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佛即是拜佛:地藏菩萨传》 逆经叛道的新罗国王子 自古以来,朝鲜半岛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上,与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古代,中国人一般将朝鲜半岛亲切地称为“海东”。公元3世纪以后,海东兴起了高句丽、百济、新罗三个王国,史称“三国”。 新罗(古称徐罗伐)位于半岛东南部,北方与中国之间隔着高句丽,西边与中国的海路又受阻于百济。但是,三国之中,地理最为偏远的新罗却与中国最为友善。7世纪中叶,新罗开始效仿唐朝制度进行改革,国力迅速强盛。公元660年,新罗和唐朝联军灭百济;八年之后,又是在唐朝大军的强力支持下,新罗消灭了高句丽。几百年来,三国之间征战讨伐,炽烈燃烧的战火从未平息,而后朝鲜半岛终于进入了统一、和平的新罗时代。这是海东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王朝。 新罗都城金城[1],经过二三十年的和平时光,至7世纪末叶更是空前繁荣:普通民众安居乐业,充分享受着安定、祥和、富足的幸福时光;骨品[2]贵族则构成了和平之世的最大盛景,那些风流潇洒的世家弟子,或者出入于壮观华丽的宫殿会所,相悦以歌乐,或者纵马驰骋于郊外原野,相娱以骑射……似乎金城所有的花花世界,都活跃着他们高贵而又美妙的风姿。 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当属金隆基[3]。他是先王金政明之子、当今国王金理洪的胞弟,不但血统尊贵、地位显赫,而且相貌俊俏、风流倜傥,诗、书、画无一行不精,歌、舞、乐无一艺不能;其文学修养之深厚、艺术才华之广博,可谓新罗第一人。然而,寸有所长,尺有所短,金隆基虽然聪明绝顶,却非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才:经世济民之术,他一窍不通;王权军事之要,则一塌糊涂。更要命的是,他胸无大志,整日陶醉于吟风弄月之中,沉湎于舞榭歌台之上,肆意挥霍、浪费着他的绝代风华与宝贵生命。 古人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样一位青年,自然不为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物所看好,也很难赢得那些梦想建功立业的热血男儿的敬重,但他却是全新罗所有姑娘的梦中情人。他的翩翩风度,他的洒脱率性,甚至他的轻佻、他的浮夸、他的冷淡,都让那些妙龄少女不可救药地迷恋。不知有多少家庭地位显赫的贵族少女为了他发疯发狂发癔症,失魂失眠失乐园…… 奇人怪才,言行总是超出常人想象。金隆基对众多真骨家庭出身的贵族公主视而不见,在他16岁时却爱上了一位非骨品出身的姑娘。 新罗社会,实行的是骨品制。骨品,即世袭血统,贵族分为圣骨、真骨、头骨、六头品、五头品、四头品等六个等级。森严的骨品制不但决定了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受尊敬的程度,而且决定了其可担任的最高官职,甚至还决定了其住所的大小。所以在新罗,若非骨品出身绝无仕途前程。为巩固其特权地位,确保既有势力,各骨品都自我封闭,互不通婚。只有同等阶级内的贵族,才会相互联姻攀亲,以通婚的手段达成政治联盟。当然,骨品和非骨品更不可通婚。 或敢为天下先,或鬼迷了心窍,天晓得究竟为什么,贵为王爷的金隆基居然不顾骨品壁垒,忘情地追求一位平民家庭的姑娘。 金城南山,由金五峰和高位峰两座巍然耸立的高峰以及四十多个山峦组成,岩石千奇百怪,山谷千变万化,溪流百转千回。这里不但风光秀丽,而且是新罗的发祥地,开国国王朴赫居世就出生在西边山脚下一个名曰“萝井”的小院里。古往今来,新罗人一直视南山为圣山:这里拥有130多座寺庙,众多贵族青年在这里出家为僧。每年三月三日与九月九日,国王必须亲自到山上备茶具,向弥勒世尊供茶。 南山还是“仙界”人物——花郎的大本营。真兴王三十七年(公元576年),新罗贵族青年在这里创建了“花郎道”。花郎道,亦称风月道、风流道,是新罗贵族青少年的组织。其首领“花郎”,由风度翩翩、学识卓越且有德行的贵族男子担任。整个花郎组织的总首领,则称为“国仙”。在风姿俊美、能歌善舞、学养深厚的花郎带领下,教之以孝悌忠信,训之以骑射武艺,相磨以道义,相悦以歌乐,磨炼意志,锤锻品质。贤佐忠臣,从此而秀;良将勇卒,由是而生。可以说,因为有了大大小小的花郎组织源源不断地培养大批杰出人才,新罗才得以空前强盛,进而完成统一朝鲜半岛的大业。 武则天证圣元年[4](公元695年)一个初秋的午后,无所事事的金隆基来到金城南山,翻过三花岭[5],到弥勒谷花郎大本营玩耍。花郎邀请他一同到野外品茶。 花郎道饮茶,仪式极其的庄严、神圣——花郎身着盛装,脸上傅粉妆饰,在两位郎徒的协助下,在室外以石灶煮茶。他将预先制作好的茶末放入石锅里,用木薪烧火煮沸,然后以长柄木勺,为尊贵的客人金隆基斟茶…… 贵族出身的花郎本来就极有修养,茶会又是最高雅的集会,所以花郎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甚至连他的每一个煎茶动作,都散发着一种特有的从容与尊贵,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并随其一招一式陶醉在浓浓的艺术氛围之中。可是,当花郎双手捧起茶碗,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献给金隆基的时候,金隆基并没有将茶汤接过来,而是把头转向一边。 虽然你贵为国王御弟,虽然你不拘小节,但是在这种十分讲究礼仪的场合,也太失态了吧?尴尬的花郎只好轻轻咳嗽了一声。可是,金隆基充耳不闻,并没有回过头来,依然在望着什么地方。 花郎十分好奇,不由得也随着他目视的方向望去—— 蓝蓝的天空下,那绿草如茵的山坡上,走来一位裙裾飘飘的少女。她自由如清风,自在似云朵,活泼像溪流,烂漫若山花,所以,她走路的姿势似舞似蹈,一举手一动足都是天然自成的曼舞。或许是因为隔着淡淡的山岚,远远望去,如梦似幻,少女宛若天仙下凡…… 缓坡顶上,一座山崖高高耸立,如同刀削一般陡峭。绝壁的缝隙里,倔强地生长着一簇无名野花。少女停住脚步,痴痴呆呆地仰望着崖壁上的山花,似乎非常渴望得到它。 金隆基动如脱兔,立即跑了过去,身手敏捷地攀上高高的山崖,摘下一朵盛开的山花献给少女。并且他一边舞蹈,一边歌唱: 但若天仙不嫌我世俗之手, 不以我为耻, 我愿为您攀登高山, 只为摘花献仙女。 金隆基所唱的这首歌,后来演化成了著名的民歌《献花歌》,成为男人示爱之歌,在新罗广为流传。 当然,此时金隆基面对的少女虽然美貌非凡,却不是迷路的天仙,她叫淑贤,乃南山驿吏之女。为了方便王室、贵族、官员到南山供奉佛祖、祭祀祖先、游玩狩猎,王室在三花岭下设立了一座小小的驿站。她的父亲就是驻驿之吏。这种没有品级的属吏,不算正式的官职。也就是说,她的家族连最低的四头品都不是。 自从那日之后,金隆基如醉如痴地爱上了这位平民女,每天泡在南山驿,不顾一切地追求她,简直把这荒郊驿站当成了金城王宫。 出乎所有王公贵族、大臣官员的预料,国王金理洪并没有出面制止弟弟的荒唐胡闹,居然默许他打破常规,与非骨品联姻。他甚至还将南山驿改为南山别业[6]赐给了弟弟,作为其新婚爱巢。当然,淑贤的出身太过平凡,所以她不能作为金隆基的正妻。淑贤并不在乎,反正她是金隆基唯一的爱侣,只要两个人相亲相爱,又何必计较什么虚幻的名分。 金乔觉降世 当初秋的金风再次吹到南山别业的时候,金隆基和淑贤爱的果实即将成熟。为了保佑孩子能顺利降生,同时护持自己的爱人平安,一天午后,金隆基亲自前往南山生义寺,去请寺里的高僧来做法事,念经加持。 生义寺位于金城南山的三花岭之上,寺中供奉的一尊天然石弥勒十分灵验。金隆基正在向石弥勒所在的山顶攀登时,忽然听到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 天香云飘逸,山岚煮冰清。 明心饮禅露,性净卧岩松。 梵音随风飘,分身赴海东。 红尘挂不住,九华复本明。 那边崎岖的山道上,走来一位脚穿草鞋、手拿禅杖、头戴斗笠、腰挂瓶钵的游行僧。他走得行云流水、分外洒脱;唱得旁若无人、无拘无束。金隆基既羡慕游行僧的气度,又觉得他的歌词有些奇异,便上前打个问讯:“请问高僧,您从何处来?” “我从何处来。” “您到何处去?” “我到何处去。” “您……” “我……” 金隆基冰雪聪明,知道这老僧是在用禅机点化自己,于是灵机一动,双手合十深深鞠躬之后,说道:“弟子恭请大师到寒舍赴斋。” 那老僧哈哈一笑,说道:“世上哪有白吃的斋饭,你是让我去给你做法事吧?” 老僧居然未卜先知,一语道破了金隆基的心机。他并没让金隆基尴尬,随即说道:“也好,贫僧正要借机嘱咐光目几句。” 金隆基一怔:自己的家人、亲戚中,并没有叫“光目”的人呀。老僧也不解释,自顾自地向南山别业方向走去。 佛教虽然传入新罗较晚,但发展很快。真平王、善德女王、真德女王等国王都崇信佛教,于是,奉信佛教成为新罗王室、贵族的基本传统。 金隆基也不例外,他将原来南山驿最大的一间厅堂,改造成了庄严佛堂,供奉未来之佛——弥勒世尊。据说,弥勒佛与南山缘分甚深,所以这一带居民家中供奉的多是弥勒佛像。他将那位有些神秘的老僧请进别业佛堂。老僧见到佛堂里供奉的弥勒像,既不跪下磕头,也不上香礼拜,甚至都不曾合掌,就径直走向蒲团,背对着佛像坐了下来。 见此情形,金隆基大惑不解,不禁问道:“大师,您是出家比丘,见了弥勒佛为何不拜?” 老僧回答说:“佛像自是佛像,和尚自是和尚;金铸、泥塑、石刻,不是真佛模样。”大约看到金隆基莫名其妙,老僧站起来,转身面对佛像,慰问似的说道:“教化难调刚强众生辛苦吗?开导度脱娑婆世界众生,是我所希望的。尔在新罗,大兴佛法。” 说完,老僧又闭目而坐。那模样像是走了很远很远的山路,疲倦了,劳累了,需要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会儿。因此,金隆基也就没有催他马上念经、做法事。 到了傍晚,金隆基再次来到佛堂,那老僧既没有诵经念佛,也没有敲打法器,依然端坐如故,也不知是入了禅定,还是入了梦乡。金隆基摇晃了半天,也不曾将他唤醒。此时此刻,再到佛寺请其他高僧已经来不及了。金隆基无可奈何,只好听天由命,到别业后宅看望临产的淑贤去了。 古代妇女生产,就是过鬼门关。尤其是头一胎,骨盆裂开、韧带撕裂的疼痛不说,往往因为难产大出血、羊水栓塞等病症而一命呜呼。奇怪的是,临产的淑贤不仅没有丝毫痛苦的感觉,神态反而比平时更加平和,脸上泛着一种安详、静谧、尊贵、圣洁的光芒,似乎在等待着一个庄严而又神圣的时刻。 任何等待都很难耐,况且早已过了接生婆预计的时辰,产房里还是没有动静。金隆基看看日头即将落入西山,夜幕就要降临,自然有些着急。他第三次来到佛堂,想请那老僧诵经祈祷,求佛菩萨保佑淑贤母子平安。 谢天谢地,这次老僧总算睁开了眼,未等金隆基开口,他便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小王爷你少安毋躁,坐下来安心等待。” 此时此刻,金隆基如何能坐得住,他数次站立起来,焦急地向后院张望。老僧见状,莞尔一笑,说道:“小王爷,如果你实在不放心,请拿一些香过来。” 备受熬煎的金隆基像是囚徒听到大赦令,急忙抓起一大把檀香来到老僧面前。老僧徐徐说道:“本来菩萨不需要什么香火供养,不过,借大愿菩萨临世的福德,今夜的香气能熏入十八层地狱之中,使一切地狱受苦众生都能凭借菩萨的悲愿之力,减少一些苦痛。若是机缘成熟,或许能因此得到解脱。” 他又对金隆基说:“你到外边将手里所有的香都点燃,插在门前、墙脚、路边、花坛等地方。顺便数一数,一共插了多少支香。” 因为事关爱人的安康,金隆基十分虔诚。他没有召唤众多的丫鬟、仆人帮忙,而是先在佛像前磕了三个头,随后亲自将一支支点燃的檀香插到屋檐下、大道旁、小路口……不管是显眼的地方,还是僻静的角落,皆布满了祝福的红光,散发着温馨的香气。 暮云合闭,夜色阑珊。伴着隐隐虫鸣和秋风微拂,只见南山别业附近轻烟袅袅,香火明灭,在夜的黑色里显得分外鲜明。天上星光灿烂,地下香火点点;空中云彩悠游,地上香雾氤氲,组成了一幅极富浪漫情趣、极具神秘色彩的美妙夜景。 也就是从那时起,中国和新罗渐渐形成了农历七月三十日烧夜香的民俗:初秋的夜色里,大大小小的村落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万家香火,为自家老少祈福,超度地下亡灵…… 金隆基无暇欣赏自己制造的美丽景色,插完手里的香便匆匆回到别业。老僧问他:“你一共点了多少支香?” “九十九支。” 老僧点点头,神秘一笑,说:“一切都是缘生缘灭,大愿王此番驻世因缘,恰恰是九十九年。” 金隆基不知所云,刚要询问,那老僧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摆动着,就像是在爱抚一个看不见的神秘人物的头顶,而且还轻语道:“善哉善哉,吾助汝喜。” 老僧话音刚落,后院传来一声嘹亮的初生儿啼哭——一个男婴呱呱坠地了。 初为人父的金隆基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像只无头苍蝇在庭院里、在产房门前来回打转,简直想与每一位仆人拥抱一番。等他想到请那位老僧为儿子起一个吉祥如意的名字时,佛堂之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老僧的踪影。这时,夜空深处传来一缕缥缥缈缈、如梦似幻的吟诵之声: 名挂鸡林弗为家, 金锡迢迢入九华。 乔木长青荫千古, 觉海湛然度恒沙。 金隆基本来就冰雪聪明,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所以马上领悟到这是一首藏头诗,于是为儿子取名“金乔觉”。 这一天,是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新罗孝昭王五年,公元696年)农历七月三十日。 父亲当了国王,一去不返 金乔觉是新罗王族新生代的第一个男婴——尽管国王金理洪后宫佳丽成群,但多年来仍未有子嗣。自从有了儿子,金隆基对淑贤更是爱恋有加,几乎不回京城,也不再与原来那些贵族子弟们往来,更不再出入风流场所,而是一心一意守着娇妾爱子,过起了普通百姓的平凡日子。 王兄金理洪似乎对他格外宽容、照顾,对他不问世事、居山半隐也格外鼓励,并且每月按时拨付充裕的资金,凡是地方州府给王室进贡的珍品,也都要分一份给他。由是,金隆基一家三口生活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快乐安逸,如同神仙一般。 两年之后,金隆基与淑贤的第二个儿子——金守忠出生了。 又是两个两年悄然而去,金隆基一家四口的日子平静得宛若高山密林之中的湖泊,任你山外风狂雨骤,任你天上云飞雾变,我自安然不动、不动安然。 时间如水般地流过,这期间,如果不是武则天长安二年(公元702年)那次出乎所有人预料的重大变故,如果不是鬼神难测的天地大运,或许金隆基一家会一直这样淡淡然然地生活下去,最后终老南山。那么,那些女人们、他的儿子们以及整个新罗国的历史,或许会走出不同的命运轨迹。 但是,宇宙人生的根本规律是缘起[7]法则,而不是如果与假设。于是,一切机缘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天午饭之后,妈妈拉着7岁的金乔觉、爸爸背着5岁的金守忠,一同走出家门,登上三花岭,优哉游哉地走向西南山。 正是莺飞草长、春暖花开时节,和风掠过绿草如茵的山坡,吹拂在人的脸上酥酥的、痒痒的,让人飘然欲醉。金乔觉早已挣脱了母亲的手,弟弟金守忠也从爸爸的背上溜了下来,两个孩子在草地上追逐、摔跤、翻跟头、做游戏,把咯咯笑声挂在了每一片草叶上,压得草叶颤颤悠悠…… 不知不觉里,他们一家四口来到一片开阔的山谷之中。春季干旱,曾经汹涌的溪流瘦成了一条细细的线藏在谷底,裸露出宽宽的沙滩。或许是冬季北风与夏秋洪水的共同作用,在山谷河湾南岸堆积成了一溜四五丈高的沙丘。那些细沙洁白、干净、松散,一只小小的四脚蛇跑过,无数的沙粒便簌簌滑落。7岁的金乔觉正是顽皮的时候,他很想从沙丘顶上滚下去,却担心父母不允许,于是他假装失足,“哎呀”叫了一声,扑倒在沙丘斜坡上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金隆基发现儿子摔倒,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可早已来不及了。惊慌失措的他想都没想,不顾一切地猛扑下去—— 可怜金隆基一头栽进沙窝里,又在巨大的惯性推动下,在陡峭的斜坡一个接着一个翻跟头,失控般地滚下沙丘…… 当那疯狂的滚动终于停下来,仍在天旋地转的金隆基马上睁开眼睛,寻找可能遇险的儿子。没想到,金乔觉就笑嘻嘻地站立在自己身边。他急忙坐起来,抓过儿子上上下下察看了一番,居然没有发现任何损伤;同样,他自己除了有些晕眩外,也是毫发无损——沙丘上的流沙松软、细密、极富流动性,人从上面滚落,不会有任何伤害。金隆基从儿子脸上仍未消退的笑晕领悟到:刚才惊险的一幕,是他的“预谋”。 这时,沙丘顶上的淑贤十分焦急地询问他们父子俩的情况,小乔觉兴奋地喊道:“守忠,阿妈尼,你们也翻滚下来吧,可好玩啦!” 小守忠听到哥哥的话,就要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可淑贤如何肯放小儿子去冒险,而是将他搂得更紧了。这时,金隆基也说道:“没事,淑贤。这沙丘又松又软,从上面滚下来既惊险又刺激,却十分安全。不信,你和守忠也试一试。” 丈夫都这样说了,淑贤虽然百般不情愿,却仍然听话地抱着小儿子向下滑去。 随着惯性加大,她们母子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再加上守忠使劲想挣脱母亲的束缚,到半坡时,两人失去平衡横着滚了下来…… 直到完全停止在沙滩上,淑贤依然在尖声惊叫。不过,随后她发现自己除了头发上、衣服里有一些沙子,身上连一根毫毛也没损伤。随即,一家人爆发出欢快的大笑。 两个孩子在高高的沙丘上爬上滚下,尽情戏耍。金隆基干脆将松软的沙滩当成了床塌,头枕着淑贤的腿,进入了美妙的梦乡。 山中春寂寞,闲花处处开; 风儿自多情,四处散香来。 就在金隆基一家人陶醉在大自然的无限春光之时,一列威武、肃穆的骑兵队伍悄然出现在山口,沿着河谷急速向这里驰来—— “嗒嗒……” 等金隆基听到雨点般的马蹄声时,疾驰而来的骑兵队伍已经距离他们很近了。看到这支队伍清一色的高头大马与精美华丽的装束,他不禁大吃一惊:这是哥哥金理洪的亲兵卫队!而马队居中的那辆驷马轿辇,更是国王的御用之物! 莫非……未等金隆基揣摩出一二,国王卫队已经呼啸而来,并且骤然停在他的跟前。一人翻身下马,向金隆基走来——他是这支队伍中唯一的文臣,却使人感到凛然不可触犯的威严;他的脚步虽然不疾不徐,却有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金隆基虽然从不曾介入政事,也不与朝中大臣交往,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个不怒而威、气度非凡的人乃是乘府令[8]、苏判[9]金元泰。 金元泰走到金隆基面前,施礼之后,郑重说道:“王爷,朝中有重要事情,请您速回金城。” 可是,这些年来金隆基远离权力中心,国王哥哥也从不曾让他参与政治,是什么样的重大国事需要召他入城?太突然了,一时间金隆基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懵懵懂懂之中、糊里糊涂之下,他已经被卫士们簇拥到了那辆华贵的轿辇前,并被抬上车辕,送进了密不透风的车厢之中…… 金元泰一挥手,国王卫队掉转马头,迅疾离去,只留下发愣、发呆、发傻的淑贤母子三人。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金隆基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金隆基的一去不返,并非遭遇了什么不测,而是当上了国王——新罗第32任国王孝昭王金理洪英年早逝,且无子嗣,所以朝臣金元泰等人拥立其弟金隆基为王,为新罗历史上之圣德王。 这一年,是武则天长安二年(公元702年)。 金隆基虽然不是浪荡公子,却是个感情丰富、多才多艺的文艺青年,从未对国家政治、经世济民流露出半点兴趣。甚至,他已经有意无意地离开了王公贵族们的集居之地,躲到京城之外,过着隐士般的生活。然而,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多少政治家、野心家、阴谋家梦寐以求的国王宝座,居然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头上!时也?命也?世间事物,因缘所成,其巧其妙,鬼神难测,信不虚也。 金隆基鱼龙变化,做梦一样成了新罗国王,其两个儿子金乔觉、金守忠自然应该是王子了。然而,新罗社会等级森严,血统要求极为纯净,只有同等骨品联姻,其子嗣才具有世袭资格。金乔觉、金守忠的生身母亲是一介平民,因此他们的王子身份根本不可能得到朝廷与社会的承认。自然而然,淑贤的名分更不可能得到认可。莫说封为王后,就连成为普通嫔妃入住王宫的资格都没有。果然,三年之后,金隆基正式迎娶乘府令、苏判金元泰之女,并于当年五月纳为王妃,即成贞王后。 因而,金隆基荣登国王宝座后,母子三人不但没有鸡犬升天,反而是女人失去了伴侣、儿子不见了父亲。金乔觉、金守忠与母亲相依为命,虽然王室供给他们充裕的物质保障,但没有了一家之主、没有了父爱,家庭快乐的源泉也就随之枯竭了。 父亲离开四年后,11岁的金乔觉稀里糊涂地被人送入新罗国学,开始了读书生活。 金乔觉到国学读书之后,发现几乎每一个读书人的案头或床头,都有这样的座右铭: 日夜读书后,欲游乐游原。 为国立功德,芳名百世传。 乐游原是大唐首都长安城的制高点,登临其上,规模宏大的长安城尽在眼底。为什么所有的新罗书生都想畅游乐游原呢?原来,初期的新罗国学更像是留学预备学校,书生的最高理想就是期望自己能够通过国家举办的遣唐考试,到遥远的长安入读大唐太学。因为那里有当时世界上最好的学问、最高的文化、最完备的教育。他们会在中国学习大约十年时间,学成回国后将受到国王重用。这也是新罗平民子弟步入仕途的唯一途径。那些心怀远大理想和抱负的青少年,为实现遣唐留学的梦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头悬梁,锥刺股,甚至有不少人为此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当然,金乔觉并没有走上这条书生道路。他在国学读了几年“之乎者也”后,在14岁时,加入了连许多新罗贵族青少年都梦寐以求的中央花郎道。 七年之后匆匆见父,加入花郎道 那天,金乔觉被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汉子领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来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雁鸭池。 雁鸭池位于月城[10]王宫外侧东北部,乃新罗文武王于十四年(公元674年)为纪念三国统一而兴建的,是国王设宴款待国宾之所。雁鸭池东西、南北各长二百余米,接近圆形,沿岸亭阁玲珑,长廊曲折,池畔古树参天,宫殿巍峨。小山之上,珍贵花木争芳斗艳;园林之内,稀奇鸟兽自由徜徉;莲池之中,画舫与天鹅相嬉戏,云影与大雁共徘徊…… 少年金乔觉既没有把玩花鸟的悠闲之思,也没有泛舟赏荷的风雅之兴,他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跟随着那位沉默不言的中年汉子,行进在弯弯曲曲、没完没了的长廊之中。忽然,那人止住脚步,向长廊尽头的一座亭阁指了指。 这是一座临水而建的长方形亭阁,背靠着风景优美的小山,面对着一池粼粼波光。亭阁正中摆放着高大华丽的宝座,不用猜金乔觉也知道,坐在宝座上的人就是新罗第33任国王、他的亲生父亲金隆基! 这些年来,金乔觉无数次想象过与自己那一去再无影踪的父亲重聚时的情景,也曾在梦中相遇多次。然而,当他们父子真的久别重逢之后,他既没有声泪俱下地痛斥父亲的无情无义,也没有扑进父亲的怀里诉说多年的思念之情,而是默默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凳子上落了座,用余光悄然注视父亲的一举一动。当然,金乔觉也知道,虽然国王大人没有从宝座上站起来,似乎连视线也未从莲池上收回,但他也在用心观察着自己。 荷深水风止,鱼过清波动。 看似平静的一池春水,其中却酝酿着翻江倒海的波澜壮阔!半晌,金隆基轻轻咳了一声,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在国学这几年,都学过哪些经典?” 金乔觉忽然明白了,当初自己能进入国学,是父亲——国王大人亲自安排的。他不动声色地说:“主要是学习‘六经’。” “六经”,就是中国儒学六经,金乔觉之所以这样回答,潜意识里是想难为一下年轻时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金隆基。 金隆基像是没察觉,口吻平静地说:“《诗经》、《尚书》、《仪礼》、《乐经》、《周易》、《春秋》,这六部中华先秦古籍,言精辞美,寓意甚深,我们国家的国子博士能否讲解明白?你能否听得懂?” 看来,金隆基年轻时貌似荒唐、轻飘,却也曾在儒家经典上下过一番功夫。金乔觉不再出言不逊,坐得端端正正,严肃认真地回答道:“司业、博士们都很敬业,传道解惑也颇尽心,不过,我……我、我总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以为,若想真正理解、掌握儒家学说,必须到大唐去,必须到长安太学。只有在那里,才有机会学到原汁原味的中华文化。”金乔觉的这番话,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理想与期待——遣唐留学。 然而,金隆基像是没听明白儿子的话外之音,接着问道:“除了儒家六经,你还学过什么?” “唉——”金乔觉发出一声轻轻叹息,心中那朵热烈开放的梦想之花也随之悄然枯萎了。他没精打采地回答说:“也就是接触了一些三清之术。那些东西更没意思。”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处在朝气蓬勃、茁壮成长的时期,很难理解中国道家的精深奥义。金隆基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然后数次欲言又止,只是默默看着自己的儿子。 静,静默。此时,在这父子两人中间的是一个巨大的难言之隐,它像一块难以融化的坚冰,横亘在两人的心灵之间。其实,金乔觉已经感觉到了,虽然父亲一去不归,虽然他当了高高在上的国王,也另娶了新欢,甚至还生了儿子,但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南山下的那个家,挂念着两个儿子与曾经的爱侣…… “你……你弟弟、你……” 金隆基刚想向金乔觉询问他们母子的情况,忽然,长廊那端传来一声禀告:“王后与重庆王子驾到——” 金乔觉应声抬头,看到从王宫通向雁鸭池的宫门之中,走出一位盛装的美妇,她身后的宫女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幼童。噢,这就是他的继母以及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那位领他前来的中年汉子像幽灵一样地出现了,急忙拉起他的手,向来时的长廊退去。临出亭阁之时,金乔觉听见父亲压抑着声音急急忙忙地说道:“乔觉,你不用再回国学了,去中央花郎道吧。伊湌[11]金顺元会为你安排的。”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金乔觉被动地离开了国学,加入了所有新罗青少年梦寐以求的花郎道。 花郎道是由新罗真兴王于公元576年,将新罗青少年进行身心修炼的民间团体——花郎组织体系化而形成的,它结合了佛教、道教、儒家思想,以弥勒下生信仰为中心,并具有新罗文化特色。其目的是通过组织青少年进行各种集体活动,习五常(仁、义、礼、智、信),学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灌输爱国忠君主义精神,了解他们的才智和品德,并择其优秀者为国家所用。 每一个花郎组织,由花郎和他麾下的郎徒组成。花郎手下所属的郎徒少则数十,多则上千。选拔花郎,不但要人品、德望、学识、武艺出类拔萃,而且还必须门第高贵、容仪出众。所以,新罗的历代花郎几乎都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因而,花郎的总首领被称为“国仙”,其往往会被国王直接任命为国家重臣。 在为国家培养了大批人才的同时,随着三国之间的冲突升级,花郎道也发展成了新罗最精锐的军事组织,在与高句丽、百济战争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因此,花郎道不但是新罗国家储备人才的资源库,而且是忠君爱国的近卫军。一代又一代的花郎们,为了三韩一统、为了他们奉行的信念,贡献自己毕生的聪明与才智,奉献自己的热血与生命。 通过多年的熏陶,新罗花郎道形成了为国家和民族而生、为真理和道义而死的生死观。他们深信,如果死得其所,那么来生就可以永葆青春。因而,每一位花郎、郎徒为着自己的信念,终其一生,誓死不渝。 在遍布全国的花郎组织中,最著名的当属中央花郎道。其常年训练、生活的大本营,就设立在金城南山。金乔觉虽然就生长在南山脚下,南山的坡坡岭岭、沟沟坎坎几乎都留下过他的足迹。然而,他却从未涉足位于南山弥勒谷的中央花郎道大本营。本来,新罗青少年不分男女、阶级,都可以加入花郎组织,成为郎徒、花郎。甚至,历史上第一位著名的花郎——未尸郎,曾经是流浪街头的孤儿,而他最后成了国仙。然而,随着半岛的统一,花郎道也渐渐演变成了贵族青年、世家弟子的专门组织。尤其是中央花郎,若非血统纯正的金城上层贵族子弟,很难位列其中。 在伊湌金顺元的安排下,金乔觉正式成为中央花郎道的郎徒。那天,他跟随金顺元来到南山弥勒谷,刚进入中央花郎的大本营,远方的山野里便走来了六个郎徒。他们穿着洁白如雪的短深衣,头上束着飘逸的一字巾,长剑悬于腰间,弓箭斜挂在背上,宛若一队天地自然造化的精灵,漂浮在青山绿水之间。 虽然由于距离遥远,金乔觉看不清他们的容貌,但他们飘逸、潇洒的身姿,宛若风里的杨柳一般,如梦似幻,令人浮想联翩;同时,他们的举手投足又透露出一种果敢、一种坚毅。这种外柔内刚,是花郎徒最普遍的精神气质。他们是花儿一样美丽的男子,更具有像松柏一样的坚定意志,还有那无比刚强的真心。 在这一瞬间,金乔觉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些花儿一样美妙的少年,从鲜花盛开的原野走来,应该就是花仙的化身吧?抑或,他们是山水自然的精灵?或者,他们是那些往昔远逝的先祖英魂? 在金乔觉恍惚之时,那六位郎徒已经实实在在地来到了他与金顺元的面前,风景一样站成了一排。为首的一位面容若雪中寒梅一样白净、一样俊俏,更奇特的是,他浑身上下透露着一种难以形容、不可思议又确确实实存在的高贵气质。这种气质似乎早已沉淀在他的骨头里、融化在他的血液里、充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所以就算他站立不动、一言不发,这种气质依然让人肃然起敬。 不是么,连伊湌金顺元都对这位后生敬慕三分,以十分尊重的口吻介绍说:“这位金圣洙,乃是当朝兵部令角干的长公子。” 角干,也就是伊伐湌,是新罗十七级官阶中最高级别的贵族,只有国王的亲属才能获得;而兵部令一般都兼任宰相,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权力地位仅次于国王的人物。难怪金顺元对他如此尊敬,难怪他的气质如此独特,原来是王室近属、世袭了几百年的纯正贵族。 紧跟着金圣洙的,是一位体型魁梧、英气勃发的少年,他下巴微微翘起,目光下视,神色中隐隐有几分傲然。“这位是朴再熙,他的父亲是苏判。” 第三位身材虽然矮小,但目光锐利如鹰,似乎能窥视到人的内心。金顺元对他显然不像金圣洙那样熟悉,于是金圣洙自然而然地代替金顺元介绍说:“昔钟赫,也是真骨苏判出身。” 第四位英俊少年名叫崔正勋,其父亲乃第四级贵族波珍湌。第五位、第六位分别是薛明哲、李贞炫,同为第五级贵族大阿湌出身。 金乔觉不禁暗中惊叹了一声:这六位郎徒,都是最高等级的真骨血统!就算金乔觉的王子身份得到承认,他也难以与这些可以世袭最高等级贵族地位的少年们相提并论。 按照惯例,该轮到金乔觉自我介绍了。然而,他却十分为难——在来时的路上,金顺元曾反复叮咛他,一定要保守住自己是国王之子的秘密,以防他人对自己不利。并且金顺元委婉地表达,这也是他父亲的意思。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金顺元十分及时地说道:“他叫金乔觉,原来是国学的书生。今后就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了。” 金乔觉在金顺元的示意下,依次走到他们每一个人面前,恭恭敬敬地施礼,并说道:“晚辈金乔觉,请前辈多多关照。” 他们两人似乎配合得天衣无缝,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正是这个机缘,为金乔觉今后的生活埋下了重大的隐患,他因此而饱受屈辱,精神与肉体都受到了极为严酷的折磨与摧残,他的命运也随之发生了重大变化…… 磨难开始了 金乔觉的王子身份虽然从未得到承认,但衣食无忧,几乎没参加过体力劳动。后来进入了国学,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科举业,对军事武技自然是一窍不通。他自小对打打杀杀之类的游戏不感兴趣,学习中国儒术之后,一举一动,如礼如仪;一言一行,温文尔雅;修身养性,循规蹈矩。久而久之,他从心灵深处排斥武力,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投身到赳赳武夫的演兵场。因此,当金乔觉走上花郎校场,就像狗熊照镜子,立刻显了原形——拙手笨脚,洋相百出。莫说剑术、跆跟[12],就连一些最基本的击技动作,别人一看就会,而他练习半天却依然不得要领。更要命的是,他不仅仅严重缺乏习武的天分与才能,而且天生体质孱弱,力气严重不足。没有强壮的身体作为基础,练习任何武术都不过是嘴上抹石灰——白说!没有充沛的体力做后盾,所有的技巧都是花架子。 改变体质、增强体力,不是一日之功,而且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必须下苦功夫,日积月累,长久坚持。于是,金乔觉在同组郎徒们的指导、敦促和监督下,开始了艰难的磨炼:扎马步,负重越野,徒手攀岩,潜水泅渡…… 马步,是习武的一种基本功。一开始,金乔觉没有把扎马步当回事,不就是半蹲着站立嘛,又没有什么复杂难学的动作,有啥了不起的。可当他真的投入练习之时,才知道其中真实的滋味——原来,长时间保持蹲马步的姿势,远远比爬山跑步劳累。不一会儿,金乔觉的小腿肚子就开始抽搐,大腿肌肉颤悠,膝盖酸胀……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几乎是本能地挺直了一些。然而,未等他轻舒一口气,头顶上就挨了重重一击:“砰!”原来是李贞炫。李贞炫指着他的脑门喝道:“让你扎马步,不是戳木头桩子!你两条腿直挺挺的,岂能达到训练效果?” 说着,李贞炫又气哼哼地扇了他一巴掌,然后扬长而去。说实在的,金乔觉并不是有意耍滑偷懒,那不过是由于身体条件反射的自然调整。因而他感到很委屈,眼泪刷地一下涌了出来。不管委屈不委屈,马步还是要继续扎的。金乔觉又坚持了一会儿,双腿从肿胀变得沉重麻木,好像真的变成了两根木头桩子。渐渐地,他感觉自己的尾巴骨上长出了一个铅砣,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重,一个劲地向下坠、向下坠,一直要坠向无底深渊…… 他咬紧牙关坚持着,又不敢过分向上用力,生怕再次招来李贞炫无情的巴掌,所以那股子下坠的力量愈发显得肆无忌惮。渐渐地,他的双腿越来越弯曲,屁股不断下坠—— “嘭!”金乔觉的屁股上挨了狠狠一脚,整个人差点被踢得飞起来,踉跄了好几步才没摔倒。他扭过头,发现踢他的是薛明哲。薛明哲相貌堂堂、举止周正,就算是刚刚踢过人,依然神色自若。他不动声色地说道:“金乔觉,你是扎马步呢,还是拉屎呢?像你刚才那样蹲着使劲,很像是肠干便秘的模样。” 说着,薛明哲蹲在金乔觉原来的位置,活灵活现地模仿着他刚才龇牙咧嘴、痛苦不堪的狼狈模样。 “哈哈……”所有的人都被薛明哲的表演逗得大笑起来。而金乔觉恨不得找一个老鼠洞钻进去。等大家笑够了,薛明哲又补充说:“金乔觉,你现在已经不是自由散漫的老百姓了,你是花郎徒,而且是中央花郎的一员,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形象。你没听说过‘郎妆决意’吗?花郎,就算明明知道即将赴死,也要从容不迫,保持绝美的容妆。甚至连发髻也要一丝不乱。” 薛明哲的大义凛然,使得金乔觉愈发无地自容,恨不得再扇自己几个耳光。尽管屁股依然在疼痛,但他感到自己的的确确应该挨踢。 双腿必须弯曲得恰如其分,不能直挺,也不敢下蹲,而且旁边还一直有警惕的眼睛在监视着自己,金乔觉再次扎起马步来自然是艰难万分,但唯有坚持、坚持、再坚持。他不知道坚持下去的结局,却知道放弃的后果:被同伴鄙视,被他人唾弃,永远无法抬起头来。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处在向青春期转变的阶段,脆弱叛逆、争强好胜,往往把可怜的面子、他人的评价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所以,金乔觉真正惧怕的不是李贞炫的巴掌、薛明哲的脚踢,而是怕丢人现眼,怕栽面子。正是这种爱面子的心理,让他的意志占了上风。本来,他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更不曾建立牢固的信仰支撑,因此,他此时坚持的意志很盲目、很混沌,甚至很渺小、很卑微,但不管如何,能给予他当下以力量,能让他硬着头皮坚持下去就好。 意志力这种来自心灵的东西与体力不一样,不是越来越弱、越耗越少,而是像金刚王宝剑,越锤炼越坚韧,越锻造越刚强!有那么一个阶段,金乔觉感到自己的体力真的已经完全耗尽了,似乎连体内的元气也彻底枯竭了,头晕目眩,心尖打战,马上就要虚脱了……然而,就在即将瘫软下去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一双残酷无情的眼睛正在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冷冷地看着自己即将堕落,冷冷地看着自己即将沉沦!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把心一横,咬紧牙关,再次坚持了下去。也是在这一瞬间,他分明感到从心灵深处迸发出了一股力量,沿着经络血脉传到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于是,那种极度疲惫的感觉渐渐远去,肌肉关节的酸麻胀痛也越来越轻微——金乔觉平生第一次超越了生理极限,也第一次体会到了意志力、信念力——心灵力量的不可思议。 成功顶过了身体的疲劳极限之后,金乔觉的身心都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心理越轻灵,身体越放松,也就能坚持得更久。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或许是熟能生巧,或许是急中生智,或许是心中有了空闲也就有了旁骛的精力,练习扎马步的时间久了,金乔觉渐渐发现其中有不少窍门:身体的重心前后左右经常循环变换,不但可以节省力气,减少消耗,而且还可以避免单一枯燥;两脚之间的距离、脚掌的角度,都可以悄悄地以旁人难以察觉的极慢的速度挪移。如此,可以充分调动并利用不同部位肌肉的力量,心中还会萌生一种“偷食禁果”的乐趣。而最有效、最美妙的方法,是将全身的肌肉、筋骨、神经放松、放松、再放松,尽量不用劲、不着力,就像一坨肉自自然然地堆在地上一样。能发现并掌握这些技巧,金乔觉很是为自己的聪明而骄傲,心里不停地为自己喝彩,脸上也洋溢着红亮亮的神采…… “咚!” 正在得意忘形的金乔觉突然受到一股巨大外力的撞击,由于他的双腿、双脚都没有用力,所以真的就像一坨死猪肉一样被抛了起来,扔了出去,然后重重地落在地上。 是崔正勋,也只有崔正勋具备这种蛮力。他平时龙行虎步,步幅极大,呼吸声极低,脚步声却极为沉重,好像每一步都能在坚硬的路面上踏出一个坑似的。金乔觉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恶狠狠地踹了一脚,其疼痛狼狈,其悲惨模样,可想而知!故而,连旁观者金圣洙也看不过去了。他上前一步,说道:“崔正勋,你干什么?金乔觉马步扎得好好的,碍你什么事?为什么要踹人家?” 崔正勋不慌不忙,指着痛苦倒地的金乔觉说:“具体为什么,你得问他。” “是你无缘无故地出脚踹了别人,为什么反而要追问人家呢?我看你是无事生非,在故意找茬!如果你说不出正当的理由,等下有你好看的!” 金圣洙是这个七人小组的首领,不但出身门第高贵,而且入花郎道最早,武功剑术最高。整个中央花郎道一千多人,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崔正勋虽然力大如牛,但若与之交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因而,听到金圣洙这样说,崔正勋不由得也有些慌了,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他、他并不是在扎马步……” “嗯?你说什么?”正在关注金乔觉的金圣洙,转过头来斜了崔正勋一眼。 崔正勋赶紧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他刚才那会儿只是摆了一个花架子,并不是在真正用功扎马步。也就是说,他的双腿、双脚、腰身都没有用到力,所以我并没有发力,只是出其不意地轻轻踢了一下,他就摔倒了。” “人家摔出去那么远,还说你没用力?” “……”崔正勋正不知如何回答,一旁的朴再熙插话说:“就算是崔正勋用的劲大了一些,金乔觉若是全神贯注地扎马步,身体也只应该晃几晃,无论如何也不该摔出去那么远。” “是啊,”昔钟赫接着说,“作为一位郎徒,不管是战场对敌,还是平时生活,必须动如脱兔、稳如磐石。扎马步,就是为了锻炼下肢的稳定力,双脚必须像树根一样牢牢抓在地上。若是在练习时肌肉不绷紧,脚趾头不用力抓地,如何能达到效果?” 看到其他人都在为自己说话,崔正勋的口吻也硬了不少:“是啊、是啊,我就是发现金乔觉只是摆出一个花架子,全身松松垮垮,并没有真正用力,所以才教训他的。” 新罗社会等级分明,规矩森严,“以下敬上”是花郎道乃至全社会的基本守则。前辈教训后辈,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身处上位的人也不能故意刁难他人。因而,金圣洙说:“金乔觉是不是用了功,唯有他自己知道。”他转而面向金乔觉问道:“乔觉,你不用害怕。我问你,要实话实说。你刚才扎马步时,是不是按要领做的?”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像这一类的事情,是不是用了心,唯有当事人自己的心里知道,其他人的结论都不过是无根无据的猜测。金圣洙这样问,无疑对金乔觉十分有利,只要他轻轻点一下头,就会将崔正勋置于十分被动的境地。而且,任何人都拿不出证据反驳。可是,半晌后金乔觉却摇了摇头,承认自己刚才的确是在敷衍了事。 在这一刹那,金圣洙对金乔觉先是失望极了,继而是莫大的喜悦:所谓君子不欺暗室,就是这样吧。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不撒谎、不自瞒,无疑是十分珍贵的品质。也就是在这一刹那,他发自内心地喜爱上了这个看起来有些呆呆笨笨、傻傻乎乎的小兄弟。 被同伴仇恨 比起之后所遭遇的磨难,金乔觉在最初练习扎马步时所经历的波折根本算不上什么。肉体所经受的折磨与痛苦,无论多么沉重他都能忍受,他最难以理解、难以承受的是,同组几个人对待他的态度。 天晓得为了什么,鬼知道何种原因,他们同组七个人中,除了金圣洙其他五个人都对金乔觉怀有浓浓的敌意,好像他与他们每一个人之间都有着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金乔觉百思不得其解,挠破头也想不出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或许是自己不懂事、不知道规矩,无意之中得罪了五位前辈吧。因而,他力图用自己的勤劳行动感化他们,希望能渐渐修复与他们的关系。 因此,金乔觉每天第一个起床,到山谷小溪边挑来新鲜泉水,并倒进每一位前辈的瓦盆里,以备他们洗漱;每日晚上训练归来,尽管他早已被摔打得伤痕累累、浑身酸痛,骨头像是散了架,但仍然强打起精神,烧好热水,请前辈们泡脚解乏…… 尽管他任劳任怨,尽管他勤勤恳恳,但朴再熙他们照样视他如无物,对他的辛劳不闻不问,对他的真诚表现视而不见,就好像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金乔觉有时不禁想,难道这几个人都是铁石心肠?无论自己怎样努力,为什么他们总是无动于衷呢? 想归想,他不敢因此而放逸自己,照样以下敬上,尽自己最大努力恭敬各位前辈。一日午后,他在擦拭几案时,发现师兄们的齿木[13]不新鲜了,就到山野丛林之中去采制。 金乔觉兴冲冲地来到一片山林之中,寻找着适合制作成齿木的树木枝条。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棵香椿树上。他清楚地记得,每年春天的时候,妈妈总会到三花岭采回一些香椿树上的树芽,或油炸,或凉拌,又香又新鲜。既然香椿芽很好吃,树枝制作成齿木也应该不错吧?他爬上那株香椿树,砍下几根粗细正合适的枝条,截成四五寸长短,拿到河边清洗干净,依次放在了每个人的漱口杯中。 第二天早上,他们七个人在室外站成一排,嚼齿木、揩齿、刮舌清洁口腔时,突然出现了异常情况:所有的人都口腔麻木,舌头僵硬,皮肤瘙痒…… 这是十分明显的中毒症状! 情况最严重的,当属朴再熙与李贞炫。不一会儿,两人的腮帮子、脖子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瘙痒难忍不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更令他们忐忑不安的是,万一这些红斑像天花那样在人的脸上留下斑斑点点的麻子,两位如花似玉、风华正茂的美少年就算是彻底毁了!尤其是俊秀儒雅的李贞炫,十分爱惜自己容貌,当他从铜镜中看到自己长满红斑的脸庞后,自杀的心都有了!当然,自杀之前,他先要抓住那个下毒的人,将其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很快,花郎道的专职医生——一位博学的僧人查到了原因:生漆过敏。原来他们早上用的齿木,是由漆树枝条制作的。顺藤摸瓜,他们很快就发现了罪魁祸首——金乔觉。若不是金圣洙与其他郎徒拦着,他早已被那五个受尽过敏折磨的人撕成了碎片。 那位精通医药的僧人十分客观地分析道:“这件事,你们不能全怪金乔觉。你们花郎道借鉴我们佛教僧团的一些生活方式,往往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比如这齿木,佛典中明确说明,漆树、毒树、舍夷、摩头树、菩提树这五种树木不能作齿木。这些戒律条文,没出过家、受过戒的人自然不知道。” “是啊,是啊,他是好心办了错事。”金圣洙接着说,“漆树的叶子与香椿的有些相似,他还是个孩子,分辨不清,情有可原。再说,他自己不是也用了,也过敏了嘛。” 那位僧人的医术十分高明,几服草药之后,他们的过敏症状就消失了。连朴再熙、李贞炫脸上的红斑也消退得无影无踪。然而,表面已经平息了的齿木风波,在双方的心灵之间留下一道浓浓的阴影。金乔觉敏锐地察觉到,从此之后,朴再熙、昔钟赫等人对他更加仇恨,而且戒备心十足,好像他不怀好意,随时都会施展阴谋诡计一样。 唉,别说人家,连金乔觉自己都愤恨自己:要体力没有体力,要智慧没有智慧,要才能没有才能,要知识没有知识,除了给别人添麻烦,百无一用!幸好,时过不久,一头黑熊的出现替金乔觉解了围,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金城南山,有四十多座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沟壑幽深,林木茂密,各种野兽出没其中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这只黑熊出现在西南山,就有些特殊了。这里不但人口稠密,而且是新罗圣地:山脚的萝井,是新罗第一个国王朴赫居世诞生的地方;杨山斋,是安置新罗建国以前徐罗伐时期六村始祖的祭祀堂。那只黑熊肆意在神圣的萝井旁拉屎撒尿,在庄严的祭祀堂柱子上蹭痒痒,还糟蹋庄稼,伤害村民……可以说是胆大妄为,无恶不作! 临阵抗敌,浴血奋战,不惧生死,是将军之勇;进山不惧猛兽,擒虎豹,斗熊罴,是猎人之勇;入水不惧蛟龙,敢下大海击浪,敢入深潭捉鳖,是渔人之勇!作为花郎中的一员,必须兼具这三种勇猛之力。这只黑熊的出现,无疑为郎徒们提供了充分展现才智和英勇的难得机会。因此,每一位郎徒都在悄悄用心,想尽一切办法抓住或消灭黑熊。 那只黑熊敢于在居民稠密的地方出没,显然十分狡猾和大胆,不太容易对付。果然,那些雄赳赳、气昂昂出发的郎徒们,回来时一个个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绝大部分人在西南山转悠了好几天,连一根熊毛都没看到,而那几个与黑熊打过照面的人,不但没打死黑熊,反而被它咬伤、抓伤,总之都伤痕累累。 直到这时,原来一直像是对猎熊之事不感兴趣的昔钟赫才微微一笑,背起弓箭、挎着长刀出发了。他婉拒了金圣洙为他安排几位助手的提议,也回绝了好朋友朴再熙的自告奋勇。他说,人多了黑熊容易察觉而逃,而且一群人就算能猎到黑熊,也不太仗义。总而言之,他要一个人去挑战那头狡猾、残忍、凶猛的野兽。 他一去三天没有消息。 第四天,他和黑熊一块回来了,都是被人抬回来的。区别是:黑熊完全断了气,他还有半口气。所以黑熊成了狗熊,他成了英雄。 斩杀了黑熊的昔钟赫左臂骨折,是被临死前的黑熊一掌拍断的。 原来,昔钟赫连续追踪了三天,才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之中找到那黑熊。黑熊皮糙肉厚,很难一箭毙命,所以他先一箭射向它的眼睛。瞎了一只眼的黑熊更加疯狂,瞬间就扑到了跟前。他双手握刀,迎着黑熊劈了下去——黑熊胸膛被利刃斩裂的同时,熊爪也狠狠扫在了他的左胳膊上…… 好霸道的一刀,黑熊厚厚的毛皮、坚硬的胸骨被齐刷刷地斩裂开来;好凌厉的一刀,快似闪电的刀锋不但劈开黑熊的胸膛、划破了它的心脏,向下的余势还剖开了它的腹腔,露出了所有的内脏。 此情此景,怎不叫人敬佩得五体投地!前来探望的郎徒来了一批又一批,昔钟赫的故事就讲了一遍又一遍。 昔钟赫成为人们崇拜的英雄,自然是他们整个小组的光荣。金乔觉就忙前忙后,为前来探视英雄的郎徒们端茶倒水,搬椅子,递凳子,忙得不亦乐乎。他看到昔钟赫脸色灰白、嘴唇干裂,就精心调制了一杯蜜水端了过去。或许是昔钟赫说得太投入了,或许是真渴了,他接过杯子想都没想就喝了一大口。甜甜的蜜水使得他转头瞥了金乔觉一眼,右眼下眼皮神经质地抽动了几次。他略一沉吟,随即说道:“我听说熊胆是一种珍贵的药材。金乔觉,请你给我取出来。” 话尚未说完,昔钟赫已经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手捏着锋利的刀尖,将刀把递到了金乔觉手里。在众多外组郎徒面前,金乔觉实在难以推辞。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时,他已经稀里糊涂地被围观的郎徒簇拥到了死熊跟前。 这是他第一次与这只失去了生命的生灵面对面。黑熊的一只眼睛已经被箭射穿,人们拔箭时连那只眼球也带了出来,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黑窟窿。而它的另一只眼睛依然瞪视着,似乎依然流露着惊慌、恐惧、无助的目光。它的胸膛与腹腔被硬生生地劈开之后,花花绿绿的肠子全部流到了体外。有热心人用木棍撑开了它的肚皮,并为金乔觉准确指出了熊胆的位置。 奇怪的是,金乔觉呆呆站立着,久久没有动手。这时,人们才发现,他脸色煞白,头冒虚汗,全身战栗。尤其是他拿刀的右手,不停地抽搐颤抖。更意想不到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居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而且呕吐不止,直到吐出绿色的胆汁。 唉,这没出息的家伙,没摘下熊胆,却被死熊吓破了胆,真是丢人现眼。从此,金乔觉摘熊胆的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自然,他本人也成了一个笑料,为所有的郎徒所鄙视——这样的胆小鬼,如何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奋勇杀敌? 事后,连金乔觉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害怕而痛哭流涕,全身打战也不是因为恐惧,更没有被死熊吓破胆。他只是对那种血淋淋的场面发自内心地厌恶,对一个鲜活生命被轻易剥夺而感到悲哀。还有一种他自己也讲不清,说不明,似乎与生俱来的、毫无缘由的悲悯。悲悯死去的黑熊,悲悯受伤的同伴,悲悯以相互战胜对方为乐趣的生灵们…… 真正让金乔觉感到害怕,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是那次为朴再熙当箭靶子。 没完没了的羞辱 新罗中央花郎道,常年规模保持在千人以上,一个花郎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指导、教授这么多郎徒的。同时,也是为了平衡各大门阀、各种势力的关系,所以中央花郎道共有三位花郎。也就是在一个大框架内,分别由三位花郎带领第一、第二、第三花郎道。自然而然,这就形成了一种竞争关系,三方之间经常举行各种竞赛。自从昔钟赫单枪匹马斩杀为非作歹的黑熊后,为他们第一花郎道争得了莫大的荣光,其他两支自然不服。不久,在这两支的提议下,三方举行了一场射箭比赛。 昔钟赫能够在几十步之外一箭射中黑熊的眼睛,箭法可谓神乎其神,其他两支岂不是自找没趣?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明白,能射中活熊的眼睛依靠的是运气,而不是技巧。再说,就算昔钟赫真的有百步穿杨的本领,他手臂骨折也无法上场。也就是说,比赛尚未开始,他们已经隐隐占了上风。 不过,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地方——昔钟赫的箭法虽然不错,但第一花郎道真正的神射手是朴再熙。他的箭法百发百中,从不落空,指到哪里就能射到哪里。 果不其然,无论是原地立射,还是骑在飞驰的马上射,朴再熙箭箭命中靶心。那两个郎徒依然不服,声称靶子是死的,而战场上面对的是活生生的敌人,平时能射中靶子,不见得能在战场上射杀敌人。就像他的同伴金乔觉一样,表面上人模人样的,却胆小如鼠,连一只死熊都会害怕。 朴再熙身材高大,性格爽朗豪迈,何曾受过这等气?可是,金乔觉这个窝囊废被死熊吓破胆,是人人共知的事实,真是一粒老鼠屎,臭了满锅汤!朴再熙火自心头起,怒从胆边生,三步两步走到观看比赛的队伍中,一把将金乔觉揪了出来,提到场地中央,对那两个选手说道:“好,咱们来一场特殊比赛。让一个人头顶苹果当靶子,看看你们敢不敢射,能不能射中!” 在几十步之外,射一个大活人头顶上的一只小苹果,考验的不仅仅是箭法,更是射箭之人的胆气与心理素质。试想,只要向下偏半寸,就会射穿人的头颅,那人就会一命呜呼,丧生在你的箭下! 那两个选手疑惑地看了金乔觉一眼,不解地问朴再熙:“你,就让他为你顶苹果?”没想到,朴再熙居然严肃地点了点头。 这种比赛,起决定性因素的不是弓箭手,而是这个头顶苹果的人。只要他有一丝丝胆怯,只要他下意识地稍微挪动一丁点地方,哪怕你瞄得再准,也必然会脱靶射空。可是,朴再熙为什么偏偏要选胆小鬼金乔觉呢?是不是被气糊涂了? 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和明镜似的。他之所以选定金乔觉,自有他独特的道理:如果那个顶苹果的人是自己的亲朋好友,弓箭手一定会为他面临的危险处境而担忧,心境不可避免地会被情感扰乱,因而当利箭射出的刹那手会不自觉地抬高一点点,于是很可能会射空。而如果是金乔觉,朴再熙对他恨之入骨,自然不会为他的生死而动心。同时,充当靶托的人面临生死的考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弓箭手的箭法百分之百信任,会下意识地躲避一下。金乔觉胆小如鼠,当箭头射来时一定会缩脖子躲避的,所以弓箭手只要专心致志就好,压根不用考虑他的安危。 比赛过程与朴再熙想象得一模一样,那两位选手都脱了靶。而当金乔觉站在靶台上时,也正如朴再熙想到的那样:嘴唇哆嗦,手指痉挛,腿脚颤抖。若不是后背紧紧靠着一块木板,他一定会瘫软在地。 金乔觉真的恐惧到了极点,有生以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他的腋下冷汗淋漓,流到两肋上,冰得他直打寒战。若不是亲自经历,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人的身体内居然能分泌出比冰还要冷的汗水!他也很想表现得英勇一些,但那种不可抑制的惊骇,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在他身体内窜来窜去,令他浑身战栗不止。朴再熙几次放到他头上的苹果,都被抖落下来。 朴再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极为厌恶、极为轻蔑地说道:“你若还是个男人就站直了,别趴下。” 朴再熙看到金乔觉依然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就拿来一块白色的画石,在苹果透射到木板上的相应位置画了一个圆圆的标志。这清楚地表明,一会儿只要他将箭准确地射到这个标志内,不管有没有命中苹果,都不是他的错,一定是金乔觉被吓得挪动了位置,或者抖落了苹果。 这个白色的小标志,就像一个绞索,似乎要永远将金乔觉绞杀在耻辱柱上。到此时,人们关注的焦点已不再是朴再熙的箭法,而是金乔觉究竟会胆怯到什么程度。试想,一只死熊都能骇破他的苦胆,一会儿弓弦响起、利箭飞出的刹那,还不吓得他屁滚尿流,甚至魂飞魄散,晕倒在地! 或许,朴再熙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金乔觉当众出丑。朴再熙从容地搭上长箭,缓缓拉开弓弦,并没有反复瞄准就射了出去—— 那支利箭带着疾风,发出尖利的呼啸,向金乔觉的头顶飞去…… 佛陀告诉金乔觉:忍 乌云锁长空,长风生大野。黑云以山崩之势压了下来,狂风恰似千百万头怪兽猛扑过来!地动山摇,鬼哭狼嚎,天地即将毁灭…… “咔——”一声霹雳,撕开浓重的乌云;“刷——”一道电光从云隙中射出,直奔自己的脑门…… 金乔觉打了一个寒战,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位年轻僧人坐在床边,正在为自己敷湿毛巾。那僧人微微一笑,说:“醒啦?你这一觉,足足睡了两天。” 直到这时,金乔觉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 不过,他并不是被吓昏的。那天,在校场上,他没有昏倒,没有尿裤子,没有缩脖子,没有移动位置,所以朴再熙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那个苹果。