶之上,身后是紧闭着的大门,两边还站了一众婆子丫鬟,她们一个个紧绷面孔,眼神中多是强行忍住的惊慌与恐惧。 但她们依然没有退让。 南歌更是气势汹汹:“你们睁大狗眼看清楚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想要趁乱打劫,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脑袋够不够本吧!” 院内有几个人高马大的身影,放眼望去都是青壮年,与他们比起来,那一众死死守住大门的丫鬟们就显得势单力薄。 “呵,说话那么大声,也不怕闪了舌头。你是没瞧见外头的光景,如今都乱成一团了,谁还来管你?” “小娘皮长得不错呀,你要是能乖乖给点银钱……我们倒也不愿为难你。” 南歌半点不羞恼,冷冷啐了一口:“呸,就凭你们几个?我怕是你们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我今儿这话放在这儿了,你们敢闯,我们拼了一条命也要拦着你们!即便血流成河又怎样?横竖这天灾总会过去,到时候等我家主子回来了,自然会为我们讨个公道!就看到时候你们有几条命还了,怕是一家老小都得赔上性命吧!” 南歌柳眉倒竖,满面阴冷。 “少听她废话,不过是几个奴才,谁家主子会心疼?” “我等是奴才不假,可你们借着天灾想打劫伤人性命,换成谁家主子能这样轻飘飘的一笔带过?” 站在廊下的女子袖口束紧,露出两只结实的胳膊来,一看就是常年做事儿才有的健壮模样。 丹娘轻飘飘落在角落里,认真地看着南歌,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感触。 “哼!我与你们废话到现在,不过是想拖延时间,方才我已经让小厮从后门出去报信去了,你猜……你们几个杀了人,抢了钱,还能出得了城门么?” 南歌这一声厉害了,那院内打劫的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一场天灾本就来得突然,他们也不过是想趁乱从这些高门府邸浑水摸鱼。 反正四周房屋倒塌,别说银钱或是贵重物品了,就连人都能失踪好些,他们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自然能稳妥地发一笔财。 谁料进了这内院,却遇到了这一群下人。 瞧着都是女眷占大多数,他们也没放在眼里。 谁知走出来一个不怕死的,句句力争,寸步不让。 望着南歌透亮的眸子,他们哪里还敢继续纠缠下去,不管是不是真的,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眼瞅着他们一个个离去,南歌刚要松了口气,突然空气中传来几声破空之响,只听啪啪几声,那几人浑身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众人都吓了一跳。 丹娘从院落一角的树荫里走了出来。 南歌见是她,一颗悬着多时的心瞬间安了下来。 “姑娘,您没事儿吧?!”她快步冲过来,一时间都忘记了称呼,还道是从前。 丹娘轻笑着摇摇头,又看了看围在门口的众婆子丫鬟,大家自觉地让开一条路,让她进入屋内。 一直绕到最里面的那一间,她才看见了睡得香喷喷的玉姐儿。 玉姐儿被乳母抱在怀里,另一边守着的,是受了伤的翠柳。 几人一道看着,既安全又稳当。 原来,方才地震时,抚安王府其他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坍塌,唯有燕堂与老太太原先住的照春辉屹立不倒,外院那头的书院也是安然无恙,只是南歌不能抱着孩子绕那么远的路,当机立断就让人带着孩子躲进了内屋,自己则领着粗使婆子们守在门口。 不仅如此,她还着人将那些个收拾出来的财物都装箱,一并摆在了梢间内。 如此紧急的状态下,竟然能做到这个程度,真让丹娘刮目相看。 南歌哽咽不止:“能看见您好好的,奴婢就安心了。” 丹娘早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若非这些人拼命护着,玉姐儿会遇到什么,真的很难想象。 她深吸一口气:“做得好,待都收拾整理妥当了,大家都重重有赏。” 第824章 一番清点后,抚安王府里的大概情况丹娘已经了然于心。 到底是后来修缮过的府邸,抚安王府的建筑质量倒是比想象中更好,几处主屋都几乎完好无损,只有有些个库房塌了,问题不大。 人员方面,三死十几人伤,伤者都还算稳定,也不会残了,养好后并不影响生活。 只是那三个死了的人,丹娘了解过情况后一阵唏嘘。 一个是外院的学生,地震发生时非要冲回家里救父母,刚到外头的大街上就叫掉落的砖石打中了脑袋,当场人就没了…… 另外两个是府里的下人,本来都跑出来了,又非要回去取银钱财物,被掉落的物件砸中,也都没了性命。 丹娘听了下头的回话,心中百感交集。 关于地震,前一世里哪怕小学生都知道该如何应对,可到了这个时代,真正的大灾来临时,还是叫人手忙脚乱。 尤其是这个跑回去拿银钱的,实在可惜。 丹娘很快振作起来,对遇难者家属进行抚恤,对伤员开始救治,府里众人都在当家主母的打点安排下,各种行动。 一时间人人脸上都带着凝重肃穆,倒也没有慌乱。 这一夜,无人再有心睡眠。 等外院的残局收拾清爽时,沈寒天回来了。 夫妻二人遥遥相对。 一个站在院内,披头散发,浑身狼狈;一个立在门外,满身尘土,唯有那双眼睛明亮依旧。 看见丹娘安然无恙后,他快步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四周还有不少下人奴仆,但这一刻有些宣泄不安的情绪再也忍不住,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安慰那慌乱许久的心。 她也伸手抱着他。 一股难言的悲痛从心底涌了上来,瞬间令她眼前一片模糊。 “府里没事儿,我已经在安顿了。”她还是强作镇定,忍住哽咽,一字一句地说着,“我没事,玉姐儿也没事,青姨娘那边全须全尾……” 话还没说完,只听沈寒天道:“我折返回去找你,可哪儿都没有你,一路上都是灾民,我不得不停下来救助,我去了宋府,他们说你已经离开,我又赶紧追了过来。” 原来,灾难发生的那一刻,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沈寒天只来得及听从她的话,从马上下来,紧接着身子就不受控制,地面上不断裂开的缝隙逼着他往更安全的地方逃命,每每想停下来寻找妻子的身影,可放眼望去,一片混乱,哪里都没有她的影踪。 他的声音轻轻颤抖。 是那样的不确定。 可他的怀抱却是那么肯定,紧紧相拥,片刻都不愿松开。 丹娘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 到底见惯了大风大浪,也见惯了生离死别,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收敛好了那汹涌的情绪,擦擦眼角抬起脸:“还好,我们一家子都没事。我方才已经派人去沈府了,想来很快就能有消息。” 沈寒天点点头:“我也派了人过去,这几日……我怕是要忙了。” 圣京城突遭天灾,必定损失惨重。 作为朝中大员之一的沈寒天,必定要为君上分忧,要安抚黎民,还有一系列的赈灾方案要实施。 丹娘拍拍他的后背:“好。” 见府中两位主子都安然无恙,原本早已慌作一团的下人们这会子也安定下来。 安排人手先去了厨房那头清点,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天天都是要吃饭的,这灶火肯定不能灭。 第825章 清点的时候,丹娘就无比庆幸。 自己当初搬过来时,就着重修缮了这些地方的屋子,如今屋子的整体都很完好,只要加以固定修葺就行。 府里也有专门的工匠,大家卯足了劲儿先弄好了厨房以及仓库,冯妈妈领着手底下的小丫头又把仓库里没有受损的食物盘点了一下。 这会儿丹娘就很庆幸了。 虽说已经是暑热天的末尾,但冰窖里依然存放着大量的菜蔬,还有很多之前吃不完怕发霉变质的食物,那几个冰窖塞得满满的,足够他们府里上下吃喝消耗的。 府里另有菜田无恙,地震震坏了房屋,却没有毁坏这些作物一星半点。 南歌已经带人去查点了一番,回来高兴地说:“夫人,后头的菜都好着呢。” 丹娘松了口气。 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冯妈妈已经组织两个厨房的人煮好了三大锅白米粥,丹娘又让他们往里头添了些酸辣爽口的小菜调味,府中上下人人都能吃得饱饱的。 丹娘自己也足足喝了两大碗。 在她的监管下,沈寒天也吃得饱饱的。 她又给他包了好几个酥饼子揣在怀里:“你一会子就要进宫去,事情必定很多,累是肯定的,不吃饱了怎么能成?” 这种酥饼子可是混了猪油烤出来的,酥脆浓香,里头还夹了肉馅,是丹娘特地从冰窖里起出来,叫冯妈妈放在炉膛里重新烤热乎了,才给沈寒天装上的。 “我这一走,你这边必然要累着,事情太多,我还是缓缓……” 沈寒天到底不放心,还想再晚个一会儿。 好歹,要等到府中打点妥当,等到沈府那边来信。 她如何不明白丈夫的担忧,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我是不清楚这些门道的,你只管说你还能缓多久?” “两三个时辰。” “既如此,你先去歇息一会儿,睡足了三个时辰我再叫你起来,若是沈府那头有什么消息,我必定把你叫醒。” 她顿了顿,“你这一去是要去皇帝跟前回话想招赈灾的,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我如何放心得下?” 妻子的话温柔体恤,字字句句都说进了他的心坎里。 他还想拒绝,丹娘又道:“若我是男子,必定不心疼你,凡事我自己顶上便是。可偏偏不是……咱们这个家,还有婆母那边都指望着你呢,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儿,听我的,吃饱了就去休息。” 她的声音很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他反驳的坚定。 沈寒天当然明白她说得对。 可……并非只有他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丹娘不也是吗? “那你与我一道休息。”他说。 “不成,府里不能没个人打点。你放心,你休息过了出门,我就去休息,我不会累着自己的,心里有数。” 见她坚持,沈寒天也明白互相配合才能不出乱子。 妻子再能干,再有本事,他也不能带着她一同去面圣,又不是不要脑袋了…… 念及此,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那我把肃七留给你。” “不准拒绝。”他又抢先堵住了丹娘的话,“我一走,府里就剩你一人,你休息的时候,总要有双眼睛帮你盯着,你身边的人虽然信得过,但终归不抗事,若你身边无人,我如何安心?我这是去宫里,圣上身边定会安然无虞,你还担心什么?” 她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答应。 三个时辰后,沉沉睡了一觉的沈寒天没有等到沈府的消息,还是先往皇城那边去了。 第826章 这会子已经是下午晌。 丹娘略有倦意,但问题不大。 前一世里,为了活命,她曾经好几个日夜没合眼,如今身边有人照拂,有人做饭,还有人分忧,其实除了倦怠了一些,其他并无不妥。 沈寒天离去后不到半个时辰,她派去的人与沈寒天的人一道回来回话了。 与抚安王府想比,沈府就糟糕多了。 也不知沈夫人当年来圣京时,是不是忘记了修缮宅子,导致坍塌一片,伤亡惨重。 这两个被派去的人见此惨状,哪里能立刻回来报信,赶紧就留下来帮忙了,待到情况好些了,他们才马不停蹄地回来。 “太太可安好?”丹娘问。 “请夫人放心,太太那头一切都好,只是受了些个惊吓,人没事儿。”那下头的小厮忙回道。 丹娘松了口气。 沈夫人对她再不好,也是沈寒天的亲妈,她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盼着人家出事的坏念头。 “不过……” 另一小厮支支吾吾,面露难色。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干嘛?”丹娘催促道。 “不过沈府损失惨重,死了不少人,小的在那头帮了忙……瞧着遍地都是惨状,实在是叫人害怕。” 那小厮边说边声音颤抖,似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丹娘有想过沈府那边情况不会很好,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糟糕,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是小厮们没有见过地震带来的后果,自然震惊夸大,她安抚两句,便让他们留下了最快的路线图,就让这两人回去休息了。 沈府那头是肯定要去的,只是要等丹娘安顿好自己家里这头。 孰轻孰重,她心中自然有一把衡量的秤。 要晚也不会太晚,待到下午,她便骑着马,领着小厮和一众粗使婆子出门了。 她在前头策马扬鞭,让他们架着两辆马车跟在后头。 这样过去的速度最快,只用了往常一半的时间便到了。 看见沈府大门时,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丹娘,还是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这大门上的匾额歪了一半,大门口的柱子都碎裂开来,眼下只能勉强乘着,因此正门根本无法打开,只能从后头的偏门进去。 里头的情形更是叫人触目惊心,灾后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这府里上下依然一团混乱,尸体血污遍地都是,哭声阵阵。 丹娘进门,竟然都找不到一个说话对接的管事婆子。 也就是运气好了,没有遇上打劫的。 要是那天闯进抚安王府的那一批人也来这儿,光靠这些失了主心骨的老弱妇孺如何能拦得住?怕又是一番破财,搞不好还得搭上性命。 很快,她便找到了之前的管事婆子,由她带路,寻到了沈夫人。 沈夫人哪里敢窝在屋子里,这会子就坐在院外的凉亭里,只见她面色惨白,一只手捂着心口,头发倒是干净整齐,一看就是后来收拾过的。 丹娘上前:“母亲,您没事儿吧?” 见她来了,沈夫人眼底闪过一抹激动:“你来了,你可来了……府里突遭变故,这可如何是好?” 丹娘一阵无语。 哪里是沈府突遭变故,是整个圣京城都陷入一场灾难之中。 只是沈夫人好像还不知道,依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母亲莫急,府里现在乱成这样,也该收拾打点起来。”她好声劝说着,“您才是府里的当家主母,自然要撑起来,我带了好些东西,一会子让陈妈妈去对接收拾了,也好分给府里的其他人。” 第827章 沈夫人泪如雨下:“都是我无用啊,还好有你……” 丹娘其实很不擅长哄人。 尤其是这种危难时刻,争分夺秒救人的光景下,沈夫人的眼泪就显得很苍白无力。 哭有什么用呢? 是能让府邸重新焕然一新,还是能让那些被压在断壁残垣里的人救出来,什么都不能……还要耗费身边的人花精力去哄她。 这情形,丹娘可不惯着。 沈夫人还没哭够呢,就听丹娘来了句:“既然母亲精神不济,那我就先代您管理起来,您坐在这里多少有些不安全,陈妈妈,您带着太太去那边的石凳子上坐着。” 陈妈妈连忙应了。 没等沈夫人回过神,丹娘已经利落离去。 她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涸,有些木木地瞪着丹娘的背影:“她、她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陈妈妈垂下眼睑:“大奶奶说得对,太太……咱们还是先去那边吧,这凉亭也是有顶的,万一呢……” 这话吓得沈夫人心头突突,当即也顾不上计较丹娘的无礼了。 两人挪了个地方,身边的丫鬟婆子也拿了吃食茶水来。 虽说府里这般模样了,但有的都是要先紧着主子来的,哪怕这会儿外头已经死伤一片,沈夫人依然不会降低自己的生活标准。 管理过抚安王府,如今再来管理收拾沈府就简单轻松得多了。 丹娘没那么多顾忌,想什么就做什么。 那些个下人们早就惊魂未定,见迟迟没有个主子站出来主事,其实他们也慌了,如今大奶奶归来,他们如何有不听的道理,一个个按照次序站好,听从丹娘的吩咐。 在她的安排下,原本混乱不堪的沈府逐渐开始恢复原先的井然有序。 经过丹娘一番清点,发现光是死亡人数就有十几人之多,其中还有沈家的叔叔婶婶。原先那个伶牙俐齿的沈二婶婶也没能在这一场天灾里逃生。 细细数了一遍,总共一十八人。 丹娘心头一阵怅然。 另有伤者三十余人。 除了沈夫人自己,以及贴身伺候的两人外,其他人几乎或多或少都带了伤。 死了这么多,重伤自然也在所难免。 丹娘又细细一排,重伤者占据了伤员人数的一半。 这些人若是不好好医治照顾,怕也是要去见阎王的。 还好,她在来之前准备了很多药材食物,一并带了过来,这个节骨眼上是不可能去找太医了,人家皇宫里是个什么情形还未可知,那些太医们自然是要先以宫中的贵人为重的。 有些皮外伤,丹娘教了那些轻伤的人自己处理,有些严重的,甚至已经断胳膊断腿的,这就要等请了专业的大夫来,才能料理。 足足忙活了大半日,也就堪堪理了个大概,丹娘望着阖府上下一片狼藉,这主子却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就忍不住一阵来气。 这口气顶着她的心口,涨涨的,越发烦躁。 沈府的厨房也同抚安王府一样,先熬粥,然后备上方便轻省的小菜,最后再上锅蒸好几大屉笼的馒头、花卷、包子等面点,再由各个院内的丫鬟排队领取,分给自己院内的人。 原先花了那么大功夫清点人员人数,为的就是往后分发食物药材时能更加便宜。 丹娘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发现有人故意贪了食水的,不管是管事的还是主子跟前的红人,她都一概问责,绝不姑息。 这么一来,众人无不信服。 一直到天黑,丹娘才能坐下,用一口清粥小菜。 这一次跟她出来的,是性子绵软但却颇有韧性的新芽。 见她疲惫,新芽心疼不已,赶紧又拿了两只糖三角来给丹娘添菜。 “夫人,这沈府里的正经主子不管事儿的么,倒叫您这般辛苦劳累。”她压低声音,颇有些愤愤不平。 丹娘声音都哑了,笑了笑:“没办法,这个节骨眼上就别挑刺了,先把事情弄好,我交给你做的都办妥了么?” “都弄好了,一应人员名单都誊在这张纸上了,一式三份,咱们留一份,沈府里的管事们留一份,再有一份是要送给太太的吧?” 都不用她说,新芽已经估摸出了自家主子的想法。 她莞尔,赞赏地看着新芽:“没错,等会子吃饱了就给她送去。” 新芽松了口气:“等安顿好了,咱们就能回去了。” 丹娘也没有长期留在沈府的打算。 她这般劳心劳力地打点,为的就是能快点让沈府这边恢复如常的节奏,自己也好回去。 如今这个局面,只留那些个下人奴仆守着玉姐儿,她是真的不放心。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丹娘把这些名单送给沈夫人时,对方正躺在一方躺椅上微微喘息,似乎是站不起来了。 一旁的陈妈妈道:“太太受惊过度,怕是要劳累大奶奶您再多待几日。” 第828章 未等丹娘开口,沈夫人便轻轻哼了两声,似乎真的一病不起了。 想想也是好笑,最近这段日子连着见自己这位婆婆都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丹娘勾起嘴角,冰冷森然的笑容仿若寒霜。 陈妈妈即便低着头,也能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与之前不一样了,怯怯地抬眼瞧了瞧,但见眼前的年轻女子满脸嘲弄,也不答话,就这般盯着她看,上上下下,毫不遮掩地打量。 陈妈妈顿时心头突突狂跳,又战战兢兢低头,刚预备说上两句,就听耳边响起轻柔决然的声音。 “明儿晌午我便走,走之前我会将沈府里的一应事务都交给太太,当然我会打点妥当,至于往后该如何做,也会告知太太,还望太太这一夜好生歇着,明日府中一切还要由太太出面做主。” 丹娘说完,转身便走。 沈夫人瞪大眼睛,忍不住从榻上坐起身子。 她连对方的背影都没瞧见,就听着外头大门轻轻一响,丹娘早已远去。 碰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沈夫人心中有多膈应可想而知了。 咬着牙冷哼两声,她道:“真是翅膀硬了……” “太太,咱们还继续留她么?”陈妈妈还沉浸在方才被丹娘的眼神吓到的状态里,说话都轻飘飘的,云里雾里。 “她这般能干,帮忙受惊吓的婆母料理府中庶务乃天经地义,她若是不干,那便是不孝!哪有叫生病的婆母继续操劳的,说破天去也没这个道理。” 沈夫人冷冷道。 陈妈妈很想劝两句,但看到自家主子冷若冰霜的面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丹娘回到原先住过的院子里。 也不需多少打点,只要安全整洁就能对付一晚。 倒是新芽很心疼她,觉着这样的环境实在是不适合给主子住,更不要说还要在这里歇上一夜了。 但看看丹娘并未流露出什么不满,只是紧锣密鼓地让人安排,忙得脚不沾地,她也很快收敛好情绪,跟在左右不断帮忙。 这一次过来,丹娘带的俱是心腹,不但值得信赖,还颇有能力。 是以,这一夜只堪堪睡了三个时辰,她便领着人起身继续忙碌。 一大早,厨房里已经炊烟袅袅。 依旧是清粥小菜,简单饱腹。 只不过丹娘又命人做了两种口味,一是加了红豆的甜粥,另外一样里添了些许肉沫菜叶,做成了咸粥,也算是给大家换换口味。 谁料,这两样粥品送到沈夫人跟前还是惹来了她的不满。 陈妈妈当然不愿被主子刁难,来了一招祸水东引,把这些麻烦都引到了丹娘身上。 这会子,丹娘正在与几位大夫说话。 这几个大夫都是圣京城里的杏林圣手,十分有本事。 也是昨夜丹娘命人带了药材吃食过去,提前与人家说了,那些小厮还留下帮忙料理了人家家里的残局,这才得以请到这些大夫。 患难之时,当然真心换真心。 这般诚恳,且又言出必行的大户人家,这些大夫自然感恩戴德,一大早就坐上了丹娘派去的马车,这会子正在给府中伤员瞧病。 陈妈妈派人来叫她时,丹娘刚好听完了那些大夫们的建议,连连点头。 一转身,瞧见了一小丫头立在身后,瞧着眉眼熟悉,像是沈夫人跟前的人,她心中有数了:“太太如何了?” 第829章 “太太今日还行,精神还算好,只是早起有些个头疼,大奶奶让人送来的粥怎么用几口,还想着吃些个精致小菜方能开胃。” 小丫头被乍一问道,有些慌乱,支支吾吾了片刻才将话说顺溜了。 闻言,丹娘内心一阵好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想要摆谱为难。 可惜了,她可不惯着。 她冷冷勾起嘴角:“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不吃饭就饿着,难受的是她自己。” 小丫头愣住了。 木木地抬起脸,却只看见丹娘转身忙碌的背影——人家只说了那么一句话,其余的半个字废话都没有。 沈夫人歇着的屋子里,一片安静。 “什么?!”一声愤怒的呵斥乍响,“她真这般说?” “是、是的,奴婢不敢撒谎,这是大奶奶的原话。” 那丫头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想破头皮都不会明白,为什么大奶奶会这样说话,就不怕被扣上个不孝的罪名么? 丹娘还真不怕。 大不了就是沈寒天站在他亲娘那头,闹大了,顶多就是与她和离。不过目前看来,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危急之下,沈夫人的这些刁难就真的不够看了。 沈夫人这头气得不行,丹娘在外头忙得热火朝天,总算在午饭之前搞定了这些。命人提着食笼,拿着几页写满了注意事项的纸张,丹娘跨进了沈夫人的屋内。 见她来了,沈夫人阴阳怪气笑道:“你真是大忙人了,竟还有空来瞧我,可惜我是个福薄的,怕是没这命受用了。” 丹娘让人摆饭。 新芽已经送来了一盆热水给她净面洗手收拾。 沈夫人说了什么,她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往心里去,甚至连搭腔都没想法。 用热乎乎的巾子擦干净脸上的汗,她坐在桌旁准备用饭了。 午饭比之前要好些了,除了粥之外,还多了两道菜,另有面点若干,瞧着是比前一日丰盛多了。 当然不能与沈夫人平常的待遇相比。 丹娘坐下用饭,口中还招呼了一声:“母亲也来一道吃饭吧,不然凉了就不好了,吃下去也伤脾胃。陈妈妈,也别站着啊,快点帮太太摆碗筷。” 陈妈妈惊呆了,看看丹娘,又看看自家主子,差点合不拢嘴。 沈夫人深感被辱,气急败坏:“宋丹娘!有你这样对婆婆的吗?长辈还未起身,你自己倒先吃上了,我早上那会儿派了人去找你,你说了什么?当真是不孝!” 丹娘不慌不忙,几口喝完了一碗粥。 身边的新芽又忙不迭地给她添上一碗。 稍稍解了腹中饥饿,她吃饭的动作也没有方才那么急促了,拿了一只葱香花卷慢慢啃着,这才抬眼看着不远处躺在榻上的沈夫人。 漆黑如墨玉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温度,冰凉透骨,还带着几分嘲弄的笑意,仿若半点不曾将沈夫人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似的,她殷红的唇瓣微微勾起,一眼明丽绚烂,娇艳至极。 丹娘慢慢道:“你不想吃饭,我说那话有什么错吗?难不成,太太的意思是让我亲自过来一趟,把粥饭什么的给你灌下去?” “我觉着这样不好,我下手没个轻重,万一弄伤了您可怎么好?您要是不想吃饭,自然是有您的道理,我身为小辈如何能忤逆您的意思呢?” 沈夫人从榻上翻身坐起,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还说不忤逆,如此巧言令色,是谁教的你?!你家老太太最是知书达理的人,你与她日日在一块,怎就将你教成这幅样子?!” 啪的一声,屋内的几人都被吓了一跳。 定睛一瞧,竟是丹娘重重将筷子拍在桌上。 她眉眼弯起,似是在笑,却有一股迫人的森冷寒气扑面而来。 “我给你脸了,是吧?” 第830章 正午时分,夏秋交汇之时的烈阳依旧火辣辣,照得外头的丫头小厮们都睁不开眼。 院内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更有那胆小的,甚至连里屋的大门都不敢靠近,恨不得走地远一点才好。 几只落寞的秋蝉在枝头吵闹不断,一丝微风都没有,更添得焦躁烦闷起来。 屋内,沈夫人瞪大眼眸,胸口起伏不断,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方才……这儿媳妇说了什么? 静默片刻,丹娘才缓缓冷笑:“张口闭口的孝道,长辈晚辈,原来您也就这点本事了。我在您跟前时晚辈,难不成您在我祖母跟前就不是晚辈了?您能当着我的面,说我祖母的不是,还想摆什么长辈的谱么?太太,应该听过这样一句话吧,上梁不正下梁歪。” “哼,您自个儿就这般的人品,又如何能盼着我做个百依百顺的儿媳妇?依我看,你我还是放明白点的好,何必互相试探,彼此都不开心。” 这话直白露骨到过分。 甚至算得上大大的不孝了。 可丹娘却半点不后悔。 这几日操劳自己家里还有沈府这边的事情,她已经累得不行。 脚底磨破了,走路都疼;流汗太多,背后硬生生起了一层痱子,偏她那会子没当回事,抓破了好些,这会子又疼又痒,难受得很;每日奔走忙碌,张罗打点,府内府外,桩桩件件都要她来操持,如此大的劳动量,旁人不说帮忙了,起码一句暖心安抚的话要有吧。 也就是她了,换成其他主母,怕是早就病倒了。 已经这般光景,沈夫人满脑子还想的是什么婆媳之争,那就让她很厌恶了。 若是换成平时,陪她玩玩就当是打发时间。 可眼下是个什么情况,还玩这种把戏吗? 沈夫人或许觉得婆母为难儿媳妇是天经地义的,但丹娘却不这样想。 心底那股蠢蠢欲动的反骨,在沈夫人提及老太太的瞬间爆发。 “你——”沈夫人脸色惨白,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丹娘乘胜追击:“您不如出去瞧瞧,四方街上,晟华大道,多少人家都没了,有好端端能住人的屋子又有几间?死的死伤的伤,人家哭着求活命都来不及了,您倒好,在安稳的屋子里歇着,府中大小事务皆不需您费神劳累,我替您冲在前头;您不好好的将养着,又是各种作妖想拿捏我,如今被我这么一说,岂非您自找的?” “宋丹娘!你如此不孝,你、你这是想翻天了啊!!”沈夫人尖利的声音几乎穿透房顶。 那端坐在桌前的女子却笑了起来:“不想翻天,也没那么大的本事,只是想告诉您,别在外头都需要人手的时候拖后腿,您也要记住了,您才是这沈府里的当家主母。” 四目相对,她的眼眸冰冷如深渊,看得沈夫人背后升起一阵浅浅的寒意。 这寒意就像是呼吸间的气息,不过一呼一吸间,就游走到了全身。 明明不动声色,却叫人心惊胆战,手脚冰凉。 丹娘吃饱了,缓缓起身福了福:“外头已经打点好了。”她侧目看向身边,新芽立马领会,出门将候在外头的一应管事婆子都叫了进来。 那些人鱼贯而入,依次跪在屏风外头。 偌大的苏绣屏风上的花鸟鱼虫也挡不住那些个身影,不过须臾间,已经乌泱泱跪了好几拨人,几乎将外头都占满了。 第831章 沈夫人心口一紧——难不成,从方才她们争执开始,这些人都站在外头,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她忍不住捏紧掌心,将丹娘更是恨得牙痒痒。 偏她不敢再与对方嚷嚷什么。 主子们吵架,落在下人眼中就是一场笑话。 若是她能占得上风,那还算好,可瞧瞧丹娘那清冷无惧的模样,她又如何能拿捏住对方? 沈夫人重重喘了两口气,刚想质问,丹娘却又抢先开口了:“这些人都是我安排好了如今在外头管事的,都依着母亲从前的安置,不过是又添了一些旁的事情。府里多处房屋需要修缮,这匠人工人不日才能来,是以这些管事婆子也多了不少活计,我都一一给他们写清楚了,落在这单子上,也专人念给他们听了,确定无误后,也都落了手印,俱在这里。” 说着,她将一叠厚厚的纸压在桌子上。 新芽接过,交给了陈妈妈。 沈夫人惊恐地盯着她,这会儿终于明白她的用意了。 丹娘又道:“我昨个儿就说了,今日晌午便走,瞧您这般中气十足的模样,想来接手管下去问题也不大。” 语毕,她抬眼,眸光清亮,仿佛荡漾开了一抹淡淡涟漪:“儿媳这就告辞了。” 沈夫人早就被眼前的一幕震到。 待她回过神来时,眼前哪里还有丹娘的影子。 顿时一阵怒气冲上心头,被激怒了的沈夫人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追着就要到窗棱处狠狠骂上两句出气,身边的陈妈妈太了解自家的主子了,服侍在她身边几十年,如何不眼明心亮。 见沈夫人如此,陈妈妈立马上前拦住了她。 一手紧紧抱着沈夫人的胳膊,一手给她轻轻顺着后背,口中压低了声音满是急切关心,她道:“太太,您别跟她一个年轻的计较,外头都是人呢。” 这话回荡在沈夫人的耳边,仿若一盆凉水迎头浇下。 沈夫人回过神来。 她一向最爱做这慈爱仁厚的做派,若是让下人知道了她与儿媳这般针锋相对,那这些年营造的温厚腼腆就全没了。 恨恨咬着牙,她几乎半边身子都气软了。 陈妈妈扶着她,将人送到了桌边,又赶紧让外头跪着的管事婆子们都退出去。 待到那些人都远远离去,沈夫人才气急败坏地推掉了满桌子的碗筷盘碟。 哗啦一声巨响,遍地狼藉。 陈妈妈转过脸,心头突突。 另外一边,丹娘已经领着自己的人离开了。 来之前就轻装上阵,没带什么行囊,走时自然也很便利,依旧轻车快马,丹娘扬鞭在前,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那糟心的沈府远远抛在身后。 灾后两日,街道倒是收拾出来了。 破损的路面正在抢修,丹娘一行人是从另外一条还算完整的小道上回府的,直接绕去了偏门。 沈寒天还未回来,府中的管事们倒是打点得井井有条,都按照丹娘离开时叮嘱的那般行事,丹娘见了很是满意。 尔雅早就备好了热水茶点。 丹娘也不矫情,只用热巾子擦了一遍,换上轻便的衣衫后,便歇下了。 新芽冲着尔雅摆摆手,两人关上门径直出去了,一直走到隔壁梢间,尔雅才迫不及待问道:“这两日你们在那头如何?” 新芽便挑了要紧的与她说了,寥寥数语后,又沉思片刻才道:“我瞧着……咱们夫人与那头的太太怕是要翻脸。” 第832章 尔雅闻言半点不意外:“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么,你忘了上回子咱们跟着一道去沈府的光景了?那一位……可是比咱们夫人娘家的太太还要难伺候的,若非咱们夫人有能耐,怕是早就扛不住了。” 想到那会子,新芽也一阵唏嘘。 虽说当时丹娘的安排十分妥当,一环扣一环的,处处不落,但她们自己都清楚,若非自家主子身子健壮,怕也很难撑过去。 病榻之前伺候,任劳任怨的照顾,甚至有时候都不分昼夜的忙碌,也就是丹娘了,换另外一个身子骨弱的,怕是待婆母病好了,自己也要病歪歪的。 想到这儿,她叹了一声:“横竖是分开住,应当会好些。 尔雅嗤了一声,满脸不屑:“以往是这般的,可如今你去那头瞧过了,沈府里如何?” 新芽摇摇头:“自是不如咱们府里。” “那就对了,我要是这位太太,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借着府里修缮,特地来这边小住一段时日,正巧咱们老太太也不在,府里也没个能压得住她的人,这不是刚刚好?” 尔雅快人快语,寥寥数言就正中红心。 听得新芽一阵心惊肉跳,眼皮子都跟着突突起来,口中呢喃着:“不会吧……” 会与不会的,谁又说得准呢? 小婢心事重重,主子倒是睡得昏天暗地。 一觉醒来,见沈寒天已经回来,正在屋外问及外院以及家塾那头的情况,听着那熟悉的声音隔着门窗入耳,丹娘眼眸微动,心下妥帖,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满足。 待丫鬟们伺候着重新梳洗好,她才来到沈寒天身边。 只见他满面疲惫,熬得两只眼睛满是血丝,眉宇间仿佛拢着一层浓到化不开的戒备与烦闷。 丹娘心疼不已,抬手想要抚平。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神色未改,赶忙捉住她的手,给了一个温柔的轻笑:“睡醒了?” “嗯,现在换你去睡了。” “我这边还有点事情,忙完就去。” “不成,有什么事情给我瞧着来办就行,你去休息。”丹娘很强硬。 她很清楚,沈寒天八成这两日都没合眼。 圣京城里出了这样的天灾,皇宫里的贵人们肯定急得焦头烂额,更不要说这些帮忙出谋划策的臣子了。 她很累,但她好歹也休息了。 可家里这位当着圣上的面,怕是连瞌睡都打不了一点。 “我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有什么事情我不能管的?”见他迟疑,丹娘皱眉,“若是我管了不成,你回头休息好了再来替我收拾便是,想来也坏不了你的计划。” 不由分说,她直接把人推进了房内,一手夺过他手里的东西,连一个多余的字都不给。 沈寒天哭笑不得。 与她夫妻多年,如何不晓得她的脾气,见状他也顺水推舟,简单用了点饭菜,随后梳洗了一下,和衣而眠。 丹娘忙完外头的事情,又回屋瞧了,见沈寒天睡得沉,她才松了口气。 这人呀,总是这般不知节制,总以为自己能耐很大,不眠不休的。 好吧,她是承认他厉害。 但再厉害也没有这样消耗的。 如今府里事情多,想必朝堂之上的忙碌也不少,越是这个紧要关头越是该休息好,没有一个好身体,如何能撑得住这个家? 丹娘料理完了外院与家塾那头的庶务,刚巧,沈管事来了。 地震后数日,沈管事终于带来了庄子上的消息。 第833章 丹娘又惊又喜,赶紧让沈管事进来回话。 沈管事这一路算得上风尘仆仆了,原本庄子到府里其实并不算远,也就半日的路程,架着驴车轻轻松松便能到。 只是灾后的道路曲折变形,有些地方甚至断裂,别说驴车了,就连双脚都走不过去。 原本,沈管事是想立马赶过来给夫人回话的。 却叫他婆娘葛氏拦住了。 葛氏道:“你这般急急匆匆地过去,反倒会给夫人添麻烦。这会子,夫人肯定先忙府里的事情,哪里有功夫见你?你不如先把咱们庄子上打点好了,有什么定损的弄弄清楚,再理出一批菜蔬粮草送过去,想必府里用得上。” 沈管事琢磨了一下,觉着媳妇说得有道理,便缓了两日,待将庄子上的情况都理清爽明白了,又等路上好走了一些,才架着驴车赶往城内。 与葛氏所料一样,晚了几日,这路上就比之前顺畅多了。 虽然比起平常晚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不过人车平安,车里的一应物资也都齐全。 丹娘见了又惊又喜。 灾后一片乱糟糟的,外头早就没有粮食菜蔬可供采买,府里的存货虽然也很多,但架不住日日消耗,却无进账。 沈管事送来的这些刚好派上用场。 再看对方虽然也是满脸劳累,精神却很不错,这驴车齐整,想来也没有遇上什么打劫的。 “往后就别送来了,路上不太平。”她转念一想,“罢了,你送就送吧,你先跟我说说庄子上的情形。” 沈管事娓娓道来。 与城里不同,庄子上大部分都是农田果林,绝大部分地方都很空旷。 再者,农户们居住的基本上都是瓦房,这还是丹娘后来特地拨了银钱,让沈管事集中修缮过的。与城中的那些高门大户不一样,人家这头脚一跨,外面便是广阔天地,根本不怕什么地震。 是以庄子上的人基本完好无损,只有个别倒霉蛋受了些轻伤,倒也不妨事,都是些皮外伤,他们日常存下的药膏药油之类的,就足以应付了。 沈管事交代完,又掏出一张单子交给丹娘:“这里头是咱们庄子上受损的房屋,我已经亲自去瞧过了,都是庄户人家自己住的院子,少不得要重新修缮。不过,夫人请安心,这些人我已经安顿好了,目前都就近住在附近的人家。噢,还有仓库那边倒是完好,没有影响。” 丹娘还未开口,沈管事已经将她想要知道的事情都说了个明明白白。 她心中感慨,到底是复合型成熟人才,就是厉害。 点点头,她道:“你看着办吧,该修就修,切不可偷工减料,不过是帮他们修缮好房屋,且要长长久久地住着才好。另外……往后你每隔两日往府里送些粮食菜蔬,还有备上两辆驴车,我再另外给你配几个护卫。” 沈管事心头一跳,抬眼去看坐在上首的主子。 只见一缕光从窗棱的缝隙中偷溜进来,落在她的脸庞上,照亮了那一寸寸的柔光,女主人眼眸清亮深邃,仿若春夜里的寒星。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些犹犹豫豫:“夫人可是想……” 足足一个时辰后,沈管事才告退。 来时一个人,去的时候带了一队护卫,另有从府中账房支取的二百两银子。 有这些钱,别说给那些庄户修缮房屋了,就连重新盖都绰绰有余。 待沈管事回来时,已经月朗星稀。 第834章 灶头上的锅还有余温,冒着袅袅热气,在这微露凉意晚上显得格外温馨。 葛氏似乎是算准了丈夫回来的时候,沈管事刚进门,她就利落地从锅里端出一大碗米饭,另有两盘还热乎着的炖菜。 沈管事一瞧,也不是小菜了,一道是咸菜炖豆腐,一道是豆角炒肉片,都是正儿八经的下饭菜,且分量多得很。 还有一只小盆儿里装着五六个馒头,塞了满满一下,堆了起来。 赶了一天的路了,他早就腹中饥饿难耐,见到这些顿时心情舒畅,口中道:“哪里需要这般多,你也备得太多了,天气还未转凉,这要是坏了多可惜。” 葛氏笑着瞪了丈夫一眼:“哪里是专门给你的,还有旁人的,他们几个小的组了个队,就依着你昨个儿说的,每天晚上又去仓库那边巡逻去了,收工那会儿刚好来我这吃口便饭,也算垫垫肚子。” 他闻言,不住地赞道:“他们倒是忙的快,到底与之前不同了,勤快得多哩。” 葛氏笑而不语,拿起锅灶上的碗筷用一方粗陋干净的麻布用力抹着,她就爱这样,最好能擦得锃亮才满意。 夫妻二人就这样对坐着,一个吃着,一个忙着。 葛氏听着丈夫絮絮叨叨地说着今日在府中遇到的事情,听到夫人无恙时,她松了口气。 垂下眼睑闪了闪,她叹了一声:“我就知道,夫人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我出门那会儿你可不是这么说的,紧赶慢赶地就要催我去城里走一趟,非要亲眼看见了才能安心。” “那不一样!咱们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这辈子能摊上这么个好主子,把咱们一家子从云州带来这皇城,又有地种,有田耕的,每季还有新衣裳换,如今也不愁吃喝,日子过得比旁人家强了那么多,还不是因为夫人的缘故?” 葛氏大大咧咧道,“我自是希望夫人安稳的,若是你不去瞧一眼,我如何放心,却叫夫人以为我们都是一些只顾着自己,不想着主子的人了!” 沈管事心知,妻子虽然粗鲁了一些,但却心细温柔。 她提点的桩桩件件无一不恰到好处。 念及这些年相伴种种,顿时心中柔情大盛,他道:“待过了这阵子,我去与夫人求个恩典,咱们自个儿出银钱,将咱们家的小院子好好修一修,就按照你喜欢的来。” 葛氏听了,也难掩甜蜜。 转念一想,又颇不好意思,她抿嘴轻笑着点点头。 抚安王府这边的庄户还算幸运。 之前规划住房的时候,丹娘就留了个心眼,让他们挨着自己负责的田地而居,房子也是按照这个方位来建的,是以家家户户看着靠在一块儿,其实还有了一些距离。 多出来的空间也就给了很多人生还的希望。 再加上几个管事得力,尤其沈管事到底练了出来,镇定下来后便将庄子上一应事务打点妥当,众人无一不服的。 第二日,沈管事将其他管事,以及每家每户的当家的都叫到一处,宣布了领到银钱的事情的。 一听说主子给了二百两银子给他们修缮房屋,这些人一个个笑开了花,这可是地震之后头一回,他们这么真心实意的笑。 沈管事道:“我也想过了,咱们庄子上的各家各户都要受着恩惠,但也要选个轻重缓急,让那些个房屋损坏严重的排在前头,家中有妇孺老人的,也排在前头,如此大家列个名单次序出来,再按个手印,就着人依着顺序来修缮屋子,你们觉得如何?” 第835章 这话说得在理,大家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沈管事又让他们挨个报名单,又核对了那些个比较靠前的人家的情况——其实他都知晓,叫他们来也不过是图个公平,二来也想看看他们是否诚恳。 结果还算不错,他们庄子上没有那些个心术不正的,关键时刻总能拧成一股绳。 罗列好了名单后,沈管事又大声报了一遍,众人确定无误后,便按了手印。 “天灾来的突然,咱们庄子上已经算运气好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大意。”他郑重道,“夫人要忙着府里的事情,咱们这头可千万不能掉链子,给夫人添乱不说,也叫我们自个儿丢了颜面。” 众人一听自是应和。 又做了一番提点后,沈管事让他们离去,各自做事去了。 这些庄户平日里的活计就够多的了,这会子还要搞灾后重建,他们恨不得一天能当成两天来使才好。 沈管事这头刚刚料理了最要紧的事情,刚要着人请你泥瓦班子来,外头又匆匆来了个伙计。 小伙计还未站定就气喘吁吁说道:“隔壁庄子过来借粮呢,说是……他们那边的仓库都毁了,这会子庄子上下一百余口都揭不开锅了,瞧着咱们这头还齐整,就想着过来碰碰运气。” 沈管事微微皱眉:“庄子里的粮草都是府里主子们的,咱们怎么好随便开口借,他们不晓得这规矩么?” 话还没说完,他就瞧见小伙计满脸窘促,顿时明白了一切。 心中叹了一声,他理了理袖口:“与我来吧。” 回到自家宅院内,从存粮中收拾出了一口袋米,一口袋面,加起来也不过二十斤不到,沈管事将两只口袋交给小伙计:“你就与他们实话实说,这是我自家分到的粮食,这也是最后富余的部分了,全都给他们……” 小伙计应了一声,扛着口袋就出去。 沈管事怕他不牢靠,又寻了两个庄稼汉子陪着一道。 过了一会子,那小伙计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与去之前判若两人。 沈管事却早有预料似的,半点不惊讶,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一边淡淡问道:“没被打吧?” 小伙计一听,一张国字脸就绷不住了,满是委屈,用力地摇摇头。 见他说不出话来,沈管事不用问也晓得出了什么事,只管叫他下去做自己的,将那两个庄稼汉子留了下来。 农户们最是实诚,沈管事不用问,这两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清清楚楚。 就在方才,小伙计扛着两袋子粮食送到人家跟前,没有落得半句好话,反而叫对方狠狠奚落了一通。 什么你们庄子富足又丰产,粮仓必然是满的,就拿这么点子东西来打发人,简直没良心;什么你们过了两天好日子,就把同为庄户人家的本分给丢了,出了事情也不互相帮忙了,只管着问主子讨好卖乖…… 反正难听的话一大堆,可把小伙计气得不行。 偏生这伙计年轻,才十六七岁,这年纪在庄户上连媳妇都没说呢,哪里有这个口才应对那么多人,没几下就被说得哑口无言。 末了,那两袋粮食也被拿走了,一句感谢都没有。 听完这些,沈管事倒是不觉得意外,这事儿他早就预料到了。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拿出自己的私粮。 他正欲将庄子上的事情书信一封送去抚安王府,没想到,府里的信却抢先一步到了。 第836章 看完信中的内容,沈管事重重叹了一声,眉宇间的愁烦之色却减轻了不少,略略坐了一会儿后,他便叫来了人预备开仓库,计划好了接济。 又是一日忙碌翻篇,日头渐渐落了下去。 经过这些天的打理安置,抚安王府里的倒是有了七八分往日的模样,下人们也井井有条起来,各司其职,半点不慌乱。 到底是天子跟前的红人,当朝重臣,沈寒天的府邸自然也是被圣上格外照拂的,没过两日便有了专门的工建班子过来检查,他们这些人都属于工部,本来就比民间的泥瓦班子更有门道,有他们来一趟,丹娘也安心。 好茶好点心地招待了一番,得知自己家里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房舍需要修缮,问题不大时,她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原本还想着问一问,看人家有没有空闲,也好去宋府瞧一瞧。 换成往日,她才没这个闲情逸致想这个呢,可如今老太太也在宋府,瞧这个光景,怕是到过年也不会回来了。 突遭天灾,若是没个可靠的去收验查检的,她也不安心。 还未开口,一旁的沈寒天就说:“岳父那边我也安排了城里最好的工匠过去了,想必没什么大问题,你且安心。” 丹娘又惊又喜,大大的眼睛瞪圆了,满是光彩。 末了嘴角微微翘起,真是挡也挡不住的喜悦跃然纸上,她低下头眉眼微动:“还是你想得周到。” 如此一来,府中忙着修缮,一晃数日过去了。 圣京城里也从一开始的混乱逐渐恢复如常。 街道上多了不少巡视的守卫,每隔一个时辰都会经过府门外。 丹娘瞧着也觉得心安,大灾之后总会动荡,加紧小心一些总是没坏处的。 灾后第三日,圣上下旨打开御用的粮仓赈灾,同时国库拨款银两,用于安置人民。 那些在地震中失去庇护之所的灾民终于有了一席安眠之地,也有了每日两餐的安稳。 丹娘也去看过,回来后赞叹连连。 说不愧是皇家赈灾,这粥饭就是扎实,那厚厚一碗白米粥配两个大馒头,看着就好吃,很能饱腹。 沈寒天坐在微弱的烛光下,与她对坐,夫妻二人面前摆着三菜一汤,这比起平常来已是十分朴素,可丹娘却吃着开心,满脸轻松。 闻言,他笑道:“所以,你前几日给咱们庄子上去了一封信,也是跟圣上学的了?” 丹娘轻笑:“我哪里有皇帝那般魄力,不过是想消财免灾罢了。” 临近的庄户若是没受灾那还好说,可要是没能从这一次地震中侥幸逃脱,必然有很多农户会流离失所,连饭都吃不上。 皇帝的赈灾也是先紧着城里受灾更严重的人来的,城郊之外的农户自然要排在后头。 赈灾的银粮可以等,可这些人的肚子等不了。 靠天吃饭的老百姓们饿上两日,怕死谁都受不住。 如今又是夏末秋初的时候,庄户里丰收在即,她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纰漏。 是以,打开庄子上的仓库接济是必行之道。 丹娘自认没那么无私,但也没有那么自私。 叫她一个人瞧着自己吃饱喝足,不管他人死活,她也办不到,这不是还有余力,当然是能帮多少帮多少了。 只是这些事情,她没有与沈寒天说,却不想还是被这男人知晓了。 第837章 她又垂下眼睑,叹了一声:“咱们庄户附近的田地好像说是前不久易主了,也不知是谁家这么倒霉,挑在这个时候接手,偏偏遇上了这样的祸事。” 沈寒天:“却也不是倒霉,若没有这番天灾,人家实在是赚了的。” 丹娘一听,觉得有理,当即也没说什么,话锋一转又道:“我预备着过两日将婆母接过来小住几日,待沈府修缮完工了,再让她住回去。” 这话来得突然,别说沈寒天了,就连跟在旁边伺候的尔雅新芽两人都惊住了,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诧。 沈寒天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暗芒,沉默片刻:“你怎么想到这一块去了?” “上回我去瞧过了,沈府受损的情况比咱们这里可严重多了,你母亲身子又不好,暑热难耐,本就是调理静养的时候,这哪里能操持得动?不如趁着咱们这里弄好了,便接她过来,横竖也不费事儿,叫她身边的人都跟着一起,一应饮食起居都是寻常照顾惯了的人伺候着,也不消我来操心。” 丹娘顿了顿,“你若是不乐意,那就当我没说吧。” 沈寒天怎么可能不乐意。 他还想着要怎么与丹娘开口,或者再给自家老娘寻个单门独院的处所另住,可眼下哪里又能寻到安稳妥当的地方,除了自家还真没有更让人放心的了。 可沈夫人与丹娘之间的摩擦,他是知晓的。 正因顾虑重重,他才没有立马开口。 没想到这话居然被她抢先一步说出来了,当然更让他震惊。 丹娘喝了一口粥,抬眼瞧见丈夫满脸惊讶地盯着自己,忍不住笑道:“你也不用这般看着我,我才没那么重的孝心呢,不过是瞧着你这几日苦恼,想帮你分忧罢了,你若是觉得我这安排好,明日一早便张罗着去办吧。” 沈寒天心头重重一沉,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好,你说的我都觉得好。”这一句满是柔情,暖意融融。 她抿嘴一笑,却也不说什么,望着碗里的一块蔬菜肉饼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用过了晚饭,沈寒天自去忙他的公务,丹娘则回了燕堂。 这会子府里一应事宜虽已恢复得七七八八,但还有很多尚未达到原先的程度,尤其是府中炭火木柴的储存不够,她便让开水房的两个小丫鬟每日减半送热水来。 她也不像从前那般讲究了,每日只用热乎乎的巾子沾了热水将身子擦两遍,就算了事。 尔雅与新芽帮忙,一个拿着香胰子,一个收拾着干净的里衣,准备一会儿伺候丹娘换上。 到底是尔雅沉不住气,率先问道:“夫人……您与那沈家太太并不和睦,分开住不是蛮好的么,为何还要与侯爷主动提起接人过来这事儿?” 丹娘知道她憋久了,大约是心中愤愤不平到现在了,也没怪她,只淡淡笑道:“你要知道,一件事若是躲不过去,还不如趁早拿到主动权,我们主动去接,与她自己提出要住过来是两码事,横竖结果都一样,我为何不选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呢?” 又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沈夫人的处事风格丹娘多少清楚。 这人占了婆婆的身份,本来就处在有利的位置,又会做戏会说话的,若是丹娘这一次晚了半个月再去接,或是由对方开口,那效果就不一样了。 第838章 虽说换成她自己是不在意这些的,但那是沈寒天的亲娘,多少也要在意些个。 这事儿原本在沈府时,她就想到了,如今说出来不过是给自己和沈寒天一次开诚布公的机会。 想到这儿,她闭上眼用热乎乎湿漉漉的巾子在皮肤上擦拭着,将这一日的闷热都抹去,扬起纤长的脖颈,盯着头顶的横梁:“放心好了,我既主动让她来,必然有十足的把握。” 闻言,新芽与而言都松了口气。 洗漱完毕,丹娘带着一身清爽滚进床榻里,躺在那清凉干净的竹席上,舒服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轻叹。 两个大丫鬟收拾了一下外头,剪掉了烛花,将窗棱支开一半,垂下那轻薄柔软的窗纱,又端上温得刚刚好的茶水,这才将房门带上,两人步伐匆匆地离去。 刚进了自己休息的厢房,新芽就忍不住说话了:“你呀你,平日里瞧着风风火火,利落痛快得很,怎么到了跟前就越发耐不住了?还与从前似的,想什么说什么,也就咱们夫人心善宽厚,不与你计较,若是去了旁人府里,少不得要挨一顿骂!” 尔雅揉揉耳朵:“我也是替咱们夫人着急嘛,上回子在沈府里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晓得……本是隔得越远越好的,如今却要接来跟前杵着,我是怕她……为难咱们夫人。” 新芽如何不晓得自家姊妹的担忧,用纤细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戳了她额头一下,口中感叹道:“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跟在夫人身边这些年了,你还不晓得咱们夫人的脾性么?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又怎会说这些个?” 顿了顿,她又道,“况且,夫人说得也对,这事儿本就不是咱们府里说的算的。” 她冲着屋外的方向努了努嘴,“那位可是正儿八经的婆母呢,若是叫外人知晓了儿子儿媳住好房子,却叫婆母一人担惊受怕留在受损的府邸里,可不是要说咱们夫人不孝?这罪名谁担当得起?” 尔雅这会子也听明白了,连连点头。 “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咱们只管将自己的事情做好,旁的不用多问,你也是一样,回头跟你下头那些个小丫头提点好了,待太太来了,该如何做事如何回话,都要有章法,切莫不可叫人拿住了把柄,给咱们夫人丢人。” “好。” 姊妹二人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子,总算将这件事商量妥了。 抚安王府里诸事已毕,另外一头的恭亲王府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恭亲王妃端坐上首,下头跪了好些管事婆子。 他们一个个抖如糠筛,不敢抬头。 偌大的正堂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一俏装妇人立在恭亲王妃身边,静肃沉稳,不苟言笑,略显木木的目光扫过那些个下人,很快又收敛回来,仿若一团空气,不动声色。 恭亲王妃缓缓放下手里的茶盏,冷冷道:“你们倒是厉害的,竟然还能越过主子自己拿主意了,干脆我将这府邸也交给你们打点算了。” 那些个下人们吓得汗流浃背,连忙磕头不止,口中高呼不敢。 “不敢?”恭亲王妃冷笑。 只听重重一声响,她将茶盏搁下,声音陡然变得冷厉:“还有你们不敢的?庄户上出了这样的事情,一个个不来报我,还想着捂住不发!如今叫我知晓了,又一个个不吱声!!怎么?我还冤枉了你们不成?” 第839章 “好,我瞧你们是嘴硬的,那就先每人下去掌嘴十下,待会子我继续问话,若是还这般,那就打二十下!我倒要瞧瞧,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板子硬!” 这下那些人彻底慌了。 为首的一管事婆子带着哭声:“求王妃开恩啊,这事儿实在是老奴的错,是咱们几个还当是不要紧,想着您操持府中庶务已然累了,这庄户上的事情自然要先放一放,免得累着了您的贵体……” “就算借咱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知而不报!” 这一哭,众人都哭着求饶了。 一时间整个正厅内哭声一片,愁云惨淡。 恭亲王妃本就是个利落爽快的性子,最烦的就是哭哭啼啼。 这一哭将她的火气都点燃了,又重重一拍桌案,她破口大骂:“替我操心?!犯得着么?你们都是府里经年的老人了,多少事情都看过瞧过,怎么今日犯浑了,倒是这个不知那个不晓的!你们这般不当事,我要你们有什么用?哭哭哭,谁家死人了,让你们这般哭丧!谁若是再哼唧一句,我立马打发了出府,再不启用!” 众人只好屏气凝神,一如方才一般规规矩矩地跪着。 恭亲王妃气得不轻,胸口起伏不定。 她赶紧灌了一口茶压一压。 余光瞄到身边的儿媳妇,她又一阵恨铁不成钢。 当初瞧这谢二小姐哪儿哪儿都顺眼,什么知书达理,生性开朗,端庄大方,如今却看着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了。 之前宣平侯府的事儿给她打击不小,几乎一蹶不振。 在府中只管安静度日,旁的一应琐事都不闻不问。 可这会子突遭天灾,她也是这般模样,叫恭亲王妃如何能喜欢得起来?别人家的儿媳妇早就开始操持打点了,婆媳联手,府里庄子上的一应事宜都能张罗妥当了。 偏他们府上不一样,娶了个儿媳妇却是个不中用的。 府里事情一大堆,都要恭亲王妃亲力亲为,那庄子上的事情也是麻烦一茬接一茬的。 就在今日她才收到消息说,自家庄户居然去隔壁抚安王府的田庄里打劫,还好人家没计较,挡住了前面一波后,就主动开仓放粮了,这才没将事情闹大。 恭亲王府是什么人家,那可是圣京城里的老牌皇亲国戚了,恭亲王妃的娘家更是国公府,她向来高傲惯了的,如今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丢了这么大一个人,她如何心里过意得去。 得了消息后,甚至连备礼道歉都不知该带上哪些宝贝,直气得双手发麻,半边身子都软了,这才有了方才这一幕。 其实那些田地原本也不是恭亲王府的。 是夏初那一阵子,他们府里购置田庄时额外添上的一片。 却不想,就是这一片田地给他们府上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 她是最要面子的了,得知这消息,差点没气得晕过去。 狠狠发了一通火,挥挥手赶紧让这些碍眼的下去,等缓过气来去看旁边的儿媳妇,她又一阵无奈。 方才下人们都在,她得顾及着儿媳的面子,不好开口。 眼下人都走光了,她才娓娓道:“这府里的事情你也该帮着一起操持了,如今我还算能动弹得了,可若往后我身子骨不成了,还不是要指望你?你这般颓废不堪重用,往后又如何能服人?” 说着,她从鼻息中长长叹了一声,“这去抚安王府送谢礼的事儿就交给你办了,务必办得漂亮,别给咱们府上丢人。” 谢二眼眸微动,嘴角沉了沉,刚想抬眼拒绝,谁知婆母已然不愿再听她说什么,起身离去。 去……抚安王府么? 谢二的双手不断绞着帕子,心乱如麻。 第840章 许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突降天灾,苦了一众老百姓,地震后的第十七天炎热的暑天终于暂时消停,一阵凉风骤起,紧接着飘起了绵绵小雨,那闷热的气氛陡然被吹散,整个圣京城提前坠入了秋日的凉爽中。 没有这么热,再加上朝廷的各项赈灾银粮都已拨发到位,大家的日子也仿佛好过起来。 受灾最严重的北城那一片最先缓过神来,一众失了房屋的小老百姓也终于有了住所,沈寒天就是负责这一片的官员,每日自然忙得是脚不沾地。 天气虽凉了,他嘴角还是硬生生起了一个大火泡,可见着急上火有多严重。 丹娘瞧在眼里,急在心头,忙亲自煮了一大壶薄荷菊花茶给他喝。 连着灌了两大海碗,男人舒坦地长叹一声:“竟还是甜丝丝的,味道不错。” “我在里头还放了甘草和金银花,自然是味儿不错的。”丹娘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眯起眼睛看着那个火泡,“还疼么?” “忙起来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轻笑着握住她的手,“外头那些平民日子不好过,我只是生了个火泡而已,不算什么的。” 丹娘自然也明白这是实话。 比起权贵府邸,那些住在北城的普通人才是这一场天灾中真正的苦主。死伤惨重,房屋倒塌,据说有一条街都没了,为此龙颜震怒,要求彻查。 好巧不巧,这事儿还是落在了沈寒天的头上。 这种时候最好建功立业了,可要丹娘说句心里话,她宁愿不要这机会,也不想让自己男人挣这份功劳。 只是……这话她说了没用,该去还是要去。 心思乱了乱,她很快镇定下来,又转身取了收拾好的行囊交给丈夫:“这里头我都收拾好了,你尽管用着,还是与之前一样,每隔五日回来一趟么?” “差不多。” 沈寒天歉意地看着她,“府里事情也不少,我实在不该这个时候这如此之忙的。” “看你说的。”她俏生生地翻了个白眼,嗔怪道,“你不想就能如愿的么?皇帝他老人家器重你,这是好事,把差事办好了就成,人不回来我累着些也没关系,可你自己若不能好好的,我才要生气的。” 语毕,她又强调了一句,“最好再带点圣上的赏赐回来,那便更好了。” 闻言他哭笑不得,抬手捏了捏丹娘皙白细腻的脸颊。 夫妻二人又亲密打闹起来。 末了,沈寒天要出门了。 他紧紧搂着她:“我这就去了,府里的事情你做主便是。” “好。” 依偎再浓,柔情甚密,也还是有分开的时候。 依依离别诉不尽心中牵挂万千。 目送沈寒天离去,丹娘的心也仿若空了一块。 盯着那已然空无一人的门口,她勾起嘴角自嘲地摇摇头——什么时候自己也这般拿不起放不下了,不过是正常办差罢了,如此国难当头,身为栋梁又如何能置之事外? 她心疼丈夫,却也不是一昧娇宠顺从。 只是沈寒天事情多,来去又匆忙,她还未来得及与他说接沈夫人过来一事。 定了定心神,她很快有了主意。 刚呷了两口茶,南歌匆匆进来:“夫人,那头的院子已经收拾好了,您要去看看?” 丹娘搁下茶盏:“这么快?” 望着南歌笑盈盈的眉眼,她顿时了然:“是你亲自动手的吧。” 南歌:“夫人吩咐的,我怕下头那些个小丫头办事不牢靠,横竖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我略分出一点儿心力就能成的。” 第841章 “你呀,别太心疼她们,总归也是要让她们练起来的。” “夫人放心,我晓得的。” 有南歌出手,这张罗院子的事情自然办得漂亮。 丹娘亲去瞧过了,院子里花草鱼鸟一应俱全,无论外头是个什么光景,这院内却是一派闲适富贵。 堂屋内摆着两只古铜的香炉,足有半人多高,香烟袅袅,正焚着香片。 丹娘细嗅了一会儿:“这味道……很是清甜啊。” “是上回子您让张太医给配的药草香片来着,奴婢想着太太身子不好,又突遭这样的变故,想来还是静养些比较好,便又依着之前张太医说的,在香片里头放了些个雪梨,您瞧瞧。” 说话间,打开了香炉的顶盖。 只见里头共三层,下头是浮水,中间一层是正在焚烧的香片,最上头还有一只黄铜制成的小盏,里头摆着一小堆切成颗粒状的梨块,那水汽混合着袅袅升腾的香气,将这清甜的果香也带了出来,果真清爽香甜又水润。 如今盛夏已然过去,干燥的秋日悄悄来临,这般布置恰到好处。 丹娘赞赏地看了南歌一眼,心道:若是自己来办,必定没有这般妥当,到底是从小就在高门府邸生活的家生子了,若论起细节,自己都得管南歌喊一声老师…… 此一处就这般精细,更不要说院子里其他的布置。 丹娘细细看了一圈,赞不绝口。 “到底是嫁了人了,就是不一样,你比之前更妥帖周到,这样很好。” 南歌微微红了脸:“瞧夫人说的,还提这事儿呢……” “有什么好害羞的,你与那吴夫子都成婚这么久了,还脸红什么?回头等太医院那头没那么忙了,我就托人荐一个擅长千金科的大夫来给你瞧瞧,你还这般年轻,说不准会有好消息呢。” 丹娘对这事儿毫不避讳。 南歌跟在她身边最久,自然也明白自家主子的脾性。 她既说得出,就必然做得到。 垂下眼睑,南歌嘴角微微抿了抿嘴角:“听夫人安排。” 巡视了一圈,丹娘满意离去,正要去打点这一日府上的日常工作时,尔雅来报,说是恭亲王府的世子妃前来拜见。 丹娘是个不长记性的,尤其是这些圣京城里头弯弯绕绕的关系,听完后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来人是谢二。 赶紧让下人把人家请进来,她对镜理了理衣裳,顶着一脑袋雾水去见了这位许久未见的谢二小姐。 噢不,现在人家早就是世子妃了。 “真是不好意思,家中花厅还在修缮,就只能委屈世子妃先在这凉亭里小坐了。”丹娘歉意地笑笑,其实眼中并无太多不好意思,也就是个场面话。 谢二讪讪道:“哪里,是我来得突然,倒是给夫人添乱了。” 一番客套寒暄后,两人面前都上了香茶与糕饼。 丹娘并没有先开口问什么,而是东拉西扯,说的话题无非就是这段时日的天灾。 谢二心不在焉,看着听了,实则心事重重。 丹娘如何瞧不出来。 略坐了小半个时辰,她抬手饮了一口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笑笑:“若是没有旁的事儿,我就先失陪了,府里事情多,真是一刻都离不了我的。” 谢二这才恍然大悟,慌忙阻拦,语气晦涩艰难:“其实我今日前来是为了替咱们府上给你赔个不是。” 须臾间,丹娘就明白了谢二的来意。 第842章 庄子上的事情沈管事从不会隐瞒,是以那一日隔壁庄户上的动静她晚上就知晓了,不但知晓,还清楚沈管事开仓取了多少粮食救济他们,这一笔笔都记在心上。 要说半点不在意,那是骗人的。 谁家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她辛辛苦苦打点,佃户们勤劳耕种,老天爷又赏脸,这才有了粮仓丰满的好光景。 如今要她白白给出去这么多粮草,对方还连个感谢都不说一句,换谁心里都不舒坦。 这事儿她与沈寒天提过一嘴,当时那男人沉默了片刻,就告知丹娘,让她不要着急,说是不出一旬,这事儿必然有人出头负责。 平日里府中事务繁忙,再加上庄子那头也就开仓救济了几日,对方便也不来了,她一时忙碌也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眼下看着满脸尴尬的谢二,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一片易主的庄子是恭亲王府的。 这下她心头的石头就放下了。 恭亲王府不怕没钱,这粮食总会有个说法的。 这么一想,丹娘笑眯眯:“不知是何事,还要世子妃您专程跑一趟,我竟半点不知。” 谢二磕磕巴巴,好不容易才将来意说明白。 有这会子的功夫,丹娘糕点都吃了两块了。 再看如今窘促尴尬的谢二,她甚至有点怀念起那个跋扈任性的谢二小姐了,至少那个时候的谢二,有什么说什么,嚣张自信,却也利落痛快。 “原来是这样……”她点点头,“庄子上的事情我听管事的来报了,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却也不用这般慎重,只是你也晓得,如今外头不太平,这天灾来得突然,城中还有不少事情要忙,我这里也是忙得丢不开手。按理,我也该早点给你府上去一封信的,就不必你专程跑这一趟了。” 她语气轻柔,眉眼明澈,看得谢二心头一阵难言的羡慕。 想当初,为了沈寒天,自己曾经出言不逊。 如今她娘家已然败落,她虽贵为世子妃,但在这位沈大奶奶跟前连半点风光都没有,当真叫人唏嘘。 她本是最骄傲的性子,叫她来登门致歉当真是千难万难。 可再难她也要做,因为这是婆母的吩咐。 谢二眨眨眼睛:“原是我们府上不对,如何叫沈大奶奶还给我们送信,这……是婆母与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还有一封信,还请大奶奶莫要推辞,我们两家虽平日里来往不多,却也不能因此结了仇怨,往后……都在城里,指不定也有常来常往的那一天。” 她艰难地说完,飞快垂下眼睑,不敢直视丹娘的眼睛。 丹娘笑道:“既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还当自家运气霉到极点了,却不想还有这天降横财,是我的福气。” 谢二吃了一惊,抬眼对上了那一双清透生动的眸子,顿时心头猛地一跳。 这一眼,难描难绘的细致绝丽。 丹娘好似一朵生机盎然的花,娇柔美丽,却又坚韧乐观。 那骨子里透出来的勃勃生气叫人羡慕不已。 再看看自己进府到现在,所闻所见,都让人惊叹。灾后重建,各家府邸其实都有不同程度的伤亡与损失,人人脸上都透着疲惫与悲伤,可这抚安王府却不同。 来往奴仆皆忙碌不已,恨不得脚步生风,全无半点颓废伤感,一个个都忙着府里的活计,那奔着好日子过的劲头是谢二不曾见过的。 第843章 对比之下,自己只晓得躲在屋里悲春伤秋,还真是半点也比不上。 丹娘与谢二其实没什么话好说。 本来也没什么走动。 唯一的一点亲眷关系,也就是杳娘嫁的荣昌侯府与原先的宣平侯是同宗同脉的堂亲,可如今宣平侯府早就不复存在,杳娘也魂归九泉,说白了,她与谢二就是点头之交,能保持表面上的礼貌和谐就可以。 谢二又说了一会儿,丹娘也都一一温和地应了。 说到最后,谢二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意思,只好起身告辞。 丹娘送她到府门外。 谢二刚坐上马车,就听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一小厮翻身下马,双手捧了一封信送到丹娘跟前:“夫人,这是咱们家侯爷送来的,侯爷说了这两日怕是忙得很,想着夫人今日煮的那茶水很不错,让夫人再多备一些,明日小人回来取便是。” 丹娘忙接过书信,迫不及待地展开一看,确实是沈寒天的笔迹,不由得展开笑颜:“他今日才走,这会子就让你送信来,也不怕累着你们这几个小的。” “瞧夫人说的,能替侯爷办事是小的荣幸。”那小厮笑得傻呵呵。 一旁的新芽不用丹娘开口,直接从袖兜里摸出一角银子丢了过去。 “拿着吧。”丹娘笑道。 小厮得了赏钱,越发快活不已,连连谢恩。 这不过是日常的一幕,落在谢二的眼中就很不是滋味。 沈寒天今日才出门,这才过了多久就往家里送书信,他们夫妻的情分竟……这般深么? 以己度人,她顿觉心头微凉一片。 忍不住悄悄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也只看见了丹娘转身那涟漪微动的裙摆,很快消失在大门内。 谢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走吧……” 那一年,她云英未嫁,心心念念的少年更是才绝天下的状元郎,她求了父亲替她说亲,不想还未开口就被对方回绝了。 彼时的沈寒天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英气勃发,磊落坦荡,直言还不想成婚,回绝了圣京城里多少名门的好意。 在城楼上见到的一眼,竟是回忆里最绚烂的一页。 可如今……这一页也渐渐泛黄。 她不明白,明明是她先遇见了那人,为何最后……却擦肩而过? 一时间心头酸涩无比,胸口闷闷的。 深吸一口气,她咽了咽,总算稳住了。 罢了,这大约就是命吧。 回到恭亲王府,谢二照例先去回话。 婆母听完后,长叹一声:“你也累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谢二起身行礼,缓步走到门口时步伐顿了顿,又转身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坐在上首的婆母。 咬着唇瓣好一会儿,她到底没说出口,一低头匆匆离去。 第二日一早,恭亲王妃刚刚起身,谢二就来跟前伺候了。 更衣、梳洗、奉茶……样样亲力亲为,竟不似从前那般悲悲戚戚,瞧着她举止投足皆大方妥当,恭亲王妃一阵诧异。 待婆媳二人一道坐下来用早饭时,恭亲王妃才眉眼微沉:“一会子账房那边你跑一趟,昨日管事们拿了对账牌子过来报了,你对过了若是没有错处,就叫账房给他们支取银钱吧。” 谢二恭恭敬敬地应了。 见儿媳这般,恭亲王妃略略安心。 不管怎么样,能振作起来便是好事,至于管家理事这一块嘛,再慢慢来好了…… 另外一头的丹娘完全不知道谢二因为自己有了这般大的转变,她还苦恼如何让沈夫人住过来,愁得都开始掉头发了。 第844章 最初,她是往沈府那头递了书信。 送信的不是南歌,便是翠柳。 这两个都是府里的管事级别的娘子了,又是她身边的亲信,办事妥帖周到,叫人安心。 即便是她们俩,也没能让沈夫人松口。 连着送了几次,沈夫人都一一挡了回来,要么推说还病着,起不了床,要么就说自己都这把年纪了,实在是不该给儿子添麻烦,还巴巴地住过去作甚。 她如此做派,丹娘自然心知肚明。 南歌有些担忧:“夫人,咱们这信还送么?” 丹娘忙了一日,这会子外头晚霞漫天,正是一日消停的开始,她吃着一块酸甜的蜜饯开胃,眉眼间有几分疲态,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淡然:“不送了,明儿开始让门房备马车亲自过去接。” “那……太太若是不肯来呢?” “咱们接咱们的,她来不来的是她的事儿。” 见自家主子这般从容,南歌一颗悬着的心也安了下来。 她刚走,翠柳又进来了:“夫人,先前从庄子上来的那几个孝敬了两套衣衫给您。” “谁?”丹娘一头雾水。 在翠柳好心提醒后,她方才想起是那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好像是叫甘娘子的。 “他们一家子也不容易,还给我孝敬什么衣衫。”她摇摇头。 “也是下头人的一片心意,那甘娘子瞧着很是规矩,这衣衫奴婢也瞧了,针脚细密,手艺不错,不在南歌之下。”翠柳夸道。 丹娘笑道:“真是奇了,能入得了你的眼,想必真不错,拿来给我瞧瞧。” 翠柳应了一声,便将两套素白的衣衫送到丹娘面前。 那两套都是最简单的样式,说白了就是平日里在屋内穿的里衣,布料就是绵绸,丹娘记得原先给下人们发的奖赏里头就有几匹这样的布料,没想到却给这甘娘子做成了衣衫,又送回了她手里。 拿起衣衫比对了一下,她赞叹道:“确实不错。” 再仔细看了看,这两套竟都是给她的,沈寒天一件没有。 丹娘这才领会到翠柳的意思,这人还真是很规矩。 主仆二人说了一会子话,刚巧冯妈妈过来送饭了,丹娘便留翠柳一道下来用饭。 见翠柳要推辞,她又说:“你赶紧的吃完了去给那甘娘子一家送点东西,就说……衣衫我很喜欢,叫她费心了,往后再得了赏赐先紧着两个孩子吧,到底年幼,别亏待了才好。” 翠柳一一应下。 清粥小菜,饱饱地吃完,翠柳提着一只盒子出门去了。 经过狭长的夹道,一路走到外院,迎面而来的婆子们俱满脸堆笑地招呼,翠柳心中大盛,脚步也忍不住轻快起来。 左弯右绕的,她很快来到另一小厨房的外头。 见她来了,刚刚还在忙活的甘娘子利落地洗了两把手,又飞快在围裙上擦了擦,利落地跨过门槛出来。 迎着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翠柳将手中的盒子交给她:“夫人很喜欢你的手艺,只叫你往后多多做活儿,你的面点手艺不错,别浪费了时光,这衣衫的面料啊只管你们娘儿几个就成,你一片心意夫人已经明白了。” 甘娘子闻言,顿时红了眼眶,又对翠柳说了好些讨好恭维的话。 见她这般卑微,翠柳心中也挺不是滋味,想了想又道:“往后这些个针线你先紧着自家吧,夫人赏赐好料子也是希望咱们下头的人也穿得光鲜些个,免得给府里丢人。” 第845章 顿了顿,她看着甘娘子一身粗布,又道:“即便你围着灶台忙活,实在是也穿不了什么好料子,但你那两个孩子不要穿么?” 甘娘子听了,连连点头,窘促不安道:“我是瞧着那料子太好了,给我那两个孩子穿着实在是浪费……这般好的料子,还是要夫人穿着才好。” 翠柳:“夫人那头还缺好料子?还用得着你省下来的送过去?别想这些个了,不日太太就要来府里小住,你可要拿出真本事来,莫叫太太挑了毛病才好。” 甘娘子顿时满脸严肃,依着她的话郑重地点头。 该提点的话都说过了,翠柳也是怜惜这孤儿寡母的,言尽于此她便转身离去。 甘娘子忙完了锅灶上的活计,收拾好后才提着盒子回到自己的住处。 两个孩子早就打扫妥当,连床铺都铺好了,见母亲回来,一个倒茶一个倒热水,竟是老练的沉稳,连一个字都不用提,他们就做得稳稳当当。 待母子三人收拾好了,打开那盒子一看,都齐刷刷瞪大了眼睛。 盒子共有三层。 第一层里放的是各种零嘴点心,都是小孩子喜欢的口味; 第二层却是可以放得更久一些的蜜饯果脯,一块块瞧着就油光甜蜜,闻着一股浓香扑鼻,竟是外头花钱才能买到的好东西; 第三层最小,却也最让他们惊讶,里头是一只荷包,荷包里面塞了好些个铜板与碎银子。 甘娘子数了数,竟有七八两之多。 这些钱换成做工,怕是要大半年才能积攒下来,这一次的赏赐就如此富足,让人瞠目结舌。 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她赶紧将荷包藏好,一颗心咚咚狂跳。 “娘……” “嘘!!”没等孩子问出口,她就赶紧打断,满脸兴奋又严肃道,“别说,一个字都不许提,明白么?”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乖巧地点点头。 甘娘子得了这赏赐,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第二日天还没亮,她便起身去了厨房。 冯妈妈正坐在门槛上喝稀饭,见她这么早就来了,着实惊讶:“你怎这般早?” 甘娘子恭恭敬敬地冯妈妈问好,笑道:“这不是天热睡不着么,我想着在老家那会子学了一道点心,刚巧是这时候用的,就是做起来费时费力了些,我早些过来做也不耽误厨房这边备早饭,还能早点给夫人送过去,叫夫人尝个鲜。” 冯妈妈向来心胸宽厚,凡事也不会多想,闻言赞道:“还是你有主意,赶紧做吧,你热了炉火我这头刚好用得上。” 甘娘子欢喜地应了一声,麻利地开干。 冯妈妈见她这般利落能干,动作干脆敞亮,也暗暗称奇。 是以,待丹娘坐下来用早饭时,意外地发现今日的菜单里多了一道没见过的点心。 瞧着翠绿清透,四四方方糕饼的模样,当真是叫人爱不释手。 凑上去闻了闻,一股淡雅的香味沁人心脾,哪怕是吃惯了好东西的丹娘也惊讶了,问这是什么。 尔雅让冯妈妈过来回话,冯妈妈就按着甘娘子教的话回了。 原来,这叫清心糕。 也就是用面粉、糯米粉为主料做的,原也没什么,但就是差别在这用水之上。所有用的水都是在竹叶竹筒里浸泡过的,自有一股清爽的气息。那上头的翠绿色也是用了新鲜野菜捣烂取汁,混合而成,佐以豆沙内馅,当真爽口清甜。 第846章 丹娘听后忍不住连连点头:“确实新奇。” 尝了两口,她忽儿灵光一闪:“叫甘娘子来见我。” 早饭用罢,甘娘子就来了。 丹娘呷了一口茶,笑着问了她还会什么新奇的糕点。 原本很紧张的甘娘子在打开了话匣子后,也渐渐口齿伶俐起来,将自己会的都一一告知。 语毕,她羞赧一笑:“还望夫人见谅,奴婢会的也就是些乡野间吃的糕饼点心,却也精细不起来……” 丹娘摆摆手:“你做得好才是正经,不论什么点心,手艺到了最要紧,你瞧瞧咱们冯妈妈,就是手艺好人品好,我才信得过,将厨房大小事都交给她。这样吧……往后你每日早上多做几份点心,就依着你今日做的这清心糕的样子。” “你在厨房也待了些时日了,就拨你去给冯妈妈打下手,凡事不懂不会的,你多问问便是。我只要一点——那就是干净,你可明白?” 甘娘子大喜过望,跪下去又连连叩首拜谢。 丹娘最受不了这样的,又提点了几句就叫人出去了。 出了燕堂,甘娘子步伐匆匆,脸上堆满了喜悦。 冯妈妈也得到了好消息,连声道贺。 甘娘子却道:“瞧妈妈说的,若无妈妈当日照拂,我又哪里有这个能耐进到这里做活,妈妈这般说就是折煞我了,我也就会个糕饼面点之类的……哪里比得上妈妈您手艺齐全。” 这话捧得冯妈妈快活不已:“你呀,只要好好地做,夫人必然亏待不了你。” 有了顶头上司的鼓励,甘娘子越发想给自己给两个孩子挣更多的荣光与银钱,索性拿出浑身解数又做了两色不一样的糕饼,与之前的清心糕同个风格,主打的就是乡野风。 这两色点心并清心糕一起,送到了丹娘跟前。 她尝过后觉得不错,便让厨房又备了一式三份,送去了沈府与宋府。 老太太一份,宋恪松与赵氏一份,沈夫人也单独拿一份。 糕饼与马车一道停在了沈府门外。 门房照例过来说话:“咱们太太说了,再不想给大爷与大奶奶添麻烦,还请回吧,咱们太太是不会住过去的。” 过来送糕饼的不是别人,正是南歌。 南歌笑道:“这位小哥别介,这儿是咱们夫人的一点子心意,专程孝敬太太的,还请送去给太太尝一尝罢。” 说着,她又抓了一把铜钱塞进那门房的袖口。 见状,那人也应了。 这糕饼就顺顺利利地进了沈府的大门。 沈夫人这会子刚刚起身。 前段日子她缠绵病榻,虽说装病占据了大部分,但多少也有几分不舒坦在身上的,再加上被丹娘狠狠一气,如今这会子都觉得不自在。 见那糕饼与早饭摆在一起,瞧着倒也别具风格,叫人食欲大增。 但只要想到这是丹娘送来的,沈夫人一张老脸就垮得厉害。 “马车还没走么?”她坐了下来。 陈妈妈回道:“还没。” 冷笑两声后,她开始用早饭,口中凉凉道:“哼!原先那般厉害,如今还不是要过来伏低做小,这一回我就让她知道,不是她给什么台阶我就要下的!” 陈妈妈:“太太说的是,这天气还未完全凉透呢,太太犯不着与大奶奶计较,不值当的。” 沈夫人勾起嘴角,笑得有些不甘心。 说实话,丹娘这番操作真是超出她的预料。 原以为上回子闹翻了撕破脸,她们婆媳俩这几年都不会有什么来往了,没想到才过了十几日,丹娘竟然就跟没事人似的过来请她过去小住。 第847章 刚听到消息时,她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转念后,就是熊熊怒火,压都压不住。 早就猜到自己这个儿媳妇是个厉害的,没承想,对方居然脸皮这么厚,半点不在意之前发生的种种,这样不按牌理出牌,倒让沈夫人有些措手不及。 说了没用,骂又骂不赢,沈夫人也是纳闷了,宋府里出来的姑娘一个个都知书达理,哪怕一开始有些不对的,后来也都柔顺和气,怎么到了宋丹娘这里,变得如此棘手。 就好像……一个披着当家主母外衣的无赖。 端的是有手段有心计,还拉得下脸皮。 一顿早饭差点没把沈夫人吃得噎着,反正抚安王府送来的糕饼她是一口没碰,全都撤走,赏给了下头的奴仆们。 书信是不送了,改成了每日马车过来等着,还有日日不断的糕饼孝敬。 那马车也是漂亮大气,车头还挂着抚安王府的牌子,走来过往的人一眼就能看到。 根本不需要大肆宣扬,只要这车在沈府门外停留个几日,很快街头巷尾的人都知晓了。 沈家大奶奶日日安排人过来接,可沈夫人却不为所动,坚持不肯出门。 这热闹无声无息,却又日日不断,旁人怎么想的沈夫人不知道,但她自己却被这一举动闹得心神不宁,烦躁不安。 一连过了七八日,沈夫人一早听说抚安王府的马车又来了,并且也一样送来了糕饼等物。 她重重搁下碗筷,沙哑的声音透着凄厉:“她到底想做什么?!轰出去,给我轰出去!!” 陈妈妈在一旁劝着都无济于事。 可惜,人家的马车并未进府,只是靠着偏门的街角停靠。 沈夫人只能将送来的糕饼摔了泄泄火,旁的什么都做不了。 才过了几日,这流言蜚语就传得到处都是。 前来探望的官家女眷也旁击侧敲了两句,可把沈夫人膈应得难受不已,刚想开口说一说自家儿媳妇的不孝,谁知对方只叹了一声,来了句:“能做到这般的,也是不容易了,难为了她一片孝心。” 沈夫人当即就卡壳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会子她总算明白了丹娘的用意。 这般大张旗鼓,甚至是明目张胆,为的不就是叫所有人都晓得她这般作派嘛! 后知后觉意识到儿媳妇的用意,沈夫人不由得暗暗骂一句——阴险!! 可有些话就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沈夫人心中再痛骂再不甘,也不能拉着那些个女眷诉苦,那是等于家丑外扬。 又过了两三日,沈夫人去了一封信,让沈寒天带着他媳妇过来沈府一趟,说是沈迎安府上有些事儿需要兄长嫂子帮忙拿个主意。 丹娘听说这话,心知肚明,也不点破。 夫妻二人同坐在马车里轻轻摇晃着,她眯起眼眸,温声道:“你猜……你娘找我们过去所为何事?” “不是说了,为了迎安的事么?” 见男人漫不经心,她微挑眼角,转脸看去:“这话连我都不信,你却看不穿?” 前段时日沈寒天忙坏了,才堪堪有了这一日的休息,这会子他歪在一只攒金绵绸的圆枕上,满脸倦态,颇有一种无欲无求的松弛感,与丹娘的浑身是刺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低垂着眼睑,薄唇浅浅勾起:“信不信的也不甚要紧,只是这一趟咱们俩推脱不得,横竖都是要去的,管她用什么理由呢。” 这话说得……让丹娘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好没意思。 第848章 凝视着男人许久,她幽幽笑道:“说的也是,我就是怕你娘为难你,既然你都不担心,我也就没什么好烦忧的了。” “为何会为难我?”他奇了。 丹娘:“因为我与婆母不睦,你夹在中间受气呀,她大约不会当面为难于我,是以唯有拿你出气了。” 按照沈夫人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在明面上给丹娘使绊子。 这妇人惯会的就是家宅内的手段,不见血光又能折磨死人的那种。 若是叫丁氏或是别的嫂嫂遇上这样的婆母,即便能留下小命,怕也是被折磨得不轻,这日子估计也得苦不堪言。 可沈夫人偏偏遇上的是丹娘。 见惯了腥风血雨的她,哪里把这些小把戏放在眼里。 她不在意脸面,只管自己痛快,问心无愧便成。 她对沈寒天一片真心,却也处处不委屈自己,真要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多半也会先紧着自己。 沈夫人有时候真的想不通,这样一个不以夫为天的女人,自家儿子到底迷上她哪一处? 丹娘说着,笑嘻嘻地眯起眼眸,伸出纤白的指尖在男人的额头上点了点:“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婆母能知进退,我必会礼让,可若是她还如从前一般,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女子的脸庞莹白如玉,点墨如睛的眸子闪动着熠熠光彩,殷红的唇瓣微微勾起,荡漾开一抹难以言喻的春情,可偏偏……她的眉宇间透着一股肃杀的冰冷。 这是……警告。 沈寒天哭笑不得,暗暗叫苦。 恐怕天底下被自家媳妇威胁的男人,只有他一人了吧。 伸手搂着她的纤腰,他笑道:“你不信我?” “信。” “那为何还这么说?” “因为……那是你妈。”她眨眨眼睛。 实话总归是不好听的。 但丹娘很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有时候就是要说实话,能听也好,不能听也罢,她总归是要把自己的意思明明白白地表露给对方。 往后是误会或生气或是更糟的结果,她也能受着。 但——窝囊气,她不受。 沈寒天明白了,叹了一声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我知道了。” 马车徐徐往前,停在了沈府门外。 门房早就得了消息候着,见抚安王府的马车到了,立马迎了过去。 这架势比起丹娘独自前来时可差太多了。 她也不在意,笑盈盈地跟在沈寒天身后,仿若之前发生的事情都是浮云,清风一吹俱已消散。 两人进了沈夫人的屋内。 这会子早就日上三竿,正是阳光灿烂浓烈的时候。 换成别的府里,当家主母多半已经操持完了各种庶务,不是在理账就是在看账本,可看看沈夫人,依然这么一副病歪歪的模样。 丹娘心中了然,抿了抿嘴角,口中无比温和关切:“母亲这是怎么,想必是上回天灾过后还未缓得过来。” 说着,她又扬起脸看向身边的沈寒天,“我都与你说了,母亲怕给咱们添麻烦,非不肯去咱们府里小住,我早就让你过来请母亲,你倒是好,一直拖拖拖……若母亲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看我怎么饶你!” 这话说得娇嗔。 原也不该这样讲。 可她偏偏说得讨巧又俏皮,沈寒天被逗笑了:“好好,怪我怪我。” 丹娘又瞪了他一眼:“还不快点的,让陈妈妈先给母亲收拾点东西出来,就带些个常用的便成,到了咱们府里有什么缺的回头再置办便是,都不打紧的。” 第849章 沈寒天:“陈妈妈,听到夫人的话了,还不快点去办。” 这夫妻俩三言两语竟然就将这事儿给定了,陈妈妈一脸错愕,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眼睛直直地看向沈夫人,希望自家主子能给个准话儿。 沈夫人早就被气愣了。 自打这两个人进门,她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却被对方先发制人。 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很不好,她当场脸色阴沉。 “不必。”她摆摆手,又轻轻咳嗽了两声,道,“迎安那丫头前些日子来信问了,说是他们两口子想在京郊买地,问你们俩可有什么好的地方给她说一说,也好叫他们俩心里有个数。” 沈寒天:“直接去问了挂出来的田庄有几处,再看看比较一下,择一最合适的,不就成了。” 这说的话糙理不糙。 在大雍朝确实如此。 官绅商贾想要买地多半都是这个渠道,若是买城里的宅子,还要挑一挑地段风水什么的,可若是想买京郊的地,那肯定是要做田庄来用的。 丹娘其实更想买的是商业性建筑,比如酒肆饭庄、布店绣房之类的,可以明晃晃赚钱的门当。 但沈寒天有官身,而且非同一般。 经商的话于文人而言,名声有损,她也只好歇了这个念头。 是以,她很赞同沈迎安他们想要买地的想法。 只是圣京不同云州,这里不乏达官显贵、皇亲国戚,杜府虽是文人出身,细数起来扎根京城也不过三代有余,与那些个根深叶茂的豪门望族比起来,根本不够看的。 也正因如此,京郊好一点的地皮田产都有主,真正想要转手的,也大多会在内部传递消息。卖家可以寻一个更有钱有实力的下家,好卖个好价钱;而买家更能入手一处知根知底且丰产肥沃的田庄,这钱花得值。 说白了,就是信息差。 丹娘那会子刚来圣京预备买地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如今沈夫人开口提起,她立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不过,这事儿她说了不算,还得看自家男人的决定。 沈夫人深深凝视着自己这个长子,好一会儿才从齿缝中挤出几声冷笑:“倘若这般容易,我还用得着找你们两口子?” “母亲言重了。” “我就是想让你帮忙打听一下,京郊最好的那一片田地里可否有人要出手,若是有,你出面帮忙递个话,让你妹妹先入手便是,银钱方面也不会叫你为难,你只管牵线搭桥的事儿,旁的不与你相干。” 沈夫人淡淡说着,实则早就想好了。 见状,沈寒天一一应了。 见儿子这般顺从,沈夫人心中多少舒坦了些,又呷了一口茶,拿帕子擦了擦嘴角,这才缓缓道:“你与你媳妇一片孝心,我如何能不知,只是这府里离不了人,这丧事才办了,里里外外都要人操持,我哪里能走开?你们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上回子你媳妇便就很好,我只盼着你们能和和美美,多多开枝散叶,我这心啊就安了。” 说罢,她连着咳嗽了几阵,沈寒天上前奉茶侍候,倒把丹娘晾在一旁,显得有些违和。 换成旁人,怕是这会儿早就接过丈夫手里的茶盏,诚惶诚恐起来,可丹娘偏没有。 她还一脸热切地提醒沈寒天:“别太烫着了,须得温温的才好。” 沈夫人连着瞪了她两眼,她恍若未见,依旧在眉宇间挂着恰到好处地关心。 第850章 一番伺候照顾后,沈夫人总算缓了过来,瞧着脸色也比方才好多了。沈寒天到底是亲儿子,这般跟前跟后换来了她面色柔和,瞧着竟也有几分关怀,还絮絮叨叨地问起了儿子如今的情况。 母亲询问,儿子哪里有不答的道理,沈寒天便一五一十都说了。 这关怀日常的话题听得丹娘想打哈欠,考虑到场合不对又硬生生忍住了。 足足念叨了快小半个时辰,这对母子的闲聊才算结束。 沈夫人一只手捂着心口,微微喘息:“我这身子就这样,好也好不起来,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就这般吧……我唯念着你们兄弟几人能好好的便成。” 沈寒天与丹娘都低头应了。 沈夫人又道:“田地一事儿,你们两口子多多上点心,也就是趁着这个当口了,能收一点在手往后你妹子也有个傍身的。” 丹娘:“母亲的话我们都记下了,迎安是咱们亲妹子,如何能不用心?您就放心吧。只是,您让我们小辈们安心,也要以您的身子为重啊,马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您旁的都不须带,只管带些个寻常用惯了的物件就成,儿媳那边都给您置办新的,保准叫您满意。” 说着,她有些委屈地眨眨眼:“若是母亲这都不愿住过去,那就是嫌弃儿媳,怨怪儿媳了。” 她一面说一面看了丈夫一眼。 这一眼说不出的委屈可怜。 沈夫人看了差点没绷住,一口气上来就想指着她的鼻尖破口大骂。 好在,她是长辈,见惯了内宅里的弯弯绕绕,只略略沉默片刻便笑道:“都是自家人,这般客气作甚,你如何我心里清楚,若是怪责,也不会今日与你们两口子说这些了。” 沈夫人摆明了态度不肯去。 丹娘也不好强行把人带走。 她略带遗憾:要是在前一世,把人打晕了带走对她而言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简单。 又瞥了身边的男人一眼,见他不动声色,她也只好顺水推舟,不再坚持。 沈寒天道:“既然母亲坚持,况且这府里又确实离不开您,那只能等母亲往后得闲了再去我们那边小住。” 沈夫人轻笑着点头答应了。 沈寒天又让人将带来的补品药材都搬了过来,足足两大箱子。 打开的瞬间,丹娘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放眼望去,皆名贵稀罕。 换成她,铁定要将这些宝贝放进库房里珍藏的。 沈寒天与她提过一嘴给沈夫人备礼一事,当时她见有人分忧,乐得轻松自在,索性就当了个甩手掌柜,便将这事儿交给了他。 今日一见,远超预料。 转瞬间,她就想通了。 沈夫人是人家的亲妈,如今亲妈病了,还不愿意去儿子家里养病,作为长子给多少东西都是应该的。 他们是分家各过各的,可不是断绝了母子关系,互不来往。 即便是沈夫人瞧着这些东西都忍不住两眼放光:“你怎么……怎这般破费?你们府里上上下下也要不少银钱打理,我都这个年纪了,哪里消受得了这些。” “这是我们夫妻的一点孝心,若是连这个您都不收,那就真是与我们见外了,不把咱们当成一家人。”沈寒天道。 闻言,沈夫人难掩目光中的激动宽慰。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收下了。 夫妻二人离开时,沈夫人还特地送到了府门外 这可是丹娘从未有过的待遇。 第851章 “回去吧母亲,别送了,往后我得空了就来看您。”沈寒天又留了几句关心之语,这才让人驾着马车里去。 直到走远了好久,丹娘才悠悠叹了一声:“说起来还要谢你了。” “谢我什么?”他理了理袖口,满脸了然于色的笑容。 她横了一眼,娇嗔道:“还跟我装相呢,若非你那两箱子东西,怕方才母亲也不会来送咱们,你说这不得谢谢你?” “我还道你怪我送的东西太多太贵重了。” “说实话,一开始看见是有那么一点点这样的想法,不过嘛……我晓得你稳重,况且这是你亲娘,再怎么送东西孝敬都是应该的。” 只要不影响他们小家的生活,在这方面丹娘看得很开。 见她笑得可爱灵动,他忍不住抬手捏了一把她的脸颊:“鬼灵精怪。” 这下丹娘可不依了,两个人在马车里闹了一通。 直闹到她云鬓微散,朱钗险些滑落才作罢。丹娘忙不迭理了理发饰,瞪了身边这个正在轻笑凝视着自己的男人一眼。 “说起来,这买地一事,你就没别的想法?”她拢着耳后的碎发,眯起眼眸。 ”母亲都这般说了,那就依着她的想法来吧,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只管挑了好的,到时候你列个单子送过去给母亲过目,至于他们怎么选也不与咱们相干。“ 沈寒天答得很果断,可见早就想好了。 她殷红的唇瓣动了动,将心底的话压了下去。 虽说这一次没能成功请来沈夫人呢,但有了之前丹娘的造势,再加上今日沈夫人亲自送别,可以说舆论效果已经达到,那些个外人也不会给他们夫妻扣上一顶不孝的大帽子了。 一想到这个人言可畏的年代,她就一阵烦躁。 别人家里孝不孝敬管外人什么事儿? 可没办法,该忍的时候就要忍,这份窝囊气在吴大娘子登门时,烟消云散。 她们彼此都是老相识了,打了几年的交道了,有些场面话就没必要再说,吴大娘子带来了丹娘想要的各种新奇玩意,丹娘也给了吴大娘子所求的各色新鲜菜蔬瓜果等物。 吴大娘子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可当看见那满满一地窖的菜蔬时,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我的天爷啊,这么多……都是大奶奶府上这一年出产的么?“ ”今年收成不错,你瞧着还满意么?“丹娘笑靥如花,端着一茶盏品了一口,”也就是之前那一场大灾闹的,若不是这样,还能余下更多。“ 吴大娘子很快活,忙不迭地清点一番,就把这些菜蔬统统运了出去。 忙完后,她才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呢……大奶奶您是府里的贵人,连您这儿都觉得辛苦,更不要说外头了,圣京乃天子脚下,即便有什么大灾大难的,到底在这儿生活的老百姓要比外头强了百倍不止……” 语毕,吴大娘子见四下无人,便压低声音:“出了圣京的大门一路往北,过了那河道两边,都是灾民。” 丹娘刚想问清楚,那吴大娘子直接道:“河堤塌了,不知多少人淹死了,真是惨……” 依水而居的老百姓一向过得还不错,靠水吃水的他们小日子富足滋润,不想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毁了一切,地震导致河堤塌陷,又恰逢暑天涨潮的时候,自然惨上加惨。 细细一想,她不免心中有些郁郁。 送走了吴大娘子,她端坐在远处发愣。 第852章 直到尔雅抱着熨烫叠好的衣衫进来:“夫人,那吴娘子走了么?” 丹娘仿若被惊醒,应了一声后那眸子总算有了光彩:“她去外头家塾了?” 尔雅兴冲冲地收拾着,还不忘回话:“可不是,还是夫人您料事如神,那吴娘子去了外头瞧南歌姐姐去了,南歌姐姐欢喜坏了,我瞧着都开心。” 这丫头就是这么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喜怒都在明处,叫人一目了然。 丹娘笑道:“如今南歌可是吴娘子正经的侄媳妇了,去瞧一瞧也是理所当然。” 尔雅应了一声,走过来又给丹娘续上茶水,送上一碟子切好的水果,这才离去。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许是天灾给了人们巨大的心理冲击,哪怕是皇帝陛下也不能幸免,城内众人安顿妥当之后,一场盛大的祭天仪式拉开序幕,这也是丹娘头一回实打实地体会到古代祭祀的慎重与盛大。 作为内命妇,她与沈寒天分开行动,一个跟着圣上前去距离皇宫二十里之外的行宫,另一个则跟着中宫皇后在宫中完成其余的祭祀事宜。 对于陌生的事情,她一向充满了好学之心,这一次也不例外。 生怕自己言行有差,丹娘还特地回了一趟宋府请教老太太。 老太太事无巨细地与她提点一番,丹娘听得认真,恨不得用随堂笔记都记下来才好。 见小孙女这般认真小心,老太太笑道:“却也不必这般紧张,到时候你的位置怕是要排到后头了,顶多也就是在中间,只要你不出错,中规中矩便成,把祖母告诉你的都记牢,就已足够了。” 听了老太太的话,丹娘松了口气。 是以,紧急培训了三日后,终于到了夫妻二人一同出门的这一天。 出了府门,沈寒天去往城门方向,丹娘则乘着马车直奔皇宫。 这会自天都没亮呢,她全副披戴,也化了规矩里要求的妆容,与平日里活泼灵动的她比起来显得端庄严肃许多。 头上的装饰足有七八斤重,可她也不敢说不戴。 到了地方,众人按照宫里规矩依次站好,鱼贯进入。 正如老太太所言,排在丹娘前头的命妇多得是,有爵位在身的人家不缺诰命夫人,看着那些甚至头发都花白的贵妇,丹娘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还好,她排在中间,毫不起眼的位置。 身为中宫,皇后自然成为这一场宫内祭祀的主导。 丹娘随众人跪下请安时瞄了一眼,发现立在皇后身侧的宫妃中,唯独缺了那位琼妃娘娘。 她腹诽:该不会琼妃娘娘陪着圣上出宫了吧? 祭祀礼节繁琐,严谨又端肃,丹娘跟着磕头起身又下跪磕头,如此反复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又与众人跪在那不知名的宫殿之外,一直到日上三竿才算结束。 这还不算完,还有其他林林总总的环节,看得她头晕眼花,若不是身体底子摆在这里,想晕也晕不了,她八成也要吃不消了。 一直忙到深夜时分,这一场祭祀才算结束,众命妇又在中宫拜别皇后,这才能离开。 回到燕堂的丹娘几乎虚脱,头一件事便更衣卸妆,第二件才是用饭吃茶,祭祀之时半点水米都不能进肚,据说中宫皇后前一日就开始沐浴斋戒了,只不过她们是命妇,要求自然也不需那般严苛。 第853章 白天这日头还很毒辣,这么晒了一整天,丹娘都有点扛不住。 足足扒了一碗饭,又喝了两大盏茶,她总算觉得整个人缓了过来。 一想到沈寒天还要陪着皇帝祭祀整整三日,她就忍不住打心眼里的同情与心疼…… 这一夜,丹娘睡得很沉。 一觉醒来又是清晨。 这一日仿若瞬间入了秋,凉意顺着并不严实的帘子钻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寒战的同时又觉得整个人清爽了不少。 丹娘哈了一口气,光着脚踩着柔软的地毯走到窗前往外看。 正巧,新芽推门而入。 见状新芽道:“夫人!!这都入秋的天了,您怎么连鞋袜都不穿,要是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丹娘忙不迭地转身上床。 她再怎么利索也挡不住新芽的念叨,什么秋凉了,不比往日;什么夫人还这般孩子气,叫玉姐儿见了,当心往后有样学样…… 见丹娘还一脸心不在焉的敷衍,小丫头板起脸:“回头见了老太太,奴婢定然要告上一状!” 丹娘:…… 至于么,不就是光脚下地了一会儿么。 再说了,这地上还有地毯呢。 不过瞧瞧新芽阴沉的小脸,丹娘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顺着自己这位大丫头的话笑呵呵地赔笑了几句。 新芽也知道不好太过,麻溜地让人送了热水进来,伺候丹娘洗漱更衣。 许是正式入秋的关系,早上用饭都不觉得闷热难耐了。 冯妈妈也很乖觉,将吃惯了的消暑粥品换成了面点蒸糕并小菜点心,足足在面前摆了六碟子,每个碟子里俱是两样不同的花样,瞧着就让人觉得喜庆快活。 丹娘一眼就看出了甘娘子的手艺,尝了一口很是满意。 用罢了早饭便开始理事,如今的她也做得极为顺手。 沈寒天离开之前还是将先前沈夫人拜托的事情逐一安排了的,是以这一日下午,丹娘便收到了好几份京郊要出手的庄子名单。 一眼看去,连她自己都要心动了。 有几处庄子着实不错,地段好面积大,又是上好的旱田。 只可惜丹娘如今手头可用的人不算多,也不想盲目地扩大田庄产业,只能先放一放了。 从中仔细挑选了几处,待沈寒天回来后,给他过目,他点了头,丹娘才将这名录送去了沈府。 沈夫人果然很满意,又把名录送了回来,上头用娟秀的笔触加以朱砂勾勒了几个名字,丹娘瞧了,都是她之前也看中的,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丹娘忙又着人下帖子去沟通,找到这卖家商量通气。 这才说到一半呢,沈夫人那头来人传话了,说是让他们夫妻帮忙掌眼相看着,若是价格合适直接拿下便是,回头待沈迎安那边料理好了再一并答谢兄嫂。 这话说得很暧昧了。 仔细一琢磨,这不就是让她与沈寒天先垫钱么…… 意识到这一点,丹娘二话不说命人备了马车,带了礼物直奔杜家。 见亲家大奶奶来了,杜夫人满脸写着高兴,只留丹娘略略坐了一会儿,她便笑得眼角褶子都深了几分,道:“你难得来一趟,快去瞧瞧你妹子吧,这段时日府里繁忙,可把她累得不轻。” 丹娘心里好笑,知道杜夫人是不想看见自己,也不点破,当即福了福去寻了沈迎安。 到了沈迎安的院子,刚巧碰见她正发落下人。 “这帐目是这么写的么?你连这笔银钱是花在什么开销上的都不知晓,又哪里来的脸与我支取银钱?今日先打你几板子,也叫你下头的人瞧瞧,如此办差就是这么个下场!” 说话间,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将那管事娘子架了起来。 第854章 没等那个管事妇人说上两句求饶的话,沈迎安柳眉倒立,娇呵一声:“动手!” 几板子下来,那妇人疼得额头上冷汗滚滚,周围看着的众奴仆俱不敢吭声,一个个屏气凝神,生怕做错了一点叫这位奶奶拿住了,也是一样的一通教训。 好在沈迎安只是意在警示,并非真的要惩罚,几板子打完后,她缓声道:“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做惯了的事情如何还需得我来教你,今日只管给你提个醒,还望你往后多多仔细,切莫再犯一样儿的错处。” 说罢,她又命自己陪嫁的丫鬟送了好些棒疮膏给那妇人。 丹娘瞧了,心中暗暗赞叹,好一招恩威并施! 多日不见,自己这位小姑子倒是非同往昔。 正愣神间,沈迎安抬眼瞧见了她,当即面上浮起一片喜悦:“嫂嫂怎么来了,来也不说一声,倒让你在门口等着。” 她边说边迎上前,亲亲热热地挽着丹娘的手说话。 见她语气亲密,姿态娇憨,丹娘知晓对方是将自己当成了亲人,顿时心中一阵宽慰。 姑嫂二人聚在一处倒是有说不完的话,主要是沈迎安说,丹娘听。 许是在这深宅大院内寂寞久了,平日里不是管家理事,便是伺候公婆夫婿,日子虽说忙碌,却也少了几分滋味,还是与自己贴心的人在一块儿反而更快活些,眼下沈迎安便是这样的想法。 好茶好点心摆了一桌子,没等丹娘用上两口,她又急吼吼留人下来用饭,还说自己新得了一手艺不错的好厨子,也叫嫂子尝尝鲜。 丹娘哭笑不得,呷了一口茶赶紧咽下,道:“我的好妹子,我这是来看你来了,又不是来打秋风的,用饭就不必了,我那府里里里外外一大摊子事儿呢,真是离不了人,若你真想着咱们姑嫂二人聚一聚,小酌两杯吃个饭也成,那就等秋高气爽了,咱们手头的事情也缓和些了再来。只要妹子你开口,我没有不应的。” 闻言,沈迎安大喜:“这可是嫂嫂你说的,到时再不许说这样那样的话,便是天上下刀子你也是要来的。” 丹娘连连保证。 又聊了两句,她说到了购置田庄的事情,倒也没有说得很明白,只是旁敲侧击了一下,谁想到沈迎安在她面前是个直肠子,见她一张这个口,就仿若打开了话匣子。 “嫂子快别说买地买田这样的话了,我那二哥哥却是个不省心的,总是想着能购置些能出息的庄子,也好往后做个甩手掌柜。要我说啊,这世上哪儿有这般清闲便宜的事儿,他倒是想,也得有那银子钱拿出来使啊,不然旁人平白无故将那上好的田庄送到他跟前么?” 这事儿估计是在她肚子里憋久了,一张口就说个没完,完全不给丹娘插话的功夫。 “自己手头不够,就问母亲要,母亲即便有些傍身的,也不该叫他这样拿去吧?好男儿应当顶天立地,虽不说能与大哥哥大嫂子这头一样,但也不能丢了一家子的颜面吧?” 丹娘轻轻点头表示赞同,那一双深色的眸光却渐渐暗沉。 原来买田庄地皮是这么一回事啊…… 她说怎么这么奇怪呢。 沈夫人连出了门子的女儿在夫家受委屈都能不管不问,处处都要女儿以身作则,做个规范的妻子乃至儿媳。 第855章 又怎么会这般大张旗鼓的,关心起女儿女婿这头的营生问题,还托他们两口子帮忙想法子,一副要将这件事落实到底的模样。 如今看来,沈迎安这可怜的女人又被自己老妈当成了挡箭牌…… 念及此,丹娘看小姑子的眼神不免愈发柔和同情。 当然了,她知晓这事儿的关键却不能与对方知无不言,说了没两句,她便将话题岔开。 吴大娘子上回子过来,带了不少新奇有趣的玩意,她着意挑了几件给沈迎安送来,基本上都是妇孺能用得上的。 沈迎安见了自然欢喜,根本放不开手。 丹娘道:“你若是喜欢,下回我再多给你带一些便是,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这……嫂子不留点给玉姐儿么?” 沈迎安是真的想要,偏又有些不好意思,脸蛋儿红红地望着她。 ”你那侄女才多大,哪里能都用得上?都留给她一个岂不是浪费了?还是先紧着自家人不是更好?“ 丹娘这话真是说得人心头熨贴舒坦极了。 闻言,沈迎安也不与她客气,姑嫂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子话,丹娘才起身告辞。 马车徐徐,轻轻晃悠着。 沿着街道一路往回。 丹娘坐在车内轻轻合眼,满脑子都是方才与沈迎安的一番话。 半晌,她才缓缓睁开眼,盯着身侧那时不时晃动的帘子缝隙瞧,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冷笑。 别人都把算盘珠子崩她脸上了,她这会子才知晓。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沈夫人能在偌大的宅院里站稳脚跟,能在一众妯娌中取得话语权,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一招说起来也不是很高明,但胜就胜在无声无息。 只要丹娘这头给了钱,地契送到他们那头,以沈迎安无法违抗母亲的性子,这些田庄地皮八成也是要落入人呢家兜里的。 到时候叫丹娘或是沈寒天去闹不成? 那不可能。 都是要脸的人,又是在这圣京内,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两口子可丢不起这个人。 难道……就这么算了? 丹娘眯起眼眸,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揉搓着衣角。 一场秋风带来了缠绵几日的细雨,淅淅沥沥不断,天也一日胜过一日的凉了起来。 圣京到底与云州大不一样。 四季分明,说冷就冷,说热就热,真是半点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好在丹娘早有准备,瞧着天气不对,便赶在下雨之前挑了个晴朗的日子,阖府上下统一进行了一次洗换,将夏日里用的一应物件都收拾清洗晾晒好收起来。 府里地方大,人手多,只堪堪一日下来,整个抚安王府就换了个季节似的。 待天气倏然冷下来,众人无不称赞自家主母的先见之明与当机立断。 这些好话听得丹娘一阵飘飘然,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甜。 不日,沈寒天又要出远门了。 这一次要离京北上。 丹娘还记得上次吴大娘子来时说的话,心中了然:“是去安抚灾民么?” “恩,秋冬时节了,总要去瞧瞧,万一真的出现流窜的灾民反而问题更大,圣上仁慈,不忍见这些民众流离失所。” “可……朝廷不是已经派了人过去,也拨了专项的银子了么?” 沈寒天脸上的神色颇有些高深莫测:“凡是两手准备,总不会错。” 丹娘瞬间明白了。 这是要她男人走暗中调查。 每每赈灾,国库大开,多少白花花的雪花银一笔笔地拨下去,其中又不知能养肥多少蛀虫。 第856章 她了然:“我去帮你收拾行装,你带几个人去?” 