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佛即是拜佛:真实的唐僧》 玄奘是谁? 唐高祖李渊定都大兴城后,更名为长安,同时将大兴宫、大兴殿和大兴门,分别更名为太极宫、太极殿和太极门。从这些名称的变更即可察觉出,已经谋得天下的李唐,对佛、道二教的态度发生了悄然变化:尊道抑佛。 佛教正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然而,般若真谛,不生不灭;宇宙大道,不动不摇。天道民心自有其发展轨迹。正当天下僧尼不知何去何从、惶惶不可终日之时,转月就爆发了玄武门之变。掌控了朝廷政局的秦王李世民,在稳定压倒一切的原则下立刻取消了沙汰佛道的诏令。 不光是芸芸众生离不开寺院,连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皇帝,其心灵也需要宗教的慰藉——如愿得到皇帝宝座的太宗李世民,登位不久,总是莫名其妙地心慌、心悸、盗汗,夜晚更是噩梦连连,以至辗转反侧,难以安眠。朝中那些精通佛理的大臣都明白,前不久异常惨烈的玄武门之变,自己亲手射死兄长、部下杀死胞弟,这种手足相残有违常伦,在太宗的心中留下了巨大阴影。于是,大臣们以“为国祈安,超度阵亡将士”为由,奏请皇帝,在皇宫启建“六道慈忏”法会。 没想到,李世民居然真的颁下圣旨,诏请京城有道高僧到皇宫,准备连续七天举行法会,为国祈福,超度多年来死于战争、动乱与各种灾害的亡灵。 六道慈忏,内容复杂,程式严谨,在佛门诸多法事之中堪称第一,最少需要十名德高望重的大师级的高僧同时主持。 唐初,天下佛教僧尼事务隶属于鸿胪寺。鸿胪寺大大小小的官员不敢怠慢,赶紧在京城内外各大寺院中遴选有道高僧,筹备皇宫法会。 能到皇宫为国家祈福,为帝后祈安,是佛教界十分光荣的事情,所以大型寺院很快都举荐出了自己的人选。鸿胪寺卿郑元璹对比着手头的名单,不禁颔首微笑:那些深孚众望的有道高僧尽在其中。然而,也有一个十分陌生的名字,反反复复地出现在郑元璹的眼前:玄奘。 作为国家专门负责藩属、宗教事务的最高主官,郑元璹几乎熟知京城各大寺院的所有住持,以及那些德高望重的名僧。但这个玄奘,他的的确确闻所未闻。在他的记忆里,这个人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京城的僧籍册上。可是,现在京城内外大大小小的寺院几乎都推荐了这个人,甚至连大兴善寺、大庄严寺、大总持寺这些与皇家关系甚密的顶尖大寺,也都举荐了他。 这个玄奘,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如何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突然冒了出来,而且在极短的时间内折服那些学问精湛、修为深厚的高僧?他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能在硕德[1]云集、高僧荟萃的京城脱颖而出,独占鳌头? 正当郑元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在前厅当值的官员来报:宰相大人——萧瑀前来鸿胪寺视察。 萧瑀出身于南朝皇室。南梁皇族从武帝萧衍开始,就以奉佛传家。受家庭影响,萧瑀从小就倾心佛教,常修梵行,在朝廷大臣中以精通佛理著称。 当朝宰相驾临鸿胪寺,自然是为了皇宫法会之事。萧瑀审查鸿胪寺初拟的名单时,其目光掠过玄奘的名字时,似乎闪了一闪。这稍纵即逝的微妙变化,被郑元璹看在了眼里。他有些惊诧地问道:“宰相大人居然知道这个玄奘?” 萧瑀点点头:“恩,我知道。上个月,偶然之间听他讲过一次《杂心论》。” 郑元璹知道,《杂心论》以难解难讲著称。所以他好奇地追问:“那玄奘讲得如何?” “煌煌若丹凤鸣于九霄,沉沉如游龙吟于沧溟。” 萧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然而,怎样的“煌煌”,如何的“沉沉”,萧瑀并没有说清,他像是在回味那次听讲的场景,眸子里洋溢着如梦似幻的光彩…… 宰相大人的神态,更撩拨起了郑元璹对玄奘的好奇,他决定亲自到大觉寺走一趟,去见一见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玄奘。 在佛寺林立的京城,大觉寺并不是一座引人注目的名寺。 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大觉寺虽然史籍无名,但在初唐时期,因为有高僧道岳(公元568~636年)出任住持,其在佛教界的影响丝毫不逊色于那些皇家大刹。 道岳,洛阳人,俗姓孟。他出生于官宦之家,自幼温习儒业。他兄弟六人中,有三人披剃出家,而且都是名震天下的高僧。他在长安明觉寺研究《俱舍论》[2]五年足不出房门,终于无师自通,通达论义,著《俱舍论疏》二十卷。当初,玄奘从赵州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之所以要挂单大觉寺,就是为了向道岳大师学习《俱舍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仅仅几个月之后,客居于此的玄奘之名望,已经能够与道岳大师并驾齐驱。 郑元璹在大觉寺山门前下轿,在随从们的簇拥下来到大觉寺客堂。京城寺院的知客[3]大都见多识广,知客从郑元璹身穿紫色官服、佩戴金色鱼袋,迅速判断出来者非同寻常,乃是一位官居三品的朝廷大员。再看看随侍在其身边的那几位鸿胪寺的主簿、录事,平时到寺院总是一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架势,眼下却卑躬屈膝,诚惶诚恐,马前鞍后,一脸的巴结。知客因而推断,来人可能就是主管藩属与佛道的鸿胪寺卿!他赶紧从禅凳上站了起来,碎步趋向前来,合十致礼道:“不知大人光临敝寺,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郑元璹微微一笑,大度地说道:“是我不让他们预先通知你们的,怕惊扰了僧众的清修。” 鸿胪寺卿亲自造访,必定有重大事情,所以知客说道:“请大人到会客室稍憩,小僧马上派人去请方丈和尚。” 郑元璹摆摆手,说道:“我并不是专程前来拜访道岳大师的。听说,有一位玄奘法师在贵寺挂单,若是方便,你先去请他前来一见。” “方便,方便。”不等知客吩咐,早有一位伶俐机敏的小沙弥匆匆而去。 郑元璹一行在知客的引领下,移步大觉寺会客室。他们依序落座,行者奉上热茶。郑元璹刚刚端起茶杯,眼角余光扫见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僧人走了进来。他没在意,继续品味着佛寺茗茶特有的清馨。 “学僧玄奘,前来拜见郑大人。” 郑元璹大吃一惊,含在口中的热茶差点喷了出来:天哪,这个满脸稚气的二十多岁的青年,就是誉满京城、名动天下的高僧玄奘?难道,就是这样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令无数佛门硕德折服钦敬,让众多前辈高僧由衷赞叹? 作为国家管理宗教事务的最高首脑,郑元璹接触过无数高僧大德,那些有道高僧,或清新脱俗,仙风鹤骨,宛若不食人间烟火;或庄严神圣,威仪三千,令人不禁肃然起敬。所以,在他的想象中,能在京城佛门脱颖而出的玄奘,纵然没有光灿灿的气质、神灵灵的模样,起码也应该是浸沉古卷多年、年龄在五六十岁上下。而今,却是这样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毫不起眼也毫无特色的年轻僧人,站立在了自己面前。 郑元璹虽然有些失望,但他毕竟是惯见风云变幻的朝廷大员,所以不露声色地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座位,徐徐说道:“来,玄奘法师。坐,先坐下吧。” 玄奘不亢不卑地落座,对为他端来茶水的行者轻轻道了一声谢谢。 郑元璹又喝了一口茶水,然后才开口问道:“法师仙乡何处?今年贵庚了?” “敝乡乃洛阳缑氏。学僧今年二十七岁。”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僧人,受戒不过数年时间,如何能博得如此大名?怕是浪得虚名吧!郑元璹心中这样想,但嘴里依然说:“听说法师博览群经,横洞百家,于佛理很有见地。” “不敢。”玄奘欠欠身子,谦卑地说道,“学僧自知才疏学浅,所以这些年只是求师访道,游学而已。” 郑元璹出于一般习惯,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参谒过哪些高僧?” “学僧十岁离俗,自幼在洛阳净土寺跟随慧景法师、严法师学习《涅槃经》[4]和《摄论》[5]。隋朝失鹿后,学僧跟随兄长长捷法师入川,从学于明空、宝暹、道基、志振等名家。受具足戒后,学僧东出巴蜀,游历荆州、扬州、苏州,参谒东吴硕德智琰。两年前,学僧辗转北上赵州、南下相州,跟随道深、慧休两位大师参学一年多时间。玄奘知道京城高僧荟萃,因而于去年年底来到长安,游学于道岳、法常、僧辩等名师门下,饱尝醍醐,遍饮甘露。” 这一番话,说得原本将信将疑的郑元璹心潮澎湃,不禁为之动容。他粗略地计算了一下,仅玄奘正式从学过的师父,就有十三位之多,而且他们都是全国最顶尖的高僧,在各自的领域卓有建树,高拔时辈。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玄奘所学涉及了涅槃、摄论、毗昙[6]、成实[7]、俱舍等学科门类,几乎涵盖了所有的佛教义学。难怪他能在高僧云集的长安一枝独秀,脱颖而出——原来师出名门,自然见地不凡。 郑元璹赞叹道:“法师云水天涯,遍访名师,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可喜可贺,可敬可佩。” 玄奘赶紧摇着手说:“惭愧、惭愧,在郑大人面前,玄奘如同流萤之火,怎可与日月比明?您老人家足迹遍天下,征程九万里。玄奘一直敬佩得很,只是无缘受教。” 郑元璹春风满面,微微一笑,捋着胡须说:“法师乃是方外之人,也知道这些尘俗之事?” 玄奘挺腰端坐,神色肃然,朗声说道:“大人为国犯险,五次出使突厥,每一次都如同在刀尖上游走。而且还曾被突厥扣留多时,几乎命丧异邦!但您却总能奇迹般地化险为夷,不辱使命。因而,被高祖皇帝誉为当代苏武、张骞。玄奘虽然身为佛门中人,也为大唐有您这样的忠臣良将而自豪。尤其是武德五年(公元622年)八月,叛军刘黑闼死灰复燃,再次举兵南下。同时,东突厥颉利可汗也亲率数十万铁骑,大举入侵。大唐腹背受敌,危如累卵。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您再次赴汤蹈火,前往突厥颉利可汗的大营,大义凛然,言明利害,终于说服可汗退兵。可谓一人之力,胜过百万雄师……” 回想起数年前那段惊险万分的历史风云,郑元璹依然豪气干云。他不禁站立起来,仰天长笑: “哈哈……” 笑够了,郑元璹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老夫让你们这些年轻后生见笑了。” 玄奘正色说:“您的那些功绩,必将名垂青史。” “老夫身为国家大臣,不敢贪图名利,但求无愧于心。如此而已,如此而已。”说完,郑元璹喝了一口茶,咳嗽一声,转换话题说,“玄奘法师可曾听说,皇宫将要举行一场重大的消灾祈福法会?” 玄奘点点头:“曾有耳闻。” 郑元璹说:“老夫奉命,正在遴选十名主法高僧,法师可有合适人选推荐?” 玄奘似乎有些无动于衷,淡淡说:“朝廷自有遴选的标准,玄奘年轻,又刚来长安不久,不敢妄言。” 郑元璹不动声色地说:“若是许多人推荐了玄奘法师你呢?” 玄奘没在意,笑道:“阿弥陀佛,郑大人您说笑了。玄奘虽然才疏学浅,但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不会心存非分之想。” “老夫今日亲自前来大觉寺,就是要正式通告,你入选了‘长安十大德’。” 玄奘大吃一惊,急急忙忙站立起来说道:“这怎么可能!学僧年纪轻轻,可说是乳臭未干,怎敢与那些前辈高僧相提并论?再说,长安寺院林立,高僧如云,就是选一千个人,也轮不到玄奘我。” 郑元璹不再说话,从主薄手里拿过一张名单,递给了玄奘。玄奘扫了一眼,自己的法号果然出现在了慧迁、法顺、慧纪、道岳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僧硕德之中。他十分不解地问:“这其中如何没有大庄严寺的法常、僧辩两位法师?他们的道德、学问、名望,都远远在玄奘之上。” 郑元璹说:“正是他们专门上书,大力推荐了你,说你是‘佛门千里驹’,他们二人还说,将来佛教兴旺发展的大业,要靠你来完成。” “那,还有慈悲寺方丈玄会、蓝田玉泉寺住持静藏两位大师。他们在《涅槃》、《十地》方面的建树,足以独步天下。无论哪一方面,都比我强百倍。” 郑元璹笑道:“看来,你还是不太了解这两个人啊。他俩专爱提拔后学,所以也都甘为人梯,推美于你。也正是因了这些高僧大德的全力推荐,我们鸿胪寺的大小官员才研究决定,将你选入‘长安十大德’,主法皇宫法会,为国祈福,为帝后祈安。” 然而,玄奘还是一个劲儿摇着头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实在不够格。” 郑元璹道:“玄奘法师,能够入大内为皇家主持法会,是许多高僧梦寐以求的。这对于你将来住寺安僧、弘扬佛法绝对大有裨益。机会难得,你就不要再礼让了。” 玄奘说:“能为皇家主持法会,的确是无限荣光的大好事。不过,玄奘自知并非有道高僧,深感惭愧,不敢滥竽充数。所以,请郑大人另选他人。” 玄奘的反复推辞,很是有些让郑元璹难堪,他沉下脸来说:“法师,既然那么多前辈高僧举荐你,你就不必太过推辞了。过分谦逊,就是虚伪。” 玄奘连忙解释说:“郑大人,您误会了!玄奘不是谦虚,也不是不敢担当,而是有心无力。”他看到郑元璹意欲插言,摆摆手说:“大人,您先听我说。学僧自从出家以来,一直在研习佛教义学,对经忏法事不感兴趣,很少参加这类活动。因而,对于六道慈忏的仪规流程、唱诵手印并不熟悉。万一……” 郑元璹笑道:“法师大可不必为此担心。到皇宫法会,还有一段时间。我相信,以你的冰雪聪明,用不了三五日即可如理如法地熟练掌握六道慈忏的程式仪规,不会误事。” 玄奘口吻真挚地说:“郑大人,你有所不知。玄奘之所以千里迢迢来到京城,遍访高僧,是因为我对佛教的许多理论尚未梳理清楚,心中有许多疑问。眼下,我不但原有的疑问未能全部消除,而且新的疑问越来越多,可以说是旧愁未了,又添新忧。故而,我一门心思都在义理研究上,实在无暇旁顾。鉴于此,玄奘的的确确不是合适的人选。”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元璹也就不再强人所难。他心中不禁对玄奘刮目相看:要知道,名列“长安十大德”,入禁围为当今皇帝主法,可以说是天大的荣耀,不但从此声誉大震,名扬天下,并可由此出任皇家寺院住持,一生荣华富贵。然而,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年轻僧人为了心中的理想,坚守信念,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一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不过,郑元璹心里也装进了一个大大的疑惑:这个玄奘究竟于佛教义理上产生了怎样的疑问,以至于他如此废寝忘食,置巨大的利益而不顾? 不做长安十大高僧,反生西行取经之心 鸿胪寺卿郑元璹一行离开大觉寺后,几乎所有的僧人都在为玄奘放弃入皇宫为帝后主法的机会而惋惜,他自己却淡淡一笑,飘然而去。 玄奘步出大觉寺,转向长安城最西南角的永阳坊。 永阳坊没有一户民居,却在长安一百零八坊中名声显赫,路人皆知。因为这里坐落着两座皇家寺院:大庄严寺与大总持寺。 玄奘频频光临大庄严寺,是为了向法常、僧辩两位大德请教。他们两人解究大小二乘[8],行穷戒、定、慧[9]三学,精通无著、世亲的瑜伽行派学说,被誉为“上京法匠”。尤其是对《摄大乘论》,他们两人都曾下过几十年的工夫,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摄论师[10]。这半年多时间以来,玄奘向法常学《摄论》,随僧辩研习《俱舍》,尽得其精髓。两位法师对玄奘一闻千悟、触类旁通的超常智慧大为惊奇,更为他广参博学、遍访名师的求法精神所感动,说他是世不二出的俊杰,将来必将会光大佛门,弘传圣教。正是因了这两位高僧的称扬赞叹,玄奘在长安佛教界的声誉一天盛似一天。 玄奘走进规模宏伟的大庄严寺。这里,密竹翠松,径曲路折,形同迷宫。幸好玄奘来往多次,轻车熟路,直接走入了法常法师的寮房。宛若心有灵犀,法常法师的侍者刚刚冲好茶汤,僧辩法师便不期而至。于是,三人落座品茶的同时,再次开始了佛学研讨。 玄奘从行囊中拿出了一部厚厚的十二卷《十地经论》。这部论著是印度世亲菩萨所造。说起世亲造这一释论,还有一个故事: 公元4世纪,北印度健驮逻国诞生了两位大菩萨——无著、世亲。他们俩是国师婆罗门憍尸迦的儿子,原来信仰婆罗门教,后来幡然顿悟,双双皈依佛教并出家。兄长无著直入大乘,而聪明绝伦、识见深广的弟弟世亲却笃信小乘,精通十八部经义,善于妙解小乘学说。世亲认为,大乘经典不是当年释迦牟尼佛亲口所说,因而撰著了大量文论抨击、批驳大乘佛教。 无著看了世亲才华横溢的作品,很是为他将无碍辩才用错方向而惋惜,更对其不信大乘佛教而遗憾。于是,为了挽救这个思想偏激的弟弟,无著以病危为由,派人去请世亲火速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世亲虽然与无著宗派不同,观点相悖,但两人的手足之情十分深厚。因而,世亲闻知兄长病危,便日夜兼程赶了回来。他到达兄长所在的精舍时,已是初夜[11]时分。出乎他的预料,兄长无著并没有卧床不起,正在堂上为大众讲经说法。他红光满面,中气充足,声音洪亮,十分富有感染力。世亲从来没有认真研读过大乘经典,于是他就站在窗外好奇地听了起来。无著正在讲授的,正是大乘菩萨修业的《十地经》。世亲专心谛听,经文中所阐释的般若妙义,是他过去从未听说过的,不但其义理完全没有脱离佛陀言教的精神,而且其境界、品味远远高于小乘学说。他是绝顶聪明之人,一闻千悟,不等兄长讲完,他已经完全领悟了《十地经》的要义。此时此刻,他也忽然省悟到:原来是自己对大乘佛教心存偏见,所以一翳在目,空花乱坠[12]。 无著讲座完毕,兄弟两人相见。无著直截了当地说:“刚才你在窗外听了我讲的《十地经》,如果现在你仍然觉得大乘学说没有道理,不符合佛教教义,请你立论批驳好了。” 世亲惭愧地说:“我过去太固执了,在没有认真研究大乘学说的情况下,便以偏概全,多次毁谤大乘佛法。而今看来,我的罪业十分深重,难以赦免!我过去的口业都是由舌头所造的,因而我愿意割下舌头,以赎罪业。” 无著说:“你错了。你过去已经造成的罪业,即使割掉一千个舌头也无法消除。你既然知道毁谤大乘的罪孽是由舌头所造成的,为什么不用你的舌头去赎回?若你从今往后努力宣扬大乘学说,不但能彻底消弭旧业,而且功德无量,可以圆满成佛。” 从此,世亲开始弘传大乘学说,成为了印度大乘佛教瑜伽行派创始人之一。世亲精通大小二乘,著作比兄长无著更加丰富,有“千部论主”的美称。因而,他是佛教史上不可多得的圣者,被后人喻为“第二佛陀”。 《十地经论》,是世亲所撰著的重要释论,是后来大乘教义发展的基础。尤其是对经文中“三界唯心”的论点,世亲做了极为精妙的发挥。因此,此论在南北朝时期翻译成汉文之后,便产生了极大反响,专门研修的高僧数不胜数,并因此蔚然而形成一大学派——地论学派。 今天,玄奘既然携《十地经论》而来,自然而然,他们的话题便围绕着这部大论展开。玄奘说:“世亲菩萨这部释论讲述的义理,上与‘般若’相贯,下为‘瑜伽’开宗,可以说是最具权威的佛学著作。可是传入中国之后,佛法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大乘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二道。这是为什么?怎么会出现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况?” 法常法师想了想说:“中国地论学派之所以分化为南北二道,与《十地经论》最初的翻译有直接的关系。早在翻译之时,菩提流支与勒那摩提之间便出现了不同的见解。其后,在弘扬这部释论的过程中,两人观点有异,所以他们的弟子因此分为南道、北道二派。” 僧辩法师接着说道:“南北两道相互争论的焦点,则集中于‘当常’、‘现常’的主张。地论师所说的‘常’,也就是涅槃或佛性的异名。当常与现常之争,即佛性是‘始有’,还是‘本有’。北道派地论师认为,众生的佛性必须成佛后始得,当果而现,后天所有,即佛性后有,必须长期修行,才能成佛。这就是当常之说。南道派地论师反对这种说法,主张众生的佛性与生俱生,先天而有;同时,佛性虽本有,仍需精勤修习,离染显净,方可成佛。这就是现常之说。” 玄奘不解地问:“南道、北道都是以《十地经论》为根本依持,为什么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这就像两人同时品尝同一眼泉水,却得出不同的滋味,实在难以让人理解。” 法常法师说道:“甘泉虽为一味,但因为每一个人的觉知不同,其结论也就因人而异了。” 玄奘突发奇想:“那我们为什么不去请南道派地论师讲一讲?” 法常、僧辩这两位摄论学派的代表人物,很是为他的大胆提议吃了一惊:多年来,摄论学派与地论学派(南道)的观点虽然针锋相对,但都是隔空交火——各自著文阐释自己的学说,几乎没有过正面交锋、当场激辩。 曾经师从多人的玄奘,博学旁通,很少有门户之见,所以他继续提议说:“大总持寺住持慧迁大师,乃地论学派的一代宗师。我们可以直接去向他老人家请教。” 法常、僧辩两位法师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于是,三人走出大庄严寺,向西边走去。 大总持寺与大庄严寺都是皇家寺院,规模相当,只有一墙之隔。其住持慧迁大师自幼出家,师从隋初六大高僧之首的慧远,研习《十地经论》长达十二年,是地论学派的代表性人物。而今,慧迁作为地论学派的一代宗师,无论是在京师乃至全国,无人能与之比肩者。 说话之间,他们三人已经走近了大总持寺方丈。远远的,他们看到年近八旬的慧迁老僧满脸微笑,站立在方丈门前的台阶之上。他就像预先得到了通知,所以提前出来迎接玄奘他们的造访。见礼寒暄一番之后,四人进入方丈之中的会客室,玄奘他们三人心中更是暗暗惊奇:室内正中茶桌上,已经氤氲着一炉檀香,四杯清茶分主客各就其位,似乎在等待他们的到来。难道,这位前辈高僧真的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了他们的到来? 主客落座,慧迁大师端起茶杯,淡淡一笑,颇有意味地说道:“请用茶。同一锅茶汤,看看你们各自能品出怎样的味道。” 天哪,难道这老人家连他们的心思、他们来访的目的,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既然如此,玄奘也就不再犹豫,一股脑地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通通倒了出来:众生的佛性是始有还是本有?第八识阿赖耶识[13]是妄是净?地论师与摄论师纷争百年,究竟谁是谁非…… 没想到,慧迁大师总是笑而不答,一个劲儿请他们喝茶。等三碗茶汤进肚,老人家说道:“老僧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登塔了。三位是不是有雅兴陪我登高一望?” 尽管满心的疑惑不解,玄奘他们还是客随主便,随着慧迁大师来到了大总持寺巍峨耸立的木塔下,开始登临这座高达三百三十尺的佛塔。慧迁老人已经七十九岁高龄,但依然精神矍铄,步履矫健,登楼梯如履平地。大总持寺塔,是一座阁楼重叠式木塔,四角飞檐凌空,层层回廊环绕,所以,登此塔可以将四周景色尽收眼底,且移步换景,高低不同。许是美景怡人心性,许是高僧慧迁的摄受力神奇,他们并没有感到劳累就已经登上了木塔最高层,徐徐绕廊眺望。 时令已近九月,长安城外秋色正浓,高高低低的山丘上霜叶初红,远远近近的井邑人家隐约树色之中。夕阳斜照,渭川之竹仍旧翠绿;炊烟袅袅,田中农人已然归心。 慧迁老和尚指着塔外的景色说道:“最初,站立在高塔脚下的时候,我们的视野只能局限在大总持寺的范围之内。随着我们的步步登高,眼中所看到的范围越来越宽阔,而现在,当我们到达了高高的佛塔绝顶,不但偌大的长安城尽收眼底,而且连渭、湄、泾三河交汇,终南的翠华山峰,西边的咸阳古道,东方的骊山之姿,都看得一清二楚。同样的道理,对于佛教经典,我们每一个人戒、定、慧三学的修学程度不同,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不同的理解。”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老和尚不回答他们的提问,而让他们前来登塔,是为了让现实说法。玄奘很有体会地说道:“是的是的,就是同一个人,随着自身学问的积累、修养的深厚、境界的提高、视野的开阔,也会产生新的体悟。” 慧迁老人淡淡一笑,没有再说话。 落日熔金,暮云合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于是,他们一行开始下塔。临到塔底,慧迁大师突然说道:“群盲摸象的故事,想来你们都耳熟能详吧?” 自从佛教传来,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曾听说过这个故事: 昔日,国王让一群盲人摸象,然后报告大象的模样。摸到大象鼻子的盲人首先报告说大象像一根弯曲的车辕,摸到大象牙齿的说大象长得像长长的木杵,摸到大象耳朵的说大象长得像簸箕,摸到大象脑袋的说大象长得像一口大鼎,摸到大象肚子的说大象如一面墙壁,摸到大象腿的人说大象是一根柱子,摸着大象脚印的说大象像石臼,摸着大象尾巴的说大象像扫帚……每一个盲人都理直气壮、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唯一正确的,而其他人都错了,彼此争论不休。 慧迁老和尚问:“你们想过没有,佛陀为什么要在佛典中反复讲述这个简单的故事?你们谁还记得那位国王最后所说的偈子?” 玄奘博学强记,所以随口诵出:“诸盲人群集,于此竞诤颂;象身本一体,异相生是非。” 慧迁大师点点头:“或许我们都觉得那些盲人可笑、可怜、可恨,其实,不管是在学习佛法上,还在社会生活之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盲人。我们的知识是片面的,认识是有局限的。就算你已经把一个方面的事物研究得十分透彻了,可是对于世界或宇宙而言,还是等同于‘盲人摸象’。所以,我们永远不要自以为是,不要少得为足,不要以偏概全,不要以自己的管窥之见否定其他。” 僧辩法师不禁脸红了起来。他双手合十,向慧迁大师深深鞠躬,道:“老和尚教训得是,晚辈知错了。” 慧迁老人却说道:“你何错之有?不但你没有错,连那些盲人也没有错。” “啊?”众人心里不由得惊叫一声。老和尚莞尔一笑,接着说:“从他们的角度来说,他们都是对的。每一个人的认知虽然有局限,但经验与知识是可以积累的。若是将所有盲人心目中的‘大象’组合起来,他们也就‘看见’了真正的大象。因而,在修学佛法、追求解脱的路途上,我们必须谦虚,包容,不偏激,不固执己见,就能一枝一叶地掌握真理的大树,一锹一铲挖掘出隐藏的规律。” 众人频频颔首称是。说话之间,他们已经下到了地面上。法常等人刚想告辞,慧迁老和尚说:“大家一定口渴了,还是到老衲的方丈歇息片刻吧。” 既然前辈发了话,他们便依教奉行。方丈之内,侍者已经备了茶。大总持寺塔高达三百多尺,一上一下,很是出了几身热汗,所以大家便畅饮起来。然而,玄奘却手拿着茶杯发愣,心儿魂儿好像挂在了高高的塔尖上没有带回来。慧迁老和尚慈祥地问道:“玄奘,你在想什么?” 玄奘一怔,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说:“大师,南北两道的观点之所以产生差别,是不是与中国僧人不精通天竺文字,不能直接阅读佛典原文有关?” 慧迁老和尚郑重地点点头:“大有关系!到目前为止,中国的佛经翻译,大都以天竺或西域僧人为译主。因而,对于佛教义理的差异,中国僧人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比如,同一部《十地经论》,勒那摩提与菩提流支为什么会产生不同的认知?我们因为不能直接阅读原典,两眼一抹黑,只能人云亦云。” “这就是说,如果精通梵文,就有可能从原典中找到南北二道的分歧渊源,并消而弭之,协调统一起来?那么,佛法的一味之旨,就不会产生歧义了!”玄奘的口吻很是有些兴奋。 慧迁老和尚不答反问:“玄奘法师是否有此志向?” 玄奘神色颇为窘迫,喃喃说:“弟子年幼无知,才疏学浅,如何能担当得起这般历史重任?我……” 慧迁老和尚打断道:“玄奘,你何必妄自菲薄呢?你能断然拒绝了‘长安十大德’的名号,主动放弃入禁围主法,说明你不为名利所惑,是真正身出家、心出家的沙门[14],仅此一条,就令老僧我汗颜!另外,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年轻,并不是短处,而是大有可为的前提。玄奘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不管干什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若是心中仍然存有疑惑,将会抱憾终生。所以,为了佛教的千秋大业,你必须敢于担当。” 玄奘使劲点了一下头。 法常法师想了想说:“今日听了老和尚的一席话,晚辈我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比如自从南北朝以来,许多义学沙门专门从事一经一论的研究与弘传,从而形成了许多学派,如毗昙学、地论学、成实学、涅槃学、摄论学、俱舍学等。这固然学有专长,形成了一定的规模,但毕竟是一孔之见、一家之言,人为地增设了许多屏障,阻碍了相互交流。比如地论学与摄论学,本来都是天竺大乘瑜伽行派的著作,传到中国之后,反而分裂成了不同的学说。” 慧迁老和尚说:“这与我们的经典翻译现状有关。佛教东渐六百多年来,虽然前辈们翻译了大量佛典,但依然缺失很多。尤其是新兴起的大乘佛教,更是缺乏系统、完整的引入。” 玄奘道:“若是能完整系统地将大乘瑜伽行派的著作翻译过来,大家能够得见全豹,自然而然就不会固执己见,各执一端了。地论、摄论也就能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统一起来了。” 慧迁老和尚欣慰地说道:“这就要靠你们年轻人发奋努力了。遗憾的是,老僧垂垂老矣,等不及了,无缘得见那番盛景了。” 僧辩说:“老和尚,从今天登塔的情况看,您老人家的身子骨比我们还壮实,起码能再活三十年。” 慧迁老人说:“古人说,老之不死谓之贼。有生就有死,我可不想成为老妖精。再说,人的死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犹如秋天的落叶,虽然没有春花盛开的灿烂,但其飘逸潇洒,却有着独特的魅力。” 玄奘说:“老和尚,您要学僧敢于担当,学僧将来也要等您印证才行呢。” 慧迁笑道:“玄奘,你放心,老僧我虽然看不到你慧日临空的盛况,但不会抱憾。老僧要先到兜率天[15]弥勒内院,听弥勒尊佛讲经说法去了。” 说完,慧迁老和尚竟一一与大家告别,吩咐侍者为他准备一盆热水。老人家沐浴更衣,在佛像前焚香之后,双腿盘起,跏趺而坐,脸上洋溢着一种安详、怡然而又神秘的微笑…… 静,无边的寂静。方丈之内,唯有一缕淡淡的香烟袅袅上升,飘逸而出,散向辽远高邈的天空…… 慧迁大师入灭了。 生于书香门第,四岁丧母 他身着一袭白衣,站立在一片辽阔的旷野。长风掠过广袤的大地,从身后徐徐吹来,拂动得他衣裾飘飘,好像随时都有可能飘然而去,羽化登天。或是潜意识的直觉,或是心灵感应,当他举目翘望的时候,一匹水灵灵的白色骏马宛若天地之精魂,从遥远天际的一座雪山与一抹白云之间幻化而出,风儿一样掠过绿草如茵的原野,奔驰到他的跟前。他想都没想便翻身上马,向西方疾驰而去…… “祎儿,祎儿,祎儿……” 祎儿是谁?谁是祎儿?这个名字,还有那个声音,是如此的亲切,又是如此的熟悉。 “陈祎,儿子,你要到哪里去?” 他猛然想了起来:自己姓陈,名祎,陈祎是自己的俗名,祎儿,就是自己!进而,他豁然醒悟:那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是母亲的呼唤! 母亲,多年未见,您老人家可安好? 可是,他胯下的白色骏马并未停止奔腾,仍旧像原来一样带着飒飒风声,向西方疾驰。 “祎儿,你是我的儿子,你要到哪里去?” 母亲焦急万分,声嘶力竭地呼喊道。不知为什么,他不但没有勒住马缰,反而双腿夹紧马腹,催动坐骑加速奔驰。 “祎儿,你这样急匆匆地离开娘,究竟想到哪里去?” 他一边继续向西方急驰,一边回答道:“为了求法,我必须……” 白色天马越跑越快,转眼就没了踪影,天地之间只留下一串长长的马蹄声:哒哒哒哒…… “梆,梆,梆。梆,梆,梆……” 哦,这不是马蹄声,而是从寺院外面的大街上传来的打更声。 刚刚三更,正是夜阑人静之时,整座长安城都沉浸在浓浓的梦乡里。可是,玄奘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因为刚才那个奇异的梦。这是一个旧梦,一个母亲曾做过的梦:他刚刚出生不久,母亲就做了这样一个梦,梦见他身着一袭白衣,骑着一匹白马,绝尘西去。 因为这个旧梦的萦绕,玄奘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母亲,想起了亲人,想起了自己阔别多年的故乡。他躺在床上,思绪却像一面西风激荡着的白帆,沿渭水谷顺流东下,汇入黄河,冲出潼关,穿越三门峡,飘荡在河洛之间。 在洛州东南八十里的缑氏县,有一个美丽的山谷——凤凰谷。这里东接中岳嵩山,西近伊阙龙门,南眺万安山,北临白云山。天下江河水东流,而蜿蜒于凤凰谷中的休水河,却滔滔向西奔腾数十里,汇入著名的洛河。因而,人称这段独特的河流为“倒流河”。休水河清音泠泠,清波悠悠,静静流淌,河谷两侧山丘起伏,绿树成荫,东岸淡淡的雾霭之中掩映着一个小小的村庄,名叫陈河村,亦名陈堡谷。这个依山临水的小村落,就是他的故乡。与村中错落着的泥坯茅屋不同,村南头一座青砖瓦舍的二进院落显得朴素而贵气,端庄又典雅,古色透书香。二十七年前,在后院的西厢房中,一个男婴呱呱落地了——这里是他降生人间的地方。 他的父亲陈慧早通经术,潜心坟典[16]。诗书画,无一不精;儒佛道,无一不通,因而被举为孝廉,先后出任陈留、江陵县令。 陈家世代为官,诗书传家,故而气象与众不同。父亲陈慧娶洛阳长史宋钦之女为妻,育有四子一女。他排行第四,是陈家最小的宝贝疙瘩,父亲给他取名“祎”,希望他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美好的人生。大哥陈霖年长他整整十岁,二哥陈素早生八个春秋,就连三哥陈佑也比他多吃了四回年饭。 “祎儿,四弟,来。” 他似乎听到了一声久远的呼唤,回溯二十多年的时空,传到了他的耳中。于是,他的目光穿透茫茫的黑夜,越过千百里关山,仿佛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从故居的院门之中走了出来…… “小四,四弟,来,姐姐带你到凤凰谷去玩。” 是姐姐。姐姐年长他六岁,这半年多,母亲的身体时好时坏,经常卧床,一直都是姐姐领着他玩,带着他耍,更照顾他的穿衣吃饭。他和姐姐手拉手,穿过一片灌木丛生的小树林,来到了一座宽阔陡峭的高台下。台地上,梧桐高大,古槐苍翠,绿树杂花,色彩斑斓,俨然人间仙境一般。 然而,传说在很久以前,这里终年瘴气肆虐,黑雾弥漫,稼禾不生,林木委靡……那一年初春时节的一个清晨,当朝霞映红东方天际的时候,从东南方向飞来一只色彩斑斓的彩凤。它沐浴着五彩缤纷的霞光,在高台上空盘旋翱翔。云霄之上,天地之间,不时回荡着它高亢嘹亮的长鸣。于是,随着它的飞舞与鸣啼,笼罩在高台四周的迷雾退去了,瘴气消散了,明丽的朝霞洒满台地,吉祥的光辉普照河谷。各种各样的鸟儿从四面八方飞来,围绕在彩凤身边,上下翻飞,鸣啭歌唱,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流动的花环…… 彩凤在百鸟环绕下鸣叫三声,在空中滑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到了高台正中。随即,它引颈长鸣,从燃烧于遥远天际的霞光中唤来一团神奇的天火,点燃了高台上的荒草野蔓、枯枝败叶。彩凤的血肉之躯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备受煎熬,然而,它不逃避、不退缩,而是迎着火舌扇动双翅,翻飞跳跃,翩翩起舞。红红的火光映照着它靓丽的容颜,闪烁着青春华彩;它斑斓的羽毛燃起的火花,犹如美好梦想的光焰…… 渐渐地,大火吞噬了高台上的一切,所有腐朽败坏的东西全部化为了灰烬。而那神奇的彩凤,经历了烈火的煎熬与痛苦的考验,获得了新生——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它身上的羽毛更加鲜艳,鸣啭更加嘹亮。它振翅而起,在高台上空盘旋一周之后,飞向了辽远,融进了那高邈的天宇—— 那一刻,一轮红日从东方天际喷薄而出,崭新的阳光洒满高台,照亮河谷。从此,这个高岗得名凤凰台,河谷也因而名为凤凰谷。 “姐姐,彩凤还飞回来吗?”他眨巴着大大的眼睛,仰着头问道。 “回来呀,而且已经飞回来啦!”姐姐的目光里闪烁着一缕狡黠。 “啊?我为什么没有看到过?”他急切地向四周瞭望。 “爹爹说过,凤凰不是凡间物,不得梧桐誓不栖。”姐姐一把抱住他,“祎儿,你就是咱们家的凤凰啊!” 于是,他真的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张开翅膀一般的双臂,沐浴着清凉的微风飞下凤凰台,飞到了凤凰谷的河滩上。 谷底的休水河水流平缓,碧波荡漾,清澈见底。小鱼小虾在鹅卵石之间悠游嬉戏,仿若村里的孩子们在捉迷藏。河滩两岸芦苇青青,野花盛开,氤氲着一层花草特有的清馨。几只飘舞的蝴蝶,也不知道是被粼粼的水波晃花了眼,还是迷醉在了甜蜜的花香里,它们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围绕着他飞来飞去。后来,一只硕大的彩蝶干脆落在了他白白嫩嫩、胖胖乎乎的左手手背上。他左臂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吓着这美丽的生灵。而他带着天真笑容的脸颊,真的灿烂如花了。 “四弟,你在干什么?”姐姐看到他长时间站立在野花丛中,好奇地走了过来。随即,她也看到了那只罕见的美丽蝴蝶。她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逮住它、留下它的念头。然而,她刚刚挪动脚步,那蝴蝶立即振翅飞走了。 他莞尔一笑,目送着那彩蝶飞过休水河,消失在对岸的花丛之中。 没有逮到蝴蝶的姐姐并不遗憾,因为河滩上五彩缤纷的野花吸引了她的目光。于是,她雀跃着走向一株蓝色的花朵。然而,她的指尖刚刚触及到花枝,弟弟急急忙忙地喊道:“姐姐,别摘,千万别碰它!” 姐姐下意识地缩回了手,不解地问:“为什么?这种花有毒吗?” “这么好看的花,怎么会有毒呢?” “那你为什么不让摘?小男孩不喜欢好看的花?” “当然喜欢。我们也爱看各种各样的花。” “那我们把它摘回家。” 他忧郁地说:“可是,我们把它摘走了,别人就看不到了,蜻蜓、蝴蝶、小鸟们也就看不到了。” 姐姐说:“我采花,主要是想拿给娘亲看。咱娘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了,一定很想看看外面的景色……” 他咬着嘴唇,轻轻说:“可是,花枝被折断,花朵会很疼的……” 这时,三哥陈佑找到了凤凰谷。陈佑自小体弱多病,不能走长路,所以很少像今天这样远离家门。难道,家里发生了什么紧急事情?果然,陈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你、你们两个快、快回去,娘,娘快不行了……” 姐姐一听这话,嘤的一声哭起来。他却一脸的懵懂:什么叫不行了?娘怎么就不行了?姐姐没工夫给他解释,只是说:“祎儿,你和三哥一块儿回家。”说完,扔下他和陈佑,自己撒腿向村子方向跑去。 三哥陈佑一步三喘,而他人小腿短,也走不快。等他们回到家,陈家大院已经聚集了好多闻讯而来的亲戚邻居。人们都在默默垂泪,尽量控制着不哭出声音。他一进家门,就被一个乡亲婶子抱了起来,匆匆走向后院西厢房——母亲的房间。他看到娘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幼小的心灵之中,忽然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从人们看他时那哀怜的眼神里,从哥哥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病情危重的母亲这次是真的要走了,永远地走了—— “娘,娘!”他从邻居婶子怀里挣脱出来,扑到床沿上,一边哇哇痛哭,一边使劲摇晃娘亲的胳膊,断断续续地说:“娘,你不要走,祎儿回来了!娘,你不要祎儿了吗?娘,你睁开眼,睁开眼看看祎儿。你真的不要祎儿了吗?” 许是他奶声奶气却痛彻心扉的哭诉,唤醒了弥留之际的母亲。她慢慢睁开眼睛,离散的目光渐渐聚焦在祎儿稚嫩的脸上。她的手指颤了颤,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为心爱的幼子擦一擦眼泪,再叮咛嘱咐一些什么。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能将最后一缕爱怜、痛惜、牵挂的目光投射在儿子身上…… 是啊,四五岁的孩子,正需要慈母的疼爱与关怀,她如何能舍得开、放得下?就这样撒手归西,她死不瞑目啊!果然,母亲似乎陷入了无边的苦海之中,极端痛苦地挣扎着,脸上呈现出一种青筋毕露的扭曲与狰狞! 正当所有人不知所措之时,二哥陈素领着灵岩寺的僧众回来了。 陈祎的二哥陈素,童年出家,入洛阳净土寺为沙弥,法名长捷。前天,他从洛阳回到家中探视病危的母亲。一个时辰之前,他发现母亲的病情越来越重,已经回天乏术,便急急忙忙赶往离家八里远的灵岩寺,请僧人前来家中做法事超度母亲。因为陈家世代奉佛,是灵岩寺的护法檀越[17],所以方丈和尚亲自前来主持法事。老和尚发现宋氏神情痛苦,面色狰狞,必是因心有牵挂而挣扎在死亡边缘。他摇动手中的锡杖[18],而说偈曰: 万仞悬崖撒手迟,千花竞放月明枝。 秋凉黄叶纷纷落,恰是西归极乐时。 老和尚走到病榻前,对宋氏徐徐说道:“陈夫人,一只羊羔一片草,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放心去吧,不必过多牵挂。老僧与众弟子护你驾鹤归西。” 随着一声铃铎声响,长捷与众僧开始念诵《佛说阿弥陀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两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 僧人们从容安详的诵经之声,似乎有一种独特而神奇的魅力,不但使得伤心欲绝的人们暂时忘记了悲痛忧伤,凝神听他们念诵,而且连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宋氏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原来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颊,恢复了往日的端庄与秀丽。 “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不知为什么,小陈祎感到二哥他们所念诵的经文很熟悉,似乎很早以前就存留在他的心灵之中。于是他自然而然地随着他们念诵起来:“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或许受佛经的引导,或许是众僧的加持,宋氏已经失去血色的脸上居然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一种脱离苦海,魂归极乐的安谧…… 自小便是神童 母亲离世的时候,父亲陈慧尚在江陵令任上。于是,主持家政的重担就落在了十五岁的大哥陈霖身上。而年仅十一岁的姐姐也代替母亲的角色,洗衣做饭,照管幼小的陈祎与多病的陈佑。陈家塌了半边天,日子自然过得忙碌而惨淡。好在一年之后,父亲辞官回了家乡。 陈慧身长八尺,美眉明目,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本来,他既有忠心报国之志,亦有经世济民之才,然而,时逢隋朝末年,年轻气盛的隋炀帝登上皇位之后,太想建立千秋伟业而名垂青史了,因急功近利而利令智昏。 陈慧所在的江陵,奉命为隋炀帝建造行宫。作为县令,他必须亲自主持工程。一方面,他亲自经手了皇家行宫的靡费奢华,另一方面,他也目睹了被严苛盘剥的民众艰难偷生的悲惨。陈慧性情恬简,雅操高洁,很难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更不愿意亲自压榨百姓,且见隋朝大局败坏,遂挂冠而去。他从江陵回到凤凰谷后,闭门不仕。尽管其后地方官多次推荐,朝廷也曾颁下调官文凭,都被他托病拒绝了。 父亲的辞官归来,不啻给陈家带回了久违的快乐之源。尤其是小陈祎,更是从父亲身上受益匪浅,奠定了一生的学养基础。 陈慧有着极深的文化修养,其学识志节宛若鹤立鸡群,高拔时辈。而陈祎自小聪明颖悟,记忆力超群。他没有一般儿童好动的天性,特别喜欢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案前读书习字。他小小年纪,便整天捧着一册图书,缠着父亲问个不停。陈慧没想到小儿子这样聪明好学,于是也以每天教他识字作文为乐。 陈祎六岁随父亲习文,两三年之中,阅读了大量儒家经典。到他八岁的时候,父亲开始给他讲《孝经》。一天早饭后,父子二人像往常一样隔着书案面对面坐下。陈慧轻轻咳了一声,道:“今天我们讲曾子避席。”说着,陈慧在纸上写下“曾子避席”四个字。 陈祎指着“曾子”两字,说道:“我知道曾子,他是孔老夫子的得意弟子。” 陈慧点点头,讲说道:“席,就是炕席。古代没有椅凳之类的坐具,人们都是席地而坐。孔夫子为弟子授课之时,也是如此。一次,曾子坐在孔子身边,夫子问他:‘以前的圣贤君王有至高无上的德行,精要奥妙的理论,用之教导天下之人,人们就能和睦相处,君王和臣下之间也没有不满,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曾子一听,马上明白老师要以深刻的道理来点化他,立刻站起来,走到他们所坐的席子之外,垂下双手,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不够聪明,哪里能知道?还请老师把那些道理教给我。’这就是‘曾子避席’的故事。此后‘曾子避席’就成了尊师重道的典故。你可明白其中的道理?” 陈祎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站了起来,整理好衣襟,毕恭毕敬地站在父亲面前鞠了一个躬,然后回答:“孩儿明白。” 陈慧欣然,故意问道:“你明白就是了,为何要站立起来呢?” 陈祎说:“各种典籍所阐释的道理,并不仅仅是书面知识,而必须身体力行。就像曾子回答老师的问题要避席以表示他对老师的尊重一样,我既然已经明白这个典故的道理,作为儿子的我在父亲面前,又怎能安坐不动呢?当然也要避席。” 陈慧见小儿子如此颖悟绝伦,自然异常高兴。亲朋好友听说之后,更是赞不绝口,纷纷以神童相许。加上小陈祎温清谨厚,知书达理,所以从小就为邻居乡亲所喜爱。陈慧知道儿子日后必成大器,于是更加认真地教他,不但指导他修习儒家课业,也时常为他讲解一些佛教经论、道家典籍。在父亲的熏习教导下,陈祎好学不倦,浏览史书,效仿先贤,小小年纪,便涉猎了很多经籍。他还有一大特点:凡是学问,必求甚解;少有领悟,立即实行。 从此,陈祎不再与街上的顽童厮混,整日埋首于书本,专心致志地攻读,即使门外集市庙会上锣鼓喧天,百戏杂陈,热闹非凡,他也能毫不动心。因此,他在少年时期,便颇具儒雅风度。 陈慧退隐之后,将家族振兴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小儿子陈祎身上——长子陈霖自幼持家,读书不多,二子陈素(长捷法师)已为方外之人,三子陈佑体弱多病,难以指望。因而,他在传授陈祎学识的同时,也时常带他外出游学——古来,中国先贤十分重视山水游历。人,飘逸于丛林原野,漫游于名山大川,逍遥于天地怀抱,心灵很容易进入物我两忘的空明境界,从而使得性情得以升华。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陈祎十岁那年,家中连遭不幸:先是三哥陈佑夭折在十二岁生日之前,随后父亲陈慧也病倒了。 陈家第三子陈佑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甚是可爱。然而,他从一生下来就多灾多难,怪疾缠身,弱不禁风。一年四季,他春天病恹恹,秋季体乏乏,夏受不得潮,冬经不得寒。三天一小病,五日一大病,三里五乡的医生几乎都给他看过病、开过药。他整个人就像一只药罐子似的,灌进去的药比吃下去的饭都要多。 家中想尽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仍无力回天,陈佑还是早亡了。 不知是三子的归天让陈慧伤心不已,还是多年的抑郁不得志令他苦闷成疾,不久他也患了病,且医药无效,很快便卧床不起。 父亲的病极为痛苦,虽然他意志坚强,一直在强忍着没发出呻吟声。但那种被极大疼痛蹂躏着的神态,那与病魔极力抗争的神情,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父亲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陈祎可以说是心如刀绞,但他却无法以身替代。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天不如一天,生命在一刻不停地流逝,他很想将自己旺盛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注入父亲体内,哪怕自己最终因生命之泉枯竭而死,他也在所不惜!可这不过是幻想,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做不到。 这种面对自己亲人的灾病而无所作为、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陈祎痛不欲生,深切感受到了一种无奈。人的生命、人的能力,在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面前,居然是这样的无力、这样的苍白! 落花流水春去也,冷月秋霜共添悲。 母亲去世时那种生死离别的痛楚,再次啮咬、咀嚼、撕裂着他的心肺。那种无法摆脱的不祥阴影,再次笼罩在他的头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三哥的夭亡,父亲的重病,再加上母亲的过早离世,人的生老病死,生命的脆弱无常,逼迫着他不得不思考许多问题: 父亲饱读诗书,学贯古今,满腹儒学经典,胸怀经世济民大志,然而却生不逢时,雄心才华难以施展,不得不早早退隐乡野,抑郁终生。时也?命也?同样生在殷实之家,长在书香门第,三哥陈佑则命运多蹇,灾难不断。天生体弱多病的他,在其暂短的一生中,没有享受过正常儿童的天真快乐,却饱尝了人生的痛苦与磨难。这一切是天生注定,还是命运捉弄?还有母亲,她是那样勤勉,那样和蔼,那样善良。丈夫在外为官,是母亲支撑着整个家庭,养育了五个孩子,却为什么会英年早逝?难道冥冥之中的上苍,是如此的善恶不分、忠奸不辨,又是如此的无情无义? 陈祎百思不得其解,陷入与他小小年纪很不相称的苦闷彷徨之中。 父亲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姐姐的出嫁冲喜,无济于事;二哥长捷法师从洛阳请来的名医,也束手无策——病入膏肓了,任是神仙也无法令其起死回生。终于在一天深夜子时,在长捷法师的诵经声中,陈慧阖然归西——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哆夜 哆地夜哆 阿弥利都婆毗 阿弥利哆 悉眈婆毗 阿弥利哆 毗迦兰谛 阿弥利哆 毗迦兰哆 伽弥腻 伽伽那 枳多迦棣 娑婆诃…… 长捷法师诵的是《往生咒》,全名为《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神咒》。诵持时作十四句,在举行葬仪时,为祈愿亡者往生而诵。佛教咒语乃梵文原音,读起来很是拗口,也很难记忆。奇怪的是,陈祎仅仅听二哥念诵了一遍,就能完完整整地背诵下来。为了超度父亲,他废寝忘食,在灵柩前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这神秘而又神奇的语言…… 自从陈慧辞官回家后,因为没了俸禄,陈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也就没了着落。陈慧虽然满腹锦绣,却不谙耕种,不懂经营,只能坐吃山空。再加上三子陈佑长年患病,以及父亲陈慧的病、葬花费,本来还算殷实的家底被彻底掏空了,连日常生活也日益艰困起来。 长捷法师见小弟陈祎自幼聪明过人,很喜欢读书。现在父亲去世,没人能教他,也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便提出让他随自己到洛阳净土寺去住。本来大哥、大嫂都舍不得,但陈祎感到自己与佛有缘,从内心崇尚佛学,便乐颠颠地随二哥离开家,到东都净土寺出家当了童行[19]。从此,扫地撞钟,敲木鱼诵经,他正式受到了佛法的熏陶,沐浴在佛光普照里…… 小小抄经手,十三岁破格为僧 “嗒,嗒,嗒……” 寮房外传来打板的声响——寺院中,一日之内,起床、课诵、斋食、沐浴、普请[20]、上堂等集会时,都有专人敲击木板,发出声响,用以告示众人。 玄奘听到打板声,条件反射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到了该起床晨诵的时候了。 唐初,佛教朝暮课诵尚未形成固定的内容与程式,僧人都是在自己的寮房念诵各自所持的经、律、论。玄奘简单洗漱之后,走到经架前准备诵经。他所存的佛经比一般僧人多得多,许多经本还是十几年前他在洛阳净土寺抄经时积攒的。 最初他随二哥长捷法师到净土寺后,本来也像所有的童行一样服杂役:端茶送水,砍柴扫地。过了不久,住持慧景大师发现,他与一般俏皮贪玩的小童行不同,干杂务之余,稍有空闲就捧着一本佛经专心诵读,并且深入其中,读得津津有味。那个时代,大部分童行都是进入寺院学法之后才开始识字,像他这样原来读过书的很少。慧景大师还发现,他小小年纪却写得一手好字。于是让他进入藏经楼,专门抄写佛经,而且一干就是三年。正是这一段抄写经文的经历,使他接触诵读了多种经卷,无形中奠定了坚实而又丰富的佛学基础,在几年后的朝廷试经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 玄奘因为刚才梦到了母亲,又回想起了父亲,因而想诵《涅槃经》回向给他们。他从经架上取出那套边角有些破损的经函,打开之后,八个大字跳进眼中: 远绍如来 近光遗法 这些字迹是他十三岁时所写,显得稚嫩文弱,甚至幼稚可笑。然而,当年正是因这八个字,使他得到了朝廷大臣郑善果的激赏,并因此而得度为僧。 隋炀帝大业八年(公元612年),朝廷委派大理寺卿郑善果在东都洛阳剃度二十七名沙弥。本来,在隋文帝的时候,曾经准许百姓自由出家。自古以来,出家人可以免除兵役赋税,于是就有许多无耻之徒为了逃避兵役赋税而出家。历史最高纪录,一年中有五十万人出家当了僧尼。由于这些人并非因为信仰而出家,很难遵从佛教清规戒律,也不认真修习佛法,故而大大降低了僧团素质,败坏了佛教美誉。同时,太多人假冒出家,也严重影响了国家的财政收入与兵役来源,所以到隋炀帝时期,朝廷又废止了百姓自由出家的政令。此后每年全国各地的度僧数量,都由朝廷控制。因名额所限,要求出家的人数众多,所以必须经过严格的“试经”——考试佛教经、律、论三藏。而每次试经,朝廷都会派遣精通佛法、德高望重的大臣主持其事。 小陈祎听说了洛阳度僧的消息后,也跃跃欲试,前去报名。谁知,洛阳各个寺院闻讯前来报名的应试者已有数百人之多,其中不乏在寺院作行者多年,熟读经论,对佛法深有研究者。陈祎虚岁十三,还没有到应法沙弥的年龄,所以连报名的资格都不具备,自然也就无法进入备选之列。 连出场应试的机会都没有,很是让小陈祎纠结郁闷。那几日,心中怏怏的他会不知不觉地走到大理寺门前,一边关注考场的情形,一边苦闷徘徊。一连几日,主持试经的大理寺卿郑善果,总见一位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的少年在门口流连不去,心中十分好奇,便让随从将其召了进来,问道:“你叫什么?哪里人?在衙门口徘徊什么?” 陈祎彬彬有礼地回答道:“大人,弟子姓陈名祎,原为缑氏县人士,现为净土寺童行。本想参加这次试经,却因年纪幼小、根基浅薄而未能如愿。” “能给你取‘祎’为名,你的父亲或祖辈一定是饱学之士。”郑善果猜测道。 陈祎不亢不卑地说道:“先父陈慧,曾宦为陈留、江陵令。” “果然是世家弟子。”郑善果闻言轻轻颔首自语。随即他又追问道:“你既然出身于官宦之家,定然自幼温习儒业,饱读诗书,将来本应继承祖业,经世济民。而今出家,意欲何为?” “远绍如来,近光遗法。”陈祎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地说道。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出家是为了继承释迦牟尼佛的志业,将佛教发扬光大。 郑善果听了这话,心中深为嘉许。他又不动声色地询问了一些颇有难度的佛教经论方面的问题,没想到小小年纪的陈祎居然涉猎过《维摩》、《法华》等多种经典,因而对答如流。于是,郑善果为嘉奖陈祎的大志,欣然破格录取了他,特别批准其在洛阳净土寺剃度为僧,得法名“玄奘”。 事后,郑善果感慨地说:“出家人念经拜佛容易,独有风骨最是难得。我们现在破格录取了这孩子,将来定为佛门龙象。可惜,我同诸公年事已高,来不及亲眼见证他成为栋梁之才的那一天了。” 当时,净土寺是为洛阳四大道场之一。住持慧景大师,地位崇高,学问广博渊深,尤其精通《涅槃》、《摄论》,造诣之高,全国屈指可数。净土寺还有一位严法师,专攻《摄论》数十年,总其纲要。 成为应法沙弥的玄奘,置身于如此优良的环境中,从学于一代名师,自然是如鱼得水。他本来就好学不倦,悟性颇高,而今更是专心致志听讲,如饥似渴学法,废寝忘食钻研,故而一日千里,学业大进。他在严法师座下学《摄论》时,听讲一遍、阅览一遍,便过目不忘,融会贯通。大家对他的才智十分惊异,便请他升座复讲[21]。没想到,玄奘的复讲抑扬顿挫,分析详尽,头头是道。或许是感到难以置信,或许是心里不太服气,座下的人疑难蜂起——故意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题目问难。玄奘挫锐解纷,行有余力,应付自如。从此,玄奘的声名传遍了洛阳僧俗两界。 《涅槃经》是玄奘正式剃度后在洛阳净土寺所学的第一部佛经,由住持慧景大师所讲授,而手上的这套经卷,也是玄奘亲自一笔一画所抄写的。这些经文对他来说,如同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一样熟悉。可是,今天凌晨诵读之时,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串行、重复等低级错误。因为他心里仍然惦记着那个奇异的梦境,脑海里不时有那匹白龙马的影子掠过。 自己刚出生时,母亲所做的梦,如何会重现在自己的梦中?这究竟预示着什么?其中有怎样的奥秘……那匹白龙马真漂亮……它为什么驮着自己一路向西奔去…… 玄奘好不容易才诵完了《涅槃经》前三卷,三万两千言。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东北方向传来一阵咚咚的鼓声。这鼓声预示着长安城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果然,鼓声响起不久,大街小巷陆续传来各种各样的市井之声。 玄奘很喜欢长安城这种秩序井然而又生气勃勃的景象。他深知这种百姓安居乐业、国家蒸蒸日上的局面来之不易,可是毁坏它却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玄奘回忆起了当年洛阳的惨状: 隋炀帝被杀之后,隋朝统治也濒临崩溃,可是东都洛阳却仍旧处在隋王朝最顽固的势力派王世充的残酷统治之下。古都洛阳本来号称衣冠之乡、文物之邦,而今却成了暗无天日的虎狼之穴。 洛阳城内粮源骤断,就算有再多的钱,也换不到粮食。全城居民饥肠辘辘,几乎将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 净土寺虽然有所储备,但慈悲为怀的出家人不忍眼睁睁地看着百姓饿死,住持慧景大师下令开设粥棚,救济饥民。可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不几日,净土寺的存粮消耗殆尽,寺里忍饥挨饿的僧人不得不远走他乡。 已经在净土寺学经数年的玄奘,年纪虽小,但能根据时局变迁审时度势。他和二哥长捷法师商议道:“洛阳虽是我们的故乡,但现在这样兵荒马乱,饥荒不断,再耽误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兄弟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走而求生。” 长捷法师点点头:“是啊,连咱们的住持慧景大师也已经走了,咱们是该离开了。不过,我正在考虑往哪儿去。” “听说李渊从晋阳起兵占领了长安,已经建立了大唐。长安现在是唐朝的首都,应该比较安定一些。我们何不前去长安,找一个寺院安身学法?” “正好,我也是这么想的。”长捷法师道。随后,兄弟两人收拾行囊,第二天便离开了洛阳。 出了城,他们两人跟随逃难的人群向西走去。玄奘看到,经过多次战火焚烧、流寇抢掠、盗匪洗劫的中原大地,断壁残垣,凋零破败,废墟千里,饿殍遍野。从洛阳到长安,一路上十村九空,好不容易逃出城的人们根本乞讨不到任何食物,连路边的树皮、草根都被前面的流民扒光了。许多人走着走着,便无声无息地委靡倒地,停止了呼吸。人们将这样饿死的逃荒者称为“路倒”。 人们司空见惯,已经麻木了,而且也没有力气埋葬这些路倒。等人群走远,那些潜伏在废墟中同样饿红眼的野狗便蜂拥而来…… 更残酷的是,许是受了野狗的启发,实在找不到食物的逃难者,也开始偷偷割下死尸身上的皮肉,悄悄吞食。甚至,人们开始易子而食,并且将那些交换来或买来准备杀死吃掉的人,称为“菜人”——真正的行尸走肉! 玄奘心如刀绞,又无可奈何,面对这惨绝人寰的场景,却没有任何办法。这种人命如草芥的悲惨景象,像魔爪一样紧紧攥住了他的心,梦魇一样笼罩着他的灵魂。那种欲哭无泪、无能为力的感触,甚至比他幼年丧母、少年丧父的悲痛还要刻骨铭心。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不断思考人生的真正价值与终极意义。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必然面临生老病死。无论多么聪明的人,也无法避开生死;无论多么愚蠢的人,也不会忘掉生死;无论多么强势的人,也摆脱不开生死。当年,佛祖释迦牟尼,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抛下太子之位出家的。也正是因为他老人家在菩提树下悟透了这个问题,才成为了佛陀。因此,佛教的三藏十二部经典,都是为了让人们了生脱死。也就是从这时起,玄奘下定决心,一定要穷尽佛典,从中领悟到生命的真相,摆脱轮回,步入解脱。 带着这样的宏大誓愿,玄奘与二哥长捷法师忍饥挨饿,终于坚持到了长安,在大庄严寺住下了。 可是,等他们在大庄严寺挂单一段日子后,大失所望。