他是从校场回来之后才病倒的——高烧不退。甚至,他这场病也不是因为受惊过度,而是失望至极,病由心生。那天,当他看到朴再熙画那个白色圆圈时,心尖一阵阵抽搐、一阵阵刺痛。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冷漠到这种程度?而四周那些期望、等待他出丑的眼神,更是令他感到发自灵魂的寒战:是什么东西,将人的心灵扭曲到这种地步?他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绝望之中…… “来,认识一下。”那年轻僧人自我介绍说,“贫僧‘无相’,也算是郎徒。” 金乔觉一机灵,天哪,他就是无相师! 在花郎道之中,有一些特殊的成员——佛教僧人郎徒。他们与一般郎徒的区别在于,年龄稍大,而且都是一些佛学造诣深厚、具有相当身份、号召力与影响力都不同凡响的年轻高僧。僧侣郎徒的作用,是以僧人非凡的气度和品格发挥其顾问作用,并成为郎徒们的模范。为了对他们表示尊重,一般都在他们的法号之后加上“法师”或“禅师”二字。久而久之,就简化成了“师”。比如无相是禅师,一般郎徒都尊称他为“无相师”。 无相不仅是郎徒中著名的年轻高僧,他还是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无相出身新罗王族,与金乔觉的血缘关系比金圣洙还要近。他曾经是一位杰出的花郎,现在中央花郎道的所有郎徒,都曾是他的下属弟子。然而,就在他即将成为国仙并进而成为国家栋梁的时候,却抛弃一切名利地位,到城南的郡南寺剃度落发,出家当了和尚。于是,前任花郎变成了今日的无相。 金乔觉坐起来,好奇地端详着无相的光头。无相摸摸自己的头顶,说道:“怎么,看清楚了没有?我的光头上趴了几只虱子?” 一句玩笑话,拉近了僧俗二人的距离。于是金乔觉笑着问:“无相师,您怎么来啦?” 无相说道:“听说我俗家的侄子现在有出息了,成了英雄,过来瞻仰瞻仰。” 金乔觉笑不出来了,低下头,没精打采地说:“英雄是人家朴再熙,我不过是人家的靶托。” “在我看来,你那个靶托比射箭的人重要。你们之所以能够最后取胜,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朴再熙的高明箭法,而是你的牺牲精神与坚强毅力。” 金乔觉听无相这样说,心里马上亮堂了许多。不过,他还是叹了一口气:“唉,我再怎么努力、怎么牺牲,也无法取悦他们。天晓得为什么,他们总把我当成敌人对待。” “这首先要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我原先并不认识他们,没和他们打过任何交道,如何招惹了他们?” 无相提醒道:“你想一想,刚认识他们的时候,是不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金乔觉不得不点了点头。 无相说:“花郎道尊重众议,忌权术、虚伪、欺瞒,严禁阴谋和私斗。你之前没有以诚待人,犯下了大忌,人家自然也不会与你真心相见。” 金乔觉说:“我之所以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是因为有难言之隐,并非故意欺瞒他们。而且……”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当今国王的儿子,身份尤为特殊。你神神秘秘地突然出现在花郎道,像间谍一样潜伏在大家身边,自然让人不舒服。” “可是,我并没有特殊目的,更不会搞什么阴谋诡计。而他们却像防贼一样戒备我。” “你加入花郎道,自己也许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但不代表其他人没有。比如你的父亲。”无相意味深长地说,“而且,凑巧发生了漆树齿木风波,你就是跳进大海也洗不清了。” 一想到曾导致同伴过敏,金乔觉至今仍很惭愧。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无相说:“可是,无相师,同样一个我,同样是漆树过敏,为什么金圣洙大哥与他们五个人态度截然不同?他们总是故意刁难我,想方设法让我难堪,甚至直接伤害我,而金圣洙大哥却尽全力维护我、保护我,就算我有错,他也会替我开脱。” 无相一笑,说:“金圣洙天生就是一个心地善良、悲天悯人、品德高尚的人,他是我最看好的下一代花郎。再说,他与你有血缘关系,自然更亲近一些。但其他五个人就不一样了。你想想,他们都姓什么?” 经无相师提醒,金乔觉这才想起了新罗早期的历史。 新罗早期以朴、昔、金三大姓为尊,三姓互为通婚,推强者为王。而金姓通过婚姻不断提高权势,终于在公元356年,金氏家族的奈勿尼师今继位后,开始世袭君主,结束了新罗三大家族轮流掌权的局面。为了防止外姓通过婚姻威胁金姓的王权,也为了维护血统的纯正,金姓实行罕见的内婚制,即姑、姨、舅表亲之间进行婚姻。甚至,姑姑嫁给亲侄子、亲叔叔娶侄女的事情也屡见不鲜。 金乔觉低语道:“难怪他们对我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呢。”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是替金氏祖先还债。” “这种债,又不是钱财,如何还?” “用你的真心。”无相神色庄重地说道,“若想得到别人的真心,必须拿出自己的真心。同样,以往的裂痕,只能用真情实意、真诚宽容去消弭。” 金乔觉挠挠头,为难地说:“可是,他们不相信我,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欺骗他们。” “我已经说过了,你若想让别人相信你,首先你就必须信任他人。信任是相互的,并且必须建立在心灵互通、心心相印的基础上。”无相话锋一转,问道,“那天,面对朴再熙射出的利箭,你害怕不害怕?” “怕,怕极了。”金乔觉实话实说道。 “在那种情况下,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会害怕的。可是,为什么你没有躲避,甚至连脖子都没有缩一缩?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克服了害怕心理?” “因为我相信朴再熙的箭法。说实话,我十分羡慕他那百步穿杨的本领。我曾经多次见识过他在夜间练习射灯火,几乎是百发百中。你想,苹果可是比灯火大多了,只要我不乱动,他能心平气和地射击,我就不会有危险。另外,我也很期望朴再熙获胜,他是代表我们这个团体的,所以……” 无相轻轻地拍了拍金乔觉的脸蛋,高兴地说:“你看,这就是信任的结果。而你对朴再熙箭法的信任,是建立在亲眼所见、多次验证的基础上。因而,你若想取得别人的信任,也要少说多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真诚。” 临走前,无相给金乔觉留下了一本汉字佛经——《大方便佛报恩经》。他指着其中做了记号的第三卷说:“乔觉,你好好体会体会这个故事。” 这是一则“佛本生”故事——佛祖释迦牟尼成道之前,往世前生所发生的事。 在毗婆尸佛的时候,婆罗奈国的国王宽厚贤能,很受国人爱戴。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国王始终没有子女,没有继承人。国王与王后经过十二年坚持不懈的祈祷,王后终于有孕在身,并顺利生下一个男婴,取名为“忍辱”。小王子不但长得相貌周正,而且生性和悦,心地也十分善良。人们都说,他长大之后一定能继承国王的衣钵,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贤王。 忍辱太子渐渐长大,正像人们期盼的那样,仁爱慈悲,乐于助人,尤其是对普通百姓关爱有加。当时,婆罗奈国有一个奸臣,一直在窥视、觊觎王位,总想除掉太子。这时,国王突然患了一种怪病,国内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因为无药可医,国王的病越来越重,危在旦夕。 忍辱太子出面召集朝廷群臣说:“父王的病情非常危险,我们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挽救他的生命。你们都是富有智慧、经验的人,有何高见,请知无不言。” 然而,国王的病太奇特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群臣都没有什么好办法。那位奸臣有意无意地说:“这种怪病,恐怕不是人间普普通通的药草所能治愈的,必须得有独特的灵丹妙药,才能拯救国王的生命,否则……” 太子急忙问道:“是什么奇妙的药呢?” 奸臣回答说:“是无嗔之人的眼睛和骨髓,如果能得到这两味药,国王的病必然会痊愈的。可是,世界上哪里有无嗔之人呢?就算能找到,谁又肯献出自己的眼睛与骨髓呢?” 太子听后,若有所思,心中自语道:“我好像就是这样的无嗔之人。”他立即回到后宫,向母亲告别,然后对所有的大臣宣布说:“父王之病,危在旦夕。可是,我们的国家需要他统领,全国的百姓也都不能失去他。因而,我要贡献自己,使父王得以康复。”说完,忍辱太子便叫来一位心狠手辣的人,命他将自己的身骨砸碎,取出骨髓,并剜取双眼,用来给国王治病。 人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忍辱太子真的会舍身救父,都被他惊天地、泣鬼神的行为所感动。更神奇的是,那奸臣为了置太子于死地而杜撰出来的,用太子眼睛、骨髓调制的“灵丹妙药”,居然真的有奇效,国王服后,怪病即刻痊愈了! 忍辱太子因为伤情过重而去世了。为了纪念他,国王以及全国人民用异常珍贵、恒久不朽的牛头旃檀木建筑了一座阁楼,将忍辱太子的尸体保护起来,并将他被捣碎的遗骨分别放在七座宝塔中,供人永久瞻仰。 而忍辱太子其实就是佛祖的前世。尽管金乔觉很难完全理解忍辱太子的所作所为,但他与那时所有的新罗人一样崇敬佛法,因而开始效仿佛陀的忍辱负重。 受侮辱而不嗔,就是忍辱修行 花郎道是新罗最精锐的禁卫军,郎徒们个个武功高强,身怀绝技。为了让金乔觉尽快融入团体,成为合格的战士,金圣洙为他制订了一个完善的训练计划,发动全组每一个人来帮助他,传授给他一些作战本领。没想到,金圣洙的好心好意,却成了金乔觉的炼狱! 他们这一组人马,除了金乔觉,都是中央花郎道的精英。多才多艺的金圣洙自不必说,朴再熙的箭技神乎其神,百发百中;昔钟赫的开山刀法风雷电闪,神鬼皆惊;崔正勋不但力大无穷,而且练成了跆跟绝技,徒手搏击,无人能敌;薛明哲的一杆长枪耍得翻江倒海,神出鬼没;出身于剑道世家的李贞炫看似文质彬彬,其剑术却轻灵精妙,快逾电光。 除了朴再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用自己最擅长的武艺来“训练”金乔觉,也就是让金乔觉用他们最拿手的方式与他们交手、格斗。这样一来,根基天生就差、武功本来就弱的金乔觉,无疑像是先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再与常山赵子龙比枪法,还要与猛张飞拳头对拳头……其悲惨下场,可想而知。 在半年多的时间里,金乔觉往往是旧创未愈,又添新伤,无数次昏死过去。他就这样挺了过来,居然没有逃跑回家,也没有退却求饶。尽管头一天晚上因浑身伤痛而辗转反侧时,他心里也曾动摇过,但天一亮,他又会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校场。 幸运的是,德高望重的金圣洙一直是他的保护神,所以那几个人尽管恨他,却不敢将他伤得太重。还有,自从那次头顶苹果当过靶托,朴再熙虽然依旧不待见他,不搭理他,但再也没有故意刁难过他,更不会刻意找茬整治他,他也就少吃了一点苦头。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经过六七个月的剧烈对抗摔打,金乔觉身体强壮了很多,身手越来越灵活,抗击打能力更是日新月异,挂彩的次数越来越少。或许是因为难以伤害到他的肉体,他们就变本加厉地讽刺他,挖苦他,嘲笑他,肆意蹂躏、打击他的自尊心。尤其是李贞炫,因为金乔觉曾使他中毒过敏,差点毁容,所以他对金乔觉恨之入骨,总是借机报复。 李贞炫的剑法轻灵飘忽,捉摸不定,就像一条潜伏在阴洞里的毒蛇,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击,伤人于无形之中。因而,与之对练时,金乔觉总是提心吊胆、神经紧绷,真是苦不堪言。久而久之,金乔觉的神经被他逼迫得异常敏感起来,像是条件反射,又像是直觉反应,每当李贞炫突然发难之时,他总能下意识地躲避。数次落空之后,李贞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于是改变策略,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招式戏耍金乔觉。 如此一来,认真严肃的训练场俨然成了马戏团。被人当猴耍的,当然是金乔觉。李贞炫神出鬼没的剑尖,一会儿直指他的腿裆,一会儿划向他的前胸,或者轻佻地在他眼前挽剑花,或者羞辱性地拍击他的屁股……金乔觉被其花样百出的招数戏弄得团团转,又羞又怒却又无可奈何,难堪到了极点。 三五个回合后,金乔觉终于被激怒了。士可杀,不可辱。他脸色涨红,眼睛喷火,开始不顾一切地奋力反击:手中长剑猛然撞开李贞炫挑逗性的剑锋,直取其咽喉要害。 极度的愤怒激发出了极大的潜力,金乔觉的功力陡然之间提高了很多,剑招凶狠而又凌厉。或许是金乔觉的反击来得太突然,完全出乎李贞炫的预料,仓促之间只能疲于招架,节节后退。 一时间,主客易位。本来处处被动的金乔觉放手一搏,居然能咸鱼翻身。而李贞炫因为精神准备不足,在这种拼命三郎打法的逼迫下慌手慌脚,很是有些狼狈。然而,两人之间的武功实力毕竟有巨大的差距,金乔觉的三板斧过后,李贞炫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校场态势也随之发生改变,主动权再次回到了李贞炫手里。 金乔觉作战经验不足,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不利地位,依然在莽莽撞撞地进攻。他的无理打法,也激起了李贞炫的心头怒火,真的将金乔觉当成了战场上的敌人。李贞炫使出浑身解数,拿出最强的本领,全力投入拼杀之中。 仇人相对,剑锋相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两个人打急了,都杀红了眼,招招都是狠招,招招都是杀招。但是,金乔觉只攻不守,门户大开,无疑是在自杀!果然,几个照面之后,李贞炫用“卸”字诀绞飞了金乔觉手里的长剑,而自己的利剑顺势向他的咽喉刺去—— 一刹那,所有在校场观摩的人都吓傻了。金乔觉更是愣在了当场,不知道躲藏,不知道逃跑,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寒光凛凛的剑锋直奔自己的脖子而来…… “当啷啷……” 就在大家都认为金乔觉在劫难逃,必然要血溅当场、一命呜呼之时,一道锃亮的电光射向了李贞炫的剑尖,强劲的撞击力迫使剑刺的方向发生了改变,擦着金乔觉的衣领掠了过去。 是金圣洙,只有金圣洙才有这高强的飞镖本领,也唯有金圣洙随时随地关注着金乔觉,能够在那千钧一发之时出手相救。 第二天,金乔觉失踪了,花郎营地、家里都没有他的身影。金圣洙他们把金城大大小小的酒肆、旅馆都找遍了,也没发现他的行踪。 任何人都没想到,年纪轻轻的他跑到寺院,跑到无相禅师出家的郡南寺去了。 郡南寺位于金城城南,离金乔觉的家不远。本来,他计划回家,不当郎徒了。是啊,与其整天在花郎道受气,还不如回到家里,守着妈妈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可是,当他爬上三花岭,看到自己家的院落,看到了房顶上的炊烟,并且似乎闻到了妈妈精心烹饪的饭菜的清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的钟声——郡南寺的晚钟。 “当,当,当——” 那钟声平和、舒缓,徐徐在原野里飘荡着。不知为什么,金乔觉感到这钟声很熟悉、很亲切,就像妈妈的呼唤,呼唤着迷途的孩子归来。于是,他改变方向,走向郡南寺,来到了无相禅师的寮房。 当时,中国禅宗刚刚传入新罗不久,郡南寺是少有的禅寺之一。禅僧的寮房,比郎徒们的房间还要简单,一个蒲团,一个禅床,一个行囊,就是全部的家当。 金乔觉一见无相禅师,就开始大倒苦水。无相禅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倾听,直到金乔觉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才没头没脑地说:“你呀,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应该感谢苍天给你安排了这么好的机缘,你应该诚心诚意地感谢李贞炫他们。” “什么?我在花郎道的遭遇是难得的福气?我还要感激那些伤害我、折磨我、侮辱我的家伙们?”惊诧万分的金乔觉把嘴张成了大大的“〇”型。 无相禅师神态十分郑重地说:“他们不但是你人生旅途中的良师益友,而且很可能是你的救命恩人!” 金乔觉简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是我听错了,还是年仅25岁的无相禅师老糊涂了?无相禅师我行我素地继续说道:“在整个中央花郎道,没有人比你更幸运的了。” 金乔觉从床上跳了下来,冲着无相禅师合十鞠躬说:“求求你,无相禅师,你若再这样歪着嘴说话,我就彻底崩溃了。” 无相禅师笑道:“那好,我来问你,如果一个人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拿手本领以最快的速度、用最短的时间传授给你,那他是不是你最好的老师?” 见金乔觉点了点头,无相禅师又说:“那么,昔钟赫他们几个,不是都将自己的绝技传授给你了吗?并且不厌其烦地陪着你练习。” 金乔觉一撇嘴,说道:“他们那样做,是不怀好意,是为了找借口修理我、祸害我。您看,您看,这些都是他们留给我的记号。”他撸起袖子,挽起裤腿,露出累累伤痕。 无相禅师说:“可是,他们并没有真正将你当敌人对待。不然的话,以他们的身手,你就是像小猫一样有九条命,也活不到今天。” “那是因为有金圣洙大哥一直在保护着我,他们不敢太放肆。” “可是,你想过没有,安排他们帮助你训练的也是金圣洙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问题,金乔觉也想过很多次,一直没有想明白。无相禅师看他一脸的茫然,又说:“你知道,花郎道是国家的精英武装,随时准备上战场厮杀。如果你刚刚加入花郎道,就遇到了多事之秋,结果会怎样?” 金乔觉慷慨激昂地说道:“花郎道的价值观念,就是为国家和民族而生,为道义和理想而死。我金乔觉绝对不是贪生怕死之辈,甘愿为新罗献出生命。” “越是不畏惧死亡的人,越不肯轻易放弃生命。你那时身体单薄柔弱,手无缚鸡之力,遇到战事,岂不是白白送死?所以,将你尽快打造成合格的郎徒,是对你最大的保护。用我们佛家的话说,恶因缘也是好因缘。也就是说,哪怕是最糟糕的事情,也有积极的意义,也有可利用的一面。关键在于心窍通透,思维灵动,善于发现。聪慧的金圣洙就是巧妙利用那几个人对你的误会,让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了多种绝技。将来遇到战事,昔钟赫他们传授给你的武技,他们与你对练的经验以及你的抗击打能力,不但能让你建功立业、改变命运,而且肯定能在危急关头救你的小命!所以,你应该对他们心存感激,将来记得报答他们的恩情。” 若是从这个角度来看,的确有一定的道理。不过,金乔觉仍然感到很委屈,咕咕哝哝地说道:“如果仅仅是吃一些皮肉苦,我能忍受。可他们总是找一切机会侮辱我的人格,伤害我的自尊……” 金乔觉尚未说完,无相禅师就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小小年纪,鬼心眼倒是不小。” “小孩也要脸面,也有自尊嘛。而且,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好,就算你是大人。但是,大人更应该全面地看问题。若从我们佛门来看,忍辱为菩萨所必须修行的德目,乃六波罗蜜之一。‘波罗蜜’你知道吗?就是到彼岸,也就是实现理想。佛教特别重视忍辱,要求修行人忍受一切屈辱,而且必须做到不愤怒、不结怨、不心怀恶意。” 金乔觉不以为然地说:“我又不是出家人。” “只要你接触社会,每一个人都必须学会忍辱。”说着,无相禅师从行囊中掏出一本佛经,“这本《佛说仁王般若波罗蜜经》,是释迦牟尼佛为国王安邦护国而说的,是入世之经,专门讲修忍的。入世,必须先修忍。只有修忍,才能扩展人的肚量,磨砺人的心性。因此,他们讽刺你、挖苦你,也是在帮助你。帮助你修炼心性,锻炼你的忍耐力。” 无相禅师看到金乔觉意欲插话,便摇摇手说:“你先听我说完。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理解英雄的。有人说,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可是,我认为这远远不够。真正的英雄,不但要有冲上云霄之志、气吞山河之势,而且还必须具备腹藏九州之量、包纳四海之心。” 无相禅师后面的几句话,令金乔觉心潮澎湃。的确,小肚鸡肠之人,永远不会成为英雄。无相禅师接着开导他说:“乔觉,我看得出来,你人虽小,心气不小。可是你若想有所作为,成就大事业,必须学会忍,忍一切难忍之事。也就是受他人的侮辱而不生嗔恨心,自己遭受苦难而不灰心。只要你将自己的心安住在真理上,不为其他人的寻衅、挑逗所动,你的心灵与人格都会得到升华。” “唉——”金乔觉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不忍也得忍啊。他们人多势众,我一个都打不过,只能一忍再忍,不忍也得忍。” 无相禅师严肃地说:“所谓忍辱,不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强行忍受,而是欺负你的人、侮辱你的人什么都不及你,你有足够的力量制服他,依然要宽容、忍耐,不与之计较。” “那不太便宜那些故意欺负人的坏蛋了?” 无相禅师一笑,给金乔觉讲了一个佛经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旷野,广阔无垠,浮云流水,草嫩花美。这里世代繁衍着一个水牛家族,它们饥食嫩草,渴饮清泉,悠然度日,很是安乐。 每天一早,雄壮魁伟的牛王昂首阔步地走在牛群最前面。它性情温和,却不失威风凛凛的王者风度。一日,原野里跑来一只猕猴。它看到水牛们活得如此自由自在,心生嫉妒,于是便抓起泥土石块朝牛群投掷挑衅。牛王在前面,首先挨了几下打。但它只是怜悯地看了猕猴一眼,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后面的牛见牛王如此,也纷纷效仿,默默承受着飞来的沙石土块,不与猴子计较,继续前进。 猕猴见状,以为水牛们都害怕它,不敢惹它,气焰更加嚣张。它远远瞥见一只贪玩的小牛犊落在队伍后面,正在急急忙忙地追来,便又抓了砂石迎上去,一边嘶吼,一边用力朝小牛犊扔去。小牛犊无辜被打,不由得心头火起。然而,正当它要去教训那泼猴时,忽然听到牛王急切地叫了一声。同时,它看见牛王转过身来,正盯着自己。那目光恰似无声的命令,小牛犊跺跺脚,压下怒火,转身跑回了牛群。 猕猴很得意,一边向远去的牛群扔石头,一边大声吼叫。 牛群过去不久,路上又来了几位婆罗门[14]。猕猴觉得连高大粗壮的牛王以及整个牛群都不敢惹它,自然更不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于是,它故伎重演,抓起砂石向他们扔去。 众人先是大吃一惊,等看清是一只猴子撒野作怪,不由得怒火中烧。大家一拥而上,将猕猴捉住并捆了起来。这时,猕猴才感到害怕,不住声地吱吱求饶。可人们平白无故地被一个猴子戏弄,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你一拳我一脚,猕猴登时一命呜呼了。 连败三位花郎,一战成名 他像是腾云驾雾一样飘飘悠悠来到了一座奇秀的大山。这里山脉连绵,峰峦挺拔,怪石嶙峋,草木茂盛。高耸的断崖之上,飞瀑千尺;幽深的沟壑之中,溪流汩汩。彩云如带,缭绕峰巅,微风习习,清凉山谷;群山怀抱,盆地肥沃,缓坡宜茶,平川宜粮,可谓一方难得的世外桃源。 他登上峰顶,满目青山排列开来,势如插屏,无边无际,苍茫于天穹之下。他站在山巅,一种顶天立地的豪迈之感油然而生。渐渐地,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飘,越来越空灵,仿佛就要羽化而登仙…… “乔觉,乔觉。” 乔觉是谁?谁是乔觉?他恍兮惚兮,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乔觉是谁,更不知道自己心在何处、身在何方。 “乔觉,该起床了。” 是妈妈。妈妈真真切切的叫声,将金乔觉从缥缥缈缈的仙界拉回到了实实在在的人间。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夜从弥勒谷回到了三花岭之下的家中,睡在小时候的床上,还做了一个梦,一个有关大山的梦。这梦中的大山远比金城所有的山都要高大雄伟、俊秀挺拔,江河也更加宽阔、壮丽。 金乔觉似乎是怕那美妙的梦境消失得无影无踪,久久也不愿意睁开眼睛。 “哥哥,你已经16岁了,还睡懒觉?”弟弟金守忠推门走了进来,“你今天不是要参加花郎试炼吗?为什么还赖在床上?你是不是害怕了?” 一听到“花郎试炼”,金乔觉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转眼,他已在中央花郎道待了两年,两年的郎徒岁月,将他塑造成一个身材高大、体质强健的青年,比起一直在国学习文、身子骨又瘦又小的弟弟,他俨然成了当家做主、顶门立户的男子汉。 金乔觉在享用了妈妈精心烹制的饭食之后,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雄赳赳气昂昂、信心百倍地走出家门,去参加花郎试炼。 平常十分寂静的南山,今天各条山路上都有不少行人,而所有的人渐渐都汇集到一个地方——弥勒谷。三年一度的花郎试炼将在那里举行,金城内的各界人物纷纷前来观礼。 所谓“花郎试炼”,乃花郎打擂,也就是地方花郎向中央花郎挑战。如果来自各州郡的花郎能在今天的擂台上击败中央花郎,就会被礼请为中央花郎。一百年前,新罗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金庾信,就是凭着出神入化的剑术,15岁时从地方花郎跃为中央花郎,三年后晋升为国仙,进而再到上将军、大角干。 金乔觉登上一道山岭,中央花郎道的大校场赫然出现在眼前。望着那片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的地方,他百感交集,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他的汗水,也浇灌着他的鲜血与热泪;场地边的每块岩石,都见证过他的屈辱,他的挣扎,他的坚持,他的欢欣。一年多前,自从聆听过无相禅师的教导,他开始慢慢转变心态,像佛门中人那样修行忍辱。面对往日的“仇敌”——朴再熙、昔钟赫、崔正勋、薛明哲、李贞炫,他努力强迫自己从内心深处消除对他们的厌恶,把他们真正当成伙伴来接受,当成老师来尊重。说来也怪,他的心态变了,看问题的角度也就转换了,原来朴再熙他们并非十恶不赦的坏蛋,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反而都是特点突出的杰出人才。再后来,向他们学习武功时,他真的生出了一种感恩的心,发自内心地感激人家。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不再将他们当敌人,从心里消除了仇恨与敌意,朴再熙他们居然能察觉到,态度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不再与之对立。随着时间的延续,他们也不再提防他,而是原谅了他的过失,并慢慢接纳了他。到如今,金乔觉与他们虽称不上是交情深厚的朋友,但也算得上合作默契的伙伴。尤其是在校场上,各种战术配合得天衣无缝。 俗话说:“严师出高徒。”金乔觉在六大高手的共同打造下,武功进步神速,不但熟练掌握了他们各自的独门绝技,而且他还在私下里悄悄摸索,将几种功夫融合,形成了一套自己风格的功夫。不过,他总觉得自己的探索尚不成熟,所以从未公开展示过。 金乔觉找到同伴,朴再熙他们已经在等他了。原来,他们预先得到了一个情报:今天正式打擂的四个州郡的地方花郎预先计划好了,都要向新的中央花郎金圣洙挑战!一则,他们认为金圣洙刚刚被推举为花郎,是中央三个花郎中最弱的一个;二来,他们采用车轮大战,前面两三个人消耗金圣洙的体力、功力,并摸清其底细,起码能确保最后一位地方花郎战而胜之。 朴再熙介绍完情况之后,说道:“圣洙郎原来是我们的头,又是我们现在的花郎,我们必须要想方设法地维护他。” 薛明哲略微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不用担心,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朴再熙微微一笑,与他击掌说:“你我所见相同。他们用车轮战对付金圣洙,我们几个人也可以先替金圣洙出场。就算我们不能全部战胜他们,起码能挫其锐气,给圣洙郎提供一个公平较量的机会。” 昔钟赫一拍胸脯:“我来打头阵。为维护咱们这个团体的声誉,我一定全力以赴!” 李贞炫冲他摇摇头说:“对方的底细咱们不清楚,所以咱们也必须要有一定的策略。你现在是咱们的二号主力,不能过早暴露实力。还是我最先上场。” 薛明哲接过话说:“那我就是第二个,朴再熙大哥最后压阵。” 朴再熙道:“谢谢弟兄们的信任。不过,咱们也得根据场上对手的情况,灵活机动地调整出场顺序。” 金乔觉见大家没有安排他,问道:“我呢?我什么时候上?” 朴再熙说:“乔觉小弟,你年岁太小,习武的时间较短,经验也比较匮乏,所以……” 金乔觉不等他说完,就急急忙忙插话说:“我知道我武功最弱,但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们丢人。” 朴再熙严肃地说:“乔觉,我们不安排你出手,并不是看不起你,而是怕你受伤。” 崔正勋也说道:“是啊,打擂可不是咱们的平时对练,虽然不是你死我活,但双方都会拿出绝招,施展百分之百的本领。实力弱的一方,很容易受重伤。所以……” 大敌当前,愈见患难真情,金乔觉很是感动。他走到众位师兄面前,深深鞠了一个躬,然后说:“五位前辈,你们的关爱,乔觉终生难忘。谢谢,谢谢你们。不过,我也是小组的一员,我不能置身事外。尤其是圣洙郎对我有再造之恩,我若不能参与其中,定然会良心不安的。” 朴再熙看到金乔觉眼泪汪汪都快哭了,于是说道:“那好,那你就排在我后面。若是我们前边五个人都挡不住他们,你再出手。” 金乔觉明白,朴再熙这样安排,目的还是要刻意保护自己。他扑哧一声笑了:“前辈,你这不是要折煞晚辈吗?再说,全新罗根本就没有能闯过你们这五道关的武林高手。就算他们是四位地方花郎,也会统统被你们打趴下!” 金乔觉略带孩子气的话,说得大家很开心,本来有些紧张的空气一扫而光。昔钟赫伸出偌大的拳头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就一定战无不胜!” “好!”大家一起欢呼起来。 金乔觉本来还有话要说,但考虑到很难说服大家,就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此时此刻,大校场人山人海,将正中心的擂台围得水泄不通。擂台的主位,端坐着中央花郎道的三位花郎,那四位地方花郎也已经就位。主持这次花郎试炼的兵部大监[15]宣布,第一位地方花郎挑战的是圣洙郎。他的话音刚落,金圣洙刚要站起来,李贞炫也正准备跳上擂台,然而,半路杀出程咬金——有一个黑影比所有的人更快,嗖的一下直接跳到擂台中央。 是金乔觉! 他飞速奔到正要退场的大监面前,阻住其去路,鞠躬之后问道:“尊敬的大监,请您将四位花郎分别挑战的对象、先后次序一并宣布出来。这样其他人也好提前做一些热身准备。” 大监虽然觉得这个半大孩子冒冒失失地上台很唐突,但他说的的确有道理,就走到剩余的那三位地方花郎面前,一一宣读他们的挑战对象。果然,他们四人挑战的对象,都是圣洙郎! 台下的人们对这一出乎大多数人预料的情况议论纷纷。 金乔觉愣头愣脑地对四位地方花郎说:“哇,你们一定知道圣洙郎很厉害,所以都想向他请教。” 那四位花郎赶紧利用这下台的机会,都忙不迭地点头。没想到,金乔觉接着说:“可是,就算你们四人用车轮战,仍然不是圣洙郎的对手!” 四位花郎自然不服气,不屑地哼了一声。金乔觉道:“你们不用不服,我指给你们看几个人,你们就明白了。”他指着擂台边上的朴再熙他们五人介绍说:“朴再熙,神箭全无敌;昔钟赫,一刀斩熊罴;崔正勋,跆跟属第一;薛明哲,枪游如龙戏;李贞炫,剑光似电击。我想,你们都听说过吧?” 新罗各个花郎道的人,当然都听说过这五大高手的名字。金乔觉接着说:“要知道,他们五位虽然名声赫赫,但都是圣洙郎之徒。所以,唯有战胜他们,你们才有资格挑战圣洙郎。” 四人的如意算盘瞬间被金乔觉搅得乱七八糟,并且给他们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其中一人没好气地问金乔觉:“那么,你又算哪根菜?也是圣洙郎之徒?” 金乔觉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太笨,真不算一根菜。这五位前辈联手教了我两年,我才学会了一些皮毛。所以,你们得先让我试一试,看看你们有没有让五大高手出手的资本。” 这种挑衅性的话语,从稚气未脱的金乔觉口中说出,很是有些滑稽。台下的人们担心他实力不济,一片静默,唯有一位不知深浅的姑娘尖声尖气地为他叫好。金乔觉顺着声音看去,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两人四目相对,展颜一笑。 少年不知愁滋味,阵前犹唱蝶恋花。 那四人被气得七窍生烟,摩拳擦掌,心里暗暗发狠,要好好收拾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第一位挑战者拎出一杆长枪,说道:“我听说薛明哲枪法了得。他既然教过你,你一定精通薛家枪。请!”说着,他不等金乔觉有任何表示,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杆大枪抛了过去。金乔觉接枪的同时,主动站到了下位,先向对手深深鞠躬,然后默然持枪肃立。长枪在手的金乔觉像是换了一个人,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对方很是恼羞成怒,所以上来就是杀招,连连向金乔觉发动猛攻。这毕竟是金乔觉第一次正式与高手过招,心里难免紧张。再加上他心地善良,害怕伤害对方,总是有些缩手缩脚,因而一交手就处在了被动的守位。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实战经验丰富的朴再熙一眼就看了出来,金乔觉的枪术、武功都在那人之上。他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这金乔觉,何时练就了如此高超的身手?进而,他敏锐地发现了金乔觉落于下风的原因:心慈手软!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提醒道:“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金乔觉豁然醒悟:只有自己占据主动,牢牢控制局面,才能在不伤害对手的情况下取胜。于是,他抖擞精神,开始放手进攻。三五个回合之后,他已经用更高明的枪术控制住了对方。接着,他虚晃一枪,将对方的长枪引向外势,而自己的枪尖直指其胸膛。 地方花郎都是各地优秀青年中的佼佼者,能在成百上千名郎徒中脱颖而出,自然身手不凡。这位花郎从自己的长枪被拨开,就知道大事不好,急急后退。然而,他退得快,金乔觉追得更疾,明晃晃的枪尖始终与他的胸口保持着三寸的距离。在外人看来,像是金乔觉始终没有刺中他,而他自己心里明白,这是人家故意给自己留面子。他毕竟是修养深厚、品德高尚的花郎,见此情景,就主动收枪认输了。 此时,本来暗暗为金乔觉捏着一把汗的朴再熙、昔钟赫、崔正勋、薛明哲、李贞炫五人都忘情地叫起好来。不过他们也暗自吃惊:这小子深藏不露,居然练成了这般身手!他们也暗自思量:金乔觉若把这看家的本领拿出来,自己是不是他的对手? 第二位挑战者的兵器是一把大刀。枪为百兵之祖,刀为百兵之王。在所谓“十八般兵器”之中,唯有长枪与大刀在实战中脱颖而出,成为冷兵器时代的主要武器,统治战场上千年。这位花郎的刀法与昔钟赫颇为相似,都是前辈们从残酷的实战中总结出来的精华,大开大阖,威猛刚烈,力劈山峰崩,横扫长河断。他没有花哨的招数,动作也不潇洒,而是直截了当,单刀劈入。能以简洁的方式置敌人于死地,就是最好的刀法。幸好,金乔觉是从昔钟赫的重重刀锋之中“活”过来的,惯见这种惊心动魄的威势,也知道对付这种实战性极强的刀法,唯有比他更快!金乔觉所使用的刀法,糅合了剑术的轻灵,因而更灵活、更快捷,每每能后发先至,制敌于未动之前。交战不久,就逼得对手手忙脚乱,只好认输。 三年一届的花郎试炼,反而成了各位地方花郎向中央花郎道的一位无名小卒挑战。不过,此时已经成了骑虎之势,尽管万分尴尬,第三位地方花郎也只好硬着头皮出战。 他捧着一只古香古色的香樟木匣来到擂台中央,对金乔觉说:“金郎家武功高强,在下十分佩服。不过,在下所使用的这柄剑,是古代神兵,请您小心了。” 说着,他恭恭敬敬对着木匣鞠了一个躬,才郑重庄严地掀开匣盖。木匣盖子刚刚打开,那支神秘的兵器尚未露面,早已有一道寒光迸射而来。等到古剑离匣,轻轻晃动,其光芒变幻得五彩缤纷、耀眼眩目,令人不敢正视。那花郎右手潇洒地一挥长剑,在空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向全场观众致意。 不知是他内力非凡,还是这柄古剑神奇,当剑光在空中划过的时候,剑身发出一阵罕见的呼啸之声。它,宛如游龙吟于沧海之中,仿若丹凤鸣于九霄之上。所有的观众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 人声鼎沸之中,朴再熙也叫一声好,说道:“果然是古代神兵!听说,古代高句丽王室重金请中原铸剑名家,用了整整三年时间,将一块罕见的陨铁打造成了一把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的利剑,名曰‘天外飞虹’。莫非……” 那花郎点点头说道:“再熙郎家果然见多识广,这的确是天外飞虹。四十多年前,先祖跟随文武王攻灭高句丽,夺得了这件神兵。” 朴再熙之所以说出天外飞虹的来历,用意在于让金乔觉小心行事,挑选一件能够克制这柄利剑的重兵器。那地方花郎提前声明自己的兵器特殊,也是宅心仁厚,不想出其不意地占便宜。然而,金乔觉只是随随便便地从兵器架上拿了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那花郎见他托大,也就不再客气,挥动神剑放手而攻。 没想到,金乔觉以凡铁之剑对付古代神兵,依旧潇潇洒洒、从从容容,出手时衣衫飘飘,轻灵闲逸,宛如仙家出尘,手上招式也极为俊秀飘逸。更难得的是,他虽然在与人搏击,依然保持着儒雅的风姿,飘飘然有出尘之貌。 于是,那位小姑娘频频喝彩。偌大的校场,唯有她的声音最尖、最高、最生动。或许是她的鼓动令金乔觉信心倍增,只见他避开对方的强行砍削,使用黏字诀,将自己的长剑与对手的剑身黏在了一起,并用内力将其绞得脱手而去。就在那位花郎因神兵脱手而发愣之时,金乔觉已经稳稳地接住了天外飞虹,像是借来观赏一样,看了看,又顺手还给了对方。 这一手,自自然然,大大方方,潇洒又漂亮,若非心地仁慈,很难做到。于是第三位地方花郎知难而退。 在逼退第三位花郎之后,金乔觉不想再出风头了,急急忙忙跳下擂台,向朴再熙他们所在的地方走去。此时,朴再熙、昔钟赫、崔正勋、薛明哲、李贞炫五个人,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个啥滋味。他们心里十分清楚,以他们的本事,能与那几位地方花郎打成平手,就谢天谢地了。而原来不显山不露水的金乔觉,居然能连胜三人,可见武功已然超越了他们。 金乔觉来到同伴们身边,先是深深向他们鞠躬致礼,然后说道:“多谢各位前辈将自己的拿手绝技倾囊相授,并严格要求、悉心栽培,我今天才能侥幸地全身而退。无相禅师早就说过,你们是我平生最难得的良师,应该对各位前辈感恩。可是我一直做得不好,请多多原谅。” 没想到,金乔觉将击退强敌的功劳记在了他们身上,朴再熙他们既高兴又有些尴尬。好在这时第四位地方花郎走到了擂台中央,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第四位花郎来自距离金城不远的毛火郡,他落落大方地说道:“我们新罗民谚说:‘愚蠢的人踢石头,只会自己脚疼。’因此,我若再向圣洙郎挑战,无疑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取其辱。我很羡慕金乔觉小兄弟,能编名于圣洙郎之徒,可谓三生有幸。听说金乔觉年方十六,为了表示对其的敬佩,我献上一段《赞官昌郎歌》。因为官昌郎为国捐躯的时候,也只有16岁。” 所有围观的人群都沉浸在毛火郡花郎如泣如诉的歌声中,三年一届的花郎试炼也落下了帷幕。 山中遇异族埋伏 花郎道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事组织,习武仅仅是培育其才能、增强其修养的一个方面,花郎真正的成长过程是:相磨以道义,相悦以歌乐,游娱山水,无远不至。游娱山水成为花郎道培育完美品德、涵养高尚情操的一种方式。他们巡游祖国壮美河山,激发起心中崇高的爱国热情;徒步远行,锻炼身体,以旺盛活力,蓄养浩然之气;遭遇艰难困境,可以培养不屈不挠的毅力、坚忍不拔的意志;齐心协力克服险阻,同甘共苦携手前行,使得郎徒之间的关系亲密无间,养成了团结和睦的集体精神。 金圣洙被推举为花郎之后,率领自己的郎徒们进行了第一次远行,目的地是朝鲜半岛南部最高峰——智异山。智异山海拔1915米,是新罗五岳之一。受中华文化影响,新罗也将自己境内的名山命名为“五岳”:东岳吐含山,西岳鸡龙山,北岳太白山,南岳智异山,中岳公山。 智异山位于金城西方,距金城四百多里,山丘密布,河流纵横,行程颇为艰难。不过,郎徒们此行有金城许多年轻漂亮的姑娘相随相伴,一路载歌载舞,一路欢声笑语,无论道路的坎坷还是天公的为难,都被情绪高涨、血液沸腾的少男少女们抛到了一边。 在这群姑娘之中,最突出的一位名叫贞姬,也就是那日在擂台下为金乔觉叫好的那位少女。她是圣洙郎的小妹,也就是当今兵部令角干的独生女儿。贞姬不仅美如天仙,而且慧心如兰,因为有了她,圣洙郎大本营的氛围温馨、美妙而又浪漫。 圣洙郎最信任的得力干将,当然是多年来与他同吃同住、同甘共苦的六位伙伴。最重要的任务都是交由他们去执行,他们也从来没有辜负圣洙郎的期望,无论多么困难都能出色完成。于是,人们悄悄称他们为“徐罗伐六大郎徒”。贞姬听说后,又将哥哥加了进来,并根据每一个人的特点,分别为他们取了一个响亮的称号: 风月仙郎——金圣洙 日曜寰徒——朴再熙 风云雷徒——昔钟赫 松柏竹徒——金乔觉 黄龙征徒——崔正勋 寒山星徒——薛明哲 银燕飞徒——李贞炫 他们六个人自然都很喜欢,从此,“徐罗伐六大郎徒”的名号就在中央花郎道流传开了。 这次游娱山川,他们六人是开路先锋,一路引导着四百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前行。从第三日起,圣洙郎的队伍行进至原来属于百济国的领地。不知为什么,自从进入原来百济的国界,金乔觉的神经就下意识地紧绷了起来,总感到有一条看不见的尾巴在跟踪他们,有一只神秘的眼睛在监视着他们。而且越深入原百济的核心地带,他心中的这块阴影就越浓重。第五天,快要接近智异山区了,金乔觉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从公元2世纪起,新罗与百济就为了相互兼并而打仗。数百年间,大大小小的战事从未中断。直到五十多年前,新罗与强大的唐军联合夹击,才彻底攻灭了百济。朴再熙觉得金乔觉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同意他提出的派出侦查小组提前探清沿路情况的建议。然而,昔钟赫却坚决反对,他认为没有必要疑神疑鬼,以免伤害原百济人民的感情。昔钟赫为了说服大家,还现身说法:自己的昔姓祖先来自倭国,而倭国时常侵略新罗,自己的先辈不但没有背叛新罗,而且往往是抗倭的先锋,与倭寇拼杀得你死我活。 既然昔钟赫这样说,大家也就不好再表示什么。金乔觉虽然担心如故,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顺从大家的意见。 中午野炊之后,队伍稍事休息。金乔觉的心莫名其妙地悸动了几次,他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必须独自采取行动了!恰好,精力充沛、生性活泼好动的贞姬来找金乔觉玩耍。他就以与贞姬采花为由,离开营地,提前上路了。 智异山是新罗南方最雄伟的高山,路两边的山峰越来越挺拔,山路也越来越崎岖,很多小道干脆就是从山崖上生生开凿出来的,一边是壁立的危崖,另一边是幽深的山涧。峰回路转,在绕过一个突出的山脚之后,金乔觉突然感到情况不妙:前方的山势向左侧凹了进去,形成了一个长长的“u”型弯,那土石混杂的山坡十分陡峭,肯定经常发生滑坡,所以山坡上没有一棵大树。而道路外侧就是水流湍急、波涛翻滚的大江。倘若从山顶滚下一块大石头,必然会引起大量松散的土石滑落。而行进在道路上的人,躲没处躲,藏没地藏,不是被石头砸死,被泥土掩埋,就是跌落到滚滚激流中…… 金乔觉警觉的目光转向山坡顶上的草丛,因为距离遥远,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然而,一个不起眼的情况引起了他的注意:山坡的上空,两只灰褐色的斑鸠急切地飞来飞去,数次俯冲,却又急急拉起。金乔觉在山里长大,知道斑鸠习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筑巢。而现在这种情况说明,有敌人接近了它们的巢穴,威胁到了它们的卵或者尚不会飞的小鸟!而且,那一定是大斑鸠十分害怕又无力战胜的敌人,否则,为了保护子女,就是毒蛇入侵,大斑鸠也会拼命向其进攻。 他以最快的速度、最简洁的语言,向贞姬说明险情,让她赶紧回头截住队伍,暂停前进。 “你呢?”贞姬追问。 “我上去查明情况。” 说着,金乔觉悄悄向着山坡顶爬去。 “乔觉,你要小心!” “我知道。你快去,不然就来不及了!若是你无法说服朴再熙、昔钟赫他们,就去队伍中后部找你哥。” 果然像金乔觉预料的那样,作为队伍前导的昔钟赫听了贞姬的话,压根不相信,不但没有停止前进,反而加快了步伐,要亲自验证这一切都是金乔觉的错觉。等贞姬找到圣洙郎,下达停止前进的命令时,已经有三分之一的队伍进入了山坳!而此时,金乔觉已经爬到山坡半腰,并且已经看清,山顶上设置了长长的滚木礌石阵! 他急忙拼命朝队伍摆手呐喊,让他们赶紧退回去。他那声嘶力竭的疯狂神态,让朴再熙他们意识到了情况的确万分危急,于是急忙指挥队伍后退。 在这种情况下,那些设伏的人不得不提前启动滚木礌石,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头,夹杂着长短粗细不一的木头,滚滚而下!它们又带动了山坡上松散的石块、泥土,如同山体滑坡一般,发出闷雷一样的吼叫,带着浑黄的尘暴,以横扫一切的态势向山下冲去—— 训练有素的花郎徒们,个个身手敏捷,且久经战阵,面临如此惊险万分的突发事件并没慌乱,很快便得以全身而退。然而,置身险地的金乔觉无论如何也躲避不开那迅疾而下的土石洪流,瞬间被气浪扑倒,被烟尘吞没了…… 禅修,就是蝶化的过程 金乔觉感到自己变成了蛹,将来是不是能变成蝴蝶呢?他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是,自己被一层厚厚的茧子紧紧捆绑着,死死约束着,腿、胳膊统统动弹不得。 毛毛虫是作茧自缚,他呢?金乔觉胡思乱想道:毛毛虫在茧子里鱼龙变化,最终从地上爬行的虫子,化成了空中高度自由的精灵,我呢?我何时才能摆脱茧子的束缚?人类是不是也有可能摆脱身体的羁绊,生命形态如蝶变一样得到升华呢? 他忽然想起了庄周梦蝶的故事。置身茧子之中,失却自由的金乔觉深有体会地感悟到:庄周梦为蝴蝶,是庄周之幸;蝴蝶梦为庄周,则为蝴蝶之不幸。不是么,庄周化为蝴蝶,从喧嚣的人生走向逍遥之境,是庄周的大幸;而蝴蝶梦为庄周,从逍遥之境堕落到喧嚣的人世,恐怕就是蝴蝶的悲哀了。老子说过:“吾有大患,为吾有身。”试想,人若是没有这个粗糙、累赘,要穿衣吃饭、要舒服保健、要……从生到死一直要个不停的身体,该是多么自在!所以当下的金乔觉很想摆脱身体的羁绊,成为高度自由的蝶。 金乔觉曾经问过无相禅师,为什么他要放弃成为国仙而出家修禅,无相禅师回答说:“为了获得大逍遥、大自由、大自在。” 金乔觉不解:“可是,我听说比丘戒律有250条之多,比世界上的任何团体都要严格。你从花郎道投身佛门,岂不是作茧自缚,从逍遥之境步入囚笼之中?” 无相禅师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江河之水,若没有两边的堤岸,结果会是如何?” “当然会泛滥成灾。” 无相禅师说道:“千里江河,只有在堤岸的制约下,才能变害为利,奔腾到海。所以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同样,佛教有戒、定、慧三学:戒能防非止恶,不断净化心灵,提升道德水准,保持身心的健康;禅定能克服散乱与昏沉,从而达到精神的凝定与专一;慧能显发本性,断除烦恼,脱凡成圣。这三者是佛教实践的纲领:由戒生定,由定发慧,由慧得解脱。因而,佛教的清规戒律不但不是桎梏,反而是得道成佛的保证。你刚才说‘作茧自缚’,但正是有了那层茧子的保护,虫蛹才能在其中安全地进行蜕变,最终实现生命形态的飞跃,变成精灵一般的蝴蝶。” 金乔觉好奇地问:“那么,你们禅僧的修行,是不是也像虫蛹化蝶一样?” 无相禅师想了想说:“只能说,蝶化的过程近似于禅。因为禅的修行不追求形式上的蜕变,也不刻意追求神异灵通,而更注重心灵的飞跃、心性的超越。禅的终极目标是使人突破精神上的桎梏,使人的心灵摆脱一切羁绊,达到永远自由、绝对灵明的状态。开悟之后,肉体的生老病死、生活的酸甜苦辣,都无法再影响禅者的心灵。地藏菩萨曾发愿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以说,禅僧即使身在地狱,他们的心灵照样无限自由,愉悦安然。” 金乔觉不是禅者,也不是毛毛虫。但他知道,不管是佛门中的修行,还是毛毛虫在茧子里的蜕变,这个过程不但漫长,而且异常艰难,异常痛苦,异常危险。一定就像他现在这样,浑身疼痛,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金乔觉没有变成蝴蝶,因为缠在他身上的不是茧子,而是绷带。 那天,当滚木礌石带动的滑坡以排山倒海之势扑来时,金乔觉犹如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被先期到达的气浪吹得飞了起来。幸好,他经历过严酷的武术训练,感觉灵敏,反应神速,没有被强大的冲击波扑倒在地,而是借力弹到斜坡中的一块状如卧牛的大石之下,抱住头紧贴地面趴了下来。虽然有卧牛石的阻挡,圆木与大石块被其分流到两侧,但一些碎石头、小土块还是飞落到他身上,砸得他遍体鳞伤,昏了过去。 朴再熙他们几人冒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新滑坡的危险,将他从土石堆里扒了出来,运到山下的村镇。智异山距离首府金城四百多里,而金乔觉的伤势十分危险,根本不可能将他运回金城再治疗,而整个队伍也不可能长期滞留在这里。于是,贞姬自告奋勇,与一位医术高明的僧人郎徒一同留了下来。 不知有多少石头、土块落在了金乔觉身上。莫说他是血肉之躯,就是铜铸铁打的也会被砸得坑坑洼洼。因而,他全身伤痕累累,高烧不退,连续昏迷数日。若不是贞姬没日没夜的精心护理,他的小命早被阎王抢走了。 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的金乔觉,像茧子里的蛹一样,正在迷迷糊糊地幻想自己生长出翅膀之时,仿若梦的精灵幻化,真有一只色彩斑斓的“花蝴蝶”飞进了他的房间——贞姬今天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织锦外衣,走起来衣裾飘拂,犹如蝴蝶翩翩起舞一样。 “乔觉,开饭了。” 花蝴蝶落到床前,就还原成了美丽的少女。贞姬扶着他坐起来,开始用小勺喂他吃饭。贞姬心很细,每一勺饭总要先送到自己的嘴边感觉一下,只有温度正合适,才喂进他的口中。为了不让饭菜汤水洒落,她坐得离他很近很近。16岁的金乔觉一直生长在国学、花郎道这种半封闭的环境里,很少与姑娘交往,更没有与妙龄少女有过这样近距离的接触,羞涩不安的他不禁有些紧张、惶恐。可是,他又从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与兴奋。尤其是当贞姬身体前倾,往他嘴里喂饭的时候,他都能嗅到一丝少女特有的淡淡体香。那种气息像花的思绪,像梦的蝉翼,轻轻笼罩着他,使他如饮美酒,陶陶然,飘飘然,欲醉欲仙…… 贞姬的美,与她哥哥金圣洙的英俊一样独特,不是牡丹花那样的缤纷华丽,也不是金达莱[16]之类的浓艳热烈。她清灵贤淑,从容淡静,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那种后天修养形成的雅致,是其他人无论如何也难以企及的。 她的眼睫毛又长又密,就像一把灵动的小扇子,使其目光幽深缥缈,如梦似幻,令人无限神往。金乔觉的魂魄大概是被她的眼睛摄去了,当贞姬将饭勺送到面前时,他居然忘了张嘴。 贞姬半嗔怪半娇憨地说:“你发什么呆呢?连吃饭都忘了!” 瞬间,金乔觉羞得脸颊通红——他很是为自己刚才的想入非非而愧疚,也很是为贞姬像丫鬟一样服侍自己而不安。 若不是远离都城,若不是事发野外,像贞姬这样一位新罗门第最高的贵族小姐,如何能为病床上的金乔觉打水洗脸、熬药喂饭?两人如何能有这样长时间亲密接触的机会?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厄运也是好因缘。他这次奋不顾身地犯险、负伤,在其一生中具有重大的转折意义。 金乔觉的身体素质极好,再加上有贞姬细心照料,他的伤情恢复得很快,半月之后就能下床走动了。一个午后,贞姬将他搀扶出来,到房屋旁边的山坡上晒晒久违的太阳。 金乔觉是大山里长大的孩子,与原野有一种心心相印的亲切感。连续在室内病榻上躺卧了十五六天,他更加分明地感觉到野外空气里的香甜。他半躺半坐在向阳的山坡上,轻轻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着山河大地的气息。 贞姬看到金乔觉闭上了眼睛,以为他睡着了,就走下山坡,越过小溪,来到了鲜花盛开的河谷。她时而低头采花,时而在花丛中与蝴蝶相互追逐,香甜的暖风中飘荡着她的歌声: 一束山花手中握,花间自有情意多。 只怨花无语,衷肠难诉说。 花开山间无人问,随风散香也寂寞。 韶光容易老,花开花又落。 何日但遇怜花人,伴君常开花一朵。 金乔觉伤愈回到金城南山上的中央花郎道大本营时,受到了全体花郎徒隆重、热烈的欢迎,并被破格推举为花郎。 本来,朴再熙与昔钟赫早已经名列花郎黄卷[17],应该先得到提拔。可是,他们两人都认为金乔觉比自己更优秀。尤其是这次智异山之行,若不是他的机智果敢与奋勇献身,中央花郎道整整四百人的队伍连同那些随行的姑娘,很有可能全军覆没!于是,他俩双双让贤。 新罗花郎道是一个很独特的团体。这些全国最优秀的人才,有着共同的信念,从少年到青年再到成年,一同成长,一同打拼天下。他们彼此依靠、彼此搀扶。今后在政治舞台上,他们往往也会彼此提携、彼此帮助。郎徒之间虽然也不可避免地夹杂着一些心计,但更多的还是那种浓浓的道义与纯纯的情谊。花郎道的内部事务,采取的是“尊重众议”的原则。既然中央花郎道所有的郎徒都一致举荐金乔觉,他就成了新罗统一后身份最为特殊的花郎。 成为花郎,标志着金乔觉已经正式步入了新罗贵族的阶层,将来可以出任中等以上级别的官职。比如他若到军中任职,最低也能担任副将。 中央花郎道因为新换了金圣洙与金乔觉两位花郎,变得更加富有朝气。圣洙郎文采斐然,高贵神秘;乔觉郎热情洋溢,豪放不羁。圣洙郎相貌清秀,温文尔雅,擅长诗歌乐舞;乔觉郎高大威猛,喜好游逸山水。他们所率领的郎徒,从来不为龌龊的俗事而操心,或历练武艺,形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超强战斗力;或修养礼乐歌舞,培育真善美情操;或游历名山大川,接受大自然的陶冶,在云水四方中相磨相琢。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美好的时光转瞬即逝。金乔觉成为花郎的第二年,是为唐睿宗太极元年、延和元年以及唐玄宗先天元年。这频频改动的年号,说明与新罗交好的大唐朝廷出现了严重动荡,并发生皇位更迭:这一年八月三日,皇太子李隆基逼迫老爹李旦让出了皇帝宝座。 唐朝皇帝换代,对新罗最直接的影响,乃是国王金隆基为避唐玄宗李隆基之讳改名为“金兴光”。而倭寇趁大唐朝廷动荡,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相斗,皇位不稳、无暇旁顾之时,将侵略的魔爪再次伸向了新罗! 百年来,新罗人民饱受倭国侵略者的凌辱。当然,不屈的新罗人民每次都进行了坚决的抵抗,无数次击退倭寇的侵犯。然而,倭寇就像苍蝇,始终紧紧盯着新罗这块肥肉,时常越海前来骚扰偷袭、入侵抢掠。 这次入侵的倭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战力超强。他们在东南沿海登陆之后,不抢掠财物,不与当地民众纠缠,快速向金城挺进,将锋芒直指新罗首府!本来,金城东南的毛火郡是首府的屏障,也驻扎了守备军队。可是,毛火郡没有修筑坚固的城防工事,倭寇的偷袭使守军措手不及,城镇很快就被攻克。 从毛火郡到金城,大道畅通,且中途再无常备军队,可以长驱直入。倭寇快速越过毛火郡,直扑金城,力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来不及准备的卫戍部队,攻占新罗王宫,俘虏、控制国王。然而,他们刚离开毛火郡的城镇,就遭到了顽强阻击——那位曾经在花郎试炼出现的第四位地方花郎,率领着自己的郎徒,像磐石一样阻挡在了毛火郡通往首府的道路上。 毛火郡花郎道全部郎徒只有56名,面对数十倍于自己的强敌,无疑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毛火郡花郎对郎徒们说:“见敌强不战、国危不救,是无义!与其无义而生,不若有义而死!因此,今日乃是志士义夫尽节扬名之时。我必将慨然赴死,你们如何?” 所有的郎徒激昂奋励,挥泪喊道:“不敢惜死,唯命是从!” 毛火郡花郎道56名壮士,无一人怀苟免之心,无一人临战怯退。他们先以弓箭射退敌人的轻骑进攻,再以长枪阵阻挡敌军的集团冲击。最后,弓箭用尽,长枪折断,大部分郎徒壮烈牺牲。身负重伤的花郎,率领仅存的十几位伤员以短兵赴敌,作殊死搏斗…… 毛火郡花郎道与敌人整整厮杀了大半个白天,迫使准备突然袭击新罗首府的倭寇在原地滞留了三个时辰。 正是毛火郡花郎徒们用生命换来的宝贵时间,使得新罗首府得到预警,转入临战状态。国王金兴光在调动军队布防的同时,传令南山中央花郎道派出三分之二的郎徒,与正规军组成了南下兵团,任命伊湌金顺元为统领,圣洙郎、乔觉郎为副将,准备开赴毛火郡前线,应战倭寇。 接到国王十万火急的命令,中央花郎道全体郎徒紧急动员起来。金乔觉在检查武器装备的同时,心中波澜起伏,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难以言表。 奋勇杀敌,为国捐躯,是花郎徒的职责;建功立业,名扬千古,是每一个少年的理想;所以,他兴奋,他激扬,他冲动,恨不得立即投身到浴血杀敌的战场!然而,新罗毕竟和平多年,花郎徒们都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火考验。金乔觉心中难免怯怯无底,有一些不知所措,也有一些忐忑慌乱。