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将军退婚后》 1 第一章 冬日,昨夜里下了一夜的雪,早上方才停歇。 江奉容从漪春殿里出来的时候,天下却又洋洋洒洒地飘起了碎雪。 芸青手忙脚乱地替她支起了伞,又将她斗篷上沾染的雪拂去,再搀着她步步迈下杂着湿漉漉碎雪的阶梯,提醒道:“小心脚下。” 江奉容轻轻“嗯”了一声,脚步却下意识加快。 谢皇后遣来的人催得紧,若是去得晚了,只怕要惹得她再发了脾气。 宫道上积了厚厚的雪,及地的裙裾扫过,很快便被濡湿了大半,江奉容脚步匆匆,并未来得及停下整理。 等到了永祥宫,她的裙摆连同鞋袜都已是湿透,一双腿好似泡进了冰凉的雪水里,早已没了知觉。 守在殿门口的宫人画萍见了江奉容过来,迎上前催促道:“江姑娘,皇后娘娘在里面等您多时了,快些进去吧。” 江奉容略一颔首,便跟在画萍身后入了殿。 殿内,谢皇后坐在正中央的雕花交椅上,她用手支着脸斜斜倚着,细长的眼眸微微阖上,脚边还有两个宫人正跪伏在她织金的裙摆边小心翼翼地给她捏着脚。 江奉容移步上前,恭敬地见了礼。 谢皇后缓缓睁眼,而后抬眸示意裙边的两个宫人退下,等二人屈身退出殿外,她才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皱眉看向江奉容,“阿璟昨日被陛下考了学问,只是些最简单的诗词,他却半句也答不上来,本宫让你教导他,你就是这样教的?” 她口中的阿璟乃是陛下的第三子隋璟,这隋璟方才九岁,性子本就顽劣,又是正贪玩的年岁,宫里特意寻来的夫子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法子让他安静地坐下听一小会讲课。 谢皇后膝下唯有这一个孩子,疼得如珠似宝,自然是不舍得骂又舍不得打,可若当真不管教,任由他如此下去,定然也是不行。 因着这事,谢皇后当真愁得连鬓边白发都多生了好些,原本她也不曾想过要将这事交到江奉容手中,只是那日隋璟与江奉容在永祥宫见了一回,谢皇后瞧着自个这个儿子在江奉容跟前似乎要乖顺许多,这才起了心思。 隋璟性子顽劣在宫中并不算秘密,单看谢皇后为了这个儿子来回寻了多少夫子便知晓了。 这无疑是个烫手山芋。 可江奉容却不得不接下。 她从五岁被送入宫中,虽只是安排了两个嬷嬷照料,可名义上却是被养在了谢皇后膝下,在外人看来,江家私通外敌,犯了谋逆之罪,本该连坐九族,可陛下仁慈,念及江家过往功绩,江家夫人更是曾舍身救过他一命,所以不仅留了江奉容一条性命,更是将她养在宫中,这当真是莫大的恩赐。 她自然是应当感恩戴德,在这宫中,便是被当作奴仆一般使唤也不能生出分毫怨言来。 否则便是狼心狗肺了。 那隋璟之事,江奉容也并非是没有费心,只是隋璟的心思却是全然不在念书上边,即便勉强他读上几句诗书,他也是不会将这些东西记在心上。 而江奉容又不好将人看得太紧,否则那隋璟使起性子来,就更是麻烦。 对着他,江奉容向来只能是好性子哄着。 可到底不能让谢皇后满意。 如今她责怪起来,江奉容也不能辩驳什么,只得垂首道:“是阿容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谢皇后猛然攥紧手中锦帕,看向江奉容的目光中带着冷意,“养你一个罪臣之女在宫中,还让你攀上了谢家,也不指着你能帮本宫做什么,只是让你帮着看好阿璟,你却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当真是没用的东西!” 谢皇后对江奉容说话向来是不客气的,所以即便她这话说得实在难听,江奉容也只是脸色苍白了几分而已。 可外间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有人踏步走了进来,“母后何故这样生气?” 江奉容不动声色地微微抬了眸子,见来人着玄色衣袍,腰间系着的是一块墨色的玉佩。 她没再往上瞧,只瞧见这块墨玉,便知来人身份了。 此人是陛下的第二子,名唤隋止,乃是先皇后所出,亦是当朝太子。 他腰间的这块墨玉,据说便是先皇后遗物。 谢皇后见隋止进来,面上的怒色收敛了几分,可眼里却还是带着冷意,瞥了一眼依旧跪拜于地的江奉容道:“罢了,你先起来吧。” 江奉容恭敬道了声“谢娘娘”,而后起身垂首立于一旁。 谢皇后这才转眸看向隋止,轻叹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你弟弟贪玩,母后让阿容多费些心思管教罢了。” “阿璟方才九岁,正是最难管教的时候。”隋止微微皱眉,“江姑娘如何管教得了?” 江奉容立于隋止身后,依旧是垂首而立,心底却颇为意外,隋止向来是不过问这些杂事的,今日竟是为她说了几句话。 谢皇后正欲开口解释,就听隋止接着道:“儿臣会重新给阿璟寻几个好些的夫子,这种事,交给他们来做会更好些。” 隋止显然并非在与谢皇后商量,而是直接定下了此事。 谢皇后宽大袖摆下的十指攥紧,几乎要将那锦帕绞烂,可面容依旧端庄,唇边甚至带了笑意,“太子这般为阿璟考虑,是他的福分。” 隋止神色未变,只道:“这是儿臣应当做的。” 谢皇后显然已是没了耐心,她甚至没有再看一旁的江奉容一眼,便拧眉摆了摆手,“本宫有些累了,太子,阿容,你们都回去吧。” 江奉容恭敬应了个“是”,而后与隋止一同出了永祥宫。 等出了殿门,二人一道走在冗长的宫道上,江奉容斟酌了几番,还是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有些诡异的寂静,她道:“殿下,方才的事多谢了。” 隋止脚步微微一顿,而后道:“阿璟的事,本也不应苛责你。” 江奉容心头微涩,从谢皇后将隋璟交到她手中开始,满宫上下的人都觉着教养好隋璟便是江奉容的责任,如今是头一回有人站出来与她说,此事不当苛责于她。 于是又向他行了一礼,等再起身,却见他没再多说什么,微微颔首后便转身走了。 这便是并不想与她多言的意思了。 江奉容在原地顿了片刻,才抬步回去。 雪依旧下得极大,回去时,洋洋洒洒的碎雪已经将来时留下的痕迹抹去,只余下一片白茫茫的雪色。 江奉容换下湿透的衣裙,让宫人备好热水,刚准备洗沐祛寒,芸青却在这时拿了封书信从殿外走进来,故意道:“小将军当真念着小姐,几日前才寻了看望皇后的由头来见过小姐,今日又遣人递了书信过来,竟是一刻也不舍得与小姐分开。” 江奉容有些苍白的脸上晕上一层薄红,只从芸青手中接过那封信,嗔道:“可不许胡说。” 芸青见她已经将那书信展开,忍不住笑道:“是是是,奴婢不打扰小姐看小将军的书信便是。” 江奉容听出芸青话里的促狭意味,却并未再与她打闹,只将目光落在那信纸上,如同芸青所言,他们算来不过三五日不曾见面,谢行玉却是洋洋洒洒地在上边写了有近千字,竟是将许多不值一提的小事都尽数写在了上边。 就连他在谢府园中闲逛时瞧见了一丛别致的小花都值当他细碎地写上几百字,江奉容认真看完,直到书信的最后,他才说道:“此番给阿容写信,是因着姑母身体还不曾大好,母亲遣我明日入宫问候,午后你若是得了空闲,可来太湖边上见一面,我有东西给你。” 看到这,江奉容不由得弯了弯唇角,她如何不知谢行玉说是谢夫人遣他入宫,其实是他自己讨来的这差事,为的自然是与她见面了。 从他向江奉容表明了心意,便时常寻了由头入宫,后边向陛下求下婚事之后,便更是如此。 正好谢皇后又是他的姑母,且这谢皇后虽不喜江奉容,可却对谢行玉这个侄子格外喜爱,自小便时常将他召入宫中,若非如此,江奉容与谢行玉便也不会自幼相识了。 收了书信,江奉容又洗沐祛了周身寒气,而后才算歇下。 一夜安眠。 翌日,江奉容依着谢行玉所言,午后便动身去了太湖。 可她到的时候,已有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那处。 江奉容脚步停下,唤了句,“谢朝。” 谢行玉幼时有一乳名,唤作朝朝。 那时江奉容总跟在他身后,唤他“谢朝朝”,后来长大了,却始终未曾改过口来,只减了一字,依旧还唤他“谢朝”。 而那道身影也恰好回过头来,他瞧见江奉容,不由笑了,大步朝她走过来,“阿容。” 江奉容瞧见落在他发间的碎雪,下意识踮脚要替他拂去,“怎地来得这样早?” 谢行玉微微弯腰,让江奉容拂去发上碎雪,应道:“左右姑母那儿没什么事,就先过来了。” 江奉容知他性子,只微微弯了唇,又想起昨日那信上之言,便问道:“你昨日说有东西给我?” 谢行玉闻言才将掩在袖下的锦盒递给她,神色中颇有些自得,“快打开瞧瞧,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物件!” 谢府的小将军,什么样的稀罕物件不曾见过,这会儿却是一副得了宝贝的模样,江奉容自然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便从他手中接过那锦盒,顺势打开,才瞧见那盒中放着的是一支沉香木的簪子。 沉香木的簪子自然不算什么贵重物件,只是她的目光移向那簪子的一端,瞧见上边缀着几朵木雕的并不算精巧的小花方才回过神来,“这是你亲手做的?” 谢行玉挑眉一笑,“这整个上京,除了我,怕是寻不出第二个这样手巧的人了。” 又取出那支簪子道:“我帮你簪上罢。” 江奉容正欲应下,可却又好似想起什么,还是摇了头,只从他手中将那簪子接过收回锦盒中,“若是让宫中那些人瞧见,又怕是会惹来麻烦,我先将它收着,等来日……” 她说着,脸颊染上不觉染上嫣红,声音也放低了许多,“等来日我离了宫,才戴它也不迟。” 谢行玉听她如此说,只得有些惋惜地点了头,却又正想起来什么,连忙道:“差点忘记同你说了,边境的秦川城这些时日总不太平,那太守上了好几回折子,圣上便安排我率兵前去平复。” “秦川城?”提及此处,江奉容下意识抬眸看向他,面色有几分苍白。 秦川城这座城于她,其实不算陌生。 她虽不曾去过,可却不知多少回听旁人提及过这处。 那些人提及这秦川城时,还总有意无意说起她的爹娘,只因当初她的爹娘便是在镇守秦川城之时行了私通外敌之举,害得半个城的百姓因此断送了性命。 所以如今听谢行玉要率兵前去此处,心下也不免有些不安。 谢行玉明白她是在为自己担心,便轻声安慰,“只是些流寇匪徒罢了,我好歹上过几回战场,哪里会连这些个匪徒都对付不了?” 见她不曾应答,又道:“虽然陛下已经应允你我二人的婚事,可对于婚期,我母亲与姑母却总不愿松口,若是此次我能立下战功,便索性向陛下求个恩典,让他为你我二人定下婚期,届时,便是我那姑母,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他与江奉容的婚事,本就是他苦苦求来的,谢家对这桩婚事一直不满。 可毕竟陛下已经应下,自然也不能退,便迟迟不肯定下婚期,就这般日日拖延着,谢行玉同她们提过好几回,但却也无济于事。 他如今生出用战功交换的念头,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江奉容知道,他只是想能尽快将她娶回家中,于是她压下心头不安,再仰头看向谢行玉时,扬起的笑意明媚,她道:“好。” 满地清白中,少女身着藕粉色衣裙,手中捧着一个乌木色锦盒,仰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谢行玉压下想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他微微抿唇,神色却认真了几分,道:“阿容,我定会风风光光地将你娶进门。” 2 第二章 江奉容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她与谢行玉自幼相识,顶着罪臣之女的身份,她在宫中谨小慎微地活着,在这座压抑得能吃人的皇宫中,只有在谢行玉面前,她才能稍稍喘口气。 这些年来,谢行玉一直对她很好,为了护着她,他甚至连一向疼爱他的姑母也顶撞过几回,后来她及笄,更是不顾所有人反对地求下了与她的婚事。 少年的心意,炽热得灼人,更是从不会掩藏。 所以江奉容向来知道,他有多想娶她。 虽然二人已经订下婚事,可到底还未成婚,又是在这皇宫里头,只是路上遇见说几句话倒也罢了,若是待得久了,恐怕孟皇后又要借着这个由头斥责她不懂分寸了。 所以才不过半个时辰,江奉容便与他道了别。 谢行玉虽有不舍,但也知晓江奉容在宫中的难处,只得点头,又在转身要离开之际低声与她说了句“等我”,方才离开。 *** 而后几日,因着不像从前那样需要日日顾着隋璟,江奉容比从前倒是清闲了许多。 只是人闲下来,心里想的事情反而多了。 此时谢行玉已经率兵前往秦川城,虽说只是些流寇匪徒,可在那地界上养出的匪徒,怕都是些穷凶极恶之辈,让她如何不提心悬胆? 芸青一边用钳子往炭盆中添了几块银丝炭,一边开口劝道:“小将军有在战场上厮杀的本领,哪里会怕了这几个山匪,小姐何必自个吓唬自个?” 江奉容垂下眼眸,虽未说什么,可芸青却轻轻叹了口气,又道:“小将军不是老爷与夫人,小姐,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炭盆中的炭火烧得发红,偶尔发出的“啪嗒”声响在极静的殿内回荡,有些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江奉容才有些疲惫地点了头。 殿外却传来宫人有些惊慌的声音,听到声响,芸青皱眉快步往殿门方向走去,刚一打开殿门,就见一嬷嬷跑上前来语气急切道:“姑娘,三殿下闹得厉害,还请您移步昌庆殿吧!” 江奉容辨认出这嬷嬷正是在隋璟身边伺候的嬷嬷,姓孙,唤做孙嬷。 若是之前听得此言,江奉容定是不敢耽误,即刻便会放下手中事务去往昌庆殿,可如今…… 她想起那日隋止的话,按理来说,此时新的夫子应当已经去过昌庆宫了,念及此事,她神色为难道:“孙嬷,阿容才疏学浅,并未能担起教养三殿下的责任,太子殿下已经为三殿下另寻夫子,三殿下的事,您不当再来寻我才是。” 孙嬷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拽住江奉容的衣袖央求道:“姑娘,您也知道三殿下那性子,太子殿下遣来的那几个夫子刚到,他便发了脾气,这会儿还在闹呢,任凭谁人去劝都是无用,奴婢们倒也罢了,只是怕若是三殿下再如此闹下去,会伤着他自己,三殿下身子金贵,要是当真出了事,皇后娘娘怪罪下来……” 说到这,孙嬷咬了咬牙,接着道:“姑娘这边,怕也脱不了干系。” 孙嬷虽是做出求人的姿态,可语气中威胁意味却也明显,显然是笃定江奉容不会拒绝。 偏偏江奉容还当真没得选。 她与谢行玉定下婚事之后,在宫中日子确实好过了些,底下人也不似从前敢肆意怠慢,可在谢皇后跟前,她还是只能小心翼翼地应对。 那日太子虽将这差事安排了出去,可若是谢皇后依旧要因着这事来寻她麻烦,她还是只能受着。 太子向来不喜管这些杂事,也必然不会再为她费心。 念及此处,江奉容在心中叹了口气,也不敢再耽误,只道:“孙嬷起来罢,我这便过去。” 见江奉容识趣,孙嬷心下微松,连忙起身引着她往昌庆殿方向赶去。 刚行至殿外,便听到里间传来瓷器摔碎的刺耳声响,孙嬷脸色为难地看向江奉容,而江奉容却神色如常地往前一步,顺势推开了殿门。 殿门方才开了一半,一青蓝色釉彩瓷瓶就直直地往她脚下砸来,她来不及闪避,那瓷瓶便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她的小腿处,被砸中的那处猛地一疼,几乎要摔倒在地,还好她及时稳住了身形,抬眼望殿内瞧去。 里边是一片混乱的景象。 地上打砸的物件暂且不说,跪在底下的五六个夫子模样更是凄惨,有被瓷器划破了脸的,有被砚台砸得鼻青脸肿的,也有伤在了腿脚处,虽然面上瞧不出伤势,可却疼得冷汗涔涔…… 江奉容强忍着腿部传来的痛感,往前几步踩过一地七零八落的碎瓷片,在隋璟那句“滚出去”说出口之前向他见了礼,唤道:“三殿下。” 隋璟这才瞧见来人是江奉容,他生生将那句已是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因为方才伤了她的动作有些懊悔,可片刻之后,他又冷哼一声,指着依旧跪在底下的几个夫子质问道:“母后不是说了,往后便由你来教导我学问么,怎的今日他们却过来说什么换作他们来教我?” 江奉容知道隋璟的脾性,更明白眼中最重要的是将这位祖宗哄好,便只得将这一切尽数推脱到太子身上,解释道:“阿容才学疏浅,不足教导三殿下,太子殿下也是为了三殿下考虑才作了这般安排。” “是太子安排的?”隋璟与隋止关系一向不好,人前人后也从来不唤他一句“二哥”,只唤他“太子”,此时隋璟心中压着怒火,便更是顾不了这么多,直接道:“他凭什么来管我的事?” 听他说出如此肆意的言论,江奉容在心中轻叹,却也不敢在这当口开口劝他,只道:“三殿下如此折腾一早上了,一直不曾用些东西,恐怕也饿了。” 隋璟没说话,江奉容便接着道:“可要用些点心?金乳酥如何?” 到底还是个孩子,闻听这话,他有些变扭地点了头,却又故作冷漠道:“要你亲手做的!” 好容易将这位祖宗哄好,江奉容心头微微松了口气,她拖着发疼的腿有些艰难地起身,正欲去昌庆殿的小厨房给隋璟做点心,可恰在这时,外间的宫人神色慌乱的进来禀告,“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隋璟脸色一变,声音中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慌乱,“他怎么来了?” 这也正是江奉容心中的疑问。 那宫人来不及应答,隋止便已经踏入殿内,他瞧了一眼周遭景象,再看向隋璟的目光已是冷了许多,“阿璟,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地还如此任性!” 隋璟虽然畏惧这个兄长,可在江奉容面前,他却也不想落了颜面,便勉强道:“江姐姐来宣庆殿伴读是我母后的命令,这与你有什么干系,谁让你来管我的事?” 听隋璟当着隋止的面将这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江奉容不由得又往角落里缩了缩,只想让他们二人忽略自个的存在,不至于迁怒到自己身上。 而隋止听了这话,却好似并未发怒,只淡淡开口道:“看来母后往日确实没有好生教养你,让你连要敬重兄长这个道理都不懂,既如此,那孤这个做兄长的,便更应当好好担起这做兄长的责任才是。” 说罢,他看向隋璟,接着道:“你这性子须得好生磨练一番才成,正好西山营中这几日方才招来一批新的士兵,你便同他们一块在军营中磨练个三年五载,如此,方能有所进益。” “我不去!”隋止的话音方才落下,隋璟就毫不迟疑地拒绝,“你要将我送去那种地方,母后也绝不会答应!” 隋璟却并没有兴致再与他争辩这些,只将宣庆殿伺候的几个宫人唤了进来,“你们几个将三殿下平日要用的东西收拾出来。” 那几个宫人虽然不明就里,可也不敢多问,正要应下,隋璟却再无法冷静,咬牙道:“不许去!” 宫人们闻言面露迟疑,而隋止一句话也不曾多说,只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他们便觉背脊生寒,连忙应了个“是”,接着不顾隋璟还在那喊着什么“你们是宣庆殿的宫人,我才是你们的主子”之类,就已快步走出了殿门。 一个方才九岁的皇子与一个手握实权的太子,到底该听谁的话这些宫人心中自然有数。 见那几个宫人当真依着隋止的命令去收拾东西,隋璟也意识到隋止方才那些话并非只是在吓唬他,面上终于有了惧色,他有些慌乱地起身要往殿外走去,口中不住念着,“我要见父皇母后,我要见父皇母后……” 隋止一动未动,只任由他跑到殿门口,果然被守在那处的宫人拦了下来。 隋璟还想闯出殿去,可那几个宫人得了隋止的授意,索性将他死死制住,让他动弹不得。 如此,隋止才将目光放到垂首站立于一旁的江奉容身上,道:“江姑娘,阿璟的事孤会处理好。” 3 第三章 接下来的话他虽然不曾说出口,可江奉容也已经懂得他的意思,便福了福身,道:“那臣女便先告退。” 说罢,听得隋止轻轻“嗯”了一声,她便垂首退出殿外。 *** 漪春殿。 少女的裙摆拢起,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腿,芸青正借着烛火的光亮从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中挑出碎瓷片来。 隋璟往江奉容身上砸的那一下,不仅在她身上留下一片乌青的痕迹,更是在那瓷瓶在她脚边碎落一地之时,有数不清的碎瓷片刺入了她的小腿处。 只是伤口尽数被掩在裙摆下,她又强忍着疼痛佯装无事发生,自然就无人察觉了。 等到了漪春殿,芸青拢起她的裙摆,瞧见那一片模糊的血肉,瞬间红了眼,这伤势如此严重,可小姐一路从宣庆殿走出来,却是连扶也不曾让她扶一下,竟是不露痕迹地走了回来。 可芸青也并未说什么,只默默取了伤药过来,又用工具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碎瓷片从血肉中挑出,这个过程无疑是最为折磨人的,可半个时辰过去,芸青却不曾听见江奉容唤过一声疼,她忍不住抬眼看向江奉容,瞧见她苍白脸色的一瞬,声音里也禁不住夹杂了哽咽,“小姐,疼不疼啊……” 江奉容却只轻轻摇头,“不过是些皮外伤罢了。” 比起腿上的伤势,此时的她心中更为忧虑的,显然是宣庆殿那边的景象。 