原来,唐王朝刚刚建立,全国割据势力林立,李渊、李世民父子正在忙着四处用兵争夺天下,没有时间与财力恢复人文,更没有工夫关心佛学。偌大的一座长安古城,居然没有一处开讲佛经的场所。而且,由于战乱蹂躏,长安原来收藏的佛学经典大都散失、损毁,远远比不上洛阳。 玄奘虽然不用再饿肚子,但他的本意是来长安求师问道的。要知道,对于视佛法为生命的玄奘来说,无佛法可学就等于中断了慧命[22],远远比饥饿更加难以忍受。此时,他不禁怀念起洛阳学法的美好时光。 隋末国乱,唯有巴蜀受影响较小,秩序安定,经济富庶,所以洛阳的许多名僧转而游往四川,而能知佛法的人大都集中在成都。原来在长安的佛教学者,也都在战乱中离开长安,到了蜀中。可以说,成都已取代洛阳,成为了当时全国佛学研究、佛教传播的中心。 于是玄奘又与兄长商量说:“这里没有学法的道场,你我形同虚度时光。不如也追随那些高僧入蜀去,到那里参访名师。” 长捷法师关切地问:“自从洛阳陷入兵祸以来,我们长期食不果腹,身体极为虚弱。而今刚刚吃了几天饱饭,体力尚未恢复。此去四川,千里迢迢,你能吃得消吗?” “没事。我走得动。”玄奘拍拍自己尚不丰满的胸脯。长捷法师犹豫说:“古人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玄奘说:“父母给了我们两只脚,为的就是用它来行走天下。蜀道再难,不是也有人走嘛!” 于是兄弟两人又从长安出发,经过子午谷,越过秦岭天险,入四川受业。 那一年,玄奘十九岁。从此,“十九”在玄奘生命之中成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数字,似乎熔铸着他命运的全部密码…… 对!西行取经 一连数日,玄奘脑海里不时掠过那个白马西去的梦境。 那天早粥后,他正在寮房中研读鸠摩罗什翻译的《十地经》,结合世亲《十地经论》的阐释,他力图从中体会到菩萨修行的十住境界。然而,尽管此时的玄奘曾师从十三位高僧,已经成为国内学识最渊博的佛教学者,但他仍然无法从文意上、从知识上契入那“集地智慧功德法门”,也就无法从源头上找到地论师与摄论师之争的症结所在,更谈不上什么消弭争论、统一旨趣了。 那时,《华严经》尚未全部翻译过来,天竺瑜伽行派的论著引入得更不系统,他再次陷入了“问人人不知,找书书中无”的困境,不禁喟然长叹:“唉——” 虽然大教东渐已经六百多年,东来传法、西去取经的前辈们带来了大量的佛典,但佛教经律论三藏浩瀚如海,传来东土的尚多缺失。这就是生于边地之苦,远离佛教中心,也就无法直接沐浴佛法的光辉。 “唉——” 玄奘再次仰天长叹,哀叹自己往昔没有培植灵根福报,所以今生无缘见佛,无缘生佛国。同时,他所具备的佛学知识又让他心有不甘:根据佛法的核心——缘起说,不管任何事情,我们虽然不能改变前因,却可以通过善缘进而影响结果。比如中国虽然远离佛教发源地,佛陀也从来没有亲自来过这里,但因为有一代又一代不畏艰险的僧人前赴后继,终于将佛法传入了华夏,并且在东土兴盛发展开来,形成了今天寺院遍布大江南北,“人人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局面。由此,他又想起了慧迁老和尚圆寂之前对他说过的那一番话: “玄奘,为了佛教的千秋大业,你必须敢于担当!” 老和尚的话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他老人家期望的神态历历在目,连他往生兜率天时的那缕袅袅蓝烟,也升腾在他的脑海…… 仿佛有一道闪电从遥远的天际奔来,突然在他眼前撞击出了一个炫目的光环,一瞬之间照彻了心灵的昏暗:西天取经! 是啊,作为佛子,我为什么不能担起如来家业,进而将佛法发扬光大?中国缺失的佛经,我可以到西天去求;瑜伽行派的佛法,我也可以到天竺去学。 佛不东来,我可西去! 他想起当年下决心离开长安、远赴巴蜀时曾经对二哥说过的一句话:“父母给了我们两只脚,为的就是用它来行走天下!” 长捷法师还在四川吗?三四年前,二哥他就开始在空慧寺讲经说法,并以兼学内外、论义透彻,风度翩翩、谈吐清雅而风靡成都僧俗两界,为当地官府所钦重。而今的长捷法师,应该誉满巴蜀了吧…… “玄奘法师,有人来访。”几声敲门声之后,招客在门口说道。于是,玄奘随之来到客堂。 客堂之内,一位风尘仆仆的行脚僧看到玄奘进来,马上说:“弟子孝达,拜见玄奘法师。”话音未落,孝达立刻就跪下磕头。尽管玄奘再三说“不为礼”,他还是前额触地,跪拜了三次。 玄奘看到他满身征尘,一脸倦容,便请他坐下说话。那孝达不肯,依然恭恭敬敬地侍立一边,说:“弟子仰慕法师,自秦州(今甘肃天水)远道而来从学,请您收我为徒。” 玄奘笑着回答道:“我自己就是来长安寻师学法的,如何敢为他人之师呢?” 孝达道:“可是,法师的学识之渊博、道德之高尚,不但望重长安,而且远播四方,所以我们寺院的方丈才让我专程来跟随您修学《涅槃经》,以便将来在秦州讲解。” 玄奘十分真诚地说道:“孝达,你有所不知,虽然我学的第一部经就是《涅槃经》,但这些年来我主要研修的是《摄论》与《俱舍》,所以对涅槃学并不擅长。现在长安城最著名的涅槃师,乃是慈悲寺住持玄会法师。” 在简要介绍了玄会法师的涅槃学成就、地位之后,玄奘又说:“我去年冬末到长安后,曾去请他讲授了一遍《涅槃经》,受益匪浅。故而,你若想学好《涅槃经》,还是师从玄会大师更为相宜。” “可是,弟子是慕您之名而来,专程来拜您为师的……” “你年纪轻轻,如何有这种迂腐之见?法无高下,能者为师。玄会大师的涅槃学造诣,强过我十倍。你为什么非要舍高就低呢?” 孝达憨憨地一笑,挠着后脑勺说:“弟子生性愚笨,不知玄会大师是不是肯收我为徒。” 玄奘热切地说道:“这个你尽管放心,玄会大师以专门培养、提拔后学而著称于佛教界。走,我现在就带你去拜见他。” 他们二人走出大觉寺山门,玄奘豁然看到了一匹马,一匹白马!更出乎他意想的是,孝达居然将那匹马牵了过来,恭敬地说道:“法师,请上马。” 玄奘颇为惊讶地问:“你是骑马来的?这是什么马?你懂马?” 孝达点点头:“这是一匹西凉马。弟子祖上是养马的,所以对马匹略知一二。” 他心有灵犀,将自己梦境中的那匹马描述了一番,然后问:“有没有这样的马?” 孝达想了想,略微犹豫了一会儿,徐徐说道:“您所说的这种马,好像是龙马。只有龙马奔驰起来的时候不像在跑,而像是在飞。它长长的鬃毛飘洒着,尾巴与飞翔的身体平行,宛若四蹄不着地一般……” 玄奘颇为惊奇地感叹道:“世界上真有这种马?传说中的龙马?” 孝达点点头:“其实,龙马是一种十分罕见的野马。据说,它是水里的雄性蛟龙与雌性野马杂交所生的后代,所以强健无比,奔跑如飞。当然,也极难驯服。” “什么地方出产龙马?”玄奘好奇地问。孝达回答:“屈支。” 屈支(今新疆库车、阿克苏一带),也称龟兹,乃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大国,山川壮丽,物产丰富,经济发达,佛教昌盛。屈支,还是玄奘仰慕的榜样——鸠摩罗什的故乡。 于是,玄奘的目光回溯两百年时空,看到弘始三年(公元401年)的鸠摩罗什骑着一匹高大的龙马,带着长河落日的金辉,穿过浩瀚的荒原,一步步向长安走来。他的到来,对中国佛教的传播与发展具有前所未有的重大历史意义。可以这样说,从鸠摩罗什的译经、传法、授徒开始,国人才真正通达、领悟了般若,融会了佛法的精髓,并以此为契机,掀开了中国佛教乃至中国文化的新篇章。 玄奘豁然明白了当年母亲以及自己的那个梦的象征意义:龙马西行,西天取经。 玄奘并没有骑上孝达的西凉马招摇过市,而是领着孝达,直奔慈悲寺,前去拜见玄会法师。 自从心中萌生了西行求法的念头,玄奘便开始跟随在京的天竺僧人学习梵文,并向来自西域的僧俗、客商打探西行的路线,以及沿途所经之国的风土人情。他知道,天竺远在西天,遥遥数万里,关山阻隔;途经几十国,民俗各异,因而,他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 恰在这时——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冬天,中天竺三藏法师[23]波罗颇迦罗蜜多罗(公元565~633年),从海路到达中国,辗转来到大唐首都,入住大兴善寺。波罗颇迦罗蜜多罗,简称波颇,是印度佛学最高权威、那烂陀寺方丈戒贤大师的弟子。 波颇的到来,在长安佛教界是一件十分轰动的事情,前去拜谒参访的高僧硕德络绎不绝。玄奘有许多困惑他多年的问题想向波颇请教,不过他不想随着大众去凑热闹,要等到热潮退却之后,再去认真讨教。 那天,他正在考虑何时前往大兴善寺,蓝田玉泉寺方丈静藏带着侍者道删来到大觉寺。 静藏法师与大觉寺住持道岳是至交,故而他每次回长安城,都是在这里打点落脚。近一年来,玄奘在这里挂单,与静藏相遇过几次,惺惺相惜,两人成了忘年之交。他这次回城是为了专程拜访波颇,心有灵犀,来约玄奘同行。 静藏与玄奘安步当车,迎着早晨雪霁方晴的寒风,很快便到了大兴善寺。两人来到译经馆,请侍者通报波颇。波颇居然听说过静藏和玄奘,因此亲自出来迎接。 三人在客厅坐定。静藏法师在鸿胪寺授业多年,经常接触那些东来传法的番僧,会一些简单的梵文不足为奇。没想到,当静藏用梵语同波颇交谈时,玄奘居然也能听懂,并且也用梵语加入他俩的谈话。这个玄奘,何时学了梵文?静藏惊诧不已,而波颇则惊喜不已。虽然这两位中国僧人的梵文不太熟练,只会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但在异国骤然听到乡音,足以令他倍感亲切,一下子拉近了三人之间的距离。波颇吩咐侍者,说今日不再接待其他来访者,要与静藏、玄奘畅谈竟日。 静藏说起了地论师与摄论师在教义上的见解不同,甚至在同一问题上意见也是极端相反,因此使得一般僧众迷惑不解。 波颇很是不解,说道:“《摄大乘论》与《十地经论》,都是瑜伽行派的重要论著,分别是无著与世亲菩萨所造,二者基本宗旨是一致的呀。就像一棵树上的两条枝杈,相互矛盾对立,实在不可思议。” “可是,这就是中国佛教的现实。”玄奘颇为无奈地一摊双手。 波颇又说:“还有,地论与摄论同根同源,都是瑜伽行派所依持的佛典,二者不能割裂开来,更不能形成不同的学派。” 玄奘点点头:“的确如此。可是,因为翻译过来的瑜伽派的著作有限,东土学者无法系统学习,全面领会。只能从一经一论探索,宛若管中窥豹,难免偏颇。” 波颇叹了一口气:“唉,若是如此,产生分歧就可以理解了。这恰恰说明中国僧人不甘人云亦云,敢于探索。” “可是,”静藏说,“这个中国佛教界争论百年的老问题,困扰了一代又一代人。阿赖耶识是染,是净?佛性当常,还是现常?至今没有定论。不瞒法师说,贫僧这些年来一直探讨这个难题,却是进退维谷。就像鲤鱼吞了倒须钩,吐之不出,咽之不入。又像是狗舔热油锅,吃又吃不得,舍又舍不得。” 静藏自嘲地笑着,神情很苦、很苦。 原来,静藏主修的课业也是《地论》与《摄论》,所以这个让玄奘坐卧不宁、食寐不甘的巨大疑惑,也一直困扰着他。这种思想上的困惑,的的确确能让人生不如死。如同几十年生活在昏天黑地之中,恰似一直摸索于迷雾之中,从来没有重现天日,从来不曾豁然开朗。其苦闷、其彷徨、其悲怆、其苍凉,可想而知! 静藏最后说:“唐朝统一大江南北之后,这个重大分歧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首先,不能再因为我们内部的纷争而成为他人攻击佛教的口实。其二,从个人修学的角度来说,我感到心存疑惑,就无法得以解脱。人命无常,生死事大。或许是贫僧年岁老了,越来越感受到了脱生死的迫切。幸好现今波颇三藏航海来到华夏,请三藏法师为我决疑解惑。” 说完,眼含热泪的静藏站立起来,神情庄严肃穆地向波颇顶礼三拜。波颇见状赶紧也跪下,将他搀扶起来。 重新落座之后,波颇说:“你们的探索精神、求法意志,很是让我感动。地论师与摄论师所争论的、困扰你们的那些问题,《瑜伽师地论》中都有完整系统的阐述。” 然后,波颇有些遗憾地说:“可惜,我虽然出家、修学于那烂陀寺,师从于瑜伽行派的法脉传人戒贤大师,但我的主要修持课业并非《瑜伽师地论》,并不知道论著之中究竟是怎样诠释的,所以我很惭愧,无法满足你们的询问。” 虽然有些失望,但静藏并不死心,他依然热切地追问道:“法师既然从那烂陀寺来,一定带来了《瑜伽师地论》的经本。我们可以组织人尽快将之翻译过来,然后参学。” 波颇摇摇头:“您有所不知,《瑜伽师地论》篇幅浩瀚,长达百卷,抄写经文的贝叶[24]能装一车。贫僧孤身一人,没有专门的工具,所以难以将之运输到中国来。” 波颇又说:“再说,《瑜伽师地论》意境高远,是佛教史上最重要的论书之一。没有高明的师父讲授,没有三五年工夫,很难明白其深奥宗旨,更谈不上翻译了。” 最后的希望破灭之后,静藏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在了禅凳上。他的神态很落寞,表情很怪异,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像得了绝症一样。 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像冰坨子一样置于三人中间。 为了消融冷下来的气氛,玄奘改变话题,向波颇询问天竺目前的佛学情况。波颇说:“现在五天竺大小乘佛教并行,佛法最兴盛的,依然是中天竺。其中的那烂陀寺,是整个天竺佛教的最高学府,住有数千名学有专长的僧众。那烂陀寺最盛行的是瑜伽行派的教法,方丈戒贤大师正是这一大乘宗派的嫡传祖师。” 玄奘眸子里氤氲着无限的向往之情,喃喃自语着:“那烂陀……戒贤大师……” 波颇道:“戒贤大师已经一百多岁了。他老人家集百年修为,不但对瑜伽行派的法典烂熟于心,卓有建树,而且学识极其广博。经律论三藏、大小乘佛法、古今各种流派,可以说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更重要的是,他乃是当今最精通《瑜伽师地论》的大宗师,可以融贯各家异议,去妄存真,解疑除惑。若是能得到他老人家的教导,一定能解决困扰你们的难题。” 他的这番话,不但更加坚定了玄奘西行的决心,而且还明确了取经的目标——前往那烂陀寺,向戒贤大师求教,研修《瑜伽师地论》。因而,他颇为兴奋地说:“太好了,我本来就在准备到佛教的发源地去取经,现在找到了具体参学方向。谢谢波颇三藏,谢谢。” 谁知,静藏却有气无力地说:“可惜,天竺距长安遥遥数万余里,流沙横亘,雪山阻隔,还有那神出鬼没的盗匪,杀人不眨眼的西突厥……难,太难了。古来,前往天竺求法的人十去九不还。” 玄奘坚定地说:“波颇大师能从天竺来,我们也就能到西天去。” 波颇也鼓励他说:“玄奘法师有西行求法之志,太好了。从你的谈话中,我知道你涉猎甚广,且没有门户之见,能兼收并蓄,非那些专攻一经一论的学者所能比。” “那当然,”静藏法师插话说,“玄奘法师虽然年轻,却已经游学了大半个中国,海内的最顶尖的义学高僧他几乎都拜谒过。因而,他现在已经是大唐国内数一数二的高僧了。” 玄奘被夸赞得很是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摇手制止他说:“静藏法师,您愧煞学僧了!与你们这些前辈相比,玄奘从学识到修为,都不过是刚刚入门。” 波颇正色道:“玄奘法师,你不必太过谦虚。修学佛法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敢于担当。如来家业,就是要由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僧人承担起来!” 玄奘再次想起了慧迁老和尚的话,郑重地点点头。 波颇面向西方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说道:“贫僧虽然也曾师从戒贤大师,但生性愚钝,不能领会大师所授之万一。玄奘法师有着扎实的佛学基础,且慧根天成,一闻千悟。你若能拜在戒贤大师座下,定能将他老人家的法脉、学识发扬光大。因而,你将来的西行取经,不仅对中国佛教影响深远,也是天竺佛教的大幸。” 三人在大兴善寺用过午斋之后,波颇提议,共同到室外经行[25]。 大兴善寺后有清池,泉涌汩汩,曲流脉脉。因有活水注入,故而水清见底,寒冬不冻。更神奇的是,寺里居然有几株来自佛陀故乡的贝多罗树!菩提树、娑罗树与贝多罗树,为佛教三大圣树。贝多罗树本应生长在热带、亚热带地区,大兴善寺能引种成功,不能不说是一大奇迹。 玄奘看到这些来自温暖的天竺的棕榈树,能在寒冷的长安落地生根、茁壮成长,心中无限感慨。他情不自禁地跑到树下,轻轻抚摸着树干,吟诵道: 灵枝带雪鲜,真经贝叶传。根远穿古井,顶高刺云天。 寂寥松竹老,静清冰霜寒。永共终南在,绿荫满长安。 波颇笑道:“玄奘法师不但学富五车,横洞百家,而且文采斐然,能够出口成章。” 静藏也道:“古人云,诗言志。贝叶花已发,波涛心中涌。看来玄奘法师西行之志更加坚定了。” 玄奘仰视着其干弥高、其叶如掌、其气如神的贝多罗树,说道:“既然天竺圣树能够战胜严寒,在长安生根发芽,给世人一片绿荫,我也应该能克服艰难险阻,去往西天,取回真经!” 官府拒绝让玄奘西行 从大兴善寺回来的当天晚上,静藏法师就病了。为了治疗方便,道岳老和尚没有放他回蓝田玉泉寺,而是让他在大觉寺安心住了下来。毕竟长安城里名医荟萃,各种药草也更齐全。然而,尽管玄奘、道删他们遍请名医,静藏的病却毫无起色,不几日便到了弥留之际。 那日,玄奘通过当朝宰相萧瑀,从皇宫请来一位太医,来给静藏诊治。没想到,他却断然拒绝了大家的一番好意,不让太医把脉。静藏说:“生死有命,命尽寿终。我的病自己知道,没有必要再浪费那些药材了。省下来,或许能救助一些更需要的人。” 玄奘劝道:“据萧丞相介绍,这位太医的医术很神奇,那些身患绝症的人在他手里往往也能起死回生。你又不是医生,如何知道自己的病无药可治?还是请太医看看吧。” 静藏摇头的频率虽然缓慢,但态度十分坚决:“再高明的医生,也只能拯救那些命不该绝的人。而我,心力枯竭了。就算他能治我的身体之病,也医不好我的心病。我这病不是世间的医药所能治愈的,所以不要再徒劳无益地耗费信施的钱财了。” “法师,您这是何苦呢!” “玄奘,我这病你还不明白?本来,我想在波颇三藏那里得到赐教,或者见到《瑜伽师地论》,以解困扰我几十年的疑惑。可是,贫僧福报有限,慧根不具,大论尚在西天,无缘得见。更可悲的是,贫僧身体病弱,难以西逾沙漠,翻越葱岭[26],亲自去西天求法。因而,我今生今世注定是与大论妙法无缘了……” 静藏法师剧烈地咳嗽起来。弟子道删赶紧为他抚胸捶背,玄奘也为他拭去嘴边的痰液。他喘息了一会儿,心有不甘地说:“至死不能解除心头疑惑,我难以瞑目啊!” 玄奘安慰他说:“法师,您安心治疗。学僧我替您到西天取经。等您的身体养好了,彻底恢复了,我也就能带着《瑜伽师地论》回来了。您精通梵文,咱们共同将其翻译成汉文的同时,研而修之。到那时,困扰你我的疑难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静藏法师苦苦一笑:“玄奘,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西天路途遥远,行程艰险。玉门关外,更是突厥人的世界,可谓困难重重,危机重重。西去取经,绝非一日之功。而老僧世缘已尽,就要入灭了,看不到了。等你取经回来,老僧的骨头恐怕也已经烂没了。” 玄奘鼻子一酸,不禁落下泪来。在身后扶着师父的道删,更是泣不成声。 静藏反而安抚他们说:“看你们,出家人应该参破生死,万缘放下,如何作小儿女态?有生就有死,有住就有坏。生老病死,连神仙都不能免,老僧何惧?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稀里糊涂地死。唉——可惜的是,老僧童真出家,修学佛法几十年,却未能在有生之年悟入佛之知见,解脱生死,得大自在。” 玄奘说:“法师早年勤修禅定,遍学经论。先在长安净影寺弘扬所学,后奉诏入鸿胪寺教导了无数藩属遣隋留学僧。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弟子遍海外,功德无限量。” 静藏道:“这些年来,老僧在弘扬佛教义学上,算是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也的的确确博得了一些虚名。但由于个人修为不够,机缘不聚,未能悟道,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弟子道删擦擦眼泪说:“师父,您的缺憾弟子替您弥补。我要追随玄奘法师,到西天去求学《瑜伽师地论》。” “好,好。”静藏法师苍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些许笑容。他转而嘱咐玄奘说:“玄奘法师,你是我这些年来所遇到的慧根最灵透、学识最全面、志向最坚定的人。我相信你一定能克服艰难险阻,从天竺取回大乘瑜伽行派的法典,并在中土发扬光大。老僧虽然无缘亲眼看到了,但为了造福后世,解佛门百年疑难,你一定要乘愿西行啊!” 玄奘眼含热泪,神情庄严,郑重地点点头。 静藏法师对弟子道删说:“道删,请帮我沐浴更衣。” 道删年轻,没明白他的真实意图,不安地问:“师父,您身体这般虚弱,洗澡、换衣裳折腾一番,病痛岂不加剧了?您吃得消吗?” 静藏法师一笑:“老僧毕竟修过禅定,身体上的病痛能奈我何?安详舍报的把握我还是有的。” 静藏法师沐浴更衣之后,跏趺而坐,泊然而逝。 静藏法师圆寂后,玄奘要西行求法的事情正式传扬开来。不但道删要追随玄奘去完成师父的遗愿,而且长安城内外一些志向高远的年轻僧人纷纷前来,要与他结伴同行。 经过综合考虑,玄奘与七八个志同道合的僧人向官府提出了到天竺取经的申请。此时,朝廷刚刚颁布了封锁边关的“禁边令”,严格限制国内的百姓与商人出境。若想出关,必须提前申请,拿到朝廷颁发的“过所”与“通关文牒”,即护照和通行证,才能顺利离境。 可是,申请过所的程序十分繁琐。过所上需要详细注明因何事到何处去,携带何物、几头牲畜……而且申请过程中,还要由有一定社会地位、一定威望的人来担保,以保证申请人身份合法,没有逃避税赋兵役,出关后也能如期返回,所携带的物品来源合法……之后还需要通过层层审批。 为了给玄奘、道删他们担保,大觉寺住持道岳老和尚请来慈悲寺住持玄会与原扶沟(今属河南)令李师政,与自己联名具保。 李师政,乃唐代著名居士,也是护法大师法琳的俗家弟子。 这是李师政第一次见到玄奘:“老夫早已听闻过法师的大名。没想到,誉满长安的玄奘,竟然如此年轻!” 玄奘道:“老居士过奖了。学僧拜读过您的《内德论》,洋洋一万二千余言,说理透彻,为维护正法贡献良多。” 李师政却摇摇头,谦虚地说道:“老夫听说玄奘法师要去西天取经,倍感欣慰。但愿你能求得上乘妙法,充分展示佛法的独特魅力,造福华夏。” “学僧一定不辜负老居士的热望,争取早日成行。” 这时,玄会和尚关切地问:“玄奘、道删,你们可真的准备好了?要知道,西行之路遥远且危险,特别要穿过千里茫茫的大沙漠,翻越高耸入云的冰峰雪山,险阻万重,九死一生!” 玄奘说:“困难再多,危险再大,也挡不住我们求法的决心。再说,两百多年前法显大师已经走过这条取经之路,虽经历了千辛万苦,但最终到达了天竺。前辈能完成的壮举,我们没有理由退缩。” 道删颔首称是:“有这些前辈们做榜样,我们一定能有所作为。” 玄奘神情肃穆地补充说:“同时,我们也做好了随时随地牺牲的准备。一旦踏上征途,就算丢掉性命也绝不退缩。” 玄奘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中国和天竺之间,有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脉阻隔,在交通不发达的一千多年前,人们如果走陆路到天竺去,只好绕一个大大的圈子:从长安出发,经过河西走廊,穿越大戈壁,向西越过葱岭,进入中亚细亚,再由兴都库什山脉的缺口,到达北印度的旁遮普。这条数万里之遥的求法之路,危机四伏,艰险万分,最终生还的可能性极低。从公元3世纪至8世纪,中国西行的求法僧约一百七十多人,最终平安回来的仅有四十二位——只占四分之一。 然而,玄奘他们的热情洋溢、热血澎湃,却碰到了一堵冷若冰霜且不可逾越的高墙:他们前往天竺的出关申请没有得到官府的准许。既然朝廷已经颁布“禁约百姓,不许出番”的法令,所以在相关官员看来,玄奘等人乃是明知故犯,有意挑战朝廷的权威,所以干脆利索地批示道:不许! 古来,出家僧人最守规矩,看到官府不批过所,其他人都知难而退,放弃了西行计划。 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是,世界上也总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人。无疑,玄奘就是这样的人,一头撞了南墙仍不死心。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商人顺利拿到了过所,而他的求法申请却得不到批准?于是,他再次郑重其事地上表请求。 然而,玄奘连续两次上表,宛若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玄奘一直等到第二年春天,朝廷仍没有颁给他过所,却赐给了他一个绝大多数僧人梦寐以求的宝座:贞观元年(公元627年),大庄严寺住持慧因大师病逝,宰相萧瑀向朝廷提议,请玄奘出任住持。 大庄严寺乃是长安最大、最著名的寺院之一。其住持一直由全国闻名的高僧担任,在佛教界有着崇高的地位。年仅二十八岁的玄奘,能出任这样一座名声显赫的皇寺住持,可谓空前绝后,古今罕有。一方面,这说明玄奘的修为学识、名望道德出类拔萃,得到了皇家的肯定与认可;另一方面,作为皇家大寺的住持,代表着玄奘正式步入了全国顶级高僧之列。因此,这既是一项名利双收、出人头地、风光无限的巨大荣耀,也是一个充分展示才能的巨大舞台。他完全可以借此“远绍如来,近光遗法”,为佛教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而名垂青史。 那天,萧瑀将玄奘召进官邸,略微寒暄之后,将自己的提议、朝廷的意思提前告诉了他。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玄奘一口回绝了他的美意。态度之坚决,神情之断然,丝毫没有谦逊的成分。虽然皇家寺院住持的光环耀人眼目,万人敬仰,但玄奘志不在此。为了西行求法,他轻易地放弃了这个他人梦寐以求的大好机会。 玄奘志存高远,为自己设定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目标。同时,他也非常清楚,自己选择了一条艰难坎坷、充满未知的人生之路。他将以自己的生命作为筹码,践行信仰的探索。 玄奘不改初衷,虽然只剩一人,他仍然决定等待时机,独自一人前往天竺。 玄奘并不是热情如火的冒险家,也不是力挽狂澜的英雄,反而,他的性格天生柔弱,甚至有些怯懦。他之所以独自一人也要西行求法,一方面是虔诚信仰所激发出的庄严使命,另一方面则是大乘佛教普度众生的神圣责任。这种使命与责任,使得他从柔弱变得无比坚韧,百折而不挠。此时的他就像小溪之水,哪怕是迂回徘徊,千绕百转,也一定要冲破关山阻隔,奔流向海。 因而,他一边跟那些暂居长安的西域各国僧人学习语言,向那些来往于丝绸之路上的商人打探路途;一边设想出种种困境锻炼身体,锤炼意志,考验心理。西路艰险,以人迹罕至、饥寒交迫的雪山与酷热焦渴的沙漠为最,于是,玄奘就寻找相似的恶劣环境,进行生存模拟训练。 为逃出长安,忍饥做难民 长安南面横亘着一列大山——太白山。太白山,海拔3700米,是整个秦岭的主峰。太白山以其高、寒、险、奇四绝著称,顶峰高插云天,孤高峥嵘,雄伟壮丽,风雪无时,气象万千。盛夏,山巅依然白雪覆盖,银光四射,百里可见,蔚为奇观。故有“太白积雪六月天”之说。 太白山区大雪封山长达半年,所以早春时节这里依然是冰封雪飘,霜寒似刀。贞观元年二月,玄奘从长安来到太白山。冰雪尚未消融的时候,太白山因其海拔而“高处不胜寒”,被视为生命禁区,无人敢于入山。玄奘却像故意来找死,顶着凛冽的寒风,在冰天雪地之中徒步跋涉整整两天,终于在傍晚登上了雄险无比的太白山绝顶——拔仙峰。 他站在峰顶举目四望,夕阳流光溢彩,霞飞万丈,顿感心旷神怡。奇异的是,太白山巅有三座天池。这些高山湖泊系冰川遗迹的冰斗湖、冰碛湖和冰蚀湖,它们宛若一枚枚硕大无朋、其色蔚蓝的宝石,镶嵌在高山之巅,纤尘不染,澄平如镜,印月映日,深不可测。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玄奘站立在参天入云、景色奇丽的绝顶,举手可近日,俯首拾天珠,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天关为我而开的豪迈,似乎只要他愿意,便可乘冷风而去,直出浮云间。 下山时,玄奘在东侧崖壁上发现了一个天然冰洞。洞内之冰千年不化,冰柱、冰台、冰塔琳琅满目,晶莹剔透,惟妙惟肖。玄奘看中这个“天然冰库”的寒气逼人,于是专门在这冰窟里住了一个晚上,以体验将来雪山之巅的酷寒…… 就这样,玄奘住冰洞,曝烈日,或披荆斩棘于崇山峻岭,或风餐露宿于野外荒原,或三五日禁绝饮食,或两三天不饮水以模拟大漠无水的焦渴…… 半年多时间折腾下来,本来白白净净、温文尔雅的玄奘,变得又黑又瘦,皮肤皲裂,双手粗糙得如同砂石一般。然而,从冬到春,又从春到夏,眼看着天气转凉,步入了初秋时节,他仍然没有等到可以西行的时机。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无限期的等待更折磨人的事情了。任是意志坚韧的玄奘,从开始的兴奋到后来的焦虑,再从焦虑到无奈,而今难免有些灰心丧气了。 一天晚上,当寺外的坊门吱吱呀呀关闭的时候,玄奘没有像往日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油灯下诵经。他披了一件外衣走出寮房,来到因夜阑人静而显得格外空旷的大觉寺院落之中。 初秋凉夜,天色澄澈。一轮下弦月斜斜照射,将如水的月光倾斜下来,静储在前后两座大殿之间的空地上,清冷如霜。玄奘不忍踏碎那薄如蝉翼、脆若冰花的月色,就沿着长廊徐徐漫步。 夜,已经很深、很深,四周静极了,一片树叶飘落,一滴露水滚动都清晰可闻。大觉寺殿檐、塔角悬挂着许多风铃,偶有微风吹拂,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然而,这清清楚楚的铃声,在玄奘听来,却有一种虚幻之感,好像这大觉寺的铃铎是虚拟的,声响是透明的——置身在这空灵而又凄清的夜色中,人有时会失却了真实感,一切如梦似幻,如光似电…… 忽然之间,有经咒之声从某一座寮房响起。 是《大悲咒》! 玄奘很是熟悉,他不知不觉便跟着念诵起来。 经咒声声中,玄奘依稀看到,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背着行囊,与四个年轻僧人匆匆离开长安,徒步踏上了西去的征程。那是东晋隆安三年(公元399年)三月的长安,而那西行之人,是法显与慧景、道整、慧应、慧嵬。他们一行晓行夜宿,翻山越岭,跋涉在河西走廊…… 与此同时,玄奘的眼帘中又出现了一队疲惫不堪的马队,他们风尘仆仆地向长安赶来。领头的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僧。这是弘始三年(公元401年)十二月二十日,两百二十五年前,鸠摩罗什抵达长安的日子…… 古来,不管是西去取经的东土僧人,还是东来传法的西天高僧,无不历尽艰难险阻,九死一生。不知有多少人死于路途,抛骨荒野,抱憾而终。而今,自己遇到这一点点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玄奘心中豁然开朗。于是,他踏着明净的月光,回寮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玄奘步出长安城,跨过沱河,走进终南山。一路上,玄奘看到周围地里的庄稼七零八落,而且叶蔫穗枯,几近绝收。今年入秋以来,关中气候反常,先是突降冰雹,后又遭受霜灾。看来,今年的收成没指望了,老百姓又要过苦日子了。 玄奘一边走一边叹息,不知不觉来到了太平谷口。远处,一座翠如泼黛的大山拔地而起,矗立在他的眼前。这座因三面悬崖峭壁而成三角形的孤峰,就是圭峰山了。山峰缭绕着片片白云,云朵浮动,峰如海岛,岭似飞舟,时隐时现,变幻无穷。 玄奘沿着崎岖山路向西北方向走去。约摸走了一个时辰,跋涉了十五六里山路,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他面前的大路,一端连着长安城,一头通向翠华山。翠花山佛道并存,光在大和峪中,就有四座寺院和一座太乙宫。 在这个繁华与寂静的三岔口,玄奘没有看到仙风道骨的道友,也没遇到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反而邂逅了一个半仙术士。当时,玄奘来到三岔路口,毫不犹豫地左转弯。这时,他忽然听到身侧有人道: “法师,请留步。” 玄奘应声转头,看到路边坐着一位僧不僧、俗不俗,道不道、仙不仙的人物。他手里拿着一支杏黄色的幌子,上面画着文王八卦。玄奘知道自己遇上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洞悉过去、预测未来”的术士,刚要一笑而去,那人又说:“法师面色焦虑,六神无主,心中定有烦乱不决之事,何不坐下一叙?” 玄奘明白这是一般术士惯有的伎俩,不予理睬。没想到,那人却接着吟诵道: 求经西游路多艰,几重险阻几重天。 欲知何时脱樊笼,今须回首问半仙。 玄奘倏然而惊: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个人,而自己的心事他如何知道?于是他真的转回身来,走到术士面前,合十鞠躬道:“贫僧玄奘有礼了。” 那人倒也谦恭,站起来还礼说:“山人何弘达,已经在此恭候法师多时了。” 原来,他就是被长安人传得神乎其神的何弘达。据说,他精通咒术八卦,能掐会算,占卜预测十分灵验。可是,他如何知道自己今日会从这个路口经过?不等玄奘发问,何弘达便开口说道:“昨夜,山人在翠华峰静坐之时,听得山神土地私下谈论,说今日午后有大贤之人从三岔口经过,要提前驱离那些凶神恶煞。故而前来等候。” 玄奘听他说得玄之又玄,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于是他索性把自己西行求法的心愿以及目前难以成行的困境,一股脑地告诉了何弘达,并请教他自己能否如愿西去,何时出发,能否成功? 何弘达轻轻闭上双目,静静坐下,双手变换着手印,像是向内窥视,又像在调集什么能量…… 良久,他慢慢睁开眼睛,徐徐吐了一口长气,然后对玄奘说道:“法师放心,你不久就能成行,而且此次西天之行一定能成功。还有,山人隐隐约约看到,你骑着一匹又干又瘦的枣红色老马向西走去。马鞍上似乎雕漆带铁……” 何弘达最后的话,让玄奘将信将疑起来。因为在他母亲的梦中,以及前些日子他自己的梦境中,都是骑着一匹精壮的白色骏马向西奔去。再说,又干又瘦的老马,岂能长途跋涉,岂能穿越杳无人烟的荒漠? 玄奘是佛教学者,明白缘起性空的法理,本来就不大相信算命占卜,所以没太在意。他谢过何弘达,转身北去,走向长安。 不出多少时日,玄奘所担忧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前些日子的雹霜灾害波及面极广,整个关中地区都不同程度地遭了灾,很多庄稼被雹霜毁损,收成锐减了七八成。秋季无收,农民自顾不暇,自然没有余粮拿到城里卖。而偌大的长安城,居住着数十万民众,每日要消耗大量粮食。粮价很快就飞涨起来,那些家境贫寒的百姓买不起粮食,不得不饿肚子。大觉寺的僧人们拿出自己的积蓄,开设了一座粥场,救济那些饥民。玄奘将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准备到西天取经的盘缠统统拿了出来,舍粥济困。然而,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灾荒之后的饥民,历来是统治者最头痛的事情。无以维生的灾民很容易铤而走险,变成抢掠的流寇、造反的变民。大唐建国没有几年,国库空虚,太宗李世民拿不出许多钱粮安抚饥民,更怕他们聚集在长安城里制造麻烦,于是下了一道紧急诏令,让饥民“随丰就食”。这就是说,所有缺粮的人,都可以出去逃荒,到丰裕的地方去要饭。 本来,唐朝实行关禁制度,以控制人口的流动,在全国各交通枢要设有关卡二十六处,专门负责勘察来往之人,不让民众随便迁徙。僧人也必须进行僧籍登记,不经批准不得外出游方。现在,灾荒逼迫朝廷放宽了政策。玄奘灵机一动,感到这是一个离开长安的大好机会! 命运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玄奘决定借此机会离开长安,踏上西行之路! 世界上的机缘就是这样奇妙,玄奘西去被阻,是因为朝廷为防突厥而闭关;而成行是因为无力赈灾,不得不放百姓自由离开。 因也,缘也?悲也,喜也? 他像是腾云驾雾一样,飘飘悠悠来到大海岸边。前方,碧波荡漾的大海之中,有一座高耸入云、雄伟壮丽、景色美妙的仙山。仙山由金、银、琉璃、水晶四宝所成,珠光宝气,灿烂耀目。玄奘明白,这座高不见其顶的大山,就是佛经之中记载的须弥山了。 他知道,须弥山之巅就是忉利天,佛陀的生母摩耶夫人就往生在这里,佛陀曾经上忉利天为母说法。故而,他很想到山上一探,或许忉利天宫的法会俨然未散。可是,大海洪涛汹涌,岸边又无船筏可供过渡。玄奘不肯失去这大好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脚向海里走去! 忽然,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了:他的脚刚要踏到海水之时,一朵美妙的石莲花从水中涌出,恰好托住了他的脚底。随着他前进的步伐,波涛之中的石莲花总是应足而生。他好奇地回头观看,他前脚已落、后脚刚起时,那朵朵石莲便随足而灭。如是,他步步生莲花,涉大海如履平地,不一会就走到了山脚下。 可是,须弥山四周都是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陡峭异常,非人力所能攀登。玄奘想都没想,纵身向上跳去—— 于是,奇迹再次发生了:就在他踊身自腾的力量用尽之后,将要向下坠落之时,突然有一阵狂风飒然而至,托着他扶摇直上,一直将他送到了山顶。站在高山之巅四处眺望,他顿觉胸中廓然,坦荡无比…… “呵呵……” 睡梦中的玄奘被自己的笑声惊醒了。 美梦破灭,他不但没有懊恼失望,反而兴奋无比。因为他感到,刚才的梦境是观音菩萨在暗示他,不管遇到任何困难,只要他置生死于度外,勇往直前,西行取经就一定能成功。 于是,他借机西行的决心更加坚定了,随即决定天明就出发。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收拾行装。 这将是他的第二次不告而别。第一次,是五年前的成都。 武德元年(公元618年)冬天,玄奘与兄长长捷法师从长安来到成都,在空慧寺住了下来。全国各地云游而来的佛学大师汇集成都,大开道场,互相论辩,生机勃勃。玄奘拜在道基、宝暹与志振法师座下,专心致志地潜修佛法。他兢兢业业,励精求法,从不间断懈怠。两三年工夫,他便已通达了各宗经论,并受到了那些著名高僧的一致推崇。于是,玄奘的名声传布开去,一时,长江下游的吴、蜀、荆、楚一带,无不知道他的大名,想望他的风采。 与此同时,年长玄奘八岁的长捷法师也很快就脱颖而出,成为了学兼内外的著名法师。兄弟两人被誉为“陈门双骥”,在成都传为美谈。 武德三年(公元620年),玄奘二十一岁,在成都受具足戒,正式成为出家比丘。此后两年,玄奘拜谒了成都所有的高僧,尽得其学,可以说已经成为了佛学造诣高深的名僧。然而,他并不满足,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是巴蜀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师法的地方了。他听说成实学一代宗师道深,正在北方赵州(今河北赵县)设坛讲学。于是向兄长提议,到赵地去访求名师。 长捷法师却说:“益州[27]安静,衣食无忧,是学法修道的好地方。” 玄奘说:“可是,益州也太闭塞了。学贵经远,义重疏通。古人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只有广游博览,才能横洞百家。所以……” 长捷法师教训他说:“佛法不仅仅是理论知识,更需要亲身修证。所以,经论学到一定程度,就应该身体力行,实际修行了。” 说完,长捷法师把眼睛闭上,不再理睬玄奘。玄奘明白,要说服二哥同意他走不太可能。他心中暗思:不能公开离去,那就找个机会偷偷溜走。 玄奘在空慧寺讲经时,有几个来成都做生意的荆襄客商时常来听经。当他们听说玄奘有意离开成都后,便热情邀请他乘商船一同出川。 武德六年(公元623年)初春的一个清晨,玄奘给兄长留下一封告别信,带好度牒[28],背起行囊,悄悄离开空慧寺,来到江边码头。他登上商船,顺流而下,沿途经过许多急流险滩,穿过长江三峡,最终顺利到达荆州。 从此,他与长捷法师天各一方,再也未曾相会。 出家人四海为家,玄奘又曾云游过多半个中国,早已习惯了草鞋为船、竹杖为马的行脚生涯,所以行囊十分简单。收拾完毕后,玄奘来到开远门下。顾名思义,“开远门”是通向远方的大门——这里是“丝绸之路”的起点,通向遥远的西域。 原先,玄奘心中一直为如何避开盘查而担忧,如今却一扫而空。原来,长安城里缺粮多日,很多原本就穷困的人家早已断炊。从朝廷下令任由灾民自由出城——“随丰就食”,这几天来进城的人寥寥无几,而城门内侧则挤满了急于出城寻求活路的灾民。 这些人成群结队,拖家带口,络绎不绝。这么多人急着出城,城门郎与守门的士兵显然不方便一个一个地检查“过所”。就算这些灾民没有过所,他们也不敢拦截。被饥饿逼到绝路上的灾民,比洪水猛兽还可怕,若是把他们惹急了,连皇帝老子他们也敢杀!再说,朝廷已经下达了放行令,他们何必多事去找不自在呢!于是,城门郎与那些守门的士兵就像稻草人一样戳在两边,任由逃荒的人群蜂拥而出。 玄奘低着头,混在外出逃荒的人群里向外挪动。整个长安都在闹饥荒,城里那些靠微薄的香火钱过日子的小庙,比一般贫苦人家还难以维系,所以逃荒的大军中时有僧人出现。玄奘混迹其中,在守门的士兵眼里一点都不奇怪。因而,玄奘被前推后拥的人流裹挟着,顺利通过开远门,走出了长安城! 出城后,来到宽阔的大路上,人群便稀疏起来,人们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恋恋不舍地频频回首,与这座当时世界上最繁华、最庞大的大都会含泪告别。但玄奘是个例外,他连头都不回,加快脚步,匆匆向西走去。 直到走出老远,一直走到沱河岸边,玄奘才停下脚步,回过身去,站在路边的一个高岗上,默默望着长安。 那里曾经是他遍访高僧、研习经论的地方,有他的良师益友,有他的光荣与辉煌;那是一个有梦想的地方,正是在那里,他明晰了西行的热望,坚定了求法的理想。如今,为了到西天佛国取经,将要踏上辽远而艰辛的漫漫长路,去遭遇重重坎坷,经历未知的凶险。此时此刻,玄奘心中很是有些难舍难分,几许彷徨,几许惆怅。 时值深秋,早霜降临,正是万物凋零、黄叶飘落的季节。田野里树木零落,野草干枯,天地之间一片寂寥,满目萧瑟。于是,玄奘眼里的长安城渐渐模糊起来——他不禁潸然泪下。 玄奘抽搐着拿出拜具,铺展开来,攥土为香,向着长安城五体投地地跪拜下来…… 这是贞观元年(公元627年)八月的一天。这一年,乃是玄奘出家的第十九个年头。 千溪万壑归沧海,四塞八蛮朝帝都。 佛在西天不二路,一钵一杖上征途。 涉过沱河,沿着渭河向西走了十多里路之后,玄奘感到自己算是彻底自由了。若不是僧仪所限,他真想翻几个跟头,扯开嗓子尽情大喊一通。于是,他张开双臂,在大路上奔跑起来。若是他胳膊上生出羽毛,说不定他真的能像小鸟一样飞到半空之中。是啊,他多想插上一双有力的翅膀,快快飞到佛陀的故乡,拜谒佛祖圣迹,领略圣教奥秘,沐浴佛法光辉…… 然而,他毕竟不是鸟,也没有日行千里的神通,所以必须迈开双腿,脚踏实地地一步步去丈量万里关山。 自从离开四川后,玄奘一直过着云水生涯,这半年多来又一直在刻意锻炼,脚力很好,加之心中激荡着求法的目标,因而火急火燎的他赶起路来脚下生风,速度远远快于那些难民。为了多赶一些路,他连午饭都没有停下来吃,一边走路一边啃了几口随身携带的干粮。 尽管一路上沟壑纵横,需要涉过众多河流,玄奘头一天还是走了一百二十里程,在天黑之时到达了终南县城。 终南县城中,涌入了许多从长安逃难出来的人。玄奘在路过土地庙时,看到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坐在庙门口的石阶上,一边哭泣,一边摇晃着怀里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妮,你醒醒,醒醒啊!你要是死了,娘也就不活啦。妮,妮……” 本来已经走过庙门的玄奘又折了回来,关切地问道:“这孩子怎么啦?是不是病了?赶快去找先生啊!” 那妇人抽搐着说:“她没病,是饿昏了。本来,离开长安之前我们家就已经好几天没吃过正经粮食了。逃荒出来后,沿途一直没要到像样的饭食,只能从路边找一些树叶、野草充饥……” 玄奘赶紧从自己的行囊里掏出一块干粮,递到妇人手里。没想到,他的这一举动被庙廊下的难民们发现了,他们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十来只黑乎乎的脏手一齐伸到玄奘眼前…… 他不禁犹豫起来。前些日子,他将原来准备西行用的盘缠都布施了出来,离开长安时身上仅仅带了三天的干粮。若是现在给了这些逃难的人,他就断粮了。然而,那不过是一瞬的犹豫,玄奘马上将囊中所有干粮都拿了出来,分给了人们。 然而,他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附近的难民见状都跑了来,将他团团围住。玄奘赶紧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贫僧行囊中的干粮已经全部拿了出来。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然而,人们都不相信他的话,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行囊。玄奘又解释说:“惭愧、惭愧,贫僧的确身无分文,无法帮助大家。” 但是,这些人不但没有散去,反而渐渐向他身边靠拢…… 玄奘凛然一颤,腋下冷汗淋漓——他突然想到了荒郊野外的狼群,想到了独自一人被饿狼紧紧包围的情形!的确,这些饥民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神,活脱脱与那饿急了的野狼没有任何区别!那种急切,那种贪婪,那种邪行,似乎要将玄奘生吞活剥! 无可奈何,他只好将行囊里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让人们看个明明白白,他真的既没有干粮,也无银钱。 那些饿急了的流民失望极了,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狠狠剜着玄奘。这让他感到十分惭愧,不禁泪流满面,恨不得将自己的肉身变成干粮,供养这些饥民…… 然而,那些难民却丝毫不同情他,将他行囊之中仅有的几件僧衣、几双草鞋洗劫一空,甚至连他乞食的钵也被人拿走了! 他真正成了一贫如洗,身无长物。幸好他的度牒装在贴身的衣兜里,总算还能证明自己是个僧人。不过,玄奘不太为此担心,一钵千家饭,僧口吃遍天。没了干粮,就沿路乞讨呗,反正前几年从荆州到苏州,从扬州到赵州,他都是一路乞食云游天下。 这里曾是关中最富庶的地方之一,历史悠久,风光秀丽,河流纵横,土地肥沃,自然条件优越。然而,今秋的早霜灾害也波及了这里,庄稼歉收。再加过路的难民实在太多,将人们所有的同情心都榨干了——人家总不能把家里所有的粮食财物都奉献出来,将自己与家人活活饿死吧?因此,从终南出发,玄奘一路经过了大大小小二十来座村庄,却仅仅乞到了一碗稀米汤。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虽然行脚在外,但玄奘依然恪守着僧人不吃晚饭的规矩,今天早晨、中午又连续两顿没有化到饭食,他等于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在走了三四十里之后,玄奘空空如也的肚子开始喊冤叫屈了,一个劲儿咕噜咕噜地响。没多久,他的腿肚子开始发软,脚下发飘,步幅明显小了下来。他强忍着饥饿继续前行,想尽早找一座寺院挂单。他坚持又向西挪了十来里路,眼看着日头渐渐西沉,却没有找到寺庵。玄奘饿得眼里金星乱飞,额头直冒虚汗,再不想法填一填肚子,恐怕就无力走到有人烟的村落了。 他离开大路,拐到渭河边上。或许,沿河的荒滩上有一些能吃的野草或野果。然而,他又失望了。逃荒队伍经过的地方,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扫荡一空,甚至像榆树之类能吃的树皮,也被人扒光了。 无可奈何,玄奘只好走到河边,喝几口水,糊弄糊弄肚子。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哗啦啦的弄水声。原来,河水边的芦苇丛困住了一条一斤多重的草鱼。它大概是在水位高的时候游进芦苇荡里觅食。眼下水退了,浅了,被卡在芦苇丛中进退维谷,连黑黑的脊背都露出了水面。 火烤的野味很好吃。 饥肠辘辘的玄奘咽了一下口水,脱掉草鞋,挽起裤腿,下到水里,向那条草鱼走去。那鱼察觉到动静,感到有巨大阴影向自己靠近,便不停地挣扎起来。然而,芦苇丛很密实,很牢固,它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来。就算没人捉它、吃它,半天之内,它也会干渴而死。 芦苇滩的水虽浅,但在洪水季节淤积了一层厚厚的新泥,一脚踩进去,立刻陷到膝盖深。玄奘饿得浑身乏力,在这泥潭里走得异常艰难,往往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拔出腿来向前挪动一步。他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才走到鱼被困的地方。那鱼更加拼命挣扎,飞溅的水花弄了玄奘一头一身。然而,他抓住鱼之后,不是折回岸边,而是走向了河水深处,将那鱼放入了滔滔水流之中…… 这一番折腾,几乎消耗了他所有的体力,玄奘更加虚弱了。若想回到原来的大路,必须爬上陡峭的河堤。玄奘刚刚爬了一半,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被当做间谍,玄奘偷渡玉门关 他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一朵硕大无朋的莲花之上。这莲花的花瓣很结实,托着跏趺而坐的他绰绰有余。这时,有百千个飞舞的天人飘飘而来,围绕着他上下翻飞,载歌载舞。弦乐声声中,那些披挂璎珞的天女一边曼妙舞蹈,一边向他身上撒曼陀罗花。一时间,天华芬熏,香气逆风。那些天女散花的同时赞叹道:“善哉,善哉。善男子,你在人间时曾广修福业,从而得以往生此处。此乃兜率天。今此天主名曰弥勒,你当皈依。” 他知道,兜率天是欲界第四重天,未来之佛弥勒菩萨所在之地。这就是说,他已经死了,往生到了这里?他不禁悲喜交集。悲的是,西天取经的大业未成,喜的是在兜率天可以值遇弥勒,听菩萨说微妙法,原来所有的困惑都会迎刃而解。 可是,为什么他仍然感到饥饿?兜率天,意为妙足天、知足天、喜足天、喜乐天。天人以想为食,也就是说,只要你心中念头一动,就会有美食佳肴自行来到你的口中。果然,他刚刚察觉到饥饿,一股热乎乎、香喷喷的米粥就徐徐流入了他的口中…… 呵呵,天人果然享福,不但有粥饭自动入口,而且还有人擦拭嘴角。玄奘从来没有被别人伺候过,下意识地向旁边躲了躲。 “师父,玄奘师父,你醒醒。” 我的天,在这兜率天上,自己也叫玄奘?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慢慢睁开眼睛。天哪,难道连孝达也往生到了天上?因为他分明看到了孝达的面孔。 “好哇,好哇,师父,您终于醒啦!” 一时间,玄奘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处在何方,疑惑不解地问道:“我这是在哪里呀?” “这是在路旁的一座蚂蚱庙里。”说着,孝达扶着玄奘坐起来,继续喂他喝粥。 这时玄奘才发现,天色早已黑透了。他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记得我正从河堤下往上爬,忽然就跌在一朵莲花上,颤颤悠悠的……” “哪里有什么莲花,那是我的肩膀。是我把你背到了这里。” “噢?你是怎样发现我的?” “你呀,师父今天能大难不死,真应该感激观音菩萨。”孝达一边喂他粥,一边说道,“一个多时辰之前,天已经快黑了,我正在路上走着。忽然,路北侧的渭河边上闪烁着一团亮光。我转头一看,那光亮很像是观音菩萨在半空之中显圣。我为了看清楚一些,就走向了河堤。没想到,我刚到河堤下,就发现地上趴着一个人。我俯下身一看,昏倒的人居然是师父您!我查看了一下,发现您肚子扁扁的,知道是饿昏了,就把你背到了这无人的小庙里,煮了一锅黄米粥。” 喝了两碗黄米粥,肚里有了食,玄奘体内暖气复生,微微出了一些汗,身体格外轻快,精神立马好了起来。他坐直了身子,与孝达闲聊起来。原来,孝达在慈悲寺跟随玄会和尚学《涅槃经》已毕,恰逢长安城里闹饥荒,所以就打道回府。在他回秦州的路上,恰巧救了饿昏的玄奘。不然的话,在那没有人迹的荒野里,就算他不饿死,也会在黑夜被饿狼吃掉。 孝达知道他是因为把干粮都给了逃荒的难民而饿昏的,抱怨说:“师父,你呀你,你叫我说你什么是好呢?那么多灾民,朝廷都没办法,你一个出家人,就是把自己的肉让他们吃掉,也无济于事!我知道你是为了到西天取经才跑出京城的。若是因为这一类的事情死在半路上,岂不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玄奘无话可说。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就算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他照样会伸出援助之手。就像孝达,最爱自己那匹西凉马。可是为了救济长安城里的灾民,他毫不犹豫地将它卖掉换了米面。而今回秦州,也只能像玄奘一样步行了。 幸好孝达的行囊里带着一些米,他俩顺利抵达了秦州。孝达本想让玄奘在自己所在的寺院多休整两天,但仅仅住了一个晚上,玄奘就准备继续西行。孝达找到一支前往兰州的商队,让玄奘与他们结伴而行。 玄奘跟随着商队,不一日就抵达了兰州。他在兰州耽搁了一日,巧遇了几个解送官马到兰州的凉州(今甘肃武威)人。他们已经交了差,正要返回,于是玄奘便与他们结伴而行。一路与牧马人相伴,玄奘自然增加了许多这方面的知识。 “红粉送知己,骏马赠英雄。”与马匹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牧马人,开口闭口都是马。“在我们凉州,坐骑可以说是自己最知心的伙伴,往往比老婆还亲。” “是啊,老婆有可能跟着别人跑掉。而自己的马,无论遇到任何危险,都不会抛弃自己的主人。”另一个牧马人说。 凉州乃河西的大都会,是通往张掖、酒泉、敦煌以及西域诸国的门户,商旅往来络绎不绝。到达凉州后,玄奘在安圄寺挂单住了下来。他没有再像过秦州、兰州那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玄奘虽然年轻,胸中也洋溢着早日取经归来的急切,但他毕竟学佛多年,思维十分缜密,不会轻举妄动。他之所以选择在凉州停留一段时间,一则,他囊中空空如也,身无长物,而这时已经是九月初,天气凉了,前方西域的环境、气候还会更加恶劣,他必须要为漫长的西行做好物质准备。二则,凉州离西域不远,城中居民大都为外国商人,玄奘在这里能了解沿途各国的情况,学习其语言,还能从城中往来的客商口中获得更多对西行有帮助的信息。 更主要的是,凉州一直是中国西部的镇边雄镇,历朝历代都屯有重兵。而此时,大唐的西域边界可谓战云密布:西南,实力强大的吐蕃对河西地区虎视眈眈;西北,东突厥的骑兵经常越边骚扰,掠夺财产人口。而唐朝军队正在暗暗积蓄力量,时刻准备对东突厥发动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为此,唐太宗李世民刚刚调来虎将李大亮督帅凉州。为防止国内壮丁与战略物资流失到境外,李大亮严格执行朝廷的“禁边令”,禁止没有“过所”之人非法出境。 而玄奘恰恰没有这个官府发放的“过所”。人生地不熟的他不敢贸然行事,只好暂且隐伏下来。 自古以来,河西殷富之首的凉州,同时也是河西的佛教中心。这里的官民普信佛教,寺院昌盛,番僧众多。城内有安圄寺、清应寺、宏藏寺、罗什寺等大型寺院十来座。 那日,玄奘在安圄寺吃过早粥之后,徒步向罗什寺走去。罗什寺坐落在北大街,四面临街,前来拜佛的人络绎不绝,整日香火缭绕。玄奘离得老远就能嗅到一股熟悉的天竺檀香味。他走进山门,到大殿拈香拜佛之后,来到高高的鸠摩罗什舍利塔前。 玄奘饶塔三匝,仰望着这座巍峨的高塔。恍惚之间,他似乎在蓝蓝的天空之中看到了鸠摩罗什临终前那永恒的微笑。他忽然想起鸠摩罗什送给友人的一首偈子,于是,徐徐吟诵道: 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 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 “好,罗什大师的这首偈子,可说是他自己一生的写照。” 忽然,不知道哪里有人答话。随即,一位瘦瘦高高的老僧从塔后转了出来。玄奘见到长者,赶紧合十鞠躬。那老僧还礼之后问道:“听口音,你不是我们河西人,刚从内地来的吧?” 玄奘恭恭敬敬地回答:“弟子是洛阳人,刚从长安来。” “哦,”老僧颇感兴趣地问,“你从长安来,那你可曾见过那个玄奘法师?” 玄奘莞尔:“弟子就是玄奘。” “什么、什么?你就是玄奘?”老僧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 “弟子的确是玄奘。”玄奘一笑,递过自己的度牒。 老僧看过度牒,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僧人真的是玄奘,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大师,您在河西,如何知道学僧的名字?” “你年纪轻轻就入选了‘长安十大德’,被朝廷遴选为大庄严寺住持,早已轰动整个佛门。山僧自然有所耳闻。” “敢问老和尚尊号?” 一旁跟随的侍者赶紧说:“我师父上慧下威,乃清应寺住持。” “噢,原来是慧威大师。”玄奘向孝达打听过沿途的情况,知道慧威乃凉州一带的佛门领袖,赶紧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慧威大师名满河西,学僧也早有耳闻。” 两人虽然年纪相差许多,但一见如故,把臂欢颜,倍感亲切。慧威老和尚请玄奘移单清应寺,并让他在寺中为凉州道俗讲经说法。玄奘在佛教义林游学多年,善于辨析义理,应机领会,独具神解。因而,他在台上讲得妙语连珠,座下僧俗听得心花怒放。盛况空前的讲经法事,轰动了整座凉州城。 在玄奘的听众之中,有很大一批人是来自西域各国的商人。这些富商纷纷解囊,布施给玄奘大量金银珠宝。玄奘留下一些盘缠,将绝大部分用来燃灯供佛,转而布施给凉州诸寺。同时,他在讲经之余,也向这些商人打探西域各国的地理气候、风俗语言等情况。自然,他西行取经的想法,也就成了公开的秘密。那些商人回到自己的国家后,分别向他们的君王宣扬玄奘的德行学养,并报告了他意欲西行求法,将经国境的消息。因此在玄奘西行之前,西域诸国早已知道了他的大名。各国的君王大多信奉佛教,听了都很欢喜,纷纷准备迎接玄奘的到来。 有一利,必有一弊。玄奘西行的情报,也传递到了凉州都督李大亮的耳里:“有僧玄奘从长安来,欲向西国,不知何意。” ——这句话实际上是在暗示,玄奘很有可能是间谍,意图带着情报出去。 在这边关风云急剧变幻的特殊时期,作为凉州最高军政长官的李大亮,不敢掉以轻心,立刻着手调查玄奘的来历。经过一番排摸,李大亮发现玄奘的的确确是一位名扬京师的高僧,不太像奸细。但是,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敏感时期,他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于是派人把玄奘请来,他要当面察言观色。 当玄奘活生生地出现在李大亮面前时,不知为什么,李大亮立刻感到了一种安详的清凉。是因为他明净灵透的眸子,还是他从容不迫的神情?李大亮说不出来,但戎马多年的他可以肯定,这玄奘绝对不是细作。因为,作奸犯科、心怀鬼胎的人绝对没有玄奘身上的这种叫人感到宁静的魅力。然而,他嘴上还是问道:“法师到凉州近一个多月了吧?不知你为什么从繁华的京师来到这穷僻的边地?这里除了大漠黄沙与遍地狼烟,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事到如今,玄奘知道这位胆大心细的督帅早已摸清了自己的底细,所以他毫不隐瞒地说:“学僧计划要到天竺取经,探求佛法真谛,因而来到凉州。” 李大亮不动声色地追问:“从凉州出关,除了必须持有朝廷颁发的过所,还得有通关文牒。法师你……” 玄奘坦然说道:“学僧求法心切,匆忙上路,确实没有过所。” 听他实话实说,李大亮更加放心了。但他还是有些疑惑:“就你孤身一人,也敢前往几万里之外的天竺?” “就学僧一个人,而且原来身无分文。”玄奘说。他随即又补充道:“学僧之所以在您这里停顿下来,一则要结一些善缘,筹备一些盘缠。二来想找合适的时机,请督帅网开一面,放我西去。” 李大亮是一代枭雄,见惯长河落日、大漠狼烟的苍凉悲壮,但还是为玄奘万里孤征的壮举所感动。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违背朝廷禁边令,放他西行。他故意板起面孔,口气十分坚定地说:“朝廷明令,任何人都不能私自出境。法师没有过所,是断然出不去的。所以,你还是尽快回长安吧。” 玄奘知道,作为戍边统帅的李大亮不会因私废公,也就无法得到他的同意。于是,玄奘便默默退下。 被凉州最高军政长官当面勒令返京,绝非儿戏。玄奘遇到了西行路上的第一道难关:如果遵命回京,西天取经的誓愿就要落空,很可能因此而抱憾终生;若要私自西行,一旦被发现,将要面临官方追捕的危险!在这人烟稀少的河西走廊,一个外来之人很难逃脱。一旦被抓,不但会受到判刑坐牢的严厉惩罚,还会因此而身败名裂。 两难之中的玄奘没有动摇退却,他的性格使得他不会与李大亮直接对抗,而是选择了暂时的妥协,长久的坚持:玄奘减少了讲经的频率,很少在凉州大街上公开露面,还到凉州城外的白灵寺住了四天,好像是要在附近游玩一番,然后回京一样。但私下,他悄悄做着准备,等待时机潜出凉州边关。 玄奘的心思如何能瞒得住见多识广的慧威老和尚?他被玄奘精妙的佛学见地与高尚的僧格打动,更被这个不畏牺牲、孤身求法的年轻僧人的恒志所感动,所以他决定帮助玄奘,以成人之美。他悄悄派了两个徒弟,慧琳与道整,让他们护送人生地不熟的玄奘去边境。 或许是眼下凉州正处在紧张的备战状态,军务太过繁忙,或许是看到玄奘还算老实听话,凉州都督李大亮渐渐放松了对玄奘的监管。玄奘在慧威老和尚的掩护下,终于找到了潜出凉州的机会。 十月上旬的一个深夜,玄奘他们三人在慧威老和尚的引导下,从乡村小路绕过关卡,走出凉州城。在城西一道小桥上,玄奘拦住慧威老和尚,不让他老人家再往前送了:“大师,夜深了,您留步吧。” 都是出家人,不需要婆婆妈妈的。慧威老和尚说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那我就看着你上路吧。玄奘,等你取经回来路过凉州,若是老衲尚在人间,我们再把臂畅谈!” 玄奘使劲点点头,眼中的热泪夺眶而出。他与慧琳、道整走了老远,回头望去,慧威老和尚依然站立在桥头,默默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泪水再次模糊了玄奘的视线…… 私自出境,当然是一件严重犯法的事情。玄奘可以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但万一被官兵发现、抓回,必将会连累慧威老和尚。因而,他们三人白天不敢公然就道,只能风餐露宿,昼伏夜行。最光明、最伟大的事业,竟然不得不以这种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形式进行。人有病,天知否? 行行复行行,不一日,他们穿甘州(今甘肃张掖),过肃州(今甘肃酒泉),到达瓜州(今甘肃安西)。瓜州是当时唐朝最西边的一座边境城镇,西南连通敦煌,西北紧邻玉门关,南枕连绵起伏的祁连山,北带一望无际的苍茫大漠。瓜州刺史独孤达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一向敬重佛法。