金乔觉非常清楚,这不是贪生怕死,不是心惊胆战,不是畏惧强敌,但心中确确实实存在着一丝惴惴不安。 他早就听说过,那些倭寇都是极其狡猾、极其凶残、极其顽强的亡命之徒,新罗军民与之交战,每次的伤亡都极其惨重。同样,他们中央花郎道的这次出征,战况也必将异常惨烈。他坚信,他与他的战友们都能慨然赴死,以一往无前、誓死不退的英雄气概压倒敌人,战胜敌人。但是,敌我双方都将付出沉重的代价,郎徒也必然会有重大伤亡。由是,他心灵深处萌生出一种深深的怜悯,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与苍凉。不可思议的是,他不仅对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们即将赴死感到悲伤,甚至对那些必然会丧命在刀枪之下的敌人,也有一种毫无由来的、莫名其妙的悲悯。更让他痛苦的是,尽管他为那些即将在惨烈的搏杀中痛苦死去的人们感到悲哀,却又无力避开…… 自从与无相禅师结识之后,金乔觉开始留意佛典,明白了一些佛教义理。佛教最反对杀生,反对任何伤害生命的做法,在所有罪恶中杀罪是最严重的。根据因缘果报的道理,凡杀人者,死后必将堕入地狱之中。 正当金乔觉为即将展开的战争忧惑困顿之时,无相禅师及时出现了。金乔觉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急急忙忙向无相禅师倾诉自己的疑虑。没想到,无相禅师听完之后哈哈一笑,说道:“你呀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如此古板教条呢?要知道,佛教的核心是缘起,佛法水灵灵、活泼泼,法无定法。戒律也是一样,都有例外。” 金乔觉大吃一惊,问:“连杀生戒也一样?” 无相禅师点点头,斩钉截铁地说:“一样。只要是为了利益众生,而不是为了自己,杀戒也可以开!” 见他依然将信将疑,无相禅师为他讲述了《大宝积经》所记载的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燃灯佛[18]住世时期,有501位商人乘坐一艘大船漂洋过海,去遥远的异国他乡进行贸易。其中500位商人都是已发菩提心[19]的佛教徒,奉佛虔诚,严守戒律。为了能在贸易途中参学佛法,他们还专门请了一位法名“大悲”的比丘为导师,随船出行。 由于他们都是童叟无欺的诚实商人,所携带的商品货真价实,又恪守佛教不蒙人、不骗人的戒律,每到一地,人们都争相与他们交易。于是,商人们此行收获颇丰,赚取了大量金银财宝,现在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归程。 在这群商人之中,有一位特殊人物。他与其他人似乎没有任何区别,也携带了大量货物,经过精明交易,获得了丰厚的利润。其他商人拜佛时,他参加;其他人请大悲比丘讲法时,他也听讲。与其他商人不同的是,他精通航海知识,对他们的航船所经过的海域了如指掌,因而数次在关键时刻指挥航船绕过险滩暗礁,保证了航行安全。更为难得的是,他似乎还十分擅长兵法军事。在贸易途中,他们数次遭遇海盗,都是他审时度势,或指挥商人们奋勇反击,打退海盗的强行进攻;或巧妙周旋,利用其谙熟海路、气象的优势,摆脱海盗船的跟踪纠缠。因而,所有的人都很感激他、尊重他、崇拜他,甚至感到他就像是海龙王派来的海神一样无所不能,故而大家都尊称他为“海导师”。 的确,大海浩瀚无边,水情变化多端,须凭高人的引导度济,才能顺利到达理想的彼岸。 航船距离他们的家乡越来越近,再过十来天,就能登上故土,见到久别的亲人了。他们这次带回的财宝,足能让家人过上富裕的日子,因而所有人心中都洋溢着一种甜丝丝的思绪,都在情不自禁地设想着今后幸福安逸的生活…… 乐极而生悲。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船上的淡水莫名其妙地变了味道。在茫茫大海上航行,淡水是最为重要的。幸好,海导师知道这一带有一座无人居住的小岛,岛上有淡水水源。于是,他们计划好的回程航线不得不临时绕了一个弯,去荒岛补充淡水。 在海导师的提议下,商人们就在岛上住一夜,预备第二天一早再走。这天晚上,他们在海滩上生起篝火,载歌载舞,尽情欢乐,直到半夜才回到船舱安歇。 僧人一般不参与歌舞游戏,所以大悲比丘一直留在自己的舱房里跏趺而坐,进入甚深禅定之中。修行人入定之后,就算你在他面前敲锣打鼓、燃放鞭炮,也无法将他惊醒。然而,此时此刻,他又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完全无知无觉。那种境界,恰似“澄潭秋月,灵明不昧”。也就是说,在禅定之中,修行人不但对自己心中的念头起伏生灭一清二楚,而且对外界的所有事情也明明白白。只不过因定力深厚的缘故,他清净通透如明镜的心境,不会被外界所扰乱、所转变。不仅如此,禅定之中的人因止心一处,没有杂念,清净到了极致,所以更加灵透、更加敏锐,外界稍有风吹草动,他都能如实觉察。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神通广大,也并非超常能力,而是每个人本来就具备的潜能。 后半夜时分,万籁俱寂。那些折腾了大半夜的商人们早已精疲力竭,沉沉睡去。然而,在有节律的海潮声中,大悲比丘隐隐约约听到了摇橹的声音。随即,他又听到了船头犁开水面的声音。 哦,那是一只小船,正在向商人们所在的大船驶来。 大悲比丘忽然想到,这是一座无人的荒岛,那只小船从何而来? 他急忙收束心神,从禅定之中出来,悄悄靠近舷窗,向外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一条小舢板正在向大船悄悄靠近…… 他看到小舢板上只有一个人,所以没有声张,准备悄悄观察来人的目的,然后再酌情处理。 小舢板悄然停驻在了大船下。大悲比丘吃惊地看到,船舷上蠕动着一条长长的怪蛇! 当然,那不是什么怪蛇,而是一条绳索,无声地垂降下去——天哪,这商船上有人在接应他! 虽然此人蒙着面,但大悲比丘还是能看出,接应者正是海导师! 不一会,海导师先是用绳索吊上了一只密封的圆桶,随后,小舢板上的那个人也沿着绳索爬了上来,老鼠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进了海导师的舱房。大悲比丘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从舷窗缝隙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海导师与那人轻轻打开木桶盖,里面竟然装着十多条海蛇! 而且,这是钩嘴海蛇,它的毒液属于世界上最强的动物毒,毒性比眼镜蛇的毒液还强两倍以上!更可怕的是,其毒性发作又有一段潜伏期,被海蛇咬伤后半个时辰至一个时辰之内没有明显的中毒症状,很容易使人麻痹大意。然而,等到毒性发作——感觉到肌肉无力、酸痛之时,心脏和肾脏早已受到严重损伤。这时,往往已经来不及施救了,死神的双手已经紧紧扼住了受害者的咽喉…… 此时此刻,平常总是一脸和善、一脸笑意的海导师,双目之中放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凶光,他狞笑着对那人说:“好,老二,有你送来的这十几条钩嘴海蛇,我就能让这条船上所有的人,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一命呜呼!” 那个被称作“老二”的人说:“老大,这船上有500多人,您如何将海蛇毒液掺进他们的饮食之中呢?” 海导师说:“这你不用操心,我自有妙计。自从上到这条船,他们遇到险滩暗礁,是我使他们转危为安;遭遇海盗抢劫,是我让他们毫发无损。因此,现在这条船上所有的人都对我敬佩得五体投地,都称我为‘海导师’。他们哪里知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海盗!而且是海盗中的海盗,海盗的老师!所以,我这个‘海导师’应该是海盗师才对。” 老二又恭维道:“老大,您装得太像了!而且多次在危险时刻挺身而出,化解危难,他们自然不会怀疑您。” 海导师阴阴冷笑道:“他们至死都不会明白,我之所以帮他们,不过是在牧羊,将他们这些羔羊养肥了再杀!现在,他们帮我将金银财宝赚到手了,也就没用了,所以要尽快送他们上西天!你马上离开这里,照我安排的去做,到下一站接应我。” 老二乖乖离开大船,驾着小舢板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荒岛的夜格外安谧,四处静悄悄的。然而,退回自己舱房的大悲比丘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作为一个已经契悟了宇宙真理的出家人,他深知因缘果报真实不虚。如果这个海盗的阴谋得逞,毒死这500位商人,就犯下了最严重的五逆罪[20],必堕无间地狱,而且永无出期!为什么呢?要知道,这500位商人都是发了菩提心的人,也就是初发心的菩萨。若是有人杀害一位菩萨,就会下地狱,何况他一次毒杀这么多的菩萨!以此罪障,必然永不离地狱。 大悲比丘很想去劝说海导师放弃这个极为邪恶的计划。然而,他非常清楚,这个以杀人越货为生的海盗心狠手辣,而今更是利令智昏,自己若是去劝他,反而会遭杀人灭口!而且他也不会就此收手,仍然会下毒害死船上的人们。 大悲比丘绞尽脑汁,试图找到一个巧妙的办法,既不让这个海盗堕入地狱,又不让那500位初发心的菩萨受伤害。他思来想去,感到唯有在海盗的阴谋得逞之前,在所有人面前将他的阴谋揭穿,才能制止悲剧的发生!对,就这么办。 可是,刚刚走到门口,他忽然想到,自己若是当众揭穿海导师毒害众人的本来面目,并且又有他藏在房内的海蛇为证,人们必然深信不疑。这样一来,500位商人除了极度震惊外,还会对这个海盗恨之入骨,接着必然会疯狂报复,以杀此恶人为快!到那时,在群情激奋的情况下,自己也必将无力制止悲剧的发生。而同时,500位商人也就犯了杀戒,也将堕入恶道之中…… 大悲比丘止住脚步,又默默退回到蒲团边。 怎么办?究竟如何才能做到两不伤害?大悲比丘进退维谷,陷入了两难之中。可是,时间不等人,那海盗的谋杀计划正在一步步推进,那血淋淋的罪恶正在一点点逼近…… 他万般无奈,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再犹豫思虑的时间,唯一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自己趁那个海盗不备将他杀死! 这样一来,海盗的谋杀计划被迫中止,没有造成重大杀业,也就免了地狱之苦;而500位初发心的商人菩萨也安然无难,毫发无损。当然,大悲比丘会因杀人而堕入地狱之中,受恶报之苦。 大悲比丘出于慈悲众生之心,毅然决然以身担当。他手握戒刀,悄悄来到海盗的舱房。那海盗正在小心翼翼、专心致志地采取海蛇毒液,丝毫没有察觉到大悲比丘的到来。于是,大悲比丘乘机刺杀了这个极为阴险歹毒的海盗…… 讲完故事,无相禅师问金乔觉:“大悲比丘是出家人,居然开了杀戒,你想,他会得到怎样的果报?” 金乔觉回答:“自然是下地狱了。” “错!他成佛了。” “啊!怎么会这样?”金乔觉大惑不解。 “大悲比丘,就是释迦牟尼佛的前身。”无相禅师解释说,“这就是大乘菩萨道的善巧方便之力。当时,大悲比丘那样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利益所有的人,因而他不但没有罪业,反而有无量功德,所以能超越百千劫生死之难,得道成佛。” 无相禅师话锋一转,说道:“战争,无疑是人类最痛苦的事情,使不可估量的财富受到损失,使许多宝贵的生命遭受牺牲。所以,倡导和平,反对战争,回避争端,严禁杀生,是佛教的一贯原则。然而,在国难当头、生灵涂炭的紧要关头,佛教徒非但不能置身事外,反而更应该挺身而出,以牺牲之志、慈悲之心、无畏之举、智慧之思消弭战争,维护人间正义。尤其是面对外敌入侵,非武力抵抗不能恢复和平。此时此刻,以杀止杀,不但不是犯戒,反而是一种布施。” 金乔觉又吃了一惊:“布施?这也叫布施?” 无相禅师微微一笑,道:“布施,不仅仅是将钱财捐献给需要的人,还包括法施、无畏施。法施,就是把知识、智慧、真理传播给别人;无畏施,是在众生身心恐惧、面临危难的时候帮助他们,消除祸源,保护他们免受伤害。毫无疑问,抵抗侵略,驱逐暴寇,是最高尚的无畏施。” 金乔觉的心窍极为灵透,马上接着说:“所以,投身抗战,奋勇杀敌,有无量的功德。而杀死敌人,制止其犯罪,反而是在拯救他、超度他,等于算是将他从地狱救了出来。” “能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无相禅师半开玩笑地说。旋即,他又正色道:“其实,对于修学大乘菩萨道的人来说,就算是真的下地狱,也没什么。地藏菩萨,你听说过吧?” 见金乔觉点点头,他接着说道:“地藏菩萨早已经大彻大悟了,然而,为了广度众生,他一直不肯自己成佛。尤其是当他发现那些身陷地狱的众生苦不堪言之时,为了将他们度出苦海,解脱罪业,地藏菩萨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牺牲精神,发愿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于是,千百万年以来,地藏菩萨分身无数,深入所有的地狱之中,救拔众生。”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金乔觉将这句振聋发聩的誓言默默重复了多遍,将其深深镌刻在心底。 无相禅师说:“就像历次的抗倭战争,我们的许多前辈明明知道自己会血洒沙场,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冲到最前线。这就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金乔觉右手握紧拳头,在空中狠狠一挥,说道:“是倭寇用血淋淋的屠刀,在我们新罗制造了人间地狱。为了将新罗从地狱一般的煎熬中拯救出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说得好!”无相禅师道,“为了救民众于水火,我们人人都是地藏菩萨。” 说着,无相禅师从行囊里捧出一尊檀木塑像,是一尊神圣庄严的比丘塑像:左手持金刚幢,右臂上举于胸前,手心向外,开掌伸直。金乔觉知道,这就是地藏菩萨。 无相禅师问:“你看到地藏菩萨右手结的手印[21]了吗?这就是施无畏印,象征着布施无怖给众生。乔觉郎,我将郡南寺供奉的这尊地藏菩萨请来,请你带上战场。地藏菩萨定会保佑你和你的花郎徒克敌制胜,平安归来。” 从容赴死 金顺元与圣洙郎、乔觉郎所率领的新罗主力军团,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向毛火郡前线。然而,他们扑了空,狡猾的倭寇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毛火郡花郎徒们那血迹斑斑的尸首,说明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战斗!大多数将领认为,倭寇偷袭金城的计划落空之后,害怕被随后赶来的新罗大部队围歼,一定退回了登陆的海边。然而,圣洙郎却认为,那些倭寇都是残忍无道的亡命之徒,他们一定不甘心空手而归,所以很有可能做出原路撤退的假象后,转而沿着海边北上甘浦,寻机从正东方向突袭兵力空虚的金城。金乔觉看了一眼地图,很同意他的分析,说道:“甘浦距离金城只有七十多里,倭寇进可突袭我们的首府,退可从海边上船撤走。那里的确是他们不可多得的战略集结地。” 他们两人据此向主帅金顺元提出:由中央花郎道组成快速纵队,沿乡间道路斜插到甘浦镇一带,阻挡敌寇从那里攻击首府。 金顺元同意他俩的请求,自己则在查清敌人的确切动向后,率主力尾随追击,争取与他们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全歼敌寇。 圣洙郎在会同乔觉郎指挥急行军北上甘浦的同时,悄悄安排了两名郎徒骑马返回京城,去向国王金兴光请调万波息笛。 万波息笛,是与文武王[22]相关的一件神迹: 神文王为纪念父王金法敏的伟大功绩,在与父王的海中王陵遥遥相望的海边建了一座感恩寺。神文王通过占卜得知:先王已经成为海龙,护佑三韩,要送镇国守城之宝给新罗。神文王亲赴海边,遥望海中的礁石,看见礁石上有一杆奇特的竹子,白天是两根,而到夜晚又合成一根。他感到很奇怪,就乘船来到礁石上,巧遇一位老者。国王问他:“此处的那杆竹子时而分开,时而和合,是什么原因?”老人回答说:“一只巴掌拍不响,两手合拍才能出声。竹子的分合,与此相同。将这杆竹子做成笛子,若遇到多事之秋,国王取出这笛子吹一吹,就会天下太平。”神文王就用那杆竹子做成笛子,定名为“万波息笛”,保存在天尊库。 在金乔觉看来,万波息笛只不过是个神话,至多代表了佛教的和合思想:和合才有力量,和合才能够带来和谐。但打退敌寇的入侵,依靠的还得是手中的武器! 正像圣洙郎、乔觉郎所预料的那样,他们到达甘浦镇设防不久,倭寇果然沿着海岸开进入镇。当六七百位穿着白衣如雪的短深衣,头上束着一字巾,身背弓箭,手握各种兵器的花郎徒列着堂堂之阵,如同从天而降,出其不意地阻挡在他们面前时,那些倭寇真的像遇见了神兵天将!惊愕,惊诧,甚至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恐。试想,五十多个花郎徒就与他们缠斗了几个时辰,并给他们造成巨大伤亡,现在突然遭遇十倍于原来的郎徒,怎不叫他们胆寒!他们已经充分领教了花郎道超乎寻常的战斗力。最为可怕的是,郎徒们那种临战无退、杀身成仁的大无畏牺牲精神,让倭寇们不寒而栗。而且,花郎道人人都将这种精神升华成了一种信仰,坚信自己的牺牲必将大大有助于国家兴盛,从而激发出数倍于常人的搏杀力量。 倭寇非常清楚,如果与郎徒们纠缠在一起,他们就休想摆脱,必将被闻讯而来的大部队团团包围,进而被全部歼灭。所以,他们虚晃一枪,急急忙忙向后撤退。然而,他们又与金顺元指挥的正规军来了个不期而遇。一场激烈的遭遇战后,倭寇们彻底明白了自己被前后夹击的处境。他们毕竟是一支久经沙场的队伍,在度过了最初的慌乱之后,迅速占领有利地形,负隅顽抗。 这是一个葫芦形的山谷,东边是大海,西侧是高山,南北两个方向的通道坎坷狭窄。处于进攻态势的新罗军队虽然具有优势兵力,但因地势所限,无法施展,难以将更多的兵力投入战斗中。金顺元发动了几次进攻,都无功而返。转眼天黑了下来,只好暂时罢战息兵。 金乔觉认真观察了周围的地形,又仔细研究了白天的战况,提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设想:擒贼擒王,用精干力量,趁夜色潜入敌营,明日拂晓偷袭敌军指挥中枢,俘虏或消灭其首脑。 金顺元却摇着头说:“你的想法虽然很好,可惜难以实施。敌人必定在南北通道上加强了戒备,我们的人很难渗透进去。” “主帅放心,我自有对策。”金乔觉一边胸有成竹地说着,一边随手在桌面上画出敌寇固守的山谷地势示意图。然后,他指着西侧的山峰说道:“这里的山崖之间,有一条仅能挤过一人的裂缝,我们派几个人从这里悄悄摸过去,可以直接攻击他们的指挥营帐。” “你怎么知道有这样一条密道?”金顺元好奇地问。金乔觉说:“去年,圣洙郎曾经带领我们到这一带游娱,所以……” 金顺元不禁哈哈大笑:“看来,我们新罗花郎出行,的确意义非凡!不过,前去偷袭敌营的人,无异于深入虎穴。在敌人的包围下,不管得手、失手,都会遭到倭寇的疯狂攻击,因而凶多吉少啊!” 圣洙郎点点头,说:“我想,乔觉郎恐怕已经想好了人选。” 金乔觉笑着说:“练兵千日,用在一时。圣洙郎,您的北斗七星战法,也该在实战中露一露锋芒了!” 北斗七星战法,是圣洙郎与他的“徐罗伐六大郎徒”演练多时的战法:圣洙郎与乔觉郎两杆长枪突前,朴再熙与昔钟赫持刀分列左右,崔正勋和薛明哲也以长枪为主战武器,掩护两翼,李贞炫一把宝剑断后。他们长短兵器搭配,进攻远方敌人时,朴再熙与昔钟赫两位神箭手在五位同伴的保护下,尽可以发挥最强威力;圣洙郎与乔觉郎的两支神出鬼没的长枪,专门对付中距离的敌人;一旦敌手扑到近前,朴再熙与昔钟赫的两把大刀正好派上用场;而敌人迂回两翼、包抄后方时,分别有崔正勋、薛明哲和李贞炫应对。这套战法,他们两年前就开始演练,各种变化了然于胸,相互配合得十分默契。演习之时,几十人的阵势被他们冲击得七零八落,就算一两百名郎徒将他们团团包围,也完全奈何他们不得。 金顺元听了之后,高兴得手舞足蹈,哼着小曲去布置兵力了——西北望,射天狼,老夫聊发少年狂。 这时,圣洙郎秘密派到京城的两名骑兵带着万波息笛回来了。圣洙郎兴奋得连连叫好,说明日歼敌有了九成把握。金乔觉看了看那杆传说中的神笛,与普通竹笛并没什么区别。圣洙郎神秘一笑,说:“一会你们就知道了。” 圣洙郎找来两位善于演奏笛子的郎徒,带着他们与金乔觉、朴再熙和昔钟赫,一同爬上敌营北侧的山坡。 “咦,看那两盏灯。”刚刚向敌营瞭望了一眼,金乔觉就说道,“白天,那高杆顶上挂的是旗帜,我们从哪个方向进攻,旗帜就指向那里,调动兵力反扑。晚上改成了用灯。所以,那个地方应该就是倭寇的指挥部。” 圣洙郎点点头,开始冲着敌营吹奏万波息笛—— “呜呜……” 笛声犹如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魂灵,正在对着星空哀声长叹。其声悲怆、凄苦、绝望;其调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如此凄凉的笛声,使人不由得心生悲叹,悲人生之苦短,叹人世之无常。尤其是远离家乡的征人,愈发思念故土亲人,愈感孤独难耐,只想放声大哭。 不久,敌营之中传来躁动不安的声响,一座座营垒亮起了灯。而就在此时,笛声却戛然而止了,好像刚才那声音都是幻觉一样。 可是当倭寇们刚刚安静下来,那幽灵一样的笛声又响起来了。这次,好像一个在旷野里游荡的野鬼在呻吟,孤寂凛冽,犹如寂灭死谷里的绝望之音…… “好哇,是万波息笛!” “天哪,是万波息笛!” “……” 显然,敌我双方都有人熟知万波息笛的神话传说。不同的是,新罗一方听到其声音,群情激奋,军心大振,随后放心睡去;而倭寇们则惊恐不安,疑虑重重,难以安眠。 当圣洙郎要再次吹响万波息笛时,金乔觉突发奇想,冲他摆摆手,然后对朴再熙与昔钟赫悄声说道:“你们看那两盏灯,能用箭射中吗?” 昔钟赫瞄了瞄说:“没把握。若是下到半山腰,或许我能射中那盏大灯。” 朴再熙点点头,道:“那好,我们俩悄悄下到半山腰,我负责那盏小的。” 金乔觉吩咐道:“待会儿,你们二人到位之后,听圣洙郎的笛声为号,一齐发箭。” 朴再熙与昔钟赫不愧为神箭手,在圣洙郎的笛声再次在夜空里呜呜咽咽响起的瞬间,将倭寇指挥部的两盏灯齐刷刷地射了下来,好像那灯笼是被万波息笛充满魔力的声音吹下来的一样! 倭寇军营更加惶恐不安了,几乎所有的人都绷紧了神经,戒备着什么神秘的东西。一段时间后,倭寇指挥营帐前的高杆上又升起了两盏新的灯笼。然而,每当那魔笛一响,它们就像是被施了魔法,或者悄然熄灭,或者坠落燃烧…… 如此三番五次之后,大概是所有的信号灯都坠毁了,他们不再挂新的灯笼。于是,圣洙郎把万波息笛交给那两位会吹奏的郎徒,让他们一边在这些山头上游荡,一边断断续续地吹奏笛子,直到五更天再停止。 圣洙郎与金乔觉、朴再熙、昔钟赫回到营地,叫醒崔正勋、薛明哲和李贞炫,一同做出发前的准备。 他们七个人心里非常清楚,尽管他们的北斗七星战法威力很大,但面对的毕竟是穷凶极恶的倭寇,他们孤军深入百倍于自己的敌人营垒中,犹如送羊羔入虎口,很可能有去无回…… 然而,面对一去不归的绝路,他们每一个人都十分镇定。武器、装备准备完毕后,圣洙郎最后轻轻说了四个字:“郎妆决意。” 郎妆决意,是花郎道最神圣的境界:国家与民族需要花郎徒献出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会身穿华丽的服饰,画上绝美的妆容,大义凛然,从容赴死。 七张充满青春稚气的脸,七副本来就美得令人艳羡的面庞,描画上最后的粉妆,奔赴最后的战场。 无边无际的旷野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忧伤而又凄美的歌声: 夜空泛着幽幽清光, 白云悠悠,月儿飘浮其中。 溪水静静流, 伴着花郎身影匆匆。 郎妆决意,洒尽鲜血, 花郎仍从容。 啊! 看那山崖巍然挺立的雪松, 那不畏生死的花郎姿容。[23] 无杂念者最强大 金圣洙、金乔觉、朴再熙、昔钟赫、崔正勋、薛明哲和李贞炫七人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借夜色掩护,悄然穿过那条狭窄的山体裂缝,摸进了倭寇据险固守的山谷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他们的指挥中枢。 那支充满惊魂魔力的万波息笛像个幽灵,在宿营地四周来回飘荡。疑惧而又惶惑的倭寇士兵坐卧不安、心力交瘁。直到黎明前笛声消失,他们才得以沉沉睡去。 或许是被那魔笛折腾得身心俱疲,连守卫指挥部的士兵也忍不住哈欠连天。他们在打瞌睡之时,迷迷糊糊中被人勒脖子、堵嘴巴、捆成了粽子。圣洙郎他们顺利潜入倭寇指挥部的营帐,敌人所有的首领在睡梦中直接成了俘虏。 看到天开始亮了,到了约定的里应外合、南北夹攻的时刻,圣洙郎一挥手,乔觉郎将新罗的旗帜升到了倭寇中央大营的高杆上,李贞炫将被俘的倭寇头目们押到帐外,朴再熙他们则分别点燃火把,将附近的倭寇营帐、物资付之一炬…… 倭寇营地燃起了熊熊大火! 一夜惊魂,现在又遭遇突然变故,失去了统一指挥的倭寇惊慌失措,乱作一团。他们发现,自己的营垒中央居然飘扬着新罗旗帜,而己方那些平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统帅、将军们,一个个赤身裸体被绑成一团,像等待被宰杀的猪一样蜷缩在七位天神的脚下。真的,在他们看来,这七位身着华丽服饰、面涂绝美容妆的白衣少年,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他们戒备森严的营地中央,除了从天而降,常人从其他途径根本无法做到。 犹豫再三之后,他们还是向圣洙郎等人所在的中央营帐发动了进攻,力图夺回被俘的首领。本来,被团团包围的人,最怕从四面八方射来的利箭。可是,因为投鼠忌器,生怕射杀自己的将帅,倭寇们不敢用箭远射,只好强攻。 抱着必死信念的七位新罗勇士,没有任何忌讳、没有任何牵挂,也没有任何杂念,置危险于度外,报国家于今生,因而迸发出数倍于常人的战力。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而且长短兵器搭配合理,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战法变化如行云流水,倭寇们很难找到破绽。而他们身上所放射出来的那种凛然正气以及视死如归的从容镇定,甚至连他们独特的花郎容妆,都颇具震慑力,让敌寇未战胆寒,心生怯意。同时,倭寇士兵因睡眠不足而浑身乏力,战斗意志大大下降,尽管上百人团团围攻,却无法真正逼近圣洙郎他们。 倭寇中央营垒突生变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里,再加上没有统一指挥的协调调度,南北两个方向的通道很快便被金顺元指挥的精干部队所攻陷,新罗大军像冲破堤坝的潮水一样呼啸而至! 围攻圣洙郎他们的倭寇见此情景,犹豫不决,进退失据。昔钟赫与崔正勋趁机将倭寇的主帅、副将拎起来,把锋利的刀刃架在两人的脖子上,逼迫他们下令让属下放下武器投降。 此时此刻,一边倒的战场态势,早已使得部分倭寇士兵战斗意志瓦解,他们见大势已去,听从主帅命令,乖乖当了俘虏。也有一些顽固的死硬分子向东方海边强行突破。他们大部分人被紧紧追杀的新罗军队消灭,还有一些人被逼跳进大海喂了鱼鳖,只有少数人幸运地登上了海上接应的船只,逃回国去。 全歼倭寇,让新罗人民喜不自禁。国王金兴光发布诏令,犒赏所有立功将士。金圣洙、金乔觉、朴再熙、昔钟赫、崔正勋、薛明哲和李贞炫七人,掌握战机,英勇杀敌,为最后取得胜利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受到特别嘉奖:朴再熙与昔钟赫,直接被选拔为朝廷大臣;崔正勋、薛明哲、李贞炫三人名列花郎黄卷,成为候任中央花郎。作为主将,圣洙郎与乔觉郎自然受到了更多封赏。作为战利品,两人接受俘虏一百多人。但出于同情慈悲,他们没有将这些战俘当成奴隶,而是将他们释放回国。金兴光想破例赐给乔觉郎真骨爵位,但须经“和白”会议通过。而圣洙郎,朝野都一致认定,在合适的时机,将其礼奉为国仙。 乔觉郎与所有的花郎徒都期盼着圣洙郎快快成为国仙。的确,不管是精神气质,还是品德修养,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金乔觉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国王金兴光在等待什么,或许是必须为现任国仙调整出一个合适的官职,才能空出国仙的位置,或许国王还有其他考虑。 一天午后,乔觉郎带着几位郎徒,跨过弥勒谷那条流淌不息的小河,来到对岸圣洙郎的营地,与他属下的高手竞赛弄珠之戏,也就是中国的蹴鞠。 比赛进行得很激烈。因为有圣洙郎在场边观战,他的郎徒踢得很卖力,拼得很凶,双方经常撞得人仰马翻。本来球已经被乔觉郎控制住了,但圣洙郎的一个下属依然猛地冲了过来,高高抬起的右脚踢空之后踏在了乔觉郎的衣服上,将衣襟撕裂了一个大口子。 那个莽莽撞撞的小伙子很是不好意思,连连道歉。乔觉郎表示没什么,衣服破了缝一缝就好。一位爱开玩笑的郎徒说:“哎呀,这是一个大好时机!快将乔觉郎请回你家,让你妹妹给乔觉郎缝衣裳。” 惹祸的小伙子一愣,说:“我没有妹妹呀。” 乔觉郎属下的一位郎徒接着说:“你就是有妹妹,我们的乔觉郎也不见得会去。若是圣洙郎的妹妹,乔觉郎一定乐意。” “哈哈……”他们所开的玩笑,源自一个十分浪漫的故事。 新罗历史上最伟大的将领自然是金庾信,而建立统一的新罗王朝的金春秋,无疑是最杰出的国王。他们二人从花郎时期到战场上的并肩御敌,直至攻灭百济、打败高句丽,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金庾信为国仙的时候,他的家就在南山附近。 一天,金春秋来到南山,与金庾信一同蹴鞠,金庾信故意用脚踩踏金春秋的衣裙,不仅衣襟撕裂了,衣扣也绷掉了。金庾信请他到自己家里,让妹妹给他缝上。然而,大妹妹宝姬不愿意,小妹妹文姬听从哥哥的吩咐,为金春秋缝补衣衫。金春秋明白好友的意思,利用这个机会接近文姬,两人有了肌肤之亲。此后,文姬怀了孕,真德女王下令金春秋正式娶其为妻。再后来,在金庾信的大力扶持下,真骨出身的金春秋继承姨妈真德女王之位,成了新罗历史上第一个非圣骨血统的国王。文姬,也就是后来的文明王后。 圣洙郎的妹妹贞姬没在场,自然没人给乔觉郎缝衣衫。圣洙郎给他找来一件自己的衣服,让他暂时换上。这时,圣洙郎家的一个佣人骑马匆匆赶来,说是老爷在府上准备了盛大的晚宴,专门为圣洙郎与乔觉郎庆功。 乔觉郎一直将圣洙郎当做自己的良师益友,虽然觉得贸然到别人家中不太合适,但因为有圣洙郎相邀,他没来得及回自己的营地换衣服,就直接去了城里。 新罗人居住场所的大小,是根据骨品决定的。圣洙郎是王族近属,真骨出身,其父亲贵为兵部令角干,所以他们家的宅第,其高大宽敞,其富丽华贵,仅次于王宫。这是乔觉郎第一次步入最高等的贵族世家,心中难免忐忑。兵部令在朝中议事尚未归来,乔觉郎在圣洙郎的引导下,穿过三重院落,在大客厅落座品茶。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自己像是被展览一样:客厅中几个丫鬟频频出入,而且每次都换成不同的人,分明是借端茶送点心的机会就近打量他;而屏风之后,时不时有轻微的脚步声…… 若是一般人,很难察觉这些细微之处,但乔觉郎的心灵因从小身份尴尬而异常敏感,后来又经过了花郎道严酷的训练,直觉更加灵敏。他也知道这些窥探是出于好奇,但在这样的贵族家庭里,这好奇本身就显得有些不太寻常。他因此而更加局促,小心翼翼地将半个屁股放在椅子上,连茶水都不敢随意喝,更不敢与圣洙郎大声说笑。 “哈哈……” 忽然,前面更衣的花厅传来豪气冲天的大笑之声。不用说,一定是兵部令大人回来了。随即,一位中年汉子大步流星地走入客厅,他所带来的微风吹得薄如蝉翼的窗纱晃个不停。他并不等儿子介绍,直奔乔觉郎而来。乔觉郎慌忙起身,刚要鞠躬,胳膊已被两只大手紧紧握住——好大的手劲,乔觉郎不但鞠躬不成,而且双臂被攥得生疼。 兵部令大人上下左右将乔觉郎打量个够,最后使劲摇晃了他几下,朗声说道:“好哇,好哇,难怪故人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乔觉郎果然有英雄气概!” 被真正的英雄前辈夸奖,乔觉郎自不敢当,道:“大人,您折煞小人了。” “什么‘大人’、‘小人’!听说你和圣洙形影不离,好得像一个人。而且我们祖上是近属,你就叫我伯父吧。” 兵部令大人将乔觉郎当成自家人的这番话,并非客套,而且意义非同寻常,代表他已经认可了乔觉郎是国王金兴光的血脉。 落座之后,兵部令大人颇感兴趣地问乔觉郎:“我儿子说,你一个人轻而易举就接连打败了三位地方花郎?” 乔觉郎非常真挚地说:“那是人家手下留情,不与我一般见识。再说,若不是圣洙郎的引导,我根本不可能学到那些本领。” “好,好!年纪轻轻,就知道锋芒内敛、感恩戴德,可为大事,可成大业!乔觉郎,我知道你曾经受过一些委屈。自古英雄多磨难,凡成大事者,就要比别人更坚韧、更坚强。因此,坎坷磨难是锤炼意志最好的砧板,是人生最好的老师。” 乔觉郎点点头,说:“老前辈教诲,晚辈谨记。” 接着,兵部令大人话锋一转:“中国古代军事家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为上上之策。’这次与倭寇交战,我军已经将其包围在了山谷之中,只要堵住两端的通道,多围困几日,即可不战而胜。你为什么要以身犯险,采用擒贼擒王、速战速决的战术?” 乔觉郎道:“当初,圣洙郎断定倭寇是假撤退,真北上。我进而判断出,倭寇之所以北上甘浦,是事先的约定。当初,他们登陆前一定已经与海上的船队约好,攻击金城之后,不管战果如何,不再原路返回,而是转向甘浦一带的海上会合。这样,一则路途较近,能尽快登船;二则出乎我军的预料,避免遭受截击埋伏。” 兵部令大人对他的分析颇感兴趣,点点头说:“事实证明,你的预判是正确的。极少数倭寇,就是被海上接应的船队救走的。” 乔觉郎道:“在那种情况下,若不能速战速决,倭寇就会在海上船队的接应下全身而退。而速战速决,若不能对敌寇进行斩首行动,打乱其指挥,就必须强攻。敌人都是亡命之徒,战斗力十分强,又占据着有利地形,我军强行攻击必然会造成己方的重大伤亡。如果不得不发动强攻,我们中央花郎道必然会充当先锋。我目睹了毛火郡花郎徒们战死后的情形。他们那么年轻,像一枝枝含苞待放的花朵,尚未完全绽放其美丽,就凋零了……” 乔觉郎拭了拭眼角的泪珠,接着说:“我绝对不能允许那些与我朝夕相处的伙伴们轻易送死,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倭寇在杀人放火蹂躏我们国家之后扬长而去。若不痛击他们,彻底歼灭他们,完全打垮他们的战斗意志,过不多久,他们还会卷土重来!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是急中生智,才想出了那个斩首行动。” 兵部令大人走到乔觉郎跟前,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一个斩首行动!看来,再过几年,老夫这兵部令就该让贤了。” 乔觉郎说:“大人又在取笑晚辈了。再说,若没有足够的执行力,再完美的战术计划也只是一句空话。斩首行动之所以能成功,起关键作用的是圣洙郎。” 圣洙郎闻言,刚要插话,乔觉郎制止他说:“圣洙郎,您先听我说。我原来一直认为,决定胜败的是双方的真正实力,所以对您调用万波息笛不以为然。没想到,一支神话传说中的笛子,居然能振奋我军的士气,瓦解敌寇的战斗决心。看来,人的心灵作用无穷。圣洙郎妙用万波息笛,是我们能够取胜的前提之一。其二,他所设计、训练的北斗七星战法使我们的战力倍增,不但保证了斩首行动成功实施,而且也是我们七个人能够从敌人重重围困中存活下来的保证。总之,在这次实战中,我又从圣洙郎身上学到了很多,所以我一直将他当做我的导师。” 兵部令大人没让圣洙郎得到开口的机会,他老人家又是一阵豪气万丈的大笑,然后说道:“你们两个人,可以说是各有所长,很像当年的金庾信与金春秋。” 接着,兵部令大人郑重其事地对圣洙郎和乔觉郎说道:“中国有句老话:‘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只要你们齐心协力,抱成一团,相互配合,今生今世就没有你们办不成的大事!” 接着,兵部令大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拈着胡须在宽敞的客厅踱了几步,吟诵道: 少年负道义,知机复勇威。 仗剑出营去,孤骑入重围。 刀锋快似电,弓矢疾如飞。 生擒敌酋归,转盼生光辉。 在大家喝彩声中,老人家沉思了一会儿,又说:“自古英雄多磨难。乔觉郎,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会一帆风顺。成大事者,要比别人更坚韧、更坚强。” 这时,仆人来报,说宴会已准备好了,请主人与贵客共同入席。 来到宴会厅之后,兵部令大人扫了一眼偌大的餐桌,吩咐管家说:“乔觉郎是自家人,内眷不用回避。快去请夫人与小姐。” 女眷的到来,立刻使得场面丰富生动起来。乔觉郎在向夫人施礼之后,再三向贞姬表示感谢。而贞姬,不知为什么,一个劲地看他,并且总是在笑。 兵部令大人开玩笑说:“虽说你和乔觉郎相识,但一个姑娘家,哪能总盯着人家小伙子看?羞不羞啊?你是不是……” 贞姬急急忙忙打断他的话,娇羞地说:“老爹,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谁看乔觉郎啦?” “你就是在看乔觉郎嘛,还一个劲地笑。你瞧,都把人家看得不好意思了。” 贞姬咕嘟着嘴说:“我明明是在看乔觉郎的衣服。” 兵部令大人道:“你这孩子,看就看呗,找什么借口?” 贞姬一跺脚,说:“人家就是在看他这身衣服嘛!难道你们都没有注意乔觉郎身上的衣服?” 大家这才注意到,乔觉郎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显得不太合体。贞姬接着说:“你们不觉得眼熟?那扣子分明是我亲手钉的。” 经她提醒,夫人这才恍然大悟:乔觉郎身上穿的是自己儿子的衣服。于是,圣洙郎就将临来之前竞赛弄珠之戏,乔觉郎被撕破衣服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兵部令大人道:“撕破的衣服带来了吗?让贞姬为你缝一缝。她的女红很好。” “老爹,看你说的是什么呀!”贞姬羞得满脸通红,“蹴鞠时踢破的衣服,能随便缝上吗?” 兵部令大人这才想起来金春秋与文明王后那个浪漫的故事,笑道:“文明王后原名文姬,我的女儿名叫贞姬,说不定将来也能成为王后呢。” 贞姬也不知是羞是恼,捂着脸跑开了。 痛逝好友,万事万物皆无常 乔觉郎从圣洙郎家赴宴回来的当夜,居然失眠了。 他正处在无忧无虑放下饭碗就饿、躺下就睡的年龄段,在床上辗转反侧,是从来没有的事。尽管圣洙郎的老爹一句明话也没说,但心照不宣,金乔觉明白,有了当朝权倾天下的兵部令兼宰相的认可,原来他无论多么努力都求之不得的东西,今后会变得轻而易举。而且,从兵部令的话里,他还品味到了一些他从来不敢奢望、从来不敢幻想,甚至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足能令一位17岁的青年浮想联翩,既兴奋又困惑,既像童话又像现实,既清清楚楚又稀里糊涂,既合乎逻辑又难以置信…… 第二天傍晚,传来了国王金兴光的诏令,准备奉请圣洙郎为国仙。国王同时让日官推算、挑选黄道吉日,举行奉请大典。据日官占卜说,三月三日地藏菩萨将降临南山三花岭,因而这一天最为吉祥。 本来,每年三月三日国王都要集百官于大殿外,置茶会供养诸位佛菩萨;同时,中央花郎道也要由僧人郎徒主持仪式,在南山三花岭生义寺向那尊石弥勒供茶。今年这两个法事仪式合二为一,再加上奉请国仙的神圣大典,到时候南山必定热闹非凡。虽然离三月三日还有一个月时间,但那种抑制不住的兴奋情绪已经在中央花郎道大本营弥漫开来。 那些日子,唯一无动于衷的人,是圣洙郎本人。 仪式将在三花岭生义寺举行。提前半个月,朝廷派出了两位专门主管国家祭祀、庆典事务的大臣,到生义寺负责筹备事宜。这一天,乔觉郎不请自到,也来到了生义寺。他并非不信任这两位大臣,而是实在太想将好友的典礼办得更圆满、更风光,以报答其知遇之恩。而且,乔觉郎对这里太熟悉了,小时候经常到这里玩耍。妈妈甚至说,他出生的时候,就是这里供奉的弥勒世尊化为僧人,亲自到家中做法加持,他才得以顺利出世。 乔觉郎看到两位大臣的准备工作井井有条,各种程序无可挑剔,就放心了。他来到那尊神奇的弥勒石像前,烧了三支香,磕了三个头,祈求弥勒世尊保佑父母身体安康,祈求三月三日天气晴朗,仪式也能一切顺利。 上完香,寺僧请他到寮房小憩。说来也怪,平常不睡午觉的乔觉郎,刚刚坐下不久就开始打瞌睡,而且还做了一个梦,又梦见了那座峰峦叠嶂、雄伟壮观的大山。这次,他认真数了数,这里峥嵘毕现、各具形态的山峰有九十九座之多。在这九十九峰之中,又有九座高大峻拔的主峰脱颖而出,宛若九枝巨大的莲花,盛开在天地之间。 自己则端坐在其中的一朵莲花之上冥想,忽然,像是得到了什么神灵点化,他抬头向东方望去。说来也怪,他的目光居然能够越过千山万水,清晰地看到遥远的大海之上。他看到碧波荡漾的大海之中,漂浮着三座景色美妙的仙山。其中一座仙山之巅,像幻化一样,有一座用金银美玉以及各种宝石砌成的宫殿,其辉煌华丽,绝非人间所有!不可思议的是,宫殿正中宝座上的神仙,居然与圣洙郎长得一模一样!更令他诧异的是,那神仙似乎也认识他,冲他摆摆手,微微一笑。天哪,这活脱脱就是圣洙郎,真的像极了,像得乔觉郎根本无法区别。 他想问一问:是圣洙郎变成了神仙,还是那神仙装扮成了圣洙郎?然而,尚未等他开口,海上的仙山慢悠悠地飘进了五彩缤纷的云雾之中,没了踪影…… “圣洙郎,圣洙郎!圣洙郎——” “乔觉郎,醒一醒。”寺僧将他摇醒。 乔觉郎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茫然问道:“圣洙郎呢?圣洙郎他去了哪里?” 那僧一笑:“乔觉郎,您与圣洙郎可谓心有灵犀,心意相通。他刚刚派人来找您,您就梦见了他,还在睡梦中喊了他的名字。” 乔觉郎这才明白,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他站起来,问:“您刚才说圣洙郎派人找我?” “对,来人就在门口等候着。” “他说没说什么事?圣洙郎为什么找我?” “没有。圣洙郎只是吩咐来人,请您速回弥勒谷。” 或许是因了那个奇异的梦,从三花岭回弥勒谷的一路上,乔觉郎心里总是出现圣洙郎的影子,也一直在思索这个与他朝夕相处了好几年的导师兼朋友。 无疑,圣洙郎是最具代表性的花郎人物。他不同于传统的英雄,在他身上找不到顶天立地、唯我独尊的豪放霸气,也没有如火如荼的炽热激情。如果说,金庾信那样的英雄像奔腾的江河一样浩浩荡荡,像盛夏的烈日一样光芒万丈,像咆哮的雄狮一样威震四方,那么,圣洙郎则是山涧的溪水、崖上的雪松、云中的月亮。 他没有摧枯拉朽、惊涛拍岸的气势,而是行云流水,从不凝滞;他从来不想震慑别人使其臣服,而他高洁的人性光辉,宛若清凉如水的月华,洗涤着每一个人的心灵;他看似柔弱,然而,繁花随时节而凋零,阔叶遇风霜而飘落,山崖上的雪松却是四季常青。月光透过重重的阴云,照耀着清清的溪水。汩汩流淌的小溪,倒映着崖畔的雪松,自然、和谐、永恒…… 乔觉郎回到中央花郎道大本营,来到圣洙郎常住的寓所,立刻感到气氛异样,心里掠过一丝阴影。 那块“弄珠之戏”的场地,杳无人踪,没有了往日的热闹。高高的旗杆上飘扬的圣洙郎旗帜——每一位花郎都有自己独特的旗帜——不知为什么降了下来。平时郎徒们出出进进的外厅,空空如也,唯有角落里孤零零地缩着身体的贞姬。贞姬面壁而坐,连乔觉郎进来也不睬不理,她好像沉浸在一个孤苦的世界里。最奇异的是,圣洙郎的卧室门前,五位大汉一字排开,他们是日曜寰徒——朴再熙,风云雷徒——昔钟赫,黄龙征徒——崔正勋,寒山星徒——薛明哲,银燕飞徒——李贞炫。他们五人默然肃立,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之势。 朴再熙与昔钟赫早已奉命入朝为官,已经不是花郎徒了。然而,现在他俩脱下官服、摘掉乌纱帽,又穿上了那身白衣如雪的短深衣,头上束着飘逸的一字巾。世界上唯一能将这五大郎徒召唤过来的人,唯有风月仙郎——金圣洙。 难道,发生了或者将要发生什么重大变故?是怎样严重的事态,令“徐罗伐六大郎徒”重新集结? 乔觉郎询问的目光一一掠过朴再熙、昔钟赫、崔正勋、薛明哲、李贞炫,他们依旧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乔觉郎正不知如何是好,卧室内传来圣洙郎的声音:“是乔觉郎回来了吧?请他进来。” 圣洙郎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平静而动听,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门前的五个人应声让开了一条缝,让乔觉郎进入卧室中。 圣洙郎半倚半靠着被褥,右手托着脸颊,很舒适地斜侧在床上。他看见乔觉郎进来,微微一笑说:“乔觉郎,你来啦?” 乔觉郎点点头,尚未开口询问,圣洙郎像是自言自语:“你来了,我就该走了。” 乔觉郎一惊,赶紧追问:“您要到哪里去?”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乔觉郎听他说得怪怪的,一时竟然愣怔了。圣洙郎指了指床前那只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凳子,说:“乔觉郎,让你匆匆赶来,辛苦了。请坐吧。” 乔觉郎遵嘱坐下,目光悄悄扫了一周,室内一切照旧,没有任何变动。床上的圣洙郎也神态沉静,不像发生过什么事情。唯一不同的是,今天花郎道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正式活动,而他穿上了华丽的服饰,画上了美丽的容妆。他天然生就的一副仙风道骨,而今着了妆,更像雪中的梅,美得令人心痛,好像他随时都有可能随风而逝。 乔觉郎忽然想起了那个梦,那梦中的仙山,梦中的圣洙郎! 圣洙郎像是能透视他的心灵,又是如花似梦地一笑,道:“乔觉郎,难道你不明白?人生本来就如梦似幻啊。” 乔觉郎不知如何回应是好。圣洙郎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继续说:“不过,有你陪伴了我这些年,梦幻也是美的,都很值得。” 不知为什么,乔觉郎心中一阵发酸,不禁泪流满面。 圣洙郎见状又笑了:“看你,已经是统领几百人的花郎了,还作小儿女态。今后,你要经历的还有很多很多,生死离别,是人生常事,不算什么。” 乔觉郎的脑袋里像是突然发生了爆炸,嗡的一声震得他短时间内没了意识、没了知觉。半晌,他的思维才像惊蛰时分的蛇,慢慢从僵硬的冬眠状态中苏醒过来。什么生死离别?为什么这样说?他像个受惊过度的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圣洙郎,乞求有人来安抚、来疼爱。 圣洙郎真的伸出手,抚摸他的头顶,又轻轻拍拍他的脸颊。乔觉郎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扑到圣洙郎怀里号啕大哭…… 圣洙郎并没有安慰他,只是静静地拥着他,任他撕心裂肺地大放悲声。等他稍稍平静了一些,圣洙郎爱抚着他颤抖的肩膀,轻轻说:“花开花又谢,有生就有死。你看,每当深秋时节,满树的黄叶飘飘而下,那情景不但不悲哀、不苍凉,反而是另一种美。落叶的飘逸洒脱、自由自在,比发芽的茁壮,比生长的蓬勃,毫不逊色。” 圣洙郎的思维方式,总是这样独特。乔觉郎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 你为何要撒手人寰,离家人、朋友而去?是不是患了什么绝症?为什么不去治疗?乔觉郎没有问他这些问题。他知道,圣洙郎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一定有他的理由。只要是朋友自己的意愿,就够了。而且,在新罗花郎道中,像圣洙郎这种少年花郎仙逝,已有先例。弥勒仙花——弥勒世尊的化身未尸郎,就是在被奉为国仙的第七年,飘然而去,再也没了踪影。 同样,圣洙郎也没有对他嘱咐、叮咛什么。人生之路,本来就千差万别,没有一个人能与另外的人相同。不管如何,所有的人生经历都是新鲜的,都是独特的,都是自己的选择。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手握着手,默默相对,默默相守,默默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不同的是,乔觉郎悲痛欲绝,心中的忧伤泛在脸上,虽然他强装笑颜,但流露出来的都是苦涩;而圣洙郎始终很平静,似乎没有任何病痛,他一直在发自内心地微笑着,笑得很自然,笑得很灿烂。 那美若花儿凋零的微笑…… 当朋友手上的温度渐渐流失的时候,乔觉郎低声唱起了《慕竹旨郎[24]歌》。他的歌声低沉、平淡,像是在对朋友徐徐诉说,没有丝毫的悲伤: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 为永不能见您而伤感。 我当万事从慎, 不辜负您的惦念。 在不久的将来, 或许还能与您相见? 花郎啊,我时刻把您思念, 怀恋之情促使我努力向前。 啊,在那衰草流萤的幽巷, 哪个夜晚,我能安然入眠? 连续三天,乔觉郎一直坐在那只凳子上,不呼不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是默默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唱这支《慕竹旨郎歌》。直唱得声音嘶哑,嘴唇干裂,声声带血。他知道,圣洙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听到自己的歌声了,但仍执著地唱着,用其寄托自己无法排遣的哀思。最后,无法出声之时,他依然用心在唱。他的心已经碎了,于是就用破碎的心声,呼唤着远逝的朋友…… 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将他从圣洙郎的卧室请出来,朴再熙、昔钟赫、崔正勋、薛明哲和李贞炫五个人陪着他唱歌,陪着他流泪,轮流劝说,他依然无动于衷。悲痛欲绝的贞姬也来劝他,说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哥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另一个随之而去。可是,不管怎样动情的话语,都无法进入他已经封闭起来的心灵里。在那个破碎的真心里,只能容留两个人:圣洙郎,以及他自己。 人人都明白,再这样下去,乔觉郎很有可能会因为悲伤过度而气绝身亡。 于是,朴再熙请来那位医术高明的僧人郎徒。僧人郎徒到圣洙郎的房间看了看精神仍处于自我封闭状态的乔觉郎,想了想,什么措施也没用就退了出来。他将朴再熙与贞姬他们几人招来,吩咐他们去山上挖一些金达莱。 朝鲜半岛的山坡上到处都有金达莱,它是春天田野中开放的第一朵花。可是,现在才二月下旬,离金达莱的花期还有一个多月,挖来这些没发芽的灌木有什么用?见贞姬一脸疑惑,僧人郎徒反问她:“金达莱的别名叫什么?” 贞姬想都没想,脱口说道:“大唐人将之称为映山红、满山红、山石榴、杜鹃花,但我们新罗一般百姓都叫它山踯躅。” “那么,它为什么又叫山踯躅?” “这……”贞姬无言以对。 那僧人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它还叫羊踯躅。” “羊踯躅?” 僧人解释说:“踯躅,就是徘徊。金达莱的花瓣、叶子、根、皮,都是麻醉药,羊吃其叶,就会踯躅而死。所以得名‘羊踯躅’。” “哇,这么厉害?” “这还不算。曾有人用它的根泡酒喝,结果也被毒死了。山踯躅和曼陀罗花一样,都是制作蒙汗药的原料。” “那么,您剥这些根、皮干什么?” “给乔觉郎吃呀。” “啊?”贞姬、朴再熙他们几个人瞪大眼睛,齐声惊呼,“你要给乔觉郎吃毒药?” 僧人郎徒说:“毒药怎么啦?毒药也是药。” 见众人不解,僧人郎徒继续说道:“究竟是毒是药,在于运用之妙。毒药,用得恰到好处,就是良药,也能使人活命。现在,我就要借用金达莱的药性将乔觉郎麻醉,让他睡上三两天。等他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可是,他不吃不喝,如何将药水灌进他的嘴里呢?”贞姬焦急地问道。 僧人一笑:“他现在恍恍惚惚,神志不太清楚。你将纱巾沾上药汁抹到他的嘴唇上,他会下意识地用舌头舔。重复十次八次,他就慢慢麻醉了。” 乔觉郎睡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几天几夜浑然不觉,仿若死去了一般。朴再熙他们很着急,一会儿摸摸他的脉搏,一会儿试试他的呼吸,生怕他真的一睡不起。贞姬更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好像她也吃了金达莱的花叶,成了“羊踯躅”。她三番五次地找到那位僧人郎徒,反反复复地询问是不是金达莱的药汁用多了,乔觉郎究竟能不能苏醒过来。 “该醒的时候,他自然就醒了。若是强行将他弄醒,他心中的悲怆之情尚未完全消退,反而就真的麻烦了。” 原来如此。贞姬因此就不敢再说什么了,乖乖地回家等待消息。 第四天午后,乔觉郎像是从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慢慢漂了上来。除了人瘦了一圈,面色苍白憔悴之外,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奇怪的是,好像这长长的一觉,使得他将原来的事全忘了,一句也没提圣洙郎的事。 哀莫大于心死。他的人活了,心死了。 傍晚,金顺元乘着一辆马车悄悄来到弥勒谷,在乔觉郎的房前停留了片刻,又原路返回了金城。 马车直接驶入雁鸭池,停在了宫殿群中最雄伟的临海殿前。临海殿本是新罗国王的离宫,后来成了东宫——专门供太子居住的宫殿。它之所以被称为临海殿,是因为宫殿前的水面很开阔,也象征着王位继承者随时准备接过王国的船舵,扬帆远航。 国王金兴光之所以在临海殿召见乔觉郎,自有其独特的意义。 自然而然,金顺元没有跟到宫殿来。卧床多日的乔觉郎头重脚轻,走路有些踉跄,好不容易才穿过宽阔的宫殿,走到临近水面的一把空椅子前。他像是一摊稀泥一样,软塌塌地瘫坐了下来。 新罗国王、他的父亲金兴光早已经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金兴光明明看到乔觉郎身体很虚弱,却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说。在他看来,儿子这样很傻。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若是为儿女之情死去活来,是没出息的表现。同样,为朋友的死而悲伤致死,也没有任何的价值。所以,若不是他们父子离别很久,隔膜很深,他真想狠狠地扇金乔觉几巴掌,将他从旧梦中打醒。因而,金兴光对儿子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必须马上振作起来!” 乔觉郎根本不在乎,没有任何相应的表示。 国王只好自己端起架子,说道:“新罗国仙,是全国青年的楷模。你这样委靡不振,像什么样子?” 乔觉郎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长长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说:“圣洙郎去了,新罗再也没有真正的国仙了。” “我说的是你!”国王忍无可忍,大喝一声。 “我?” “对,就是你!原来的国仙已经被我外放安排了,圣洙郎尚未到任就仙逝了。但新罗不能没有国仙,因此,我决定奉你为国仙。” 谁知乔觉郎对这天赐良机根本不感兴趣,淡淡说道:“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不够格,也没心思当什么国仙。如果有可能,这花郎我也不想干了。” “砰!”看来,国王金兴光真的生气了,重重一拍茶几,喝道:“金乔觉,你、你、你太让我失望了,太令我大失所望啦!这么多年,我为了你谋划了多少计策、耗费了多少心血!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你却为了一个朋友的病故而一蹶不振、自甘堕落!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乔觉郎一愣,挺起腰杆坐直,心中积聚多年的怨气一下子喷发了出来:“为我操心?你说得好听!自从你当了国王之后,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们母子?反而,因为是你不明不白的儿子,这十几年来,我不管是在哪里,总是被人当成怪物审视。尤其是在花郎道,也是因为你,我被同伴误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若不是圣洙郎,我不知道已经死去多少回了,能轮到你今天来教训我?哼!” 他意犹未尽,喘息了片刻,又说道:“我现在能成为花郎,更与你无关。首先是圣洙郎的引导、栽培,我才学到了各种本领,提高了修养品德;其次,我冒了多少险,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才改变了周围的人因你而对我产生的偏见,才证明了我自己。我当花郎,是圣洙郎的提携,是全体郎徒的举荐。与你这个高高在上的国王有什么关系?” 金兴光不以为然地一撇嘴,道:“真是小孩子见识,天真幼稚!你以为,你们那个花郎小组是自然而然组成的吗?为什么那个小组集中了中央花郎道最优秀的人才?而且他们每一个人都有那样的家庭背景?为什么你偏偏能成为他们朝夕相处的伙伴?你以为这都是巧合?做梦!” 乔觉郎大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道:“不是巧合?难道,这其中真有什么阴谋?” “如果这也算阴谋的话,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策略就都是阴谋了。”金兴光不疾不徐地说道,“之所以将你们七个人汇集到一个小组,是为了让你们在共同训练、共同生活中建立友情,结成同盟。他们的家族,都是新罗的名门望族。能得到这些贵族世家的支持,你金乔觉就具备了在新罗朝廷立足的基础。同时,你们一同成长,今后在政治舞台上,他们都将成为你最坚定、最可靠、最信赖的助手。你们彼此依靠、彼此搀扶、彼此提携、彼此利用,形成一个集团,将无往不利。” 乔觉郎惊诧地追问:“这么说,除了我被蒙在鼓里之外,圣洙郎他们几个人……” “他们也和你一样,都不知情。否则,你也就不会被他们误会了。”金兴光又说,“在中央花郎道中,你是最年轻的花郎,为什么有机会作为副将出征?金顺元是久经战阵的大将军,他作为统帅,为何总是听从你和圣洙郎的建议,而且放手让你们尽情施展才能?” “这……”乔觉郎居然无言以对。他的父亲金兴光得意扬扬地继续说:“不光如此,还有许多事情你都不知情。比如,兵部令大人为什么忽然邀请你到他府上做客?他……” 乔觉郎急急忙忙插话:“贞姬,贞姬的出现,难道也是你们刻意安排的……” “你和贞姬的关系,是额外收获。不过,后来若不是得到了兵部令的默许,你们之间根本不可能再继续交往!”金兴光喝了一口茶,很认真地吩咐道,“你今后要多多与贞姬接触,最好能尽快成亲。他们家族的关系在朝廷盘根错节,十分庞大。如果能与之联姻,有他们扶持、拥戴,我为你设计的道路,就有七分把握走通。” 乔觉郎忽然觉得一阵反胃——或许是前六七天没有吃饭,临来之前喝了一些稀粥,胃里不适应。 金兴光没有察觉到乔觉郎的异样,仍然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如果兵部令的势力能为我所用,再加上金顺元,就不怕金元泰这个老混蛋事事掣肘了!” 金元泰?乘府令金元泰,不是扶持你当上国王的功臣吗?你不是在十年前纳他的女儿为妃吗?他是你的岳父,而你是他的…… 未等乔觉郎将他们二人的关系理顺,只听金兴光又继续说道:“这次全歼倭寇,你为国家建立了赫赫功勋。我本想封你为苏判,但那个老家伙就是不同意。生怕你有了真骨的爵位,将来与他的亲外甥重庆竞争太子之位。” 重庆,是金兴光与乘府令金元泰之女——成贞王后所生的儿子,今年已经8岁了。 乔觉郎不以为然地说:“什么苏判不苏判,我不稀罕。今后你不用再为这一类的事情操心了。