太子既是拿出那副阵仗来,大约是当真要将隋璟送去西山大营历练,可若是此事被谢皇后知晓,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儿子就这样被送去西山大营那种地方,定是不会轻易罢休。 到时候那谢皇后不敢寻太子的麻烦,少不了会因着这事迁怒到她身上。 思及此处,江奉容的心不由有些发沉,可到底无法,只得行一步算一步罢了。 此时永祥宫中烛火通明,冷风从半开的窗扇中灌入,卷起的碎雪融作水珠,沁入织锦的地毯上,很快消失不见。 殿内并不安生。 因着隋止刻意瞒了消息,所以直至入了夜,谢皇后方才得知此事,而到了这会儿,隋璟早已被送出宫去。 谢皇后闻听此言,几乎要晕倒过去,可还是踉跄着要去见圣上。 底下人知晓此事再去央求圣上也是无益,但却也不敢阻拦她,只能搀着她顶着一路风雪赶往明宣宫。 等行至明宣宫门口,谢皇后原本端庄的发髻已经有些凌乱,连华贵的衣袍也被混着污泥的雪水濡湿,她急促地喘息着,显然已经疲累不堪,可脚步却片刻也不曾停下。 只是依旧被守在殿门前的太监拦下,“娘娘,陛下已经歇下了。” 谢皇后抬眼往殿内瞧去,里边烛火未熄,甚至隐约还能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心头涌上一阵火气,责问道:“李沛!你敢如此糊弄本宫?” “奴才不敢。”李沛依旧垂首而立,声音淡淡道:“奴才只是依照陛下的吩咐办事。” 谢皇后听出李沛话里的意思,脸色不由苍白了几分,可想起已经被送往军营的隋璟,还是咬牙上前一步,尽可能缓和了语气道:“还请李公公帮忙。” 李沛神色未变,道:“娘娘何必为难奴才,况且娘娘此时即便见了陛下,也未尝是件好事,毕竟陛下是否会因为娘娘之言而转变心意,您其实也并非不知,又何必再徒惹陛下烦忧,反而让陛下对三殿下更是厌弃呢?” 李沛此言虽然不好听,但却不曾说错。 圣上膝下除却早夭的大皇子外,便唯有太子隋止与三皇子隋璟两个孩子,按理来说,对隋璟这个小儿子,即便不疼爱,也绝不至于厌弃,可偏偏圣上对他却是极为不喜。 这便与谢皇后这个生身母亲有些干系了。 当初先皇后病逝,圣上本无心再立后,偏偏谢家之人盯上了那个位置,用尽手段将谢靖韵送上了那个位置,连隋璟这个孩子,也来得并不光彩。 这便也罢了。 而隋璟又生性顽劣,从小至大不知惹下多少事端,虽一直有谢皇后在后边处理干净,可却也让圣上对这个儿子越发厌恶。 这些事,谢皇后自然心知肚明,也正因着如此,她才费尽心思想让隋璟能转了性子,至少在圣上跟前能讨些欢喜。 可却只是徒劳无功。 外间风雪肆虐,檐下虽有遮蔽,却依旧有冷风灌入,谢皇后穿得单薄,被那冷意激得浑身一颤,眼神却也清明了许多。 她袖袍的指尖掐入掌心,可面色却平和了下来,道:“多谢李公公提点。” 李沛只道:“娘娘客气了。” 如此,谢皇后才理了理鬓边云钗,转身踏入了风雪中。 沙沙的脚步声响渐远,很快淹没于风雪簌簌声中。 永祥殿没了动静,隋璟也当真被送去了西山大营。 说是历练,可谁人都知军营中的日子如何艰难,即便隋止不刻意刁难,隋璟的日子怕也难熬,更别提隋止将他送入那处,本就杂了私人恩怨。 江奉容依旧日日去往永祥宫请安,同往常一样,大部分时候她都是见不着谢皇后的,殿外的宫人会将她拦下,而后随口编个由头糊弄。 江奉容早已习惯,即便那些个由头实在蹩脚,她也只当听不出古怪,毕竟她日日前来,也不是当真多想在谢皇后跟前伺候,只是不想失了礼数,被人抓住话柄罢了。 她既来了,谢皇后不见,便不算是她的过错了。 只是隋璟之事,到底让她心底不安。 江奉容原以为隋璟被隋止送去西山大营的第二日,谢皇后便会对她发作。 毕竟此事已无转机,谢皇后又不能去寻隋止的麻烦,便只能将这满腔火气发泄在江奉容身上。 这么多年,向来如此。 可这几日以来,谢皇后便是偶尔见了她,也只是神色淡淡,并未有任何刁难之举。 见此景象,江奉容心下反而愈加不安。 这便好似山雨来之前的宁静,表面平和,实际上却是暗流涌动,只等寻到时机,一并发作。 而江奉容除却等着那一日到来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七日后,二月初六,是谢皇后生辰。 生辰宴安排在了鸣鉴宫。 还未入夜,便有宫娥端着碗碟进进出出,御膳房的厨子从昨日夜里便不曾歇息过。 为了这一日宴席,宫中之人更是准备了一月有余。 外间早有帝后不和之传言,虽然传闻非虚,可到底并非好事。 如今大办谢皇后生辰宴,便是有想破除谣言的心思。 夜色渐沉,江奉容带着芸青入席落座,因着谢家求婚之事,江奉容一入殿便有三两目光落于她身上,等她入席,便听身侧有人低声耳语,大约是说她实在有些本事,能勾得谢小将军不顾谢家反对,在明宣宫门口跪了几日求下婚事之类。 这话说得并不好听,可江奉容听着,连脸色也不曾变,好似什么也不曾听见。 她如此神态,倒并非是强忍着心中不适,只是从她入宫,难听的话听了不知凡几,宫中那些婆子说话可没有这些官家小姐讲究,随口说出的话便满是脏污,那些话她都能忍下来,如今只是两个官家小姐的编排之言,她自然能面不改色地听完。 只是恰在她们说得兴起之际,却听一道清越声音响起,“孟大人是状元出身,二位小姐在上京也颇有才学美名,想来也定听过罗洪先的‘闲谈莫论人非’之言罢。” 那两个官家小姐正是礼部侍郎孟庭的两个女儿,身着浅青色裙裾的唤作孟静宜,另一着鹅黄色裙裾的则年纪稍小,唤作孟静瑶,二人皆是一母所出,所以自幼关系亲近,几乎无话不谈。 孟庭因着手头事务耽误,入宫的时辰稍晚了些,这会儿正在赶往鸣鉴宫的路上。 孟家二女闻听此言,下意识抬眼瞧去,却正好对上一双发沉的眸子,心头这才涌上惧色,慌乱地要伏地请罪,隋止却抬手令二人起身,道:“何必如此,孤不过是来时恰好听得稚童诵读此句,便觉其中颇有几分意趣,方才在二位小姐面前提及罢了,二位落座便是。” 孟家二女只得又战战兢兢落了座,却直至隋止离开,也不敢再开口多言半句。 江奉容与二人本就相隔不远,能听得二人相谈之言,自然也就能听清隋止所言,不由弯了弯唇角,她知隋止所言虽听着并无苛责之意,可却隐含深意。 隋止自东宫过来,一路上哪里能遇上什么稚童,况且这句“闲谈莫论人非”乃是警世之言,寻常人听来只觉警醒,哪里又会有什么意趣,他故意如此说,不过是讽刺孟家二女空有才学之名,却还不如稚童懂得为人道理,也是丢了孟父脸面,更是辱没了孟家门第。 她瞥见此时那孟家二女正面红耳赤地低垂着眉眼,想来也是听出了隋止话语中的讽刺之意,正觉羞燥难当吧。 虽然江奉容并未真正在意她们所言,可在这种时候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她撑腰,她想,倒也不算坏事。 至少,让她压在心头的郁气纾解许多。 而正在这时,外间传来宦官尖细声音,道:“皇上,皇后驾到!” 江奉容连忙起身,与百官一同拜伏行礼。 圣上与谢皇后携手而入,等在高位处坐定,便抬手让众人起身。 众人又道:“谢皇上,皇后娘娘。” 而后才各自起身落座。 帝后已至,宴席便也算是正式开始。 殿内推杯换盏之声杂乱,殿外亦有身着罗裙的女子鱼贯而入,等乐声一起,便扭着腰肢翩翩起舞。 江奉容虽不擅饮酒,可却也知不能失了礼数。 她算着时辰,等向帝后道贺的几位大臣落座,她便紧随其后端起酒杯起身亦向二人道贺。 不论实际如何,至少明面上江奉容是自小养在谢皇后身边的,今日是其寿辰,她恭恭敬敬地向谢皇后敬这一杯酒,也是应当。 所以此时她举杯道出贺词,又将费心寻来的名家画卷奉上,高位上圣人也只神色淡淡,甚至未曾多瞧她一眼,便颔首欲要让她落座,谢皇后却先让身侧宫人将画卷收下,又笑意盈盈道:“陛下,阿容前几日来永祥殿请安时,还与臣妾说她为了给臣妾庆贺生辰,特意学了一曲舞,左右底下这些歌舞瞧着也是无趣,不如让阿容献上一舞,也算不辜负她这些时日费心苦练。” 谢皇后此言一出,江奉容心中便明了,她这是起了刻意刁难的心思。 且不说江奉容本就不擅歌舞之道,即便她当真有这本事,那日在昌庆殿所受的腿伤也还不曾痊愈,若是作舞,只怕免不了加重伤势。 偏偏谢皇后话中全然不曾留有余地,甚至说她为了此次生辰宴苦练多时,这不仅让她无法再开口拒绝,还让席中之人看向江奉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鄙夷,将她当作只满心想着自个出风头之人。 江奉容略去那些不算友好的目光,尽可能冷静下来思索该如何应对眼下局面,既能不依着谢皇后的要求献舞,又不至于当众让她面上难堪。 她思忖片刻,正欲开口,圣人却先点了头,“今日是你生辰,想让她舞,那让她舞便是。” 今日是谢皇后的生辰宴,圣人又是有心在底下人面前做出恩爱姿态来,自然不会在这件小事上驳了她的面子。 应下,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圣人发了话,江奉容便再没有拒绝的余地。 眼下她舞与不舞,舞得好与不好,竟都是过错。 江奉容在心底轻叹一声,但还是在谢皇后让她下去准备之时,屈身应了个“是”。 5 第五章 东宫。 夜色深沉,殿内的烛火却从窗缝中漏出光亮,映照在厚厚铺开的碎雪上,折出的雪色让外间也有了几分光亮。 书房中,隋止手中的墨笔好似不曾有停歇的时候。 即便外间有宫人进来回话,他也未曾抬眼,只听那宫人恭敬道:“殿下,东西已经送到了。” 隋止轻轻“嗯”了一声,那宫人便不再打扰,屈着身子退出殿外。 身侧伺候的宦官却悄悄觑了他一眼,而后试探着道:“说来殿下与那位江姑娘倒是有些缘分的,当初江夫人与先皇后感情颇深,还曾念着要为殿下与江姑娘定下亲事,只是……” 隋止眉头微皱,声音里的冷意分明,“过去之事,何必再提。” 他向来不喜身边人探知他的心思,更何况江奉容之事,他既刻意吩咐底下人不必向漪春殿道明身份,便是不想让此事落人口舌,又怎会让身边人言语编排? 那宦官自知言语不妥,慌忙跪下身去向他请罪,“奴才失言,请殿下责罚。” 这宦官在隋止身边伺候已有三年之久,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也自然不会是个没脑子的。 隋止心里明白,这宦官开口说出本不该说的话,无非是瞧出他对江奉容好似有些特别,想借机揣摩他的心思罢了。 可隋止也无心深究,毕竟不论换了谁,左右都止不住这种心思,所以他只摆手让那官宦退下。 宦官不敢再多言,屈着身子退了下去。 殿内安静下来,隋止提笔沾了浓墨,继续处理着政务,除却殿外簌簌风雪声,便只有沙沙落笔声响起,寂静而又喧闹。 *** 隋止送来的伤药确实是寻常伤药不能相较的。 只简单敷过一夜,江奉容便觉痛感减轻许多,芸青细细瞧了伤口,也说那处已有愈合迹象,便又满脸喜色地换了新药,只等伤口尽快恢复,也能少吃些苦头。 可方才重新将伤口包扎好,永祥宫却又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请她前去作陪。 每每永祥宫遣人过来,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芸青念着江奉容好容易稍稍恢复些的腿伤,下意识攥紧了她的手,眼底的担忧明显。 江奉容却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而后向前一步道:“本就是应当去向娘娘请安的,倒是让姑姑多跑一趟了。” 那宫人见江奉容识趣,倒也并未为难,只道:“娘娘在永祥宫等着,姑娘快些动身便是。” 如此,江奉容也不再耽误,简单披了斗篷便由芸青搀着踏入了雪地里。 永祥殿中,谢皇后正听着底下人禀报。 她听得下边人说完,神色却有些古怪,“阿璟那孩子向来是一点苦头也不愿吃的,怎地到了那西山大营中,竟是当真安分下来了?” 那太监模样的人笃定道:“奴才遣去的人在那大营中蹲守了数日,见三殿下日日皆与那些新兵一同用膳,一同操练,亦是一同歇息,并未有过叫苦叫累的时候。” “军营中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说是猪食也不为过,阿璟怎地吃得惯啊。”说起吃食,谢皇后面上显而易见地多了几分焦虑,“阿璟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只用这些东西,怕是要坏了身子的。” 军营中的吃食对于贫苦百姓而言,其实已经算是难得的佳肴,只是于谢皇后而言,说是猪食,确实并不为过。 只是谢皇后身边的画萍见她神色不安,只得硬着头皮劝道:“娘娘不必忧心,如今三殿下方才被送去西山大营不过半月,性子便与从前大不相同,陛下还是疼爱咱们三殿下的,等再过些时日,娘娘便去陛下跟前提一提这事,陛下若知晓三殿下如今性子这样乖顺,想来也会松口。” 听得画萍此言,谢皇后紧锁的眉头这才微微松开,她轻轻点头,再抬眼时眼神中却分明闪过一丝厌恶,“她怎么还没来?” 画萍自然知晓谢皇后口中的“她”是何人,连忙回道:“画意已经前去请了,算着时辰,应当是差不多要到了。” 正说着,外间来人禀报,说是江奉容到了。 谢皇后便让方才禀告消息的太监退了下去,又示意底下人将她带入殿中。 江奉容一入殿,便先依着规矩向谢皇后恭敬行了礼,谢皇后抬手免了她的礼节,目光不自觉落到她的小腿处,“你这腿伤还未痊愈,就不必站着了,坐吧。” 这话听着是好似是关心,可江奉容却只觉得心底冒出一阵瘆人的寒意,谢皇后果真知晓她那日在昌庆殿伤了腿,更是故意让她在生辰宴中献舞,又让乐师将原本和缓的乐曲奏得激昂凌厉…… 今日之前,这一切原本只是揣测,如今谢皇后此言,却算是直接同她承认了此事。 江奉容端坐于一侧,心中思绪万千,开口却只道:“多谢娘娘关心。” 谢皇后浅浅饮了口热茶,不紧不慢道:“今日唤你过来,其实也并非是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提醒你一句,阿容,且不说你与行玉的婚事早已定下,便是没有这一桩婚事,你也是养在本宫膝下的孩子,心思应当向着谁,你心里也明白吧。” 谢皇后语气淡淡,可眉间却微微皱起,显然对江奉容这段时间所做颇为不满。 江奉容听出她语气中的苛责之意,自是不敢迟疑,连忙起身垂首恭敬道:“阿容明白。” “你明白?”谢皇后轻哼一声,语气中带了冷意,“你若是当真明白,便不会连同太子一块将阿璟送去西山大营那种地方了!” 谢皇后如此说,便是将这一切过错都算在江奉容头上了。 她不说隋璟如何顽劣不堪,如何不服管教,亦是不说隋止如何不留余地,却只怪江奉容没能将人拦下,偏偏江奉容还只得认下这一桩罪行。 她并非说不出辩驳之言,只是即便此时她如何解释,谢皇后也是不会听得。 况且谢皇后如何会不知那隋止决意之事,就连她自个都无法更改,更别说江奉容了。 她如此问罪,不过是发泄心头的火气罢了。 这么多年间,向来如此,江奉容也早已习惯,此时她只心底微叹,而后跪拜于地,恭敬道:“此事是阿容的过错,还请娘娘责罚。” 昨日生辰宴,谢皇后显然已经有过动作,但江奉容知晓,她心头的火气还不曾全然消解。 既然如此,她自然只能受着。 谢皇后见她这般识趣,抚在桌面的指尖微松,哂笑道:“你倒是认得快。” 又抬眉道:“也是,阿璟在西山大营那种地方吃苦,你若是不受些苦楚,也对不住他这般喜欢你这个姐姐。” 说罢,她瞥了一眼身侧之人,画萍会意,上前几步正要走到江奉容面前,外间却有一宫人匆忙进来,附在谢皇后耳边低语几句。 谢皇后神色惊疑地看向那宫人,那宫人却又笃定地点了头,她才转眸看向依旧跪拜于地的江奉容,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可到底还是松口道:“陛下召你去明宣宫,李公公在外间候着,你且先跟他去明宣宫罢。” 江奉容方才虽然瞧出谢皇后神色有些古怪,但却不曾想过替她解围之人竟然会是陛下。 也难怪谢皇后如此反应了。 江奉容心中如此想着,面上却不显露,只恭敬应了个“是”,而后退了下去。 见她已经起身出了殿,谢皇后这才变了脸色,紧锁的眉间竟是隐约有几分不安,“陛下将她送到本宫这里这么多年,向来是不闻不问的,怎地今日却有了要召见她的心思?” 画萍自然知晓谢皇后在为何事忧心,于是道:“如今那江家女已经与谢小将军定下婚事,若还想嫁入谢家,想来也知晓不能得罪了您,又怎敢在陛下面前胡言?” 谢皇后手中的锦帕在指尖绕了绕,忽地笑了笑,“也是,她可是一门心思要嫁入谢家的,哪敢因着这些事开罪了本宫?” 画萍上前为她斟了一杯热茶,笑着道:“娘娘说得是,她既有这攀附心思,娘娘您如何折磨,她都是该受着的。” 一个罪臣之女要嫁入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谢家,可不就是起了攀附之心,既如此,万般苦楚也就只能忍着了。 画萍此言,谢皇后显然很是受用,但却还是吩咐道:“不论如何,陛下突然召见,此事总有些古怪,还是遣人探查一番。” 画萍自然应下。 *** 江奉容一路跟在李公公身后,两宫隔得不远,不消多时,就已行至明宣宫殿前。 李公公先一步入殿,只教江奉容在殿外稍候。 江奉容在殿外并未等太久,就见有宫人出来引她入内。 等她入了殿,殿内伺候的宫人早已被尽数屏退,江奉容只隐约瞧见高位上那道明黄色身影,便恭敬地行了跪拜礼。 她虽伤势未愈,可因着动作幅度不大,又刻意作了掩饰,倒是瞧不出古怪来。 “免礼。”威严的声音自上方响起,江奉容本就不宜久跪,便顺势起身,道了句,“多谢陛下。” 圣人的目光落在殿中女子身上,他凝眸看了半晌,忽地道:“昨日你在皇后生辰宴上跳的那一曲舞,是你母亲教你的?” 江奉容眉眼低垂,心底虽有不解,可还是恭敬应了个“是”。 “比之你母亲,倒是有许多不足之处。”圣人轻叹,语气中带了若有似无的惋惜。 6 第六章 江奉容此时心中涌上颇多疑问,那句“陛下是曾见过母亲作此舞吗”已经到了唇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到底还是生生咽下,只垂下眉眼,道:“阿容只粗浅学了些皮毛,自然不能与母亲相较。” 江奉容的母亲赵氏文婴,本就不是一个寻常女子。 她虽出身不高,可却是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女将军,陪着江父镇守在秦川城的这么多年间,不知平定了多少外族之乱,只是后来行差踏错,才落得这般结局。 江奉容自幼养在祖母身边,对她的印象其实早已模糊不清,不论是她从前风光的过往,还是同江父犯下叛国之罪后被众人唾弃的如今,江奉容都只是从旁人口中听闻罢了。 她对赵文婴,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只是大约因为那是她的生身母亲,即便她们之间感情如何淡薄,其中却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时至今日,她依旧会希望能有机会了解她的父母双亲,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为何会从人人称颂的大将军,变作众人唾弃的叛国贼? 可她什么都不曾问出口,若是她才刚来宫中,那她定会毫不畏惧的对上高位上那人的目光,将心头那些疑惑尽数问出口,哪怕得不到答案。 可她在这宫中待得太久太久了。 久到她身上的锋芒早已被一点点磨平。 如今的她即便再想说些什么,也只会将那些疑问压下,而后低下眉眼,用尽可能不出错的平庸话语,来应对一切。 圣人沉默良久,终于将目光移开,“你在宫中这些年间,过得可还好?” 他将江奉容养在宫中的近十年间,其实从未关心过她过得如何。 毕竟她不过是个罪臣之女而已,能活着,已是皇恩浩荡,哪里敢苛求其他? 江奉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道理,所以她只会恭敬道:“谢陛下关心,阿容这些年得陛下与皇后娘娘照料,过得很好。” 她语气不卑不亢,礼节也十分稳妥。 圣人便也只点点头,道:“那就好。” 片刻后,他似乎想到什么,又道:“来日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可来明宣宫与朕说。” 江奉容一怔,但也知晓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是旁人如何求也求不来的恩典,便跪地谢了恩。 从明宣宫出来之后,江奉容一路上都在斟酌圣人所言,她在宫中的这些年间,除却刚入宫时曾被圣人召见过一回,第二回便是今日了,原以为圣人此次召见或许与三殿下之事相关,却不想他提也不曾提及那事,只像是与她闲谈一般,说起她昨日那一舞,甚至说起她的母亲…… 但却都仿佛只是随口提了几句,并瞧不出有什么深意。 圣人毕竟是一国君主,一言一行落入旁人眼中,皆会被细细揣摩,所以言语间自然不会留下什么端倪。 从前先皇后还在之时,与母亲赵氏乃是至交好友,二人幼时便相识,直至各自成婚情份也依旧颇深。 江奉容记得,赵文婴寥寥几次从秦川城回来,除却来见了她,便是入宫去见先皇后。 而先皇后与圣人感情也一向极好,如此说来,圣人曾见过赵文婴之舞,也并非什么怪事了。 如此想着,江奉容缓步回了漪春殿。 此后的几日,谢皇后并未再有寻她麻烦的举动。 就连那日提及的惩罚也不了了之。 只是江奉容再去请安之时,谢皇后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几回那日圣人召见之事,大约也是因着这事有所顾虑。 