而且,独孤达与慧威老和尚相熟,看过慧琳与道整呈给他的信之后,知道玄奘是名扬长安的高僧,对他极其恭敬。 其实,独孤达心中明镜似的,知道玄奘没有过所。但同时他也很清楚,玄奘西行是为了求法,只会有益于社稷而绝对不会损害国家利益。所以,他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留难于他。 玄奘在瓜州阿育王寺挂单住下,道整早就想到莫高窟朝圣,所以住了一个晚上就去了敦煌。慧琳很想跟随玄奘继续走下去,但玄奘见他年纪尚小,身体又很单薄,怕他行不得远路,就打发他回了凉州。 第三日,玄奘到州府拜会刺史独孤达。寒暄之后,玄奘向他打听前往西域的路线。镇守瓜州多年的独孤达,不但掌握着大量西域各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情报,而且对其自然、地理、交通也了如指掌。他把西行的路线向玄奘作了详细介绍。 古来,从瓜州前往西域,有南北两条道路。“其实,南北二道也就是围绕着大戈壁、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缘、北缘行进。”独孤达道,“眼下,南道比较艰险,不大好走。而北道相对安全一些,故而商旅队伍大多走北道。” 玄奘说:“哦,既然如此,那我也走北道吧。” 独孤达却摇摇头:“不管是南道、北道,对你都不合适。” 玄奘大惑不解:“为什么商人走得,我却走不得?” “西域各国,都特别欢迎商旅。因为他们的穿梭往来,沟通有无,调剂余缺,给沿途各国带来丰厚的财富与税收。而你是个佛教僧人,必须要考虑沿途各国的政治情况与民众信仰。现在,葱岭以西的广大地区都被强大的西突厥所征服,而突厥信仰的是拜火教。试想,你一个佛教僧人,若无西突厥王庭的特许,如何能在民情复杂的西域各国安全、顺利地穿行?” 闻听此言,玄奘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太知道不同信仰之间的隔膜了!虽然佛教教义倡导包容、和平,佛教将杀生列为最严厉的戒条,连虫蚁都不许伤害,所以佛教徒能与其他所有人和平共处。但是,像拜火教之类的宗教排他性非常强,鼓励武力征服,杀害其他教派的信徒不但无罪,而且有“护教”功德! 想到危机四伏的险境,玄奘虽然也感到胆怯,甚至惊恐得直冒冷汗,但他没有退缩,最后还是说:“尽管危险重重,但我宁死也要去天竺,为了求取真经,哪怕死在途中,我也不会感到遗憾。” 独孤达一笑:“我知道您为了信仰不怕死,但要死得其所。若是在半路上被那些愚昧无知的拜火教徒烧死,那就太没价值了。” “可是,想要到西天去,必须经过那些地方。” 独孤达胸有成竹地说道:“弟子有一计策,包你能在整个西域畅通无阻。” 玄奘赶紧合十说道:“请独孤使君不吝赐教。” 独孤达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若能得到西突厥叶护可汗的信赖,请他下一道诏书,不但能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得到安全,而且还可以得到物资保障。这样你就能顺利到达天竺了。” 玄奘开心地笑了。不过,他的笑容马上又凝固了,忧心忡忡地说:“我听说突厥王庭总是游移不定,就连中原大军的突然袭击,十有其九也会落空。我单人匹马,如何能在天苍苍、野茫茫、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找到叶护可汗呢?” 独孤达放低声音,悄悄说道:“据我所知,春季之时,叶护可汗一般都在素叶城一带游猎,盛夏会到千泉避暑。” “好,那我就去素叶城。古人云,欲速则不达。到素叶城虽然要绕一个很大的弯,多走几千里路,但有可能得到叶护可汗的庇护,顺利往来于西域各国。” 然而,事情并不像玄奘预想得那样简单——他首先要想法子走出玉门关! 在阿育王寺,玄奘打听清楚了,瓜州向北五十多里有一条葫芦河。河流湍急,水深莫测,没有舟船摆渡。河上唯一的桥梁虽可通行,但桥南端就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边关——玉门关。玉门关有重兵有把守,严格盘查每一个过往行人。这是通往西域的咽喉,没有过所,绝对不让通过! 古来,玉门关就是一座让人又爱又恨、感慨万千、反复咏叹的地理坐标。它是汉地与西域的分界线,是文明与荒蛮的分水岭,是故土与番邦的心灵极限。“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对于关外那个广袤的未知世界,所有人都会感到莫名的恐惧。 跨出玉门关,往往象征着一去不复返,因为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从这里向西北有五座烽火台,每座烽火台间相距百里,中间绝无水草,沿路只有每一座烽火台下有水源。但台上都驻有守军,一方面警戒外敌入侵,另一方面拦截那些私自出关偷渡之人。五烽之外,便是八百里莫贺延碛,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更没有水草,人马难以通行。戈壁中大风一起,蔽天遮日,沙石如雨,行旅往往会被活埋在沙雨之下。大漠里的天气更是变化莫测,白天烈日当空,热风似火,能将人烤干;而夜间磷火闪闪,寒风如刀,可把人活活冻死。途中除了流沙,只能看见一堆堆的白骨,他们都是试图穿越大戈壁而丧生的人……只有穿过莫贺延碛,才能到达伊吾国(今新疆哈密)。 玄奘明白,单凭两眼一抹黑的自己很难偷渡出玉门关,更无法绕过五座烽火台,何况还有那八百里大戈壁。他必须有经验丰富的同伴,才有可能到达伊吾。 玄奘很想与那些商队同行。他们多次往来于瓜州与伊吾,不会迷路,而且有庞大的驼队,能携带大量饮水。然而,因他没有过所,商队们死活不肯带他。这些精明的商人不想招惹官府,那可是能倾家荡产的大麻烦。无奈,玄奘又想到了花钱雇佣向导。金钱当然很有吸引力,可是若是没了命,再多的银子也没了用——没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帮助玄奘偷渡边关。 一来二去,玄奘在瓜州耽误了将近一个月,除了买了一匹白色的西凉马,做了一些物资准备外,一直没有找到同行者或向导。这时,凉州都督李大亮已经得到探报,说玄奘没有返回长安,而是悄悄去了瓜州,准备偷越边境西行!于是,他马上派了一名军士骑着快马飞驰瓜州,专门送来一份加急公文,捉拿玄奘! 那天午后,刺史独孤达没有在府衙,接收公文的是州吏李昌。他打开公文,上面赫然写着:“有僧玄奘,欲私渡出境,着所在州县,严加捉捕。若知情不报或私下藏匿,与犯同罪!” “僧人?玄奘?”李昌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从内地来了一个僧人,一直在瓜州滞留,似乎是在寻机偷渡玉门关!捕捉逃犯,将人犯绳之以法,本来就是州吏分内之事,不必刺史的下令。李昌拿起公文,挎上腰刀,匆匆赶到阿育王寺,找到了玄奘。 李昌不动声色地问:“法师从什么地方来?要到哪里去?法号可叫玄奘?” 玄奘见到一身公差打扮的李昌,心里就发了毛,他支支吾吾地说道:“贫僧……贫僧是从凉州清应寺来……” 出家人不习惯打妄语,所以玄奘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李昌依然一脸的木然,将手中的公文递给了他。玄奘看到凉州都督李大亮亲自签发的公文,吓得浑身哆嗦,差点瘫倒在地。大冬天的,他额头居然冒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水。“这个,嗯,这个……” 见此情形,李昌心中明白:眼前这个僧人,就是被通令缉拿的玄奘。他吐了一口气,徐徐说道:“法师不必隐瞒,尽可实话实说。” 至此,玄奘知道自己已经露馅了,索性开诚布公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就是玄奘。不过贫僧之所以要偷渡出境,并非走私贩私,更不是突厥的细作。我是要到天竺求法取经。早在从长安出发之前,贫僧就已经发誓,宁可西行而死,也不后退。而今既然已经被官府发现,无话可说。我宁可坐牢,也不返回长安!” 说完,坦坦荡荡的玄奘反而变得无所畏惧,他挺直腰杆,丝毫不为将要面临的牢狱之灾而担忧。这时,李昌反而笑了,笑得很开心、很亲切,笑得玄奘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李昌面对玄奘双手合十,深深鞠躬,然后说道:“法师能为法忘躯,不惜身命,可以说是感天动地。我也信佛拜佛,所以一接到公文就赶到了这里,没有让任何人看过。” 玄奘说:“独孤使君也是好人。他很支持贫僧西游天竺。” 李昌说:“刺史大人毕竟因职责所在,一旦见到了公文,反而就不能再维护您了。因而,不能让他知道,就算出了什么事也由我一人承担,不连累他。”说着,他当着玄奘的面将公文撕碎,扔进火盆烧了个一干二净。 玄奘知道,公职人员隐匿、销毁公文是重罪。李昌为了保护自己而烧毁上司的公文,可以说是冒着坐牢、杀头的危险,没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万万做不到。面对这个虔诚的佛教信徒,玄奘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唯有深深鞠躬,心中西行的意志更加坚定。 临走,李昌嘱咐道:“法师,凉州都督府已经发出了这样的公文,您在瓜州就不能久留了。请尽快成行,以免节外生枝。” 送走李昌,天已经黑了。玄奘坐卧不宁,万分焦虑,在寮房内来回踱步。毫无疑问,他必须马上离开瓜州。可是,一个月来他用尽了各种方法,也没有找到同伴或向导。孤身一人贸然犯险,无疑是找死!半天之内,他如何能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呢? 玄奘愁肠百结却又无计可施。于是,他来到天王殿,在弥勒菩萨像前虔诚礼拜,祈求菩萨加持,能得一人引渡。 独自一人,起程西行 第二天早上,玄奘刚刚起床,寺里一名叫达摩的胡僧便前来拜访,他神神秘秘地对玄奘说:“法师,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您坐在一朵硕大的莲花之上,飘飘悠悠地向西去了。这说明您很快就能得到贵人相助,西游顺利。” 玄奘心中暗自欢喜,认为这是自己即将成行的好预兆。不过,他嘴上还是说:“梦是虚妄,何必当真。” 说完,玄奘再次来到天王殿,在弥勒像前更加诚心地礼拜,请求菩萨指引。 这时,有一个名叫石槃陀的胡人,前来阿育王寺烧香。他一进山门就看到玄奘正在礼佛。那神圣庄严的威仪,那静若止水的神情,那从容安详的动作,都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动,从心里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清凉。这个生性粗糙的汉子不禁热泪盈眶。他绕行玄奘三匝[29],请求玄奘为他授戒。 玄奘见他神情恭敬,言辞真诚,就为他授了五戒。五戒是所有佛教徒必须恪守的五大戒条: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 石槃陀欢天喜地,作礼而去。过了不久,他又送来许多果饼供养师父。此时此刻,玄奘哪里有什么心思品尝美味佳肴,他手里拿起果饼咬了一口,心中却仍在思考出境之策,忘了咀嚼。石槃陀虽说是个粗人,也看出了师父心不在焉,便问他有什么心事。玄奘见他诚实可靠,对自己很恭敬,就将自己到天竺取经的计划,以及当前所面临的艰难处境,统统告诉了石槃陀。本来,他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番心中的苦闷而已,没想到石槃陀却说:“偷渡玉门关以及那五座烽火台,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师父若是相信弟子,我可以做向导,护送师父过烽火台。” 玄奘认真打量了他几眼。这石槃陀身体健壮,又是西域人,很有可能熟悉西行的道路。于是,他问道:“你可曾穿越过大沙漠?真愿意送我一程?” 石槃陀将胸脯拍得山响:“我曾经给商队做过向导,去过伊吾、屈支等国。若不是我家中有老有小,送师父去天竺都行。” “阿弥陀佛,只要你能护送我出玉门关,绕过五座烽火台,我就知足了。” 石槃陀立即满口答应:“好,我回家告诉老婆一声,咱们今天晚上就能出发!”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玄奘立刻去给石槃陀买马以及野外露宿的用品。两人约好黄昏时在城外碰头。 玄奘做好准备后,在太阳下山时动身出城,到约定地点等待石槃陀。天色黑下来之后,石槃陀才带了一位西域老翁,牵着一匹又瘦又弱的枣红色老马前来。玄奘心中疑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用目光询问石槃陀是何意。石槃陀解释说:“这位老人来往伊吾国三十多趟,对道路极为熟悉。所以我特意请他来指点指点此行的疑难问题,对我们一定大有帮助。” 老翁打个问讯,对玄奘说道:“西天路途遥远,道路非常险恶。单说莫贺延碛大沙漠,鬼魅热风难以抵挡,凡是碰着的人,百无一回。一般商旅都是成群结队,还常常会迷失道路,何况你只有单独一人,如何能去得?因而我劝你还是三思后行,不要轻易以身犯险,拿自己的生命作儿戏。” 原来,石槃陀回家之后就后悔了,不想和玄奘做伴了。只因自己有言在先,又约定了时间地点,不好直接反悔,就求这位老丈前来帮着他劝说玄奘,打消其西行的念头。玄奘却根本不为西行之路的艰险所动摇,十分坚定地回答道:“老人家,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贫僧是为中土广大信众而发愿到西天去取经的。我早已经立下重誓,不到天竺,誓不东归;纵然死于半途,也在所不惜。” 那老翁本来是劝玄奘回头的,现在却被他那誓死求法的恒志所感,居然很快改变了立场,说道:“既然你一定要去,我也就不再相劝。我刚才相看了一下你的那匹白马,它虽然年轻健壮,但没有经历过长途跋涉,很难适应沙漠里的艰苦路途与恶劣气候。为了你的安全,可以骑我这匹老马。这匹马虽然又老又瘦,却不可小看,它已经来回伊吾国十五次,不但脚力强健,而且能够识途。” 这时,玄奘忽然想起在长安出发之前,术士何弘达曾经说过,自己将会骑一匹枣红色的老马西行取经。还说,那匹老马的鞍子上雕漆带铁。玄奘定睛一看,果然如此!于是便毫不犹豫地和老翁换了马。 老翁离开后,石槃陀不得不跟着玄奘踏上了旅途。这时,天已经黑透了,北风呼呼作响,吹得遥远天边的那几颗星星瑟瑟直抖。约莫三更天时分,一条又宽又深的大河横亘在他俩的面前,阻住了去路。河对岸的玉门关遥遥在望,那黑乎乎的城楼像一位高大的天神一样矗立着。河上唯一的桥梁就在他们面前,但玄奘没有过所,不敢公然从桥上走过。 石槃陀悄声说:“这就是葫芦河了。” 玄奘略一思索,说:“这条河的上游是不是很窄?” 石槃陀一怔,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玄奘微微一笑:“因为它叫葫芦河,肯定下宽上窄。” 因为玄奘已经说破了,石槃陀不得不和他一起沿着河岸悄悄往上游走去。果然,他们走了十多里路,发现河道变得狭窄起来,最窄的地方只不过一丈多。而且岸边有一片梧桐树林,可以利用树干搭一座便桥。 石槃陀抽出腰刀,砍下了几棵梧桐树,玄奘与他一起将树干抬到河边,架到对岸。然后他们又在上面铺一层树枝、干草,垫了一些沙子——天堑变通途,一座便桥出现在了他们前行的路上。 他们一前一后过河,石槃陀建议先休息几个小时,天亮再走。玄奘认为自己这个弟子向导真不错,熟悉地形,了解各个关卡上卫兵的习惯,知道如何绕过他们而不被发现,所以很放心,就照他的安排,分别在两个地方铺下褥子睡觉去了。或许是因为过关前过分紧张,玄奘现在真的感到很累了,默诵一段经文就睡着了。 然而,他哪里会想到,黑夜之中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正在死死盯着他! 是石槃陀。 当天上午,石槃陀刚刚皈依玄奘之时,正在兴奋头上,所以一时冲动答应为玄奘带路。后来冷静下来,他就有些后悔了。现在,躺在这荒野之中,他越想越感到后怕。违反禁令偷偷出关,罪过可不小。而且,这个和尚是凉州都督亲自下令缉拿的要犯,自己私自送他出境,万一被发现、被捉住,说不定会被杀头! 石槃陀似乎看到了自己被处死或坐牢之后,妻子改嫁他人,老母病饿而死,孩子们流浪要饭的悲惨景象。哼,都是这个坏心眼的汉人和尚,一步步引着自己上了当!若再跟他走下去,必定陷入犯罪的深渊,最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想到此,他恶从心头起,怒由胆边生。拔出雪亮的腰刀,悄悄向玄奘摸去…… 弦月高高挂在天空,地上像是凝了一层冷冷的白霜。玄奘在沉沉睡梦之中,忽然感到脖子里一阵冷气掠过,他不由得打个寒战,醒了过来。紧接着,他听到一阵沙沙响动,睁眼一看,石槃陀手提寒光闪闪的腰刀,蹑手蹑脚地朝自己而来! 玄奘一激灵,但他并没有翻身坐起来。因为玄奘十分清楚,若是自己当面戳穿了石槃陀的企图,必然让他恼羞成怒,反而会使他的杀心更为坚决。而且,在这荒野之中,喊叫也没人能听到,想逃自己也跑不过石槃陀。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祈求大慈大悲、随求随应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于是,玄奘心中默默念诵经咒。 石槃陀提着锋利的腰刀,一步步向玄奘逼近——他是个思想简单、好冲动的人,本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偷偷溜走,将玄奘一个人抛弃在荒漠之中。但是,玄奘是私犯禁令出境,而前面的大沙漠之中只有烽火台下才有水草,没有自己引导,他在取水之时必然会被守卫的军士发现。而他一旦被捉住,就会把自己招供出来,自己也会被他连累入狱。所以,只有将他杀掉,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尸荒野,才能确保自己平安无事。 可是,当他真的逼近玄奘之时,忽然想到了自己白天刚刚所受的戒律:不杀生!佛教禁止残害一切生灵,何况说杀人!杀害自己的师父,是五逆大罪,必堕无间地狱。石槃陀犹豫了一下,转身回去,躺下继续睡觉。玄奘却不敢再睡,悄悄起身,打坐诵经,直到天亮。 天一亮,玄奘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唤石槃陀起来打水洗脸。喂过马,吃了一些干粮便要出发。这时,石槃陀迟疑了一会儿,磕磕巴巴地说道:“师父,前方路途遥远,充满危险。只有烽火台下面有水,又必须夜间悄悄去偷水。只要被人发觉,就会被乱箭射死!所以师父,咱们还是趁早回去的好。” 玄奘自然不肯返回,一定要坚持前行。石槃陀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跟随玄奘。然而,石槃陀此时如惊弓之鸟,愈走愈胆战心惊,仿佛在这广袤无边的大沙漠里,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冒出一队追截逃犯的官兵!他忽然张弓搭箭,要玄奘走在前面。玄奘明白他的心思,以师父的口气坚决命他在前面领路。 石槃陀又勉强走了几里,停下来死活不肯走了。他恳求玄奘说:“师父,我实在是不能陪你再走下去了。一则,我家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一大家子人要靠我养活;二来,朝廷有禁边令,严禁私自出关,况且你已经被通缉了,我护送你离境就是同案犯。我不想因此坐牢,甚至被砍头。师父,你可怜我一家老小,放我回去吧。” 玄奘见他说得可怜,心一软,就摆摆手让他调转马头而去。可是,石槃陀并没有拔腿就走,又劝说玄奘与他一同回瓜州。玄奘略一思索,明白了他的心思,说道:“你是不是担心我会连累你?” 石槃陀点点头:“师父一定要前去,万一被卫兵捉住,必然会供出我来。到那时,我还是脱不了干系……” “你看着我的眼睛。”玄奘严肃地对石槃陀说道,“我是出家人,从不打妄语。我现在在你面前立誓,我若是被抓,纵使千刀万剐,也不会供出你。” 石槃陀总算放了心,跳上马背,绝尘而去。 现在,陪伴玄奘的只有那匹又干又瘦的枣红色老马。 玄奘目送自己的向导——石槃陀渐行渐远,踌躇了片刻,毅然转身向西,孤身一人走入了茫茫戈壁。 沙漠深处,满眼都是荒沙,没有水草,没有道路。玄奘辨别不清方向,只能将骆驼的粪便、死人的白骨当做路标。他孑然一身,步履维艰,沿着前人遗留下来的踪迹缓缓前行。 有人曾经将一望无际的大沙漠比作海洋。的确,这里的漫漫黄沙恰如浩瀚的大海一样无边无际,一道道沙丘亦如海浪一样连绵起伏。沙海之中没有明显的地标,稍一疏忽就会迷失方向。而且这里与海洋之中一样,经常狂风大作。一旦风起,飞沙走石,昏天黑地,根本无法认清南北东西。初次进入沙漠深处的玄奘,精神格外紧张,总感到这里的气氛有些古怪莫测,好像每一道阳焰[30]浮动的沙丘后面,都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精灵…… 果然,远方的沙岗上出现了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他们或手持刀枪,或张弓搭箭,严阵以待,似乎正在等待玄奘的到来! 玄奘骇得魂飞魄散,手脚麻凉,一下子从马背上跌了下来。一定是玉门关的守军得到他偷渡的消息,或者发现了踪迹,因而在前面截住他的去路。他伏在沙丘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出。然而,等了半天,对面却没有任何动静。玄奘悄悄伸出头张望。天哪,那数百人不是唐朝军队,而是神出鬼没的强盗!他们骑着驼马,都作胡人打扮。更奇怪的是,他们忽进忽停,时左时右,队形倏忽千变,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玄奘满身沙子,牵着马悄悄靠近,想要一探究竟。然而,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他在远处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可当他真的来到沙岗之后,那支队伍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松软的沙地上都没有任何蹄印! 玄奘忽然想起那位胡人老翁说过,这沙漠里经常有妖魅出没。看来自己是遇到作祟的妖魔鬼怪了。他胆战心惊,进退失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他似乎听到空中有一种平缓、慈祥、和蔼的声音说道:“不用怕,不用怕。继续前进,前进。” 玄奘像是饮了甘露,心中立刻清凉明净起来。他知道这是佛菩萨的昭示,所以翻身上马,安心前行。 玄奘走了八十多里,终于看见了第一座烽火台。 这第一座烽燧,名叫广显驿(今白墩子)。它建造在一座土丘上,居高临下,周围十数里的情况一览无余。台下北侧有一水泉,周围长满了芦苇。 玄奘生怕被烽火台上瞭望的士兵发现,赶紧拉住马躲藏在离烽火台不远的一条沙沟中。他静静地等待夜幕的降临——他携带的水已经快要喝光了,只有在夜色掩护下,才有可能靠近偷水。 大漠黄昏,霞光壮丽,彩云绚烂,却十分短暂。然而,在玄奘的感觉中,天黑得格外缓慢。他好不容易才等到夜幕低垂,悄悄观察了一下烽火台,没有发现异常。于是拍了拍老马的头,牵着它慢慢靠近沙泉。 这匹老马颇通人性,善解人意,它不但走路时四蹄轻抬轻放,而且见到宝贵的水源也没有兴奋得嘶鸣。更让玄奘欣慰的是,尽管渴了一天,它喝水时也是那样悄然无声,连个响鼻都没打。玄奘洗过手脸,拿出水袋。然而,他并没有将水袋直接放入池中让泉水直接流入,而是又拿出一个滤水囊,将水过滤之后,才灌入袋中——佛陀开悟之后,以他的慧眼看到,一滴水中有八万四千漂虫。因而,为了不伤害水生物,也为了僧人的身体健康,专门制定了饮水必须过滤的戒条。佛门戒律,是僧人第一要务。所以就是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玄奘也不肯违反。可是,经过滤水囊灌水,难免会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果然,一声凄厉的呼啸划破寂静的夜空,向玄奘激射而来—— “嗖——” 一支响箭呼啸而过,几乎射中了他的膝盖!响箭,主要起到警告的作用。随即,第二支箭紧接着射了过来。玄奘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也从响箭判断出,这些戍边的士兵在没有弄清情况之前,并不想射杀他。于是他干脆直起身来,大声喊道:“我是长安来的僧人,没有歹意,请不要再射了!” 说完,他牵着马爬上土丘,走到烽火台下。守兵见他是和尚,且只有一个人,就打开门,引他去见校尉王祥。唐朝戍边的校尉,领兵不过数十人,官阶也只有从八品。然而,在这里他却有着生杀予夺的超级权利。他若不高兴,杀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玄奘战战兢兢地走进烽火台正中的大堂。 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把大堂照得通明光亮,如同白昼。校尉王祥侧着身子,斜靠在一把交椅上。他的两侧各站立着一位手持钢刀、虎视眈眈的壮汉,紧紧盯着玄奘的一举一动,似乎时刻准备猛扑过来,一刀将他劈为两半,或拦腰斩成两段。 王祥上下打量了玄奘几眼,看到他文文静静、面色白皙,不像常年生活在本地的僧人。看来,这人真是从京城来的。于是,他轻轻咳了一声,问他来此何意。 自从踏进大漠,玄奘早已将生死放在了脑后,所以他不答反问:“校尉可曾听说,有一位出家人玄奘,要西去天竺求法之事?” 王祥点点头:“知道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听说玄奘法师已经回长安去了。难道会是你?” 玄奘从行囊里掏出度牒给他看。这时,王祥才确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往来商旅传说得神乎其神的玄奘大师。王祥赶紧从交椅上跳了下来,双手合十,给玄奘鞠躬致礼。随后,他大声吩咐手下的士兵:“快,给法师搬座,看茶。” 宾主重新落座,略微寒暄之后,王祥说道:“法师孤身远征,精神可嘉。然而,西行之路太过凶险,恐怕您很难活着抵达天竺。” 玄奘微微一笑,说:“几百年来,东来西去的高僧们人人都知道此路艰难,九死一生。但他们为了利益众生,仍旧前仆后继,舍身犯险。贫僧虽然不才,效仿先贤的决心还是有的。” 王祥想了想,接着说:“不瞒法师,弟子也笃信佛教,曾皈依过敦煌的张皎法师。但职责所在,我不能因私废公,放您偷渡出境。当然,弟子也不想将你绳之以法,押解到凉州。弟子是敦煌人,想请玄奘大师到我的家乡去。那里的张皎法师德学兼备,他对贤能有德的高僧一向礼敬有加。您到那里,不但一定很受欢迎,而且会大有作为。所以,法师与其死于沙漠,半途而废,还不如听弟子的忠言,前往敦煌小住。” 玄奘颇为冷静地回答说:“谢谢王校尉,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玄奘出生于洛阳缑氏,自幼喜闻佛法。两京[31]的高僧,吴蜀的宗匠,我无不负笈从学,一一登门求教。并穷究各家之所解,探讨诸宗之渊源。在十多年的修学过程中,玄奘也博得了一些佛门领袖的称扬,朝廷也曾有意请贫僧出任长安大庄严寺的住持。我若是为了自己的修行或名利地位,何必要到敦煌去?” 闻听这话,王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长安的皇家寺院住持,在佛门中的地位之高,的确非同一般。 玄奘喝了一口水,继续说:“贫僧在修学过程中,发现传入我国的经论典籍残缺不全,所传达的义理也不圆满。我今天之所以不顾朝廷禁令,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独闯沙漠,就是为了到西天取回真经,利益众生。居士既然信佛,不加勉励也就算了,反而劝我退还,恐怕不是助人为善之道吧?您既然职责所在,必欲拘留,我也无话可说。反正贫僧宁可坐牢,也不东移一步,辜负原来的求法之心。” 可是,王祥很难相信如此文弱的玄奘能够活着到达天竺。然而,他尚未开口,玄奘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意,抢先说道:“海枯石烂,贫僧西行之志永不改变。哪怕是死于中途,我也心甘情愿!” 王祥深深为玄奘的坚毅无畏所感动,忙说:“弟子能见到法师,已是三生有幸,岂敢阻拦法师?法师在大漠中奔波一日,已经疲惫至极,请先休息。明日,我送法师一程。” 说罢,王祥叫火头军烧了一锅热水,让玄奘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就安排他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王祥派人将玄奘的水袋灌满,又送给他几个馕饼、一包草料。早斋之后,王祥亲自将玄奘护送到十几里之外,指着沙漠中依稀可辨的道路说:“法师,您从这条路一直向前,尽量绕过第二、第三座烽火台,直接到第四座烽火台。那里的校尉是我的同宗本家,名叫王伯陇。他心地善良,只要您对他说是我让您去找他,他就一定会尽力帮助您。” 玄奘十分感激王祥的热情相助,而王祥则非常敬仰玄奘舍身求法的牺牲精神。临别,两人都热泪滂沱,泣不成声。 玄奘按照王祥指点的方向上了路。第一烽到第四烽,距离二百二十里。但玄奘要绕过中间的两座烽火台,必然要多走许多弯路。他独自一人跋涉了整整三天,历尽艰难,终于远远看到了第四座烽火台。第四烽名叫双泉,因烽火台西侧有两个泉眼而得名。玄奘没有按照王祥嘱咐的那样,直接找第四烽校尉王伯陇。因为按照唐朝律令,未能及时发现、制止偷渡的守边军士,要处一年半的徒刑;如果知情不报或是窝藏罪犯,论刑更重。玄奘不想将更多的人牵扯进来,让人家成为自己私自出关的同谋。同时,他也怕王伯陇留难自己,反而多一层麻烦。故而,他再次藏了起来,等天黑再去烽火台下取水。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玄奘在夜色掩护下,牵着马悄悄靠近双泉。然而,他刚刚摸到泉边,烽火台上便飞来一支箭,实实在在地射中了他的肩膀! 玄奘大吃一惊。不过,他的肩膀虽然很疼,却并没有流血——这支箭居然没有射进肉里!谢天谢地,菩萨保佑。他拾起箭一看,这支箭与普通的箭果然不同——没有箭头!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守备的军士射出这支没头的箭,显然是在警告他。他赶紧喊道:“请不要再放箭!我是从长安来的出家人,要见王伯陇校尉。” 放哨的军士见他知道自己上司的名字,就走出来把他带进烽火台,去见校尉王伯陇。王伯陇身材高大,神色威猛,性情豪爽,嗓音洪亮,有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大丈夫气概。与他一照面,玄奘从心眼里有些发憷,赶紧合十鞠躬,喃喃说道:“贫僧自长安而来,要去西天取经。是第一烽的王祥校尉让我来向您求助的。” 那王伯陇一言不发,竟然围着玄奘正转三匝,倒转三匝,最后十分怀疑地说:“你真是从长安来的?” 玄奘生怕他不相信,将自己如何离开长安,怎样摆脱凉州都督的监视到达瓜州,又如何偷渡玉门关到达这里,统统讲了一遍。然而,王伯陇还是一声不吭,只是把眼睛瞪得老大老大,死死盯着玄奘。过了半晌,他才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玄奘急忙补充说:“的确是王祥校尉让我来找您的。王祥是敦煌人,张皎法师是他的皈依师。他……” 王伯陇摆摆手,然后连珠炮似的问玄奘:“法师,你是不是有神通?会隐身术?缩地术?或者能腾云驾雾?” 玄奘苦苦一笑,说:“贫僧若是会隐身术,您的军士还能发现我?我若是真有神通,岂能被箭射中?” 王伯陇还是不相信:“若是没有神通,单凭你这样一个又瘦又弱的文僧,单人匹马岂能活着走到这里?” 玄奘一摊手:“可是,我就在您的面前啊!” 王伯陇使劲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突然放开嗓子大声嚎叫道:“出来出来,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 听到他的嚎叫,第四烽所有军士纷纷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王伯陇鹰一样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周,然后指着玄奘对士兵们说:“你们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一个什么人?” 大家上上下下将玄奘打量了一个遍,除了他肤色白一些、体格弱一些、个头小一些,眼前这人和他们一样,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其中一个军士说:“他就是一个和尚。今天傍晚我在台顶放哨时,老远就看到了他。正因为发觉他是个和尚,所以才没有直接用箭头射他。” 玄奘腾地一下就脸红了,喃喃说道:“我还以为没被你们发现,原来早就……” 王伯陇哈哈一笑,说道:“在我们这大漠深处,没有树木,没有野草,站在烽火台上,四周十里之内的状况一览无余。再说,国家把我们放到这里是干啥吃的?在我们眼皮底下,就是一只野兔也休想溜过去!何况你一个大活人。” “惭愧,惭愧。”玄奘再次合十。 “而且我的士兵都是神射手,百发百中无虚弦。”王伯陇指着那个军士,继续说道,“他今天若是一箭不能中的,明天一天没饭吃。而这小子看你是出家人,就将锋利的箭头拽了下来。没有头的箭,重心不稳,射出去发飘。小子,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能射中,了不起。明天老子奖赏你!” “好!”所有的士兵都叫起好来。 王伯陇双手向下压压,制止住乱哄哄的局面,然后郑重说道:“小子们,我知道你们都练就了各种各样的杀敌本领,平日里都觉得自己是以一当十、以一敌百的英雄好汉。可是,我今天告诉你们,比起眼前这位玄奘法师,你们所有人,不,也包括我在内,统统都是草包,软蛋,龟孙子!” “轰——”大堂里炸了锅。除了王伯陇,连玄奘也不信自己比这些体质强健、豪气冲天的戍边将士们英勇。那些军士,更是不服气。王伯陇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知道你们不服气。可是,我现在问你们:如果身无分文,你们谁能从长安走到瓜州?” 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士兵说他们可以。王伯陇再问:“那么,若是你们没有过所,凉州督帅李大亮又发出了通缉令,你还能躲过这一路的关卡吗?” 这次,只有两个人举了手。王伯陇又一次发问:“好。现在再说第三种情况。假如你只有一个人,在没有过所、没有向导,而且从来没有行走沙漠的经验的前提下,你们谁能单人匹马,偷越玉门关,越过咱们前面的三座烽火台,在大漠中独自行走三百里,到达这里?” 所有的士兵都把自己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这些常年生活在大漠里的士兵,太知道大漠之路的凶险了,就是成群结队的商旅,也经常迷路,最终抛骨荒沙。何况是一个人呢?这是从未有人尝试过的奇迹。 “可是,我告诉你们,”王伯陇指着玄奘说,“这个人就做到了!就是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和尚,创造了不可能的奇迹!” “天哪!”人们齐声惊叹。 “在他勇往直前的大无畏精神面前,我们大唐帝国的禁边令、通缉令,以及一层又一层的边关哨卡,如同无物,形同虚设!” “我的娘啊,太了不起啦!”众人议论纷纷。王伯陇最后说:“我王某是一个武夫,平生最敬重好汉英雄。玄奘法师虽然是出家人,但他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好,今天晚上让法师安安生生、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明天一早,我们全体军士列队,为法师壮行!” 第二天清晨,玄奘起床后,王伯陇给他更换了一只容量更大的水袋,又为他补充了一些干粮、马麦,送他走出烽火台。烽火台门外,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士排列成庄严肃穆的队列,为玄奘送行。 玄奘不禁泪如雨下。他感到,一股气息从他的脊梁骨中向上攻去,直贯脑髓!同时,那种无比神圣的使命感,在他心灵深处更加坚定。王伯陇一直将他送出了十多里,在一个不太明显的岔路口,指着西北方向说道:“玄奘法师,您沿着这条路走,可以避开第五座烽火台。那里的校尉生性暴躁多疑,而且不信奉佛教。您若犯到了他手里,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玄奘点头同意。王伯陇又说:“从这里向前走一百多里路,有一个野马泉。您可以在那里补充饮水。过了野马泉,再走几百里沙漠,就是伊吾了。好,您上路吧。菩萨保佑,一路顺风!” 独行沙漠生死一线,五天四夜没水喝 这是一条很少有人走的路线,玄奘又从来没有穿越过大沙漠,与王伯陇告别没多久,他就走上岔路,偏离了野马泉的方向。 更可怕的是,他对此一无所知、毫无警觉,一直在奋力催马前行。在错误的路线、错误的方向,越是努力,越偏离目标。玄奘日夜兼程前行,感觉已经走了一百多里,带来的水也已经喝了一大半,却一直没有看到什么野马泉。 他感到事情不妙,就停了下来,努力分辨着方向。可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地上无生灵,空中无飞鸟,天色蒙蒙,荒沙漫漫,毫无生机。荒凉的戈壁,是真正的荒漠,放眼望去,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令人毛骨悚然,倍感凄凉。而且,玄奘是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其孤独、其寂寞、其绝望,可想而知。 这时,连天戈壁中卷起阵阵热风,刮起漫天尘土。风沙漠漠,天昏地暗,玄奘更加辨别不清方向了。风沙过后,玄奘眼里、嘴里、鼻孔里都是沙尘,嗓子里像是着了火一样焦渴难受。他眯缝着眼睛,从马驮上取出水袋,解开绑绳,正要抬起胳膊往嘴里倒时,由于长时间跋涉,他实在太乏了,再加上眼里有沙子看不真切,水袋从手里滑落下去。袋中的水都洒在了地上,完全渗入沙地中,连一点都没剩下…… 渴急了的枣红色老马嗅到了水的气息,急忙将长长的嘴巴伸向水袋跌落的地方。可是,它除了啃了满嘴的湿沙子,一滴水也没喝到。 在沙漠中穿行,人畜都离不开水。可以说,是贮水的多少,决定了人畜存活的时间。没有水,只有死路一条。现在,玄奘与他的老马没有了一滴水,又找不到野马泉,也就是没有了赖以活命的保障。玄奘心中焦躁,又完全迷失了方向,怎么办?现在究竟该怎么办? 沙漠中唯一能辨认出来的痕迹,就是他与老马走过的脚印。玄奘无可奈何,只能牵着马顺着自己来时的足迹往回走。目前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回到第四座烽火台,重新补充饮水,再作计划。他在掉转马头往回走了十几里地之后,忽然感到一阵心痛。他的心灵,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发过的誓愿:不到天竺,决不东归一步。 ……我现在算怎么回事?回第四烽,岂不就是东归?难道自己先前的宏愿不算数,作废了?为什么一遇到困难就退缩了,就想打退堂鼓,走回头路? 玄奘停住了脚步。颇通人性的老马不解地看着他。 ——不,不能回头,决不违背自己的誓言!我宁可西去而死,决不东归偷生! 玄奘打定主意,顿时觉得心中畅快了很多,信心百倍,勇气倍增。他立刻拉着缰绳,掉转马头继续向西前进。可是,那匹一直很听话、很善解人意的枣红色老马,四条腿却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了地上,死活不肯再回头。 所有的动物天生都有一种直觉,尤其是当它的生命受到巨大威胁的时候,它往往能下意识地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此时的老马就是这样,它能感觉到东边的水源更近,而且是它已经走过的路,绝对不会出错;而西方则是茫茫的未知,是绝路一条,等待它与主人的,只有死亡! 玄奘拗不过老马,就拍拍它的脖子,对它说道:“也好,放你逃命去吧。”他解开马背上的行囊,自己背上身,独自向西踯躅而去。然而,他刚刚走了几丈远,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沙哑的马嘶,老马喘着粗气,追了过来…… 玄奘眼窝一热,抱住老马的脑袋,喃喃说道:“难为你了,真是难为你了……” 一人一马,在广袤无边的大漠之中缓缓前行。 沙漠的白天,热风似火,活像蒸笼一般,他走不多久就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可是,他的水囊里连一滴水都没有了,只能强忍着。 走在这无垠的沙漠里,四周所见除了黄沙,还是黄沙。从清晨到中午,从午后到傍晚,唯有铺天盖地的黄沙,不见一株青草,不见路的尽头,玄奘只能这样不停地走着、走着。渐渐地,一种空空落落的寂寞袭上心头。这种落寞的感觉就像置身于弱水之中,你会慢慢地、不可救药地沉沦下去,沉沦下去,直到完全被落寞淹没。于是,恐惧就像一只嗅觉灵敏、不怀好意的豺狗,悄悄跟踪着你,而你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它,每当你冷不防的时候,它就会蹿上来狠狠咬你一口。玄奘对抗恐惧的唯一手段,就是一边默念观世音菩萨圣号,一边硬熬。他也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是头…… 忽然,前面的路上,在单调的漫漫黄沙之中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存在着!玄奘颇感振奋,疾步走了过去—— 天哪,那是一根死人的骨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玄奘一步跳出老远。此后,路上的人畜骨头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尤其是那些死人骷髅,向天空瞪着大大的眼眶,张着大大的嘴巴,似乎至今还心有不甘,仍在不停地向老天爷诉说着心中的抱怨。 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客商、行旅葬身在这荒漠之中,这其中包括许许多多像玄奘这样的求法之人。而今,这一堆堆白骨,是他们留下来的唯一标志。夕阳西下时分,一阵晚风吹来,卷起密密的细沙,把天光都遮住了。 风沙之中,天色骤然暗了下来。恐惧与焦虑交加,使得玄奘更加口渴,感到自己浑身要冒出火来。等到风停,最后一缕天光完全消失了,天地彻底黑了下来。老马在没有饮水的情况下,在干燥的沙漠里折腾了一天,彻底乏透了,扑通一下卧倒在地。玄奘自己也走不动了,就地打开铺盖,胡乱躺了下来。 天地沉沉,完全成了昏黑一团。沙漠的黑夜,没有一丝声息,沉寂得像死一样可怕,死一样悲凉。这沉寂像死神的臂膀一样,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要把玄奘死死抱在怀里……他一激灵,挣扎着睁开眼睛。然而,他所看到的,是大漠里的点点鬼火!那些人死在沙漠之后,他们骨头中的青磷分解出来,闪闪烁烁,星星点点,随风游动……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随着玄奘高声称念观音圣号,心中的恐惧景象应声消失了。然而,这不过是暂时的,片刻之后,随着四周鬼火的生生灭灭,他又感到那些奇形怪状的魑魅魍魉,从四面八方向他逼来。还有那些变幻不定的妖魔鬼怪,前后跟随,在他周围手舞足蹈,时时刻刻都有可能伸出魔爪,扼住他的咽喉,压迫他的胸膛,挖走他的心肺…… 玄奘恐惧到了极点。他就像溺水之人落入了无底的冰湖之中,向下沉、向下沉,却永远也沉不到底。绝望之中,他心底忽然迸发出一缕若有若无的吟诵之声: 观世音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时,照见五阴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弗!色空故无恼坏相,受空故无受相,想空故无知相,行空故无作相,识空故无觉相。何以故?舍利弗,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如是…… 玄奘忽然想起来,这“三世诸佛心要”,还是远在成都之时,一位病僧教给他的。病僧说这“三世诸佛心要”,可保玄奘往来天竺安全。 玄奘将心要默诵了一遍,眼前所有的鬼影、魔形、幻声统统消失不见了,再也没有出现。从此,每当心生畏怖,眼前出现群魔乱舞的幻影、耳边响起莫名其妙的幻声之时,他就诵持“三世诸佛心要”,一切妖魔鬼怪就会销声匿迹。 第二天凌晨,玄奘被彻骨的严寒冻醒了。他活动活动僵硬的身子,坐了起来。大沙漠里依旧四顾茫然,看不到任何生灵,只有自己的老马卧在不远处。走,必须走。只有走下去,才有生存的希望。玄奘挣扎着爬起来,收拾卧具。那老马见他有了动静,也没精打采地站立起来。没有水,人咽不下干粮,马也无法吃草,他与它只好空腹上路。 八百里莫贺延碛,上无鸟飞,下无兽走,天地之间,唯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和一匹可怜的老马在步履维艰地缓缓前行。不一会,太阳出来了。沙漠里的阳光,因为没有浮云遮挡,很快就把脚下的沙子晒得滚烫。于是,火辣辣的烈日在头顶上烤,热烘烘的气浪在脚底下蒸,整个大沙漠变成了一只偌大的烤箱,一心一意要把玄奘蒸熟、蒸透,再烤干、烤焦! 炽烈的阳光像火舌一样,一下又一下不停地舔着玄奘。而沙漠里特有的干热风,能从人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体内,榨干你体内的每一丝水分…… 玄奘活生生地体验着制作干尸标本的全过程! 但是,他没有停下脚步,在白茫茫的沙漠中走了一程又是一程。或许他永远也走不出这无边无际的戈壁,更到不了天竺;但只要多向西走一步,他距离自己的理想就近了一步。正是这心灵深处理想的绿洲、信仰的源泉支撑着他、滋润着他,使他强忍饥渴,保持勇往直前的意志。 可是,无论多么美好的信念,多么坚定的信仰,也无法消除越来越强烈的干渴。玄奘的嗓子里像是有炭火在烤着,疼痛干裂,直彻心扉。那难以形容的煎熬让他简直想发疯,恨不得把白花花的沙子咀嚼出一滴水来! 午后,正在埋首走路的玄奘偶然一抬头,忽然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大片绿洲!那里草木青青,小河蜿蜒,广阔的草原上有大片的牛羊在吃草。牧羊人悠闲地骑在马上,嘴里似乎正在哼着什么小曲。流水潺潺的小河边,有一位姑娘正在洗衣裳。她晾晒在岸边草地上的衣服花花绿绿,犹如五彩缤纷的花朵…… 绿洲,这象征着生命的沙漠绿洲!水,那所有生灵赖以存活的生命源泉! 玄奘拉着老马,拼命向前跑去。可是,那绿洲忽近忽远,总也赶不到跟前。刚刚走近了,它又远了,最后干脆不见了,没了踪影。 原来,他所看到的不过是海市蜃楼——由光线折射造成的幻象。 玄奘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大漠中气候瞬息万变,昨天烈日当头,酷热难耐,今日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风暴挟着沙砾席卷而来,抽打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玄奘眼睛张不开,连呼吸都很困难,他只能牵着老马俯卧在一个沙丘后面,用袈裟把自己和马头都罩起来,任凭肆虐的风暴蹂躏。疾风奔若惊马,把飞沙吹起,从半空散落下来,恰如骤雨一般。鸵鸟一样的玄奘,等一会儿就必须动动身子、挪挪地方,不然的话,就会被流沙活埋起来…… 玄奘从昏昏沉沉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仍在默诵“三世诸佛心要”。危难无助的他也只能祈求佛菩萨保佑了。 夜幕再次降临,沙暴不知何时停了。沙尘真是无孔不入,他的眼里、嘴里、鼻孔里、耳朵眼里,到处都是极度干燥的粉尘,吸走了他身上这些地方仅有的一点点潮气。玄奘眼睛干涩,嘴唇开裂,鼻孔流血——更加干渴难耐了。 明知没有可能,但他的目光还是四下寻觅着,希望能找到一星半点的水。哪怕是一滴露水、一点霜雪也好啊!突然,他看到左边的沙丘半坡上半埋半露着一个半圆的东西,很像一只被人遗弃的钵盂,里面好像浮动着一层青白色的波光。那会是寒露、白霜,还是雨水?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拂开流沙,将那东西挖了出来—— 这是一只骷髅!一只死人头骨! 它那空空洞洞的眼窝死死盯着玄奘,呲着惨白的牙齿,似乎正在发出瘆人的冷笑——它用这种方式告诉玄奘:你很快也会倒在大漠之中,不久之后也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 据说,人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不动,能维持七天生命。而玄奘却置身在环境极其恶劣的大漠之中,而且还在坚持向西行进。一连五天四夜,玄奘没有滴水沾喉,沙漠里的阵阵热风如同火烧一般,烤干了他身体内的最后一丝水汽。他热得眼睛冒火,视线渐渐模糊了。他感到,他的生命就像他体内的水分,得不到任何补充,正在不可逆转地慢慢流失、流失。到第五天傍晚,他头晕目眩,奄奄一息,实在支持不住了,一步也迈不动了,一头栽倒在沙子里…… 他的最后一个视觉意识,看到那老马也委靡倒地,缓缓倒在了自己身边。 大悟:一切事物,皆由心所变现 “玄奘醒来,玄奘醒来。” 玄奘感到自己是在一个遥远的梦中,迷迷蒙蒙中有人正在呼唤自己。是谁?是谁的声音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慈蔼、这样的好听?是姐姐,还是母亲? 玄奘一下子惊醒了。虽然他的身体劳累到了极点,但不再停留,立刻起身上路。那忠勇的老马见主人起来,也颤颤巍巍挣扎着站立起来。他半牵半倚着老马,缓缓向西挪动。他在黑夜中大约走了十多里路,那一直很听话的老马突然一反常态,自顾自地拐向另一条路,并且发疯似的狂奔起来。玄奘拉不住它,只好信马由缰,听任它自去。老马拽着玄奘跑了几里路,最后停在了一个沙丘上。 下面,是一个四面沙丘环绕着的小盆地,中央长满了茵茵绿草,草地旁边还有一汪清澄的泉水! 玄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老马挣脱缰绳,撒开四蹄狂奔下去,在畅饮了一番泉水之后,到草地上忙不迭地一口一口啃着青草。 玄奘这才如梦方醒,连滚带爬地跑下沙丘,趴到沙泉边上尽情痛饮起来…… 玄奘喝足了甘甜的泉水,吃了干粮,在干燥的沙滩上静静而卧。老马也吃饱喝足,咴儿、咴儿打着响鼻,躺下来休息了。 天地如此的安谧,如此的静宁,如此的美好。 玄奘一幕幕回忆着自己这几天的生死历程:骷髅,鬼火,幻象,魔影,圣像,几近崩溃,濒临死亡,荒凉的沙漠,澄清的水泉,生命就在呼吸之间…… 心生故种种法生,心灭故种种法灭。他恍然大悟:魔影与圣灵,都是自心的变现!同样,三界[32]一切事物,皆由心所变现;一切外在现象,都是由心识而显现。 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境由心生,智由识转——玄奘豁然领悟了瑜伽唯识的奥秘!这种领悟,不是理论的理解,更不是知识的掌握,而是心灵的契合。从此,你的心灵就与这宇宙人生的奥秘融为了一体,举手投足,都是真心的显现,言谈话语,都是本真的流露。 唯有真正置身于死亡的边缘,生与死仅隔一线,才会有彻骨彻髓的感悟。所以古德云,大死一番,必得新生。毫无疑问,经过这大漠五天四夜的磨难,玄奘像是凤凰涅槃,得到了重生。而且,这种新生就是永生——解脱了生死烦恼,也就摆脱了六道轮回。 了见心性,解脱生死的喜悦是那样的强烈。世界上没有任何愉悦能与之相提并论,所有的生理快感加起来都不及其亿万分之一。玄奘静静地品味着那发自灵魂的欢愉。为了这一刻,就是再让他十次、百次穿越大戈壁,他都愿意,就是真的为此付出生命,也都值得! 玄奘所领悟到的,是佛法的核心密钥,有了它,就能开启心中本有的所有宝藏。所以祖师云:“万法皆由心起,毌须外求。”自然而然,他一下子就贯通了瑜伽行派的理论体系,原来所有的纠结都迎刃而解,所有的疑惑皆云消雾散! 也就是说,从个人修行、自我解脱的角度来说,他已经没有再到天竺的必要了。是啊,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心外无法,又何须到天竺求什么法呢? 然而,玄奘并没有掉转马头,而是在沙泉之畔休息了一天一夜,往水袋里装满了水,又继续向西前进——为了利益千百万众生,为了佛教的千秋大业,他必须继续前行,到天竺取回真经。 又经过了两天跋涉,玄奘终于走出了沙漠,来到了伊吾国境。 伊吾,是玄奘离开大唐进入西域后的第一个国家。西域三十六国,许多都是建立在沙漠绿洲上的城邦国家——国是一座城,城是一个国,伊吾就是这样。 玄奘进入伊吾城,挂单于古刹玉佛寺。寺里有三位汉族僧人,其中一位老和尚听说玄奘到来,披了一件衣服,光着脚丫子就跑了出来,一把抱住玄奘,孩子似的放声大哭。半晌,他才哽咽着说:“想不到,今生今世还能遇到从故乡来的人。”玄奘也刚刚经历了千难万险,九死一生,自然也是无限感慨,两人相拥而泣。 亘古以来,不管是叱咤风云的将军,或是被逼上末路的亡命之徒,无论是逐利如命的商人,还是驰骋大漠的强盗,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孤身一人闯过八百里莫贺延碛!而今,玄奘创造了这个从未有过的奇迹。本来,玄奘西行求法的消息早已经由商旅传遍了西域各国,所以他一到伊吾,举国上下都将他当成空前绝后的英雄来崇拜。绿洲上的居民本来就非常好客,且有着浓浓的英雄情结,玄奘居住的玉佛寺马上就热闹起来。不仅道、俗两界的人们争相参礼,连伊吾国王、王后也都亲自前来拜会。从西行出发之始,玄奘在大唐国内是东躲西藏的流窜犯、偷渡客,而他踏出国门,则成为了西域各国争相迎接的尊贵客人,几乎所有的国王都向他曲下了高贵的膝盖。时也?命也? 当时伊吾的宗主国——高昌国(今新疆吐鲁番)的使节恰好也在这里,他回国后立刻将玄奘的事报告给了国王麴文泰。 西域诸国中,高昌是少有的汉人国家。国王麴文泰的祖籍在河西金城榆中(今甘肃兰州东)。或许是因为居住在远离中国文明本土的西域,所以对汉文明的向往十分强烈。麴文泰不仅是一个中国文明的崇拜者,同时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所以当他听说从大唐来的高僧玄奘到达伊吾之后,马上派遣重臣任特使,带着上乘宝马数十匹,一路设置驿站,浩浩荡荡地前来迎接。 本来,高昌并不在玄奘预定的路线之内。可是,高昌王给特使下了“务必请玄奘法师光临本国”的死命令,特使再三恳求,伊吾国王更不敢因此得罪宗主国,也劝说玄奘。玄奘本来就是一个很随和的人,随遇而安,与人方便,是他的处事方略。他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人家的盛情,再加上他忽然想起,早在两百年前法显大师西行求法之时,就曾得到过高昌国的大力支持。于是,他变更路线图,随缘前往高昌。 进入西域,遭高昌国王扣留 经过六天,玄奘在特使的护送下来到了高昌边境小镇白力城(今新疆梵辉)。这时,天近黄昏,已是人困马乏。玄奘本想在城里休息一晚,但迎请的特使与城中的官吏说:“这里离王城已经不远了。我们的国王正在如饥似渴地盼望着法师,一定连夜等着与您相见。所以请您辛苦一些,连夜赶路吧。” 玄奘心慈,不忍拒绝,就不顾劳累点头同意了。高昌使臣给玄奘更换了一匹良马,而将那匹与他一同涉过八百里大戈壁的赤色老马留了下来。高昌官员告诉玄奘,他们一定将它作为神马供奉起来。 他们一路风驰电掣,于三更时分来到高昌王城。正是夜半人静之时,然而,玄奘却看到城里灯火通明,将街巷道路照得亮亮堂堂。王宫之前更是火把点点,烛光映映,明亮得如同白昼一般。果然,国王麴文泰率领王公大臣,以及后妃宫女,分成两列,正在等待着从文明中心——中国长安而来的高僧玄奘。 来了、来了,翘首企盼的人们沸腾起来。骑在马上的玄奘神采奕奕,宛若御风而行,衣襟飘飘,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说不出、描不就的洒脱。尤其是他那清新脱俗的神态,仿若清水芙蓉,纤尘不染。第一时间目睹他风采的高昌人,都不禁感叹:“到底是唐僧啊!” ——这是玄奘第一次得到“唐僧”这个称谓。唐僧,本来是唐代所有僧人的统称,然而,因了玄奘的光华极为灿烂,千百年来,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唐僧指的只有玄奘! 高昌王麴文泰亲自搀扶玄奘下马,换乘华贵精致的轿子,在美妙的音乐声中来到王宫后院的重阁。玄奘在宝帐中升高座,接受国王及文武百官的顶礼。仪式之隆重,前所未有。礼毕,麴文泰恭恭敬敬地对玄奘说:“弟子久闻法师大名,日夜期待与您相见。从我派使臣前往伊吾迎接法师后,一直在计算路程。感觉法师今夜有可能到达,弟子与王妃等人通宵未睡,一边诵经,一边恭候。盼星星、盼月亮,现在终于把法师盼来了!” 玄奘听了这番话,心中暗暗叫了一声“惭愧”。今晚若是在白力城住下,岂不让高昌王白等一夜? 玄奘到达高昌的时间,为贞观二年(公元628年)正月。 翌日,玄奘尚未起床,麴文泰已经率领王妃等人前来叩拜请安。一国之主对自己这样一个年轻僧人如此恭敬,很是让玄奘忐忑不安,他赶紧起身还礼,与麴文泰促膝而谈。麴文泰说:“弟子早就听从凉州来的商人们说,法师有志西行。不过,我思量沙漠阻隔,碛路艰难,今生很难与您相见。没想到,您单身匹马,竟然能独自往来,真是奇迹,奇迹!”说完,国王感动得潸然泪下。 玄奘道:“贫僧之所以能活着走出大戈壁,全凭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经过了这一场生死磨难,贫僧真正体会到了佛法的神奇。” 麴文泰说:“菩萨自会护佑有道之人。这更证明法师道法高明,非同凡响。” “哪里,哪里。贫僧不过一粥饭僧而已。”玄奘真诚地说。然而,高昌国王麴文泰早已认定他是得道圣僧,所以像敬神一样恭敬他。而且,麴文泰心中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挽留玄奘,请其做国师。 丰盛的早斋过后,国王亲自带路,请玄奘入住王宫附近的一座寺院,并派了多人服侍。高昌国全民信佛,有出家人数千。其中一位彖法师,曾经留学长安,善知法相,被当成国宝;还有一位贵为国家佛教领袖的王法师,已是八十高龄。国王请他们两人来陪伴玄奘,劝他留在高昌,不必前往西天取经。玄奘当然不肯答应。 为避免高昌王的尴尬,玄奘在高昌多待了几天才辞行,想要继续行程,动身前往天竺。麴文泰颇为惊诧地说:“弟子已经让彖法师他们转述了我的请求,不知您意下如何?” 玄奘说:“国王的厚意,很是让贫僧感动。但是那与贫僧西来的本意不合,所以很难从命。请国王多多谅解。” 麴文泰极力挽留他说:“前些年,弟子尚为太子之时,曾随先父到中土造访。也曾跟隋炀帝到过东西二京,会见过隋朝很多有名高僧,并没有让我倾慕的。可是,自从见到了法师您,弟子我身心雀跃,不禁手舞足蹈。我在佛前祈祷,盼望您能在高昌安心住下来,一辈子受弟子供养。同时,我将让全国的百姓都皈依在您的座下,听您讲经说法。高昌的出家人虽少,也有几千人。他们都愿意做您的弟子,继承您的法统,将您的学说发扬光大。还望法师体察弟子的真心,留下来吧。” 玄奘很是为拒绝国王的诚意而不安,但他还是狠着心说:“贫僧辜负国王的抬爱了。我西行数千里来到这里,绝不是为受声闻利养,而是因为中土法义未周,佛经少缺,各个宗派争论不休,莫衷一是,所以才立志西行,到佛国取经。也希望国王理解我的苦衷。” 麴文泰不置可否地问:“这么说来,法师独自前往天竺是为了弘扬佛法?” “对。”玄奘使劲点点头。 麴文泰转守为攻:“可是,弟子请您留在我们高昌,也是为了弘扬佛法啊!同样是为了弘扬佛法,两者有什么不同?难道在法师眼里,中土的众生高贵,而我们高昌的众生低贱?” “当然不是!”玄奘赶紧说,“如来诸法平等。中土、高昌的众生佛性平等无二。” “那么,法师为何不愿意留下来?高昌百姓何以福薄,中土民众何以福厚?”高昌王的反击十分凌厉,玄奘略一沉吟,没有马上回答。 麴文泰笑道:“您看,去天竺与留在高昌,都是为了弘扬佛法、普度众生,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玄奘当然不上他偷换概念的当,说道:“在理论上,诸法平等;但在具体事项上来说,相互还存在差别。比如同是高昌人,您是国王,而其他人是百姓。同样,去天竺取经,一则是我平生的夙志,二则我肩负着很多前辈的嘱托。国王您信仰佛教,深知因果。正因为您前世修善,今世才得以成为国王。佛教乃是苍生的依凭,你今日为何要阻碍贫僧求法呢?” 麴文泰道:“弟子岂敢阻碍佛法?我是因为国无导师,才要留下您以佛法引导百姓,使其离恶向善,脱离苦海。” 玄奘只能态度坚决地说:“贫僧早在长安时就已经发誓,不到天竺,誓死不归。因而,就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也动摇不了我的求法决心。” 高昌王的态度更为强硬:“葱岭的高山可以撼动,我的意愿却坚不可移!”平时说一不二的高昌王,早已习惯了人们对他的服从,现在玄奘竟然置他的再三恳求于不顾,让他颜面扫地,难以下台,心中腾地冒起一阵怒火,狠狠威胁道:“如果玄奘法师坚决不肯留下,弟子自有办法。试问,如果得不到我的允许,法师能离开高昌吗?现在摆在法师面前的有两条路:或者留下,或者我派人将你送回中土!请法师三思,好自为之。” 玄奘当然知道,一国之主的麴文泰说到就能做到,但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国王只能留下贫僧的尸骨,却永远留不住贫僧的心!” 麴文泰一甩袖子,扬长而去。然而,他并非真要与玄奘彻底决裂,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到中午,高昌王对玄奘的供养更加殷勤了,每天都是他亲自捧着托盘,将美味佳肴一一呈送到玄奘面前。每天晚上都要侍候玄奘睡下,他才去睡觉。麴文泰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所以力图用更周到的供奉感化玄奘。 玄奘心地善良,性格柔弱,从不与人激烈对抗,所以他不会采取什么激烈果敢的措施,只能惩罚自己——绝食。 一日、两日、三日,玄奘终日端坐读经,连水也不喝一口。玄奘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麴文泰进退维谷,赶紧请来王妃、彖法师等人一同好言相劝,祈求玄奘进食。可是,他们磨破了嘴皮,甚至下跪磕头,都无法动摇玄奘金刚一样坚定的意志。的确,古往今来,很少有人的意志能像玄奘这样坚定,哪怕是失身丧命,也绝不动摇! 因为玄奘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所以身体衰弱得极快。到第四日,他已极度虚弱,气息渐惙。国王麴文泰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样子,心中深感惭愧,只好自己先屈服,跪下向玄奘礼拜谢罪,答应任其西行。玄奘唯恐有诈,要他指日发誓。麴文泰说:“如要起誓,请一同在佛面前起誓吧。” 麴文泰与玄奘来到大殿中的释迦牟尼佛像前,沐手焚香。并请出王母张太妃,两人在她面前结拜为兄弟。麴文泰对玄奘说:“现在,听凭法师西行求法。不过,将来您取经回国的时候,请在高昌留住三年,接受供养。” 玄奘郑重地点点头答应了。麴文泰又说:“还有,贤弟将来成佛时,我愿做您的檀越护法。”尚未等玄奘表态,他紧接着说:“请贤弟继续留在高昌一个月。” 