他愿意让您的小儿子重庆当太子,您就答应他呗。” “胡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思想怎么还这样简单!你以为我这样安排仅仅是为了你吗?你错了!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所以连命都不是你自己的!” 乔觉郎不禁暗暗吃惊,原来自己也是一枚棋子,父亲手里的一枚用于宫廷斗争、各种势力倾轧的棋子! 金兴光继续说道:“我绝不能任凭他们摆布,我就要一步步将你培养成王位接班人。现在的形势越来越有利了。你那帮小兄弟很争气,堪为大用,将来都能独当一面。我重用他们,他们的家族为了其前途,必然也会支持你。再加上你与兵部令家族联姻,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最可惜的是圣洙郎过早去世了,你今后少了一名最得力的干将。不过,他的夭折也给你提供了一个大好机会,我可以直接奉你为国仙!只要你当了国仙,就真不在乎什么苏判了。当年,你伯父能封夫礼郎为大角干,将来我也一定能找到机会,直接封你为大角干。” 天哪,乔觉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圣洙郎的仙逝反而成了他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 身任国仙,心已向禅…… 三月三日在三花岭奉请国仙的神圣仪式如期举行,主角由圣洙郎换成了乔觉郎。的确,再也没有比乔觉郎更合适的人选了。所以,奉他为国仙,连一贯警惕的乘府令金元泰也无话可说。 人们常说,人算不如天算,此言不虚也。 不知为什么,冥冥之中,乔觉郎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圣洙郎在成全自己,用他的适时离去,为自己创造了成为国之仙郎的良机。乔觉郎之所以答应父亲当这个国仙,并非为了当一个能从中受益的棋子,而是为了不辜负圣洙郎的栽培与期望。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不敢妄想企及圣洙郎那广阔而圣洁的心灵,但他要一点点努力。他总认为,圣洙郎一直在某个地方——也许是仙界,也许是天堂,时时刻刻地看着自己,看着他从小呵护的小兄弟…… 一想起亲切的圣洙郎,乔觉郎不禁泪流满面,满面泪流。 生死路,何蹉跎;道离别,怎奈何。 如秋风,飘曳叶;化春泥,谱新歌。 圣洙郎亡故,乔觉郎高迁,国王金兴光又授予另一位中央花郎道花郎朝廷要职,于是,崔正勋、薛明哲与李贞炫三人,顺理成章地成为中央花郎道的第一正勋郎、第二明哲郎、第三贞炫郎。国仙乔觉郎有这三位出生入死的伙伴相助,应该是顺风顺水,万事如意。 新罗国仙,虽不是朝廷重臣,但其位置别具一格,神圣、独特而又崇高。国王召见国仙,须宴于殿中;大臣拜访国仙,要先沐浴熏香。国仙不负责行政事务,但事涉花郎道、花郎徒,他有极高的直接处置权。 在民众心目中,仪态曼妙、风姿绰约、多才多艺的国仙,更像是仙界人物。受人倾慕,担当重任,光宗耀祖,为国建勋……占尽人间春色的国仙,几乎是人生最完美的选择。毫无疑问,在世人看来,他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快乐、最幸福的人。 然而,成为国仙的乔觉郎不但不快乐,反而陷入了无边无际、没完没了的烦恼之中。 先是圣洙郎毫无征兆地逝去,那撕心裂肺的生死别离,让他彻骨彻髓地体味到了人生之苦,亲眼看到了生命的无常。而在雁鸭池临海殿,他的父亲、国王金兴光的一番话,让他看到了人生最阴暗的一面:爱情被玷污,友情被利用,亲情被污染!贵为一国之主的国王与一国之母的王后同床异梦,离心离德;亲属家人之间钩心斗角,互设陷阱;大臣之间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为了争权夺利,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品格道义、什么亲人朋友,统统见鬼去吧!为了官职地位,灵魂可以出卖,兄弟可以背叛,甚至连最圣洁的爱情也可以拿来等价交换。 他震惊,震撼,心灵震颤,思想震荡,感受到了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悲哀与凄凉,人生观念被彻底颠覆!所以,他关起门来,要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人的真正价值,想一想生命的终极意义,想一想人生之路究竟应该怎样走。 人为什么活着?如果人的一生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为了衣着光鲜,为了美色成群,那么这种饮食男女与畜生无异;如果人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利而投机钻营,男盗女娼,耍阴谋、玩诡计,那么这样的人生连畜生都不如。如果人生仅仅是这样,如果人的生命价值只是这些,那么,天地自然、日月星辰就不会为人的出现而和合诸缘。人,是宇宙最完美的造化,是自然规律最完善的结晶,人之所以为人,必然有着形而上的人生之路,人的品格必然能纯洁无瑕,人的性灵必然可得到超越与升华。 可是,怎样才能步入最完美的人生之路?人的心灵归宿究竟在什么地方?乔觉郎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就忧愁,就苦闷,各种烦恼不召自来,挥之不去,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 在那些茫然无路的日子里,他十分想念他的另一位导师——无相禅师。他很想向无相禅师请教,自己下一步的人生路该怎样走?如何才能摆脱世俗的阴暗?然而,他多次到郡南寺找寻,无相禅师却杳如黄鹤,总也没有音讯。于是他反复思索着无相禅师出家的机缘,力图从他的人生轨迹中发现自己需要的东西。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无相禅师出家之前,许多方面都与乔觉郎有几分相似。他出身于贵胄世家,乃王族近属,也参加了花郎道,并脱颖而出,成为中央花郎。可谓少年得志,春风得意,前程似锦。高官厚禄,贵妻美妾,似乎都在等待着他。可是,这一切因为他的妹妹而改变了。 无相禅师的妹妹,有着一张异乎寻常的美丽容颜。她的容貌之漂亮,或许只有天仙才能相比;人们没有见过天仙,就只能用“惊艳”来赞叹。于是,整个新罗贵族社会都为她而骚动不安——所有的少年都为她倾倒,都期盼与她共结连理。她家整日门庭若市,车如流水,马若游龙,来来往往的都是求亲的人们。但是,她却一个都看不上,或者说她根本看都不看——她的理想不是吃喝玩乐,不是享受荣华富贵,而是出家修行。 作为新罗最显赫的头面人物之一,父母当然不会答应她出家的请求。一个弱女子,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只能以自己的生命来抗争——自尽,放弃生命,让一朵鲜花在无声的叹息中随风逝去…… 可是,佛教戒律禁止自杀。自杀是懦弱的表现,是对宝贵生命的践踏。放弃生命,也意味着放弃修行,放弃性灵回归的机会。因此,她做出了一个更加艰难的选择。那些前来婚聘的人,不是都看中了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吗?于是,在撒下一串晶莹的泪珠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拿起锋利的快刀,从容地对着镜子,一下又一下地划向自己娇嫩的脸庞…… 古往今来,世界上所有女人都梦寐以求的花容月貌,彻底毁在了锋利的刀下!曾经最美丽的容颜,变得狰狞恐怖,丑陋不堪。 所有的求婚者作鸟兽散。 无相被妹妹惊天地、泣鬼神的决心深深震撼了,说道:“女子柔弱,犹闻雅操;丈夫刚强,我岂无心!”随即,他辞去花郎,与妹妹一道出了家。 无相禅师究竟悟到了什么东西,以至他毅然决然地放弃大好前程而落发为僧?经过这些年的出家修行,他到底有何收获?是不是实现了当初的愿想? 乔觉郎找遍了金城大大小小的寺院,向无数僧人打听,却没有得到无相禅师的任何消息。或许他在一个隐秘的地方闭关修行,或者一瓶一钵越千山——云游天涯去了。 作为国仙,也可以巡游四方——这是乔觉郎唯一感兴趣的地方。自从他被奉为国仙以来,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他马不停蹄地一直在新罗大地上游走。然而,就是优游山水,他也不再是为了锤炼意志、陶冶情操,而是为了找寻一座山,那座在他梦中出现过两次的大山。根据他在圣洙郎过世前所做的梦,他固执地认为,找到那座山或许就能与好友相见——哪怕是在梦中相见。 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走遍了新罗中南部所有的名山大川,却没有发现与梦境相似的山。于是,他把目光转向遥远寒冷的北方,盯上了与佛教颇有渊源的金刚山。 金刚山位于新罗关东淮阳府,乃全国第一名山。全山分内金刚、外金刚两部分,一万二千峰,皆由白石构成。因受风雨侵蚀,峰峦极为险峻,河水所到之处,即成飞泉湍流。岩白水清,枫叶为彩,风景之美,堪为海东之最。 已经接近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但乔觉郎依然决定起程北行。因为天气寒冷,露营不便,所以只有一二十位郎徒随他前行。那天早上,他刚要出发,中央花郎道第一正勋郎、第二明哲郎、第三贞炫郎一同前来。乔觉郎笑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不让你们来送行。自己兄弟,何必这样多礼?” 正勋郎看了另两位花郎一眼,然后正色道:“我们三人不是来给您送行的,而是来为一个人求情。她想与您同行。” “呵呵,哪个人有这样大的面子,竟然可以劳动中央花郎道的所有花郎?” “您明知故问,自然是我们的妹妹——贞姬。” 乔觉郎一时无言了。 自从与父亲在临海殿谈话之后,他再也没有单独见过贞姬。兵部令大人曾经邀请他到府上小叙,他委婉谢绝了;贞姬也多次来到弥勒谷,都被他拒之于门外。本来,他与贞姬之间朦朦胧胧的情愫,圣洁,灵明,美妙,晶莹剔透,如梦似幻。然而,他没想到,这一切的背后居然有一只肮脏的黑手操控着!贞姬是那样地单纯,那样地善良。他也许无法扭转社会的阴暗,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欺骗她,利用她,更不能玷污那份纯纯的美梦,那缕圣洁的情感。还有,不知为什么,在经过了一系列变故之后,现在的他已经对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恋不感兴趣了。相对于人生的终极意义来说,那真的不算什么。因此,他断绝了与贞姬的来往。因而,今天三位花郎找上门来了。 正勋郎不客气地说:“今天,你不是国仙,我们也不是你手下的花郎。咱们作为出生入死的兄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不等乔觉郎同意,他紧接着说:“圣洙郎去了,我们都有责任呵护他的妹妹。贞姬是我们的妹妹,也是你的妹妹。而且,她曾经没日没夜地护理过重伤的你,将你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可是,令我们不解的是,你为什么要一次次伤害她?你说,她哪一点配不上你?” 背后真正的原因,乔觉郎自然无法言明,只好生拉硬扯地说:“正勋郎,你们误会了,是我感到自己配不上贞姬。你们心里都清楚,我和你们不一样,身份很尴尬。将来究竟如何,谁也不敢保证。万一失势,我的处境连普通民众都不如。正因为她是圣洙郎的妹妹,我更不能连累她,伤害她,所以……” 他这样说,的确有一定的道理。贞炫郎想了想说:“那您也别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以根据情况慢慢发展嘛。比如您这次北游,何妨带上她呢?” 乔觉郎勉强一笑,道:“我们虽然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人、自己的亲妹妹,但她毕竟是个大姑娘。整天和我们这些小伙子厮混在一起,会对她有影响的。” 贞炫郎说:“人家贞姬早就想到了。为了避嫌,她这次找了七八个姑娘做伴。” “这……”乔觉郎略一沉吟,接着说,“这就更不成了。你们想,现在是冬季,又是去更寒冷的北方,这些贵族小姐们如何在冰天雪地中露营呢?再说,关东一带一直不太平安,游牧民族的飞骑经常深入境内掠抢。万一……” 乔觉郎总算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婉拒贞姬的借口。的确,北方原属于高句丽,新罗统一后,经常有小股反叛势力活动。再加上神出鬼没的游牧民族,防不胜防,的确比较危险。 关东金刚山,有四个名字:冬天称“皆骨”,夏季名“蓬莱”,秋日为“枫岳”,春天则是“金刚”。它之所以被称为金刚山,是因为这座山与佛教渊源甚深。自古以来朝鲜僧人多入此山建庵修行,遂成为佛教圣地,被尊为灵山。新罗法兴王元年(公元514年),高僧真表在金刚山创建长安寺,是为本山造寺之始。此后,建立佛寺蔚然成风,金刚山大小丛林[25]星罗棋布。 不一日,乔觉郎一行来到金刚山下,在山南的良安寺休整一夜之后,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开始攀登这座海东第一名山。 山路时而沿河谷蜿蜒,时而绕山峰盘曲,犹如随风摆动一般。峰回路转,他们迂回到了山峦东南侧,远远看到高高的山峰之上挂着一条长长的白练。它忽隐忽现,起伏跳跃,飘荡在崖壁之间。这就是著名的九龙洞大瀑布:一道泉流从高峰飞下,山势跌宕,瀑布被截分为九层。据说每一层皆有神龙守护,故称九龙洞大瀑布。冬季涌出的泉水减少,但崖壁上挂满了洁白的冰柱,显得大瀑布更加宽阔、更加神奇、更加壮观。阳光从半空斜射下来,将飞溅的水珠映照得五光十色、绚丽缤纷。形状各异的冰柱、冰挂、冰花,在日光辉映下,晶莹剔透,闪闪发亮,犹如童话世界。此情此景,可谓: 山高水丽,朝日鲜明。 乔觉郎身高腿长,步幅很大,再加上急于印证心中蕴藏的那个梦境,所以将随行的郎徒们甩开了很远。最后,他健步如飞,登上了高高的金刚山顶峰。他举目四望,金刚山果然名不虚传,峰峦秀丽,林木葱茏,美不胜收。 然而,这里仍然不是他梦中的那座大山。故而,他极目东望,虽然看到了苍茫的大海,看到了海空云雾缭绕,但没有看到那缥缥缈缈的海上仙山,更不曾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圣洙郎。 那梦中的大山在哪里?圣洙郎,您又去了哪里? 他先是望眼欲穿,望穿秋水,后来则大失所望,望洋兴叹,最后,不禁仰天长叹,两滴清泪从腮边悄然滑落……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正当乔觉郎心灰意冷、绝望至极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吟诵之声。他回转身,看到山顶西侧的一块岩石之上端坐着一位老年僧人。 真是奇了怪了,登上顶峰的那一刻,乔觉郎明明曾举目四望,并没有发现其他人,更没有看到这位老僧。更让他莫名其妙的是,他感到这位老僧很面熟、很亲切,仿佛自己曾经追随他多年,与之建立了密切的师生之谊似的。 那老僧好像并没有发现乔觉郎向自己走来,手里拿着一本汉文佛经,自顾自念诵着:“……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乔觉郎听着觉得奇怪,不禁上前问道:“大师,为什么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可得?” “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尚未到来,而现在,我们的心也在时时刻刻、随时随地地变异,从来没有停止的时候,没有固定的相状[26],没有固定的住所。其实,不光是我们的心如此,整个世界、所有的事物都是如此,都在不停地随缘变化。万事万物,其性本空,都是虚妄不实的,何况过去的事物呢?更是难以寻觅,所以,你我都没有必要执著。” 这老僧好像能透视乔觉郎的心理,能够准确把握他的心脉,所以看似无意的感慨,却是有的放矢。乔觉郎虽然觉得他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不是十分服气,他指着风光秀丽的金刚山说:“可是,这陡峭峻拔的山峰就在眼前,瀑布也看得真真切切,身边的草木更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呀。” 老僧看着他纯真可爱的模样,哈哈一笑说:“小伙子,你年纪轻轻,不能机械地理解问题。草木一岁一枯荣,随季节变异,并无常态;瀑布更是水的不断迁流、变动才形成的暂时现象,离开了水的流变,哪里去找瀑布?山脉岩石看似坚固久远,可是,你看到的金刚山峥嵘峻峭的山峦,恰恰是在河流切割、雨水侵蚀、阳光催化等因素的作用下慢慢形成、渐渐变化而来的。离开了那些机缘,就不会有你现在眼中的山峰。所以,我所说的其性本空、虚妄不实,并非虚无,并非一切都不存在,而是说,一切事物都是随缘变化的,其暂时现象的存在也都是有条件的。” 老僧又低头念经:“如来说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 乔觉郎灵机一动,接着发挥道:“我说乔觉郎,非乔觉郎,是名乔觉郎。” 老僧点点头:“然,然。孺子可教也。详细说来听听。” 乔觉郎一边思考,一边徐徐说道:“我原来叫金乔觉,后来成了花郎,人们都叫我乔觉郎;将来我若不再是花郎,他们又会用其他的名称来称呼我。所以,我非乔觉郎,而是暂时名为乔觉郎。而且,根据您刚才说的道理,我又想到,十八年前根本没有我,而出生后,我这个人也在随着岁月、经历、知识、经验的变异而变化。甚至连我的命运似乎也能随着各种机缘的变化而改变。一个小小的因素,很可能就会改变人的一生!我感觉这其中应该有一些根本性的东西在起作用。可是,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就不知道了。” “不错,不错。虽然你只是看到了一些现象,但能因此而思索,难能可贵,难能可贵。” “最近一年来,我一直在琢磨人生的真正意义,思考生命的终极价值。可是,总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稀里糊涂,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些问题,靠一个人关起门来想,不但永远想不明白,而且很容易误入歧途。要么想入非非,导致失心妄想;要么陷入死胡同不可自拔,造成精神障碍。” 乔觉郎一吐舌头,急切地问:“那该怎么办?” “探究人生的最高理想境地,必须有正确的方法,佛门称之为‘八正道’,即正见、正志、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简单地说来,就是要有正确的知识作基础,树立正确的观念,找到正确的方向,运用正确的方法,进行正确的思考,才能得到正确的结论。”老僧看到乔觉郎像是在思索他的话,接着说道,“当然,不能闭门造车,必须深入社会,亲近自然,在现实生活中不断思索感悟,有朝一日必会豁然开朗。” 乔觉郎说:“我经常外出巡游,尤其是这大半年,几乎走遍了新罗的山山水水,却一无所获。” 老僧一针见血地指出:“你那不是云游,而是梦游!所谓重温旧梦,不过是妄想作怪,当然不可能实现。” 老僧看到乔觉郎眼睛中掠过一丝依恋的愁绪,便向山谷之中投了一块石头,引起一阵阵回声。等声波消失之后,问道:“你能留住这空谷之音吗?” 乔觉郎摇摇头。老僧又说:“同样,你能让美丽的景象永远不变吗?能拽住流失的光阴吗?当然不能。不但你毫无办法,就是神仙也办不到,玉皇大帝也无能为力。” 这就是说,他再也见不到亲切的圣洙郎了。乔觉郎很伤感,鼻子发酸,不由得深深垂下了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什么?见诸相非相,就能见到如来佛祖?乔觉郎急忙抬头。然而,眼前已经没有了老僧的踪影,唯有辽远的虚空之中,回荡着一阵渐行渐远的吟诵之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老僧也如同梦幻泡影一般,再也不见了。不过,他曾经端坐的大石头上真真切切地遗留下了一本佛经,那本他曾经拿在手里读诵过的汉字佛经—— 这是一本《金刚经》。 金刚山,《金刚经》,金刚山上得《金刚经》,金乔觉能否悟到金刚心? 下山之后,乔觉郎并没有急于离开金刚山,而是在山南的表训寺驻扎了下来。这座文武王所建的寺院,收藏了许多从中国传来的佛经、法器和古物。寺院西北有灵源洞,自成一景;东方有四水沽,风景迷人。不过,乔觉郎并没有随自己的郎徒们前往这些名胜之处,他将自己关在寺院里最清静的一间禅房里,反复诵读、研究、思索那本《金刚经》。 《金刚经》全称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金刚石,坚固、锐利、晶莹剔透;般若,即大智慧;波罗蜜是梵语的音译,意为到达彼岸。第一,我们的般若智慧犹如金刚石一样坚固,哪怕是多劫流浪生死,也不会磨损、腐蚀;其二,我们的般若智慧又像金刚石一样无坚不摧,哪怕是坚如磐石的尘世烦恼,也会被其轻易划破;第三,我们的般若智慧还像金刚石那样晶莹明亮,投光于黑夜,照破千年的无明昏暗。因此,乘般若智慧之舟,即可脱离生死苦海的此岸,抵达开悟解脱的彼岸。 这是乔觉郎第一次阅读《金刚经》,然而,从第一行经文蹦入眼睛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自己对于这些经文非常熟悉,似乎脑海里早已经印刻着每一句经文,就像多年以前自己曾经朗读过、背诵过的课文一样。虽然岁月的尘埃掩盖住了它,一旦重逢,很快就唤醒了原来的记忆。甚至,他觉得这本经书原来就是他的,他曾经使用过多年,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与它彼此分开了、离别了…… 乔觉郎真的感觉与这本佛经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许多经文,尤其是那些偈子、警句,都恍如旧梦,他很快就能契入,并且不断有新的感悟。而且他发现,佛经与儒家、道家经典不同,它不仅仅是一种文字知识,知道、明白、掌握之后就完事了;而佛经看似晦涩艰深,很难理解,但每次诵读都会有新的感悟。就像揭开一层又一层的面纱,拨开一重又一重的迷雾,不断进入越来越轻灵明晰的境界。 乔觉郎曾经钻研儒家六经多年,也曾修习过道教之术,而今真正接触了佛教经典,他不禁掩卷长叹:“六籍寰中,三清术内,唯第一义与方寸合。” 第一义,又名真谛、圣谛、涅槃、真如、真空、实相等,也就是佛教深妙、圆满、至高无上的真理。 于是,乔觉郎摒绝俗务,一心一意地在禅房之中诵经: 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咚、咚、咚咚!” 门外的人不等他回应,就高声喊道:“国仙,朝廷加急文书!” 乔觉郎不得不开门纳客,签署收执。不等他查看这份朝廷急件,又一位驿吏骑马疾驰而来,又给他送来了一封五百里加急文书。 两份文书都是国王金兴光的亲笔手书: 速归金城! 事态紧急,乔觉郎甩下大部分郎徒,只带着三名侍从,快马加鞭,从金刚山火速南下,向千里之外的金城奔驰。一路上,他不停地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事态怎样的紧急,乃至国王要一连发两道加急文书?难道…… 有京都驿下达的牒文,沿途驿站保障马匹更换,乔觉郎披星戴月,到第三天下午,终于接近了首府金城。他看到,城外的兵营没有处于戒备状态,大路上的行人并没有什么异样,城内的居民生活平静如旧。于是,他悬了好几天的心放下了大半。 因为他是国仙,国家主管邮驿的最高长官——京都驿大舍,亲自到金城驿站迎接他回京。乔觉郎委婉地向他问询了这一时期朝廷内部的事情。大舍说,除了唐朝特使的到来,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唐朝特使的来访,与他这位不问国是的“仙界”人物有什么关系?可是,若无关联,为何要紧急调他回京? 不管如何急切,国仙特有的威仪不能少。乔觉郎在京都驿沐浴熏香,换上盛装之后,于傍晚时分在预先从弥勒谷调来的一队花郎徒的拥护下,徐徐来到新罗王宫所在地——月城,与国王金兴光相见。 金兴光斥退左右,与国仙单独会面。乔觉郎在椅子上略微欠了欠身体,不紧不慢地问道:“不知国主召见本郎,有何要事?” 金兴光小小吃了一惊:儿子这句外交辞令十足的话语,说明他要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尤其是要回避两人之间的父子关系。金兴光只好故意咳嗽了一声,说道:“近日,大唐特使来访,仰慕国仙神韵,想一睹风采。所以……” 乔觉郎知道他未吐真言,所以冷冷回绝:“花郎道成员在未被册封官职之前,除了为国御敌之外,不参与国是。国主若无其他事宜,本郎告退。” 说完,乔觉郎竟然真的站起身来,款款施礼之后,从从容容地向殿外走去。 “乔觉,你、你听我说。” 乔觉郎停下脚步,并没有回转身。自从上次与父亲在临海殿相见之后,他已经下了决心,不参与朝廷的任何势力倾轧,不掺和宫廷内部争斗,更不涉身官场阴谋交易。他要维护国仙的圣洁,保住圣洙郎留给他的这片净土。 “乔觉,我之所以将你紧急召回,真的与唐朝特使有关。” 乔觉郎徐徐转回身,等待着国王的下文。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儿子面前,贵为一国之主的金兴光越来越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就算协商很正常的事情,心里也总是有些发虚。他轻轻吐了一口气,说道:“唐朝要求我国派遣一位王子入唐宿卫。我在想……” 国王欲言又止。 入唐宿卫,即在唐朝宫禁中担任侍卫。唐朝国力强盛,那些皇帝都喜好让一些外国贵族们簇拥在自己身边。尤其是重大节日、接见外国使臣之时,身边有几位附属国的异族王子充当侍卫,一定很有面子、很能满足虚荣心。 金兴光不见乔觉郎接话,只好自己接着说:“你不是一直想到大唐去吗?我想派你前往。” 乔觉郎冷冷地说道:“我原来是想到大唐太学读书,而不是像这样去当人质!” “入唐宿卫,不同于到其他国家为质,不仅不会受虐待,反而能受到优待。你借这个机会,不但能学到中原文化,而且在唐朝为官,还能学到上国先进的为政经验,交往到大唐上层的朋友。将来回国,必将能大有作为。” 乔觉郎心里当然也知道父亲说的是实情,不过,他依旧没有表示出任何兴趣。 金兴光想了想,又说:“我已经和大唐特使谈妥了,你入唐宿卫的时间只有三年。三年后,你从大唐归来,就是新罗的大功臣。这样一来,你曾为国家抗击倭寇,曾身为国仙,又出洋为国家充当质子,可以说是有大功于社稷,建勋业于国家!到时候,我将你封为太子,全国上下、朝廷内外,任何人都不敢说半个不字!那时,谁敢反对,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全国百姓都不会答应!” 金兴光说得慷慨激昂、豪情万丈、激动不已,但乔觉郎却仍然平静如水,没有任何表示。 国王金兴光无可奈何,不得不继续煽情道:“你一定熟知你爷爷文武王金法敏的历史,他老人家也曾入质唐朝。他那时可是真正地充当人质的。” 乔觉郎对这段历史耳熟能详,自然不用父亲啰唆。但是,他对这样一个既能顺利当上太子、继承王位,又可以建立不朽功勋、名垂青史的天赐良机,还是无动于衷。等父亲苦口婆心,说得口干舌燥,他才淡淡说:“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既有功于国家,又能学到大唐最先进的文化。如果王后、乘府令大人真的想立重庆为太子,应该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国王一撇嘴:“他们父女俩鼠目寸光,哪里有这等宽阔胸怀?他们舍不得重庆离开王宫半步,生怕他吃半点苦头。好好的一个男孩子,被他们娇惯、宠溺,上马不能开弓,下马不会握笔,简直就是废物一个。” 乔觉郎略一思索,说道:“若是重庆不能前往,您就派遣守忠去吧。守忠这些年一直在国学修习,他的儒学修养已经超过了我。据我所知,到大唐太学读书,一直是他的理想。而且,他也很有这方面的兴趣与天赋。” 金兴光毕竟是国王,又是他的父亲,见他总是推托,很是不高兴,说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自从圣洙郎仙逝之后,你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这次入唐,你必须认真考虑考虑,不能当儿戏。明天,我等你答复。” “好,明天您一定会得到消息的。一定。” 乔觉郎面对父亲的愠色依然笑容相对。他神态平和地重新施礼,然后缓缓走出宫殿,走出月城,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之中。 第二天,国王金兴光果真得到了消息: 乔觉郎失踪了!新罗国仙失踪了! 离家出走去出家,法名地藏 有人说,看见国仙骑着一只白鹤掠空而过,飞向了西方天边。 有人说,在辽远的北方白头山[27]云雾缭绕的绝顶看到了乔觉郎,他腾云驾雾,羽化登仙,飘入了九霄天宫。 也有人说,东方的扶桑国(今日本)用大鹏鸟将国仙悄悄接走了,请他当了国王。 还有出海归来的渔民说,在海上一座白云缥缈的仙山之上,见到了国仙乔觉郎与圣洙郎二人。他俩在众多仙女的簇拥下把臂而行,徜徉在金银珍宝铺地、奇花异草环绕的仙境之中…… 不管说东说西,也不论说天说地,反正在新罗,再也没有人见过国仙乔觉郎。 在新罗民众心目中,国仙本来就是仙界人物,所以乔觉郎的失踪,并不是什么惊怪的悲剧,反而引发了人们的无限遐思。历史上,弥勒世尊的化身,弥勒仙花未尸郎,最终不是也忽然不见了吗?真正的国仙,都是有来历的,当初从哪里来,最终都要回归哪里去。 那么,乔觉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呢? 乔觉郎已经不再是乔觉郎,他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和尚—— 那天晚上,他离开王宫之后,悄然褪下国仙的盛装,换上一套平民服饰,走出京城,向北方而去。 他要再到金刚山,去找寻那位神秘的老僧,跟随他去云游天涯。 那一日,与老僧在金刚山顶邂逅相遇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这才是他人生真正的导师;那一日,翻开《金刚经》的刹那,他豁然开朗,这才是他心灵的家园。 他翻山越岭,跨过洛东江继续北上,不一日,来到太白山下。金城至金刚山有千里之遥,到这里才走了三分之一。因了太白山的巍峨,大路在山脚下被逼得向东转了一个大弯。冥冥之中,像是有佛菩萨提醒,一心一意赶路的他蓦然抬头,看到大路拐弯处的一块大石头上,赫然静坐着那位神奇的老僧! 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举首,那人却在峰回路转处。 他惊喜万分,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扑到那块大石头上,一边涕泪纵横,一边拍打着岩石说:“你这坏东西,你这坏东西……” “哈哈……”一阵大笑之后,老僧说道,“你丢下红颜知己,抛弃江山社稷,风尘仆仆赶来,就是为了骂老僧?” 他太激动了,一时间百感交集,纵有万语千言也难以表达,所以“你这坏东西”五个字脱口而出。听到老僧的话,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挠挠头,嘿嘿一笑。老僧一抬脚,从高高的岩石上飘了下来。那的确是慢悠悠地飘落,而不是沉甸甸地下坠,好像那位老僧是空心的一样。 他上前一步,扑通跪下,说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老僧故意逗他说:“五体投地,必有所求。你贵为王子,位居国仙,富有四海,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什么可求的?山僧两手空空、身无长物,又能给你什么?” “求师父您度我出家。” 老僧问:“何为出家?” “剃发,染衣,受戒。”新罗南山有几十座寺院,他小时候在其中玩耍,看见过剃度仪式,甚至能记得举行仪式时念诵的偈子,所以对答如流。 然而,老僧却说:“你说的是一般人出家。而大菩萨,并非以自己的剃发为出家,因为他发大精进心,是为了消除一切众生的烦恼。菩萨也不是自己披上僧衣就算出家,要帮助众生净化心灵。大菩萨自己不仅持戒,还要勤行精进,传授众生佛法。” 他毅然决然地说:“弟子发愿,要像菩萨那样出家。” 老僧又说:“大菩萨发菩提心,即是出家。既然想像菩萨那样出家,你何必非要那剃度形式呢?” 菩提心,即求取正觉成佛之心。《华严经》说:菩提心者,为一切诸佛种子,能生一切佛法。然而,从种子到参天大树,并非易事,所以他回答道:“在家生活,必然有种种世俗的事务。若是专心修行,则家业荒废;若专心家业,则无暇修行。何况我的情况很特殊,必须剃度出家,才能断绝那些纠缠不清的俗缘,一心向道,早成菩提。” 老僧满意地点点头:“那好,你随我来。” 他跟在老僧后面,来到了太白山南麓的粨粟寺。在一座殿堂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剃度仪式所需的物品,好像老僧早就知道他今天一定会来,而且肯定要出家似的。不是么,连事先给他备好的僧衣,也不大不小正合体。 他换好僧衣,在老僧面前跪了下来。老僧拿起一把剃刀,他生长了十八年的长发飘然而下。 落发完毕,老僧为他披上袈裟。他再次五体投地地礼拜老僧后,走到一面铜镜前,看到了一个光着头顶、身披袈裟的自己。不知为什么,他脱口说道:“我今恭敬礼,剃发染衣人。” 老僧听后微微一笑,问道:“你还记得这句话?” 他摇摇头:“我并不记得,这话好像是自动从心里流出来的。” “这句话出自《地藏十轮经》。你与地藏菩萨渊源甚深,因此,法名就叫地藏吧。” “地藏?”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他反复念诵这句话。从此,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释地藏。出家人都是释迦牟尼佛的弟子,所以都随之姓“释”。 老僧说道:“今后,你要经常品味、体会这句话,它将永远伴随着你,帮助你渡过一切磨难。还有,你要牢牢记住地藏的大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那时,佛教是为新罗国教,花郎道就是佛教普及的成果之一,他又与无相禅师交往多时,当然知道地藏菩萨的本愿。地藏菩萨受佛祖嘱托,在释迦牟尼佛入灭后、弥勒佛未出世之前的无佛时代,救济、度化六道众生,并且在一切受苦众生解脱后,自己才成佛。故而,地藏菩萨又被称为“大愿菩萨”。 释地藏他明白,自己虽然名为“地藏”,却远远不是地藏。但是,师父既然给了自己这个法号,他就必须要向地藏菩萨看齐,发大愿,度众生,成佛道。 老僧像是授记一样,摸摸他的头顶,然后说:“好了好了,头发剃了,袈裟披了,法号有了,走了走了。” 说着,他自顾自地向外走去。释地藏赶紧追问道:“师父,您到哪里去?” “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 “您从哪里来?” “从来处来。” “到哪里去?” “到去处去。” 释地藏一愣,猜不透师父的禅机,便说:“师父,您等我一下,我随您去。” 老僧转过身来,认真说道:“你现在还不能随我而去。” “为什么?不追随您,我怎么修行呢?” “你没听说过?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释地藏茫然无措地说:“可是师父,我还没有入门呢!甚至还不知道究竟什么是佛法。” “佛法遍一切处。” 释地藏不信,说:“挑水劈柴也是佛法?” “对,不但挑水劈柴是佛法,吃饭睡觉是佛法,连拉屎撒尿也是佛法。所以,你想离开佛法都不可能。关键是怎样用心。一心一意,专心致志,安住当下,就是修行。” “可是,师父您走后,我去哪里?” “你先在这粨粟寺住一些时日,然后回南山去。” “回南山?为什么?那里的人都认识我。万一被他们认出来,就麻烦了。” 老僧看了他一眼,说:“若是被人认出,那一定是你不甘寂寞。一个人,若是真的做到了和光同尘,神仙都找不到你。” “可是,”释地藏还是不理解,“新罗三千里江山,寺院星罗棋布,您为什么非要我回南山呢?” “因为你母亲住在南山。你虽然出了家,但还得尽孝。” “有守忠呢。我弟弟金守忠十分孝顺。这些年,我常住花郎道大本营,都是他在照顾母亲。” “金兴光本来想派遣你入唐,你却跑得没影踪了,他还会放过你弟弟金守忠吗?若我估计得不错,这会儿金守忠已经开始做入唐宿卫的准备了。” “国王也是,为什么非要答应唐朝这个特殊的要求呢?” “因为他要大唐的册封。” 一百多年来,作为中华属国,新罗的王位更迭需得到大唐的认可,并派遣特使前来册封。金兴光继承王位后的这些年,因了唐朝先是女皇武则天改元、唐中宗复位,后有韦后乱朝、太平公主干政,直到李隆基代父而立,创开元盛世,才有精力关注新罗事务。但金兴光不明白这其中的内幕,总以为宗主国对他的继位不满意、不认可,所以一直拖了十二年才派特使前来。自然而然,特使的一切要求,他都满口答应。于是,开元初年(公元713年)年底,在决定金守忠入唐为质之后,唐朝册封金兴光为新罗王,袭辅国大将军、行豹韬卫大将军、鸡林州都督之号。第二年二月,新罗遣王子金守忠入唐宿卫。 释地藏在粨粟寺挂单[28],被安排为香灯——掌管殿堂烧香、燃灯事务,也负责整理殿堂、洁净佛像及供品。 释地藏在粨粟寺挂单了一个月,人们此时早已淡忘了国仙失踪之事,他便悄然回到了金城南山,在一所毫不起眼的寺院常住下来。他虽然出了家,但尚未受戒,所以只能做一些杂役,于是就在饭头的手下当了柴头,也就是樵夫,入山打柴,供全寺使用。 他所在的寺院与官方没有联系,又没有什么名气,信众来得少,布施更少,自然穷困。寺院没有专用的薪炭林,他必须到没有主人的深山野林采樵,每天早出晚归,几乎不与外界打交道,因而,无论寺内寺外,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认出他的真实身份。更主要的是,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个沉默寡言、邋里邋遢的普通柴头,居然就是国王之子,原本风光无限的国仙! 闲暇之时,他就戴上一只硕大的斗笠,掩住半张脸面,装扮成化缘的僧人,悄悄回到三花岭下的家中,看望母亲。 三年时间倏然而过,入唐为质的金守忠刚刚回到金城,释地藏就再次悄然消失了。 此地藏即是彼地藏 释地藏在为母亲尽孝三年之后,已经21岁了。根据《四分律》条文规定,年满20岁的出家沙弥,可以领受具足戒。新罗的律学中心,在金城北方的江源道平昌郡五台山。于是,他再次背起行囊北上。 新罗五台山,是高僧慈藏参照中国的五台山命名的,与金刚山并称朝鲜两大名山。与中国五台山一样,也由五峰组成:东称满月,南称麒麟,西称长岭,北称象王,中称智炉。五峰之上均建有寺庵,各自供奉着不同的菩萨。 新罗五台山位于金刚山与太白山之间,同属于太白山脉。释地藏当年作为国仙北游金刚山时,曾从山下经过,如今可说是轻车熟路。远远地,他就看到了五台山入口处那片规模宏大的伽蓝——月精寺。 正是夕阳洒金时分,月精寺的亭台楼阁、大殿塔角辉映着斜阳金辉,熠熠闪亮,显得分外富丽堂皇,犹如天宫仙境一般。这时,从月精寺后面的山谷之中,传来悠扬而浑厚的钟声—— “当——当——当……” 那钟声很遥远,似乎是从遥远的恒河之畔飘来,它像一片片菩提叶,随风越过千万里关山,回荡在人们耳边;那钟声很虚幻,仿佛从高邈的极乐天国传来,带着阿弥陀佛的大愿,呼唤着流浪的游子归来;那钟声很悠长,犹如在心灵的彼岸响起,它像一朵朵美丽的莲花,谱成清净的音符,净化着我们的性灵…… 释地藏知道,这就是著名的“上院梵钟”。循月精寺进入五台山,可至上院寺。寺内的梵钟,是新罗时代的名作,也是朝鲜半岛上现存最古老的钟。它与月精寺的九层塔,同是新罗古代艺术的杰作。 佛教僧人只有受过250条具足戒之后,才算正式比丘。受持净戒,可生长定慧,解脱生死。因此,受具足戒是僧人一生之中最严格、最清净、最殊胜的大事,整个过程长达五十六天。 因缘巧合,释地藏正好赶上了月精寺一年一届的传戒法会,得以顺利进入戒坛。经过近两个月严格锤炼,他终于成为正式比丘。 在月精寺,他听同参道友们说,五台山的深山大川之中,一处青莲花开的地方,隐居着一位高深莫测的前辈老僧。释地藏心中灵机一动:莫非这位前辈老僧就是为自己剃度的师父?于是,受完戒后,他背起行囊,走进深山更深处,去寻觅师踪。 《涅槃经》说:“如水生花中青莲花为最。”可见,青莲花是水生植物。于是,他就到小河岸边、水塘之畔寻找。可是,他走遍了五台山的沟沟壑壑,虽然遇到了几个隐居深山的修行人,但却没有看见青色的莲花,也没有找到师父的踪影。或许是五台山太过连绵雄伟了,因而“只在此山中,林深不知处”。 一天晚上,释地藏在穿越了一道峡谷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山间谷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夜空清澈得没有一丝浮云,一弯斜月船儿一样飘荡在天上。山谷中央有一泓波光粼粼的湖泊,倒映着深蓝中星光点点的天幕,倒映着船儿一般的弯月。除了那水中的月船,湖面上还飘摇着一叶小舟,既不见操舟之人,也不见船上之客。那小舟没有抛锚、没有系缆,在这静谧的月夜里,在那清幽的水面上,随风飘荡。湖边荷叶田田,花蕾挺挺,在凉凉的月光下泛着淡淡的清辉,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幽香…… 此时此刻,释地藏感到自己身心是那么安详、清净与明澈,好像与山河大地、与自然万物融为了一体。因而,他没有走向水边。或许,那飘摇的小舟之中静卧着操船之人,但他枕月梦花,早就进入了世外桃源的美妙境地;或许,那水边的蓓蕾真的就是罕见的青莲,可它如画如幻,已然沉醉在了自然造化的清幽之韵。于是,他悄然退出山谷,把山韵留给山韵,把宁静留给宁静。 望着远方高高耸立的山峰,释地藏忽然想到,五台山的五座峰顶都建有寺院,都供奉着佛菩萨尊像。于是,他开始攀登五座山峰,朝山礼佛。 与中国五台山供奉的主尊都是文殊菩萨不同,新罗五台山的东台满月山供奉的是一万尊观音菩萨;西台长岭峰则以阿弥陀佛为首,描绘了一万尊大势至菩萨;中台智炉峰以法身佛为首,一万文殊菩萨围绕;北台象王山以释迦牟尼佛为主,塑造了众多罗汉;而南台麒麟峰以八大菩萨[29]为首,一万地藏菩萨现身峰顶:合称为“五万真身”。 释地藏先后登上了东西北中四座山峰,唯有南台麒麟峰尚未朝拜。他故意将地藏菩萨时常现身的麒麟峰放在了最后:此地藏,彼地藏,此地藏礼拜彼地藏,那该是怎样的场面? 等他登上南台顶峰时,果真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麒麟峰寺院的墙壁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地藏菩萨像:有的为菩萨形,并饰以宝冠、璎珞;有的为沙门形,光头赤足,一袭袈裟。他一边走一边看,走着走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壁画上的第九十九尊地藏菩萨,居然与他长得一模一样! 天哪,是他跑到了壁画上,还是壁画里的地藏来到了尘世间? 此地藏乃凡夫僧,彼地藏是佛菩萨,可是,为什么二者偏偏是一个模样?在某个瞬间,他有一些恍惚,真觉得壁画上的地藏就是自己,而自己就是壁画上的地藏…… 恍恍惚惚也好,瞬间错位也罢,释地藏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虽然名为地藏,却不是菩萨地藏。他恭恭敬敬地给那一尊和自己相貌相似的地藏菩萨画像磕了三个头,然后来到了寺院的主殿。 主殿中供奉的地藏菩萨外现沙门形,左手持宝珠,右手执锡杖,端坐于千叶青莲花之上。 释地藏大礼叩拜之后,在这座地藏菩萨像前的蒲团上盘坐了下来,仰头瞻仰着其万好庄严的形象,心中十分羡慕。本来,他曾经是中央花郎、新罗国仙,可以说是全国顶尖的美男子。然而,与这尊地藏菩萨相比,好比是青蛙与蛟龙、麻雀与凤凰,可谓天壤之别!或许是他久为花郎,爱美、追求美成了习惯,看到所有美的东西都不禁怦然心动,不但心向神往,而且学而习之。现在,他又在呆呆地瞎想:为什么地藏菩萨如此妙好庄严?他知道,相随心转,比如人的清净、慈悲之相,都是修行的成果。那么,如何修行,才能像地藏菩萨这样慈善、光明? 许是爬山太累了,他想着想着有些困盹了,慢慢进入了梦乡……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的地藏菩萨与现在的释地藏一样,也是一位门庭高贵、地位显赫的大长者之子。那时,也有一位佛出现于世,号“师子奋迅具足万行如来”。有一天,大长者之子与佛相遇了。他看到师子奋迅具足万行如来相貌完美,千福庄严,心生羡慕,于是就问道:“您都是做了哪些功德、如何行愿,从而修得如此完美庄严的形象?” 师子奋迅具足万行如来告诉他:“欲证此身,必须发大誓愿,尽未来际,无限久远的时间,度脱六道罪苦众生,以证得此相。” 于是,大长者之子在佛前立大愿说:“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 发心去中国求法 戒定慧三学,是佛教实践的纲领:持戒清净,则心水澄明,进而自照万象,豁然开悟。戒律,是修行佛法的基础,是僧团清净的保证,是佛法长存的枢要,因此,释迦牟尼佛在圆寂之前嘱咐后人:“以戒为师。”僧人的戒条极为深细,所以古代出家人要三年学戒,研求广律,养成良好的威仪,才可以外出行脚,云游参学。 释地藏受戒之后,一直在五台山一带求师问道,精研戒律。不知不觉,春风三度,山色三新。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他的足迹数次遍履金刚山、五台山、太白山这三大佛教圣地。然而,开创这些道场的真表、慈藏、义湘等大师早已驾鹤西归,度他出家的恩师又杳无踪迹,可谓高僧难觅,明师难求。而修行佛法,歧路甚多,没有高人指导,犹如盲人瞎马,前程堪忧。 他就像是在大海上迷航的船舶,在茫茫浓雾之中找寻不到自己前进的方向。 某日,当他拿出当年师父留下的汉文《金刚经》时,脑中灵光一现,豁然开朗:对,到大唐去,到中原去! 隋唐时期,正是中国佛教的鼎盛时期,高僧大德层出不穷,八大宗派纷纷创立。这一时期的新罗著名高僧,几乎都曾到中国求佛法;海东佛教的各个宗派也都发源于中国。 而促使他下决心追随无数前辈的足迹,涉海扬波,西去求法的机缘,还有那个梦,那个关于一座大山的梦。 这几天,他再次梦见了那九座状如莲花的山峰。梦中他再次站在了高峰之巅,向北眺望,一条大江逶迤而来,浩荡而去,无始无终,贯穿于大地之上。就是在梦中他都明白,如此波澜壮阔的大江,其澎湃汹涌的脉动,其地老天荒的苍劲,是整个新罗乃至整个朝鲜半岛三千里江山都难以容纳的!而只有中国辽阔、广袤的大地,才能养育并容纳下这样气势磅礴、源远流长的大江。所以,就是追梦,他也必须到中国去! 然而,海航中国,想想容易,真要去落实却是千难万险、困难重重。他一个身无分文的年轻行脚僧人,没有一呼百应的德望,没有财力雄厚的官方背景,没有可依靠的道场,甚至连师父都无影无踪,如何越过重洋,到中国去呢? 释地藏只能求佛菩萨加持护佑。据《法华经》记述,观音菩萨随机应化,无刹不现身,当众生遭遇困难之时,只要诵念其名号,菩萨即时观其音声,前往救助。在洛山寺金堂,他跪在观音像前,念了七遍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诵了三遍《观世音普门品》之后,开始按照仪规,施请观音法。 他五体投地,向观音菩萨作礼,拈香摄心,三称观世音菩萨名号,双手合十而说偈言: 愿救我苦厄,大悲覆一切; 普放净光明,灭除痴暗冥。 为免杀害苦,烦恼及众病; 必来至我所,施我大安乐…… 随后,他左手持净水瓶,右手拿杨柳枝,开始洒净——杨枝拂动,乃智慧的象征;净水澄清,代表了禅定。他一边挥洒净水,一边念诵《请观世音菩萨消伏毒害陀罗尼咒经》。 如是,释地藏连续三天施请观音法。第三天傍晚,他正在用杨柳枝挥洒净水、念诵陀罗尼咒语,一位赤着双脚的中年汉子走进了大殿。这位前来烧香拜菩萨的汉子,显然被释地藏这神秘的仪规、神圣的仪态牢牢吸引住了,上香跪拜之后并没有离开,默立在一旁观看他做法。等到他的仪式告一段落,中年汉子便好奇地问道:“法师,您嘴里念叨的是什么话语,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那是陀罗尼,是佛菩萨从禅定中所发出的具有特殊灵力的秘密语。也就是常说的真言、咒语。” “真言有什么作用?” “真言的作用很多,比如我刚才念的陀罗尼咒,就能让那些恶鬼莫来隐去,从而祛除困厄,增加福德。” “哦,原来如此。法师,您刚才是在做什么法事?” “那是请观音法。也就是请观世音菩萨降临坛场,消灾救难。” “您真能请来观世音菩萨?”赤脚中年汉子将信将疑。 “观世音千求千应,心诚则灵。” “那好,那我也请您为我做一场法事。”汉子急切地说,“只要您能请观世音菩萨帮我解决危难,您、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把您当祖宗孝敬。” 释地藏被他的语无伦次逗得呵呵一笑,说:“施主,您可是年长于我啊。” 汉子尴尬地挠挠头,然后解释说:“法师,您是不知道,我着急啊!我叫张东根,是跑海上贸易的。我急着将一批货送到东莱郡(今韩国釜山),然后换装大海船运到倭国难波(今日本大阪)。可是,咱们这里连续三天大雾弥漫,我的船根本无法起航。这批货若不能按时送到,就耽误了到难波的船。那样一来,不但所有的货物都砸在了我手里,还得包赔人家的损失!我就是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也无法偿还巨额债务呀!所以,法师您请求观世音菩萨显显灵,让大雾明天赶紧散去。若是能帮我解决这个大难题,我就皈依您,请您当师父,供养您一辈子。” 释地藏听了他的诉说,居然忘了自己进退维谷的处境,安慰他说:“你放心,观世音大慈大悲,一定会帮你脱困的。” 说完,他让汉子在观音菩萨像前重新拈了三次香,再次拿起净水瓶与杨柳枝,口中念诵着陀罗尼咒,恭请菩萨降临坛场。 释地藏专心致志地做法,虔诚祈求菩萨度中年汉子张东根之苦厄,不知不觉连续诵经近两个多时辰。接近子夜时,一个船工匆匆跑来,说是海上忽然刮起东北风,不但把大雾吹散了,而且风向恰好,可以凭借顺风连夜起航! 张东根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扑通一下跪在释地藏面前,连连说道:“法师,您、您、您太神奇了!简直就是菩萨再来!我,我……”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就磕头如捣蒜。释地藏费了好大劲,才将他拉起来。 “施主,贫僧正有一事求你呢。” 张东根是个血性汉子,将胸脯拍得山响:“师父,您说!您就是要弟子这颗脑袋,我也给您摘下来。” 释地藏知道,古往今来,东莱郡釜山港一直是新罗最大的海港,经常会有来往于中国的海船。他因而说道:“我想搭你的便船,到东莱郡釜山港去。” “师父,这算什么事呢!走,咱现在就走。” 在码头被骗光钱,在海上又遇大风暴…… 在一同回码头的路上,张东根了解到释地藏去东莱郡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前往中国的航船,到大唐去拜师求法。他再次大包大揽地说:“师父,您放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那些常跑中日贸易的船老大,我都认识。他们也一定会给我面子,让您搭船到大唐去。” 张东根的船,是一艘中型的单桅木船,出不得远海,只能沿着海岸航行。多年来,他一直航行在新罗东海岸各港口之间,对这条航线了如指掌,所以驾船连夜起航,向南方的东莱郡驶去。 这是释地藏第一次乘坐海船,一切都很新鲜。东北风不疾不徐地刮着,将硕大的白帆吹得鼓鼓囊囊,带动着船体轻快地向南航行。海上的夜空,比陆地上开阔而通透,反而显得天空很低,分外灿烂的星光好像就在人的头顶上似的。 “当心,快进船舱!” 正在船尾掌舵的张东根忽然扯开嗓子喊道。释地藏一愣,不知道张东根在冲谁喊话,因为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快,快躲开!”张东根一边喊,一边使劲冲他摆手。 释地藏终于明白这是在冲自己喊,但仍然不知道要躲开什么东西以及如何躲藏。就在犹豫的一瞬间,他看到一个巨大的浪头涌了起来,高度远远超过了船舷,铺天盖地地向他的头顶压过来…… “抓紧栏网,千万不要松手……” 张东根后来的话他没有听清,巨浪重重地拍击他的胸口,浪花漫过他的头顶!他下意识地刚要张口惊叫,一股又苦又涩的海水灌入了他的嘴中!他无法呼吸,汹涌的潮水冲击着他的双腿,他站立不稳,下半身不由自主地漂了起来…… 幸好,他听从了张东根的警告,双手死死抓着船舷上的栏网,任身体被浪头推来搡去,也始终没有松手。否则,他不是被巨浪拍到坚固的船舱上摔得头破骨折,就是被退去的潮水卷到大海之中。 这是大海给他的见面礼——对于毫无海上生活经验的他来说,这的确仅仅是个开始——到了船上,他不会走路、吃不下饭,甚至连睡觉都会从床上掉下来。 海上无风三尺浪,稍有风吹则白浪滔天。他们的船一直在波谷浪尖之间上下颠簸,同时又在潮涌的作用下左右晃荡。释地藏走在甲板上,踉踉跄跄,左右摇摆。本想向前走,一个浪头将船头高高托起,于是他在身体重力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向后连退好几步。而船的左右摇摆,更让他吃尽了苦头:他脚下无根,脚趾头抓不住船板,一旦突然遇到大风浪,他就像一个皮球,在船舱与船舷之间来回摔打,左右碰撞。因此,他两只胳膊、两条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没了好地方。纵使身为郎徒时,释地藏曾苦练过马步,但在摇晃的船上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张东根这样长久在船上生活的人,走在陆地上也总是不自觉地左右摇摆。而且他们都是常年赤脚,练成了一副铁脚板:脚掌又厚又宽,脚弓很高很硬,脚趾头分得很开,第二根脚趾比大脚趾长很多——所有这些,都是为了适应船上的生活。 而晕船,就像一只不怀好意的豺狗,时时刻刻跟踪着他,让他躲没处躲、藏没法藏,除了跳进大海,无路可逃!他恶心、头晕,天旋地转,海空颠倒,吐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几天时间里,他不但粒米未进,反而将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个一干二净,甚至连绿色的苦胆汁也吐了出来。他痛不欲生,真想跳进大海喂鱼算了! 不能走动,晕船呕吐,那就躺在床上睡觉吧。可是,尽管张东根将船上最好的铺位让给了他,他却躺不下,也睡不着——摇来晃去,他的神经总是紧紧绷着,再加上晕船,头痛欲裂,总是难以入睡。等困意渐浓,刚刚躺下,一个大浪涌来,船体剧烈倾斜、摇摆,将他从床上扔了下来…… 看到他这般模样,张东根又心痛,又好笑,不无担忧地说:“师父,我们现在一直是沿着海岸航行,这点风浪,放在真正的大洋之中根本算不上什么。您要是去大唐,船在大洋之中必然会遇到大风大浪。可您现在就被折腾得死去活来,那时岂不就真的没命了?再说,万一遇到台风,那种滔天巨浪,老水手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就凭您这身子骨,恐怕……” 释地藏苦苦一笑,却异常坚定地说:“那我也要去。” “可是……”见此情形,张东根欲言又止。 船总算到了东莱郡釜山港。张东根运来的货物恰好赶上开往倭国难波的大船,因而很是赚了一笔钱。他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买来各种各样的素食以及营养丰富的珍奇异果供养释地藏,让他补一补身体。可是,不知为什么,他闭口不谈入唐航船的事情,好像他从来不曾答应帮释地藏找船一样。或者,他干脆将自己的承诺完全抛在了脑后。释地藏追问半晌,直到面带愠色,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师父,我……我压根就没给您打听……” “什么?张东根,你怎么言而无信?就算我不曾帮助你,你也不该欺骗我啊!” “我,我……”张东根吭哧半天才实话实说,“师父,我这也是为了您好。以我在海上闯荡这些年的经验来看,您根本不适合航海。若是强行乘船远航,身体根本无法适应,很可能病苦交加,一命呜呼!所以,弟子自作主张,计划在东莱郡买一个宅子,再改建成寺院给您住。您就别去中国了。” 释地藏哭笑不得地说:“你呀你,你哪里知道一个出家人对大唐佛教的向往?你实在难以理解我慕道入唐的决心。你真真耽误了我的大事啊!哎!” 张东根虽然仍不理解他为什么非要入唐,但彻底明白了他入唐的恒志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改变的,这才认认真真地寻找前往中国的航船。或许是他真的错过了船期,港口内仅有的几艘远洋船,近一两个月都不去中国。没办法,他只好将释地藏的事情托付给东莱郡航运界的朋友,并将这次运货所赚的钱都留给了师父,以作其远赴中国的船资。自己则驾船北归,又运送货物去了。 释地藏几乎天天去找张东根的那几个朋友打探消息,却始终没有找到前往中国的船只。他不甘于这样被动等待,就自己到海边的码头上打听、询问。一来二去,经常在东莱郡釜山码头来往的人都认识了他,都知道这个年轻和尚急着到中国去,并不惜以重资购买舱位。 一日,他刚走到码头,眼前一亮——岸边停靠了一只三桅的大型商船!他知道,唯有这种经得起大风大浪冲击的大海船,才能横渡大洋,远航域外。他急急忙忙地向大船走去。快到船前时,他看到从船上走下一个水手打扮的人,正与岸上等待的另一个人悄悄商量着什么。等到两人话毕,释地藏上前合十问讯——双手合掌胸前,低头鞠躬,然后问道:“请问施主,这条大船开往哪里?” 那位水手随口说道:“我们这是一条从倭国到大唐的商船,在这里停靠是为了补充淡水与食物,我们没有东西布施给你。” 释地藏连忙说道:“我不是来化缘的,我正在寻找前往大唐的船。施主,我能不能搭乘你们的船……” “绝对不可能!”不等他说完,那个船员就一口拒绝,态度异常坚决。 他不死心,恳求说:“我不难为您,请您带我去找船老大商量商量,看看能否……” 那水手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你就是找到船老大也没用。我们这是一条货船,不能载客。”看到他似乎仍不甘心,又解释说:“货船上睡觉的铺位、生活设施,都是根据水手人数配置的,一个钉一个铆,一个萝卜一个坑。所以,捎带一些货物还凑合,但多载一个人是万万不能的。” 释地藏仍不罢休,想了想说:“我可以不占铺位,船上只要有一小块打坐的空地就好。” “船上的空地有的是,但你一个大活人,还得要吃要喝。” 他赶紧说:“我可以出船资,吃喝的花费也由我自己掏。” 那水手鄙夷地一笑,说:“你一个乞食的和尚,能有多少钱?再说,你一定吃素。要知道,我们远洋船上不缺大鱼大肉,最匮乏的就是蔬菜。千金难买!” 释地藏说:“施主请你放心,我有钱,真的有钱。我可以提前将所有的费用支付给你们,你们在这里多补充一些干鲜果菜,就够我消耗了。” “噢,你有多少钱?” 释地藏说:“我所有的积蓄加起来,大概有三十两银子。” 那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水手说:“本来,船上的确没有空位了,不过……不过,我们船上的持衰人病了,不能继续航行,所以,我才奉船老大之命,请这个人在新罗找一位。如果您……” 持衰,是古代日本、新罗远航中国时的一种神秘祭祀活动,也就是让船上的一个人不梳头、不洗澡,身穿污垢衣服,不祛除身上的虮子、虱子,不吃荤腥,不近女人,脸上不许露出笑容,如同死了爹娘一样。因此名之为“持衰”。自古以来,航海人都迷信,禁忌很多。那时的日本、新罗航海者,每个人都会有特定禁忌,以此向冥冥之中的天神、海神表示他们的虔诚,祈求鬼神保佑他们平安渡海。如果航行顺利,船老大会奖励持衰人很多财物;但如果中途遇到疾病、台风等状况,航船不能到达目的地,就认为是那个持衰人不谨慎,偷偷违反了戒律,就会将他投入大海! 