江奉容自然只是含糊应对,道陛下只是自己闲谈几句罢了。 这话谢皇后听着大约是不会信的,只是再问,她也并不会吐露其他,只得作罢。 如此,江奉容便算是应付过去。 而半月后,上京已入三月,正是初春。 厚厚积了数月的冰雪终于要消融殆尽,寒意也消减许多,天气好时,只外穿件夹着薄棉的外衫便不觉得冷了。 三月初六,赖府小姐赖宝瑜给江奉容送来请帖,说是这个时节,府中花卉开得正好,故有心想办一场赏花宴,邀请了京中世家小姐前来赏光。 这赖府小姐赖宝瑜向来喜好交际,以各种名头举办的宴会也实在不少,从前江奉容出宫不易,又并不喜这种虚伪应酬,便去得不多。 只是这日赖府送来请帖时,江奉容刚好要去永祥宫请安,又念着往后若是嫁入谢府,少不了有得帮着应酬的时候,便索性在谢皇后跟前提了一句。 楚国民风开化,世家小姐设宴相邀实在寻常,谢皇后只轻轻瞥了那请帖一眼,便点头应了。 自然这与前段时日圣人曾召见过江奉容一事有些关系,那日之后谢皇后旁敲侧击过几回,却都不曾从江奉容口中探知什么,而特意遣去探查之人,更是什么也未曾查出来。 虽是如此,可谢皇后心中到底多了几分顾虑,毕竟隋璟还在西山大营中,若是再因着江奉容的事惹得圣人不快,可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她方才这般好说话。 既是过了谢皇后这一关,此事便不难了。 赏花宴当日,江奉容便乘着马车出了宫一路往赖府方向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在赖府门前停下,江奉容在芸青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这赖府的主事人乃是赖府二小姐赖宝瑜的父亲赖钦,这赖钦在朝中为官多年,做事还算勤勉,只是能力有所欠缺,所以即便在朝中多年,也还不过是个五品的工部郎中。 只是赖宝瑜性子热络,喜好交际,竟也难得结交了不少比她家世更高的世家小姐。 而今日这赏花宴,自然也邀得不少身份贵重的世家小姐前来,江奉容下了马车便随意瞧了几眼停在门口的马车,其中几辆只粗略一眼便能看出不同寻常来,毕竟上边点缀的玉石珍珠都不是寻常之物,一辆出行的马车都如此奢侈,可想而知那主人是何等身份了。 江奉容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心头稍稍有数了,才迈步进了赖府。 她将赖宝瑜遣人送来的请帖递上,便有赖府的下人走上前来引她往里间走去。 这赖府门前瞧着普通,就连那两扇乌木大门也因着年久未修的缘故而落了漆,瞧着添了许多廉价感。 而里间却是大不相同的,特别是等江奉容跟着赖府下人入了后苑,瞧见这处不仅宽敞,更是建了不少观景,一眼望去,有亭台楼阁,有假山,更有潺潺流水,应当是费了不少心力。 江奉容不动声色地四处瞧了一眼,那将她引至此处的下人也屈身走到一身穿橘红色裙裾的女子身前,禀道:“小姐,江家小姐到了。” 他这声音不算大,却也足以让站在赖宝瑜身侧的几位小姐都听得分明,于是几人便都齐齐往江奉容身上打量。 赖宝瑜亦是看向那立于廊下的女子,见其身着藕粉色衣裙,腰间玉色系带衬得她本就纤细的腰肢更好似盈盈一握,如墨的长发简单挽起,发间只簪了两枚玉簪作点缀便再无其他。 她心头涌上一阵不耐,面上却还是勉强挤出笑意,走上前寒暄道:“江姑娘来了,一路马车劳顿,快坐下歇歇罢。” 赖宝瑜的请帖并非是头一回送到江奉容手中,从她入宫之后,便接连往宫里送了好几回请帖,那会儿多是怀着看热闹的心思,毕竟江家刚被治了罪,满门只余下江奉容一人,若能将她邀得前来,便也能给宴席中贵客添上许多乐趣。 只是那时江奉容每回都不曾应邀,久而久之,赖宝瑜便歇了这心思。 可请帖依旧照常顺便往宫中送了一份,却不曾想过她今日会过来。 满院子皆是身份贵重的客人,她一个罪臣的女儿,站在其中确实有几分不合时宜。 不过她既是已经来了,赖宝瑜不论心中如何作想,作为主家,总是要上前招待,于是才上前寒暄。 江奉容只当不曾瞧见周遭异样目光,弯唇向她道谢,又大方落了座。 只是这边方才坐下,外间又有下人引着女子进来,赖宝瑜抬眼瞧去,看见那抹鹅黄色身影,眼眸微微一亮,也不顾与江奉容说上一句,便绕过她快步迎了上去,亲热地挽着她的手道:“谢妹妹,可算过来了。” 来人原来是谢府的小姐,唤作谢嘉莹,亦是谢行玉一母同胞的妹妹。 江奉容与谢行玉早已定下婚事,按理来说与谢嘉莹即便与江奉容关系不算熟稔,至少在外人面前会作作模样,也算维护了自家的体面。 可惜谢嘉莹是同她母亲一般的心思,觉得江奉容生性狐媚,又一心攀附谢家,竟是勾得兄长神魂颠倒,去向圣上求下这一桩不相配的婚事,所以瞧见她,是断断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 从前在宫中遇见,谢嘉莹寻了机会便要对她冷嘲热讽的,这会儿见了是谢嘉莹过来,芸青不由有些担心地看向江奉容。 虽知她能将这事应付过去,可听着那些难听的话,还是不免有些心疼。 这边赖宝瑜与谢嘉莹不知说了什么,正哄得她眉开眼笑,一抬眼却瞧见了江奉容,她面上瞬间多了几分冷意,“她怎么来了?” 赖宝瑜往江奉容这边瞧了一眼,亦是皱眉道:“我也不知她今日为何会过来,无事,你若是不想见她,我将你的位置安排得离她远些便是,咱们今日当好生聚聚,别为了她这种人失了兴致。” 谢嘉莹却是冷哼一声,径自往江奉容身旁的位置走去,“凭什么要我躲着避着,竟好似我做错了事情?” 说罢,她已是在江奉容身旁位置落了座。 她说话声音不算小,几句话下来,惹得周围已有几人下意识往这边瞧。 以谢嘉莹的性子,向来不会刻意隐藏心思,既是不喜江奉容,便是连表面功夫也不会伪装,所以这些世家小姐或多或少也都听闻过二人恩怨,此时见二人对上,也不免生出看热闹的心思来。 只是见这谢嘉莹在自己身侧坐定,一开口依旧是带着尖刺的言语,江奉容却非但没有生气,只觉得有些好笑。 这谢嘉莹的性子当真是不管过了多久也未曾变过,明明也是快及笄的年纪,却还是如同几岁孩童一般。 不过也正因着如此,江奉容反而不会与她计较,毕竟她只是言语不饶人,却没有坏心。 赖宝瑜见谢嘉莹已经落座,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再开口安抚,好在这谢嘉莹虽然因着见了江奉容而有些不快,但很快便被赖宝瑜所言吸引了过去,不时便掩唇笑着,显然已经将江奉容之事抛在脑后了。 江奉容亦起身沿着园中小径散心,她初来此处,连那些世家小姐的身份都还辨认不全,便索性只同几个曾在宫宴中见过的世家小姐寒暄。 赖宝瑜此番办的这宴会既是赏花宴,自然是以赏花为主。 这园中虽各类景致不少,但若说最值得观赏的,却还是沿着小径的那一丛丛开得正好的花卉。 江奉容与那几个世家小姐别过,便被那几丛开得正艳的牡丹吸引了视线,寻常牡丹大多开在四月,上京今年春日来得晚些,便是五六月才能见到头一茬也不奇怪,可赖府园中这牡丹方才三月,却已开得花团锦簇,可见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江奉容与芸青一道顺着小径缓步深入园中,除却各色牡丹之外,栽在两侧的寻常花卉也开得热烈,争奇斗艳姿态便是比之宫中花园也不遑多让。 景致怡人,二人一路赏花闲谈,不知不觉已是走到小径尽头,江奉容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回眸往后瞧去,哑然道:“竟是走得这样远了。” 芸青道:“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往回走罢。” 江奉容点头,二人便转了脚步往回走。 只是还没走几步却听到不远处隐约传来说话声响,她们这一路已是走到园子深处,到后边已是连个人影也不曾见了,这会儿听到有人说话声音,都不由觉得奇怪。 只是江奉容并非是那好奇心重的人,亦没有听墙角的习惯,可正抬步要离开之时,却模糊听得其中一人似乎提及了谢嘉莹,这让江奉容不由得停了脚步。 芸青显然也分明听到这话,压低声音道:“小姐,可要去瞧瞧?” 江奉容摇头,但却放轻脚步走近了些,凝神听园子另一侧传来的响动。 许是走得近了,交谈声音也清晰许多,江奉容听得其中一人吩咐道:“此事小姐费了不少心思,如今交给你亦是看重你,若是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另一人连声应着,道:“让小姐放心便是,东西已经添进去了,只等那谢小姐喝下,这事便成了……” 7 第七章 江奉容听得心惊,又听得那边有脚步声响临近,显然是往这边走来,只得脚步忙乱地往园子另一侧走去,寻了一丛半人高的花丛做了掩饰。 二人方才屈身躲好,便见一身着粉色衣裙的女子与一身着青色衣裙的女子缓步走来,二人只顾着商谈应对谢嘉莹之事,全然不曾注意到躲避在一旁的江奉容与芸青二人。 等她们走得远了,江奉容与芸青才起身走出来,“方才那粉色衣裙的女子瞧着眼熟,好似是我们方才过来时跟在赖宝瑜身边的婢子?” 初时江奉容只是听着那人说话声音有些熟悉,后边躲在花丛处,透过那影影绰绰的花枝瞧着那人身形也越发熟悉,细细回忆一番才想起这人可不就是跟在赖宝瑜身边那婢子? 若真如此,此事竟是赖宝瑜在背后算计? 芸青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可回想起那赖宝瑜对谢嘉莹的亲热态度,又实在不像与她有什么恩怨的模样,况且依着谢嘉莹的身份地位,即便二人当真有什么恩怨,赖宝瑜也只会忍下,怎会敢在自己作东的宴会中胡来。 如若这谢嘉莹当真在这赖府出了什么岔子,谢家如何会善罢甘休? 这其中利害,赖宝瑜不至于想不明白。 于是迟疑片刻,还是轻轻摇了头,“赖府小姐应当不会有这种心思。” 江奉容目光落在那蜿蜒曲折的小径上,道:“不管如何,先回去瞧瞧再说罢。” 她本意并非多管闲事,只是眼下既然已是恰好撞见了这一桩事,若要让她只当什么也不曾瞧见,怕是不能。 那谢嘉莹与她再如何不合,到底也还是谢行玉的妹妹。 念及此,江奉容不由加快了脚下步子。 主仆二人赶回宴中时,赖宝瑜已经吩咐端来了今春新酿的桃花酒,她笑意吟吟道:“并非是什么难得的东西,只是想着今春刚盛开的桃花最是新鲜,酿作桃花酒也合时宜,所以便酿了这几坛子酒,诸位姐姐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可莫要嫌弃才好。” 她如此说了,那些个世家小姐虽显然对赖宝瑜口中的桃花酒并未有多少兴趣,可还是很给面子地尽数举了杯。 谢嘉莹自然也举杯浅浅抿了一口。 江奉容过来时,瞧见的便是这般景象。 她从谢嘉莹身侧经过时不动声色地多瞧了几眼,确定了站在谢嘉莹身旁给那她斟酒的青衣婢子便是方才见过的那人。 这便是说,谢嘉莹方才喝下的,正是那两个婢子口中添了东西的桃花酒。 江奉容心底越发不安,目光总时不时地落在谢嘉莹身上,至于眼前斟满的酒杯,她自然是无心品尝的。 若是席中其他人如此,赖宝瑜或许还会上前攀聊几句,关心是否是这酒水不合心意,再唤底下人更换,可此时的赖宝瑜一门心思尽数放在谢嘉莹身上,江奉容又不过是个罪臣之女,哪里值得她分出心神来应付? 谢嘉莹也好似对这桃花酒兴致不大,即便一旁赖宝瑜一直劝着,也不过只浅浅抿了两口。 只是那酒水中添的东西不少,酒水入腹,她初时还不曾觉得不对,再与赖宝瑜聊了两句,便觉得头隐约有些发沉,心下还想着莫不是这酒水劲头太大,只是饮了两口便有了醉意? 赖宝瑜瞧出谢嘉莹神色不对,笑道:“瞧我,只顾着让谢妹妹尝尝新酿的桃花酒,却忘了妹妹一向是不擅饮酒的,真是该罚!” 又道:“府中有收拾好的厢房,妹妹不如先去歇一歇?” 谢嘉莹本想拒绝,可奈何一起身,便有一阵眩晕感沉沉袭来,竟是连站起来都有几分勉强,只得无奈点了头。 如此,赖宝瑜便搀着谢嘉莹往厢房方向走去。 江奉容本就一直注意着这边动向,见谢嘉莹果真被赖宝瑜搀扶离开,心底怀疑才算得了验证,便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此时园中贵女或是赏花,或是饮酒,或是闲谈,无人会去关心江奉容是否还留在此处。 江奉容与芸青跟在赖宝瑜身后,见她搀扶着谢嘉莹已是出了园子往西边厢房的方向去,世家贵女们多聚在园中,出了园子,除了偶尔能见着几个来往的赖府下人,便见不着什么人影了。 正因着如此,江奉容与芸青也不敢跟得太近,只远远盯着,若是遇上赖府下人,还得想法子避开。 好在赖宝瑜的心思尽数落在谢嘉莹身上,倒是不曾注意到身后动静。 二人便这般一直小心跟着,直至到了西厢房才停住脚步。 她们寻了一处花草作遮蔽,远远瞧着赖宝瑜将谢嘉莹搀入房内。 不消多时,又见赖宝瑜与谢嘉莹的贴身婢子出了房门,赖宝瑜对着那婢子吩咐了几句,那婢子垂首应着,很快转身沿着廊道往另一边去了。 而那赖宝瑜亦是在那房门前站立了片刻后离开。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江奉容忙快步走到谢嘉莹歇息的房门前,伸手正欲将门推开,却见那门纹丝不动,她垂眸看去,这才瞧见那上边分明地挂了一只铁锁。 她脸色不由变了,实在不曾想到这赖宝瑜竟是如此胆大,生生将谢嘉莹锁在了房中。 芸青见江奉容面色不对,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瞧见上边那明晃晃的一把锁,心头也是一惊,“这赖府小姐当真是疯了,竟敢如此算计谢家的人,难道不怕谢家与她清算么?” “先救人罢。”江奉容眉间紧锁,左右细瞧一番之后便索性推门进了隔壁房间,芸青快步跟上,还来不及开口细问她如何打算,就见她径自往那扇半开的窗户方向走去,这才意识到什么,连忙阻拦道:“这种事还是让奴婢来吧,小姐腿上的伤好容易才恢复,若是再伤着就不好了。” 江奉容却摇头道:“无碍,我从前在家中时也并非是全然循规蹈矩的世家女,此事于我不难。” 江家还在时,她确实也并非如今这温吞的性子,反而喜好舞弄棍棒,彼时虽还年幼,可或许是承袭了爹娘血脉,竟是能将那两指粗的棍棒舞地像模像样,这也便是那日剑舞她能应付过去的缘故了。 只是后来她入了宫,背后再无了可仰仗之人,受了诸多搓磨,这才转了性子,成了如今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芸青还欲再劝,江奉容却道:“此事紧急,莫要再耽误时间了,你且去门口盯着,若瞧见有人过来便知会我一声。” 芸青无法,只得应下。 此处窗子并不算太高,窗子的后边是一片并未怎么修缮的园子,江奉容心中记挂着谢嘉莹,很快从那窗子翻了出去,又顺着窗边走到隔壁窗子前边,伸手一推,好在赖宝瑜动作仓促,并不曾记得将这窗子锁上。 如此,江奉容便顺利地进入了那被赖宝瑜锁住的房间中。 她不敢耽误,快步往床榻的方向奔去,果然瞧见那道眼熟的鹅黄色身影正倒在床榻上,江奉容几步走上前去唤她,“谢小姐?” 床榻上之人并无应答,显然已是昏睡过去。 江奉容无法,索性将她从床榻上扶起,一步步搀着往窗边走去。 好在这谢嘉莹身量纤细,即便将全身重量尽数压在江奉容身上,江奉容也还能勉强支撑。 等她将人搀至窗边时,窗边恰好传来芸青急切的声音,“小姐,得动作快些了,赖府小姐带着一个男子过来了!” 芸青说完,江奉容也果然听见外间传来脚步声响,她勉强冷静下来,“芸青,谢嘉莹还没醒,咱们得费些气力将人救出去了。” 芸青自然知晓如今时间紧迫,连忙应下。 说罢,江奉容在里间将人抱起,芸青在外间接应,纵然二人都不是太过柔弱的女子,可要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一个不算宽敞的窗中送出去,实在不是易事。 更何况此时屋外传来的脚步声响愈发临近,宛如催命的声音让二人心绪越发紧绷,额角的汗珠顺着有些苍白的脸庞滑落,江奉容咬牙支撑着,终于将人送出了窗外。 而此时屋外脚步声停下,却有开锁声音传来,在房门推开的前一瞬,江奉容翻身出了窗子。 大约是因为窗子不曾关上,里间的声音极为清晰的传了出来。 江奉容听得赖宝瑜道:“阿弟,我知你不喜那谢嘉莹,可眼下咱们家需要这一桩婚事,你总要牺牲些。” 接着是一男子轻哼道:“这谢嘉莹生性娇蛮,我讨好了她几回,她却仗着她那兄长,总一副瞧不上我的模样,若当真将这种人娶回家中,往后哪还有安生日子过?” 说罢,不等赖宝瑜应答,又好似想起什么,嘲讽道:“说来若是姐姐能中用些,攀上那谢行玉,也不至于要我这个做弟弟的如此为难,我看与谢行玉订婚的那个江家女身份比之姐姐还不如,怎地姐姐却让她占了先机?” “好了。”赖宝松这话说得实在不好听,赖宝瑜纵然在这个弟弟面前一向脾气极好,此时声音也冷了下来,只是片刻之后,她还是缓和了语气道:“女子嫁人之前与之后总是不同的,谢嘉莹如今不过是有谢家作倚仗,往后嫁入了咱们赖府,自然是不会再由着她的性子来,况且你若是不喜她,等成婚之后,姐姐再给你纳两个温柔顺意的妾室也是小事。” 赖宝松未应声,赖宝瑜又按耐住性子哄道:“阿弟,一切事姐姐都已经给你安排妥当,如今可不是任性的时候了,若是这事不成,往后咱们赖府……” “行了行了。”赖宝松不等赖宝瑜将话说完,便已彻底没了耐性,径自往床榻方向走去道:“这些话我耳朵听着都要起茧子了,我依着你们的心意来就是,只是往后那谢嘉莹入了赖府,可别指着我能待她多好。” 话音方才落下,赖宝松正好走到榻边,目光落在榻上,神色却不由变了,“人呢?” 9 第九章 而正在此刻,假山后一道脆生生的女子声音响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四下寂静中,她的声音就好似砸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惊起一阵涟漪来。 赖宝瑜神色几度变幻,最终换上了满面笑意,上前拉着她的手道:“可算将谢妹妹寻着了,妹妹醉了酒,我方才将你搀去西厢房歇下,一转头却不见了人,可当真将姐姐吓坏了。” 赖宝松一言不发的站立与一旁,面色显然不算太好。 谢嘉莹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道:“我如今已是无恙了。” 赖宝瑜心思细腻,自然觉察出此时的谢嘉莹比之之前与自己生分不少,可也不能直言,只能依旧维持着方才那有些僵硬的笑意道:“既是如此,那不如还是回前院……” “不必。”赖宝瑜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谢嘉莹打断,她看向一旁江奉容道:“我与江小姐再四处逛逛,不急着回去。” 谢嘉莹身份贵重,原来对这赖宝瑜便是有些看不上的,只是后边赖宝瑜费了不少心思讨好,渐渐地谢嘉莹才算愿意给她几分面子。 而此时的谢嘉莹再开口,已是分毫不留情面。 赖宝瑜的话被堵了回去,却不敢表露出不快来,只点头道:“那我便不打扰谢妹妹与江小姐了。” 谢嘉莹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作了应答。 话已说到此处,赖宝瑜心底再如何不甘,也只得先行离开。 赖宝松脚步顿了片刻,最终还是跟在赖宝瑜身后离开。 等二人走远,江奉容斟酌一番,正欲开口解释些什么,却见谢嘉莹身子一软,竟是要直直倒下。 她顾不得细思,慌忙上前将人搀住,也在此时方才瞧见她鹅黄色袖摆上沾染的星星点点鲜红血迹,心底一惊,下意识道:“谢小姐,这……” 谢嘉莹淡淡瞥了江奉容一眼,道:“我怎地也是不能由着他们就这样算计了去。” 江奉容听她这般说,也知她大约都清楚赖家的这一番算计了,于是便也没有再将方才准备的解释说辞说出口,只道:“我搀着你去那边歇息罢。” 谢嘉莹虽不曾答应,可却也未曾拒绝。 江奉容便当真搀扶着她缓步往假山旁那一处石桌石椅的方向走去。 倘若此时那些知晓她们关系如何的世家小姐见了这般景象,定是会怀疑自个是不是看错了。 毕竟从前这谢嘉莹只要遇上江奉容,开口便是一些讥讽之言,二人几乎没有过这般平静相处的时候。 此时她却任由江奉容搀扶着,几乎将半个身子都倚靠在了江奉容身上。 大约是因着共同经历了一些事,二人之间多了种难以言明的信任感。 等江奉容终于搀着谢嘉莹在那石椅上坐定,她从袖中拿出帕子,垂眸看向谢嘉蓉道:“你手上的伤我帮你先包扎一下吧,等芸青将你的贴身婢子寻来,你便尽快回谢府去。” 谢嘉莹迟疑片刻,还是顺从地伸出手来。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瞧见她手心处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依旧下意识皱了眉头,“怎地下这样狠的手,若是留了疤可怎么好?” “那会儿我昏沉地厉害,若非如此,怕是清醒不过来。”谢嘉莹咬牙道:“我定是不会放过赖家的,更不会放过赖宝瑜与她那个弟弟的。” 江奉容细心清理着她伤口处的血污,道:“赖家姐弟所做之事,你都知晓了。” 谢嘉莹冷哼一声道:“我早便瞧出那赖宝松别有心思,只是不曾想赖宝瑜竟敢这般算计我,从前她那弟弟上赶着往我跟前凑的时候,赖宝瑜也只是为她那弟弟说了几句好话,后来见我全然没这心思,也就不再提及了,我以为她是歇了这念头,却不想,她是换了种法子。” 谢嘉莹虽然并非精于算计之人,可也不是全然没有脑子的,结合起前边发生的那些事儿,她即便不知此事的全部面貌,也能猜测出个八九分。 