见妻子这么快就接受了他要远行的计划,他还有些不自在。 难道她就没有半点不舍依恋? 旁人家的媳妇听说丈夫要远行,有一个算一个都会心情不好,不说两句都不算恩爱夫妻了。 但瞧瞧自家,丹娘只是了解了他出行的原因,随后便着手帮他收拾行装去了。如今的她也早就今非昔比,料理起这些事情手到擒来,再无半点不妥。 这让原本就不想离家的男人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瞧着妻子麻溜地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心里直犯嘀咕:难不成,这女人是盼着他出门呢? 夫妻数年,他们俩也早就养成了有话就说的习惯。 这肚子里藏着的问号到底没有熬过半夜。 当天晚上,一番云雨过后,他搂着心爱的小妻子问起了这件事。 丹娘累得不行,几乎眼皮子都睁不开了,纤长的睫毛轻轻打着颤,一副努力想要睁开的模样。 听了他的话,她内心想笑,偏又太累了,实在是笑不出来。 勉强抬眼瞪了他一眼,她娇嗔道:”那你就别走了,横竖我也不想让你走的,若是皇帝怪罪下来,大不了你就辞了这官,咱们俩一道回云州去。“ 沈寒天微微一怔,随后笑声不断:“真要如此,怕就不是辞官这么简单了,是要获罪的。” 丹娘心中明白,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那不就得了,你只管好好办差,我在家里等你回来便是……”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那几个字带着含糊不清的睡意,却让他听起来格外踏实清晰。 他又搂紧了怀里的小女人,夫妻一道沉沉入睡。 堪堪收拾了两三日,沈寒天便要出发了,说是不舍得,真到了分别之日,丹娘心头还是萦绕着浓浓的离别之愁。 与往日不同,这一次她一定要送他出城门。 她知道他多半不会答应,是以这个计划她也懒得跟他说,先斩后奏就是了。 在府门外告别了沈寒天,见他骑着马于一片薄雾中远行,渐渐消失不见,她转身从后门策马,赶着另一条街道追了上去。 一直追到了城门口附近,她勒紧缰绳停了下来,眸光直直注视着远方。 她比沈寒天的人马要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看见了那心心念念的人。瞬时,她心头咚咚狂跳,一阵难以言喻的激动涌了上来。 四目相对,沈寒天满眼错愕。 丹娘勾起嘴角一直凝视着他,看着他慢慢踱着步子出城,那身影从眼前经过,又化成了背影即将远离。 沈寒天猛地回头,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一片炽热的不舍明确又缠绵。 丹娘挥挥手:“我等你回来,好好办差,早去早回!!” 清亮的声音回荡在晨光中,薄雾渐渐消散,却散不开她那浓郁的思念。 抚安王府的夫人亲送沈大人远行,夫妻情深,异于常人,这消息一传开就成了大家口口相传的热门话题。 当天下午,忙了一日的宋恪松就此事与老太太念叨。 他先是背着手在屋内走来走去,一脸烦躁,口中滔滔不绝。 什么妇人怎可如此抛头露面,什么夫妻情分再深也不该这般,没得惹人闲话云云……总之就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话,翻来覆去地说。 老太太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听,到最后越听脸色越难看,手里不断拨弄的佛珠都按捺不住她这会儿焦躁的心情。 第857章 “行了!!”她缓缓一声呵斥,“少说两句罢,坐下来用些茶水,你这忙了一日了,也不见你累,又说了这般多的话,嗓子眼都能冒烟了。” 宋恪松如何不知自家老母偏疼丹娘,闻言索性坐在老太太对面:“母亲,七丫头这般为所欲为,叫其他人瞧了成何体统?她是我宋家嫁出去的女儿,这不是明摆着让人以为我宋家教女无方么?” 他是真的上火。 一向最守规矩的他听闻丹娘那番做派时,险些眼前一黑晕过去。 老太太不耐烦了:”知晓又如何?横竖你也没有真的教养过七丫头,那丫头没出门子之前不就是也野孩子么?你们给口饭吃不叫饿死便成了,哪有教养过?“ 宋恪松一阵错愕,面上讪讪。 老太太又饮了一口茶:”外头那些人哪有功夫整日家的把眼睛搁在咱们家,你还是先想想如何操持与荣昌侯府的婚事吧!那才是你眼下最最要紧的!“ 这话一针见血。 方才还在为了丹娘着急上火的宋恪松瞬间冷静了。 天灾刚刚消停,圣京里但凡是有点眼力劲儿的人家都不会上赶着办喜事。一来府中修缮整顿需要花钱,二来也没这个心思。 没见人家皇帝老儿前些时候都去祭天了嘛,虽然圣上没表态,但乖觉的人家都明白,这个节骨眼上可以开粮仓救济百姓,却不能大肆花钱办喜事。是以,什么喜宴、寿宴之类的统统往后挪了半年。 半年光景说快也快,也就是待过了年,可婚事却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那婉明姑娘还未能与荣昌侯府下小定,这半年内若是人家谢家反悔,又相中了别人家的姑娘,他们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毕竟,口头相中是自家的事情,却不能拿到明处来说。 老太太见宋恪松还这么不知轻重缓急,才忍不住开口提醒。 宋恪松起身对着老太太作揖行礼:”多谢母亲提醒。“ 老太太叹了一声:”七丫头出了门子,那就是沈家的人了,人沈家太太没说什么,轮不到你这个当爹的置喙什么!“ 他满面惭愧,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好了,这些个车轱辘的话你拿去说给你媳妇听吧,我可不爱听这些,若是你真想这婚事成了,不若先下手为强,备足礼数,托人登门提亲,岂不快哉?“ 老太太的话让宋恪松吃了一惊。 片刻后他又面露难色:”咱们家好歹是女方……“ 见自己儿子这副模样,老太太忍不住内心冷笑连连,紧接着又是一股闷气泛上心头。 她呷了一口茶压了压,才缓缓道:“你既为了这门亲事前后奔走费心了如此之久,又岂能在关键时候功亏一篑。谢侯夫人已经登门,对婉明也很满意,咱们双方也算彼此了然,你这个时候上门提亲又哪里没有颜面?说破了天,这事儿是咱们宋家一心想成,人家谢侯夫人可有的是人选,你莫要扭扭捏捏,最后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这话仿若一盆冷水,彻底将宋家老爷给浇醒了。 老太太又道:“况且,咱们提亲,并非是要即刻就办婚事,先下了定,回头还有一连串的事情要办呢,待过了年再将婚事办得盛大漂亮,岂不面子上有光?” 宋恪松忙不迭地应了,拱了拱手匆匆离去。 见他走远,老太太轻叹一声:“都这个岁数了还这般不长记性……” 奚嬷嬷笑道:“还得亏了有老太太您照看着,真是一刻都离不了呢。” 第858章 闻言,老太太没好气地搁下茶盏:“都多大年纪了,自己也是做祖父的人了,却还这般不知轻重……” 奚嬷嬷又笑:“老奴瞧着,倒是觉得如今老爷对咱们姑奶奶更关心了呢,这是好事儿。” 老太太这下没话说了。 张了张口,她叹了一声,口中倒是软和许多:“罢了,到底是自家骨肉,如何能坐视不理。” “老太太明鉴。” “今儿早上用的那糕点很是不错,你再着人现炒两个小菜一并给丹丫头送过去,也好叫她解解馋,省得没事儿就往娘家跑。”老太太语气埋汰,字里行间却难掩关心。 奚嬷嬷如何不晓得她的心思,当即微微一笑应了,转身就去办。 奚嬷嬷到的时候,丹娘正在查账对账,听丫鬟回话说是奚嬷嬷来了,她惊喜万分,立马从榻上跳了下来,快速寻了鞋子套上,竟也顾不得太多,都没穿好就迎了出去,口中欢呼雀跃:“嬷嬷来了,快请进来。” 见人家还带了好吃的来,丹娘心中欢喜之余又不免失落。 这肯定是老太太叫送来的。 老人家对她关怀备至,却也告诉她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与她同住,这才命奚嬷嬷送了这般多的好菜来。 须臾间,丹娘便领会了老太太的意思,拉着奚嬷嬷说话间也不提老太太何时能回来,只管问老太太如今身子如何,饭可吃得下,可有精神,有没有被赵氏气着云云。 奚嬷嬷最初还听得恭敬认真,一五一十答了。 听到最后,即便是她这般稳重的性子也忍俊不禁了。 一双老眼里透着无奈的欢喜,她笑道:“难怪老太太放不下姑奶奶,瞧姑奶奶这张小嘴叭叭的这么会说,怕是九天之上的佛老爷也要被你哄得心花怒放了。” 丹娘道:“我可不在乎什么天上的佛祖,我只想要咱们自家的老神仙。” 奚嬷嬷被唬了一跳:“姑奶奶这话可不好浑说。” 丹娘知道自己这个无神论者无论如何是与奚嬷嬷说不到一块去的,赶紧改了口,又拉着奚嬷嬷聊起了旁的。 这话便说到了给谢诗朗续弦一事儿。 其实这事儿对整个宋家上下都不是什么秘密,丹娘上回还陪着一起见了谢侯夫人呢,自然对那位宋婉明姑娘记忆犹新。 听了奚嬷嬷的话,得知宋老爹还在操心自己,她不由得轻轻一哂:“老太太说得对,父亲有这个功夫来操心我,不如多多在这桩婚事上费神。” “老太太也是这么说的。” 与奚嬷嬷一聊就是大半个时辰,丹娘热情,留她下来用饭,奚嬷嬷笑着婉拒了。 对着丹娘福了福,她笑道:“姑奶奶的一片心老奴如何不知,今日前来也是老太太的一番牵挂,老奴也想来瞧瞧姑奶奶过得好不好,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叫老奴一辈子待在姑奶奶这儿都成。只是……我还得给老太太回话去,总不好叫她老人家等着我吧。” 这话有理有据,丹娘便也不好再留了。 送奚嬷嬷离开,丹娘交给她一方木匣,让她转交给老太太,说是老太太瞧了便明白。 回到宋府,这只木匣子便送到了老太太的手边。 一眼瞧去并无什么出彩的地方,但灯火莹莹,照在那黑绸面缎上竟隐隐流光溢彩,叫人啧啧称奇。 再细细一闻,浅浅弥漫着的幽香沁人心脾。 第859章 老太太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一眼就分辨出这是木头自身带的香气。 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对福彩和合羊脂白玉的宝瓶。 上头雕刻着细致复杂的图样,仔细瞧瞧,竟是百子千孙图。却还与寻常的百子千孙图不太一样,外头一圈以并蒂莲花的花样子缠绕,足足绕了一圈,这可是象征夫妻和睦、情深意浓的好意头。 老太太眼前一亮:“这可是宫里上次的好东西……” 奚嬷嬷立马了然,道:“姑奶奶不是那般不知轻重的,她能拿出来,必然晓得咱们的用处。” 沉默良久,老太太点点头:“有理,拿着这个送到老爷书房里去吧,与他说清楚,这是抚安王府送来的,叫他提亲时一并带着去,这就是过礼。” 奚嬷嬷应了,双手捧着木匣子,小心翼翼地离去。 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看到这玉瓶的宋恪松会是什么想法,总而言之,这一夜宋大人就窝在了自己的书房,哪儿也没去。翌日一大早,他便匆匆出门,待晚间他回来时,才说已经寻好了登门求亲的媒人,乃宋恪松的恩师,如今已经致仕多七老八十的陈老太傅。 能请来阁老级别的贵人提亲,是莫大的荣光。 别说宋府了,就连抚安王府都吃惊不小。 再看看宋恪松送来的礼,谁不明白这后头还有抚安王府的手笔呢,是以这一场提亲虽是女方先开口,却也办得极为风光漂亮,荣昌侯府面子里子都有了。 谢侯夫人也顺坡下驴,很快从善如流。 都不是头一回做亲了,双方都明白彼此的想法,过了提亲这道门槛,后头的事情反而简单了。又过了几日,一秋高气爽的明媚天气里,谢侯夫人亲自前来讨要庚贴。 至此,宋谢两家再结两姓之好的消息便光明正大起来。 哪怕丹娘待在府里,也听到了外头的风言风语。 总体来说都是讲宋谢两家的好话的,也有些个看不顺眼的人说了两句酸溜溜的风凉话,丹娘听了也就笑笑,不当回事。 越是这样的环境,她就越觉得心寒。 换成自己,已经折进去一个亲生闺女了,对方再娶也不可能找自家的女孩子,可宋恪松并没有觉得这样不好,婚姻一事于他们而言更多的不是幸福,而是利益的交换。 这么到手的一块肥肉跑了,给谁都不乐意。 况且……杳娘留了后的。 就算为了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宋家也必须将自己能掌控的人送进谢家大门。 想到这儿,她为自己的小女儿想法感到天真可笑。 摇摇头,便将此事暂时丢到脑后。 宋婉明出嫁的吉日定在了正月二十三,尘埃落定,皆大欢喜。 丹娘得了消息,也象征性地送了些名贵布料、胭脂水粉之类的过去凑趣,也算是给这位未来的谢家二奶奶刷个存在感。 东西刚送过去,没过两日,这位宋婉明姑娘就要登门拜谢。 丹娘犹豫了好久,还是回了一封书信,表示欢迎至极。 宋婉明代替杳娘成了谢诗朗的再任续弦夫人,与丹娘就是名义上的姊妹,用宋恪松的话来说,都是同宗同脉的一家人,自是与嫡亲的并无二致。 一架马车徐徐停稳在抚安王府的偏门外。 南歌认出了马车上的牌子,笑盈盈上前,依着规矩行礼后脆声道:”姑娘可来了,咱们夫人一直等着呢,快随我进来吧。“ 第860章 宋婉明羞涩地低了低头,余光扫过这富丽堂皇的大门,心中暗暗吃惊。 都说宋家最不起眼的幺女嫁得最好,如今瞧来竟不是假话。 因是宋家来的姊妹,就是丹娘的娘家人,设宴的地方就摆在府里最大的花厅内。经过好一番修缮,如今内院终于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当真是一步一景,叫人叹为观止。 婉明跟着南歌一路往前,穿过长廊,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随后两个丫鬟早早就看见她们到了,主动打起帘子将人迎了进去。 扑鼻而来的一阵清香叫人耳目一新,婉明往里看去,只见里头布置清新雅致,不十分富贵,却透露着难掩的书香之气。 一方红木长桌案摆在正南的窗下,上头一只玉净高颈花瓶里头插着几支还沾染着露水的山茶,含苞欲放间早已香气弥漫,左右两侧各有一只古铜色的香炉,比那花瓶矮了不少,相印成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字画,走笔龙蛇、山水墨染、花鸟鱼虫,皆活灵活现。 婉明在宋家这些日子也算见了不少名师大家的笔迹,与眼前这一幅比起来,怕是还逊色不少。 还未看仔细,一妇人打扮的女子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瞧她一身淡雅鲜艳的淡杏色,袖口衣襟处绣着同样的花样子,却是卍字纹,以艳丽的娇粉色点缀,穿在她身上半点不违和,配上那张如美玉生晕般的脸庞,当真芙蓉绝丽,艳光逼人,看得婉明心头轻轻一紧。 对上那双深渊凝重的眸子,她忍不住挪开视线,一股敬畏之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她也不明白为何这般…… 明明上一回在宋府时,她见到的只是一个浅笑温柔的年少妇人罢了。 丹娘见她害羞,主动上前招呼:“可叫我好等,我该称你一声姐姐才对吧,姐姐快坐。” 瞧着比自己年幼不了多少的女子,婉明渐渐放松下来:“瞧妹妹说的,是我的不是了,这一路紧赶慢赶的……却还是慢了些,叫妹妹等我这许多光景,真真是不该。” 眼前的婉明姑娘落落大方,虽初到一陌生地方有些窘促,却不显小家子气,只略略有些腼腆。 丹娘在心中暗暗说了个可字。 又招呼人坐下,自有丫鬟们奉茶。 见这儿不同宋府,当家主母竟不须多言,这些下人们就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这般规矩严谨,在赵氏掌管的宋家是看不到的,怕是只有老太太房里能瞧见些许。 “此番前来,一是感谢妹妹为我的婚事费心劳累,二来……待到明年正月,我便要出门子了,也多亏了伯父的照拂,才叫我得了这一门好亲事,我把你当成自家人,自是有什么说什么,若是有言辞不当,还请妹妹莫要与我计较,直说便是。” 丹娘笑道:“这是自然。” 婉明心头大定:“我晓得……咱们家大姐姐有一儿一女,待我嫁过去便是这两个孩子的嫡母,我从未见过这两个宝贝疙瘩,不用想也晓得必然是府里的心肝肉,我是想着……若是能在备嫁之时多多了解一二,往后相处起来自然也能好些。” 她面颊微红,倒也口齿伶俐,将自己此番来意说明白。 听到一半,丹娘就已经对眼前这女子刮目相看了。 瞧她温婉玲珑的模样,丹娘自然晓得她多半会是个管家的好手,嫁去侯府做二奶奶想来也难不住她。却不曾想,她头一次登门,开口说的却是这件事,她是真心将杳娘所出的两个孩子当成自己的。 第861章 不论往后如何,至少眼下,她做到了连丹娘都不曾做到的地步。 让人一阵由衷感叹佩服。 丹娘垂下眼睑:“可否有这必要?” 她的声音凉凉的,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试探。 婉明道:“寻常人看来,只要待这两个孩子厚道些,不断衣缺食的,便是好嫡母了,可我……是宋家出来的姑娘。若非宋家,我又何德何能,能与侯府说亲?说到底,伯父选我也不过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我既心中明白,又怎能视而不见?” 她的唇瓣带着温和的笑意,“我听闻妹妹时常去荣昌侯府,与大姐姐所出的灵姐儿甚是亲密,这才来请教的。” 抬眼,对上婉明那双明澈的眼睛,丹娘也收敛起了方才的寒意,面色缓和了不少:“灵姐儿年幼丧母,与她弟弟不同,她已记事,明白你并非她亲母,你可以对她好些,但……别急着取代她母亲的位置,反倒会让孩子心生反感。至于……另外一个哥儿,到底年纪还小,待你嫁过去了,想要好好培养感情也不是难事。” 她说的不算明朗,却一针见血。 婉明点头,连连称是。 如此坐着足足一个时辰的功夫,这位宋家的娇客问了好些关于两个孩子的事情。有时也流露出想知道那位侯府二公子的神色,却又被她自己硬生生忍了下去。 丹娘这下对她的评价更是好了一层。 有勇有谋,又耐得住性子,还拉得下脸,这样的人在侯府里会过得如鱼得水。 看着眼前的婉明,想起杳娘,她又忍不住一阵唏嘘。 半日过后,宋家的马车徐徐离去。 待客也是件劳累活儿,送走了婉明姑娘,丹娘忙让人预备着摆晚饭,主打一个早些吃完早些了事。 饭后一盏香茶,她歪在榻上回想着这几日种种,愈发昏昏沉沉。 沈寒天这会儿已经开始办差了吧。 那般大张旗鼓地离开,明面上去江南查盐矿的事情,实则是北上,可以说将掩人耳目做到了极致。送别那日,丹娘所谓的抛头露面也给了绝佳的话题材料,当时可传得街头巷尾到处都是。 若换成其他人家被这般议论,圣上八成会生气呵斥。 可到了丹娘这里,圣上只是让端肃太妃提点了一二,连一句重话都没说,末了待她出宫时,还给她赏赐了不少首饰古玩摆件等物,那送到老太太手里的一对玉瓶,就在其中。 皇帝是什么意思,丹娘心知肚明。 越是这样,她越是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自家男人此番出行有风险,若不是自己这边一大摊子丢不开手,她真想偷偷跟上去,来个贴身保护。 上床休息的时间早,翻来覆去却到半夜才睡着,第二日起来丹娘得了消息,说沈夫人昨个半夜突发急病,人已经昏昏沉沉了,让快些请太医去瞧。 丹娘闻言,丝毫不慌,一面让门房备马车,一面收拾出门。 待她抵达沈府门外时,前去接太医的马车也刚刚好赶到。 屋内,沈夫人满脸蜡黄地躺着,瞧着确实病得不轻,一旁立着两个儿媳俱满脸担忧,见丹娘来了,她们好似找到了主心骨,四只眼睛齐刷刷看过来,看得她浑身一紧,背后都紧绷起来。 太医很快给出了诊断,沈夫人是前段时候的旧疾未愈,昨夜又吹了风,这才一齐泛了上来,瞧着来势汹汹,实则并没有多少凶险,只是须得格外当心,处处伺候得当。 陈妈妈摸着眼泪告状:“咱们太太昨个儿还好好的,这晚上用了点子凉茶就不好了……” 第862章 陈妈妈的话还未说完,王氏一张脸顿时煞白。 丹娘瞥了一眼,淡淡道:“如今入了秋了,这凉茶还是少喝为妙,且看太医怎么说吧,陈妈妈你先去备着热水帕子等物,待会能用上才好。” 陈妈妈应了,以袖口擦擦眼角,利落地出去。 张太医已经是沈夫人这里的常客了,没用多久就有了诊断,说是什么身体阴虚寒气重,又加上之前的病根未彻底祛除,须得开两方药剂,每日搭配起来服用才好,连着一应饮食皆要注意。 陈妈妈道:“这可怎么好……太太朴素惯了的,身边就老奴一人得用,还请大奶奶开恩,让咱们太太住到您那边去,老奴跟着也能有个照应。” 这话说的有些断章取义,像是一大篇的长篇大论只起了个开头,中间的好些言辞都被莫名丢了,直接切到了结尾,显得突兀至极。 不过配上陈妈妈慌乱的神色,这会子反而又显得正常不过。 一个跟在内宅妇人身边的管事婆子,肚子里能有多少墨水,一只手就能掂量的出来,陈妈妈若是说得有理有据,反而会让人生疑。 只是……这事儿处处都透着奇怪。 丹娘微微皱眉:“瞧妈妈说的,太太既如此光景,单独留在这儿我也不安心,如今寒天不在家,我绝不会让太太一人苦苦支撑。就去我那儿吧,横竖我那头一应物件人手都齐备,想来照顾太太一人还是足够的,就是不晓得……如今太太这样能否兴车劳累?” 她看向张太医。 张太医轻轻颔首:“只要不吹风,不妨事。” 闻言,丹娘直接让陈妈妈去张罗沈夫人的行装,务必要将平日里的东西都带齐全了。 陈妈妈眉眼间透出一层大喜之色。 她掩饰得再快也逃不过丹娘的眼睛。 丹娘垂下眼睑,心底冷笑。 为了万无一失,她又命小丫鬟按照太医给的方子抓药煎煮。 陈妈妈来看到,有些纳闷:“这不是要去大奶奶那边了么?这药材什么的也可去了那头再煎嘛。” “太医说了,还是先吃下一副才安心,没得叫太太身上病着,还被我们搬来送去的,陈妈妈你说是这个理不?” 望着自家大奶奶淡然的双眸,陈妈妈顿时一句话都反驳不出口,只好连连点头,口中称是。 要收拾的东西还挺多,陈妈妈生怕留在这儿与丹娘守在一处,略略说了两句,便又去检查小丫鬟们的搬家工作去了。 凝视着她略显慌乱的背影,丹娘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又是好一番收拾后,直到两个时辰之后,沈夫人才堪堪能出门,陈妈妈望着睡在病床上的主子,满脸为难:“还是叫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来背一下太太吧。” 丹娘:“哪里需要这般麻烦,我来。” 她束起袖口,直接将人背在身上,那一连串动作麻溜迅速,陈妈妈连一句反驳的理由都没想到,只见沈夫人已叫她背着出了房门。 众人都被唬了一跳。 只有跟在丹娘身边的丫鬟半点不惊讶,依次有序地拿好东西,规整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就这样鱼贯地离开。 陈妈妈不过是一个愣神的功夫,那些人已然走出去老远。 她赶紧拿紧一只小包袱追过去。 一边追一边心中暗暗称奇,她就不明白了,这位大奶奶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背着一人竟能如此健步如飞。 第863章 沈夫人再身形娇小,病弱纤瘦,那也是大活人。 陈妈妈又不是没有服侍过,自然知道一个女子想要背着另一人走得如此飞快有多难,况且那位又不是身强力壮的粗使婆子,而是府里娇生惯养的当家主母。 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陈妈妈几乎要一路小跑才勉强不掉队。 到了府门外,脚跟还未站定,就瞧见丹娘一脸轻松地放下马车的帘子,只露出一条缝隙,她那清脆娇甜的声音就从里头传出来:“陈妈妈到了,那咱们就赶紧出发吧,妈妈莫要拘礼,你与我那些丫头们坐后头那辆马车便是。” 陈妈妈喘着气,一句话都没说出口,眼前的马车依然缓缓往前。 她慌了手脚,生怕自己被落下,忙不迭地爬上了后头那一辆车。 直到坐稳了身子,她才想起什么似的,脸色有些难看。 南歌笑着从一旁的小木柜子里拿出一套茶壶杯盏来,浅浅泻了杯递给陈妈妈:“妈妈方才定是跑累了,喝口茶缓一缓吧。” 陈妈妈道谢,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这会儿才讪讪笑着:“瞧你这模样,是咱们大奶奶身边的人吧?” “嗐,我不过是跟在夫人身边久了点,如今也有个管事门路在手里,哪里算什么身边人,倒是陈妈妈您一直伺候太太,这般福气叫人艳羡。” 南歌眼明心亮,一番话捧得陈妈妈欢喜不已。 从沈府回抚安王府还要走上一会儿,南歌便陪着陈妈妈说笑打趣,一时间倒也亲密异常。或许是太过投机,陈妈妈半点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还没过一会儿,那抚安王府门外的两座威武的石兽雕像已经近在眼前。 南歌轻轻呀了一声:“这就到了,妈妈恕我不能陪着一道进去了,我得从后门绕去外头,也不晓得我不在的时候那些小蹄子有没有给我添乱。” 马车略微停顿了一下,南歌已然利落地跳了出去。 那门口处早有丫鬟小厮等着,见南歌来了,他们纷纷上前说话汇报,陈妈妈足足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们几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才缓缓收回视线。 前面那辆马车稳稳停住了,陈妈妈恍然大悟想起什么,赶紧下车追过去,可惜她还是来迟一步,只见丹娘背着沈夫人稳稳落地,一如方才那样直奔大门,进了大门很快就没影儿了。 即便之前看过一次,这会子瞧见还是吃惊不小,陈妈妈赶紧留了一句话,让那些小丫鬟们抓紧张罗,自己急忙追了上去,生怕丹娘将自家主子给卖了。 里头七弯八绕的,没一会儿功夫她便迷路了,走到了一处绿畦环绕的院子门外,里头有一身着桃红衣衫的丫鬟正抬眼看。 瞧见陈妈妈,她大声问:“你是哪个院里的妈妈?” 陈妈妈还没开口,一美貌女子从屋内走出,但见她作妇人装扮,生的宛如秋荷,娇美动人,着一身清丽的水碧色,乌黑如云的发髻间有两支珠钗点缀,流苏垂下,荡漾着层层涟漪,越发显得俏丽别致。 陈妈妈看得满眼惊艳,忽儿尔雅过来了。 “妈妈怎走到竹青阁来了,定是那些个领路的小丫头偷懒,妈妈莫怪,快随我来。”尔雅笑道。 说话间,尔雅又对着立在门口的美貌女子福了福。 那女子问:“夫人回来了?” 第864章 “刚回的府里呢,这会子还在忙安顿太太的事儿呢,姨娘若是有旁的事情,晚点再去回话吧。” “好。”青姨娘点点头。 陈妈妈更惊讶了。 不等她与青姨娘说上两句话,尔雅便领着她去了沈夫人的院子。 这会儿正是正午,初秋的日头不减毒辣,只是少了几分蒸腾的暑气,变得越发直接猛烈,晒在身上很快便一片滚烫。 尔雅选了一条绿荫最浓的小路,边走边说:“其实从那边的路更近一些,可妈妈您瞧瞧这日头晒的,我又怕您晒坏了,回头夫人怪罪,就自己做主领着您走这边了。“ 陈妈妈自然认出这是跟在丹娘身边的贴身丫鬟,当即笑笑:“姑娘做主便是,我这老婆子听姑娘安排的。” “都说妈妈是太太身边第一人,我早就想与妈妈说说话,如今可算有了这机会了……偏太太身子不好,唉……” 见尔雅满脸愁容不像是假的,陈妈妈又道:“有大奶奶照顾着,想必太太很快便能好的。” 尔雅闻言,又喜笑颜开来:“妈妈说的是,还是妈妈有远见。” 两三句话一捧,陈妈妈自然乐得快活,话也多说了两句。 说话间,她就说起了方才见到的美貌女子。 尔雅不以为意,张口就来:“她啊,她是咱们府里的青姨娘。” “我瞧着她那小院真不错,咱们大奶奶可真是心善啊,给一个小星也能安置这般好的宅院。” “咱们夫人自是如此……”尔雅顿了顿,“也没法子,谁让府里如今就这么一个姨娘呢,横竖院子也多,也不差安顿着一个。” 陈妈妈笑了。 说话间,一座气派的庭院出现在眼前。 即便是陈妈妈见了也难免一阵错愕。 尔雅利落地在前头带路:“妈妈快请,咱们到了。” 跨进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柏点缀着院墙那一片,朝南的那边却是两株不高不矮的桂花树,如今也长得甚是繁茂。一派修整过的花台子里还开着不知名的小花,左右簇拥在一起,竟有了几分春意的热烈;花台子另外一边是两只硕大的铜缸,两侧铜耳雕刻成蝙蝠的图案,凑了个五福临门的好意头,脚下一条铺得极为平整的青石砖路往前延伸,一直到那砌得灰白的台阶下才停住,台阶之上便是一条环廊,暗红的正门打开着,里头窗明几净,哪怕陈妈妈还离了有些距离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这一眼看下来,她不免暗暗心惊。 “这倒是不像临时布置的……”她缓缓道。 尔雅:“这是自然,原先咱们夫人为了请太太来府里小住,一早就命人安置的,即便太太不来住,这儿也是日日有人打扫收拾的,妈妈快别说了,快些进去瞧瞧吧,太太已在里头安顿好了。” 陈妈妈赶紧收回心思,忙不迭地快步进了屋内。 外头的院子都已经都这般精致了,可想而知里面的光景,陈妈妈进去一瞧,心就沉到了谷底。 里头明显是新漆过的,从房梁到屏风床榻,无一不精致漂亮。 摆件也雅致清丽,不过分显摆,也没有太过寒酸,一切都依着沈夫人喜爱的风格来。 绕过屏风到了里屋,陈妈妈大吃一惊。 这里头的布置竟然与沈夫人在沈府内的住处一模一样! 甚至连花样物件都做到了一致。 但瞧躺在床上的沈夫人还昏睡不醒,陈妈妈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苦,却也不敢再有什么小瞧的心思,对上丹娘那双明澈的眼睛,她忙赔笑:“还是大奶奶细微,这里都与太太原先的屋子一模一样。” 第865章 “我想着太太换了地方,必然会不习惯,能照顾她老人家一些也是咱们做儿女应尽的本分,此乃孝道。”丹娘正色道。 陈妈妈一听,越发不敢掉以轻心,连着又说了好些话。 说话的功夫,丹娘已经让几个丫头进来在屏风外头跪成两排。 “这些都是我着意挑了最好的来伺候着,若是妈妈有什么不满的,尽管调教,若是有那些个不服管教的,你只管来告我,我必不会轻饶。” 见丹娘安排得这般周到,陈妈妈原先想挑刺的心也停歇了大半。 跟着一道看了那些丫鬟一会儿,陈妈妈才送走了丹娘一行人。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留下的十来个小丫头屏气凝神,等侯陈妈妈的安排。 瞧了一眼紧紧合眼的沈夫人,陈妈妈叹了一声,只好先张罗起来。 另外一边,已经回到燕堂的丹娘就着温热的水洗了一把脸,又重新换了一套衣裳,用饭的小桌子挪到了窗下,窗外一片临湖风光,秋色迷人,瞧了叫人心旷神怡。 一边欣赏着美景一边用饭,她吃了一碗饭,又喝了一碗汤,望着桌子上的菜都空了七七八八,才觉得缓过气来,美滋滋地用茶水漱口,又躺在榻上眯着眼睛放空大脑。 尔雅过来回话。 听到陈妈妈看见了青姨娘,丹娘眼眸微动:“是么……她有什么表现没有?” “瞧着没什么,只是好像很惊讶。” 丹娘笑而不语。 当然觉得惊讶了。 就青姨娘那般美貌,换成任何一个府邸,她都会成为足以威胁主母的妾室。生得颇有姿色又年轻,他日生下一儿半女,绝对是宠妾的预备人选。 沈府那头只知晓抚安王府有一姨娘,却没想过这姨娘竟然貌美如花到这个地步。 果然,听说和亲眼看见还是有很大的距离的。 丹娘又问了两句,便吩咐她们照旧。 尔雅迟疑:“原先什么样咱们现在还什么样么?” “对,也不必拘着装模作样的,该干嘛干嘛。”她合眼,“我睡一会子了,没要紧的事儿别来烦我。” 丹娘这一觉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 醒来后,她振作精神,开始管家理事。 此时,沈夫人院内也有了动静,昏睡了大半日的病人终于醒了。 陈妈妈赶紧倒了热茶与她喝下。 沈夫人一眼瞧去,还以为自己尚在沈府,满脸错愕。 “太太,这是大奶奶让人安排的,咱们已经在抚安王府里了。”陈妈妈提醒道。 沈夫人眉眼微动:“她倒是有心了。” 陈妈妈嘴角动了动,没敢迎合,心道:可不是有心了,换成旁人家,哪个媳妇子能做到这程度? 自打沈夫人住进来,丹娘每日就多了一件事,就是给婆母请安。 想想也觉得新鲜,她成婚至今,正儿八经每日请安的日子扒着手指都能算出来,还是新婚那会儿的事情呢。 如今住在一处了,这请安少不得要提上日程。 丹娘无所谓,也就是早起后多空出半个时辰的事情。 可早上去早了,陈妈妈委婉地表示太太身子弱,还未起身,烦劳大奶奶多等一会儿。 这一等就等到了日上三竿,她再傻也知道是在给她下马威了。 丹娘不急不躁,转身走人。 沈夫人后来问起来,她就笑眯眯地回:“原是儿媳考虑不周,太太您还病着呢,这一早的哪里起得来,往后我来陪您用午饭,下午再来请安,陪您在这园子里散散步,您觉得如何?” 沈夫人:…… 她觉得不怎么样…… 可这话又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婆媳二人相视一笑,都笑得言不由衷。 第866章 丹娘的话在她自己听来就是通知,也没想过要沈夫人的同意。 可在沈夫人看来,自己是丹娘的婆母,哪有儿媳越过太太说话办事的,即便这里不是沈府,那也没有这个规矩。 是以,第二日,沈夫人特地起了个早,却没能等到丹娘,这感觉有多复杂酸涩不快,可想而知了。 待到午饭时,一婆子领着两三个丫头过来了,这些丫头手里都提着一只大大的食笼,往桌上摆开,依次拿出了六菜一汤,还有四色果子点心,足足摆满了一桌子。 那婆子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嘴里的话都能开花了一般,什么好听说什么,都快把沈夫人给噎着了。 好听的话谁不爱听呢,沈夫人也一样。 只是……眼下她却没多少听这些马屁的心情。 只见陈妈妈扶着她缓步走到桌边坐下,也不过就是十来步的距离,沈夫人走得气喘吁吁,一副身子骨病弱不堪的模样,那婆子心底暗暗打鼓,又想起今日早上去夫人跟前回话的光景,顿时又安定了不少。 沈夫人呷了一口茶,笑道:“难为这位妈妈想得周到了,这般伶俐的口舌我都没见过。” 说着,一旁的陈妈妈便给这婆子塞了一把铜板。 “我过来养病,想是给你们夫人添麻烦了,有些地方不周到的,你也别拘着,该说便说,这些个你尽管拿去摸牌吃酒,也乐的个痛快。” 沈夫人柔声说着,字字句句都透着好脾气。 谁知那婆子却慌了神:“多谢太太赏,只是……咱们夫人规矩严,平日里咱们只管当差做事,万万不能吃酒,更不要说摸牌了。仔细叫夫人拿住了,怕是这老脸都没处放,没得还要挨上一顿板子。” 沈夫人眼眸微闪:“是么,那是我想差了……这般规矩严也好。” 婆子忙不迭小咪咪地应了。 又拉着婆子说了一会儿话,沈夫人才放人离开。 那婆子刚走,丹娘就过来了。 “我来得巧,可巧母亲这里刚刚摆饭,我也能蹭上一口热乎的。”丹娘人还未到,声已先达,脆生生的嗓音回荡在环廊里,生出了几分活跃的生气。 没等沈夫人起身,她已快步从屏风后头绕了进来,先是规规矩矩地给沈夫人行了个礼,又拉着陈妈妈问了好些话。 “早上张太医过来时我还忙着,真是怎么都丢不开手,如若不然,我也是定要来母亲跟前伺候汤药的。”她叹了一声,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还好,张太医身边的小童是个伶俐了,早早在离府之前就与我说了母亲的脉象病情,若真不好了,我哪里还有这闲工夫去料理那么一大摊子事儿呢。” 说罢,她又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号,转瞬笑道,“我就说嘛,咱们太太有的是福气,这身子会一日一日好起来的。”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丹娘已经把她们想说的要说的都说了,沈夫人的笑意凝固在唇边,垂下眼睑看着跟前的一碗汤,淡淡道:“你到底长大了,稳妥不少,我便安心了。” “瞧您说的,媳妇这些年也不是白过的,上回在母亲跟前受了教训,这还不得赶紧多提点自己么。”丹娘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说话间,两人便开始用午饭了。 沈夫人眼眸深深,时不时瞥上一眼。 说实话,到了今日她都没看出丹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867章 上回两人几乎撕破脸,换成谁家婆媳都万万不能再和睦相处。 偏丹娘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她不但主动去接她,还打点了这般好的庭院给她,甚至眼下还能与沈夫人一道坐着用饭,有说有笑的。 一顿饭吃完,沈夫人也恢复到从前温善宽厚的模样,对丹娘字里行间都透着关心。 而丹娘呢,一一照单全收。 待她离去,刚才还满脸堆笑的沈夫人顿时面笼寒霜。 “太太……”陈妈妈试探道。 “哼,不着急,先调理好了身子再说。”沈夫人冷冷道。 顶着正午的艳阳,丹娘步伐不急不缓,还专门从花园里绕了一圈,美其名曰散步消食。回到燕堂时,她雪白的脸颊被晒得红扑扑,更显好颜色。 新芽本想说这一路走来怪晒人的,仔细晒坏了,一转身瞧见自家主子这般神色,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如今守在丹娘内宅的,也就新芽与尔雅两人。 稍近一些的,能在梢间里的,还有另外四个丫头,院子里排班值勤负责洒扫的婆子丫鬟共计六人,另有南歌与翠柳两个管事妇人能常进常出。 扒着手指算算,燕堂内不算丹娘,也就十四人。 这人数听起来不少,最初那会儿丹娘也觉得太多了,可后来跟圣京内其他高门贵妇来往后,她才明白自家院内安置的这些个下人数量都算少的了。 远的不说,就说谢诗朗屋内,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就有四个。 这还不算收拾打扫,做些粗活的奴婢们。 在丹娘看来,人多不一定好,关键是要人心齐。 若是人心不齐,人再多反而不好。 尔雅闻言有些好奇:“咱们院内的丫鬟们不是蛮好的么?自打夫人约束,她们几个都乖巧能干得很呢。” “是不是真跟咱们一条心啊,过些日子就知道了,也不急于一时。你们只管记住,我屋内的事情只能交给你们俩。” 丹娘躺在榻上,眯着眼睛提醒道。 新芽与尔雅对视一眼,一齐应了。 沈夫人大约是真的身子不爽,张太医连着来了半个月,才将她堪堪调理得差不多,得知自家婆母的身子已无大碍,丹娘松了口气。送张太医离去时,她又着力添了不少礼物,足见诚心。 婆母的身子是没什么大问题,但想要彻底恢复,怕是还要好好调理几个月,对此丹娘也没有表现出不乐意,反而将张太医开的温补的方子拿给沈夫人过目,又特地将府里存放珍贵药材的库房钥匙交给陈妈妈。 “那药材都是收拾整理好的,上头的签子可是您儿子特地弄好的,我是不懂这些,您让陈妈妈去瞧了,依着方子上的药材只管取便是。”丹娘俏皮道。 “这也太贵重了些……我一个老婆子,都这般年纪了,还用得着这些么,你们自己留着便是。” “您若是不用,那便是在生媳妇的气了,是在责怪媳妇这些日子照顾不周。”丹娘说话间就红了眼眶,委屈至极。 “哪有的事儿。”陈妈妈赶紧出来打圆场,“咱们太太只是心疼大奶奶您管家辛苦,这些个药材实在是珍贵,舍不得用罢了。” “咱们府里也就太太配使了,若是您当用不用,这些个药材只能送到厨房烧火去了……岂不更浪费?” 沈夫人被逗得忍俊不禁,这才让陈妈妈收下了库房钥匙。 第868章 这一日,沈迎安登门。 丹娘恰巧正待客,不方便见她,便让人先将小姑子送去沈夫人的院内,也好叫她们母女单独说会话。 沈迎安带着怒气进了屋,还未坐下就忍不住冲着母亲发火:“娘,您怎么能拿女儿当挡箭牌来使?” “这叫什么话?”沈夫人不乐意听了,眉间紧皱。 “您是不是与我兄嫂说,说是我们两口子想要在京郊置办田庄?”沈迎安也懒得与母亲打马虎眼了,索性捅破了这层纸。 没承想,沈夫人半点不心虚,反倒松了口气:“既然你已经知晓,那我就与你直接说了吧,我是瞧上京郊那一片了,只是没有个人脉手段,少不得也要你大哥出面……说是给你二哥哥置办的,又怕他们两口子不答应帮忙,就借一借你的名义。” “母亲!!”沈迎安气得脸颊涨红,一下子坐在沈夫人的面前,“女儿已经是出了门子的闺女了,您怎好这般?若是大哥哥回来知晓了,你让女儿在他们面前如何自处?” 若是让丹娘以为自己与母亲是一伙的,联起手来哄骗他们两口子,那她们姑嫂往后该怎么相处? 如今的她也不是那时候不懂事的未嫁姑娘了。 沈迎安早已嫁作人妇,成婚至今也经历了不少风雨。 望着眼前的母亲,她感情复杂,一时间也难以说清楚。 痛心、后悔皆有,可要说就此与娘家断绝关系,她也办不到。 出嫁女与娘家本来就是互相依靠的关系,她与丈夫感情不过尔尔,再自断后路,岂非愚蠢? 沈迎安本想着往后与母亲也就这般处着,不咸不淡,不远不近,逢年过节的,她表表孝心便成。却没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还是这般行事,依然不把她这个闺女放在心上! 若说之前是为了沈家的名声,为了所谓的颜面,要她沈迎安做个恭敬顺从的媳妇,那么现在这般又算什么? 连沈家都不算了,只为了二哥哥么? 沈迎安很不快,胸口起伏不定,早已压下去的情绪再一次汹涌。 沈夫人不以为然,冷冷瞪着女儿:“即便你出嫁了,你也是沈家女出身,你二哥哥若是能越来越好,你在夫家的日子也好过。咱们家已经有你大哥哥这般出众的人物,再多一个岂不更好?你在计较什么?” 这话听得沈迎安一阵心痛,更多的是愤怒。 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那一张俏脸气得煞白,大约是气得狠了,这一刻她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过分了些,沈夫人又缓和语气:“好了,我晓得你委屈,陈妈妈,把那东西拿来。” 陈妈妈应了一声,取来一只匣子。 沈夫人将那匣子推到女儿面前,柔声道:“这里头是咱们在云州的一片田庄,那会儿我没有全都交给你嫂子,这一片可比之前的还要好,地方大不说,附近就是河流,水丰田肥,庄户里不乏料理农活的经年老手,你拿着往后每年都能出息,这可是实打实到手的银子钱。“ “如今地契都在这里,你且拿着,往后就给自己攒些个体己。” 最后一句仿若有千斤之沉,重重地压在沈迎安的心头。 望着那只小小的匣子,那里头一张张放着的,都是沈夫人拿出来的银钱,可她却快活不起来。想当初自己出嫁时,母亲都未曾将这些当成她的陪嫁,如今为了二哥哥,这些云州的田庄便也不算什么,可以随意当成好意来搪塞她这个女儿。 第869章 见女儿不吭声,沈夫人略显不耐:“你若是嫌少,那便放着吧。” 沈迎安苦笑:“您为了二哥哥真是煞费苦心。” “莫要胡说,我待你们兄妹几个都是一样的,只是你二哥哥不比你大哥哥能干,又不像你是出了门子的,我少不得要多关照些,都是一家子骨肉,难道你忍心瞧着你亲哥哥过得不好么?”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沈迎安如何能接。 她摇摇头,将那地契又送还给母亲:“既如此,这些您还是留给二哥哥吧,我如今夫家在圣京,怕是一辈子也回不了云州了,给我这些作甚,没的添麻烦。” “你……” “母亲,我只有一句话,若是您想让大哥哥帮忙,还是有话直说的好,这般玩弄心思,我怕兄嫂知道了会心寒。” 沈夫人顿时撂下脸来:“他们心寒什么?你瞧瞧他们住的宅院府邸,别说咱们沈府了,就算把你那边都加上,可曾有这一半的风光?自己过得好了,却不管手足死活,说破了天也没这样的道理。这事儿你不帮我,我也有旁的法子,反正如今你嫂子也知道了,大不了你到她跟前去告你亲娘一状!” 母女再次相会,依然是不欢而散。 最后,沈迎安红着眼眶离去。 她走得急,也没跟丹娘好好说上话,只留了几句歉意的说辞便上了马车。丹娘这边忙完了,南歌也进来回话。 听完后,丹娘微微一笑:“我这小姑子虽心直口快,人却不坏,这会子怕是晓得了原委,觉得不好意思见我罢了。随她吧,过阵子会好的。” 人沈迎安也不是傻子,上次丹娘过去旁敲侧击的几句,这会儿她肯定反应过来了,这事如今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只不过蒙着一层纸。 南歌不解:“为何不说清楚呢?太太作为母亲,想给儿子添些田产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她为何这般费事,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还不是因为道理她都懂,只是不想做罢了。又怕人家说她一碗水端不平,偏心二儿子,这才有了这么一遭。” 丹娘轻叹,“如此费心,也不知我那二叔能否对得起这份慈心照拂了。” 在沈夫人看来,最符合她人设的操作应该是三个儿子一视同仁。 可她办不到,财力也有限,当然只想紧着自己最疼爱的孩子来。 有些事本来就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这件事就是这样。 所以沈夫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从女儿这边入手。 一来,女儿只有一个,宠着些也有说法;二来,女儿已经嫁出门子,在夫家的日子过得只能算一般,她这个母亲想要多偏疼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简单来说,就是沈夫人打着疼爱沈迎安的旗号,给自己的二儿子贴补,名声给自己赚了,锅给女儿背了,好处全进了二儿子的口袋。 这换成丹娘也要生气的。 “那为何……夫人都知道了,太太那头就不怕的吗?”南歌问。 “你记住了,南歌,纸是这个世上最脆弱的东西,可也是它,偏偏也是最坚固的,因为蒙着一层纸的时候,谁也不会轻易戳破。” 她勾起嘴角,笑得一派明朗清艳。 正如她所料,沈迎安心里明白自家嫂子都知道,却不会跟自己母亲说,丹娘更不会开口提,这个秘密还得继续维持下去。 这事儿先搁一搁,还有另外一件事比较着急。 刚刚她待客,是谢侯夫人托了另外一家与丹娘还算交情不错的奶奶前来说话,说是灵姐儿也该到了启蒙的时候,托丹娘寻个女学,好送灵姐儿去读书。 第870章 这事儿着实令丹娘头疼。 她这个抚安王府的诰命夫人看着是风光,但细说起来,她来圣京也不出三年的光景,哪里有这个人脉手段能请到很好的女学先生,这是其一;其二嘛,灵姐儿可是荣昌侯府的小姐,就算生母不在了,她还有父亲还有祖父祖母,怎么都轮不到她这个做姨母的出面。 可事情就是这么不巧,谢侯夫人送来的书信里写得明明白白,说是老侯爷身子不好,正缠绵病榻,她一人要料理一整个府邸的庶务,本就忙得丢不开手,根本没功夫出门拜访。 思来想去,亲眷中唯有丹娘关系最近且身份高贵,最适合充当这一次的说客。 即便不管杳娘曾经如何,看在灵姐儿的面子上,丹娘也不得不出面。 她揉着眉心,将方才与那位奶奶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很快便有了主意。 谢侯夫人是很明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是以,她也没有彻底当个甩手掌柜,那封书信里还附了一份圣京女学的先生名单。 丹娘快速扫了一圈,便将视线锁定在了谢二的身上。 恭亲王府的女学先生是真不错,乃名震江都的孙大家,如今也是一位三十有余的妇人。这位孙大家原先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后来配了江都名门的后生,夫妻和睦,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只可惜,流年不利,没过几年孙大家的丈夫在一场意外中丧生,紧接着半年后,她的一双儿女也因病接连离世。 这一连串的打击让孙大家无法承受,操办完丧事后,她便在附近的尼姑庵里修行了。又过了几年,也是一场机缘造化,孙大家与曾经的闺中密友意外重逢,那位夫人感叹好友坎坷不断的经历,又不忍瞧她独自守在庵中清苦,便想再与她说个人家。 虽不是结发夫妻,但若是两口子相敬如宾,也相伴着安稳度日。 孙大家自己却不愿意。 她与丈夫情深,即便隔了多年也不曾更改。 但偏又拗不过这位夫人的再三劝说,孙大家只好折中选了个法子,不再继续在庵中清修,而是跟随那位夫人做一个女学先生。 当初孙大家待字闺中时,便是江都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女红女德也皆为上品,且她丧夫丧子后没有再嫁,人人都赞她品性高洁。 做了这女学先生后,孙大家一如既往,倒真是教了好些名门贵女,那些个原本任性娇纵的姑娘们,经过孙大家的指点教育,一个个出落的温文尔雅,落落大方,懂理明事,很有大家风范。不仅如此,孙大家还会教女孩子们算学与经济,让她们明白如何管家理事。。 这么一来,孙大家的名声也就传了出去。 谢侯夫人也是眼馋这位女学先生很久了,如今小孙女到了启蒙的年纪,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 也是运气好,孙大家辞别了那位夫人北上来到圣京,又与恭亲王妃一见如故,如今投身王府做了西席。 丹娘很明白,无论在哪个朝代,教育资源总是紧俏的。 尤其像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名师,更是如此。 她提前给谢二递了帖子,说明来意,待谢二回复之后,才紧锣密鼓地收拾起来,先开库房,寻了一套稀罕的文房四宝出来,随后又翻出一幅前朝大画家的笔墨来装好。 第871章 备上这两样礼物,第二日丹娘便乘着一顶锦缎青软小轿直奔恭亲王府。 谢二早早就候着了。 丹娘从侧门入,自有婆子在前头领路。 又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眼前忽而出现一座被绿意盎然围绕的小院,谢二身着一套明丽的嫣柳翠立在长廊下头,与身侧那深深浅浅的碧色浑然一体,又显得格外出挑。 这一片碧绿衬得她越发肤白如雪,见丹娘来了,她往下走了两级台阶,眼底亮了亮。 丹娘上前见礼,谢二又还礼,随后两人才进了正屋。 里头早有丫鬟备好了茶水点心等物,一盏铜制的香炉正袅袅生烟,香气倒也清甜,丹娘蛮喜欢的。 “你这屋子好,安静,却不像我那里一早起来便闹哄哄的,有时候吵得真是头大。”她环顾四周,由衷赞道。 谢二有些诧异,俏丽的脸上闪过一抹错愕:“哪里,不过是图个清净罢了。” “人不就是难得清净,本就在红尘之中也清净不了的,多少俗事等着呢,若是连住处都不能安静些,那才叫真的头疼。” 丹娘这话并没有奉承,而是真心之言。 若不是为了老太太,她早就想搬去照春晖了。 那一片地方又宽敞又安静,想想都觉得是养身的好地方。 谢二见她眉眼清亮,不似在故意逗趣,当即紧绷着的心也缓和了一半。 两人本也没有多少旧可叙,三言两语便说到了正题上。 谢二道:“孙先生确实在我们府上开办了女学,除了我们自己府里的几个丫头之外,另外还有其他府上的几位千金,加起来差不多十人不到。你家那位灵姐儿……会否太小了些?” 灵姐儿确实小了点,与这些已经启蒙过,正在学习更多东西的姐姐们比起来,她简直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 或者说,不是像,而根本就是。 丹娘何尝不明白谢二的意思,叹了一声,笑道:“这孩子是我那长姐留下的骨血,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庇护,是真叫人怜惜……此番也是荣昌侯府夫人的意思,想来,八成是不想错过孙先生这位好师傅。” 孙大家只是暂时落脚在恭亲王府,并非是卖身给人家的下人。 她是自由的。 说不定几年后,人家就会告老还乡回江都去了。 到时候即便是王妃,怕也留不住人。 谢二也是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的,了然地点点头:“我可以帮你引荐,只是最后收不收这学生,我是说不上话的,原先请孙大家来府上时,我母亲便说了,这学生收不收,只管听孙大家一个人的。” 丹娘爽快:“好说,还请世子妃为我领路。” 她来的还算凑巧,这会子刚好是上午教学结束的时候。 谢二领着丹娘去见了这位传闻中的孙大家。 在一布置得清新雅致的花厅中,丹娘绕过屏风,一眼便瞧见立在桌案旁正在书写的女子。瞧她粗布素衫,不着半点脂粉,偏瘦的身形仿若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这般柔弱纤细的模样偏偏生出了一份违和的力量感。 她抬眼搁笔:“这位便是沈大奶奶了。” 丹娘笑着上前:“正是,何德何能叫孙先生记着我的名儿,真是三生有幸了,咱们坐着说话吧。” 孙大家微微一愣,很快从善如流。 丹娘是个快人快语的性子,直接便说起了灵姐儿的情况,还有自己的想法。果然,沟通的时候打直球最有用了,不过三言两语,对方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第872章 “若只是……识字启蒙,学些做人处事的道理,那还不算受累,我这儿只可再多一人。” 孙大家略微颔首,也给出了自己的条件。 丹娘爽快应了,挥挥手,新芽与尔雅一齐上前,将两只精致漂亮的木匣子送到孙大家的手边。 “这……” 没等对方推辞,丹娘笑道:“古人求名师,尚要多次登门,备以重礼,也是我运气好,今日头一次便成了,这点子心意权当是替我那外甥女交了插班的束脩,既女先生不吝赐教,收下了她,这些东西是万万没有不收的道理的,这方为尊师重道,还请笑纳。” 孙大家眉眼微动,嘴角轻启:“既如此,那我便收下了。” 大约是送的礼物很合女先生的心意,接下来详谈的时候,丹娘明显感觉到对方语气温和许多,整个人显得和善可亲许多。 从恭亲王府出来,时候已经不早了。 丹娘辞别谢二,坐上了回府的小轿。 这个朝代车马劳顿,出行不便,她一开始便算准了今日只能跑一趟,再去荣昌侯府,怕是要等明日了。 松了松略显僵硬的肩头,丹娘小憩了一会儿,等到了府门口时,陈妈妈竟守在偏门处等着。 一见丹娘,陈妈妈疾步上前:“大奶奶,您可回来了,您赶紧去瞧瞧吧,咱们太太今日想帮您料理一下庶务,谁知那账房油盐不进,死活不愿交账本,把太太都给气倒了。太太心疼奶奶,便不让老奴与您说,可老奴心里过不去……想着总归要让大奶奶您知晓,这才等在了这里。” 陈妈妈语气急切,嗓门又大,在这空旷的府门外说话,好似一面肆无忌惮的锣鼓,恨不得惊动街头巷尾不可。 丹娘徐徐跨进门内,面上不显风浪,依旧一片平静:“今日太太身子好些了?” “是呀,早起用了奶奶送去的山楂牛乳糕,觉得还克化得动,还多用了两块呢,上午晌,太太觉着好些了,精神也不错,想着奶奶您今日要出门,便想着帮衬着一二,谁知竟出了这档子事儿。” 陈妈妈边说边低头抹泪,满脸担忧自家主子的模样。 丹娘不慌不忙,转脸吩咐下去:“去请太医来瞧瞧,若是张太医正当之,便请空闲没挂牌子大人来。” 尔雅应了一声,迈着利落地转身。 陈妈妈有些惊讶:“哪里需要这般麻烦……太医早上已经来过了。” “不是说太太身子不好了么,还是请太医来看看,我也安心。” 丹娘莞尔,口中说得温柔,脚下的步子却半点没有往沈夫人院内去的意思,依旧不慌不忙回到自己的燕堂。 陈妈妈傻了眼:“大奶奶不去瞧一瞧么?” “自然是要去的。”丹娘正色道,“只是我刚从外头回来,也不知会沾染上什么病气或是不干净的东西,还是先洗漱更衣再去过去瞧一瞧。” 这理由新鲜又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就连见多识广的陈妈妈都一时间愣住,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丹娘已经进了里屋。 两个小丫鬟依着规矩关上了大门,在门口守着。 陈妈妈又不好硬闯,心下慌成一团。 丹娘才不管陈妈妈在想什么,她按部就班地更衣净手,又让新芽替自己重新梳妆,做完了这一切,她又用了两盏香茶并几块点心。 那山楂牛乳糕滋味确实不错,酸甜浓郁,香浓可口。用的是庄子里新鲜下来的牛乳和新摘的成熟山楂做的,冯妈妈不愧是厨房里的一把好手,在甘娘子的帮忙下,居然能做出这般新奇的果子,让丹娘满意不已。 第873章 忽而又想起早上送去给沈夫人的那一份,她不免有些惋惜。 休息片刻,待太医到了,丹娘才重新出门,迎着太医将人一路送到了沈夫人的屋内。 陈妈妈这会儿已经没有脾气了,一张老脸板着,好像谁都欠了她两吊钱似的。 那脸色看的尔雅很不痛快,几次都想开口提醒,都被新芽按住了。 诊脉后,太医说无妨,大约是早期累着了,有些疲惫,多休息就好,另外还查了之前的药方。丹娘不放心,又请太医去瞧了药渣,确保沈夫人入口的汤药安全无疑。 一番操作后,又送上厚厚的银封,才算送走了太医。 沈夫人坐在床上,脸色缓和了一些:“哪里需要这般费事了,不过是年纪大了,有些累了……倒让你麻烦了,忙了一圈还要来问我这边的事情。” “母亲这般说就是在折煞儿媳了,照顾您是儿媳应尽的本分,哪里说的上麻烦。” “我也不过是想着别做个不中用的老东西,身子好些了,就该帮你看看,这府里这么大,平日里没人看着如何能成?哪晓得,你那账房先生却是个硬骨头,无论我怎么说都不成……” 沈夫人苦笑着摇头,“是我不好,反倒累着自己了,这府里总归是你来当家做主的。” 这话深意极重。 丹娘听着,眼眸沉沉,面上笑容不减。 待沈夫人说完,她才缓缓笑道:“这是自然。” 沈夫人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眼前端庄斯文的年轻主母笑得越发明媚坦荡,只见她微微弯起眉眼,殷红的唇瓣轻启:“儿媳觉得您说得对极了,这府里总归是我来当家做主的,哪里能让母亲费心劳神,您是来养病的,若是还叫您拖着病体帮儿媳操劳,岂不是叫外人觉着我这当家主母无能么?” 她的笑容太过灿烂,沈夫人看得越发不爽。 相信只要是个不傻的,都能听出方才她那话里的尖酸之意,换任何一个年轻女子听了,都会惊慌失措。 怎么也没想到,丹娘居然顺竿爬,不但没有半点惶恐,反而愈发淡定自在。 偏这话是沈夫人自己说出去的,她想反悔都不成。 “您就别操心了,那账房先生瞧着脾气硬不好约束,可要知道,账房就须得这样的人才才稳妥了,若是随便来一个人就要看账他都允诺了,我这账房不就成了人家的茅房了,什么人都能进的。”她笑着替沈夫人开解。 沈夫人扯了扯嘴角,怎么都笑不出来。 丹娘恍若未觉,依旧语气温柔地关切着,仿若婆母告状的事情只是最小的一件小事,也不准备责罚那个以下犯上的账房先生。 “你府里的这些人这般对主子,你都没个话?往后他们岂不是要骑到你头上撒野?”沈夫人忍不住了,“即便我是客,那也是你的婆母!” 在婆母跟前,儿媳说什么都不算数的。 沈夫人就是在提醒丹娘这一点。 她忍不住严厉了些许,双眼直直地瞪着丹娘,非要对方给自己一个交代。 对视间,丹娘的笑容也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暮色四合,落日余晖透过那银红纱照了进来,落了一地金沙般的绚烂,给布满绒毛的地毯都撒上了一层光辉,美轮美奂,叫人窒息的美。 丹娘就坐在这余辉的一角里,任由自己的裙摆迎着光熠熠生辉,上头用银线绣成的百花戏蝶的图案仿若活了一般。 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沈夫人,她垂下眼睑,捻了捻白皙的指尖。 第874章 静谧的空间越发叫人紧张,即便沈夫人身为长辈,对上丹娘也不免心头发怵,一阵阵的紧绷。 她欲要说些什么,谁知丹娘却先开口了。 “母亲想要责罚账房先生大可明说,儿媳蠢笨,一时半会怕是不能领会母亲的意思,没的又将您气坏了,反倒是我的不是了。”她轻飘飘的声音仿若漂浮在半空中,听起来并不是很真切。 沈夫人一阵错愕。 她是习惯了做个老好人的,什么坏人坏事都是交给别人来做的。 今日这事儿,说破了天是她想要拿儿媳的主,结果碰了个钉子。只要说出去,眼明心亮的妇人家谁看不出来?这婆媳俩就是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对头,也有那处得宛如亲生母女一般的婆媳,但丹娘肯定,绝不可能是她与沈夫人。 是以,沈夫人这一招把人推出去替她做嫁衣裳的手段,在丹娘这里是行不通的。 果然,两句过于直白的话抛出来,自己这位好婆母也愣愣地说不出话。 古人讲究的是含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但她偏不。 尤其是在这深宅大院内,有什么话不说清楚,反倒不美。 她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颇有些嘲弄的意味。 沈夫人看出来了,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还未来得及开口辩解,只听面前这位俏妆丽人就缓缓笑道:“也是,您放心,回头我一定让账房先生过来给您赔不是。” 沈夫人:…… “我看母亲脸色不太好,想是今日为了我太过操持累着了。陈妈妈,还不快些服侍太太休息,我这就让人送热水饭菜过来。” 丹娘说着,便起身去招呼了。 沈夫人被撂在屋内,瞪着一双眼睛,却无可奈何。 用不了一会儿,屋内就摆上了热气腾腾的丰盛饭菜,净房里还摆上了两大盆刚刚烧出来的热水,里头用轻帐蒙着,蒸汽袅袅,半点不冷。 还以为丹娘会就此离去,没想到她脸皮甚厚,全然不知尴尬是何物,这又折返回来,说是要尽一尽孝道,自然要陪着婆母一道用饭。 当着她那张脸,沈夫人的这顿饭真吃得如鲠在喉。 即便再美味的菜肴,在她看来也形同嚼蜡。 偏丹娘是个没有眼力劲儿的,还看不出来对方脸色不妙,一个劲地给沈夫人添菜盛汤,笑盈盈的模样好似伺候沈夫人用饭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半点不觉得累。 晚饭用完,婆媳二人净手漱口后,沈夫人就琢磨着开口让她回去了,老是待在这里,她看了添堵。 报告刚起了个开头,只听丹娘柔声道:“方才母亲说的是,账房先生再怎么忠于职守,也到底过了些,您是我与寒天的母亲,也就是一家之主,哪里有您被下人们拿捏的道理。” 这话还算中听,沈夫人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撇开视线。 丹娘又道:“是以,我方才出去已经狠狠罚过了,这会子让那不长眼的来给您磕头认错,如何?” 沈夫人顿觉心头郁郁之感化解许多,便依着自己往日的性子随口道:“原也不是什么大错,不过是太过执拗了些,这样的人管账房才叫主子安心,你是会用人的。” 丹娘羞涩一笑,眉眼间荡漾开一片明丽的欢愉:“都听到了?太太夸奖你呢。” 屋外,只听咚咚几声磕头的声响,又传来一声谢恩求饶:“多谢太太高抬贵手饶了小的,还夸奖小的,小的真是……受之有愧。” 第875章 “有什么愧不愧的,太太金口玉言,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既然太太夸你,我也不好太过了……”丹娘叹了一声,“罢了,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革你这个月的银米,不过你也算尽心,还得了太太的称赞,入了太太的眼,赏你一个半月的月俸,另外再给二十斤米粮,你下去吧。” 外头一阵感恩后,脚步匆匆,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沈夫人没有半点准备。 她错愕地看着丹娘,只觉得手里捧着的茶盏似有千斤重,都快端不住了。 重重搁下,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被这女人当成枪来使了。 不过是顺口一句好话,还想缓和一下关系,她毕竟身为长辈,这么多年抚育子女,照拂妯娌,管理一大家子,该有的体面宽厚几乎是这些年已经自然成习惯的事情,却不想……有人这般讨巧,见缝插针似的给她使绊子。 沈夫人鼻息加重了,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丹娘。 丹娘不慌不忙,呷了一口茶才将茶盏放下,抬眼时又是一片灿烂娇憨的笑容:“时候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母亲休息了,先告辞。” 说着,她利落地起身,径直离去。 可以说,除了明面上的礼貌外,她没有给沈夫人半点面子。 直到丹娘离去好一会儿,呆坐着的沈夫人才回过神来,冷笑连连:“都说抚安王府的夫人是个温柔乖巧的,却不想这般厉害。” 陈妈妈这才敢说话:“我瞧着大奶奶颇有手段……” “岂止是有手段,我就没见过像她这样皮厚大胆的。”沈夫人的掌心攥紧了,满是阴霾的笑容里透着一抹不甘。 “罢了,这事儿就依着她吧,她要保一个账房先生,我犯不着跟她硬碰硬……哼,只要给我将那一片田庄安置好便成。” 这也是沈夫人此番来抚安王府小住的最终目标。 且说另外一头,丹娘已经回到了燕堂。 一回自己的地盘,她才觉得浑身疲惫,赶忙换下一身的锦服华衣,又让新芽赶紧把发髻打散,她披着头发才好。 “这盘了一整天了,我头皮都疼。”她揉着太阳穴,回想着自己这一日的奔波操持,不免心疼自己。 新芽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便替她卸掉了妆发。 那青丝如瀑布一般垂在身后,丹娘又狠狠洗了脸,将那些脂粉都洗去,这会儿只着一身素白的里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尔雅从净房出来:“夫人,都弄好了,您赶紧去洗吧。” 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泡澡来得舒服了,丹娘将自己整个人泡在大桶里,浑身的疲惫都被泡散了一般,她轻轻合眼,在一片雾气氤氲中,那张绝丽精致的脸上都笼着一层淡淡的水雾。 足足泡了半个时辰,她才出来,这会儿直奔她的床。 一头栽进被子里,她快活地打了个滚,抱着被角,嗅着上头熟悉的气息,心中不免泛起思念。 也不知道那个男人到何处了,差事办得怎么样,有没有危险……唉,自己在家里守着他的老娘,整日与婆母斗智斗勇,每天头发都要比平时多掉几根……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就这般昏昏沉沉地念着,不一会儿她睡着了。 尔雅轻手轻脚地过来,替她放下了床帘,另外一边的新芽又熄灭了烛火,只留下三盏玻璃罩灯还亮着,点缀着屋内的角落。 第876章 两人又检查了一遍,这才轻轻退出房。 此时,小桃绿过来了,压低声音问:“方才角门那块的婆子来问,说是账房的李先生想要给咱们夫人谢恩。” 没等新芽开口,性子火爆的尔雅便道:“叫他明日再来,也不瞧瞧眼下是什么时候了,夫人都已睡下,哪有功夫来见他?” 小桃绿吐吐舌尖:“我也是这般说的,早就叫那账房先生回去了。” 尔雅瞪了她一眼。 一旁的新芽温和地笑笑:“那位先生今日也受惊不小,倒是个人物呢,咱们夫人不在,对上太太居然也能撑得住,不怪夫人给他明罚暗赏了。” 尔雅却道:“账房是何等重要的地方,太太才来几日就想着插手咱们府里的帐目了,未免手伸得太长,打量着谁看不出来呢。” “你小点声吧,出去了可别这般口无遮拦,没得给咱们夫人惹事儿。”新芽正色提醒。 “我心里有数,也就是在咱们自己这儿我才这么说呢,你几时瞧我在外人跟前这般说话了?” 新芽想了想,笑着点点头:“也是。” 尔雅性子虽急,办事也风风火火,却粗中有细,很能分得清好坏。 也是这一点叫丹娘信任有加。 几个丫鬟凑一块聊了一会儿,丹娘的屋内自然也有别的丫鬟当值,但不论是谁,新芽和尔雅总要留一个下来,否则不安心。 其实对丹娘而言,这些有没有的都没所谓。 只要有人敢进她的屋,保管叫对方有来无回。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很香,一觉醒来窗外已然天色大亮。 那账房先生到底还是一早巴巴地过来谢恩请安,丹娘瞧他身上颇有几分读书人的倔强,又心疼又好笑,索性又赏了两匹上好的料子给他,让他回去给妻儿做一身新衣裳。 说到做衣裳,眼下又是入秋的换季之时了。 若是要做冬装,这个时候就要安排起来,早早约了裁缝娘子登门。 这一日料理了府中庶务,她又让南歌安排这件事,办完一切后,她用完午饭出门,直奔荣昌侯府。 这午觉嘛……只能在马车上对付一下。 乐透还是很有眼力劲儿的,每次丹娘出行的车马都是他来操持的,今日出门的马车就特地换了府中最大的那一辆。丹娘上车一瞧,很是满意。 里头宽敞不说,四面还贴了柔软的绸布,靠在上面既软和又不过分热,另有丝绸做的薄毯一张,还有两只又圆又大的靠枕。 新芽道:“夫人只管歇息,我与尔雅将妆屉都带上了,保管误不了夫人的事儿。” 尔雅也笑了:“夫人放心吧。” 丹娘感慨:“到底是老员工靠谱啊……” 在马车里歇了个午觉,新芽提前将她叫醒,简单利落地替她理了妆容发髻,待她下马车时,姿容鲜艳,一派明媚。 照例先去拜见了谢侯夫人,与她说了请孙大家一事已然办妥。 谢侯夫人端坐在上首,双手抚茶,眉目慈爱地看向丹娘:“我就知道,这事儿交给你最稳妥,旁人断断是办不成这般漂亮利索的。” 丹娘却不显羞涩,依旧大大方方:“都是为了灵姐儿,我是灵姐儿的姨母,如何能不上心?” “也是。” 略坐了一会儿,丹娘便告辞,说要去瞧一瞧孩子。 谢侯夫人笑道:“让婆子给你领路,如今灵姐儿与我住在一处,你不晓得地方,免得跑岔了路。” 丹娘有些惊讶。 第877章 可等她看见灵姐儿时,才是真正被惊到了。 灵姐儿如今的住处就在谢侯夫人的院内,说白了,是与祖父祖母一道生活。荣昌侯夫妇的主院内就有个小小的隔间,外头的屏风用上了小女孩喜欢的明粉色,上头还绣着飞鸟鱼虫等物,活灵活现,甚是可爱。 跟在祖父母身边,肯定要比单独住更妥帖,平日里一应吃穿拥用度都是跟着谢侯夫妇的标准来的,自幼就被祖父母养在跟前,自然会比其他兄弟姊妹更得祖辈的疼爱。 再瞧瞧谢侯夫人给小孙女布置的卧房,确实用了心了,可见平日里没少宠着。 这就是让丹娘大为惊讶之处了。 上回来时,明明还没有这样的光景的,怎么才匆匆一段时日,竟然就鸟枪换炮了。 灵姐儿被乳母领了回来,小小的身影跨进门就朝着丹娘扑过来,口中奶声奶气地唤着:“姨母。” 丹娘的一颗心都被喊化了,当即蹲下来,紧紧抱着孩子。 灵姐儿生得清秀乖巧,是个美人胚子的模样,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干净透彻,那满脸的依赖之情,任谁瞧了都会忍不住欢喜。 “姨母坐。”灵姐儿牵着她的手,让丹娘坐下,转身又亲倒了茶来。 孩子虽小,但茶壶茶杯也是刻意安排过的,也是小巧玲珑,她拿在手里并没有很吃力,反有种让人忍俊不禁的可爱。 “姨母喝茶。”灵姐儿恭恭敬敬奉茶到她手里,转身又扒拉出一只古色古香的木匣子摆在桌上,白嫩的小手利落地打开,从里头抽出几层来。 定睛一看,都是新奇的花样果子糕饼。 “姨母请用。”灵姐儿抬眼,冲着丹娘笑出了一排细白的小乳牙。 丹娘的心顿时更软了,搂着灵姐儿就不愿放手。 谁说大人不喜欢孩子的,像灵姐儿这般乖巧伶俐的孩子,就算再来几个都不嫌多啊。 丹娘拉着她细细问了问,才知这段时日灵姐儿都跟祖母同吃同住,也是谢侯夫人开始给灵姐儿启蒙,教些生字来认了。 灵姐儿端坐着,小小的身板挺直了,有模有样:“祖母说了,姨母帮灵儿寻了女先生,不日灵儿就要去读书啦,谢谢姨母费心。” 揉了揉孩子的小脸,丹娘松了口气:“那咱们灵姐儿可要加油,你虽是女学里年纪最小的,可也要认真才是。你年幼,又比不得那些姐姐们学得早,比不上她们是应当的,你得跟自个儿比,只要咱们灵姐儿比从前更厉害了,那便成了。” 灵姐儿似懂非懂,很用力地点点头。 又与孩子说了一会子话,灵姐儿便要出门放风筝去,一旁的婆子丫鬟们陪着,丹娘又少不得要跟着。 在园子里瞧着孩子玩得起劲儿,丹娘眯起眼睛,享受着温暖的阳光。 身边是灵姐儿的乳母开口道:“多谢夫人了,咱们姑娘年幼,又没了母亲……” 她似是存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对丹娘说,这话匣子一打开就很难关上。 从对方絮絮叨叨的话里,丹娘总算明白灵姐儿为何突然这般受宠。 原来就在上回丹娘离去后不久,谢侯夫人便病倒了。 原也没什么大碍,只是那病瞧着凶险。 谢侯夫人略微好些了,一日起身散心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小孙女一直跪在佛堂里祈福。才几岁的孩子根本做不好这些,偏她较真,依旧如此,见她毕恭毕敬跪在菩萨跟前的模样,谢侯夫人眼热了。 再一问才知道,自从她病了,灵姐儿每日都来这儿祈福。 大约是失去了母亲让孩子心惊胆战,再不愿祖母离自己而去。 这一片赤子之心叫人动容,谢侯夫人病好之后,便让灵姐儿搬来自己的院内,由她亲自教养。 第878章 听了这段故事,丹娘一阵感慨。 虽说灵姐儿拿到的牌真心烂,但架不住人家自己争气。 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心,也难怪谢侯夫人这般疼爱于她了,侯府里子女不少,但像灵姐儿这般招人怜惜的怕是没有第二个。 换成是丹娘,她也愿意照拂这样的孩子,更不要说灵姐儿可是谢侯夫人的嫡亲孙女了。 这么一来,即便往后婉明姑娘嫁了过来,也不用担心灵姐儿,有祖父母护着,还有一个名义上的姨母做继母,她在侯府里的日子不会难到哪儿去的。 放宽了心的丹娘没有多留,又陪着灵姐儿玩了一会儿便起身回府。 回去后,她特地收拾出一套笔墨纸砚来,拿了南歌前些日子做好的一只布袋子装好了,里头又装了好些宣纸,一并让人送去荣昌侯府,送到灵姐儿处。 南歌笑道:“咱们夫人真是一片慈心。” 丹娘歪在榻上,看身边的小女儿扶着自己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不由得眉眼发软:“不过是给一点照拂罢了,灵姐儿也是个有福的孩子。” 玉姐儿这会儿已经在牙牙学语了,虽断断续续地往外蹦一个字两个字的,但却无比清晰,发音很准,这让丹娘惊喜万分,自然也有了教的动力。 娘儿俩一直到晚饭前都在玩说话的游戏,玉姐儿进步很快,已经会说吃饭,茶,娘亲等词了,可把丹娘激动得不知怎么才好,抱着女儿就一阵亲,心底早就为这个小东西计划好了未来。 独生女就独生女吧,一个就好。 她打定主意。 往后沈寒天说什么都行,反正她不想叫其他孩子分去了玉姐儿的疼爱。可丹娘却没预料到,人是会变的,哪怕是自己也一样,之前刚下定的决心,一顿晚饭过来就开始动摇了。 其实是因为南歌过来说了一件事儿,叫她顿时心头警铃大作。 南歌是吴大娘子的侄媳妇,自然私底下与吴大娘子有书信往来,吴大娘子上回来就明显有了心事,原来其中就有一段事关娘家的故事。 吴大娘子的娘家祖祖辈辈都是河西人,与她同辈的共有兄弟姊妹五人,除却一个最小的妹妹外,她还有三个哥哥。 妹妹嫁了当地的富户,倒也过得滋润。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姊妹二人天南地北的隔着,能见一面实属不易,就在过年那会儿,吴大娘子得了书信,说是妹子快不行了,她赶过去也没能见上妹妹最后一面,当时伤心不已。 到底是骨肉至亲,手足连心,眼瞅着亲人离世,如何不难过? 但还有更难过的,妹妹这么一走,她留下几个孩子里,已经成婚的倒还好,家里影响不大,唯有一个刚刚及笈的女儿可就惨了。家中中馈由姨娘把持,父亲又是个甩手掌柜,性子绵软,虽说也疼爱女儿,但架不住姨娘吹枕边风,还是将女儿许给了镇子上的富户。 对方的年纪足足比这女孩大了四十多岁,做她祖父都绰绰有余了,如何算得上一门好亲事? 不过是他们家想要更富贵,这才舍了这女儿。 对人家姨娘来说,横竖不是自己的骨肉,不心疼。 吴大娘子如何能忍?这可是她妹子留下的血脉,是她的亲外甥女。可到了人家刚想说理,却叫那姨娘一句话就给顶了回来。 第879章 人家姨娘说,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已经嫁出门子的说什么话?你只是姨母,又不是人家的亲娘! 事情正僵持不下时,那女孩的两个哥哥站了出来,护着妹妹,死活不愿意让妹妹跳火坑。 哥哥们长大成人,俱已成家立业,在父亲这里,儿子肯定是要比女儿更靠得住的,也是他后半生的仰仗。最后逼得姨娘不得不松口,这才免了这场婚事。 那两位嫂子也是能干泼辣之人,立马就给小姑子相看了镇子上人品端正、家世清白、家底也不算薄的人家,直接下了小定,把这事儿给定了下来。 听到这儿,丹娘松了口气:“那还好。” 南歌笑道:“可不是,婶娘也是瞧了那家送了聘礼过来才走的,这才安了心,如若不然,怕是这往后数年都牵挂着呢。” “也是,有个好兄弟就是不一样。”尔雅羡慕不已。 “你也想要兄弟?”丹娘奇了。 不是说这古代重男轻女么,为何还想要兄弟来跟自己分东西呢? 尔雅认真地点点头:”我与新芽没有兄长,家里娘老子也去的早,若是如今还有个兄弟在,也不算没有家了……” 这话听得丹娘心头五味杂陈。 是啊,如果只是独女的话,待几十年之后她与沈寒天都不在了,玉姐儿岂不是孤单单一个人留在这世上?若是嫁得良婿,日子也能好过些,可人生那么长,变数太多了,总不能把希望全都寄在丈夫身上吧? 丹娘思来想去,顿觉自己一开始的独生女计划有些草率了。 人要有大局观,如今她可不是生活在红旗下的积极分子,要活着,当然得做多方面的考虑。 这么一想,她愁得头都大了。 是将二胎计划提上日程,还是给女儿准备其他的东西呢? 一时间,她没个主意。 她在这边想得焦急,另外一边的沈夫人就没打算让她消停。入夜,外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明明敲的是院门,这声响在半夜听起来却是那么清晰。 丹娘早就被惊醒了。 听到外面一连串的脚步声匆忙响起,紧接着又是絮絮叨叨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尔雅推门进来,凑到她枕边小声道:“夫人,夫人!” 她撩起眼皮:“出什么事了?” “太太院里来人,说是太太觉着不舒服,想问夫人拿两丸清心宁露丸去。” 丹娘微微皱眉:“去看看。” 一路赶去沈夫人的院内,见屋里燃着烛火,沈夫人正在陈妈妈的伺候下用汤药。见她喝完,脸色发白,由得陈妈妈给她擦了擦嘴角,她才勉强抬眼冲着丹娘扯出一抹轻笑。 “叫你费神担忧了,原也没什么的。”她语气悠悠,似乎下一句随时都能断气似的。 “太太快别说了,仔细身子要紧,躺着歇歇吧。”丹娘又转脸去问陈妈妈,“到底怎么回事?白日里不是还好好的么?” “可不是这话么,方才太太睡熟了又被惊醒,随后就这般心神不宁,奴婢这才让小丫鬟去惊扰奶奶。”陈妈妈边说边抹泪。 丹娘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沈夫人,瞧着确实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整个人魂都没了。 想了想,她道:“我陪着太太,你留下几个得用的丫鬟便是,陈妈妈去睡吧,再把这烛火熄了几支,太亮堂了叫太太如何安睡?” “我要服侍太太的,不然……奴婢心里放心不下。” “有我呢,你尽管去睡。我守了一夜,明儿早上你来换我,难不成你还想一直守着?身子哪里又吃得消?” 第880章 丹娘这话成功让她迟疑了。 见陈妈妈还犹犹豫豫的,丹娘略微沉下脸:“你还不信我了?” 短短几个字带着锋利的寒意朝着陈妈妈扑去,把她吓了一跳,一抬眼撞上了对方冰冷的双眸,慌得她膝盖发软直接跪了下去,口中连连称不敢。 丹娘叹了一声:“我晓得你与太太主仆情深,这会子丢不开手也是人之常情,但你须知太太是我婆母,我又怎么会为了她坏?你还是赶紧去歇息,等养足了精神,明早来换我便是。”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陈妈妈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便点点头:“烦劳大奶奶了。” 丹娘摆摆手,没有再看她。 沈夫人用了药,许是身子不适,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时而清楚时而迷糊。 待陈妈妈离去,新芽凑到丹娘耳边轻声问:“夫人,咱们真要……在这儿守一夜么?” 丹娘应了一声:“你和尔雅在外头守着,务必让厨房、茶水那边都备好了,柴火不断,热水不断,还有……让门房警醒着些,明儿一早太医来了,就把人请过来。” 新芽了然地点点头,转身离去,还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一片静谧,只有沈夫人略显粗沉的呼吸。 丹娘拿了两把椅子摆在床边,她坐一张,另一张拿来翘腿,还挺舒服。 就这么守着未免有些无聊,她又把今日困扰的事情拿出来理了理,一手拿着一支小巧的毛笔在一本册子上涂涂写写,倒也很能打发时间。 一边写一边留意身边的人,她总觉得今夜的沈夫人不像是装病的,而是真的犯了旧疾。如若不然,她不会任由她随意指派陈妈妈,甚至还让陈妈妈先去休息。 几次过招,婆媳二人应该都心里有数。 对方都不是好对付的人,哪能这般放心。 可这也是丹娘觉得奇怪的地方,沈夫人病了,陈妈妈却能轻易被她打发走,说明陈妈妈要么觉得这次病发不甚要紧,要么……就是陈妈妈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是沈夫人重犯旧疾。 这么一想,条理就清楚了。 正当她准备写下第六条注意事项时,突然躺在床上的人口中呢喃着什么,断断续续却又越来越清晰。 丹娘屏气凝神,听清了沈夫人说的话。 “佟郎,你、你好狠的心……叫我替了她,又不管我!你们倒是双宿双飞了,可我呢……我怎么办?” “佟郎,佟郎……” 丹娘眸色沉了沉,伸手给沈夫人掖了掖被角,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长夜漫漫,沈夫人这一夜几乎是没睡安稳,隔一会儿就会呓语一阵子,说的话无非就是那么几句,频繁出现的人物唯有一个佟郎。 丹娘很好奇,这佟郎……又是谁? 终于,窗外泛起了天光,隐隐约约照亮了屋内。 沈夫人也仿佛正常了,开始进入安稳的睡梦,呼吸都比之前更绵长,面色也比之前正常许多。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咚咚响起两声,紧接着新芽推门进来,小声回话:“夫人,早饭已经得了,冯妈妈直接送过来吗?” “咱们回自己院内用。”丹娘道。 再过一会儿太医就该到了,一切等专业人士给出答案再说,早饭什么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不是很着急了。 尔雅送了一碗浓浓的红糖姜汤来,里头还搁了一只鸡蛋,献宝似的送到丹娘跟前:“夫人,你且喝一碗吧,这里头的鸡蛋是我特地让冯妈妈放的,又辣乎又甜呢,好吃得紧。” 第881章 丹娘有些哭笑不得,细细品尝,只觉得温热甜蜜,在这微凉的秋日清晨来上这么一碗,当真是一种享受。 尔雅见她吃着喜欢,也乐得合不拢嘴,笑道:“这里头还有蜜枣呢,也是我放的。” 丹娘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们也守了一夜了,也去用上一碗吧,等会儿早点理事,上午咱们几个一道补个觉。” 新芽:“我已经跟那些个管事婆子们说了,夫人莫急,她们都晓得呢。” 主仆几人说话间,丹娘就吃完了一整碗的红糖姜茶,太医就来了。 守了一夜,到底还要听到太医说没事,自己方能安心。 这会子,陈妈妈也到了。 众人看着太医给沈夫人请脉看诊,过了一会,太医才说话,说是没什么大碍,只是瞧着惊魂未定,应该是受了很大的刺激,便询问昨日可遭遇了什么惊吓之事。 这一问,大家都去看陈妈妈。 陈妈妈被看得一阵语塞,老脸涨红:“没、没这回事儿呀,昨个太太照例都是吃药吃饭,随后便是在园子里头散散步,旁的就是在这屋内休息了,也没什么惊吓之事。” 丹娘也觉得没有。 要是有的话,不会一直捱到晚上才发作。 依着沈夫人的性子,能当场拿捏了便拿捏,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大家都懂。 若是能着人一直把消息送进荣昌侯府岂不是更好,还让让外人晓得丹娘照顾婆母不周,平白留下一个大把柄。 太医闻言,捋着胡须点点头,倒也没有多问,只是在原先的药方里又添了一味药材,说是可以安神助眠的。 听闻沈夫人没什么大碍,丹娘松了口气:“多谢大人,这一早就烦劳大人,实在是过意不去,还请留在府上用过早饭。” 太医笑着摆摆手:“倒也无妨。” 丹娘:“其实是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教大人,若是想请大人留在府中替我婆母调理身子,可否妥当?” “太医院并无此等先例,替官宦勋爵之家看病虽说也是太医院的职责之一,但……却无常居他人府邸,专职看病的规定,若是夫人想要这般,怕是只能进宫,去求一求宫里的贵人们了。” 太医这话说得比较含蓄。 其实能求的无非三人,皇帝,皇后,还有太后。 丹娘没说什么,依旧礼貌地笑着点点头。 太医执意不愿留在府里用饭,她又命人将备好的礼物送进人家的马车里,好话说了一天井,这才送走了太医。 丹娘将沈夫人院内的一干事宜都交给陈妈妈,回到燕堂。 边用早饭边料理庶务,倒也不慌不乱。 她真感谢老太太之前给她培养的良好习惯,今日事今日毕,无论庶务多少她都会当天解决,绝不拖到第二日,是以如今每日忙活起来倒也便宜快捷,自己省心不说,下头的人也不会起了慢怠之心。 不过堪堪半个时辰,众人散去,燕堂内又恢复一片平静。 用罢了早饭,丹娘草草洗漱一番便去补觉了。 外头新芽与尔雅却有些迟疑。 刚巧,翠柳过来了,内院里的事情她早有耳闻,笑着催促她们俩回房休息:“这儿有我呢,你们还操什么心?赶紧的睡好了过来当班,免得一会子在夫人跟前打瞌睡,那才丢人呢。” 有翠柳在,两个丫鬟无不倚重信赖的,这才安心去睡。 待丹娘一觉醒来,床边坐着的竟是书萱这丫头! 她当即又惊又喜,忙问:“老太太也回来了?” 第882章 书萱正拿着绣绷贪看南歌的手艺,冷不丁被丹娘这一声惊到,差点给摔了,须臾间缓过神来又笑得满脸是花:“夫人,老太太放心不下您,特让奴婢回来伺候着,也好帮您分担一二。” 闻言,丹娘一阵失望。 书萱哪里不晓得这位主子的想法,当即又笑得眉眼弯弯:“夫人快别难过了,我都回来了,指不定老太太那一日也回来了呢。” 这话其实没什么实质性的安慰作用,但由于是书萱说的,丹娘听着竟觉得有几分可信,点点头无奈道:“也对。” 书萱的归来可让几个丫鬟高兴坏了。 足足补了一觉的尔雅与新芽瞧见了,都与书萱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地说了好一会子话,丹娘瞧着,心中也舒畅不少。 别的不说,书萱回来也带来了老太太那头的消息。 “好,都好,老太太还是跟在府里时一样,每日三餐都有定数,小厨房自是明白的,都依着老太太的口味来,太太那边也孝顺恭敬,虽不说每日都来请安,可五日内总有三日要过来的,您也晓得咱们老太太又不是那种爱热闹的性子,这般清静些方是正好呢。”书萱脆脆地回话。 “如今太太身子大好了,府里的一干事宜都能操持了吧?”丹娘问。 书萱微微皱眉:“说是好了许多了,可终归大不如从前,首先这精神头就不行,早上那会子还能撑着,到了下午晌竟是只能躺在榻上说话了。” “怎会这般……” 丹娘也吃惊不小。 赵氏之前恢复得不错,那会子还领着她亲自接待了谢侯夫人呢,怎么这又不行了…… 书萱摇摇头,叹气道:“多少大夫名医都来瞧过了,数不尽的药材也用了,可太太总也是不见好,上回子还是老太太亲出面,请了太医院的院正来给太太瞧病,说是……心病难医,须得一味心药。” 心药…… 难不成叫杳娘死而复生吗? 这明摆着不可能嘛。 丹娘心头一阵唏嘘,许久叹了一声。 大约是觉得气氛太沉闷了,书萱又赶紧笑道:“也不是没有好事的,我听老太太说了,最迟冬月里,咱们家的两位少爷便要回来了,一前一后的,怕是能凑巧赶回来过年呢。” 丹娘心思微动,这说的是她那两位外方的哥哥。 那两位可是宋家的希望,更是赵氏的心药。 她挑眉:“这么说来,太太的病也能好了。” “可不是么。”书萱抿嘴一笑,“夫人您就别担心了,老太太那头有奚嬷嬷,还有其他人在呢,俱是妥帖周到又心细忠心的。” 丹娘见她笑得还是那般不知城府,顿觉有趣。 抬手点了点书萱的鼻尖,她笑道:“是了,所以老太太看你这笨笨的不省心,就给你撵到我这儿来了。书萱姑娘莫着急,跟着我呀保管叫你吃香喝辣的。” 书萱大窘,一张脸涨得通红,偏那双眼睛依旧亮闪闪的。 众丫鬟们都笑作一团,一时间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闹也闹过了,丹娘起身洗漱梳妆,用过晚饭后才去了沈夫人的院中,正赶上陈妈妈伺候沈夫人用汤药。 丹娘依着规矩见礼,不等沈夫人开口,便利落地上前:“母亲感觉可好些了?” 沈夫人点点头,喝下最后一口汤药,眉尖蹙紧:“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这药太苦了些,似是比寻常更浓,倒让人一时间咽不下去。亏的你上次送来的蜜饯还在,这喝一口含一块的,勉强能受用。” 第883章 丹娘道:“昨个夜里太太睡不好,不知被什么惊着了,早上那会子太医来瞧了,才给药方里添了一味药材,说是能宁神安眠的。良药苦口,还请太太为了自个儿的身子,多受累些个。要蜜饯甜饼的,我回头就叫人送来,保管够。” 沈夫人神色一紧,笑容顿时讪讪:“原也没什么大事,叫你费心了,昨个夜里也没睡好吧?” “媳妇年轻,守个一夜的也不妨事。”她勾起嘴角,“倒是太太昨个夜里吓坏我了,如今瞧着平安无事,我这一颗心才好放下。” 沈夫人眸光中闪动着些许暧昧不明的光彩:“我……这是睡觉魇着了吧,做了噩梦而已,不妨事的。” “那也要让陈妈妈守着,如若不然……媳妇再来守一晚上也成,只要您能康健精神,这比什么都强呢。” 丹娘一番话原本就孝心满满,任谁家婆母听了都觉得心头熨贴,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这话说出来叫人暖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有些事情嘛主打的就是一个精神抚慰的作用。 反正说说又不掉一块肉,能用言语解决的,何必上升到银钱或是更麻烦的程度呢。 对于这一点,丹娘很是拎得清。 谁知,沈夫人竟然慌了片刻:“哪里需要这样麻烦了,我一个人睡着还舒心,这么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何时这般娇气了。” 她边说边瞥了一眼身边的陈妈妈。 得了主子提示的陈妈妈赶紧道:“是呀,大奶奶就是太操心了些,夫人原先在沈府里时也是不爱叫人跟前伺候的,晚上睡觉还是一个人的安稳些。” “噢,是吗。”丹娘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语调。 这话骗鬼呢。 真要一个人,那之前想着法子折腾丹娘,要她连夜伺候着又是什么鬼?那时候怕也要说是生病,没得办法吧。 有些事情看穿不说穿,方为体面礼貌。 她装作信了的样子,也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纠缠,反而拉着陈妈妈说起了沈夫人日常饮食起居的话题。 这些话她从前很少聊到,今日也是凑巧了,刚好有这个闲情逸致,也有这个突破话题的机会。 陈妈妈有些窘促不安,摆在身前的两只手不断绞着:“这……原先近身伺候夫人的也不是我,大奶奶问得这般详细,倒是叫老奴有些汗颜了,是老奴伺候不周。” “哪里话,陈妈妈是太太身边伺候惯了的人了,这般说定然是谦虚。”丹娘掩口轻笑,“到底是跟在太太身边的人,就是稳妥,我身边那几个毛丫头真是半点都比不得。” 陈妈妈冷汗津津,忙不迭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丹娘的眼睛。 又说说笑笑,丹娘还用了一盏茶,这才离去。 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沈夫人方才还扬起的嘴角又渐渐沉了下去,最终成为凝固在脸上的一抹苍白凝重。 陈妈妈摒退众人,服侍沈夫人再次睡下。 主仆二人久久无言。 直到沈夫人躺在床上,那薄薄的帘子落下,挡住了她冰雪一般的脸庞,她忽然开口:“你没跟大奶奶说什么吧?” 陈妈妈手一抖,原先预备浅浅挂上的一道外帘也落下了,彻底挡住了床上的人的轮廓,她赶紧跪下了:“太太明鉴,老奴什么都不知道啊……再说了,老奴与太太一条心,又怎么可能与大奶奶说三道四的。” 陈妈妈战战兢兢地跪着,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若没有沈夫人开口,她是断断不敢起身的。 第884章 四周静谧一片,安静得能让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其实也不怪陈妈妈紧张后怕,原先沈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本也不是她,除了她之外另有四位妈妈,两位姑姑,作为一个府邸里的当家主母,沈夫人该有的体面气派都有了。 后来这四位妈妈里,一个告老还乡,被儿孙接回去享福去了,至今也不知在何方;一个命数不济,刚来圣京那会子便得了重病,一命呜呼;剩下的两位妈妈被沈夫人派去了抚安王府,后来的事情大家也都知晓了。 那两位姑姑说起来与沈夫人也很亲近,但也只有平日里梳妆打扮会找她们俩来,其余的一应吃茶吃饭,铺床值夜之类的,这两位姑姑一样不沾,所领的月例银子也不过是府里二等丫鬟的标准。 剩下的一个资历老的妈妈也就只有陈妈妈了。 越是与自家这位主子接近,越是会体会到当初那两位妈妈的不易,沈夫人是惯会做好人的人,表面上一片慈爱宽厚,待下从宽容,与府中的叔伯妯娌也相处融洽,处处一副女德典范的模样,倒也让很多人佩服。 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沈夫人才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老好人。 陈妈妈跪了好一会儿,背后都被汗湿了。 这时才听床上的人幽幽道:“我也没说什么,看你这般紧张的,又不是刚刚入府的小丫头了,怎么还这般那扛不住事,起来吧。” 陈妈妈如获大赦,忙不迭地感恩戴德一番,这才起来。 沈夫人又让她将床帘挂起,另又备了茶水才叫她出去。 做完这一切,陈妈妈麻利地关上门离去。 一直走到自己歇息的厢房里,她才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只手捂着心口久久不能平静。 静谧中藏着的暗潮汹涌并未惊动另外一处的丹娘。 入夜,她照旧安眠,狠狠睡足一觉后,第二日便得了宫里的消息,说是可以进宫拜见太妃。 昨日递了牌子求见,今日才得允许,丹娘觉得这皇城里的人办事效率极差。 尔雅却有不同意见:“许是贵人事情多呢,一时想不到咱们府里也是有的。” 丹娘自动将这话翻译成了人家贵人消遣活动很多,昨天安排不过来,当然要把见面安排在第二日喽,没毛病。 总不可能她想见就见吧,人家端肃太妃不要面子的嘛。 这般胡思乱想着,丹娘进宫拜见太妃。 太妃瞧着精神不错,等丹娘行了大礼后,便让身边的嬷嬷把人搀起来:“你今日怎么想到来拜见我了?” 丹娘笑道:“自然是想您了,一来帮您推拿两下,免得叫娘娘忘了臣妇;二来嘛……实在是有事相求。” 顿时,太妃笑了。 一时间满室光华,就连旁边年轻不少的宫女都被比了下去。 “我就喜欢你这般直来直去的。”太妃笑过了,轻轻瞥了她一眼,“说吧,我瞧瞧是什么事,若是太为难的,那便算了,我就当你没开这个口。” 丹娘上前轻轻替太妃按着后背,缓缓道来。 宫室内焚着香,却不是清新雅致的风格,而是浓艳迷迭,与富丽堂皇的装饰搭配得相得益彰。 轻柔的女声仿若是最安神的曲调,娓娓动听,倒是让太妃有些沉迷其中了。 末了,她睁开眼:“就这么点小事?” “要请太医长驻可不是小事。”丹娘实话实说,“虽说我们得圣上眷顾,处处都比旁人家体面,可……做臣子的也该明白,点滴恩赐皆为君恩,哪里能不问自取,岂不是坏了规矩,也伤了圣上的一片心。” 太妃闻言连连点头:“我就晓得,你是个懂规矩的,这样吧回头你回去等话便是。” “多谢太妃。” “哪里,你对婆母一片孝心,真是感天动地。” 丹娘迟疑片刻,抬眼狡黠地冲着太妃眨眨眼睛:“不过是尽人事罢了,真要说孝心……我还不如进宫多陪陪您呢。” 太妃一阵错愕。 片刻后,她笑得更大声了。 好一会儿,她语气痛快道:“说的对!谁喜欢去伺候一个从未生养过自己的妇人!你也算不容易了。” 丹娘垂下眼睑,口中道谢不止。 方才的举动实则太冒险,但她明白,真想得到端肃太妃的相帮,就不能在她跟前装模作样。为了婆母求太医是她的目的,但未必是为了孝心,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端肃太妃久居深宫,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先帝离世后,她膝下空空居然也能得到太妃的封号,更能安居一隅,可见其深不见底。 这样的人什么把戏没见过,什么人没遇过。 何况,丹娘在云州时就与端肃太妃见过面,那时候她还是个蠢笨的七丫头,是以没什么好装的。 正因为她这般直白坦荡,才得了端肃太妃的真心喜欢。 许是在深宫中久已,见惯了装模作样的人,突然见到一个与众不同的晚辈,又是自己手帕交疼爱的小孙女,自然爱屋及乌。 又聊了一会儿,丹娘才告辞离去。 几次进宫,她也摸出了门道,知晓几时离宫最妥当。 可这一次,她算错了。 刚出了太妃的宫门,那长长的白玉石铺就的道路还未走完,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还请夫人留步,琼妃娘娘有请。” 闻言,丹娘心头咯噔一下。 “今日我原是来拜见太妃娘娘的,这会子人乏体倦,怕是见了琼妃娘娘要失礼于殿前。”她想了想,温柔笑道。 小太监笑而不语,始终低着头,也挡着她的去路。 她明白了。 又是相同的把戏,这琼妃娘娘与原先的贵妃娘娘好像并没有什么差别。反正也拒绝不了,她只好让小太监在前面带路,自己跟在后头。 宫城很大,这一走穿过了东西两宫,一直走到了一处安静的宫门前。 小太监略一低头,进去通传。 丹娘仔细观察着四周。 与原先的贵妃比起来,琼妃明显走的是低调节俭的风格,就连这宫门都敌不过贵妃一般的富贵气势。 正想着,里头来了一位姑姑,将丹娘引了进去。 一路往里,安静又不失华贵的宫室里立着不少宫婢,或打扫或收拾,各司其职,一点声音都没有。 丹娘知道不能抬眼四处张望,只一心跟着前头的姑姑,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自己的眼前和脚边,那脚下的地毯柔软精美,上头的绣纹都是不曾见过的花样,连细边都勾勒极致,不见一丝一毫的毛躁,可见稀罕。 正想着,前头到了,姑姑轻轻道:“娘娘,夫人请到了。” 丹娘不慌不忙下跪行礼。 好一阵子,坐在上首的琼妃娘娘才缓缓道:“起来吧,赐坐。” 丹娘道了谢,在琼妃左下侧坐稳,这才慢慢抬眼,对上了一双探究的眸子,隐隐藏着恶意。 第885章 这是丹娘头一回与这位盛宠不衰的贵人面对面,乍一见如此做派,她心中早已了然。 这是全然不顾了。 想想也是,对方是圣上心尖上的人,这么多年都是这般,哪怕曾经的贵妃都是替她承受那些非议的目光,如今她一朝重振,自己的儿子也成了东宫储君,皇帝的宠爱她有,安稳太平的未来她也有,面对区区一个臣子家的夫人,她还真没必要怕什么。 对视一会儿,琼妃来了兴致,懒懒道:“都说沈大人家的夫人貌美如花,今日一见方知传闻有误,瞧你这模样,又岂是花朵能比得上的。” “臣妇蒲柳之姿,难抵娘娘万千芳华,娘娘谬赞了。”丹娘不卑不亢。 “这话就说得不老实了,难不成沈大奶奶家中无镜子么?自己是什么样子照一照便知,又怎么能青天白日里的胡说八道呢?”琼妃轻笑,那点满了口脂的唇瓣娇艳如牡丹,却更让人心寒。 丹娘依旧低眉顺眼:“娘娘所言差矣,虽说容貌有高低之分,但须知气度华贵更为难得。臣妇受上天庇佑,得此容貌,已属不易,再想如娘娘一般福气富贵,怕是也消受不起。臣妇从前还是个混沌未开的蠢笨之人,哪里比得上娘娘……生得这般,大约也是老天可怜,莫教我被夫君嫌弃罢了。” 一番话说得温柔得体。 她边说边低下头,心中暗暗叫苦。 她真的是不擅长应付这些贵人,更不要说这些长篇大论的东西,光是这些就已经绞尽脑汁,都快把肚子里能用上的墨水全榨干了。 琼妃却还是笑得阴阴:“也是……我听闻宋家也是不容易,都那般境地了,居然还能回到圣京来,果然老天爷的意思谁又能猜得准呢。若是他日你父亲能重新回到一品大员的位置,想来沈大奶奶必会更加风光,到时候今日所言不得之物,他日也会成为你的唾手可得了。” 丹娘脸色却微微一变,笑得有些言不由衷:“家父么……能过得好自然最好,若是不成,其实与我也没多大关系,我是出嫁女。” “出嫁的女儿就不是女儿了?沈大奶奶这话可不对。” “我与娘家关系很一般,也就过个明面儿吧。当初父亲带领一家北上,单独将我留在了云州,我自然不乐意,况且……臣妇长这么大,也确实没受过多少父亲的疼爱照拂。”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显了。 丹娘也越来越不耐烦,隐忍的眸光中虽不见端倪,但心底那一阵阵泛上来的不快却愈加明显。 “哦……原来是这样。”琼妃了然地点点头,“也是,女儿家在这世道自然是不容易的,沈大奶奶这般想也情有可原。” 丹娘顺从地点了点头。 琼妃话锋一转,又笑道:“你与沈大人情深意重,叫人好生羡慕,如今沈大人替圣上办差,空留你一人在府里怕也孤单寂寞吧?” “臣妇要照顾婆母,抚养女儿,实在是也……孤单寂寞不起来。” “是了,你女儿真是不错,圣上爱屋及乌,那般看重沈大人,连带着一个小小的奶娃娃都那样疼了。”琼妃的笑声放大了不少,听好似一只雀跃的鸣鸟总算发现猎物时的兴奋。 瞬间,丹娘警惕起来。 琼妃又道:“这般有福气的孩子我也疼,圣上给了恩赐我也不好空着手,这样吧……我听说户部侍郎家也有一位小公子,今年方才四岁,由本宫做主,给两个孩子定个娃娃亲,你觉着如何?” 第886章 她的尾音带着些许的捉弄,满是恶意的挑逗让人不寒而栗又愤怒不已,丹娘总算明白琼妃绕了这么一大圈是为了什么了,原来就是拿玉姐儿来威胁自己。 她缓缓抬眼,嘴角一点一点弥漫开浅浅的冷笑。 目不转睛地盯着琼妃,就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丹娘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一个人了。 或者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个人产生浓烈的杀意,琼妃是她来这个时代的第一个。 琼妃正捧茶的手轻轻一抖,只觉得对方的视线冰冷森然,看得她背后寒意直冒。 短暂的后怕之后,便是汹涌的愤怒,她不敢相信一区区臣子的内人也敢这般看她!! “看样子,沈大奶奶是不满意了,那成,我再与你寻个更妥当的人家,保管富贵又般配,你瞧着如何?”琼妃不甘示弱地冷笑起来,继续逗着眼前的女子。 “若是说定了娃娃亲,接下来又如何?”丹娘冰冷的声音在回荡。 “你不是咱们圣京土生土长的,自然也不晓得圣京真正大户人家的规矩,这娃娃亲定好了,是要将你女儿送去夫家养着,也趁着孩子年纪小可以好好培养感情么。你也不必忧心,你到底是孩子的亲娘,自然是随时都能过去看望的。” 琼妃笑了,索性将底牌都掀开给对方看。 她就喜欢用这一招母子分离的把戏,看到那些命妇惊慌失措,然后对她俯首称臣。谁让她是皇帝真正宠爱的女人,她的儿子是未来的圣上! 她就代表了君恩,试问又有哪个命妇敢反抗? 她越是温柔,心底笑得就越残酷冰冷。 谁让宋家有她那么大一个把柄,谁让宋家不服软,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能爬回圣京! 一想到这儿,琼妃就难掩目光中的厌恶恨意。 突然,一阵轻轻嗤笑打破了沉默。 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笑声竟然是对方发出的。 丹娘抬眼:“臣妇明白了,臣妇告退。” 语毕,她连一个眼神都没给琼妃,起身而去。 琼妃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顿时有些气愤,一场好戏演了一半戛然而止,她都没看到最后精彩的部分,自然有些恼羞成怒。 却说丹娘顺利出了宫门,坐在马车里徐徐往府里赶时,她闭着眼,胸口起伏不断,哪怕已经很努力在压制这股愤怒,但效果却尔尔。 新芽与尔雅自然察觉到自家主子不对劲,她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问。 待回到抚安王府,丹娘仿若又恢复如常。 照旧去看望了沈夫人,随后用饭,又陪着玉姐儿玩了好一会儿,直到夜色降临,她如往常一样洗漱更衣睡下。 今晚,丹娘让玉姐儿睡在自己屋内。 夜深人静,外头连一片风都没有,远处打更的声音悠悠传来,仿佛穿透了层层墙壁,直往人耳朵里钻。 府里上下都进入了梦乡,卧在床上的身影却一骨碌起来,利落地换上一套深色的衣衫,再用布条将袖口、裙摆束好,看起来就像是一件临时赶工的夜行衣。 丹娘轻轻放下床帘,又深深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倏地一下离开房间,只听窗棱仿佛被风吹开了几页宽,不过须臾间又平静如水。 此刻的琼妃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今晚,皇帝宿在了养心殿,琼妃独自一人安歇。 第887章 谁也没察觉,一抹黑影进了琼妃的宫殿内,很快半睡半醒的琼妃被人叫醒。 琼妃正睡意浓郁,冷不丁叫人拍了拍胳膊,吓得她一个激灵全醒了!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她就被一团布堵上了嘴,只能发出呜咽的呜呜声。 她又惊又怕,根本没想到自己在这深宫内,居然还在自己的睡床上被人劫持!话是说不出来,想喊人呼救也没辙,对方力气大到出奇,一只手就牢牢将她的两只胳膊固定得死死的,只要她强行动一动,关节处都钻心的疼。 琼妃的眼泪都涌了出来。 丹娘一声不吭,直接将她蒙在被子里痛打了一顿。 琼妃身子娇弱,这些年又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遭受过这些,不过几下就晕了过去。 丹娘狠狠出了口气,把琼妃恢复成原样,又悄悄离去,全程无一人知晓,仿若直入无人之境那般轻快自在。 回到自己屋中,规整衣衫后,她继续搂着女儿睡了个美美的觉。 第二日晚上照旧,继续去琼妃的宫中打人。 连续两个晚上挨揍,让这位宫中贵人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可偏偏她一早起来后,宫婢侍卫一切如常,没人察觉到深夜时分宫殿中还多了个人,更无人发觉自家主子竟然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挨打。 偏偏琼妃浑身上下都看不出有伤,就连太医来诊断也说是忧思过重,受惊不小,至于是为什么受惊忧思,谁也说不出来个缘由。 琼妃后怕不已,连忙更换了宫殿居住。 这倒是消停了一晚上,然而当她刚松了口气的第二晚,打人的作业又开始了。琼妃被捆上手脚堵上嘴,塞进被子里又是一顿殴打,她泪流满面,怕得不行,偏又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呜咽声不断求情。 可丹娘呢,懒得听她废话,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打完就走,深藏功与名。 要论杀人和打人,丹娘自信自己是专业的。 连着半个月都是如此,除非琼妃身边有圣上陪着,只要是她独自在宫殿内,丹娘就必定教她做人。 皇帝是很宠爱琼妃,与她情分非同一般,但一直看她神神叨叨的,哪个男人也受不了,何况圣上陪着她时,整个宫殿平静如常,别说有人冒出来打人了,就连一只苍蝇都没有。 这么一来,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琼妃争宠的新招数,以此好让皇帝多来临幸陪伴。 六宫内不乏鲜艳明媚的宫妃,年轻又有新鲜,虽说在圣上的心中比不过琼妃,但也很得皇帝的喜欢。琼妃已经是盛宠,更是风光无限,即便中宫都难以压得过她的风头,要什么有什么的妃子居然还玩这样的把戏,真真叫人不齿。 流言一旦传开,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整个皇宫。 皇帝自然也听说了,很难得冲着琼妃大发雷霆,责骂她竟然以此下作的手段争宠,实在全无储君之母该有的端庄贤德。 琼妃大呼冤枉,可谁也不信她。 皇后大喜,据说还去劝架了,也不知是劝架还是看热闹,总之那段时日后宫实在是很热闹。 待时间平息后,琼妃所得的宠爱也大不如从前。 这话暗中进行的殴打计划持续了半个月就停了,丹娘觉得牺牲自己晚上睡觉的时间给那个女人一点教训也差不多了,再多就对不起自己。 第888章 反正她已经打定主意,只要琼妃继续说这个话题,那下次她还继续打,打到她乖为止。 至于要不要向对方公开自己的身份,丹娘觉得大可不必。 她还想过自己踏实的小日子呢。 可有些人就是不让她消停,半个月下来,沈夫人的身子也好了许多,那一日丹娘去求了端肃太妃后,第三日便有了太医过来府中长驻。 虽不是用惯了的张太医,却也是端肃太妃荐过来的人,人品医术都有保障。 调理了十天,沈夫人的气色就瞧着远胜从前。 哪怕她再想继续装病,那红光满面的模样也没有半点说服力。 丹娘每日都去探望,瞧了也暗暗赞端肃太妃真是个妙人,推荐来的太医果然有两把刷子。 “这药倒是没那么苦了,却吃着叫人显得气色好,也不知是不是妥当……我原先吃着药也不曾这般。”沈夫人郁郁道似有不安。 “太太且放宽心,这可是太妃娘娘荐来的人呢,必然可靠。”丹娘笑着,倏地又微微皱眉,“太太这话与我说说无妨,千万不能叫外人听见了,万一传到宫中,叫太妃娘娘知晓了,岂不是寒了她老人家的心?” 沈夫人立马讪讪:“我也就是与你说说,心中有点不解罢了。” 丹娘嗐了一声:“咱们又不是学医的,如何能晓得其中门道,但那太医院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太太尽管安心吧。” 话说了好一会儿,沈夫人其实很焦心。 关于购置田产一事已经疏忽了好些日子了,如今初秋已过,深秋将至,府里的事情也是忙得停不下来。 抚安王府的府邸有些年头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要请工匠班子来修缮,今年又不幸赶上了天灾,这城里有点本事能耐的班子都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是丹娘颇有先见之明,早早就下了定金,请了工匠班子来修缮府内,连带着外院的家塾也一并算在内。 另有裁缝娘子登门裁剪衣裳,一应如常,抚安王府从上到下五六十口都要做一身新。主子们自然多一些,可下头的奴仆最少也是两套,这般花销看在沈夫人眼中就很不是滋味。 谁家高门大户这般厚待下人的,三五年穿一身新就不错了,这还隔两年做上几套的,多少银子钱都这么花掉了。 再一联想购置田产农庄的事情还未有个定数,她自然心里不痛快。 在吃药这件事上拿捏不了丹娘,她便另辟蹊径:“说起来,你到底年轻不懂事,当家哪里是那般容易的,你这府里如今也有这么大个摊子,花钱哪能这般铺张……” 丹娘笑而不语。 