玄奘大惑不解,问道:“王兄既然已答应放我西行,为何又要我滞留一个月呢?” 麴文泰笑道:“在此期间,请您为我们讲一部《佛说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33],以稍稍慰藉高昌僧俗对法师的仰慕。同时,也让我有时间为您准备上路的行装。” 因为前来听经的人太多,高昌王特意在广场上搭建了一座大帐篷,文武百官、后妃宫女等都来恭听。每天开讲之前,国王麴文泰都要亲捧香炉去迎请玄奘,然后伏跪在法座前,请他踩着自己的脊背登座。 在玄奘讲经期间,麴文泰下令,举全国之力为玄奘准备行装。有了高昌王的鼎力相助,玄奘西行求法的命运发生了根本转变。此后,形单影只的他开始得到西域各国的帮助。计划之外的高昌之行,虽然曾经遭遇留难,但与麴文泰的结义,对于他今后的行程具有重大的意义。 玄奘选徒弟:悟清、悟明、悟净、玄觉 一日,在讲经间隙,麴文泰将玄奘拉到高昌城最大的佛寺之中,请他在寺院的童行中挑选几位最优秀者剃度为沙弥,并作为旅途上的侍者。高昌是佛教国家,要求出家的人很多,因为国家每年颁发的度牒有限,大多数人不能如愿。而今听说国王特地请唐朝高僧玄奘剃度沙弥,呼啦啦涌来几百人,争相报名。那火爆场面,连麴文泰也大吃一惊。因为在拥挤的人群中,他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那个高高挑挑、斯斯文文,一身贵族气息的青年,是自己的侄子麴未央;那个孔武有力,在人群中高声大喊的壮士,是王宫卫戍长张少英;人群之外那个身材瘦弱、宛若闲云野鹤一般从容的少年马晓,自小温习《诗经》、《孝经》等儒家经典,乃高昌最聪明的书生…… 麴文泰既高兴,又有一丝隐隐的酸楚。唉,看来还是自己这个国王福禄淡薄,收纳不住这些英才,全都被唐僧的魅力所吸引,希冀拜在他的座下…… 第一个挤进来面试的人,自然是张少英。玄奘看了他一眼,马上问道:“你是张雄将军的儿子?” 张少英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说:“法师,您知道我爹?” 玄奘点点头。张雄是国王的表兄,对王室忠心耿耿。也正因为如此,麴文泰才选他的儿子张少英出任王宫卫戍长。玄奘说:“你父亲每天都坐在头一排听贫僧讲经,你与他长得很像。” 麴文泰插言道:“他们父子不但相貌相似,其他方面也很相像。张雄是我高昌第一名将,而张少英则是第一勇士。这小子武功高强,十个八个壮小伙也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请法师一定要收我为徒,我可以一路上保护您的安全。”张少英不失时机地说道。 玄奘笑道:“我是去取经,又不是征战。再说,你走了,谁来保护我的王兄?所以你还是……” 麴文泰虽然舍不得张少英,但为了玄奘的安全,他还是要忍痛割爱,说道:“贤弟,这西域大漠之中常有强盗、马贼出没。若是有少英在你身边保护,我就放心了。” 玄奘是谦谦君子,不会夺人所爱。再说,他的弟子除了虔诚信佛之外,还应该在佛学上有所建树,所以他没有同意剃度张少英。张少英自然很失望,最后说:“法师这一路上总要有人护送吧?不能当弟子,那我就给法师当保镖好了。” 麴文泰点点头:“我正在计划挑选一些力手,护送玄奘贤弟到可汗王庭。那好,就由你当力手队长吧。” 张少英转忧为喜,作礼而去。 麴未央不是一个人进来的,还带了他的父母、兄弟。他知道作为国王的伯父从小就疼爱他,舍不得他出家,更舍不得他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到天竺远行,所以提前做通了父母的工作,让他们一同来说服伯父。 麴文泰未语泪先流:“未央,你、你真的要离开伯父?是伯父不够疼爱你,还是……” 麴未央扑通跪倒在伯父面前,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哽咽着说:“伯父,我知道您比疼亲儿子还疼我,我也舍不得离开您。可是,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所以我想出家求道,解脱人生的烦恼。” 麴文泰说:“可是,你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何能吃得那份苦?再说,你出身王族,前途无量,等待你的是富贵荣华,大展宏图……” 麴未央站立起来,对伯父说:“当年释迦牟尼佛贵为一国太子,尊贵无比,尚能放下一切出世修行,何况我呢!世间的富贵如过眼烟云,稍纵即逝,因此我要追求出世间的常乐我净,跟随大唐高僧到天竺去学习佛法。” 他的父母兄弟都是虔诚的佛门弟子,所以都支持他出家,麴文泰也就只能勉强同意了。 最后进来的,是那个文弱而高傲的书生马晓。麴文泰以西域的汉文化保护者自居,在国内倡导人们学习汉字,诵读儒家经典,所以对马晓这样的少年书生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偏爱,自然舍不得他出家离去。因此,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很遗憾,你来得太晚了,我们已经定好了人选。” 没想到,马晓居然说:“在我没进来之前,选拔就不会结束。” 玄奘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若是我不能入选,法师您必定抱憾终生!” 玄奘故意逗他:“不能入选遗憾的应该是你,为何反而是贫僧?” 马晓笑道:“不管是驰骋于沙场,还是终老于荒野,我马晓都是天生骏马。因而,错过我是伯乐的终身憾事。” 这个马晓,语不惊人誓不休,真够狂的!哪知,平时循规蹈矩的玄奘,偏偏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却心比天高的少年。可是,麴文泰也早就看中了这个英气逼人的书生,很想将他培养成一代硕儒,把自己对中土文化的狂热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因而舍不得放他走。 马晓人小鬼大,早已洞悉了国王的心理,徐徐说道:“我知道国王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在中土文化上有所成就。可是,我们高昌毕竟远离中土文明的本体,只有师从名家,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听过玄奘法师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中国文化的底蕴非常深厚。” 麴文泰颇为骄傲地说:“我贤弟玄奘的故乡在中华文明最昌盛的洛阳,他的祖、父都是儒、道具通的名家,家学源远流长。他自幼在父亲的亲自指导下温习儒业,文化造诣自然非同一般。” 马晓接着说:“所以,我拜在他的门下,不但能学习佛法,还能得到中土文化的熏陶。等到从天竺回来,我不但能精通佛学,而且还可从师父那里继承丰厚的中土文化。到那时……” 麴文泰接过话头说:“到那时,你就不能再跟随玄奘贤弟回大唐了!要留在高昌,辅佐我教化人民,繁盛国家文化事业。” 马晓点点头,恳切地答道:“高昌是我的祖国,我学成归来,当然要报效国家了。” 就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僵局,在马晓的机智化解下圆满收场了。 除了麴未央、马晓之外,玄奘还选了一位商人的儿子、一个自小在寺院出家的童行玄觉,共四个人一起剃度为沙弥。除玄觉保留原来的法名外,玄奘分别给三个沙弥起法名为:悟清(马晓)、悟明(麴未央)、悟净(商人的儿子)。有了大沙漠的生死体验,玄奘感到学习佛法最核心的要务是“悟”,用心灵去感悟,所以给新弟子取的名号都有一个“悟”字。 玄奘的讲经法会圆满之时,高昌王麴文泰也已经将其西去的行装准备完毕。光物资就足够玄奘往返二十年间之用,备马三十匹,力手二十五人,可谓设想周到,巨细靡遗。麴文泰还专门派遣殿中侍御史欢信为特使,给沿途屈支等二十四国一一写了国书,每一封国书都附大绫一匹为礼,拜托他们接待、保护玄奘。更重要的是,麴文泰的妹妹嫁给了西突厥叶护可汗的长子,他呈献给叶护可汗绫绢五百匹、果食两车,请他为玄奘的西域之行大开绿灯。 玄奘见国王如此殷勤,赠送甚厚,心中十分感激,不禁热泪盈眶。 一想到玄奘贤弟天明就要离开,麴文泰就不禁默默垂泪,心中空空落落,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更难以入睡。他在王宫里徘徊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 翌日,高昌国上至国王、王后,下到黎民百姓,几乎全都出城为玄奘送行。在城西路口,麴文泰顾不得自己一国之主的身份,抱着玄奘失声恸哭。见此情形,不管是僧俗还是臣民,大家都落下了伤感的泪水。离别时刻,呜呜的哭声响成一片,充满了整个山谷。总这样下去,玄奘就走不了了。国王麴文泰让王妃与百姓等人先行回城,自己则与张雄等大臣们又骑马送出几十里,才依依不舍地目送着玄奘他们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 轻易放弃万贯银钱,说退土匪 玄奘一行离开高昌城之后,眼前出现了一座似乎正在熊熊燃烧的大山——火焰山。火焰山山势陡峭,红褐色的山岩犬牙交错,峰峦此起彼伏,在阳光照射下反射着红色的光晕,远远望去,好像正在向外喷射火焰一般。然而,等到他们真的走到山下,火焰山上不但没有流火燃烧,反而涌出脉脉清泉,汇成潺潺小溪,在山谷中泠泠流淌。 他们沿着火焰山西行一百多里,经过无半城、笃进城,进入阿耆尼国境(今新疆焉耆)。这时,天色已晚,需要寻找露宿的地方。他们一行三十多人,还有几十头牲口,必须找到一个水源丰沛的地方。玄奘在马上四处张望,戈壁茫茫,满眼流动的都是沙石,唯独看不到溪水河流。正当他愁眉不展之时,高昌国殿中侍御史欢信说:“法师无忧,前面不远处就有一眼泉,叫阿父师泉。” 果然没走多久,在路南出现了一列峭壁,崖高数丈,有清清泉水自半崖而出。他们在阿父师泉畔住过一夜,次日继续西行。 行过阿父师泉,渐见高高低低的山峦,道路也开始崎岖起伏,坎坷难行。再前行,一座大山横亘在面前。 这就是著名的银山[34]。原来这座山中蕴藏着丰富的白银,西域诸国的银钱,大都从这里开采、冶炼而生产。现在,银矿采完了,资源枯竭了,银山也就彻底没落了,只留下一处处断壁残垣,回顾着往日的繁华与辉煌。山路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滚落的岩石,异常难行。玄奘一行人不得不关注脚下,小心翼翼地前进。 “哧——” 突然,一支响箭在人们头顶掠过!一声呐喊,路旁拥出一群土匪,手持明晃晃的钢刀,挡住了去路!与此同时,山上隐隐约约不知藏着多少土匪,他们张弓搭箭,早已将锋利的箭头瞄准了他们,只要有人敢轻举妄动,立刻就会被乱箭射成刺猬! 玄奘他们进退失据,陷入了绝境!悟清他们几个小沙弥何曾见过这种阵势,吓得哇哇大哭。牲口受惊,乱成一团,慌乱中,浑身战栗的玄奘不知怎么从马上滚落下来…… 原来,这山上的银矿废弃后,一个个黑乎乎的山洞早已成为了盗匪出没藏匿的贼窟,时常在这里设伏劫道,抢掠过往客商的财物。 这是玄奘生平第一次遭遇土匪,难免惊慌失措,他本想下马去与匪首交涉,但因手脚麻凉不听使唤,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他在悟明的搀扶下,狼狈不堪地站立起来,腿肚子哆嗦着向队伍最前面走去。 这时,那些高昌力手们已经从最初的惊慌中恢复过来,在张少英的指挥下,摆出一副防守阵势。张少英看出玄奘的意图,急忙说道:“法师,您不要出去。我来!”说着,他一夹马镫,单刀匹马跃了出去。前面阻路的土匪头子见有人出头,厉声喝道:“来人听着!赶快下马,蹲在路旁!乖乖献出所有的财物。爷爷一高兴,说不定饶过你们的小命。不然的话,哼哼,必将你们碎尸万段!” 张少英年轻气盛且武艺高强,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冷哼一声说道:“前面的贼寇听着,我乃高昌皇宫卫戍长张少英,受国王之命,护送大唐高僧到叶护可汗王庭。识相的,马上让路!” 他这一番话,即表明了自己的官方身份,又把大唐、突厥这东西两大强国的背景突显了出来。这对于游兵散勇的流寇来说,具有很强的威慑力。西域的马贼虽然凶残,但一般只是抢掠那些过往的商旅,轻易不肯得罪官府。因为,几乎所有的土匪队伍都挡不住国家军队的围剿。果然,群盗一震,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土匪头子恶狠狠地说道:“怕什么,死人不会告状。我们将他们统统杀死,高昌王怎么知道是我们干的?” 张少英豪气干云,哈哈大笑之后说道:“那好,不怕死的放马过来!小爷我让你们这些打家劫舍的宵小之辈见识一下张家快刀!” 说着,他刷的一声抽出宝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名将之后,果然非同一般。在这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从容镇定,风采依旧。张少英一挥手,二十五名力手也打马而出,摆出一副拼死一搏的阵势。土匪头子见状一愣,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些人竟敢拼死反抗,所以也有些惊慌。然而,那不过一瞬,他立刻冷笑道:“你别忘了,我们是土匪,是马贼,不讲什么规矩,不会与你单打独斗。只要我一声令下,乱箭齐发,立即把你射下马来!” 张少英毫不畏惧,说道:“那你就试一试!” 土匪虽然人数稍多,且占据了有利地势,打斗起来会占上风,然而,张少英所率领的力手都是从军队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受过严格的战斗训练,战术素养是这些土匪无法比拟的。一旦交手,必然是鱼死网破,双方都会造成严重伤亡!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玄奘已经恢复了从容镇定。他迈着方步,从刀锋剑影中徐徐走了出来,对强盗头子说道:“好汉,贫僧玄奘从大唐长安而来,到天竺取经路过宝地,还望成全。” 说着,他双手合十,向着土匪们深深鞠躬。 玄奘西行的消息,或许这些土匪也曾听说。不管怎么说,他的出现,使得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那土匪头子的口气也软了很多:“你果然是从大唐来的和尚。不过,我的这群弟兄们守着这荒山野岭也不容易,总得有口饭吃。” 玄奘微微一笑,道:“是的,是的,人都得吃饭,而吃饭都得花钱。在我离开高昌国时,王兄麴文泰曾经赠给贫僧一些盘缠。好汉若是急需,就请拿去吧。” 土匪头子听到这个大唐僧人与高昌王称兄道弟,心中暗暗吃了一惊。看来若是招惹了这个人,高昌国不会与自己善罢甘休。不过,现在已经成了骑虎难下之势,再说,他们携带的大量钱财也太叫人眼馋了!土匪头子咬了咬牙,故作凶狠地说:“少废话,留下所有的钱财,我不伤害你们的性命。” 玄奘依旧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们所携带的财物,绝大部分是高昌王献给突厥叶护可汗与沿途二十四国的。这些财产,我想好汉还是不动的好!” 这话软中带硬,说得土匪队伍一阵骚动。是啊,得罪了高昌与西域二十四国,他们将无处安身,不得安宁;而招惹了突厥可汗,他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玄奘没让土匪们太难堪,以防他们铤而走险。玄奘抓住他们犹豫彷徨的瞬间,劝说道:“高昌王给我的路费,自然由我来支配。我可以将一大部分布施给诸位好汉。” 说着,他不等土匪头子答应,让悟明将那三万银钱中的一部分搬了出来,送到拦路的土匪面前。土匪们看到银子,不待首领吩咐,立刻抢夺起来。拿到钱后,大多数人扬长而去。土匪头子只好打一声呼哨,带着山上的伏兵撤离银山。 本来,他们当天可以抵达阿耆尼国,因强盗拦路耽误了行程。此时天色已暗,为了安全,一行人马就地在川岸河边露营夜宿。 他们刚刚卸下马驮子,准备埋锅造饭,一支规模不大的商队赶了过来。原来,商队一直跟在玄奘他们的队伍后来。在经过银山时,商队看到走在前面的玄奘他们遇到强盗拦劫,立刻隐藏在路边。等到玄奘他们打发走了土匪,感觉平安之后,商队才重新上路。现在看到他们准备宿营,商队便与他们汇合一处,也开始安营扎寨。 西域的大漠之中,经常活跃着三类人:商人、僧人与盗贼。在这三类人中,商人与僧人关系最为密切,往往会结伴而行,相互照应。玄奘他们与商队约定第二天天亮一起动身,进入阿耆尼王城。然而,半夜刚过,大多数人尚在熟睡。就有二三十个胡商悄悄起身,独自出发了。 原来,这支商队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由若干个小集团组合而成。他们之前之所以团结起来,是为了安全穿过沙漠,共同抵御神出鬼没的马贼。所以商人之间的竞争原则暂时消失了。可是,他们都携带了商品,而商品的价格是根据供求关系决定的,这是永恒的法则。成群结队的商人必然携带着许多相同的货物。物以稀为贵,大量的同类商品同时上市,价格必然下跌。若想独享高价,就不能扎堆,必须“捷足先登”。这里离阿耆尼王城不过半日行程,人们的害怕心理大大减轻。于是那些见利忘义的聪明人,等大家睡熟之后便偷偷溜了,想赶在城门开时第一波进城,高价出售自己的商品。 第二天,玄奘他们与剩下的一些商人一同向阿耆尼王城出发。他们刚刚走了十多里路,发现路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缺胳膊少腿的死尸!他们死得非常惨烈,大都身中十几刀,被砍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道路…… 他们就是那些提前出发的商人。他们在这里遇到强盗,财物被洗劫一空,几十人全部被杀,无一幸免。 “南无阿弥多婆夜……”玄奘带领四个弟子念诵了七遍《往生咒》,然后将那些商人的遗骸掩埋了起来。 唐僧玄奘西行求法的事情早已传遍了西域。就在他们埋葬被害商人的遗体时,有路人把他们到来的消息传给了阿耆尼国王。阿耆尼是一个有十多所寺院、僧徒两千余人的佛教国家,所以国王听说大唐高僧即将入城,便亲率大臣们出城迎接,并热情地请玄奘入城休息。可是,当高昌特使欢信将国书呈上之时,国王的脸色马上阴沉起来。原来,前不久高昌曾经侵扰过这个比自己弱小的国家,仇恨未泯,所以人家不肯给玄奘他们换驿马。玄奘他们停了一宿,天明又再次起程。 白龙马现身 他们一路风餐露宿,披星戴月,连续西行四日,渡过开都河与孔雀河,走了七百里,进入屈支国境内。 玄奘一行接近屈支王都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废弃了的城市——龙池城。这里的断垣残壁黑乎乎的,像是被大火烧过一样。在废墟北边的一个大池塘边,坐着一位老得已经看不出年龄的老人。他的目光久久盯着废墟里的某个地方,一动不动,宛若雕像。玄奘于是下马与老人聊了起来。 据老人说,身旁的大水池就是大龙池,传说里面住着龙,并且这里就是龙马的故乡。 玄奘拜别老人,从大龙池行走四十多里,接着他们翻越了一座高山。山下,宛若风中飘摇的白丝带一样,在戈壁的中央蜿蜒着一条美妙的河流。河的东西两岸,各自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西岸佛寺高塔巍峨,寺院建筑随着山势的起伏一层层铺开,参差错落,逶迤延伸。东岸的大寺成方形,寺内殿堂富丽、宝塔庄严,佛塔之南连接着梯形平台,北面的僧房禅室鳞次栉比。玄奘指着山下的寺院对欢信说:“下山后,我们到寺院礼佛。今晚就在这里挂单。” 在荒漠中长途跋涉,人们看到水,看到河流,看到人烟,总是倍感亲切。想到今夜不用露宿荒野,不用担惊受怕,可以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 当他们下到半山腰时,忽然听到一阵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音乐声。它时有时无,缥缥缈缈,轻若青烟,淡若游丝,也不知是天上的仙乐,还是山川河谷的低吟。等他们又靠近了一些,那音乐更清晰起来,也更加动听,好像是从寺院中徐徐传来的。 当玄奘他们下到最后一道山梁时,终于听清楚了,那音乐来自两寺之间的河畔,是一种笛子的声音。 莺逢春暖歌声歇,人遇知音笑脸开。 几片白云随水去,一声长笛出云来。 笛声依然缭绕着,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几朵白云停驻在空中,好像为笛声所吸引,不忍随风而去;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没有掀起一丝波浪,宛若生怕打破了笛声的和谐。风清欲醉,人闲欲眠,千秋音韵,万古流传…… 等他们走近河边,这才发现吹笛子的人是一位白衣飘飘的少女。她如痴如醉,浑然忘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吹奏之中。于是,那美妙的声音好像不是由笛子所发出来的,而是从她的心田直接流淌出来,自然灵明,动人心扉。 或许是他们的马蹄声惊动了少女,她转头向这里看了一眼,似乎大吃一惊,停止了演奏。愣怔片刻之后,她轻轻呼了一声,随即一匹雪白的骏马奔驰而来。少女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长风拂动着白色骏马长长的银鬃,拂动着少女洁白的衣裙,她们不像是在地上跑,而是宛若在天上飞一样,转眼就没了踪影。 天哪,这白衣少女与银色骏马,是山川造化的精灵,还是下凡的天神?或许她们不过是大漠里的幻影?可是,那笛声的余音依然在人们耳边回荡,那少女飞马离去时的回眸一笑,仍旧迷醉着人们的心灵…… 玄奘有些愣怔,或许是因为他真真切切地见到了那匹曾在他梦中出现过多次的雪白如银的白龙马? 山下的两座大寺,都叫昭估厘寺。玄奘他们参拜一番之后,就在东寺安歇。次日,他们西行不远就到了屈支王都——伊逻卢城。 出乎预料的是,屈支国王已经率领群臣和高僧木叉毱多等人在城外等着他们的到来。而且,数千名僧众在东门外搭起浮幔,悬起幡盖,安奉佛像,作乐起舞,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宾。 难道,昨天傍晚国王就接到了探报?不然的话,很难在短时间内组织起这样庞大的欢迎仪式。 屈支国王苏伐叠黑发圆脸,面相开朗,神情温和,和王后一起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玄奘早早下马,趋步向前,与屈支国王、王后相互见礼之后,被请入帐篷之中。有僧人分别向他献上鲜花与葡萄汁。玄奘托着花盘,恭恭敬敬地将花瓣洒在了佛像上。接着,引礼官请他坐在国师木叉毱多下首。此后,来自王城各个寺院的僧人开始向玄奘礼拜、献花、供养……隆重的欢迎仪式一直持续到黄昏。 第二天,国王苏伐叠在王宫举行盛大国宴,正式给玄奘接风。除了国王、王后、朝中大臣之外,作陪的还有国师木叉毱多、王叔智月法师等出家人。国宴,自然丰盛至极,所有的人都胃口大开,津津有味地享受着美味的素斋。 斋罢,国王下令演奏美妙绝伦的龟兹乐,招待远方来的贵宾。 能够在王宫之中为国王、贵宾献艺的艺术家,自然非同凡响。玄奘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是如何进场的,音乐便在人们毫无准备的时候响了起来。 一声高亢清脆的管子声,在大厅中突然响起,它就像一支响箭,直射云霄。然而,清脆的手鼓不请自来,自然而然地走入人们的听觉中。鼓声不急不缓,张弛有致,隐隐形成了一种重而复之的节奏…… 玄奘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样一支木制的管子,开了八个小孔,就能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一会儿像龙吟虎啸,令人不寒而栗;—会儿风云突变,日月失色!再后来,音乐再变,使人感到和风拂面,春意盎然,好像置身于鲜花盛开的原野…… 随即,各种乐器一齐奏鸣,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澎湃之声,将音乐推向了高潮……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当乐曲声低缓下来的时候,八位少女摆动着曼妙的腰肢,迈着碎步,飘进场内。她们娇媚如画,柔若无骨,随着鼓点、曲调做出各种出人意料的舞姿。她们手臂上舞动的长纱,彼此交错,令人眼花缭乱,却互不缠绕。那在空中舞动的飘带,似乎能将她们轻盈的身躯带起来,使人感到她们不是在地上跳跃,而是在天上飞舞。于是她们渐飞渐远,隐入了幔帐之后。 音乐会进入高潮,各种乐器各尽所能,各展所长,合成一曲美轮美奂的天籁…… 突然,鼓声、琵琶声和其他乐器声在同一时间戛然而止!此时,一声清丽的女高音从幕后响起: “噫——” 没有歌词,没有旋律,没有伴奏,只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语义的感叹音,绵绵无尽地持续着、持续着…… 一位打着手鼓的俊秀少年,从幕后腾跃而入。他连续空翻,手中的鼓却丝毫未停。接着,他开始用膝盖在地上跳跃,仿佛在召唤天上的女神降临。于是,那女高音幻化成一个轻盈的精灵,打着旋儿飘进了大厅之中。 她出场之后一直在旋舞,人们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披着一袭半透明的轻纱,脖子和手臂上绕着一条飘曳的长带。随着她的旋动,身上的纱裙飘成了圆形的花环,而那条在空中飘舞的长带,时而如彩翼翻飞,时而像长虹贯空。 这才是真正的舞者,前面所有的乐舞,不过是为了她的出场而做的铺垫。 突然,鼓声骤然而止,如莲花般旋舞的少女也突然停了下来。她双手向天高举,雕塑一样把自己美如天仙的容颜呈现在众人面前。那美丽的面庞、纤巧的手指、流盼的眼神,叫人叹为观止,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 “哇——” 打手鼓的少年不知何时退到了幕后,大厅中央,少女开始翩翩起舞。她本来就像花儿一般姣美,像花儿一般鲜艳,而今如风中的花朵,婀娜多姿,摇曳生香。 她就这样随心所欲地曼舞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把女人的美丽、女人的妩媚、女人的娇柔、女人的魅力,展现得淋漓尽致,可以说是极尽诱惑之能事! 可是,她的神情却又是那样地率直、那样地纯真、那样地诚挚,丝毫没有淫荡之气。所以,尽管几乎所有在场的男人都被她勾去了魂魄,陶醉在她的情愫之中,却没有非分之想,更没有人做出过分的行为。 灵与肉,情与欲,就这样和谐地统一在她的舞蹈之中。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在她的诱惑下情不自禁,不能自制。大唐高僧玄奘,居然在这样的环境中微微垂目,安然静坐,一脸的沉静,一脸的祥和。你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清凉…… 屈支国最美的两个女人,都爱上玄奘 无论多么热闹的宴席,总有曲终人散之时。玄奘本打算第二天就起程离开屈支,继续西行。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从屈支到突厥王庭,必须途经崚山。而此时的山路为冰雪所封,道路未开。玄奘一行难以前进,被无限期地阻在了屈支。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不过,这仅仅是对玄奘而言的,与他同行的其他人却欢喜雀跃,恨不得春天的脚步永远不要走来。 那些从高昌来的力手们,喝着葡萄美酒,搂着性感的姑娘,欣赏着美妙的乐舞,自然乐不思蜀。 那些护送玄奘来的高昌人,虽然平常对他毕恭毕敬,但喝了酒之后难免忘乎所以。恰好此时国王苏伐叠请玄奘到屈支的礼宾馆居住,为了躲清静,玄奘欣然同意了。 屈支的礼宾馆就在王宫内,与国王居住的寝宫只有一墙之隔。玄奘住在楼上,能将王宫花园内的景色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这里最大的好处是安全、安静,不受尘嚣的骚扰。当然,因为有卫兵把守,出入不是特别方便。 入住礼宾馆的第二个晚上,玄奘正在读经,忽然,一声笛子的长吟,随着缥缈的月光,从窗外渗透进来。笛声像月华一样皎洁、一样灵明、一样纯粹。能吹奏出这种音乐的人,心灵一定干干净净、透透亮亮、清清澈澈,而且内心一定充满了宁静,充满了喜悦。这笛声恰恰就是其心声的流溢,所以美得无法用语言来表述,只能陶醉其中。因而,这笛声不但没有打扰玄奘,他的内心反而因倾听而宁静,仿佛来到屈支之后所积累的烦躁都被这行云流水一般的笛声所净化、所带走。他闭目凝神,忘却了沙漠断水的熬煎,忘却了高昌绝食的痛苦,忘却了冰雪阻路的焦灼,甚至忘却了对天竺的向往…… 所谓的天宫音乐,也不过如此吧?玄奘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窗前,向外望去。如水月光从高邈的天空流淌下来,将天空清洗得格外幽深,把夜色涤荡得格外清凉。王宫花园的长廊下,一位白衣白裙的女子正在对月吹笛。好一幅玉人抚笛图:佳人徐徐吹奏长笛,美妙的天乐轻轻飞扬。而那心有灵犀的知音人,最能感受到笛声的妙韵……尚在春寒料峭时节,树未绿,花未开,然而,因为有了她,因为有了她美妙的笛声,花园里好似洋溢着一片春色,满园生机盎然,心花卓然开放。 第二天,苏伐叠国王请玄奘到王宫应供。玄奘到来之后才知道,国王今日只请了他一个人,所以就在国王与王后等家人平常用膳的地方,摆了一桌简单而精致的素斋。 国王与王后陪同他入座后,吩咐宫女:“去请公主。” 见玄奘略显不自在,国王笑道:“法师,我们这里不是中土,礼俗不同。再说,您与她很有缘分,早已经见过面了。” 玄奘却是一头的雾水,不知国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阵簌簌的衣裙声过后,一位白衣白裙的美少女走了进来——她,柳眉杏眼,朱唇榴齿,蝉发桃脸,玉体轻盈,美得令人心悸,美得叫人心疼。玄奘心中惊呼:天,她就是花园里吹笛的那个玉人! 国王苏伐叠介绍说:“这位是我妹妹,苏伐娜公主。你们应该已经见过面了。” “见过、见过,昨夜看见公主在花园里吹笛。”玄奘说。 公主低眉促黛,满面娇羞,却摇了摇头。 国王说:“法师,她比我更先见到您。所以我才说你们俩有缘。” 公主瞥了玄奘一眼,娇羞地垂下头。玄奘忽然想起了河边少女那惊鸿般的回首一瞥!天哪,人们都惊为天人的精灵,就是她——屈支国的公主苏伐娜! 世界上居然真的有这样妙的人儿。美若天仙,娇若花蕾,是梦绪的幻化,还是仙女下凡? 因为是家宴,少了许多拘束,国王也没把玄奘当外人,敞开心扉与他交谈。原来,看似风光的一国之主,也有着难言的烦忧,有着满腹的苦水。父王壮年而亡,苏伐叠继承王位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懵懂少年,朝政自然被大臣们把持着,他不得不任由他们摆布。于是这些年来,那些大权在握的强臣渐渐养成了飞扬跋扈的习惯,常常不把他这个国王放在眼里。而他,不得不在人前装出一副懦弱无能的模样…… 说到动情处,他不禁潸然泪下。玄奘安慰他说:“你毕竟是国王,现在已经积累了经世济民的经验,完全可以收回权力,自己当家做主。”苏伐叠却摇摇头,无助地说:“就算我能收回权力,也必须要有值得信赖的能臣去落实。可是,由于父亲去世得早,叔父也很早就出了家,王族人丁单薄,我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唯一的妹妹现在虽然长大了,可她毕竟是个女子,我……” 王后插话说:“没有兄弟,可以请妹夫相助啊。我们为公主选一个能治国安邦的丈夫,岂不就能帮你分忧了么?” 说着,有意无意之中,国王、王后都瞟了玄奘一眼。公主听到嫂嫂这样说,羞得脖子都红了,垂下头,不安地抚弄着衣裾……玄奘也隐约猜到了国王和王后的意思,只是低头不语。 回到自己居住的房间后,玄奘觉得心中烦乱。娶得如此美貌的公主当妻子,成为国王的左膀右臂,一个多么诱人的前景,就这样实实在在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玄奘习惯性地翻开经夹,开始默诵佛经。然而,总有一缕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的笛声缭绕在他耳边。着意听,又渺无踪迹。可是,一旦他开始诵经,不知不觉里那笛声便再次隐隐而起。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便起身走到窗前,向王宫花园望去。那里空空荡荡,杳无人迹。 他索性推开窗户,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来,他深深吸了一口室外的新鲜空气,立刻觉得胸中轻快了许多。虽然花未红,草未绿,但大地的气息里已经融含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活力。春回大地处处秀,山河自然是如来。这天地自然所蕴含的活力,与他心底的灵感相融,焕发出源源不绝的生机。于是,玄奘感到自己又充满了力量,足以抵御一切诱惑。 这时,他听到轻盈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响起,最后停驻在他的门前。他问:“谁?” 无人回应。 他见怪不怪,不再理睬,从窗前回到自己的蒲团上,闭目而坐。于是,片刻之后,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人未到,一阵女人特有的体香已经扑面而来。 玄奘静坐未动,也没有睁开双眼。不过,他还是能感觉到她走进房间来,察觉她拨了拨油灯,又点燃了几支蜡烛,室内立刻明亮了起来。最后,她款款走到他的近前,窸窸窣窣地坐在了他的对面,娇笑着说道:“此时此刻,法师还能静坐下去吗?” 玄奘打坐的姿态故我依旧,甚至眼皮都没有跳一跳。她又说:“那么,娇娥当前,婵娟在侧,此情此景,法师心中参究的是哪一法?” 玄奘依然寂定着,闭着眼睛浸沉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嘻嘻一笑说:“法师若是再不睁开眼睛,奴家就坐到你怀里,紧紧抱住你,香香地亲亲你……” 玄奘猛然睁开眼睛! 是她,那个在国王宴会上大放异彩的舞者。玄奘虽然来到屈支仅仅十几天,但无数次听人说起过她,知道她叫摩踥,是屈支的乐舞女王。不但每一个屈支人都知道她,甚至连西域三十六国中有头有脸的男人,都对她的芳容梦寐以求。她迷人的舞姿早已征服了整个西域,成千上万的男人争相拜在她的石榴裙下,心甘情愿地为她献出自己的一切。据说,国王苏伐叠一直想纳她为妃,一位波斯富商用纯金打造了一个与她同高、同重的美女送给她,只求与她一夕之欢,还有人……然而,他们统统未能如愿。摩踥是乐舞女神,她全部的心身都沉醉在了自己的舞蹈之中。她相信,她的乐舞能令所有的男人都臣服在她的脚下。她出道这些年来,也的确如此,从来没有男人能抵御她的魅力,不为她的舞蹈而迷醉。可是,现在却有了一个例外!有一个男人,不但没有为她迷狂,而且连正眼都没有瞧她! 这个人,就是玄奘。 那天,在屈支国宴上,在她尽情舞之蹈之的时候,玄奘一直在闭目静坐,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现在的玄奘不得不睁开眼睛,看着摩踥。她缓缓站立起来,在他面前徐徐展示着自己华美的服饰,更展现着自己娇媚的身段。 她的衣裙颜色华丽而和谐,把她装扮得更加美艳迫人:蓝色的紧身内衣镶着金边,乳白色的短上衣紧贴着腰身,用料考究的橄榄绿大衣因了那三角形的大翻领,显得那样别出心裁,长长的漩涡般的蓝裙子,点缀着黄色的绣纹,无风自飘…… 玄奘心中暗自赞叹:难怪大唐都城长安的妇女们都倾心于模仿屈支女子的打扮,她们确实是美的象征,领导着时代服饰的新潮流。 摩踥看到玄奘对自己流露出赞许的神态,感到十分地慰藉。她站立在他面前,直截了当地问道:“法师,我美吗?” 玄奘不得不点头认可。摩踥得寸进尺,又问道:“法师喜欢美妙动人的事物吗?” 玄奘再次老老实实地点了头。摩踥说道:“那,那天我在王宫跳舞之时,你为什么闭目而坐,故意装出一副清高的模样?” 玄奘微微一笑,道:“原来,姑娘是为此而来兴师问罪的!好,我告诉你,因为我们大乘佛教戒律不允许观看这一类的表演。出于礼仪,贫僧不能当即离场,所以……” 的确,玄奘之所以在她表演时没有扬长而去,是为了顾及国王与她的颜面。然而,自信满满的摩踥却不这样认为,她说:“什么戒律不戒律,你不过是因为不敢正视我,所以才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别以为你们男人心里怎样想,我们女人不知道!其实,我跳舞时,那些瞪大眼睛看的倒是没什么,最多看到外面的衣裳。而像你那样闭着眼睛想的才厉害呢,恐怕在你的幻想中,不但剥光了我身上所有的衣服,而且什么事都做了!” 这事,玄奘如何能解释清楚,只有苦苦一笑:“贫僧没做亏心事,为何不敢正视姑娘?现在贫僧不是一直在看着你吗?” “你害怕看了我的舞蹈而不能自持,流露出内心真实的情感。也就是说,你害怕自己迷醉于我的舞蹈,并因此而喜欢上我!” 玄奘轻轻一笑,没有作答。摩踥一愣,追问:“难道我说的不对?你是出家人,不能打妄语。请您不要回避,实话实说。” 玄奘十分严肃地说:“姑娘,你太过自信了。贫僧虽然很少修习禅定,功力很浅,但自信还是能把持得住自己的。” 摩踥抛来一个媚眼,娇笑道:“那好,那我们就试一试。” 摩踥开始脱去自己的外衣,只留下那层紧贴着肉身的半透明的轻纱。随后,她拿起琵琶,轻轻弹拨起来。那流畅的清音,纯净而明亮,宛如从天国而来,从来不曾沾染人间烟火。随着琵琶清音,她开始曼舞,跳跃,飞旋…… 渐渐地,她开始陶醉在自己的乐舞之中,开始了随心所欲的舞蹈:她娇艳如花的脸上洋溢着花蕊一般绚烂的笑意,让人情不自禁地随着她忘情开怀;她的回裾转袖,若雪花飘飘,若柳絮盈盈。她左旋右旋,裙裾旋出阵阵香风,轻轻地从玄奘脸上拂过,恰似少女羞涩的初吻…… 不知怎么,她将琵琶背在了背上,两手反弹着琵琶,更将女性身体上曼妙的线条展现无余:长长的脖颈,高耸的乳峰,平滑的小腹,纤细的腰肢,修长的美腿…… 这就是屈支乐舞之中技艺最难的反弹琵琶。 琵琶清音在耳边缭绕,摩踥轻盈的舞姿在眼前飘摇。玄奘没有合眼,没有回避,而是静静欣赏着,就像观赏一株世间罕见的花朵,脸上泛着一种颇为神秘的微笑。 摩踥的反弹琵琶进入了高潮,她飞快地旋转着,轻盈得双脚仿佛不曾着地,整个身体像是飞了起来,在半空中飘舞。每当旋转到玄奘近前,她长长的脖颈就会猛然转过来,惊鸿一瞥,向他抛来一个令人筋骨酥麻的媚眼。 曼舞轻歌伴君来,满眼红尘拨不开。 莫谓此中无好事,一颦一笑尽开怀。 旋转的陀螺终有停下的时候。一曲终了,摩踥娇喘吁吁地站立在玄奘面前。玄奘居然轻轻给她鼓起掌来。然而,摩踥却很失望,因为她没有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往日常见的迷离。反而,他的眸子沉静如山巅的天池,任你白云飘飘,红霞烂漫,他自波涛不兴。 鼓过掌,玄奘居然说:“你跳得美轮美奂,可以说基本表达出了乐曲的内涵。” 什么叫基本?基本也就是没有达到十全十美!摩踥自然不服气:你一个出家僧人,哪里懂得欣赏乐舞!没想到,玄奘继续说:“这不能怨你。屈支乐舞,大都是以佛教音乐为母本的。反弹琵琶,表现的应该是飞行的天人用乐舞来礼敬、供养佛菩萨。因此,必须有虔诚的信仰、纯净的心境,才能做到尽善尽美。你没有认认真真学过佛法,把神圣的礼赞当成了世俗的表演,所以……” 摩踥差点背过气去! 两天后,王宫总管来通知玄奘,说是国王请他去鉴赏一件无价之宝。玄奘有些疑惑,自己又不是行家,能鉴赏什么珍宝呢?不过,他深知客随主便的道理,便随之来到王宫深处的一间密室前。总管止步不前,示意玄奘独自进去。他略一迟疑,还是走了进去。 密室之中,唯有国王苏伐叠一人。他指了指桌子另一边的那张交椅。等玄奘坐定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将桌上的一块天鹅绒布揭开—— 玄奘立刻感到眼前一亮——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块足有脑袋大小的和田羊脂玉。它通体温润,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质。尽管玄奘不懂行情,但也知道这的的确确是一件无价之宝。 国王苏伐叠说道:“疏勒国王曾经想拿一座城来换这件美玉,我都没有舍得。” 玄奘附和着说:“如此完美无瑕的美玉,可遇不可求。” 苏伐叠看着玄奘的眼睛说:“人们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可我觉得,世界上最珍贵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所以,我计划将它作为妹妹的嫁妆,赠给她的白马王子。” 玄奘心中一紧,但表面上装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见他不接话茬,苏伐叠转换了话题:“听说,摩踥前天深夜去过您的房间?” 玄奘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国王略带醋意地说道:“摩踥是我们西域的奇女子,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乐舞女神。所以其性情极为高傲。本王曾经几次想纳她为妃,都被她委婉拒绝了。没想到……” 玄奘赶紧说:“她找贫僧,是怪怨贫僧没有用心观看她的舞蹈,兴师问罪去了。” 苏伐叠意味深长地一撇嘴,五味杂陈地说:“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恐怕那仅仅是个借口。” 两人之间,除了那块美玉,还有着一个偌大的尴尬。 “唉——”过了许久,苏伐叠国王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也罢,男女之间,讲究的是一个‘情’字。” 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毅然转向玄奘,庄重地说:“法师,您好福气。我们屈支有两个最美妙的奇女子,一个是冰清玉洁的高贵公主,一个是热情似火的乐舞女王。她俩同时爱上了你!一个男人,能同时得到如此美妻娇妾,可谓千年难遇的艳福!所谓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若是我有这样的机会,就是让我抛弃王位,我都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这……”玄奘手脚无措,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屈支国王并不让他难堪,又补充说:“不仅如此,本王也对法师渴慕已久,期盼着您能与我共同治理国家,使得屈支国家富裕强盛,人民安居乐业。你也因此而成为一代贤相名垂青史……” 玄奘赶紧打断他的话说:“谢谢国王厚爱,玄奘要让您失望了。贫僧志在弘扬佛法,而非治国安邦。” “你出任国相之后,大权在握,能更好地弘扬佛法啊。比如,你信奉大乘佛法,而现在屈支流行的是小乘佛教,你完全可以利用手中的权杖引导国人舍小向大,宗仰大乘。再说,公主与摩踥爱你爱得死去活来,难道你忍心辜负她们?让她俩衷肠寸断,终身饱受相思之苦?” 玄奘颇为遗憾地说道:“玄奘是出家人,恐怕要辜负公主与摩踥的错爱了。” 屈支国王苏伐叠拉下脸来,猛然一挥手,十分恼怒地说:“法师,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玄奘苦苦一笑,道:“我很尊重国王的权威。不过,贫僧在大唐之时早已发誓,今生今世若不能到天竺去取回真经,宁可一死。大王若不放玄奘西行,玄奘只好履行誓言。” 国王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玄奘回到礼宾馆,果然发现门口的卫队增加了人手,不再放他们师徒随便出入! 撕破了脸皮,玄奘反而放下心来。反正大不了一死。他下定了决心,若是到冰雪消融、山道开通之时,屈支国王仍不放他们走,他就再次绝食。 下午,因不能走出礼宾馆,玄奘就在自己的房间自学梵文。黄昏时分,也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什么缘故,正在阅读梵文经本的他忽然莫名其妙地一阵心悸,下意识站立起来,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于是看到了满眼的愁绪—— 王宫花园里,苏伐娜公主依然一袭白衣,手里依然拿着那只玉笛,静静地坐在长廊下,久久没有吹奏。日落时分的风很凉、很硬,吹乱了她的头发,吹透了她的罗衣,但她不管不顾,依然呆呆而坐。远远地,看不清她的神态与面色,然而,玄奘依然能感觉到她泪珠流脸,眉黛愁生。尤其是那种掩饰不住的落寞,从她的骨缝里流露出来,储满了整座花园。于是,早春时节里的那些枯藤们瑟瑟抖动,将刚刚萌生的春意冰封在心底…… 玄奘不是木头,心中也一阵阵地酸楚。可是,为了到西天求法,他不但要克服一切磨难,还必须战胜自己所有的私欲!于是,他回到蒲团上,念诵《法华经》,将其功德回向给善良的公主。 翌日,玄奘发现,礼宾馆门口的卫队又恢复了常态,也不再限制他们师徒的行动。据王宫总管悄悄说,公主虽然深爱玄奘,很希望他留在屈支,但不同意王兄以这样强制的手段逼迫他就范。她还说,王兄若不马上解除对玄奘的软禁,恢复他的自由,她就立刻去死! “弥勒尊佛,善哉,善哉,贫僧对苏伐娜公主的恩德没齿难忘,愿佛菩萨保佑她离苦得乐。” 因了苏伐娜公主识大体,国王不再难为玄奘。但屈支乐舞女王摩踥却不肯善罢甘休。她停止了一切表演,任你给她一座金山,她也不再登台跳舞,整日盯着玄奘,他到哪座寺院参访,她就跟踪到哪里。 她在屈支有着不可思议的影响力,不管到什么地方都能畅通无阻。玄奘与当地的高僧们切磋佛法时,她就远远地站在一边,手里拿着一把白孔雀羽扇,遮挡住自己的脸庞,将充满爱恋的目光一刻不停地笼罩着玄奘。 真的,她真的很崇拜玄奘,并不想刻意破坏他的修行,但她已经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个不能爱的人,更不能自抑,不可自拔。现在,他是她生命的唯一光辉,是她生存的唯一价值,是她生活的唯一目的。一刻看不到他,她就如同百爪挠心一般,心烦意乱,焦躁不安,简直想自残自杀…… 摩踥不想妨碍玄奘,但她的情感犹如泛滥的洪水,不能自制,大大影响了玄奘的正常活动。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欲火中烧的她毫不掩饰对他的爱恋,很是让身为出家人的玄奘难堪。长此以往,必然对佛教,对大唐僧人产生不好的影响。玄奘无奈,只好每天派弟子到各个客栈打听,探查道路是否开通了。 这年的冬天特别漫长,春天的脚步格外迟缓。早已是暮春时分了,雪山上依然是寒风呼啸,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将整个天山覆盖得严严实实。那山口之路,更是堆满了冰雪,而且时常发生雪崩…… 玄奘遥望天山,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当时,被困在屈支的还有多支商队。玄奘亲自去和他们商量,可这些常年来往于西域各国、神通广大的商人也拿大自然没办法。玄奘想说服他们一起冒险上路。然而,商人们虽然都有一定的冒险精神,但那是在商业投机之时,若是以身犯险,他们则顾虑重重,都不肯冒着生命危险去给后人开路。的确,若是小命没了,财富再多自己也无法享受。因此,尽管停滞在屈支客栈里的花销很大,但为了确保货物和人身安全,他们都在耐心等待。 终于,玄奘他们在屈支等待了六十多天后,从山口传来一个不确切的消息,说是商道开了。因为没见到那边的商人到来,国王苏伐叠请他再住一些日子,等到天气再暖和一些,山口的冰雪确实融化之后再上路。但玄奘再也等不下去了。一则,他踏上取经之路已经半年多了,却没有走出多远,前程漫漫,再如此耽搁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天竺。二来,屈支国王将他留下的心愿并没有改变,摩踥更在步步紧逼,迟则生变。于是,他不顾众人的劝阻,决定翻越天山。玄奘对欢信等人说:“岂可畏冰川而不前?贫僧此去寻求智慧之树,虽死无憾!” 于是他们决定,第二天便出发。尽管不情愿,屈支国王苏伐叠在妹妹的说服下,还是决定放玄奘继续西行,而且拨给了他一些驼马民夫,送他过天山。 当天晚上,玄奘去王宫向国王、王后辞行归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已是深夜时分。为了早些安歇,明日一早好上路,他没有点燃蜡烛,摸黑脱掉外衣,缓步走到床边,掀开被子…… 床上已经有一个人! 一个赤身裸体的人! 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 色诱玄奘,反被教化 玄奘掀开被子的刹那,通体热汗淋漓——在戒体的警示下,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弹离床边!于是,那蛇一样柔软的玉臂扑了空,没有缠住自己等待许久的目标。 是她,摩踥。也只能是摩踥。 玄奘迅速点燃蜡烛,并打开了房门。可是,摩踥毫不害臊,就那样毫无遮盖地光着身子躺在玄奘的床上,大胆地望着他,并且轻轻晃动自己的身体,直截了当地诱惑着他,勾引着他…… 摩踥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因了长年累月的舞蹈锻炼,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几乎都是最完美的,把女性肉体的美展示得淋漓尽致,充满了不可抗拒的魅力。连她自己都很迷恋自己的身体,从来不舍得与他人分享。而今,为了不可抑制的爱恋,她要将灼热的身体呈献给他。她明明知道这样会毁掉他的戒行,她也能感受到自己的罪过,甚至她能想象到自己必将因此而堕入地狱,经受漫长的熬煎。但是,无论怎样的恐惧,都无法阻挡她的欲望;为了与他片刻的欢娱,她情愿将来上刀山、下油锅,永世不得翻身…… 摩踥在床上抚弄着自己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发出一种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幸福的呻吟。可是,无论她怎样摆弄自己赤裸裸的肉体,无论她怎样呻吟呼唤,玄奘背着身直立在门外,对她不理不睬,更不看不闻。 或许是在寒夜里一丝不挂得久了,欲火渐渐退却了,摩踥冻得嘴唇有些发麻。她哆哆嗦嗦地说:“法、法师,我,我……我并不是要永、永远缠着您。我、我不妨碍您到西天去。我、我只要今夜能和您在、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而且,神不知,鬼不觉……明日,明日一早,你尽可以走你的路。” 玄奘像是入了定,一声不吭。摩踥无奈,实在冻得够戗,只好自己盖上了被子。玄奘自然也听到了动静,意欲转身离去。摩踥赶紧叫道:“法师,法师,难道您连看我一眼都不肯吗?” 她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玄奘咳嗽了一声,沉着嗓音,冷冷说道:“你穿好衣服,贫僧可以和你谈一谈。” 摩踥无可奈何,一边穿衣一边无声地抽泣。好不容易,她才穿好了所有的衣服。直到她连最外面的大衣也穿上,玄奘才转回身来。 “你,你,你好狠心……”摩踥终于憋不住,嘤嘤痛哭起来。 玄奘并不劝慰她,任她伤心落泪,痛哭流涕。不知过了多久,摩踥总算止住了哭声,但浑身仍在不停地抽搐。 这时,玄奘在距离她足有五尺远的地方跏趺而坐,开始低声念诵《大悲咒》。 在玄奘不疾不徐的念诵声中,摩踥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经咒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只要你置身其中静静倾听,就会被一种神秘而神圣的氛围所笼罩,从而感到平和与安详。 玄奘见她终于安静了下来,便不再吟诵咒语,而是开始念诵《法句譬喻经》: 昔佛在舍卫国,祇洹说法。时有年少比丘入城分卫,见一年少女人端正无比,心存色欲迷结不解,遂便成病,食饮不下,颜色憔悴,委卧不起……于是世尊即说偈言: 见色心迷惑,不惟观无常;愚以为美善,安知其非真? 以淫乐自裹,譬如蚕作茧;智者能断弃,不眄除众苦。 心念放逸者,见淫以为净;恩爱意盛增,从是造牢狱。 觉意灭淫者,常念欲不净;从是出邪狱,能断老死患。 玄奘专注诵经的声音有一种磁力,引人入胜。摩踥像是在炎炎夏日里沐浴着徐徐清风,如同焦渴难耐之时畅饮甘露,她感到无限清凉。玄奘所念诵的这一段经文,说的是一个青年僧人爱上了一个美貌少女,并相思成疾。为了拯救他,慈父一样的释迦牟尼佛特地为他开示,使得他脱离情天欲海,豁然痊愈。 摩踥冰雪聪明,知道佛经之中呵责魔女、贬斥女色的经文很多,而玄奘之所以选择这样一段断除男欲的经文,是爱惜她的颜面。也许是因为佛偈是玄奘所诵,她听得很认真,并渐渐领会其中的道理,流下了忏悔的眼泪。 于是玄奘不再诵经,脸上洋溢着慈蔼的微笑,静静地望着她。摩踥一直垂着头,半晌,才断断续续地说:“法师,大慈大智的大唐高僧,我真的不想破坏您的修行,我真的好怕,好怕因我而毁了您。可是,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好像是恶魔附体。明明知道这是一条通往火坑的邪道,却偏偏要往下跳……” 摩踥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说:“大唐高僧,您用佛法的甘露,洗涤了我魂灵的污垢,我的心底就像流淌着一股清泉,清澈明净。现在,您让我明白了作茧自缚的道理,也避免了将来无尽的磨难。谢谢您,真的谢谢您。请您原谅我的唐突冒昧。” 摩踥勇敢地抬起头,看着玄奘,报以羞涩的歉意。 玄奘点头微笑,表示接受了她,肯定了她。两人又默默静坐了一会儿,摩踥也不告辞,便款款起身,徐徐而去。到门口,她转回头来问道:“法师,在您眼里,我是不是一个淫荡、下贱、不要脸的女人?” 玄奘使劲摇摇头,真诚地说道:“在我看来,你是一个难得的好姑娘。你真诚,率真,将来一定能得到真爱,寻找到自己的幸福。” 摩踥不禁热泪四溢。害怕自己会放声大哭,她使劲捂着嘴,转身跑开了。 翌日,玄奘一行束装出发,国王苏伐叠率倾城民众前来送行。 出了城,玄奘与木叉毱多等屈支高僧依依惜别,向西走去。 他们走了十来里路,翻过一个小山头后,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哒哒哒……” 一匹白色的骏马,犹如一道银光,向他们奔驰而来。 马背上空空如也,没有骑士,没有物品,只有一副镶银的雕鞍。 这是一匹万里挑一、极为神骏的白龙马。健壮的长腿迈着腾跃的步伐,鼻孔微翻,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孤傲模样。玄奘感到似曾相识。那马也像是心有灵犀,径直跑到他的身边,咴儿咴儿打着响鼻。屈支的民夫认识它,惊叫道:“天哪,这不是苏伐娜公主的坐骑吗?如何独自跑到了这里?” 玄奘心中灵机一动,转头向身后的山头望去—— 果然,远远的山顶上,静静伫立着一白一红两个人影。虽然太过遥远,看不清面容,但玄奘知道,那是屈支公主苏伐娜与乐舞女王摩踥。 白龙马用长长的脖颈摩擦着玄奘,玄奘将自己的脸贴了贴它的长鬃,然后,指了指远处的山坡,拍拍它的后胯,让它回去。可是,白龙马并没有听他的示意,继续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玄奘明白了,苏伐娜公主将它送给了自己。事已至此,再客套无益。他向着远方的山顶合十鞠躬,然后骑上白龙马,继续西行。 身后,似乎隐隐约约地响起了笛子与琵琶的奏鸣…… 微风起处,琵琶淙铮林梢动; 玉露零时,笛声呜咽水流东。 远烟别浦,行行征雁竞飞去; 深涧幽谷,处处野花自吐红。 春归也,又见樵子讴歌,渔人鼓舞, 数声羌笛云山外,一路风尘孤客行。 玄奘不禁泪流面满,泪流满面。他心中对两位痴情的少女无限愧疚,也无限感激。因为,一个僧人,身出家易,心出家难。他必须经历并战胜一切欲念,经受并克服一切磨难,亲历各种名利声色的诱惑而不动摇,经过烈火焚烧,千锤百炼,然后他的心才能像金刚一般坚固,永不磨灭,永不退转。 漫漫取经路,当然要面对许许多多外在的艰难险阻;与此同时,玄奘何尝不是也在走着另一条路——心灵之路。与需要用双脚一步步丈量的西行之路相比,心路的历程更为艰难,更为漫长。心灵要经历的种种磨难、种种波澜,更难降服。唯有降服其心,才能取得真经。因此,成佛之路,就是一条降服其心的道路。 他双腿稍稍一夹,白龙马已经心领神会,加快速度,冲到了队伍最前面。 翻越雪山,痛失弟子 为了将屈支耽误的时间抢回一些,玄奘与向导研究后,选择了一条捷径。所谓捷径,也就是从杳无人烟的戈壁之中直插过去。第三天上午,他们正在赶路,忽然看到侧前方扬起漫天的黄尘,随即感到大地在微微颤动…… 机警的张少英跳下马,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片刻之后,嘶哑着声音高喊道:“是大规模的骑兵!快,保护法师!”那些训练有素的高昌力手与屈支民夫站成了一个圆圈,将玄奘、欢信以及财物围在中间。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之间,沙尘飞扬之中,一支足有两千人的突厥骑兵急驰而来,把玄奘一行团团包围起来。这些人个个相貌凶悍,舞动着手里的刀枪,随时准备一拥而上,将自己的猎物剁成肉泥! 这样一支强悍的骑兵,比西域绝大多数国家的军力都要强大。张少英热汗直流。他知道,只要一交手,自己手下的这三十几个人马上就会被踏为齑粉,但他毫不退缩,随时准备拼死一战! 玄奘见状,立刻说道:“少英,你们赶快收起武器,向后退,退到我的身后!” 张少英一愣:放下武器,不等于白白送死吗?他正在犹豫,玄奘又说:“少英,敌众我寡,抵抗徒劳无益。”张少英低头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便让力手们刀入鞘、箭回囊,并向后退了几步。那些突厥骑兵见他们放弃了抵抗,便也不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厮杀气氛缓和了许多。 玄奘催动白龙马走到最前面,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是大唐来的僧人,要到叶护可汗王庭。不知大军要经过这里,阻挡了你们的道路,贫僧感到十分抱歉。” 突厥队伍里一个头目模样的人乜斜了玄奘一眼,恶声恶气地说道:“少废话,将所有的财物统统留下,滚到一边去!” 玄奘立刻示意张少英他们把所有的财物留在原地,人与马向后退去。他对那头目说道:“贫僧身无长物,只有高昌王献给可汗的五百匹绫绢和两车果味,另外一些是我们所有的盘缠,全部留在了这里。” 这时,另一个也像头目的人走了过来,与原来那人凑在一起,相互低声商量着什么。目光敏锐的玄奘才发现,这股骑兵的装束不一样,像是两支队伍合并而成的。玄奘看到那两个人久议不决,就补充说道:“贫僧所带的绫绢加起来也不过七八百匹,连你们每人一匹都不够,很是抱歉。” 果然,其中一人听了这话,立刻抱怨说:“我说去劫那支商队吧,你非要来找这个和尚。一个出家人,哪有多少东西?看看,现在弟兄们辛苦了好几天,弄来的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 另一个说:“你少废话,你嫌少,老子不嫌少。你们别要了,没你们的份了!” “你想独吞?凭什么?” “凭老子的兵比你多,马比你壮!你不服气,放马过来!和老子作对,量你也没有这个胆量!” 那头领被对方的傲慢与蔑视彻底激怒了,不顾一切地挥刀向前与他拼命。于是双方乒乒乓乓打了起来。他们越打越激烈,越杀越眼红。先是战作一团,后来越打越远,不见了踪影。 玄奘他们赶紧收拾好失而复得的财物,疾驰而去。他们一口气奔出几十里路,没有看到贼兵追来,紧绷的神经才算放松下来。他们下马小憩片刻,补充一些水分。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遭遇实在凶险,书生出身的悟清过于紧张,用力不得当,骑马逃跑时硌了屁股——马鞍将两腿之间的裆部磨得破了皮。下马之后,走路必须叉开腿,样子十分滑稽。大家忍俊不禁,呵呵笑了起来。悟清被笑得脖子都红了,咬着牙根说:“笑,笑,当心笑掉你们的大牙!” 然而,等到大家都不笑了,他自己却神经兮兮地哈哈大笑起来。悟明问他笑什么,他说:“笑那群笨贼呀,东西尚未到手,自己就先内斗了起来。” 悟明鼻子哼了一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强盗仅仅为了一些财物,整日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真够可怜的。唉,人若是不学佛法,就没有真正的智慧,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的利益,并为之纷争不休。” “去,你以为那群兵匪真傻呀?”悟清高深莫测地说,“他们呀,是在不知不觉中上了师父的当!” “师父一直在实话实说,何时骗他们了?” “正因为师父的实话实说,才让他们起了纷争。”悟清进一步解释说,“中土古人云,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这群兵匪没有抢劫到财物时,是一个整体,而一旦利益当前,人就起了贪心。尤其是人多财少,难以均分,兵强马壮的一方就想独吞了。于是就因‘不均’而‘不安’,真刀真枪地冲突起来。” 最后,他摇头晃脑地补充说:“争不足,让有余。所以,忍恕礼让,是儒家教导的根本。” 玄奘笑着说道:“你呀你,一知半解就敢胡乱卖弄,也不怕人家笑掉大牙?” “谁愿意笑谁就笑呗,在这沙漠里,笑掉了牙可不好找!”悟清一本正经地说。 大家说说笑笑又上路了。 玄奘一行,又往前行进六百里,穿过一片沙漠,路过一个小国。为了赶时间,他们没有休整,仅仅停留一宿就继续前进。他们从这里折向西北,经过三百里跋涉,穿越了一片戈壁。道路的远方,一列大山高耸入云,一脉雪岭横亘百里,完完全全阻住了去路。 这就是葱岭以北有名的大山——凌山。因其高插天际,中土人称之为天山。 天山山脉的一座座雪峰高低起伏,自北向南排列开来,雄伟峻峭,气势磅礴。玄奘他们站立在山脚下,感到眼前雄奇无比的雪山像滔天巨浪一样,排山倒海般地涌了过来。但见群峰高低错落,连绵起伏,峥嵘奇丽,晶莹皎洁,犹如银龙狂舞,横亘天际! 雪线以上的群峰分外峭拔,峰顶的皑皑白雪闪着寒光,在纯净无比的蓝天的衬映下,宛若一个个头戴银盔的壮士横空出世,顶天立地,英姿勃发。时而云蒸霞蔚,浮云掠过,雪峰便显得格外神秘;忽而云开雾散,峻险孤拔的峰顶直插蓝天,矫健雄奇,充满了阳刚魅力。山谷中的冰川延伸数里,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着淡淡的蓝光,蔚为壮观。 雪山那混合着灵力的美感,对人的灵魂冲击是那样地强烈,凡是第一次见到雪山的人,其心灵无不被深深震撼!此时此刻,时间已经凝固了,所有的杂念都被抛弃了,心中只有空空明明的寂静…… 玄奘双手合十,对着连绵不断的雪山深深鞠躬。而欢信以及那些高昌力手、屈支民夫,都情不自禁地在雪山脚下跪了下来,或自言自语地倾诉,或喃喃祈祷…… 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心灵都受到了一次洗礼。 他们检查了一遍行装,沿着一条河谷,开始向山口进发。 最下面的山谷之中没有积雪,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那些大石头有的如野马,有的像卧牛,最大的石头比房子还要大许多。据之前某个小国的老人们说,这些磐石都是暴龙用尾巴从山上扫下来的。老人们还说,天山多暴龙,威势无比。一旦遇到暴龙发怒,飞冰雨石,雪浪奔涌,能在瞬间将整条山谷填平!所以,老人们好心地嘱咐玄奘他们,在翻越天山时,不能穿红褐色的衣服,不能携带葫芦,更不能大声喊叫,否则就会惊动暴龙。