江奉容回想起赖宝瑜姐弟二人所言,忍不住提醒道:“我曾听得赖家姐弟隐约提及此事,好似是说赖家惹上了什么麻烦,想定下与谢府的婚事,也正是想解决这一桩麻烦。” 谢嘉莹听得这话,脸色越发难看,“真是可笑至极,区区一个五品小官,竟也配让我们谢家给他擦屁股?” 江奉容默默用干净的手帕包扎着谢嘉莹手心处的伤口,而后道:“此事不小,谢小姐最好等着你兄长归来再作考虑,切不可意气用事。” 江奉容语气中带着几分劝解之意,虽是为了谢嘉莹考虑,可她听得这话,依旧不由得皱起眉头,依着她的性子,确实是最听不进去这种话的。 更何况,她虽看不上赖家,但却更看不上江奉容。 不仅因着江奉容的身份,也因着江奉容与谢行玉那一桩婚事。 所以此时江奉容那话方才说出口,心里就已经有些后悔了。 她怎地忘了这谢家小姐是何种性子,竟是一开口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可如今话已经说出了口,她自是无法再收回。 不过谢嘉莹却并未如同江奉容所想那般开口说些讽刺之言,只是沉默片刻,罕见地应了个“嗯”。 江奉容给她包扎伤口的动作不由一顿,心底虽是意外,但却未再开口说些什么。 她与这位谢府小姐身份本就天差地别,谢嘉莹又是那样的性子,江奉容想,她实在不该再过多招惹。 二人便就这般沉默了下来。 等芸青与谢嘉莹的贴身婢子锦秀赶过来时,江奉容已经将谢嘉莹的伤口包扎好。 正如江奉容所猜想的那般,锦秀从被支使去了厨房端醒酒汤时,就已经觉察出有些不对了,只是此处毕竟是赖府的地盘,赖宝瑜又吩咐了底下人刻意为难,所以即便锦秀发觉了这其中有些古怪,却也难以脱身。 锦秀见了谢嘉莹,连忙快步跑到她跟前,又将她浑身上下细细瞧了一番,最终将目光在她受了伤的手心处定住,失声道:“小姐,你受伤了!” 谢嘉莹将已经包扎好的手掩在了袖摆下,摇头道:“只是小伤罢了。” “赖府的人竟敢让您受了伤?”锦秀恨恨道:“等回了谢府,咱们定是不能放过了他们!” 江奉容听到此处,也不好再开口说些什么,便只走上前道:“谢小姐,既然锦秀姑娘已经来了,那我便先走了。” 谢嘉莹点头,等她走到谢嘉莹身侧时,却又忽地叫住她,她的脚步顿住,听谢嘉莹声音有些变扭却又认真道:“谢谢。” 10 第十章 江奉容告辞离开赖府时,赖家姐弟看向她的目光都并不算友善,只是有些不同的是,赖宝松的目光中除却明晃晃的恶意之外,还带着全然不曾加以掩饰的垂涎。 等她在芸青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赖宝松才移开目光,低头狠狠啐了口唾沫,道:“今日若不是这江奉容,事情怎会落到如此地步?一介孤女而已,等寻了机会,我定是不会轻易放过了她,到那时她便是跪在我跟前求饶也是无用!” “此事不急。”赖宝瑜轻叹道:“眼下谢嘉莹那边,才最要紧。” 赖宝松外里间瞥了一眼,皱眉道:“谢嘉莹?今日这样闹了一番,此事哪里还有什么指望?” 瞧谢嘉莹那模样,即便不曾将一切说破,也能猜出她大约是已经知晓了一切。 在这时候谢嘉莹能不报复他们赖府已经是万幸,哪还敢再奢求其他? 赖宝瑜却道:“今日之事虽然未成,可我也处理得干净,无论是江奉容还是谢嘉莹都不可能查到任何证据,况且这层窗户纸既然还不曾捅破,一切总还有回转的机会。” 说罢,她向前几步,依旧是笑意盈盈地与过来同她告别的谢嘉莹寒暄,即便谢嘉莹神色始终带着冷意,赖宝瑜面上笑意也还是未曾变过,她甚至神色未改地邀请谢嘉莹下回再来。 就好似今日当真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 距离隋璟被送去西山大营已近一月,这些时日以来谢皇后日日牵挂,几乎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将她的孩子接回宫中来。 她遣去打探消息的人每隔三两日便会传递消息回来。 虽然每回传来的消息都说如今的隋璟对于军营中的生活并无任何不适应之处,可谢皇后的心却始终还是半悬着,连半夜惊醒,都是梦见了隋璟在那军营中受尽了折磨。 那日午憩,谢皇后又梦见了隋璟,她梦见隋璟在军营中被人肆意欺凌,浑身上下被打得连一处好的地儿都没了,还一个劲儿唤她,求她救救自己。 谢皇后猛然睁开眼睛,额头已经是布满了冷汗,她大口地喘息着,唤了画萍进来。 画萍打帘子进来,一见谢皇后的模样,慌忙拿了帕子上前给她擦汗,“娘娘这是又梦见三殿下了。” 谢皇后有些疲惫地嗯了一声,片刻后睁开眼睛,哑声道:“陛下那边,如何说?” 画萍道:“依着娘娘的意思,并未提及三殿下的事,只请陛下今夜过来用膳,陛下已经应下了。” 谢皇后点头,吩咐道:“别忘了也遣人去一趟漪春殿。” 画萍应道:“是。” 当日夜里,便有永祥宫的人匆忙过来,说是请江奉容过去用膳。 江奉容幼时便被送入宫中,名义上甚至是养在谢皇后膝下的,但却鲜少有在永祥宫用膳的时候,更别提说特意被请去用膳了。 此时永祥宫遣人过来,江奉容自然知晓谢皇后此举怕是有别的意图,但却也还是应下,道:“姑姑稍等,容我去换身衣裳。” 画意并未催促,只应道:“姑娘且去换便是,奴婢在此侯着。” 江奉容便转身入了内殿,芸青一边帮她整理衣裙,一边叹息道:“这个时辰请小姐过去,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江奉容淡淡道:“凡是她唤我过去的,哪里有什么好事。” 芸青张了张嘴,大约是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因为她知晓,在这皇宫中,江奉容向来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 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没人会在意。 所以她还是没将那些话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帮着江奉容理好衣裙。 换好衣裙,江奉容不曾耽搁,与画意匆匆赶往永祥宫。 一路上,江奉容心底也有着各种猜测,但她未曾想过的是她来时圣人居然也在。 圣人与谢皇后关系疏远在宫中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入宫的几年间,江奉容近乎日日来永祥宫向谢皇后请安,可却从未有过一回在此处遇上圣人。 即便年节,依着祖制应当留宿于皇后宫中的日子,圣人也习惯用各种由头避开。 他似乎从不掩饰对谢皇后的厌恶。 只是近两年或许是年岁渐长,没有心力再去计较过去的一些事了,圣人与谢皇后的关系仿佛体面了许多。 譬如前些时日的生辰宴,譬如此时,圣人正与谢皇后坐在一起用膳。 江奉容走上前去,恭敬地向二人见了礼。 “起来罢。”圣人道:“这个时辰过来倒是正好,坐下一同用膳吧。” 江奉容垂首道:“陛下,阿容在一旁伺候便是。” 圣人可以邀她坐下一同用膳,可她若当真如此,那便是不懂规矩了。 她在宫中这些年,从谢皇后这儿,旁的或许没有学到,可规矩却是学了不少,该与不该,她心头再清楚不过。 江奉容的话音落下,谢皇后却笑着道:“阿容,既然陛下都让你坐下一同用膳了,那便坐下一同用膳就是,家人之间,何须讲究这些所谓规矩。” 谢皇后如此说了,江奉容再作推诿,那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她只能道:“多谢陛下,多谢娘娘。” 而后恭顺地坐下。 虽是同桌而食,可江奉容与帝后二人却又是泾渭分明。 她一举一动皆无比恭谨,手中筷子几乎是没动过几回。 谢皇后却一个劲儿地给江奉容碗中添菜,还与圣人闲谈道:“阿容这孩子的性子向来如此,臣妾与她说过,来了臣妾这儿,当作在自己家中便是,可她却还总如此拘谨,如今陛下来了,可要好好说说她。” 圣人听得谢皇后此言,神色好似柔和了几分,他点头道:“阿容,皇后这话说得不错,你在宫中也待了好些年了,不必再如此拘束,只将这儿当作自个家里便是。” 江奉容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应道:“是,阿容知道了。” 如此,她便也当真稍稍松缓了些。 等圣人搁下筷子,谢皇后便悄悄给一侧的画萍使了个眼色,画萍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不消多时,她又从殿外走了进来,手中却端了一碗浑浊的药汁,她福了福身后道:“娘娘,到喝药的时辰了。” 谢皇后从画萍手中接过那碗汤药,就听得圣人道:“怎么喝起药来了?” 汤药当着他的面送到谢皇后的手中,他再如何不在意谢皇后,却也不可能不问上一句。 谢皇后还未曾开口,画萍却先对着圣人跪了下来,声音哽咽道:“陛下,自从三殿下被送去西山大营后,娘娘的身子就垮了,茶饭不思便也罢了,夜里更是总被噩梦惊醒,若是再如此下去,奴婢只怕……” 等画萍将准备的说辞尽数说了,谢皇后才皱眉呵斥道:“陛下面前说什么浑话!” 画萍却并未噤声,反而朝着圣人用力磕头,“求陛下开恩,放三殿下回宫罢,娘娘不愿因着此事让陛下为难,纵然有诸多苦楚也只一人生生受着,可奴婢见娘娘日夜煎熬,也实在心疼啊!” 说罢,她抬眼看向一旁的江奉容,“江姑娘,您幼时便入了宫,一直是养在娘娘膝下,娘娘待您,便如同亲生女儿一般,三殿下亦是唤您一声‘阿姐’,如今,您竟是连给三殿下求求情也不愿吗?” 11 第十一章 江奉容听到此处,哪里还有看不出谢皇后心思的道理。 她故意在圣人面前做这一出戏,无非是想逼着江奉容也为了隋璟之事向圣人求情罢了。 正如画萍所言,谢皇后待她那样“好”,她怎能到了此时还袖手旁观呢? 若是当真什么都不说,那落在圣人眼中,难免会背上个不孝的罪名。 毕竟谢皇后待她的“好”方才用膳之时,谢皇后已是尽力表演了一番,如今也到江奉容该要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可此时她若当真依着谢皇后的心意向圣人求情,依着圣人这段时日待她的态度,说不定真的会松口。 这便也是谢皇后特意将她请来,又在圣人面前演这一场戏的缘由了。 其实江奉容不想让隋璟顺利回宫,除却不想再在隋璟的事情上浪费心神,又落得两头不讨好的局面之外,更是觉得她若如此做了,实在是对不住隋止。 江奉容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隋止所做的那些事都只是为了她,只是无论如何,他确确实实地帮了她许多。 她这般过河拆桥,实在有些没良心了。 只是此时画萍的话也让圣人的目光落在了江奉容的身上,他道:“阿容,老三那日胡闹,你也是在场的,此事也算与你相关,所以朕也想听听你如何说。” 谢皇后演的这一出戏虽然已经如同将江奉容架在了火上,但却并非没有回转的余地,可圣人此时既然也开了口,江奉容却是再无法躲得过去。 于是她起身跪拜道:“陛下,三殿下年纪尚小,身子娇贵,如何能在西山大营那种地方久待?还请陛下开恩,让三殿下回宫吧!” 说罢,她伏拜于地,四下寂静中,她的心跳得极快。 她是故意如此说的。 隋璟已经九岁了,这个年纪对于皇室子弟而言,其实并不算小了。 不说旁人,就只说隋止,他才八岁便已被立为储君,连朝中一些政务都能帮着处理,何曾有过像隋璟一般荒唐的时候? 更何况圣人幼时便曾去过军营历练,在那处熬了两年方才回宫,可江奉容却又故意说那隋璟身子娇贵,待不得那种地方。 这几句话,表面瞧着好像是在为隋璟求情,其实却别有深意。 江奉容在宫中的几年间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子,在谢皇后面前,她从未有过反抗的举动,但却并不代表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 如今寻了机会,她自然也要为自个谋划。 果然,圣人听得此话,只语气淡淡地说了句,“既是身子娇贵,那就更应当在那处好生历练历练,楚国皇室之中,并不需要如此娇弱的皇子!” 平静却隐含威严的声音落下,瞬间便让谢皇后的面上没了血色。 她顾不上别的,慌忙亦是起身跪下,“陛下,阿璟他已经知错了,求您恩准他回宫吧!” 圣人却已经全然没了兴致,他将擦手的帕子搁在桌上,负手往殿外走去,即便身后谢皇后与画萍再如何央求也是未曾停下脚步。 等圣人的身影已是消失于殿外,谢皇后终于意识到此时即便她再如何哀求,圣人也不会改变主意,浑身就如同被抽干了气力一般瘫软在地。 画萍连忙起身过来搀扶,一旁江奉容亦上前搀扶。 可谢皇后抬眼瞧见江奉容,那双通红眼眸中的恨意是全然不曾掩饰的,她用力拽住江奉容的手腕,另一只手扬起,眼看便要落到江奉容脸上。 江奉容下意识闭上眼睛,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落下,她只听得一道尖细声音响起,“娘娘,陛下召见江姑娘。” 江奉容睁开眼,便见圣人跟前的宦官李沛立于一旁,他仿佛瞧不见里边的狼狈景象一般,态度恭敬,唇边甚至带着得意的笑意。 谢皇后面上的难堪也只持续了一瞬,她很快松开江奉容的手,由画萍搀扶着起身道:“既然陛下要见你,你也就不必再念着要陪本宫了,明日再过来便是。” 江奉容自然顺着台阶道:“是,阿容告退。” 说罢,她垂首跟在李沛身后出了殿门。 谢皇后定定地看着江奉容的身影消失于浓稠的夜色中,才忽地开口道:“你说,方才她是当真不知道,还是故意如此?” 画萍搀着她坐下,而后轻叹道:“娘娘何必在意这些,陛下的旧事,江姑娘若是不知,便只是说错了话,若是知道,亦可能是情急之下说错了话。” 谢皇后皱眉,“你这是在帮她说话?” 画萍摇头,“奴婢只是觉得,陛下如今实在看重江姑娘,三殿下的事,或许还需她帮忙,您若是一心记恨着她,此事只会更加难办。” 谢皇后一怔,道:“你说得有理。” 圣人对江奉容如何重视她是看在眼中的,包括方才他特意召见江奉容都极有可能是因着担心自己会苛责于她。 可想到此处,谢皇后却又隐约意识到什么,神色有些古怪道:“难道陛下竟是想……” 可这话还不曾全然说出口,她便已掐断这个念头,摇头道:“不会的,陛下既然已经赐了婚,便不可能会有此念头。” 画萍虽然意会到了谢皇后的意思,可她只当作听不出来,劝道:“娘娘只需在她与咱们谢家的婚事上使些力气,江姑娘想来也会妥协的。” 谢皇后垂眸看向满桌子的残羹冷炙,胸口好似被压了一块重石一般,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抬手放在心口处,好半晌才轻轻应了个“好”。 13 第十三章 谢嘉莹也是今早才得知此事。 噩耗传回谢府,府中已是乱作一团。 从几年前谢老将军仙去,谢行玉便成了谢府的主心骨,谢行玉也果真争气,年纪虽小却有谢老将军当年的风范,以五千将士力破数万敌军的事迹更是广为流传。 而如今,他却掉落悬崖,生死未卜。 这让谢府中人如何能稳住心神? 谢母从得了这消息,眼泪便不曾停过。 谢嘉莹担忧母亲,自是时刻陪着,挖空心思说些宽慰之言。 直至入了夜,谢母歇下了,她才得了空,想起江奉容来。 念着是否要给兄长这个未婚妻递个消息。 若是从前,她定是早将这人抛在脑后,哪里会去思忖这些。 毕竟她向来是不承认这个未过门嫂子的。 可那日赏花宴,江奉容是真真切切地救了她一回。 她亦不是不知恩图报之人。 一旁锦秀见她始终未曾打定主意,便开口劝道:“小姐若是有此心思,那便往宫中递个消息也是小事,奴婢瞧着那江姑娘与咱们公子确实有些情意,既是公子出了事,也不必瞒着她。” 谢嘉莹轻叹道:“取纸笔来罢。” 锦秀应了声“是”,便匆忙拿了纸笔过来。 谢嘉莹写好递给锦秀,吩咐道:“让人快马加鞭送去宫中,应当还能赶上。” 宫中规矩,入夜后宫门须得落锁,届时不论何人,都无进出之权。 但此时时辰尚早,谢府距离宫中又不算太远,快马加鞭的话,应当是能送到的。 锦秀应着,快步走了出去。 这封信也确实在宫门落锁之前送入了漪春殿中。 江奉容从瞧了那书信之后,便一直枯坐在那盏纱灯旁,直至里边的烛火燃尽,又换上新烛,也未曾有要去歇息的意思。 此时已过夜半,芸青挑了挑纱灯中的烛火,又在江奉容身侧站立了片刻,才斟酌着开口道:“小姐,时辰不早了,还是先歇息吧。” 江奉容并未应声,她依旧端坐于那处,目光失神地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并不知在想些什么。 芸青心里也并不好受,她走上前握住江奉容冰凉的手道:“小姐,谢小将军吉人自有天佑,您如今再如何伤神,也只是坏了自己的身子罢了。” “到时小将军归来,见小姐形容憔悴,岂非要心疼死?” 江奉容指尖微微用了力,薄薄的信纸被揉出了褶皱的痕迹,“我只是想着,将军如今深陷险境,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若是可以,她恨不得现在便动身赶往秦川城,亲自到那悬崖底下去寻谢行玉的身影。 可莫说旁的,她眼下便只是想出宫,都是一桩难事。 更何况她即便去了,又有何意义? 谢行玉带在身边的那些将士,谢家派遣的人,甚至圣人派遣的人,大约都已经往秦川城方向赶去。 在找寻谢行玉的事情上,他们能做得更好。 江奉容若是此时动身,在路途中所需要耗费的时间便不知凡几。 届时,便是当真有谢行玉的消息传回来,她怕也只会错过。 刚拿到书信的一瞬,她是当真有了这念头,但后来坐在那处的一个时辰,她还是压下了心底的冲动。 可若是让她只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只默默等在宫中,她却也是做不到的。 只要想起如今的谢行玉还生死未卜,她就无法安定心神。 芸青叹息道:“如今咱们远在上京,若说能为谢小将军做些什么,想来不过是心思虔诚些,求那神佛庇佑,让将军平安归来罢。” 求神拜佛,原本是最无力的法子,可对于许多人而言,偏偏又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江奉容听得这话,倒是忽地想起前几日与芸青向永祥宫请安回来时,在那宫道上碰见几个宫人闲谈。 她从那几人身边经过,意外听得几句。 说是京中有一极为灵验的寺庙,往后出了宫,可去那处拜拜,就算不求名利姻缘,只求家人身体安康也是好的。 那时江奉容听着,倒是并未放在心上。 可如今想来,若是诚心祈求,去寺庙岂非更好? 于是道:“听闻京中有一寺庙,甚为灵验,你可曾知晓?” 芸青略一思忖,道:“小姐说的应当是那隐山寺吧?” 江奉容细细回想一番,隐约记起那日那几个宫人提及的,好似就是这个名字,便点了头,“不错,正是隐山寺。” 芸青道:“奴婢倒是听说过一些有关于这隐山寺的传闻,据说确实灵验,寺庙中好似有一位唤作慧光大师的师父,已过期颐之年,不管俗事俗物,可若诚心去那隐山寺叩拜,便能得一由慧光大师亲自开过光的平安符。” “据说便是宫中,也曾有贵人去求过……” 芸青向来是个好相处的性子,入宫这些年间,与周遭宫人都算有些交情,能打听到这些并不知真假的传闻,倒也并不奇怪。 江奉容本非相信鬼神之说的人,只觉都是些怪力乱神的说辞罢了。 可眼下她一心牵挂着谢行玉,竟也对这说法信了几分,于是道:“若是如此,那再好不过,我便去那寺庙求一求,好过只在宫中这般等着。” 芸青自然应下,江奉容有此心思,心里反而有了寄托,好过如同方才那一般生生熬着。 她又借此劝道:“小姐既是打定主意,那明日便去向永祥宫请示,若是出宫,又不免一日奔波,眼下还是先歇息罢。” 江奉容虽并无困倦之意,可见芸青眉头紧锁,也知她是在为自己担忧,便顺势点了头,起身入了内殿。 芸青松了口气,放轻手脚将殿中烛火熄去几盏,只余两盏用作照明,而后退出了殿外。 江奉容倚在榻上,见周遭的光亮一点点湮灭,殿门关上的一瞬,有什么湿漉漉地滑入发间,很快消失不见。 14 第十四章 翌日一早,江奉容去向永祥宫请安。 从那日谢皇后邀江奉容前来用膳,又算计她为隋璟回宫之事向圣人求情之后,谢皇后对她的态度反而缓和许多。 甚至昨日,还特意让织室的宫人帮她量了尺寸,说是临近夏日,要给她做两件夏衣。 江奉容推拒不过,也知谢皇后如此做,不过是因着圣人这些时日格外关照了她,才作出这般姿态来罢了。 所以也并未在意。 而也正因着谢皇后这两日隐约有些讨好意味的举动,让江奉容决意向她求得出宫的机会。 谢行玉亦是她一向疼爱的侄子,想来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请安之后,江奉容并未起身,而是依旧跪在谢皇后身前,开口道:“娘娘可知谢小将军在秦川城因匪徒算计,坠落悬崖之事?” 谢皇后点头道:“本宫正欲与你说起此事,行玉生性聪颖,幼时便熟读兵书,后来到了战场上,也是少有败绩,可不曾想如今却被秦川城那些个匪徒算计了去。” 说罢,她沉沉叹了口气,又道:“好在陛下垂怜,昨日消息传回来,陛下便已经吩咐人快马加鞭赶往秦川城,想来定不会让行玉出事。” 谢皇后所言,倒当真是她心里所想。 不说谢行玉是她看着长大的侄子,更重要的是如今的谢行玉还是谢家的主心骨。 谢皇后是整个谢家的倚仗,谢家亦是谢皇后的倚仗。 她自然不会希望谢行玉出事。 江奉容道:“阿容是谢小将军未过门的妻子,如今将军他生死未卜,阿容自然也无法安然待在宫中。” 说罢,她恭恭敬敬地向着谢皇后磕了头道:“还请娘娘恩准,阿容想去京中隐山寺为将军求个平安。” “隐山寺?”谢皇后神色一顿,“寺中有位慧光师父,确实是难得的得道高僧,旁的倒是没什么稀奇的了,你若并非为他而去,在宫中寺庙为行玉求平安也是一样。” 