她自然猜到沈夫人要拿这话做戏,半点不意外。 对方说,她也就听一听,至于往后如何行事,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情,犯不着为了两句说教就上纲上线的。 是以,沈夫人说得口干舌燥,丹娘听得都快打哈欠了。 不过在沈夫人看来效果不错,最起码儿媳妇没有流露出半点不快,更无半点反驳,始终笑盈盈地听着,时不时还点点头表示赞同。 还没等沈夫人收获胜利果实时,第二日,陈妈妈就瞧见书萱捧着银子去给裁缝娘子结帐,那一清单上一水的好料子。丹娘吩咐过身边的大丫鬟们,不需要防着陈妈妈,她们要看便看。 当陈妈妈看见门房穿的料子都与自己一般无二,顿时引起阵阵不快。 她马不停蹄地将此事告知了沈夫人。 当晚,丹娘来请安时,沈夫人便发作了。 她冷着脸:“你这孩子……怎么这般实心眼,上回子与你说的,你竟是一个字没听进去!须知当家不易,怎可这般胡乱花钱。” 第889章 丹娘刚忙完便赶过来请安,连口茶水都不曾入口,这会子正口干舌燥,直接端起茶盏足足饮了一大半,直接将盛怒中的沈夫人晾在一旁。 待沈夫人快要绷不住时,她才不慌不忙搁下茶盏,笑道:“太太这是什么话,儿媳竟一句都听不懂呢。” “我来问你,前些个日子才与你说的持家之道,你为何不听?府中上下这般多的人口,哪里需要这般大张旗鼓地裁剪衣裳?银钱得来不易,你却肆意地花销在这些个下人身上,我给你算过了,这一来一回的,起码也要花去百八十两银子吧?” 沈夫人中气十足,一张口便是长篇大论。 丹娘却不在意,微微一笑:“百八十两银子哪里够,还得算上庄子上的那些农户们,少不得一百二十两也是要的。不过农户他们要下地做活,这衣裳料子嘛就不需这么精致,自然是比不得府里的下人们体面。” 这也是没办法的。 府里的人哪怕随便一端茶送水的小丫鬟代表的都是抚安王府的颜面,自然不能懈怠。 至于农户们嘛,只要衣裳制工不错,料子绵软,里芯厚实,便是上好的了。着手办这事的翠柳颇有丹娘从前的风采,还特地问沈管事要了名录册子,看看谁家有正当妙龄的女孩子或是小娃娃,在衣裳样式这一块又单独与裁缝娘子说好了。 这事办得漂亮妥帖,丹娘很满意,是以又给翠柳赏了半个月的月例。 当然了,这一点她没算在哪一百二十两里头。 沈夫人倒抽一口凉气:“这么多?你、你也……太不会当家了。” 丹娘的笑容倏地一下冷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眉眼含霜:“太太还在养身子,不宜操持烦心过多,这府里的事情由我一人把持就成,您安安心心地调理,岂不轻便。” “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就这样败光寒天的家底!!”沈夫人十分不满丹娘的态度,一张老脸阴沉得可怕,“你现在赶紧将这笔开销追回头!下人们的衣裳就交给他们自己去办,你这么大一个府邸,每个月发下去的月例银子都不少了,在府里有吃有喝的,还要主家帮忙做衣裳,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 一口气说完,见丹娘不吭声,沈夫人又道,“你年轻,到底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将那些个下人宠坏了,往后有的你烦的呢!能不花销的处在,你省一省,岂不更好?”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说得上循循善诱,温柔和蔼了。 可丹娘不为所动。 她纤长白皙的指尖轻轻在桌面上敲了敲,随后不经意地抬眼,笑问:“原来当初太太将我们两口子单独留在云州,也是为了省钱啊,若非我皮厚胆大先开口,怕是连那些个田庄都要不到。” 沈夫人脸色重重一沉。 “多谢太太指点,媳妇记住了。”她拉长了语调,缓缓起身,很是潦草地福了福,“媳妇屋里还有旁的事情,先不打扰太太休息,明儿再来请安。” 语毕,她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沈夫人,转身就走。 沈夫人被直接晾在了原处。 红木八方宝桌上的茶盏还徐徐冒着热气,屋子里早已只剩下沈夫人主仆二人,真正要唱主角的人却不见了。 “这个女人!!”沈夫人气愤不已,一掌沉沉拍在桌上,顿时闷闷的一声巨响。 第890章 陈妈妈忙道:“太太仔细手疼,为了大奶奶当真是不值得伤了自个儿。” “你方才瞧见了,她这般高傲无礼,何曾将我这个婆母放在眼里?!自打我进了抚安王府,她就没几次称呼我母亲的,张口闭口太太,这是什么意思,还用我说?” 陈妈妈面色讪讪,一时间也不敢接话。 丹娘这细微的改变连她这个下人都看得明白,更不要说心细如发的沈夫人自己了。 一番撒气后,沈夫人才想起今日自己原本的计划。 原想着是给丹娘说教几句,打压一下对方的气焰,趁着她姿态放低,自己直接说起置办田庄的事情,自然也能顺畅许多。 哪里晓得,这丹娘不但没反应,连个火气都没撒,只是静静等沈夫人发作完,直接走了。 沈夫人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这一招。 暮色沉沉,花园里安静下来,几棵高大的桂树已经挂满了花骨朵儿,远远地便能闻到浓郁醇厚的桂花香,倒是让人心醉不已。 这厚重又不失轻快的芬芳让丹娘的心情好了不少,随手摘下一枝,她缓缓道:“今年桂花开得真不错。” 新芽道:“夫人放心,冯妈妈早就得了信了,这几日每日都让小丫鬟过来采桂花呢。” “冯妈妈到底是老手了,也不折了花枝,只管叫那些个小丫鬟摇晃树枝,那稀稀拉拉落下来的才收着。”尔雅凑趣道。 丹娘笑了:“那当然,冯妈妈自然是能干的。” 这般插话打诨了一会儿,她觉得心情好多了。 在一路望着府里田地的情况,又满心欢喜。 今年秋,庄子上一片丰收,府里也同样迎来了好消息,这地里起起来成熟的红薯果子,一个赛似一个的大,瞧着就让人高兴。 丹娘还挑了个小一点的,洗干净后直接啃了一口。 生吃的红薯果子清香甜脆,自有一股天然风味,丹娘又分了几块给身边的丫鬟,几人吃得不亦乐乎。 这些个红薯果子都收进了地窖储藏。 这一年的好收成才让丹娘动了给上下做衣裳,发赏钱的心思。 今年格外不易。 沈寒天怕是有一小半的时间不在府里,又遭遇了天灾,这底下的人虽说如今已经平静下来,但要想安稳,还得多多抚慰人心。 他们都是最朴实无华的老百姓,真正想要的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只要吃得饱穿得暖,日子有盼头就是最大的幸福。 眼里所见谷仓满,手及之处是新衣,那藏起来的荷包中还有几块岁银子,踏踏实实地压在衣柜深处,这边是最好的安慰了。 丹娘没想到,沈夫人这样一个管理府邸许多年的当家主母,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再略略沉思片刻,她明白了。 哪里是不懂,不过是自己另有所图罢了。 这里到底不是沈府,而是抚安王府,经营的好坏都是她与沈寒天的事情,可碍不着她一星半点。 想清楚这一层,丹娘心情好多了。 回到燕堂,新芽小心翼翼地问:“夫人,那咱们新衣裳还做不?” “做,钱都给了,不做岂不是浪费?我抚安王府这么大一个府邸,这出尔反尔的事情我可没脸做。”她勾起红唇嫣然一笑,“至于太太那边,随她说吧。” 说破了天又能如何? 横竖她不听。 大约是为了晾着沈夫人一段时候,接下来的三四日丹娘都没去请安,只派了丫鬟过去知会一声,旁的再无二话。 第891章 沈夫人被这般忽视,自然是气得面色铁青。 十月初,沈管事乘着驴车从庄子上过来了。 他带来了丰收的喜悦,还有厚厚一沓的帐目。 翠柳早就得了门房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过去迎接,把沈管事领到原先待客理事的花厅,又奉上了香茶果子等物。 翠柳笑道:“烦劳管事在这里等一等,夫人那头还没忙完。” “应该的应该的。”沈管事忙不迭回道,“我来得早了些了,只管请夫人忙着,我等多久都成呢。” 这一等还真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丹娘原本还想歇一歇,一听翠柳说沈管事来了,那已经倦态的精神顿时一振,连衣裳妆容都没更换,直接往花厅而去。 哪怕等了这许久,沈管事依然喜色满面,见了丹娘就不慌不忙地下跪行礼。 丹娘奇了:“今日是怎么了,怎行这般的大礼?该不会是沈管事犯了什么错,这会子在提前找补吧?你且安心,你办事牢靠稳重,即便有什么错处我也会宽限你一回的。” 说着,她也玩笑般的轻笑起来。 沈管事老脸一红,忙又作揖:“瞧夫人说的,是老奴开心坏了,还有……夫人待我等如此仁厚,这一拜也是代表了咱们庄子上的所有人谢谢夫人的周到想着。” 丹娘明白了,挥挥手叫他起来坐着。 沈管事与丹娘打交道次数多了,自然也了解自家主子不爱这些虚礼,便利落起身,不用她开口问,自己就先一笔一笔回话了。 一边听一边翻阅着账目,丹娘心中赞叹这沈管事办事确实细致,这一目了然的,叫她省了不少功夫。 沈管事早就准备好向她汇报喜讯,一张口便如滔滔不绝的江河,简直停不下来,直到说完最后一笔,他才略略用茶水润了润喉咙,笑道:“都是夫人明鉴,才让咱们庄子上有了这般好的收获,四周的庄子没有一家比得过咱们府上的。” 他骄傲又得意,满是褶子的脸上盛满了笑容。 丹娘翻过最后一页,心中有数:“还要难为你替我管着,这一年的辛苦了。” “夫人快别这么说了,这本就是老奴应当的。就是不知夫人何时去庄子上瞧瞧?那些个谷仓还要等夫人亲去瞧了才能封门呢。” “这几日怕是不得空了,再等等吧。” 想了想,丹娘又问,“纳税交粮的那一部分留出来了吗?” “夫人安心,与去年一般,留了个单独的谷仓。” “那就好,再没别的事儿了。”她很满意。 正说着,外头匆匆进来一丫鬟,不顾尔雅等人的阻拦就要往里闯,一边奔走口中还一边嚷嚷着:“夫人,快去瞧瞧太太吧!!任谁家夫人也没有这般不去给婆母请安的道理吧?夫人!!奴婢今日就算拼了一条命,也要替太太说几句话!” 年轻女孩的声音娇嫩凄厉,划破安静平和的气氛,直冲进丹娘的耳膜里,引得一阵难言的不快。 丹娘强忍着捂着耳朵的冲动,微微皱眉看向前方。 但见那丫头还没冲到丹娘跟前就被尔雅与翠柳两个给拿住了。 抬起她的脸仔细一瞧,竟是个生得标致的小丫鬟,桃花脸水蛇腰,很有几分姿色。 只是,有点脸生。 抚安王府自他们夫妇立府以来,前前后后采买过很多次下人,有男有女,年纪最大的不超过十四岁,最小的也有七八岁,算算这些年在府里,最大的那一批也确实长成了,八成这个丫鬟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第892章 最初的时候,丹娘也确实仔细挑选过采买人选,但后来府中事务日渐繁多,再加上身边的大丫鬟们也一个个立了起来,再后来采买下人这一事就交给了可靠的管事婆子与妇人,她们选了问话后,再将详细的单子送到丹娘手里,供她过目。 是以,府里很多丫鬟她都没见过,也在情理之中。 那丫鬟还想哭嚎着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尔雅狠狠塞进一团布,将嘴巴堵了个结结实实。 丹娘感叹一声,淡淡道:“别这么粗鲁,弄坏了人呢家小姑娘的脸反而不好看了。” 她轻轻睨着对方,缓缓道:“我可以让你身边这位姐姐给你松了,但你要好好说话,莫要再跟刚才那般哭闹,没规没矩的惹人笑话。” 尔雅呵斥一声:“听见夫人的话了?在夫人跟前也敢这般没大没小的嚷嚷,真是皮痒。” 那小丫鬟的视线抖了抖,缓缓点点头。 丹娘给新芽一个眼神,新芽便拿掉了堵住女孩嘴巴的布团。 “说吧。“丹娘不徐不缓地开口,手持一盏茶,眼睛都没看跪在底下的人,只轻轻吹了吹微烫的茶水,将那荡漾开的茶叶一并轻轻吹散。 那丫鬟这会自冷静下来,哪里还有方才的冲动勇气,眼珠子转了转,哼哼唧唧道:“奴婢就是心疼太太……这几日夫人都不曾去太太那儿请安,太太偏又不愿打扰夫人,谁都不让说,奴婢瞧不惯,便想着来告知夫人一声……” 坐在上首的年轻夫人轻轻呷了一口茶,笑了。 那眉眼宛若冰霜,清冷绝丽,她的嘴角在笑,眼神却是冰冷至极,半点笑意全无,幽幽一声短叹后,她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样,你下去吧。” 说罢,她摆摆手,就让人将这丫鬟带下去。 谁知那丫鬟竟很有主意,死活不肯走,又是一片梨花带雨,哭得稀里哗啦:“夫人,您是主子,按理说在跟您跟前没有奴婢说话的份,但……孝顺婆母天经地义,奴婢实在是不忍心瞧您这般。”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控制,扑到丹娘跟前咚咚磕头。 那声音闷闷,却又极其响亮,听得人耳朵嗡嗡的。 没等丹娘开口,翠柳已经快步上前,一把将那丫头拽了起来。 ”真是奇了。“丹娘笑着,轻轻摇头,“你回去告诉太太,下回不必这般兴师动众的,要来的话让她自己来,推你一个小丫头在前头挡着,怪没意思的,换成其他主子,你这条小命就算没了。” 她抬眼,望着那惊魂未定的丫鬟,知道自己方才一番话算得上釜底抽薪,直接将沈夫人的算盘直接掀翻。 “刚好你在这儿,你也见一见吧。”她指着沈管事,“这位是咱们府上专管田庄的管事,姓沈,是我从云州带过来的老人了,很是忠心妥帖,今日是他来与我报庄子上收成的事情。” 语毕,她脸上浮现起几分嘲弄的笑意。 不过寥寥数语,那丫鬟已经彻底被打得找不着北了。 这会儿再无力气挣扎,任由自己被拖了出去。 沈管事眼明心亮,如何瞧不出刚刚的戏码,他惊讶地看了一眼丹娘,见对方淡定如斯,别说生气了,就是脸半点慌乱都不曾有,依旧是一副冰雪淡然的模样,当即心就安了一半。 主仆二人很有默契地没有说起方才的这支小插曲,又略坐了坐,沈管事便得了令,下去领赏告退了。 院外,气急了的尔雅劈手给了那丫鬟一巴掌。 第893章 白润鲜嫩的脸庞先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紧接着那颜色越来越鲜红,一道鲜艳的五指痕仿佛烙印在侧脸上,迎着渐渐沉下去的余晖越发清晰明显。 那丫鬟吓坏了,一手捂着脸,嘴唇哆嗦着,一张嘴连个齐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都是零零碎碎:“姑娘为何、为何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样不懂规矩的小蹄子,在夫人跟前也敢张口胡诌,你有几个胆子纵得你这般张狂?!”尔雅是真气坏了。 入府至今,丹娘待下俱厚,无人不说抚安王府这位当家夫人心宽仁厚,旁人不晓得,尔雅等人却是贴身伺候的,自然了解自家主子与沈夫人的纠葛矛盾。 做婆婆的刁难媳妇,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是她们做下人的心疼自己主子罢了。 如今在自己府里,居然冒出来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吃里扒外的东西来,叫人如何不恼? 南歌打起帘子从里屋出来,鹅蛋脸上笼着一层寒霜,冰凉凉的眸子直视着那丫鬟,直瞧得那丫鬟不敢作声,连头都深深耷拉下去。 南歌缓缓道:“在这里发什么火,没的弄脏了自己的手,倒让咱们夫人为难,你去找几个可靠的去搜一搜这丫头的屋子。” 尔雅眼珠子一转,顿时明白了,用力点点头,脚下步子越发快速麻利,转身离去。 那丫鬟可把南歌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事到如今,再蠢的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顾不上捂着脸,哭倒在南歌脚边:“好姐姐,我错了,求你跟夫人说说话,饶恕了我这一回吧……我是猪油蒙了心,是真心想替咱们夫人好的,旁的没别的想法了。” 南歌冷笑连连,口中却越发温柔:“好妹子,瞧你说的,姐姐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呀。” 无论那丫鬟怎么求,南歌也不再搭话,吩咐左右两个婆子将这丫鬟捆紧了丢进柴房,门口严加把手,除了夫人谁来都不准开门,出了事由燕堂这边担着。 有了这话,婆子们立马动手,将那娇滴滴的小丫鬟直接拖走了。 丹娘已经回到燕堂。 新芽正替她卸掉头上繁重的珠钗,单手挽起一个乌黑的弯柳髻俏生生地盘在后头,另一只手只拿一支玉钗固定住,轻便灵巧又雅致秀丽,那乌发如云衬着白玉无瑕,越发显得丹娘眉眼如画,一张玉白的小脸瞧着就氤氲生辉。 “夫人不生气么?”新芽试探道。 “有什么好生气的。”丹娘笑眯眯地从腕子上褪下两只羊脂白玉的镯子,随手放进了妆屉里,“她打的什么主意连下人都能看得出来,还怕旁人瞧不出么?” 新芽咬着下唇:“太太这也……有点过了,好歹夫人与她是正经婆媳,是一家子。” “小新芽,夫人告诉你一点。”丹娘回眸,笑靥如花,抬起纤白的指尖将柔嫩的一头轻轻点着贴身丫鬟的鼻尖,仿若蜻蜓点水,带起一片馥郁芬芳,“往后啊,与你交心的丈夫才是你的一家子,婆母嘛……永远是人心隔肚皮。” “若是能处得来,一辈子和和睦睦的,相敬如宾,那便是最好的了;若是处不来的,那就像我与太太这般,明里暗里地勾心斗角。” 她说着,摇摇头,一脸无奈,“你只须记得一点,这女人呀,还是对自己好一些,别没的掏心掏肺,最后伤了自己。” 新芽懵懵懂懂,但却明白主子一番话都是提点于她。 第894章 她点点头:“那夫人……今儿这事怎么办?” 丹娘重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南歌不是已经去办了么,你与尔雅也瞧着些,往后遇到这种事情该怎么办,也学学。” 新芽应了。 又过了一会子,冯妈妈送午饭来了。 秋日正午,颇有些炙热干燥,丹娘先用了两碗爽口甘甜的汤,这才打开了胃口。 她吃得香,半点不在意方才经历的种种。 此刻的院外,南歌已经将搜出来的东西摆在那丫鬟跟前。 “好你个黑心肝的,入府才多少日子,夫人平日里好的香的都想着咱们,你身上穿的,日常嚼用,哪一样不比外头的男人强?偏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做这些个骚猫狗臭上不了台面的把戏,哼!学会偷东西了,是吧?叫管她们一处的妈妈来,我倒要问问,这是谁家的规矩。” 南歌厉声冷笑,寥寥数语就将利害关系说清楚了。 那丫鬟如今哪里还有原先的勇气,一张小脸煞白。 “好姐姐,我知道错了,这些个东西都是太太赏我的,我没有偷东西啊……” “满口胡沁没心肝的东西!太太是来咱们府上养病的,哪里还能给你赏赐这般多的小玩意,还不说实话是吧,那等你妈妈来了,回头一并清算。” “姐姐!这些真是太太赏的!”丫鬟泪如雨下,“是太太说,怕、怕夫人误了照顾太太的身子,便想寻个可心的人儿去夫人身边提醒一二,便选中了我。” “你也配?可心的人儿夫人身边多的是,哪里轮得到你?”南歌冷哼,“你不通传不等话,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往花厅闯,好在今日是自家庄子上的管事过来回话的,若是别的府上的什么太太奶奶来做客,也叫你这般冲撞了,你担待得起么?” 豆大的泪珠挂在脸上,这丫鬟被狠狠呵斥一通,这会子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些了。 她茫然地看着南歌:“是太太叫我这般……” “张口太太,闭口太太,太太是沈府的太太,可不是咱们府上的。她是夫人的婆母没错,可咱们却是夫人的人,夫人管我们吃穿用度,给我们发月例银钱,你若是这般忠心,那等我回了夫人,叫夫人念你一片赤诚,让你往后都去太太跟前伺候着,如何?” 南歌的话还没说完,那丫鬟突然一下子蹦起来,哪怕被捆着她居然也能跳的起来,跌跪在南歌面前就要磕头求饶,反倒身子不稳摔了下来,把一屋子婆子丫鬟都吓了一跳。 她摔得满脸血,哭得更惨了。 见状,南歌也不由得心中一叹,倒也不再说什么,只吩咐将人看住了,便回去找丹娘回话。 午饭用完,正是懈怠困倦的时候。 一杯凉茶更能降热催眠,丹娘这会子眼皮子都抬不起来,望着南歌送来的一方帕子,那帕子上堆的都是小女孩家喜欢的金戒指金耳环之类的小玩意。 看着金光灿灿,确实漂亮。 可丹娘拿起来细细一瞧,不由得冷笑:“竟是个西贝货。” 南歌也觉得无语。 这些首饰瞧着贵重,其实都是黄铜做的,里面实心,外头鎏了一层金罢了。 也就拿来骗骗这些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的小丫鬟,但凡跟在主子身边见惯了金珠玉宝的,都瞧不上这些。 “哎……也是难为她了,为了这点子东西跑来得罪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丹娘感慨。 南歌:“夫人,那丫鬟还在柴房里关着呢,您……预备如何处置?” 第895章 “关一晚上,明早放回去。”丹娘慢条斯理道。 南歌吃了一惊:“就这么算了?岂不是纵得那小蹄子越发不成样子?” 歪在榻上的年轻主母一手托腮,眉眼如画,淡然又静默地凝视着窗外的景致,殷红的唇瓣仿若最鲜艳的花朵,润泽芬芳,偏那张脸却白净如玉,从深邃如古井一般的瞳孔中生出隐约的寒意来。 一开始还不觉得怎样,这寒意却在不知不觉将笼罩四野,将整个人都埋葬其中,不得动弹。 片刻后,她缓缓叹了一声:“折腾一个小丫头有什么意思,按我的话做吧。你只告诉她一点,我只给她这最后一次的机会,若是往后再有什么错处,那就只能撵出去了。” 南歌应了一声,上前伺候丹娘睡下。 见窗外日头辣,她又把笼在窗外的一层纱放了下来,这么一来屋内越发清幽,更适合歇个午觉。 做完这一切,南歌便离去。 榻上的丹娘合着眼,其实一时半会还没睡着。 脑海里不断浮现着今日这一幕的种种,越想越觉得好笑。 沈夫人多半是因为她这边开了花厅是请了什么重要的客人,这才会不遗余力地指派一个小丫鬟前来闹事,不管请的是哪家哪府的主母,只要能让丹娘在客人面前丢脸便成。 能让一个丫鬟不管不顾地上前喊冤,替太太出头说句公道话,这媳妇当得有多失职,那就可想而知了。 到时候即便丹娘浑身上下长满嘴都说不清。 这种事情,越是解释,越是无用,反而有越描越黑的趋势。 沈夫人不愧是宅斗高手,轻轻松松就能抓住机会,用一两件黄铜就能买通一个丫鬟为她卖命。 真要计较起来,沈夫人必定不认。 几个金戒指金耳环能证明什么,更不要说这还是假货了。 堂堂沈夫人,怎么可能拿假的金银物件出来糊弄下人,那岂不是丢自己的脸? 难不成,丹娘听了一个小丫头的话就能给沈夫人定罪吗? 想都不要想。 搞不好沈夫人还能倒打一耙,说这是抚安王府的丫鬟,丹娘捏着人家的身契呢,指不定是丹娘嫌弃婆母,特地安排了这么个小丫鬟来给婆母泼脏水。 不过须臾间,她已经将这件事后续的多种可能都想到了。 想着想着眼皮渐渐发沉,终于睡着了。 屋外,尔雅叮嘱小桃绿守好茶水间,自己便跟着新芽进了厢房收拾衣裳。 姊妹二人听闻南歌已经按照夫人的意思料理了此事,纷纷松了口气,只是尔雅还有些愤愤不平。 “夫人平日里真是白疼了这些人,什么吃的用的都挑好的来,却不成想养出这些个白眼狼。夫人怎这般心软,这样的丫鬟被打死都是该的,怎就轻飘飘这么放过了?” 新芽手底下活计不停,语气倒是越发平淡:“夫人自有主张,咱们就别替夫人着急了。” “你倒是半点不气。”尔雅哼哼道。 “不是不气,而是……”新芽顿了顿,“那丫头瞧着就是被太太利用了的,若是夫人重责,其实也伤不了太太分毫,咱们夫人是个什么性子你还不知晓么,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怎会去做?” 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尔雅回过神来,赞同地轻轻颔首。 末了,她只闷声道:“我只是替夫人鸣不平。” “若是那丫头是个好的,本性不坏,夫人这般也是与人活命之恩,若是不成……夫人料理了一个下人的手段还没有么,还要你我来操这个心?”新芽抬眼,微微一笑。 “也是……” 尔雅嘟囔着低下头。 丹娘这一觉足足睡了快一个半时辰,再睁眼时,冯妈妈已经将下午用的茶点都送来了。 简简单单一碗温热的牛乳羹,闻着甜香,尝着浓郁,很是开胃。 感慨着自己过着像猪一样的生活,转念又想起另外一处院内还住着一个与自己不对付的婆母,丹娘心底那刚刚升起的一点点愧疚之心顿时荡然无存。 今日累着了,她也不打算去瞧沈夫人,只去了太医那边,装模作样的关心几句就算交差。 她的好婆母不是说她不孝么,那她就不孝给人家看看,免得白白唱了这出戏。 况且,她还有旁的事情要做。 沈寒天不在府里,女眷们自然也轻松不少。 当晚,丹娘把青姨娘叫来一同用饭。 也没在燕堂里摆桌子,而是选在了白天用过一次的花厅里,临湖赏景,品美食家宴,倒也轻松自得。 青姨娘也略用了两杯薄酒,素净的脸蛋上很快浮起两片红云。 丹娘找了机会,问她上回子那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话还没开口,青姨娘的脸便更红了,口中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准确的意思,丹娘只好耐着性子又与她详聊了会子,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原来,青姨娘自负美貌,也不愿就此平淡一生,总想着能做个有头有脸人家的主母才好。 官职嘛不用太高,家底嘛不用太厚,总结一句话:要有官太太的体面,也要衣食无忧,优渥一生。 听了到这儿,丹娘有些扛不住,嘴角的笑容都变得尴尬起来。 只要是个京官,无论官职大小,多少有几分傲气,叫他娶一个在高门府邸里做过小妾的女子作正房太太,谁又愿意呢? 总不能上街敲锣打鼓,逢人就说妻子其实是完璧之身,当有此福吧。 话说回来,这妾室也不是丹娘或是沈寒天想要的,当初入府实属迫不得已,入府之后她这当家主母也没亏待了她呀。 一顿饭吃到最后,丹娘心中有数了,只说会帮青姨娘留意,至于能寻到寻不到的,要看缘分。 缘分二字一出,青姨娘越发羞涩,满脸红云,喜不自胜。 丹娘无奈。 燕堂这头安稳度日,按部就班,不慌不忙;沈夫人那边就没这么淡定了,手里这一招出了,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换成是谁都要慌的。 要说没反应也不全是,毕竟丹娘已有五日没去请安了。 态度决定了行动,而行动彰显了态度。 这一日,按捺不住的沈夫人派了陈妈妈过去请丹娘,说是自己身子骨大好了,许久不见媳妇,也想着婆媳二人能坐下来说说话用顿饭。 丹娘爽快答应了。 正午,沈夫人屋内的午饭已经摆好了。 丹娘如约而至。 “瞧瞧,还是太太会调教人,这厨房里的这些婆子妈妈们原也没这般灵巧的,到了太太院内就变得这般能干,真叫人刮目相看。”她对着满桌子好饭菜笑眯眯夸道。 字里行间,阳春白雪,自有一股轻快矜贵。 沈夫人嘴角动了动:“你是忙人,平日里如何能请得动,还是我这边准备好了才好开这个口。” 这话明显带了怨怼。 但她仿若没听懂似的,继续笑道:“谢太太体谅,太太快坐,陈妈妈也别傻愣着了,赶紧的伺候太太用饭呀。” 第896章 沈夫人站着没动,原就是让丹娘过来伺候自己的,没承想对方俨然看不懂似的,竟还大大咧咧地招呼自己身边的下人动作快一些,这语气动作自然而然至极,以至于沈夫人自己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倒是身边的陈妈妈习惯了,扶着她的胳膊就将她搀到了饭桌前。 见状,再拿捏着未免太显眼,沈夫人嘴角动了动,缓缓落座。 刚用了两口饭,她笑笑道:“这几日府里事情多吧?叫你忙坏了。” 丹娘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胭脂鹅片,莞尔道:“还行,不过是往年做惯了的,忙也忙不到哪里去。” 沈夫人:“若是忙不过来,多叫几个人帮你,我初来你们府里时瞧见了那青姨娘,很是齐整周到,看着不错。横竖她是你屋里的人,一应身契都在你手里,叫她帮你分忧也是正理。” 说罢,她用了半碗汤,口中幽幽:“若是当年我身边也能有这般妥帖的,我也不必这样累着了。你还年轻,哪里晓得料理一大家子的难处,这东边的叔伯,西边的妯娌,牵一发而动全身,多少事情等着呢。” 丹娘只听着,关键处就点点头表示赞同,其余的话再不多说一句。 沈夫人自己说久了,未免单调无趣。 她便用眸光盯着丹娘,就等着对方给个回答。 这眼神如此直接了当,丹娘如何不懂? 垂下眼睑,心中冷笑几分,她不慌不忙放下碗筷,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太太正养病呢,这般劳什子的事情还是少操心比较好,免得伤神,反倒误了身子。” “做母亲的,哪有不替儿女操心的。不说你们了……你与寒天皆是能干的,我倒还能省点劲。就说迎安那头吧,她出嫁那会子吃了不少苦,我总想着能贴补一二,又不愿做得太明显,怕打了亲家的脸,这置办田庄的事情也是不得已,你若是得了信儿,就别藏着掖着了,赶紧告诉我,也好叫我安心。” 沈夫人话锋一转,终于到了今日的正题上。 “好说。”丹娘微微一笑。 对面的婆母还坐着等下文。 等了一会儿,发现只有这两个字,她脸色有些挂不住了。 几次三番试探都无用,如今直接提出的,依然是石沉大海。 沈夫人皱眉:“你若是觉得不妥当,那便直说好了,何必这般拖延?横竖是你亲妹子,你这样又哪里像个嫂子?” 丹娘抬眼:“太太,这田庄确实是给迎安妹子置办的,对吗?” 她的眸光清亮明澈,直直地能一眼看进对方的心坎里。 触到这样的双眸,即便是沈夫人心头都重重一沉。 话到嘴边依然不改,她道:“这是自然。” 丹娘点点头:“说起来太太也管过田庄,料理过庶务,怎连这点子道理都忘了呢?” 沈夫人略显诧异地盯着她,目光中透露出些许不满。 像丹娘这样当面说自己婆母不对的儿媳妇,还真是闻所未闻。 她却像是没察觉到似的,徐徐开口:“如今正式秋收入仓的时节,田庄上家家户户都忙得跟什么似的,即便是你出高价,人家也未免肯出手啊。” “真想买,还得等到冬末春初的时候再瞧瞧,到时候放出消息去问一问,若是真有想要出手的,咱们到时候再走动联系便是。” 丹娘顿了顿,“太太也该明白,若是太上赶着的,就不是买卖了。” 沈夫人被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方才酝酿出来的不满烟消云散,嘴角挂着讪讪的微笑。 第897章 可不是嘛,如今这个当口谁家会出手田庄? 就算出,也没有让丹娘追着问的道理。 圣京里多少达官贵人,他们一个个都眼明心亮,脑子灵光得很,若是这般姿态摆出来,岂不是在告诉他们——抚安王府是只肥羊,尽可狠狠宰一笔。 沉默良久,沈夫人深吸一口气,气势软了下来:“既如此,那就等上一等吧,迎安的哥哥虽不在,有你这个亲嫂子在我也是安心的。” 丹娘笑道:“太太放心。” 一顿饭用完,她便起身告辞了。 至于前几日在花厅里的那支小插曲,她们心照不宣,谁也没捅破。 回到燕堂,丹娘照旧洗漱更衣,趁着丫鬟们在净房里备热水的功夫,她从床屉里拿出一只小匣子,又用一柄古铜制成的钥匙轻轻打开锁,从里头翻出两张地契来。 这是沈寒天此次出行之前交给她的。 也不知这男人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或是自己机缘购置,亦或是圣上暗中赏赐的,总之除了地契之外,另外还有几张大额的银票,加起来足有三四万两之多。 依着丹娘的理解,这些大约是沈寒天交给她的私房钱,也就是她的零花钱。 若是想贴补家用,丰盈一下账房的银钱,他大可以直接入账,又何必在出行前偷偷摸摸地塞给她呢。 银票她是要自己留着的,至于剩下的那两张地契——都是京郊的田庄,面积不大,但位置极好,那一片历年都是高产的庄子。 丹娘还没去瞧过,不过见沈夫人今日这般举动,她便有了主意。 收好地契,净房的热水也备好了,她痛痛快快地泡了个澡。 算算时间,灵姐儿去恭亲王府的女学读书也有段时日了,该去正经的拜一回女先生。 第二日,丹娘开了库房,这一次寻了一些既珍贵又不过分出挑的文房宝贝带上,有湖州出产的紫方砚,还有一沓江都特供的纹露宣纸,很是风雅独特。 其实正经算起来,拜谢女先生应该是由荣昌侯府的谢侯夫人出面,但她身份贵重了些,说白了是与恭亲王妃平起平坐的,要她出面多少有些过了,那一日去拜见谢侯夫人时,丹娘便主动请缨,表示自己可以代为行之。 由她先开口,谢侯夫人自然顺坡下驴,连带着看丹娘的眼神都格外温和慈爱。 在丹娘看来,她不过是为了自家的玉姐儿铺路。 待到她家玉姐儿能启蒙的年纪,孙大家也是个不错的先生人选。 果然无论在哪个朝代,教育资源都属于稀缺板块。 丹娘从恭亲王府出来后,也没急着回府,而是让人改道去了杜府,早早得了信的沈迎安一早便等着了,见丹娘进门,她忙不迭地迎上前去。 “嫂子怎这般晚?” “绕去了恭亲王府一趟,也不算太晚吧,这会子才下午晌。” “嫂子说要来我便等着了,从饭后一直等到眼下,如何不晚?”沈迎安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过分的欢喜热情反而透出一阵心虚不安来。 丹娘如何看不出? 笑而不语,徐徐落座,她呷了一口茶便直奔主题,从袖兜里取出叠好的一张地契,放在桌面上缓缓推了过去,推到了沈迎安的手边。 瞬间,沈迎安的笑容凝固在了唇边。 “嫂子这是……何意?” “太太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我这是成人之美。”丹娘抬起腕骨,以盖抚茶,轻轻笑道。 第898章 斜眼一挑,只见她眉眼如画,瞳仁似墨,深深凝视着沈迎安,哪怕一个字没说,硬生生叫对方惊出一身冷汗来。 再瞧瞧那递过来的地契,上头所书位置范围大小,皆是自家母亲心心念念所想,沈迎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能装一辈子,这道理她自然懂。 当即苦笑两下,沈迎安缓缓道:“嫂子都晓得了。” 丹娘放下茶盏,理了理袖口,大大方方道:“既然婆母有心照拂,你又是我亲妹子,若是寒天在,这事儿必然是他出头料理,可眼下他这不是不在京里么,少不得由我这个做嫂嫂的费心些,也是常理。” 说罢,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你且瞧瞧,这地方还满意么?” 那两张地契,丹娘特地选了一块不算太大,且距离杜府最近的田庄,对比之下沈迎安无论是收下后感激,还是日后去料理都方便很多。 再者,往后沈夫人说起来,丹娘也开得了这口。 沈迎安叹了一声,心中是万般为难。 原以为嫂子已经看穿了,没想到说话间还是话里话外地为她好,她如何能受? 出嫁至今这些日子,娘家人谁对她好,谁对她坏,再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的,丹娘这么直辣辣地将地契送来,反而叫她心怀愧疚,很不是滋味。 “怎么还发起愣了?”丹娘催促道。 沈迎安心一横,掌心紧紧捏住,咬着下唇道:“嫂子,实不相瞒,这买田庄一事实在是母亲拿我做了个幌子,她真正想帮着添置的并非我这里,而是二哥哥那头。嫂子如今将地契送与我处,我、我……不能明知是怎么回事,还跟嫂子做戏一般的哄骗,那我成什么人了。” 她微微喘着气,胸口似有宣泄不出的愤怒,“这事儿我原也跟母亲吵过,可我一出嫁的女儿又能改变多少?横竖也拦不住她。” 边说边低下头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末了她又紧握住丹娘的手,“好嫂子,你待迎安一片心我都晓得,只是这地契我万万不能要。” 沈迎安太清楚母亲的性子了。 往年未出嫁时年幼稚嫩,有些事情看不穿,如今长大了,自己也做母亲了,很多事自然无师自通。 怕是在自家母亲的眼里,她与其他两位哥哥加起来都比不过二哥哥在母亲心中的位置。 虽然不知这种差别从何而起,一样都是母亲亲生的,为何还能分个厚此薄彼,但她很清楚一点,若是这地契在自己手里,怕是根本保不住。 到时候,自己担了拿了田庄的名头不说,还辜负了兄嫂的一片美意,她心中实属不甘。 丹娘这会儿真是奇了。 静静凝视着自家小姑子好一会儿,她才幽幽开口:“你急什么,我既来寻你,自然有万无一失的法子。这田庄当真不错,与你归置自己名下,来日也有个傍身依靠,再者往后留给你自己的孩子岂不美哉?” 闻言,沈迎安又犹豫起来。 见丹娘始终轻笑慢语,一点都不着急的模样,她便也渐渐安了心,试探问道:“嫂子有什么法子?” “我且问你,你当真惧怕太太么?”丹娘笑问。 她被问住了,垂下眼睑沉思片刻,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我已归杜门,与杜家成婚生子,哪里还有什么惧怕娘家的道理?” 何况,之前种种都尽在眼前,指望沈夫人会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拉上一把等于是空想,沈迎安还没有那般天真。 “既如此,那就依着我的法子来吧,保管不会叫你失望。” 丹娘顿了顿,又道,“就算不为了你,也该为了你的孩子着想。” 这话正中下怀,沈迎安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 从杜府出来,在马车中徐徐晃悠着,丹娘轻阖双眸小憩。 尔雅犹犹豫豫道:“夫人,这法子能成么?” “能成。” “那……太太那头不会闹么?” “会闹。” “啊?”尔雅吃惊了,“那您还跟姑奶奶那般说?” 丹娘轻笑着睁开眼:“我的好尔雅,这事儿你想水过无痕是不可能的,既然一开始太太便想着利用咱们,那咱们反手利用回去也很正常。她闹她的,我办我的,有什么相碍的么?” 她要办成的事情,才不会因为对方的闹腾就这么草草了结。 沈夫人不是喜欢暗中动手脚么,那她也乐得表面太平,就看谁能稳得住了。 临近傍晚,马车穿走在热闹的街口,外头喧闹的声音满是烟火气,丹娘轻轻掀起帘子一角,看见了那一片灯火璀璨。 天灾之后,人们收好伤痛,重新振作,又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城里再也不见残垣断壁,有的只是这一片盛世般的场景。 也不知那个男人的差事办得如何了……丹娘一边看着,一边心中泛起淡淡的思念。 这段时日她其实很少想起丈夫。 身为当家主母,府里府外多少事情等着她拿主意,又逢秋收秋忙,田庄那头也离不了人管事,人这一忙起来还真会将任何儿女情长都抛到脑后。 可只要一旦念及,那想念就仿若倾盆而泻的瀑布,一开始还是涓涓潺潺,紧接着便势不可挡,汹涌澎湃。 目光所及之处,仿佛处处都能与沈寒天扯上关系,那一串糖葫芦,那热闹的酒肆门外正在高声招呼的老板娘,还有路边贩卖的不起眼的豆沙糖糕…… 丹娘眯起眼眸,一抹温柔在眸色中流淌,迎着那燃燃烛火,一片流光溢彩的璀璨。 马车终于穿过了街道,拐个弯稳稳停在了抚安王府的门口。 今日事忙,丹娘累极了,也没什么胃口。 冯妈妈是个最乖觉聪慧的,一听新芽说了,便与甘娘子两人一合计,直接换了晚饭的菜色,送到丹娘眼前时,就连日常吃惯了好的,她瞧了都忍不住惊叹。 一只描金骨胚的青蓝大碗里盛得满满的,竟是一颗颗滑嫩可爱的小元宵,每一颗只有丹娘拇指大小,在浓郁清香的米汤里轻轻漂浮着,旁边搁着一只同样花色的瓷制调羹,瞧着简简单单的一碗,却惹人怜爱。 丹娘尝了一口,入口清甜软糯,还没咀嚼几下又都化开了,一口的清新甜蜜,甚是开胃。 “这倒是不错。”她赞道。 新芽这才安心了:“夫人欢喜便多用些。” “叫冯妈妈也给你们留些,这么多我一人又吃不完。” “难为夫人想着,您呀先把自个儿安顿好了再说,奴婢与尔雅两个才不会饿着自个儿呢。” 新芽也难得说了两句俏皮话,顷刻间一屋子欢声笑语。 另一边,沈夫人的院内,下人们刚刚收拾了饭桌,沈夫人一人坐在桌旁拿一银色的钗头剔牙,目光深沉,不苟一笑,那目光看得陈妈妈都忍不住心头一阵发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理了理袖口,唇角微动:“那头回来了?” 陈妈妈:“回来了,这会子怕是刚用完饭。” 第899章 又是久久的沉默,末了沈夫人才幽幽来了句:“别人家的事情倒是上心,偏自个儿的事儿不当回事,还算什么沈家的媳妇。” 陈妈妈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秋日的晚霞总是格外昳丽,艳丽如女子的裙摆,一点点在天边荡开一波涟漪,随着云彩渐渐弥漫。 窗棱大开着,凉风送入,吹散了一室烦闷。 风拂动着几只银翅铃铛,那悬在半空中不断叮叮当当,惹得沈夫人盯着好久。 屋子里的丫鬟们早已收拾妥当,一一退了下去。 沈夫人叹了一声,将手中的钗头不轻不重地搁在桌案上:“罢了,扶我去外头晃一圈吧,也算是消消食了,她怕是今晚不会来了。” 陈妈妈应了一声,忙不迭地上前扶着她的胳膊。 两人一道去了园子里散心。 抚安王府的花园子打点的中规中矩,真要讲究起来,还不如沈府那头的花园子精致,偏就是这一份如身置旷野般的野蛮叫人观之身心舒畅,只不过这风格瞧在沈夫人的眼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晃悠了一会儿,她们穿过另外一道门,打算从后头一条路绕回去。 一片松柏后头飘来一阵嬉笑声,忽儿闪出几人来,差点与沈夫人撞在一处。 陈妈妈当即沉下脸:“没规矩的东西!也不瞧瞧跟前是谁,在府里就敢这般横冲直撞的,冲撞了太太,你们赔得起麽?” 那几人顿时收敛了笑容,战战兢兢地耷拉着脑袋,口中不断哀求着。 此时,一丽装女子走上前福了福,满脸愧疚:“妾的丫鬟不知轻重,惊扰了太太,是妾的不是,还请太太责罚。” 沈夫人以帕子轻掩心口,抬眼却见眼前的女子生得花容月貌,竟能与丹娘一较高下,当即眸光一闪。 陈妈妈道:“太太,这就是老奴与您说起过的青姨娘。” 沈夫人恍然大悟般的应了一声:“原来就是你啊,我还当这老货浑说的,如今瞧着确实是个端庄齐整的模样。” 说罢,她抬起青姨娘的一只手细细瞧着,但见那纤纤玉指葱白娇嫩,端的是一副好模样。 “不错。”她又忍不住赞道,“这园子本就是供人赏玩的,你在这里也不算冲撞了我,只是往后让你身边的丫鬟多当点心便是。” 青姨娘惊讶地抬眼,又飞快地垂下眼睑,仿若一只受惊了的小鹿,带着意外又劫后余生的窃喜,娇滴滴道:“太太教训的是,妾都记住了。” 大约真是喜爱青姨娘,沈夫人便拉着她又走了一程。 那青姨娘貌美,说话又温柔和气,更是皇宫里出来的人,自然别有一番眼界。 一直将沈夫人送到院门外,青姨娘目送着她进门,这才徐徐退去。 刚转身,青姨娘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 身边的大丫鬟月好瞧得清清楚楚,另有几个不知深浅的小丫头还想说笑,说什么太太瞧着这般和气柔善云云,被月好瞪了一眼,顿时鸦雀无声。 回到竹青阁,月好让这些小丫头都退下,自己一人留在房内伺候青姨娘。 将一头的珠钗都卸下,又用清水净面,青姨娘才缓缓松了口气。 月好迟疑道:“姨娘怎这个脸色?是不舒服了么?” 她摇摇头,苦笑道:“平日里你是最伶俐的,怎今日却看不穿了?她一个正房太太,是咱们夫人的正经婆母,都能这般温和地与我说话,拉着我逛园子,不觉得奇怪么?” 第900章 月好自然也是明白的,心思复杂之下,面色也阴晴不定,咬着下唇犹豫道:“瞧姨娘的意思……是不愿喽?” 青姨娘枯坐着没作声。 又等了一会儿,她望着镜子里自己姣好的容貌,抬手卸掉了珍珠耳坠:“太太到底不会在府里久居,若是她一走,我往后的日子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夫人是个什么性子,咱们与她相处到如今,心中也有数。” “可太太到底是夫人的婆母,长辈的话……夫人不敢不从的。”月好还想再劝说两句。 以她一个丫鬟来看,自家主子能与府中侯爷真的有了肌肤之亲,那才是最稳当最简单的。青姨娘本就是府中妾室,伺候侯爷天经地义,虽说妾室再嫁也是有的,但又能寻到多好的人家呢? 跟在青姨娘身边久了,月好也晓得自己这个主子心肠不坏,待下也很宽厚好说话,自然也晓得既然夫人将自己给了青姨娘,往后少不得要跟着青姨娘的。 若是主子能留在侯府,那她也能。 若是主子往后嫁了个靠不住的,连带着她的日子怕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青姨娘略微动摇了几分,垂下眼睑,捋着自己的一缕青丝轻轻抚着:“罢了,先不说这个……等那头的事情有了说法,咱们再说吧。” 她侧目看着身后方的丫鬟,笑道,“你也莫要心急,我定然给你一个好去处,不叫你吃苦受累。” 那丫鬟脸颊顿时微红,眼眸如荡星,娇嗔一声:“姨娘又拿我这做下人的说笑,我是一心为你好,你倒好!!偏生这般打趣人。”边说她边一打帘子出去了。 青姨娘笑过后,又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抬手轻抚着那依旧光洁娇嫩的肌肤,顿时心生一片惋惜。 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将寒意笼罩整座圣京,丹娘醒来时,轻轻哈了一口气,竟然成了一团白雾。 她来了兴致,反倒是不急着起身了,在被窝里玩了好一会儿才起来。 沈寒天的家书就是在这一日的一大早送来的。 消息传来时,丹娘刚刚收拾妥当,正用早饭。 新芽步伐匆匆而来,语速极快地附在丹娘耳边说了几句,话还没说完,丹娘的脸色就微微发沉。 她缓缓放下粥碗,以帕子擦了擦嘴角:“什么时候的事儿?” “书信是一早送来的,偏巧太太这几日身子大好了,觉也少了,一大早便在园子里晃着,刚巧就遇上了。她是太太,来信的又是咱们侯爷,门房拦不住。”新芽语气艰难晦涩,似是生怕丹娘责怪门房的人。 丹娘如何不晓得她的意思,面上越发温和,眼底的浓冰却好似覆上了一层霜意,森冷寒重。 “不妨事,我晓得了。” 稳住了脾气,她又用了一碗杏仁洛馍汤,这才不急不缓地去料理府中事物。事情办完,已是日上三竿,她眯起眼眸抬手挡了挡,扫了一眼这灿烂的天色,便往沈夫人处去了。 “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坐坐了?”沈夫人笑道。 丹娘道:“府里这么大,事情这么多,儿媳一时忙碌抽不开身,也多亏了太太您慈善宽厚,才不与我这个做小辈的计较。这不,今日降温了,天又冷了下来,我那头忙完了便紧赶慢赶地过来了。” 说罢,她摆摆手,身后的新芽与尔雅各自捧了布料与新衣呈到沈夫人眼前。 那料子华贵,面泽光润,色彩雅致,很适合像沈夫人这样年纪的人穿,另有两套新衣竟是新做的,触手之处一片绵软暖和,又是眼下时新的样式。 沈夫人瞧着,眼色不免暗了暗。 第901章 上回子为着给府里上下裁剪衣裳的事情,婆媳二人意见不合,无论沈夫人如何说,丹娘就是不为所动,照旧让裁缝娘子按照约定的时候交了货,钱货两讫。 沈夫人当时没说什么,但脸色难看得吓人。 偏除了她自个儿院子里的人,其他的奴仆都不往她跟前凑,她即便想拿个人撒气发火也不能够。 如今这事儿刚刚消停了,丹娘又将新做的衣裳并料子送到她跟前来,叫沈夫人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 不过须臾间,她的脸色便已铁青。 抿了抿嘴角,笑容透着清冷,寒意十足,她抬手摸了摸,赞道:“倒还真是好料子,我都这把年纪了,实在是穿不得这般时新的款式,你还年轻你拿回去自个儿穿吧。” “瞧太太说的,您如今这模样出去了说咱们是姊妹的都有的,又何来穿不得这样的话?这宝石绿与孔雀蓝二色最是衬您了,还有这底下压着的殷紫红的料子,除了您,旁人都不配穿的。” 丹娘笑道,“只是上回子裁缝娘子赶得急,没能给您多做两身,这袄子里头都是用的上好的棉絮,又轻便又暖和,这天已经凉了,赶紧上身才不算浪费了。” 沈夫人刚想拒绝,眼前笑语盈盈的侯夫人已经命人将这些衣裳料子送进里屋,直接放在了榻上。 这么一来,沈夫人想不收都不成了。 深吸一口气,她缓缓道:“也罢,你一片心意,我就收下了,往后可别再这般破费才好。” “给太太花钱是儿女应尽的本分,说破费倒是折煞我了,莫不是太太嫌弃儿媳,连儿媳过手的银钱也瞧不上呢?” “你这孩子。”沈夫人终于笑了。 又一番说笑过后,丹娘直奔主题,说起了书信一事。 沈夫人讪讪:“我今日凑巧,瞧那门房急匆匆的,怕误了你的事儿便接过来了,刚好是寒天的家书。” 她一边说一边给了陈妈妈一个眼神。 后者立马了然,从里头取了一封厚实的书信来,双手递交到丹娘手边。 只一眼,丹娘就看出书信被人拆过了。 原本封好的信口已经扯开,或许是拆信的人心急,这信口处被扯得有些碎,看得丹娘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丈夫出门在外,寄回来的家书都是默认给妻子的。 他们两家早已分府另过,若是想给自己老妈,完全没必要寄到抚安王府,大可以寄去沈府,再由沈府的人递信过来。 沈寒天那般聪明,怎么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自己的书信被人看了,丹娘心底的火气差点没忍住,蹭蹭往上冒。 好在,她也被打磨了数年,沉稳许多。 几个呼吸间,便冷静下来,勾起嘴角笑得越发亲密,只是她的眼眸中透着无边的霜冷,口中却还顺从道:“那就多谢太太了。” 抬手接过书信,纤白的指尖理了理封口处,她呢喃了一句:“下回还是叫寒天多上一道封口吧,这山高路远的,都被扯坏了。” 这声音不高不低,刚巧能叫一屋子人都听见。 瞬间,沈夫人脸色有些尴尬,但还是稳住了。 丹娘也仿若没有将刚才那话放在心上,收好了书信,便起身告辞。 正如她以往的风格一样,她想走,沈夫人是留不住的。 是以,也只是略微行了礼,不过片刻间她人已经从门口处退去。 等她走远,陈妈妈才问:“这大奶奶……不会跟咱们置气吧?” 第902章 “哼,她敢。” 沈夫人冷哼,“若是想发火,方才就已经发作了,还需要送那么多东西来么?宋丹娘可聪明着呢,你瞧瞧她何时真的吃过亏?” 说到这个,她就一阵不快。 自打婆媳二人撕破脸,她就一直处于下风。 明明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却还是拿这个女人没有半点法子。 内宅的那些手段似乎从未给丹娘留下什么影响,甚至连一点痕迹都不曾有过,她依然如旧,该吃吃该喝喝。 如今瞧见了自家儿子写给她的家书,沈夫人心中酝酿的不快越发顶了上来。 虽说女子嫁人乃世间常事。 谁家女儿到了年纪不许人家的,这婚嫁二字本就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 但……谁家又能如丹娘这般幸运,得了沈寒天这一个知冷知热的丈夫。 即便离家千里,往来家书中也不乏见其绵绵情意。 尤其那信开头的两句——吾妻丹娘,时隔多日,甚为挂念,家中可好? 沈夫人不知想起了何种过往,眼眸沉沉,翻滚着难以发泄的愤怒与不甘,一张脸阴沉阴沉,看得身边的陈妈妈都不敢上前说话,只得手足无措地候在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沈夫人才稍稍缓和了脸色:“罢了,不过是一封书信,能给她添堵,叫她不快活,也够了。” 放弃与丹娘的内宅争斗不过是她一念之间的事情。 大儿媳聪明,她这个做婆母的也蠢笨不到哪里去。 见惯了人事,经历了波折,沈夫人自然很明白怎么选对自己最有利,既然大儿子这头已经控制不住,不如想法子从他们这儿多捞一点给自己心爱的二儿子。 至于小女儿与小儿子…… 沈夫人只是在脑海中过了一下这两人的面孔,很快便丢开一旁。 横竖他们都已成家,她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都过到这个年岁了,只是想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她何错之有?要怪,就怪另外几个孩子都不如老二沈瑞长得像那个人吧…… 繁杂的念头丛丛,沈夫人花费了好一会儿才平息。 另外一头,已经回到燕堂的丹娘迫不及待打开书信。 看着熟悉的笔迹,一笔一划都满是暖意,她贪婪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恨不得能拆开再拼凑起来,才能将这读信的时间拉长一些。 沈寒天在信中并没有提及自己目前所在的地方。 有的只是絮絮叨叨地拉家常,什么吃了多少,身边有人水土不服之类的,满满都是流水账。可偏偏丹娘爱看,只要看着这些,她仿佛也能跟在丈夫身边一样,见他见过的风景,走他经过的道路。 厚实的一封信,足足写了十几页。 丹娘看也看了大半个时辰,当真是逐字逐句,反反复复。 直到南歌进来说得了午饭,她才如梦初醒,方觉腹中有些饥饿。 张罗丫鬟们忙活起来,不过须臾间,饭桌上已经摆了五菜一汤。每道菜的分量都不算多,凑起来刚刚好,因看了沈寒天的家书,她的心情也放晴了不少,胃口大开。 饱饱地吃了一顿,等歇午觉时,她又把藏在枕头下的家书拿出来看了一遍,贴在心口上,快活地在床上打滚。 好一会子,她才将这封书信收好,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带锁的匣子里。 至于沈夫人……丹娘决定暂且将不快压下,往后有的是机会收拾这老女人。 燕堂内刚安静下来,南歌便挎着食笼往外走。 这几日,她都是等夫人用过饭,再带了一份去往外院。 刚到门外,她碰见了青姨娘。 第903章 “青姨娘好。”南歌笑着问候。 青姨娘自然认得南歌,知晓她是夫人身边的心腹,忙不迭地也回礼问好。 南歌让开了:“姨娘也是府里的半个主子,我只是个下人,哪里能叫姨娘与我行礼,姨娘是有什么事么?夫人刚刚用罢了饭,若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儿,这会子去回了刚好,再晚的话,怕是就要等夫人午睡醒了。” 青姨娘慌了片刻:“倒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有些话想与夫人说。” 南歌眼明心亮,如何瞧不出这青姨娘还有旁的事情。 她也不点破,笑着点点头:“姨娘稍等,我这就去通传。” 得知青姨娘来了,刚刚还在酝酿睡意的丹娘瞬间清醒了,把人请进来,又叫丫鬟们都退下去,这会子屋子里也只有她们妻妾二人。 青姨娘虽常来请安,却很少进入燕堂内屋。 今日一见,倒觉得有些意外。 燕堂内屋的布置并没有想象中富贵奢华,反倒是处处体现着温馨淡然,那一对的羊脂白玉的花瓶子,墙上挂着的名家书画,还有那焚香的青铜香炉……瞧着低调不惹眼,实则处处细致讲究,令人心生羡慕。 见四下无人,青姨娘也就将自己的来意说了。 她一边说一边涨红了脸颊,说到最后整张脸鲜艳得都快滴血了,羞得不行。 丹娘其实觉得没什么。 婚姻大事关乎了一辈子的幸福。 这个年代又比不得她上一世,女子过得不如意可以离婚,可以打官司,甚至可以闹得人尽皆知,叫大伙儿来评评理。 可在这个时代……即便是皇城里出生的公主怕也没有这样胆大的,更不要说区区一个府邸里的妾室了。 上回说到婚嫁时,青姨娘心中早有了人选。 到底是在宫中伺候过贵妃娘娘的人,青姨娘一开口就报出了几个人的名字,皆为京官,且官职都在五六品的区间。 不上不下的,刚刚好。 这些人里面没有多少青年才俊,基本上都是娶过一房妻室的,后来因种种原因成为鳏夫的。 丹娘听到这儿,不由得心中感叹。 谁说内宅之中没有人才的,看看人家青姨娘,一点就透。 等最初的热血褪去,倒也有几分脚踏实地,光是这些名单就叫丹娘佩服不已了。 “若是能给他们其中的一个做个正头老婆也成……”青姨娘羞答答道,面上如笼了一层红纱,娇羞欲滴,“若是不成,妾身也不愿为难夫人,叫我做个贵妾也可。只是到时,还望夫人能予妾撑腰,好让妾能顺顺当当地嫁过去。” 话还没说完,她整个人已经羞得不能看了。 丹娘收起名单,笑道:“这是自然。” 见她一口应了,既没有嘲笑也没有看不起,青姨娘松了口。 刚要起身告退,只听丹娘又问:“前些日子,太太找过你,与你说什么了?” 闻言,青姨娘心头止不住地发紧,声音也抖了起来:“太太、太太不曾找过我,是陈妈妈……” “陈妈妈找你说话,不就是太太找你么?没什么两样,说说吧,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边问边轻轻呷了一口茶,淡然的眉眼处一派清冷。 青姨娘犹豫片刻,哪敢隐瞒,便一五一十都说了。 语毕,她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原也是想着要不要来回了夫人您的,可一想到这些事儿都只是妾身自己的猜测,太太可从未明说过,夫人平日里又那般忙,妾身无能,不能替夫人分忧便就罢了,怎好还拿着这些事儿来烦扰您……” “你想的也算对。”丹娘笑笑,“太太确实有扶你上位的意思,大约是想着等侯爷回来了,叫你做个正经的贵妾。” 青姨娘慌了,连连摆手:“夫人快别拿妾身说笑了,若是侯爷有这个意思,还用得着等到如今么?” 这话说的粗,却很有道理。 丹娘这会儿倒是真有些对青姨娘刮目相看了。 凝视着她片刻,丹娘缓缓道:“你的事儿我必定放在心上,你且回去等好消息吧。” 得了这番保证,青姨娘喜笑颜开,福了福转身就走。 瞧着那轻快的步子就知晓,这一刻的她是打心眼里的高兴。 青姨娘一走,尔雅与新芽便进来伺候丹娘午睡了。 她合衣躺下,其实这会子也不怎么能睡得着了,料理一大家子从早到晚,事情琐碎且烦人,稍有不慎就会丢三落四。 若是寻常倒也没什么,眼下沈夫人在,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如今青姨娘的事情摆在眼前,她少不得要费心费神。 这妾室择户再嫁,其实也是寻常。 只要双方能达成一致,其余的都好商量。 难就难在,如何开这个口? 丹娘是正房奶奶,为自家妾室寻更好的出路,知道的说她宅心仁厚,不知道的指不定要在背后议论,说她拈酸吃醋,容不得妾室通房的话怕是都能出来。 再者……去了一个青姨娘,偌大的抚安王府可就连一个妾室都没有了,到时候再有人给沈寒天塞女人,她拿什么借口去拦着呢? 这么一想,想到头大。 午觉睡了也好似没睡。 迷迷糊糊睁眼一看,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罢了,不睡了,丹娘振作起精神起身——车到山前必有路,有什么好怕的呢? 又过了数日,沈夫人坐不住了。 又让陈妈妈过来请丹娘过去一叙,主要是说置办田产一事。 虽说秋日里不好直接采买,但确定个目标,先去与上家谈了的,也是可以的。待到冬日里,双方达成一致,再去官府那儿签个字按个手印,这事儿不就成了么。 闻言,丹娘轻笑:“太太所言皆是我所想,儿媳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城郊那一片,待到了过年前夕,一并去置办,您瞧可好?” 她边说边将地段、位置等都一一说给沈夫人听。 那块地确实不错,沈夫人既动了这个心思,自然对那城郊一片的田庄都打听过了,知道这一回丹娘并未诓骗自己,这确实是上好的田庄。 若是仔细打点,来年出息少说也有一千多两。 这笔钱足够让沈瑞两口子过得富足滋润了。 再算上小两口手头的进账,虽比不得抚安王府,却也是其他姊妹兄弟间的头一份了。 沈夫人当即眉开眼笑,实打实的高兴。 “还是你用心了,迎安有你这样的嫂子是她的福气。” “太太哪里话,都是一家子,既太太开了这个口,我身为晚辈又如何能懈怠呢,还是早些个忙好,也叫太太宽心。” “你呀,还是你能替我分忧,不像他们几个。” 沈夫人笑着,也不知说的他们几个是哪几个。 丹娘也懒得过问,手持茶盏与她笑得一样开怀,还满心坏笑:也不知到时候了解真相了,这位沈夫人会不会想把她给活吞了。 说笑后,她又说起另外一事。 沈夫人听后,眼眸闪了闪:“你是说……给寒天回信写家书?” 第904章 “上回子是儿媳顾虑不周,许是送出去的信还未到夫君手里,他不晓得太太您如今就在咱们府中休养,他信里没有半句提及太太您,儿媳后来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您是夫君的生母,又是家中的长辈,无论如何都该以您为尊的……还望太太不与我这个小辈计较才好。” 丹娘轻轻笑着,将上次沈夫人私扣家书一事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沈夫人反倒有些讪讪。 不过她到底在内宅中多年,这点子事儿还不算什么,不消一会儿便就心平气和起来。 “都说你是个伶俐宽厚的,外头还不信,还叫我这个老婆子给写什么家书呢。”她笑道。 “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于儿女来说,便是天大的福泽了。有道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太太一番慈心,若是儿媳连这都瞧不出来,那就枉为人了。” 又推说了两三句后,沈夫人实在是找不出推辞的话来,便应了丹娘这一请求。 闻言,丹娘欢喜,喜上眉梢:“那便好,明日我便要寄一封家书出去,烦劳母亲今日辛苦些个,将您那一封备好了,我这边一齐寄了,也好叫寒天在外辛苦,也晓得家中挂念。” 这事儿便这么说定了。 二人好似摒弃前嫌一般,丹娘告退后,沈夫人还一直送到院门口,那目光慈爱,徐徐远眺,真是一副好婆母的姿态。 转过身,丹娘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不少。 这家书一事其实让她恶心得不行,偏这事儿又不好拿在明面上来说,本就是夫妻间的甜蜜,却叫沈夫人横插一脚,叫人浑身不爽。 与其让沈夫人继续,不如自己开这个口。 叫沈寒天往后再寄家书时,她与沈夫人一人一封,这便不会搞错了。 新芽有些不安:“夫人……您说侯爷能明白您的意思么?” 丹娘:“他好歹也考了个状元的,总不会蠢笨至此吧。” 新芽:…… 尔雅又道:“这侯爷的家书一来一往得个把月才能收到一回,说不准下回家书寄到时,太太早就回沈府了,夫人这是多虑了吧。” “管他呢,回头就算她走了,该给她的那一封家书我也不会少了她的。” 只不过,小丫鬟们想得太美好了。 依着丹娘的推算,沈夫人这一住少说也要住到来年开春,这都往秋冬的日头里过了,怎么也得在抚安王府过个年才像话呀。 凡事她都不会想得太好,做好最坏的打算,方能不误事。 但青姨娘一事着实棘手,她思来想去两三日还是没个妥当的法子,便乘车直奔宋府,找老太太商量去了。 丹娘回回去都不会空着手,这一趟也是一样。 进了门便给赵氏以及两位嫂嫂都送了礼物,打点妥当后,她才进了老太太的院内。 老太太细细问了一遍,得知小孙女这一路行事妥帖,再无不当的,当下也安心许多,手里拿着一串念珠轻轻拨弄,口中叹道:“到底是长大了。” “瞧您说的,孙女再不长大那成什么了?”她娇嗔道。 将来意说了一遍,话音刚落,她就瞧见老太太的眉心紧紧蹙起,这是老人家表示不赞同的意思,与老太太相处多年,丹娘已能看得明白。 心中默默一叹,她垂下眼睑。 其实老太太的意思不说,她也明白。 抚安王府里的妾室再如何,明面上公开再另嫁,未免不美,多少对她这个当家主母有影响。 第905章 再者,老太太是不愿让府里唯一的妾室离府的。 横竖要为整个府邸,为了丹娘考虑,留下青姨娘才是最正解。 只是…… 没等她开口,老太太缓缓道:“为何要这般急着给她寻个出路?府里又不是养不起这口闲人。” “别说一个了,便是再来七八个的也养得起。”丹娘笑道,“只是时光不等人,这般蹉跎下去,即便再如花的美娇娘怕也敌不过岁月匆匆。趁着她如今还鲜妍年轻,还能寻个更好的人家,岂不更好?” 老太太冷哼两声:“你倒是对她好得很,她可是妾室。” 这话没有明说,但也几乎将老人家的意思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了。 他们这样的府邸里有数个妾室姨娘,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或许商贾小吏家中的妾能混得风生水起,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亚于正经主母,可若是在圣京内,这样的情形少之又少。尤其是高门府邸,最在意名声二字。 宠妾灭妻的名头可不是那么好担的,多少御史言官的眼睛都盯着呢。 丹娘苦笑:“我晓得,这不是……您孙女婿不愿收用,我又能怎么着?总不能叫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姑娘担着妾室的身份,在府里这般守着一辈子吧?若是她自个儿想这样,便也罢了,养着便养着;可如今她也动了这心思,我如何能不好好替她办妥了?” 即便青姨娘如今没这个心思,怕是在沈夫人的挑唆下,终有一日会成为今日这般。 与其到时候自己处在被动,不如眼下料理了。 横竖青姨娘还是更信她一些。 见老太太依旧不开口,她忍不住扯着她的衣袖撒起娇来。 老人家最是吃不消丹娘这般,没几下便缴械投降,抬手不轻不重地捏了她嫩滑娇软的脸颊一下,故意板起脸:“你可知这事若是办了,开弓再无回头箭。” “孙女晓得。” 她脆生生地应了一句。 在宋府待了半日,丹娘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瞧老太太的样子怕是一时半会不会离开,她又得回去苦哈哈地盼着了。 尔雅见不得自家主子满面惆怅,忍不住问:“说起来,老太太回宋府也有段时日了,何时能回来?” “待过了年再说吧。”丹娘信心缺缺。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婢,自然知晓祖母住在宋家方为正理,跟着她一道在抚安王府安置,才是于理不合。 马车徐徐停稳,刚下车,门房便来报,说是丁氏来了。 丹娘心头一凛,快步往里走去。 乐透也是跟在她身边的老人了,知晓情况不对,早早便将软轿备好了,让丹娘坐着直奔里头。 刚到花厅,就听里面隔着屏风传来说话声。 不是别人,正是沈夫人。 “也是命好,你这所出便是嫡子了,如今亲家起复,日子也有了盼头,想必往后会好起来的……” 沈夫人慢悠悠的声音在秋日午后听起来寒意十足,仿若缠了冰霜的蚕丝,一缕一缕的看不清楚,却越发往人的骨子里的钻。 坐在她对面的丁氏笑容僵在嘴角,面色难看。 还未等丁氏开口,沈夫人又道:“否极泰来,瞧你就是一脸福相,他日必定会有荣光等着你的,丈夫、儿子……总归能靠一个,你瞧瞧我膝下三子一女,这日子不也风光了?” “太太说的是。”丹娘笑道,清冷的声线回荡在半空,身形缓缓从屏风后头绕过来,“六嫂,我们家太太这是说我那小侄子往后便是状元之才呢。” 第906章 此话一出,丁氏的神色顿时一松,仿若是来了个大靠山似的,温柔的眉眼朝着丹娘望去,一片熟稔亲昵。 丹娘冲着嫂子笑了笑,又看向沈夫人:“太太这话说得对,若是我娘家再出个状元郎,这状元郎还是我的小侄子,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了。” 沈夫人原先逗弄小动物一般的笑容瞬间变得慈爱,也跟着笑道:“都说你贴心,旁人还不信,我说一句,你便晓得我的意思了。” “都是太太教得好,这些日子太太府里休养着,儿媳也跟着进益了不少呢。” 婆媳二人互相吹捧,好一番热闹温情。 见丹娘来了,沈夫人便将待客的主位让了出来,陈妈妈又凑上前来,说是太太到了回去用补药的时辰了,就不多相陪了。 丹娘与丁氏二人一齐送她到门口,目送着沈夫人的背影徐徐离去,才互相对视一笑。 丁氏的笑容颇有些无奈苦涩。 她腿脚虽已大好,但与常人还是不能比,由丹娘扶着坐了下来,笑道:“我原以为你在自己的府邸里过得快活自在,没承想今日一见,是嫂子想得太简单了。” 说罢,她抬手捧起一盏茶足足饮了一大口,又道,“你这婆婆是个厉害的。” “还成吧。”丹娘笑笑,却也没当回事。 丁氏见她不以为然,心知她必然有对策,便道:“你既如此说,嫂子没有不信的,我此番前来是为了家里预备给老太太修园子一事。” 这话一出,丹娘脸上一片惊诧错愕。 见她这副模样,丁氏心中有数了,自己这小姑子八成是不晓得。 正是知晓丹娘与老太太的情分,丁氏得了消息才来与她说一声的。 “这事……老太太晓得么?”她问。 丁氏犹豫片刻,摇摇头:“这会子是定然不知的,是你六哥昨日回了一趟父亲那儿,听父亲说起的。若是来日府里兴土木,怕也是瞒不过去的。” 这话在理,丹娘心中略微的不快也稍稍平息。 沉默许久,她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若是父亲的意思,我又怎能阻拦?” “我就是与你先知会一声,免得你后来不知情,忽儿知晓了心里过不去。”丁氏柔声道,“横竖父亲的意思也是为了好好孝敬咱们祖母,这是好事。” 只是,若这般下去……老太太怕是再也不可能回抚安王府了。 丁氏也明白,是以说完后也是一脸惋惜。 这动土修建园子一事怎么的也得等到那婉明姑娘出嫁之后再操办,如今宋府眼下最最要紧的,便是这件事了。 丹娘叹了一声,谢过丁氏,内心安抚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吧,若是宋恪松执意如此,怕是连老太太都不能拒绝。 丁氏婉拒了用饭,一辆马车匆匆而去。 暮色四合,丹娘饭后在园子里散步消食,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照春辉。老太太走后,这里的一应物件都如同往昔,每日都有奴仆过来打扫收拾,一点瞧不出老太太离开的模样。 抬手细细摸着那一方红木桌案,依旧细腻光润,只是触手冰凉,仿若失了好些生气。 她有些莫名觉得孤单。 独自在这偌大的府邸支撑,也只有歇下来的这一刻才会觉得是孤身一人,未免多了些寂寥孤单。 坐在老太太坐过的地方停留片刻,她恍然回神,此刻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烛光点亮,燃燃如橘。 垂下眼睑,丹娘不免笑话自己有些多愁善感了。 第907章 从前她宛如一匹孤狼,在那般腥风血雨间只为杀出一条血路活下来,今世有了牵挂的人,反而瞻前顾后,畏手畏脚起来了。 一点都不像她。 振作精神,她继续开始打点自己的小日子。 男人不在家,该办的事情还是要办的。 料理府中庶务,关照外院家塾,每日慰问自家婆母,顺便防着对方的小动作小把戏,再给女儿安排上各种早教课程,这时光再多也被打发个够了。 玉姐儿聪慧机灵,那小模样与沈寒天仿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孩子话不多,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偶尔蹦出一两句话却能说得连大人都哑口无言。 丹娘感叹。 若是在现代,她的女儿指定是名牌大学的好料子。 可如今……女孩子是不能参加科举的。 哎,也罢。 做娘的还是从别的方面多想想办法,再给女儿多留些往后傍身的吧。 每每说起这个,丹娘都会刮着孩子可爱的小鼻尖,玉姐儿也不说话,就冲着母亲笑得露出一嘴细白的小牙,那模样简直看得丹娘的心都化开了。 秋风一日紧似一日,转眼天就彻底冷了下来。 夏秋的衣裳一概不能穿了,全都换上了棉里的厚实褂子。 丹娘也给玉姐儿做了一身簇新,火红的小袄子上绣着相对应的生肖,活灵活现,那银线点缀于阳光之下,熠熠生辉,衬得孩子的小脸都愈发可爱圆润。 沈夫人的身子大约是真有些缺了底子的,秋末冬初之时,她不慎着了风寒,又一次病倒了。 这病得突然,丹娘也没准备好。 还好府里太医还没走,紧赶慢赶地给沈夫人瞧了,几剂汤药下去,总算将人的情况稳住了。 即便是那几日,她也不曾如从前那般守在婆母的窗前。 甚至连白日里侍疾都是找了经年的婆子妇人替换陈妈妈,好让陈妈妈也有机会喘口气。 若是沈夫人身边的人隐晦地提及此事,丹娘便用一个孩子还小,离不了母亲为由,断然拒绝。 在她看来,一个不怀好意的婆母是远远比不上自己的亲生女儿的。 她甚至还说了,若是太太觉着伺候的人不如意,她也可以去沈府将另外两个妯娌请来帮忙侍疾。 这段时日沈夫人吃她的用她的,什么吃穿用度都挑好的来,总不能叫她又出钱又出力,冤大头没有这般当的。都是儿媳妇,凭什么另外两个可以置身事外? 横竖都是孝道,丹娘觉得应该要一视同仁。 果然,这话一出,沈夫人那头消停多了。 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待她身子大好时,也已经到了年关。 丹娘原还想着沈夫人会在抚安王府过年了,却不想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日沈府来人了。 来的还是沈夫人的妯娌,也就是丹娘的婶母。 都是长辈那一级别的,这沈家三婶从前与丹娘没有太多接触,双方碰面,丹娘见礼后,三婶便主动说自己与沈夫人有体己话要说,让丹娘先行退下。 她乐得自在,谁愿意在这里看沈夫人的脸色呢。 当即欢欢喜喜地应了,麻溜地出门,还顺便帮她们带上了大门。 三婶是午后来的,到了下午晌那会儿,外头丫鬟来报,说是太太的院内吵起来了,让夫人赶紧过去瞧瞧。 丹娘正陪着玉姐儿玩,闻言微微挑眉:“确定是吵起来了?不是闹出什么动静故意引我去的吧?” 尔雅:“瞧着不像是装得,那丫鬟是咱们府里签了死契的下人,犯不着撒这个谎。” 第908章 迟疑片刻,丹娘便让尔雅新芽替自己梳妆更衣。 待她抵达沈夫人院外时,果真听见里头一声高过一声的尖锐争执,却不是沈夫人,而是那位来时便面色不佳的沈家三婶。 “好你个沈家主母啊,你摆谱摆到我跟前来了,旁人不晓得你的底细,我还不知晓么?你惯会在外人跟前装得贤良,实则一肚子坏水!不是你家二郎勾着我家武儿去那见不得光的腌臜地,武儿又怎会遇着这样的事儿?如今倒好,你两手一摊,置之事外,把自个儿倒是摘得干干净净!” “呸,哪有这般好的事情!我告诉你,大房家的,我敬你一声长嫂,你莫要真把自己当回事!” 这一阵阵叫骂听得丹娘目瞪口呆。 沈家三婶都不是原配夫人,居然还能这般底气十足地对着大嫂叫骂,可见是真的气坏了。 想起三婶那清秀温婉的模样,真是与眼前的一切半点联系不到一块儿去。 屋内,沈夫人也没想到自己这位弟妹竟然能如此豁得出去。 她都这个年纪了,做祖母的人了,居然还被弟妹骂了一通,更是在儿媳的地盘上,一向高傲惯了的她,如何能忍? 脸色当即一沉,她语气森冷:“老三家的,我谅你家中出事,心情郁闷,多次谦让于你,不同你计较,你便是这般与长嫂说话的吗?你家武儿如何,我不知晓,但那烟花之地,男儿本就没个定力,我瑞儿都能稳住,何以你家武儿不成?” 语毕,她冷笑连连,“你莫要颠倒黑白,反倒将屎盆子扣在别人头上!这事儿瑞儿与我说过,说是劝了你家武儿他不听,那叫隔了一层的堂兄弟如何管?难不成,这话要舞到你跟前来说,到时你又会偏袒你儿子,反倒说瑞儿胡言乱语了!” 沈家三婶气了个仰倒,捂着心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安静良久,三婶啼笑皆非,连连摇头:“好你个沈庄氏,真是有能耐啊,得亏是你家老二出了这档子事,若是你家寒天,怕是与从前一般,直接一脚踹开吧?” “你放肆!!”沈夫人急了。 “好好,你这事儿不管也罢,我们走着瞧!” 三婶一把推倒了桌上的茶壶杯盏,一片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丹娘还未进门去,她便一头冲了出来。 鬓发散乱,朱钗斜挂,脸上的脂粉都叫汗水眼泪糊了一片,与丹娘一打照面,她也不急着走,更不觉得尴尬,反倒用袖口拭泪,口中恨恨冷笑:“你真是有个好婆母,你可别傻乎乎地叫人卖了!” 丢下这么一句,她也不等丹娘回应,一扭头夺门而去。 丹娘立在远处,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院内,陈妈妈一打帘子从屋里出来,就立在廊下,远远地冲着她福了福,口中道:“大奶奶,太太正伤心呢,您赶紧来劝劝吧。” 大约是被骂了,沈夫人羞愤难当,这会子当着儿媳妇的面也顾不上平日里的风度文雅了,足足哭湿了两条帕子,才勉强稳住了情绪。 一面哽咽一面委屈,她喉咙沙哑:“你是不晓得,这么一大家子人住在一块,你公爹又去的早,都是我一个苦苦支撑,他们要银子给银子,要人给人,便是不好办的事儿也是我一女流之辈抛头露面!我对得起他们了!如今,为了自个儿的儿子,非要给我们母子泼一身脏水,这天底下怎会有这般丧尽良心之人!” 第909章 见她哭得凄惨,丹娘一时间也不知从何安慰才好。 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怎么开口好像都不对。 于是,丹娘默默地递上了第三条帕子。 沈夫人被她这一下轻轻噎着了,睁着一双模糊的泪眼看了许久,这才接过帕子。 丹娘缓缓道:“儿媳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太太您身子刚好,还未彻底康健,实在是不宜这般伤心,仔细伤了身子。三婶那头……若是太太放心,便由我出面去问一问,都是一家子,何必闹成这样?” 沈夫人冷哼:“她是填房,原就比咱们这一辈的年轻,仗着自己颜色好,进了门又生了儿子,自然腰板硬。可填房就是填房,比不得原配,老二家的还在时,她便矮人一头,这也能怪在我头上?如今她自个儿的宝贝儿子不争气,管我们长房这头什么事?你也别去,没得惹了一身麻烦,反叫你也不快。” 见状,丹娘也不坚持,点点头应下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三婶这一趟只是个开始。 那位看着娇滴滴、风韵犹存的长辈,于内宅中却是个厉害角色,第二日她照旧前来,如昨日一般,对着沈夫人又是一通哭闹。 即便见识过之前的一番作风,丹娘再亲眼所见时,还是被对方这强悍的战斗力所折服。 沈夫人在三婶面前别说能说上一句话,便是能拉着人家心平气和地说上两句都不成。 三婶风风火火,直来直往,才不管长嫂说什么,她只要她想要的——那就是让长房出钱,替她料理儿子的麻烦事儿,另外还要长房这头的二公子沈瑞,当面去给他们家武儿致歉。 这么一来,沈夫人就不愿意,两头就僵住了。 一连看了好几日的热闹,即便是丹娘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了。 日日都来,闹得跟菜市场似的,这样的戏码当真是无趣。 最要紧的是……三婶回回来都要赔上丹娘一套价值不菲的瓷器茶具,这可都是从抚安王府的公中出账的,这是她的钱啊!! 痛定思痛,丹娘决定不管沈夫人说什么,她是一定要与三婶好好沟通一下,这般吵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 这一日起了寒风,隐隐有飘雪的迹象。 三婶的马车又一次稳稳停在抚安王府的门口。 她刚下车,只见门口立着一端庄的女子,作妇人装扮,却清丽端庄,举手投足皆大方雅致,虽身上的衣着瞧着是下人模样,但料子却很好。 那人便是翠柳。 翠柳稳稳上前来,规矩地行了个礼,面上堆起柔美谦和的笑容,言辞间的低眉顺眼叫人看了都舒心。 三婶不由得暗暗惊叹——到底是侯府里的下人,就是与寻常府邸里的不一样,这般气派,说是小门小户家的主母都有人信了。 翠柳道:“三太太,我们夫人新得了一款热乎的果子,这冬日里天寒地冻的,刚好佐以香茶,听闻三太太是品茶好手,夫人便让奴婢在这儿候着,就等三太太到了请进去呢。” 这话听得三婶心头一阵熨帖。 她又不是个痴傻蠢笨的,如何不知丹娘的用意。 略低沉着眸光,心中便有了主意,她抬眼轻笑:“带路吧。” 翠柳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走在前头。 从偏门而入,一架软轿正等着。 “三太太请。” 三婶当即越发满意,抚安王府太大了,天儿又冷,若是这般走进去,费时不说还冻得手脚发寒。 第910章 这么一瞧,还是沈家大奶奶有点眼力劲儿,是个会待人接物的,不像那一位,表面上装得贤良淑善,实则一毛不拔,还偏心得可以。 三太太也愿意给丹娘这个面子,毕竟自己闹了几日了。 虽不是冲着丹娘去的,横竖这是在人家的府邸里,多少也该知情识趣一些。 她顺从地坐上了软轿。 一坐进去,三太太就被惊住了。 里头铺着软和的棉垫,四周更用挡风的厚实布料围着,上面绞了边,以月白色混着银线绣成了喜鹊闹春的图案,在这冬日里瞧着当真是喜庆热闹。 脚边底下,隐隐有热气蒸腾上来,烘得浑身热乎起来,竟也不觉得燥热,反而浑身暖烘烘的,怪舒服的。 三太太虽是乘着马车而来,但那马车可不比抚安王府里的精致周到,一路顶着风,她也冷得够呛,哪里比得上软轿中舒适妥帖。 人啊只要身子上一舒坦,心情自然也就松快了许多。 一路从正门口到花厅过来,她原本烦躁怒气的脸也扁的平和安稳,下了轿子,见丹娘就立在花厅门口等着,当即又面上有光,不免得意高兴。 “这般冷的天,你何苦候在外头?还不赶紧进去歇着,仔细冻坏了身子,那可怎么好?”三太太口中满是温柔慈爱,仿若真是一位关心晚辈的婶母似的。 丹娘福了福,算是见了礼:“承蒙婶母不弃,愿意来我这儿小坐一番,侄媳自然高兴,原该是去门口迎着的,却想着婶母还要坐轿子,与我一路说说笑笑的,岂不是白白受风寒,不若等在此处,便宜又周到,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三太太眼中满是惊叹,当即点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相偕,进了里屋。 里头早就起了火盆子。 这头的花厅还未起地龙,是以火盆子管够。 丹娘又让人用的是上好的碳,点起来不但没有什么烟雾,反而有种淡淡的果木清香,与摆在案上那一瓶红梅香气融合在一处,放眼望去,窗棱明净,梅花雅致,相映成趣。 双双落座,又用了一口暖呼呼的梅子茶,三太太缓了缓气,开门见山道:“我晓得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说到底咱们是一家人,我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 说罢,她顿了顿,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三太太是填房,在她嫁进来之前,前头的发妻给三房留下了一个嫡女。而她过门后,生了一子一女,有了孩子,她腰板也硬了不少,与丈夫的情分更深了几分。 三房不比前头没了的二房,他们两口子原也没什么太大的上进心,跟着长房一道来了圣京,三老爷也靠着自己在京中谋了个差事,一家子日子也算过得不错。 三太太膝下的长子沈武,今年刚满十六,也是年轻气盛的时候。 因自家没有兄弟,他便与长房的堂哥来往甚密,尤其是二堂哥沈瑞,有段时日,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 沈瑞年长几岁,带着沈武几乎逛遍了圣京城里的花街柳巷,寻了不知多少快活。刚刚开了荤的沈武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当即就一头栽了进去,被迷得头昏脑涨。 这事儿原本瞒得跟铁桶一般,三房两口子一无所知。 事发那一日,沈武忽然起了高热,不过半日,人就昏迷不醒,口中胡话一堆。 请了城内的名医过来瞧,这才发现自家儿子竟然得了花柳病。 第911章 这要是传出去,可是天大的丑事。 虽说男人狎妓本是常事,但沈武身量还未长开,亲事都没说上,这要是传出去了,哪家好人家愿意将姑娘许给他,岂非痴人说梦? 再者,病了的是沈武,又不是沈瑞。 多亏了沈武年轻,身子底子还成,一番猛药下去,总算将病根儿给除了,但身子骨到底掏空了不少,整个人虚得很,如今还躺在床上养着呢。 这来来去去求医问药的银钱就不知花了多少,再看看唯一的心爱的儿子居然被折磨成这般模样,三房两口子如何不心痛? 三老爷直接将妻子痛骂一通。 三太太无言以辩。 毕竟,管孩儿的事情属于内宅范围,是她分内之事。 自己受了气不说,儿子还遭罪,换成谁心里都过不去,尤其当她听儿子说,是二堂哥带他去的,那一刻三太太想生吞了长房的心都有了。 这才有了接连几日找上门要说法的戏码。 按照三太太的想法,这事儿长房沈瑞最起码要承担一半。 银钱长房出,还得让沈瑞去安抚自家儿子备受摧残的心,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就这般简单的小事儿,到了沈夫人的跟前就成了他们三房的责任了,全然不提沈瑞半个字的不是。 想起前几日沈夫人与她说的话,三太太又气又伤心,眼眶顿时红红的,口中恨恨不止:“谁不知她偏心老二,连这种事也要护着,若非沈瑞带坏我儿,我家武儿又怎会遭这个罪?如今,她连银钱都不想出,就想把我们三房拒之门外,你说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她气呼呼,“我家武儿是个最老实本分的孩子,咱们一家子来圣京也没几年,那会子刚来的时候他才多大?屋子里连个丫鬟都没备呢,他怎么就着了这个魔了?” 见三太太哭得伤心,丹娘也不好说什么。 原来是因为这样的事情…… 难怪三太太只是在府里闹腾,到外头却不说半个字。 真要是闹大了,怕是沈家所有人都面上无光。 垂下眼睑,丹娘心绪复杂。 三太太终于哭够了,拿着帕子擦了擦泪痕,颇有些凉凉道:“她是你婆母,你护着她说话也是有的,只是我心中这口气不出不快,别惹急了我,到时候谁都别想好过!大奶奶,我晓得你是个好的,若非万一,我也不愿得罪了你……事关我儿,我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撩起眼皮,丹娘微微蹙紧眉尖:“瞧您说的,一笔写不出个沈字,即便我再如何想撇干净,终归也是一家人。婶母的心情我是明白的,我也是为人母的人了,若是换成我的儿子这般,怕是今日比婶母您还生气跳脚……” 三太太一听,泪又涌了出来:“谁说不是。” “可您这样闹腾,非但不能依着您的想法把事儿给办了,反而……会将自己陷于困境。” 丹娘话锋一转,眼前哭得脸上脂粉糊了一堆的妇人满是错愕,好一会儿三太太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侄媳妇这话是何意?” “三婶您想想,这事儿说到底真正被困住的只有您与堂弟……太太那头大可以说与自个儿无关,毕竟我们二弟并没有真的牵扯其中,真要闹开了……真正伤了颜面的,还是婶母的儿子。”丹娘语气隐晦,也算是直白。 三太太愣住了。 大大的眼睛瞪圆,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 丹娘沉默着低头。 其实,这也是沈夫人一直坚持咬死不放的原因。 第912章 事已至此,再多说无益。 沈夫人深谙内宅的门道,如何不晓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既如此,不如打死了不承认,横竖三房那头也没有确凿的证据,闹出来也是那沈武倒霉。 至于所谓的妯娌情分,也不过是拿到台面上来演戏给人瞧的。 一旦牵扯到实际利益,沈夫人又怎么可能松口呢? 闹就闹呗,她反正也不跟着三房过日子,倒是三房自己闹开了,反倒对自家儿子不利。 谁让沈夫人有个能干的大儿子摆在这儿,其余几房叔叔还不得瞧着沈寒天的风头过日子。 三太太不是个蠢笨的,这其中的关键不需丹娘细说,她自个儿就能回过味来。 不过怔住须臾,她眼中已然泛起泪光,原先已经消停的愤怒这会儿又涌了上来,一只手死死捏着帕子,另一只手几乎将桌案的侧边给扣坏,那丹蔻如血,一点点裂开,看得丹娘心头一颤,赶紧挪开视线,装作没有瞧见。 屋子里静默许久。 好一会儿,三太太才喘着粗气,连连说了好几个好,随口冷笑道:“我当她是个什么好的,原在这里等我呢……打量着我们三房好欺负,这就纵着自己的儿子这般胡乱生事!大不了闹开了,谁都别想好过!” 她拍案而起,显然是气得不轻。 丹娘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对方的衣袖,缓声道:“三婶,事情还没到鱼死网破的程度,武儿堂弟这会子身子大好了,正要将养着,你若是气坏了身子叫他知晓了,岂非雪上加霜?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这又送回阎王老爷的手里,你能甘愿?” 三太太脸色微动,似有迟疑。 丹娘赶紧又道:“您所求不过公道二字,即便不能摆在明面上说,该有的体恤补偿也该有,这也是应该的。” 闻言,三太太回眸,撞上了丹娘那双清澈明媚的眸子,那眸光仿若冰雪,渐渐消融了她心头郁郁之火。 浑身的气焰被瞬间卸了,她缓缓又靠着椅子坐了下来,两行清泪落下:“我晓得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也不是个好的,可知子莫若母,武儿虽不上进,却也胆小,这般孟浪不计后果的事儿他是断断不敢做的,定然是有人在前头领着他……” “如此带坏我儿,我如何能忍?” “三婶莫要难过了,如今家里离不得人,若是连你也撑不住了,叫武儿堂弟如何是好?” 丹娘叹了一声,冲着身边的尔雅使了个眼色,丫鬟当即明白,转身一打帘子出去了。 屋子里充斥着当家主母安抚的声音,还有三婶那越来越控制不住的抽泣,足足半个多时辰后才消停。 院子外头,一偏门处有个小丫鬟探头探脑的,眼珠子贼溜溜地转,似是想更进一步,却又不敢。 书萱远远瞧见,呵斥一声:“你是哪个屋的人?这般贼头贼脑的想做甚?” 那丫鬟被吓了一跳,却也不跑,呆立在远处,待书萱走近了,忙不迭地福了福:“好姐姐,我……我是迷了路了,瞧着这院子花厅如此大气,却又不敢进,烦劳好姐姐指点一二,那浣尘轩在何处呀?太太命我去取新洗的衣裳……我这已经晚了。” 书萱狐疑地扫了她两眼:“浣尘轩在西边,这儿是东边,你都跑错了个个,还寻地方呢?” “多谢好姐姐。” 话刚说完,那丫鬟便一溜烟跑了。 快得叫书萱拦都拦不住。 第913章 “这小蹄子跑得倒快,我还没问上几句呢。”她懊恼不已。 一旁过来的南歌抿嘴轻笑:“人家原也不是去取衣裳的,你别忘了夫人的嘱咐。” 书萱想起了什么,眉间舒展,利落地耸耸肩,笑道:“也是,多亏了夫人料事如神。” 语毕,她又瞅了瞅远处的花厅。 里头的呜咽哭诉已经渐渐消停,再也听不出什么实质内容。 “看样子,这位三太太快要出来了。”书萱呢喃着。 “你呀。”南歌索性将手里装满的篮子塞给她,顺便在她的脑门上轻轻点了一下,“旁的事情少看少问,帮我把这个送去二道门的张婆子那儿吧,回来我给你留蜜枣糕。” “好姐姐,你才是好姐姐呢。”书萱欢喜地转身就跑。 南歌瞧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头轻笑。 又是半个时辰,三太太总算从花厅出来了。 她脸上略施薄粉,明显是重新梳洗装扮过的,丹娘将她一路送到正门外,瞧着她坐上了马车。 马车徐徐前行,三太太掀起窗帘一角与丹娘深深对了一眼。 丹娘目送着她,不徐不缓地行了个礼,这一场会面算是结束了。 回到燕堂,整个人已经累得不行,丹娘坐在榻上,恨不得这会子就躺在上面,任谁来喊都不动。 偏偏这会子还没到用晚饭的时候,冯妈妈方才已经来回过话了,说是今晚做的是她最爱的鱼汤面疙瘩,里头还放了难得的老卤调味,可鲜美了。 这话听着都叫人心痒难耐,她想着美味的晚饭,硬生生用食欲让自己撑住了。 约莫两刻钟,冯妈妈亲自提着食笼过来了。 身边的丫鬟们也忙活起来。 不一会儿,晚饭摆好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色。 放眼望去,今日除了鲜美的面疙瘩之外,另还有配着吃的酱汁姜片,香炸小酥鱼等小菜,满满当当放了一桌子。 丹娘手持调羹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鲜甜,难以言喻的美味,当即疲惫了一整日的身体都觉得松快起来,对着冯妈妈是夸了又夸。 正吃着,外头来通传,说是陈妈妈来了。 “请陈妈妈进来吧。”她一面吃一面缓缓道。 尔雅诧异地看向自家主子:“夫人,你这……” “早来晚来,都是要来的,让人家进来吧,横竖我这儿可没有她的一碗饭,我坐着她站着,我吃饭她看着,不也挺好?” 她莞尔一笑,“还不快去。” 不一会儿,陈妈妈便迈着小碎步进来了。 “给大奶奶请安,打搅夫人用饭了,实在是老奴的不是,只是……咱们太太得知三太太方才来过,这心里啊总也安不下,就指派老奴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帮忙? 丹娘慢条斯理地用调羹拨弄着汤碗里的面疙瘩,迎着橘橘灯火,那汤里的一颗颗宛如白玉制成,润滑光亮,散发着诱人的浓香。 只瞧着她随意般地舀起一勺,放在嘴边轻轻抿着,却也不说话,倒把刚刚说了一堆好话的陈妈妈晾在原处。 忐忑不安地等了好一会儿,人家面疙瘩都用了两三勺了,也没个搭理她、与她说话的意思,陈妈妈当即冷汗都下来了。 刚欲再开口,只见丹娘轻轻搁下碗盏,一旁伺候的新芽忙不迭地给她添了几筷子小酥鱼,给她缓缓口味,丹娘这才笑道:“这个时候还叫妈妈出来奔走传话,累了吧?” “瞧大奶奶说的,哪里累着了,不过是替咱们太太分忧罢了,也是我这奴婢该做的。” 陈妈妈态度极好,低头哈腰。 第914章 一语说完,眼前的大奶奶也就缓缓颔首,再无别话。 但瞧她继续慢条斯理用饭的模样,陈妈妈心中暗暗叫苦,知晓这一回怕是没那么好开口的了。 说起来,跟在沈夫人身边的原先两位妈妈一个赛一个的老练深沉,若是她们俩还在,今儿这麻烦无论如何也落不到陈妈妈的头上,可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硬生生等到用完晚饭,饭桌子都撤了下去,丹娘才笑盈盈道:“叫妈妈好等了,实在是今日忙得很,这一坐下便只想着歇息,怠慢妈妈了。” 口中说着怠慢,实则她的眼底并无歉意。 陈妈妈忙又连连称不敢。 生怕丹娘又七拉八扯地说旁的,客套两句后,她忙将今日来意说了个明白。 这会子也赶不上顾虑什么含蓄了,陈妈妈直言那三太太来意不善,太太唯恐丹娘吃亏。 “大奶奶不晓得,原也是长辈们的事情,却不想这三太太如此莽撞,叫大奶奶扯了进来,太太今日身子不爽,方才得知这消息,气得头风又犯了。” 丹娘眉尖微蹙:“我也是想替太太分担一二,却不想叫太太担忧了,竟是我的过错。” 不等陈妈妈开口,她又道:“可巧妈妈来了,你赶紧去跟太太回个话,就说三婶这事儿我已与她说成了,往后三婶也不会再来烦扰太太,请太太尽管安心。” 陈妈妈当即愣在原地。 但见丽装妇人笑得温文尔雅,眉眼舒展,好一派大气明媚。 这般嫣然一笑,仿若冬日里的花朵,鲜妍昳丽。 冬日里,天色总是暗得快。 才不过用完晚饭的功夫,外头已经全黑了,院门、角门、夹道各处都上起了灯,自有当值巡视的管事与婆子各处查看,再一一交班。 这些都已是抚安王府里的日常,下人们也各司其职,谁也不敢躲懒半分。 陈妈妈赶着回到院内,沈夫人用完饭,正由两个小丫鬟服侍着梳洗卸妆。 她那森冷黯然的眸光从镜子里看向身后的陈妈妈,待身边的丫鬟们将最后的钗环胭脂收入妆屉中,才让她们俩退下。 屋子里静悄悄的,几盏烛火亮着,照在沈夫人的脸上,苍白中透着一抹难以言喻的神色。 “怎去了这么久?” “方才大奶奶正用饭呢,没空见老奴。” 沈夫人冷哼一声:“她倒是架子大。”她又叹了叹,拿起一小瓶子香膏,一面缓缓抹在手背上,一面继续问道,“那事儿怎么说?” 陈妈妈一五一十,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闻言,沈夫人大惊:“都谈妥了?就今日的事儿?” 陈妈妈连连点头:“怕是三太太那头与大奶奶说了什么……” 说着,她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一点儿声都不敢出了。 静谧压抑的气氛围绕在周身,足足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沈夫人才凉凉道:“她倒是有本事。” 陈妈妈没敢问,这个“她”指的是大奶奶,还是三房太太。 所有风波都归于平静。 自此,三太太也不来抚安王府闹腾了,所有的矛盾仿佛都一扫而空。 腊八前两日,沈寒天来了一封信。 只有一封。 上面覆了一层红封,以笔走龙蛇的字迹写了夫人亲启这四个大字。反复询问了送信的驿官,得到的回答也都是只有一封,再无旁的。 丹娘长舒一口气,冲着沈夫人莞尔:“太太,寒天来信了,儿媳挂心,先回自己房里看一看,若是信上有要紧的,再来告知太太。” 说罢,她一转身,步伐轻快地离去。 想起之前被拆开的家书,这会儿她才有了一种出了口气的痛快。 方才沈夫人的神色那叫一个阴沉难看。 这般想着,她忍不住走得更急促了,倒是把身后跟着的丫鬟们累得够呛。 一回燕堂,便迫不及待地拆开家书,恨不得一目十行,又怕信的内容太少,这般看得太快,反又难解相思,带着这般纠结的心情,丹娘一张张看过去,心头仿若酝酿着一汪甜甜的蜜。 沈寒天的差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来这封信之前,他便已经动身往圣京赶。 若是路上顺当,约莫能在年前回家,若是有些波折,也不会超过正月。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古代车马不便,书信来往更是遥遥无期,男人出差一趟就要数月,分别成了夫妻之间的主旋律,要说心中没有半点怨言,那是假的。 只是所有的不快怨怼,在得到丈夫即将归程的消息时,统统烟消云散。 沈寒天的书信写得隐晦,也就只有丹娘能看懂,若是外人来看,只会觉得这里头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甚是乏味。 看完了信,丹娘将家书收好,都放进带锁的床屉中。 晚饭时,沈夫人特地来请。 丹娘也没客气,领着新芽尔雅两人便去了沈夫人的屋内。 说起来,婆媳二人也有很久不曾在一处用饭了。 望着桌子上摆着的热气腾腾的饭菜,丹娘卸下了身上的大氅,笑道:“是太太疼我,竟弄了这般多的好菜。” “冬日里人本就倦怠,你又要操持忙碌,难得来我这儿一趟,不得好好补补?”沈夫人笑呵呵,白净的面孔上浮现出温和。 丹娘无视了她话中的另有所指,装作没听懂似的,继续笑得没心没肺:“那我可就敞开了吃了,横竖这儿又没外人,若是有什么传出去了,我只管跟太太说去。” “你这孩子……”沈夫人竟也被逗笑了。 一时间,屋子里显得暖意融融,分外和睦。 丹娘是从不亏待自己的性子,她晓得沈夫人有话要问自己,但只要对方不开口,她就乐得装作看不懂,当个解语花多累人呀,她顶着蠢笨的头衔,又不是细心的大家闺秀,装不懂才是正正好。 晚饭用到一半时,沈夫人问:“寒天可有说何时能回来么?眼下都快到年关了,他还在外头奔波,我这做娘的心里总归放不下。” “没说。”丹娘利落地回道,拿起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也是满脸无奈担忧,“谁说不是呢……这都快到年关了,总也没个准信,叫人焦心。” “寒天信里当真没说?” 沈夫人尤自不信。 “当真。”丹娘又咽下一口鱼肉,“您若是不信,我这会儿就让丫鬟们把那书信取来给您瞧瞧。” 说罢,她便让人真的将家书取来。 沈夫人拿到手瞧了瞧,确实是沈寒天的字迹,仔细看完后也是一阵失落。 嘴角勾起,笑容讪讪,她道:“哎……若是赶不回来,也就咱们娘儿俩了,沈府那头少不得要过去,你瞧着到时候你与我一起,还是……” 话停在了意犹未尽的地方,她去瞧丹娘,眸光深深。 “瞧太太说的,咱们都是一家人,我怎好让太太独自一人回去?我这沈家大奶奶也不是白当的。” 见儿媳脆生生地应了,没有半丝犹豫,沈夫人神色舒展,眉宇间透着轻松:“那就好。” 第915章 定下了今年在沈府团年的计划,府中上下少不得要动起来。 即便重头戏在沈府,但自家府里也不能半点不准备,是以丹娘一早便召了一众管事婆子来说话,给他们交代了接下来几日的安排。 到了这会子,家中该办的年货都办了,有些什么缺的只管指派管这一块的人来采买便是,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丹娘管家,向来抓大放小。 有些个细微末节的东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但偏偏有些环节马虎不得。 有些个下人们却不知这位当家主母的厉害,见丹娘年轻,说话温柔可亲,丝毫不见那厉色,便觉得这位大约也是个脸皮薄的,有些事情办起来也就不那么用心。 年前,给外院家塾办采买的小厮弄错了两箱烛火,还有三分之一的煤炭也没按照规矩来,被管事的发现了,自觉数量太多,捂是捂不住的,连忙报了上去,一直送到丹娘面前。 冬日里,炭火蜡烛是最最要紧的消耗之物。 加之又是家塾那头使的,自然是马虎不得。 再瞧瞧那烛火,一支支短缺不说,里头居然还是空心的。 那三分之的煤炭也以次充好,白花花的银钱花了出去,却没见着好的送上来,如何叫人不光火。 这一次,丹娘半点不手软,笑眯眯地将当事人都叫来,仔细询问一番后,打板子的打板子,撵出门的撵出门,竟是谁来说话都没用,一气发落了十来个下人,终于将府里那些人给镇住了。 还有些不甘心的,要被撵出去的下人,托人给南歌送礼。 南歌的丈夫是外院家塾的教书先生,自己又是丹娘身边的红人,如此风光,谁人不羡慕?要说能在夫人跟前说得上话的,除了她也没旁人了。 一时间,南歌的院子热闹起来,前来说话笼络感情的、登门送礼的,络绎不绝。 那吴文瑞本就是个读书人,骨子里自有几分清高。 见状难免不爽,却又不好当真呵斥,只能板着一张脸,将眉心拧紧,一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模样。 换到了南歌这里,她就没这么好的脾气了。 那一日从内院办完事儿出来,正是黄昏茫茫,日头渐退的时候。 刚到自家院外,她就叫三五人给拦住了。 见他们一个个满脸堆笑,手里还拿着各种礼物,南歌心头冷笑,如何不明白的。 不待他们开口,她便朗声将他们一个个都骂了一通。 从前就是丹娘身边能干伶俐的大丫鬟,历经风雨后,她早非那些个面皮薄的小女子,但见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些人的鼻尖,一个个点过去,桃花腮涨得微微发烫,眉眼眯起,一片凌厉微芒。 “好呀,你们一个个的惯会拿我当枪使!夫人可不是随随便便撵人走的性子,咱们府里到了圣京城这些年,主子可是最温和可亲的,你们一年四季身上的衣裳,手头的银钱,日常一应吃穿嚼用,哪一项不是夫人给的?” “交代给你们那点子事情都办不好,拿着府里的银钱也能办成这样,我呸!不说咱们做下人的,不识几个字,但这一等价钱一等货的道理总该明白。” “你们倒是想趁着大年节的糊弄夫人,却也不想想是恶心了你们自己!打量着夫人不愿撕破脸,就这般没脸没皮的,不妨出了府门出去问问,谁家有这个道理?” 第916章 “这些个东西我可受不起,快别说叫我到夫人跟前讲两句好话,说你们再不敢了这样的话,我不过是跟在夫人身边久了点,夫人又宽厚,才有了如今的体面,叫我替你们开口,我脸上臊得慌!” “便是往后去了阎王老爷跟前,我也断不能开这个头!你们倒是有道理,那不妨闹开了,大家这个年都别想过,瞧瞧是谁脸上没光!” 众人见南歌这般厉害,一个个都被唬住了。 他们本就心虚,被人这样大咧咧地捅破那层纸,哪里还敢继续待下去。 没过几日,这些人便灰溜溜地收拾铺盖走人了。 抚安王府的夫人已经很厚道了,只是叫他们回去,从前得的赏赐一概没有收回,光是靠着那些个绸缎首饰银钱,也能过个很富足的年了。 南歌狠狠发了一通火,进了内屋,见丈夫正在灯下写字,外头两个服侍的小丫头已经在做饭了,这才缓了缓脾气上前与他说话。 吴文瑞笑道:“还是娘子有本事,随便一说那些人便走了,当真围了一日了,叫人好不烦扰。” 闻言,她俏脸微红,娇嗔啐了一声:“连你也爱这般打趣人了。” 消息传到燕堂,丹娘快活至极,晚饭都多用了半碗。 “何以解忧,唯有南歌啊。” “以后多跟你们南歌姐姐学学,遇到这种事,该骂骂该打打,出了什么岔子,我给你们兜着。” 她如此畅快,心情大好。 女子在这世道生存本就不易,她不能与时代的年轮相抵抗,唯有将能护住的人都护住。 晚饭后,她还特地赏了一对赤金虾须镯子,让翠柳带去给南歌。 这般大的体面,看得众人一个个眼红羡慕,却也知道这位南歌才是夫人身边的头一等红人。 那赤金虾须镯子瞧着精细漂亮,以赤金为底掐丝做成了细细的两圈,两头各用一颗珍珠为扣,瞧着就精巧。 本也是丹娘打算拿出来平日里戴着玩儿的,正好给了南歌。 院外这一圈事情自然是瞒不过沈夫人的耳目。 第二日启程去沈府的路上,她就隐晦地与丹娘说起这件事。 她的想法很简单。 不过是觉得丹娘的处理方法太过明显直白,一个好主子不该叫下人们看出她的想法,一碗水该端平才是。南歌该赏,有些人也未必该罚。 沈夫人缓缓道:“你还年轻,不晓得这其中的道理也说得过去,只是往后切莫这般了,免得叫下面的人拿捏住你的心思。” 丹娘却也不看她,目光凝在帘子不断浮动的一角:“旁人府里我管不着,我府里自然是要按照我的想法来的,有错当罚,有功自然要赏。” 沈夫人被噎得不轻。 丹娘缓缓收回视线,那狐皮子制成的袄子上绣满了并蒂莲花,以银线掺入,端的是华丽漂亮,两簇雪白的兔毛领子端端正正地立在她下颌处,将她那流畅润白的线条勾勒得越发富态端庄。 轻轻凝视着婆母片刻,她莞尔道:“太太所言当然是为了我好,这一点,儿媳心里明白。” 那声音温润儒雅,偏偏字里行间透着冰霜。 沈夫人一时间不敢对上她的视线,下意识地撇开眼:“你明白就好了,到底是我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的这般有魄力。” 这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马车轻轻摇晃着,不徐不缓地往前进发。 直到都能瞧见沈府门口的两尊石雕,丹娘才重又开口:“太太自是有魄力的,我如何能不知。” 第917章 这话来得突然,倒叫沈夫人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偏马车在这当口停了,外头的小厮已经备好了垫脚的凳子,跟随的陈妈妈已然先一步下去,从外面由尔雅掀起帘子一角,而她恭恭敬敬候着沈夫人出来。 扶着陈妈妈的手踩着矮脚凳子下来,抬眼望了望阔别数月的府门口,沈夫人竟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怀念。 方才与丹娘在言语上略有不快,这会子也懒得记挂在心上了。 连忙招呼着自家儿媳,她率先走在前头。 府里修缮打点的不错,虽不能与抚安王府比,但也算得上头一份的了。冬日里,能盛放的花朵总不过那么几簇,沈府的园子里便有红梅、白梅与腊梅三种。 红艳雪白与明灿的黄相映成趣,放眼望去,还真是好景致。 前一夜刚刚落了雪,夹道两边堆了厚厚的一层,那小路上倒是清理干净了,呼吸间依旧夹杂着生生的冷意,裹挟着梅花的芬芳,颇有种意外的沁人心扉。 丹娘细细欣赏着,跟着沈夫人先去了正堂。 沈府如今除了二房没了两位长辈之外,其余的三房四房俱在。 得知长房大嫂养病归来,这些个相处了几十年的老妯娌自然是要来见一见的。 先是二房留下的两个侄子哭到沈夫人的跟前。 沈二夫妇俩一齐葬身在那一场天灾里,留下这半大的儿子,少不得要沈夫人帮着操心。 当着众人的面,自是瞧不出沈夫人有什么厌恶之色,她带着哭腔宽慰了两人,又拉着他们的手说了好些鼓励上进的话,一时听着倒也和善温煦,一副长辈该有的模样。 絮絮叨叨说了半日,几个妯娌才好坐下来浅谈片刻。 三太太对上丹娘的眸子,笑意一闪而过,脸上却不动声色:“还道是大嫂恋着大侄子那头,不管咱们这边的死活了,没想到嫂子还能回来,真是叫我松了口气。” 四太太笑道:“大嫂瞧着气色不错,你还担心什么?” “大嫂不回来,这偌大的府里如何料理?总不能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吧?那可不成,论辈分我是行三,可我到底年轻脸皮薄,哪里晓得管家的辛苦,少不得要劳烦嫂子才是。”三太太脆脆道。 “你呀,嘴上总也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往外倒。”沈夫人笑了,满脸都是对弟妹的宠溺,仿若她们之间从未有过争执。 三太太:“我可不管,如今嫂子回来了,管家的事儿就该交给嫂子,若是嫂子年后还想去大侄子那头住着,我便日日给你把账本子、管家婆子给你送过去。” 这一番俏皮话逗乐所有人。 一时间正厅内其乐融融,笑声不断。 丹娘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抬手端起茶盏挡住了不断上扬的嘴角。 要说能干,这三太太怕是不在沈夫人之下。 又是一番说笑寒暄,小半个时辰她们才退去。 另有儿媳王氏与章氏过来跟前伺候着,丹娘得了空闲。 她也懒得跟沈夫人客气,福了福后便告辞,先回了自己暂住的院子。 因只是过来团年,这一趟带来的箱笼行囊并不多,够用即可。 身边的丫鬟,她带了尔雅、新芽与书萱。 府里那头不能没有人,便将老练本分又颇有点厉害手段的南歌和翠柳留下,由她们俩互相照看着,只几日功夫不在,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第918章 收拾这些都是大丫鬟们做惯了的,根本不需要丹娘开口,她们就开始张罗起来。 待到用晚饭之前,整个院子都已经收拾出来。 那箱笼整齐地摆在梢间里,里头有什么都用签子标好,一眼分明。 丹娘赞道:“真是玲珑手段,怎么想来的?” 新芽羞笑道:“还不是跟夫人您学的。” 晚饭是在沈夫人的屋里用,这一次来沈府,丹娘没有带厨房上的人,只带了一个甘娘子。 是以,一日三顿饭还是跟着沈府的公中来用,沈夫人吃什么她就吃什么,不挑就成。 一打帘子进门,顿时一片暖风迎面。 本也不觉得有多寒冷的,这会子当真是被暖到了。 丹娘放眼一瞧,便知是沈夫人怕冷,这屋里不但起了地龙,饭桌旁边还烘着两个火盆子。 那火盆子里的炭用的可是上好的紫瑞炭,硬度高烧得旺,小小的一块能足足燃上两三日,又没什么烟气。 即便是抚安王府里,这样的炭火也不是日日都能用的。 经历了外院炭火蜡烛采买一事,丹娘很清楚这些冬日里的紧俏货有多难得。 抿嘴一笑,她就当作没见着。 卸了大氅入内,饭桌上已经摆好了晚饭,王氏与章氏都立在沈夫人身边,一个安置碗筷,另一个便备着热巾子,一个布菜,另一个就很有眼力劲的盛汤。 不发一言,两人却格外有默契,把围在当中的沈夫人伺候得无微不至,丹娘瞧了都自愧不如。 要她这般去照顾别人,哪怕是沈寒天,她都办不到。 也就迟疑了片刻,她便从善如流地坐下,不等沈夫人开口,笑道:“二位弟妹真是能干,倒叫我讨了个巧,来迟了一步,这会子能坐着歇会儿。” 王章二人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沈夫人眼眸闪了闪:“前段时日你也累着了,多歇着吧。” 章氏:“是啊,这数月来都是嫂子在照看母亲,难得母亲归家,也叫我与二嫂好好在母亲跟前尽孝,嫂子若是再与我俩争抢,岂非什么好事儿都占了?” 王氏就没有章氏这般言辞伶俐了,依旧羞涩笑着:“三弟妹这话说得有理。” “既如此,就叫两位弟妹受累了。” 说话间,婆媳开始用饭。 沈夫人回来的第一顿饭果真是下了本的,有鱼有肉不说,还有一大碟子炙烤的鹿肉,端的是鲜香诱人,好吃又稀罕。 丹娘向来是不会亏待自己的,见沈夫人先动了筷子,自己便紧跟其后。 那边王章二人还忙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这头丹娘已经快吃了个半饱了。 果然,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这饭都吃得比较香。 待桌上的饭菜都被消灭了一半时,沈夫人才放话,让王章二人坐下一道用饭。