而暴龙一旦被惊醒,就会雷霆大发,尾巴狂扫,冰雪纷扬,行人很难逃生。所以,一开始玄奘他们每一个人都心怀畏惧,不敢造次。 河谷蜿蜒曲折,许多地方山崖突出,山谷狭窄,而且积满了融化的雪水,冰凉刺骨,不能涉越。因而,他们不得不翻越一道道山梁。地势越来越高,山势越来越陡。在他们爬上一道山脊时,眼前豁然开朗—— 北面,是高达数千丈的天山主峰托木尔峰,它金字塔形的雄姿凌然于群峰之上,大有“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非凡气概。它犹如一尊高大威猛的天神,傲然俯视着这里的山川大地,若是谁敢挑战它的权威,它就将其捻为齑粉!于是,白白的浮云只能缠绵在它的脚下,蓝蓝的天空也被它刺穿了一个大窟窿。 而南面的那座雪山,是天山山脉的美女峰——汗腾格里峰。她窈窕俊俏,婀娜多姿,美轮美奂。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立在你面前,含情脉脉地望着你,似乎在倾听着你的心跳、你的呼吸。她给你的美,是一种纯净的美,一种清灵的美,没有欲望,没有俗念,涤荡着你的性灵,推开你的心扉…… “啊——美啊,简直太美啦!喂——雪山——我——来——啦——”悟清站在山脊上,面对南北的雪峰,禁不住放声大喊起来。 悟明也感慨万千:“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雪山。我真的不想走了,不想去天竺了。” “我也是。”悟清说,“我若是能留在这里多好!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雪山的怀抱里,天天看着这些雪山。” 说完,他真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玄奘他们也都累了,就在山脊上小憩。 雪山之上的天空,像海水一样湛蓝,像玉石一样温润。它如一顶硕大的帽子,扣在你的头上,帽檐低低的,你仿佛举手就可以够着。周围的空气也是淡蓝色的,恰似一泓碧水,你伸出手就能掬到。有云朵从远处飘来,棉絮一般洁白,薄纱一样轻盈,你只要对着它轻轻吹一口气,它就会向远处飘荡,向高处飞扬…… 悟明与悟清童心大发,真的追逐白云去了。山坡上,留下了一长串咯咯的笑声。 他们现在所看到的,仅是雪山圣洁美丽的一面。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一样,有正就有反,有阳就有阴,圆满的背后一定是残缺,顺利的另一面肯定是坎坷。 河谷两侧的山峰越来越峻拔,云缠雾绕,白雪皑皑。鬼斧神工的壮观景象之后,则是地形陡峭,道路崎岖。 玄奘他们在根本没有路的山谷中折腾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出发不久,来到了雪线之上——今年倒春寒,雪化得晚,所以雪线很低。到这里,他们才开始领略天山的厉害。这里除了冰雪,还是冰雪,是真正的冰天雪地:上有冰山,与云天相连;下有积雪,看不到边际。真是飞鸟无迹、人兽无踪的生命禁区。 山谷两侧都是悬崖峭壁,经常有巨大的冰块、雪团坠下,能把人砸死或活埋;阴崖积雪,深达几十丈,人一旦陷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玄奘他们用毛皮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仍然抵御不住严寒侵袭,所有人都冻得浑身发抖。山中时而狂风大作,时而大雪纷飞。狂风吹来,夹杂着雪糁打在人的脸上,如同刀割一般;大雪降临,天地一片混沌,眼前一片迷茫,道路难辨,东西不分…… 道路崎岖,攀登艰阻;冰雪光滑,蹭蹬难行。他们在马蹄上裹着毡布,可还是在冰面上打滑,踉踉跄跄,经常摔倒。累了,没有干燥的地方可以坐卧,只能站立着小憩片刻;饿了,只好悬锅而炊,化雪为水。在冰雪上生火,木柴很难燃烧,再加上海拔高,锅里的雪水根本烧不开。他们只能就着温吞水啃几口冻得硬邦邦的馕饼。晚上睡觉,更是异常艰苦,只能把毛毡铺在冰上,大家席地而卧。实在冷得受不了,只能人与人、人与马抱成一团,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往往天还没亮,人就冻僵了…… 最危险的,还是雪山之路。 当地百姓所说的“暴龙”,就是雪崩。由于天山山势陡峭,河谷深切,绝壁凌空,冰雪嵯峨,所以经常发生雪崩。脚下的冰川,因为山脚下春暖冰化,冰舌失去支撑,在重力的作用下,也有可能发生冰崩。而在雪花覆盖的冰川上,更是隐藏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冰洞、冰裂缝。人畜一旦踩上去,轻则腿断骨折,重则坠入无底深渊! 玄奘一行,胆战心惊,大家用绳索互相连在一起,牵着牲口,小心翼翼地踏雪而行。忽然,前面遇到一道冰墙——前些天坠落下来的冰山。幸好他们没有赶上,不然的话,无人能幸免。现在,倒塌的冰山横塞道路,难以逾越。此时此刻,那些高昌力手与屈支民夫表现出了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尽管高山缺氧,活动稍微剧烈一些就会呼吸急促,喘不上气来,若是大量消耗体力,很有可能丧失生命。但他们不顾自己安危,拿出刀斧,在冰崖上砍凿出一级级冰阶。寒冰坚硬,鲜血从他们震裂的手背上滴落下来,染红了晶莹的冰雪…… 好不容易登上冰崖之后,前面是一片平滑的冰湖。冰湖,自然很平坦、很开阔,而且这里的冰似乎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没有融化过,在阳光照射下成淡蓝色,散发着一种很神秘、很有诱惑力的光芒。 不知为什么,玄奘却感到这种冷冰冰的蓝色很瘆人,叫人不寒而栗。而且他真的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战。他提醒大家小心,一个跟一个通过。 悟明毕竟是少年心性,很喜欢冒险。他看到前面的几个人平安无事,就放了心,尝试着要到充满魔力的冰湖中心去走一走。玄奘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去冒险,发现他的举动后赶紧将他喊了回来。为了看管好他,也为了限制他的活动范围,玄奘将捆在自己身上的绳索一端拴在了白龙马的鞍子上,一头连在了悟明的腰间。白龙马在前,悟明在后,他们一同沿着前面的人走过的痕迹而行。 走到冰湖中央地带,有一片冰面晶莹剔透,十分光滑。悟明就利用与师父之间绳索的长度,悄悄跑远了几步,在上面溜冰—— 冰面很光滑,他溜得很潇洒,笑得也很开心。然而,就在他忘乎所以的刹那,脆危的冰面裂开一道口子,就像一张贪婪的魔口,无情地将他吞了进去。 ——冰湖中央,有一道深不见底的冰裂缝!悟明一脚踏空,直接坠落下去!他身上的绳索与师父、白龙马是连在一起的,所以他下坠的巨大惯性将玄奘也猛然拉倒了,并且将玄奘拽得滑到了裂缝的边缘!幸好,白龙马天生神力,反应奇快,四蹄死死钉在冰面上,他们三个才没有一同滑入深渊。 玄奘手扒着裂缝的一边,脚蹬着另一边,冲吊在半空的悟明高喊:“悟明,快,顺着绳子爬上来!” 早已吓蒙的悟明这才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四周都是冰壁,脚下乃无底冰洞,唯有拴在师父腰间的绳子像脐带一样连接着他,他才得以活着!许是惊吓过度,许是冰窟中更加寒冷,他的双手麻木僵硬,不听使唤,连绳子都抓不牢,更不可能爬上来。玄奘见单凭悟明他自己无法得救,就用头使劲顶着冰缘,腾出双手去拉他。可是,玄奘刚刚向上拉了两下,裂缝边缘的冰碎裂了,连他自己也滑入了冰洞中…… 白龙马惊叫一声,使出浑身的力量,才抵消了他俩下坠的重力。但由于冰面打滑,它也无法将他们拉上来。附近的人刚要来营救他们,突然听到一阵低沉的怒吼之声——或许是他们的呐喊、惊叫、跑动惊醒了“暴龙”——南侧的山脊顶部发生了大规模的雪崩! 他们都不是登山专家,哪里知道雪山之中被冰川严重切割、刮削的山坡上相对平缓的地方,往往就是雪崩堆积区。这偌大的冰湖,本来就是不断崩塌的积雪所造成的! 大量的积雪带着摧枯拉朽、横扫一切、不可阻挡的威势,顺着陡峭的山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冲下来!所有的人都顾不上玄奘他们了,赶快四散逃命。白龙马也已经察觉到了极端的危险,但它拼尽全力,也无法将两个人一块拉上来!玄奘与悟明都听到了雪崩那沉闷的轰隆声,都感觉到了大地的震颤。玄奘来不及多想,使劲向下伸手,想拉起自己心爱的弟子。而悟明此时的头脑格外清醒,他明白,再这样僵持下去,他与师父以及白龙马都将被崩雪推进冰洞,并被深深掩埋。若是没有自己,只剩下师父一个人,或许白龙马就能将他拉上去。若是那样,或许师父尚有一息生存的希望…… 悟明冲师父发出最后一缕微笑,然后拔出腰间的戒刀,义无反顾地割断了那条连接他生命的绳索!玄奘无法制止悟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坠入黑乎乎的冰裂缝中…… “悟明——” 死亡,是一个全新历程的开始 玄奘感到自己沉入了大海深处,四周都是冰冷的海水。他颠倒旋转,像是在坠落,又像是在飘浮,或者坠落之中又被托起,飘浮之中又下沉。也就是说,他完全失去了自主的能力,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只能任命运将他带到什么地方。 当他不再挣扎,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心中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明彻。它是那样地清新,那样地澄净,那样地幽微,没有了形体的累赘,不见了责任的沉重,一切都变得透明了,那样地自在轻松。 他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了。 可是,就在他刚要彻底沉沦下去的时候,一股热乎乎、潮兮兮的气息喷到他的脖子里,并且在轻轻拱弄他的脑袋——这就是说,他没有死,没有坠入深深的冰洞,没有被雪崩掩埋!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白龙马。随即他又听见有哭喊声从远处传来: “师父——” “法师——” “玄奘大师……” 其他人从北侧的山梁向他跑来。玄奘挣扎着坐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原来,雪崩从南侧山脊向冰湖中央飞速涌来的刹那,悟明刚好割断了绳索。白龙马感到那股下坠的重力骤然减轻,立刻奋起神力,将玄奘拉了出来。同时,白龙马高高跃起,拖着玄奘奔向北侧的山梁。就在积雪淹没冰湖,又扑向北侧山根的瞬间,白龙马借助气浪的冲击力,将玄奘带到了安全的地方。所以他身上仅仅盖了一层雪,而没有被完全掩埋,身上也没有重伤。 因了白龙马的神勇,玄奘虽然死里逃生,但他的同伴们就没有这样幸运了。除悟明被埋在数十丈深的冰湖之中外,还有七八个人在雪崩中丧生。马和骆驼死得更多,大部分的给养也丢失了——这是玄奘在整个西行途中最深重的灾难。 托木尔峰的山巅出现了紫色的云霞,像是献给在这次灾难中死去的烈士的花圈。他们用冰雪掩埋了同伴的尸骨,再次上路了。 然而,灾难并没有结束,更严重的考验还在后面等待着他们。就连那山巅的云霞,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它预示着风暴正在山巅高速旋转,而那紫色的云霞,恰恰显示出这大风暴的狂野! 天色昏沉,狂风呼啸。强劲北风顺着山脊猛扑下来,吹得人东倒西歪,连连摔跤,飘飘欲飞。若不是大家都用绳子拴在了一起,说不定会有人像枯叶一样被吹到半空之中。尽管大家气喘吁吁,举步维艰,但都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上攀登。 海拔越来越高。高山缺氧使得人们两腿发软,脚下无根。何况头顶的风如脱缰的野马,呼啸着奔腾过来,肆意蹂躏这群不肯屈服的人。他们呼吸十分艰难,好像吸进肺里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雪糁。寒风像锥子一样刺扎着他们已经冻麻木了的面颊,鼻子呵出的水汽在眉毛上立刻结成一层白色的霜花。霜花五颜六色地在眼前闪烁着,让人迷离欲醉——这是大脑缺氧的感觉。 悟清年纪小,体力差,慧能让他走在队伍的后面,并且在他腰里拴了一根绳子,让一匹最健壮的马拉着他前行。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心慌气短,身子轻飘飘的。接近山口,空气更加稀薄,无论他怎样大口大口喘息,都无法缓解呼吸的困难,肺部有一种撕裂的疼痛…… 因为严重缺氧,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已经无法思考了,只是在凭着本能移动。这时,他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只是觉得胸口憋闷,像是压着一座大山。于是,他下意识地想将身上的衣服扒开,让自己的肺叶直接透透气…… 跟在他身后负责保护他的张少英,首先发现他的举止不对劲,喊了一声:“悟清,你干什么?” 玄奘听到喊声,急忙转回头来。他吃惊地看到,悟清居然在撕扯自己的衣服!他立即跑过来,一把抱起悟清,大声喊道:“悟清,怎么了?悟清!” 其他人听着玄奘的声音很焦急,纷纷围拢过来。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围成了一个圈,为他挡住呼啸的狂风。悟清已经不再胡乱挣扎,然而,他的嘴里、鼻子里流出淡红色的血水——这意味着他得了肺水肿,而且肺泡破了。这就意味着死亡正在一步步地向他逼近! 玄奘坐在雪地上,将悟清平放在自己的腿上,一边掐住他的人中,一边带着哭腔呼唤他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悟清在师父温暖的怀抱里慢慢苏醒过来。他刚要开口说话,又有大量的血水从嘴里流了出来。玄奘紧紧抱着他,流着泪说:“悟清,你不要说话。你放心,有师父在,你不会有事。师父还要带你到天竺呢……” 悟清躺在师父怀里,感到很温暖、很安全,嘴角泛起一缕如梦似幻的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玄奘久久抱着悟清不肯松开。他心如刀绞,眼泪纵横。然而,不管他多么伤心,多么悲痛,他的小弟子悟清再也不会苏醒过来了。 风声依旧,大雪依然,山体表层的风化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坠落,冰雪崩塌的声音时常传来,在它们面前,人的生命是这样的脆弱!然而,古往今来,一代又一代的求法僧,明知前途艰险,依然前赴后继,到天竺去求取真经。先后不知有多少人像悟明、悟清他们这样,默默死在了取经的路上…… 托木尔峰默然肃立,汗腾格里峰微微低头。 玄奘在大家的劝说下,终于松开了悟清早已冰冷的身体。他们在一个避风的山崖下,用冰雪将他掩埋了起来。 没想到,刚刚看到雪山时,悟明与悟清说过的话都成了现实。一语成谶,他俩果真都留在了天山,永远与雪山在一起了。 玄奘本来已经虚弱不堪,又经过了这接二连三的致命打击,酷寒与严重缺氧使他染上了严重的肺病。同悟清临终前的症状一样,肺腑撕裂的痛楚让他难以忍受,心脏在疯狂搏动,却无法将再多的氧气送到头顶,脑袋憋闷胀痛,就要炸裂开来……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玄奘已经悟了道,他深切理解佛法的真谛。佛陀说过,生命在呼吸之间,生与死时刻邻壤。就像庄稼最后的干枯,其果实恰是下一次萌生的种子。人的死亡也不是终结,而是一个全新历程的开始。所以,在生死之际,玄奘是无畏的。他不怕死,就算死亡正在这冰雪茫茫的山口等待着他,他也会平静地迎接死神的到来。 生命是脆弱的,又是顽强的。玄奘将西行求法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故而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即使在生死一线之间,他也毫不退缩,所以他的生命力比常人更加强盛。尽管严重的疾病折磨得他死去活来,喘息得十分厉害,但他没有停止脚步,走一步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再走一步…… 最终,他没有倒下,终于翻越了山口。 他们经过七天七夜的死亡之旅,终于越过了令人胆寒的天山。可是,他们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除了突然遭遇的大雪崩之外,有人失足滑落进了万丈深渊,还有人因严寒缺氧而亡,随行的人有三分之一永远留在了雪山上,驮运物品的马和骆驼损失得更多。最后就连玄奘自己也染上了疾病,而且这病痛陪伴了他一生,折磨了他一生。 翻过天山后,玄奘一行终于进入了西突厥的领地。 不信佛的突厥王,却爱听玄奘说佛 他们在天山西麓走了四百多里路,眼前豁然出现了一泓碧水——这片一望无际、浩瀚无边的湖泊,就是大清池——伊塞克湖。此时此刻的景色,可谓冰火两重天:东面,白雪皑皑的天山群峰,用冰雪勾勒出一条起伏错落的地平线;西边,深蓝色的湖中雾气腾腾,泛起阵阵涟漪。夕阳西下,燃烧的晚霞将雪山洁白的峰顶涂上了一抹玫瑰红。于是一座座峻峭的冰峰,宛如风姿绰约的美少女。霞光铺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反射着绚丽的光华,因此,整个伊塞克湖恰似一枚硕大的蓝宝石,呈献给美丽的雪山女神。 伊塞克湖周长一千四百多里,东西较长,南北较狭。玄奘一行沿着湖岸向西北行。此时已是初夏时分,草原青了,树木绿了。湖畔山清水秀,风景宜人。他们在如诗如画的异国风情中走了五百多里,已近素叶城了。 那天,他们正在行进,突然前方烟尘滚滚、蹄声隆隆,沙尘飞扬中,无数铁骑组成一道黑色狂飙,铺天盖地、雷霆万钧地压了过来—— 好一支剽悍的人马,人似铁打,马若游龙,旌旗猎猎,刀光闪闪!在突厥,官兵往往也会抢掠商客,而强盗也有可能受雇佣而征战。在这广袤的土地,兵与匪很难分辨。所以,玄奘心中难免惴惴不安,连张少英也显得有些惊慌。还是高昌特使欢信见多识广,他分辨出那是西突厥叶护可汗卫队的旗帜,而且,他们的队形撒得很开,更像是在围猎。于是他说道:“大唐法师不必惊慌。据我判断,这是突厥可汗正在打猎。” 果然,等到那一队人马走近,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正是突厥叶护可汗。他骑着一匹高大的大宛天马,两百多位文臣、战将分列左右,都穿着华丽的锦袍,拖着长长的发辫。而那些随从围猎的士兵,个个精神抖擞,手持刀枪剑戟或张弓搭箭,好不威风! 高昌国使臣欢信赶紧催马迎前,在距离可汗几丈远的地方下马,趋步上前行礼,道:“下官是高昌国侍御史欢信,奉我王之命,护送大唐高僧前来拜见可汗。” 说完,他将高昌国王麴文泰的亲笔信呈上。叶护可汗在信中看到,麴文泰为了请自己护持那位唐朝高僧,不惜屈膝称奴,很是好奇,便吩咐道:“请唐僧来见。” 欢信十分机灵,立刻箭步而回,牵着玄奘的马向可汗走来。 大唐高僧与突厥可汗这两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叶护可汗高大威猛,性情粗犷,神色剽悍,霸气十足,让人不寒而栗;玄奘则文静智慧,性柔志坚,他博览群籍而积淀的那种书卷气,他修行佛法而养成的慈悲摄受力,使得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感到一种清凉,一种安详,不知不觉中都愿意与他亲近。就连他们所乘的两匹马,也是那样地有趣:可汗的铁红色大宛天马,杀气腾腾,粗壮健硕;而玄奘的屈支龙马,浑身雪白,神骏飘逸。 玄奘下马向叶护可汗合十鞠躬,叶护可汗见状,赶紧跳下马来还礼。他笑眯眯地打量了玄奘几眼,说道:“高昌国王在国书中说,大唐高僧要去天竺。你放心,我会派人护送你的。我看你长途跋涉很是疲惫,且先到王府休息几日,我两三天之后就会回来。”说完,可汗将达官答摩支喊来,让他引导玄奘一行进城,并负责安排他们的食宿。 在等待可汗狩猎归来的几天,玄奘在素叶城走了走。素叶城是一座土城,城池不大,周围不过六七里。城内胡商杂居,骆驼、马队进进出出,扬起漫天尘土。这座西域名城,不管是规模,还是繁华程度,以及管理水平,都远远无法与中土的城市相提并论。然而,西突厥的叶护可汗就是在这里控制着辽阔的疆域,指挥着数十万能征善战的铁军。并且,叶护可汗通过错综复杂的联姻,像一张坚固的大网般将他势力范围内的各个国家牢牢连接在了一起。因此,玄奘若想顺利取道这些国家前往天竺,必须得到叶护可汗的帮助。 三天后,叶护可汗如期归来,立刻派人前来请玄奘到可汗的大帐相见。在距离大帐还有三十多步时,叶护可汗哈哈大笑着迎了出来。可汗一把抓住玄奘的胳膊,与他像亲兄弟一样把臂而行,并肩来到大帐内。 突厥国信奉拜火教。因木头是可燃之物,内含火种,为了表示对火神的恭敬,故而不用木头制作的床凳。大家都是铺上毛皮,席地而坐。但为了对玄奘表示敬仰,叶护可汗特地为他准备了一张铁制的交椅,再铺上舒适的垫子,请其就座。由此可见,不可一世的叶护可汗已经对玄奘产生了相当大的好感。 落座之后,玄奘举目四看,只见这顶高大宽敞的帐篷上绣着朵朵金花,灿烂耀目,金碧辉煌。突厥的王公大臣们身穿锦袍,列坐可汗两旁。他们身后是全副武装的士兵组成的仪仗队,整齐划一,威武雄壮。 等到玄奘与可汗各就各位,礼宾官高声喊道:“请大唐、高昌使臣晋见!” 大唐与高昌使节同时走进大帐,呈上国书。叶护可汗一一过目,心中喜悦,将两位使者介绍给了玄奘。原来,玄奘走后,高昌王麴文泰牵挂不已,寝食难安,生怕信仰拜火教的西突厥可汗为难玄奘,所以又专门派了使者前来通融。 而这些年,唐朝与西突厥关系日渐密切。大唐使者来自鸿胪寺,所以知道玄奘的大名。没想到,在长安销声匿迹的玄奘,竟然成了突厥可汗的座上宾。而且看得出来,叶护可汗对玄奘的礼遇,远远超出了他们这些一国之使。 玄奘简单地向大唐特使说明,自己要到天竺取经,沿途正好路过突厥可汗王庭。 叶护可汗同时接待来自大唐的高僧与两位使者,豪兴大发,传令呈酒奏乐。 于是,盛大宴席开始了。其他人享用的都是牛羊肉,喝的是马奶子酒,独给玄奘特制了素斋:饼饭、酥乳、冰糖、刺蜜和葡萄干,饮料则是葡萄汁。席间互相酬酢,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令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国宴终了,叶护可汗居然请玄奘讲说佛法! 要知道,突厥从可汗到平民,信奉的都是拜火教,崇拜的最高主神乃是阿胡拉?玛兹达,意为“智慧之主”,何曾请过异教徒在自己的王庭散布异端邪说?同时,可汗也给玄奘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若是按照佛教的理论,拜火教之类的宗教属于“外道”,所秉持的异端邪说都不是终极的真理,应该严厉驳斥。可玄奘一旦这样做,无疑将自己放在了整个突厥民族的对立面,不但难以继续西行,恐怕连自己的性命也难保!他若是曲意逢迎,则有违佛教的根本原则——而这,对于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 玄奘的学识智慧,面临着巨大考验! 好在佛学是世界上最庞杂、最完善的真理体系,有着极强的包容性。玄奘虽然不太了解拜火教的教义,但他知道,一个宗教之所以能传承千年,必定有其合理性。比如拜火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简单因果观,就与佛教基本一致。于是,玄奘从最简单的佛教常识入手,开始宣讲佛法。 他首先介绍了十善——佛教对世间善行的总称,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两舌(搬弄是非)、不恶口(谩骂、诅咒)、不绮语(淫词秽语)、不贪、不嗔、不痴。 玄奘说:“如果我们所有的人都奉行十善,这将是一个多么美好、和谐的世界啊。” 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呢?人,都是自私的。就像石头,放到水里就会沉底。” 玄奘笑道:“正如您所说,一块石头直接放在水里,当然会沉入水底。可是如果我们将它放在船上,就能将其顺利运抵河的对岸。佛法,就是我们人生的渡船。” 其中一位文臣说道:“法师,您所讲的‘十善’,与我们拜火教的道德箴言‘善思、善言、善行’很相近。” “对呀。”玄奘进一步解释说,“不贪、不嗔、不痴,就是善思;不妄语、不恶口、不两舌、不绮语,就是善言;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就是善行。” 那些突厥的文武官员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开始时的凝重气氛云开雾散,大帐里渐渐活跃起来。玄奘因势利导,趁热打铁,又讲述了佛法的八正道:一、正见,即正确的见解;二、正思惟,即正确的思考;三、正语,即正当的言语;四、正业,即正当的行为;五、正命,即正当的职业;六、正精进,即正确的努力方向;七、正念,即正确的观念;八、正定,即正确的禅定方法。他最后总结说:“八正道就是我们的法船,能将我们从烦恼的此岸,渡到解脱的彼岸。” 大家听后,都举手叩额,表示欢喜。可汗更是若有所思,要留玄奘多住几天,以便再给自己讲讲佛法。 其间,高昌使臣欢信、张少英等人,与玄奘依依惜别。他们完成了护送玄奘的使命,便返回高昌国。在翻越天山时侥幸存活下来的两个小沙弥——悟净、玄觉,却不肯随他们回去,要追随玄奘到天竺去。 在接下来的数日之中,叶护可汗处理国事之余,与玄奘促膝长谈,从中原文明到游牧文化,从佛法修行到安民治国方略,无话不说。叶护可汗对玄奘有一种英雄相惜的感觉,很想把他留下来。于是劝说道:“天竺气候炎热,十月的天气比这里盛夏五月还热。我看法师这般白净文弱,若是到了那里,很难经受得住高温炎热,一曝晒恐怕就要融化了!你还是留在我这里的好。” 玄奘态度坚决地说:“我到天竺不是为了名利,而是要去追寻佛迹,学习佛法,取得真经。因而,任何艰难困苦我都不怕,请可汗不必为我担心。” 叶护可汗毕竟是一位大智大勇、胸怀宽阔的伟人,理解玄奘的追求。他给沿途诸国写了国书,令他们保护玄奘。同时,选派了一名会讲汉语的青年官员,封为“摩咄”,让他率领一支精干的突厥卫队,一路护送玄奘到迦毕试国。另外,叶护可汗还将一件珍贵的绫罗袈裟和五十匹绢作为盘缠赠给玄奘。 离开突厥的那天,叶护可汗与群臣亲自送出十多里,方与玄奘珍重道别。 玄奘走出去老远,回头看到叶护可汗依然站在那里,目送着自己渐渐远去。他不禁感慨万千:对于他的西行来说,叶护可汗的慷慨布施与大力帮助是至关重要的。不过,玄奘这位大唐的偷渡客,一没有官方背景,二没有雄厚的财力,仅以自己的瘦弱身躯,居然能得到无数贵人的相助,是他的幸运,是佛菩萨的保佑,还是他的精神、他的意志、他的魅力感动了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 邪教徒!烧死他! 从素叶城到天竺,玄奘他们所走的路线,先由东而西,再自北向南,横跨中亚,越过葱岭西部,再翻过大雪山,进入北天竺。 他们从素叶城西行,走了四百多里,来到千泉。在西域,玄奘见惯了荒漠戈壁,而今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茂密的大森林,倍感亲切新奇。林中树木遮天蔽日,清凉湿润。林中不时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湖泊,倒映着树木花草,风景宜人。难怪西突厥的夏宫就设在这里,每年夏天,可汗都要带着嫔妃大臣到这里避暑。 自千泉再向西行一百五十里,就是呾逻斯城。玄奘掠城而过,继续南行十多里路,来到了一座小孤城。一进城,玄奘又惊又喜!惊的是,在这远离中土的地方,他满眼看到的都是汉人;喜的是,这些人见到玄奘之后,也异常兴奋,给予了他最热情的接待。原来,这里的三百余户人家,都是突厥劫掠来的汉人。多年来,他们虽然穿用突厥的服饰,但一直保持着汉人的语言与礼仪风俗。他们抱着玄奘痛哭流涕,不停地诉说着对祖国、对故乡、对亲人的思念…… 狂飙骤起吹落花,飘零万里到天涯。 天垂六幕千山外,何时游魂归汉家? 告别了那些流落异国他乡的亲人,玄奘往西南行,经过白水城、恭御城、笯赤建国,再西行两百里到石国。这个国家方圆一千多里,草木茂盛,土壤肥沃,农牧业都很发达。国内几十座城镇各自为政,但都臣服于突厥。所以他们听说叶护可汗派使者护送大唐法师前来,都恭恭敬敬地迎来送往。 东南行千余里,玄奘来到了沛汗国。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大盆地,土地肥沃,花果飘香,马羊成群。汉朝所称呼的大宛国,便是这里。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汗血宝马,就出产在这里。 玄奘一行继续西进千里,经东曹国,再次踏入了一片大沙漠。沙漠宽达四五百里,黄沙连天,石头遍地,唯独没有水,也没有草。好在能远远望见天边上的大山,所以能大致辨清方向。 沙丘,依然是沙丘。在人们的眼里,它们似乎一模一样,亘古不变。然而,沙漠是“活的”——沙丘是流动的。它们在风的作用下不停地滚动,一场大风过后,就会移动一些位置,改变一个模样。因而沙漠里的地貌常变常新,就连最有经验的人也会经常迷路。玄奘有过单人匹马穿越八百里大戈壁的经历,而今又有突厥卫士相伴,所以并不担忧。他们顺着人马遗骸,寻迹前行。 傍晚,该寻找合适的露营地了。玄奘选中的是一个大沙丘的北侧。相对来说,这里算是背阴,白天的日光不会把沙子晒得太烫。在烈日曝晒下跋涉了一整天,身子早已疲惫不堪,那些年轻的突厥士兵吃完干粮,在沙地上直接铺开褥子,就想休息了。已经多次走过大漠的玄奘更有经验,让他们将表层的沙子扒开,将身体半埋在沙中,用下面沙层的凉气降温,很快就能舒舒服服地入睡。 四天之后,他们终于走到了沙漠边缘——沙地上的野草渐渐多了起来,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胡杨树。玄奘让大家休息一会儿,喝一些水。玄奘下马,忽然看到左面有一小片稀稀疏疏的青草,就想将白龙马牵过去吃草。哪知,本应该对青草十分向往的白龙马,却像回避瘟神一样,死活不肯靠近那片草地。玄奘以为它累了,不愿意动弹,就自己走过去,想将草拔来喂马。当他快要走进那片草地时,白龙马像一阵旋风般猛冲过来,一下子将他撞到一边,而它自己也腾空跃起,生生跳过了那片草地。 被撞翻在地的玄奘正在疑惑,另一匹马得得跑了过来,去啃青草。然而,它刚刚踏入草地就嘶鸣一声,人立起来。随即痛苦地在地上打滚、抽搐,不一会儿,就口吐白沫,一命呜呼了! 原来,这片草地下是一个沙蝎窝,那马一脚踏入其中,数十只蝎子奋力保卫家园,狠狠蜇了它。这种沙蝎毒性极大,一匹健壮的高头大马,生生被它们夺去了性命。 对沙漠的残酷早已有所准备的玄奘,见此情形,也惊得目瞪口呆。幸亏白龙马及时撞开了他,不然的话,现在委靡倒地、被沙蝎毒死的就是他。 他们一路行来,好不容易走出沙漠,来到了飒秣建国。飒秣建国,又名康国,地处东西要冲,是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康国国王与百姓都信仰拜火教,因此,玄奘在他们眼里就是异教徒。只因玄奘是由突厥士兵护送而来,国王看在可汗的面子上,才在王宫接见了他。当摩咄呈上叶护可汗的国书后,国王匆匆览过,乜斜了玄奘一眼,冷冷说道:“你真是从大唐来的?” 玄奘从座位上微微欠身,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贫僧是从长安而来,意欲前往天竺求取佛法。途经贵国宝地,还望国王垂顾。” 国王一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据我所知,大唐乃文明昌盛之地,法师何必要孤行万里,去天竺取什么经呢?那婆罗门国的佛教有什么好的?” 玄奘本来很想与他搞好关系,以便能在其国顺利通行。现在,见他对佛教出言不逊,心中护法的责任感便压倒了一切。他直视着国王的眼睛,问道:“请问国王,贵国可是康国?” “飒秣建国就是原来的康国,康国也就是现在的飒秣建国。” 玄奘稍微停顿了片刻,说道:“那您是否知道,你们康国不但历史上佛教盛行,而且是中国早期佛教的发源地之一。贫僧现在之所以不远万里西行取经,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继承了你们康国那些东去先贤的遗志!” 玄奘这番话说得国王目瞪口呆。国王哪里知道,他的祖先不但崇信佛教,而且曾经是世界佛教最有力的守护者。“什么,你说什么?”国王的嘴张成了大大的“○”形,半晌也没有合拢。 玄奘双手合十,对着天空施礼之后,徐徐说道:“自东汉以后,原籍贵国的高僧康僧会、康巨、康孟详、康僧铠等人,先后到中国弘扬佛教,翻译佛经。为佛教在遥远东方的传播、流行,做出了巨大贡献。至今,我们国家的寺院、僧人还在学习他们翻译的经典,并时时刻刻感念这些先贤的遗泽。几百年前,他们不畏生死,能翻越雪山、穿过大漠,到中国传法;贫僧今日前往天竺取经,不过是效仿他们。” 听到这些,康国国王既骄傲又惭愧。他对玄奘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热情洋溢地说道:“请法师与摩咄先到官舍稍作休息,我要让宫廷准备盛大国宴,为你们接风洗尘!同时,晚上我还要请法师详细为我讲一讲佛法。” 晚上,玄奘应邀来到王宫,为国王讲经说法。此时的康国国王,对玄奘十分恭敬。玄奘为其深入浅出地介绍了佛教的基本教义,阐释了修学佛法的益处。或许是国王的祖先曾经虔诚地信仰佛教,而玄奘将他体内的佛教因子激活了,国王听了玄奘的讲述,激动得手舞足蹈,真诚忏悔了自己对祖先的背叛,最后五体投地地匍匐在玄奘脚下,请求皈依佛教,让玄奘为他授了五戒。 第二天一大早,国王派人来请玄奘进宫说法。他的两位小弟子悟净与玄觉,听师父说康国过去佛教曾经十分流行,全民信奉,所以就外出去寻找佛教的遗存。果然,他俩在城中发现了两座已经没有僧人居住的寺庙。大殿里,蛛网密布;佛龛中,积满了灰尘。悟净、玄觉悲从心来,一边伤心落泪,一边燃起三支檀香,在佛前跪下忏悔。 这时,康国那些信奉拜火教的民众发现了他们,立刻围拢过来,叫骂道:“哪里来的秃驴?快滚!” “这两个野和尚刚才在这里祈祷,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揍他,狠狠揍他们!” 两个小沙弥吓傻了,只能缩成一团。于是,雨点般的拳头乒乒乓乓地落在了他们身上…… 来人越来越多,有几个虔信拜火教的人点燃了火把,狞笑着一步步逼近两人,叫嚣着:“烧死这些异教徒!” “对,烧死他们,省得他们为祸人间!”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两个小沙弥眼看性命不保,赶紧抱头鼠窜,夺路而逃。那些激进的拜火教徒在后面紧紧追赶,不时将火把朝他们身上投掷…… 小沙弥狼狈不堪地逃回馆舍,早已是伤痕累累。摩咄见状大怒,立刻照会国王。自己治下的民众如此野蛮无理,国王感到颜面扫地,当即火冒三丈,下令将带头用火把烧小沙弥的几个人抓了起来,听候处置!同时,他还让官员去通知京师所有的百姓,到王宫前的广场集中,国王要颁布重大政令。 国王请玄奘、摩咄一同登上城楼。王宫之外,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民众,那几个暴徒也已经被五花大绑,押在人前示众。康国国王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大声宣布:“本王已经皈依大唐高僧玄奘法师。我们康国,原来曾全民信仰佛教,文明昌盛。而今却世风日下,粗俗野蛮,法纪不彰。今后,凡我国民众,都要礼敬佛、法、僧三宝,遵纪守法,互爱互让。” 国王指着那几个人说:“他们几个人不但野蛮殴打突厥可汗护送来的客人,而且还用火烧,实属罪大恶极,必须受到严惩!根据律例,应该剁掉他们的双手,以儆效尤。” 听完国王的诏令,民众议论纷纷。而那几个刚才还像英雄一样的凶犯,立刻吓得浑身发软,瘫倒在地。其中一人更是吓得尿湿了裤子。刀斧手正要执行刑罚时,玄奘高声喊道:“且慢,等一等!”他转向康国国王,双手合十,鞠躬施礼说:“佛法以慈悲为怀。这些人虽然凶残,但并非不可救药。请国王收回成命,全其肢体,令其向善改过,岂不两全其美?” 人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玄奘会为那几个伤害他弟子的罪犯求情。国王看在玄奘的面子上,没有砍掉他们的手,而是打了他们几鞭子,赶走了事。 民众亲眼见识了大唐高僧的宽仁与气度,深受感动,纷纷要求皈依佛教。 这时,城楼上又出现了三个人——三位拜火教的祭司。他们听说国王已经舍弃拜火教而皈依佛教,所以急急忙忙赶来,要求与大唐高僧斗法,一比高低。 康国国王深知这三位祭司的厉害。七十岁的大祭司杰其博,精通咒术,能呼风唤雨,役使鬼神;六十多岁的二祭司古遂赖,擅长与主神阿胡拉?玛兹达沟通,经常连续几个时辰注视火焰,一动不动;而三祭司苏鲁支也有五十岁了,博学强记,精于辩论。 他们不但见多识广,人多势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而且还要各自以己之长,分别与玄奘对决。国王认为这样的斗法极不公平,就没有答应他们。然而,玄奘却说:“拜火教十分古老,三位祭司也都是饱学之士,贫僧愿意一一向他们请教。” “法师,您不知道他们……”国王赶紧提醒玄奘。可是玄奘却笑着说:“大王,谢谢您。贫僧知道三位祭司道法高明,但我自有主张。” 既然玄奘情愿以一敌三,国王也就无话可说。双方约定,第二天正式开始斗法。 与拜火教三大祭司斗法 第二天,康国王城的居民倾城而出,王宫广场人山人海,都来观看自己崇拜多年的三位祭司与大唐高僧斗法。 第一场,由三祭司苏鲁支与玄奘依据各自的教义辩难。苏鲁支首先申明:拜火教的最高主神是阿胡拉?玛兹达。他是万物之主,是全知全能的宇宙创造者,是光明、慈善的主宰,也是天则、秩序和真理的化身。接着,他反问玄奘:“你们的佛陀呢?据我所知,释迦牟尼不过是个小国的王子,还曾娶妻生子,而且在八十岁时就病死了。” 玄奘点点头:“正如您所说,佛陀的的确确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平常人,与你我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世界上的任何物质都不是佛创造的,佛也不是宇宙的主宰,更不是万能的。” 听众议论纷纷。看来,佛教的佛陀,远远不能与拜火教的主神相提并论。 玄奘却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问:“你认为,宇宙万物真的是你们的主神创造的吗?”苏鲁支得意扬扬地说:“那当然!” 玄奘笑眯眯地问:“如果宇宙万物都是他创造的,那么,他本身又是谁创造的呢?他既然是最高的神,总不会是他自己创造了自己吧?” “主神阿胡拉?玛兹达本来就有。”苏鲁支强词夺理。 玄奘道:“这么说来,他是无中生有?” “这……”苏鲁支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能答非所问地狡辩说,“为了与恶神安格拉?曼纽战斗,阿胡拉?玛兹达创造了世界和人,首先创造了火。所以他无所不能。” 玄奘接着说:“既然宇宙、人都是他创造的,他就是一切的主宰,是万物之主,是光明、慈善的化身,无所不能;那么,他为什么不改变那些穷人、坏人的命运,让他们统统变成富人、好人?他为什么不让沙漠都变成绿洲?为什么不让天气总是风调雨顺、大地常年五谷丰登?难道,他不爱他所创造的人吗?” “……”苏鲁支无言以对。 玄奘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说:“可能是我说的事情太大了,难为了你们的主神,那么我就举一些微小的例子。请问,你肚子饿了,你们的神能替你吃饱吗?” “……”苏鲁支张口结舌。 “还有,你生过病吧?”玄奘见他点了头,接着说,“你病痛难受时,神能代替你吗?” “……”苏鲁支脸和脖子涨得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更现实的是,你现在窘迫得无话可说,而你那全知全能的神在哪里?为何不来帮你?” 苏鲁支恨无地洞可钻。到这时,玄奘呵呵一笑,道:“如此说来,你们的主神并不是万能的,更不是万物的主宰,自然而然,他也不可能是宇宙的创造者。” “你、你、你!”苏鲁支气愤异常,却又无法用道理反驳,只能恶狠狠诅咒玄奘,“你诽谤、亵渎我们的主神,必将遭到神灵的惩罚,天打五雷轰,死后下地狱!” “咦,你们的神不是慈善、真理的化身吗?为什么会惩罚与他探讨真理的人呢?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难道你们的主神也像小人一样怀恨记仇?君子以德报怨,难道你们的神灵连普通人的道德水平都达不到?或者,是你以小人之心,度神灵之腹?” 轰的一声,听众们笑了起来。苏鲁支差点背过气去。大祭司杰其博使劲咳嗽了一声,提醒他道:“你不会问问他,佛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苏鲁支一拍脑门:是啊,自己为什么不反击呢?他强打精神问道:“既然你们的佛陀不过是个肉身凡胎,人们皈依他有什么好处?佛能主宰人的命运吗?” 玄奘说:“佛陀不能将石头变成金子,不能主宰他人的命运,也无法改变因果法则。但是,佛陀可以让每一个人都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告诉你通过正确的方法,改变事物发展的进程,进而影响最后的结果。所以,佛陀不是恩赐给你一颗桃子,而是教给你培育桃树的方法,让你自己种桃子吃。” 一个大胆的孩子说:“我想吃桃子。”众人哄然大笑。玄奘将那孩子抱了过来,和蔼地对他说:“世界上没有无所不能的神,所以天上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桃子。若想有桃子,必须先播种。起初的桃核,就是前因。有因而有果,有果则必有因。” 苏鲁支总算找到了插话的机会:“我们拜火教也讲因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死后要通过‘裁判之桥’,善行的人将升入天堂,而恶人将要堕入地狱。” “这种简单的因果律,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完善。咱们还以桃子为例:你种下桃核,不见得就能长出桃树,必须要有合适的土壤、水分、阳光,它才能生根发芽。就算它长成了树木,你若不管不顾,也不见得就能吃上好的桃子。” 一个农夫模样的老人说道:“大唐高僧说得对,要想让果树结出好果子,必须施肥、浇水、除虫,而且还得风调雨顺。若是遇到了天灾,一年到头就白忙活啦。” 玄奘点点头,道:“大爷,您说得太好了,这就是佛法。” “什么?什么?”老农大吃一惊,“我说的是种果树的方法,怎么成了佛法?老汉我从来没有听过佛法,如何会说佛法呢?” 众人也不相信这个信奉了一辈子拜火教的老汉能懂什么佛法。 玄奘对大众说:“佛法,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就是自然规律,就是自然而然的缘起法则。” 玄奘进一步解释说:“佛教所说的缘起,也可以称之为‘因缘’。因,大家都理解;缘,也就是各种条件。‘缘起’是说,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由众缘和合而生起的。彼此构成一个互为依存、不可分割的整体,任何事物都不能孤立地独在。所有的事物,因缘而生,因缘而灭。也就是说,宇宙人生的万事万物,都是由于各种关系、各种条件的结合而生成,又因为各种因缘的变化而变化,其最后的消亡也是如此。因而,世界上根本没有全知全能的神仙,也没有主宰人的命运的神灵。任何神灵不能使我们上天堂,也无法判我们入地狱,善恶因果,都是每一个人自己造成的,也只能自己承担。” 到这时,尽管苏鲁支思想上一时转不回弯来,但他从心中也觉得玄奘说得很有道理。 玄奘最后说:“佛陀不是神仙,他是人。因为他证悟到了缘起性空的法则而成为伟大的佛陀。佛不能赐我们以解脱,但他给我们指明了解脱的道路。我们每一个人若是能遵循佛陀的教导,修行佛法,也能得道成佛。” 佛教的众生平等、人人都能成佛的理念,让众人兴奋不已,台下欢声雷动。不言而喻,第一场斗法,玄奘大获全胜。 拜火教因信徒在火前祷告而得名。火是拜火教的宗教符号。他们认为,火神是主神之子,信徒注视火焰,集中注意力,便可以与主神沟通,从而吸取力量,去恶从善,净化心灵。 二祭司古遂赖最擅长在圣火前祈祷,于是与玄奘比试,看看谁能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谁先开口说话、移动身体,就算输了。 玄奘从小学习经论,并不是打坐修行的禅僧,所以腿上的功夫很一般。不过,他坚信自己的意志力,必定能战胜身体疼痛的难关。玄奘采取的坐姿是“降魔跏趺”——先以右脚压在左大腿根,后以左脚压右股,脚心向上,仰于二股之上;同时,左手放在右手上,两个大拇指尖轻轻相对,结禅定印。 大祭司悄悄试验了一下玄奘的姿势,咬牙切齿才将双腿搬了上来。然而,那种针刺刀扎一样的疼痛让他大汗淋漓,坚持了没一刻,就不得不将腿放了下来。因而,他认为二祭司这一场必胜无疑。 玄奘看到二祭司古遂赖在面前摆了一盆圣火,便有意问道:“你拜火干什么?” 古遂赖颇为骄傲地说:“火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物质,代表着光明、温暖和力量。无论什么阴冷、黑暗的地方,只要有火,就会有光明与温暖。” 玄奘问他:“可是,火光能照亮人心灵的阴暗吗?还有,有的人心灵极为冷酷,有的人感到心里极为寒冷。火能驱散他们心中的冷酷与寒冷吗?” 古遂赖一愣。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玄奘道:“只有智慧的光明,才能照彻人心灵深处的黑暗。所以一个人只有领悟了佛法,心智明朗,慧光鉴照,才是真正的至明不暗。” 说完,玄奘静静地注视着他。古遂赖感到他的眸子清澈如水,目光也是那样地清凉、安详,让人倍感亲切。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缕微笑。大祭司杰其博见状,使劲咳嗽了一声。古遂赖一激灵,像是要摆脱玄奘诱惑似的使劲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和你斗嘴,咱们腿上见功夫。” 于是,他面对圣火,双膝跪了下来。玄奘微微闭着眼睛,在他对面静坐下来。 古遂赖已经有四十多年的跪拜祈祷功夫,而且宗教感情十分纯真,所以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圣火,很快就进入了与主神心灵沟通的状态。玄奘腿上的功夫比他差很远,不过一个时辰,膝盖、胯骨、脚脖子,热、麻、胀、疼开始轮番轰炸。他咬牙坚持着。可是,那种炙热的感觉是由内部的神经传导出的,犹如肉体之内有火炉在熊熊燃烧,令人难以忍受。而各个关节之处,韧带慢慢拉伸、撕裂的感觉,宛若有千百根钢针不停地扎刺,痛彻心扉…… 玄奘感到自己受不住了,眼睛悄悄睁开,打量了古遂赖一眼。人家古遂赖依然坚如磐石,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地跪在圣火前。玄奘很敬佩对方因宗教信仰而焕发的坚强意志,一种由衷的赞叹油然而生。同时,这种赞叹也激发了他自己的意志力,使得他的心灵能从一个道德的高度审视身体的疼痛。在这灵与肉分离的瞬间,玄奘契入了一种慧观状态——用心光向心中看,向心内照。这时,他发现,只要用心观照,身体的疼痛就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一旦有人注意到他,他就老实了,乖乖听话了。敢情,疼痛不是坚固的,不是实在的!他紧张的心理、紧绷着的身体马上完全、彻底地放松了下来。于是,所有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心身进入了一种灵明不昧的禅定状态。 在这种摄心归一、一念不生的精神状态下,时间是相对的,所谓洞中方一日,世上已百年,就是这个道理。佛教修行人入定之后,三五个时辰是他,三五天也是他,在他的觉受里,都不过是一刹那,基本上没有什么差别。 而此时,古遂赖却到了生死关头。膝盖与脚脖子像是有一条毒蛇在里面游动,那阵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大汗淋漓,湿透了前胸,又湿透了后背。他透过圣火,偷偷看了玄奘一眼。没想到,那大唐高僧脸上居然洋溢着一种如梦似幻的微笑——他知道,这是心身极为愉悦而发自心底的微笑。看到这种情形,他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但是,他依然坚持着,咬紧牙关坚持着…… 突然,他感到自己嘴里发咸——因为牙咬得太紧,牙龈出血了。这种又腥又咸的滋味让他嗓子发痒,只想咳嗽。咳嗽虽然不算犯规,但是对着圣火咳嗽,难免会将唾液飞溅到圣火上。而这对拜火教来说,是不可原谅的。为保证火的洁净,灭火时不得用嘴吹,以免口中的浊气污染火焰。连祭司在圣火前背诵和讲解经文时,也要带上特制的口罩,以防唾沫溅入圣火。 于是,古遂赖放弃继续斗法,起身而去。 玄奘却依然静心静坐,那样子,似乎再坐个三五日他也不在乎。悟净、玄觉从小在小乘佛教寺院出家,见惯了老法师们入定,知道如何处理。他们拿出一个小铜钟,在师父耳边敲了三声,玄奘悠然出定,慢慢睁开了眼睛。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国王说,三局两胜,拜火教的祭司们已经输了两局,不用再比了。可是,大祭司杰其博坚决不干,他说:“我与唐僧的斗法,是以性命相搏——我和他各尽所能,各显神通,用各自的法术降灾于对方。谁法力弱,谁就会败亡。所以,只要唐僧死在我的法力之下,我们拜火教就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玄奘说:“对不起,大祭司,我们佛教戒律不允许修习黑法、恶咒之类的邪术。更严厉禁止使用其害人。所以,贫僧从来没有学过这一类的法术,也不会违反禁戒使用。” 杰其博强词夺理道:“你是不是害怕了?不敢与我比试,才以此为借口?” 玄奘微微一笑,道:“这不是害怕不害怕的问题,而是涉及佛教的根本戒律。佛教是一个慈悲、仁爱、和平、智慧的宗教,绝不允许佛门弟子以邪术、妖术损人利己,祸害社会。” 国王与民众也都认为玄奘说得对,做人应该光明正大,不应该使用幻惑咒术害人。可是杰其博继续胡搅蛮缠:“唐僧,我不相信你们佛教从不修炼制敌的法术。我听见过你们僧人念诵咒语。” 玄奘说:“佛教的确也修习一些善咒,目的是为了给人治病、驱逐毒虫、利益众生以及奉请佛菩萨光临坛场。但绝对不许使用能给他人带来灾害的恶咒。” “那么,当你们受到其他法术攻击时,也不反击吗?”杰其博还是不相信。玄奘十分严肃地说道:“根据《四分律》,佛陀亲口所说,禁止邪命自活。也就是说,宁可自己被害丧命,也不能使用邪法、妖术以求自保!” 可是,杰其博无理取闹,说:“我看你就是法术低下,怕被我咒死,所以以戒律为借口。你拿出戒本来,我看看。” 康国佛教已经中断多年,所有的经典早已经被他们这些拜火教徒焚烧一空,急切之间,让玄奘到哪里去找戒律原典?国王看不下去了,说道:“大祭司。本王算是彻底明白了,佛教教义确实比你们拜火教更合理、更完善。唐僧也比你更慈悲、更智慧、更善良。你不用再显示什么法术了,本王今后永远不会再相信你了,请你好自为之吧!” 大祭司杰其博见国王要将他扫地出门,神态更加疯狂,恶狠狠地说:“原来,那唐僧已经答应与我斗法,现在想反悔,没门!” 玄奘说:“贫僧答应的是与你们斗法理,辩经义,以理服人。从未想到大祭司会用邪法!” “只要能战胜敌人,制对方于死地,就是好法术,分什么邪正?”杰其博咄咄逼人地瞪着玄奘。玄奘见他不可理喻,便不再理睬他。杰其博却不依不饶,说道:“唐僧,你是个胆小鬼,怕死鬼,是不是被我吓怕了?” 见玄奘不再睬他,杰其博感到更没面子,于是急中生智,用激将法说:“唐僧,你若是真怕死,不敢应战,就乖乖给我磕三个响头,当众承认佛法是骗人的。我就饶你不死。” 国王闻言大怒,下令让卫兵将他乱棍打出!那些如狼似虎的卫兵刚要动手,玄奘却摆手制止他们,然后对国王说:“大王,看来贫僧不与他斗上一斗,他永远都不会服气。那好,我就答应他。” 玄奘转向大祭司杰其博,徐徐说道:“贫僧说过,我没学过,也永远不会使用邪法。你若是非要显示你的法术高强,就请随便对我施展好了。我绝不回应,更不反击。” 世上哪有这样不平等的决斗?所有的人都为玄奘叫起屈来。甚至,连二祭司、三祭司也看不下去,悄悄示意大祭司罢战算了。 是啊,人家不还手、不反击,就算你胜了也不光彩,胜之不武。可是,杰其博恨透了玄奘,一心要置他于死地,所以也不管什么良心不良心、道义不道义,黑着脸说:“唐僧,我法术能遣龙驱虎,役使鬼神,伤人无影,杀人无血,你一命呜呼,不能怨我没有说明。” 玄奘笑道:“中国有句古话,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贫僧人正心正,何惧什么鬼怪?” “那好,我们神庙有一间密室,今夜你进入,我在外面作法。看看明天你是不是能活着走出来!” 玄奘点点头,让小弟子悟净到馆舍取来自己的被褥,然后与国王等人一同来到了拜火教的神庙之中。那神庙的圣火坛旁边,果然有一间四面没有窗户的黑咕隆咚的小屋。国王不放心,先让自己的卫兵进去详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暗道、机关。 玄奘刚要进去,国王一把拉住他,对大祭司说:“我会派卫队在这里守着。你只能作法,但决不许用杀人放火之类的手段。否则,你和你的家人会死得很难看!” 大祭司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国王又紧紧盯着他说:“还有,明天如若大唐高僧平安无事呢?你怎么办?” 杰其博道:“若是我的法术不能置他于死地,我将自己割下头颅来谢罪。” “好,一言为定!”国王亲自将玄奘送入了密室之中。 玄奘进入密室后,大祭司杰其博也来到神庙的圣火坛上,准备作法。他先将一支乌黑的长剑浸泡在公牛的尿液里,开始洗涤。在拜火教里,公牛尿液是圣洁的液体,许多宗教仪式都要用到,因而在圣火神庙里有专用的大厅饲养公牛,并将其尿液收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清洗完长剑,他开始穿上崭新的正道之衫,腰上围上圣腰带,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还戴上特制的面具。根据拜火教的传统,只有穿上正道之衫,系上圣腰带,才能和主神阿胡拉?玛兹达以及他属下的诸神沟通,才能得到先知的眷顾。 当他穿戴整齐后,一个仆人牵来了一条眼上有黑斑的四眼狗。拜火教认为,狗是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保护者,有驱赶邪恶魔鬼的能力。在他们看来,狗是最神圣的动物,与人的地位不相上下。杰其博蹲下,用手轻轻捏着狗的左耳,与它对视了很久很久,像是获得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他才站立起来。 祷祈之前,他先饮用了一些圣水,随后,跪倒在圣火前,开始背诵大段的经文。同时,他不断向诸神贡献圣水,向圣火淋洒圣水。圣火中洒上圣水之后,不断啪啪作响,并升腾起一股股白色烟雾,神殿里雾气蒙蒙,显得格外神秘。 足足背诵了一个多时辰的经文之后,他开始向阿胡拉?玛兹达及诸神祈祷,请求赐予他无穷的力量;向雷电之火祈祷,向火山地焰祈祷,甚至向地狱之火祈祷,让愤怒的火焰熔铸他的长剑,用灭世的魔力摧毁他的死敌—— 于是,火焰腾腾,烟雾朦胧,杰其博的神态似疯似狂,将手里的长剑挥动得犹如乌龙狂舞一般,最后,长剑带着黑色的闪电、愤怒的神力、重重的魔影、鬼怪的灵力,猛然指向了玄奘所在的小黑屋—— 玄奘进入密室之后,点燃油灯,在蒲团上跏趺而坐,体味着他下午与二祭司斗法时无意之中契入的禅悦。玄奘是法师,他曾经无数次体验过佛法带给他的喜悦,但他很少长时间修习禅定,所以原来打坐时仅仅感到过轻安,没有真正领会过禅定的愉悦。他身心愉悦地静坐了两个时辰,也没有见到任何动静。于是便想铺开被褥睡觉。然而,就在他定心浮动、杂念刚刚泛起的刹那,一阵极其诡异的阴风飒然而至,突然扑灭了灯火。玄奘一怔,起身去点灯。就在这时,从地下、从空中、从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钻出了无数的邪魔怪影。同时,各种各样阴森恐怖的鬼叫之声在密室里响了起来…… 那些妖魔鬼怪瞪着火球一样的眼珠子,伸出锋利的爪子,张开血盆大嘴,露出锯齿獠牙,怪叫着,冷笑着,从前后左右一步步向玄奘逼近、逼近!玄奘顾前不能顾后,防左难以防右,危机重重,危险万分。他刚想退回蒲团上,那些魔影围着他旋转起来。它们飞舞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靠近,像巨蟒一样紧紧缠住了他!而且越缠越紧,死死箍住了他的胸腔,紧紧勒住了他的喉咙,他呼吸越来越困难,头昏脑涨,天旋地转,最终砰然倒地…… 痛苦,只因贪、嗔、痴 “潜伏于大地深处的岩浆烈焰,吾以吾神之名呼唤汝来! “飞驰于太虚的雷电之火,吾以契约者的名义呼唤汝来! “请给吾无穷的力量,粉碎阻挡吾的敌人!” 大祭司杰其博嘴里念念有词,一边围着圣火旋转,一边疯狂舞动着手里的长剑,将他的法术威力发挥到了极致。 被大祭司诅咒的密室中,魔影幢幢,鬼哭狼嚎。玄奘晕晕乎乎,站立不稳,扑通倒在了地上,被摔得生疼。谁知,这疼痛感一下提醒了他:这才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感受。所有的鬼怪、所有的诅咒,都不过是梦魇,是幻觉、幻听。《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连物质世界的外相都是暂时的、流变的,更何况精神上的幻象!于是,他不再去点灯,摸索着回到蒲团上,静静坐下来,念诵之前病僧传授给他的“三世诸佛心要”:“……依般若波罗蜜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离一切颠倒梦想苦恼,究竟涅槃……” 玄奘毕竟已经悟到了空性,只要用智慧之光观照,心中立刻清澈如止水,明净如朗月。所以,原来那些纠缠在他眼前的幻影、缭绕在他耳边的幻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诵了几遍“三世诸佛心要”,他感到有些困了,就铺好被褥,舒舒服服地睡了。 大祭司杰其博整整折腾了一夜。直到天亮,国王与众多百姓到来时,他才停止作法。 他们一同来到密室门前。密室之中毫无声息,一点动静都没有。国王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了,悟净、玄觉两个小沙弥担心得几乎要哭了,而杰其博却喜形于色,差点哈哈大笑。 密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玄奘静静地躺在地铺上,一动不动——莫非,他真的死了不成? “师父——”悟净、玄觉哭着扑了过去。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听到声响,玄奘悠悠坐了起来,颇为惊讶地望着大家,道:“呀,天亮啦?不好意思,睡过头了。哎哟,真舒服,很长时间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觉了。” 大祭司杰其博差点背过气去。他想乘着国王不注意,悄悄溜走。可是,围观的民众却发出一声呐喊,挡住了他的去路。国王命令士兵将他抓了回来,并让他立刻履行诺言:砍头谢罪! 在如狼似虎的军士逼迫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好将长剑举起来,准备抹脖子自尽…… “且慢!”走出密室的玄奘当即大喊一声,跑过来一把夺下他手中的利剑,然后向国王求情说,“他是拜火教的大祭司,护法心切,才用邪法诅咒贫僧的。现在既然贫僧平安无事,他就不欠贫僧什么,请国王大人大量,饶恕他吧。” 国王不答应,气哼哼地说:“这个骗子太可恶了,一心要置你于死地。他是罪该万死,决不轻饶!” 玄奘赶紧给国王鞠躬施礼,恳求说:“大王,杰其博虽然是自寻死路,但我佛慈悲为怀,禁止杀生。所以请国王大慈大悲,饶他一命。” 围观的民众见玄奘反复为杰其博求情,不禁对这位宽宏大量的大唐高僧肃然起敬,也纷纷请求国王看在唐僧的面子上,饶过杰其博。于是,国王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让灰溜溜的杰其博自行离去。 二祭司、三祭司深深被这位大唐高僧宽阔的胸怀与高尚的人格所感动,情不自禁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感谢他的仁恕与美德。并且,两人请求皈依佛教,剃度出家。那些民众也对玄奘非常敬重,纷纷请求皈依三宝。 于是,在国王的支持下,将原来那两座废弃的寺院修整一新,玄奘在其中启建法会,剃度古遂赖、苏鲁支等人为僧,并让他们居住在两座寺庙中。从此,整个康国延续多年的风俗发生了重大变化,湮灭多年的佛教不再被视为邪魔外道,重新受到了尊崇。 玄奘离开康国,沿着丝绸之路继续向西行三百余里,至何国,又经东安国、中安国、西安国,最后渡过了阿母河,来到火寻国。 这里已接近咸海,是玄奘整个五万里行程之中,到达的极西之地。他们从这里折向南行,经史国,再向西南行两百里,进入了葱岭西缘。 葱岭是万山之祖,峰峦耸立,直插天宇;沟壑纵横,深切黄泉;道路艰险,蜿蜒盘曲。玄奘他们踏着没过小腿的积雪,忍饥挨饿,历尽千辛万苦,走了三百多里,终至铁门关。 铁门关是葱岭中一个天然形成的军事要塞,也是中亚南北交通的孔道。两侧危崖高耸,绝壁绵延,中间一条窄窄的山道仅容一人一骑通过。西突厥不仅在这最险要的隘口驻兵把守,而且在崖壁上安装了两扇大铁门。玄奘一行来到紧紧关闭的铁门前,摩咄出示了可汗亲自颁发的过所,守关的士兵才开关放行。 他们通过铁门关之后,再走几百里渡过阿姆河,进入睹货罗国(今阿富汗昆都士),也称活国。 活国的国王乃是叶护可汗的长子呾度,也是高昌国王麴文泰的妹夫。不巧的是,在玄奘到来之前,麴文泰的妹妹、呾度的王妃留下了几个年幼的孩子撒手归西了。爱妻的去世,让呾度委靡不振,抑郁寡欢。后来他虽然又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做王妃,但心里的情感却一直无法得到弥补,天长日久,终于病倒了。 呾度听说父王派人护送一位大唐高僧来到国内,而且那唐僧还是高昌王麴文泰的结义兄弟,并带着麴文泰给他的亲笔信。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因病卧床的呾度一下子坐了起来,连连说道:“快,快请大唐高僧来见。” 呾度挣扎着来到会客厅,摩咄与玄奘也被领了进来。摩咄呈上了叶护可汗的书信。呾度浏览之后,简单询问了一下父亲的情况,便转向玄奘。玄奘将麴文泰的家书递给他,并简要叙说了他与高昌王的情谊。呾度看到妻兄的书信,不禁又想起了自己亡故的爱妻,再次伤心落泪,哭泣不止。半晌,他才哽咽着对玄奘说:“法师,您从高昌来,又是妻兄的义弟,所以我看见您就像见到了亲人。一时控制不住,失态了,让您见笑了。” 玄奘说:“国王,儿女情长,思念亲人,乃人之常情。有情有义才是真丈夫。” 呾度笑着说:“真是奇怪,我本来已经卧床多日,一见法师,就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请您在我这里多住一些时日,等我病好了,亲自送您去天竺。” 玄奘他们被安置在活国最好的馆舍,受到了最热情的接待。 这时,从天竺来了一位精通咒术的云水僧人,据说能驱除病魔。于是呾度请他入宫施法几次。也不知是不是那祛病咒术真的灵验,反正他的病情一日好似一日。 就在国王呾度的病情好转的同时,一场惊天阴谋也在加紧进行中:原来,在高昌公主之前,国王还有一位王妃,并生下了长子特勒,在国王患病期间,新娶的王妃与特勒勾搭成奸,整日淫乱厮混,不亦乐乎。见呾度病情好转,这对奸夫淫妇难免焦虑起来。