进入七八世纪之后,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像这样的迷信习惯渐渐少了,但仍有一些船老大谨遵古习未曾改变。释地藏认真想了想,持衰虽然是一种很原始的外道行为,但并不与佛教戒律相违。为了能登上前往中国的海船,他就答应了下来。 那水手忸怩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法师,您也知道,您并不是理想的持衰人。您能上船,可全靠我从中成全周旋。那些船资……” 释地藏马上表示:“您放心,该出的船资以及生活费用,我一文不少的全给您。” 水手指了指身边的人说:“那好,就让他随您去拿那些费用,然后由他转交给我。”水手想了想,又补充说:“法师,这只倭国船上只有我一个人会说新罗语,所以您如果有什么事,就通过他来找我好了。船定在后天上午九点出发。您在这之前过来就行。” 好不容易才等到了船起航的那天。天蒙蒙亮,释地藏就起了床,简单吃了一些早餐,背起早已准备好的行囊,向码头走去。 一路上,他心潮澎湃,神采飞扬。终于就要踏上入唐求法的征程了,盼望多时的这一刻就要来临!从此往后,他将要畅游华夏,遍访高僧,参学佛法,脱凡成圣…… 刚刚进入码头,释地藏感到一桶雪水从头顶浇了下来——那艘大海船不见了!他突然从五彩缤纷的美梦之中惊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揉搓了几次眼皮,也没有看到那艘寄托着他的理想、他的美梦的大海船。 那的确是一艘从倭国来的航船,不过并不是开往中国的,而是在东莱郡釜山港中转,然后到西海岸的弥邹忽(今韩国仁川)。那船昨天下午就开走了,而且据往船上运送蔬菜、淡水的人说,船上根本就没有释地藏所说的那个人,也没听说有关持衰人的事。 他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有人利用他急于入唐的心理,精心设置了这个局,骗去了他所有的钱财! 没了钱,释地藏吃住都成了问题。不过,僧口吃遍天,托钵乞食是僧人十二头陀行之一,是僧人修行的大好机会,可以破自己的骄慢,增施主的福慧。因此,他没有到附近的金井山梵鱼寺挂单。就算食不果腹,居无定所,他仍然不忘入唐求法的初心。为了能适应将来的海上生活,他故意甩掉了脚上的草鞋,无论晴天还是雨天,也不管城里乡间,他一律赤脚行路。双脚被荆棘扎得鲜血淋漓,被尖利的石头划得血肉模糊,他不改初衷,故我依旧。天长日久,他的脚底板上磨砺出了一层厚厚的死肉,什么石头蛋子,什么蒺藜尖子,都奈何他不得。 他依然天天到海边去,像个贪玩的孩子一样。除了打鱼的船,他还喜欢乘坐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船,他时常请求船家捎上他,来往于那些沿海小岛之间。 两三个月下来,他不但能在颠簸摇晃的小船上站得稳、走得快,而且学会了诸如摇橹、操船、挂帆等技术,掌握了一些航船、海洋、气象知识,当然也知道了那些海上讨生计之人的禁忌。比如,在汉语里“帆船”与“翻船”谐音,因而只能称之为“风船”。 可是,没有船资的他还是找不到前往中国的机会——路途遥遥,千难万险,谁愿意白白带上一个大活人呢?再说,海上远航,淡水珍贵,果蔬匮乏,多一个人、多一张嘴消耗的不仅仅是资源,万一遇险,那可是保命的资本! 那日,他乘船回到釜山港,在码头上看到了一艘十分熟悉的船——那是张东根的商船!然而,直到他走到跟前,张东根居然都没认出他来——这几个月来,释地藏的外形发生了巨大变化,脸膛被海风烈日涂抹成了古铜色,双手粗糙黝黑,皮肤干裂。好像他与原来那个美若女孩、温文尔雅、清秀纯净的世外仙人完全不是一个人。 张东根又惊又喜:“哈哈,师父,你完全变成渔民了!噢,不对,应该是船民。可是师父呀,你怎么还在釜山?不去大唐了?” 当张东根知道他上当受骗因而困留此地后,咬牙切齿地说:“师父放心,我一定给你找到那两个骗子,抽他们的筋,扒他们的皮!” 释地藏却说:“你若真找到他们俩,应该好好替我谢谢人家。” “什么,什么?”张东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他分明又听师父说道:“恶因缘也是好因缘。正像你原来所担心的那样,那时候我的身体状况根本不适合海上生活。若强行远航,很可能还没到大唐,就一命呜呼了。而我没了盘缠,只好留在海边。喏,你看这几个月来,我每天乞食、乘船出海,身体锻炼得像铁打的一样,已经能适应海上的生活了。所以我现在觉得,那两个人倒像是菩萨派来帮我的。这是真正的破财免灾。” “这……”出家人的这种独特想法,很是叫张东根不解。不过,连师父都原谅了那两个骗子,他也就无话可说了。他再次利用自己跑船多年的老关系,为师父找寻前往中国的商船。 海上讨生活,风险非常大,一次不顺,就有可能赔个精光。说来也怪,自从认识了这个年轻和尚,张东根的航运生意出奇的顺利,这两三个月所赚的钱,居然比原来几年积攒的家产都多。因而,为了帮助师父达成入唐求法的心愿,他出手很大方。再加上他为人豪爽,人脉广泛,不长时间就找到了一条愿意搭载释地藏的海船。 张东根为释地藏找的船,是一艘当时最新、最大、最坚固的海船,名叫“苍龙”号。它下水才一年,用优质木材及最先进技术建造的庞大结实的船体,能抗击八九级的大风浪。所以,苍龙号主要来往于中国扬州以南的航线,最远曾经到过泉州。当时,扬州与泉州是中国最繁华、货物吞吐量最大的两个港口。这次,苍龙号要直航扬州,航程比到登州远许多,所以张东根多掏了不少银子。 苍龙号载着释地藏离开东莱郡釜山港之后,向西南方向行驶。在济州岛补充淡水、蔬菜之后,继续向西南挺进。从现在起,他们才算真正进入了浩瀚的汪洋大海。 开始几天,他们航行得很顺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强劲的东北风从船后吹来,每一张帆都鼓鼓的。苍龙号乘风破浪,像是在冰面上滑行一样毫无阻力,行进得平稳而快捷。航程出奇的顺利,水手们除了轮流把舵之外,几乎无事可做,便聚在一块讲各种奇闻异趣,当然,最后总要说到各个国家、各个城市、各个码头的女人身上。 看在张东根大把银子的分上,船老大对释地藏很照顾,将他安排在船尾一个僻静的铺位,时不时过来看看,每天中午总能让他吃上一小碟青菜。他自然很知足,也很兴奋。照这样的速度,再过几天,他就可以踏上中国的土地了。 然而,从离开济州岛的第四天起,东北风渐渐弱了、小了,最后完全停了下来。好舵手能使八面风,唯独害怕没有风。船上所有的帆都软塌塌地垂着,没有丝毫的生机。海面上平静如镜,苍龙号像一只死狗一样在碧绿的大海上漂浮着。 正午,还是没有一丝丝风,天气沉闷得令人窒息,海面安静得更叫人心慌。尽管释地藏不像船上的水手那样熟悉大海的脾气,但他也感到了气氛的压抑,心脏莫名其妙地突突乱跳。他不禁转头向船老大望去。 此时,船老大的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他紧锁着眉头,死死盯着南方的海空。 南方的天空中缓缓升起一团乌云,它高达九霄,并且越来越浓、越来越重,阴沉乌黑得像地狱一般!它慢慢扩展开来,犹如死神那不祥的臂膀,渐渐向苍龙号收拢过来…… 气压低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在死一般的静默中,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巨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终于有一丝风透了过来。然而,它就像报丧的小鬼,带来了更不幸的消息。船老大从风中嗅到了一缕浓浓的海腥气——这是强台风特有的信息。可是,他们就像屠宰场等待被宰的羔羊,一点反抗的主动权都没有。帆船,生于风,也死于风,风是它的幸运神,也是它的黑煞星。 已经没有人记得风暴是何时来临的了。风起云涌,巨浪滔天,当浪潮泛着白色的泡沫从天边扑来的时候,大海就像是开了锅。而苍龙号,恰似锅里煮着的一片小小树叶!它一会儿被高高涌起的巨浪托向天空,瞬间又被抛进深深的波谷,大海怒吼着张开贪婪的大嘴,就要一口将苍龙号吞进肚子里…… 船老大和所有的船员被死亡威胁得激发出了极大的勇气,他们拼命与风暴抗争着,与海浪搏斗着。释地藏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之中,负责主帆一侧的绳索。众人在船老大的指挥下,利用台风边缘的南风,尽量驾船向北方逃离。他们明明知道,借用风力的帆船,永远也不可能逃过台风的速度,他们的一切努力几乎都是徒劳的。但他们仍然不放弃,如果老天有眼,能让他们在船被撕成碎片之前找到陆地,逃到一个港湾,他们就得救了。就算最终还会葬身大海,他们也要本能地与风暴拼到最后一刻! 苍龙号在前所未有的强风驱使下,以前所未有的高速向着北方逃遁。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乌云翻滚的天空很快就暗了下来,进入了更加艰难的夜间。风暴越来越强烈,巨浪越来越猖狂,暴雨也来捣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在狂怒的大海面前,苍龙号就像魔鬼手里玩弄着的一个小小的玩具,它稍稍用力,苍龙号船体便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那种骨头断裂、肌肉撕碎的声音,叫人脊柱发凉,冷汗淋漓——苍龙号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快散架了! 一个大浪涌上来,浪头比桅杆还要高,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苍龙号,像崩塌的山崖一样砸了下来—— 所有在甲板上的人都受到了重重的一击!释地藏被海浪打得几乎不省人事,全身浸在了海水里,胸口感到窒息。他刚刚张开嘴,海水就直接灌进了肺里!他被潮水卷着左右滑动,或是撞到船舷,或是匍匐在甲板上……他感到自己要昏迷了,但意志指挥着他紧紧地抓着帆索,死也不松手…… 当他能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苍龙号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满目疮痍:船舱遍体鳞伤,到处都是拽断的绳索、撕裂的帆布、破碎的木板,后桅杆也被生生折断。更令他难以承受的是,船上少了两个人——被巨浪卷入汪洋大海,没了踪影…… 所有的人来不及伤心,更无暇包扎伤口,更强的暴风已经追了上来,它伸出的巨大魔爪已经探到了苍龙号上空。只要它愿意,随时都能将其揉成一团,或捻成粉末,或摁到海底! 前桅的风帆发出尖利的爆裂声,瞬间被风撕成了碎片。整条船失去了一半的动力,主桅杆承受的风力骤然增加了百分之五十,像一个不堪重负的壮汉,发出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哀号—— “咔嚓——” 主桅杆折断后,苍龙号完全失去了动力,没有了丝毫反抗能力,只能随波逐流,任凭风浪肆虐、践踏、蹂躏。 船员们不得不放弃无谓的挣扎,做着落水的准备。此时此刻,释地藏反而彻底平静了下来,在舱中跏趺而坐,微微闭上眼睛,静静观察呼吸,等待最后的时刻。 船老大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扯着嗓子喊:“法师,船马上就翻了,要沉没了,你赶快准备泅水的工具呀!” 他睁开眼,微微一笑,道:“谢谢老大关照。我不会游泳,就随着苍龙号去畅游龙宫吧。” 其实,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又遇到了这样的狂风巨浪,沉船落水之后,会不会游泳结果都一样。但出于求生的本能,每个人都想抓住一些木板、圆木之类的能在水上漂浮的东西。船老大见释地藏无动于衷,便找来一段折断的桅杆,捆在了他的胸前。 发疯发狂的大海终于玩腻了,像捻死一只蚂蚁那样轻轻一搓,苍龙号解体了,向左倾斜,慢慢沉入海中…… 地狱,即在众生的罪业中 释地藏记不得是沉船之前船老大将他推入了海里,还是浪头将他扑进了水中,他唯一记住的是冷——那彻骨彻髓的冰冷。 当绑在他胸前的那根木头将他带回水面的时候,他立刻感到了全身冰冷。奇怪的是,这种冷不是冻得人打哆嗦,而是针扎火烧一般,将人的心都冻得缩成一团,浑身的血管也冷凝了,不再向四肢供血,麻木从手脚开始慢慢向躯体延伸。他不会游泳,也就没有做无谓的挣扎,也没有像一些落水的船员那样呼喊哀号,只是一动不动,任大海与阎王爷将他带到未知的地方。 渐渐地,那令人麻木的寒冷,像无数条冰蛇从每一个毛孔里钻进他的身体里,爬到他的胸膛里,慢慢啃咬他的心尖…… 这大概就是冰寒地狱、剜心地狱、吸血地狱、铁蛇地狱……他感觉自己经历着一层又一层、一座又一座的地狱折磨,直到大脑麻木,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在一片空荡荡、白茫茫的垂死状态下,也不知道是往昔的印象,还是历生历劫的业识,他仿佛感到自己一会儿上天堂,一会儿下地狱;瞬息贵为国王,瞬息沦为乞丐;忽然身为大长者之子,忽然又成了耕田的农夫;倏然之间,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忽为光目女,忽为乔觉郎……恍恍惚惚,迷迷蒙蒙,不知是久远的梦境还是未来的幻象,他似乎变身为一个痛苦、绝望的少女,赤足奔波在一片极为恐怖、极为可怕的煞海之边—— 她忽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大海岸边。只见那海水混沌污浊,像开锅的滚汤一样沸腾翻滚,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恶兽,双臂皆生铁爪,如同刀剑,极为锋利。它们飞奔于海上,南北纵横,东西驰逐。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沉溺海中,一会儿挣扎出海面,一会儿沉入水中,被那些恶魔怪兽争来夺去,撕扯扒皮,啃咬吞噬。那些人刚刚逃脱恶兽的魔爪,又遇到了面目狰狞的夜叉,它们奇形怪状,有的长着七八只手臂,有的生出了三四个脑袋,青面獠牙,利爪如钩,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夜叉们不但将那些试图逃跑的人赶到恶兽跟前,而且还随心所欲地抓住他们搞恶作剧,或将他们的头与足捆在一起,或将他们的身体拉长、压扁、拧成麻花、撕成碎片……那些人逃生不得,求死不能,惊恐万状,哀号不止。其痛苦之刻骨,其处境之悲惨,可谓千奇百怪,举不胜举。 她因为信佛,有修行的定力,虽然惊讶万分,但没有被惊吓得魂飞胆破。这时,有一位名叫“无毒”的鬼王出现了,他迎着她稽首施礼,说道:“善哉、善哉,菩萨,您为何来到这里?” 她依然处在万分惊诧之中,反问鬼王:“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海里有那么多凶狠残暴的恶兽、夜叉,还有千百万受罪受难的人?” 鬼王答道:“这是大铁围山西面的第一重海。您所看到的都是生前作恶多端的人们,正在经受罪有应得的惩罚。” “铁围山?”她疑问重重地说,“我听说铁围之内,就是地狱所在,是不是真的?” 鬼王点点头:“的确,地狱就在其中。” 她不禁有些疑惑,问:“我怎么来到了地狱之中?” 鬼王答道:“所有到这里的人,若非佛菩萨的威神之力,就是因为自己作恶的业力。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到来。” 这时,她忽然想起来了,自己是凭着觉华定自在王如来的加持之力,才来到了这地狱煞海之畔,来寻找自己那故去的母亲。 原来,这是在觉华定自在王如来的像法时期。她是一位名门望族的婆罗门女,因为宿福深厚,谦恭仁爱,受到了众人的钦佩与敬仰。她深信佛法,广行善事,而她的母亲自以为出身高贵,经常出言不逊,讽刺挖苦那些出家人。 婆罗门女时常苦口婆心地劝导母亲:“众生本来都是平等的。人不因为其出生而尊贵,也不因为其出生而卑贱;人或因为他的善行而尊贵,或因为他的鄙劣行径而卑贱。所以,要平等对待一切人。” 她的母亲崇信祭祀邪说,常请那些主持祭祀的人宰杀小动物祭神。她知道后,坚决制止了这种荒唐行为。可是,她的一切努力已经晚了,未等母亲幡然醒悟,树立正确的思想观念,就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之后便一命呜呼了。其母亲因为邪知邪见,不信因果,诽谤三宝[30],造了很多恶业,死后堕入了无间地狱。 婆罗门女知道母亲一生造诸多恶业,必然会堕生恶道。为了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她变卖家产,省吃俭用,到远近各个寺院供养三宝,请僧人做法事,超度母亲;同时,在每一尊佛像前、佛塔下供花烧香,为母亲回向[31]。 然而,她感到这样还不够,因为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慈爱,远远超过了爱自己。这样的恩情,不管我们自己怎样尽心尽力,也不能报答其万一!因此,她一定要明确知道自己的母亲死后去了哪里,哪怕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将她超度出来。 有一天,她在一座寺院看到了觉华定自在王如来的塑像。那佛像庄严,圣洁,慈祥,仁爱。她瞻礼了佛的尊容,倍生敬仰,心中想:佛是大觉悟的人,具足一切智慧,如果佛还在世上,就一定能告诉我母亲的去处。 她流着眼泪,跪倒在佛像前,心中默默向觉华定自在王如来祈祷。不知过了多久,她忘了周围的一切,也忘了自己,心灵之中只有一念,那就是对母亲的孝心,对母亲的牵挂,对母亲的思念—— 母亲,您在哪里?母亲,您在哪里…… 在鲜花香气氤氲里,在香烟缭绕中,忽然空中有声音说道:“圣女,你不要悲伤,我能告诉你母亲的去处。” 她喜出望外,双手合十仰望空中问道:“是谁?是哪一位有神力的大德在安慰我?自从母亲去世了以后,我白天黑夜都思念她。我不知母亲生在何处,又没有地方可以去问。您是谁?您真的可以告诉我母亲的去处吗?” 空中的声音说:“我就是你所供养、礼拜的觉华定自在王如来。我看见你思念母亲非常深切,对母亲的赤诚孝心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为了慰藉你对母亲的思念,所以我来告诉你她的去处。” 她忽然得到这个消息,心情十分激动,猛然站起来——可是,由于她跪的时间太长了,腿脚麻木,失去了知觉,再加上用力过猛,身体失去平衡,猛然摔倒在地,跌伤了四肢,痛得她晕了过去。许久,她才从昏迷中醒来,马上向空中合十礼拜,说道:“觉华定自在王如来,您真是大慈大悲,我母亲死后投生到了哪里?请您快告诉我吧,因为我身心俱伤,命不长久了。” 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在空中说:“你供养佛寺以后回到家里,端坐思惟[32]我的名号,就可以知道你母亲的去处了。” 她五体投地,向空中礼拜之后,立刻动身回到自己家中。她顾不上疲惫,顾不上吃饭,顾不上包扎身上伤口,马上到佛堂烧香供佛。她静坐在蒲团上,心中观想觉华定自在王如来的形象,口中念诵佛号。于是,经过一日一夜的端坐念佛,她忽然来到这煞海之边,看到了罪人受苦的惨痛景象,遇到了好心的无毒鬼王。 她对那些人惨不忍睹的遭遇十分怜悯,感到万分痛心,说:“鬼王,快救救那些人,他们太可怜了!” 鬼王无能为力地摇摇头:“这些都是娑婆世界刚刚死去不久的众生。他们活着的时候,没有做什么好事,反而造了很多恶业。死了以后,因为生前没有结善缘,没有人把修行的功德回向给他们,也没有人超度救拔他们的苦难,所以他们要到地狱里去受苦受难。” 她问:“那这里的海水为什么是滚烫沸热的?大海的那一边又是什么地方?” 鬼王说:“这些罪人去地狱之前,先要从这海里过去。这个海,有三百万里宽。它的东边还有一个海,比这个更宽,比这里更苦!而那个海的东边,又有一个海,那里更是宽阔无边,苦上加苦!这都是这些众生在世上造了很多恶业而结的恶果,所以这个海就叫做业海。他们在自己的罪业所形成的业海里,不但要忍受沸腾海水的熬煎,而且要遭受夜叉、恶兽的反复折磨。” 她知道,世界上的人五毒俱全、良心丧失,做的坏事、种下的恶业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所以这里业海茫茫,没完没了。这就是所谓的自作自受。 她向大海深处瞭望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便问:“地狱在哪里?我怎么还看不到呢?” 鬼王说:“地狱就在这三个大海的里边。那里的大小地狱成百上千,各有差别。所谓十八层地狱,惨不忍睹;中型地狱有五百,苦毒无量;还有千百个不同的小地狱,其苦无边。唉,地狱之苦,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她赶紧问:“我母亲刚死不久,现在不知道投生到哪里去了?” 鬼王反问:“您母亲在世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事呢?” 她哀叹一声回答道:“我母亲有邪见,曾经诽谤三宝。就算暂时信了佛法,可时间不长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而且,她还宰杀小动物用来祭祀。” 无毒鬼王问她:“菩萨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道:“我的父母都是婆罗门种族,父亲叫尸罗善现,母亲叫悦帝利。” 鬼王笑道:“菩萨,您请回去吧,不用再忧虑悲伤了。悦帝利已经生天三日了。因为您为母亲供养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塔寺的关系,不仅您的母亲脱离了地狱,而且那一天中,无间地狱里与她一同受苦的众生都得到生天的善果。” 说完,无毒鬼王隐去了身形。婆罗门女向空中合十并鞠躬,道:“觉华定自在王如来,您的威德真是无与伦比!请佛哀佑,尽未来劫,弟子将生生世世度脱众生,以报佛恩。” 她回转身,面对着那些在业海中苦苦挣扎的生灵们说:“从今往后,所有造了罪业而受种种苦难的众生,我都要千方百计地拯救你们,使你们得到彻底解脱。只要地狱里还有众生在受苦,我就决不成佛,直到你们全部成佛之后,我才成佛。” 发誓完毕,她心中暗暗对自己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已发菩提心,如果连我也不肯到地狱之中,那么,谁去教化这些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呢?” 于是,婆罗门女毅然决然地步入了业海之中。 地藏24岁,带着一条狗艰难跋涉到中国 南赡部洲东方,有一座高不见其顶、阔不见其边的大山,名曰铁围。山中是一个阴森昏暗的世界,没有日月之光,不见星辰灿烂,四处漆黑一片。在那一片黑邃之中,唯有一座座、一层层的地狱。有大地狱,号极无间;又有地狱,名大阿鼻;复有地狱,名曰四角;复有地狱,名曰飞刀;复有地狱,名曰火箭;复有地狱,名曰夹山…… 又有地狱,名曰千刃;又有地狱,名曰铁驴;又有地狱,名曰烊铜;又有地狱,名曰抱柱;又有地狱,名曰流火;又有地狱,名曰耕舌;又有地狱,名曰剉首;又有地狱,名曰烧脚;又有地狱,名曰啖眼;又有地狱,名曰铁丸…… 更有叫唤地狱、拔舌地狱、粪尿地狱、铜锁地狱、火象地狱、火狗地狱、火牛地狱、火山地狱、火石地狱、火床地狱、火梁地狱、火鹰地狱、锯牙地狱、剥皮地狱、饮血地狱、烧手地狱、倒刺地狱…… 释地藏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像是经过了几百年惨痛的梦魇,才从一重重地狱中挣扎出来,慢慢苏醒了过来。的确,从他们的航船被强风暴包围开始,他的心灵与肉体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残酷蹂躏与无情摧残,就像陷入了各种各样的地狱之中,亲身经历了各种刑具的折磨一般。 他依然被那根木头托浮在水面上。肆虐的风暴已经没了踪影,唯有海浪仍不平静,一边哗哗欢笑,一边前赴后继奔腾向前。那海浪的确是在欢笑——已经在海边生活过一段时间的释地藏知道,只有临近岸边,海潮才会这样有节奏地涨涨落落,浪花才会这样起起伏伏。果然,他在北面看到了陆地,那比什么都亲切的陆地! 向北吹拂的南风,将他送到了岸边,他的双脚终于再次触及了坚实的大地。经历了惊涛骇浪、生命艰危,他更加体会到了大地的朴实,大地的宽厚,大地的仁慈。它平平凡凡,默默无言,却什么都能承载,什么都能蕴藏,什么都能生长。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师父之所以给自己起“地藏”这个法号,寓意深远。 这是一座小岛,释地藏在岸边陆续找到了船老大和另外几位幸存的船员。劫后余生的他们能够活着相见,分外亲切,不禁相拥而泣,热泪滂沱。 航海经验丰富的船老大说,这里应该是小黑山岛。也就是说,他们被强劲的风暴向北吹了几百里。 小黑山岛处在朝鲜半岛西南方向的汪洋之中,距离大陆有四五百里。岛北侧的港湾里停泊着一些避风的船只。等到风平浪静之后,大难不死的他们才得以顺利回到了新罗。 鱼腹之中侥幸脱身,龙王嘴里逃出性命,但入唐求法功亏一篑。释地藏怅然甚久,大病一场。他在半岛西南角上陆之后,并没有随船老大他们返回釜山,而是行脚向北一千多里,一直走到了弥邹忽——新罗西海岸最大的港口。这里是对华贸易最主要的集散地。早在公元327年,这里的凌虚台就与中国有过航船往来。新罗时期的遣唐使船,大都是从这里出发,因为从这里到中国登州航路距离最短。 虽然经历了死里逃生的千难万险,但释地藏初志不改,仍不肯放弃到大唐学佛求法的理想。 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头说狻猊[33]不是狻猊、说猛虎不是猛虎,像传说中的麒麟,又像怪兽的动物。它站在高高的海岸上冲着西方的汪洋大海吼叫三声,然后来到水边,一口气吸干了所有的海水,海底出现了一条铺满各种宝石的金光大道,一直通向了大洋彼岸——中国。而遥远的中国那边,一座高山巍峨耸立,山顶站着一尊高达百丈的菩萨,他左手持宝珠,右手执锡杖,放射着赫赫光明。 第二天一大早,释地藏来到海边。然而,他没有看到梦中的神兽,当然也没有海水干枯的沧桑之变,唯有一只小狗在海边嬉戏。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只尚未满月的小狗当然也不知道大海的厉害,它追逐着反复上涨、退却的潮水,力图捕捉住那不断生生灭灭的洁白浪花。 他看着这只活泼可爱的小狗,脸上流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小狗好像天生与他有缘,看到他走来,便放弃了与波浪的游戏,跑到他跟前打滚撒娇,用软软的小舌头舔他的赤脚,叼住他的绑腿布不松口。他忍不住爱怜地将小狗抱了起来。小狗大概已经玩耍了很长时间,趴在他怀里将脑袋拱到他的腋下呼呼大睡起来。 佛教戒律不允许以玩耍为目的豢养宠物。可是,这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狗也不知道是自己跑丢了,还是被人遗弃了,他不得不将它带回了自己的住处。从此,它就死死跟定了他,与他形影不离。其间,他曾两次将它送人,可是时隔不久它就自己跑了回来。于是,他就与它约法三章:不许吃肉,不许咬人,不许打扰他修行。说来也怪,小狗好像真的听懂了一般,不但跟着他吃素,而且每当他诵经之时,它就乖乖趴在旁边,一动不动,仿佛在认真谛听一样。因而,他给它取名为“善听”。 冰天雪地的严冬终于过去,当春风从遥远的南海吹来的时候,漫山遍野的金达莱红艳艳的花朵缀满枝头,密密层层,叠锦堆秀,映红了整面山坡。或许因为如此,唐人称它为映山红、满山红。寒冬过去,金达莱是朝鲜半岛田野中开放的第一种花,新罗人认为它是春天来到的标志,将它尊为国花。它冲破寒冬,蔚成火红一片,象征着新罗民族不屈的精神。 同时,释地藏的恒心与壮志,终于感动了一位经常往来于弥邹忽与中国登州之间的商船船主,答应让他搭船入唐。 正式离开新罗的那天,在抱着幼犬善听登船之前,他情不自禁地匍匐在大地上,深情地吻别这块给予他生命、养育他成长、给他带来无限欢乐的土地。他由衷地感谢这块土地上所有与他有缘的人们,包括他的父亲以及所有曾经给他制造过磨难的人,因为正是所有因缘的聚合,才诞生了今天的他,才促使他踏上西去中华的征程。 再见,我的祖国!再见,我的亲人朋友!再见,三千里江山…… 当载着他的航船缓缓驶离码头,高高扬起风帆,乘风破浪向西方前进的时候,他似乎看到海港那边的高山之巅,站着一位白衣飘飘的女子。她没有挥手,也没有呼喊,只是静静望着渐渐远去的白帆。宛若幻觉一样,释地藏仿佛听到了一阵若隐若现的歌声。那歌声很像是贞姬所特有的纯净而又抑郁的嗓音: 如果你想离我而去, 我会静静地让你离开,默默无言。 在海边的山崖, 我会采一把火红的杜鹃。 随风飘落的花瓣, 铺洒在你离别的脚前。 海崖落红缤纷, 如思念的彩蝶翩跹; 你要轻轻地踩, 不要触碰我柔软的心弦。 如果你要离我远去, 我的心也会死去,默默无言。[34] 如梦似幻,一连数天,这首《金达莱》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他明明知道这是幻声幻听,却仍有一些伤感,眼角不禁涌出了一滴珍珠般晶莹的清泪。 航船越过德积岛,离开江华湾,进入大洋之后,竟然又遭遇了风暴,而且是迎面而来的大风暴。早春时节,从北极横跨亚洲大陆的寒流,来到无遮无挡的大海之上,犹如脱缰的烈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任意翻滚,尽情撒欢,嘶鸣着尥蹶子…… 波涛腾涌,云雾昏沉。强烈的西北风将他们的船吹向东南方向,远远偏离了航线。如果他们不尽快返航,不是被狂虐的风暴撕碎,就是被滔天巨浪吞没,或是被西北风刮到遥远的太平洋深处,永远无法再踏上归途! 释地藏不禁仰天长叹:难道,苍天真的不让我离开新罗?难道,我真的没有到中华求法的因缘?或许,是我往昔的业力造成了今天这样的结局? 他不禁有些心灰意冷,垂头丧气。可是,佛教并不相信天命,因为众生业力固然积重难返,但菩萨愿力同样不可思议!就算是必受苦果的定业,若能感念佛菩萨的厚德,心不犹豫,发愿修行,也能得到佛菩萨之力,转其定业,不使受苦果,速证菩提! 于是,他履险不惊,在惊涛骇浪中静下心来,端坐于船舱之中,从心中观想释迦牟尼佛,请他老人家慈悲加护。随即,他三称地藏菩萨名号,念诵地藏菩萨灭定业真言: 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 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 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 唵 钵啰末邻陀宁 娑婆诃 唵 钵啰末邻陀宁 娑婆诃 唵 钵啰末邻陀宁 娑婆诃…… 船老大刚刚下达调头返航的口令,忽然感到迎面吹来的西北风好像小了一些,并且渐渐弱了下去,慢慢转成了东北风。天哪,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奇迹!在这个季节里,西北风往往一刮就是好几天,船老大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奇遇。 航船乘长风,涉云海,驶向中国。 几日后,释地藏的双脚终于踏上了大唐的土地。这一年,是为唐开元七年(公元719年);这一年,他24岁。 只学法,不拜师 释地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船到中国登州,听到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新罗语,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新罗人!原来,中国胶东半岛沿海,各个大港口附近,都侨居着一些新罗人。而且,很多地方已经形成定居的新罗村、新罗坊,甚至沿海的一些大型寺院还设立了专门接待新罗求法僧的“新罗院”。 当时,登州是大唐与新罗、倭国人员贸易往来距离最近、最安全的航路。沿海地区的这些新罗侨民村落,大部分是作为新罗与唐朝的海上交通基地而存在的。从新罗、倭国前来唐朝的旅客,登岸后先由这些“乡人”接待,然后从这里西行前往长安公干,或转向五台山留学。那些商船大都也是从这里休整、补充生活物资之后,沿海岸南下前往楚州、扬州、明州(今宁波)经商。天长日久,许多人在当地娶妻生子定居下来,不再回新罗。然而,他们心中对祖国的思念、牵挂一分都没有减少。每当新罗有船开来时,他们都会热情接待,精心照顾从祖国来的“乡人”。 在文登新罗坊,释地藏遇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朴望乡,他几乎每天都会站在岸边一块突兀而出的海角悬崖上向东瞭望,因为大海的彼岸,就是他的故乡。久而久之,人们已经不记得他的原名,都称他为“朴望乡”。释地藏他们到来的那天,为故土来宾接风洗尘的朴望乡未曾饮酒心先醉,唱了一曲新罗乡歌之后,意犹未尽,又吟诵了一首自己所写的中文绝句: 皓首频东望,朝日上扶桑。 海上孤帆远,波涛接故乡。 朴望乡先生在华多年,熟知人文地理,当他得知释地藏想去五台山拜谒文殊菩萨时,马上给他画了一张详细的线路图,然后说道:“法师,我们新罗以及倭国来的僧人,几乎都要去朝拜五台山。您从我们这里向西走,到青州、淄州(今淄博)、齐州(今济南),然后转向西北,过德州,赴定州,从行唐县翻越长城岭,就进入了五台山境内。” 释地藏说:“我想顺路领略一番中华的大好河山,因而想到东岳、北岳看一看。” “应该,应该。”朴望乡连连称赞说,“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有一点,不到中华,不游历大唐河山,你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地大物博;不阅览中华风物,你永远不明白华夏文明的源远流长;不了解中华民众,你永远无法体会到中华文化的丰富多彩。” 他点点头:“多谢指教。” 朴望乡将自己画的线路图略微做了一些修改:“东岳泰山与北岳恒山,几乎就在您朝拜五台山的沿途,不用绕多少路。你从淄州拐向西南,就是泰山。然后从泰山向北就是齐州。北岳在河北道定州曲阳县,从那里到五台山也很近。” 释地藏笑着说:“您老真是活地图啊!” 朴望乡也笑了:“老夫入唐多年,就是迷恋中华山川风物、文化民俗,才落籍不归的。” 释地藏按照他指点的线路,顺利到达泰山。泰山之巅,传说是天宫的所在,所以泰山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帝王祭天的地方。登上泰岳绝顶,他充分理解了孔老夫子为什么“登泰山而小天下”。站在如此雄伟峻拔的高山之巅,看烟树苍莽如草芥,群山逶迤若细浪,众多山峰从四面八方向泰山涌来,呈现出“千峰拜岳,万山朝宗”的态势。 与雄视齐鲁的东岳泰山相比,新罗东岳吐含山,不过是个小山丘。只有游历了泰山这雄浑壮丽的大山,你的胸襟才会豁然开阔,心量才会拓展开来。 下山之后,释地藏直奔西北方向的金舆谷。这里峰岫高险,水石宏壮,清凉雅静,花草繁盛。然而,他到这里并不是来游玩的,而是为了朝拜以竺僧朗命名的朗公寺。竺僧朗自小出家,喜欢游方。公元351年,与僧湛、僧意一同来到泰山幽谷筑屋隐居——这是东岳泰山有记载的住僧之始。 在朗公寺,有人好奇地问释地藏这位从新罗远道而来的异域僧人,下一步要到什么地方。释地藏说,到五台山礼谒文殊菩萨。朝五台,拜文殊,几乎是每个僧人的夙愿,自然引得一片赞叹。然而,一个毫不起眼的云游僧却冷冷一笑,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菩萨若有固定的住所,还是菩萨吗?多少年来,你也到五台山,我也朝五台山,多少人像智冲一样,当面错过了真文殊!” 这僧的话里,涉及了一个著名的公案。 隋唐初期高僧法顺(公元557~640年),被后世尊为华严宗初祖,曾受到过隋文帝与唐太宗的皈敬。晚年,他隐居终南山,宣扬华严教纲。有一天,一位弟子前来辞行,说:“弟子想要往五台山礼拜文殊菩萨。”法顺和尚递给他一个小锦囊,让他在五台山遇到非同寻常的事情时再打开。弟子随即动身来到五台山。然而,他找遍了五台山的山山岭岭,也没有找到文殊菩萨。一日,他遇到了一位相貌奇特的老者,老者询问他来五台山的目的。弟子回答道:“我来礼拜文殊菩萨。”老者说:“文殊菩萨不在五台山,已经到长安教化众生去了。”弟子追问:“哪位高僧是文殊现化?”老者说:“法顺和尚。”弟子失声叫道:“那是我的师父!”就在他震惊不已之时,那老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打开师父的锦囊,上面写道:“游子漫波波,台山礼土坡;文殊只这是,何处觅弥陀?”弟子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追随多年的师父真的是文殊化身。然而,等他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回长安时,法顺和尚已于前一日圆寂了。这才叫当面错过。 于是,释地藏真的没有像大多数新罗僧人那样去朝礼五台山,而是直接向嵩岳而去。 释地藏从新罗到达中国时,禅宗中的北宗教主神秀大师已经圆寂,其嗣法弟子普寂奉皇家之请,正在中国禅宗的发祥地中岳嵩山“统领徒众,宣扬教迹”。 嵩山地处中原,是佛教最早流播之地。梁武帝普通七年(公元526年),菩提达摩航海来到中国,当年十一月到达少林,在太古洞九年“凝住壁观”,将一种全新的禅法传入中原,少林因而成为中国禅宗第一祖庭。 当时,中国禅宗第七代传人普寂禅师,住持在嵩岳规模最大的道场嵩岳寺。嵩岳寺位于太室山南麓,林泉秀美,风景如画。在这里,他初次接触了新罗所不曾有的禅宗之法。以不染为解脱之因,以无取为涅槃之会,通过“摄心”坐禅,自证潜通。 释地藏在来中国之前已经构想好了:不拜一师一祖为依止,不以一宗一派为归属,不拘于一家之说、一师之言、一宗之法,要博采众长,广学法门,融会贯通,集中国佛教之大成。同时,他依然保留着新罗花郎道那种忠孝义悌思想,虽然那位为他剃度的无名老僧一去杳无踪迹,但释地藏总觉得那是自己唯一的师父。因而他在中国,不管遇到名望多么显赫的大宗师,他也只学其佛法,而不正式拜其为师。正是源于此,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当普寂大师应皇家之请,入住洛阳敬爱寺时,他也离开了嵩岳寺,西行长安。 中国佛教八大宗派,其中三论宗、唯识宗、律宗、华严宗、密宗五大宗派的祖庭都在长安。而此时,正值开元盛世,西域、海东高僧纷至沓来,均汇聚于京城长安,国内大德也云集城中,各大寺院香火氤氲,讲肆[35]门前车水马龙,中国佛教达到了空前繁荣的时期。释地藏到长安,犹如虎归深山、鱼回大海,他如愿以偿地穿梭于各大坛场之间,往来于各位高僧讲座之下,如饥似渴地学习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佛教义理,尽情吸纳着千百年来荟萃而出的佛教精华。 这一待,就是三年。一日,释地藏听说金州(今陕西安康)有一座新罗寺。他感到很好奇,遥远的中国内陆,如何像登州沿海一样,也有专门为新罗僧人所建的寺院?于是,他专程前往金州一探究竟。 原来,金州新罗寺乃慈藏的门人僧实所建。当年,他们师徒从新罗入唐后,慈藏到终南山修行,而僧实则随同使者来到了金州。他看到汉江眷恋不舍,因而请当地政府立寺以遣乡思,并命名为“新罗寺”。释地藏到来时,金州新罗寺已经残破不堪。然而,他一眼就看了出来,寺院大殿正门两侧的石赑屃[36],与新罗京城四天王寺南端的那两个赑屃一模一样。而且,金州新罗寺大殿的方向是坐西南朝东北,恰恰朝着朝鲜半岛的方向。 释地藏多方化缘,筹集资金,耗时整整三年,重建了新罗寺。至此,他已经入唐整整十二年了,当初他从新罗携来的那只幼犬善听,已经长成了雄赳赳的“武士”。当年,在翻越莽莽秦岭之时,他曾经遭遇了一只硕大的金钱豹。若不是善听拼死搏斗,生生赶跑了那只丛林幽灵,他早已经葬身在豹子的肠胃里。这些年来,善听忠实地伴随他走过了许多艰难险阻的旅途,不止一次将他从野猪、黑熊乃至强盗的刀下救出来。 一日,新罗寺来了一位从巴蜀云游而来的僧人。他说,他在资州德纯寺[37]见过一位法号“无相”的新罗僧人,十分敬重其道德。今日路过金州,看到了新罗寺,就来挂单了。 释地藏仔细向他打听那位新罗僧人的相貌之后,捶腿惊叹:“阿弥陀佛,他果然是无相禅师!在新罗,我找得他好苦。没想到,他也来了中国!” 地藏的大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无相的确也来大唐求法了,不过,他比释地藏来得晚。 唐开元十六年(公元728年),无相与新罗遣唐使一起渡海来到中国。到达长安后,受到唐玄宗召见,编籍于大禅定寺,修学禅法。 当时,中国禅宗最盛行的三大派别,都从五祖弘忍的座下流出:其一曰南宗,以岭南六祖慧能为创建祖师;其二曰北宗,以“两京法主”神秀为首;第三曰剑南禅派(净众宗),以智诜为肇始者。 无相为深造佛学,离开长安禅定寺,周游涉猎,来到蜀中资州德纯寺,想礼拜智诜的衣钵传人处寂为师。当时处寂身体有恙,拒绝了他的求见。拜师不得,求法无望,无相不觉泪如泉涌。他想自己不远万里,冒死航海,就是为了修学禅法,了脱生死。而今求师无门,生亦何益?于是,为表诚心,他毅然决定效仿禅宗二祖断臂求法的精神,燃指为灯,供养尊师。 燃指,也就是燃烧自己的一根手指,用以表示信仰的诚挚、求道的决心。那日,无相首先在大殿举行种种仪节礼诵,念忏悔文,然后跪在处寂大师卧室门前,沾上蜡油,点燃了自己的手指…… 自己的肉体生生在烈火中燃烧,自然痛彻心扉。无相便一心念佛,求师接引。说来也怪,他慢慢觉得痛苦减轻了些,继而,心灵渐渐清定,最终智觉朗然。当他从心里观照佛祖释迦牟尼的涅槃妙心,通过摩诃迦叶传至达摩,继而东传中国,而今就在眼前之时,他完全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全身八万四千毛孔一齐竖起,心中一片清凉…… 处寂得知那位新罗僧人燃指拜师,感到他不是一般的求学者,便抱病与之相见,并正式收他为徒。 等到释地藏寻迹前来之时,无相已经随侍处寂两年,并遵从师命隐居于天谷山,行头陀法——也就是修苦行。 释地藏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御河沟一块大岩石之下,找到了无相栖身的茅草棚。域外逢知己,他乡遇故友,其惊喜难以形容,其欢欣无以言表。可是,无相以纸为衣,以草为被,山中无粮,便用草籽、松花掺观音土为食。于是,释地藏也便随他睡乱草窝、吃观音土。 无相居山,既不礼忏,也不拜佛;既不研修义理,也不诵读经典,每日只是闲坐而已。释地藏问他:“你在天谷山隐居多时,连庄稼都不耕种,连衣服也顾不上缝补,究竟在作何事业?” 无相说:“总不作,只是忙。” 原来这就是智诜禅师所开创的剑南禅法:“一念不起,念念无失;一物不作,物物不违。”这种与众不同的修行方法,表面上看只是闲坐,而实际上则是事事用功、时时用心。 无相进一步解释说:“心中念头不起,犹如镜面能照万象;而一旦念起,犹如铜镜的背面,什么都不能照见。” 祖师古训曰:打的念头死,许汝法身活。释地藏总算明白了剑南禅法的根要。这种禅风,对他后来的住山修行影响很大。 一天,他们居住的茅棚来了一位居士,问无相:“禅师,人们都说世界上金刚石最为坚固,所以大智慧的精髓名为《金刚经》。可是,慧沼法师(公元651~714年)却说,金刚非坚,愿力最坚。这句话如何理解呢?” 无相禅师耐心开示道:“在修学佛法的道路上,我们难免因为惰性习气、机缘不巧或者业障现前等原因而退失菩提心。也就是犹豫,彷徨,打退堂鼓。这时候,必须依靠我们的愿力来支撑、来鞭策,才能坚持下去。故而,历代高僧大德的道业成就,乃至诸佛菩萨的道业,无一不是依靠誓不退转的愿力所完成的。比如,普贤菩萨的十大愿,观音菩萨的十二大愿,阿弥陀佛的四十八大愿,等等。” 释地藏说:“众生业力不可思议,菩萨愿力亦不可思议。诸佛净土、极乐世界,都是愿力成就的。” 那居士想了想又问道:“为什么一个人想要成佛,必须发愿要普度一切众生呢?” 无相禅师道:“就像一棵树,众生好比是树的根,菩萨如树上开的花,佛便是树上结的果。若想让一棵树开花、结果,就必须努力灌溉树的根,并且爱护它、照顾它。否则,树根受到损害,整棵大树就枯萎了,又怎能开花结果呢?所以《华严经》说:欲作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 释地藏补充道:“欲求无上菩提,必度无量众生。众生是佛菩萨的福田,只有广种福德,才能成就圣果。同时,愿有多大,心就有多大。誓愿越广大,誓愿的力量也就越强大。” 那居士转而问他:“这位法师的誓愿是什么呢?” 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居士惊呼:“我的天哪,您的大愿与地藏菩萨的悲愿一模一样!” 无相禅师笑着说:“他法名地藏,自然应该向地藏菩萨看齐。” 在资州德纯寺,释地藏还结识了处寂的另一位剃度弟子——道一(公元709~788年),一位注定要震惊天下的禅者,一位流芳千古的高僧。他俗姓马,容貌奇异,走路像牛行,眼神似虎视,后世称马祖道一。 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处寂大师行将谢世,遣人将无相召回德纯寺,将衣钵传授给他,说道:“善自保爱,觅好山住去。” 处寂谢世后,无相成为剑南禅法的第三代嗣法传人,但他没有出任德纯寺住持,依旧回到天谷山隐居坐禅。当时,年轻禅僧道一在渝州(今重庆)受具足戒后,暂住长松山,时常来拜访无相,或一同坐禅,或交流禅修心得。一来二往,道一自然也结识了释地藏,三人经常一同交流心要,可以说是亦师亦友。 那日,道一约了释地藏,一同来天谷山造访无相。黄昏时分,他们三人在茅屋前的石头上品茶,忽然听到那边的山岭上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 一杖一袈裟,天涯又海涯。 风霜铜钵里,辄幻妙莲花。 抬头,前面的山坡上走着一位脚穿草鞋、手拿禅杖、头戴斗笠、腰挂瓶钵的禅僧。他走如行云流水,分外洒脱;唱得无拘无束,旁若无人。无相看天色将晚,好心地问道:“请问禅师,您可有住处?” 没想到,那云游僧反问:“请教,哪里可住?” 三个人从他那看似普通的话里,都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凛然禅机。《金刚经》说:“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切法无自性,故为无所住。无住,正是修行人孜孜以求的“空性”状态。既然是空,如何住?因而,当云游僧问哪里可住时,他们三人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更没想到的是,那僧又问:“你们不是号称‘住山人’吗?怎么连个住处都不知道?那么,再请问,哪里不可住?” 是啊,法无自性,虽然无所住,却也随缘而生。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也就是说,随缘放下,十字街头也能安禅。再说,就是从云游僧的角度来说,山洞、树下,何处不能安眠? 释地藏感到他的口吻有些熟悉,不知为什么,心中忽然想到了十多年前他在泰山朗公寺所遇到的那个神秘的云游僧。因而,他追问道:“请问禅师,您从哪里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会说“从来处来”,然而,再次出乎三人的预料,那僧实实在在地回答说:“从南岳怀让和尚处来。” 南岳怀让(公元677~744年)乃六祖慧能高足,于唐玄宗先天二年(公元713年)住于南岳衡山般若寺观音台,宣扬慧能学说,开南岳一系。与青原行思的法系,同为南宗顿禅两大法流。 慧能乃是一个不识字的樵夫,然而,五祖弘忍却偏偏将禅宗衣钵传授给了他。因而,他们对慧能弟子——南岳怀让的禅法颇感兴趣,道一出面问道:“南岳禅法如何?” “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这“三无”,可以看做是六祖慧能所传的顿悟法门的总则,也可以称之为禅宗修行的总纲。无相、释地藏、道一这三人,都曾在禅修上下过工夫,一听此言便豁然开朗。古人云:一灯之光,能破千年黑暗。信不虚也! 等他们回味过来,哪里还有云游僧的影子?苍苍莽莽的山野里,随风传来他随心所欲哼唱的歌声: 春听莺歌燕语,妙乐天机; 夏闻蝉鸣高林,岂知炎热? 秋睹清风明月,洞悉禅意; 冬观雪岭山川,清净世界…… 好一幅禅客四季生活画卷!年轻小僧道一心驰神往,不禁怦然心动。第二天,道一便约了释地藏一同告别无相禅师,离开资州,云游天下去了。 这一年是为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 释地藏携白犬善听,与年轻的禅友道一相约出川,到广大的下江[38]云游。本来,他们若是有充足的盘缠,可以从资州乘船沿资江而下,到泸州就进入浩浩荡荡的万里长江。然而,他们是两个口袋空空如也的穷和尚,无钱买舟,也就无缘体验“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峡江快意。于是,他们草鞋为船,竹杖为马,沿着纤夫在悬崖峭壁上踩出来的山路,用脚底板丈量峡江的曲折,用心体验“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之艰险。 不一日,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千难万险,总算走出了长江三峡。到这里,两人不得不告别了:释地藏要去当阳,参谒中国四大古寺之一的玉泉寺;而道一仰慕六祖慧能南宗顿悟之禅,要到衡山去拜见南岳怀让大师。 道一像一只马驹子,撒着欢儿、尥着蹶子得得得一口气跑到了衡山般若寺。然而,他乘兴而来,却败兴而去——南岳怀让住持的寺院,既不讲经学法,也不打坐说禅,僧人们每日里只是挑水打柴,耕田搏饭。道一失望极了,便转而到山那边的传法禅院挂单,每日到寺外的僻静处坐禅。 其实,从道一走进般若寺那一刻,南岳怀让就已经注意到了他。因为当年在他离开曹溪的时候,六祖慧能告诉他:你门下将出一匹马驹子,纵横驰骋,踏平天下。怀让认定,这个俗姓马的禅僧,就是师父所悬记的“马驹子”。道一初来乍到便傲然离开,似乎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所以并没有挽留。等到道一在那边打坐了一些时日,他才不紧不慢地前去传法禅院。 怀让沿着曲曲弯弯、山花烂漫、茅草掩映的小径,走到传法禅院后面的山冈。他看到,一株虬龙盘曲的苍松下,兀兀孤坐着一位青年禅僧。那坐禅僧似乎早已与周围的山川草木融为一体,不动不摇,不闻不看,呼吸大概也中断了吧? 他就是道一。 怀让径直走到他的面前,站了良久,才徐徐问道:“你这样天长日久地枯坐,究竟图个什么?” “图将来做佛!”道一用不屑一顾的口吻回答,连眼皮都未抬。 怀让见状,便不再问,随手拣起一块砖头,在岩石上磨了起来。 “咯——吱——嘎——吱……” 这刺耳的磨砖声,在力求心静的道一听来,比山崩地裂还响,比夜猫子叫魂更难听。忍,忍,忍!佛陀说过,忍辱是菩萨修行的方法之一,道一就强忍着。但是,那怀让总是磨个不停。那破砖头与岩石摩擦的声音尖厉、怪诞,简直就像一枚枚钢针,钻进道一的耳朵里,扎入他的大脑中,穿刺着他的每一条神经……道一忍无可忍,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终于睁开了眼,恶狠狠地瞪着怀让。 然而,这时的怀让反而不理睬道一了。他头不抬起,目不斜视,自顾自地磨砖。那副专心致志、无暇旁顾的样子,活像他是在打磨世界上最珍贵的钻石。道一被他如此认真地磨一块砖的神态所吸引,不禁好奇地问:“你如此仔细地磨那砖头干什么?” “我要将它磨成一面光滑明亮的镜子。” “烂砖头,岂能磨成镜子?”道一半是疑惑、半是讽刺地说。 “你既然知道砖头不能磨成明镜,那么像你这样整天呆呆枯坐,就能坐成佛吗?”怀让终于说出了磨砖的目的,原来这都是为了启发道一。道一听了怀让的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怀让从树下拣起一根枯枝,往道一坐禅的卧牛石上抽打了几下,慢慢悠悠地说:“这就像赶牛车,半路上车停了,你是打牛呢,还是打车呢?” 是啊,六祖慧能说过: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佛教修行,明心见性是关键。整天打坐若不观心,练的只是禅定功夫,与心灵则没有交涉! 如醍醐灌顶,如甘露润心,道一言下大悟。智慧之花灼然于心灵之内,喜悦之泪潸然于眼眶之外。他向怀让深深地拜了下去…… 道一的开悟,是中国禅宗史上轰轰烈烈的大事,带来了禅宗的极大繁盛。他的呼啸出世,正如六祖慧能预言的那样,禅机峻烈,禅风宏阔,大机大用,大开大阖。一柄拂子扫荡寰宇尘埃,一条禅杖量尽天下英才。他以博大的气度、灵动的智慧,将深奥玄妙的禅理,显示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之中,使得每一个普通人都能体会到禅的超越,感受到禅的风采,领悟到禅的般若慧光。于是,四方学者,云集座下,天下僧衲,望风来归;千僧万指,蔚为大观。因此,道一住持的寺院有“选佛场”之称。因他俗姓马,此后的禅僧大都出自他的门下,所以后人称他为“马祖”。 在道一南下的同时,释地藏向北而去,走进了天台宗的发祥地——当阳玉泉寺。玉泉寺位于荆州当阳县玉泉山东南麓。玉泉山风光旖旎,景色新奇,形似一只倒扣着的大船,故而又名覆船山。 释地藏站在由玉泉流淌而成的小溪边。他的左手是“天下第一关庙”,右侧的覆船山山脚则是关云长显圣之处。五百年前,这荆襄(荆州、襄阳)之地,正是魏、蜀、吴三国反复争夺的战场,多年厮杀的硝烟在他胸中激荡。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一个国家不是建立在残酷杀戮、严厉镇压、强行管制的基础之上?纵观历史,古往今来,哪一位皇帝、哪一位国王、哪一个政权是为了天下百姓?如果说他们也给人民一丁点好处,那也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延续自己的特权罢了!他们谁肯像地藏菩萨那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哪一位帝王具有一切为民的牺牲精神?呜呼,哀哉。他又想起了一则关于地藏菩萨的传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无量劫之前,有两位国王,他们二人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交流、研究治国方略。作为国王,他们必须思考,怎样才能使得自己的国家富裕强盛、人民幸福安康。 他们深深地感到,当一个好国王真的不易。内忧外患,无一日不操心;天灾人祸,无一夜能安眠。强敌窥伺,必须富国强兵,时时刻刻预防外敌侵略。地方官吏为非作歹,以权谋私,欺压百姓,民众怨声载道,必须处置贪官污吏,安抚民心…… 为了治理好国家,让自己的国民过上平静、安全、幸福的生活,两位国王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机,耗干了心血。他们曾经制定了各种法律,也推行了一系列的政策。然而,他们的法规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制约人们的行为,但人的心灵没有依止之处、没有归宿、没有信仰,所以也就没有道德底线,良心丧失,道德败坏,世风日下。 正当两位国王焦头烂额、走投无路时,他们遇到了佛法,明白了缘起的道理——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众缘和合而成,因缘而生,也因缘而灭。也就是说,万事万物的生成、存在、变异、消亡,都是有原因、有条件的,都有相对的互存关系。简单地说,就是因果。 于是,他们首先从自身做起,修行佛法,奉行十善业——十种善良的行为:不杀生、不偷窃、不邪淫、不撒谎、不骂人、不搬弄是非、不骗人、不贪、不嗔、不邪见。他们不但自己修学佛法,尽全力做好国家事务,利益全国人民,而且在各自的国内推行佛教,用五戒十善要求民众,起到了前所未有的良好效果。 然而,也有一部分国民不具善根、不信因果,偏偏要做损人利己的事,以身试法,危害乡邻百姓。而一些官员更是口是心非,欺上瞒下,鱼肉百姓…… 更主要的是,他们的国土之外,其他国家都不尊崇佛教,不相信佛陀所说的真理,可谓坏事做绝,恶行遍地。那些信佛的善良人,反而经常被本国、外国的那些恶人欺骗、欺负,导致了信心退失…… 两位国王自然很心焦,坐在一起商谈良久,都认为必须广设各种方便法门,引导全世界的人们弃恶扬善。于是,一位国王发誓愿说:“我希望自己尽快成佛,这样我就有了无穷的智慧、广大的神通,来拯救、度脱这些遭罪受苦的众生。” 而另一位国王则发下这样的誓愿:“若不先度脱这些受苦受难的众生,令他们得到安乐,并最终得道成佛,我决不成佛。” 那位发愿尽早成佛的国王,后来果然成佛了,号“一切智成就如来”。而那个发愿要尽未来际永度众生,不肯自己先成佛的国王,就是地藏菩萨。 心中有鬼,地狱自现 释地藏不知不觉在荆襄一带参学了四五年时间。时光荏苒,距他入唐已有二十一个春秋。这些年来,他先后系统地学习了唯识宗、华严宗、律宗、天台宗教义,接触了净土宗的修行方法,更曾经亲自尝试了禅宗三大流派——南顿、北渐、剑南宗的禅法。因而,已经到了应该闭关静修,将各大宗派的理论、修行方法融会贯通的时候。于是,那座多年前就已经在他梦中出现过的大山,那九座状如莲花的山峰,再次清晰地映显在他的脑海里。于是,他背起行囊,沿着长江北岸去寻找那理想的静修之地。 在一个大路口,他远远看到前面路边躺着一个年轻的妇人,她身边坐着一个哭哑了嗓子的三四岁幼童。不知为什么,过路的人们不但对她们娘俩不闻不问,反而都用手捂着鼻子,快速离开。 他想都没想,立刻走了过去。难怪人们纷纷躲避呢,那垂死的妇人面色铁青,神态狰狞,模样极为可怕。她很像是得了狂犬病、霍乱之类的瘟疫,人们害怕被传染,所以没有一个人肯上前帮助她。 那年轻妇人看到释地藏,似乎想努力笑一笑。然而,她那神色却像恶鬼龇牙咧嘴一般。妇人断断续续地说明,她与丈夫原籍金陵,夫家姓李,早些年外出谋生,以杀牛宰羊为业。一年前,她丈夫忽然得了一种怪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受尽病痛折磨,最终还是在一个月前命丧黄泉。生活没了着落,她携子踏上回乡之路。不料,途中贫困交加,一病不起,倒在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路旁。 她泪流满面,无限诚恳地说:“法师,您一定是佛菩萨派来听我最后忏悔的。我和丈夫是罪有应得,祸害了那么多的生灵,怎么可能不受报应呢!” 释地藏也无法安慰这个身心无限痛苦的妇人,只能抱起她那可怜的儿子,将自己带的干粮送进他饥肠辘辘的小嘴里。孩子有了吃的,便停止了哭泣。那垂危的妇人看看释地藏,再看看他怀抱的儿子,脸上终于露出一缕欣慰的笑意。随即,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病痛越来越严重,面色越来越狰狞,好像有无数讨债的小鬼在揪她的肺,在啃她的肝,在剜她的心…… 她拼尽最后的力气说道:“可怜我儿,没了爹娘,将来孤苦伶仃……法师,您大慈大悲,看在民女最后忏悔的分上,请您将他送到金陵,让这可怜的孩子回到他爷爷奶奶身边,也好有个照应。保我家的香火不断……” 释地藏眼含热泪,郑重地点点头,向妇人保证将孩子送回金陵。他问道:“他爷爷家住在金陵什么地方?” “……钟山下,太、太平门……” 妇人尚未将具体地址说清楚,就带着无尽的遗憾、无尽的牵挂殒命而去。 从她那因极端痛苦而严重扭曲、严重变形的脸上,释地藏分明看见女人和她丈夫在业海里沉沦呼号,在欲火中辗转熬煎,后面还有无穷无尽、苦不堪言的地狱在等待着他们…… 他痛惜得热泪长流,却也毫无办法。因为现在的他实在没有力量与办法去拯救他们,只能好好照顾他们留在世上的骨肉,也算是对他们的些许慰藉。因此,释地藏更坚定了悟道的决心,好早日度众生得道解脱。 他化缘安葬了那妇人,便带着孩子朝东北方向的金陵走去。半路上,他隐隐约约感到,他似乎错过了那梦中的大山,离之渐行渐远。 行行复行行,释地藏背着那孤儿,领着白犬善听,走走停停,总算走到了金陵。 自三国时期吴国孙权皈依康僧会起,金陵一地遂成为南方的佛教中心。六朝时期,南朝王室都尊奉佛教,因此这里高僧云集,寺院众多。当时著名的道场有龙光寺、瓦官寺、兴皇寺、道场寺、祇园寺、庄严寺、光宅寺、大爱敬寺、乌衣寺等名刹。