又吃了约莫两刻钟,外头的婆子丫鬟们进来收拾了。 沈夫人这会儿面上略显疲惫,便留了王氏下来伺候,让丹娘与章氏先行回去歇息。 走出沈夫人院外,章氏缓缓道:“若是嫂子不嫌弃,可否愿意去我那边小坐?我新得了一好茶,正愁无人共品。听闻嫂子也是个爱茶之人,不如与弟妹同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丹娘也没理由拒绝。 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瞧着是要下雪的样子,尔雅提着一盏油灯在前头照着路,丹娘紧了紧领口,侧目轻笑:“好呀。” 章氏住的院子离沈夫人这边远了些,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到。 这分明就是沈夫人偏心,可章氏却不为所动,将丹娘迎进屋内:“嫂子请坐,嫂子请用茶。” 第919章 这会子天色已晚,却不见沈桦归来,丹娘没有开口问,坐下后便有丫鬟上了两盏茶来。 迎着烛火瞧了那茶色清致淡雅,一股子浓香沁人心脾,确实是上等的好茶。 浅浅呷了一口,丹娘赞道:“真是不错。” “这茶是我娘家送来的,应是秋日里得了的,这茶水泡开出色后又是琥珀色,闻着浓香里还有一股子淡雅的桂花香气,是以得了个名,叫秋浓。” “倒是个好名字。”丹娘又细细品了品,“果真有股子桂花香气,真是稀罕了。” 因过于香甜的味道,这香茶怕是入不了那些文人的眼,但于闺阁内宅之中,却深受女眷们的青睐。 章氏见她真心喜欢,也不由得满面笑容:“嫂子若看得上,回头我叫人给你包上一些带回去慢慢吃。只是我这儿也剩不了许多了,最多只能得了半斤,还望嫂子莫要介怀。” “怎会,这白吃白拿的,欢喜还来不及呢,还介怀什么?若是叫你恼了,往后可没这般好的茶给我了,那我才叫亏了呢。” 丹娘大咧咧地说笑,三言两语便将章氏逗得合不拢嘴,频频以帕子掩口,那眉眼间的娇羞喜悦全在面上晕染开来。 妯娌二人细细说了会子话,章氏便开门见山了。 “嫂子有所不知,这一趟你随着太太回来团年,怕是多半要为了府里账上的事儿筹谋。” 章氏边说边蹙起秀气的眉尖,将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叫外人听见了似的。 这话说得丹娘心头一紧,有些莫名。 还以为章氏借着茶邀她来前来,是为了说沈瑞的事情,没承想,说的竟然是听起来毫无瓜葛的另外一桩。 府里账上? 难不成……沈府里有了亏空? 这念头一起,丹娘心头顿时沉沉。 可她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一双仿若嵌了墨的眸子乌沉沉的,缓缓放下茶盏,柔声道:“你且细说说。” 章氏顿了顿,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咬着下唇迟疑片刻才贴着她的耳边道:“前些日子,二嫂那头哭着吵着说是没银子使了,她那一房的冬衣都没能裁剪出来,偏太太又不在,还在大嫂子您那边。我原想着这事儿不是从公中出的么?做一季的衣裳又能使得了多少银子钱?何必这般哭闹,没的叫那些下人们瞧见了笑话。” 章氏这话合情合理。 作为长房这头的嫡次子,沈瑞早早就谋了差事。 虽说能力不济,远不如大哥那般能干出众,但好在依附沈府,一切开销都有家中支撑,且妻子王氏的嫁妆颇丰,小两口既无对外的人情来往,又无须承担府里一应开支,按理说小日子应该过得滋润。 却不想,沈夫人刚离府数月,就出了这档子事。 王氏哭诉了也就两日。 到了第三日,一切归于平静,就好似她不曾闹过这么一出似的。 章氏大为不解,也试探过这位二嫂。 王氏虽不甚聪明,但口风却很紧,只尴尬地说是自己操持一大家子有些乏力,觉着还是婆母在的时候悠闲消停,想着能这般让婆母早日归家,才有了之前的闹腾。 这话滴水不漏,可章氏无论如何却不信。 作为家中少奶奶级别的一员,王氏也是要脸的。 大哥沈寒天早已另立门户,瞧这样子,往后也不会与两位弟弟争什么家产。说白了,偌大的沈府最后还是要落到沈瑞两口子的手里。 第920章 那么王氏便是往后的当家主母。 这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人说,沈府上下都心知肚明。 从前王氏也没少以此自居,说是与章氏共同管家,实则各种大权还是紧握在王氏手中,章氏也就帮着管管下人等琐碎的小事,根本动不了王氏的根基。 这样一个将自己视为沈府未来女主人的二奶奶,怎会这般不爱惜羽翼,闹得这么难看? 章氏缓缓说完,叹了一声摇摇头道:“后来我便处处留心了,嫂子你进门比我早得多,也晓得咱们家是来到圣京之后才采办了好些田庄地产的。我让我娘家兄弟留意了一下,你猜怎么着?” 她咬着下唇,似难以启齿。 丹娘也不追问,静静等她缓过神来,只听她道:“咱们太太手底下的那些田庄都亏了大半!光是今年秋冬两季,补出去给佃户的,还有上税的,就有不少银钱。这些钱庄子上是出不了的,都得由府里来出,这一来一去的多少银子钱,我都不敢想。” 闻言,丹娘也吃了一惊。 沈府的田庄亏损了? 真是个人才,连农耕都弄不明白,居然一年做到头还亏了…… 她自己也管着圣京与云州两处的田产庄子,自然很明白像圣京城里这么一大片田产一年的出息是多少。 就算夏日里一场天灾令各家各府多少都有所损失,但也不至于亏到这个程度,瞧章氏所言,那王氏连冬日里的衣裳都没银钱来做,怕是少说也亏了几千两之多…… 像沈府这么一大家子,一年的开销七七八八算起来,也不过六七千俩,有各项进账支撑着,还有好些店铺在,到了年尾也总有结余。这些银钱都会存下,以备给子孙嫁娶之用。 但亏损就难说了…… 不但连府中的进项银子都要搭进去,怕是都要动到沈夫人的老本了。 不过须臾间,丹娘就想明白了沈夫人为何这般急吼吼地打着沈迎安的幌子,要他们夫妻帮着置办田庄,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层缘故。 心里有数,她反而没有章氏那般着急了。 缓缓以帕子擦了擦嘴角,抬眼间一片清澈明亮,她笑着安抚道:“即便如此,那也是太太该操心的,横竖与你无关。” 章氏吃了一惊,微微瞪大眼睛:“嫂子……” “你只要记得一点,既已晓得这其中的关键,那与账房银钱有关的,你最好一概不要接手。” 这话点到为止。 章氏却已经听得小脸发白,缓缓又郑重地点点头。 又略坐了一会子,丹娘起身告辞。 将她送到门口,章氏还是没忍住:“嫂子,那这事儿咱们就不管了么?” 管…… 那一抹纤细坚挺的身形顿了顿,她缓缓回眸。 茫茫暮色中,那双眸子犹如深渊般的古井,幽幽寒芒四溢。 “救急不救穷,横竖这银子钱没使在你我身上,你我也不必操这个心。若是真到了那万难的时候,我也不会见死不救。” 说罢,她微微勾起嘴角,一片殷红丽色,于冬日里仿若春华灼灼,“怎么说也是一家子,供她一碗饭还是应该的。” 妯娌二人分别,丹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那条小路上。 章氏驻足在门口许久,直到身边的大丫鬟过来,将一条披风给她披上:“奶奶仔细冻着,这天黑了又冷了些许,怎么就穿这么一点就出来了?” 第921章 大丫鬟又转头呵斥那些个小丫头,“你们怎么做事的,照看奶奶也要旁人提点不成?” 章氏回过神来,忙制止了大丫鬟:“无妨。” 缓步进入房内,呆坐着好一会儿,直到眼前的蜡烛都燃了一半,外头院门响起,紧接着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是沈桦回来了。 见丈夫归来,章氏忙打起精神,又是上前与他更衣,又奉上热乎乎的香茶,好一番打点,才将沈桦身上的风雪寒气祛了祛。 沈桦接过茶盏,趁着热饮了两大盏,方才缓过气来。 如今年关将至,有些地方还是停不下来,沈桦如今谋了个差事,不算风光,但也算能有一笔入账。 且这差事尚未登名,按照沈寒天给三弟的安排,是叫沈桦别误了明年的春闱。 到底是自己考出来的,再让长兄给谋个出路,才算正经。 “那事儿如何说的?”沈桦问。 章氏一五一十,将方才与丹娘说的话和盘托出。 说完后,夫妻二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心中不安,章氏望向丈夫的眼神都透着无助。 末了,沈桦便有了主意,沉了沉语气道:“大哥说得对,我先紧着来年春闱,家里的这些事,横竖也不与我们相干……你且听大嫂,那些个烫手山芋还不早点丢出去,留在咱们自己屋里,岂非糟糕?” 闻言,章氏顿觉有了主心骨。 她频频颔首,口中连连称是。 沈府亏空,要倒也不是眼下,他们小夫妻能力有限,还是先顾着自己。待丈夫高中,有了功名在身,往后他们男主外女主内,没了沈府也照样能把小日子给过起来。 一想到嫁进门来后婆母的偏心,章氏其实早就藏了一肚子闷气。 这会子把话说开,她明白丈夫也有了分家之心,便觉得从前婆母的那些偏心来得刚刚好。 他们这边得不到什么好处,凭什么要他们小两口跟着一起扛事儿? 沈府若是能挺过去当然最好,反正就算挺过去了,这家产他们怕是也分不到多少,大头都是二哥的。 若是不成了,他们也决不能被牵连其中。 夫妻二人达成一致,这一夜紧张又静谧。 回到自己院内,准备休息的丹娘却还睡不着。 躺在不熟悉的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也没有倦意,反倒是脑袋越发清明。 既然睡不着,索性便在被窝里将近几个月的事儿都理了一遍。 直到外头打了梆子,已是三更天了,她才缓缓睡去。 因是冬日,各个主子的院内都起了地龙。 快天亮时外头下起了雪,早早起来的尔雅最先发现屋内没那么暖和了,窗棂上都起了一层冰霜,都快冻上了。 她沉着脸找来了新芽,两人一合计,新芽便让尔雅先在屋内守着,让书萱领着两个小丫头去开水房提水。 “那你呢?”尔雅急了。 “我去找厨房那头。”新芽不急不慌,“大半夜的把我们院内的炭火给灭了,咱们几个就罢了,万一冻着夫人可怎么好?这事儿不闹出来,岂不是叫她们觉着咱们好欺负?” 尔雅吃惊了。 要知道新芽的性子是最温和柔善的。 往常在丹娘跟前,她也是最温柔的那一个,比起尔雅的风风火火,她更像是一汪沉静的清泉,不急不躁。 如今这个最温吞的人,居然说要去找沈府那些管事的麻烦,当然叫人大吃一惊。 第922章 “不如我去。”尔雅道。 “你去反倒不好,你性子急,万一叫她们抓住了话头怎么办?你盯着书萱那边就是了。横竖没人来说话,我再回来便是,到时候夫人也起身了,咱们俩也好回话。” 尔雅一寻思,点点头:“这法子好,你先去。” 新芽利落地去了大厨房。 原先,每个正经主子的院内都有小厨房。 区别就是有的小厨房起用了,有的还空荡荡的熄着火,冷清冷清。 起用的小厨房自然连着地龙,也叫主子的屋子里暖烘烘的,是以即便寒冬腊月,屋内依旧温暖如春。 有些小厨房没起用的,只能燃着火盆子取暖,多来几个倒也暖和,只是不如地龙更舒坦罢了。 譬如宋府内老太太的院子里就有自个的小厨房,是以地龙也早早起了,宋恪松与赵氏也是同样。 到了沈府这边,沈夫人自然是头一份。 接下来便是各位长辈的屋里。 单独开一个小厨房,一应开销支取都是自个儿掏腰包,自然有些人囊中羞涩,干脆起了火盆子更便宜。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儿。 可丹娘昨日刚来,沈夫人当着众人的面吩咐了小厨房,还拨了两个婆子给她使唤,专门就负责小厨房的一应吃食。 午饭都是在沈夫人屋内用的,但早晚两顿还是自己解决。 天冷了,又恰逢年关,沈夫人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叫儿媳妇们冒着严寒来一早给自己请安。 每日中午来一趟便就成了,也不费什么事。 谁也没想到,还未到第二日,丹娘院子里的地龙就熄了。 新芽到了大厨房,寻到了那两个早就离了小厨房的婆子,她脸上带着温温的笑,往前几步:“二位是原先太太拨给咱们夫人院内的妈妈吧?为何早起我们院内冷锅冷灶的,连屋内的地龙都熄了,差点冻着咱们夫人。”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忙不迭地笑着赔礼,脸上的褶子都深一层浅一层的,瞧着十分刻意。 “姑娘可是抚安王府的人呐,怎这点子道理都不懂,还要来问我们两个老的……这小厨房用起来,每日柴米油盐的,还有那炭火肉菜的,哪一样不要使银子?” “大奶奶是昨个儿来的,昨个儿咱们太太已经给了当日的份例,这不是都给大奶奶用上了嘛。” “天冷,这炭火啊不经烧也是有的,到了半夜里就烧完了,地龙不就凉了嘛。” 那婆子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姑娘你不懂这个理也是有的,怎大奶奶还不知情呢?” 没有银钱,怎么使得这些柴火煤炭? 难不成叫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垫么? 新芽闻言差点气笑了。 她冷冷笑道:“原是我们初来乍到不明白,二位妈妈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原是没有银钱使不动人呐,我这就回了我们夫人去。” 说罢,连头都没回,转身即走。 任由那两个婆子在后头说什么,新芽愣是没回应。 一路走得快,待回到丹娘跟前时,新芽的火气已经消了一半了。 屋内尔雅与书萱已经拿来了热水,喝的用的都有,整个屋内沾着还未完全散去的热气,显得格外有生气。 丹娘坐在镜子前,已然换了衣裳,尔雅正用一颗颗精致圆润的珠钗替她固定发髻。 从镜子深处瞧见新芽回来了,丹娘微微一笑:“这冬日里大早上的你也不嫌冷,快些喝些热的吧,免得叫冻坏了还得请大夫给你瞧,真真费事儿。” 听她口中说着嫌弃,但瞧书萱送来的一盏梅子粉热茶,又热乎又酸甜,新芽当即连剩余的那一点子不快也没了。 痛快地喝下一大碗,只觉得浑身热乎,新芽上前回话:“夫人……”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丹娘垂下眼睑,微笑轻轻浮动在唇边,“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经吩咐甘娘子去办了。” 第923章 有句话说得好,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那都不叫事儿。 况且,丹娘带着人来沈府团年,明面上她是沈家的大少奶奶,那就是自家人,一应吃穿用度总不好自个儿带,这不是打了婆母以及整个夫家的脸么。 但暗地里,这么多人从抚安王府过来,每日要吃喝要柴火煤炭取暖烧水做饭,动一动都是银子钱。 若是沈府如今宽裕,手指缝里漏一点出来,这事儿也能圆过去了。 可偏巧,沈府不就是缺钱的当口嘛,又哪里来多余的银子往丹娘身上使呢。不过是有些话不能明白了说,丹娘又不可能为了这几日的团年开销去找婆母诉苦,传出去了,还道她是个一毛不拔的呢。 住着那般宽敞大气的府邸,难得回来一趟,连这点子银钱都要与婆母计较清楚,真真让人笑掉大牙。 是以,自打一开始,丹娘就没想过自己这一院里的开销走沈府的公中出。 待新芽稍稍歇过了,甘娘子将早饭送了上来。 一桌子简单的面点配香喷喷的肉片粥,虽是花样没有在抚安王府那会儿多,但却热乎着刚出炉,正是吃的一口鲜。 新芽与尔雅、书萱各自拿了一只滚烫的肉包啃着,几人相视一笑,哪儿还有方才的不快。 主仆几人用罢了饭,丹娘便让人开了几只箱笼。 里头装的竟都是从自家府邸里带过来的煤炭,尔雅上前瞧了,虽不是最好的那一种,却也是相当不错的了。 炭火自家带,分下去让婆子丫鬟们都忙活起来,这下小厨房热气腾腾,连带着开水房与茶水房两边都满是热乎劲儿。 新芽松了口气:“还道夫人这回要受罪了,这大冬日里的连炭火都供不上,日子还怎么过,原来夫人早有安排。” “我说那一箱箱的却不是寻常见惯的箱笼,没承想里头居然装着煤炭,也是咱们夫人巧思了,连这个都想得到。”尔雅更是欢喜,仿若卸掉了心头一块大石头,笑得合不拢嘴。 丹娘暗叹。 哪里是她巧思了。 不过是没把婆家当自家,表面上和气融融,那是一家人。 可私底下自己就该有点自觉,别什么都指望那位婆母才对。 人家沈夫人来抚安王府养病,是孝道,他们两口子花钱天经地义。 她过来团年,身边又没沈寒天跟着,处处都指望太太自觉,那也太看得起自己在人家心里的位置了。 丹娘别的没有,自知之明是有了一大堆。 除了炭火,她还带了一堆面点食材,便是米面粮油,就连糖都是有的。 没想到又派上用场了。 果然,沈夫人叫她来住着,就是想从这细微之处给她点教训呢。 大冬日里的,地龙地龙用不上,炭火炭火供不起,连一口热乎的都吃不到嘴,岂不是活活受罪。 用罢了早饭,丹娘又命三个丫鬟打点一下院子里的琐事。 另有甘娘子过来说了小厨房的事情。 甘娘子此番前来,没有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而是把他们托付给了信任的冯妈妈代为照看。 两个孩子都大了,也很懂事,自然不消多少精力。 冯妈妈又是个宽厚心肠的,平日里与甘娘子处来倒也和睦,见甘娘子又奉上了两吊钱作为酬劳,她自然快活不已地答应了。 左不过每日添两双筷子的事儿,又能难到哪里去。 第924章 甘娘子是个伶俐的,到了干粮跟前,三言两语便说清了这小厨房里的事情,说到末了她有些犹豫不决:“奴婢是会些个面点手艺,可总不好叫夫人总是吃这些,且冬日里……要吃得上一口新鲜的菜蔬,必得着人去采买,咱们院内没有个对牌,怕是外头不放。” 年节之下,各家府邸都严肃门户,处处都小心谨慎。 她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丹娘摆摆手:“太太不是拨了两个婆子来给你帮忙嘛?让她们去办这事儿就是了,银子钱我们来出。” 见她满脸轻快,似毫不在意。 甘娘子忍了忍,还是开口:“可若是这样……她们少不得要从中捞油水了。” 闻言,坐在上首的年轻夫人笑开了花。 今日她着一身浅浅的暗绿色,那本幽暗老成的色调之上铺开一大片一大片鹅黄的腊梅花样,对比之下,当真富贵华丽又端庄大气,衬得她双目清澈,犹如一汪湖水,幽静深邃,那白净如玉的脸庞当真如明珠生晕,浅浅一眼望去,明丽沉素,竟叫人不敢大声出气。 笑够了,丹娘道:“好娘子,我知晓你是个明白人,处处都干净利落,叫人放心。可这里到底不同咱们府里,若是叫人家手头没油水捞,谁又甘愿为咱们做事儿呢?这可是年下呢,谁家不要银子使?且睁只眼闭只眼由得她们去吧,只消不过分,都不必放在心上,横竖咱们也住不了几日。” 这话里的道理听得甘娘子如醍醐灌顶,连连拜谢后,转身离去。 尔雅见她离去时,满面笃定,似是胸有成竹,便好奇:“甘娘子这就明白夫人的意思了?” “聪明人,当然不需要多说。” 丹娘笑而不语。 这几日不用管家,她就当给自己放假了。 早晨不必早起,一直赖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拥着暖呼呼软绵绵的被襟起身,不慌不忙洗漱更衣,随后才用饭,丹娘顿觉舒坦闲适到了极点。 甘娘子果真是个聪明的。 很快便摸准了丹娘起身的习惯,特地晚了一个时辰才摆早饭。 那早饭分量不多,却满是心意。 她拿出了看家本事,每一道点心都吃得丹娘赞不绝口。 真真妙的还是在这分量上,刚刚好吃个七分饱,出去晃悠一圈,待到中午时分去沈夫人屋内请安用饭时,丹娘正好有些个饿,半点不耽误用午饭的胃口。 是以,刚来沈府区区两三日,她就觉察出身边有个好员工的优势了。 距离除夕还有不到三日了,沈府上下办着年货越发紧张忙碌,沈夫人好似也跟着忙活起来,整个人一改在抚安王府时的轻松,忙得如陀螺一般停不下来。 王氏跟着婆母,自然也消停不了。 这一日用午饭竟比之前晚了一刻钟。 丹娘坐着品茶,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 沈夫人在看账本,时不时抬眼瞥了瞥坐得四平八稳的某人,心底越发不快。 但瞧这位大儿媳妇养得肤白雪润,两腮若桃花,双眸似繁星,唇畔春色盈盈,浅笑明丽,当知她这几日的确实过得滋润。 又想起,自己派去的人不但没有发挥任何作用,丹娘连抱怨都不曾有过一句,按部就班地过自己的,倒是让沈夫人有些刮目相看。 只不过,这刮目相看里多少带了些气不顺。 待章氏姗姗来迟,沈夫人这口闷气就越发耐不住了。 第925章 “你们倒是好性子,家里忙成这样了,还能慢条斯理,真真是个享福的命哟。”沈夫人捧着账本,故意唉声叹气。 王氏忙道:“母亲莫急,还有我在呢。” 王氏本想在嫂子与弟妹跟前好好显摆一番。 同是沈家的儿媳妇,她就是比另外两位更得婆母的喜欢。 谁知沈夫人却被这一下噎得不轻,真是拿出了最好的脾性才没破口大骂——王氏是乖顺听话,也知书达理,人生的更是秀美清丽,只不过……这看人接物的眼力劲儿确实没什么长进。 忍了忍,沈夫人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你都跟着忙活大半日了,这大冷天的,叫你一人操持,辛苦你了。” 说话间,她的视线又频频扫向不远处的丹娘与章氏二人。 比起丹娘恍若未闻,章氏就显得自然卑微得多。 见她奉茶上前,笑得腼腆:“母亲这样说就是太高看媳妇了,原先我在娘家时也跟在长辈们身边学过账,可这瞧着就是眼花头晕的,上回子与二嫂一道,我竟连嫂嫂的一半都不如,别说帮忙了,别添乱就是好事……” “我比不上二嫂嫂,更不要说能比得了母亲,还是在下头端茶倒水伺候着才是。” 章氏说着,羞涩地一低头一垂眼,“这些个照顾人的好处再没有,真真是要叫母亲担心了。” 说罢,她身边跟着的丫鬟又奉上了熬炖几个时辰才得了的滋补高汤,送到沈夫人与王氏的跟前。 反正她是打定主意不碰账本,随便这两人怎么说,她都一昧地伏低做小。 忍气吞声算什么委屈? 要是让他们两口子跟着一起承担沈府的亏空,那才叫人着急上火呢。 章氏是名门出身,对于这些个俗事庶务也很了然,孰轻孰重,心中只有一杆秤。 沈夫人又去看丹娘。 目光刚到,丹娘便莞尔道:“太太疼我,本就是心疼我前些日子照顾她累着了,如今我再不能拂了长辈的一片心,就辛苦二弟妹了。” 沈夫人一阵哑然。 王氏浑然不觉,拿着账本不愿放下,笑得越发开怀:“这是自然。” 这一理账,便过了时辰。 用饭时,桌上都冷了一半,丹娘这会也不装了,叫人将这些个拿去热透了再端上来。 沈夫人眉眼微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转眼,便到了除夕。 这一日的晚上乃家宴。 沈府上下都团团聚到了正厅里,正厅当中开了三桌宴席,男女分席,倒也齐整明快。 屋子里起了地龙,温暖如春,大约是怕太过干燥,旁边还摆了两大缸的水,对着微微敞开一条缝隙的窗棱,倒也不算太冷着。 丹娘就被安排坐在这窗户的下面,外头的冷风不偏不倚刚好从她的头顶脖颈间吹过。 尔雅瞧见这般,脸当即黑了一半。 倒是丹娘自个儿不在意,只命人拿来了手炉端着,又紧了紧领口,瞧她满面淡然,如春风一般,似是真的不受这寒风凛冽的影响。 团圆饭大约就是这般,热闹中多少添了些许不自在。 本就是平常不怎么来往的人,如今又缺了沈寒天,丹娘越发觉得自己是跟一群陌生人在一起团年守岁,这滋味多少有些尴尬。 正吃着,三房那头先开口。 “大嫂子未免也太节俭了些个,大过年的,那些个山珍海味便也罢了,怎连鸡汤都只有这么一份,大家伙的哪里够分呀。”三房老爷倒是个快人快语的,半开玩笑似的说。 第926章 沈夫人面上一沉,嘴角僵硬:“瞧三弟说的,今日虽是团年,可也该晓得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的道理,去年一场天灾,咱们多多少少都费了银钱,处处修缮打点,哪里又不要钱呢?” “咱们家又不是没有田庄出息,还有云州的祖产在啊。”三老爷又回了一句。 沈夫人咬着牙,下颌紧绷。 不过须臾间,她眼眶一红,拿着帕子不住地拭泪:“我道是什么,原来是三叔不信我,那便好……待年夜饭用完了,你便与我一起去账房好了,多少账目开销你都接手拿去,我这个老嫂子为了这个家劳心费力的,不得一句好话便也罢了,如今你们也这般作践我……” 她这一哭,所有人都安静了,气氛凝固得吓人。 三太太冲着丈夫狠狠就是一眼。 三老爷面上讪讪:“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这个意思?”沈夫人冷哼两声,抬眼冷笑,“原先你媳妇来跟我闹,指着我的鼻子骂,是我好欺负好脾性,总想着都是一家子,不好与你们闹开了,这样岂非叫人家看我们沈家的笑话?我息事宁人,你们倒好……一个个蹬鼻子上脸的欺负我寡居多年!” 这话一出,众人都面面相觑。 王氏赶紧上前,一手替沈夫人顺着气,冲着三老爷便道:“我是晚辈,长辈们说话原也没有我插嘴的地儿,可今儿三叔的话实在是叫人听不下去,我见不得母亲受委屈,少不得要替母亲分辩一二。” 这婆媳二人联手,一个哭一个说,很快便将三老爷的一张脸说得一阵青白,张口结舌。 三太太垂着眼睑,时不时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一副不愿搭腔的模样,任凭沈夫人如何拐弯抹角地阴阳怪气,她仿若是打定主意了不吭声,只管叫自家丈夫顶在前头。 好一番哭诉后,众人都来劝。 见大家都说话了,丹娘也象征性地劝了两句。 沈夫人这才松了口,深深吸一口气,摇着头:“我只想着能对得起咱们老爷,总不能叫他人不在了,还瞧着咱们一家子骨肉分散。罢了罢了,不说了,大过年的……” 见沈夫人不再发作,大家才松了口气。 丹娘一面吃着酱鸭,一面饶有兴致地想:这戏码不比台上唱得精彩?要是再来两出,怕是连守岁都能轻飘飘地熬过去了。 可惜,没有下一出。 众人用罢了饭,吃吃喝喝已到了深夜。 外头丫鬟们来说,烟花炮竹都已备好,就等着沈夫人去开火了。 沈夫人笑呵呵地起身,除了微红的眼角,半点看不出方才哭过的模样,依旧那般和善端庄,由儿媳王氏扶着,走到屋外。 点着一根火折子,将摆院外在正中央的一根炮竹点燃。 轰的一声,火光冲天,照亮了茫茫夜色。 丹娘仰望,不由得想起了某人。 也不知他如今赶路在何处了…… 这般想着,心中难掩缱绻,那绵绵如海浪一般的思绪并不汹涌,却一阵一阵绵延不断,将她那原本坚硬的心坎硬生生冲刷到柔软,仿若浸满了水的沙坝,轻轻一戳便是一处思念的痕迹。 没等炮竹燃完,丹娘便领着丫鬟离场,准备回自己的院内。 身上披着大氅,脚下踩着皑皑白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的步伐不算快,垂在耳侧的流苏步摇轻轻晃动着,迎着淡淡雪色,时不时闪动着暗哑的微光。 刚进院门,甘娘子便迎了出来。 热水地龙皆已备好,丹娘便叫丫鬟们都回厢房里歇着。 新芽还有些放心不下。 见她担忧,丹娘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今夜是大年夜,你们且都歇着去吧,都忙活了一年了,也该好好松快松快。” 众人散去,丹娘独自一人推门而入。 刚进门,一阵风紧跟着她身后吹进屋中,原本燃着的烛火灭了。 “谁?”她微微侧目,眸光中深浅暗芒,犹如一把破空利刃。 第927章 身后陡然出现一沉如山岳的身影,将户外本就不多的星光全都笼在那一团影子后面,叫丹娘仿若整个人都被淹没其中,愈发漆黑。 偏这团昏暗中,她的眸子却显得亮如繁星。 微微眯起,似乎识得了眼前这人的身份,抬起手腕上前,抚了抚对方的脸颊,手指触及之处一片扎手的胡茬,带着一抹寒意,快速从肌肤间渗透。 顿时明白过来,嘤咛一声,她投入对方的怀中,两团身影紧紧相拥,片刻不离。 屋子里半点声响全无,只剩下重逢二人激动的呼吸与灼热的心跳,一点一点随着血液通至四肢百骸,连带着眼神都跟着颤抖起来。 足足拥抱了好一会儿,丹娘才抬眼,捶了他胸口一下,口中娇嗔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总也这样鬼鬼祟祟,人都快被你吓死了。” 男人却将她一把抱起,稳稳抱着走向床榻处,随意地坐在边上,让她团坐在自己腿上,紧接着又贴了脸过去,想与她蹭在一处。 谁知这会儿小妻子却不乐意了。 抬手轻飘飘地按住了他的脸,她正色道:“别闹,你这胡茬子扎人怪疼的。” 沈寒天这才觉得有些委屈:“可……你方才没有拒绝我。” “刚刚那是久别重逢,高兴着呢,自然察觉不到,这会子我已然清醒了,当然觉得疼。”她眨巴着眼睛,“你若是不信,明日我也叫人也用马鬃做一套胡茬子挂在脸上,再蹭到你脸上,看你是什么滋味。” 一想起这画面,男人不免无奈,连忙打消了想要继续亲近的动作:“好吧,听你的。” “快些去净房收拾了,我等你一块儿安歇。” 她柔声劝道。 四目相对,沈寒天眸光深邃隐隐,对妻子的话他还是百依百顺的,轻轻颔首:“好。” 等男人离去,不远处传来哗哗水声,丹娘这才有了那么一丝真实感——她男人真的回来了! 虽说是晚了点,虽说是突如其来了些,但总归平平安安,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真是老天保佑。 这个除夕之夜的意外之喜真叫人高兴。 待沈寒天收拾好出来,原先满脸胡茬的壮汉又变回了那个玉面郎君,只是从前的儒雅书卷气力又添了好些粗犷豪气,两种本该截然相反的气质于他一人之身,却显得那样融洽和谐。 望着丈夫那张熟悉的脸,丹娘立马缩进了他怀中。 又是一番轻声嬉闹后,夫妻二人这才沉沉睡去。 许是赶路久了,好不容易回到心心念念的人身边,沈寒天一阖眼,很快便睡沉了。 她抬起脸,细细端详着他。 视线描绘着那眼睛、鼻子…… 又看清了男人脸上的疲惫与眼下的青黑,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一片心疼。 第二日正是年初一。 天冷,又恰逢昨个儿夜里守岁,直到太阳升得老高了,丹娘这边的院子还是一片安静。 其实倒也不是处处都这般太平的,比如这会子院门外,尔雅笑盈盈地将一婆子挡在了路口。 那婆子抬眼,但见眼前的大丫鬟笑容满面,眼神却冰冷戒备,那一身簇新的棉衣瞧着竟比沈府里的管事妇人还要体面三分,乌发盘起,只用了素簪子固定,那素簪子上还缀着一朵漂亮的绒花。 瞧着样式,却是外头买不到的样式。 这般风光,落在婆子眼里就只剩下嫉妒了。 第928章 “这位姑娘,还请你们奶奶出来才是,今儿可是年初一,按理得去给咱们太太拜年请安的,都这个时辰了,也该请奶奶起身了,没的睡眯了,还叫人笑话咱们沈府没规矩。” 婆子皮笑肉不笑地弯起眉眼。 尔雅依旧笑得轻柔:“咱们做下人的,哪有去指派主子的道理?夫人累了一年了,好不容易到了太太这儿,自然想着有太太疼,也就懈怠些个……要不,烦请妈妈再多等一会儿,指不定咱们夫人待会就能起身了呢。若是到时候太太怪罪了,再说也不迟。” 任凭婆子好说歹说,尔雅就是不让路,硬生生将人拦在这半路中央,即便说话再大声也惊不到里面的人。 过了会子,那婆子有些招架不住了,沉着脸冷笑:“真是大奶奶身边的好奴仆,待我回了太太去!” 说罢,她一甩袖子便走,气呼呼的步伐显得格外用力。 尔雅一直目送着她,转身进了院子,将大门紧紧锁上。 新芽凑过来:“到底是长进了,再不似从前那般莽撞。” “哼,我就晓得在这沈府里那头不会消停的,夫人前些时日有多累多忙,旁人不晓得,咱们几个还能不知么?若是连这点子小事都做不来,也枉费跟在夫人身边这些年了。” “那你就不怕被太太责罚?”新芽故意笑问。 尔雅瞪了她一眼:“我们又不是沈府的丫鬟,太太再生气怪罪,也不能拿咱们怎么着,怕她作甚?” 新芽这下才算彻底安心了,笑得牙花都露出来了,实打实地开心:“这话对了,就是这个理。” 却说那婆子气呼呼地回去告状。 先通传了陈妈妈,又告到了沈夫人的跟前。 这会子,沈夫人已然起身,正捧着热茶轻轻呷着,身侧立着王氏,下头跪着前来拜年的三房两口子——沈桦与章氏。 听了婆子的话,沈夫人眉眼微动:“天这么冷,又是大过年的,就不要让她来回跑了,省的冻着……哎,原也是我不好,就记着祖宗规矩不能坏,反倒是误了旁的。” 王氏道:“母亲,儿媳给婆母拜年本就是孝道,应该的。这事儿说破了天,也是嫂子无理在先,您可别先怪起自己来了。” 沈瑞也连连赞同:“说的是,即便她再有多少话可说,孝敬婆母就说不过去,如今大哥不在,她越发的没个规矩。母亲派去的婆子,她身边的丫鬟竟然也敢拦,好大的胆子!” “这……那依着你们说该怎么办?不要伤了我们婆媳情分,也不要叫你们手足妯娌间难处才是。”沈夫人放下茶盏,擦擦眼角,语气怯怯,满是温柔。 “再让人去请便是。”沈瑞皱眉。 这一次,他直接让自己身边的人跟着陈妈妈一道去。 “我就不信了,这么多人等她一个,纵然是有天大的脸面,也该知晓此举不妥了,这般任性张扬,待大哥回来,我定要与大哥好好说一说。”沈瑞一甩袖子,颇有几分官老爷的气场。 院内,丹娘其实早就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尽收耳底。 她轻轻阖眼小憩,不愿起身,只是不想惊扰到沈寒天。 这男人怕是一路奔波累坏了,一入眠便睡得极沉,这会子还没醒呢。 又等了一会儿,她才轻轻起身。 从被子一角偷偷溜出来,足尖点着床边,轻盈一跃便踩在了柔软的地毯上,反手又将被角掖好,床帐慢慢浮动飘落。 这一连串的动作潇洒漂亮,竟是一点声响都没出。 第929章 她又去了净房收拾。 除了不会自己给自己梳发髻之外,其余的洗漱更衣,她都能信手拈来。 门一推,丹娘俏生生立在两个丫鬟面前。 “快,帮我随便梳个头,再别上两支珠花就行。” 边说她边往两个丫鬟手里塞了梳子、头油等物,还有两支精巧的珠花簪子。 新芽尔雅两个即便见惯了,也不免被自家主子这般洒脱不羁的举止给惊到,下意识地接过,又对视了一眼。 最终,丹娘是在温暖的小厨房里梳好头的。 她还趁机享用了一碗甘娘子做的鸡丝粉皮汤。 浓香的鸡汤足足炖了两个多时辰,当真是鲜美可口,里头的鸡丝与粉皮瞧着在碗里各自分明,一旦尝了,却是入口即化,将那一份浓郁发挥得愈发纯属。 一碗用完,丹娘只觉得浑身暖烘烘的。 见新芽尔雅忙活完了,她又让她们先用上一碗,自己却转身往院门走去。 两个丫鬟急了,异口同声:“夫人,您去哪儿呀?” “去拜年。”她朗声道,“你们且歇歇,噢,侯爷回来了,如今正睡着,你们俩叮嘱其他人,不要去屋内打扰他,我去去就回。” 说罢,她抬起腕骨,撩起大氅于身后一荡,利落地披在肩上,快步离去。 丫鬟们都惊呆了。 半晌新芽才呢喃着:“夫人刚刚说了什么?” “说侯爷回来了,叫我们不要去打扰。”尔雅木木的。 丹娘走到院门外,方才行了十几步,远远便瞧见陈妈妈与另外两人一道过来了,瞧着他们步伐匆匆,满脸阴沉的样子,多半是要来找自己的麻烦的。 她笑盈盈地迎上前,穿过几株盛放的腊梅,直接拦住了那几人的去路:“陈妈妈,这般着急是要去哪儿?” 陈妈妈微微一怔:“大、大奶奶……” 在这里遇着丹娘真是意外极了。 他们都以为这位沈大奶奶如今还在屋子里赖床呢。 原想着气势汹汹过来教训一通,没承想人家竟然就在半道上等着,却杀了这几人一个措手不及。 陈妈妈的惊讶都写在脸上。 足足盯着丹娘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连忙低头见礼:“大奶奶好,给大奶奶请安,老奴几人是要去请大奶奶去咱们太太那里用早饭的。” 丹娘噢了一声,显得格外惊喜:“那我得快些个了。” 说罢,她步伐轻快,不过须臾间就走到了几人的前头去了。 陈妈妈为首的几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了一阵子,终于回过神来追上去。 谁知丹娘走得很快。 明明湿滑的地走起来都要小心翼翼,偏她走得如履平地,好似半点不受影响似的,只有身后那不断随风拂动的大氅一角在撩拨着那几人的视线,仿若催促着他们快一点,在快一点。 一路赶到沈夫人的屋内,身后几人已经气喘吁吁。 但瞧丹娘依旧笑容满面,半点不见疲惫。 别说疲惫了,就是大口喘息都没有的。 她面色如桃花,笑语盈盈,眸光明澈,姿容瑰丽。 那一身雪里青的大氅边缘镶着雪白的狐毛,一片华丽清贵。她往正中央这么一站,硬生生将一屋子人都压了下去。 “给太太拜年了,祝太太身体康健,五福临门。”丹娘也不会旁的,也就现学现卖了一回。 这话还是昨个儿团年时,听别人说起的。 沈夫人嘴角抽了抽,似乎有些看不懂,视线落在了丹娘身后——陈妈妈进来了,忙不迭地跪下:“太太,咱们几个半路上就遇着大奶奶了。” 第930章 原来是这样。 沈夫人松了口气,笑道:“真是嘴甜,快来坐着用些果子吧。” 丹娘起身,一旁有丫鬟来接下了她脱下的大氅,她坐在沈夫人下手边,笑道:“我就说太太疼我,方才陈妈妈还说了,太太还要等我一道用早饭呢。我那边冷锅冷灶的还没动呢,那些个懒丫头过了个年便不知如何做事,还是太太这边规矩。” 沈夫人一阵无语。 原想着是好好训斥说教一番的,谁料被这脸皮厚的上来就一通甜言蜜语地糊弄住了。 这会子要想再发作,难免不美。 沈夫人是个体面人,大年初一与儿媳闹得不愉快,也叫其他几房亲戚看笑话。 不过一呼一吸间,她就想明白了:“这是自然,陈妈妈,让小厨房摆饭吧。对了,那一碟子麻油糖果子专门给大奶奶留的,也一并上上来。” 说着,她转头对着丹娘慈爱轻笑,“这才是好吃的呢,一口嚼着又香又脆的,甜津津,你保管喜欢。” 话音刚落,早就忍够了的沈瑞开腔:“大嫂子,你也忒不像话了,年初一一早给母亲拜年你便是最后一个来的,还让陈妈妈去三催四请,你可真是架子够大的。” 丹娘脸上的笑容不改,缓缓侧目:“我当是谁,原是二弟,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大嫂子这般怠慢母亲,母亲性子好不与你计较,但我却没那么好说话。烦劳大嫂子往后多警醒着些,须得记得,你是儿媳,在婆母跟前你永远是晚辈,孝敬婆母天经地义。” 沈瑞颇有气势地一甩袖子,“切莫再像今日这般,大家等你一个,传出去了我沈家颜面何存?” 沈夫人这会儿就算想拦着也来不及了。 更不要说她本来也没那么急切真的想要拦。 不过是面子上装得有些急切,吞吞吐吐地只冒出半句:“瑞儿,少说些吧……” 随后便没声了。 丹娘如何瞧不出来,依旧笑道:“还有呢?” “还有?”沈瑞有些诧异。 旁的妇人听到这话多半都要羞愤,偏自己这大嫂子半点不以为意,还让他继续说似的。 瞬间,他的火气都憋不住了:“你能将这做好便不错了,年初一拜年请安都姗姗来迟,可见你从前有多怠慢母亲!” “我都听说了,母亲在你府里养病,你也不是日日去拜见请安,如此不孝,本就是大罪!” “好了,别说了,年节下的你何苦来的,偏要闹得大家都不痛快。”沈夫人终于开口了,“你嫂子要管着一个府邸的大小庶务,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咱们都是一家子,何必说这些见外的。” “母亲。”沈瑞拱了拱手,“您是心善,只想着一昧惯着,却不知这样纵容往后必酿成大祸。” 他面色阴沉,转向丹娘,“大嫂子请恕我今日冒犯,实在是事关母亲,不得不如此!家风不正,往后人人群而效仿,咱们家岂非乱了?” “这……”沈夫人面露难色。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章氏慌忙去看丹娘,神色紧张。 犹豫再三,她咬着下唇道:“今儿也是年初一,昨个儿累了也是有的,想必大嫂子也不是故意为之,也不用这般较真吧。” “弟妹所言大大不妥,正是微渐之时才能见人品,大嫂往后也是咱们沈府的当家主母,若是此时都不能上心,还指望以后?” 沈瑞义正严词,一时间叫人无法反驳。 沈夫人叹了又叹:“那你想要如何?” “就让大嫂子去祠堂跪上半日就成。”沈瑞张口就来。 丹娘都快听笑了。 这厮可真敢说啊…… 她不慌不忙勾起殷红的唇角:“二弟说的是,只是嫂子有一事不明,还望二弟为我解惑。” 第931章 今日沈寒天不在,沈夫人又是最疼爱自己的那一个,沈瑞自然觉得自个儿腰板很硬,哪怕对上自家大嫂,也是不带怕的。 闻言,他立马道:“何事?” “孝顺父母,天经地义,又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为重,我等做儿女的自然应当以父母为先为重,是这个理吧?” “这是自然。” “婆母婆母……虽也沾了个母字,但到底不是亲生母亲,更不是我的嫡母,不过是我嫁了人才有了这一位长辈的存在。试问,你一个亲生儿子,平日里受太太照拂最多的嫡亲儿子都不曾有多孝顺,为何还要来说我一个嫁进门的媳妇?” 丹娘轻轻笑着,眯起的眼眸中透着一抹嘲弄,“你别急着开口,我来细细说。” 这话一出,倒是把预备反驳的沈瑞又给压住了。 丹娘莞尔:“我晓得你想说什么,女子以夫为天,自然是要以婆家为重的,这一点我明白。我只是不理解,为何二弟这般理直气壮,须知太太先前病着好些时日,你可是一天都没有去我府上看望过,倒是三弟与三弟妹去了几次。” 沈瑞顿时面色涨得通红:“那是我平日里忙着,抽不开身。” 丹娘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轻轻颔首:“既如此,那我并非日日都去请安,也是情有可原了,横竖太太的亲生儿子都是这般的,我一个嫁进门的媳妇又怎么能与二弟相较,总不能做过了,倒是让二弟你们两口子不好做。” “我虽不是日日去请安,可每一日太太所用的药材饭菜我都要亲自过问,为着太太的身子,我还进宫求了太妃娘娘,这才让太医院的大人于我府中常住。有了太医在身侧,我也能安心些个才是。” 丹娘说着,满脸愧色,“原想着已经够周到了,不曾想还是不能叫二弟满意,是我这个做嫂嫂的疏忽了。” 边说边低下头轻叹,那一声声无奈,听得屋子里其他人都面色古怪,看向沈瑞的眼神也变了。 章氏笑道:“原来二哥都是这般孝顺母亲的,今日算是开了眼了。”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吗?还不速速闭嘴!”沈瑞大声呵斥。 沈桦见妻子被这般无礼对待,当即也沉了脸色,冷冷道:“二哥这般威风,倒是会冲着自家弟妹发火,我竟不知,内人也是三媒六娉嫁进来的,如何连话都不能说了?若是二哥觉着我们这一房碍眼,咱们夫妻这就离了远些便是,也好过叫二哥大过年的这般着急上火,没的让母亲平白担忧。” “你、你……我何曾是这个意思?”沈瑞急了。 “你当着我的面都尚且如此,若是我不在,还不知如何嚣张欺负人。”沈桦也不是好说话的,当即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二哥哥前段时日是忙得很,四处奔走,到处打点,可花费了不少银子钱吧。” “只可惜,半点用处都没有!” 沈瑞差点气得跳脚,腾地一下指着三弟的鼻子大吼:“休要胡说八道!我那是在官场之上该有的消耗,你哪里懂得这些?” “是了,我不懂,我原也是咱们兄弟几个里头最没本事的,也就只能平日里多多在母亲跟前孝顺罢了,自是比不得二哥你的。” 丹娘闻言,差点笑出声。 她赶紧端起茶盏浅酌一口,挡住了微微上扬的嘴角。 这沈桦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开口阴阳人还这么有能耐,寥寥数语就气得沈瑞的脸都白了。 第932章 完全忘记了一开始刁难丹娘的事儿,一心一意都奔着与自家兄弟争辩去了。 沈夫人坐在上首,头如斗大,抬手扶额,顿觉头疼不已。 眼瞅着那兄弟俩就要吵得不可开交,她终于忍不住了:“好了!!这还是年初一就吵成这样,这一年怕是都不太平!你们一个个的,是想气死我才甘心么?” 顿时,大家都跪了下来,口中连连称呼着不敢。 丹娘见状,也跟着跪好了,只是她没开口,也就是随波逐流,做做样子罢了。 沈夫人如何瞧不出,心中再不快,当下也不好发作了。 自己心爱的二儿子才说了两句,就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差点与自己的亲弟弟打起来,若是继续,这屋顶怕不是要被她给掀了。 无力地摆摆手,她缓过一口气来:“好了,都少说两句吧,你们都是嫡亲的骨肉手足,为了这一点子口角吵起来,也不嫌丢人!我都这把年纪了,你们都是好的,都是孝顺的,我心里能不知晓?” 说罢,她又看向丹娘,“你也莫要与你二弟计较,他就是这么个心直口快的,也没个坏心,你身为长嫂总该让一让弟弟。” 丹娘心中骂道:让他娘个屁。 脸上却不动声色,依旧笑得温婉动人,她眨眨眼睛:“这是自然。” 不就是睁眼说瞎话嘛,沈夫人会,她也会。 偏沈瑞是个傻的,都闹成这样了,还想着要丹娘去跪祠堂呢。 谁知,他刚开口就被沈夫人瞪了一眼。 “寒冬腊月的,祠堂里清冷无比,冻坏了你大嫂,仔细你兄长回来了跟你算账!” 沈瑞这才不敢吭声,悻悻地垂下眼,拱手说了声不敢。 年初一的第一次请安,闹得鸡飞狗跳。 沈夫人的早饭也比平常晚了许多。 对着丹娘那张脸,沈瑞哪里有心情吃饭,随意找了个不走心的理由,就领着王氏离开了。 丹娘也不在意,少两个人她还能多吃一些。 都这么远走过来了,还冒着严寒,不好好吃饱了,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肚子? 想到这儿,她快快活活地喝着粥,吃着点心,满脸快活。 却不知沈夫人瞧着她这般模样,心里早就恨得不行,一碗粥都没喝完,就借着身体不适先回房歇息去了。 用完早饭,丹娘与章氏一同逛着回去。 沈桦自不会同女眷一起,叮嘱了妻子两句,便从另外一道门匆匆离开。 见他走远了,丹娘笑道:“你们夫妻倒是感情好。” 章氏顿时红了一张脸,一片冰雪琉璃间,衬得她越发粉面桃腮,更显颜色。 “嫂子莫要打趣了。”她压低声音,垂下眼,嘴角却难掩喜悦。 任哪个女子被丈夫这般护着,都会高兴的吧。 尤其是在这深宅大院之中,丈夫的疼惜便更为难得。 方才沈桦不顾沈夫人,当众与二哥针锋相对,为的就是护着章氏,这么一来,也难怪章氏愉悦,连早饭都比平常多用了一些。 丹娘明白内宅妇人脸皮薄,也不好意思将夫妻感情拿在明面上来说,很快便岔开了话题。 两人一道走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延伸到远处,两边梅花夹道,冰雪寒霜中沁着点点馥郁芬芳,倒是令人耳目一新,连带着心情都放晴了。 “嫂子方才瞧见了吧。”章氏声音放得很低很低,生怕被旁人听见似的,“二弟到底年轻莽撞,家里的银子钱是如何败光的,喏——怕是都在他那一房呢。” 第933章 丹娘微微一笑:“母亲疼爱他,咱们也没有法子。” “偏疼就偏疼好了,咱们做晚辈的,哪里能管得了婆母的心往哪边偏呢,不过是……说起来有些个不痛快罢了。” 章氏在丹娘跟前实话实说,倒也直来直去。 丹娘很清楚,这怕不是说的自己,而是说的沈瑞。 身为儿媳,本来对婆母的情分就没儿子那么深,况且章氏进门前又遭遇了种种变数,自然对沈夫人无法亲近起来。 只不过表面上的恭敬孝顺还是要的,是以她也做的滴水不漏。 真要不痛快,还得是她夫君。 妯娌二人缓步走着,很快便在岔路口各自别过。 年初一,府里本应更加热闹才是。 今年的沈府倒是不同往常。 大约是少了二房的缘故,没了父母庇佑的子女即便已经长大成人,也总归笑不出来。除了年夜饭之外,他们婉拒了一切年节活动,都躲在自己的屋内不出门。 另一则,沈夫人刚回来就吩咐下去,说是往年不顺,今年必定要节俭为重,各处月例银子都削减了大半,原本说好了请戏班子来热闹一下的,如今也不提这话了。 大家心里有数,沈夫人就是不愿出这个钱了。 又是大年节的,请一个戏班子少不得也要好些银两打点。 一个到嘴边的由头不用白不用,二房两口子于天灾中没了性命,再加上沈夫人一直身子不好,这些个虚头巴脑的把戏,能省就省了。 丹娘也不爱看戏,能在沈府里清静些,何乐不为呢。 采了几枝火红的梅花,她踏雪而来,一头闯进了自己屋内。 此刻,早已日上三竿,沈寒天还未醒。 可他旁边的玉姐儿已经坐起了身子,正在好奇地玩着她爹的一缕头发丝,小小的手指不断绞着,都快缠成一张网了。 丹娘好笑。 忙轻手轻脚地将玉姐儿抱走,路过一只花瓶前,她顺手将采摘来的红梅摆进去,就放在桌案的边上,外头的日光顺着窗户落了进来,暖洋洋一片金辉。 那暖暖的金色与火焰一般的红融在一起,看着叫人心情大好。 玉姐儿似还没玩够,还想回到父亲身边去,却被母亲紧紧抱着,脚一跨便出了房门。 外头院内,乳母都快找疯了。 见丹娘抱着玉姐儿,乳母以及日常伺候玉姐儿的两位婆子都齐刷刷松了口气,顾不得擦额头上的汗珠,她们一齐跪在丹娘跟前,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轻快。 “奴婢一回头姑娘就没了身影,叫奴婢好找。” 丹娘一听,奇了:“玉姐儿自己进了屋子?” 谁知,乳母显得比她更惊讶:“姑娘是去了夫人的房内?” 主仆二人对视片刻,丹娘怀中的玉姐儿又笑呵呵,奶声奶气地牙牙学语:“爹、爹爹……要爹爹。” 丹娘:…… 大约昨个夜里,玉姐儿也看到了身边多了个爹爹,喜出望外吧。 是以早上被丹娘抱出来之后,又想着溜回了房内,甚至还能独自爬上那张床,重新回到沈寒天的枕边。 也不知她小小的胖乎乎的身子是如何做到的,真是叫人惊叹。 “夫人,咱们小厨房一会儿备中饭么?”甘娘子过来请示。 “备着吧。” “哎。”甘娘子应了一声,快步回到小厨房。 她原也不是专门做菜的,只有面点一项能拿得出手,是以这次一起跟过来的,虽然没有冯妈妈,但却有日常跟在冯妈妈身边学着的婆子。 第934章 她们的手艺比起冯妈妈来自然有些差距。 但两人一同,在把甘娘子算上,倒也能张罗出一桌子不错的饭菜了。 这边中午饭刚弄好,沈寒天便起身了。 丹娘这会儿正抱着玉姐儿坐在长廊下晒太阳。 今日是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 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身上,真不知有多舒坦,她眯起眼睛,拿着一只布老虎的玩具逗着孩子。 玉姐儿最爱与母亲一起玩耍,很快便笑得咯咯不断。 沈寒天站在门口,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幕。 干净的长廊里摆着一把漆红了的椅子,他的妻子坐在上面,怀中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 丹娘今日着一身桃红锦缎的棉衣,上头绣了喜鹊闹枝的花样,掺了银线织就,迎着日光散发出柔和的光晕,衬得她愈发如美玉生晕,清艳绝丽。 远处,院子里几株树木上还披着雪,一条青砖小道上却干净无比,一看就是早上刚刚清扫过的。 那一堆堆的雪尚未融化,不知被谁堆了个轮廓模糊的雪人放在那儿,那两颗石子做的眼睛显得木楞得很,看得沈寒天一阵好笑。 丹娘回眸:“你可起了。” 他走过去轻笑:“嗯。” “睡得可好?” “好。”他从她怀中抱起玉姐儿掂了掂,“又重了些。” 孩子年幼,只晓得被父亲这样抱着痒得很,愈发笑得开怀,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那柔嫩圆润的小脸看得人欢喜不已。 他情不自禁把脸贴了上去,狠狠与自己的宝贝女儿亲了亲。 丹娘笑道:“姑娘小呢,你这般说尚可,等再大一些了,却不好开口就说人家重。” “那要怎么说?”沈寒天一头雾水。 “要说咱们女儿长大了,什么重不重的。”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他笑得更大声了些。 “走吧,先去用饭。”她催促着。 “不去母亲那头了?” “等会肯定是要去的,只不过我怕你一会儿吃不下,不如现在先垫个六七分饱,回头要是不想吃也不饿着。” 桌子上摆着简单又精致的六菜一汤,腾腾冒着热气。 夫妻二人带着孩子正吃着,外头便来人催了,说是太太叫过去用中饭。 尔雅轻快回道:“咱们夫人一会儿就去。” 屋内,丹娘早就听见了,微微抬眼笑道:“我去了,那你呢,也一块儿吗?” “这是自然,难不成你想丢下我?” 沈寒天斜了一眼,颇有些气闷,“好个没良心的婆娘,大年节的这就不要自己男人了。” 她低头寻思片刻:“成,那就一块去,不过……你得听我的。” 早上闹了一通不愉快,午饭时一家子还能坐在一处,不过瞧着沈瑞满脸阴沉,王氏笑容勉强,丹娘就明白,怕还是沈夫人从中安抚了不少,也不知她是怎么说动的自己这个儿子的。 最起码这会儿一家子看起来倒是很其乐融融,有点过年的样子了。 丹娘将玉姐儿带在身边,给沈夫人正儿八经地拜了年,得了两个不轻不重的红包后,她又让尔雅抱着玉姐儿先回去。 长辈们的席位上没有太小的孩子的位置。 谁知,尔雅刚要转身,沈瑞就道:“都是沈家血脉,带回去叫什么事?留下来与母亲一道用饭,也好叫母亲瞧见孙女能高兴高兴。” 尔雅看向丹娘。 没等丹娘开口,沈夫人便笑道:“那敢情好,有个孩子在身边,热热闹闹的,瞧着都开心。” 说话间,便有婆子另取了一把小杌子叠在原本的椅子上,上头又垫了一只软绵厚实的布墩子,这下高度刚好。 “来,玉姐儿,坐在祖母身边来。”沈夫人满脸慈爱。 第935章 丹娘眸光略沉。 陈妈妈过来抱孩子时,她手僵持了两下,最后还是放开了。 正好瞧瞧,他们这母子俩到底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玉姐儿是个外向的性子,见谁都笑呵呵的,况且原先在抚安王府时,她也没少见过沈夫人,是以对这位祖母还是颇有印象。只是倏然离了母亲,孩子多少有些不安,下意识地挥动着小胖胳膊,想让丹娘也坐在自个儿身边。 冬日里,孩子穿得多,小小的胳膊伸出来动了动,除了丹娘与日常照顾的乳母外,还真没几个人明白玉姐儿的意思。 丹娘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小手,轻笑:“坐在祖母身边,不妨事的。” 玉姐儿这才安静下来,乖巧地坐在沈夫人的身侧。 小孩子本就生得白胖可爱,又这般乖柔安静,任谁瞧了都会欢喜不已。 沈夫人搂着孙女亲了又亲,又从腕子上褪下一只翠玉的镯子送给孩子,那镯子瞧着水色通透,端的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王氏见了,眼神微动,似有些不快。 小小的孩子自然是戴不住镯子的,玉姐儿便忙着将镯子送给了自己的亲娘。 见那颤颤的小手努力抓着玉镯子,胖乎乎的小脸转向丹娘,口中还唤着:“娘,娘……” 丹娘的心都软乎了一片,赶紧接了过来,又以玉姐儿的口吻说了感谢的话,一时间饭桌上笑成一片。 一向寡言少语的王氏也跟着笑,说道:“到底还是大嫂子有福气,虽一胎得了个女儿,却这般招人疼,瞧瞧母亲都把昔日里多爱重的玉镯子给了出去,可见玉姐儿多可爱了。” 这话说得……一屋子女眷脸色都微微一变。 丹娘心里好笑,装作没听懂似的:“是呀,都是母亲慈心照拂,我们玉姐儿是个有福的孩子。” 趁着无人看到,沈夫人飞快斜了二儿媳一眼。 王氏也晓得是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住了嘴,耷拉着眼皮低下头。 一边用饭一边逗着孩子,这顿中饭倒是比早上那会儿更显得热闹融洽,快用完时,沈瑞又道:“女儿家到底是要嫁出门的,长兄如此风采,还是要尽早添个哥儿是正经。” 沈夫人赞同地点点头:“不论嫡出庶出,总归要有一个,丹丫头啊你都进门数年了,才得这么一个,未免有些少了。” 丹娘:“我与寒天都不着急,不妨事的,还年轻。” “哪里就年轻了。”王氏抿嘴轻笑,“嫂子快别说这样的话了,我娘家嫂子前些年也这般说,都是家里疼宠,谁也不催,得了个丫头片子便消停了,如今总也怀不上,可说急不急人?还是后来给身边两个丫鬟开了脸,才得了两个两个庶子。” “虽说庶子不比嫡子,但有总比没有的强,横竖这孩子也是记在嫡母的名下的。年前那会儿,我娘家嫂子也说怀上了,大约今年便能一举得男了吧。” 王氏边说边笑得开心。 一旁沈夫人终于朝她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只有丹娘不为所动,依旧笑容淡淡。 嘴角的弧度没什么变化,眼底的温度却冷了不少。 她不慌不忙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是么,那可真是恭喜她了。”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感言,沈夫人与王氏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沈瑞却是个直筒子,见状便道:“嫂子今早上那般伶俐,怎这会子却听不懂母亲的意思了?母亲是让你别妒性太重,早日给大哥张罗几房侍妾姨娘,也好开枝散叶。” 第936章 咣当一声,丹娘手里的瓷勺掉在了碗里,发出清脆声响。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尤其是方才正说得起劲的沈瑞。 被这么一打断,他微微皱眉:“你即便不乐意,也该为了沈家的后嗣着想,你乃宗妇,这是你该做的。” “真是笑话大了。”丹娘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小叔子一口一个教训人的话,我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弟弟插手长兄房里事儿的道理,怎么……二弟是觉着如今自个儿能耐大了,能处处做主了?” “你——” 沈瑞没想到她会当场反驳回来,气得直得愣在原地。 “即便你能耐大了,管好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成了,早上的不孝我还没跟你说明白呢,这会儿你倒是抢先给我扣帽子了,谁妒性大,你倒是说说看呀,你大哥不愿意纳妾,这还怪我头上?” 丹娘可不惯着。 只是她有一句话没说。 若沈寒天纳妾,她多半就想着和离,带着玉姐儿远走高飞了。 有些事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些事就是通融不得。 她冷笑连连:“我府里又不是没有貌美的侍妾,入府也有段时日了,你大哥不愿亲近,我再给他张罗一屋子小星。外头知道的,说我贤良,可你大哥却是要厌恶我了。我总不能为着外人的看法说辞,就把自己男人得罪了吧?” “还有,往后少在我跟前说嫡庶,我自己便是庶女,听不得这些。管好你自己变成了,往后家里揭不开锅了,也别来寻我。” 这话说得够直接了。 沈夫人一张脸都气得惨白。 也不知是为着丹娘的话,还是因为自己疼爱的二儿子太不争气。 语毕,丹娘便起身要抱走玉姐儿。 刚一抬手,忽然孩子坐着的布墩子一滑,连带着下面垫着的小杌子都歪了,小小的人儿就要从旁边头朝下地掉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丹娘的身影一瞬,单手拽起玉姐儿的衣襟,力量又稳又大,直接从半空将孩子拖到自己的怀里。 这一下也不过须臾间,快得叫人眨眼都来不及。 玉姐儿自己都没回过神来,人已经在母亲的怀里。 丹娘一只手抱着孩子,抬眼冷冷睨着近身伺候的婆子。 那婆子是王氏身边的,哪里经得住丹娘那冷若冰霜的视线,当即就吓得冷汗津津,低下头去,挪动着步子缩到王氏身后去了。 方才丹娘瞧得清楚,就是这婆子动了玉姐儿的布墩子。 小小的孩子本就坐着不稳,偏又坐得高。 若是这样摔下来撞到头,后果不堪设想。 这下她是真的有些火了,把玉姐儿交给新芽,吩咐自己的丫鬟带着孩子先出去。 沈夫人见她面色阴沉,心头咯噔一下,赶紧说两句好话圆场。 “孩子一个不稳当也是有的,万幸没摔着……” 话还没说完,丹娘的身影快如残云,直接按住了那婆子的后脖颈,将她整张脸扣在了王氏面前的汤碗里! 众人一声惊呼,她却始终没松手。 那婆子的口鼻埋在汤碗中,无法呼吸,急得挣扎不断。 但紧紧控制住她的那一只小手依旧雪白坚定,仿若这人的反抗都如小猫挠痒痒似的,压根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一双眸子泛着寒光,唇边勾起一抹弧度,冷冷睨着沈瑞与王氏。 “记住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再有下回我就扒了你的皮。” 第937章 这话是在说婆子,但她的视线却看着沈瑞夫妻。 可把王氏吓得花容失色,腾地一下站起身,战战兢兢地躲到丈夫身后去了。 沈瑞也是惊得不轻,衣襟上都沾满了飞溅而起的油汤,对着丹娘怒目而视,却不敢发一言。 就在那婆子快要被一碗汤给溺死之时,丹娘缓缓松开了手。 拿起一方帕子擦了擦纤白的手指,随手将帕子丢了,她望向沈夫人,眉心冰冷:“我吃饱了,先告退。对了,太太上回子托我的事儿,我觉着还是等到开春了再说吧,少不得要过了二月二,我才有这闲情逸致料理。” 沈夫人瞬间脸色难看起来。 这是直截了当的威胁。 偏她又不能说什么…… 望着那轻飘飘离去的背影,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终于回过神的沈瑞大声嚷嚷起来:“她、她反了天了,当着母亲的面竟然敢这样狂悖!!不去跪祠堂才是天理不容,待大哥回来,我定要一五一十都告了!” 屋外,冬日的寒风顶着灿烂的日光,吹在丹娘身上反倒觉着比早晨那会儿愈发寒意浓重。 抱着玉姐儿,她步伐极快。 身后跟着的丫鬟几乎一路小跑。 大约是她面色太凝重肃穆,让新芽尔雅二人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直到一脚跨进自己的小院,玉姐儿胖乎乎的小手捧着她的脸,口中奶声奶气:“娘,娘……” 望着那双漆黑如墨玉的眸子,那般清澈纯净。 倏地,刚刚充斥满心的怨愤杀意烟消云散。 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宝贝都不能与自己的女儿比,丹娘弯起眉眼,抬手捏了捏玉姐儿柔嫩可爱的脸颊。 “没事了。”她缓缓道,声线温柔微哑。 见到此番情形,跟在后头的两个丫鬟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进门后,甘娘子重又上了一桌子面点粥饭,倒也简单,也就三四样,却都是孩子喜欢的样式。尤其那一碟子小猪包,里头裹着甜蜜蜜的豆沙,玉姐儿吃得满口喷香,脸蛋上都是笑意。 看着孩子吃饱了,又开始发困,丹娘又让乳母抱下去哄着孩子午睡,直到这会子她才想起某个被自己遗忘到角落里的某个男人。 对啊,沈寒天呢? 她刚刚太生气了,竟然把他给忘了…… 也不知跟在后头的他有没有听见自个儿母亲与亲弟弟的话。 此刻,沈夫人的屋内,残羹冷炙仍在桌上。 围绕着桌边的几人大气不敢出。 沈桦始终盯着自己跟前的盘子瞧,打定主意不吭一声;身边的章氏眼观鼻鼻观心,双手交叠着摆在身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而另外一边的沈瑞,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似有一肚子话要说,偏又不敢开口,憋得难受;立在沈夫人身旁的王氏就没自己的弟妹那般镇定自若了,眼神乱飞,一忽儿看着婆母,一忽儿瞅了瞅丈夫,又一会儿看向弟媳妇两口子,总盼着有谁能说上两句什么。 与沈夫人正对着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 身材颀长高大,俊朗不凡,身着藏青色棉服,外头罩了一件暗蓝的袍子,宽大的衣袖到袖口处收紧,露出男人略显发白的腕骨。 他手指修长,拿着茶盏的模样也翩翩如玉,全然不在意眼前的一片狼藉。 半盏茶饮完,缓缓搁下茶盏,他终于抬眼了。 这一眼满是阴霾,锐芒中透着些许锋利的寒,叫人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第938章 这人便是沈寒天。 方才丹娘负气离去,一屋子人中,沈夫人与沈瑞是真的气坏了。 大过年的,身为儿媳竟然做出这样失礼粗暴的事,眼里还有婆母长辈的位置么? 得亏其他几房叔叔们不在,不然这个笑话定然要闹大了。 刚要发作让婆子去把人请回来时,沈寒天就这样迈着八风不动的步子走了进来。 日光在他身后笼罩,给他的轮廓留下一圈剪影,隐隐透着微光。 于这一片微光中,他进门落座,没有给其他人半点回神的功夫。 沈夫人错愕良久,终于清醒了,稍稍整理了一下笑容,好让自己显得慈爱宽容些:“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着人来说一声,快快,陈妈妈,叫厨房再备些酒菜来。” 沈寒天摆手:“不必,我也不是很饿,随便吃些个便成。” “那怎么能成呢?今儿是年初一,阖家团圆的大日子,你既回来了,咱们一家子就该欢欢喜喜坐在一处用顿团圆饭。”沈夫人连忙张罗起来,“陈妈妈,还愣着作甚?赶紧去!再把大奶奶请过来!” “我昨夜回来的,她已经知晓。”沈寒天不慌不忙,“再者,她方才不是用过饭了,天儿又这么冷,没的叫她来回跑的再冻着了,不必这么麻烦,我说两句话就走,也不耽搁什么。” 沈夫人的笑容渐渐冷却:“噢,你大老远的办差回来了,什么要紧话非得现在说不可?” “刚刚我都听见了。” 他淡淡的一句唬得沈瑞夫妻的心一齐悬到了嗓子眼。 两人飞快对视一眼,又赶紧挪开,生怕叫人瞧见了端倪。 王氏都快把手里的帕子给绞烂了。 虽说屋内起着地龙,燃着火盆,但沈寒天进来时不曾关上大门,这会子冷风一阵阵往里头灌,可他们一众的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冷汗。 静默许久后,沈夫人率先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媳妇的脾气我也晓得,就是这般直来直往的,也挺好。都是一家子嘛,说那么多见外的话作甚,弯弯绕绕的反倒叫人不快。” 说罢,她又瞥了一眼王氏。 可王氏早就六神无主,这会子哪有什么眼力劲儿配合婆母来说些场面话。 见儿媳这般不顶用,沈夫人颇感无奈。 还是沈瑞硬着头皮道:“方才玉姐儿差点摔着了,也是下头的人伺候得不尽心,罚了月例或是责打一顿便也是了,大嫂偏要在母亲跟前这般,我们几个就不提了,要是惊着了母亲可怎么好?母亲的身子才刚好,哪里经得住这般惊吓?” “是啊,这大过年的,要是在咱们的饭桌上闹了人命,岂不是晦气?”王氏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舌头,着急慌忙地补上一句。 只是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沈寒天单手拿着杯盖把玩,一下一下轻轻撞击着茶盏。 这清脆的声响磨着耳朵,仿若是在磨着其他人的耐心。 终于,沈瑞忍不住了:“我就是瞧大嫂被你惯得要上天,处处对母亲不敬不孝,方才说两句又怎么了?不孝还不让说了么?真是大哥的官威大,大嫂自然也不容多让。” 王氏吓得帕子差点掉了,拼命去扯丈夫的衣袖,也没能拦得住沈瑞这张嘴。 说到底,作为家中最受宠爱的儿子,他其实也是最受沈寒天影响的那一个。 长兄过于出众,反而衬得下面年岁相差不大的那一个弟弟过于平庸。 长此以往,谁的心里又经得住呢。 沈寒天无声笑了,抬起的眉眼处一片嘲弄,声音却越发清幽笃定:“你在迎香楼欠的五百多两,我回来的路上替你还了。” 瞬间,刚刚还义愤填膺的沈瑞,一张脸惨白如纸。 第939章 这话同样令沈夫人耳膜发震,一片嗡鸣。 眼下的肌肤抽搐了两下,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死死按住桌面,整个身子往前倾,她压低声音:“莫要说笑,什么迎香楼……” “迎香楼便是圣京城里最受欢迎的勾栏,二弟前些时日在里头捧了一个角儿,名叫香汀。” 沈寒天不慌不忙,徐徐道来。 却不知,越是这般淡然,越是叫眼前这几人心慌。 在沈夫人看来,这事儿早就被捂住了,按理说家中谁也不晓得的,即便三房太太闹翻了天,她都没吐露一个字。 如今在这大年初一阖家团圆的饭桌上,竟叫自个儿的大儿子突然掀了个底朝天,她又惊又怒又怕,万般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一阵阵如潮水般堵在喉咙里,连说一个字都费劲。 沈瑞早就惊得冷汗津津,再无方才义愤填膺的模样。 那慌乱的眼神不住地去瞧沈夫人,他巴不得母亲能快些想出对策来,好让自己圆了这一场。 沈寒天轻笑着:“咱们家如今也与从前不一样了,二弟有些旁的戏耍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迎香楼本就是最香艳之处,能出入其中的不乏京中权贵子弟,说是日销千金,怕也当得起。殊不知,你这般赊欠,早已成了那些人当中的笑柄……” 话还没说完,沈瑞当场急了:“我不过是一时囊中羞涩,区区几百两银子罢了,又算得了什么?谁让你替我还清了?我可没求你!” 缓缓抬起眸子,沈寒天轻轻颔首:“说得好,那往后我便不会多管闲事,二弟自是有大出息的,想必日后定然能飞黄腾达。” 丢下这话,他起身负手离去。 刚行至台阶下,又回眸,他盯紧了沈夫人。 “今日内子为了孩子一时冲撞,还望母亲体谅她一片慈母心肠,莫要记在心上。” 沈夫人紧紧咬着牙关,笑容生硬:“这是当然,你们兄弟之间有什么话都摆在明处说也好,免得隔夜又生了嫌隙。” “母亲说的是,我与二弟自不会记在心里,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为了这样的小事戚戚怨怨。” 沈寒天的声音渐行渐远,直到那抹高大的身影再也瞧不见,一屋子的人方才松了口气。 比起沈瑞的惊慌怨恨,沈桦就淡定多了。 他领着章氏跟母亲拜别后,夫妻二人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 直到迈入自己的小院,章氏吩咐左右守在门口,她一人跟着进屋伺候沈桦更衣。 刚坐下用茶,两人对视一眼,竟齐刷刷地笑了出来。 “我还真以为二哥整日忙碌,竟是比我还出息,没想到是去了迎香楼快活逍遥。” “想来二哥定然是胸有成竹了,往后在仕途上指不定有大造化。”章氏轻笑,嘴上夸着,眼底闪动着戏谑。 “大造化?别是大笑话就成了,他能去勾栏酒肆快活取乐,想必也少不了那烟花巷柳之地吧。” 沈桦说着,忽儿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贴近妻子的耳畔,“说起来三叔那屋的沈武堂弟前些日子不也是……” 说着声音愈发低沉,竟只能听到嘀嘀咕咕的絮叨声。 章氏脸色微沉,了然地点点头。 夫妻俩都心中有数,对沈夫人偏心沈瑞自然也愈发不满。 此时的沈夫人屋内,凝重肃然,仿若身处雪洞一般清冷。 那一桌子残羹冷炙仍在。 沈夫人面色阴沉,任哪个下人也不敢这个时候进来触霉头。 第940章 沈瑞与王氏立在一旁,都耷拉着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我都说了多少回了,那些个地方少去!没的败光了银钱,还把你拖下水,你怎就是不听呢?” “前些日子为了你的事,我拿了多少银钱给你填窟窿,竟还不够么?你还想折腾到何时?” 沈瑞嘴唇动了动,无声反驳。 沈夫人又转向了王氏,这一回骂得竟比刚刚还狠。 但见她瞪圆了眼睛,怒目相视,语气中不乏恨铁不成钢的嫌弃:“还有你!自家男人的心都笼络不住,我虽不喜你们大嫂,可你也瞧瞧人家,将你们大哥的一颗心牢牢攥在手里!便是我这个亲生母亲也讨不了半点好!你方才也瞧见了,你们大哥是如何护着那女人的!你怎也不学学呢?!” “若是你能有你大嫂一半本事,瑞儿也未必会到这副光景!说到底,家里媳妇无用!男人自然起了外心,被外头的莺莺燕燕绊住了脚,你还能怪谁去?” 王氏被骂得眼泪汪汪,纵有满心委屈,却无人替她喊冤。 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身边的丈夫,只见沈瑞这会儿面色倒是轻松了许多,察觉到妻子的目光,他竟大大咧咧来了句:“母亲说你都是为你好,你赶紧听着。” 瞬间,王氏的心仿若掉进了冰窟窿,拔凉拔凉的。 若是没有比较,这般委屈受也就受了。 可偏偏……先前大哥护着嫂子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叫人如何甘心? 王氏几乎咬破唇瓣,低下头,做出伏低做小的模样,那说话的声音犹如寒风里挂在枝头的一片破叶,颤抖又委屈:“是,是儿媳的错,儿媳……记下了。” “光是记下有什么用?哎……瞧你笨手笨脚的样子!罢了罢了,瑞儿你与我进来说话,让你媳妇张罗人把这儿收拾了。” 沈夫人瞧见儿媳妇就不痛快,索性起身进了里屋。 沈瑞忙不迭地跟上。 外头,王氏将下人们都叫进来。 一屋子丫鬟婆子收拾着,步子都放缓了,生怕发出丁点儿声响,好叫里头的太太抓住了错处。 王氏回到自己屋内。 贴身伺候的乳母黄妈妈奉茶而来。 见到黄妈妈,又看着这热乎乎腾着热气的茶,王氏再也忍不住,扑进黄妈妈的怀里狠狠哭了一场。 大年初一这一日,沈府大房过得是鸡飞狗跳,闹腾不已。 得亏府邸大,几处院落都隔得比较远,是以其他人都不知情,沈瑞的面子还算能稳得住。 大约是沈夫人也没精力应付他们几人,便放话交代让他们晚饭也在各自屋内用,就不需过去她那边了。 为此,沈夫人还让厨房给三个儿子都添了几道菜,由婆子一并送过去。 丹娘瞧着那几道菜,嘴角不着痕迹地瘪了瘪,轻笑:“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偏我挑食,这甜枣我吃不下,还是给你吧。” “我也吃不下,放着好了,回头赏给下面人便是。” 见男人这般淡然,她顿觉心底不快。 今日沈寒天替自己出头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没用多久,章氏就亲自过来一趟,把当时的场景一五一十都说给她听了。 要说这男人会护着自己,丹娘并不意外。 真正让她意外的,是沈寒天替沈瑞担了那五百两银子的欠账。 想起自己这一年来打点府邸,积极营收,连庄子上的庶务有时候都要亲力亲为,就这样将白花花的银子丢进水里,丹娘心疼。 第941章 只是这话不好直接开口,丹娘犹豫再三,最终决定遵从本心。 “你为何要替你二弟还债?五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听着语气,平静中透着些许不快,已然是压制过才有的淡然了,沈寒天如何听不出来。 他笑笑:“若是旁的时候,这点子小事也不用我来操心。此番差事办完,圣上少不得要一番清算,虽说这一趟我是替圣上办差,暗中行事,陛下多少会偏袒于我,但在朝堂之上,他却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免得叫那些个老臣心里不痛快。是以,咱们沈家这头,就得稳稳当当,有什么事情待过了这一茬再说。” 丹娘敏锐至极,瞬间觉察出男人话里有话。 “可是这一趟……有了什么旁的变故?”她压低声音。 “能有什么旁的变故,横竖碍不着你的好日子,你呀,就安生地好好过咱们的小日子便是。”他笑着,抬手捏了捏她柔腻细软的脸颊。 那双眸子如星星点墨,深邃如渊,对上一眼都能让人深陷其中。 看了一会儿,她都忍不住心口热热的。 她家这状元郎君可非一般的俊俏,这么看着心情都觉得好了起来。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跟你叫苦,又怕你误会我没能耐,若是不说……这白花花的银子平白无故地给出去,谁又甘心?我若是什么都不说,那才奇怪呢。” 她娇嗔两声,心底这结总算打开了。 “也是,旁人我不怕,你呀是有本事的。这事儿即便你不说,我也会跟你讲清楚。” 他顿了顿,抬手抚了抚她的肩头,“放心,这银子迟早会回来的,到时候你好好收着。” 丹娘没把这话当回事,只道是男人安慰自己的话罢了。 夫妻二人很快岔开了话题,说起了明日陪丹娘回门拜年的事情。 第二日一早,她早早起身洗漱收拾。 换上一身簇新的暗红长袄配莹白束边,袖口与裙摆皆绣了同样的花色,仔细一瞧,是那清雅富贵的湖石水仙,端的是大方端庄,低调矜贵。 坐在镜前梳妆,她一眼瞥见男人已经起身,也换了一套绛紫的袍子,与她的衣裳刚好相配。 她满意地抿嘴一笑,眸光闪闪。 沈寒天触到了她的视线,故意瞪了一眼,却逗得她越发欢喜,选了一对略显浅翠的耳坠戴上,那纤白的手指配着翠绿的宝石,当真是相得益彰。 两人收拾妥当,略用了些早饭,出门前又去给沈夫人问安。 沈夫人早就起身了。 端坐在上首,正用着一盏红糖芙蓉茶,她依旧慈眉善目地温温一笑:“初二回门,你们的年礼可备齐了?” 这一问,完全不见昨日的争执与不快。 丹娘暗道厉害,面上也松快坦荡:“多谢太太关怀,都备妥当了。” “那就好,替我向你父亲母亲问好,也替我跟你家老太太问安,这大年节的,我身子又不好,这就不去拜见了。” “太太一片心意,儿媳明白。” 寒暄几句,两人这才能出了门。 待到了宋府,丹娘才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到的。 慧娘偕同柳承易,还带了儿子一道过来拜年;另有五哥竹矽与妻子郑氏、六哥竹砷与丁氏,规矩端正地坐在一旁;真正叫赵氏心花怒放的,却是她那一双同胞儿子——竹砚与竹砾的归来。 数年不见,两位兄长早已褪去了从前的青涩,变得愈发沉稳老练。 第942章 见着沈寒天与丹娘进门,他们率先起身与沈寒天见礼。 再瞧两位嫂嫂——芮氏,已然一副大气风范,举手投足都有章法,叫人挑不出错来;金氏愈发温柔贤淑,比起芮氏更多了几分细致周到。 这两人明明也有段时日没在一处了,偏凑到一起,一个眼神便能联起手来,哄得赵氏开心不已。 就丹娘进门落座到用茶这点子功夫里,两位嫂嫂已经哄得赵氏给出去了两只玉镯、几个荷包、另一把金元宝。 那小小的元宝本就是为着过年才命工匠打出来的,一颗也就指甲盖大小,金灿灿明晃晃又玲珑可爱,大年节下的,用来赏给小辈的孩子最适合不过。 丹娘自然也带了玉姐儿。 可玉姐儿显然没有其他同辈的孩子那般会来事。 只跟着父母在祖父母跟前磕头拜年后,便规规矩矩地坐在软凳子上,大大的如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四处看着,好奇又安静。 没有那般会来事,自然得到的压岁钱也没那么多。 玉姐儿只得了一只荷包。 丹娘扫了一眼,差不多能猜到里面的东西。 她本也不是在意钱财的人,况且压岁钱再丰厚,也攒不出半件嫁妆来,何必闹得不愉快。 当下便挪开视线,当做没瞧见。 比起赵氏的区别对待,玉姐儿的几位舅舅倒是很喜欢她。 特别是竹砚竹砾二人,他们分别与玉姐儿说了两句话,一旁的芮氏与金氏便很有眼力劲儿地给了红包。 厚厚的一封,沉甸甸的。 那红包的封还是用了上好的绸缎,甚是漂亮。 玉姐儿奶声奶气:“谢谢舅舅,谢谢舅母。” 说来也怪,过年前孩子说话还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这年初一闹腾了一次,她反而灵光起来。丹娘在她耳边教了一次,她便能说得十分清晰准确。 刚说完,玉姐儿又从茶几上的碟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塞过去。 “舅舅吃,舅母吃。” 这一下可逗得大家伙儿都笑了。 “这孩子可真招人疼呢,拿了舅母的红包,还晓得请舅母吃些干货,真没白疼了她。”金氏笑眯眯,脆声道。 丹娘也很震惊。 这些她可没教过,玉姐儿倒是灵光得很。 这边笑声阵阵,另外一边的赵氏瞧了就心里不是很痛快。 瘪瘪嘴角,她到底没说什么,一家人又说笑一番,便说要去瞧老太太。 此时外头丫鬟通传:“奚嬷嬷来了。” 门帘子一打,一端庄老妇徐徐步入。 她身着灰蓝色棉袍,盘起的发髻一丝不苟,只用一根素净的银钗固定,见了宋恪松与赵氏便恭敬行礼。 “老太太说了,她年纪大了不喜热闹,一会子大家用饭就不必叫她了,也不必往老太太的院内去,只让七姑奶奶与七姑爷过去说会儿话便成。” 宋恪松轻轻颔首:“也是,老太太不喜太闹腾,这么多人去了,她反而觉得不好。丹丫头便去瞧瞧吧。” 丹娘早就想着待会儿如何找机会单独与老太太待一会儿,如今刚好瞌睡遇着了枕头,忙起身福了福,唇畔笑意如春,明显比刚进屋那会子更明媚娇艳,可见是真的开心。 “是,父亲,那女儿就带着姑爷先去瞧老太太了。” 出了这屋的大门,她的步伐就忍不住快了许多。 沈寒天无奈:“你也慢些,老太太跑不掉的,定然在等你。” 她也不答话,速度没见慢下来半点。 远远瞧着老太太立在廊下等着,她索性提起裙摆跑了过去:“祖母!” 第943章 丹娘一把抱住老太太,像块牛皮糖似的黏糊着,还摇晃个不停,可把老人家晃悠得眼前发花,忍不住抬手冲着她后背拍了一下,口中笑骂道:“你个没轻重的,自个儿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般玩闹,仔细你闺女学了去了,往后也这般闹你。” “那敢情好,往后我就让玉姐儿与我多学着,她年纪小身板幼,抱着老祖宗晃悠也不累着,您觉着如何?” 丹娘边说边抬起脸,笑得明媚灿烂。 这下老太太真是拿她没有半点法子,只得任由她闹腾了一会儿才松手。 站在台阶下的沈寒天似是对这一幕已经习以为常。 见祖孙二人总算能好好说话了,才拱手鞠躬道:“见过老祖宗,给老祖宗拜年。” “好好,都好,快些进来吧。屋子里头暖和,进来说话。” 鱼贯入内,老太太坐在上首。 丹娘才携玉姐儿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磕头。 瞧着玉姐儿小小的身子团在一处,人虽小,但规矩却做得好,一板一眼的,很像那么回事。 再比较慧娘家的小儿子,老太太心中自然有了高下之别。 见礼后,老太太也给了红包。 丹娘笑问:“祖母,没有我的吗?” “胡闹,哪有出嫁了的女儿还问祖母要红包的?这是给你闺女的。”老太太差点一口茶没喷出来,笑着就要去拧丹娘的脸。 玉姐儿忙举着小手,那原本就胖乎乎的胳膊裹在棉衣里,更显得笨拙可爱,努力将自己得到的红包塞给母亲,她笑得露出一排还没长齐的小乳牙:“娘,我的给你。” “你瞧瞧,你这般胡闹没个定性的,居然摊上了这般好的闺女。”老太太笑道。 “那是我福气大,我还有这般疼我的祖母呢,您可羡慕不来。” 顿时,一屋子人都笑开了花。 在老太太这里用饭自然要比前头简单许多,饭桌上没那么多花样,但却刚好对丹娘的胃口。 偷偷瞥了一眼沈寒天,这男人竟也满脸喜悦,对老太太小厨房的手艺赞不绝口。 一番说笑吃喝后,已然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外头来了个小厮,说是宋恪松命他来请七姑爷到前头说话的,还说家中少爷与姑爷都在,就差他一个了。 老太太:“你就去吧,怕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与你商量呢,你这老泰山盼了半年了,就等着你能来呢。” 沈寒天闻言,拱手施礼后,又对丹娘柔声道:“那你在老祖宗这儿多玩儿一会儿,我回头来寻你。” “你赶紧去,别耽误我和祖母说话。” 丹娘这话回得可以说相当不客气了。 老太太忍了忍,到底没有在孙女婿的面前说什么。 玉姐儿到底年幼,又吃饱了玩累了,屋子里起着地龙暖烘烘的,不一会儿她便揉起眼睛,满脸迷糊。 奚嬷嬷便抱着她去里头歇午觉。 屋子外头只剩下祖孙二人。 老太太年纪大了,不爱冬日里歇午觉,只让人将正屋里的焚香用淡了一些,与丹娘一块靠在窗棂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到底不住在一个府里了,很多事情丹娘都不能及时告之老太太。 可有时候,待事情过去了再拿出来说,她自己都觉得没劲儿。 这古代可没有手机什么的,老是叫小厮送信,难免会叫不相干的人瞧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事情积压下来,丹娘一张口,竟有些说不完的架势,一时间滔滔不绝。 第944章 老太太也是个好性子,一面拨弄着手里的佛珠,一面细细听着。 听完后,她叹了一声:“这么说来,你是真打算给那青姨娘安排一个去处了?” “不然能如何?您孙女婿可半点受用的意思都没有。” 丹娘无奈。 能接受府邸有个名义上的妾室,已经是她的最大让步。 再让她把那妾室打扮得花枝招展,亲手送到自己老公的床上,她可真是做不到。 真要这样,还不如和离了。 “留着她,不过是多口饭吃,你抚安王府这么大一处家业,多一双筷子的事儿,犯得着么?”老太太问。 她苦笑:“我知道您的意思,但同为女子……我也不想看她就这样蹉跎青春,白白的在府里耗光这一辈子,到最后孤家寡人的,也怪可怜的。” 老太太叹了叹,手里的佛珠愈发动得快了。 丹娘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她明白老太太的意思。 也理解老太太身为一家长辈,这么多年在内宅中沉浮的感受。 区区一个妾而已,何必在意她的感受? 可丹娘偏偏在意,偏偏不忍心…… 静默许久,她又道:“上回来就与您说过这事儿啦,若不是难办得紧,孙女也不会开这个口。” 那声音委屈巴巴的。 老太太嗤笑一声,撩起眼皮,那双本该苍老的双眸迸发出锐利的微芒:“你呀!” 她摇摇头,便让奚嬷嬷取了一只匣子来,从里头拿出一张薄薄的纸,交到丹娘手里。 “喏,都在上头了,你自个儿呢回去瞧。祖母晓得你已经长大了,料理那么大一个府邸都能顺顺利利的,我再无不放心的,只一点,你将这青姨娘打发走了,往后而来的风雨你可要经受得住。” 她说着,紧紧扣住丹娘的手腕,“祖母我……哪能一直护着你。” 丹娘心头重重一颤,万般感慨与温情涌上心头,抬手覆上了老太太那只满是皱纹的手:“祖母放心,孙女晓得。” 年初二这趟回门,一直到用过晚饭才散席。 老太太也很给面子,晚上的时候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家子其乐融融,正儿八经地吃了一顿团圆饭。 待丹娘与沈寒天回到沈府时,已然夜深。 墨色的天空里亮着几颗星子,清冷孤傲,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高处不胜寒。 夫妻二人都喝了好些酒,满脑子浆糊。 回了屋后简单洗漱,便双双歇下。 玉姐儿叫乳母抱走,还未躺进小床,就已经睡得呼呼。 尔雅提着油灯,检查了四处的门户,又点了今夜当值的小厮,这才紧了紧身上的袄子,转身进了厢房。 昨日一整天都在外头,又连着吃了两顿酒,第二日丹娘不出意外地睡迟了。一睁眼,外头已经日上三竿,太阳都老大了。 她顿时一个机灵醒了过来,猛地起身,高声喊着尔雅与新芽的名字。 刚喊了两句,身侧一只胳膊绕过来,环抱住了她的细腰,一把又将人拖进了温暖的被褥中,顿时暖香在怀,一片旖旎荡漾。 男人闷声轻笑,贴着她的耳侧亲了亲:“慌什么,反正都晚了,也不在于这一时。” 丹娘又羞又恼:“那是你亲娘又不是我的,回头她说我又不说你,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反正你也不怕,在意那么多作甚?” 沈寒天这一句成功把丹娘给说懵了。 仔细想想,好像也没毛病。 她确实不怕…… 这一走神,便给了男人可乘之机,夫妻二人又亲亲热热腻歪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第945章 云鬓松散,香云羞腮,眼波横荡,一眼望去娇羞薄嗔,令人心神荡漾。沈寒天瞧了,都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丹娘却不知,照旧气呼呼地起身更衣。 所谓破罐子破摔,大约说的就是如今的状态。 横竖已经迟了,再着急慌忙的,反而不成样子。她越发淡定地更衣梳妆,还用了一盏甘娘子刚做的桂圆山药甜汤,暖暖地吃下一盅,浑身都舒展开来。 沈寒天也用了一盏。 待用完,两人不慌不忙来给沈夫人请安,这会儿已经差不多是可以用午饭的时候了。 沈夫人嘴角维持的弧度都没什么变化,显得刻意又冷漠。 偏那张脸却还是笑着的,看起来格外别扭。 丹娘跟在沈寒天身侧,错开了半个身子的位置,两人一道恭恭敬敬地行礼。 在两人拜倒时,沈夫人端起茶盏,先是轻轻吹了两三口,又浅浅呷了一下,对身边的陈妈妈淡淡道:“都说了,这茶色不好,下回不要用了,吃着嘴里寡淡得很,一点儿味都没有。” 陈妈妈忙道:“今年的新茶还没上来呢,只能委屈太太您先用着去年的陈茶了。” 沈夫人叹了一声:“也罢。” 这会儿,她恍然大悟一般:“你们俩怎么还跪着呢,赶紧起来罢,赶紧坐着。昨个儿一整日都在亲家处,想必是累坏了。” 丹娘抿嘴轻笑。 沈寒天道:“难得去拜见岳父岳母,一时说得兴起也就忘了时辰,老祖宗又留饭,我与丹娘当然不好拒绝,便又留下用了晚饭才回来,是以晚了一些。今早起来,我觉得有些不适,丹娘照顾我,这才来晚了,还望母亲别怪罪,更别生气,仔细自己的身子。” 丹娘腹诽:她怎么没听说过这件事,还照顾他……是在梦里照顾的吧。 不过这话她自然不会说出来,反而配合得露出担忧温柔的目光:“早上那会子我也吓了一跳,万幸的是夫君无碍。” “寒天不适,为何你不来报我?”沈夫人皱眉。 “一来儿媳一时着急没顾得上;二来,那会儿还早,外头又冷,总不好惊动母亲,还叫母亲担心。”丹娘回得有理有据,即便是沈夫人一时间也找不出话来质问。 语毕,她垂下眼睑,歉意浅笑,“母亲担忧,实属是儿媳的过错。” 沈寒天侧目,柔声道:“母亲怎会怪你,你也是关心则乱,都是为了我才这般的。” “有夫君这番话,我就安心了,想来母亲如此宽厚,也不会与我计较。”丹娘莞尔一笑。 他们夫妻演得默契,坐在上首的沈夫人只觉得这茶都塞牙。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能说什么? 自己的大儿子为了护着这女人,都不惜将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她要是真为此发作了,又恰恰与他们说的宽容慈善相悖。 只是这一口气憋在心口,实在是难受。 这大儿媳妇自打进了沈府的大门,就没有一次认真过来请安的,如此不把她这个婆母放在眼中,如何能忍? 沈夫人又灌了两口茶,笑道:“这是自然。” 短短的四个字,丹娘听出了咬牙切齿的调调。 既然婆母不愿闹开,那她也乐得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这事儿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与沈夫人同样不快的,还有王氏。 年初一一番折腾,王氏回去后没少被丈夫数落。 她本就性子软绵,进门后又被婆母爱屋及乌地偏心,哪里见过那样的场面,一时不稳也是有的。 第946章 沈瑞却不想那么多,一股脑将脾气都发泄在妻子身上。 昨个儿初二回娘家,他也是板着个脸,好像见谁都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似的,闹得王氏只在娘家用了一顿午饭便回来了。 平常去娘家拜年也就一顿饭的功夫,因沈夫人规矩大,王氏哪敢在娘家多待,到了下午晌就得往回赶了,生怕赶不上婆家的晚饭,叫婆母拿捏住了好一通教训。 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大嫂这头,风向就完全转了个弯。 丹娘可不止是误了昨个儿的晚饭,就连今早请安都来晚了。 大年节下的,谁家婆母能容忍得了这般懒散又没规矩的媳妇? 偏大哥护得紧,婆母的脸色已然那般难看了,大哥还是向着自己的婆娘说话。 念及此,王氏心里哪能平衡? 看向丹娘的目光自然带了好些不快与嫉愤。 丹娘当然察觉到王氏这细微的变化,但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 在饭桌上,谁也不会先当那掀桌子的人,有沈夫人与沈瑞在,就算借王氏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 又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屋子里摆午饭了。 沈夫人说了,今日中午在她屋里用,晚上就要一大家子坐在一处吃饭了,从初三到初五,还有元宵那一日,这几天的晚上都要团在一起。 她说这话时,又瞥了丹娘一眼,语气不咸不淡:“我这头还好,哪有那么大的规矩,若是叫叔伯长辈他们瞧见了你们两口子贪睡,那就不好了。” 沈寒天:“不妨事,横竖是晚饭,我与丹娘再怎么贪睡,也断断睡不到那个时候,母亲尽管安心。” 丹娘差点笑出声,忙用帕子遮住嘴角。 沈夫人唇畔抽了抽:“那便最好。” 沈瑞今日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主动向大哥敬酒赔罪,言辞间也不乏恭敬诚恳,一时间叫人有些刮目相看。 这杯请罪的薄酒沈寒天自然拒不得,兄弟二人便在大家的见证下和好如初。 丹娘饶有兴致地看着,心道:要说变脸的本事,那民间讨口饭吃的卖艺人哪里是内宅大院里这些高手的对手。 一晃数日,这夫妻二人也很给沈夫人面子,日日晚饭都提前来,各种恭敬请安,场面话说了一套又一套,让沈夫人赚足了脸面,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到了年初十这一日,也是丹娘与沈寒天说好了要回自家的日子。 正月十五过后,他便要上朝,夫妻二人能单独相处的,也就这几天。 两口子在自家院内刚张罗丫鬟们收拾好箱笼,陈妈妈急匆匆地冲进来,还没到跟前就嚷嚷着:“大少爷,大奶奶,你们快去瞧瞧吧……咱们太太要把二爷给打死了!” 这话惊得丹娘心头悬了悬,下意识去看丈夫。 “怎么会?”沈寒天也不信。 兄弟姊妹几人中,沈瑞是最受母亲疼爱的,说是偏疼溺爱都不为过,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沈夫人怎么舍得打? “是真的,您二位赶紧去瞧瞧吧……老奴怕去晚了,真叫折了二爷的命,那可怎么是好!”陈妈妈都快哭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只得先撂下手里的活计,跟着陈妈妈一路直奔沈夫人处。 还未到院门前,就听里头传来一阵阵鞭打与哭嚎声。 那声音凄厉悲惨,丹娘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求饶了,不由得心口惴惴。 进门一瞧,沈瑞叫两个小厮按在长凳上,身后是沈夫人拿着鞭子拼命抽打。 第947章 沈瑞一开始还能叫嚷两声,可随着沈夫人下手越来越重,他后背的衣衫都叫抽打得破碎开来,一条条血痕遮也遮不住,可见是气急了。 沈寒天上前拦住了暴怒的沈夫人。 丹娘忙给陈妈妈使了个眼神,陈妈妈赶紧带着身边几个婆子上前,将那已经被打得昏迷过去的沈瑞搀到里头的屋子里。 沈夫人还想阻拦,却拗不过大儿子的阻拦。 咚的一声,将手中的鞭子丢在地上,浑身无力地坐在那一张暗红色福禄八宝椅上,她闭上眼,身子颤动着,两行热乎的泪珠滚滚落下。 “我怎就……这般命苦,这些年对老二多有照拂,却不想教出个这样的混世魔王来,叫我以后到了下面如何去见老爷?” 她边哭边哽咽着说话,那碎开的字字句句都透着伤心,就连丹娘听了都忍不住一阵动容。 沈夫人确实教子无方,但也确实对沈瑞没的话说。 各种照顾,各种想着法子的能让他们两口子的日子越过越好。 谁知……这沈瑞自己不争气。 有了前头沈武与迎香楼之事,居然还能在年初十这一日把自己的老母气成这样,瞧那鞭子上戴着点点血珠儿,便知方才沈夫人当真是下了狠手。 沈寒天:“二弟做了何事,令母亲这样大动肝火?” “还问何事?你待他醒了去问,我倒想看看他自己有没有这个脸跟你说!” 院内一片安静,沈寒天顿了顿:“既如此,我与丹娘就先回府了,待二弟好了,你再让他来寻我便是。” 沈夫人一愣。 丹娘也吃惊不小。 瞧今日沈瑞身上的伤,怕是没个半个月起不了身,到时候再去寻沈寒天,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大大的眼睛对上丈夫,丹娘脑海中瞬间划过一抹暗芒,似乎明白了什么,当即什么也不说,垂下眼睑,只管盯着自己的脚尖。 见大儿子就要领着媳妇离去,沈夫人急了:“哪里能等那么久?罢了!我也不怕丢丑了,我就跟你说了吧……” 她生怕沈寒天真就走了,忙不迭地清了清嗓子,便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沈瑞在外头花天酒地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自打来了圣京城,他便见识了这些个与众不同的花样。 云州自然不能与圣京比,那些个勾栏瓦舍里的精巧别致引得沈瑞无法自持。 一开始还是只是小打小闹,去饮酒看戏图个乐子。 渐渐地,他被一妓女迷上,简直流连忘返,难以自拔。 很快,他便替这女子赎身。 无论于床笫间多么柔情蜜意,下了床还是要回归现实,沈瑞是花心爱玩,但他不是真正的蠢蛋。 狎妓,在民间是无伤大雅的一项娱乐活动。 可对在朝为官来说,这就是于官声大大不妥。 沈瑞还想着往后能借着大哥的东风再往上升一升,怎么能真的大张旗鼓地将那女子领会沈府,即便是纳妾,也得等上几年。 那女子生的貌美,也颇有手段。 丹娘听到这儿,有些不以为然地抿紧嘴角——京城青楼里的姑娘,那会的花样可多了,这点子手段根本不算什么,有脑子的都能想得到。 可沈瑞虽然有脑子,但脑子不多。 于是他在外头租了个两进的院子安置这位女子,也就成了他的外室。 每日忙完公务后,他总会抽点时间过去瞧上一眼。 第948章 那女子确实鲜妍妩媚,又温柔小意,比起家中的正房奶奶王氏,多了不知多少乐趣。 如神仙一般的日子一过便是一年多。 就在年前,这女子告知沈瑞,自己怀孕了。 沈瑞这才意识到不好,外室有孕,且在王氏前头怀上了,这孩子非嫡非长,只能算个私生子,连家谱都上不去的…… 他与那女子又确实有情分,架不住她哭泣求情,这便想着能与王氏先通个气,再由王氏出面说服沈夫人。 这么一来,自己的正房都不介意纳妾,那么疼爱自己的母亲想来也不会说什么。先进了门,过了明路再说,往后等肚子大了起来,难不成还能将人撵出去不成? 沈瑞的如意算盘打的很好,却唯独没想到一点——王氏真的愿意吗? 或者说,他从没将妻子的想法当回事。 以夫为天的年代里,他说要纳妾,王氏还能不依不成? 若是不答应,一顶善妒的大帽子扣下来,哪家宗妇能吃得消? 没想到,王氏还真就不答应。 昨个夜里,夫妻二人关上门吵了一架。 说吵架也不算对,其实就是沈瑞单方面与王氏争执。王氏那个温软的性子,真是一棍子都敲不出一个屁来的,从头到尾都坐在床榻边,神色木木,仿若已经游魂在外。 沈瑞见她这般,心知这件事已经成了一半。 王氏无用,可她身边的乳母却是个厉害的。 那婆子当即就察觉到不对,偷偷让自家姑娘问了那外室的身份,得知是青楼赎身回来的妓女时,王氏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一家世清白,出身书香的女儿,居然要与一个妓女做姐妹,这沦落至此,羞辱至此,如何能忍? 可沈瑞丢下一句:“你若是不答应,回头我告了岳父岳母,说你善妒,看你如何收场。”转身便离去。 王氏哭成了泪人儿。 乳母当机立断,留下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又命人将一应贵重细软全部打包收拾好,转身就带着王氏回了娘家。 那会儿正是深夜,沈夫人得到消息时,已经日上三竿。 这消息还是王家派人来,她才知晓的。 王家来势汹汹,派来的不是什么管事,而是王氏的亲大哥。 与妹妹不同,这王家哥儿却是个火爆的性子,甚至连那妓女原先所在的青楼都查得一清二楚,包括如今安置的院落也都叫人围了起来。 王家哥儿冷冷嘲弄:“沈家教子无方,竟然纵容自己的儿子在外豢养外室,若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我妹子也不会不答应纳妾,偏偏是个最下贱的妓女之身!做了这般丑事,还欺负我妹子!你当我王家是什么人了,任由你沈家随便欺负的嘛!” 说完,他留下一句,说三日内沈家若是不能给个说法,他们王家就会直接告了沈瑞,非要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身给扒得干净不可。 沈夫人也是因为这句话,才着急上火。 王家哥儿还把与那外室相关的一应凭据誊了几张纸,都送到沈夫人眼前,其中包括了沈瑞给人家赎身的契书。 看见上头的内容,沈夫人险些没晕过去。 这些年,她也算顺风顺水,哪里经受过这般羞辱。 何况给她羞辱的,还是王家一个小辈,是与二儿媳妇同辈的兄长。 沈夫人边哭边说,两只眼睛肿成了大核桃。 她殷切盼望最有出息的大儿子能给个解决的法子,不但要平息事端,还要打压一下王家的气焰才好。 沈寒天只是沉着脸,未开口。 丹娘嗤笑一声:“原就是二弟的不对,您这话是想让寒天提着棍子上门,把人家都打一顿吗?” 第949章 “我何曾这么说了?”沈夫人眨巴着泪眼,有些语气不快。 自己这个长媳就是直来直往,一句话都不会拐弯,哪怕稍微委婉一点也好呀。偏丹娘不是这样的性子,闻言笑得愈发冷淡:“太太,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关上门来不说两家话,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在自个儿人面前糊弄脸面的?” “二弟这事儿本来就办得不光彩,也不怪人家王家生气,人家好好的女儿嫁到咱们家来,这才多久,虽说二弟妹还不曾有孕,可这生儿育女之事本就讲个缘分,缘分未到,且他们两口子还年轻呢,这会子非要纳一个妓女为妾,这说得过去嘛?” 丹娘这话一针见血,直接说的沈夫人哑口无言。 哪怕沈瑞看上的是良家女子,想要纳进门来,王氏就算心里不痛快,也不会这般大的阵仗。 叫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子与妓女同一屋檐下,给谁都受不了。 别说这个时代了,就算是在丹娘前一世里,卖娼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么?谁家出一个,那不是全家都觉得丢人的嘛。 夫妻二人静静等着沈夫人发话。 可坐在上首的沈家太太却像是已经没了心智似的,木木坐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声:“那叫我……如何是好?” “当下自然是领着二弟先去岳丈家中赔礼求情呀,不然您这一顿狠打不是白费了?” 沈夫人错愕地抬眼。 丹娘又道:“定要让王家看到您收拾二弟的决心和行动,这才不让人家以为您会包庇自己的儿子,不然这副血淋淋的鬼样子,难不成给我们两口子看么?” 顿了顿,她又笑盈盈地来了句,“太太也是知晓的,我与二弟向来不睦,他这般倒霉,我心里指不定多快活呢。” 沈夫人:…… 这话太直白了。 直白到沈夫人都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丹娘说得是。”沈寒天清了清嗓子,“还请母亲早些决断吧,先要让亲家消气,还要安抚弟妹,母亲这会儿可不能倒下,里里外外细枝末节的,都要母亲出面才是。” 沈夫人:…… 末了,夫妻二人出了一堆主意,沈寒天甚至还给写了密密麻麻一张纸,上头笔锋苍劲,端的是一笔好字。 只可惜,沈夫人可无暇欣赏。 没等她回过神来,沈寒天两口子已经领着自家人浩浩荡荡地回了抚安王府。 陈妈妈传话来时,沈夫人吃了一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说走就走了?” 她这话说得很是愤怒。 差点沦为出气筒的陈妈妈倍感委屈,磕磕巴巴地来了句:“您也没说不让他们走呀,咱们家大奶奶是个什么性子您还不知晓么?向来都是自在散漫惯了的,只有她拿捏别人的,哪有别人拿捏她的。” 后面还有一句她没敢说。 说到底,还是沈寒天惯着。 其他人能怎么办? 沈寒天早已羽翼丰满,自立门户,不需要沈府的支持也能过得很好,甚至可以说,自打他们来了圣京,他们与沈府的关系就整个换了个位置。 这些连她一个下人都能看得出来,偏沈夫人还一叶障目。 只是这会儿没功夫计较这些了,王家那头火急火燎的,先得将这火气熄了才好。 沈夫人振作精神,按照沈寒天教的法子,当天下午便拖着浑身是伤的沈瑞去了王家赔礼。 她带了她身受重伤的儿子,也带了她贵重的礼物,塞了足足半副马车。 第950章 王家气归气,到底也想把这事儿给解决了,没有闭门不见。 这一趟母子俩去了,并没有得到什么好的回馈,王家的火气倒是没有一开始那么浓烈莽撞,可也没打算让女儿回婆家,一时间,双方僵持住了。 丹娘可没空搭理这些个八卦。 回来后,小两口甜甜蜜蜜地过了几日,元宵节过后,百官复朝,皇帝老儿宣布正式开始忙活,她男人也就进入了连轴转的模式,好几日都是一大早就出门,深更半夜才能回来,忙得丹娘都正经瞧不了他几眼。 朝堂之上,风云诡谲,变幻莫测。 沈寒天这一趟出行,自是替圣上寻得了各种铁证,一连串拔起了好些名门世族,那些日子,文武百官都战战兢兢,生怕牵连到了自己。 贪腐二字,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无法避免的。 只能说多和少的区别罢了。 丹娘听沈寒天说了几句,也没往脑子里记,每日就忙活着自己的事情,再给丈夫备好饭菜暖褥。 一转眼,就到了正月二十三。 宋婉明出嫁的好日子。 作为娘家这头顶顶重要的一份子,赵氏早早就派人传了口信过来,让丹娘务必一大早就过去,好给宋婉明送嫁。 丹娘寻思着,这活计她也不熟啊,而且说起来应该是长媳来做这事儿的,不是芮氏就是金氏,怎么也轮不到自己。 等到了宋府才得知,芮氏在年前就叫诊出有了身孕,不好再沾红白喜事。即便能碰,赵氏也不让她累着。 比起丁氏郑氏所出之子女,人家芮氏肚子里的,才是她正经孙辈呢。 至于金氏……年初二后着了风寒,这会子才算堪堪好些了,也料理不了这些琐事。 另外两位儿媳嘛……赵氏看不上。 都是与庶出沾边的,何不找那个如今地位最高,最有面子的呢? 于是,赵氏与老太太商议一番,就把丹娘推到了前头。 得知这段曲折的内情,丹娘有些欲哭无泪——老祖宗,您也太看得起她啦! 一脚迈入宋婉明的院子,里头已经张灯结彩,处处大红一片,瞧着甚是喜庆。 梳妆的丫鬟,绞面的嬷嬷,还有好些妇人围在旁边伺候着,一屋子喜气洋洋。 再瞧那新嫁娘,一身红艳艳的喜服,远远瞧着更添娇艳,宋婉明虽然稳重年长,到底也还是未出门的大姑娘,被身边那些个小媳妇们打趣着,早就羞红了脸。 丹娘一进门,众人这才消停下来。 她取出一只古色古香的木匣子摆在梳妆台上,轻轻开启,顿时四周迸发出一阵轻轻的惊叹。 但见那匣子内摆着一支赤金步摇,红蓝宝石点缀成百花戏蝶的装饰,端的是富丽精致,大气无双。 待丹娘双手拿起时,众人又一阵惊呼。 原来不是一支,而是一对。 只是制工精巧,又叠在一起,叫人一时眼花缭乱。 “这是我与你送嫁的添妆,往后你嫁过去了,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我们还是一家人。”她微微一笑,替婉明戴上了这对步摇。 步摇的流苏垂下,玲珑璀璨,配上婉明姑娘一低头的娇羞,更是相得益彰。 见着了这般好的首饰,即便是婉明再沉稳,也有些激动。 她对着丹娘盈盈拜了拜:“多谢七姑奶奶。” “往后都是一家人了,你我姊妹,何必这般见外?你今日可是新娘子,天大地大都大不过你去。” 第951章 丹娘俏皮笑道,引得一屋子欢声笑语。 婉明羞涩地低下头,轻轻颔首。 送了新娘子上花轿,丹娘才松了口气,宋婉明顺利嫁入荣昌侯府,成了谢诗朗的第二位填房夫人,也不知往后这日子能不能过好…… 她倒是不在意大人,唯独心疼年幼无知的孩子罢了。 宋府为表重视,大开酒席,凡是与宋家有来往的亲朋好友,都捧场赏光,都来吃了一杯喜酒。 到了下午晌,这酒席还未散去,沈寒天却来了。 他的到来让所有人都兴奋到了顶点,尤其是宋恪松。 原本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宋家老爷,拉着这位姑爷就不放,足足说了好些话,又喝了好几杯才算罢休。 没法子,谁让沈寒天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红人。 更是圣上的心腹。 按理说,宋家嫁女,哪怕对外说得再漂亮,其实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这嫁的并非宋家真正嫡出的女儿,而是旁支的姑娘。如此一来,沈寒天一个外婿,那就可来可不来,即便不去,宋恪松也不能说什么。 况且,丹娘都来了,还送了那般贵重的添妆,面子里子都有了,还要那么多锦上添花作甚。 对此,丹娘自己也不太明白。 待到日薄西山,夫妻二人乘兴而归,在马车上她才问起。 男人轻笑:“来给你撑场子不好么?” “谁要你来帮忙撑场子了,又不是我当新娘子。”她娇嗔地笑道,心头却暖洋洋的。 “到底是岳父看重的大事,这般才算圆满。” 沈寒天这话倒是提醒了丹娘,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他这样前后周全,确实更妥当。 待到了三日后婉明领着姑爷回门时,沈寒天与丹娘自然成了婉明最先感激的人,向老太太、宋恪松与赵氏敬茶后,婉明就向丹娘奉上了一盏。 “你我同辈,这如何使得?”丹娘忙接过。 “往后既都是一家人,那我就叫你一声妹妹了。我出嫁之时,妹妹赠了厚礼,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茶代酒,略表谢意。这也是……夫君教我的,虽是一家人,可也要记得家人对我的好。” 婉明说着,抬眼羞涩地看了一眼身侧的谢诗朗。 这一眼格外柔情蜜意,仿若谢诗朗是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般,直看得谢诗朗心头一阵熨帖畅快,只觉得这位新妻子处处都合自己的意,哪怕容貌上不及前头的杳娘,有这份贴心温柔,已然足够。 见侯府少爷对新婚妻子多有照拂,宋恪松明白,这是侯府对婉明满意的象征。 一时间,他安心的同时又有些难言的苦涩。 赵氏抿了抿嘴角:“话说了这么多也不嫌累着,赶紧坐下来吧。” 宋恪松忍了忍,到底没有当众给老妻难堪,只是脸上的笑容多有些僵硬。 人到的整齐,这一天的回门宴也格外热闹。 谢诗朗似乎是想通了,愿意从那高高在上的神坛走下,与竹砚竹砾相谈甚欢,甚至还有与沈寒天攀谈的一员,只可惜被宋老爹抢先一步,未能如愿。 略吃了几杯酒,丹娘见前头还闹腾着,便去后头瞧老太太去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今日也就受了新孙女两口子的一杯茶,又给了见面礼,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屋内。 见丹娘来了,她忙不迭地让小厨房备饭菜点心来。 “瞧老祖宗忙得,好像孙女来一趟都跟打秋风似的,又吃又喝又拿的……”丹娘轻笑。 第952章 殷红的唇角微微上扬,不见些许喜色,倒是有着浓浓的惆怅。 有些话她们祖孙俩不必说透,彼此都心知肚明。 老太太知道自己往后怕是很难回到抚安王府与心爱的小孙女一道同住了,是以每次丹娘来一回,她便要将那些个好东西都送到她跟前,就连过往吃惯了的小厨房的手艺也不能落下。 而丹娘明白老太太一番苦心,开口求不但没用,反而会更添伤感。 思来想去,也只能按捺在心。 “这次你父亲才能安心喽。”老太太笑了笑,似有轻嘲。 “父亲安心,宋家才能安好,这样最好不过。” 丹娘实话实说。 抬眼望着小孙女明澈的双眸,老太太点点头:“也是。” 祖孙二人又说了好些话,直到沈寒天候在门口多时,老太太才催促丹娘回去:“又不是往后见不到了,这般腻腻歪歪的作甚。” “那我得空了就来瞧您。” “你那府里一大摊子事儿呢,哪有那么多空闲?若是你一个当家主母都能这般清闲,我倒要问问你是如何管家的!” 老太太故意板起脸,嗓门都放大了。 丹娘只好忙不迭地与沈寒天告辞离开。 等人走远了,奚嬷嬷才笑着上了一盏茶:“老太太这是心疼姑奶奶呢。” “心疼什么,我才不心疼,她自己都是当娘的人了,若是还那么莽撞不稳当,往后我不在了,谁又能护得住她?” 