江奉容道:“阿容正是听得这位高僧的名号,听说若是心诚,慧光大师便会赠予一枚开过光的平安符,算是极为灵验的物件,阿容想着若能为将军求来,庇护他平安,也好过于留在宫中日日煎熬。” “你可知那平安符如何才能拿到?”谢皇后此时是当真有些意外。 她见江奉容面上有疑惑之色,便作了解释:“慧光大师本就并非寻常人,他品行高洁,不慕名利,就连圣人亲自邀他到宫中芳华寺作主持,他都是不情愿的,他那样的性子,若要得了他亲自开过光的平安符,定是要心诚。” “隐山寺建于半山腰中,而慧光师父却独居于山顶的简陋茅屋中,寺庙后院中修建了一处梯子,那梯子约有数千阶梯,直通向山顶,被称之为‘通天梯’,若要求得那平安符,便是斋戒七日,从那通天梯底下一步一叩首,直至登顶,方能得见那慧光师父,也方能求得平安符。” 虽然同样居于深宫,可谢皇后却并非同江奉容一般,几乎没有机会能探知到外界的消息。 对于隐山寺之事,她显然了解颇多。 江奉容只隐约听宫人提过这寺庙,至于这慧光大师,也才从芸青口中听过一回罢了,对这其中规矩,自然是全然不知的。 可是她既已知晓那寺庙香火灵验,又怎会因着惧怕这一点苦而变了心思? 于是道:“阿容愿意为将军前去一试。” “罢了。”谢皇后道:“神佛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你若有此诚心,为行玉去求上一求也并无不可,也算不辜负他为了你做了这样许多。” 又问道:“你想何日启程?” 江奉容道:“今日便动身。” 谢皇后定定地看了江奉容好一会,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只道:“马车本宫会吩咐底下人备好,你只需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可。” 江奉容点头,道:“多谢娘娘。” 马车停在漪春殿外,江奉容只与芸青简单收拾了几件便衣便上了马车。 隐山寺虽在京中,可与皇宫却也相隔甚远,并非几个时辰便能到的。 白日里马车从闹市中穿行而过,夜里便已经到了鲜有人烟的破落小镇,再至第二日,才算到了青翠山林中。 马车行至隐山寺时,刺目的阳光直直地洒下来,将层层叠叠的绿叶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已是午后。 江奉容与芸青在马车中共同分了半块干粮,又喝了点水,等马车在颠簸的山道上又行了大约一个时辰,才算是在隐山寺正门前停下。 虽说江奉容来此之前,谢皇后已经托人作了安排,可此时前来迎接她的,也不过只有寺中的一个小沙弥。 江奉容跟在那小沙弥身后缓步入了寺中,寺庙中来往香客众多,香火的气息弥散开来,几乎渗透了这座寺庙的每一处所在。 小沙弥引着江奉容去往南边的一间厢房,道:“小姐若是要从通天梯中步步叩首,求见慧光师父,需得先斋戒沐浴七日。” 江奉容道:“小师父放心,我既已前来,自是知晓这些事的。” 小沙弥点头,又道:“这七日间,小姐可在厢房中或是抄写或是诵读佛经,若是心诚,想来佛祖亦能有所感。” 江奉容双手合十,道:“多谢小师父提醒。” 如此,小沙弥才往后退了一步道:“那小姐好生歇息,贫僧便不打扰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 芸青上前推开那厢房房门,目光下意识往里间瞧去。 里间并不算宽敞,但因着里间放置的东西寥寥无几,除却一张床之外,便是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道木制的屏风,屏风后是沐浴的所在,也不过只有一半人高的木桶罢了。 这都只是些日常必需的物件,芸青踏入里间,四处瞧了瞧,却连女子妆台都不曾瞧见,心下也有几分意外,“这屋子实在有些简陋。” 芸青虽是婢子,可却也是一直在宫中伺候的婢子,即便江奉容最为落魄的时候,居所也要比此处宽敞许多,更别说里间妆台等一应物件了。 “既是在此沐浴斋戒的,自然是越简单越好,免得被旁的东西乱了心神。”江奉容只将目光放在桌面放置的几本佛经上,旁的,却是并未多瞧一眼。 芸青轻声叹了口气,但却也并未再多说其他。 往后几日,江奉容便如那小沙弥所言,除却用膳沐浴的时间,其余时候都在抄写佛经。 隐山寺各处瞧着简陋,但做事却是稳妥的,江奉容在此处一日三回的餐食,夜里沐浴的热水,都有人准时送来,并未有过怠慢的时候。 所以江奉容住在此处的两日除却一心记挂着谢行玉外,竟也还算过得自在。 到了第七日夜里,江奉容将最后一卷佛经抄写完,便熄了烛火上塌歇息。 再有一日便是要去那通天梯向慧光大师求平安符的时候,她特意比往日早些时辰歇息,只是心中到底记挂着谢行玉,辗转许久也是不得安眠。 其实她心里明白,她来隐山寺为谢行玉祈福是得了谢皇后应允的,那谢家之人便没有不知道的道理,而若是有了好消息,谢嘉莹应当也不会吝啬给她传第二回的消息。 到如今依旧不曾有什么动静,便应当是依旧未曾寻着人了。 可即便心里能将这些事想个明白,却也依旧无法安定心神,白日里抄写佛经还能勉强静一静心,到了夜里,四下寂静,她便再无法压下那繁杂的思绪。 夜半,她侧身躺着,目光落在高悬于天幕的月亮上,月色的光辉洒下来,在一片黑暗中弥散开,是难得的安静柔和之景,可她的目光下移,却瞧见一道黑色身影掠过。 她目色猛然清明,起身披了件外袍,就见那道黑影立于门外,似乎迟疑了片刻,而后还是抬手叩门。 江奉容听得外间有男子声音传来,“江姑娘,是我。” 15 第十五章 听出这声音来的一瞬,江奉容顾不得细思,几乎是全然不曾迟疑地快步行至房门前,而后开了门。 门外,昏暗的月色洒在近乎惨白的脸上,他踉跄着往前踏了一步,浓重的血腥气味瞬间在江奉容的鼻尖散开。 他受伤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江奉容顾不上男女之防,上前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道:“太子殿下,先进来罢。” 隋止并未拒绝,就任由她搀着入房内坐下。 江奉容原本想点起烛火,可刚点起火折子,又忽地想起什么,慌忙将那刚窜出来的火苗吹灭,而后借着昏暗的月色从包袱中摸索出一瓶伤药,又拿了两条干净的帕子过来。 “殿下受的伤在何处?”她问。 她语气大方,就如同宫中医工一般无二。 可却反而让隋止有些不自在,他抿了抿唇,解释道:“抱歉,孤本不应当此时过来。” 他幼时便被选作储君,由圣人亲自挑选了最好的夫子任作太子太傅,一丝不苟地教导了多年,怎会不知半夜前来,与一女子这般独处有违礼教。 可他依旧来了,便说明此时的他当真别无选择。 江奉容道:“殿下曾帮过我,如今,殿下既然需要,我自是应当帮殿下的。” 说罢,她将那一小瓶伤药置于桌面,道:“这伤药乃是宫中贵人所赠,殿下若不嫌弃,或许能派上用场。” 她分明知晓这伤药正是眼前人所赠,可她却不曾说破,正如隋止不曾开口让她帮着上药,她便索性只将伤药置于桌面,由着他自己处理。 隋止只瞥了那伤药一眼,就辨出那东西正是他赠予江奉容的,却也同样未有说破的意思,只道了句“多谢”,而后解了外衫,又将伤口处沾了血沫的里衫撕开。 江奉容没料到他动作如此利索,虽然里间未点起烛火,可外头的月色照进来,依旧能朦胧地瞧见他线条流畅的手臂,她下意识转身避开目光,耳尖传来的烫意有些灼人。 隋止抬眸看了她一眼,神色未变,眼底却仿佛有一闪而过的愉悦,他顿了片刻,而后才将那白玉瓷瓶里的药粉洒在了伤口处,入骨的痛意袭来,他禁不住轻嘶一声。 江奉容听到声响,心下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像隋止这样的人,应当是最不怕疼的。 正胡乱想着,隋止却忽地开了口,“江姑娘,孤背后亦有一道刀伤,可否请你帮忙?” 此时并非顾虑男女之防的时候,江奉容心底轻叹,但却也并未犹豫太久,就应了声,“是”。 隋止已将里衣褪下,只是依旧留有残破的衣料碎片因着血迹沾黏在了伤口处,江奉容取了一把过了火折子的剪子,细细将那些碎布料挑出来。 因着里间昏暗,唯有月色能带来些许光亮,她为了能瞧得清楚些,不得不贴得极近。 江奉容初时可能还会觉得有些怪异,可后边只将心思放在清理伤口上边,也就不觉得有何不自在的了。 而隋止虽始终端正地坐在那处,可心绪却并不安定。 初春的山林的暑热还并未冒头,到了夜里,更是有凉风阵阵袭来,可此时隋止却分明觉得有些燥热。 只因着他腰背上,少女贴得极近,就连呼吸间喷洒的温热气息都尽数沾染在了他身上,让他心底生出的异样之感几近疯狂地生长。 不知过了多久,腰间的温热气息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微凉的指尖。 她正用干净的帕子小心帮他包扎着。 等这一切终于做好,外间却传来一阵齐整的脚步声响,江奉容与隋止对视一眼,顷刻间心里便有了答案。 这是来寻隋止的人。 果不其然,外间很快传来急促地敲门声,江奉容装作什么也不知的模样,故意问道:“是什么人?” 外间顿了片刻,才有声音传来,“江姑娘,我们是寺庙中的护卫,方才有刺客闯入寺庙,我等追寻刺客往这方向而来,想问问姑娘可曾见过他?” 这些人虽自称是寺庙中的护卫,可江奉容再如何不了解这其中关系,却也知晓这寺庙中即便当真有什么护卫,也绝不是如同他们这般训练有素的模样。 他们这般动作,即便与宫中禁卫军相较,也是相差无几的。 怎会只是所谓寺庙中的护卫? 可江奉容也并未有拆穿的心思,只是应道:“竟有这种事,我方才正在歇息,倒是不曾听得什么动静,诸位还是快些去往别处寻一寻,免得让那刺客有了逃脱之机。” 外间那些自称护卫的人大约是在商议着什么,并未很快应答,又是过了一会之后才由方才那人开口道:“江姑娘,我们得进您的屋子搜一搜,这亦是为了保证您的安全。” 他的语气笃定,显然并未有要与江奉容商议的意思。 “不行。”江奉容分毫不曾迟疑地出言拒绝,“我既说了并未见过你们口中的刺客,便是当真不曾见过,我尚是未出阁的女儿,倘若当真由着你们这般闯入房中,若是传闻出去,这女儿家的清誉岂非尽数毁了?” 她原本并非如此在意这些事的人,可如今却不得不拿出这个由头来将人拒之门外。 可那些所谓的护卫也并非这样好说话,依旧道:“江姑娘,我们只进里边简单搜寻一番,当真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况且今日之事,我们亦可保证不与任何人提及。” 江奉容冷笑一声,“你们这种保证有几分可信?想来你们也知晓,江家虽已败落,但我依旧是谢家未过门的媳妇,你们不过是寻常护卫,倘若惹怒了谢家,这后果,可承担得起?” 江奉容与谢行玉的婚事定下多时,可这却是她第一回以与谢府的关系来争取利益,也是实在无奈之举。 毕竟除却这层身份之外,她哪里还有旁的东西可用来震慑那些人? 话音落下,外间的人也静了片刻,显然此时江奉容所言还是有些分量,让他们不得不好生思量思量。 其实若是他们能将真正身份言明,便是直接闯进里边,也是无人敢说些什么的。 只是这层身份却又并非如此轻易能捅破,毕竟有些东西,本就是只存在于暗处的。 那若他们只是寺庙中的护卫,便不得不顾着江奉容的身份。 江奉容自是知晓门外这些人的身份并不寻常,但既然他们无法言明,那她也索性装作不知,以谢行玉未婚妻的身份赌上一把。 想来他们听出她话里边的意思,亦不敢贸然将此事闹大。 可到底结果如何,却还是要等着外边人做出决断。 此时厢房内外皆是寂静一片,而那发沉的压迫之感却始终未曾散去,逼得江奉容手心已是沁出了涔涔冷汗。 分明只是几个呼吸间,却又好似过了数个年月般久远,江奉容终于听得外间传来声音,“既然江姑娘说不曾见过那刺客,那我等便去别处寻一寻。” 江奉容心下微松,道:“那便劳烦诸位了。” 外间那人道:“江姑娘早些歇息。” 话音落下,而后便唯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显然是渐行渐远。 江奉容转眸看向隋止,却见他的目光始终定定地落于她身上,道:“江姑娘倒是聪明。” 江奉容摇头,无奈道:“只是谢行玉未婚妻这个身份好用罢了。” 若她不曾与谢家定下这一桩婚事,方才大约外间那些护卫甚至都不会愿意多知会一声,便直接往闯进里间来了。 那时便是她再如何聪慧,却是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又如何能将人拦下? 隋止轻笑一声,倒也并未反驳,只道:“不论如何,今日多谢江姑娘愿意帮忙。” 他深夜前来,又受了伤,甚至身后还有人追杀,但江奉容却还是并未迟疑地留下了他。 而对于他不愿提及的事,她亦是一句也不曾多问。 他自然得谢她。 江奉容道:“不必如此客气,殿下也曾帮过我一回,如今殿下需要,我自然应当做些什么的。” 她立于隋止身前,与他却隔开一段距离,让二人即便在稍显暧昧地漆黑夜色下,依旧举止合宜。 隋止的目光仿佛落在她身上一瞬,而后很快移开,他轻声道:“天色已晚,江姑娘早些歇息罢。” 江奉容迟疑道:“那殿下……” “恐怕要再等一等。”隋止语气中已全然听不出任何情绪来,“那些人,应当守在外边。” 江奉容的目光移向窗外,几近惨白的月色下,错落的树影摇曳,偶尔三两声虫鸣,一片寂静的景象。 但这寂静之下,谁又能知晓到底隐藏了多少危机? 最后,江奉容转身回了榻上,而隋止依旧坐在那处,目光也始终放在窗外,显然是在盯着外间的动静。 可思绪却已经飘远。 他想着今日所见之人说的那些话,眉间不由皱起。 那人只教他再不要执着于过去,可那些仇恨,越是靠近越是触目惊心,让他如何能放得下? 暮色沉沉,江奉容看着端坐于桌边的那道身影,不知过了多久,铺天盖地的困倦之意袭来,她的意识亦是很快被混沌吞没。 再醒来时,隋止已经离开,芸青从外间推门进来,道:“小姐,这是今日的早膳。” 她将那膳食放下,江奉容瞧了一眼,依旧是寺中备下的素食,便轻轻点了点头,“我先梳洗。” 芸青闻言走上前伺候,等梳洗完毕,江奉容便安静地坐在桌边用膳,主仆二人始终未发一言。 等江奉容用完膳,恰好七日前引着她入寺中的那小沙弥也已经等在门外,江奉容不好让人久等,简单作了收拾便要推门出去。 芸青站在里间,还是在江奉容推门的前一瞬开了口,“小姐,您何必非要去见那慧光大师,其实您在此处抄写佛经,诵读佛经,只要心诚,想来佛祖都是能看得见的。” “芸青。”江奉容轻轻叹了口气,“将军待我很好,如今我能为他做些什么,自然应当竭尽所能,若只是吃一点苦便要退却,我如何对得起他?” 年幼的江奉容遭了那样的变故,又被送入宫中,在那儿,没有人再像从前那般将她当作主子,初入宫时,她心里并非是没有落差感的。 可后来,她一点点摸清楚这宫中的规矩,越发谨小慎微的活着,也仿佛接受了如今这颇为尴尬的身份。 而谢行玉不同。 他从出现在江奉容身边开始,便与旁人不同,宫中人多是冰冷如行尸走肉,可他是炽热的,是带着温度的。 他会在那些婆子仆役开口辱骂时帮她出言还击,在她被宫人刻意刁难时寻来证据证明她的清白,即便是谢皇后面前,他也始终不曾退却过半分。 他们二人的婚事,是他用功绩换来的,亦是他在明宣宫门前跪了三个日夜换来的。 所有人都不同意的一桩婚事,便是这样让他求下了。 如今去秦川城,亦是为了能尽快娶她过门。 她入宫之后,性子变了许多,若没有谢行玉,遇上那些事,她大多只会忍下。 宫中这些年,将她养得怯懦了许多,从不能,不可以到不敢,连她自己都要认不出现在的自己了。 可谢行玉从不曾说过什么,每一回,他依旧站在她身前,坚定地护着她。 所以江奉容对他,除却感激,亦还有些愧疚。 愧疚她从不曾真正为谢行玉做些什么。 是以今日,无论诸多苦楚,她始终不会退却。 芸青顿了片刻,最终还是垂下头去。 江奉容推开房门,与那小沙弥道:“小师父,我们是现在过去吗?” 小沙弥点头道:“小姐请随我来。” 江奉容应下,而后跟着他的步子沿着厢房下的廊道,往后院方向走去。 隐山寺的后院瞧着与寻常人家的院子并无甚差别,只是要宽敞许多,而里间除却几口井之外,便是一处直入烟云的阶梯。 江奉容仰头望去,却是全然瞧不见那阶梯的尽头。 数千阶梯,便是只步步攀爬,都不是件容易事,更别说一步一叩首了。 可江奉容却并未因此生出畏惧心思来,反而神色虔诚的缓步上前,而后屈身跪下,一步一叩。 17 第十七章 正在江奉容怔愣之时,谢行玉却先瞧见了她。 几乎全然不曾迟疑,他撇下了身后的青衣女子,快步往江奉容的方向走了过来。 等他走到面前,江奉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谢行玉却先将她拥入了怀中,他的声音伴着清冽的气味在她耳边响起,“阿容,我当真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江奉容的心瞬间便软了下来,她轻拍着谢行玉的后背,轻声安慰道:“都过去了,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谢行玉用力地点点头,又道:“昨夜我入宫诉职,还不曾提及我们二人的婚事呢,陛下却主动为我们赐下了婚期,说是三个月后的七月十二是个不错的日子,最宜嫁娶。” “阿容,这下没有人再能阻拦我们了。” 江奉容虽一早便只道圣人会为他们二人择选婚期,可如今得知此事已然定下,自然也觉得高兴。 只是此时正好瞧着那青衣女子走上前来,神色有些怯懦的站立于一旁,她身后还跟着两个手中拿满了东西的小厮。 江奉容看出那女子好似是在等谢行玉,便推了推他的肩膀,道:“这位姑娘是……怎地也不介绍介绍?” 她虽统共也不曾来过谢府几回,但谢府中的那些人她还是识得得,这女子确实是个生面孔,想来并非是谢府中人。 谢行玉这才依依不舍地将江奉容松开,而后转眸看向那青衣女子,道:“我在秦川城被匪徒算计,意外跌落悬崖,是她救了我。” 江奉容听得这话,心底自然感激。 又听谢行玉接着道:“她无父无母,乃一介孤女,连自个姓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名字是唤作阿嫣的。” 谢行玉的话说得直白,阿嫣听着,面上浮现出一抹尴尬之色,仿佛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 江奉容瞪了谢行玉一眼,而后走到阿嫣跟前,还不曾开口说些什么,她却先对着江奉容跪了下来,磕磕巴巴道:“见……见过小姐。” 她一开口便带着极为浓重的乡音,对于江奉容这一直生活在上京的人来说,确实会有些怪异。 但她什么也不曾说,只将眼前的人搀扶起来,“阿嫣姑娘,我并非是什么尊贵的小姐,我的父母双亲早已亡故,说来,我们是一样的。” 阿嫣一愣,显然未曾想过江奉容会这样说。 “再者。”江奉容的神色凝重了几分,她道:“你救了我的未婚夫一命,即便要行礼,也应当是我向你行礼才对。 说完,江奉容便当真认真地对着阿嫣行了一礼,“多谢阿嫣姑娘救命之恩。” 阿嫣还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谢行玉却先将江奉容扶起,又转头对阿嫣道:“你先回去罢,不必等我。” 阿嫣怯生生地看着谢行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谢行玉却先皱着眉头道:“若是不识得路,让那两个小厮带你回去便是。” 阿嫣只得点头,应道:“好。” 而后才离开。 见阿嫣已经入了府,江奉容神色有些古怪的看向谢行玉,“怎地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何以这般态度待人?” 江奉容或许不了解那位阿嫣姑娘,可她却知晓谢行玉是什么样的人。 对待救命恩人,他不说旁的,至少该有的礼节是不会少的。 可他对待那阿嫣姑娘,不像是恩人,倒更像是对她有诸多不满。 所以觉得奇怪。 18 第十八章 谢行玉轻哼一声,解释道:“一开始我对她也是客气恭敬的,只是她这人实在是太麻烦了些。” “她在秦川城救了我一回,我自然是感激的,临走之前,我还特意让人带了银子上门,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结果她始终不肯收了银子,只说什么不曾来过上京,说想来看看这儿的景致。” 江奉容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上京是我们楚国最为繁华之地,阿嫣姑娘存了向往的心思也是正常。” “我亦是如此想,虽说觉得麻烦,可到底将她带了回来。”谢行玉说到此处,眉头更是紧皱,“可这种事何止一回?便说今日早上,我原本听得你在隐山寺为我祈福的消息,正准备去隐山寺寻你呢。” “可偏偏是她穿着一身旧衣裳过来,母亲瞧着可不就令我带她去街上买些衣裳首饰么,且我吩咐旁人带她去还不曾,只说与我一人相熟,当真是麻烦极了。” 江奉容听到此处,自然听出他这满腹怨气,只得忍着笑意劝道:“好了,一个大男人,怎地还和一个姑娘计较起来了,她再如何麻烦也是救了你一回的人,要什么给什么就是了,若是怠慢了,传闻出去,少不得还要被朝中那些官员盯上,让他们寻了机会作文章,岂非更是麻烦?” 谢行玉无奈道:“阿容都如此说了,我自然是要听阿容的。” 江奉容见他一副委屈模样,也不由笑了,从袖中取出那枚平安符递给他,“是从隐山寺求来的,你往后可要贴身带着,虽说鬼神之说不可信,但有些时候,总是要有些寄托。” 