此外,本地佛教胜迹众多,如钟山灵谷寺、牛头山普觉寺、幽栖寺、鸡笼山、石头山…… 然而,释地藏无暇参礼那些名山古刹,因为他为那孤儿寻找家园的事遇到了极大麻烦。这些年来,物是人非,金陵的人口变化很大,李姓又是最大的姓氏之一,他在太平门附近连续找了几天,连一丁点眉目也没有。没办法,他只好夜间住在太平门西边的一座破茅屋里,白天挨家挨户打听。可是,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钟山、紫金山,在太平门一带来回找寻了几遍,也没找到孤儿的爷爷奶奶。于是,他只好扩大范围。可是,在偌大的金陵城寻找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人,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有一天,他背着孩子向西北方向边走边打听,不知不觉走到了路的尽头——长江岸边。因为他沿着这条大江一路走出了四川,也因为他曾在荆州一带参学多年,他对这条浩浩荡荡的大江感到十分亲切,好像与它有着特殊的缘分。他正望着不断流逝的江水思索下一步的打算,忽然听到了一阵吟诵声: 大士誓愿不可测,远悲周遍无量劫。 众生尽后誓方休,地狱空时愿始歇。 教化众生开道场,似梦非梦江岸瞥。 南陵西去会九子,青山之阳有灵帖。 这嗓音,这口吻,释地藏似乎很熟悉。于是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江面上看到了一只轻舟,小舟上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僧人。这背影他似乎很熟悉,却又想不起他究竟是谁。好像是多年未见的师父,又像那位神秘的云游僧。听那偈子,前半阕是在颂扬地藏菩萨,而后半阕的意思,好像是在点化他。 南陵西去?青山之阳?为了弄明白偈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为了看看他到底是谁,释地藏急急忙忙跑下江岸,向江水边赶去。然而,那奇异僧人所乘的小舟更加奇特,它逆水而行,却比那些顺风顺水的船行得还要快捷,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不过,他大致明白了,他不该继续像无头苍蝇似的在金陵城瞎撞了,应当沿着长江逆水而上,到金陵的上游寻找理想的修行之地。出发前,他想找一户合适的人家收养这个孤儿。可是,那孩子和他熟了,死活不离开,每次被陌生人抱走,他都会声嘶力竭地大哭,拼命抓咬那些力图带走他的人。无可奈何,他实在不忍看孩子那无助、恐惧、痛苦的眼神,只好打消原来的心思,继续将这可怜的孩子带在身边。当那孩子确知释地藏不会再将自己送人之后,脏兮兮的小脸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扑到他怀里,叫了一声“爹爹”。他自然不能给他当爹,就收他为徒,给他起名为“怜生”。 一个中年和尚,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一条怪模怪样的老白犬,一同离开金陵,向长江上游走去。 不一日,他们来到了涂县芜湖镇(今芜湖市),这里有一座山,山上全是红褐色的土壤,故名赭山。赭山一直是一片无主的山场,九道山脊犹如九条蜿蜒而行的赤龙向外伸展。这里距离镇子不远不近,山势也不险峻,很适合修建寺院,但作为隐居静修之所则不太理想。 芜湖以上的一段长江,江流曲折,岸如盘龙,所以他没有沿着江岸走冤枉路,而是经奎湖直趋南陵。 他们一行刚刚踏进南陵城门,就被一位白白净净、满身书卷气的中年人拦住了去路。那人自我介绍说:“学生俞荡,乃南陵本地人士,敬请圣僧到寒舍一叙。” 僧人是凡圣同居,只有得道的高僧,才能称为圣僧。释地藏哭笑不得,说道:“俞员外,您认错人了吧?我只是个游方僧人,并非您要找的圣僧。” “您是不是姓金?”这俞荡问得好生奇怪。所谓出家,就是要出离俗世,所以,问出家人的俗姓,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俞荡大概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失礼,赶紧补充说:“大师,学生并非故意冒犯您。只是昨天晚上,学生做了一个十分奇特的梦,梦见土地爷告诉我,今日城中将有一位从海东来的金菩萨路过。所以,学生便专程恭候,与您结个善缘。” “贫僧俗家的确姓金,也确实是从新罗来的,不过……” 俞荡听到他真是从海东来,不等他再解释,一挥手,在路旁等待的轿子立刻来到释地藏跟前,轿夫们不由分说,将他与怜生请进轿子,抬起来就走。轿子直接抬到了俞家的大门之内,他又被热情洋溢的主人请进了窗明几净的大客厅之中。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果然,他刚刚喝了一杯热茶,尚未品尝丫鬟端来的点心,就听得客厅之外有一个女人怪声怪气地叫喊:“你们不安好心,听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就找了一个新罗来的游方和尚降伏我。姑奶奶不怕!姑奶奶是罗煞鬼,什么姓金的和尚、牛鼻子老道、巫师婆子,道行都没姑奶奶大!和尚,小心你的秃瓢被姑奶奶敲成漏勺!” 释地藏走出客厅,却见一个中年汉子在庭前一边疯疯癫癫地手舞足蹈,一边指着他喊叫。奇怪的是,那女人的声音,分明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俞荡赶紧指挥三五个伙计将那阳形阴声的人强行弄走了。 重新回到客厅,不等释地藏询问,俞荡便主动解释道:“大师,实不相瞒,学生就是因为此事才请您登门的……” 原来,这俞荡祖上的几代人,一直是南陵地方的世家豪门,在南陵城中以及金陵、池州都有店铺买卖,乡下也有几百亩水田。他本人酷爱读书,却又不愿意混迹官场,所以学而不仕,从来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祖上积德,他遇到了一对好管家,男的主外,女的管内,将他偌大的家业经营管理得井井有条。他每日里不用操闲心,读读书,吟吟诗,写写字,日子过得富足而又恬静。 然而,好景不长。去年,女管家,也就是男管家的太太忽然得了重病,临终之前,她当着主人俞荡的面,拉着丈夫的手,恋恋不舍地说:“我太眷恋你了,实在舍不得离开你。临死前,我要你当着老爷的面发誓,我死了以后,你不能忘了我而去找别的女人!否则,我要变成厉鬼,天天缠着你,跟你算账!” 说完,女管家就去世了。刚开始,她的丈夫——男管家沉浸在丧妻的悲痛之中,没有张罗再婚。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位有血有肉的壮年汉子,半年之后遇到了一个称心的女人。那女人也喜欢他,两人就换了书——相互交换生辰八字,定了终身。 自从男管家订婚那天起,每天夜里前妻的鬼魂都来骚扰他,骂他不守诺言,数落他背信弃义。难以置信的是,那女鬼对他与新人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讨好未婚妻时所送的小玩意,他们换书时互赠的礼物,那女鬼都能做出详细的描述。她甚至知道新人的生辰八字,可以复述他俩之间的对话…… 男管家被缠得长期失眠,精神恍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之时,与平常无异,大小事情处理得合情合理;而一旦那女鬼附体,他就完全迷失了自己,连嗓音都变成了那吓人的女声。 俞荡宅心仁厚,自然不会将管家一推了之。可是,他请过跳大神的巫婆,用过专门镇妖驱鬼的符咒,也找过多位神通广大的道士作法,却根本不见成效。那女鬼反而越来越猖獗,不但折磨她生前的丈夫,而且还窥探、宣扬其他伙计、佣人的私密,弄得人心惶惶,搅扰得整个俞家上下都不得安宁。 俞荡是读书人出身,饱学儒术,本来对“怪力乱神”不感兴趣,而今无可奈何,有病乱投医,见庙就烧香。昨天他到土地庙烧香许愿之后,夜里土地爷给他托梦,说是明天城中有海东圣僧到来,能制服那女鬼。于是今日天一亮,他就到城门口等待,终于将释地藏请到了家中。 “大师,您看,您从来没有到过我们这里,但您从哪里来、您出家前的姓氏,那女鬼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不是太神秘莫测、太难以置信了?” 释地藏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俞荡被他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忐忑不安地试探说:“大师,土地爷指点我,说您能制服那女鬼。您看……” 释地藏还是高深莫测地一笑,说:“您派人去将管家请来。记住,是好言好语地请,不要用强。” 不一会儿,那管家随人走了进来,在释地藏面前昂然而过,然后趋步到俞荡面前,像女人那样道万福,并作女人拜——这就是说,他现在仍处在女鬼附体状态。 释地藏不紧不慢地问他:“你真是个女鬼?” “那当然,”管家说,“难道你听不出我是女人的声音?我就是他死去的妻子!他在我死后所做的那些缺德事我都知道!他怎样与那个女人亲近,他们未婚就偷偷摸摸地在一块睡觉,我都清楚!我还晓得他俩在床上都说了些什么!那无耻的女人还问他,是和她睡好,还是和我睡好,她还……” 看得出,俞荡也好,那些旁观的佣人也好,对女鬼连这样绝对私密的事都知道,连那些细节都清楚,相当吃惊,脸上都泛起十分复杂的表情。释地藏猛然一挥手,制止他再说下去,并插话说:“你是他的妻子,他的一举一动自然都瞒不过你。不论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你都知道。” “那当然!不光是他,就是你们所有的人,谁心里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别想瞒我!” “这么说,你还是个聪明的机灵鬼。”释地藏好像也认可了她真是女鬼。 “那当然。” 俞荡悄声对释地藏说:“她生前就爱说这句口头禅,句句话不离‘那当然’。” 释地藏又说:“原来你丈夫的心里所想,你都知道,那么,现在他在干什么,你自然更清楚了?” “那当然!”女鬼底气十足。 “那好,我让他干一件小事,你若能回答上来,就让他解除婚约,终生不再另娶。不过,你若是回答不上来呢?” “他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当然能回答!若回答不了,我马上消失,今后绝对不再纠缠他!” “那好,一言为定。” “那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释地藏心中好笑:你不是女鬼吗?怎么变成了“大丈夫”?不过,他没动声色,与俞荡耳语了几句。俞荡悄然吩咐一个侍女什么。而那管家的神色明显紧张了起来。稍微等了一会儿,侍女端来了一小盅稻谷,递给释地藏。他全部倒在自己的手里,心中默默感受片刻之后,将稻谷全部转到管家的手里,让他紧紧攥住,然后问道:“机灵鬼,你不是神通广大吗?请问,你丈夫手里的稻谷有多少粒?” “……” 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然而,原来那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女鬼却一直默不作声。 “你不会连数都不会数吧?你可以多数一会儿。”释地藏宽宏大量地说,“哪怕你等到明天,只要能说对就好。” 管家大汗淋漓,等到最后,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奈地说:“连我都不知道,她怎么能知道呢?” 这句话泄露了天机——男管家知道的,女鬼都知道,他不晓得,她也就糊涂了。敢情,人和鬼是一体的,是这男管家心中有鬼! 那管家绝望地反问释地藏:“那么,您知道是多少粒吗?” “九十九粒。” 管家松开手,仔细数了三遍,果真是九十九粒。他浑身打了个寒战,砰然倒地,不省人事。释地藏不让任何人动他。过了一会儿,男管家像是从迷梦之中慢慢醒来,从此之后,那女鬼再也没有出现过。 俞荡自然是千恩万谢,非要拿出一大笔钱,在南陵城里为释地藏盖一座寺院,供其居住。释地藏自然不肯答应,只是将怜生的身世告诉俞荡,委托交往广泛且有生意往来于金陵的他继续打听孩子家人的消息。 临别,俞荡还是不死心,再次挽留他:“大师,您要到哪里去?哪个地方有如此大的魅力,这样吸引着您?” “具体什么地方,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这南陵的西边,大概是青山之阳吧。” “南陵的西边?青山之阳?”俞荡略一沉吟,不太肯定地说,“是不是青阳?” “青阳?” “对,南陵西面稍稍偏南的地方有一个大镇,名叫青阳。历史上,那里曾经一度作过南陵县治。” 释地藏明白了,他梦中的理想清修之地,一定就在青阳镇附近。 俞荡一直将他们三个送出了城,并反复表示,请释地藏安顿下来之后给他一个信,今后有什么需要,他一定不遗余力。 释地藏挥挥手,最后说:“好的,今后肯定有缘再会。” 领着孤儿,入九华山苦修 离开南陵的第二日中午,释地藏背着怜生、领着善听行至青阳镇内,遥见西南方向一列大山耸入云霄,宛若翠屏横空,连绵不绝。经打听,名为九子山[39]。于是,他们连午饭都没有乞讨,直奔九子山而去。他连续跋涉了三四个时辰,到天黑时走到了九子山北麓松阳里的老田吴村。在这整整一天里,中午的时候他将仅有的一块干粮给了小怜生,而他则粒米未进。因而,他在村头的水井旁停下歇脚时,腹中饥火燃烧,脸色泛青,浑身乏力,恶心干呕,已是不能动弹了—— 长期的艰苦跋涉,近来又拖着一个孩子,不但早已经拖垮了他的身体,而且几乎消耗尽了他的心力。而今骤然间接近了自己的理想之地,所以精神一放松,身体也就彻底垮了下来。 幼小的怜生自然不知道师父的状况,但那条跟随了释地藏多年的老狗善听颇通人性,撒腿向村中跑去。它来到村里最高大显赫的一座门楼前,一边抓门,一边汪汪叫了几声。 这九子山北麓的老田吴村,是江南有名的千年古村。西汉时期吴氏始祖吴栋材弃官隐居于九子山下,世代繁衍生息成为一大望族,俗称“老田吴家”。而白犬善听所找的这户人家,主人名叫吴用之,是吴家的族长,也是村里最富裕的大户人家。他平时乐善好施,听到门口有动静,以为是有讨饭的乞丐上门,就走出来查看。可是,门口除了一只毛色灰扑扑的大白狗,并无一人。那狗看见他,人立起来,两只前爪合在一起,冲他拜了拜,调头向村外跑去。吴用之虽然觉得蹊跷,但没在意,转身回到家里。然而,就在他刚要关门的时候,那只白犬又转了回来,再次前爪合十,向他拜个不停。 吴用之心中一动,感到这只白犬仿佛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而那个地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他决定随它去看个究竟。 吴用之跟着白犬小跑着来到村口,在水井旁发现了昏昏欲睡的释地藏和一个小娃娃。他赶紧把释地藏搀扶起来,领着小娃,连扶带扛地把释地藏送到了附近的吴家祠堂。然后自己赶回家,拿来斋饭素菜,供一老一幼充饥。 人是铁,饭是钢。吃饱喝足之后,释地藏恢复了一些精神。他双手合十,对吴用之说:“阿弥陀佛,素昧平生,施主慈悲相救,贫僧真是感激不尽。” 吴用之连忙回答:“法师,您太见外了,我也信佛,咱们是一家人。再说,您的白犬乖巧精灵,颇通人性,是它领着我找到您的。” 释地藏爱抚着善听说:“它是我从新罗带来的,已经跟随我很多年了。这些年来,不知遭遇了多少危险,不管是遇见劫道的土匪,或者碰到凶猛的野兽,都是它冲在前面,帮我应对化解。” “真乃神犬啊!”吴用之由衷地赞叹道。他接着又说:“您是从新罗航海来的高僧?村夫能与您结缘,真是三生有幸。敢问大和尚,您这是要到哪里去?” 释地藏道:“贫僧不远万里,就是要到贵地的九子山修行。吴施主,前面的路途还有多远?” 吴用之十分兴奋地说道:“不远,不远,再走十五里就到了!大和尚能在九子山修行,是我们这一带百姓的福气。” 释地藏问道:“不知九子山的情况如何?” 吴用之详细介绍说:“九子山方圆上百里,有九座主要山峰巍然耸立。其中一座山,峰上又有尖峰,其数也是九,如同小儿环列向背,聚在一起戏耍玩闹,故名九子峰,又称九子岩。全山也就因此称为九子山。九子山大部分的山场、土地、丛林,都归闵家所有。不过,闵家也是大善之家。您入山修行,他们家也一定会非常欢迎。” “那就好,那就好。” 吴用之看了看他病恹恹的身体,说道:“大和尚眼下身心疲惫,弱不禁风。加之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如果强行住山,恐怕难以承受。您若不嫌弃,最好在这吴家祠堂休养几日,等恢复了元气再入山也不晚。” 释地藏听他说得很有道理,点点头:“那就打扰吴老居士了。” 第二天一大早,吴用之送来了一种他从未吃过的米饭——黄精米饭。吴用之指着漆黑油亮的黄精给他介绍说:“这黄精是九子山的特产,九蒸九晒之后,吃了强壮体魄,益寿延年。” 释地藏自然是感激不尽:“有劳吴居士。贫僧一定将修行的功德回向给你,请佛菩萨保佑你全家福寿安康。” 从此,吴用之每天给他送两次吃喝,并变着花样让他补充营养。休息了几天,再加上吴用之的细心照料,释地藏恢复得很快。 此后,吴用之经常专程入山,给释地藏送米送菜,供养各种所需。释地藏曾经专门为此写了一首《酬惠米》的偈子。 再后来,吴家后人为了纪念祖先与释地藏的这一段交往,于宋代在村口修建了一座“九华行祠”。大殿前的石碑上,镌刻着释地藏的那首偈子: 弃却金銮纳布衣,浮海修行到华西。 原身自是酋王子,慕道相逢吴用之。 未敢叩门求他语,昨叨送米续晨炊。 而今飨食黄精饭,腹饱忘思前日饥。 九子山位于安徽省青阳县境内,北带长江,南邻黄山,亿万斯年,元气凝结,形成九十九座山峰,而以天台、莲花、天柱、十王等九座高峰最为著名。天台峰虽略低于十王峰,却以雄浑壮丽见长,所以乃九子山主峰,俗称天台正顶。如果用一个字来充当九子山之魂,那就是“翠”!朝朝暮暮,峰顶云雾缭绕,青山隐隐,苍翠欲滴;碧树凝烟,绿草葱茏,可谓: “云气沾衣湿,风光著树浓。玲珑三袭幻,空翠滴芙蓉。” 九子山之所以流碧积翠,源自灵动的溪水与无处不有的甘泉。龙溪、缥溪、舒溪、双溪、澜溪五溪之水于六泉口处汇合成为一溪,其水流至梅根,然后汇入长江。因而,五溪实为九子山的门户。传说五溪是五条龙蜿蜒而过所留下的痕迹。站在五溪交汇处仰望,秀峰叠翠,烟雾缥缈,远山近树,流水行云。五条银龙从九华群峰之中奔腾而下,辗转腾挪,时隐时现,喷云吐雾,淌漾有声,恰似长蛟闹海,神龙耕云——五溪山色,美不胜收。 释地藏告别吴用之,离开老田吴村,第二天就上了九子山。他跨峰越壑,遍阅各处,终于在深山之中找到了一块面阳的平谷。其东边,有崖横截如屏,名曰“东崖”。崖上有一个岩洞,深广如屋。于是,释地藏与小怜生、善听最初就栖息于岩洞内。 这一年是为天宝元年(公元742年)。 一碗米饭,也是在布施 释地藏在九子山人迹罕至之处安顿下来之后,回想自己入唐二十多年的参修经过,梳理所学的各宗各派的佛教义理以及修证方法,深深感到,若无佛经原典为镜鉴,必将歧路丛生。于是,他下山直奔南陵,请俞荡居士为他抄写四部佛经:天台宗宗经《法华经》,华严宗所依经典《华严经》,法相宗与达摩之禅所共依的《楞伽经》,以及世尊入灭之前所说的最后一部经典《涅槃经》。 俞荡说:“《华严经》长达八十卷,就是请多人分头抄写,恐怕也需要一些时日。我估计,大约得半年时间。” 释地藏道:“贫僧不着急。你何时抄写完毕,我下山来取。” “那倒不用,到时候,我派管家带人给您送去。” 临别,俞荡拿出一柄制作精美的禅杖,上部的杖头装有金属所制的塔婆形,附有大环,大环上穿有小环,摇动时会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僧人行脚时,可用于惊动、驱除毒虫等动物;行乞时,用来警觉施主——根据佛陀的教诲,古代僧人乞食入人家,不能敲门,应该振杖出声。俞荡给释地藏专门定制的这条锡杖,通体金色,顶头还镶嵌了一块红红的宝石,很是璀璨夺目。 释地藏说:“贫僧在山中随便拣一根藤木即可为杖。俞居士,你这是何必呢?” 俞荡说:“您长期居住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肯定会遇到虫狼虎豹,必须有一根结实的禅杖防身。至于那宝石,是管家夫妇执意要安装的,说是聊表心意。” 说着,俞荡又往他行囊里塞了一些银子。释地藏笑道:“在我那山谷之中,金银珠宝还不如沙土有用。你给我带那些干什么?若可能,你给我装一些米粮好了。我自己虽然可以以松花、野菜充饥,但怜生毕竟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敢太委屈他。” 俞荡笑道:“大师您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从南陵到青阳,路途遥遥,您背上百十斤米,岂不累死!我给您的这些银子,是让您就近在山下买一些食物及日常用品。” 释地藏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光头,自嘲说:“贫僧山居日久,忘了银子还是有些用处的。” 半年后,俞荡派人将抄好的四部佛经送入山中。释地藏如获至宝,自此隐山,渴饮涧水,饥食白土,迹绝人里。 转眼,释地藏入住东崖已经三四年时间,小怜生也长成了小小少年。师父一有空闲就教他读书识字,偶尔也指导他打打坐、念念经。怜生虽然从小失去了父母,但在释地藏的护佑下,健康成长。山中缺粮,释地藏总是先让他吃饱,自己再在剩饭里掺进一些观音土果腹。怜生冰雪聪明,慢慢学会了摘野果、剜野菜、拾干柴。因此,一老一少一白犬,在这与世隔绝的九子山中生活得有滋有味,简单而快乐。 那年深秋,释地藏看看怜生身上破破烂烂,已经无法再缝补的衣裳,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七八岁的孩子,已经到了要强的时候,不能再让他穿这些露肉的衣裳了。再说,冬天快到了,该给他准备过冬的棉衣了。而且,粮食也快吃光了,必须下山化缘去了。 “师父,还去吴老先生家吧。”怜生说。 “咱们不能总麻烦吴用之老居士,他家大业大,但用项也大。咱们不能成为人家的负担。” “那就去南陵吧。俞荡员外可是总盼着您去呢。”怜生眼睛发亮——心里很向往。可是,师父却说:“南陵太远了,来回路上得好几天,太耽误工夫。我想,就到山下附近的村庄募化吧。” 怜生眼里的小火苗熄灭了。他略等片刻,说道:“师父,冬天也得多储备一些烤火的木柴,明天,我……” 释地藏心里像明镜一样——小怜生长大了,要脸面了,不愿意再跟他去化缘乞讨,生怕遭人白眼。他呵呵一笑,说道:“那你明天就留在山上吧。” 第二天一大早,怜生早早起床,打柴去了。释地藏独自一人向山下走去。半路上,他忽然看到善听跟了过来,便将它召到跟前,蹲下来对它说:“山里只留下怜生一个小孩子,我不放心。你回去和他做伴去吧。记住,要好好看护着他。” 释地藏爱怜地拍拍善听的脖子。于是,白犬听话地折了回去。 山路曲折难行,释地藏来到山下村落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了。九子山民众很淳朴,你家一升米,他家二尺布,纷纷布施。临近中午,释地藏刚要到一户人家用斋,忽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脑海里掠过一阵不祥的阴云。他顾不得吃饭,背起募化来的东西,赶紧回山里去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飞一般赶回东崖岩洞。然而,里面既没有小怜生的身影,老犬善听更没有像往常那样远远地跑来迎接。 他们去了哪里? 他侧耳倾听着山里的每一缕动静,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后山有孩子的哭声。 山里别无他人,一定是怜生! 原来,怜生长在没有人烟的深山,很少与外人相见,自然很腼腆。他生怕师父变卦,带他下山要饭去,所以就以砍柴为名,躲到后山。后山更为荒僻,连樵夫都从不光临,因而他不一会儿就捡了两大捆干柴。看看日头尚早,他就在林中玩耍起来。 山间丛林弥漫着醉人的清芬气息。啄木鸟正在“咚咚”地工作着,喜鹊拖着它的长尾巴正在树上搭房子,它们各忙各的,都不理睬小怜生。而一只叫得很好听的小鸟却像是故意逗他玩,总是让他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追寻着鸟的鸣啭,他渐渐走进了密林深处,走近了一团干枯的烂草—— 那是一只静静卧着的华南虎! 怜生猛然间发现老虎的时候,老虎自然早已注视着他。幸好从小生活在山上,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了距离他最近的一棵树。 人们都说,老虎是猫的徒弟,狡猾的老猫唯独没有将上树的本领教给它。所以,当背信弃义的老虎最后想吃掉老猫的时候,老猫赶紧爬到了树上。 老虎虽然不会爬树,却能借助超强的弹跳力,抓着树皮扑到一丈多高的地方。而怜生慌不择路——应该是慌不择树,他就近爬上的这棵树的树干只有茶碗粗细、两丈来高。老虎每次扑上来,几乎能够到他的脚。而树干分叉后的树枝太细,难以承受他的体重。再加上老虎的体重达三四百斤,每次扑上来的时候,小树摇晃得十分厉害,好几次他都差点被摇晃下来! 没办法,浑身哆嗦的小怜生只能拼命死死抱着树杈,不敢松手。一次,两次,三次……饥肠辘辘的老虎一次次地上蹿下跳,力图将小怜生扒拉下来。坚持,坚持,再坚持!老虎与怜生为了各自的目的,都在坚持着。 趴在树上本来就耗费体力,加上紧张过度,小怜生的力气越来越弱,腿肚子开始抽筋,胳膊也酸麻。最终在老虎又一次扑上来撼动小树时,他就像一枚熟透了的果子,惨叫着从树上坠落下来…… 小怜生的惨叫之声,响彻山野! 然而,老虎咬到嘴里的,却是善听,白犬善听! 就在怜生惨叫一声坠落下来,老虎猛扑过去的时候,善听也嗅着他的气味找到了后山。当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咬下去的刹那,善听若是攻击它的咽喉或者它的软肋,固然能使它重伤,但却无法制止它撕咬怜生。而一旦落入虎口,怜生必然小命不保!因而,善听不是扑上去攻击老虎,而是撞开怜生,将自己的身子直接送进了虎口,因而它的脖子被老虎狠狠咬了一口! 那不过瞬息,怜生趁机爬上了一棵大树,一棵老虎无可奈何的大树。而被鲜血染红了白毛的善听居然站了起来,凶狠地咆哮一声,好像要扑上去与老虎搏命!而这只华南虎也被善听的凶悍惊呆了,居然转身逃跑了。 老虎刚刚离开,已经流干最后一滴鲜血的善听便委靡倒地,渐渐停止了呼吸…… 等到释地藏循声找来的时候,追随了他二十多年的白犬善听,身子早已经彻底凉了。抱着它的小怜生也早已哭哑了嗓子。 山中无皇历,悠然不计年。不知不觉,释地藏和小怜生住山已经六七年时间了。 不见孩子长,只见衣裳爽。山中野菜混杂糙米的粗茶淡饭,非但没有影响怜生发育,反而催发得他周周正正,十一二岁就长成了半大小子模样。苦难与贫瘠哺育的孩子更懂事、更勤劳,也更感恩。怜生小小年纪,却很知道体贴师父。为了节约粮食,释地藏长年坚持日中一食——每天只吃一顿饭,而且还要掺上观音土。尤其是冬季大雪封山之后,他经常入定,往往一定就是三五天。久而久之,他的身体日益枯槁。小怜生是个有心人,为了让师父补养身子,这一年他从深山之中采掘了许多黄精,经过九蒸九晒精心炮制,以便将来冬天时给师父做经久耐饿的黄精饭。 初秋的一天晚上,释地藏正在打坐,忽然听到睡梦中的怜生大放悲声,恸哭不止,而且夹杂着悲凉的呼喊。为了让他摆脱梦魇,释地藏轻轻叫醒了怜生。一定是刚才的梦境太悲伤了,醒来很久,怜生仍在哽咽、抽泣,而且再也没了睡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释地藏知道,怜生心中一定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但孩子不说,他不会问。怜生终于按捺不住,爬起来说:“师父,我梦见我的爹娘了。他们,他们……” 小怜生浑身打了个寒战,停顿片刻,才心有余悸地说道:“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有一座深不见底的大池子,里面灌满了浓重的血水,腥臭难当。许多罪犯沉沦其中,头出头没,浑身被腐蚀得没有一块好地方。他们溃烂的皮肉一接触血水,就痛得死去活来,忍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释地藏不动声色地说道:“那是浓血地狱。堕落在那里的众生,生前多是一些恣情纵欲的人,违背伦常、忘恩负义的人以及肆意残害其他生灵、剥夺动物生命的人。” 怜生自己也明白,根据父母生前的业报,肯定会落入地狱。他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望着释地藏说:“师父,那个地方太阴森恐怖了!我父母他们太受罪了!我、我、我太难受了……呜呜……”小怜生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最后,他恳求释地藏说:“师父,求求您,请您施展一下神通,把我父母拯救出来。” 没想到,释地藏回答说:“我没有这个本领。不但我没有,就连佛陀十大弟子中‘神通第一’的目犍连,也无法用神通将他的母亲从饿鬼道中拯救出来。” 据《佛说盂兰盆经》记载,佛弟子目犍连得到大神通后,想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他用天眼观察,看到已经去世的母亲因生前贪婪吝啬,落入了饿鬼道中受苦,瘦得皮包骨头不成人形。目犍连十分伤心,于是用自己的钵盛上饭,用神力送给母亲吃。可是,饭刚送到他母亲手中,尚未入口即化成了火炭。目犍连又用钵舀了河水给母亲解渴,然而,本来清冽甘甜的泉水到了她的嘴边,就变成了铁水! 目犍连想尽了一切办法,动用了自己最大的神通,不但无法使母亲脱离苦海,甚至连一口饭、几滴水都送不到母亲口里。他无法救拔母亲的痛苦,只有求助于佛陀。释迦牟尼佛说:“每一个人所得的果报,都是自己的业力所感。莫说一个目犍连,就是所有神通广大的天王都去帮你,也不能奈何。因为,神通无法改变业力。” 目犍连跪在佛前悲号啼泣,请佛哀佑。释迦牟尼佛有感于目犍连的真挚孝心,特地为他指出了救济之法:在七月十五设斋供养十方僧众,能令一切罪障消除。因为这一天是夏安居[40]圆满结束的日子,许多僧人经过三个月的修学,得以脱凡成圣。所以这一天也是佛欢喜日。十方僧众之中,有的已经证得阿罗汉果位,有的是十地菩萨,他们的功德像汪洋大海一样广大,是人世间最好的福田,在他们那里下一颗种子,就有极大的福报。因而,在这一天将食物放进大盆中,供养十方僧众,凭借众僧的功德之力,身陷三恶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的父母与亲友可以得到解脱,转生天上。 “噢,这就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的来源。”小怜生恍然大悟,“那好,再等几天就是七月十五,我也去供僧超度父母。” 然而,他兴奋的神色转瞬即逝——他与师父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呢?释地藏笑道:“咱没钱,却有你精心炮制的黄精呀。布施,并不以金钱的多少为标准。一个穷人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人,比那些富豪施舍千百万,更具功德。” 七月十五那天,释地藏与怜生二人来到池州一座十方寺院,参加盂兰盆节。说来也怪,那一天,也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多的僧人,而且所有人都很喜欢小怜生供养的黄精饭。更巧的是,在这次斋会上,小怜生居然找到了自己的爷爷奶奶! 原来,怜生的父母外出谋生之后,他的姑姑嫁给池州一户殷实人家,女婿很孝顺,就把岳父母——怜生的爷爷奶奶接到了池州。因而,当年释地藏在金陵太平门一带没有找到他们。七月十五这一天,两位老人也来寺院做法事,为杳无音讯的儿子儿媳祈福。恰巧两个同样姓名的排位摆在了一块,爷爷奶奶又看到小怜生与儿子的相貌十分相似,于是无巧不成书,小怜生就不再是孤儿了,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人。 盂兰盆节结束后,怜生的爷爷奶奶非要请释地藏到家里住几天不可。盛情难却,他就到池州城里小住了几日。 因果报应,真实不虚 禅修多年,释地藏的禅定功夫越来越神奇,尤其是他的听力,只要将注意力凝住在听觉上,就能听到附近虫蚁的爬动之声。而他那种本来就十分敏锐的直觉,越发不可思议,甚至能提前好几天预感到一些事情的发生。 住在池州城时,他依然坚持每天晚上打坐。一天后半夜,他在静坐时,忽然听到了一阵哀哀的鸣叫。那是一种动物中了圈套、落入陷阱、失去自由的哀鸣。那种求出无路、破壁无门的苍凉、悲哀与绝望,令人魂灵发颤。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动物在大放悲声,但能感觉到声音来自长江。他甚至能感知到,那哀鸣正在渐渐向池州靠近。 天蒙蒙亮,他走出小怜生家。凭直觉,他径直走向江边的码头。 这里果然有奇事发生:一条刚刚靠岸的渔船的大网之中拖着一条四五尺长的江鲟!这种中国长江特有的水生动物,迁徙于大海与川江之间,它们每年都要不远万里,游回长江上游产卵,繁衍后代。七月底八月初,正是江鲟回游经过池州一带的时节。而这也往往就成了它们的死亡之旅。据说,它的卵极富营养,且十分鲜美,被誉为三大美食之一。而且江鲟的皮是名贵皮革,骨头还是珍稀的药材,于是,有些渔夫就在这个季节专门捕捞,然后高价出售。 这分明也是一个待产的母亲,圆圆的肚子里长满了鱼子。这无疑是一笔巨额财富,如此巨大的江鲟,很难见到,更难捕捉。所以,捕到它的渔夫高兴得合不上嘴。他与商贩讨价还价的底气也十分足。 “阿弥陀佛。”释地藏宣了一声佛号,跳上了那条渔船。 “呵呵,这年头什么稀罕事都有,连和尚也来尝鲜了。”那渔夫说,“和尚,你不会是来买这条江鲟的吧?” 释地藏说:“贫僧正是为它而来。” “不会吧?和尚你真要开荤?” 释地藏双手合十,深深鞠躬,说:“贫僧想为这条待产的江鲟求个情,请您大慈大悲,放它一条生路。” “放走它,我今天中午的小酒谁掏钱?还有,我老婆的胭脂,我儿子盖房子、娶媳妇的银子你给出?”渔夫说得理直气壮。他又一伸手,道:“你想放生也可以,喏,拿一两银子来。” 释地藏两手空空,连半钱碎银子都没。不过,他并不知难而退,继续劝说:“施主,鱼也好,人也好,大家都是生命,都是平等的,应该相互爱护,不能太残忍。你就可怜可怜它吧,贫僧有礼了。” 渔夫对他的恳求无动于衷,回答道:“可是,我就是打鱼的,一家几口人的吃喝拉撒,都要用渔网往回捕捞。我可怜这些鱼虾,谁来可怜我呢?” “施主,将心比心,若是这条江鲟是渔夫,您是它又会如何呢?你要知道,六道轮回,不知道哪一天我们也会沦为鱼肉,任人宰割。到那时候……” “你少吓唬人!现在我是渔夫,它已经落在了我手里。要宰也是我先宰它!” 释地藏真诚地说:“施主,因缘果报,真实不虚,您千万别不相信。荼毒水族生灵罪过极大,尤其是像这种怀有后代的母鱼,事关成百上千生命,您千万不可造次。如若不然,死后必然会堕入地狱受极大的苦楚。贫僧若打一句妄语,甘愿下十八大地狱。” 渔夫若是相信因果、相信地狱的存在,就不会当渔夫了。果然,他勃然变色,冷冷说道:“你少拿这一套鬼话蒙骗老百姓!老子不怕下地狱。你要鱼拿钱来,其他废话少说!” 正在释地藏茫然无措时,怜生的姑父找了过来。释地藏看到他,赶紧说道:“你有银子吗?若有,请施舍一两出来,将那条江鲟放生吧。这是一条怀孕待产的母江鲟,救它一命,真是胜造七级浮屠。” 怜生姑父是一位商人,身上自然少不了钱,马上掏出一两银子递给渔夫。没想到,那渔夫却改口说:“这条大江鲟太罕见了,光肚里的鱼子也能卖二两银子。所以,你真想要,就给二两吧。” 怜生姑父一愣,道:“你怎么出尔反尔?明明说好的一两银子,如何又反悔了?” 渔夫发誓赌咒说:“谁说一两啦?我从来没说过!我要是真说过,就、就淹死在河汊里,葬身二指长的鱼口。” 旁边一个熟悉他的人笑道:“你的好水性谁不知道?小河汊里能淹死你?再说,二指长的小鱼,嘴巴不过米粒大小,如何吞下你一个五尺高的汉子?” 渔夫厚颜无耻地笑了——他是故意赌这种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诅咒。见此情景,释地藏知道渔夫是故意借他救江鲟的急切心情来敲竹杠。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任他宰割。于是他示意怜生姑父给了渔夫二两银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走了那条大江鲟。 在江鲟恢复自由、欢快地潜入水中的一刹那,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与酸楚——不是为它,而是为那个捕捉它的可怜的渔夫,为所有不相信因缘果报真实不虚的人们…… 在很久很久以前,过去无量劫之前,有佛出世,名曰“清净莲华目如来”。在其像法时期,有一位僧人刻苦修行,证到了大阿罗汉果位,成为神通广大的圣僧。他广行教化,普度众生。一次,罗汉遇到了一个名叫“光目”的女子。她不吝钱财,设食供养,而且态度极为恭敬虔诚,眉目之间似乎有隐情。罗汉问她:“施主,你好像心里有什么事情要问?” 光目女未语泪先流:“我、我母亲……她去世了。在她亡故那天,我曾经请僧人做法事超度救拔,也曾供佛供僧为她资福。但我不知道她现在托生在了哪里?是不是有一个好的去处?” 说这番话时,光目女声泪俱下,哭得撕心裂肺。看得出来,她对母亲的感情极为深厚,母亲生前尽心孝顺,死后也仍在牵挂,其思念之情令人动容。罗汉非常怜悯光目女,于是为她深入禅定,以慧眼观察三界,看见光目女的母亲堕落在地狱之中,正在承受极大的苦楚:一会儿被利刃割裂,一会儿被火烧油炸;一会儿被剁成碎屑,一会儿又被生生剥皮抽筋…… 于是罗汉问光目女:“你母亲生前都造了哪些恶业,导致她今天深陷地狱之中,正在忍受惨不忍睹的折磨,经历各种各样的煎熬?真是苦不堪言。” 光目答道:“我母亲生前贪吃各种水产海鲜,什么鱼虾贝鳖,什么蒸煮烤炸,她花样翻新,恣情食之,没完没了,整天吃个不停。她不但专门挑那些活鱼生蟹,而且最爱吃鱼籽、蟹黄、龟蛋之类的东西。丧身在她口中的生命,成千上万,不可计算。那时,我也曾反复劝说,可她不相信因果,更不相信地狱存在,所以总是不以为然。尊者,您可怜我一片孝心,请告诉我怎样才能救母亲出离苦海?” 罗汉十分同情光目,对她的赤子之心更是钦佩有加,于是以他的慈悲智慧劝光目说:“你可以用你的至诚之心,念诵清净莲华目如来的名号;还可以请人塑造、描绘佛像,供更多的人瞻仰礼拜。这样,不管是你活着的还是故去的亲人,都能够得到福德果报。你的母亲自然也获益匪浅。” 光目女听了圣僧的话,深信不疑,立刻拿出自己的积蓄修建寺院,塑造清净莲华目如来佛像。她还变卖了自己所有的首饰、珠宝,为佛像装金描彩,极尽庄严。同时,她自己更是没日没夜地在清净莲华目如来像前跪拜瞻礼,念诵佛号。她一想起正在受罪的母亲,就感到心痛不已,忍不住号啕大哭。她以自己流泪的心向清净莲华目如来祈祷,急切盼望得到佛的慈悲加持,救赎堕落在地狱恶道的母亲。 一天晚上的后半夜,光目女正在念佛,忽然看见清净莲华目如来从空中徐徐而降,佛身金色晃耀,放射着大光明。佛告诉光目女:“信女,你的诚挚孝心,天地都为之动容。你供养三宝的功德,为你母亲赎去了大部分罪业。不久的将来,你的母亲将脱离苦海,托生在你家。你记着,不必惊诧,这个婴儿将与众不同,他有前世的记忆,生下来就会说话。” 果然,后来家内的一个女佣生了一个男孩,未满三日就能开口说话。那婴儿告诉光目女:“生死业缘,果报自受。光目,我是你妈妈呀!我自从与你分别后,堕入了无边无际的大地狱中,饱受熬煎。承蒙你念佛的功德、布施的福力,我才暂时得到解脱,托生成人。可是我原来的罪业太重,不但今生下贱,而且短命,只能活到13岁,然后还要重新堕入恶道,再去受地狱之苦。光目呀,你是我的好女儿,我知道你最具怜悯之心。你要赶紧找到什么办法,快快救我啊!” 光目女心里明白这个佣人所生的孩子,无疑是她母亲转世,不禁悲从心来,哽咽悲啼了半晌才说:“你既然是我的母亲,应该知道自己原来造了什么业、犯了什么罪,才导致堕入恶道。” 那婴儿回答说:“因为我肆意伤害其他动物的生命,又好诅咒骂人,所以……若不是因为你的孝顺,想尽一切办法救拔于我,真不知道到何时才能得到解脱。” 光目女问道:“听说地狱罪报十分残酷,详情如何?” 那婴儿像是瞬间被浸入了冰冷的水里,连灵魂都在打着寒战。他神色凄苦,满脸惊恐,哆嗦了半天才说:“地狱之恐怖,罪人之痛苦,我实在不忍言说。而且我就是说上一百年,也说不完那里的悲惨景象。” 光目女听了之后,伤心欲绝,再次忍不住失声痛哭。最后,她一边流泪哭泣,一边对着天空发下誓愿:“十方三世一切诸佛,请慈悲哀怜我。愿我母亲,今后永脱地狱之苦;13岁之后,再没有重罪,永远脱离恶道。苍天大地,神鬼精灵,请听我在清净莲华目如来像前,为母亲所发的广大誓愿:若是我母亲永离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永远不再生为下贱之人,从今往后百千万亿劫之中,应有世界、所有地狱及三恶道所有的罪苦众生,我誓愿都要一一救度,令他们脱离恶道。等到他们所有的人都离苦得乐,都成了佛,我方成正等正觉。” 光目女发誓愿已毕,就听得清净莲华目如来在空中告诉她:“光目,你真是大慈大悲,能为母亲发如是大愿,可谓感天动地。我以我的佛眼观察未来,你的母亲在13岁之后,生为清净梵志[41],寿年百岁。再之后,将生于无忧国土,寿命长得难以计算。最后,她将成就佛果,广度人天众生。” 洞中打坐开悟,地藏成菩萨 释地藏再次入山后不久,吴用之就把他介绍给了九子山最大的财主、九华山的主人——闵让和。闵家虽然世代豪富,但耕读持家,为人和蔼,乐善好施。他在九子山中修桥补路,行医送药,斋僧布道,人们都称他为闵公。闵公经常在家中开设斋会,供养四方僧众。自从结识了释地藏,每次斋会都要将首席空出来,专门等待洞僧——因为释地藏隐姓埋名,常年居住在深山岩洞之中,山里的老百姓都称他为“洞僧”。 又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怜生又回了池州的爷爷家。直到三十这一天,还没有回来。傍晚,山里下起了小雨。入夜的时候,天晴了。雨后的夜空,因为通透而广阔得无边无际,星星们眨巴着眼睛热烈交谈着。于是,禅定中的释地藏听到了一种雄浑的音乐,一种天地的合唱,一种自然万物的交响。 风时大时小,时有时无,宛若大地在呼吸。被雨滴压弯的草叶,在微风里轻轻晃动着,顽皮地将一颗颗珍珠般的雨露撒在地上;灌木摇头晃脑,看看脚下的小草,再望望头顶的大树,慢慢地直起了腰;高大乔木不用刻意抖动,残留在叶片上的雨水便弹得老远,吧嗒吧嗒滴落在大地上。草丛里、树洞里、石缝里、土穴里,有名无名的各种各样的昆虫从它们藏身的地方爬出来,有的抖抖身体,有的张张翅膀,开始了它们的奏鸣。开始的时候,鸣叫的虫儿并不多,东一声,西一响,那声音有点孤单、有些潮湿,像是试探,像是摸索。很快,几乎所有的昆虫们就都放开胆子、扯开嗓子叫了起来。它们叫得兴高采烈,喊得热情洋溢,唱得忘乎所以。连雨后的石头、岩壁也会发出声音,闷闷的、悄悄的,仿佛不好意思。大大小小的泉水、溪流明白石头们的心思,拍打它们,亲吻它们,拥抱它们,把它们的情谊带到山下,汇成江河…… 这就是天籁! 这个时候,你不用开口歌唱,你的心音、你的脉动、你的呼吸,都与大地上的一切融为一体,你本来就是万物中的一个。 你把自己融入了天籁。天籁不仅仅是一种声音,它更是一种真谛,它借助风、借助树、借助昆虫鸟兽、借助山峦河谷,每时每刻都在告诉我们:这就是宇宙人生的真理,这就是自然规律。最直白的,就是最奥妙的;最朴素的,就是最灿烂的。峰峦松风、川流水音,大地上的一切,无一不是如来演说真如实相之法。 这就是真言!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我就是大地,我就是秘藏! 我就是大地,能生出一切的生物、植物;我就是大地,能让所有的生物安住在我的怀抱;我就是大地,含藏一切;我就是大地,坚实牢固,能为一切万物所依靠;我就是大地,能承载一切,无论是河流湖泊还是高山土丘,无论是美丽的鲜花还是荆棘荒草,无论是大海还是阴沟,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我都能容纳,都能负载。我是秘藏,我的心如如不动,包容含育一切,能生万法。我,我…… 我就是地藏! 释地藏豁然开悟:我就是地藏,我就是那大长者之子,我就是那独闯业海的婆罗门女,我就是那发愿的国王,我就是光目女——我就是地藏菩萨!原来,我与地藏菩萨无二无别!我的秘诀是:“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我的大愿是:“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释地藏走出山洞,举头仰望着瓦蓝的天空。在那星河深处,他仿佛看见忉利天的法会,俨然未散。 释迦牟尼佛曾说过,这个世界上的众生,性情飘忽,心志游移,心猿意马,思想彷徨。他们没有常性,疑心又重,像墙上芦苇,时常随风而改变方向。刚刚升起一些善心,遇到挫折就有可能退失,所以他们才会陷入无休无止的轮回之中难以解脱。再加上他们生生世世所形成的不良习气,十分难以教化。地藏菩萨从久远劫以来,度脱了无量无边的众生,但他的誓愿尚未完毕,这是因为他悲悯这个世界的众生太苦了。在未来的日子里,那些众生所种的恶因,就像野草的藤蔓一样牵连不断,因为这个缘故,他重又发愿。为了广度众生,地藏菩萨运用他的广大神通,随方因便,以利导人。像最高明的医生那样,针对每一个众生的“病根”,因病开方,对症给药,而为教化。 若是有人杀生,地藏菩萨就告诉他,做这种事情将会感召短命的果报。 若是遇到偷盗的人,地藏菩萨就说,这样的人将来会感召贫穷潦倒的果报。 若是遇到邪淫的人,地藏菩萨就说,如同雀鸽鸳鸯一样,淫人妻女者,将来会遭到同样的报应。 若是有人诅咒、谩骂他人,地藏菩萨告诉他,这样会招致自己的亲属不合,家人之间对簿公堂。 若遇到那些胡乱发火的人,地藏菩萨就给他讲解“一念嗔心起,火烧功德林”的道理,并警告他,整日怒气冲天、怒火中烧,相貌会变得十分丑陋。 若遇吝啬小气的人,地藏菩萨告诉他,今日自己不肯帮助他人,他日自然也得不到别人的帮助,将来往往事与愿违。 对于那些纵情打猎的人,地藏菩萨则严厉警告,将来,这些猎人们也会像他们追逐的猎物一样,在惊狂中丧命。 而对于那些悖逆父母之徒,地藏菩萨就会正告他们,为人不孝,天地难容。 若遇到放火烧毁山林的人,地藏菩萨说,丛林之中有很多小生灵会在烈火之中惊恐死亡,所以,将来他也会狂迷而死。 对于那些以种种残酷手段毒害生命的人,地藏菩萨就对他说,今日残害那些生命,将来必然也会沦为这样的下场。 若遇到捕捉小动物的人,地藏菩萨就给他讲骨肉分离的痛苦,让他将心比心。 遇到轻慢佛法、诋毁三宝的人,就告诉他蔑视真理、违背客观规律的严重后果:堕入轮回,流转地狱、饿鬼、畜生。 遇见那些骄傲自大者,地藏菩萨会说,现在傲慢无礼,来生必然卑使下贱。 而那些用权势压迫别人、使人听命于他者,地藏菩萨会说,他们将感召被别人奴役的苦报。 喜欢挑拨离间、令人争讼的人,地藏菩萨会对其说明,如此多嘴多舌,必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将来也会被别人搬弄是非。 …… 善行必结善果,恶行必生恶果 “师父,师父!” 老远便看见释地藏站在山洞口,刚刚回山的小怜生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也不知是赶路累得,还是因为兴奋,他的小脸红扑扑的,像是山里熟透的野果。 小怜生放下肩上的东西,马上就说:“师父,山下的村民都说,昨天晚上九子山中放光动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您在山里看没看到什么奇特的现象?” 释地藏嘴角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我昨天夜里一直在打坐,没发现什么东西放光。” “您老人家打坐时,连山崩地裂都无法惊扰您,就是有什么动静您也不会知道。” 他又是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 小怜生就像一只刚从外面花花世界飞回来的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师父,我再告诉您一件稀罕事,池州城里淹死了一个人。” “噢,不小心掉到水里了?” “不是。”怜生活灵活现地讲述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故事。 十几天前,池州城里一位经验丰富的渔夫,到长江的一个河汊里去捕鱼。凭经验,他感到这里的水下藏着大鱼,就撒下了渔网。出乎他的预料,等渔网提上来,空空如也,连一条小鱼苗都没捞到。他不甘心,反反复复撒网、拉网,整整折腾了一夜,船上的水舱之中依然只有一汪清水。这在他近三十年的渔夫生涯中,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渔夫打不到鱼,没有收入还是小事,关键是丢不起那个人!要知道,他可是池州城里最出色的渔夫,往日没少嘲笑那些空手而归的人。而今,那种被人数落、戏弄、讥讽得恨无地缝可钻的处境,将落在他的头上! 一想到被人嘲弄的尴尬,他就面皮发烧。因而,他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将水下那条他认定存在的大鱼捞上来。撒网不成,他就带上渔叉下水! 他是这长江两岸几十里范围内水性最好的人,曾经在发洪水的季节跳进漩涡里打捞上游漂浮下来的财物,也曾在大风大浪里连续横渡长江,所以,这样的小河汊在他眼里就像洗脚盆一样。他将渔叉上长长的绳索一端拴在船上,就悄悄下水了。 他的水性的确不一般,一个猛子就扎到了江底。河汊里的水很清亮,不像长江主流那么浑浊,所以他能看到水中的情况。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水底的一条淤泥沟里,藏着一条只露出黑乎乎脊背的大鱼!他悄悄靠近,用尽全力刺出了手中的渔叉—— 刺中了! 可是,那条大鱼却一动不动,没有扑腾挣扎。渔夫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大鱼,分明是一艘倒扣着的沉船,被淤泥掩埋得只剩下船底的龙脊了。 呸,江上讨生活的人,最怕遇到死尸、沉船,心里腻歪,不吉利。他太想逮住一条大鱼了,用力过猛,渔叉深深扎入了沉船龙脊之中。为了防止被刺中的鱼逃脱,渔叉锋利的尖上都有倒刺,所以他拔了两次,也没将渔叉拔出来。于是他就抓着渔叉柄使劲摇晃起来。 渔叉的摇动带动了沉船上的细泥以及周围的泥沙,河水变得浑浊不堪。为了防止眼里进沙尘,他赶紧闭上了眼睛。这时,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用力摇晃渔叉时,带动了柄端上的绳索,团在船上的绳索向水里滑动时,与他随意放在船头的渔网纠缠在了一块,渔网被带进了水中,恰恰罩在了他的头上…… 渔夫闭着眼睛,只顾着拔渔叉了,没有察觉到一张大网向自己罩来。等他感觉到有东西缠在身上时,已经晚了,完了,他的身体被自己的渔网完全裹住了。而且,渔网下面的坠子又与渔叉、绳索纠缠在了一起,像锚一样将他拴在了沉船上! 本来,他早就该浮上去换气了,因为要拔渔叉,他一直强忍着。现在被渔网死死缠住了手脚,心里着急,肺部憋得更难受了。可是,他已经浮不上来了,连续喝了好几口水。他想摆脱渔网的纠缠,但手里没有匕首,只能摸索着力图找到网口。然而,渔网就是这样,被罩在里面的东西越是游动、越是挣扎,网线缠得越紧,越无法挣脱。原来被他罩在网里的鱼是这样,现在的他也是这样!不同的是,鱼是水里的动物,而他必须呼吸,急需换气…… 城里最能干的渔夫,落入了自己的网里;长江两岸水性最好的人,最终淹死在小河汊里。 呜呼,悲哉! 因了渔叉绳索拴在小船上,起到了锚的作用,几天后人们在原地发现了他的小船。当渔网最终被提上来的时候,里面的他早已变成了一堆森森白骨——渔网的网眼很小,大鱼进不去,唯有一些半寸长短的小鱼苗能自由出入。他被淹死后,身上的皮肉、内脏,就被这些小鱼一点点地吃了个精光! ——一个五尺高的大汉,居然葬身于二指长的小鱼之口! 释地藏是得道高僧,心中也不禁凛然一颤:去年七月末江鲟回游季节,至今刚刚一年!因果历然,因果历然!因果法则,任何人,任何事,任何世界,都不能摆脱。 天地之间,六道分明。 浩浩茫茫,恢廓窈冥。 善恶报应,祸福相承。 “师父,师父。” 又一个童稚的声音在山洞外响了起来。自然不是怜生,而是怜生的好朋友——闵清。闵清是闵公闵让和的小儿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称释地藏为“大师”、“大和尚”,而是像怜生一样叫他“师父”,且叫得自然,喊得顺口,好像释地藏真是他的师父似的。 “师父,师父!俺师父也是你能叫的?害羞不害羞?跟俺抢师父!”怜生故意逗闵清玩。 闵清却正儿八经地说:“谁和你抢师父啦?师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将来,师父会有成百上千的徒弟。每个人你都跟人家去争,你争得过来吗?你争得过人家吗?” 小怜生被他噎得吭哧半天,也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释地藏哈哈一笑,说道:“闵清,你思辨清晰,将来是讲经说法的料。不错,不错。” 闵清心中一动,张口试了试,终究没有说出口。怜生拉住他的手,说:“闵清,外面的野果快熟了,咱们去摘吧。还有,山坡上的野花开得正好看,咱们去采吧。” 闵清却挣开他的手说:“谁像你,整天疯跑,光知道玩。人家还有正事要做呢。” “哎哟,闵清啥时候变成小大人了?是你爹爹闵公让你来的吧?说吧,什么事?” 闵清点点头,口齿清晰地说道:“师父,我爹爹专门让我来请您下山,到我们家赴斋。” 释地藏道:“我一个住山的洞僧,不习惯赴斋会、赶经忏。你转告闵公,就说他的好意我领了。” “这次可不比以往。”闵清努力表述着,“前几次我们家会僧施斋,我爹爹都专门给您留了席位,可您都没有去。这次,我爹爹说,九子山昨夜放光动地,根据佛经记载,一定预示着有圣贤出世。所以,为了庆祝这非同寻常的大事,他老人家计划邀请一百位高僧参加斋会。您若是再不去,赴会的僧人就只有九十九位。他老人家一定会因此而深感遗憾。” 越来越爱凑热闹的怜生赶紧插话说:“师父,这几年闵公是咱们的主要护法,一直供养咱吃穿,您不能总拒绝人家的好意。再说,咱们居住的山洞、采食的野果、砍柴的山林,都是闵家的。所以……” 释地藏微微一笑,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下山一趟,赴会的同时,也好向闵施主讨一块立足之地。” 释地藏如期赴斋,闵公实现了斋僧百人的心愿,自然很兴奋,连忙请他坐在首席。 在唐代,中国的僧斋法会极为盛行,是在家人修福的主要形式之一。然而,施主供养的斋食可不是随便吃的,与会的僧人要为斋主全家诵经祝福,主要高僧饭后还要升座说法。那日斋后,释地藏被闵公请上高高的法座,现身说法。他没有讲述佛陀所演绎的经典,也没有阐释佛教宏大的义理,而是将池州渔夫的故事讲了一遍,并将其中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明明白白。 事实胜于雄辩,何况很多百姓都听说了这个故事,原来只是觉得离奇,认为是偶然发生的事故。而今,听到释地藏用佛教缘起——因果律将整个事件梳理了一遍,豁然明白了: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有因果法则支配,善因必结善果,恶因必生恶果。 斋会最后,释地藏对大家说:“你们都是庄稼把势,我问你们,如果你种的是稗草,地里能长出水稻吗?” “当然不能。”人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其中一个老农更是说道:“不但稗草不能长出稻子,而且稻种不好,长出的稻子也不会好。还有,就算有最好的种子,种下后也必须施肥、除草,最终才能多打粮食。” “对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释地藏拍手称是,说,“大爷,您说的道理就是因缘业果的体现。您的话就是最好的佛法。” “天哪,我怎么会说佛法呢?”大爷赶紧说。是啊,一个种田的老农岂能讲说佛法?不但他自己不敢相信,其他人也不相信。 释地藏很认真地解释说:“佛法,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也并非高不可攀。佛法就是我们一日生活中的普遍真理,就是日月运行、四季交替、春种秋收这样的自然规律。正像这位大爷所说,我们不但要有好心、有善良的愿望,还必须把它落到实处。只有存好心、做好事,才能得善报。佛法就是这样。因而,我们每个人都能明白佛法,也都能遵照佛法去做。而且,按照佛祖所说的道理生活,我们会过得更加愉快、更加幸福。” 九子山里的百姓都不曾听过这样的佛法,高高兴兴而去。闵公的兴奋之情更是溢于言表,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他上前跪拜,并说道:“大师,您真是举重若轻,竟然能将深奥的佛法讲述得通俗易懂,连村夫、村妇都能听得明明白白。老夫佩服得五体投地。日后,还请多多光临,开导我们这些山野愚民。” 释地藏合十还礼,说道:“多年前,贫僧云游而来,未征得主人同意便冒昧住山修行,还望施主慈悲见谅。” 闵公赶紧摆摆手说:“这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您想,连那些砍柴、打猎、采药的人,都能随意进山,何况您呢?只要是我家的山场,您都可以随便使用。” 释地藏微微一笑,看似开玩笑地说:“若是我将您家的山场都占用了呢?” 闵公一愣,随即明白释地藏是在试探自己,所以也故作大方地说:“只要您能建那么多的寺院、招来成千上万的僧人,我就把九子山所有的土地、山场全部捐献给您。” 释地藏哈哈大笑道:“好,一言为定!有闵公您这一句话,将来九子山一定会建成几十座、几百座的寺院。” 玩笑归玩笑。释地藏又回到山洞之中静修,几乎不再出山。可是,小怜生往山外跑得却越来越勤了,或到闵公家找闵清玩耍,或回池州爷爷家长住,连师父特地教给他的诵经功课,也完成得浮皮潦草——他实在不明白,同一部经文,看一两遍就是了,为什么还要一遍遍地反复念诵呢? 释地藏明白,每一个人历生历劫积累的业习不同,机缘不同,心思也就不同,道法也各异。所以,他并不强求怜生,让他自由去留。 的确,入山十多年来,怜生已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正是活力旺盛的时候,在荒无人迹的山中,他倍感寂寞,就常常择时下山。最主要的是,自从找到了爷爷奶奶,他这个孤儿有了一个温暖的家,这让从小无依无靠、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的他感到格外新鲜。爷爷、奶奶、姑姑、姑夫为了弥补他失去的父母之爱,对他格外娇惯、分外爱怜,使得他的少年心性悄然改变,向道之心越来越淡薄。 山里的冬天更落寞,不但人迹罕至,就连那些小昆虫、小动物也躲进了洞穴深处。一旦大雪封山,几个月不见人影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冬季山里的生活格外艰苦,连平常的野菜、山果都没有,储存的粮食有限,只能在饭里掺上一半观音土充饥。 入冬之前,怜生又回了池州一趟。这次回山之后,他愈发显得心事重重,夜里也翻来覆去睡不着。当山里下了第一场小雪之后——马上就要大雪封山了,他终于向师父道出了埋藏已久的心事:思念爷爷奶奶,想还俗回家。 怜生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爷爷奶奶说,我是我们李家仅存的一根独苗。若是我不回去,我们李家的血脉就断了。今后,祖坟荒芜,爷爷奶奶死后,连个上坟烧纸的人都没有,会变成孤魂野鬼……” 两行泪水从怜生眼中流了出来。他哽咽着说:“所以、所以他们让我还俗,将来成家立业,也好延续李家香火。” “按照中国的世俗习惯,老人们的想法有他们的道理。”释地藏平静地说。 “可是,”怜生又说出了自己最大的担心,“可是,师父,我半路还俗,是不是有很大的罪过?将来是不是会得到不好的报应?” 释地藏说:“当初,我受你母亲临终前托付,答应将你送到爷爷家。后来因一时未能找到你爷爷,你才长期跟随在我身边。因为不曾得到你家大人的同意,所以我一直没有正式收你为徒。也就是说,你尚未剃度为沙弥,更没有受戒,只是个童行、少年行者,不存在还俗不还俗的问题。” 