说罢,她自己顿了顿,“可老天这不是还没收了我这条老命,少不得要替那丫头多看顾着些了。” 奚嬷嬷忍笑,没有揭穿老太太前后矛盾的话。 正如宋老太太所言,抚安王府里一堆事情。 一个年过完,积压了好些乱七八糟的庶务,少不得要丹娘一一过目,再上下整顿。 好在,这些事情都有章法,她又手段凌厉,颇有些雷厉风行,不出两三日便已妥当。 庄子上又忙着春耕了。 今年沈管事给了另外的建议,说是原先种什么收成都不太行的旱地,改种桑树棉花等作物,问丹娘是否可行,给拿个主意。 丹娘招来了沈管事为首的一并数人,除了沈管事以外,其余的人都是在庄子上有些管理能耐的,也在过往的一年里做得可圈可点的,与他们细细商量后,她最终拍案决定——就改种桑树棉花。 正巧,庄子里也有会料理这些树木的农人,沈管事在来之前就统计拟定好了名单,一并交给了丹娘。 这一忙活又是大半日过去。 送走了众人,正屋里开始摆中饭了。 丹娘说了一上午,嗓子都哑了,连灌了三碗茶水才缓过劲儿来。 新芽心疼又无奈:“夫人,您也太操持过了,自个儿的身子要紧,庄子上的事情虽然重要,但也没那么急吧,瞧您累得……今日中饭又晚了小半个时辰。” 丹娘轻笑:“我晚一点不要紧,顶多睡一觉就行,可庄子上却慢待不得,还是紧些个好。”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 用罢了饭想好好歇个午觉的,外头又来人送口信了,那小厮火急火燎地要见抚安王府的大奶奶,正跪在外院的那堵门前头不肯起来。 尔雅得了信,赶紧来报。 可怜丹娘才刚刚褪去了外衣,听到这话整个人都不好了。 “什么?”她秀气的眉尖微微蹙紧,“谁家来人?” “是王家,说是……他们家姑奶奶闹得不行,家里捂不住,哭着嚷着要夫人您过去一趟,还说什么……那姑奶奶寻死觅活,都快闹出人命来了。” 丹娘:…… 具体什么事还不知晓,但她很清楚今儿自己的午觉算是泡汤了。 第953章 王家姑奶奶,也就是嫁出门的王氏。 且说上回那事儿之后,王氏便回了娘家,后来沈府那头如何料理的,丹娘不知情,也没具体问过。 这事儿事关他们同辈的二房,又是沈夫人的心肝肉沈瑞捅出来的篓子,丹娘自然存了个心眼,不愿去搭腔。 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没的惹了一身麻烦不说,还要跟着操心劳累。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都已经家里躲着了,架不住事情还能找上门。 那小厮急得眼眶都红了,跪在门口不愿走。 说什么,要是抚安王府的大奶奶不过去一趟,他们家姑奶奶怕是就没命了,那他也活不长…… 事关沈家,丹娘也起了好奇之心,权衡一二后,她便让门房套马车,叫那小厮先快马折返回话,她随后就来。 这一趟,她带了南歌,还有尔雅。 新芽性子稳重,便留她下来照看内院。 路上,尔雅纳闷道:“夫人,那王家姑奶奶不就是沈家二奶奶?他们家的事情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没等丹娘开口,南歌就接过话茬,“你想想,这沈二奶奶与咱们夫人是妯娌,她那夫君可是咱们侯爷嫡亲的弟弟,若是没有今儿这一趟,咱们夫人还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你也瞧见那小厮的模样了,能闹成这般,定然不是小事……回头要是真有个什么捂不住的,到时候咱们夫人顶了个见死不救的帽子,岂不是冤枉?” 南歌顿了顿,“况且,咱们夫人过去王家瞧瞧,一来真有事儿也轮不到夫人做主,二来嘛……也能叫那些个不安好心的闭嘴。” “再者,若是那头有个什么风头吹过来,咱们夫人也好早些知晓,也能早些个应对呀。” 丹娘在一旁听着,很是满意。 到底是跟着宋家经历过风浪的大丫鬟了,如今与吴夫子成婚,这见识日益增长,确实非同一般。 要说府里除了翠柳之外,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比南歌更稳当,办事儿更有远见的了。 尔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车行了半个多时辰,王家到了。 进门就有婆子领路,见那婆子虽竭力镇定,但神色间难掩慌乱,丹娘心中有数了。 王氏正在里屋哭泣。 丹娘跨进门,打起那流苏碎珠的帘子,便瞧见自己的妯娌坐在床头,哭得整个人都快断气了。 王氏身边两个丫鬟连翻劝着都不顶用。 但见她一手捂着心口,眉尖紧蹙,声音拔尖却难掩沙哑:“叫那个贱人滚!!滚得远远的!一个青楼妓子,也配到我跟前说话?!” 话音刚落,只听另一个娇柔婉转的声响如玉珠一般说道:“是贱妾不好,是贱妾不该生了妄想之念,贱妾愿离得远远的,再也不来叨扰奶奶的清净……只是,贱妾虽命薄,可这孩子是无辜的,还请奶奶发发慈悲,同意这个孩子入沈家大门。往后便记在奶奶的名下,与奶奶亲生的别无二致……” “若能得此愿,贱妾即便当下归了黄泉,也能瞑目了……” 那声音带着哭腔,紧接着又是几声咚咚的暗响,应该是外头那人在磕头。 丹娘这才明白过来。 难怪方才她觉得婆子领路有些奇怪,不像是从正门进的,而是从后面花园绕了过来,又穿过长廊才进了王氏的里屋。 原来是不想叫她见着这般难堪的一幕。 第954章 她微微垂下眼睑,有些好笑。 她人都来了,想看不见,这可能吗? 如果没猜错的话,外头跪着的那人,应该就是沈瑞外头养着的那一位。 王氏早就被刚刚那番话气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 此时,丫鬟端了一只圆脚凳来,上头还放了垫子,坐上去软软的。 丹娘便靠着床边坐了下来。 刚要开口询问,外头那声音又说话了。 “还请奶奶给个准话,若有奶奶一言,贱妾即便万死也无怨了。” 王氏哪里还能说话,面白如纸,嘴唇发青,一手紧紧扣住丹娘的袖子,那力道之大,丹娘差点以为她要把自己的衣裳给扯坏了。 她不耐地拍拍王氏的手背,冲着南歌给了个眼色。 南歌了然,转身离去。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她走到廊下,稳稳立着。 冷眼所到之处,有一妙龄女子跪着,她身边还跪着一个年幼的孩子,瞧着顶多一两岁,小小的一个,也学着母亲的模样跪着,眉眼间透着胆怯,压根不敢抬头。 再看那女子,生得粉面桃腮,哪怕跪着也能凸显出那曼妙的腰肢身段,虽粗布荆钗,也难掩秀丽姿色,确实是个貌美的。 王氏也秀美动人,但与这女子比起来,却少了几分风情,也难怪沈瑞会为了她不顾一切。 那女子还想说什么,南歌抢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主子问你,你叫什么名?” “贱妾……嫣环。” 南歌又道:“这孩子呢?叫什么名儿,今年几岁了?” “这是松哥儿,差三个月才两岁呢,最是乖巧。”嫣环娇滴滴道,眸光探究地望过去,“不知这位娘子是奶奶身边什么人?是府中管事么?” “我问你什么,你说什么便是,府里什么人不与你相干。” 南歌冷冷一句,直接堵死了这嫣环接下来的话。 没等她回过神来,南歌又问,“你与我家二爷是何时有了首尾的?” 嫣环脸色微变:“娘子何必说得这般难听,什么首尾……我与二爷是真心的。” “哼,既能做得出这事儿,又怕人说什么呢?横竖这是在府里,又不是在大街上,比得你当初沿街招揽,这会子不是更清净,你这一行出身的,脸皮惯是厚,想来什么好话赖话都听过,也不在意今儿这一句半句。” 南歌冷言冷语深深刺激了嫣环。 她是下贱的妓子出身,但跟了沈瑞时还未开苞,是清白之躯。 也正因如此,沈瑞对她格外不同。 在自个儿的地盘上,被那些个伺候的下人们捧得久了,她也觉着自个儿有做主子的命。哪怕够不上沈家二奶奶这个位置,母凭子贵的做个贵妾还是可以的。 到时候,她有儿子傍身,还有沈瑞的宠爱,即便不是当家主母,这日子也足够了。 谁知,东窗事发来得突然。 嫣环已为沈瑞生下一子,又怀上了第二个,却久久不见沈瑞把自己纳进门,于是那一日她便温柔小意,吹了好一阵子的枕头风。 沈瑞与她情分非同一般,瞧着嫣环貌美又这般体贴周到,心中也涌起一阵愧疚,便隐瞒了头一个孩子的存在,只说嫣环有了身孕,回去逼迫王氏答应纳妾。 这一连串的昏招,逼得王氏跳脚,王家震怒。 嫣环是青楼出身,后又做了沈瑞的外室。 如此不堪,沈家哪里肯认?、 再加上闹成这般,无论沈家还是王家,嫣环都过不去。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带着孩子找上王家,打算来个釜底抽薪。 今日恰逢王家主母前去庙里还愿,家中正经女主子都不在,只有一个王氏,如此大好时机,却叫人坏了好事。 念及此,嫣环的眸子里一片森冷。 第955章 略略抬眼看了看窗内,那雕花红漆的窗棱紧闭,听不见里头半点声响,那糊着的窗纱迎着日光隐隐泛着银色,落入眼中便是一片富贵。 嫣环不敢盯着看许久,赶忙低下头,心里却已经泛了酸。 沈府大气,王家富贵,就连这糊窗的纱都掺了银线,当真是大手笔。 都这般富贵了,为何不能指缝间稍稍漏一丝缝隙,也好给他们娘儿俩一条活路? 这么想着,嫣环抿抿嘴角,神色越发卑微。 “这位娘子说得是……贱妾出身低贱,本不堪能与沈二爷相配,可天上的月老就是这般牵的线,也非贱妾愿意如此。若是有的选,谁又能甘愿做这行当,作践自己呢?既老天叫贱妾与二爷有了这段缘分,我自当好好珍惜……总不能叫我学娘子这般清高,凡事都往外推的吧?” 她边说边苦笑,“或许娘子身后有人撑腰,底气足,可贱妾就没这么好的命数了……” 南歌微微蹙眉。 屋内,听了这话的丹娘反而对外头这女子来了好奇心。 能把事情看得如此通透,这女子能讨沈瑞欢喜,是有点本事的。 设身处地的为那嫣环想想,若是换成丹娘身陷青楼那种地方,为了活下去,也为了给自己挣个好前程,遇到一年轻公子哥,待自己掏心掏肺的好,还给自己赎身,即便是丹娘也找不出理由拒绝。 不过……也就想想而已。 真到了那种局面,丹娘也不会如嫣环一样。 正想着,外头传来南歌清冷的声音。 “你与沈二爷如何,不是我这个做下人的能置喙的,既你口口声声说与二爷有情,为何还到这里来?” “与你生情的,是沈二爷;让你有了孩子的,也是沈二爷;你是二爷的外室,又不是咱们二奶奶,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谁让你得了这些,你找谁去呀。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家可不姓沈,这是王家!” “我……”嫣环瞪大眼睛,整个愣在当场。 丹娘差点笑出声。 南歌这一招胡搅蛮缠还真是有用。 对付这种不要脸的,就是要这样才行。 嫣环打的主意,无非就是妾室过门需要主母点头,所以抢先来找王氏的晦气。 横竖木已成舟,她不但肚子里揣了一个,身边还牵着一个,即便沈家去母留子,就凭着她的手段与沈瑞对她的情分,往后纳进门也只是早晚的事儿。 可万万没想到,眼前这管事妇人竟三言两语给驳了回去。 王家,是沈家的姻亲。 沈家的外室无论如何都扯不到人家的身上来。 “既如此!”嫣环咬咬牙,“那就请二奶奶留下松哥儿吧!我一卑贱之躯死不足惜,但孩子……离不了亲生爹爹!请二奶奶发发善心,就当是给这个孩子一条活路吧。” 撂下这话,她松开牵着孩子的手,起身直奔门外,眼瞅着就要走。 门外有守着的婆子,见状赶紧拦着。 嫣环哭道:“这是二爷的种,你们王家拦什么?二奶奶自是个心善的,容不下我,那是因着我卑贱,可无论如何也不会容不下一个娃娃!” 这哭声凄惨悲切,满满都是不舍。 好一副为了孩子盘算一辈子的慈母之范。 母亲要走,年幼的孩子如何能舍得,于是一个闹一个哭,一时间院内热闹得如菜市场。 演到这份上,也该王氏出面了。 丹娘回头一瞧,王氏病歪歪地倒在软枕上,已经被嫣环这话气得身子发软,别说起来跟人家分辩一二,就是下床都够呛。 第956章 “二弟妹,外头这事儿不能闹大,这孩子……你留还是不留?” 她轻声问道。 王氏勉强睁开眼睛,气息不稳却意外坚定,泪汪汪道:“不留,绝不!!” 丹娘拍拍她的手背:“你且歇着吧,我去瞧瞧。” 院外,嫣环还在抱着儿子哭,一大一小抱成一团哭得凄惨,任谁瞧了都于心不忍。 可这是王家。 事关王家姑奶奶,谁也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给这对母子。 嫣环正哭得起劲,心中盘算着沈瑞还有多久能赶到,忽而不远处一阵轻微的吱呀声响起,门开了。 还道是王氏出来了,她闭上眼,打算哭得更惨一些。 最好能激怒王氏,把这事儿闹得越大越好。 没承想,自己哭了好一会儿,那头除了方才的开门声外,再无其他动静。 嫣环没忍住,悄悄瞥了瞥。 只见一丽装妇人立在廊下,手里抱着一只精致的暖炉,乌发如云,秀眉如画,点点墨玉星眸,唇畔似笑非笑,一片娇艳的盈盈春色,着宽袖华服,用一根刺绣的束腰收拢住身上的袍子,勾勒出姣好的曲线,外头罩了一件莹白滚黑边的厚重披风,那风毛端立在她下颌处,端的清艳妩媚。 这、这竟是王氏? 嫣环大吃一惊。 虽听沈瑞提过自家发妻,也夸她秀美娇丽,可没想到是这般丽华灼灼,气质高洁。 往那儿一站,便能轻轻巧巧压过所有人。 丹娘冷眼看着她面上的神色变化,心中早已猜了个八九分,笑道:“我替我弟妹出来瞧瞧,你不用管我,该哭便哭,若是哭累了,我让妈妈们给你上一盏茶,也好叫你润润嗓子。” 嫣环顿时噎着了。 “不知……您是哪位贵人?”她怯怯问。 “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担不起,我不过是王氏的嫂子罢了,听说了这边发生的故事,我也是个贪新鲜的,就想来瞧瞧热闹。” 丹娘莞尔,轻轻侧目看了一眼南歌。 南歌立马领会,命人送来了一把垫了软垫的椅子,还有一套茶案过来,摆上一壶茶,两碟子酥饼点心,再搀扶着丹娘缓缓落座。 轻轻呷着茶,品着糕饼,她笑道:“你继续,我看着便好,你权当我不在这儿就是。” 嫣环:…… 这样叫人怎么能当她不存在? 这位夫人瞧着富贵大气,不是一般人。 这一言一行,偏又叫人摸不着头脑,一时间,嫣环有些慌了。 犹豫再三,她上前几步跪在丹娘跟前:“您既是二奶奶的嫂子,那必然也是沈府里能说得上话的,贱妾实在是为难,若还有条出路,必不会走到这一步……求您,求您说句话吧!” 说着,她又泪如雨下。 丹娘道:“你真要我帮你?” “除了大奶奶您,便是二奶奶了……”她哽咽不断,“我没的选。” “你怎么能叫没的选呢,你还有沈二爷呀。” 嫣环噎了一下,眼神躲闪几分。 “我来猜猜,你今日来王家,沈瑞不晓得吧?”丹娘勾起嘴角,一针见血。 嫣环慌了神:“贱妾只是想替二爷分忧,这事儿自然不会告知二爷。” “我与我那不中用的二弟妹不一样,她呢,这会子把自己气得不行,躺在床上起不来。我晓得她是恨毒了你,若是亲眼瞧见你与这个孩子,怕是立时三刻就要去阎罗殿报道了……我见不得你们互相闹个没完,这样吧……我做主,领你去见沈瑞,如何?” 嫣环还没明白,木木地抬眼,满脸不解。 丹娘又道:“我领你去沈府,咱们当着我婆婆的面把这件事好好理顺,到时候有个什么说法也都是明明白白摆在台面上的,谁也不许抵赖,谁也不准反悔。” 第957章 一听到能进沈府大门,嫣环欣喜若狂。 那喜悦如潮水,几乎要从她的眼角眉梢溢出来。 她当即给丹娘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上都红了一片。 丹娘无语。 要不然说这内宅妇人聪慧归聪慧,却很少有远见的,即便这嫣环再巧思,也没想到自己这一进沈府将面对何种局面。 还没来得及说话,王氏在丫鬟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出来了。 “不成,绝对不成!有我在一日,她绝不能进沈府大门!”王氏气得脸颊浮起两片不正常的潮红,眼底迸发出异常的光,如锁链一般,紧紧盯着跪在下头的嫣环。 这就是勾搭自己丈夫的小妖精。 这就是与沈瑞生下一个私生子的女人! 她不但生养了一个,甚至这会儿肚子里还有一个! 反观自己,嫁进沈府这么久了,依然没有任何好消息。 原先还能用年轻来安慰自己,可如今见到另外一个与沈瑞生儿育女的女人,王氏心底的嫉恨如何能忍得住…… “你这个贱人!!” 王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冲到她跟前,狠狠一巴掌扯掉了嫣环的头花,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两道血痕。 丹娘这才让南歌与王氏的丫鬟去把人搀扶回来。 她能理解王氏的感受。 作为妻子,哪里能忍受丈夫的背叛。 他们成婚才没几年,沈瑞却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孩子,换到谁身上都忍不了,这是莫大的羞辱。 沈瑞是罪魁祸首,但这嫣环也不无辜,挨着一下不过分。 总得让人家王氏出出气嘛。 她将椅子让给王氏,口中宽慰:“弟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眼下却不是一昧出气的时候,这事儿闹了出来,总该有个解决的办法。” 王氏用帕子捂住脸,刚要哭。 却听丹娘又说:“把眼泪收一收,这事儿办完了你再慢慢哭也不迟。我没那么多功夫跟你们耗,是以这事儿越快了结越好。” 语毕,她顿了顿,“你总不会以为哭就能解决一切吧?” 王氏喉咙里呜咽一声,彻底安静了。 她是性子软,但也不至于那般天真。 这两日发生的种种足以让她成长,自家大嫂的话一针见血,令她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深吸一口气,王氏颤着声音道:“那依嫂子看来,这事儿该怎么办?” “你确定要我插手?” 丹娘却反问这么一句。 迎着对方那双冷如寒霜,清澈明灿的眼睛,王氏倏然想起这几日在娘家遭遇的种种。 王家是护着自家女儿,但背地里也没少给她训话。 还有兄嫂,自然也想这事儿快点了结,毕竟传出去了谁脸上都不好看。 王氏当然明白,娘家能护着她,但不可能一直护着。 兄嫂也有自己的顾虑与掂量。 娘家这头指望不上,那婆家那边…… 自己那位婆母平日里是多袒护沈瑞,怕没人比王氏更清楚了。 若是这外室没有生养,那还好说。 给点银钱,给一封切结书,打发了了事。 坏就坏在这嫣环不但有孩子,甚至还不止一个…… 对于抱孙心切的沈夫人,那还真保不齐向谁偏心。 最最重要的一点,也在她丈夫身上——沈瑞对这女子有情分,且情分颇深,王氏哪里比得上? 在肚子里将这些弯弯绕绕理顺了一遍,她几乎咬碎银牙,又是不甘又是气闷地点点头:“还请嫂子……帮我。” “我方才说的不是在玩笑。”丹娘郑重道,“这事儿要办,只能在沈府来办,不可留在王家,你可明白?” 王氏还在犹豫。 丹娘又道:“闹出这桩事的人是沈瑞,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连这点子担当都没有,还指望着媳妇替他料理这些麻烦?” “可婆母……” “她惯着她儿子,你也惯着?”说着,她叹了一声,“也罢,你再想想吧,有了主意再来寻我。” 王氏一听,赶紧拉住丹娘的袖子:“自然是不能在王家料理的,咱们现在就回去,回沈府去!” 嫣环心底早就乐开了花。 能进沈府大门,是她一直以来的期盼。 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如何不快活? 只要能进了沈府,到了沈瑞跟前,那她自然有能耐让沈家接纳自己,她又不图正妻之位,只是想做个姨娘,这么大一个府邸,难不成连个妾室都容不下么? “嫣环谨遵二奶奶的话,二奶奶让贱妾去哪儿,贱妾便就去哪儿,绝无二话。”她柔声说着,盈盈拜倒。 王氏多看她一眼都觉得生气恶心,索性把脸转向一边。 趁着王家女眷还没回来,事情也能水过无痕,王氏振作起来,带上婆子丫鬟并一众护卫家丁,直奔沈府。 嫣环还道能与一起风风光光地入府呢,谁知还未出王家大门,王氏身边的两个婆子便将她捆了起来,还用布团塞住了嘴。至于那个两岁不到的孩子,则由另外一个稳妥的妈妈抱走。 见自己一下子失了势,嫣环急了,发出呜呜的声音。 可她手脚被捆着,身边的婆子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身强体健,哪里是她一个弱女子能抵得过的。 把她推入马车,又让家丁守着门,一行人直奔沈府。 此时的沈府里愁云惨淡。 三房太太早就想去前头看热闹了,只可惜,沈夫人早就下了死命,隔了外墙都叫锁上门,那些个婆子哪敢跟主母过不去,都严防死守。 三太太抓了一把瓜子靠在门侧,嗑一颗吐一口,冷不丁啐了一声:“当谁不知道呢,宝贝疙瘩闯祸了,以为瞒得死死的,旁人就打听不到了?该!谁让他祸害我儿,真是活该!” 沈瑞正跪在母亲跟前不住地求着。 沈夫人冷着一张面孔,手边的茶水早已凉透,却没有下人敢上前替换。 即便是陈妈妈,这会子也躲到外头去了。 “母亲!嫣环当真是好女子,温柔体贴会照顾人,与儿子甚是情重,我也知……这回是委屈了正房,但只要嫣环能纳进门来,我保证往后会待正房更好的。” 沈夫人胸口起伏不定:“这话你信,我可不信。” 沈瑞:“即便您不信,也请您看在嫣环怀了咱们沈家骨肉的份上……就答应了吧!” 沈夫人刚要开口,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数日不见的二儿媳怒气冲冲走到跟前,身后站出一个婆子,将嫣环直接推倒在门口。 沈瑞回首,见自己心爱的人儿受了这般委屈,当下也顾不得了,冲上去将嫣环抱在怀里,替她松开了绳索,还取掉了嘴里的布团。 嫣环当即哭得泪水涟涟,扑倒在他胸膛上,断断续续道:“妾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爷一面了。” 她本就生得美,又妩媚风情,这般梨花带雨,沈瑞瞧在眼里,疼在心头,当即冲着王氏怒目而视,大声呵斥:“你就是这般待妾室的?如此小肚鸡肠,拈酸吃醋,容不得人,沈府才不要你这样的正房奶奶!” 第958章 许是前些时日叫大舅兄狠狠下了一回面子,这会子新仇旧恨一股脑涌上心头,沈瑞越发看王氏不顺眼,赤红的眼眸里都是厌恶之情,直把那王氏瞧得摇摇欲坠,心神俱碎。 不由得想起刚成婚那会子的甜蜜迤逦时光,那时候她是打心眼的以为自己与丈夫情深意浓。 哪里想到还有今日? 沈夫人皱眉呵斥:“胡说八道什么,怎么跟你媳妇说话的?我还在这儿呢,你就这般口无遮拦地欺负她,你当我死了不成?!” 沈瑞清醒过来,忙不迭请罪:“母亲,实在是这王氏可恶,您瞧瞧,她把嫣环折磨成什么样子了……我沈家主母都该温良贤淑,怎就出了她这么一个跋扈嚣张的?我不过是想替母亲教训两句罢了。”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丹娘的声音:“沈家主母都该温良贤淑,就如太太一般,那……沈家的男人也该如你长兄一样,不说才高八斗,金榜题名了,怎么也得做出一番成绩来,难不成跟二弟一般,在青楼勾栏里厮混,今儿是唱曲的香汀,明儿是跳舞的柳烟,噢……还有这被你赎了身的妓子嫣环,还真是有能耐。” 一番话她说得笑语盈盈,字里行间难掩嘲弄的语气,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楚明白。 王氏暗道痛快,却也升起了一阵悲凉。 外头玩了这么多女人,竟然是沈瑞自己做下的。 沈夫人微微一惊:“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能不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若是都交给太太一人,万一您被二弟气出个什么好歹来,我如何跟寒天交代?” 丹娘边说边坐在沈夫人左手下方,侧目看向沈瑞,还有那个躲在他身后的嫣环。 沈瑞硬着头皮:“这是我房里事,不需嫂子过问,嫂子还是请回吧。” “要真是你那一屋里的妻妾争风吃醋,我才懒得管,我那头一大家子里里外外的多少事情丢不开手,真当我愿意来管你这闲事呢?” 丹娘笑道,目光锁定了嫣环,“这会子是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方才在王家不是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得很么?怎么这会子见了男人骨头就酥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嫣环轻轻噎了一下。 沈夫人抓住了重点:“你说什么?她去了王家?” 眸光流转,丹娘又看向沈夫人:“谁说不是呢,若非如此,您当儿媳会掺和进来么?本就是二弟自己的事情,闹大了对谁有好处?且不说咱们自个儿私底下处的如何,人家外人眼里,我们就是一家子,一笔写不出个沈字来。这叫嫣环的女子,今儿就去了王家闹了一场,哭哭啼啼说什么求二弟妹收留自己的孩子,我们沈家去母留子也可,她不在意。” 还没说完,沈瑞就急了:“嫣环是松哥儿的亲娘,你们好狠的心啊,居然说什么去母留子?” “二弟,你且把话听清楚了,这话是你身边这小娘子自己说出来的,哪里是我和二弟妹的意思,难怪你会被青楼女子迷得五迷三道的,连话都听不清楚,往后啊吃亏的日子还多着呢。”丹娘笑声更爽朗了。 沈夫人太阳穴重重一抽,险些没忍住想给二儿子一巴掌。 “太太,人都已经带到了,那松哥儿我已让靠谱的妈妈待下去照看着,尽管放心。只是这事儿闹到了人家亲家家里,即便我将人及时带了回来,怕也难挡那些个闲言碎语,这事情到底怎么办,还请太太拿个主意。” 第959章 丹娘语气温柔又坚定。 沈夫人深吸一口气:“你做得很好。” “娘!!”沈瑞急了,“她们这般欺负嫣环,哪里好了?” “你给我闭嘴!再多说一个字,今日便开了祠堂,让家里叔伯长辈们好好瞧瞧你这花天酒地的作派!” 沈夫人这下是真的火冒三丈,指着沈瑞的鼻子便开骂,“上回挨的家法还不够嘛?若是这般讨打,那待你大哥回来了,叫他来动手!省的我一个老婆子没什么气力,也难叫你长记性!” 沈瑞低下头,尤自不服,口中嘟囔着:“反正去母留子断断不成,嫣环肚子里还怀了一个,这怎么去?” 他声音虽低,但足够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氏双手绞着帕子,一颗心如烈火烹油,无比煎熬。 亲眼所见是一回事,亲耳所听是一回事,可当这两者都来自同一人,且这人还是自己的丈夫时,个中滋味有多酸楚痛苦,怕是无人能感同身受的,唯有王氏一人沉沦在无边的苦海里…… 沈夫人沉了沉语气:“这孩子若是个好的,那便留下。” 这话一出,嫣环顿时双眸放光。 沈瑞也满脸喜色。 只有王氏双肩一沉,半边身子都麻了。 只听沈夫人又道:“但这……你是叫嫣环,对吧?” 她目光显得慈爱又嫌弃,两种复杂矛盾的情绪在神色间糅杂,丹娘看得清清楚楚,但那嫣环却看不明白。 嫣环忙不迭地从沈瑞身后走出来,快步往前,跪在沈夫人的跟前,咚咚磕头:“回太太的话,贱妾便是嫣环。” “抬起脸我瞧瞧。” 嫣环有些娇羞地缓缓扬起脖颈。 哪怕先前叫王氏狠狠打了一巴掌,也难掩她眼中星波荡漾,一派妩媚风情,确实貌美秀致。 王氏见了,心中愤怒又窜了上来。 一眼望见对面端坐着的丹娘,对方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王氏忙强忍住不快,死死咬着下唇,撇开视线,就当没看见。 沈夫人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说:“倒是个齐整的模样。” 嫣环羞涩不已,又低下头去:“太太谬赞,贱妾蒲柳之姿,能跟在二爷身边伺候已是莫大的福气了。” “也挺会说话。”沈夫人冷笑,“你知不知道以你的身份,想要进入我沈家大门是断断不可能的,你是个妓女出身,别说做妾了,就是当个通房,也是要让瑞儿被人笑话的。” 嫣环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她不明白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太为何说这些…… 明明她已经为沈家诞下长子,还生的貌美,更有二爷的宠爱,为何当个妾都不能了? 惊慌失措地抬眼,她又去看沈瑞。 沈瑞忙不迭地也跟着跪了下来:“母亲,儿子知道错了,这事儿确实办得有误,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松哥儿不能没有娘亲在身边……况且,嫣环肚子里还怀了一个……若又是个男娃,那也是我沈家的血脉。” 王氏的身子晃了晃,终于忍不住颤抖着声音:“我是你的结发妻子,你我成婚没几年,你与这不堪的女子已经有了个这么大的孩子……你、你叫我情何以堪?沈瑞!!你、你……好没良心啊!” “你是正房奶奶,嫣环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你去,大不了往后把这孩子记在你名下,也管你叫一声母亲便是。”沈瑞根本没把王氏的感受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常事,庶子女记在正房名下也是常有的操作,不管是不是正房所出,都喊她一声母亲,这还不够么? 第960章 王氏泪如雨下,这会子是真说不出话来了。 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很能秒回此时此刻她的状态。 沈夫人面不改色:“好了,这事儿便这么办,只是嫣环入府不能作为妾室,先从通房做起吧。” 嫣环一听,失望至极。 然而,还有更让她失望的。 “我许你入府,许你那所生的儿子也一同入府,但……不许你妾室的身份,还有你肚子里的这一个也不能留。” 沈夫人一字一句,声音冷冰得好似万丈深渊里的寒冰。 即便在灼灼烈日之下,也难掩隐隐的森冷。 嫣环愣住了。 沈瑞不解:“母亲,你既然都已经松口了,何不……” “住嘴!你敢忤逆?!” 沈夫人冷呵一声。 沈瑞顿时不敢开口。 忤逆这顶帽子太大了,他也深知是自己做错了事,叫家里蒙羞,叫母亲生气,确实不适合再替嫣环说话。 罢了,横竖人能进府就成。 反正嫣环还年轻,去了这一个,以后还能怀上。 待等个两三年的,再抬成姨娘便是。 沈夫人冷冷看着嫣环:“你若是答应,今日我便做主让二奶奶点头,许你进府。若是你不答应,留下松哥儿,你自行离去,我也会给你一碗打胎药,去了这麻烦的。” 说罢,她又拿出了一张银票,压在桌案上往前推了推,“这五十两就给你养养身子,往后你与我沈府再无瓜葛。” 嫣环一听,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她如捣蒜一般拼命磕头,口中不断恳求着:“太太开恩,贱妾愿入府……” “那便是了。”沈夫人扬起声音,“陈妈妈,东西都备好了么?” 消失许久的陈妈妈端着一碗热乎乎的汤药进来了。 “太太,都备好了,刚刚炖出来的,老奴还特地问过大夫,里头放了好些冰糖与甘草,想来也不苦口。” 沈夫人轻轻一挥手,示意将汤药送到嫣环跟前:“喝了吧,去了你这把柄,往后才能正正经经入府。” 那碗汤药泛着浓黑的药味,几乎熏得嫣环干呕不止。 丹娘垂下眼睑,这下算是明白为何方才陈妈妈都不在。 原来是去准备着落胎药去了。 看样子,今日哪怕她不主张将人带回来,这嫣环也是要来沈府一趟的,不过早晚的差别罢了。 嫣环犹犹豫豫,眼底都是泪光。 她不住地看向沈瑞,希望这个男人能开口替她说句话。 好歹他们恩爱的那么久,床笫间那些缠绵的情话,那些山盟海誓,如今想起来都历历在目,为何……今日却变了呢? 沈瑞不敢对上她的视线,语气艰涩隐晦:“你……还是赶紧喝了吧。” 嫣环顿时泄了气。 刚要端起汤药,丹娘在一旁开口了:“太太这么做,意思就是……叫二弟妹强忍着接受这外室,还有外室所生的儿子喽?” “事已至此,这是最好的法子。” 丹娘差点骂出来,忍了忍勾起嘴角:“哪里是最好的法子了,闹出这些麻烦的罪魁祸首还好端端地站着,反倒是我这可怜的二弟妹无人问津,要我说……太太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人家娘家要是找上门,您预备如何说辞?” 沈夫人咽了咽,看向丹娘的眼神略带不满。 原本,若是没有丹娘在,这事儿也就这么应付过去了。 自己这个二儿媳是个什么性子,沈夫人很明白,一时情急自然会暴怒不已,这是人之常情。 可只要等一段时日下来,王氏便会成了那软糯的面团,一字不吭的。 第961章 到时候她再加以安抚,这事儿便可平息了。 偏偏……今日丹娘也来了。 而且话里话外的,还向着王氏说话。 “叫你弟妹委屈了,我自然记在心里。”她缓和着语气。 丹娘毫不客气:“人家可是被当面羞辱,你记在心里有什么用啊,那回头我也当众狠狠给二弟下一回脸面,叫他无地自容,羞愤难当,我也说心里知道错了,记着呢,还请二弟别见怪?” 这话阴阳怪气,可把沈夫人气了个仰倒。 “那你预备怎么做?”她沉着脸。 “事情既已经出了,藏着掖着是不行的,既然太太执意要顺了二弟的心思,其实也没什么不可,只是……儿媳有一点不解,还望太太给个明白。” “自打过年到现在,二弟在外头的花花肠子可不少,光是方才我说的那几个有名有姓的,便是板上钉钉……还有那不知名的,背着家里厮混的有多少,我也不能肯定了。二弟年富力壮,若是以后每每弄大一个女子的肚子,都要这样进门,那我沈家成什么地方了?” “什么妓女、唱角儿都能进来,外头会怎么议论?难不成……还要夸二弟心善,可怜那些个女子,是以要给她们人人一个家?” 丹娘这话仿若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打的沈夫人、沈瑞乃至嫣环都面色惨白。 “你胡说!我哪有那般狂浪!”沈瑞急了。 “你还觉得自己挺好呀?你与你媳妇成婚才多久,那松哥儿都会喊人了,养外室,纵着外室接二连三的生孩子,你还觉得自己不够浪?那你说说,怎么才算浪,让你嫂子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丹娘毫不客气,一番话怼得那沈瑞哑口无言。 她很嫌弃地扫了眼沈瑞,冷笑,“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光是这几个月替二弟料理的这些个莺莺燕燕就少吗?难不成往后每隔一段时日便要来一次,即便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太太呢。旁人不说,那是张不开这个嘴,我身为你大嫂,到了个当口,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我只问你一句话,若是往后你又这样往家里领人,叫太太如何是好?叫你媳妇如何待你?” “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还这般不知检点,别怪我去你大哥跟前说话!” 狠狠撂下这一句可把沈瑞气坏了。 “你说谁不知检点?!我可是男人!”他火了。 丹娘俏生生笑了:“若不是你不知检点,人家嫣环肚子里的孩子哪里来的?是人家老鸨脑子抽风了,非要把她的卖身契交给你,硬压着你把人家带进门的嘛。” “那是她主动勾搭,我能有什么办法?!” 嫣环面色惨白如纸,抖着声音轻轻尖叫:“二爷!!” 沈瑞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当下嘴角抿紧,不发一言。 丹娘冷哼,看向沈夫人:“二弟行事如此放浪,不敬太太,不睦弟妹,更对我这个长嫂没有半点礼貌可言。嫣环可以进门,但……二弟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过了,我这心里可咽不下这口气。” “我看,太太也别白费这心思了,数月前太太让我张罗的田庄还是交给更妥当的人吧,没的交到二弟手里,没几个月就败光了。” 丢下这话,她利落起身,“告辞。” 沈夫人只觉得脑仁突突地疼,眼瞅着大儿媳就要离开,她急了:“你留步,你说的是……这回是瑞儿太不像话了,依你看,要如何训斥才好?” 丹娘回眸冷笑:“这可是您的儿子,犯不着我来管。” 第962章 沈夫人一手摆在扶手之上,指甲深深扣入漆木的雕花里,险些将指甲都抠裂开来。 自己已经退了一步,却不想这大儿媳半点不让,咄咄逼人。 这会子又扯到了田庄上。 忍了数月之久,不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宝贝疙瘩拿下那一片丰产的田庄嘛,往后沈瑞这头有个什么幺蛾子,手里只要有钱也能办事,却不想……这个节骨眼上,这女人竟然能拿这田庄说事。 等等…… 念头一转,沈夫人仿若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窟窿里。 原先她们说好的,可是给沈迎安置办的田产呀,她可半个字都没提到沈瑞,怎么今日丹娘竟然开口闭口直指沈瑞,偏不巧,方才她大乱,一时竟应了对方的话,这岂不是不打自招? 意识到这一点,沈夫人的脸色难看至极。 丹娘不着急,只是侧着身子笑盈盈地看着她。 婆媳二人对视片刻,最终还是老的那一个先败下阵来。 “大奶奶说得对,这事儿……是我纵容了,千不该万不该心软,叫老二家的受了委屈。”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瑞儿,你给嫣环把药给灌下去吧,先喝了再说。” 沈瑞大惊:“母亲!” “你自己做出来的好事儿,还要我有什么脸面跟你说?”她紧着喉咙,另外一只藏在袖口里的手捏紧了那锦绣罗缎,语气出奇的坚定,“快点,你办完了,咱们再说下一步的事儿。” 嫣环顿觉不妙。 好像事情跟刚刚说好的有哪里不一样了…… 刚想求饶,谁知那沈夫人给了沈瑞狠狠一眼,后者吓了一跳,想也不想从嫣环手里夺过那碗落胎药,扣住她的下巴,一股脑给她灌了进去。 嫣环措手不及,咳到差点呛死。 四周弥漫着浓烈的药味,充斥在鼻息之间。 丹娘冷眼看着这一切,终于不急着走了,缓缓转过身又坐了下来。 没有走,那便是还能谈。 沈夫人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如今最要紧的是那一片田庄的归属,至于嫣环这个小贱人还有她所生的孽种,其实也不是很重要……母亲卑贱至此,沈夫人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她所出的儿子呢? 说到底,最终能拿到台面上来的儿子,还得是从人家王氏肚子里生出来的才行。 “跪下。”沈夫人冷冷道。 沈瑞还有点不在状态,闹不清楚母亲到底要谁跪。 “跪下!!”她狠狠又是一句,凌厉的眼波扫过对方。 沈瑞这才明白说的是自己,慌忙跪好了,口中道:“这事儿是儿子办得不妥,是儿子错了,还请母亲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凡事都以自己为重,儿子才能安心。” 沈夫人微微动容,但目光触及到一旁的丹娘,又不得不忌惮。 想想给丹娘撑腰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大儿子。 沈寒天能不声不响地给二弟还债,那就证明了,沈瑞还有很多把柄握在大哥手里,只不过碍于颜面,人家没说罢了。 思绪百转千回,终于,她冷冷道:“取家法来。” 沈瑞惊了:“母亲……” 不一会儿,那只熟悉的鞭子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看到这鞭子,沈瑞反而镇定了不少。 上回母亲也是用这个抽打自己,表面上看起来伤得很重,其实卧床休息了两三日,再配上那独门的金疮药,很快便好了。 瞧着疼,实则没什么伤害。 沈瑞猜到,母亲这般也是想让大嫂闭嘴。 第963章 他顿时心底稳了,又对着沈夫人磕了个头:“母亲打我是应该的,只管叫那下人代劳便是,仔细别累着母亲才好。” 这话听得丹娘都想笑了。 真真是个巧舌如簧的大孝子呀,败坏门楣的事情做都做了,现在还在这里装腔作势演戏给谁看呢? 她锐利的眸光看向沈夫人,还有那只鞭子。 不过须臾间,她便了然。 “二弟说的是。”丹娘徐徐开口,“自打过年到现在,母亲被你气得可不轻,她年纪也大了,如何能接二连三这般受气,二弟挨这顿家法一点都不为过,只是……却不该叫下人们代劳。” “你是府里的二爷,是他们的主子,他们动手打了你,往后在府里的日子要怎么过?你岂非是为难人?” 丹娘这话刚说完,就得到了陈妈妈感激的一眼。 旁人不说,就说这个被宠坏了的二爷,若是今日太太真让下人代劳,狠狠教训了他一顿,这笔账大概率不会算在太太头上,而是要算在他们这些下人身上。 如今,陈妈妈是沈夫人身边第一人。 若说用的顺手,莫过于她了。 真要她动手代劳,执行家法,陈妈妈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 “那依你的意思,如何是好?”沈瑞很是不耐。 “太太身子不爽,下人们又不便动手,叫三弟来嘛……你为兄他为弟,哪有这样的道理?眼下你大哥还在忙着,我也不好为了咱们家这点子事情去烦劳他,真要惊动了,岂不是传到外头去了?” 说罢,丹娘叹了一声,“还是由我这个大嫂来吧,你放心,我下手有轻重的。” ——断不会叫你没了性命。 只不过后头这句话丹娘没说出口罢了。 沈夫人刚想回绝,那一抹清秀灵动的身姿已经翩然来到面前,那双纤白的双手小心翼翼拿起鞭子。 见丹娘这般纤瘦,沈夫人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那你仔细着手,这鞭子上的倒钩很是厉害。”她柔声提醒,做足了一副好婆母的模样。 丹娘抬眼莞尔:“多谢太太提醒。” 转身,她又吩咐道,“拿长凳来,给二爷绑住手脚,免得叫他乱动,万一吃痛了动来动去,再打到眼睛可就不好了。” 沈夫人欲言又止,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选择了沉默,任由丹娘安排。 不一会儿,沈瑞便已经褪去了厚实的外衫,只着里头薄薄的布料被四个小厮按在了长凳上。 丹娘道:“原该是在院子里来办的,可……院子里到底声响传得远,我想着今日给二弟一个教训便也够了,咱们还是关起门来比较好,也顾全了二弟两口子的颜面。” “你想得很周到……”沈夫人声音都哑了下去。 话虽这么说,但她心头惴惴,那股不安的恐惧萦绕在心头。 但瞧大儿媳这一副纤瘦柔弱的模样,她又觉得区区一个弱女子能有多大的力气,即便不能像上回如自己那般手下留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自己这个二儿子确实太不成样子,也真需要狠狠教训一下才是。 她还思来想去,犹豫不决,丹娘挽起袖口,狠狠一鞭子落在沈瑞的背上,当即抽开了那衣衫,一道血痕乍现! 沈瑞嗷呜一嗓子还没叫出来,旁边的南歌已经眼明手快将一条帕子塞进了他嘴里,堵得严严实实。 紧接着,第二鞭子又抽了下去。 “呜!!!!” 没等沈夫人反应过来,丹娘刷刷记下,那沈瑞身后已经多了数条血淋淋的痕迹。 第964章 嫣环吓得连滚带爬,躲到桌椅后面去了。 王氏瞪大双眼,手脚都在颤抖。 待沈夫人回过神来,丹娘已经抽打了将近二十鞭子,直打的那沈瑞皮开肉绽,血与汗混合在一起,几乎浸透了衣衫。 这会子,他连呜都呜不出来了,脑袋无力地耷拉在长凳上,显然是已经晕了过去。 见状,沈夫人心疼不已,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停手,停手!!” 那沈瑞的上半身已经伤得仿若一个血葫芦,沈夫人想抱儿子起来,都不知从何下手。 这会子再傻也明白了,丹娘下手次次都是狠招。 别说没力气了,她有的是狠辣的手段。 望着气若游丝的儿子,沈夫人眼泪都出来了,当下顾不得什么,冲着丹娘怒吼:“他是你弟弟!你竟然这般下狠手!哪有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妇人!我定要告知寒天,让他狠狠教训你!” 丹娘冷笑:“这不是你惯出来的麽?说实话,我也早就懒得应付你们这边的烂摊子了,这就算上回我们家替沈瑞出的五百两欠债的利息好了。太太,只管去告,我倒想看看沈寒天最后站哪边。” 她将鞭子放进托盘中,轻轻拍拍掌心:“我们走吧。” “宋丹娘!!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我说了我下手有数的,他顶多吃点皮肉之苦,不会有事儿的。”她轻轻回眸冷笑,“话说回来了,要是上回子太太您真的如我这般教训他,或许今日也轮不到我来打这一顿鞭子了,说到底您演戏演得还不如这位嫣环姑娘,呵呵。” 轻飘飘地笑了笑,她也不去看沈夫人铁青震怒的脸,领着自己的人大步流星地离去。 直到坐在自家马车里,尔雅才怯怯地问:“夫人,您把沈家二爷打成那个样子……真的没事儿么?” “难道他不该打吗?”丹娘慢悠悠地反问。 这下直接将尔雅给问懵了。 南歌接过话茬:“若没有他那般放浪,也不会有今儿这事!家里有了新婚的夫人,还在外头招惹这么多是非,还叫那卑贱的外室生下了个儿子,这也就是二房奶奶已经嫁过来了,木已成舟,没的法子。但凡是没有成婚,你看谁家父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 南歌说到了点子上。 这也是丹娘想说的。 男女之事上,尤其是在这个时代,若是沈瑞不起这个心思,沈家是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儿的,更不会有嫣环的存在。 她就是看不惯沈夫人一昧地包庇自己儿子,一边让嫣环落胎,一边又打压王氏。 凭什么?明明是沈瑞自己管不住下半身,就让他挨一顿打都是轻的了,若是跟沈夫人想的一样,就这般轻轻巧巧揭过,随便挨骂两句便完了,别说王氏,就连丹娘都忍不了。 她与沈寒天认认真真经营自己的小家,勤勤恳恳地耕耘,就为了能把日子越过越好,谁想到家里还有这么个败家子…… 随随便便就几百两几百两地花出去,真当自己是大爷了? 这钱若是花在正经地方,那倒也算了。 偏偏花在了吃喝狎妓看戏听曲上,真是会享受。 丹娘每每盘算起沈瑞败的银子钱,都会忍不住心疼,实在是太可惜了…… 对于这种不忠妻子,败家散财的男人,她都觉得刚刚那一顿打太轻了,这要是她儿子,不得吊起来打到去掉半条命,否则怎么长记性。 第965章 “南歌说的是,这本该就是男人的错,凭什么他能全身而退?太太若是不服,尽管去告好了,我倒想看看,闹大了之后谁更丢脸。” 此刻,沈府。 沈瑞趴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 沈夫人在一旁不断垂泪。 巴巴请来的大夫已经给沈瑞施针灌药,又处理了伤口,就连老大夫都说,这一顿鞭打比起军营里的教训都不为过。 听到这儿,沈夫人越发后悔。 谁能想到,丹娘那纤弱娇小的模样,下手竟这般狠辣。 更没预料到,区区一个女人,十几鞭子就能要了沈瑞的半条命。 不过老大夫也说了,这伤势瞧着重,实则没有伤到根本,只不过皮开肉绽的少不得要忍上一个多月的皮肉之苦了。 上药疼,动一下也疼,这火烧火燎的痛楚可非同一般。 沈夫人一面听着一面又泪如雨下,心里将丹娘恨得牙痒痒。 送走了老大夫,她一抬眼看见了木楞在床前的王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拧着王氏的胳膊好几下,口中骂道:“好你个不安分的货,竟也学着那些个泼皮无赖告状了?若是你男人有个好歹,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王氏猝不及防,疼得眼泪都涌了出来:“母亲,这事儿也怪我么?这不是夫君……” “你还敢说?!”沈夫人瞪起眼睛,“你倒是把你大嫂子的话当回事呢,比圣旨还灵呢!男人家的三妻四妾只是寻常,他不过是玩了几个玩物罢了,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那女子即便入府做了姨娘,还能越得过你去?偏你拈酸吃醋,小肚鸡肠,连这都容不下!” “若不是你肚子不争气,瑞儿又何须去外头寻人?!” 最后这句话,仿若一把利刃,狠狠刺进王氏的心坎。 她猛地抬眼,满脸的难以置信,心底有千言万语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它们被压在一片空白之下,看着空无一物,却似有万斤之沉。 沈夫人狠狠发作了一通,转身便走。 她交代王氏好好伺候自己男人,若是沈瑞有个不爽,她便找王氏说话。 屋子里空了下来,王氏浑身无力地坐在床边,身侧的男人还在迷糊中,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望着这张脸,她心底恨到了不行。 一阵难言的酸涩委屈涌上来,再也忍不住,她双手掩面,痛哭起来。 王氏身边的奶母宽慰道:“奶奶别伤心……横竖那贱货进府了也只是个通房,在外头反而束手束脚的不好收拾,进了门来,岂不是都由着奶奶的意思办了。” “再者,那松哥儿还小,若是除不掉……您还是早些接到身边来,亲自教养着。” 王氏一想到,这是丈夫和外室妓子所生的孩子,那种屈辱再一次淹没全身。 她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好,好你个沈瑞!” 沈府闹得这般夸张,外头还是一副风平浪静。 当晚,沈寒天回来时,丹娘便与他一五一十都说了。 听闻妻子亲自动手抽了自己弟弟一顿,他一阵错愕:“你手不疼麽?” 这下轮到丹娘吃惊了。 她还以为这男人多少会说她处事冲动不稳呢,没想到开口便是这么一句,当即心底荡漾起了甜蜜,声音也温柔妩媚起来:“瞧你说的,我也没打他几鞭子,哪儿就那么细皮嫩肉的。” “你没把他打死吧?”他这会儿才忧心忡忡。 丹娘:“应该没有,他那么健壮一小伙子,挨了几下鞭子而已,应当没事吧……” 想了想,她又来了句,“真要没了,也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沈寒天:…… 这话是用在这里的吗…… 用过饭,他道:“我还是去瞧一眼,万一你有什么没顾虑到的,我好替你收拾。” 第966章 说罢,他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中,一匹快马直奔沈府。 丹娘都没来得及拦住。 愣愣地眨眨眼睛,她勾起嘴角:“沈瑞这下要倒霉喽……” 尔雅不解:“夫人,还要等侯爷回来吗?” “不必了,先收拾着吧,他忙完了自然要回来,你们都去睡吧,我来就行。”她理了理衣襟,瞥了一眼窗外明媚的夜色,唇畔荡漾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明艳。 这是沈家自己的事情,沈寒天愿意出面当然最好。 要丹娘来着手,那肯定是把沈瑞再狠狠打一顿,然后叫他与王氏和离。 这是标准的现代人的做法。 只可惜……在这里她很难施展。 且不说沈夫人会不会答应,光是王氏那头她就吃不准。 万一人家不愿意和离,还想着这样过下去,那最后闹笑话的只有丹娘自己。思来想去,她也只能狠抽沈瑞一顿,这意味着当面打了沈夫人的脸。 从前小打小闹的,还只是暗潮涌动。 这一次,她是摆明了借沈瑞的事情,与自己这个婆母撕破脸。 撕破脸这种事嘛,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次数多了,反而有种得意洋洋的爽感。 尤其想到今日沈夫人那张难看的脸,丹娘就觉得痛快不已。 这就叫打在儿身,痛在母心。 她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在大床上翻滚,都快笑出了花。 这头倒是安静温馨,沈府那边却闹翻了天。 沈瑞喝了药,还昏昏沉沉的没有醒,沈夫人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看着儿子这番模样,她几乎哭肿了眼睛,心碎一地。 烛光燃燃,照亮了她那张满是狰狞的脸:“好你个宋丹娘,这般下狠手,不就是要与我作对!我道她前头那般温顺听话,好似真的不计前嫌似的,原来是在这里等我呢……” “等着瞧,别叫我抓住错处,否则我定会报今日之仇!” 她咬牙切齿地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忍不住上扬了几分。 王氏立在一旁,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婆母与大嫂子的关系竟然已经势同水火,明明表面上瞧着还算和睦…… 还未等她想明白,屋外传来一亮如洪钟的声音:“母亲是想如何报今日之仇,也可与我说说,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说话间,门被推开,沈寒天大步迈入。 沈夫人万万没想到都这个时辰了,大儿子居然还会来,脸上的表情一时控制不住,僵住了。 王氏忙退后几步,福了福,刚要转身离去,沈寒天又道:“二弟妹留步,我来这里也是要料理一下你房里的事情,你是二房主母,合该知晓。” 王氏不解地眨眨眼睛。 沈寒天道:“那个叫嫣环的女子,我已经叫人打发走了。” 腾地一下,王氏两眼放光。 沈夫人噎着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只得瞪圆了眼睛,狠狠盯着自己的大儿子。 “我给她寻了个富贵乡绅,远远离开圣京,去乡下过她的逍遥日子。那乡绅快到四十了,一直无子,他夫人着急了很久,想寻个好生养的妾室,我便让她过去了。” 那乡绅是来圣京城做生意的,不日即将离开。 到时候会带着嫣环一同走人。 这会子嫣环已经服下了落胎药,待到她大好之时,也是他们一行人上路的日子,两厢便宜。 乡绅的夫人原本就比丈夫大了几岁,早些年伤了身子,不能生了。 夫妻二人情分颇深,非同一般。 如今膝下空空,就缺一个孩子。 第967章 沈寒天来的路上便让肃七去信问了,那夫人也不在意嫣环的出身,他们也不是读书人,更不是官宦之家,不过是做了生意有点家底,是以很快便接受了嫣环。 得知嫣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怀上两个,夫人又惊又喜,还未见着人就觉得她是个好生养的。 沈寒天又答应了,在嫣环小月子的期间会安排城里最好的大夫给她照看身子,嫣环年轻,应当不会落下什么毛病。 得了这样的保证,那夫人自然心花怒放,再没有不答应的。 很快,肃七便过来将还在睡梦中的嫣环给带走了。 这般一安顿,整个沈府安静下来,谁也不知大房这一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寒天速度之快,手段之凌厉,叫人望而生却,心生胆寒。 沈夫人今日被连着气了两回,又怒又怕:“你竟敢手伸得这么长!!还管起你二弟房里的事情了?” “此乃家丑。” 沈寒天缓缓走到桌旁坐下,理了理长袍的下摆。 灯光下,他眉目清隽,气质高洁,眼下有些许青黑,可见是劳累了一整日,还不得停歇。 那双清明的眸子直直地看过来,没有半点波动。 反而衬得暴怒的沈夫人心虚至极。 尤其当那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时,她心头一颤,一阵难言的恐慌席卷全身。 沈寒天又道,“我沈家以诗书传家,虽比不得那些真正的书香世家,但也是清流一派,最在意名声羽翼。二弟这般胡闹,已经是愧对祖先。若是父亲还在,今日一事又该如何了断,母亲应当比我更清楚。” 沈夫人嘴角紧了紧,说不出话来。 若是沈老爷子还在,沈瑞怕是会被撵回云州老家跪祠堂,闭门思过,至少三年…… 至于他在圣京的这些个官职出路,也一概抹平。 正是因为老爷子已经不在了,她才能这般宠溺沈瑞,几乎处处都摆在明面上。 再也没想到,老爷子是不在了,可长子越发有父亲的风骨,一言一行皆是如此。 “那青楼女子不可留在府中,不管是作为二弟的通房或是妾室,都不可;至于,那个孩子……留在沈府便是,好歹是沈家血脉,也尚且年幼。母亲明日便做主将二弟身边的通房丫鬟抬成姨娘,务必选老实本分的,将这孩子记在姨娘的名下。” 说罢,他又顿了顿,看向王氏,“还有一事,须得弟妹的同意才好办。” 王氏早就被这一连串的惊喜震懵了,闻言,连忙道:“大哥但说无妨。” “那孩子年幼,才一岁余,两岁不足,正是不记事的时候。若是将他留在你身边照看,日后定然认你为母,以你为重;毕竟……他亲娘还在这世上,你也总要为往后的万一做个打算。若是你不愿,我也明白,到底是二弟对不住你,你如何介怀都是应当的。” 这话如一阵春风拂过王氏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她顿时红了眼眶,一阵哽咽。 沈寒天的意思很明确了。 给了王氏两条路。 要么,让松哥儿跟在姨娘身边,就作姨娘的儿子,由姨娘教养长大。 这么一来,这孩子与王氏的感情也就尔尔。 若是他日那嫣环又找上门来,怕又是一场麻烦,王氏与这个孩子情分深,且教养在身边的话,松哥儿必然护着王氏,这也就免去了一场纷争。 但……这样做也确实让王氏如鲠在喉。 第968章 是以,沈寒天也给了第二个选择。 主动权在王氏的手里。 她咬着牙,心中纠葛万千,百转千回。 沈夫人怒道:“这事儿她说了不算!!由不得她置喙!” 王氏被吓了一跳,又低下头往后缩了缩。 沈寒天摆摆手:“你不必听母亲的,这事儿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说到底只有解开这心结,你与二弟往后才能过下去。你们还年轻,这结若是解不开,为难的便是自己。” 他又冷冷看向沈夫人,“母亲,我知晓你疼爱沈瑞更胜过我与三弟,既如此,你就该为二弟计之长远,而非一昧的宠溺娇惯。你以婆母的身份压制二弟妹,她明面上虽不敢与你唱反调,可知心中有多少委屈愤怒无法发泄,长此以往,他们夫妻不睦,二弟越发不着调,这也是你愿意看见的?” “她敢!!为人妻,当以夫为天!”沈夫人怒了。 “这不是敢不敢的事情,人心都是肉长的,沈瑞这般辜负妻子,若换成是母亲你,你可否能如自己所言那般,继续对丈夫一如既往的照顾关爱,心无芥蒂?”沈寒天的眸光如寒锋,直直地刺进了她的心坎。 沈夫人嘴角抿紧,说不出话来。 “弟妹在家中也是备受疼爱的女儿,他们夫妻若是不睦,岳家定然知晓,虽说夫妻之间外人难以插手,但在旁的事情上给二弟使点手段还是够的。你不如想想……之前二弟的大舅子是如何护着自己妹妹的,再想想今日之事若是传了出去,又该当如何收场。” 沈寒天不徐不缓地说完,其中利害都已经说清楚,这屋子里的没有蠢人,大家都明白。 王氏这会子总算清醒过来。 沈瑞举止放浪,宠爱外室,纵容其生下私生子,这已成定局。 别看如今娘家护着她,但如果她真要和离,她父母也不会答应的。 是以,日子总要过下去,就看以什么方式来过了…… 好在沈家长兄长嫂是明白人,并未像沈夫人那般只晓得袒护,长嫂狠狠收拾了沈瑞一顿,长兄更是出面替王氏解决了最棘手的嫣环。 她闭了闭眼睛,往前一步,冲着沈寒天福了福:“全凭大哥做主,弟妹愿意将那松哥儿接到自己房里教养,虽不说能对其视如己出,但也绝对不会故意苛刻。” 说起来,那孩子才一岁多,对大人们的事情根本不懂。 大哥说得对,只要趁着孩子小,好好教养,与之培养感情,来日这个孩子也可作为她的一臂之力! 膈应……那是肯定的。 但事情已然如此,她又能如何? 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沈寒天起身,冲着王氏拱手:“弟妹大义。” 沈夫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两人——这事情居然不经过她的同意就这么说妥了? 他们还有没有将她这个母亲放在眼里?! 刚要发火,沈寒天一眼扫过来,她顿时不敢吭声了。 那双眼睛仿佛淬着冰霜,坚毅不动,冷冽直面。 “待沈瑞伤好后,在家中思过三个月,每日抄沈家家训百遍,我会让人日日过来取,还请母亲盯着些。” “还有,这件事事关沈瑞往后的前程,若是母亲还想让二弟能走得长远些,请你务必耐住火气,哪怕是做戏,也要做的与二弟妹一团和气,切莫叫人看出来。” 沈夫人震惊无比。 “你、你……” “儿子先走一步,明儿起会有太医来给二弟看病,告辞。” 第969章 丢下这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那清冷决绝的身影,沈夫人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气晕了过去。 夜深了。 于半睡半醒间,丹娘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那清冽熟悉的气息混合着皂角的清香,叫人一阵安心。 她翻过身搂住了男人,将脸埋在他胸口。 夫妻二人什么都没说,相拥而眠。 一夜好梦,第二日早起,两人一道用早饭。 吃饭时她才问了昨个儿夜里的事情,沈寒天事无巨细都与她说了一遍,听得丹娘目瞪口呆,夹着的一块桂花糖糕都差点掉了。 “你竟然做主直接让那嫣环给了别人家做妾?”她震惊。 “那姓刘的乡绅家底颇丰,不算亏待了她。”沈寒天振振有词。 确实是不亏待。 嫣环出身低贱,又跟别的男人生过一个孩子,还流掉了一胎,也就是她年轻还生的妩媚漂亮,再加上有沈寒天出面,那夫人自然是一百个乐意。 白捡的一个妾,等于捡了个大便宜。 “那嫣环……竟然也肯?”丹娘呢喃着,“她不是与二弟情谊深厚的嘛?” 还有一个儿子在呢。 沈寒天却轻轻嗤笑一声:“你道我是绑了她去的?非也,我让人与她说了,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果断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丢下,答应去乡绅家里做个贵妾,往后生儿育女的,好过日子。” “她还让我看住了沈瑞,求他莫要再来寻自己。” 这一番话听得丹娘大惑不解。 仔细想想,好像也能说得通…… 昨个儿白天她在沈家那般威风,狠狠打了沈瑞一顿,估计也把嫣环吓得不轻。还有沈瑞当场也说了伤及嫣环的话,那青楼女子本来就风流成性,哪有那么多的风骨,有了更好的下家,谁还惦记沈瑞呢? 况且,沈家这头看着就不好应付。 若是进门是个妾室姨娘还好说,偏偏就是个通房而已。 以沈夫人的态度,她要是想出头,怕是比登天还难…… 嫣环能拿捏住沈瑞,敢独自带着孩子闹到王家,自然不是有勇无谋的女子,相反她脑瓜子灵光得很,很快便有了权衡。 “既如此,你为何还……跟二弟妹那般说,还让她担心嫣环往后会回来找麻烦?” “若不如此,她如何能暂时放下心结?只有危机悬在头顶上,她才能暂时忘记这些,待几年过下来,她与那孩子也有了情分,加之时间久了,也冲淡了这些不快,她这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丹娘听了佩服不已。 说起周旋料理的手段,沈寒天足足甩了她一条街。 她行动能力强,却到底不能赞同理解这封建时代的思想,有些事情也想不到其中的关键。 幽幽一叹,她道:“不如我主外,你主内吧,我看你办这些事比我强得多……不像我,一言不合就晓得动手打人。” 沈寒天差点一口饭喷出来。 瞪了妻子一眼,他缓缓咽下,又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才抬手捏着丹娘的脸颊:“你这张嘴啊,昨个儿晚上还是亲少了,今儿怎么就这么能说呢。” 丹娘:…… 甜蜜的早饭时光一瞬即逝,送沈寒天出门上朝,年轻的主母便开始料理琐事了。 府邸大,涉及的人员多,事情自然也少不了。 头一件便是外院家塾申请支取一笔银钱,说是要给家属建个书斋,买些书卷等物入内,好给那些个学生平日里学习读书之用。 这件事是南歌的丈夫,吴夫子提出来的。 看样子是得到了沈寒天的认可,他拿着沈寒天同意的条子送到丹娘这里。 丹娘细细瞧了瞧,赞同地点点头。 看样子,外院又要一次扩建了。 也不知道开春的春闱,这些个孩子能有几个能考出来。 第970章 若是能考出一两个,那他们这家塾才算有了名声,不过考科举这种事丹娘说了也不算,只能寄希望于那些认真苦读的学子们了。 该拨的银子一分不少,负责这一块的工匠是沈寒天出门找的,书斋里的那些书本,一部分是沈寒天拿出来,另一部分是额外采买置办,还有最后一小部分则是来自各个书局的捐赠。 也不知沈寒天哪来的手段,短短半个月,这书斋便有模有样了。 待到书斋落成那一日,好多书本被放置进去,摆在那整齐的书架上,看着确实多了好些书卷气。 丹娘看着都觉得学习氛围浓重,不由得怀念起自己当初当学生时的画面了。 跟在母亲身边的玉姐儿身形虽小,但伶俐活泼,不一会儿便去翻看那低矮之处的书本。 只可惜,孩子还没启蒙,那书本子上的字认识她,她却不认识人家。 丹娘还以为这孩子翻了一会儿就会失了兴趣的,没想到,玉姐儿竟然很喜欢待在书斋,哪怕看不懂,她也想嗅一嗅那墨水的香气。 沈寒天知道后很开心,一把将孩子抱起来,让玉姐儿骑在自己的脖颈上:“我家闺女,往后定能当得才女。” 玉姐儿半点不怕,反而抱着父亲的头,哈哈大笑。 丹娘在一旁翻白眼——喜欢翻书就是才女了?那她这么喜欢数钱,怎么还没成为全国首富呢? 这话当然也只能放在肚子里想想罢了。 春闱终于拉开了序幕。 今年主持春闱各项事务的主考官正是沈寒天。 天气暖和起来,他也忙得脚不沾地。 丹娘心疼归心疼,但在这方面从来没有让男人回家歇着的,只备好一应饮食用品,打点好一切。 在这个时代,男人冲在前头是应该的。 若不是受限,她觉得自己赚的不会比沈寒天少。 再说了,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这么想着,她又给沈寒天的行囊里塞了两盒耐放的酥饼糕点,都是他爱吃的。 这一趟去贡院,考生出不来,同样的这些负责的官员也出不来。 不过是吃饭睡觉的地方比那些学子强了些。 送走了沈寒天,丹娘还未喘口气,沈迎安来了。 当着小姑子的面,她连灌了两大盏热茶,方才缓过气来:“你怎么来了?” 沈迎安面色沉了沉:“母亲……来问我那田庄的事情了。” 原来,这头抚安王府忙得热火朝天,那一边沈府冷冷清清。 却说沈夫人那一日被气晕了之后,再睁眼已是第三日。 接连因儿子的麻烦事发愁,沈夫人到底不再年轻,身子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心爱的二儿子已经被关了禁闭。 太医已经来过了,留下了药方与药膏,内服外用都要跟上,一日都懈怠不得。 照顾沈瑞的是王氏。 纵然心中再怎么不愿,她也明白这件事非自己不可。 谁让她是沈瑞的正头老婆呢。 看着丈夫身上那血肉绽开的伤口,一种复杂的情愫萦绕心头。 一面暗道痛快,一面又止不住地替他心疼,王氏的眼眶红了,但也就红了片刻。 待她从房里出来时,整个人已经恢复平静。 沈夫人要见沈瑞。 王氏也点头,让开了大门。 一见着自己的宝贝儿子,沈夫人就再也控制不住:“你是怎么照顾他的?为何人到现在还不醒?你若是故意使坏,叫他多受些苦,被我晓得了,定不饶你!” 第971章 王氏从前觉得婆母偏心自己这一房,那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横竖是有切实的好处到手的。 可经此一事,她算是看明白了。 婆母偏心的才不是他们这一房,而是单单沈瑞一人。 婆母要的,不仅仅是自己偏心,还要她这个儿媳妇跟着一起偏心,有银子紧着他花,有事情当然是她这个妻子出来抗。 是个人都有气,王氏又不是泥塑的菩萨,哪里来的那么多慈悲心。 再加上沈瑞行事如此放浪不堪,不曾考虑到妻子半分。 这么想来,王氏才不愿跟以前一样忍气吞声。 听到沈夫人的质问,她福了福,口中冷冷道:“若是母亲不放心,不如把二爷接到自己房里照顾吧,这样也安心些个,我还要照顾松哥儿,有时候确实忙不过来。” 沈夫人眼珠子都快瞪得掉出来。 这真的是那个逆来顺受的二儿媳? 她竟然敢跟自己这样说话,反了天了!! 她是以为有沈寒天两口子给她撑腰,所以连自己这个婆婆都不放在眼里吗? 刚要发作,旁边的婆子就过来了,说松哥儿哭闹不止,请二奶奶赶紧过去看看。 王氏对着沈夫人快速地行了个礼:“那儿媳先过去了,您请便。” 丢下这话,她利落转身,只留给沈夫人一个背影。 在沈家深耕这么久,沈夫人还是第一次被晚辈这样对待,一张脸顿时煞白。 陈妈妈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赶紧劝了两句。 就这两句哪里能抚平她的怒火,去瞧了沈瑞后,她便动起了那一片田庄的主意。 之前在抚安王府时,她曾旁击侧敲地问过丹娘,丹娘似乎半点没防备,将那一片田庄的大致位置也跟她说了。 沈夫人派人去查了,得知田庄的归属早就换了人。 消息传来,令她大吃一惊。 她再也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那么久的东西,竟然早就易主了。 再稍稍一琢磨,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赶紧着人去详细查了查,又得知庄子的新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闺女沈迎安。 沈夫人听到下人的回话,哪怕坐在椅子上,上半身都摇摇欲坠,眼前隐隐发黑。 再回想起那一日丹娘的话,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真正气的不仅仅是大儿媳,更有那背着自己谋利的女儿! 那本该是沈瑞的,沈迎安一个嫁出门的女儿凭什么拿?! 沈夫人寻了个由头,亲自去了杜府询问。 沈迎安见母亲脸色不善,开口便是质问,心中也知晓这事儿八成瞒不住,便痛痛快快地承认了。 虽说对这事儿已经有了猜测,但真从女儿口中听到这些,沈夫人还是备受打击,当场就与女儿大吵一架。 还好是在杜家,沈夫人还忌惮着些,还得顾全自己的颜面,是以没有闹得太过分,除了沈迎安自己的院子,外头的人无一知晓。 闹了这么一通,母女二人的关系将至冰点。 沈迎安这才急急匆匆过来跟嫂子通个气。 听完了小姑子的话,丹娘半点不意外。 以沈夫人的性子,能压了这些时日才去问,已经超出她的预料了,只是……多少连累了沈迎安。 她刚开口说了两句歉意的话,却叫沈迎安驳了回来。 沈迎安道:“嫂子快别说这样的话,这些原也是嫂子为了我好,我既得了这好处,怎么能不承担些?倒是母亲……往年我没瞧出她的性子,如今想来还是给嫂子添麻烦了,嫂子再这般说,真真才是将我视为外人了……” 第972章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丹娘也略显动容:“哪有的事儿。” “我娘家没有妹子,可是把你当成我的亲妹子一般来看的。” 沈迎安笑了:“我也是将嫂子当成我亲姐姐的,咱们把话说开,就别在这儿拖拖拉拉的了……” 说着,她笑容沉了沉,“我娘家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二哥……实在是太过了些。” “哎,我也盼着他能好。都是一家子,落了谁都不太好看……”丹娘幽幽一叹。 这话是说给沈迎安听的场面话。 丹娘心中真正所想却是——若是沈瑞不争气,那他们抛下他也是情理之中的,她与沈寒天有自己的小家要管,也有自己的孩子要教养,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整日替小叔子擦屁股,收拾烂摊子的。 只不过,在这一荣俱荣的古代,有些话心里想想就是了,不必说出来。 “田庄既到了你名下,你好好料理便是,至于太太那头嘛……”丹娘的声音沉了沉,“她好歹是我们的长辈,这些个田产给谁不是给,再看你二哥那样,我也不敢托大,若是真给了他,再败光了岂非可惜?若是往后他能好了,咱们兄弟姊妹几个帮他一把,也不是不成。” 沈迎安赞同不已,连连点头。 姑嫂二人聊了一阵子,沈迎安才起身告辞。 回到杜府,杜华便迎了出来:“嫂子怎么说?” “没怎么说,暂且安心便是。” “这田庄地产已经到了你名下,岳母怎么也不该起了要回去的念想,这可是大舅兄给的,也不是岳母掏的钱,如何能将这些双手奉上赠与旁人,我瞧岳母大人也太偏心眼了一点。”杜华说得愤愤不平,话里话外都是护着沈迎安。 可她却心头门清。 杜华哪里是护着她,而是护着这一大笔的飞来横财罢了。 即便这些田产都在沈迎安名下,但沈迎安可是杜家的媳妇,她所生的也是杜家的子嗣。 往后她的,就是孩子的。 杜华这一点拎得很清,即便对沈迎安夫妻情分没有那么深,为着实际利益,他也会站在妻子这边。 若是换成从前,沈迎安八成会为了杜华这点子私心而感伤。 可如今再也不会了。 她略收敛了嘴角嘲讽的弧度,神色怅然道:“能怎么办呢,横竖我是出了门子的,母亲这般偏心我又能如何?罢了,还好大哥大嫂疼我,咱们俩这日子也过得不错,等母亲那头消了气,我再回去哄哄吧,这段时日咱们俩先低调些个,闷声发财才是。” 杜华立马如捣蒜一般连连点头:“夫人说的是。” 有了沈寒天的照拂,还有这般大手笔的支持,杜华这会子对妻子可谓言听计从。 沈迎安也过上了盼望的日子,只是偶尔夜深寂寞之时还会有些无奈罢了,不过世上的事情难得四角周全的,她也不能什么都想要。 沈家的女儿是想明白了,可沈家的太太却想不明白。 是以,第二日沈夫人便登门了。 这一回,她怒气冲冲,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她到的时候,丹娘刚巧在外院查验书斋的情况。 南歌匆匆来报:“太太来了。” 丹娘眉眼微挑:“来得还真快。” “要不……就说夫人您忙着,没空见她?” “别了,人家是我正儿八经的婆母,亲自登门,我还不见的,岂不是白白送她一个把柄。”她勾起殷红的唇角,“好茶好点心地伺候着,我随后就到。” 花厅里,沈夫人被晾着足有两盏茶的功夫,丹娘才姗姗来迟。 第973章 “前头事情多,倒让太太多候,是我的不是。”人还没进花厅,丹娘清脆甜润的声音便笑着响起。 转过屏风而来,一丽装的年轻主母款款而入。 但见她一身清新的杏黄色,锦绣的领口、袖口与裙摆处都绣着大片的花团锦簇,这颜色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定然压不住,穿着就显得喧宾夺主。 但偏偏丹娘肤白胜雪,娇如芙蓉,艳若桃李,偏那双眼睛更是荡漾着一汪浅浅的明泓,干净明澈;乌发如云,细细盘了上去,只用一根样式简单的玉钗固定住,那玉钗上头以翠蓝色的宝石雕琢,竟是精巧的蝴蝶样式。 她边说边笑,浑然不觉沈夫人那阴沉的脸,到跟前福了福便坐下,招呼丫鬟们又添了一味茶并六色点心来。 “春日里正是吃这个的时候呢,这是商行的吴大娘子送来的西洋点心,我吃着还行,原本想着给太太送过去,可巧你自己就过来了。怕是太太晓得我这段时日忙得不行,特地来替我解围的吧。” 她轻快的笑声仿若带动了四周的空气,一片明朗清新。 这话说得倒叫沈夫人不好开口了。 忍了又忍,沈夫人才缓缓道:“我自是晓得你是个能干的,这偌大的府邸也打点得如此妥当,寒天竟连外院的事情都交给你来办,可见是对你真的放心。” 丹娘羞涩地一垂眼:“瞧太太说的,我嫁给寒天也这些年了,夫妇之间不说这些个见外的话,什么放心不放心的,不过是他忙得很,我帮着分忧一二罢了,若是做得不好,他回来了自然会接过手去。” 沈夫人这下更难受了。 自己明明是登门寻衅来的,没想到几句话说下来,没表达自己的意思就算了,反而还硬生生看着丹娘在她眼前演一出夫妻恩爱的好戏。 当真如鲠在喉,难受至极。 又忍了忍,她终于忍不住了,咣当一下搁下茶盏,冷冷质问:“我来问你,城郊田庄的事情你……为何把地契交给迎安?” “不是太太说了,这是要给妹子置办的,好让迎安在婆家有傍身的东西呀。” “可是上回在沈家,你明明……” 丹娘笑眯眯地打断她的话:“我只是将太太心里所想说出来罢了,哪里就真的能这么照做呢,万一我想错了,太太岂非怪我。所以啊,还是太太说什么我照办什么就是,横竖都是一家子骨肉,给谁不是给呢?” “也别怪儿媳说话直了些,就看二弟如今的样子,这一大片田产交到他手里,指不定没两年就败光了。败光了不说,万一再给家里领回什么唱戏的妓院里的女子,那岂不是叫母亲头疼?” 她一脸替沈夫人着想的关切模样,“我虽蠢笨,没什么能耐,但也晓得关心婆母,替婆母着想。寒天常说,先天下之忧而忧,我没读过什么书……自然也管不着什么天下,但我却能替太太您先分忧,将这些个麻烦提前拒之门外,岂不更妙?” 沈夫人:…… 自己只问了一句,这女人倒是准备了十七八句等着。 所有话都叫她说完了,那自己说什么? 仔细想想,也确实是沈夫人先说的拿女儿当了幌子,可恨的是丹娘,明明看穿了还不说破,背地里搞这些小动作! 沈夫人嘴角抽了抽:“那还真是……累着你了。” “太太哪里话,这是媳妇应当的。”丹娘笑得更开心了。 婆媳二人对坐着,一个浅笑嫣然,一个冰霜满面。 尔雅在帘子后头悄悄看着,忍不住暗暗咋舌。 第974章 躲得更远了一些,她偷偷与新芽咬耳朵:“我瞧太太这脸色这么难看,该不会为难咱们夫人吧?” 新芽压低声音:“咱们夫人心里有数的。” 正嘀咕着,里头传来沈夫人沉沉的说话声:“这么说来,那地契是不能再拿回来了……”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若是只有迎安妹子一人知晓,我做个恶人,登门去讨要回来也就罢了,横竖姑嫂关系冷个一两年……但,如今,妹夫也晓得了地契一事,正在家中感恩太太的恩德呢,我若是去张了这个口,岂非叫太太颜面扫地?” 丹娘温温一笑,眼眸中俱是为了对方考虑的良善体贴。 沈夫人恨得牙痒痒。 这女人,事情看穿不说穿,背地里倒是来了这么一手。 不但叫自己母女离心,还把她捧得这么高,拿她当个挡事的,果真高明。 “呵……你料理这么一大家子,还能思虑得如此周全,当真是辛苦你了。” “应该的。”丹娘装作羞涩地一低头。 沈夫人知晓今日是说不出个名堂来了,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 她来的时候怒气冲冲,走的时候面笼寒霜。 丹娘始终面带微笑,甚至还亲自将人送到了府门口,做出一派很孝顺的儿媳模样,把沈夫人气得脸色煞白,偏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揭穿她,只能硬生生咽下。 坐在马车里轻轻晃悠着,沈夫人阖眼沉思。 陈妈妈守在一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真是个厉害的,不但不生气,还能这么稳……”末了,沈夫人凉凉开口,似是在自言自语,却很有些咬牙切齿,“若她是瑞儿的媳妇,那我也不必操心这么多了,只可惜……” 她咬着牙,沉默片刻,“罢了,只管叫她再得意一阵子吧。” 沈瑞的一番故事也总算消停。 他安安心心在府中养病,沈寒天启奏,免了他目前的职位。 有道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沈瑞之前种种放浪行迹多少被人看在眼里,人家就等着抓他的错处,好给沈寒天添堵呢。 沈寒天直接上表请罪,言明自己失于管教,疏于约束,才叫弟弟走了歪路。还好发现及时,沈家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也恭敬地请求圣上降罪,此举不但没有惹得皇上不快,反而觉得如日中天的沈家好像也有自己的糟心事,即便才绝天下的状元郎也逃不过这些个俗务。 皇帝老儿当即就允了沈寒天之请,沈瑞停职待任,居家反思,顺便养伤。 宫里还派了圣上的心腹去瞧了,确定沈瑞真的挨了狠狠一顿打,回去复命的公公一五一十地交代,惹得圣上背着人在暗处偷笑。 笑罢了,他也心中感叹。 到底是吃过大亏的沈寒天呀,每每有了冒尖的苗头,便要用其他的事情来平衡自己的风头,这样的人……有才干有远见,当真不可多得。 春闱,即会试。 天下士子齐聚京师,只为那中举的光耀一刻,为自己挣个前程,为家族博一番荣光。 沈寒天本就因状元郎的身份,令天下众学子仰慕。 如今又接二连三地立功,成了圣上身边独一无二的红人。 如此风头正劲,暗地里不知多少人看着眼红。 圣京不比云州轻松简单,在这儿,盘根错节的关系深藏不露,沈家虽风光,但到底缺了些根基。 沈寒天这般自曝家丑,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更为了整个沈家能脱离这纷争的中心,能好好得以喘息。 第975章 这道理,圣上明白,沈寒天也明白。 “罢了,既然他这般懂事,晓得韬光养晦,那就依着他吧。”皇帝轻叹。 这会子已经下朝,他与众军机大臣又议事了足足两个时辰,方才停歇。中宫娘娘亲自送了暖胃的甜汤来,与皇帝说了另外一件事。 “顺令的夫婿病重?” “是……今日晨起请安时,臣妾见琼妃眉间似有担忧惆怅,便问了两句,却是这般不好的消息……” “难怪前两日朕去看琼妃时,她总是有些心事的样子,原来是为了这缘故。顺令自小在她身边长大,与琼妃情同母女,这才嫁了没多久,便有了这样的事,确实叫人糟心。”皇帝语气平淡,“你安排最好的太医去给他瞧瞧吧,尽力治好便是。若是治不好……顺令也有封号在身,回头另指婚配,也不是什么大事。” “臣妾也是这样说,不过当着琼妃的面,却不好说的太直。” 皇帝轻轻颔首:“嗯,你看着办就成。” 如今圣京城里最大的事情就是春闱,顺令县主的丈夫病重,还真掀不起什么浪花。 春闱结束,放榜后的第三日,丹娘才知晓顺令县主成了寡妇。 那风采卓然的少年郎君竟没能熬过这个春日,一命呜呼。 这事儿还是她陪着灵姐儿去给孙大家见礼时,谢二告诉她的。 丹娘吃了一惊:“这才成婚多久?” “没几个月。”谢二叹了一声,“世事无常,谁又能想到顺令县主嫁过去才这么点子时日,一对佳偶便阴阳两隔。” 一阵唏嘘后,大约是想到自己,谢二神色郁郁。 无论是顺令县主,还是她的夫家,都与抚安王府没什么往来。 况且,顺令县主曾经还想嫁入沈家,有这一层尴尬的关系在,人家成婚后自然是不愿来往。 是以,丹娘得到消息要比别人慢了一拍。 “怎会这样……”她垂下眼睑,语气沉沉。 “听说是急病,起势就快,来势汹汹的,很快就病倒了。宫里也下了旨意,太医院的院正都过去了,又去了五六个医术颇高的老太医,也还是没能救下来。”谢二抿紧嘴角,“顺令县主很伤心,这会子被琼妃娘娘接进宫里去了……” 丹娘一脑袋问号。 自己丈夫没了,顺令县主居然不在家里忙着料理后事,竟然进宫去…… “那丧事怎么办?” “当然是交给婆家来办。” 谢二自然明白丹娘的意思,顿了顿,“我也不知内情,只听说顺令县主哭得晕了过去,太医们不敢托大,琼妃娘娘又心疼,这才将人接走的。” “原来是……这样。” 丹娘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丧事婆家来办,无可厚非。 但作为结发夫妻,顺令县主必定要在场,按照谢二的说法,是她进了宫应当是没有再回去的意思。只不过谢二说得隐晦,丹娘也不好追问。 说到最后,她一阵长叹:“到底宫里有人护着,真是叫人羡慕。” “谁说不是呢。” 谢二这一声羡慕也是发自内心的。 这件事其实并没有被丹娘记在心里,圣京城这么大,有这么多人,每一日红白之事都有,不过是寻常。 书斋落成那一日,沈寒天回府了。 望着男人青白的下颌,日渐沉稳的面容,她不由得怀念起刚刚成婚时那如玉雪般的清雅公子,与今日的沈寒天比起来,那会儿的他真是玉冷清隽,叫人爱不释手。 “你在想什么?”他冷不丁出声,打断了丹娘的胡思乱想。 第976章 “我在想,你如今也长大了好些了,再不似云州那会子的青涩,倒叫人有些怀念。”她直言不讳,扬起的眉眼弯了弯,一片明媚笑意。 “就知道浑说,谁家男人不长大的,不长大如何支撑门户,如何给妻儿好日子?”他瞪起眼睛,故意板起脸,“你倒好,不心疼自己男人累,反而想着从前。” “哎哟,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心里自然是晓得你的好的。” 沈寒天冷哼一声,先净手,又准备换衣衫。 丹娘迟疑片刻才上前服侍。 不是她故意忘记,而是男人太久没回来与她一道用饭,伺候丈夫这种业务对丹娘而言实在是有些生疏。 偏这一次沈寒天似乎故意不想让人插手,一点没叫丫鬟们近身的意思,只管展开双臂,叫丹娘一点点解开衣带。 她低着头认真研究这些穿着,生怕自己弄错了一步,叫男人笑话。 正忙活得认真,冷不丁听头顶上方传来他的声音:“等过两日,咱们还得备一份礼……周大学士家的丧事咱们得去露个面,人家已经来与我说过了,到时候咱们一道去。” “周大学士?”丹娘不解地抬眼。 “就是顺令县主的婆家。” 她恍然大悟:“我晓得了。” “吊唁之礼不用太重,过得去就行了,也不能太轻了,免得叫人家心里不痛快。” “我明白,回头备好了我再拿给你看看就是。” 夫妻二人嘀嘀咕咕有商有量间,外头晚饭也备齐了。 春日的傍晚,坐在窗棱边吹着浅浅的晚风,身边有家人的陪伴,享用着可口丰盛的饭食,当真是人生一大享受。 丹娘眯起眼眸,又给身边正在吃蛋羹的玉姐儿擦了擦嘴角,笑道:“慢点吃,又少不了你的。” 玉姐儿正是对什么都新鲜好奇的年纪。 会自己使汤匙后,便不喜身边的奶母照顾,连丫鬟来喂都不大乐意,哪怕吃得脸上胸口糊了一堆,她也要亲力亲为。 丹娘对此采取的是放任自由。 府里没有长辈,她身边也没有资格老的嬷嬷守着,自然是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出几日,玉姐儿便会自己吃饭了,倒是让照顾她的人省了不少功夫。 用完了饭,丹娘亲自去了一趟库房,仔细挑选后,选中了一样礼物,仔细装盒包起来,又送到沈寒天面前。 “这样就行了。”他很赞同妻子的选择。 丹娘松了口气。 要说圣京城里富贵人家的主母可没那么好当,迎来送往,每日操持,真是妥妥的脑力劳动。 更不要说她还有那么一个糟心的婆母在旁虎视眈眈,当真累并快乐着。 第二日,沈寒天特地去了书斋一趟。 他的到来令众学子兴奋不已。 这一次春闱,抚安王府的家塾成绩并不算亮眼,一甲二甲之内的名单没中一人,但三甲中却出了五六个。 吴夫子也说了,因家塾办起来的时间还不长,学生资质也是参差不齐的,有些人连乡试都还没过,根本就没参与这一次的春闱,能有这个成绩也算不错了。 那些个考中了的,原先就有过参试的经历,也有功名在身。 不过是来这圣京城寻不到更好的书院,也找不着更妥当的先生,这才耽误了下来。 吴夫子自己倒是跃跃欲试,恨不得也能进那贡院一趟,考上了几天几夜才好。 南歌跟丹娘说起这事儿,就忍不住骂道:“自个儿身子怎么样,他又不是心里没数,人家学生去考,他也跟着熬,成宿成宿的不睡觉,怎么说都不听!!这不,早上那会子起来就晕了,巴巴地给他寻了大夫瞧了瞧,人大夫说是饿的!夫人,您就说他是不是活该!” 还没听完,丹娘就已经控制不住笑开了花。 一屋子丫鬟也忍俊不禁,憋得一张张小脸通红。 太逗了! 不过读书人的执念还是可以理解的。 吴夫子当年也是棋差一着,命运不济。 但人生长得很,峰谷之争又并非是一成不变的。 如今吴夫子一边教书一边自己也进益了不少,与那些个更有经验的老先生虚心请教,竟比往常更有了收获。 沈寒天出面替书斋题了字,制成了匾额,挂在正中央。 丹娘抽空去看了,远远就瞧见四个大字——抱时书斋。 丹娘:…… 她没多少这个时代士大夫的墨水,自然也品不出这名字的独到之处,反正字写得很不错就是了。 这一日,沈寒天领着丹娘前去大学士府吊唁。 说起来,这还是她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参加这个时代的丧事活动。 对于不了解的事情,她向来谨慎。 跟在男人身侧,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该说的话绝不说。 祭拜过后,他们作为贵客,被安置到另外一处厅堂。 丹娘自然去了女眷们所在的地方,沈寒天附在她耳边留了一句:“半个时辰后门口我等你。” 有了这话,她心底大定,点点头。 厅堂内挂着片片白,坐在上首的女人一身素缟,已经哭得肝肠寸断,身边的丫鬟们劝得也是两眼通红,一众前来吊唁的女眷们也劝着,可她的泪珠依旧滚滚落下。 丹娘一开始还以为这是那位早故的周家少爷的亲娘,后来细细一听才知晓,这是人家大嫂子。 她顿时心头惴惴,还好没乱开口,不然闹笑话是小事,得罪了人家才要紧…… 那位周家太太早就扛不住悲伤,现在人还躺在床上起不来,一应丧事的操持都交给周大奶奶,也就是顺令县主的嫂子。 众人劝了劝,周大奶奶才堪堪止住了泪水。 “我家爷比幼弟年长十余岁,我嫁进门来的时候,他才这么点高……原想着娶妻成家了,往后必定能日日顺遂,谁知老天竟这般狠心,叫我那幼弟……玉一般的人品,就这么早早去了!” 她说着,捂着心口,这般心碎的模样,看得丹娘也于心不忍。 身边不少女眷都跟着劝,屋子里一片哭声。 环顾四周,并未看见顺令县主的身影。 忽儿有一冰冷的声音略带讥讽道:“你在这里哭得伤心,人家正经媳妇可连个面都没露!倒把一家子事儿都托给你了,你办得好是你这个嫂子应当的,办得不好,可没人说那位半句。” 这话一出,周大奶奶有些哭不出来了,眼神闪了闪:“曹夫人……” “快别说什么得罪不起这样的话,即便她是公主,自己的驸马没了,也该露面,方不失礼数与情分。” “可她呢,不过是琼妃娘娘养在膝下的外姓之女,承蒙圣上眷顾,才得了个县主的封号,怎么……这就把自己当成皇族血脉了?连自己丈夫的丧事都不管不问,哪里当得起一个正头奶奶的身份?” 说话的妇人年约四十出头,一脸肃穆庄严,身着暗色长袍,额角一缕发丝泛着花白,双目冰冷,闪着锐光。 丹娘见过她几次。 那是在宫宴之上,这位应当是英国公的夫人——曹秦氏。 话音刚落,四周一片静默。 周大奶奶的眼底也闪过一抹痛快。 第977章 但她到底不能像英国公夫人那般直接,垂下眼睑,语气略略晦涩沉暗:“县主她……应当也是伤心不已,这才不能回府主持丧仪,让夫人见笑了,实在是我们的不是。” 曹秦氏冷哼:“我见笑什么,不过是看不惯这般装腔作势的罢了。有道是死者为大,既顺令县主这般伤心,怎还有这功夫进宫去躲清闲?行了,你也不必替她遮掩,就说我与你婆母的交情摆在这儿,我能不晓得?” 这话一出,四周一片静默,谁都不敢吭声了。 丹娘这才意识到,原来英国公夫人与周大太太私交甚密,说不准还是手帕交。 曹秦氏又冷言冷语了一阵子,话里话外都指着顺令县主,丝毫不遮掩。 她身份贵重,无论娘家夫家都是跟在皇上身边的心腹,自幼又在宫中长大,深得太后的喜爱。据说,当初太后是有意给她个郡主的封号的,是曹秦氏自己拒绝了,说自己已经富贵加身,再有封号已然是过分。 这般懂事,自然更加令宫中贵人对她另眼相看。 区区一个顺令县主,在英国公夫人面前,真的只是个晚辈中的晚辈。 况且,这事儿确实办得不成样子,别说曹秦氏看不惯,京中与周家交好的其他清流贵族暗地里也没少嘀咕。 半个时辰过后,丹娘随一众女眷一起告辞离去。 后门外,沈寒天已经在马车里等着了。 她进去后就被人用一个厚实的披风包裹住,只露出一张脸来。 “冷不冷?” 男人贴近了,长臂舒展,将她抱在怀中。 “你也不看看是什么天儿了,又不是在寒冬腊月那会子,哪里就有多冷呢。”她扒拉着披风的领口,露出水葱一般的手指来,黑漆漆的眼眸闪着光亮,里头燃着兴奋的异样神采。 丹娘拼命压低声音,将方才听到的话都跟沈寒天说了。 听完后,他勾起嘴角:“英国公夫人出身将门,性格疏阔,自然看不惯这些做派,且她与周夫人是自幼的手帕交,交情非同一般。她会替周家说话,是在情理之中的。” 丹娘点点头:“也真的是……为何县主不留在周家呢?她是周家明媒正娶的儿媳,这丧事也该由她出面的。” “若是出面了,往后人人都记得她是周家妇,她还怎么再嫁?” 沈寒天一语道破。 她瞪大眼睛。 这句话来得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原先她就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这一层…… 丧夫再嫁,乃人之常情。 即便是在古代,寡妇另嫁也是常有的。 况且,顺令县主有封号在身,有琼妃娘娘撑腰,还怕再嫁么? 她真的是想不通。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宫中的贵人。 琼妃从皇后处回来,一张俏脸气得煞白,身后跟着的丫鬟嬷嬷俱不敢吭声,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出一声。 “叫县主过来见我。”她冷冷命令道。 很快,顺令县主便被带到琼妃跟前。 屏退左右,琼妃不客气地开口:“今日周家办丧事,你为何不去?” 顺令县主吃了一惊,抬眼触到那双冰凉的眸子,顿时心头一紧,忙不迭地跪下:“姑母莫生气,我只是不想……不想再与那周家有什么牵扯,我堂堂县主嫁给那样一个窝囊废,已属委屈!如今又成了个寡妇,叫侄女往后如何自处?京城里的那些个高门府邸,背地里还不知如何笑话侄女……” 第978章 “周家那么多人,非得缺我一个不可么?” 她说着,眼泪汪汪。 望着她这般模样,琼妃心中又怜又恨,叹了一声,冷冷道:“你若不是那周家公子的宗妇,去与不去的,又有甚要紧?可你偏偏是!丈夫过世,妻子不在,你这样才叫人家笑话!” 这一句柔声柔气候,琼妃瞬间想起方才在皇后宫中被奚落嘲弄的场景,顿时面笼寒霜。 淑妃入宫多年,与皇后是一个鼻孔出气的,皇帝对她虽没有多少情分,却相当敬重。 方才,淑妃就笑着对其他妃嫔道:“还是琼妹妹有能耐,自己哄得圣上开心欢愉不说,连自家的侄女也一样有本事。周家痛失爱子,如今府里办丧事,正经儿媳却连个面都不露,完全没将夫家放在眼里,若不是有圣上护着,谁敢呢?” 琼妃当场就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皇后打了圆场,又暗示她这件事最好不要传到圣上耳朵里,免得惹他生气。 周家乃清流,与顺令县主成婚,也是皇帝乐见其成。 大婚那一日,甚至还从宫里送去了新婚礼物,可见多给周家面子了。 若是顺令县主这般不懂事,污了圣听,怕是琼妃少不得也要被训斥两句,只因这事儿确实是自家侄女做得不对,到哪儿都找不着支持。 念及此,琼妃语气一沉,立马命人准备车马,即刻将顺令县主送出宫去,直接送去大学士府。 顺令县主还在哭,冷不丁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懵了。 直到嬷嬷过来请,她才眼珠子动了动,两行清泪落了下来:“姑母,您当真不管侄女了麽?” “为夫服丧,是你应尽的本分!说破了天你也得去!” 顺令县主一个不好,脱口而出:“那姑母您还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脸上便被甩了狠狠一巴掌,顿时嫩白的小脸肿了一片,鲜红的指印渐渐清晰。 这一耳光彻底将她打醒了。 她慌忙跪在琼妃脚边:“姑母息怒,是侄女不对,我这就出宫去,这就回周家……” 咚咚磕了好几下,她慌乱起身,匆匆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琼妃一阵头疼,抬起手腕轻轻揉着眉心:“这孩子越来越大了,怎越来越不懂事……” 一旁的嬷嬷过来替她揉着肩头脖颈,柔声宽慰道:“娘娘莫急,县主也是年纪小了些,又受宠,一时忘了也是有的,娘娘只需多加引导便是。” “年纪小?我与她一般大的时候早就为自己谋划了,哪似她这般没心没肺的傻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琼妃抿紧唇角,“连区区沈家大门都进不去,还想在周家跟前摆谱,真是不知所谓。没有我,她算什么县主?一个泥腿子家的闺女罢了。” 她边说,边咬牙切齿,娇美的脸庞上一片寒意冰霜,染了丹蔻的纤纤玉指扣紧了掌心。 周家这一场丧事办得隆重又仓促。 不过几日便走完了流程。 据说,那一日等众宾客都散得差不多时,顺令县主才赶了回来,跪在灵堂前一阵痛哭。 丹娘是没见着当时的场景,但据后来传闻,说是她哭得鬓发凌乱,素钗滑落,一身净白的衣裳倒是干净,却挡不住她脸颊上那挨打的痕迹,那是用多少脂粉都盖不住的。 这段故事自然也被不少女眷拿来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 没几日的一次春日赏花宴上,另有一领头的贵夫人率先拿这事儿说笑:“你们听说了没?那顺令县主是叫琼妃娘娘给打回来的。” 第979章 “为自己的男人服丧,也要琼妃娘娘下这样的狠手么?这顺令县主怕是被宠过了头,连自己几斤几两都拎不清了。”另一高门贵妇也跟着笑起来,言辞间的打趣难掩嘲弄。 丹娘仔细看了看,这两位说话的,都是圣京城里的世家宗妇,不但自己嫁得高门,且娘家在京中也是举足轻重,都是绵延百年的皇亲国戚了。 她们敢这样当众唏嘘,自然有自己的底气。 有她们这般开口,其他人也跟着说笑了两句。 藏在其中听了几句,丹娘算是明白了。 哪怕顺令县主是正儿八经的公主,丈夫过世,也没有这般跑了的道理。 人家周家也不是小门小户,顺令县主说白了也就一个封号,还有宫中的琼妃娘娘撑腰,其余的并无再多。 虽说如今琼妃的儿子是太子,可琼妃上头还有皇后。 即便太子来日登基,也要尊两位皇太后为母后。 如今瞧着,皇帝虽宠爱琼妃,但对发妻中宫也相当敬爱。 琼妃再得宠,也没有到一枝独秀的地步。 这京里的世家贵族们,谁没有一副水晶心肝,那风头怎么吹往哪儿吹,他们心里可是门清。 丹娘突然意识到,顺令县主这事儿怕是还有后续。 春日里,万物复苏,暖意融融。 经历了前两年两场大灾后,圣京城终于也焕发出往年的风采。 那些个请柬如雪花似的送到抚安王府,可把丹娘忙坏了。 这里头的邀请不可能每一家都去,总要有所筛选。 有些不去的,还要亲自回信表达感谢和惋惜,再奉上一点点小礼物,以表与对方的和气。自然这些礼物不需多贵重,通常都是妇人间常常交换的手钏、胭脂等小玩意。 丹娘知道,这就是京城上流社交圈里的贵妇交际。 这可把她给愁坏了。 原本不在意书写的她,也开始暗中抄佛经练字。 冷不丁被沈寒天发现,他拿着丹娘练习的一页笑道:“倒是大有进益了,你若认真,旁人十数年才有的,你两三年便可得。” 丹娘半点没有感到很开心,叹了一声:“生活所迫。” “至少……下回你再想给谁家回信,也不必叫为夫代笔了。” “谢谢你噢。”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正在丹娘认真专攻书法之时,顺令县主的麻烦还是找上门了。 她故意逃进宫中,避开周家丧事一事,还是被圣上知晓了。 哪怕后来在琼妃的强制命令下,她回去了周家,但之前对周家的伤害已经造成,无法弥补,是以当谣言满天飞的时候,周家也无人出面替她说句话。 圣上得知,大为光火。 当天下朝后便去了琼妃宫中,也不知与琼妃说了什么,反正后来传出的消息是顺令县主被剥夺了随时进宫的特权。 这么一来,顺令县主就不得不待在周家。 县主的封号听着风光,实则并无实权,在宫外她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单独府邸。 自打被琼妃接来圣京,她便住在宫中。 后来也有置办过一个小宅子,但在圣京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地段好的府邸轮不上她,偏僻了些的她自己又瞧不上,看上那方方面面都不错的,可又囊中羞涩,根本出不了那么多银钱。 一来二去的,最后买下的这宅子也就两进两出,刚巧卡在那繁华地段的边缘,也不算辱没了她县主的头衔。 第980章 只不过,这宅子平日里就两个婆子并一名管事打点。 多余的奴仆一个没有。 要顺令县主过来住着,少不得要呼奴唤婢,这一举一动都要银钱支撑,她哪里吃得消。 原先琼妃娘娘宠着,她手头宽裕,偶尔过来住上几日,也算怡情。 如今琼妃因着她的事情,反惹了圣上不快,别说银钱了,恨不得将她关禁闭。 左右一权衡,顺令县主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住在自己的宅院里,过一段缺人少钱的日子;要么,回到周家,以周家公子遗孀的身份,好好恳求二老及其他长辈的原谅。 顺令县主倒是个心高气傲的。 一开始确实住进了自己的宅院里。 时日不长,她便体会到了无人伺候的艰难。 府里的两个婆子忙着看守宅院,每日洗衣买菜、洒扫收拾都来不及了,更不要说那些个宫婢们会的细致活计,她们是一窍不通。 至于那个管事,更是男子,哪里能贴身照顾县主。 连着几日早起连口热茶都没有,顺令县主便有些熬不住了。 有道是从奢入俭难,她过惯了好日子,早就忘记了原先在老家时的艰难…… 如此支撑了数日,她又暗中托人给宫中的琼妃娘娘送信,最后只得了八个字:安分守己,切莫生事。 于是,又过了一段时日,于黄昏时分,顺令县主乘着一顶蓝花灰锦的小轿,从周府的后门抬了进去,这一场闹剧才算是暂时按下风波。 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顺令县主这般作派,早就令其他贵人宗妇不满,虽不敢像之前那样明晃晃,但看她的眼神已无一开始的亲厚尊重。 这些细微末节的变化,其本人自然清清楚楚。 这光景,抚安王府的府里庄子上都忙得不亦乐乎。 沈管事每隔三日便要来汇报一次,到了月底,丹娘还要亲自过去庄子上看上一看。 有了前两次的教训,这会子庄户们都明白耕种存粮的重要性,那田埂间再没有偷懒馋嘴,摸牌赌钱的,一个个都忙得热火朝天。 盛春的阳光满是欢喜的热度,晒在皮肤上一片欣欣向荣的希望,丹娘连兜帽都没戴,立在田埂上,眯起眼睛朝远处眺望。 入目之处,一片碧油油的嫩绿,看着都让人快活不已。 这一片碧海到了秋天,便是金灿灿的收获,丹娘想想都有些合不拢嘴角。 在庄子上检查了大半日,葛氏便来回话,说中饭已经备好了,请夫人过去用。 就在沈管事家的堂屋里,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去年新出的稻米蒸的米饭,香喷喷的一大碗;腊月前腌的腊肉早就晒成了,割了切片,与春日里的时蔬炒上一大碗,鲜香清爽,很是开胃;另有一早才得了的豆腐,与那小葱肉沫拌了,也是爽口清新。 葛氏还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做了一大份的炖菜。 别瞧着这炖菜不起眼,却甚是浓香。 丹娘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了。 见她吃着香,葛氏欢喜,便道:“这是猪油渣子配着炒出来的,平日里我们都不舍得吃,难为夫人居然吃的进。” “这么好吃,为何吃不进?”丹娘实话实说。 这柴火铁锅做出来的饭菜就是香,比起府里的精致,庄子上的反而有种返璞归真的烟火气。 葛氏闻言,越发高兴,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了。 在庄子上用罢中饭,丹娘又小憩了一会儿,才坐着马车往回赶。 刚到家,翠柳便来回话,说是马秀兰下午晌的时候来过了,还等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 丹娘诧异:“有说什么事么?” 第981章 翠柳摇摇头:“没说,但奴婢瞧着她脸色不太好的样子,许是有什么要紧事。” 丹娘垂下眼睑想了想,很快便道:“若是有什么事儿,八成还会来的,先不必管了,将早上那会冯妈妈新得的那一壶酸奶浆子拿来,等会儿晚上配着饭菜一道用。” 翠柳应了一声,一打帘子出门去了。 待沈寒天回来瞧着饭桌上的酸奶浆子有些诧异,尝了一口后便割舍不下了,说着清甜微酸的口感很好,虽不是琼浆美酒,但也颇能醉人。 丹娘笑道:“你喜欢便多饮几杯,这是咱们庄子上下来的鲜奶做了奶皮子又酿出来的,管够。” “到底还是你好,旁人家的主母哪有这般细致的心思捣鼓这些个吃食。” “你这是嫌我只会吃了?” “哪有,我这是夸你,莫要误会了为夫的意思。” 夫妻二人边打趣边用饭,丹娘也问了顺令县主的事。 沈寒天眉间神色不变,口吻却冷了几分:“这事儿惹得圣上很不快,周大学士的父亲乃三朝元老,灵位配享太庙,周大人自己也在朝中颇有建树,为人诚恳,很有远见与能耐,圣上对他一直褒奖有加,也正因如此,那会儿顺令县主寻得周家郎为婿时,其实心里多少有些不快的。” 男人的话点到为止。 丹娘却瞬间明白了。 原来,在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的眼里,也看不惯顺令县主这样的所为。 他又开口道:“圣上的小女儿,裕昌公主再过两年便及笄了。”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却又画龙点睛。 丹娘双眸一亮:“这可真是难说了……” 该说顺令县主抢了裕昌公主的婚事呢,还是说顺令倒霉,替公主当了一回寡妇? 这其中的酸涩滋味难以对人言,也只好藏在肚里了。 第二日,马秀兰来访。 连着两天都过来,她自己也显得颇不好意思,耳后根红红的,眸子闪了闪,咬着下唇,似有难言之隐一般。 命人奉茶上了果子,丹娘就让人屏退,堂屋里只剩下她们俩。 见没了外人,马秀兰长足地松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我那堂弟妹,又来了……” 丹娘吃惊不小:“她不是回云州料理丧事去了?” “丧事已经料理完毕,前些日子我收到老家来信,说是她已经启程往圣京这边来了,也不知家里的叔叔婶婶是与她怎么说的,信中只让我们夫妻照拂好她。说什么……到底是一脉血亲,还望多多关照则个。” 马秀兰说着,脸都气红了,“她一个年轻守寡的妇人,不好好在老家待着,要么另觅他人嫁了,要么好好孝顺公婆,也能把日子过下去,非得来这圣京作甚?” 这问题给丹娘也回答不出。 沉默半晌,她缓缓道:“就不能拒绝了么?” “收到信的时候,她已经动身有七八日了,还如何拒绝?”马秀兰冷笑连连,“若是这般大张旗鼓的拒了,传回去非得说我们夫妻不容人了,尤其是我,连个堂亲家的妯娌都容不下,还有那些个难听的,我也就不说出来污了你的耳朵了。” 这话倒是事实。 马秀兰不愿弟妹伍氏过来,自然有她的介怀之处。 只是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难不成要马秀兰亲口跟老家那些个长辈兄弟们说,是伍氏对自己男人有想法,所以她才拒绝人家来投奔的麽? 且不说她手里没证据,即便有,这般明晃晃地亮出来,那就不单单是给伍氏定罪了,更会让自家男人名誉扫地,令家族蒙羞,指不定这往后的前程也要一并搭了进去。 这笔买卖不划算。 是以,即便她再窝火,也没有闹到明面上来。 仔细算算,能让她放心畅言,说句掏心窝子话的人,竟然只有丹娘一个。 念及此,她重重叹了一声:“罢了,我晓得这事儿已经更改不了,与你说说也不过是暂时出口气,不然我憋在心里实属难受。” “见招拆招吧,横竖你才是府里的主母,她一个从老家前来投奔的堂弟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丹娘劝道,“你好吃好喝地待着,别叫她碰要紧的便是。” 马秀兰苦笑:“我如何不懂,只是……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道理呢。” 丹娘答不上来了。 这事儿换成是她,多半也会生气。 明摆着放一个对自己男人有想法的女人在身边,哪个妻子能容忍? 偏这话又不能与文二直接挑明…… 想了想,丹娘道:“你也不用太担忧,指不定她真的是来投奔的,到时候你见到她了,再说旁的话吧。这会子杞人忧天,人还没到呢,你先把自己气得半死,太不值当了。” 这话马秀兰听进去了,连连点头:“你说得对,她要来便来好了,我倒要看看这一回她请的是哪一尊的佛,还能翻天倒海不成?!” 盛春初夏,这时节的光景如白驹过隙,时光荏苒。 天热起来的时候,伍氏的马车徐徐抵达圣京。 马秀兰亲自去接。 她穿戴整齐,着一身暗青色长裙配月白镶边的比甲,头戴双色素钗,一为白玉,一为翡翠,那钗头坠下两颗玲珑圆润的玉珠儿,轻轻晃悠在耳侧,当真温婉素净,颇有一番恬静气质。 见到那伍氏,她满脸轻笑:“许久不见了,弟妹可好?” 伍氏望了一眼,顿时心里五味杂陈。 她忙垂下眼睑,唇畔弯起:“还劳烦嫂子亲来接,是弟妹的不是了,这些日子都好,多谢嫂子挂念。”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见外的话,快快,随我上了马车,咱们妯娌两个还能说说话儿。” 马秀兰一派亲切温柔。 伍氏一垂眸,娇娇怯怯地应了。 却不知她这番模样,早就惹得马秀兰心中厌恶。 只不过,来圣京这段时日,迎来送往的,马秀兰的眼界早就开阔了不少,自然不会在明面上显露分毫,反而比之前那会子越发周到。 两人坐在马车里有说有笑,就着热茶果子,时光也好打发。 两个时辰后,马车抵达府门外。 马秀兰又亲自领着伍氏进门,从偏门进,绕过花园长廊,一直到那处院落跟前方才停下。 隔着缠柳绕绿的篱笆还能看见里头盎然的花畦,正值花团锦簇的时节,那繁花盛开,点点缤纷,一眼望去确实景致怡人,颇有田园的生活气息。 伍氏见了眼神沉了沉。 不待她开口,马秀兰就把人领了进去。 里头进门就是三间很大的堂屋,外头用屏风隔开,正屋可以待客,朝里头那一间可以做日常来用,另外一边隔着门的,便是卧房了。 马秀兰细细交代了一遍,笑道:“原就是弟妹先前住过的处所,我不过是让人重新修缮布置了一番,弟妹瞧着可还中意?” 伍氏忙道:“多谢嫂子费心,我哪有不中意的,嫂子疼我,自然是待我好。” 第982章 “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起来……堂弟过身,我与你大哥实在是抽不出空回去,你心里莫要介怀才是。”马秀兰柔声道。 伍氏忙说:“怎会,兄嫂待我们这一房多有照拂……实在是我命苦,终究连嫂子一半的福气都没有。” 她边说边红了眼眶,连带着身边的丫鬟也跟着流露出一片悲切之色。 马秀兰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很快便劝道:“如今你既到了我们这儿,先好好将养着身子才是,这些个话快别说了,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你且顾好自个儿,多少福气都不够你使的。” 妯娌二人说了一会子话,马秀兰才徐徐离去。 带她走远了,伍氏脸上的悲伤顿时一扫而空。 飞快给身边的芙鹃使了个眼色,芙鹃立马领会,领着伍氏身边的其余人将这座院落里里外外查了一遍。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芙鹃来回话了:“奶奶,已经叫人四下瞧过了,确实都是刚刚翻新修缮的。” 伍氏松了口气,冷笑道:“她倒是聪明,晓得我来者不善,索性将这场面上的事儿做漂亮了,好在男人跟前博一个贤良的好名声,真是心思精巧,我却不如了。” 这语气大有酸意。 说罢,她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意思,摇摇头又道:“既来了这处在,你让她们都警醒这些,这里不同云州,这府里当家做主的可不是那两个眼盲心瞎的老不死的,万事小心些个。” 芙鹃一一应了。 末了,芙鹃又有些不安,压低声轻轻问道:“奶奶,咱们真要这般么?原先在云州,那老爷和太太……” “他们是说将爷名下的田产地契都与我傍身,可最后呢,你也瞧见了,区区几百两银子外加一处铺面就想把我给打发了。我好好一黄花大闺女嫁给他们家,又生得这般好,没过上多久的好日子便成了寡妇,她家儿郎身子不好,合该在家中好好将养着,非要上赶着娶亲作甚?” “现如今可好,我却成了个冲喜的!我的好芙鹃,你道我愿意这般不成,顶着寡妇的名头,又有什么好人家愿意要我?” 伍氏说着,胸口起伏不定,俨然是被气得不轻。 说起来都是怒,开口讲又是一片心酸憋屈。 想她好端端一个闺女,生得也不差,娘家也有余力,为何在婚事上这般波折。 若是寻常人家,粗茶淡饭,儿女成双,与丈夫举案齐眉,倒也不失一段佳话,日子也能过得甜甜美美。 