谢行玉接过那平安符,将它翻来覆去地瞧了瞧,又极为宝贝地收入腰间,“既是阿容赠我的,那我自然会日日带在身边,阿容时时可来查验!” 江奉容见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胡话,也不由笑了,“谁人没事天天来查验这种东西?” 又见天色渐晚,念着若是耽误了时辰,等宫门下钥可就极为不便了,于是向他道别:“已是这个时辰了,我得先回宫去了。” 谢行玉拉着她的手,显然有些不舍,“算来,我们可好些时日不曾见了,这些时日,我心里一直想着你。” 他向来是这样的性子,便是情话,也总是想到了,便说出了口。 江奉容听得这话,面上不由染上薄红,她虽将他的手拍开,可却还是低声应了句,“我亦想着你。” 说罢,她便逃也一般地上了马车,连带着将车帘也拉得紧紧的。 四下寂静中,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地快极了,脸上的灼热感仿佛能将整个人烧起来。 她从来不是能将这种话挂在嘴边的人。 直至芸青掀开车帘进来,江奉容才算压下那阵心绪,又想起来一桩事,连忙掀开车帘往外面瞧去。 正好见谢行玉立于一旁。 她也并未再有什么不自在的,只直接开口问道:“二小姐与赖府那桩事,她可与你说了?” “嘉莹与我说了。”提及此事,谢行玉声音有些发冷,“赖家的人竟敢如此算计嘉莹,我自然不会放过他们的,只是如今我刚回来,而落在赖家身上的那一桩案子又有些棘手,怕是得等上些时候才能了结此事。” 江奉容点头,“此事有你在,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想来那赖家定是逃不过去的。” 谢行玉又道:“那日之事嘉莹与我说得细致,若不是你,当真不知最后会是何种景象,嘉莹性子骄纵,或许不会说些好听的话,但她心里是感激你的。” “我知道的。”江奉容看向天边已经烧成一片的云霞,道:“那我便先回去了,你方才从秦川城回来,一路劳累,这几日也好生歇一歇。” 谢行玉道:“好。” 如此,江奉容便吩咐车夫动身。 谢府到皇宫虽不算太远,可多是弯弯绕绕的集市,亦是过了半个时辰才算赶到。 好在此时宫门还不曾闭上。 江奉容与芸青二人都甚为庆幸,毕竟若是赶不回宫中,她们可就当真连个歇脚的地儿都寻不着了。 多日不曾回来,如今再踏入漪春殿,却总有一种古怪的陌生感,江奉容将目光放在满满堆了一桌子的礼品上边,皱眉道:“这些是何人送的?” 芸青自然不知,她从外间唤了个宫人进来,问道:“你可知晓这些东西都是何人送的?” 那宫人看了一眼堆满桌子的礼品,解释道:“这些都是上京各家小姐,还有宫中各位主子所赠,为的是恭贺小姐与谢小将军的婚事。” 听得这话,江奉容觉得有些好笑,“这婚期方才定下,却连贺礼都送到我这儿来了。” 这自然不是因着江奉容的身份,而是因着谢家。 如今的谢家,可当真是如日中天。 谢皇后与圣人纵然不和,可依旧是谢家的人占了皇后的位置,谢行玉又是个争气的,自然不容小觑。 那些人寻了巴结的机会,如何会放过? 那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这些都是贵人们的心意。” 江奉容走上前随意地翻开了几样东西,大约都是些贵重的珠宝首饰,正当她觉得有几分无趣之际,却瞥见这一堆精巧的礼盒中有一个瞧着极为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木盒。 她一愣,下意识拿起那木盒,问道:“这是何人送来的?” 19 第十九章 芸青也瞧见了这有些廉价的木盒,实在有些奇怪道:“怎地会有人拿这种东西来送人?” 实在不是她眼光高,只是能往漪春殿里送东西的人都不会是什么寻常身份,既是送礼,那至少是要拿得出手的。 送这样的东西过来,怕不是为了庆贺,反而有羞辱人的意思。 那宫人看了一眼江奉容手中的木盒,因着这东西实在与众不同,所以她很快想起来这是何人所赠,连忙道:“这是太子殿下拿过来的东西。” “太子殿下送来的?”芸青更是意外,“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寻常人倒也罢了,竟是太子殿下特意送来的贺礼,那边只能想着这其中是否是别有深意了。 那宫人却又道:“但奴婢记得,太子殿下将东西送来时似乎还说了什么,是了,殿下说这东西是三殿下托他送来的,这应当是三殿下赠予小姐的贺礼。” “原来是三殿下……”江奉容将那木盒打开,瞧见里边是一支素色的簪子,做工与材料自然都是无法与宫中的物件相比的。 只是如今的隋璟身在西山大营中,为了这一支簪子,想来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芸青显然也是想到这一层,颇为感慨道:“不曾想到三殿下竟有此心思。” 江奉容却并未多说什么,只将那簪子放回木盒中,而后吩咐道:“将这些东西全部都登记收好罢。” 那宫人应了声“是”,可却在瞧见其中一方精巧的锦盒时开口道:“此物方才是太子殿下送来的贺礼,小姐不瞧瞧吗?” 江奉容只瞥了一眼那锦盒,便了无兴致地摇了头,“都差不多是那些物件,你一一登记了收入库房便是。” 那宫人这才垂首应下。 一夜过去。 翌日一早,便有明宣宫的宫人前来传唤,说是圣人召见。 江奉容心下猜到大约是与婚事相关之事,自是不敢耽误,换了衣裳便往明宣宫方向赶去。 只是到了那处,守在殿外的李沛却不急着带她入殿,反而道:“江姑娘,陛下眼下正在与朝臣议事,请姑娘在书房稍候。” 江奉容一怔,又听李沛道:“这亦是陛下一早吩咐过的。” 既然是圣人的意思,江奉容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于是只点头应下,而后便跟着李沛进了御书房。 进了里间,李沛见她只垂首站立于房中,便道:“江姑娘坐着等便是。” 江奉容虽然面见圣人的次数总共不过寥寥几次,可去极为清楚其中的规矩。 若非朝中重臣,哪里有资格在此处坐着与圣人交谈? 李沛虽如此说了,可她却还是不敢这般肆意,便道:“阿容站着等候陛下前来便是。” 李沛一笑,“江姑娘何必如此,陛下此番传召之事有事要与姑娘相商,又不是要让姑娘过来受罚的。” “况且,陛下也特意吩咐了,朝中之事大约还需要些时辰才能了,让姑娘在此处喝喝茶吃些点心,只当是在自己家中便是。” 李沛都如此说了,江奉容便也只得依着他的意思坐下。 只是心头却越发觉得古怪,虽说往日圣人确实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语,可却与今日不同,今日好似……太过刻意了些。 李沛却不曾再多说什么,只恭敬道:“江姑娘在此处稍候片刻,奴才这便吩咐人送上些茶水点心来。” 江奉容道:“如此,多谢公公了。” 李沛道:“姑娘客气。”而后便缓步走了出去。 不消多时,有一宫人推门而人,江奉容下意识抬眼望去,见那宫人手中拿着托盘,便知这宫人应当便是李沛方才所说的前来送茶水点心之人。 那宫人行至江奉容跟前,正欲行礼,江奉容却先开口道:“不必多礼,将东西放到这儿来便是。” 宫人应道:“多谢姑娘。” 江奉容听得这宫人说话的声音,不由多看了那宫人两眼。 果然见这宫人瞧着已并不年轻,即便施了脂粉作掩盖,可靠得近些,依旧能瞧见眼角眉梢的细纹。 这倒是一桩怪事,宫中如此年纪的女子,若不是已经被放出宫去了,便是已经成了宫中有品级的嬷嬷。 可瞧着眼前这宫人,身上穿的不过是寻常宫人服饰,却又到了这般年纪,可不极为古怪? 不过江奉容向来不是那好奇心重的人。 她即便心中如何好奇,面上也不会显露分毫,只任由那宫人将托盘上的茶水点心一一摆放在她身侧的案几上。 江奉容还不曾说话,那宫人却先开口一一作了介绍,她指着其中一样点心道:“这是杏酪,乃是用甜杏仁制成,里边放了白糖,姑娘若是喜甜,可以尝一尝。” 又指着另一样点心道:“这是百果糕,里边搁了松仁,胡桃,口感粉糯,但却不至于太甜,姑娘若不喜太甜,亦可一试。” …… 江奉容便听着这宫人从头到尾将这些吃食尽数介绍了一番,下意识问了一句,“你怎么对这些东西如此了解,这都是你做的么?” 那宫人神色一顿,而后很快摇头,“回姑娘的话,这些都是御膳房送来的,奴婢只是听得多了,便记下来了些,方才在姑娘面前卖弄了几句,还请姑娘莫要怪罪。” 江奉容只是随口一问,自然不会与这宫人去计较什么,于是只是点了头便不再说话。 可那宫人却并未退下,反而在安静了片刻之后再度开口道:“听闻姑娘的婚期已经定下,还不曾恭喜姑娘。” 江奉容与谢行玉的婚期定下并非秘密,而是早已传闻出去的事儿,这宫人又是在明宣宫伺候的人,知晓这事自然并不奇怪。 只是她突然在江奉容面前提了这事,倒是有些令人意外。 能在明宣宫做事的宫人,定然都通晓这宫中规矩的人,自然明白少说多做的道理,可这宫人瞧着实在不像是懂得这些的人。 有那么一瞬,江奉容都止不住有些怀疑,这宫人当真是明宣宫的人么? 可这种疑虑转瞬便消逝了。 这里是宫中,又是守卫最为森严的明宣宫,倘若此人当真不是明宣宫的人,那便是有着通天的本事才能混进此处来。 那有这般那本事之人,混进这明宣宫后,也不会花费时间在此处与她闲谈。 所以江奉容只客气地应道:“多谢姑姑。” 那宫人的目光却依旧落在她身上,张嘴仿佛还要说些什么,只是正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李沛的声音,“皇上驾到!”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江奉容连忙上前行礼。 立于她身旁的那宫人却是迟疑了片刻才一同上前行了礼。 圣人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那宫人身上,片刻后才移开,又看了一眼江奉容,而后在书案后坐下,“免礼罢。” 等二人起身,圣人才道:“此番召你前来,是为你与行玉的婚期,想来你也已经知晓,朕将你们二人的婚期依着卜尹给出的吉日定在了三月之后的七月十二。” 江奉容道:“阿容已听将军说起此事,多谢陛下赐下婚期。” 这可并非只是为他们二人的婚事定下了日子,而是让这一桩婚事再无更改的可能。 如此,便是那些谢家的人再有意见,也只能忍下了。 圣人点头,目光却又再度从那宫人身上扫过,而后才道:“虽说婚期已经定下,可这成婚一事却还有诸多细节需要考量,你既养在宫中数年,朕与皇后,自然都是将你当作女儿来看的。” “只是当年江家的事闹得太大,朕若是给你公主之尊,允你从宫中出嫁,恐怕会惹来朝中大臣不满,鸿胪寺卿江成益膝下无女,唯有一子,他已向朕表明心意,愿意收你作义女,如此,你便出宫备嫁,三月后,亦是从江家出嫁便可。” 20 第二十章 这江成益虽也姓江,但与江奉容却是并无亲故的,否则当初江家的事闹得那样大,这江成益即便保住了性命,也是再不可能入朝为官的。 撇去这江成益与她同姓,免去了改换姓氏的麻烦之外,这江成益在朝中为四品官员,不算显贵,亦不算落魄,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江奉容虽然知晓她定然是不可能从宫中出嫁的,毕竟从宫中出嫁的女子,便不是公主,也至少要封作郡主,才不至于坏了规矩。 而她若是寻常官员的女儿也就罢了,偏偏还是通敌卖国的罪臣之女,又不曾立下什么功绩,若当真给了那般尊贵的身份,朝野上下,怕是无人能接受此事。 只是她不曾想到圣人已经将此事安排地如此妥当。 她以为她之事,不足以让圣人如此费心。 所以此时听完圣人这一番话语,心下难免有些意外,但却也不曾犹豫,道:“阿容的婚事,自然全凭陛下做主。” 圣人点头,“你与行玉的婚事,朕已经与江成益提过,届时,你将会比江家嫡女出嫁还要风光许多。” 江奉容明白这是莫大的恩典,于是又恭敬跪下,“多谢陛下。” 圣人抬手让她起身,道:“你这便回去吩咐底下人收拾好东西,身边伺候的婢子若是用得惯了,也一并带上,晚些时候江家会遣人来接你。” 江奉容原本正想着要提一提芸青之事,却不想圣人竟是连这般小事都考虑到了,心下自然感激,便又要行礼。 只是她还不曾跪下,圣人却先开口道:“朕都说了,是将你当作女儿的,在自己父亲面前,便不用这么多礼节了。” 江奉容听得这话,却不由的地想起她真正的那位父亲。 罪臣江遂。 她总共只见过这个父亲三回,无一例外都是在她年纪还很小的时候。 只是江奉容记得,她是很喜欢这个父亲的。 小心翼翼摸她脸时,脸上憨厚的笑,将她抱起时,刻意侧向一边害怕扎到她的胡子,以及从腰间摸出一块以及化开的饴糖,却将她惹哭时,手足无措的模样,江奉容都记得清楚。 只是此时,她只能压下心底的酸涩,轻轻应了个“是”,而才恭敬告退。 但圣人却忽地叫住她,“这些点心怎地不尝尝?御膳房那边特意为你做的,不知你喜欢什么,所以各样口味都尽数备了一些,若不尝尝,便浪费了他们一番心意了。” 江奉容一怔,就见那宫人已经将点心收入食篮,又走到她身前道:“姑娘可带回去尝尝。” 江奉容无法,只得伸手接过了那食篮,又道:“谢过陛下赏赐。” 而后很快踏出房门。 此次面见圣人,江奉容心中虽是留下了诸多疑惑,譬如那个年纪对不上的宫人,譬如圣人如此细致的心思,又譬如此时她拿在手中的食盒。 可她却只是神色如常的出了御书房。 连被鸿胪寺卿江成益认作义女,出宫备嫁之事,都是到了漪春殿才与芸青说起的。 亦吩咐她尽快收拾了东西,晚些时候,江府会遣人来接。 她平日吃的用的东西都不算多,可到底在此处生活了那样多年,当真要收拾起来,却也繁杂。 可芸青在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却不觉得疲累,反而面上是始终挂着笑意的。 连江奉容都忍不住道:“怎地你瞧着竟比我还要欢喜些?” 芸青笑着道:“奴婢这是在为小姐高兴,您在这宫里被困了这样久,如今,可算能离开了。” “能出宫自然是好事,可我们心里却也不能对这江府有太大的指望。”江奉容道:“这江府的人也不过依着陛下的心意,这才不得已站出来说愿意认我作个义女罢了,否则,自是不会愿意与我这个罪臣之女扯上关系的。” 其实芸青亦是知晓这些道理,可如今江奉容就这样明晃晃的将这些事说出来,甚至还一副平静的模样,她心里却更是不好受。 显然,江奉容已经习惯那些人如此对待她了。 见芸青因为自己所言好似有些伤怀,江奉容反而笑了,“我只是感慨几句罢了,左右我们在这江府不过才住三个月,他们心头如何作想,又何必去在乎?” “况且让我在江府备嫁亦是陛下的意思,这些江府的人心里再如何不情愿也是已经应下了这一桩差事,定是不敢当真对我做些什么的。” 听江奉容如此说了,芸青面上的郁色才算消散,“小姐说得是,任凭那些人心中如何想,反正明面上还是得客客气气的就是了!” 如今这局势,稍稍有些眼力见的都能瞧出来,圣人是用了心思为江奉容筹谋的,不管出于何种缘由,在这时候,他们都是不会有胆子胡来的。 江奉容点头,“是这个道理。” 芸青手脚麻利,加之江奉容也一同帮衬着,虽然事情繁杂,却依旧很快将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完毕。 其实最终收拾下来,不过几件衣裳,一些零碎的物件尽数装进了一个木制的箱子里,芸青再用一个包袱装了自个平日里用的东西。 这便是她们在宫中待了近十年之后,所需要带走的全部东西了。 如此忙活了一番,竟是连午膳都没顾上用,等将手头之事尽数做完了,才觉得腹中饥饿。 “这个时辰若是再传唤午膳怕也是来不及了。”江奉容算着时辰,不由皱眉,“既是出宫备嫁,少不得还要往永祥宫去一趟,虽说她也未必想应付我,可若我当真不去,便失了礼节。” 江奉容在宫中这么多年间,早已明白在此处最重要的,便是须得守着礼节。 坐在高位上的人可以作出混不在意的模样,但她身在低处,却得事事斟酌。 否则若是让人拿住了把柄,便是再小的事,也会被放大到她承受不起的地步。 芸青却正好瞧见江奉容从明宣宫拿回的那一食盒,她走上前打开一瞧,只见里边满满当当的装了各式各样的糕点,“小姐,不如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她一边说着,便已是将那些点心一碟碟地端到了江奉容面前。 江奉容垂目看向那些精巧的点心,止不住想起了御书房的那个宫人,其实她之所以觉得怪异,除却那个宫人出现得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之外,还因着她在那宫人身上觉察到了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至于到底是何种缘故,她自然是无从知晓。 而此次还不等她回过神,芸青就已经拿了一块杏酪送到她的唇边,“小姐不是素日最喜欢这杏酪了么,这可是送去陛下宫中的,想来味道是不会差的。” 江奉容只得勉强咬了一口,其实味道很是寻常,甚至还比不上她们素日里从御膳房拿的。 芸青尝了尝之后亦是一脸古怪,“用料倒是最好的,只是这手艺实在差了些,怎地往明宣宫送的,竟是这样的东西?” “随便用些填填肚子也就是了。”江奉容却也并无深究的心思,“等下还要去一趟永祥宫。” 见江奉容如此说了,芸青便也只囫囵吃了些。 二人料理好漪春殿的一切,才匆匆赶往永祥宫。 外间宫人禀报过后,江奉容踏入殿内。 谢皇后显然也已经知晓了圣人的旨意,对于这样的安排,她倒也并未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左右江奉容是要嫁给谢家的人,有个还算体面的身份,对于谢家而言,也不算坏事。 只是谢皇后也实在意外,江奉容到底是如何使得圣人如此为她费心安排? 要知道,从前的圣人向来是不喜处理这些琐碎之事的,可眼下,却是一次又一次地为了江奉容耗费心神。 若是要追溯个源头,谢皇后唯一能想起的,便是自个生辰宴那日,江奉容献上的那一舞。 其实她也并非没有想过那一舞或是有何古怪之处。 譬如那或许是先皇后在时,曾给圣人跳过的舞? 可谢皇后对故去的先皇后并非全然没有了解,她知晓,先皇后性情柔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作此凌厉剑舞的。 如此一来,她便再如何细思,也想不出其中缘由来了。 不过她即便为此事费尽心神,在江奉容面前,却也依旧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她上下瞧了瞧江奉容,道:“你与行玉的婚事,本来本宫是极为不满的,可行玉的性子也执拗,认定了你便不论本宫与他母亲如何说,都不肯放弃,如今,他更是豁出性命去也要定下与你这一桩婚事。” “他母亲都已认下这一桩婚事,本宫这个做姑母的,自然也没什么话好说,你既是为了他,也肯去隐山寺吃那苦头,说明你心里也是有他的,这一点,本宫也知晓,这次你来向本宫辞行,本宫也没有别的要与你说,只一件事,即是要嫁进谢家了,往后事事便都应当以谢家为先。” 谢皇后虽然不愿承认,可却不得不承认,江奉容虽说身份尴尬,但若当真得了圣人的怜惜,往后嫁入谢家,对谢家也是有些好处的。 毕竟她虽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多年,又为圣人诞下皇子,可却始终不得半分宠爱。 江奉容听得这些教诲之言,心里反而觉得轻松。 至少此时的谢皇后是当真认可了这一桩婚事,自然,圣人都已经为他们二人定下了婚期,便是谢皇后心中还有不满,亦是做不了什么。 只是江奉容既已经要嫁入谢家,总还是希望能与谢家之人好生相处,如此,也不至于总教谢行玉夹在中间为难。 于是此时她自然应道:“娘娘所言,阿容自当谨记于心。” “能记着便好。”谢皇后叹了口气,又摆手道:“行了,除却这些,本宫这里也没别的要与你说了,你回去罢,江府的人也差不多该来了。” 江奉容上前行了一礼,向她告退。 只是江奉容前脚才踏出殿门,谢皇后便看向一侧的画萍,“行玉回来也有几日了,却还不曾入宫来见一见本宫这个姑母。” 画萍道:“将军方才回京,又遇上陛下赐下婚期,诸事缠身,想来是忙忘了,不若奴婢遣人去一趟府中,提醒将军一句?” “去吧。”谢皇后有些疲累地点了头,“去同他说一声,就说,本宫有事要见他。” 画萍很快应下。 21 第二十一章 谢行玉在府中得了消息,便与来传话的宫人一道入了宫。 到了永祥宫门口,画萍瞧见了他便上前先行了一礼,而后道:“从将军出事的消息传回来,娘娘日日为将军忧心,可您回京已有几日,怎地却也不来见一见娘娘?” 谢行玉听得此言,心下不由地有些惭愧,解释道:“实在是手头事务繁多,又遇上婚期之事,这才耽误了。” 其实除却这两桩事之外,还有另一桩事却是他不好提及的。 便是那个救了他一命的阿嫣。 阿嫣从未来过上京,她从出生起,便一直住在秦川城边陲的一处小山村,若说起农田里菜园子里的事,她是懂得的,可她来上京,却并不是来侍弄这些东西的。 这里于她而言,实在太过陌生,许多时候,她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 谢行玉想着,既然是他将人带到上京来的,许多事,便是他推脱不了的责任,如此,他便也在阿嫣身上花费了不少心神。 画萍此时并非要向他兴师问罪,她说这些话,不过是为谢皇后待会儿要说的话作个铺垫罢了。 如今目的已达成,她自然也不会再多言,只道:“原是如此,那将军还是先进去罢,娘娘正在里间等着您呢。” 谢行玉点头,迈步进了里间。 