怜生长长吐了一口气,悬在他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释地藏又补充说:“再说,佛教出家人归俗,古来有之,且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佛陀的教诫甚深、甚难,学佛修行更是难上加难。《宝积经》记载:有几个比丘说,我们不能精进修行,白白浪费信众的布施,请求还俗。文殊菩萨称赞说,出家人若不修行,就没有资格享用信众布施的财物,不如还俗自食其力。所以,依据佛教戒律,僧尼可以自由舍戒还俗。而且,男子一生可以七次出家。当然,受过具足戒的比丘尼,自愿还俗后,则不得再度出家。” 释地藏一边为怜生收拾行李,一边说:“怜生,你就算回了家,也不要忘记所有施主的恩情,要从事正当的职业,不要违反五戒。你能记住五戒的内容吗?” “能。”怜生说,“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师父,您放心,我毕竟是您养活大的,我就算不能随您修学佛法,也一定会做一个合格的在家居士。” “那就好。”释地藏想了想,又说,“你千万别忘了经常为你的父母诵经。” 怜生的东西很简单,不一会就收拾完了。释地藏要亲自送他下山。可是,临出山洞,怜生却又不想走了。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通跪下,抱住师父的腿哭喊道:“师父,善听已经死了,我若是再走了,山里就剩下您一个人啦!师父,我不忍心扔下您一个人。师父,您越来越老了,万一要是有个病病灾灾,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连一口凉水都喝不上……师父,原谅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不走了,就是打我,我也不走啦!” 释地藏心中不禁也有一些酸楚,泪水默默流了下来。他知道,这是怜生临别前的感情冲动,所以爱抚着他的头顶安慰说:“你这孩子,既然已经答应了爷爷奶奶,如何又变卦了呢?再说,入山这么多年来,你见我害过病吗?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好说歹说,怜生才抽泣着站了起来。为了不让师父劳累,他坚持不让释地藏送他到山下,就在东崖转角的地方依依惜别。 怜生一步一回头,一步一落泪,好不容易才挪到了山谷里。丛林稠密,他看不见师父的身影了。但他知道,师父一定会久久地、久久地伫立在山崖边,直到他走出山谷,走出九子山…… 果然,他走出山谷的时候,听到了师父的吟诵声。那声音情真意切,字字饱含挚爱,句句催人泪下: 空门寂寞尔思家,礼别云房下九华。 爱向竹栏骑竹马,懒于金地聚金沙。 瓶添涧底休拈月,钵洗池中罢弄花。 好去不须频下泪,老僧相伴有烟霞。[42] 送怜生下山之后,释地藏虽是得道高僧,也难免有一些伤感。毕竟,这个孩子从三四岁起就跟随着他,一把米、一口水,历尽千辛万苦才将他抚养大。十几年付出的点点心血,小怜生成长中的一颦一笑、一言半语,都历历在目…… 许是回忆的伤感,他嗓子有些发痒,就习惯性地说道:“怜生,给我舀半瓢凉水来。” 久久没有动静。 “怜生……”这时,他才想起,怜生已经不在了,回到了池州爷爷奶奶身边。 释地藏苦苦一笑,自嘲地摇摇头。 多年来,他不吃晚饭,夜里不生火盆,也没有点灯。 山里初冬的黄昏,绚丽而短暂。才见日头靠近西边的远山,归巢的鸟儿从四周高高的山冈上衔着薄薄的暮霭,缓缓飞了下来,飞进了山谷丛林。丛林之中,小溪旁边,几缕雾气袅袅上升,与暮色悄然汇合,然后渐渐漫向山坡,流进沟壑,灌满了每一座山谷……渐渐地,如水的夜色淹没了树木,涨平了山坳,最后连所有的山峰都被吞没了。于是,夜完全静止了,静成了一泓无风无波的澄湖。 初冬的山野之夜,就这样轻轻拥抱着九子山。 “呱呱呱呱哟——” 一声猫头鹰的叫声,像耐不住寂寞而跃出水面的鱼儿。然而,鱼儿不是鸟儿,无法在空中长久滑翔,只好潜回光滑的平静之中——猫头鹰大概觉得自己叫得实在难听,就不好意思地飞走了。 夜,越发地清幽了。 千百年来,九子山的冬夜,一直是这样地安详,这样地和谐。然而,今天不知为什么,在这亘古未变的寂静里,释地藏总是隐隐约约有一丝牵挂,牵挂着他那远去了的童子。 唉,这孩子在山里长大,极为单纯,今后在滚滚红尘之中,怎样才能不迷失方向?还有,他身上穿的棉衣又小了,千万别冻着…… 洞外好像有什么动静。 “怜生,是你回来了吗?”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阵夜风从山洞口掠过,没做任何停留就去了远方。 “唉,看来我是有些老了。”释地藏自言自语。然后,他盘起腿来,跏趺静坐下来,进入了灵灵明明的禅定之中。 “师父,师父!” 释地藏觉得自己刚刚坐了片刻,便又听到洞外有喊“师父”的声音。他摇摇头,自嘲地一笑:又是幻声。莫非自己真的老了么? “师父,师父。您在洞里吗?” 哦,真的有人。可这不是怜生的声音。释地藏下座,打开洞门。门外一片银装素裹,怪模怪样的闵清站在雪中,小脸已经被冻得发白、发青。 释地藏赶紧将他拉进山洞,说:“昨天晚上雪下得真大。我赶快给你生火盆,暖和暖和。” 没想到,闵清说:“师父,您一个人过糊涂了吧?这雪是四五天以前下的。” “四五天以前?可我觉得昨天晚上才坐下。莫非……”释地藏略一思索,问闵清,“闵清,怜生下山时去你们家了吗?” “去了,他是七天前下山的。” 释地藏明白了,自己这一坐,坐了整整七天。古人云:静中一瞬,世间一旬。信不虚也。 “师父,怜生临走之前,反复给我磕头,让我多多到山里来照顾您,所以我今天就来了。” 释地藏这才发现,闵清脑袋剃得光溜溜,身上穿的居然是怜生的衣服——难怪刚刚看到他时觉得怪怪的! “闵清,你怎么和怜生换了衣服穿?” 闵清笑着说:“师父,我不光和他换了衣服,也跟他换了位置。今后,我就代替他给您当徒弟了。” “你说什么?”一时间,释地藏成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闵清耐心解释说:“我看到怜生下山之后,心里很挂念您。而我很早以前就想跟您出家学佛,一直没有机会。现在这种情况,我爹爹也认为您身边必须有个伴,于是就同意我出家,让我来陪伴您……” “等等,等等。”释地藏赶紧说,“你这孩子,出家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爹爹也是,怎么能这么荒唐呢?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更没必要找人做伴。你马上回去吧。” 闵清说:“师父,我不是闹着玩,我是真想出家。已经想了好几年了,绝不是一时冲动。我为什么要先剃光脑袋,并与怜生交换衣服?就是让您知道,我来到山上就不走了,要长期住下去。” “这怎么成!”释地藏还是不同意,说,“出家是大事,就是当童行,也要履行一定的手续。佛门也不能违反国家的律条。” 出乎他的预料,闵清拿出了一张正式的《投院状》,上面写道: 投院童行,姓闵名清,年十六,本贯池州青阳县九子山闵家园人事。在身并无雕青刑宪及诸般违碍。今为生死事大,久慕空门,蒙父母允许舍入本院出家为童行,伏乞堂头和尚慈悲容纳。谨状。 上面还有闵清父母——闵让和夫妇的签字画押以及几位乡绅的联名书。应该说,这《投院状》内容很完备,看得出是内行人所写。 “那当然,”闵清说,“我之所以等了七天才上山,就是要办好一切手续,做好一切准备,来了就不走了。” 释地藏知道了,闵公的确是真心实意要儿子出家,而闵清出家的意志更是十分坚定。但是,他心里又非常清楚,出家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古人云:出家乃丈夫事,非帝王将相所能为。尤其是像他这样住山修行,其坚苦卓绝,其心灵寂寞,绝对不是佛门之外的人所能想象的!因此,他仍然决定让闵清先回去,等他再长大一些,或者道场的机缘成熟之后再说。 闵清一百个不愿意,可释地藏态度也很坚决,强行将他推到了山洞外,并顶住了柴门,不让他再进来。 闵清在门外苦苦哀求,释地藏不为所动,盘腿打坐去了。他相信,自己总不理会,小闵清就不得不回家去了。 释地藏又整整静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拉开山洞的门,豁然发现闵清跪在山洞门外! 这就是说,这孩子在洞外整整跪了一夜!要知道,这是在野兽出没的深山之中!要知道,这是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之中!要知道,他是个才十五六岁的孩子…… 早已被冻得四肢僵硬、浑身麻木的闵清,看到师父居然还想笑一笑,问候一声。然而,他的大脑似乎被冻得有些迟钝了,半晌,才断断续续地从咯咯作响的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师父……” 释地藏不禁热泪盈眶。他没想到,闵清出家的意志如此坚定,居然在这寒风刺骨的山洞外跪了一夜!他一把抱住闵清,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十分动情地说:“闵清,你为法忘身,难能可贵,难能可贵。你已经用行动证明,你可以接续佛慧命!师父答应你,你留下吧。将来,师父一定正式度你出家。” 释地藏将冻僵的闵清抱进来,又到洞外挖来一盆雪,用雪给他擦脸、搓手、搓脚,直到发红、发热。 从此,闵清正式拜释地藏为师,出家为童行。 为了鼓励闵清在修学佛法的道路上勇往直前,最终明心见性,释地藏赐给他的法号为“道明”。释地藏解释说:“道,一是能通的道路,二是真理的意思,三是我们佛教所说的菩提。同时,道也可以代表修行的方法。明,在我们佛教里是神圣智慧的别名,它破除人生的愚痴暗昧,最终悟入终极真理。” 道明——闵清,听了师父的解释,更喜欢自己的法名了。也是小孩子好奇,他问释地藏说:“师父,您为什么叫‘地藏’?地藏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当初,我师父希望我‘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故而给我取名为‘地藏’。”释地藏想了想,又说,“我后来才明白,除此之外,我的法名与你的一样,也包含着极为重要的修行方法:安忍,也就是忍辱波罗蜜。我们佛教修行者,要做到难行能行、难忍能忍,才能扩展胸怀,扩大心地。心量像大地一样大,就什么都能承载,什么都能容纳,什么都能生长。大地安忍不动,我们的心也要安忍不动。如如不动的心,就是佛心。静虑,是佛教最主要的修行方法。静虑的另一个名称就是‘禅那’,简称‘禅’,是指专心敛念,守一不散。因此,你要记住,你师父——我的修行心法就是安忍与静虑。” “安忍,静虑。”道明重复着。接着,他又没深没浅地问:“师父,我爹爹说您的神通非常大。您又叫地藏,是不是与地藏菩萨有关系?地藏菩萨又是因为什么而叫地藏?” 释地藏模棱两可地说:“我们每一个人都与那些大菩萨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到时候,你就明白了。至于地藏菩萨因何名为地藏?据我所知,那是过去的一位佛如来对他的授记。” 那时,释迦牟尼佛住在中印度摩揭陀国王舍城灵鹫山,地藏菩萨游行诸国,巡视四方,教化众生。一日,他来到王舍城北门西侧的毗富罗山下,在途经乔提长者家门口时,发现他家里异常安静,好像根本没有人一样。地藏菩萨知道,这是一个几百人的大家庭,不应该如此安谧。于是,他走入长者家里,不禁大吃一惊:整个家里的五百多人,全都闷绝在地,不省人事!看样子,悲剧已经发生几天了…… 地藏菩萨一看就明白,这是被恶鬼夺去了精气。 见此情景,地藏菩萨痛苦不已,心想:“这些人实在太可怜了。没想到,人世间竟然有这等悲惨事件!我怜悯所有的众生,当然也要救济他们。” 想到这里,地藏菩萨便腾身而起,赶往灵鹫山拜谒释迦牟尼佛。他对佛陀说道:“世尊,我看见乔提长者家的五百多人,全被恶鬼夺去了精气,闷绝在地,已经好几天了。我见到此事,心生怜悯,心生爱护,唯愿世尊允许我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拯救他们。只有这个方法才能令长者一家人恢复如故。同时,我的这个方法能让恶鬼降服于人,能令恶鬼受高僧大德的随意驱使。” 这时,释迦牟尼佛肃然而坐,他头顶上的发髻中放出万丈光芒,照耀在地藏菩萨身上。在场的佛弟子、居士们相互转告说:“今日佛祖,放光照地藏之身,此菩萨必成大法,教化众生。” 受到佛光加持,地藏菩萨信心百倍,说道:“我有一道神奇的咒语,能祛除人的邪心,也能驱使恶鬼。我这个咒语是很早以前得来的。那时,有佛出世,号烧光王如来。佛入灭后,在像法时期,我还是个凡夫。当时,我们那个世界恶鬼横行,所有的民众都曾受到过恶鬼的纠缠、侵扰,还经常发生像今天乔提长者家的怪事。我那时心中发下誓愿:一定要找到善知识,学会降伏恶鬼的方法。我听说有一位仙人住在俱特罗山修行,很有道术。于是,我马上前往山中求师于他。仙人很高兴,也很慷慨,在三日内传授给我预知未来、消除罪恶的方法。他又将世上的恶鬼们招集过来,让我按照他所教授的方法降伏他们,让他们转变心念,舍弃作恶的鬼心,发起修道的善心。就在那一须臾之间,所有在地狱受罪的众生,诸苦停息,各自乘着一朵莲花而去。这时,仙人见我得到如此的神力,便给我授记说:‘再过若干劫,将有一位佛为你授记,给你取名曰地藏。你将在五浊恶世化身无数,在人间、在天堂、在地狱,都有你在救度众生,令他们远离灾难。’今天,我在乔提长者家看到的情况,与那时一样。现在,请佛允许我前往他家,用特殊咒语救护他们。” 释迦牟尼佛点点头,让地藏菩萨马上出发。于是,在地藏菩萨的救助下,乔提家的五百多人全部苏醒,恢复如初。 地藏住持九华山化城寺 在释地藏入山苦修的几年后,九子山有了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九华山。九华山耸立于长江南岸,不但具备北地高峰的苍劲与雄奇,而且兼容南国岩崖的秀巧与妩媚。尤其是春到九华,满山遍野的绿,格外富有诗意,令人回味无穷。那一天,天高云淡,风和日丽,山中人迹罕至,鸟语花香,景致迷人。青阳名士诸葛节与当地七八个温文尔雅的乡绅雅集,携手共游九华山。 下山途中,诸葛节一行路过东崖。崖北有崖洞,深广如石屋。他们在山洞之中赫然发现了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僧!他独坐于蒲团之上,微闭双目,正处在禅定之中,所以对他们的到来没有理睬。诸葛节等人在这个简陋的崖洞里,没有看到一件像样的东西,一旁的断足鼎中,煮的是少许米粒和白土。 诸葛节等人见状大惊,他们从来没有想到,洞中老僧的苦行如此卓绝,修行毅力如此坚忍!诸葛节不禁与群老投地号泣:“和尚苦行若此,我等供奉不周。” 隋唐时期,乡绅几乎人人信仰佛教,也都粗通佛法教义,诸葛节他们也不例外。因此,作为一方名流,他们发起了大惭愧心,当即决定:募化资用,购置土地,修建寺院,延请大师安居。 诸葛节知道,像洞僧——释地藏的这种禅定状态,任你在耳边敲锣打鼓、响雷放炮,也休想将他惊醒,唯一的方法乃是敲击引磬。一般僧人修定,为防止不知情的人将他们当做死尸埋葬,都会在身旁放置一把引磬——形似酒盅的小铜钟,用细长的铜棍敲击,其声音穿透力极强。就算是成千上万人的大法会,指挥起承转合节奏的也是这样的引磬。 诸葛节在他耳边敲击了三下引磬,释地藏便从禅定之中悠然出来,徐徐睁开了眼睛。诸葛节等人再次跪了下来,检讨自己供养不周的罪过。释地藏笑道:“是老僧偏爱山居,诸位居士何过之有?” 当诸葛节他们得知他是从新罗航海而来,且寻寻觅觅二十多年,才找到了九华山这理想的修行之所,并已经在山洞之中苦修了整整十五年,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再三表示,要尽快创建一座伽蓝,供其住持弘法。 释地藏想了想,说:“本来,山僧计划终老在这九子山中,不再出世为人[43]。不过,时节因缘都在随时而变。近期,北方发生战乱,而且近一两年也将波及我们这一带。战火燃起,最苦的是普通百姓。而佛门是民众的归宿,老僧应当应缘而化。” 听到释地藏答应出山,诸葛节等人唯一的担心总算落了实,兴高采烈地下山筹备去了。 原来,这年春天,弟子道明已满20岁。一个月前,释地藏让他到江州庐山东林寺受戒去了。因而,诸葛节他们在山洞之中只见到了释地藏一人。 原来的九子山,佛、道、儒三家过而不留,居而不久,若过眼烟云,稍聚即散,似乎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节因缘。而今的九华山,以李白之诗句而名始著,因地藏之苦修而名益彰。 诸葛节乃青阳名士,登高一呼,万众响应。且有南陵俞荡、本地闵公等大护法相助,很快就筹集到了一大笔善款。经商议,他们决定买下檀公旧地,也就是檀号化城寺的原址,营建新寺。 此时的释地藏,因了闵让和、吴用之等乡绅的皈依宣扬,早已在当地百姓心目中建立了崇高的威望。所以,附近乡民听说要为洞僧建造寺院,自动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诸葛节的带领下,伐木筑石,就在化城谷地建成了一片全新的伽蓝,仍然名之为“化城寺”。 化城,化作之城,乃变化的城邑。 本来,佛法的真理极慧是绝对的,是超越时空的真如境界,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无来无去。可是,众生的根性不同、习气不同,智能也不同,为了照顾那些不能“一步到位”的人们,佛菩萨就各使所能,想出了种种方便众生的办法。化城,就是其中之一。它就像旅途之中的客栈——暂时的休憩之所。我们一次走不到目的地,可以在客栈中稍作休整,等体力得到恢复,就可以继续前行,直至到达最终的理想王国。化城,还可以理解为大菩萨的愿力所成,为了普度众生,菩萨应缘而显化。 应诸葛节等人所请,释地藏从大山里搬了出来,入住九华山化城寺。而且,很快就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僧团。原来,道明在江州庐山受三坛大戒时,有一位名叫“胜谕”的引礼师——引领指导新受戒的僧人学习规矩、礼仪、经文的年长比丘,看到道明行住坐卧,与众不同,不但中规中矩,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安详、清凉与平静。这种摄受力,一般只有那些德昭年长的高僧才具备,而这个刚刚20岁的新戒,便已经隐隐有高僧风范,可见其导师非同一般!于是,胜谕通过与道明接触,知道了在九华山居山静修十五年的释地藏。于是,等到五十六天的授戒法会结束,胜谕与道明一同来到了九华山。 同道相见,一语便知。胜谕对释地藏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就正式拜他为师。 胜谕乃江州一带著名的年轻高僧,出任过多座大寺名刹的知客、监院、首座[44],他投师于释地藏,在江州、池州、金陵一带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于是,陆续有众多的僧人慕名前来挂单参学,常住求法。 胜谕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精通寺院典章、善于僧团管理的人物。释地藏慧眼识珠,礼请他为首座兼都监,将寺院的日常管理全盘交付给了他。胜谕也没辜负他的信任,与官方交往不亢不卑,和居士护法亲疏有度,对待学僧宽严相济。可以说,他的到来,成为九华山化城寺能够迅速建成并顺利运转的关键。因此,释地藏甚至觉得,天上掉下的释胜谕,是佛祖专门派来帮助他的。 首座胜谕是个永不满足的人。化城寺初具安僧的基本条件之后,他根据山谷地形,依山就势,设计出了气势宏伟、规模庞大的层层楼台、座座殿阁,并立刻着手运作。建设顶级的庄严佛殿,需要大批楠木做梁柱,而九华山不出产这些珍贵木材。于是,他不辞辛劳,亲自到江西深山去采购,并辗转运回。九华山的花岗岩石材细密坚固,他们将其打磨得光滑似镜、晶莹如玉,因而以其建筑的大殿雄伟壮观、富丽高贵,更能显示佛法的神圣、佛祖的庄严。 出家以来,释地藏一直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同时,他也受到了中国禅宗风尚的极大影响,这就是农禅并重,自己劳作,开田搏饭。他们效仿禅寺,凿溪涧,修水渠,开荒山,辟稻田。化城寺的僧人一日功课之余,种茶山上,插秧田里,修行、劳动两不误。 释地藏忽然想起他行囊里一直保存着一些从新罗带来的黄粒稻种子,试着播种了下去,居然还能发芽生长。从此,九华山有了一种特殊的稻米——黄粒稻。黄粒稻颗粒比较肥大,煮熟后味道香软,营养十分丰富。 经过三年多的建设,化城寺平地起楼台,劫灰成世界,殿宇巍峨,佛像庄严,蔚然成为一座气势恢宏、规模庞大的道场,俨然有灵山佛国气象。 与老母亲异国重逢 化城寺全部落成之后,幢幡高挂,彩旗招展,香灯幡盖,钟鼓齐鸣——在胜谕首座的主持下,化城寺举行庄严仪式,迎接释地藏晋山,正式出任方丈。 释地藏头顶斗笠、腰挎行包,来到山门之首。胜谕首座跪拜奉请之后,他摘下斗笠,入山门拈香,并说法语。而后,他在僧众的簇拥下,来到僧堂[45]之前解下腰包。佛门众生平等,方丈也是普通一僧,所以必须像所有的云游僧一样,先到僧堂挂单。他在屏风之处洗手洗脚,然后取衣披搭——披上袈裟,进僧堂炷香。随后,他来到僧堂所供奉的圣僧像前,大展三拜——铺上拜具,三次五体投地跪拜。至此,他才能将自己的行囊挂在堂内的钩上——这就是挂单。只有正式挂单,僧人才有在这所寺院居住的资格。 挂单之后,释地藏在胜谕的引导下,至佛殿拈香,随之大展三拜。然后,他依次到各个殿堂炷香,最后入方丈室,并说法语。 如此次第开堂祝祷,是唐代所行的晋山古式,远比后来的仪式简单、朴素。 九华山附近的百姓,从远远近近的村落赶来,云集在大雄宝殿之前,等待着释地藏升座宣说佛法,以化导利益群生。 释地藏从方丈出来,在走向大雄宝殿前的法台时,忽然感到心中莫名其妙地颤动了几次。当他登座之后,赫然发现,成千上万的人群之后,有一缕异样的目光。尽管岁月沧桑,几十年风风雨雨,他依然清晰地记着这独特的目光。 是贞姬。 是那遥如幻梦的贞姬,唯有她,才有这样如梦似幻的目光。 她如何也来到了中国?她如何找到了这里?她是何时到来的?来干什么? 他与贞姬遥遥相望。贞姬似乎模样并未改变,依然是那样柔美,那样清秀。唯一不同的是,她居然换了僧装——这就是说,她也选择了出家。 由是他明白,贞姬此来,非情爱所缠缚。果然,她虽然面有戚容,但心中却无怨意,一脸的仁厚平和。释地藏无限感激,对她的最终离尘更是说不出的高兴。所以,他目光里灿烂着飞扬的欢欣。 贞姬何等灵秀,与他对视之间,便心有灵犀,悉数传达。她双手合十,深深鞠躬,随后掉头而去,不知所往。 有人说,贞姬又回了新罗,也有人说她北上五台山,参谒文殊菩萨去了。最终,她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人确切明了,反正释地藏再也没见到过她。或许,那出现在九华山化城寺的,不过是心里的幻觉? 一池清水一心莲,出泥不染净尘缘。 不蔓不枝亭亭立,荷深无波叶田田。 蝶飞鱼游任来去,何等自在何等闲。 花果同时莲蓬生,留得清馨在人间。 那不是幻觉、幻相,因为就在法会结束之后,释地藏又见到了一个人。另一个从新罗来的人,另一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当释地藏说法完毕,下座之后,所有的人都作礼而去。偌大的场地之中,唯有一位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老妇人坐着未动。 这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 胜谕与道明来到她身边询问情况。老人先是沉默不语,然后言辞怪异。他们二人都感到,老人的语言很奇特,不像附近哪个地方的方言,因为他们一点都听不懂。最终老人连比带画,又努力挤出一些字,使得他们总算弄明白了,她要找的是刚才讲法的人——新任方丈释地藏。 老妇人一进方丈的门,释地藏马上大叫一声,扑通一下跪倒在老妇人面前—— 天哪,老妇人居然是他的母亲! 两人相拥而泣了很久很久,才算控制住了激动万分的情绪。 自从释地藏离开新罗、入唐求法之后,母亲一直放心不下,日夜牵挂。然而,他杳如黄鹤,一去不返,无影无踪,毫无消息。母亲思念儿子,茶不甘,饭不香,忧虑成病;日间思,夜里想,泪水涟涟。前年,她的双目终因泪流而盲。自从他航海去了中国之后,贞姬也出了家。出了家的贞姬时常去看望她老人家。后来,贞姬看她实在思念长子,便与她一同来到了中国。幸好,这时释地藏已经在九华山出世三年,在佛门僧界小有影响,她们很顺利就找到了九华山。 “守忠可好?”释地藏问。 “好,很好。他很孝顺。他开办了一家私塾,教得也很好。我们娘俩吃喝不愁。”母亲伸手抓住释地藏的胳膊,说,“可是,你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虽然守着守忠,也挡不住为娘想你。” 释地藏眼中泪花盈盈,像个小孩子一样顽皮地一笑,说:“阿妈尼,我也很好。这些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很愉快,很充实,很有收获。您不用担心。” “所以,你就把娘忘了,把家忘了,把国忘了。” 释地藏真挚地说道:“阿妈尼,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也经常为新罗诵经祈祷。” “可是,你却一直没有回去。” “……”释地藏是一言难尽。 母亲虽然眼瞎了,但心灵能感受到儿子的情绪变化,她似乎不甘心,说:“儿,你真的不回故国了吗?真的不再重理朝政了吗?” “……”尘影往事,早已成了过眼烟云,释地藏无话可说。 “儿呀,你怎么与守忠一模一样,都不想着国家呢?那可是咱的国家啊!你们都不要,都不管,落在外人手里啦!” 敢情,老太太是为此而操心劳神,心中为此而牵挂不下!释地藏正色说:“国家,是新罗全体老百姓的,不是哪一个人的,更不是姓金的私有财产。” 母亲不甘心,又说:“儿呀,你那时如日中天,为何突然抛下大好前程而出家了呢?连守忠都说,你若是能像你阿爸安排的那样,为国家入质大唐,你很可能被立为太子。那么,你现在就是新罗国王。为娘也就如愿以偿地成为王太后了。” 唉,老太太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王后,却一直幻想着“曲线救国”——因儿子荣登王位而完成女人的最高荣耀、最大辉煌!释地藏当然知道,人生之中的这种梦幻泡影必须破除,不然的话,它会导致人想入非非,最终,或因美梦破灭而抑郁,或因陷入幻觉不可自拔而发狂。他故意咳嗽了一声,严肃地说道:“阿妈尼,重庆倒是如愿以偿当上了太子,他的母亲也正式成了王妃,可是,最终如何?成贞王后被生生赶出了王宫,而重庆小小年纪也抑郁而终。我虽然不知道成贞王后出宫之后的生活状况如何,想来她绝对不如您幸福。” “那个狐狸精,她凭什么与老身相比?她被扫地出门之后,整天以泪洗面,后来唯一的儿子又死了,连最后的一丁点盼头也没了,不几天就死啦!活该!谁让她……” “阿妈尼。”释地藏没让母亲将心里那不中听的话语说出口。他接着引导说:“阿妈尼,您看,比起他们娘俩来,你、我,还有守忠,是不是更幸运、更幸福?” 母亲不得不点点头。 释地藏说:“所以,人要知足,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更不能整天幻想那些不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可是……”母亲还力图说些什么。 释地藏毅然决然地说:“在人的一生中,还有比争权夺利、金钱地位、虚荣浮华更重要的东西。阿妈尼,在我出家之前,您不是天天都拜佛吗?我在新罗的时候,不是已经教给您念佛了吗?” “是啊,”老太太说,“我直到现在也坚持每天拜佛、念佛。老早的时候,你阿爸一去不归,我心里空荡荡的,只好拜佛,求佛菩萨保佑,让他早些回来接咱们风风光光地进宫……后来,我天天念佛,求佛保佑你和守忠平安长大,顺利当上太子,早日继承王位……” 原来如此! 释迦牟尼佛在《金刚经》中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释地藏哭笑不得:“阿妈尼,难怪您念佛这么多年,依然不明白佛法的道理呢!我们信佛、学佛的目的,不是求佛菩萨保佑我们升官发财,更不是损人利己。再说,就算求佛,也必须从正道上求。” 母亲自言自语咕哝道:“难怪我祷告了几十年,也没有成效呢。我还以为是家里的佛不灵验……” 释地藏说:“人生无常,生死事大。在人短暂的生命中,名利地位不过是过眼烟云,都是无常的,而修行佛法,明心见性,远远比那些东西更有意义。所以,我不但出了家,而且甘愿冒着葬身鱼腹的危险航海大唐,就是为了明白佛法的道理,了脱生死。” “了脱生死?”母亲不解。 “对呀,人只要生下来,就会变老、生病,最后死去,一生要经受种种烦恼与痛苦。而且,若是造了种种恶业,还要受到因果报应,下地狱、成饿鬼、转畜生,那就更是苦不堪言。所以,我们要趁着得到人身,有机会听闻、修行佛法的时机,奋勇精进,争取开悟得道,摆脱轮回。就算不能脱凡成圣,起码也应该专心念佛,请佛接引,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儿呀,真的有地狱?”母亲将信将疑。 释地藏点点头:“天堂地狱,真实不虚。只要有人作恶,地狱之门就永远无法关闭。” “可是,像我这样的老太太大字不识,也能到西方极乐世界?” “当然能。”他口气十分肯定地说,“只要一心向佛,专心念佛,就能承佛接引,往生净土,不再受苦。” 老太太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释地藏在化城寺前面的东南方向,专门建了一间房屋,请母亲居住。因为这里有一口水井,其泉甘甜,其水清凉,是难得一见的甘露。他不但每日过来叩拜母亲,指导她念佛,而且每日用清泉清洗、擦拭母亲的双目,尽其孝道。或许是因为解开了心中郁积多年的心结,或许是因为每日虔诚念佛,或许是因为释地藏的孝心感天动地,或许是因为那井泉之水的确有不可思议的效力,一两个月之后,母亲的眼睛居然重见光明了! 后来,母亲的念佛功夫日益纯熟,做到了不念而念,佛号现前。临终之时,她老人家一心不乱,在释地藏的佛号声中,安详示寂。 再后来,世人建七层铁塔于井上,以志纪念,名为“娘娘塔”。 放生、不杀生,就是从地狱中自救 释地藏母亲的盲而复明以及最后的无疾而终,再次让闵公闵让和感到了佛法的神奇。他想想自己也是60岁的人了,活了一天少两晌,不知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一日,他来到方丈,对释地藏说:“大师,我想请您到山里转一转。” 释地藏虽然觉得闵公今天的举止有些奇怪,但还是点头答应了。说实在的,自从离开岩洞搬到化城寺,整日里忙于弘法度生事务,他还真有些怀恋山里的静谧,想念山里的景色。 两人出了化城寺,一路有说有笑,向天台峰方向走去。在路过一片山场时,闵让和指着对面的山梁说:“沿着那道山梁一直向上延伸到山顶,内侧的山场都是属于闵家的,而外侧就不是了,那属于邻村胡家。” 释地藏没多想便点了点头。翻过一个山头,来到一片开阔的山间谷地。谷地之中,土壤肥沃,是山里最珍贵的、农人最珍视的好庄稼地。水田里忙碌的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与闵让和、释地藏打招呼。但是,非常明显,只有一部分庄稼汉出于礼貌,在问候闵公的同时顺便问候了一下释地藏,而其他人则对他视而不见,直接对闵公嘘寒问暖,热情地拉家常、说苗情,一脸的巴结。 闵公说,他们都是自己家的佃户,他们耕种的这片上好的土地,自然属于闵家。 山腰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干都有碗口粗细,闵公像抚摸儿孙一样爱抚着一棵棵树木,充满慈祥又充满骄傲地说道:“再等二三十年,这些树木都可以长成栋梁之才,就能派上大用场了。” 释地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闵让和见状,十分认真严肃地说:“大师,我今天跟您说的山场、土地、树林,你都要放在心里。尤其是地界、范围,您必须记得一清二楚,千万不能搞错。” 释地藏笑道:“我又不是您的管家,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闵让和一本正经地说:“老夫把这些东西都捐给化城寺,不就都归你了吗?” 释地藏感到很奇怪,问道:“闵公,你怎么会想到将所有的山场、土地布施给化城寺?” 闵让和反问:“几年前,你不是说过,将来要在这九华山建几十座寺院?建寺安僧,必须有场地,所以……” 释地藏赶紧插话说:“我说的是将来。” “几年前的将来,不就是现在吗?”闵公故意咬文嚼字。 释地藏哭笑不得,只好认真解释说:“闵公,那时,我不过是给后世子孙化个缘、作个授记罢了。至于这个机缘何时成熟,是等几十年还是几百年,要看后人的福德缘分。” 闵让和却固执地说:“可是,老夫现在就想将所有的山场、土地布施给佛门,一一交代给您。” 释地藏开玩笑说:“你把土地都交给了寺院,那些佃户可就不理睬你而讨好我啦!” 闵让和呵呵一笑,道:“那敢情好,我求之不得呢!” 释地藏感到他心里有什么事情,于是问他:“闵公,您今天好像有什么心里话要和我说?” 闵让和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在释地藏面前跪了下来,竟然说自己想出家。 “出家?”释地藏一愣,他没想到闵公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他仍然赞叹说:“好啊好啊,您老人家能有这样的心愿,真是难能可贵。这一念出离心,胜造七级浮屠。” “这么说,您答应了?” 释地藏笑道:“我只是赞叹您出家的心念,并非赞成您剃度。” “这……”闵让和一脸的疑惑。见闵让和不解,释地藏将他搀扶起来,和他边向深山里走,边说:“闵公,您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出家吗?《维摩经》说:‘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即是出家。’所以,并非剃了光头,就算出家。出家,是要出离烦恼缠附之家而进入菩提之道,而不是那个形式。” “我想出家,就是为了修行佛法。” “修行佛法,不在于出家、在家,要看每一个人的因缘。” “您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大了,怕我出家之后会给寺院增加麻烦,所以才……” 释地藏正色说:“闵公,看您想到哪里去了!佛门慈悲,怎么会如此无情无义?我之所以认为您应该继续保持在家人的身份,主要是为九华山的佛教发展、为我们这一带的信众考虑。您是九华山最受人尊重的人,在民众心目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可以说一言九鼎、一呼百应。您的一言一行,对民众的影响极大。所以,您以德高望重的乡绅地位尊重僧人,以大护法的身份广行布施,护持佛教,为广大乡民起到了良好的示范作用,许多民众因而尊重佛法,向往佛门,进而崇信佛教。因而,您作为居士对九华山佛教兴旺发展的作用,往往是我都力所不能及的,可谓功德无量。我们学佛,心量要大,不能只为自己解脱,更应该发愿广度众生。” 释地藏略一停顿,接着说:“您看,在我们佛教所有的大菩萨之中,除了地藏菩萨,其他像文殊、观音、普贤等等,大多数菩萨都显在家相。因为这样才能和广大民众水乳交融,没有距离,民众才会亲近你,你才有机会用种种善巧方便启发他们,引导他们,使他们最终信仰佛教,离苦得乐。” 闵让和想了想,欲言又止。释地藏明白他的心思,对症下药般地说:“像您这样的大富长者,福德因缘殊胜,知因果,悯众生,在家修行有着独特的优势。”他扳着指头,十分耐心地对闵公说:“第一,您对佛教起了敬信心,又多次听讲妙法,心开意解,不再怀疑,信根坚固,这是‘信具足’。其二,您已经受了五戒,不杀、不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只要不违反,就是‘戒具足’。再三,您广有财富,却心地善良,不悭不惜,施贫济困,做到了‘施具足’。第四,你严守五戒,广行布施,这是智慧的体现,然后再以智慧观察肉体、观察心念,就会发现一切虚假不实,其性本空,以此修行,名为‘慧具足’。您是四足居士,何愁不能解脱!” 闵让和被他说得心花怒放,哈哈大笑起来。最后,他问:“那么,老夫具体修什么法呢?” 释地藏回答道:“具体怎样修行,最好让道明来指导您。父子连心,他最了解您,也最孝敬您,定会将最合适的修行方法教给您。” “好好,那我回去问他。大师,既然出来了,那我们就真的游山看景去吧。” “好的。山色风景,无一不是佛的法身。” 九华山风光旖旎,一步一景,步移景换,美不胜收。两人仿佛在画里行走,优哉游哉,不知不觉来到了僻静的后山。忽然,那边的灌木丛中有动物挣扎、哀叫的声音,随即传来“哎呀”一声惊叫! 他们二人赶紧跑了过去,发现一个怒气冲冲的猎人,手里抓着一只羽毛斑斓的野鸡,正要狠狠地拧下它的脖子。释地藏喊了一声:“阿弥陀佛,快住手!” 猎人一愣,发现是一个老和尚与山主闵公,他右手下意识地将野鸡藏在了身后。释地藏没有提野鸡的事,只是关切地说:“施主,您的左手在流血。来,贫僧给您包扎一下。”说着,他撩开衣襟,从内衣上撕下一缕布条,拿过猎人的左手,一边包扎一边说:“施主,您太不小心了,看,扎了这么深的一个血洞。” 猎人想都没想,从身后拽出野鸡,恨恨地说:“哪里是我自己不小心?这是被它的尖嘴啄的!” 释地藏依然不动声色:“它为什么啄你?” “它的脚被我之前下在灌木丛边上的套子套住了,我来收获猎物,就被它啄了。” 闵公说:“兔子急了也咬人。野鸡知道落在你们这些猎人手里,命就没了,怎能不拼命挣扎?你是自找的,活该!” 释地藏赶紧说:“施主,您看能不能给老僧一个面子,将这只野鸡放生吧?” 猎人不情愿,犹豫着没松手。闵公见状,说道:“地藏大师说了,你敢不听?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等下地狱才明白!好,这只野鸡算我买下了,你按市价找我的管家去支钱。快,将手上的野鸡放了!” 见德高望重的闵公这样说,猎人便松开了手。那野鸡咯咯叫着飞走了。 闵公不客气地说那猎人:“你年纪轻轻,为什么非要干这种造孽的营生?” 猎人自然不服,说:“打猎造什么孽?这些野鸡、野兔之类的东西,就是给人吃的啊!再说,我们也经常冒着生命危险,猎杀那些伤人的狼熊虎豹,为民除害。” 释地藏严肃地说:“谁告诉你那些弱小的野物天生是给人吃的?因为它们斗不过你,就应该被你吃掉?若是照你这歪理,毒蛇天生就该咬人,虎狼也应该把人当点心吃?” “……” “山里的野物,有它们自己的生存法则,自成平衡。正因为你们这些猎人大量捕杀野鸡、野兔、野山羊之类的吃草动物,豹子、老虎等吃肉的猛兽在深山里找不到可吃的东西,才下山伤人的。因而,你们打猎破坏了自然平衡,不但伤天害理,而且也危害到了附近的乡邻。所以,老僧奉劝你早早洗手,另谋生计。” 猎人想想,这和尚说的确有道理。但他无可奈何地说:“可是,我除了打猎,什么都不会干。我上有父母需孝敬,下有儿女要养活,一家人所有的活路,都在这些猎物身上。” 释地藏道:“你生下来就会打猎?既然你能学会打猎,也就能学会其他生存技能。起码,你会砍柴吧?你放下弓箭,拿起斧头,不就解决了家人的生计?” 闵公适时插话说:“对,这里的山场都是我家的,你可以做一个樵夫,天天到这里来打柴。” 猎人之所以以狩猎为职业,收入高仅是其中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这一类人都养成了一种嗜血的恶习,残酷的杀戮能给他们带来莫大的快感。所以,为了满足这种邪恶的刺激,他们大多数人明明知道狩猎是残害生灵,却仍然乐此不疲。 释地藏见猎人仍然执迷不悟,说道:“刚才,那野鸡不过是啄了你一口,你就恨不能立刻生吞活剥它。以心换心,将身比身,那些被你害死的猎物们呢?它们对你是不是也恨得咬牙切齿?生命都是轮回的,有朝一日,若是你沦落到它们手里,你想想它们会怎样对待你?所以,你要悬崖勒马,早日改恶从善。好吧,你是猎人,我就给你讲一个有关狩猎的故事。” 金陵城里,有一位姓陈的秀才,自幼习举子业,为了准备来年进京赶考,独自一人搬到了自家后花园一座僻静的房屋读书。每日由丫鬟将一日三餐送来。人的食欲有时好有时坏,饭菜也有合不合口味的时候,所以书生经常会剩下少许残羹剩饭,等丫鬟第二天一并收走。 一夕,微月之下,他听到窗外淅淅有声。书生天生光明磊落,所以胆子很大,就推开一条缝隙悄悄观察。他看到高高的外墙缺口之处,似乎有两个黑影。他以为是盗贼,便疾呼“抓贼”。那两个黑影赶紧说道:“相公,我们两个并非盗贼,来此也没有恶意,只是有求于您。”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已经不是人了。” “哦,难道世界上真的有鬼?你们鬼魅不是无所不能的吗?有何事要求我?” “相公有所不知,世上最可怜的,就是地狱中的饿鬼。我们两个因为夙业,死后堕入饿鬼道中。每次看到您家里的厨房炊煮食物,我们就饥火如焚。我们看到您似有慈心,每日剩下的残羹冷粥能否赐给我们?” 秀才说:“佛家寺院经常诵经拜忏,每日晚课也都要放蒙山施食,足以救济鬼道冥途。你们何不向寺里的僧人请求超度?” “唉——”两个饿鬼长叹一声,十分凄凉地说,“地狱众生以及我们饿鬼,若想得到超度救拔,必须有生前种下的善缘善因。我辈在过去生中,混迹于仕途,蝇营狗苟,看到得势的,就去趋附;人家倒霉,我们则掉臂如路人。手里有权有势之时,本应该扶穷救厄,多多有益于百姓;可我们却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及家人任意挥霍。原来没造善因,今日安能遇到善缘?佛寺每日给饿鬼施食,我们因为无缘,佛力也无可奈何。” “你们的家人呢?他们没有给你们做超度?” “唉——”饿鬼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道,“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官宦之家,往往都是犯奸作科之辈,我们就是因为不信因果,才贪赃枉法的。家人岂肯浪费银子为我们超度?” “可是,你们为何找到了我?” “当年你参加童试时,我们看你气宇不凡,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所以没有刻意刁难,特地允许您多带一些食物,还吩咐衙役要尽量给您以方便。所以,因为这个小小的善缘,我们才能与您相见。” 书生想了想,的确有过这回事,就满口答应,将剩饭施舍给两个饿鬼。饿鬼特地说道:“相公,还麻烦您去向僧人请教‘变食真言’,只有用佛咒加持过的食物,我们才能入口。否则像目犍连的母亲一样,就算有圣僧供养,食物送到嘴边,也会化成铁丸烈火。” 书生心地善良,恻而悯之,就如它们所请,学会了蒙山施食,每日傍晚,边念诵咒语,边将残羹剩饭洒在墙边。两个恶鬼无限感激,吞咽而去。 如是过了将近一年,书生临去赶考前的一夜,他忽然听到那两个黑影在墙外说道:“打扰日久,感激不尽,今日特地前来告辞。” 书生问其何往,两个饿鬼说:“有了您的慈悲布施,我们俩虽然暂无饥饿之危,但这总不是个长法。也是从您善待我们这件事上得到了启发,只要存善念,行善事,就能得好报。我们两个别无他人超度,求脱无计,只好自己想办法做善事,以求自拔。金陵城中多山丘,钟山上的树林之内野鸟很多,每日总有一些城里人用弹弓来打鸟。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就先惊动那些鸟,使之高飞;若是有人下网捕鸟,我们就先驱使它们远离。正是这一念善心,消去了旧业,今日终于得以解脱饿鬼之身。” 释地藏对猎人说:“我相信,你打猎时,也一定遇到过猎物莫名其妙逃脱的事情。” 猎人浑身凛然一颤,点点头。这时,闵公说:“那沉沦之鬼,还想法自救呢,难道你就自甘堕落?再说,据我所知,你们猎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危险不说,每日究竟能不能打到猎物,很难预料,往往会空手而归。所以,你们并没有稳定的收入。我还是那句话,在你没找到更合适的职业之前,我家的薪炭林,你可以无偿采伐。以柴换钱,起码比打猎安全、稳当。” 猎人不再犹豫,立刻折断自己的弓箭,下山去了。 善恶就在一念之间,地狱由心生 释地藏出山之时,恰逢“安史之乱”爆发。这场席卷了大半个中国的动乱,造成了大批民众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为逃避战乱,许多人遁入空门。这些“临时抱佛脚”的人,或为了躲避兵役,或是被严酷现实所迫,或干脆就是为了有一口饭吃,再加上朝廷为了筹措战争经费,大量卖度牒[46],使得僧人数量急速膨胀。然而,这种畸形繁荣不但不能壮大佛门,反而给佛教带来了极大伤害。因为那些所谓的出家人大都没有坚定的信仰,没有坚固的道心,很难遵守佛门清规戒律,更不可能下苦功夫修行,所以,此时的僧人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很难管理。 同样,化城寺的住僧也很快达到了两百多人。依照胜谕首座的想法,要严格审核每一位云游僧的资格,将那些混进佛门的人以及在佛门混饭吃的人,统统迁单——不让他们在本寺居住。可是释地藏却于心不忍,他认为这些人不管出自什么目的,只要穿上僧衣,说明他把寺院当成了最后的依托、最后的出路、最后的希望。佛寺若是将他们拒之门外,他们没有了最后的生路,很可能铤而走险,堕落成劫道绑票的土匪、打家劫舍的流寇! 在这些新来的僧人中,有一位法名“果惠”的人。看他的度牒,已经是受戒五六年的老参了,然而,僧人经常念诵的经咒他都很陌生,寺院里的各种规矩他一窍不通,什么威仪细行[47]更是一塌糊涂。胜谕首座与道明都感到他是一个假冒僧人。他们经过仔细观察与从旁打听,认为他是一位混进寺院的逃兵。 正是需要军人卖命的关键时期,为了震慑那些企图逃跑的人,官方对于开小差的士兵一律杀无赦、斩立决!凡是为他们提供庇护的人,也要统统判刑入狱。同样,佛教寺院若是容留逃兵,不但住持坐牢,整座寺院也会受牵连而被废除。因而,果惠这件事非同小可。可是,释地藏装聋作哑,并没有将果惠打发出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怎么,化城寺有逃兵的事情传到了永王李璘手下的一位将军的耳朵里。 于是,这位听到风声的将军便带兵来到化城寺,要抓捕逃兵。 释地藏像是未卜先知,那天一大早,就亲自打发果惠到深山砍柴去了,并嘱咐他天黑才能回来。自然,来势汹汹的将军扑了空;自然,将军不会善罢甘休,带着护兵来到方丈,直接找释地藏算账。释地藏不慌不忙,拿出果惠那张由唐朝尚书省祠部司出具的度牒。这种被称为“祠部牒”的文书很难仿冒,所以将军干生气却又无可奈何。 释地藏说:“将军,那些开小差的士兵,一定是不愿意去打仗。这样的人你就算把他抓回去,在战场上也起不到什么好作用。因此,我看您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放过他们算了。” “那怎么成?若是不对逃兵严厉惩罚,以儆效尤,所有的军士岂不都跑了?到时候,我这光杆将军,指挥你们这些和尚去打仗啊?” 释地藏不客气地说道:“可是,你们江陵的军队并没有开赴抵抗安禄山的前线,反而顺江而来,像是要攻占金陵!” 将军颇为尴尬,强词夺理道:“我们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是奉命而行,永王让我们开赴哪里,我们就到哪里。” 释地藏口气十分严厉地说:“你手里握的是杀人的利器,而且你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怎么能如此糊涂呢?要知道,在这国家最危难的时刻,你们不去烽火连天的北方抗敌,反而要在江南后方发动叛乱,将来要下地狱的!” 那兵士出身的将军根本不相信什么天堂地狱,一撇嘴,不以为然地说:“世上哪有什么天堂地狱?你少吓唬人!爷是从死人堆里爬上来的,不是吓大的。” 释地藏冷冷说道:“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平常飞扬跋扈的将军,何时受过这般教训,所以冷哼一声,故意刁难释地藏说:“那好,和尚,你不是说有地狱吗?请你前边带路,我跟你去实地参观一下。” 将军自以为这是个无法实现的难题,能折服眼前的这个老和尚。没想到,释地藏轻蔑地斜视他一眼,不屑地说道:“哼,你真的有那个胆量吗?” 将军一挺胸脯:“血流成河的战场我都经历过,难道还怕什么阎王小鬼?” 看他一身剽悍的胆气,的确像久经沙场的壮士。然而,释地藏却以最为轻蔑的口吻对他说道:“吹什么牛呢你?就你这副模样,真上了战场岂不被吓破苦胆?不等刀光剑影在你眼前晃动,你恐怕早就尿裤子啦!嘿嘿……” “你说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何时曾受过这样的嘲弄?何况,他是浴血奋战熬上来的将军,而今却无端被人污蔑为胆小鬼!一瞬间,他热血奔涌,怒发冲冠,伸手去拔利剑。然而,释地藏嘴里的冷嘲热讽更加刻薄了:“怎么,你这可怜虫也有一把破剑吗?噢,你是用来壮胆的,从来不敢真的用剑杀人吧?” 将军受到了有生以来最为严重的侮辱。荣誉,是军人的第一生命。他怒火中烧,早已失去了理智,猛然将寒光森森的利剑举过头顶,杀气腾腾地扑向释地藏……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上就要鲜血喷洒、尸横当场的释地藏,却哈哈大笑。他指着将军,说道:“看,地狱之门由此打开!你正在一步步走入其中。不信,将军自己照照镜子。” 不用照镜子将军也很清楚:现在自己的面孔一定因极度愤怒而严重扭曲,眼睛喷火,神色残暴,比阎王殿里的凶神恶煞还要狰狞!想到此,将军一愣,顿时醒悟过来:这个狡猾的老和尚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将军毕竟是将军,久经风云,自控能力极强,马上恢复了理智。他收起了宝剑,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 见状,释地藏灿烂一笑,道:“地狱之门已然关闭,天堂之门由此敞开。” 将军不由得又一怔:天堂与地狱,就在一念之间? 释地藏把准了他的脉搏,徐徐说道:“心生恶念,迈向地狱;善念在心,步入天堂。善恶都在我们心头的一念之间。是心作佛,是心作魔;念念向善即天堂,念念邪恶则地狱。地狱由心而生!” 自救的人,佛才会保佑 佛教传入中国之后,高僧大德为了形象直观地向民众传达佛教理念,发明了经变——以图画描绘佛经内容或佛传故事。尤其是唐代,寺院壁画多是经变内容。化城寺最后一重大殿封顶后,正要请画工时,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邋里邋遢的老头来应聘。释地藏仅仅看了他一眼,就点了头。 于是那老头便一头扎进了大殿里,并且将大门紧紧关上,不让任何人进入。他在里面干什么,是不是在作画,描绘的内容是什么,从来没有人知道,释地藏也不闻不问。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人们发现,大殿门窗洞开,而那个神神秘秘的老头却没了踪影。 走进大殿,扑面而来的,是一幅幅形象逼真、活灵活现的《地狱变》!首先是八大地狱: 第一,等活地狱。堕入此处的众生,手上生出铁爪,他们心理阴暗歹毒,都想祸害对方,所以相见、相遇,就互相以铁爪掴脸,厮打,直到血肉模糊,倒地不起。然而,冷风一吹,他们皮肉再生,又重而复之,互相陷害,相互报复,没完没了…… 第二,黑绳地狱。这个地狱的狱卒,用热铁绳索纵横捆缚罪人的身体,然后或者砍为几段,或者锯成两半…… 第三,众合地狱。这个地狱又叫推压地狱,众多鬼卒将罪人驱入两座铁山之间,随即两边的铁山开始向中间挤压,罪人肉骨碎裂,惨不忍睹…… 第四,叫唤地狱,又名号叫地狱。狱卒或将罪人投到热锅中蒸煮,或将罪人驱入烈火熊熊的室内烧烤,或用铁钳撑开罪人的口,灌入熔化的铜汁…… 第五,大叫唤地狱。这个地狱罪人所受之刑罚惨烈,百倍于前边的叫唤地狱,所以名之为大叫唤。 第六,焦热地狱,又称烧炙地狱、炎热地狱。狱卒让罪人躺卧在烧红的大铁板上,再用火热的铁棒将他们从头到脚,打成肉糜…… 第七,大焦热地狱,又作极热地狱。此狱罪人所受的刑罚,远远超过前者,其疼楚无以形容,其苦难无以言说,所以名为大焦热。 第八,无间地狱,又称阿鼻地狱。堕入此狱的罪人,所受之苦没有间歇;所受之痛持续不断,其悲惨超过前面所有地狱之和! 此外又有刀山、镬汤、寒冰、剑树、拔舌、毒蛇等16个小地狱,根据众生罪业的种类、程度,分别处置。 壁画上的那些罪人,进油锅,下火海,上刀山,被斧劈,被刀砍,被拔舌挖眼,被磨成肉糜,被锯成两半,被毒蛇啃咬,被虎狼吞咽……受刑之人呼天号地,牛头马面狰狞凶残,场面阴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中国最著名的《地狱变》,是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吴道子于长安赵景公寺东壁所绘。人物奇卧异状,无有同者。当时,长安城许多屠夫、渔民看了之后,因为害怕将来会在地狱中受制裁,纷纷改业。现在,无名老人所绘的画面,笔力劲怒,变状阴怪,整个气势、氛围以及视觉冲击力,丝毫不亚于吴道子。观看壁画中人受罪之状,使人倍感痛惜;进而思索其造业之因,暗下决心痛改前非。 等到众人散去,释地藏才让果惠陪同自己前来观看。许是别无他人,环境安静,《地狱变》显得更加生动,更加富有感染力。图中的牛头、马面、青鬼、赤怪如同活的般;而狱府、刑具、刀山、剑林,散发着一股森森阴气,似乎真的能感到冷飕飕的阴风袭人而来…… 从步入大殿的一刹那,果惠立刻感到自己坠入了万年不化的冰窟之中。变相上那一幅幅形象逼真的画面,看得他腋汗毛耸,不寒而栗,浑身震颤。最后,他实在没有胆量再多看一眼,就悄悄低下了头。然而,就算眼前没有任何恐怖的场景,那强烈的冲击力依然震动着他的内心世界,那过去的黑影,就像一条条阴冷的毒蛇,撕咬着他的魂灵…… 释地藏悄悄扫了果惠一眼,看到他的脊背被冷汗浸湿了。他什么也没有表示,悄悄离开大殿,将果惠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此后,果惠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无所用心,不再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白天与其他僧人一样课诵,一样劳动,而每天晚上独自一人在佛前拜忏。 忏法,主要以唱诵《忏悔文》和礼佛为主。也就是忏悔自己过去的罪业,洗涤原来的恶因,生大惭愧,发菩提心。在那些日子,经常半夜三更还能听到果惠所唱诵的《忏悔文》: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人的体力、精力毕竟有限,日日夜夜精进,能坚持多久呢?尽管释地藏多次劝说果惠,修行要张弛有度,放逸固然一事无成,但过度用功,心身俱疲,效果也不会好;果惠表面听从,但私下里依然悄悄加劲,好像与什么东西赛跑一样。 不久,果惠病了,而且一病不起,水米不进,精神迷离,很快就无药可医,奄奄一息,住进了涅槃堂——专门为病危僧人准备的地方。黑夜沉沉,涅槃堂里更是连一丝活的气息都没有——有的话也是鬼气。果惠正在死亡线上挣扎。他使劲瞪着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睛,生怕一旦闭上,就再也睁不开了。他死不瞑目啊,尚未心开得悟,也就没有解脱,一口气上不来,不知道要堕入什么地方呢,叫他怎能甘心?因此,身体之病,再加上心中之病,真是雪上加霜,让果惠痛苦不堪。 一缕光亮射进涅槃堂。是招魂的鬼火吗?不,不是阴冷的鬼火,而是温暖的光明——一盏灯笼带来了无限的光明,驱散了涅槃堂的阴森。是堂头大和尚——释地藏来看望他了。 “果惠法师,好一些了吗?” “我这病,我自己心里清楚,恐怕是好不了啦。唉——”一声长长的叹息,两颗珍珠一样晶莹、珍珠一样闪烁的泪珠,在果惠眼眶里转了转,无声地滑落下来。他停顿了片刻,哀哀说道:“和尚,我一直不肯咽最后一口气,就是在等着您的到来,我要向您忏悔。” 释地藏点点头,在他病榻边坐了下来,用自己宽厚温暖的大手握住了他苍白冰冷的手。 “和尚,我、我、我欺骗了您,欺骗了化城寺的首座。我、我、我……我不是果惠。” 释地藏并不惊诧,淡淡说:“我知道。” “我,我也不是出家人。” 释地藏依然很平静:“我也知道。” “我、我、我真的是江陵的逃兵。” 释地藏还是点点头:“我、胜谕、道明,我们早就知道。” 他不解,问:“既然您和胜谕首座、道明监院,都知道我是一个混进寺院的假僧人,是永王李璘的逃兵,为什么还要冒着坐牢、毁寺的危险搭救我?” 释地藏轻轻拍拍他的手,微微一笑说:“因为你是大活人,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将军抓回去,斩首示众。” 一串长长的泪珠,从他眼角急速滚落下来。他喘了几口气,哽咽着说:“和尚,你、你们哪里知道,我、我是一个十足的坏人!我、我压根不值得你们爱护,不值得你们同情……” 释地藏说:“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以前做过什么事,只要你放下了屠刀,我们就要以佛菩萨的慈悲心摄受你、度化你。” 他无限感激地点点头,说道:“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我马上要死了……” 病痛与良心同时折磨着果惠,他一脸的痛苦,一脸的恐惧,咬牙切齿地挣扎在死亡线上。释地藏心痛不已,泪流满面,右手轻轻抚在他的头顶。于是,果惠感到一股热流徐徐从百会穴灌入身体,病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他睁开眼睛,发现释地藏泪眼婆娑。他大为惊奇,问道:“和尚,你这是在哭我吗?像我这样十恶不赦的人,也值得您同情吗?” 释地藏点点头,说:“佛心慈悲,爱惜每一个众生。包括你们这些作过孽的人,佛菩萨一个也不肯舍弃,贫僧也不会抛离你们,都要一一度脱你们。” 果惠无限感激,恳求说:“和尚,您一定是菩萨再来。我知道,按照我所做的坏事,必定会堕入地狱中受苦。我看过《地狱变》,那地狱里的场景太恐怖了,我实在不想去受地狱之苦。和尚,请您救救我吧!” 释地藏说:“自救者,佛救之。首先你自己必须发自真心地忏悔罪业,心存善念,敢于担当,才能得救。” 他真诚地说:“虽然我以前是假僧人、假果惠,但自从您救了我的命,我一直都在自觉地按照一个规规矩矩的僧人般做事,也一直在忏悔自己的罪业。可是,没想到,没想到报应来得这样快,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释地藏把灯笼拿过来,用温暖的灯光照着果惠,十分认真地说道:“果惠,你一定要明白:因果也好,地狱也好,都是缘起法。也就是说,其性本空!就像这灯笼,一灯能破千年暗。同样,佛法的智慧之光,能照破一切无明障碍!” 濒临死亡的果惠,在灯光的照耀下,早已失色的脸上居然泛起一片红润,嘴角也挂上了一缕微笑——他心有所悟,脸上自然透露出智慧的光晕。 果惠到了弥留之际。 释地藏又伏在他耳边,嘱咐道:“你要牢牢记住这首《觉林菩萨偈》,它能破地狱!”接着,释地藏反复吟诵道: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 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然而,果惠没有死。 那天,他断气之后,因心窝一直微有热气,释地藏不让装殓,也不让搬动。没想到,过了两天两夜,他居然苏醒了——又活了过来! 人们都很好奇,纷纷询问死而复生的果惠这两天是怎么回事,果惠流着泪,缓缓讲述说: 他也不知自己是死了,还是在做梦,他就像一片失重的羽毛,轻飘飘地却又不由自主地坠落着、坠落着。坠过无边的黑暗,坠过阴冷的深渊,最后落在了一片阴森森、冷飕飕、空荡荡的旷野。这时,两个骑马的衙役走了过来,对他念了一段牒文,说他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必须受到审判。 两个衙役押送着他进城,来到了一座大殿门前。那宽敞的大堂之上,密密麻麻地跪着无数披枷戴锁的人。一位高大威猛、头戴王冠、身穿蟒袍的大官人正在一一检视他们的案卷,声色俱厉地斥责他们的罪行,并将他们一一发落到各种地狱之中。见此情景,他早已吓得魂飞胆破、寒战不止。此时此刻,他心里空空荡荡,失却了一切记忆,唯独还记得释地藏最后教给他的那首偈子。于是,他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念诵着那首《觉林菩萨偈》:“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终于轮到他了。