可如今……她成了个寡妇。 若是再嫁,原先文家给的那些个东西,她一分都带不走,再觅得的婆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向来自命清高的伍氏哪里能接受这般落差,思来想去,还是觉着文二更好。 人生得挺拔俊朗,一表人才,且如今又入了京,想来前程也好得紧,与他做个平妻——啊不,哪怕只是个贵妾,日子也比在云州那个鬼地方强得多。 要她守着两个老不死的过清贫孤寡的日子,做梦去吧! 她才多大? 连个孩子都没有,凭什么叫她这么苦?! 再瞧瞧马秀兰这头,在伍氏看来,马家女抢了自己的婚事,又过得如鱼得水,这般逍遥自在,越发觉得是眼中钉肉中刺。 横竖自己都有个堂弟媳的身份在,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 上回都来过一次了,那么再来一次又何妨? 都是一家子亲戚,还能将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寡妇撵出门去不成? 第983章 环顾四周,伍氏越发眼红这里的一切,口中恨恨道:“如今这好日子,她马秀兰过得,凭甚我过不得?我就是要留在这里!” 望着自家主子面上一片凌厉之色,芙鹃赶紧垂下眼睑,不敢再看。 伍氏入京的消息隔了几日,丹娘才从马秀兰送来的书信中得知。 女眷间书信来往,不过说些家长里短,单从这些字里行间中并不能看出马秀兰此时此刻的心情。 合上那薄薄一张的信纸,丹娘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尔雅好奇极了:“这文家二奶奶又来信了,与夫人说什么好玩的了?” “也没什么,不过是家里的事情。” 随手收起信,她抬眼笑道:“你这丫头还有闲心去问旁人家的事情,你与新芽都这个年纪了,也没想过配人?” 这话一出,尔雅刚刚还很兴奋的小脸顿时羞得通红,娇嗔地跺跺脚:“夫人惯会拿我们婢子取笑的。” “哪里取笑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尔雅哪里还愿意留下继续这个话题,赶紧走到外头的榻前,抱起一叠衣服就拐进了梢间,只留下正在检查窗纱的新芽。 “这丫头,与她说正经事,怎么还害羞了?” 若是现代社会,丹娘才不管她们嫁不嫁人,什么时候嫁人。这不是时代不一样,好男人也不是地里的萝卜,想要了直接去拔一个就是的。 她原先想的就是让身边的丫鬟们先挑着,寻得了那好的,她便放了她们的身契,再送上一份厚厚的嫁妆,将她们嫁出去,也不算枉费了这些年她们忠心耿耿跟在她身边。 没想到,自己才刚开口,尔雅自己就先逃了。 新芽笑道:“夫人也是的,这话叫咱们怎么接呀,谁不害羞呢……” “那你呢,你如何想的?咱们府里可有你看中的?别害羞,你若是有只管大胆地与我说,咱们俩保密便是。”丹娘转脸朝着新芽,满眼期待。 新芽也是红了脸,却没像尔雅那般跑了。 迟疑片刻,她怯怯道:“其实……我与尔雅已经说好了,旁人咱们不管,咱们俩到了二十往后再说配人的事儿,我们想多留在夫人身边几年。即便往后成家了……也想着能靠着夫人近一些。” 丹娘明白了她的意思。 望着那双黑漆漆、羞中带怯的眼睛,丹娘颇为感慨,点点头:“好,依着你们的意思吧。” 年纪大一些出嫁也好,能寻到更稳重的人托付终生。 这边丫鬟们的婚事还没个定数,宋府那边传来了消息,老太太让丹娘过两日去一趟。 丹娘立马动身,第二日中午便到了。 来的时候,刚巧老太太院里的小厨房正在弄中饭,见丹娘来了,婆子们一个个乖觉地又添了几道菜。 见着了老太太,她福了福,笑道:“老祖宗想我了吧,早早就让人送信来,我可不就赶紧来了,免得叫您想坏了身子。” “好你个没脸没皮的,谁想你了。” 老太太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深了几分。 面对自己这个小孙女的撒娇,她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任由她搂着自己,像块牛皮糖似的挂在身上下不来。 没过一会子摆饭了,祖孙二人这才面对面坐下用饭。 吃罢了中饭,漱口净手,丹娘给老太太轻轻推拿着肩颈与后腰,手法柔中带力,舒服得老太太迷上了眼睛。 享受归享受,该说的还是要说。 老太太道:“你旁边的抽屉里摆着一封荐书,你且瞧瞧,若是合适,也快些将府里的事情料理了。” 第984章 丹娘打开一瞧,那上头赫然是老太太前些时候寻来的人家,什么人品底细、田产家业都一应俱全,粗粗一眼扫过去,大部分是些四十不到,家底颇丰的商贾人家,也有些小官小吏的排在里头,只不过与人家那些家底厚的不能比。 她心中了然,明白这是老太太出手替那青姨娘寻来的好人家。 “这里头有几个很不错的,我替你留意了一下,都是主家年纪不过四十,家中夫人又不能生了的,待她纳进门开枝散叶,往后的日子也好过。” 丹娘闻言又顺着看了看。 越看越觉得老太太办事周到,可谓滴水不漏。 这些个名单换成她自己去寻,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般详细具体,更不要说还有这么多备选了。 “她是宫里出来的,模样性子都没得挑,也是见识过大世面的,自然不同寻常女子那般胆怯扭捏,你若是替她寻了不入眼的,反倒像是故意刁。既然要做,那就将事情做漂亮了。你呢,省了后顾之忧,她呢,也能得偿所愿。”老太太叹了一声,轻轻拨弄着掌心的佛珠。 “且叫她自己选吧,只跟她说一句,这事儿宜早不宜迟。这会子人家都在办事,别叫误了,也别来怪你。” 听着老太太的谆谆叮嘱,丹娘心头一软,轻轻靠在老人家的肩头:“我都这么大了,还让您替我操心,真真是不该。” “你呀,也是一府的主母了……也罢,你小孩子家家的,哪里遇到过这种事,经历了一次,往后便明白了。” 老太太笑着,抬手抚了抚孙女如鸦羽一般的发髻。 有了这名单,丹娘找青姨娘说话也有主意多了。 回府后,她立马将青姨娘寻来,将该说的一股脑都倒给对方。 末了,她顿了顿:“终究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先瞧瞧好。” 青姨娘羞涩地拿着那页荐书看了又看,抿着嘴角,羞答答地表示能不能与这些个老爷们见上一面,也好叫她看个仔细些。 她说这话时,丹娘正捧着茶盏饮茶,差点没一口呛着。 ——她还真以为这是现代相亲大会呢……是骡子是马给你拉出来遛一遛? 丹娘勉强咽了咽,笑着反问:“你觉着抚安王府的大门,是谁都能进来的么?没名没帖的,一个大男人进门来,是你的清誉不想要了,还是我的名声合该抹黑?” 青姨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过分了些,连忙又是赔罪。 挥挥手,丹娘让她回自己的住处好好想清楚,待有了决断再来与自己说。 当然了,也给了时间限制,最多不超过七日。 丹娘还是低估了青姨娘想要奔赴新生活的渴望,只要名单齐全,条件齐备,哪里需要七日,不出两日,她便来告知丹娘,说自己看上了其中一位老爷,愿意与人家做妾。 仔细一瞧,这位老爷无功名在身,家中三代经商,生意经营得很是不错,用财大气粗四个字来形容,半点不为过。 要单论家底,这位是所有名单里,最厚的一个。 青姨娘过惯了好日子,她也不在乎什么考取功名,自家男人是不是读书人之类的,人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寻一个家私丰厚的,能吃香喝辣,日子过得富足丰润的即可。 有了选择,丹娘立马振作起来,奔走张罗。 先是人家的夫人过府一叙,亲眼见了青姨娘。 第985章 四十出头的男人,家中的夫人自然是沉稳老练的。 见着如花似玉的青姨娘,这位正头娘子甚是满意,又问丹娘身契一事,絮絮叨叨直说了大半日才算消停。 寻常人家纳妾,本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因牵扯到抚安王府,事情才繁琐一些。 先去双方商定,再出具文书,然后再去官府上报,身契转移。 这些事情在办的时候,对方的聘礼也送到了青姨娘的小院里,七七八八也有五六抬。 青姨娘爱不释手,挨个打开点了点,心头越发畅意快活。 她让月好将单子收起来,回头也要一并带去人家家里。 高兴之余,还是有些怅然遗憾。 身契……捏在正房太太的手里,她如百爪挠心般难受。 原先也想与丹娘说说,若是身有诰命的侯夫人出面,将身契要回,交到她自己的手里,想必对方也不敢说什么。 只可惜,她刚刚与丹娘开了个口,丹娘就摆摆手:“你本就是府里的妾室,妾室切结另嫁,也该按照该有的流程来,你若是不想这般,我这就替你回了这门亲事。” 青姨娘慌了神,赶紧改口。 半月后,一顶绣花簇锦的轿子等在偏门,将青姨娘接走了。 连同一道走的,还有那些个送来的聘礼,另有两箱子陪嫁,都是丹娘自掏腰包给的。 打点这些的时候,她的心在滴血,深深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不齿,想她那般雷厉风行的人,居然还有要亲手替小妾置办陪嫁的一日……想想都是一把辛酸泪。 不过,老太太已经跟她说过,事情要么不办,要办就要办得漂亮了,决不能给外人留一丝一毫的把柄说头。 大约是因为看在陪嫁丰厚的份上,青姨娘万分感激,出门前一夜,她特地寻到丹娘,将沈夫人之前找她说的,一五一十都倒给了丹娘。 “这么说来……太太的意思是想扶持你为贵妾喽?”丹娘淡淡道。 青姨娘低眉顺眼道:“太太应当是这个意思,说是待日后我生下一儿半女的,她便出面替我做主,将我正经抬为贵妾。还说……有她出面,想必夫人您也不敢说什么。太太还给了这个……” 说着,她从袖兜里掏出一只油纸的药包,递到丹娘手边。 “说是叫我寻得机会,给侯爷的茶饭里放一些,也不用拘泥于在我院内,在书房或是外院都成,只要成了好事,生米煮成熟饭……夫人到时也不得不认了。” 她边说边涨红了脸,一双眼睛不敢看眼前的主母。 丹娘这会儿真是被气到了。 再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个故事。 若不是自己用心替青姨娘张罗,怕是搞不好真有这么一出…… 到时候若是沈寒天真跟青姨娘圆了房,即便日后将人打发了出去,对丹娘而言,这也是插在心头的一根刺,他们夫妻根本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真心真意。 沈夫人还真是……毒辣老道! 摆在暗色茶几上的纤纤素手紧了紧,她语气未改:“那你为何不动手?” 青姨娘苦笑:“妾身不敢隐瞒夫人,说实话,太太寻我说了这些话,要说不动心是唬人的。但妾身入府多时,亲眼瞧着侯爷与夫人的情分非同一般,若是侯爷真有意属妾身,根本不必等到太太出面……” “且,夫人待妾身这般好,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也知晓知恩图报的道理。即便没本事回报,也断不能做那恩将仇报之事。” 她忍了忍面红,对着丹娘盈盈拜倒,“多谢夫人替妾身周全。” 第986章 午后,丹娘从榻上幽幽转醒。 身边的书萱正在低头做针线,见她醒了,不慌不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倒了一杯爽口清甜的蜜枣茶来,送与丹娘解渴醒眠。 “人都送出去了?”丹娘用了一大盏茶,这才略微清醒了些。 “都送出去了,只是……原先竹青阁的月好姐姐不愿跟着那位一起走,这会子还没能安顿呢。”书萱答道。 丹娘仔细想了想,方才想起跟在青姨娘身边的那个大丫鬟,是叫月好来着,模样生的清秀齐整,人也本分伶俐,原先与青姨娘最是要好。 还以为月好会主动跟她求个恩典,随着青姨娘一道去的,没成想,这丫头竟然有自己的主意,并不打算同行。 “她想留着便留着吧,回头瞧瞧府里还有哪里需要安置的,再让她过去便是。” 丹娘并不在意。 抚安王府里要做的事情很多,什么菜园花园,还有后头一大片的树林竹林都需要打点,这些都要靠人手才能运转得动的。 去过那些个王侯将相的名门府邸之后,她才知道自家用的这些人连及格线都不够,也难怪一开始有那些个眼高于顶的贵夫人看不上丹娘,觉得她小家子气。 他们那些府邸里,光是一个嫡出小姐的院内,伺候的人就足有三四十人之多。 丹娘是想不通,一个院里哪有那么多活计需要做,这些人养着岂不是白费银子? 当然了,这话她不能拿到台面上说,也就在自己心里嘀咕两句罢了。 是以,月好就算不在竹青阁,也还有旁的去处。 书萱闻言,欢喜地应了。 见她笑得眉眼弯弯,丹娘反倒来了兴致,眯起眼眸问道:“是你许了人家什么?这会子得偿所愿了,才这般高兴?” 书萱忙道:“哪有的事儿,是月好姐姐担心被撵出去,就托我在夫人跟前说两句好话,我与她说了,咱们夫人是最最心善的人了,只要她没做错事儿,把活计做好了,咱们夫人才不会随随便便撵人呢。” “你倒是会借着事情夸人,小嘴真甜。” “夫人就会取笑,奴婢哪里夸人了,句句属实罢了。” 书萱比起尔雅、新芽显得更天真一些,到底年纪小了一两岁,且又长期跟在老太太身边,要说独当一面的能力,她还是欠缺了些个。 大约是因此,老太太才将她送回丹娘身边吧。 主仆二人说了话,尔雅新芽便进来给丹娘收拾更衣,一行人往后院的菜园子去了,正值暖意融融的时节,除了庄子上的耕种要留意,府里的这些个农活也不能懈怠。 书萱忙完了手里的事儿,便出门了,直奔竹青阁而来。 竹青阁内空荡荡一片,青姨娘去了后,这里便只留下些个家具摆设,正房内更是显得寂寞清冷。 月好还在后头的厢房,见书萱来了,她忙丢下手里正在打的珞子:“好妹妹,你可来了,你与夫人说了么?” 书萱笑道:“哪里需要我说,夫人知晓后没说什么,让你只管安心待着,往后自有安排你的去处。月好姐姐你手巧,会算账也会打点,夫人知道你是个好的,必然不会亏待你。” 闻言,月好才略略松了口气,又苦笑道:“咱们夫人宽厚,我如何不知……只是离了旧主,我怕、我怕……” 书萱是个直肠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见对方支支吾吾,不敢直言,她索性笑道:“哪有什么旧主,你是府里采买来的丫鬟,便是夫人的人,夫人叫你伺候青姨娘,你伺候得好,那是你能干听话。如今青姨娘有了好前程,你自然是要送她走的,难不成……还叫夫人陪了那么多银钱嫁妆,还把你这个人陪给她?” 月好一听,豁然开朗,眉眼间惆怅消散了许多。 青姨娘是给别人家做妾去的。 一应身契都捏在人家正头老婆的手里。 她一个下人,怎么可能跟着? 即便可以,她也是不愿的。 只因这件事在月好看来,本就是舍本逐末。 在抚安王府的日子舒坦清闲,没有那勾心斗角,也不需整日绞尽脑汁地争斗,府里除了夫人,便只有青姨娘一个妾室。男主人对她不理不睬,其实也是好事,省了不知多少心思呢。 虽说没有子女傍身,往后没个依靠。 可月好……原先也是从一大户人家出来的,那里头不知多少阴诡之事,什么脏的臭的,沾了血的要了命的,只有想不出,没有那些人做不到的。 倒是有子女在身边的,最后又如何?还不是一场空。 是以,月好原先觉得,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不错。 背靠着抚安王府这棵大树,她们在竹青阁种种菜浇浇花,日子闲适平淡,自有乐趣。 这会子去了旁人家做妾,是有了男人的宠爱,不日也会有孩子,但再想回到这样平静柔和的光景,却是再也不能了。 这些话月好只暗暗与青姨娘提点过。 当时青姨娘一心奔着远大前程,想着有男人疼惜,有子女环绕的日子,哪里能听得明白…… 见青姨娘主意已定,月好便不再说什么。 只是在她出门子前几日,问及月好愿不愿意跟她一同去的时候,月好断然拒绝了。 青姨娘的话说得很好听。 说什么等她在那头站稳了脚跟,生下了孩子,便跟那家的老爷说,也给月好开脸,做个正经姨娘。 听了这话,月好面不改色,只说了自己福薄,没这个命消受,坚持不愿离开抚安王府。 青姨娘没法子,又看了看夫人给的丰厚嫁妆,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再跟人家要个丫鬟。 最后不得已,青姨娘带着遗憾走了。 有那不懂事的小丫头问过月好:“以青姨娘待你的情分,你往后的日子必然不会差,为何不去?” 月好无奈笑道:“她待我一片心,我如何不知?只是去到了人家家里,少不得要听人家的规矩,她也只是个妾,连自个儿都保不全呢,又哪有能力来保我?若是那家的主母是个不好相与的,到时候她还能为着我一个下人,去与家里的奶奶顶撞不成?像咱们府里这样的夫人,外头又能有几个?” 这话直白了当,直说得那些个小丫头熄了一腔热心肠。 转念想想,又是一片唏嘘,感怀万千。 这话传到了丹娘的耳朵里,令她好生诧异。 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丫鬟竟然能有这样深沉的顾虑,且方方面面都想得很周到,她便命人叫月好过来问话。 说了两三句后,只觉得眼前这丫鬟口齿伶俐,思路清晰,也很有分寸,当即便笑道:“我正要给玉姐儿挑个贴身伺候的,瞧着你不错,可否愿意跟在姑娘身边?” 月好吃了一惊,猛地抬眼,那瞪圆了的眼睛里满是意外的惊喜。 但见那坐在榻上的年轻主母笑靥如花,明眸善睐,一片亲和温柔,当真叫人心生向往,不由自主地打心眼里的服帖。 “奴婢……愿意!” 第987章 又是一年流火之季,自打入了五月,天便很快热了起来。 打早起来还有些凉意,一旦日头升了上去,晒得到处一片热乎乎。 虽不至盛夏,但也颇有夏日里炎炎暑热的气势了。 今年丹娘手里多了一门营生,除了春日里新种下去的桑树棉花之外,她又特地命人建了一处制冰的处所,将制冰的法子教了下去,每日产量不多,刚好也就够抚安王府、沈府与宋府三家用。 即便如此,也并非每个主子都能分到。 这一处营生也不好安置在庄子上,路远天热,别是还没送到,冰就化了。 是以,她早早与沈寒天商议,将夫妻俩名下的一处铺面拿出来做了这营生。虽说是营生,但却不赚银子钱的,只管供着自家享用罢了。 去年冬日里攒的冰,她嫌不够干净,不如自己做来便宜清洁。 沈寒天原先觉得她这个想法有些手高眼低,空中楼阁一般不切实际,但当自己尝到一盏奶皮子碎冰酪时,顿时两眼放光。 这一日,他下朝回来得早,没有像之前那般一直熬到天黑才到家。 丹娘问过两句,沈寒天说是皇帝不愿留人,早早料理了国事便回寝殿休息去了。 她心里暗暗猜测:许是老皇帝也明白自己已经是万人之上,卷了又怎样?还不如趁早歇歇,加什么班呢…… “你今日是有口福了,尝尝这个。” 她笑眯眯地将冰酪送上。 原本这个她是打算留到自己午觉起来再吃的。 既然今日沈寒天在家,那就给他尝个鲜吧。 男人一开始还不愿吃着小盏小碟的,说过分精巧,是女人用的。 丹娘懒得跟他废话,直接给他嘴里塞了一勺子。 顿时清凉绵软,浓郁甜蜜,那奶皮子里还混了红豆,那一颗颗红豆用汤水泡软了,煮化了,只堪堪留了一点点皮在上头包裹住,本就入口即化,再配上这馥郁奶香,冰凉的口感,顿时沁人心脾。 沈寒天一下子便爱上了。 一碗用完,他笑道:“娶了个会捣鼓吃食的媳妇真是不错,比起外头那些个花架子强得多。” 丹娘:…… 总觉得他这话好像并不是在夸她。 得了这么好的东西,自然也是要做做人情的。 首先第一趟要送的就是宫里,一送便是十来份,皇上皇后,太后太妃,以及琼妃等众多高位嫔妃都有。 再者便是送去宋府孝敬老太太,顺道将宋恪松与赵氏也捎上,还有一干兄嫂、侄子侄女。 送了一圈后,她才慢悠悠地让人送去了沈府。 去送的不是别人,正是南歌。 依着丹娘的吩咐,南歌先是去了几房叔伯屋里,亲自将丹娘的心意送到,三房太太高兴不已,拉着南歌地手就不愿松开,一边笑一边说话,字里行间难掩试探。 南歌不急不躁,一一应了,又忙不迭地去别处送。 她刚走,三太太便抿抿嘴角,一脸无奈:“到底是大奶奶身边的人,跟锯嘴葫芦似的,倒是个嘴严的。” 身边的婆子忙问:“太太这是想问大房那头的事儿呢?” “前段时日闹得跟什么似的,府里谁不知晓?偏我那好大嫂装作没事儿人,真以为我们都是睁眼瞎呢。如今,她那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连门都不出了,由他们大哥给上峰递了话,说什么身子不适,在家休养。” 还未说完,她嘲弄地轻嗤两声,“糊弄鬼呢!我瞧啊,八成是被关了禁闭!该!” 第988章 她说着,心中好一阵痛快。 沈瑞招惹她儿子沈武,害得她差点没了指望,这笔账早就算下了。 如今不过是三太太没把柄,若是有了机会,瞧她的手段也不会比沈夫人软。 这头三房太太还在谋算着,另外一边的南歌已经将所有的孝敬都送了出去,甚至连王氏与那松哥儿都各有一份。 最后那余下的一盏,便托了陈妈妈送给沈夫人。 办完这一切,南歌直接离去。 沈夫人得知消息后,南歌已经走了快一盏茶的功夫了。 瞧着碗里那一盏都快化开的奶皮碎冰酪子,她眸光沉了沉:“好个沈宋氏,如今便上赶着来打我的脸了,打量着我好欺负不成?!送了一圈,最后把这剩下的才给我,我到底是她婆母,她居然敢这样不敬不顺!” 她猛地一拍桌案,那力道之大,震得手腕上戴着的镯子都咔嚓一声,竟碎裂了几道缝隙。 陈妈妈缩着脖子,不敢搭腔。 任由沈夫人如何发火谩骂,她始终不吭声。 末了,沈夫人怒了,瞪着她:“你是死人呐,不会说话不成?!” “太太……”陈妈妈口中发苦,忙赔笑着,“大奶奶那头有大爷撑腰,早就另立门户,太太即便是她的婆母,实在也是……鞭长莫及呀。您何苦来的,没的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由得她去吧!” 这话是陈妈妈壮着胆子说出来的。 她可没有先前的周妈妈或是康妈妈伶俐周到,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是以她开口劝说,再无可能指着丹娘骂,而让自家主子继续再战再勇的道理。 在陈妈妈看来,几番交锋都是沈夫人落败。 如今不过是她仗着是婆母是长辈,抚安王府那头又不可能真的拉下脸来与母亲作对,这才有了勉强的风光与颜面。 若是这般闹下去,沈夫人或许没什么,但她身为一个下人,指不定哪一天就被推出去当了个冲锋的小卒,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妈妈贪财胆小,更惜命。 前有周康两位妈妈做样子,她越发不敢多造次。 可这话却不是沈夫人爱听的。 她还未说完,沈夫人便冷笑连连:“你的意思是……叫我与那沈宋氏服软?” 陈妈妈:“也不是服软,太太何不好好享清福,横竖咱们家大爷是孝敬您的……” “放什么狗屁!” 沈夫人暴怒,一把掀翻了那盏冰酪。 咣当一声,碎瓷一地,凉雾升腾,混合着冷冽的奶香弥漫开来。 陈妈妈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跪下,趴在她脚边,浑身抖如糠筛。 “好你个忠仆,只管叫我服软,却不想想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为婆母她为媳,她顺从孝敬乃天经地义!如今魅惑着我儿,闹得我家这般,你瞧瞧瑞儿身上的伤!如今都未好全!你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不成,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也想尝一尝那鞭子的滋味不成!” 沈夫人一通吼骂。 陈妈妈这会子再也不敢开口了,趴在地上,连声求饶。 正闹腾着,外头丫鬟小心翼翼地过来传话:“太太,三太太过来了。” 须臾间,沈夫人满是怒火的脸上恢复平静。 那变化的速度之快,若是丹娘看见,定然要叹为观止。 略微理了理鬓角领口,沈夫人给陈妈妈使了个眼色,才不慌不忙道:“将三太太略坐一会子,我换了衣裳便来。” 待沈夫人离去,陈妈妈才敢战战兢兢起身,忙不迭地收拾着满地狼藉。 第989章 正忙活着,屋外进来一十五六岁的丫头,生得柳眉细眼,端的是个好模样,一身浓翠淡白碎花的长裙衫子,腰间系了一条水红的腰带,乌油油的发丝间只用同样水红的头绳束起辫子盘上去,虽不戴任何花儿粉儿的,却衬得那张脸越发秀美。 别说是在沈府了,就是放在那些个天潢贵胄的人家,这样的丫鬟也是一等一的人品。 那丫头快步走到陈妈妈身边,口中不断心疼着:“我来吧,娘您仔细别伤着手。” “芬儿,你怎么来了?不是跟你说了,不许你来这内院的嘛?”陈妈妈急了,忍不住伸手拍了女儿一下。 “我刚巧替三奶奶送东西过来,就顺道绕了一下。”芬儿眉间微蹙,“娘,可是太太又为难你了?” “浑说什么?太太是主子,不过是打碎了碗盏罢了,什么为难不为难的,你就是打小被惯坏了,什么香的臭的都能往外说,再有下一次,可仔细你的皮!别以为你如今大了,我就管不了你了。” 陈妈妈赶紧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很快收拾干净。 冲着芬儿瞪起眼睛,她低声骂道:“还不快些出去,杵在这里作甚?!” 芬儿晓得自家老母的脾气,也不跟她生气,只接过那一屉子的碎瓷,笑笑转身离去。 陈妈妈一直看着芬儿的背影消失,才略微松口气。 这会子的花厅里,沈夫人正与三太太坐着吃茶说话。 三太太的性子里倒是有些个混不吝,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瞧她如今对沈夫人有说有笑,仿若年前她冲到抚安王府给人家下脸子,指着人家鼻子骂的事情是上辈子一般,这会子半点不露尴尬,反倒与往常一般无二。 沈夫人就是再好的脾性,这会儿也有些不愿招架了。 “你还别说,那冰酪子确实味儿美,我来圣京也数年了,却不曾吃过这样好的东西,又清亮又甜蜜,怕是里头还搁了桂花糖吧。” 三太太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深了不少。 “我脾胃不佳,带不动这些个,却是无福消受了。”沈夫人缓缓笑道,嘴角浮起一片冰冷。 “那也无妨,以寒天他们两口子的孝心,往后还怕没有的嘛?您可是母亲,是头一份的。” 沈夫人垂下眼睑轻哼:“说起来武儿可大好了?” 三太太的笑容僵硬片刻,拿起帕子轻轻拭了拭不曾湿润的眼角,声音也哽咽几分:“多谢嫂子关怀,这些时日已然大好了,也亏得他年轻,身子骨能撑得住,否则……就很难说了。说起来,武儿这头好了,我怎么听说瑞儿却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沈夫人:“不妨事,不过是年节的时候受了风寒,又刚好劳累着了,他大哥心疼他,便让他好好在家将养着,顺便还给了好些个经济工学的书给他看,督促他好好上进呢。” “真是叫人艳羡,我家武儿却没这样一位好大哥好嫂子……”三太太感慨道。 妯娌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三太太还想坐着蹭一杯茶,沈夫人却不想再与她周旋,随便找了个理由便送客了。 三太太出了长房的院门,回眸嘲弄地嗤笑两声。 身边的婆子忙问:“太太这是有眉目了?可打听到什么?” “我这嫂子这么多年了都是滴水不漏,外头谁不说她是个好的,才这么一会子的功夫,我哪里能问出许多?不过呀,长房的大儿媳却是妙人,这送礼送了一圈才轮到她,我估摸着这会儿她心里可要怄死了。” 第990章 说罢,她掩口轻笑,满脸畅意。 婆子连忙赔笑:“太太说得有理。” 即便没能打听到什么消息,能看到沈夫人吃瘪,对三太太而言也是一种乐事,她回去的步伐轻快,仿若花间翩翩的彩蝶,几欲振翅高飞了。 天气和暖,府里忙碌。 抚安王府里又新送来了一批书。 丹娘今日一睁眼,就在忙活这件事。 前几日,沈寒天启奏了皇帝老儿,那老头听说抚安王府里的书斋很不错,而且会向广大学子开放,此乃对国家大大有益之事,更是于声名颇有益处,做好了便是给那些个高门家塾、京内学府一个榜样。 也不知沈寒天与圣上是怎么说的,反正最后皇帝很开心,一声令下便让京内名门捐赠书籍,说了不拘数量,只求一份心意。 为此,皇帝自己还带头捐了不少。 有了这么一位优秀的上司带头,那些个清流名门哪里还敢说不动声响的,这几日连着送了书本来,几乎堆满了一整个院子。 这些当中,不乏那些个珍品孤本。 对于读书人,这就是金山银山,多少银钱都换不走的。 丹娘前几日清点了数量,又让家塾里的先生们抽出半日的功夫,将这些书分门别类,再一一摆进书斋。 她办事喜欢干净利落。 最不爱乱七八糟。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爽利漂亮。 将书斋里的每一架书都摆放整齐,每一本书都重新上了签子,上头要写清楚是谁家赠送,还留有署名,在这些学子心中也算留下了印记。 摆放整齐后,她又命人专程做了一张木牌。 将一架书里有大致哪些书名一一抄录,再挂在书架一侧,这样寻找起来便宜快捷。 如此一来,广受夫子与学生的好评。 吴夫人就赞叹不已:“夫人当真是玲珑心,如何想来的?” 南歌听了,如心里灌了蜜一般的甜,仿佛丈夫夸得不是丹娘,而是自己,满脸笑开了花,一如春日芳桃:“这还用你说,咱们夫人自然是最最聪慧伶俐的。” 聪慧伶俐的侯夫人这会子忙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连中午饭都比往常晚了半个时辰,直饿得丹娘前胸贴后背,忙不迭地回到自己的屋内,捧着碗就开吃。 冯妈妈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还有甘娘子拿出看家本领做得几款小点心,也都下了她的肚子。 饭后一盏清茶,她才觉得整个人缓了过来。 懒洋洋地歪在榻上,她看着身边的玉姐儿玩耍。 午后宁静,隔着朦胧的窗纱看着外头树叶随风起,沙沙作响,似乎别有一番滋味。 正两眼放空的欣赏着,忽而外头多了一个人,隔着窗纱含着笑意看向丹娘,她被吓了一跳,眨眨眼再定睛一瞧,先是嘴角扬起,口中骂道:“你个死人,吓死我了!还杵在外头作甚?!” 那人才发出一阵笑声,清哑低沉,却是沈寒天。 他绕过长廊进屋,走到丹娘身边,将玉姐儿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腿上,夫妻二人说起话来。 “我去了前头的书斋,你……做得很好。” 这话说得极为恳切坦诚,甚至还有些庆幸。 丹娘不解,却很接受对方的夸赞。 抬起胳膊枕在脖颈下,她眯起眼眸,懒懒笑道:“客气客气,既然夫君开了口,我哪有不好好办的道理。” “就是办得太漂亮了,倒显得我没什么用。”他实话实说。 第991章 “这话怎么说的。”她娇嗔地瞪了一眼,“常言道,什么锅配什么盖,你媳妇这般能干,难不成是你个无用的?你若是无用,可叫天下学子该如何自处?你这话说得真真叫人怄气,我若是外院那些读书人,拼着也要来问你一句,此话究竟何意?” 她语速不急不缓,颇有些泼辣的气质在里头。 扬起眉眼的瞬间宛若入画,一派恣意张扬,偏又明媚鲜妍。 瞧得沈寒天心头咚咚,生出好些迤逦温情。 不由得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光景,薄唇微翘,他轻笑道:“夫人所言极是,是我想岔了。” 惊叹于这几日男人的空闲,丹娘往榻里面让了让,给男人让出了一块地方,夫妻二人怀抱着玉姐儿歪在一处。 躺好了,她才问:“这些日子是怎么了,圣上是想通了?不愿再多劳累自个儿么?” 沈寒天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一哂:“倒也不是,只是圣上有旁的烦心事,大约这会子是不想与我们这些臣子说的吧。问太多了,反而不好,装傻少操心才是正理。” 不愿与臣子说,那多半是皇帝老儿的家务事了。 但凡牵扯到这些的,总是乱七八糟一大堆,搞不好还能把自己给折进去。 丹娘也是个聪明的,既然沈寒天都不知道,她也懒得问。 二人絮絮叨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便说到了她娘家那对同胞兄长的身上。 却说宋竹砚与宋竹砾两兄弟回京也有数月了。 这两个人在任上时做得不错,尤其是宋竹砚,颇有政绩。 短短两三年间竟屡建奇功,老百姓的万民书都送到了皇帝的手边,上头洋洋洒洒都是对宋竹砚的称赞。 当此盛世,有这样的良臣自然惹得圣心大悦。 宋竹砚这才被破格提拔,得以重返圣京。 至于宋竹砾,则是因为另外一件事,偶然间建了功劳。 说是发现了一册古籍孤本,他一心求证,终于破解,其中竟然还有关于农桑方面的奇招,便献于圣上。 论才华,二哥宋竹砚就是拍马都追不上自己的双胞胎弟弟。 但要说对朝廷措施的敏感度,以及料理政务方面的得心应手,才高八斗的宋竹砾却不是哥哥的对手了。 是以,这些年虽说宋竹砾颇有才名,但在政绩这一块是略有不足的。 用略有不足来形容,已经是沈寒天给了面子。 丹娘仔细观察了自家男人说这话时的表情,心中早就猜到了七七八八。 估计不是略有不足,而是有很大的短板。 这其中究竟如何,丹娘不想问,也懒得问。 就当个乐子,听沈寒天念叨两句,以做夫妻情趣罢了。 有道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对于另外一边,人家两口子就不是这样想的了。 一院落内,绿荫盎然,树木成林,好一派悠然恬静的景致。 穿过那长廊花厅,里头便是宋竹砾两口子的正屋了。 这会子,里头一个服侍的丫鬟都没有,屋门紧闭,隐隐约约能听见传来争执的声音。 那是金氏在愤愤不平。 “咱们如今托了圣上的洪福才能重返京城,你就莫要再弄你那些个劳什子了,一家子安安分分的岂不痛快?” 金氏已经尽力按捺住不满,语气温和道。 只是再如何耐住性子,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出了她的不快与烦躁。 宋竹砾捧着一卷书,翘着腿坐在桌案旁,任凭金氏说什么,他都不动声色不抬眼,仿若身边压根没这个人似的。 第992章 好话说了一天井,对方纹丝不动,即便是个菩萨心肠的,这会子也要跟爆炭一般了。 金氏腾地一下起身,冲到他跟前,压低声音怒吼道:“你知不知晓,上一次若非我父亲从中帮忙,再加上你确实建了奇功,怕是咱们一家子都要遭殃,更不要说能重回圣京了!我父亲与你是怎么说的,咱们俩还年轻,犯不着趟这趟浑水,让你好好在任上做着,也如二哥一般勤勉,往后的日子定然能好起来的!”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宋竹砾立马放下手里的书,眼眸迸发出愤怒压抑的神采:“岳父大人的好意我自然心领,只是蒙山书册一事,若看到了当做没看见,才是枉顾读书人的风骨!我虽今日为官,但也不能忘本!此事休要再提,我意已决,绝不回改!你也莫要再说!” 语毕,他起身负手,缓缓踱着步子走到窗棂边。 沉默片刻,才又道:“你心里苦闷担忧,我如何不知……这样好了,若是往后真有什么,我定然保全你和孩子,不牵连拖累你就是。” 金氏闻言,瞪大了眼睛。 眼眶一点一点泛红了。 细白的牙齿紧紧咬着唇瓣,几乎咬到苍白,她恨恨笑道:“我与你说了这么多,没想到你还是个榆木疙瘩!” 丢下这话,气急了的金氏再也不愿跟丈夫一屋待着,一头冲了出去。 那大门吱吱呀呀地响着,却也留不住那个伤心的背影。 只有立在窗前的男人依旧一身清隽潇洒,仿若半点不往心里去似的。 后头的一处厢房内,金氏哭得眼泡都肿了。 她身边的婆子是她的奶母,自小把金氏带大的,自然情分非同一般。 原本,这婆子唤作纪妈妈,本该也到了放回去颐养天年的时候,只是她放心不下一手奶大的姑娘,这才跟家里太太求了恩典,跟着一道过来了。 如今见金氏这般伤心,纪妈妈如何不心疼,忙搂着又是宽慰又是劝说。 足足说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那金氏才稍稍平静下来。 用帕子轻轻拭泪,她这才抖着声音道:“外头都道他是个好的,我也晓得他人不坏,成婚这些年也没有个花花肠子,待我与孩子也是一心一意,只是这倔脾气……如何是好?若是一个不慎,可是全家都跟着遭殃的呀!” “他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晓得官场上的凶险?这话说得那般轻巧,等真到了大祸临头那一日,还道上头会听他的不成?” 金氏边说边摇摇头,闭上眼,又是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纪妈妈又说:“这事儿当真如此要紧?” 金氏咬着牙:“若非要紧,我又何必恼了他……” “再不然,去告了老爷太太,请他们拿个主意好了。” “呵……若是这样能成,我也不必这么劳心忧神了。我那婆婆有多偏爱,妈妈也晓得,若无实证,就这般轻飘飘地告了,婆母多半不会向着我。” 金氏欲言又止。 其实后面一句话是想说赵氏并没有多少聪明头脑,没的说出来传了出去,反而坏事。 真要跟宋恪松提,她又没有十足的把握。 如此一击不成,往后他们夫妻离心,反而更加坏事。 她垂下眼睑,心事沉沉,怎么也想不出个出路来。 忽儿,纪妈妈来了句:“不如……去找七姑奶奶说说?她如今不是抚安王府的夫人么,又有诰命在身,说起来,你们姑嫂二人都没怎么好好说过话,这不是绝好的机会么?” 第993章 这话听得金氏两眼一亮。 虽说她嫁进宋府也有数年,与其他嫂子弟妹等人都相处得不错,先前两位姑子,如今去了一位,剩下的慧娘与她也算亲和,但唯独这宋家的七姑奶奶,始终不咸不淡。 金氏心中明白,整个宋府真正能让那位七姑奶奶挂心的,怕是只有老太太了。 她早就有心与之深交,却始终未能寻到机会。 如今听纪妈妈这么一说,她反而心思大动。 沉默许久,未曾有只言片语,见她坐着想得出神,纪妈妈一开始没说话,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姑娘,你是老身看着长大的,我哪里能见着姑娘你过得不顺意,不过是心疼你罢了……你既说得这般严重,想来也是逼不得已,既然如此,那就非常时候用非常办法,天经地义呀。” 语毕,纪妈妈顿了顿,又道:“我原也之是个乡野村妇,托了咱们家老太太的福才能进了金府做活,才有了后来的日子,才能伴在姑娘你身边……这府里哥儿的事情,说小也小,说大也大。稍有不慎,指不定全家都跟着一起拖下水,何苦来的呢……” 这话说得金氏大大心动了。 宋家之前的跌宕起伏,她身为儿媳,自然了然于心。 无论如何,她也决不能让自己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 攥在手里的帕子紧了紧,金氏柔美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坚毅:“妈妈说得对,这事儿却是不该再拖了。” 纪妈妈松了口气:“姑娘有了决定便好。” 金氏一旦有了主意,整个人反而轻松下来,挽着纪妈妈的手,还如小时候一般贴过去,口中撒娇的意味渐浓:“还是妈妈妥帖,若是没有您在身边,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总不能一有个什么就去娘家搬救兵吧?” 纪妈妈抚着自己一手奶大的姑娘,笑道:“瞧姑娘说的,你即便回去烦了太太,太太也只有欢喜的份,哪会真的与姑娘计较呢,不过是你不愿罢了。” 这话说得熨帖,金氏破涕为笑。 “让小厨房备着些茶果点心,我听闻这两日老太太爱吃桂花糕,也备着些,回头我亲自送过去。” “好,姑娘尽可安心。” 宋府这边的风云变幻,远在抚安王府的丹娘自然不会知晓。 书斋一事终于尘埃落定。 耗费了不知多少财力精力的书斋总算没有让人失望,前来借读的学子们见了里头一派典雅风采,纷纷叫好。 再看看里头那满满当当的书架,越发的快活兴奋。 尤其是看到书册上的签子,无不惊叹。 “你瞧瞧,这居然是大学士府捐赠的,我读了周大人家的捐书,也觉着自己与大学士的门生挨着一些了。” “我这本才叫好,上头还有注脚解释,当真详细。” “这可不得了,这字瞧着像是忧君先生的!!” “当真?也给我瞅瞅!” 书斋里自然有规矩,不许大声喧哗,不许交头接耳,这些学子都是通过登记,将书借了出来后,在自己的学堂里交流的。 能把书借出去这一条,也是丹娘想出来的。 一开始沈寒天有些不解。 丹娘道:“咱们的书斋不是分门别类了么?有看着玩儿的书,也有专攻科举仕途的,我看咱们家塾里的这些年轻人大多数都是勤敏好学的,那书斋里正经桌椅太少了,又不能常常点着火烛,不若叫那些个能借回去的学子把书带回家看,咱们规定了归还的日期不就好了?” 第994章 她眉眼弯弯,眼眸深处似乎还另有深意。 沈寒天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能将书借走的,必然是家境不错的学子,他们不在意书斋里那些免费的火烛,但却很在意读书的环境。 他们更喜欢带着书回到自己的书房内用功。 而这些人一走,就给那些个寒门学子腾出了空来。 书斋里的火烛是免费提供的。 别小看这不起眼的贴补,放在那些家底殷实的学子眼中,怕是瞧都瞧不见,但对于那些寒门学子来说,这就是能大大减轻的一笔开支。 且,抚安王府又做得这般不动声色,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给了他们实实在在的好处。 理顺了其中的关键,沈寒天眉眼微动:“这些个学子当真要感谢你才是。” “说什么谢不谢的,我可不敢当。” 丹娘抬起皓白的腕骨,理了理鬓角,轻笑道:“咱们府里的家塾既然要办那就要办得好,可别小看了这些寒门学子,他们学问好,往后科举仕途顺畅,也是咱们家塾的脸面与荣光,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你啊……” 男人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如此善意的举动,偏在她的解读下变成了这般。 少了些迂腐酸气的感恩戴德,多了些畅快肆意的明公正道。 还别说,叫人更愿意接受了。 没过几日,书斋一事便传到了圣上的耳中,在一次早朝上,沈寒天颇受褒奖,一时间成了整个圣京的表率。 有了这么一遭,很多书院学府都开设了书斋。 那些个进不去国学的学子终于也有了畅快读书的一日。 人人都说,这可是功德一件。 可丹娘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这一日,吴大娘子来了。 许久不见,两人言谈间都觉得亲切热乎不少。 “许是这半年多来,大娘子操劳了,也不往我这边来了。”丹娘命人上了好茶好点心,口中故意笑道。 吴大娘子一口茶还未咽下,闻言忙不迭地放下茶盏:“瞧夫人说的,就是操劳了再狠,也断不能忘了夫人这头啊,您瞧瞧我大老远跟您送来的东西,可别冷了我这颗心才是。” “我也瞧了,确实是我爱的,这回你打算如何换?” “还是您府里的菜蔬更好些,我依着您之前说的法子,也做成了蔬菜干之类的,北方更远的州县倒是很喜欢,供不应求呢。” 吴大娘子瞧着比前几年老了些,大约是总在外头奔走的缘故,整张脸黑了不少,脸上的褶子也多了些许,不过说笑间神采飞扬,倒是显得比几年前更加快活,想来是日子过得不错。 美好的生活总要付出辛勤的劳动,哪有不劳而获的道理? 想明白这一点,丹娘反而也没有刚才那么心疼吴大娘子了。 两个人聊了好久,吴大娘子是个利落人,走南闯北见多了,什么天南海北的故事都有,听她说话没有文人那般讲究,却多了好些利落爽快,听着都叫人舒坦。 “我打南边过来的时候,听闻了这么一个故事,觉得好生新奇,也说给夫人听听。” “噢,能叫大娘子觉着新奇的,定然是个好故事,你且说来听听。” 吴大娘子摆摆手:“却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不过是我觉着有些怪罢了。就在夫人原先的老家云州边上,有个岭阳县,有个名叫胡生的读书人,说起来早年也是个人物,小小年纪就考过了童生,往后一路顺畅,次次都是一下子就榜上有名的,直到中了进士。” 第995章 丹娘闻言,眉眼微动。 这样每回都能一次考中的,别说是在县城了,即便在州府甚至是圣京,都是难得一见的才子。 别的不说,起码在这些学子中也能排到上游的水准了。 吴大娘子娓娓道来,丹娘越听越来兴致。 那胡生年纪轻轻便有此作为,自然收到了当地的重视,他本人也颇有才能,常常能与那些个已经有了官职的探讨一处,所发言论深得赞赏。 人人都说,胡生必然能成为一方良臣,造福于民,为大雍朝发光发热。 可谁也没想到,一本蒙山书册断送了胡生的一辈子。 胡生年少有为,自然家中也给定了亲。 聘的就是同为岭阳县的一秀才之女,年方十六,唤作珠蕴。 与那胡生是青梅竹马的情意,自然非同一般。 一日,秀才被人举告,说私藏了蒙山书册,一家子锒铛入狱。 秀才不服,在狱中也大声替那蒙山书册里的内容反正,恳求一个恩典。 说到这儿,吴大娘子叹了一声:“你说说,区区一个秀才何苦来的,非要做这掉脑袋的事情,白白送掉了自己一条性命,还连累了儿女跟着一道受苦,也就是那珠蕴小姐未曾与胡生完婚,否则……怕是连这胡生都保不住。” 丹娘有些不解:“蒙山书册?那是什么?” 吴大娘子脸色微变:“这……我实在是不方便与夫人说明白,总之啊这是个祸害!咱们当今天子最在意这个了,谁家有,谁家为这说句话,噢不,哪怕是半个字,都是不成的!” “总之,后来胡生也不敢张扬,被抓紧去足足困了月余才放了出来,那会儿珠蕴小姐已经没了。那娇滴滴如花朵一般的女子,哪里能经得住那样的折磨,早早就咽了气,去阎罗殿报道了。” “奇就奇在,这事儿没多久,那胡生却说自个儿在梦中与那珠蕴小姐完了婚,成了一对人世阴间的夫妻。” 说着,她叹了一声,“好好的一个读书人,却搞成这般,我见着的时候,他整个人枯槁阴森,啧啧啧……那模样还真没几分活人的样子。” 后头的故事其实丹娘已经大概听明白了。 无非就是跟聊斋差不多的结局。 真正让她介意的,是吴大娘子说的那什么蒙山书册。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偏吴大娘子自己也说不清所以然,只道是若干年前一场浩荡的变故,如今人人谈之色变。 见问不出个明白,丹娘也没有抓住不放,权当是自己听了一段故事,又略坐了坐,吴大娘子才告辞离去。 外头,已经盘点好库房的南歌领着吴大娘子去查点了这一次运走的菜蔬。 丹娘在屋内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书萱乖觉地过来替她揉捏着发酸的脖颈与后背。 等送走了吴大娘子,已经金乌西坠,暮色漫天。 快摆晚饭时,门房送来了一封书信,说是来自文家。 丹娘一看信封上的娟秀小字,明白这是马秀兰写来的。 拆开看了看,原来只是一封看似家常的邀请,邀她两日后领着玉姐儿去马秀兰处坐坐。 这样的邀请,丹娘几乎每天都能收到。 不过这一次来自马秀兰,她也想去看看热闹,聊聊八卦,于是心照不宣地应下,也让门房小厮去给文家送了回信。 两日后,丹娘带着玉姐儿,并三个丫鬟一个奶母,一道出门。 第996章 算上赶车的两个小厮,这一行八个人。 看起来挺多的,其实跟圣京城里其他高门贵府的太太奶奶们出门的排场比起来,就寒酸得很了。 丹娘是个不爱拖拉的性子,出门也不喜欢带太多的人。 如今带了这些,已经是极限了。 还是因为今日要带着玉姐儿一道出门,怕人手不够,照看不过来,才带了这些人。 平日里哪里需要这般多的人跟着。 马车一路徐徐往前,晃悠到文家时,马秀兰竟然早早得了消息,就等在门口迎接。 丹娘赶紧收敛住一身慵懒,麻利地下了马车,笑道:“你怎么出来迎了,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虽身份有别,但到底只是同辈。 平日里也算交好,怎么都轮不到马秀兰这般大的场面出来迎接。 对方却笑道:“我不过是顺道罢了,你瞅瞅,就在你刚来之前,我家这边的马车才刚刚卸了呢,我怕这些个新来的小厮手脚毛躁,反而给我弄坏了,便在这儿盯着一会子罢了,哪里是专程迎你了。” “那就好,你若是回回都这样大的排面,下次我可不敢再登你家的门了。” “你要是不来呀,那我就过去寻你,你还能将我关在门外不成。” 马秀兰一旦放开,笑容清爽明快。 丹娘也喜欢跟这样的人的打交道,主打一个轻松。 一眼瞧见奶母怀里的玉姐儿,马秀兰笑得眉眼都成了一条缝,忙不迭地伸手抱过来:“这就是玉姐儿了吧,巧了不是,我家里也有个玉姐儿,回头叫两个小姐妹一处玩儿着。” “这主意好。” 丹娘赞同。 别看马秀兰是一家主母,平日里自然有人伺候着,但她抱孩子的动作十分熟练稳当,可见没少抱着。 一路抱着沉甸甸的玉姐儿回到正厅,她才将孩子交还给了奶母,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却脸不红气不喘:“你家这宝贝闺女倒是自来熟,竟半点不怕生。” “她呀不过是憨得很,不在意罢了。” “瞧你说的,能这般大气,也就是你们侯府出来的姑娘才有了,瞧瞧我家玉姐儿,却是个害羞的。” 她正说着,外头门外探出一张圆润的小脸,那双宛如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忽闪着,满是好奇害羞。 丹娘认出来了,这就是马秀兰的闺女,小名也唤作玉姐儿。 “来来,到我这儿来,我给你备了礼物。”她立马招招手。 那玉姐儿又看了一眼母亲,得到允许后,才缓缓地跨门进来,走到丹娘跟前规矩地行了个礼。 却不知如何称呼,小娃娃又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马秀兰也一时顿住了。 叫夫人吧,显得很生分,也特地强调了身份有别。 看丹娘这般亲热的模样,都愿意带着孩子串门,显然没有将这差别放在心里,若是她太过介意强调,反倒不美。 正犹豫纠结的时候,丹娘主动笑道:“你就叫我一声姨母好了,我与你母亲情同姊妹。” 换成现代,也该叫一声阿姨的。 只是如今这个时代,喊阿姨显得奇怪。 既然马秀兰愿意交好,丹娘也不在意多个可以聊天的朋友。 不过是送些个小玩意哄孩子开心罢了,她还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 得了这台阶,马秀兰顿时喜出望外,忙看了一眼自家闺女。 那玉姐儿也很懂事礼貌,立马软糯地喊了一声:“姨母好,姨母一路过来辛苦了,请姨母用茶。” 这般乖巧的孩子任谁见了都喜欢,丹娘当即抬手捏了捏她粉嫩的小脸:“嘴真甜,喏,这是姨母带给你的,吃吧。” 第997章 一旁的尔雅已经打开了一只木匣子,那上头雕的是鱼戏莲叶的花纹,还有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苞,甚是灵动可爱。 匣子里共有三层,依次打开,竟是九样果子糕饼。 马秀兰仔细瞧了,都是外头买不到的新花样,看着精致,闻着甜香,还真是讨女眷与孩子的喜欢,当即便笑了:“你这般客气破费,带了好些咱们见都没见过的吃食来,一会子在我家留饭,可别嫌弃才好。” 丹娘微微一笑:“哪里多新奇了,不过是我家有个手巧的娘子,惯会做这些个饼子糕点什么的,横竖在家里我一人吃着也无趣,不如带来与你一道品着。喏,这两个小的也爱得跟什么似的,你再送上两壶茶,咱们坐着说说笑笑,岂不快活?” 马秀兰心念一动,忽儿想起那会子在云州做姑娘时的光景。 那时候,自己还是待字闺中的大小姐,多恣意骄傲。 眼前这女子才是人人都看不上的宋家憨傻的七姑娘。 如今数年的光景一瞬而逝,再面对面坐着时,早已物是人非。 怕是谁都想不到,当年那个不被人看得起的宋家七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一方府邸的当家主母,瞧着通身的气派,哪里能看出从前的模样。 这么想着,她嘴角弯起:“你都这么说了,我再与你客气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说罢,她让丫鬟上茶。 这一上就来了五六种茶。 丹娘一一细品,心中有数了。 来圣京这几年,府里得的赏赐不少,除了自家男人能干,圣上额外给的之外,每年还有冰敬和炭敬。 另外端肃太妃也时常送些好吃的好玩的给玉姐儿,其中就不乏茶叶。 只不过,那些个与马秀兰拿出来的不一样。 这明显没有赏赐下来的矜贵细致,但却平添了一份乡野气息的浓郁,吃得口齿含香,一片清新畅意。 丹娘连着吃了两三盏才停下,笑道:“你这儿的茶真是不错。” 见她真的喜欢,马秀兰松了口气:“你若爱,回头走的时候我让人给你装上一些,什么时候吃完了你只管派人过来拿便是,你我都结识了这么多年,从姑娘到为人母的,哪有什么客套好讲的,你不嫌我,我便就松了口气了。” 两人正说着,外头丫鬟来报,说是堂亲那位奶奶得知家里来了贵客,想来见上一见。 丹娘眼眸微微一沉,转向看着马秀兰。 只见对方不动声色,似乎早就算到了一成。 不慌不忙搁下茶盏,理了理衣袖,她才缓缓开口:“你若愿意见,那我就让她来。” “这是你家里,这位又是你妯娌,自然是你说了算。” 马秀兰脸色略微好看了一些,转向丫鬟:“请她进来吧。” 话音刚落,外头就闪进来一抹娇嫩的粉,竟是伍氏。 原来她早就候在门外听着了,听闻里头松了口,这就迫不及待地进来。 伍氏袅袅婷婷走到丹娘跟前,盈盈下拜:“见过侯夫人。” 那声音掐得娇滴滴的,听得丹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要不是马秀兰还在,她真想跟这位说一句——你能正常一点吗? 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她扯了扯嘴角:“快些起来吧,今日不过是我与你嫂子串门玩来着,也不需这样的大礼。” “礼不可废,这是公婆教我的。”伍氏却不肯起来,依然拜倒在地,那一低头,发髻间轻轻坠着的流苏晃悠着,仿若诉说着那一眼的欲语还休。 第998章 马秀兰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丹娘很想笑。 伍氏这样矫揉造作,不就是为了在外人面前体现自己有礼数,要将身为当家奶奶的马秀兰比下去么。 只不过这一招用在这里,显得过于粗糙随意。 反而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毕竟,丹娘不是什么来自传统世家的夫人,也不在意这些所谓的规矩,又不是什么正经场合,只是女眷们私底下来往走动罢了,至于么…… 她眼眸沉了沉,温温一笑:“这么说来,你倒是很懂规矩了。” 伍氏轻笑:“自然是比不得夫人府里了,不过是不想在夫人跟前出丑罢了,我们文家也算读书人家,这点子礼数还是要有的。” 说罢,她又抬眼小心翼翼地瞥了瞥马秀兰,语气斟酌,“我虽只是堂亲,但也是文家媳妇,我家嫂子平日里料理庶务忙得不行,若是有怠慢,还请夫人莫要见怪,我在里替我嫂子先给夫人赔个不是。” 字字句句都透着体贴,但在座的二人都明白,这可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气得浑身发抖,马秀兰藏在袖子里的手几乎要将帕子扯破。 她好不容易能与丹娘交情不错。 甚至还通过自家闺女在人家跟前博了个情同姊妹的说法。 这伍氏倒好,一来就把膝盖给跪了,还话里话外地指责马秀兰不会待客,失了分寸。 偏这场面话很是刁钻,她又不能当面反驳,一口闷气硬生生压在胸口,憋得好生难受。 丹娘却笑了,转脸对马秀兰道:“你这弟妹真是有趣,我们在这儿说说笑笑的,她却以为我与你恼了。” 马秀兰松了口气:“我这弟妹就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也没什么大错,你就别往心里去了。” “我与她计较什么,横竖是你的弟妹。” 丹娘顿了顿,“我听说……你这位弟妹刚刚新寡?” “是。”马秀兰一阵悲切,“我夫家的堂弟过身了,也就是那会子我们来寻名医的时候的事儿……” 丹娘赶紧宽慰两句。 跪在下首的伍氏这会子已经两腿发软,膝盖生疼,身子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可没人让她起来。 进门之前,她也早就跟芙鹃交代过,不准扶她。 这下跪了自然要让尊贵的侯夫人亲自把她搀起来,那才体面。 她自己也没想到,这一跪能跪这么久。 心里正羞恼不快时,冷不丁听丹娘来了句:“既如此,那你这弟妹还在热孝期吧?怎就穿得如此鲜嫩了?” 轻飘飘的两句话听得伍氏冷汗都下来了。 低头瞅了瞅身上的绫罗绸缎,入目之处一片精致的绣花,配上那娇嫩的桃粉色,果真是水灵标致。 她一时得意,总想着能在侯夫人跟前得脸,根本没想到孝期这回事。 没等她开口,丹娘叹了一声:“你夫家心疼你年纪轻轻便守寡,许你热孝期出门,这会子既到了兄嫂的家里,也该正经守孝才是……” “今日我托大,就拿自己当个门内人了,不与你嫂子说两家话,若是叫别人瞧见了你这般……岂不是给你兄嫂乃至整个文家脸上抹黑么?” 伍氏腰肢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大大的眼睛茫然地瞪大了:“我、我……” “当今圣上最看重这个了,你往后可要谨言慎行,千万别再出了岔子。” 丹娘顿了顿,“你初来乍到的不了解,咱们圣京城里前些日子有个顺令县主,她与你一样也没了丈夫,却不肯好好守孝,如今已叫圣上罚出了宫,再不许进宫门半步。” 第999章 这话一出,惊得那伍氏泪眼汪汪。 顺令县主是谁,这里头又有什么故事,其实她一概不知。 但听到县主这两个字,即便再蠢的人也知道,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连这样的人都不能赦免,就更不要说她一个普通之家的妇人了。 况且……热孝期内出门,也不是公婆首肯的,而是她偷偷跑了出来的,这要是捅破了,她颜面何存? 念及此,伍氏赶紧要给丹娘磕头求饶。 尔雅与新芽眼明手快,立马扶住,将人搀了起来。 一个道:“奶奶快别这样了。” 另一个道:“您这般磕头请罪的,叫我们夫人如何是好?” 丹娘跟着笑:“是啊,我今日本就是来串门子寻乐子来的,这可怎么好,这茶还没吃完呢,却叫你弟妹这般惊慌害怕了,还红了眼眶,岂非我的罪过?” “瞧你说的,她年轻不懂事,我又是个心软的,哪里舍得下狠手约束,也就是你这般明公正道地说出来,也免了我费神,谁还怪你不成?” 马秀兰立马满脸堆笑,方才的愤怒已经一扫而空。 她转脸看着伍氏:“还不赶紧回屋去,把这一身给卸下来。” 伍氏哪里还敢继续待着,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低着头由着芙鹃搀扶着,忙不迭地出了门。 大约是太过惊慌失措,经过大门时,还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伍氏自知丢了人,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强撑着走出了院门。 这一出好戏看完,丹娘拿起银子的小挑子戳着一块点心细细品着,笑问:“你今日请我来,不会就是让我看这一出好戏吧?” 马秀兰本就是个快人快语的性子。 即便来到圣京这些时日也学得低调收敛了,但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掉的。 见她问得如此直白,马秀兰干脆也交了个底:“你说得不错。你瞧瞧这模样,妖里妖气狐媚子一般,演出来给谁看?打量着谁不知道她那点子心思不成?!” 不说还好,话匣子一打开,马秀兰的愤怒就如滔滔江水,停不下来了。 原来,伍氏刚到后没多久,文二与马秀兰两口子就跟她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要她稍作休整,最迟两个月后便回云州老家去。 谁知,伍氏表面上是答应下来了,可接下来几日的各种做派却把马秀兰恶心得不行。 如今文二在圣京里也谋了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职,左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文官,别说上朝了,就连自个儿的上峰也不是每日都能瞧见的。 就这样战战兢兢的在众多贵人间夹缝求生,其实马家的日子也没有伍氏想象中的那般风光。 伍氏的院落安置妥当后的第一晚,她便在大半夜的时候去了一趟书房。 那会子,文二还没回马秀兰房内,正在灯下奋笔疾书,忙着公务。 “她独自前往,身着白衣素服,轻飘飘如纱一般,一眼就能瞧见那碧藕一般的胳膊,还带着酒菜点心,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她又这般打扮,是打量着别人都瞧不出她的心思么?” 马秀兰回忆起这一段,还是气得不行,忍不住抬手把桌案拍得震天响。 看得丹娘担心不已——也不知马秀兰疼不疼,用这么大的力气,手上戴的宝石戒指都歪了一半。 马秀兰却浑然不觉,继续道:“也是我男人不傻,一眼就看穿了,当即吓得跑了出来找我想办法!” 第1000章 听到这儿,丹娘忍不住笑了。 这文二……居然丢盔弃甲,直接把书房让给了伍氏,自己找老婆求救去了。 马秀兰也有些好笑,嘴角动了动:“那天晚上,我们索性就把话说开了,她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说不愿再去云州过守寡的苦日子,愿意与我一样,伴着我家夫君度日。” “好不要脸!这样没脸没皮的话竟然也说得出?”丹娘震惊。 “谁说不是!她正经一个正房奶奶,与我们可是连着的堂亲!即便如今她守寡,趁着年轻再嫁也是有的,到时候她当初带来的一应嫁妆都要给她带走,她颜色好,在我们云州不愁找不到人家的,何必自取其辱,由那正室之尊降为妾室?” 马秀兰深吸一口气,“如今因着她,我夫君连家都不敢回了。” “啊……” “他说,瓜田李下,既然她起了这个心思,那就没有千年防贼的,也防不住。只有他暂时住出去,彻底绝了她的这个念头,等过段时日将她送走便是……” 听到这儿,丹娘一阵无语。 看向对方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不得不说,文二还是有点本事的,竟然想出这一招。 毕竟对方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即便如何防范,怕也架不住一朝疏忽。 再退一万步说,万一那伍氏栽赃陷害,非说文二污了她的清白,叫他一个大男人又如何为自己辩驳。 还不如一了百了,连家门都不进。 这样伍氏即便有了通天的手眼也奈何不了。 “那如今……你夫君在何处?” “就歇在他们那办公的宅院里,后院有空置的厢房,他主动领了个麻烦琐碎的差事,顺便也跟上峰求了这个人情。” 原来是这样…… 丹娘缓缓点头:“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谁说不是。”马秀兰一阵闷气,“别人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这厢倒好,这神又不是我请来的,撵都撵不走!” 另一处院落里,伍氏已经换上素白的衣裳,头上的一应钗环配饰都卸下,只戴了一根素银的簪子和两朵绢布做的小白花。 对着镜子照了照,伍氏不是很满意。 俗话说,想要俏,一身孝。 这话说得是那本就颜色上佳的年轻女子,伍氏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平日里绫罗绸缎堆着,胭脂水粉供着,珠钗流苏点缀着,方能显得她气度不凡,自然也富贵美貌。 而今卸掉了所有妆饰,镜子里的她看起来面色发白,唇瓣干瘪,大大的眼睛显得很无神,哪里有从前的一半貌美? 伍氏气不过,差点摔了铜镜。 芙鹃赶紧拦着:“快别!我的好奶奶……如今那头还没散呢,仔细叫人听见了,回头又生事端。” 伍氏只好停手,气哼哼道:“原以为这马秀兰是个温厚大气的,不想也是这般爱拈酸吃醋,为自家男人纳妾都不依了,还有这样善妒的正房奶奶!当真是可恶!” 芙鹃低头收拾着桌面,闻言心道:你可是人家正经弟妹,就没听说过弟妹给堂哥做小的,传出去这一家子岂不是丢死人了? 不过这话她可不敢说出口。 伍氏拿马秀兰两口子没法子,但收拾自己身边一个小丫鬟还是有本事的。 芙鹃麻利地收拾好,又给伍氏上了一盏热乎的茶。 见她面色缓和了些,才开口劝道:“奶奶何苦来的,这文家爷儿根本不识货,不把奶奶放在眼里,您如此品貌,给谁家做个正头老婆不成,非得要他么?” 第1001章 “若是他有了这个心思,哪里是婆娘能管得住的,如今他人又不在府里,即便奶奶您有多少手段都施展不开呀。瞧瞧今日,二奶奶身后可是有人帮着撑腰的,那夫人通身的气派,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她与二奶奶交好,必然跟您不睦,您又何苦来的。” 芙鹃语重心长,这番话当真是掏了心窝子。 伍氏怒气未消:“你什么意思?!连你也偏帮着那马氏来作践我?!” “奶奶哪里话,我与奶奶是自小伴在一处的情分,眼里心里只有奶奶,奴婢只是心疼您。想您在娘家那会儿,多富贵多娇养着,如今呢……也是命数不济才这般。” 芙鹃一番话,勾起了伍氏心底最大的伤心。 她再也忍不住,拿着帕子捂脸,哭声不断。 说起这一段她何尝不后悔?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芙鹃上前替她顺着后背,又温言道:“奶奶快别伤心了,仔细自个儿的身子,要我说呀,以奶奶的品貌咱们回了云州,什么好人家寻不到?非得在这圣京作甚?” “你懂个屁!”伍氏深吸一口气,狠狠忍住了哽咽,“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呢!云州那鬼地方我是不想去了,你也不想想,我一个没了男人的寡妇再嫁,又能寻到如何好的人家?我算是看透了,什么正头老婆的风光,我呸!你瞧瞧文家这头,在圣京连个芝麻都不算,家里吃穿用度就比咱们好了多少!” 说罢,她犹自不服,哭得通红的眼眶眯了眯,迸发出骇人的锐芒:“她说不成便不成了?都是一家子,凭什么她吃香喝辣,我就要在家里守寡?!我还没骂他们文家故意呢,叫一个病痨鬼给我做丈夫,白白坏了我的姻缘!” 闻言,芙鹃立马不吭声了。 自小服侍伍氏,她很清楚自己这位主子的性子。 若是再劝,怕连她都要跟着一起遭殃。 略饮了一口茶,伍氏擦了擦眼角,回过神来:“你方才的话倒是提醒我了,她马秀兰有什么……不过是巴结攀附罢了!你去前头瞧瞧,那夫人走了没有。” 还没说完,她又拉着芙鹃的袖子,在其耳边轻轻嘀咕了几句。 芙鹃眼眸微动,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应了。 却说另外一头,丹娘与马秀兰相谈甚欢。 两个小女孩也玩在一处。 马秀兰家的女儿虽年长一些,却无半点小孩子的任性不稳当,反倒很是照顾妹妹,天生的大姐姐的性子。 马秀兰笑道:“两个玉姐儿反倒不好区分了,往后该怎么叫呢?” “我家的承蒙圣上赐名,单名一个岚字,要不就叫岚姐儿好了,你家的在前头生的,还叫玉姐儿,往后啊就这么区分。”丹娘觉得叫什么真的是小事,不值一提,随口便道。 “那多生分了,本来两个孩子同一个小名就怪有趣的,你这般改了反倒没意思。不如这样,我家的年长些,便叫大玉,你家的就是小阿玉。” 马秀兰边说边笑,“这样叫起来亲热些个。” “都依你。” 说笑一番后,马秀兰还留了她们用饭。 丹娘也没跟她客气。 不得不说,这顿饭还是彰显了主人家的用心程度,荤素搭配得刚刚好,尤其是那鲜炒的时蔬十分开胃下饭,丹娘和玉姐儿都很喜欢。 马秀兰见她吃得欢,凑趣道:“这还是从你府里换来的呢。” 丹娘忍俊不禁:“你往后要是想吃只管来拿便是,只要不太过了,这点子菜蔬我还是给得起的。”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用过了饭,又去花园里散步消食了一会子,丹娘这才告辞。 马秀兰原本是要亲自送她到门口的。 谁知,丫鬟过来说大玉姑娘跑没影了。 瞬间,马秀兰的脸色都变了。 “你赶紧去,孩子的事情要紧,我这边自己出去便是。”她忙安抚对方。 “那就多担待了。” 这文家丹娘也不是头一次来了,身边又这么多人跟着,根本出不了问题。 她怀抱着已经玩累了的女儿,慢慢往门外走。 眼瞅着大门已经近在咫尺,再绕过一片长廊便能抵达,忽然眼前窜出一个人影来,直接挡住了丹娘的去路。 她稳稳停下脚步,抬手稳住了女儿后背,抬起清凌凌的眼眸上下打量着对方——来人正是伍氏。 与方才一身俊俏不同,如今的她倒是一身规整的孝服,看着整个人暗淡了不少。 “有事?”丹娘笑问。 伍氏上前福了福:“还未向夫人正式拜见,夫人便要走了,我想着心里多有过不去,还是要来亲自跟夫人赔个不是……刚刚是我唐突了,多谢夫人提醒。” 那声音轻柔婉转,确实动听。 只不过配上伍氏那僵硬的笑容却不那么赏心悦目。 “不是什么大事,你也是一时疏忽,只要别丢人丢到外头去就成。”丹娘轻描淡写道。 伍氏嘴角抿了抿:“夫人来一趟不容易,今日得见便是有缘,上回子我就想着能有机会与夫人亲近,总算得偿所愿,不知能否请夫人去我那院内坐一坐?我也有好些话想跟夫人说……” 这样放低姿态,这样低眉顺眼。 可以说,但凡站在跟前的是个男人,这会子八成都已经答应了。 只可惜,丹娘不是男人,偏偏还是个铁石心肠的。 闻言,笑而不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她道:“这话真是奇了,你也是文家的客人,还在孝期,如何能越过主家挽留客人?你这话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也就是我与你嫂子关系好,若是换成旁人……你岂非闹了天大的笑话?” 别说丹娘不是为了她而来,而是马秀兰正经下了书信邀过来的。 即便是,今日这一见也得先让人家当家主母知晓,方不失礼数。 伍氏这般……太过心急了。 丹娘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没等伍氏辩驳,又道:“我自然知晓你的心思,同为女人,你的难处我也明白,但你不该将自己所求所需凌驾于别人的头上。就算是男婚女嫁之事,也得图个两厢情愿,不好勉强的吧。” 这话太过直白,伍氏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变得惨白如纸。 原本准备好的一天井的话,这会子也派不上用场了。 丹娘从她身边掠过,经过她身边时又丢下一句:“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你不惜放弃正房的位置,甘心与文家为小,想必定然容貌出众、姿色不凡,与那文家的情分也颇深,那我就祝姑娘你,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每说一句,伍氏的脸就白上一分。 到最后,她几乎摇摇欲坠。 丹娘才不管,领着一行人直接离去。 坐上了马车,身边的尔雅才愤愤道:“怎会有这样不知廉耻的人?寄住在兄嫂家里,竟然、竟然起了这个念头!” 新芽也被伍氏的皮厚胆大给惊到了:“……是啊,她为何这般作践自己?” 第1002章 作践? 丹娘心头缓缓划过这两个字,轻轻摇头:“人各有志,旁的人如何想,都不与咱们相干,管好自己才是正经。” 玉姐儿难得遇到一个小伙伴,玩得尽兴,这会子已经累了,躺在母亲身边,挺着小肚瓜睡得香甜。 看着女儿柔嫩的小脸,丹娘的心几乎软化了一半。 拿着汗巾子替孩子擦了擦额头,一旁的新芽递了一条薄毯过来,丹娘顺手就给孩子盖上了,一只手轻轻拍着,哄着孩子睡得更沉些。 马车轻轻摇晃着,她也有些累了。 靠在绵软的垫子上,满脑子都是今日所闻所见。 说到底,伍氏就像原先府里的青姨娘。 她们都很心高气傲,也很自命不凡。 当然了,她们自然也有底气。 青姨娘是仗着年轻貌美,伍氏是觉得自己家世不俗,自己又是嫡出女儿,自然在婚事方面挑挑拣拣,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年纪轻轻守了寡,换成是谁都受不了。 伍氏是过惯了好日子的,自然不愿再屈尊降贵,为了一个正头老婆的身份下嫁。 而文二,也确实是她能够到的人家里头数一数二的。 且又是她能轻易接近的。 有这样的选择,其实并不奇怪。 人人都说伍氏不要脸,起了这么个心思,丹娘很认同。 但这份认同里还有一抹深深的无奈。 若是伍氏有的选,若是不是生活在这个时代,死了另一半的女人照样也能嫁得好人家,想必她也不会这样剑走偏锋了。 错了就是错了,丹娘心底同情她,也不可能拿到明面上说服别人。 又打了个哈欠,她靠着尔雅也眯上了眼睛。 文家关上房门,任由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抚安王府这头又迎来了好消息。 书斋筹建得力,给京城众书院、高门都起了个模范带头的作用,圣上欢喜不已,各种赏赐自然也下来了,流水似的送进了抚安王府的大门。 其中有一道圣旨是专门给丹娘的。 那一日接旨,丹娘可特地穿戴整齐,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任何遗漏,才出去恭恭敬敬地操作了一番。 旨意里把她狠狠夸了一通,什么娴雅淑德,什么聪慧机敏,听得丹娘心里好笑,又不由得怀疑——这是我嘛? 皇帝说是,那就是。 望着装满了一庭院的赏赐,她心花怒放,又给前来传旨的公公送了一个大大的荷包。 那荷包外头飞针走线,绣得可是五蝠团寿的图案,用了玄青色的缎面,既典雅又低调,甚是彰显身份,更不要说里头沉甸甸的了。 当即那位公公喜笑颜开,连连说客气。 丹娘笑道:“客气什么,大人您是授命前来传旨的,倒是教您累着的,一点子小心意,大人只管拿去吃茶便是。” 将这些人都送走了,她才松了口气。 卸掉了一身沉重的装扮后,开始张罗丫鬟们盘点赏赐,然后一一入库。 宫里的赏赐自然不同凡物,就连放置丹娘都要额外开一个库房。 翠柳与南歌两个管事妇人负责登记,新芽、尔雅与书萱这盘点,另有常用的小厮乐透等人帮忙搬运。 丹娘则坐在一旁的八仙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嗑瓜子,美其名曰监工。 就这般忙活到了暮色时分,才算收拾妥当。 去库房一看,里头果然按照她想要的样子,放得整整齐齐。 南歌将登记好的册子送给她看。 第1003章 略扫了两眼,她轻轻颔首:“不错,就是要这样干净明朗,一眼就能看清楚,这可是圣上赏下来的,都是宝贝,仔细些个。” 下头的人都一一应了。 她又留意了一下烛火,确保无误后,才松了口气。 这忙碌了大半日,丹娘才觉得有下班的感觉,回到自己屋内,只见冯妈妈已经摆好了晚饭,她赶紧更衣净手坐下来用饭。 才吃了没两口,沈寒天回来了。 她正捧着碗不愿丢,有些哀怨地看了一眼自家男人。 犹豫再三,刚要起身时,他笑道:“你坐着吧,别冷了,回头吃坏了肚子。” 有了这话,丹娘立马讪讪笑着,搁下了碗筷:“哪能呢,还得等你一起吃嘛。” 她边说边过去帮忙给沈寒天换下外衣。 夫妻二人面对面,他低着头,双目灼灼凝视着她的脸,片刻不愿挪开,那微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肌肤上,引起一阵不安的战栗。 她本想装作没事人的,结果沈寒天却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丹娘吓了一跳。 “你干嘛?!” “想你了,今日家里来了旨意,叫你忙坏了吧。” 她被他整个全在怀中,心头滋生一片暖暖的甜意,索性靠在男人的肩头,笑道:“是呀,不过得了那般多的赏赐,就算累了也值当。” 听她字里行间都是快活,沈寒天也忍不住笑了:“你啊,真是见钱眼开。” “从前圣上赏赐,都是锦缎玉器珍珠古董什么的,这次怎么还赏了那么多金锭子银锭子?”丹娘奇了。 这个问题早就在她心里徘徊,刚好这会子问出来。 “今日下朝后,圣上留了我们几人在南书房议事,忙完后他又单独留了我,与我说了赏赐的事情,我就斗胆跟圣上求了这个。” “啊?”她震惊。 忍不住抬眼,瞪着男人——这家伙脑子没坏吧,居然开口跟皇帝要赏赐的内容…… 沈寒天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我跟圣上说了,我说我夫人不爱这些,最最喜欢金银钱财,小时候过得苦了,最是放不下。” 丹娘听得目瞪口呆,微微张大嘴巴。 她刚刚听到的……都是真的?! “你、你……这么说了?那皇帝呢?” “圣上自然是答应了,看到这些赏赐可还欢喜?”他抵着她的唇,与她甜甜蜜蜜地亲了个嘴。 丹娘一张脸烧得滚烫。 她是喜欢钱没错,也很喜欢银子金子…… 可这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啊,还被圣上知晓了,那人家背后还不知如何笑话她呢。 她急了,抬手捶了沈寒天两下:“你怎么能这样说!?” “难道不是事实?” “是事实,可……我不要面子的啊?”她急了。 怎么说她也是有诰命在身的命妇,就算关起门来如何守财奴,有些事情还是要顾全一下脸面的。 沈寒天居然这样! 真是气死她了! “你晚饭别想吃了,一会儿去睡书房!”她气哼哼地教训道。 “为何?” “还为何?我脸都丢尽啦。” “这有什么好丢脸的,我还跟圣上说了,我们两口子是一样的,你爱金子,我爱银子,还请圣上多多恩典,赐些个金银宝珠即可,我们夫妻俩都是俗人。” 丹娘:…… 好吧。 一个人丢脸有些接受不了,但如果是两口子一起,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她张了张口:“看在那么多金银赏赐的份上,这次便算了,饶你一次,你要是再敢有下回——” “不敢不敢了。” 他搂着她,又是一阵亲昵调笑。 待夫妻二人收拾好,坐下来用饭时,已经一晃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 第1004章 窗棱大开着,对着外头的池塘。 波光粼粼处,一片片翠绿的莲叶舒展,那粉嫩的花骨朵儿已经俏生生地探出了头,好一副初夏时节的景致。 两口子一边吃一边说话,晚饭时光也显得格外温馨甜蜜。 这寻常的一日就这么过去了,夜间歇下时,丹娘还与他说了先前在文家所见种种。 沈寒天沉默片刻,道:“难怪前些日子听文二的上峰说起过他的名字,还夸他勤勉刻苦,所用之功非常人能比。” 丹娘一阵咋舌:“还有这回事?” “他的那位上官我倒是认识,我初到圣京的那会儿也曾在他门下请教过几日,那是个最最严谨的人,你还别说,文二这样反倒能入得了人家的眼。” 真没想到,文二说不准还能因祸得福,她微微瞪大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叹了一声:“若是这样,那位弟妹怕是更不愿离开了。” “事情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虽说云州到圣京隔了这么远,可也不是天上人间的距离,她倒是想躲,她云州的婆家才没有这般好说话。” 初夏的日子,白天显得炎热,傍晚却凉意十足。 抚安王府里的冰酪很受欢迎。 丹娘干脆给甘娘子她们单独开辟了个小厨房出来,专门做这个。 甘娘子于点心糕饼这一块很是得心应手,还会想出各种新奇的花样,吃得丹娘心花怒放。 她得了好的,自然也不会忘了老太太。 一连数日都差人直接快马加鞭地送到宋府去。 瞧着每一日的冰酪子都是不同样式,哪怕是见多识广的赵氏这会子都有点心底泛酸,很不是滋味了。 要说七丫头对老太太的孝心,那可真是一骑绝尘,将其他同辈的兄弟姊妹们都远远地甩到身后。 偏她脸皮厚,再不喜管这管那的,至于宋家其他人怎么看,根本不在丹娘的考虑范围内。 是以,有时候宋家上下都有份,有时候就单单供了老太太那一院里的人,其中老太太得了头一份,剩下的就分给近身伺候的人,奚嬷嬷都能分一杯羹。 一次,赵氏去请安,刚巧撞上了抚安王府的小厮送冰酪过来。 那又圆又宽的盘子下头都堆着冰呢,打开一瞧,还隐隐冒着冰凉的雾气,一碟子香软甜滑的冰酪就在眼前摆着,上头还洒了干果等物,闻着就馥郁浓香,尝着冰凉滑腻,端的是解暑的好东西。 来送冰酪的不是别人,正是乐透。 乐透也是跟在丹娘身边的老人了。 从云州时起,就在府里做事的。 平日里不声不响,是个不爱说话的腼腆性子,但办事却很稳妥牢靠,丹娘但凡有个什么要紧的,都喜欢让他出马。 老太太自是认得他的,笑道:“你如今也脸上有光了,你主子打发你来送这些个东西,可把你热的,瞧瞧这脸上的汗……” 她转头看了一眼奚嬷嬷。 奚嬷嬷立马让小丫头上了一盏凉茶给乐透。 乐透欢喜地一口喝完,道:“谢老太太赏,这是替咱们夫人做事,热一点也不怕的,这冰酪子是一早就得了的,咱们夫人说了,老太太年纪大了,吃不消暑气,但又不能过分凉寒了,这些个送过来要化不化的刚刚好。夫人还让小的送了茶饼子过来,说是就这热水冲开了,过了三四遍色就能用了,保管老太太喜欢。” 第1005章 一番话说得完整伶俐,奚嬷嬷也笑了:“原也没见你这般能说会道的,想来是七姑奶奶教的好。” 乐透只顾着傻笑,却也说不出什么来的。 方才这些话还是丹娘说了,他在一旁听了记下来的。 又说了一会子,老太太赏了乐透一吊钱,另又给了两碟子蜜饯干果,都叫他兜在自己的衣兜里。 乐透高兴坏了,嘴角咧开,整张脸笑得像个大河蚌。 刚请辞转身,赵氏在一旁冷冷来了句:“还是七丫头有能耐,瞧瞧府里的小厮都这般体面,终究是我们比不了哟,这独独一份的冰酪子也只给老太太用,咱们也只有看的份。” 老太太刚才还满是笑容的脸瞬间阴沉。 狠狠瞪一眼,她道:“孩子的一番孝心,你若是喜欢,等会儿我让人给七丫头送信,叫下回送来的时候连你的那一份也捎上。” 顿了顿,老太太又恨铁不成钢道,“你如今也是做祖母的人了,怎么眼皮子还这般浅,一点子新鲜的吃食就惦记个没完,仔细传出去了叫人笑话。” 被婆母这样一说,赵氏脸上很下不来,当即讪讪不语。 也不知是不是老太太真的给抚安王府送了信,还是乐透回去了当了个耳报神,总之几日之后,宋府再得冰酪子的时候又变成了每人一份。 乐透还特地跟赵氏说:“请太太尽管安心,连荣昌侯府的奶奶都有呢,咱们夫人说了,保管一个都没落下。” 赵氏在美滋滋地享用冰酪子,一听这话差点没呛着。 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哭笑不得,看着自己这个不怎么争气的儿媳妇片刻,末了叹了口气摇摇头。 待丹娘又一次大包小包过来瞧老太太时,她老人家专程跟她说了这件事。 祖孙二人歪在榻上,屋子里有半缸的冰块,隔着屏风铜扇,略略挡住了寒意,只略微透了些许凉风入室。 一阵风吹入,倒显得格外凉爽。 就是耳边老太太不断的提点让丹娘有些无奈。 她眯起眼眸,笑呵呵地挽着老太太的胳膊,撒娇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原是为了这事儿,老祖宗尽管放心,这有什么难的,往后我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给您捎一份了也必不会忘了太太,这总行了吧?” “你这丫头,越发乖觉滑头!” 老太太点了点她的鼻尖。 望着这个小孙女,想起她们两人相依为命的光景,就是再狠的话也说不出口,语气忍不住都软了。 “你呀,还真是越来越捣蛋!你与我说说你和你那婆婆是如何了?如今她还变着法子给你添乱不?” 见老太太终于提到了这一茬,丹娘心知躲不过了。 她坐正了身子,微微叹息:“这段日子倒是太平,不过我觉着也太平不了多时。” 想了想,她便将沈夫人偏心二儿子一事说给老太太了。 听完孙女的话,老太太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半晌才开口道:“你这婆婆不是个好相与的,往后与她相处可要多提防着些,自古以来都是婆婆为难媳妇的,你是晚辈,真要吃了亏,难不成还能打上门去?” “为何不能?” 丹娘歪着脸,笑着反问。 那一颊玉雪粉润,眸光漆黑如墨,盛着点点锋芒,那盈盈的唇畔勾起,却笑得格外锐利,只听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若是叫我日子不好过,我必然也要让她晓得疼。” 第1006章 对上老太太惊讶的双眼,她丝毫不改:“人生短短数十载,若是处处都忍气吞声,这日子过来还有什么意趣?” 从宋府离开时,是沈寒天来接的。 夫妻二人坐在马车里,丹娘还在回想着方才老太太惊诧又满意的眼神。对于她那一番话,老人家并没有反驳,也没有说那些个大道理,反而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给了一句话——“凡事量力而行。” 这话丹娘听进去了。 她也明白,这是老太太给她的金玉良言。 略整理了一会儿思路,她斜眼看着丈夫:“你今儿怎么有空来的?不是说还有事情要忙的嘛,指不定晚饭都回不来的。” “临时变卦了,今日在朝上圣上发了好大的火,很多人都被叫去了南书房,怕是这会子还没散呢。横竖暂时管不到我,我也就早点回来了,顺道过来接你。” 男人轻描淡写,温润如玉的脸庞上笼罩着温柔的笑容。 丹娘心头一荡:“少来,你顺道?想早点见我就直说好了,还说什么顺道。” 说罢,她以袖掩口,吃痴笑了。 沈寒天原本也想板起脸,好为自己证明一番。 可对上妻子那双狡黠灵动的笑眼,即便有再多严肃也绷不住。 不一会儿,两口子就笑成一团。 说完了轻松的,该说点不开心的了。 沈寒天话锋一转道:“可能再过两三个月,二弟就要复职了。” “噢。”她半点不意外。 仔细算算,沈瑞重伤到如今,也关了数月了。 伤肯定是大好了,而且还罚抄了很多作业。 这是身为大哥的安排,沈瑞哪敢不从,哪怕心里不情不愿,但这些罚抄还是每日都按时送到抚安王府。 最初,沈寒天还亲自批改,圈出弟弟哪些地方写得不尽如人意。 到后来,审查这些作业就变成丹娘的事情了。 一晃到今日,那书房旁的一只木匣子里,装得都是沈瑞的笔墨。 “你倒是不在意?” “有什么好在意的,你二弟又不是去坐牢,只是在家中关禁闭,既然如此,那总有放出来的一日。”她很了然道,“况且,他还这么年轻,若是不趁着大好年华去建功立业,往后如何独立支撑门户,如何养活一家妻小?” 沈寒天动容不已:“沈瑞竟不如你半分……” 丹娘心底翻了个白眼。 这是肯定不如的了。 而且她敢打包票,这一次也就只能让这位二世祖消停一段时日,等过了风头,保证还会再有。 她倒是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呢,不过沈夫人心疼儿子,铁定头一个不答应。 说出来恼人又无用的话,说来有什么意义? 丹娘很识时务地保持安静。 “先让他去磨炼着,我已经跟他的上峰打过招呼了。”他点到为止。 丹娘轻轻颔首:“这便够了。” 于是,芒种前后,沈瑞终于恢复自由了。 在家里养伤,又修身养性了一段时日,他如今瞧着气色都好了不少,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显得正派不少。 第一日出府,沈夫人还命人给他拿了一套全新的衣裳。 锦缎华服,又不逾越,穿在沈瑞身上倒显得几分潇洒。 沈夫人瞧着满意,沈瑞自己也开心。 只是立在一旁的王氏面无表情,就好像不曾看见一般,一点波澜都没有。 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孩子,正是松哥儿。 松哥儿到底年纪小,离了亲娘确实有段时日不适应,也哭闹了好久。 但几个月下来,他跟在王氏身边同吃同睡,早就与她熟悉,如今竟是片刻都离不了她了。 第1007章 而王氏呢,原先看这个孩子还觉得膈应难受。 但想到外头的那个嫣环,还有自家的顾虑,再加上这孩子确实稚嫩,渐渐地也与他有了几分情分在。 沈夫人原先瞧着王氏怎么都不顺眼。 后来,王家来了一趟。 不但亲家大舅子来了,就连王氏的父母也登门。 一家子与沈夫人关在正堂里说了大半日的话,也不知说了什么,反正王家离去时,沈夫人对王氏的态度有了个截然不同的大转弯。 王氏顿觉底气十足。 她有两家撑腰,还有兄嫂扶持,自己又没做错什么,方方面面都贤良温厚拿得出手,反倒是沈瑞,各种把柄一堆。 她有什么好怕的? 待过些时日,再修复一下夫妻情分,生下一儿半女的,她的日子才更稳当。 想到母亲临别前与自己说的话,王氏咬着下唇,心中暗暗有了主意。 她上前道:“夫君今日是复职,与上峰同僚也好些时日没见了,难免疏远,我备了些果品礼物,到时候给夫君一并带去,既不显眼也能与他们融洽关系。” 说罢,她摆摆手,很快丫鬟便送了一只锦缎包好的木匣子上来。 沈夫人打开一瞧,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轻轻颔首:“你有心了。” 但见那木匣子里不过放着些精致的糕饼果品,还有茶饼子等物,都是吃喝讲究的物什,并不廉价,也不过分张扬,很符合沈夫人的行事风格,且这般周到,也难怪沈夫人会对这个儿媳另眼相看了。 王氏恭敬地福了福,退到一边。 沈瑞却对妻子百般不满,自然也对她准备的这些礼物很看不顺眼,张口便道:“这是什么不值钱的劳什子,你当我那些同僚都是穷酸人家出来的么?这些个吃食谁家缺不成,这般小家子气,简直丢了我的脸。” 王氏不吭声,低眉顺眼地垂下脸。 倒是沈夫人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媳妇为了你才这般的,你办事不牢靠,想得也不周到,如今有人替你想替你做,你还这般不识抬举,是何道理?!这是能拿到明面上的礼物,难不成放些银锭子金叶子不成?!” 这会儿她总算有些后悔了。 这么多年,对这个二儿子一昧的娇宠,却把他宠成了这样。 别说取代大哥了,就连自己站稳脚跟都很难。 一想到往后的日子怕是一片黑暗,沈夫人就觉得眼前一黑。 有了沈寒天两口子教训在前,沈夫人自然对这个儿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溺爱,有什么骂什么,越来越直接。 沈瑞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讪讪:“儿子没这个意思……” “让你带你就带着,哪里来这么多废话!” “是……母亲。” “还有,往后不许去那些个花街柳巷,若是再让我听到一丁点风声,我定然告知你大哥大嫂,让你再好好尝一尝家法的滋味!” 沈夫人又高声警告一番。 沈瑞情不自禁地浑身抖了抖。 数月前,丹娘打在他身上的那一鞭鞭,似乎还历历在目。 真是疼得他痛彻心扉,只要回想就忍不住后怕。 闻言,他赶忙拱手作揖,口中连连称是,随后也不等沈夫人开口,自己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仿若身后的正堂是一个张开大口的猛兽,一个不防就能将他整个吞了。 王氏看都没看丈夫一眼,又伺候着沈夫人用了茶,才领着松哥儿回到自己的院内。 刚安顿好一切,身边的婆子送来了汤药。 王氏紧绷的面容松缓了几分:“可是叫人看住了药炉子的?” “奶奶放心,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呢。” 第1008章 王氏点点头,接过药来一饮而尽。 这是娘家送来的方子,先吃着调理身子,待到了秋后温暖凉爽的时节再同房,定能一朝有孕。 这会子她反倒是不急了。 “还是娘说的对,先怀上再说,不管男女,先生下来。”王氏擦了擦嘴角,叹了一声。 身边的婆子忙道:“可不是,奶奶您能听进去便好了,横竖姑爷上头有太太还有长房两口子压着呢,跟您也没什么关系,作甚约束他?管得紧了,姑爷又不乐意,回头这苦果子还不是您来咽?” “谁说不是呢。” 王氏嘴角发苦。 这道理她到了一天才想明白,真真是白吃了不知多少苦。 原先她以为婆婆护着自己,定然能将这日子过下去。 但后来她才发现,婆婆偏袒,并非是偏袒她,而是偏心她的丈夫沈瑞。 在婆婆跟前,只要沈瑞有了丁点损伤,那她就是那个被推出来受罚挨骂的。正头老婆约束男人,还不是为了他好,为了这个家能好好的,婆母既然不领情,丈夫也冷眼相看,她又何必自讨没趣。 说起来,还是后来一件事教会了王氏。 那会子沈瑞身上的伤大好了,开口就要见嫣环。 还嫣环呢……那女人早就跟着人家走了,到人家家里做姨娘去了。 当然这话王氏不能直接说,只语气晦涩温婉地告知他,嫣环已经被大哥沈寒天另有安排,连她都不知情。 沈瑞闻言当场就火了。 只是碍于身子还没好全,又不敢真的跟大哥叫板。 为此,他板着脸和妻子冷了数日。 直到今天还是甩脸子给王氏瞧呢。 为了区区一个卑贱的外室,这男人就敢这样怠慢于她,王氏的心彻底凉了。 想到这儿,她掌心紧了紧,问道:“让你去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奶奶放心,人已经找好了,只等您去瞧了,若是满意就接回来。” “好。” 王氏嘴角紧了紧,“下午晌就去,越快越好。” 午后,一辆马车停在了圣京城西一处不起眼的破烂瓦房跟前。 西城这边住的都是些个穷苦人家。 虽说天子脚下,日子自然要比外头的老百姓好上不少。 但也只是有饭吃有衣穿罢了,要想过得多滋润,那也是不能够的。这样的平民人家若是遇到个什么灾啊病啊的,那花钱如流水的项目,也足够让他们喝一壶的,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是这么个道理。 王氏的马车停在了一处人家院外。 刚到门口,她依稀听见里头哭声不断。 在来的路上,婆子已经与她说了这户人家的情况。 这家的父亲其实也是个读书人,只可惜家道中落,考了个秀才便止步于此,家道艰难,吃饱饭尚且不易,又哪里有这个闲钱让他求师拜学,好好进益自己的学问呢。 是以,他很早就成婚了。 婚后与妻子育有三女一子,这日子虽贫苦,但一家子倒也其乐融融,温馨无比。 老天不长眼,这样的日子也没能过多久。 待到这家长女刚及笄,老父亲轰然过世。 他本就是一家的顶梁柱,平日里既要忙活田里的劳作,还要替人写字赚些润笔,这才能支撑着度日。 如今,他这么一去,只剩下孤儿寡母的,这日子便雪上加霜了。 王氏听完后,也是一阵唏嘘。 这会子站在人家门前,她才算明白这苦从何来了。 父亲没了,母亲身体也不好,家中成年的却只有长女,下头还有两个妹妹,一个连五岁都不到的弟弟。 第1009章 王氏抬起下颌,给了婆子一个眼色。 很快,婆子上前叫门。 不一会儿里头出来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女子,左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很瘦,下巴尖尖的,颇有几分风流别致,那泪眼朦胧,梨花带雨的娇弱,惹得王氏都一阵怜惜,心底暗道一个好! 她很清楚,想要与丈夫修复感情,嫣环就是一个越不过去的心结。 她更明白,沈瑞是薄情之人。 别看他如今对嫣环显得依依不舍,各种放不下,其实也就是身边一时半会没有个能与嫣环相媲美的女子罢了…… 那么,王氏要做的,就是主动给他纳妾。 且这妾室的颜色远在嫣环之上,身契一应命门都捏在王氏手里,那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瞧见眼前的女子,王氏心知,这事儿成了一大半了。 王氏一行人被迎了进去。 显然,婆子先前已经来过一趟了,将府里的要求与他们说了一遍。 王氏坐在上首,眼前是窘促到不行的妇人,这便是一家子的母亲了。 “这便是你的大女儿了。”王氏看向那年轻女子。 “是的,多谢奶奶不嫌弃……我这闺女叫蓉芳。快,快给奶奶磕头!”这妇人显然没有怎么接待过客人,才两句话已经有些慌乱到手足无措了。 蓉芳稳稳走过来,对着王氏跪下磕头:“见过奶奶。” “快些起来吧,无须多礼。”王氏忙亲手将她搀起来,“真是生了个好模样,可惜了……若非家里横遭变故,又怎会委屈自个儿?” 话还没说完,蓉芳姑娘已经泪流满面。 “我晓得你是好人家的姑娘,与我府里做个姨娘已是委屈,你乃良民,入府为妾也是良妾,我与你说个准话儿,只要你好好的服侍爷,本分安稳的度日,往后你这一家子我替你照料了。” 王氏的语气不算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正中下怀。 蓉芳又惊又喜:“奶奶此话可当真?” “我既来聘你,自然要带着诚意,你这一家子又如何能割舍得掉。”说罢,她又叹了一声,“若非你舍不下,又岂会这般愿意给我家做小……我都明白的。” 闻言,蓉芳再也忍不住。 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王氏连着磕头,口中哭道:“多谢奶奶!若是奶奶能替我照拂母亲与弟妹,让我做什么都成!” 王氏心中叹了一声,又让婆子把人搀了起来,留下一纸文书,并二十两银子:“先把家里的丧事料理了吧,剩下的钱,把这屋子修一修,再给一家老小添点新衣裳,回头我再让人过来。” 蓉芳一家子盯着那桌子上摆着的银锭子,直愣愣地发呆。 几日后,沈瑞回到家,对王氏依然是爱答不理的。 但这一日是十五,按照规矩家里都要一块吃饭的。 沈瑞即便再不快,也不能给脸色给母亲瞧。 当晚,一家子坐在一块用饭,王氏如往常一般伺候婆母。 又是盛饭布菜,又是舀汤夹肉,连一旁蘸着吃的酱碟子她都亲自动手,帮婆母弄了她最爱的口味。 见王氏这般殷勤周到,沈夫人也挑不出错来:“你瞧你媳妇忙的,还不快点让她坐下也一块吃着,都是一家子,拘什么礼。” 沈瑞却道:“她是媳妇,伺候婆母天经地义,让她忙。” 话还没说完,沈夫人就在桌下给了儿子狠狠一脚。 沈瑞顿住了,心不甘情不愿地话锋一转:“没听见母亲的话么,快点坐过来一起用饭。” 第1010章 王氏像是不在意似的,面上依然浅笑温和。 她放下卷起的袖口,这才坐在了丈夫身边,开始用饭。 团圆的晚饭总会格外丰盛,那酒菜吃得沈瑞满意不已,忍不住贪杯,酣醉一场,最后是叫小厮丫鬟半扶半抱着送回去的。 王氏却不急着走,留下来伺候沈夫人左右。 “你且去吧,这儿有下人们呢。”沈夫人道。 王氏这才开口:“母亲,实在是儿媳有件事想与母亲商量,这才留到现在的。” “何事?” “我想着,二爷年轻,难免会被外头那些个不要脸的莺莺燕燕绊住,这也是有的。上回嫣环那事儿不就是么……说起来,也是我这个做媳妇的不够,母亲说的对,是我不会伺候爷们。” 王氏语气恭敬,字里行间还真有几分悔意与懊恼。 沈夫人深邃的眼眸中闪动着几分看不懂的微芒,却不开口,她还想听王氏继续说下去。 “如今,松哥儿那孩子跟在我身边,我难免要被分去了一部分神。这孩子又与旁人不一样,我是不愿再出什么纰漏,叫二爷分心,叫母亲劳神。是以……我想着,既然二爷爱美色,不如就给他正经纳一个颜色好性子好的姨娘回来。” 王氏说着,还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睑道,“选那些个良民出身的,干净本分,又不怕带坏了爷。正经是咱们府里的姨娘,不是比外头那些个强得多?” “再者,我也想与二爷好好的,我这肚子……至今还没动静。” 最后一句才算说得情真意切。 也是因为这句话,沈夫人总算被说动了。 但见她眉眼舒展,慈眉善目,语气更是温柔和煦:“我的儿,你能想明白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她拉着王氏的手坐在榻上,“瑞儿年轻,小孩子家家的,难免会被这些个花儿朵儿的勾住心神,可你是咱们沈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奶奶,谁都越不过你去!你何苦来的,吃这个醋。” “你如今想通了,这就很好了,可有人选了?” 王氏羞答答地点头:“已经选好了,这是那姑娘的户契。” 竟然还是良民。 沈夫人有些惊讶,接过来一瞧,顿觉满意。 只因纳妾之人是她最最宠溺的儿子,自然处处都要好。 “你去亲眼瞧过了?”沈夫人问。 王氏道:“瞧过了,刚刚及笄的姑娘,正是鲜嫩的年纪呢,别的不说,就那脸蛋身段,即便十个嫣环加起来也比不过。” 沈夫人这下开心了:“好好,这事儿你看着办吧。” 得了婆母的首肯,王氏这才安心离开。 陈妈妈过来伺候沈夫人梳洗卸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沈夫人叹了一声:“老二家的总算有些长进,不似那个沈宋氏任性无状。” “太太只管安心吧,像咱们家大奶奶那样的,又有几个,说白了,还是小时候脑子不灵光害的吧。” 陈妈妈这话狠狠取悦了沈夫人。 她脸上当即放光:“也是。” 另外一边,王氏匆匆回屋,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她时不时安排人去瞧瞧那蓉芳姑娘。 倒也不是直接给银子,而是派了人手过去。 办丧事时,有人搭把手,忙前忙后; 家里修房子,也寻了靠谱的工匠班子过来; 还有裁剪衣裳,更是王氏的心腹婆子亲自去找了裁缝娘子登门,给他们全家老小都量了尺寸,又做了簇新的一身。 因还在孝期,这些衣裳料子都是以颜色清淡为主,不是月白便是青灰,即便如此不显眼,穿在他们身上也叫一家子惊叹了。 这料子摸在手里柔软舒坦,比起原先他们穿的粗麻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蓉芳老娘当时就啧啧不已:“这家的主母倒是个心善的,瞧瞧这手笔,真心大气体贴,你若是过去了,可千万要记得人家的好。” 蓉芳也是一阵动容,沉默着点点头。 给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可难就难在一片心意。 蓉芳家也传话来了,说是过了头三个月热孝期,再办好事就只能等到一年以后了,若是主家不嫌弃,他们愿意越快越好。 主要是蓉芳老娘也怕这煮熟的鸭子飞了。 虽说自家闺女颜色好,可富贵人家纳妾,找谁不好? 城里这么多人,难不成一个头脚周全齐整也寻不到么? 若是等一年,谁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是以事情要办,就要打铁趁热。 王氏一听,也同意了。 当晚,她端着一小盅甜汤去外头书房寻沈瑞。 自从复职后,沈瑞平日里爱玩的那些个花花肠子也收敛了许多。 哪怕再不情愿,他也得在书房里用功一阵子。 王氏来的时候,他脸色很不好,低头在书写着什么,就是不抬眼看一下。 王氏也不在意,将汤碗轻轻放好,柔声道:“夫君辛苦了,这么晚了还在忙碌,也不叫人把这油灯的芯子拨一拨,弄亮堂一些,仔细伤了眼睛。” “你有何事?” 沈瑞依旧头都不抬。 “是有一件事要与夫君说一下,我与母亲已经商量过了,打算给夫纳一房妾。” 闻言,沈瑞惊住了。 缓缓抬起视线,对准了王氏,他眯起眼眸:“你竟也肯?” “如何不肯?”她笑道,“原先不愿,是因为你我刚刚成婚,这新婚燕尔的,直接就纳妾,传出去于爷的名声不妥。再者……我也想着能与爷多亲近一段时日,便存些个私心。” 这话听得他心头畅快,笑了:“你既早说不就成了?” 王氏轻轻噎了一下,赶紧转入正题,“这姑娘我已经相看好了,端的是美玉佳才,人品出众,尤其是那相貌……我也不好多说,回头你瞧了便知。” 听到这里,沈瑞方才相信妻子是真心在张罗纳妾一事的。 他也明白,这是王氏在向他投诚示好。 因为嫣环的事情,他们夫妻不睦已久,如今用一个小妾还给自己台阶下,倒也不失一个良策。 只是…… 沈瑞冷笑:“你相看中了又如何,我又没答应。” “不如这样好了,明儿等爷忙完了,我带着爷去瞧瞧,咱们悄悄地也别惊动了人家,你若是看不中,那这事儿就缓缓再办,什么时候爷看中了咱们再纳妾也不晚,如何?”王氏笑道。 沈瑞来了兴致:“如此甚好,你可莫要反悔就行。” 待到了第二日,王氏领着丈夫守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那马车就停在蓉芳家屋子边上的一条小道间。 沈瑞抬手撩起帘子,只见一片绿意盎然间,日头浓烈光灿,照得一切都分明清楚,一妙龄女子身着月白色的衫裙,身段婀娜玲珑,侧过来的脸蛋皙白粉润,尤其那尖尖的下巴,格外风流俏丽,她那乌黑的鬓发间只戴了两朵白色的小花,更衬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一时间,沈瑞竟看呆了。 王氏在一旁冷眼瞧着,心下不住地冷笑。 又顿了顿,她才问道:“夫君方才亲眼看到了,如何?” 第1011章 沈瑞一时贪看,竟忘了妻子还在身边,冷不丁被这一声惊到了,慌乱的眼神四下游走,却怎么也不肯放下帘子,总想着再多看几眼。 直到那女子匆匆进了屋,他才意犹未尽地收回视线,道:“倒是难为你了,哪里寻来这样标致齐整的人儿?”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王氏浅笑,“你就说这姑娘的模样身段好不好,你愿不愿纳她吧。” 沈瑞其实心中早就燃起了一阵火。 偏又不愿这么轻易就随了王氏的话。 这人……毕竟是王氏寻来的,他多少有些不快。 就这么迟疑的片刻,王氏叹了一声道:“这可是好人家的姑娘呢,良民出身,父亲又是个读书人,身为家中长女温柔孝顺又得体大方,若不是家中突遭横祸,也不会落到这境地……罢了,要是爷不满意,那咱们就去寻别家姑娘,圣京城这么大,慢慢找总会寻到更好的。” 话音刚落,沈瑞就急了:“我几时说不满意了?”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急切,他又茫茫道,“这事儿你看着办吧,横竖你是当家奶奶,她进了门也是要给你敬茶的。” 王氏了然,笑道:“这个自然。” 事情成了一大半,接下来的流程就快多了。 纳妾不比娶妻,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只因对方身份是良民,少不得要从官府那块走一遭,拿了一应的文书即可。 蓉芳姑娘出门子的这一天,王氏还特地命人送了一小箱子的彩礼来,打开一看,里头都是财帛绸缎首饰等物,王氏还说了,这是单独留给蓉芳姑娘家里的,回头等姑娘正经成了姨娘,还有另外的份例。 这一波大手笔可把蓉芳一家子给震住了。 蓉芳老娘好一会子才回过神来,惊叹道:“你瞧瞧,若是真依了你从前的心意,那哥儿哪里能给这么多?左不过一二十两银子顶天了。” 蓉芳面色微沉,眼底有几分惆怅:“娘,您就别说了……” 一顶绣花玫红的小轿抬着蓉芳姑娘进了沈府,正经摆了两桌酒席,王氏坐在上首,又喝了她敬的茶。 “往后你就是府里的正经姨娘了,就叫你一声蓉姨娘好了。”王氏轻轻搁下茶盏,从腕子上褪下一只翠绿的镯子套在蓉姨娘的手上,笑道,“好好服侍爷。” “是。”蓉姨娘的脸上飞起了两朵红晕,越发娇羞明媚。 却说沈瑞纳了这房姨娘,心下满意不已,连带着看王氏的目光都比从前柔和许多。 蓉姨娘却是也是个乖巧可人的,因父亲是个读书人,她自小也启蒙受教,略通诗文,与沈瑞私底下说话自然比外头那些个女子更得趣,更能明白沈瑞的意思。 如此一来二往,沈瑞几乎将一颗心都化在她身上。 至于从前的嫣环……谁还记得她呢? 这个时代,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纳妾本就是稀松平常的小事,等丹娘知晓都已经过了快两个月了。 这个夏季过得格外匆忙。 丹娘都觉得还没好好闲下来尝一尝冰酪子,这立秋已过,风头微凉,再一抬眼又是秋高气爽、一派天高云淡的好景致了。 “夫人!!”尔雅抱着衣裳刚进屋,就瞧见自家主子对着一碗冰酪子发呆,那眼神分明就是在馋这一口,想起之前南歌与翠柳两位姐姐的叮嘱,她想都不想直接开口,“这会子都立秋了,您还馋这些个,仔细伤了自己的脾胃!如今是什么天了,也好吃这些个冰的么?” 第1012章 “哎呀,这不是还有秋老虎么?天还热着呢……” 丹娘讪讪笑着,试图为自己辩解一二。 尔雅板起脸:“您要是这么说,那赶明个儿让书萱回去回了老太太。我是您的丫鬟,您不听我的,我也没法子,可老太太总能管着你了吧?” 丹娘:…… 这话真是让她不知怎么接…… 只能望着那一碗冰酪子,略表遗憾。 “那你……就收下去吧。”她感慨道。 尔雅脸色立马放晴,欢欢喜喜放下衣裳,直接端走了那一碗。 匆匆来到甘娘子的小厨房,她直接道:“娘子,你比我年长,又带着两个孩子,自然比我经验多,怎么还犯这糊涂了……这冰酪子是断断不能再给夫人吃了,仔细寒凉捂在心底,再憋出病来,可怎么好?” 甘娘子顿觉奇怪:“冰酪子?再没有冰酪子了呀,噢,还剩下一碗,也就是最后一碗了,我还想着等化了拿去做口甜汤给我家那两个小的尝尝鲜的,我就摆在碗柜里的呀。” 说话间,她打开柜门。 里头空荡荡的,哪有什么冰酪子,只有好些个空的碗盏整整齐齐地摞起来。 尔雅一阵无语。 她算是明白自家夫人的冰酪子是哪里来的了…… 正与甘娘子相顾无言的时候,书萱过来了:“两位好姐姐都在呢,夫人方才打发我来问冰酪子还有没有?” “原来是你。”尔雅气笑了,“你个小蹄子,主子任性,你也跟着起劲儿,都秋后了还吃冰,当心回头病了没人医你!” “我没有啊,我就是来问问……” 甘娘子也无奈笑着摇摇头。 这一厢,下人们打趣笑作一团,那一厢,丹娘还在感慨自己放弃了秋天里的最后一份冰酪子,整一个悲春伤秋。 好在,这样的情绪没有维持太久。 门房传信来,说是沈府来人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夫人身边的陈妈妈。 见了丹娘,陈妈妈点头哈腰:“给大奶奶请安,好些日子不见了,大奶奶可还好?” “承蒙太太记挂,一切都好,太太如今身上可大好了?”丹娘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捏着核桃吃。 那无比厚实坚硬的核桃在她皙白的小手间仿若纸糊的一般,轻轻一捏就碎开了,那清脆的咔嚓咔嚓声在两人之间浮动。 不知为何,陈妈妈只觉得后背无端升起一股寒意,渐渐地逼出了一头的冷汗。 “太太如今也好了,还要多谢大奶奶您特地请了太医过去给咱们太太调理身子。”陈妈妈忙不迭道。 “应该的。”她叹了一声,“我原是个最任性的,在娘家那会子也没有个人教,脑子也不灵光,多亏了我家老太太慈心照拂,否则我怕是连出门子的机会都没有呢。” 陈妈妈又好一番吹捧后,才将话题转到了今日的来意上。 原来,即将中秋,沈夫人特地让陈妈妈过来通知沈寒天两口子过去吃团圆饭。 这也算是双方冷战疏远了这么久,沈夫人给的第一个台阶。 丹娘很清楚权衡之道。 长辈都先迈了一步,她不可能端着,这样多少有些不识好歹。 闻言,她便笑道:“瞧妈妈说的,既然是太太发话了,我与寒天定然是要去的,中秋佳节本就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就算太太不开口,到时候我们两口子哪怕厚着脸皮也要登门的。” 说着,她话锋一转,弯起眉眼,“大不了太太还在气头上,不让我们两口子进门。” 陈妈妈冷汗又下来了,赔着笑:“哪里呢,大奶奶真是会说笑。” 第1013章 吓唬一个下人怪没意思的。 况且,丹娘很清楚这陈妈妈与之前的周康二位妈妈截然不同。 这陈妈妈是毫无上进心,只晓得跟在沈夫人身边,每日伺候周到,混口饭吃变成。 一个府里太太身边的心腹婆子,她能拿到的好处可多了去了,每个季度的衣裳裁剪,绸缎棉布的分配,还有府里各个宅院的份例供给,其实都能捞不少油水。 只要陈妈妈不是个太蠢的,这些年经年累月下来,怕是也积攒出了不少好东西。 丹娘想了想又道:“你女儿芬儿如今也及笄了吧?” 这话来的突然,陈妈妈吓了一跳,猛地抬眼又赶紧低下头去,口中满是卑微:“多谢大奶奶还记着,我家那丫头最是没礼数的,还小呢……” “也是,再留个几年也无妨,女孩子家家的出门子之前有爹娘疼着爱着,好好多做几年姑娘,也轻省些。” “大奶奶说的是。” 丹娘又命人送了一封银子,并一支金钗给陈妈妈。 陈妈妈有些措手不及。 虽瞧不出红封里究竟有多少银子,但那支金钗却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赤金流光,上头以珍珠做成了玉兰花的样式,精巧漂亮,哪里是陈妈妈这样的下人平常时候能见到的。 这份礼刚拿出来,她手就抖得不行,哪里还敢接。 “妈妈就拿着吧,这几年也难为你了,在我与太太之间来回奔波着,怕是也受了不少委屈。你是太太的人,我也不好疼你,免得给你添了麻烦。这也不是给你的,是给你的女儿芬儿的。” 丹娘垂下眼睑,继续剥着核桃,“我这人记性不太好,万一几年后忘了送岂不是不美?