呾度与高昌公主感情极好,爱屋及乌,也非常疼爱她所生的幼子。特勒生怕父亲将来把王位传给同父异母的弟弟,蓄谋篡位已久。他本来盼望着父王早些病死,但现在有了梵僧的祛病咒术,父王的身体竟一天好似一天,于是他决定马上动手! 特勒找到与他私通的新王妃,将一包毒药交给她,让她下毒毒死父王。他答应新王妃,将来自己当了国王,一定娶她为王妃。于是,那蛇蝎心肠的女人把剧毒掺进了汤药里,呾度喝下不久,就一命呜呼见了阎王。国王一死,高昌公主所生的儿子年纪幼小,无力与特勒争夺王位,所以特勒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国王。他照突厥风俗,娶了他的后母为妃。 目睹如此人间惨剧,玄奘师徒感慨良多。悟净说:“先与继母淫乱,后又弑父篡位,简直猪狗不如!” 玄觉也说:“是啊,实在不可理解,一个正常人,怎么会干出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呢?难道,国王的权杖、国王的宝座真有什么不可抗拒的魔力,让他这样发疯、发狂、灭绝人性、兽性大发?” 玄奘道:“这都是贪、嗔、痴三毒在作怪!因为贪婪国王的名利地位,贪恋继母的美色,所以嫉妒、仇恨占有这一切的父亲,恨不得他早日死去!当他父亲渐渐康复,他的贪欲难以得到满足之时,嗔恨的怒火疯狂爆发了,焚毁了他的理智,蒙蔽了他的良心,终于做出了如此灭绝人伦的蠢事。所以,一个人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贪、嗔、痴的危害,它们像毒药一样,能毒化人的心灵,使人堕落成邪魔、恶鬼、畜生。” 在活国骤遇大变——叶护可汗长子暴亡,摩咄急着回素叶城报告,所以不能继续护送玄奘到天竺了。他将叶护可汗写给沿途各国的谕书交给玄奘,让其自行前往,他自己带领突厥卫队北返王庭。因活国正处在大丧期间,玄奘不好马上就走,在这里逗留了一个多月。 过了些时日,玄奘去觐见新王,请求派遣使臣、驿马,送其到天竺境。新王说:“本王所辖境内有一个小国,叫做缚喝罗(今阿富汗巴尔赫)。那里佛迹甚多,被称作‘小王舍城’。法师可以先到那里巡礼一番,再南下不迟。” 玄奘正在踌躇不决之时,恰好遇到了缚喝罗国的数十位僧人。他们因老王逝世而来吊唁,并恭贺新王就任。他们对玄奘说:“小王舍城的确名不虚传,法师若是错过,可以说是终生遗憾。而且,从我们那里到天竺另有一条大路,不必再绕回来。” 玄奘很高兴,便向新王辞行,和那些僧众结伴前往缚喝罗国。 大雪山迷路 不多久,玄奘一行就到达了缚喝罗国。小王舍城果然名不虚传,寺宇繁多,佛教极盛:共有寺院一百多座,僧侣三千多人。在这座古老而又宽敞的城郭之中,到处可见巍巍佛塔,高高的塔尖饰以黄金,在灿烂的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华彩夺目。 城外西南有一座纳缚寺,最为壮丽,以存有佛澡罐、佛牙和佛扫帚三件传世珍宝著称。纳缚寺的西南方向是一座精舍,几百年来,在这里修成正果的僧人不计其数,仅留下的舍利塔就有几百座之多。 玄奘此行最大的收获并非参访寺院、礼拜佛迹,而是有缘结识了一位精通部派佛教的青年高僧——般若羯罗,汉译为慧性。 慧性法师是北天竺人,自幼出家,天资聪明,博学多才,对小乘教义无不通晓。他不但与玄奘年纪相仿,修学经历也十分相似,年纪轻轻就成为享誉全国的一代名僧。他也是因仰慕小王舍城的佛教圣迹而前来朝拜的。 机缘巧合,两位杰出的佛学天才在纳缚寺相逢相遇了。不同的是,来自中国的玄奘宗仰大乘,而天竺的慧性法师研修的是小乘三藏。相谈之下,很是投机,两人互相钦敬。从慧性身上,玄奘感受到了部派佛教的优良之处:他们修行刻苦,学问扎实,持戒严谨,身上有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高贵气质。而与此同时,慧性也通过玄奘看到了中国大乘僧人的风采:心胸开阔,灵明睿智,慈悲和蔼,让人倍感亲切。 玄奘提出一些俱舍、婆沙诸论的问题,慧性酬对得完美、圆融而透彻,与玄奘在国内参拜的那些高僧相比,别是一番风采。于是,玄奘就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与慧性共同研究佛法。 缚喝罗国的西南方,有锐利陀和胡实健两个小国,他们的国王听说玄奘从大唐远道而来,渴望瞻仰风范,双双派大臣前来迎请。玄奘不愿延搁旅途,再三谦辞。但使者反复恳求,只好前去说法。两个国王非常欢喜,将许多金银宝物赠给他。但玄奘西行的目的是求法,对于身外之物,一概婉拒。 玄奘回到缚喝罗国,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南行。 纳缚寺的高僧法爱、法性依依不舍,说从这里前往天竺,必须翻越大雪山(今兴都库什山)。山中不仅有千年寒冰、万年积雪,而且道路艰险,野兽出没,还有鬼魅迷惑神魂,强盗杀人越货,所以劝玄奘不要冒险。慧性法师也说:“奘师,你们师徒三人,人生地不熟,没有军士护送,又没有向导,如何翻越那杳无人迹的千里雪原?” 玄奘笑道:“贫僧能够独自一人穿越八百里沙漠,一座雪山又岂能让我半途而废?至于什么鬼魅、劫匪,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有什么可怕的?” 玄奘的万丈豪情感染了慧性法师,于是他甘愿冒着生命危险,送他们师徒过大雪山。因有挚友慧性法师做伴,玄奘的行程增添了许多欢笑。他们南行到了揭职国,停留了一天时间,购置御寒用品以及准备干粮、柴草。 巍然耸立的大雪山,已经示威似的横亘在他们面前。它横空出世,高入云际,雪峰交错,沟壑绵延。悟净、玄觉因此想起命丧天山的悟明、悟清,很是有些胆寒。两个半大孩子悄悄看看师父,再看看慧性法师,两个大人神态依旧,从容不迫。这让两个小沙弥胆气壮了很多。想想也是,那么危险的天山都闯过来了,这座雪山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大雪山的艰险程度远远大于天山。一座座雪峰高插云天,一道道幽谷深不见底。山路就像一根在风中摇摆不定的飘带,而且积满了冰雪,稍不留神,就会滑落深渊…… 山中云起雪飞,积雪最深处可达数丈,人踩上去就是灭顶之灾。好在慧性法师前不久刚从这里走过,熟悉道路,玄奘他们师徒放心了许多。那日,他们正在埋头走路,忽然听到一阵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声音,随即,脚下的小路真的抖动了几下—— “呜——轰隆隆……” 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过后,他们左前方的那座山峰岩崖崩塌下来!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石块顺着陡峭的山脊滚滚而下,形成了一条石头瀑布。若是处在那黑色的瀑流之下,任是铜头铁臂,也会被砸扁! 慧性法师道:“当地百姓说,这座大山是有生命的,所以它经常会动动腰身、晃晃脑袋——只要它稍有动静,就会发生山崩。” 悟净吐了吐舌头,说道:“这山也是,你又不是人,身上不会发痒,你闲着没事乱动什么?” 玄奘认真想了想,说:“这座山可能真是活的。经常发生山崩,说明它在继续长高,上面的山体不稳,导致了塌方。” 晚上,他们害怕山崖上的积雪崩塌,只能在较为平坦的山坳中露营。寒风凛冽,雪片飞舞,只能等到被冻得大脑迟钝之时,才能迷迷糊糊地睡着觉。黎明时分,玄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醒了。他睁开眼睛,豁然看到了两只贼亮贼亮的绿色灯笼! 与一般灯笼不同的是,它们放射的幽幽冷光,让人不寒而栗!它们在缓缓移动,越来越近…… 天哪,那是两只眼睛,两只野兽的眼睛! 玄奘发现自己以及同伴身上落满了雪,所以他没有动,也没有发声,只是悄悄打量着它。那是一只似虎非虎的动物,脑袋圆而小,尾巴却很长很长,甚至比身子还长。它周身长着细软厚密的白毛,布满黑斑。头部的黑斑小而密,背部、体侧及四肢外缘则有不规则的黑环,越往体后黑环越大,显得格外神秘,也格外美丽。它的身影轻灵而诡秘,似乎随时都准备消失得毫无踪迹。 它似乎也在悄悄打量着这几个冒冒失失闯入雪山的不速之客。不知为什么,玄奘感到,它对他们并没有恶意,并不想伤害他们,只是好奇而已。 一片雪花落进了玄奘眼里,他使劲眨巴了几下。然而,等他再睁开眼睛时,那神秘的生灵像雪山幽魂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他向慧性说起时,慧性说那是雪豹。慧性还说,雪豹是雪原之王,是高山的精魂,人们只是知道它们的存在,却几乎没有人看见过它的活动。 玄奘一行四人历尽艰辛,经过六百多里跋涉,总算到了梵衍那国(今阿富汗巴米扬)。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高山之国,国都罗兰城北倚巍峨的大雪山。梵衍那国王听说大唐高僧翻过雪山而来,赶紧率领群臣与当地高僧们到城外迎接,并在王宫举行国宴,为玄奘与慧性接风。 接下来几天,梵衍那国的两位高僧带着玄奘到处参观,殷勤招待。 玄奘巡礼一遍后,即起身前往迦毕试国。他们从此向东南行两百余里,在即将走完大雪山时,遭遇了漫天大雪。原野披银装,唯余莽莽;山峰涌雪浪,汹涌澎湃;大地沉思不语,冷凝寂寥苍苍;天空玉龙狂舞,撒下鳞甲片片…… 大雪依然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将漫山遍野都抹成了银色世界,看不清山中道路,东西南北莫辨——玄奘他们迷失了道路。慧性法师走在最前面,玄奘牵着白龙马与两个小沙弥随后,他们在大雪中摸索前进。 雪还是下个不停。天色将晚,突然,他们在雪地上发现了一行新鲜的脚印。然而,不等他们欢呼,却发现那是他们自己走过的痕迹——鬼打墙,他们在雪野里奔波了半天,不过是在围着一个地方转圈圈!玄奘明白,再这样走下去,他们就算累死也很难找到正确的路径。于是,他们露宿在一处山坳中,等待天亮。 第二天天色微明,雪已经停了,但四野一片白茫茫,依然找不到方向。天无绝人之路,这时,他们在大地上发现了一条黑线——那是一条小溪。顺着小溪走了半天,总算遇到了一个猎人。慧性一打听,才知道他们误打误撞,居然已经走出了大雪山。 他们又走了半个月,终于进入了迦毕试国境。迦毕试国是天竺西北一个古老的国家,背靠大雪山,周围黑岭环抱,是中亚通向天竺的要冲之地。王城之内,有百余所寺庙,六千多名僧人,而且大多数僧人都信奉大乘佛教。 大唐高僧的到来,受到了国王与全体僧人的热情欢迎,甚至还发生了各个寺院“争夺”玄奘的盛况——大家都想邀请玄奘到自己的寺院去挂单。正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相持不下之时,一位老僧说道:“我们寺院本是汉朝王子建造的,现在法师既然从中国来,应该住在我们寺里才是。” 此言一出,其他僧人都不再言语,而玄奘却大吃一惊——迦毕试国地处中亚和天竺交界之处,距离中原万里之遥,怎么会有一位汉代的王子在这里修建寺院?他是哪一位帝王之后?为何来到迦毕试国?为什么要建造这座寺院?这其中有着怎样的故事? 玄奘带着满腹的疑惑,跟随他来到城外三四里远的寺院。当地人都称这座寺院为“质子伽蓝”。质子,顾名思义,就是人质。这说明,那位王子是来当人质的。更让玄奘惊诧的是,这座寺院的正式名字叫“沙洛迦”,若是翻译成汉语,居然是“洛阳”! 一重山了一重云,行尽天涯倍苦辛。 万里到来洛阳寺,他国子规故乡音。 万里他乡遇故人,恰似久旱逢甘霖。洛阳是玄奘故乡,是他出家、学法、成长的地方,那里有他童年的幻想,有他青春的梦,融注着他太多的感情,寄托着他无限的遐思。而今,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突然看到一座以故乡命名的寺院,怎不叫他心潮澎湃、激动万分! 寺院的各处墙壁上,都描绘了王子的画像。玄奘细细观摩壁画上所绘的中国王子,王子的外貌虽然不大像中国汉人,可身上穿戴的确实是汉代衣冠。在询问过老住持后,玄奘认为这位王子很有可能是西域人。也就是说,他是西域某个归附中原汉朝的国家所派遣的质子。老住持还说,这座沙洛迦寺,就是王子夏季住在这里时所创建的。 一日,老住持前来拜会,对玄奘合十鞠躬说:“打扰法师了,老衲有一事相求。” 玄奘道:“大和尚不用这么客气,只要贫僧能做到的,一定会倾力相助。” 老住持说:“能,你一定能。也只有你能做到。” 说着,他带领玄奘来到寺院的东门南面,指着一尊高大威猛的大神王像说:“当年,中国王子在造寺的时候,将许多金银财宝埋在了这座大神王像的右脚下,以备将来维修寺院之用。法师您也看到了,现在的沙洛迦寺已经年久失修,所以老衲想请您帮我们将财宝取出来,以修缮寺院。” 玄奘奇怪地问:“需要维修寺院,你们直接把财宝拿出来就好,为什么非要贫僧来取?” 住持长老说:“大唐高僧有所不知。中国王子当年埋藏那批财宝时,塑造了这尊大神王像,并以秘密神咒赋予它不可思议的神力,让它守护在这里。几百年前,有一位贪婪的边王听说这里埋藏着珍宝,就将寺院的僧人都驱逐出去,来盗掘宝藏。谁知,他们刚刚动手,大神王帽子上的鹦鹉就开始振翅,发出凄厉恐怖的鸣叫。于是大地震动,一下子就把边王与他的士兵掀翻在地。他们狼狈不堪地逃走了。后来,寺院里一座宝塔朽坏了,本寺僧人想取出珍宝来修缮。同样,刚刚动土大地就发出吓人的怒吼,而且强烈地震动起来。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打这些宝藏的主意。” 玄奘看了看眼前的大神王像,虽然样子很威猛,却并不见什么异常。没想到,它居然有如此大的威慑力,护持宝藏六百年平安无事。 住持长老恳请玄奘说:“大唐高僧能跨越万水千山来到这里,一定有不可思议的神通。而且,您与建造我们寺院的王子都是来自中国,与沙洛迦寺一定有甚深因缘,所以,只有您有能力将宝藏取出,以便我们维修寺院。” 连本寺的僧人都不知道如何解除禁咒,玄奘当然更不知道。而且,他并不擅长咒术,也没有什么广大神通。但他沉思片刻,毅然答应了长老的请求。他已经开示悟入佛之知见,明白“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道理。只要发心正直无私,无论什么诅咒都无咎! 玄奘在大神王像前焚香祈祷说:“王子殿下,您当初秘密埋藏这些财宝,原本就是为了留给后人维护寺院的。现在沙洛迦寺年久失修,取出宝藏维修寺院正当其时。所以,请您解除禁咒。贫僧打开窖藏之后,会亲自称量财宝的价值,然后交给寺院物尽其用,绝不靡费。” 礼毕,玄奘站在一旁,让僧人们开始挖宝。也许是他的真诚祈祷感动了质子的在天之灵,也许是他真的与沙洛迦寺有缘,这批埋藏了六百多年的珍宝,就是在等待着他的到来。四周风平浪静,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状况,大神王头顶上的那只鹦鹉没有振翅,更不曾叫唤。挖到七八尺深的时候,地下果然发现了一个大铜箱子,里面装有很多黄金和数十颗明珠。 时逢三个月的夏安居,他们就在沙洛迦寺结夏。僧人夏安居期间,正是佛法交流的最佳时期。 迦毕试国王信奉大乘佛教,时常请高僧说法。国王派人请玄奘和慧性法师到大乘寺,与本国的高僧共同主持讲经大法会。国王及都城的僧众都来听讲。玄奘对大小乘佛教经典都有深入研究,而且融会贯通,横洞百家,所以随人发问,对答如流,众人心悦诚服。国王欢天喜地,供养玄奘五匹异常珍贵的织锦作为敬礼。玄奘难以谢绝,就随手转赠给了沙洛迦寺。 在此期间,缚喝罗国王派遣使臣追踪而来,说慧性法师离开之后,国王昼思夜想,所以派专使来请他回小王舍城,以慰国王的思念之情。本来,慧性法师计划一直将玄奘送到中天竺,但现在不得不提前与玄奘作别。 迦毕试国王派遣人手,送玄奘东进天竺。迦毕试都城地处群山腹地,进出都十分困难,玄奘离开的时候还要穿越冰雪覆盖的黑岭。东行六百多里,终于进入北天竺境内。 灵山在尔,佛国匪遥。这时,乃是大唐贞观二年初秋,距离玄奘离开长安已经一年时间,他终于用双脚量完了从长安到印度的征程。屈指算来,玄奘途经了包括高昌在内的二十四个西域国家。 一年徒步二十四国,终抵印度 古代天竺疆域,介于孟加拉湾和阿拉伯海之间,地形北广南狭,状如三角。中古时期,天竺地方划分东、西、南、北、中五个区域,称为五天竺。境内有印度河、恒河、布拉马普特拉河三大河灌溉,除西部有沙漠之外,全境土壤肥沃。 中国对天竺还有贤豆、天笃、身毒等称呼。玄奘来到天竺之后,发现这些音译的名称都不太准确,他从正音定名,称之为“印度”。从此之后,中国文献将天竺改为印度,并一直沿用到如今。 玄奘之所以将这片神奇的土地称为“印度”,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印度,翻译成汉语,就是月亮。他把印度比成一轮明月,是因为这个国家圣贤辈出,佛法薪传,在茫茫黑夜里,为众生照亮了前进的道路与方向。同时,月亏月圆,东升西落,生生灭灭,轮转不息,恰似轮回的世界…… 公元606年,戒日王即位,统一北印度,推行佛教保护政策。唐僧玄奘西游来到印度之时,正是戒日王在位时期。 玄奘入北印度,首至滥波国。此国周千余里,有寺院十所,僧徒都学大乘。玄奘在此停留三日,再向南行,至那揭罗喝国。在那揭罗喝国王城的东南,有一座阿育王所造的佛塔,高三百余尺。相传,释迦牟尼前生在此拜见燃灯古佛。当燃灯佛经过一片泥水路时,他将自己的鹿皮衣铺于地上,又用自己的长发布地掩泥,让佛通过。因他如此地敬重佛法,燃灯佛当场授记他来世成佛。 再往东南,度过沙岭,来到了佛顶骨城。城中有一重阁,因存放某一世的佛顶骨而著称。据看守佛顶骨的婆罗门说,以摩香末为泥,以布帛包裹起来,放在佛顶骨上面,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形状,可用来预卜未来。玄奘师徒三人试验的结果是,悟净印得佛像,玄觉印得莲花,而玄奘印得一株菩提树。那婆罗门特别祝贺说,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人能印得菩提树,这预示着玄奘已经觉悟或必然觉悟,得证菩提圣果。 这里的佛迹甚多,玄奘皆一一礼拜致敬,并布施供养。那婆罗门十分热心,他问玄奘:“大唐高僧既然从灯光城过来,可曾去礼拜释迦牟尼佛影?” 玄奘说自己没有听说。婆罗门说:“灯光城西南二十多里,有一座石岭。传说那里的石窟,曾经是一条危害人间的孽龙的老巢。释迦牟尼佛专程来此降伏了孽龙,因而在洞中的石壁上留下了佛影。不过,去那里的路途很偏僻,经常有盗贼出没,因此这两年去的人越来越少,而且全都遭到了抢劫,现在几乎没人敢去了。” 去灯光城,必须走回头路。玄奘不怕费力,很想去瞻礼。但那些迦毕试国王派来护送他的人,因急着完成使命好回家,又听说那里不安全,都不愿意跟去。玄奘想了想,对他们说:“那你们看护着行李先走,等我前往石窟瞻仰礼拜完毕以后,再去追赶你们。” 两个小弟子倒是很想去,玄奘怕不安全,就独自一人前往。回到灯光城,他想找一个向导带路。可是问了半天,没有一个人敢去。最后,一个小男孩说他家离石窟不远,愿意将玄奘带到他家附近的寺院。那寺院早已没了香火,只有一位守门的老人。老者为玄奘的勇气与信念所鼓舞,决定为他引路。 这路果然凶险,山高谷深,曲折难行。因长时间无人行走,路面上长满了杂草,两侧的野草有一人多高,就是有百十人潜伏其中,也很难发现踪迹。他俩刚刚走了三五里路程,突然一声呼啸,从路旁的树丛里跳出五个强盗,手拿明晃晃的钢刀,拦住了去路。 玄奘急忙脱掉御寒的帽子,表示自己是一个出家人。一个为首的强盗高声喊道:“和尚,你往哪里去?” 玄奘合十回答:“贫僧要去礼拜佛影。” 强盗们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难道和尚你没听说,这条路上有强盗劫道?” 玄奘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听说了。其他人都因此退却了,只有贫僧一人前来。” 强盗头子一愣,说:“难道你有三头六臂,不害怕强盗?” 玄奘笑道:“贫僧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强盗也是人呀!为了拜佛,贫僧连毒蛇猛兽都不怕,何况你们和我一样,都是人呢?” 强盗们听了,大眼瞪小眼,茫然不知所措了。多年来,他们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所有人都把他们视作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洪水猛兽,何曾有人把他们当人看?而今,一个从大唐来的和尚居然说他们是正常人!其中一个强盗感动得当场痛哭起来。剩下的四个人也将钢刀收了起来,说道:“难得法师如此虔诚,为了拜佛不惜身命。既然这样,我们兄弟就护送你前去吧。” 本来是劫道的匪类,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玄奘的护卫。有他们开道,一路自然是鸟语花香,泉水淙淙,山水犹如天然画卷,移步换景,美不胜收。前面,一道百丈悬崖巍巍矗立,上接晴天,下临深涧。一条瀑布飞流而下,泻入山涧之中。东岸石壁上有一个天然石窟,洞口正对着那瀑布。这就是佛影长存的龙窟了。 玄奘站在洞口往里面一望,幽深的洞窟之内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老人说:“法师可一直向里去,大约走五十步,就能触到石洞最底部的岩壁了。你退后几步,再向洞底看去。若是有福报的人,便可以看见佛影了。但是,大多数人没有那福气。究竟看见看不见,就看你的法缘了。” 洞内阴暗潮湿,只能小心翼翼摸索前行。玄奘在一片漆黑中走了五十步,果然触摸到了洞底。他后退几步,整理整理袈裟,跪下礼拜。他一边念诵释迦牟尼佛圣号,一边拜了一百零八拜,然而向石壁看去。眼前依然是一片墨黑,一无所见。 想到自己不远万里而来,却因业障深重,佛祖不肯现影,玄奘心头一酸,悲从中来,不禁泪流满面。他诚心忏悔自己的罪业,然后继续虔诚念佛跪拜。又是一百零八拜之后,山洞的石壁上终于出现了一片钵盂大小的神奇光晕。 玄奘大喜过望。然而,那不过是一瞬,光晕一闪而逝。见此情形,玄奘跪下发誓说:“如来真身之影,亿劫难逢。我玄奘从东土长安而来,若不见世尊身影,决不走出洞窟。”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接连礼拜了两百多次之后,眼前忽然一片大光明。洞底的石壁上,云开雾散,出现了佛的影像,连赤黄色的袈裟也异常清楚。只是莲花宝座以下,稍觉模糊。在佛影的左右及背后,还有菩萨、圣僧围绕,依次出现…… 玄奘惊喜万分,高声招呼洞外面的老人和五个强盗进来烧香礼拜。可是,等这六个人举着火把进来的时候,佛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玄奘立刻想到是火光盖住了佛影,赶紧让他们把火熄灭,然后再次叩头念佛。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佛影终于再次出现了。不过,后来的六个人中,五个人得见,只有一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玄奘焚香散花,礼拜已毕,佛影方才不见。 从洞窟出来,同来的几人莫不欢喜雀跃,大家叹未曾有,都说这是大唐高僧的一片赤诚之心,才感召得佛影出现。那五个强盗更是深感惭愧,一起在玄奘面前跪了下来,发心皈依佛教,并请求玄奘给他们授了五戒。 玄奘追上同伴,走了五百多里山路,到达犍陀罗国。 犍陀罗意为“香花之国”,东临印度河,乃古代印度十六大国之一,其都城布路沙布逻(今巴基斯坦白沙瓦),是佛教圣地之一。但玄奘到来之时,这里的佛教已经衰落了,寺宇大半荒芜,只留下许多遗迹让人感怀凭吊。 犍陀罗以及周围的圣迹实在太多了。玄奘一路参观礼拜,所经大塔大寺,都要将高昌王、叶护可汗所施的金银、绫绢、衣服等物拿出来,一一供养。这些古迹,不但见证了这个地方佛教最为昌盛的时代,也记录一大批佛教修行者为了追求真理而献身的动人故事。在这样一个充满岁月沧桑与厚重人文气息的地方,玄奘驻足良久,感慨良多。 残垣默默历风雨,孤塔依依带斜阳。 衰草凄凄人去也,猿啸声声古道长。 玄奘学法的目的地,是中印度的那烂陀寺。按照最近的路线图,他本应该直接往东南方向前进。可是,玄奘是一个思维缜密、行事严谨、虚怀若谷的伟大学问家。他在西行之前,就已经定下了学问百家、博采众长、兼收并蓄、融会贯通的方针。为了走访名师,广交博游,他下决心要周游五印度。古来,迦湿弥罗就是北印度的佛学中心,佛教遗迹众多,而且是第四次结集[35]的所在地。因此,他决定先到北印度,然后再辗转到中印度。 行走千余里,玄奘一行终于来到了迦湿弥罗国。人的名,树的影。玄奘一路西行,离印度越来越近,名气也越来越大。他们一行刚刚到达迦湿弥罗国的边境要塞石门,国王杜拉巴瓦尔达纳便派遣自己的亲弟弟带了车马仪仗,前来迎接。他们溯印度河一条支流而上,沿途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古树参天,香花遍地。迦湿弥罗佛教十分兴盛,沿途寺院众多。玄奘遍访诸寺,一一礼拜。 渐近王城,在一个名叫达摩舍罗的地方,玄奘看到前方彩旗招展,鼓乐齐鸣——原来,国王亲率大臣、高僧等一千多人在此,要举行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成千上万的人们手持鲜花,等候在大道旁,玄奘一到,大家就开始撒花供养。国王请玄奘坐上一头大象,大家簇拥着这位大唐高僧浩浩荡荡地向王城进发。 王城之内,更是万人空巷。百姓们扶老携幼,挤满了街道两旁,争相一睹这位中国高僧的神采。玄奘所到之处,香花飘洒,香烟氤氲,宛若盛大节日一样热闹。 进城之后,玄奘住在阇耶因陀罗寺。第二天,国王杜拉巴瓦尔达纳派人来请玄奘入宫供养,当地高僧数十人出席作陪。国王筵席,自然十分丰盛。依照佛教应供的传统,宴毕,要请学问最好的高僧讲经说法。正应了那句老话: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国王便请来自大唐的高僧玄奘升座说法,并请本国的高僧们与之辩论。于是,宾主之间你来我往,问得刁钻,答得巧妙,可谓花团锦簇,异彩纷呈。听讲的人无不欢欣鼓舞,陶醉其中。国王大喜,频频鼓掌叫好。 翌日,国王亲自来会见玄奘,问他有何打算。玄奘说自己久仰迦湿弥罗大名,要在这里长期停留,修学佛法。他停留在此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抄写经文。 于是,杜拉巴瓦尔达纳国王欣然派给他二十位抄经能手,专门抄写中国没有的佛教经典。一切文书纸墨等费用都由国家供给。另外,国王还为玄奘配备了五个佣人,照顾他的生活。 从此,玄奘有了梵文经藏,为他的学习钻研提供了方便。与此同时,他开始向当地著名高僧僧称虚心请教。僧称老和尚已经七十多岁了,体力已衰,精力不足,本来已经不教授弟子了。但他见到玄奘求法心切,不远万里而来,便不辞辛劳,倾囊相授。他每天上午讲《俱舍论》,下午讲《顺正理论》,前半夜讲《因明》、《声明》。可以说,老和尚拿出了自己毕生的修为,孜孜以授,诲人不倦。玄奘也听得格外用心,如饥似渴,聚精会神。他在中国之时,已经打下了坚实的佛学基础,所以领会得很快,往往能举一反三,洞悉幽微。僧称老和尚对他的才学、悟性都十分赏识,对一同听讲的那些人说:“这位大唐僧人年纪虽轻,但学养深厚,器量宏伟,聪慧敏捷,智力高超。你们之中,恐怕没有人能赶得上他。他意志如此坚定,道心如此坚固,将来一定可以继承世亲兄弟的遗风,弘扬大法。” 那些迦湿弥罗国的高僧听了以后,心中不服。他们大都是参学多年的优秀僧才,在本国罕有对手。他们各展所长,纷纷向玄奘诘难。玄奘为人很谦和,但唯独在佛法上当仁不让。他舌战群僧,气定神闲,酬对应答无一不恰到好处。经过这一番较量,那些僧人心悦诚服。从此,大唐高僧玄奘的名声传遍了北印度。 玄奘在迦湿弥罗参学了一年多时间,直至第二年(贞观三年,公元629年)秋天,他才重新起程,向中印度进发。 这一年多,对于30岁——而立之年——的玄奘来说,非常重要。他不但系统学习了佛学知识,而且梵文大有进步,对印度语言也能运用自如。这为他日后前往最高佛教学府那烂陀寺深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六遇强盗,差点真成唐僧肉 玄奘在离别迦湿弥罗国时,感人的一幕发生了:国王派给他的二十位抄经手以及那五位仆人,情愿抛家离舍,追随他而去。玄奘的人格魅力,由此可见一斑。 由是,他们以玄奘为中心,组成了一支近三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向西南行进。他们先后经过半奴嗟国、曷逻阇补罗国,总算走出了克什米尔的高山大川,来到了磔迦国。这里属印度的边荒地区,佛教很不发达,寺院、僧人都非常少。然而,玄奘的第一位印度朋友——慧性,却诞生在这里,并成长为名震全印度的高僧,不能不说是奇迹。所以,人生的环境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努力。 玄奘一行经过阇耶补罗城、奢羯罗城,到达那罗僧诃城。出了那罗僧诃城,东面便是波罗奢大森林。 印度气候炎热,降水丰沛,很适合树木生长,故而大森林中古木参天,苍苍莽莽,郁郁葱葱,无边无际。大树之间,还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藤条,它们编织出一张硕大无朋的网,将整个大森林联结得密不透风。 森林中,经常有各种动物出没,尤其是那些调皮捣蛋的小猴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茂密的枝叶间钻出来,不等你看清它的嘴脸,就已经牵着藤蔓,从这棵大树荡到那棵树上…… 玄奘一行在森林中走了好长时间,依然没有看到尽头。由于树大林深,枝叶茂密,连小路上空也不见天日,光线昏暗,白昼如同黄昏。不知为什么,玄奘忽然感到四周十分安静,连那些神出鬼没的小猴子也不见了踪影。可是,这种安静偏偏让人不安,好像有什么危机潜伏其中,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 突然,一声呼啸,林中跳出五十多个强盗,手里举着明晃晃的钢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玄奘等人手无寸铁,只好听天由命,任强盗宰割。那些劫匪把他们的金银财物搜了个精光,还剥下他们身上的外衣。那个面目狰狞、性情残暴的匪首,为了防止他们今后报官,计划将他们统统杀死,以绝后患。他挥动着寒光凛凛的大刀,指挥群盗将玄奘他们赶进了一个深坑里。反正这些人很难爬上来逃走,所以群匪准备分完赃后再动手。 这是一个干枯的水塘,四周荆棘丛生,陡峭的土岸上挂满了藤萝。玄奘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乖乖等死。那些从迦湿弥罗国追随玄奘而来的人,早被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乱作一团。一路走来,玄奘已经遇见过多次盗匪,心中十分镇静。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念佛祈求佛菩萨保佑之外,只能静观其变。于是,他席地而坐,默默念诵观音圣号。 悟净看到师父不慌不忙,也故作镇静,坐了下来。可是,他毕竟是个孩子,心中诵经的同时,眼珠子四下乱看。突然,他在水塘南岸,发现了一条草藤掩映的泄水暗道! 他悄悄摸过去,猫腰观察,暗道的那一端居然透出了光亮!这就是说,那边有出口!他机警地暗示师父,可以从暗道中逃走。于是,玄奘与他躲过劫匪的监视,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暗道里匍匐而出。他们师徒两人飞也似的跑出了大森林,恰好遇到一个正在耕地的农夫,把遭遇盗贼的经过告诉了他。农夫立刻停止耕作,取出一只螺号,向着村子的方向猛吹一气。村里的人们听到报警,手拿兵器纷纷涌来,不一会儿就到了八九十人。玄奘带着他们到林中去搭救同伴。 玄奘带着村民赶到时,强盗们还在为分赃不均而吵吵嚷嚷,尚未顾得上对池塘里的人下毒手。强盗们看到村民人多势众,霎时作鸟兽散,纷纷抓起抢来的财物钻入森林,逃得无影无踪。玄奘与村民们跳进水塘,把同伴们身上的绳索解开。村民们纷纷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他们遮体,并搀扶着他们回村投宿。 一路上,那些惊吓过度的人有的哭哭啼啼,有的相互抱怨,唯独玄奘无忧无虑,与村民们谈笑风生。他的同伴们说道:“法师,我们遭到抢劫,所有的财物被洗劫一空。没有盘缠,我们以后将寸步难行。你为何不发愁呢?” 玄奘道:“那会儿我们骤然遇到强盗,情况危险万分,随时都有可能被砍下头颅。菩萨保佑,让我们躲过了大劫大难,性命无忧。中国有句古话:‘天地之大宝曰生,生之既在,则宝不亡。’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只要生命在,其他都好说。至于被抢的钱财,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不必介意。车到山前必有路。请大家放宽心,今后的行程,贫僧自有办法。” 第二天一早,玄奘就率领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上路了。他们走近了磔迦国东部边境的一座大城。城西路北,也有一片大树林。不过,这片树林之中没有潜伏强盗,而是居住着一位年高德劭、学问广博的婆罗门,他不但精通《吠陀》,而且对《经百论》、《广百论》也很有研究。所以玄奘专程前来向他请教。老人听说玄奘从遥远的中国前来取经,很是为其不畏艰险的求知精神所感动。当他听说玄奘一行中途遇盗,所有的财物都损失殆尽,立刻派了一位侍者到城中,为玄奘一行准备斋饭。 城中有数千户人家,信仰佛教的较少,大多数人都是婆罗门教徒。那侍者在城中遍告大众:“大唐高僧前来求法,在附近的森林遭盗贼洗劫,财物尽失。请大家尽力布施资助。” 玄奘在迦湿弥罗这一年多,已经声名四播,凡听说过的人都把他视为神僧。这座城市中有三百多位经常干没本生意的人——以抢劫、偷窃为生,其中一些人参与了大森林劫道。当他们知道自己抢劫的是大唐高僧时,心中惶恐不安,后悔万分。最终,他们一齐来到树林,跪倒在玄奘面前,一方面送还抢来的东西,一方面忏悔罪业,请玄奘饶恕。 玄奘借机为他们讲了因果报应的道理,奉劝他们弃恶从善,自食其力。盗贼们听了玄奘说法,决心洗心革面,改邪归正。 那婆罗门见此情形,由衷赞叹说:“我活了偌大年纪,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神奇的法力,竟然能将这些作恶多端的人感化!” 另外,这位婆罗门老人精通长生之术,他主动要将秘不外露的药方传授给玄奘。没想到,玄奘毫无兴趣,只是虚心向他学习《经百论》、《广百论》。 在婆罗门处随学一个多月后,玄奘等人东行五百里,来到了至那仆底国。至那,就是“支那”,是古代印度人对中国的称呼。至那仆底,可以翻译成“中国城”。原来,这里就是玄奘在迦毕试国沙洛迦寺听说过的那位入质印度的中国王子冬天时的住所。当地人对玄奘格外亲热、格外友好。 为了亲近一位名叫调伏光的大德,玄奘入住突舍萨那寺。调伏光本是北印度的一位王子,自幼喜好佛法,所以抛下荣华富贵,出家为僧,对佛学独有见解。玄奘来印度是为求法,凡所经之地,他都要认真考察;凡遇到有学问的人,不管宗派,无论教门,他都虚心请教。玄奘在这里住了一年零两个月,向调伏光大师学习《唯识论》、《对法论》、《显宗论》、《理门论》等。 其后,玄奘从这里出发,在阇烂达那国的那伽罗驮那寺停留四个月后,再越山渡河,跋涉数千里,经屈露多国、设多图卢国等国,出北印度,来到中印度境内。 五印度中,中印度面积最广,最为富饶,一直是印度的文化中心、学术中心。这里更是释迦牟尼佛诞生、成道、入灭的地方,几乎到处都有佛教圣迹。 玄奘一行一路参学,经过秣兔罗国、萨他泥湿伐罗国、窣禄勤那国……他在中印度先后游历了三十多个国家,停留的时间也最长。他沿着恒河两岸,一面巡礼佛教遗迹,一面向高僧大德学习。 在参访了无著、世亲菩萨住过的寺院之后,玄奘离开阿逾陀国,与同伴乘船东行,沿着恒河向阿耶穆佉国前进。 恒河两岸,多是亚热带丛林,古树参天,异常繁茂。尤其是这一段河流的两岸,都是郁郁葱葱的阿输迦林,一望无际,美不胜收。阿输迦树,又名无忧树,树干直立,花开红色,极为鲜艳。 正是初秋时节,清风徐徐,流水潺潺,空中水鸟翱翔,水里鱼儿嬉戏。顺风顺水,白帆高扬,不闻桨声就已经船行一百多里。可以说,这是玄奘西行以来最舒服、最惬意的一段旅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风平浪静之中,船上所有人都陶醉在恒河美景之时,岸边繁盛的密林中,突然蹿出十几条船,冲着玄奘他们乘坐的大船直直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显然,这是一伙埋伏在此的水上强盗。几十个手拿钢刀的劫匪跳过船来,控制住水手们,将客船驶向丛林茂密的岸边。船上的乘客惊慌失措,乱逃瞎窜,有的人慌不择路,跳进滚滚河水中溺水而亡…… 玄奘在中国云游参学之时,曾经从成都乘船到荆州,又沿着长江直航扬州。他深知水上不同于陆地,在岸上遇到强盗还能逃跑,但在水中只能任人摆布。玄奘十分镇定地嘱咐自己的同伴们不要慌乱,也不要企图反抗。强盗无非是劫财,把那些身外之物给他们就是了。 可是,这伙强盗似乎非同一般,他们在船靠岸之后,把所有人都赶到了岸上,还命令男人们脱掉衣服,一边搜查随身携带的钱财,一边仔细打量每一个人的身材、面容。 难道,他们是在给自己的女大王相亲不成? 他们的确是在相人。不过,不是为了给女大王或大王的女儿找丈夫,而是为了献给突伽天神。突伽天神是印度教中一个重要的女神,她是印度神话中雪山女神的多种形象之一,也是性力派崇拜的主神之一。献给女神的祭祀品,不仅要五官端正,而且还要身体健康、仪表堂堂。 原来,这一伙强盗是突伽天神的信徒,每年秋天都要找一个身材健美、相貌端庄的年轻男子,杀取血肉来祭祀,祈求天神保佑和赐福。 在这个教派众多的祭祀仪式中,人牲是最为神秘,也最为虔诚的一种,也就是拿活人的血肉献祭。在这些突伽信徒看来,杀人献祭不但不是犯罪,还能消除自己前世今生的罪孽,让女神把吉祥降临自己头上。所以他们非常认真、非常虔诚地为女神挑选着牺牲人选。 突然,强盗们眼前一亮,因为他们发现了玄奘! 这个沙门姿容伟岸,气度不凡,而且身材匀称,皮肤细腻,肤色白净,显然是绝佳人选!把他杀死,用他新鲜的血肉来祭女神,最合适、最吉利、最完美! 于是,他们将玄奘从人群中拉了出来,五花大绑,开始霍霍磨刀。 玄奘平静地对那些强盗信徒们说:“以我这样污秽丑陋的身体,居然有幸成为天神的祭品,实在是非常地意外。我不是舍不得这副肉皮囊,但是我跋涉千山万水远道而来,是为了到灵山朝拜佛祖,取经求法,流传东土。现在,我的这个愿望尚未实现便被杀害,对你们、对女神恐怕都不吉利。” 船上同来的那些乘客纷纷替他求情,他的两个小弟子以及那些抄经手,更是情愿以身相替,代他牺牲,去献祭女神。 可是,玄奘的气质、玄奘的神态,是他们无法比拟的,所以那些强盗才不会拿着美玉换石头呢。再说,在他们看来,祭祀女神是最为神圣庄严的事情,如果糊弄女神,是要遭报应的。 强盗们对所有人的哀求置若罔闻,开始准备祭祀仪式: 一个头目模样的强盗,让人在树林里打扫出一块平整的空地,用水和土,筑起一座祭坛。然后,他们有人舞蹈,有人吹奏法螺,有人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仿佛在祈求女神到来…… 最神圣的时刻到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首领命令两名强悍的刀斧手把玄奘押到祭台前,拔出锋利的钢刀,高高举起,瞄着玄奘的脖颈砍将下来…… 寻访佛陀的足迹 那刽子手钢刀在握,心里却有些发毛。因为,原来那些被押上祭坛的人无不魂飞魄散,跪地求饶,有的哭爹喊娘、痛哭流涕,有的吓得屁滚尿流、瘫痪不起。而眼前这沙门,镇定自若,毫无惧色,与他们这些凶悍的匪徒面对面时,脸上泛起的居然是怜悯的神色,好像面临末日的反而是他们一样。群盗见了,非常惊怪,心中惴惴不安,所以屠刀迟迟没有落下来。 玄奘自知难免一死,平静地对强盗头子说:“我别无所求,请你们稍等一下,让我安心欢喜地去死。我会自己化灭。” 能自行化灭,当然更好,强盗们便答应了。面对死亡,玄奘神凝思静,毫不畏惧。他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聚精会神、毫无杂念、澄心净意地观想兜率天,一心专念弥勒菩萨。 此时此刻,玄奘念念不忘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西行求法的目的。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更重要的。为了苟且偷生,有的人为非作歹,有的人丧尽天良,有的人出卖肉体,有的人出卖灵魂……可是,在玄奘这样虔诚的求法者看来,生命的价值远不及理想与信念。所以他祈求弥勒菩萨,愿自己死后往生兜率天弥勒内院,听闻弥勒菩萨亲自讲解《瑜伽师地论》妙法。将来成就通慧之后,再来这个世界上广宣佛法,教化这些可怜的众生,让他们舍离诸恶,改邪向善。 玄奘专心致志,恬然入定。此时,玄奘欢天喜地,身心踊跃,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早已忘记了自己正在坛上,忘记了头顶上高悬着一把锋利的钢刀,忘记了穷凶极恶的强盗,忘记了随时都有可能被杀死…… 与玄奘同行的那些人开始号啕大哭,那悲痛欲绝的声音回荡在丛林之中,回荡在恒河岸边。哭声惊起了林间的小鸟,惊动了水中的游鱼,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们的大放悲声无法感动强盗们,只能以哭声为玄奘送行。 在匪首的带头祈祷声中,祭祀仪式已经接近尾声,虔诚的祷告似乎重新给了刽子手勇气。他往钢刀上浇了一些恒河之水,只等待首领一声令下,便手起刀落,让玄奘身首异处! 就在玄奘命悬一线之际,突然黑云密布,狂风大作,折树飞沙,波涛骤起,盗贼停留在河里的船只瞬间倾覆了好几艘。 苍天暴怒,大地震撼!大树腰折,恒河浪涌! 而祭坛上的玄奘,微微闭目,神情陶醉,嘴角似乎挂着一缕神秘的微笑……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骇莫名,尤其是那些强盗,更是感到恐惧万分——刚才的狂风大浪,分明是神灵向他们发出的警告!他们大惊失色,慌作一团,连忙向玄奘的弟子打听其来历:“这个沙门从哪里来?” 悟净机警地回答说:“我师父可是来自大唐的神僧,他所到之地,国王献礼,人人归敬。你们现在若是杀害了他,就会犯下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玄觉也说:“是啊,大唐高僧有菩萨保佑,神灵护体。刚才的狂风巨浪,就是对你们的警告。你们若不马上释放他,忏悔罪恶,必将受到上天最严厉的惩罚,死无葬身之地!” 强盗们早已察觉到这位来自东土大唐的僧人非同寻常,而今看到狂风越刮越猛,恒河巨浪翻腾,早已震惊得头皮发麻,脊背发凉,浑身冷汗淋漓。强盗首领扑通一声跪下,叩头如捣蒜。他的同伙们更是一个个匍匐在地,开始对着玄奘连连谢罪,真心忏悔。 然而,端坐在祭坛上的玄奘还是一动不动,宛若入了涅槃一样。 强盗们更加不安了——就算玄奘是自行化灭,归根结底,还是他们害死了这位大唐高僧,依然无法逃脱神灵的惩罚!在所有人惶恐不安的注视下,匪首战战兢兢地爬上祭坛,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玄奘。禅定之中的玄奘被惊醒,他睁开眼,轻轻问道:“我的死期到了吗?” 看见玄奘还活着,强盗们喜出望外,赶紧把袈裟拿来给他穿上,连连磕头谢罪,乞求他的原谅。峰回路转,大难不死的玄奘十分坦然地接受了他们的忏悔,并趁机向这些强盗们讲解一些最基本的佛学道理,明确告诫他们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抢劫与杀人都是要遭报应的,将来还要堕入十八层地狱,受尽煎熬。更应该明白,人生十分短暂,应该珍惜今生,行善积德,不要再种恶果。 诚惶诚恐的盗匪们为玄奘的学识、气度、慈悲所折服,再次磕头忏悔。匪首说:“我们原先行为颠倒,作孽多端,触犯天威。今日有幸得遇法师,聆听教诲,从现在起,我们要放下屠刀,洗手归正。” 说着,他们纷纷将杀人越货的兵器丢进恒河,把抢来的财物悉数归还给船上的乘客。做完这一切,这些原来的突伽信徒觉得还不够,又请求玄奘为他们授戒,从此放弃原来的信仰,开始笃信佛教。 恒河遇险,是玄奘西行途中遭遇的最危险的一次劫难。然而,他不但神奇地渡过了难关,死里逃生,而且还凭借人格魅力与宽容博大的胸襟,成功地让一批穷凶极恶的强盗改邪归正,成为虔诚的佛教居士。这不能不说是一次奇迹,玄奘再次书写了一段活着的传奇。 成功化解险境后,玄奘和同伴们收拾行囊,继续沿恒河顺流而下,至阿耶穆佉国。更向东南行了七百余里,再渡恒河及南雅木那河,到钵罗耶伽国。 在婆罗门教以及印度教的神话之中,恒河与雅木那河之间的这片肥沃的土地,被尊为土地女神。而两河交汇处的钵罗耶伽则被视为女神的生殖器官,象征着创造、活力与生生不息。两条大河交汇处的水面颜色深浅不同,乃是神明在此会合的象征。每天来这里沐浴的婆罗门信徒络绎不绝。 许多虔诚的信徒选择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方法在此修行:他们在河面上打下一高一低两根木桩,两根木桩都露出水面。每天日出之前,他们从岸边涉水爬上这一对一对的木桩,一只手抓住高一些的柱子,一只脚踩在矮柱子上,另一只手和另一只脚不弯不曲,凌空张开。然后抬头挺胸,面对着太阳的方向伸长脖子张目注视——早晨,日出东方,他们就面对东方;正午,太阳升到天顶,他们也跟着仰面朝天;傍晚,日落西山,他们继续追随着夕阳……整整一天时间,所有修行者的身子都会以手抓着的高柱子为轴心,随着太阳的方向慢慢旋转,不吃不喝,直到日落才从上面下来。第二天天亮,重新开始。他们希望通过这样周而复始的苦行,能出离生死,解脱轮回。当然,有一些人由于体力不支而跌落河中,沉没在滔滔恒河之中。而在其他修行者看来,这就是解脱,这就是升天。许多人数十年如一日,从不懈怠,直到落水而死的那一天。 同时,每天还会有很多的人跋山涉水,从各个国家来到钵罗耶伽,焚香沐浴,绝食七天,然后抱着沙袋、大石头之类的东西沉河自杀。他们认为,在这里去世,能升入天堂。 玄奘看到这一切,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这些外道的苦行精神,很让人敬佩;但他们寻求解脱的方法,实在可笑之极。他们一行离开两河交汇处,来到了憍萨弥国,再经鞞索迦国,终于到达玄奘向往已久的舍卫国。 这里是佛陀驻锡最久、说法最多的地方。当时,舍卫城有一位富商,名叫须达多。他心地善良,怜悯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与孤寡老人,经常布施财物帮助他们,久而久之,被人们誉为“给孤独”长者。他到王舍城经商时,恰逢释迦牟尼佛在王舍城传法。他偶然听到了佛陀说法,若饮醍醐,豁然开朗。当下邀请佛陀到自己的国家弘宣佛法。 为了给佛陀寻找一个适合长期居住的场所,他走遍了舍卫城,最后相中了城南五六里处的一片园林。这片清净闲旷的花园,乃祇陀太子精心营建的,自然不肯轻易转让。再说,人家贵为太子,自然不缺钱花,所以当须达多提出要购买花园时,太子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可是,这须达多三番五次恳求,太子为了让他知难而退,说道:“你若能用黄金铺满花园,我就卖给你。”没想到,那须达多将自己的家产都换成了金币,用大象驮来,真的开始以黄金铺地。 太子又惊又奇:是什么原因让须达多非要购买这片园林?莫非这里的地下埋藏着什么宝贝?当祇陀太子知道他是为了供养佛陀时,很是为他的诚心所感动,立刻决定将园中所有的林木奉献给佛陀。两人合建精舍,故而以两人的名字命名为“祇树给孤独园”,又名“祇园精舍”。 精舍竣工后,释迦牟尼佛曾于此度过二十四个雨季,佛教的大多数经典亦说于此地。舍卫城的祇园精舍,与王舍城的竹林精舍,并称为佛教最早的两大精舍。 玄奘到来时,祇园精舍已经完全荒废了,殿宇坍毁,唯余故基。东门左右,阿育王所建的高达七十余尺的两根石柱依然耸立,园内一砖室巍然独在,并供奉着一尊著名的佛像。祇园精舍的周围佛教圣迹很多:东北角上有一座塔,是佛陀亲自照顾生病比丘的地方;西北角也有一座小塔,是为了纪念佛陀的两大弟子舍利弗与目犍连斗法而建的;东边由北向南排列着三个大坑,这里就是婆罗门教徒利用桃色新闻陷害佛陀的地方。 玄奘等人从舍卫城东南行八百余里,来到释迦牟尼佛的故乡——迦毗罗卫国。玄奘到来之时,迦毗罗卫的都城早已颓毁。宫城遗址的正殿现改建为精舍,其内供有佛陀的父亲——净饭王的遗像;北侧王后的寝殿,亦改成了精舍,供奉着佛母——摩耶夫人的画像。 离开迦毗罗卫城后,玄奘一行到佛陀出生的蓝毗尼朝圣。他自此向东,经过一片五百多里的森林,来到中印度的蓝摩国。又经过一片大森林,进入拘尸那揭罗国,这里是佛陀示寂的地方,如今也是一片荒凉。 玄奘一行从佛涅槃处的大森林继续行走了七百里,来到了西临恒河的波罗奈国。这里的人们大都信奉婆罗门教。玄奘站在恒河西岸,看到那些外道修行者有的剪断头发,有的浑身涂炭,有的赤身裸体,修行形式五花八门。还有一个人在练习水上漂的功夫。当然,他所能做到的是翻来覆去的水下沉——双脚一踏上河面,就落进了水中。 见此情景,玄奘忽然想到了佛典中记载的一个故事。 有一天,在恒河渡口,正在等待渡船的佛陀与弟子们遇到一位苦行梵志[36]。苦行梵志明知故问地问佛陀在干什么。佛陀说等待渡河。苦行梵志颇为骄傲地说自己有超人的能力,可以从水面上走着过河。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一种故意挑衅,而且那梵志俨然占了上风。弟子们都知道佛陀神通具足,恳求佛陀给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表演一下神通,震慑他一下,让他不敢再小瞧佛教。没想到,佛陀却说:“我们上船吧!”大家坐船到达对岸之后,佛陀问船家要多少钱,船家说:“一人一文钱。”佛陀转过头来对弟子们说:“你们都看见了吧,他这样的法力,就值一文钱。” 玄奘没有凌空飞行的神通,他乘渡船过恒河后,向北上行十余里,到达佛陀初转法轮的鹿野苑。当初,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证道之后,首先来到了这里,为憍陈如等五人讲说了四圣谛(苦、集、灭、道)和八正道(正见、正思惟、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 佛陀还对他们五个人说,修行佛法应该避免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放纵自己,完全沉浸于世俗的享乐;一个极端是无视身体的基本需要,一味强调苦行。这两种极端都不能悟道,必须走中道——脱离邪见,不落二边,不偏不倚,圆融无碍,才能获得心灵的自由与解脱。 憍陈如听完佛陀讲述,最先明白了佛法的道理。其他四人也相继证得法眼净——能够准确观察到宇宙人生的真理,不再疑惑。于是,他们五个人与佛陀组成了最初的僧团。至此,佛教的佛、法、僧三宝具足。 现在的鹿野苑,千年来陆续建成了一座座寺院群落,共住僧一千五百余人,都学小乘佛法。玄奘离开鹿野苑,沿着恒河东行三百里,经战主国,再渡河向东北行一百四十里,来到毗舍离国。佛陀在世时,这里是离车族的都城,佛陀曾屡屡行化于此。 佛教衰败,玄奘失控大哭 玄奘南渡恒河,来到摩揭陀国境内。摩揭陀为佛陀住世时十六大国之一,土地肥沃,风俗淳朴,崇尚佛法,有伽蓝五十余所,僧徒万余人,多修习大乘教法。玄奘慕名来到摩揭陀国的华氏城。佛陀圆寂两百年后,阿育王将首都从王舍城迁到了这里,并以此为中心建立了印度历史上最为强大的帝国。阿育王开始并不崇信佛法,让他顿悟的是一场极为惨烈的征战。他的将士杀死对方十万余人,自身损伤也极为惨重。更严酷的是,这场大规模的征战带来的是社会大动荡。为躲避战乱,人们纷纷逃离家园,从而造成田地荒芜,百业凋零,而后更发生了大饥荒、大瘟疫…… 无数鲜活的生命死于饥馑、战乱与疫病。阿育王被这场恶战所带来的悲惨景象深深震撼了,内心充满悔恨。于是,他决定皈依和平的佛教。他在与佛陀生平有关的地方,修建了成百上千座佛塔。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人民能遵守佛法,不再纷争,永远和平。为了让世世代代的人们记住他的话,他将法令刻在石头与石柱上,安放在全国各地。玄奘不止一次在这些石柱上看到这样的记载: 我将佛法刻下来,是为了告诫我的子孙放弃武力征服,他们所获得的胜利,应该通过忍耐和轻罚来取得。他们应该这样想,只有佛法的征服才是真正的征服,佛法的喜悦才是全部的喜悦。这不仅对此生有益,对来世也无价。 当玄奘来到华氏城,眼前的残破景象让他大吃一惊。曾经壮丽辉煌的宫殿,而今仅存故基与残垣断壁;曾经的数百座寺院,现在只剩下可怜的两三所。要知道,这里是佛陀渡过恒河后第一个讲经的地方,曾经高僧云集;这里曾经是伟大的阿育王维护正法,使佛教得到空前发展的地方! 玄奘一一凭吊那些佛教圣迹,感慨万千,不胜欷歔。是啊,世事无常,成、住、坏、空[37],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规律。 他继续向西南行,经砾迦寺再南行百余里,至菩提伽耶,这里是佛陀成正觉之地。远远地,玄奘就看到了那棵佛教的圣树——菩提圣树。菩提树本名毕钵罗树,因佛陀在树下觉悟,成就无上正等正觉,故名菩提树。 玄奘看到,菩提树四周筑起了高大坚固的围墙,东西较长,南北稍窄,共有四个门。围墙内绿草如柔软的地毯铺在地上,同时栽种着许多珍奇名贵的花木。然而,当玄奘没有在菩提树下找到那块大石头时,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当年,佛陀就是在那块石头上静坐成道的,因而后人称之为金刚座。据说,无论大地怎样震动,金刚座都不会倾覆;而佛教式微,佛法渐衰,金刚座就会被沙土所覆盖,无法得见。佛陀入灭后,各国的国王听说了金刚座的象征意义,随即雕刻了两尊观世音菩萨的坐像,分别放置在南北两侧,为金刚座的标界。人们传说:若是这两尊菩萨像隐没不见,则佛法当尽! 而今,玄奘没有看到那金刚座,它早已被泥土所掩埋。就连那两座面向东方的观世音菩萨像,也已经被泥沙掩埋到了胸部! 在佛陀证道的菩提树下,玄奘五体投地,用自己的肉体紧紧贴在这片印满佛陀足迹的土地上。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西行几年来所遭遇的种种险阻、种种磨难,不禁悲欣交集;他又一幕幕回想起自己进入西域、进入印度所见到的种种景象:原本佛教昌盛的西域诸国,而今几乎没有了佛教的踪迹…… 世事无常,成、住、坏、空虽然是自然法则,但这一路行来,他仍然感到触目惊心,心痛不已。尤其是看到菩提树下的菩萨像也在渐渐被淤积的泥沙淹没,预示着佛法将衰,他不禁悲从心来,匍匐在地,号啕大哭…… 这虽然不是玄奘西行求法以来第一次痛哭流涕,但却是最难以自控的一次。沙漠断水,天山雪崩,强盗举刀,一次次危在旦夕,他从来没有如此悲伤;与国王称兄道弟,公主以身相许,无数至高无上的荣誉,也不曾让他喜极而泣。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自从踏上求法之路,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因此,他的理想之崇高,信念之坚定,境界之忘我,是外人难以体会的。要知道,对于他前行的每一步,都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做前提而拼搏出来的。如今,在这佛陀成道的菩提树下,一向意志坚定、无所畏惧、从容镇定的玄奘,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他就像失却家园、离别亲人的游子,忽然回到了家乡,见到了日夜思念的娘亲,怎不叫他激动万分!匍匐在菩提树下,他就像扑在亲娘的怀里,可以肆无忌惮地敞开自己的心胸,倾吐自己的心声…… 三年多来凶险而艰难的旅途固然使他身心疲惫,亲眼目睹佛教在其发源地的衰落也的确让他伤悲,然而,玄奘最遗憾的并不是这些。作为一个佛教徒,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亲自面谒佛陀,亲耳聆听佛陀的纶音!而今,他虽然到达了佛陀的故乡,亲履了佛陀走过的土地,菩提树依旧茂盛,流逝的千年时光却难以追回。日到中天,温暖的阳光笼罩着菩提树。今天的玄奘不曾见过古时的太阳,今日的太阳却曾经照耀过佛陀的面庞。玄奘可以朝圣,可以想象佛陀的音容笑貌,可以在佛陀的觉悟之地久久徜徉,但他却无法亲聆佛陀的慈悲教诲。而这,在今生今世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缺憾! 玄奘懊恼哀伤,悲泪盈目,悲恸着追思忏悔:佛成道的时候,我漂沦在何处?我就像一个少不更事而流落异乡的孩子,不知家在哪里,不知母亲的思念,不闻故乡的召唤,流浪生死不知归来。为什么自己的业障如此深重?直到像法时期[38],自己才姗姗来迟…… 古道斜阳秋风起,浪子思归期。 抬望眼,路迢迢,十万八千里; 山复复,水淼淼,重重坎坷荆棘。 风尘荡涤游子泪,多少往事历历。 暮色苍苍望家山,一片真情依依。 梦中常见却是遥远,回首已是百年期。 牧笛声声,炊烟缕缕,泪雨沥沥, 云水轮回降甘霖,庄严我故国大地。 [1]指大德之人。 [2]即《阿毗达磨俱舍论》,佛教经典之一,古印度世亲著,唐玄奘译。 [3]寺院中负责接待宾客的僧职。 [4]即《大般涅槃经》,佛教经典之一,共四十卷。 [5]即《摄大乘论》,佛教经典之一,是印度大乘佛教瑜伽行派的主要论著。 [6]即阿毗达磨,一种阐发佛教教义理论的体裁。 [7]《成实论》是佛教论典之一。研习和弘扬《成实论》的,称为成实学派。 [8]即大乘佛法和小乘佛法。 [9]又名三学,或三无漏学。戒是戒止恶行,定是定心一处,慧是破妄证真。是佛教的修行方法。 [10]指研习和弘扬《摄大乘论》的义学僧人。 [11]古印度将一昼夜分为六时,即晨朝、日中、日没(昼三时)、初夜、中夜、后夜(夜三时)。初夜,相当于现在的20时左右。 [12]这两句是用来点明修行禅法的人,心中要如一点毛病也没有的眼睛才好。 [13]人有八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末那识、阿赖耶识。阿赖耶识,意为“我”。 [14] 出家修道者的通称。 [15]六欲天之四。此天有内、外两院,内院是弥勒寄居于欲界的“净土”。 [16]古代典籍的通称。 [17]施主。 [18]佛门法器之一。行脚时可用之驱赶动物防身,乞食时振动锡杖,使人远闻即知。 [19] 尚未得度的年少行者。 [20]集结僧众共同劳动。 [21]佛经讲座特有的形式:听闻法师讲授后,弟子重述其师所讲。 [22]修行人把智慧当做生命。 [23]“三藏”指三类佛教经典,即经、律、论。精通三藏的学者,被称为“三藏法师”。 [24] 纸张未发明以前,古印度多以贝多罗树的叶片作为纸类的代用品,简称贝叶。因而,最早的佛教经典也是书写在贝叶上的,称为“贝叶经”。 [25]佛门特有的一种调剂身心的修行方法,近似于散步。 [26]即帕米尔高原。 [27]现在四川省一带,包括四川盆地和汉中盆地一带。 [28]受具足戒的证明,也用来证明僧人身份。 [29]这是印度佛教信徒对佛、法、僧三宝最恭敬的礼节。 [30]指浮尘为日光所照时呈现的一种远望似水如雾的自然景象。佛经中常用以比喻事物之虚幻不实者。 [31]即洛阳和长安。 [32]欲界、色界和无色界。 [33]简称《仁王经》。仁王,指的是当时听法的十六位国王。国王们为了使自己的国家长治久安,请佛陀说了此经。 [34]今库木什山。 [35]即由佛教徒集会,对佛陀学说进行会诵,经过讨论、甄别、审核,最后用文字确定下来,成为经典。佛教史上先后共有四次结集。 [36]佛教以外的出家修道人。 [37]佛教教义名数。指世界生灭变化一大周期的四个时量,所谓“成劫”、“住劫”、“坏劫”、“空劫”,亦称“四大劫”、“四劫”。 [38]佛陀入灭后,依其教法的运行状况,可区分为正法、像法、末法三个时期。一般认为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万年。正法时期,佛虽灭度,教法住世,依教法修行,即能证果;像法时期,也有教、有行,但因信心、修持不够,证果的少;末法时期,佛法式微,佛教成了知识,依教奉行者少,研究学问者多,所以证果者十分罕见。 游学全印度 从贞观六年(公元632年)开始,无忧树五次花开,五次飘香,终于把玄奘熏陶成了最博学的佛学大师。在这五年里,他几乎翻阅了那烂陀寺所有的佛教经典,领会了戒贤大师等高人的学问精华,成为可以与戒贤大师媲美的旷世高僧。 然而,他并不满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智慧永无穷尽,学问贵在交流。因此,玄奘拜别戒贤大师,又开始了全新的五印度之旅。 这一年,是贞观十年(公元636年),玄奘三十七岁。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按一般道理说,玄奘已经在全印度的最高学府那烂陀寺深造了五年多,尽得佛学泰斗戒贤大师等人的真传,应该满足了。连戒贤大师也认为,玄奘的学业已经大成,应该出去弘扬佛法了。可是玄奘认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那烂陀寺毕竟不能囊括全印度的佛学知识。在印度,常有精通某一部经论的高僧隐居在深山大川的荒寺之中,过着离群索居的隐士生活。所以,他像早年在中土从成都出发,周游荆、楚、吴、越、燕、赵一样,从那烂陀寺所在的中印度出发,先向东,再向南,又向西,后向北,开始了历时四年多的五印度环游,历三十余国,行程数万里。 恭御陀国的折利怛罗城是玄奘环游其中的一站。这是一座海滨城市,港口里的货船来来往往,满载着印度的各种物产顺着季风驶向东南亚。玄奘在港口附近的一个寺院挂单,能清晰地看到船舶或徐徐归来,或扬帆起航。他特地打听了一下,人家告诉他:商人及远方客旅,就是从这里入海,驶向遥远的国家。他知道,从海路也能返回自己的祖国。他的思绪不禁伴着远去的船只,飘荡在海上,飘向远方的大唐…… 风烛泪流为阿谁,杜鹃声声劝人归。 万里孤悬海崖外,风清月皎思翠微。 玄奘失眠了。他站在走廊上,眺望着辽阔的海空。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月出东方,水光接天,海天同寂寥,光影共徘徊。稍焉,月升天上,影落海中,月华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像一条银色的长路,一直铺向了海天相连的尽头。 海到天边天是岸。海的那一边,就是中国了吧?玄奘在月光下徘徊了很久很久,直到深夜仍然不肯回屋。离别长安已经十一年了,不管是在坎坷的西行路途上,还是在那烂陀寺紧张学习的五年,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思念祖国、思念故乡,恨不得马上乘着这银线一样的月光,飞回长安,飞回洛阳…… 月朗则星稀。漫步中,玄奘偶然一抬头,忽然看到南方的海平面之上,闪烁着一颗亮星。连皎洁的月光,也无法掩盖住它熠熠闪动的五彩光芒。他忽然醒悟到,那不是星星,而是大海那边僧伽罗国的佛牙塔上的宝珠在放光! 由此,玄奘下定决心,在僧伽罗国游学完毕之后,就踏上归程,返回中土大唐。 离开折利怛罗城后,玄奘继续环游,一路拜访众多名师、高僧。与此同时,玄奘就像一个磁力极强的吸铁石,一路上不断有高僧被他吸引到身边,围绕着他形成了一个上百人的僧团。他们一路浩浩荡荡地游走在五印度境内…… 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已经是四十一岁中年人的玄奘回那烂陀寺。这次出游历时整整四年。 本来在离开中国之前,玄奘在中国就已经是顶尖高僧了,西行这十四五年以来,他不耻下问,兼收并蓄,再加上数万里云游之中的旁搜博探,可以说,此时的玄奘精通经、律、论三藏,学兼大小乘二教,横洞百家,佛学知识已经超越了当时印度水平最高的两位大师——戒贤大师和胜军居士,达到了无人企及的高度。玄奘又有了一个响亮的称号——唐三藏。精通经、律、论三藏的法师会被称为三藏法师,因玄奘来自大唐,故特称为“唐三藏”。玄奘也是史上第一个被称为“三藏法师”的中国人。 