那大官人看了卷宗,正要开口呵斥他,忽然发现他头顶放光。大官人好奇地说:“你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人,如何会顶门放光?你在生前作了些什么功德?” 他赶紧说:“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会念四句偈子。” 大官人又问:“是哪四句?念来听听。” 于是,他大声念诵道:“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说来也怪,他的声音所到之处,那些罪人身上的铁链枷锁应声而开,自行脱落;随着声波所及,正在受折磨的人也都得到了解脱。 大官人问他,是谁让他到这里念诵这首偈子的,他说是九华山化城寺的地藏和尚。那大官人立即下座,对着空中恭恭敬敬地施礼,似乎喃喃念诵了一声:“南无地藏王菩萨。” 大官人转而对他说:“原来如此,你能忆持《觉林菩萨偈》,难怪你头顶放光呢。好吧,以此功德,放你回去吧。” 他赶紧跪下,千恩万谢。大官人说:“你不用谢我,应该感谢地藏和尚。你要记住,回去之后要多多宣说这首偈颂,功德无量;照此修行,无往不利。” 大官人想了想,又说:“世上一般人都不知道因缘果报的真实不虚,也不知道幽冥世界的可怕。你想看看地狱里的情形吗?” 尽管他心中直冒寒气,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于是大官人便派一位身穿绿衣的差役,带领他出了大殿,向东北方向走去。大约走了五六里路,他看到一座大铁城,铁门紧紧关着,城内烈火熊熊,火舌炎炎,无数的罪人在里边受尽熬煎。这时,远远地,他看到一位老和尚来到这座地狱内,一面扑打烈火,一面教化罪人。在他的神力下,火焰竟然暂时熄灭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又来到另一座铁城。里面一座紧挨一座,十八座地狱排成一个圆圈,罪人从这一座地狱受折磨出来,又被送到了另一座继续受刑罚,循环往复,没完没了,永无尽头。这时,他又看见了那位老和尚在里面教化罪人。而且,他所参观的每一座地狱之中,都有那老和尚在努力拯救那些受苦的众生。 他感到那老和尚十分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好奇地向绿衣衙役打听。那衙役没有回答,反而突然指着他身后说:“快看,那是什么?” 他应声转身,身后是一道云雾弥漫的山崖!那绿衣衙役在他背后猛然推了一掌,他头重脚轻,一头栽进了深渊…… 等他悠然醒来,仍旧躺卧在涅槃堂的病榻上,而时间却已经是两天之后。 大死一回,才能大活。果惠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他向道明请教:“那首能破地狱之苦的偈子出自哪部佛经?”道明略一思索,说:“我从南陵俞荡居士抄给师父的四部经中读到过这首偈子,应该是出自《华严经》。那是华严第四会,在夜摩天宫,无量菩萨前来集会。当时,觉林菩萨承佛威力,遍观十方而说颂言,称扬赞叹释迦牟尼佛的功德。我记得这组偈子一共十首,这四句是最后一首。” 果惠还是感到不可思议,便问:“这首偈子,普普通通,如何有那样大的力量?”道明耐心地解释说:“既然一切唯心所造,那么,地狱呢?地狱也是人心的变现。一旦证得空性,所有的无明郁结都将会随之冰释。” 果惠唯一没有对人们说明的是,地狱中那无处不在的老和尚,很像释地藏。痊愈之后,果惠在释地藏座下正式出了家。随后,他去了江州受戒,同时将他当年顺手牵羊偷的度牒送还回去。 地狱在你的心里 安史之乱的战火依然在如火如荼地燃烧,当时中国人口最为稠密、经济最为发达的北方陷入了长期的战乱之中,人口死亡率达百分之八十以上——根据史料,安史之乱爆发前的公元755年,全国人口有5300多万,到安史之乱结束时,只剩下了1700万,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八年间,全国死于战乱、饥饿、疾患的人口达3600多万。战火所经过的地方,尤其是中原与河朔地区,当地百姓几乎被反复拉锯的官军与匪徒杀了个精光!因而,释地藏在化城寺经常举行水陆法会,超度那些在残酷战争中死亡的兵民。天长日久,当地以及周边的百姓都明白了因果道理,洁身自好,不欺暗室,民心更加纯真善良。 一日,寺里来了一位举止稳重、面色沉静、银髯飘飘的老者。他举手投足之间,是那样地从容不迫;言谈话语之时,一板一眼拿捏得恰到好处。那种严谨而又宽厚的长者之风,叫人由衷赞叹;那种不怒自威的神情,令人肃然起敬。 据陪同他前来的人介绍说,老爷子姓尹,名仲达,乃宛陵(今宣城)人士,是宛陵一个古老村镇的族长。几十年来,于家庭,他养活了败家的侄子,替丧夫的弟媳支撑门户;于村镇,他主持公道,一碗水端平,将许许多多邻里纠纷化解于无形之中。因此,他老人家之德高望重,不但本族人敬若神明,连三里五乡遇到重大疑难问题,往往也要请他出面仲裁。 尹仲达老人听说有新罗高僧在九华山弘扬佛法,宣说因果业报,便不顾将近古稀之年的高龄,轿行两百多里,特地前来拜访。 贵客远道而来,释地藏热情地将他请入方丈,分宾主坐下用茶。稍稍寒暄之后,尹仲达老人微微摆了一下手,随从他而来的几个人知趣地退了出去。方丈室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尹仲达老人却依然像是在细细品味杯中的茶水,久久不曾开口。良久,他才缓缓说道:“听说高僧经常宣讲因果报应,是否为真?” 释地藏点点头:“因果报应,是佛教用来说明世界上一切事物之间关系的基本法则。简单地说,善因生善果,恶因结恶果,称之为‘因果报应’。”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难道就没有例外?” “因不虚设,必能感果;因果历然,无一例外;善恶相报,自有轮回。”释地藏斩钉截铁地说。随后,他指着尹仲达的影子说:“您看,有形,则影现。同样,世界上没有无源之水,也没有无根之木。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任何人都不可能栽下荆棘而得到坦途。” “可是,”尹仲达说,“老夫经常看到好人被欺负,而恶人却得不到应有的惩罚。还有,人们都说:‘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这又是为什么?” “从因到果,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其中还有种种的机缘。你种上庄稼,它也不会马上成熟。而且,播种究竟能不能得到收获,还要经过耕耘、浇灌等过程。何况因果连通着过去、现在、未来三世,更为复杂。简单地说,也就是过去世的业力为因,感召今生的果;而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又是将来的因,感召来生的果。正是这样的因果相续,生死才会轮回无穷。” 尹仲达老人又低头沉思了半晌,才问道:“人临终之时,阎罗王真的会派小鬼来捉拿亡魂下地狱?人们传说中的地狱里的种种刑罚,是不是真的?” 释地藏点点头,然后详细解释说:“不是小鬼来捉拿,而是每个人自己所造的罪恶业力驱使你到地狱。所以,阎王告诫说:一切罪过都是你自己所造,不是父母之过,也非兄弟、儿女之过,更不是天帝、先祖以及他人之过。你一生之中,老、病、死三个特使经常警告你:生命无常,业报有期。可是你不觉不醒,依然造种种恶业,因此,你自己必须接受惩罚。” 释地藏嘴里的“你、你、你”,说得尹仲达心惊肉跳。他硬着头皮说:“大师,你能说说都有哪些地狱吗?其中的情形如何?” 释地藏回答道:“地狱,都是众生的罪业感召的,所以,人类有多少恶行,就有多少种地狱;人类的心灵有多么肮脏阴暗,地狱就怎样肮脏阴暗;人类的行为有多么残酷无情,地狱的刑罚也就多么惨痛。当然,因为许多人的罪恶相似,也就有了‘八热’、‘八寒’等共业地狱。” 不知为什么,听了释地藏的介绍,尹仲达的身体在微微打战。他等了好一会,像是从寒冷的冰窖之中挣脱了出来,口气颇为坚决地说:“这些什么因果报应、地狱阎罗,都是你们佛家编造出来吓唬人的!至于目的,不用老夫明说。法师若是有本事,将地狱拿来给老夫看看,或者干脆带老夫到地狱走一遭。” 释地藏呵呵一笑,道:“因果法则,是不是佛教编造的,人心自有定论。至于地狱,山僧还真能指给你看看。”他毫不客气地指着尹仲达的心窝说:“地狱,就在你的心里!每当你做了罪恶之事,内心必然惊恐不安;而作恶多端之后,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惶惶不可终日,那种备受煎熬的滋味,唯有自己知道!” 尹仲达又跌入了冰窖之中。 释地藏为了缓解气氛,又说:“另外,我们人间也有地狱。比如,北方正陷入战乱之中,那些双方反复争夺、拉锯作战地区的民众,就是生活在地狱之中!据我所知,至德二年(公元757年),睢阳(今河南商丘)被安禄山之子安庆绪的燕军围困了三个月,守城的唐朝军队在食物断绝之后,开始捕捉城里的妇女和儿童,像猪羊一样将她们宰杀之后吞食。当所有的女人、孩子被吃完,他们就继续抓来那些年老体弱的男子吃……” 泪流满面的释地藏哽咽着说:“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这更悲惨的情形,难道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令人发指的睢阳之围,当时的中国家喻户晓,尹仲达当然听说过。那悲惨景象叫人心弦震颤、灵魂寒战,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头皮发麻! 尹仲达等了一会,又问:“听说地狱之中有判官执法。可是,人海茫茫,那些判官又怎能知晓每一个人的善恶之事?若没有办法查个水落石出,又如何判罪呢?” 释地藏道:“幽冥界并不像世上的官员判案,阎罗王才不跟你多费口舌呢,让每个人自己以孽镜鉴照。那孽镜明察秋毫,一生所造的善恶之事历历在目、件件不遗。其实,孽镜也是每一个人的心识所成。自己做过的事,自己最清楚。骗天骗地,唯独骗不了自己。尹老先生若是不信,请您入夜之后静静而坐,排除一切杂念,心中观想孽镜台,自然就明白了。” 尹仲达在化城寺一间僻静的客房住了下来,他在蒲团上盘腿坐下,轻轻闭上了眼睛。或许是寺院寂静,或许是某种神秘力量的作用,不一会,他就感到自己进入了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 片刻之后,尹仲达感到自己身不由己地飘了起来,悠悠荡荡地飘过阴森森的黄泉黑路,来到沃燋石之外正西方向。这里,有一座高大巍峨的殿宇,殿前高高的旗杆上幢幡悬挂,上书“秦广王”三个大字。他因而知道,自己来到了冥界十王之第一王的殿堂。他随着人流来到了秦广王殿右边的孽镜台前,那孽镜台高一丈一尺,镜大十围,向东悬挂。那些照过镜子的人,个个脸色惨白,浑身战栗,全都俯首跪地,连连求饶。可谓: 孽镜台前,原形毕露;良心审判,灾祸自招。 尹仲达使劲闭上自己的眼睛。然而,那孽镜之光居然能穿透眼皮,直接将一幕幕图像送到人的脑海之中! 镜子中首先出现的,是他的侄子。那年,在外做生意的大哥、大嫂与老爹一同遭遇了劫匪,死于非命。他收养了孤零零的侄子。自然,在与三弟分家的时候,大哥的那一份也就暂时划归在了他的名下。他说,替侄子保管着,等侄子长大后再交还。 他对侄子真好,好到了一切随侄子之意——任他信马由缰,任他随心所欲,任他吃喝嫖赌…… 侄子长大了,尹仲达却不用将那一份家业交还了,因为败家的侄子早已经将属于他自己的财产挥霍一空。当然,二叔很通情达理,每日还让他吃饭,而且下饭的菜很丰富:白眼一碗,讽刺两碟,挖苦三盘,指桑骂槐随时添加…… 侄子居然很要强,自己走出了二叔家门,从此不知所终。 镜子里隐隐约约出现的第二个人,是他的弟媳。三弟是一根筋,因为侄子的事情与他势同水火。侄子本人以及全村的人都指责三弟对没爹没娘的孩子太过严厉。三弟还总想着给惨死在土匪手里的老爹与大哥报仇。土匪不知怎么就得到了消息,最终他也死在了土匪手里。 那时,弟媳已经怀了孕。他大仁大义,赶紧将未亡人接到了自己家里。当然,管理三弟家业的重任,也由他担当了起来。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蒙面人轻车熟路地来到弟媳独居的房前,并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房门。漆黑的室内传出一声低沉的惊呼,随即只剩下了急促的喘息…… 许是干柴烈火,许是他的体重太重、用力过猛,那夜之后,弟媳流了产。从此,他的家里多了一个不花钱的老妈子,而他也多了一个睡觉的地方。 第三个人影,是一位漂亮的小姑娘。一张充满稚气的脸,像含苞待放的花儿一样。她是一个佃户的女儿。她爹爹胆小怕事,老实巴交。那年遭遇水灾,田里颗粒无收,自然也就无法交租。他大度地给那老实人免了租,不过,从此以后,他经常趁她父母到地里干活的时候,出入她的家门…… …… 尹仲达大汗淋漓,大叫一声,猛然睁开眼睛。眼前的所有景象不见了踪影。 静,无边的寂静,唯有室外传来殿角、塔檐的风铃之声: “叮当,叮当,叮当……” 尹仲达一夜无眠。第二天一大早,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急匆匆地走了。 在半路上休息时,他在行囊里发现了一张字条: “各人吃饭各人饱,自己的因果自己了。若想消除业债,须生大惭愧心——真心忏悔;生大怖畏心——决不再犯。将不义之财用来帮贫济困,广行善举,普利众生,或许还能得到冤亲债主的原谅。切记: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 出家要看机缘,有心即可拜佛 早在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十二月初,化城寺刚刚初具规模之时,就来了一位30岁左右的流浪汉。他整天沉默不语,很少与人交往。人们只知道他姓王,听其口音,像是河洛一带的人。但他究竟家住哪里,家庭情况如何,为什么外出流浪,他都避而不谈。尽管不了解他的底细,释地藏看他飘零异乡,食宿无着,就将他留了下来,做了一个服杂役的行者。寺院行者持守五戒,但不剃发,所以不算出家,寺里要多多少少发给他们一些零用钱。 常住寺院的行者,实际上是处在预备期的出家人。大部分人在正式剃度之前,都要先做一年半载的行者,一则自己要试一试,看看能否适应寺院的清苦生活,是否能遵守清规戒律;其二,剃度师也要考验他一下,看看他是否真心出家,能否做一个如法如律的修行人。 行者往往是寺院里地位最低的人,干最苦、最累的活,不能像僧人那样外出云游,不能专心修行,自然也得不到信徒们的尊重。王行者在化城寺一待就是五年。其间,一批又一批的行者或者出家了,或者回家了,唯独他一直在做行者。因为他为人本分老实,从不违反规矩,又没家没业,所以大家都劝他出家。可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总是嘿嘿一笑,敷衍了事。同时,化城寺里的一些老师父也很看好他,主动找到方丈,要求剃度他。而释地藏也总是表示,机缘未到,不要强人所难。 按理说,行者不能长时间外出,可王行者每年都要神神秘秘地失踪一两个月。他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从来没有人能知晓。那时,正处在安史之乱时期,外面遍地都是逃难的人群。李唐朝廷因为战争急需,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战区之外的百姓也被搜刮得赤贫如洗。所以,逃难的人根本要不到饭吃,饿殍遍野,路倒[48]不绝于途。因而,若无充足的盘缠,王行者根本无法在外面游荡这么长时间。而他那微薄的零用钱,就算都积攒起来,也买不了几个烧饼,他哪里来的那一大笔开销? 这个王行者身上,好像有着许多不解之谜。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整整七年了。月底,王行者再次从外面流浪回来,他一进化城寺的山门便匍匐在地,号啕大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一个大男人,若无撕心裂肺的伤痛之事,若无刻骨铭心的悲惨遭遇,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泪涕横飞,哀痛欲绝。他直哭得旁观者陪同流泪,哭得鬼神惊心,直到把释地藏从方丈里哭了出来,他还不肯罢休。人们试图将他拉起来,释地藏却摆摆手制止了,说:“让他尽情地哭吧。若不把心里的悲伤哭出来,他非疯掉不可。” 也不知道他究竟哭了多长时间,直到昏死过去,释地藏才让侍者将他抬到了方丈,放在自己的床上。王行者一睡就是几个时辰。看得出,他实在不愿意从睡梦中醒来。可是,睡倒不是死;就算死,也不是一切的终了。 当王行者不得不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释地藏仍然守在他身旁。他一骨碌下床,趴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语无伦次地说:“大师,我知道您老人家神通广大,救救洛阳的乡亲们吧!大师您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快救救郑州、汴州(今河南开封)、汝州(今河南汝阳)的百姓吧,那里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大师,师父,请您为我剃度吧,我已经彻底没有家了,我的妻子儿女再也找不回来了。呜呜……” 释地藏爱抚着他抽搐的脊背,将他拉起来,扶他坐在蒲团上,听他慢慢讲述着郁积在他心中好几年的往事。 他家住东都洛阳北城大东门附近,排行老四,所以名为王小四。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一月九日,安禄山在大奸臣杨国忠的不断刺激下,终于起兵造反,率军南下。贪生怕死的唐朝各级政府官员,纷纷变节,投降叛军。而官兵更是腐朽透顶,望风披靡、不战而溃。十二月二日,安禄山毫无阻挡地从灵昌渡口(今河南滑县)跨越黄河天堑,锋芒直指大唐东都洛阳。而奉命守卫洛阳的封常清,虽然仓促之间招募到了六万新兵,却因没有给管理洛阳军械库的官员贿赂,所以没有得到武器。这些赤手空拳又缺乏训练的新兵,自然挡不住安禄山剽悍骑兵的冲击。 王小四一家虽然逃过了最初的劫难,但北城家里的所有财产被抢劫一空,生活无着无落,老娘以及几个侄子侄女病饿而死。 翌年正月初一,安禄山称大燕皇帝,建都洛阳。此后,洛阳人民的生活算是相对稳定了下来。但是,洛阳人民心向唐朝,日日夜夜盼望着官军前来拯救他们,不断发动小规模的起义,反抗安禄山的统治。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十月十五日,太子李俶,即唐代宗,统领的唐朝与回纥联军进逼洛阳,第二天晚上,弑父篡位的安庆绪逃离洛阳。 洛阳人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唐朝大军,终于回到了朝廷怀抱。于是,全体洛阳人张开双臂,自发地上街欢迎官军的到来。然而,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而且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唐朝政府回应他们的是:所有的男子或去当兵作战,或被征为民夫;而所有的女人,任回纥军人随意奸淫,然后连同那些幼小的孩子们统统被掠到遥远的回纥,去当奴隶——女人充当繁殖的性奴,孩子们当蛮族的家奴……所有的财产,更是被回纥军队洗劫一空。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唐朝政府比叛贼还要惨无人道? 原来,唐肃宗李亨是在老爹李隆基逃离长安、远赴四川之后,私自称帝的。他的皇帝宝座坐得很是勉强,所以必须建立盖世奇功,才能在众多兄弟的虎视眈眈之下坐安稳。于是,急于收复长安的他,对率军前来支援的回纥统帅说:“克复长安那天,土地与男子归大唐所有,金银财宝以及女人、孩子,全部属于回纥,可以任意带走。”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九月,唐回联军收复长安,回纥的叶护亲王要求兑现承诺。太子李俶说:“若现在就将长安的财产、女人、儿童掠抢到回纥,东都洛阳的人民肯定会拼死反抗,那时就不容易收复了。所以,我建议将父皇的承诺改到洛阳。” 于是,洛阳人民就被唐朝皇帝李亨与太子李俶联手卖给了回纥! 这就是大唐帝国统治者们的所作所为。 洛阳成了人间地狱。当王小四从民夫队里逃回来的时候,他的老父因为年老体弱,没有用处,被乱军一刀宰了;两个嫂子被回纥人强暴致死,而年轻一些的三嫂、自己的妻子、自己的一双儿女与所有的侄子、侄女都被回纥军队掠往了大漠深处。 他一家近二十口人,死的死,亡的亡,失踪的则再也找不到了。妻离子散的他只身逃过长江,来到了青阳,蒙释地藏老和尚收留,存活了下来。他不甘心,每年总要到故土洛阳一带寻找侥幸漏网的家人。然而,他找到的是更惨烈的人间地狱!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九月,洛阳二次沦陷,被史思明占领。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十月底,唐回联军再次兵临洛阳城下。回纥军攻入东京洛阳后,再次肆无忌惮地奸淫、烧杀、掠抢。居民死亡数以万计,大火燃烧了数十天不熄…… 更丧尽天良的是,唐朝的官军认为河南沦陷区的民众都是匪区居民,因此他们也像野蛮的回纥人一样,随意奸淫妇女、抢劫财产、烧毁房屋……官军就这样扫荡了三个月,所经过的地区变成一片焦土!郑州、汴州、汝州等地区家家户户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村落,侥幸活着的人,不管男女,身上的衣服都被扒光了,只能用草纸缠裹身体…… 王小四向释地藏哭诉:“大师,您是得道高僧,您见多识广,请您说说,我们河南各地的人们都不服从安禄山与史思明的统治,不断地组织地下军抗暴,竭尽全力抵抗那些盗匪。我们渴望朝廷反攻,把我们从水深火热中搭救出来。可是,这些当初抛弃我们而逃跑的官军,比安禄山他们这些匪徒还要凶残!简直就是丧尽天良!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人间究竟有没有正义?” 释地藏除了流泪,也无话可说。 “我已经彻底绝望了。就算我的家人能逃过回纥人的第一次浩劫,也躲不过后来的一次次蹂躏。我的心已经死了,死在了洛阳,死在了河南。”王小四哀求说,“师父,请您让我出家吧。这个无情无义、人伦丧失的世间,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释地藏点点头,亲自为王小四剃度,赐法名“死心”。从此,死心在化城寺专门负责敲钟。那是一口幽冥钟,幽冥世界一片黑暗,只有佛菩萨加持过的钟声,才能穿透那无边的阴暗,缓解地狱亡灵的痛苦。据说,九华山的幽冥钟每敲响一下,钟声就像光明的闪电,传导到幽冥界中,那些亡灵、饿鬼可以暂时脱离苦痛。千百年来,死心之后,一代又一代的九华山僧人一边敲钟,一边唱颂: 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天堂,下通地府。 上祝诸佛菩萨光照乾坤,下资法界众生同入一乘。 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回;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 五风十雨,免遭饥馑之年;南北东西,俱瞻尧舜之日。 干戈永息,甲马休征;战阵伤亡,俱生净土。 飞禽走兽,罗网不逢;浪子孤商,早还乡井。 无边世界,地久天长;远近檀那,增延福寿。 三门镇靖,佛法常兴;土地龙神,安僧护法。 父母师长,六亲眷属,历代先亡,同登彼岸。 南无清静法身毗卢遮那佛,南无圆满报身卢舍那佛, 南无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 南无九华山幽冥界大愿地藏王菩萨…… 至死不回新罗,九华山弘法 君王要像慈父, 群臣要像嫡母, 对待百姓要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他们就能够对国家爱护。 百姓宛如转动的车轴, 要让他们衣丰食足, 只要这样,他们就会乐业安居。 啊,君王大臣尽职尽责,百姓自然忠诚, 国家就会永远太平昌盛。 这首勉励统治者爱护百姓、关心民众疾苦,从而使国家繁荣兴旺的《安民歌》,是新罗高僧、乡歌诗人忠谈师写给释地藏同父异母的弟弟、新罗第35代国王金宪英的。然而,知与行往往是两个层面的东西。中国的安史之乱终于在宝应二年(公元763年)以史朝义的自杀而告终。可是不久之后,释地藏的故国——新罗也陷入了战乱之中。 公元765年,景德王金宪英卒,太子金乾运继位,是为惠恭王。 当初,景德王金宪英没有儿子,他因而废了原来的王妃,另娶了角干金依忠的女儿做王妃,也就是满月夫人。可是,新王妃也久久没有怀孕的迹象。景德王听说义湘大师的亲传弟子表训是一位神通广大的异僧,能与天界神仙沟通。于是,景德王就请表训来到王宫主持法会,向上天祈祷,保佑他生育儿子。表训大师做法之后表示,国王只应生育女儿,不适宜养育儿子。景德王再三表示,希望将女儿变成儿子。表训说:“女子变成男身,不是不可以,但这将危及国家运行。”景德王却说:“即使国家危险,朕也在所不惜。只要有儿子,朕就心满意足了。”一年之后,满月夫人如愿以偿地生了一个儿子。景德王很溺爱他,死后就是这个儿子当了国王。 8岁的孩子,如何管理国家?于是,其母满月夫人金氏摄政。而王权的旁落,导致了国家动荡不安。唐代宗大历二年(公元767年)七月三日,大恭角干起兵造反,围王宫月余。于是,新罗首府金城以及全国各个州郡都陷入了混战之中:全国共有九十六位角干相互开战,整个朝鲜半岛乱成了一锅粥…… 这场战乱持续了整整三个月,总算平息了下来。但结果导致了王权的进一步削弱,朝廷实权掌握在了宰相的手中,埋下更大的隐患。 表训大师显示神通之后,不知隐居到了什么地方。从此,新罗再无圣人出现。为了保佑国运长久,于是,两位大臣——昭普、昭佑,奉诏来到了中国,前来寻找几十年前航海入唐的乔觉郎。 原来,昭普、昭佑二人是伊湌金顺元的儿子,故而,他们的年龄与释地藏相近。远在释地藏尚是金乔觉、乔觉郎的时候,他们就互相认识了。后来,乔觉郎出家变成了释地藏,在太子重庆夭亡之后,国王金兴光续娶金顺元的女儿为王妃,生下了承庆、宪英这两个释地藏同父异母的弟弟。因此,若按世俗的辈分,释地藏还得称他们一声“舅舅”。 或许是因为他们与释地藏相识,而且他们的父亲金顺元对释地藏有过知遇之恩,因此,景德王金宪英临终之前嘱托自己的舅舅昭普、昭佑,若是自己那个有些女孩习气的儿子无法镇服国家,就到中国请回自己的老哥乔觉郎,请他保佑新王,保佑金家的江山永固长存。 两位使臣带着国王的御书立即登船起程。出海不久,他们就遭遇了一场暴风骤雨。滂沱大雨让他们迷失了航向,惊涛骇浪拍击着他们的航船,船帆被撕成了碎片,桅杆也折成了两截…… 风暴整整持续了几天几夜,两位大臣九死一生,历尽千难万险,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风暴将他们的船刮得偏离了登州航线,所以风暴过后他们经过三天航行,在大唐江浙沿海登了陆。幸运的是,到达不久后他们就听说了一个名叫“金地藏”的新罗高僧的消息。原来,九华山一带的民众,或许是为了将释地藏与地藏菩萨分别开来,或许是为了强调他的新罗身份,人们都称他为“金地藏”、“金大师”。 金地藏住持的九华山就在长江沿岸,从江浙溯江而上即可到达。因而,昭普、昭佑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少走了不少冤枉路。 古人曰: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佛家又说:恶因缘也可能是好因缘。 昭普、昭佑二人跋涉千里,历尽艰苦,总算来到了九华山下。 九华山,果然美若莲华。峰峦起伏,云雾缭绕,俨然仙境一般。坐落在山谷之中的化城寺,更是殿堂雄伟,富丽壮观,宛若天宫再现。而寺院门前,车如流水,马如游龙,香客往来,络绎不绝。 此情此景,让昭普、昭佑心中暗暗吃惊,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个远道而来的新罗僧人,居然在中原有如此重大的影响。看来,现在的金地藏,已经远远不是他们所知道的那个乔觉郎,若想将他请回新罗,必定要费一番脑筋,经一番周折。昭普说:“说之以理,动之以情,以故国之情、家族责任说服他,或许能将其打动。”昭佑摇摇头说:“他已经出家离俗,世间的情愫、家族责任恐怕已经对他不起什么作用了。” “那你说怎么办?” 昭佑想了想说:“若是九华山易主,他没有了立足之地,自然就会跟我们回新罗了。” “那倒是。新罗也有名山大川,人民全都信奉佛教,他回国也可以大有作为。可是,这九华山如何能轻易易主呢?”昭普无不担心地说道。 昭佑说:“我自有妙计。” 中国佛、道两家,很早以前就有以信物占山斗法的传统。此风俗也传到了新罗,因此,昭佑就将埋簪占地的方法告知了哥哥。于是,他们两人先不进化城寺惊动释地藏,而是悄悄来到了他曾经长期居住修行的东崖绝顶,把一支刻有新罗国号的金簪插在了泥土里,然后就悄悄地下山去了。 翌日,昭普、昭佑两位新罗大臣郑重其事地来到化城寺山门前,让站立在门口的一位沙弥去通报,说是新罗特使奉诏来到。 让他们大为吃惊的是,那小沙弥居然说:“小僧正是奉了方丈和尚之命,专门在山门等候两位使臣的。请,我们老和尚已经在方丈恭候多时了。” 天哪,这释地藏居然能未卜先知?昭佑悄悄对哥哥昭普说:“他又不是什么神仙,如何能预知未来?一定是昨夜咱们住在山下,房东转告给了他。” 说话间,他们两人已经随着小沙弥来到方丈。释地藏果然已经按照新罗的风俗,备好了茶点。三人寒暄了一番之后,释地藏说:“因了后来先父的姻缘,你们两个虽然年岁比山僧略小一些,但你们是山僧弟弟们的舅舅,自然也是山僧的长辈。两位舅舅为何来到了大唐?难道也是求法来了?” 昭普性格比较直,开口说道:“我们不求法,求高僧来了。” 昭佑赶紧接过话头说:“佛法僧三宝,缺一不可。咱们新罗将佛教视为国教,但近年来,由于种种原因,新罗不曾有圣僧化现。国家因为没有得道高僧祈福护国,也就得不到护法龙天的保佑,所以妖孽重重,怪事不断,兵祸迭起,人民饱受战乱之苦。” 释地藏说:“国家多灾多难,固然与缺乏德高望重的贤人引导有关,但更主要的是,君臣要各司其责,要实行仁政,以民为本。我们新罗古歌说:‘君王为君王,臣下为臣下,百姓作为百姓,则国定太平。’因此,新罗近来的祸患,不是上苍惩罚,不是龙天不佑,而是国君、大臣自私自利,争权夺势,导致了国家动荡,民众遭殃。” 昭佑说:“新罗现在的国主年幼,正需要高僧引导;而大臣自私,也亟待圣贤斧正。所以,景德大王留有遗诏,让我们兄弟两个前来中原,请金大师您东归辅政,出任国师。” 释地藏刚要表示些什么,昭佑却不容他说话,继续说道:“为了完成先王的遗命,我们兄弟两个在大洋之上遭遇了狂风暴雨,几天几夜,惊涛骇浪,生命艰危。风帆撕碎,桅杆折断,航船破损,几近沉没!那真是波涛腾涌,命系一线……” 昭佑说到动情处,不禁失声痛哭。释地藏经历过海上风暴,知道大洋之中的风涛惊险,所以也欷歔不已。 昭佑最后道:“可以说,我们兄弟几乎是九死一生才来到了这里。所以,看在我们兄弟不远万里,冒死而来的情分上,请金大师千万不要推辞故国的重托,随我们回新罗吧。” 昭佑之所以称释地藏为“金大师”就是在提醒他:他是新罗人,他是新罗王室近属,他应该义不容辞地回国辅政。 释地藏想了想,说:“贫僧常年住山,数十年不问世事,更不懂国政,所以,辅政之说,岂不盲人瞎马,贻笑大方?且山僧道德平庸,既无神灵灵的气象,也无光灿灿的模样,只是一位吃斋念佛的惭愧僧,如何敢当国师之位?所以,山僧恐怕要辜负先王的错爱了。” 昭普一听这话,有些沉不住气,说道:“你是新罗人,根在海东,难道真的忘记了自己的故土?” 释地藏真挚地说:“我的确是新罗子孙,所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祖国。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面向东方,为新罗祈福。不过,佛法讲究缘分,而我的机缘就在这九华山。因此,山僧将来要埋骨在这里了。” 这就是说,他永远不再回新罗了。 昭普说:“这九华山的确不错,但我们新罗也有绝佳山水。回国之后,任你挑选。不管你看中哪里,哪里就是你的!” 释地藏笑道:“我一个方外之人,要那山山水水有什么用?再说,每一个人都有与自己投缘的地方。比如,莲花就是生长在污泥之中。您若将它移植到高贵的殿堂之内,它不但不能开出美丽的鲜花,反而会凋零枯萎。而山僧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人,我的机缘在民间、在山野,就在这九华山的山水之间、乡民之中。” 昭普、昭佑知道从道理上无法说服释地藏,两人交换一下眼神之后,昭佑说:“金大师您如果真的不愿意回国,我们俩完不成先王交代的使命,也就无颜再见海东父老了。不过,有件事想请金大师给我们解释一下。” 释地藏不露声色地问道:“不知何事?” 昭佑说:“不管是大唐、新罗,占山修行的人,必须讲究先来后到。是不是这样?” 释地藏点点头:“先入山者为尊,后来者必须礼让。” 昭佑颇为得意地说:“那好。如果在你进入这九华山之前,已经有人相中了这里的风水,并预先做了记号,你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退出九华山?” 释地藏居然又点了点头:“如果真有您说的这种情况,山僧就无条件地离开九华山,跟随你们回新罗。” 昭普赶紧站起来,说:“那咱们就去你最先修行的东崖山顶看看,我们有证据!” 说着,两人就要出门去。释地藏却依旧端坐不动,只是淡淡地说:“两位特使大人若是去看那只簪子,我看就不要费腿脚了。” 这轻轻一句话,在昭普、昭佑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怎么知道我们是要去找那支预先插在山上的金簪子?难道他真能预测未来,未卜先知? 释地藏淡定地说:“两位舅父大人若是在门口站累了,就请坐下来继续喝茶。” 昭普他们不得不退了回来,乖乖坐下。释地藏为他俩斟上新茶,说道:“山僧来此多年,听到了很多离奇古怪的故事。今天两位舅父远道而来,山野之中别无长物,就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听,就当聊解烦闷吧。” 于是,释地藏给两位新罗特使讲述了苍岩山的故事。 苍岩山位于河北道常山郡(今正定)井陉县。这里奇峰竞秀,怪石嶙峋,峡谷幽深,树木葱茏。自古享有“五岳奇秀揽一山,太行群峰唯苍山”之盛名。远在西晋时期,这里就始建了第一座寺院——兴善寺(今福庆寺)。 相传,隋炀帝之女南阳公主,因不满父皇的残暴,慕名从洛阳到苍岩山削发为尼,并开始重建兴善寺。 南阳公主根据苍岩山的自然环境,依山就势,所建造的楼台殿宇,或飞架于断崖之上,或构筑在峭壁之间,巧夺天工,宛若仙境一般。进入山门之后,峰回路转,在高达六十多米、南北对峙的悬崖绝壁中间,飞架着三座石桥。其中两座桥上分别建有天王殿、桥楼殿。 桥楼殿是寺里的主体建筑,为二层楼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重檐歇山顶。殿顶盖琉璃瓦,大脊为琉璃花脊。殿内梁枋施彩绘,金碧辉煌。桥楼殿高耸险峻,构造精巧,桥下为一长涧,建石蹬三百六十多级。从涧底仰望,青天一线,桥楼凌空,宛如彩虹高挂,故称“桥殿飞虹”。更令人惊绝的是,由于空中彩云流动,好似桥殿也在跟着飘动,后人有诗赞曰:“千丈虹桥望人微,天光云彩共楼飞。”站在桥上凭栏俯视,百丈断崖,其势撼人;涧底香道游人,高不盈尺。桥楼殿将涧、桥、楼、殿融为一体,天趣与人工结合,达到了完美的境地。故而,苍岩山兴善寺是中国三大“悬空寺”之一。 素手绘楼台,执持彩虹当空舞; 玉肩担道义,谁说女子不丈夫? 南阳公主在苍岩山潜心静修,行医济世。兴善寺因她而名闻天下,苍岩山也成为中国北方的佛教圣地。 然而,关于南阳公主在苍岩山削发、建寺之事,民间还有另一种说法: 据说,在隋朝的时候,最先是两位游方的道士看上了苍岩山,认为这里是修道的形胜之地,计划将来在此建设道观。于是他们拔下头上的簪子,深深插在山顶,作为曾经到来的记号。 不久,南阳公主也来到了苍岩山,她早已看破红尘,计划落发出家,所以悠游天下,挑选山明水秀的风水宝地以创建寺院。她也看上了苍岩山的绝佳景色。可是,她在禅定之中观察,发现了道士预先埋下的记号。这里原来就是佛教圣地,早在几百年前就建有寺院,如何能被道士夺去?南阳公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在道士插簪子的地方先埋上了自己的一只绣花鞋,再将簪子插了回去…… 从此,南阳公主在苍岩山大兴土木,重建了兴善寺。等到两位道士回来,苍岩山俨然已经恢复灵山本色。道士不服,来找南阳公主理论,说是自己先占了此山,并在山顶做了记号。南阳公主说:“若果真是你们先到来,贫尼二话不说,马上将苍岩山礼让给你们。” 于是,他们几个人一同来到山顶,道士拨开浮土,一支道士发髻专用的簪子原封未动地插在山上。以为稳操胜券的道士笑道:“公主请看,是我们先来苍岩山的,有道簪插地为证。” 南阳公主不慌不忙,走过去看看道簪,再打量一番山势,然后笑道:“两位道长果然慧眼识珠,与贫尼所见略同。这里的确是苍岩山的风脉所在。” 两位道士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随声附和着说:“是啊是啊,我们就是看到这里是关键之处,所以才插簪为记。” 南阳公主说:“那就辛苦道长,请继续向下挖一挖。” 道士又向下挖土,豁然发现,下面有一只绣花鞋!这是南阳公主的绣花鞋!而自己的簪子,恰恰插在绣花鞋上! 南阳公主微笑着问道:“你俩的簪子正好插在我的鞋上,请你们说说,到底谁先到来?” 道士自然无话可说。南阳公主大度地说:“本来,这苍岩山几百年前就是佛教道场,所以贫尼只是恢复灵山旧观。两位若是真喜爱苍岩山的山色风物,尽可以在这里找合适的地方建观安居。” 释地藏拿出一枚新罗金币——母亲生前留下的遗物,笑着对昭普、昭佑说:“两位特使,应该认得这是何物吧?” “当然,当然,这是五六十年前,新罗王室的专用金币。” 释地藏不动声色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两位的金簪正好插在了这样的金币钱眼里,不知该作何解释?” “这……”两位特使自然尴尬如苍岩山道士。 释地藏并没让他们难堪,而是将他们埋在山顶的金簪子拿了出来,还给了他们。 原来,释地藏在禅定之中,早已觉察到了他们两人的心意,更将他们的一举一动观察得一清二楚,所以,等他们下山,就让小沙弥将金簪子取了回来。 释地藏分析说:现在的新罗,国主幼小,太后满月夫人摄政,一切主张都听其父亲角干金依忠的,别人很难介入。所以,他就是回国,也很难有所作为。而且,国运如同人的命运,都有自己的发展、易变规律。新罗将来很可能江山易主。因此,他向两位早年的朋友建议:不要再回新罗了。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就留在九华山修行吧。 昭普、昭佑认为释地藏说得很有道理,就真的不走了,留在了九华山。他们在山脚下建屋居住,刻苦修行,最终双双往生极乐世界。他们入灭后,当地的百姓为了纪念他们,在其原来的住处修了一座宫殿,这就是留存至今的“二圣殿”。殿中两位穿着新罗官服的塑像,在异国的土地上享用了千年香火。 从此,不断有新罗僧人慕名来到九华山,跟随释地藏修学佛法。 新罗国势,果然像释地藏预料的那样:十几年之后,长大的惠恭王反复无常,荒淫无度,奢侈靡费,祸害百姓。唐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大臣金良相杀之自立,是为宣德王。 一心一意,就是修行佛法 新罗改朝换代的同时,大唐的新皇帝唐德宗也继承了皇位,改新年号“建中”。唐德宗生长在安史之乱时期,亲眼目睹了大唐帝国由盛转衰,亲身感受到战火激荡中的民众疾苦。因此,他即位之初,严于律己,宽以待人,雄心勃勃,力图改革积弊,推陈出新,重振大唐雄风。故而,德宗朝前期,朝廷上下风气为之一新,各地政坛也渐见活力。 建中初年的一天,在青阳县城通往九华山的道路上,清水泼街,黄土垫地,有衙役骑快马掠过,预示着将有大人物光临。果然,半晌之后,一小一大、一前一后两顶轿子,在一些随从的簇拥护卫下,向九华山化城寺走来。 在距离化城寺还有半里地的时候,后面的大轿忽然停了下来,从中走出一位面色白净、一身书卷气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面的小轿也赶紧停住脚步,从中钻出了青阳县令。他颠颠地向后跑去,说道:“郡守大人,如何现在就下了轿?这里距离化城寺尚有一段路程要走。” 乘坐大轿的人说道:“对待佛门高僧,不能按世俗之礼,还是恭敬为好。” “大人教导的是。”青阳县令谦卑地退后半步,跟在身后。 原来,大轿之中所坐的乃是池州刺史张岩。张岩饱读儒典,满腹经纶,乃一代硕儒。与唐宋时期的大多数官员一样,他对佛学也有所涉猎。故而,上任半年之后,耳闻新罗高僧金地藏在境内九华山苦修数十年,便专程前来拜谒。 张岩挥了挥手,原来那些前呼后拥的随从们便悄然退后一段距离。他打量着九华山的山山水水,但见紫气升腾,祥云笼罩,宛若仙境一般。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说道:“钟灵之地,会当人杰出类拔萃;山川奇异,自有贤圣与日同辉。” 青阳县令赶紧叫好:“好,好联!” 张岩笑道:“青阳县令,本郡守不过是有感而发,你谬赞什么?” 说话间,化城寺山门已经耸立在他们面前,而那层层叠高的台殿,错落有致,煞是壮观。张岩略一沉吟,捻须诵道: 昔为龙升地,今为梵王宫, 青莲华开九十九,韵出海东大士; 远吞长江波,近挹五溪水, 大千展现三千三,化为愿力之城。 这次,青阳县令反而忘了叫好。未等他反应过来,远远地,已经有人说道:“张使君好文采,一联之内,道尽了九华山的人文历史与地理风貌。可惜,老僧一个粥饭僧,空耗檀越八十余年信施,并非什么海东大士。” 从化城寺山门之中,走出来一老一少两个人:一位瘦骨嶙峋、鹤形仙风的老和尚;一个满脸稚气、神态活泼的小沙弥。老和尚苍老得已经看不出年龄,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雕刻着岁月的沧桑,也凝聚着人生的智慧;小沙弥还是个半大孩子,一举一动都带着童趣与天真。老和尚扶着小沙弥的肩头,小沙弥拽着老和尚的衣襟,一同来到张岩面前,合十致礼。 不用青阳县令介绍,张岩已经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百姓传说得神乎其神的金地藏了。他们二人一见如故,手挽手走进山门。 释地藏首先陪同父母官们依次到各个殿堂上香、礼佛,之后请张岩等人宽衣,到方丈用茶。 分宾主坐下之后,张岩首先问道:“听说大师乃新罗王子。您能放下荣华富贵,出家修道,且持头陀行,入山苦修多年,可谓难能可贵!十分令人敬佩。” “古来,新罗王室出家者屡见不鲜,山僧不过是仰慕先贤,追而随之罢了。”释地藏轻描淡写,然后,他话锋一转说道,“听张使君所撰之联,似乎对佛教有所了解?” 张岩说:“了解谈不上,但学生年轻的时候,的确与佛门、与寺院、与僧人有过一段缘分。” 张岩眸子里的岁月如梦似幻。 张岩小时候聪明好学,酷爱读书写字。然而,由于家境贫寒,到14岁时父母无力再供他在私塾念书,便让他休学,到一家南北货商号去当学徒。 那天,小张岩抱着自己的书本,坐在私塾外面,眼巴巴地望着那扇对他来说已经永远关闭了的大门,默默流泪,久久不愿意离开。 没想到,一个外出化缘的僧人也在默默打量着这个哀伤的孩子,生怕他有什么意外。等到日头偏西,那僧人忍不住走了过来,问道:“孩子,你在这里哭了大半天,为什么?是不是被先生赶了出来?” 小张岩未语泪先流,抽搐着说:“不是先生赶我出来的,而是我爹没钱,不再供我念书了。” “你叫什么?哪个村的?” “我叫张岩,张庄的。” “既然大人供不起你,注定是家里的确困难,你应该体谅体谅父母的难处。” “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可是,我实在喜欢念书,死也不愿意去城里的商号当学徒。” “你已经识了不少字,当学徒正好派上用场。将来出了徒,就能给家里挣工钱了。等攒够了本钱,积累了一定的经商经验,就可以自立门户了。” 小张岩撇着嘴说:“我们先生说过,奸商,奸商,无商不奸。我是宁死也不当商号的学徒,更不当奸商!” “你一个小孩子,不要总把死挂在嘴边!父母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寻死觅活的,让父母怎么办?”僧人耐心开导他。 小张岩说:“那我就去流浪!或者,干脆出家当和尚算了。师父,要不我就给您当徒弟吧?” 僧人笑道:“你又不是真心想当和尚,就算出了家,也不过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饭吃而已!这样的徒弟,我可不收。” 张岩哀叹一声:“唉,若是不能继续读书,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死了算了……” 僧人想了想说:“张岩,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让你继续念书。” “师父,您快告诉我,只要能读书,让我干什么都行。”张岩急切地说。 僧人说:“若是你父母同意,你可以寄住在我们寺院里温习举子业。当然,寺院的日子很苦,一日两餐只是粗茶淡饭。” “若是不让我父母掏饭钱,他们肯定同意。” “当然是让你白吃白住啦。”僧人抚摸着他的头顶说,“我们每个人少吃一口,就能让你一个孩子填饱肚子了。” 那僧人是镇子里一座小寺院的当家师。从此张岩就常年在寺院吃住,成了一名不干活、不念经,专门学习“之乎者也”的编外沙弥。 或许是因为没有名师指导,或许是由于自身的原因,张岩自学于山寺,浪费了寺院许多粮食,却两次进京,两次落榜。他心灰意冷,且羞愧难当,觉得无颜再见多年来供给他吃喝的寺院师父们,也无法面对父母,再次萌生了此残生的念头。 那位当家师像是未卜先知,及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问道:“是不是又落榜了?” 他羞得无地自容,但又不得不点头承认。当家师轻松一笑,居然说道:“你临去京城之前,我就知道你考不中。” 张岩一愣:“你怎么知道?” 当家师不答反问:“张相公,你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岩实话实说:“读书自然是为了做官,为了出人头地,为了不再挨冻受饿。” 当家师笑道:“我之所以能提前预料到你会屡考屡败,就是因为如此。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你的心胸太过自私,太过狭隘!你想,你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经世济民的大文章,你没有包容天下的胸怀,没有关爱万民的心灵,如何能充分理解古今先贤圣哲治国、平天下的思想?你文章所阐释的道理,又如何能打动主考官呢?” 没想到,一个看似没有多少文化的僧人,居然能说出如此深刻的道理来。从此,张岩改掉心浮气躁、好高骛远的毛病,舍弃了出人头地的功利思想,以一种报效天下的信念读书,胸怀变得宽广了,心灵变得通透了,所以在第三次会试中脱颖而出,中了进士。 张岩说:“当年,若不是寺院收留,学生现在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释地藏点点头说:“中原寺院,一直有这个好的传统。许多贫寒家庭出身的官员,都是自小在寺院读书,后来才发达为官的。当年,我在长安云游参学时,听说开元前期一代名相、文学大家张说(公元667~730年),未得志时也十分贫寒,曾在满城(今河北保定市满城县)抱阳山定惠寺借居读书,并以寺院所施斋饭度日。此后,他曾三次拜相,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 张岩笑道:“虽然同为张姓,但学生怎敢与开元之贤相、一代之文宗张说老前辈相提并论?好在学生时刻牢记当家师的教诲,心胸之中始终怀有天下、怀有万民。为官以来,励精图治,爱民如子,报效朝廷。这些年来,仕途还算顺利。” 释地藏点头赞叹说:“山僧虽然乃方外之人,但经常听香客、施主们称赞张大人,自从你来到池州,不管是关注民间疾苦,还是经营地方的策略,可以说政绩斐然、深得民心。” 张岩真诚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只是学生始终牢记自己也是穷苦百姓出身,不敢忘本。” 释地藏说:“张大人公务繁忙,今日怎么有空闲到九华山来?” 张岩说:“一则,学生是为本地郡守,理应前来拜会您这活菩萨,聆听法音;二则,不瞒大师说,学生不管是在政务上,还是在人生之中,也有许多困惑,所以想请大师指点迷津。” “政务之事,山僧实在不懂,恐怕让张大人失望了。不过,我们每一个人在生活之中都会有许多迷茫,大家可以相互探讨一番。” 张岩说道:“唉,前些年的安史之乱,彻底动摇了大唐帝国的根基,现在的政局,可以说是举步维艰。我们这些地方官员,实在是左右为难。” 青阳县令也深有感触地说:“是啊,现在为政困难重重。大师,还是你们出家人好啊,没有压力,没有烦恼。” 张岩接着说:“学生早年在寺院借居时,曾经听到过这样一首偈子,说得很有意思。”说着,他随即吟诵道: 问曰居山何似好?起时日高睡时早。 山中软草以为衣,斋食松柏随时饱; 卧崖龛,石枕脑,一抱乱草为衣袄; 面前若有狼藉生,一阵风来自扫了。 独隐山,实畅道,更无诸事乱目挠。 释地藏笑道:“出家人也有出家人的烦恼,只是你们体会不到罢了。两位大人,你们清晨到野外仔细观察一下,不论大小,每一根草尖上都顶着一颗露珠。而每一颗露珠里面,都有一个完整的天地。我们也一样,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都要克服自己遇到的困难,释放自己的光明。” 张岩点点头。他认真地对释地藏说:“大师,我曾经深受佛门恩惠,也知道佛门智慧广大无边,所以为政之余,也想修学佛法,但不知怎样入手是好?” 释地藏说道:“大人平时政务繁忙,地方军政、黎民百姓系于一身。所以,日应万机,即是佛心;真诚为民,即是佛法;一心理政,即是修行。” 张岩不太相信,说:“这些世间的经世济民,也算佛法?处理日常事务,就是修行?” “对!”释地藏十分肯定地说,“大乘佛法是不离世间之法,菩提就在广度众生之中求得。所以,真心为民,公正处事,大公无私,就是佛法;一心一意、专心致志地干好自己的本职事务,就是在修行佛法。” 张岩说:“大师,您的这种说法,宛若龙吟凤鸣,学生听后,恰似醍醐灌顶,甘露润心,有茅塞顿开之感。心中原来的困惑全都烟消云散、一扫而光了。” 释地藏说:“张大人,你的溢美之词也太夸张了吧?” 青阳县令说:“郡守大人丝毫没有夸大其词,您的话语的确毫不逊色于古代圣贤语录,足能流传千古,遗泽后世。” 释地藏笑着说:“两位大人千万别再谬赞了,山僧担当不起。” 临告别时,张岩让随从拿出了一堆银子,说道:“大师,这是学生半年的俸禄,绝对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留在化城寺供僧吧。” 释地藏说:“山寺僧人一直在种田搏饭,日子虽然清苦,但还过得去。大人的俸禄还是用来养家防老吧。” 张岩说:“学生自幼深受佛寺之惠,权作回报三宝之恩。” 见郡守大人慷慨解囊,随从的青阳县令等人也纷纷随喜布施。 不仅如此,张岩回到池州后,奏请朝廷,正式为九华山敕赐寺额“化城寺”——这是释地藏第一次得到地方政府、朝廷的重视和礼遇。自此以后,本郡的大小官员,长江上往来的船家,周围其他县的豪门世家、富商大贾,纷至沓来,瞻拜祈佑。普通香客更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释地藏的名声不仅传遍了大江南北,而且传回海东,从新罗前来求法者越来越多。化城寺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 地藏入灭,时年99岁 且携瓶钵且随风,走过山峦一重重。 杨柳春风无限意,流云何处觅行踪。 这首偈子,乃是胜谕首座留给释地藏的。 本来,释地藏计划在化城寺正式悬挂敕赐之额的时候,将方丈之位传给首座胜谕。二十多年来,胜谕建寺安僧,开田栽茶,为化城寺的繁荣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荣任方丈可以说水到渠成。然而,就在举行升座仪式的头一天晚上,胜谕留下这一纸偈子,飘然而去。 骚客访诗登高峰,山间一片雾朦胧。 空华开,山岚动,到来还是一场空。 回眸处,心有灵犀一点通; 却原来,此身已在诗山中。 远山深深佛钟鸣,苦乐声声皆随风。 流云溪水飘香叶,落红来去都从容。 随着国内各地以及新罗众多僧人慕名前来拜师学法,九华山化城寺广宇重重,僧徒济济,俨然一大名刹。多年来,化城寺的僧众坚持开荒种粮,打柴自给。但是,山里可开垦的土地毕竟有限,而随着四方学僧的蜂拥而至,有数百人之众,真应了那句老话:僧多粥少。 释地藏自有办法:他在宴坐岩下的白墡穴中发掘出一种灰白色的细土——观音土,食之甘滑如面,且不碜牙。于是,释地藏就让弟子们将这种土与米同煮,以此充饥。“夏则食兼土,冬则衣半火”,是化城寺僧人清苦修习生活的真实写照。观音土当然没有营养,所以化城寺的僧人个个面黄肌瘦,人家都称他们为“枯槁众”。然而,大家都是为修学佛法而来,居深山如同故土,啖菜根等同玉食。古来,佛教僧人都有这种“为法忘躯”的精神。 建中末年,释地藏将化城寺方丈之位传给了道明,自己领着一位小侍者移居南台,再次归入深山隐居。他亲手编织了一件粗重的麻衣,白天当衣穿,夜间又当被盖,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建了一座高台,安放南陵俞荡早年所抄写的四部经,终日焚香礼拜,诵读不止,味其深旨。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贞元十年(公元794年),释地藏虚岁已经99岁高龄了。 这一年的七月二十九日清晨,释地藏在拂晓前登上九华山主峰——天台绝顶,伫立云峡之上,凝视东方。东方,是朝阳升起的地方,也是他的故乡所在之地。脚下雾气茫茫,远方白云悠悠,一座座山峦在云海之中时隐时现,忽而如岛屿崛起于海面之上,忽而像水墨隐藏于云雾之中……天地一片静默,万籁无声,似乎都在等待着一个庄严而又神圣的时刻。一缕微光初露于东方天际,少焉,微光越来越红,越来越亮,云天之间迸出一道金色的光芒!几乎就是一刹那,一轮红日新鲜得像是刚刚出炉的铜镜,放射着万道霞光,流溢着缤纷色彩,忽然蹦了出来!随即,太阳的光亮遽然增强,照耀着无边的云海,气势磅礴,十分壮观。朝日冉冉升起,强烈的阳光驱散云雾,九华山九十九座峰峦各具形态,峥嵘毕现。山下沃野千里,田园如画,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远方,长江从遥远的天际逶迤而来,混混沌沌、浩浩荡荡;又潮涌浪推而去,依旧混混沌沌、浩浩荡荡。 山色依依千秋韵,江水滔滔万古流。 山河过眼,犹如岁月入梦。千百万年来,江河一直这样后浪推前浪地流淌着,大江洪流之壮阔,又如人间正道之沧桑。 这一天,久居深山的释地藏回到了化城寺。当天夜间,九华山里佛光熠熠,天空之中花雨纷落,种种瑞相毕现。 第二天清晨,释地藏一如既往,早早起床,沐手焚香,礼佛诵经。当一缕和煦的阳光照进寮房的时候,他走出山门,漫步山野,深情地注视着的即将收获的金灿灿稻田,又望一望葱茏青翠的茶园,再看一看碧波荡漾的池塘,昔日的荒山野岭终成佛国净土。于是,他脸上洋溢着由衷的愉悦。随后,他回到寮房之中,跏趺静坐于蒲团之上,进入了禅定之中。 日过中天时分,人们似乎感到九华山在轻轻晃动,有岩崖崩裂,巨石坠落谷底。天空之中,五彩缤纷的祥光时隐时现,照耀着化城寺的楼台殿宇。山中的百姓都预感到了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变故。 此时,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比丘尼,前来探视释地藏。她刚刚走进释地藏常年所居住的寮房,发现寺里的大钟无声扣地,堂椽无故自损,横梁自断,而释地藏则已经安详示寂,时年99岁。 这一天,乃唐德宗贞元十年(公元794年)七月三十日。 嗣法弟子道明,率众僧将释地藏的遗体安放在石棺中。三年之后开视,发现他的遗体绵软,面容同活着的时候一模—样。“骨节俱动,若撼金锁。”——他全身的骨节,不但依然能灵活转动,而且发出金锁一般的声音。 佛经云:“菩萨钩锁,百骸鸣矣。”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释地藏就是地藏菩萨的化现!他的肉身,乃是菩萨的应化之身。 [1]公元935年改称庆州,位于今韩国庆尚北道东南部。 [2]古时朝鲜新罗族的一种社会等级制度。 [3]公元713年因避唐玄宗李隆基之讳,改名金兴光。 [4]新罗乃大唐属国,实行的是唐朝历法与年号。 [5]南山的第一道山坡。 [6]唐代将别墅称为“别业”。 [7] 众缘和合而生起,也就是各种条件和合而生的意思。佛教认为,一切事物都是由众缘和合而生成的,并随着因缘的变化而变化,世界上从来没有固定不变的事物。 [8]古代新罗王庭的一个组成部门,主要负责国王的出行与安全。 [9] 古新罗爵名,亦称迊湌。 [10]公元101年建造的新罗王城。 [11]是伊尺湌的简称,也称为伊干,位居古新罗十七级官阶的第二位。 [12]跆拳道前身。 [13] 齿木,就是原始的牙刷。佛教对新罗花郎道的影响无处不在,许多习惯性的生活细节往往都效仿自寺院。齿木,是佛陀亲自为僧人制定的需随身携带的18种物品之一。也就是一根小指粗细、长约四五寸的木片,将一头啮嚼成细细的丝条,用于刷牙齿、刮舌苔。 [14]古印度社会阶级制度中最上位的阶级,是知识的垄断者。 [15] 相当于唐朝的侍郎,现在的副部长。 [16]朝鲜国花。别名映山红、尖叶杜鹃。 [17] 预备花郎的名单。 [18]又名锭光佛,为过去最著名的古佛。曾授记释迦牟尼得道成佛。 [19]全称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即求取觉悟成佛的心。 [20]亦称“五无间业”,具体为害母、害父、害阿罗汉、分裂僧团、伤害佛的身体。 [21]手指所结的印契。不同的手印(形式),代表不同的意思。 [22]古时新罗第30代国王金法敏,公元661~681年在位。 [23] 根据僧人郎徒忠谈师之《赞耆婆郎歌》改编。 [24]竹旨郎是历史上著名的花郎,是新罗的开国元勋。这首歌是其郎徒因仰慕他而创作的。 [25]僧人聚居之处,因指寺院。 [26]佛教名词。泛指可以被世俗认识的现象。 [27] 朝鲜半岛最高峰。 [28]云游僧将行囊挂在僧堂架上,象征暂时住下来。 [29]即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观世音菩萨、地藏菩萨、弥勒菩萨、金刚手菩萨、虚空藏菩萨和除盖障菩萨。 [30]即佛、法、僧。 [31]一种修行,将自己所修的功德与众生同享。 [32]佛教教义名词。与“思维”同。即思量、思考,泛指一切思想认识活动。 [33]一种特殊的狮子,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 [34]根据韩国女诗人金素月的《金达莱》改编。 [35]讲经说法的地方。 [36]传说中的一种动物,像龟。旧时大石碑的石座多雕刻成赑屃的形状。 [37]今四川资中宁国寺。 [38]古代巴蜀人对长江三峡以下地区的称呼。 [39]即现在的九华山。 [40]佛教仪轨。在古印度雨期的三个月(约五月至八月)里,禁止僧尼外出,认为外出易伤草木小虫,应在寺内坐禅修学,接受供养。 [41]社会地位很高的人。 [42]收录于《全唐诗》,名为《送童子下山》。 [43]僧人第一次住持寺院为“出世”,开门纳徒、教导弟子为“为人”。 [44]知客、监院、首座,都是寺院的僧职。知客负责接待宾客。监院负责日常管理,俗称当家。首座为大众之首,在寺院地位仅次于方丈。 [45]僧众日常修禅、居住的地方。 [46]旧时官方发给僧尼的证明身份的文件。 [47]僧人行住坐卧、言语举止都有一定的规矩,即“三千威仪,六万细行”。 [48]逃难的人因饥饿过度,往往走着走着就会委靡倒地,再也站不起来。