谢皇后确实是在等着他,一见他进来,便起身走上前,“快让姑母瞧瞧,这身上的伤,都已经大好了吧。” 谢行玉道:“姑母不必忧心,原本便只是一些皮外伤罢了,修养几日,早已好了。” “那便好。”谢皇后神情微松,复又想起什么,道:“听闻你这次是被一女子所救,你还将这女子带到上京来了?” 谢行玉一顿,还是承认道:“确有其事。” 谢皇后点头,“这女子既是救你一回,对我们谢家也算有大恩,等你成婚之后,本宫做主,将她许作你的妾室,如此,她也可在上京有个安生立命的所在。” “姑母怎地也做这乱点鸳鸯之事。”谢行玉连忙摇了头,“我有阿容为妻,便已足矣。” 见谢皇后似有不信,他又接着道:“母亲亦是说了,要将她收作义女,往后我是要唤她一声‘妹妹’的,姑母可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谢行玉都已是将话说到这份上,谢皇后便不再抓着不放,只点头道:“若是如此安排,也并不不妥,左右传闻出去,人家也说我们谢家是知恩图报的。” 谢行玉方才应着,谢皇后却已转了话题,道:“阿璟的事,你可听说了?” “今日用午膳时,听母亲说了一回。”提及此事,谢行玉的眉头也不由地皱起,“三殿下平日里性子骄纵些,其实也不算大事,只是怎地将这事闹到了太子跟前?” 谢皇后想起那日之事,不由冷哼一声,“此事与你那好未婚妻也是有些干系。” 见谢行玉不解,谢皇后便将那日之事原原本本说了,语气中不免还带着几分不满。 谢行玉却摇头道:“此事如何能怪阿容?太子原本与您便有诸多争斗,三殿下即是做错了事,又恰好被他撞见,他自然是会有些动作,此事换作是您,怕也是一样的,阿容便是在场,又如何拦得下太子?” 听谢行玉一开口便尽是对江奉容的维护之言,谢皇后脸色虽不算好看,可却也没再多说,只道:“不论如何,阿璟就算犯了再大的过错,如今也已经在那西山大营中煎熬了数月,也算是罚过了,可陛下却始终未松口让他回来,他到底是个皇子,难道就要让他这辈子都交代在那西山大营?” 谢行玉自然明白谢皇后的意思,无非是指望他去向圣人开口罢了。 毕竟他方才替圣人办妥了秦川城之事,在圣人面前,他还算能说得上话。 谢行玉虽一直不喜隋璟,可却也知晓他无论如何都是有着谢家血脉的皇子,作为谢家之人,谢行玉定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于是应道:“姑母放心,我寻了机会便会向陛下求情。” 谢皇后点头,可思忖片刻,她却又道:“若是陛下不曾松口,你亦可以在陛下面前提一提你那未婚妻,这些时日,陛下对她的事分外上心,或许提了她,陛下能再斟酌斟酌。” 她说这话,谢行玉自然是不会信的。 可却也不曾反驳,只道:“我知晓了,等有了消息,我再过来禀告姑母便是。” 如此,谢皇后的心也安定下来。 *** 江奉容刚回了漪春殿,外间便有宫人来报,说是江府中来了人。 她听了这话,便吩咐芸青取了东西,二人匆匆出了殿门。 殿门外,有两辆马车停在此处,走得近些,便能瞧见一身穿湛蓝衣袍的男子立于马车边上。 这男子身形不算高大,周身却自有一种书卷气,想来便是江成益的独子江怀远了。 江奉容如此想着,走上前去。 江怀远听得脚步声响,也正好抬眼望去,见一身着杏色衣裙的女子缓缓走来,那女子眉目柔婉,肤色莹白如玉,虽只是淡淡施了脂粉,可却依旧极美。 江怀远看得愣了神,直至人已行至面前才回过神来,听得江奉容斟酌片刻,唤了他一句“兄长”。 他却变了脸色,道:“在外人面前你如此唤我也就罢了,若只有我们二人在,便不必如此。” 江奉容心里早有准备,听江怀远如此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无非是不想与她扯上关系罢了。 她原本就是罪臣之女,与她扯上关系确实算不得好事,说不定日后还有被牵连的风险。 所以江奉容也并未为难于他,只点头道:“江公子。” 江成益独子江怀远,虽出生官宦世家,如今却还只不过是个白身,想来江成益也是有心想让这个儿子入朝为官的,只是他却不甚争气,科考已有两回,次次皆是名落孙山。 既无官身,眼下江奉容唤他一句“公子”,也算合时宜。 江怀远的面色果然稍稍缓和,道:“上马车罢。” 江奉容与芸青上了一辆马车,江怀远却独自一人坐了另一辆。 瞧着他那恨不得退避三舍的模样,江奉容反而觉得有些好笑,若非是圣人的旨意,他今日恐怕是万万不会来此接人的。 芸青原本有些难过,可瞧见江奉容这般神色,心头那几分郁色也尽数被冲散,忽地觉得这也并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儿了。 马车一路出了宫,沿着闹市一路往南边驶去。 江奉容在马车中坐得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芸青掀开车帘一瞧,看见府门见挂着偌大的牌匾,上边写着“江府”二字,这才连忙向江奉容道:“小姐,江府到了。” 江奉容的神色很快恢复清明,她点头道:“走吧。” 二人才下了马车,便瞧见江成益与夫人周氏竟也出门来迎接,江怀远亦是极为主动地吩咐下人帮着江奉容收拾马车中的东西。 江成益与周氏走上前来,不等江奉容见礼,周氏便已是先拉着她的手一副亲密做派,“老爷,您瞧瞧这阿容,生得当真水灵。” 江成益亦是笑道:“夫人一直想要个女儿,奈何没这缘分,却不想如今却得了这么个义女,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又看向江奉容道:“阿容,怎地还不唤一声‘母亲’?” 江奉容自然不会推脱,姿态恭敬地向江成益唤了声“父亲”,又看向周氏唤了声“母亲”。 如此,二人面前也都有了笑意,皆是点头连连应了几声“好”。 到这里,这一番表演已是差不多了,周氏便道:“瞧我,只顾着高兴了,怎地让女儿就站在门口与咱们说话?走罢,这一路定是累了,赶紧进里边歇歇吧!” 江成益也点头称是。 于是江奉容便同二人一道进了府内。 一进里间,江成益与周氏面上那努力挤出来的笑意很快敛了下去,江成益直接便拂袖走了,而周氏也只淡淡向底下人吩咐几句,又看向江奉容道:“你往后便住在观荷院,若是有何事,来景芳院寻我便是。” 江奉容应道:“是。” 周氏见她礼仪妥帖,便也不再多言,只略一点头便转身走了。 而此时的江怀远吩咐完底下人将江奉容带来的东西尽数拿去观荷院,人便已是不见了踪影。 这会儿便只余下一婢子给江奉容与芸青带路,方才还极为热切的几人都早已各自离开。 江奉容四下打量着这江府的景致,里间房屋错落,长廊蜿蜒曲折,景观不多,但无论是湖中央的亭子,还是里间摆放的棋局,又或是一旁相得益彰的鹅软石小道,都给人一种极为雅致之感。 芸青却显然无心这些,大约因着方才江府的人所做的那一场戏,她的面色始终不好看。 等到了观荷院,那引路的婢子走上前推开院门,道:“此处便是观荷院了。” 江奉容顺着半开的院门往里边瞧去,见这院落正中央便是一汪湖水,因着已是临近夏日,里间的荷花虽还未盛开,但亭亭玉立的几处花苞也格外惹人,难怪唤做“观荷院”了。 也正因为有这景致在,这观荷院瞧着比寻常院落都要宽敞不少,应当有的东西也一样不少,看来是费了心思的。 那婢子见她满意,便道:“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江奉容点头,而后与芸青一道踏入院中。 里间有两个婢子与一个年纪稍大的婆子在候着,见了江奉容都纷纷上前行了礼,又各自报上了名字。 分别是唤做绿夏与清荷,那婆子姓王,便只称作王婆子。 三人态度皆是恭谨,都道江奉容有事尽可吩咐。 江奉容眼下也寻不出什么事儿来给她们作安排,便只让她们去忙活原本的活计。 三人听得这话,又各自行了一礼才去忙了。 江奉容与芸青在院中左右瞧了瞧才入了房内。 里间一切也都已是收拾齐整,就连她们方才带来的一应物件也都尽数被安置妥当,江奉容瞧着,自然是再寻不出什么不满意之处了。 只是芸青却依旧愁眉未展,道:“这江府之人当真是会演的。” 见江奉容的目光看过来,芸青才解释道:“府外是一副样子,里边却又是另一副样子,奴婢当真是不明白了,既然没这心思,又何必做出那般姿态来,让我当真以为……以为这江府的老爷夫人是将小姐当作女儿的。” 芸青如此说,虽是有些痴心妄想了,可却也并非没有缘由。 芸青跟在江奉容身边伺候多年,对她的身世最为了解,心底自然还是希望着有人能疼一疼她。 “外间那一番表演都只是做给外边人看的,里边都是江府的人,自然不必再表演。”江奉容显然不会再为了这种事伤怀,她心里早就如同明镜一般,“况且人家又不曾苛待了我们,该有的东西都尽数安排妥当了,又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我不过是个外人,家世又不清白,江府的人能做到这份上,即便是因着圣人的缘故,也已经很好了。” 芸青听着,却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是在心底越发心疼自家小姐,又只能应了个“是”。 *** 谢行玉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已是入了夜。 他离开永祥宫后,到底是依着谢皇后的心意去了一趟明宣宫。 往日,若是他求见,圣人总会愿意放下手头的事先见了他。 可这一回,却是刻意让他在外间等了好一会才召他进去。 其中缘由,他亦能猜到。 圣人在这宫中,耳聪目明,一点动静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自然知晓谢行玉在来明宣宫之前去了何处,那便也能想到此番谢行玉是为了何事而来。 毕竟谢皇后因着这事已经在他跟前求过好几回了,他也早生出了厌倦之意。 即便谢行玉才立下战功,他也依旧是并不想这般轻易松口。 才刻意让谢行玉在外间等了这么久。 等他终于进了殿内,果然还不曾开口,便听得圣人道:“你此番前来,应当是为了老三的事情吧。” 谢行玉并未遮掩,应道:“是,臣正是为此事而来。” 圣人微微点头,面上神色瞧不出喜怒,只道:“你接着说。” “是。”谢行玉神色恭敬:“臣从皇后娘娘口中得知三殿下因着犯下过错已被送去西山大营数月。” 他说起此事,全然没有隐瞒的意思。 毕竟他心底清楚,这些事圣人心底应当都是有数,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说谎? 他接着道:“三殿下当日肆意妄为,不敬兄长,确实是犯下了大错,只是臣私以为陛下既然是以将三殿下送去西山大营作为惩罚,而并非只是让其受些皮肉之苦,说明陛下其实说是责罚三殿下,不如说是想好生教养三殿下。” “三殿下从前性情确实骄纵太过,只是如今在西山大营中历练了一番,臣听得皇后娘娘说起,道三殿下浑然如变了一个人,若是如此,臣想着,陛下可否再给三殿下一次机会呢?” 隋璟如今的情况如何自然并非全凭着谢行玉一张嘴说的。 圣人即便再如何不在意这个儿子,却也不可能当真全然不顾他。 所以自然也一直有安排人盯着,如今的隋璟是否如谢行玉所言,已是彻底变了性子,他的心里也是有数的。 他迟迟未将隋璟接回宫中,和不喜谢皇后也有些关系。 如今谢行玉刚立下功绩,又特意为此事开了口,他便也不再为难,点头道:“即是如此,那就让他回来吧。” 谢行玉心中一喜,连忙跪下谢恩。 如此折腾了一番,他回到谢府,可不就已是入了夜。 只是他方才进了府们,就瞧见一道浅蓝色身影立在那处,心底不由轻叹,道:“怎地这个时辰了还不去歇息?” 22 第二十二章 那女子转过身来,正是阿嫣。 阿嫣瞧见谢行玉回来,显然很是高兴,她快步走上前来将手中那一叠练过的字递到他面前,道:“将军,这是阿嫣今日练的字。” 她的声音中依旧夹杂着极为浓重的乡音,但或许是因着听得多了,谢行玉竟也并不觉得怪异。 大约是习惯了。 往日阿嫣练的字确实都会交与他看看,阿嫣不识字,从前在那小山村倒是不要紧的,那里多得是不识字的人。 可如今来了上京,一切却都与从前不同。 她在此处遇见的,哪怕是谢府中的寻常婢子,都不至于大字不识。 于是她便起了读书写字的念头。 她与谢行玉说起此事时,谢行玉自然是认同的。 他心里明白,阿嫣若是当真想好生在上京生活下去,总该是要有些改变的。 所以也愿意帮一帮她。 只是今日他实在有些累了,便道:“我到底不是夫子,便是有心教导你,怕也是做不好这事的,你要是真心想学,我明日为你去寻一位夫子来……” 可谢行玉的话还不曾说完,就见阿嫣慌忙摇了头,“阿嫣不想要夫子。” 见谢行玉眉头皱起,她又有些怯生生地解释道:“在这上京,阿嫣唯与将军熟识,至于旁人……” 阿嫣顿了片刻,好似下定决心一般,“将军再给阿嫣一些时间好不好,等阿嫣适应了这里,便不会日日缠着将军了。” 听她如此说了,谢行玉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到底是有些心软了,便还是接过她练的字,一边迈步往书房方向走去,一边道:“走罢,我帮你瞧瞧。” 阿嫣脸上顿时有了笑意,连忙跟上谢行玉的步子,与他一同往书房方向走去。 永祥宫中亦是方才得了消息。 从谢行玉依着她的意思去了明宣宫向圣人求情开始,谢皇后便一直有令人盯着那边动静,若有消息,便要尽快传回来。 圣人已经松口要让人将隋璟从西山大营接回来之事并未刻意隐瞒,所以不消多时,谢皇后便已经知晓了此事。 得知这消息的一瞬,谢皇后悬起的心终于落下,眼里甚至因着太过激动而有了泪意,她口中不住念着,“阿璟终于能回来了,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 一旁的画萍也抹着眼泪道:“算算日子,三殿下用不了几日便能回宫了,娘娘您终于不用再为殿下忧心了。” “前两日送来的画像,本宫瞧着阿璟当真瘦了许多,不过却也高了一些。”谢皇后想起什么,攥着画萍的手吩咐道:“记着让厨房备下些补身子的食材,要最好的最新鲜的,再让织室多备下夏日的布料,先不急着制成衣衫,等阿璟回来了,给他量好尺寸再做……” “他往日最不喜的便是念书,这次他在外头受了不少苦,方才回来,便不急着逼他念书,先休息些时日,这事也得吩咐下去。” 谢皇后将自己想到的事都尽数叮嘱了一番,画萍听着,连连点头表示都已经记下,又道:“娘娘,这些事奴婢明日一早便会吩咐下去,想来下边的人定时不敢怠慢的,只是天色已晚,您也应当好生歇息才是。” 谢皇后心头的重石已然放下,便也不再多言,颔首后由画萍伺候着上塌歇息。 难得一夜好眠。 而时候再早一些,亦有送信之人匆匆往东宫方向而去,只是那处却始终不曾有任何动静。 *** 江奉容在江府也并未有任何不适应之处。 江成益虽是主动向圣人禀明愿意将江奉容认作义女的,但却是他在觉察出圣人的意图之后才有此动作。 或许不那么情愿,可既然接了这桩事,自然还是会将此事做好的。 所以江府安排的无论吃住还是旁的,都是极为妥帖的。 第二日一早,江奉容并未去向周氏请安,周氏却先来了观荷院。 江奉容虽算作是义女,可毕竟也是女儿,若是想礼数周全些,她初来江府,晨昏定省,总是免不了的。 只是江奉容想着昨日初见时江怀远说的那一番话,又想起进了府内,江成益与周氏那副冷淡模样,心下也明白,他们大约是并不想与自己有过多牵扯。 更是无心与自己在此处表演什么母慈女孝。 即是如此,她自然也不是那偏偏要上赶着去讨人嫌的性子。 便索性与他们疏离些,就如同江怀远所言,若是再无旁人在场,就不必费心伪装了。 只是不曾想今日一早,周氏会来。 江奉容心下疑惑,但却依旧上前见礼,唤她,“江夫人。” 周氏并未纠正这称谓,只将手中的帕子搭在膝盖上,随意坐下道:“今日我过来,是老爷的意思,他让人须得将与你婚事相关的一应事宜都与你交代个明白,免得到时候出了岔子,旁人也会议论我们江家的不是。” 江奉容听了这话,心里便有数了,应道:“是。” 周氏道:“想来你也知晓,你与寻常女子却是不同的,家中并无父母亲帮你操持,如今即是算作我江家的义女,你的嫁妆,江家也会依着嫡女的份例给你安排妥帖。” 此事江奉容已经听得圣人提起过,所以自然也并不意外,只道:“多谢江夫人。” 周氏站起身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道:“你在宫中生活了这样多年,规矩礼仪我都是放心的,想来不至于丢了我们江家的颜面。” 江奉容依旧垂首应道:“江夫人放心。” 周氏显然对江奉容是满意的,她点了点头,道:“不必如此客气,往后你只唤我母亲便好,同样,亦是要唤老爷一声‘父亲’,怀远便是‘兄长’。” 称谓之事,本来就是小事,只是若是被有心之人抓了把柄,可就说不清楚了。 江奉容迟疑片刻,有些为难道:“可是江公子特意与我提过一回,说是并不想让我如此称呼……” 倒不是江奉容有心告状,只是这话原本便是从江怀远口中说出的,她若是不与周氏说明,此后再起了误会,也就说不清到底是何人的过错了。 周氏听得这话,倒也并不意外,只道:“怀远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对你父母双亲所行之事自然是深恶痛绝,连带着对你有些不喜也不是怪事,此事,我会与他好生说一说,你记着我的话便是。” 周氏的话说得并不好听,可江奉容也并无从辩驳。 就算江遂与赵文婴原本便是有苦衷的,可到底做了通敌卖国之事,所以此时,她只将头低得更低了些,而后应道:“是。” 可周氏的目光再度看了过来,江奉容一顿,又道:“多谢母亲。” 周氏这才满意地收回了目光,道:“你记着我的话便好,往后便是你已经成婚了,亦是可以将江府当作你的母家,你的回门宴,我也自当给你办的风光。” 其实话说到这份上,江奉容便是原本心中还有些不解之处,此时,心下也都已经尽数明了了。 显然,周氏是看不上她的。 不仅是周氏看不上她,江府的这些人,江成益,江怀远,一个个都是瞧不上她的。 无非是因着她的出身罢了。 朝中那些忠君爱国之士,都会低看她几分,这也不是什么奇怪事。 江奉容也早已习惯。 只是这江府之人除却有些瞧不上她之外,却偏偏还想从她身上得些利益。 这便使得他们一边不甘愿与江奉容关系过于亲密,一边又不想与她过于疏离,便只能维系着如此变扭的关系。 江奉容也不拆穿,左右不过是成婚前一个短暂的居所罢了,江府之人能将其中事务尽数安排得妥帖,于她而言,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所以只点头笑道:“母亲的话,阿容谨记于心。” 周氏见江奉容如此识趣,亦是极为满意,点头道:“好,到底是宫中养大的孩子,确实是不同的,你我二人既是把话说明了,那我这个作母亲的,便也能安心了。” 说罢,抬步往房外走去,“今日一大早便出来这么一遭,也实在有些疲累了,若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江奉容福身道:“恭送母亲。” 周氏便走出了房门。 一旁芸青见周氏走远,走上前道:“这江夫人倒是个拎得清的,几句话而已,就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说得分明,只是有些话却说得不太好听。” 这说的便是周氏当着江奉容的面提及江遂赵文婴二人,甚至说起他们那桩通敌卖国的罪行了。 江奉容只道:“那些事我在宫中早已听腻了,也无非是这一桩事翻来覆去的讲,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 芸青叹了口气,到底没再说什么。 往后几日,江奉容在江府中便如同周氏所言,作出了一副江家义女的姿态。 该有的礼仪规矩,一样也不曾少。 在江成益,周氏面前,也都是一副孝顺女儿的模样。 如此表演一番,江府之中,自然也有些下人嚼起了舌根。 譬如道:“明明只是个罪臣之女,如今作出这般姿态,瞧着竟好似咱们江家的嫡女一般呢!” “谁说不是?不过她那身份确实不知为何能与谢将军相配!实在是差得太远。” 亦有道:“她那罪臣之女的身份一辈子也洗脱不了,如今这般费力巴结,想来也是别无他法了吧。” “……” 这般闲谈之后,那些个下人往往还肆意地发出嫌恶的笑声,显然不曾将江奉容放在眼里。 有几回芸青撞见了这般景象,心里实在气不过,便要上前去与他们理论,只是却被江奉容拦了下来。 芸青不解,“不过是几个江府的下人罢了,小姐如今是江大人与江夫人的义女,在这江府,至少在外人眼中还算是个主子,怎地连管教个多嘴的下人都不成了?” 芸青说的这话,实则不错。 江奉容若有心管教,便是将这些个下人都尽数责罚一番,也是没有做错的。 只是没必要。 她道:“眼下我若过去与他们争吵,少不了又是一番纠缠,我在这儿算半个主子,能处理这事,但浪费心神。” “可这府中有其他人更不想担了苛待我的罪名,等着吧,很快他们便会将这事处理得妥当。” 果真,只过了一日,芸青再从那道上经过时,在那处扫洒的下人便已经尽数换了。 她留了心眼,便刻意上前问了一句,“前几日在此处扫洒的那几个下人呢,怎么换了你们来做这活计?” 那几个下人是恭顺守礼的,见芸青上前盘问,便小心应道:“芸青姐姐,他们几个是做错了事,已经被夫人发卖了出去。” 他们口中的夫人,自然就是周氏了。 芸青听得这话,心下想着小姐所言果然不错,又对那下人道:“竟是如此,行吧,你们继续做你们的活计。” 那几个下人应着继续忙活起来,芸青才转身走了。 回了观荷院,芸青便将方才的事尽数说了,“果真如小姐所料,江府那些人动作极快,才不过一天功夫,就讲那些胆敢胡言乱语之人尽数料理了。” “往后,大约是无人再敢说这种话了!” 