好歹我与妈妈也相识一场,总要全了这份情谊。妈妈就拿着吧,待以后你闺女出门子了,我可就不送了。” 陈妈妈一听,忙跪下来磕头:“这如何使得?” “妈妈这是瞧不上我的东西了?” “大奶奶误会了,只是这……太贵重了,我那闺女无福消受呀。” “你就用帕子包着藏起来带回去就是了,这么点子东西难不成你还要把它们舞得人尽皆知么?” 坐在上首的年轻夫人低眉浅笑。 日光透过薄薄的窗纱落在她身上,氤氲出一层曼妙的光辉,将那一身低调的玄青色绸缎衬得越发典雅大方,于袖口裙摆处,开出一朵朵精致绝伦的花,那绣工细密,穿在她身上方能显出气质来。 陈妈妈只看了一眼,又慌忙挪开视线,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谢大奶奶赏。” 秋日的日落总是会来的格外凉薄,那金灿灿一片说下去就下去了,还毫不留情地带走了白日里的温热,随着一阵风乍起,凉意弥漫。 南歌进来回话,主仆二人絮絮叨叨聊了好一会儿。 说完了外院的正事儿,南歌笑道:“想来夫人得偿所愿,今儿下午我见陈妈妈离开时,欢欣快活得很。” “那么贵重漂亮的首饰,给我也会心动。她常年跟在太太身边,好东西自然见了不少,但真要说拥有,那才是说笑了。”丹娘一针见血。 南歌:“太太竟这般小气不成?” 自从跟在丹娘左右,只要是贴身伺候的这些丫鬟们,平日里得的赏赐不少,就说南歌自己,也积攒了足足一小屉的首饰珠串呢。 陈妈妈是沈府经年的老人了,竟然眼皮子还这般浅,是她没想到的。 第1014章 丹娘微笑:“不是小气,是压根觉得她们不配使罢了。” 南歌想了想,眼前一亮,有些话不必说明白,大家心里都有数。 却说那陈妈妈回到沈府,先去向沈夫人回话。 沈夫人自然问了好些关于丹娘的,陈妈妈也一如既往地答了,言语间没有半分遮掩。 沈夫人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反倒冷笑:“沈宋氏是个聪明人,真要如她所言,信了她的鬼话,那才是我倒霉。” 陈妈妈低下头,一阵附和。 伺候好了沈夫人,陈妈妈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将女儿芬儿叫了过来。 如今芬儿正在三房太太处当值,因不是贴身丫鬟,只负责院内的洒扫,是以也不算当宠,不过是留在三太太处得了个位置做工罢了。 芬儿一来,陈妈妈便关紧门窗,拉着女儿进到里屋。 “娘,你为何……” “嘘——” 陈妈妈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忙不迭地解开衣裳,一层层从里头摸出一包东西来,那是用帕子包了贴身放的,足足焐了大半日,这会子打开都带着她的体温。 先拆了红封,里头竟装了十两银子。 芬儿瞪圆了眼睛,这会儿也不敢吭声了,两只水灵灵的眸子紧紧盯着母亲的动作。 又见陈妈妈慢慢剥开了帕子的最深处,露出一支金光华耀的发钗来! 端看那精致的钗头就叫人爱不释手了。 芬儿是女孩子,哪里不爱花儿粉儿,金珠玉宝的。 看见这样宝贝,她眼睛都直了,呼吸忍不住沉了沉。 “娘……这是哪里来的?”她的声音微微抖了抖。 陈妈妈压低声线,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这是今日我去抚安王府传话时,那头的大奶奶给的,如何?” 芬儿颤抖着手轻轻接过:“呀,好沉。” “那当然,可是十足的赤金做的,往后做个传家宝贝都够了。”陈妈妈说的眉飞色舞,喜笑颜开。 谁知,芬儿却又担忧起来:“可……咱们太太不是最厌恶大奶奶的么?要是让太太知晓,您拿了大奶奶的赏赐,那……” “大奶奶偷偷赏的,今日三太太不是说了,打发你去给她换那瓶子头油,你顺便把这个带出去,直接带去咱们的宅子里放起来,就放在原先我跟你说的地方便是了。” 芬儿一听,连连点头。 母女俩商量了一通,芬儿好奇道:“娘,您今日怎么心思活络了,往常您不是最听太太的么?” 陈妈妈冷哼:“原先我前头还有周康二位妈妈挡着呢,我虽得不了太多,但到底也没有什么风险,不过是缩着脑袋过日子,比府里那些个脸面浅的体面些就成。” “如今……你娘我独自一人伺候着,才知道那位心肠凉薄。跟着她,莫说这金钗子了,就连十两银子都未必会给的。出了事情就拿你老娘撒气顶缸,有什么好处了,也不带我分一些。” 语毕,她似乎是压抑久了,愤愤不平,“我算是看明白了,当初周妈妈死的时候我就想过……如今靠得近了,反而看得更分明。既如此,那我就得多为自个儿打算,横竖这又不是她的东西,我为何不能要?” 别看沈夫人在陈妈妈跟前没少说丹娘的不是,但真要站在下人的角度对比,陈妈妈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但凡跟在丹娘左右的,不说管事婆子级别的了,就说年轻的丫鬟,这吃的用的样样精细,人家抚安王府的当家主母就不会亏待自己身边的人! 再看看陈妈妈这头,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第1015章 “上回大奶奶来咱们府里小住时,我就留心了,她身边那些个脸嫩的丫头也是一个个穿戴齐整,虽不是什么绫罗锦缎,但也是上好的绸棉做了衣裳,光鲜亮丽的一身。” 陈妈妈忍不住道,“我的儿,你何曾见过太太这头这般大方?人家的掌心攥得紧紧的,都给二爷留着呢,我算是看清楚了,就算为了她忠心耿耿,豁出去了办差,也不过如此。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在府里伺候几年,待你出了门子,我便没什么好操心的了,到时候就说身子不爽,请辞回去养老便是。” 芬儿看着那金钗,听着母亲的话,心底也顿觉有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再说了,人家大奶奶也只是给了赏。 按照自己老母的意思,应当是大奶奶想给她添妆的赏赐。 如此一来,她为何不能要? 用力点点头,芬儿的小脸涨得通红:“我晓得了,您放心吧,我定然放好。” 这母女二人得了首饰和银钱,心中自然快活。 一连数日都神光焕发,精神抖擞,就连三太太瞧了芬儿的模样,都忍不住道:“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瞧着都比平常爽利。” “奴婢哪有什么,不过是我老娘身子好,我这头在三太太处又得用,心里快活罢了。” 芬儿伶牙俐齿,麻利地将三太太捧了一通。 三太太笑道:“你倒是个机灵的,且好好做吧,回头要是我这儿缺人了,就把你安排到屋内做事儿,外头活计多,又整天风吹日晒的,别给晒坏了。” “瞧三太太说的,奴婢能伺候太太,不管洒扫料理,都是福气。您又是最温厚仁善的,就说院子里这些个清扫,做起来也不费事儿,就昨个儿奴婢还吃了三太太您赏下来的珍珠果子呢,怪道的甜。” 芬儿一番话说得三太太心花怒放。 其实她们彼此都很清楚,这些话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芬儿的老母是陈妈妈,陈妈妈是太太身边的心腹。 除非三太太猪油蒙了心,才会叫太太心腹之女贴身伺候。 这道理,她明白,人家芬儿心里也是门清的。 不过给主子拍马屁又不费劲,芬儿多说两句好听的,得了三太太的夸奖不说,中饭的时候还得了一碟子赏下来的菜,也算是够了。 中秋临近,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节。 高门大户也一样热闹。 沈府里早早就备齐了月饼或各种菜色。 一条暗红色的沉香木案台被抬了出来,就摆在花园里头,上面放了不少贡品,按照老祖宗的规矩共有八香八色,这是晚上敬月的礼数。 丹娘与沈寒天到的时候,穿过长廊,远远就看见了这一处。 丹娘惊叹:“拜月亮还要这样麻烦的嘛?” “这哪里就麻烦了,你是没见过宫里过中秋,比这还要繁琐,光是礼节那一套就要从早排到晚。”沈寒天笑笑。 这话他是压低了声音说的。 旁人根本不会听见。 也就丹娘是他的枕边人了,才能听到这样发自内心的嘲弄。 她抬眼俏生生地瞪去,袖口掩着笑意:“你真是什么都敢说,一会子见了你娘可别说漏了嘴。” 他也故意瞪了她一眼,负手在身后,身姿挺拔,难掩落落大气。 两人到的不算晚也不算早,刚刚赶上屋子里的晚饭摆好。 沈夫人见他们来了,笑道:“你们赶巧,刚好就开席了,快坐吧,今儿是中秋一家子团圆,就别拘礼了。” 第1016章 丹娘装作没听懂她字里行间的阴阳怪气,笑眯眯地与沈寒天坐了下来。 来婆家过中秋,自然不可能空手。 丹娘拿出了礼物。 是一盒子月饼。 沈夫人笑容不改,但眼神却沉了沉,有些情绪并未抵达眼底就消失了:“瞧我方才说什么来着,到底是中秋,这月饼是缺不了的,今儿老大媳妇也送了月饼了,我怕是接下来半个月日日都要吃月饼了,都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呀。” 沈寒天道:“这是宫里赏下来的,我们府里统共两盒,一盒送去了岳丈处,这一盒是独独留给母亲的。” 这话一出,刚刚还在揣摩沈夫人用意的亲眷们一个个都收敛了笑意,惊叹地看着那盒月饼。 沈桦又惊又喜:“我听说,今年中秋宫中也说要节俭着过,这月饼好像是皇后娘娘率领众妃嫔亲手做的,还说是用鲜花汁子调的味,御膳房的师傅专程帮忙才得了的,好像各宫各院分到了,也就剩的不多了,大哥你竟然还有?!” 不但有,而有两盒。 自打今年开年以来,圣上便说了要裁减宫中开销。 很多宫人被放了出去,有些能动手自己做的,就自己来了。 就好比这一次的中秋佳节,皇后娘娘亲自领头,做出来的月饼样式新奇漂亮,口味也独特甜蜜,最关键的一点,那可是中宫,中宫亲手做的月饼送给臣子府中享用,这不就是代表了圣意! 放眼朝中又有几户人家有此殊荣? 也不怪沈桦惊讶了。 沈寒天轻轻笑着点头:“正是因为难得,又是圣恩,才想着孝敬母亲。” 沈夫人立马转了风向,满脸堆笑,语气和煦又诚恳:“瞧你这孩子,我这做娘的,哪里就差了你这月饼了,难为你一片孝心,既然是圣上赏赐,那便是咱们整个沈家的荣光,一会子大家分了,也好同乐。” “母亲说的是。”沈寒天温温一笑。 丹娘坐在一旁,从头到尾没开口。 这种文戏的小场面,她毫无用武之地。 反倒是身边的男人才是个中高手。 她突然饶有兴致地想起了今日出门前的种种,当时她也在苦恼给自己那位婆母送什么中秋礼物好,还没有个决断,沈寒天就带着两盒月饼过来了。 他说就带这个就行了。 另外一盒,他又命人快马加鞭送去了宋府。 丹娘当时还说:“你可想清楚了,咱们可是你家长房长媳,大过节的就送一盒子月饼……回头你娘生气了,我可不管你,你自己出去挨骂。” 沈寒天笑而不语,揉了揉她的鬓发:“好,为夫挨骂,你就只管躲在一旁吃香喝辣的便是。” 现在想想,这男人当时眼底的暗芒似乎颇有深意。 果然啊,知子莫若母,相同的,儿子也一样很了解自己的老娘。 中秋开席,众人都吃得很欢快。 过年那会子连面都没露的沈武也来了,只是瞧着面色略显发白,似乎还没完全康复,不过精神头还不错,那御赐的月饼他一人就干掉了半块。 沈夫人再也没想到侄子这么不客气,当即心疼得两眼发花。 接下来再分月饼时,她就长了个心眼,一人只能分得四分之一。 丹娘小口小口品尝着,只觉得这月饼满是鲜花的味道,有些像前一世里吃过的鲜花饼,滋味还不错。 一顿饭用完,沈夫人笑道:“我们家难得齐全的,今儿有一事也想跟你们说说,也好叫你们也跟着一道开心开心。” 第1017章 她喜气洋洋地说着,抬眼去看门口处。 丹娘轻轻擦了擦嘴角,顺着沈夫人的视线望过去。 不一会儿,一纤细温婉的身影捧着托盘进来了,那托盘举到眉前,挡住了她的容貌,但从露出的额头光洁白皙,那双如水葱儿的手指纤纤如玉,丹娘也能猜到这是个容貌不俗的美人儿。 果不其然,她走到沈夫人跟前,将托盘稳住,抬起摆着的一叠果子递到沈夫人手边,口中娇娇怯怯道:“太太请用。” 一抬眼,真是生得水润标致,尤其是一双眼睛,干净明媚。 配上那一身新做的衣裳,端的是俏丽佳人。 “这是咱们瑞儿新纳的姨娘,今儿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也叫她出来见见人,往后啊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沈夫人轻笑着,眉眼间都是恣意畅快,偶尔掠过王氏的目光也带着些许骄傲。 王氏却端坐在一旁,细细吃着一碟子清炒笋干,似乎半点不在意。 “瞧着倒是个好模样。”丹娘开口了,“你叫什么?” “回大奶奶的话,我叫蓉芳,家里都叫我蓉姨娘。” 这蓉姨娘说话落落大方,虽有些羞涩,但却足以见人了。 妾室能有这样的体面,也算不错了,难怪沈夫人会这么郑重其事地将人带到他们面前来介绍,如此抬举,也不知安了什么心。 “好妹妹,我今儿来得匆忙,太太办这事儿我也不知晓,却是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了,万望勿怪。”丹娘玩笑般说道。 蓉姨娘惊慌起来:“大奶奶实在是抬举了,我不过是个姨娘……” “咱们家这样的门户府邸,再别说什么嫡庶了,横竖你也是二弟正儿八经纳进门的,虽说比不了正头奶奶,但既然太太这般疼你,我这个做嫂子的又如何敢不依呢?你且安心吧,回头我就把礼给你送来,你别推辞就是了。” 说罢,丹娘冲着王氏轻轻一笑,“弟妹以为呢?” 王氏搁下筷子,迎着她的笑容,也轻笑道:“我是个笨嘴拙舌的,嫂子怕我累着,索性将我要说的都说了,要不然我与嫂子好呢,谢嫂子疼我,我哪有不依的。” 丹娘也笑了:“我这弟妹是最心善仁厚的了,往后啊你们一家子好好过才是,来来来,赶紧再搬一张椅子来,叫人家站着多不好呀,团圆饭哪有站着吃的,你是想站得高些好捞月亮不成?” 这番俏皮好逗得众人都笑了。 只有沈夫人的笑容最言不由衷。 她原本想利用蓉姨娘给王氏添堵的,也好给丹娘一个下马威。 人家二弟房里都添人了,作甚她那头还要霸着男人不放? 没想到自己这两个儿媳,一个是笑面虎,一个是假面团,三言两语就没了声息,反倒叫她很是难办。 沈夫人可以用妾室来给儿媳们添堵,但不代表她能接受姨娘在中秋之夜这样的特殊场合里上桌子跟主人一道用饭,这是她深深刻在骨子里的传统。 原本的如意算盘打飞了,这会子再改口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 毕竟,人是她叫来的。 人家丹娘和王氏也只是顺坡下驴,这和和气气的一家子都在呢,坐下来吃个饭又怎么了? 三太太瞧着有趣。 见状,便连忙招呼:“来,坐我这儿,我这儿位置空一些,再添一副碗筷。这敢情好,我刚还说这般多的好菜要是吃不完,岂不是浪费了,说什么来什么,这不就送来了个俏生生的美人儿陪着一道吃,真真是我的福气。” 第1018章 众人又笑了。 只是这一回,沈夫人笑不出来。 一顿饭还没吃完,沈夫人就说乏了累了,还有点醉意,便提前离席。 她一走,三太太就瘪瘪嘴角,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惹得身边的三老爷脸色大变,赶紧用胳膊肘狠狠捅了妻子一下。 三太太这才抿紧双唇,不说话。 用罢了饭,丹娘两口子便要离开。 偏王氏留人,说什么给嫂子备了些个中秋贺礼,还请嫂子过去拿了,正好三弟沈桦也拉着沈寒天要说话。 没法子,夫妻二人暂时分开,丹娘跟着王氏去了她的院内。 王氏还真送了礼物,一套胭脂水粉。 瞧着就是费了心思备的,打开一瞧,轻薄红润,香气也典雅怡人,是丹娘喜欢的。 “多谢。”她由衷谢道。 王氏刚要开口,外头婆子传话说蓉姨娘来了,非要拜见奶奶。 王氏面上一阵犹豫。 丹娘道:“叫她进来吧,我这礼也收了,也该走了。” “嫂子留步,我本想与你说的就是这蓉姨娘的事情……”王氏有些尴尬,抬眼吩咐道,“叫她进来吧。” 吱呀一声,蓉姨娘快步冲了进来,对着王氏就跪下了。 “奶奶,今日之事我实在是不知情的!太太在晚饭前命人叫我过去,我不敢不依,去了那院内,又有丫鬟替我更衣梳妆,我虽不乐意,也回绝了,可她们说、说……这是太太吩咐的,说我是奶奶屋里的人,难不成翅膀硬了连太太的话都不听,我怕给奶奶惹麻烦,也就从了。” 蓉姨娘慌得六神无主,边说边哭,白生生的脸蛋上挂着两行泪珠,当真是楚楚动人。 “若没有奶奶,哪有我今日?即便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背着奶奶做这些事情……” 王氏突然就松了口气,原本紧绷的双肩也缓缓沉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自然晓得,方才在席间也没有为难你,你别哭了,有什么话站起来说吧,大奶奶也在这里,你别叫人看轻了。” 蓉姨娘闻言,又怯生生地看了看丹娘。 但见坐在王氏身侧的那位年轻妇人貌若天仙,清丽绝俗,蓉姨娘就瞧得心头咚咚狂跳。 她知晓自己生得不错,平日里也少不得顾镜自怜。 今日见着沈家大奶奶,她方知天下竟然还有这般出众的品貌,当真是叫她一个女子见了都忍不住心动。 两颊飞快浮起一片红云,蓉姨娘起身,又听从王氏的话,乖乖坐在了一旁的小杌子上。 “这便是我给我男人纳的妾了,嫂子瞧着如何?”王氏开门见山。 丹娘:“这是你房里的事情,你做主便是了,不过……这人是你挑的?” “是。”王氏轻轻颔首,“我夫君贪恋美色,一般女子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 这倒是。 丹娘了然,轻轻颔首。 王氏咬着下唇,决定有话直说:“嫂子,你莫要怪我轻率,今日请你前来实在是有话想说。太太如今越发不成样子了,什么事儿都容不得,处处瞧不惯媳妇,今日席面上你也瞧见了,她拿我这一房的姨娘做戏,除了敲打我之外,也是在给嫂子提个醒。” 她顿了顿,“如今抚安王府里就嫂子一人当家,大哥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太太少不得要拿这事儿来做文章,嫂子心里可有准备了?” 丹娘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那温吞怯懦的王氏居然会跟她说这些。 对上王氏漆黑如墨的眼睛,她明白,对方是认真的。 第1019章 王氏如今算是彻底看明白了。 既然婆母偏心,丈夫靠不住,她又不能在这个当口之下和离,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法子,那就是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没有了成婚之初的甜蜜,她也要将关键的紧紧攥在手里。 情分淡了,由不得她,可她还年轻,怎么过如何过,还是想自己说了算。 其实在与丹娘开诚布公之前,她去过一趟杜府,见了小姑子沈迎安。 对自家这个二嫂,沈迎安的态度是不亲热也不过分疏远,处处都礼貌客气,很是得体。 在为数不多的家族团圆宴上,王氏可是亲眼见过沈迎安对丹娘的样子的,那一脸仰慕信赖,竟半点不像是对嫂子,倒像是对着自己的嫡亲长姐那般,丝毫没有半点藏私。 王氏结结巴巴将来意说了,沈迎安听后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我从前也如二嫂一般,以为母亲对咱们兄弟姊妹几个都一视同仁,即便日常有什么差别,那也是不经意的,在大事上总归会一碗水端平。可如今我不这样想了……” 语毕,她一双清亮微冷的眼睛看向王氏,似笑非笑间似乎还有些嘲弄,“不过这事儿,二嫂嫂就不用担心了,横竖你是二哥哥的正房奶奶,母亲再怎么偏心,也不会叫你委屈。” 这话深意重得很,王氏如何听不出来。 小姑子这是戒备着她呢。 她垂下眼睑,口中发苦,勉强扯了扯嘴角:“我就不如小妹你看得透了,直到最近这些个日子才明白这道理,吃了些苦头自然也怨不得他人。” 顿了顿,她又问,“为何你如今待大嫂这么好呢?” 沈迎安想都不想,脱口而出:“自然是因为大嫂待我好,我当然是要涌泉相报的。” “这……” 王氏满脸疑惑。 到这会儿,沈迎安若是再看不出二嫂的心思,那就真是个蠢材了。 抬手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她才轻笑道:“原先我与大嫂也是一样的,我瞧不惯她,觉得她这样一个痴傻的庶女如何能堪为我沈家宗妇?但后来我就明白了,若是我在大嫂的位置上,指不定该多狼狈呢,偏她有本事有能耐,也不会与我这样的小性子计较。” “我出嫁至今,其实也遇到了不少事儿,那会儿最难的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以为……母亲能帮我一把,好歹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没出嫁的时候就被母亲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地疼爱着,母亲哪有不管我的道理?” “可……她就是没管我。或许,除了二哥哥,咱们兄妹几个在她的心里,不过是能给沈家光耀门楣的人罢了,至于我……出了门子了,自然不能给娘家抹黑,免得给二哥哥拖累。” 沈迎安缓缓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听得王氏大惊,心头却一片空白。 关于自己这个小姑子的事情,其实她也有所耳闻。 只不过当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再加上婆母偏爱,她也觉得小姑子出嫁了,那就与娘家没什么干系了,做一个贤良淑慧的妻子才是沈迎安的当务之急。 果然,这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那是不知道疼的。 如今瞧着沈迎安说起这些往事,神色间还是难掩恨意,王氏顿时又心虚又不安,更多的是内疚。 “这些个事情……我竟没有好好查一查,让妹妹你受委屈了。” 第1020章 “不说这个了。”沈迎安摆摆手,鬓角边的流苏轻轻晃悠了两下,衬得她容光焕发,仿佛前尘往事俱散矣,竟丝毫不往心里放了。 “大嫂子说得对,日子是自个儿过,别人不心疼我,我心疼我自己。”她扬起眉眼,“二嫂嫂今日的来意我已经明白了,若你想得个准信儿,我也告诉你。若是他日,娘家真的闹起来,我必定站在大嫂子那一头。” 王氏一阵沉默。 望着小姑子那张信心满满的脸,她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离开杜府后,王氏回到自己屋内,关了半日。 谁也不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再出来时,她已经恢复成了平常的模样。 或许,在不了解她的人眼里,她却是跟平常并无二致。 回想至此,王氏面对丹娘也一五一十将沈迎安说过的话,也说了一遍。 说罢,她苦笑道:“我晓得,在大嫂子心里,我肯定比不上小妹,甚至是三弟妹的……只是我也想与嫂子说两句心里话,若是再不说,可憋在心里难受得紧。我与婆母再无可能重修旧好,今日之事你也瞧见了,我寻来的人,她都要紧赶慢赶地收为己用呢,更不要说其他了……” “这事儿还请嫂子多多留意,切莫掉进陷阱里,回头不好脱身。” 她边说边有些面露尴尬,“我晓得大哥大嫂情分非同一般,这些年都是鹣鲽情深,叫人羡煞,只是……若婆母真的要以自己的身份压你,你在明面上是不能做得太过的,还又……婆母是可以给儿子纳妾的,大嫂子你如今膝下可无一子。” 说来说去,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王氏语气艰难,说完后反而松了口气。 丹娘垂下眼睑,那纤长的睫毛轻轻颤着,仿若随时都能振翅而飞的蝶,优雅慵懒,从容不迫。 她心里明白,王氏今天开这个口,真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了。 不管有用没用,丹娘对这样真心托付的人,向来没什么抵抗力。 略微思索再三,她抬眼笑道:“我晓得,弟妹尽管放心。” 王氏点点头:“嫂子心里有数就成,若是……你觉着不妥的,还可以来与我说,我虽然才干不及嫂子,但也能帮忙出出主意。” “好。” 中秋家宴散去,丹娘与沈寒天二人坐在马车里一摇三晃地回府。 这会子原先浓郁的酒气也已经散了不少,她不但没有睡意,反而越想越精神。 王氏最后那话的意思也很明白,就是说如果丹娘想要将给丈夫纳妾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那就得先下手为强,既然要纳妾就要寻那家世清白,人品出众的女孩子,王氏在这方面颇有资源手段,可以帮忙。 非要用妾室来拉拢丈夫,让婆母闭嘴吗? 不就是暂时没生个儿子? 丹娘越想越觉得窝火,连带着看身边这个男人都有点不顺眼了。 沈寒天被她看得莫名其妙,还有点毛骨悚然,忍不住问:“我哪里得罪你了,你怎这样看我?” 她冷哼两声,那瑰色的唇瓣轻轻弯起,流露出几分嘲弄:“我看你有个好母亲,真是处处都替你着想,事事都要周到,可怜我孤苦一人,娘家除了老太太,再无旁人照看我,你可真是幸福。” 沈寒天:…… 他也有点生气了,反而笑道:“你这话好没理,我哪里得了照拂了,从云州到圣京,不都是咱们俩一起的?如今你倒好,却要与我生分了,我倒想问问这是个什么道理?” 第1021章 丹娘也明白,这样拿沈寒天撒气是不对的。 可……谁让沈夫人是他老娘? 不找他找谁? 她一肚子横冲乱撞的坏情绪,千言万语汇总到一起,最后脑子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你要知道,生不出儿子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女人是不能决定生男生女的,关键问题在你这儿!你知道吗?!” 沈寒天又一次沉默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 丹娘气呼呼地一扭头,干脆下了最后通牒:“反正我先说好,你娘要是想给你纳妾,就别怪我不给她好脸色!” 大不了这家她不要了,带着这些年赚取积攒的家底,她可以跟南歌、翠柳还有尔雅新芽她们过得很好。 再买个宅院,靠老太太近一点,每日都能过去蹭饭,这样还能天天在老太太跟前撒娇,真是想想都觉得美。 还有,若是闹到那一步,沈寒天要想一毛不拔,叫她净身出户,那就是痴人说梦,做梦想屁吃呢!怎么着她也要分到一大半,那京郊的庄子都是她在打点,庄子上的管事佃户也都听她一人的话,到时候都拿到手。 沈寒天完全没想到,自己老婆不说话,其实脑子里已经将和离后如何分家产这样的事情都想得清楚明白。 他叹了一声,搂着她的肩头,轻轻往自己怀里紧了紧:“傻瓜,她想给我纳妾就能成的么?你当我什么人了?” 丹娘这才从一通畅想里回过神来。 轻轻娇娇地哼了一声,她把玩着葱白的手指:“这还差不多。” 说完没一会儿,她又冒出一句,“不过,男人的嘴,骗人的鬼,鬼知道你到了你娘跟前又会说什么。” 沈寒天:…… 这下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一直回到府里,夫妻二人洗漱收拾了睡下,他都板着一张脸,根本不愿跟丹娘说话。 翌日,天还没亮,他又匆匆上朝去了。 丹娘醒来的时候,太阳都冒出了半边脸,尔雅站在床边替她拢起两边的帐子,口中道:“夫人,该起身啦,这已经晚了两刻钟了。” 她才眨了眨惺忪的睡眼,伸手摸了摸枕边。 好吧,一片微凉。 “侯爷呢?” “侯爷早就出门了,那会子您睡得还沉呢,侯爷吩咐咱们晚些叫您起来。” 丹娘:…… 这男人都冷了她一晚上了,睡觉前都没吭一声,早上居然还这么细心体贴,倒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这冷战……是不是应该继续下去? 一直到用完早饭,这问题也没有个答案。 想不通的事情,那就暂时不想,抛到脑后,等过段时间必定有一个抉择,这也是丹娘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绝不胡思乱想,内耗自己。 这府里一堆事情等着忙活呢,她是当家主母,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停下来想这些事情。 除了府里,还有庄子上的。 开春时新耕种下去的桑树棉花也长势喜人。 因是改种了桑树,丹娘在年初又让人养了蚕,春夏两季,植物茂盛,蚕也长得极快,庄子上得了不少蚕丝,也算是一笔新进的项目。 只是……到底今年才是头一年。 有道是万事开头难,这进项是新的,但还未曾真的有盈收。 除去一应开销支出,再算上给庄户的工钱,基本上是亏本的状态。 沈管事那会子来给丹娘交账的时候,都满脸窘促不安,生怕这位夫人会生气发作。 毕竟,他料理庄子也这些年了,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第1022章 谁知年轻的侯夫人只是仔细看了看账本,确定账面上准确无误后,一应工钱都按时发放。 沈管事松了口的同时,却也在纳闷。 “夫人,您……不生气么?” 当时丹娘还在看账本,随意翻了一页,淡淡反问:“为何要生气?” “这……这桑树虽然种得好,可还是亏了呀,这在咱们庄子上是没有过的,咱们底下的人怎么好意思拿夫人的银钱呢。”沈管事结结巴巴,还是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采桑的妇人要吃饭,家里的老小要养活,田里的那么多活计要青壮的男人们操持流汗,若是连工钱都供不上,岂不是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么?” 丹娘抬眼,轻轻一笑,“沈管事瞧着我是那样愚蠢的人不成?” “老奴不敢,只是老奴受之有愧。” “没什么愧不愧的,这是你们该得的,若是你们平常做活偷懒耍滑的,即便要我也是要扣光的,可你们勤勤恳恳了这么久,哪里有错?” 她叹了一声,“快别说这些个酸话了,还是赶紧帮我留意更靠谱的收货商人才是正经。” 为何亏本,还不是因为丹娘对这一行不是很了解。 怎么算这成本都不能算到这些老百姓头上去。 大不了重新来过,损失这边的银钱,自有另外的项目可以填补。 丹娘心中有一本明细的账,清楚得很哩。 桑树这边令人略微失望,但棉花那头却真是一片旺盛,经年的老庄稼汉已经跟沈管事拍着胸口保证,说是再等两个月,必然能丰收。 丹娘也亲去瞧过。 一片棉花田里结满了大大小小的果子,按照农户们的说法,等到了深秋时分,这些都能采下收不少。 有些经验老道的,都已经采收过了一批,如今正安放在仓库里,就等着时候到了一齐收花了。 忙活了半日,中午正要用饭时,外头来报,说是马秀兰来了。 而且是气呼呼的,瞧着脸色很差,铁青得很。 用尔雅的话说,就是像谁欠了她几百两银子不还似的,浑身上下都冒着不快与愤怒。 丹娘赶紧道:“快请进来。” 马秀兰进屋,丹娘送上一盏茶,笑道:“好姐姐,且先吃一点压压火气,别把自己给气坏了。” 马秀兰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抹泪,两只眼眶气得发红,胸口起伏不断。 “是我的不是,来之前也没给你通个信,还请妹妹不要跟我这人计较,我实在是……气不过呀!” 她一边用帕子擦着眼泪,一边喘着气。 丹娘安抚了好一会儿,让马秀兰用了点茶。 因是饭点,她又命人上了一副碗筷来。 马秀兰刚想拒绝,丹娘笑道:“总不好叫你看着我吃吧,纵然你看得下去,我却吃不了,就当是陪我了,也叫你尝尝我府里的这些吃食,可还合你的胃口。”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矫情就说不过去了。 马秀兰点点头,答应了。 二人先用饭,什么都不说。 马秀兰一开始是没什么胃口,可那一道香油酥炸的猪肉丸子喷香酥脆又带着一点点鲜美的辣,一下子将她的食欲打开了。 丹娘见她吃得多了些,也暗暗松了口气。 用罢了饭,丫鬟们又上了两盏果茶。 这是按照丹娘吩咐地来泡的,用了府里种出来的新鲜水果,配了红糖等物煮出来的,一口下去清甜解腻,甚是爽口。 马秀兰赞不绝口。 丹娘笑道:“难为你喜欢,等下回去了我让人给你带上一包,饭后泡了一壶慢慢喝。” 闻言,她长舒一口气,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第1023章 “与你的交情摆在这里,我也懒得顾那些个家丑了,横竖这事儿又瞒不住……我不说出来,怕是憋在心里要憋出病来。” 马秀兰又抹了抹眼角,“昨个儿是中秋,我男人回府过节,原也是快活热闹的,我想着都晾了她这么些个日子了,有点脸皮的也该知晓我们的意思了,吃团圆饭的时候她也没有说什么,只略吃了两杯薄酒就回房休息去了。” “我还想着……许是她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等到了月底我就让人把她送回去,一直送到叔叔婶婶身边就是了。” 在马秀兰的想法里,这个堂弟妹本就与他们夫妻没什么来往纠葛。 好端端地被这么缠上,他们两口子怄气的心都有了。 再想想这段时日丈夫有家不能回,当真是憋屈。 她怎么可能对伍氏有多少好脸色,能维持住明面上的客套就已经很不错了。 昨个儿团圆饭用完,文二回到自己房内。 夫妻二人有段时日没有好好说话了,又是良辰美景当前,自然小别胜新婚,各种甜蜜温馨。 谁知,这才刚歇下,伍氏那院里就来人传话,说是伍氏突发急病,肚子疼得都下不了床。 当场就把马秀兰吓了一跳,紧赶慢赶地着人去请大夫。 偏又是中秋佳节,人家大夫也是要回去过节的,跑了整整两条街才算找到人,给伍氏诊脉后,大夫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但瞧着伍氏脉象虚弱,面色惨白,满头大汗,只好开了些个温补进益的药方。 马秀兰又让人去煎药,再给伍氏灌下去。 如此这么一折腾,天都快亮了。 好好的夫妻团圆夜泡汤,搁谁谁不生气? 若是事情到了这个当口,她还尚且能忍,可很快让她忍不住的事情就来了。 文二第二日还要当值,是以马秀兰没让他参与这乱糟糟的一夜。 眼瞅着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她便让厨房张罗早饭,又给跟在文二身边的小厮送了一份。 马秀兰身边的丫鬟回来时,却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消息。 她一听,大惊失色,连忙把那小厮喊到跟前问话。 小厮只好一五一十说了。 原来,自打文二歇在外头,伍氏每日下午都会出门,带了些个点心茶水之类地送过去。 哪怕人家门口戒备森严,像伍氏这样无牌无书信的女子根本不可能进入,她还是在门外作出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妥妥一块望夫石。 去的次数一多,待的时间一长,自然会有人留意到她。 文二身边的小厮之前就听了一耳朵,说了门外有一痴情女子盼着自家郎君回去呢。 那小厮说到这里,声音都打颤了:“小的原也以为是个热闹,也跟着说笑了几句,哪知昨个儿我亲眼瞧见了这堂亲奶奶等着那里,才晓得原来是她……” 听到这里的马秀兰气得半边身子都在发麻,强忍住声音不至于太颤抖,她冷静下来问:“这事儿爷知道吗?” 小厮摇摇头:“爷不回府的这段时日里,都在司内当值,根本没有留意到外头的事情,小的也不敢跟爷说,生怕坏了爷的心情,这阵子爷还很忙……” 这话倒是没假。 若是文二知晓,那么中秋之夜的团圆饭就不会心情还不错,对伍氏虽冷淡,但也没到厌恶的程度。 若是这事儿被他知道了,怕是等不到中秋,就要闹起来。 第1024章 马秀兰怒极反笑——真是长见识了,居然为了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这般豁得出去,别说文家的脸面了,怕是连自己的颜面都不顾了。 这会子伍氏又病着,根本起不来床。 她就算想兴师问罪都没个法子。 憋在心里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没忍住,直接让门房套了马车直奔抚安王府,临走前,她交代了府里门房小厮们,让他们看守住大门,别说一个人了,就连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若是有疏漏,只管遣散了他们,叫他们去别处谋生。 这话里的利害大家都听懂了,当即如捣蒜般的点头。 说到这里,马秀兰深吸一口气,眼眶早已通红。 她看着丹娘,哽咽不断:“你说说,这究竟算个什么事儿?” 丹娘也一阵无语。 这个伍氏……就这么饥渴吗? 为了彻底留在文家,竟然连这样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 这一招她和马秀兰都看得明白。 这伍氏不过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先叫外头人以为她与文二关系匪浅,再进一步制造舆论,等到了关键时候,再放出自己的身份,到时候就算文二与马秀兰不答应,怕也不能了。 横竖要忍着恶心,留下这个小妾。 可伍氏又不是一般的小妾,她可是正儿八经文家的媳妇,是文二夫妇的堂弟妹。 这已经够丑的了。 若是真传开了,他们两口子颜面扫地不说,还会被老家众人戳着脊梁骨骂。 堂哥趁着堂弟过世,霸占弟媳,简直丢人丢到黄河去了。 丹娘还明白一点,古代读书人最爱风骨,这样的丑闻传开,估计文二以后的仕途也毁了一半了…… 伍氏这是以退为进,不声不响的就把他们夫妻推到了悬崖边上。 这样的心计,这样的阴狠,连丹娘都自愧不如。 马秀兰轻轻抽泣着,见丹娘始终没说话,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你也帮我拿个主意吧……” 丹娘苦笑:“这是你家里的事情,我怎么好开口随意拿主意,不过……” 马秀兰听着她的话,面上一片失望。 又听对方话里的意思似乎有另外的转折,顿时满脸希望,她追问:“不过什么?你但说无妨,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我根本顾不得许多,只想快些个省了这麻烦才是!” “她既然这么费尽心力想要留在文家,你不如去问问她,究竟是图你们家如今在圣京的风光,还是图你丈夫这个人。” 丹娘一针见血。 马秀兰愣住了,错愕片刻,有些回不过神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喃喃道:“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丹娘笑着摇摇头,“若是图风光图富贵,除了你们家还有别的人选,不过是你这堂弟妹一时半会接触不到这样的人家,这才将目光放在了你们两口子身上,若是给她寻了个更满意的,你说她还会这样死缠着不放么?” 马秀兰顿时两眼放光。 丹娘又道:“若是真的看上了你丈夫,就是图他这个人,反而难办了些。真要是后者,你们还是趁早做打算,告知云州那头,无论是她婆家还是娘家都来来人,否则不好办。” 这道理马秀兰自然明白。 听清理顺了这话后,她咬着下唇点点头:“你说得没错,我确实要……回去好好问一问。” “若是前者,你也别太高兴,她是新寡,横竖这事儿由不得你插手,万事叫她自己冲在前头才是正理,你可明白?”丹娘又提点了一句。 第1025章 听到这儿,马秀兰已经浑身振奋。 她立马起身福了福。 “多谢好妹子与我说了这么多,叫我豁然开朗,我这就家去,你放心我晓得怎么做。” 说完,她风风火火地走了,还带上了丹娘给她备的果茶干。 望着她行色匆匆,丹娘笑着摇摇头——真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家已经算是好的了。 跟文家对比起来,最起码她不用这么劳心伤神。 不过话又说了回来,若真是在自家,她也不会容许伍氏在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情。 想了想,好像昨夜与某个男人吵架冷战就显得幼稚至极。 丹娘坐在榻上,单手支棱在桌案上托腮,望着窗外浓郁的秋色,眼眸潋滟,一片晴净方好。 过了一会儿,她叫来了新芽,吩咐道:“跟冯妈妈说一声,晚上多做些侯爷爱吃的。” 却说那马秀兰匆匆辞别丹娘,马不停蹄地赶回自己家中。 进了门,她便直奔伍氏的院内。 在路上的时候,她就叮嘱了跟在身边的婆子,一到家门口,那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一马当先从偏门而入,真的就逮住了几个守在夹道里的小丫头。 那几个丫头脸生,马秀兰一眼认出,是自己半年前刚从牙行买来的。婆子们刚刚杀到之前,她们几个正凑在一起斗花草玩儿,一边玩一边守着门口,从这里一探头就能看见马秀兰的必经之路。 见到此情此景,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气得脸色发白,冷笑连连,她点点头道:“真是好样的,给我看住喽,我倒要瞧瞧里头玩的是什么把戏。” 那几个丫头吓得跪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 撂下这话,马秀兰只身一人前往伍氏的院内。 这会子伍氏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什么太大的声响。 马秀兰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刚到廊下,耳贴窗槅,听见了里头两个声音正在说话,不是别人正是伍氏与她的贴身大丫鬟芙鹃。 “我不过是闹了一场病,你瞧瞧我那堂嫂子慌的,请了大夫来给我看,却又拦着不让堂哥过来看看我,当真是善妒的妇人!” 伍氏冷笑着,语气颇为不屑。 芙鹃还是有些不安:“您这样哄骗,万一要是露了马脚……” “怎会?我可是实打实吃了那药方的,大夫也瞧不出来我是装的。再说了,这会子她又不在府里,谁又能晓得?等过两天,你再把消息捅到外头去就成了。” 伍氏心满意足,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等到时候外头说她嫉妒,容不下情投意合的堂哥与我,又欺负我,把我给欺负病了,那才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呢。” 马秀兰听到这儿,已经气得难以维持理智了。 她疯了一般冲进去,扯住伍氏的头发,一把将人从床上拖了下来,左右开弓给了对方狠狠两巴掌。 伍氏猝不及防,哪里会想到马秀兰就在窗下听着,不但被拖到地上,蹭破了胳膊大腿,脸上还挨了两下,顿时一片火辣辣,口里满是腥甜。 “好你个贱人!自己不安分,还要来祸害我家!谁给你的狗胆!”马秀兰骂道,“你装病,还跑去我男人当值的地方搔首弄姿,就算是勾栏瓦舍里的货色都比你有几分体面,最起码人家是男人去找她们,而你呢?真真是癞蛤蟆吞了屎,又丑又恶心!” 伍氏何曾被人这样当面辱骂过。 第1026章 她头发被扯得生疼,脸也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的。 听到这话,她又羞又气,也不知从哪儿涌上来一股力量,转过脸狠狠一口咬在对方的胳膊上。 马秀兰哎哟一声,不得已松开了。 伍氏狼狈地站起身,飞快理了理乱七八糟的头发,一旁的芙鹃这才回过神想过来搀扶她,却被她一把挡开。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嫂子啊。”伍氏往地上啐了一口,“怎么,守不住男人来找我撒气了?” “放你娘的狗屁!你男人过身才多久,你就这样急不可耐了,真想改嫁,文家又不会不许,你偏要犯贱作践,非要死缠着我男人作甚?你知不知道,你可是文家的媳妇,是堂弟妹!” 马秀兰真是气得要厥过去了。 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却惹得伍氏更加不快。 她眼底泛起泪光,咬牙切齿道:“你还敢说……若不是你抢了我的姻缘,我又怎会有此劫难?年纪轻轻守寡不说,夫家的日子也过得不尽如人意,你得了好了,为何我不能?!原先与文二相看的,就是我家!” 马秀兰恍然大悟。 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静默半晌,她笑了:“是你先相看的,那为何你家不先与文家定下来呢?若是双方通了气,下了小定,这文家再怎么想改主意也晚了。” “怎么,是你没想到,还是你家里没想到?噢,原是你一山望着一山高,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结果没攀上那一头的高枝,还以为文家会等你,结果扑了个空。” 马秀兰冷笑,冷眼如电,飞快上下扫了一圈,“我若是你,这辈子都没脸开这个口,嫌贫爱富,不守妇道,鲜廉寡耻,也好意思说这话!罢罢罢,我是留不得你了,回头叫你公婆爹娘来接你吧!” 说完,她面上神色一变,转身离去。 待伍氏回过神来,外头已经让小厮家丁们团团围住,不准进出。 马秀兰就立在院门外,清亮的声音回荡在伍氏耳边:“堂亲奶奶身子不爽,如今须得静养,从即日起不准任何人进屋探望,也不准里头的人迈出一步,更不准你们同她们说话,但凡有一条违背了,三十大板伺候!再革了银米撵出门去!若是做得好,听我的话,月例银子翻倍,另有旁的棉布绸缎赏赐!你们可记清楚了!” 外头的小厮们快活不已,连忙齐声应了。 看守两个女眷算什么难事?这银钱与赏赐他们是拿定了。 伍氏在屋内,浑身透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腾而起,很快笼罩全身。 马秀兰回到自己屋内,这会子才勉强镇定。 想到丹娘说的话,她略略镇定,沙哑着嗓子让丫鬟弄些热水来,又让人去给文二递话,让他晚上忙完了就回,有要事与他说。 料理了这些,她才松了口气,浑身无力地瘫在榻上。 文二知晓妻子的脾性,若不是紧要之事,断断不会专门派人传信,是以他一忙完就往回赶,到家时外头天光还亮着。 见着丈夫,她的满腹委屈再也忍不住,强忍着哭腔和盘托出。 “这堂弟妹是个能干的,瞧着柔柔弱弱,不声不响的,竟连我们府里的丫鬟都买通了,明里暗里地给她通风报信,我说呢……她偷偷溜出去我竟毫不知情,在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情,真真是气煞我也!” 马秀兰咬牙切齿,自然也与丈夫说了全部事实。 文二听得面色铁青,不住地安抚妻子。 “也是我管家不严!合该被她欺这一次,可若是因此坏了你的前程,我岂非是文家的罪人?” 她泪如雨下,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第1027章 文二与马秀兰成婚数年,除了一开始的婆媳矛盾闹得有些不开心之外,其余的绝大多数时候,他对这个妻子还是很满意的。 马秀兰是他中意的女子,且性子利落大方,管家理事也颇有手段,更对他知冷知热,晓得心疼人。 两口子千里迢迢来到圣京,彼此依偎,相互照拂,这情分自然非同一般。 再加上到了圣京之后,马秀兰更是拉下脸面主动与抚安王府亲近,还与人家夫人交情颇深,为文二在仕途上也做了不少帮助,这会子见妻子如此愤慨无助,他也跟着心疼气愤起来。 “你莫要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凭她是谁,在咱们家里闹出这样的祸端,哪里还能留她?赶紧的备好车马干粮,即刻就将她送走吧,多待在咱们家里半日都是添堵!” 文二也气得不轻,脸色都沉了。 马秀兰擦了擦泪痕,冷静下来,摇摇头道:“越是这般,越不能大张旗鼓,咱们家根基未稳,你这头也才刚刚在上峰跟前露了脸,若是这个时候闹大了,反倒不好收拾。” 她咬着唇瓣,眯起眼,“她横竖是个破落户了,光脚不怕穿鞋的,咱们却不能不管不顾。送她回去,这一路山高水远的,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咱们可说不清。再者,若是她又耍滑头使手段又回来了呢?到时闹得满城风雨,你我又该如何收场?” 妻子一番话听得文二冷静下来。 他负手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半晌后来了句:“那只能这样了,我这就书信一封送去云州老家,叫她公婆或是老子娘来接。” 马秀兰一听,顿时心头熨帖。 他们夫妻俩想到一处去了。 她点点头:“这法子好,这段时日我让人将她看管起来,吃喝不愁,温饱管够,只是不准她出门,待长辈们都到了,再把她放出来送走。” “好,这方是两全其美。” 夫妻二人敲定了主意,马秀兰精神大振。 第二日,她便去了伍氏的屋内。 伍氏被关了一晚上,虽生活一如往常,一应吃食开销不改,但这样活生生坐牢的滋味可真不好受,若之前不知情倒也罢了,可偏偏知晓了,看着窗外廊下站着的都是看守自己的小厮家丁,她就一阵阵心慌,越发没底。 见了马秀兰,她偏还要露出倔强的模样,昂起下巴冷哼一声。 望着她脸上的巴掌痕迹还未消退,马秀兰暗道痛快,不慌不忙立在门口处,对伍氏道:“我与夫君商量过了,不日书信就会送达云州,到时候你便能回家了。” 伍氏惊愕地抬眼:“你、你怎么能……” “自古以来就没有堂弟妹一直赖在堂兄堂嫂家不走的道理,你若是拉着你男人一道来投奔,我们收了也是收了,左不过是自家兄弟,还能推出门不成?可你形单影只,只有孤寡一人,留在这里实在是多有不便。” 马秀兰字里行间半点不提昨日种种,仿若一切都没改变,唯一改变的只有她冰冷如霜的面孔再也不似从前温婉和气。 伍氏想到了什么,浑身颤抖起来。 “来人,把这丫头给我带走。” 马秀兰话音刚落,从外头进来了两个婆子,拽着芙鹃就将人拖出了门外。 芙鹃刚想挣扎,可她一个年轻女子,身娇体弱的,哪里是粗使婆子的对手,三下两下声音就远了。 伍氏尖叫:“那是我的丫头,你怎可随意处置?!” 第1028章 “谁说要处置了?只是把她带去另外一个院子里。你放心,我跟你不同,我心里有数,手上也懂规矩,不是我家的奴仆我不会随意处罚,你只求着你公婆爹娘的手脚能麻利些个,早日抵达圣京,我便能早日叫你的丫鬟回来。” 马秀兰轻飘飘笑着,转身离去。 伍氏这下可装不了了,踉踉跄跄一路追出来。 可马秀兰走得飞快,身边还带着丫鬟婆子,她就算追到了身后,也被挡了下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你、你是想把我关着一辈子不成?!” “你倒是想,可我家也没那么多剩余的银米供你消遣。”马秀兰冷冷回眸,撂下的一句掷地有声。 随着女主人的离去,这院子的大门重新锁上。 但凡院墙之内外,都有小厮看守。 伍氏如今只身一人,连个说话商量的对象都没有,这种孤立无援的滋味当真比坐牢还要难受。 这会子,她才痛快哭了出来。 马秀兰这边利落料理了家里的麻烦,她还特地备上重礼去了一趟抚安王府,登门致谢。 丹娘笑道:“你这般客气作甚,我也没做什么,倒叫你拿出这些个压箱底的好东西来谢我了,我哪里受得起?” “哪里就压箱底了,你就算想也没有呀。”马秀兰知晓丹娘的性子,知道她就是个喜欢俏皮玩笑的,干脆也笑呵呵地回了一句。 丹娘看了看礼盒里的东西,感叹一声:“难怪人家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瞧着这话真不错,我若是再多几个你这样的朋友,怕是发家致富都有指望了。” 马秀兰被逗得痴痴直笑。 两人又坐着吃茶说话,直玩了大半日才散了。 刚送走了马秀兰,丹娘余光瞄到了后头某一处的拐角露出了一截宝蓝色的衣袖。 那上头的花纹十分繁琐低调,瞧着就很眼熟。 她突然明白过来,赶紧快步过去,伸手打了对方一下:“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不进屋,缩在这里干什么?” 沈寒天回眸,眼底似笑非笑,薄唇轻启:“你方才不是在待客,有女眷在,我露面不方便。” 这下轮到她惊讶了:“你、你……很早就回来了?” 真是奇了,平常上朝,老皇帝见他跟见许久不见的私生子似的,每每都要把人留到很晚才罢休,像今日这般这样早回来的,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也难怪丹娘会吃惊了。 “也不算太早,原本想着赶回来与你一道用饭的,谁知出门宫门又被镇远将军叫住,去外头吃了两杯薄酒。” 男人一五一十,实话实说。 她凑近闻了闻,果真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好吧,既然人都走了,你还杵在这里作甚,要我请你啊?”她俏生生地翻了个白眼。 “这不是怕你不愿我进门,万一惹恼了你,晚上将我赶下床,我可怎么办?” “你……胡说八道。” “你前些日子就是这样凶我的,我不得不担心。” “我可没有,我只是……不满意你娘说的那些话罢了。”她还是不愿说出真心话,唇线紧绷,嘴角抿紧,一副防备到底的模样。 沈寒天都快被这个小女人给气笑了。 她是真的胆大,什么话都能说,什么话也都敢说。 与她夫妻数年,他很清楚丹娘绝不是有勇无谋的那种人。 相反,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一定将各种后果以及解决办法都已经想好了。 心念一动,他凑近了,一把扣住她的手紧紧包裹住:“你,是不是不愿意我纳妾?” 第1029章 心底的隐秘一下子被人戳中,即便是丹娘也慌了片刻。 大大的眼睛忽闪着,视线飞快挪开,那不断加速的心跳以及鼻尖沁出的汗珠已经暴露了此刻她的心慌意乱。 “谁、谁说的……”她垂下眼睑,“我不过是不喜欢有人越过我去做这件事罢了,我还是想纳什么由我来决定,这样才能拿捏得住对方……” 声音越说越小,因为她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简直太有悖自己的心意与立场。 她才不是这样想的。 她跟本不想沈寒天纳妾。 她的床榻之侧,怎能容许另外一个女人存在? 哪怕是妾,哪怕是通房都不可以…… 可这话,她要怎么跟沈寒天说? 从灵魂深处来看,她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独立女性,经历过各种风霜雪雨的磨砺,从一片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强者;而他,是这个时代最最惹人注目的士大夫级别的男人,骨子里的传统观念不可能一朝一夕改变,在这种背景之下,他不纳妾才是那个异类。 丹娘是很强,但她不蠢。 再怎么强悍的人,也不可能违背时代发展的轨迹,去硬杠这命运的齿轮。 只是……她在心中小小的不公罢了。 原先这个话题他们夫妻从未正面说起过,丹娘也会在沈寒天的举动间暗暗窃喜,觉得哪怕只有几年也好,让她过一段真正意义上的甜蜜生活。 若是到了非面对不可的时候,那她就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他继续做他的封建时代的大官,她去追寻属于自己的独立与自由。 决定是早就有的。 真到了不得不割舍的时候,她又怎会不痛? 这些年的情意绵绵,夫妻情深,与他相伴相依偎度过的那些时日,困难也好,富贵也罢,又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这一场从未被丹娘放在心上的盲婚哑嫁,却早已深深烙印在骨髓里。 四目相对,她红了眼眶。 沈寒天慌了神:“怎么哭了,我没有说什么怪你的话……” 他边说边抬手要给她擦掉泪水。 丹娘深吸一口气,抬起腕骨勾住了他的脖颈,仿佛破釜沉舟一般,附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你说的没错,我不喜欢——不,不是,我压根不接受你纳妾,我不允许我的丈夫睡在别的女人的身边,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若不喜,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么久了,我确实一直在装。” 说完,她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利落转身。 那垂在耳侧的流苏坠子轻轻晃动着,随着她裙摆的波浪,一起一伏,逐渐远去。 回到屋内,她屏退众人趴在床上,心还是空荡荡的。 终于说出来了。 几年了,她终于第一次在沈寒天面前表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在这个年代,可谓是惊世骇俗。 光是七出其一,善妒,就足以将她钉死了。 丹娘不怕这些,她怕的是……这段关系要真的走向陌路。 伤心了一会儿,她决定还是先来打点一下自己经营的小金库,不管怎么说,她得做最坏的打算,万一要是跟沈寒天和离了,她要怎么过日子,要带哪些人在身边。 噢对了,她还想要女儿的抚养权。 丹娘知道自己真的是异想天开了,但如果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这么一想,要打点的事情反而多了起来,她也没空想那些悲春伤秋的,麻溜地打开那只存放地契银票的小木匣子,一点一点开始盘算。 第1030章 正忙活着,外头传来敲门声,很轻很脆的几声,紧接着是南歌的声音:“夫人,刚得了的秋露茶,您要不要尝尝?” 丹娘这才想起,这是午后让她们弄的,也确实该这会子出色了。 她连忙说:“进来吧。” 南歌端着托盘进入,将茶壶放好,又泻了一杯送到丹娘手边。 丹娘正低着头,压根没察觉到南歌脸上那忐忑试探的神色,只接过茶水痛饮一大口,赞道:“不错,就是要这样泡出来的才好,往后让管茶水的丫头就这么做。” 话音落下,又过了半晌也没得到南歌的回应,她这才缓缓抬眼,一下子撞到了南歌那欲言又止的目光。 “出什么事了?”她问。 南歌张了张口:“方才侯爷回来了,然后这会子又出门了,说是什么将军邀他去议事。” “噢,知道了。” 她刚刚说的那话太过骇人,这男人想出去躲一躲也是正常的,对此她并不惊讶。 “夫人……”南歌又往前一步。 “嗯?”她茫然地看着对方。 “我……我定然是跟着夫人的。”南歌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不管出什么事,我都是要跟着夫人的。” 生怕丹娘不相信似的,她又强调了一遍。 丹娘心头仿佛被什么暖暖的东西撞了一下,感慨万分。 “为什么这么说?你已经嫁人了。”她笑笑。 “我的这条命是姑娘给的,我与姑娘最初就伴在一处,姑娘不嫌我当初目光短浅,贪图享受,还救我于水火,我又怎能不思回报?有今日这样的好日子,也是托姑娘的福,若非是姑娘给我撑腰,就凭我这样的,哪里能嫁得一个读书人?” 南歌边说边泪水盈盈,“姑娘,旁人我不管,若是姑娘要去哪儿,务必要把我带上。” “那吴夫子怎么办?”丹娘的内心已经感动得一塌糊涂,表面上却还是淡然镇定,又问了个问题。 “与我做夫妻,是我对不住他,若是真到了一定要选一个的地步,我也只能舍了他,欠他的来世再还吧。”南歌那双眼眸清亮无比,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 丹娘抬手拍拍她的肩头:“乱想什么,还没到那个份上。” 顿了顿,她又说,“真要是到了那一天,丢下谁也不会丢下你,放心。” 南歌笑了:“嗯。” 临近傍晚时,外头下起了大雨。 哗啦啦一片,仿若老天都漏了个大洞似的,那雨水倾盆而下,不一会儿便在外头积起了好些个小水塘。 雨下得这么大,沈寒天又是骑马出门的。 丹娘总也不放心,干脆安排了门房迎着必经之路直接去接。 等到了入夜时分,沈寒天终于回来了,身上的袍子都湿透了一半,丹娘赶紧让他把衣服换下来,将人撵进了净房,那里头早就备了热乎乎的洗澡水,足足一大桶,能泡得人浑身舒坦,整个毛孔都打开了,寒气也被祛除殆尽。 出来后,桌子上还摆了一碗热乎甜烫的姜汤。 丹娘早已窝进了被子里,只是留意着外头的光影。 见男人出来了,她就扬声道:“你赶紧把姜汤喝了,别淋了雨着了风寒。” “好。”沈寒天勾起嘴角,眼眸处一片温暖。 将姜汤一饮而尽,他熄灭了灯烛,转身直奔床上。 丹娘努力地往里面缩了缩,将大半的位置让给他。 怎么说他们下午那会儿才吵了的,这会子也该有点冷战的样子嘛…… 她是这样想的。 可念头才一闪而过,一只大手伸过来将她捞进了怀里。 第1031章 昏暗中,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 她面朝着里面,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柔软的床幔,那柔和的光泽隐隐约约泄露了一丝进来,在上头被分成了无数光丝,随着轻轻的晃动而浮想联翩。 此刻,她根本无暇欣赏这一切,只觉得身后一片火热。 那是男人的胸膛正紧紧贴着她的。 隔着薄薄的布料,根本不能抵挡那专属于沈寒天的热切体温,一点点爬上她的肌肤,逐渐笼罩全身,难分彼此。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想要躲得远一些,可这床笫之间,不过方寸之地,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况且,她只要稍稍有点动作,这男人紧紧箍在她腰间的大手就会轻轻使劲儿,将她往自己的怀里埋得更深一些。 这样还让她怎么睡觉? 无奈之下,她只好轻声说:“你弄疼我了,轻点儿力道。” “噢。”他应了一声,是有松开了些,但很快又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丹娘无语,只好不再动弹,两人就这样相拥而眠。 朦胧间,耳侧轻痒,好像有人跟她耳语了什么,但她实在是太困了,眼皮沉沉,根本抬不起来,口中呢喃了两句,终究眼前一片漆黑,就这样陷入了梦乡。 这几年的恩爱夫妻,这稳当踏实富足的日子,足以让她放下警惕。 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如惊弓之鸟,连一整夜都睡不安稳。 或许是有这个男人在身侧,这份安全感尤为浓烈。 即便丹娘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改变。 时光如流水,匆匆而逝,也如流水,将人冲刷成岁月沉积后的模样。 一觉醒来,沈寒天已经出门去了。 挂在床头的羊角灯微微亮着,却亮不过外头渐渐明亮的天光。 吱呀一声,门开了,空气中透进来些许微凉的气息,紧接着丫鬟们细碎的脚步声鱼贯而入。 她们已经很小心了,轻手轻脚的。 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听不出什么声响。 也就是丹娘了,五感过人,闭着眼睛都能分辨出来的是谁。 新芽将手里装着热水的铜盆放好,把搭在胳膊上的几条巾子按照规矩挂在架子上,她做这些事儿的时候,尔雅也没闲着,手里提着一壶热腾腾的甜枣茶,利落地打开那几个白瓷小罐的盖子,取梅子粉、杏仁片、陈皮干等物,瞧着那茶水热度差不多够了,再依次放入。 素白的小手捧着茶壶轻轻晃了晃,又低头闻了闻那理由弥漫而出的酸甜香气,不过这会子的功夫,尔雅的掌心都叫这热度染得微红。 她自己却浑然不知似的,笑眯眯地将茶壶放在了银铫子里,那银铫子里头储着温水,搁在那半烧红的碳炉子上暖着,待丹娘起身洗漱后,可一边梳头一边用着,既甜蜜又暖和。 在这已经初显凉意的秋日清晨里,绝对是一种绝妙的享受。 丹娘早早就闻到了这茶的清香酸甜。 待书萱过来捞起床帘时,她已经起身了。 更衣洗漱,一番收拾用过早饭,她便开始理事。 刚忙活到一半,外头来人,说是沈府的陈妈妈来了,太太给丹娘送了东西过来。 丹娘忙笑得热乎:“赶紧请进来。” 陈妈妈到了跟前,明显笑得比之前更亲热和气。 丹娘腹诽:到底是实打实的银子砸下去了,就是有效果。 她收敛思绪,笑道:“不知太太差妈妈送了什么东西来,这样一大早的,怕是早饭还没用就出门了吧,难为妈妈跑这一趟。” 第1032章 陈妈妈忙道:“大奶奶说哪里话,老奴替太太做事跑腿也是应该的,前些日子二爷得了一批新料子,说是打南边雷州送过来的葛布,当真是细美柔滑,用来做外罩的衫子最合适不过了,太太说了她年纪大了,也穿不得那些个鲜亮的,没的出去了叫人家笑话。” “这不,太太便让下头的人选了一部分出来,给大奶奶、二奶奶还有三奶奶各自分了一分,这几匹是太太特地吩咐了送来给大奶奶您的。” 陈妈妈利落地说完,便朝着身后捧着布匹的丫鬟看了一眼。 丫鬟上前。 新芽也往前两步。 停在了丹娘半米远的地方,新芽掀开了笼在上头的棉布,露出底下那三匹料子。 丹娘细细瞧了,还抬手摸了摸,忍不住赞道:“太太果然还眼光,这料子还真不错,我听说葛布很难得,即便有也架不住这路遥水远的过来,是以圣京这边都以蜀地出产的料子为主,这葛布我瞧着新鲜,当真得趣,瞧瞧这嫩嫩的橘色,哪里得来的,竟能做得这般鲜亮好看,再寻了那上好的绣娘来绣上花鸟纹案,穿在身上,岂非美呆了?” 陈妈妈见她是真的欢喜,也忍不住加深了笑容:“大奶奶说的是,与太太说的一样呢!” “我这儿就有这么多,两位弟妹处呢?” “大奶奶放心吧,太太是一视同仁的。” 丹娘勾起嘴角,白皙的脸颊处荡漾着两朵甜蜜的梨涡:“那我就安心了,尔雅,领妈妈下去吃茶吃果子好好歇一会儿,新芽,你去寻顺昌家的,回头开了库房也挑些好的料子叫妈妈带回去。” 陈妈妈刚要拒绝,她又转脸对着轻笑,口中说的轻柔温软,可半点没有让对方拒绝的余地:“这也是我的一份心,都是一家子常来常往的,总要这般才好长久。妈妈也是,大老远来了一趟,若是连杯茶都吃不上,岂非叫人笑话我抚安王府没规矩?” 陈妈妈一听,忙不迭地应了。 尔雅:“妈妈,请随我来。” 陈妈妈还想说什么,但见丹娘已经拿起旁边的账本和对牌,还要继续忙活的样子,她也只好先把话咽了下去。 尔雅在前头带路,她紧紧跟在后头。 将人领到了旁边的一处小花厅。 里头窗槅敞开,清风送入,那一方玲珑八宝的红木高脚花架立在角落,上头端放着一只白瓷青花的花瓶,里头插着好几支陈妈妈叫不出名儿的花朵,含苞欲放,娇粉红艳,一眼望去叫人心情大好。 正呆呆看着,尔雅已经上了茶水果子来。 “陈妈妈快请用,这些可是咱们夫人今儿一早让厨房备的,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呢,尤其是这一碟子椒盐酥,又酥又脆又咸又香的,与咱们平日吃的果子糕饼不一样,妈妈你既来了,可一定要尝尝。” “好好。”陈妈妈尝了一块,顿觉口齿喷香。 一大早便出门赶路,这会子才到抚安王府,确实口干腹瘪,这些个茶水果子来得正好。 待又吃了几块,又喝了一大杯的茶,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抚安王府给下人吃的茶水竟也这样好? 更不要说这点心了。 到底是新鲜做出来的,滋味就是不一样。 即便是陈妈妈在沈夫人身边伺候久了,也难得能吃到这样好的果子。 这么一对比,她心中很不是滋味。 第1033章 用过了茶点,翠柳过来领着她去库房拿东西了。 翠柳麻利,脑瓜子更是灵光好使。 不消片刻便将丹娘要送给沈夫人和两位妯娌的布料礼物都找了出来,直接摞起,都快成了一座小山。 陈妈妈见了,忍不住暗暗叫苦。 这样多的礼物,还要送给不同的人,这要是弄错了…… 这念头不过乍起,只见翠柳拿出一本子,手持毛笔在上头勾勾画画,然后又按了个手印,随后便取了签子出来,依次贴好。 做好这些,她才笑着对陈妈妈道:“这些个都按照夫人的意思归类好了,您只需要瞧着签子上的内容去送,保管出不了错。” 陈妈妈往前一瞧,惊讶不已。 原来那签子上写的都是送礼的明细,一件件一条条,清晰明确,再也错不了。 怕陈妈妈识字不多,上头还专门做了标。 写沈字的,就是给太太的;写了个二字的,那就是给二奶奶的,剩下那一个标了三字的,就是要送到三奶奶处的。 另外还有一份,翠柳单独装了一只木匣子。 “这是咱们夫人要送给三太太的,也烦请妈妈一道送过去。” 说罢,她趁着人不注意,往陈妈妈手里塞了一块碎银子。 陈妈妈掂了掂,足有五六钱重。 当即喜笑颜开,伸手接过,她道:“大奶奶何须这样多礼,不过是顺道儿的事儿。” “那也是要难为妈妈过去一趟的,这是应该的礼数。” 陈妈妈走了这一趟,不但吃了好茶好果子,还得了赏钱,可谓心花怒放,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了。 带着一马车礼物,陈妈妈徐徐回到了沈府。 先到沈夫人跟前回话,又将礼物摆在了正堂的桌子上。 沈夫人瞧了了一眼,眼神淡漠清冷,很快又瞥开了:“她倒是懂规矩,还晓得礼尚往来。” 陈妈妈忙道:“大奶奶给太太您送的,可是这些里头头一份的,那料子老奴瞧过了,竟是最好的蜀锦呢。怕是宫里头赏下来的,也就这么一匹,都拿来孝敬太太您了。” 沈夫人听了却没有很开心,缓缓扯了扯嘴角,冰冷道:“若不是我这次送了东西过去,她哪里晓得拿来孝敬我,不过是回礼罢了。” 陈妈妈一阵无语,暗道:人家给的是心意,东西也不差,怎么到了你嘴里就这么不是玩意…… 不过,这话也就想想,她面上分毫不露,还跟着附和了几句。 沈夫人又看了看其余的东西,才叫陈妈妈送到两个儿媳妇。 忽儿,她目光凝重,落在了那一只木匣子上。 陈妈妈连忙道:“这是大奶奶吩咐的,说是捎带给三太太的。” 话音刚落,沈夫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 见状,陈妈妈哪里还敢多话,脖子一缩立在一旁,打定主意不轻易开口。 沈夫人呼吸沉了沉:“她倒是个懂礼数的,竟然一个不落,都送了,反倒是衬得我很不会做人,这个沈宋氏还真是惯会卖乖弄巧。” 静默半晌,她才缓缓道,“既然让你跑这一趟,你还不赶紧去?” 陈妈妈忙应了。 一脚刚跨出大门,身后又传来了沈夫人的声音:“她叫你做了这些事儿,竟一点好处都不给你么?” 这话深意颇重,听得陈妈妈差点跪了下来。 忙不迭地转身,她慌乱道:“没、没有啊,大奶奶也就让丫鬟领着老奴去花厅吃了点茶水点心,旁的没有了……” “竟然让你去花厅吃茶?”沈夫人仿若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笑容瞬间舒展,“好好,到底还是个没规矩的,你且去吧。” 第1034章 陈妈妈赶紧让两个丫鬟抱着那些礼物出了大门。 一直走出去老远,她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眼神颇有些不甘,口中嘟囔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花厅怎么了,我做奴婢的就不能在花厅坐着吃口茶不成?!” 丹娘的礼物送到了各处。 与沈夫人不一样,王氏章氏都很喜欢。 两人抚着那些上好的布料,爱不释手。 一个说:“这会子新得了这么多,新衣裳都快穿不过来了。” 另一个道:“还是大嫂嫂有眼光,瞧着料子颜色选得,当真是好。” 将木匣子送到三太太处时,三太太先是有些惊讶错愕,随后打开一瞧竟红了眼眶。 拿帕子不住地擦着眼角,她哽咽道:“难为她有心了。” 说罢,又抓了一把大钱塞进了陈妈妈的兜里。 这可是三太太。 自打过年前那会子闹了一通,她与沈夫人已经是水火不容,顶多是在明面上维持住颜面上的和谐,其实私底下十分不睦。 陈妈妈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从三太太这里拿到赏钱。 兜里沉甸甸,心里美滋滋,跟三太太道谢也比平常更真心实意,陈妈妈顿时有种左右逢源的快活。 从三太太这里离开,她顺路去寻了女儿芬儿。 绕了两圈也没找到人在哪儿,问了其他当值的小丫鬟,才得知芬儿去后头的园子里拾白果子去了。 正值浓秋,沈府后园子里有一大片的银杏树。 这会子地上满满都是白果子,捡回来晒干了也好,跟着鸡汤一道炖了也行。 最最关键的是,陈妈妈前两日与女儿闲聊时说起自己想尝些个白果子,这丫头竟然放在了心上。 陈妈妈自然心里更美了,提着裙摆一步三晃地往沈夫人的院内去。 她却不知,这会子的芬儿遇上了大麻烦。 后园子占了一大片的地方,落叶满地,簌簌金黄。 风吹过,卷起阵阵沙沙声。 一处隆起的小丘后头传来了几声奇怪的呜咽声,像是猝不及防偷跑出来似的,很快又被人按住了,只成了那藏在腹中的哭泣求饶。 一阵衣裳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男人不正常的呼吸,从背影望去,那男人锦衣华服,不似是府中小厮或是家丁,倒像是个正经主子。 只见他一手捂住那女孩的口鼻,一手去扯自己的衣带。 那女孩早已衣衫凌乱、泪眼婆娑,又不敢拼命挣扎,只能口中不断哭着求饶。 可那男子哪里又能舍得放过。 目光所及之处,女孩的衣襟敞开大半,里头的肚兜都露了出来。 他的眼睛顿时红了:“好人,你给了我,回头我定将你抬成正经姨娘。” 话还没说完,他就扑了上去。 一地落叶,满身狼藉,谁也不知道这里发生的隐秘。 待太阳落山,陈妈妈忙了一日回到自己屋内,也不见女儿的踪影,这会子她突然有了些心慌。 忙追问了门房,得知芬儿在半个时辰之前出府去了,拿的还是陈妈妈的对牌。 陈妈妈心头一颤,当即顾不上许多,赶忙追了出去。 他们在城郊安置了一处小院落,也就刚好够他们一家三口居住,芬儿的爹是庄子上的管事,平日里也不过来,这宅院寻常时候都没人。 陈妈妈进了屋,里头黑灯瞎火,一点儿光亮全无。 正当她以为女儿不在这里时,却听里头传来伤心不已、断断续续的哭声…… 第1035章 乍一听,这哭声裹挟着冷风,倒是有股子阴森森的气息。 很快,陈妈妈就觉察出不对了,这分明是她闺女芬儿的声音。 她立马一个箭步冲了进去,黑灯瞎火地也瞧不见里头的具体情况,心急火燎地便点灯便骂道:“你个小蹄子,好端端地跑府来作甚?回来就回来了,还不照个亮,倒把你老娘吓得不轻,你是摔坏了三太太的东西了还是怎的,哭哭哭,哭个屁!赶紧收着点泪,别触霉头。” 陈妈妈还道女儿是今日做错了事害怕,才躲起来哭的。 她一个做下人的,哪有那么多细腻心思,张口便骂。 待她转过脸来,却看见芬儿手持一把剪刀,那尖锐的一头已经刺得她胸口一片血肉模糊。 “你、你这是干嘛!!” 陈妈妈赶紧夺了下来,又惊又怒,“我不过是说了你两句,你这丫头怎这样大的气性?当着你老娘的面也敢这样!” 芬儿哭的眼睛都肿了,只觉得伤心绝望,又无从开口,内心的悲愤无法形容,被母亲夺走了剪刀,她只能有气无力地瘫在床上,泪仿佛都流干了,脸上的泪痕叠在一处,迎着那昏暗的烛火,仿若是两道蜿蜒的伤疤。 陈妈妈凑近了一瞧,心头咯噔一下。 女儿发髻凌乱,早先戴的一支珠花也不见了。 衣服扣子倒是齐整,不过挂在腰间的穗子也没了踪影。 再仔细看看,那领口处似乎被人强行扯断了,在那皙白的脖颈处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微红扎眼。 陈妈妈呼吸不稳起来,一只手紧紧抓住女儿的胳膊,压低声音:“是谁?!” 芬儿呜咽着根本开不了口。 被陈妈妈逼问了半日,她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我今日去后头拾白果子,不想被二爷撞上了,二爷他、他……女儿怎么挣扎都没用,娘啊……不如叫我死了算了!” 说到伤心之处,她扑进母亲的怀里,最后一点强撑着的发髻也彻底散落,青丝垂下,遮住了芬儿那哭得通红、伤心绝望的脸。 陈妈妈整个人都懵了。 他们一家子都是沈家的奴仆,芬儿更是家生子。 虽说是奴籍,但这几十年一直跟在沈夫人身边服侍,不可谓不尽心,那会子周康两位妈妈都还在的时候,沈夫人就说过,看在她们尽心尽力伺候一场陪伴一场的份上,往后就放了她们的奴籍,叫她们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陈妈妈年纪大了,做了一辈子的奴仆。 这会子说放了奴籍其实对她影响也不大。 她早已配人成家,孩子都这么大了,不为自己,也是为了芬儿着想。 老子娘都成了良民,那么顺带着他们的女儿芬儿自然也是正经的良民,有了他们老两口这几十年来积攒的银钱,还有芬儿出落的水灵能干,待她再长大几年,配个体面的生意人或是富庶的庄户,正正经经做个正头娘子,岂不美哉? 一家子都怀着这样的憧憬,把小日子往前慢慢过着。 芬儿今年才刚刚及笄。 陈妈妈想着多留闺女两年,再把她嫁出去的。 这下可好,全家人的希望都没了。 芬儿叫沈瑞给糟蹋了! 好好的大闺女破了身子,又是这样的出身,往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就算配人又能找怎样人家?不过是乡下的赖头鳏夫,要么就是好吃懒做、爱打老婆的野蛮粗汉。 第1036章 一想到这儿,陈妈妈心疼如刀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再看看哭得梨花带雨,几乎昏死过去的女儿,她拼命咬破舌尖,用这尖锐的疼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顾不上太多,她先给女儿检查了一番。 见到那惨不忍睹,满是鲜血之处,芬儿羞愤到几乎想死,而陈妈妈却将那心疼又加上了一分。 这也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孩子呀。 既然遭到这样的毒手! 她呼吸沉了沉:“这件事除了你和二爷,有旁人知晓吗?” 芬儿咬着下唇,摇摇头:“那地方只有我和二爷,二爷许是喝多了酒……我闻着他身上酒气很重。” 昏暗中,陈妈妈脸上的神色阴狠暗沉,几乎看得芬儿吓了一跳。 “好,你先收拾一下。” 她咬着牙叮嘱女儿,“好好洗干净了,换一身衣裳,脸上也好好弄清爽了,莫要叫人看出来。” 说罢,她又指着那剪刀,一字一句道,“你老子娘还没死呢,你要是个真孝顺的,就把这些个给我丢到一边,你若是没了,叫我与你爹往后怎么过?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 芬儿垂下眼睑,嘴角颤抖着点点头。 “我回府一趟,给你告个假,就说你着了风寒身子不爽,又怕从过了病气给府里的其他人,就在自家宅子里好好歇着。” 不过须臾间,陈妈妈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谁来都不许说,都不许露馅,明白?” 芬儿又拼命点头,可心中到底还是怕的。 见陈妈妈转身就要走,她一把拉住了母亲:“娘,我、我现在怎么办?” “等我回来了再说。”说着,她从柜子里取出一只药匣子,“自己处理干净。” 只留下这么一句,她匆匆离去。 陈妈妈的心也乱成一团。 并非是她故意这样潦草处理这件事,而是这件事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 只是到底心有不甘。 或许沈夫人觉得自家那个二儿子哪儿哪儿都好,让一个奴仆的女儿给他做小,都是一种抬举。 可在陈妈妈眼里却不是这样。 芬儿被给予厚望,即便只是个女儿,陈妈妈老两口也希望女儿能本本分分、风风光光地过一辈子。 给大户人家当姨娘是什么好差事么? 旁人不晓得,但沈瑞,陈妈妈多少还是了解的。 就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待正房尚且凉薄,新纳的那蓉姨娘也貌美年轻,这才过了多久,就这样急不可待,非要强拉着她闺女,将好好一个大姑娘给糟蹋了! 越想越气,陈妈妈一张老脸都煞白。 到了沈府,她径直进了沈夫人院内。 这事儿,她还想先跟沈夫人通个气,至少先问问这位的意思。 若是沈夫人能给她家闺女撑腰,往后就算做姨娘,也有人护着了。 谁知刚到门外,却听里头沈夫人与沈瑞正在说话。 大约是时候不早了,这会子周围都没个守门的,婆子们去下头的厨房弄热水去了,丫鬟们又被支开,只有屋子里两个人。 夜深人静,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 只听沈夫人道:“你今日又去何处孟浪了?怎么总也不学好?” 沈瑞嬉皮笑脸道:“母亲哪里话,我已经按照您和大哥说的认真办差,好好做事了,近几日还得了上峰的夸奖,还拿了不少赏回来,您给忘了?” 想到那些精美的葛布,沈夫人又缓和了语气:“还算你懂点事。” 一句刚说完,她又厉声警告,“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下午晌做什么去了,你媳妇和蓉姨娘都是出挑的美人胚子,怎么就收不住你的心?那个什么小丫头也值得你去扯衣裳,也不怕弄脏了自己的手!” 第1037章 “娘,我不过是中午吃了点酒,刚好就过去散了散,不巧那丫头也在,也是她运气才遇上了我,要不然一辈子在府里做个端茶倒水的下人,岂不无趣?下人和半个主子,我就不信她会选下人。” 沈瑞自信满满。 沈夫人叹了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才纳了一个,如今又要第二个,就算你不在意你媳妇的感受,也得多看看她娘家的面子。” “还有,你大哥要是晓得你接二连三的纳妾,会如何?嗯?” 最后一句才算是说到了点子上。 沈瑞谁都不怕,哪怕沈夫人在跟前,他心里也不带发憷的。 唯独沈寒天。 他真是怕对上这位兄长。 如今兄长另立门户,与他们分家,他还算有一席喘息之地。 这种事要是传到沈寒天耳朵里,怕是又是一场责罚跑不掉…… 想到这儿,沈瑞脸色铁青,一时间没了主意。 只听屋子里静悄悄,半晌后,沈夫人轻笑:“这就把你给难住了?瞧你轻狂的,不过就是个小丫头,睡也就睡了,难不成她还能闹上天去不成?先收进你屋内,做个通房丫头好了。” 沈瑞大喜:“还是娘有主意,想得周到。” 成了个通房丫头,平日里做的还是丫鬟的活计,夜间却要陪沈瑞睡觉。他今日正尝了鲜,还在兴头上,要他就此放手,又不是很乐意,沈夫人这主意刚好正中下怀。 “可……她是陈妈妈的女儿。”沈瑞又似乎有些不放心似的,点破了这一层。 沈夫人久久无言。 门外偷听的陈妈妈也屏住了呼吸,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 倏然,只听一声长长的叹息,沈夫人道:“那就只能先委屈她了,陈妈妈陪了我大半辈子,回头你先赏给她那丫头二两银子好了。” “也可。” 陈妈妈眼前一黑,险些一个倒栽葱从台阶上滚下去。 自己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闺女,被沈夫人的儿子糟蹋了,最后连个姨娘都捞不到,还只是个通房丫头,甚至说给的安抚赏钱也就二两。 二两? 陈妈妈怒极反笑。 她硬生生忍住,从另外一边的后门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她心思复杂,百转千回,仿佛有一团火在烧,怎么也熄不下来。 该如何是好呢? 就这样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不,她不甘心啊! 若是她自己那便罢了,可这是芬儿,是她的女儿。 父母爱护子女,天经地义。 即便是奴籍在身,这母女情分也造不了假,千恨万恨,过往种种的委屈憋闷愤怒一股脑涌上了心头,陈妈妈步伐加快了。 这一夜倒是格外晴朗。 夜空中的月亮明媚皎洁,柔和如轻纱的月光倾泻而下,将每一处都照得清晰干净。 丹娘坐在窗边的榻上,手持一本书卷,抬眼欣赏这绝妙的月色,心情不由得大好。 屋内,清风时不时吹入。 卷起那案上正在焚烧的香炉上的青烟,顿时袅袅缠缠,香气四溢开来,于馥郁浓香中掺杂了几许清新舒爽,熏得整个屋子都芬芳起来。 正眯着眼睛放空脑袋,丹娘还在想方才看得话本子里的某个故事,只听外头院门响起,紧接着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明显,由远至近。 没等她回过神来,窗外探出沈寒天的脸。 他沉着眉眼:“都这么晚了还不关窗户,也不怕着了风寒。” 丹娘随口来了句:“那便好了,那我就成了那娇怯怯旧病缠绵躯,静待我的儿郎骑马迎我过门。” 第1038章 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下。 沈寒天冷笑:“你还想过门,都已经进了我的门了,你倒是敢想,这些个话本子往后少看。” 丹娘:…… 待男人进了门,她才懒洋洋地起身,上前伺候丈夫更衣。 今天也不知沈寒天犯什么毛病,不准丫鬟们在身侧伺候,直接都轰走了,这下屋子里只有他们俩,丹娘想偷懒都不成,只能硬着头皮上。 给沈寒天褪下衣衫,这男人又散开头发,径直去了净房。 丹娘赶紧去关上窗,又拨了拨那盏油灯。 随着窗户关严实,屋子里的暖意渐渐聚拢。 半个时辰后,男人只着素白的里衣出来了,冲着丹娘招招手:“过来帮我擦头发。” 丹娘:…… 很想骂一句,你自己没手吗? 但又没这个胆子。 自从上次挑明心迹后,她面对自家丈夫时,总觉得有点心虚。 拿着巾子乖乖上前,他们的身旁是烤得暖意十足的火笼。 只要轻轻擦干,在靠近烘一烘,头发很快就能干了。 她擦得很仔细,生怕留下一点点的水渍,这可是晚上,要是寒气随着湿漉漉的水渍入体,很容易生病的。 虽然和男人有点小矛盾,但她也不想看到他病倒。 “说说吧。”沈寒天突然开口了。 “说……什么啊?”她有点茫然。 不是擦干了头发就可以睡觉了嘛,还要说什么? “上次的话,你好像还没说完,不准纳妾,然后还有呢?”他竟然主动提起这一茬。 丹娘窘得脸颊涨红,迎着那火亮亮的光线,瞧着越发娇艳羞涩。 “没、没什么了啊……上次我瞎说的。”她赶紧挪开视线,想要蒙混过关。 却不想,男人闷声笑了,侧过身双手搂抱着她的腰肢,直接将人抱着坐在了自己的怀里。 像是抱孩子那样,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锁住她的行动,丹娘顿时整个人都被收入怀中。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他细致清隽的眉眼,呼吸纠缠,那体温也隔着布料传到了她身上——不,或许只是火笼的温度,是她有些心猿意马了。 “你、你干嘛?” “你不理我几日了,还说瞎说?若是瞎说,你何必这么大的反应,足以证明这是你一直以来心中所想,你就是不愿我纳妾。或者说,你要我除了你之外,不再有旁的女人。” 沈寒天说这话时,双眸如黑曜石一般熠熠生辉,深邃浓郁。 对上这双眼睛,丹娘突然不想装了。 咬着下唇好一会儿,她直视着他:“是啊,我是这么想的,可我这样想也没用啊,我是女人……我说了又不算的,你要是看上谁了我能怎么办?难不成明晃晃地吃醋嘛?” 说着,她顿觉委屈。 这什么时代啊,连自己另一半有了外心,女人连吃醋嫉妒的权利都没有,用一顶贤惠的帽子就把人压得死死的。 这根本就是违背人性! “反正我不接受。” “若是我定要纳妾呢?” “那咱们就一别两宽,你字好看,文采也好,回头写个和离书给我,咱们麻溜地把事情办完,然后我带着我的陪嫁还有钱财给你和你的新欢腾地方。” 还没说完,男人直接怒了,低下头咬了一口她那张聒噪的小嘴。 丹娘猝不及防,只觉得唇瓣上一阵生疼:“你居然咬我!!” “好你个宋丹娘,你我成婚数年,你居然整日想的就是与我和离!你看你能不能走出这个大门!” “你要是纳妾我就走。” “鬼才纳妾,你全家都纳妾!” 第1039章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 “我何时说话不算了?倒是你,整天将这些个小心思藏在肚子里,打量着我不知道么?”他气得发笑,脸都白了。 丹娘却依旧还口道:“不藏在心里藏在哪里,难不成都说出来,叫你把我当成个怪胎休了不成?” “你即便是个怪胎我也认了,横竖与你成婚之时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瞬间,两人都沉默下来。 丹娘这才慢慢回味着男人方才说的话。 四目相对,久久无言,最后是她忍俊不禁,扑哧一声先笑了出来。 “哈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回头不要赖我,说我骂你。”她衣袖掩口,只露出一双狡黠而明亮的眼眸,冲着沈寒天轻轻眨着。 这双眼睛,尤其是这双眼睛,黑白分明,顾盼生辉。 尤其那里头藏着的无数情意与生动,还有那最深处的火焰。 忽明忽暗,却从未熄灭过。 那是丹娘深藏的,真正的自己。 哪怕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她很多棱角已经被打磨得圆润,但真正的内心却从未改变过。 沈寒天升起了一股羡慕之情。 这样的赤子之心,美好到让人不忍破坏。 即便他自己不能拥有,也想看着身边最最亲近的她保持下去,他可以护着她,可以挡在前头,把所有风雨都拢在他身后。 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髻,他又紧紧抱她入怀,鼻尖抵着她的,顿时呼吸浓郁缠绵,热乎的温度染上了她如玉的脸颊,顿时一片娇艳的红晕。 “笨蛋。”他亲昵道。 丹娘心头荡漾,只觉得无限快活甜蜜。 闻言,她也笑道:“你才是。” 夫妻二人相拥一笑,过往几日积攒的不快与误会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丹娘也从未想过,与丈夫开诚布公地沟通原来效果这么好。 用饭的时候,她就喜滋滋道:“往后还是有什么说什么,我若是有些地方说得叫你不快活了,你就跟我提,不碍事的。” 没等沈寒天开口,她又歪着脸补上一句没头没尾的:“横竖你也打不过我就是了。 沈寒天:…… 夹起一块鱼肉丢进她碗里,再甩给她一个白眼,他没好气道:“吃你的饭,话这么多。” 侯爷与夫人重修旧好,似乎比之前更加情深意浓。 一屋子丫鬟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上好了菜,又安置好了茶水,新芽招招手,将尔雅与书萱都叫了出去,将这一室恬淡适意完全交给他们夫妇俩。 回到后头厢房,桌子上也摆好了饭菜。 南歌刚巧出来,与她们撞在了一处。 “南歌姐姐!”书萱年纪最小,见了她忙不迭地笑开花,“你怎么来了,你用过饭了不曾?” “用过了,喏,里头是给你们准备的,赶紧吃了忙活去吧。”南歌轻笑着,眉眼柔软地看着这几个。 在南歌眼里,她们就跟自己的妹妹一般。 书萱望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惊叹:“还是冯妈妈疼咱们几个,瞧着菜色好的,哇塞,还有一碟子胭脂糟鹅!还有芙蓉糕!” “赶紧来洗了手再吃。”尔雅笑着催促,“也不知是哪家饿死鬼投的胎,每每到吃饭的时候就你最积极。” “夫人说了,民以食为天,自然是吃饭要紧的。” “那若是夫人这会子叫你去呢?”新芽故意逗她。 书萱头都不抬,脱口而出:“自然是先紧着夫人那头啊,横竖办完了夫人交代的事情,也是有好吃的,昨个儿是玫瑰酥,今儿不知道是什么。” 第1040章 众人一听,纷纷笑了。 尔雅笑着捏了书萱的脸颊一下:“你呀,真真满脑子都是吃。” 书萱一本正经:“谁说的,一会子用罢了饭,我还要给老太太写信呢。” “你这般打小报告,也不怕夫人知道了罚你?”南歌奇了。 “谁说的,怎么会呀,我上次给老太太写信的时候,有几个字不会,还是夫人教我的呢,我写完了也给夫人看了呀。” 众人:…… 头一次见打小报告这样光明正大的,一时间几个年长的都说不出话来。 抚安王府这头一片快活从容,时光慢慢,静待花开。 就在丹娘预备着歇下时,外头翠柳来报,说陈妈妈来了。 丹娘正褪下外衣,闻言,秀气的眉尖轻轻蹙了一下:“可有说什么事?是沈府那头太太出了什么麻烦?” “我刚详细问了,陈妈妈不肯说,应当不是太太有什么事儿,若是那头有什么要紧了,使唤她一个下人来传话,必定不是这个样子,要是耽误了下来,她哪里赔得起?” 翠柳的话一针见血。 “我瞧着她……满脸愤怒,似有悲痛之事在心间,难以说出口,许是见了夫人您才好说话。” 丹娘垂下眼睑想了想,回头隔着屏风,对里头的沈寒天道:“你先睡,我去去就来。” “我若是一会子晚了,你也别等我,该睡就睡,别误了明儿的早朝。” 她又补了一句,索性披着头发,外头只罩了一件厚实的长衫,便跨出房门。 翠柳是个伶俐老练的,这会子已经将陈妈妈安置在另外一处的花厅里。 与上次她来时一样,同样的好茶好果子待着,只是这一次,陈妈妈却再无享用之心。 她心神不宁地坐着等候,两只眼睛不断四下游走,不自觉地咬着唇瓣,几乎要咬破了,才被那尖锐的疼痛惊醒,不得不松开。 只听吱呀一声,门响了,丹娘来了。 陈妈妈像是见到了主心骨,快步往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求大奶奶替我家做主!” 一句话刚出口,憋了半宿的情绪已然绷不住,她老泪纵横,一时间哭得伤心不已。 丹娘被这一下着实吓得不轻。 见过陈妈妈很多,每一次对方要么恭敬随和,要么胆小怕事,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都以为这是沈夫人派来用的什么苦肉计。 转念一想……太扯了。 她赶紧让翠柳把人扶了起来:“妈妈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这般跪拜的,仔细磕着了膝盖,回头走路受了影响,太太也该心疼了。” 陈妈妈却不肯起来,跪在原地,不住地用袖口拭泪。 哽咽不断,连话都说不利索,可她还是强撑着道:“大奶奶可知我那刚刚及笄的女儿?” “这是自然,是叫芬儿对吧,我之前在三太太处见过她,好个齐整标致的模样,应当是随了妈妈你,也是个能干的。” “能不能干的另说了……大奶奶,今日、今日我女儿叫二爷给糟蹋了!” 陈妈妈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晓如何婉转。 况且,这事儿也婉转不起来。 在沈家,她无人可说,到了丹娘处只有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这话仿佛一个炸雷,直接将丹娘的瞌睡都炸没了。 “你说什么?”丹娘原本眯起带着三分倦意的眼眸瞬间锐利起来,“此话可当真?” 陈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与我家男人,膝下仅有此一女,我如何能拿自己的孩子玩笑?” 第1041章 陈妈妈已经哭得难看至极。 一张老脸上满是泪痕,迎着灯光,照亮了一道道,仿若是一道道伤疤悬在脸颊处,与她神色间的伤心欲绝、悲愤交加刚好迎合。 这样的哭泣,已经很难让丹娘认为这是一场做戏。 即便是下人,也有爱护子女的本能。 身为母亲,陈妈妈不可能不知道一个女子的贞洁有多重要,她正是知道,也了解丹娘与沈夫人之间的矛盾,所以才会漏夜前来,不管不顾将一切捅破。 不过顷刻间,丹娘已经有了主意。 “把妈妈搀起来吧,翠柳,去请侯爷过来,就说……事关二弟,请他也听一听。” 语毕,她又看向陈妈妈,言辞间的温柔恰到好处,并不过分同情,也没有太多冷漠。 这样的疏离恰恰很周到,让陈妈妈心里好受了许多。 “先不要哭,事情出了总要有个解决的法子,你先坐下,咱们慢慢说,芬儿如今在何处?” 陈妈妈这才起身,按照丹娘的意思坐在了下首右侧的位置上:“多谢大奶奶。” “这会子也先别说,等侯爷来了再说也不晚。” “可……”陈妈妈一阵迟疑。 这事儿总归牵扯到了她女儿的清白,说给丹娘听,除了因为她与太太不睦之外,更因为她也是女子,可若是抚安王府的男主人也来了,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丹娘一眼就明白了她的顾忌,淡淡道:“你纵然不说,我回头也是要告诉他的,不如你直接跟他讲,来得清楚明白。你既是苦主,犯这事儿的又是二爷,横竖都是要让侯爷知晓的,何必拐弯抹角,吞吞吐吐。” 陈妈妈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当即也就放开了。 很快,沈寒天过来了。 被人从被窝里叫起来的滋味不好受,这会子男人伴着一张脸,阴沉凝重,光是进门那一瞬间就有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 他径直走到丹娘身边坐下,沉如山岳的身姿挺拔伟岸,一眼望过来几乎叫人小腿肚直打颤。 “到底什么事?”他问道。 “陈妈妈说吧,把你知道的,事无巨细都吐出来便是。” 陈妈妈定了定心神,抖着声音将今日的委屈说开了。 一开始她还有点拘束,但说到后头,想起女儿的可怜委屈,还有那带血的剪刀、衣衫以及伤口,她就控制不住情绪,不住地抹泪。 “天可怜见的,我但凡有让我闺女给爷们儿做小的念头,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我统共就这么一个闺女,虽说比不得府里的少爷姑娘们,但也是叫我心心念念的孩子,我如何舍得糟蹋了她?” “旁人不晓得,我跟在太太身边这么多年了,这富贵人家的妾室哪里是好做的,尤其她还不占个出身,奴婢的身子做了个半个主子,又哪里能有什么甜头可尝?” “我与我家男人毕生所想,也不过就是过两年到太太跟前求个恩典,求她放了芬儿的奴籍,到时候咱们老两口再寻个靠谱的人家,把女儿嫁了,叫她也正正经经做个正头老婆,不再受这份气!” 陈妈妈一口气说完,大口大口喘息着,泪如雨下。 丹娘这会儿终于被陈妈妈打动了。 原以为陈妈妈只是个偷懒耍滑,八面玲珑的老奴,没想到,她爱女之心竟然胜过了这世上的好多人。 包括沈夫人在内。 就冲着陈妈妈待女儿的这份心,沈夫人又哪里比得上? 第1042章 瞧瞧前头出嫁的沈迎安便知晓,女儿在沈夫人的心里不过是个拿来给沈家充门面的工具罢了。 丹娘听着,只觉得一阵阵闷气顶上来,顶得她心口难受。 这个沈瑞真是上次挨打挨少了。 才好了没多久,家里媳妇也贤惠,也给他寻回了一个貌美非常的妾室,原以为妻妾和谐,沈瑞再发奋用功些个,这日子也能稳稳当当地过下去,等过几年,沈瑞人也稳重了,自然一家子和美。 那蓉姨娘,丹娘也瞧过,确实生得不错。 得了这样的美人,沈瑞居然还能动其他的歪心思,把手伸到了府里的丫鬟中去,当真是无耻下作至极。 她都有点气得想现在就冲过去把沈瑞吊起来打一顿才好。 但——不行。 撒气归撒气,这事儿不能这样办。 稳住情绪,她端起茶盏浅酌一口——先听听身边这个男人预备怎么处置吧,横竖是他的亲弟弟…… 沈寒天一只手覆在膝上,沉默不语许久后,才缓缓道:“陈妈妈所言我已经都了解,事已至此,你是想让你闺女给我那二弟做妾?” 陈妈妈一听,惊得差点跳起来:“不做妾又能如何?她如今是个破了个身子的……” 说着,她又一阵心疼,疼到难以再开口。 关于偷听沈夫人与沈瑞的对话这件事,她也没有隐瞒。 正是因为沈夫人只同意给个通房丫头的位置,才叫陈妈妈心生不满,悲愤交加,自己的宝贝女儿被人这样糟蹋折辱,谁又能咽的下这口气。 是以,沈寒天刚这么问,她立马就炸了。 她还以为……抚安王府这两口子的想法与沈夫人一致。 丹娘幽幽开口:“未必一定要做妾。” 陈妈妈愣住了,眨巴着一双泪眼看着她:“大奶奶的意思是……” “这事儿看你,若是你想执意闹起来,我与侯爷定然替你的闺女说话,怎么着也要让二弟给芬儿一个正经的名分,姨娘也罢,贵妾也好,总归不能是通房丫头。” “若是……你还想叫你闺女往后做个正头娘子,这事儿就暂时不要闹开。” 丹娘的话在陈妈妈听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一场空想。 女孩子失了贞洁,若不就此跟了这男人,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还能再嫁给旁人不成? 她瞪大眼睛,一时语塞。 丹娘轻轻搁下茶盏,轻笑道:“谁说女子的贞洁只在这副皮囊之上了?古往今来,那些个史书留名的女子,并不是都守住了妈妈所谓的贞洁二字才青史留名的。这世道对女子是难了点,但……法子还是得咱们自个儿来想,陈妈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听得陈妈妈心头狂跳,有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一股暖流带着新鲜又陌生的希望,伴随着呼吸、血液贯穿全身。 她愣住了好一会儿,直到再次抬眼,对上了那双坚定清冷又不失慈悲温柔的眼睛。 丹娘还在等她的回答。 陈妈妈屏住呼吸,手指不断颤抖。 倏然,她大声说:“我自然是愿意的,还请大奶奶想想法子,叫我女儿免了做妾这苦差事!大奶奶大恩大德,老奴铭记于心,这辈子做牛做马都要报答您!” 丹娘忍不住揉揉眉心:“好了,我晓得了,翠柳赶紧把妈妈扶起来,也不必说太多。” 说罢,她又看向沈寒天:“陈妈妈这头我来,你弟弟那边就交给你了。” 他们夫妻心意相通,很多话根本不需要多言。 男人轻轻颔首:“好。”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丹娘也不留陈妈妈,叫她只管先回去,等她的消息便是。 第1043章 这事儿若是放在从前丹娘生活的那个时代,沈瑞肯定是要蹲大牢的,且无辜丢了清白的芬儿也不必寻死觅活,只要等时间慢慢平复,或是换个城市生活,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可如今偏偏是古代。 即便丹娘可以不在意贞洁,但也不能忽略芬儿与沈瑞之间这天差地别的身份。 一个是奴籍的下人,一个是府里的公子。 真要闹开了,即便沈瑞是强行要了芬儿又如何? 外人不会这样认为的,他们多半会觉得是芬儿贪图富贵,不知廉耻,爬上了少爷的床。 没办法,这是刻板印象,说不通的。 是以,方才让陈妈妈先回去时,她问了她们一家在外头的住处,并让陈妈妈安心,她明日会抽空去一趟的, 闻言陈妈妈两只眼睛直放光,除了惊喜之外,还有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深深在丹娘面前再一次拜倒后,这位为女儿操碎了心的老母亲才起身离去。 望着消失在夜色里的陈妈妈的身影,丹娘百感交集。 陈妈妈年纪也不小了。 当年婚配时,估计都二十五六。 到生下芬儿那会子,她铁定是这个时代妥妥的高龄产妇。 到这个年纪,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做父母自然将她当成眼珠子一样护着。 如若不然,陈妈妈又何必冒着叫沈夫人怀疑的风险,偏要将芬儿送去三太太处当值呢。 以陈妈妈在沈府里的位置,给自家女儿谋一个更好的差事又不是很难,况且芬儿在三太太处也不算得用,连里屋都进不去,只能管外院的那些个洒扫的粗活。 这么一想,丹娘瞬间就明白了。 打从一开始,陈妈妈就没想过让自个儿的闺女在府里一众少爷们跟前露脸。 否则,她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芬儿又正当妙龄,真想爬上少爷的床,做个风光姨娘,这会子刚刚好,又何必多此一举…… 想到这儿,丹娘摇摇头,感叹一句:“真是作孽。” 沈寒天的脸已经阴沉的不能看了。 这男人大约也无法理解,为何同胞兄弟,怎么就这个二弟如此不像话? 三弟沈桦虽在才华方面远不及长兄,但人品温厚踏实,性子勤勉好学,很是得沈寒天的肯定,平日里对这个三弟的照顾也远超二弟。 不是他偏心,真不是。 而是沈瑞烂泥扶不上墙,带不动啊。 “这事儿你预备……不闹开来办?”他问。 “当然不能闹开,若是闹开了,陈妈妈的女儿就只有给沈瑞做妾这一条路了,进了二弟的房内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且这事儿又瞒不住,二弟做下这样荒唐的行迹,还要夸他不成?” 丹娘冷笑,“若是狠狠责罚,他必然对芬儿记恨在心,能不能改正尚且未知,但却实打实的叫人家姑娘掉进了火坑,这事儿我可做不来。” 沈寒天点点头:“你预备怎么做,听你的。” “你就不怕我手底下没个分寸?” “二弟比起你来更没分寸,或许,以毒攻毒才是个好法子。” “你倒是狠心。”丹娘嘴上这样说,眼底却柔光大盛,满是赞叹,“咱们俩想到一块去了。” 第二日,陈妈妈照旧去了沈夫人处当值。 面上一点没露,除了一双眼睛通红,似乎比前一日老了五六分,说话行动也恹恹的,提不起劲儿来。 沈夫人扫了一眼,笑问:“你今日是怎么了?” 第1044章 陈妈妈垂下眼睑:“难为太太关心,老奴不过是昨个夜里没睡好,人年纪大了,又比不得太太年轻松快的,叫太太笑话了。” 沈夫人正坐在镜前梳妆,闻言忍不住回头盯着瞧。 陈妈妈被她看得心头发慌,还是稳住了,满脸讪讪:“太太瞧我作甚?” “常言道,否极泰来,我瞧你这脸色虽不好,不过印堂倒是红润得很,想来不日就要有好事登门了。对了,我记得你有个女儿,叫……芬儿是吧?今年可及笄了?” 沈夫人笑道。 “刚及笄,可还小着呢……总也不懂事。” “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只要会伺候男人了,自然就懂事了。”她说着,抬手拢了拢耳边,发髻染了头油,光亮莹润。 沈夫人前几日新得了乌发的头油,抹上去果真挡住了发丝间的隐隐花白,如今瞧着倒是年轻了不少,她自是满意的,哪里还能顾得到陈妈妈的变化。 殊不知,这两句话一出,陈妈妈的指尖微动,赶紧低下头去:“太太说的是。” 熬油似的在府里伺候了大半日,一直到午后,沈夫人歇下了,陈妈妈才找到机会出门。 这会子屋内伺候的都是年轻的丫鬟们,轮不上陈妈妈,她刚好能偷个闲。 紧赶慢赶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刚巧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丹娘从里头出来。 “巧了不是。”丹娘轻轻一笑,礼貌又疏离,“也罢,你来了就开门吧,也好过我在门口杵着尴尬。” 陈妈妈没想到她真的来了,又惊又喜的同时,眼眶都热了一半。 打开门,领着丹娘进屋。 丹娘今日只带了南歌同行,下了马车,她就让乐透将马车带远些,别叫人瞧见,随后主仆二人就轻便的一身,跟随陈妈妈到了里头。 推开房门,迎面而来就是一阵闷气。 不远处的床上,芬儿靠在床头,半坐着的身子几乎瘫了,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也不知维持了这样子多久,整个人木木的,像是用蜡堆起来似的。 丹娘自顾自地坐在桌旁,没有开口。 陈妈妈急着上前:“芬儿,芬儿……” “娘,不如还是叫我去了吧。”芬儿沙哑着声音呢喃着,“女儿不孝,不能在爹娘跟前尽孝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还小呢!若是你没了,叫我跟你老子怎么活?!”陈妈妈激动起来。 芬儿鼻翼颤抖着,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与陈妈妈抱在一起痛哭。 内心的落差太大了。 她自小被父母灌输的观念,就是长大以后出府去,配一个值得托付的良人,好好地做个正头娘子,她漂亮能干,一定可以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谁也不是生来就低贱的,谁愿意一辈子伏低做小的当个姨娘? 那些个锦衣玉食瞧着好,还不是用一日日的委屈受难换来的,这么一想,又有何乐趣? 这样大的动作牵动了芬儿胸口的伤,很快血渍染红了前襟。 丹娘开口:“哭归哭,别把伤给弄严重了,回头留疤。” 正痛哭的母女二人齐刷刷愣住。 芬儿这才意识到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定睛一瞧,竟是长房大奶奶。 丹娘起身,让南歌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药箱子,又吩咐陈妈妈道:“给你闺女衣裳换了,都出了这么多血,就不疼么?” 陈妈妈恍然大悟,赶紧将芬儿的领口解开,露出了一片满是血淋的伤处。 “忍着点疼。”丹娘拿着药水上前。 “大奶奶,这如何使得,还是我来吧。”陈妈妈见丹娘要亲自动手,忙道。 第1045章 “你是母亲,瞧着这血淋淋,我怕你手抖,回头又误了事,反倒耽误,你若是不放心就站在旁边看着,我又不会把你闺女吃了。” 丹娘快言快语,听得陈妈妈一阵手足无措,只好往后退了两步,又是不安又是不解地看着她动手。 只见丹娘下手又快又稳,先是料理了伤处的血渍,转身麻利地上了一层药水,随后将那止血消肿的金疮药粉直接盖了上去,厚厚糊了一层,很快这血就止住了。 一套动作下来,不过片刻间,再瞧瞧丹娘,只脏了手指那点子地方,袖口裙摆等处一样干净,半点没沾惹上。 陈妈妈暗道:好个熟手!竟像是做惯了的。 丹娘也不解释,叫陈妈妈去打了热水来给自己洗手,待净手之后,她一边擦着手上的水珠,一边缓缓坐在芬儿的床榻边。 芬儿已经清醒冷静了不少。 就算不冷静,这会子药粉上去的疼,也叫她不得不镇定下来。 “忍着些,刚上去总会疼的,过会子就好了,等不出血了,两日后就能结疤。这些日子切莫碰水,免得留疤,也省得你多受皮肉之苦。”丹娘叮嘱道。 陈妈妈听了,在一旁一一应下。 芬儿也时不时的点头,眼底的泪水再一次涌出。 那泪珠儿挂在下颌处,时不时滴落,衬得那尖尖的下巴越发显得楚楚可怜,丹娘仔细瞧了,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清秀美人。 虽说比起那蓉姨娘差了不少,但眉眼间的风情还是很能吸引男人的。 料理完了伤处,接下来该说说正经的了。 丹娘开门见山:“这事儿呢两条路,第一条,你入府进了二房为妾,只不过进去之后,我就管不了你了,你是二弟身边的人,是当个贵妾还是通房丫头的,这决定权在太太与二爷的手里。” 倒不是她故意忽略王氏。 只是这种事情想也知道王氏根本插不上嘴。 沈夫人要是故意袒护,一个媳妇能说什么? 阻止丈夫纳妾? 这要是传出去了,先不管沈瑞对不对,外头的口水都要把王氏给淹了——正房奶奶拈酸吃醋,小鸡肚肠,连丈夫纳个通房都不让。 这是明摆着给王氏添堵。 她刚说完,芬儿就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我不要……求大奶奶开恩,再帮我想想法子!!我不要给二爷做妾!!”芬儿哭得跟泪人一样,“二爷比不得大爷或是三爷,怕是连三太太那房里的武哥儿都不如,我是下贱之身,是家生子,可我也不想这样作践我自己!” “今儿若是我不要脸,勾搭了二爷,落到这个境地,叫我死了我也怨不了谁……可那一日,我分明是瞧着后头园子没有旁人,才去到那里捡白果子去的!” 芬儿说起这一段,更是悲愤欲绝,“剪了头发去做姑子都成,我不要做这什么妾……” 好一番凄厉的哭诉,陈妈妈听得哽咽不止,上前抱着女儿,母女二人又是一场大哭。 丹娘即便再见识过多少生离死别,这一刻,也难免动容。 沉默许久,待她们二人情绪渐渐稳定,她才开口道:“既如此,还有第二条路。” “什么路?”芬儿赶紧擦了擦眼泪,满是希望地看着丹娘,“求大奶奶明示。” “一问三不知,待你伤好了,谁来问你,都不要说起这件事。”丹娘正色看着芬儿,“即便是二爷来撩拨你,你也要装作无动于衷,完全没有这回事的样子。” 第1046章 芬儿愣住了。 陈妈妈也颇为不解:“可、可这事儿确实是真的呀!” “真的又如何?真捅破了出去,你是想二爷休妻,以你女儿为正室迎娶过门,还是想告去官府,告二爷强占民女?” 这话一出,母女二人脸色齐刷刷惨白。 无论哪一条都不可能。 芬儿是家生子,说白了,身契还在沈府,本质上就是沈府的人。 沈府的主子睡了个奴婢,传出去算什么大事? 民女这两个字,也就后头那个女字跟芬儿沾边,其余的一应无关。 “闹到最后,最好的结局也就是芬儿入了二爷的房,成了二爷的妾,这本就与你们所求截然相反,既然闹开了对你们不利,又何必嚷嚷着让所有人都知晓?” 