玄奘回到那烂陀寺后,本计划马上准备回国。戒贤大师却请他出任教授师,为僧众开讲《摄大乘论》及《唯识抉择论》。因而,玄奘也就成为那烂陀寺所聘请的第一位中国教授。 那烂陀寺所传授的学说,虽以无著、世亲为中心,但同时也网罗了当时大小乘学者以及世俗的各类学者在这里讲学,形成了各抒己见、百家争鸣的自由风气。那烂陀寺不是以对峙的态度来处理各派学术,而是把它们作为一个全体来分科。这样,讲学的规模日趋完整,学者们都从全体着眼而不拘于一家之言。 在玄奘讲学于那烂陀寺之前,师子光在寺中开讲《中论》、《百论》,并有意地与瑜伽行派相对峙,批斥《瑜伽师地论》。在玄奘入寺之前,师子光就已经是著名的三藏法师了,他敢于在瑜伽行派的根据地——那烂陀寺公开挑战,自有其非凡的才智与学识。一时间,那烂陀寺的众多瑜伽派论师,竟然无人能与之抗衡。 身为那烂陀寺住持的戒贤大师,宽宏慈悲,他老人家不是将“异类”的师子光强行赶出寺门,而是让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当时瑜伽行派学识最渊博的论师——玄奘出马,在师子光的讲坛旁边同时再开一坛,宣讲瑜伽派教义。两位著名论师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弘扬中观、瑜伽两种争论了上百年的学说,这是多么有趣又何等壮观的学术胜景! 玄奘对《中论》、《百论》和《瑜伽师地论》都有很深的研究与心得,知道两者有同一法源,决不会互相抵触。之所以会产生误解,是研究者本身无法融会贯通而造成的,绝不是那一种法本身的缺陷。为了让大家能了解两者其实不相违背的道理,玄奘专门用梵文撰写了相当于汉文八万四千字的《会宗论》三千诵。论著写成之后,呈予戒贤大师与寺内大众评阅,读过的人无不称许赞叹。玄奘据此与师子光数次论战,也无往而不利。师子光辩不过玄奘,败下阵来。于是,原来听他讲课的那些学僧,渐渐都跑到了玄奘的讲坛。从此,玄奘在印度的声望越发如日中天。 降服婆罗门外道,挑战小乘佛法 法战师子光,为玄奘在印度的一系列辩难拉开了序幕。 就在玄奘结束讲座,准备告别那烂陀寺与恩师戒贤大师回国之时,又一个突发事件让他不得不再次推迟东归的日程。这件事的由来,还得从中印度戒日王说起。 戒日王(约公元590~647年)是印度一位色彩斑斓的历史人物,是著名的贤王。戒日王原先信奉印度教,后来笃信大乘佛教,修建了很多佛塔、寺院,并供养佛教僧众,鼓励各教派进行宗教学术交流。 玄奘在印度游学期间,正是戒日王最鼎盛时期。他在那烂陀寺旁边建造了一座十丈多高的全铜佛塔,引起了全印度的关注。 公元640年,戒日王在征讨恭御陀国时路过乌荼国。那里的僧人都信奉小乘佛教,觉得大乘佛教华而不实,于是就对戒日王说:“我们部派佛教,才是正法的代表。所谓大乘佛教华而不实,非佛所说。听说您在那烂陀寺旁边建造了一座美轮美奂的铜塔,为什么不也给那些外道寺造一座呢?” 戒日王自然不高兴,责问他们为什么这样说。他们回答:“那烂陀寺宣扬的所谓佛法,不过是空花外道,与那些外道没什么两样。” 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他们献给戒日王一本专门抨击大乘学说的《破大乘论》,并对戒日王说:“这是我宗高僧般若毱多所造的论著,岂有大乘僧人能破斥?” 戒日王说道:“我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森林里有一只狐狸,它在一群老鼠面前气吞山河地说,自己比雄狮还要勇敢凶猛。一来二去,这话传到了狮子耳朵里,狮子就来找狐狸,想同它较量一番。哪知,狐狸听说狮子真的要来,立刻吓得屁滚尿流,撒腿跑了。你们就像那自吹自擂的狐狸,没有见识过大乘高僧的真知灼见,所以固守己见。若真的了解了大乘佛法的精髓,恐怕早就改换门庭了。” 那些小乘法师自然不服,希望两大宗派的高僧面对面辩论对决,以定是非。戒日王笑道:“这有何难?” 于是,戒日王当即发文书给那烂陀寺正法藏戒贤大师,请他从那烂陀寺挑选大乘高僧前来应战。事关大乘佛教的命运,戒贤大师不敢怠慢,立即召集寺内高僧讨论此事。最终,大家推举出四位最有资格代表那烂陀寺前去辩经的人选: 智光,海慧,师子光,玄奘。 然而,他们的对手般若毱多,在佛教界人士听来,更是如雷贯耳。 般若毱多在小乘佛教中的地位和威望,完全可以与戒贤在大乘佛教中的地位相媲美。他不但精通小乘教义,对瑜伽行派的教义也有极为深刻的了解。可以说是知己知彼,所以他所著的《破大乘论》七百颂,成为小乘学人破斥大乘的利器。也正是因为如此,智光、海慧与师子光三人,慑于般若毱多的威名而信心不足,畏畏缩缩,犹豫不前。 作为全印度最高佛教学府,那烂陀寺实在拿不出像样的理由来拒绝对方的挑战。尤其这次辩论是由戒日王所组织、主持的,如果不战而退,不仅那烂陀寺名誉扫地,就连大乘佛教今后也难以在全印度抬起头来。但是,戒贤大师年事已高,并且患病多年,精力与体力都不足以支撑一场大规模的论战……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这时候,玄奘挺身而出。玄奘对其他三人说:“我在中国和迦湿弥罗国时已经通读过小乘佛教的三藏经典,完全了解小乘的宗旨。想用小乘的教义破斥大乘,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虽然我才疏学浅,但去到乌荼国与那些小乘论师们辩论,自觉还是能够取胜的。” 师子光领教过玄奘的厉害,所以最先站出来支持他。可是智光还是顾虑重重,不放心地说:“你能保证辩论得胜吗?要是失败了,那烂陀寺的名声就完了!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啊!” 玄奘说:“各位不必为此烦忧。我是从大唐来的学僧,万一输了,也是我个人的事,与各位以及那烂陀寺的名望无关。” 就在他们四人厉兵秣马,准备出征时,戒日王又派人送来第二封信。由于对恭御陀国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他不能脱身回到乌荼国,所以请玄奘他们暂缓起程。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就在玄奘一行待命出发时,又有人在那烂陀寺山门前摆起了擂台——一位顺世外道(古印度婆罗门教的支派,主张随顺世俗,倡导唯物论之快乐主义)婆罗门专程来向那烂陀寺挑战。他写了四十条论点,悬在寺院门口,声称如果有人能够驳倒其中一个观点,他愿意将自己的脑袋输给对方。当然,不能战而胜之的人,也必须以头谢罪。同时,根据印度辩论的规矩,若是那烂陀寺的代表输了,必须改换门庭。 这个顺世外道很擅长诡辩,而且像印度许许多多狂热的宗教人士一样,勇于为信仰献身,不惜以项上人头作赌注,在辩论中,随时准备为真理而牺牲。应该说,正是这种大无畏精神,促进了古代印度学术水平的提高。 面对顺世外道的公开叫板,过了好几天,那烂陀寺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应战。至此不得不说,这是那烂陀寺经院式的学风所带来的弊端。学僧们衣食无忧,一切都按部就班,做学问也是一板一眼,引经据典,失却了思辨的活力和冒险的精神。再加上事关重大,人们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大家都在相互观望,尴尬地等待,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佛教以缘起性空为基本宗旨,所以从来不承认什么救世主。自然,面对诘难,佛菩萨也不可能前来帮助他们。拯救这场危机的,只能是他们自己。 这个人,又是玄奘。 看到那烂陀寺总也无人出面,玄奘只好再次单枪匹马,上阵应战。他详细研究了外道的四十条论点,找出其破绽,然后让自己的仆人去将婆罗门的论义扯下来,撕得粉碎,并用脚践踏。 他尚未亮相,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给那狂妄的外道来了一个下马威。顺世外道大吃一惊,问他是何人。仆人回答说:“我是摩诃耶那提婆奴!” 摩诃耶那提婆,就是大乘天。这是在玄奘勇挫师子光之后,那烂陀寺僧人对玄奘的尊称。那外道显然早就听说过玄奘的威名,而今更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不禁胆怯了,想打退堂鼓——悄悄溜走。 然而,此时已经晚了。根据印度辩论的规矩,一旦有人应战,提出论点的人就不能退却。玄奘请他入寺,又请戒贤大师与几位高僧作证,与婆罗门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顺世外道在认识论上主张感觉论,在实践生活上主张快乐论,人生的目的在于追求快乐,故而崇尚肉体的解放。这种理论在玄奘看来,极其粗糙与荒诞。因为,人是有精神追求的生物,物质的享受与肉体的放纵并不能解决精神的痛苦,更不能为心灵寻觅到安详的家园。相反,物欲与肉欲完全释放后,人的心灵没有了依托,于是整个人必然会在随意游荡中完全迷失。当特立独行失去节制必然怪诞不经,当自我放纵到极致必然无耻下流。所以,信奉顺世外道的人,最终必然是醉生梦死,或道德沦丧,没有良心底线;或得过且过,苟延残喘。还有的人痴迷酒与迷幻药,举动之荒唐,令人瞠目结舌…… 玄奘与那顺世外道你来我往,几十个回合下来,那位自命不凡的婆罗门所有的观点一一被玄奘批驳得体无完肤,再也站不住脚。婆罗门理屈词穷,哑口无言,只好起立认输,说:“我输了,就依原来的约定,以我项上人头谢罪。” 玄奘立刻制止他说:“我佛慈悲,严戒杀生,所以我不会让你去死。不过,你从现在起,要留在那烂陀寺,做我的侍从。” 顺世外道捡回了一条命,自然喜不自胜。他十分感激玄奘的宽宏大量,死心塌地地追随在他身旁。 降服顺世外道,玄奘并没有感到高兴。因为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大战之前的一次练兵,他真正的劲敌是那位小乘佛教领袖般若毱多。他知道不久将有乌荼国之行,于是便将般若毱多所著的《破大乘论》七百颂找来研究。他仔细阅读了一遍,发现这是一部非常难解的书。般若毱多不愧为与戒贤齐名的杰出论师,他精通因明,对小乘正量部的教义阐释得滴水不漏。玄奘毕竟是大乘学者,对小乘教义只是泛泛了解,所以其中有些疑点不太明白。可是,戒日王的命令随时都可能来,如果连《破大乘论》的义理都难以贯通,又如何谈得上击败般若毱多呢? 玄奘不禁从先前的自信满满变得有些急迫,在室内踱步。他刚刚收服的那个顺世外道见状,关切地问道:“主人有什么为难之事吗?” 玄奘随口说:“你有没有听说过《破大乘论》?”没想到,这个顺世外道居然说:“奴仆原来曾想找小乘佛教的麻烦,所以悄悄去听般若毱多讲过五遍,而且还做过一些研究。”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玄奘大喜过望,当即拜他为师,请他为自己开讲《破大乘论》。那顺世外道见玄奘施礼,诚惶诚恐地说:“我现在是您的奴仆,根本没有给主人讲经的资格。” 不管是什么学问,玄奘的态度从来都是能者为师,不耻下问,所以他说道:“这是其他宗派的学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研习过。你既然通达,就是我的老师。尊重知识,并不丢人。请你不要有太多的顾虑,尽管讲授好了。” 这个顺世外道见玄奘如此谦逊,就点头答应了。不过,他出于替玄奘着想,说道:“既然您不嫌弃,那就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讲。以免别人知道您向一个奴仆学法,会损坏您的声誉。” 当天夜半时分,当所有人都沉睡之后,顺世外道把《破大乘论》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详详细细地解释了一遍。玄奘听完后很快就掌握了要义,不但解开了原先感到困惑的难点,而且找到了其中不少破绽。 随后几天,玄奘将《破大乘论》中错误的逻辑整理出来,用大乘教义理论加以驳斥,一口气写成了《制恶见论》一千六百颂。戒贤大师看完后非常高兴,赞赏此论为破斥邪说谬论的最佳著作。 知恩图报,写完《制恶见论》,玄奘没有忘记那位有功之臣——顺世婆罗门。对他说:“仁者因辩论失败沦为仆役,受委屈了。从现在起,我恢复你的自由之身。您可以随便离开了。” 重获自由的顺世婆罗门又喜又惊,给玄奘磕了一个头,便离开了那烂陀寺。 为争抢玄奘,印度两大强国竟要开战 写出近五万字的《制恶见论》,玄奘觉得之后与小乘论师们的对决已稳操胜券,有了必胜的把握。因而,他又开始做回国的准备。他计划等论战一结束,马上动身东归。 回国的事也是千头万绪,尤其是这十多年来,那二十名抄经高手已经将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经典都抄写了出来,共计有五百七十夹,近七百部,可以说是堆积如山。还有十来尊佛像以及其他物品,没有二三十匹驮马、十多个助手,休想上路。可是,玄奘一个两手空空的穷和尚,到哪里去找这些人力物力呢?再说,这么多的人畜,要长途跋涉数万里之遥,没有充裕的物资保障,没有强有力的护卫,很难平安到达中国。 一想到这些,玄奘的头都大了。正在他愁肠百结之时,一位名叫伐阇罗的露形外道忽然来访。露形外道为印度耆那教的宗派之一,以常年赤身裸体为最上乘的修行方法,认为这样能生一切智。这位伐阇罗善于占卜,他不请自来,主动要求为玄奘卜卦解疑。 玄奘说:“贫僧是大唐国的僧人,来印度求学已经十多年了。不知是留下好,还是回国好?若是回国,能否顺利、安全到达?再则,请您看一看,我的寿命长短。” 伐阇罗拿出一块白石,画地之后,端详了一会儿说道:“您能留下不走最好。五印度僧俗各界,上至各国国王,下到黎民百姓,没有不敬重您的。当然,您若坚持回国,也能安然到达。在大唐,您也能受到尊敬,不过不如留在印度。您的寿命从现在起起码还有十年。但若有其他阴德转续,就非我所能预测了。” 玄奘想了想,又问:“我是决心要回国的。可是,我要带的经书和佛像很多,请问,如何才能顺利运回大唐?用什么方式比较安全呢?” 伐阇罗说:“法师不用为此担心,戒日王和鸠摩罗王会派人护送您的。所以,您和您所携带的物品都可以顺利运载回国。” 玄奘苦苦一笑,道:“可是,这两位国王我从来没有拜见过,他们又怎么会施予我这样大的恩惠呢?” 伐阇罗很有把握地说:“鸠摩罗王已经派人来请您了。我看卦象,三两天内就会到达这里。而且,只要您见到了鸠摩罗王,也就会见到戒日王。” 玄奘将信将疑,但仍然开始准备回国的行装。整理要运回国的经书、佛像,打包装箱,忙得不亦乐乎。因玄奘学问渊博、道德高尚、声望极高,而且为那烂陀寺立下了赫赫功勋,所以当他要回国的消息传开之后,那烂陀寺的高僧大德纷纷前来劝阻。他们说:“印度是佛祖的降生之地。佛陀虽然已经入灭,但各种圣迹还在,加持力很大,在这里修行更容易有成就。如此,您才不白过一生啊!您好不容易才来到印度,又在这里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荣誉,怎么还想回去呢?何况,贵国对三宝并不像这里这样恭敬,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呢?” 玄奘知道他们都是出于好意而挽留自己,不过他有自己的理想。他恳切地说:“当初佛陀既然立下教法,就应该广泛弘扬开来,以报答佛陀的恩德,怎么能只顾自己了脱生死,而不管广大的众生呢?何况我们中国素来就是礼仪之邦,一切都有法度可遵,君圣臣忠,父慈子孝。自从佛法传入中国,越来越多的人虔诚皈依。而且,中国人具有大乘佛教的根基,主要崇奉大乘佛法,多是发心想亲证佛果的人。所以,佛教在中国方兴未艾,必将有更大的发展。” 诸位大德为了劝说玄奘留下,说道:“佛出生在印度,而不是中国,可见中国是无福的边地,你又何必一定要回去受苦呢?” 没想到玄奘不答却反问道:“维摩诘[2]大士说太阳照临南赡部洲,是为了什么?” “为除黑暗。” 玄奘豪迈地说:“我现在回国,也是如此。莫说现在的中国已经有佛法流行,就算蒙昧未开,未有化度,我也要毅然决然地回去,让大乘佛法的真理在华夏大地上传播开来。” 大家看到玄奘去意已决,难以说服,就一起去见戒贤大师,希望戒贤能以师生之谊留住玄奘。戒贤大师派人将玄奘找来,问他意下如何。玄奘恭敬而坚定地禀告恩师:“这里是佛陀的故乡,弟子何尝不想长留久住?可是,弟子万里西征的目的是为了取经求法,利益众生。承蒙师父您亲自教授《瑜伽师地论》,答疑解惑,弟子感激不尽。这些年来,弟子有幸朝礼圣迹,听闻了大小乘各部的深妙教义,可以说是不虚此行。现在弟子学有所成,想尽快回到中国,把您传授给我的学说翻译成汉文,使更多人蒙受法益,以此报答恩师的厚爱。这就是我急切回国的原因。” 戒贤大师听后,高兴地说:“这正是菩萨的旨意,也是我对你的期许。你好好准备行装吧,大家都不要强行挽留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伐阇罗预测的话应验了:鸠摩罗王派使者来到那烂陀寺,让戒贤大师将大唐高僧玄奘送到他那里去。这位远在东印度的国王,如何会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人呢? 原来,那位被玄奘折服并放回的顺世外道,与东印度迦摩缕波国的鸠摩罗王相熟。他回到东印度后,见到了鸠摩罗王,自然而然地谈论起了他这次中印度之行。被玄奘驳斥得灰头土脸的他,却对自己的对手赞不绝口,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此一来,鸠摩罗王对那个来自大唐的高僧产生了强烈的兴致,很想一睹玄奘的风采,所以派专使来请玄奘。 与般若毱多的法战悬而未决,玄奘又在作回国的准备,这时候鸠摩罗王又来添乱,横插了一杠子。戒贤大师感到左右为难,就找大家来商量:“先前我们已经选定玄奘去戒日王那里与小乘辩论,倘若应邀去鸠摩罗王那里,万一戒日王也来要人,我们怎么办?”大家协商的结果是以玄奘已决定回国为由,婉转拒绝。 可是不久,鸠摩罗王的第二封信又到了:务必请玄奘前来我国小住几天,应该不妨碍他回国的行程。请勿再推辞。 一头是戒日王,一头是鸠摩罗王,两头都得罪不得。于是戒贤大师干脆使了个“拖”字诀,精心招待鸠摩罗王的使者,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先拖下来,再静观待变。鸠摩罗王是一个急性子,总不见玄奘到来,当即大怒,又派人送来一封措辞异常强硬的书信。 书信的核心意思是说,他鸠摩罗王本来不信佛法,因玄奘而对佛教产生了兴趣。那烂陀寺不让玄奘到他那里去,是认定他是个恶人。于是威胁说,以前那些恶王们做的那些破坏佛法、摧毁寺院的事情,他也一样能做到!当他率领大军杀到那烂陀寺的时候,玄奘他们不要后悔! 当时,鸠摩罗王在全印度的势力仅次于戒日王,而且以好勇斗狠著称。他说率大军踏平那烂陀寺绝对不是口头威胁,他真的做得出来。这封火药味十足的书信,在那烂陀寺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许多人因此惴惴不安,生怕真的遭此劫难。 戒贤大师将玄奘召唤过来,委婉地说道:“鸠摩罗王一向善心薄弱,崇信婆罗门外道,所以佛教在他的国内很受压抑,远远不如外道普及。或许他前世与你有缘,自从听到你的名字之后,便发自内心地要亲近你,诚心诚意跟随你学习佛法。你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开导他。如果能引导他归敬三宝,那么全国的百姓自然也会跟着信仰佛教。否则,说不定那烂陀寺会因此遭受灾难。” 玄奘当然不能让那烂陀寺因为自己而毁于一旦,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孤身跟随使者东行,去面见鸠摩罗王。 听说玄奘真的来了,鸠摩罗王马上转怒为喜,亲自率领大臣在城外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然后把玄奘请到王宫盛情款待。这样的礼遇和敬重,对这个一向崇尚外道的国家来说,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因为玄奘个人的影响力,居然能使一个国家从国王到民众的信仰都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玄奘在王宫为鸠摩罗王讲经说法一个多月,回答他提出的种种问题。为了让他更好地理解佛法,玄奘还专门用梵文为他写了《三身论》三百颂。自然而然,鸠摩罗王对玄奘敬佩得五体投地,开始倾心向佛,施行仁政。并因对玄奘的由衷敬佩,而对他的祖国——大唐充满了向往之情。 等到戒日王征讨恭御陀国凯旋,想要继续那烂陀寺与般若毱多的那场辩论,却忽然听说玄奘已经应鸠摩罗王之邀,去了迦摩缕波国。他又惊又怒,立刻派人去见鸠摩罗王,要他马上将奘师送过来。然而,这个时候,鸠摩罗王对玄奘的推崇到了无可复加的程度,正把他当做佛菩萨一样供奉在王宫,哪里肯放人?作为在全印度实力仅次于戒日王的国王,鸠摩罗王心里一激动,就对使者撂下一句狠话: “要我的头可以,要大唐高僧玄奘,没门!” 听到使者的如是汇报,戒日王暴跳如雷,怒气冲冲地对侍臣发牢骚说:“鸠摩罗王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为了一个僧人,竟然对我说出这么无礼的话来!”于是,他又派了一个使臣去严词责备鸠摩罗王。使臣对鸠摩罗王说:“你既然说了宁可舍头,也不把大唐高僧送来,那么,现在请把头交给我,让我带给戒日王。” 全印度两个最强盛的国家,为了供养玄奘,居然反目成仇,要兵戎相见! 曲女城大法会连辩十八天 然而,戒日王的实力摆在那里,鸠摩罗王当然也不能贸然翻脸;同时,戒日王刚刚结束了一场征战,军队亟待休整,如果真的为了玄奘开战,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尽管两人嘴上气势汹汹,却并未真正打算开战。于是,鸠摩罗王调集两万象军,逆恒河而上,护送玄奘去见戒日王。 动用两万大军为一位僧人护驾,可谓空前绝后,闻所未闻。玄奘在印度所受礼遇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这个鸠摩罗王,常常像孩子一样天真可爱。戒日王的驻地在恒河南岸,他却命令大军在恒河北岸扎营,将玄奘安置在军营正中预设的行宫,然后他自己渡河前去见戒日王。戒日王知道他是出自对玄奘的敬爱,所以才出言不逊,就不再加以为难。戒日王只是问玄奘眼下在哪里,鸠摩罗王回答在行宫中。戒日王又问:“为何没有一同前来?” 鸠摩罗王反问:“既然大王您如此崇信佛法,又怎么可以让玄奘法师渡河涉险前来拜见您呢?” 戒日王在自己的额头拍了一巴掌,说道:“哦,对,是我错了。你先回去,明天我亲自前去礼请。” 鸠摩罗王回到行宫,向玄奘通告了他见戒日王的经过,并且预测说:“戒日王虽然说的是明天过河来,但我猜想他一定急不可耐,恨不得马上见到您。所以,他可能今天晚上就会来。如果他来了,您不必出去迎接。” 果然,初夜时分,哨骑前来报告,说是河中出现成千上万的火炬,同时传来响亮的步鼓声。步鼓,是戒日王专用的信号标志。他出行时,一定有几百名金鼓手随从,他走一步就敲一下,称为节步鼓。全印度只有戒日王才能这样,其他国王不能仿效。因此,可以确定是戒日王连夜而来,鸠摩罗王立刻率领人到河边去恭候迎接。 身材魁梧、面如明月、满身珠宝的戒日王,在鸠摩罗王的陪同下来到行宫。戒日王见到玄奘仪表堂堂,顿生敬仰之心,他在玄奘座前倾金山、倒玉柱,俯下万尊之躯,行头面接足礼——在印度,唯有弟子对师父、晚辈对长者,才行这最尊贵的礼节。他散花、颂偈赞叹玄奘之后,才问道:“法师从中国来,弟子听说贵国有部《秦王破阵乐》,不知秦王是何人?有何丰功伟绩,以至要如此称扬他?” 《秦王破阵乐》是一部集歌、舞、乐于一体的大型综合性歌舞剧,主要歌颂了秦王李世民的英勇战绩,是在《破阵乐》[3]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贞观元年(公元627年)正月初三,为庆祝李世民登基,宫廷乐工在皇帝春节宴请文武百官之时,正式演奏了《秦王破阵乐》。从此,这首乐曲成为唐朝最流行的一部大曲,它雄壮激昂的旋律、恢宏磅礴的气势,象征了大唐帝国蒸蒸日上的国力和勇于开拓进取的精神!玄奘能在万里之外的印度,听当地最杰出的国王以羡慕的口吻说起《秦王破阵乐》,自然是心潮澎湃,倍感自豪。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成为大唐的民间外交家: “此歌者,赞美我国贤君之高德也。” 玄奘故意停顿了片刻,才侃侃而谈:“我的祖国对于那些怀圣贤之德,能除暴安良,救民于水火之中的人,就歌而咏之。上至国家的宗庙之乐,下到黎民百姓的口头小曲,都为古今的圣贤歌功颂德。秦王就是当今大唐的天子。他在未当皇帝之前,被封为秦王。当时,中国正处在战乱时期,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秦王以帝子之亲,应天策之命,英勇善战,统帅大军征战四方,平靖兵匪,肃清海内,将人民从兵燹之中拯救了出来。人民感念他的恩德,就谱写了这支乐曲颂扬他。” 戒日王听了玄奘的话,赞叹道:“这样的人,是上天派来为人民当家做主的。我当面东朝之。” 正是因了玄奘的努力,使得戒日王对大唐帝国充满了由衷赞美和无限神往。他很快就派出使节访问大唐,并于第二年抵达长安。其后,印度与唐朝友好往来,建立了良好的关系。的确,在玄奘离国出行的十九年里,他把中国人聪慧善良、品德高尚的美名传播四方,而且把大唐国家的德威远播四方。因为,在外国人的眼里,玄奘就是大唐! 之后,戒日王告辞回宫,准备第二天正式迎接玄奘。 翌日一早,鸠摩罗王陪同玄奘渡河,去见戒日王。当他们走近行宫时,戒日王已经率领近臣、法师等二十多人站在宫外等候。他们将玄奘迎进行宫就座,再次奏乐、散花,以珍馐斋供。 礼毕,戒日王问:“弟子听说您著有《制恶见论》,带来了吗?” 玄奘将论著呈上。戒日王让一位侍从当众诵读。听完后,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扭头对在座的小乘法师们说:“太阳照耀,萤火虫和烛火就失去光亮;天雷震荡,就听不见鼓锣与锤錾的声响。现在,你们各位所信奉的小乘之宗,一一被大唐高僧破斥了。请问,你们哪一位能够站出来,用自己的教义与他当场辩论呢?” 在座的各位小乘法师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当场反驳玄奘。 戒日王见状,冷冷一笑,说道:“各位平日能言善辩,自称‘解冠群英,学盖众哲’。你们经常发难,毁谤大乘,怎么听说今天有大唐高僧前来辩论,就借口要去朝礼圣迹,纷纷逃避呢?我现在知道了,原来你们都是一群无能之辈。” 玄奘感到这样对各位小乘法师不公平。因为他们原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制恶见论》,仓促之间,自然无法应战。于是,他将自己的观点拆解开来,细细讲了一遍。那些法师听后,心服口服,当众欢喜赞叹玄奘不已。 戒日王有一位寡居的妹妹,聪慧利根,对小乘善正量部的教义很有研究。她坐于戒日王身后,听了玄奘的讲解,深感大乘佛教奥妙无穷,欢喜雀跃,欣然改宗。 戒日王眼见自己的妹妹都被玄奘折服了,真是太兴奋了。高兴之余,他突发奇想:将那烂陀寺与乌荼国小乘佛教徒之间的辩论,扩大范围——扩大到全印度。让所有的小乘论师,都来向这位大唐高僧挑战。 想到这里,他对玄奘说:“法师的论著的确高明,弟子与在座小乘法师都很佩服。但是,其他各国的小乘和外道没有见过法师的真知灼见,恐怕仍然抱残守缺,执迷不悟。因而,我想在曲女城为您举办一次规模空前的辩论大会,通令五印度的沙门、婆罗门以及各种外道统统前来集会,一则显扬大乘佛教的微妙义理,以断绝他们的毁谤之念;二来让他们一睹法师的崇高盛德,摧伏他们的骄慢之心。” 这就是说,让玄奘去迎接全印度所有高僧、婆罗门以及其他外道的挑战! 尽管玄奘修养极深,温文尔雅,能够处变不惊,但仍然被戒日王的这个决定吓了一大跳!要知道,古来由于印度地理环境优越,气候条件良好,简单耕种就能丰衣足食,所以印度人闲暇很多,尚好思辨,各种学术都非常发达。因而,印度各种宗教十分发达,用佛教的话说,有“九十六种外道”。同样因为如此,原始佛教才能发展成现在的大小乘峥嵘并立、各部派争奇斗艳的洋洋大观。同时,印度的高山大川、森林乡野之中,卧虎藏龙,不知隐居着多少高人。他们的学识高深莫测。而玄奘,虽然十几年间积累起了很高的声望,但毕竟印度是佛学的发源地,他一个外来的留学僧,从语言到逻辑习惯都有先天的缺陷。万一失败,就意味着前功尽弃,身败名裂。根据印度辩论的传统,他很有可能因此而输掉自己的脑袋! 然而,玄奘依然没有丝毫畏惧和犹豫,他毅然选择了担当,坦然面对有生以来最大的挑战。 从这一刻起,一位来自东土大唐的异国高僧,已然担当起了维护大乘佛教在印度的地位与声誉的历史重任! 这一年,玄奘虚岁四十有二。 五印度盟主戒日王发出通告,邀请各国国王、佛教各宗派论师、婆罗门、外道学者等齐集曲女城,参加规模空前的辩论大法会。 诏令发出,戒日王与鸠摩罗王各自率领着自己浩浩荡荡的大军,陪同玄奘向曲女城大会场进发:戒日王带着那支远征凯旋的大军行进在恒河南岸,鸠摩罗王指挥着两万象军开进在恒河北岸,河面上,还有上万艘舰船一起开动。这一路上,幢幡遮空,旌旗蔽日,锣鼓喧天,乐曲回旋。他们足足走了九十天,直到腊月才到达曲女城。 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恒河之畔的曲女城成为全印度关注的焦点。无数的人从四面八方朝这里赶来。如期到达的总计有:十八国国王,精通大小乘的高僧三千余名,婆罗门及外道两千多人,以及那烂陀寺的一千多名僧众。这些来自印度各地的高人,都是各教派、各宗派、各学派挑选出来的顶尖人物,博学善辩且各有专长,玄奘面临的将是怎样的一种精彩? 前来观看这场辩论的民众更是高达数十万人。一时之间,场内场外人山人海,好不热闹。戒日王早已在会场搭建起两座大殿,其内安奉佛像,并做法堂之用,每座大殿可容纳一千多人。各位国王的行宫,就在会场西面五里的地方。 经过紧张而隆重的准备,辩经大会正式拉开帷幕: 戒日王与鸠摩罗王先从行宫中请出佛陀金像,安奉在大象背上的宝帐中,并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戒日王扮作帝释天[4],手持白拂随侍在右侧;鸠摩罗王扮作梵天[5],手执宝盖行进在左侧。两人都是头戴天冠,垂璎佩玉,护送着佛像缓缓前行。随后是两头驮着巨大花筐的大象,一路抛洒着缤纷的花雨。其后是玄奘和高僧们乘坐的大象队伍,十八位国王和王公大臣们则乘坐另外三百头大象,护卫在两侧。 到达会场门口,戒日王亲自捧着金佛像走上大殿,安放在宝座上。然后,他和鸠摩罗王及玄奘、十八国国王,依次上前礼拜供养。随后,戒日王首先请十八国国王入座,再请各国高僧一千多人入座,接着请婆罗门以及有名的外道五百多人入座,最后才请各国大臣两百多人入座。其余的僧俗人等,只能安置在院门外面。 等内外都入座后,开始依次设席供养佛、玄奘及诸位大德。供佛及僧已毕,戒日王亲自动手,铺设狮子宝座,请玄奘升座,担任论主。玄奘升座后,先阐扬大乘宗旨,说明自己作论的本意。然后由那烂陀寺沙门明贤法师宣读《制恶见论》。另外散发了一些抄本,并悬放在会场门外。玄奘大义凛然地遍告大众: “若其间有一字无理能难破者,请斩首相谢。” 这种舍我其谁的气概,说明玄奘对自己的佛学修养、对自己的学术著作,有着强烈的自信。结果,直到第一天法会结束时,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与玄奘辩论、问难。 一连五天,只有玄奘升座宣讲大乘佛法妙旨,破斥群邪外道,却没有人能出面反驳。这时,一些心胸狭隘的小乘信徒,因为自己信仰的教义被玄奘批驳得体无完肤,又无法用义理来与之抗衡,便怀恨在心,打算谋害玄奘——不能在理论上战胜你,就在肉体上消灭你! 举行规模空前的大法会,戒日王当然布置了应有的保卫措施。听到这个风声后,戒日王马上亲自登台,先揭穿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意欲谋害玄奘的阴谋,然后又宣布了三条严令:“一、有胆敢阴谋加害玄奘法师者,斩;二、有胆敢肆意谩骂诬蔑玄奘法师者,割舌;三、正常辩经不受任何限制。”此后,那些有不良企图的人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玄奘遭遇的第一场法战,居然是一场内战——因为最先向他挑战的人,是来自那烂陀寺的三藏法师智光。智光是戒贤门下的上首弟子——大徒弟,在玄奘到来之前,他一直在戒贤所有的弟子之中,以学问渊博、五明无不洞达而排名第一。但现在,玄奘这个来自异国他乡的人,俨然已经取代了他的位置。因此,他心中有些不服,于是借曲女城大法会的机会,公开向玄奘发难。 不过,这并不属于落井下石之类的乘人之危,更不关乎什么人品道德,而是正常的学术交流。古来,在佛教法理、教义、修行探讨之中,一直有着“临机不让师”的优良传统。石块相击,才能迸出炽烈的火花;雷电交加,方可撞出照彻天空的闪光。所以,智光敢于在这个时候出面向玄奘挑战,乃可敬可佩之举。 三藏法师智光,精通大小二乘及四吠陀[6],他在那烂陀寺的地位仅次于戒贤,可见早已成为全印度大乘佛教数一数二的高僧了。因此,他与玄奘的这场法战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长矛对快枪,针尖对麦芒。智光单刀直入,玄奘箭锋相拄,两人你来我往,辩论了半天多也不分胜负。不过,玄奘在言谈话语中发现智光不曾致力于大乘方等[7]经典,所以不能将所有的大乘经典融会贯通。此后,玄奘直指他的要害所在,智光气焰顿时被挫,败下阵来。 智光法师在经过了与玄奘的这场法战之后,受益良多。正是因为受挫于玄奘,被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修学的缺陷,他才幡然顿悟。其后,他下工夫弥补自己的不足之处,所以能在戒贤大师圆寂后,接任那烂陀寺住持。 对于小乘论师们来说,这个法会有些尴尬。首先,主持大会的戒日王信奉大乘佛教,在听了玄奘的《制恶见论》之后,又直言不讳地挖苦了小乘论师们一番。他们有些人慑于戒日王的权势威严,因不敢得罪而选择了回避。更多的人则自觉不是玄奘的对手,不敢出头。不管怎么说,长时间无人出面应战,对他们来说无疑也是极大的羞辱。正当小乘僧人们尴尬万分之时,一位年轻法师站了出来。他就是著名的小乘三藏法师慧天。 慧天是一位后起之秀,比玄奘还要年轻。然而,他于小乘十八部派的教义,无一不练达,为五印度小乘学人所推重。更为难得的是,他志坚操远,品格高尚,因此他年纪轻轻就出任了摩诃菩提寺的方丈。 中印度菩提寺,规模虽然不如那烂陀寺,但也是藏龙卧虎,高僧辈出。玄奘在游学时曾与慧天切磋过佛教义理。长江后浪推前浪,如同玄奘的学问已经超越自己的老师戒贤一样,慧天在小乘佛教界的学养,也隐隐在般若毱多之上。 而今,慧天见本宗派那些能言善辩的论师们个个瞻前顾后,顾虑重重,于是就当仁不让,果敢地站了出来。 玄奘情知这才是真正的对手,不敢怠慢,全力应战。两人相互致礼后,玄奘首先立自己的大乘之旨,慧天也竖自己上座部之宗。玄奘性情稳重,理论扎实,所以从容不迫,大开大阖,雄辩滔滔;慧天聪明机警,思维敏捷,因而思路清晰,学富词丽,言语犀利。两人在戒日王、鸠摩罗王以及十八位国王的密切关注下,在百千万大众面前,一日之内往复了无数回合,难分高下,只好翌日再战。 第二天,玄奘与慧天抖擞精神,各自施展所长,再次激烈交锋。慧天不愧为后进的仪表、部派佛教的高人。然而,阐扬佛教正法,教义之圆融、说法之微妙、理论之深奥,没有超越大乘佛教的。再加上从中土大唐来的玄奘,自幼接受中国文化的熏陶,修养极其深厚。而今他又在印度参修游学十五六年,孤明先发,洞悉入微,可以说是融中印两国文化之大成,因而,在对决中渐渐占得上风。 此时的两人,都是为自己的信仰而战,所以务存正理,靡护人情——虽然两人是老相识,却都不肯温良恭俭让,必须辩到一方词穷为止。慧天的小乘佛教义理,不如后来发展起来的大乘佛教思辨色彩浓厚,所以最后无话可说、无理可申,只能听着玄奘滔滔不绝地论辩。最后,玄奘对慧天,也是对所有的小乘信众说道: “……所谓耽玩羊鹿,弃彼白牛;赏爱水精,舍颇胝宝。明明大德,何此惑之滞欤?又坯器之身,浮促难守。宜早发大心,庄严正见,勿使临终方致嗟悔。” 玄奘在这里用了一连串形象、有趣的比喻:羊与鹿拉的车,装载的人自然很少,象征小乘;而白牛车运送的人要多得多,譬喻大乘。水银珠子看似晶莹闪亮,光泽不亚于真正的宝珠,然而,它虽然好看,却不实用。你慧天法师也是聪慧之人,如何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要知道,我们的身体并不坚固,不知哪一天就一命呜呼了。所以你们要早发菩提之心,宗仰大乘,千万别到临终之时追悔莫及。 玄奘这一番话,殷殷切切,有情有义。三藏法师慧天心服口服,起身认输。 罢席之后,两人不但没有因此生隙,反而相见豁然,真诚一笑,友谊比从前更牢固了。后来,玄奘回国之后,慧天法师非常怀念他,且去信赞颂他,并赠细棉布两匹以示敬意。 看到连慧天都败下阵来,更没有人敢出言反驳玄奘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戒日王组织的这场辩论,俨然成了一场佛教内部大小乘之间的宗派之争,而在印度占有优势地位的婆罗门教与众多外道,几乎被放在了看客的尴尬位置上,好像他们连参与辩论的资格都没有。再看看大会现场的情况,戒日王与那些王公大臣们,对以玄奘为代表的佛教高僧毕恭毕敬,崇拜有加,而对他们倍加冷落。于是,一些婆罗门的亡命徒便把无名火撒向了这次法会的源头——戒日王。 那天,会场的宝台突然发生大火,浓烟滚滚,烈焰腾腾!观众惊慌失措,争相逃命,会场乱作一团…… 幸好,戒日王早有预案,灭火队训练有素,火很快被扑灭,没有危及玄奘与其他高僧们的安全。但是,火警刚刚平息,更严重的恶性事件接踵而至:戒日王正要过来察看宝台的损坏情况,突然,一个刺客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手拿明晃晃的钢刀,直扑戒日王! 因为骤然事发,国王的卫兵尚未来得及抽出兵刃,那刺客已经扑到了戒日王跟前。电光石火,就在钢刀砍向自己脑门的刹那,戒日王居然用手中的权杖将利刃隔开了。他毕竟是从死人堆里拼杀出来的一代枭雄,所以临阵不乱。他迅速后退两步跳到高台上,居高临下,与刺客展开搏斗。三五个回合后,那刺客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被戒日王俯身擒住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差点被人谋杀的戒日王脸上没有一点惊慌,也不见愤怒之色。他没有听从其他国王处死刺客的建议,而是让手下的大臣去细细审问。原来,有五百名婆罗门看到佛教受到隆重礼遇,而他们无人理睬,所以怒火中烧,指使亡命徒发射火箭,焚烧宝台,并想趁乱杀死推崇佛教的戒日王。 纵火案、刺杀案水落石出,幕后指使者被揪出,婆罗门破坏大会的阴谋流了产,一切恢复了正常。 直到辩论法会的第十八天,也就是最后一天,依然没有人能辩倒玄奘。于是,在这最后一天,玄奘再三称扬大乘,赞叹佛的功德。与会的人都认为这是自己平生听到的论据最充足、说服力最强的说法,心中非常佩服。因而,许多人弃外道而归正途,舍小乘而师大乘。 戒日王见无人能辩胜大唐高僧玄奘,对之益发敬重崇拜,再度供养给他许许多多贵重的金银财物。其他国王见状,也纷纷慷慨解囊,供养玄奘各种珍奇宝物。然而,玄奘全部婉谢,一概不接受。戒日王又命令手下的侍从在大象背上安置宝座,请胜利者玄奘乘坐,并照印度古老的风俗游行全城。但玄奘充分显示出一位佛教大师谦逊、淡泊的美德,他悄然离开,回到帐篷的一个角落静坐沉思。也许,此时此刻,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万里之外的祖国…… 戒日王找不到玄奘,无奈之下只能以玄奘的袈裟代替他巡城,沿途让人高声赞颂中国圣僧树立大乘教义,破斥异见邪说,在十八天的论战中无人能战而胜之。会场之中的十余万民众齐声为玄奘欢呼,城里城外的人们竞相传说着玄奘的神奇。从此,印度大乘教派尊称他为“摩诃耶那提婆”——大乘天;小乘学者们也都从心里敬佩他,称之为“木叉提婆”——解脱天。也就是说,在整个印度的佛教界,不管任何宗派都认为玄奘已经达到了那个时代佛学的最高水平,已经成为戒贤、般若毱多之后最杰出的佛学大师。从此,玄奘在五印度声名远播,一直被人传颂到如今。 在佛陀的故乡,在佛教的发源地,一个中国留学僧能获得如此至高无上的荣誉,可谓空前绝后,千古无对。 成为全印度第一高僧 曲女城辩论大法会,把玄奘在印度的游学生涯推向了最高潮,这也意味着接近了他留学的尾声——虽然他在印度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但他心中却一直萦念着遥远的祖国。早在来曲女城的途中,他已经抽时间回那烂陀寺,与恩师戒贤大师以及法友们告了别,而且将要带回国的经书和佛像运到了曲女城。因此,在法会结束的第二天,归心似箭的他就去向戒日王辞行。 戒日王诚恳地挽留他说:“弟子我继承父兄的基业,为五印度共主三十余年,常常忧虑自己福德不广,法因不能相续,贫苦百姓不能得到赈济,故而每五年在钵罗耶伽国的两河之间召开一次无遮大会。将国库里的财物以及我自己的个人财产,全部布施出去。先前已经开过五次,今欲作第六次,请您留下随喜参与。” 无遮,就是没有遮盖,任何人都可以参加。戒日王的无遮大施法会每期七十五天,请五印度的僧人、婆罗门、外道以及贫穷百姓参加,接受国王馈赠的财物。 盛情难却,玄奘跟随戒日王等到了钵罗耶伽国大施场。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婆罗门教的圣地,也是历代贤王布施财物的场所。据说,在这里布施,功德千倍于其他地方。因为紧紧衔接着曲女城辩论大会,故而那里的与会人员大都转移到了这里,再加上从各地赶来的人员,共有五十万人之多。经过紧张筹备,戒日王的无遮大施法会开始了。 第一天,在大施场的临时大殿内安置佛像,以珍宝、香花供养。第二日安置日天像[8],第三日安置自在天像[9]。 从第四日起,戒日王开始施舍活动。他首先施僧一万余人,每人金钱百枚,文珠一枚,细棉布袈裟一领。第五天布施婆罗门,共用二十多天,然后是布施外道,用时十天。最后四十天布施远方来的求施者以及贫穷孤独的人们。至此,国库五年来所积攒的财富,除了军队的象马兵器之外,全部布施了出去。戒日王自己更是除了一条内裤,一无所有。他向王妹要了一身粗布衣服穿上,心满意足地向佛礼拜,说道:“世人积集财宝,总是害怕藏得不牢固,被人盗去。而我把所有的财富都存入了福田,可以永久保存。但愿我生生世世都能聚财布施给众生。” 花红总有落,曲终人散时。无遮大施法会之后,玄奘再次向戒日王辞行,戒日王哪里肯放他走,又找理由留了他十多天。这期间,其他国王都听说了玄奘要回中国,纷纷前来劝慰、挽留。鸠摩罗王更是十分诚恳地说:“玄奘大师如若愿意长住我国,弟子就造一百座寺院,以助您弘扬佛法。” 玄奘去意已决,态度坚定地说:“诸位国王的美意,玄奘心领了。你们知道,我的祖国距离印度十分遥远,且有雪山大川阻隔,佛法很晚才传过去。直到现在仍然经论不齐,义难周全,因此我才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前来取经。玄奘之所以能达成求法的心愿,除了佛菩萨的保佑之外,正是因为故国之内有无数善男信女虔诚祈求佛法的愿力所成。故而,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最后,玄奘甚至不惜引经据典,说出阻碍众生学习佛法,会有恶报之类的话语,才算打消了国王们强行挽留他的打算。 既然不能将玄奘留在印度,戒日王就送佛送到西,大度地说道:“不知道大师想从哪条路回国?若取南海水路,弟子当预备船只,并派使臣护送大师。” 鸠摩罗王也说:“从我们东印度的迦摩缕波国向东北,两个月就能到达中国的剑南、西川。这条路虽然凶险,但有弟子我出兵护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应该最为便捷。” 玄奘点点头:“贫僧也听说过这条商道。” 戒日王说:“那条路有毒蛇瘴气,还是走海路的好。有弟子出面,能动用最好的大海船,征集到最有经验的水手,所以,大师还是走海路更安全。” 玄奘当然知道,有戒日王、鸠摩罗王以国家之力相助,海路、陆路东道都会很安全,也更省力、更迅捷。但是,他不能为了自己方便与安全,违背之前与高昌王的约定。所以他对戒日王、鸠摩罗王的盛情表示感激之后,说道:“玄奘来时,高昌国王麴文泰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并与贫僧约定,返回时再过高昌。因情不能违,我仍然选择由北方的陆路回去。” 古人云:“一诺千金”。为了践行当年的承诺,玄奘选择了绕远路。而且,这一绕不是几十里、几百里,而是几万里!而且必须冒着生命危险,经过无数的艰难险阻,涉过重重雪山大川。扪心自问,十几年前对别人的一句承诺,世上几个人能够履行?君不见,多少情侣在相爱的时候信誓旦旦,说是绝不背叛,要相爱一生;而往往不过几个月、几年,就把当初对天地、对神灵、对对方所说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 戒日王他们这些铁血汉子,很是为玄奘这种不忘故友、不违誓愿的高尚品格而感动。于是,戒日王准备了充裕的金钱作路费,鸠摩罗王也倾其所有以种种稀世珍宝相赠。然而,玄奘一概婉谢,分文不受,最后只是接受了鸠摩罗王的一条粗毛披肩,作为防雨用具。 北印度阇兰达国的国王乌地多,也是参加辩论法会的十八国国王之一,他与玄奘同路,于是戒日王瞒着玄奘,悄悄托给了乌地多王巨象一头、金钱三千、银钱一万,作为玄奘旅途所需。 第二天,玄奘正式踏上了归国的路程。 戒日王与各位国王一直送出几十里,才在玄奘的再三劝说下停住脚步。临别之时,那些平时威严庄重的国王们都忍不住痛哭起来。玄奘虽然已经是得道高僧,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玄奘与乌地多王,以军马运载着经像,徐徐前行。到第三天,突然,他们身后的道路上扬起了漫天的烟尘,随即传来了密集如急雨的马蹄声…… 久经战阵的乌地多王根据烟尘与马蹄声判断,追赶上来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并有数百人!他不敢怠慢,赶紧让自己的卫队摆开架势,护卫玄奘…… 来的果然是一支数百人的强悍骑兵!不过,为首的三人却是戒日王、鸠摩罗王、跋咤王。原来,与玄奘离别后,他们因思念殷切,当天彻夜未眠,于是就率领数百轻骑追了上来。 戒日王这次还带来了四位通译官[10]。他们会将戒日王以红泥印封的细棉布国书,提前送达玄奘将要经过的各个国家,请国王们一路迎接、护送玄奘,直到中国国境! 如此殷切周到,怎不叫玄奘感动万分!然而,无论如何地恋恋不舍,最终告别的时候都必然会到来—— 青山之外白云飞,绿水向东引客归。 莫怪回首频下泪,今日君别难再回。 再见,戒贤大师;再见,那烂陀寺;再见,戒日王;再见,善良的印度人民;再见,我的第二故乡…… 因为有乌地多王相伴,加之路熟,玄奘的归程变得便捷多了。他们从钵罗耶伽国出发向西南行,在大森林中穿行七日,到达憍萨弥国。旧地重游,玄奘再次参礼了沿途的佛教圣迹。此后继续向西北行走一个多月,经过好几个国家,来到毗罗那孥国。在这里,玄奘巧遇师子光、师子月两位那烂陀寺的同学。曾经剧烈的法战、瑜伽与中观的对峙、严重的学术分歧,并不影响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因为他们都是为了佛教的光大、佛法的弘扬。师子光听说玄奘归国途经这里,早早到城外来迎接,并热切地邀请他在此开讲。盛情难却,玄奘为讲经停留了两个月。 玄奘一行继续向西北走了一个多月,到达北印度阇兰达国。这里是乌地多王的都城,乌地多王自然竭诚款待。玄奘停留了整整一个月,乌地多王才依依不舍地派人护送他离开。 路过僧诃补罗国时,玄奘他们遇到了一百多位来自北方的僧人,于是结伴北行。这一带的山区经常有劫匪出没,玄奘就派一名僧人先行一步,一路高喊:“后面是从大唐来印度取经的僧人,携带的只有一些佛经与佛像,并无金银财物。” 此时,唐僧玄奘的名头早已响彻了五印度,再加上他们的的确确没有财物,所以路上虽然遇到过好几起强盗,却都没有惊扰他们——现在回过头来看,玄奘当初谢绝戒日王与鸠摩罗王馈赠的大量财宝,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僧人的妙慧,往往就体现在这里。 如是二十余日,行至呾叉尸罗国的洪德渡口。这里是喀布尔河与印度河的合流处,河面宽达五六里。渡船到河中流,突然之间,莫名其妙地刮起一阵怪风,波涛骤起,白浪滔天,船身剧烈摇晃,船上的人与经书、行李全部落入河中…… 经过大家奋力抢救,落水的人都平安无事,唯有五十夹经本和一个包裹不见了。那包裹里装着这些年来玄奘从印度各地搜集来的一些奇花异草的种子。这让玄奘心痛不已,久久在河边徘徊。老龙王虽然没有将吞噬的经本还给他,却给他送来了一个国王——迦毕试王接到戒日王的国书,知道玄奘要路过自己的国家,特地赶到渡口附近的乌铎迦汉荼城。他听说唐僧玄奘正在渡河,就连忙亲自到河边迎接。玄奘说了刚才的遭遇,国王问:“船上是不是有花果种子?” 玄奘点点头。迦毕试国王说:“这就对了。在这条河上,如果有人携带奇花异果的种子,往往就会翻船。” 玄奘不再心疼那些花果种子,但为了派人到附近国家去抄写丢失的经书,他在这里停留了五十多天。迦湿弥罗王得到消息,也远道前来与玄奘相见,流连好几天才回去。此后,玄奘随同迦毕试王向西北行了一个多月,到滥波国境。迦毕试王派太子先回都城,操持迎接玄奘的事宜。他自己则陪着玄奘,押运着行李随后前进。等他们来到城郊,早已有数千人的盛大欢迎队伍在等待着玄奘。幢幡高挂,彩旗飘舞,鼓乐齐鸣,民众载歌载舞、围绕赞叹,簇拥着玄奘进城,进驻一座大乘佛寺。 或许是因为几百年前在迦毕试居住过的那个“支那王子”,或许是因为玄奘的人格魅力,迦毕试王与玄奘亲如兄弟。他当即宣布,要借助大乘天玄奘所带来的吉祥瑞气,举办七十五天的无遮大施法会,以此让大乘佛法的光辉与国家的财富,惠及僧人与民众。兴都库什山佛迹众多,在无遮大会期间,玄奘向南到伐剌孥国,往西北到阿薄健城、漕矩咤国,朝礼圣迹。等他回到迦毕试国,国王又专门为他举行了七天的布施大会作饯别。然后,亲自将他送到瞿卢萨谤城才分手。 从这里再向北,就是一望无际、高耸入云的大雪山了。山峰之高,暴风雪之烈,飞鸟亦不得过。途中没有草木、没有粮食、没有人迹,只有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玄奘不怕印度潮湿闷热的大森林,不怕洪峰滔滔的恒河,但一看到雪山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天山,想起那次致命的雪崩,忆起他那永远留在冰山上的小弟子,不寒而栗。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再次面对同样的困境。 迦毕试王派出了一位大臣,率领一百多人的队伍,帮助玄奘运送经像,翻越雪山。正如玄奘预料的一样,翻越雪山是一段比天山更艰难的历程。走进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到处是冰溪、雪涧,一不留神就有可能滑入溪涧,不是摔死,就是冻死!特别是山上,强劲凛冽的山风寒气刺骨,吹得人站立不稳,随时有坠入深谷的危险…… 玄奘他们战战兢兢地跋涉了七八天,才翻越了一座雪山。此时,跟随在他身边的同行者,只剩下了七个僧徒、二十余位脚夫、大象一头、骡子十匹、马四匹。 可是,前面又有一座更高的山峰在等待着他们。 这座山远远看去,通体雪白,就像一个硕大无朋的大雪堆。走近之后才知道,山体是由白色的岩石所构成,因为寒冷,上面草木不生。这是玄奘翻越过的最高的山峰。山顶风声极为凄厉,宛若鬼哭狼嚎一般。疾风将山上的积雪都吹光了,满山裸露着狰狞的大石头。人行山上,更难以直立,只能匍匐前行。 更可怕的是,玄奘犯病了——十多年前的西行路上,他在翻越天山时因空气稀薄而产生高山反应,再加上严寒使得内脏受到严重损伤,他患上了冷病[11]。在印度因为气候温热,平时没什么感觉,而今第三次翻越高原雪山,隐藏多年的病根发作了,折磨得玄奘死去活来。可是,在这险境丛生的雪峰之上,人人自顾不暇,弟子们也没法给他提供帮助。能不能走出雪山,只能靠他的毅力与造化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玄奘念诵着自己重新翻译的“三世诸佛心要”——《心经》,经过六天与冰雪严寒搏斗,与高山反应搏斗,与病魔死神搏斗,终于活着来到安呾罗缚婆国,进入了睹货罗国的故地。玄奘在这里休整了五天,等到病情稍微好转,就向西北下山而去。 他们山行七百里,来到曾经路过的活国,再次见到了那位弑父篡位的国王——叶护可汗的孙子,他现在也自称叶护。玄奘带病翻越大雪山,体力严重透支,到这里已经弱不禁风,无法再坚持了。于是,他在此修养了一个多月。 养病期间,玄奘听到了一个不祥的消息:就在他起程回国的前两年,由于高昌王麴文泰与西突厥结盟,不肯臣服,唐太宗举兵灭了高昌,麴文泰在城破前受惊而死。想起义兄麴文泰,玄奘不禁心潮起伏。西行以来,他拜会过的帝王将相多矣,可是没有哪一位能像高昌王那样让他终生难忘。若不是高昌王倾尽全力地帮助,玄奘是不是能实现西行取经的梦想,真的很难说。可是,终日翘首以盼的麴文泰,还是没有等到玄奘凯旋回来…… 有一种情感叫“知己”。它不是父母无私的奉献,不是夫妻相互的爱恋,不是儿女的牵挂,它是兄弟的信任,也是朋友的知遇,却又远远超越这些的范畴。人们常常用“高山流水遇知音”来形容朋友知己。岂知,“高山流水”的音韵虽然传神,但毕竟源于自然,故而整天生活在山峦川涧之中的樵夫亦能知之;弦外之音非常妙绝,却仍有虚响意味,音在韵外,用心体之会之,也可恍然而悟。而真正的知己,不但知音,而且知心。所谓心有灵犀,所谓心灵感应,就是如此。 毫无疑问,麴文泰与玄奘,就是这种心心相印的知己。 高山依旧,流水长逝。既然麴文泰已经归西,玄奘就不用再走原路去高昌国了。于是,他再起程时没有过铁门关,而是向东北行,翻越葱岭回国。这条路要近很多。 玄奘一行穿越葱岭,一路上不是崇山峻岭,就是高原大川;时而风雪交加,时而冻雨绵绵。他们经常为寒风冷雪所阻,旬月难以前行。而数百里不见人烟,粮草难以补充,行程倍加艰辛。他们登危履雪,在高原雪山之间穿行数千里,终于来到朅槃陀国。 后来,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详细描述了葱岭——帕米尔高原的地理、气候状况,这也是人类对这一地区最早的文字记录。 西行十九年,终要回大唐 玄奘在朅槃陀国休整了二十多天,然后加入了一支东行的商队,沿着塔什库尔干河谷向佉沙国行进。这时路况与气候已经大大好转,又进入了大唐的势力范围,玄奘以为安全了。可是,他躲过了天灾却躲不过人祸——第五天,在经过一处陡峭的山道时,一伙埋伏已久的强盗冲了出来。 同行的商旅抛下货物,惊恐地登上山崖逃命去了。强盗们直冲玄奘的白象而来!在这天气寒冷的葱岭,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的庞然大物,所以都以为它驮的一定是珍奇异宝。玄奘与弟子们苦苦哀求,说大象背上并无宝物,全是经书与佛像。强盗们岂肯相信,他们拿着刀枪,向白象围拢过去。白象受惊,慌不择路,一脚踏空,摔入山涧!玄奘眼睁睁地看着他十几年来收集的经书瞬间坠入深渊,不见了踪影…… 玄奘师徒不顾个人安危,冲下山涧。大象坠崖时,摔倒在岩石上,因重伤而不能站立,被齐腰深的河水淹死了。大象驮的经书四下散落,有的浸在水里,有的被冲走了。他们急急忙忙捡拾、查验,已然遗失了一小部分。 万幸的是,盗贼们只是抢掠了一些货物,没有伤害性命。等他们呼啸而去,商人们才慢慢集合起来,清点遗留的货物。他们用自己的骡马帮着玄奘驮运经书、佛像,翻越大山口,走了八百多里,终于走出葱岭,来到疏勒国。 本来,玄奘应该从这里转向天山北路,经温宿、屈支到高昌国,践约为麴文泰与高昌人民讲经说法三年。然而,他再次听消息灵通的商人们说,高昌已被唐太宗所灭,麴文泰也早已不在人世。玄奘不免黯然神伤,他因此改变行程,决定从天山南路回国。 自从戒日王送给他的那头白象死后,玄奘改用骆驼与马匹驮运经书与佛像。他们经斫句迦国,再继续往东南走八百多里,到瞿萨旦那国的边境小城勃伽夷。 瞿萨旦那国,即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西域古国于阗(处我今新疆境内)。于阗,印度人称之“屈丹”,自古即为印度、波斯、中国间的贸易途径,亦为东西文化要冲,是西域诸国中与汉行政区最亲善者。 享誉全印度的高僧玄奘,在佛国于阗受到了最诚挚的欢迎。 于阗边城勃伽夷有众多的佛教圣迹,玄奘在此拜谒了七天。在此期间,于阗国王听说大唐高僧玄奘到来的消息,不胜欢喜。他带领王子、百官,从王都亲临边界迎接。在礼谒玄奘之后,国王让太子留下来陪伴玄奘,自己先回都城去做欢迎的准备。两天后,玄奘在太子的伴随下来到离都城四十里的地方。这里已经搭起了帐篷,大臣们在这里等候玄奘的到来。玄奘一行在这里安歇一夜。第二天,国王率领文武百官以及众多的僧人、居士,击鼓奏乐,焚香散花,列队迎请玄奘进城。 玄奘在于阗都城小乘萨婆多寺住了下来。 他在这里停留,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在大象坠入山涧时,又损失了一些经书。对于玄奘这样的僧人来说,经书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所以他必须想方设法挽回。于是,他派几个人分别到迦湿弥罗、屈支、疏勒等国,去抄写那些遗失的经卷。而他和其他人则在于阗等待。 其次,玄奘依然惦记着高昌国,牢记着自己多年前对义兄麴文泰的承诺。若是他从商队听说的消息不准确,他可以从于阗到高昌,不算绕远路。 最后,玄奘选择在大唐王朝的西部邻国停下脚步,有着更深层次的缘故。 要知道,当初他是偷渡出境的,朝廷会不会原谅他当年的私自出关?他回国的目的是翻译佛经、流布佛法,而这需要朝廷的支持。离开故国多年,现在的朝廷对佛教的态度如何?他倾尽心血搜集、不远万里运回的这些佛经,李氏王朝是否在意?会不会束之高阁,任其虫蛀霉变、风吹雨打去…… 近乡情更怯。玄奘犹豫彷徨,惴惴不安,不敢向东迈出那关键的一步——那无形的国界线,对他来说,无异于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这时,玄奘巧遇了高昌人马玄智。马玄智确切地告诉他:唐朝军队早已占领高昌,国王麴文泰受惊而死。玄奘是个重情义的人,尽管他早已听到了这个消息,但他一直不愿意相信是真的。而今确切无疑后,他依然感到无比沉痛。当初,在他一生最困难的时候,得到了高昌王的无私帮助,否则,或许就没有他的今天。而且,这十多年来,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弟子,一直是麴文泰为他剃度的高昌僧人。他唯一能报答义兄的,就是让高昌国的民众受益于他西行求法的成果。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完了。回国时,他放弃比北方陆路安全、快速的海路,不远万里地绕道而行,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伤心的结果…… 泪雨落尽泣无尽,更向心灵深处泣。 玄奘心中百感交集。因为,发动消灭高昌国战争的人,恰恰是他十分渴望拜谒并得到其支持的唐太宗李世民。如果说,出国之前的玄奘刻意保持着一个烟霞僧人的清高,尽量不与官方往来,现在,经过了与高昌王、叶护可汗、鸠摩罗王、戒日王的交往,他已经懂得了佛教与政治的关系。正如几百年前道安大师所言:“不依国主,佛法难立。”佛教的发展、佛法的弘扬、佛经的翻译,都离不开朝廷的支持。玄奘灵机一动,决定投石问路:他将自己十多年来周游西域、求学印度的经过,向朝廷作一概略的报告,请随商旅到长安的马玄智奉表入京。 在报告中,玄奘主要表达了三层意思:首先,探试唐太宗李世民的态度,说明自己当初违反禁令私自出关是为了西行取经;其二,表明自己不顾身命、冒死求法的意志十分坚定,弘扬佛法的使命不可改变;第三,表示了自己对祖国的忠诚,对唐太宗的敬仰。玄奘将自己克服重重险阻、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就,都归功于大唐天威,同时他自己也时刻不忘“宣皇风之德泽,发殊俗之钦恩”,让西域上百个国家的朝野,从他的身上看到中华民族的精神与风貌。并表明自己之所以滞留境外,是因为驮经的大象死了,不得不向祖国求援。 在等待唐太宗李世民回信的同时,玄奘应当地人的请求,为他们开讲《瑜伽师地论》、《对法论》、《俱舍论》、《摄大乘论》等四部大论。这一讲,就是七八个月时间,每次都有王公贵族与僧俗等一千多人聆听。 等他讲经功德圆满,刚好唐太宗的回信也到了。在信里,唐太宗对玄奘当年偷渡出关之事只字不提,非常急切地盼望着与他相见,还让他把随行通晓梵文佛经的僧人全都带上,同时命令沿途各地护送,并派出官员在敦煌迎接,表示了极为热诚的欢迎态度。 原来,唐太宗对印度、对玄奘并不陌生。当初玄奘在会见戒日王时,热情洋溢地赞扬了唐太宗的治国之道,引发了戒日王对大唐帝国的仰慕之情。当即派使臣带着国书与珍贵礼物出使大唐,并于第二年到达长安。大唐朝廷从李世民到各级官员,都对这个印度使团的到访感到极其意外——两国之间的距离极其遥远,之前更没有任何交往。细问之下才知道,将中印两大古国联络起来的,是一个名叫“玄奘”的中国僧人。他独自一人穿过茫茫戈壁,翻越巍巍雪山,不远万里从中土去印度,他在五印度游学十多年,遍访高僧,终于融贯大小二乘,集佛法之大成,成为继戒贤、胜军之后的佛学最高峰。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以高深的佛教修为、出类拔萃的辩技成为五印度最受人崇敬的高僧,而且品格高洁,处处以身为大唐之僧而自豪,游学讲经之余,时时不忘传扬故国。 会见戒日王特使的那天,唐太宗格外高兴,不但赏赐了使臣大量财物,而且派云骑尉梁怀璥随他回访摩揭陀国。在其后的欢迎宴席上,大唐君臣纷纷打听玄奘在印度的各种逸闻趣事。试想,连戒日王都对玄奘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使臣对他更是崇敬万分,所以在其绘声绘色的讲述中,玄奘那传奇经历更富传奇色彩。 玄奘这个高僧的名字,就是从那时起,深深刻印在大唐君臣的心目之中。 而今,那位在印度取得空前成就的高僧终于归来了。李世民这位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不但有着天空一样辽阔的胸襟,而且有着大海一样开放的心态,所以在唐太宗眼里,玄奘不但不是什么叛逃者,俨然就是一位文明的使者。 唐太宗的回信,让玄奘惊喜万分。他走出寺院,来到一座高高的山冈之上,向着东方深情凝望。 东方,历代祖先埋骨的地方; 东方,他流过血泪也撒过欢笑的地方; 东方,他这些年来一直魂牵梦绕的地方…… 归来吧,归来吧!故国的游子…… 第二天,玄奘就辞别于阗国王,踏上了令人激动的东归之旅。国王派出得力人手,一直护送玄奘到大唐地界。 在于阗国的向导带领下,玄奘一行走了整整两个月,穿越了规模比他独自穿越的莫贺延碛大得多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最终到达敦煌。 远远望见那郁郁葱葱的绿洲,玄奘心中激动不已,热泪从眼眶之中慢慢流了下来…… 这绿洲,代表了艰难之路的结束,他总算没有变成沙漠之中的一堆白骨,成为异乡的孤魂野鬼。这绿洲,是他的祖国——大唐的国土!风雨十九年,坎坷数万里,他终于回来了!从此,他不再是他乡异客,不再是外国人,他回家了,可以说自己的语言了! 官方早已派人在此恭候玄奘。到达敦煌后,玄奘立刻上表,报告自己的行程。当时,唐太宗李世民正在洛阳,准备御驾东征。见到玄奘的表后,便敕命留守长安的房玄龄负责迎接。玄奘没在沙洲停留几天,当他得知唐太宗将要亲征辽东讨伐高句丽,唯恐来不及见驾,于是兼程赶路,昼夜并进,向帝都长安疾行。 很快,玄奘一行的身影出现在了京城近郊的漕上。这一天,乃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的正月二十四日。此时,距离玄奘离开长安西行,首尾一十九年。 天竺昔游遍,想一路风声雨声惊雷声,声声皆空; 长安今在望,看四野山色水色乡土色,色色都亲。 偷偷摸摸出关,风风光光回长安 这一天,大唐宰相房玄龄如同以往一样,正在皇城之内的尚书省有条不紊地处理各地送来的公文以及衙门呈报的繁杂政务。司郎中匆匆走了进来,神情急切地报告说:“长安城里的人纷纷向城西涌去。