有没有人再议论这种话,其实江奉容是不在意的。 无非是难听了些而已,她早觉得不痛不痒了。 只是江府中的那些人却不能不在意这些言论。 他们再如何瞧不上江奉容,这也是圣人给他们赐下的差事,他们亦是想通过这一桩差事得到些东西的。 若因着这些言论而落得个苛待江奉容的罪名,可当真就因小失大了。 所以江奉容初听到那些下人如此议论,就已知晓他们下场会是如何,如今听得这消息,倒也并不曾有什么惊喜。 只是见芸青一副欢喜模样,便也随着她笑了笑。 外间院子里的下人绿夏进来,向江奉容禀告道:“小姐,谢将军来了。” 23 第二十三章 江奉容行至前院时,江怀远也在。 谢行玉显然是在等江奉容的,大约是恰好被江怀远瞧见,便顺势将人请进里边饮茶。 依着谢行玉的性子,想来也是已经开口拒绝,只是江怀远一再盛情邀约,再加之如今的江怀远亦算作是江奉容的兄长,所以谢行玉便也只好应下。 事实确实如同江奉容所猜想的一般无二。 此时的谢行玉见江怀远一副攀附关系的模样,心中其实是极为不喜的,但奈何想到眼前人与自个未婚妻的那一层关系,又只能生生忍着。 听他好几番高谈阔论都只是含糊应着,更是左顾右盼的想着,阿容怎地还不曾来? 好在江奉容并未让他等得太久。 瞥见那道藕荷色身影的一瞬,谢行玉片刻也不曾迟疑便走上前去,“阿容。” 江怀远见此景象,他话才说了一半,心里虽有些不满,但也不敢说些什么,只得一同跟了过来。 江奉容唤了谢行玉一声“谢朝”,亦是看向江怀远唤了一声“兄长”。 江怀远听她如此称呼,心底反而一阵得意。 他原本虽是刻意警告过江奉容让她不必这般称呼自己,更是不想与她这样身份之人攀扯上关系,可眼下却是在谢行玉面前。 她称呼自己为“兄长”,便是让谢行玉无形之中也低了自己一头,也应当跟着她唤自己一声“兄长”。 谢行玉是何等人物,他过世的父亲是圣人亲封的镇军大将军,姑母又是中宫皇后,他自己也是个厉害人物,年纪轻轻就已凭着自身功绩被封做三品的云麾将军,就连母亲也早已有了诰命。 若不是江奉容这一层关系,他是怎地也够不上这般人物的。 自然,也只有他一人觉得如今的谢行玉是低他一等的。 江怀远如此想着,也拿出兄长的做派来,向前一步行至二人面前道:“谢将军是要带我妹妹出门?” 谢行玉心中虽有不耐,但明面上还是给他留了几分面子,便道:“是,今日休沐,也得了几分空闲,想邀阿容出去走走。” 说罢,不等江怀远多言,就看向江奉容道:“阿容,时辰不早了,我们走罢。” 江奉容心知谢行玉定是不想再应付江怀远,便紧接着向江怀远道:“那兄长,我们先走了。” 江怀远自然不好再多说,只得点头,故作关心道:“早些回来。” 江奉容又应了声“是”,这才与谢行玉一道离开。 江怀远盯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瞧了好一会,而后才喃喃道:“当真不知这谢将军到底是瞧上这江氏女,凭着他的身份地位,要何种女子没有?偏偏去向圣人求了这么个女子作为正妻,日后,谁知不会被她这身份所拖累?” 说罢,他亦是摇头叹息,虽不曾入过官场,可却表现出一副对官场之事甚为了解的模样来。 正当他为谢行玉往后的仕途惋惜之时,有一婢子向前来行了一礼,道:“公子,夫人让您去一趟景芳院。” 江怀远摆了摆手道:“这个时辰,我当回房中念书了,你帮我与母亲说一声便是。” 话音落下,他转身便要走。 那婢子慌忙将人拦下,一脸为难道:“公子,夫人说了,便是念书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您还是先去一趟景芳院吧,夫人当真与您有话要说。” 显然,知子莫若母,周氏是最清楚江怀远会拿了什么由头来搪塞的,所以早已准备了说辞。 江怀远闻言眉头皱起,“母亲可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这……”那婢子摇摇头,“公子且去了便就知晓了。” 江怀远无奈道:“罢了,今日就先懈怠一日吧。” 于是才跟着那婢子去了景芳院。 他踏入院中,瞧见周氏正在侍弄一丛花草,便大步走上前去,唤道:“母亲。” 又道:“母亲这般着急唤我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周氏抬眼瞧了他一眼,道:“没什么要紧事。” 但却抬手将周遭人尽数屏退,而后依旧将修建着花枝,道:“你方才已然见过那谢家将军,谢行玉了?” 江怀远自然没有隐瞒周氏的道理,于是点头道:“见过了,确实是器宇轩昂谈吐不凡,果然不愧为云麾大将军!” 说到此处,他语气中还带了几分自得,“那江氏女唤我一声兄长,往后他们二人的婚事成了,那谢行玉也少不了要唤我一声兄长,这样想来,咱们江家认下了江奉容这个罪臣之女,竟也不算太亏!” “我要与你说的就是此事。”周氏面上却全然瞧不出喜色来,“你何至于这样心急,那谢行玉不过来了我们江府一回,你便如同水蛭一般黏了上去,生怕别人不知我们江府起了攀附的心思吗?” 江怀远被周氏这般呵斥,神色也是一变,语气不满道:“当初不是母亲说江氏女与谢行玉之间的那一桩婚事要好生利用么,说若是咱们江家能借此机会攀上谢家,不论是往后父亲在官场上,还是我明年的科考,都会有极大助益,怎地如今又换了说法?” “此事做自然是要做的。”周氏缓和了语气,劝道:“你也知道你父亲那个性子,认下江奉容这个义女已是他心头百般不愿之事,若非圣人授意,我又从旁劝着,你父亲怕还是不会松口的。” “你如今若是做出这般姿态来,传闻出去,自然会有人说你父亲生了攀附心思,日日上前巴结,这于你父亲官声不益也就罢了,依着你父亲的性子,若是知晓了这些事,怕是要发脾气的。” 江怀远自然知晓周氏所言不错,可此时的他依旧因着周氏方才那一顿呵斥而神色不耐,“母亲只说之后该当如何做便是。” 周氏叹了口气,道:“有那一桩婚事在,谢家与咱们江家马马虎虎也算半个姻亲了,往后来往的机会不会少,你只需记着母亲的话,人家来了,你以礼相待就是,切不可操之过急,反而将自个目的明晃晃显露了出来,那谢行玉不是个傻的,这样做于我们无益。” 江怀远囫囵听着,见她说完便应了个“儿子知道了”。 周氏知晓自己这个儿子心中依旧有些气闷,也怪自己方才着急,将话说得重了些,于是又只得说了好些掏心窝子的话哄着。 费心哄了一番,好歹是让江怀远面色稍稍缓和些了,又说要回去温习书本,周氏便也松口让他回去了。 之事等江怀远走了,周氏却是一副极为疲累的模样,叹息道:“这孩子,也不知性子随了谁,也都到了娶妻的年纪了,做什么事却偏偏还要我这个作母亲的哄着。” 一旁孙嬷一边给周氏捏着肩膀,一边劝慰道:“往后等公子出人头地了,定是会感激夫人的。” 说到此处,孙嬷捏肩膀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忽地道:“说起公子的婚事,夫人可曾有合心意的人选了?” “倒是给怀远相看了几个不错的。”周氏提及此事,更是愁容满面,“只是我到底还是想给他寻一个对他的仕途有些助益的。” 显然,周氏对江怀远的婚事看得极重,只是江成益的官职品级不算太高,江怀远也不是个争气的,科考都参加了两回了,回回皆是落选,想要攀上她看得上的名门贵女,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孙嬷却笑道:“那夫人觉得谢将军的妹妹,那个谢嘉莹,如何?” 周氏一听这话顿时直起了身子,“若她能嫁与怀远,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只是她想起谢家的门第,却又不由叹了口气,“我瞧得上人家,人家却不一定瞧得上怀远,虽说怀远的学识不差,但到底科考了两回都不曾入选,如今还是个白身,若要促成这桩婚事,怕是难于登天。” 周氏向来是相信江怀远的本事的,只是她却也知晓,在外人眼中,江怀远实实在在的落选了两回,总归不是件好事。 再加之江府的门第不高,便更使得这事极为不易。 孙嬷道:“虽是如此说,可却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谢家人不会应下这一桩婚事,但老奴听说,这谢小姐性子骄纵,不论何事,谢家人都多是依着她的性子来的。” “那江小姐与谢将军的婚事定下,咱们两家之间总免不了多有往来,咱们公子熟读诗书,生得又是一副好样貌,若是能让那谢小姐动了心,旁的,不就容易了么。” 对于江怀远的样貌,周氏向来是有信心的,如今听得孙嬷这一番分析,心下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不由颔首道:“此事确实值得一试。” 但想起方才江怀远的模样,又叹了口气道:“只是也不急着与怀远说,先等一等吧,等寻了机会,我再与他提一提。” 孙嬷道:“是。” 复又继续给周氏捏起了肩膀。 而此时江奉容与谢行玉已是坐上去往闹市的马车。 马车上,江奉容想起方才谢行玉的神色,不由有些好奇,“刚刚那江怀远到底是与你说了什么,怎地瞧你竟是片刻也呆不下去了?” 谢行玉在战场上磨练了一番,早已有了几分稳重自持的模样,那江怀远倘若始终规矩守礼,便不至于让他如此。 听江奉容提及江怀远名字,谢行玉只觉得眉心有些发疼,“此人……” 他幽幽叹了口气,“我只能说,听闻他科考了两回也不曾入选,倒也是有些道理的。” 江奉容少见他如此嘴毒的时候,不由扑哧一笑,“看来你当真极为不喜他了。” “一开口便是狂妄谬论,却还觉得自己学识过人。”谢行玉认真道:“若非他占着阿容兄长的位置,我是一句话也不愿与他说的。” 江奉容知他为了自己忍耐颇多,一时间不由生出愧疚心思,垂眸道:“谢朝,我与江府这些人并未当着有什么感情,如今我虽算作是那江大人的女儿,但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名头而已,你从前如何待他们,如今还是如何待他们便是。” “不必为了我,反而委屈了自己。” “这如何能算作是委屈?”谢行玉握住她的手,用掌心的暖意让她微凉的手渐渐回温,他认真道:“为了阿容,我自是什么都愿意的。” 如此招人的情话,偏偏他说得极为认真,仿佛不是情话,更像是一句承诺。 江奉容在谢行玉面前向来不擅掩饰情绪,这会儿两颊热意翻涌,竟活像是两只煮熟的虾子。 谢行玉见她难得这幅娇憨模样,不由哑然,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外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其中似乎还隐约夹杂着女子的叫喊之声。 谢行玉听得那声音好似有几分耳熟,当下也顾不上别的,掀开帘子便往外间瞧去,不曾想竟是瞧见一道浅青色身影正往此处奔来,而却被身后那身穿褐色短衫的男子揪住挣脱不得。 江奉容瞧清楚那女子模样,不由惊呼出声,“阿嫣姑娘!” 102 番外 “不要把人打死了,给他们留一口气。打完之后,记得撒上辣椒水!”萧东山无情道。 “这俩货疯了吧!”听着二人的一个比一个喊的凶,下方人都惊了,出手便是几百万源石,一般人可不具备这样的魄力。 又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不一会儿,整个后背上就会熥出来一身汗。 听到他喊了一声组长,盛莹莹才跟着转过身,嘴角的笑容还没有起来,就已经彻底的落下。 暗黑人真是一个神奇的物种,没有被吸干的暗黑人,被点燃后也就在几分钟内,燃烧殆尽,成为一堆焦渣。被红网吸干后的暗黑人干尸,居然能分泌出大量黑色的油脂物,反而可以燃烧很久。 赵铁柱自言自语,他并不是救世主,修仙之人有善恶之分,那些为恶之人是为魔修,人人得而诛之,这样的修士还不如真正的魔修,真正的魔修只是修炼魔道功法,弱心存善念,也会受世人仰慕。 在这期间名字还得叫水金峁,不能让马建勋这帮军统知道自己就是涂镇山的真实身份。 而现在,这样诡异的画面,不仅仅在李银川的身上发生,还发生在了那一台发电机上。 “记住了。”铁头看着我点了点头,随后又多看了祝灵一眼,转身朝岛岸方向走去,这次没再回头。 他就这样,抱着苏槿夕不断地在两边的墙壁上借力,不断挥剑砍杀着朝他们攻击过来的毒鼠,不断前行。 倒是刘翠这个受害者,一直过的苦兮兮的,无家可归不说,还要被人在背后说闲话,那些闲话,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单反精神力到达这个层次,那战力便相当于‘仙尊’的存在了。不过,这也只是说相当于,比起真正的‘仙尊’还是稍微有些差距的。 这块地因为比较肥沃,所以庄稼长的也好,结的玉米棒子都比那些二等地里的大一倍,掰起来还挺累。 刚刚她看到的,仿佛是一场幻觉,或许是自己太过于紧张了。云倾柔此时摇了摇头,却在心中想着,不会是她。若是她,定然不会让自己好过,毕竟她的手段,云倾柔是亲眼见识过的,且不止一次。 娘,虽说人家冷公子看上的是咱家山草的好相貌,可咱在人家面前,也不能太随意不是?必竟人家是大户人家出身,规矩多,讲究也多,身边的姑娘都是花枝招展的,咱家山草要是一直破衣烂衫的去见他,人家不嫌弃吗? 可是她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因为她心里头有一口气堵在那儿,上不来下不去的,都要难受死了。 木轻烟这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又连连点头道:“当然!”话一出口,木轻烟仿佛有所意识,连忙捂嘴。一副懊恼的神色,还轻拍几下自己的嘴巴。 汉军踏着鲜卑士兵的尸体,一点一点的前进,纵使有人已经投降,也向他们刺出长矛,劈出砍刀。 而刘凡的士兵都是他亲自招募,一手训练出来的,士兵都对刘凡十分仰慕、敬佩。真正的嫡系军队。 就这样,陆河凭借自己这一手隐匿气息的办法,轻而易举的就炼化了包括雁荡山在内的三座山神庙。 你要是有问题要问,你早说就是了,为何要把自己打得这么惨……张强心中腹诽道。 此时,他们的考场还不对外开放,但是透过玻璃,方远看到里面的结构和他们学校的微机教室很像。 接着他就好像是被人用锤子在脑袋上面狠狠地砸了一下一样,摇摇晃晃地倒在了甲板上面。 而那些落入海中的新兵们看着其余的运兵舰竟然扬长而去,只有他们有这样的下场,不禁心中大急的同时,却不敢耽搁的向着那些运兵舰驶离的方向疯狂游去。 只见这头变异大章鱼这时赫然主动断掉了被夜锋的龙爪所抓住的触手,然后它居然无耻的缩了,将整个身体沉进了湖底里面去了。 因此既然敌人都已经安营扎寨了,那么他自然也是趁着这个难得的时间好好的休息一下,缓解一下精神上面的过度疲惫感。 作为卧龙客栈背后的靠山,不做“生意”对郑大奎来说也是大损失,其实他比铁香玉更加肉疼。 听完两位的汇报,方远就放心下来了,这么清晰的规划,让方远对九州接下来的发展充满了信心。 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物,这样的人是他钱晓晓一生的劲敌。 刚果政府军可不比中方军队,他们对自己国家的忠诚度是很容易被动摇的。 所以,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让隐藏在旁边的三位王子现身,解释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让双方止戈? “不过欧尼,一旦你这首歌推出的话,恐怕又会引起一波的话题检索。”李真的话得到了李孝利的点头认可,同时后者又解释了公司的宣传策略。 大概是因为太仇恨苏黎风了,也对苏黎风那冷漠轻蔑的眼神记忆太深刻了,刚刚那一瞬间,尹诗竟然觉得自己感受到了这同样熟悉又可恨的目光。 “老板,我找到了一架安东诺夫!它原本已经准备起航,不过因为班机取消而停在那里!我跟机组地勤人员打听了,它的情况相当良好,只要有飞机师就可以随时起飞!”萨沙低声说道。 103 全文完 本来邓茂见关羽容貌雄伟,目光瘆人,还有点害怕,但听了关羽一番话反而是激起了他的斗志,想到自己从广阳一路打过来没吃过败仗,不由得自信心爆满。 池莲拿过桌上的烟盒,打开香烟放到了唇边,后又慢慢的摸出打火机,优雅的点燃。 一辆出租车驶过,飞溅起来的水花三米高,靠近街边的孙家父子三人,急忙往后退。 看起来没精神的李曼君身子瞬间坐直,眼神看过去,年年不情不愿的咽下了带西红柿的茄子。 自那之后,江应流便在户部里举步维艰,被多方打压,无奈之下愤而辞官。 修炼邪术传遍了天喜宗,没有人敢在去触碰它,邪术不仅害人,更是与魔族生生相惜,而且魔族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天喜宗,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林昊不由想笑,不就白家的两条狗吗?他们的主子都被自己打过,狗崽子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趁着牛腩还在入味,衡巧炒了个蔬菜,用擂钵做了个擂辣椒皮蛋。猪脚她也砍了,放在砂锅煲汤,晚上可以喝鲜汤,还可以做个红烧蹄花。 衡巧回来的时候,在医院的大门口又遇到夏先生,夏先生和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又脚步停滞了。 见状,萨伊倒是并未的表现出什么紧张之色,真要说有着什么变化的话,或许就唯有萨伊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在那一眼神之下。犹如是捕猎者见到了自己心仪的猎物。 肖成心中一暖,怕是得到了这艘客运舰遭到袭击的情报了,来询问的吧。 如果是在宇宙飞船的航行过程中进阶的,飞船上的人都会感应到。 眼见一个巨大星骸临近,他身形蓦然一转,悄然掠入星骸上一个巨洞之中。 十五分钟后,车队进入了一个名叫天伦的别墅区,这里是整个华夏国最贵的别墅区,每一栋别墅的出售价格都在一亿左右,这里除了有最贵的别墅称号外,也有最安全的别墅的称号。 恒元龙即使收取了属于他的太古灵宝,也很难位维持在第二的位置。 距离不过5公里以外,四大星域舰队的四艘旗舰战列舰并排一起。 ……认识这间研究所的来历,竟比得知家人——奈里安危来得重要。 现在果然已经晶莹剔透,雪白如玉,不管是里面,还是外面,都没有一丝杂质。 “好了,我暂时也不出去了,现在这里修炼一下吧!老计,这里有什么可以闭关的地方吗?”虚若谷把话题转开,算是给计老一个台阶下。 还没等林雷反应过来,林音就飞一样的跑了出去,一路上闪着点点晶莹的水珠。 伊萨尔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林正荣,只见林正荣慢慢的点点头,这下伊萨尔才松了口气,至于被林雷落了面子的问题,这还是事情? 绝招,能够使他许褚有一刻时间的无敌状态不假,但是,他许褚只是防御上的无敌,攻击伤害却是无下限的。 只是……无论许氏还是张氏,都在这件事上作梗,自然,厌恶与抵触也就扩散到他们身上……王凝之是可以客观的分析现状,却也会任由主观厌恶的人。 “真的要走了,不走不行了,家里面还有点事情,这真的不是和您老人家谦虚的,黄老将军,您就不要留我了。”还是温泉山,因为这里住着大多数的功勋元老。 黄帝接过种子翻看了一遍,不知栽种何处为宜。问,神农可有交代? 石长老闻言还是没有丝毫改变的低垂着脑袋,那样子似乎林羽在说的是别人。看到这里,林羽再次深深的看了一眼石长老,随后转身就走。拜月并没有阻拦林羽,并非是因为林羽的实力,而是因为他也想和石长老有个了结的。 不是说皇帝仁慈,当天就把宫人放了吗,怎么查到沈怆和来三儿身上的? “顾大少……你就放了我吧!”老鹰噗通一声就给跪下了,在死亡面前,面子什么的都是狗屁。 “大家听我解释……”在众人一番猜忌之后,几乎是把所有可能性都捋了一遍,萧炎实属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 他最喜欢也最擅长的的便是做生意,公平买卖,合理交易,才没负担。 很明显,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份,连这么一个记名弟子都镇不住。 也是这时,前方的林天停了下来,眼前多出了更多的石碑,每一块都像是有灵魂一般,如同是有可怕的凶灵寄宿于其中。 见他这个样子,石松宏将刚才与‘狂野赛车手’交易的具体过程讲了一遍。 杨天双臂之上肌肉绷紧,腰部微微一摆,一股力气从脚底生出,沿着胳膊使在石砖上。黑色石砖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升起,最后被抱在胸前。 听到她那如同掺杂蜜糖的话,这人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原本极度颓废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不再搭理卫宫士郎了,继续面对屏幕,啪啪啪的敲击着键盘打字。 这让方恒很是无奈,有心想说两句吧,却不知道怎么阻拦,毕竟之前他话的说的那么漂亮,要让依娜朵欣赏人类世界繁华。 那剑煞光华冲到陈海千步之时,骤然一收,一个身穿褐色袍服、中年形貌的男子现出身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