丹娘明亮的眼睛里泛着微光,一字一句直截了当,不带丝毫情绪,却说进了芬儿的心里。 “女子贞洁固然重要,可也重要不过你的命。” 她直视着芬儿,缓缓道,“况且,你是被迫的,若不是强迫你的人是沈家主子,你定然会叫嚷,拼命抗拒,说白了……他在对你动手的那一刻,对你就是不公平的,你又何来不贞洁之说?莫要被这酸腐的调调困住了自己,须知,这日子是你自己来过,才不是外头说道的那些人。” 芬儿嘴唇颤抖着,呼吸不断加重,拼命点点头。 “谢大奶奶,奴婢、奴婢不要捅开……不要旁人知晓!” “好,既如此,咱们就来个釜底抽薪。”丹娘轻笑,“这头一件,便是将你女儿的身契拿到手。” 她说着,看向陈妈妈,“你是府里的老人了,又一直在太太身边伺候着,自然比我清楚得多,太太是个什么性子,爱如何行事,你比我看得更透彻。” 陈妈妈这会子已经镇定下来,声音不抖了,身子也不颤了。 闻言,她压低声音,颇有一股狠厉:“大奶奶尽管吩咐,老奴要怎么做?” “她不是喜欢跟你打马虎眼,玩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嘛,你干脆也跟她装个傻便是了。” 丹娘莞尔,附到她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陈妈妈的掌心不由自主地捏紧,呼吸沉了沉。 过了好一会儿,她哑着声音:“好,我明白了。” “只要身契先到手,往后的事情才好办。”丹娘的目光凝视着芬儿,“我知道你是个好的,只不过有些话我也要摆在明处,等拿到身契后,我会立刻把你嫁出去。” “你放心,我必然会找稳妥靠得住的,但大富大贵怕是不能够了。” 芬儿一听,忙道:“大奶奶能救我于水火,已经是再造之恩,哪里还敢求什么富贵?只求一日两餐,有个地方安稳度日便成。” 说着,她掀开被子一股脑下床来,对着丹娘就是一阵磕头。 陈妈妈也跟着跪了下来,一时间屋子里又是一阵哭泣。 只不过跟之前的比起来,如今的哭泣听着有希望多了。 南歌赶紧把人搀起身,道:“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陈妈妈,您是长辈,更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慌了神,须知您稳得住,您闺女才有主心骨,这事儿横竖夫人可不用管的,但还是心慈,不愿瞧着好好的一个闺女葬送了一辈子。” 南歌顿了顿,“实不相瞒,我如今也是再嫁之身,前头的男人死了,才有了后面这一段,若不是夫人护着,我怕是……早就没了。” “与你们说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们,好歹……你们还一家子都在,还有夫人为你们想法子,哪里就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这话震得陈妈妈与芬儿一时忘了哭泣,对视一眼。 第1047章 陈妈妈脑筋足,一下子回过神来。 这些年在沈府做活,虽不说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了,但起码也是勤勤恳恳,没有在明面上偷过懒的,是以她与丈夫也积攒了不少傍身的银钱。 这些家底摆在那些个富贵人家眼里,肯定是不够看的。 都摆不起大户人家的一场酒席,一次寿宴。 可在他们手里,就已经是很丰厚的底气了。 陈妈妈粗略在脑海中算了算,如今他们夫妻二人都有进项,又在这里买了一处宅院落脚,比上远远不足,但比下却很是有余。 待女儿身契拿到手,赶紧寻个乡下殷实人家嫁了,她女儿能干标致,他们夫妻又不是一穷二白,何愁以后没有好日子过?非得在这里把一条道走到黑不成? 况且,这事儿一出,打她去找大奶奶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不可能再为沈夫人卖命。 呵,为她卖命? 前头两个体面的妈妈下场摆在那儿了,周妈妈惨死,康妈妈后来也叫她因了几桩小错,一再惩罚,最后罚到了外头做粗使活计去了。 如今虽小命还在,但哪里还有从前的风光? 陈妈妈后来也去瞧过一次,给送了些酒菜饭饼之类的吃食,这些个东西换成从前,康妈妈多半不会看在眼里,那一回就像是没吃过东西似的,大口吞咽。 吃完了,还拉着陈妈妈的手满眼都是期待,她问道:“你帮我在太太跟前说两句好话,叫太太再想起我来吧,我定然好好做事的,不叫太太失望。” 陈妈妈只能含糊着应付过去。 后来,她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提起周康二人,可还没说完,沈夫人就冷笑道:“你倒是个心善的,不惦记着自己,还想着昔日的老姐妹,她们若是在,哪里还有你出头的机会?” 那会子,沈夫人眼神冷漠,笑容森然。 陈妈妈立马脖子一缩,连连求饶,这话就此按下,再也没有提起来过。 今日被丹娘这样一提醒,她反而脑子清楚了起来。 快速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再次深深拜倒,她口中道:“老奴明白了,往后……老奴这条命就是大奶奶的。” 丹娘摆摆手:“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不过是不忍心看到一个好好的闺女被逼成这样,待事情平息了,你还做你的管事婆子,也不必来与我说太多话。” 从头到尾,丹娘就没想过将陈妈妈收为己用。 说白了,她志不在此。 内宅争斗,往往隐秘不发。 在那见不得光的腌臜之处,又不知藏了多少鲜血。 她是来好好过日子的,不是来跟她们玩这种争权夺势的游戏的,况且……沈府是沈府,抚安王府是抚安王府,他们大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又交代了几句后,丹娘带着南歌离去。 却不知,她方才那寥寥数语却听得陈妈妈心中大骇,一时间手足无措。 “你说……大奶奶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陈妈妈不解地看向女儿。 芬儿也是一头雾水,摇摇头:“娘,或许……这就是大奶奶本来的意思,她怎么说您怎么做便是。” 陈妈妈叹了一声,轻轻颔首。 解开了这心结,一日一夜都没进水米的芬儿足足喝了两大碗粥,陈妈妈又等到天黑,赶紧去寻了一方避子汤给女儿喝下。 既决定了闭口不提,那就得将这事儿做得干净漂亮。 芬儿破了身子已是遗憾,决不能雪上加霜,再留下身孕,那就彻底说不清了。 第1048章 忙完这些后,陈妈妈才回到沈府。 这会子已经上灯了,府里各处刚刚摆晚饭。 她快速走到沈夫人身边,依着从前的规矩盛饭布菜,一点儿都不差,动作利落至极。 沈夫人打量着她,满眼轻笑。 待捧着饭碗用了两口后,沈夫人才笑问:“你这两日是怎么了,看着心不在焉,都不着府里的,是出什么事儿了么?” 陈妈妈叹了一声,面上颇为不安:“什么都瞒不过太太您,是我那女儿……” 说着,她用帕子抹着眼角,“这些日子病了,身上总也不好,这不下午晌那会子我回去了一趟,还找了大夫给她瞧病。可我这闺女……却是个脾气大的,我问她什么都不说,还给我呛了回来。” “噢。”沈夫人来了兴致,“芬儿那丫头竟如此泼辣,平日里瞧不出来啊。” “老奴也道她平日里是个温柔孝顺的,哪里晓得会这样呢,罢了罢了,儿女都是债,横竖如今她已经及笄了,待再过两年,叫她在府里再学学,回头给她嫁出去便是。” “你预备着将她配给谁?”沈夫人的眼神里满是戏谑,似乎是想看戏。 陈妈妈又如何看不出,干脆装傻道:“外院的庄子上的管事,要么就是咱们府里那些个在太太跟前得用的小厮,管事么,年纪是大了点,可稳重会疼人呀,想来手里也有些个积蓄,日子能过得宽裕些个;那些个小厮么年轻,与我家芬儿年纪相仿,做个结发夫妻倒也不错,小两口打打闹闹的一辈子,这情分不就有了。” 见她说得情真意切,且这些也确实都是实话。 沈夫人垂下眼睑,微微挑眉,眉宇间似有嘲弄。 半晌后,待她用完了饭,才缓缓开口:“原先瞧你是个主意不定的,如今看来,待自家闺女的婚事还是很有想法。” “都是跟在太太身边学来的,太太的本事眼界若是给老奴万分之一,这辈子都受用了。” 沈夫人被捧得心情大好。 再一抬眼,瞧见陈妈妈快活地畅想着女儿未来的生活,她不由得玩心大起:“你就没想过……叫芬儿做个姨娘?” 陈妈妈似乎吓了一跳,诧异地看向沈夫人。 片刻,她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说句不怕太太您笑话的,要说没这个想法骗谁呢……我是太太跟前的人,这吃穿用度已然好过了外头不知多少人,府里的富贵在眼前摆着呢,哪里会不心动呢。” 这也是句大实话,沈夫人听了频频点头。 “不过,眼馋归眼馋,这点子自知之明老奴还是有的,原先我也不是太太身边最出挑的人,我那闺女太太也是见过的,虽说生得还成吧,可这手脚当真是笨得紧,要不是这样,哪里会至今还在三太太院内洒扫呢。” 说罢,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这般模样,莫说给府里的少爷做姨娘,就说当个通房丫鬟,怕是也不得人家奶奶的眼。” 沈夫人笑了:“你怕什么,横竖有我呢,我替你闺女撑腰,看哪个敢。” “哎哟。” 陈妈妈又惊又喜又慌乱,搓着手都有些不知该往哪儿放了,“太太这般说真是抬举我那丫头了,也不知她走得哪路神仙的门路,竟还能入得了太太的眼……” 沈夫人只是逗她玩,哪里就真的看上芬儿了。 见陈妈妈这样快活,好像自己女儿已经成了半个主子,她心底冷笑,面上不改:“你伺候得好,你闺女自然也差不了,叫她给瑞儿房里添个人,先从通房丫鬟做起,如何?” 第1049章 若不是提前有了准备,乍然听到这话,陈妈妈非得跳起来不可。 想起大奶奶在自己耳边留下的那些话,竟然一一都被她说中了,陈妈妈顿时心头一阵暗恨,垂下眼睑,偏又做出这谨小慎微的模样,又是隐忍又是欢喜,直接跪在了沈夫人的脚边。 “若是能得太太青眼,再没什么不愿的,只是……二少爷的房里前些时候不是刚添了个蓉姨娘么,如今再添,会不会不太好?若是当个通房,那就没什么碍眼的了,横竖有太太疼着,老奴也就知足了。” 陈妈妈欢喜不已,都有些自问自答,语无伦次了。 越是这样,瞧在沈夫人眼里就越是快活。 仿若在看猴子耍戏一般,当真是欢腾有趣。 沈夫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转过脸来继续用饭,这一次沉默不语一直到吃完菜开口。 “你的心我已经明白了,我又何尝不是这样,说起来儿女可不都是债,你瞧瞧我生的几个,哎……竟一个听话孝顺的都没有!” 她悠长叹了一声,“不过你说的也算在理,纳妾虽是常事,但如今瑞儿也刚刚得了上峰的重用,总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纰漏,且他大哥又时时盯着,你且放宽心,待过了这阵子,我一定许你闺女一个好前程。” 陈妈妈恨得牙痒痒,还是俯首磕头,口中表现出欢欣鼓舞:“多谢太太。” 又是好一番伺候,陪着说笑,一直到沈夫人收拾好了准备睡下,陈妈妈才从院内出来。 一路迎面而来的,都是院子里的小丫鬟们。 她们见了陈妈妈一个个恭敬行礼,口里唤了一声:“妈妈好。” 陈妈妈心思复杂,也没功夫跟她们说话,通通潦草地点了点头,步伐匆匆就往外头去了。 身后的烛火光辉被远远抛下,眼前是一片昏暗。 陈妈妈那张已经长了皱纹的脸瞬间阴沉,紧绷的嘴角看不出半点喜悦,倒是那双眼睛死沉中迸发出一股锐利的锋芒,阴森痛恨,隐忍不甘。 沈夫人正坐在床上。 身边是刚刚提上来的丫鬟,名为春月。 春月有一手梳头的好手艺,沈夫人用过后颇为满意,便留在了房内,近一两年也是除了陈妈妈之外最得她重用的丫鬟了。 “你去打听过了?如何?”沈夫人缓缓问。 春月:“回太太的话,陈妈妈这两日确实一直往外跑,婢子按照太太说的,差人去了那头陈妈妈的住处看了,确实有大夫去过。” “噢,大夫是去给她闺女瞧什么毛病了?” “那大夫不肯说,那小厮砸了银子也没砸开人家的嘴,只说是用了些个化瘀止血的药,许是……皮外伤?”春月不是很明白,顺着猜了两句,也就只能猜到这儿了。 沈夫人轻轻一哂:“自然是皮外伤,可不是皮外伤么……没想到这芬儿倒是个嘴硬的,连自己老娘都没说。” 这两句有些自言自语,春月没听明白。 沈夫人摆摆手:“下去吧,不要你伺候着了,帮我多盯着陈妈妈便是,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就来告诉我,有的你的好处得了。” 春月大喜,忙不迭地福了福,欢欢喜喜地出去了。 屋内一片安静,只有偶尔跳动炸开的灯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这夜色茫茫的晚间格外清晰。 沈夫人躺在柔软的四色藕合如意枕上,徐徐合上双眼,微微扬起的嘴角很是雀跃开心。 第1050章 府里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好玩的事情发生了。 自打知晓自己儿子碰了陈妈妈的女儿后,她就没觉得这是个什么要紧的大事。 横竖一个家生子,还能翻上天不成? 如今瞧着陈妈妈这般开心,还真以为自己闺女能进二房做个妾,待以后一路抬举,成了个正经姨娘,那还不风光得意到顶了? 沈夫人偏不想叫她如意。 都是内宅大院里锁了一辈子的女人,她身为主母,高高在上,却也过得如此不顺心,凭什么她手底下的人还能一朝翻身,从一个奴婢成了半个主子? 沈夫人打定主意要看戏,带着这样兴奋的想法,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几次,终于沉沉睡去了。 另外一边的抚安王府,丹娘与沈寒天也歇下了。 厚重的床幔挡住了外头两盏羊角灯的光,丹娘却还是有些睡不踏实。 今夜也不知怎么了,她就觉得心浮气躁,怎么都睡不着。 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她觉得还是这个羊角灯太碍眼了,于是轻手轻脚地起身,想去熄了一盏。 一张大床,她靠在里头睡的,外头是沈寒天。 小心翼翼地从男人身上跨过去,她的小脚刚要探下地,突然另外一只脚踝被一片温热包裹住,她猛地回眸,差点本能反应给对方来一下。 万幸,在看见男人睁开眼的瞬间,她收住了。 再看看脚踝上,是他的大手。 沈寒天似乎半睡半醒,还有点迷迷糊糊的,握住丹娘脚踝的那只手不断地摩挲着,好像抱着自己的玩具似的,有点上瘾。 她觉得痒痒,忍不住蹬了一脚:“干嘛你,睡你的觉。” “你干嘛去?” “关灯。” “关灯?” “就是把灯熄了。” 丹娘一边说,一边熄灭了羊角灯,然后又蹑手蹑脚地跳上床。 这下刚躺好,她就被男人拥入怀中。 一双小脚也被他贴在了自己的腹部。 丹娘本就蜷缩着身子,这个姿势让她忍不住想笑:“你知不知道,要是我一用劲儿,你这会子就只能去床底下睡了。” 说着,她那不安分的脚趾还动了动,试图给男人挠痒痒。 只可惜,脚趾碰到的地方虽然光滑,却比想象中结实坚硬。 动了好一会儿,沈寒天不但半点没觉得痒痒,反而弄的她自己脚趾有点不舒服。 眯起眼睛,她刚想无理取闹一下,他的手又笼罩了上来。 顿时,冰凉的小脚上一片温暖,暖烘烘的,能一下子熨帖进心里。 丹娘顿时不动了。 昏暗中,她能清晰分辨出男人的眉眼、鼻梁和唇瓣。 他合着眼,依然带着浓重的睡意,可他的手始终不忘暖着她——是怕她刚刚下床去熄灯,冻着了吧…… 嗐,这男人,真的是……还挺有服务精神。 丹娘只觉得心底一阵甜蜜,赶紧低下头往他的怀中拱了拱,两人相依而眠。 大约是抱在一起睡得很香,第二日夫妻二人齐刷刷起晚了。 沈寒天的晚对比丹娘的晚,还是早了不少,区别就是原先天不亮就出门了,今天披着朦朦晨曦骑马奔驰;而丹娘呢,丈夫起身那会子她是醒了一下的,但很快就又睡着了,等再睁眼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 外头的屋子里摆着早饭,袅袅蒸汽伴随着香味送了进来,闻得丹娘顿时饥肠辘辘,瞬间清醒了。 几个丫鬟是早就做惯了的,见丹娘起身,立马各司其职,一个个忙活起来,没用一会儿,她便穿戴整齐坐着用饭了。 第1051章 今日早饭是两色香喷喷的咸粥配五样新鲜的糕饼果子,都是早上刚出锅的,甜的软的香的酥的,一切都刚刚好,再配上那四色的小菜佐味,直吃得丹娘胃口大开,一连喝了两碗粥。 “夫人,前头的管事妈妈们都来了。”翠柳道。 “有什么要紧的,先带进来办。” “我问过了,都没什么要紧的,只有一项,说是前头管采办的高老头病了,他们家老的小的都没个主意,只管问了管事的借了银钱,这会子人都不见了,这银钱也自然也回不来。” 丹娘眼皮都没抬一下:“等会儿你就叫人去这高老头家瞧瞧,是病得不能起身了,还是真的跑了,横竖得亲眼看到才能下定论。” 翠柳仔细一想,应了声:“哎,我亲自过去瞧。” 说罢,一打门帘子就出去了。 又是一年秋冬季,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府里总也消停不下来,丹娘觉得自己像个统领蚂蚁窝的老大,张罗打点着这一切。 仔细想想,顿时有点疲惫,再一抬眼,她看见了女儿冲着自己咧嘴笑,还将一只甜酥送到她的碗里。 玉姐儿奶声奶气:“娘亲吃,这叫开口笑,娘亲吃了天天都笑。” 丹娘被逗乐,搂着女儿在她玉雪可爱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娘亲有咱们玉姐儿,当然天天高兴。” 累不累的,其实都一样。 平凡忙碌的生活是要靠辛勤的劳动换来的。 况且,她如今的日子对比绝大多数人,早就称不上平凡。 丹娘很知足,不消一会儿就平息了内心的不快。 上午忙完后,下午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竟是许久不见的慧娘。 姊妹俩互相见礼后,丹娘就将人迎到了桌边坐下,丫鬟们上了茶水果子等物后,丹娘就让她们下去了,别在屋子里杵着。 慧娘轻笑:“七妹妹还是从前的性子,不爱叫人跟在身边伺候着,一点都不像个侯夫人该有的样子。” 话刚说完,她就有些后悔。 这开口就说话的毛病,她总也改不掉…… 生怕丹娘听了心里不快活,又赶紧找补,她慌忙道:“我没旁的意思,只是有话直说。” 丹娘还不知道她? 慧娘从前主打的就是一个暴躁任性,口无遮拦。 虽说近几年已经收敛多了,整个人都沉稳不少,但骨子里的东西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半点不假。 丹娘笑着摆摆手:“不妨事,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坐坐了?” 慧娘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她家的那个小子。 这孩子生得倒是清秀,脸模子跟柳承易有七八分相似,那乌溜溜的眼睛透着机灵,偏又能沉得住性子,随同母亲一起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 丹娘不用问就知道,这孩子在家里定然受宠。 慧娘道:“不过是在家里闲得慌,这不,半日都过去了,家里的琐事也已经忙完了,我就带着孩子过来你这儿串门子。你若是不欢迎,那往后我们就不来了。” 丹娘:…… 慧娘意识到自己又心直口快,忙又尴尬地讪讪道:“我只是……怕给你添麻烦。” 丹娘哭笑不得:“那倒不会,只要你不像小时候那样就成。” 慧娘大窘,一张脸都红成了番茄:“这、这当然不会了,那时候不懂事,对七妹妹你多有冲撞,都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好,我给你赔罪。” “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丹娘摆摆手,“你我到底是亲姊妹,如今又都做了母亲,在孩子跟前说这些,你也不怕臊。” 慧娘这会子倒是坦荡了,强忍着脸颊火辣辣,一字一句道:“错了就是错了,也不能总是以过去了来遮掩,你妹夫说过,年纪小不能当作一辈子的挡箭牌,况且那会子……你比我更小,我却不能怜你疼你照顾你,实在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对。” 丹娘这下真的是奇了。 微微睁大眼睛,咽下一口茶,她笑道:“四姐姐真是长进了。” “你、你……” 慧娘这会儿反而羞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小男孩突然端起茶盏,毕恭毕敬地对着丹娘行礼敬茶:“外甥替母亲向姨母赔罪,姨母就饮了外甥这盏茶,谅解了母亲吧。” 小小的孩子,小胳膊都小小巧巧的,穿着一身青蓝色,不十分亮眼,却很是低调华贵,这般恭敬有礼,却是丹娘没想到的。 望着那张圆鼓鼓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丹娘忍不住了,赶紧接过茶:“好,我听我大外甥的,这茶喝了,就不与你母亲计较了,也叫她赶紧放心,别束手束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来我这儿唱一出负荆请罪呢。” 慧娘这下也被逗笑了。 过往那些隔阂与不快,虽说不会消失,但也淡忘了不少。 人嘛,总是要往前看的。 丹娘也明白,在这圣京城里,与自己的娘家和睦,与姊妹之间来往,才是正常的人际交际。 再说了,与慧娘也没有到那不死不休的地步。 丹娘并没有将慧娘的那些小动作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介怀了。 姊妹二人聊了一下午,丹娘才从慧娘这里知道了不少娘家的八卦,听得津津有味,茶果子换了一茬又一茬,真是痛快又享受的半日。 慧娘一开始还说得很隐晦,有些支支吾吾,不敢言明似的,但说到后头也就放开了,拉着丹娘使劲儿地讲,恨不得将自己肚子里所有的故事一股脑都倒给她。 “你是不知道,两位哥哥回来后却不像是从前那般了,尤其是三哥,好大的脾气,我上回子去瞧母亲,不过是多带了点东西给我那几个侄子侄女,他就逮着我好一通说道,我也是想不明白了……怎么出去当一回父母官,这脾气还见长了。” “对我如何,我倒是无所谓,横竖我是出了门子的,又不能在娘家长久的待着,他说便由得他去,我听听就罢了。可他……却逮着嫂子不放,三嫂是个性子柔的,也叫他闹得不得安生!” 丹娘惊讶:“还有这事儿?” “你我亲姊妹,我何苦诓你?只算我遇见的就不下三回了,你想想……咱们不回娘家的时候呢,他们两口子岂不是闹得要翻天?” 慧娘叹了一声,“我说前几回母亲的脸色很难看呢,我问了,她又不说,我猜——多半是跟三哥三嫂有关系。” “怎么会这样……”丹娘微微蹙眉。 宋竹砾其人,最是性子潇洒,更因为才华横溢,颇有些目下无尘的调调,要说他擅长冷战,丹娘是信的。 可……现在慧娘说的是,他居然在家里和自己的妻子闹翻天,这也太颠覆之前的印象了。 “谁知道呢,我倒是自恃与他是嫡亲的兄妹,问过一两句,都被他冷冰冰地呛了回来,说什么出嫁女莫要管娘家闲事。” 慧娘大约是生气了,捏着嗓子学自己亲哥哥的语气,把丹娘笑得肚皮都痛了。 “哈哈哈,你当心他晓得了你这样学他。” “难不成你还回去告状?” 第1052章 慧娘惊讶地抬眼,那眼底的理所当然才有了小时候的模样。 “自然是不会,我既吃了我大外甥的茶,怎么也不好把他亲娘给供出去,那岂不是白白受了这孝敬?” 丹娘一句俏皮话,惹得慧娘也笑了,连带着旁边那个小子都红着脸,一双眼睛只看着旁边玩拨浪鼓的玉姐儿。 送走了慧娘,天色也暗了下来。 这瞧着不像是日头落山那样的阴沉,反倒乌云压顶,有些山雨欲来的阴霾。 走到廊下仰望着一方乌压压的天,丹娘莫名有些心慌。 外头丫鬟婆子们正忙着准备摆晚饭。 她问身边的尔雅:“侯爷什么时候回?” “已经打发前头小厮去问了,想是快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最外院的门被猛地推开,南歌步伐匆匆,一手提着裙摆,也顾不上好好走台阶了,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直来到丹娘跟前,语气急促道:“夫人,方才侯爷身边的肃七来传话,说让夫人赶紧进宫,太妃娘娘不好了。” 丹娘心头一紧。 不用她多说,尔雅新芽她们都飞快地忙碌起来。 不消一会儿,马车就已齐备。 也是书萱这丫头心细,还打包了一份饭食糕饼带着,让丹娘和她们几个能在路上垫垫肚子。 丹娘顾不上说太多,堪堪吃了两块,又喝了一盏茶,哑着声音道:“一会子我自己进去,你们几个就在车里等我。” 几个丫头都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情愿。 尤其是尔雅新芽这对姊妹。 这几年来,丹娘到哪儿身边都是带着她们的,或是尔雅,或是新芽,总归要带上一个。 眼下听她说一个不带,一向稳重的新芽反而急了:“夫人,您别担心,咱们几个也是经常跟着夫人您进宫的,必然会小心谨慎不会出错,您就带上我,要么……带上尔雅,反正身边不能没个人。” “是啊……” 尔雅刚说两个字,就叫丹娘摆摆手打住了。 “你们不用再说,我心里有数,就在外头等着。”丹娘似乎已经敲定了主意。 见她面色沉静,语气凝重,不像是玩笑,几个丫头自然明白她不会改变,只好安静下来。 没过一会儿,新芽又好像找到了另外一个宣泄情绪的方式,那就是对着丹娘左一句右一句地叮嘱。 由她开头,后面的尔雅书萱也不甘示弱,差点听得丹娘耳朵发麻,整个头都快炸开了。 万幸,马车速度很快,只花了平日里一半的时间,那巍巍皇城就已近在眼前。 “我去去就来,你们都当心着点,避让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丹娘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若是太晚了,就先回府休息,你们夫人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认识回家的路的。” 丢下这话,她也不看这些丫头的表情,利落地下车,朝着宫门走去。 那里,沈寒天安排的人已经等着了。 见着丹娘后,便领着人从一旁的宫门进入。 马车上的几个丫头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才缓缓收回视线。 身边没了个能做主的人,她们面面相觑,竟然有种莫名的恐慌在心头蔓延,还是新芽稳住了,缓缓道:“咱们先等着,若是……夫人晚了回来,你们两个就先回去。” “不成。”尔雅摇摇头,“马车就一辆,我与书萱怎么回去?把你落下也不好,这天都黑了,你一个女孩子单独留在外头多有不便,还是听夫人的。” 第1053章 书萱也说:“没错,听夫人的吧,咱们先等等,若是到了夫人说的时候她还不出来,咱们就先回去。” 顿了顿,书萱又道,“咱们几个可是府里的丫鬟,又是夫人的贴身近侍,若是咱们几个出了什么岔子,对夫人也不好。” 这话说进了新芽的心坎里,终于不再犹豫,她点点头:“好。” 丹娘可半点不晓得自己的几个丫头竟然都想得这么周到了,这会子,她已经跟着前头领路的宫人来到太妃的宫中。 与之前来过的几次不一样,这一回刚到内殿门口就闻到里头传来幽幽的药味,浓重炽烈,甚至还有点呛人。 宫婢们来来往往,一言不发,莲步匆匆。 领路的宫人顿住脚步,示意丹娘先等等,她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她折返回来,才将丹娘领了进去。 太妃就躺在床上,正与床边的人说着话,见她虽然精神不济,但说话倒是清楚,可见头脑还清醒着,丹娘见状这才略微放心了些。 仔细一瞧,床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恭亲王妃。 太妃说了一会子,抬眼瞧见了丹娘,笑道:“吓着你了吧?其实也没什么的,人嘛年纪大了,有个三灾五病的也是常事,倒是我宫里的人不安心,非得报上去不可,我就说我躺着也是躺着,身子倦态,都躺得快发麻了,还是叫你来给我按按揉揉的,也舒服松快些。” “只是我可没让他们叫你这会子过来,等等宫门就要下钥了,你出不去了可怎么好?” 大约是说的话多了些,她又轻轻咳嗽两声。 恭亲王妃赶紧替她揉着后背顺气,口中道:“您也别太逞能了,先前太医来过,都叫您好生静养,莫要费神,怎又说了这么多话?” 太妃笑了两声:“我不过是瞧见了喜爱的晚辈,一时高兴罢了,怎么,如今我连话都不能说了?” 恭亲王妃无奈:“您明明知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我不说便是。丹丫头,过来,替我揉揉吧,就像你之前那样做。” “是。” 丹娘褪去了手上的一应装饰,又将外衣束好,两只胳膊利落干脆,开始替太妃按摩推拿起来。 她的手劲儿刚刚好,不轻不重。 太妃舒服地闭上眼睛,鼻息间不由自主地轻轻哼着。 恭亲王妃让到一边,很有默契地没有再说话。 宫婢进来点燃了药香,驱散了一室的浓郁憋闷,丹娘始终没有停下来,似乎不见半点疲惫,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那双素手不断在太妃的身上揉捏着,很快就让太妃合上眼睛。 又过了一会儿,太妃呼吸绵长,显是睡着了。 丹娘并没有就此停下来,而是缓缓放轻柔了动作,从太妃的胳膊到脖颈,再到头皮,统统揉了一遍后,才停手。 此时,太妃已经睡得很沉了。 近身伺候的宫女们虽然没说话,但她们一个个脸上都流露出了惊喜。 想来,这段时日太妃总也睡不好觉吧。 恭亲王妃冲着丹娘使了个眼色,两人很有默契地从主殿退了出来。 刚到外头,恭亲王妃便道:“如今宫门已经下钥,你我也是出不去的,偏殿那边已经收拾好了,就请侯夫人与我同去歇息,可好?” 丹娘福了福:“恭敬不如从命,您是长辈,由您安排着,再没有不好的。” 这皇宫里可不是自家府邸,什么都能由着性子来的。 有人在前头打点妥当,丹娘自然乐得一个清闲省事,这话是真心话,是以说出口也格外诚心惬意。 第1054章 恭亲王妃就爱她这般利落爽快的性子,当即笑了:“你瞧着年轻,却不是个扭捏的,这样很好。” 丹娘莞尔:“不过是笨嘴拙舌又粗手粗脚的,生怕叫您瞧了笑话,有长辈在前头领着安排,身为小辈自然乐得清闲,还好只这一夜,若是时候久了,您少不得要嫌我躲懒怕事了。” 一番话说得恭亲王妃一阵发笑。 偏殿里已经妥当,宫婢前来领路,将二人领了过去。 脚下是青砖铺成的地面,走起来平整舒坦,远远地前头两位宫婢手持灯笼不徐不缓,丹娘与恭亲王妃错开半个身子,她将位置稳在了恰到好处的地方。 虽说她与恭亲王妃都是身有诰命的命妇,但恭亲王妃比她年长许多,差了一个辈分,更是与皇家沾亲带故的正经亲戚,丹娘对自己的定位向来很准,绝不在这种时候冒尖出风头。 这样体面周到的谦让叫恭亲王妃刮目相看。 偏殿内布置得简约典雅,与端肃太妃的正殿风格一致。 待宫婢们都退下,近身伺候恭亲王妃的婢女们才出来,原来她们早就在偏殿里等着了。 这时,恭亲王妃才发现丹娘是孤身一人,连个贴身丫头都没带。 “你怎么就一个人来了?跟在你身边的人呢?” “我听闻太妃娘娘身子不好,这不是出门着急,一时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再说了……皇宫又不比我自己的家中,可以由着我的性子随意来的,我自小自由散漫惯了,无人伺候反倒自在些个。” 丹娘边说边自己绕进了屏风后头更衣,不一会儿又出来自个儿拿热水。 对她而言,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过是寻常,但看在恭亲王妃的眼中就颇为不忍了。 王妃赶紧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丫头拨给丹娘使唤。 丹娘笑道:“我自己来便成,这些姐姐都是跟在您身边的,到我这儿我不方便,她也不自在,反倒不好。横竖就一晚上,王妃您这般和气大方,也不会与我计较,我就不拘泥这些个了。” 见她认真,恭亲王妃长舒一口气:“你倒还真的……与外界传得不太一样。” 丹娘有些奇了。 自打进了太妃所居的正殿,她就敏锐察觉到恭亲王妃对自己的态度其实有点微妙。 说是亲近,又有些疏远,好奇中带了点嫌弃。 只不过她们这些皇亲贵胄深谙这宫中生存之道,很多事情可以流露在神情眼色间,却不能明晃晃摆在嘴上说。 闻言,她笑问:“不知外头是怎么说我的?” 恭亲王妃轻轻噎了一下:“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说你命好,竟能嫁给沈大人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不知叫多少女郎艳羡呢。” “那倒是。”丹娘爽快地笑了,“不过,我嫁给我丈夫的时候,他还不是如今的沈大人,只能说他运气好娶了我,我给他带来了运道。” 恭亲王妃瞬间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刚巧丹娘又拿了一盆热水,亲亲热热跟她打了个招呼,就进了自己的那一间。 王妃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歇下的对方隔了一个正厅,左右开扇各自两道厚重的屏风。 恭亲王妃为尊,居左侧,外头的屏风上雕的都是百鸟朝凤的花纹样子;而丹娘在右边,用的是喜鹊闹春,很符合她的年纪与身份。 丹娘自然察觉不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顾着用热水简单擦了擦身子,又洗掉了脸上的脂粉,这才合衣睡下。 第1055章 刚合眼,却听到远远的隔壁传来恭亲王妃与贴身侍女对话的声音。 “王妃何必对一个臣子的妻子这般和气,琼妃娘娘不是在宫里说了,满朝文武家眷,就属这位沈大人的正妻最没章法规矩,今日意一见果真如此。” “这是什么地方,也由得你说话?”恭亲王妃低声呵斥道,“她再不济,也是身有诰命,她男人护着她,咱们外人能说什么?” 那婢女大约是被凶了一句,再开口时语气就变了:“您说的是,是奴婢方才失言了,王妃别生气。奴婢不过是怕琼妃娘娘知晓您与那沈家大奶奶交好,回头为难王妃您……” “呵……”恭亲王妃一阵冷笑,“外头瞧着她琼妃风光,还道是一年前的光景呢。咱们圣上是天子,真龙下凡,如何不晓得她背地里的那些个见不得光的勾当?不过是顾全太子的颜面,也免得给皇室蒙羞,才不予计较罢了。” 说罢,她顿了顿,“你瞧瞧如今宫里的赏赐,那一位的份例远不如从前了。” 婢女沉默片刻:“还是您说得对,奴婢原先也觉着奇怪,那进贡的桃汁玉容的胭脂原本只供给皇后与琼妃宫中,如今怎么还能分到咱们府里一份子,原来是这原由。” “可不是。她从前叫圣上宠坏了,以妃位享贵妃之尊,还想与中宫分庭抗礼,一争高下。若是圣上真抬举,她又只能在这妃位上止步不前?” 恭亲王妃冷哼两声,“说起来,圣上是怕触了霉头,避开从前那位贵妃,这才不给琼妃升位分。堂堂天子,哪里需要在意这些个?!这话拿来骗骗琼妃自个儿便是了……” 丹娘听得津津有味,顿时睡意全无。 来圣京多时,耳濡目染之下,她多少了解当朝的后宫制度。 中宫与皇帝比肩,是后宫正主。 中宫之下,设皇贵妃之位有二,为正一品皇妃;贵妃从一品,贵妃之下,还有淑、德、贤三妃;这些名号都排完了,才轮到那些个有封号的妃子们,到这一步已经是二品妃了。 老百姓们瞧着风光无限、高高在上的琼妃娘娘,实则也就是个二品妃。 论理说,当初太子入主东宫,身为太子生母的琼妃理应晋一晋位份,少不得也该到贵妃的位置上坐坐。 可这么久了,她依然是个二品妃。 后来丹娘弄明白了这些妃嫔之位的区别,也问过沈寒天。 当时,男人只轻轻一哂,说了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圣上乃九五之尊,一言九鼎,他若是想封谁的位份,哪里需要臣子们开口,中宫之下都是圣上的家务事。” 丹娘没听明白。 但如今,她突然明白了。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人家皇帝老儿不愿意。 至于为什么不愿意,这其中的原由恐怕只有人家自己知道了。 丹娘腹诽:该不会是琼妃入宫前的那点故事被皇帝知道了吧? 正胡思乱想着,又听恭亲王妃来了一句:“如今她也晓得自己失势,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补救呢,这不,歪脑筋动到了那位沈大人的身上,我瞧着这沈家大奶奶年轻面善,到底还是嫩了些。” “这么说……是真的了?”婢女大吃一惊,“琼妃娘娘当真想要撮合顺令县主和、和那位沈大人?” “哪里还有假?如今太妃瞧着不好了,待太妃真的没了,那沈大奶奶在宫里还有谁能替她说得上话?”恭亲王妃叹了一声,“也罢,横竖这事儿与咱们无关,说说也就罢了。” 黑暗中,丹娘缓缓睁开眼睛。 第1056章 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的兴奋之情,这会子全都熄灭。 昏暗中,她那双眸子透着冰冷的漠然。 手指不自觉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角,不知不觉,她无声地勾起嘴角,冷笑两声。 很好,非常好。 看样子之前揍琼妃还是揍轻了,这女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居然又把歪脑筋打到这儿来了。 凑合顺令县主与沈寒天? 当她这个正头老婆是个死的不成? 越想越气,丹娘这会子反而冷静下来。 她很明白,再像之前那样动手揍人,治标不治本。 琼妃既然已经动了这个心,那必定会有后手,除非她真的把琼妃按死在被窝里,否则这女人迟早还是要动手的。 她必须想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在床上翻了个身,过了好一会儿,丹娘才收拢住所有情绪,沉沉睡去。 天光大亮时,恭亲王妃那头的婢女们忙活起来,伺候着自家主子更衣洗漱用茶。 恭亲王妃略得了空,便使唤人去隔壁瞧瞧。 “到底年轻,什么都不懂的,你们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帮一下。” “是。” 几个婢女鱼贯绕过屏风朝着丹娘宿下的地方走去。 在恭亲王妃看来,自己不过是随意卖个人情给这位沈大奶奶。 既不费事儿,又显得自己周到体面,还能博一个好名声。 最起码一点,人家沈大奶奶会念着她的好。 话又说回来,在后宫出入行走的时日多了,这样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事情还不是信手拈来。 一口茶还没吃进肚子里,婢女们就匆匆回来了。 “王妃,沈家大奶奶不在里头,想是早就起来了……” “什么?”这下轮到恭亲王妃惊讶了。 紧赶慢赶地去了正殿,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倒是给这晦涩阴暗的宫殿添了一抹别样的暖色,听得恭亲王妃也心头一颤,颇有些意外。 由掌事姑姑通传,恭亲王妃也走了进去。 刚好看见里头的桌子上摆着各色早点,丹娘正坐在太妃身边,陪着一起用饭。 见恭亲王妃来了,丹娘笑道:“我方才说什么来着,这吃饭呀就是要人多才热闹,才吃得下,咱们这儿这么多好吃的呢,只管咱们俩岂不是要浪费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不,给咱们作伴的人来了。” 太妃正在喝燕窝粥,闻言差点没笑得喷出来,忙不迭放下碗,抬手就给了丹娘一下,那力道不轻不重,看在恭亲王妃的眼里就很亲热了。 “你这丫头,还不快点将王妃请过来!” 丹娘笑盈盈地起身,走到恭亲王妃跟前福了福:“王妃勿怪,我不过是逗太妃娘娘笑一笑,想着心情好了兴许能多吃一些。” “哪里,你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今日瞧着太妃娘娘的气色好了许多……” 恭亲王妃往前几步,瞧见了老太妃的脸,顿时有些狐疑。 昨个儿太妃突发急病,直接晕倒,慌得一整个宫室的人都手足无措。 太医过来诊脉,说是太妃的旧疾泛了上来,再加上如今可不是春夏那般和暖的季节,一个搞不好,人就过去了。 虽也有药可医,但药性太猛,太妃年纪大了,身子又不行,哪个太医敢这样用药? 端肃太妃虽然不是太后,但在宫中年久资深,做皇妃那会儿就是太后身边的人,也是看着当今圣上长大的长辈,自然地位非同一般。 第1057章 太后与她亲厚,皇上也对她敬重有加,太医院上下没有不重视的。 重视的结果就是——用的药都是温补滋阴的,安全但见效慢。 像这样一夜过来就有这样好的气色的,还真是超出恭亲王妃的预料。 太妃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笑道:“今儿天不亮,这丫头就摸过来了,到我床边跟个小耗子似的,鬼鬼祟祟。我还道是宫里遭了贼了呢,差点没被她吓死。” 丹娘笑了笑,继续装傻。 太妃又道,“她虽莽撞,却有一处极好的,就是这手上的推拿功夫。数年前在云州,那会子她还没出阁呢,也是她给我推拿按摩了,才缓解了许多,如今年岁上来了,这手劲儿力道也比小的时候更得用,又给我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说来也怪,被她这样一摆弄,我倒是觉得浑身清爽,比之前舒坦了不少。” 恭亲王妃松了口气,笑眯眯地看向丹娘,语气格外温和:“我竟不知,你还有这好处,到底是太妃在宫外最疼爱的孩子了,竟藏得这般深。” “不藏得深一些怎么能行,别打量着我不知情,你们呀,一个个眼馋心热的,看见个好的东西或是好的人,就巴巴地想往自家揽,也不想想那些个都是有主的。即便咱们身在这皇城,与外头那些个人不一样,也不能做那强盗土匪一般的行径,没的传出去叫人笑话!” 太妃一恢复精神,话就多了,洋洋洒洒说了一堆。 恭亲王妃一开始听得认真,听到后头忍不住头皮发麻,口中一直称是。 太妃说累了,停下来缓了一口气。 “我年纪大了,还能活几年啊,不过是还想多看看你们这些晚辈好好过日子罢了。” 说着,她咳嗽了几声。 丹娘忙道:“您就少说两句吧,这一精神起来就说个没完,旁人不晓得的,还以为您在说故事呢。” “诶,你这丫头,我这话是为谁说的?” 丹娘立马笑嘻嘻地打着马虎眼,想糊弄过去。 一顿早饭吃得恭亲王妃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了太医过来请脉,见那上了年纪的老头把脉良久,捋着胡须感叹:“太妃娘娘的身子竟比昨日好了不少,这郁结之处散开,自然药效也能发挥出来,待臣改一下方子,这两日吃下去,必然能大好。” 丹娘听了喜出望外。 太妃也轻快了不少。 一番询问折腾后,太妃吃了药又睡下了。 恭亲王妃这会子准备出宫。 她本就是代替中宫过来的,伺候了一夜也说得过去。 走出宫门,坐上马车的那一刻,她浑身的紧绷才一寸一寸地放缓下来,眉宇间肉眼可见地舒展。 身边的婢女送了热热的茶汤来,她摆摆手:“心里不舒服,须吃点凉的才舒坦。” 婢女忙又换了温温的梅子露来。 “王妃,您稍尝一口吧,压一压也好,如今不是暑热天气了,不可吃那些个太过寒凉之物,仔细伤了脾胃。” 恭亲王妃这才接过一盏,小口小口地饮着。 许是这梅子露酸酸的滋味刚好对了,半盏下去,她觉得胸口的憋闷好受多了。 长舒一口气,她道:“原以为太妃娘娘年纪大了,不管俗事,可瞧着方才说的话,话里话外都是敲打,这老人家心里清楚得很哩。” “您是说……太妃娘娘已经知道琼妃的事儿了?”婢女大惊失色,声音也忍不住压低了。 “定然是知晓了,否则不会这样说。” 恭亲王妃冷笑两声,“琼妃要是以为太妃娘娘只是个老家伙了,那她要吃的苦头还在后头呢,咱们坐等着看戏就是了。” 第1058章 “可……琼妃娘娘身边的鹊喜不是给王妃送了东西?” 恭亲王妃立马瞪了一眼过去,那婢女立马低下头不敢吭声。 良久,恭亲王妃才缓缓道:“我乃身有诰命的内命妇,琼妃娘娘是圣上身边的红人,自然有自己的处世之道,送了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说罢,她又是一声长叹,“等会儿回府了,你找个时候放消息出去,就说我身子不爽,也须将养着,近些日子怕是出不了门。” “是。” 她到底是中宫这边的人。 与琼妃交好,不过是在宫中行走的生存之道罢了。 琼妃差人送了一双如意过来,她岂有不收之理? 明摆着打人脸的事儿她可不做。 既收了这礼,自然要帮琼妃办事儿,只不过事情办多办少,全凭恭亲王妃自己的心意。一双如意而已,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阖眼略思虑一番后,她便有了主意。 把太妃方才与她说的一番话传过去就行了,也算对得起琼妃送来的礼了。 这么一想,恭亲王妃顿觉轻松不少,心头的一块大石头都放下了。 琼妃到底有个做太子的儿子傍身,虽说眼下她失了圣心,可太子封号仍在,东宫只要稳定,以后的事情都很难说,她犯不着现在就把人给得罪了。 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传到琼妃的耳朵里。 偌大的宫殿里撤去了不少的装饰,与先前的奢华富贵比起来,显得格外冷清低调。 这并不符合琼妃的喜好。 可没办法,皇帝下令裁减后宫用度,中宫早就做出表率,赢得圣上不知多少夸赞。自打中秋过后,皇帝几乎每隔几日就去陪伴皇后用饭,不止是初一十五,就连寻常时候都会宿在皇后宫中。 这阵子帝后甜蜜,更胜当年大婚的光景。 大约是春风得意,每日晨昏定省,瞧着中宫娘娘都满脸风光,姿容大盛,更显得后宫之主的风范,仪态万千。 宫里的这些人一个个都长着水晶心肝、灯芯身段,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半点不带迟疑的。 虽说,琼妃的儿子是太子,宫里的人也不可能有多苛待,一应吃穿用度都按照妃位的份例和规格来,再也没有半点逾越。 为此中宫还特地夸奖了内侍省等一众大小官员,还赏了不少东西。 这下人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再也没有人给琼妃开小灶了。 要想维持从前的风光,就要自个儿往外贴补银子。 琼妃是个什么底细,旁人不知晓,但她自己最清楚。 与那些个出身名门的贵女不一样,她可没有家底殷实富贵的娘家给她撑腰。 对比其他妃嫔,根本不怕宫中裁减用度的。 因为她们都有别的进项,陪着一道明面上装得朴素节俭,不过是迎合中宫,在皇帝面前不出错罢了。 一应开销都不从公中出,即便圣上过问,也不好说什么。 琼妃这边捉襟见肘,连带着打赏下人的银钱都缩减了不少。 那些人嘴上不说什么,背地里肯定会将各宫娘娘的赏赐拿出来比较,这么一来,琼妃如今的处境就越发尴尬。 偏这尴尬还不能与人说,只能自己一个人忍着。 恭亲王妃出宫门后一个时辰,顺令县主就乘着马车抵达宫门口,想求见琼妃娘娘。 顺令县主坐在车内,听着自己的丫鬟在外头与宫门处的人交涉,心中老大不是滋味。 第1059章 曾几何时,她也是风光无限。 区区宫门哪能拦得住她? 见到她的每一个人,哪个不恭恭敬敬称呼她一声县主大人。 眼下可好,她成了个寡妇不说,又因为之前丈夫过世的一连串应对惹得婆家不满。后来好歹是回了周家,外人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但日子过得好不好,顺令县主自己很清楚。 周家乃清流,自有傲骨。 顺令县主在丧事上的严重失职,伤害了周家人的感情。 日常相处起来,原先都闭口不说话的妯娌们,言辞间也难掩挖苦嘲弄。 说白了,若没有琼妃娘娘,顺令县主算什么东西? 乡间田里飞出来的金凤凰,腿上都裹着泥巴呢,也就是个封号拿出来唬唬人罢了,实则空心一个。 这些话从前顺令县主是听不到的,这段时日钻进耳朵里的,竟比过往数年听到的加起来都多。 周家嫂子尤其干练泼辣。 她父亲本是言官,最擅长的就是口舌之争,不带半点刀光剑影,就能杀的敌方一片鲜血淋漓。 这样教出来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差。 偏这嫂子又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很是看不惯顺令县主。 那一日,县主刚回到周家。 婆母的屋里正在摆早饭,身为儿媳,早晨给婆母请安后,便直接在周夫人的房内用饭,这也是周家的规矩。 婆媳几人一道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的,倒也和谐自在。 从前,顺令县主是不参与的。 因为压根看不上。 那一日,她不得不加入其中,想要腆着脸卖点好,谁知人家偏又不买账。 一时间顺令县主拉不下脸来,心口憋闷,怪声怪气地留下一句:“既母亲这边用不着我,那我就先告退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长嫂就冷笑道:“县主大人想走就走呗,谁又能拦得住你?横竖这宫门都为县主你开了,何况我周家这点子门槛。” 顺令县主当场就要发作,瞪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敢做不敢当么?”长嫂冷冷瞥了一眼,满是不屑,“也是我周家倒霉,讨你这样的做媳妇,能怎么着呢……你嫌弃咱们,看不上咱们,咱们还是得好好地供着你。” 周夫人无奈:“好了,少说两句吧……” “母亲是个好脾气,不与你计较的,可我偏不是。” 长嫂一边利落地布菜,一边头也不抬道,“你若是还把自己当做周家人,奉劝你乖乖过来学着怎么伺候婆母,若是你不愿做周家人,等这顿饭用完,我就替婆母跪到宫门外,怎么说也得叫你这位县主大人恢复自由之身呀,免得你在我周家憋屈受苦,惹琼妃娘娘心疼。” “你、你……” 顺令县主看向其他人,想得到她们当中任何一人的支持或是维护。 很快,她失望至极。 包括婆母在内,其他的妯娌们都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周夫人面上不露,心底却暗暗痛快,巴不得大儿媳妇再多说两句,也好给自己出出气,哪里会真的维护顺令县主。 一时间,顺令县主许气得小脸煞白,胸口憋闷,几乎疼得发疯。 可她到底冷静下来。 琼妃将她撵出宫门的时候说的话还在脑海中回放,她要真跟周家翻了脸,再一次沦为全城的笑柄,那姑姑根本不可能再护着她。 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她竟真的忍了下来。 一声不吭地走到婆母身边,学着长嫂的样子开始侍奉。 见状,长嫂抿了抿嘴角,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第1060章 这顿饭是顺令县主吃过的最憋屈的一顿。 服侍完婆母后,自己也没吃几口,就找借口说身子不适先回去休息了。回到自己的屋内,她再也忍不住狠狠哭了一场。 自打这回服软后,顺令县主自觉在周家的日子越发艰难。 或许是她心里还自认为身份不一般,处处都想着像过去那样,谁知,周家上下对她是有礼在先,疏远冷漠在后,真要挑毛病,也叫人挑不出来。 总不能让顺令县主到处嚷嚷,说婆家人对自己爱搭不理的吧。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心里难免不快,她便又来到宫门外求见。 等了足足好一会儿,才见里头一宫人过来传话,说是琼妃娘娘愿意见她了。 闻言,顺令县主大喜过望,一张脸顿时满是光彩。 只要姑姑还愿意见自己,自己的靠山就没倒!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等会子出了宫回府,看周家那一帮人如何表现,他们骨头再硬,还能与圣上的宠妃硬碰硬么。 当今太子可是她的表哥! 光是这么一层关系摆在这儿,她就不信自己扳不回这一城! 谁知进了琼妃娘娘的殿门,里头正在发火。 “什么叫不来请安了?这是什么话?恭亲王妃素日里对本宫很是敬重,那一日本宫的赏赐她也收了,今早离宫,怎么能不来请安再走?眼里还有我么?!”琼妃坐在上首的罗汉床上,满脸怒气。 下头的宫婢们一个个胆战心惊。 为首回话的掌事姑姑壮着胆子道:“奴婢去宫门外的时候,恭亲王妃已经出宫了,且……拿的是端肃太妃的牌子,是以不过来请安也是有的。” 闻言,琼妃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了。 入宫多年,她当然明白这些宫规。 恭亲王妃是奉命进宫侍疾的,代表的是中宫娘娘。 太妃毕竟不是太后,中宫亲自侍疾未免不妥,可太后与皇帝又都放心不下,中宫娘娘才想了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的,倒也稳妥。 恭亲王妃为端肃太妃而来,离开的时候,也只需拿着太妃宫里的牌子就成。 说白了,若是其他宫里有相熟的人,恭亲王妃过去探望请安一二,也在常理之中,可人家不去也没什么大错。 即便告到圣上跟前,多半琼妃还会被斥责无事生非,人家恭亲王妃可一点错都没有。 道理是道理,心情是心情,这两件事搅和到一起,琼妃自然难以平息愤怒。 那染了丹蔻的指甲鲜红,紧紧扣入掌心后许久,才缓缓松开,琼妃抬手拢了拢发髻:“也罢,那她离开之前可去过中宫了?” 那姑姑面露难色,沉默着点点头。 琼妃再也忍不住,狠狠一抬手掀翻了旁边案上的茶杯。 一室宫人都吓得齐刷刷跪倒在地,口中不断呼着娘娘息怒。 顺令县主进来的时候,刚巧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也被惊得心头乱颤,好不容易稳住了,提着裙摆款款而入,恭敬地跪下请安:“琼妃娘娘万安。” “你来干什么?!”琼妃气懵了。 “是、是……姑姑您同意我进宫的呀。” 琼妃这才想起方才宫人的回话,自己好像确实同意了。 潦草地摆摆手,示意侄女进来,她缓过一口气,不耐道:“把这些收拾了,都下去吧。” 待殿内只剩下她们姑侄二人,琼妃才开口问:“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好好在周家待着么?” 第1061章 “姑姑,周家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顺令县主一开口,眼泪簌簌而落,“周家人如今眼里都没我这个人了,处处都冷漠待我,我就算有意要讨好,她们也是这般不咸不淡的。我每日要给婆母请安,要伺候婆母洗漱收拾用饭……他们、他们拿我当个下人一般看待!即便是下人,也能换来主子一二好脸色吧,偏我什么都没有……” 还没说完,她又一阵呜咽。 琼妃一阵头大,靠在榻上,无力地叹了一声。 她容颜依旧姣好,瞧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还是那么娇媚动人,可她那双眼睛早已满是沧桑。 从前,她蛰伏于贵妃之下。 一是不敢也不能出风头,自己尚有把柄在,且前朝不安定,圣上也不愿她出来招惹,徒增闲话,反倒不好。 后来贵妃没了,她的儿子一朝入主东宫,她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可……也不知是谁跟皇帝吹了枕边风,那一日,圣上面色阴沉地来到她处,没等琼妃开口,就屏退左右,问了她一句:“你当年入宫之前,是否有过婚配?” 只一句,惊得琼妃三魂不定,慌忙就跪下了。 跪下便痛哭流涕,诉说自己那一段曾经的往事,望门寡这三个字都被她说了出来,可谓在圣上面前全然不顾脸面身份。 见她哭得伤心绝望,似是受了大委屈,圣上又不忍心,最终还是亲手将琼妃搀扶起来,抱在怀中好生安抚。 末了,还陪着琼妃用了晚饭,这才说自己还有折子没有看,便匆匆离去了。 当时琼妃还没察觉到哪里不对,还以为自己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渐渐地,她觉察出来不对劲了。 圣上很少再来看望她,哪怕她亲自做了甜汤点心之类的送过去,也被拒之门外,东西倒是能送到御前,可她无论如何却见不着天子一面。 再加上帝后情分加深,更是让她六神无主,慌得不行。 她很清楚,无论最后是谁登基,中宫永远是太后之位。 也就是中宫娘娘运气不好,前头的几个孩子都没能保住,但凡有个嫡子在,这东宫之位也落不到琼妃儿子的头上。 若是后宫之主不但有管理六宫之权,更有圣上的偏宠与信赖,那她往后的日子才叫岌岌可危。 琼妃这才想起那一日圣上问的话,当时冷汗就下来了。 心虚的人往往就是这样。 越是猜测越是不安,越是不安越是不敢去求证。 她才搭上了恭亲王妃这边,想着能曲线救国,也好好打点一下自己与中宫娘娘的关系。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想给侄女另寻一门好亲事。 顺令县主丧夫新寡,但正值年轻貌美。 由她出面,替侄女主持婚事,想必也能寻到另外一个助力。 琼妃太急切了。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圣上的宠爱不过是浮云,摸不透也抓不住,她需要更多的底牌才能站得稳。 利用侄女婚事,拉拢当朝的红人,这也是她的下一步棋。 左右谋算,最后她的目光还是落在了沈家。 沈寒天看着就是绝佳拉拢的对象——年轻有为,又曾被圣上重罚,如今再得重用,必然比一般人更小心谨慎。 最最关键的一点,顺令县主还是挺中意沈寒天的。 女子有了这个心思,再以柔情为攻势,她就不信了,沈寒天也是男人,难不成真能坐怀不乱? 那宋家女虽美貌非凡,也有点本事在身上,但到底粗俗不堪,难登大雅之堂!宫里能给她撑腰的,也就一个太妃。 太妃年纪大了,还能活几年? 念及此,琼妃柔声道:“别哭了……” 第1062章 顺令县主赶紧收起眼泪:“姑姑,您可不能不管侄女啊,侄女当初嫁去周家也是您给的话,如若不然……” “好了!”琼妃一声呵斥。 顿时,顺令县主心慌意乱地眨眨眼睛,不敢作声。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了作甚?”她瞪了侄女一眼,越看越发觉得这孩子怎么不像自己一般聪明伶俐,枉费她见她自小模样标致,很有自己的风范,才将其接到身边抚养。 没想到,顺令县主是长得不错,可这脑子到了关键时候就不顶用了。 也是周家命数不济,若非如此,她又何必工于心计,拼命算计。 “你这会子进宫来是要做什么?”琼妃略理了理袖口,长舒一口气。 “自然是为了周家的事情……” 琼妃这才想起方才侄女说的话。 这一想不要紧,越想越气,刚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愤怒又一次涌上心头。 她怒道:“最初也是你作妖,好好的丧事不去料理,你是周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乃周家宗妇,丈夫过世本就是重孝,你如何能躲懒不管?还巴巴地躲到宫里来!” 越说火气越大,她更想起圣上因为这件事斥责自己,搞得她在六宫众人跟前颜面尽失。 重重一拍桌案,她冷笑连连:“若是你连这点子事情都做不好,往后也别叫我一声姑姑了!你是我的亲侄女不假,可若你这般蠢笨愚钝,我也只能再去寻旁的侄女来助我一臂之力了。” 顿了顿,琼妃冷冷道,“天下这么大,想必寻几个貌美青春的姑娘还是寻得到的。” 这话一出,顺令县主当场愣在原地。 原以为自己的位置独特,无人敢与之争锋。 如今琼妃竟然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怎么叫她不怨恨不恼火? 分明当初也是琼妃示意,她才去亲近沈家。 沈家这头没戏了,又是琼妃做主,将周家推到了她的面前。 从头到尾,顺令县主自己的婚事就没能做过主,琼妃说让她嫁给谁,她也就只能嫁给谁。 对沈寒天,她是真心爱慕。 那样才绝惊艳的男子,如玉如月一般清辉雅致,任谁见了都要心动吧。 只是被琼妃这样一搅和,她又如何能接近? 思来想去,心头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烧,烟火袅袅,熏得她一阵难受,眼眶通红,又不肯落下泪来。 终于,她匍匐下去,深深拜倒:“娘娘息怒,是侄女不对,是侄女一时想岔了。” 琼妃见她乖顺懂事,也松了口气,缓和道:“你只要乖乖的,我自然会替你打点周到,你不是想嫁那沈寒天么,有姑姑在,你还怕不能得偿所愿?” 说着,她摆摆手,招呼顺令县主到自己跟前。 轻轻抚着侄女的手,琼妃这会子终于笑了。 这笑容看得顺令县主一阵心惊肉跳,只觉得背后一股寒气升腾而起,很快笼罩全身。 “你是我的嫡亲侄女,我当然会想着你的。”她又哄道。 顺令县主忙不迭地点点头:“可是……沈大人已有妻室。也罢,我乃再嫁之身,与沈大人做个平妻也够了,再多的怕也不能想。” “浑说什么。”琼妃抬起指尖,不轻不重地戳了顺令县主的额头一下,“傻瓜,你可是我的侄女,是有封号在身的县主,给那沈寒天做正妻怎么了?” 说罢,她眯起眼冷笑,“宋家幺女,不过是个庶出,最是粗俗不堪的,我听说她还在府中种菜换给其他高门府邸呢,呵呵,当真是可笑,也不知人家背地里笑话了她多少次,到底是个脸皮厚的。” 第1063章 这语气,恶意满满。 顺令县主不明白,为什么提起宋家,琼妃总会情绪不稳。 但她不敢问,低着头只管附和。 琼妃又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突然外头进来一宫婢,快速走到琼妃身边耳语几了句。 琼妃立马眼前一亮:“刚好,你既来了,就随我去给中宫娘娘请安。” 顺令县主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拽着一道出了宫门。 从前她进宫,很少去中宫殿。 今儿是怎么了? 琼妃率先进殿请安,将顺令县主单独留在门外。 这一连串的异常引得顺令县主六神无主,偏又是在中宫的地盘上,她哪里敢造次,连高声说话都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姑姑进了殿内。 琼妃走之前,还特地叮嘱了顺令县主:“若是遇见了什么人,也不必惊慌,只管大大方方地说话便是。” 顺令县主一头雾水,还想再多问两句,琼妃已经转身,走得头也不回。 殿门外,只有宫人与护卫肃穆而立。 一阵风吹来,她只觉得浑身战栗,从来没有一刻像眼下这般想要逃离这座宫城。 正胡思乱想着,外头宫人高声启奏,说是皇上驾到。 顺令县主赶紧跪在地上叩拜。 眼前只能看到方寸之地,那脚步声逐渐临近,她方才看见一双绣得飞针走线的龙鞋,立马将头埋得更深了。 “你不是……琼妃的侄女么?怎么今日进宫了?”皇帝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 “臣、臣女是来给姑姑请安的,姑姑便带我来拜见皇后娘娘,臣女正等候皇后娘娘的召见。” 顺令县主被圣上狠狠训斥过一回,那可怕的记忆瞬间弥漫心头,说话的声音都忍不住颤抖。 她没有抬眼,自然看不到皇帝喜怒不惊的脸上划过一抹嫌憎。 似乎有些看不上她,却又没有说出口。 “皇后身子不适,往后无召,就不要来打扰了。” “是。” 又听皇帝对旁人说:“沈卿随我一道进去。” “陛下,臣子进入后宫已然不妥,怎么能……” “诶,不妨事,皇后近些日子思念老家,我瞧着你之前交上来的折子里有写到这一处的风土人情,甚是有趣,不如你给皇后亲口说说,也好叫她高兴高兴。” 这声音…… 顺令县主顿时眼前一花,忍不住屏住呼吸。 这分明是沈寒天的声音! 陡然间,她明白了姑姑让她候在这里的原因,不就是叫她与沈寒天有交集么?! 只是怕连姑姑都没想到,皇帝竟然与沈寒天同行! 咬着牙,顺令县主额头上一片冷汗。 机会就在眼前,她却紧张不安,难以抉择。 脑海里浮现出周家众人待她的画面,终于,她心一横,壮着胆子开口道:“启禀陛下,敢问皇后娘娘可是褚州人士?” “噢,你倒是清楚,琼妃跟你说的?” “姑姑心中敬慕皇后娘娘已久,自然是了解的。臣女一直是在姑姑身边长大,也跟着耳濡目染,心中向往不已。” “琼妃有心了。”皇帝淡淡道。 “若是褚州,臣女或许也略知一二,不知可否有这个荣幸,也同沈大人一起,能替皇后娘娘解忧?” 语毕,她怯生生地抬眼,看向方才沈寒天声音响起的方向。 映入眼帘的,是男人挺拔磊落的身姿,高大伟岸,偏有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儒雅书卷气,当真气质如玉,这温润间又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锋芒。 只是……沈寒天根本没看她。 就好像眼里没有这个人似的。 第1064章 她抬眼时已经作出了娇羞怯怯的眼神,也晓得自己如此品貌,必然能引得其他人关注。 不是有句俗语说得好,想要俏,一身孝麽。 她素服白衫,头戴银钗,那两朵纯白的簪花就在鬓角边,随风轻轻颤动着花瓣,配上她那一张楚楚动人的脸,当真是我见犹怜。 可沈寒天偏不瞧她,甚至连个正眼都不给。 瞬间,顺令县主心里很不是滋味。 忽儿眼波一转,她撞上了皇帝那双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头似笑非笑,好像裹挟着些她看不懂的冰霜寒意,隐隐弥漫。 她心头猛地一紧,赶紧又匍匐下去:“若、若是不成,臣女就等下次皇后娘娘身子好一些了再来。” 耳边安静片刻,皇帝才缓缓道:“那就同去吧,朕也想听听你与沈卿所言又有哪些不一样的趣处。” 说罢,他走在前头,沈寒天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这会子,顺令县主才后知后觉,想起方才皇帝对沈寒天的自称,连朕都没用,用的是“我”…… 外界都在传,沈寒天当年被圣上降罪,几乎成为废人。 如今再得重用,怕也远不及当年的风头。 可她怎么瞧着,好像不是这么回事?皇帝待沈寒天,更像是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顺令县主不敢多猜多思,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刚进正殿大门,就听到里头琼妃清脆的声音在说话。 皇后娘娘坐在上首的位置上,气色倒是不错,只是显得有些没精神,见皇帝来了,她不慌不忙起身见礼让座,自己则坐在了左侧下手那一方椅上。 帝后二人默契非凡,这一连串的动作好似蜻蜓点水,不留痕迹。 琼妃见状,笑容有些稳不住。 勉强扯了扯嘴角,她又道:“陛下怎么来得这样巧?臣妾方才还在与皇后娘娘说呢。” 皇帝轻笑:“皇后身子不爽,朕早有明旨,无事不要过来叨扰,你就是仗着皇后疼你,才这般肆无忌惮。” 琼妃:“臣妾这不是新得了有趣的玩意,就想着拿来先给皇后。” 皇后轻轻咳嗽了两声,笑容不改:“是有这回事。” “那也不能误了你吃药休息的时辰。”说罢,他又去问皇后身边的近侍,问清了皇后今日所用饭菜与汤药,才放了心,“每每到了这个季节,你身子总也不好,须好好将养着才行。” “臣妾明白。”皇后温温一笑。 帝后如此恩爱,落在琼妃眼中就如针扎一般难受。 赶紧转了话题,皇帝便让沈寒天说一说褚州的风土人情。 听到说起在自己的老家,皇后来了精神,眼睛腾地一下亮了。 沈寒天略拱手,张口即来。 他本就腹有诗书,气度不凡,说起这原本枯燥无味的故事竟也别有一番趣味,听得帝后二人津津有味。 唯有琼妃根本听不下去。 原本,她以为自己在宫里就是独一份的恩宠。 皇帝待她是别样的情分,自是与众不同。 至于皇后…… 琼妃从未将她放在眼里,觉得她不过是个老年色衰、仗着运气好才能坐上后位的女人罢了。 无恩无宠,只能守着名义上的妻子的位置,在这中宫殿中了此残生。 想象和事实差距过大,如今亲眼看到这一幕,如何不难受? 当真是抓心挠肝一样的不快活。 偏又不能表露在面上,还要作出听得很开心的样子,真真是折磨死她了。 再一瞧自家侄女,琼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第1065章 顺令县主的眼睛几乎都黏在对方身上,扯都扯不下来。 如此明晃晃的爱慕,是打量着帝后瞧不出么? 沈寒天说完,又拱手:“褚州虽地处偏远,但人文之气浓厚,民风朴实,尤其是当地的特产也是别具一格,臣有幸经过褚州,在那里停留了数日,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念念不忘。” 皇帝道:“朕记得,褚州有一当地小吃,叫什么来着……”他去看皇后。 皇后抿嘴一笑,却又不答。 沈寒天道:“回陛下,这小吃可是叫莲叶炸炸?” 一听这话,帝后一同笑了。 “没错,就是这个,褚州偏远,不比江南水乡,这莲叶也是稀罕物,他们竟然用了那初春的叶芽裹了当地的粗面粉,直接油炸了出来吃,还做了个莲叶的模样。” 皇帝笑开了花,转向问皇后,“那会子,朕还是皇子的时候,去褚州提亲,你是不是就叫朕吃了这个充饥?” 皇后顿时耳尖微红:“陛下还说呢,这都是多久的事情了,当着臣子的面说出来,也不嫌臊得慌。” “你我夫妻,沈卿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好臊的。” 琼妃脸色煞白。 一番说笑后,皇帝又看向了顺令县主:“你方才也说知晓褚州的故事,也说来听听。” 琼妃立马满脸放光,去看自家侄女。 顺令县主慌了神,她哪里晓得什么褚州的故事。 别说风土人情了,就连褚州大概的情况都说不清楚。 她支支吾吾、磕磕巴巴地说了一些刚刚沈寒天说过的,只不过远没有人家说得有趣,拾人牙慧,又没有什么更出彩的亮点,自然叫人失望。 皇帝噢了一声,没有评价。 倒是皇后很给面子,莞尔道:“你们枯坐了这一会子,本宫也已经累了,先退下吧。” 琼妃这才领着顺令县主离去。 帝后还有别的话要说,沈寒天也紧跟其后,走出殿外。 顺令县主见他要走,忍不住快步追了上去:“沈大人。” 沈寒天顿住步伐,往后退了两步,毕恭毕敬道:“县主有何吩咐?” 近距离瞧着这张脸,当真看得顺令县主心头狂跳,止不住的开心。 她忙道:“沈大人辛苦了。” 谁知,沈寒天不但不接她的话,反而抬眼用更冷漠的语气道:“周大奶奶何出此言?我辛苦,是为了效忠圣上,为了黎民苍生,为了江山社稷,怎么也轮不到你来说这句。” 顺令县主仿佛脸上挨了一巴掌,愣在当场。 沈寒天又道:“周大奶奶如今还在服丧期,就能如常一般出入宫门,还有闲情逸致哄皇后娘娘开心,这番忠心确实是我比不上的,要说辛苦,还得是周大奶奶才对。” 她被说得连退几步,身子摇摇欲坠。 “你、你……我不过是好言说几句,你怎么……” “在世为人,当知分寸二字,周大奶奶从前的风光事迹沈某也略有耳闻,实在是不愿也不敢有多少沾惹。周家乃圣京名门,满门清贵,县主既然已经嫁做人妇,就该以夫家和自己的颜面为重。” “像今日这般,在宫中就想与外男攀扯说话的毛病,实在是该改一改了。” 顺令县主被说得羞愤不已,恨不得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 沈寒天说完,就冲着琼妃行礼,连一句话都没说,阔步离开。 回到自己宫中,琼妃终于发作了:“你说说你,一点事儿都办不好!要你何用?你即便想要与沈寒天亲近,也没有用这样的蠢法子的!” “姑姑……”她一开口,泪流满面。 琼妃却道:“要哭回去哭,别在我这里讨人嫌。” 第1066章 今日一战,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琼妃面子里子都丢了。 既没有在皇后面前体现出圣上对自己的另眼相待,也没有让侄女在人前大放光彩,可谓满盘皆输,叫她如何不气? 再一抬眼,瞧见顺令县主身上的孝服,她又愤愤道:“你还在热孝期,没事出来跑什么?周家人心里有气,待你冷淡也是应该的,你如此这般受不住,还想改嫁去抚安王府么?别被那宋家幺女给一口吞了才好!赶紧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吧。” 顺令县主委屈至极,又不敢跟姑姑呛声,只好忍住眼泪,恭敬地退去。 再说丹娘,她在宫里忙活了一天一夜,回到自己家中,只觉得浑身紧绷都松懈下来。 赶紧更衣换洗,又吃了丰盛的早饭。 冯妈妈与甘娘子一块联手,将原本看似平平无奇的饭菜早点都做得格外精巧别致,尤其是那一碟子刚刚炸出来的芝麻麻花,酥脆喷香,一口下去当真是疲倦尽消。 丹娘原本还想补个觉的,这顿饭吃下来反而没有那么倦怠了。 打起精神料理府中琐事,她忙得很快活。 刚好,沈管事也送了庄子上最新的账本来,她这下可有事儿做了。 新购置的庄子上棉花丰收,沈管事来的时候喜笑颜开,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一张嘴就是满口的牙花,说话都不断地搓着手,那模样完全不像是平日里稳重的沈管事,倒像个愣头青的小伙子。 丹娘坐在上首,轻轻呷了一口茶咽下,笑道:“可见是大丰收了,瞧把咱们沈管事乐得,这般快活。” 沈管事忙道:“回夫人的话,老奴原也分不清这棉花丰产是个什么样子,田里头刚收上来,老奴就依着庄子上有经验的农户说的办了,他们都说外头都难见着这样好的产量。” “老奴原也不信的,后来又去旁的种了棉花的庄子上看了,果真如此!” 说罢,他又乐得嘿嘿直笑。 “那还得是你料理有方,先前就说了要将那些个会种棉花的农户留下来,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丹娘不吝夸赞,直夸得沈管事满面春光。 说完了开心的,接下来说说不太开心的。 多了一项棉花的进项,纳税的项目也自然多了一样,所谓赚得多,缴纳的银钱税收也多。 其实,按照抚安王府如今的地位,他们本可以免税了的。 毕竟是特权阶层,哪怕比不上那些根深叶茂的名门望族,沈寒天在圣上心中的地位摆在这儿呢,自然可以免税。 但丹娘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老老实实地交税吧,这省又能省下多少? 真正让她快乐的并非是这些银钱,而是让自己忙活起来,感受到生活的踏实与充实。 想清楚了这一点,她对于那些交税的项目也就不甚在意了。 同样的,抚安王府名下的庄子也是一样。 农户们分到手的银粮多了,日子富足,这干活也越发认真勤劳,旁人若是有说一句抚安王府不好的话,他们高低都要争上一争的。 一日两餐变三餐,粗粮换成了大米饭,有时候还能见着荤腥,秋冬之际身上穿着的是簇新的衣衫,又暖和又体面;家里的屋子上回子也修缮翻新过了,主家说了,待过几年,他们好好劳作,手头宽裕了,府里还会贴补他们,重新盖房子呢。 第1067章 这般好的主家,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哪里能容人说一个字的不好? 沈管事自然也将这些话一五一十都告知了丹娘。 丹娘闻言,心头暖暖的。 其实,她也没有想当一个大善人。 所谓的这些照拂安排,不过是她将庄子上的那些农户佃户们看成了手下的员工,给员工发福利,提高员工的生活水平,这不是一个好东家应该考虑到的事情么? 没想到,这些如泥土一般踏实厚道的农户们竟然把她当菩萨一样,各种宣扬她的善举,这下可把丹娘闹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笑着摆摆手:“快别这样说了,你们一个个地做得好,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 末了,她又道,“该咱们府里交粮纳税的项目,一个都不要省,咱们犯不着省下这些个银钱,没的给自己添麻烦。” 沈管事一听,顿时心里有底了:“全听夫人做主。” 送走了沈管事,又忙活了半日,转眼就到了下午晌。 沈寒天回来了。 夫妻二人其实也没多长时间没见,这会子见到了,丹娘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脑海里回荡着恭亲王妃说过的话,顿时一股闷气窜上心头,她圆润明媚的大眼睛轻轻眯起,殷红的唇瓣勾起一个轻嘲的笑:“哟,我们家大忙人可回来了,这般好的模样整日在外头风吹日晒的,我这做娘子的可真心疼啊。” 沈寒天:…… 她说完就要跑,却被他长臂展开,直接抱在了怀里。 “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张小嘴还真是不饶人,我又哪里得罪你了?叫你这样埋汰?嗯?” 男人的力气比想象中大。 但她要是真想挣脱开来,也不是没有办法。 只不过,一抬眼,撞入那双幽深温柔的眼睛,丹娘方才觉得自己刚刚有些过分了。 人家背地里打的见不得光的算盘,她男人怎么会知道? 要怪就怪那顺令县主还有琼妃心术不正,旁的不学,学人家拆散别人夫妻,当真是罪过。 念及此,她又展颜一笑:“跟你说笑呢,我给你留了可好吃的大麻花,一口下去香得很呢,走走,咱们一块去尝尝。” 沈寒天对她真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随她任性闹腾,一会儿冷着脸,一会儿又对他笑得这样甜。 他还能怎么着,只能将小女人搂在怀中,亲昵地对着她的鼻尖蹭了蹭:“你啊!就知道吃。” 对于这话,丹娘是一百个不认的。 什么叫就知道吃? 她明明还做了很多事好不好? 还未到晚饭的点,但不影响夫妻二人就着小菜点心,对坐于临湖窗槅之下,身边一小儿陪着,一家人说说笑笑,沈寒天还手把手地教玉姐儿识字。 丹娘眯起眼眸,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 忽而,她开口道:“昨个在太妃宫里,我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说来听听。” “顺令县主新寡,琼妃娘娘怕是不忍自己的侄女苦守寂寞,已经在暗中替她打点下一任夫君的人选了。” 说着,她眸光流转,落在丈夫的脸庞上。 外头斜照进来的日光满是柔和的温暖,笼在他那张清隽如月的眉眼上,他轻轻嗤笑:“你该不会是想说,她看上我了吧?” 丹娘道:“夫君慧眼,确实如此。” 夫妻二人对视片刻,沈寒天了然道:“怪道今日琼妃领着她侄女去拜见皇后,原来暗地里打的是这个主意。” “啊?”她惊愕,“你是说,你今日见到那个顺令县主了?” 没等沈寒天回答,她气呼呼地连珠炮似的发问:“你跟她说话了?她给你抛媚眼了?你是不是被她占便宜了?!” 第1068章 饶是沈寒天也被这么多问题一下子问得有些张口结舌。 丹娘一口气问完,气呼呼道:“什么好人家的闺女,旁的不想,偏要想别人家的夫君,这是什么道理?难不成整个京城里就没有其他未娶的男人了?非要盯着我家的!真是讨厌!” 沈寒天笑了:“夫人莫不是在吃醋?” 丹娘斜了一眼:“对,就是吃醋,你给我皮绷紧一点,惹恼了我,你们谁的日子都别想好过。” 在这个时代,承认自己吃醋是莫大的罪过。 七出之一,就有善妒。 作为正房奶奶,就应该有容人之量。 可这些道理在丹娘这里,就全都是狗屁。 家都要被偷了,还大度?大度给谁看呀?外头那些拿贤良之名给女人上枷锁的男人可不管人家过得什么日子,最终所有的眼泪心酸还不是要女人自己咽? 丹娘连妾室都容不下,更不要说再来个平妻了。 这话说完,她其实也有点后悔。 倒不是后悔说这话,而是后悔太冲动了,说得太直白了…… 万一人家沈寒天想的跟她想的不一样,那接下来的日子岂非难过了? 她冷静下来,支支吾吾道:“我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你要是有旁的想法就早点跟我说。” 沈寒天:“我能有什么别的想法,若是来个貌如天仙,比你还漂亮还能干的,我要有想法还算正常,对着顺令县主那样的——我又不瞎。” 这下她满意了,唇畔春色盈盈,眉眼含笑:“这还差不多。” 没等沈寒天松口气,她又凑过来,语气阴森森道,“你的意思是,倘若有比我貌美比我能干的,你就想要换老婆了,嗯?” 沈寒天:…… 夫妻二人吵吵闹闹,一直到摆晚饭了,才罢休。 丹娘直闹得鬓发凌乱,唇上的口脂都脱色了一半。 她被男人圈在怀中,气得脸颊通红,比那盛装时的胭脂还要娇艳,一只手抵着他的胸口,语气娇嗔泼辣:“你再这样我可恼了啊。” “我还没恼呢,你恼什么,整日价的胡说八道,你这张小嘴啊,就是欠收拾。” 丹娘:…… “别、别闹了,孩子在呢!!” “慌什么,玉姐儿睡着了。” 最后那一连串的不快都被揉碎在唇齿间,直到外头南歌在问晚饭摆在哪儿,丹娘勉强推开沈寒天。 用饭时,男人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比起这个什么劳什子的县主,你还是该多想想你娘家的两位兄长。” “哪两位?”丹娘莫名。 “自然是岳父最最得意的那两位。” “他们如今也算顺风顺水,平步青云了,如今还年轻着呢,就外任归来,成了半个京官,风光无限,需要我想着他们作甚?” 说起来,宋竹砚与宋竹砾兄弟二人真的算是运气很好了。 如他们一般的年轻人,哪有今日这样的地位。 丹娘心里清楚,不管自己对这两位兄长多么无感,平日里多么缺乏走动来往,他们都是她在娘家的靠山——至少在旁人眼里是这样。 是以,两位兄长仕途越顺遂,对她来说越好。 沈寒天道:“前几日,有一同僚与我吃酒谈天时说到一件事,说三舅兄在白云书院的谈论诗词时,提起了一段文章,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人家却听出来了,那是蒙山书册里的内容。” 蒙山书册…… 这是丹娘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先前在吴大娘子说的故事里,也有这么一词。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她心头略沉了沉,试探地看向丈夫。 第1069章 沈寒天了然,轻轻道:“蒙山书册是前朝留下的一本古籍,里头有经史子集四卷,武皇帝在位时,便下令毁去蒙山书册,大约是因为里头有些对当今皇室不利的内容吧……也不好随意传阅。” 她明白了。 大概就是迷信之类的,生怕这样的说辞会动摇皇室根本,从而不利于整个国家的管理。 其实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事情,并不算稀奇。 让丹娘觉得有些不妙的,是宋竹砾掺和在其中。 若是宋竹砚,以他那个谨慎的性子,反而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是二哥哥恐怕根本不会碰这些个东西,宋竹砚才华远不及胞弟,但要论官场行走、为人处世,那真是比这个双胞胎弟弟强了不知多少。 就是因为宋竹砾那个洒脱不羁的性子,才叫人不安。 丹娘深吸一口气:“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连我都能知晓,想必也有段时日了,只不过他还算有脑子,知晓不能太过张扬。” 闻言,她冷笑:“这还叫有脑子呢?也是,把脑袋提在手上过日子,也算得上有脑子吧。” 沈寒天哭笑不得。 “外头的一些风言风语我已经替他压下来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除非他自己能明白好坏,否则迟早要酿出祸事来。” 丹娘沉着脸,轻轻颔首。 此时的宋家,宋竹砾的院内。 金氏正拿着一本画册子给丈夫相看。 她语气温婉,满是宠溺地哄着,仿若眼前的人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儿子一般。 “你瞧瞧这几个,我看着就不错,家世清白人也本分,模样也周正标致,纳进门来,为咱们家开枝散叶的,也好过叫人家在外头过些个苦日子。” 宋竹砾却无心搭理这些,摆摆手:“你看着办就是,纳不纳妾的,本就是你决定的。” 金氏笑容沉了沉:“夫君勿怪,这纳妾一事虽小,但也要慎重,有道是一事不成,反倒祸害了全家,那才是真正的祸事。” “你什么意思?”宋竹砾抬起脸来,冷漠的脸庞隐隐透着怒气,“你是想与我说纳妾一事,还是想说些别的?” 金氏双手交叠着,紧紧捏着帕子。 闻言,她咬着牙:“你说得没错,我是想说别的,还请夫君打消了念头,莫要再惦记那什么书册子里的话了。横竖不是什么好话,会给咱们一家子带来祸事的!!” “你懂什么?!愚不可及!” 宋竹砾腾地一下火冒三丈,“你不过一个女子,正经书没读过几本,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就来跟自己的丈夫说这些个?我上回不是说了,我定然保全你和孩子——” 金氏抬眼,一改方才温顺和煦的模样,眼底含泪,字字铿锵:“你说得到好听,若是真有一日大难来临,你倒是一抹脖子走了,叫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过?宋家也是蒙受大难,经过了多年才又起复,何其不易?你就算不想着我与孩子们,也该想想与你骨肉至亲的父母、手足!” “若咱们这一房出了岔子,他们都是宋家人,又能逃得了几个?” 说着,她泪水簌簌滚落,缓缓冲着丈夫跪下了,“你若是贪恋美色,冷淡于我,那倒也罢了,横竖是咱们自己房里的事情……可这东西,你何苦来的,猪油蒙了心么?非要去碰上一碰?” “你忘了海门云家,平江孙家了么?” “当年的血流得还不够多?” 她字字句句都锥心一般的疼,见丈夫依然没有反应,说到最后,顿觉失望至极:“若你坚持,那……不如和离了吧。” 第1070章 宋竹砾怔住几分,望向跪在自己跟前的妻子。 但见她满脸是泪,目光决绝,似乎已经狠狠下了一番决心。 要知道,他们成婚至今,一直都和美顺遂。 纵然日子过起来有时候有点磕磕碰碰的,但那也是小事,谁家两口子过日子不拌嘴,没有矛盾的。 和离二字,哪里是那么轻易可以说出口的…… 即便是宋竹砾,这一刻也有些茫然,一时间怀疑起自己原先坚持笃定的一切。 眼前的一幕和脑海中浮现的画面交相重叠,一阵憋闷又苦涩的情绪一股脑涌了上来,先是涨得胸口生疼,紧接着又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根本出不来。 耳边都是妻子的抽泣声,他眼前黑了黑:“若你意已决,那……就随你。” 原本还堵着一口气的金氏,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两行绝望的清泪簌簌滚落,那未施脂粉的脸上瞧着满是惊愕与憔悴,她肩头一沉,整个人都垮了下去,瘫坐在地上。 这一场夫妻间的对决最终没有赢家。 最后,金氏是被纪妈妈给扶着回到自己屋里的。 坐在桌案旁,她再一次泪如泉涌。 这一回是真的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妈妈,你说……我这要如何是好?他当真是着了心魔了,什么好赖话都不听。我原先还以为他会看在我与孩子的份上,能稍稍回头,哪怕一刻也好啊,如今……却叫我自己成了个大笑话。” 她边哭边笑,半个身子几乎靠在纪妈妈怀里。 纪妈妈又是心疼又是气闷,不断地安抚着:“姑娘,您就不该跟他瞒着,有什么话一股脑捅到老爷太太跟前去就是,横竖这事儿也不是您能料理得了的。” “可若是这样,我与他的夫妻情分就全完了。”金氏用帕子捂着脸,一阵绝望。 说到和离,不过是以退为进。 只可惜这效果不如预期,她当然失望透顶。 失望归失望,还是要面对现实,金氏再一次陷入两难的境地,一边是固执到难以理喻的丈夫,一边是岌岌可危的家族乃至自己孩子的性命,她的一颗心都要碎了。 正觉得暗无天日的时候,纪妈妈一句话叫她如梦初醒。 纪妈妈道:“这事儿本就是他们宋家自己的事情,没道理就您在这里抹眼泪担惊受怕的,您可以不告诉老爷太太,免得叫姑爷觉着是您在背后嚼舌根,但……宋家能主事的,又不是只有老爷太太。” 金氏眼前腾地一亮。 要说宋家如今能主事的,除了宋恪松之外,还有老太太。 嫁出去的几个姑子里,唯有抚安王府的沈大奶奶最能说得上话,且最得宋老太太的欢心。 金氏捏紧了帕子:“说得没错!” 金氏下帖子去请时,丹娘还在想怎么把这件事捅到明面上来,至少要在他们一家子当中说开了,这总蒙在鼓里叫个什么话? 金氏的帖子正中下怀,来得刚好。 丹娘略收拾了一番,第二日就让门房套好了车,一早料理了庶务就出门了。 这一趟依旧是打着回娘家看望的旗号,她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 走马灯似的先去拜见赵氏,芮氏,又去了老太太处,屁股都没坐热呢,她就紧赶慢赶地跟老太太一五一十全说了。 原本老太太许久不见心爱的小孙女了,备了好些果子吃食、新鲜玩意,还把丹娘当成那个未出阁的小丫头,谁知听了丹娘一番话,她温厚慈爱的脸庞仿若笼上了一层寒霜。 第1071章 “此话当真?” “是寒天与我说的,想来错不了。” 沈寒天是什么人,老太太心里也清楚。 到底跟着一道住着这么久,这孙女婿有多稳重,老太太也是看在眼里的,兹事体大,也没有拿一家老小的脑袋开玩笑的道理。 沉默片刻,她立马道:“你赶紧去你三嫂子处瞧瞧,今儿你是应了她的邀才来的,礼数不能费。” 丹娘轻笑:“孙女晓得。只是有件事,孙女还想先跟老祖宗说一声,免得到时候您受惊。” 宋府内,一处园子郁郁葱葱,即便已经是深秋时分,这里依然生机盎然,一瞧就是专人仔细打点过的,这布景装饰,一寸一步皆有讲究。 正对着园子的窗户敞开着,窗槅支开了一半,徐徐凉风裹挟着秋日里的暖意送了进来。 那茶案上摆着一水儿嫩绿的茶壶杯盏,仔细瞧瞧,都是外头看都不曾看过的定窑出品。 金氏就坐在桌旁,时不时焦急地望着窗外,又生怕自己表露得太过着急,叫旁人看出来,又不得不收回视线,装作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的模样。 忽而,见那门外传来说笑声,正是金氏派去相迎的纪妈妈回来了。 声音越来越清晰,只觉得眼前一闪,那轻盈纤细的身影映入眼帘,金氏眯起眼睛瞧着,顿觉松了口气,赶紧满脸堆笑迎了出去。 “七妹妹好,当真是许久不见了,妹妹瞧着越发滋润,倒衬得我像是快不中用的老皮子了。”金氏快人快语道。 “瞧瞧我这嫂子这张嘴,分明是她过得比我还滋润,却学那猪八戒倒打一耙,我这夸了你,心里还不得劲呢。”丹娘爽朗笑道。 金氏将人迎进了正厅,亲自给丹娘倒了茶。 一旁的丫鬟们见状,乖觉地上了茶果盘子来。 丹娘仔细一瞧,竟然是个金灿灿红艳艳的八宝盒子,里头一色两样放着各种干果点心,共十六样。 围在中间的那一个圆形的盒子里,放着的却是丹娘从未见过的糕点,一块也就拇指盖那么大小,泛着黄澄澄的色泽,瞧着像是炸过的,仔细一闻浓香馥郁,很是香甜。 见丹娘好奇,金氏笑着解释:“这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妈妈做的,就叫个秋果子,本就是现而今这个季节吃的。” “那是嫂子疼我,我有口福了。” “就着香茶细细品,那才有味呢。” 姑嫂二人边说边吃,倒也快活轻松,只不过两人心里都藏这事儿,金氏远不如丹娘大气有魄力,又事关安危要害,说了一会子,她就有些撑不住了。 丹娘索性直言不讳:“嫂子难得给我下帖子,想必是有什么事儿,咱们都是一家人,但说无妨。” 金氏踌躇着:“那我就……就说了!” 她咬咬牙,打开了话匣子。 一开始说的时候还有些吞吞吐吐,不敢言明,可说到后头,她情绪上来了,激动中夹杂着委屈,反而能一气都倒了出来,叫丹娘听得明明白白。 一口气说完,她擦了擦眼角,哽咽道:“我也不怕妹妹你笑话,前几日为了这事儿,我与你哥哥闹到都快和离了,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一根筋,死活不听劝!” 丹娘面上波澜不惊,心底早就将这位三哥骂了个狗血淋头。 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在人家皇帝敏感的神经上来回蹦迪,真是会脑袋再生之术,不怕死的呀! 咬咬牙,她垂下眼睑,将话在肚子里滚了两遍,问道:“三哥何时回来?” “他早得很,怕是要等到下午晌才能回。” “那好,嫂子领路,带我去三哥哥的书房看一看吧。” 第1072章 金氏忙在前头带路,领着丹娘就去了宋竹砾的书房。 宋家以诗书传家,一家子都是从科举场上奋斗下来的儿郎,尤其宋恪松在起复之后,特别在意后辈的读书情况,家里但凡成年的男子,都有自己单独的书房。 这书房也是按照宋恪松原先的想法布置,远离闺阁内宅,杜绝一切胭脂霓裳,窗外也就布置了差不多的假山流水飞石的景观,好给读书累了的时候放松一下。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乐趣。 这地方清新雅致,确实是个精心学习的好地方。 丹娘瞧了都有些替自家这个便宜老爹心疼了——这么用心费劲的布置,结果却养出了这么个心腹大患。 难以想象,要是圣上知晓宋竹砾对蒙山书册的推崇,怕是宋家一门都难保住脑袋。 想到这儿,她脚下的步伐更快了一些。 金氏推开一扇门,怯怯道:“就是这儿了。” 丹娘一个闪身进去,叮嘱金氏:“还请嫂子在门口等我一等,我一会儿就出来。” “好。” 丹娘快速在书房里搜查起来。 之前听沈寒天一说,她就知道大事不妙,这次能来宋竹砾的书房机会难得,怎么也不能白白错过了。 是以,桌案、抽屉、柜子,只要是能上锁能有暗格的地方,她统统查了一遍。 将这些书籍读本都堆在一处,她拍拍手,叫门外等着的小厮进来:“把这些个都装进马车,我要带回去细细研读。” 金氏往里面一瞧,大惊失色。 只见原本布置的古色古香的书房,被丹娘翻得乱七八糟,那些个书卷图纸之类的,都堆在地上,再放眼看看,桌案上都空了! 金氏磕磕巴巴道:“七妹妹,你这是……” “劳烦你回头跟三哥说一声,就说妹妹我对三哥哥的才华十分敬佩,这就求了他这儿的这些书回去看,等我什么时候看完了,什么时候还给他。” 说罢,她又丢下一只玉质的牌子,笑呵呵继续道,“这个交给三哥哥,拿着这个就能在我们府里的书斋里借书看了,我晓得三哥哥平日里用功,不比一般人,离了这些个书本子如何能成?也算小妹一点点补偿了。” 金氏木愣愣地接过。 “若是三哥发火,你就只管往我身上推,不妨事的。” 望着丹娘那张笑靥如花的脸,金氏心头咯噔一下,有些难以言喻的情愫在蔓延,又酸涩又温暖。 “可这……” “三哥哥哪里还有放书的地方,我也一并借走,省的下次还要跑一趟。” 金氏:…… 就这样,丹娘狠狠搜刮了一番,过境之处别说一本书了,就连一页纸,一幅画,一套笔墨纸砚都没落下,统统带走。 原先的马车塞不下了——小事!她又去回禀了老太太。 老太太直接出面,叫门房又给七姑奶奶备了第二辆马车。 就这样折腾了半日,丹娘才坐下来喝了口茶,笑道:“这些日子还请嫂子多留意三哥哥,就先别急着跟他吵架,更不要说什么和离这样的话。” 金氏面上羞涩,怪不好意思的,讪讪地点点头。 略坐了一会子,丹娘就告辞离开。 来的时候,她装了半个马车的东西,回去了,反而还多了一辆车,真是书香满满的一趟回娘家之旅呀。 刚走没一会儿,宋竹砾回来了。 金氏按照丹娘说的,一五一十跟他交代了。 宋竹砾还未听完,赶紧拔腿直奔书房,一开门,瞧见里头空空荡荡,那仿若被人洗劫一空的桌案、书架看得他心惊肉跳。 第1073章 忙不迭地打开抽屉、暗格,里头也是空无一物。 他眼前一黑,喉间一甜,差点没吐血。 金氏紧赶慢赶地跟在后头,见丈夫这副模样忙道:“七妹妹来得匆忙,又有老太太给她撑腰,她说是要借书,我又不好拦着,横竖是一家子兄妹……” 宋竹砾怒道:“谁跟她是兄妹?快、快快备马,我要去一趟抚安王府!!” 金氏哪里能拦得住,只好让门房准备。 那马刚牵出来,宋竹砾就迫不及待翻身上马,一扬鞭子,马蹄阵阵,人很快就没影了。 金氏望着好一会儿,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赶紧又转身去到老太太处。 老太太不紧不慢,正在与奚嬷嬷看着花样子,听金氏说完,才缓缓道:“这事儿你早就知道了,为何不来与我说?” 金氏顿时头皮发麻,背后生寒。 她方才只说轻描淡写说了个笼统表面,根本没有涉及到宋竹砾痴迷蒙山书册的事情。 可老太太说着,撩起眼皮,明明已经苍老的双眸里迸发出黯然又锐利的锋芒,看得金氏几乎喘不上气来。 如此一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人家七姑奶奶八成早就跟老太太说了,可奇怪的是,丹娘是如何未卜先知,在去她处之前就和老太太报备了? 乱七八糟的情绪涌上心头,金氏再也撑不住,咚的一下跪在地上,哭道:“是、是我考虑不周……” 老太太叹了一声,忙让奚嬷嬷把人搀起来:“也怪不了你,你到底是做人媳妇的,哪有跟自己夫君对着干的道理。” “罢了,这事儿七丫头说了让你不要管,那你就不要管,装聋作哑到底便是。” “是……” 却说快马加鞭而去的宋竹砾,不消一会儿就追到了抚安王府。 府门外,乐透早就等着了。 见宋竹砾翻身下马,他快步向前,行礼问安,笑道:“是咱们夫人娘家的宋三爷吧?快快,请进去,咱们夫人早就吩咐过了,若是您来了,不需要通传,只管进去便是。” 宋竹砾正在气头上,哪里顾得上这些个细微末节的,一甩袖子直奔门内。 里头两个小厮领着,很快绕去了后头的内宅花园子。 那一片空旷的园子被改成了菜地,一眼望去倒是平坦。 菜地中央,丹娘命人拿了个老大的火盆子摆着,里头烧着红红的炭火。 她坐在一张玫瑰扶手椅上,手里翻着一本不知什么书,但见她微微蹙眉,似乎是看不太明白,口中幽幽道:“把炭火烧得再旺一些。” 话还没说完,那素白的小手轻轻一扬,手里的书本子就丢进了火盆里。 宋竹砾大吼一声:“住手!!你给我停下来!!” 还未冲到丹娘跟前,他就叫几个身高马大的家丁给拦住了。 丹娘抬眼笑得天真,又从那一堆里随意翻出一本:“三哥哥来了,来得正好,妹妹正好有事儿请教。快快,你们去搬一张椅子来,叫我这三哥哥坐着说话。” 她边说边又翻了翻,很快第二本就丢进了火炭中。 只听刺啦一声,火苗吞着书卷,升腾起一片青烟。 宋竹砾认出来了,那一本是他之前最喜欢的书,专讲江河大川、地理风貌的。 他还做了好些注释,可谓珍爱无比。 如今竟然被她就这么烧了!! 他怒目圆睁,怒吼道:“你在干什么?!你给我停手!这些都是好书,你这样不敬,如何配做我宋家子女?!” 丹娘冷笑道:“我是不配,可三哥哥你——难道就配了?” 第1074章 语毕,她又拿起一本,随意翻了翻,继续丢进炭火里。 也就是那纸张又宣又薄,火盆又燃得旺旺的,这一下下去,没一会儿就烧开了,腾腾冒着烟雾,四处弥漫。 丹娘轻轻咳嗽两声,摆摆手示意身边的人继续,半点没有搭理宋竹砾的意思。 眼瞅着烧了好几本,他痛心疾首,看着眼前的亲妹妹都觉得像是面目可憎的恶魔,恨不得将其扒皮拆骨,也不能解这心头之恨。 偏偏他是文弱的书生身子,哪里是这些个家丁的对手。 对面是一群人,有备而来;他这边光杆司令一个,孤掌难鸣。 这一刻,他终于也体会到,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够了!!宋丹娘!你究竟想怎样?!”他这一声凄厉愤怒,嗓子都喊破了。 丹娘这才缓缓抬眼,波澜不惊地笑道:“哥哥愿意帮忙,小妹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这儿书那么多,想要找到其中关键的来烧掉,当真是不容易。我一女流之辈,本来就没读过什么书,看这些个字词句子,长篇大论的,真真是头疼眼花。” “不如,三哥帮我吧,将其中那些个关键的挑出来,咱们兄妹两个一起烧了,岂不快哉?” 宋竹砾:“这些都是好书,你到底想找什么?!” “自然是找那些关键的,能将我们一家子都推上风口浪尖的,能叫我们宋家全军覆没的。” 她边说边笑,勾起嘴角,“我这个人不懂什么大道理,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更不清楚你坚持的这些有何意义,但我知晓,人只有活着才有资格说别的。” “你说是吧,三哥?” 话说到这里,宋竹砾再傻也明白了。 一时间,他有些慌了手脚。 他痴迷蒙山书册一事极为隐秘,家中就只有妻子金氏知晓,父母乃至老太太全都被蒙在鼓里,这已经嫁出了门子的七妹妹是如何知晓的? 丹娘略瞥了一眼,立马明白他在想什么,莞尔道:“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三哥自幼就与常人不一样,天资聪颖,才华斐然,有几分傲气也是应当的。” “你既寻到了那些文章里的妙处,又怎么能按捺得住呢?总有机会从你口中漏出一二,就这些只言片语的,就足够了。” 她又抽出一本书,随意翻了翻,“这消息呀,瞧着不声不响,没手没脚的,可人家每一个字、每一道笔画都长了翅膀,指不定那一日飞着飞着就飞到了圣上的耳朵里,到时候三哥打算如何应对?” 宋竹砾咬着牙,心头涌上一股傲气:“你不过是怕我连累宋家,连累你如今的好日子。” “我当然怕,我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何要因为你全盘皆输?”丹娘奇了,“你该不会以为,我喊你一声哥,你就真是我兄长了吧?” 语毕,她嫣然一笑,“别闹了,你我本就没多少手足情分,不过是看在老爷太太还有老太太的份上,我才稍微顾全一下彼此的颜面。” “你……”宋竹砾再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妹竟然说话如此直白,一点弯都不转。 “你放心,若是大祸临头,我定然不会牵累你们!我会跟圣上说清楚,一人做事一人当!”宋竹砾大声道。 丹娘细细观察着这位嫡出的兄长。 凭良心说,宋家这一辈里,最最出色的就是宋竹砾了。 哪怕是同胞的二哥都比不上他。 他启蒙早,又天资高,备受家族的重视。 在书院读书时,也是一骑绝尘,才华横溢,将那些个同龄人、甚至比他年长好些的都比了下去。 这么说吧,除了宋家之前的蒙难之外,宋竹砾这一路走来还是相当顺利且光辉的。 他考上了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名次,受封亲赐,外派为官,一步步都走得安稳踏实。 有些人啊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一路青云直上,就是能力非凡,却忘了下头多少人扶着他趁着他,又有多少气运在身上,才得到这些来之不易的福气。 宋竹砾就是这样的人。 恃才傲物,眼高于顶。 诚然,他是很有才华,可这样的才华遇到满身傲气,终究是发挥不出最好的效果。 一声长叹,丹娘道:“好吧,既如此,我这就去告知老太太、老爷,求他们开了祠堂,将三哥所言所行都摊开来说,到时候是逐出家门,还是从家谱上除名,一应都有说法。你我也不必在这里多费口舌!” 宋竹砾瞪大眼睛:“你一个出嫁女,凭什么这样说?” “我就这么说,你能奈我何?” 她眯起眼睛,“看清楚了,你如今在我的府邸里,你身边的这些人都听我的,我叫他们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我就是让他们今日揍你一顿,你又能拿什么来挡?就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么?” “你、你这是仗势欺人!” “没错。”丹娘往椅背上一靠,慵懒笑道,“我就是仗势欺人,话在这儿摆着了,要么烧书,要么……咱们现在就回去,到老太太老爷太太跟前说明喽,再开了祠堂,把你轰出门,往后你做什么都与我宋家无关。” “到时候,你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多自由多便宜呀。” 宋竹砾被气得七窍生烟,可偏又无可奈何。 这丫头分明就是请君入瓮。 提前搬空了他的书房,料定了他会不顾一切追上来,最后轻而易举地掉入她设计的牢笼。 想走,可书都在人家手里,以她的脾气,铁定会全部烧光的。 不走……就得留下来帮忙一起。 真要开了祠堂,宋竹砾又打心眼里的不愿。 说到底,他就没觉得自己哪里有错,为宋家添光增彩、光耀门楣的儿郎,混到被逐出家门的地步,他实在是丢不起这个脸。 丹娘也不给他多少考虑的时间,很快又是一本拿在手里掂了掂。 宋竹砾眼睁睁看着她就要往火盆里丢,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停手!我帮你、我帮你找出来还不成么?!” 听到这话,方才还有些提不起劲儿来的丹娘,顿时两眼放光,冲着他招招手:“来来,那你过来。” 宋竹砾不情不愿地到了跟前。 “挑出来吧。”丹娘催促道。 这会子跑……是跑不掉了,他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在那一堆中挑挑拣拣。 真要把蒙山书册挑出来烧掉,他于心不忍,很是舍不得,于是便起了个歪心眼,将那些个平日里不甚重要的书卷选出来,打算来了个张冠李戴。 谁知,他刚选中了几本,丹娘就快速地从他方才省略的地方抽出几本来,虽不是全中,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七妹妹……” 丹娘也不搭理他,随手丢进了火盆中,拍拍掌心:“没事儿,我就是帮帮你,你继续。” 宋竹砾:…… 望向那张浅笑嫣然的脸,他顿觉周身被一股寒气笼罩,心都跟着颤抖起来。 ——她、她是如何知晓的?! 第1075章 对视片刻,丹娘那双如夜如墨的眸子浅笑着,却不带半点温度,看得宋竹砾忍不住心虚地低下头去。 如此这般又来了两回,依旧是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桥段,都一一被丹娘看穿。 她也不当面揭露,只是不声不响地将他方才绕过去的几本书直接抽出来烧掉。 偏偏宋竹砾没底气,哪敢跟她当面叫板。 这下可好,蒙山书册是毁定了,可他其余珍爱的书籍也没逃掉付之一炬的下场。 想到这儿,他顿时老实了许多,乖乖将那些剩余藏在书籍中的关键都翻了出来,丹娘也没多说什么,统统丢进了火盆子里。 那火舌舔着书卷,发出清脆的燃烧声响。 宋竹砾面色铁青:“这下总行了吧?” “还行,再请三哥哥多等上一等,等你妹夫回来了,我要拉着他一起检查一下。”丹娘抬起皓白的腕骨捧着茶盏小酌,一语说完,又轻笑着,“倒也不是不相信兄长你,只不过我这人向来心眼小,也不容易相信别人,就请兄长多担待些个了。” 宋竹砾:…… 这话等于是把他之前的小动作都扯开,摔在他脸上说了。 他能说什么? 硬生生咬着后牙槽,他一甩袖子冷哼:“不可理喻。” 丹娘也不在意,叫人搬了张椅子来给他坐着。 原本宋竹砾还自诩傲骨,不愿意坐下。 丹娘笑盈盈道:“你若是不想坐着也成,横竖你妹夫还要过段时候才能回来,多站站对你身体好。” 宋竹砾:…… 最终他还是坐了。 人家沈大人有多忙碌,文武百官有目共睹,像他这样无法目睹的,也早有耳闻。 真要这样一直等着,岂非跟自己过不去? 就这样等着,宋竹砾斜着眼睛看她,满满不屑。 丹娘也不在意,一会儿看账本,一会儿看账房册子,一会儿又看看府里菜地的收成情况。 这会子秋冬了,菜地也不能荒着,她早早就做好了安排,什么苦寒菜、小白菜、萝卜都种了下去,还有些个其他试种的菜也在其中,放眼望去,看似平静无常的土地落在丹娘眼底,就是生机勃勃。 四五月份种下去的红薯也能收上来了。 原先这一处是给青姨娘管的,如今青姨娘出府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这些事情就交到了翠柳手上。 丹娘才不觉得等待沈寒天回府的时间有多难熬。 她事情多着呢,一边忙活一边吃茶吃点心,时不时起来晃悠一圈,眼瞅着日头就渐渐沉了下去,天就快黑了。 宋竹砾已经等到浑身难受,心浮气躁。 就在这时,小厮来报,说侯爷回来了。 丹娘眼前一亮:“快让厨房准备着,晚饭可以摆了。” 她目光落到了宋竹砾的身上,又补了一句,“你去前头告诉爷一声,晚饭就摆在前头正厅,我娘家兄长在呢,晚上一道喝几杯。” 语毕,她看向宋竹砾,“三哥哥,走吧,人都到了。” 宋竹砾等的是一肚子火气。 只因等得时间太长了,他又憋屈,如何能有好脸色。 偏他如何甩脸子,丹娘都不以为意,就像看不见似的。 进了那正厅,沈寒天已经换下一身朝服,只着青蓝色的长袍,瞧着素雅清隽,满满书卷气。 这一刻,才有了当年才绝天下状元郎的潇洒恣意,而少了几分行走官场的圆滑老练。 “你怎么穿这一身了?”丹娘纳闷,“我不是让她们给你备好了衣裳么?你这一身是从哪儿翻出来的?” 第1076章 这一套衣裳还是从前在云州时,他经常穿的。 后来到了圣京,这些个旧衣服反而派不上用场了。 按照丹娘的习惯,旧衣服可以拿来做抹布之类的,可当她有一次跟南歌提了这么一嘴时,南歌的脸都绿了,哭笑不得。 后来,她自己摸了摸日常穿惯了的衣衫,才知道这些个料子用来做抹布是最没用的,滑溜溜不说,还轻飘飘的不服尘,比起麻布来差远了。 于是那些旧衣服就被丹娘收了起来。 丢了怪可惜的,也无法二次利用,就这样当个念想得了。 谁知,今日沈寒天又穿了出来。 恍惚间,她仿若回到了云州那个时候,只有他们夫妻俩相依为命又温馨从容的时光。 唇畔盈盈透着温柔,她走近了,抬手抚了抚丈夫衣衫上的褶皱:“这瞧着也不错,你若是喜欢,回头我叫人理出来重新熨烫了再穿。” “好,你看着办就是。”沈寒天温温一笑,抬眼处满是柔情。 夫妻二人对视一笑,随口说起了家常来。 沈寒天与她说着今日在朝堂之上的种种,有些不快也一股脑发了出来,丹娘就跟他抱怨府里府外的各种麻烦,这两口子就像是拿到了最新的相声剧本,一个说,另一个就捧,过了一会子再换过来,丝毫不见晦涩,看得宋竹砾目瞪口呆。 从未想过,夫妻竟然还有这样相处的。 轻快,自在,暖意融融,叫人心生向往。 丹娘还未说完,忽而视线转向了一旁的兄长,一脸震惊后又平静下来,像是突然发现了被自己遗忘已久的什么重要物件,恍然大悟道:“三哥哥,你吃,你吃呀。” 宋竹砾:…… 沈寒天也后知后觉:“舅兄不必客气,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就行,想吃什么吃什么,不必拘礼。” 宋竹砾:…… 话题转到了宋竹砾这边,丹娘简单说了两句,就乖觉地闭上嘴巴——皇帝老儿要搞什么文字狱之类的事情,他身边的近臣肯定知晓,就不需她班门弄斧了。 快速扒完了碗里的米饭,她笑呵呵地先离场,去外头吩咐厨房再给屋子里的两个男人上些酒菜什么的,随后自己就回房收拾休整去了。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沈寒天带着浓重的酒气回房了。 丹娘正着里衣坐在榻上,见状急忙迎上前。 男人许是喝多了,一把将娇小的人儿拥入怀中,下巴沉沉地搁在她的肩窝处,呼吸浓重,眼眸阴沉不定,隐隐中藏着灼热的火光,大手轻轻一收,将就将她整个人按入自己的胸膛。 丹娘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抱得喘不上气来,骂道:“你喝多了两口黄汤,跑来找我麻烦,想打架是不是?!” 沈寒天忍俊不禁。 换成旁的女子,这会子定然娇羞软软,朝他的怀里依靠。 可她偏不。 她精神得很,还想跟他干架呢。 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稳稳走向了床榻,他一低头吻住了她鲜艳娇软的唇瓣:“可不是就想跟你打架么,来,与夫君分个胜负先。” 大约是借着酒劲儿,这一场对决酣畅淋漓。 床帐内春暖甜腻,丹娘最后累得不行,只能趴着,半合着眼睛直哼哼。 这男人倒是半点不觉得疲惫,仿若醒了酒一般,在她的脸颊上亲昵地吻了吻,转身去了净房。 待他回来后,又熟练地将丹娘圈在怀里,抱得紧紧的。 她迷糊着眼睛,想起还有一事没答案,赶紧问:“那事儿……你怎么跟我三哥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