据说是从印度取经归来的高僧到了漕上,人们自发地争相前去拜望迎接。” 思维缜密的房玄龄不禁大吃一惊:从印度取经归来的高僧?莫不是玄奘到了?可是,按照玄奘一行从敦煌出发的日期推算,他最早明天才能到啊! 前些日子,他接到了唐太宗李世民的亲笔敕令,让他隆重迎接从印度学成归来的玄奘大师。房玄龄早已经准备好了欢迎仪式和一系列盛大的庆典,可都是按照明天的日程安排的。而现在,玄奘突然出现在了长安城外,之前所有的安排都派不上用场了,如今就算用最快的速度去组织,仓促之间难免漏洞百出…… 素来处变不惊的房玄龄,此时也难免有些紧张起来。计划赶不上变化,面对变化需要的是随机应变。在处理这突发事件时,房玄龄充分体现了一位帝国栋梁的冷静与机智,他一面派人通知鸿胪寺与长安县的官员,紧急集合仪仗队伍,用最快的速度到城外迎接,一面派人直接通告弘福寺,让这座皇家寺院做好迎接和安置玄奘一行的准备。与此同时,房玄龄带着随行官员,准备骑马出城。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回荡在长安城的大街上。然而,一出皇城与宫城之间的街道,房玄龄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整座长安城已经沸腾了,无数的百姓统统涌上了大街,所有人都在朝一个方向——城西——赶去,所有话题都围绕着一个人——到印度取经的大唐高僧回来了,所有的人都想参与一件事——迎接玄奘大师! 于是,大街上人山人海,向西出城的道路被堵塞得水泄不通! 见此情景,房玄龄在感到无比震惊的同时,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围观的百姓如此众多,拥塞了道路,玄奘一行恐怕早已是寸步难行,今天天黑之前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城;这样一来,完全可以按原计划组织安排迎接事宜。忧的是,长安百姓为了一睹玄奘的风采,数十万人倾城而出,无序移动,极其混乱,很可能发生踩踏事故,而且极有可能危及玄奘的安全!然而,鞭长莫及,就算最精锐的皇家卫队,此时恐怕也无法出城去保护玄奘。 想到此,房玄龄的额角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城外的玄奘,果然早已陷入了人群的重重包围之中,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原来,玄奘回国的消息,早在他于阗上表之后不胫而走,传遍民间。现在,这一行二十多匹马驮着佛像、经书的队伍,自然引起了过往民众的注意。于是,唐僧玄奘从印度取经归来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城内、城外的人们纷纷前来礼拜,争睹法师风仪。一时间,闻讯前来观礼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道路前后左右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不但堵塞了道路,而且还发生了踩踏事故。 面对已经被过度热情燃烧得失去理智的民众,玄奘让队伍在一片开阔地停了下来。于是,玄奘一行很快被围观的人群包围了。这时,如果外围的人群继续拼命往里边挤,局面必将失控。 就在这时,房玄龄派右武侯大将军侯莫、陈实、雍州司马李叔慎、长安县令李乾佑等人来到漕上奉迎,将玄奘护送至长安城朱雀大街的都亭驿安置。一路上,从者若云。等玄奘进入都亭驿,许多老百姓还是不肯散去,竟然露宿等候。 房玄龄见状,果断决定,将原来官方的迎请仪式举办成一场由全体长安民众参与的游街大会。一方面向天下百姓和各国使节展示玄奘从印度带回来的经像与佛舍利,让数十万民众一同为玄奘欢呼;另一方面,唐太宗即将开始辽东远征,朝廷需要这样一次盛大的活动来激励百姓,振奋民心,展示天朝国威。于是,在他的亲自策划、指挥下,一场盛大仪式将在正月二十五日拉开帷幕。 游行的主要线路从南至北贯通了整座长安城,长达几十里,可以最大限度地让全城百姓参与其中。 为了防止发生踩踏事件,官府规定大家只能在街道两边就地焚香、散花、礼拜,不得随意移动。消息传开,游行将经过的道路两侧,人山人海,人们连夜抢占最好的观看位置。朱雀大街两边临街的二层酒楼、戏院、馆舍,更是被达官贵人预订一空…… 二十五日一大早,长安城内外数十万民众,在官员、士兵的指挥下,于沿途排列两旁,恭候从遥远印度归来的佛像、经书和高僧。他们每一个人手里攥着鲜花,捧着檀香,到处欢欣鼓舞,热闹非凡。 按照计划,玄奘将骑一匹白马,走在整个队伍中央,接受整座长安城的欢呼,接受数十万民众的跪拜瞻仰。 然而,就在整个队伍按顺序排列完毕,即将出发之时,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迅速从现场指挥的吏部官员口中传到了房玄龄的耳朵里: 游行队伍里没有玄奘! 玄奘大师不见了! 玄奘失踪了! “什么?玄奘大师不见了?” 房玄龄噌地一下站立起来,座下的椅子差点被他带翻。也难怪这位惯见风云变幻的大唐名相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要知道,长安城里到处弥漫着香烟气息,朱雀大街上百姓人山人海,观众排成好几十里长的队伍,都是为了一睹玄奘大师的风采。而今,游行的主角突然不见了,怎不叫房玄龄以及所有官员胆战心惊! 房玄龄不愧为经历过战场拼杀、玄武门之变的一代谋臣,其临机应变能力快逾闪电,马上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第一,严密封锁玄奘失踪的消息,绝对不可走漏风声;第二,立刻发动官员去寻找,任何玄奘有可能去的地方都要搜寻;第三,半个时辰之内如若仍然找不到玄奘,仪式照常进行,让本应由玄奘骑乘的白马驮上最重要的经典。 那么,此时此刻,玄奘去了哪里,究竟在什么地方? 原来,玄奘悄悄回到了他昨夜暂住的都亭驿馆舍里,没有出现在任何欢迎的场合。如同他在曲女城辩经大会获胜后一样,他根本不想,也没有骑上大象去炫耀游街。这一次,面对无上荣誉,他再次选择了退却。于是,现在的他独自一人跏趺静坐在房间里,清闲自在,安然自适,悠然自得,脸上泛着一缕平静的微笑。 大唐官吏不是吃干饭的,他们很快发现了玄奘的踪迹。房玄龄急匆匆赶到都亭驿之后,把其他所有的人留在院落外,自己一人来到了馆舍门前。房间里一片静谧,房玄龄抬起手臂,刚要敲门,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悄然把手放下了。 他之所以没有贸然惊动玄奘,是因为在敲门前的一刹那,他忽然猜到了玄奘的心思:玄奘本是一个世外的出家之人,世俗的人们对他太过瞻仰、太过崇拜,恐怕会导致方方面面的非议!况且,对于玄奘来说,取经归来,只是完成了历史使命的一半,后面还有更重要的译经、弘法事业等着他去做。因此,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绝不能像那些凯旋的英雄一样,沉浸在成功的喜悦和万众的欢呼中。 智者之间,心有灵犀。睿智世故的房玄龄点点头,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将心比心,扪心自问:如果换成自己,是否也能像玄奘这样在空前的荣耀面前自我克制,保持一颗谦逊、退忍、清凉、平静之心? 知音难觅,惺惺相惜。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二十多年来,房玄龄之所以能够在唐太宗身边四季常青,重权在握,固然因为他有着超人的才能,但更重要的是在于他的隐忍而不居功的高尚美德。 也唯有如此,房玄龄才能真正理解玄奘。他什么事也没有做,什么话也没有说,带着属下悄然离开了。 盛大庆典按计划照常进行。整个长安城几十万人从早到晚,沉浸在香气氤氲的无边喜悦之中。虽然当他们得知玄奘大师因旅途劳顿而不能参加巡游时,略感遗憾,但玄奘从印度带来的大量经书与精美佛像,足以弥补这一缺憾。那些经像、佛舍利等安放在宝帐、幢幡、鲜花装饰的车舆之上,成千上万的僧尼整服随后,沿途梵呗[12]缭绕,奇香扑鼻,盛况空前。 不可思议的是,经像入城之时,天空之中结有五色绮云,纷纷郁郁,宛转于经像之上;周圆数里,若迎若送,直至弘福寺前。大法东流,天降祥云,叹为观止。 瑞云起终南,千山拥翠粘化雨; 梵音布长安,万民同欣奏瑶章。 玄奘在紧挨宫城的弘福寺稍作休息,便风尘仆仆地赶往东都洛阳,去谒见唐太宗李世民。 隋唐时期,中国有两座都城:西京长安,东都洛阳。长安坐拥三关之险,地处丰饶的八百里秦川,易守难攻,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而洛阳地处中原腹地、黄河岸边,通过大运河可以连通塞北与江南,交通便捷,贸易繁荣,是全国的经济中心。因而,为了更好、更快地调集全国各地的军队与战略物资,唐太宗把对辽东用兵的大本营设在了洛阳。 大战在即,当时的洛阳群情骚然,唐太宗每天要处理的军政大事更是千头万绪。然而,当他听说从印度归来的玄奘来到洛阳之后,特地安排官员前往洛水之滨相迎,并马上放下军政要务去接见玄奘。 其实,此时的李世民对佛法并无深切的了解,更无弘扬佛法的热诚。相反,如他老爹李渊一样,他也一直在利用道教压制佛教。因而,唐太宗李世民之所以欢迎并接纳玄奘,并非对佛教有什么好感,而是出自对这个征服了整个西域、印度的“唐僧”的好奇。是啊,他孤身一人,怎样穿越了八百里流沙?他一无官方背景,二无经济后援,如何使得上百个异邦国王对他崇礼有加?他一个中国僧人,何以能在佛陀的故乡取得最高的佛学成就,赢得上至戒日王,下到黎民百姓的普遍敬仰?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有着古代帝王们少见的英明与豁达。何况英雄寂寞,所以英雄之间惺惺相惜。于是李世民几乎是怀着一种既好奇又期待的心情,盼望着与玄奘相见。 贞观十九年二月初一,在地处洛阳城西北部的洛阳宫,唐太宗李世民与唐僧玄奘两个相互思慕已久的人终于相见了。看到玄奘入宫,李世民十分罕见地从龙椅上站立起来,迎着他疾走几步。这位誉满五印度的大唐僧人,虽然没有神奇的光环,却有着让人着迷的神采。 然而,寒暄落座之后,唐太宗李世民的开场白居然是: “师去何不相报?” 唐太宗的第一句话便问玄奘当年离开大唐之前,为什么没有向自己报告。这种兴师问罪的态势,不但让玄奘暗暗吃惊,就连一旁作陪的大臣们也不知皇帝老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玄奘毕竟是明心开眼的一代宗师,马上洞悉了大唐皇帝语境之后的真意,于是他从从容容、不卑不亢、绵里藏针地应对道: “玄奘当去之时,已再三表奏,但诚愿微浅,不蒙允许。无任慕道之至,乃辄私行,专擅之罪,惟深惭惧。” 唐太宗的问话,明显有“你当初出国,我不知道”的含义。玄奘并没有把自己当初不被批准西行的责任归咎于那时的国策以及主管官员,而是说因了自己的诚心不够,才没有被允许,又因为自己求法心切,才私自偷渡出关。同时,玄奘也用这话表明了自己信仰之虔诚、取经决心之坚定。这种清虚谦恭的态度之中,也隐藏着坚毅与刚强。 蛟龙闻风声而动,骏马见鞭影而行。深具大智慧的人,一试便知高低。所以,小小的“见面礼”之后,唐太宗收敛锋芒,款款说道:“师出家与俗殊隔,然能委命求法,惠利苍生,朕甚嘉焉,亦不烦为愧。” 唐太宗的话妙极了。他说自己当时封锁边关的策略是针对俗人的,与世外的高僧没交涉,因而你的私自越境不算违反国法。再说,你冒着生命危险西行求法,志在普度众生,我非常钦佩赞许。以后就不必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通过这寥寥数语的试探,两个人这才转入正题。从东土大唐到西天印度,路途遥遥,山川阻隔,民族风俗各异,语言也不同,玄奘将如何克服重重险阻而到达印度的经历一一报告给李世民。同时,玄奘赞美皇帝,赞美大唐,将自己所取得的成功和荣耀,全部归功于祖国,归功于英明的太宗皇帝。 他这样恭维赞叹李世民,并非阿谀奉承,而是“巧善方便”——玄奘之所以到西天取经,之所以不远万里归来,就是为了翻译佛经,弘扬佛法。而这些事业,需要大批的人力物力,只有得到官方的支持,他才能顺利地实施。毫无疑问,皇帝是最大的官方。所以,玄奘必须说服唐太宗,取得他的支持。 所有的人,尤其是领导人,都喜欢听溢美之词,连唐太宗也不能免俗。玄奘的赞叹,让他内心大悦。他情不自禁地再度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普普通通,实则高深莫测的僧人。 玄奘比李世民小一岁。不同的生活历程,让他们有了不同的气质。帝王自有其说一不二、唯我独尊的霸气;而僧人也独具烟霞之色、清高之气,其谈吐之玄妙、举止之静雅,远非官场之人所能比拟。大英雄惯见风云变幻,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而这个僧人面对天大的荣耀却毫不动心,永远保持谦恭清虚的本色。唐太宗慧眼识珠,他在玄奘平和、恬静的外表下,看到了百折不挠的毅力,看到了坚忍不拔的意志,看到了通天彻地的智慧。也只有这样一个不畏艰险、舍生忘死的人,才能创造出那样的奇迹。如果说唐太宗是靠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军队传播大唐的神威,那么这个人,这个普通的僧人,是靠他一个人的毅力、意志、智慧征服了广袤的西域,征服了五印度。而这,连唐太宗也不得不肃然起敬。 接着,太宗皇帝又一一询问了西域、印度的风土民情、政教法令。玄奘记忆力超群,描述起来条理分明,绘声绘色。随着他的娓娓道来,唐太宗李世民如亲临其境,忍不住赞叹道:“从前,前秦皇帝苻坚说释道安[13]是法器,全国上下没有不尊敬他的。可是今天在我看来,玄奘法师词论典雅,风节贞峻,不但不亚于古人,很可能大大超过了他们!” 这时,唐太宗的大舅子,也是贞观朝最重要的大臣之一——长孙无忌插话说:“臣曾经读过《晋国春秋》,其中详细讲述了道安大师的事迹。他的的确确是那个时代最博学的高僧。可是,那个时候佛法传到中国不久,经、律、论不多,所以他虽有所钻研,但很难窥其全豹。而玄奘法师亲身远赴印度,在佛陀的故乡探众妙之源,访灵山圣迹,自然冠绝古今。” 长孙无忌就像唐太宗肚子里的蛔虫,早已窥探到了皇帝的心思。他深知,雄才大略的李世民之所以礼遇玄奘,很大的原因是对他的经历感兴趣。这个云游僧对西域的情况十分熟悉,若能为大唐所用,对今后经略西域会有很大的帮助。所以,他的话表面上是在称赞玄奘的高德善行,而弦外之音是在提醒皇帝。果然,唐太宗李世民马上说道:“西天佛国距离我们大唐十分遥远,原先的典籍对那里的圣迹、法教记载得很不周全。法师您既然亲自周游五印度,何不撰写一部书,将你的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呢?” 将自己的取经经历记录下来,是前辈求法者的优良传统,比如法显大师就曾写过《佛国记》,所以玄奘点点头,答应了太宗皇帝。 然而,唐太宗更看重玄奘这个人。他感到玄奘器度廓然,才识超拔,智慧非凡,是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才,所以劝他还俗入朝为官。 面对唐太宗的殷切期盼,玄奘婉言谢绝了这一番好意。他自谦地表示,自己自幼出家研习佛法,从来没有学习过儒家经世治国的方法,若是自己还俗从政,就好像把河流中的舟船搬到陆地上当车马使用,不但无法发挥作用,离开水的船还会很快腐朽。 唐太宗见玄奘不为高官厚禄所动,于是暂且放下让他立刻还俗的打算。可是,他又太爱惜玄奘的才能了,于是以退为进,采取迂回的方法。他道:“这次与法师相见,相谈甚欢。朕感到意犹未尽,所以想请法师随朕出征,以便随时可以叙谈。” 对于一般人而言,能够伴随在君王身边,无疑是莫大的荣耀。然而,玄奘的用心不在名利上,所以他以辽东道路遥远、自己身体不适为借口,委婉推辞了。唐太宗是何等高明的人物,马上就知道这不过是托词,而且所找的借口并不高明。 唐太宗不好意思欺负老实人,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印度、西域路程那么艰难,法师尚能孤身远游。辽东与之相比,不过咫尺之间,且有大军保护、粮草供应,还有什么好推辞的呢?” 玄奘无奈,只好实话实说:“玄奘是一个僧人,陛下去行军打仗,贫僧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白白虚耗钱粮。而且,戒律规定僧人不能参与、观看兵戎战争。所以……” 既然涉及了佛门戒律,唐太宗也就不好再勉强他了。玄奘乘机奏请,要到洛阳嵩山少林寺去翻译从印度带回来的佛经。这次,他也尝到了被拒绝的滋味。太宗皇帝说:“法师不必到嵩山去。前些年,朕为穆太后在西京长安建了一座弘福寺。寺里的禅院环境十分幽静,很适合你译经。” 唐太宗之所以选择弘福寺作为玄奘的译经之所,当然是为了给自己的亡母增加功德。但他内心潜在的想法,恐怕是为了把玄奘控制在自己的左右。 从玄奘归国时受到前所未有的欢迎来看,这个僧人的威望实在太高了,在民间的影响实在太大了,若是将这样一个登高一呼,天下风从的人物放在中原山野,无疑是龙归大海,虎在南山,任何皇帝都不会放心的。而弘福寺与宫城只有一墙之隔,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唐太宗马上就能得报。 多年的修行,让玄奘的心灵异常敏感,具有灵明不昧、洞悉世事的观察力。太宗皇帝刚刚举心动念,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于是,玄奘便说道:“京城百姓得知我从西天回来,带回了许多佛像,都很好奇,都想见我。如此一来,恐怕会影响寺院的安宁,妨碍译经事业的正常进行。因此,贫僧想请皇上派人守门,防止闲杂人员进出。” 这样一来,玄奘无疑是将自己完全放在了官方的时刻监督之下。太宗当然很高兴,马上就允准他的启请,并大度地表示译经所需的一切人力、物力,都由西京留守房玄龄筹办、供给。 太宗皇帝与玄奘两人谈得甚是投机,两个人竟然都忘了时间,本来只是礼节性的接见,却整整持续了一天。不知不觉,他俩从早晨一直说到了日落天黑。直到宫门关闭,太宗皇帝才不得不放他离去。 贞观十九年三月初,当大唐帝国的远征军在李世民的亲自指挥下,浩浩荡荡地开赴辽东战场的时候,玄奘也离开洛阳,西归长安弘福寺,开始了自己后半生漫长而辉煌的译经生涯。 写下《大唐西域记》,让尊道的李世民转信佛教 玄奘入住弘福寺后,开始了佛经翻译的准备工作。翻译佛经,是一项规模庞大的系统工程,他首先要做的是从全国范围内挑选合适的译经人员。很快,玄奘在长安佛教界高僧大德的帮助下,遴选了二十多位年富力强的高僧,然后由房玄龄奏请唐太宗,征召其齐集长安弘福寺。 译经的顺序是,先由译场的译主——奘师,依照梵文文本口译成汉语,由笔受[14]记录下来,然后由精通梵文的高僧对照过目;无讹之后,交由证义的高僧审查;不违佛经原义,再请大德将文字润色,最后交人抄写。 由于唐太宗对佛经翻译的支持力度远远逊色于后秦姚兴,所以玄奘的译经场人员配备,不及鸠摩罗什的十分之一。不过,由于玄奘思维缜密,充分发挥每个人的所长,分工合作,流水作业,所以效率极高,译经数量反而超越了鸠摩罗什的译场。 同时,佛经翻译是一项影响千古的工程,必须慎之又慎。所以,在最初的一年时间里,玄奘先是小心翼翼地挑选了一些篇幅短小、文意相对浅显的经论来热身、练兵,以磨合队伍、寻找规律、积累经验。 玄奘选拔来的这些高僧,个个都是精通大小二乘的硕德,为当代佛门所推崇,又有献身佛教的满腔热忱,所以很快就熟悉了翻译的分工与流程,译文质量日新月异。于是,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二月,玄奘决定创译印度大乘有宗最重要的论著——《瑜伽师地论》。 《瑜伽师地论》是玄奘当初取经最重要的目标,也是他在那烂陀寺跟随戒贤大师学习时间最长的一部经典,更是他西行十九年最大的收获。《瑜伽师地论》共一百卷,是瑜伽行派的基本论书,主要论述了人们思想产生的过程,包括其中最细微的变化和原因。通过解读,可对如何认识事物的本质有一个彻底的了解,最终获得觉悟。 当译经数量达到一定规模之后,玄奘进表唐太宗,报告译经的经过,并请皇帝赐序。然而,他的上表如泥牛入海,没有任何消息。于是,在译经的同时,玄奘加快了《大唐西域记》的撰写。 晚上,当一天紧张的译经工作结束之后,夜幕轻轻笼罩着弘福寺后院的一间不起眼的寮房。疲惫不堪的玄奘斜倚在禅床上,半闭着眼睛,一边回顾着十九年中自己走过的那些国家,经历的山川风貌,接触的各族民众,看到的千奇百怪的风俗,一边娓娓道来—— 床前一张书桌上,在昏黄的油灯下,文采出众的辩机法师奋笔疾书,将玄奘口述的西行游历整理成文。遇到不清楚的地方,辩机会停下笔来,询问几句。玄奘便重复一些片段,然后两人继续一同跋涉在他如梦如幻的回忆中…… 碧落静无云,夜空明有月;自玉门关外传来悠悠的驼铃声,从凌山之巅飘来纷扬的白雪;忆往昔峥嵘岁月,所有的苦难都化成了甘醇的音乐。 竹影醉婆娑,清风来不歇;遥远的恒河岸边回荡着潮水的低吟,中印的摩揭陀飘来片片的菩提叶;起伏的潮音汇成清凉的旋律,飞舞的光影再现智慧的佛国…… 玄奘心中非常清楚唐太宗让自己撰写此书的目的,大唐皇帝的目标是要建立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帝国,所以必然要经略西域。而玄奘,可以说是中国最了解西域的人。所以,唐太宗需要的绝不仅仅是一本佛国游记。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综述了自己自贞观元年至贞观十九年的西行见闻,记述了他所亲历的一百一十个国家以及听闻的二十八个国家的基本概况。内容有政治、经济、货币、疆域、气候、山川、风土、语言、宗教、佛寺以及大量的历史典故、神话传说等。 在皇权至上的社会里,君王的个人价值取向,往往决定着宗教、文化的命运。玄奘从他十九年的游历之中,从印度、西域的佛教兴衰史上,深切感悟到:离开国主的支持,佛法的弘扬只能是一种梦想。他明白,雄才大略的李世民极富主见,他认定的道理很难被别人说服。太宗皇帝本来对佛教一直采取抑制的态度,若想让他转变观念、取得他的支持,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为了尽快满足唐太宗的心愿,玄奘不辞辛劳,仅仅用了十四个月,就完成了《大唐西域记》的撰写。从书名就可以看到玄奘的良苦用心:他所游历的国家,远远超出了大唐的疆域,可是为了满足唐太宗的万丈雄心,他在西域之前冠以“大唐”的名号,好像大唐王朝的势力范围早已遍及中亚、南亚一样。同时,他在文中更是淋漓尽致地歌颂着自己的祖国——大唐。当然,玄奘也十分巧妙地在书中融进了许多佛教圣迹与佛本生故事,意在让阅读者在不知不觉里认识到佛教的灵妙,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们的心灵。 贞观二十年七月的一个晚上,处理完朝政的唐太宗李世民回到寐殿,打开玄奘刚刚呈献的《大唐西域记》,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仅仅读了一段序文,唐太宗就感到辞美、景美、情更美,可谓字字珠玑,满纸生香。于是他忘记了劳累一天的疲惫,忘了夜深人静的声声更漏,忘了后宫三千佳丽的等待,全部心神都专注在了《大唐西域记》之中。 他一边阅读,一边为玄奘精练而形象的语言文字拍案喝彩。玄奘对大部分国家的描述,只用三两百字,但其基本情况跃然纸上。于是,唐太宗通过书上活灵活现的文字,跟随着玄奘的脚步,宛若亲自行走在辽阔的西域,跋涉在东西南北中五印度,恰似亲手触摸着那些国家的历史、地理、文化、政治…… 太宗皇帝一口气读完了十二万言的《大唐西域记》,不知东方之既白。一夜未睡,他却依然感到兴奋异常,又伏案亲笔写信,对玄奘和他的《大唐西域记》大肆褒奖。 第二天,玄奘接到大唐皇帝的亲笔贺信后,在给太宗的谢表中,再次请他为译经赐序。 太宗皇帝与玄奘一样心照不宣,都非常清楚皇帝御笔的分量。如果有了皇帝的亲笔序文,不但对玄奘新译佛经的推广大有裨益,而且可以大大提高佛教的政治地位。这样一来,人们就会知道皇帝支持佛教,上行下效,佛教就会兴盛起来。多年来,为了彰显自己的正统地位,李唐皇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崇道传统,所以太宗皇帝在回信中再次委婉拒绝了玄奘的请求。 唐太宗李世民虽然出于政治考量,一直抑制佛教,却非常器重玄奘。的确,因为深入修学,佛法的光辉使得玄奘具备了一种十分独特的人格魅力。无论是西突厥信奉拜火教的叶护可汗,也不管是原来就信佛的中印度戒日王,还是尊道的大唐皇帝李世民,都发自内心地尊重玄奘,将他视为知心朋友。 随着时间的推移,唐太宗李世民原来叱咤风云、呼啸江河的英雄气概,渐渐被岁月消磨得差不多了,他的心境也慢慢发生了微妙变化。原先,他崇尚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他也的确将大唐治理得井井有条,空前强盛;然而,他不但无法在社会上实现儒家的仁爱与伦理秩序,甚至连在自己的家里也做不到。更叫他感到异常悲凉的是,他与同胞兄弟之间同根相煎、手足相残的玄武门之变的悲剧,很有可能再次发生在自己的儿子们之间!李世民有十二个儿子,有的无能软弱,有的玩物丧志,有的穷凶极恶,有的精明过度。为了争夺皇位,他们在家里钩心斗角,在朝廷拉帮结派。 治国容易,治心难。英雄如唐太宗者,每每想到这些总觉得心力交瘁,便生起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悲怆之感。他环顾左右,亲朋旧臣一个个凋零故去,没死的也垂垂老矣。自然而然,他对未知的死亡产生了莫大的恐惧。其实,他之所以尊道,除了政治上的原因外,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借助道教的养生之术益寿延年、长生不老的期望。自然,那些八面玲珑的道士们很会投其所好,进贡了许许多多据说灵妙无比的丹药。可是,他服用之后,除了短暂的兴奋之外,反倒是汞铅中毒的症状越来越明显。道士们的长生不老之术没法验证,神仙丹药的效果也让他大失所望。心灵多次挣扎之后,正应了那句老话所说:“英雄到老皆皈佛”,唐太宗不得不开始从佛教中寻找心灵的慰藉。 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夏,唐太宗驾幸玉华宫。六月,太宗皇帝下令,召正在弘福寺译经的玄奘前来伴驾。 玄奘马不停蹄,连续赶了三天的路,风尘仆仆来到玉华宫。一见面,太宗皇帝非常高兴地说:“我在这里避暑、处理政务之余,非常想念你。让你赶了这么远的路来和我相见,辛苦你了。” 玄奘赶紧说道:“大唐的百姓仰仗着您才过上富裕安康的日子,您若稍有不安,则天下恓惶。像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世外之人,能得到皇上的召见,深感荣幸,谈不上什么辛苦。” 两人一如既往,谈得非常投机。于是,唐太宗又想逼劝玄奘归俗,将他网罗在自己左右,共谋朝政。 此时,已进入贞观朝后期,早年跟随唐太宗打天下的那些谋臣良将很多都已去世,一些治国能臣也因为废立太子之争失去了皇帝的信任,连一代名臣房玄龄也卧病在床,看情况很难康复。因此,国家急需补充人才。同时,为了弥合朝中的派系斗争,唐太宗也急需一位公平中正、能力出众、威望超群的人来制衡各方面的势力。而玄奘,无疑是最佳的人选。 玄奘再次委婉拒绝了唐太宗的劝请,他说:“玄奘自幼出家,弘扬佛法是我毕生的心愿。万望陛下大发慈悲,不夺我志。” 太宗毕竟是一位开明的皇帝,再次遭到玄奘的拒绝,他不但不生气,反而对玄奘更加敬佩。唐太宗心中暗暗惊奇:佛教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居然使得玄奘这样一个集天地之灵气的人物,死心塌地地追随其中,连高官厚禄、富贵荣华都不能动其心、撼其志! 于是,两人转换了话题。太宗问:“法师正在翻译哪部经论呢?” 玄奘回答:“五月十五日刚刚译完《瑜伽师地论》,共一百卷。” 太宗皇帝颇为惊讶地说:“哦,一百卷?此论甚大。但不知是何圣所说,主要内容都说些什么?” “这部大论是弥勒菩萨所说,是一部讨论修行成道的书,把人生修行的历程划分为十七个阶段。故而也称作《十七地论》。” 《瑜伽师地论》的法理玄妙而深奥,讲识论思,体系庞大,术语甚多,玄奘只能举纲提目,陈列大义。不过,大论中也有一些通俗易懂的内容,比如“摄抉择分”的第六十一卷,主要分析了君王的种种过失、功德、衰损等。若君王避免失误、修习功德、远离衰损、掌握领导技巧,就能达到国家长治久安的目的。于是,玄奘着重给太宗皇帝讲解这一章节的内容。 李世民一生忙于军事和政治,虽然与僧人有过一些来往,但多限于礼节,且从心里轻视佛教,所以他刚开始听时,很是有点不以为然。可是,当玄奘讲到大论中所说的君王常犯的十大过失时,他的神情专注了起来。 “君王若出现这样的过失,虽然有雄厚的财力,有贤良的臣辅,有强大的军队,依然不可能得到人民的拥护,且危机重重,国家也将难以维系。” 大唐贞观盛世的出现,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励精图治、从不放逸,任人唯贤、远离邪佞,从善如流、赏罚分明,避免了佛经之中所列举的那些失误。因此,他现在听来深有体会,倍感亲切,频频颔首称是。 玄奘见状,知道太宗认同了《瑜伽师地论》中的这些精辟分析,于是又讲了君王的五种领导技巧:第一,善于观察、统御群臣,充分发挥每一个人的特长;第二,广行恩德,宽以待人;第三,专注政务,不放纵自己;第四,远离奢靡,勤俭建国;第五,遵守纲纪,专修善行。 李世民心中暗暗吃惊。大唐的基本国策是儒治为主,诸教并容。因为他一直认为,佛教是遁世的学说,于百姓无补,于国家无益。没想到,《瑜伽师地论》的政治理想,与他的治国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立刻派人骑快马回长安,去把《瑜伽师地论》取来。 唐太宗详览《瑜伽师地论》,见其词义宏达、闻所未闻,情不自禁地对身边的大臣说:“朕观佛经,犹瞻天俯海,莫测高深。玄奘法师能于异国他乡取得这样的妙法,真是奇迹。朕原来忙于军政,没有认真研究过佛教。儒家、道教以及其他九流的经典与之相比,就像小池塘与渤海。人们都说三教齐致,真是妄谈。” 从来没有认真读过佛经的唐太宗,一览《瑜伽师地论》便叹为观止。他下令秘书省将玄奘新译的佛经手写九部,分发于九州流通广布。这是唐朝早期官方写经流通规模最大的一次。 七月十三日,唐太宗李世民在玉华殿举行了一个庄严的仪式,赐给玄奘一领袈裟。这件袈裟是后宫费时数年之久的精心之作,用金缕织成,根本看不出缝合的痕迹,美其名曰“天衣无缝”。多年来,太宗皇帝一直在观察全国的高僧,为其寻找最合适的主人。现在他知道了,只有玄奘才配得上这件佛门重宝。于是,他亲自将金缕袈裟披在了玄奘的身上。 七月,在玉华宫还发生了两件让太宗皇帝黯然神伤的丧事:一代名相房玄龄与宋国公萧瑀在这里先后去世。李世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与自己出生入死的老臣一个个撒手归西,倍感生命的无常,因而对佛教兴趣大增,精神上更加依赖玄奘,几乎将其当成了自己的心灵导师,一直让他陪伴在自己身边。两人相得益彰,太宗完全放下了皇帝的架子,对待玄奘如同亲人一般。 这样,当玄奘再次请求太宗皇帝为自己的新译佛经写序时,他欣然同意了。八月,太宗亲笔撰写了《大唐三藏圣教序》,并在玉华宫庆福殿举行了宣序仪式:唐太宗尊玄奘为上座,太子李治,重臣长孙无忌、褚遂良、许敬宗等人肃立两侧,令弘文馆学士上官仪当庭宣读。 唐太宗在序文中一反初衷,把佛教誉为“圣教”,并用华丽的言辞对佛教和玄奘大加赞赏。这些都远远超出了玄奘的预料,所以他喜出望外。太宗对他个人的溢美之词,他固然欢欣,更重要的是,有了太宗这篇热情洋溢、霞焕锦绣、褒扬之至的序文,对于他所翻译的佛经流传天下,大有益处。 太宗李世民年轻时期,恰逢隋末战乱,他以卓越的军事才能北征东伐,为大唐创立了不朽的勋业。与一般冷血帝王不同的是,他的内心世界极为丰富,情感细腻、敏锐。一方面,他觉得以战终战、以杀止杀,势在必行;另一方面,他良心发现,自知杀业太重,感到非常后悔。到晚年,这种发自内心的忏悔让他坐卧不宁。而玄武门事变中,兄长李建成与弟弟李元吉的惨死,在太宗的心灵深处留下更深的暗影。多年来,这件说不出口的往事,在胸中累积成了一个大疙瘩,无形的压力与恐惧时时刻刻跟随着他。他内心的苦楚以及寻求解脱的紧迫感,唯有佛教的因果之说和树立福田的办法才能解决。所以,他开始相信佛教,与玄奘几乎形影不离。为了时时能与他相见,太宗专门在玉华宫为玄奘增设了译经院。 晚年的太宗皇帝,自从远征辽东以来,精气神大不如前。再加上前期服用道士丹药的副作用,健康状况急剧恶化。自从六月听从玄奘的劝告,摒弃“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之后,反而神清气爽,体力有所恢复。他理所当然地将之归结为结缘佛教、亲近高僧玄奘的效果,因此对佛法更加虔诚恳切了。十月初的一天,他问玄奘:“作什么功德,利益最大?” 玄奘回答道:“众生迷惑,没有智慧不足以启发,而培植慧根最好的方法就是弘扬佛法。住持正法,仰仗的是寺院僧人,所以度僧的功德最大。” 太宗李世民听了很高兴,随即下诏:“京城及诸州各寺,各度五人,弘福寺度五十人。”当时,大唐各地共有官寺3716所,共度僧尼18500余人。在此之前,因遭到隋末战乱的摧残,国内寺院凋残,僧尼散失。有了这次大规模的度僧,佛教开始再次兴盛起来。此后,尊崇佛教很快成为民间风尚,建寺院、开石窟、造佛像、修佛塔,中唐之后渐成繁盛气象。 皇太子李治每逢阴天下雨,手心即痛。他因此想起自己年幼时,常常看到娘亲腹痛。当时不解,如今自己长大成人了,感同身受,非常思念亡母。于是李治效仿老爹,为报答母亲文德皇后的养育慈恩,在隋代无漏寺的故址上兴建大慈恩寺。 十二月间,寺院落成,皇太子亲自拈香,拜佛像幡华,度三百僧,别请五十大德,迎请玄奘为上座。且于寺的西北部筑造翻经院,安置玄奘所携回的经像舍利,随后玄奘在这里继续译经事业。 玄奘迁居慈恩寺之后,除了译经事业之外,又增添了许多寺务管理工作,超常繁忙,所以没有时间陪伴太宗皇帝。在此期间,大臣王玄策从印度带回了一位婆罗门外道。为迎合皇帝祈求长生的心理,把他献给了李世民。这个印度外道吹嘘自己已两百多岁,有长生不老之术。唐太宗信以为真,将他安置在金飙门客馆为自己炼制丹药。然而,印度外道的长生不老之药与中国道士的仙丹一样,服用之后不但毫无作用,反而大大加深了汞铅中毒的症状,令唐太宗头痛不止!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四月,太宗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到终南山翠微宫休养。此时的太宗,已经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中形形色色的敌人向他索命。显然,病情日重、中毒已深的太宗皇帝,其心难安。 空前绝后的千古一帝,英勇盖世,智超群伦,一生戎马,征服四方,到临终之时才发现,最难征服的居然是自己的心!然而,他明白得太晚了,已经没有修心的时间与精力了。为了寻求心灵的慰藉,他请玄奘前来,不让他离开左右。唯有玄奘以佛法疏导,才能减轻他心中的痛苦与不安。 无可奈何,玄奘只好将译场搬到翠微宫的安喜殿。白天,太宗处理政务时,玄奘译经。其余时间,两人像亲密无间的老朋友一样,谈经论道。此时的太宗皇帝,对自己早年未能修学佛法而后悔,对玄奘说:“朕与法师相见恨晚,不得广兴佛事。”太宗所说,当是肺腑之言。正如曾子所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五月二十四日,太宗皇帝头痛消失,精神大好。然而,心明眼亮的玄奘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于是,他将陪伴自己度过了许多苦厄的《心经》,诵给唐太宗听: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太宗皇帝心性异常通灵,明白了自己因为牵挂太多,所以心生怖畏。由是,他不再想世俗的烦恼,忘记什么功过是非,不再惦记必将属于他人的江山社稷。放下一切之后,他感受到的是空空明明的清凉。 五月二十六日,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帝王李世民,耳边徐徐回荡着玄奘低沉、舒缓、平静的诵经声,在翠微宫安详而逝。 不眠不休,苦译佛经 千古一帝李世民驾鹤归西,经玄奘几多努力刚刚建立起来的强有力外护,旋即失去。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七月,二十二岁的高宗李治继位。从此,玄奘不得不与英明睿智、胸襟气度远逊于唐太宗的高宗皇帝打交道。 永徽元年(公元650年),时年五十一岁的玄奘在大慈恩寺专心翻译佛经。为了保证翻译进度,他制定了一套自我约束的进度表,每日必须按表完成。因而,玄奘每天三更才眠,五更复起。除了译经外,每日黄昏前后,他还要用两个时辰讲解新翻译的经论,为前来学习的各州僧人答疑解惑。 他既然身兼上座之职,必须处理寺务,会晤前来拜访的大德高僧,逢迎朝廷的王公大臣,回复皇家的咨询。虽然诸务缠身,但玄奘神气绰然,无所壅滞。多年的修行,让他的精敏强力异于常人。 玄奘的西行经历,近乎神话,弟子们自然很好奇,都想知道他是如何完成这样的壮举的。因而,有时在忙碌了一天之后,玄奘心情愉悦时,也会在弟子们的围拢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一讲自己西行途中的种种历险故事:沙漠迷路,高昌绝食,路遇盗贼,降服外道,菩提树下,那烂陀寺,环游五印,法战群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的弟子惠立是个有心人,每次听了师父讲述的往事,就一一记录下来,再参考辩机记录整理的《大唐西域记》,最终完成了关于玄奘生平的最早、最权威的传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永徽三年(公元652年)阳春三月的一天,五十三岁的玄奘忽然想到,他在归国之前,一位耆那教徒曾替他占卜,说他的寿命还有十年。若照那样计算,他在两年前就应该撒手归天了。由此看来,他翻译佛经的使命尚未完成,所以弥勒菩萨尚不肯让他回归兜率天。不过,有感于世事无常,玄奘唯恐从天竺带回的经藏散失,也为了防范水火之灾,他上书高宗皇帝,请求于慈恩寺西院修建石塔,以妥善保存从印度带回来的佛经、佛像。因石塔工程浩大,建造不容易,最终改为砖造。这就是长安大雁塔的由来。 盛夏五月的一日,玄奘正在大雁塔工地上背着竹筐搬运砖石,忽然看到一位风尘仆仆的梵僧走了过来。他说他法号法长,是中印度那烂陀寺的上座智光与大菩提寺上座慧天派来,专门给玄奘送信的! 在曲女城的辩论大会上,玄奘曾与他们两人法战辩论,使得两人心服口服。玄奘回国后,三人一别十数载。他们十分思念玄奘,于是派法长不远万里前来问候。 玄奘手握着梵僧法长的双手,激动得热泪盈眶,半晌说不出话来。法长将慧天法师的书信呈上,玄奘用颤抖的双手拆开,那一长串秀丽的梵文跳入眼中。 玄奘悲喜交集,将法长领到自己的寮房,细细询问他离开中印度之后的情况。当他得知戒贤大师已经圆寂之时,不禁热泪滂沱,大放悲声。在印度期间,戒贤大师对玄奘可以说是倾囊相授,把自己百年的学问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了他。临别之时,更是谆谆教导。而今天各一方,怎不叫玄奘痛彻心扉,万分伤悲。而当他听到智光已经继承戒贤大师的衣钵,主法那烂陀寺,慧天也成为大菩提寺的住持之后,又感到十分兴奋。印度佛法有他们传承,必然法运绵长。 玄奘将法长留住了两年,直到永徽五年(公元654年)才让他回印度。同时,玄奘开列了一张渡河时失落的经卷名单,请法长带回。希望慧天和智光能设法抄写补足,等有人再来,捎到中国。 在印度之时,玄奘可以用全部的精力修学佛法,但回到中国,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周旋于各种政治势力之中,慎之又慎地处理政教之间的微妙关系。好在玄奘是开悟得道的智者,他的心灵异常敏锐,对各种可能影响佛教未来走向的事情都能做出正确的预判,把握得恰到好处。因而,不管在怎样恶劣的情况下,他总能化险为夷,使得局面向有利于佛教的方面转变。 然而,中国政治历来都是各种势力钩心斗角、尔虞我诈、阴谋连环,令人防不胜防。玄奘一个出家人,虽然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游走于政治,而这又极其耗费心力,长此以往,色身的衰败势所难免。 当年西行过天山之时,玄奘受尽严寒,再加因失去两位小弟子而心伤,得了寒疾,回国后频频发作。每次冷病发作,心中闷痛难当,幸亏他按时吃药,才算把病情稳定了下来。可是,长年以来的劳顿,无一日不喘息,再加上显庆元年(公元656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因热追凉,五月旧疾复发,生命垂危…… 人命无常,玄奘自然也不能避免。他对人的死亡有着清醒的认识,连续五天,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在自己生命垂危之际,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整个佛教的命运。 高宗知道玄奘病危,遣数名御医专程前来医治。不仅药物由宫内专程送达,连玄奘的寝食也派专人侍候。在御医的精心调理下,玄奘总算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回来,但体弱气虚,健康状况大受影响。 冬十月,高宗遣专使将玄奘迎请入宫,安置在凝阴殿院的西阁供养。皇帝请玄奘入宫的理由是他大病初愈,不宜过于劳心;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为了给武则天消灾祈福。 则天皇后再次怀孕了。 武则天的肚子很争气,连续为高宗生养了两男一女。这为她当初赢得高宗的宠爱、挣得皇后地位,都增添了许多筹码。尤其是那个小女儿,更为她最终登上皇后宝座,做出了重大“贡献”——为了陷害王皇后,她亲手掐死了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然后嫁祸王皇后,高宗因此而废了王皇后。这也是武则天第一次杀人,而且杀的是自己的骨肉,她心中的阴影自然难以抹去。而今,第四次怀孕之后,她害怕极了,总感觉这是那小女儿的冤魂转世,是来向她索命的!她噩梦连连,总是梦见那个女婴狞笑着钻进她的肚子里,揪她的肺叶,拽她的心肝,最后横在她的骨盆间,死活不肯出来。她因难产而备受折磨,最终血崩而死…… 武则天出过家,知道佛门高僧神通广大,于是请高宗将玄奘大师迎入宫中。则天皇后因害怕冤亲债主的报应而异常虔诚,倾万金之躯,跪倒在玄奘面前,请求重新皈依三宝,祈求佛菩萨加佑。 玄奘大师在佛前为她拈香诵经祈祷之后,明确告诉高宗,皇后的身体不会有事,也不会遭受难产之苦,而且怀的是一个男孩。玄奘还特别提议说,希望这个小王子平安出生之后,将来听任他出家为僧。 玄奘的这个想法可谓大胆之极。王子出家,在印度、西域屡见不鲜,但在皇权至上的中国,尚无先例。为了皇后母子平安,高宗亲口答应了。 说来也怪,自从玄奘入宫,被噩梦纠缠了很长时间的武则天,每天晚上都睡得很踏实,腹中的胎儿似乎也安静了下来。皇后为了表达对玄奘的感激,赐给他一领袈裟与许多珍贵物品。 十一月初,玄奘见到一只赤雀从南边飞来,落在显庆殿的屋脊上。它“背羽俱丹,腹足咸赤”,在宫殿上蹦跳踊跃,很是欢畅。 古来,国人将这类异禽的出现作为上天降祥,并以此来对应人间的大喜大庆之事。那么,这只赤雀的出现,是不是也预示着一位王者将顺天受命而生? 玄奘马上给高宗上表,说自己看到赤雀飞临皇宫,不但预示着皇后分娩顺利,平安吉祥,而且象征着即将诞生的小王子乃应天命而来,荷担如来大法。他还提醒皇帝不违原来的承诺,等小皇子出生后让他跟随自己出家。 说来也巧,玄奘的贺表刚刚送到不久,武则天就顺利产下一个端正健康的男婴。高宗很高兴,马上派人报喜给玄奘。同时,小皇子号名“佛光王”。 待满月后,高宗下令为佛光王度七人出家,并请玄奘为佛光王剃发:所剃之发表示烦恼已落,所度之僧则为佛光王的侍卫。玄奘给小皇子进呈了金字《心经》一卷、袈裟一套,此外还有香炉、宝字、香案、经架、数珠、锡杖等僧人所用的物品。为了保佑佛光王长大成人,皇帝、皇后还特意将他放在玄奘所住的宫殿旁边抚养。 佛光王,就是武则天的第三个儿子李显,也就是后来的唐中宗。 武则天因为种种的心病,很不喜欢京城长安的皇宫。高宗皇帝为了摆脱前朝老臣的掣肘,也不愿意住在长安。因而,他们以关中缺粮为由,于显庆二年(公元657年)二月在玄奘陪同下来到洛阳。不管是奉诏入住长安皇宫,还是前来洛阳宫,玄奘总要带着自己的译经班子。这次,他只带了五位核心成员,他们五位也只各带一名弟子。高宗皇帝将他们安置在了积翠宫。 玄奘自十九岁与兄长长捷法师离开洛阳,云游天涯,西行佛国,已四十多年。而今常住洛阳皇宫,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的家乡——缑氏县陈河村。在此期间,他顺便回到凤凰谷,走亲访友。 正是初秋时节,天高且空净无云,休水晶莹如练;田野一望无际,清风往来不歇。凤凰台上林荫清幽,古村落中乡情共悦。 然而,物是人非,早年的亲朋故友或已不在人间,或杳无踪迹。大哥陈霖一家不知移居何方,唯有远嫁张氏的姐姐,尚有音讯。玄奘赶紧遣人迎回。分别数十载,姐弟相见,悲喜交集。玄奘问起父母所葬何处,姐姐便带他到父母坟前扫墓祭拜。父母的坟墓因长年无人祭扫,荒草漫漫、颓废不堪。他虽为出家之人,但看到父母的墓地如此荒凉,心中一阵酸楚。他回想起母亲对自己的疼爱与牵挂,父亲对自己的教育与关怀,身为人子,他感到十分惭愧。于是他决定选一个高显之处,重新安葬双亲。 玄奘是名扬中印、蜚声西域的著名高僧,各国国王、百姓供养给他的财宝不计其数。可是,他大都婉转拒收,实在推脱不去的也是随收随散,用在了修建寺院、塑造佛像、抄写经文上。他可以说是两手空空,根本无力为父母迁坟造墓。不得已,他上表高宗。高宗皇帝通知洛阳府尹,负责协助玄奘将双亲改葬在西原,一切费用由国家供给。 唐僧玄奘入灭 玄奘经过了去年的大病,气力不复如前,每每感到力不从心。而且他住在洛阳皇宫,各种世俗的杂事甚多,每日的译经工作频频被打断。由是,他遂生厌离京洛、入山修禅之心。显庆二年(公元657年)九月二十日,玄奘上表,请求归隐少林寺。他在表中自述,自己年事已高且多病衰弱,不愿意再冒受皇恩。希望能毕命山林,成就禅观,以报国恩。同时,在禅修之余继续翻译佛经。 玄奘的上表措辞婉转,态度恳切,读之令人心动。高宗皇帝读后,第二天亲笔回复,信中虽多用褒奖之词,但最后笔锋一转,十分坚决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入山之志既不得酬,无可奈何的玄奘不得不强撑老弱之躯,在积翠宫继续译经。因住在皇宫,俗事繁杂,能带进来的助手又少,佛经翻译的进度很不理想。玄奘着急,只能大幅度压缩自己的睡眠与休息时间。可是,欲速不达,他因劳累过度,又一次积气成疾。玄奘自忖,这次病重如油尽灯枯,断无生机。他怕惊动皇上,悄悄离开积翠宫,到皇宫外的一座寺院等死。 佛菩萨保佑,再加上弟子们延医诊治,他再次活了过来。病情好转之后,玄奘休养几日,回积翠宫继续译经。 显庆三年(公元658年)正月,玄奘随驾自东都返回西京。七月,奉敕入住西明寺。 之后,大唐宫廷斗争达到了白热化。玄奘一个世外之人,十分厌恶充斥着阴谋的政治,早就想逃离京城。可是,不管是唐高宗,还是武则天,都想利用他在民间的崇高威望来为自己增色,所以迟迟不肯放他归山。现在玄奘在西明寺,每日前来拜访者络绎不绝。他还需要协助朝廷处理外交事务,与史官们编纂《西域图志》。纠缠不清的俗务,翻译佛经的迫切,让分身无术的玄奘只能尽力挤榨自己的精力与体力,于是再次劳累成疾。 玄奘早已看破了生老病死,所以疾病的痛苦与死亡的威胁都不能让他动心,但是,译经的大愿未了,让他不能不为之揪心。于是玄奘再次申请离开长安。这次,高宗终于批准他离开京师,前往玉华寺译经。玉华寺,就是原来的玉华宫。 显庆四年(公元659年)十月,玄奘像挣脱樊笼的大鹏,与译经场的成员离开纷纷扰扰的京城,来到了玉华寺,入住肃成院。译经的场所,则设在了玉华殿。 说来也巧,玉华寺所在的大川,在唐代称为凤凰谷。玄奘出生的地方叫凤凰谷,而今所在的地方也叫凤凰谷,这究竟是机缘巧合、妙趣天成,还是冥冥之中有着某种预示? 从某种程度上说,玄奘是为了专心翻译《大般若经》才来到玉华寺。从显庆五年(公元660年)至临终,玄奘的译经工作就是以翻译《大般若经》为中心的。 《大般若经》全称《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是佛教大乘空宗的主要经典,卷帙浩瀚,梵本共二十万颂(640万字)。当玄奘应弟子们的请求,着手翻译《大般若经》时,已年届花甲。多年的操劳,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身体已相当衰弱了。但他考虑到翻出此经,可以使瑜伽行派学说从理论上溯源到般若,能调和、会通大乘空、有二宗的分歧,故而毅然决定动手进行这项浩大的翻译工程。 玄奘从印度带回了三种《大般若经》梵文版本,为了力求精确无误,他们每翻译一句话,都要对照三个版本,进度很慢。再加上这部经的篇幅太大,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大功告成。弟子们看到玄奘年迈体弱,生怕他过分劳累,建议删略一部分内容。因中国人尚简捷,所以许多经论在无伤主旨的情况下,于翻译过程中有删繁就简的情况。玄奘顺从了大家的意愿,除繁去重,翻译进度大大加快。 ……不知怎么回事,玄奘晕晕乎乎,被一股阴风吹了起来,飘飘荡荡地来到了雪山丛中,被扔在了万仞之高的雪峰之上。雪峰顶上寒风劲吹,冰凉的雪糁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漫天的寒气化作一条条冰蛇,从脚底、从脖领、从身体的四面八方钻入他的骨缝,啮咬他的神经。可是,他一动也不敢动,因为雪山之巅仅容得下他双脚站立,四周都是刀削一般的悬崖峭壁,稍稍走神,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严寒刺骨,风雪狂虐,玄奘被冻得瑟瑟直抖。而面前深不可测的崖壑,更让他胆战心惊!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忽然,一阵强劲的寒风从背后刮来,他站立不稳,脚下一滑,跌下山崖…… 玄奘惊叫一声,从睡梦中醒来,浑身早已被冷汗浸湿了。此后连续几个晚上,他总是噩梦连连:或坠入雪坑,挣扎不出;或深陷险境,孤独无助;或被猛虎追逐,不能脱身……他常常被恐怖的梦境吓醒,汗流浃背,惊魂落魄。 玄奘是一个毕生追求至真至善的人,由于近几日的翻译没有完全忠于原著,所以在他内心深处留下了不安的阴影,造成夜间噩梦不断。他认真思考之后,说服弟子们,回复广译不删略的方法,一字不漏地翻出全本。果然,当晚玄奘就梦见诸菩萨眉间放光,照耀自己,身心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他又梦见自己持着鲜花、香灯供养诸佛,登上高高的法座为大众讲经说法,受到大家的恭敬赞叹。奇妙的是,在译《大般若经》时,除了玄奘自己频频见到各种瑞相之外,那些助译的法师们也经常得到种种祥瑞的兆头。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玉华寺肃成院中,有一棵原产于印度的娑罗树。当般若经翻译快圆满时,忽然在不是开花的季节,这棵娑罗树几次开花,而且每次均开六朵,每朵开成六瓣,红白都有,鲜艳可爱。当时大家都认为这是般若再度弘扬的先兆,六朵、六瓣象征着“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六度。 或许是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也或许是为了将前些年损失的时间弥补回来,玄奘在玉华寺的工作完全可以用狂热来形容。虽然他在玉华寺只有短短的四年,却共译出佛经十四部六八二卷,占其平生总译经一三三五卷的一半以上。而且,这还是在他身体状况大不如前的情况之下完成的。因而可以说,他完全是在与自己的生命时光赛跑。 玄奘不断地激励弟子们说:“我都六十多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在这里回归兜率天。这部经甚大,我常常害怕不能译完。所以请大家更加勤奋努力,勿辞劳苦。” 在玄奘的带动下,诸位高僧时刻不懈,至龙朔三年(公元663年)十月二十三日,终于大功告成。全经合成六百卷,称为《大般若波罗蜜多经》。 玄奘写完最后一个字,合下经卷,长长吁了口气,高兴地对弟子们说:“这部大经,与我中华有缘,与此地有缘。我能顺利地来到玉华寺,全靠这部佛经的力量。原来在京师长安,因俗事牵扯,无尽无休。现在能够完成,都是诸佛的加被、护持。这是镇国之典,人天大宝,大家都应当感到欢喜荣幸。” 译完《大般若经》,玄奘就像耗完最后一滴油的明灯,预知无常将至,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他向弟子交代后事说:“我来玉华寺的使命就是翻译般若经。如今经已译完,我的生命也就要结束了。你们切记,我死之后,后事一切从简。只要用一张粗竹席将我的遗体卷起来,埋在偏僻的山水边即可。千万不要靠近宫殿、寺院,还是让我离这些地方远一点好。” 玄奘希望自己死后,能与麋鹿做伴,与仙鹤为伍,融于山水间,回归自然。 在座的弟子们听后,大吃一惊。大家都不相信,异口同声地说:“奘师,您的身体比刚入山时还好,气色也和从前一样红润,为什么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 玄奘淡淡一笑:“你们不必安慰我,我知道是时候了,该走了。” 辩机、玄觉等弟子知道,像师父这样的高僧,对于自己的寿命一清二楚,能预知死期。自从知道了师父即将圆寂,他们就像一群将要失去慈母爱怜的孩子,惶惶不可终日。同时,他们也知道,若是有继续住世的机缘,这些来去自由的高僧们往往能多活几年。为了挽留师父,聪明的辩机出了一个好主意:大家共同请师父开始翻译一部大部头的佛经。这样,三五年之内,师父就无法撒手回归兜率天了。于是,他们从师父带回的经夹中,找出了一部篇幅浩瀚的《大宝积经》,请他开译。玄奘摇摇头,没有答应。 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大年初一,所有的译经大德与玉华寺僧众身穿庄严的袈裟,手持拜具,一同来到玄奘面前,五体投地,大展三拜,殷勤启请他主译《大宝积经》。玄奘从来不愿意拂逆大众的精诚,只好接受他们的请求。大家高高兴兴地簇拥着玄奘来到玉华殿,便开始翻译《大宝积经》。玄奘勉强升座,他提笔翻译了几行,便感到力不从心,于是收拾梵本,搁下笔对大家说道:“非常抱歉,这部经的卷数与《大般若经》相近,我反复衡量自己的气力,无论如何也无法译完这部大经了。” 玄奘又说:“我知道你们挽留我住世的好意。可是,有生就有死,人生如梦幻泡影,如何能不灭?我今年六十五岁了,自知没有多少时间了,很快就会死在玉华寺。你们若在经论上有什么不明白之处,抓紧时间问吧。” 弟子们非常伤心,黯然流泪。玄奘自己反而十分平静,说:“今天是春节。春阳既浮,萌者将动;阳和启蛰,万象更新。新的一年开始了,你们应该高兴才对。现在,我要到寺后的石窟拜佛。大家都出去走走吧。” 从此,玄奘绝笔不再翻译经书,在玉华寺专精行道——礼佛、诵经、打坐。 正月初八晚上,追随玄奘已三十多年的高昌籍弟子玄觉,梦见一座高大庄严的佛塔突然崩塌了!他惊醒之后,不知这梦预示着什么,就请教师父。玄奘慈蔼地看着这位从高昌就跟随自己穿越西域、周游印度,又来到中国的弟子,五味杂陈地说:“这不关你的事,是我将要辞世的预兆。” 第二天傍晚,玄奘在跨越一条小水沟时,不慎跌倒,摔伤了小腿。 玄奘这位曾经将万丈雪山踩在脚下、只身穿越千里沙漠、徒步十万八千里的伟大行者,而今连一道小小的沟坎也迈不过去了。呜呼,一何悲? 正月十三日,玄奘的病情渐渐加重,气息微弱,沉沉睡去。直至十六日,他若大梦初醒,说他眼前出现了一朵颇大的白莲花,芬芳鲜艳,世间少有。十七日,他又梦见成百上千相貌堂堂、身穿锦衣华服的天人来到玉华寺。他们先用美妙的天花、奇异的珍宝装饰玄奘的寮房,接着又在译经院内外和后山的森林里竖起了五彩缤纷的幢幡。同时,天乐奏鸣,梵音缭绕。外形魁伟、相貌庄严的天人将各种各样的珍奇异果献给玄奘…… 玄奘醒来,对住持慧德法师感慨道:“佛教说的因果,半点也不虚。”接着,他吩咐说:“嘉尚,你把我所译的经论抄录拿来,看看有多少部?多少卷?” 嘉尚回答道:“总共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 玄奘自贞观十九年首开译场,至今已经整整十九年。十九,又是十九。玄奘十九岁离开自己的故乡洛阳,开始云游参学;出家后的第十九个年头,开始西行取经;他贞观初年西出玉门关,直至贞观十九年归来,首尾又是十九个年头;而今,归国之后恰巧又是十九年…… 二十二日,玄奘告诉弟子们:“我的无常已经来到,请你们把大家召集过来。”玄奘将自己所有的僧衣、所有的物品,全部赠给了大家。第二天,又用零星财物设斋,供养了大众。至此,他将生前所有的东西布施一空,然后向大众辞别:“我一生应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我希望把所修的福慧全部回施给众生,普愿天下所有的众生往生兜率天弥勒内院。等到将来弥勒尊佛下生之时,随他再来婆娑世界,广作佛事,成就无上菩提。” 那几日,玉华寺似乎总是花香氤氲,仙乐飘飘。很多人曾看到空中飘飞着车轮般大小的白色莲花,花瓣三重,光净鲜洁。玄奘默然静坐到二月四日夜,就像当初佛陀涅槃时一样,右胁而卧,不再说话,也不再翻身。 初五子时,弟子普光轻轻问:“奘师一定能往生到弥勒内院吗?” 玄奘十分肯定地回答:“得生。” 说完,他的呼吸逐渐微弱,静静地圆寂了。时为公元664年3月8日凌晨零时,终年六十五岁。 玄奘舍报入灭之时,因为他的神态太平静、面色太安详了,所以人们并没有马上察觉。等到想起应该为他换件僧衣时,才发现他早已回归兜率天。他的脚虽然已经冷了,但顶骨却是暖的,而且脸色红润,面带微笑,宛若恬然入梦。 不仅如此,直到七天后大殓,玄奘的容颜毫无改变。其实,像玄奘这样的高僧,因终身勤修戒、定、慧,许多境界往往不可思议。 当玄奘圆寂的消息传到京城,高宗皇帝万分哀恸,含悲哽咽说:“朕失国宝,朕失国宝!” 玄奘的灵柩运回长安大慈恩寺,安放在他生前译经的殿堂。每天前来凭吊的人成千上万,络绎不绝。 出殡当天,长安五百里之内的许多民众自发到来,前去送葬的人达一百多万,远远超出了京城的居民人数。民众自发地用绢帛制作了一辆华丽精美的灵车,请求将玄奘的简易灵柩放在这辆车上。弟子们婉言拒绝了,只是将皇帝赐予的物品放在上面,向白鹿原进发。沿途观礼祭拜的人看到此种情形,无不感叹,欷歔落泪。 当夜,留在墓地彻夜为玄奘守灵的人达三万有余。 唐僧玄奘用自己的双足,开创了一条从中国经西域到印度全境的文化之路,用理想与信念铸就了那个时代的灵魂,谱写了一曲荡气回肠的民族之歌。他是中国佛教文化迅速发展的推动者,也是盛唐灿烂文明的创造者。 玄奘一生所翻译的经典成为中国佛教文化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为以后佛教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后起的华严宗、禅宗,都从中汲取了有益的养分。 他将后半生的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佛典的翻译之中,因而耽误了个人的修行证悟,但这恰恰是他的伟大之处——大乘菩萨的根本精神——不为自己求解脱,甘为他人做马牛。 历史上真实的唐僧——玄奘 他的一生,注定是一个光耀千古的传奇: 被誉为“千古一帝”的唐太宗李世民,对他的评价是“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只千古而无对”; 中国伟大思想家鲁迅称他为“民族的脊梁”,印度国父尼赫鲁将他列为世界历史上四大伟人之一; 他本来是一个人,中国和印度却都将他当神崇拜,甚至在印度,人们把他的顶骨舍利与释迦牟尼的佛舍利放在了一起; 他是一位史诗般的英雄,但更是一位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他孤身万里,完成了惊天地、泣鬼神的西行壮举;他用他那绚丽的生命光华告诉世界,情爱的魅力固然能使人如醉如痴,而信仰的意志同样能令人荡气回肠。 他走过了历史,走进了现代,还将继续走向未来——他在历史上一步步走成了冒险家的象征、佛法的传播者。 他,就是唐僧——玄奘。 玄奘(公元600~664年),唐代著名高僧。他俗姓陈,名祎,洛州缑氏(今河南偃师)人。他不顾官府的禁令和通缉,偷渡玉门关,独自一人西行十万八千里,历时十九年,到印度取得真经,并穷一生译经1335卷。他足迹遍布五印度,影响远至日本、朝鲜半岛,以至全世界。他的思想与精神如今已成为中国、亚洲乃至全世界人民的共同财富。 玄奘西行求法,历尽千难万险。他在沙漠中迷路,四天五夜滴水未进;他被劫数次,其中一次险些被强盗当做供品祭了天神;天山绝峰,雪崩突来,险象环生,防不胜防……他一次次克服了艰难险阻,也一次次战胜了功名利禄的诱惑:国王的奉承、宰相的尊位、至高的荣誉、美女的诱惑——他把这一切看成是修行的一部分,甚至不得不用绝食的方式以求继续西行。 玄奘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伪经,求真经,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 虔诚、勤奋、智慧的玄奘最终在印度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声誉,成为全印度学识最为渊博的佛学大师。远在公元9世纪,一位到印度求法的日本僧人就已经发现,在印度许多寺院的壁画上,玄奘已经被描绘成了一个半佛半仙的人物。他脚穿草鞋,腾驾在彩云之上。 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的正月二十五日,长安城朱雀大街人山人海,人们争相迎接从印度云游归来的唐僧玄奘。 回长安后,玄奘拒绝了宰辅高位的诱惑,潜心译经十九载,手不辍笔直至圆寂,留下一千多卷佛经译本。这些佛经广泛传布到日本、朝鲜以及东南亚各国,为促进佛教在东方的复兴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在中国历史上,再也没有哪一位真实的历史人物像玄奘一样,升格为妇孺皆知的神话人物——唐僧。唐僧,本来是唐代所有僧人的统称。然而,因了玄奘的光华极为灿烂,如同日光之下不见满天星斗一样,千百年来,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唐僧指的就是他!玄奘还有另一个称呼——唐三藏。唐三藏,原本是对唐代所有精通经、律、论三藏经典的法师的尊称。而今,唐三藏指的就是他!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玄奘在中国历史上的崇高地位。玄奘留给国人的,远不止那些佛经译本,还有一种海纳百川的开放胸怀,一种追求真理、百折不挠的精神! 因此,我力图将玄奘的这种智慧、意志和精神表现出来,将这位已被神化的人物真实地呈献给读者。 [1] 佛教徒比喻佛祖讲经,如雷震天地。 [2]早期佛教著名居士、在家菩萨。 [3]隋末流行的一种军歌。 [4]佛教护法神之一。 [5]印度教的创造神。 [6]古印度婆罗门教的四部根本圣典。 [7]方是广之义,等是均之义。方等,又作大方广、大方等,为佛教九部经之一、十二部经之一,即佛所宣说的广大平等之义理的经典。主要包括维摩、金光明等经。 [8]婆罗门教的太阳神。 [9]即湿婆,为婆罗门教之主神。 [10]即外交官。 [11]一种呼吸器官疾病。 [12]是佛教徒举行宗教仪式时在佛菩萨前歌诵、供养、止断、赞叹的颂歌。 [13]东晋时期的佛教学者、佛教领袖。 [14]用笔记述别人口授的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